《团宠小青梅,山匪大佬们藏不住了》 第1章 我们是良民 “驾!驾!” 赶马的乌梢长鞭在空中挥出一道晃影,撕裂傍晚的沉闷。 “唔唔……唔……” 马车內,几个孩童四肢被捆,口中塞著布条。 白嫩的手腕上搓出一道道血痕,泪珠从眼睫大颗地滚下来。 车帘外,精瘦如猴的吴老三驾著马车在山间小道扬起阵阵尘土。 转过弯道时,忽然见侧边的山林奔出一只半大的羊,后面跟著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避闪不及,连人带车直衝衝撞了上去。 “咩——” 小羊惨叫著被踢翻了身子,吴老三也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他骂骂咧咧往地上啐了一口: “艹他娘的,撞了邪了!” 一道清脆童稚的嗓音响起: “你不是撞邪,是撞了我家的羊。” 吴老三掀眼一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女童站在路中央,护著地上惨叫的羊。 女童衣衫半旧,两个圆圆的髮髻上还沾著枯叶。唇红齿白,粉妆玉砌。 一双眼清如山间雪,灼灼似繁星。 吴老三眼中瞬时精光闪烁。 他车里绑了几个富家孩子,个个雪肤杏眼,已经是很漂亮的了。 可是这荒郊野外突然冒出的女童,竟然比那几个孩子都要生得好看。 吴老三搓搓手心:“你是哪的娃?你家大人呢?” “此山是我家,外人禁入。你闯进了我家里,撞了我家的羊,你要赔钱的。” 苏知知声音很大,理直气壮。 吴老三目光飞快扫过两边山林,眼底划过一丝算计。 八成是山里猎户的孩子。 既然送到他手边,那就没有放过的道理。 这女童皮肉嫩五官好,定能卖个好价钱,有些富贵人家就喜欢买这种…… “一只羊罢了,你跟我来,我回家拿钱给你。”吴老三嘴角扯出笑,朝著苏知知招手。 他黝黑的手伸进袖內,摸出一块脏兮兮的米来。 “来,先给你吃块。” 苏知知摇头,明显没瞧上那块米:“你骗人。” 吴老三一愣,笑容乾瘪下去。 苏知知的小手指著马车,大有看穿一切的架势: “你没钱,你的衣裳和马车都很旧,连水囊都是补过的。你不是本地口音,你是卖人儿女的人贩子。你的米里放了药。” 方才风吹起车帘一角,苏知知看见了后面被绑著的身影。 “把马车和里面的人都留下,身上的钱都交出来!”小小的人儿语气倒不小。 吴老三拿著米的手一僵,没想到这个小女娃居然能讲出这些东西。 听到最后那句话,他阴惻惻地笑起来,头上的疤挤成了一把刀: “小丫头!遇见老子,只能怪你自己命不好。” 吴老三朝苏知知扑过去,凶態毕露。 苏知知灵活地往侧边一躲,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条蛇皮软鞭,唰地往吴老三脑门甩下去。 啪!吴老三迎面挨了一鞭,脑门上绽开个血口子。 躁怒之余,他惊讶於女童使出的力道,那鞭子抽下来的狠劲,居然不逊於成人。 苏知知抽完一鞭子就躥回了路边的林子里。 与此同时,她嘴里发出鸟叫声,时短时长,节奏规律。 “啾啾啾——啾啾啾——” 苏知知发出鸟叫声后,前一刻还安静的山林,此起彼伏地响起了鸟叫声。 “啾啾啾——” “啾啾啾——” 同样的长短,同样的节奏。 迅速地漫过整片山头。 山中无风,草木却窸窣作响。 头顶上,一只巨鹰盘旋。 吴老三忽觉一阵阴寒从背上蔓延至脖颈。 他汗毛立起,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驾著马车就想跑。 但已经晚了。 咻—— 一支梅鏢破风而来,马儿受惊乱窜。 车舆上坐著的吴老三猛地往前栽了个跟头,头晕眼地再欲爬起来时,见山林两侧陆续衝下十来个人。 “谁欺负我们知知了!” “哪条狗瞎了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抓起来剥皮去骨,剁碎了餵狗!” “……” 衝下来的人有男有女,要么提著剑,要么扛著刀,气势汹汹地將吴老三团团围住。 吴老三面如土色,身子抖成筛子。 就算再傻,也明白自己这是捅了土匪窝了。 吴老三跪下告饶:“各位好汉,小的有眼无珠,求好汉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要多少钱都好商量。” “不行不行!不能放。”苏知知塞好自己的小皮鞭,此时又挤进了一圈人里面。 “他是人贩子,车里还有人的。” 吴老三再抬头时,脖颈处已然抵上一把雪刃。 持刀的是个中年男子,左手持刀,右手衣袖空荡。 他手中的刀锋晃了几下,挑断了吴老三的手筋和脚筋: “带他上山,等村长回来商议如何处置。” 吴老三痛得在地上打滚: “你们……你们知不知我是为谁做事,你们惹不起——唔——” 他还没滚上一圈,就被人麻利地绑成个粽子,口里塞了布条。 绑他的人还把他浑身上下搜了一遍,暗器、钱、药都被搜颳走了。 苏知知摇著小脑袋,走到吴老三身边,故作嘆气地把那句话还给他: “遇见我,只能怪你自己命不好。” 被堵住嘴的吴老三:…… 另一边,倾倒的车厢也被检查了一遍。 里面居然挤著五个小人儿,都被捆著双手双脚,堵了嘴巴。一个个饿得面有菜色,虚弱得站都站不稳。 有一个甚至早就晕过去了,叫都叫不醒,只剩一口气吊著。 几个孩子被抱出来,鬆开了手脚上的束缚。 先前在车里一直挣扎的小姑娘目露惊慌,见一群人身形剽悍,扛刀提剑,嚇得泪珠子还在掉个不停。 “你们……你们是谁?” 小道尽头,掛在山头的落日像颗冒著红油的咸蛋黄。 落日映在苏知知的眼里,她拿著小手帕帮爱哭的姑娘擦眼泪: “我们是黑匪山的良民。” —————— 嗯哼,谁没看完前三章就跑?通通抓上黑匪山!?(?>?<?)? 第2章 夜袭 潯州。 白云县,黑匪山,良民村。 乱世做兵匪,盛世做良民。 如今是大瑜昭庆六年,国泰民安。 山头上的人,六年前就在大当家郝仁的带领下做了良民。 苏知知今年六岁,生不逢时,遗憾地错过了山匪的黄金年代。 一身山匪的胆量,只能用在打劫恶人身上。 苏知知只要出山,不出意外的话,就一定会出意外! 这次是撞上了人贩子,之前还遇上过官府逃犯,江洋大盗、採贼…… 村民们也不含糊,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抓一双。 良民村惩奸除恶的功绩荣登白云县第一。 春夜寒意料峭。 山顶小屋里,晃动的烛光在墙壁上勾勒出一团团影子。 大通铺上垫了厚实的被褥,几个孩子围在一起,苏知知坐在中间,讲得眉飞色舞: “外边坏人多,我出门隨地就能捡到。”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上回那个逃犯的鬍子这么这么长,腰比村口的树桩子还粗,一个拳头大过两个包子!” 周围几个孩子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你还敢拦住他?你不怕吗?” “怕呀!可是谁叫他踩死了我的蚂蚱?我要他赔我一只蚂蚱,他说赔你个头啊。” 苏知知拿手比划著名,圆圆的眼睛瞪得像黑葡萄: “我说『我不要你赔个头,你的头还没我的蟋蟀好看。』” “哈哈哈哈……”围在身边的孩子们都笑起来。 就连白日里哭个不停的小姑娘也弯了眼角,一时將不安的情绪都拋诸脑后。 孩子们年纪都还小,村里的空房也不多,今晚就全安排在一起睡,有什么事也方便照应。 都是爱闹腾闹说话的年纪,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停不下来。 唯一没笑的,是躺在床尾的男童。 他看著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好看得像个小仙童,面上却无一丝血色,透著病態的白。 “轮到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呀?”苏知知忽然凑过来问。 “薛澈,”男童顿了一下,长长的睫羽抬起又落,“家在长安。” 嘰嘰喳喳的孩子们安静了片刻。 他们方才互相介绍时,都是附近白云县、千草县上的富庶人家。 长安城离此处有千里远,他们从来没去过。 下一瞬就有人哇道:“好厉害啊,居然能被拐这么远!比我们都远。” 薛澈:…… 薛澈巴掌大的小脸上带著不和年纪的严肃,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他被抓得最早,先前在路上无意间得知吴老三是在为青蛇寨的人做事。 薛澈听吴老三和人提起过,青蛇寨出手狠辣,为財为利不留活口。 现在村子里的人抓了吴老三,很可能引来青蛇寨的报復。 他下午刚醒来的时候,就將此事告诉了村里给他诊脉的虞大夫。 虞大夫很淡然地点头:“你的病若要养好,不是一两日的功夫。” 薛澈:??? 薛澈见虞大夫不当回事,见到其他村民时又说了一遍。 “哎,都是小事,”那些村民只拍拍他的头:“这小娃娃长得真討喜。” 薛澈:……这不是重点。 他觉得这些村民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青蛇寨若是来了,他们都可能葬身血海! 嘎吱—— 木门被推开,一个皮肤偏小麦色的女子走进来。 她个头高,嘴角有一颗小痣,身材匀称修长。不似寻常女子娇媚,却有一种未经雕琢的美感。 “娘!”苏知知甜甜地叫了一句。 伍瑛娘温柔地抚了一下知知的脸,然后把窗户关严实,隔绝外面的湿冷。 她佯装生气,催著孩子们睡觉: “什么时辰了,还不睡觉,小心个头长不高。” 苏知知想说自己已经很高了,然后就听伍瑛娘道: “明早起晚的人可吃不上早饭。” “现在就睡!”苏知知第一个滚进了被窝里,把自己包成个蚕茧。 其他孩子们见苏知知睡下去了,也跟著钻进了被窝。 伍瑛娘正要吹灭蜡烛,一直安静待在床尾的薛澈吃力地坐了起来: “郝夫人。” 薛澈跽坐,称呼得很有礼节。 他刚才听苏知知提到过,伍瑛娘是村长郝仁的妻子,村长这两日外出,由伍瑛娘主持村中事务。 伍瑛娘的视线落在薛澈病弱的脸颊:“怎么了?” 薛澈最后一次努力唤醒村民的危机意识: “我来的路上,无意间听到吴老三与青蛇寨有关係,青蛇寨很有可能会来报復。” 苏知知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身子: “青蛇寨是什么?他们养蛇吗?养的蛇很大吗?够炒一盘吗?” 旁边几个小豆丁也好奇起来: “蛇肉也可以吃?会不会好腥啊?” 苏知知又来了劲:“蛇肉能吃呀,上回……” “好了,別讲什么蛇了。” 伍瑛娘把几个孩子一一按回被子里,转身吹灭了蜡烛。 薛澈张嘴,伍瑛娘直接手掌一捏,將他的嘴巴给合上了。 “放心,没事。你们只管睡觉就行了,不睡的就去睡羊圈。” 点点星光从窗外透进,薛澈绝望地闭上了眼。 算了,他尽力了。 黑匪山下。 一行黑衣人如鬼魅般出现,动作迅速地往山林中移动,腰间的刀剑在月色中泛出冷凉的光。 其中一个黑衣人压低声音: “二当家,就是这里。我今日下午亲眼看见吴老三连带著那几个小崽子一起被带上了山。”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 手腕內侧,有一条青蛇刺青,蛇口大张,吐著红色的蛇信子。 不只他,每一个黑衣人手上都有相同的刺青。 “这山上还有个漂亮的小丫头,水灵得很,抓回去定能卖个大价钱。”说话的黑衣人舔舔嘴唇,眼中露出兴味。 为首的黑衣人是青蛇寨的二当家柳银环。 柳银环看著山顶村户逐渐熄灭的灯光,眯起眸子: “等会男丁不留活口,娘们都留下来给兄弟们尝尝。叫他们知道,下辈子別再坏青蛇寨的事!” 柳银环扯开领口,一条粗壮的金环蛇从他颈间游移而下,蛇鳞反射出冷冽的寒光。 “金刀,去。” 其余数十人也敛气屏息,袖中钻出一条条蛇,幽灵般没入草丛,直奔村庄而去。 第3章 当我拎不动刀了? 夜风嘶鸣过村口的门坊。 门坊上“良民村”几个字隱没在夜色中,旁边刻著“黑匪山”的旧石碑倒是被火把照得通亮。 门坊边靠著间小木屋,木屋是给值夜人用的。 虽然这些年大家不做山匪,但很多山寨聚居的习惯已经刻在了骨子里,白天黑夜都有人轮值在村口。 今晚值夜的是秦老头,年近七十,发须白。 木屋內,秦老头半躺在竹椅上,手里拎著一壶酒,抿一口,嘴里都是辛辣: “今晚得精神点,怕是有小鬼作乱嘍。” 秦老头对面坐著膀大腰粗的孔武。 “啊啊啊、啊啊、啊……” 孔武拿手比划著名,张开的嘴里只有牙齿,没有舌头。 孔武不过十四五岁,身材高大,生得圆头圆脑,浓眉厚唇。 全村就他长得最彪悍,偏偏全村也属他最老实听话。 今夜明明不是他值守,却被秦老头叫过来陪著喝酒。 “这酒二娘给你带过来的?你也不怕她下毒哈哈哈……”秦老头说著,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孔武挠挠头,笑得很憨:“啊、啊啊、啊。” “眯一会儿吧,人来了我叫你。” 秦老头在竹椅上翻了个身子,露出没有耳朵的那一侧脸—— 秦老头只有一只耳朵。 可这一只耳朵,却能够听见二十丈外的响动。 蜡烛滚下一层层的热泪,堆叠在烛台上。 秦老头在躺椅上像是睡了过去,忽然睁眼,从椅子上直起了身子。 “小鬼来了。”秦老头拧紧了酒壶盖子,“该起来练练筋骨了!” “啊、啊。” 孔武会意,提上身边手腕粗的铁棍,出门一晃就没了影子。 窸窸窣窣。 几十条蛇在草丛中游走,进入了门坊。 一只金环蛇悄然往木屋的门缝中移动,阴鷙的眼睛如深渊中两点寒星。 金环蛇身子刚滑进一半,一道梅鏢从空中旋来。 砰!金环蛇被扎扎实实地钉在门板上,血跡从门板缝隙间蜿蜒而下。 秦老头將食指和拇指放在口中,使劲吹出一声哨响。 咕—— 一只半人高的巨鹰从空中尖啸著落下,爪子一落地就抓住条蛇嘶咬起来。 其他原本在草中游动的蛇见了那只巨鹰纷纷后缩。 秦老头踢了一下金环蛇的尸体,看著上面金黑色的环纹笑道: “色不错,扒了皮正好给知知做条新鞭子。” 二十丈外。 藏匿在山林里的人按住了腰间的武器。 柳银环眼中显出杀意:“差不多时候了,动手!” 他带著人刚出林子,就见面前一道黑熊影子狂奔而来。 “熊!有熊!”青蛇寨的几人下意识往后退。 那黑熊影子几乎是闪到他们身前,抡起铁棍就砸。 柳银环向后一个空翻堪堪躲过,这时才看清原来不是熊,是人。 是个像熊一样壮的少年。 孔武力气极大,爆发力强,速度快,一棍下去就打得人骨裂筋断。 “你们先缠住他!”柳银环让人在前面分散孔武注意力,同时从怀中摸出淬了蛇毒的银针。 他正要发出手中银针,手背忽传来一阵剧痛,血腥味瀰漫开。 他低头一看,手背上赫然扎了一只梅鏢。 秦老头拈著梅鏢从阴影中走出,冷笑一声: “敢犯到我手上来,真当我老得拎不起刀了?” 柳银环见到独耳秦老头的那一瞬,浑身血液倒流! 比起身边跟著的兄弟,他混江湖算早的了。 他十多年前刚混江湖的时候,就听过一个传说: 道上曾有一人號“顺风耳”,此人双耳天生过人,可听见数十丈外的响动。常使梅鏢,最擅夜袭。 曾在夜间以一屠百,鏢无虚发。 而且最可怕的是,谁得罪他,他就掘谁家祖坟,扰人祖宗! 但据说后来他有次掘错了坟…惹了厉害的仇家,被割了一只耳朵,从此就退出了江湖,无人知其踪跡。 柳银环哆嗦著嘴皮:“你、你、前辈是顺……” 他还没说完,身后孔武已经追上来,对他身后就是一棍子,砸得他身子几乎散架。 月光里,黑影一个个倒下。 “啊——啊——!”惨叫声响起。 村內。 静謐的小屋里,几个孩子睡得正香。 本就没睡安稳的薛澈被惊醒,他撑起身子: “什么声音!” “他们又打猎呢。” 在床头的苏知知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一句,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薛澈抓著被褥,爬到窗边仔细听,却没再听见叫声。 连他自己都恍惚是不是方才听错了。等了半晌见没动静,才困得钻回被子里睡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薛澈睁眼的时候,见身边的床铺都空了,只有满床明晃晃的日光和窗欞的影子。 苏知知这个时候端著一碗蛇汤进来了: “你醒了呀?我娘让我端碗蛇肉汤给你。” 她把手里的陶碗放在桌上: “昨晚秦爷爷和孔武抓到了好多蛇,每人都分到一碗蛇肉汤了。你闻闻,多香。” 薛澈下床简单洗漱了一下,喝了一口蛇肉汤。 意外的,没有一点腥味,肉汤鲜香,把他肚子里沉睡的馋虫都勾醒了。 被吴老三拐走的其他几个孩子一早就送回附近的县里了,只剩薛澈还在。 苏知知拍拍薛澈的肩膀,安慰他: “你別急,你家虽然远,但我爹会想办法帮你联络的。而且虞大夫说你现在身体弱,也没法远行。” 薛澈低头继续喝汤。 他没有迫切地想回去,即使回去,也只是面对一座偌大空旷的府邸。 “村中集议,速来集合——” “速来——” 窗外一阵浑厚的嗓音炸响,薛澈差点落了手里的筷子。 苏知知撑起窗户,拉著薛澈趴在窗边往外瞧: “我爹今早回来了,召集村民议事呢。” 村子空地最前边,左手持刀的白洵正在喊人。 他吼一声,整个山头都能听见: “集议了——!” 苏知知:“这是刀叔,他声音大,每次集议都是他喊人点人。” 村民们聚在一起,一个个的,袖子都卷到了手肘上。 白洵站在石墩上,清点好了人数,然后转头道一句: “村长,人齐了,可以开始了。” 苏知知示意薛澈往后边看:“你看,那个就是我爹。” 一道頎长的身影从白洵后面从容走出。 薛澈从苏知知和还有村中其他人的言辞中能感受到,郝村长在眾人中很有威信力,大家对他都很敬重。 因此他想像过,郝村长应当是个有些气度的田舍汉。 可白洵身后走出的是居然是一位面容极俊雅的郎君。 那人穿著褐色粗布衫,站在枝叶青嫩的枣树下,衣角隨风盪起一片清风竹月。 一行一步端方自矜,温润如玉,甚至有几分世家贵胄的风范。 苏知知撑著脸蛋:“我爹是不是很好看?县里的姑婶们见到我爹都脸红呢。” 薛澈哑然。 他见过不少世家公子。 在长安,人人皆道贺府三郎容貌气度冠绝京城,喝茶只用青瓷盏,穿衣只著云锦。 他精致到连院中妻妾都自惭形秽,纷纷自请下堂,最后贺三郎居然成了长安大龄单身郎。 薛澈见过贺三郎几回,的確是光彩照人,见之如玉山上行。 可眼下,他竟觉得眼前粗布麻衣的乡野村长,比起贺三郎有过之而无不及。 “今日集议,有几件事要商议。” 第4章 村中集议 村民本来还吵吵闹闹的,见到村长郝仁抬手,眾人就渐渐安静了。 大家都愿意听郝村长说话,听著就安心。 但是郝仁看著眼前这一帮不让人省心的村民,其实有几分头疼。 大家原本是隱居山间,把山上的日子过好。 谁知道风波一桩接一桩。 他们想退隱,奈何实力不允许。 “第一件事,昨晚秦老和孔武守村有功,不仅让大家喝上了蛇肉汤,还抓了几个青蛇寨的活口,各奖励烤羊腿一只,大家有异议吗?” “没有!”眾人道。 伍瑛娘单手拎著两条上午刚烤好的羊腿,当著大家的面,分给秦老头和孔武。 那羊腿烤得滋滋冒油,香气诱人。 伍瑛娘的厨艺真是没的说。 大伙咽了下口水,继续听村长道: “青蛇寨的人涉及江湖,大家说说怎么处理。” 村民们顺著村长的目光看向西南侧的牛棚。 柳银环和几个还剩一口气的青蛇寨弟子就被绑在牛棚门口的木桩子上。 “村长,押他们在这做人质,让青蛇寨拿银子来赎,刚好挣一笔。”老徐站起来建议。 “不可。”郝仁的眉心蹙起。 他气质儒雅风流,即使皱眉生气也像个惆悵忧鬱的世家公子: “说了多少次,我们现在不是山匪,不是山匪,不能再留著以前的陋习! 我们是良民,良民怎么能绑架勒索呢?” 老徐一拍脑袋,赶紧又想了个新法子补救: “那要不把人留下,最近开春要犁地,可以给他们绑上绳子拖耕犁当牲口用,让村里的牛歇歇。” 此话一出,不少人点头。 郝仁目露欣慰: “这个想法不错,物尽其用,人尽其用。” 大家为老徐拍手叫好,老徐昂首挺胸地坐下。 “啊啊、啊啊、啊。” 孔武也站起来,挥著手指指林子。 孔武没有舌头,只能靠手比划,可大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猎豺狼虎豹的时候,把这些人丟出去做饵,引野兽入陷阱,方便他们打猎。 “这个提议也可以,”郝仁略作思忖,“这样多猎两只虎回来应该不成问题。” 大家纷纷道: “对对,老虎咬剩的,还可以餵猪餵狗,埋进土里做肥料。” “剩下的人骨头扎些稻草,放田里还能驱麻雀。” 郝仁频频頷首: “大家就要有这种勤俭过日子的態度。” 接下来又有人提出五八门的建议。 柳银环等几人在旁边听得两股战战。 他们青蛇寨混了这些年,姦杀拐盗的事情是做过不少,可他们也没琢磨过把一个人掰成好几瓣当肥料用。 他现在觉得这个村子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村民们早上干了体力活,此时捲袖子的捲袖子,光膀子的光膀子。每个人胳膊或背上都有狰狞的刀疤。 那绝不是干农活会造成的伤。 柳银环又想到昨晚顺风耳和那个黑熊少年的厉害,他头上冒出层虚汗。 这真的是什么良民村么…… 他希望有个正常人能站出来说,把他们送官府,反正回头大当家会设法寻人把他们弄出来。 “村长,恕我直言,作为医者,我认为直接用这些法子不妥当。” 咋咋唬唬的人群里,一身白衣的虞大夫站起来,身板挺直,衣袖飘然。 柳银环见站出来个白面斯文的郎君,还是个宅心仁厚的医者,眼里露出几分希冀。 好啊。 只要有个心软的,肯放他们出山,他们就还有捲土重来的机会。 虞大夫继续道: “我最近在研製新药,需要药人。试得成功,可令人生猛如虎;试得不好,便是活死人一具。” “这几个人正適合拿来试药。等我试完药,你们再拿去用。” 虞大夫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六岁,但因为医术精湛,很受全村上下敬重。 他说要研製新药,大傢伙儿都鼎力支持。 “唉,就这么点人,先紧著虞大夫用吧。” “对对,当牲口肥料啥的都不打紧,试药是大事。” “虞大夫別客气啊……” 郝村长显然也欣赏虞大夫的想法,頷首道: “那这些人先拨给虞大夫用,之后若是试药成功了,让他们去田里替牛拉犁;不成功的话,还可以打猎的时候当作饵来用。” 村民们觉得没毛病,两全其美,怎么著都不浪费。 不愧是村长,真英明。 柳银环在牛棚边听著,只觉得两眼发黑,不管不顾地大喊: “我乃青蛇寨的二当家,你们若不放我,青蛇寨绝不善罢甘休,定会来此报仇!” 他喊得声嘶力竭,可村民们都笑了,连不苟言笑的虞大夫唇边都漾开浅浅的笑意。 “哟,这么看他们还会送人来。” “正好,这一批试药,下一批当肥料。” “哈哈哈……” 伍瑛娘走到牛棚边,一人抡了一巴掌,柳银环几人就全晕过去了。 她拍了两下手上的灰:“好了大家別起鬨,听阿仁继续讲。” 眾人又齐刷刷扭头,把视线移回到郝仁身上。 薛澈靠在窗边,满脸震惊,喘气都不敢大声了。 他只有六岁,但京城里教过他的夫子都说他聪颖过人,悟性极佳。 可今天看见的事情他完全不能理解。 杀人这种事居然可以被明明白白地提出来討论,还要比较哪种方法最节俭好用。 青蛇寨昨晚真的来了,可是村民们毫髮无伤,还吃了他们的蛇。 薛澈问苏知知:“你们以前是山匪吗?” “是啊,不过秦爷爷说好汉不提当年勇,那是以前的事了。” 苏知知的语气中大有遗憾。 薛澈:“你们也杀人越货吗?” 苏知知叉腰: “那叫劫富济贫,锄奸斩恶。我们以前是义匪,十里八乡都靠我们罩著。” “现在我们商量第二件事。”郝仁的声音將两个孩子的注意力又拉了回去。 “去年別的地方收成不好,今年世道不太平。我们村抓了几个恶徒,引起了一些人注意,从今夜开始,多加两人值守,轮值顺序要重新排。” 大家对这点也没异议。 但是白洵在旁边提了个问题: “村长,这次排轮值,能不能把你换下来,换成阿宝?” 郝仁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道:“好。” 窗沿边,薛澈无声地用目光猜测谁是阿宝。 苏知知像是知道薛澈在想什么,把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一声口哨。 哨声未落—— 哗哗哗!原本在角落休憩的巨鹰扑腾著身子过来,个头比苏知知还高大。 阿宝在苏知知面前低下头,乖顺地让苏知知摸它头上一缕白毛。 “喏,这就是阿宝。” 薛澈第一次见如此巨大的飞鹰,尖利的爪子沾著已经干了的血渍。 他以前隨大人去皇家猎场时,都没见到过这么大的鹰: “这是哪来的鹰?” 苏知知:“我捡的。” “什么?”薛澈以为自己听错了。 苏知知重复一遍:“我在山里隨手捡回来的。” 苏知知从小有个隨手捡东西的毛病,几年前看见只受伤的幼鹰,抱著不肯放。 於是村里就把这只鹰留下来养著,取名阿宝。 谁也没想到,阿宝竟然能长这么大,打起架来能抵好几个村长。 “咳咳,”郝仁开始说第三件事,“最后一件事,是关於春种。” “我们村去年收成不错,且人力有余,今年我们多开垦一些公田,加些作物。大家想种什么都可以说。” 去年雨水少,很多地方粮食减產。 黑匪山附近区域是个例外,不知为何,就算雨少,土地也润泽,豆瓜菜米都收成很好。 其实也不一直是这样,多年前也有闹饥荒吃草根树皮的时候。 但从六年前苏知知出生后,地里的食物就开始疯长,吃都吃不完。 那年起,山匪从良。 大家都將苏知知看做福星。 民以食为天,村民们讲到粮食,积极性很高: “多种点辣椒,下饭!” “甘蔗!收成了多熬几斤来,知知爱吃。” “我们山多,种些果树茶树。” 苏知知从窗口翻出去,利索地跑到大家中间,举起手大声说: “我也有想法!” 村民们见知知来了,都停下来让她说。 伍瑛娘走过去把苏知知抱起来: “说,你想种什么?” 苏知知:“种!可以做衣裳的。” 第5章 何人不知薛將军 她说完,周围一时无人回话。 大瑜当下並不常见,富贵人家多用丝绵做冬衣,贫苦人家则用麻葛兽皮御寒。 很多人甚至只听过,却没见过。 村里之前抓江洋大盗的时候,偶得一件做里料的衣裳,苏知知见了很喜欢。 郝仁没有直接说好。 潯州没有人种过,连种子都难买到,大家未必愿意种。 但知知既然想,他和瑛娘可今年在自家私田先种些试试。 苏知知拨弄著手指头,环视一圈,失望地问:“不能种吗?” 她失落的语气似细密的绣针,扎得人心疼。 孔武第一个急著站起来,拼命点头,还做出播种的动作:“啊啊、啊。” 二娘吐了嘴里的瓜子壳: “能种!知知喜欢,怎么不能种?不会就学,大不了老娘去外地买种子!” 大家七嘴八舌道: “先种著,能有多难?” “我们有人有地,今年种不成,明年重新种!” “收成了,全村一人一件,知知十件!” “……” 春种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集议结束,郝仁留下了几个人交待具体事项,其他人各自散去忙活自己的事情。 伍瑛娘和苏知知去屋里看薛澈。 “郝夫人。”薛澈从窗边走过来。 伍瑛娘看见孩子就觉得欢喜,更別说像薛澈这样好看知礼的孩子: “叫我瑛姨就行,早上的蛇汤可喜欢?” 苏知知抢著夸:“喜欢!我和阿澈都喜欢,阿澈连碗都舔乾净了。” 薛澈小脸一下子憋红了。 干嘛叫他阿澈?还有,他才没有舔碗! 虽然尷尬,薛澈还是道谢:“多谢瑛姨。” “不用客气,之后想吃什么,就告诉瑛姨,好了,你们去玩吧。” 伍瑛娘走前特地嘱咐苏知知: “阿澈病没好,不许和阿澈打闹。” 苏知知拍著胸脯保证:“放心放心!” 伍瑛娘走后,薛澈忍不住问苏知知: “你们村连孩童的意见也会听么?” 刚才苏知知说要种时,薛澈看见了大家的反应。 他惊讶於这个村子的团结,更惊讶他们会如此重视一个孩子的话。 在京中无论世家还是平民家中,长辈议事,稚子是不能插话的。 苏知知瞪大眼:“村里人人能发言,小孩子不也是人么?” 薛澈:…… 薛澈忽感自己见识甚少,从前在长安所见所闻在这里都被顛覆了。 他本不是爱说话的性子,以往府內管家和他说上很多句,他也只答一两个字。 但今日他已经主动问了苏知知好几个问题,而且还想问: “郝村长这样气度的人,以前也做过山匪么?” “当然啊,我爹是大当家。” 薛澈:“郝村长似乎不会功夫,为何大家都这般听他话?” 总不能是因为山匪觉得他好看吧? 苏知知都要翘尾巴了,这个问题她也问过村里的伯伯们。 他们告诉知知: “我们只是山匪,你爹可是读过书的山匪!山匪不可怕,会读书的山匪才可怕。” 苏知知把这话复述给薛澈听,又补充道: “嗐,现在不能当山匪了,他们还逼我念书。” 薛澈愣了一下:“你念书识字?” “对啊,我们村有学堂的。”苏知知指著秦老头,“秦爷爷就是夫子。” 薛澈顺著苏知知的手看过去,看见秦老头躺在竹椅上晒太阳,脸上盖著一把蒲扇。 一阵风吹落蒲扇,刚好露出秦老头耳朵被削了的那边侧脸,还沾著睡著时嘴角留下的哈喇子。 薛澈神色复杂,他相信苏知知说的是真话。 但他现在怀疑苏知知不明白什么叫做念书,什么叫做夫子。 苏知知没给薛澈思考的时间,她从衣兜里掏出两个果子往薛澈手里塞: “你在山上放心做我小弟,我罩你,有什么吃的都分你一份。” 难得山上来了个同龄人,她不能放过。 薛澈不肯接果子,抿唇: “我不做小弟。” 別人向来都唤他公子,他没给人做过小弟。 苏知知把果子塞他手里,豪气道: “拿著,从今天起你就是姐的人了。” “不拿。” 苏知知力气大,薛澈推不动,转身就往外边走。 苏知知追上去。 薛澈加快脚步。 苏知知小跑。 薛澈狂奔! “阿澈,你拿著!” “不拿。” “我会罩你的!” “不必了!” 两人在村里的空地一前一后跑,把鸡鸭都惊得四处飞。 薛澈病弱的小身板哪里能跑过苏知知? 跑了两圈就被苏知知给抓住了。 薛澈红著脸觉得真是丟人,居然被个女孩子抓著挣扎。 “知知,不得无礼。”郝村长沉稳的声音在头顶落下。 两个小豆丁抬头,正对上郝村长制止的眼神。 “爹。”苏知知悻悻地鬆开手。 “郝村长。”薛澈如大难得救。 郝村长弯腰將两人分开,一手牵一个,走回自家小院: “我有话和你们说。” 到了屋內,苏知知和薛澈都端端正正坐好。 郝村长先问苏知知: “这两日不是让你在山中好好温习功课么?怎么会下山遇到人贩子?” 苏知知心虚地挪开视线: “我帮六婶看小羊,小羊跑了,我就去追,然后就在山下碰见了。” 郝村长盯著苏知知,一副已经看穿一切的模样: “羊为什么会跑?” 苏知知声音小了:“因为……我玩火,烧了羊屁股。” 郝村长闭眼,深吸一口气: “那我让你练的大字你练好了没?” 苏知知:“……” 郝村长:“后日好好跟著秦夫子上课,没练的大字都要补上。” 苏知知一脸沉痛:“……好。” 薛澈看见苏知知这副样子,莫名有些想笑,马上又听见她说: “阿澈也是小孩子,他是不是也要上课?” 郝村长把目光转向薛澈: “你叫阿澈是么?在家中可念过书?” 薛澈点头:“念过。” 他平日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读书。 郝仁:“好,那过两日就和苏知知一起跟著秦夫子念书吧。每上一旬,可休息一日。” 薛澈的表情也有点沉痛了。 他不是怕念书,是不敢想像和苏知知还有秦夫子一起念书的画面。 郝仁:“知知,你先出去,我有话单独和阿澈说。” 苏知知跳下凳子:“阿澈,我在外面等你。” 苏知知走后,郝仁温和地问薛澈: “听说你家在长安?可记得具体方位?” 薛澈从脖子上取下一块铜板大小的玉,递给郝仁: “我叫薛澈,长安怀远坊的薛家。” 这块玉之前被吴老三搜走,后来村民们又从吴老三那搜出东西,让孩子们认领,薛澈得以拿回这块贴身玉佩。 青玉通透细腻,样式简单,只做成一个环状。 郝仁接过这块玉时,眼中划过一丝愕然。 他將玉佩放在两指之间,指尖一动,玉佩分成两半。再动指尖,玉佩又合二为一。 郝仁收起了笑容,重新审视薛澈的面庞: “薛玉成是你何人?” “是家父。” 薛澈也意外。 这是贴身玉佩是薛家祖传的,其中设了机巧,用以验证真假。知晓之人寥寥无几,可郝村长居然直接就识破了。 “郝村长可是识得我爹?” 郝仁將玉佩还给薛澈,只道: “镇守西北的薛將军,大瑜有谁不知?” 第6章 抓鱼 薛玉成未及三十,乃大瑜史上最年轻的三品大將,率军镇守西北十余年。 拓疆土,御外敌,大瑜无人不晓。 郝仁:“你在长安薛府,府內当有人严加护卫,怎会流落此处?” 薛澈將玉佩戴回脖子上: “我去明国公府贺寿时被奸人陷害,醒来后便发现自己被掳出了长安。” 长安虽繁华,却是个虎狼之地。 郝仁垂眸,睫羽在眼瞼投下一片阴影:“你家中长辈可还安好?” 薛澈摇头:“府中只有我和家奴。” 薛家是武將世家,光耀满门却也人丁凋残,除了薛玉成,薛家男子皆阵亡战场。 薛澈母亲怀孕时遭敌国奸细暗算,濒死时生下孩子。 薛澈先天不足,又因娘胎带毒,身子一直孱弱。 如今,薛家只剩薛玉成和薛澈父子二人。 郝仁敛眉,唇间发出微不可闻的嘆息。 一只手掌覆上薛澈的头: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阿澈,我会设法儘快联络上长安薛府还有西北军营,让你爹知道你的消息。 这段时日,你安心在此处住下,我会请虞大夫给你调养身体。” 郝仁的手掌修长,掌心温热。 薛澈恍惚间有种父亲站在身边的感觉。 他没有躲开郝仁的手:“多谢郝村长。” 郝仁看著薛澈故作老成的小脸,似乎想到什么,缓缓掀唇: “你很像你爹。” …… 烧红的日头落下,夜色如潮。 小屋內,一灯如豆。 伍瑛娘坐在门口,手臂线条被屋內的烛光勾勒得分明,线条下蕴藏著隨时可以爆发的力量。 伍瑛娘练习枪法多年,这双手好像天生就是用来握兵器的。 如今,她为苏知知拿起了缝衣针。 伍瑛娘在给苏知知补破了的裤子。 苏知知活泼好动,爬树钻洞什么都做,衣裳总是蹭破。 “这孩子,衣裳多少件都不够穿。” 伍瑛娘补著衣裳,脸上不自觉掛上笑意。 “瑛娘早些休息,別伤了眼睛。”郝仁从伍瑛娘手中取走针线。 伍瑛娘转头看芝兰玉树的夫君。 这张脸她看多少年都看不厌,也一眼能分辨出其中细微的情绪。 “阿仁,你有心事。是因为阿澈那孩子?” 郝仁將针线放回柜子里,握著伍瑛娘的手在床边坐下。 “他是子轩的孩子。” 郝仁的声音很轻,如在梦中。 梦中有鲜衣怒马的少年,春风得意笑看长安。 梦中亦有一道圣旨摧折的傲骨,长跪不起的泣血忠良,大雨冲刷不去的冤屈和怨愤。 俄而,大厦倾覆,脚下的青云路化作烹油烈焰…… 白日里在人前镇定自若的郝仁,此刻眸中黑沉,似夜里眾星坠落的海面,不见半分光亮。 伍瑛娘抱住夫君,右手徐徐拍他的背: “想起以前的事了?” 郝仁没有回答,反手將伍瑛娘搂得很紧。 “瑛娘,是我拖累你了。” 伍瑛娘揉开夫君的眉心: “阿仁,说什么傻话呢?我们这不是过得好好的?” 她的手很粗糙,常年习武留下不少老茧。 可她看郝仁的目光很柔和,柔得像一汪盛了月光的泉水。 “阿仁,看著我,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这里是潯州,是黑匪山,是我们的地界。” “我们有足够的粮食,有安定的住处,有好的身体。” “阿仁,我们活得好好的,知知也好好的。” 郝仁眼中的阴翳逐渐散开,恍若云破月出,他环著妻子的手没有松: “瑛娘,瑛娘,瑛娘……” 伍瑛娘在郝仁的额间落下一个吻,接著是眉眼、鼻尖、嘴唇…… 郝仁俊秀的面容浮起一丝云霞。 伍瑛娘余光瞥见他通红的耳根,不禁莞尔。 老夫老妻的了,他在这事上还害羞得跟个小媳妇似的。 “我先去看看孩子们,你把自己洗白净了在床上等著。” 伍瑛娘风风火火地关上了门。 郝仁:…… 伍瑛娘去苏知知房里看了一眼,见烛火已经熄灭了。 床上的被子隆起一团。 “睡觉也不安生。” 伍瑛娘走过去想帮苏知知掖好被角。 走到床边,她动作顿了一下,神色煞变,隨后扬手把被子一掀—— 三个圆鼓鼓的枕头骨碌滚了出来,哪还有苏知知的身影? 寂寂山野,一声怒吼划破夜色: “苏知知,你又野哪去了?!” …… 夜幕下,溪水边。 树影婆娑,水声潺潺。 苏知知背著一个很大的竹篓走在前面,薛澈踩著石头紧跟在后面。 “往这边,这边容易抓到。”苏知知招呼著薛澈过去。 夜里凉,寒意和湿气透过衣裳往骨头里钻。 薛澈拉紧了衣衫领口:“我们为什么非要在晚上抓鱼?” 苏知知把背上的竹篓卸下来: “因为晚上的鱼笨,好抓。” 薛澈:“啊?” 薛澈曾在书中读过“君子行事无悔”,他现在觉得自己很不君子,因为他好后悔! 今天晚上,薛澈刚熄灯,苏知知就神神秘秘地来敲薛澈的窗户,拉薛澈一起去抓鱼。 薛澈不想去,可苏知知问了一句: “阿澈,你见没见过鱼自投罗网?” 就这么一句话,薛澈被忽悠过来了。 薛澈手脚被风吹得冰凉,但苏知知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冷,还脱了鞋子,捲起裤脚踩进水里。 溪水不深,只到小腿膝盖处。 “阿澈,你帮我把鞋子拿到岸上去。” 薛澈生平第一次给人提鞋。 他动作僵硬地接过苏知知的小鞋子,整齐小心摆放在岸边的大石头上。 夜色中远看著,就像石头上摆了两颗椭圆的豆子。 “马上鱼就要来了。嘘——” 苏知知把竹篓放进水里。 水面映著一轮颤动的月亮。 两个孩子屏息而待,谁也不敢说话。 薛澈很怀疑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虽然没抓过鱼,可书上说姜太公钓鱼的时候至少还有根鱼竿。 苏知知只放一个篓子等鱼来,这和守株待兔有什么区別? 他几乎能断定苏知知抓不到鱼了,可马上就听苏知知兴奋地喊: “抓到了!” 第7章 千年灵芝 薛澈意外地探头去看。 竹篓提起来,月亮和溪水从缝隙间溜走,只剩一条湿漉漉的鱼。 那条鱼足有四尺长,头部异常宽阔,银色的鳞片在月色中闪烁。 苏知知的小脚丫踩在溪水中裸露的石头上,垫著脚把甩著尾巴的鱼抱起来。 那鱼立著都比她高了。 “阿澈你快看!” 薛澈:真的是好大的鱼!! “是胖头鱼,接著。”苏知知喜滋滋地把鱼拋给岸上的薛澈。 薛澈被这条大鱼砸得往后一个趔趄。 太沉了。 沉到他根本抱不动。 苏知知把竹篓再次放进溪水里,这回像是玩水一般,隨意晃了两下,居然也抓到了几条一两尺长的鱼。 “好了,这些鱼差不多就够了。”苏知知满意地抱著竹篓上岸。 “阿澈,你做我小弟,我单独分一条鱼给你。” 薛澈吃力地拖著鱼:“不用了。” “哼。”苏知知把鱼抱过来都装进篓子里,不让薛澈抱了。 胖头鱼半个身子塞进了竹篓,还有半截尾巴露在外边。 两人正要回去,空中忽然飘下细密的雨。 阿嚏!薛澈打了个喷嚏,下意识说了一句:“失礼。” 苏知知左右张望了一下,拉起薛澈的手: “我给你找把伞。” 薛澈尷尬地想缩回手,很少有人会这样牵他,连父亲都没有。 可是苏知知握得紧,力道大,薛澈挣不开,而且她的手心温热,暖意源源不断地从手上传来。 薛澈也就由她牵著了。 “你去哪找伞?我们不是没带伞么?”薛澈记得苏知知就只带了个竹篓子。 “这就刚好有一把啊。” 苏知知在一棵枯树桩边站定。 那棵枯树桩有七八人环抱那么粗,盘根错节,如林间一只苍老的妖。 树桩上长了很多蘑菇,其中一个极大,蘑菇顶大如冠盖。 薛澈没见过这么大的蘑菇,但是他不诧异。 短短两天內,他惊奇了太多次,一个巨大的蘑菇已经惊不起他眼中波澜了。 苏知知两手抓住蘑菇柄:“把它摘下来,刚好做伞用。” 蘑菇牢牢地长在树上,苏知知使劲拔。 夜风呼呼吹过,雨水斜打在枯木桩上。 薛澈揉揉眼睛,他方才好像看到枯木桩在发抖。 啪!大蘑菇被拔了下来,苏知知没站稳,抱著蘑菇摔了个屁股墩。 薛澈去扶她,她已经自己站起来了。 苏知知屁股上都是泥,开心地把手上的大蘑菇举起来,刚好盖住他们俩的小脑袋: “阿澈,我们有伞了!你不用淋雨了。” 她踮脚撑著蘑菇转了个圈,眼中繁星灿灿。 蘑菇伞下,薛澈黯淡许久的脸色被她的目光点亮,心中有一处荒瘠被雨水润湿,嫩芽破土而出。 “知知,谢谢你。” 薛澈觉得浑身的血液滚烫起来,视线开始模糊。 苏知知发觉薛澈脸上浮起反常的一抹红: “阿澈,你没事吧?” 薛澈摇头:“没事。” 刚说完,眼睛一闭,身子往后栽下去。 苏知知把手上的蘑菇一扔: “阿澈!阿澈!” …… 小院门口,伍瑛娘披上了蓑衣。 她在村子里找了一圈,没看见苏知知,立刻就要出村找。 “阿仁,你在家等著,知知回来了的话,就让阿宝来报信。” 阿宝在屋檐上扇了扇翅膀,一双鹰眼在夜间更加锐利。 郝仁点头,帮伍瑛娘理好蓑衣: “你找孔武同去,有个照应,小心些。” 伍瑛娘脚还没跨出门口,就看见不远处出现一小团人影。 郝仁和伍瑛娘同时开口: “知知!” 今夜的苏知知著实有点狼狈。 她的衣衫被雨打湿,污泥左一块右一块,湿漉漉的头髮一缕一缕贴在额头上。 背上背著晕过去的薛澈,身子前边反背著一个竹篓,竹篓里还露出半条粗壮的鱼尾巴。 阿宝飞过去接应,爪子一伸,帮苏知知取走了脖子上掛著的竹篓。 伍瑛娘的身影也衝到了知知面前。 看著满身泥水的女儿,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 这孩子得赶紧洗洗才能要。 “娘,阿澈晕倒了。” 她声音里带了一丝委屈,一双大眼黑白分明。 苏知知一路背著薛澈和一竹篓大鱼,累得够呛,路上还摔了几跤。 但她硬是咬牙哪个都没放,一路背回了家。 伍瑛娘看两个孩子这模样,火气一下就全消了,只有心疼: “快回家洗澡换衣裳,我送阿澈去虞大夫那。” 郝仁事先烧好了热水,让苏知知赶紧去泡。 苏知知实在累得厉害,郝仁跟她说了什么她都听不清,洗完澡爬上床,脑袋一沾枕头就睡著了。 郝仁无奈地笑了,帮苏知知盖好被子。 雨水滴滴答答地下了一整夜。 薛澈在虞大夫家中也烧了一整夜。 虞大夫给薛澈餵了汤药,等到天亮,薛澈才退烧,但人还在昏睡。 苏知知早上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问伍瑛娘: “娘,阿澈怎么样了?” 昨晚薛澈突然晕倒,苏知知真是嚇到了。 村里的叔叔伯伯们被砍两刀都还能喝酒下地,可是薛澈跟她去抓条鱼就晕倒了。 苏知知极为诧异。 伍瑛娘简单说了薛澈的情况:“他身子弱,经不起和你一起折腾。” 苏知知急得就要去虞大夫家看薛澈。 外面的雨还没停,阿宝昨晚帮知知拎回来的竹篓就靠在墙角,伍瑛娘忙得都没功夫去看。 苏知知出门时瞄到了竹篓: “娘,篓子有我抓的胖头鱼!我想喝鱼头汤。” 她顺手把篓子里的大蘑菇翻出来,撑在头上挡雨,跑去了虞大夫家。 伍瑛娘闻言,也才想起来女儿昨晚带的竹篓。 她走到竹篓边弯腰,拎出一条半人身长的大鱼。 伍瑛娘:嚯!全村都能喝碗鱼汤了。 …… 虞大夫家在村子的最东边,很安静,適合他安心钻研医术。 郝仁起了一大早,赶过来看薛澈: “虞大夫,阿澈可有生命之忧?” 虞大夫熬了个通宵,眼下乌青,但目光灼灼,透出些兴奋: “眼下没有,但他这身子不好治。” 他就喜欢和阎王爷抢人,越是遇到疑难杂症,夺命剧毒,他就越有劲。 “他娘胎带毒是其一,幼时寒气侵体是其二,前段时日被人贩子带著风餐露宿,加之昨夜淋雨受寒,他这身子自然受不住。” 郝仁脸色肃然:“虞大夫可有医治之法?” 虞大夫拿笔写方子: “既然送到我这,我定然能救他。需先清他体內毒性,再除寒气,若调养得好,最快两年,身体可如常人。” 郝仁面色缓和了不少:“有劳虞大夫。” 虞大夫语气一转:“只是现在还医治不了,要祛毒还缺一味药。” 郝仁:“什么药材?我可去山下採买。” 虞大夫语气幽幽:“千年灵芝。” 郝仁默然。 灵芝不易得,药铺里连百年灵芝都难见,更別提千年灵芝。 他地就算有千年灵芝,也八成会作为贡品送入宫中。 多年前,太后寿诞,曾有地方官献千年灵芝一株。 郝仁有幸见过一次,形如伞盖,根茎粗壮。 虞大夫:“所幸他年岁尚小,还有时间。若是等到及冠后才医治,那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他了。” “哇——阿澈——” 苏知知眼泪汪汪地从外边衝进来,跑得髮丝飞起。 她从家一路小跑到了虞大夫门口,听见虞大夫和爹在说话。 也没听见別的,就正好听见那句“神仙来也救不了他”。 苏知知趴到薛澈的床边,粉嫩的小脸嚇得失了血色,泪珠子从眼角接连滑下来: “阿澈,我再也不带你抓鱼了……我、我不知道抓鱼也会死人……” “我把你害死了……哇……” 苏知知哭得大声,手里的蘑菇伞滑下,在地上骨碌骨碌滚了半圈。 郝仁没出声,定定地看那棵巨大的蘑菇滚到自己脚边。 纹理光泽,盖大如伞。 比他多年前在太后寿诞时看见的那棵,还要大。 第8章 居然写得比他好! 连著下过两日雨后,天放晴了。 清晨时,虞大夫家的小院里霞光满地。 薛澈坐在床上,打开窗户就能看见东升的旭日,和初生的阳光撞个满怀。 为了方便调养身体,郝村长安排他在虞大夫家住下。 薛澈对於自己的病,知道得七七八八。 这些年,府中为了给他调养身体,不仅请过宫中太医,还在外重金寻过不少名医。 可给他诊过脉的良医,无一不面有憾色地摇头。 他们没有明讲,但是欲言又止的脸色分明在说,治不好了。 可今早他醒来,虞大夫明確告诉他:“你的病可以治好。只要你肯配合,两年至三年可调养好。” 薛澈先是不敢相信。 待虞大夫將方子和调养之法解释过后,薛澈鼻子一酸,对著虞大夫深深行礼: “虞大夫大恩,晚辈没齿难忘,日后定当重谢虞大夫。” 虞大夫並不在意这些,递给他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这药是祛除你体內毒性的,每月喝两次,辅以针灸。” 薛澈闷头灌下苦涩的药汁,听见虞大夫说: “你要谢就谢知知,是她摘了千年灵芝,这药才能熬成。” 薛澈喝完药,回想这段时间的遭遇,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福祸相倚。 他被人贩子抓走是祸,被救上山是福。 他跟著苏知知淋雨发烧是祸,但苏知知为了找伞拔了棵灵芝是福。 他想起苏知知撑著蘑菇伞时明亮的眼神,忽然觉得现在很想见她。 中午的时候,苏知知提著个食盒来了。 “虞大夫、阿澈!” 她精神奕奕,头髮被梳成两个小苞,配著白里透粉的脸蛋,可爱得让人想抓一把。 苏知知心情很好,头上的小苞活泼地点呀点。 她听说薛澈不会死,而且採回来的蘑菇还能给他治病。 爹娘说看在她採药有功的份上,这次不罚她,但是以后不准夜里跑出去。 “虞大夫,这是我娘做的鱼汤。”苏知知打开食盒,端了一碗给虞大夫。 接著又端了一碗给薛澈。 “阿澈,我娘昨天熬了好大一锅鱼汤给大家喝,大鱼已经吃了。今天的鱼小一点,我娘专门给你和虞大夫燉的。” “麻烦瑛姨了。”薛澈心中有愧, 村民们对他都很好,他拖著一副病体,却什么也不能为他们做。 愧疚是愧疚,但这一点也不耽误薛澈喝鱼汤。 鱼汤很鲜,汤底加了薑片,驱寒又去腥。上面还撒了一层嫩绿的葱。 薛澈喝乾净了汤,把汤里的鱼肉也吃乾净了。 他发现他碗里的鱼肉都是没刺的部位,应该是伍瑛娘特地挑的。 苏知知带著喝空的汤碗回去了,可没过一会儿,又跑回了薛澈屋里。 这次她手上没拿食盒,而是背了一个书箱,还拖了只羊在门口。 薛澈目露不解:“你还有什么事么?” “我来陪你,你一个人生病多闷啊。”苏知知说得理所应当。 她从她的书箱里掏出纸张、字帖、笔墨…… “我在这练字,我爹要我写的大字我还没写完呢。” 门口小羊咩咩咩地叫起来。 苏知知居然从书箱底下摸出一捆青草,拿到门口餵小羊。 薛澈:“你来练字,为什么要牵羊来?” 苏知知把手上的青草放在地上,让小羊自己吃: “因为它被撞断了腿,它伤好之前我要照顾它。” 薛澈看见那只小羊的后腿上绑了块板子。 他反应过来,这就是被吴老三撞断腿,被苏知知烧了屁股的那只羊。 薛澈想到件事:“知知,我能借你的纸笔一用吗?” 苏知知眼里燃起小火苗:“你是想替我写大字吗?” 薛澈:“……不是。” 郝村长昨日说,这两日去长安和西北送信的人就会出发,问薛澈想不想写一封家信过去。 薛澈觉得自己亲手写一封稳妥些,父亲会认出他的字跡。 “给你,你先写信。” 苏知知把纸笔往床上递,但是薛澈坚持要下床,在桌边写字。 薛澈身体没好全,不能出门吹风,但好在可以在室內活动。 虞大夫家的桌子对孩童来说有些高,薛澈就站著写字。 笔尖蘸了墨,在粗黄的纸张上写下寥寥数笔: 【父亲大人: 儿为奸人所害,流落潯州,幸得良民所救,如今安好。】 写完,就要把纸折起来。 “你这就写完啦?”现在轮到苏知知惊讶了。 她以为薛澈怎么也得写个好几页才行,结果才写几个字就没了。 薛澈:“我与我爹通信向来简短。” 薛玉成长年离家在外,逢年过节会寄书信回来。 但信上內容都只有一两行字,无非是: 【为父安好。吾儿安否?】 薛澈回得也简单: 【儿一切安好,勿忧。】 苏知知把笔塞回薛澈手上:“不行不行,你写这么点不够真,说不定你爹收到信,还以为是我们逼你写的呢!” 薛澈看向苏知知:“如何写才算得真?” “你要写你怎么被吴老三绑了,我怎么救的你,你还喝了我娘燉的蛇肉汤和鱼汤……” 苏知知小嘴叭叭地数著,好像有说不完的事情。 薛澈:“这些琐碎的事情写在信上?” 苏知知:“家信不就是用来写琐碎事情的吗?” 薛澈蘸了墨,接著方才那一行继续写。 不是因为他被苏知知说服了,而是他觉得自己要是不多写两行,苏知知今日不会让他放下笔。 薛澈回忆近来的事情,详细写了自己在明国公府是如何被人设计绑走,中间略过了与吴老三在路上吃的苦头,而后详写自己在黑匪山的遭遇。 他写良民村的村长气质出眾,写瑛姨的厨艺极好,写山上的巨鹰都会打架。 他还写苏知知带他去抓鱼,抓了条比他还高的鱼;苏知知为他找伞,找来了救命的灵芝…… 不知不觉,薛澈停笔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写完了三页纸。 苏知知假装大人的语气:“孺子可教也。” 薛澈吹乾信上的墨跡,小心地將信折好,扭头看苏知知: “该你练大字了。” 苏知知:…… 苏知知不情不愿地拿起笔,开始练字。 薛澈看苏知知这表情,嘴角泄出一丝按捺不住的笑意。 但很快,他笑不出来了。 薛澈注意到,苏知知脸上虽不乐意,但是笔拿得很直,落笔很稳,笔画横轻竖重。 写出的悬针竖末端锋利,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之感。 薛澈自小得京中名家教导,他的字在同龄人中算写得很好的。 可他现在看见苏知知写的字竟比他的字好看! 这个发现让薛澈震撼不已,比前两日看见村中集议还震撼。 纵然大瑜鼓励女子念书,但大多只有富庶人家的女儿才有机会,平民百姓家的女儿识字的是少数,更別提在这山野之处。 山上长大的苏知知,半夜偷跑出去抓鱼的苏知知,玩火烧羊屁股的苏知知……居然写得比他好!!! 薛澈的手有点抖。 他强压下心中的情绪,继续看苏知知写字,看著看著,脸色又变了。 他指著苏知知刚才写下的一个“真”字,连声音都在抖: “知知,你为何会写张太傅的字体?” 第9章 青蛇寨报復 张太傅何人也? 三朝元老,在天下文人心中的地位高若悬月。 前两年被皇上任以太傅之职,为当朝太子之师。 他极擅书法,字体挺拔俊秀。先帝曾盛讚其书法,天下无出其右。 张太傅的字千金难求。 薛澈家中有一幅,是以前薛玉成驱除胡人立下战功时,张太傅写来表达敬意的。 字帖中有一个“真”字,长横尾端故意按压出一节,强调了收笔时的动作,风格独树一帜。 苏知知刚刚写下的那个“真”字,虽然笔法尚稚嫩,但笔法与张太傅如出一辙。 苏知知眼中露出不解: “什么张太富?他很有钱吗?” “我不认识他,我学的是我爹的字。” 苏知知放下笔,拿出一张字帖给薛澈看。 薛澈郑重地双手接过字帖,仔仔细细地观摩。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一边看,一边嘆。 若说苏知知的字体与张太傅有三分像,那么郝村长的字已经做到了七分。 剩余的三分不像,是因为郝村长的字稜角外露,多了三分险。 “郝村长怎么会张太傅的字体?”薛澈喃喃道。 苏知知隨口猜: “我爹以前是山匪呀,打劫这种事隨缘,有时候劫財,有时候劫到书,可能就劫到张太富的字贴了。” “山匪还抢书?” 薛澈觉得这个解释有点牵强,但一时说不上哪里不对。 咕——咕—— 阿宝扑扇著翅膀落进虞大夫的小院里。 鹰嘴嗒嗒嗒地敲窗户。 苏知知立刻就分心了,放下笔朝著阿宝跑去: “阿宝什么事?” 阿宝的翅膀扇起一阵灰尘,在原地绕圈圈。 薛澈看得一头雾水。 苏知知摸摸阿宝头上的那缕白毛,眉毛兴奋地扬起: “嗯?村里有客人来了?” “阿澈我去外面看看,你自己好好练字,別偷懒哦。” 薛澈:??要练大字的人是他么?! 山腰林间。 一群流民拨开杂草与枝叶,闷头往山上走。 身上的衣衫不知穿了多久,肩膀和袖子破烂污秽,像块搭在肩上的破布,堪堪遮住躯体。 最前面的人回头,喉间挤出沙哑的声音: “等到了村口就说我们是白州逃难来的流民,记住没有?” “是!” 林间四处还残留著去年冬季落下的枯枝。 其中一人走过时,裤脚被枯枝勾起,露出小腿上一截刺青—— 半只蛇身蜿蜒,蛇口大张。 他们不是白州来的流民。 他们是从青蛇寨来的第二批人。 柳银环性子招摇,手下的人都跟著他一样將图案刺在手上。 这批人不同,他们是最早加入青蛇寨的一批兄弟,刺青不在手上,而在小腿处。 方才发话的是大当家仇冥。 仇冥比吴老三还精瘦,两眼凹陷,颧骨突出。 再小的衣衫裤子,套在他身上也是空空荡荡的。 见过仇冥的人都很惊讶,青蛇寨的大当家竟然是个身材如此瘦小之人。 可帮里的弟兄们都知道仇冥下手有多狠辣。 几年前,曾有一户富商拒绝了青蛇寨索要粮產的要求。 仇冥命手下將富商家眷尽数丟进蛇洞中,让富商眼睁睁地看著自己的父母妻儿被数百条蛇分食殆尽。 有个刚加入青蛇寨的小兄弟胆子小,见此情形嚇得提出要退帮。 仇冥阴笑著把人提到面前,当著所有人的面,一刀刀剜尽他身上的血肉…… 敢得罪青蛇寨,敢得罪仇冥的,无论帮內帮外都没有好下场。 黑匪山坏了青蛇寨的事,仇冥派二当家柳银环出马。 可柳银环一行人来了后,就一直音信全无。 仇冥决定亲自出山。 他带著弟兄们偽装成流民,决定先潜入村內,伺机动手。 黑匪山,良民村。 仇冥斜眼睨著远处山顶的门坊。 匪也好,民也罢。 他倒要看看,这帮人有什么本事。 黑匪山虽然大,但是山脚下设了机关, 还有秦老头听著动静,阿宝在空中俯瞰。 故而这些流民上山时,村中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郝仁和白洵站在村口,看著山林中走出十几个互相搀扶的身影。 白洵上前一步,挡在郝仁身前,警惕道: “你们是何人?” 仇冥踉蹌了下身子,勉强站稳,对著郝仁和白洵拱手道: “我们是白州逃难来的,饿了两日没吃饭了,求贵村收留一晚。” 瘦小的身板,襤褸的衣衫,哀求的语气,叫人心生怜悯。 可郝仁和白洵脸上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阿宝和苏知知这时候来了。 咕——咕——咕—— 阿宝有些烦躁地扇翅大叫。 郝仁和白洵的眼神落在阿宝身上片刻,又挪回到眼前的流民身上。 青蛇寨一眾人看见巨鹰出现,身体都下意识僵直了。 一个小山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家饲鹰? 那鹰嘴大得一口能咬三条蛇。 他们衣衫里,盘在腰间的蛇纷纷收紧尾巴,缩了脑袋。 “阿宝,你饿了?”苏知知摸著阿宝的羽毛,“別急,等会我带你去找吃的。” 仇冥的注意力被苏知知吸引。 这村子里居然有这么漂亮標致的女娃。 这样的女娃杀了可惜,若是关起来养个几年,绝对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仇冥低著头,眼角余光往苏知知那瞟。 一身长衫的郝仁走来,挡住了仇冥的目光。 郝仁眸中划过冷意,却在仇冥抬起头的瞬间笑得亲和,人畜无害。 “在下是良民村的村长郝仁,我们良民村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各位请进。” “多谢,多谢郝村长……” “村长心善吶……” “若能得一碗粥……” 眾人脸上展露喜色,对著郝仁千恩万谢,心里却笑这村长约莫是个落魄书生,这般好骗。 可白洵一身凛冽之气,肃著脸盯著他们,让他们不敢有一丝放鬆。 明晃晃的日光下。 郝仁在假笑。 白洵在监视。 青蛇寨在偽装。 阿宝在扑翅膀。 只有苏知知最放鬆,脚下步子轻快: “你们怎么逃到这来了啊?” “逃什么难呀?发大水还是瘟疫?” “你们逃难怎么没有老婆孩子啊?” “你们……” 苏知知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仇冥早有准备,用白州话的腔调道: “老家闹饥荒,我们一群打光棍的没牵掛,与其在家饿死,不如出来碰碰运气。” 这个回答引来苏知知更多的问题: “白州离这里多远呀?你们得饿多久才走到我们村?” “你们这么饿为什么还要爬山呢?” “后面的几个伯伯肚子那么大,饥荒以前该多胖啊……” 仇冥挤出一个尷尬的笑: “太饿了,我们本想上山,打几只山鸡吃,碰巧找到你们村,想必是天意。” 苏知知:“天意安排来我们村吃饭么?你们可以采野果吃啊。” 正巧孔武拎著两大桶水往厨房走,路过苏知知面前。 仇冥眼神微变。 他看见这圆头圆脑的黑壮少年提著的两个桶都极大,桶內的水满得和边缘齐平。 少年走得飞快,脚下带风,可桶內的水一滴都没泼洒出来,水面平稳如镜。 以此人的力气,就算扛起数百斤的巨石也不在话下。 “你在看孔武吗?”苏知知扯了一下仇冥的袖子。 仇冥低头看苏知知。 苏知知抽出腰间的鞭子,颇有一显身手的想法: “我力气也不小的,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追上孔武。” 她手臂一用力,鞭子就像一条灵活的小蛇抽出去,劈碎了旁边的土块。 那条鞭子是秦老头给苏知知新做的,上面一圈一圈的黑金环纹在阳光下显出光泽。 仇冥眼神恍惚了一瞬,定睛看苏知知手上的鞭子。 蛇皮做的鞭子。 那纹、顏色、甚至瑕疵,都很眼熟。 和柳银环养了多年的那条金环蛇一模一样。 仇冥不自然地吞咽了下喉咙: “你、你这鞭子是哪来的?” 第10章 偽装打探 苏知知把鞭子系回腰间: “我们村猎到了好多蛇,皮做了鞭子。蛇肉燉一大锅可香了!” 仇冥这下不淡定了。 脸上平静的表情差点崩裂。 他们帮里精心饲养的蛇,向来只有蛇吃人,可这个小丫头片子说什么? 蛇肉燉了一大锅? 皮还被扒了给她做玩物? 仇冥再次环视四周。 若这小丫头说的是真话,这山上必然有高人。 “能抓这么多蛇,贵村可是有哪位能人?” 仇冥故作惊讶地问苏知知,却没能从她口中套出话。 苏知知只骄傲道:“我们村,人人都很能干的。” 黑匪山西侧大片的平地,开垦成了农田。 正是开春播种时节,山上田间都有不少人在忙活。 苏知知的目光往田垄望去。 仇冥等人也看见了田野上的景象,眾人忙著犁地,一个个面朝黄土背朝天。 明明是一派祥和之景,看著又有些不对劲。 仇冥发现拉犁的不是牛,而是人。 仇冥揉揉眼睛,仔细再看,一双倒三角眼中映出柳银环拉犁的身影。 !!! 不只仇冥,身后一帮人也瞳孔震动。 在帮內耀武扬威,鼻孔朝天的柳银环竟然被逼得一脸苦相下地拉犁。 柳银环身边站著个老头,大家看见那老头抬手往柳银环脑门上拍了一巴掌。 柳银环居然不敢还手,垂头髮抖。 犹如丧家之犬。 而正身为“牛替补”的柳银环是真的很崩溃,他觉得这日子过得不如猪狗。 他先是被那个白面村长审问了一通,然后被五大绑地送到那虞大夫灌了各种药汁,在生死徘徊间忍受煎熬。 十几个兄弟中,六个人醒了过来。 其余的人,下次打猎前还醒不过来,就再没机会醒了。 而醒了的人第二天就被扔到田里当牲口使,干活受累比牛还多。 他偶尔想偷懒喘口气,偏偏监工的是秦老头。 他们一口气喘长了点,秦老头都能精准地瞪过来。 还有,他们饲养多年的蛇全被剁了,连皮都不放过…… 柳银环自小横行乡里,只有他欺侮別人的份,从没被人欺到这个地步。 他咬牙蹬著脚下的黄泥。 这山头的人真太他娘的恶了! 等大当家仇冥来了,他们青蛇寨定將黑匪山夷为平地,把这帮人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啪嘰—— 脚下打滑,柳银环向前摔了个狗啃泥。 他满身邋遢地爬起来时,目光正巧扫过远处的仇冥一行人。 柳银环立刻低下头,眼中却迸发出亮光。 大当家带人来了! 好好好。 这狗日子,终於过到头了。 山上的仇冥在看清柳银环后,也匆匆移开了眼神。 仇冥对著身后的李三使了个眼色。 李三顿时哎哟哟地捂著肚子叫起来: “哎呀我肚子疼,借问下,茅房在哪啊?” 白洵看了一眼郝仁,见郝仁微微頷首,才指了个方向: “那草屋后边就是。” “多谢,哎哟……疼死了……”李三捂著肚子小跑去了。 李三绕到草屋后边,却没有进茅房,而是趁无人注意,往厨房的方向溜去。 厨房门口放著一大缸用来做饭的水,是孔武刚灌满的。 伍瑛娘和二娘还有秋奶奶正忙活著烧饭,隨手从桶里舀了几瓢水进去。 李三躲在旁边的屋后,从怀里掏出一颗灰色药丸,对准水缸拋了进去。 药丸入水即化,顷刻散得无影无踪。 李三又捂著肚子跑了回去。 仇冥见李三面色无恙地回来,就知道事情成功了一大半。 他们青蛇寨的子夜丸由百种蛇毒提炼而成,剧毒无比,中毒之人两个时辰后会全身麻痹,活不过子夜,故名子夜丸。 解药只在仇冥手中握著,只要他不给解药,任何人都是死路一条。 “吃饭了——” 厨房那边传来饭食的香味。 暮色沉沉,劳作的村民三三两两扛著锄头归来。 大家从前做山匪时是一起吃大锅饭,后来从良做了村民,还是一起吃饭。 每人手里拿一个碗,走到厨房的窗口。 伍瑛娘和秋奶奶给每个人盛一大勺饱满晶亮的米饭,配上冬日做的醃菜,再浇上烧得软烂的野猪肉—— 昨天一只野猪掉进了陷阱里,杀了够全村吃好几餐。 那个陷阱还是去年苏知知非要挖的。 她要和阿宝玩捉迷藏,藏在阿宝飞起来也看不见的地方,於是拉著孔武一起挖了个好大的坑,要把自己埋起来。 苏知知站在坑里,激动地用土把自己身子盖到一半的时候,伍瑛娘及时出现,把苏知知拎起来打了一顿屁股。 苏知知不敢再挖坑埋自己了,但是那个大坑一直留著,时不时就有一两只野物掉进去,村民们喜提加餐。 苏知知手里拿著两个粗製陶碗,站在窗户边踮起脚来: “娘、秋奶奶,我一碗,我再帮阿澈带一碗。” 秋奶奶笑得满脸都是慈祥的皱纹: “知知真乖,奶奶给你多加点肉汁。” 伍瑛娘笑:“秋婶,別给孩子打多了,吃不掉浪费。” 苏知知把盛得满满的碗抱好,脚底抹油: “谢谢秋奶奶,我会都吃光的!” 她才跑两步,二娘闪身挡在她面前,一手从背后拎出个食盒: “知知,把碗放进来,这里面还有给虞大夫的饭菜,麻烦你一起送去。” 虞大夫在自己的小院中钻研医术,常常一连几天不出门,有时候连饭也忘了吃。 “好。”苏知知把碗放好,盖好食盒,往虞大夫的院子送饭去了。 仇冥带著一帮人也假模假样地端了个碗去打饭菜。 他们本来不打算吃的,但是如果眾人都吃,只有他们不吃,村中人难免会起疑心。 另外,这饭菜做得也太香了。 青蛇寨假扮流民没错,可是为了赶来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尤其是今天上山后还没喝过一口水,吃过一口饭,此时五臟庙空空如也。 仇冥拿著碗走到窗口,脸上扮出憨实可怜的笑: “婶子,不用多,一点就行。” 满头白髮的秋奶奶从身后舀了一大瓢浅白色的水倒进仇冥碗里。 水里隱约飘著一两粒米,浮浮沉沉。 仇冥强忍杀人的目光:“婶子,这是?” 秋奶奶还是笑得很慈祥: “哎哟,听说你们饿了好一段时日,伤了胃,不能吃油腻荤腥,喝点稀粥正好。” 仇冥:…… 这叫粥? 这他娘的不是一碗水? 这村里人刚才说得好听,实际做起事来也太抠了。 又穷又抠。 仇冥心里骂娘,但嘴上还是僵硬道:“婶子说得对。” 等青蛇寨一眾人端著汤汤水水在心中咒骂而去后,吃完饭的伍瑛娘回到厨房跟秋奶奶换手。 “秋婶去吃饭吧,换我来。” 伍瑛娘转头一看,奇怪道: “嘖,我之前倒的刷锅水哪去了?” 第11章 说谎还不如我 良民村的村民们吃得津津有味。 青蛇寨就著碗刷锅水,口水咽了又咽。 怨毒的心思在胸腔內翻滚: 吃吧吃吧,你们吃饱了夜里好走黄泉路。 日头落得很快,眨眼间就消失在山头。 郝仁將仇冥一行人安排在一间茅草棚,面带歉意: “鄙村简陋,只能委屈大家在此过夜。” 茅草棚是以前的牛棚改造的,里面堆积著不少乾草和饲料。 一面是茅草墙,其余三面透风。 的確是简陋,再少几捆草就和露天没区別了…… 青蛇寨的人没说话,虽然不满意,但反正他们也不是真的要过夜。 子时一到,他们就杀出去。 仇冥堆起笑容:“劳烦郝兄了,过一夜不打紧的,我们自己休息,不用管我们了。” 郝仁面露诧异: “你们这就要歇下了?” 仇冥:“还有事?” 郝仁嘆了口气,面露难色。 旁边的白洵飞过来一个眼刀子: “我们村也不富庶,你们难道白吃白喝白住不干活么?” 青蛇寨有人实在听不下去了,就算是偽装,也忍不住嚷嚷: “我们吃啥了?就喝了几口米汤!还得干活?” 他们肚子里只有西北风和二两水晃悠。 白洵左手握上刀鞘,剑眉斜飞: “那各位今晚就需另觅住处了。” 白洵握上刀鞘的那一瞬,周身威压四散,气势凛然。 方才嚷嚷的人仿佛被扼住了喉咙,不敢多言。 仇冥多看了白洵两眼。 更准確地说,是在看他腰间的刀。 刀柄雕刻繁复,刀身没有抽出来,但刀在鞘中嗡鸣。 仇冥没认出是什么刀,但觉得必然是把好刀。 今晚等这些人死了,他要在山上搜罗搜罗,说不定能搜出些好东西。 仇冥:“这位兄弟有话好说,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不妨直言。” 郝仁友善地点头: “一点小事而已,对各位不过举手之劳。” 一刻后。 仇冥等人面色发黑地站在粪池前。 郝仁所谓的一点小事,就是让他们挑粪去田间。 旁边有人捂著鼻子低声问: “大当家,真的要挑啊?” 仇冥扭头看著不远处面带笑容的郝仁,眼神阴沉。 他算是看明白了。 这个白面书生似的村长,不会功夫,也没什么力气,可是偏偏全村的人都对他恭敬有加。 他说的话,他安排的事,就算仇冥他们拒绝,也会有人押著他们做。 仇冥抬头看看將夜的天色,咬牙屏气: “挑!” 一行人摇摇晃晃地挑著肥水往田里走去。 路上还有村民时不时提醒: “別撒了啊,小心点走,这肥水可別浪费在田外边。” 另一边,在田里做牛做马的柳银环等人终於可以休息。 想到仇冥带著救兵来了,自己马上就可以解脱,柳银环心口砰砰地跳。 他素日其实对仇冥有些不服,但他不得不承认,仇冥比他有计谋。 柳银环心口跳了几下,然后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因为他看见仇冥一帮人迎面走来,一个个苦哈哈地挑著肥水。 也不知那肥水多重,將人腰都压弯了一大截。 尤其仇冥,那一脸任劳任怨的模样,比他还像牛马。 柳银环脑子嗡的一声,气血直窜天灵盖,而后脚下一软,身子软绵绵地往后倒下。 旁边的村民赶紧过来看,对村里现在的牛替补很关心: “誒,这怎么晕倒了呢?” “是不是虞大夫那药的药效还没过?” “送去看看。” 孔武走过来,单手提起了柳银环,大步流星地往虞大夫院子里走。 柳银环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是头晕四肢无力,他迷迷糊糊地想到,这些定然都是仇冥的计策。 像仇冥那般睚眥必报的人,只是在偽装,用这副样子骗过村中所有人的眼睛,然后趁这些人不备…… 柳银环被孔武拎进虞大夫的小院时,头脑已经清醒了几分,嘴角甚至压著一分含著报復的笑意。 山里这帮蠢人,还不知自己死期已到。 柳银环嘴角的笑意还没压严实,就听见苏知知清脆童稚的声音从屋內传出: “……他们肯定不是流民,一看就知道在说谎。” “阿澈你是没看见,他们有几个人那么胖,怎么可能饿了很久?上回野猪掉山里的陷阱饿了几天都瘦一大圈呢。” “我说山上有野果,他们也不问我有什么野果,哪里能抓鱼捕猎,就光盯著孔武。” “我说我们村蛇肉燉得香,他们一点都不馋,居然还问我什么高人。” 苏知知面前的碗已经吃光了,掰著指头跟薛澈一个个地数这些人的漏洞。 “他们可真不会骗人。这么大的人了,撒谎还不如我呢。” 薛澈:……倒也不必以此为荣吧。 薛澈的饭碗里还剩下小半碗饭,吃得很斯文,安静地听著苏知知滔滔不绝地讲。 苏知知托著下巴:“我能看出来,大家肯定也能看出来,不知道爹和刀叔为什么还要让他们进村。” 薛澈慢条斯理地把口里的饭菜咽下去,脸上不见半点担忧神色。 自从上次旁观村中集议后,他已经知道这个山头固若金汤。 “郝村长可是想引他们暴露真实目的,然后瓮中捉鱉。” 苏知知:“什么叫瓮中捉鱉?” “就是在一个大罈子里捉王八……”薛澈於是又给转而给苏知知讲起了成语。 门外,被孔武拎在手里晃荡的柳银环早已面色惨白,牙关都在打颤。 完了。 全完了。 晚霞流散,漆黑的夜色如潮水一般涌上来。 茅草屋內,春夜的湿寒像小蛇一般往人骨子里钻。 挑完三趟肥水的仇冥一行人手脚发酸地倒在乾草堆上,个个身上都臭不可闻。 若不是为了给上头贵人一个交代,仇冥死也不会来这里自討苦吃。 他今日不是为了柳银环那个废物来的。 兄弟没了还有,二当家死了可以换人,根本不值得他亲自出面。 但上面贵人交代的事情得办好。 仇冥这批人这次真正的目標是薛澈。 朝廷中罩著他们的贵人吩咐过,一定把薛將军之子抓到手,要活的,且此事要做得隱蔽,否则引火烧身。 仇冥庆幸自己先偽装身份进来摸了情况。 这村子不简单,若是直接杀进来打草惊蛇,恐怕会折损不少人手,还抓不到薛澈。 半轮弯月越爬越高,头顶的茅草屋顶漏下几缕月光。 仇冥眯起眸子,盘在膝盖里的蛇嘶嘶地吐著蛇信子。 待到月上中天之时,就是血染山头之际。 第12章 瓮中捉鱉 夜近子时,月黑风高。 村中一片寂静。 几个黑影出现在虞大夫家门口。 “大当家,我们要找的那小子就在这里。”李三翻过墙头,指著院里东侧的屋子。 仇冥几人也翻了墙,猫著腰落地。 他们分成几批,一批人去挨家挨户地灭口,一批人去搜刮財物。 仇冥则亲自带人来捉薛澈。 他们白日在村里转悠打听的时候就已经摸清了薛澈住的方位。 现在抓人,如探囊取物。 等得手后,他们就一把大火烧了整个山头。 仇冥吩咐:“去把那小子带出来,子时前还得餵解药,贵人要活的。”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com】 李三带头推开东侧小屋,直奔床边。 见床上隱约躺著个身影,他直接掀开床帐要掳人走。 李三刚要扯下被子,忽见一只手从被子里猛地伸出来,一下就抓住李三的咽喉! 被子滑下,里面坐起来的人竟是个女子。 “呃……你……你……” 李三被掐得面部涨红,想还手,却发现自己自是使不上力,连掰开喉间的手都做不到。 床帐外,仇冥几人瞠目结舌。 他们想衝上去,可是胳膊和腿像被人卸了一般不听使唤。 心口一阵绞痛,隨后痛意似藤蔓一样蔓延过四肢百骸。 “大当家,怎么办?” 仇冥头上冷汗淋漓:“有诈,先走!” 几人艰难地挪著身子往外,忽见门口火光大亮。 十来个村民手持火把,將屋子围得水泄不通。 郝仁从人群中走出,眉间流淌著一抹清冷月色: “青蛇寨大当家亲临鄙村,不知有何指教?” 仇冥脸上的偽装终於碎裂,难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眾人: “你们怎么……不可能,你们明明都吃了饭菜,那里面下了——” 仇冥说到一半,忽然转头对著李三的方向暴喝一声: “李三!你敢背叛老子!” 二娘冷笑著从帐內走出,手里还掐著快闭过气的李三。 李三涨红脸,拼命地摇头:“没、没……” 他发誓,他真的下了毒,他也不知道为何这些村民居然还能好好地站在这。 他更不知为何他们的身份会暴露。 二娘冷笑著把李三往地上一扔,面容被门外的火光照出两分妖艷: “你们下毒下到你祖奶奶跟前了!” 二娘指尖翻转,手中变戏法般出现一颗灰白的药丸,想投进仇冥嘴里。 “二娘且慢,此人要留著细审。”郝仁制止道。 仇冥僵硬地转动脖子,看见二娘手上拿著的正是子夜丸,脑中闪过一个近乎不可能的猜想: “你、你姓?五毒谷家?” 二娘挑眉,將手中的子夜丸捏成齏粉: “子夜丸这东西,我幼时当吃都嫌味淡了。” 五毒谷家,乃江湖第一毒门,无人不知。 就连青蛇寨的子夜丸,都是多年前仇冥了重金,托人转了几道关係才到五毒谷求得了子夜丸的製毒之法。 江湖传言,家有祖训,后辈製毒者不得离开五毒谷。故而家人从不在江湖露面,极为神秘。 眼前穷乡僻壤,家人怎么会出现在此? 仇冥还没理清思绪,门外砰砰几声,紧接著响起哀嚎。 被仇冥派去灭口和搜山的手下被捆得严严实实,扎堆扔在门口。 一个个鼻青脸肿,浑身瘫软。 伍瑛娘和阿宝走在最后边,伍瑛娘手持红缨长枪,枪尖如肉串杆子般扎著十来条蛇。 阿宝叼著一只正在撕咬。 伍瑛娘长枪一抖,英姿颯爽地走到郝仁身边: “阿仁,人都在这了,一个没少。” 郝仁看向伍瑛娘的眼神柔和片刻: “有劳瑛娘了。” 仇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何时暴露的,但此时想这个已然没有意义,为时已晚。 他磨著后牙,眼底猩红,带著几分疯狂: “你们是有几分本事,我仇冥今日在这里栽得不冤。可我们青蛇寨上头的贵人,不是你们能得罪得起的 。” 郝仁眸光无波无澜,声若碎玉击石: “仇当家不妨告知,郝某洗耳恭听。” 隨后,他语气陡然转冷: “將他们押去后山酒窖,审到吐口为止。” 仇冥眼见没有迴旋余地,喉间鼓动,猝然张口,口中飞出一个枣核大小的暗器,直衝郝仁而去! 伍瑛娘眼疾手快,手臂绷紧,迅猛发力將郝仁扯过来,堪堪避开暗器。 一颗悬著的心还未落下,就听见苏知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爹、娘。” 伍瑛娘扭头,见暗器凌厉的边角划开夜色中的气流,从郝仁身边擦过后,正对著苏知知奔来的方向。 在场的村民无不脸色突变。 “知知!” “別来!” “躲!!!” 连孔武都急得边跑边喊:“啊啊、啊啊!” 阿宝淒唳一声,张开翅膀乘风飞去。 唯一不紧张的是苏知知。 她跑得正起劲呢,今天薛澈给她讲了瓮中捉鱉后,她就想著今晚来看热闹,差点就睡过头了。 她刚喊一声爹娘,脚下就踩到一颗圆溜溜的石子,身子猝不及防地往前摔下去。 “哎——” 苏知知这跤摔得结实,疼得她哎哟哟地叫唤。 头顶上咻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她也没注意到。 跑来的村民们把苏知知围起来,脸上惊魂未定。 “知知,有没有受伤?哪里疼?”伍瑛娘把女儿抱在怀里。 苏知知抬起沾了青草和泥巴的小脸,一双大眼中有几分茫然: “娘,你们在罈子里捉到王八了么?” 第13章 审人 山上天色亮得早。 晨光熹微时,郝仁和白洵带著几个村民从地下酒窖出来,一夜未眠但並不觉得睏倦。 白洵的刀掛在腰间,刀鞘末端接连滑下一串血珠。 血滴落在春日青嫩的芳草上,像胭脂色的露珠。 郝仁几人审了一夜青蛇帮,用了各种办法逼得他们吐口做过的所有事情。 卖过的人,劫过的財,刺杀过的官……以及所谓的朝中贵人,都被交代了个清楚。 审人的法子很有效,就是有些血腥。 仇冥还剩下一口气吊著,身上被绑了几根麻绳,被孔武拉著在地上拖行。 他满脸是血,浑身没有一块好肉,已然辨不出原本模样。 若能重来选一次,他寧死也不会来这座山。 这些人不是普通的村民,也不是普通的山匪。 手狠,心也狠。 尤其是站在中间的那个斯文俊秀的村长郝仁,居然让人一刀一刀地剜他们身上的皮肉。 郝仁每问一个问题,就有人从仇冥他们身上剜下一块肉。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只有最先回答的那个人,才可倖免一次,其他不回答或是回答晚了的人,都会挨上一刀。 而后郝仁又会拋出下一个问题,如此循环。 施刀的人极有手法,每一刀都避开要害,確保他们痛不欲生,又没有性命之危。 青蛇帮的人刚开始还可以忍,但到后面就爭相交代。 仇冥也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在刮骨之痛下终於破口喊道: “兵部鲁侍郎你们惹得起么?!区区山野村匪,鲁侍郎动动手指就能剿了你们整个山头!” 他喊完,等著看村民们惊慌的反应。 郝仁望著他,面上没有半分被威慑住的恐惧,只頷首赞同: “说的对,那就更不能留活口了。” 噗。 仇冥吐了一口血。 到了天亮时,该说的不该说的,青蛇帮全交代了。 仇冥被绑著拖出酒窖,以为黑匪山的村民要將他扔去野外自生自灭。 “到了。”前面带路的白洵停下脚步。 面前是一处阴湿的洞穴,內里幽深漆黑,不见一星半点光亮。 孔武把手上的麻绳一甩,將仇冥扔到了洞口。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洞內传出,一只碗口粗的大蟒蛇游移至洞口。 “嗬……嗬……”仇冥声带嘶哑,两手抠进身下的泥土里,全身颤慄。 他没想到,这些人竟会把他拖来餵蛇! 村民们不知何时离去了,只余下张开巨口的蟒蛇和猎物。蟒蛇一口咬住仇冥的脚踝,將人拖进洞穴。 仇冥惊恐地想抓住地面,却只在所过之处刮下长长的十指血痕。 身体彻底没入黑暗前,他眼前浮现一双满是怨毒憎恶的眼睛。 那个被蛇分食的富商临死前曾用流血的双目盯著他: “我死后必化长虫,啖你血肉!” 仇冥的瞳孔在恐惧中急剧扩张: “嗬……不要……嗬……” 巨蟒缠绕住仇冥的身体,再次张开巨口,朝著仇冥俯下…… …… 苏知知今日破天荒地没有出门闹腾。 她昨夜摔跤,把手臂给摔脱臼了。 虞大夫用布条把苏知知的胳膊包得严严实实,多余的布条绕到颈后掛著,手臂悬吊在胸前。 “接下来不可再胡闹了,虞大夫说了,要休养三旬。” 伍瑛娘一早就来叮嘱苏知知。 昨晚那一下真是把大家都嚇坏了。 虽然就算中了暗器,有虞大夫和二娘在,不会出人命,但谁也不想看见苏知知出事。 苏知知吊著胳膊,在伍瑛娘的照顾下老老实实地穿衣洗漱。 她喝著伍瑛娘熬的鸡蛋粥,突然机灵一笑: “娘,我要休养这么久,是不是就不用念书写字了?” 伍瑛娘轻轻掐了一下女儿粉嫩的脸蛋: “你运气好,摔的是左手,不影响右手练字,明日照旧去学堂。” 苏知知不嘻嘻了:……这运气好得真不是地方! 苏知知没出门,薛澈倒是来村长家看望她了。 薛澈休息了几日,烧都退了,虞大夫让他每天除了喝药外要多出门走走。 薛澈得知青蛇帮是衝著自己来的,对於自己给村里再三添麻烦这事,他很不好意思。 又听说苏知知在混乱中摔伤了手,他觉得自己於情於理都应当来探望。 只可惜他眼下不在京城,没有管家备上门礼,薛澈只好自己作了一幅画带来,不至於两手空空。 薛澈来的时候,见门外趴著断腿的小羊,低头吃草。 旁边窗户露出苏知知板著的小脸,苦大仇深地写大字。 “知知。”薛澈在门口敲敲门。 苏知知回头看见玩伴,眉头一下舒展开,眼中春意绽放: “阿澈,快进来!” 薛澈走到苏知知身边,看著她悬掛的手臂: “你感觉如何,还疼吗?” 苏知知大大咧咧地摇头: “睡了一觉就不疼了,还不如我练字手疼呢。” “你手里拿著什么呀?”苏知知一眼就注意到薛澈手里的画卷。 薛澈將画卷递过去:“送给你的。” “我看看。”苏知知欢喜地催著薛澈打开。 画卷徐徐展开,天高云淡,一只巨鹰在空中展翅。地面上,三三两两村民荷锄。 其中有个女童的背影,头上两朵小苞,繫著的红绳隨风飘扬。 苏知知指著那只巨鹰:“你画的是阿宝?” 薛澈点头。 苏知知:“那我在哪里?” 薛澈指了一下画上系红绳的小背影。 “你把阿宝画得这么大,把我画得这么这么小?” 苏知知用右手小指头的指尖比划著名,发现那小人还没自己的小指一半高。 对比起阿宝的身躯,她简直小得像条蚯蚓。 “阿澈,你送我的画,上面连我的脸都没有,还把我画成小虫!” 薛澈:“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知知:“那你是什么意思?” 薛澈有些彆扭。 他从来没画过女孩子,日常只画过山水动物。 落笔前,他也想过画苏知知摸著阿宝脑袋的模样,可是尷尬得不知如何下笔,就改了布局。 “你是不是不会画人呀?我教你。” 苏知知拿起笔在画卷上添了一个小人,椭圆的小脸,里面点了眼睛和鼻子。 画得很简单,但居然和薛澈的神態有几分像。 “喏,画人又不难,你下次就这样画我吧。” 苏知知说著,要在小人旁边写上薛澈的名字,然后她扭头: “澈字怎么写?” 薛澈用指头在桌面上划了几下,示范怎么写“澈”字。 苏知知感嘆:“你的名字好难写啊,比我和我爹娘的名字加起来都难写。你还有別的名字么?” 薛澈的手顿了一下,重新写了个字: “我父亲为我取字,愈之。” 因为怕儿子活不到及冠之年,薛玉成很早就为儿子取了字。 苏知知一看就觉得脑袋大了一圈:“这不是更难写了么?” 她还是选择写了“澈”字。 苏知知写完薛澈的名字,又要在那个苞头背影旁边添上自己的名字。 薛澈不解:“你为何要在画上標每个人名字?” 苏知知瞪大眼反问:“还不是因为你把人画太小了,不標怎么知道谁是谁?” 薛澈无言反驳,任由苏知知把名字添了上去。 反正那是他送给苏知知的,她想怎样都行。 但苏知知写完名字后,薛澈看著墨跡未乾的那个“苏”字,终於吐出一个疑问: “知知,你为何姓苏?” 郝村长姓郝,伍瑛娘姓伍。 知知是他们的女儿,却姓苏。 苏知知把画卷放在一旁晾乾,很自然地回答: “因为我生母给我取的名字啊。” “我大名叫苏知,但是村民都爱叫我知知。” 第14章 村中学堂 苏知知不是郝仁和伍瑛娘亲生的,这一点山上人人皆知,也从没想过要瞒著孩子。 苏知知的生母在怀孕时伤了身子,生下孩子后便去了。 她给女儿取名苏知。 望她將来知人心,辨善恶,不畏人间浮云遮眼。 可大家后来都叫“知知”叫得欢喜顺口,於是平日就叫苏知知了。 伍瑛娘常对苏知知说: “你娘亲在天上护佑著你,你日日开心,她也会开心。” 薛澈听得苏知知如此解释,心里像被笔尖戳破了个口子,凉风呼呼地往里灌。 自幼丧母是他心中之痛,极少有人在他面前提及。 薛澈懊悔自己不该提及苏知知的痛楚,谁料苏知知下一刻就洋洋得意道: “我娘说我是她和爹的心肝宝贝。” “我天上有个娘,地上还有个娘,厉害吧?这可不是谁都有的。” 苏知知眉梢飞舞,眼中的骄傲並非作假。 薛澈心里的小口子像似被糊了层泥,什么酸楚之情都被封住了: “是……你厉害。” 苏知知扬著小脑袋: “你做我小弟,这样你就也厉害了。” “不好。” “哼,那你明天別来。” 薛澈认真道:“明天我不来了,我们都要去学堂。” “不去!不想去!” 苏知知单手抱头,仰天长啸~~~~~ 翌日。 苏知知嘴上嗷嗷著不想念书,但还是照旧早早起床,收拾好东西去学堂。 学堂在良民村的最北侧,方方正正的一间屋子,坐北朝南。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正值春日,门外开了一圈圈的野,奼紫嫣红,远看著像一座陷在丛中的房子。 学堂里平常只有三人:秦老头、苏知知还有孔武。 孔武虽然已经十六岁,但幼时没念书识字,因此来学堂里学识字。 他说不了话,简单一点的事情可以靠手比划,复杂的就必须写字了。 秦老头像只鬍子白的山羊,苏知知像只灵动的小兔,孔武看似只体格壮大的黑熊。 三人坐在学堂里,既喜感又和谐。 由於今日要添一位新学生,师生三人態度都很郑重,来得比平日早。 孔武最早到,把学堂里打扫了一遍,特意將桌子擦得一尘不染。 秦老头第二个到,把给薛澈的笔墨纸张铺在桌面上。 隨后,苏知知进来了:“秦夫子早!” 在学堂外的时候,她喊“秦爷爷”,但是在学堂內,她要称呼“秦夫子”。 她右手里拿著紫色的野和一块透亮的石头。 野放进陶瓶里做装饰,石头是捡来送给薛澈当镇纸的。 安排好一切,薛澈刚好也到了。 薛澈向来是个勤学自律的孩子,第一日来新学堂,来得很早。 可他来了一看,自己竟然是最晚到的。 “秦夫子,恕学生来晚了。” 秦老头摆手,忍住到了嘴边的哈欠: “时辰尚早。” 苏知知指著自己旁边的空桌子: “阿澈,你的位置在这!” 苏知知和薛澈的桌子並排,中间隔一条过道。 孔武坐在二人后边,他一人得占两张桌子。 薛澈走过去坐下,看著桌上摆放的物件,对秦夫子、苏知知还有孔武一一道谢。 学堂里。 夫子少了耳朵,孔武缺了舌头,知知断了手臂。 地上的蓆子磨损了边,连窗边陶瓶里的都缺了片瓣。 清风拂进。 瓣摇曳,纸页作响。 薛澈作为唯一完整的生物,坐在其中,居然有些格格不入的尷尬。 数年后,他回想起这一幕。 那一室屋宇下,根本没有谁是完整的。 …… 日头渐渐地爬上屋檐。 今日学得几个字是“蚩尤”、“轩辕”。 孔武虽然年长,但在看书识字方面少了些悟性。写了半天,还是会要么忘了一横,要么少了一竖。 他右手抓笔,左手直挠后脑勺。 秦老头也不催他,让他耐心慢慢练。 苏知知学得很快,练了几次后,就能写得很端正漂亮了。 至於薛澈,早已学过这几个字,写字的时候只当温习。 秦老头见苏知知和薛澈已经掌握了,便问: “你们可知轩辕黄帝?” 苏知知举手:“我知道,夫子之前讲过,灭蚩尤的那个。” 薛澈站起身答:“是上古之君,垂衣裳而治天下。” 秦老头看向薛澈,摸著鬍子笑: “那你可知黄帝为何能够垂衣裳而治天下?” 薛澈回忆著在长安时夫子教过的知识: “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1。善政无为,故而为天下民心之所向。” 苏知知像听传奇故事一般:“这么神奇?” 秦老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走到学堂最后的书架边抽出一本书: “你们二人自己读读。” 薛澈接过书,惊讶地发现居然是已经失传的《黄帝四经》。 “此书不是早已失传了么?” 苏知知朝他挤挤眼睛:“我不是和你说过,我们村有好多书的。” 薛澈如捧珍宝:“可此书失传,从何人手中能劫到已失传的书?” 苏知知小声说: “秦夫子祖上可是摸金校尉,懂很多的。秦夫子带大家劫的不是活人,而是去地下挖——” 秦老头抬手止住:“咳咳,往事莫提,都是缘分。” 薛澈听懂了,顿时觉得手里的书烫手。 合著这是从人家坟里倒出来的? 苏知知拍拍薛澈:“这是我爹誊抄的,你放心拿著读。原本的帛书早就被我爹好好藏起来了。” 薛澈表情稍微放鬆了一些。 秦老头苍老的手指翻开书,指著其中一页:“阿澈你来读。” 薛澈念书时字正腔圆,声音清晰: “黄帝身遇蚩尤,因而擒之。剥其革以为干候,使人射之,多中者赏。断其发而建之天,曰蚩尤之旌,充其胃以为鞠。使人执之,多中者赏,腐其骨肉,投之醢,使天下集之……2” 薛澈读著读著,读不下去了。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读到了假书。 “啊啊。”孔武听不懂薛澈在念什么,用笔轻轻顶了一下苏知知的背。 苏知知神色夸张地给孔武解释: “就是黄帝抓了蚩尤,把人家的皮製成箭靶,让眾人射,谁射中得多谁有奖赏。还剪下蚩尤的头髮,和头盖骨一起掛在旗子上。然后又把人家的胃做成个球,让大家踢著玩。” “最后把蚩尤身上的肉剁碎,掺在肉酱里给大家分著吃。” 苏知知讲到最后一点的时候,觉得轩辕皇帝可真是个奇才。 一个敌人可以掰成好几瓣用,又能做箭靶做旗子,又能做皮球和肉酱。 苏知知爱吃肉酱,但是一想到里面要是掺了剁碎的人肉,那肯定味道很奇怪。 她点著小脑袋感慨: “他真是一点不浪费,怪不得能垂衣裳而治天下。就冲这,他不穿衣服都能治!” 薛澈还处在巨大的震惊中。 往昔,他所学的都是圣人之说,仁善之义。 可在黑匪山的第一堂课,就重创了他。 秦老头拍拍薛澈的肩膀: “善政杀伐,相辅相成。” 苏知知在旁边摇头晃脑地学著: “对待敌人,不能心软,也不能浪费。” 第15章 庭州 潯州西北三千里。 庭州。 长风猎猎,卷过无际的旷野。 潯州百姓挽起袖子播种下地时,庭州的將士还严严实实地裹著冬衣御寒。 薛玉成一身黑色大氅坐在沙盘边,五官锋利,鬢若刀裁。 薛將军少时容貌俊逸,却因常年征战沙场,眉间縈绕著凌厉之气,令人不敢直视。 他作为薛家子孙,在出世的那一刻,杀伐之路就已经註定。 父亲薛峰和兄长薛玉琢都战死沙场,如今薛玉成在长安唯一的牵掛就是儿子薛澈。 儿子体弱多病,幸也不幸。 不必上战场廝杀,可太医说未必能活过及冠之年。 薛玉成的目光投向长安的方向。 天气已暖,不知澈儿的身体可有好转。 “將军,长安薛府来人了。”营帐外响起通报声。 “进来。” 薛玉成眉间挤出一个“川”字。 长安距此千里迢迢,家中派人赶来,必然是出事了。 帐帘掀起又落下,薛家老奴李泉神色焦灼地走近,脸上的皮肤被风沙吹得龟裂。 “老奴愧对將军嘱託,没能护好小公子。”李泉一进来就对著薛玉成跪下。 薛玉成上前一步扶住:“泉叔,怎么回事?” 李泉抹著眼睛,將薛澈去明国公府赴宴被人趁乱下药带走的事情说了。 “张管家派我快马加鞭来庭州给將军报信,怎知到了西北,封路的大雪还未化开,耽搁到今日才得以见將军。” 薛玉成脸色犹如覆了严冬霜雪,眼中溢出杀气。 为护儿子安全,他特意在长安家中留了一队亲信做护卫,出入薛府都有人跟著。 明国公府设宴,护卫不便跟著进,可明国公府守卫森严,却有人胆敢在国公府设宴时设计,必然是当日宾客中有人接应。 他知道京中有不少人在盯著他,连宫中高坐龙椅的那位对他也有几分防备。 澈儿若是落进他们手中…… 薛玉成握紧拳头,指节泛白,恨不得此刻直接杀回长安。 “將军!有人送来一封信。”门口通报声再次响起。 薛玉成:“送进来!” 一个小兵手执信笺,將信交到薛玉成手上。 薛玉成一看信封上熟悉的字跡就愣住了。 是儿子薛澈的字跡。 薛玉成撕开信封,展信速览。 【父亲大人: 儿为奸人所害,流落潯州,幸得良民所救,如今安好……】 薛玉成眼中的戾气在读完第一句时瞬然消散了大半,鬆了一口气。 他急切地读完儿子写的信,见后边写了不少生活中的琐事,知晓儿子的確在潯州被人救下,暂时安全。 但澈儿在信中提及的黑匪山他闻所未闻,且山上村长能够一眼识得薛家祖传之玉,这一点让薛玉成生疑。 一张信纸轻飘飘地从信封里落下。 薛玉成两指拈住,这才注意到,信封里除了薛澈写的信还附了一张纸。 粗糲的手指展开第二封信—— 【汝子今在吾处,吾必善加护之,汝可无虑也……】 信上只写了薛澈一切平安,又简要写了绑架薛澈的青蛇寨及所涉背后势力。 薛玉成眼中再次浓墨翻泼,涌动的情绪甚至比方才还强烈。 没有问候,没有落款。 可薛玉成认出来了。 他见过这字,见过千百回。 字跡铁画银鉤,挺拔俊秀,像极了张太傅的字,却多了分傲气张扬。 这世上,除了那个人,无人能写出这样一手字。 只有他。 字里行间仿佛有个活生生的青衣少年走出,摇著玉扇朝他笑道:“子轩又来晚了,须罚三杯。” 长安君不器,年少凌云志。 薛玉成拿著信的手微颤,视线几度模糊: “是他……他还活著……” 子信。 十年了,子信还在人世。 是子信救了澈儿。 薛玉成喉间哽咽不能言。 他当年戍守西北,待提著剑赶回长安时,裴家已经不在了。 “將军?”李泉没看信,不明白將军身上的杀气怎么忽然淡去,眉间却染上悲凉。 薛玉成静默了片刻,將情绪尽然压下。 帐外北风呼啸,吹得营帐的边角晃动。 良久,薛玉成抬起头来,声音沙哑: “澈儿找到了。” 不只是澈儿,子信也找到了。 李泉惊掉了下巴。 他日夜兼程赶来,心急如焚,这刚到將军面前,小公子寻到了? “小公子在何处?老奴这就去將小公子救回来!” “不必。” 薛玉成將信扔进脚边的炭火盆。 火苗窜上信纸,眨眼间就將纸张吞噬成灰烬。 京中局势不明,如龙潭虎穴,眼下不宜让澈儿回去。 澈儿留在子信那里,他更放心一些。 子信所在之地也不能暴露。 薛玉成让李泉附耳过去,低声嘱咐一番。 “回京后照我说的做,其余的我自有安排。” ------- 黑匪山的风吹过,湿湿润润的,夹杂著饭食的烟火气。 寒食节快要到了。 村里忙著蒸糕煮粥,提前备好那几天的冷食。 厨房里,灶台下的火烧得噼里啪啦。 伍瑛娘和秋奶奶正在做米糰子。 大米加水碾成米浆,倒进锅里,加入几勺油和滤过的草木灰水,煮成雪白浓稠的米糊。 灶台边上冒出两个小脑袋,苏知知拉著薛澈站在旁边看得聚精会神。 大铁锅里蒸汽升腾,锅里的米糊黏稠成块,伍瑛娘两手拿著一个和锄头一般大的锅铲在锅里来回搅拌拖拽。 米糊最后凝成了枕头大小的米糰。 伍瑛娘洗净了手,趁热揪下一小块,包了红枣沾了蜜,塞进苏知知早已张开的嘴里。 “真好吃!娘的手艺是最好的。” 苏知知吃得眼睛都眯起来,眼角都是溢出来的满足。 薛澈没好意思像苏知知那样张开口等著,但嘴里也被塞了块热气腾腾的米糰。 他细嚼慢咽地品味著。 米糰黏糯,里面红枣的甜脆还有外边裹著的蜜香,的確很好吃。 “啊——”苏知知张嘴,眼神直勾勾盯著锅,还想吃。 伍瑛娘用手指轻点了一下苏知知的脑门,又给她餵了一个: “好了,不能再吃了,等会吃不下晚饭了。这些是留著过几日寒食节吃的。” 秋奶奶拿著这个小篓子: “你们俩呀,要是有空,帮奶奶摘些浆果回来,奶奶回头给你们做甜酱。” “有空有空!”苏知知今日休息不用去学堂,正好有空去采野果。 苏知知的左手臂还悬掛在胸前,薛澈很自觉地接了秋奶奶手里的小篓子。 两人要走的时候,伍瑛娘还在搓米糰。 苏知知三步一回头,总算是被薛澈拉出了厨房门。 山坡上的灌木丛里长著很多色红如血的果实,一团一团挤在一起,上面带著细小的绒毛,入口酸甜。 採摘回去可以做果酱,吃米糕的时候浇在上面。 这种吃法对平民人家来说很奢侈,但苏知知喜欢,秋奶奶乐得给她做。 苏知知摘野果的时候,嘴里还回味著刚才的红枣米糰: “阿澈,你以前在长安过寒食节都吃什么啊?” 薛澈背著小篓子,目光在低矮的灌木丛中搜寻野果。 他身子不好,以前也没什么胃口,寒食节不能开火,厨房里给他送来的无非是豆粥枣饼之物。 宫中也会赐下冷淘和青精饭,但他吃不下两口就让人撤下去。 薛澈这么回忆著,嘴边也自然地说了出来。 苏知知好奇:“宫中还赐吃食么?那宫里赐肉酱么,肉酱里会不会有……” “没有。” 薛澈知道苏知知要问什么,赶紧截住话头。 苏知知採下一把红得发紫的浆果: “阿澈,你爹一定是很厉害的將军,所以圣上吃饭的时候都能想起来给你家送吃食。” 薛澈虽然与父亲聚少离多,但父亲在心中的形象一直伟岸高大,听见苏知知夸父亲,他弯下的身板不由挺直了: “我爹十一岁就跟我大伯从军征战,十六岁立战功,十七岁名满长安,十九岁被圣上亲封驃骑將军。” “当年长安有『文武双璧』,其中的武璧指的就是我爹。” 薛澈没亲眼见证过父亲十几岁时的意气风发之姿,却听张管家讲过许多次。 他爹薛玉成和已故的大伯薛玉琢曾是长安数一数二的年轻俊才。 苏知知的重点又偏了: “文武双璧,你爹是武,那谁是文?” 这个问题,薛澈不清楚答案。 他也曾好奇什么样的人物可与他爹齐名。 去年薛玉成回京述职,难得在家中待几日。薛澈隨口问起过文武双璧的事情。 薛玉成黯然垂眸,只道: “子信走后,长安再无双璧。” 张管家在一旁嘆气:“將军节哀,逝者已逝,裴家已不在。” 而后两人都沉默了。 薛澈敏感地没有再问下去。 太阳从云朵后钻出,照得苏知知手里的浆果饱满剔透。 薛澈把苏知知手上的浆果接过放进小篓子里: “我只知道他姓裴,字子信,已经不在人世了。” 第16章 长安虎穴 寒食节至。 长安城里,上至王公下至百姓,家家户户都熄了灶火。 大街小巷的繁华热闹却並不因此减损。 眾人在街头巷尾喝著冷豆粥,竖起耳朵听京中最新的传闻。 长安城近来出了件不小的事情。 薛府的独苗被人设计在明国公府掳走了,据说是朝中有人指使江湖匪派青蛇寨动的手。 远在西北的薛將军大怒,让如今驻扎岭南的旧部直捣青蛇寨,一举剿灭,寸草不留。 可惜搜遍了青蛇寨,也没见到薛小公子的身影。 这说得好听叫生死未卜,说得难听,恐怕就是已经命丧蛇腹了。 薛將军派人千里加急送信回长安,求圣上做主,查出背后指使之人。 圣上怜薛家痛失独子,命大理寺查明此案。 朱墙黛瓦宫城內。 御书房中,年过七十的明国公被內侍扶著,捶胸顿足,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圣上明鑑吶!老臣就是办个生辰宴,天杀的贼人居然趁此机会对薛家独子下手。此事当真与老臣无关啊!” 明国公的白鬍子一抖一抖的。 他真心觉得自己是长安最冤的了。 年纪一大把,估摸著也不剩几年活了,想风光大办个寿宴,结果出了这档子事。 书桌后坐著道明黄的身影,身著五爪金龙袍,面容深邃,不怒自威。 当今圣上慕容宇,少年登基。 自永嘉元年起,在位將近二十年,如今三十有三,身躯凛凛,气宇不凡。 慕容宇放下手中的奏摺,目光从桌案游至明国公焦灼的表情,轻笑一声: “行了,明国公,朕没说怀疑你,只需你府中上下配合大理寺查案即可。 朕知你们一家子不聪明,但也不至於蠢到会在自己府中设宴害人。” 明国公听得嘴角抽抽,还是高呼了一句:“圣上英明!” 明国公得了定心丸,告退回府歇著了。 慕容宇脸上的笑容淡去,手上的御笔蘸了硃砂墨,停在奏摺上方迟迟没有落笔。 他眼里浮起一抹银霜。 薛澈失踪未必不是件好事。 薛家世代为大瑜效力是不错,但声威过盛。 慕容宇自从继位起,就有意削弱文武世家,这薛家手中的兵权终归是要收回来的。 薛家军世代追隨薛家,不肯服薛家人以外的將领,但若薛家无后,薛家军的势力终会被分散。 慕容宇眸色如墨,指节在红木漆面上扣了两下。 薛玉成既然想要个交代,那就给他个交代。 …… 贺府。 啪! 一只玉盏被砸得四分五裂,盏內的茶水隨著碎片飞溅在兵部侍郎鲁峰的脸上。 鲁峰躬身站在中堂,神色慌张卑微,脸上被碎片划破了口子也不敢抬手摸一下。 紫檀六折屏风前,中书令贺庭方一脸怒容,掷茶盏的手还未放下: “这点事情都办不好,大理寺已经查到了兵部头上,废物!” “贺大人,下、下官也不知道为何他们能查到此处。” 鲁峰脸上毫无血色。 他让青蛇寨的人为他做事数年了,从未出过什么大岔子。 青蛇寨素来做的那些卖人儿女的腌臢事他不是不知道。 但有江湖帮派为他做事,他不用脏自己的手,又能达到目的。他对青蛇寨的所作所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仇冥是个精明狡猾的,很多次把事情做得乾净利落,官府还查不到青蛇寨身上去。 鲁峰与青蛇寨的联络也一直隱蔽谨慎,从未留下任何物证。 可这回对薛澈下手的事情,薛家居然查到了青蛇寨,交给大理寺的种种证据还直指兵部。 鲁峰急慌了神:“贺大人,要不和大理寺那边的人通个气?” 贺庭方看鲁峰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头猪: “和大理寺的人通气?” “你可知为何这么多年我们没能在大理寺插过人手?大理寺上下都是圣上亲信!你有几个脑袋敢打大理寺的主意?” “如今薛玉成大怒,薛家军也心生不满,圣上摆明了要给薛家一个交代。” 本来他们是打算將薛澈握在手中。 一方面可以激得薛玉成衝动之下出错,另一方面则可用来钳制薛玉成,乃至薛家军。 可眼下薛澈人影不见,青蛇寨被屠,薛玉成没被丧子之痛冲昏头脑,反而查到了线索。 到了这个地步,不推个人出去,情况只会演变得更加不利。 鲁峰两腿发软,面如土色地跪下,膝行到贺庭方脚边。 地上的茶盏碎片刺进肉里,茶渍晕开血色,鲁峰却似全然不察,只顾抓著贺庭方的衣摆: “贺大人,下官跟了您多年,求贺大人指条明路!” “贺大人,下官家中还有老母妻儿……” “下官一直为贺大人尽忠尽力……” 贺庭方颇为疲惫地闭上了眼。 “看在你多年苦劳的份上,你家中老母妻儿往后会有人照料。” 鲁峰闻言,紧紧攥著贺庭方的衣摆不肯鬆手,仿佛即將溺毙之人抓住仅有的浮木。 贺庭方睁眼,眼底泛著刀光般的寒凉: “你若不想家中儿女去黄泉路上等你,在大理寺该怎么说,不用我教你。” 鲁峰两眼涣散地往后跌坐,发颤的唇齿间吐不出一句话。 “送客。”贺庭方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隨后毫不拖泥带水地绕过屏风往后院去。 家中下人见到贺庭方拉长的脸都噤若寒蝉。 贺庭方很少將情绪外露,大多数情况下他在官场上游刃有余。 这次的事情失手虽然可以捨弃鲁峰来摆平,可他心中不安,隱隱感觉有些事情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超出了他的控制。 这种感觉已经数年没有过了。 多年前,他的死对头裴定礼还可跟他斗一斗。 但后来裴定礼斗输了。 十年前,有人告发是因为尚书令裴定礼私通敌国,才导致边关差点失守。 裴府內被搜出了与胡人来往的信件,涉及大瑜机密。 裴府上下,罢官抄家,满门流放岭南。 適逢天灾之年,洪水肆虐,盗匪蜂起,裴定礼全家毙命於流放路上。 当年贺庭方和裴定礼斗怕了,他怀疑裴家会在路上假死脱身,特意在裴家从京城出发时就派人跟著。 探子跟著进入岭南时,民间因洪水和瘟疫大乱,几度差点走散。 最后带回给贺庭方的消息是,裴定礼一家有的饿死,有的路上染了瘟疫。 后来又遇上穷凶极恶的山匪,连著押送的官差和犯人一起劫杀了。 第17章 贺三郎 贺庭方听了探子带回的消息,心中悬著的石头终於落地。 也好,天命如此,也免得他再派人动手了。 贺庭方路过园时,见到家中三郎正坐在池畔八角亭中,倚案作画。 贺三郎一身宝蓝云锦袍,墨发用兰纹玉冠束起,身如青松,肤若敷粉。 长安人人皆知,贺三郎美如冠玉,风采翩然。 如今虽二十有四,但放眼京城,没有哪个后辈能比得上贺三郎的气度。 来贺府给贺庭方拍马屁的人,都要夸讚一句贺家三郎风华卓然。 可贺庭方最看不惯的就是自己这个小儿子。 “父亲大人。”贺三郎余光瞥见贺庭方的身影,冷淡地唤了一声。 语气生疏得仿佛是外人。 “又在作画?” 贺庭方看见案上画了一半的兰,气不打一处来。 “成日虚度光阴,无所事事,我贺家怎会养出你这种儿郎!” 贺三郎像是习惯了父亲的態度,衣袖如流云般扫过案几,自顾自地斟茶: “孩儿不比父亲,父亲雷霆手段,孩儿望而生畏。” 贺三郎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那讥讽中夹杂著怨愤、不甘和不齿。 贺庭方胸膛因窜起的怒火而起伏,他最看不得贺三郎这副神情。 “贺晏青!” 他夺过案上的画卷,撕毁扔进池中。 “这么多年学什么不好,你偏要去学一个死人!” 贺庭方真正气的不是儿子不思进取,而是他知道儿子在学別人。 在学他死对头裴定礼的儿子裴凌云! 裴凌云,当年的长安骄子,十七岁高中探,文采斐然,与薛玉成並称文武双璧。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1 贺三郎比裴凌云小三岁,从小就以裴凌云为榜样,跟在裴凌云身后学他。 贺庭方百般训诫,都不能阻止。 贺庭方生了三个儿子,小儿子贺晏青最为聪颖,让他曾寄予厚望。 但裴家出事后,父子关係就没有缓和过。 贺三郎如同报復一般和家中逆著来。 家中让他以门荫入仕,他閒混度日,只愿待在无人问津的閒职。 家中给他娶妻纳妾,他不闻不问,以致於最后和离收场。 裴凌云死了,贺三郎变本加厉地去模仿裴凌云生前的一举一动。 他喝茶只用越州青瓷,翠如千峰碧色。 他煮茶只用西山白露,温香如兰。 他穿衣只著云锦,光若瀲灩湖面。 他作画只绘兰草,画卷堆满了数十书箱…… 眾人只道贺三郎衣食矜贵,却忘了当初冠绝长安的裴凌云只喜欢青瓷,只喝西山白露,只著云锦,只爱兰。 “一个死了十年的人,你学那晦气作甚!你到现在还醒悟不了!” 贺庭方恨不能骂醒儿子。 贺三郎侧过头,望著被扔进池水中的画卷,一点点被水浸染,沉入池底。 像是被贺庭方的话刺痛,绝望和阴霾爬进贺三郎的眼底,他垂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 “是啊,子信死了。他被你们害死了。” 贺三郎冷笑,眼尾挑起的神態与年少的裴凌云如出一辙。 他踩著十七岁裴凌云走过的脚印,活出了那个人的影子。 “这世间无他,我便去做他。” “我就是他。” 贺庭方被气得面色发青: “你简直是疯了!来人,家法!” “老爷!这又是怎么了?” 贺夫人牵著外孙女来园玩,一来就撞见贺庭方要请家法。 “老爷,三郎身子弱,经不得这些。你要撒气,也不能撒在三郎头上!” 贺夫人急著挡在父子俩之间,紧紧地把小儿子护在身后。 与夫君不同,贺夫人最心疼的就是三郎,府中上下,谁也不能碰三郎一根头髮丝。 “你就只会惯著他,他就是被你惯成今天这副样子的!” 贺庭方看著夫人这溺爱儿子的模样只觉得头疼,又见小外孙女在旁边,不便发作,愤然挥袖离去。 贺夫人追著贺庭方去劝。 贺三郎孤寂地站在八角亭內,眼中映著粼粼池面。 春风起,几瓣乱红飞过。 “三舅父。”方才隨著贺夫人一同来的小姑娘上前,轻轻拉了一下贺三郎的袖子。 贺三郎回神,看见小外甥女时,目光柔和了几分: “婉儿来了,你母亲呢?” 慕容婉仰头道:“王府这两日事务忙,我娘抽不出身,今日只有我来看外祖母。” 贺家生了三子一女,唯一的女儿贺妍嫁给了七王爷,如今已是七王妃。 慕容婉伶俐可爱,今年才六岁,已经是有封地食邑的衡阳郡主了。 “三舅父,外祖父方才说你学谁呀?” 贺三郎重新在案上铺了画纸,提笔蘸墨: “在说长安最出色的郎君。” 慕容婉: “三舅父就是啊。大家都说三舅父郎艷独绝,大瑜找不出第二个。” 笔墨在宣纸上游走。 一株素雅的兰在笔下生长。 贺三郎清冷得苦涩的声音落下: “我不是。” “我学一辈子,也及不上他。” …… 黑匪山。 几场春雨过后,山上青草疯长。 苏知知和薛澈趴在大石板上画画。 大石板被打磨得很平整,下面又垫了数块小一些的石头,用於抬高固定。 这么一来,大石板就成了一张露天的大桌子。 今日要学的是丹青之法。 苏知知在学堂平日以读书识字为主,但每个月会有一天学画画。 这是苏知知去年开始闹著要学的,她觉得画画可比写字好玩。 秦老头对丹青一窍不通,於是这责任落在了村长郝仁头上。 孔武只要识字,不用学画画,故而今天不来,只有苏知知和薛澈两个学生。 郝仁先作了一幅画给苏知知和薛澈做范例: “……胸中有画再落笔,记住虚实相生,且运笔不可过快……” 薛澈看见郝仁寥寥几笔,黑匪山四周的地貌已跃然纸上。 青山、溪流、田野、流云。 天地之景都被收入这方寸画卷之间。 薛澈学著郝仁的构图技法,也开始画山景。 高低错落,远近有序。 郝仁看了一眼,目露讚赏。 苏知知虽然左臂受伤,但右手抓著笔端不停,也忙著在纸上画画。 郝仁凑过去一看,无言了。 知知的画风和他不能说颇为相似,只能说是毫无关係! 她在纸上画了一座山,山上落了一片巨云。 云比山还要大。 云朵上居然有个村子,散落了许多间房屋,野长得高大如树。 再往上,有很多只胖头鱼在天上飞。 山脚下的溪水里,反倒有很多只鸟在游弋。 郝仁指著村庄:“知知,为何房屋在云上?” 苏知知笑出一口白牙:“因为云很软呀,踩起来肯定很舒服。” 郝仁:“为何草比树还高大?” 苏知知:“这样的话摘一朵,就可以做棚子遮太阳了。” 郝仁:“那为何鱼在天上,鸟在水中?” 苏知知:“因为鱼可能想上天,鸟也许想下水啊。” 郝仁硬生生被苏知知气笑了,嘴里说著反话: “好,好,画得真像。” 苏知知头也不抬地继续画,只当自己得了夸奖,颇为谦虚道: “多亏爹教得好,爹说要虚实相生,我才这么画的。” 郝仁:…… 郝仁回想起自己幼时作画时,曾被评价不拘一格,而今看见知知的画作,简直不拘得没边了! 罢了。 反正也不是奔著做书画名家去的,郝仁也就隨著苏知知自己画了。 流云四散,日头高悬。 郝仁拿起石板边的竹筒喝水。 他喝水的姿势很文雅好看。 即使手中拿的只是一个有刮痕的竹筒,袖口的布料洗得发白,仍令人觉得赏心悦目。 碗里没有昂贵的茶叶,只有几朵黄色的干腊梅。 腊梅是苏知知去年冬天摘下来的,在院子里晒乾后封进罐子里,喝水的时候放几片,水都带了梅的冷冽香气。 薛澈画到一半,向郝仁投去请教的目光: “郝村长,此处留白过多,添些什么好?” 他画好了大致的构图,但右下方还空了一片。 郝仁接过薛澈手中的笔,在空白点了几笔。 薛澈看郝仁的笔法,以为他要画兰草,可郝仁画出来的却是一丛丛禾苗。 细小坚韧,在泥土中蕴藏著蓬勃生命力。 薛澈眼神一亮,豁然开朗: “我知道了。” 苏知知画累了,暂且放下笔,拿起自己的小竹筒杯子喝水。 她的竹筒杯子比郝仁用的小一些,里面也放了腊梅。 苏知知咕咚喝了一大口,微风调皮地勾起她小脸边的髮丝: “爹,梅水是不是很好喝?” 阳光温热。 风也很暖。 长身玉立的君子回头,发如墨染,眸中春光催开万千桃李。 “嗯,很好喝。” 第18章 听雨轩 京城。 大理寺的办案效率从不令人失望。 薛家的案子水落石出了。 兵部侍郎鲁峰因为早年齟齬嫉恨薛將军,於是勾结江湖歹人青蛇寨,对薛家之子下手。 不仅如此,薛家人还找到证据,指明鲁峰曾指使青蛇寨残害朝廷命官,拐卖人口。 消息传出,长安譁然。 涉案之人都被下了狱, 鲁峰还没等判决,就自尽在狱中。 大理寺奉圣上之命四处搜寻薛玉成的独子,奈何觅不到半点踪跡。 圣上洪恩浩荡,为安抚薛玉成,封其为镇北侯。 大家都唏嘘,要是没有儿子,薛家要爵位还有何意义? 那些早就和薛府八竿子打不著的薛家旁支最近倒是上门上得很勤,都巴望著走个大运,让自己的儿孙过继到薛玉成名下。 还有些远房表亲也上门了,想著能不能把自己女儿塞进府里,说不定以后机会为薛家开枝散叶。 一辆梨木马车路过薛府门口。 马车前后跟著护卫,拉车的马匹毛色油亮,车顶盖著五彩织锦,上面金丝绣的缠枝莲流光闪烁,马车四角掛著小巧的银铃,隨著车轮滚动发出细碎悦耳的铃声。 慕容婉坐在马车內,从车窗探出目光,看见薛府门口的景象。 “娘,薛公子真的死了么?” 慕容婉对薛澈有些印象。 以往在宫中宴席上见过他几次,长相很白净,不太说话。一点都不像个武將家的孩子。 贺妍单手撑著额头,靠在雕小几上闭目养神: “他有没有死不重要,重要的是,薛府有没有人继承。” 慕容婉:“可薛澈不就是薛府的继承人么?” 贺妍没有回答女儿,转而问: “婉儿这几日在外祖家过得可好?” 慕容婉在贺府住了几日,贺妍今日有空,亲自回贺家接女儿回王府。 慕容婉点头:“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喜欢婉儿,表哥表姐也会带婉儿玩。” 接著她问:“娘,哥哥在府中吗?”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贺妍生了一对龙凤胎,慕容婉有个同岁的哥哥,慕容铭。 贺妍:“铭儿被召进宫陪太子了。” 慕容婉低头看著脚下的软毯,过了一会儿忽然道: “娘,我看见外祖父和三舅父吵架了,外祖父生好大的气,说三舅父在学別人。” 贺妍缓缓抬起眼皮: “你三舅父迷了心智,谁也叫不醒他。” 马车悠悠驶过街巷,在王府门口停下。 贺妍带著女儿下马车。 慕容婉下马车时,一时没留意,踩住了裙角,身子往前倒。 来扶她的婢子春月嚇得容失色,赶紧用身子接住慕容婉。 春月不过十二三岁,身板瘦弱,被慕容婉压得摔倒,手臂被地上的碎石划破,一串鲜红晶亮的血珠子从伤口冒出。 慕容婉踩著春月的手,堪堪站稳。 服侍王妃的林嬤嬤站出来呵斥春月: “怎么做事的?郡主身子娇贵,若伤了半分,你有几个脑袋能赔得起?” 春月忙从地上爬起来,一头冷汗: “求王妃郡主恕罪!” 贺妍关切地拉著女儿,见女儿没事,才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春月: “去领二十鞭子。” “多谢王妃。”春月伏地,长舒一口气。 慕容婉抿著唇没说什么。 她低头瞧自己桃粉的裙摆,沾了春月手上的血渍,怕是洗不净了。 这套裙子是今年新做的,今日第一次穿就这么毁了,心中难免不高兴。 但母亲教过她,在外边不能显得跋扈。 “娘,我去和父王请安。”慕容婉不愿再多看一眼春月。 慕容婉和贺妍走进府,见管家迎上来。 “王妃、郡主。”管家將身子压得很低,躬身对慕容婉行礼。 慕容婉:“父王呢?” 管家看了一眼贺妍的脸色,支吾道: “王爷在听雨轩,命令府內上下不得打扰。” 贺妍脸色一下难看了许多,温和之色散尽,转身回自己的琼华院去了。 慕容婉也往自己的汀兰院走。 七王爷慕容循是皇上的胞弟,王府是亲王的规格,院落眾多。 慕容婉虽然在王府长大,但有些院子她都没去过。 她记得听雨轩是个封起来的院子,是先王妃曾住过的地方。 慕容婉听下人们私下议论过一次,父王有位原配妻子,七年前亡故了,连个子嗣都没留下。 后来那些下人都被送到乡下庄子去了,府中再无人提起,父王也不曾提过。 慕容婉觉得那位先王妃大概样貌才品都远不如自己的母亲,根本不得父王喜欢。 可父王现在去听雨轩做什么? 慕容婉没想明白,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女子的笑声。 慕容婉顺著声音的方向看去,是群芳院传出的。 父王有个奇怪的癖好。 喜欢收集美人,却不与美人过夜。 他时不时带新挑中的美人回府,带回来的人都收在群芳院里,连个侍妾的名分都没有。 林嬤嬤说,这些女子不过是些伺候人的玩物,身子也不能生养,根本不值得入眼。 可母亲看见那些美人的时候还是很生气。 慕容婉想得出神,等到她回过神时,自己竟然已经站在了听雨轩的门口。 …… 琼华院。 贺妍喝了三盏凉茶,胸口的火气还消不下去。 “七年了,他还是忘不掉那个女人!” “她活著的时候他不管不问,待人死了反倒做出这副深情模样来,我若早知如此怎会要嫁他?!” 林嬤嬤赶紧使眼色让屋內下人都退下去,把门关上: “王妃消消气,王爷也就是一时念旧才去的听雨轩。过去的都过去了,如今您才是王府后宅之主。” 林嬤嬤给贺妍揉著太阳穴,小心劝慰著。 贺妍攥紧了帕子,不甘地讥笑出声: “一时念旧?呵。” “嬤嬤,你看见群芳院那些鶯鶯燕燕了么? 你看看她们的脸!看她们每一个人的脸!你看她们像谁!” 第19章 七王爷慕容循 清明前后,最是容易落雨的时节。 细雨扬扬洒在皮肤上,像无数根细软的针尖。 慕容婉站在听雨轩门口,耐不住心中好奇,想往里看一眼父王。 才走一步就被守在门口的护卫拦住了: “郡主,王爷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入內打扰。” 慕容婉秀气细长的眉略微挑起: “父王最疼爱我了,我进去怎会是打扰?你去稟报父王一声,说我从贺府回来了。” “是,郡主。”护卫知晓衡阳郡主在家中娇宠,不敢耽误。 慕容婉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护卫大步回来,沉声道: “王爷说,让郡主先回汀兰院。” 慕容婉愣了一下。 父王素来极好说话,几乎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今日她怎么连院门都入不得了? 慕容婉不悦地回自己院子换衣裙去了。 听雨轩,正房內。 门窗皆闭,一室昏暗。 慕容循颓然地坐在门边,怀里抱著一块牌位。 【恭亲王妃裴氏之灵位】 慕容循是先帝宠爱的柔妃所生之子,生了一双风流的桃眼,看人时总是显得很多情。 这样的眼睛若生在少年的脸上,必然是要撩动许多少女芳心的。 可慕容循已非少年,如今已有二十七岁,身材隨著酒肉享乐鬆弛。 十多年前的时候他还是儒雅俊朗的,只是现在人胖了,就和以前判若两人。 但优柔寡断又懦弱的性子从没变过。 他十几岁的时候被皇兄封为恭亲王,封地在洪州。 虽本朝亲王可居京城遥领封地,年少的慕容循还是兴奋地想要亲自去自己的封地游玩一圈。 去江南饮酒作诗,看看烟雨如雾之景。 在洪州待了两年,再回京时居然被叛党余孽拦路。对方人数眾多,有备而来,与王府护卫廝杀得不可开交。 眼见形势不利,慕容循在两个受伤护卫的掩护下逃走。 奈何叛党余孽也追了上来。 慕容循腰间繫著宝剑名鞘,但这只是因为好看才带著,他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狼狈躲闪。 困境之中,却听见一个女子的笑声入耳: “喂,你自己不是有剑吗?为何只顾著躲?” 慕容循抬眼望去,见一个做男装打扮的少女骑在马上,一手执韁绳,一手拿著条金灿灿的长鞭。 霞光万丈,她笑起来时灿若骄阳。 “吾遇歹人劫杀,望女侠相助!”慕容循顾不得许多,急得求救。 “我要是救了你,你腰间的宝剑得归我。” “好!”慕容循一口答应。 女子从马上跃下,手中的鞭子如长了眼睛和手脚一般,捲走了叛党手中的刀剑,又直击他们命门。 “走!”她一把拉起慕容循上了马,策马狂奔而去。 马疾如风,女子的髮丝被吹到慕容循的脸上。 痒痒的。 慕容循惊魂未定:“敢问女侠如何称呼?” 女子的声音被风吹散:“苏璇。” 待到安全的地方,苏璇下马第一件事就是要走了慕容循的宝剑。 慕容循没了剑,没了护卫,隨身可证明身份的物件也在混乱中丟失。 他得知苏璇要去长安,於是跟在后面:“你若肯护我回长安,我必报以万金!” 苏璇挑眉,伸手掐著慕容循白嫩的下巴: “哎,小白脸,你是不是迷上本女侠了?” 慕容循急道:“休要胡言!” 苏璇哈哈笑起来,一双眼睛清澈如溪,月影流光。 慕容循忽地就红了脸,匆忙地后退,慌张地摔了个屁股墩。 去长安的路上,苏璇指使慕容循做这做那的,把他当小廝用。 他一开始敢怒不敢言,后来相处久了,经歷几番困境后竟生出情意。 等到了长安慕容循才知道,她不是什么江湖女子,她是裴家次女裴璇。 裴家有两个女儿,长女入宫为妃。 次女裴璇前几年去江南外祖家住下,没养成一点江南女子婉约的性格,反而风风火火地练起了武。 行走在外时,还化名苏璇,免得给裴家生事。 皇上慕容宇派人剿灭了叛党余孽,同时安抚慕容循,问他可有所求。 慕容循坚定地跪在皇兄面前: “臣弟心悦裴家次女裴璇已久,求皇兄赐婚。” 慕容宇高坐龙椅之上,深深地看了他很久: “准了。” 慕容循和裴璇成亲时,是永嘉八年。 十六岁的裴璇嫁入王府,没过多久裴家就被人告发谋逆,私通敌国。 祸不及出嫁女,裴璇不必跟著裴家离开长安,却被禁足在王府內。 曾经张扬的女子一夜之间变得內敛沉默。 一日日。 一年年。 裴璇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 慕容循想见她,却不敢面对她。 同时也害怕皇兄会因此而猜忌他。 他去听雨轩的次数极少。 裴璇也几乎不找他,常常闭门在院中,不见她出来。 就这样过了三年。 皇兄再次赐婚,让他娶贺家女为侧妃,他也不敢反抗。 永嘉十二年,裴璇和贺妍同时传出有孕的消息。 慕容循听说裴璇有孕后喜不自胜。 可还未高兴几个月,皇上最信赖的青阳道长却说裴璇肚子怀的是祸乱天下的灾星。 大凶临头。 皇上目光寒凉地看著他:“老七,该怎么做,应当清楚。” 慕容循伏地谢罪,遍体生寒。 他回到府中,红著眼,亲手把那碗御赐的墮胎药端到裴璇面前: “璇儿,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裴璇摸著已经隆起的孕肚,清亮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慕容循。 慕容循也望著她。 她生得很美,这几年消瘦了许多,却依旧让人挪不开视线。 她笑了。 笑得脸色苍白,眼角的泪珠无声地往下落。 慕容循端药的手在颤,连著胸腔里的心也在颤。 那是他见过最淒凉的笑,让他心疼到连每一处骨缝里都是痛意。 此后数年,他在夜里一次次地梦见她流著泪对自己笑,痛得断肠削骨。 “没有以后了。“ 裴璇抹去眼角的泪珠,接过药碗,对他说: “当初我救你,你欠我一命,该还给我了。” 然后她扬手砸了药碗。 药汁飞溅时,裴璇从身后抽出一把泛著冷光的剑,直刺进慕容循的胸口。 慕容循胸口传来尖锐的疼痛。 屋外的护卫衝进来见裴璇一脚破开窗子,跃上墙头。 护卫们才知,这些年足不出户的王妃竟会武功。 傍晚,残阳落了一半。 墙头露出红色的半圆,像一座血色的坟。 冬风吹得裴璇衣角青丝纷飞,身影消失前,她留下最后一句话: “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慕容循,你不配。” 慕容循胸口插了一把剑。 那把剑正是当年裴璇救他时,他送的那把宝剑。 她在和他做了断。 从此两不相欠。 她不要他了。 “璇儿……” 慕容循喉间喷出一口血,身子直直地往后倒。 他昏迷了近一个月,高烧不退。 等他被太医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时候,手下护卫呈上一片血衣。 “王爷,这是在京郊断崖下找到的,王妃恐怕已经……” 追著裴璇出去的护卫一路跟到了京郊山林,在断崖处失去了线索。 崖底有豺狼虎豹出没,搜寻的人手顺著斑斑血跡找了几片血衣。 一处洞穴口,还散落著几根被野兽啃过的人骨。 恭亲王妃死了。 有人嘆,死了也好。 死了,裴家一家人在地下就团聚了。 因是罪人之女,皇上不允许裴璇的牌位入宗祠。 慕容循就在听雨轩为裴璇立了牌位。 他懦弱得不敢与皇权对抗,不敢面对外人的流言蜚语。 裴璇不在了,但他依旧按著宗族的期待开枝散叶,平日里和贺妍一起在外人面前做著夫妻和睦美满的样子。 只是每年清明时,就將自己关在听雨轩,一个人抱著牌位喃喃自语。 “璇儿…有很多人像你…可其实没人真正像你…” “璇儿,你那一剑没收走我的命…你回来取…” “我知道你嫌我没用……恨我软弱……” 慕容循的手指一寸寸地抚过牌位。 雨水从窗户缝隙溅进来。 他面颊微湿。 门外,站著一位长年看守听雨轩的僕妇。 僕妇叫忍冬,是伺候过先王妃裴璇的婢女。 慕容循在屋內对著牌位喃喃自语时,忍冬就在院子里沉默地扫地。 这院子空了几年,她就扫了几年。 数年如一日,好似在等待曾经的主人归来。 忍冬经过屋门口时,听见慕容循细碎的低语,捏紧了手中的扫帚。 她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狠狠地朝著慕容循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 呸! …… 慕容婉换好衣裙去琼华院找母亲的时候,雨已经小了。 四处都瀰漫著湿漉漉的雾气。 林嬤嬤还在小声宽慰著贺妍: “世间男人得不到的就忘不掉,王爷如今无非是后悔,心中有个放不下的结罢了……” “王妃犯不著为此事置气。” 贺妍听著有理,心里气顺了些。 也是,人都死了,做那深情的模样给谁看呢? “娘,我换好了衣裳了。” 慕容婉走进来。 林嬤嬤立刻闭了嘴。 贺妍看见女儿伶俐朝气的模样,脸上露出一抹胜者的笑意。 裴璇活著的时候,自己贏不了她。 可现在她已经死了。 自己的女儿是千娇百宠的郡主,儿子是继承爵位的世子。 而裴璇,只能怀著还没出世的祸水被野兽啃得尸骨无存。 “娘,你看我头上新做的珠好看么?” 慕容婉头上戴著一支珠,顏色润白的南海珍珠镶在金丝上,价值百金。 贺妍抚过女儿的脸: “娘的婉儿最好看,谁也比不上。” 第20章 清明祭祖 黑匪山。 清明这一日,村里眾人都起得很早。 大家以前都是在江湖上混过的,到如今,认识的人里,死的比活的多。 村民们三三两两往黑匪山的南面走。 山南侧有一片墓园,立满了墓碑。 有的墓碑后边是个小土包,而有的,仅仅就是一块墓碑。 细雨濛濛。 苏知知和薛澈走在前边。 两个孩子手里都拎著一大串纸元宝。 苏知知左手已经好全了,张开双臂,迎著雨丝往前跑,手里的纸元宝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 她发顶的苞头圆鼓鼓的,像两个小包子。 苏知知的头髮很黑很多,伍瑛娘要拿绑头绳给她绕好几圈才能缠牢。 她今日戴的头绳很漂亮。 年前村里猎到一只虎,老虎筋被抽出来给苏知知做头绳和弹弓。 伍瑛娘在虎筋外头缠了一圈圈的红丝线,绑在知知头上,好看又紧实。 郝仁和伍瑛娘走在后边,手里提著香烛和祭品。 薛澈今日本打算待在屋內的,但苏知知拉著他一起来,说要让她天上的娘亲见她的新玩伴。 “我娘见到你,肯定很高兴的。” 苏知知他们走到了一排墓碑前。 点了蜡烛,烧了香,將装著肉和米糰的碗放在墓碑前。 薛澈原以为只是来祭拜苏知知的生母。 来了才知道要祭拜的墓碑有好几处。 “知知给外祖父、外祖母上香。” “大舅父、大舅母请吃米糰……” “娘,知知又给你带了……” “娘你看阿澈,我新收的小弟,是不是很好?” 苏知知忙得不停,嘴里念念叨叨的。 薛澈跟著在后边问候: “知知外祖父、外祖母、大舅父、大舅母好……” “晚辈薛澈,见过各位长辈。” “晚辈不是知知的小弟,各位长辈莫误会……” 苏知知总是爱出门跑,她自从前年记住墓园的位置后,有时自己也会跑去母亲的墓碑前送东西。 可能是一把顏色热烈的野,也可能是一捧熟得甜透的浆果。 苏知知从衣服上缝著的小荷包里掏呀掏~ 掏出来几颗青嫩的野果子,在每位长辈的墓碑前放一个。 伍瑛娘拂去苏知知头上沾著的瓣:“知知有心了,外祖父他们收到知知采的果子一定很喜欢。” 苏知知变戏法一般从篮子里抽出个小纸鳶: “我今天还要和阿澈放纸鳶给他们看!” 纸鳶是秦老头照著阿宝的样子做的。 苏知知把纸鳶递给薛澈: “阿澈你举好纸鳶,我放线往前边跑,起风了你就鬆手。” 薛澈不屑於玩这些幼稚的小玩意,但说实话他其实从来没玩过。 他双手托著纸鳶,看著苏知知手里的线越拉越长。 一阵风颳起。 薛澈鬆开手里的纸鳶,朝苏知知大喊: “知知,风来了!” 苏知知两条小腿像轮子一样快速蹬起来。 纸鳶一摇一摆地往上升。 阿宝也飞过来了,像是要和纸鳶一比高低。 郝仁站在墓碑前,看著两个孩子玩闹的场景。 而后,他掀开衣袍下摆,跪在墓碑前,面容肃穆地磕头: “爹娘、大哥大嫂、璇儿,凌云来看你们了。” 他伏下身子磕头,如被积雪压弯的竹枝,久久没有直起来。 他不姓郝。他姓裴。 他不是山野村夫,不是江湖大盗。 他是当年风流傲气的长安才子,裴家二郎。 是那些世人口中,隨著裴家流放,死在路上的裴凌云。 当初父亲被人诬陷私通敌国陷害薛家军,皇上大怒,百官求情后,裴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除了已经出嫁的长姐和妹妹,裴家上下皆被流放。 从富贵锦绣之地,跌入了洪水、瘟疫、饥荒。 大哥死於肆虐的洪水,父亲死於瘟疫。 母亲和大嫂被押送的官差调戏,寧死不从,后来粮食不足,活活饿死。 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半条命。 他奄奄一息的时候,伍瑛娘带著一帮山匪出现,杀了官差,把他带上了山。 那日起,裴凌云死了。 活下来的,是黑匪山的郝仁。 他学仁义礼智数年,不如乱世山匪一把刀。 从此往后,他是虚偽好人,是绵中利刃。 伍瑛娘早年与裴璇在江湖上相识,义结金兰。 伍瑛娘得知裴家被流放至岭南,便带著一帮人想趁乱劫人,只是没料到,被流放的裴家只剩下裴凌云一个活口。 他们在黑匪山安顿下来。 在当时饥荒动盪的岭南建起一片可蛰伏之地,一点点壮大队伍。 两年后,伍瑛娘和裴凌云设法联络上了在京城的裴璇。 裴璇明面上被禁足在王府,日日闭门不出,但实际上以此为掩护,暗地多次潜出调查。 裴璇告诉他们,她一定会为裴家翻案,查明真相。 可还没等到翻案,裴凌云先等来的是身怀六甲,满身是伤的妹妹。 裴璇逃出王府后,除了王府的护卫,还有另一队人手在追杀她。 她迫不得已在京郊造出已死假象,而后到岭南和兄长还有伍瑛娘匯合。 裴璇怀著身孕,一路艰险顛簸,她到黑匪山时,已然是强弩之末。 她撑著最后一口气生下孩子,伍瑛娘给她接生。 “二哥……这个孩子不能姓裴,也不姓慕容……她是我的孩子,她叫苏知。” 裴凌云握著妹妹的手,声音发颤:“好。” “二哥,我查到是贺家……贺庭方……” 裴璇惨白的脸已经瘦脱了相,却把裴凌云的手抓得很紧。 然后,乾瘦的手一点一点鬆开。 “二哥,我好想爹娘……想长姐和大哥……” 她的泪水在床沿砸得四分五裂,脸上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声音轻得像隨时会断掉的线: “二哥,我以前总在你书页上画乌龟……我明知道你最喜欢那些书的…… 二哥,我不好……你別怪我……” 她的手臂兀然垂下。 “好。” “不怪你。” 裴凌云的泪水砸在裴璇垂下的手臂上。 妹妹很轻,抱起来仿佛一片枯叶。 可她原本不是这样的。 裴凌云记得,璇儿自小就是家中身体最好的孩子。 她会跑会跳会闹。 她不爱念书,喜欢习武,让爹娘头疼不已。 她只比自己小一岁,和自己日日都要吵架。过年时,谁多吃了一块都要吵。 她吵不贏的时候,就偷偷使坏在裴凌云最喜欢的书上画乌龟,把裴凌云气得七窍生烟。 可外人谁说裴凌云一句坏话,裴璇都要提上鞭子找人打架去。 每次打完架,裴璇挨了家法,被禁足屋內抄书反思。 裴凌云去给她送小人,看著妹妹手上的伤,心里很不是滋味: “打架那么疼,以后別动手了。” 裴璇咬著人,笑著拍拍自己手臂:“二哥,我结实著呢。” 裴凌云的眼泪落在地上,一颗接一颗。 璇儿分明是那么结实的孩子。 她明明那么爱笑。 怎么会是自己怀里这具形如枯槁的躯体? 天边响起闷雷。 倾盆大雨轰然而至,雨声掩盖了屋內的哭声。 裴凌云抱著裴璇凉下的尸体,牙关里挤出野兽受伤时一样的嘶吼: “璇儿,璇儿……” 他双眼猩红,肩膀战慄。 那一刻他想质问苍天神明,为何如此对裴家? 他们裴家世代书香,乃天下文人之首,上忠於君,下无愧於百姓。 为何落得含冤受辱,家破人亡的下场? 为何世上奸人当道,良臣折骨? 屋外狂风暴雨,吹得窗牗哐哐作响,仿若有无数冤魂在嘶叫著捶打窗户。 “哇——”婴儿啼哭声响起。 伍瑛娘抱著哇哇啼哭的苏知知,走到裴凌云身边: “我们好好活著,养大知知。 只要活著,一切就没结束,还有翻身报仇的机会。” 这一年岭南罕见地遇到乾旱,几个月不曾落一滴雨。 可那日瓢泼大雨倏然而至,润湿了乾裂的土地和即將枯死的生灵。 万物回春。 接下来的大半年,风调雨顺,大获丰收。 动乱不堪的岭南终於在那一年从混乱走向有序。 他们都活了下来…… 夹著青草气息的微风吹来知知的声音: “爹、娘,你看,我放得多高!” “哎呀,阿澈你往这边走一点,再来一次!” “阿宝阿宝~快接住,別掉了……” 郝仁从墓碑前站起,眺望山坡上奔跑的苏知知和薛澈。 微微细雨停了,天放晴。 大片的阳光从云间落下。 苏知知他们的影子倒在山坡上,被拉得好长好长。 墓碑的影子,也好长好长。 长长短短的影子印在青绿的山坡上。 於是,山坡上,一家人的影子团聚了。 郝仁的手落在裴璇的墓碑上,声音很温柔: “璇儿,知知很好,就是比你小时候还闹腾。” 伍瑛娘把知知采来的野在墓碑前摆正,倒了一壶酒在碑前: “知知那性子,以后耍起鞭子来怕是比你还厉害些。” 日光下,一切都在发亮。 紫一团,黄一团的野簇拥在裴璇的墓碑前。 点一点头,笑一笑。 第21章 挖野菜 清明过后,良民村得到县衙送来的消息。 由於良民村多次立功,刺史大人和县令要亲自来良民村进行视察表彰! 郝仁得知消息后,就开始计划,什么出现,什么不能出现。 刺史要来的这日苏知知没想那么多,她只关心春天正是挖野菜的好时候。 煎熬著度过了上学的日子,好不容易到了休沐日,苏知知背著小竹筐要出门挖薺菜。 前两日伍瑛娘煮的薺菜鸡肉糰子实在是太好吃了,苏知知还想吃,但是家里薺菜没多少了,她打算采满满一筐薺菜回来。 苏知知背著竹筐出门,阿宝跟著在背后扑扇著翅膀。 苏知知抬头就看见挎著个篮子的二娘: “姐姐早!” 二娘五官长得很秀气,身材窈窕,却长了一张圆润的脸盘。 笑起来温软无害,任谁看也不像是五毒谷出来的。 她对苏知知笑起来的时候,一张脸更圆了: “知知去哪啊?” “我去挖薺菜,回来让我娘煮糰子。” “正好,我要去采些蘑菇,一起走。” 二娘牵著苏知知往村东走。 其实去后山的路有很多条,往西往北往东都可以。 但往东走的话就可以路过虞大夫家,苏知知顺带拉著薛澈一起去。 她们走到虞大夫家小院时,正巧碰到门口走出来两个身影。 虞大夫和薛澈也出门了。 虞大夫背著个大竹筐,薛澈背著个小竹筐,手里拿著锄头。 苏知知朝著薛澈跑过去:“虞大夫、阿澈,你们去哪?” 薛澈也往苏知知面前走:“二娘、知知,我跟虞大夫去采草药。” 薛澈来山上简直来体验人生的。 他以前只吃过不少药,但亲手采草药还是第一次。 虞大夫看见二娘时,脸色有些不自然,拧著眉: “你不是前日和昨日都采了蘑菇么?怎么今日又要去?” 二娘单手叉在腰间,挑眉笑: “虞大夫这般关心我?连我日日做了什么都知道。” 虞大夫无言。 她那么张扬地从他院子门口走过,怎么可能注意不到? 而且,就是因为看见她去了后山,他前两才没去採药的。没想到今日二娘又去。 “刚好,一起走吧。” 苏知知很高兴,人多的时候,挖野菜也很好玩。 后山很大,有森林,有溪流。 苏知知一个人出门的话,,即使有阿宝保护也不会进林子。爹娘就这事叮嘱过她好多次。 但今天有二娘和虞大夫在,她可以放心进山林。 外边明明日头很大,但一进山林,日光就被遮蔽了一半,剩余的一半仅从参天古木的枝叶缝隙中流泻。 薛澈感到一阵凉意,庆幸自己按照虞大夫的嘱咐多加了两件衣裳。 他扭头看著跑跑跳跳的苏知知,穿著单件春衫,却热得头上出了层薄汗。 薛澈:…… 算了,人和人不能比。 山林间有鸟叫,脚下四处都是草木爬虫。 薛澈每一步走得很小心。 虞大夫走了两步就眼睛一亮,蹲下来挖一株草药。 这座山真的是宝,看著平平无奇,但虞大夫在这座山上已经挖到过数次珍稀草药。 哪怕是常见的草药,这山上长得也比別处旺盛健壮。 尤其是每次碰到苏知知也在后山时,运气就特別好。 “这株叫两面针,可活血化瘀,解毒消肿,行气止痛……” 虞大夫一边挖,一边跟身后的薛澈解释。 薛澈住在他家,经常会帮忙在院子里晒草药,看了些草药书籍后,也会问一些相关的问题。 薛澈悟性好,一点就通,虞大夫因而也愿意教他。 可虞大夫说了两句,等他挖好了草药回头放进筐內时,发现薛澈並不在自己背后。 “哇,好漂亮~”苏知知的讚嘆声从前方传来。 虞大夫闻声看去,见薛澈不知何时被苏知知拉过去,站在了二娘的身后。 两个孩子好奇地睁大眼,看二娘戴手套採摘蘑菇。 二娘采蘑菇,只挑那些顏色夺目鲜艷的,比朵还明艷。 红伞伞白杆杆,是二娘的採摘目標。 而那些灰扑扑的无毒蘑菇,都被二娘淘汰进了苏知知的竹筐里,回头煮汤加进去提鲜。 二娘拨弄了一下篮子给两个孩子看: “这些都是鬼伞,记清楚样子,以后谁惹你了,你就拿这几种给他煮汤喝……” 苏知知振奋点头,牢牢把蘑菇记在心里。 薛澈觉得自己应该用不到,但是多学点倒是没坏处。 二娘说完,虞大夫手里拎著新挖的一株草药来了: “这株散百鬼可解鬼伞之毒,你们也认清楚。” 苏知知和薛澈的脑袋齐齐转向虞大夫,看著他手里拎著的一株草。 二娘瞪了虞大夫一眼,转身去挖了旁边一株硕大的鸡血藤。 虞大夫忙走过去: “鸡血藤给我,我要入药用。” 虞大夫在村中是很受人敬重的,但是唯独二娘不卖他面子: “凭什么给你?上回抓到的人都给你试药用了,一个也没分给我试毒。你还好意思来和我抢?” 那棵鸡血藤极粗,不可多得,虞大夫哪里肯放过? 他手握著鸡血藤的另一端不松: “你製毒用不上鸡血藤,你给我,我当真有用。” 二娘忽然低头一笑,伸出涂了豆蔻的指尖,嫵媚地戳在虞大夫的胸口,拉长了声音: “虞如白,你有没有用,我试过才知道~” 虞大夫眼神惊慌地退后一步,拨开二娘的手,气得脸红: “千娇,你別太过分!” 虞大夫平日只研究草药,不与人多话,又总喜欢穿白色,给人一种飘飘欲仙,遗世独立之感。 苏知知有时候都觉得,虞大夫会不会哪天就飞到月亮上做神仙去了。 但现在看虞大夫气呼呼的样子,突然觉得接地气了很多。 二娘:“我怎么过分了?这鸡血藤你爱要不要!” 虞大夫:“你分明是故意的。” 二娘: “我为什么要故意?” “……” 苏知知和薛澈抬头看著二娘和虞大夫这么一来一回地说著,也不明白怎么就吵起来了。 薛澈很惊讶,第一次看见冷淡的虞大夫还有这么小孩子气的时候。 苏知知见怪不怪: “他们俩动不动就吵,不用管,过会儿就好了。” 二娘明明对虞大夫很好的,虞大夫忘了吃饭的时候,二娘总是给苏知知飴,请她给虞大夫送饭菜。 可是两人一见面,好像就控制不住地会吵起来。 薛澈看这样子,他是没法跟著识草药和蘑菇了,只能跟著苏知知挖野菜。 “这个就是薺菜,你得拿锄头小心地从地下挖。”苏知知指著石头边上的一丛薺菜。 薛澈蹲下身,看见薺菜的叶片呈羽状分裂,边缘有著不规则的锯齿状,顏色鲜绿。 他挖得手法很生疏,苏知知上手一点点教他。 两人渐渐挖了一筐子的薺菜。 苏知知正要起身时,眼角余光瞄到一抹彩色。 林间,一只尾巴鲜艷的山鸡慢悠悠地觅食,羽毛光泽亮丽。 “有山鸡!” 苏知知噌地一下跳起来,顾不上手边的野菜篮子,整个人弹射出去。 山鸡感到危险,迈开脚“咯咯咯”地跑。 “快抓到了!”苏知知在后边追。 薛澈不放心苏知知一个人往林子跑,跟在后边迈开腿: “知知,別跑了!” 正在爭执的二娘和虞大夫见两个孩子眨眼跑那么远,不由得也追了上去。 於是,原本静謐的林间变得鸡飞狗跳。 苏知知在追山鸡。 薛澈在追苏知知。 虞大夫和二娘在追两个孩子。 苏知知跑在前面,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往斜坡下摔没了影。 “知知!”薛澈那一剎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一个没注意,脚下被藤蔓绊倒,也摔了一跤。 虞大夫和二娘飞奔赶过来,提起薛澈。 三人到了斜坡边上,往下一看。 见苏知知正坐在坡底,怀里抱著拼命挣扎的彩毛山鸡,头髮上还沾著几根鸡毛。 她抬头,两眼笑成月牙儿: “你们看,有好多鸡!” 坡上三人顺著苏知知的脚边看去,见一窝小鸡还有一只母鸡正围著打转。 薛澈:!!! 第22章 刺史来访 苏知知在后山挖野菜抓鸡的时候,山脚下,有几辆马车碾过土路。 马车半新不旧,虽比不上京城贵人们的马车华丽,但足够宽敞,车身木头也结实。 马车前后都有衙役,皮肤黝黑,个个佩刀。 前头的马车坐著白云县的县令宋平,后面的马车坐著潯州的州刺史顾景。 宋县令很年轻,二十多岁,去年授官。 他得知自己要来岭南做县令的时候,非常振奋。 虽然偏远,条件远不如京城,但他觉得越是困苦之地,越需要他这样的人来为民为国效力,好好地做出一番成绩。 顾刺史年纪大了,刚过六旬,也是去年调来岭南做刺史的。 当他听说自己要去岭南时,第一反应是: 他大爷的,吏部那帮龟孙子又在皇上面前说他什么坏话了? 居然被调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来岭南之后,发现气候湿热,蚊虫眾多,还时不时就有大盗出没。 所幸此处民风剽悍,当地百姓居然能自己抓盗匪,真是给官府省事又添政绩。 白云县有个叫良民村的地儿,已经抓了好几次重犯了。 最近一次还解救了富贵人家被拐走的子女。 顾刺史决定来良民村慰问表彰一番,赐个牌匾,以此来鼓励其他县村也多多为治安出力。 宋县令为此很激动,相信自己和百姓团结一心的努力,果然被上峰看到了。 “顾刺史,我们到了。” 马车在山脚停下,宋县令先下了车,去后面请顾刺史。 “有劳宋县令了。”顾刺史一掀帘子,就看见宋县令壮志满怀的笑容。 顾刺史心中暗嘆一口气,好像在宋县令身上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一腔热血,耿直如松。 以至於不仅年轻的时候被人家挤兑到穷乡僻壤,年纪一把了,还是被发配到这瘴癘之地来。 嘖,说多了都是一把泪。 良民村事先接到了消息,提前做了些准备。 郝仁和白洵在山脚下迎接。 鬍子白的顾刺史下车后,看见两个粗布麻衣的男子走来。 其中一位腰间佩刀,眉间凌厉,看著很厉害的样子,却只有一只手臂。 另一位郎君则极其俊美文雅,若非身上穿著半旧的灰色粗布,头上麻绳束髮,顾刺史还以为看见了哪家清贵公子。 “顾刺史,这位就是良民村的村长,郝仁。” 因著之前的案件,郝仁去过县里衙门几次,宋县令认识郝仁。 毕竟像郝仁这样的容貌气度,让人一眼就忘不掉。 郝仁上前,恭谦地叉手行礼: “顾刺史、宋县令,在下郝仁,是良民村的村长。” 顾刺史实在是很惊讶。 他看看后边的山林,看看郝仁身上的衣衫,竟有种粪土坑里看见金玉的震惊。 岭南离长安甚远,许多百姓一辈子也没去过长安,更別提在长安遇见贵人。 而会被派来岭南做官的人,也多半在京中挤不进核心勛贵圈。 故而顾刺史和宋县令以前都曾听过裴家才子的名號,却不曾见过。 顾刺史:“郝村长一表人才,可是岭南本地人?” 郝仁:“在下祖籍河东,多年前逃难来此。” 顾刺史:“郝村长可念过书?” 郝仁的笑容中显出几分惭愧: “略识些字罢了,读书金贵,山野乡民供不起。” 顾刺史听罢,惋惜地摇摇头。 这样气度的人没读过书,简直是锦缎里塞乾草,好看的大草包一个。 身后有衙役从马车上搬下来一块牌匾,用大红的绸子繫著,上边是“良民村”三个大字。 “郝村长,这是顾刺史亲手写的牌匾。”宋县令解释。 郝仁称谢:“多谢顾刺史赐墨宝。” 一行人往山上走。 白洵走在最前面,郝仁引著宋县令和顾刺史在后边跟著,最后面是一眾衙役。 其中有个衙役伸了个懒腰,顺手想摘一片树叶在手里把玩,被郝仁出声制止: “且慢!” 大家不明所以地看向郝仁。 郝仁:“此处盗匪横行,我们山上村民为自保,在山脚下设下了机关。有些草外人看似无异,一旦触碰便会触发机关。” 想摘树叶的衙役默默地將手收了回来。 顾刺史和宋县令对这小山村不由得高看了一眼。 顾刺史年纪虽大,但身体还算硬朗,爬山不在话下,大家一口气就到了山顶村口。 宋县令张罗著就要把顾刺史亲笔题的牌匾掛到门坊上去。 然而宋县令一抬头,就不吭声了。 眼前门坊上赫然已刻著“良民村”三个字。 行云流水,铁画银鉤。 顾刺史:“郝村长,不知这字是何人所题?” 郝仁解释:“是村民们从別人字帖上找的字,拿来画了模子,然后找石匠凿在门坊上。” “凿的不错!”顾刺史讚嘆。 同时心中也更加惋惜,这些村民怎么就没一个人念书考科举? 他多年前也是贫寒学子,家中拮据,吃过些苦,后来做了官,情况才好起来。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1 这些山野村民念了书,才能改变命运。 可惜了良才。 可惜啊。 顾刺史让衙役把牌匾放下来,在村里换个地方掛,別把门坊上这么好看的字给遮住了。 宋县令也欣赏门坊上的字,不过他的注意力没有在门坊上停留很久,他更好奇村內的景象。 跟著郝仁和白洵走进村,见人人都忙活著。 村里很乾净,家家户户门口都长了些野,在春风中招摇。 宋县令觉得这点很难得。 他去看过白云县其他一些村子,很多都脏污乱排,下脚都不方便。房屋门口只有潮湿的青苔杂草,一不留神就会滑倒。 宋县令看向郝仁:“想不到村民们如此有閒情雅致,还会在屋外种。” 郝仁失笑:“那是在下的女儿知知幼时调皮撒的种子。” 苏知知三岁的时候,有段时间喜欢把野种子扒拉出来,不管去谁家玩都撒一把种子。 第二年,家家户户门口就多了一簇簇野。 接著,一年开得比一年多。 苏知知也不喜欢地上脏兮兮的,看到鸡屎鸭屎就不肯下地走路。 於是村民们都自发地把自己门口的区域清扫乾净。 几人继续往前走,听见潺潺水声。 顺著声音看去,是一个很大的蓄水池。 水池上边架著数根劈开的竹竿,竹竿一根接一根地绑著,延伸的尽头接入山顶流下的泉水。 源源不断的水流就从竹竿倾泻进水池里。 “妙!此计实在是妙!”宋县令又激动了。 他要把这个方法记下来,下回去別的山村时,可以將这种简易省力的取水方式教给更多的百姓。 顾刺史也很欣赏村民们的智慧: “不错,只要村民们肯用心肯使力,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这句话是他说了很多年的套话了。 听过这话的百姓未必越过越好,但是至少听的时候高兴。 顾刺史的目光转向山谷的时候,愣住了。 山谷处开闢了大片的田野,每一寸能种植的土地都利用了起来。 可是那拉犁的竟然不是牛不是驴 ,而是人! 顾刺史一时间很感慨,心中升起同情怜悯。 村子乾净好看又如何?连头牛都买不起,还在靠人累死累活地犁地。 山野村民,过得实在是苦啊。 顾刺史发话了: “宋县令,良民村几次抓捕盗匪有功,当奖赏几头牛。” 宋县令也看见田间景象了,皱著眉对郝仁道: “郝村长,村里过得这么难,你早应该告诉本官的。” 郝仁谢过了顾刺史,而后道: “其实大家不觉得苦,比起前些年饥荒瘟疫的日子,已经好许多了。”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经歷过大难后的知足。 宋县令没经歷过岭南天灾之时,只听说那时饿殍满地,尸骨成堆。 他听著郝仁这样讲,心里更酸楚了。 山谷另一侧,放牛又放羊的孔武打了个喷嚏。 他揉揉鼻子,继续把牛群和羊群往草多的地方赶。 第23章 你不懂念书 顾刺史等人爬了山,又视察了村子一圈,都有些累了饿了。 郝仁邀请顾刺史和宋县令去自己家中吃些点心。 伍瑛娘本来和秋奶奶忙著给村中人做饭,也没什么功夫单独给这些人做吃食。 她乾脆把昨天剩下的一点米糰子和薺菜煮在一起,肉也没放,加点水,煮熟了就端出去。 “两位大人,村中餐食简陋,別嫌弃。”伍瑛娘把两碗热腾腾的薺菜糰子放下,转身就出去忙了。 厨房里还燉著给知知晚上吃的鸽子呢,她得看著火。 伍瑛娘健壮的体魄倒是很吻合宋县令对村野妇人的印象。 且这妇人说话走路落落大方,很有几分侠气。 伍瑛娘走得急,他们也只当是村中妇人不好意思见外男,躲下去了。 “顾刺史、宋县令请用。”郝仁给他们添上两碗甘甜的山泉水。 薺菜糰子不是什么少见菜,顾刺史和宋县令以前都吃过。 尤其是顾刺史。 他看见那鲜嫩的薺菜叶,还有带著米香的汤汁,吃了一口,发现味道竟很像自己过世的母亲做的。 多年前,他还是个学子的时候,他母亲为了省钱,常去挖野菜回来,煮在粥里给他吃。 那时米糰子是过节时才能吃到的,混著薺菜一起煮,满口鲜香。 他吃糰子的时候,母亲就坐在旁边给他补衣裳,看著他吃。 如今回首,母亲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他自己也过了耳顺之年。他很久没再吃过野菜。 顾刺史吃得眼眶微湿。 他知道,这碗糰子虽然简单朴素,但兴许已经是村里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吃食了。 宋县令没想那么多,他就觉得这薺菜的確很鲜香,还想著等会下山的时候他带一把野菜回去,晚上让家里的厨娘也煮这个吃。 顾刺史和宋县令吃完,告辞离开的时候,苏知知回来了。 “爹、娘,我挖野菜回来了!” 苏知知的声音老远就响起。 她今日收穫颇丰,等不及地要回来告诉爹娘。 抓到的山鸡连带一窝小鸡已经被二娘关进鸡圈里了,她背上的竹筐里满满都是薺菜。 今晚又可以吃鸡肉薺菜糰子了。 她今天出门穿的是新做的衣裳,追山鸡滚下坡的时候,被树枝划破了,鞋子也烂了,身上都是泥点子。 娘看到了,肯定要发火的。 所以她特意拉了薛澈一起回来,要是娘想打她屁股,她就躲在薛澈背后。 薛澈身子弱,娘肯定捨不得下手。 郝仁朝著他们招手:“知知、阿澈。” 然后转头介绍道:“两位大人,见笑了,这是在下的女儿和外甥。” 顾刺史和宋县令都低头看著苏知知和薛澈。 见这两个孩子满脸都是灰,全身脏兮兮的,背上的竹筐里堆满了野菜。 其中女童的衣服还破破烂烂,脚上的鞋子都开了口。 “爹我今天挖了好多野菜,我还看见山鸡了,我摔了一跤滚到坡下,然后我……” 郝仁看两个孩子身上没有伤,捻走苏知知头髮上的草根,道: “知知、阿澈,先去洗手,爹回头再听你们细讲。” 薛澈:“好。” 苏知知:“好。” 苏知知的话没有说完,先去洗手了,装满野菜的竹筐被她放在门口,正好靠在宋县令的脚边。 宋县令这一刻內心惭愧无比。 他没想到,自己刚才吃的野菜竟然是这么小的孩子上山一点点挖出来的。 村里的孩子连件完好的衣服都没有,全身脏破,为了挖一点野菜,还滚下了山坡。 可见这些野菜来之不易。 而他,身为父母官,竟然可耻地还想过要带一把菜回去! 宋县令觉得脑袋有千斤重,羞愧得都不敢再看这孩子。 “孩子你们过来。”顾刺史弯下了腰。 苏知知这时候洗完了手和脸走出来,脸上白净了许多,但身上还是脏兮兮的: “爷爷有什么事?” 薛澈对村外人下意识有防备心,没有太靠近,也不怎么开口说话。 顾刺史以为是村里的孩子胆小怕生。 郝仁在旁边提醒: “这是刺史大人,要称刺史。” 薛澈:“刺史大人。” 苏知知:“刺史爷爷叫我什么事?” 郝仁还欲再提醒,但顾刺史抬手:“无妨。” 苏知知一双眼睛又大又亮,一眼看进人的心坎里。 薛澈也五官周正漂亮,行止有礼。 两个孩子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对小仙童似的。 顾刺史家中有个孙子,差不多的年纪,已经启蒙识字了。 而眼前的孩子们却只能衣衫襤褸地在山里挖野菜。 顾刺史纵然当年家境贫寒,但也没苦到过这个地步。 他看著就心痛。 联想到写得一手好字却没念多少书的郝村长,顾刺史在心中做了个决定。 他问苏知知和薛澈:“孩子,你们懂什么叫念书么?” 薛澈:“懂。” 苏知知:“知道呀,我平日都要去学堂的。” 顾刺史讶异:“你们村有夫子教书?” 苏知知指著不远处的秦老头:“那就是我们夫子。” 顾刺史望过去。 看见一个老头,只有一只耳朵,正坐在摇椅上编竹篾,背躬得像河里的虾米一样。 编得很慢,好像眼神也不大好,编了又拆,拆了又编…… “那是你们夫子?” 顾刺史不看还好,这一看,简直痛心疾首: “不,孩子你不懂!” “爷爷送你们去县里念书。” 顾刺史说得眼眶里浮起泪意: “这日子太苦了。” “念书改变命运吶!” 第24章 明德书院 顾刺史和宋县令满脸心痛,神色惋惜地离开了良民村。 没过两天,就有人送了四头牛外加两个孩子的启蒙书籍和笔墨来。 郝仁那天婉拒了顾刺史的美意,说孩子在村中上学就很好。 顾刺史幽幽地看他: “不要毁了下一代。” 郝仁:…… 苏知知开始有点犹豫,但是很快就决定了,她想去县里上学。 “我去!爹,我想去!” 苏知知满眼小星星地看著郝仁夫妇。 因为平日很少有机会出山,她偶尔有机会去县城里,觉得县城里人多热闹。 街上有人、炸糕等好多吃食,还有很多街头艺人杂耍。 县城离黑匪山近得半日就能到,要是去了县里念书,她就可以在县城和村里两边玩了。 更重要的是,她翻了一下刚送来的启蒙书,发现她都学过了,再学一遍的话肯定很轻鬆。 苏知知缠著伍瑛娘,眼里明晃晃写著“想去”。 伍瑛娘推著苏知知往外边走: “好了,先別吵了,我和你爹商量一下这事。今天要去学堂的。” 苏知知不闹了,背著书箱走了。 郝仁看著衙役送来的书本,神色不明。 伍瑛娘看著夫君,用打趣的口气道: “怎么?女儿想出去,你捨不得了?” 郝仁喉间嘆出一口气,又低又长。 “阿仁,你知道,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困在山里,总有一日会出去。” 伍瑛娘坐在门口擦拭她的红缨长枪。 她多年前独自行走江湖,初次遇到裴璇时,两人不打不相识。 当年她用的就是这杆长枪。 “璇儿若是还活著,以她的性子,不会拘著知知。 你看知知见到阿澈那么高兴,她也想要同龄的玩伴。別的孩子能做的,她为何不能?” 伍瑛娘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入了郝仁的耳朵。 风吹得门外的树冠轻摇。 满树枝叶映著风和阳光哗啦啦作响,似有人低语。 郝仁犹豫再三,终究是不忍心把苏知知拘束在山中: “去就去吧,反正离得不远,上学就在县城,放假就回村里。” 郝仁和伍瑛娘这边做好了决定。 没过几日,正好薛玉成暗中派了亲信来。 为了让薛澈安心在潯州住下,他们已经为薛澈造好了新的身份户籍,是薛家早就在岭南没落的旁支庶子,恰好与薛澈同名。 对外可称家中长辈早亡,寄养在郝仁家中。 岭南太偏远,不会有人查过来,也不会有人见过薛澈。 和户籍信息一起送来的,还有银票和金子,外加不少珍贵药材。 接下来的日子,郝仁忙著提前安排好村中事务,伍瑛娘则给苏知知和薛澈置办日常用品。 四月中旬的时候,一家人整整齐齐地搬家去县城。 县城人杂,为了安全著想,跟著一起去的还有秦老头和孔武。 看著就像是一对夫妻带著上下老小进城。 阿宝也跟来了,远远地在上空盘旋,恰好在灼热的日光中给一家人投下一片阴凉。 驴车晃晃悠悠,孔武坐在前头赶驴。 苏知知坐在后边的车上,兴奋得手舞足蹈: “去了县城,要先吃龙鬚!” “要去街上看喷火!” “还有那个观什么楼看唱戏……” 薛澈观察著周围环境。 他之前被吴老三绑来是关在车里的,没见过一路来时的场景,这会儿才意识到黑匪山的位置其实很偏很隱蔽。 虽然离县城距离不远,一般人很难找到这山洼里来。 伍瑛娘从装乾粮的包裹里拿出装了泉水的竹筒,还有一些晒乾的肉脯、果乾分给大家吃。 等到了县城,他们租了个两进两出的院子。 苏知知和薛澈还有孔武在街上吃吃逛逛了几日,很是开心,一直到要去书院那日才想起来问一句: “娘,我和阿澈去哪念书呀?” 伍瑛娘:“明德书院。” 苏知知和薛澈要入读的是明德书院。 明德书院是白云县唯一的启蒙私塾,在这就读的都是五至十二岁的孩子。 县里面有条件念书的人家,大多把孩子送到这来。 一是因为单独在家中请启蒙夫子对百姓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 二是因为,翻遍白云县上下,能教书的也就那几位夫子,想单独请也请不到人。 明德书院的夫子们起码都是中过秀才的,是当地有名气的读书人。 书院里男女学生都有。 大瑜鼓励女子念书,后宫设立了不少女官之职。一心向学的女子也有机会参加皇后或长公主主持的女官考核。 因此各地书院中都有女学生,虽然比例少,但並不稀奇。 苏知知在路上问个不停: “娘,县里的书院和村里学堂有什么不一样?” 伍瑛娘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如何作答,她也没在书院念过书。 她自小习武,看书识字都是师父教的,还是为了读懂枪法。 “娘也不清楚,但是你在书院上课时不能吃零嘴了。” 伍瑛娘叮嘱。 苏知知:“那我可以给夫子吃吗?” 薛澈在旁边不由得开口:“也不可以的。” 他想起之前在村中念书时,苏知知时不时就掏出个烤地瓜、干枣什么的跟大家分著吃。 秦夫子不但没制止,还吃得很乐呵。 伍瑛娘又叮嘱: “在书院里要好好完成功课,不要去抓鸟爬树,挖草捉虫。” 苏知知反问:“娘,我是去念书的,怎么会去捉虫子呢?” 伍瑛娘:“……娘是说万一。” 几人说著,就走到了明德书院门口。 明德书院地处白云县东侧,在县城边缘,依山而建。 书院大门古朴厚重,门环上的纹路已经被磨得看不清样式,门楣上书“明德书院”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门童引著三人去见书院山长柳明枝。 柳明枝曾中过举,教书几十年,教过的学子也有不少如今在外地做官,因此在白云县很有威望。 伍瑛娘带著两个孩子来的时候,柳明枝正在作画,画的是山间鸟图。 山间树枝上停著一双红嘴相思鸟。 柳明枝几次落笔又停下,总觉得少了几分生动意趣。 “山长,有位娘子带两位学子来了,是顾刺史推荐来的。” 门童稟报。 柳明枝放下笔。 顾刺史跟他打过了招呼,他知道会有两个山里的孩子来书院念书。 他料想过大概会是佝僂侷促的母亲带著裤腿沾泥点的孩子来。 可他一抬头,就见一个眉间很英气的妇人牵著两个面容秀气的孩子。 乾乾净净,举止有礼。 柳明枝怀疑他是不是认错了: “这位娘子可是自良民村来?” 伍瑛娘点头,將准备好的东西交到门童手上: “山长,这是束脩,两个孩子就有劳山长费心了。我们从良民村来了县城,在县里赁了个地方住下,要是孩子在书院有什么事,山长尽可差人来寻我们。” 柳明枝拒绝伍瑛娘拿来的束脩: “顾刺史已经和老夫说过了你们的情况,你们村为潯州治安尽了不少力,可免除束脩。” 伍瑛娘还是坚持要给。 这是孩子念书的费用,他们给得起就一定会给。 伍瑛娘又对著柳明枝客气地嘱託几句,然后摸摸两个孩子的头: “知知、阿澈,在书院好好念书,过十日就能回家了。” 苏知知看著伍瑛娘离开的背影,在心中已经开始掰指头数日子了。 明德书院学生不少,根据不同学生的水平分为勤学堂、桃李堂、闻道堂。 学生水平从低到高。 勤学堂的学生还在学《千字文》时,闻道堂的学生已经在写文章了。 薛澈:“请问山长,学生当去何处?” 柳明枝的目光从两张稚嫩的小脸上扫过: “先考一考。“ 第25章 桃李堂 苏知知在山上念书,从来没有考过试。 她接过考卷的时候,面色很坦然,会写的就写了,不会写的就不管。 薛澈以前在长安倒是经常被家中夫子考课业,但他极少失误。 考卷上的经文他都学过,很流畅地就答完了。 两个孩子几乎是同时停笔,將答卷交给了山长。 正在作画的柳明枝看一眼岸边的香炉,发现才过了一炷香不到的时间。 柳明枝接过考卷,看第一眼的反应就是: 字好! 这两个孩子的字各有风骨,写得竟然比不少闻道堂的学生都好。 再看內容,就更惊讶了。 苏知知虽然有些题目没答,但只要是答了的题,要点和思路都很清晰。 薛澈则是全部都答上了,不仅释义到位,引用的典故诗文也无错漏。 柳明枝再抬头看两个孩子时,眼神已经变了。 怪不得顾刺史要送这两个学生来书院,如此好苗子,待在山里的確是可惜了。 柳明枝:“苏知,你可去桃李堂;薛澈,你去闻道堂。” 苏知知抓住了薛澈的手:“山长,我和阿澈不在一处念书么?” 柳明枝:“薛澈的水平可以去闻道堂,所学经义会更复杂。” 苏知知一听说更复杂,马上又鬆开薛澈: “那我在桃李堂也挺好。” 薛澈:…… “走吧,我带你们去学堂。”柳明枝收好两个孩子的答卷,打算往外走。 苏知知问:“山长在画相思鸟么?” 柳明枝扭头,见苏知知正目不转睛地看著案上他画的鸟图。 “你识得?” 苏知知点头又摇头:“我在山里常见到,但是我见到的相思鸟肚子很圆很鼓,翅膀上有红色和黄色翅斑,不是这种瘦瘦的鸟。” 她把鸟抓在手里细细观察过。 柳明枝眼睛忽亮,走回案边,提笔描了几下,又点了硃砂墨。 画上两只鸟顿时就鲜活饱满了许多。 柳明枝眯著眸中多了一丝笑意,他看向苏知知:“你还懂绘画?” “我跟我爹学过,我会画山,画云,画鸟,画鱼。” 苏知知和人熟起来很快。 山长柳明枝年纪大,平时喜欢板著脸,很多学生都怕他。 但苏知知却觉得柳山长很亲和,脸上手上连一道疤都没有,也不会砍人打人。 她主动讲起自己在山上看见的各种动物,甚至还邀请柳山长去黑匪山玩: “山长有空的时候可以跟我们回村玩,我们村有好大一只鹰,又乖又可爱,可以给山长画。” 薛澈走在侧边,脑中浮现出阿宝巨大的翅膀和沾著血的利爪。 实在很难將阿宝和可爱一词联繫在一起。 柳明枝先將薛澈送去了闻道堂。 薛澈进学堂之前,想著还是提醒一下苏知知,上课时若有不会的可以记下来,回头来问他。 没料到苏知知先一步拍拍薛澈的肩膀,做出小大人的样子: “阿澈,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之后在闻道堂,出什么事就来找我。” 薛澈奇怪:“找你有什么用?” 苏知知一脸深沉,学著戏文: “我会在这儘快闯出一片天地的。” 薛澈:“不,你別闯。” ………… 春末时节。 风一吹,窗外的桃树李树就落下一阵雨。 桃李堂內的学子正在跟著邱夫子摇头晃脑地念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 坐前两排的孩子读得很认真。 最后两排的则要么昏昏欲睡,要么看著窗外发呆。 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顾青柠趴在案上,看著窗台上被风吹来的瓣。 淡粉淡白的瓣叠在一起,像女子层层叠叠的裙摆。 顾青柠脸色懨懨的,昨晚没有睡好。 她上个月曾被人贩子绑架,差点被拐卖走。所幸被良民村的村民所救,她才逃过一劫。 可自从此事之后,她夜里常惊醒,而后难以入睡。 在家中的时候还好,嬤嬤和丫鬟都陪著。在书院里住的时候就只能一个人给自己壮胆。 昨天夜里,同窗李韶儿带著几个人故意在她门口嚇唬捉弄她,以致於她昨晚几乎没怎么睡。 顾青柠回想近一段日子,发现自己睡得最安稳的一夜居然是在黑匪山那一晚。 山上有个叫“知知”的小姑娘胆大又活泼,睡在她身边觉得极其安心…… “顾青柠。”邱夫子走来,“你解释一下这句诗。” 顾青柠方才没注意听,这会儿被夫子点到,脸色涨红地站起来,低著头支支吾吾: “夫子,学生方才……” 坐在前边的李韶儿回头,眼中露出讥讽: “顾大小姐难不成又要说自己病了,没睡好?白日里连夫子的课也听不了。” 顾青柠喉间像是被堵了一块,解释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揪著自己的衣角,眼圈一点点红了。 邱夫子见顾青柠这样子,也没多为难她,让她坐下听讲。 而后,邱夫子问: “谁能来解释方才那两句诗?” 李韶儿直起身板,正想说自己会,忽然看见柳山长出现在门口。 柳山长身边,还站著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 “邱夫子,这是新来的学生,以后就在桃李堂了。”柳山长介绍著。 柳山长和邱夫子交代了几句,让苏知知进去一起上课。 桃李堂里的学生一下都有了精神,好奇地看著新来的同窗。 他们绝大多数都是七八岁,去年在书院读了勤学堂,通过考核后才进了桃李堂。 现在突然加入新学生,还是个漂亮秀气的女同窗,大家嘰嘰喳喳起来: “我之前就听说我们书院要来两个新学生。” “好像是从山里来的。” “山里?山民也来念书?” 童言无忌,大家想到什么就直接说了。 柳山长走后,邱夫子让苏知知向同窗们介绍一下自己。 苏知知大方地走上前,一双眼睛亮似夜中星: “我叫苏知,你们也可以叫我苏知知。我六岁,我家在黑匪山良民村。” 苏知知刚说完,下面立刻有人叫出声: “知知!” 顾青柠奋力招手,眼圈更红了。 第26章 那我们就做朋友 苏知知看向顾青柠,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不就是之前抓吴老三时,救下的那个爱哭的姐姐么? 苏知知记得那个姐姐简直是水做的。 好像碰她一下,她身上的水就会化作泪珠从眼里蹦出来。 “青柠!”苏知知想起了她的名字。 邱夫子:“苏知知,你就坐顾青柠身边吧。” 学堂內空间不算大,摆了十来张小桌案,前后都坐满了人。 只有顾青柠的位置旁边还空著,苏知知很自然地过去坐下。 两个小姑娘坐在一起,开心地手握手。 刚好也到了下课的时间,邱夫子带上书本,走出了桃李堂。 同窗们都面带新奇地围在顾青柠和苏知知的身边。 “苏知知,你只有六岁吗?你比我们都小。” “你不用读勤学堂么?直接就来桃李堂了?” “你会抓鱼吗?会打猎吗?” “……” 大家七嘴八舌地左问一句右问一句。 苏知知把书箱里的书还有笔墨拿出来摆好: “对啊,我六岁,山长让我考试,考完之后就让我来这了。我们山里,人人都会抓鱼打猎的。” 有个小男孩站在旁边,夸讚道: “你真好看,一点也不像乡下的山民,你和顾青柠都是乡下来的。可是你们都好看的。” 顾青柠有些害羞地红了脸。 苏知知倒是很淡定,认真回: “我们村里的伯伯婶婶们也都夸我好看。” “乡下人的眼光?” 一片嘈杂中,李韶儿的声音显得格外尖锐。 大家顺著声音看向李韶儿,忽然就纷纷散开了。 能来明德书院念书的,多半是家境殷实的人家,但李韶儿家中不但殷实,还有个做官的父亲。 她父亲是潯州长史,正儿八经的六品官。 书院的同窗们都不敢惹李韶儿。 还有些人则跟在李韶儿后面,鞍前马后地听著李韶儿的指挥。 按理来说,李韶儿在书院如此顺风顺水,应当开心。 可她很容易生气,尤其是现在,看见顾青柠和苏知知坐在一起的时候。 顾青柠眸若秋水,两道细眉似柳叶,如初春细雨中一朵小梨。 一入学的时候,大家就都说她好看。 李韶儿看著就不顺眼。 一个乡下土財主的女儿,凭什么出风头? 而现在又来了个山野出身的苏知知,偏偏生得这样明媚,比顾青柠还漂亮。 很多人觉得七八岁的孩子很小,不知世间之大,天外有天。 可其实七八岁的孩子很大,会撒谎、嫉妒、欺凌。 李韶儿踢了一下藕色的裙角,趾高气昂地看向苏知知: “你叫苏知知?过来。” 苏知知继续整理桌上的东西: “我现在忙,你要是想看我的话,你可以过来。” 李韶儿一拍桌子,横眉傲气: “你一个乡下来的凭什么叫我过来?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旁边有个尖脸的女同窗附和道: “就是,你知不知道潯州长史?” 苏知知听出李韶儿语气里的不友好,她皱眉看过去: “我不认识你爹,不知道什么屎。” 扑哧! 身边一些看热闹的同窗们没忍住, 偷偷笑起来。 “苏知知,你敢笑我爹!” 李韶儿更气了,朝苏知知走来,可这时候教数算的庄夫子进来了。 庄夫子说话严厉:“上课了,都坐下。” 李韶儿只得暂且作罢,剜了苏知知一眼,才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顾青柠在旁边看著,手心都紧张得冒汗了。 她拉了苏知知,想低声说话。 苏知知扭过头,把指头竖著贴在嘴唇上: “要专心听夫子讲课的,不能说话。” 顾青柠:…… 好不容易上完了一天的课,苏知知要去生舍看自己住的房间。 顾青柠陪著苏知知一起去,结果发现两人住一个房间。 原因无他,因为其他的房间都是双人住,只有顾青柠落单是一个人住,苏知知来了,正好把这个空位补上。 顾青柠帮著苏知知一起铺床,两人絮絮叨叨地讲话。 顾青柠今晚做梦都要笑醒了。 有了同桌还有了舍友。 而且这个人还是苏知知。 苏知知问顾青柠:“青柠,你之前上课的时候要和我说什么呀?” 顾青柠一下子收敛了笑容,两条柳叶眉又蹙在一起。 她两手的指头拧在一起,小声道: “我是想提醒你,不要和李韶儿她们犟。我不想你也被她们欺负。” 苏知知捕捉到重点:“也?” 顾青柠的睫毛垂下,两只手的手指搅弄得越发厉害了。 李韶儿欺负孤立她很久了。 从去年入学开始就这样。 最开始,李韶儿欺负她的时候,她还跟李韶儿犟过一回。 之后李韶儿就再没放过她。 孩子们之间的恶甚至不需要遮掩。 李韶儿让人往她的座位上放小虫子,放死小鸟; 把墨汁泼到她的衣裙上,嘲笑她黑得像只乌鸦; 悄悄拿走她的书本,让她被夫子训诫罚抄; 还不许其他同窗跟她一起玩…… 因此顾青柠才是一个人住,一个人睡。 去年也有个別看不下去的同窗为顾青柠说话,可是那些同窗很快就被连著一起欺负。 被李韶儿欺负过的同窗回家告诉父母,他们父母也不敢去李长史家討要说法。 左右不就是些孩子们闹的把戏,不是什么顶破天的大事,大人们也就让孩子对李韶儿忍让避著些。 顾青柠尝试过告诉夫子,李韶儿一直欺负她。 可是每次夫子找到李韶儿时,李韶儿都反咬一口,说顾青柠污衊她。 连带著李韶儿那几个小跟班也说是顾青柠故意挑事。 顾青柠有口难辩,回头望去,没有一个同窗再敢站出来为她作证。 后来她被吴老三绑架,也是因为被李韶儿她们故意捉弄,一个人被骗到了县城郊外,才被人贩子趁机带走了。 她家虽然富裕,良田眾多,但也只是乡下的地主,和做官的李家有云泥之別,只能忍著被李韶儿欺负。 “知知,你救过我,我不想你也被欺负。” “因为被欺负是很难过的事情……” “……可是我又很想和你玩,想和你做朋友……” 顾青柠说著说著,心里仿佛被狠狠揪著,疼痛里蔓延出一种孤立无援的绝望。 金豆子又从眼角掉下来了。 啪嗒。 泪水没有落在地上。 苏知知伸过来的小手接住了那一滴泪。 好似接住了一颗温热的琥珀。 苏知知牵住顾青柠的手,字字清脆: “那我们就做朋友。” 她清亮的眼眸深处燃著两簇火焰,熊熊热烈: “谁欺负我们,我们就欺负回去。 谁要我们哭,我们就让她哭。” 第27章 不想和你一起吃 收拾好房间,苏知知就和顾青柠去用晚饭。 书院里设了伙房,学生们都统一去伙房吃饭。 每人有一碗米饭,菜有一荤一素,还有一小碗汤。 一些富家子弟对此多有抱怨,他们居然要自己去取饭菜,而饭食相比於家中还很简陋。 苏知知没什么不適应的,她反倒觉得这很像在村里排队打饭的时候,只不过给她盛饭的不再是娘和秋奶奶。 “伯伯,请给我多盛一点饭,我都能吃完的。”苏知知稍微踮起脚,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碗递给打饭的张伯。 张伯见这是新来的面孔,看著乖巧伶俐,叫人也甜: “好好,先给你盛这些,不够吃再来盛。” 苏知知接过饭:“谢谢伯伯。” 顾青柠在苏知知后边打饭,把一个小碗递过去: “张伯,我只要知知刚才一半的分量就行了。” 路过的李韶儿瞥见这一幕,鼻腔里冷嗤一声。 乡下人就是乡下人,跟一个伙房里的下人也笑脸相迎,不嫌丟人。 她身后跟著的尖脸小姑娘叫周晓梦。 周晓梦拎著食盒,將食盒里的饭菜摆在饭桌上,摆了七八盘。 有鱼有肉,有咸有甜。 周晓梦討好地对李韶儿道:“韶儿,可以吃了。” 李韶儿嘴挑,每日的餐食都是李家厨娘做好,然后让丫鬟送来书院的。 分量和样多,李韶儿根本吃不完,她会让自己的几个小跟班也一起吃。 李韶儿像只高高在上的孔雀般轻点下頜: “嗯,吃吧。” 她尝了两口,觉得鱼不够鲜,肉不够嫩,青菜味道太淡。 隨便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吃剩的米饭让丫鬟拿回去倒了。 扭头看见苏知知和顾青柠两人吃得正欢,有说有笑的。 苏知知的那碗米饭原本满满的,居然吃见了底,还要去盛第二碗。 李韶儿低声骂了一句:“猪,吃那么多。” 这一句说得周晓梦她们脸色都不好看,以为李韶儿在骂她们。 另一边。 苏知知的確吃得很开心。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虽然饭菜的口味確实一般,不如伍瑛娘做的好吃,但苏知知上了一天课,这时候吃什么都觉得香。 顾青柠震惊地看著端来第二碗米饭的苏知知: “知知,这些你全部都能吃掉吗?” 苏知知吃得很快,但吃相不难看,给人一种吃得很香的印象。 “都能吃完啊,我爹娘说米、菜、油都是很珍贵的东西,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不能浪费。” 顾青柠的眉毛舒展开,笑起来温温软软的: “知知,你胃口真好,要是去我家玩,我娘一定很喜欢你。” 苏知知:“你是我的朋友,你来我们村玩,大家也会很喜欢你的。” 两人吃完饭后,从伙房走出去,碰见了薛澈。 薛澈一个人站在树下,手里拿著书卷。 好像是在看书,又好像是在等人。 “阿澈,你吃完饭了?”苏知知拉著顾青柠走过去。 薛澈看见苏知知,满身生人勿近的气息都散了。 “知知,嗯,我吃完了。” 苏知知给薛澈介绍:“阿澈,这是顾青柠,你们之前见过的。” 薛澈和顾青柠都想起了对方。 毕竟被同一个绑匪绑架过,印象还是很深的。 薛澈问苏知知:“今日上课可还好?都听得懂么?” 苏知知:“听得懂,夫子布置的功课我也会写。阿澈,你在闻道堂的同窗年纪是不是都比你大啊?” 薛澈点头:“是年纪稍长。” 闻道堂大多是八到十岁的孩子。 薛澈才六岁,是年纪最小的。 苏知知、顾青柠还有薛澈三人说了一会儿话,然后要各自回生舍。 临走时,苏知知还和薛澈约好明日一起吃饭。 李韶儿从伙房出来,抬眼就看见了薛澈。 李韶儿不高兴道: “那个是谁?怎么还有和苏知知讲话的?” 周晓梦扬著尖尖的下巴,在李韶儿耳边说: “好像是和苏知知一起来的山里学生,在闻道堂。” “闻道堂?”李韶儿讶异。 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年纪,居然去了闻道堂。 …… 顾青柠和苏知知当晚都睡得很香。 一觉直接睡到天亮,起床的钟声响起,两人才揉著惺忪的睡眼坐起来。 简单洗漱过后,两人就去伙房吃早饭。 早饭是一碗稀粥配上两个包子。 苏知知咬了一口,发现居然是素包子,里面没肉! 苏知知:o(╥﹏╥)o 这一瞬间,心里真是无比想念秋奶奶做的山猪大肉包。 那叫香得流油啊~~~ 薛澈也在后边取了餐食,朝著苏知知和顾青柠坐的位置走过去。 “你是薛澈?”李韶儿挡住了薛澈的去路。 薛澈脸色紧绷地看著眼前人,只略微点头,没有说话。 刚到新环境,他不太习惯接触陌生人。 “我叫李韶儿,我爹是潯州长史。我听说你是和苏知知是从山上来的,给你们准备了一些糕点,你们可以跟我一起吃。” 李韶儿侧身指著旁边的桌子,上面摆了数碟糕点。 那些糕点是她家重金买来的厨娘做的,县城里很多人家根本吃不到。 李韶儿估计山里来的苏知知和薛澈见都没见过。 等会儿苏知知和薛澈来吃的时候,她就要趁机嘲笑他们一番。 薛澈的目光落在那些绿绿的糕点上,嘴唇微抿。 甜腻,粗糙。 以前他入宫赴宴,宫中精巧的糕点他都吃不下去几口,更何况李韶儿带来的这些。 “不必。”薛澈毫无兴趣。 李韶儿大概是没想到薛澈拒绝,一时间觉得丟脸又气愤。 书院里的同窗们明明都巴不得和她一起玩。 她追上去,再次拦住薛澈问: “为什么?不比吃你手上这两个包子强?” 薛澈眼中显出一丝不耐:“不想吃,也不想和你吃。” 苏知知恰好朝著薛澈招手:“阿澈,你快来,再不吃就赶不上去上课了。” 薛澈应声:“来了。” 他绕过李韶儿,坐到了苏知知身边一起吃饭。 李韶儿站在原地,被薛澈和苏知知无视的尷尬让她脖子都涨红了。 苏知知昨日一来就不听她的话,这个薛澈也不把她放在眼里。 他们两个山里来的乡下人怎么敢? 平日只有她排挤別人的份,他们居然拒绝她? 周晓梦拉了一下李韶儿的衣袖: “韶儿,我们还吃饭么?” 李韶儿隨手拿起一块糕点砸在周晓梦脸上: “吵死了!” 周晓梦双手接住糕点,一口包进了嘴里。 第28章 永以为恶也 邱夫子昨日布置了功课,要练一张大字。 苏知知记得伍瑛娘的叮嘱,要好好完成课业,她认真地写满了一张。 而且顾青柠说,要是被夫子查到没写功课,是要受罚的。 她和顾青柠进了桃李堂,把功课拿出来,等会让夫子检查。 这时候,周晓梦走过来了,手里端著一碟墨汁,走到苏知知身边时,突然没站稳,手里的墨汁一下全往苏知知桌上泼。 苏知知眼疾手快地拉著顾青柠往后躲,可身上还是被溅到了墨汁。 案上练好的字帖也已经被墨汁浸成了一团糊状,漆黑的墨汁顺著桌案边缘滴下来。 “苏知知,你方才怎么用脚绊我?” 周晓梦倒打一耙,尖尖的下巴仿佛能把人胳膊肘子戳破。 苏知知捻起字帖的一角,见字帖上面的字都被墨汁盖住了,看不清原本的样子。 苏知知:“我刚才没有绊你,是你自己故意泼了墨汁,毁了我的字帖。” 周晓梦的下巴挑得更高了,声音也拔高: “你有证据么?刚才谁看见了?” 周晓梦说完,李韶儿的笑声在后边响起来: “我们都看见了,明明就是苏知知伸腿把晓梦绊倒了。” 其他几个同窗附和道: “对啊,我们看得清清楚楚。” “苏知知你根本就没写功课吧,故意找藉口赖到晓梦头上。” “你快给晓梦道歉!” 李韶儿只有七岁,但七岁孩子的目光里,也会露出欺凌同伴时的张扬。 她挑衅地看著苏知知: 你有本事你就去告诉夫子。 苏知知眼光扫视在场人一圈,她很平静地扭头问了顾青柠一句话: “青柠,她们之前就是这样欺负你的?” 顾青柠拉著苏知知的手,牙齿咬得嘴唇发白,脸上也失了血色。 她点头,眼里又起了一层水雾。 “知知,告诉夫子也没用的。” 因为李韶儿他们会恶人先告状,在夫子面前装得彬彬有礼,反过来指责顾青柠不但不写功课,还撒谎污衊同窗。 最后只会遭到李韶儿他们更恶劣的欺负。 苏知知瞭然,然后一句话没说,直接走出了门。 周晓梦在后面阴阳怪气地讥笑: “她肯定去哭著去找夫子了哈哈哈……” “呜呜呜……真可怜哈哈哈……” 她笑声还没落下,就见苏知知从门外衝进来,速度快得只有一个晃影。 哗—— 半桶脏水直接泼在了周晓梦的桌案上,她的字帖顷刻间也糊成了一团。 周晓梦猝不及防,衣裙和鞋子都被水溅湿了。 这桶水是书院打扫卫生的下人用过洗抹布的,味道不好闻,里面还漂浮著些碎屑灰尘。 身后的李韶儿等人也嚇了一跳。 她们是欺负过不少人,但是还没见过敢在学堂里提水泼人的同窗。 周晓梦跟著李韶儿以来,只有欺负別人的份,还没被人欺负过。 她用手抹著案上的水渍,气得眼睛都红了: “苏知知,你凭什么泼我的桌子?!” 苏知知面不改色: “现在我们都没有功课,都要挨罚了。” 周晓梦尖声叫:“你瞎说!我明明写了的。” “她们都可以作证!”周晓梦回头看著李韶儿求援。 李韶儿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喊道: “对,我们都可以作证!” 苏知知:“作证也没有用,夫子等会来查的时候,没有就是没有。” 周晓梦又气又慌,急得过来想抓苏知知。 可苏知知看著身板虽小,力气倒是很大,一脚就把周晓梦踹到了地上: “你是想和我打架吗?” 周晓梦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哭出来: “……哇……疼……我要去告诉夫子……” 苏知知眼角余光看见门口出现的一片衣角: “夫子已经来了,你现在就可以告状。” 邱夫子一走到学堂门口,就听见嘈杂的哭声,室內乱鬨鬨的。 “怎么回事?” 李韶儿抢占先机,指著苏知知: “邱夫子,苏知知拿水泼人,还踹人,把周晓梦踹哭了。” 邱夫子敛眉,神情严肃: “苏知,你方才泼水了吗?” 苏知知走到邱夫子面前: “邱夫子,我泼了,以后兴许还会泼。” 邱夫子:“你为何要向同窗泼水?” 苏知知拿著自己被墨汁浸透的字帖给邱夫子看: “古人云,礼尚往来。周晓梦泼了我,我就泼她。她要打我,我就打她。” “以后,学堂里谁再欺我,我就欺回去。” 她说得直白,没有丝毫惊慌与羞愧。 她在山上长大,以前除了孔武和薛澈,没有別的同窗,没人教过她被同窗欺负的时候怎么办。 但是苏知知见过村民们杀野兽,抓大盗。 她记得一个道理:谁挑事,谁受死。 她在黑匪山脚下连江洋大盗都敢拦,更別提眼前同龄的孩子。 学堂里所有同窗听得呆若木鸡。 邱夫子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嘆了口气: “知知,『礼尚往来』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苏知知困惑地仰头。 邱夫子板著脸对著苏知知和哇哇大哭的周晓梦道: “你们今日胡闹,都要站在门口思过。” “好。” 敢作敢当,苏知知拿起东西就往外走,还不忘把抽抽噎噎的周晓梦从地上拎起来往外拖。 周晓梦明明比苏知知高半个头,可是挣扎起来,根本敌不过苏知知。 晌午日光晃眼。 桃李堂的牌匾被照得通亮。 牌匾下站著斗志昂扬的苏知知还有一脸哭相的周晓梦。 周晓梦小声怨愤道: “苏知知,我们不会放过你的。我们人多,我们还有李韶儿,总有你哭的时候。” 苏知知斜眼睨她: “那我也不会放过你们。我们村人更多,而且有鹰、有蛇、有虎、有毒蘑菇和毒虫子,隨便一个都能让你死。” 周晓梦嘴角瘪下去,嚇得又开始哭了。 读书声从门內传出。 学子们还在高声读《木瓜》: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顾青柠在窗边趁夫子没注意,悄悄地给苏知知递了一小块。 “知知,你真厉害。” 她无声地做著口型,眼里都是崇拜。 苏知知接过塞进口袋里,抬头看著门口桃树上瓣扑簌扑簌落下。 瓣飞到她的头髮上,她摇头晃脑地作了一句诗: “投我以墨汁,报之以污水。匪报也,永以为恶也。” 第29章 狐假虎威的兄妹 苏知知站在桃李堂门口罚站时,闻道堂也出现了一场闹剧。 闻道堂靠著一湖浅浅的池水,池边栽了许多杨柳。 风一吹,款摆的青嫩杨柳舞进闻道堂的窗户,衬得柳山长的脸色越发黑沉。 柳山长坐在最前面,手边摆著两篇文章。 两篇文章字跡虽不同,但內容却一字不差。 柳山长不笑的时候,看著很嚇人: “閆超、薛澈,你们二人的文章为何会一模一样?” 閆超先开口道: “山长,我昨日写好文章后,忘在学堂里没取,回来取的时候,看见薛澈一个人在学堂里。” 他没直接说薛澈抄袭,却每一个字都在暗示。 柳山长转头看向薛澈: “薛澈,你有什么想说的?” 薛澈眼中毫无波澜:“山长,我昨日確实是在学堂里写完文章后再离开的,比同窗走得晚。” 大家在下面窃窃私语起来,看向薛澈的眼神复杂起来。 “那这意思不就是薛澈抄袭了閆超的文章?” “他不是挺厉害的么?怎么还抄別人的?” “……” 一眾学子中,李章盛在下面拿著书本,幸灾乐祸地看著薛澈。 薛澈昨日刚来时,大家都奇怪,他年纪小两岁,怎么就能进闻道堂? 可后来,夫子在课上提问,让学生们回答经义题,薛澈居然都能答上来。 以往,闻道堂功课最出色的一直是李章盛。 李章盛是潯州长史的长子,也是李韶儿的亲哥哥。 他们兄妹俩在明德书院是横惯了的。 他能回答得上的问题,別人不一定能答。 他答不上的,其他人也一定答不了,或者说,不能答。 李章盛想要做第一,所有人都得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可如今冒出一个比他们小两三岁的薛澈,听说还是从山里来的,居然把他们都比下去了。 更可气的是,这小子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李章盛找他说话,他还爱理不理的样子。 李章盛决定给薛澈一个教训。 让他知道闻道堂是谁说了算。 昨日趁著薛澈去吃饭时,李章盛让閆超把薛澈的文章偷出来。 两人本来打算把薛澈的文章给烧了,让他白写。 可是他们一看薛澈写的文章,心里都不是滋味。 薛澈写得好,比他们写得都好。 嫉妒和不甘翻涌上来,李章盛就出了个计,让閆超把薛澈的文章抄一遍。 柳山长拉长脸看著閆超和薛澈: “你们二人,谁抄了谁的?若是能主动承认,可罚得轻些。” 閆超挺直了胸脯:“山长,我可以將昨天作的这篇文章再写一遍。” 他记性不错,看了这篇文章好几遍,有信心可以默出七八分。 柳山长看向薛澈:“薛澈,你可以么?” 薛澈:“可以。” 於是柳山长给了二人纸笔,让他们俩桌案搬到外边,单独去默写文章。 待到快下课的时候,柳山长把閆超和薛澈又叫进来,检查他们的默写。 閆超默写得的確不错,除了几个地方用词不一样,大体都能对上。 柳山长微微頷首。 閆超挑衅地看了薛澈一眼。 薛澈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閆超。 忽然,柳山长拍案道: “好!” 循声望去,柳山长拿著薛澈的文章,目露讚赏: “我明德书院能有你这样的学生,是书院之幸。” 薛澈宠辱不惊:“山长过奖了。” 柳山长又看向閆超,厉声呵斥: “閆超!我对你太失望了!” 閆超不知柳山长为何突然断定他抄袭,其他学子也一头雾水。 柳山长將薛澈默写的那张纸给閆超: “你自己看看!” “薛澈,你跟同窗们说说,你方才写了什么。” 薛澈:“山长,学生先默写了昨日的文章,但这篇文章学生昨日写完后並不满意,因此在默写完后,重新写了一篇。” 閆超拿著薛澈的答卷,眼中儘是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內,重新写一篇文章,而且写得比昨日那篇还要好! 閆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事实分明就摆在面前。 薛澈甚至不需要多说一句话,不需要旁人证明。 他重新写出的文章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的学识,远在所有同窗之上。 閆超手里的答卷被同窗们接过,挨个传阅。 每个读过的人都嘆服。 就连李章盛拿到文章后,都没有办法再为閆超说一句话。 “山长,我错了,我不是要抄他的文章,我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山长……” 閆超面如土色。 柳山长起身,眼中的失望如厚重的磐石在閆超身上: “我明德书院以德为先,绝不容忍抄袭之事。你收拾一下东西,我会通知你家中人接你回去思过。” 閆超颓然地坐在地上。 完了。 他爹要是知道他在书院抄袭,一定会把他往死里打的。 閆超看向李章盛,想让李章盛帮他说两句话,毕竟这餿主意明明是李章盛出的。 李章盛狠狠瞪了一眼,閆超只好悻悻闭上了嘴。 薛澈站在閆超身边,眼神却看向李章盛的方向,不知是在对谁说: “你想害我,但偷错了东西。” 有些东西是偷不走的。 比如天分,比如才识。 李章盛面色僵硬,双手在袖中握成拳。 …… 太阳慢悠悠地往西走。 充实的一天又结束了。 苏知知带著顾青柠,和薛澈在伙房一起吃晚饭。 顾青柠现在看苏知知,就像看踩著五彩祥云的盖世英雄,满目虔诚地把自己碗里的烧鸡腿都让给苏知知吃: “知知,你今天太厉害了,你多吃点。” “你居然一脚就能把人踹翻。” “知知,你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 苏知知被顾青柠夸得都不好意思了,她把鸡腿夹回给顾青柠: “你也要多吃点才行,多吃饭才会像我这样有力气,以后我带著你跟她们打。” 薛澈从两个小姑娘口中听了桃李堂发生的“泼墨案”,他也简要把今日闻道堂发生的事情用一两句话概括了。 苏知知咬下一块烧鸡:“他们兄妹也没什么厉害的,就是仗势欺人,狐假虎威而已。” 她发现自己下山之后,学过的很多成语都有了用武之地。 薛澈很意外: “潯州长史是六品官吧。” 他不意外有人仗势欺人,而是意外区区六品小官的子女,居然也能有这么大的派头。 苏知知觉得李韶儿她们真烦,可是算算日子,还有八日才能休沐回家。 人真是奇怪,在家的时候想出来玩,可是在外面的时候又会想家。 苏知知上学没两日就想家了。 “阿澈,今晚我要写家信寄回去。” 第30章 知知还是太嫩了 有苏知知在,就永远有超出常理的事情。 薛澈和顾青柠听到苏知知说要写家信回去的时候,都以为她是要托书院的门童或者帮工带信回家。 可当月落枝头,苏知知带著顾青柠爬上墙头的时候,顾青柠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淡蓝的月光下,两个女孩的影子在地上化成两只灵动的兔子。 苏知知拿著一片窄薄的叶片放在唇边吹,哨声忽高忽低。 顾青柠紧张地左右张望,生怕有人会发现她们偷偷从生舍中溜出来。 头顶猝然间起了一阵风,地上多出了一片云朵一样的影子。 顾青柠抬头看,看见一只巨鹰飞扑而下,她差点要惊叫出声。 苏知知及时捂住了顾青柠的嘴巴: “嘘!別怕,这是阿宝,你之前在山上见过的,记得吗?” 顾青柠想起来,好像在黑匪山是看见过一只老鹰在头顶盘旋,但是她不知道苏知知居然能大晚上地把鹰招来! 阿宝落在苏知知身边,收起锋利的爪子和尖喙,低头亲昵地往苏知知身上蹭。 苏知知摸摸阿宝的脑袋,从荷包里拿出折好的信,绑在了阿宝的脚上: “阿宝,我才两三日不见你,你怎么就瘦了?” “把这封信带回去,下回我给你带好吃的。” 阿宝大概是明白了苏知知的意思,轻轻地在苏知知的手臂上啄了两下。 苏知知见顾青柠好奇又害怕,於是道: “阿宝,这个是我的朋友青柠,你也要把她当朋友的。” 阿宝扑动了一下翅膀,转动脑袋,而后在顾青柠的手臂上也啄了一下。 顾青柠在苏知知的眼神鼓励下,轻轻摸了一下阿宝头顶的那一簇白毛,脸上的紧张化成了新奇的笑容。 “好了,阿宝,快去吧。”苏知知拍拍阿宝。 阿宝扬起风帆一样的翅膀,飞入夜空,消失在群星深处。 苏知知对著阿宝的背影摆手:“回去睡觉!” 阿宝自幼被养在黑匪山,一直和村民们接触,极有灵性。 绝大数时候,大家要阿宝做什么事情,阿宝都能明白。 但对於今夜送信的任务,阿宝理解错了。 苏知知只是想让阿宝把信送到县城家里,给郝仁夫妇他们看。 阿宝却带著信,在潮湿的夜风中,一路滑翔向黑匪山…… 次日。 黑匪山。 旭日初升时,白洵已经起床练刀法了。 他虽然只有一条胳膊,但刀法精湛,招式流畅,日日练功不曾鬆懈。 今早,他刚走出屋,就看见阿宝站在檐下小憩,似乎昨夜就已经到了。 “阿宝,可是村长有什么事情?” 白洵看见了阿宝脚上绑著的信,弯腰取下来。 郝仁走之前,和大家约好,有事可通过阿宝传信。 待展开信,白洵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竟是知知这孩子写来的。 他拿著信走到村里空地上,吼了一声: “知知来信了——” 寧静的山村立刻就热闹起来。 大家一个个披著衣服从屋里出来: “知知写信回来了?” “真乖这孩子,还知道念著村里。” “快读读读!孩子写什么了?” “……” 眨眼功夫,空地上就聚集了不少人,犹如村中集议的场面。 连鸡鸭牛羊都不安分地在圈里到处窜。 白洵嗓门大的优点在此时充分发挥: “爹娘膝下敬稟: 儿与阿澈於书院中勤苦攻读,儿居桃李堂,阿澈则在问道堂。院中山长慈爱有加,夫子亦教导有方。” 白洵读到这,大家就明白了,这信是要寄给村长的,结果阿宝送错了地。 但这丝毫不影响大家的態度,催著白洵赶紧念。他们读完了,再给村长送去。 白洵继续念道: “同窗之中,有性情相投者,亦有不甚和睦之辈。今日,同窗李韶儿唆使周晓梦欺凌儿与顾青柠……” 白洵读著读著,脸色不好了。 村民们的脸色也难看起来,脸上的疤都带著杀气。 大家耐著性子继续听。 “……竟至以墨汁泼洒吾等桌椅及衣襟之上,毁儿字帖,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其自食其果……阿澈於学堂之中,险些遭人诬为窃文,所幸……” 信的最后,苏知知还把自己新作的诗附上去: 【投我以墨汁,报之以污水。匪报也,永以为恶也。】 白洵念完后,村中陷入短暂地寂静。 白洵觉得他要赶紧练武,因为他的刀都要按不住了! 一阵冷风拂过。 秋奶奶拿著个小木棍捶肩膀,嘆息: “知知这孩子,我们还得好好教教,受欺负怎么能这么解决?” “同窗又不是林子里的山鸡,怎么能明著打?夜里套个麻袋打也行啊。” 良民村的村民拍得大腿都青了: “知知和阿澈还是太嫩了!” 什么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有人敢欺到他们头上来,就应当十倍奉还! 哪只手泼的墨,就该断哪只手。 二娘跳起来: “什么长史崽子,敢欺负我们知知?他有几条命敢动我们黑匪山的宝?” 大家都坐不住了,磨刀霍霍: “不行,还是得我们出马!” “走!老子要出山!” 秋奶奶捶完肩膀又捶腿: “郝村长不在,我们不能莽撞行事。就这样下山,若是碰到以前的仇敌,被人认出来了,岂不是给知知惹麻烦?” “那怎么办?” “换一张脸。” …… 苏知知和薛澈接下来在书院过了还算安稳的几日。 李韶儿兄妹没有挑事,但都在憋大招。 李韶儿想要苏知知没脸见人,李章盛则希望薛澈消失在书院。 这日,李家的小廝来书院,给李章盛送了个匣子,说是李章盛忘在家中的书籍。 书院门童不疑有他,將匣子转交给了李章盛。 匣子盖得很紧,李章盛拿到匣子后没有立刻打开。 今日天气好,柳山长带著闻道堂的学子们在院中上课,要大家依著眼前景物吟诗。 春末时,都快谢尽了。 李章盛对著快被春风薅禿了的桃树背了首《桃夭》,然后就说要去上茅房。 他回到讲堂內,猫著腰快速走到薛澈的位置,將匣子打开—— 一条小蛇盘在其中。 李章盛眼里闪著恶毒的笑意。 “薛澈,我看你还怎么傲?” 他让家中小廝寻一条蛇来,会咬人的那种。 他也不清楚是什么蛇,反正在他印象中,只要被蛇咬了,不死也得要了半条命。 只要薛澈被蛇咬了,肯定就再也不能来书院了。 啪! 李章盛飞快地將手中的匣子倒扣在薛澈的书箱上,然后带著匣子离开了。 室內,书页被风吹得哗啦啦翻开。 薛澈的书箱里,吐著蛇信子的小青蛇缓缓游移,在底部找到一个舒適的角落盘踞。 第31章 捡到阿宝的点心! 下课了。 薛澈把书箱盖好,背起就走,他要去伙房和苏知知碰面。 提起书箱的时候,不小心手滑,书箱眼见著要侧翻在地上。 “小心!” 一只手伸过来及时扶著书箱,然后又迅速收回。 薛澈看见这手的主人是李章盛时,眼中有两分惊讶。 李章盛尷尬地笑了一下:“走路小心点。” 然后似乎怕泄露什么一般,不等薛澈说话就和其他同窗大步离开了。 薛澈不解李章盛为何今日有些反常。 他还未来得及细思,在路上就遇到苏知知和顾青柠。 苏知知和顾青柠气色都很好,小脸红扑扑的。 吃得好,睡得香,功课过得去,还能天天和玩伴在一起。 如果忽略掉李韶儿那一帮人,这日子还是过得挺滋润的。 “阿澈,你们今天在外头上课了吗?” 苏知知有点羡慕,她也想在室外上课。 一直坐在讲堂里,她的屁股都坐僵了。 薛澈长长的睫毛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 “今日柳山长带我们即景吟诗,然后让我们作一幅画,画上题诗。” 苏知知:“那你画好了么?” 薛澈:“画好了。” “我看看我看看。”苏知知好奇的兴奋劲起来,挡都挡不住。 薛澈知道苏知知这样子,肯定是等不了的,於是转过身把背上的书箱对著苏知知: “在书箱里,最外边那一卷就是。” “知知,让我也看看吧。”顾青柠也探头过来看。 苏知知伸手进去抓了一下,结果抓到一个滑溜溜的东西。 她拿出来一看,不是画卷,竟然是一条小青蛇。 顾青柠脸色刷白,赶紧拍打苏知知的手腕: “知知!是蛇!快放下!” 薛澈听见顾青柠的叫声,当即皱眉回头看,见一条大拇指粗的蛇正被苏知知揪在手中。 薛澈:“知知,快扔掉!” 苏知知:“哦。” 自从青蛇寨到黑匪山闹过之后,苏知知见了好多蛇,现在看这条小蛇就像看条小虫。 苏知知把蛇往旁边的石头上一摔,小蛇被摔晕了。 下一刻,她又赶紧把晕过去的蛇捡起来,找出条细绳把蛇绑住。 “刚好,过两天回家,可以带给阿宝吃。” 苏知知有一种路上捡到惊喜的心情。 薛澈:…… 顾青柠:…… 顾青柠心里涌起不安:“可是薛澈的书箱里怎么会有蛇?” 按常理,蛇不会无缘无故从书箱里出现,除非有人故意放进去。 苏知知看向薛澈:“阿澈,你见到谁往你书箱里扔东西了么?” 薛澈摇头,目光明灭。 他没看见,但是他能猜到。 …… 李章盛的心情很忐忑。 忐忑而激动。 他在池边的柳树下徘徊,手里拿著书卷,但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从现在开始,到今晚,他隨时可能听到薛澈悲惨的尖叫。 到时候,他要装作非常意外而害怕的样子走过去。 然后薛澈会昏厥地被抬走,被咬的伤口也许还会流很多血。 不会有人发现这是他做的,要怪只能怪薛澈他自己倒霉。 “哥,你在这做什么?”李韶儿正好从这边路过。 李章盛压下脸上的情绪,瞪了一眼妹妹: “我在念书,你看不见?” 李章盛是李府正室所生,李韶儿则是李长史的宠妾之女。 李章盛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向来不太合得来。 李韶儿忍住要翻白眼的衝动: “你书都拿倒了,看什么看?” “倒读,我这叫倒读你懂么?” 李章盛有些心虚,语气很重: “你不回生舍,来这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別给我们李家丟人!” 李韶儿听了,脸一白,扔下一句“要你管”就牵著裙角跑了。 她心中的確有事,被李章盛说得有点慌张,脚步都乱了。 等走到了假山边,她才狠狠地喘了几口气。 没过一会儿,周晓梦也来了: “韶儿,你叫我来什么事?” 李韶儿假笑地拉著周晓梦的手: “晓梦,上次的事情你委屈吧?这次,我们要苏知知好看!” 李韶儿在周晓梦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晓梦朝四周张望一下,咽了下口水: “这样会不会被人发现啊?” 李韶儿从脖子上摘下一块透亮的翡翠,交在周晓梦手上: “不会被人发现的。” “你把这块玉放进她房间后,我马上就会叫人帮我找玉。” “但是这玉你小心拿好了,这可是去年生辰我爹给我的,值几十两金子呢。” 李韶儿有点心疼,但转而想到不过是做一场戏罢了,又不是拿不回来。 反正苏知知是山里来的穷丫头,说她偷东西別人肯定会信的。 周晓梦有几分犹豫,但想到泼墨汁那天被苏知知整得那么惨,她咬唇: “好,我等下就去。” 书院里有单独的水房。 要洗漱的学生都去水房取热水。 岭南天气湿热,爱动的苏知知总是一身汗。 她和顾青柠吃完晚饭后,带著水盆和布巾子去水房洗澡了。 周晓梦和李韶儿躲在廊柱后边,看著苏知知和顾青柠走远了。 “快去,我看著。”李韶儿把周晓梦推了出去。 周晓梦心跳快成锣鼓,左张右望,匆匆推门进了房间。 她先把玉放在桌子,然后又放在床上,可这样怎么看都太显眼了。 周晓梦著急地看了一圈,瞥见苏知知的书箱放在床边地下。 她灵机一动,打开苏知知的书箱,要把玉藏进去。 她刚掀开箱盖,脸上的笑没来得及消失,就见一条青蛇从书箱里爬出来。 苏知知白日里摔晕过去的蛇不知何时甦醒了,滑溜溜的蛇身从麻绳的束缚中逃脱,眨眼间就缠绕在了周晓梦的手臂上。 “啊——!蛇!有蛇!” “救命啊!” 周晓梦一跳三尺高。 苏知知的书箱里怎么会有蛇?!! 她一边拼命甩动自己的手臂,一边大喊救命。 可是那条蛇依旧缠在她手上,冰凉黏腻的触感嚇得她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救命!有蛇!” “不要咬我!啊——” 周晓梦涕泗横飞,哭著跑出了房间。 也就是这个时候,青蛇张开口,在她手臂上咬了一口。 “啊——” 周晓梦手上一疼,脚下发软,整个人往前扑倒。 手里拿著的玉也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当场就碎成了好几块。 在角落里盯著的李韶儿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跑过来。 她本来做好准备要大喊有人偷了她的玉,可是没一会儿,就见周晓梦大哭地跑出来,说什么有蛇。 李韶儿看不清周晓梦手上有没有蛇,但是她清楚看见自己的玉被摔碎了。 那可是她最宝贝的玉! 她当即心疼得不得了: “你个蠢货!居然摔了我的玉!” 李韶儿走上前,不但没有扶起周晓梦,反而忿忿地踢了她一脚。 等李韶儿收回脚的时候,感到脚踝处有什么东西缠上来了。 凉凉的,滑滑的。 她低头一看,和青蛇幽绿的眼睛正好对视。 “蛇蛇蛇……”李韶儿脸上顷刻血色全无,直接跌坐在地上。 其他人听见动静,陆陆续续都跑了过来。 一来,就看见周晓梦和李韶儿在地上,一个趴著,一个向后跌坐。 “快帮我把蛇拿走!” “快!” 李韶儿自己不敢碰蛇,生舍中其他的女学生也不敢。 她们虽然怕李韶儿,但是眼下更怕那条蛇。 李韶儿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蛇顺著腿往上爬,爬过大腿、肚子、肩膀……最后盘绕在自己的脖子上。 李韶儿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青蛇在她脖子上越绕越紧,缠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救……命……拿走……” 李韶儿唇色发紫,两眼发黑,身上开始抽搐。 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这一刻真的很后悔。 她就不应该把这块翡翠给周晓梦。 周晓梦摔倒的时候,她就不应该过来…… “出什么事了?” “蛇在哪?” 书院里负责洒扫的下人赶来,用根杆子把蛇从李韶儿的脖子上引走。 李韶儿脖子被鬆开,留下一圈圈的红痕,胸腔剧烈起伏。 本来去水房的苏知知和顾青柠这时候也跟著人群走回来了。 两人疑惑地看著倒在地上的李韶儿。 李韶儿恍恍惚惚地在人群中看见苏知知的脸,她抖著唇瓣: “你……好……好……” 话没说完,头一歪,晕了过去。 第32章 叫家长 李韶儿和周晓梦这一出闹得动静大了。 书院的山长夫子们都被惊动了。 苏知知和顾青柠被柳山长和邱夫子叫去问话,问房间里怎么会有蛇? 苏知知很可惜自己给阿宝准备的小点心没有了,遗憾地说: “是我在阿澈书箱里发现的蛇,不知道哪来的。” 柳山长眉心跳了下: “薛澈书箱中的蛇?” 於是薛澈又被叫了过来。 薛澈如实讲了苏知知在自己书箱中发现蛇然后拿走的过程。 没过一会儿,脸色发白的周晓梦也来了。 她被蛇咬伤的手包扎好了。 所幸那条蛇没有毒,只是被咬的地方很疼。 柳山长厉声问周晓梦: “你怎么会在苏知知和顾青柠的房间?” 周晓梦还停留在被蛇咬的阴影中,磕磕绊绊地没想好说辞: “我……我……” 她想看李韶儿,但是李韶儿这时候还昏迷地躺在生舍。 周晓梦扭头只对上了苏知知明丽若的脸。 她想起上次苏知知说她村里有老虎、蛇什么的,隨便一个都能让她死。 她以为苏知知只是放狠话,没想到真的有蛇来咬她。 苏知知“友善”地提醒同窗: “说谎的小孩会被老虎咬屁股哦。” 周晓梦脑中浮出画面,手上的蛇化作一只老虎,对著她张开血盆大口。 她眼中惊恐地后退了两步,两手捂在屁股后: “我不说谎,我说实话……是……李韶儿要我把她的玉佩放进苏知知和顾青柠的房间……” 周晓梦把李韶儿的主意和盘托出。 柳山长和邱夫子听了,脸色都越听越差。 “胡闹!” 柳山长气得鬍子都吹飞起来: “我明德书院乃是读书修德之地,你们怎能如此歹毒欺侮同窗?” 柳山长第二天一早就派人通知了几个学子家中,把家长都请过来。 郝仁和伍瑛娘听说苏知知和薛澈在书院中出了事,两人都来了书院。 “柳山长,在下郝仁,是知知的父亲。”郝仁站在柳山长面前,抬手行礼。 柳山长先前见来人容貌昳丽,行止清雅端方,立如松竹。 若非身上穿著反覆浆洗过的布衣,让人很难相信这是偏僻山村的村长。 但反过来想想苏知知和薛澈那两个孩子,又觉得很合理。 那样伶俐漂亮的孩子,似乎就该有这样气度的长辈。 柳山长请郝仁夫妇坐下,面露疑惑: “郝村长、郝夫人请坐。郝村长自称是苏知知的父亲?” 郝仁知道柳山长在问什么,谦和地解释: “知知是我亡妹的孩子,养在我们夫妇名下,故而姓苏。” 因其他家长还没到,郝仁在柳山长的书房內一起喝茶聊了一会儿。 柳山长发现郝村长虽自称读书不多,但很有悟性和见识。 两人不管是谈经义字画还是风俗人情,郝村长都能说出些东西。 与之交谈,如沐春风。 郝夫人言谈虽粗獷些,但是胸襟和格局比不少男子都大。 柳山长连连点头:“怪不得贵村能频频为潯州治安立功,若村中人皆如二位这般,想来贵村定是世外桃源。” 郝仁夫妇笑而不语。 几人聊了一会儿后,李韶儿、周晓梦、顾青柠的母亲也来了。 柳山长九昨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包括周晓梦说李韶儿指使的事情。 周晓梦的母亲来书院后正好碰上了周晓梦,她气急败坏地把女儿拎过来: “这败家玩意儿!家里出钱让你来念书,你没脸没皮地做这些腌臢事!” 周娘子是商贩之妻,家中经营一个小小的乾货铺子,很有市井气。 她瞥了一眼身边珠光宝气的李夫人,狠狠唾道: “这死丫头做了腌臢事,还敢诬陷长史大人的闺女,回去我扒了她的皮!” 周晓梦知道回家定然要挨打,哭著道: “娘,我没诬陷,真的是李韶儿给我那块玉叫我……” 啪!周娘子扇了女儿一个耳光,把周晓梦扇倒在地: “你个猪脑子!不知从哪捡了贵人的玉,摔了玉,还敢把贵人扯下水!你念书念进狗肚子里了?” 她哪会不明白女儿没撒谎,可是她们惹不起李府,只能背下这个锅。 周晓梦缩在地上,抱著膝盖掉泪: “娘,我……” “闭上你那狗嘴!去给长史夫人赔礼!”周娘子忍著心疼,作势又要打。 周晓梦只得爬起来,哆哆嗦嗦地走到李府面前: “李夫人……我错了,是我捡到李韶儿的玉,诬陷她……” 她没说完,委屈得大哭起来。 她突然就想起了顾青柠被冤枉时,在夫子面前被顛倒黑白,却说不出口的无力。 “好了。” 李夫人坐在客座上,慢慢地饮了一口茶,头上的金釵过时老气却是沉甸甸实打实的金子。 她扶了一下髮髻上的釵环,开口轻描淡写: “说到底也是我们家韶儿自己把玉弄丟了,又不小心被蛇缠上,平白无故遭了殃。” “这事就是孩子们玩闹,没出什么大事。今日我把人接回去,好好教一教,別让她在书院跟坏了伴。” 李韶儿不是李夫人亲生的,李夫人本也不想来。 但是书院里出了事,李韶儿晕倒了,听说到现在还没醒来。家里老爷是不管这些事的,府中总得有长辈来。 姨娘上不了台面,只能她这个做主母的来。 毕竟关係到李府的面子,她纵然不喜李韶儿,场面功夫还得要做一做。 顾青柠的母亲顾夫人已经在一个劲抹泪了: “我家青柠是不是又被惊著了?” 顾夫人哭起来的样子和顾青柠很像,两道柳叶眉蹙在一起,眼泪一落,就像江南下了一场烟雨。 她听孩子说过在书院被同窗欺负,可是也无能为力。 她不止一次想过让孩子回家別念了,可是公婆不允,她也没办法。 相比之下,郝仁和伍瑛娘是最平静的。 但只是看著平静而已。 郝仁拈著茶盏的手指骨节泛白,青筋凸起。 伍瑛娘的手在身侧扶著椅子把手。 她不是要扶椅子,她其实是想握她的长枪,可她今日没有带。 他们没想到,把孩子送来这才十日,竟然会出这种事情。 若是知知和阿澈被蛇咬了怎么办? 若知知真的被冤枉成窃玉的贼怎么办? 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看著彼此眼中滔天而起的怒火,转瞬又掩藏起来。 伍瑛娘问:“柳山长,请问可查到了那条蛇是怎么出现阿澈书箱中的?” 柳山长摇头:“还不曾。” 伍瑛娘心中有了数。 好,这样更好。 那么就算放蛇的人残了死了,也没人会联繫到这件事。 郝仁则看向了盛气凌人的李夫人: “敢问李夫人夫君可是潯州李长史?” 李夫人一进来就忍不住看了两眼俊秀文雅的郝仁。 这会儿郝仁同她说话,她下意识坐直了腰,声音也柔了两分: “潯州长史李琼正是我夫君。看在我们李家的份上,孩子们这点事就別揪著不放了,不值得伤了同窗们的和气。” “李夫人说的是。” 郝仁揉捻著指腹,垂眸掩盖住眸底锐利锋芒。 潯州长史李琼。 他记下了。 第33章 画乌龟 眾人的反应也算在李夫人的意料之中。 天高皇帝远,在潯州,他们李府就是顶了天的人家。 只要搬出夫君的名头,识相的都会给面子。 但柳山长不打算对此事轻拿轻放。 他坚持將周晓梦从书院中开除,並且等李韶儿恢復之后,要李韶儿亲口解释。 周娘子在山长面前说尽了好话,山长就是不肯鬆口。 无奈之下,周娘子只得垂丧地带著女儿离开,反正他们家本也不指望周晓梦能考女官,只是先让她念几年书,以后好说婆家。 走到门口时,李夫人站在台阶上低头睨著周家母女: “周娘子家的铺子在何处?” 周娘子勾著脖子,小心翼翼: “李夫人,周记乾货铺子就在春园街上。” 李夫人居高临下地点著下巴: “你回去好好管教女儿,我会让府中管家去照顾你家铺子的生意。” 周娘子闻言,先是一愣,然后笑出满口牙子: “多谢李夫人!能得李府照拂,是周家的福气。” 他们是家是小本生意,要是有李府来採买,对他们来说可是大主顾,卖一两单就够吃几个月了。 周娘子高兴得很,拉著女儿也把腰弯得很低。 李夫人见周娘子市侩的嘴脸,心里很瞧不上,嗤了一声便去闻道堂看自己儿子了。 周晓梦抱著被蛇咬伤的手臂,脸上还肿著鲜红的巴掌印,她脸色惨白地问: “娘,我是不是再也不能来书院了……” 周娘子回头看著女儿的伤,心里一疼,脸上的笑还没收尽,拿袖子抹了一把眼角。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顾夫人从头到尾没说什么话,急著要去看女儿。 “柳山长,明日是休沐日,我可否提前一日接青柠回去?” 她家青柠胆子小,之前还被歹人绑走过,还不知被嚇成什么样了。 柳山长同意了,同时转头对郝仁夫妇道: “郝村长这边也可以提前接孩子回去休息。” 郝仁:“多谢山长,我等会去看看两个孩子。” 伍瑛娘看著李夫人离去的身影,对郝仁道: “阿仁,我去净手,你先去看孩子。” …… 顾夫人得到柳山长允许后,匆匆去接了顾青柠出书院。 顾青柠提前一日见到母亲来,自然是很高兴地同母亲回去。 她走之前还在苏知知耳边说: “知知,我下回来带一包芝麻给你,我家厨娘做的芝麻可香了。“ 苏知知:“一言为定!” 顾夫人原本以为女儿会像往常一样神色委屈地从学堂出来,可她见女儿今日气色很好,笑容都更灿烂。 回去的路上,顾夫人在马车里搂著顾青柠: “青柠,跟娘说实话,是不是嚇著了?李韶儿她们又欺负你了是不是?” 顾青柠靠在母亲柔软馨香的怀抱里: “娘,我没嚇到。我在书院有朋友了,我有知知。” 她跟母亲讲了苏知知的事情,还提到自己下次要带芝麻给知知。 顾夫人诧异:“就是上次救你的那个村子?” 上回顾青柠被救,顾家本来想送点谢礼给良民村,但打听了一下,都没人知道黑匪山怎么走,只能送了些谢礼犒劳县衙的衙役们。 顾夫人看女儿高兴,心里也熨帖: “听你这么讲,知知是个好孩子,和你也投缘。回家后,娘给你们绣两个荷包,再绣两双鞋。” 顾青柠:“娘,你真好——” “吁——” 马车忽然停下。 顾夫人抱著顾青柠堪堪稳住身子: “二狗,怎么回事?” 赶马车的二狗回道: “前面的马车突然栽了,好像是李府的马车。” 李府的马车里,李夫人原本坐得好好的,身边是昏迷的李韶儿。 李韶儿自从昨晚晕倒就没醒来过,今日是被李府的下人抱上马车的。 车轮滚动后,李夫人没往李韶儿身上多看一眼: “別装了。” 李韶儿眼皮动了动,睁开了眼。 “母亲。”她坐起身子,低头盯著脚尖。 李夫人却厌弃地闭上眼,冷道: “再出这种丟人现眼的事情,你就別去书院了,別给盛儿抹黑。” 李韶儿在嫡母面前像个锯嘴葫芦,什么也不敢说: “是,母亲。” 此时马车的车靷突然断开,车厢往前倾倒。 李韶儿的身子不稳,直接就从马车帘后滚出去,脸朝地摔下去。 李夫人的脑袋撞到车厢门框上,肉眼可见地肿起一个大包。 两个人都疼得哎哟哎呦地喊起来。 “夫人、小姐!” 李家下人乱成一团,赶紧去扶。 街头熙熙攘攘,人潮如织。 伍瑛娘隔著人潮,佇立在街角。 她面无表情地看著被人扶起的李夫人和李韶儿,拳头鬆了又紧,转身回书院。 明德书院,桃李堂外。 郝仁已经先接了薛澈出来。 一大一小的身影正站在桃李堂不远处。 周围没有旁人,二人低声交谈。 郝仁神色难辨:“你看见是他放的?” 薛澈看著自己的书箱,语气果断: “我没看见,但我知道是他放的。” 李章盛。 薛澈抿唇,又道:“我问了门房,昨日早上,李府小廝来给李章盛送过一个匣子。” 郝仁眉峰蹙了一瞬,手掌轻轻盖在薛澈头上: “我知道了。” 正好到了午休的时候,学生们纷纷从桃李堂出来。 大家脸上都带著一种“我有八卦要分享”的表情。 毕竟昨晚出了事,今早周晓梦哭哭啼啼地被逐出书院,李韶儿和顾青柠也被接走了。 学生们都加快脚步往伙房走,要去说说这些事情。 郝仁和薛澈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可一直不见苏知知出来。 眼见著学堂內人都走光了也没见苏知知,郝仁眉心拧起,担心苏知知又出了事情。 他快步走进讲堂,一进去就看见苏知知趴在桌上画画。 室內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拿著墨汁直接在桌案上圈圈涂涂。 “知知,你在做什么?” 苏知知被叫到,身子一抖,看清来人后眼中溢出欣喜: “爹、阿澈!你们怎么来了?” 她高兴归高兴,却不忘拿身子赶紧遮住桌上的涂鸦。 薛澈:“知知你在画什么?” “没什么。”苏知知笑得有点假。 郝仁两手一拎,把苏知知抱起来,低头一看—— 桌上画了一只黑漆漆的大王八,王八缩著脖子,旁边有一条还没画完的蛇。 薛澈:“你为什么要在自己桌上画王八?” 苏知知叉腰:“谁说这是我的桌子?这是李韶儿的桌子。” “她躲在背后指使人诬陷我,她就是个缩头乌龟!被蛇咬也是自食其果。” 苏知知又用了成语。 她说话的时候,悄悄覷著爹的脸色,以为爹会教训她。 郝仁本来是要告诫知知一顿的,既为学子,就不可隨意在桌案上涂鸦。 但看见苏知知画的那只乌龟后,不知记起了什么,酸胀的眼中几乎要涌起泪意。 他沉默了片刻,到嘴边的话最后只变成了一声嘆息。 “知知,我们回家。” “好,爹。” 第34章 礼和殿 伍瑛娘这时候也正巧来了,一家人整整齐齐地走出书院。 回到家中,薛澈和苏知知说了这些天在书院发生的种种。 秦老头直嘖嘴: “傻丫头,在书院受了委屈,早该报个信回来。” 孔武在旁边啊啊地点头。 苏知知疑惑道:“我写信了啊。” 她转头看看:“阿宝呢?” 咕—— 头顶一片阴影压下来。 阿宝落下来了。 苏知知过去摸摸阿宝的脑袋: “阿宝你去哪了?怎么才送来?” 阿宝“咕咕”地叫,低头看自己的爪子。 鹰爪上繫著两封信。 郝仁把信拆下来。 一封是苏知知之前写的,另一封是白洵写过来的。 郝仁看了白洵写的信,拇指和中指岔开来揉著太阳穴。 伍瑛娘接过信:“阿仁,怎么了?” 郝仁把信递过去:“知知的信被阿宝送去了山上,他们说要下山。” 苏知知脸上的笑容被点亮,拍手道: “他们都来?太好了!” 郝仁看著苏知知无忧无虑的笑容,心情也舒缓了几分。 若是当年没有发生那些事,知知说不定在宫中念书。 以她这样的性子,不知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 长安城。 恭亲王府,汀兰院。 慕容婉在床上翻了个身,睁眼时透过锦帐看见侍婢隱隱绰绰的身形。 春月轻声问:“郡主,可要起了?” 慕容婉刚睡醒,含糊地嗯了一声。 房门被打开,逆光中一排婢女鱼贯而入。 锦帐被缓缓掀起,日光透过纹繁复的窗欞,铺在床上的织锦。 春月扶著慕容婉从床上起来,一个婢子手捧银盆走来,伺候慕容婉洗漱。 慕容婉洗漱过后,清醒了一些,坐在梳妆檯前让春月梳头。 “今日梳个简单髮式就好,去宫里不能晚了。” “是,郡主。” 春月手巧,慕容婉的头髮在她手中仿佛格外柔顺。 也就是因为她手巧,慕容婉才留她在身边伺候。 上回王妃让春月领了二十鞭子后,就给慕容婉换了个侍婢。 但慕容婉用新的侍婢不习惯,还是觉得春月更好用,又让春月回来了。 春月梳头又好又快,在慕容婉的髮髻上对称地插了两朵珠。 慕容婉吃了几口白玉鸡肉粥,就坐上马车去宫中了。 马车上,还坐著她的孪生哥哥慕容铭。 慕容铭斜躺在榻上,嘴里嚼著果乾,一股吊儿郎当的模样: “哼,再慢点,我还以为你怕了寧安,不肯去呢。” 慕容婉瞪了一眼哥哥: “谁说我怕?” 这个月开始,慕容铭和慕容婉都要去宫中念书。 这还多亏了太子慕容禛。 慕容禛原本在东宫跟著张太傅念书,但觉得太过冷清,想要和同龄的宗室之子一起。 皇上对太子尤其宠爱,欣然应允。 毕竟还是启蒙期,太子喜欢热闹些也无妨,待到將来年纪长一些,需学治国之道和制衡之术时再分开。 能一同与太子念书是莫大的荣幸,更別提还有张太傅指点。 七王妃贺妍得知此事后,在皇后娘娘面前说了不少好话,才让自己的一双儿女都入宫伴读。 慕容铭和慕容婉到礼和殿时,殿內已经有几位皇子公主坐下了。 七岁的寧安公主看见慕容婉,哼了一声,扭头看向別处。 慕容婉是个很早熟的孩子,她心中不快,但没有表现出来。 至少不会在宫中让人看出来。 她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锦盒,走到寧安公主面前福身: “寧安公主,昨日是婉儿失礼了,这是赔礼。” 昨日,寧安公主和慕容婉因小事起了口角。 慕容婉回家后跟母亲贺妍说了此事,贺妍安慰女儿一番,然后让女儿带上赔礼去给寧安公主道歉。 寧安公主是淑妃之女,平日得皇上喜爱,不能得罪。 慕容婉就算不甘心,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畏敬皇权,是这些孩子的第一课。 寧安接过慕容婉手中的锦盒。 打开一看是一支绿松石 和蓝宝石打造的喜鹊,栩栩如生,精致耀眼。 本就是孩子,寧安一眼就喜欢上了,连带著看慕容婉都顺眼了: “无事,本公主可不计较那些小事。” 寧安拿著喜鹊在手中把玩。 这喜鹊釵是去年外祖家送慕容婉的新年礼,慕容婉心中多少有些不舍,但也没办法。 母亲说明年再给她打一支更漂亮的。 “谢公主。”慕容婉回到了自己位置上。 “张太傅来了。” 不知谁叫了一声,大家都赶紧坐好。 太子慕容禛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桌上的功课和笔墨早有宫人摆好。 慕容禛的相貌像皇后,很端正,方形脸,额头宽,耳垂厚长。 算不得很漂亮,但是大家都说这是福泽深厚之相。 殿外走进来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 银髮,清瘦,身板很直。 像一棵落了雪的苍松。 张太傅环视殿內,见人都来齐了: “老臣见过太子殿下、各位皇子公主、郡主世子。 昨日老臣布置的习字课业,不知各位殿下可完成了?” 每日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功课。 张太傅看著一群个子才到他腰间的小贵人们,有些头疼。 虽说教导皇嗣乃人臣之幸,但这终究是一群孩子。 外面多少年轻俊秀的后生求教,他无暇指点,却只在这教一群孩子们识字。 “张太傅,我都做完了。”寧安把自己的字帖摊开。 张太傅走过去看:“尚可。” 看了慕容禛和慕容婉的字帖,张太傅道:“不错。” 接著又看了其他人的字帖,口中始终就是“不错”、“尚可”、“差强人意”几个词。 慕容禛昨日精心了两个时辰,才完成了功课,却只得到张太傅的一句“不错”。 他略微失落:“张太傅,孤下次会尽心练得更好的。” 张太傅:“太子聪慧,勤加练习后,定然能做得更好。” 张太傅口上夸慕容禛聪慧,这种聪慧是他对任何一位贵人之子都会说的客气话。 平心而言,太子不笨也不懒,可论起才能和悟性,只能算平庸之辈。 但没有人敢说,张太傅也不能说。 一国储君,未来的天子,怎能被说平庸? 寧安公主问:“张太傅教过的最出色的学生是谁?” 慕容禛闻言,也看向张太傅。 张太傅:“能成为太子之师,是老臣莫大的福气。” 孩子们小,只当张太傅这句话是在称讚太子。 太子慕容禛也这么以为,脸上露出了笑意。 慕容婉眉间有一丝疑惑,觉得张太傅好像在避开寧安的问题,但她没有说话。 张太傅双手负於身后,转身面向讲台,藏住表情中的哀伤。 他教过的最出色的学生? 他当然记得。 当年他还不是太傅的时候,曾教导过一个天资聪颖的后辈。 那个孩子三岁识字,五岁作诗,七岁行文,后来名满长安。 第35章 三皇子慕容棣 他看著那个孩子长大,越来越出色,直到裴家出事。 裴凌云,他这辈子最骄傲的学生—— 如今,已经不在了。 张太傅闭上眼,长吐一口气。 再睁开眼时,看见坐在后面的慕容铭已经趴在桌上打瞌睡了。 “恭亲王世子!”张太傅一口气闷在胸前。 “一日之计在於晨,你却於学堂之中酣睡,实属不该。移步至后,站半个时辰,勿再懈怠。” 张太傅严肃起来是很有威慑力的。 “哦,学生这就去。” 慕容铭被惊醒,挠挠后脑勺,站到最后面罚站去了。 他去罚站的动作很流畅,虽然来礼和殿上学才半个月,但是罚站罚抄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反倒慕容婉脸发热,拿书本挡住自己的脸,暗骂一声“蠢货,真丟人”。 慕容铭和慕容婉从一个娘胎生出来,但是性子截然相反。 慕容铭不上进也不念书,贪玩爱睡。 张太傅字字珠璣,但到了他耳边就成了催眠的魔音。 因此慕容铭在后边罚站时,迷迷糊糊地站著都快睡著了。 等到了下课时,慕容铭才清醒过来。 张太傅出了礼和殿,学生们也起身休息会儿。 慕容铭顽皮,看见眼前一个人走过,故意伸脚去绊人。 砰——! 三皇子慕容棣被绊倒,摔在地上。 想撑著桌案爬起来时,手又正好撑翻了砚台,溅得脸上身上都是墨汁。 “哈哈哈哈……好像乌鸡啊哈哈哈……”罪魁祸首慕容铭笑得前仰后合。 其他皇子公主也有不少跟著笑起来的。 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扶起狼狈的慕容棣。 慕容棣缓缓地爬起身,动作迟钝得像只百年老龟。 他抬起脸,脸上一半都是墨汁,黑得嚇人;可另一半乾净的脸却意外地很清秀白皙。 太子慕容禛说:“阿铭,你绊倒了三皇兄,应当道歉。” 好似在主持公道,但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很隨意,完全没有斥责慕容铭的语气。 慕容铭嬉皮笑脸地凑到慕容棣身边,用手指揩了一下慕容棣脸上的墨: “哈哈哈……对不住对不住,我给乌鸡三皇子赔礼了……” 慕容棣站起来,抹了仓促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液体,却把脸越抹越黑。 他勾头缩肩膀,紧张得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事……” 皇家子嗣眾多,有太子和寧安这种受宠的,也有不受宠的,比如慕容棣。 慕容棣的生母是惠婕妤,他在皇子中排行第三,今年已经十岁了,却还在同六七岁的皇弟皇妹们一起上启蒙课。 他很笨,上课答不出话,字写得丑,畏畏缩缩的样子没有一点气度,白瞎了一张清秀面容。 他不像太子和寧安公主那样威风。一个愚笨不受宠的皇子,母妃品级也不高,在宫中的权力甚至不如一些內侍。 礼和殿中的一些宗室子弟取笑他,反正也不会因此受罚。 季少傅拿著书本走进来,看见殿內骚乱的场景和慕容棣脏污的衣摆,不用问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三皇子先回去换身衣裳吧。”季少傅心中对慕容棣有几分怜悯。 他不是第一年在礼和殿教书了,几年前他也教过慕容棣。 季少傅记得慕容棣小时候聪慧,可惜有一回摔跤撞在了湖边的石头上,醒来就变得有点痴傻。 “谢、谢季少傅。”慕容棣拿袖子掩著脸,脚步凌乱地往外跑。 一不留神,没看脚下的路,竟然在殿门口又被门槛绊倒了。 礼和殿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慕容棣在笑声中仓惶离去。 朱红色的宫墙很长。 慕容棣的脚步很慢。 他一个人走,连贴身伺候的內侍都不知道去哪了。 琉璃瓦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刺得人眼疼。 慕容棣拿手遮著眼睛,贴著宫墙低头走。 迎面过来的內侍宫婢看见他满脸脏黑,衣摆皱乱,有些都没认出这是三皇子。 还有的,也许认出了,但是假装没认出来,没有行礼。 慕容棣走到一处冷清的宫门,转了脚步走进。 明惠宫。 一进前院,好像春意都少了三分。 院里当差的人不知去哪躲懒了,地上的灰尘没有人清扫。 院子里有一棵很高大的槐树,树干粗壮,树枝上没有绿叶没有。 灰色的枯枝在头顶交错,好似永远沉睡在了冬季。 槐树下的石凳上坐著一个很漂亮的妇人,怀里抱著一只通体乌黑的猫。 慕容棣走到妇人身前: “母妃,孩儿回来了。” 惠婕妤的手抚在黑猫的毛髮上,一点点抚顺。 她看见儿子满身狼狈的样子並不意外,一双清透如湖的眼睛很平静: “回来了,就先去洗洗吧。” 惠婕妤三十了,看著像二十岁出头一般,青春岁月似乎停驻在了她脸上。 岁月漫漫,不败其容。 不过,后宫常有新人,青春永驻也未必能笼住圣心。 皇上很少来明惠宫,惠婕妤好像也有点痴痴的,整天就抱著猫。 她喜欢养猫,做什么都带在身边,甚至与猫同食,有什么吃的都要给猫分一口。 大家都觉得她有病,人怎么能与牲畜同食? 惠婕妤的猫总是走丟,养著养著就不见了,於是又换一只新的猫养。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数年。 她十七岁入宫,那时她是惠昭仪,后来被称为惠妃,再到惠贵妃。 可裴家出事那一年,她变成了惠婕妤。 过了这么多年,很多人都忘记了,惠婕妤本名裴姝。 裴家长女,当年的名门闺秀,后宫宠妃。 如今只是一个坐在深宫冷院树下的妇人。 裴姝在树下坐了一会儿,抱著猫进殿了。 她走进湢浴,慕容棣刚洗好脸,换好了衣裳。 洗过脸的慕容棣像是换了一个人,五官俊秀,眉目深邃,肩膀体態都舒展开来。 赏心悦目的小少年。 人们常道外甥多像舅。 裴姝看著清俊的儿子,有点像二弟裴凌云小时候。 许多人都知道裴凌云聪明,但她的儿子,想活下来就不可以聪明。 第36章 仪凤宫 慕容棣幼时不明白这个道理,直到有一日被人蓄意推倒撞在石头上。 从此拿痴傻作为保命符。 “他们今日可伤著你了?”裴姝放下猫,拿干布擦去慕容棣鬢边的水珠。 “没有伤著,孩儿假摔了两下而已。” 慕容棣说得很轻鬆,坐到榻上拿出本书来看, “刚好可以早些回来,清静点看书。不会的地方,母妃也可以教孩儿。” 裴姝走过去,拉过慕容棣的胳膊。 慕容棣想躲,没躲成。 袖子被卷上去,白皙的手肘上有一片淤青。 慕容棣低声道:“母妃,不碍事的,一点都不疼。” 裴姝轻轻按了一下淤青处,慕容棣嘶了一口气。 “还说不疼?在母妃面前別逞强。” 裴姝翻出药膏来给儿子涂上,顺便给儿子出主意: “今晚给你做两个垫子,绑在你手肘和膝盖,可以护著点。” “再要么,你下回直接倒地下装晕倒,装哭,別真伤著自己。” 慕容棣:……装哭还是有点难的。 他转移话题:“母妃,今日寧安问张太傅教过的最出色的学生是谁,我觉得张太傅可能想起二舅父了。” 慕容棣出生那年,裴家被流放了,他没有见过裴家人,但是听母妃讲过关於裴家的许多事情。 “提起外祖家的时候,母妃好像都不难过。听宫人说,徐家最近出了事,徐才人天天哭著要寻死。” 裴姝给儿子上好了药,又抱起猫来: “母妃当然难过啊,难过到生你的时候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裴家举家被下狱时,裴姝惊得早產,血浸透了床褥,差点一尸两命。 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后,还未出月子,就跪在了御书房门外。 慕容棣仰头看著母妃,见她眸中还是平静一片。 “可难过有什么用?你外祖他们不管在天上还是地下,肯定都希望我们母子平安。” “我们裴家人就算被打碎了骨头也还能撑一口气,断不会轻生。你舅父姨母若还在世,定然也会尽力活下去。” 活著才有机会洗冤雪恨。 裴姝陪著儿子走到书案边,给儿子教习功课。 “好了,给母妃看看,你这篇经义的註解。” 慕容棣坐直了背,悬腕握笔,在纸上写下清晰俊逸的小字。 日光从窗边涌进,將院中老槐树的枝影投在书页上。 字里行间,如同活生生地长出了一棵树。 在隱匿的一角,冬尽春来,生生不息。 …… 仪凤宫。 皇后正挑选著宫中新进的布料,天气渐热,该让尚衣居准备做夏衫了。 冬嬤嬤给皇后揉著肩,瞧著最前头宫女手上的一匹流光纱: “这纱穿在娘娘身上定然好看。” 皇后看了一眼,似是不满意: “本宫年纪大了,穿不得这般艷丽的顏色了,给祁才人那等十六七岁的姑娘穿还差不多。” 冬嬤嬤笑:“娘娘年轻著呢。” 皇后也笑:“年轻什么过几年等齐儿娶亲成家,本宫该做祖母了。” 她所生的大皇子慕容齐已经出宫开府了。 太子慕容禛从礼和殿过来: “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招手让慕容禛过来坐下: “禛儿学了半日,累了吧?喝盅甜汤润润喉。” 冬嬤嬤端来透亮的白玉盏,里面盛著红枣燕窝羹。 慕容禛喝了一口甜汤:“母后,禛儿不累,下午还有骑射课。” 皇后心疼儿子劳累:“母后让人晚上燉参汤给你补补。” 慕容禛喝了汤,隨口说起今日在礼和殿慕容棣摔倒的事情。 “三皇兄比我们年长好几岁,为何还同我们一起念书?” 冬嬤嬤將慕容禛喝过的玉盏收下去: “旁人哪有太子殿下这般聪慧,早学十年也追不上殿下。” 皇后听见慕容棣的名字,眼中立刻浮现裴姝倾国倾城的脸: “你三皇兄小时候也机灵的,但运道不好,摔伤了脑子。” 皇后说得很惋惜,眼中却毫无惋惜之色。 她是御史大夫杜煜之女,十七岁就入主后宫。 她和裴姝是一同选秀入宫的。 这些年来,帝后二人顶多只能算相敬如宾,慕容宇的体贴情意从来没有给过她。 裴姝当年是长安郎君们求而不得的贵女,一入宫为妃就占据了慕容宇的宠爱。 她生的大皇子和淑妃生的二皇子都是个扶不起的,小时候都没有慕容棣聪慧。 可如今不一样了。 她生的四皇子是太子,裴姝生的慕容棣是个傻子。 她依旧是正宫皇后,裴姝不过是个深宫弃妇。 “皇上驾到——” 內侍的通报声在殿外响起。 皇后眼中划过惊喜,带著太子起身相迎。 “臣妾参见皇上。” “儿臣参见父皇。” 丰神俊朗的慕容宇阔步走进,他来和皇后吩咐端午宫宴的事情,看见慕容禛时,嘴角上扬三分。 慕容禛的长相和性格都不是皇子中最像慕容宇的。 但六年前钦天监说天有祥瑞之象,来年福星下界。 慕容宇將次年的年號由永嘉改为昭庆。 昭庆元年,多地风调雨顺,五穀丰登,的確是大吉之年。 恰好那时候皇后生下了四皇子,慕容宇甚为喜爱,立四皇子为太子。 “你们母子在说什么?”慕容宇在殿內主位坐下。 慕容禛:“父皇,儿臣在同母后说今日礼和殿的事情。” 慕容宇掀开茶盏盖:“有什么趣事,说来给朕听听。” 皇后神色有几分不自然,遮掩著將话题带过去: “皇上,不过是孩子们之间一些琐碎之事。” 慕容宇只看著太子:“禛儿,说。” 慕容禛便將上午慕容棣摔倒的事情又说了一遍,但他没有说是被慕容铭绊倒的,只说慕容棣不小心。 慕容宇听后,嘴角的笑意散去了。 “皇上,禛儿这孩子心善,担心三皇子摔伤了,才同臣妾提到此事。”皇后解释。 慕容宇面色还是不大好,心中升起几分烦躁: “既然如此,就让太医去看看。” 皇后恭顺:“是,皇上。” 慕容宇此刻没了心情,放下茶盏,想出去走走。 “皇上才来就走么?可是有何事要吩咐臣妾?”皇后见人要走,往前跟了两步。 慕容宇眉眼闪过不耐之色:“下次再说,朕想起来御书房还有些奏摺未批完。” 皇后见留不住皇上,只能失落地躬身道: “臣妾恭送皇上。” 慕容禛走在慕容宇身侧:“儿臣也要回东宫了,同父皇一起走。” 慕容宇頷首。 父子俩的身影消失在凤仪宫。 皇后看著慕容宇坐过的位置,心里空荡荡的。 “冬嬤嬤。” “娘娘,奴婢在。”冬嬤嬤继续给皇后揉肩膀。 “把这些顏色亮的纱料分去今年新进的几个美人宫中。” 皇后嘴里念了几个后妃的名字,而后指著角落里灰扑扑的两匹布料, “剩下的那两匹就给明惠宫吧。” 她面上覆了一层寒霜: “另外,赐两盅甜汤给他们母子,让他们少出来惹人心烦。” 第37章 下馆子 慕容宇走出凤仪宫的时候,心头有些烦躁。 他这几年很少想起裴姝母子,但只要想到了,就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十五岁时先帝驾崩,年少登基,曾经最倚仗的就是尚书令裴定礼。 裴定礼有治国安邦之才,刚直不阿。 但慕容宇最討厌的也是裴定礼。 裴家声望过盛,裴定礼更是倚仗这元老的身份竟敢对他横加指责。 二十岁那年,天子及冠,大选秀女。 选秀圣旨一下,適龄的闺中女子经过层层筛选,被送入宫中由太后和皇上再选。 慕容宇本不打算纳裴定礼的女儿入宫,纵然裴家儿女名声在外,他也不稀罕。 可当亲眼见到肌肤赛雪,眼若秋水的裴姝时,他哑了嗓子。 她穿著最不起眼的青色襦裙,站在一棵槐树下神色清冷,却美若画中仙。 她疏淡地望过来。 只一眼,他便难以克制地沉沦其中。 慕容宇喉间的那个“不”字无论如何都吐不出口。 世间没有男子能在这样惊才绝艷的女子前不动心,他也不例外。 他是九五之尊,此等女子,只能为他所有。 他选了裴姝进宫,太后说以裴姝的家世出身可立为后。 可慕容宇不会允许裴定礼的女儿做他的皇后,他故意立了杜茹为皇后,只立裴姝为昭仪。 他曾一次次地对自己说,让裴姝进宫,只是为了报復裴定礼。 让他们父女不得相见,让裴姝在深宫中无人问津。 他越这样说,却越控制不住地宠幸裴姝,一次次地提她的位份,封她做了贵妃。 她温婉聪慧,善解人意;她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榻里帐外,只要看见她,就觉得愜意畅然。 他被她迷了心。 可,她偏偏是裴定礼的女儿。 裴家上下被流放时,慕容宇想过,只要裴姝敢开口为裴家求情,他就立刻將她打入冷宫,甚至赐死她。 让这个女人再也不能迷惑他的心智。 他怕自己一见她,就会心软,会为了她改变心意。 可刚生產完的裴姝不但没有求情,反倒卸去釵环,拖著孱弱的身体跪在殿外请罪,说自己是罪臣之女,自求降位份。 她搬去了偏远僻静的明惠宫,这些年里不爭不抢,安分守己地活著,再也没有侍寢过。 慕容宇也没有再召过她。 裴姝如此退让,反而让慕容宇想起她的时候多了一分不忍,对她们母子手下留情。 有一回得知裴姝冬日重病,宫內炭火不足,慕容宇发怒,赐死了剋扣炭火的宫人。 因此明惠宫虽冷清,但四时衣裳炭火,无人剋扣。 “皇上,可要奴才进去通报一声?”王內侍瞧著慕容宇的神色。 慕容宇回神,发现自己竟走到了明惠宫门口。 乍眼看去,宫內冷冷淒淒,墙角的杂草都没人清理。 院內也没有人值守,空空的,如冷宫一般。 “不必。”慕容宇继续往前走,不再停留。 王內侍:“皇上,再走不久就是祁才人和裕才人的住处了。” 后宫女子鲜般娇嫩的女子太多,慕容宇一时想不起这些才人的脸。 他脚步顿了一下,眉间的火气终是压不下: “王淼。” 王內侍:“皇上?” “明惠宫宫人伺候不力,重罚,换一批。” ………… 春末夏初。 这几日气温骤升,岭南不少人都换上了夏衫。 郝仁租的小院之前许久没有人住过了,墙角砖缝里的杂草疯长一片,夹杂著零星的小。 正好一家老小今天都在家,齐心协力收拾院子。 “好香!”苏知知和薛澈在墙角发现一株野茉莉。 朵洁白小巧,香气清新。 “这边顶上再搭一个棚子,在院子里就不会觉得晒了 。” 苏知知在头顶比划著名,已经想像到自己在棚子下乘凉的画面了。 薛澈也想到了相同的画面:“棚子外可以种些竹子,遮阳消暑。” 伍瑛娘拔下一把杂草,抹去额头亮晶晶的汗水: “行,到时候一人抱半个西瓜,乘凉吹风。” 秦老头和孔武听见西瓜,嘴里多了一股清甜,锄草更有劲了。 郝仁拿著扫帚,把大家清出的杂草扫到一起: “这院子是空了点,我等会画个图纸规划一下。” 苏知知喊道:“要一个大缸养小鱼,还要给阿宝也搭个小屋子,还有小羊……” 她一口气说了好多想法。 大家都笑起来。 那样的话,估计院子都挤得没法下脚了。 今天大家辛苦,一起下馆子去,去的是白云县最有名的和旺酒楼。 这家店酒香菜足,县里统共也就这么一家气派点的酒楼,店里忙得常常没有空位。 苏知知他们来得巧,幸运地占了最后一张桌子。 四个大人两个孩子,点了五菜一汤,还有些小菜和酒水。 米饭更是点了一大桶。 郝仁年少的时候吃得很少,宴席上数道金玉佳肴前,他每道菜吃一两口就放下玉箸,直到经歷过饥荒瘟疫。 他刚被救上山的一段日子他都是端小盆子吃东西的。 薛澈现在饭量也比以前大了,能吃苏知知一半的分量。 孔武的力气最大,饭量也是最大的。 他一个劲炫饭,一个人要吃常人几倍的分量。 和旺酒楼的钱掌柜从旁边经过,身边一个圆胖的小男孩对著孔武吃饭的侧影笑出声: “老钱你看那人吃饭,猪吃得都比他文雅。” 小胖子声音不大也不小,但刚好苏知知听见了。 孔武和薛澈挨著坐。 苏知知看著狼吞虎咽的孔武和文雅吃饭的薛澈,一时竟不知这话到底骂了谁。 钱掌柜连忙赔笑脸: “几位客官,对不住,我们少东家年纪小嘴快,千万別见怪。” 苏知知扭头看著小胖子,觉得好像有点眼熟。 小胖子也看见了回头的苏知知,走过来问: “你是苏知知?” 苏知知点头。 “我是和元,我在明德书院见过你。” 和元比苏知知大一岁,但是还在最初级的勤学堂,因为去年考核没通过,得重新读一遍。 “和旺楼是我家的酒楼。”和元说话时底气很足,像个阔少。 苏知知:“如果我家开酒楼,我肯定不会笑客人吃饭不好看,我只会说我们店里饭菜香。” 和元知道自己不对,但是拉不下脸认错: “你家才开不起酒楼,我们都知道你是山里来的。” 苏知知:“我是山里来的,可是你们店的菜还没我们村里做的好吃。” 和元:“你瞎说……” 眼看著两个孩子爭起来,钱掌柜忙拉走了和元。 苏知知重新拿起筷子吃饭。 伍瑛娘吃饱了,又给知知盛了一碗汤: “我打算在县里盘一个铺子开食肆。” 桌上所有人齐齐放下筷子,看著伍瑛娘。 伍瑛娘不是突然做的决定,她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了。 今日来和旺楼就是想来尝尝这的菜色,心里有个数。 他们现在手中有足够的银钱做本金,在这里开酒肆可以供黑匪山的人来接头。 而且过往客人多了,还能打探到些外面的消息。 苏知知:“那我们家的店叫什么?” “知知想个名字?” “黑匪食肆!” 一桌人:……啥? 第38章 书院换了人手? 夜深。 月亮踩上树梢,像木籤子上串著的炸油团。 苏知知、薛澈还有孔武都睡著了。 郝仁屋內,秦老头把灯芯挑亮了些: “李琼那个狗东西,手下的人在乡下欺男霸女,他自己这两年收了至少五万两的贿赂。” “他的行踪也要注意些,郊外的別鹤山庄恐怕有问题。” 郝仁修长的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一个“盐”字。 秦老头:“你怀疑他贩卖私盐?这事告诉顾刺史?” 郝仁的手指不急不缓地在桌上扣了几下: “顾刺史纵然知道了,也无权罢免李琼。先搜集证据,不要打草惊蛇。朝廷的巡按御史已经到了岭南,等巡察到了潯州,再掀李琼的底。” 烛光里,郝仁气质温润內敛,下頜却被阴影勾勒得锋利如刀。 秦老头看了郝仁一会儿,两眼眯成一道缝。 他捉摸不透郝仁,也不知道郝仁的身世,只知他以前是长安富贵人家的子弟,家中遭难流放到这穷乡僻壤,同他们一起做了山匪。 一开始他们瞧不起这个文縐縐的人,但后来发现这人心思绕得多,谁都比不过。 “我今晚走一趟別鹤山庄。”秦老头拿起腰间的酒饢,抿了一口酒,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郝仁吹灭了灯,但没有入睡。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他去厨房烧一锅热水,等瑛娘晚上回来用。 而身形矫健的伍瑛娘此刻正趴在李长史府中的房顶上。 她今晚夜探李府,来找李琼的把柄。 伍瑛娘见偏院的灯还亮著,轻手轻脚地取开瓦片,从缝隙处看屋內景象。 凤姨娘正抹著眼泪,哭哭啼啼的: “我的韶儿真是命苦,投在我这个不爭气的娘胎里做庶出也就罢了,终归是老爷的女儿。 可韶儿在书院本分求学,平白无故遭了劫,我这个做娘的怎么不心疼?” 她身边一个满面油光大腹便便的男子,正是李琼。 凤姨娘昨日见到归家的李韶儿,脖子上勒得一圈红痕,脸上还摔得青一块紫一块。 她心疼得紧,今晚李琼一回来了,她就忙著拉人来诉苦。 李琼把凤姨娘搂进怀里,安抚道: “小凤儿,大夫说了韶儿没事,就是受了惊嚇。过两日我让人给你们再打几支新釵,別哭丧著脸。” 凤姨娘擦著泪,娇滴滴地靠在李琼胸前: “老爷真疼我们母女。哼,也不知道哪个毒心肠的崽子在书院放蛇,这种人全家死了才好。” 李琼肥大的拇指擦去凤姨娘的眼泪: “老子若抓到人,把他扔进柴堆里烧了,给我们小凤儿解气。” 李琼把人一抱,往里间走去…… 伍瑛娘把瓦片合上,身形一闪,身轻如燕地落在了书房屋顶上。 她將瓦片挪开,从房顶潜入…… 李府后院。 李章盛在床上辗转反侧到深夜也没能入睡。 他开著窗子,恍惚看见饱满的圆月前,一道黑色的人影划过。 揉揉眼睛再看时,却什么也没有了。 大概是自己思绪错杂,看了眼。 夜深人静,李章盛心里有两个鼓槌敲个不停。 他记得自己亲手將那条蛇扔进薛澈书箱里,结果被咬的居然是李韶儿。 李韶儿也真是个蠢的,想陷害不成,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李章盛庆幸自己做得隱蔽,无人知晓。 只有帮他抓蛇的阿財知道此事,但他早已经警告过阿財,敢说去一个字就把他卖去做小倌。 想到薛澈逃过一劫,人还好好的,李章盛心里怎么都不开心。 他一抬手,烦闷地把枕头扔到地上。 “少爷,还没睡呢?”睡在外间的阿財爬起来。 李章盛:“烦,睡不著。” 阿財绕到里间,把地上的枕头捡起来,討好笑道: “少爷可是还在为书院那个乡下小子烦心?” 李章盛瞪了阿財一眼,没否认。 阿財走到床边,压低了声音: “少爷,要奴说啊,这事就没那么麻烦。” 李章盛狐疑地坐起:“有屁快放,別废话。” “奴认识县郊几个会拳脚的兄弟,哪怕少爷想要那小子的舌头,他们都能给扒来,还不用脏了少爷的手,就算出事也和少爷没关係。” 阿財笑得贼眉鼠眼,语调一转, “只不过要费些银钱。” 李章盛咽了下口水:“我不要薛澈的舌头,我要他的手!把他的手打断,让他不能写文章。” “少爷,此事简单。” 阿財在李章盛耳边嘀咕了几句。 月色风影里,李章盛紧绷的表情渐渐舒展开,恶意在眼中蔓延。 “好,就这么办。” …… 短暂的休沐过后,学子们又回到书院。 顾青柠头一回这么期盼来上学。 娘绣了两个很漂亮的荷包,一个荷包上绣了荷,另一个荷包上绣了彩蝶。 荷包鼓鼓胀胀地塞了芝麻。 顾青柠一下马车,正好碰见了苏知知: “知知!” 伍瑛娘牵著苏知知和薛澈,一手一个。 苏知知鬆开伍瑛娘的手,朝著顾青柠奔去: “青柠!” 两个小姑娘抱在一起,开心得像许久不见。 “知知,我娘绣了两个荷包,你选一个。”顾青柠献宝一样捧到苏知知面前。 “你娘绣得真好看。” 苏知知拿了彩蝶荷包,一拉开口子,就闻到芝麻的香气。 “芝麻也好香,谢谢青柠。” 两个孩子迫不及待地就要吃一口,门口人多,有些学生追追闹闹,撞了一下苏知知的手。 苏知知手上的芝麻眼见著就掉了。 忽然,一只手斜著插来,掌心刚好接住了芝麻: “小心些。” 苏知知和顾青柠顺著手看去,见一个陌生的面孔立在门边。 之前常见的小门童倒是不见了。 苏知知看著新来的门房,明明陌生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她接过,道了谢,和顾青柠一起进去了。 伍瑛娘瞧见了这一幕,多看了那门房两眼。 她眼中露出一抹瞭然和安心,低头给薛澈整理了衣领: “阿澈,你安心在书院念书,这次不会有人打扰你了。” 薛澈只当伍瑛娘是在安抚他,他点头: “瑛姨放心。” 薛澈在书院说话少,观察的时候多,有时能注意到旁人不屑的一些细节。 从门口到生舍,又从生舍到闻道堂,他注意到书院里好似换了不少人手。 门房、洒扫、后勤都出现了新面孔。 第39章 一战成名 另一边,苏知知也察觉有些不对劲了—— 那就是,今日书院的饭菜太香了! 香得她闭眼闻著味都能找到伙房。 伙房里平时打饭的是张伯和一个妇人,今日张伯还在,妇人却换成了一个老奶奶。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今日做的是醋肉,是苏知知喜欢的菜。 苏知知排著队,走到打饭的地方,新来的奶奶看见苏知知就笑眯眯的: “小姑娘真討喜,来,奶奶给你多浇点肉汁。” 苏知知碗里的饭菜都快堆成小山了,上面还浇了浓稠鲜香的肉汁。 苏知知眼里冒出星星,欢喜地抱著碗去吃饭。 待到顾青柠和薛澈都端著碗过来了,他们一起动筷子。 顾青柠咬了一口醋肉,惊嘆: “书院伙房的手艺何时这么好了?而且还放这么扎实大块的肉。” 苏知知一口菜一口饭地送进嘴里: “对啊,就跟我们村里做的似的。” 薛澈听见苏知知这句话,眼睫眨了一下,脑中晃过一个猜想。 接著听苏知知疑惑又欣喜地说: “咦,米饭下面怎么还埋了个蛋?” 顾青柠和薛澈凑过去看,见油亮的米饭底下果然藏了一个圆圆的荷包蛋。 金灿灿的,像个小太阳。 顾青柠扒拉了一下自己碗里:“嗯?没有啊。” 她碗里米饭下面还是米饭。 苏知知看向薛澈:“阿澈,你呢?” 薛澈默不作声地拨了一下自己碗里的米饭,意料之中地也看见了个荷包蛋。 他把上面米饭一盖,若无其事道: “没有,只有米饭,大概是你那碗不小心盛错的。” 顾青柠拍著小手:“知知运气真好。” “我运气一直很好的。”苏知知不以为意,“这个蛋刚才被我戳破了,明天要是还运气好,我就分给你们。” 薛澈扭头看了一眼打饭的奶奶,再一转头,又见到后厨走出一个扛著麻袋的背影。 那虎背熊腰的体型,很像孔武…… 薛澈这才明白了伍瑛娘早上对他说的那句话。 他將视线移回到碗里的米饭上,好似没由来地说了一句: “这段日子兴许我们运气都会很好。” 薛澈说的没错。 运气真的都很好。 苏知知去水房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有烧好的热水。 她的脏衣服刚换下来,就碰见洒扫的大娘去洗衣服,顺带著把她的衣裳洗了。 她看见池塘小荷露出尖角,想吃荷糕了,过两日早上就真的有荷糕吃。 这一日中午吃饭时,苏知知发现他们三人碗里的米饭底下都埋了个红亮诱人的狮子头。 顾青柠大为震撼:“原来好运气也是可以传染的。” 苏知知美滋滋地嚼著肉圆:“当然呀。” 薛澈:“……此事莫要张扬为好。” 不远处,打饭的秋奶奶看著知知吃得一脸满足的样子,觉得这趟真是来得值了。 他们在黑匪山收到知知的信后,经过商议决定分出一小部分人下山来照顾苏知知。 为了掩人耳目,潜入书院,秋奶奶给他们都易了容,孔武也被拉过来到后厨帮工。 大家这时候才想起来,秋奶奶最拿手的不是做菜,是做脸。 当年她被全江湖赏金缉拿,能逃脱出来活到现在,全靠换脸手艺高! 人的悲喜是不相同的,运气也是如此。 苏知知运气很好的时候,李韶儿的运气则背到了家。 李韶儿上次被蛇惊嚇过后,在家里多休息了几日,待到脖子上的伤痕完全看不出来才回到了书院。 她回到生舍的第一日,还没进门,就在门口摔了一跤。 也不知洒扫的人用什么擦的地,地上油光滑亮,人都站不住脚了。 洗漱的时间,她让人去水房取热水,热水却总是刚好用光。 去学堂的路上,树上屋檐上突然就掉下来鸟屎和虫子,每每正中她脑门。 李韶儿实在受不了,她怀疑有人在背后诅咒她。 她气势汹汹地去找苏知知: “苏知知,是不是你在后面捣鬼?” 苏知知还以为李韶儿是在说她桌上画的那只大王八。 “我没捣鬼,我最多只捣了只王八。” 李韶儿却將苏知知这反应当做承认了。 周晓梦虽然被书院开除不能来了,但还有其他几个跟在李韶儿身后的小狗腿。 她们把苏知知团团包围在生舍院中的角落。 李韶儿再也不想忍了。 她爹可是潯州长史,就算她在书院把苏知知打了,乡野山民也不能拿她怎样。 “苏知知,我今天就给你个教训。” 李韶儿咬牙切齿,连带著上次被蛇惊嚇的帐也算到了苏知知头上。她指挥著旁人: “把她抓住,按她跪下来!” 晚一步回到生舍的顾青柠见苏知知被几人包围,寡不敌眾,她赶紧跑过去帮苏知知: “知知!” 可她身子实在瘦弱,还没跑到苏知知近前,就被一个微胖的同窗推倒在地。 周围围观的同窗越来越多,但没人敢做出头鸟,只敢看著这一幕。 “看什么看?” 李韶儿跋扈语气里带著警告:“谁敢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下一个就轮到谁!” 她头上有一朵簇新却老式的镀金珠,在日头下反射出刺目的光,灼得人不敢正眼相视。 苏知知躲开来抓自己的同窗,朝著李韶儿猛衝,一拳直接对准李韶儿的鼻子砸过去。 “啊——”李韶儿杀猪般的惨叫几乎要刺破耳膜。 她捂著鼻子倒在地上,头髮散乱,釵落地。 手掌拿下来一看,掌心里居然有鼻血。 “你、你竟然敢打我……”李韶儿的震惊甚至超过了疼痛。 其他人的瞳孔也犹如地动。 苏知知想从腰间抽鞭子,但是来书院上学没带,她就隨手在地上捡了一根长长的柳枝。 奋力一甩,柳枝抽向对面扑来的几人,疼得对方哇哇大叫往后退。 柳条脆弱,抽一下就折了。 苏知知索性扔了武器,瞄准机会,一脚踹一个。 “怎么不敢?你敢欺负我,来一个我打,来十个我也打!” 苏知知不会扯头髮扇巴掌那一套。 她在山上只见过人用拳头、用脚、用刀、用剑。 不轻易动手,一旦动手,那就要快准狠。 “好,好啊,看你能打几个!”李韶儿也是气疯了。 几个人从地上爬起来,同时向苏知知衝过去。 可还没碰到苏知知,就感觉膝盖和脚踝好似被石子击中一般,疼得直接跪下来。 “啊——” “好疼!” 於是,所有人眼睁睁看著李韶儿一行五人衝到苏知知面前——跪下?!! 李韶儿:……?! 顾青柠:……我嘞个老天爷啊 “求饶也晚了。” 苏知知毫不手软,一人给了一拳头。 李韶儿五人被打得眼冒金星,一个个开始呜呜地哭。 都是七八岁的孩子,倒在地上哭看著挺可怜的。 但在场却属实没几个同窗怜悯她们。 在苏知知来之前,李韶儿就是这样对她们的。欺负得她们跪地哭,还要笑她们没骨气无用。 “不许哭!”苏知知板起小脸吼了一声。 李韶儿被嚇了一跳,眼泪都憋回去了。 苏知知拿著一根树枝在手中晃。 爹说过,对待敌人攻心为上。 苏知知清清嗓子: “看清楚了,如果你们有任何一个人再敢打我,就会像这根树枝。” 她啪地一声轻鬆地將树枝折成两半。 李韶儿身子一颤,逞强道:“我们不止一个人,我们人多,总有一天会——” “你们一群人反对我,知不知道是什么下场?”苏知知夺过了话头。 她这回捡起了一把树枝,一捆合起来有手臂那么粗。 接著就见苏知知手臂爆发力量,噼里啪啦地將一整捆树枝掰得稀碎,碎屑四处飞溅,迷乱人眼。 全场寂静一片。 李韶儿身边微胖的同窗带著哭腔举手: “会……会粉身碎骨。” 长风拂起苏知知发顶的红绳。 像长枪上的红缨,像胜利的將军。 昭庆六年五月。 苏知知在明德书院以一敌五,一战成名。 第40章 女侠苏知知 李韶儿五人还有苏知知又闹到了柳山长面前。 柳山长坐在书案后审视著几个小豆丁。 李韶儿红著眼告状:“柳山长,苏知知打人。” 苏知知:“柳山长,是她们先打我的,我们明明是互殴。” 柳山长皱眉问: “你们的意思是,苏知知和你们五个人打架,苏知知没受伤,你们被打了?” 李韶儿噎了一下:“……是。” 李韶儿她们都是七岁甚至八岁,个头比六岁的苏知知还高一小截。 柳山长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李韶儿: “你觉得这说得通么?” 李韶儿委屈急道:“柳山长,是真的。不信的话可以问其他人。” 李韶儿给后边四个小狗腿甩眼神。 可是后面四人自从看见苏知知掰碎那一捆树枝后,就全变成了缩头鵪鶉。 苏知知看她们的眼神更可怕,赤裸裸地在说: 你们人多不会力量大,只会粉身碎骨。 柳山长让李韶儿和苏知知都先回去,然后把生舍里的其他女学生一一叫来问话。 结果得到的回答竟然都是: “李韶儿说了,谁敢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下一个就轮到谁。” 任何一个成人听到这话,都能推测出是怎么回事。 柳山长的脸色黑得嚇人。 李韶儿五人被罚这一个月日日抄写书院规章,並且要写反思。 孩子们说话喜欢夸大,而且传闻传得很快。 闻道堂有个叫木香台的女学生极其沉迷话本,略有几分笔力。 她见到苏知知和李韶儿那一战后,顿觉思如泉涌,当天晚上就以苏知知为原型写了个短小的武侠故事。 写好后,木香台怀著虔诚与膜拜,將没有署名的武侠话本放在苏知知房间门口。 第二日早上,顾青柠出门就见到话本,疑惑地捡回来和苏知知一读: “……女侠苏知知武艺超群,內功深厚,力能撼山。一日,遇李氏恶霸携四人横行乡里,苏知知身形一闪,一拳一人飞。” “李恶霸血溅三尺,场面惨烈。苏知知怒而发力,轻拍木柴成粉,威震四方。” “好!”顾青柠大呼。 苏知知看了之后,眼神迷茫: “我当时有这么厉害么?” “有有有!你当时比这还厉害,还英勇!” 顾青柠激动得不行。 她作为苏知知在书院的头號粉丝,立刻就將这佚名短篇誊抄了好几份,隨后趁著人不注意,在书院各个角落放置。 没过两天,书院上上下下都传遍了苏知知的威名。 李韶儿也看了话本,看到自己被写作“李氏恶霸”,气得捶桌子,想著等休沐回家的时候跟爹和姨娘告状。 伙房里,秋奶奶和一眾帮工笑眯眯地读著话本。 “写得好写得好!” “我可是亲眼见著了,我们知知可威风了。” “哎,老徐就不该插手飞那几颗石子,让知知再多打两下。” 秋奶奶把话本塞好,脸颊的皱纹被灶下的火映得红亮: “这小木姑娘可以,今天也给她加一个蛋。” 薛澈没有读话本,但是他已经听闻道堂的同窗们朗读了好几遍了。 不少男学生心中都有行侠仗义的武侠情结,在心中树立了苏知知的光辉形象。 甚至有几个人凑到薛澈的桌边来,试探地问: “薛澈,你同苏知知是一个村的对不对?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送给她,告诉她是闻道堂的閔纯送的。” 閔纯拿出一个小马木雕,有些討好地放在薛澈桌上。 其他人也涌过来: “薛澈,帮我也转交一下这把扇子,最適合女侠用了。” “让让,我这有本王麻子那买的武功秘籍要送……” 薛澈一如往常地肃著小脸: “要送你们自己送,夫子来了,该上课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苏知知和顾青柠照常坐在薛澈对面。 果然有同窗主动来找苏知知搭话。 “你是苏知知吗?”一个瘦瘦的男生过来,两手有些侷促地背在身后。 苏知知放下筷子:“我是啊。” “咳咳,这是我去年买到的一本武功秘籍,我练不上,但是你应该可以。” 他背在身后的手绕到身前,拿著一本页脚都烂了的书册。 上面歪歪扭扭地印著《泰山无影脚》。 苏知知郑重地把秘籍推回去: “秘籍不能乱练的,而且我平时很忙,没有空练的。” 马上又听见另一人声音: “知知,我是和元,你还记得么?” 薛澈抬起眼睫。 是之前在和旺楼和苏知知有过爭执的那个小胖子。 和元圆实的脸上露出羞赧: “知知,上次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说你家人。我给你赔礼。” 和元摸出一个小荷包,荷包里是两颗做成小兔子样式的。 苏知知:“我没生你的气了,你不用赔给我东西。” “可是我就是想请你尝尝我家的。” 和元自己吃了一颗,把另一颗放在苏知知碗边。 苏知知好奇,正要尝尝兔子。 一只白皙乾净的小手伸到苏知知面前。 苏知知讶然看向薛澈:“阿澈,你不是不喜欢吃么?” 薛澈红著脸,眼神看向別处:“我也想尝尝,不可以么?” 苏知知看看薛澈,又看看顾青柠。 “可以,分成三份就好了。”苏知知把兔子的头、身子、尾巴掰开来。 三个孩子一人一份。 顾青柠和苏知知都说这好吃。 薛澈低头扒米饭。 他看著这么多人围著苏知知,心中冒出一个想法: 有那么多人要和知知交朋友,那知知以后还会来找他一起玩么? 知知有很多很多朋友的时候,他还会是知知最好的朋友么? 第41章 真的有人在揍他 初夏,日头一天比一天热。 潮湿闷热的空气憋得人身上发汗。 阿財一边繫著裤腰带一边从醉春院的后门出来。 他抹了一把胸口,上面还残留著醉春院里红杏姑娘的胭脂。 他这回出手大方,红杏姑娘伺候他的时候,那声音软得都快化成蜜水了。 “小妖精,哥哥过两日再来疼你。”阿財回头对著红杏喊了一句。 阿財最近手中宽裕。 他在李府伺候少爷李章盛,每月工钱不多,但最近少爷要他办事,给了他二十两银子。 书院里有个叫薛澈的乡下小子惹了少爷,少爷要打断那小子的手。 这事容易。 阿財把事情跟县城外那帮狐朋狗友一说,给了他们十两银子。 他们包管把事情办得妥妥的,自己还能白挣十两。 阿財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主意出得好。 他晃著脑袋走在巷子里,嘴里哼著方才在醉春院听的艷曲。 脚下忽然多出了一道影子。 阿財想回头看,还未扭头,后颈就狠狠挨了一手刀。 他两眼一翻,身子软绵绵地往下倒。 伍瑛娘把人塞进麻袋里,轻点脚尖,消失在了小巷中。 一个时辰后。 鼻青脸肿的阿財瑟瑟发抖地缩在柴房角落里: “我说……我都说!” 蒙面的伍瑛娘手执一根削尖的竹竿,抵在阿財的喉间: “快点!” 阿財连口水都不敢咽,哆嗦道: “……少爷让我砸过吴少爷的脑袋……偷过表少爷的砚台……” “少爷让我捉蛇,要拿去书院咬一个姓薛的小子……” “少爷要打断他的腿,我就找人……” 阿財一股脑地把能想到的阴损事都说了,他是真的遭不住打了。 这女人蒙著面,下手真狠,他再不招,都得去地下见他太奶了。 伍瑛娘手中的竹竿往前送了半寸,阿財的脖子瞬时冒出一道血痕。 “什么时候动手?” “明、明晚。” …… 书院伙房每日都要供应不少师生的餐食,故而需要的菜量也多。 这一日,往常给书院送菜的老东没来,来送菜的是个二十来岁的汉子。 “我是小东,我老爹昨日伤了腰,下不了床,我来替我爹送菜。” 小东扛著两袋蔬菜往伙房走。 他一边走,一边注意著书院內的布局。 等进了伙房,看见伙房里有个手脚利索的老婆子在切菜,身形很壮实的一个少年在烧火。 那老婆子看了他一眼:“你是老东的儿子?” “是啊。”小东把蔬菜放下。 “长得和你爹一点都不像。” “我长得像我娘。” 那老婆子盯著他,仿佛是在看他有没有说谎。 小东被这老婆子幽幽的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但他还真没有说谎。 他的確姓东,卖菜的老东是他爹,他今天送的菜也是足斤足两的菜。 只不过,他爹老东不是腰疼下不了床,而是被他灌醉了。 他不稀罕跟他爹一样做卖菜送菜的活计,又累钱又少。 小东平日不送菜,他在郊外和一帮兄弟们混,专门逮住落单的外地人敲诈钱財。 平日里也没人叫他小东,都叫他东二赖。 他有个小兄弟叫阿財,在李府伺候少爷,阿財给他们介绍了个活,能得十两银子。 阿財说,书院后门旁侧的草丛里有一个狗洞。 东二赖今晚只要把一个姓薛的小崽子从书院的狗洞扔出去,外面就会有接应的兄弟把那崽子打断手。 东二赖从伙房出来后没有走,找了一处假山,躲在后边睡觉。 日渐繁茂的树叶间开始响起零星的蝉鸣声。 假山的影子从西到东晃了半圈。 东二赖醒来的时候,天色渐晚。 等到夜色浓重,书院內的灯火亮了又熄灭时,东二赖躡手躡脚地从假山背后跳出来。 星光下,他的影子和树影融成一片。 东二赖摸索到生舍,寻到一个门牌上点了硃砂的屋子。 阿財之前跟他们交代过,李少爷会在书院生舍中做好记號,西侧一排屋子里,门牌上点硃砂的就是。 姓薛的小崽子是一个人住,半夜掳走了也没人会发现。 东二赖从怀里摸出一根很细的竹管,捅破了窗户纸塞进去,將迷烟徐徐吹入。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东二赖顺著窗纸的破口把插销上的木栓推开,然后翻窗进去。 黑漆的室內,可隱约看见一个影子睡在床上。 东二赖把人往肩上一扛,就急忙往外走。 肩上的人睡得很死,一点反应都没有,东二赖带著人匆匆往书院后门奔去。 东二赖离开生舍院后,一道黑影闪过,將那点了硃砂的门牌与另一间生舍的门牌互换,然后也消失在夜色中。 …… 李章盛是个心肠歹毒的孩子,也是个情绪容易激动起伏的孩子。 上回他放蛇的时候激动了一个下午,今晚想到要打断薛澈的手,他以为自己会激动得难以入睡。 可大概是因为他前段时日太累了,熄灯后他躺在床上思来想去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陷入了难以抵挡的困意。 与他住一个生舍的閆超被罚回家思过还没回书院,他一个人住得很清静,没一会儿就沉沉地睡去。 他梦见薛澈被打断了手,再也不能拿笔写字了。 而他的文章被山长和夫子大加讚嘆。 他被举荐入州学,是官学中的佼佼者。 他的文章越写越好,名扬四海,甚至被推举去了长安的国子监。 再后来他做了比他爹还大的官,大张旗鼓地衣锦还乡。 断了手的薛澈跪在地上叫他官老爷,可怜巴巴地向他磕头。 李章盛得意地笑了,让扔了二两碎银子给薛澈。 那银子刚扔下去,转眼间,忽然百姓暴动,好多人把他团团围住要捉他。 不知哪伸出来的一个拳头朝著他砸来,痛得他大叫一声: “啊——!” 李章盛一身冷汗地猛然睁眼。 又一道拳头向他砸过来。 强烈的疼痛让他瞬间从梦中清醒。 不是梦!!! 真的有人在揍他! 第42章 巡按御史 “大胆!你们是谁!” 李章盛痛得身子蜷缩成一团。 他自生下来就是李府的宝贝小少爷,除了他爹,从来没人敢打他。 “老子是你祖爷爷哈哈哈哈……” 一阵鬨笑声在头顶传开,伴隨著雨点般落下的拳脚。 李章盛疼痛和惊愕中,发现自己躺在冷硬的小巷中,旁边还有个狗洞。 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错了!错了!” “不是我!” 他抱著头大喊: “我是李府的少爷,你们抓错唔——唔——” 一卷破布堵住了他的嘴。 混乱中,根本没有人听他的叫喊。 一个汉子拎起李章盛的胳膊: “叫破天也没用!” “爷爷给你吃个教训,以后莫惹贵人。” “这双手是要不得了。” 李章盛瞳孔急促扩张,惊恐在他眼中烧成漫山遍野的烈焰,烧得他全身战慄。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嚇得两腿间流出热意。 他的胳膊已经被拎起来,另一个汉子手持擀麵杖粗细的木棍靠近他。 “唔——唔——!” 李章盛拼命挣扎,可木棍已经朝他的胳膊抡过来。 咔嚓。 幽静的小巷里,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李章盛的脸惨白如纸,剧烈猝然的疼痛让他头晕目眩。 他疼得晕了过去。 “何人在此处?为何宵禁后不归!” 夜里巡查的街使注意到巷內有动静,往这边走来。 抓著李章盛的一帮人见状,赶紧把人一扔,脚底抹油跑了。 街使提著灯赶到时,已经人去巷空。 唯有面色惨白的李章盛昏倒在地,两只手臂弯折成不自然的角度,像脱了线的人偶。 初夏的星星愈发亮了。 连睡梦都被照得亮晶晶的。 书院生舍里,薛澈在房中睡得安然。 他梦见他送了一包兔子给苏知知。 每一颗兔子都又白又大。 苏知知笑得灿烂,拿著说: “阿澈送的是最好吃的,阿澈是我最最好的朋友。” 睡梦中,薛澈白皙的脸颊上染上红晕,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 …… 李长史家的少爷被歹人打断了手。 这个消息在白云县如夏日晴空炸响的闷雷,人人都听到了。 大家都猜测莫不是李长史得罪了什么人,对方拿他儿子报復。 李韶儿原本还想回家告状说苏知知和自己在书院打架的事情,可是被李章盛这事情一对比,她的这点小事根本没人在意。 大夫来看过李章盛,说他手上的骨头都被打成几段了,就算接好,以后也会留下后遗症。 李韶儿和凤姨娘听说这个消息后,惊讶的表情下压著几分不敢表露的窃喜。 李夫人年纪大了,但凤姨娘还能生,以后指不定生个更爭气的出来。 李夫人守在儿子床边,眼睛都哭肿了: “我的儿啊,是哪个活该雷劈的混贼对我儿下手?” “盛儿,你爹一定会查到是何人所为,为你报仇。” “盛儿好好养伤,娘就在这护著你……” 李章盛靠在床上,两只手被包扎得严严实实,他表情木然,只问一句: “娘,阿財在哪?” “你问那个奴才做什么?”李夫人擦著泪,“不知道死哪去了,这两日都没见人。等找著他了,让管家打脱他一层皮。” 李章盛毛骨悚然,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著他。 他一闭眼就仿佛又回到那个幽深黑暗的巷中,被人拳打脚踢,夜里都不敢一个人睡觉。 他想把阿財找出来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明要抓的薛澈,为什么被掳的是他? “盛儿別急,你爹肯定能找到人的。” 说曹操曹操到,李夫人嘴里念著,李琼就从屋外火冒三丈地衝进来。 李琼这段日子本就忙得不可开交,听说儿子被人打断了手,发誓把潯州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给找出来。 李琼这些年不是白混的,他有点脑子手段。 他真查到了那天晚上帮李章盛的那批混混,把人抓来严刑拷打审问。 不问还好,一问,差点气吐血。 原来是自己儿子想害人,结果找了一帮蠢货,下手找错了人,把自己给绑了。 至於牵线的阿財,约莫是见情形不对,早就逃之夭夭,不知藏哪去了。 李琼把东二赖这帮混混全关起来,打断了手脚泄愤。 这会儿回到府中又指著李章盛的鼻子怒斥一顿: “我李琼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脑子的东西!害人害到自己身上,叫外边人的看笑话。” 李琼恨不得把儿子从床上拎起来再打一顿。 他气得不是李章盛害人,相反,他觉得儿子在书院有不顺眼的人出手教训是理所应当的。 他只是气李章盛自作聪明,连这都办砸了。 本来不过是一点小事,废一个乡野小子的手脚罢了,他李琼抬抬手指就能办成。 何至於闹成这样? 李夫人搂著儿子,抹泪嚷嚷: “老爷,盛儿都已经这样了。要怪就怪那帮人不长眼,认不出我儿!怪书院里姓薛的小子惹我儿不顺!” “你!你也是蠢!” 李琼跟夫人根本说不通,一甩袖子,去了凤姨娘那。 凤姨娘欢欢喜喜地接老爷进屋,又是端茶又是揉捏: “老爷今日都憔悴了,妾看著就心疼。” 李琼灌了口凉茶,躺在榻上被凤姨娘按得舒服,可心头的烦躁根本消不去。 除了儿子李章盛的事情,他还有更头疼的事。 巡按御史明日就要到潯州了。 他这几年手上金银不断,不仅是收了一些好处,更重要的是贩私盐得来的利润。 贩私盐在大瑜是重罪,民间有人私自煮盐贩盐被抓,因杖刑而死。 可私盐的利润大得令人眼红,当上头有人把机会摆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怎么可能不动心? 更何况,上头有人罩著,此事的风险也会小许多。 朝廷派巡按御史巡查各地一事,长安那边早就派人传消息李琼了,让李琼行事別露了马脚。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別鹤山庄那边出了点问题. 別鹤山庄是他在郊外的一处庄子,专门用来运作私盐的作坊,平日交由他的手下杨震打理。 但杨震从前日开始不见踪影,跟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一批私盐。 李琼只能打起精神让人私下去寻杨震,想著千万別出什么乱子。 次日。 巡按御史郑明堂到达了潯州。 顾刺史和李琼接待了郑御史。 郑御史四十出头,在长安御史台就是出了名的,最擅闻风奏事。 “郑御史此番巡查岭南,辛苦了。”顾刺史抹著鬍子笑道。 郑御史一路风尘僕僕,脸色有些憔悴,顾刺史倒是满面红光。 郑御史:“顾刺史调来岭南几个月,精神矍鑠,看来此处风土养人。” 顾刺史:“不是风土好,是老夫心大,在犄角旮旯的地都习惯了。” 郑御史:……我说话直,你倒是比我更直。 郑御史和顾刺史以前打过交道,还算有几分熟稔。 顾刺史向郑御史介绍:“这是潯州李长史。” 李琼上前行礼:“下官见过郑御史。” 郑御史平日是个不苟言笑之人。 他一反常態对人笑得亲和友善时,往往是对人已起了疑心。 这头跟人家谈天说地笑著把话都套出来,转头就奏人家行事不端,贪污受贿。 京中同僚最怕见到郑御史对自己笑。 眼下,郑御史眉眼舒展,对李琼笑得极为亲切热络: “李长史,不必多礼。本官听闻李长史在潯州为官多年,最了解风土人情,为当地做了不少功绩。” 第43章 当场吐血 顾刺史看出郑御史的反常了,眯眼打量著李琼,没说话。 李琼做出谦虚之色: “郑御史过奖了,为民造福是下官应尽职责。” “下官已经在酒楼备下宴席,为郑御史接风洗尘。” 郑御史:“好,有劳李长史。” 几人一同去和旺楼吃酒,席间郑御史与李琼把酒言欢,似是一见如故。 顾刺史在旁边看著心里直嘖嘴,估计李琼犯的事不少。 顾刺史来岭南不久,李琼则在此为官多年,顾刺史也尚没摸清李琼做的勾当。 郑御史饮下一口酒,带著醉意拍拍李琼的肩膀: “我与李贤弟真是相见恨晚,只可惜时日有限,在潯州待不长久,不得与李贤弟相伴。” 李琼给郑御史又满上一杯: “郑兄若不嫌弃,小弟这几日都陪著郑兄走走。” “甚好!” 郑御史拍案,將酒一口饮尽,仰头之时,眼中寒芒暗闪。 昨日晚上他在路过的驛站休息时,一支梅鏢破窗而入,扎进了房间內柱子。 鏢上钉著一封信,取下来一看,上面竟罗列著潯州长史李琼的罪状。 一条条一桩桩,详细清晰,不似作偽。 他此次来巡查,一查官吏赃罪,二查玩忽职守,三查滥用职权。 一看李琼那罪状,好傢伙,全占了。 郑御史不是第一次巡按,以前也收到过匿名告发信,但是能像这样飞鏢的不多,能写得如此条理清晰的也不多。 也不知是哪位高人看不得民间冤情,主动出手了。 酒过三巡,顾刺史、郑御史还有李琼一同往州衙门走。 郑御史打算这几日徐徐图之,根据手中的线索解开李琼的真面目。 可没想到潯州的百姓动作比他快多了,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他们刚到衙门,就见十来个村民打扮的人衝过来跪下。 “求御史大人做主!草民有冤!” “草民要状告狗官李琼横行乡野!欺男霸女!” “狗官李琼纵容手下欺占草民家中良田,还欺侮妻女!” “求御史大人做主……” 喊冤声和哭声漫过整条街道。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顾刺史都震惊了,之前看潯州四处一派祥和之景,冤情竟然如此之深。 被人一口骂一声狗官的李琼汗流浹背,但反应很快: “大胆!没想到竟有奸人打著本官的名义四处作恶,本官定要將此等恶贼揪出来,还百姓一个公道!” 他说得义正言辞,为百姓愤愤不平,连他自己都快相信了。 一位衣衫襤褸的耄耋老汉撑著拐杖站起来,指著李琼大骂: “揪你大爷!你个敢做不敢当的狗官,我见过你,我们村的小翠就是被送你屋里的!” “一派胡言,污衊朝廷命官乃是重罪!” 李琼对眼前破口大骂的老人根本没印象,不过他有事去潯州下面的县里时,夜里少不了伺候的小美人。 常常睡过一晚忘了,更不记得什么翠红的。 “谁污衊了?小翠回来就说了,你左边屁股上有三颗痣,右边大腿上还长了个痦子,我们村都知道!” “你有本事脱裤子给大伙看看!” 李琼下意识都想捂屁股了。 因为他屁股上真的有三颗红痣,右腿有个大痦子! 那老汉继续骂道: “老汉我年纪大了活到头了,今日就拼死在御史大人面前把这些事都摆摆……” 眼看著顾刺史和郑御史眼中的怀疑加深,李琼喊道: “尔等必定是受了奸人矇骗,在此处扰乱市井。来人!带他们先进衙门。” 李琼身后的手下立刻上前,刚打算把那老汉拖进去打板子,结果后腰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下,疼得身子往前扑。 身子在快要碰到老汉的时候,老汉痛苦地大叫一声,连连后退,嘴里喷出一口血。 他口里的血喷得三尺高,在空中完美地划出一道弧线,一边吐血,身子还一边旋转,最后一脸悲愴地倒在地上。 老汉朝著郑御史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大人……” 顾刺史和郑御史赶紧抹了一把脸上被溅到的血,在官差的护卫下靠近老汉。 “老翁何事?” 老汉道:“我许家的传家玉砚就在这狗官府上藏著……求大人为民做主……” 老汉说完,脑袋一垂,人没气了。 旁边一男一女扑上去哭著叫“爷爷”。 郑御史大骇。 顾刺史让人立刻送老汉去医馆,能救就赶紧救回来,救不回来也得留安葬钱。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在场眾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李琼的手下更是惊慌。 他们还没动手呢!这老头怎么就吐血了? 郑御史本就有意要搜查李琼府中,正好藉此事提出: “李贤弟,我也希望是中间有误会,为助你证清白,还是去你府上走一趟为好。” 李琼咬牙强挤出笑: “小弟自然明白郑兄好意。” 他是真没料到郑御史来潯州的第一日就查到他府上了。 这帮贱民显然是不知从哪听得御史来巡按的风声,学著戏文里那样一窝蜂拦上来告状,以为这样就有人可以给他们撑腰。 他的確从人手中抢过什么传家砚台,可他抢过的东西多了去了,也不记得哪个是哪个。 好在他早就防备著这一招,將府內该清理的都清理了,任谁都找不到蛛丝马跡。 李琼带著郑御史等人往李府的方向走去。 街角,几个灰色衣衫的人聚在一起嗑瓜子。 正值休沐的苏知知和薛澈也在其中。 苏知知手里握著一把瓜子,瓜子上头覆著一层薄薄的晶。 上下牙一磕,连牙齿都是甜甜的。 伍瑛娘吐出瓜子壳: “老徐內力可以啊,能喷这么多血。” 薛澈刚学著嗑瓜子,磕得很慢:“是不是演得夸张了点?” 郝仁:“不夸张,要吐血效果才好。” 苏知知仰头把瓜子倒进嘴里: “娘,今晚炒盆猪肝给徐伯补补吧。” …… 郑御史一进门,毫不客气地让隨同的官差进去搜查。 “郑兄这边请,喝口茶歇一歇。”李琼把郑御史请到中堂,命婢子奉上热茶。 郑、顾二人衣摆上还残留著老汉的血,此时委实没什么心情喝茶,只把茶盏抵在嘴边,沾湿了唇瓣。 李琼这时候反倒不慌了。 只要今日搜不出证据,外边的人说破天也没用,他还能给那帮刁民扣顶污衊朝廷命官的帽子。 而且正好顾刺史也在。 顾刺史这个老东西调来岭南没多久,但是管的事不少,这样下去早晚会对他有所怀疑。 不如趁此机会把顾刺史的疑虑也打消了,以后自己在潯州做事更方便。 顾刺史閒不住,站起身道:“坐这也没事,老夫在李长史府中转转。” 郑御史没走,但眼神时不时往李琼身上看。 正巧李夫人被惊动了,出来见贵客。 “妾身拜见郑大人。” 李夫人没怎么见过长安来的京官,手脚侷促,没有往常的威风。 她不清楚自己夫君平日都忙什么,但是她知道,按李琼的那点俸禄她是没法穿金戴银的。 眼下这么多人来搜查,她还真怕夫君莫不是被查到了什么。 “本官有一问需李夫人解惑。” “郑大人请讲。” 李夫人诚惶诚恐,眼角余光看著夫君,生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郑御史张口: “李夫人,李长史臀上可有三个痣?” 第44章 富可敌国 “大人如何知晓?!” 李夫人愣了片刻,女人可怕精准的直觉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 想了片刻就明白了。 八成是在外面有了风流债,被人家抖出来告上门了! 她扭头带著怒火瞪了一眼李琼。 家里纳了个风骚的狐狸精还不够,还在外边拈惹草。 李琼顾不上看夫人,忙和郑御史解释: “郑兄,此事有误会,定然是有人拿小弟的胎记做文章。” 李琼还想继续辩解,忽听外边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顾刺史带著官差气势汹汹地赶来,手里还握著几本册子。 “李琼!你枉为父母官,不仅贪赃枉法,欺侮百姓,还胆敢贩私盐!”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顾刺史把册子摔在茶几上。 郑御史听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神情肃然,赶紧拿起册子翻阅. 发现这些都是李琼贪污受贿的帐本,其中有一本赫然记载著私盐交易的数目和利润。 私盐?李琼竟敢贩私盐! 李琼看见帐本的一瞬,两眼发黑,震惊得一时失语。 怎么可能,他明明將帐本藏在暗室中……而且那私盐帐本一直放在別鹤山庄,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此处? 顾刺史冷笑一声:“你以为你藏在书房暗室內就无人发现?” 说来此事也巧,顾刺史在府邸內晃悠到了李琼书房,他想进去看看会不会有那个老汉口中提到的传家玉砚。 官差正在里面东翻西找。 也不知谁碰到了哪一处机关,书架后的墙壁轰然移开,露出一个暗门。 大家一进去,就见所有的证据都整整齐齐放在桌上了。 李琼浑身如坠冰窖,血色尽失: “郑、郑兄……” 郑御史啐了他一口:“谁是你郑兄?本官没你这等兄弟!” 顾、郑二人率人带著帐本,押著李琼一起去別鹤山庄。 李琼心中还存著最后一分侥倖: 他先前已经下令,让运营私盐的手下都先撤出山庄。 只要郑御史他们找不到藏在山庄的私盐和银子,一切就还能挽回。 谁料几人刚下马车,一个脸肿成猪头模样的人就扑过来: “李大人!小的有负大人嘱託,这次送出去的盐一半都被山匪给抢了!” 李琼:……!!! 李琼听了声音,才认出眼前面目全非的人是前几日他消失的手下杨震。 杨震仿若注意到李琼被官差押著的样子,还在苦苦表忠心: “大人,所幸小的带了一半货回山庄,就在里面放著……” 话音未落,郑御史已经带人阔步进了山庄。 李琼站在原地,头眼发昏地栽倒…… 郑御史查贪官污吏不是一两回了,但此次绝对是效率最高的一次。 到潯州第一天就人赃並获。 李琼被下狱了,郑御史对著收到的匿名信,按著上边的罪状一条条审问李琼及其手下,一审一个准。 李琼都怀疑郑御史是不是早就安了眼线在潯州。 郑御史连夜写摺子送回长安,等皇上决断。 不过有一点悬而未决,那就是李琼贩卖私盐所得的金银不见了。 李琼自己交代说藏在了別鹤山庄的地下酒窖里,数额高得竟有数十万两金。 可郑御史和顾刺史派人翻遍了山庄上下都没有找到。 李琼在狱中得知金库不见了的时候,以为是上头派人把钱转移走了。 那些赃款不是他一个人的,他听命於长安的高官,大部分都要送去京城,他自己其实只落得其中一小部分。 李琼不敢说。 一旦说出来,他恐怕会死得更快。 …… 李琼被下狱一事在潯州引起轩然大波。 眾人茶余饭后都在谈此事。 俗话说的好,走多了夜路总会碰到鬼。 李琼就是活该。 但也有人猜测,李家怎么最近接连倒霉事,莫不是惹上了什么脏东西。 坊间议论纷纷时,明德书院的小学子们也都知晓了此事。 李章盛断了手,在家休养。 李韶儿肿著一双眼睛来了书院。 她在家里和姨娘哭了一夜,姨娘把房里值钱的东西都收起来,都打算带著李韶儿逃跑了。 可是李韶儿不敢信这一切。 她爹那么威风,李家怎么可能一下就完了呢? 李韶儿走进桃李堂,像以往一般指使著同窗: “去把我的桌子擦乾净,再倒杯水来。” 桃李堂的同窗们都唰唰地转头看她,却没有人动身为她擦桌子。 李韶儿走到一个微胖的同窗面前,伸手要拧她耳朵: “刘香香,你耳朵聋了?听不见我说的话么?” 刘香香挥手,啪地一下在李韶儿的手臂上落下一个红掌印: “李韶儿,你自己没手么?” 李韶儿捂著手臂,不可置信地看著还手的刘香香: “刘香香你还敢还手,你信不信我告诉——” “告诉谁?告诉我爹还是你爹?全潯州的人都知道你爹下大狱了!” 刘香香不耐烦地看著李韶儿,她早就受不了李韶儿的颐指气使,只是因为她有个厉害的爹才不敢反抗。 现在大家都知道李长史被京城来的官老爷给关起来了,那她为什么还要怕李韶儿? 刘香香不搭理李韶儿了,转身去找苏知知。 “苏知知,等会儿上完课,我能跟著你和顾青柠去找小鸟窝么?” 刘香香现在喜欢跟苏知知玩。 苏知知会好多有趣的事情,而且她不会隨便打人,不会使唤人,更不会动不动就把自己爹抬出来压人。 苏知知点头:“可以,但是你得保证去的时候一定要小声。” “好,我保证!”刘香香眼中放光。 顾青柠、苏知知还有刘香香等人笑成一团。 李韶儿被刘香香的话戳中了疼处,又看见苏知知和顾青柠笑得那么开心,只觉得她们分明是在嘲笑自己。 她昂著脑袋走到苏知知面前,不甘示弱道: “苏知知、顾青柠,你们別得意太早!我爹厉害得很,过不了多久就能出狱的,到时候有你们好看。” 苏知知抬头: “你爹做了好多坏事,比你坏多了。他再出来也不会做官了。” 刘香香:“那出来做什么?像戏里演得那样被砍头吗?” 调皮的男同窗叫道:“砍头可嚇人了!去年我跟我爷爷去菜场看过砍头,刽子手一刀下去,脖子只砍了一半,脑袋还掛在上边嘞。” 顾青柠胆子小,嚇得要捂耳朵。 “你们都闭嘴!”李韶儿又气又怕,先捂著耳朵跑了。 下课后,苏知知带著顾青柠和几个同窗去看书院树上的鸟窝。 树叶间的蝉鸣声越来越聒噪。 落在地上的斑驳光影好似水中藻荇。 夏日越来越热了。 苏知知抹了一把汗,也不知道爹娘是不是这时候在家里吃西瓜。 黑匪山。 后山一处隱蔽的洞穴口。 郝仁、伍瑛娘、白洵、秦老头还有二娘站在洞口。 洞口不大,只堪堪容两人並排走进,洞穴內部的空间却不小,有两三座屋子那么大。 洞穴內,堆了数百个箱子。 每一个箱子打开来,都是黄白金银。 別鹤山庄消失的钱款,提前一步就被黑匪山的村民们转移出来了。 其中一部分送给了被李琼欺压过的百姓,剩余的则藏入黑匪山的钱库。 黑匪山这几年原本就攒了不少钱,眼下加上这一笔,钱库又充实了许多。 这些钱哪怕整个村子的人用一辈子都不完。 秦老头按著墓穴的设计,给钱库山洞设了机关,白洵和伍瑛娘在洞內做標记,免得误触机关。 “二娘,有劳。” 郝仁看向二娘,示意她在洞內指定处抹上毒药。 村民们只知道黑匪山不缺钱,但具体有多少钱,藏在哪里並不是所有人都知晓。 二娘是第一次来钱库,看见里面堆叠的数百箱箱金银的確有些震惊。 她知道郝村长爱存钱,但是没想到存了这么多钱!这些钱全村人一辈子都不完。 问题是郝村长从不挥霍,一件衣服洗得发白打补丁还在穿。 没人知道他为何要存如此多的金银。 伍瑛娘、白洵、秦老头都没有问。 郝仁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而且有些问题即使问了,不会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二娘也没有问,她只是打趣道: “照郝村长这么攒下去,指不定哪一日我们村就富可敌国了。” 她说得夸张,把自己逗笑了。 一个村寨怎么敢与国相论? 伍瑛娘笑了,白洵笑了,秦老头也笑了。 郝仁半张脸隱在洞穴的阴影中,没有笑。 第45章 论盐 长安贺府。 贺三郎的日子一如既往地悠閒。 他在自己院中画一幅空谷幽兰图,八角祥云砚台边,摆著一碟细白如雪的盐。 画上顏色未乾时,贺三郎取了一些盐洒在兰草图上,可以形成晨间露珠的效果。 贺三郎画画时喜欢用盐,尤其是在画风雪雨露时,添上真实的肌理感和层次感。 他用的盐也是市面上少见的精製细盐,比寻常人家食用的盐还昂贵许多。 贺三郎沉浸在閒情雅致中时,贺庭方正眉头深锁。 紫铜香炉內,轻烟裊裊升起。 贺庭方在书房內来回踱步: “岭南那条线这么多年没出事,为何这次被御史查到了?” 户部尚书付迁肥胖的身躯挤在太师椅內,脸色也不好: “李琼不知收敛,寻常做的那些勾当被人捅出来告了,又遇上郑明堂那个较真的,顺藤摸瓜查出了私盐之事。” “再加上顾景那个油盐不进的老东西也在潯州任刺史。” 贺庭方走到窗边,双手负於身后: “那银子去向何处?” 大瑜贩私盐一事屡禁不止,朝中官员亦有彼此勾结,私下以此牟利。 贺庭方和付迁两人已经暗中运作了十几年。 私盐利润高,每年都能带来可观的进项,眼下少了岭南这条线,今年的进项要少许多。 付迁皱了一下肥大的鼻头: “郑明堂他们没找到,我们的人也没寻到。八成是李琼藏下来想给自己留个家底。” 贺庭方冷笑一声,眼神如鹰: “他有那个胃口把银子吞了,那也得有机会。” “此事报回京,皇上必然会严查各地私盐,你让扬州那条线近日停手,先避避风头。” 付迁两手交握,眉间有几分不安: “李琼若是挨不住审,將我们这头透露了,郑明堂和顾景定然会追查到京城这边。” 贺庭方眸中幽幽:“那就让他闭嘴。” 皇城。 绽开的月季比宫墙还红。 慕容婉的裙摆拂过瓣,衣裙上仿佛也沾染了一抹色。 慕容铭走在旁边打著哈欠。 兄妹两人走在去礼和殿的路上,途中见到几个內侍拖著一个裤子上都是血的人匆匆而过。 慕容婉看见了,只当做没看到。 母亲说过,宫中的事情不能多问。 但慕容铭总是会被这些事情吸引目光,盯著人家血红的裤子看。 “皇伯父打人板子了?” 慕容铭很讶异,他印象里皇伯父是很和蔼威武的人,一点也不像会打人板子的样子。 慕容婉小声道:“別管。” “阿铭、婉儿。”太子慕容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慕容铭兄妹齐齐行礼:“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 慕容禛抬手,扫了一眼被內侍拖走的人。 “父皇这两日因私盐一案不悦。” 除了潯州,其他地方也查到了官商勾结贩私盐之罪,皇上怒不可遏。 一国之主不悦时,身边常常有人要见血。 慕容铭挠著头:“什么私盐案?” 慕容禛没有解释。 但礼和殿上,张太傅也提起了私盐案。 “近日朝中查出潯州长史勾结盐贩,屡贩私盐。皇上下令严查各地,在青州、越州等地也都查出官民贩私盐之事……” “私盐一事屡禁不止,盐户藏私盐,盐贩运私盐,百姓买私盐,官场护私盐。” 慕容铭难得没睡觉,但听了半天更迷惑了。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要为盐折腾这么多事,不就是菜里放的那点东西么?有什么好稀罕的? 张太傅儘量用浅显的语言继续解释: “官盐价格高,私盐价格低,便有百姓买私盐。” “官盐价格虽高,但盐税重,盐户入不敷出,为寻利润便会卖私盐。” “各位殿下如何看此事?” 寧安公主傲气道:“我父皇赏盐给全天下百姓,让他们別去买私盐不就行了。” 张太傅:“…公主可知宫中存盐几何?天下百姓多少?” 慕容婉也觉得没什么难的:“把那些贩私盐的人抓住,狠狠罚一顿,家人连坐,让他们以后不敢。” 张太傅的目光看嚮慕容禛: “太子殿下?” 慕容禛思前想后:“此次潯州盐案是巡按御史查出的,往后朝廷多派御史督查各地,防患於未然。” 张太傅点头,转身却垂下眼帘掩住目中的失望。 坐在最后面的慕容棣一直缩著肩膀,低头沉默。 不够。 刑罚与督查不够。 官需让利於民。 …… “让朝廷少收点钱,把官盐便宜点卖给大家就好了。” 苏知知咬了一口西瓜,红瓤里都是充足的汁水。 五月,天气將將进入仲夏时节。 黑匪山的第一批西瓜熟了,村民们推了一小车的西瓜送来白云县给苏知知一家。 休沐回家的日子,一家老小坐在凉棚下吃西瓜,阿宝扑扇著翅膀带来阵阵凉风。 大家聊著聊著,就讲到了盐案,郝仁给苏知知和薛澈解释了一番。 苏知知脱口而出:“只要朝廷別收盐户那么多钱,也別收百姓太多钱,大家不就不会买私盐了吗?” 薛澈把嘴里的西瓜子吐在手帕里,不同意: “朝廷要是没钱,国库空虚,那像我爹那样戍守边疆的將士就没有军餉了。” 苏知知放下西瓜皮,擦擦嘴巴: “为什么非得百姓和將士吃不上饭?不能让长安城那些用国库钱的人少用点钱么?” 薛澈想到长安贵人们奢靡的做派,小脸严肃: “宫中贵人们未必肯。” “那就换一批人去宫里做贵人。” 苏知知此言一出,除了埋头啃西瓜的孔武外,院中几人都看著她。 郝仁、伍瑛娘还有秦老头相视一眼,他们没人教过苏知知这种话。 但苏知知说得这样自然。 薛澈脸色大变,赶紧去捂苏知知的嘴: “不能说,这是大逆之言。” 苏知知扒拉开薛澈的手,眉毛一扬: “你做我小弟,我就不说了。” “不行。” 薛澈两只手都捂上了苏知知的嘴。 苏知知继续扒拉薛澈的手。 两个人斗气一般,站起来你推我,我推你。 苏知知狡猾地往后退了一步,引得薛澈往前推了个空,脚下没站稳,身子往前倾倒。 “你——” 苏知知也没想到薛澈会往前摔倒,於是用自己身体去挡。 可是没挡住薛澈身体倒下的惯性, 跟著薛澈一起摔在地上。 摔成一团时,苏知知的牙撞到薛澈的脸。 苏知知捂著牙吸气。 薛澈揉著被撞红的脸。 伍瑛娘和郝仁过来把两个孩子扶起来。 伍瑛娘:“闹什么闹,摔伤没?” 苏知知面色坦然道: “没摔伤,就是刚才咬到阿澈一口。” 薛澈的脸滚烫,比西瓜瓤还红。 他犟道:“没咬到。” 苏知知:“咬到了啊。” “没有,就是没有!” 薛澈涨红著脸跑回了屋子。 他把头埋在被子里,握紧了小拳头。 当晚,他在手札上颤抖著记下: 【昭庆六年五月十三,吾与知知论盐。 知知啄吾面,吾之清白不復存焉!】 第46章 夏日田假 朝廷的文书再传回岭南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李府的家產被尽数充公,李琼被判死刑。 他在狱中还没死的时候嗓子就全坏了,成了个哑巴。 再加上受了杖刑的身体,几乎只剩半条命,等到行刑时也就只剩半口气了。 而李家的家眷,过得比死还难受。 李府门上被贴了封条。 李琼死后,李夫人带著断了手的李章盛回娘家。 她那些首饰珠宝,有些被变卖,有些用来討好娘家。 娘家让她改嫁一个乡下老地主,李夫人就算不愿也没有別的出路。 李章盛的手没好,拿不了东西,连照顾自己的日常起居都做不到,每日只会哭骂咒怨。 大夫来看过一次他的伤势,说照这样下去,李章盛这双手得废了。 做不了读书人,也干不了活计。 同龄的顽童都想著法子欺负他,看他被欺侮得流泪大吼又无法还手的样子,揪著他跪下求饶。 凤姨娘没有娘家,但是依然有美貌姿色,攀上了一个路过的富商,换了一户人家做妾,再没了消息。 李韶儿不能跟著姨娘去,只能被寄养在无子女的姑奶奶家中。 李姑奶奶家中並不富裕,也不打算再送李韶儿去书院念书。 七八岁的女孩子,能在家里帮著烧火做饭打杂了,养个几年,给她找个人家就算仁至义尽了。 “凭什么?!” “我做不来这些活,我要去书院。” 李韶儿在哭闹著要去书院,不肯干活,还把厨房里的碗盆给摔了。 李姑奶奶可不惯著她,扬手一巴掌把李韶儿扇倒在灶边,指著她鼻子骂: “你个小贱种,姑奶奶收留你是看著我那大侄子的面子,你再敢闹,明儿就把你卖到醉春院去!” “去把地上收拾了,没收完別想吃饭!” 李韶儿挨了打,嘴角在灶台边磕破了个大口子,半张脸都血淋淋地疼。 她身边无人撑腰,又听姑奶奶说卖到醉春院。 她嚇得浑身哆嗦。 李韶儿脸色惨白地收拾厨房里的碎片,之后又被支使著抱柴烧火。 她从未做过这些活,做得不好便被姑奶奶劈头盖脸地骂,要么就是一个鞋底扇过来。 第二日早上,她还得去倒夜香。 她提著桶出门,没走几步竟遇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韶儿?” 周晓梦出门帮家里打酱油,路过巷口,看见了吃力提桶的李韶儿。 她自从替李韶儿背了黑锅被逐出书院后,就一直在家里的乾货铺子帮忙。 铺子里的生意因为李家的照顾一度红火过,但很快李家就出了事,她们家的生意又淡了。 “都怪你!是你害得我被赶出书院。”周晓梦当初委屈在这一刻全都化作愤怒。 她抡著手上的酱油瓶就往李韶儿身上砸,另一手扯住李韶儿的头髮。 “你放手!”李韶儿头皮被扯痛。 李韶儿这两日没吃好睡好,浑身无力,被周晓梦这么一抓,手里脱力,夜香桶翻倒。 污秽之物溅了两人一身。 周晓梦尖叫著和李韶儿扭打在一起。 李韶儿不是周晓梦的对手,没几下就被周晓梦踩在地上。 “周晓梦……你再敢踩我……” 李韶儿嘴里说著威胁的话,气势却大不如前。 巷子里其他孩子围观她们扭打,没有人站出来帮李韶儿。 “不是我害你,都怪苏知知……” 李韶儿说到后面,变成了哭腔,带著无助和乞求。 周晓梦沾著污秽的脚底狠狠踩在李韶儿脸上,声音和下巴一样尖锐: “这就哭了?你以前欺负顾青柠的时候,她都没你这么弱。” “別说苏知知,你还不如顾青柠!” 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倒在一旁的夜香桶气味令人作呕,围观的孩子都在看笑话. 李韶儿再也止不住泪意,崩溃地大哭起来。 她这一刻终於认清,有些事情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样子了。 她这辈子只能和那些贱民一样活著,吃不完苦,受不完的罪… …… 五月,芒种与夏至。 天气开始进入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明德书院每年五月到六月会放田假,便於出身农家的学子在农忙时节回家。 早稻差不多熟了,要赶紧收割了种晚稻。 於是郝仁带著一家人回到黑匪山。 苏知知和薛澈都很高兴,很愿意回山上。 来县城的时候,是一辆车;但回黑匪山时,就变成了两辆车的人。 后面多的一辆坐著秋奶奶、老徐等人。 苏知知看了一眼秋奶奶,俏皮地眨眨眼。 她在书院放假前,识破了易容后的村民们。 识破的契机很简单。 有一天,苏知知早上起晚了,迷迷糊糊地去伙房,打饭的时候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 伙房打饭的奶奶给她舀了一碗鸡蛋粥,她下意识说一句: “谢谢秋奶奶。” 秋奶奶大概也忙昏了头,顺著就应了一句: “知知真乖。” 话一说完,两人都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苏知知回头。 一老一小对望。 电光火石之间,苏知知终於明白了为何自己这段时间运气这么好。 原来是他们黑匪山的村民都埋伏进书院了! 李韶儿和李章盛走后,书院里原本后勤打杂的人员身体休养好了,回书院当值。 书院不再需要这么多临时帮工了,但独独请秋奶奶留下,因为秋奶奶做的饭实在太好吃了,受到了书院上下一致好评。 秋奶奶答应了。 只要知知还在书院,她自然愿意留下来。 回到黑匪山,不用上学的日子对苏知知来说,真是愉快又充实。 村民们收早稻、栽晚稻、打猎。 苏知知带著薛澈折豆角、摘茄子、捉蜻蜓。 伍瑛娘和秋奶奶做了好多解暑的仙草糕和绿豆汤,孔武一挑就是两大桶,送到田里给大家喝著解暑。 大家肤色都深了不少,笑起来时,一口牙子倒是愈发白了。 临近六月中旬,苏知知的心情有点复杂。 想到放假结束要去书院,苏知知巴不得一天掰成三天过。 可是想到马上就到自己生辰了,苏知知的眉毛都要跳舞了。 她从六月初一就开始天天期盼地念叨。 六月二十。 村里要给她过生辰了! 第47章 过生辰啦 苏知知每年生辰,村里都会为她庆生。 虽然她也不记得自己去年生辰具体做了什么,就记得大概吃了许多好吃的。 伍瑛娘说,今年知知生辰要做鱼羊宴。 秋奶奶说,要给知知做长寿麵,一根面从头到尾绕成一碗。 二娘说,她要做一大锅蘑菇汤,漂亮又无毒的那种。 苏知知期待万分,等到了六月二十这一日。 她收到了爹娘给她准备的新衣裳。 样式清爽简单,但衣料柔软宽鬆,轻薄散热,腰间一条宽边腰带,上面缝了暗扣和细带,方便掛一些小东西。 苏知知欢喜地换上新衣服: “爹、娘,我很喜欢!” 郝仁拿出一支小巧的狼毫笔。 郝仁亲手做的,用的是山里最好的竹木,做成適合知知手掌的尺寸,笔端还刻了苏知知的名字。 苏知知拿在手里觉得轻巧玲瓏,夸张地喊: “这可比县里文房斋的笔好看多了。” “知知识货。” 郝仁把女儿抱起来,在手里掂了掂。 挺沉的。 再大些,就抱不动了。 “知知。”薛澈这时候也来了。 苏知知从郝仁的怀抱里跳下来,朝著薛澈跑去: “阿澈,你是来给我送生辰礼的么?” 薛澈的脸被太阳晒得有点红,像涂了脂粉的玉面小郎。 他手里拿著一个匣子,认真道: “知知,生辰喜乐。” “谢谢阿澈。” 苏知知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嚷嚷著自己的生辰了。 这搞得薛澈琢磨了好久,该送什么礼物。 苏知知接过匣子,打开一看,见里面是好几块彩色的木片。 有方形的还有勾股形的,大大小小相错相补,拼起来居然是一个大方形。 “这是什么?”苏知知拿起两块小木片。 “是七巧图。”郝仁温和地解释,“可用来拼各式物像。” 薛澈拿起几块木板,当著苏知知的面,拼出了一只小狐狸: “可以这样拼,还可以这样拼……” 苏知知笑:“阿澈,你拼得真好。” 薛澈脸更红了,抿著忍不住要上翘的嘴角。 “不过我也会拼得好。” 苏知知拿过七巧板,琢磨了几下,拼出一只乌龟来。 薛澈:……行,你厉害。 “爹、娘,我和阿澈下山去接青柠了!” 苏知知邀请了顾青柠来黑匪山参加她的生辰宴,这会儿顾青柠差不多该来了。 “去吧,把人接上山,就该开饭了。”伍瑛娘帮苏知知梳好头。 两个苞髮髻看著比平常更圆了。 苏知知和薛澈一起下山去接顾青柠,阿宝在空中跟著盘旋。 黑匪山偏僻不易找,他们约好在山脚附近的一个岔路口匯合。 远远地,一辆马车驶来。 顾青柠从车帘探出头来,见到路边的苏知知和薛澈,兴奋地招手: “知知!薛澈!” 赶马的家奴“吁”一声停下。 顾青柠从车上下来,两个小姑娘相见,开心地抱在一起: “知知,我给你带了礼物。” 顾青柠拿出两双布鞋,鞋底针脚细密扎实,鞋面上绣了一只鹰,威风凛凛,栩栩如生。 “我跟我娘说了阿宝的样子,我娘照著我说的样子绣的。” 苏知知接过鞋子,抬头看看天上的阿宝,连声感嘆: “绣得好像呀。” 顾青柠后边跟著两个家奴。 家奴从马车后拖出两大捆荔枝来 “今年我家田庄的荔枝结得好,汁多肉甜,我爹娘让我带一些来。” 夏日,岭南荔枝清甜可口。 黑匪山上虽然也有荔枝树,但结的果子不多,不像顾青柠带来的两大捆,上面荔枝累累,有数百颗。 “你们喜欢吃的话,下回来我家田庄玩,我家还有好多呢。” 顾青柠摘下几颗来给苏知知和薛澈尝。 苏知知看薛澈:“阿澈,你尝尝,我听说在长安没有荔枝树的。” 薛澈在长安吃过荔枝,不太喜欢。 长安距离岭南数千里远,新鲜荔枝极少见,只有在宫宴中能吃到一两颗。 个头不大,入口有些酸涩,水分也不多。 寻常人家多食醃製过的荔枝煎,口感甜腻浓稠,薛澈更是吃不下。 薛澈诚实道:“我不太喜食荔——”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苏知知把一个晶莹剔透洁白如玉的荔枝塞进了薛澈口里。 清甜的汁水在口里迸开,果肉弹软,香气在口中瀰漫。 薛澈两眼圆睁,说不出话了。 他从未吃过如此饱满鲜甜的荔枝! 他震惊地把果肉吞下,然后自己又摘下几颗荔枝。 每一颗荔枝剥开都是同样的莹润饱满,在阳光下泛著如玛瑙的光泽。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岭南新鲜的荔枝这般新鲜多汁。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1 古人诚不欺他! 薛澈连吃了好几颗才罢手,好似这辈子头一回吃荔枝。 苏知知和顾青柠看薛澈这样子,都哈哈笑了。 一行人回到山上,见村里果然已经摆好长桌。 一盆盆的菜被端上桌,香气勾得人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桌边架著油滋滋的烤羊腿,烤得外酥里嫩。 厨房里,秋奶奶在煮长寿麵,一整根麵条下进鲜香的羊汤菌菇锅里。 孔武用乾净的纱布包著果子,然后用力一拧,榨出的果汁哗啦啦地装满了一瓶子。 这样热的天气,做饭、搬桌椅都是很辛苦的事情,会累得身上衣衫都汗湿透。 可是大家笑得很开心。 因为想到知知会开心。 “哇,好香啊!” 苏知知果然也很捧场,飞奔到桌边,把每个菜都夸了一遍。 “鱼香、肉香、汤也香。” 村民们捧来一张完好巨大的虎皮: “这是大家给知知的生辰礼。” 虎皮毛色鲜亮,图样完好,连虎头那部分皮都在。 顾青柠有点被嚇到,不敢看。 苏知知一看就笑开了,扑上去抱著虎皮磨磨蹭蹭。 “这张虎皮给知知今天做条毯子,冬天盖著舒服暖和。” “还有张小点的虎皮,可以给知知缝条小虎皮裙。” 大家把虎皮的用处都计划好了。 薛澈脑海中想像了一下穿虎皮裙的知知,忍不住弯了眼角。 郝仁招呼大家一起上桌。 “今日是知知的生辰, 是我们黑匪山的大日子。我们都敬知知一杯。” “敬知知。” 秦老头举著杯子站起来。 “敬知知。” 顾青柠和薛澈也站起来。 “敬知知。” 所有的人都举著杯子站起来了。 他们敬的不只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孩子。 他们敬的还是知知出生那天,將他们从濒死边缘拉回的那场救命大雨。 他们敬知知带来的每一分福气。 敬这苍凉世间,有个暖阳般的孩子带给他们笑脸和温情。 苏知知也举起了装著果汁的杯子,站在凳子上: “今天是我生辰,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明年我还要这样过生辰。” “后年也要。” “以后一直一直,都要这样过。” 她笑得眼中粲然,满目星河。 ………… 千里外之外,长安恭亲王府。 慕容婉被侍女从榻上扶起来,戴上釵环珠宝,穿上锦缎纱裙。 侍女们躬身齐道: “奴婢恭祝郡主生辰吉乐。” 七王爷慕容循大步进来:“婉儿可起了?” “父王!”慕容婉走过去,盯著慕容循的双手,撒娇问道,“婉儿的生辰礼呢?” 慕容循笑:“父王岂会忘了你的生辰礼?你喜欢的南疆雪戎马,已经在后院了。” 第48章 食荔枝 雪戎马浑身洁白,没有一根杂色毛,极其罕见,价值万金。 慕容婉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这还差不多呢,父王若是忘了,我今年就不理父王了。” 慕容循父女一同去后院马厩,下人正將一匹毛色雪白的马往外牵。 “就叫它雪球儿吧。”慕容婉被慕容循抱起来,伸手摸了摸马头。 慕容循:“婉儿骑上去试试?” 慕容婉却不愿意了,皱眉道: “现在骑马,就弄乱头髮和裙子了。” 她喜欢雪戎马只是喜欢它稀有好看,对骑马倒是没什么兴趣。 慕容婉不愿意,慕容循也就顺著女儿了。 “父王,孩儿的生辰礼呢?怎么就只有婉儿有么?”慕容铭跑了过来。 慕容循摸著儿子的头:“你啊,自然不会少了你的。先去用早膳吧。” 精心打扮过的贺妍也出来了。 一家四口一起用饭。 今日早膳备得也丰盛,备了二十多道各色的点心粥品。 但贺妍和慕容婉都没吃两口就放了筷子,怕吃得撑了等会想出恭。 王府今日很热闹,门口宾客络绎不绝。 衡阳郡主慕容婉和恭亲王世子慕容铭今日过生辰,王府早就给不少人家发了帖子。 不少人带著给两位小寿星的贺礼登门,嘴上说著重复的吉利话: “王爷王妃真是好福气,有这样一双儿女。” “世子聪明伶俐,真像王爷。” “郡主懂事知礼,真叫人羡慕。” “……” 他们话说得很好听,可是眼神只是在慕容婉兄妹身上匆匆扫过。 慕容婉和父母一同迎客,觉得脸都快要笑僵了。 她今日一大早就起床梳妆打扮,了一个多时辰梳发更衣,头上的戴著珠沉甸甸的,压得她脖子都酸了。 可她还要站在母亲身边,时不时就同来府里的长辈行礼。 同为小寿星的慕容铭只站了一会儿,就不知道跑到哪里玩去了。 慕容婉也想走,可是母亲在耳边轻道: “你若不想白费了今日的一番打扮,就好好站在这撑著。” 慕容婉犹豫了。 她今日的衣著髮饰是了许多心思准备的,为的就是生辰这日风光漂亮地出现在眾人眼前。 於是慕容婉僵硬的脸上继续拉扯出笑容。 仪態大方,裙裾纹丝不动。 七王爷慕容循有些心疼女儿。 这府中上下,他最疼的就是慕容婉。 他看著慕容婉笑吟吟的神情有些出神,总会鬼使神差地想到—— 当年璇儿若是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也该有这么大了。 也会是这般聪慧可爱的金枝玉叶。 慕容循伸手想摸摸女儿的脑袋,才要触及,就被慕容婉侧身躲开了。 慕容婉道:“父王莫弄乱了婉儿的珠。” 慕容循失笑:“好好好,父王知晓了。” 寧安公主和太子也来了。 太子和公主来贺寿,是常人难求的殊荣,但慕容婉內心深处並不太想要这份殊荣。 他们一来,夺尽了风头。所有宾客齐刷刷行礼,嘴里都转而夸讚著两位殿下的毓秀风姿。 慕容婉嘴角下沉。 贺妍捏了一下女儿的耳垂,目光中有提醒之意。 慕容婉只得再扬起唇角: “婉儿拜见太子、公主殿下。” 太子和公主驾临,自然是带了些宫外难得的珠玉宝物做贺礼。 除此外,寧安公主还让身后的宫婢托著个琉璃盘子,盘子上盖著绸缎,神神秘秘的。 “婉儿,你猜猜这是什么?” 慕容婉看见绸缎下凸起半圆的形状,一时猜不到。 寧安公主计划得逞般笑了,让宫婢掀开绸缎,露出两颗荔枝。 “这可是岭南千里加急送来的新鲜荔枝,本公主赏你两颗。” 慕容婉的目光再次落到盘子上。 两颗荔枝很小,外壳也不红,顏色带青。 “多谢公主赏赐。”慕容婉好奇地看著荔枝。 她不记得去年有没有吃过,但今年肯定是没吃过的。 林嬤嬤將两颗荔枝取走,小心地剥皮取核,又將荔枝肉切成好几瓣再端上来。 慕容铭这个时候倒是出现了,伸手就来拿荔枝: “谢公主赏赐!我来尝尝。” 慕容铭一口就吃掉好几瓣。 慕容婉只吃到一小瓣。 两个人都没尝出什么味道,还想再吃。 可寧安也没有了。 太子慕容禛笑:“过几日,宫中会办荔枝宴,要官员及家眷进宫共享荔枝。你们到时候还能尝到。” 慕容铭兴奋:“好,到时候我可得好好尝尝。” 慕容婉却失去了兴趣。 就算宫宴能吃到,恐怕也只有一两颗,还不如不吃。 …… 皇城。 今年岭南进贡了不少荔枝。 送到宫中的时候,有的青有的黄有的红,还有的已经坏了。 那些红的大的,都送到了皇上皇后还有太后那。 其余的,留出一部分办荔枝宴,一部分送去各宠妃宫中,让她们也尝个鲜。 像这种珍稀的贡品一般是轮不到明惠宫的。 可前不久皇上发怒,亲口下令换了明惠宫的宫人。 宫中人都会琢磨圣心。 於是明惠宫也得了几颗荔枝。 慕容棣和裴姝坐在桌边,对著一小盘荔枝。 侍奉的宫婢剥开荔枝放在盘中。 慕容棣把荔枝塞进口中嚼了嚼,而后连汁带肉地吐了出来: “不好吃! 不好吃!” “去拿茶水来给我漱口。” 慕容棣使唤著新来的宫婢冬月。 冬月端来茶水,慕容棣喝了一口又吐了。 他摇头:“要加的,你去给我加。” 冬月於是端著茶水出去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余光瞄见惠婕妤正將一颗剥开的荔枝塞给她怀里的猫。 冬月看著都肉疼,那可是御赐的荔枝啊,还不如给她吃呢。 但冬月也就心里想想,面上不敢表露出来。 她是这次被新换进明惠宫当差的宫婢。 来之前,带她的嬤嬤叮嘱过她好多次: “之前的明惠宫的宫人躲懒,被打得下不了床,还扣了三年俸禄,你要是想全须全尾地出来,就自己紧著点皮子。” 好在惠婕妤和三皇子平日都没什么过分的要求,也不太说话。 他们母子都生得极好看,冬月头一回见新主子时都差点愣神。 可后来冬月就发现,这母子都有点古怪。 常常呆呆地坐在槐树下,一坐就是一天。 三皇子傻乎乎的,在宫里的时候总是捧著书本看,看得很认真,可是书都拿倒了…… 屋內。 裴姝瞧著儿子,眼角含著笑意: “这回可让你尝到荔枝味了?” 慕容棣老实承认:“母妃,孩儿尝到了。尝过了,就不再想了。” 没试过毒的东西,他本不应该往嘴里放的。 可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实在很想尝尝,便放进口中嚼了几下,再吐出来。 “母妃可想尝尝?” 裴姝淡然地抚著怀里的黑猫: “母妃以前吃过,如今也不想了。” 仲夏的热浪席捲长安。 宫里宫外,人人都换上夏装。 裴姝身上穿著新做的夏衣,顏色很寡淡,灰中带著一点白。 那衣料拿到手的时候,真的很不起眼,一看就是人家挑剩的。 可是製成衣裳,穿在裴姝身上的时候,却让人想起晨光熹微时天边那一抹白。 寧静如水,仙气翩然。 再加上她白皙的皮肤和怀中的黑猫,站在槐树枯枝下,如一幅山水墨画。 裴姝在树下仰头。 苍老的槐树枝將天空切割成碎块。 她闭眼,再睁眼时,眼前景象大变。 槐树的枝丫上一瞬间长满的青翠枝叶,坠下一串串紧密的槐。 一个繫著水蓝抹额的少年踩在树杈上,阳光斑驳,光影在他额间流动。 他弯腰朝著树下伸手: “裴娇娇!你上来,我拉你。” “別胆小,不会摔的。” “要是摔了,我给你垫背……” 第49章 初九 裴姝朱唇未启。 可她脑海中有个粉裙的少女跳出来,对著树上的少年喊: “薛玉琢!我才不要你垫背。我可看见你上次就从树上摔了。” 少年脸上划过一丝尷尬,而后笑意明朗: “上次是意外,这次不会了,你信我。” 他眼中儘是真诚,伸出的手掌几乎凑到裴姝眼前。 裴姝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在將將触及到那少年指尖的一刻—— 枝叶、朵、少年都消失了。 一切色彩褪去,仿若转瞬而逝的烟,烟消云散。 唯余一棵枯死的槐树。 “喵——”怀里的黑猫叫了一声。 裴姝低头抱著黑猫,轻柔地抚它背。 “初九,乖。” 黑猫叫初九。 其实不论白猫黑猫,裴姝在宫中养过的每一只猫,都叫初九。 裴姝刚养这只初九的时候,初九还很小,喜欢乱跑。 但最近初九病懨懨的,没什么生气。 初九病了好一段时日,之后就一直无精打采的。 那段日子,裴姝母子在窝在宫中装病,说没休息好,又染了风寒。 太医来看过,也只说是心神不寧,气虚血亏导致的。 裴姝当然知道不会有大碍。 在宫中十几年了,她清楚皇后杜茹的手段。 不会下剧毒,暴毙会引人猜疑; 也不会日日下药,时间长了容易露马脚. 但杜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在药膳中加点东西,让人身体不適。 那些东西似毒非毒,用银针都测不出来。 初食只会以为是小病,多几次后就会埋下病根,身体越来越差。 这个手段不仅是针对她,对別的后宫宠妃也一样。 裴姝以前觉得杜茹心狠,后来觉得这手段其实只像个阴险的孩子。 毒,却不够狠,不够大胆。 一边有害人的心思,一边又胆战心惊地怕多疑的皇上会察觉。 裴姝觉得若换成自己出手,大可以设计一番,给对方扣个私通的罪名,让对方不得翻身。 哪怕事情不成,风言风语传进了皇上耳朵里,对方这辈子在后宫也完了。 深宫淒冷,待得人心肠都会变冷硬。 她少时见到猫伤了腿都会难过得流泪,如今再不如从前柔软良善。 “喵——” “喵——” 初九又懒懒地叫了几声。 裴姝抚摸初九的动作更轻了。 她有种熟悉的直觉,初九在和她告別。 “初九,辛苦了。” 当日晚上,初九在裴姝里的怀里没了气息。 裴姝把初九放进一个木匣子里,將木匣子埋进院里的老槐树下。 她抱著匣子的姿势很郑重,好像不是在葬一只猫,而是在葬一个人。 明惠宫虽换了一批宫人,但这寂寥宫中伺候的人本就不多。 贴身伺候裴姝的冬月,什么活都得干。 大晚上,月夜星光,冬月和裴姝在树下挖坑,埋一只猫。 冬月挖著挖著,挖开一个之前被填过的坑。 她原本有些睏倦,但在看见那个大坑的时候忽觉手脚冰凉,睡意全无。 冬月惊叫一声,掉了手里的锄头。 槐树下的深坑里。 堆著和裴姝手中一模一样的匣子。 许许多多。 …… 宫中今年的荔枝宴布置得很漂亮。 傍晚时分,宫外停了不少车马,衣香鬢影的贵人们从马车上下来,挨个走进宫门。 宫门口早已有女官带著宫婢等候。 夜宴设在御园,园中的每棵树上都掛了宫灯照明。 那宫灯上极有心思地画了很多荔枝。 慕容婉的金丝绣鞋踩在平整的石板路上,腰间环佩被灯晕裹上一团湿冷的光。 慕容婉:“娘,去年荔枝夜宴也这么好看么?” “去年也好看。去年是皇后娘娘操办的荔枝宴。” 贺妍跟女儿讲话的时候没有低头,目视前方。她今日满头珠翠,怕低头就乱了。 慕容铭拨弄了一下矮枝上掛的荔枝宫灯: “那今年不是皇后娘娘办的么?” 贺妍:“今年皇上体恤皇后娘娘辛劳,命淑妃娘娘办的。” 慕容婉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寧安公主的身影。 寧安公主是淑妃的女儿,怪不得她前两日会带著荔枝去王府,原来是为了炫耀这个。 不远处,寧安公主端坐在淑妃身边,母女俩都笑得光彩照人。 皇后娘娘和太子慕容禛也来了。 慕容禛看著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 皇后娘娘虽然在笑,可气色不是很好。 “娘,我去跟太子和寧安打招呼。”慕容铭挣脱了贺妍的手。 贺妍则牵著慕容婉去拜见皇后和淑妃。 要同皇后和淑妃见礼的人很多,走过去还得排队。 在慕容婉前面的恰好是三皇子慕容棣。 “三皇子。” 慕容婉觉得有点晦气,很敷衍地叫了一句。 她有一段时日没见到慕容棣了,听说慕容棣生病了。 慕容棣回头,还是缩著肩膀,耷拉著脑袋,磕磕巴巴地回: “郡主、王、王妃。” 等到慕容棣给皇后和淑妃行礼时,皇后神色淡淡的,只挥手免礼。 淑妃笑得很亲和,还叫慕容棣上前: “本宫许久没见到三皇子了,三皇子真是生得越来越俊了。” “听寧安说,前些日子,恭亲王世子不留神將你绊倒了,你可摔伤了?” 慕容棣忙道:“没、没伤著没伤著。” 淑妃似笑非笑地看向贺妍: “七王妃,三皇子真是有容人之量。” 孩子可以不懂事,但大人不可以装无事。 贺妍当即上前请罪道: “娘娘,是妾身管教无方。” “铭儿,还不过来向三皇子赔礼。” 慕容铭正和慕容禛玩,不情不愿地过来,拖长声音: “三皇子恕罪,我下次不会了。” 慕容棣还没说话,淑妃又嗔笑一声,怪贺妍小题大做: “七王妃也真是,这么紧张作甚?本宫也不过是关心三皇子,多嘴问一句罢了。” 皇后肃著脸开口: “好了,孩子们打闹而已,別为了此事坏了气氛。” 贺妍扯出笑:“皇后娘娘、淑妃娘娘说的是。” 她转过身,眼中阴冷。 什么关心三皇子? 真关心就不会过了这么久问,还在眾人面前特意提起。 淑妃分明是故意要给她难堪。 今日月色稀薄。 厚厚的云层遮住月华。 明亮的宫灯在席面上投出层叠的人影。 等所有宾客都落座后,慕容宇在眾人注视中缓步走到上首位置。 丝竹声起,舞女翩躚。 今年的酒和糕点中都加了荔枝,入口都是荔枝的清香。 慕容宇饮了一口酒,目露讚许地看了眼淑妃: “淑妃有心了,这酒不错。” “皇上,这不是臣妾的主意,是寧安想到的。”淑妃掩唇。 寧安公主端著酒杯走到慕容宇面前: “父皇,儿臣敬父皇日日康健,笑口常开。” “好,寧安说得好,是父皇的好女儿。”慕容宇笑呵呵地举起酒杯。 皇后將这父慈女孝的一幕收入眼中,再看看淑妃如的笑顏,心中鬱气越积越多。 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皇后忽然很希望裴姝在场。 若裴姝在,哪里轮得到淑妃得意? 可裴姝品级不够,今日不在场,往宴中望去,只有和裴姝相貌相似却蠢钝如猪的慕容棣。 酒过三巡。 重头戏终於来了。 宫婢端上数个小碟子,每碟上面放一颗荔枝。 荔枝都是又小又青的,但眾人都连声谢恩,仿若得了珍稀的赏赐。 眾人都在享用荔枝时,忽听席尾处有一人醉醺醺地高声道: “这荔枝不好,还没凌云公子画的荔枝图好看。” 第50章 祸从口出 数年前,裴家还未出事时,裴凌云在荔枝宴当场作画,画了一幅荔枝图献给皇上,眾人交口称讚。 可此时无人敢言。 舞姬早已退下,丝竹驻了声. 宴席上剎那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话,但都假装没有听见。 寧安公主疑惑地看向淑妃:“母——” 淑妃拿帕子捂住了女儿的嘴。 慕容宇眉间聚集了一团云雨,乌沉沉地看向说话之人。 远瞧著,那人发须皆白,脸上全都是涨红的酒气。 王內侍弯腰低声道:“皇上,那位是太中大夫宋延。” 宋延这个名字在慕容宇脑中转了个弯,慕容宇才想起来这號人是谁。 先帝早年在位时,国库空虚,曾卖官鬻爵以充实国库。 宋家数代经商,通陶朱之道,家財万贯。 宋延捐了一大笔钱財,买了个四品散官。 据说宋延当初捐的那金银多得都够建半个长安城了,先帝龙顏大悦,许其终身为官。 这是四十年前的事,宋延买官的时候就年近五十了,身体也不大好,大家以为他活不了几年,买官是为了死后不留遗憾。 谁也没料到,宋延有了官阶后身子骨越来越硬朗,居然活到了八十多,顶先帝两辈子的岁数! 到现在,还能在宫宴上喝醉蹦躂。 坐在宋延身边的官员一头冷汗地推了宋延一把,想提醒他闭嘴。 可宋延浑然不觉,脑子糊里糊涂地忘了今夕何夕: “裴大人呢?怎么今日未见裴大人与凌云公子来赴宴?” 贺庭方站出来,怒斥宋延: “宋大人老糊涂了,罪人裴定礼叛国谋逆,圣上早已將其处置!” 宋延闻言,眼神呆滯了一瞬,手里的荔枝落在地上,而后被他凌乱的脚步踩扁。 “裴大人……裴大人亡了……” 宋延沉痛举杯,悲愤地拍著桌案: “裴大人乃清流之首,百官楷模,断不会做出愧对大瑜百姓之事。” “朝廷竟痛失此等栋樑,实乃我大瑜之殤!” “这杯荔枝酒,就敬裴大人的在天之灵……” 宋延一扬手,將酒洒在地上。 席上眾人面色各异。 坐在宋延身旁的官员汗流浹背,头都不敢抬。 最上首的皇上皇后还有淑妃,脸色都发黑。 太子、寧安等皇子公主不明所以。 慕容循一口接一口地往肚子里灌闷酒,贺妍拧著眉按他的酒杯。 慕容棣低头拼命地把糕点往嘴里塞,不让人看见自己红了的双眼。 “宋延!你竟敢在皇上面前口出逆言。” 贺庭方怒不可遏,他听不得別人为裴定礼说好话。 裴定礼活著的时候就被人捧得那么高,可他现在是个戴罪身亡的死人,凭什么被人追念至此? 他今天就要让大家看看,为裴定礼说话的下场。 贺庭方转向慕容宇: “皇上,宋延御前失德,口出妖言——” 砰!贺庭方脑后被重物砸了一下,钝痛袭来,顿时头晕眼,整个人往前面跌倒。 一个酒壶同时碎在地上。 身后,身子都站不稳的宋延还停留著扔酒壶的动作: “贺庭方你个狗东西闭嘴!” “老夫没说错!” 宫婢和內侍赶紧去扶贺庭方。 禁卫军涌上来,將宋延团团包围。 慕容宇脸色阴沉得滴水,眸中风云涌动,他攥紧了酒杯: “宋延,你的意思是你没说错,是朕错了?” 宋延身子歪歪扭扭地走了两步,顺手拿起別人桌案上的一壶酒往嘴里倒,浇得白鬍子都湿了。 他眼中身著龙袍的慕容宇糊成一团明黄色: “就……就是你,你错了!” “你个没长脑子的狗皇帝……老夫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慕容宇拍案而起:“放肆!朕看你是活腻了!“ “来人,將他押入大理寺!” 宋延闻言不惧,此时像是醉得厉害,又像是清醒得很,他乾笑了两声: “狗皇帝,大瑜迟早败在你手上!” “老夫这就去寻裴大人喝酒了!” “哈哈哈哈……” 他喝尽了最后一口酒,身后往后倒,被禁卫军正好接住。 宋延悠然满足地闭上眼。 满面红光的脸上还残留著笑意。 禁卫军探其鼻息时,讶异他竟没了气。 “皇上,宋大人他……断气了。” 慕容宇:…… 刘太医起身去给宋延把脉,很快便给出了同样的结论: “皇上,宋延已逝。” 场上文武百官的表情都在这一刻崩塌了。 今儿真叫开眼了! 这辈子谁能活成宋延这样? 年轻的时候富甲天下,中年做官閒散,老了长寿无病。 亲手打了中书令,当面骂了皇帝。 然后该受罪的时候美美地死了?!! 他就这么酒足饭饱,舒舒服服地死了! 这死的时机抓得也太巧了。 对比之下,捂著脑袋的贺庭方要气吐血了。 他汲汲营营做到了高位,为的就是权势在握,无人敢欺。 宋延这个老东西居然在所有人面前骂他砸他。 贺庭方心中默念:好,算你去黄泉走得快。 回头就把你宋家上下都送黄泉团聚去。 哐当—— 席首的杯盘被拂至地上。 慕容宇目光如寒刃: “宋延口出妖言,犯大不敬之罪;为逆贼曲辩,其罪比於谋逆。” “传朕旨意,宋家上下流放充军,家財籍没入官,宋氏子孙永禁还京!” 话毕,慕容宇拂袖而去。 荔枝宴就这么散了场,官员带著家眷都赶紧离宫,不敢多留。 慕容婉和慕容铭紧紧跟在慕容循和贺妍身后。 他们第一次见到皇伯父发这么大的火,赫赫威势让他们都不敢说话。 等到了宫门口,上了马车,慕容婉才把一直憋著的那口气舒出来。 慕容婉:“父王,裴家是哪家?为何皇伯父这么生气?” 慕容循没有答话,两手撑著头,似是也喝醉了。 慕容铭凑过来,瞪大眼: “刚才外祖父说裴什么是反贼,裴家人是不是都被砍头了?” 贺妍冷冷道:“你皇伯父当然生气,裴家犯了大罪,如今早就都死……” “住口!”慕容循猛然抬起头,双眼猩红。 慕容婉和慕容铭被父王嚇著了,父王以往从不对他们说重话。 贺妍搂著两个孩子在怀里,咬牙回瞪: “你冲我们母子发什么火?裴家又不是我们定的罪。” 慕容循握紧拳头,一腔被懦弱包裹的苦涩悔恨无处发泄。 “停车!” 慕容循掀开马车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燥热潮湿的夜风吹进车厢。 慕容婉抱著贺妍的腰,感到母亲的身体好像在颤抖。 她抬头。 一滴泪落在额间。 贺妍捧著女儿娇嫩的脸,泪意难以抑制,眼中有悔亦有恨: “婉儿,你记住。 待你长大,绝不可嫁你父王这种人。” 第51章 黑山食肆 闷热的夏夜,无处不燃著一团隱形的火。 烧得人肺腑灼热,心境难平。 慕容宇在寢殿內,饮了两碗冰镇的茶水,胸中的火气没有减去半分。 他是帝王,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 区区一个臣子竟敢当眾对他口出狂言。 宋延斥骂的时候,慕容宇仿若在他垂垂老矣的身上看见了裴定礼的影子。 裴定礼当年就是如此过分。 他口中虽不像宋延那般吐出污言秽语,却比宋延还令人厌恶。 当初,慕容宇刚登基,不善处理政事。 裴定礼每日事无巨细地问他,考他。 他略有思考不周之处,裴定礼就一脸肃穆地劝诫: “皇上可知,一句戏言便会让黎民处於水深火热之中。为君者,当以民为先。” 他若是反驳,裴定礼就愈加劝諫,甚至跪下。 好像显得他是个无能昏庸之君,而裴定礼是忠直难得的肱骨栋樑。 他明明是天子,天下都为他所有,万民都臣服於他脚下,他有何不可为? 他后来不过是想多建几座行宫,裴定礼竟敢搬出先帝的名头斥责他: “荒唐奢靡,骄奢淫逸,绝非贤主所为!” 裴定礼一向是如此大胆,仗著自己的元老身份,忘了谁是君谁是臣。 裴家世代有清流之名,不少朝臣对裴定礼信服有加。 他启用扶植贺庭方,让贺庭方与裴定礼形成抗衡之势。 裴定礼被告发私通敌国时,他想藉此机会让裴定礼吃点苦头,再把他贬去偏远之地。 可最让他愤怒的是,他才將裴定礼下狱,第二日就有百官上书为裴定礼求情。 第三日,文武官员跪在殿前,求皇上三思明察。 第四日,长安城的文人学子聚在皇城门口,要为裴家討公道。 大瑜是他慕容家的天下,可这些昏了头的文人信裴定礼多过信他。 他如何能坐视不管? 慕容宇召来他最信任的青阳道长,青阳道长卜算一卦,竟道: “卦象有异,天下气运落於裴氏,裴氏后人,必搅乱乾坤,倾覆朝纲。” 慕容宇看著百官学子呈上的文书,对青阳道长的话深信不疑。 裴家显赫如此,得人心如此,將来必成大患。 那一刻,慕容宇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裴家的威胁,决心剷除裴家。 那年他二十三岁,登基八年,第一次用强势手段镇压官民。 朝野內外,有胆敢为裴家开脱的,一同视作谋逆之罪。 这一回,裴定礼在狱中,无人能够在慕容宇身边阻拦。 也是从这一年,慕容宇才真正尝到身为帝王的至高权力。 裴家被流放前夕,男丁皆被灌下绝嗣药,不得诞后。 过了几年,听说恭亲王府的裴璇怀孕时,慕容宇亦不能容忍,再次下手。 听闻裴璇身亡,慕容宇的心才落地。 至此,除了深宫中的裴姝,裴家在世上,再无后人。 想到裴姝,慕容宇的心思浮浮沉沉。 此时正好路过乾阳宫外的槐树,慕容宇想起初见裴姝时,她就是站在这棵槐树下。 眉眼疏疏淡淡,碧色的衣裙沉稳如湖面。 槐树依旧高大,槐已经开过落尽了。 槐树背后忽然传出动静。 王內侍及侍卫立刻护到慕容宇身前: “大胆!何人敢惊扰圣驾?” 槐树后走出一个女子窈窕纤细的身影。 那身影因畏惧而瑟缩,像断了菟丝一般跪在地上: “皇上恕罪,臣妾因白日遗失了帕子,故而来寻,未料及惊扰皇上了。” 慕容宇扫了一眼,没认出是谁。 王內侍在一旁道:“皇上,这是祁才人。” 王內侍记人记得准,心里也通透著。 这祁才人大晚上的寻帕子,还非寻到乾阳宫附近,这打什么算盘都不用猜。 慕容宇脸上也出现不耐,想命人將祁才人押走。 可他將开口时,夜空乌沉沉的云朵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开。 云破月出,轻纱般的月光落下。 祁才人眼尾沾染了清冷的月色,竟有三分像裴姝当年站在树下的神情。 慕容宇呼吸一滯,抬起她的下巴: “你叫什么?” 祁才人受宠若惊,脸颊又泛起一层薄红: “回皇上,臣妾闺名祁馨月。” 慕容宇的眼神落进女子的眼底,宛如沉入湖水。 ………… 盛夏的日子转眼就被太阳晒得蒸发了。 八月,天气微微转凉。 潯州白云县里,新开了一家食肆。 在市坊的西南角,位置说不上好算不得差,但菜的量足味美,价格实惠。 白云县不大,口口相传,店里的口碑就传了出去。 因此店里生意很不错。 就是这食肆的名字取得有点奇怪: 黑山食肆。 原本苏知知想取“黑匪食肆”这个名字,但这名字实在是一听就没人敢进。 伍瑛娘就改成了“黑山食肆”。 门口一面酒旗,一面写著“酒”,一面写“黑山”。 柳山长和邱夫子今日閒暇出门採购笔墨,正好路过黑山食肆。 邱夫子道:“明枝,前几日我听说这家食肆味道不错,我们尝尝?” 许多小店店內污垢油气有一片,柳山长因而很少在小食肆进食。 但今日的確饿了,而且还闻到饭菜香味,便頷首: “略食一二可矣。” 店面不大,里面统共也就摆了四、五张食案。 柳山长进去,意外地见四处打扫得都很乾净,桌椅地面一尘不染。 窗台上摆著几个陶罐,插著几株茉莉,淡香怡人。 窗台侧边掛了一块大模板,上面列出了菜名和价格,有的还配了简单的图画。 “明枝,你看。”邱夫子惊讶地指著身后的墙面。 后边的墙上居然掛了画,还有题字。 画上是鸡鸭鱼塘,田间风光,风雅意趣,赏心悦目。 柳山长点头,对这小食肆添了几分好感。 一个老头,肩上搭条巾子: “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邱夫子一看这老头,年岁已高,而且只有一只耳朵。 他都想问,谁家虐待老人,把残疾老人逼得出来跑堂谋生了? 而且他很怀疑著老人家能不能听清楚菜名。 他慢慢地说了几个菜名。 结果那老人家嘴里飞快地重复一遍: “羊汤麵、炒葵菜、红烧鱼,好嘞,客官稍坐,马上上茶水!” 邱夫子:??? 老人家往后走,掀起帘子去了后厨。 帘子再掀起来的时候,冒出的却是两个冰雪可爱的孩子。 苏知知提著茶水,薛澈端著茶碗,两个人来帮忙上茶。 书院开学了,他们俩平日都在念书,休沐时若是无聊了,就来店里帮帮忙。 “柳山长,邱夫子。”苏知知和薛澈端著茶水过来。 柳山长和邱夫子也没想到会看见自己的两个小学子: “你们二人怎会在此?” 苏知知把茶水放下来:“这是我娘开的食肆呀。” 薛澈把碗摆好:“学生閒暇时来此帮忙。” 柳山长问:“郝村长夫妇呢?” 苏知知坐在了柳山长对面:“我娘在后厨做菜呢,我爹今早买菜买错了,把嫩豆腐买成了老豆腐,正被我娘数落呢,等会就出来了。” 邱夫子:“方才那位老人家可是你家亲戚?怎不在家安享晚年?” 苏知知:“是我爷爷,我爷爷说他还不老,家里太闷了,还不如出来做事。” 说话间,后厨有一道身影闪出去,带起一阵风。 那是孔武出去送人家预定的外食了,他跑得快,送到人家里时,饭菜热得都还跟刚出锅似的。 薛澈已经去后厨告诉了大人,不一会儿,薛澈就带著郝仁出现了。 郝仁朝著柳山长和邱夫子走来: “柳山长、邱夫子,多谢二位平日在书院关照知知和阿澈,两位今日的酒水菜色不必结帐。” 柳山长不接受:“孩子在书院那是书院的事,吃饭归吃饭,两码事。” 郝仁也不再勉强,额外送了两个小菜,而后坐下来陪柳山长和邱夫子聊天。 谈到这墙上画作时,郝仁神色温和: “这是在下和两个孩子一时兴起画的,难登大雅之堂。” 画上有几只鸡在觅食,有两只画得憨態可掬,惹人喜爱。 苏知知指著画上两只鸡: “这只肥点的是我画的,瘦一点的是阿澈画的。” 柳山长和邱夫子都道有趣。 菜上齐后,郝仁不打扰柳山长吃饭,带著苏知知和薛澈坐在门口的柜檯后边。 郝仁现在是食肆的掌柜兼帐房先生。 他一边算帐,还一边给两个孩子出算术题: “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也日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几日相逢?”1 薛澈思考了一下,拿著笔在纸上写写算算。 苏知知不用算:“让阿宝把它们吃了,直接在肚子里相逢。” 郝仁扬起唇角:“知知这算一个方法。” 他偏头看著薛澈:“那如果不让阿宝吃,它们要打洞几日?” 薛澈算出来了,试著问:“第三日相逢?” 郝仁含笑点头。 店內五张桌案都坐满了人,其中有一桌忽然大声嘆: “李兄啊,你怎么就没多存点货?宋家倒了,上等松烟墨翻了数十倍价啊!” 第52章 啊,抓到鬼了! 一些食客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秦老头没回头,耳尖微动。 说话的人是从外地来做生意的商贾,与本地笔墨斋的李掌柜吃饭,谈到了生意场的事情。 柳山长正好坐在旁边一桌,转过来问: “李掌柜,宋家出了何事?墨价可要上涨?” 柳山长是笔墨斋的老顾客了,与李掌柜算相熟。 李掌柜一脸追悔莫及: “柳山长,我也是方才听这位朋友说的。” “宋家犯了大逆之罪,被皇上抄家流放,宋家的松烟墨作坊也被籍没入官了。” 宋家家財万贯,產业无数,但其发家之本是制墨。 时人皆用松烟墨,大瑜有一半的松烟墨出自宋家。 宋家制墨有秘方,做出的墨丰肌腻理,光泽如漆,连宫中御用的墨都是宋家贡上的。 宋延一直握著秘方不外传,连宋家有些子孙都不得知,宋家人被流放前被官府逼问,但谁也没能说出秘方。 如此一来,作坊新出的松烟墨质量远不如前。 宋家倒台的事情还没传开,各地存下的松烟墨价格先涨了。 新出的墨锭没涨价,可是书写起来的手感就大打折扣了。 “可惜,可惜啊!” 柳山长和邱夫子一听都嘆气,他们日日都要用墨,这下好墨都用不起了。 郝仁听说宋家出事,眉间低沉了一些。 他记得宋延曾与父亲是忘年交,宋家富贵锦绣,没想到一夜之间也倒了。 苏知知问薛澈:“阿澈,什么是松烟墨?” 薛澈:“就是用松木烧出的烟做成的墨。” 苏知知:“我们山上也有树,不能自己做吗?” 薛澈顿了一下:“制墨並非易事,若无方法,很难做成的。” 苏知知“哦”了一声,也就不再问了。 她坐在小板凳上背书,过几日,书院夫子要考的。 ………… 明德书院依山而建,书院的后院围了一部分山脚竹林。 偶尔天气好的时候,夫子会带著学子们去竹林外背书吟诗。 眼下已是八月,岭南虽然还热,但不再像六月酷暑时那么晒。 这日,邱夫子带著桃李堂的小学子们在竹林外,一口一句地教他们念诗: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 苏知知刚来书院的一段时间是很安分的,但是彻底熟悉环境之后又管不住自己好动的性子了。 她嘴里念著“鹿鸣”,就想到鹿嗷嗷叫的样子,然后眼神就往山林里瞄,好像这样就瞧见小鹿一般。 一道影子晃过,还真有一只动物! 苏知知跑到了竹林边,刚好见一只跑急了的兔子撞在身边的竹子根部,晕晕乎乎地趴在地上。 苏知知拎起来,是一只毛茸茸的灰白野兔。 课堂里不认真念书的孩子永远不止一个。 苏知知刚提起兔子,马上就有人喊起来: “苏知知捉到了一只兔子!”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了苏知知和她手上的兔子身上。 顾青柠眼睛发光:“知知你真厉害,眨眼就抓到兔子了。” 其他同窗也是同样的神情,而且都想摸摸兔子。 连邱夫子都纳闷,这孩子怎么一会功夫就拎只兔子来了? 他故作严肃地训诫:“苏知知,你不好好听课,为何去抓兔子?” 苏知知抱著兔子,很无辜道: “邱夫子,不是我抓的,是这只兔子自己撞到我脚边。” 刘香香小声地羡慕道:“我也想要只兔子,早知道我就站到林子边守著了。” 邱夫子有点想笑,念了一句:“守株待兔。” 苏知知听明白了:“邱夫子的意思是,守著树就能等到兔子么?” 邱夫子想解释,但忽然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 “你明日再来此处等兔子,之后为师再告诉你们含义。” 教人之道,贵在使其亲歷其事,方能悟其深意。 等明日苏知知两手空空,失落地回来时,他再顺其自然地解释守株待兔的深意和道理。 邱夫子觉得自己这个方法真好,摇著扇子下课了。 第二日。 苏知知和顾青柠两个人来到后院的竹林边。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等。 苏知知手里还抱著昨天抓到的兔子。 顾青柠:“知知,我可以抱一下兔子吗?” 苏知知见顾青柠实在喜欢这兔子,就道:“你可以养它。” 顾青柠欣喜又纠结:“可这是你的兔子,给了我,你就没有了。” 苏知知小手一挥,豪气道:“等会再抓一只就好了。” 说话之间,一只兔子从林间飞奔而来,砰地一下撞到了竹林里的石头上。 又晕了。 苏知知和顾青柠激动地去拎兔子,然后带去学堂。 “邱夫子,我们抓到了!” 苏知知和顾青柠怀里各抱一只兔子: “邱夫子,现在能给我们讲意思了么?” 邱夫子此刻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这真是今天撞晕的兔子?” 苏知知:“是啊。” 同窗们看著苏知知的眼神更羡慕了。 刘香香懊悔不已地伏在桌上,她怎么今日就没跟著一起去? 邱夫子缓缓道: “不急,明日你再去竹林等兔子,为师再解释。” 邱夫子微笑,一时的巧合罢了,不会再发生一次。 可邱夫子的笑容没能坚持太久。 第三日,当苏知知拎著第三只兔子出现在邱夫子面前时,邱夫子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离了大谱了!!! 苏知知诚恳道:“学生终於明白夫子的用意了。” “守株待兔的意思是,只要坚持有耐心,一切都有可能。” 邱夫子艰难地张了张口,话都卡在嗓子里,一句吐不出来。 苏知知又问:“邱夫子,明日还要我去等兔子么?” 邱夫子连忙阻止道:“不必!接下几日好好念书,下个月就放假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大瑜学子们每年九月会有一个月的授衣假,让学子们回乡准备过冬衣物。 苏知知听说要放假,开心得什么也不问了。 她和顾青柠一起养了几天兔子,等到了放假分別时,一人带走一只兔子,第三只则给了刘香香。 刘香香抱著兔子,感激涕零得都要给苏知知行大礼了: “知知,我肯定把它养好。” 小孩子的心意常常是很多变的,一会儿一个想法。 苏知知回到黑匪山后,养著自己的那一只兔子,觉得单独一只孤零零。 她想给兔子添个伴。 於是苏知知又扒拉上了薛澈的窗台,笑意盈盈: “阿澈,我们去抓兔子吧。” 薛澈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之前她找他抓鱼就是这样的。 他想拒绝说不去,可是嘴巴比脑子快一步道: “好,去吧。” 薛澈:…… 他们再次一起去了黑匪山的后山,阿宝在后边跟著。 两人今天的直觉都有点不一般。 薛澈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觉得会遇到什么事情。 苏知知心跳咚咚打鼓,觉得自己会捡到只大的。 林间地上覆盖了不少叶子 踩上去窸窣作响。 落叶堆中一只手猝然冒出来,抓住了苏知知的脚踝! 薛澈和苏知知低头,然后抓著对方同时扯开嗓子大叫: “啊——!” “抓到鬼了——!” 第53章 捡到熟人? 苏知知这回没捡到兔子。 她捡到了一个人。 十八岁的宋鈺。 宋家嫡孙,宋家未来的家主。 一个出生在家族辉煌时期的人,很难体会到什么叫做世事无常。 宋鈺就是如此。 宋家堆金积玉,產业遍布天下,宋延又有四品官职在身。但凡能投胎在宋家,按理说这辈子就是衣食无忧的命。 可命运是不讲道理的。 宋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流落岭南,眼见著就要饿死在深山里! 老天爷! 他宋鈺明明是家中小辈里最优秀出眾的那个,被太爷爷宋延带在身边亲手培养。 太爷爷说他遗传了宋家祖辈的经商天赋,连著祖传的制墨秘方都传给了他,他就是宋家將来的支柱。 可他还是太年轻了,来到这世上的十八年,唯一吃过的苦就是爱情的苦。 宋家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对方同样是经商巨贾冯家。 冯家三小姐伶俐能干,也喜欢宋鈺。 可宋鈺不喜欢姿色平平的冯三小姐,喜欢上了他们家作坊里的小秀姑娘。 宋鈺和小秀姑娘爱得死去活来,要衝破家族阻碍在一起。 於是在宋延去宫中赴荔枝宴的那日,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宋鈺和小秀姑娘私奔了! 这一走是福也是祸。 宋家上下被收监下狱的时候,他不知情,在城外躲过了一劫。 两人你儂我儂地私奔了十来日,还担心宋家会派人来追。 可没过两天就听说太爷爷犯了大逆之罪,他们宋家上下全发配充军了。 宋鈺很痛苦,把这事跟小秀姑娘说了。 小秀姑娘抱著宋鈺,眼泪汪汪:“鈺郎,你还有我,我们的感情不会变。” 宋鈺和小秀姑娘哭了一通,然后睡了沉沉一觉。 第二日早上醒来,小秀姑娘不见了。 连著一起不见的,还有他身上所有的银钱。 宋鈺起初还抱著一丝侥倖,等著小秀姑娘回来。 可从天亮等到天黑,都不见人影。 宋鈺终於无望地掩面。 宋鈺没了家族、没了爱情、连吃饭的钱都没了,外边还有官差在抓捕他。 他想著要么乾脆被官府抓走得了,和宋家人死在一起,凑得整整齐齐的去见太爷。 可这时候,冯三小姐先找到了他。 他才知道自己住的是冯家的客栈,是冯三小姐亲自打理的產业之一。 冯三小姐给了他一包银子: “宋鈺,你我既无缘分,我也不强求。但看在宋太爷曾有恩於我祖父的份上,我劝你一次,找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躲著,他日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宋鈺如梦初醒,羞愧不已。 他道过谢后便逃往岭南。 他不敢走大路,怕被抓,走小路又频频遇上窃贼盗匪,气运简直背到了底谷。 最后身无分文,飢肠轆轆地流落到岭南一处深山。 他累得躺在地上,饿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太爷爷曾说,宋家的制墨秘方万金不换。 可真到了快饿死的时候,胃里万千虫蚁咬蚀,谁给他个馒头,他都肯换。 淒冷的风在林间仓促来回。 落叶在他身上盖了一层。 他闭上眼,觉得自己大概真的要死在这了。 他甚至听到了黑白无常向他走来的脚步声,很轻,很欢快,像孩子一样。 在一只脚踩在宋鈺身上的那一刻,他爆发出最后的力气,伸手抓住了那只脚…… “啊——” 苏知知和薛澈同时大叫。 阿宝飞扑过来,把握著苏知知脚的那只手给扇开。 那只手很快就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苏知知和薛澈手牵著手,面面相覷。 咕——咕—— 阿宝扑腾著用翅膀把地上的落叶全扫开了,落叶下露出一个形销骨立的人。 “知知!” “阿澈!” 秦老头、孔武、白洵都赶来了。 秦老头听见苏知知和薛澈的大叫声,又听见阿宝不寻常的喊叫,就叫上了孔武和白洵。 三人赶过来时,看见薛澈和苏知知正努力把一个人往阿宝的背上挪。 薛澈:“这人好像还活著。” 苏知知:“不管活的死的都先搬回去,说不定有用呢。” “啊啊、啊。”孔武跑过来,单手就把宋鈺给扛起来了。 一行人往回走,苏知知和薛澈说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情。 除了薛澈,大家都很淡定。 苏知知捡人捡东西是正常的。 更何况她是捡到一个人,又不是捡到半个人,没什么好嚇的。 宋鈺被送到了虞大夫那里。 虞大夫见宋鈺这模样,按捺著兴奋检查一番后,失落地发现这人仅仅是饿得剩一口气,一点毒都没中。 郝仁和伍瑛娘还在白云县忙黑山食肆的事情,听说苏知知又捡到人了,郝仁第二日便赶回黑匪山来看看。 郝仁到了虞大夫家中,看见躺在床上的宋鈺,五官有些眼熟,好似见过又好似没见过。 苏知知和薛澈站在床边,演示著昨天的场景。 “……我和阿澈走到林子的时候,地上好多叶子,我踩到叶子上的时候,突然有只手抓出来……” “阿澈嚇得大叫抓我的手。” 薛澈板著小脸不服气:“知知也嚇得抓我了。” 两个孩子的声音停不下来,床上的宋鈺眼皮动了动。 他被餵了些米汤,又休息了一夜,终於睁开了眼。 宋鈺睁眼的那一瞬,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阴曹地府,因为他居然看见了裴凌云。 死了十年的裴凌云! 他小时候还跟在裴凌云后边当过跟屁虫呢。 “子信阿兄!” 宋鈺苍白的唇瓣抖了几下。 郝仁目光中升起几分警惕: “阁下认错了,在下郝仁,是此地村长。敢问阁下何方人士?” 宋鈺痛哭流涕,从床上撑起身子,拉住郝仁的衣摆: “子信阿兄!就是你,我不会认错的。我是阿鈺,宋家的阿鈺啊!” 宋鈺小的时候隨太爷爷去过很多次裴府,常唤裴凌云子信阿兄。 郝仁眼中的警惕褪去了大半。 他的確记得以前宋延来府中寻父亲时,身边跟著个六七岁的男童,每回见到他就充满艷羡地冲他叫“子信阿兄”。 不过男大十八变,小时候的宋鈺明明是胖乎乎的,而且被长辈打扮得喜气,活像財神爷座下的散財童子。 “阿鈺?” 郝仁仔细端详,终於从宋鈺饿变形的脸上窥出了几分当年散財童子的模样。 “知知、阿澈,你们先出去玩。” 郝仁把苏知知和薛澈支出去了,单独和宋鈺在屋內谈话。 桂的香气从风中飘来。 苏知知和薛澈站在虞大夫的小院中各怀心事。 薛澈听见宋鈺喊出那句“子信阿兄”的时候,脑中似有一道闪电劈过。 他难掩吃惊地看向墨发青衣的郝仁,惊诧不已又好似早有预感。 一个山野村长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字画,那等矜贵从容的气度? 怎么可能会一眼识別他们薛家的祖传玉? 也是此时他才明白,为何远在边关的父亲会如此放心把自己留在此处。 原来,文武双璧,皆在人世。 薛澈不断梳理脑中思绪的时候,心大的苏知知拿著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只小兔子。 小兔子画得又圆又肥。 苏知知画得乐起来。 后山能捡的东西真多,连爹的熟人都能捡到。 不知道下次去后山能捡到什么? 第54章 可以是油啊! 可接下来挺长一段时间,苏知知没有拉著薛澈往后山跑了。 因为她太忙了! 正值秋日丰收时节,今年果然又是收穫满满的一年。 田里各色作物都被饱满的果实压弯了腰,粮仓满得都快要装不下了。 今年春日新种的辣椒、甘蔗、等作物也陆续成熟了。 甘蔗长得又粗又高,比孔武还高出很多,苏知知走在茂密的甘蔗林都快迷路了。 苏知知和薛澈都是第一次见到地里成熟的甘蔗,居然像一片青紫相间的竹林。 二娘带著几个人来拔甘蔗,先用甘蔗熬一锅红试试。 “阿澈,你在后面拉我一下。” 苏知知抓住一根和她手腕一样粗的甘蔗,拖著甘蔗要把它连根拔起。 薛澈走到苏知知后面,抓住了苏知知腰上的衣服往后拽,帮著一起拔。 “嘿呦拔——嘿呦拔——” “嘿呦拔——嘿呦拔——” 两个小人儿喊著口號齐心协力拔。 咔噠一下,甘蔗被拔出来了,薛澈和苏知知同时往后摔个屁股墩。 “哈哈哈哈哈……”二娘和其他婶婶们都笑了。 秋奶奶砍下一小段甘蔗,切成几小瓣,分给苏知知和薛澈吃。 清甜爽口的汁水划过舌尖,苏知知甜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好甜呀。” 薛澈嚼著甘蔗,额头出了些汗,小脸红扑扑的: “还好来了潯州。” 以前只听说岭南穷山恶水,现在越来越庆幸自己到了潯州。 否则的话,往年这个时候他还坐在寂寥的院子里数枯黄的落叶。 这批甘蔗长得很好,几乎每一根都又甜又多汁。 孔武拉著石碾,把甘蔗汁都榨出来。 秋奶奶把甘蔗汁熬成红,然后把一部分红切成小块,放进罐子里存著给孩子们当零嘴。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甘蔗是做成了,但地里的还没用上。 大家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今年第一回栽种,可能收成会不尽人意。 但秋风一过,所有株上都掛满了沉甸甸的铃,铃爆开,吐出洁白蓬鬆的絮。 大家把採摘下来,一大包一大包地存入村里的空屋。 “这么下去,村里的空屋都不够用了,是不是要再盖几间屋子?”白洵跟郝仁提起此事。 “我正有此意,待我草擬张图纸,与眾人商议。” 郝仁最近在忙两件事。 一是重新设计村庄的布局。 村里以后的財產物料会越来越多,也许还会有新增人口,原本的环形小村落空间不足。 他打算分区规划出饲养区、居住区、仓库区、练武区、作坊区等,规划好后,冬日农閒时就可以动工。 “郝村长、刀哥。” 一个脸被烟燻得乌漆嘛黑的人走进来,唤了一声郝仁和白洵。 黑乎乎的人拿起手边的一块巾子擦擦脸,露出一张面庞,有点像宋鈺又不太像宋鈺的模样。 白洵点头:“小宋来了。” 村里眾人现在叫宋鈺都叫小宋。 宋鈺醒来那日抱著郝仁的大腿哭了半天,不敢相信自己还活著,更不敢相信裴凌云还活著。 等他平静下来后,他觉得估计是天上的太爷爷酒醒了,好歹还保佑他到了故人的地界。 宋鈺无处可去,在黑匪山留下来,成为了良民村的新村民。 大家看出来小宋和郝仁以前相识,估摸著小宋有点背景秘密。 可这山上哪个村民没点过去? 大家不在意,只一口一个“小宋”这么喊。 秋奶奶受郝仁的拜託,不知用什么材料给小宋做了一副极其逼真的假眉毛和翘鼻头,贴上去之后,相貌看著一下子就变了很多。 郝仁:“小宋,今日试得如何?” 宋鈺摇摇头:“试了几种木头,成墨的效果都不太好。” 郝仁在忙的另一件事,就是和宋鈺一起研製新墨。 宋家曾经靠制墨发家,如今宋鈺想再以此法重振旗鼓。 眼下出现了一个问题—— 黑匪山附近一带松木不多。 上好的松烟墨需要至少二十年以上的松木烧制,木头烧出的黑烟可採集起来,再经过加工製成墨锭。 宋鈺尝试用其他木头烧制菸灰,打算找出最適合的替代品,可惜试了一段时日还没有结果。 宋鈺刚来村里,还没有自己的住处,於是先住在郝仁家的空房里。 夜深人静时,他想到家中亲族都在发配充军的路上,根本睡不著觉,便爬起来看书,继续琢磨製墨之法,以此摆脱焦灼的心绪。 他刚点起灯没多久,敲门声就响起了。 咚咚咚! “小宋哥!”苏知知童稚清亮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夜里秋风萧瑟,云淡星明。 宋鈺打开门,就见苏知知一手抱著纸笔,另一手端著桐油灯,眼睛晶亮地仰头。 “知知?” “小宋哥,我来跟你一起看书。两个人一起,两盏灯更亮些。我爹说过,要物尽其用才行。” 宋鈺揉揉眉心:“也行,但是你进来不能吵闹。” “放心吧,我要专心做功课的。” 苏知知迈著小短腿就进来了,还给自己搬了个小板凳放在桌前。 她把桐油灯点燃,和宋鈺房间的灯放在一起,屋內瞬时明亮了许多。 苏知知铺平了纸张后,竟真的很安静专心地在写字。 没办法,假期过得太快了,过不久又要回书院,邱夫子布置的功课她还没写呢,只能挑灯夜战了! 跃动的火光里,苏知知圆润的脸颊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带著孩童的纯真与柔和。 宋鈺看著苏知知认真的侧脸,好似心上悠然飘下了一片绿叶,盖灭所有焦灼不息的火焰。 他只知道苏知知是郝仁收养的女儿,是全村的掌上明珠,性子活泼闹腾,每次见到他就“小宋哥小宋哥”地叫个不停。 那天他濒死时,多亏了苏知知和薛澈出现,把他从落叶堆里扒拉出来。 从这个角度想,这个小不点还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房间很亮,纸上的字被照得清晰。 苏知知安静写字,宋鈺安静看书。 苏知知的桐油灯上罩著一个漂亮通透的琉璃灯罩。 也不记得是劫了哪个江洋大盗后搜刮出来的,村民们觉著透亮好看,就给苏知知用了。 可用的时间一久,若不清洗,灯罩顶部就会越来越黑。 苏知知写到最后一个字,还差一笔的时候,砚台里面已经用完了最后一滴墨。 “小宋哥,水在哪里呀?”苏知知扭头问。 宋鈺以为苏知知口渴了,放下书,给苏知知倒了一小杯水: “喝吧。” 可苏知知接过水没有喝,而是在宋鈺疑惑的目光中,摘下琉璃灯罩,倒了一点点水进去融化黑色的菸灰。 那一剎宋鈺脑中有一束灵感,压在巍巍山石之下,几欲破土而出。 “知知,你在做什么?”宋鈺明知故问。 苏知知把笔尖搅进菸灰水里,小嘴念念有词: “还差一笔就写完了,反正都是黑色的,凑合一下。” 她每次遇到写没墨但是只差一两笔的情况,就会用笔蘸灯罩上的黑烟糊弄一下。 苏知知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顏色很浅淡,但的確写出来了。 宋鈺看著那一道淡色的笔跡,用手抹了一下桐油灯盏上的菸灰。 耳边忽然轰鸣,似山崩石裂。 仿若站在一扇苦思冥想多日也打不开的石门前,看见石门倒塌,视野大开。 明明是很简单的答案,他竟一直没有想到过! 宋鈺激动地把苏知知举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圈: “找到了!找到了!” “油!可以是桐油啊!” 第55章 静女其姝 秋日肃杀,朱红宫墙內却还奼紫嫣红一片。 落了,便换一批,永远有开不尽的珍异草。 就如同宫中永远有娇嫩如的女子新获恩宠。 近来宫中圣眷正浓的是祁才人,竟被皇上连宠了好几日,赏赐了不少宝物。 月秀宫。 祁馨月对镜梳妆,面若粉桃。 一把乌黑长髮披在脑后,衬得脖子上的红痕鲜明。 祁馨月目光瞄到那一抹红痕,脸上染了羞意。 那是皇上两日前宠幸她时留下的,她皮肤白嫩,还未完全消下去。 王內侍捧著个小盒子来了月秀宫,笑得满脸褶子: “姝美人,皇上赐了墨锭给您。” “多谢皇上,有劳王內侍了。” 祁馨月微愣,还有点不习惯这个新称呼。 皇上刚晋升了她的位份,由才人到美人,还赐了她一个“姝”字。 於是她就变成姝美人。 因为她初承恩宠那一夜,皇上掐著她的下巴,深邃的目光在她眉眼逡巡: “静女其姝,你容色姝丽,朕赐你『姝』字。” 姝美人得了皇上夸讚,娇羞应下:“臣妾多谢皇上。” 可有一点她想不太明白。 皇上每次召幸她时,都要她带上面纱,只余一双带著三分出尘清冷的眼睛。 床榻间每每沉沦不可自拔时,他都会去吻她的眼尾,深情繾綣地在耳边唤她: “姝儿。” 姝美人不过二九芳华,来世间十几年也未曾有过情郎。 皇上器宇轩昂,英气凛然,能被皇上这样宠爱,姝美人禁不住一颗芳心沦陷。 前日她不过是隨口说了一句,月秀宫的墨不好用,散淡无光,没想到皇上竟然记得如此小事。 姝美人小心地接过盒子,让宫婢打赏了来送东西的內侍。 待王內侍走后,宫婢笑道: “美人,皇上对您真是上心,疼您疼到心窝子里了。这后宫恩宠独您一份呢。” “休得胡言,此话若让旁人听了去怎好?” 姝美人轻斥了一句,可声音娇嗔,眼中的甜蜜和骄傲快要溢出来。 多亏她当时大胆行险招,主动去了乾阳宫外与皇上“偶遇”,否则哪有让皇上对她一见倾心的机会? 王內侍从月秀宫出来后,在宫道上走了没几步,碰见淑妃带著寧安公主走来。 王內侍侧身避让行礼: “淑妃娘娘、寧安公主。” 雍容华贵的淑妃披了件蜀锦大氅,看一眼王內侍,又看一眼不远处的月秀宫。 她脸上泛起笑,笑得温和又端庄,却不达眼底。 寧安公主没看明白,直接问:“王內侍,你不在我父皇身边伺候,怎么在这?” 王內侍把身子压得比寧安还矮: “回寧安公主,皇上命奴来月秀宫送赏赐。” 寧安公主语调一扬:“又送?” 她已经连著几日看见宫人端著赏赐去月秀宫了。 “寧安。”淑妃牵起女儿手,目中颇带警示意味,“我们该走了,你皇祖母还等著呢。” 她们是在去给太后请安的路上。 母女率著一眾宫人继续往前。 寧安公主时不时抬头看母妃的脸色,想问什么,又不好问。 宫中人多嘴杂,寧安一直憋到了晚上就寢前,才拉著淑妃的衣袖问: “母妃,父皇最近都没来瑶华宫了,总是去月秀宫,母妃不生气么?” 淑妃伸手摸了一下女儿的脸,这时才笑出几分真情实意: “气什么,这宫中如此多后妃,若真要气,母妃哪气得过来?” “再说了,先前你父皇常来瑶华宫,难道没有別人嫉妒我们?” 寧安有点听懂了,但还是不开心: “我想父皇来看我。” 淑妃给女儿盖上被子:“那你过两日给你父皇送点心意,討你父皇欢心。” “那我送什么呢?”寧安琢磨著,可还没想出来,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秋夜清冷。 弯月在空中立成一把刀,將飘过的流云割裂。 淑妃从女儿殿內出来,脸上的柔情褪下,声音同西风一般凉: “皇上今夜又去了月秀宫?” 尤嬤嬤扶著淑妃跨过台阶:“回娘娘,皇上今日在御书房过夜,並未召姝美人侍寢。” “姝美人?”淑妃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笑声带著讽刺,还有两分悲凉。 狗皇帝。 裴姝人都还没死呢,他也好意思赐別人“姝”这个字? 淑妃:“惠婕妤那边最近如何?” 尤嬤嬤伺候著淑妃卸去釵环:“娘娘,明惠宫那边没什么动静,还是老样子。” 淑妃:“天冷了,这些日子你盯著点,莫让宫里那些捧高踩低的蠢人少了明惠宫的炭火。” 尤嬤嬤:“是,老奴记著。” 淑妃对裴姝的感情很复杂。 有嫉妒,又有同病相怜的感慨。 她见不得裴姝过得好,更见不得裴姝过得不好。 她见到裴姝就会想起年少时酸涩的感情。 淑妃是朝中兵部尚书秦啸的孙女,本名秦蓉,与镇守西北的薛家是远房表亲。 薛家老夫人还在世的时候,秦蓉见到她还得唤句“姨奶奶”。 而见到薛府的大公子薛玉琢和二公子薛玉成时,她会掩藏住心里的悸动,故作不在意地喊一句: “薛表哥,薛表弟。” 秦蓉永远也忘不了,有一年上元节,薛老夫人让薛玉琢来接她和祖母去曲江池畔的芙蓉阁赏灯。 她和祖母站在池边,长身玉立的薛表哥踏月而来,踩碎了一地清辉: “玉琢来迟了,望姨祖母和秦表妹见谅。” 秦蓉的心都快顺著灯飞起来了。 薛表哥在她眼中成熟高大,矜贵勇武,正是她想像中夫婿的模样。 后来,她再有一日去薛家,想偷偷去看薛玉琢练武,可去了后,竟看见在人前稳重端庄的薛表哥在爬树! 薛表哥爬上树后,笑得春风满面,对著院墙的另一头喊: “裴娇娇,你要不要看下雪?” 他踩上在树杈上,像个幼稚莽撞的孩子一样用力摇槐树,树上的槐扑簌扑簌落下,好似下了一场大雪。 淋得少年衣摆上满是雪。 秦蓉眼里也下了一场雪,忍著眼泪离开,回到家才大哭。 她知道薛玉琢口中的“裴娇娇”是谁。 隔壁裴府的大小姐,裴姝。 她在心中把裴姝视作情敌,还忿忿地想过,以后裴姝和薛表哥成亲的话,她绝不赴宴,也不送礼…… 可世事弄人,她和裴姝最后都进了宫,嫁了同一个男人。 她心里憋著一股气,自入宫开始就与裴姝爭宠。她做了淑妃,裴姝做了惠贵妃。 但没过几年,裴家出事,裴姝在宫中境遇一落千丈。 裴姝拖著刚生產完的身子跪在乾阳宫外,漫天大雪飘下,盖得她仿若一夕白头。 宫內人来人往,无一人为她驻足,无一人为她求情。 而乾阳宫的大门也从始至终没有为她打开。 淑妃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也是从那一日她就看明白了,什么盛宠圣恩都是假的。 皇上口中的情真意切,不过是一时兴起,哪里抵得过前朝的明爭暗斗? 淑妃暗地命人去照看著刚出世不久的三皇子。 后来听说有一年明惠宫的炭火被剋扣了,她便想法子將此事传到慕容宇耳边,等慕容宇敲打宫人。 淑妃捫心自问,自己不算个好人,这些年为了在宫中站稳脚跟,也使过不少手段。 可唯独对裴姝,她狠不下心来,连她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尤嬤嬤扶著心神已经飘远的淑妃在床边坐下: “娘娘,月秀宫那边不管么?可要动手?” 淑妃回过神来,躺在床上长舒一口气: “不急,且看看再说。” 来一个姝美人给慕容宇尝尝新鲜感也好,省得仪凤宫那位成天盯著自己这边。 “若皇上再去月秀宫几次,有人比我先坐不住。” 淑妃嗤笑一声。 入宫十几年了,她清醒了,裴姝清醒了。 可仪凤宫的人却还没清醒。 第56章 本宫会为你做主 仪凤宫。 烛火灭了大半,只余两盏,照得殿內光影明灭。 皇后身著寢衣,披散著头髮,靠在林嬤嬤膝上。 林嬤嬤给皇后揉著脑袋两侧。 皇后头疼的毛病又犯了。 以前她做姑娘的时候从来没犯过头疼,进宫后反倒被金玉佳肴给餵出头疼的毛病了。 “娘娘,不过是个新人罢了,皇上过了这阵新鲜劲,转头就忘了。” “娘娘您是正宫之主,一个美人不值得废您心神。” 林嬤嬤按揉的手法很好,知道哪里该重哪里该轻。 皇后闭著眼,眉心蹙起: “不值得?当年裴姝受宠时也不过是昭仪的位份,可没过半年便被皇上抬成了贵妃。” “若非裴家犯了事,本宫这皇后之位恐怕都不保。” 皇后对曾经之事留有阴影,眼下听到“姝美人”这三个字,心中便警铃大作。 “娘娘,事虽如此,可……” 可不是谁都能做到裴姝那份上的。 林嬤嬤心里嘆,没敢说出来。 皇后眉间一皱,觉得头又更疼了,今夜怕是又要疼得失眠了。 “娘娘,可要唤太医来瞧瞧?” 皇后拂手:“別折腾了,太医来了也不过是开两副安心神的方子,没用。” 林嬤嬤看皇后头疼到这份上,还是忍不住献计: “娘娘若是真是因那姝美人头疼,那就给她点教训。” 皇后:“皇上近日常与她一同用膳,原来的法子不可。” “娘娘,教训人的法子多的是,未必要从入口之物下手。” 林嬤嬤附在皇后耳边低语一番。 …… 皇上近来忙於政事,在御书房宿了几夜。 姝美人见不到皇上,便特意亲手燉了参汤去御书房求见,向皇上表心意。 姝美人这晚进了御书房,一直到第二日早上才出来,像一朵被滋润过的娇。 皇上甚至还体贴她夜里伺候辛劳,赐宫轿让她坐著回去。 有此等殊荣,姝美人更是欢喜得意。 姝美人慵懒地靠在宫轿上,禁不住幻想顺风顺水的以后。 照如此下去,她怀上龙种指日可待,到时候位份更往上一步…… 姝美人想得心怒放,脖子上有点痒,顺手轻轻挠了一下。 挠过之后却更痒了。 姝美人忍不住又挠了几下。 等她回到月秀宫后,宫婢给她更衣,看见她脖子上的几点红也没在意,以为是宠幸留下的痕跡。 姝美人洗了个澡,去床上睡了一会儿。 等她再睁眼时,却是痒醒的。 脖子、肩膀、手臂都在发痒,如有无数虫蚁在身上啃咬。 姝美人拉起寢衣的袖子一看,见手臂上起了一片可怖的红疹: “啊——”姝美人惊叫。 宫婢忙进来查看,看见姝美人手上的红疹也是一惊。 姝美人急躁地扯著自己的衣领:“我肩上和背上也痒,过来帮我看看。” 宫婢上前脱了姝美人的衣裳,见原本光滑的背部也起了大片大片的疹子。 “婢子这就去寻太医。” 姝美人身上痒得受不了,忍不住往身上抓。 等太医到了时,姝美人的双臂和肩膀已经快被抓破皮了。 太医说姝美人许是沾了什么不乾净的东西,身上才起了疹子。 “姝美人並无大碍,微臣开两个方子,只要姝美人每日按时服药和涂药,一两月便会缓解。” “一两月?”姝美人眼里都是泪。 那她一两月都不能侍寢了。 姝美人催促著宫婢去取药,晚上就赶紧涂药喝药,巴不得自己赶紧好。 可是次日早上醒来时,不仅身上的疹子没消,连脸上都起了疹子。 姝美人摔了镜子、砸了瓷盏: “定然是有人害我!” “我要告诉皇上,求皇上为我做主。” 姝美人这会儿的面相实在算不得好看。 满脸红疹,表情狰狞,眼角都是泪痕,看著渗人。 而此时,外面响起高亮的通传声: “皇上、皇后娘娘驾到——” 姝美人急急忙忙地让人取面纱来遮脸。 可面纱掛在耳上也只能遮住下半张脸,露出的眼睛和额头上依然有红疹。 皇上皇后已经进殿,姝美人只得硬著头皮接驾: “臣妾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皇上还没说什么,皇后娘娘一脸心疼地让宫婢赶紧扶姝美人起来: “这好好的,姝美人怎么生了疹子? 姝美人泪落不止: “皇上、皇后娘娘,定然是有人对臣妾心生嫉妒,害了臣妾。” “皇上要为臣妾做主啊……” “够了!”慕容宇嘴角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他本来没想来月秀宫看姝美人,得了疹子,小病而已。 但他在宫道上遇到了皇后,听说姝美人病得不清。 慕容宇想到姝美人那副惹人怜惜的模样,便一起来看看。 姝美人平日里落泪时像梨带雨,的確让人怜惜。 可眼下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她纵然戴了面纱,露出的眼睛却红肿一片,连眉间都是细小的红疙瘩,没有半分美感。 在慕容宇眼中实在是让人怜惜不起来。 慕容宇沉声道:“无凭无据,事情未查清楚,你怎可断言有人加害?莫凭空传出些风言风语。” 姝美人闻言身子一顿,抬头看去,清楚地在皇上眼中捕捉到了一丝厌恶。 与往日柔情蜜意的模样截然不同。 “皇上……”姝美人愣愣地唤了一声。 慕容宇看见殿內一片狼藉,地上都是碎镜片和瓷片,心情更是不悦。 “你身为后宫嬪妃,应知嫻静淑德,行为如此冒失,令朕失望。你既身子不適,这段时日就別出门了,好好待在宫中修身养性。” 慕容宇说完便离开,一刻不想再此处多待。 “皇上、皇上……”姝美人不可置信地看著皇上绝情离去。 她跌坐在地上,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她甚至怀疑先前与自己在榻上缠绵数夜的不是方才一袭黄袍的男子。 皇后娘娘温声安慰: “姝美人也別伤心,皇上也是关心你才来月秀宫看你。” “此事本宫会为你做主,好好查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若真是有人陷害你,本宫绝不会坐视不管,定要还你个公道。” 皇后这几句话说得贴心,姝美人哭声都小了些,泪眼婆娑地跪在皇后面前: “臣妾多谢皇后娘娘。” 皇后微微一笑,声音更柔了: “你这段时日在宫里好好待著养身子,等好全了,还有机会重获盛宠,不急於这一时。” “谢皇后娘娘提点。” 姝美人拿帕子按著眼角。 是啊,只要她的脸好了,她就还有机会让皇上回心转意。 毕竟皇上喜欢的不就是她这张脸么? 皇后见姝美人想通了,也不在月秀宫多留,回了仪凤宫。 林嬤嬤奉上热茶,笑问: “娘娘今日头可不疼了?” 皇后接过茶,也笑著瞪了林嬤嬤一眼: “嬤嬤如今好大的胆子,敢打趣本宫了?” 林嬤嬤:“老奴不敢,无非见著娘娘好,老奴便高兴。” 皇后用茶盖拨开面上的茶叶,想到皇上迫不及待地离开月秀宫的样子,禁不住笑出声来。 “姝美人想求个公道,要个交代,嬤嬤可得办好这事。” “重获圣宠?以皇上的性子,今日见了她那腌臢模样,往后只要想到她都会觉得噁心。” 第57章 冬天也很忙哟 姝美人起疹子的事情很快传遍宫中。 大家都猜测著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害怕的,有好奇的,还有幸灾乐祸的。 唯一平静如死水的,是明惠宫。 明惠宫里的时间仿若静止一般,宫里从来是同样萧瑟的景象。 伶仃的宫人,枯萎的大树,还有抱猫的妇人。 裴姝手里又换了一只猫。 这回是一只小猫。 真的还很小,软软地趴在裴姝的怀里,叫声也是细细小小的。 还是叫初九。 冬月站在旁边,不再像初来时那么沉默,会主动和裴姝说很多事情。 说她听到的各宫八卦,还有御膳房里哪个厨子悄悄偷了油水。 但冬月很少再帮著抱猫了。 上次看见槐树地下的坑后,冬月想了好几夜,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她好像能理解为什么惠婕妤喜欢猫了。 因为在宫中险象环生,人还不如一只牲畜可信。 冬月不敢再抱猫是因为,抱得次数多了便会產生感情。 而这猫终究是会死的。 对明知会离去的事物產生感情,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娘娘,有人说,姝美人是因为被人扎小人咒了才起疹子的。” “姝美人在月秀宫没出来,大家也没见到究竟什么样。” “可听说她的手红成酱猪蹄了……” 冬月东拉西扯地讲著。 裴姝听了这些没什么反应。 过了半晌才说一句:“总会抓个人出来交代。” 果然,没过几天,皇后娘娘就查清了是怎么回事。 宫中的尚功局负责製作后宫的服饰首饰。1 姝美人升位份后,尚功局的司制因赶工製衣,送去的衣裳不乾净,这才导致姝美人身上起疹子。 尚功局的陆司制被免了职,罚了俸禄,受了三十大板的杖责然后被逐出了宫。 这事才终於告一段落。 尚功局的人都心中忐忑。 陆司制在尚功局做了十几年的衣裳,资歷不浅,手艺精良,一时疏忽而落得下场这么惨。 其他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出错,生怕步了陆司制的后尘。 日子一天天被风吹散。 西风变成了北风。 长安冬日降临,人人都裹上了冬衣。 岭南天气也变冷了,但白日里还不到要裹紧冬袄的程度。 黑匪山上干活的人更是热出了一身汗。 最忙的秋收时节过去后,村民们也都意识到了屋子不够用的问题。 於是大家开始按照郝仁画的图纸建房子。 反正多几间屋子也不碍事,搭些屋子权当农閒时锻链身体了。 大家听说宋鈺能做墨锭,都觉得这事得好好支持。 这墨要是做好了,不但能赚钱,还能给村里两个读书的孩子用。 虽然眼下屋子紧张,村里还是清理出了一间装杂物的屋子出来,给宋鈺做临时作坊。 小作坊房里,灶下燃著通明的火。 上边煮了一大锅驴皮胶,里面掺了各种村民也不清楚的料。 宋鈺把熬好的胶倒入收集好的桐油菸灰里,不断搅拌成墨泥。 之后还需要反反覆覆捶打,才能形成细腻柔软的墨胚。 苏知知和薛澈都来旁观制墨,顺便也帮点端水端盆的小忙。 “我今日才知制墨不易。”薛澈都打算回头写一篇《观制墨记》了。 他在长安府中有用不尽的墨锭,从未想过那小小一块是如何做出来的,现在亲眼看见,才知要经歷如此多道工序。 可是看著小宋哥全神贯注的样子,似乎乐在其中。 薛澈来了山上后,每次產生古人“哀民生之多艰”的感慨时,又会觉得那种艰辛之中好像还潜藏著一种希冀和力量。 苏知知不感嘆,直接上力气,帮著宋鈺一起捶打墨泥: “小宋哥你省点力气,我们村轮流一人捶一下,肯定又好又快。” 苏知知发现宋鈺在村里养了一段时间,他吃饭吃得挺多,可还是很瘦。 大概是吃进去的粮食没长肉,全都用在揉墨捶墨的力气上了。 “没事,我自己能做好。”小宋不好意思再麻烦村民们了。 他用的桐油已经是麻烦村民採油桐子榨出来的,怎么好连制墨泥都要村民们再费力气? 可苏知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她一转头就跑去村里绕了一圈,敲著一个小铜锣到处喊,麻烦烦大家吃完晚饭后,散步到小作坊这边来捶一拳。 於是,当日吃完晚饭的宋鈺就见到村民们排著队走进作坊,路过那墨泥时一人砸一拳。 那力气是真大,一拳能顶他好几拳。 哪怕是村里的女人,一拳下去也能砸个好久回不了形的坑。 一直埋头制墨的宋鈺瞠目结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村子里好像藏龙臥虎。 村民砸完还和气地拍拍宋鈺肩膀: “小宋啊,有事儿直接说,別不好意思。力气这东西,咱村里不缺啊。” “我好久没捶人了,最近拳头痒,下回要砸记得还叫我一声。” “小宋,你下回就把墨泥放村里伙房边上,大家打饭的时候顺便捶两拳,还挺解压的。” 宋鈺点头如捣蒜:“……好,小弟回头就搬去。” 捶好的墨泥很有光泽和黏性。 宋鈺把墨泥放入模具,等待成型和阴乾,至少还需要几个月才能出成品。 而在此期间,他会不断调整比例配方,还有不同模具,做出不同批次的墨锭。 山上的叶子落了一层又一层。 日子转眼就到了十一月。 天黑得越来越早。 郝仁在屋內算著帐本。 有村里的帐本、食肆的帐本还有他们小家的帐本。 每一笔都记得很细,精打细算地过著日子,盘算著以后。 隔壁的屋子也亮著灯火。 跳跃的烛光里,伍瑛娘和秋奶奶拿著针线,在给苏知知和薛澈缝製冬衣。 伍瑛娘给薛澈缝一件袄子,里面塞了些今天收成的,厚厚的很暖和。 秋奶奶手上的针线则在一块虎皮上下穿梭,给苏知知做虎皮裙。 他们大人还好,若是没做新冬衣,穿旧的一样凑合。 可是六七岁的孩子,个头年年躥高,去年的旧衣裳根本穿不下。 实话实说,伍瑛娘和秋奶奶的女红水平勉强算一般,针脚凑合不漏风,衣裳不散架,就已经很好了。 好在苏知知也不挑,从来没在意这些。 伍瑛娘嘴里念著:“今年是不是要找个裁缝铺给大家做衣裳?” 她近来食肆里越来越忙,秋奶奶在书院帮工,村民们在山上忙扩建,大家这个冬日都腾不出多少时间做衣裳了。 而且,伍瑛娘见到上回苏知知穿著顾青柠送的一双小绣鞋。 绣鞋做得精致结实,苏知知穿得舒服又漂亮。 伍瑛娘觉得女儿大了,总会爱美,身上的衣裳也不能一直靠村里这点针线手艺糊弄。 秋奶奶点头:“我们村人多事多,是得要。我白日做饭,晚上使不上什么力气了。” 秋奶奶白日里做许多人的饭,体力消耗很大,晚上要是还做针线活,身体实在感到吃力。 灯火將两人缝衣裳的影子投在窗上。 站在门外的苏知知和薛澈听见了屋內的对话。 两个孩子意识到,大人们就算白日在他们面前做出很轻鬆的样子,其实都是很辛苦的。 要做这么多的活怎么会不累呢?只不过大家不说罢了。 苏知知拉著薛澈走到院里角落。 茉莉已经枯萎了,可旁边的一株梅枝结了几个小苞。 一方小院中,永远有生机。 苏知知问薛澈:“你以前的衣服是谁做的?” 薛澈:“府中有绣娘和裁缝专门做衣裳。” 苏知知:“请裁缝贵吗?” 薛澈真没操心过这个问题,认真回想了一下: “应当是不贵的,但是要包吃包住。” 苏知知心里有了底,眼睛里有两盏烛火在闪烁。 薛澈一看,就知道苏知知脑子又冒出主意了: “你想怎样?” 苏知知两手叉腰,语气坚定: “阿澈,爹娘他们太辛苦了,我们自己去找个裁缝回来。” 第58章 找裁缝 苏知知嘴上说得很肯定,但是她和薛澈都不知道去哪里找裁缝。 於是次日去桃李堂的时候,苏知知问起了同窗们。 “你们知道去哪找裁缝么?我要找个裁缝。” 顾青柠:“你找裁缝做衣裳么?我家乡下那边有一两户做衣裳的人家。” 坐在苏知知后边的男生凑过头来: “苏知知,我二伯家开裁缝铺的,可以找他做衣裳。” 苏知知摇头:“我们村人多,要做很多衣裳。我要找的是包吃包住,在我们村一年四季做衣裳的裁缝。” 苏知知这么一说,同窗们一时都想不到了。 白云县不像富庶的长安那般有眾多绣娘裁缝。 县里会做衣裳的人家不少,但都是空閒时做一两件,不是专门做衣裳的。 专门做衣裳的裁缝就两三人,都自己在街上开了个裁缝小铺子,也不会大老远地跑去村里。 抱著兔子的刘香香灵光一闪: “知知,你要不去茅草巷看看?” “茅草巷?” 苏知知和顾青柠都眼神茫然,她们对县城了解不多,还没听过这个地方。 有些家在白云县的同窗,听见茅草巷就皱了皱眉。 “刘香香,你出的什么瞎主意?茅草巷那里又乱又臭,哪有裁缝铺子?” 刘香香嘀咕道: “乱点臭点怎么了?茅草巷的人也要穿衣裳,说不定也能找到啊。” 茅草巷是县城里最穷最脏的一条街,里面挤挤挨挨地住著很多户贫寒人家。 穷得很多屋子都是用茅草搭的棚子,风一吹就吹得茅草漫天飞,因此大家都叫那茅草巷。 茅草巷里的人为討一口饭吃,常常在巷口附近支个跑腿的摊子。 谁家临时有事缺人手了,就可以来茅草巷找两个人顶一顶。 抬棺哭丧推板车,茅草巷的人什么活计都接。 同窗们给苏知知解释了一下: “去茅草巷找好裁缝,这不就屎里淘金吗?” “我娘说茅草巷的人会饿狠了,会吃小孩的。” “茅草巷里没好人……” 寻常孩子听人这么说,大概就打消念头了。 然而知知从来不是寻常的孩子。 她听后反而好奇地想去瞧一瞧: “大家不去那找裁缝,那里不一定就没有。” “找不到也没关係,我可以去看看。你们知道茅草巷怎么走么?” 刘香香自告奋勇要带路: “我家离茅草巷不远,等下回休沐的时候我可以带你去。” 顾青柠其实也有点想去,但是听同窗描绘一番后,心里实在有些害怕。 再加上母亲会来县城看她,她便小声道: “知知,对不起,我可能不能去……” 苏知知摆手:“没关係,本来就是我们村找裁缝,是我们村的事情。” 当天在伙房吃饭的时候,苏知知跟薛澈说了茅草巷的事情。 有被拐阴影的薛澈当即表示不赞同: “我们这样贸然去,可能会有危险。” 万一他们都被拐走了怎么办? 他被拐了一次,幸运地到了黑匪山,但再被拐一次的话,就没这么幸运了。 但是薛澈拒绝后也意识到,在苏知知面前他的拒绝从来是无效的。 薛澈转而道:“那要请孔武跟我们一起去。” 苏知知:“没问题。” 於是,到了书院下一次休沐日的时候,苏知知和薛澈跟著刘香香去了茅草巷。 孔武在后边跟著。 刘香香见到孔武的时候,嘴巴都张圆了: “知知大、大哥好!” 她可算知道苏知知为什么这么大胆来茅草巷了。 她要是家里有这么壮实的哥哥,她不得四处横著走啊! 孔武不会说话,但也不用说话,只要往那一站,僵著脸不笑,前面的人自动分开让出一条道…… 茅草巷里充斥著一种潮湿腐烂的味道,所幸现在是冬日,味道还可忍受。 若是换成夏日,乍然闻到,会让人头晕目眩。 巷子两边倚著不少人,有男有女,还有吸吮著手指的孩童。 无论大人小孩,都很瘦。 巷子尽头,有个妇人年纪的女子在茅草屋门口缝衣裳。 相比茅草巷其他人,女子不算瘦,但是面色蜡黄憔悴。 她拈著针线的手上下翻飞,宛如一只振翅的蝶,针脚平整又细密。 “春娘!我儿的衣裳缝好没?”茅草屋里有人喊。 “就快好了。” 陆春娘揉著酸痛的腰,把手上缝好的衣裳送进了屋里。 若时间回到半年前,陆春娘绝不信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 她自小就擅长缝製衣裳,一双手灵巧得很。 家中贫寒,但她有幸遇到慧眼识人的一位老裁缝,被老裁缝收作徒弟,带去了长安给富贵人家做衣裳。 再后来,宫中的尚功局缺人,要寻裁缝和绣娘,陆春娘被东家推荐入宫,凭藉出色的裁衣手艺进入了尚功局。 她在宫中勤勤恳恳十几年,从最低微的小宫女,做到了尚功局掌管衣裳裁缝的司制。 衣裳是后宫女子的脸面,也是爭宠的法宝,后宫的妃嬪们对衣裳都挑剔得很。 陆春娘做事一直稳妥,就怕稍有差错惹得贵人降罪。 可两个月前,宫中的姝美人起了疹子,皇后娘娘查到原因是尚功局送去的衣服不乾净。 陆春娘被免了官职、打了板子,几乎是被扔出了宫。 陆春娘只觉得有一百张口都说不清。 姝美人是正得皇上欢心的妃嬪。 她做衣裳的时候不敢有一丝马虎,反覆检查,还用装了炭的铜熨斗將衣裳从头到尾熨平整了。 她明明记得那衣裳是乾乾净净地叠好送去的,怎么可能会让贵人生疹子? 以前从未有娘娘说因她送去的衣裳不乾净而起疹子。 陆春娘好歹在宫中待了十几年,大概也能猜到自己是做了替罪羊。 后宫一群娘娘们勾心斗角,神仙打架,遭殃先死的都是她们这些下面的人。 陆春娘被打了板子,身上的伤重,只得在长安城先找了地方先住下,待身体好些了,便想去大户人家寻个活计做。 可人家一打听,都知道陆春娘是在宫里犯了错被赶出宫的,要么不敢要,要么嫌晦气。 反正长安有的裁缝绣娘可以招,不缺这一个。 长安是个销金窟,金银是手中捧不住的流水。 陆春娘手上的积蓄撑不了太久,只得回岭南老家先投奔家人。 一个女子回岭南的路途並不安全,几次差点被人劫走,好不容易回到了老家。 可陆春娘万万没料到,回家后的境遇才是最可怕的。 母亲早已去世,家中只有大哥大嫂和两个侄子。 十几年未见的大哥已经变成了嗜赌成性的赌鬼,败光了家里所有钱,还欠了一屁股债。 家中的小院子已经被押出去抵债,一家人沦落到茅草巷里住著。 陆春娘本想拿出点银钱,和大哥大嫂一起开个小铺子,一家人把日子重新过好。 可她还没开口,大哥先向她索要钱財。 陆春娘不给,便遭了一顿拳脚,然后搜颳走了身上所有的银钱: “臭丫头,十几年跑到外边不见,谁知道你是去了宫里还是去了窑子里?” 第59章 你会做衣服吗 大嫂则尖酸刻薄,恨不得再从陆春娘身上剜下一层皮来: “你也別怪你大哥,你一个三十多的老姑娘回家来吃住都要用钱,拿给你哥是天经地义。” 陆春娘当即就想走,可身无分文,一时也无处可去。 她离开潯州多年,这里再也不是记忆中熟悉的故乡,处处都充斥著陌生感。 陆春娘想去街上的裁缝铺子寻个活计,可是县城里的小铺子都不缺人,就算招人也只招自己家的亲戚后辈来做学徒。 无奈之下,她只能忍气吞声地在大哥家住下,一边盘算著去街上支个缝补的小摊子赚点钱。 陆春娘以为大哥大嫂搜颳走了她的钱,至少会消停一段时间。 可没料到才过几天,又打上了她的主意。 屋內,陆大嫂拿著陆春娘织好的衣裳往小儿子身上套,嘴里喋喋不休: “春娘,你现在出了宫,年纪又不小了,我和你哥商量了一下,给你寻了户人家。” 陆春娘猛然抬头,心中惴惴不安。 陆大嫂用嫌弃数落的语气道: “你虽然在宫里待过,可人家跟你同岁的都做婆婆了,你啊也就別挑了,巷口的老陈就不错。” 陆春娘闻言,脸色煞白。 巷口的老陈是个五十多岁的瘸腿鰥夫,隔三差五酗酒,酒后便在巷口对走过的妇人动手动脚。 陆春娘好几次被他拦在巷口纠缠,想到便觉得胃里一阵噁心。 “大嫂,我不去!”陆春娘气得身子都在发抖。 “不去?”陆大嫂声音拔高了,“你难不成还想在娘家过一辈?!你当自己是官小姐呢?” “你看看谁这个岁数还赖在娘家的?” 陆春娘伸手:“你们把钱还我!我立刻走。” 陆大明从茅草屋后边走进来,往地上啐了一口: “巷口巷尾的,不就是挪个屋的事?你这岁数,有人要就谢天谢地了。” 陆春娘手里的绣针刺破了手指,她气得嘴唇哆嗦: “陆大明,你是不是拿了老陈的钱?” “我告诉你,你向老陈拿了多少钱和我没关係,我死也不会去陈家!” 陆春娘转身就跑出去,可刚跑到茅草屋门口就被陆大明从后边拽住了头髮。 陆大明一个巴掌迎头甩来,將陆春娘扇倒了地上。 “还想跑哪去?老子今天就让你吃够教训!” “死也不去?那老子就先打死你,看你能多嘴硬!” 巷尾的动静吸引了周围人注意。 大家围过来看著陆大明对著地上的陆春娘拳打脚踢。 没有一个人出手制止,反而还有不知事的孩子笑:“陆赌鬼又打人嘍!” 陆大明的拳脚砸在陆春娘的脸上、背上、腰间、大腿…… 陆春娘咬著牙流泪,死死护住自己的双手。 別的地方可以伤,只有她的这双手不可以伤,不可以残。 “你还指望著你那点针线手艺?”陆大明冷笑,揪著陆春娘的后领,把人拎起来。 “臭娘们,会裁两件衣裳,还以为自己能翻了天去,你也不看看在这有谁会要你?” “不见棺材不掉泪,老子有的是法子叫你乖乖听话。今天打断你的腿把你卖到醉春院去!下半辈子躺著伺候男人!” 陆春娘已经是鼻青脸肿,脸上蹭破了一块皮,半张脸都是血。 她听见陆大明的话,浑身寒意彻骨。 这个世上唯一和她有至亲血缘的人,用最恶毒的话威胁她。 陆春娘死死瞪著陆大明,目眥尽裂: “陆大明!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吞了我钱,还想拿我换好处?” “我说了,我就是死也不会嫁。你敢打断我腿卖了我,我寧可自尽,夜里来找你索命!” “我就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要看你过得畜生不如,求死不得,要看你断子绝孙,要夜里来啃你血肉……” 血色蔓进她的眼中,眼前的世界都是一片刺目的红。 有人冷漠,有人讥笑,甚至有人用下流的目光看她扯松的领口。 那一刻,陆春娘脑中的理智绷断了。 “啊——”她崩溃地嘶叫。 叫得声嘶力竭,心酸绝望。 叫喊中有抑制多年的委屈。 还有穷途末路的悲哀。 她遭了无妄之灾,却连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都没有。 她在偏远的岭南,在最穷最脏乱的巷子。 没有人会来找她。 没有人会对她伸出援手。 没有一处有她的容身之地。 连这世上与她血缘最亲的人都要將她往火坑里推。 人生数年如履薄冰,苦苦走不到岸…… 陆春娘叫了很久,叫得嗓音嘶哑,喉间咳出了血。 像块破布一般伏在地上。 嘈杂褪去,围观的人群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 人群中辟开了一条小道。 一双小小的脚从人群中迈出来,走到筋疲力竭的陆春娘身前。 小鞋子上绣的飞鹰映入陆春娘血红一片的眼底,振翅欲飞。 北风瑟瑟。 茅草漫天。 “你是陆娘子吗?” 一个女童在陆春娘面前蹲下,伸手轻轻地擦她眼上的血: “我们村需要很多衣服,你愿意给我们做裁缝吗?” 陆春娘青肿的鼻头一酸,嘶哑的叫喊熄灭在喉间。 剎那泪如雨下。 第60章 她是我们的人 人生走到悬崖绝壁时,若有人伸来一枝长满刺的荆棘,都会毫不犹豫地抓住。 更別提对面递过来的,是一方带著皂荚清香的手帕。 陆春娘抬头看著身前的小姑娘,呜咽地点头。 “好……好……” 哭得竟然多一个字都吐不出。 苏知知扭头对刘香香和薛澈说: “我们找到裁缝了。” 他们一进巷子就打听,有没有做衣裳的裁缝可以跟他们走。 大家看见几个这么小的孩子,都没当回事,但是看见后边黑熊般壮实的孔武,又不敢不答话。 有人说巷尾的陆家最近回来个亲戚,听说以前是在宫里缝衣裳的。 真的假的不知道,但看她缝衣服的时候手脚很利索。 苏知知几人便走到了巷尾,撞见陆春娘伏地痛哭的一幕。 刘香香看见陆大明打人的凶样,嚇得大气都不敢出,躲在苏知知后边。 薛澈见一个虚弱的女子竟被殴打至此,拧著眉头肃声道: “我朝有律:殴打兄弟姊妹,当流放两年;若造成重伤,施暴者流放三千里。”1 “你当街殴打姊妹,情节严重者,当流放!” 薛澈人小,可说话时沉声敛眉,颇有几分架势。 陆大明听得有几分心慌,面上却更加强硬道: “老子的家事干你们几个小毛头什么事?都给老子滚!再不走,老子连你们一起揍!” 陆大明扬手就要把苏知知和薛澈推开。 一只粗壮的手臂斜插过来。 比陆大明高壮许多的孔武上前了几步,双目怒视。 孔武长得凶,生气的时候就更凶了。 陆大明能一拳把陆春娘捶到地上,孔武一拳就把陆大明揍得翻了个跟斗。 “啊——!”陆大明眼冒金星,捂著脸哀嚎。 陆大嫂急著跑过去扶,扯著嗓子喊: “杀人啦——” “你们是谁?我们当家的教训小姑子,你们外人掺事做什么!” 苏知知挡在陆春娘面前,两只手像老鹰的翅膀一样张开护著身后的人: “她现在是我找的裁缝了,是我们的人。” “谁敢动她,就是和我们村过不去。” 刘香香见地上的陆春娘都快晕过去了,忙拉了一下苏知知: “知知,她好像快不行了,要赶紧送医馆。” 孔武单手把快晕厥的陆春娘扛起来,几人往巷子外走。 陆大明夫妇想拦,可是又不敢,只一直大喊: “有人强抢民女了!” “快报官!” 茅草巷的其他人也不敢拦孔武,更別提去报官惹麻烦。 大家眼睁睁地看著苏知知一行人消失在了巷口。 陆大明叫唤了一会儿,被陆大嫂扶著进了茅草屋。 巷子里围观的人群也散了。 可没过多久,巷口又出现了一列外人。 这回竟是县衙的衙役,径直往巷尾走。 “谁是陆大明?”衙役厉声呵斥。 陆大嫂哭著出来,还以为是有人报官她家小姑被抢了: “官爷您可算来了,有人打伤了我夫君,还抢走了我家小姑。您可要为我们做主……” 陆大嫂还没嗷嗷完,衙役已经掀开茅草屋的帘子,大步走进把陆大明抓了出来。 “陆大明!有人告你虐打姊妹,宋县令派我等来提你去县衙。” 陆大明见到衙役嚇得两腿发抖,半点没点之前的囂张。 他想起方才那个毛头小子说的流放,出了一身冷汗: “官、官爷,这是误会……小人没有,小人冤枉啊……” “小人就是教训一下家里姊妹,谁家哥哥不教训不听话的姊妹……小人冤枉啊……” 陆大嫂慌了神,上前扯住衙役的衣袖: “官爷,我作证,都是我家小姑不懂事,我夫君冤枉……” 衙役把陆大嫂推开,冷著脸把陆大明架走: “是不是冤枉,宋县令自会查明,走!” 陆大嫂跌坐在地上哭,而陆大明挣扎著被带走了。 冬日的日头落得很早又很快。 天色不知不觉就黑下来。 县城小院里。 陆春娘躺在榻上,悠悠转醒。 她醒来时,身上的伤口已经上过药,不流血了。 “大夫说了,你的伤看著嚇人,不过好在没有伤及筋骨。” 苏知知端来一小碗水给陆春娘。 陆春娘疲惫的双眼中映出两个小孩的模样,一男一女,都生得眉目可喜。 “你们是谁?家里大人呢?” “我娘在外边忙呢,还没回来,我娘和我奶奶很忙很辛苦的。我们村的人都很忙,没时间做衣裳,所以我请你回来做衣裳。” 苏知知只要想说,和谁都能说个不停。 陆春娘担忧道:“你们带我回来,兴许会给你家添麻烦。” 薛澈知道她的意思,语气肯定: “你兄长不会再来寻你了。我们已经去县衙告知过县令,宋县令嫉恶如仇,定然会按律施以惩戒,他不敢再来找你麻烦。” 陆春娘眼中惊疑。 她惊讶这不像寻常孩子能做出的事,说出的话。 苏知知见陆春娘半信半疑的神情: “等会儿我娘回来,她跟你说,你就信了。”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伍瑛娘、郝仁、秦老头和秋奶奶都从食肆回来了。 在院子里劈柴的孔武跟他们比划著名,告诉他们客房里有个裁缝。 郝仁他们也都意外地挑眉: 知知真捡了个裁缝回来? 苏知知昨天夜里的確说过,她要去找个裁缝回来帮村民做衣裳。 郝仁和伍瑛娘他们也就笑笑而已。 知知在山里捡点草小兽还可以,裁缝大活人可没那么好找。 可没想到知知动作这么快,今日就带人回来了! “爹、娘、秦爷爷、秋奶奶,你们快进来看我和阿澈找的人。” 苏知知从门里跑出来,激动地牵著伍瑛娘的手往客房走。 薛澈也出来了,跟讲了他们是如何找到救下陆春娘,以及去县衙报官的事情。 比起苏知知的激动,薛澈表现得很镇静。 但他內心並不平静。 今日他第一次和苏知知一起做到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书中所学君子之义,在今日才真正得以致用。 “阿澈、知知做得很好。”郝仁摸摸薛澈的头。 薛澈得了夸奖,嘴角悄悄上弯一点,又赶紧装成小大人一样抿住。 苏知知已经拉著伍瑛娘进了客房。 屋內的陆春娘见到一个很英气爽朗的妇人进来,有些侷促地站起,將手中的针线放在一边: “夫人。” 第61章 太好吃了 伍瑛娘一眼就看见了陆春娘身上的伤,和气地请陆春娘坐下: “我听孩子们说了些今日之事,陆娘子受苦了。你可放心在我们这休养两日。” 陆春娘见伍瑛娘和顏悦色,没有半分嫌弃的態度,缓缓鬆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她若是被赶出去,真的无处可去。 伍瑛娘拿起陆春娘手边的针线和衣裳,认出这是孔武的。 苏知知说:“陆娘子很会缝衣裳,让我找件破衣裳给她缝。” 孔武常常干力气活,衣裳也磨损得快。 苏知知拿来的这件衣裳,原本袖子上破了个大口子,线头全散了。 陆春娘没多久功夫,就將袖子缝得很齐整,甚至在胸口一块烂补丁处绣了一条鱼。 伍瑛娘对著灯火看那针脚和绣工,心想陆春娘这手艺能顶十个自己! “陆娘子手艺精湛,比县里的裁缝铺子做得都好。” 伍瑛娘又看了眼趴在自己怀里的知知。 她现在怀疑,是不是让女儿去街上捡块金子都能捡到。 陆春娘谦虚:“一点吃饭的手艺罢了。” 她还没谦虚完呢,腹部就传出响亮的咕咕声。 陆春娘尷尬地按住肚子。 她一天都没正经吃上口饭了,此时腹中飢饿也不好意思开口。 咕咕—— 苏知知的小肚子也叫了两声。 苏知知摸著肚子:“娘,我们都饿了。” 伍瑛娘笑:“谁不饿呢?时辰不早了,先一起吃饭吧,吃完饭再说。” 大家从黑山食肆带了饭菜回来,在家里的灶上热了热,满院子都是香味。 陆春娘跟著伍瑛娘一起上桌吃饭。 见桌上竟然有鱼有肉,还有果蔬,丰盛得跟年节一般。 她自从回到白云县住进陆大明家中,她就没再尝过荤腥。 陆春娘不好意思夹荤食,只夹一两口素菜配著白饭吃。 一入口,她惊讶地发现连素菜都炒的很香,是用猪油的炒的! 而且米饭颗粒饱满,莹润软糯,比她在宫里吃到的都不差。 秋奶奶把一盘猪头肉换到陆春娘边上: “你们年轻人多吃点肉,看你这虚的,多吃点,把身子养好。” 陆春娘羞窘地推拒道: “多谢婶子,我已经三十多了,肉留给孩子们吃。” 秋奶奶听得哈哈笑,秦老头眼角的皱纹也折起来。 秋奶奶:“丫头,你三十多还不年轻?我老人家黄土盖了半身还不服老呢。” 苏知知嚼著脆脆的猪耳朵: “我们家人人有肉吃,不用特意给谁留。” 薛澈和孔武没说话,但也点头赞同。 伍瑛娘夹了两块肉放在陆春娘的米饭上: “別客气,吃吧。” 那猪头肉色泽红亮,肥瘦相间,透著被八角桂皮滷煮过的香味。 陆春娘夹了一块送进嘴里。 脂肪的油润和瘦肉的嚼劲交织,浓郁的卤香在口中瀰漫。 陆春娘大口扒著米饭,眼泪又扑簌扑簌往下掉。 苏知知问她:“肉太咸了吗?” 陆春娘红著眼摇头,满口米饭,含糊地呜咽: “太好吃了。” “太好吃了……” 吃过饭后,苏知知、薛澈还有孔武累了一天,早早地都洗漱睡觉去了。 陆春娘简单擦洗了身子,避开有伤口的地方,然后换上了伍瑛娘借给她的乾净衣裳。 伍瑛娘和郝仁来找她谈谈以后的计划。 郝仁坐在桌边,眉宇间矜贵的气度,让他的话听起来有几分礼贤下士的味道: “陆娘子有裁衣的手艺,若不嫌弃,可在我们村做裁缝,工钱会按市价付。” 陆春娘自然是同意,但面色有几分犹豫。 伍瑛娘握住陆春娘的手:“春娘,有什么话可直说,若是怕你兄长找麻烦,大可不必,我们既然决定要你,自有法子应对。” 陆春娘得了伍瑛娘这句话,一颗心这才彻底放下。 她喜道:“我身上的伤不碍事,明日就可以干活。” 伍瑛娘:“不急,你歇两日,之后会有人接你去村里安顿,到时候你可得忙个不停了。” 陆春娘和伍瑛娘相视而笑。 郝仁启唇,温和地问道: “听闻陆娘子曾在宫中任女官?” 陆春娘不好意思看郝仁,因为郝仁生得太好看,比宫里的一些娘娘都好看。 而且她听郝仁说话时,不知为何总觉得像是回到了长安的贵人们面前,下意识地有些紧张。 她神色复杂地点头,实话道: “我曾在宫中数年,任尚功局司制。今年出了宫,回到岭南。” 陆春娘简要说了一下自己被逐出宫的因果。 她原以为郝仁夫妇未必能听懂皇城后宫之事,毕竟这些事情离岭南,离平民百姓太遥远,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事情。 可当她提到“姝美人”三个字时,见郝仁的眉峰猝然蹙起。 郝仁声音有些凉:“姝美人?” 陆春娘:“是皇上今年新宠的祁才人,赐了『姝』字。” 郝仁背对烛光而坐,面色有些黯然: “陆娘子可知宫中有位惠婕妤?如今……可还在?” 陆春娘诧异地掀眼看了一眼郝仁。 她入宫十几年,自然知道惠婕妤,也就是当年宠冠六宫的惠贵妃。 因年年要为各宫裁衣,她甚至知道惠婕妤的身量腰围,每年胖了还是瘦了。 陆春娘还是个小宫女的时候,人人皆知皇上宠爱惠贵妃,赐给惠贵妃的衣裳首饰多到她们尚功局差点都做不贏。 后来裴家出事,惠贵妃降为惠婕妤,再未受过宠幸。 他们尚功局给惠婕妤做的衣裳就少了,而且上头给明惠宫分的布料也都是最差的。 “惠婕妤和三皇子在明惠宫住著,听说惠婕妤生產时伤了身子,一直在休养。具体如何我不知。” “明惠宫四时衣裳炭火都是按例送的,虽然布料和炭火不是上品,但想来御寒是不成问题的。” “三皇子幼时曾出过意外,伤了脑子,有些……不似从前聪慧。惠婕妤早两年瘦得厉害,衣裳都撑不起来。但这几年好些,腰身又长了些肉回来。” “听闻皇上从不去明惠宫,惠婕妤也不怎么出来。惠婕妤喜欢养猫,常常与猫作伴……” 郝仁静静地听著。 岭南的湿气真重,墙上、地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连人的眼里也是。 第62章 吾辈女子楷模也 陆春娘眸中浮起疑惑,奇怪一个偏远山村的村民会问起宫中妃嬪。 但她感念苏知知一家出手相助,尽力把自己能回想起来的都说了。 桌上的油灯啪地爆开一朵灯。 在寂寂冬夜里清晰可闻。 陆春娘说完所有能想起的细节。 一直低头沉默的郝仁抬起头,对陆春娘露出一个很浅很轻的笑。 那笑容清浅得仿佛风一吹就要散去的水雾,给人心上无端蒙上一层湿意。 “多谢陆娘子告知。时辰不早,我与瑛娘就不扰你歇息了。” “不妨事。”陆春娘送郝仁和伍瑛娘出门。 梅的枝影在月下摇动。 郝仁的衣摆被夜风微微拂起,伍瑛娘走在他身旁,牵著他的手。 夫妻二人在夜色中並肩缓行。 背影透出几分萧瑟和相互扶持。 人可以很强大,也可以很脆弱。 这些年无数个失落迷茫的时刻,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是如何支撑著彼此度过的。 站在门口目送两人的陆春娘正要关门,忽然使劲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她看见郝仁的背影好像颤了一下,而后伍瑛娘侧身弯腰,把郝仁打横扛了起来! 然后就这么一路稳稳地扛回屋子,抬脚一踢,关上了门。 陆春娘瞪眼如铜铃。 陆春娘:瑛娘真乃吾辈女子楷模也! 次日一早。 苏知知和薛澈解决了一桩大事,精神抖擞地去上学。 秋奶奶去书院食堂帮工。 伍瑛娘等人则去黑山食肆。 家中小院里只有阿宝和陆春娘。 陆春娘没閒著,把院子里掛晾的衣裳都修修补补了一边。 她修补过的衣服,修身好看了许多,换上后连干活都更利落了。 她把秋奶奶缝了一半的虎皮裙也缝好了,还加了一层柔软的內衬。 陆春娘开始还有点怕阿宝,但是后来发现阿宝没有恶意,甚至会很通人性地帮忙做事。 临去黑匪山前,她用多余的布料,帮阿宝做了条套头的围脖。 郝仁一家在白云县都忙,是白洵从黑匪山来县里接陆春娘回村里的。 “陆娘子,在下白洵,郝村长让我来接你去村里。”白洵赶著一辆驴车。 陆春娘提著个小包袱,坐上了驴车,一边道谢: “多谢白大哥。” 白洵只有一条手臂,在路上遇见其他妇人的时候,对方要么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要么不敢看他。 白洵对於这点已经习惯了。 可陆春娘不但老是偷瞄他的断臂,还想往他袖子里边瞧。 白洵索性捲起了右边的袖子:“陆娘子想看什么便看,不必偷偷摸摸。” 陆春娘见白洵右边袖子里藏著半只手臂,手肘以下的位置缺失,像是被人砍去了一般。 所以准確地说,白洵不是只有一条手臂,是有一条半手臂。 她忙带著歉意道:“白大哥莫误会,我只是在想给你做衣裳时,怎样做能省点布料。” 白洵:…… 陆春娘以为自己到了村里后,会先寄住在某个村户家中。 可白洵把她带到一幢独立的小屋前:“这是陆娘子的屋子,已经打扫好了。” 陆春娘惊喜地发现屋內一尘不染,光线通明。 床、桌椅等基本的用具一应俱全。 “白大哥,不知灶房在何处?我可在哪里做饭取水?” 白洵指著村中伙房的位置: “村中有人专门负责做饭,到了饭点,你去取饭即可。至於用水,东边有个蓄水池……” “往西边的那几间是存粮食的库房,你儘量少去北边,那边是捕猎区,有捕兽夹……” 陆春娘没想到自己在这么个偏僻山村里,居然还能过上有人做饭的日子。 她明明身处山头,却有种回到宫中的有序感。 所有的事情分门別类,有专人负责,利用每个人的长处和优势,达到效率最大化。 但也更加理解了为何村里会需要一个单独的人做衣裳。 而令陆春娘最震惊的是,白洵带她去了一间堆满的仓库。 是! 她在县城小院中看到过一点,以为是苏知知家偶然得的。 大瑜稀少,陆春娘在宫中见过,也用做过一两件衣裳,她很喜欢。 她甚至在尚功局看过一本外邦使臣带来的纺织书籍,里面讲到了一种在大瑜还未推广开的纺技术。 但量少,宫中主要还是用丝绵绸缎,她也没什么机会练手。 现在这里竟然有一整座仓库的。 “这些我都能用?”陆春娘抓著,有种陷入绵软云朵般的不真实感。 白洵:“都可以,兽皮和粗布在另一间,只要衣裳合身,你想做成什么样都行。” 陆春娘一头扑进了堆里,做梦都要笑醒了。 她可以纺、可以织布、还可以设计自己喜欢的样式……什么都可以做。 还不用担心贵人不喜欢。 否极泰来。 她赚大了——! 接下来的日子,陆春娘一头扎进位衣的工程里。 饭点的时候,她搬个凳子坐在伙房门口,挨个给人量尺寸,然后细心地一一记录。 於是伙房门口越来越热闹了。 忙活完一天的村民们排队到伙房门口,先捶一拳小宋搬来的墨团,然后到陆春娘那量尺寸。 最后端著满满一碗饭菜,围著火堆一起吃。 伍瑛娘和秋奶奶不在,山里伙房换了人做饭,虽然味道不如之前,但是菜肉分量依旧足足的。 热乎乎地吃下去,身子都是暖的。 篝火燃起的烟从山中裊裊升起。 山头的房子建好了一座又一座。 “今年又能过个好年了。” “准备点爆竹烟吧,知知又快放假回家了。” “……” 冬夜里的星星明亮又寧静。 悬在万仞之上,是世上最坚韧不灭的灯火。 第63章 过年穿新衣 临近年关的时候,明德书院又放假了。 郝仁一家回到了山上过年。 苏知知和薛澈小跑上了山,见村民们在村里张灯结彩,掛了好多喜庆的红灯笼。 他们这次回来一看,发现村里真是大变样。 苏知知的嘴巴张成一个鸡蛋: “村里变得好大啊!” 村民们辛苦忙碌了两三个月,已经按照郝仁的图纸扩建出了大致的规模。 以村中集议空地为中心,原本只有一圈房子加上几个牛棚鸡圈。 现在外面扩建了更大一圈房子,还按照功能做了区分饲养区、居住区、仓库区、练武区、作坊区…… 原有的小院里还添了许多新家当。 苏知知和薛澈各得了一套新的小桌椅和小橱柜,刚好適合他们身高。 “知知阿澈回来了!”二娘走过来抱住两个孩子。 “个头又长高了点,身子状態还不错。”虞大夫给薛澈把脉。 陆春娘拿出她给苏知知和薛澈做的新衣服: “你们进来试试,有哪里不合身的我再改改。”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苏知知得了件绣著小老虎的袄,下身配著虎皮裙,外边罩了件红色的小斗篷。 “春姨做得真好看!”苏知知迫不及待地想穿著新衣服绕著村里跑几圈。 陆春娘把她捞回来:“別急,腰间这里还得改改。” 薛澈也喜欢自己的新衣服:“春姨辛苦了。” 薛澈拿到了一套厚实的圆领袍,柔软舒適,衣襟和袖口还绣了竹叶。 最特別的是,衣服上的扣子是鹿骨做成的,纹理和色泽都很有质感。 不止苏知知和薛澈,村里人人都得了新衣服。 因为时间紧张,陆春娘没来得及纺做布,这次用的还是麻布。 但是冬袄里面塞了,最冷的时候穿上,舒適保暖又轻便。 而且那层塞了的內衬是可以拆卸的,这意味著到了春天,取下內衬可以继续穿。 秋奶奶摸著衣裳直笑: “春娘这衣裳做得真实用,还合身,我好多年没穿过这么舒服的衣裳了。” 以往大家穿衣裳都很凑合,布料一裁,隨便缝起来往身上一裹就是了。 有时候左手长一截,右脚短一截,没人在乎。 可现在穿上了陆春娘为他们每个人量身定做的衣裳,觉得整个人都更加威风精神了。 白洵的右手臂袖子做短了一些,刚好合適他的半截右臂,他还额外得了一件披风,系在身上威风凛凛的。 他嘴上说著“这披风没什么用”,但是村里人见他天天都穿著披风,捨不得脱下来。 黑匪山的人都没有亲戚,不需要去外头拜年。 整段过年的日子都在山头上一起庆祝新年。 村里杀猪又杀羊,糙米做成。 苏知知、薛澈还有孔武都有吃不完的零嘴。 薛澈给远在西北的父亲写信问候: 【父亲大人膝下敬稟: 岁末將至,不知父亲在边关如何,身体可安?儿於岭南尚好。 儿每月按时服药,调养身体,自觉日渐康健。食量亦有所增加。 再者,儿近日得新衣一袭,剪裁得体,穿之合身,较之家中裁缝绣娘之作,犹有过之而无不及。儿甚喜之。 知知擅长捕雀之术,昨日与儿捕雀。儿经一日之功终得一雀;而知知仅一刻之间,已擒三雀…… 儿盼父亲保重身体,勿使过於操劳。 儿愈之敬上】 薛澈写得信越来越长了,等他写完信放笔的时候,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 苏知知捂著耳朵衝进来,小脸染著兴奋的红晕: “阿澈,我们去玩爆竹!” 苏知知拉著阿澈走出去。 外面燃著一堆熊熊烈火,大家围在火堆边扔竹子进去。 竹子在火中被烧得爆开,炸出金红的火星。 “啊、啊。”孔武憨憨地笑著,抱了一堆干竹子往火里扔。 他不过十几岁,心智晚熟,外表高壮,內心却也还是个孩子。 苏知知和薛澈跑到孔武身边。 孔武一手抱一个,把他们架在胳膊上,绕著火堆跑。 “哈哈哈哈……我飞起来了!”苏知知咯咯地笑。 熊熊篝火將冬风都烧热了,吹在面上一点都不寒。 薛澈穿著新衣,在半空中张开手,与长风扑个满怀。 他仰头对著明亮的夜星轻轻道: “新年吉乐。” …… 西北庭州。 一进入漫长的寒冬,刺骨的冬风就像来自北方的狼群,狠烈地撕咬人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 薛家军的营地內,四处也燃著篝火。 值守的將士们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头,眉毛和睫毛上沾著点点白晶。 薛玉成金刀大马地坐在帐內榻上,与手下的几个心腹副將们一同议事。 “西边防线要及时更替戍守士兵,天寒地冻,兄弟们休息好才有精神值守。” “待朝廷的补给到了,给东线的戍边將士换一批新的武器。” “现在还余多少粮草……” 胡人春夏忙於放牧和繁殖牲畜,常选择秋冬季节南下入侵。 因此一进入秋冬,西北边防就进入了高度警惕的状態。 薛玉成和副將们將事情一项项商议妥当,尽力保障边疆安全,將士也安全。 前边的要事谈完后,副將云靳提起一件事: “將军,最近刚从长安流放来充军的人如何分配?这批人老弱病残的,放哪都用不上。” 薛玉成拨弄著沙盘:“这一批有多少人?犯了何事?” 几乎每年都有被流放到西北充军的官犯,但是能撑著到西北的不多,能在西北军中活下来的就更少了。 被流放来的大多是各地的重犯,零零散散地被扔到西北,通常被派去军中做些后勤打杂的活儿。 可这一波是一整个家族都来了,老的老,小的小。 云靳:“是长安宋家,宋延的后人。” 薛玉成知道宋家,诧异问: “宋延不过是个散官,宋家以做生意为主,极少牵扯朝堂之爭,怎会被全族流放至此?” 云靳初闻时也意外: “听押送他们来的官差说,宋延在宫宴上口出妖言,犯了大逆之罪。” “他说什么?” “似乎为了当年裴家一案说了几句,说裴家乃忠良清流,怒斥皇上当年错判,还拿酒壶砸了贺庭方的脑袋。” 云靳是在场將领中品级最低,年纪最小的。 他父亲战死,自己十二岁就来了边关,跟著薛玉成的这几年,经歷的战事不少,却对当年裴家一案並不清楚。 云靳在边关养成了粗獷豪放的性子,在自己人面前言无禁忌,说到砸贺庭方脑袋的时候,还忍不住笑了。 可在场其他稍有年纪的將领没有笑。 薛玉成的面色也僵硬了几分。 云靳笑了一会儿,发现气氛不对,訕訕地住嘴: “將军,怎么了?” 一位老將看著沙盘,眼中映出廝杀战火,声音悲愴道: “阿靳,你可知当年裴家一案,与十三年前西北战事有关?” “那一战廝杀惨烈,十万薛家军折损六万將士,薛家军前任统帅亦战死其中。” 第64章 赏梅 庭州乃大瑜西北门户,常有胡人侵扰。 薛家军驻守数代,將胡人阻於国境之外,保大瑜腹地无忧。 永嘉元年,皇上登基后朝中局势不稳,胡人趁机发兵。 大瑜虽胜,但薛家军统帅薛峰和胞弟战死。 薛峰有二子,长子薛玉琢,次子薛玉成。 次年,薛玉琢带著薛玉成远赴边疆。 永嘉四年,胡人再次大肆举兵入庭州,此次来势汹汹,欲以二十万兵力,强破大瑜西北防线。 薛玉琢一面向朝廷求粮草兵力增援,一面带著將士顽强抵抗。 胡人兵力眾多,而朝廷增援不至,薛家军一度被逼至绝境。 为救国难,当时甚至有不少江湖高手民间义士加入军队,一同抗敌。 但寡难敌眾。 永嘉五年初,等朝廷的增援终於到达庭州时,薛家军已经折损过半,连薛玉琢也战死沙场. 三年后,裴家被告发勾结胡人,泄露机密,才导致三年前胡人差点进入大瑜腹地。 裴家甚至还从中作梗,阻挠朝廷增援庭州。 裴家因此获罪。 帐外风声呼啸。 薛玉成的声音压得很低:“不是裴家。” 他十四岁那年,亲眼见到兄长薛玉琢战死,身上被胡人的弯刀砍了数刀。 他固然悲愤,但他相信裴家绝不会做出叛国之事,更不会阻挠援军。 此事另有蹊蹺。 薛玉成暗中从未放弃过追查当年事情的真相。 可是当初率领朝廷援军的將领魏符归京不久后告病还乡,然后便从长安销声匿跡。 薛玉成派人去魏符老家寻,却发现魏符根本就没有回家乡。 无人知其踪跡。 薛玉成眼中黑沉一片: “魏符背后定然有人。此人不除,薛家军难安。” …… 边关苦寒时,京城灯红似火。 恭亲王府各个院中都掛了硕大红艷的灯笼。 灯笼在风中摇摆,雪中的灯影仓惶变幻。 汀兰院中,慕容婉正坐在桌案边写字。 桌案边摆著八宝纹炭火盆,烘烤得室內温暖如春。 桌上放著撒了金粉的红纸,富贵又喜庆。 慕容婉在写春联,写著写著,眉头皱到一起。 一句“红梅傲雪春光好”还没写完,就不悦地放下了笔: “春月你怎么磨的墨?墨散成这样怎么写?” 慕容婉看著春联上的字,怎么看都觉得不够好看。 要是写不好的话,拿出去要被人笑话的。 正在磨墨的春月动作僵了一下,侷促地抓住袖子: “郡主恕罪,婢子这就重新磨。” 春月重新加水,拿著墨锭在砚台上轻轻打转。 磨出来的墨给慕容婉一试,还是差了些。 慕容婉嘴唇一抿: “这点小事都伺候不好。” 春月扯著衣裳,只能低头认错,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一身织金云锦袄的贺妍此时进了屋,脱了下了外面罩著的孔雀纹披风。 “婉儿,怎么了?” 慕容婉转身走到母亲身边,说了方才的事。 贺妍撩开女儿鬢边的髮丝: “我们府中先前买的墨锭用得差不多了,眼下好墨都紧著宫中先用,市面上买来的新墨是差了些。娘那里还有两块好的,回头取来给你用。” 慕容婉这才舒展了眉心,笑著倚在贺妍怀中: “还是娘好,婉儿需得好墨,才能写得好字。” 贺妍把女儿身子扶正:“好了,该去换衣裳了。娘跟你说过,今日要入宫见皇后娘娘的。” “婉儿记得的,要戴的珠都选好了。”慕容婉和几个婢女绕去了里间换衣裳。 贺妍带慕容婉走出王府的时候,空中又开始飘下翩翩雪。 长安这几日连著下雪,天冷得很。 除了走街串巷叫卖的卖炭翁,大多数人都寧可窝在屋子,不想出门受冻。 可贵人们无冻可受,无苦可吃。 閒来无事就喜欢办些赏景煮茶的宴会。 皇后娘娘今日在宫中梅园办赏梅会,召勛贵女眷入宫,一同赏雪煮茶。 慕容婉跟著母亲入宫,见满园梅竞相绽放。 硃砂梅的瓣落在肩上,轻轻一嗅,便能闻到冷冽的梅香。 慕容婉跟著母亲拜见过皇后和淑妃后,贺妍和其他妇人们一起坐著寒暄。 慕容婉则和寧安公主还有几个勛贵家的同龄孩子聚在一起。 寧安穿著月白梅小袄,外罩著云锦披风,脖子处围了一圈白貂毛,看著冰雪可爱。 明国公的曾孙女赵茉道:“公主的衣裳好看,梅像开到身上一样。” 寧安眼中映著灼灼梅,一开口说的却是脖子上柔软的毛领: “这白貂可是父皇今年秋猎猎到的,父皇疼我,赏给了我做衣裳。” 锦绣华服固然令人喜爱,可寧安说起父皇赏赐之物时,永远是底气最足的时候。 似乎只要这样说起,就会再增添一分父皇对她的疼爱。 慕容婉没觉得那毛领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梅好看。 她看向梅园墙角一枝梅,开得尤其艷红,像女子唇上的胭脂。 那枝梅后忽然闪出一个女子的影子,披头散髮,脸色惨澹地大叫: “皇上、皇上……” “臣妾知错了……” “皇上……皇上……” 那女子神色焦灼地在梅林间穿梭。 天寒地冻,她却只穿了一件素色的寢衣,脚下只有一只绣鞋,另一只脚赤裸地踩在雪地中。 她唇色冻得发紫,疯疯癲癲地喊著皇上。 慕容婉等人都被这突然冒出的疯女人嚇了一跳。 “公主,她是谁?”慕容婉看向寧安。 “是祁才人。” 寧安眼神复杂,说不上是害怕还是怜悯。 几个月前的时候,她还因为父皇对於祁才人过於宠爱而心生不悦,可是没料到才小半年的光景,祁才人就落得这步田地。 祁才人被封姝美人不久后,身上就生了疹子,养了两个月才养好。 可即使养好身体,皇上也不再召幸姝美人了。 姝美人日日期盼无果,便去御书房给皇上送补汤,但內侍连门都不让她进。 思来想去,姝美人故技重施,再一次躲在乾阳宫外的槐树下,假装与皇上偶遇。 可这一回,皇上的態度与上次截然相反。 第65章 剪刀 皇上不仅没有露出惊艷之色,反而怒极痛斥姝美人不守宫规。 甚至说姝美人毁了这一方槐树之景。 姝美人被降了位份,夺了“姝”字,变成了被打入冷宫的祁才人。 冷宫里的奴婢內侍们都是看人下菜,被厌弃的妃嬪入了冷宫多半要受些磋磨。 也不知祁才人在冷宫中受了什么委屈,过了几日就变得疯疯傻傻的。 今日趁著宫人的疏忽间隙,竟心智恍惚地跑来了梅园。 祁才人看见了皇后和淑妃,扑著过来,还好及时被旁边的內侍按著跪在地上。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为臣妾做主,有人要害臣妾……” “皇上呢……皇上最疼爱臣妾了……让皇上都赐死他们!” “皇上……皇后娘娘……” 祁才人跪在雪中,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恐惧,全身都在发抖。 皇后的笑容僵在脸上 ,侧头不满地看了一眼冬嬤嬤: “棲霞宫的宫人怎么连个人都看不好?” 淑妃端坐在皇后身侧,啜了一口热茶: “这祁才人也是可怜,大冷天的,怎么穿得如此单薄便出来了?” 身后的宫人们看著祁才人那只冻青了的脚,也都打了个寒颤。 他们可还记得,几个月前,这祁才人坐著轿子,风风光光地从御书房回宫。 皇后命人將祁才人带下去: “祁才人,现在你发疹子的事情,本宫已经查清楚给了你一个交代。但你之后不守宫规,数次惊扰圣驾,皇上命你在棲霞宫思过反省,今日你不当来此。” “来人,送祁才人回宫。” 今日赏梅会来的女眷不少,京城许多官宦之家的夫人小姐都在场。 见到祁才人这般狼狈的模样,都心中连连嘆气。 “我不,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去!” 祁才人疯狂地摇头,目光在四周搜寻片刻,忽然顿住。 她对著一个方向哭喊: “大嫂!大嫂救我……我要回家……我不要在这里……” “大嫂……月儿要回去……要回家……” 眾人顺著祁才人所看的方向望去,见祁家夫人面色尷尬涨红。 今日来的祁夫人是祁才人的大嫂,如今是家中掌家之人。祁才人的生母祁老夫人在老家,並不在京城。 祁夫人在眾人注视中走上前来,乾涩地开口: “才人慎言,才人已入宫,乃皇家妃嬪,宫中便是家。” 祁夫人看著小姑这副模样也心疼,但他们祁家並非高官名门,哪里敢为小姑求情? 不被小姑牵连就谢天谢地了。 “大嫂……不……不是……” “这里不是我……” 祁才人被內侍拖著出了梅园,混乱中连另一只脚上的鞋也落了。 她一边癲狂地大喊,一边用长长的指甲去挠抓著自己的內侍,与之前富贵娇媚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被拖出了梅林,拖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偏。 没有了热闹的人声。 只有內侍脚踏雪地的脚步声和头顶的一两声乌鸦叫。 祁才人重新被关进了棲霞宫。 “啊——” 尖利的叫声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惊得枯树上的乌鸦都纷纷散开。 皇城偌大,祁才人的叫声传不到乾阳宫。 在同样偏僻的明惠宫倒是能隱约听到。 院子里,正在修剪槐树枝的冬月听得头皮发麻: “祁才人要是日日这么叫下去,她嗓子没哑,婢子的耳朵都要先聋了。” “喵——” 初九蜷在裴姝的怀里,轻轻地叫了一声。 裴姝抱著初九,嘴里轻轻地哼著一曲柔和的调子,像是在哄婴孩一般。 冬月继续修剪槐树枝。 这槐树的树枝太长了,容易划伤人,冬月要把它修剪得圆一点。 修剪一棵枯树没什么意义。 可是在这寂寥后宫中,好像做什么都没意义。 冬月费力地剪著,嘴里絮絮叨叨: “娘娘,婢子听御膳房的姐姐们说,祁才人疯了。” “也难怪,宫里有几人能像她这般入宫半年就得盛宠数日。” “一下被宠得那么高,都到云端上了,人被捧得忘形,再突然被打进冷宫,谁能不疯?” 冬月说完,猛然侧头看了眼裴姝。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手上的大剪子一松,赶紧请罪: “娘娘恕罪,婢子方才失言。” 可裴姝依然轻声哼著调子,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冬月说了什么。 冬风吹进院里,慢成一条流淌的河,从主僕身上缓缓流过。 冬月尷尬地补了一句: “娘娘您心性好,不是別人能比的。” 裴姝摸著怀里的初九。 她是得到过无人能及的圣宠,但却从未因此忘乎所以。 因为曾有个少年真心实意地对她好,好到所有后来者都不能居上。 裴姝胸口发紧,想进殿歇一歇。 冬月接过了阿九。 可阿九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嗷了一声,然后朝著院子后面跑去了。 “阿九,回来。”冬月扔了手里的剪子,迈开脚步去追猫。 阿九平常都是懒懒散散的模样,不爱乱跑也不爱跳墙,只喜欢窝在人怀中暖暖地晒太阳。 可今日阿九一直跑,跑到了慕容棣的寢殿,躥了进去。 冬月跟著跑进寢殿,却在门口撞上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慕容棣今日去礼和殿了,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小全子却出现在了这。 冬月:“小全子,你不在殿下身边伺候,怎么在这?” 小全子面色有些不自然:“冬月姐姐,殿下忘了东西,命我来取。” 他说著,匆忙就要往外走。 冬月警觉地拦住小全子: “笔墨纸砚礼和殿都有,你回来取什么?” 小全子推开冬月的手:“取殿下忘的了功课。” “拿出来我看看?”冬月进一步拦著小全子。 小全子猝然发力,推了一把冬月: “殿下的功课岂是你能看的?” 冬月没被推摔倒,反而和小全子拉扯推搡起来。 “喵——!”躲进殿內的初九见了,扑上来狠狠挠了小全子一爪子。 小全子脸上被挠得疼,分神去推初九。 混乱中,小全子身上掉下一本书。 书本摊开,整齐的印刷字行间,写著字跡清晰雋秀的注释。 那字跡和三皇子在礼和殿写出的字截然不同。 那绝不是一个痴傻之人能写出的东西。 冬月低头看了一眼书,再抬头看小全子,面色冷肃: “谁派你来的?” 小全子脸色煞变,手掌曲作鹰爪状,直逼冬月心脉: “多管閒事,这是你自找的!” 小全子的手伸得快,可冬月躲避的动作居然也很快! 在小全子诧异的眼神中,冬月身形暴起,一个跟头翻至小全子身后,又快又准地砸了小全子一拳。 小全子受拳后踉蹌一步,再转身时袖中竟有数道暗器飞来。 冬月只得频频避闪。 小全子趁机再次袭来,鹰爪般的手掐住冬月的脖子。 小全子脸上露出阴笑:“想不到,明惠宫还有个会功夫的。” 冬月满脸涨红,喉间无法呼吸,几乎要闭过气去。 呲——! 剪刀锋利的尖端从小全子颈间穿过,温热的鲜血溅了冬月一脸。 “嗬……嗬……” 脖子上插著剪刀的小全子睁大双目,抓著冬月的手泄了力道。 呲——又是一声。 剪刀从后面被拔了出来,更多的血喷出来,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小全子的身子如断了线的木偶般往侧边倒下。 冬月捂著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看著眼前滴血的剪刀,正是方才自己在院中修剪槐树用的那一把。 而握著剪刀的,是裴姝指节泛白的双手。 第66章 我姐姐胆小 昭庆七年正月,长安的雪下得很大。 瑞雪兆丰年。 不少人道这雪下得好。 裴姝也觉得这雪下得真好,正好可以盖住院子里的血跡。 明惠宫內,裴姝和冬月在寢殿內喝著温过的酒。 两人的双手都冻得青紫。 没办法,这样冷的天,要埋尸和处理血跡会辛苦点。 两人忙了半天,把一切清理乾净,又换了衣裳,最后终於可以坐下来喝茶。 主僕二人平静的样子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在殿內赏雪。 冬月端著碗温酒,眼神不住地往裴姝身上瞧。 她从来不知道,看起来柔弱温婉的裴姝,杀人的动作会那么稳。 冬月以为裴姝至少会惊诧地问她怎么会武功。 可裴姝的第一句话却平静地吩咐她: “先將尸体藏在后院的酒窖里,別被人看见了。” 冬月来了明惠宫半年,只知道老槐树下有个埋了许多匣子的深坑,不知道后院墙角地下竟然还有个酒窖。 那酒窖其实也就是个很大很深的坑,而且里面真的放了两坛酒。 冬月把酒取了出来,將尸体埋进去,再把土给盖严实了。 酒是裴姝亲手酿的槐酒,入口甜甜的,带著槐香。 主僕俩喝尽了一盏酒。 冬月先开口了: “娘娘早知我会功夫?” 裴姝在榻上斜倚凭几,喝过酒的脸颊泛著薄红: “你的力气很大,走路很快却没有什么脚步声,而且——” 冬月:“而且什么?” 裴姝低头摸著初九,笑了一声: “而且明明故意差你做了很多活,你却一点也不躲懒,还紧巴地凑上来。” 冬月:“那娘娘为何不杀了我?就不怕我是其他宫派来的奸细么?” 裴姝:“我试过你,只是你不知道。” 裴姝重新把初九抱进怀里: “现在你可以说了,是谁派你来护著我们母子的?” 冬月放下手中的酒,走到裴姝榻前跪下,神色郑重: “当年是裴二小姐送我进宫的。” 裴姝眼睫掀起:“璇儿?” “裴二小姐是我的恩人,我幼年家中遭难,被恶人所害。官府坐视不管,邻里不敢相助,是路过的恩人收留了我,还为我报了仇。” “此等恩情,我愿为恩人做牛做马偿还。” 冬月两手交握在身前,回忆起数年前的场景。 她记得那年冬天,她抹著泪在裴璇面前说要做牛做马。 裴璇笑著帮她抹了眼泪,对她说: “你这么个小身板,做什么牛马?当只小老鼠还差不多。” 可笑完之后,裴璇的神色又有些落寞: “你若真想报答我,可以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有个姐姐嫁了人,对方位高权重,我担心她,可见不到她。你若是能去照顾她,至少她身边还有可信赖的人。” 冬月那时年纪小,听得很迷惑: “你姐姐嫁了位高权重的夫家,这不是好事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天夜里月色皎洁,在裴璇脸上镀上一层柔光。 冬月很清楚地看见,那个白日帮她手刃仇人的女侠红了眼圈。 “我姐姐出嫁那日是笑著的,可是我知道,她出嫁前的每天夜里都在哭。 我姐姐会琴棋诗画,但是比我胆子小。所以那时候我每晚都缠著她一起睡,这样的话,她要是夜里想哭还可以抱抱我。” “她出嫁后,我们见不到她,她要是晚上躲起来哭的话,我也不能抱她了。” “你和我小时候有点像,你要是愿意去我姐姐身边陪她的话,看到她晚上哭,你就帮我抱抱她。” 冬月点头如捣蒜:“我愿意,我愿意帮你抱你姐姐。” 后来,冬月才知道,裴璇口中位高权重的夫家,居然是帝王之家。 冬月被送进了宫,从低等的小宫女做起,接触不到正得盛宠的惠贵妃。 更別提什么夜里抱人哭了。 冬月潜心等待机会,这一等就是数年。 这数年间,裴姝从宠妃变为无人问津的婕妤。 离皇上很远,离冬月这等小宫女却近了许多。 別人都对明惠宫的差事避之不及,只有冬月站出来,主动对上头的嬤嬤说愿意去伺候。 不过冬月来了明惠宫后,没看裴姝哭过,根本性不像是裴璇当初描述的样子。 她甚至都怀疑是不是弄错了人。 但就在今日,冬月看见裴姝杀人时眼中的果断时,她恍惚看见多年前裴璇的气性。 “知道了。” 裴姝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波澜不惊。 可她抚著初九的手在发颤,颤到无法控制。 她知道冬月说的都是真话。 她那个从小就大大咧咧的妹妹,其实家中心思最细腻最柔软的孩子。 入宫前,她每日晚上都哭,可是哭到一半,璇儿就会抱著个枕头在她门口咚咚敲: “阿姐,我要和你一起睡。” 璇儿会挤进她的被子里,缠著她讲故事。 璇儿的手脚都很暖,撒娇般地扒在她身上说: “我给阿姐当暖炉,阿姐给我讲故事。” “好。” 裴姝给妹妹讲故事,讲得妹妹睡著了,她自己的眼泪就落下来。 然后她抱住妹妹温热的身体轻轻地啜泣。 那么多淒冷的夜里,她的泪水流淌成河,怀里却有一束阳光。 她以为妹妹不知道。 可原来璇儿知道,什么都知道,甚至还在那么久以前想送人到她身边。 裴姝眼眶胀痛得厉害,仿佛蓄了一场洪水。 但她已经不会落泪了。 这泥潭一般的深宫里,眼泪无用。 裴姝抬起洁白的脖颈,对著冬月缓缓笑: “冬月,我妹妹从小爱玩火爱看烟。” “今晚,我们放一场烟。” 是夜。 明惠宫的偏殿起了一场大火。 火光熊熊。 听说是痴痴傻傻的裴姝母子在殿內玩烟火,把偏殿给烧了。 好在母子二人没出事。 唯一没逃出来的是內侍小全子。 在火里都烧成焦尸了。 第67章 黑山墨 灶台里的火烧得噼里啪啦。 火光映得苏知知的小脸蛋又红又亮。 “知知,火再旺一些。”宋鈺的声音从灶台上传来。 苏知知应了一声“好嘞”,抓了一把乾柴塞进灶內。 火越烧越猛,苏知知热得一头是汗。 岭南的冬天,眨眼就没了。 苏知知身上的新袄还没穿够,就得脱下来。 她有点捨不得,还想穿。 还好陆春娘及时给苏知知做了春日新衣,苏知知这才没用冬衣把自己给捂出痱子来。 不过苏知知今天穿的是旧衣裳,她要帮小宋哥在作坊烧火。 过了年,苏知知七岁了。 可和六岁好像没什么差別。 还是很顽皮,很爱闹,还喜欢玩火。 自从去年她玩火烧了羊屁股,她就被禁止玩火了。 除了过年的时候放烟爆竹,苏知知想玩火就只能去灶台烧火了。 厨房那边用不上她,但宋鈺这边的制墨小作坊倒是需要她。 宋鈺隔三差五就要煮一大锅粘稠的胶,煮好就拌进菸灰中。 “知知辛苦了,你歇一歇。”宋鈺又煮好了一锅。 苏知知拿出小手帕擦脸上的汗,然后又取下腰间的小竹筒,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梅水。 “小宋哥,什么时候可以看你做好的墨呀?” 宋鈺去年做的第一批墨终於彻底阴乾成型了。 今天村民们都会来看他们山里自己產的墨究竟怎样。 宋鈺把最后一盆菸灰拌好,抬起黑乎乎的脸: “等村长带大家来齐了就看。” 他才说完,就见郝仁和一些村民走了进来。 薛澈也在其中。 他径直朝著苏知知走来,在苏知知耳边小声道: “知知,你长黑鬍子了。” 苏知知鼻子下面沾了菸灰,她伸手一抹,不但没抹乾净,反而把脸上的菸灰抹得更糊了。 “擦乾净了吗?”苏知知问。 薛澈:…… 薛澈拿过苏知知手里的帕子,帮苏知知一点点擦乾净了脸上的灰: “现在好了。” 与知知不同,过了年的薛澈感到自己飞速成长。 他明明比知知身体弱,可是下意识地会想照顾知知。 “小宋,人齐了,可以试墨了。”白洵將大家的注意力引到了屋內的一块模具上。 宋鈺深吸一口,打开模具,取出成型的墨锭。 做出的墨锭很有光泽,墨色浓郁,质地细腻。 宋鈺磨了墨汁,用笔蘸了,然后將笔递给了郝仁。 郝仁站在桌边,隨手在纸上写了个字: 墨。 郝仁以往也只用过松烟墨,没用过油烟墨。 意外地,他用这墨汁写起来非常顺滑,黏性也好,一点不散淡。 “很好。”郝仁目光欣慰地看向宋鈺。 宋鈺长舒了一口气,悬了几个月的心可算放下了。 郝仁问:“这一批做了多少墨锭?” 宋鈺数了一下:“约莫五十笏。” “下一批什么时候成型?” “下个月初。” 郝仁心中有了数: “这批墨可以先拿去县城里的笔墨斋试卖,价格比市面上的松烟墨压低一些,再看后期需要多少量。” 苏知知举手道:“我!我和阿澈也可以卖墨!” 站在旁边的薛澈:“……你怎么卖?” 苏知知:“再过些日子就要去书院了,书院里人人用墨,不能买我们的墨么?” 村民都哈哈道:“好,就有劳知知和阿澈帮忙了。” 村民们没指望两个孩子真能卖出墨,但还是给他们准备了好几块墨锭带去书院。 一来是可以让他们自己用,二来可以送给山长和夫子。 孔武还帮苏知知把长条的墨锭切成了一个个的小方块状。 小小的,苏知知的手心就能握住。 几天后,苏知知和薛澈带著墨锭回到了书院。 过了一个长长的年假,又见到了熟悉的同窗们。 苏知知一进桃李堂,就兴奋地和大家打招呼。 同窗们见到苏知知也都很兴奋,纷纷围上来: “知知,你头髮好像又长了。” “知知,我哥在家给我捉了只鸚鵡,你想看吗?” “知知,你手臂是不是又粗了,你回家练功了吗?” 大家嘰嘰喳喳地说话,谁也说不清楚何时开始,他们都喜欢围著苏知知。 刘香香抱著肥胖的兔子: “知知、青柠,你们看我养得多好,我天天给它摘草吃。” “养得很好,奖励你一块。” 苏知知翻著自己的小包裹,把带来的小红块分给同窗们一起吃。 顾青柠是最先被分到红的。 她穿著新衣裳,嘴里含著,也从自己带的小包里翻出了炸米饼。 “知知,我带了米饼,你想吃么?” 家里收成好,顾家做了些零嘴给孩子吃。 顾青柠以前也带过吃食,但那时候大家因为李韶儿的原因,没人敢跟顾青柠说话,也没人要她的东西。 现在不一样了。 苏知知拿到炸米饼,咬了一口,外脆里糯: “好吃,里面还是豆沙馅的,青柠,这是你家谁做的呀?” 顾青柠得了夸奖,嘴角止不住地上弯,又拿了块米饼给苏知知: “我家厨娘做的。” “青柠,给我尝一块行么?” “闻著就好香啊。” 同窗们都挤过来,眼巴巴地望著顾青柠手里的布袋子。 顾青柠把炸米饼分出去,一块饼得掰成两三块才够分。 “青柠,你家的米饼真好吃!” “知知带的红也好吃。” “你们住乡下真好,什么东西都好吃。” 苏知知看著其他同窗都只分到小半块米饼,而自己独享了完整的两块,顿时觉得自己是今天最幸运的人。 她大大方方地从包里摸出更多的小块分出去。 “咦?苏知知,这是什么?”身后的男同窗叫起来。 坐在知知身后的男同窗叫吴展,他手里拈著黑乎乎的小方块。 苏知知回头一看,发现自己拿错了。 把墨块当做块拿出来了。 “这是我们村做的墨,用来写字的。”苏知知又拿出一个小墨块,在砚台上磨出墨汁来。 刘香香满脸崇拜:“你们村连墨都会做么?” “会呀,很好用的。” 苏知知用笔沾了墨汁,在纸上写了个“知”字。 墨色又亮又匀。 很多小同窗们看不出什么,可是吴展瞪眼如牛: “这墨…你们村做的墨怎么比我爹买的松烟墨还好?” 吴展家是常年跑外地行商的,家中有一个商队,总是南来北往地倒东西。 吴展父亲最近从外地贩了一批墨来潯州,在家中连连嘆气。 说这批松烟墨进价太贵了,卖都不好卖。 同窗们围在一起的时候,不知谁小声说了一句:“夫子来了!” 大家迅速地躥回了自己的位置。 柳山长和邱夫子从外边走进,看著这群小学子们慌里慌张坐回位置的样子,忍俊不禁。 柳山长:“你们方才聚在一起说什么?” 小豆丁们七嘴八舌道: “山长,苏知知带了红给我们。” “顾青柠家的炸米饼好吃。” “吴展说苏知知村里做的墨比松烟墨还好……” 柳山长听及此处,眼中诧异: “苏知知村里做的墨?” 苏知知起身,端著砚台给柳山长: “山长,这是我们村做的墨。” 柳山长也提笔蘸墨写了几个字,眉间露出喜色。 落墨如烟云,色泽浓郁易干,至少比他现在用的墨好! 苏知知看柳山长这个样子,就知道山长肯定很喜欢。 她把包里的墨锭又翻出来一些。 大块的墨锭按照爹的叮嘱送给了山长和夫子,小小的墨锭则分给同窗们。 每个人都分得了一份。 “我们村的墨比外面卖的墨还好用,你们先用,还想用的话,可以找我买。” 苏知知拿出做生意的架势,大大方方地跟大家说明。 吴展小心地把墨块用手帕包好,放进自己的书箱里,然后问: “这叫什么墨??你卖多少钱?” 苏知知眨眨眼,难得地有点脸红。 这时候才想起来,她忘了问价。 她拨弄著手指头,想了想: “要不你们先出个价,我回去再问问。” “这个墨,嗯,就叫黑山墨。” 第68章 竞价爭购 年后,伍瑛娘的黑山食肆重新开张了。 去年生意好,店內原本仅有的五张食案根本不够用。 遇到饭点的时候,客人们常常需要等位。 於是伍瑛娘把隔壁的铺面也给盘了下来,装修了一下,並进黑山食肆。 店面大了,客人更多了,店里需要的人力也就更多了。 黑匪山便又派出了三五人到黑山食肆帮忙,把郝仁在食肆帐房先生的活也接了过去。 但郝仁也没閒著。 他坐在食肆最里面的一张桌边,和笔墨斋的李掌柜一起喝酒。 他们今天谈的是笔墨生意。 郝仁取出一个长条状的小木盒: “这是郝某先前提到的墨,李掌柜可先拿去试试。” 李掌柜取出墨锭,眼睛一亮。 他做笔墨生意多年,看著质感和触感就知道是好墨: “好,果然是好墨。” 李掌柜的笑容刚扬起,又落了下去,把墨锭推回给郝仁: “郝村长,近来墨价虽高,但生意属实不好做。我们白云县捨得在笔墨上大钱的人不多,好墨恐怕卖不出去。” 郝仁明白李掌柜想说什么,他笑得温厚: “李掌柜,只要价钱合適,好货没有卖不出的道理。这批墨每笏一百钱,李掌柜可先拿二十笏卖著试试。” 李掌柜眼放精光,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百钱一笏?” 眼下市面上的墨价,上品松烟墨贵得可达一笏一、两万钱,比先前翻了几十倍。1 次等佳品松烟墨每笏千钱,普通的墨涨到一笏二百钱,最差的劣等墨也要一笏八十钱。 因著墨价飞涨,一些贫寒学子都用不起墨了。 而郝仁拿来的墨,质量上乘。 和普通的墨摆在一起,任谁看了都会选这块墨。 若是进价一百钱,店里卖两百钱也能净赚一倍,还不用从外地运输。 “好,郝村长,此事就这么定了!我今日就拿到铺子里试著卖几日。” 李掌柜答应得乾脆,生怕郝仁下一瞬反悔。 郝仁和李掌柜用了酒菜,而后李掌柜坚持要结帐,带著一包墨锭脚步匆匆地回笔墨斋去了。 肩上搭著巾子的秦老头过来收拾桌子: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你看他那样子,一笏百钱卖得太便宜了。” 秦老头方才虽然忙著跑堂,但是郝仁和李掌柜这边交易的谈话,一字不落地都入了耳朵。 郝仁站起来帮著一起擦桌子。 他少时曾在京中见不少人千金买墨,万金易砚,知道这墨虽然卖百钱有盈利但现在还不是提高价的时候。 …… 明德书院休沐日。 小学子们背著书箱爭先恐后地往书院外跑。 好像跑快一些,放假的时间都能长一刻。 薛澈向来步伐从容,然而苏知知是狂奔选手。 苏知知拉著顾青柠和薛澈,跟山长夫子道別后,两条腿都快跑成风火轮了。 顾青柠和薛澈觉得眼皮要被吹翻了…… “苏知知——苏知知——” 同窗吴展的声音从后边传来。 苏知知三人停下脚步,齐齐回头: “什么事?” 吴展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苏知知,要是我爹想买你家的墨,去哪里买呀?你家在哪呀?” 虽然吴展还没有回家把墨给爹看,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可能是个商机。 苏知知正想说自家小院的位置,但薛澈先开口了: “我们家大人在黑山食肆,若想谈生意,可以去食肆寻人。” “黑山食肆。”吴展记住了。 他和苏知知几人告別后,就往家里奔。 吴家在县城里有座三进三出的宅子,是家境不错的人家。 但是宅子看著大,里面伺候的僕人只有两三个。 有些无人住的屋子都落了灰。 吴展的父亲吴富贵坐在院子里喝凉水降火气。 凉水喝完了,还得自己倒。 这两年家里手头紧,用不起那么多家僕,很多事都得自己上手。 早些年的时候,吴富贵通过行商挣了一大笔钱,买房置地,日子红火。 那时候吴富贵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在人生巔峰,他以为自己明年后年会赚越来越多的钱,金银会滚滚而来。 残酷的事实是,那之后他一直错过行情。 卖雨伞的时候乾旱无人买,卖扇子的时候发大水受潮。 他买什么,什么就卖不出去。 以至於有的人居然看吴富贵进什么货,他们就避开什么货。 最近吴富贵看墨价节节攀升,於是也去外地进购了一批墨锭来买。 结果价格是涨上去了,可没人买,潯州百姓寧可买劣等墨也不费钱在昂贵的好墨上。 “唉——”吴富贵躺在椅子上又喝了一碗水。 “爹,您又嘆什么气呢?”吴展从门口进来。 门口没有门房,吴展自己推门又关门,在自己家里既是少爷又是仆。 吴富贵招手让儿子近前来: “爹在嘆你爷爷取错了名啊。你爷爷给爹取了『富贵』这名,可他怎么就没意识到我们家姓吴啊,唉。” “展儿啊,爹想给你改个名,不然爹怕你这辈子没法展翅高飞了。要不你叫吴穷吧。” “爹,打住!打住!”吴展连连摇头,赶紧从书箱里掏出用帕子包裹的墨块来。 “爹,先別想什么改名的事情了,您看看这个。这是我书院同窗村里卖的墨,我看著比爹存在库房的松烟墨还好。” 吴富贵一下来了精神,从椅子上站起来,取过儿子手中的小墨块细细端详。 见其色极浓黑,纹如坚犀。 吴富贵忙去库房取了一块自己从外地买的松烟墨作对比。 两块墨锭同时沾了水磨开。 一落笔,纸上散开两朵烟云。 吴展带回来的小块墨比吴富贵从外地买的松烟墨质地更细腻。 吴富贵欣喜地扭头看儿子,一连三问: “展儿,这是什么墨?卖多少钱?你同窗家在哪?” 吴展:“我同窗说这叫黑山墨,没说多少钱,就让我们报价去谈。黑山食肆里可以找他们家大人。” 吴富贵心里算起来: 他从外地进的松烟墨是八百钱一笏,要是能三百钱拿下这黑山墨,再往北运到外地去卖。 不仅能把亏本的钱填补上,还能大赚一笔。 “走,走!展儿。” “爹,去哪?” “爹带你大鹏展翅去!” 吴富贵拉著吴展迫不及待地去了黑山食肆。 父子两人到了市坊西南角,奔著黑山食肆的酒旗就进去了。 “找我们东家买墨啊?里边请,一楼最里边的包间里呢。” 食肆的新掌柜是老徐,热情地给吴家父子指路。 就是上回被秋奶奶易容后,在御史和刺史面前表演三百六十度旋转吐血的老徐。 武功內力深厚,人也不错,唯一的毛病就是天生爱演,表演浮夸。 吴家父子刚走两步,就听老徐在后边嘆: “嘖,今天是怎么了?一波一波的不吃饭,都是来找东家买墨的。” 吴富贵和吴展脚步同时加快。 他们刚走到包间门口要敲门,就听里面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老人声音: “剩下的黑山墨,老夫全要了!” “四百钱一笏可成?” 吴富贵顾不上那么多,推门而入喊道: “慢著!我出五百!” “五百一笏!给我留点!” 第69章 天下人都用得起 吴富贵一进门,就见到一张红木茶桌。 茶桌两侧分別坐著一位男子。 坐在里侧的郎君面容俊雅,一身布衣,二十余岁。 另一位则头髮白,满身綾罗,约莫五十。 头髮白的是顾青柠的祖父,顾言。 顾言听见吴富贵出价五百钱,神情自若,从衣袖中悠悠取出一张银票来: “那老夫就出六百钱一笏。” 顾家,白云县知道的人不多,却是隔壁千草县下边十里八乡內最大的財主。 祖上以前也是出过朝廷命官的,如今虽然家中无人做官经商,但祖上留下的田產丰厚,积粮满仓。 且顾家对佃户优待,別的地主收四、五成租的时候,顾家收租只收两成,因此在乡里有不错的名声。 顾言在家中说一不二,要子孙辈们不论男女都得去念书,说不定能有个走运的再次光耀门楣。 故而家中年纪大点的孙子要么在州学,要么在外地求学,连顾青柠一个小女娃都被送到白云县的书院来。 顾言起初是不喜欢顾青柠这个孙女的。 软软弱弱小家子气,跟二儿媳一样,长得有姿色可是遇点小事就哭哭啼啼,支棱不起来。 不过自去年以来,青柠的脾性变得比以前硬气了些,在家说话做事变得大方了,还总是提起书院里一个叫“知知”的同窗。 顾言今日来白云县有事,恰好遇上明德书院休沐,就顺道去接孙女。 顾青柠见到祖父时太惊讶了,没想到祖父会来接自己。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她叫了句“祖父”,手忙脚乱地抱著书箱上马车。 可手脚一乱,书箱差点翻到了,书没掉出来,倒是掉出了一块墨。 墨锭掉进了路边的约莫一指深的小水洼里。 顾言拧眉:“怎么这般不小心?废了块墨。” 寻常的墨一遇水,就该散了 顾青柠也著急:“这是知知给我的墨,我要捞起来。” 家僕將墨锭捞了起来,湿漉漉地给顾青柠。 顾青柠赶紧拿著帕子把墨锭上的水渍擦去,再找一块干帕子包好。 顾言看著孙女的举动,眼神微变,忽然道: “青柠,拿来我看看。” 顾青柠依言把墨锭给了祖父: “祖父,这是我同窗知知村里做的墨,比我从家里带的墨都好用。明日我就拿过年的压岁钱找知知买墨。” 顾言是潯州极少数肯钱在上品纸墨笔砚的人,见识过的好物也不算少。 他惊讶地发现这墨锭竟然遇湿不败,遇水不散。说明胶灰配料比例极佳,菸灰细腻。 这样的墨锭文人定然会喜欢。 是哪里制的不重要,关键是这墨锭可以让家中在外的孙辈拿去送礼,打点人情。 要是送给官学的博士们,这可比金银之物送出去好看多了。 顾言当即就去黑山食肆找到了郝仁。 顾言与郝仁聊了一会儿,对这个后辈极为欣赏,甚是投缘。 若非郝仁已经成亲,他都想把郝仁招进自家做赘婿了。 顾言刚开口要买墨,吴富贵就进来竞价。 两人从四百钱抬至了八百钱。 郝仁坐在茶桌后,缓缓地给面前两人斟满了茶。 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知知在书院念了几日书,就引得人来竞价买墨了,还直接给这墨取了个“黑山墨”的名字。 郝仁请顾言和吴富贵都坐下: “两位都不必急,我们村现还有二十余笏墨锭,可先卖给两位。” “接下来每个月都会有一批新墨,可提前订货,量大从优。若需加金箔、麝香等物,价格另议。” “二位意下如何?” 顾言和吴富贵都頷首。 “好,老夫可以今日就交定金,订二十笏。” “郝兄,在下订五十笏。” 咚咚咚—— 敲门声又响起了。 这回是满脸喜气的李掌柜,激动地走进: “郝村长!卖光了,都卖光了!” “我要订一百笏!” …… 第一批试水的墨锭在白云县受到好评。 有些幸运的文人在笔墨斋买到第一批黑山墨后,惊喜地推荐给同窗友人。 不少人都去县里卖笔墨的铺子问有没有黑山墨。 更多的店家得知了黑山墨,都纷纷打听何处能进到黑山墨的货。 苏知知的好几个同窗家也想买墨,还问苏知知有没有同窗特殊优惠。 柳山长和几个夫子们则已经抢先一步,去黑山食肆找郝仁订了墨。 这种情形下,良民村连夜召开会议,將制墨提上优先日程。 经过討论后,大家做出三个决定: 一、就用知知取的名字“黑山墨”做招牌,好听! 二、將黑山墨分为不同档次。 最基础的墨称为“广贤墨”,一百钱一笏;加鹿胶三百钱,加金漆四百钱,加金箔珍珠粉七百钱,再加麝香龙脑冰片等香料则二千钱起,上不封顶。 三、种田的人手不变,但从捕猎队分出空閒人员加入宋鈺的制墨作坊,扩大生產。 良民村的村民们说做就做,第二日早上就实施计划。 次月又一批墨成的时候,郝仁按照约定,將墨锭先给了吴富贵、顾言、李掌柜还有明德书院。 后面来的商人,按先来后到的顺序下订单。 良民村对来进货的商人有一个要求: “金漆墨、珍珠墨、麝香墨可以卖得越贵越可,最基础的广贤墨市面售价不可超过二百钱。 违者,不再供货。” 天下富贵者少,最多的还是普通百姓。 精致昂贵的金箔珍珠墨卖给富贵之家,平价基础的广贤墨卖给莘莘学子。 对於这个要求,吴展的小脑袋不太明白。 广贤墨明明能提价却不提,有钱不赚是傻子。 他想问爹,可是爹已经急匆匆跑外地去了。 吴展便在书院里问苏知知: “苏知知,若是最普通的广贤墨能再提价五六百钱,你们村挣得钱就更多了,为什么要压价?” “因为村民说金箔墨已经很贵了,广贤墨就不提价。如果所有的墨都卖很贵,那买得起的人就少了。” 苏知知的笔尖在砚台上滑动,用尽最后一点墨汁。 来等苏知知一起吃饭的薛澈走过来,帮著苏知知收好剩下的小块墨锭。 虽然村里会造墨了,但苏知知和薛澈用墨的时候却更加节省爱惜了。 他们亲眼见过制墨的不容易。 他们知道每一块墨都是村民们的力气和汗水,是小宋哥吃下去的米饭、熬不完的夜。 吴展以为良民村不懂外地的繁华与物价,好心地解释: “你们村没做过外地生意可能不知道,卖贵人一单顶得过卖穷人百单。我爹说,在长安那边,越贵的东西越有人买。就算所有的黑山墨都贵,也有人买。” 薛澈闻言,问:“那市面上的墨价不就更虚高了么?” 吴展:“价高了不是才能挣钱么?” 薛澈:“一时可,但非长久之计。” 苏知知放下笔:“我不知道我们村能不能做出天下最贵的墨。” 窗外的有阳光落进她的眼底,她的双眼又亮又清澈: “可是我觉得,能做出天下人都用得起的好墨是很厉害的。” 第70章 皇后的梦魘 黑山墨在潯州逐渐小有名气。 连顾刺史和宋县令都听说了良民村制墨的事情。 郝仁选了两笏涂了金漆的黑山墨送给他们。 口头上说是请二人指点,其实是为了刷好感度。 若有官府的保障和支持,良民村的制墨业会更加顺利红火。 顾刺史和宋县令先是被黑山墨的品质所震撼,而后听闻良民村对广贤墨的售价限制在二百钱內,更是感动不已。 宋县令对良民村好感度再次突破上限: “好呀,好呀,这才是造福百姓的义商。” 黑山墨二百文,那么市面更次等的墨价格就会回落,甚至降得比先前更低,低到贫寒学子也能承受的价格。 “谁说岭南是南蛮之地?分明就是遍地义士。” 宋县令决定了,今年白云县评最佳村落,必须是良民村。 而一把年纪的顾刺史都热泪盈眶了: “良民村高义!这黑山墨出在潯州,乃是潯州百姓之幸。” 顾刺史又又又想起了自己多年前的贫寒学子时光,自己当初要是能遇上这事,也不至於为了买笔墨而节衣缩食。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顾刺史决定大力支持良民村的制墨產业,让黑山墨走出潯州,走出岭南,走向天下。 而他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能让天下人都知道黑山墨的办法—— 向朝廷进贡。 顾刺史心中有了这个主意后,振奋地又一次亲自拜访了黑匪山,找郝仁郑重说了此事。 他表明官府愿出资购一批上品黑山墨,越精良越好,价格不是问题。 郝仁当即面上露出激动神色: “多谢刺史大人推举,草民等定不负大人所望。” 顾刺史在村中用了饭,吃的还是没放肉的野菜煮糰子。吃完之后,郝仁送顾刺史下了山。 一路上,郝仁都在反覆对顾刺史表达感激,说山民们没想到还能有製作贡品的一天。 可等顾刺史上了马车离开,郝仁脸上的欣喜激动之色就在瞬间消散。 郝仁回到小作坊,和宋鈺说了此事。 “郝村长,真的上贡?” 宋鈺人前人后都喊“郝村长”,生怕自己哪天喊漏了嘴。 郝仁沉吟:“要,而且要选最精良的一批。” 宋鈺心里咯噔一下:“我们不会是要在墨里下毒吧?” “不会。” 慕容宇疑心重,下了毒的东西大概没送到御前就会被发现。 郝仁顿了一下,补道: “至少眼下不会。” 郝仁和宋鈺了解长安那帮富贵閒人的德行,大多数都跟著宫里的风向走。 宫中御用的东西,不论是不是適合,都会被竞相追捧。 若能利用这一点,黑山墨的名气会传遍整个大瑜。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二人的谈话。 宋鈺打开门,见陆春娘站在外面。 “郝村长、小宋。” 陆春娘脸上带著喜气: “我知道最近村里忙制墨的事情,但还是想拿来给你们看看。” 陆春娘手里挎著个小篮子,篮子里是整整齐齐叠好的一件衣裳。 “我最近一直琢磨著纺,把做成布料。”陆春娘把衣裳递给郝仁。 她从去年来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回忆著以前在宫中书上看过的內容,琢磨试验了几个月,终於成功了。 郝仁和宋鈺摸著质的衣裳。 不是做填充,而纺织成布。比麻布柔软,比丝绸透气。 宋鈺眼中迸出光来。 这是商机,绝对的商机。 大瑜不是人人要用墨,但是人人也要穿衣。 蚕丝成本高,產量低,而可以大范围种植。 郝仁频频頷首:“陆春娘,此事做得很好。只是不知工序是否复杂?” 陆春娘摸著自己手上又粗了一圈的茧: “工序不简单,但是我已经熟记於心。若是要大量生產的话,可以按工序分给不同的人做,这样会快很多。我们仓库里也还有很多,但是——” 陆春娘迟疑了一下。 屋內三人都明白遇到了什么问题。 他们缺人手。 村里虽然人多力气大,但是事情也越来越多。 种田、打猎、养牲畜、制墨、纺、食肆……无一不需人手。 他们需要很多很多人。 郝仁指尖摩挲著衣,思忖道: “是该招些人了。” …… 长安。 京郊一队车马仪仗走过。 马匹高大健壮,年轻的禁卫军手执长戟,前后护卫。 马车车身覆著华丽的绸缎,在日光下流光溢彩。 两个月前,皇后携太子一同去京郊慈光寺为皇上和太后祈福,到了夏日才归来。 车厢內,皇后杜茹倚著凭几,闭目养神,气色看著还算不错。 “娘娘,今日头可疼?”冬嬤嬤奉上一盏茶。 皇后摇头:“不疼了。” 她在慈光寺住了这么久,名义上是为皇家祈福,可实际上是因为她自己心中不安。 离宫的前些日子,明惠宫走水,小全子在里面烧得面目全非。 也许是意外,也许是小全子露了马脚。 皇后得知此事后,本觉得没什么。 这些年她让冬嬤嬤派去各宫的手下不止一两个,折损人手的事情之前也发生过。 反正这些人都有把柄在尤嬤嬤手上,不用担心他们会把仪凤宫给招出来。 那个叫小全子的会些功夫,唯一的牵掛就是老家瘸腿的奶奶。 冬嬤嬤告诉小全子,只要小全子听从差遣,老家奶奶就能长寿无忧。 可小全子大概到死的时候都不知道,他奶奶两年前就先一步离世了。 冬嬤嬤道: “娘娘不必忧心,过段时日,等风波平静了,再插一个人手进去便是。” 可这回,有些不太一样。 小全子被火烧死的当夜,皇后陷入一个很深很沉的梦境中。 梦里,满身是火的小全子站在皇后的床前。 他全身都是明亮烧灼的火焰,身上的皮肉一块又一块地往下掉。 那些带著火的皮肉掉在皇后的锦被上,烧出一个个窟窿。 小全子在熊熊火焰中开口:“我们在下面等你。” 皇后惊惧不已,浑身沉重得无法动弹。 她不知道小全子说的“我们”是谁,也没办法张口说话。 而后,小全子背后忽然冒出很多个人影,每一个人身上都覆盖著火。 有几个看著眼熟,好像是以前派去其他宫的宫人,后来被人揪出来打死的。 所有人身上的火都烧得越来越烈,最后皮肉烧光了,身影变得很小。 居然变成了很多只猫。 那些猫瞳孔幽绿,张开利爪向她扑过来,撕扯她的寢衣,抓烂她的皮肤。 明明是梦,可是却很疼很痛,连血腥味都很真实…… “啊——” 皇后从梦中惊醒,满身冷汗。 而更可怕的是,这样的诡异的梦境,连续出现了两个晚上。 皇后心慌头疼,夜不能寐,於是去慈光寺休息一段时日,顺便请教慈光寺的明灯大师。 明灯大师说:“宫中或有怨念之气,宜远之。” 第71章 进贡 大概是平日亏心事做得多,皇后一般还是很敬畏神佛以及寺庙的大师的。 可皇后觉得明灯大师这句话就是废话。 她是后宫之首,一国之母,怎么远离宫中? 皇后问:“明灯大师,宫中怨念之气不可驱?” 明灯大师反问皇后: “娘娘以为可尽除之否?” 皇后沉默了。 后宫只要有人,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纷爭与冤孽。 皇后决定在慈光寺住两个月,期间早晚诵经休养。 两个月后,精神和面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离开寺庙前,她给慈光寺捐了一大笔香油钱,多得都够再建一座小庙了。 明灯大师给了皇后一个平安符。 那平安符像一个锦囊的形状,表面凸起,里边像是装了什么东西。 “娘娘贴身佩此平安符,其可护心神安定,然,切不可再沾染冤孽煞气。”明灯大师嘱咐。 皇后向明灯大师道了谢。 回宫的路上,皇后打开平安符,见里面是一颗珍珠大小的石子,洁白如霜。 她握著平安符,只觉心神舒畅。 “嬤嬤。”皇后嘴角含著一抹笑意。 尤嬤嬤:“娘娘吩咐。” “传本宫的旨意,给慈光寺的香油钱再翻一倍。” “是,娘娘。” 皇后马车的后面,跟著太子的马车。 慕容禛手里拿著书卷,眼睛却看著车帘被风掀起的一角,有些出神。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com】 长了一岁的慕容禛比去年多了点心事。 他有一些不想回宫。 之前听说母后也要去慈光寺祈福,慕容禛坚持也要去。 这一行为被有一些官员大讚特赞,说太子仁孝可嘉。 可慕容禛真实的原因很简单,他只是不想去礼和殿念书,找个別的地方避一避罢了。 当初是他自己提出要和其他同龄宗室子弟一起念书的,可现在他后悔了。 以前一个人念书只是有点冷清寂寞而已。 一起学习的人多了,却出现了一个更可怕的问题—— 他不如旁人。 慕容禛越学越累,大量的时间在温习功课和练字上,可是极难从张太傅口中得到一句称讚。 而他身边的同龄人,有几人居然比他学得更快,学得更好,其他人则和他学得差不多。 整个礼和殿內,好像只有贪玩的慕容铭和愚笨的慕容棣不如他。 他是太子,是理当成为第一的人。 母后说,礼和殿的那些孩子,將来都是他的臣下。 可现在別说御下了,他连追赶这些人的进度都很吃力。他每次表面上都装作很轻鬆的样子,不想让旁人看见自己努力后却还表现平平的样子。 冬嬤嬤总是喜欢说:“太子殿下聪慧过人,谁也比不上。” 以前冬嬤嬤这么说的时候,慕容禛听著心里很舒服。 可过年的时候,已经出宫开了府的大皇兄慕容齐入宫拜年。 谈笑间,冬嬤嬤赞道:“大皇子殿下小时候便聪慧过人。” 慕容禛当时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脸都快裂开了。 大皇兄和他都是母后嫡出。 十三岁的大皇兄名声並不好。 听说他幼时读书的时候,读著读著,书都会读不见了。功课也从来不写。 他被父皇几番斥责过,可是仍旧不改。 大皇兄去年才十二岁,就被父皇在宫外赐了府邸,赶出宫住去了。 这在大瑜史上也算头一例了。 父皇说:“眼不见心为静,朕不想被这个孽子气死。” 大皇兄出宫开府后,更是变本加厉地玩乐,与长安一眾臭味相投的紈絝一起斗鸡走狗看戏。 父皇已经放弃大皇兄了。 而母后则时不时对他说:“你可千万別像你大皇兄那样。” 慕容禛不怕自己变得像大皇兄那样,但是他有点怕,有一天,父皇和母后会不会放弃自己。 车轮滚动,马车摇晃。 大家各怀心思地回到了皇城的一片锦绣之中。 皇后和太子去御书房给皇上请安。 “臣妾见过皇上。” “儿臣见过父皇。” 慕容宇见慕容禛回来了,严肃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皇后、禛儿辛苦了。” 皇后用眼角余光打量著皇上,见他还是器宇轩昂,身躯凛凛,精神气很好。 她不在的这两个月,听说皇上又宠幸了两个新人。 想到这里皇后胸口又开始有些发堵,匆匆告退走了。 慕容禛则留下来和慕容宇说话: “父皇近来可好?身体无恙?” 慕容宇眉间露出慈爱之色: “有禛儿为朕祈福,朕自然无恙。” 慕容禛犹豫地开口: “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是关於礼和殿念书的事情,儿臣……” “皇上,潯州呈上的贡品到了。”王內侍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往常慕容宇和太子在谈话时,都会不让人打扰,可是今天慕容宇一反常態。 慕容宇的视线立刻转向殿外:“送上来。” 潯州刺史顾景的摺子几天前就送到了案前。 摺子上提及潯州有一村庄擅制墨,品质不输宋氏松烟墨。 慕容宇看一眼就將此事放在了心中。 太子见父皇转移了注意力,到了嘴边的话也就没有说下去。 “皇上,这是潯州的黑山墨,贡上来的这一箱叫云龙墨。” 门外两个內侍抬进来一个箱子,王內侍从箱子中取出一笏墨来。 云龙墨是黑山墨中最名贵的品类,也是专门进贡给皇上用的墨。 做工精致,上面刻了云纹呈祥,龙身盘旋的图案,又添加了金箔、麝香、冰片等材料。 市面上黑山墨品类虽多,但却买不到龙纹的云龙墨。 慕容宇得知这一点,还没试墨,心中就满意了三分。 待到试墨,见这墨落纸如漆,墨香怡人,顺滑细腻的程度当真不比宋氏造的墨差。 “好!”慕容宇大讚,面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喜色。 他不是高兴得了好墨。 而是高兴有人可以在制墨业代替宋家的地位。 自从宋家倒了,有不少人惋惜,说没了宋家,世间再无好墨。 宋氏以前造的松烟墨被炒到万金。 如今,他就要让世人看看,没了宋家又如何,有人可以做出更好的。 这世上除了真龙天子,无人不可替代。 “恭喜父皇得珍墨佳品。”慕容禛见父皇高兴,顺著父皇的心情道贺。 慕容宇正在兴头上,转头看儿子,更加顺眼了: “禛儿为朕去寺庙祈福,朕就得了好墨。禛儿果然是朕的福星,是大瑜的福星。” 王內侍躬身笑眯了眼,也连连恭维道: “皇上和太子都有真龙之气,护佑大瑜昌盛。” 慕容禛心中的那一点不安被夸赞与恭维化解。 他微微笑起来。 对的。 他是上天將於大瑜的福星,是既定的储君。 他有真龙之气护体,何须担忧自己不如他人? 第72章 黔中有暴动 慕容宇因潯州贡墨一事龙顏大悦。 次日上朝时,慕容宇当著眾多臣子的面,亲口称讚: “潯州黑山墨,远秀於宋氏松烟墨。” “潯州刺史顾景治州有方,百姓勤勉。赐潯州刺史与制墨村庄黄金百两,减免潯州百姓赋税一年。” 慕容宇说完后,又將黑山墨赐给勛贵重臣。 臣子们连连谢恩。 谢得最夸张的是贺庭方。 贺庭方双手捧墨,跪下谢恩: “幸有圣上在位,天下苍生皆蒙圣恩,方能造作此等精妙之物。” 这话听著就很假。 可是假话是最好听最得人心的。 慕容宇听得合心意,又赏了贺庭方一笏墨。 贺庭方再次跪谢圣恩。 他站起来的时候,脸都笑僵了。 他看著很激动。 实际上心里也真的很激动。 激动到控制不住要骂人了! 谁他祖宗的这个时候造一批墨贡上来?坏他的事! 他手上的黑山墨確实很好,可他家里已经囤了许多宋氏松烟墨了。 贺庭方对墨没有执著追求,但是对金银有。 宋家倒台后,墨价上涨,贺庭方故意让手下的人囤积了不少上品松烟墨,就是为了把市面上墨价炒得越来越高。 等到墨价搞得不可思议的程度,他再把手中的存货分批拋出去。 可现在突然冒出的黑山墨打乱他的计划。 若黑山墨大量流入市场,墨价重归於稳定,那他就白忙活一场。 贺庭方已经在考虑如何阻碍岭南的商队进入长安了。 也不知举头三尺是否真的有神明,听见了贺庭方所想。 殿內一派和气氛围时,突然有急报入宫。 “启稟皇上!黔中道有刁民暴动!” 一名身著鎧甲的斥候风尘僕僕地赶来,满是尘土的靴子踩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 地面突兀地印出几个骯脏的脚印。 恭维声戛然而止。 满殿文武一下安静了,视线全部集中到报信者身上。 那斥候满身脏污,身上鎧甲和衣襟上沾著发黑的血跡,还发著一股臭味。 有人皱皱鼻子,默默地往后退远了一点。 慕容宇面色阴沉如聚风雨: “说。” “启稟皇上,黔中道之黔州、锦州、辰州、施州刁民暴动,官兵亦多有悖逆,不受地方官之节制,反戈相向,致地方官惨遭屠戮!” 斥候双手呈上一封信。 王內侍取走了信,递到皇上面前。 慕容宇展信速阅,脸色越来越难看。 信是地方官员写来的求援信,其中提及先是黔州百姓暴动,杀了县令刺史。 而后其他几个州相继有刁民响应,甚至不少官兵也倒戈不听指挥。此次造反甚至还有江湖人士参与,使得局面更混乱。 眼下黔中地区,已然局势大乱。 若不及早控制,恐怕造反的刁民北上,会殃及更多州县。 砰——! “这帮刁民真是好大的胆子!” 慕容宇將信拍在御案上,手背青筋显现: “传朕旨意,著令左武卫大將军袁迟率精兵五万,南下平乱,凡有阻挠大军前行、延误战机者,一律严惩不贷! 兵部尚书秦啸站出来: “皇上,老臣有一言。” 秦啸七十岁的人了,头髮鬍子都白一片,不过说话还很有精神头。 大家年年以为他会辞官颐养天年,回家带曾孙玩,可他就是不辞。 “黔中百姓向来安稳,如今突然暴动,缘由未知。不如先派人安抚,再视情形定夺。” 慕容宇的目光落在秦啸身上,眉间已然不悦。 除了上次喝醉酒骂他的宋延,朝堂上已经很久没有人当面不顺著他的意思。 贺庭方看懂了慕容宇的脸色,站出来道: “皇上,臣不同意秦尚书所言。” “皇上於臣民是天,百姓则为凡民。凡民岂可逆天道而反上? 就算有隱衷曲情,可以向地方父母官申诉,岂可妄动刀兵,犯上作乱?若此次安抚,不杀鸡儆猴,则他地百姓皆可藉口生事,弒官造反,而后坐待朝廷宽宥。” 贺庭方此言一出,身后跟出不少人附和: “中书令所言极是。” “若因有隱情就宽恕安抚,那百姓岂不是人人可以造反?” “皇上还如何治理天下?” 秦啸瞪了贺庭方等人一眼: “打仗的不是你们这帮人,你们动嘴皮子在行罢了。” “誒,秦尚书怎么说话呢?” “吾等是在献策谋国事,怎么叫动嘴皮子?” 朝堂上议论纷纷。 慕容宇沉著眉眼,缓缓开口: “秦尚书,朕往日一直觉得你老当益壮。今日才察觉,你的確是老了。” “皇上——”秦啸还想再劝。 慕容宇拂手: “朕意已决。三日后,左武卫之军南下平乱。” “至於秦尚书,既然年事已高,就早日回家休养吧。” 秦啸跪下:“老臣……遵旨。” 他没有很意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但这一天来到的时候,眼中还是禁不住有几许悲愤。 大瑜可以没有裴家,没有宋家,也可以没有他秦啸,却不能没有民心。 长此以往,何谈昌盛? ………… 京郊。 慈光寺。 明灯大师在灯下打坐。 小沙弥在旁边敲著木鱼。 灯火將在墙上透出两个圆圆的影子。 一大一小,两个都很胖。 明灯大师在长安周围一带很有名气,德高望重。 很多人没见他以前,以为他会是一位发须皆白的消瘦老僧人。 见了他才发现,明灯大师原来身形富態得很,长得像弥勒佛。 他身边叫悟真的小和尚,也是胖胖圆圆的小弥勒佛样子。 师徒俩坐在一起,莫名的很喜庆。 窗外淅沥沥地响起了雨点声。 小沙弥的木鱼声也隨著雨点声越来越快。 “悟真,”明灯大师唤了一句,“你分心了。” 悟真挠挠脑袋:“师父,徒儿诵经诵到一半忘记了。” 明灯大师闭著眼:“那是因为你心中有惑。” 悟真点著圆圆的脑袋: “师父,徒儿有好多惑。” “前段时日有贵人因噩梦缠身来寺中暂住,明明是那贵人自己作恶,导致怨气缠身,师父为何还要助她?” 明灯大师的面容很平和,却被灯火阴影照出几分悲悯之色。 原来弥勒佛不笑的时候,看著比现世佛和前世佛还要难过。 “为师不是帮助她,也帮不了她。若她心中有魔,再次造孽,平安符也护不住。” “那师父为何还要给她平安符?” “平安符护不了作恶之人的平安,可她捐给我们寺的香油钱却可以做很多的斋饭,帮助很多身在苦难的百姓。” 慈光寺每个月都会做免费的斋饭,分发给附近穷困的百姓,同时弘扬佛法。 而做斋饭的银钱多半是施主们捐的香油钱。 殿內灯火前,有一尊巨大的镀金佛祖塑像。 佛祖双目极大,眼含慈悲。 悟真仰头看著佛祖的眼睛: “师父,我听今日上山的香客说,黔中有百姓暴动,局势很乱,那里的百姓可能过得很苦。” “师父,佛祖慈悲,为何不救苍生於苦海呢?” 第73章 造口业 灯火摇曳,金身佛祖的影子晃了一下。 明灯大师睁开了眼: “人间有因果,一切悲喜是因亦是果。佛祖虽慈悲,却不会乱了因果之律。故而我们当潜心修行,多多行善,从而跳脱出世间无常喜悲。” 悟真有点没听懂,只想到了今日的事情: “师父,一切有因果,那我今日犯了口业,会不会有报应啊?” 明灯大师:“你犯什么口业了?” “今日恭亲王王妃带著小郡主和小世子来上香。 小世子看见我们长得这般圆胖,说定然是寺內有荤腥,才让我们吃得这么胖。他还笑我是猪和尚。” 悟真说起来都觉得很冤枉。 虽然他一餐不落下,但他真没吃肉,吃的油也都是素的。 可是他好像跟师父一样,喝水都长肉。 “我偷偷骂他是瘦猴子!骂他吃东西咬舌头,走路磕掉牙!” 悟真说完,白净的小肉脸似乎都因担忧报应而颤了一下,而后就听见师父道: “下次及时告诉为师,为师跟你一起骂。” 悟真惊讶得两条眉毛分开了:“啊?师父,您不是说要潜心修行,日后成佛吗?” 明灯大师双手合掌: “阿弥陀佛!为师这不是境界不到,还没成佛吗?” 悟真:“可师父不怕造口业有报应么?” “悟真啊,师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常造口业。” 明灯大师扭过肥胖的身子,嘆道: “现在喝水都长肉,已经是我们师徒的报应了。” ……………… 朝堂上的事情在长安传得飞快。 最近主要传两件大事:一、黔州等地兵民造反;二、圣上赞潯州黑山墨比宋氏松烟墨好。 街头巷尾的百姓们都在谈论造反一事。 有人说黔中道那边出刁民,也有人说,肯定是那边有该杀的狗官。 大家听到和战乱有关的消息都会紧张,谁知道自家儿郎会不会要出去打仗。 而富贵人家谈的却是黑山墨。 黔州那边的事情,离长安那么远,又有將士镇压,乱不到他们身上来,和他们没什么关係。 宋氏松烟墨曾被称为天下第一,皇上称讚黑山墨更好,那岂不是把黑山墨当作天下第一? 京中富庶人家追逐宫中好恶,也都想买黑山墨。 恰好有岭南的商队最近带了一批黑山墨来京城卖,从两百钱到上万钱的都有。短短几日內,全部被抢购一空。 长安的店家下了大量的订单,急得商队当日就快马加鞭赶回去进货。 恭亲王府。 在案前写字的慕容婉也用上了黑山墨,春月照旧在旁边研墨。 这次磨出的墨汁很好,不干不湿,不稠不稀。 写出来的字也漂亮。 慕容婉昨日和母亲还有哥哥一起去了慈光寺上香,没有时间做张太傅布置的课业。 她今日要抓紧写完才行,才不要像哥哥那样丟脸被罚。 慕容婉用的不是普通的广贤墨。 春月手上拿著的墨锭加了珍珠金箔还有香料,在窗边的日光下看著闪闪发光。 这种墨有个很贵气的名字,叫金枝玉叶。 价格比广贤墨贵了十几倍。 黑山其实不管什么品类,质量都很好,墨色浓郁。 但慕容婉就更喜欢金枝玉叶墨。 王府不缺钱,价格再翻十几倍也买得起。 她用的东西一直是上品,除了宫中,京城就没有比亲王府用度规格更高的。 如果自己要和那些寒门之士用一样的东西,她想到就会很不舒服。 “郡主,王妃让奴婢送燕窝糕来。”一个侍婢端著食案走来,將一碟糕点放在桌上。 贺妍喜欢食燕窝,有时候喝厌了燉燕窝,就让人换个做法。 府里的厨娘把燕窝和糯米粉混合,加了、红枣、枸杞等料,用模具做成瓣状的糕点,蒸好食用。 “嗯,放那吧。”慕容婉头也不抬。 她写字间隙时,会拿著帕子捻起一两块吃。 吃了约莫两三块后,觉得喉间有点腻,皱眉道: “太腻了,我吃不下,端下去。” 春月端著燕窝糕就要下去。 慕容婉叫住春月:“等一下,你亲手把糕点碾碎了再倒掉。” “是,郡主。”春月垂眸道。 春月端著糕点出去了。 她知道郡主的意思。 郡主没吃完的东西从来只会倒掉,不会赏赐给下人吃,否则郡主会觉得很噁心。 之前郡主让厨房倒掉她没吃完的云片桃糕,结果厨房里有个新来的厨娘偷偷將剩下的糕点吃了,还被人抓个正著。 郡主当时生了很大的气,王妃將那厨娘撵出了府,郡主才消气。 春月端著糕点走到了院子后面的沟渠处,將糕点碾碎倒了一半。 左右张望无人,她的手一顿,然后飞快地抓了一把碟子里剩下的糕点碎,塞入口中…… 慕容铭那边也在吃燕窝糕。 但他不在写字,他在和几个小廝一起看斗鸡。 慕容铭在別处看过一次斗鸡,觉得有趣,就让小廝也买了几只回来玩。 院內空地上,两只雄壮公鸡头戴彩冠,羽毛油光发亮,正在撕扯对方的羽毛和皮肉。 慕容铭隨手塞了一块糕点进嘴里,一边喊: “好好好!” “啄它!啄它啊!” “笨死了——哎!” 慕容铭一边说话一边吃糕点,忽然一不小心咬了舌头! 他把口里的糕点吐出来,捂著嘴叫疼: “啊——啊——” “世子!”下人们赶紧围过来,给慕容铭端上凉茶。 慕容铭喝了茶,缓了一会,稍微好受些。 他不想斗鸡了,起身要回屋休息去。 在院门口守著的下人忽然回头小声叫: “世子,王妃来了!“ 慕容铭一听,蹦得三尺高: “快快快!把这都收拾了!” “把鸡抱走!” “嘴堵上!別让它们叫……” 院里几个小廝赶紧忙活著收拾现场。 王妃若是发现小世子在院里斗鸡,遭殃挨打的肯定是他们这些下人。 慕容铭见鸡被抱走了,自己也赶紧跑回屋,打算装出看书学习的样子。 可是他跑得急,没看路,刚好踩到自己之前吐出来的糕点。 脚下一滑,身子狠狠地往前扑,嘴巴磕到地上。 咔—— 慕容铭听见断裂之声,同时嘴里传出更强烈的痛意。 “哇——” 慕容铭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铭儿,怎么了?”贺妍刚踏入院中,就听见儿子的哭声。 周围下人正將慕容铭扶起来。 贺妍快步过去看儿子伤势。 见慕容铭嘴上都是血。 因嗷嗷大哭而张开的口里,少了半颗门牙。 第74章 流民 “哀哉流民, 为鬼非鬼,为人非人。 哀哉流民, 男子无縕袍,妇女无完裙。 …… 哀哉流民, 言辞不忍听,號哭不忍闻。 …… 哀哉流民, 死者已满路,生者与鬼邻。 哀哉流民, 一女易斗粟,一儿钱数文。 ……”1 桃李堂內,邱夫子面色沉重地带著小学子们吟完这首诗。 “想来你们都听说了黔中动乱,流民四散的事情。这几日已经有不少流民逃来了潯州,无处落脚。” “书院已经决定,停课一段时日,將书院空出来,暂时用於安置流民。” “念完这首诗,你们就可以回生舍收拾东西了。” 桃李堂的学子们还有点懵懵懂懂的,听说不用上学了,都赶紧跑回去收拾东西。 苏知知论放学收东西,动作那叫一个快。 她像往常一样拉著顾青柠和薛澈跑到书院门口的时候,突然那顿住了脚步。 书院门外,挤满了即將住进来的流民。 面黄肌瘦。 为鬼非鬼,为人非人。 …… 黔中道暴动的消息传到京城,自然也传到了相邻的地区。 岭南就在黔中道南方,二者紧邻。 暴动的消息传到岭南时,从黔州、锦州、辰州等地逃跑而来的流民也到达了岭南。 大量的流民蜂拥而至。 每一天,城门外都一群新的面孔等待进城。 岭南不比长安洛阳繁华,各个县城规模都小,一时之间难以容纳如此多的外来人口。 在岭南有亲戚的还好些,可以投奔在亲戚家住一段时日。 有钱的也能撑一撑,可以租个院子或者住客栈。 可绝大多数还是没钱也没亲戚的流民,因突然发生的变乱被迫奔走,根本无处可棲身。 苏知知所在的白云县也涌进一大批流民。 县里的百姓虽然可怜流民但同时也心生戒备。毕竟人吃不饱饭的时候,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 县里唯一主动对流民打开大门的地方,是醉春院。 醉春院的老鴇在门口设了个摊子,专门招那些十几岁的长得看得过去的姑娘。 有些长得標致的男童也收。 没有哪个正经人家会愿意送孩子去那种地方做皮肉生意,可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总会有人家拿儿女去换吃食。 或者有些孤女把自己卖了,至少能日日有饭吃。 宋县令这几日因为流民的事情很头大,他不想看著卖儿鬻女的事情发生,可是也没法一下照顾这么多人。 黔中大乱,流民短期內也不会返乡,只能先安置在县郊的破庙和空了的庄子里。 后来破庙和庄子住满了,连州学、县学、书院也全都空出来安置流民,学子们都暂时停课归家。 人是住进去了,可是又没有足够的粮食吃。 宋县令年纪轻,做官不过两年,以前又在京城,哪里见过这般悲苦之状? 他几个晚上睡不著,愁得头髮都白了两根,脑子里浮现的都是流民跪在人家门口与狗抢食的场面。 “已经入夏了,春种时节过了,给他们分田耕种也来不及……” “县里的粮仓就算空了也不够吃。” “送去乡下的话,很多村子怕危险,也不会接受流民……” 宋县令琢磨著,最好也要有一个地方,有足够的土地,有不怕危险的村民,又可以充飢的粮食…… 宋县令的眼神游移,恰好落在了桌案上的黑山墨上。 浑身一个激灵! “良民村!” 可想到之后,又犹豫。 良民村好不容易日子好起来,现在大批流民过去,会不会造成村民们难以控制的麻烦? “大人!良民村派人来了。”一个衙役匆匆走进来。 宋县令眉心一跳:“快让人进来,可有说何事?” 衙役也是满脸震惊: “他们说、说请大人把城里的流民送到他们村里去。” ………… 连绵起伏的山峦如沉睡的巨龙盘在两侧。 中间一条山谷小道蜿蜒曲折。 一群流民走在崎嶇不平的小道上,走得很慢。 队伍中人不少,约莫有两三百人。 不同於之前仇冥带人假扮的流民,这一批人是真的很瘦,跟一批行走的竹竿一样。 少数倖存的老人家,简直就像一个骷髏架外紧紧裹著一层皮。 带著他们的衙役也不催,因为看这些人的样子,感觉再走快点的话,可能路上就没气了。 他们是送人的,不是赶尸的。 人群中有一对祖孙互相搀扶著。 魏七扶著爷爷魏大栓,走几步就歇一下。 魏七看著约莫十五六岁,而魏大栓双眼凹陷,瘦得看不出年纪。 他们是黔州来的流民,一路上逃得很不容易。 黔州最先乱起来,於是他们相依为命的祖孙带著银钱去锦州避一避。 结果到了锦州没两日,锦州又乱了。 他们只好又去了辰州,还没到辰州呢,就见辰州的百姓拖家带口呼啦啦往外跑。 行吧,那辰州也不去了。 祖孙俩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中选择了南,一路往岭南跑。 因为觉得岭南鸟不拉屎的地,应该涌过去的流民不多。 这个想法其实没错,只是正好有不少人也是这么想的…… 正值夏日,草繁茂,小道两边都长了许多灌木丛。 魏七眼尖地看见一串浆果,恰好有个半大的孩子也看见了,双方同时伸手去摘,一人抢到了半串浆果。 魏七把浆果给了爷爷,自己只舔了舔手心的汁水: “爷爷,是甜的,快吃。” 魏大栓实在是饿得头昏眼,接过浆果吃了下去。 祖孙二人又隨手摘了些青草和野,像牛一样嚼在嘴里吃下去。 吃得稍微有了点力气,又继续往前走。 队伍中的其他人也是一样在边走边吃路边的草,毕竟县城里连墙角的草都吃光了。 “爷爷,这地方怎么越走越偏?不像有村子的地方。” 魏七垫了肚子,这会儿才有心思打量周边的环境。 白云县的宋县令告诉他们,乡下有个山村愿意收留他们,只要他们肯干活,就有地方住,有东西吃。 县里还会帮他们重新落户籍,让他们扎根留下来。 宋县令没说在哪座山,但是说了那村叫良民村,想来是很良善纯朴的。 很多流民听说能吃上饭,自然是愿意,他们在老家也是一穷二白,在这里扎根也没什么不行的。 也有部分人不愿来,因为不知道岭南这边乡下是个什么破落境况,更不打算在这边久待。 宋县令也不勉强,只让衙役带著愿意走的流民一起去。 可现在这走著走著,哪里像是去村子?分明像是要去深山野林啊。 “爷爷,他们该不会是想把我们骗到山里,然后把我们杀了吧?” 魏七打了个寒颤,惊恐地看著衙役腰间的佩刀。 他对於所谓的地方父母官实在没有信任感,这个姓宋的说不定也是满口谎话的狗官一个。 魏大栓摇头,敲了一下孙儿的脑门: “不会的,我们这么多人,凭那几个衙役杀,刀都得砍钝了。他们真想动手的话,我们一人上去咬他们一口,就能把他们吃得骨头不剩。” 魏七觉得爷爷说得有道理,正觉得放心,又听爷爷补道: “他们顶多把我们骗进深山里自生自灭。” 魏七:…… 一群人终於在日落前靠近了黑匪山。 魏七动了动鼻子:“爷爷,我好像饿迷糊了。我闻到菜粥的香味了。” 魏大栓也使劲嗅著: “阿七,爷爷也闻到了。” 不只是他们祖孙俩,整个队伍的人都闻到了。 那一瞬,整条小道上的人猛然抬头,犹如诈尸的殭尸一般。 “香!好香!” “村子肯定就在前面了。” “走走,快走!” 行进的步伐瞬间加快,对食物的渴望促使大家拼命往前走,生怕晚了一步,食物就被抢光了。 咕—— 一只好大好大的鹰从头顶飞过。 大家一边小跑,一边惊诧地抬头看鹰。 夏日的云霞热烈,天空烧成烙铁一样明亮灼目的红色。 橘红色的霞光浸透了鹰羽,浸透了所有人的衣衫和皮肤。 巨鹰在前方落下。 它身边有个脸蛋和云霞一样红的小女孩,正朝他们招手: “伯伯婶婶们快来!要开饭啦!” 第75章 村里的牛还不够用 白云县无法容纳如此多流民时候,良民村的村民们对流民张开了双臂。 他们村里现在不缺吃不缺穿也不缺地盘,独独缺人手。 村长郝仁召开村中集议,大家决定吸纳流民,让流民来黑匪山帮忙干活。 至於流民可能带来的危险和麻烦,村民们都不介意。 谁能比他们危险?谁能比他们麻烦? 论搞事情这一点,外面的人在黑匪山的村民们面前只能当孙子。 因为眼下的特殊情况,村里人几乎都从县里暂时撤了回来,只有黑山食肆留了几个人看著,三五天换一批人轮流去,主要就为了盯著外边的消息。 因为书院不上课,苏知知和薛澈前几日回村了。 召开集议的时候,薛澈也学会发言了。 他举起手,站在一个小凳子上问: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我和知知在县城街上见过流民,他们大多身体虚弱,看著不像有气力做活的人。” 秦老头仰头从酒壶灌了一口酒下肚: “非也非也,他们於困境中求生,歇过两日后,才是干活最有力的。阿澈,你等著看就知道了。” 事情决定了,大家就动手做。 首先要准备的就是吃食。 村中仓库中本来就有不少积粮,等到六月底的时候又能丰收一波早稻。 郝仁还向千草县的顾家买了一批粮食运来。 顾家良田无边,家里就是粮食最多。 因为之前黑山墨的交易做得顺畅,顾言乐得做人情,便宜一点卖给郝仁。 故而主食是够了。 村里能宰杀的荤食还有猪羊鸡鸭等,不过这些儘量先不动,优先抓野味。 黑匪山很大,周围还连著一山又一山。 苏知知不在的时候,村民们也能时不时猎到一两只野物。 而苏知知回来之后,满山的猎物更是活跃了起来,好像四处都能抓到。 在苏知知的加油鼓劲下,村民们捕到两头肥大的野猪,扛著野猪回来的时候,路过苏知知以前挖的大坑。 发现里面不知什么时候进了两只野獐子,也一起捞出来扛著走了。 村里的鸡鸭也特別给力,平日因为天气热都不怎么生蛋,可这两日就跟比赛似地下蛋。 秋奶奶每天从鸡圈鸭圈里都能搜出一篓子的蛋,村民们每人一个蛋都还有多。 流民们到达的这一天,村里先派一批人去山脚下等著。 考虑到流民一路走来,腹中饥渴,可能没力气爬山,村里就提前蒸了几百个菜包子和馒头,让人带下山去给流民先垫垫肚子。 流民们被要求排成几列队伍,每人分得一馒头,一个包子。 苏知知和薛澈也跟著下山来接流民了。 苏知知帮忙分包子,薛澈帮忙分馒头。 魏七和爷爷魏大栓闻著那香味,眼神都直了。 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就只见白胖胖的包子和香气四溢的猪骨汤。 轮到魏大栓祖孙的时候,苏知知递过去两个包子: “爷爷,这个包子是我们村自己做的,很好吃的。” 魏大栓和魏七手指碰到包子的一瞬间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 一入口,简直是天上美味! 包子外皮鬆软有弹性,里面有足足的野菜馅,咸香適中,一口咬下去还有温热的肉汁。 魏七两三口就狼吞虎咽地把包子吞下了肚 “你们吃慢点,这还有个馒头,等会上了山还有吃的。”薛澈又递过去两个馒头。 魏七捧著馒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见了什么。 之前逃难的路上遇到过人施粥,但那粥就一小碗,顶多只能给肚子垫薄薄一层底。 而这里居然一来给扎扎实实的馒头包子,山上还有吃的?! 魏七转头看爷爷,见爷爷把包子馒头都啃完了,脸色好看了一点,有力气上山了。 魏大栓摸著肚子:“阿七,不用扶我,我能自己走,赶紧上山吃东西去。” 魏七应道:“好嘞!” 领了包子馒头的流民跟著前头引路的村民上山。 魏大栓祖孙刚走两步,就听见后边有人闹起来。 回头一看,是张大壮和张二壮兄弟在推搡別人,他们已经领过一次包子馒头了,可是还想领一次,强行插回队伍中。 “让开让开!” 张大壮兄弟体格和力气都比旁人大些,仗著这一点欺凌弱小,在路上抢人钱財和吃食。 甚至调戏欺负流民中的妇人,將人逼得差点撞墙自尽。 大家都唾弃张大壮兄弟的做法,却也明白,有些时候拳头是绝对的力量。 张大壮兄弟挤走一个妇人,又站回了苏知知和薛澈面前: “小丫头,你这还有不少包子,再给我两个。” 他们见两个孩子小,附近站著的村民也都不壮实,不像是能打的,他们就没有放在眼里。 大不了在这个村子吃两顿,抢点东西就走。 苏知知摇头,断然拒绝:“不行,后面还有人没分到的。” “我吃两个,少不了多少!”张大壮瞪起眼睛,粗声粗气。 张二壮已经伸手去拿了。 啪! 苏知知不知从哪抽出鞭子,在张二壮的手臂上狠狠甩了一道。 张二壮的手臂瞬间就冒出了血珠子,疼得他脸色发白。 苏知知板起脸,像个凶恶的小山匪: “我说了不行,你不能抢。这里没有你抢的份。” 张大壮见弟弟被打了,捲起袖子:“你个小丫头片……” 张大壮没说完,眼角余光瞥到一个从山坡上飞速奔下来的身影。 那身影又高又壮像头熊,身后背著一篓子的馒头包子,奔至张大壮兄弟面前,一拳把人给揍翻了跟头。 流民们瞬时噤了声。 张大壮兄弟已经是很壮的了,可是刚出现的这个人,比张大壮还要壮一倍,那手臂比人大腿还粗。 “孔武,打得好!”苏知知和薛澈为孔武拍手掌。 孔武回身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把背后的篓子卸下来。 秋奶奶怕下面人多包子不够分,又让孔武送一篓子下来。 郝仁组织后面的流民继续排队领吃食: “大家不必担心,每人都会分到足够的吃食,只要遵守我们村的秩序即可。” 郝仁让孔武把张大壮兄弟再踢远一点,別挡著后边人排队了。 孔武点点头,抬腿就是两脚,把人踢到了山脚边的灌木丛里。 排著队的流民们见状更老实了。 之前还有几个人也有点小心思,想偷偷跑到队伍最后去再领一轮包子,但现在都不敢了。 张大壮兄弟在灌木丛里嗷嗷叫,嘴里喊著: “杀人了——杀人了——” “救命啊——杀人了——” 他们身上著实被打的疼,可也想趁此机会讹一讹这里的村民。 郝仁和白洵朝著灌木丛边走来,低头看著狼狈的兄弟俩: “在下疑惑,不知两位喊杀人是喊给谁听?” 张大壮停下了叫喊,愣愣地看著郝仁。 之前他光顾著盯吃食,这时才注意到有个这么好看的男子。 男子声音也很温和好听,说起来话来文质彬彬,像个秀才: “送你们来的官差已经走了,与你们同来的流民也都要上山去。 天色將夜,二位就算死在这里,黄土青草一盖,又有谁知?” 郝仁面上始终带著有礼的浅笑。 张大壮却周身发凉,张二壮也有点发抖。 他们环顾四野。 没有其他人,没有其他村庄,只有孤零零的小径和无尽的山林。 这人话说得没错。 他们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山村的人可以说是他们自己跑了,没人会找到他们在哪。 五月的岭南湿热,白洵的刀鞘寒若霜雪。 白洵用刀鞘抵住张大壮的脖颈,沉声问: “村长,留不留?” 张大壮兄弟冷汗从脑门流下,磕磕巴巴地开口: “我、我们不敢了……饶我们一次……” 天色越来越暗,落日马上就要消失在山后。 世界陷入黑暗前,温润如玉的男子頷首: “自然是要留的,马上要开垦新田了,村里的牛又不够用了。” 第76章 为何要造反 黑匪山的优良作风是不轻易杀人。 而最可怕的,也恰恰是这一点。 除了之前像仇冥那种可能会引来朝廷官员注意的人,被抓到的恶人要么贡献给官府,要么留在山上当苦力。 这些作恶多端的人会像牛马一样一直劳作,流尽每一滴血和每一滴汗,受尽折磨,直到累死。 他们甚至不会有逃跑的机会,哪怕忍受不了自杀了,死后也会被扔去林中做饵,死无全尸。 黑匪山欣欣向荣,生机勃勃,但它依然有它的残忍和血腥。 这一点,张大壮兄弟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会充分体会到。 而眼下,其他上了山的流民们只觉得自己走了天大的运气! 山上点了灯火,照得四处亮堂堂的。 伙房里飘出浓郁的肉香和米香。 他们按著村民们的指示,每人端著一个大碗去伙房窗口排队。 魏大栓祖孙到了窗口,把碗伸过去: “多谢,多谢。” 一个女子轻鬆拿著硕大的铁勺给他们舀粥:“粥喝完了可以再排队来领。” 那是白米粥,煮得软烂浓稠,还放了甜糯的地瓜。 魏七低头就想喝,却见面前又伸出一个铁勺,往他的碗里加了一勺酱黄瓜。 再然后又是一勺,盖了一块红烧肉! “爷爷,今日是过年还是过节了?”魏七滋溜溜地大口喝粥。 魏大栓也咕咚咕咚地把粥往肚子里灌: “今天能活下来就是过节!” 村里没有那么多桌椅,大家也不讲究,直接坐在地上吃。 有人发现张大壮兄弟不在了,没觉得奇怪,反倒舒了一口气。 总算能安心点吃饭了。 等吃完了饭,流民们都摸著圆滚滚的肚皮打饱嗝。 郝仁走上前,对所有人道: “各位,在下是良民村的村长郝仁。在下知道各位背井离乡,一路来到岭南多有不易。 但既然来了我们村子,决定在我们这落户籍,也算与我们良民村有缘。” “在我们村,只要愿意干活,就有饭吃,有衣穿。” 流民中有人问:“那我们有工钱吗?” 郝仁摇头:“现在要供这么多人吃饭穿衣,没有工钱,以后村里產业做大了才会有工钱。若是不满意的这一点,可以今夜休息一晚后明早离开。今晚的这顿饭,就当是我们村结善缘请的。” 魏七听了很惊喜,扭头对魏大栓小声说: “爷爷,要是天天有这种伙食,包吃包住日子也比以前强啊。” 魏大栓疲惫的老眼观察了四周一圈。 “阿七,我们留下来。”魏大栓给了孙子一个安心的眼神。 吃完饭后,流民被带去山泉边擦洗身子。 擦洗完后分成男女两队,被分別带到几个大仓库临时安置下来。 现在是夏日,天气热,也不需要厚重的被褥,仓库打扫乾净就可以住人。 两侧的窗子打开来,山风吹过,里面也不闷热。 等大家躺下之后,问题来了。 岭南多虫蚁,尤其是夏日。 嗡嗡嗡的蚊子飞来,眨眼就在裸露出的皮肤上叮一个大包。 虞大夫和二娘带著苏知知和薛澈来给大家送艾草。 在仓库门口点燃艾草,烟雾可以很有效地驱赶蚊虫。 虽然烟雾有点呛,但总比浑身被叮麻了好。 苏知知一天到晚都精力充沛,抱著艾草在前面跑: “谁跑的最慢谁当小弟!” 薛澈本来不想跑,但是听见这句话后,身下的两条腿不受控制地迈开了: “你比我先跑的,贏了不算数!” 他嘴里这么喊,脚下倒是越跑越快。 薛澈自己都没意识到从哪天开始的时候,他可以毫无顾忌地痛快跑步了。 他以前明明多走几步路都觉得累。 苏知知跑到一个睡满女子的仓库门口: “婶婶姐姐们,我们拿艾草来了。” 苏知知把艾草放下,后面跑来的薛澈也喘著气来了。 两个人都跑得额头出了汗,脸上红红的。 苏知知头上的小苞髮髻都鬆散了一点。 仓库里的妇人们本来在陌生的村庄过夜,都有点紧张,害怕夜里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危险。 但看见两个冰雪可爱的孩子抱著艾草跑来,精神稍微放鬆了些。 有个睡在门边的瘦弱姑娘站起来,走过来帮苏知知整理头髮: “你看看,头髮都跑乱了,姐姐帮你扎好。” 她的手臂和手指都很细,扎头髮的动作熟练又灵巧,十指翻飞,眨眼间就帮苏知知整理好了头髮。 苏知知乖乖地站著不动: “我娘也说我老是跑乱头髮。等我再长大一点,我就要自己梳头髮了。” 重新扎好的髮髻圆圆的,像个小包子。 一滴眼泪砸在上面。 给苏知知扎头髮的姑娘咬著唇,眼泪直直地从往下坠。 她有个妹妹,又笨又可爱,总是缠著她扎头髮。 眼前的小姑娘说以后长大会自己梳头髮。 可是自己的妹妹死在了路上,连坟都没有一座,再也长不大了。 她捂著嘴不想发出声音,却哽咽得一声比一声厉害,连眼皮都皱得发颤。 苏知知张开手抱住了她,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 仓库这一刻很安静,很多人都红了眼。 薛澈心里堵了一块石头,闷得发慌,他开口问: “黔中那边为何要造反?如果不造反的话,你们就可以好好过日子,不用这样流离失所了。” 他以前在京城,虽无父母,却锦衣玉食,从未亲眼见人间疾苦。 他的问题一出口,屋內有几个红眼的婶子猝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为什么造反……” 她们嘶哑地笑得伏在地上,以手握拳捶地: “男娃娃问得好啊……” “无饭可吃,无衣可穿,无药医病,哪里有好日子?这样的日子,谁人不反?” “我们家里老母幼儿饿死,凭什么那些狗官奸商享富贵日子?” “他们也该一起下阴间,谁都別好过……” 哭声和笑声在仓库里一点点蔓延。 薛澈只觉得心口堵著的那块巨石被耳边的哭声撞得粉碎,连身体都因这种无言的衝击而颤慄。 无饭可吃,无衣可穿,无药医病。 他知道民间有疾苦,但第一次见证这样赤裸裸的伤痛和无望。 二娘和虞大夫在门外听见了动静,没有进去打扰,只是帮忙点燃了薛澈放在门口的艾草。 烟雾飘进仓库里。 朦朦朧朧的,像温柔和缓的梦境。 哭声和笑声小了下去,逐渐响起了呼嚕声。 苏知知和薛澈从仓库里走出来,脸上都没有笑容。 夜空繁星漫天。 有无数双眼睛凝视大地。 分开前,薛澈忽然扭头对苏知知说: “知知,你说的对。” 苏知知:“什么对?” 薛澈:“有的人不会做官,就该换一批人做官。有的人做不好贵人,就该换一批人去做贵人。” 苏知知也不记得自己隨口说过的每句话,但她想起了书院里学过的一首诗: “春种一粒粟, 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閒田, 农夫犹饿死。”1 童稚的声音被夜风吹散。 仓库角落里躺著的魏大栓,在一片呼嚕声中翻了个身子。 面朝墙壁,老泪纵横。 第77章 卖力的新村民 第二日一早,除了零星几个人下山离开外,绝大多数流民都留了下来。 白洵点了数,一共二百三十一人。 村里在一次进行集议,正式接纳这些流民为新村民。 “从今日起,各位就是我们黑匪山良民村的村民。我们村虽然现在不如外面富裕,但是如在下昨晚承诺的那般,只要在村里干活,村里就会供饭吃、供衣穿,会统一造屋分房,村里会有大夫免费看诊,每日会有村民轮流巡逻保障村內安全……” 郝仁不是画大饼,说的都是真话。 黑匪山很大,山头虽然被规划满了,但是山腰和山脚有的是大片地方可以建屋子. 更別提旁边还连著几座空山低谷,未来有足够的空间开发。 村民们有的坐著有的站著,手里拿著刚从伙房领的两个大馒头。 新村民们一边大口咬馒头一边听郝村长讲,差点被口里的馒头渣呛了喉咙。 他们会留下就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去处,已经走投无路,所以在这偏僻的山村落脚。 期待不高,只求能安稳吃上饭。 可现在村长说什么? “什么?村里还帮建屋子?” “给看病给药,不用钱?” “村里还有巡逻队?”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们一辈子不要工钱都行! 以前在老家累死累活起早贪黑给人种地,伺候那些大老爷们,自己一年到头却连饭都吃不饱,冬日没衣裳穿,家里也只有茅草房。 “真的有这种好事么?” “好事能轮到我们头上?” 大家有些疑惑,但是看见秦老头的时候又觉得安心了很多。 毕竟一个没耳朵的老头子都能穿著得体的衣裳,吃著和他们一样的饭食,说明村里过得不错。 否则的话,这样的老头放他们老家村里,坟头上草都割了好几茬了。 “现在我们要分配人员到不同的队伍:种田队、狩猎队、饲养队、伙房队、纺织队、制墨队、医药队……你们之中如果有谁擅长某方面,可以先主动站到相应的队伍去,不知道擅长什么的话,就最后等分配。” 郝仁请白洵、秋奶奶、宋鈺、陆春娘等人站在空地的最前方,每个人代表一支队伍。 流民们吃完了手里的馒头,陆陆续续地站过去。 “我会打猎,我去狩猎队。” “我、我在家照看鸡鸭,还会餵猪,我去哪个队来著……” “我会织麻布……” “……不用想,老子这辈子就只会种地,种地去了!” 不少人站到了队伍中去,但也有人在原地,不知道去哪。 最后剩下的,要么屡考不中的书生,要么是街头小贩和手艺学徒。 郝仁根据各队伍的人数比例,把他们安排进队伍,然后又稍作调整。 最后定下来的分配情况是: 十个人跟著秋奶奶做饭,等外面情况稳定些,还能拨出两三个厨子去黑山食肆。 虞大夫挑了五个人加入医药队,教他们一些粗浅的医理和药材辨別。 制墨和纺织队任务重,各安排了五十人。 余下来百余人分去种田、狩猎、巡逻、饲养等。 分配好之后,各支队伍的队长就带著队员们去不同的分区了。 薛澈因著之前的疑问,接下来几天一直留心观察著新村民的状態。 他想看看这群瘦弱的新成员是否真的如秦爷爷所说,会干活最有力。 次日清晨。 夏天的太阳出来的早,第一缕阳光落在虞大夫家小院的时候, 薛澈就醒了。 他起床简单洗漱后,就想去伙房帮秋奶奶烧柴火。 他现在也是烧柴小能手了。 平日里,这个时候起来的村民还不多,可今日薛澈一出门,就看见几个村民背著弓箭带著矛往林子走。 再走几步,碰见魏大栓祖孙。 魏七手里抓著个葱香卷,笑得一口牙露出来: “真香!” “魏爷爷、魏七哥,”薛澈疑惑地走上前,“伙房里已经做好早饭了么?” “做好了,大家排队领著呢!”魏七指著伙房的方向。 薛澈顺著那方向看过去,见门口已经排了很多人。 好在去年年末新建的伙房大,有好几个窗口,可以分成几条队伍领早饭。 “可,这也太早了。”薛澈怀疑伙房队是不是半夜就爬起来做饭了。 魏大栓笑得脸上的褶子皱起来:“吃饭的事,哪有人嫌早?” 薛澈走到伙房门口,见新加入伙房队的村民已经很快適应了。 烧火的烧火,刷锅的刷锅,分饭食的分饭食,一切有条不紊。 秋奶奶拿著个小木槌捶著肩膀:“你们这么勤快,搞得我这个老婆子都能偷閒了。” 有个叫翠的妇人回头道:“有我们在,秋婶就好好歇会。” 另一边,吃完卷的魏大栓祖孙已经开始干活了。 魏大栓年纪大,没那么多力气,就加入了饲养队,负责餵鸡餵鸭餵猪。 他先去清理了牛棚猪圈,又把鸡圈鸭圈周围的脏污扫乾净了。 然后把稻穀壳撒进鸡圈里,嘴里叫著: “咯咯咯,开饭了。” “来来来,下蛋嘍~” 魏七去了宋鈺管理的制墨作坊。 他和几个先到的村民已经开始榨桐油了。 每个人干活都很卖力。 因为害怕不卖力就会成为不被村里需要的人。 他们想在这里好好地扎根立足下来,是在为自己的村子、为自己吃的每一口饭卖力。 多出一分力,他们就早点穿上新衣吃上肉,住上自己的屋子。 薛澈观察几天后,彻底相信了秦爷爷之前的话。 新村民比原村民还有劲,只要吃饱了饭,干起活来都不肯歇。 也就是这个时候,苏知知和薛澈也被分配了新的任务。 郝仁:“从明日起,知知和阿澈跟著秦夫子一起教大家识字。” 许多新村民目不识丁,考虑到以后可能会用上,村里决定教他们认识一些常见简单的字。 由於人很多,秦老头一个人顾不过来,就给他安排两个小帮手。 郝仁把这个安排决定告诉薛澈和苏知知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很震惊。 “我要做夫子了!”苏知知新奇地跳起来,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当夫子。 薛澈:“知知,我们只是助教,秦爷爷才是夫子。” 可苏知知已经兴奋得听不见薛澈说的话了,满屋子绕圈圈: “我想教大家写胖头鱼、红烧肉、猪耳朵!” 郝仁:“……知知,不用你想。” 第78章 生与死 苏知知拉著薛澈在村里跑了一圈,告诉所有人自己要和秦爷爷一起教书了。 村民们哈哈笑地叫他们:“小夫子。” 苏知知迎著风喊:“我是知知小夫子!” 薛澈脸也有点红,抿著挽起的嘴角,眼睛发亮。 他终於也可以为村里做事了。 他是小夫子。 村中学堂正式开始上课了。 由於人数多,分成了两批人,隔天轮流上课。 但即使分成两批,原本的学堂还是无法容纳,秦夫子乾脆就带著大家坐在学堂外上课。 也不用那么多纸笔,除了秦夫子拿纸笔示范,其余每人拿一截树枝在泥土上戳戳划划地练字。 不要求好看,只要熟悉认识那字就行。 夏日山风带来茉莉的清香。 学堂门口。 夫子年过七十,两个小夫子年方七岁。 十几岁的姑娘,二十多的汉子,五六十的老头子老婆子……都挤在一起成了同窗。 不过每个人的態度都很严肃认真,没人把这当玩笑。 毕竟读书识字在大家心中是很厉害的事情,他们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有机会跟著夫子认字。 更厉害的是,他们发现学堂简直像个有神力的地方。 明明平常看起来很一般的秦老头,坐在前面变成秦夫子的时候就好有威严。 秦夫子扫过来一眼,他们都不敢挠腚了。 眾人心中感嘆,果然,学堂就是不一样! 孔武反而成了所有人中最自在的那个。 他个子高大,坐在最后一排,但他现在属於学堂里认字最多的学生了。 为此,孔武心里偷著乐,识字自信直线上升。 而小夫子苏知知很遗憾地发现,自己没法教大家写“胖头鱼”这种高难度的字。 大家现在只能学笔画结构相对简单的字。 薛澈对现实情况心里有所准备:“秦夫子,我们第一节课教一到十怎么写么?” “非也非也。” 秦夫子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生。死。 “你们来到村里,全因这『生死』二字。我们就先学写『生死』。” 秦夫子把两张大字贴在了背后的墙壁上。 苏知知和薛澈走到学生们中间去纠正他们练习时的笔画。 生字很简单。三横一竖加一撇。 可死字下面就没那么好写,很多人写得歪歪扭扭的。 翠婶子笨拙地拿著树枝画了一个又一个字,嘴里轻声嘀咕著: “生字比死字容易写嘛。” 坐在几丈外的秦老头, 眼角露出浅浅的笑意。 ………… “你们这等反贼刁民不知死字怎么写的!” 血光冲天的黔州城里,左武卫將军袁迟立於马上,冷硬的鎧甲上溅满了血。 夏日阳光充沛,草木疯长。黔州城內的草木在烈火中化作灰烬,浓重的血腥味充斥鼻腔。 袁迟奉皇上之命率兵南下平定黔中之乱,斩杀反贼,为天下除害。 朝廷精兵来势汹汹,先后破了锦州、辰州、施州等地,围攻黔州。 朝廷的军队穿著坚硬的盔甲,拿著精良的武器,有充足的粮草,有猎猎的旌旗和雷鸣的战鼓。 暴动的百姓衣衫襤褸,抓著锄头、镰刀,有一颗死也不回头的心。 他们已经看见了结局,但明知结局,还是在往前冲。 从暴动一开始,但凡还想求一线生机的百姓,早就带著能拿走的家当逃难了。 留下来的,都怀著一颗必死的心。 袁迟手下的军队攻破了城门,占领城墙。他们往城內倒油,放火箭。 熊熊燃烧的火焰將整片天空染成血红色。廝杀声、吶喊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尖锐得要將这片天地都撕裂开来。 他们从白天廝杀到黑夜。 站著的人越来越少,倒下的身影越来越多。 袁迟和手下的士兵杀到后面,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荒谬。 他们不像是在平乱,像是在单方面的屠杀。 杀一群失了理智也失了气力的人。 袁迟挥舞著手中长枪,几乎是吼出来: “尔等何不速速缴械投降?陛下仁慈,或可网开一面,赐尔等一线生机。如若不然,必將尔等斩尽杀绝,不留片甲!” 就在他吼的时候,还有人不怕死地衝上来。 呲—— 袁迟的长枪贯穿了一个暴民的胸膛。 那个暴民很瘦,瘦得能看见两侧皮下凸起的肋骨。 没有上衣,下衣也只是一块系在腰间的破布。 长枪从他的胸口插进去,尖端从背后捅出,殷红的血顺著长枪滴落。 他口中流出血,眼露嘲讽: “生……非易事,死有何惧?我们不反也是死……不如死得痛快……” 他的身体直直往后倒。 袁迟不算年轻小將了,他上过沙场,杀敌千百,早已习惯了血泊中的场景。 可他这一刻,手居然抖了一下。 他难以想像黔中的百姓到底苦成了什么样子,竟连一线生机都不要,求死不求生。 战马踏过地上的尸体。 有妇孺,有老人,有婴孩,还有他手下年轻的士兵。 “住手!” “传本將命令,撤兵!” 袁迟高喊。 撤退的號角吹响,大军撤出了城门。 城中的百姓筋疲力尽,听见外边的大军对他们喊: “上天有好生之德,袁將军给你们期限三日,容你们自黔州撤离,然三日后若仍留下抵抗,休怪大军下手无情!” 马蹄声渐渐远去。 活著的人累得躺在死者的身上。 有的不想走,也走不了了。 而有的人在动摇。 主街尽头的一间小医馆里,十来个人在里面暂避喘息。 医馆里已经人去店空,只余下两张病榻和断了腿的桌椅。 十来个人中,每个人都受了伤。 有的轻,有的重,轻伤的人在帮重伤的人包扎。 与外面的扛著锄头拿著镰刀的百姓不同,他们这一行人腰间都有佩刀剑。 他们不是农民,是江湖门派。 黔中贪官污吏横行,不止欺压百姓,甚至打起了一些江湖门派的主意。 黔州山水多,有不少江湖门派各自占荒山,一步步发展壮大。 然而这两年,当地的官员却说这些门派的山头是官署山地,要江湖门派年年交租。 更夸张的是,有个人不多的小门派,师父带著上下弟子出去与人切磋。 回来一看——自家门派的门坊都被官府给推平了?!! 因为狗官说他们没交租。 呸!交他大爷!这数代以来都是荒山,连山上的树都是他们祖师爷种的。 江湖与朝廷本来井水不犯河水。 可一旦起了衝突,局面就会僵化得厉害。 百姓们暴动的时候,江湖门派也忍到极限,纷纷加入杀狗官的阵营。 奈何寡不敌眾,朝廷精兵一来,江湖门派也陷入窘境。 “三师兄!黔州城撑不住了。我们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个手臂受伤的女子正帮坐在地上的男子包扎。 地上的男子伤得很重,腰腹和大腿都被刺,伤口用撕碎的布条简单包扎了一下,却还在止不住地渗血。 白无铅唇上毫无血色:“能去哪?” 白月背起师兄:“不知道,先走再说。” 夜色悽然,火光未息。 二人腰间掛著的佩刀像风中飘荡的两块碎月芽儿。 第79章 想去我们村的举手 黔中之乱在夏末初秋时终於平息了。 朝廷大军回到京师復命。 被分派到黔中道几个州县的新官员抹了几把泪隨之赴任了。 周边地区也因此逐渐重归秩序。 之前涌入潯州的流民们,有的短暂停留后就流往下一个地点,有的回到黔中老家,还有的在潯州扎根下来过日子。 岭南又是丰收的一年。 四野望去都是穗大饱满的粮食颗粒还有漫山遍野的果子。 顾刺史和宋县令见岭南民生和乐,米价下跌,都直呼“天佑百姓”。 良民村不出意外地如往年一般,粮仓挤得满满当当。 夏末的时候苏知知像去年一样过了生日,大家一起做顿丰盛的宴席,吃得每个人的肚子都圆鼓鼓的。 忙碌的秋收过去后,明德书院重新开课了,苏知知和薛澈回到书院。 同窗们几个月都没见了,在书院见到后,像一群小麻雀一样兴奋地围在一起说话。 “知知,听说有好多流民去了你们村,是真的吗?” “你们村养得起那么多人么?会不会饭不够吃啊?” “顾青柠,听说千草县那边也有好多流民,你回家看见了吗?” 孩子们年纪小,第一次看见这种大规模流民涌入的场景,都很震撼,话题都围绕著流民。 顾青柠拿出一大包炸米饼分给大家吃: “我看见了,好多流民在我家田庄种田的。” 流民涌入千草县后,顾家收留了不少流民,及时借粮借田地给他们,赶上了夏种时节,秋天就收穫了粮食,吃上了饱饭。 流民们收成粮食后再把借的粮食和欠的薄租还给顾家便可。 来年顾家的田地继续给他们种,让他们成为长期佃户。 受过层层盘剥的流民遇到这么好的事情都卯足了劲种田。 顾青柠把最大的一块炸米饼分给苏知知:: “他们干活很卖力的,知知,你们村的流民也是么?” 苏知知咬一口米饼,点著小脑袋: “我爹说,我们村的流民已经不叫流民了。他们是我们村的新村民,已经在我们村落了户籍了。” “我们村的新村民特別有力气有精神,会烧饭、会打猎、会种田……大家都有肉吃,有新衣穿,一起学识字。等冬天农閒的时候,还要给新村民盖房子呢。” 苏知知说完,大家都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过来。 “那么多人……他们人人都能吃上肉吗?穿新衣裳?还、还学识字?”连顾青柠也张圆了嘴。 吴展咋舌:“你们村该不会把卖墨的钱都拿去给他们买肉吃了吧?” 吴展穿著簇新的衣裳,是他爹吴富贵从外地给他买的。 吴家商队靠著卖黑山墨赚了不少钱。 虽然一度因为黔中动乱不便北上,但因此拓开向东的商路,把黑山墨卖到了扬州一带。 现在吴家已经有了三支商队,家里请了好几个家丁干活,吴展终於不用自己在家擦门擦地了。 得了新衣的孩子多少会想炫耀一番,吴展说话的时候挺起了胸,想让人注意到他的衣裳。 这可是他爹从扬州给他买的,江南丝绸呢! 在吴展的期待中,有人终於开口说起了衣裳。 “哇这是什么料子呀?”刘香香羡慕好奇的声音响起。 吴展藏住脸上开心的表情,清清嗓子正要解释: “咳咳,这个是……” 刘香香继续道:“你们快看,知知的新衣裳好软好舒服!” 吴展:…… 她轻轻捏著苏知知袖子的一角,眼里都是星星。 之前看到苏知知带墨锭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羡慕过。 吴展顺著刘香香的手看去,见苏知知的衣袖布料不像麻也不像丝绸,好像是他从没见过的料子。 苏知知吃完了炸米饼,站起来在同窗们面前张开手臂: “这是做成的布,我们村里自己织的布,外面很少见的。村民们都说透气舒服,每人都有一件。” 大家好奇得不行:“知知,你们村到底是什么样子呀?” 顾青柠夸张地站在苏知知身边比划: “知知村里可乾净好看了,饭食又好吃,风景又好看……” 顾青柠到黑匪山参加了苏知知的生辰后,一直念念不忘。 有人问:“知知,我也想去你们村里看看行么?” 此言一出,大家都叫: “我!我也想去。” “还有我还有我!” …… 苏知知站到桌上:“想去我们村玩的人举手,我数数。” 所有人哗地举起手。 苏知知晃晃脑袋:“嗯好吧,我得回去问问我爹娘。” 休沐日苏知知和薛澈回县城小院吃饭的时候,苏知知看看爹娘,又看看薛澈,忽然问: “阿澈,快到你生辰了,你想不想请书院同窗去村里给你过生日呀?” 苏知知是六月二十的生辰,薛澈是九月二十,薛澈正好比苏知知小三个月。 吃著油爆茄子的薛澈警惕地看了苏知知一眼: “你想干什么?” 苏知知给薛澈夹了一块红米糕,眼睛笑眯起来: “书院里的同窗都想来我们村玩,我想到再过不久就是你生辰,刚好人多给你过生辰热闹。” 薛澈去年生辰时,苏知知一家也给他庆祝了,但是没有像苏知知的全村宴那么大规模。 薛澈觉得过得挺温馨满足的,比以前在府里和管家过生辰好多了。 苏知知却猜想阿澈可能心里也想热闹,只是嘴上不说。 阿澈有时候看起来像个冷清的小大人,可是苏知知感觉阿澈其实是很怕冷清的人。 “我不用请那么多人,”薛澈把红米糕夹进嘴里咬了一口,“不过你要是刚好那日请同窗来玩也行。” 苏知知眼睛发亮,扭头看著饭桌上的大人们。 郝仁和伍瑛娘把两个孩子的对话收入耳中,笑了。 伍瑛娘:“那就请吧,反正秋收也过了,招待大家一顿饭还是招待得起的。” 郝仁摩挲著筷子:“既然要请,那就把山长和夫子们也一起请上吧,阿澈觉得可否?” 薛澈在书院里和夫子们的关係比和同窗更熟,他对此倒是没意见。 苏知知叫起来:“那到时候你们可不能提起我半夜赶功课的事!” 伍瑛娘在苏知知额头弹了一下:“那你等会就赶紧做功课,別磨蹭半夜了。” 苏知知嗷呜~一声,扒完碗里的饭就跑回屋写功课去了。 一边跑还一边喊: “阿澈,我的功课被你收哪去了?你帮我找找。” 刚放下碗筷的薛澈嘆了口气,双手背在身后像个老夫子一样踱步而去: “来了,来了~” 第80章 同窗来访 明德书院收到了来自良民村的正式邀请。 郝仁代表全村邀请柳山长和夫子们带著学生於九月二十日来良民村游玩,参加薛澈的生辰宴。 九月份正好是书院坊授衣假的时候,不用上课。 柳山长算算日子。 唉,因为流民的事情,今年都书院都没怎么上课,尽放假了。 不过收到邀请帖子的时候,柳山长还是很高兴的,因为他早就想去良民村看看了。 他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村子能有那般不寻常的能耐。 柳山长在书院將消息公布后,不少人都满怀期待地说一定会去,刘香香甚至开始掰著指头数日子。 郝仁请书院的夫子和学子们九月二十在黑山食肆门口集合,会有人去那里给他们带路。 到了九月二十,柳山长到了黑山食肆,见门口已经到了不少小学子,几位夫子也来了。 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还有几辆驴车。 马车是吴展家的,几辆驴车是良民村派过来接他们的。 “山长、夫子,请上马车。”吴展恭敬地把师长请上马车。 他家虽然做生意有钱了,但是爹说人不能挣了钱就得意忘形,还是要有谦卑之心,尊重长辈。 柳山长和夫子们上了马车。 吴展则和小同窗们一起坐在后边的驴车里。 老徐从食肆里出来,拿著几大包点心塞到每一辆车上: “欢迎大家今日去良民村游玩,这些糕点你们拿著路上当零嘴吃。” 大家都连声感谢。 老徐云淡风轻地挥挥手说“不必谢,小事”,然后转身进店里和跑堂的小二大声道: “昨晚大家蒸糕点蒸到半夜都辛苦了……” 身后的夫子学子们:…… 瞬间觉得手中的糕点包心意沉甸甸的。 “驾~” 马车和驴车都晃晃悠悠地向前跑起来。 吴家马车布置虽然简单,但是位置还挺宽敞的,夫子们在车厢里坐著很宽鬆,聊聊天,很愜意。 小学子们在后面的驴车上分著糕点吃,一边指著沿途的景色嘰嘰喳喳。 等到了黑匪山,大家下车,看见苏知知和薛澈已经在山脚下等著了。 站在苏知知身边的还有顾青柠,她认识路,提早来了。 “山长、夫子、”三个孩子迎上来。 后边驴车上跳下来一个又一个小学子: “知知你们村在哪里呀?“ “我只看见山,没看见村子啊。” 苏知知指著山顶:“我们良民村在山上呢。” 一行人开始爬山。 刚走没多久,旁边的林子里出现一列身影。 那些身影个个体型健壮,手里拿著比擀麵杖还粗的木棍,最前头带队的那个人腰间配一把刀,只有一条手臂。 山长夫子们都是文弱型的读书人,都默默想往旁边躲一点。 苏知知却朝他们挥手: “刀叔!这些是村里的客人。” 断臂的男子走来,向柳山长点点头: “欢迎各位来村中做客,今日是阿澈的生日,有劳大家来此一趟,下午回去的时候,我们会拨出有一部分人手护送大家回去,確保安全无虞。” 柳山长道谢。 薛澈在大家疑惑的眼神中解释: “这是我们村的巡逻治安队,经常要查看山下的状况,为了防备心生歹念之人。” 吴展咽了下口水,他家也请了两个护卫,但是那两个护卫可没良民村的巡逻队看著这么强壮威风。 方才巡逻队那走出来的架势,让人看了都担心自己被抢,更別说心生歹念了。 大家继续往上山上走,走到半山腰的时候,见一群人哼嗤哼嗤地抬著伐下的树干。 邱夫子问:“大家为何要砍这么多树?” 苏知知:“这是种田队,农閒的时候他们就盖房子,我们村要给新村民们盖新屋的。” 苏知知的小同窗们这才真信了良民村要给流民们盖房子的事情。 等到了山顶,眾人看见四处的確是乾乾净净、规规整整的,一点都不像遍地粪便的乡下村子。 路上经过的村民都忙碌著各自的事情,迎面看见他们很热情地打招呼: “这是知知和阿澈书院的夫子们吧?” “夫子们好!” 柳山长认出一两个眼熟的面孔。 那是曾经临时被安置在明德书院的流民,只不过那时候的流民瘦得皮包骨,眼神空洞麻木。 而现在这些新村民看著都很有精神,眼里透出勃勃生机。 这些新村民扛著很多个大麻袋,往前边一排房子走去。 苏知知指著那排房子:“那是我们村制墨的作坊,我们不能进去打扰他们,但是可以站在门口看看。” 好奇地吴展早就和几个同窗跑到作坊门口探头张望了。 里面的温度很高,有很多大炉灶大锅,还有桐油和菸灰的味道。 在作坊里工作的村民们都热得出汗,光著膀子在搅合锅里的东西。 大家在参观制墨作坊的时候,邱夫子留意到路过的村民们身上都穿著一种很柔软透气的布料,而且衣裳裁剪得合身又好看。 邱夫子走上前问一位少年:“这位小郎君,请问你们穿的是什么料子?” 魏七咧开嘴,有点炫耀般地给外人看自己衣袖的料子: “我们这是村里做的布。” 邱夫子不太懂:“丝绵?不像。” 魏七隨手拿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个“”字: “不是丝绵,是纺成的布。” 说完后,就匆匆扛著东西走了。 邱夫子在原地震惊不已。 他不是惊讶什么做衣,他是震惊居然隨便抓的一个山中少年会写字! 那少年看著根本不像读书人,而且干著力气活,可他竟然会写字。 他甚至知道丝绵的绵和的不是一个字! 邱夫子扭头就跟柳山长和其他几位夫子说了,另外几人也同样惊讶。 柳山长问:“那位小郎君可是以前念过书?” 苏知知挺起胸脯,骄傲道: “不是以前,是现在。村民们都在村里的学堂念书,我和阿澈还当村里的小夫子。” 这是在岭南,不是在京城富庶之地,哪怕是出身书香门第的柳山长,也知道他们老家村里还是有很多目不识丁的人。 在场的夫子学子们无法想像整个村子都能学识字的事情。 犹如天方夜谭。 第81章 有老虎! 柳山长看向薛澈。 薛澈点头道:“虽然村里有些人学得快,有些人学得慢,但是基本的一些字都认识了。” 柳山长知道,苏知知这孩子有时候说话夸张,但薛澈说话严谨,他说的必然是真的。 於是一行人去了村里的学堂。 现在这个时候村民们都在忙,因此学堂无人。 但是柳山长他们能看见学堂外边墙上贴著的大字,是一个“柚”和一个“甜”字。 而外边的泥土地上,有很多很多用树枝划出来的字“木、由、舌、甘”。 苏知知:“我们山里树上柚子结得好大,汁水多又甜。最近大家就在学这两个字。“ 柳山长望著地上歪歪扭扭的字跡,还有村里简陋的学堂,心中忽然感慨。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曾畅想“有教无类”之景,今日竟在一方偏僻山头上看见了。 柳山长怀疑自己年纪大了,因为年纪大的人容易感动哭,他现在就有一点。 “山长、几位夫子、各位小学子,在下方才因村中事务耽误了一下,有失远迎。” 郝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他也穿上了新的布衫,看著更加文气儒雅了,比眼前一帮书院的人还像读书人。 “郝村长客气了,村中事务繁多,想必很辛苦。” 柳山长和几位夫子连连夸讚良民村。 郝仁微笑:“各位过奖了,不过是山上村民们齐心协力,想一起把日子过好罢了。” 几人聊了一会儿,便往伙房附近的空地走。 空地上已经摆好数张长桌。 桌上摆了些瓜果点心,大家爬了山又绕了村子,腹中饥渴,正好吃有一些垫肚子。 每人吃了一片柚子,口中都是爆开的清甜汁水。 生酥也好吃,又香又酥。 刘香香吃了一个又吃一个: “知知,你们村里今天请点心师傅了吗?” 她嘴里的糕点比以前李韶儿带来书院的那种还好吃。 苏知知摇头:“都是我们村里伙房队做的,有人擅长做肉菜,有人擅长做甜食,每个做自己拿手的菜。做得好吃还有额外奖励,伙房队的婶娘们做菜可有劲了。” 苏知知一边说著,眼神一边往伙房门口望去。 “上个月的最佳菜式是翠婶做的肉丸汤,等会你们尝了就知道了。” 大家也跟著扭头。 伙房门口有一个胖胖的婶子,抱个大盆子在案上,用拳头咚咚咚地捶里面的肉泥。 那是翠婶子。 前几个月刚来的时候还很瘦,在伙房养了几个月后,身上的肉蹭蹭长,现在都胖成以前两倍了。 她做的肉丸是一拳拳捶出来的,煮出来弹牙有嚼劲。 等到中午的时候,大家都来伙房领饭,有的端了饭就急忙吃完去干活。 邱夫子又问了: “你们村,村民们每天吃三餐?” 大瑜现在还是三餐两餐並行的局面,条件好的人家吃早中晚三餐,许多乡下村民只能每日吃早晚两餐。 苏知知:“每天三餐,村民们干很多活,我爹说大家吃饱了才有力气。” 邱夫子和柳山长对视一眼,觉得良民村果然名不虚传,简直可称潯州第一村。 秋奶奶搓了长寿麵,煮好端给薛澈。 苏知知第一个跳起来喊:“阿澈生辰吉乐!” 小学子们纷纷到薛澈面前拿出小礼物来: “薛澈,生辰吉乐。” “生辰吉乐,送给你。” “虽然我们没说过话,但是祝你生辰吉乐。” …… 竹蜻蜓、小木雕、泥叫叫、陀螺……薛澈手里都要拿不下了。 “阿澈装这里。”苏知知不知什么时候居然拿了个大竹篓子放在薛澈身边。 薛澈:……你可真有准备。 把礼物都装进篓子后,薛澈红著脸看苏知知,不说话。 苏知知明知故问:“你看我做什么?” 薛澈眼里有点失落,但还是没说话,转过身要低头去吃长寿麵了。 可才转过身,背上就被苏知知戳了几下。 “阿澈,回头!” 薛澈回头,见苏知知手上摊开了一幅画卷。 画上画了山坡流云、树木村舍,中间空地上摆了好多长桌,桌上摆满盘子,桌子两侧坐了许多人。 画上场景竟然和眼前相差无几。 唯一不同的是,桌子尽头坐著一个少年,脸和身子都比別人大好几倍,看著就像一头熊坐进了人堆里。 薛澈看见画的第一眼,眼中流光溢彩: “谢谢知知!” 他眼中涌动著喜悦,接过画仔细看,可是看见画上熊一样庞大的自己时,笑容中又有一丝尷尬。 “知知,为何我被画得这么大?” 苏知知摇头晃脑:“阿澈,作画要讲究突出重点、虚实相生,这样才能把你显出来。” 薛澈:“……好,谢谢你。” 柳山长看见了知知的画,笑得合不拢嘴,打算回去也画一幅山村图,画成世外桃源的模样。 伙房队今日发挥稳定,菜餚色香味俱全,吃得柳山长一行人肚子都圆了。 “呃——”顾青柠用手帕捂著嘴打了个饱嗝。 她觉得那道红烧野猪肉的味道和书院伙房做的有点像,不过没有多想。 眾人吃完后,决定去山后走一走,看看风景消消食。 后山是紧邻著黑匪山头的另一个山头,不用走多久就能到。 后山西侧还有一大片林子,適合捕猎。 有人问:“知知,林子都能捕到什么呀?” 苏知知如数家珍:“好多好多的,能捕到兔子、獐子、鹿、熊、蟒蛇、老虎……” 苏知知说到老虎的时候,有几个小学子睁圆眼睛: “你们山有老虎?你们还敢猎?” 打虎英雄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去年邻县老虎下山,咬死了好多人呢。 说什么来什么。 苏知知还没拍著胸脯说“小意思”,前面的林子里就隱隱映出几道仓皇狼狈的身影: “救命——” “有老虎——” “快跑——” 柳山长和夫子们脸色忽变,护著小学子们赶紧后撤。 苏知知也跑起来。 但她是激动地边跑边大喊: “是老虎!老虎来了——!” “大家快来!” “有肉吃了!” 后山林子中响起长长的虎啸声。 不少人都听见了。 狩猎队和巡逻队居然同时从林子两边冒出来,严阵以待。 林子里先是跑出了几个头髮散乱,衣摆脏污的人,不像是良民村的村民。 大家顾不上打量跑出来的人,因为紧追其后的老虎已经怒吼著窜了出来。 “嗷——” “嗷——” 居然还不止一只老虎,而是有四只! 一只成年巨虎,三只幼虎。 成年虎身上有斑斑血跡,皮毛烂了几处,显然受伤后被激怒,疯狂地攻击眼前出现的人。 虎口巨齿鲜血淋漓,应当是咬过人了。 白洵指挥大家隔著一些距离包围猛虎: “弓箭手、长矛手准备!” 那只猛虎听到白洵浑厚的声音,突然调转方向,张开血盆大口奋力朝著白洵扑来。 “白大哥小心!” “刀叔!” “队长!” 眾人紧张地高喊出声。 明德书院的夫子和学子们嚇得脸色煞白,以为今日要亲眼看见大虫吃人了。 鏘——! 白洵左手拔出腰间的刀。 拔出刀的一瞬间,许久未饮血的刀身在日光下晃眼如雪,发出阵阵嗡鸣。 村民都知道,白洵对自己的佩刀宝贝得很,每日做什么都配在身上,肯定是把好刀。 但那把刀具体有多好,村民们不知道。 可刚才跑出来的那几个蓬头垢面人影中,有两人见到那把刀便僵住了身子,竟然连逃跑都忘了。 “龙吟刀!” 其中有个人全身发颤,嘶喊出一声: “二师兄——你还活著!” 第82章 你是二师兄 朝著白洵扑过去的老虎被当头砍了一刀。 那一刀竟然劈进了虎头,卡进了老虎头骨中。 狩猎队和巡逻队的村民趁著白洵和老虎对峙时,对著老虎射箭,扔上大网擒获。 老虎哀嚎数声倒下,后边三只小老虎躥回了林子里。 村民们忙著把巨虎绑好抬走。 “二师兄……是你……” 方才对著白洵大喊二师兄的那个人朝著白洵奔去。 他是曾经的龙隱宗弟子白无铅。 师妹白月也满脸惊愕地跟著跑过去。 龙隱宗老宗主心慈,捡了不少孤儿回门派抚养,孤儿都跟著老宗主姓白,做了龙隱宗的弟子。 白无铅和白月分別排行第三和第七,而他们曾经最敬仰的便是大师兄白河以及二师兄白洵。 后来龙隱宗突发变故。 老宗主带著大师兄白河外出,却被奸人下毒陷害。 对方想要龙隱宗的镇门之宝龙吟刀,要龙隱宗以此为交换才肯拿出解药。 老宗主昏迷不醒时,大师兄白河与二师兄白洵发生了意见分歧。 白河要拿龙吟刀去换解药,白洵则坚定师父的嘱咐,龙吟刀不可交。 当时宗门內人心惶惶。 再后来,白河、白洵都不见了,师父也去世了。 大家以为两位师兄也遭了奸人陷害。 门派內无人主事,本就人不多的龙隱宗就此散了。 江湖上门派眾多,多一个少一个他们这种小门派,也激不起什么浪。有一些师兄弟都去投靠了其他门派求得庇护。 白无铅和师妹白月则归隱田间,不打算再入江湖。 哪知道黔州的狗官乡绅们不做人,硬生生逼得百姓暴动。 白无铅和白月重新提起刀,加入暴动的队伍中。 黔州城被朝廷军队攻破后,他们逃出来想找个地方养伤,路上还碰到了其他损失惨重的江湖门派。 一群江湖义士聚在一起,有老有少,互相有个照应,顺便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黔中道因江湖人士参与暴动一事,对江湖门派严加打压,他们回不去,只能重新找个落脚点。 可天下皆乱,哪里能找到一隅安定之所? 眾人都无头绪的时候,路边遇上了一个瞎眼算命老头。 白无铅和白月来不信鬼神,只信刀剑,可是那一刻居然鬼使神差地走到算命老头面前,要算命老头算一卦。 那老头问:“欲问何事?” 白无铅:“前路何方?” 瞎眼老头:“十个铜板。” 白月摸出了身上剩下的八个铜板,倒进了老头的破碗里。 瞎眼老头神神在在道: “岭南有山,生机盈然,气运昌盛。” “岭南?”白月想让老头再说清楚一点。 老头摇头:“你只给了八文钱,只能测到这了。” 算命老头没说具体,可他们一行人大概都疯了,居然下意识地真的往岭南山中走。 走了一两个月,到后面入目皆是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想再走出山都难。 更要命的时候,他们在山里打野味充飢,竟然碰上老虎。 他们很饿,老虎也很饿。 一行人眼下虚弱得不行,身上的伤还未痊癒,哪里敌得过一只成年猛虎和后面三只流著口水的幼虎? 有人想著奋力一搏,吃上老虎肉,结果衝上去刺了两剑,变成了老虎的腹中餐。 大家纷纷后退。 老虎衝著白无铅和白月的方向衝过来。 白月被老虎追著逃命的时候,心里想起了那个算命老头。 果然!她就知道那老头是骗钱的,隨便糊弄个答案,就净赚八文钱。 他们简直是给老虎千里送菜来了。 可他们往前跑了一段路后,居然跑出了许多天都没走出的林子。 林子外有明亮的日光,大片绿色的山坡以及很多手执武器的村民。 其中有一人抽出腰间的刀,竟然是龙吟刀! 白无铅再定睛看那人,分明是记忆中的二师兄。 “二师兄,你、你没死……你怎么会在此处?” 白洵回头看见两个脏得像街边乞丐一样的人朝他跑来,他费力里辨认一会儿。眼中亦闪过惊诧与愧疚: “无铅、阿月?” 他手中提著的龙吟刀寒光冷冽,刀尖还在滴血。 白无铅和白月见二师兄认出了自己,都欣喜激动地抱上去: “二师兄,真的是你!” 他们抱著白洵大喊: “太好了,是二师兄,我们有救了!” …… 薛澈这一年的生辰真是过得印象深刻。 不但邀请了很多同窗,收到了很多祝福和礼物,还亲眼看见猛虎扑食以及江湖认亲现场。 混乱的现场重归有序后,柳山长和学子们都感嘆良民村的生活可真是刺激。 柳山长甚至给大家多布置了一项功课: “各位学子回去之后,都写一篇《游良民村记》,放假回来后同其他功课一起检查。” 於是大家喜提游记写作一篇。 苏知知立刻举手:“山长,我和阿澈是不是可以不用写?” 柳山长捋鬍子:“你们俩就写《薛澈生辰记》。” 薛澈本来也打算將今日的事情记在手札上,对此没有异议。 而苏知知掐了一下薛澈的胳膊,这一刻突然有点后悔邀请山长和夫子们上山了…… 书院的夫子和学子们被巡逻队送下山后,苏知知还想拉著薛澈去看看那些新来的江湖人士。 可是郝仁把两个孩子拦下来了: “知知、阿澈,他们是江湖中人,有些人身份还未问清,你们不可贸然靠近。” 苏知知问:“那谁能靠近?” 郝仁:“相关的村民可以。” 苏知知和薛澈没理解所谓的“相关村民”,但他们也没功夫再琢磨,因为下午日落前是村里学堂教写字的时候。 是他们当小夫子的高光时刻,可不能错过。 但今日他们像往常一样来到学堂门口时,见秦夫子迟迟未出现。 来练字的学生们可都在下边坐好了。 “秦夫子该不会出什么事了?”薛澈奇怪。 秦夫子虽然年纪大了,平日眼神不好,又爱打瞌睡……可是来学堂教书这事从来不会晚。 苏知知:“可能等会就来了吧。” 苏知知和薛澈教大家继续练习“柚”和“甜”字。 可是直到太阳下山,秦夫子都没有出现。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苏知知和薛澈抱著碗去伙房,苏知知像往常一般举著碗道: “秋奶奶,我想要一大勺肉汁,我会都吃光的。” 翠婶子舀了一勺足足的肉汁浇在知知的米饭上: “秋婶好像有事,这会儿不在。” 苏知知惊讶:“秋奶奶也不在?” 虽然现在伙房人多了,但是秋奶奶每次打饭的时候都会在的。 苏知知觉得好奇怪,想回家问娘亲。 有些事情爹不告诉她,但是娘亲会悄悄地跟她解释一些。 “娘,今天秦爷爷还有秋奶奶都不见了。” 苏知知一回到院子就开始喊娘。 “娘——” “娘?” 喊了好几声,发现院子里没人。 只有阿宝在“咕——咕——”地叫。 苏知知满脸问號。 啊?连娘也不见了? 人都去哪了? 第83章 糟糕,马甲全掉了 虞大夫的小院在村子最东边,每日能迎接第一束晨光。 而白洵的屋子正对地在最西边,收纳每天的最后一抹晚霞。 屋內,白洵將龙吟刀靠在腿边,左手正一点点擦拭著龙吟刀上的血渍。 白无铅和白月坐在对面的小木头凳子上,洗净了脸上的污渍,正在埋头啃两个烤地瓜。 “……就这样我们到了这里,没想到死里逃生还能遇见二师兄。” 白无铅嘴里塞著地瓜,简要地向白洵解释了自己和阿月为何会到此处。 他急不可待地问白洵: “二师兄……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月嚼著香甜的地瓜没说话,红红的眼睛却一直盯著白洵断了的右臂。 她记得二师兄当年刀法出色,天天练刀法,胳膊强壮有力,自己小的时候还会弔在二师兄的右胳膊上嬉闹。 可如今…… “二师兄,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白月觉得口中的地瓜有点发苦。 白洵擦净了龙吟刀,光亮的刀身映照出他已近中年的面庞。 剑眉斜飞凌厉,额头和眉心有舒展不开的皱褶,下巴一圈玄须。 看著很严肃疏离,不好相与。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但他以前的性格並非如此。 他年少的时候性格很好,很爱笑,在龙隱宗是人缘最好的二师兄。 师弟师妹们都喜欢找他玩,要是犯了什么错惹师父生气,也会赶紧找他来求救。 师父说他的悟性很好,比大师兄白河还好。他是可以將龙吟刀法发扬光大的人。 师父在同大师兄白河外出前,交代白洵在龙隱宗主持日常事务,还將龙吟刀交给白洵保管。 可谁料等师父再回来的时候,已经被灵峒派设计中毒,害得昏迷不醒。 白洵那时气盛血热,提著龙吟刀,单枪匹马杀入灵峒派。 龙吟刀有劈山破云之力,疾若风雷之声。 白洵以一人一刀之力重挫灵峒派。 可就在最关键的时候,大师兄白河从灵峒派身后走出,给了白洵最意想不到的一击。 那一刻白洵才明白一向谨慎的师父为什么会在外中毒。 他怒问白河为何背叛师门。 白河眼含蚀骨恨意,对他道: “都是你!若不是你从师父那里抢走了龙吟刀,我怎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都是你!白洵,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那日暴雨下了一整日,不绝的雨水像天上淌下的河。 龙吟刀在血与雨中狂鸣,白洵手中一挥,震颤山野。 那日白洵离开灵峒派的时候,像从阴间爬出的鬼,浑身是血。 他杀了白河,灭了灵峒派,却被人砍去了右臂。 白洵因重伤昏倒在山野中,被一户猎户所救。 等他伤好了一些,告辞猎户,拖著一副站都难站稳的身躯回到龙隱宗时,却发现师父已经离世。 龙隱宗的弟子们已经各寻出路。 而他,带著镇门宝刀却连挥刀的力气都没有。 他是一个无处可去的废物。 浑浑噩噩地过了数年,直到无意间到岭南,意外上了黑匪山,一切才开始转变。 “当年是我太衝动,若是能想到更理智的方法,或者更早察觉到白河的异心,也许师父当年就不会死。” 白洵想到数年前的事情,额头皱纹更深了。 很多次他看著运筹帷幄的郝仁都会想,当年他若有郝仁这般性子,一切也许都会不一样。 所以他尤其护著郝仁,护著他们黑匪山的脑子。 不过话不能说的太绝对,郝村长虽然没说过,但他看著好像也遭过大难的…… 白无铅和白月从白洵口中得知当年事情真相后,也是连连嘆息。 “二师兄今后有何打算?” 白洵:“如你所见,我已经在此处扎根,今后与良民村共进退。你二人呢?有何打算?” 白无铅和白月相视一眼。 白月:“二师兄,我们既然能在此处遇到你,便是苍天安排。我们眼下也无处可去,能否也在此处落脚?” 白洵頷首:“此事我会去同村长说,眼下村里需要人手,你们肯为村里出力的话,应该没问题。” 白无铅眼神警惕地往门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 “二师兄,我看这个山村有点不一样,除了你之外,好像还有不少人会功夫……” 白无铅正说著,就听外边响起一阵嘈杂。 像是有人在追赶的脚步声,又像是打斗。 白洵蹙眉。立刻提起刀就往外走,白无铅和白月也跟在后边出了门。 一出门,就见一只耳的秦老头跑得飞起,背不驼了,发须都被风吹飞起来。 紫霄宫的紫玄长老挥著剑在秦老头后边追,边追边骂: “秦简你个老不死,你当初挖我祖宗坟头的事还没完呢!” 秦老头头也不回地喊: “我可没薅著你家祖坟的东西,你家祖坟早被盗了!你祖爷爷老人家还是我放回棺里的,我还给你祖爷爷补好了个大盗洞呢!” “呸!那个大盗洞就是你挖的!”紫玄长老穷追不捨。 紫玄长老也七十多了,是紫霄宫最年长的长老。 他们紫霄宫被官府抢了山头,又在战场上损了元气,无奈流落此处。 紫玄长老是真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还能碰见年轻时候的死对头。 紫玄长老年轻的时候有点爱炫耀,还在做弟子的时候就说自己家家大业大,祖上世代富贵,而自己不稀罕人间浮云一般的名利富贵,只求修炼紫霄宫的剑法。 结果就招来了顺风耳秦简半夜来挖他家祖坟。 两个人打了好几次,直到顺风耳忽然有一天从江湖中销声匿跡。 秦老头从白洵的小院门口跑过,带起一阵风来,吹开了白洵的衣角。 白洵正想出手制止他们,接下来又见秋奶奶火急火燎地跑过来: “小洵吶!快!让我躲躲!让我躲!” 秋奶奶往常都是悠哉悠哉的,白洵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急。 急得她额角冒汗,不断地用手去擦。 秋奶奶前脚刚踏入白洵的小院,一个人影就飞了进来,踉蹌地落在地上。 神风阁的前阁主倪天机挡在秋奶奶面前,目中深情而固执: “阿秋,是你,是你对不对?” “刚才我在伙房那吃到一口炸猪皮。我吃了一口,就知道是你做的!” “阿秋,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秋奶奶不擦汗了,藏在背后的双手有点发抖: “这位大侠怕是认错了,我一个七八十的山村老婆子,哪里认得大侠这等气度之人?” 第84章 江湖旧事 白洵三人一时也摸不著头脑。 这倪天机虽然也不年轻了,身形也消瘦,但是看著仙骨卓然,风姿玉立,年纪四十上下,和满脸皱纹的秋奶奶站在一起太违和了。 “七八十?”倪天机自嘲般笑了一声,“当初我就是被你的这一招骗了。” 倪天机说著,忽然双脚离地,眨眼间如位移一般到了秋奶奶身前,伸手去探秋奶奶的额角。 神风阁的轻功天下第一,速度无人能及。 白洵赶过去护著秋奶奶的速度根本不够快。 而秋奶奶被汗水润湿的额角,被倪天机一揭,居然被撕下来一整张脸皮! 白洵:……!! “秋奶奶!”苏知知的声音响起。 到处乱窜找人的苏知知来了,还拉著薛澈一起。 苏知知走到门口,看见秋奶奶有点发抖的背影,还正好撞见秋奶奶被人撕脸皮的一幕。 “你是谁?不许动秋奶奶!” 苏知知嘴里发出“啾啾啾——”的暗號,召集村民们来此集合,对抗外敌。 “秋奶奶別怕,知知来救你了,等下大家就——” 苏知知说到一半,声音卡在了嗓子眼里。 她绕到秋奶奶跟前,看见的不是那张熟悉苍老的面庞,而是一个陌生的美妇人。 眉若远山,唇似丹砂。 “秋……”苏知知叫不出剩下两个字了。 他们村里人说话不老实,说自己年龄的时候往小往大了说几岁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秋奶奶一直说自己七八十岁,黄土在身上都盖了半截。 大家觉得她就算虚报岁数,也差不了多少。 她这些年来一直那张苍老的脸,每年甚至会隨著岁月流逝新增一两道皱纹。 她比老妇人还像老妇人,没有人去怀疑她的年岁,只知道她擅长易容之术而且做的炸猪皮香脆好吃。 后面跑过来的薛澈也呆了。 接到苏知知暗號的一大批村民杀气腾腾地涌过来,见到这一幕都惊呆了。 连阿宝都盘旋在秋奶奶的头顶上大叫。 大家以为是哪个江湖人士闹事,万万没想到刚来就看见倪天机一脸伤心欲绝道: “阿秋,果然是你,你为何要一直躲著我?” “秋锦玉,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么?” 秋锦玉捂著脸,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这么尷尬丟人过。 她的真面容多少年没在人前出现过了,谁知道今天竟然暴露在眾人面前。 这对常年带假面的她而言已经是接近裸奔的情形了! “倪天机!”秋锦玉豁出去了。 “对,就是你奶奶我秋锦玉!怎么了?我当年是骗了你,可你说要给我的东西也没给啊!” “你犯得著当初悬赏全江湖捉老娘么?!” 倪天机目光深沉如海,定定地锁住眼前人: “阿秋,我早就给了你,是你没有还给我。” 秋锦玉跳起来,美目圆睁,指著倪天机: “你可別污衊!金银珠宝首饰玉器我全还你了,別的你可没给!” “就是,都还你了!你没给!” 苏知知虽然惊讶秋奶奶大变脸,但是坚定站在秋奶奶这边,握著小拳头帮秋奶奶壮声势。 倪天机像个被负心汉拋弃的女子: “阿秋,你还了我金银珠宝,却忘了还我的心。” 眾人:哈??啥……? 秋锦玉张了张口,这一刻竟哑口无言。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院里院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大家把兵器都放下了,从兜里摸出一把瓜子磕。 陆春娘作坊制的衣裳好,身上好几个结实的口袋,最適合放点瓜子果乾啥的。 有人吐著瓜子皮跟旁边人讲: “以为是来活动筋骨,结果是来看夕阳恋吶。” 苏知知扭头小声问薛澈:“心怎么偷啊?” 薛澈红著脸伸手捂住苏知知的耳朵,连连道: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秋锦玉这一刻真希望时空倒流,她今天就不该看倪天机可怜,给他那一勺炸猪皮! 虽然村里的初代村民都知道她擅长易容功夫,可是没人知道她以前年少的时候是个惯偷。 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些混帐事? 当年她风华正茂,不到二十岁的时候,最喜欢到处偷人宝物。 偷过来看看玩玩,然后玩腻了再给人家放回去。 因为害怕暴露,所以她每次盯上什么目標,就换一张脸潜入人家家中,伺机而偷。 她曾听说神风阁的秘籍藏书量极为可观,而且门派內锦绣富贵,金银遍地。 而她的目標是神风阁最机密的轻功秘籍。 要是她学会了轻功,那她铁定能成江湖第一神偷啊。 传言说轻功秘籍一直被倪天机贴身藏著,外人极难取得。 秋锦玉贴上了假脸,化名“阿秋”,潜入神风阁。 她扮作倪天机的侍女,削尖了脑袋要往倪天机身边贴著。 有一回半夜偷偷摸摸地进倪天机的房间,正好撞上一批刺客来刺杀倪天机,秋锦玉误打误撞地救了倪天机。 倪天机当时中毒又受伤,白衣染血,如玉的面庞淡若月光——二十年前,倪天机是江湖少有的美男子。 可秋锦玉年轻时是个不被美色迷惑的人,满心都是成为江湖第一神偷的壮志。 她主动上前帮倪天机包扎,想看看贴身秘籍藏哪了。 有洁癖且不喜人近身的倪天机满脸涨红地挣扎,却因为身体无力而难以动弹: “放肆!没有本阁主的命令你不许……唔……” 秋锦玉直接趁势点了他哑穴,装模作样道: “阁主消停会儿,別闹性子,我这帮你检查伤口呢。” 结果把人家倪阁主雪白光滑的身子几乎摸了个遍,摸得人家仰起修长的脖子,闭眼咬著嘴唇喘息。 秋锦玉却什么也没找到。 她失落地给把包扎的布条打了个死结,留下目光幽怨的倪天机,然后自己打著哈欠回去倒头大睡了。 事后秋锦玉回想起来,估计自己那晚把人得罪狠了。 因为自那以后,倪天机就天天把她叫过去做这做那的。 洗澡更衣什么的不要別人,就使唤她;居然还要她下厨给他煲汤做菜。 他口味又挑剔得很,一个江湖阁主比民间富贵公子过得还金贵。 秋锦玉的厨艺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 倪天机使唤她的次数太多了,她就故意和他作对。 他要吃鲍参翅肚山珍海味,她偏偏就做炸猪皮、卤下水给他吃。 倪天机每每看著那些菜就表情复杂,可是每次都吃下去了。 后来倪天机大概是良心发现意识到他使唤得过分了,主动送了秋锦玉很多金玉宝物。 秋锦玉累的时候,他还把自己喜欢的白玉床让给她休息,自己坐在榻上等著。 但秋锦玉只想要轻功秘籍,颇为不屑道: “哎,阁主,我要的不是这些。” “咳咳咳……”倪天机听了就一直不自然咳嗽,咳得脖子和眼角都红了。 然后他带著眼角的薄红跟她说: “阿秋,我知道你要什么,你要的……我会给你。” 第85章 偷心之意 秋锦玉直嘆那个时候自己年轻太蠢,还真的有点相信了,等著倪天机拿出轻功秘籍来。 过了几日,玉女派的掌门来拜访,和倪天机相谈甚欢。 玉女派掌门走后不久,神风阁上下就开始到处掛红绸子。 秋锦玉作为倪天机的贴身侍女,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在厨房的时候才听到人家说倪阁主要成亲了。 秋锦玉当场就不爽了。 倪天机说什么会给她秘籍,转头就忘了,还忙著要和人成亲。 於是秋锦玉在菜里加了三包巴豆粉,然后去藏经阁偷了十本八本她也不知道是啥的秘籍宝典,连夜逃跑。 逃到一半,倪天机竟然怒髮衝冠地追了来,两人一番交手,秋锦玉的假脸被撕下。 倪天机手上拈著张假脸皮,满脸错愕地看著螓首蛾眉的秋锦玉。 秋锦玉用偷出来的秘籍砸他: “倪天机,你这个大骗子!” 秋锦玉转身就跑,几个闪身消失在夜色里。 倪天机没有追上来,因为吃了太多了巴豆粉,激烈的肠胃蠕动导致没法正確运功…… 后来秋锦玉又在江湖上飘荡了一段时间。 那段时日,江湖上人人皆知一个大消息: 神风阁重金悬赏抓神偷秋锦玉。哪怕只要见到她,將她的踪跡报给神风阁,都能得到百两黄金。 自此以后,秋锦玉就没在江湖上以真面目示过人。 那段日子,她其实过得也不好,一度去了人烟稀少的西北,九死一生,在那里碰巧结识了顺风耳秦简。 直到后来上了黑匪山,日子才安顿下来一些。 等她再次听到关於神风阁的消息时,听说阁主换了新人,前阁主倪天机游歷江湖去了。 眨眼数年,时过境迁。 秋锦玉都已经安心在岭南山村做厨娘了,居然还能在这犄角旮达的地方遇到当初的冤家。 她虽然不是七十多,也已经四十多了啊。 一把年纪的人,他跑来说什么“偷心”,羞不羞人吶! 尷尬之际,打斗声响起。梅鏢和长剑在空中相击,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死老头!你再这样我可真不客气了!” 秦老头和紫玄长老两个人从村头追到村尾,又从村尾追到村头。 紫玄长老:“你才死老头!” 两人打著打著,打到了白洵的小院屋顶上,打碎了好几块瓦片。 “都住手!” 伍瑛娘及时出现,大喝一声。 她身形利落地挑著一桿红缨长枪,在空中一个迴旋刺,分开了纠缠的那个老头。 紫玄长老及时收剑向后飞起,惊诧道: “伍家七绝枪?!你是……” 伍瑛娘持枪而立,长枪往地上一戳,震得人脚下发麻。 她声声鏗鏘:“晚辈伍瑛娘失礼了。多年不见,紫玄长老別来无恙。” 紫玄长老长长的白眉挑起,想起多年前伍家枪法的传人曾带著有一个小姑娘借宿紫霄宫: “伍仁炳是你何人?” “是晚辈师父。” 紫玄长老大笑:“小女娃娃,如今长这么大了,当年见你的时候你还和你身边那个小女娃一样高。” 苏知知抬头看著威风的娘亲,想像著娘亲和自己一样高是什么样。 秦老头刺了紫玄长老一句:“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都年纪一把了,多少年过去,你还以为自己多年轻呢?” 紫玄长老作势又要打,被伍瑛娘的长枪及时拦住。 “各位听在下一言。”郝仁缓缓从人群中走出。 他一副儒雅文人的气质与场面真是格格不入,但是所有村民见他来,都安静了。 这搞得新来的江湖人也下意识安静下来,不知来人是何方神圣。 “在下郝仁,是良民村的村长。各位来到良民村的缘由在下已经听说了,如今在大家面前两条路: 一、离开良民村,继续闯荡江湖;二、留在村中暂避风头,但需要出力干活。 各位今晚可以好好想,明早告诉在下答覆。” 郝仁说到后一句话音忽沉: “但有一点,来了我们黑匪山,便要守我们黑匪山的规矩,不得肆意出手打斗,夜间更不得扰村民安寧。” 郝仁说完,身后一眾村民扔了手里的瓜子,挺直身板拿出气势,个个眼神都在说: 敢不听我们村长话,大不了斗个鱼死网破。 来到此处的江湖人士本就大多筋疲力尽,像紫玄长老和倪天机这样闹腾的是少数,多数人还是想好好休息,吃口热饭睡上安稳觉。 郝仁让白洵带著大家去歇下。 因秋收完后,村里的仓库全都满了,无法容纳外人休息,於是白洵就先带著大家走到学堂: “学堂里面能睡,外边也能睡,还有旁边的树上都能睡。我们村正式村民才有屋子,你们在这找块地先凑合一下吧。” 大家在山林里飘了这么久,风餐露宿,这会儿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多数人直接在学堂里找块位置睡了。 白无铅和白月抱著二师兄的大腿,跟白洵去住他院子里的小屋了。 紫玄长老则赖上了秦老头。 秦老头:“我就一间屋子,住不下你这尊大佛。” 紫玄长老:“那你可以打地铺。” 秦老头:“滚。” 紫玄长老抱剑追上去…… 秋奶奶瞪了倪天机一眼,从他手里抢回麵皮,啪地重新贴回自己脸上。 又变回了满脸皱纹的秋奶奶。 倪天机却跟块狗皮膏药一样,秋奶奶走到哪跟到哪。 秋奶奶走回小院冷漠地要把院子门关上。 倪天机按著门,有点委屈道: “阿秋,你別这么对我,我当年可是白玉床象牙枕都给你睡的。” 秋奶奶抿唇,回屋子里拿出一床被子往倪天机身上扔: “你睡院子,要是冷死了,我可不管你。” 倪天机唇边泄出一丝笑意,抱著被子去关院门。 他正要关门,一低头看见门口两个小豆丁。 苏知知抬头:“伯伯,秋奶奶把心还给你了么?” 薛澈像个一板一眼的老古董:“孤男寡女不宜共处一室,阁下夜宿此处会给秋奶奶造成不便。” 倪天机看出来两个孩子和秋锦玉关係好,失笑道: “她能不能把心还我,此事不在她,而在我。” “至於共处一室,我宿在院子里,她在屋內,並未共宿一间。” 苏知知好奇问:“秋奶奶怎么偷你的心啊?趁你受伤的时候偷的么?” 薛澈假装不想听,但是耳尖都动了一下。 倪天机把被子铺在屋檐下: “是啊,趁我受伤的时候偷的。我那时年轻富贵,她乔装打扮接近我,在刺客来的时候捨身救我,为我疗伤包扎,还贪图我的……咳……容貌。 她给我做菜、为我守夜、陪著我做了很多事。我想和她成亲的时候瞒著她,要给她惊喜;没想到她误会我要娶別人,从我身边跑了。” 薛澈面色古怪:“要和人成亲,但不告诉对方?” 正常人大概都想不到。 苏知知:“然后呢?” “然后我就找了她很久很久。” 倪天机说著这些往事,也不知道是说给两个孩子听,还是说给隔著一道门的秋锦玉听。 他和其他流落到此处的江湖人士有点不一样。 別人是別无选择逃来。 而他是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秋锦玉在岭南一处小屋內炸猪皮。梦醒后,他主动来此处,路上恰好遇到其他人。 他本来不抱很大希望,权当游歷,却没料到真的找到了。 苏知知:“那伯伯你现在还年轻富贵么?” 倪天机:…… 苏知知:“你要是不如当年的话,秋奶奶会喜欢你什么呢? 倪天机:…… 苏知知:“你也要给秋奶奶疗伤包扎么?你要为她做菜、为她守夜、陪她做很多事情么?” 扑哧—— 站在门后听著的秋锦玉忍不住笑了。 倪天机道:“那自然是要的,只要她给我机会。” 伍瑛娘过来了,招呼两个孩子回去休息: “知知、阿澈,该回家了,山长今日不是还给你们额外布置功课了么?” 苏知知和薛澈各自回去写功课了。 苏知知洗漱完,拖拖拉拉地来写《薛澈生辰记》,咬著笔桿回想今日的见闻。 而同一时间,薛澈已经写完了功课,在手札上记: 【昭庆七年九月二十,吾知“偷心”之意。 偷心者,乃救人於危难,为其烹食,夜不能寐,以守其旁。 另,今日生辰得一画,吾甚喜。】 第86章 天象 长安城。 秋菊开后百杀。 袁迟带著精兵凯旋时,皇城內开遍了金紫色的菊。 黔中道之乱已经平定,袁迟和手下的將士看著都没什么士气,看见长安城时感到的那点喜悦仅仅是因为得以回家。 可想到“回家”一词,又不禁想到黔中那些流民將何以为家。 皇上慕容宇倒是很高兴,赏赐了袁迟和將士们,口口声声夸讚: “朕得尔等精兵良將,大瑜天下何愁不安?” 慕容宇这么一高兴,就想起来袁迟的堂妹前年进宫做了才人。 袁才人相貌清秀,但是在后宫一群如似玉的女子中就显得不够出彩,也得不到皇上的垂青。 慕容宇想起来后便召了袁才人侍寢,一连宠幸了她好几日。 袁才人升了位份,被越级封为婕妤,瞬时成了后宫的红人,她住的灵毓宫也热闹起来,不少妃嬪都去她那走动。 相比起来,淑妃的瑶华宫就清冷了一些。 前朝的消息传到后宫很快,不少人都知道淑妃的祖父秦啸前段时日上朝时与皇上意见相左,惹得皇上不悦。 如今秦啸已经辞去兵部尚书之职,在家休养。 瑶华宫內。 淑妃慵懒地坐在榻上,透过窗子赏著院中的菊。 菊如人美。 赏菊的人却嘆了一口气: “唉——” 淑妃有些忧心,眉间鬱结不展。 不过她不是为祖父惹皇上不悦一事而忧心。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祖父能辞官颐养天年,她觉得是件好事。祖父辛苦了一辈子,也该安享晚年,在家含飴弄孙了。 淑妃忧心的是她膝下的二皇子慕容礼。 二皇子慕容礼和三皇子慕容棣今年都是十一岁,再过几个月就十二岁了。 十二岁的年纪本没什么,按照前朝规矩,皇子们十五岁后才出宫开府。 但偏偏他们前头有个十二岁就被赶出宫的大皇子。 既然有大皇子这个先例,皇后岂会让后边的皇子好过?必然会设法將人也赶出宫开府去。 若是皇子自己乖巧懂事也好,但淑妃平心而言,自己生的儿子比大皇子强不到哪去。 淑妃正烦恼著,就见慕容礼进了殿。 慕容礼长得比较像慕容宇,五官俊朗,双目深邃,虽然还未完全长开,但已可从中窥见少年未来的俊逸风姿。 “孩儿来给母妃请安。” 慕容礼走到淑妃面前,行礼才行了一半,就开始打哈欠。 淑妃:“……礼儿,过来。” 慕容礼走上前,惺忪的眼神似乎是刚睡醒。 “礼儿,母妃问你,若是明年你父皇让你出宫开府,你怎么办?” 慕容礼揉揉眼睛,回答得很自然很佛系: “母妃,那孩儿就搬出去住,经常回来看母妃。” 淑妃:“你一个人开府,你不怕么?” 慕容礼:“在宫里和宫外都是一样吃饭睡觉,想母妃了便回来看看,有何可怕?” 淑妃无言反驳。 慕容礼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母妃,孩儿实在睏倦,恕孩儿失礼。” 淑妃一脸无奈, 挥挥手:“去吧。” 慕容礼走出门时,正巧遇上从礼和殿回来的寧安公主。 寧安走上前:“皇兄怎么今日此时才来给母后请安呀?” 慕容礼摸摸妹妹的额头:“我今早睡过了时辰,刚起来。” 寧安:“那皇兄现在要去做什么?可有空陪我玩?” 慕容礼摇头:“我太困了,现在要回去歇下。” 寧安失落地放下手。 淑妃將儿女的对话听入耳中,肺腑之间再次长长地嘆出一口气。 正如大家知道大皇子不学无术,三皇子痴傻懦弱一般,大家也知道,二皇子有嗜睡症。 慕容礼小时候就爱睡觉,那时候淑妃以为儿子是犯懒。 可后来隨著儿子渐渐长大,睡的时辰越来越长,一天竟要睡近八个时辰! 每日只清醒四个时辰,大半时间都在睡。 而且看这趋势,恐怕过两年还得睡得更久。 太医说这是罕见的嗜睡之症,只能尽力调养,顺其自然。 淑妃让太医开过各种提神汤药,甚至狠心让儿子试过头悬樑锥刺股。 然而,当她有一日发现儿子睁著眼睛都能睡著的时候,她终於放弃了。。。 她不指望儿子成才,只是儿子成日这迷迷糊糊的样子,她如何放心让儿子出宫? “娘娘莫急,若到时候真的走到那一步,娘娘多派些心腹人手照应著就好了。” 尤嬤嬤在旁边轻声劝慰。 “要老奴说啊,娘娘和二皇子这也用不著这般头疼,惠婕妤和三皇子那边恐怕才难办呢。” 淑妃想到裴姝母子,的確觉得更难了。 这么一想,连院子里的菊在眼中都失了几分色。 宫中的草盆景都是精贵的东西,不但是进贡的佳品,还要日日有人专心养护。 这样的菊景,在明惠宫是没有的。 明惠宫內的景象看著年年不变,院中永远是一棵乾枯粗壮的老槐树。 被火烧过的偏殿最近倒是重建翻新了,看著和之前也没多大区別。 初九不再是只小猫了 ,长大了许多,比以前也更好动,总喜欢跳到老槐树上去。 是很有精神和脾性的一只猫。 裴姝想把它抱在怀里它都不让。 主殿的里间內,裴姝在看儿子的功课。 冬月在门口警觉地守著。 裴姝的睫羽垂下,压住清冷的眸色: “棣儿,明年若让你出宫开府,你可愿?” 慕容棣放下笔,还未彻底褪去童稚的面庞扬起,分明还只是个孩子。 “母妃,孩儿愿与不愿有何分別?” 裴姝:“你若不愿,自有让你不出宫的法子,重要的是你自己要想清楚。” 慕容棣沉思了一会儿。 刻漏的水一滴一滴砸下,水珠的撞击声,在耳畔无限放大。 半晌,慕容棣看著母妃认真道: “母妃,孩儿想出宫。不但要出宫,还要离开皇城,越远越好。” 远到皇城中人看不见,远到难以及时掌控消息的地方。 裴姝站在儿子身边,手放在儿子肩上,抓得很紧,连衣裳都抓皱了。 他们母子都明白,只有离开,才有机会破局。 母子俩静静听著窗外风过树梢的声音,静默无言。 …… 钦天监。 每到年末是他们忙碌的时候。 因为过年的时候他们都得將一些记录下的吉兆呈上去,然后依次为据,推测大瑜必然昌盛,长治久安。 钦天监的职位比起其他朝堂上勾心斗角的官位,还是很稳定的。 稳定到钦天监的万监正当了十几年都没挪过位置。 七年前福星下界的瑞象就是他观测到的,皇上还因此封四皇子为太子,改年號为昭庆。 那个时候万监正也觉得没什么问题。 福星下界,又正好有皇子出生,天下风调雨顺,这皇子就是福星了。 可最近万监正察觉到异常了。 他看见紫微星的光芒闪烁,忽强忽弱。 长安城所对应的方位仿佛泄了一个口子,气运流散。 气运不断涌向紫薇星不远处一颗光芒很淡的星。 那颗星之前淡到经常观测不到,而如今看著越来越亮。 “不对……不该啊。” 万监正喃喃自语。 福星能聚四海之气运,化凡庸为至奇。 若太子是福星下界,所在之地的气运不可能会流散。 若太子不是福星,且紫薇星日趋暗淡,气运离散…… 万监正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不敢想下去。 他更不敢把这一点记下来。 一个弄不好,他第一个人头落地。 思考再三,万监正终於落笔: 【观天象,吉兆至。民生熙和,安乐无疆。】 第87章 殿下扎马步 仪凤宫。 皇后拿著一卷书坐在榻边。 窗內窗外都没有菊,但殿內有浓郁的果香。 皇后不喜欢香,什么的味道都不喜欢,只喜欢自然的果香。 但想让果香充盈偌大的殿內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仪凤宫主殿內有四个青瓷大缸,里面放满了新鲜成熟的水果。 这些水果从外地数百里加急送至宫中,被精挑细选出那些饱满有香气的送入仪凤宫,放进青瓷大缸內。 这大缸每两天便要清理一次,將里面不再新鲜的水果扔掉,补上更新的。若换得不及时,便会有腐烂的味道。 皇后今天闻著殿內的果香,觉得心旷神怡: “今日这梨果香不错。” 冬嬤嬤给皇后捶腿:“是西域进贡的香梨,闻著香,吃著甜。” 皇后悠然闭眼道:“嗯,让人用这梨子燉几盅甜汤,送给皇上和禛儿,齐儿那也派人走一趟送过去。” 她顿了一下,睁眼又道: “齐儿那边最近如何了?有什么消息?” 冬嬤嬤:“大皇子身体好著,精神气也足,就是以往一般,还有些孩子心性。” 冬嬤嬤说得委婉,但皇后很清楚自己这长子是个什么性子。 “齐儿只要能安生些,莫闹出什么乱子惹皇上大怒就好了。” 儿子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怕再不爭气,做母亲的心里也是疼的。 前年皇上让齐儿出宫去,皇后求情好几次,皇上都没有鬆口。 皇后想到这事,心里就不顺畅。 “二皇子和三皇子马上也满十二了吧。” 冬嬤嬤:“是,等过了年,便十二了。” “既然本宫的齐儿做了这个先例,那后边的皇子也得跟上才行。”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 “嬤嬤,派人去给家中递个口信,就说幼者从长,弟当隨兄,让父亲和长兄提一提此事。” “是,娘娘。”冬嬤嬤领命。 “齐儿是不行了,还好本宫有禛儿。”皇后想到太子,心中升起几许慰藉。 “送几瓶珍珠玉润膏去禛儿那,禛儿近日习武,身上少不得些青肿。” 冬嬤嬤笑:“娘娘莫急,太子殿下习武,哪有人敢伤太子?” 演武场。 一群孩子在秋日煦阳下扎马步。 日头不晒人,风吹在身上也不冷,很適合练武的天气。 可是袁迟面前的几个孩子全都站得摇摇欲坠,气喘吁吁。 皇家弟子除了学习经义外,学武也是必须的,不求练成高手,至少可强健体魄。 太子到了该学武的年龄,皇上最近看袁迟顺眼,就把这个差事交给了袁迟。 让左武卫大將军教一群孩子基本功,真是杀鸡用牛刀,但牛刀还不能抱怨。 “袁將军,我好累,我站不住了。” 慕容铭晃了下身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说话的时候门牙还漏风。 他自从上回磕掉了门牙,好一段时间赖在屋子里不肯出门,天天躺在榻上吃。 太医来看过他的牙: “世子的门牙虽缺损,但好在这两年换牙后便可长出新的。只是,世子若继续日日吃,其他的牙也都要坏了。” 於是贺妍又把慕容铭强行送到宫里来跟著一起学习了。 慕容铭听说要学武了,本来还很兴奋,可是才站一炷香的马步,就嚷嚷著坚持不住了: “扎马步有什么好学的,怎么不教我们剑法枪法?” 袁迟冷著脸压著气:“世子,学武並非易事,首先要將基本功练扎实,之后才能学招式。” 袁迟是上过沙场的人,即使不凶,严肃时身上也带著凌厉之气。 慕容铭只敢挑软柿子捏,见袁迟不好惹的样子,也只能老老实实继续站著。 慕容婉脸色发白,双腿酸软,她体力比孪生哥哥还弱。 慕容铭刚爬起来,慕容婉就坚持不住地往后倒。 再之后,其他人纷纷歪倒,太子慕容禛也坚持不住,被宫人扶著勉强站立。 唯一坚持到最后的居然是寧安公主。 別人都哭丧著脸喊腿酸的时候,寧安公主只是脸有些红,额头出了点汗,除此外並无异常。 袁迟眼中露出几分意外:“寧安公主耐力不错。” 他说完时想起寧安公主是淑妃之女,其实也算半个武將之后,心中又多了几分瞭然。 “袁將军过奖了。” 寧安公主性子直率,炫耀和骄傲的时候从不掩饰。 她嘴里说著“过奖”,可脸上得意的表情分明在说“多夸夸我”。 她在礼和殿学不过別人,在演武场上能出色一把,她自然是很高兴。 慕容禛问:“皇姐平日可曾练过?” 寧安公主含糊道:“算是吧,隨便练过些。” 她从小在母妃身边养著,每次犯错的时候都被母妃罚著扎马步或者绕著院子跑十来圈。 她的体力和耐力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据说母妃是担心她也会像二皇兄那样患上嗜睡症,所以让她从小多动动筋骨。 寧安今天出了风头心情好。 慕容婉和哥哥是最早坚持不住的,面上觉得丟人。 从宫里出来坐著回府的马车时,脸上都没露出过笑。 她一回府,就去找母亲诉苦: “娘亲,婉儿不要学武,好累而且真丟人。” 贺妍听了女儿的话,放下手里的帐本: “今日在宫中发生什么事了?” 跟在后边进来的慕容铭也是一脸抱怨: “今天上习武课,结果袁迟什么也没教,就只会让我们蹲马步,折腾死我了。” 慕容婉难得和哥哥一条战线: “王府有那么多侍卫,我们若是有什么闪失,他们都要拼命护著,我们为什么还要学武?” “若真要学,哥哥是男子,哥哥去学便好,婉儿不想学了。” 贺妍不能说宫里的不是,只强扯出一个笑来: “婉儿和铭儿不必在此事上较真,就当练练身子筋骨便好,若是累就歇息。” 林嬤嬤也在旁边帮腔: “习武粗鄙,女孩子家习武有什么好的?这全长安城的闺秀,也没哪个喊打喊杀的。” 林嬤嬤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和憎恨。 她额头侧边的一道疤痕都隨著扭曲起来。 那道疤痕很长很深,像是多年前被鞭子抽出来的。 抹了多少药膏都祛除不掉,盖了多少粉都压不住。 林嬤嬤偶尔抚上那条疤痕,眼前还会浮起当年那个女子向她挥鞭而来的场景,甚至再感觉到那种皮肉裂开的痛意。 贺妍看了一眼林嬤嬤,眼含几分责备。 她也不喜欢女儿习武,但宫里太子公主都在做的事情,怎能说粗鄙? 林嬤嬤自知失言,訕訕住口。 贺妍摸著女儿的头:“婉儿不习武也无妨,学些琴棋书画的才艺便是。” 慕容婉的情绪平缓了一些,思索片刻: “娘,我想学舞剑。” 第88章 大家一起来习武 黑匪山。 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一大早,晨风里混鸡鸭的叫声,还有村民们扛著木头的脚步声。 现在农閒时,村里就三件大事:制墨、纺织、盖房子。 黑山墨在外地的市场还在不断拓开,订单依旧在上涨,制墨坊每天都忙个不停。 陆春娘带领的纺作坊一天到晚也是嘎吱嘎吱个不停,给山里村民的衣服都做好了,剩下的材料她们纺成布,下个月要卖一批出去试试。 吴富贵听儿子吴展说了良民村有布,火急火燎地第一个来订购了一批,觉得肯定会大卖。 作坊里的村民要是每日劳作必定很累,因此村內提出了轮休制。 作坊里劳作的村民们每三天休一天。干活的时候好好干活,休息的时候安心休息。 而且薛澈生辰那天来的江湖人士,全都决定留下来了, 现在山上人足够多,可以轮流上工。 但人多,就意味著要更多房子,最近除了作坊的村民外,大家每日都在建屋子。 郝仁在山腰和山脚都规划了一片区域建房。 以后黑匪山这一带可能人会越来越多,他们不止考虑到当前的人口,还要预留一些给以后备用。 “各位都知道,我们村进来新增了不少人。” 山头空地上,郝仁站在中间,大声向村民们宣布。 他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还拿著一个类似號角的东西放在嘴边,用来扩大自己的声音。 现在村民多,要是声音小了,在外圈的人都听不清。 “在我们良民村,不管多少人,我们的日子都要越过越好。但如今这个世道,为了过好日子,经营好村子,除了干活识字外,我们还要强身健体,学些防身之道。 我们村新加入的村民都有些武功底子,因此,从今天起,村里会开设习武课,教大家习武。” “习武?”村民们都深吸一口气。 识字都不得了,居然还有习武? 好傢伙,他们这是过上什么世家少爷的日子了? 郝仁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道: “由於要学武的人数眾多,所以我们有十几位武术师父分別带领大家习武。等会儿各位村民根据伙房门口上面贴的分配名单各自去找自己的师父。” “如对分配结果有异议,可以来找我或者白洵商议。” 郝仁说完后,白洵又上来强调了几个习武要注意的安全事项。 村中集议结束后,眾人就按捺不住地往伙房门口涌。 初代从良山匪们比较淡定,他们都会功夫,无需重新学,顶多帮著教 激动涌过去的都是之前行黔中道来的流民,他们一路顛簸,知道若有功夫傍身,以后出门都能添两分底气,也不会轻易被张大壮兄弟那样的人欺侮。 伙房上面的告示纸上写了每队的成员和师父。 眾人没多久就找到了自己的队伍。 当天晚上,村民就开始第一次习武。 大家不需要学得很深,只需要学粗浅基本的入门功法便可。 紫玄长老是被选出的师父之一。 他本来以为村民们会学得很慢,毕竟没有童子功。 村民们若是急著求他教紫霄剑法,他可得好好磨礪这些新弟子。 可事实是大家的基本功学得又快又扎实。 因为每天都干著力气活,身体很有力量;再加上村里伙食好,营养供应足,身板都不弱。 这种情况下,紫玄长老就开始让村民们以树枝为剑,练习一些简单的招式。 可是练了两三天,有个叫魏七的少年一脸尷尬地来找紫玄长老: “紫玄师父,对不住,我退出你这了。练剑不太適合我,我已经跟郝村长和白队长说了,明日就去欧阳师父他们队里学蛤蟆功。” 紫玄长老吹鬍子瞪眼: “蛤蟆功能有我紫霄宫的紫霄剑法好看?小伙子你懂不懂什么叫美啊!” 这么飘飘欲仙的剑法不学,想去隔壁当癩蛤蟆?! 魏七挠挠头,坦诚说:“我是不太懂,但是蛤蟆功看著挺厉害的,也不用拿武器,我觉得很实用。” 欧阳师父往地上一趴,地上的树叶尘土都吹飞了。 练会了这功,以后扫地都省事。 紫玄长老:“……你走吧。” 过了两日,翠婶子又来说: “紫玄师父啊,这树枝叉叉我甩不来,郝村长和白队长已经同意我换到別处去了。等会我就去跟赵师父他们队学缩骨功了哈。” 紫玄长老气得仰倒: “缩骨功有什么好学的?缩成那么小,小气吧啦的。” 翠婶子两手叉腰:“紫玄长老这话说的,武功不分贵贱,人家缩骨功可不小气。” 紫玄长老:“……是老夫失言了。” 又又过了几日。 有两个年纪大的老头来跟紫玄长老说学不下去了。 紫玄长老闭上眼:“说吧,你们是要去学蛤蟆功还是缩骨功?” 两个老头摇头:“我们年纪大了,动作慢,这些功夫都学不来,但是张师父那教的太极拳我们看著挺好。” 紫玄长老再次流失弟子。 他眼睁睁看著別人的弟子越来越多,自己的弟子剩得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些人真是没耐心、没眼光、没审美! 秦老头笑他:“紫老头,你再不拿点真东西出来,你这就一个弟子也不剩了,嘖嘖嘖丟人……” “你闭嘴!”紫玄长老扔了两个树杈直戳秦老头后腚。 秦老头扬手扎了两个梅鏢回敬。 紫玄长老面上很傲气,但是心里真是不舒服。 当他队里剩下的最后一个弟子站在他面前开口想说什么时,紫玄长老先截住了话头: “有事好商量,不要动不动谈放弃。” “为师可教你独门心法,这可是多少外门弟子求都求不来的。实话告诉你,为师早就看出你骨骼精奇,如今破例直接收你为我的关门弟子了!” “你可好好把握机遇,为师收完最后一个弟子就不收了……对了,你叫什么?” “师父,弟子叫薛澈。” 身板站得笔直的薛澈拿著一根树杈。 眼中日升月照,光华流转。 他来到黑匪山快两年了,身体越来越好,虞大夫说他现在也能学武功了。 紫玄长老:“神采秀澈,好名字。你现在还想走吗?” 薛澈:“师父,弟子没想走。” 紫玄长老疑惑:“那你方才找我想说什么?” 薛澈清清嗓子: “弟子曾听闻紫霄剑法之名,乃剑法之尊。若练至穷极,一剑可挡百万师。 弟子想跟师父说,弟子不会走,会跟著师父好好学剑法,望师父多指点。” “好……好……”紫玄长老大为感动,“今日我们就开始学心法!” “弟子不是还要继续学基本功么?” “不耽误,两个一起学!” 第89章 真假秘籍 习武是一件很耗体力的事情。 可是村民们却好像越练越精神,师父们也越教越有劲。 更多的人提出申请想做师父,教授自己的武功绝学。 但也不是每个人的功法都適合教授。 比如,有人想教返老还童功就不行。 因为练这个功要吸生血,这样太不乾净了,而且动物血要是都被吸乾,那以后伙房做毛血旺都没料了。 返老还童功被坚定否决了。 还有狮吼功也被大家否决。 一个人练已经很吵,要是多几个人练,村民们耳朵都要聋了。 村里现在上至七八十的老人家,下至年纪最小的薛澈都在习武。 连村长郝仁都在家里被伍瑛娘监督著扎马步。 苏知知什么武功都想学,体验了一圈之后,发现自己还是最喜欢腰间的鞭子。 可是山上偏偏没有人会使鞭子。 秦老头只会给知知做鞭子,他也不会什么鞭法。 苏知知一直以来都是自己玩鞭子,用鞭子劈石头、打果子、抽坏蛋。 正儿八经的功法她没学过。 “娘,你说我天上的娘以前也用鞭子,她怎么学的呀?”苏知知问伍瑛娘。 现在薛澈可都在练心法了,一不小心,她会被小弟超越的! 伍瑛娘颇为无奈道:“璇儿学鞭子没找过师父,她说她就在路边地摊上买了两本秘籍,自己琢磨招式练的。” 秘籍不能乱练,若是练错了,轻则损伤內力,重则走火入魔。 虽然裴璇功夫底子不错,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伍瑛娘怀疑裴璇买到了假书。 裴璇说她就了十文钱,还买一赠一得了俩! 伍瑛娘都佩服她心大。 苏知知听得却觉得很厉害:“那秘籍在哪里?我想看看我娘留下的。” 苏知知想看生母留下的旧物,伍瑛娘自然不会拒绝。 伍瑛娘去房间里的大箱子底下扒拉出来两本书: “这是你娘生前留下来的。她只练了一本,还有一本当时没机会练。” 苏知知看见两本沾了些灰的书册上分別写著: 《金龙鞭法》、《白蟒鞭法》 伍瑛娘指著册子:“你娘就练了白蟒鞭法,金龙鞭法还没练。” “而且这册子看著就不对劲。这上面都是圈圈条条的画,连个正经字都没有,这能是真的么?” 伍瑛娘企图用逻辑说服女儿。 苏知知好奇又激动地翻开秘籍,见书页上真的一个字都没有,上面的画像一个个小人,又像一条条小蛇。 苏知知更开心了:“就是它了!我就练这个。” 伍瑛娘把秘籍拿回来:“不能乱练。” 苏知知扑到伍瑛娘身上,软磨硬泡地求著。 最后伍瑛娘鬆口:“我们去找倪阁主看看,兴许他识得。神风阁藏书眾多,若他说是假的,就一定是假的。” 伍瑛娘带著苏知知去找倪天机。 倪天机这段时间除了被村里安排乾活出力外,剩余的时间都在秋锦玉的小院子里。 自从上次那一出闹过后,秋锦玉已经有一段日子没贴假面了。 毕竟这张脸已经被大家都看见了,再遮也没意思,回头要再遇上什么事,造一张脸贴著就是了。 反正谁都摸不清她现在的脸到底是真是假。 村民们对她的称呼从秋婶改成了秋姐。 苏知知和薛澈也渐渐改口叫“秋姨姨”。 秋锦玉正在院子里做醃萝卜,把晒得脆脆的萝卜切成小块,拌上料,塞进大罈子里。 倪天机拿著扫把在装模作样地扫地,扫来扫去就只扫了秋锦玉周边一圈的位置。 秋锦玉憋著笑:“要扫你就好好扫,院子都扫乾净。” 倪天机见秋锦玉主动和自己说话,一下有了精神:“这就扫,这就扫。” 倪天机扫到院子门口的时候,伍瑛娘和苏知知刚好走到门口。 伍瑛娘:“倪阁主、秋姐。” “倪伯伯、秋姨姨。” 苏知知一边打招呼,一边跑到秋锦玉身边帮忙装萝卜。 倪天机对伍瑛娘道:“不必客气,在下已经不是神风阁的阁主了。” 伍瑛娘:“如何称呼为好?” 倪天机:“叫秋姐夫便可。” 砰—— 秋锦玉从后边扔了块醃萝卜砸在倪天机后脑勺上。 “再瞎说,今晚院子也没得睡。” 倪天机抓住萝卜:“开个玩笑而已。” “我带知知来是想请倪大哥帮忙看看,这两本鞭法秘籍是真是假?” 伍瑛娘不打算多耽误人家时间,直接拿出两本册子说明了来意。 “知知想照著这上面练功,但是我担心她年纪尚小,若是练了假的……” 倪天机从伍瑛娘手上接过两本秘籍,隨手翻了几页后,脸色有些变化。 神风阁的藏经阁內藏书眾多,他自然不可能会记得每一本的具体內容。 但是在藏经阁內每本书册的倒数第三页左下角都会印一个很小的梅章,用以辨明是神风阁的藏书。 梅章图案小且精细,外人不太注意,更难以仿製。 而伍瑛娘拿来的这两本,倒数第三页左下角都有神风阁的梅章。 “这书是真的,”倪天机忽然似笑非笑地扭头看向正在塞醃萝卜的秋锦玉, “阿秋你说是不是?” 苏知知眨巴著大眼睛:“秋姨姨,你也能辨秘籍真假么?” 秋锦玉也茫然:“问我做什么?” 倪天机走过来,將书册封面给秋锦玉看: “你当年气得从藏经阁偷书,有几本砸回给我了,但有两本可是跟著你消失了。” 藏经阁每日有人负责清点,当年就查出丟了《金龙鞭法》和《白蟒鞭法》。 秋锦玉这会有也有点印象了,她当时確实身上还剩两本,被她带走了。 但是她很肯定地摇头,看都不用看就说不是: “唉,不是不是,肯定不是我当时拿走的那两本。” 她把大罈子严严实实地盖好,嘆气道: “我当年不懂事,又在气头上,路过街边的小摊时,隨手把那两本秘籍当假书丟给小贩了。” “后来我后悔了想折返回去找,听说人家十文钱就贱卖出去了。嗐,人海茫茫,找不回来了……” 伍瑛娘瞠目结舌,快步走上前: “秋姐,你卖哪了?你仔细想想你卖哪了?” 老天奶! 居、居然是真的! 第90章 知知初练功 黑匪山的小福星苏知知要正式开始练功了。 她决定先练《金龙鞭法》,因为龙听起来比蛇厉害,所以她要先练这个。 至於练功法之前要先做什么,怎么练,一概不知。 有武功底子的村民们都想帮苏知知,想著他们先学懂秘籍,然后再指导苏知知。 然而当看见那没有文字的页面上爬满了奇奇怪怪的线条时,大家都沉默了。 看不懂,谁都看不懂。 连倪天机也摇头。 薛澈听说了,好奇来瞄一眼秘籍。 他本来觉得最近紫玄长老同时教授的心法和剑法有点难度,但看了苏知知的秘籍之后,顿然意识到自己学的东西原来这么清晰简单。 考虑到苏知知非常积极地要试著练秘籍,大家达成了一个一致决定: “知知可以练,但是练的时候必须要有人看著,以防出现危险。” 於是在每天练功的时候,会有村民轮流陪在苏知知附近。 苏知知不是很理解村民们为什么这么紧张。 苏知知:“明明就很容易看懂啊。” 岭南深秋的阳光温暖,晒得人和书本都是暖暖的。 苏知知把《金龙秘籍》摊开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圆润的小指头在书页上的一行小蝌蚪线条上划过。 看完一行后,她退后两步,平著伸展双手扭动身子。 左三圈,右三圈。 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陪在不远处的秦老头见苏知知可爱的样子,哈哈哈笑: “知知,你这是练什么?” 苏知知一边扭转身子,一边道: “是秘籍上教我这么做的。” 秦老头:“哪写了要扭来扭去的?” 苏知知扭好了身子,指著书上的线条给秦老头看: “这里就画了呀,你看这里画的是往左边扭,这里是往右边扭,这个画的是没拿鞭子,那个画的是拿著鞭子的……” 秦老头听力绝佳,但是眼神不够好,苏知知指著那些小小的线条在他眼里都是爬成一团的虾米。 但是他意识到到一件事,苏知知看秘籍的时候不是像正常人一样竖著看著,她是把书横放著看的。 那些线条横过来后,在她眼里就变成了一系列的动作。 按照苏知知的理解,第一页的动作都是不拿鞭子的,到第三页才出现了拿鞭子的动作。 秦老头从没有见过这样读秘籍的,听著很荒谬,可是被苏知知说得很有条理。 尤其是苏知知做到后边的热身动作时,秦老头发现苏知知做的这些动作都是循序渐进的,逐步拉伸开身体各部位的肌肉筋骨。 等苏知知做到第二页的动作时,忽然开始举著手臂不动了。 秦老头:“怎么了?哪抽筋了?” 苏知知额头汗涔涔的: “这个动作要做好久的。” 秦老头纳闷了:“书上还画了每个动作做多久?” 苏知知:“不是每个动作,但是这个动作旁边画了太阳呀。” 秦老头眯著眼,老费劲地看著书页,终於在其中一行线条旁边看见了几个小圆圈。 小圆圈的位置画得还不一样。 苏知知:“喏,上面画的太阳从早上到中午的,要反覆练这个动作。” 秦老头一拍大腿。 亲娘嘞!他就知道,他们知知是个奇才! 过了几天,村民们大概都明白了苏知知的读法,感慨这秘籍大概只有苏知知能练。 授衣假结束,苏知知和薛澈要去书院上课,两个月后再放假回来过冬。 薛澈从紫玄长老那抄了一份心法,带去书院里每晚背诵一页。 苏知知没带秘籍,但是她把前面几个基础的招式动作记在脑子里,打算每天练习。 练好了前边的招式,过冬回家的时候再练剩下的。 她每天下课吃完饭后,就去书院的后院练功。 顾青柠和苏知知形影不离,除了薛澈外,她第一个知道苏知知在练功。 顾青柠眼中的崇拜如骤然而起的海浪: “知知,你要成为大侠了!” “以后我就是大侠知知的朋友了。” 苏知知试图谦虚一下:“现在还不是大侠呢,我还小,小侠。” 苏知知练武的时候,顾青柠也跟著在旁边踢踢腿,弯弯腰,就当是锻链身体了。 两个孩子在后院练了几天,被无意间路过的刘香香看见。 刘香香见苏知知和顾青柠又跳又扭的,笑得肚子都疼了: “知知、顾青柠,你们在跳大神么?” 顾青柠骄傲道:“我在陪知知练功,知知练成功夫就成大侠了。” 顾青柠说得很夸张,但是刘香香对此深信不疑。 因为她上回去良民村的时候,可是亲眼看见村民擒虎了呢! 有些事情,只要刘香香知道了,那就等於全书院都知道了。 於是次日,苏知知在后院练功的时候,身后站了一群孩子。 “苏知知,我也想跟著你练功行么?” “苏知知收我做弟子吧,这包是我的拜师礼。” “我、我也要做弟子……” 大家爭著要苏知知收自己为徒。 苏知知遗憾地拒绝了: “不行,我自己都还没练成,没办法当你们的师父。” “不过,你们想一起练的话,可以跟著我做动作。” 刘香香和吴展挤到苏知知身后的位置: “我今天就跟著一起练。” 大家都想往前挤,怕看不到苏知知的动作。 苏知知就站在一块顶部平坦的大石头上,带领大家做动作。 顾青柠则帮给大家排队: “你们要站成几排,不能打到旁边的人。嗯……起码要留出两个手臂的距离。” 苏知知也给大家示范:“要伸开双手平举和前伸,保证不碰到旁边的人就行了。” 一群小同窗们按著方法做,哗地一下就散开了。 排得还挺整齐。 苏知知动作做得很熟练,很有节奏。 可是后边跟著的小同窗们刚开始练,动作笨拙,很难跟得上。 苏知知回头看一眼,无奈地开始喊起了口號: “预备——开始——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三二三四……” 这么一喊口號,大家的动作果然齐了很多。 柳山长和邱夫子饭后散步,走到后院来一看,见孩子们都在伸手扭腰踢腿。 得知是苏知知在带大家练功后,柳山长连连頷首: “少年当勤修身,礪体魄。” 他没当成是江湖功法,只觉得这些动作用来给孩子们强身健体正好。 毕竟这动作看著也不难,而且还反覆。 上次在良民村参观之后,他意识到要体魄强健,精神饱满,才能应世事之万变。 柳山长拍板决定:“这个好,明日让书院学子们都来,一起练。” 第91章 迅速壮大 苏知知在书院琢磨练功的时候,黑匪山的一切依旧如火如荼地进展。 纺作坊的效率越来越高了。 第一批布生產完毕,一部分按照订单量交给吴富贵的商队卖去外地,另一部分则在白云县的布料店试水。 眼下正值深秋初冬,潯州的天气正要转凉,是大家需要布料做冬衣的时候。 布一上市,就卖得很火爆。 很多百姓都惊讶,居然也可以纺成布,而且纺得结实又柔软,比麻布柔软舒適太多了。 价格虽然比麻布贵,但是比丝绵可便宜。 人家一打听这布是哪里產的,结果听说是黑山布。 物美价廉的黑山墨已经是读书人中很有口碑的墨锭了,这会儿再出来一个黑山布,大家听著“黑山”二字,莫名地有种信任感。 白云县里的布料店和裁缝店的掌柜们,纷纷跑到黑山食肆去,想订购更多的黑山布。 白云县下边的其他村子见布这么火爆,有的想著要不明年种些? 可又担心不好种,收成不好白费力气,还白白占了地。 而且就算种了,不懂如何將纺成布,也白搭。 就在这些村子犹豫之际,良民村委託宋县令放话: “良民村长期收购,其他村子若种了的,都可以送去良民村或者黑山食肆。来年种的,到时候收成了也可以卖过去。 若是有村子不知道该怎么种的,还可以请良民村的人指点。” 宋县令为官耿直,说的话在百姓心中很有威信力,於是白云县的不少村庄都打算来年春天播种。 吴富贵的商队及时从外地带回一批种子和现成的,又赚了一笔。 郝仁如同之前送黑山墨一般,送了两匹黑山布给宋县令和顾刺史。 顾刺史一听良民村在收购,觉得这是大好事,说不定能把別的县也带动起来。 他之前见到黔中道大乱,流民四散的景象,感慨若要辖地长治久安,就不仅得一个村子富,要大多数人都过上好日子才不会生乱。 顾刺史让人带话去黑山食肆,问良民村除了还考虑收什么,他可以號召全潯州供应原料。 良民村那边很快给了答覆: “除了,还需要桐油和人手。” 顾刺史的影响比宋县令大。 他召来潯州各县的县令,让大家鼓励各村在保障基本產粮的前提下,有余力就去种和桐油,可以让村子增加额外收入,还可以去良民村的作坊短期帮工。 这个消息放出去,全潯州的村子都跃跃欲试。 岭南不富裕,能有多赚钱的机会大家都想试,现在是农閒时期,种不了,但是却可以榨桐油。 有的村子试著將现有的桐油拉去黑匪山卖,没想到卖得了很好的价钱。 別的村子一听,都开始榨桐油了。 甚至潯州以外,横州、宾州的少数百姓听说了,也把桐油和运来白云县卖。 良民村不用自己大量榨桐油,节省出的人力又可以扩大生產。 正好山脚处的新屋建好了一些,制墨的工坊乾脆从山顶迁移到了山脚附近的一块平地,空间大,又方便运输。 纺作坊挪到了另一侧山脚,向西延伸。 两边山脚各连接另一座山,以后若要再延伸扩张也有充足空间。 有些人不会榨桐油,但有干活的力气,便到黑匪山来做短工,挣点工钱过个好年。 他们不用上山进村,只需要在山脚的作坊劳作便可以。 郝仁兑现了之前给新村民的承诺,村里產业做大了,有了更多利润就会发工钱。 无论是村民还是外来做短工的人,一律按天计算工钱,还包每天的伙食住宿。 只不过短工只能临时挤在大通铺,幸福指数没有村民高。 良民村的村民有自己的小屋,还能做三休一,识字学功夫;短工只能做工、吃饭、睡觉、赚钱。 可即使这样,短工们也很高兴了。 因为不用日晒雨淋,不用钱吃住,而且吃的饭食量足,每天都能尝到荤腥,比去县里小铺子做工做学徒好多了。 有人刚开始只是自己一个人来。 没过几天,就赶紧托人捎口信,让家里的妻儿也都来做短工,这好事晚了可就没了。 大多数人都打算做完短工就带著钱回家过年,等明年农閒的时候再来做工。 可也有的人动了长期留下来做工的念头。 不是每个人回家都有良田可种。 有些人本就为生计发愁,若能留下来长期做工,一年下来的收入未必比种田差。 而且这里黑匪山这一带治安好,村民们都很厉害会功夫,山上山下日日有巡逻队,一般的鼠恶之辈根本不敢来闹乱子。 於是,有些外来人口就在山脚附近、山道两侧自己盖房子,想要安顿下来。 郝村长对此表示支持: “虽然不是我们的村民,但是我们乐见长期做工的人在山下附近安顿,若生活上遇到什么难处,我们也可伸手帮一把。” 就这样,一些工人自己在路边盖了简易的小屋子住进去,有的甚至还在屋子门口摆了小摊子卖点杂货。 一直以来荒无人烟的小道,逐渐有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良民村也计划在路两边建屋子。 不过他们不是建村民住的小屋,而是打算建客栈食肆。 郝仁和伍瑛娘夫妻俩商量了一下: “现在黑山墨和黑山布都有了销路,越来越多的外地商人想来进货,也不便让外人都入村,不如在山下建个大点的客栈。” “一来可以供外地商人落脚,二来也可以直接在山脚下谈生意交货,三来客栈的营收也是一笔进帐。” “那就开一家黑山酒楼的分店,正好县里的酒楼生意也不错。” 伍瑛娘在白云县的黑山食肆没有换名字也没有扩店面,而是在更中心的地段又开了一家新的酒楼,叫黑山酒楼。 和黑山墨分品类的道理一样,黑山食肆物美价廉量大,適合寻常人家下馆子;黑山酒楼装修得大气亮堂,適合本地的富庶人家或外来商客气派宴请。 黑山酒楼还提供上等客房,供商旅歇脚。 虽然开了新店,但伍瑛娘现在不用日日亲手下厨了,山上的伙房队可以拨出人手来酒楼,按做工一样算工钱。 至於山上伙房队若是人手不足了,就再选一批人入伙房队,源源不断地培养出后厨人手。 伙房队是理想差事,只要被选上,没人不愿意去。 白云县原本最气派的和旺酒楼风头被黑山酒楼压了下去。 这个冬天,潯州的读书人用著黑山墨。 百姓穿上了黑山布。 村民为黑山墨榨油。 短工在黑山作坊做工。 富人在黑山酒楼把酒言欢。 昭庆七年末,在离京城数千里外的偏僻落后之地,黑山二字越来越响亮。 金银匯成河流,滔滔不绝地流向黑匪山,流向郝仁存钱的洞穴。 原本的洞穴已经满得塞不下了,好在山上洞穴多,又扩了两个巨大的洞穴存金银。 冬夜星月明亮。 山上风大,带著湿气的冬风撩起衣摆和长发。 郝仁、伍瑛娘、白洵、秦老头还有二娘清点好山洞里最后一箱金子,將出入的洞口封上涂毒。 二娘震撼道: “按照这个势头下去,真变成金山银山了,这是能养整个潯州啊。” 郝仁的衣被黑夜揉成一抹苍凉的浅灰,他周身氤氳著一团雾气,目光却锋利似刃。 该设法钱了。 第92章 封王 长安城。 勛贵人家过年过节是最积极的。 第一道冬风从北方咆哮而入时,长安城就开始张灯结彩地准备过年了。 家家户户开始备年货,掛上红灯笼,贴上红窗。 宫里更是早早就开始为过年的各种庆典做准备,务必要万无一失。 有一日雪下得特別大。 就在雪下得尤其大的那日,宫里传出了一道圣旨: 封大皇子慕容齐为楚王,二皇子慕容礼为梁王,三皇子慕容棣为越王。 皇上將三个儿子一次性都封了王,给慕容礼和慕容棣都赐了府邸,工部正在修缮。 等修缮好后,慕容礼和慕容棣就出宫住进府內。 三个皇子接到旨意后,都前往乾阳宫谢恩。 乾阳宫是整座皇城最威严华丽的,殿內玉砖铺地,金龙盘柱,让人一进殿便心生跪拜之意。 金碧辉煌之中,皇上慕容宇一袭五爪金龙袍,眉眼慍怒地坐在龙椅上。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他眼前是三个不成器的儿子。 “儿臣拜谢父皇。”老大慕容齐眼下一片乌青,脸色虚浮带著宿醉之意,一看就知道是荒唐了一夜。 十四岁的少年已然通晓男女之事,听说刚才在来的路上还调戏了几个宫女。 慕容宇看见他就想怒拍桌子,而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慕容齐,你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慕容齐听这句话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熟练地跪下磕头,口中高喊: “父皇,儿臣错了!来年必定改过自新,不负父皇母后期望。” 他年年这么说,至於怎么做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慕容齐嘴里喊著的时候,旁边的老二慕容礼用衣袖掩著口,控制不住地打哈欠,困到快要闭眼了。 慕容宇又拍了一下御案,怒目而视: “成日睏倦,就知道睡,乾阳宫岂是你犯困的地方?” 慕容礼揉著眼角睏倦的泪,然后跪下请罪: “父皇明鑑,儿臣为早起来谢恩,昨夜只睡了六个时辰不到,故而睏倦难忍,望父皇恕罪。” 慕容宇深吸一口气:“六个时辰还嫌少……朕睡三个时辰都比你精神!” 他视线挪到老三慕容棣的时候,见慕容棣已经跪下了,头磕在地上,像只缩头乌龟一般蜷缩著。 慕容宇看这窝囊样就起火: “朕训的是老大和老二,你跪什么!谁让你跪了!” 慕容棣勾头缩肩膀,支支吾吾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回、回父皇,儿儿儿臣实在惶恐……就、就……跪下……” 慕容宇顺手抄起茶盏朝慕容棣砸过去,在慕容棣眼前碎得四分五裂: “给朕抬起头来好好说话!” 慕容宇虽许久不亲近裴姝,但老三到底是自己的孩子,任谁看见自己儿子是个说不全话的孬种都会气得血涌上脑。 慕容棣便抬起头来,眼神畏畏缩缩地看嚮慕容宇。 这么一看,慕容宇只觉得更气了。 这儿子五官清秀俊逸,有几分像裴姝,可是脸上愚笨懦弱的气质完全毁了这张脸。 此子幼时聪慧过人,甚至让他当时都生出一两分防患未然的忌惮,可一场意外后,蠢钝可笑得令人厌弃。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老三都没有让他满意过。 “你们就都是来气朕的!” 慕容宇都怀疑过自家皇子是不是被人偷换过。 杜茹为人处事端庄严谨,其父御史大夫恪守礼法规矩,可偏生了这么个不守规矩荒唐无度的儿子。 秦蓉出身武將之家,性子要强,宫中经她手办的事情都办得周全,可生了个有嗜睡症的老二。 裴姝才貌双全,聪慧柔婉,在人前向来落落大方,生的儿子胆小如鼠,蠢钝如猪。 “父皇恕罪,儿臣无能。”三个儿子齐齐拜下。 慕容宇平日眼中只有太子,若旁人不提,他也想不起这些孩子。 但是御史大夫最近进言,说幼循长例,礼不可违,大皇子既然也已经出宫,那其他皇子也当在同样的年纪出宫开府。 不然的话,会让皇子们揣测圣心,若是將来易引起不必要的爭端,那就得不偿失了。 慕容宇觉得后面那句话倒是有点道理,太子已立,別的儿子早点放出宫去,別养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而且老二和老三都不得他喜欢,送出宫去也没什么捨不得的。 不过既然几位皇子都出了宫,乾脆把封地也按例给了,反正只是做食邑,也不指望他们治理。 除了极个別想要亲自去封地的,本朝亲王可居京城遥领封地。 “你们都回去吧。” 慕容宇拂手,不想再看这三个儿子。 三个皇子也没有要多留的意思。 慕容齐出了殿就往宫外走,赶著要去和狐朋狗友们听戏,半点没想著要去仪凤宫见皇后。 慕容礼打著哈欠,脚步匆匆地要回去补觉,根本睡不够。反正府邸修好了,他搬出去就是,別的都不用他操心。 封不封王都不影响他睡觉。 慕容棣也缩著身子,回到了寂寥的明惠宫。 他平日的表情看著都很麻木呆滯,而今天带上了一丝藏不住的沉鬱。 他知道自己终將会离开宫中,而且只有离开,才有机会挣脱这种处处受制於人的生活。 可是真的要离开时,他还是会捨不得母妃。 慕容棣耷拉著眉眼回到明惠宫,走到裴姝面前: “母妃,孩儿捨不得母妃。” 裴姝坐在窗边,画著一只跃上墙头的初九。 她放下画笔,纤细的手指抚上儿子的眉眼: “棣儿,母妃也捨不得你,但你必须走。你走了,我们母子俩才能放手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慕容棣眼圈有一点红,他下个月才满十二岁,其实也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可半大的孩子,已经知道,宫里是个离死亡很近的地方。 纸包不住火,装得再好,也许哪一日就会露出破绽被发现。 慕容棣吸吸鼻子,抬起一双和舅舅裴凌云很像的眼睛: “母妃,他封我做越王,封地在岭南,我若想去岭南,他会怀疑么?” 裴姝摸摸儿子的头: “你若说要去岭南,他必定会怀疑。但他主动派你去,便不会怀疑你。” 第93章 不想做蠢蛋 仪凤宫。 皇后正有些不悦。 长子慕容齐难得进宫一趟,而且刚封了王,居然都不到自己这里来请安。 真是个混帐儿子。 皇后心情不畅,连闻著殿內的果香都觉得刺鼻。 “把这些果子都换了。” 几个宫女上来將水果换走,儘管她们今早才换过一次。 “想当初本宫对齐儿多上心,可齐儿真是一点不知体会本宫为母的辛苦。” 皇后皱眉想到以前,忽然觉得头又有点疼了。 当初慕容齐还是稚子时,皇后就日日守著他,监督他识字背经文。 若是完不成当日要认完的字,背不下文,便不能睡觉吃饭,母子俩都这么一起熬著。 甚至熬到慕容齐崩溃地呜呜大哭,皇后也在一旁抹泪,但就是不放鬆一点。 谁让他为嫡为长,就不能被別人比下去。 当时三皇子聪慧惊人,出口成章,只学一年便能赶上学了三年的慕容齐。 而二皇子慕容礼虽然嗜睡,但就算睡著学,居然也不比慕容齐差多少。 她若是不押著慕容齐痛下苦功,慕容齐早就被甩到后面了。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她耗尽心力地盯著儿子,除掉儿子身边所有的诱惑和障碍。 慕容齐幼时身边有个同龄的小內侍,有一回慕容齐实在沮丧,便和小內侍去了园里捉蛐蛐。 皇后得知后,气得当场就將那小內侍拖下去杖责。 冬嬤嬤厉声斥责:“大胆奴才,竟敢诱引殿下荒废学业! 小內侍打得满身是血,再没有爬起来,手里攥著的蛐蛐跳出来,被宫人一脚踩死。 慕容齐就在旁边看著被踩扁的蛐蛐,没哭没笑,呆呆得像个木偶人。 在那之后,慕容齐依旧在皇后的监督下日日苦读,依旧学得很慢。 后来慕容礼越来越嗜睡,慕容棣撞坏了脑子,谁也比不上慕容齐了。 皇后原以为苦尽甘来可以鬆一口气,可慕容齐却越来越荒唐。 不管皇后逼著他写功课到多晚,他一定会在第二日將书和功课扔进池中、扔进火盆,然后空著手去见太傅,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完成。 皇后大怒,重罚慕容齐身边的宫女內侍,怒斥他们: “不知规劝皇子,要你们何用?” 慕容齐身边伺候的人不知被换过多少次。 慕容齐十二岁那年,竟然当著太傅的面,將圣人经义一把火烧了。 他讥笑地看著太傅: “圣人懂个屁,他们又没做过皇家子嗣。” 而后大摇大摆地去仪凤宫,將一个宫女强行拉上榻嬉戏。 从御园回来的皇后见到长子压著自己的贴身宫女衣衫不整地调笑,气得浑身发抖,直叫“孽子”。 然后让把满脸泪痕的宫女拖出殿去。 慕容齐不急不缓地下榻,笑嘻嘻地对母后拜了拜: “母后,孩儿知错,日后定会改正。只是—— 可惜了碧昔,她可是母后用得最顺手的梳头婢子,母后可会捨不得?” 皇上得知后怒火衝天,將慕容齐逐出宫开府去了。 慕容齐出宫后,若非年节宫中传召,他从不回宫请安。 皇后也不知自己上辈子遭了什么孽,竟然养出这样的混帐。 冬嬤嬤给皇后揉揉太阳穴两侧: “娘娘的苦心老奴都看在眼里呢,大皇子年纪小,还未成家为人父母。 眼下封了楚王,以后再娶亲成家生了孩子,到时候就懂娘娘的良苦用心。” “楚王长大了便会醒悟,不像梁王,嗜睡之症这辈子未必治得好呢,还有越王,痴傻又不得宠。” 同样是皇子,皇上赐给慕容齐和慕容礼的王府都在靠皇城的中心地段,而慕容棣的王府偏得在城门附近的角落。 冬嬤嬤在皇后耳边悄声说著,皇后皱起的眉头舒展开了许多。 慕容齐和慕容礼得了富庶的封地,可慕容棣得了那么偏远的岭南做封地。 岭南有什么?除了荔枝和黑山墨,穷得只剩虫蚁瘴气了。 谁都看得出来,慕容棣明显就是不得皇上喜欢。 此时,有个小宫女神色匆匆地进来: “皇后娘娘,灵毓宫那边来消息了。” 皇后闭著眼:“嗯,说。” 小宫女压低了声音:“袁婕妤那边似是有孕了,瞒著没说。” 冬嬤嬤的双手顿了一下。 皇后猝然睁开眼,额头两侧突突地跳动。 她起身时,腰间的平安符落在了榻上。 平安符里滚出一个圆圆白白的珠子,在阳光下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 —— 下过雪之后是最冷的,比下雪的时候还冷。 可就在这么冷的天气,袁迟居然还带著一群小殿下们在室外习武。 寧安喜欢习武课,可是今天连她都捧著鎏金暖手炉不肯放。 长安冬风厉如刀,太子慕容禛的脸都被割红了。 慕容禛:“袁將军,今日这么冷为何还要我们练武?” 袁迟看著眼前一群披著锦缎披风的小贵人们,分明穿得严实暖和: “太子殿下,练武就没有不吃苦的。各位殿下身穿丝绵肩披貂裘,在长安尚觉得冷,可西北更冷,將士们也没有如此厚实的衣裳,还是要日日操练,隨时准备廝杀。” 慕容铭撇嘴:“我们用不著去西北廝杀,那不就不用练了。” 袁迟:“世子,微臣想说的是,今日练功並不苦。” 慕容铭说什么都不肯练,慕容婉这两天则告假在家,根本就没来宫中。 太子慕容禛今日也不肯练,每日要做功课已经很累了,再加上习武,他有些吃不消。 寧安想了想,咬咬牙,还是把手中的暖炉给了身后的侍女: “袁將军,我跟你练。” 於是其他人都回了礼和殿,只有寧安和袁迟在一片白茫茫的雪中练武。 寧安是学得最快的,平时袁迟还得照顾到其他人的进度,但今日只需要教寧安一个人。 “公主今日可以试著拿兵器了。” “真的?今天可以了?” 寧安热身过后,出了些汗,身上的披风都脱下来给了侍女。 听说自己今日能拿兵器,更是高兴得满脸发热。 之前他们好几次问袁迟什么时候能拿兵器练,袁迟都说他们基本功还不扎实。 寧安回去告诉母妃,母妃说袁將军没错,练武要先打好基础。 寧安以为要这样练好几个月,她才能碰兵器呢。 “公主可从这些兵器中挑选自己喜欢的。” 袁迟带著寧安走到兵器架前,指著兵器架上的刀、枪、剑、锤…… 兵器很多,而且居然比正常的兵器都小一號,是为年纪小的孩子们专门定製的。 寧安也不知道自己练什么好,於是问袁迟: “袁將军最擅长练什么?” 袁迟:“臣常使枪。” 寧安就去拿枪:“那我就跟你学练枪。” 袁迟没有立刻答应,只再三同寧安確认: “公主可选定了?练武是件苦差事,练枪法更苦。” 寧安温热的手抓住冰凉的枪桿,冰得她差点鬆手。 但她没有鬆开。 “袁將军,你弯腰附耳来一下。”寧安神神秘秘地,要和袁迟说悄悄话。 袁迟彆扭地弯下腰:“公主请说。” 寧安让身后的宫女內侍都退开一些,然后才说: “袁將军,我告诉你个秘密,我其实念书的时候一点都不聪明,像个蠢蛋。我觉得练武再苦也比读书好。” “我要像你这样做武场上的聪明人,不要做书案前的蠢蛋。” 袁迟听得公主如此坦荡的童言稚语,一点没觉得想笑。 他很能理解这一点,因为他多年前就是这样。 念书的时候是个蠢蛋,后来从军打了两场胜仗,才被人捧著说有將才。 但即使被夸作將才,他也没改掉说话不好听的毛病。 袁迟摇头,遗憾地告诉寧安: “臣上了战场,打了胜仗才被称聪明。公主不能上战场,所以不能像臣这样。” 第94章 黔中求布 寧安听了不生气,反而笑: “那是因为你不是公主啊,我练好了枪法,父皇就会夸我聪明,那天下都会说我聪明。” 不过事实证明,武场上的聪明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寧安怀著火一样的热情,拿著长枪在雪地里跌跌撞撞,摔了好几个跟头,手掌心都快蹭破皮了。 她头髮被雪水和汗水打湿,衣衫沾了好几块暗色的印记,狼狈得像是从雪里被捞出来一样。 她就这么狼狈地回了瑶华宫,一进殿就叫唤: “母妃,我可今日可累坏了……” 她转个弯,语调忽然惊喜地扬起: “父皇!” 殿內,慕容宇和淑妃正坐在桌边,等会要一起用膳。 慕容宇见寧安这副模样便问: “寧安今日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身边宫人怎么伺候的?” 寧安欢喜地快步走到父皇面前行礼: “父皇,儿臣今日在武场同袁將军学枪法呢,弄得身上有些脏了。” 慕容宇见寧安眉眼笑开的模样很喜人: “那寧安学得如何?” 寧安面不改色地撒谎:“儿臣学得很好,突飞猛进!” 慕容宇大笑:“不愧是朕的女儿。” 淑妃拿帕子抹了一下女儿的额头: “快去沐浴换衣裳,这湿透的衣裳还穿著,等会就著凉了!” 寧安回自己殿內去沐浴了,走时还回头特意问: “父皇什么时候走?儿臣换好衣服时,父皇还在瑶华宫么?” 慕容宇:“你快些换衣裳来用膳,朕今晚和你们母女一同用膳。” “是,父皇!”寧安缓步走到殿门口。 在跨出门槛的那一瞬间,小小的身影几乎是冲了出去。 寧安觉得今天实在是个大好日子。 学了枪法,还见到父皇,父皇可是好一段时日没来瑶华宫了。 寧安是宫中的第一位公主。 在寧安出生之前,宫中只有大皇子、二皇子和三皇子。 慕容宇当时对第一个女儿的关注较多。 可后来宫中不断有新人进入,也有其他的公主陆续出生,慕容宇对寧安的关注便少了一些。 但寧安却一直很渴望父皇的关注,她想做父皇最喜欢的女儿,就像太子是父皇最喜欢的儿子一样。 淑妃看著女儿欢脱离开的身影,心中划过一抹酸涩。 寧安对父爱如此渴求,可生在皇家,渴求真情多半会以失望告终。 “蓉儿,怎么?还在气朕这段时日没来看你?”慕容宇撩开淑妃鬢角的髮丝。 淑妃回神,做出含羞状,嗔了慕容宇一眼: “皇上,臣妾不敢。臣妾知皇上为国事殫精竭虑,怎会闹性子?臣妾只是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在前朝为皇上分忧。” 慕容宇听得心里舒坦: “蓉儿若是男子,那朕后宫岂不是少了一位佳人?再说,你还有个好兄长在前朝替朕分忧。” 淑妃:“臣妾的哥哥?” 淑妃祖父官至兵部尚书,父亲无大才,只做了个七品小官。淑妃的兄长秦源有几分才干,如今在兵部库部司任郎中,从五品的官职。 淑妃不能直接问前朝之事,只绕著弯道: “臣妾的哥哥可没什么大才,全靠皇上提携。” 慕容宇不置可否,回忆了今日朝堂之事。 今早朝上议事算不得顺利。 黔中道的官员递了摺子来长安,说黔中道今年秋冬格外冷,春夏之际又因为暴动而错过播种生產,现在黔中道许多百姓还是吃不饱饭,穿不上衣。 照这样下去,恐怕会恶性循环,再生动乱。 求朝廷发放賑灾粮食和布料去黔中道,助百姓过冬。 慕容宇在上朝时提及此事。 户部尚书付迁站出来说: “皇上,黔中道的粮食可以从附近的山南道、江南道和岭南道调配,但至於布料——恐怕一时筹集不了那么多。” 慕容宇不悦: “区区一些布料都筹集不出来?” “今年冬日寒冷,市面上麻葛布料已经是供不应求。” “黔中道暴乱后,重建各州各县已经拨了不少款项,眼下还有梁王和越王的府邸在修缮,江南那边的行宫还未建造完,还有京郊的温汤……” 付迁说了一堆,大概意思就是没钱料少,別的地方用钱还多。 慕容宇:“国库存的布料?” 付迁:“皇上,国库存的布料大多是丝绵,不是供给百姓的。” 一群大臣就有议论开了。 有人说要么让京城的人捐些旧衣裳过去,黔中道人少,京城一人捐一件就差不多了。 有人不赞同:“长安城只有富庶人家能捐点旧衣,很多穷困百姓自己都不够穿,怎么捐?” 还有人居然提议不用布料,让那些百姓自己打猎穿兽皮,反正他们祖上都是蛮夷。 有个出身黔中道的官员忍不住道:“谁能大冬天光著身子去打猎?毛皮是那么好猎的么?” 没人提送丝绵布料去应急,丝绵布匹是供应给皇室、官僚、勛贵等人的,是供给他们自己用的东西。 他们自己要穿新衣,妻儿父母要穿新衣,还有成群的姬妾和家奴要穿衣。 那是他们才能享有的东西,不是蛮夷刁民能够拥有的。 秦源就是这个时候走出来的。 他的官职不高,话少,上朝的位置也靠后,多数时候只是陪衬。 但他今天在朝堂上发言时声音洪亮: “启稟皇上,微臣以为不如从岭南运和布去黔中。微臣的远亲近日从南方来长安,带了一匹制的布料来,御寒效果不比丝绵差。” 在场眾人包括慕容宇在內都知道布和。 这东西早就有人进贡上来过,不过勛贵们看不上,觉得不如丝绵。 而且种的区域也不多,有些人只种来观赏。 工部侍郎说:“会纺的人少,临时找人纺,哪里做得过来?” 秦源不跟人吵,只看著慕容宇: “皇上,微臣所说的布是从岭南销来的黑山布。据说岭南那边已经能大量產布,且岭南紧邻黔中,运输方便。” 慕容宇:“黑山布?” 大家都知道了黑山墨,但確实还不知道黑山布,家中有穿不完的綾罗绸缎,怎会去看市井人家用的东西? 而且有些文臣说乡野山民果然肚子里没墨水,取名字没诗意,就知道叫“黑山”,真土。 少府监的染织署令走出来:“启稟皇上,微臣赞同秦郎中所言。虽然种植地区不多,但岭南、闽中地区皆有种植,若將这些用上,足以供应今年冬日布。” 这回倒是没人站出来反驳了,这个好像听著没问题。 慕容宇也觉得此计可行,於是將此事交由户部和少府监共同处理,让京中勛贵能捐旧衣的捐旧衣,同时让岭南那边送黑山布去黔中。 慕容宇这会儿在瑶华宫没细说,只说秦源出了好主意,提到了岭南產的黑山布。 淑妃笑盈盈地接话:“皇上鸿运齐天,连岭南那样的地方,都能產出这些好物。” 慕容宇就喜欢看淑妃这爱笑的模样,笑起来时,满心满眼都是他。 把他当做一个至高无上完美无缺的男人来仰慕。 他极其受用。 一道道御膳传入瑶华宫。 人参雕,鱼翅熬羹,端上来的时候都还冒著热气。 淑妃体贴地夹了块剃了刺的鱼肉放入慕容宇碗中,又给他斟了酒: “岭南得了福运庇佑,又產墨又產布的,可惜岭南偏远,百姓不能得见天顏。” 第95章 接了个大单子 慕容宇:“岭南今年是治理得不错,朕当派人去嘉奖一番。” “皇上近日不是封了三皇子做越王么?越王去巡视封地,不就能——” 淑妃没说完,忽然捂住嘴,匆匆起身跪下, “皇上,臣妾失言,不当言及政事差遣。” 慕容宇看淑妃这一惊一乍的样子,失笑道: “蓉儿入宫这么多年,性子还是没变。起来吧,就当是说家事,不是政事。” 淑妃起身:“多谢皇上。” 慕容宇睨著她:“你为何提起老三?可还记著那点醋劲呢?” 慕容宇记得淑妃刚进宫时和裴姝不合。 裴姝温婉大方,秦蓉娇蛮可爱,两人曾为了自己爭风吃醋,使些无关紧要的小心思。 慕容宇看著还觉得有趣。 淑妃委屈叫冤:“皇上怎么能这么想臣妾?臣妾是一心为皇上分忧。臣妾愚昧,不懂那些玩玩偷偷,出了餿主意,皇上莫忘心里去。” 换好衣裳的寧安来了:“父皇、母妃,儿臣来了。” 慕容宇招女儿来用膳。 几人一同用膳,接下来没再提岭南之事。 可慕容宇心里却开始想派去岭南的人选,去岭南的確不是什么好差事,慕容棣倒真是一个合適的人选。 …… 世间大概快乐的日子都会过得很快。 薛澈和苏知知不论在村里还是书院都过得开心,於是日子就像书页一般被风哗啦啦地吹走。 十二月,书院放假的时候,全书院上下都学会了苏知知教的练功热身动作。 冬天练一遍,身上都暖得发热,一天不练,浑身难受! 连薛澈都被迫学会了。 孔武赶著一匹马车到书院门口,见到苏知知 和薛澈一出门,就几步上前把两人抱起来。 “啊、啊啊。”孔武高兴得就像家里大哥哥来接放假的弟弟妹妹。 薛澈和苏知知被孔武抱著飞起来,咯咯咯地笑: “放假啦……哈哈哈……放假啦!” 薛澈记得他们之前都坐牛车和驴车,这次居然换了马车。 薛澈:“孔武哥,村里什么时候买了马?” 他越来越了解民间物价了,千金宝马在京城很常见,但对外地的寻常人家来说,是非常奢侈的东西。 苏知知踮脚拉著马鞍,兴奋地想爬上去试试。 她年纪小,但是体验过的坐骑倒是不少,骑过牛、骑过马、骑过驴、骑过鹰、骑过鹿、骑过小老虎…… 孔武把苏知知抱起来,放在马鞍上,然后跟薛澈比划:“啊、啊啊、啊。” 薛澈现在也能看懂孔武的一些意思了: “你是说,村里接了一笔大单子,赚很多钱?” 孔武点头。 苏知知和薛澈都好奇地想回去问问。 他们每次回山都会发现村子变了样子。 这次发现山下的小路两边正在建客栈食肆,还有几间小屋,连杂货铺子都有了! 苏知知突然觉得在山下买人的事情指日可待。 而且山下还有好多运货的牛车驴车,上面装了好多麻袋,每一个都鼓鼓胀胀的。 来来回回忙活的村民们跟两个孩子打招呼: “知知和阿澈回来了!” “是不是又长高了点?” “快去伙房喝碗鸡汤。” 苏知知和薛澈回小院放了包裹,在村里绕了一大圈,四处叫“婶婶伯伯爷爷奶奶”,告诉大家自己回来了。 苏知知和薛澈去伙房喝了鸡汤。 “知道你们今日回来,这鸡汤一早就燉著了。”秋锦玉舀了两碗鸡汤出来。 秋锦玉最近没乔装去书院了,毕竟身边粘了倪天机那张狗皮膏药。 但好在明德书院从黑山酒楼雇了个厨子,手艺和秋锦玉一脉相承,做出的吃食让书院上下很满意。 倪天机颇为嫉妒地看著苏知知手里的鸡汤: “阿秋,你把这鸡汤护得紧,一口都不给我喝……” 秋锦玉美目一翻,把一碗汤塞给倪天机: “四十多的人,馋孩子手里一碗汤,你羞不羞!” 倪天机接著秋锦玉递来的汤,一下就笑逐顏开: “我就知道阿秋心疼我。” 他喝完汤,將汤碗放在桌上后,提起地上两捆东西,点一下脚,运著轻功消失了。 倪天机由於轻功了得,来回速度快,於是被安排了山上山下送货送饭的任务。 这一点,比孔武还好用。 一些人做梦都没想到,有一日居然能吃上神风阁阁主给自己送的饭。 薛澈看见伙房外边晒了许多腊肉和香肠,十几根竹竿都掛满了。 “秋姨,今年要做这么多腊肉么?” 薛澈对去年过年时晒腊肉的场景有印象,觉得今年做的量比去年多了好多倍。 “就这还不够呢。”秋锦玉指著翠婶正在剁的野猪肉,“这是第一批,还有第二批。除了腊肉腊肠,还有腊鱼熏鱼酒糟鱼,这忙得都还没弄呢。” 苏知知咕咚咕咚喝尽一碗鸡汤,豪气道: “我!我去抓鱼,抓好多好多鱼。” 秋锦玉笑著拿块乾净的巾子擦了苏知知的嘴角: “是啊,就等著我们的小福星来抓鱼,让鱼自投罗网。” 晚上的时候,苏知知和薛澈从伙房端了饭菜去苏知知家吃。 伍瑛娘和郝仁最近都很忙,忙得白天很难见到人,但是一家人晚上要一起吃饭。 薛澈虽然还住在虞大夫小院里,但是在心里已经自动被划分为苏知知一家。 薛澈擦桌子,苏知知摆碗筷,等他们把晚饭摆好了,郝仁和伍瑛娘刚好回来。 伍瑛娘一进门就单手抱起女儿,在女儿脸蛋上亲了一下: “知知,爹娘很想你,你想不想爹娘?” 苏知知抱著伍瑛娘的脖子,夸张地张开自己的手臂: “我好想好想爹娘,有这么这么想。” 接著她扭头看薛澈:“阿澈也想你们。” 薛澈红脸,清亮的眸子划过一丝不知所措。 伍瑛娘把知知放下,然后把薛澈抱起来:“阿澈沉了一些,看来在书院好好吃饭了。” 薛澈眸子更亮了,故作严肃的表情下是压不住的分享欲: “我每餐都吃完满满一碗。” 语气里小小的骄傲,好像是在说自己考了书院第一一样(虽然他真的是书院第一)。 伍瑛娘认真夸:“阿澈真厉害,吃饭有进步。” 郝仁牵著苏知知上饭桌, 眼中儘是柔和: “书院里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跟爹说说。” 苏知知能说得简直太多了,一件件地给郝仁数。 比如书院的同窗们天天跟她练功热身,邱夫子想练,结果闪了老腰;和元小胖子一屁股把伙房的凳子坐散架了;吴展炫耀外地新买的衣裳,被同窗笑穿著像只彩毛鸡…… 薛澈说得少,但是听到苏知知描述得太离谱夸张时就会出声纠正一下。 苏知知说完后,问郝仁: “爹,我们看到新买的马了,孔武说我们村接了好大的单子。有多大啊?” 郝仁没瞒女儿:“朝廷出钱,让我们做布料送去黔中道。” “黔中道,不就是之前暴动的地方么?” 郝仁頷首:“是,回到黔中道的百姓过得不容易,过冬的布料不够。” 这个消息是一个月前传来的。 顾刺史火急火燎地上山,说收到了朝廷加急送来的公文,年前產出的所有布料都要送去黔中道。 价钱是给到位了,但是要得急,黔中道的百姓还等著穿衣呢。 为大量供应,黑匪山又招了不少短工扩大布生產。 不少村民暂时放弃了做三休一的轮休制,他们很多是黔中来的流民,虽然在这里扎根,但是听到老家的人缺衣少食,还是会想多出一份力。 郝村长没有阻止,会按照他们上工的天数给他们多算工钱。 顾青柠的祖父顾言听说此事,和郝仁商量一下,將轧去除籽步骤给承包过去了。 “所以就像你们那今天看见的,我们村里现在上下都很忙,等忙到过年就可以喘口气了。” 伍瑛娘吃完饭,和郝仁一起收拾碗筷。 收拾完后,夫妇俩还要出门忙。 外面天色都已经黑了,但山顶到山脚,处处房屋內都亮著灯火,大家都没歇著。 薛澈:“那我和知知能帮忙做什么么?” 苏知知:“我和阿澈还不会织布,不过我们可以帮忙送饭。” 伍瑛娘蹲下身来:“你们俩不是答应了要帮伙房抓鱼么?今晚好好睡觉,明天去抓鱼,过年的时候大家就可以吃上熏鱼了。” 苏知知眼中窜出火苗般的斗志,握紧小拳头: “好!” 是时候抓个大的了! 第96章 捡到矿?! 冬日天亮得晚。 苏知知起床的时候,天际的深蓝色还没有消散。 本来放假她都要多睡一会儿的,但是想到昨晚做出抓鱼的承诺,她就斗志昂扬地一刻也不能多等。 郝仁夫妇已经起床出门了,给苏知知留了烧开的温水。 苏知知去伙房的路上绕去饲养区瞄了一眼,惊讶地看到自己之前带回的那只兔子身边围了好多只小兔子。 二十几只兔子蹦蹦跳跳,看得苏知知眼都了。 魏大栓抱著一大堆饲料走过: “知知来看兔子啊。” 苏知知指著那些白团团:“魏爷爷,你抓好多兔子来么?” 魏大栓:“我就抓了一只兔子回来凑个对,哪想到这兔子就一窝接一窝地生了。” 苏知知若有所思,等会她就去和秋姨姨说,年夜饭可以加一道烤兔子了。 魏大栓抱著饲料去餵马。 他虽然年纪大,但红光满面的,身板也直,比刚上山那皮包骷髏的样子好多了。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山上买了几匹马,为了送货和有急事的时候用。 每一匹马都油亮光泽,被照顾得很好。 魏大栓会给马刷毛,把乾草、穀物还有一些野草均匀混好给马吃,还检查马蹄的磨损情况。 苏知知跟过去问:“魏爷爷,你是不是以前经常骑马?你以前当过马夫么? 魏大栓面上的笑容顿了一下,眼中的一抹遗憾转瞬即逝: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年纪大了,记不清了。” 苏知知看著心大,但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问: “可人家不都是年纪大,记以前的事情最清楚么?” 魏大栓:“……知知,你该去伙房吃饭了。” 苏知知想起自己今日的重大任务,於是没再追问,往伙房跑去了。 她在伙房门口刚好碰到薛澈。 “知知,你也好早啊。”薛澈也是精神奕奕。 想到能为村子做事情,他就很激动。 由於村子里现在人手吃紧,今日的抓鱼队只有四名成员: 苏知知、薛澈、孔武、秦老头。 当他们四个人站在溪水边,看著水中大小不一的倒影时,才反应过来之前学堂里也只有他们四个人。 这看起来就像是学堂郊游一样。 岭南气温高,黑匪山后面的溪流从来不结冰。 四个人各有准备。 秦老头拎著捕鱼网,孔武拿著鱼叉,苏知知还是背个大篓子,薛澈拿根鱼竿和一个小篓子。 四个人各自选定地方,就开始捕鱼。 薛澈把鱼线拋进水中,坐等鱼来。 他拋线的时候,明明见水中还没有什么鱼,可是把线拋进水中后,发现一群鱼正从上游哗啦啦地游过来。 薛澈猛然回头看苏知知,这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上次和苏知知夜里抓鱼时,苏知知隨手拿篓子晃几下都能捞到鱼。 按这个涌过来的鱼群量,抓不到才奇怪! 苏知知:“阿澈,你快钓鱼!看我干嘛,我又不是鱼。” 薛澈扭过头看鱼。 他的鱼鉤上掛了饵料,应该能钓到一条大鱼。 可是他眼睁睁见著那些鱼群机智地绕过了他的鱼鉤,往旁边游去。 最后只有一条笨笨的小鱼咬鉤,薛澈赶紧收杆,保住唯一的战果。 绕过薛澈的鱼群下一步经过孔武。 孔武力气大,速度快,拿著鱼叉唰唰就是一顿叉。 但是他就一根鱼叉,在把鱼叉上的几条鱼取下来时,鱼群已经从面前游走了。 苏知知急得叫:“秦爷爷!秦爷爷!” 已经把网布好的秦老头悠然摆手:“知知別急,都进网了。” 一群鱼都涌进渔网中,秦老头收网要提起来,发现沉得提不动。 “啊啊、啊。”还是孔武走过来,发力把整个渔网拎起来。 唰啦—— 清澈的溪水从网中落下,网內满满的都是不断拍打的鱼尾,鱼鳞熠熠生辉。 “一条都没漏哈哈哈……”秦老头满意地点头。 苏知知也正要拍手叫好。 薛澈先一步叫起来:“来了!下一群又来了!” 几人朝著薛澈的方向看去,竟然有更大一群鱼出现,挤挤挨挨地被水衝过来,游弋的鱼尾甚至拍出了水声。 孔武拿起鱼叉赶紧戳了两下,但秦老头的渔网可还没空出来呢。 几人眼见著鱼群就这么顺利快速地游向了最后一道防线——苏知知的大竹篓。 苏知知把竹篓横倒著彻底浸入水中。 下一幕,薛澈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看见那些机智灵活地避开鱼饵,避开鱼叉的鱼群,直愣愣地往苏知知面前的竹篓冲。 一大群鱼挤在竹篓边,爭相把自己的鱼脑袋往竹篓里送。 快要装不下的时候,还等苏知知的小手伸下来推一把,把后边的鱼给挤进去。 孔武扔了鱼叉,又眉开眼笑地帮苏知知提起大篓子。 他手一拎,比刚才的渔网还沉。 提起篓子的一剎那,一条后面来的大鱼没进篓子,悠哉悠哉地往前游走。 苏知知:“好漂亮的鲤鱼!” 薛澈:“好大!” 那真的是一条很大很肥的彩色鲤鱼,阳光入水,照得它全身都灿灿发光。 苏知知拔腿就去追鲤鱼。 薛澈、秦老头还有左手拎网右手提篓子的孔武也在后边追。 岂料他们一追,这鲤鱼游动的速度也加快了。 哼哧哼哧地往前,竟然让苏知知好几次扑个空。 苏知知更是来了劲,穷追不捨。 秦老头倒是想用梅鏢往水里扎一道,可看知知挺喜欢那鱼的,他怕自己一出手就把鱼给扎死了。 结果没想到苏知知自己隨手捡了块石头,往水里一扔,把鲤鱼给砸晕了。 秦老头:…… 晕过去的鲤鱼晃晃悠悠飘到了岸边。 苏知知过去抓鱼,还没碰到呢,就叫: “这条鱼出了好多血,把石头都染红了!” 薛澈方才盯鲤鱼也盯得紧:“没有啊,刚才在水里没出血。” 秦老头走过去,把鱼拎起来检查了一下。 鱼是活的,也没有出血。 苏知知蹲下身子,新奇地发现原来这块石头本身就是红的。 不仅这一块石头。 四人放眼望去,见色泽深暗的河边岩石夹杂著一片片红褐色,如同一道道血脉,在岩石间蜿蜒伸展。 秦老头差点滑了手上的鱼,乾裂的唇瓣翕张: “是矿。” “铁矿。” 第97章 年夜打铁 苏知知四人抓鱼,满载而归。 两个很大的水缸才装下了鱼。 苏知知问伙房还要不要抓鱼,秋锦玉忙说: “先別抓了,伙房队杀都杀不及的,等这一批鱼开始醃製了,再去抓下一批。” 薛澈因为衣服湿了,回自己屋子换了件乾净再出来。 他走回伙房时,看见苏知知趴在水缸边,逗里面的鱼玩。 “知知,秦爷爷他们呢?” 苏知知用手指头戳著缸里的一个个鱼头: “他们和我爹又去后山溪边了。” 薛澈这会儿不像苏知知这么淡定,他心里有一种隱隱的不安和激动。 秦老头说铁矿的时候,声音不大,可是薛澈听见了。 薛澈的记性一直很好。 他记得爹跟他说过铁矿的重要性。 可以冶铁、制农具,还可以造兵器、盔甲。 在大瑜,任何地方发现了铁矿,都要及时报知官府。 可薛澈有种预感,村里不会报知官府。 …… 溪水边。 郝仁、宋鈺、秦老头、孔武还有紫玄长老站在一片红色的岩石上。 这里是已经並不是黑匪山的正后方,是黑匪山的下游,平常根本不会走到这里来,更不会跑来看一块石头。 可他们现在看到了。 苏知知为了追一条漂亮硕大的鲤鱼,追到了一片红褐色的矿脉。 秦老头將此事告诉郝仁后,两人又叫上了宋鈺和紫玄长老。 宋家曾经家大业大,產业中涉及冶铁。 紫玄长老则识得铁矿,因为以前紫霄派在他们门派附近就发现过铁矿。 孔武抡起一柄锤子往地上砸,把红褐色的表层砸得四分五裂,齏粉飞散。 宋鈺和紫玄长老用手抹了一下,凑到鼻尖嗅一嗅,仔细查看,然后得出了一致结论: “是铁矿。” “確实是铁矿。” 宋鈺激动地摩挲著指尖红褐色的粉末,想到铁矿意味著可以赚很多钱。 紫玄长老也激动,因为铁矿可以造很多剑。 秦老头更激动,他最喜欢这这种从地里挖到宝的事情。 孔武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开心,反正就也跟著激动了一下。 郝仁:“此事重大,需从长计议,先不要走漏风声。” 郝仁的声音和面色都很平静。 他遇到什么事情都好像处变不惊,像个来凡间歷劫的仙人一般。 可和煦的日光下,他的眼中其实也蒙上了一层闪烁的光。 他握在背后的手都在颤动。 自从他成为山匪后,脑中涌现过很多大胆的、大逆不道的想法。 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本来只是脑海中异想天开的计划,可是看见铁矿的这一刻,那些想法的轮廓忽然清晰具体起来。 掌握铁矿,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几人回到村子里,面色如常地什么都没说。 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到年前,全山上下依旧为织布大业而忙碌著。 只是有几个原本做铁匠的村民被抽调走,送到溪边去帮村里抓鱼了。 日子一天一天逼近年关。 伙房外边的腊鱼腊肉越晒越多。 最后一批腊货做好的时候,也是作坊將最后一批布送走的时候。 那日是除夕。 潯州的除夕不会下雪,不会阴沉。 那天出了大太阳。 日头又红又圆,比红得流油的咸鸭蛋黄还诱人。 来黑匪山的短工们,每人领了工钱,居然还分得了一条腊肉或腊鱼。 大家满脸喜气地揣著钱,拎著肉,赶著回家好好过年。 这两三个月虽然累,但是值了! 而良民村的村民们则聚在村里一起吃饭,不论老少,每个人都分得了个红包。 大家都说,新年吉乐,来年会更好。 翠婶子穿著柔软的布衣裳,吃了猪肘子,喝了屠苏酒,然后面颊熏红地把红包里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 她比之前又胖了一些,练缩骨功也没让她瘦下一点。 她知道自己是很容易胖的体质,但是以前从来没敢长胖。不仅是因为吃不饱,还怕长胖之后穿衣裳要多费一尺布。 可现在可以肆无忌惮地长胖,就是一种幸福,別人说她胖的时候,她越听越高兴。 若说来年会更好,翠婶子想像不到,比这还好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黑匪山今年的年夜比去年热闹多了,除了爆竹一直噼里啪啦响之外,还有新增打铁的表演。 人多了,会什么的都有,连打铁的都有。 苏知知和薛澈都没见过什么是打铁。 苏知知还以为是把铁打磨成一朵的样子。 薛澈在京城只看过宫里放烟火,一炮千金,昂贵又好看,只不过瞬息即散。 村子外的空地上,临时搭建了打铁的棚。 打铁的师傅赤膊上阵,將棒浸入熔炉中,融化的铁水流入铁棒。 师傅迅速且猛力地击打铁棒,砰地一声! 漫天火树银,金星如雨,绚烂地照亮夜空。 苏知知和薛澈都看呆了。 瞳孔中映的都是一片璀璨夺目的金芒。 冲天的火光里,新村民看得眼睛都红了。 他们差点忘了,原来铁与火可以是这样漂亮喜庆的东西。 无关杀戮和血腥,无关城破与流离。 魏七磕著瓜子笑: “爷爷,真好看吶,还好没死,死了就看不到了。” 魏大栓听著孙子的话,喉间堵了一团雾气,说不出话来。 人群之中,只有一个人扫兴地忿忿摇头: “浪费!真是太浪费铁了!” 空中一次又一次地升起万朵金,而后倏然消散。 最后一次金落下时,姿容胜瑶玉的郝村长走了出来,仿若乘著一片星雨下凡。 “各位村民,最近村里上下都辛苦了。如各位所见,我们村子和作坊都越来越大,再加上人人习武,需要的器具不少。 因此我们村增设打铁作坊,若大家有什么想打造的器具都可以说。” 白洵站在郝仁的左侧,隨时准备著大声重复郝仁的话。 虽然郝仁现在有了个號角一样的东西可以扩音,但是比起他浑厚的嗓门还是差了一点。 秦老头拿著个小本本站在郝仁右侧,耳尖在风中动动,隨时捕捉村民们的意见。 大家听说要打铁作坊,觉得那可就方便了呀。 秋锦玉先道:“给伙房再打两口大锅,再来几把菜刀。” 孔武“啊、啊啊”地挥手,想要一把很大很重的锤子。 村民们一个接一个说: “要新的锄头、镰刀、铁锹、铁鉤……” 苏知知站起来:“铁弹弓!” 薛澈也站起来:“能不能给我造一把剑?” 之前人群中忿忿道“浪费”的那个人拊掌跃起,胸有成竹道: “好!我来给你造!” 第98章 无涯铸剑 大家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出现眾人目光中的那个人身形不高,五短身材,约莫四十的年纪。 可他拊掌的时候,让大家看见他有一双很大且有力的手,和他那短小的身板有些不协调。 郝仁:“这位是?” “在下无涯,平生所学不多,唯擅铸剑。” 无涯说著谦虚的话,但是语气听不出一点谦虚。 尤其是讲到最后半句,恨不得整个山头都听见。 他这话一出,江湖出身的村民们都神色微变。 苏知知拉了一下伍瑛娘的衣袖,小声问: “娘,无涯是谁呀?” 薛澈也投去疑惑的目光。 伍瑛娘神色也有几分古怪:“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铸剑师,但……” 她虽然练的是枪法,但是以前听过无涯的名號。 据说无涯所铸之剑削铁如泥,光泽如镜,都是价值重金的好剑。 但是这个人,他脑子有毛病! 曾有不少人千里迢迢去寻他铸剑,愿以千金相换。 无涯把人家臭骂一顿赶出去,说人家居然用粪土般的金钱玷污他的铸剑情怀?! 后来有人就不带钱去了,说以一颗求剑的真心请无涯铸剑,然后又被无涯赶出去了。 无涯骂人家想空手套白狼,连钱都捨不得出,还好意思让他免费铸剑? 再后来,有人不带钱也不空手,而是带著宝物去请他铸剑,想来这样应该不会被赶出去。 结果呢? 无涯非说人家进门的时候左脚先迈门槛犯了大忌讳,又又又把人赶走了。 这回人家火大了,直接翻脸追杀无涯。 无涯铸剑手艺好,但是武功不怎么样,只能逃窜离开,一度消失在眾人视野中。 江湖上听了这事的人,都觉得是无涯有问题。 可现在,在黑匪山头,金铁屑中站著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子说自己是无涯。 他还主动说自己要帮忙铸剑。 大家半信半疑。 白洵凑到郝仁身边,简要解释一下。 郝仁瞭然:“无涯师傅若能帮村中铸剑自然是好事,之后可去铁作坊细细商议,我们现在要先统计需要的铁器。” 无涯大概也看出了眾人眼中的怀疑,一边走回人群中一边道: “回头就你们知道了。” 小插曲过后,村民们继续踊跃发言。 秦老头的小本本上记满了要打造的铁器。 薛澈问能不能造一把剑之后,村民都纷纷也想要兵器。 毕竟大家都在练武,见到师父们有刀剑长枪,自己也很想拿真的练一练。 郝村长一副有些担心又为难的样子,但最后还是像个和蔼的大家长道: “既然大家这么想,那就辛苦一下铁作坊的村民们。只不过,兵器危险,平时不用的时候要统一收到库房,要用的时候再取。” 郝村长看向白洵。 白洵说铁器存放会登记造册,由治安队按著册子记录管理。 郝仁:“因黔中道暴乱一事,朝廷对民间造兵器查得严,此事不宜说出去。” 村民们见郝仁同意,都连连叫好。 他们早就不信什么官府朝廷了,也不信神佛。 黑匪山救了他们的命,他们就只信黑匪山,他们是黑匪山的人,黑匪山好,他们才能好。 这些好事,他们自己闷在窝里乐! 年夜过去。 新年第一天,打铁作坊就咚咚哐哐地敲了起来。 这里以前是宋鈺的制墨小作坊,一排连著好几间屋子。 制墨作坊搬到山脚后,这里就暂时空置了,眼下又被改造成了打铁作坊, 大家在打铁声中说著吉祥话,吃著伙房做的块和果脯。 伙房装上新的大铁锅时,村民们还高兴地去围观庆祝,觉得自己的村里打出来的铁锅做饭都更香。 不久后,村民们要的铁锹、铁锄头等农具也打好了。 把一切日常生活和生產要用的器具打好后,作坊就开始打造兵器。 作坊里有六七个铁匠,外加铁匠学徒四人,还有一个无涯。 铁匠们围在无涯身边看他炼製兵器,发现这人真的很有两下子。 他打出的铁胚纯净紧实,敲打塑形出来的轮廓流畅,淬火的时间和温度也控制得极好。 最后打磨出来的剑银若霜雪。 铁匠们纷纷嘆服。 无涯自己也很满意,和铁匠们嘮: “我们打铁的要有追求,要造就造出精品。” 无涯对於自己打铁造剑这件事情很骄傲,他自己这双手生来就是为了铸剑。 別人说他脑子有毛病,但是无涯自己说这叫风骨。 当年他铸剑一不小心出了名,好多人都来找他铸剑,不管带钱不带钱的,一个个地开口都说: “要一把绝世名剑。” “要一把不输於碧血剑的宝剑。” “你上次帮人铸了一把长虹剑,我要一把比它更好的。” 无涯听著就觉得烦,剑就是剑。每一把都是他用心铸的好剑,爭输贏的是人,不是剑。 他铸的每一把是给真正需要用剑的人做的,不是给这些人爭名利的。 他铸剑就是为了铸剑本身,不是为了钱。 愿不愿意铸,也全凭自己心意,不受管辖。 於是他跑到黔中的乡下去,隱姓埋名做个打铁匠。 有一天,来了头破血流的壮汉,拿出破布包著的铜板问他能不能造刀、造剑。 无涯问他:“要什么样的剑?” 那壮汉脑门上的血都流进了眼眶,他说: “我不懂剑,只要一把够锋利,一把能杀狗官的剑。” 无涯看了他一会儿,收了他带著脏污的铜板,为他铸了一把剑。 后来那个壮汉成了黔中暴动的反贼头目之一,提著无涯铸的剑,砍落了不少狗官的人头。 官府忙著抓反贼的时候,连带著要抓无涯,说他为反贼造兵器,参与谋逆。 於是无涯又跑了,人在江湖飘,哪有不跑路的时候? 无涯这回跑上了黑匪山,打算在这里歇个三五年再说。 没想到,这山村里居然要开铁作坊了。 而且作坊里的铁矿质量很好,杂质少,纯度高。 无涯让薛澈来取剑的时候,不少村民都过来看。 秦老头和紫玄长老都仗著自己年纪大,挤到了最前排。 “小子,这就是你的剑了。”无涯指著檯面上的一把剑。 薛澈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好像薛家驰骋沙场的血脉在他体內终於要觉醒。 这是他的第一把剑。 剑身厚重,寒光中照出他的眉眼。 薛澈郑重且佩服地看向无涯:“多谢前辈!” 无涯笑:“叫什么前辈,一个村的,叫伯就行。” 苏知知比薛澈还开心,好像是她得了宝剑一样: “阿澈,快,你快试试劈这捆柴火!” 苏知知指著门口一捆柴。 薛澈看了一眼师父紫玄长老,见师父对他頷首。 他凝神提气,要使出一招迴风拂柳。 “哈!” 哐当—— 眾人的期待中,那雪亮的剑尖砸在了地上。 剑没有挥出去。 薛澈握著剑柄,小脸红得像颗西红柿,尷尬道: “……太重了,我挥不起来。” 第99章 魏爷爷,是不是好痛? “让我试试。” 苏知知走过去,试著要挥剑。 她的力气比薛澈大,拎起了剑,但是也挥不动。 的確太重了。 伍瑛娘走上前,手臂线条绷直,一把提起剑来,对著门外一划。 一股气流激盪而出,將门口的柴火劈成两半。 伍瑛娘笑了两声,將手中的剑放下: “是把好剑,但对於孩子来说確实重了点。” 无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铸剑偏好重型剑,一把剑几十斤甚至可达百来斤,重量能够带来可观的威力和破坏力。 给薛澈的剑虽然做的尺寸小一点,但还是太重了。 以前找他铸剑的,要么是练过多年武功的江湖人士,要么是身形彪悍的壮汉。所以那些人都能用他的剑,而且一剑就能把人劈成两半。 但现在面对这么小的孩子,还有村中一些普普通通的百姓,他铸出的重剑反而失去了优势。 无涯失望地就要將剑扔回熔炉去重铸。 薛澈抱住剑,及时阻止了: “无涯伯伯方才说这是给我的剑。” “我现在虽用不了,但將来等我力气大了就能用这把剑了。” 薛澈神色坚定,不肯放手。 无涯鬆开手:“罢了,是你的剑了,隨你吧。” 看完了剑,大家各自散去干活了。 郝仁和白洵留下来,和铁作坊的人一同商討接下来的兵器。 包括无涯在內,大家都同意要根据当下村民们的体质和力量差异锻造兵器。 他们要重新按体型重量將村民分组,之后再看每组的人数来製造。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而且不仅要铸剑,还要打造枪、刀、飞鏢等等。 桌边伸出一只小手: “等打造完这些兵器,可以给我做弹弓么?我的木头弹弓总是断,不经用。” 苏知知很正式地提出想法。 甩鞭子很好,但是只能甩到近处的地方,范围远一点她就得用弹弓了。 郝仁这才注意到苏知知和薛澈还在屋里没走,静静听著大人们討论。 白洵补充道:“知知说的有道理,弹弓也可以造一些。山上总有人不会使兵器,若是遇到要防身的时候,隨身携带弹弓还能救急。” 一个老铁匠说:“弹弓这样的小物件做起来简单,但是要做轻巧的刀枪没那么容易。” 大家看向无涯。 无涯实事求是道:“我也只擅长铸剑,而且是重剑,刀枪之类的我没造过。” 眾人一时无言,面面相覷。 那还得先把各种武器的样式图纸琢磨出来才行。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郝仁:“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道影子先被阳光投进了门內。 来的是魏大栓。 他大概刚餵完饲料,身上还沾著些乾草。 白洵:“魏叔,有何事?” 魏大栓走到桌边,从怀里掏出一沓纸: “这是我閒暇时画的,兴许对村里有些用处。” 魏大栓外表看上去就是一个寻常老头,只不过看著比起寻常的老头精神点,身板直一点,平时在村里都不太说话,就成天和饲养区的牲畜们笑呵呵地打交道。 可他现在拿出了一沓纸,武器图纸! 几个铁匠都愣了一下,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有刀、枪、剑……甚至还有投石机和弓弩等,图上精细地標明了每种武器的头尾尺寸,如何组装等细节。 这根本不可能是一个农家老头隨手能画出的东西。 郝仁垂眸看著图纸,鸦羽般的睫毛下透出审视的目光: “不知魏叔如何对武器知晓得如此详细?可曾在军中任职?” 魏大栓面对著大家探究的眼神,不疾不徐地解释: “我年轻的时候在军中服役,曾被派去守军械库,了解一些。” 苏知知轻声问:“魏爷爷,你上次不是说你忘了以前的事情么?” 魏大栓咳嗽了两声:“咳咳……武器这些没忘。” 而后又补一句:“我只是按记忆画的,有些地方若是不对劲,那就是我记错了。” 薛澈趴在桌边,也瞄到了一两眼图纸,忽然指著无涯手中的投石机图纸说: “魏爷爷画的没错。” 薛澈对郝仁道:“我曾经看过《兵锋录》,这个投石机的部件全都对应得上。” 全山的村民们都知道薛澈是个很会念书的孩子,很聪明,能考书院第一。 在念书方面的事情不会撒谎。 薛澈说他看过《兵锋录》,那他就真的看过。 只不过大家不知道薛澈说的《兵锋录》是什么,以为大概是市面能买到的兵书。 连郝仁也不清楚,他当年饱读诗书,但那些讲兵家沙场之术的书,他也涉猎不多。 整个屋內,除了薛澈,只有魏大栓明白《兵锋录》是什么,意味著什么。 薛澈说出口的时候,魏大栓面上的谦和、笑容、掩饰全部凝固。 面容僵硬得像一块被风化的石头,正在侵蚀中一点点垮塌。 《兵锋录》因涉及军中器械锻造,没有大量印製流入民间,只在兵部和几位地位举足轻重的武將手中。 外人甚至不会听过这本书。 而魏大栓会知道《兵锋录》是因为这本书当年就是他和同僚一同著成的。 书上甚至还附上了当时尚未投入製作的兵器设计。 可眼前这个八岁的孩子说他看过,他清楚地说出《兵锋录》的书名,指出投机石的部件。 说明这个孩子拿著书细细读过。 寻常人家再聪明的孩子,也不会在这样小的年纪读到一本机密的兵书,除非—— 魏大栓胸口堵了一块石头,堵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控制不住地盯著薛澈。 他知道郝仁和白洵在打量他,他应该做出老实又镇定的模样。 可是他的目光依旧反覆描摹著薛澈的眉眼。 村民们没人问过薛澈的出身,大家都是苦命人,只当这孩子家中有难,和知知一样是郝仁夫妇收养的孩子。 可魏大栓这一刻在薛澈眉眼间恍惚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看见十多年前那个一腔热血却倒在漫天风雪里的年轻將军。 看见一个浴血沙场的少年抱著兄长冷硬的尸体嚎啕泣血。 门外风乍起,吹得门板哐哐作响,像多年前在北风中的兵戈撞击声。 撞击著他多年来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和滔天的愧疚。 他惨白著脸,抖著唇瓣,叫了一句: “薛澈。” 声音生涩。 就好像第一次叫这个名字。 好似第一次反应过来这个孩子姓薛。 薛澈疑惑地回望他:“魏爷爷?” 魏大栓一直在黔中乡村,不知道千里之外的长安贵人圈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薛家小公子失踪,更不知道薛家小公子名讳。 但他现在心中涌出一个荒谬的猜想。 魏大栓向前走了一步,蹲下来想更仔细地看这个孩子。 可下一瞬居然双腿发软地跌倒在地。 身边人都赶紧伸手去扶魏大栓。 苏知知和薛澈也去扶。 薛澈弯腰的瞬间,衣领边滑出一块铜板大小的玉,乾净透润。 玉滑出来一半,薛澈就眼疾手快地將玉塞了回去。 但魏大栓看见了那块玉,看得他双眼通红,眼角流下泪。 苏知知问:“魏爷爷,是不是摔得好痛?我去帮你找虞大夫。” 魏大栓流著泪摇头,想说不疼。 他刚张口,喉间却喷了一口血出来,正喷在薛澈冷似霜雪的新剑上。 如雪中梅绽。 第100章 大罪之首 所有人都看出了魏大栓的反常。 他一进门,拿出一沓兵器图纸,然后往前走一步,吐了口血。 无涯大骇,原来不止铸剑累,画个兵器图纸也这么累人。 这都呕心沥血了。 几人把魏大栓送到虞大夫那去。 无涯等铁匠回到铁作坊,继续研究兵器图纸,苏知知和薛澈跟著郝仁留下来问虞大夫情况。 虞大夫先是给魏大栓把了脉,查看他的眼白和舌头: “並无大碍,就是气血攻心,他年纪大了受不住。喝几服药,好好休息调理一下便可。 虞大夫转头跟学徒说了个方子去煎药,学徒麻利地去抓药。 郝仁:“有劳了。” 郝仁的神色却没有鬆懈下来。 他敏锐地察觉到魏大栓看向薛澈的眼神。 郝仁问薛澈: “阿澈,你脖子上的传家玉,薛家还有谁戴过?” 薛澈是个敏感早慧的孩子,也隱隱感到魏大栓晕过去和自己有关,他思索道: “我只知道我曾祖父传给我祖父、大伯,我大伯战死时给了我爹,我爹又给了我。” 薛澈自从猜测到郝仁的真实身份,就对郝仁更添一层信赖。 这是父亲的挚友,他无需有所隱瞒。 苏知知不知道爹和阿澈这个时候为什么要说玉,她只觉得躺在床上的魏爷爷好像很疼。 疼得要哭出来的那种疼。 苏知知拉住走到门边的虞大夫: “虞大夫,你再给魏爷爷检查一下腿好不好?他摔跤了,摔哭了。” 大人一定是摔得很痛的时候才会哭的。 虞大夫看著苏知知眨巴眨巴的大眼睛,又退回了床边: “若是摔伤,有可能伤及腿骨或腰部。” 虞大夫把魏大栓的裤腿高高捲起,露出膝盖以上的部分。 裤腿被捲起来的时候,屋內几人眉心都跳了一下,连虞大夫都皱了一下眉头。 老人精瘦的双腿上有不少疤痕,不是那种家奴被主人鞭笞的疤痕,而是刀枪捅入的疤痕。 虞大夫又將魏大栓翻了个身,掀起他背部查看,见他背部同样伤痕累累。 其中有一道刀伤从右侧肩膀斜著蔓延过整个背部,一直延伸到左腰后侧。 光看著这道疤就能想像到当时有人手举大刀从后面劈来的场面…… “他与胡人交战过。”虞大夫看向郝仁。 郝仁:“魏叔今日的確说早年曾从军,你如何看出他与胡人交战?” 虞大夫指著那道大刀疤旁边几处大小不规则的点状疤痕: “胡人擅使狼牙棒,狼牙棒头部有尖刺,刺入皮肉撕扯后会造成这样一片深浅不一的损伤。” 与胡人交战,十有八九在西北。 郝仁眸中幽深,再次望向薛澈。 薛澈年纪小,魏大栓看的不是这个孩子,而是薛家。 但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只有昏迷在床上的魏大栓知道。 …… 魏大栓在床上不省人事地躺了半日。 这半日在他的梦境中被不断地扭曲、放大、拉长,跨越数年。 春日艷阳里,他恍惚回到了自己年轻时从军的日子。 那时他没有白髮,满心壮志。 那时他也不叫魏大栓。 尺竹伍符,行伍出身的父亲给他取名魏符。 因为父亲在军中是个小將领,他自小有机会接触兵书武器。 他怀著將胡人永远驱逐出大瑜边境的雄心从军,还屡次改进兵器的设计,让兵器在交战中发挥更大的威力。 因著他这方面的才华,他连连立功晋升,还和当时志同道合的兵部同僚秦啸合著了一本《兵锋录》。 当时在军中屡立战功的还有另一人——薛鸣。 薛鸣是武將世家之子,却从军中一个小卒做起,与大家同吃同睡,一同拼杀,后来凭著武艺和战功被提为將军。 魏符、薛鸣还有秦啸曾一同在庭州出生入死,浴血奋战。 有一回大军陷入困境,薛鸣重伤,魏符把自己里衣的袖子扯下来撕破,帮薛鸣包扎伤口。 帮薛鸣包扎的时候,看见薛鸣胸前掛著一块通透的玉。 魏符一边给薛鸣按住流血的伤口,一边还开玩笑: “这玉不错,我这救你一命,你不得拿块价值连城的玉报恩?” 薛鸣呸了他一口:“老子这是留著娶媳妇的传家玉,你想都別想。” 秦啸让他们俩闭嘴:“这回能活著回去再说娶媳妇的事。” 那一次,他们幸运地突破了重围,活著回到长安封官受爵。 薛鸣和秦啸真的急著娶媳妇去了,娶的还是严家的两姐妹,两人成了连襟。 魏符家里早就给他订了亲事,他也娶亲了。 他们都做了丈夫,然后又都做了父亲。 再后来,秦啸留在京城兵部升迁,薛鸣在西北做了薛家军统帅,而魏符京城西北两头跑。 魏符和秦啸都生了个平庸无才的儿子。 可薛鸣却得了个很有胆识的儿子薛峰,自小跟在西北歷练。 后来薛鸣战死沙场,先帝命薛峰为薛家军统帅,守住庭州。 薛峰守了庭州数年,直到新帝登基那年,战死在西北。 而后,薛峰的长子薛玉琢和次子薛玉成奔赴西北,带领薛家军抗敌。 魏符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叫薛玉琢的少年,提著一把长剑在西北的漫天黄沙中说: “只要薛家军在一日,就不会让胡人杀入庭州。我薛家军护的不是王公贵臣,是大瑜的万千百姓。” 少年说话时刚从战场九死一生地归来。 胸前鎧甲和衣襟破损,薛家的传家玉覆了一层泥血。 永嘉五年,胡人大肆南下入侵。 薛家军向朝廷求援。 朝廷派魏符率援军欲一路疾驰向西北。 可贺庭方在这个时候带著密旨出现在他面前,竟要他缓十日增援! 魏符一把揪起贺庭方的衣领,吼道: “贺庭方,你可知假传圣旨株连九族?!” 贺庭方却反笑著问他: “魏將军可知,抗旨不尊亦牵连魏氏全族?” “魏將军率军出京,妻儿家眷还在京中等著魏將军回家团聚,魏將军家中么孙才三岁,若是这么小的年纪上了黄泉路,恐怕投胎的地都寻不到。” 贺庭方慢条斯理地抚平自己被揉皱的衣领: “魏將军,皇上是君,吾等皆为人臣。君令臣死,岂能不尊?” 魏符指节泛白地攥著密旨,见上面印著皇上的私印: “胡人凶残,薛家军一心护国,蒙军民之拥戴,何罪之有!皇上为何……为何……” 贺庭方冷笑: “吾辈身为臣子,若威名凌於帝王之上,此乃大罪之首。” 第101章 他不会倒下 沧函关是中原通向庭州的必经之路。 永嘉四年至五年的冬日,薛家军在漫天风雪中庭州,不让胡人杀入沧函关。 关內,魏符带著援军和粮草缓缓而来,看著薛家军被逼入绝境,折损过半,援军才终於破关而入,將筋疲力尽的胡人打退。 十四岁的薛玉成抱著兄长薛玉琢的尸体,仰头哭著看魏符: “魏將军,若能早一点,早一点点,我哥哥便……” 魏符看著薛玉成怀里血肉模糊的躯体,手脚寒凉,连背上的血都冻住了一般。 那个说要护大瑜万千百姓的年轻將军身上被刺穿了九个窟窿,血在伤口处冻成了冰。他用一把插入泥血的长剑支撑著身躯,死不瞑目。 后来的十几年中,魏符多少次在梦中看见死去的薛鸣、薛峰还有薛玉琢站在庭州风沙里,看著他问: “你为何没有早一点来,早一点……” 魏符和薛玉成一起將师老兵疲的胡人驱逐出大瑜。 魏符打了胜仗,垂头丧气地回京復命。 皇上龙顏大悦,连连夸讚他做得好,甚至在眾臣前夸援军到得及时。 贺庭方讥讽地看他,露出一抹不屑的笑意。 在皇上要给魏符加官进爵的时候,魏符主动辞官归乡。 当他提出辞官时,皇上冷冷地注视他: “原来魏將军为朕效忠如此为难,既然如此,朕也不好勉强。” 魏符卸去盔甲,卖了京中的宅子,带著家眷回山南道老家。 可在路上的时候却数次被人追杀。 妻子、长子、长媳、次子、女儿、长孙、次孙全部命丧途中,只剩一个最小的孙子。 魏符带著小孙子乔装打扮,换了路线,没有回山南道,而是去了黔中道,从此在蛮夷之地与孙子相依为命。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人世有因果。 他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报应。 是他眼睁睁看著那么多条性命牺牲的报应。 可是孙子是无辜的,他要带著孙子活下来。 在黔中生活了十几年,民不聊生,百姓暴动,他们逃到了黑匪山。 自从上了黑匪山,孙子阿七的身体和精神都越来越好,甚至自己也睡得安心了一些。 得知山上想铸兵器,他犹豫再三,还是想报答村里,献一份力,於是凭藉记忆画了图纸。 却没想到,他带著这份图纸走进铁作坊后,猜到了薛澈的身份。 苏知知这小丫头说的没错,人年纪大了,哪怕忘性再大,也会记得以前的事。 看见薛澈胸口那块玉的时候,多年前的一切场面都在眼前交织…… 魏大栓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一睁眼,就看见窗外还未暗下去的天色已经掛上了两三颗忽明忽暗的星。 整个人间在將夜未夜的时候,都安静得像一潭深蓝的湖。 他从床上坐起来,看见薛澈的身影就坐在几步之外的书桌边,正在一盏油灯边看书。 那是个小小的身影,看书的模样聚精会神。 魏大栓回想一下,觉得薛家祖孙几代,好像都是很认真的人,做什么都全神贯注奋勇直前。 他看见薛澈脖子后颈露出一截掛玉的绳子,再看看这孩子的后脑勺,和薛峰小时候有点像。 他之前一直没有发现过,现在则觉得怎么看都像。 魏大栓想张口说什么,发现嗓子干得发疼。 “魏爷爷,你醒了?” 薛澈听见动静,顺手从脚边炉子上的茶壶中倒了碗热茶送过来。 “魏爷爷,你先喝点水。” 魏大栓接过碗,大口大口地灌茶水。 他从年轻时就这样,不懂什么品茶品酒,只知道渴了就大口喝。 喝完了水,觉得干痛嗓子好了许多,整个人也平静下来了。 魏大栓看著眼前的孩子,见他的眼睛澄澈清亮,不染风霜血腥。 他不知道为何薛澈会流落到这一方山头,但他回忆这些日子的观察,他能確定薛澈在这里很安全。 除了郝村长外,山上眾人应当不知道薛澈的身份,魏大栓也不打算挑破。 魏大栓:“阿澈,我这是在哪?” 薛澈:“你吐血晕倒了,村民们把你送到虞大夫这了。” 魏大栓撑著身子下床。 薛澈的目光略过魏大栓脚踝裸露的皮肤: “虞大夫说你和胡人交战过。” 魏大栓的动作顿了一下,而后看著薛澈说: “是啊,我以前在西北与胡人打过仗,与薛鸣都一起打过仗。今天我拿著兵器图纸去找郝村长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以前打仗的事情,身子有些难受,给你们添麻烦了。” 薛鸣?薛澈眼睛瞪大了点。 那是他只在祠堂牌位上见过的曾祖父名字。 魏大栓对薛澈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像爷爷看著孙子一般: “你若是有兴趣,以后我给你讲讲以前在西北打仗的事情。” 薛澈点头,当然是有兴趣的。 魏大栓站起身子,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说: “无涯师傅给你打的那把剑太重了,我这几日有空给你做一把木剑,等你大了些再换铁剑。” “谢谢魏爷爷。”薛澈觉得魏爷爷醒来后,对自己的態度变得很亲和。 “爷爷!爷爷!”魏七从外边跑进来,紧张地抱住爷爷,“爷爷你怎么样?” 魏七从制墨作坊下工回来,身上还沾著菸灰。 他今天白日听说爷爷晕倒了,急急忙忙来看过一次,但爷爷那时候还没醒来,虞大夫说没有大碍,让他晚上再来接爷爷。 魏七只有爷爷一个血亲,很担心爷爷出事情。 魏大栓拍拍孙子,眼角笑出褶皱: “阿七,爷爷没事,就是吐了口淤血,身体好著呢。” 魏大栓和孙子走出了虞大夫的小院。 魏七非要背著魏大栓走:“爷爷,我背你。” 魏大栓拗不过孙子这犟脾气,只好让孙子背著了。 魏大栓趴在孙子的背上,这才感觉到当年他抱在手里拉扯大的孙子,如今已经有了宽阔有力的肩膀和结实的身体。 “昭庆八年了,阿七,你十七了吧。”魏大栓抱著孙子的肩膀。 魏七长大了,可是在爷爷面前还有点像小孩。 他背著爷爷,气呼呼地埋怨: “爷爷你嚇死我了,好好的怎就晕了?你是不是馋嘴,摘了什么有毒的野果吃?村里现在吃食够,爷爷你別乱找吃的了……” 夜色漫过头顶,却一点都不黑。 又圆又大的一轮月亮升起来,把整片山坡都照得很亮。 祖孙俩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影子背部隆起一块,好像一只直立乌龟的影子。 魏大栓想起,十几年前,他就是这样背著孙子在夜里逃跑的。 背著熟睡的孙子,也背著一身罪孽。 魏七还在叨叨: “爷爷,我还以为你……” 魏大栓笑著在魏七后脑上敲了个栗子: “阿七放心,爷爷还不会死嘞。” “呸呸呸!不说这个字……”魏七急得都要跳起来了。 “好,不说,不说了。”魏大栓不说话了,只看著地上的影子。 如水的月光浸湿他面上的皱纹,他的整张脸都湿漉漉的。 他原本以为逃上黑匪山后,他的报应终於结束了。 可今日他才明白—— 一次次死里逃生,不是因为上天眷顾,而是因为他在人间还有没做完的事情,没赎完的罪。 因果轮迴还没有结束。 在此之前,他不会倒下。 第102章 皇后娘娘真好 过年的时候,宫里又死了一个孩子。 准確地说是死了一个胎儿,因为孩子还没有生下来。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最近这两年,宫里都没什么孩子出生。要么就是生下来后,没多久就夭折了。 原因各种各样,有的是因为走路摔跤,有的是因为心情鬱结,有的是因为体质虚弱…… 最近没了孩子的是灵毓宫的袁婕妤。 听说她怀了身孕而不自知,吃坏了东西,肚子疼得下体流血,才知道孩子没了。 皇上慕容宇为此很生气,觉得袁婕妤真是不谨慎。 怎么连自己怀了龙嗣都不知道? 先帝在位时就是子嗣不多,慕容宇不想看到自己也是这样。 袁婕妤在灵毓宫都快哭晕过去了。 她还未出小月子,身子不方便不能伺候皇上,脸色看著也很憔悴。 皇上慕容宇来看过一次,说了句好好休息,就走了。 毕竟除了袁婕妤,后宫里还有很多年轻窈窕且没有生育过的女子等著皇上一时兴起的宠幸。 灵毓宫院中的枝条被沉甸甸的雪压弯了。 伏在床上啜泣的袁婕妤蜷缩著身子,背躬得像负雪枝条一样弯。 “娘娘莫伤心,还年轻著呢,以后有机会。”宫女在床边轻声安慰。 可袁婕妤把头埋在被子里,肩膀和背部依旧在微微颤动。 她还很年轻,十六岁进宫,熬了两年,现在也才十八。 但之前那寂寞的两年熬得並不容易,近来终於等到皇上的宠幸,自己又怀了身孕,想著下半辈子在宫中也能有个倚仗了。 在月事还没推迟的时候,她就有直觉自己怀孕了。 可她不敢说。 因为在宫中待了两年,她没见到一个孩子平安出生活下来。 宫中暗流汹涌,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直有种危机感。 袁婕妤打算先想办法瞒住前三个月,连太医来请脉时,都被她设法推脱了。 可是她居然连前三个月都没保住,孩子稀里糊涂地就没了。 她明明吃每一口东西前都会拿银釵试一下的,可还是出了问题。 所有人都宽慰她,跟她说以后还有机会,她还年轻。 可袁婕妤哭的不只是这个化成血水的胎儿,而是哭,她今后若再怀孕,之后的每一胎都会是同样的下场。 因为她不够聪明,在宫中也没有势力,根本斗不过下手的人,甚至连那个人是谁,怎么做的都不知道。 “皇后娘娘驾到——” 殿外內侍高亮的稟报声响起,將枝条上的积雪都惊落了一些。 宫女扶著眼睛红红的袁婕妤坐起,走到殿门口恭迎皇后。 大家都知道皇后娘娘是个心慈公道的。 后宫中不管谁受了委屈遭了难,皇后娘娘都会亲自去看望一番,还会提点宫人们不可捧高踩低,不得刁难落魄的主子们。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袁婕妤屈身行礼。 身子还未全低下去就被皇后伸手止住了。 皇后神色忧虑,眸中儘是关切:“袁婕妤不必多礼。身子还未好全,怎么穿得这般单薄?” “殿內炭火都要点上,若是冻著身子便不好了。” 皇后娘娘这时候一点架子都没有,说话时就像家中的长姐一般温柔呵护,还命人去仪凤宫取额外的金丝炭来灵毓宫。 袁婕妤听得垂下眼泪:“臣妾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妾无用,没保住孩子。” 皇后握住袁婕妤的手,安抚地拍著: “別说傻话,能怀上就是有用的,只不过和这个孩子缘分未到罢了。你现在別想太多,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你得把自己先养好,才能想下一步。” 炭火烤得屋內暖烘烘的,皇后还把一个镀金嵌珠的手炉塞进袁婕妤手里。 袁婕妤觉得手上和心里都是暖的,她擦著眼泪看向皇后: “皇后娘娘真好。” …… 明惠宫。 王內侍今日带著一道圣旨来了这寂寥已久的院子。 他一进院子,全身一个哆嗦,觉得这院子格外冷。 裴姝从粗壮的槐树干后绕出,一身灰色的冬袄几乎和树干融为一体。 王內侍心中咯噔一下。 裴姝这么多年在这个冷僻的小院里,穿著这般灰不拉几的衣裳,面容却依旧姣好,美得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王內侍躬身问:“裴婕妤,老奴奉陛下之命来传旨,不知越王殿下可在?” 裴姝让冬月把慕容棣从殿內叫了出来。 慕容棣身上的衣服有点皱,神色看著也有点不清醒,好像刚从榻上爬起来: “王內侍,父皇可是有旨意给我……本王。” “正是,老奴来传圣上旨意。” 王內侍脸上笑容不变,双手展开明黄的绢帛高声宣读。 他声音又长又亮,每个字都穿过寒风流入在场之人的耳內: “……昔岁岭南之地,风调雨顺,物產丰饶,朕心甚慰。 今特遣越王巡其岭南封地,广布君恩,使岭南百姓知天子仁德,官吏明君主之威严。越王此行,务必详察民情,广纳民意,以安民心,以固国本…… 钦此!” 慕容棣还没听完圣旨,就一屁股跌坐在还未化开的积雪上,紧张地问道: “王內侍,父皇要我去岭南巡视封地?岭、岭南那么远……” 王內侍看著慕容棣这模样心里也直摇头,但还是弯腰將圣旨递到慕容棣手上: “皇上是看重越王殿下才下旨的,而且此行有禁卫军相护,殿下不必惊慌。” 慕容棣紧紧攥著圣旨,牙齿咬得唇色发白: “是、是。” 裴姝也扑到儿子身边,慌张道:“怎么突然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王內侍不再久留,宣完旨就该回去復命了。 冬月送王內侍等人走出明惠宫,目送著人走远了,扭头小声叫: “走了走了,人走远啦!” 地上缩著的母子俩骨碌爬起来,抹掉了眼角的泪,拍掉身上的雪。 两人走进殿內,慕容棣拿著圣旨看了又看,恍若在梦中: “母妃,我能离开长安了。” 虽然这次只是被派去巡视,之后要回京復命,但他確確实实能出去了! 之前母妃说会想办法让他离开,没想到这么快。 裴姝笑了一下:“秦蓉办事向来爽快。” 慕容棣好奇:“母妃给了淑妃什么好处?” 裴姝指著院子角落:“给了她一壶陈年槐酒。” 慕容棣:“就这个?” 裴姝:“就这个。” 裴姝说慕容棣年纪尚小,不宜饮酒,慕容棣还没尝过裴姝酿的槐酒。 “母妃酿的槐酒很好喝么?” “嗯,很好喝。” …… 瑶华宫。 梅开得正艷,探入窗沿,自成一幅画。 淑妃拿著一壶温酒,在窗边榻上倒了一杯又一杯。 槐香在舌尖绽放,隨著酒液缓缓入喉。 练完枪法的寧安回到殿內,鼻尖冻得红红的: “母妃在喝什么?好香。” 淑妃脸上带著两抹微醺的红晕,招手让女儿过来: “娘得了好酒,分你尝一口。” 寧安坚定地拒绝:“母妃,太医说我还小,不宜饮酒。” 淑妃倒了小半杯递给女儿: “统共就这么一壶,错过可就没了。” 寧安马上就接了杯子:“哦,那我尝尝。” 一小口酒吞下去,一点也不辣喉咙,全身都暖起来。 “真是好酒呀。”寧安捧著杯子一点点啜饮,眼睛都眯起来了。 像一只贪杯的小懒猫。 淑妃看著女儿捧杯子的样子,笑得更欢了,连眼角都笑湿了。 当然是好酒了。 否则,当年表哥怎么会那么小气地藏起来? 她十几年前就想喝,今日才终於喝到了。 第103章 流年不利 寧安喝完酒,和淑妃说起今日练武的事情: “我今日都学到枪法第二式了,他们都还没挑选兵器呢,袁將军说他们基本功还是不扎实。” “慕容铭一上课就说肚子疼,去出恭然后没了影;慕容婉告假好几日没来了,听说她在家练舞剑……” 淑妃睨了女儿一眼:“你想慕容婉进宫和你玩?” 寧安摇头:“才没有。我和她玩不到一起去。” “母妃,”寧安把玩著手里的杯子,“可是我不希望她练剑练得比我好。” “她念书已经比我好了,我不想她功夫也比我好。” 淑妃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寧安的额头: “她那是舞剑,是跳舞;你学的是枪法,完全两个东西,根本就没得比。” 寧安捂住额头,撅起嘴:“哼,反正我总得有一样得比她好。” 她们刚入礼和殿念书时就有过口角,慕容婉送过她一只釵子示好。 寧安收下了,但是带回瑶华宫后,淑妃就让寧安还回去。 於是寧安后来又把釵子还给了慕容婉。 两个孩子的关係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谁也不惹谁,但是又有点较劲般的微妙。 寧安知道慕容婉身份上不如自己,只是郡主,可是七皇叔只有慕容婉一个女儿,非常宠慕容婉。 自己贵为公主,但父皇有好几个女儿,还有那么多儿子,父皇就算再宠自己,也不会像七皇叔对慕容婉那样上心。 她希望自己能做得再好一些,出色一点,这样父皇就会经常想起她了。 淑妃坐到女儿身边,把女儿搂在怀里,想说些什么,却只嘆了口气。 …… 贺府。 院中的积雪都被下人们清扫乾净了。 风雪后的冬日暖阳从云层后探出头来,长安城就终於见到了个晴日。 慕容婉披著白狐披风,手里拿著一把剑在园里起舞。 身体迴转,衣角翻飞。 她身形尚小,有些动作也还不熟悉,不过已经有了舞剑的韵律。 “好,婉儿舞剑舞得好。”贺夫人一个劲夸外孙女。 贺妍在旁边笑:“娘,婉儿才练没多久,可別把她夸上天了。” 贺府两位舅舅和舅母却夸得更厉害了: “婉儿身姿动作灵巧,舞起剑来跟一只蝶似的。” “婉儿聪慧,就是跟別的孩子不一样。” “妹妹和王爷真是好福气。” 贺妍在夸讚声中笑得愈发和气。 正月里,贺妍在王府处理人情往来虽然忙,但还是抽空两日带著儿女来贺家小住两日。 慕容循昨日也一起来了,但是昨日用完饭后便走了。 今日一家人在园里煮茶聊天。 贺夫人听说慕容婉在学舞剑,就让慕容婉表演一下。 慕容婉本来也有这个想法,把平时用的剑都带来了。 王府给她请了个有名气的舞剑师父教她,她也肯学,学得挺快的。 但师父有时候会跟她说:“莫要心急,不能学太快。” 可慕容婉觉得怎么能不快呢?她要多学几个招式舞步才能在过年的时候展现出来。 慕容婉听见外祖母和舅舅们的夸讚,在园中舞得更卖力了。 等过两个月,她要打一把新的剑,镶上西域运来的宝石,在阳光下肯定会闪闪的很好看。 慕容婉还没舞完剑,眼角余光看见哥哥慕容铭居然一溜烟跑了,顿时有些不高兴。 哥哥真蠢,自己什么都不会就罢了,连欣赏都不会。 慕容婉再看看一圈人,见外祖父和三舅舅也不在,心里原本的喜悦又散了两分。 …… 贺庭方正皱著眉在书房看帐本。 贺府的管家帐本是在贺夫人手中的,贺庭方手里的帐本则是他积累的私库。 原本他的私库是金银满仓的,但是眼下帐本上的数字明明白白地显示著私库中的银钱锐减。 这两年真是邪了门了,屡屡不顺。 先是损失了鲁峰和他手下的青蛇寨,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好动手了。 而后又因为岭南那边私盐被查,朝廷严查各地,导致贺庭方下面其他几条私盐的线也都停了。 再后来宋家倒台,他囤了上品松烟墨炒高墨价,结果黑山墨横空出世,把墨价拉到了比原先还低一些的价格。 他提前得到消息,黔中道会向朝廷求布,他特意让人囤了些布匹,想瞄准机会拋出去,没想到又有人站出来说什么黑山布。 官场上处处需要人情打点,府中用度奢侈,若没有庞大的进项,根本撑不住贺府现在的富贵。 自从斗倒了裴定礼之后,贺庭方顺风顺水过很长一段时日。 而现在流年不利,诸事不顺,让他有几分束手束脚的感觉。 他辛苦几十年做到如今的高位上,就是为了高人一等,稳稳地过上富贵荣华的日子。 光指望皇上,根本不可能。 他虽然做过皇上手里的刀,知道些秘密,但他清楚皇上和他本质上是同一种人。 自私自利,翻脸无情。 但也正因此,他摸得透皇上的心思。 当年先帝垂危,贺庭方及时投入了三皇子慕容宇的麾下。这是他这辈子做得最大胆正確的决定。 后来太子暴毙,二皇子失踪,在所有人的惊诧中,慕容宇登基为帝。 而他贺庭方乘著这股东风顺势而起,扶摇直上。 他原本也以为自己有了高官厚禄就会满足,可坐到高位上才意识到人拥有的越多,就会越贪心,永远不会有满足的时候。 他还要更多的財富,要源源不断,要取之无尽,用之无竭。 “岭南,潯州,黑山墨,黑山布。” 贺庭方半眯起眼,指节扣著桌案,嘴里反覆嚼著几个字。 潯州那地方看来有点东西。 若能把黑山墨和黑山布收到自己手中操控,利润不会比之前贩私盐的少。 “来人。” “老爷。”门外有人应声而入。 “让冥河和冥水带人去岭南走一趟。” “是,老爷。” 贺庭方在书房內吩咐完事情后,走出书房,穿过游廊去用午饭。 他走在路上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转头看看池边的亭子,见四角掛著的帐幔被风吹来吹去,亭子空空如也。 一般老三贺晏青都在亭子里煮茶作画吟诗,做些閒得发慌的事情。 最近却没见到贺晏青出院子了。 连昨日贺妍带儿女回府一同用饭,都没看见贺晏青的身影。 贺庭方和贺晏青父子俩前段时间又吵了一架,大家都觉得三郎气还没消,憋在院子里不出来。 贺庭方也不惯著:“他不出来就让他一个人待院子里,不必出来碍眼。” 但今日贺庭方察觉到有些反常了。 他脚步一转,去了贺晏青的院子,对下人吩咐: “去把这个孽子叫出来!” 下人道:“老爷,三郎今日前说要专心辟穀修行,不让奴进去打扰,把门都从里面拴上了。” 贺庭方脸色更差了:“去把门撞开。” 下人们见老爷如此生气,只得去把门撞开。 砰! 里面插著的门栓断了,门扇大开。 下人们才进去,然后就慌慌张张地拿著张纸跑出来: “老爷!老爷!三郎不见了!” 贺庭方面容瞬时僵硬,拿过那张纸来看,气得七窍生烟。 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我於长安不得安,欲追隨子信之跡,以慰余生之夙愿。】 第104章 路上 大过年的,还没出正月,贺府三郎一个大活人不见了。 贺夫人看见儿子留下的信纸,当场就捂著胸口快哭晕过去了。 “那人都死了这么久了。” “我儿莫不是想不开,追著去……” 贺庭方则怒派手下去寻贺三郎的踪跡: “找到这个孽子,打断他腿绑回来!” 此事毕竟是丑闻,而且贺三郎还敢在纸上写什么“追隨子信之跡”,决不能让外人知晓。 因此贺家没有告知外人,只对外说贺三郎去外地探望外祖家了。 长安南下三百里。 一行车马晃晃悠悠地行驶。 前后是开道护卫的禁军,中间是几辆马车。 其中最大的一辆马车由四匹马拉著,车辕横木上系了八只鑾铃。 虽然看著有些旧了,但是气势派头倒是挺足的。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面,空间宽敞得能横著躺下睡觉。 一个內侍和一个宫婢跪坐在慕容棣脚边,沉默地等著慕容棣吩咐。 他们是被派来伺候越王的,这次跟隨越王出行去岭南。 內侍叫肖正,宫婢叫胡心。 两人都二十多岁了,在宫里待了十多年算颇有资歷的。 他们做事沉稳有手段,这才会被派到亲王身边,隨驾出行。 慕容棣躺在马车上,一会看看外面,一会吃点东西,然后往榻上一滚: “本王腰疼屁股疼,给本王揉揉。” “是,王爷。”:肖正和胡心同时应声。 两人坐到慕容棣身边,一个捶著慕容棣的腰,一个按揉慕容棣的屁股。 按了一会儿后,慕容棣又叫: “本王不疼了,要出去骑马。” 於是慕容棣走出去,被肖正和禁军扶著上马。 他骑术看著实在很差,好几次差点掉下来,还好两侧有禁军士兵及时拉著。 他们在路上走了几日了,隨行的车队发现越王的蠢名真是名副其实。 都已经十二岁了,可是行事还不如六七岁的孩子。 路上一会儿闹著说这疼那疼,一会儿说想回宫里,想见母妃和父皇。 骑马骑得差又非要骑,偶尔在马上背两句诗还都是错的。 不过禁军士兵们觉得这样也好,按越王这个样子,肯定就是去岭南走个过场。 到岭南待个一两天,说不定就急匆匆赶著回京了,也不用在那湿热虫瘴之地耽误太久。 “本王累了,要回车上休息,你们都不得打扰。” 慕容棣在马背上掛了几里路,又回到马车內休息了。 “你们俩也出去,都挤在这里,看著就不舒服。”慕容棣把內侍和宫婢往外推。 肖內侍和胡心哪怕再瞧不上慕容棣,也不敢跟王爷推搡,只好出去守著。 慕容棣一个人躺在马车里,闭目凝神。 他侧过身子,把脸埋在臂弯里,暂时卸下稚气的表情。 慕容棣脑中盘算著接下来的安排。 虽然离开了长安,但这仅仅是第一步。 他身边还围绕著许多双眼睛,不能掉以轻心。 他这次去岭南主要有两个目的。 其一是为了探探岭南的情况,看这里是否適合培植自己的势力。 若適合的话,他之后会设法长居岭南。 其二则是探查裴家人的下落。虽然当年大家都说裴家人死在了流放路上,但当时世道那么乱,谁也说不好真实情况究竟如何。 慕容棣临走前,裴姝还特意交代他到了岭南后,可以私下试著接触潯州的一个县令,叫宋平。 裴姝说数年前,兄长裴凌风有恩於宋家,宋家曾发誓报答裴家恩德,並以一个象牙扳指作为信物。 慕容棣诧异:“宋家?” 裴姝解释:“此宋家非彼宋家,不是曾经富甲天下的宋家。” 长安城还有一支宋氏,比宋延那一支名气小很多,家主叫宋砾。 宋砾在朝中只是一个七品京官,家中在长安也没什么人脉,曾一度与长安的世家大族捲入命案。宋家冤枉,却四处求援无门。 当时的大理寺少卿是裴家大郎裴凌风。 裴凌风秉公断案,不畏人言权势,查清了真相,还宋家清白。 后来裴家出事,宋家一直相信裴家是清白的,可惜人微言轻,无法为裴家翻案。 前年宋家女儿进宫选秀,也曾设法来明惠宫见过裴姝,言谈中提及家中兄长被派去岭南潯州做县令。 宋家女儿没有被选上,后来出了宫,但走前还是说家中仍旧念著当年恩情,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宋家绝不推辞。 慕容棣想著,等到了岭南该怎样避人耳目地接触宋平。 如何躲开现在身边这些的人视线?尤其是贴身跟著的肖正和胡心。 如果就这么安安稳稳地来回长安与岭南,他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他需要一场意外。 慕容棣就这么想著的时候,马车车轮碾过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车厢狠狠晃了一下。 慕容棣一个跟头从榻上滚下,小茶几上的茶水也泼了下来。 肖正和胡心听到动静进来查看,把慕容棣扶起来: “王爷小心。” “王爷恕罪,是属下失职。”禁军在外边不甚上心地请罪。 慕容棣只得入戏地喊道: “本王衣服都湿透了,回去要打你板子。” 胡心去后边放行李的马车里帮慕容棣拿乾净衣裳。 慕容棣的衣裳比起其他皇子真是少得可怜,一个箱子就装完了。 胡心在箱子里头翻了翻,发现都没有乾净的外袍能换了。 最近阴雨天,前几日洗的还没有干;附近荒郊野外又没有店铺能买。 胡心见旁边还放著几个大箱子,有的是皇上让越王带去岭南的赏赐,有的是礼部按例准备的用品如旗帜、幡幢、乐器等。 咯噔。 旁边一个陈旧的大箱子传出一声异响。 胡心疑惑地转头,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咯噔。 又是一声异响。 响声从箱子內部传出,仿佛有一只兽困在箱笼中。 胡心蹙起眉,靠近箱子欲一探究竟。 可还未靠近—— 咔噠!箱盖忽然弹开。 “啊——!”胡心下意识惊叫地往后跌坐。 “何事!”护卫的禁军听到动静,勒马来查看。 慕容棣和肖正也循声来看。 马车车帘被掀起。 一个半人高的箱子里,冒出一个头髮乱如鸡窝的人头。 黑乎乎的脸,脏得看不出样子。 禁军们齐刷刷地抽出雪亮的刀,全部指向那张黑脸: “大胆!何人竟敢藏匿於亲王车队?!” 贺三郎扒在箱子边,虚弱地连说话力气都快没了: “快……给我口吃的……” 第105章 救命,你太臭了 一个时辰后。 贺三郎坐在慕容棣的对面。 他洗乾净了脸,换上了肖正备用的乾净衣裳,两手抓著一张油滋滋的大饼啃。 大饼是路上应急的乾粮,又干又硬,里面也没有肉。 吞下去的时候还得拿茶水送一下,不然干得硌嗓子。 別说比贺府的佳肴了,这饼还不如街边小铺子的新鲜大肉包。 但是贺三郎吃得津津有味,面露满足。 一口茶水,一口饼,没过多久就吃完了。 还吃了两张。 两张大饼下肚,贺三郎满足地喟嘆一声,嚮慕容棣道一句: “王爷,下官失礼了。” 慕容棣在贺三郎吃东西的时候就一直打量他。 慕容棣见过贺三郎几回,都是在宫宴上。 贺三郎在京城名声大,丰姿俊秀,每年跟著贺家来宫宴时都会引得不少人谈论瞩目。 慕容棣听说长安城有不少闺秀都想嫁给贺三郎,但是贺三郎自从和离后再也没提过亲事,有人甚至怀疑贺三郎在悄悄修道。 当然了,也有一些对贺三郎心生嫉妒的人说,肯定是贺三郎某个方面出了问题。 慕容棣不关心贺三郎某个方面有没有问题,但是贺三郎凭空出现在他隨行的马车里,这就是个问题了。 “贺三郎为何会出现在本王的行礼中?”慕容棣等著贺三郎给自己一个解释。 贺三郎早有预料般地告罪: “王爷恕罪,都是下官一时失误,醉酒后误入箱笼,不知不觉就跟著车队出了京城。” 慕容棣闻言,看向贺三郎的神情有点复杂: “贺三郎觉得这个说辞可信么?你说你故意藏进箱子里要跟著本王去岭南还差不多。” 虽然自己是装出一副傻样,可是你这个藉口也太假了,傻子都不会信吶! 出京城都三、四日了,別说醉酒,就是吞迷药也早该醒了。 慕容棣猜的没错。 贺三郎就是故意把自己藏进箱子里的,为此很是了一番功夫。 自从子信流放离开京城,他这些年一直有些浑浑噩噩的。 所有人都说子信死了,可是他总觉得子信没死。 那样好的人,怎么可能会死在瘟疫、盗匪和饥荒中? 他终究不愿意相信世间再无此人。 京郊的慈光寺很有名,许多人家过年前后都会去慈恩寺烧香拜佛。 贺三郎前段时间同家人去慈光寺。 等家人都拜完了,他才走进去,烧了一把香,在佛前拜了三拜,祈求子信平安在世。 旁边一个小和尚看著他道:“施主,烧香不是这样一烧就烧一捆的,这样会被佛祖看出是临时抱佛脚的。” 贺三郎扭头看见一个很胖很圆的小和尚,像过年时桌上摆的糯米糰子。 贺三郎:“小师父,我的確是临时抱佛脚,但是我心诚,真心求佛护一人平安。” 小和尚道:“佛祖不插手人世因果,能否护人平安,全在个人。” 贺三郎挑眉:“若我不知那人在何处,又如何护他?” 小和尚挠挠头,好似也有些绕晕了:“那施主可曾寻过?若自己都不曾寻过,何谈心诚求其平安呢?” 贺三郎说不出话了,竟觉得这小和尚说的有几分道理。 等他回神时,小和尚已经被另一个更胖的和尚带走了,他隱约听见师徒俩越来越远的交谈声: “悟真,为师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和陌生施主们聊天,你还小……” “师父,我不会被人拐走的,拍子抱不动我……” 贺三郎回到府中后,著了魔一般想起那小和尚的话。 施主可曾寻过? 既然不知子信生死,那他为何不可以亲自去寻? 贺三郎几日没睡好,觉得与其在长安蹉跎时日,不如去岭南走一趟。 但他也没蠢到一个人自己去岭南。 他在礼部主动揽过了给越王准备出行仪式用具的差事,那些用具每次礼部都会准备,但是用不用得上又是另一码事。 贺三郎將东西全部备齐,送到慕容棣的车队中,又经过了禁军的检查。 等到最后一切都准备就绪了,贺三郎就半夜以礼部官员再次检查疏漏的藉口潜入,掏空了半个箱子,把自己装了进去。 由於黑灯瞎火,他又头一回做这等偷偷摸摸的事情,一不留神还摔了个跟头。 身上脸上摔得一身泥。 他才刚爬起来,听见不远处有动静,顾不上擦脸,赶紧就手脚並用地躲进箱子里去了。 躲进去的那一刻他有点后悔,为自己感到不齿。 他可是一心学著子信的风度,子信才不会这样半夜钻箱子。 可在箱子待久了后,贺三郎就更后悔了。 他身上就带了一小包金玉糕作为乾粮,躲在箱子里几口就吃完了。 晚上的时候他从箱子里跑出来想寻点东西吃,可是驛站夜里都打烊了。 更要命的是,他白天缩在箱子里,浑身酸痛,脑袋晕胀,几日没洗澡,自己把自己都要熏晕过去了。 实在忍不了的时候,总算从箱子里冒出来了。 不过他这会儿他已经不担心了。 车马走了几日,速度不慢,现在离京城已经几百里远。 而且,他还知道一个秘密。 贺三郎:“王爷英明,下官的確是想去岭南一趟,还望王爷不嫌弃下官同行。” 慕容棣果断开口拒绝:“本王现在就派人送你回——” “王爷,” 贺三郎忽然凑近至慕容棣耳边,用低得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说, “我可助王爷一臂之力,甩开眼线。” 慕容棣目光微变,放在身侧的双手收紧:“本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三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王爷瞒得过別人,瞒不过我。” 慕容棣沉下脸 ,把贺三郎往后一推,捂著鼻子嫌弃: “救命!你太臭了!” 贺三郎:……! …… 长安城外数十里。 一批灰衣人在林中飞驰。 每个人的脚步都很快,脚尖在地上飞速点过,只留一串浅浅的印记。 为首的两个男子三十余岁,分別是冥河和冥水。 二人是双生子,面容长得一模一样。 他们是贺庭方最信任的手下。 贺庭方喜欢利用他人,也喜欢借刀杀人。 但是当遇到不放心交给他人做的事情,或是不愿意和別人分一杯羹时,就会让自己手下的冥河冥水出马。 比如这一次,去潯州打探。 冥河和冥水要找出掌握黑山墨和黑山布製作秘法之人,將其牢牢握於手中,便於为主人所用。 他们不是第一次去岭南。 但距离上次去岭南已经十多年了—— 当年贺庭方就是派他们两兄弟去岭南盯著被流放的裴家人。 也是他们俩將裴家人上下皆亡的消息带回给贺庭方的。 如今再一次去岭南,冥河和冥水都有种久违的不安感,连著胸口都隱隱作痛。 痛得就像当年被那个女山匪用一招迴旋枪穿入胸口。 第106章 村民们的新武器 冥河还有冥水十几年前一路跟踪著流放的裴家到了岭南。 当时岭南一片大乱,满目萧条。 他们的確是亲眼看到裴定礼夫妇还有长子长媳丧命的,但是后来一度被灾民和盗匪衝散。 等冥河冥水再次找到裴家人的踪跡时,正撞见一批山匪下来打劫。 冥河和冥水自认为在后边藏得隱蔽,却没想到被那些山匪一眼识破,被迫捲入混战。 打头的那个女山匪手执一桿长枪,在空中挥得赫赫生风。 一劈,一挑,一刺。 招招快准狠。 竟然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七绝枪法。 其他山匪的武功也不弱,个个的招式都阴狠毒辣。 冥河兄弟二人擅长的双龙拳在山匪面前失了招架之力,然后被一桿长枪穿入胸口。 兄弟二人急忙后撤逃离,才堪堪捡回一条命。 后来他们再沿著原路去查探踪跡,在路边横堆的尸体中找到了一具穿著裴凌云衣衫的尸体,面部和身体已经烂得看不清模样,但是身形和裴凌云很相符。 冥河与冥水怕回去后被贺庭方怪罪,不敢说出事情原貌,只说裴家人上下皆毙命途中。 毕竟山匪如此凶残,就算那具尸体不是裴凌云,只剩一口气吊著的裴凌云也不可能活了。 这次他们再探岭南,听说要去的是潯州一个山村。 村民罢了,再刁蛮也不过是山野村夫。 冥河和冥水目光凝重。 此去南下,山野刁民也好,蛇虫瘴气也好。 这些他们都不怕,就只希望千万別再遇到当年那批穷凶极恶的山匪了。 …… 黑匪山今年的春光好像格外灿烂。 前两年移植来的果桃树秧今年都开了,村民们屋前的小也成簇绽开。 春风吹来朵的香气。 天气好得让人觉得自己可以活很久很久。 开春后就是下地播种的时间,村里人多,开了荒的地也越来越多。 牛替补差不多用完了。 村里又买了几头真正的牛来犁地,这些牛得到了村民们的好好爱护。 作坊和墨作坊现在一点也不缺人手了。 不少年前在这做短工的人又回作坊了,还带著不少新人来,算在这里做长工。 他们要么自己没有地可种,要么是家中种地多余出来的人手。 过年的时候,这些做工的人揣著足足的工钱,拎著沉甸甸的腊鱼腊肉回村,把村里其他人都看得眼馋了。 大家过年的时候又在各村走亲戚,聊起在良民村做短工的事情后,亲戚们也都想让家里閒著的人手去做工。 所以等年后开春时,良民村招了一大批长工,有了稳定的工人。 人多的地方就有挣钱的机会。 山脚下杂货铺的生意都快忙不过来了,又扩建了个小屋子,进更多的货。 都是山脚下自己盖的小屋子,不用付租金,不用担心安全,还没人抢生意。 山脚下一下子多了好几家店。 有人看杂货铺生意好,就在对面搭个小屋子,开了间小酒肆。 还有人开了一家浆洗衣物的小店,专门接浆洗衣服的生意,帮长工还有村民们洗衣服挣钱。 良民村盖的黑山酒楼这两日刚完工了,三层楼的酒楼,很是气派。 酒楼门口“黑山”二字的旗子迎风招展。 那些从外地来做工或者来谈生意的人看了“黑山”二字,不觉得心慌,反而看著很安心。 这些变化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而有些变化,不便让外人看见的,则藏在外人禁入的山顶上。 比如造兵器。 铁作坊在最初炼製兵器的时候遇到了些困惑。 但是有无涯和魏大栓在,很多困惑都迎刃而解。 魏大栓自己不会打铁,但是对於还未成型的兵器,看几眼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哪里尺寸不对,哪里不够圆,哪里不够尖,他都能指出来。 铁匠们发现,无涯虽然嘴上说自己只擅长铸剑,但是在有图纸的情况下,他造其他兵器也是又好又快的。 铁胚在他手中就像可以隨意弯折塑形的泥巴一样,他想捏成什么样都行。 哪怕是做个铁弹弓,都做得边角线圆滑流畅。 有一些村民已经拿到了新铸的武器,不重,但是拿在手里就觉得很有气势。 孔武得到一把一百多斤重的大锤子,他单手就可以拎起来,往地下一砸,脚下的土地都会抖三抖。 孔武拿著锤子去凿山挖矿,事半功倍。 秦老头拿到了新的梅鏢,笑得嘴都扬得没边了。 他之前的梅鏢用了不知道多少年,尖头都磨损了,还得省著用。 好多次飞鏢扎出去,他得跑去捡回来,擦擦洗洗继续用。 现在他有了一把鋥亮崭新的梅鏢,非常满意,甚至在村里学堂教村民们写“鏢”这个字。 大家都说秦夫子真是飘了,太飘了。 居然连这么难的字都敢教。 可是很多人练了几遍,都学会了。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从去年夏天到今年春天,原来他们已经学了很多字了。 苏知知得到了银亮的铁弹弓。 弹弓的把手处被打磨得很光滑,一点也不磨手。 秦老头给苏知知的弹弓装上了老虎筋。 就这个铁弹弓,別说弹个小石子,就算弹个拳头大的石块都行。 苏知知拿著弹弓和薛澈去打猎。 苏知知根据观察村民们练功的经验,得出结论,练功要实战才行,光练招式和心法不够。 但是最近山脚下非常太平,都没什么江洋大盗能拿来练手了。 於是练手的对象就变成了黑匪山上的各种小动物。 啪—— 一个石子穿入树叶,正击中一只懒懒绕在树枝上的细蛇。 蛇从青绿的树上掉下,砸在地上一片斑驳的树影中。 苏知知放下弹弓,叫了一声:“阿澈!” 薛澈从后面举著一把木剑,动作快准地砍在了蛇的七寸要害。 苏知知又仰头叫了句:“阿宝!” 咕——咕—— 巨鹰盘旋而下,长而尖的嘴叼住地上的蛇,一顿美餐。 苏知知过去摸摸阿宝: “阿宝慢慢吃,等会儿还有呢,我和阿澈今天要抓好多。” 说完,她又夸薛澈:“阿澈,你的剑法有进步哦。” 薛澈面色红润,额头带著些汗珠: “师父已经教完我紫霄剑法第一层,过两日我就要开始学第二层了。” 他手上拿著的是桃木剑,魏大栓给他削的。 比无涯铸的那把铁剑轻很多,但是样式跟真的一样。 薛澈用著很趁手,连带著对剑法的领悟好像都更深一层了。 薛澈:“知知,你的鞭法练得怎么样?” 苏知知不知道自己练到第几层,反正就跟著秘籍上画的小人天天练动作: “我快练到三分之一了,我给你看看我新学的。” 苏知知退后几步,从腰间抽出鞭子,身体在空中迴转半圈,手上的鞭子如游龙一般窜出。 在鞭子末梢触及树枝的那一刻,树枝应声而断。 咕——咕—— 阿宝啃完小蛇,拍著翅膀给苏知知叫好。 薛澈惊讶:“知知,你自己练得这么厉害?” 那鞭子好像慢慢成为苏知知的身体一部分,像延伸出的手一般可以控制力道。 苏知知:“当然呀,我就照著秘籍学的。” 苏知知忽然感到背后一阵风袭来,下意识地转身挥鞭。 薛澈也回头出剑。 可两人回头时,看见的是施展轻功而来的倪天机。 “倪伯伯。”苏知知和薛澈及时收手后退。 倪天机挑眉诧异,这两个孩子练功不算久,可反应敏锐出招快,且动作乾脆利落。 “知知、阿澈,时辰快到了,我来接你们去山下。” 今日是山脚下黑山酒楼的开张日子,大家都去捧场热闹一番。 苏知知知道倪天机说的“接”是什么意思。 她麻利地把小鞭子绕回腰间,站到倪天机身侧。 薛澈也收好桃木剑走过来。 “准备好了?走——” 倪天机一手一个地捞起俩孩子,踮脚凝气,施展轻功,从地上腾空而起。 从山顶的空中,一路踩著树梢,飞身下山。 凉凉的风拂在脸上。 苏知知和薛澈前额的碎发被吹起,在空中开心地又笑又叫。 “飞起来啦——” 他们飞得很快,草木在眼前呼呼掠过。 薛澈眼角余光瞥到山下另一侧,好像有两个人影在跌跌撞撞地跑,背后还跟著一群影子。 薛澈好奇地扭头去看时,视线又恰好被一片林子遮挡住了。 他还想再看,可转眼间双脚就已落地。 倪天机把他们带到了山下。 他一抬头,就见红色的缎子和贺幛掛满了酒楼。 在一片青山绿水中,像一束热烈的映山红。 伍瑛娘笑盈盈地站在门口对两个孩子张开怀抱: “到娘身边来。” 第107章 听说越王来了 黑山酒楼分店开张著实热闹。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 几个娘子在门口散些米乾果,还有免费的茶水。 村民和长工们中午休息的时候都来了。 以前他们看见这种气派的酒楼,只会匆匆路过,觉得和自己毫无关係。 可今日看见村里开的酒楼,心里都自豪骄傲得很,这是他们村盖的! 村民和长工们去吃东西一律七折。 因为黑山產业有了名气,很多和良民村有生意往来的商人们送了贺幛来。 红色的贺幛上写了很多“大展宏图”、“生財有道”、“开业大吉,万事亨通”之类的贺词。 有些商人亲自来了,比如吴富贵。 “恭喜伍老板,財运亨通吶。”吴富贵拱手向伍瑛娘道贺。 吴富贵一家上下都来了,他们家是良民村的忠实支持者。 不是村民,胜似村民! 但凡良民村有什么事情,吴家都一个去捧场,顺便问问自己能不能入股。 他算是明白了,跟著良民村走,就算吃不上肉,也能喝到肉汤。 “伍老板,在下有个想法,不知能否入股黑山酒楼?”吴富贵试探著问。 伍瑛娘:“现在还不行,潯州內的酒楼收益全归我们村。” 吴富贵听了面色一喜。 现在不行,不代表以后不行。潯州內的酒楼不行,那要是开在潯州外也许就可以了。 吴富贵再扭头看儿子,见儿子吴展坐在酒楼里和苏知知还有薛澈一起说话吃零嘴。 有说有笑的。 吴富贵笑得更开心了,觉得自己儿子和未来的小东家搞好关係比什么都强。 酒楼內,几个孩子一起吃盐渍梅子干。 咸香中带著几分酸甜,让人吃了还想吃。 吴展嚼著梅子干:“你们酒楼的厨艺这么好,其实还可以卖醃製的食物。像这种梅子干就可以卖,好运输,又可以贮藏很久,卖到外地兴许会有很多人喜欢。” 吴展念书没有一点长进,但是脑子关於生意的点子倒是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 他现在看著像个真正的富贵小少爷了。 之前穿金戴银绿绿的,看著就很土气,但是最近穿衣变很斯文素雅,有点雅。 因为吴展不跟自家爹学穿衣了,他偷偷跟著郝村长学。 他觉得学到郝村长的一两分风范也是很好看的。 苏知知:“我们村里很多能干的人,会做的很多,以后还有很多很多可以卖的。” 门口又陆续来了几辆马车。 宋县令来了,顾言和顾青柠来了,柳山长还有几个书院的同窗都来了。 苏知知、薛澈还有吴展走出去迎接打招呼。 宋县令下马车的时候,有人从车后抬出了一块牌匾。 大家这才注意到,黑山酒楼门上掛匾的位置可还空著的呢,就是提前留好了。 吴富贵恭维:“能得县令题匾,在我们县里也算独一份了。” 宋县令听了摇头:“非也,这牌匾不是我写的,是顾刺史写的。顾刺史今日有事不能来,便由我带来。” 眾人听说是刺史大人亲笔写的,激动得很。 潯州可就是刺史大人最大,有刺史罩著,那就没人敢惹了。 郝仁和伍瑛娘则连连道谢。 宋县令低声对郝仁道: “郝村长,顾刺史原本想来的,他惦记这事好久了。可是不巧,上头有贵人来潯州,这两日大概就会到了,顾刺史要在府衙守著隨时准备接驾,不便抽身。” 郝仁神色恭谦:“能让顾刺史如此的,必定是大有来头的官老爷。我们村小小酒楼开张,自然不能耽误顾刺史的正事。” 宋县令和郝仁在一张桌边坐下,小酌一杯: “郝村长说的不错,这次来的不是一般的官员,乃是越王。因我们潯州去年產了墨又產了布,为黔中借燃眉之急,朝廷派越王来巡视岭南,嘉奖潯州。” 换成普通百姓,宋县令断然不会讲这些。 但掌握著黑山墨和黑山布的郝村长,在宋县令眼中早已非同常人。 郝仁目光一滯,而后面色不变地给宋县令斟酒: “越王?在下前两日的確听闻朝廷封了越王,可遥领岭南属地,但也不记得是哪位皇子了,我们乡野山民,不懂这些……” “是原本的三皇子,被封了越王,近日巡视岭南。” 宋县令想到三皇子,想到三皇子的出身,眉间少见地染上有一层阴鬱。 另一边,几个孩子正围著柳山长问个不停。 “越王是皇上之子么?” “长安离这里好远,越王来这里做什么?” “皇上让越王来这里买布吗?” 柳山长跟孩子们谈话的时候,也提到了越王来岭南一事。 他也是今日早上才听说的,这两日会有亲王代天子巡视。 大瑜自开国以来,皇亲国戚就没来过岭南这么偏远的地方,现在大家听说要来一个王爷,都当成最新奇的事情掛在嘴边。 “是不是会有很多很多人来呀?” 顾青柠想像王爷一定是非常威风的,会有数百精兵前后开路,冠盖华丽。 而越王就手执宝剑,骑著高头大马在人群中熠熠生辉。 什么流寇盗匪见了王爷出行的阵仗都会嚇得逃跑。 刘香香说:“越王肯定很有钱,从头到脚都穿金子,身边还有好多人姬妾服侍,每天都能吃烧鸭。” 刘香香的脑中已经出现一个大腹便便的形象,浑身金灿灿的,满嘴流油地啃著烧鸭,身边美女如云。 吴展不同意:“越王又不是土財主,才不可能这样。越王肯定是文雅矜贵,气质如兰出口成章的。” 在吴展心里,越显贵的人,就越风雅。 柳山长也没见过越王,但是听孩子们说得忍不住笑出声: “听闻越王殿下才十二岁,和你们想的样子应该有些不同。” 苏知知:“十二岁?那只比我大四岁。我以为当王爷的都是年纪很大的人,原来还有这么小的王爷。” 薛澈是在场唯一亲眼见过越王慕容棣的人,尝试著回忆起越王的样子。 隱约回忆起一张清秀的脸。 他去参加宫宴的时候见过慕容棣,那时慕容棣还是三皇子。 但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而且两个人也没怎么说过话。 而薛澈能对慕容棣有印象,还是因为听见有人在背后把他和慕容棣放在一起议论: “长得是都挺俊秀,可惜一个脑子有病,身子有病。” 薛澈当时隔著人群看嚮慕容棣,看见一张清秀消瘦的少年被几个宗室之子围著,面上屡屡露出慌张无措的神色。 皇家子嗣中其实有很多也只是寻常人,只不过穿上了华丽的外袍。 几个孩子正在爭论的时候,酒楼门口忽然又喧囂起来。 “誒,怎么来这么多猴子?” “这是哪的猴王出山了哈哈哈哈……” “前边还有两个人呢,被猴子追著跑哈哈哈……” 第108章 救人上山 苏知知嗖地一下闪身到门口去看热闹。 其他几个孩子也爭相往门口跑。 远远地,看见成群的猴子朝这边跑,有的在地上跳,有的在旁边树梢间盪。 前边是两个衣服和脸都脏得看不清的人在跑。 一高一矮,好像是一个成人和一个小少年。 如果是一群狼在追人,大家看见了可能会立刻回去拿武器。 可是现在看见的居然是一群猴子在追人,在酒楼门口的眾人被这一幕逗得捧腹大笑,还以为是在逗乐子。 等那两个人跑得近了点,大家才听见那两个人崩溃的叫喊声: “救命!” “望壮士出手相助——” 他们后面有一只毛色鲜亮,身形健硕的猴子,像是猴群中的猴王。 猴王滋滋叫地朝著人扑过去,爪子要抓上人的脑袋。 顾青柠和刘香香赶紧看向苏知知: “知知大侠!” 苏知知:“看我的!” 苏知知早已从怀中掏出弹弓,在地上抓了几个石子。 咻咻咻—— 几个石子接连发射出去。 第一个石子正中猴王胸口。 猴王嘶叫著后退。 而逃跑的俩人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就见接下来几颗石子朝自己脑门砸来。 砰! 两人栽倒。 不远处,苏知知尷尬地挠挠脑袋: “不好意思,后边的没对准。” 猴群们也是欺软怕硬的。 挨了几下打,又见到村民们气势汹汹地过来,猴王往后跑,猴群也跟著散了。 被追著的两个人已经晕倒在土路上,也不知是被石子打晕了还是累晕了。 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像是被树枝还有猴爪子划烂的。 陆春娘细看那衣裳虽然脏破,料子却是好料子,像是大户人家穿的。 郝仁、伍瑛娘还有宋县令等人也都因为这骚乱过来查看情况。 有些村民下意识问:“不会是哪里逃出来的灾民吧?” “是不是哪里又造反了?” “兴许是被仇家追杀的呢?” 大家议论纷纷时,有人已经把地上两个人翻过来查看,拨开他们凌乱的头髮。 脏兮兮的面容中可见几分俊秀的五官。 郝仁和宋鈺看见其中一张脸时目光一紧。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有了同样的猜测。 郝仁发话:“大概是路过的商人在路上意外遭难,逃到了此处。人命关天,还是先將两人送到我们村里的医药堂去看看吧。” 村里的医药堂紧邻著虞大夫的小院。 因为村里人多了,看病的人也多,虞大夫小院里容纳不下那么多人。因此旁边新建的屋子就被拨用为医药堂。 虞大夫和几个学徒平常就在医药堂坐诊。 孔武二话不说,把两个人扛上肩膀,风风火火上了山。 其他人又继续庆贺酒楼开张,该热闹的继续热闹。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人群渐渐散了。 村民们回去各忙各的活计,吴富贵和柳山长回县里去,宋县令也要回去处理衙门里的事务。 临走前,宋县令提了一嘴: “方才那两人就劳烦郝村长看顾一下,若醒来后两个人有冤情要报官,可让人来县衙知会一声。” 郝仁笑道:“宋县令心繫百姓是我们的福分,在下一定照办。” 郝仁平常都温和浅笑,但宋县令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觉得郝仁刚才对他笑得特別亲和,嘴角上扬的弧度都高了几分。 约莫是自己对百姓的关爱感动了郝村长。 宋县令这么想著,坐在狭小简陋的马车里一路小憩。 黑山酒楼门口,鲜红的贺幛绸子和满地的爆竹还在。 郝仁站在原地目送著客人们离开,扬起的嘴角一刻都没有放下过。 他的確笑得比平常更夸张,两侧脸颊像是被僵硬地固定住。 连他往山上走回村的时候,他面上的笑容也没有放下来过。 因为他怕自己自己不笑的话,会暴露出异样的情绪。 郝仁走到医药堂的时候,苏知知和薛澈已经在里面了。 苏知知有点懊恼:“万一我的弹弓威力太大,会不会把人脑子打出问题?” 薛澈一本正经地点头:“有可能,毕竟你练功之后,你力气又变大了。” 虞大夫给两个病人诊了脉:“应该是因为饥渴劳累晕过去的,而且他们在途中可能误食了致幻的菌类,所以神志不清。” 医药堂的学徒拿打湿的巾子给两个人擦净了脸和手。 居然露出两张很白净好看的脸。 虽然消瘦,但是眉眼鼻樑如鐫刻,像是画中走出的病弱公子。 由於反差太大,拿著巾子的学徒都愣了一下。 愣住的不只是学徒,还有旁边的薛澈,以及从外边陆续走进来的郝仁、宋鈺、陆春娘。 总喜欢装小大人的薛澈张开了口,嘴巴圆得能塞一个大枣子。 他好像看见了长安第一公子贺三郎! 名满京城的贺三郎怎么会满身脏污地流落到这里? 还有,贺三郎旁边躺著的小少年,好像有点眼熟,有点像记忆中的三皇子? 薛澈的记忆力超於同龄人,但也还只是个孩子,能隱约记得两年前见过的面容已经难得了。 他觉得像,但不能肯定。 而屋內,还有三个震惊的成人。 “我的娘哎!”陆春娘捂住嘴巴,差点没一股屁股坐地上。 她在宫里做了十几年衣服,宫外的人她不认识,但是宫里贵人的相貌她记得清楚。 床上那半大的小少年,就算再瘦一圈,她也能认出那是三皇子啊! 宋鈺揉了好几下眼睛,怀疑自己看了眼。 他没有官职,以前隨太爷爷宋延入宫的机会也很少,就算去了也坐在宴席尾部,认不清皇家贵人们。 可他认识贺家三郎,贺晏青。 贺晏青那副好皮相,除了裴凌云外,没谁能比的,宋鈺想认错人都难。 “郝村长,我有话想说。” “郝村长,我有话单独和你说。” “郝伯伯,我有事想说。” 陆春娘、宋鈺还有薛澈三人同时开口。 虞大夫见状,带著学徒去晒草药了,把屋內留给几人谈话。 午后的院子里铺满了灼灼日光,静謐无声。 郝仁深深吐出一口气:“好,一个一个,单独来说。”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隨著时间流逝,地上的光影慢悠悠地往前挪了一格又一格。 躺在病榻上的两人被餵了些汤药,苍白的面容中慢慢透出一丝血色。 慕容棣迷迷糊糊地陷在纷乱的梦境中。 一会儿是盗匪流寇廝杀的场景,一会儿是猴子张牙舞爪扑来的情形。 他在宫中待了十二年,只知宫中危险,要出宫寻破局之法。 可是没想到出宫之后会如此不顺! 第109章 喝粥 宫外没有毒药和勾心斗角,但是有盗匪、野兽和走不出的山林。 前半段路程里,慕容棣想的都是怎样製造意外摆脱身边眼线的监视。 可是贺晏青这个意外出现后,情况就陡然变了。 慕容棣不知道贺晏青是否真的看穿了自己的偽装,故而没有轻举妄动让人把贺晏青押回京城去。 贺晏青还主动说会帮他甩掉眼线。 慕容棣还以为贺晏青有什么精心计划的计谋,没想到只是单纯逃跑。 这次出行岭南,朝廷並不重视,慕容棣也没有自己的亲兵,朝廷只给他派了几十个禁军士兵跟著。 快到岭南的时候,他们路过一处山谷,见两帮人在打斗。 不知道是江湖帮派还是两伙盗匪,打得你死我活,凶恶至极。 他们见到慕容棣一行人,还以为是对方搬来的救兵,连著一起打。 贺晏青趁机砍断了马车韁绳,拉著慕容棣一起在混乱中跑了。 为了躲避后边人的追踪,两人拼命往小路山林里走。 慕容棣说:“这样不妥,万一走迷路了更危险。” 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院门的贺晏青拍著怀里的舆图道: “若是一直同那些人一起走,一举一动都在人眼皮底下,太过被动。 王爷放心,下官能识方向,又有舆图在手,定能走到岭南。” 慕容棣见贺晏青说得如此有把握,又见事已至此,就同意一同向南。 然而三天后,两人都后悔了。 在那么深那么大的山林里,林荫蔽日,草木环绕,手里一份岭南地势舆图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啊! 贺晏青一边嚼著嫩树叶还一边奇怪: “不对啊……书上分明说这个方向是南……只要沿著溪流走就能走出……” 慕容棣看著树下的蘑菇咽口水: “贺三郎,你有没有听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贺晏青把嫩树叶嚼了又嚼:“听过,下官现在就在躬行。” 慕容棣饿得狠了,都顾不上装傻子了: “我在书上读过,山野菌菇味极鲜,但若误食,会有生命之忧。” 贺晏青也看见野蘑菇,两眼饿鬼冒光:“书上说,挑丑一点的吃也是可以的。” 两人硬著头皮往前又走了一段时间,实在饿得经不住诱惑,就从树下湿润的泥土中采了几个其貌不扬的菌菇吃。 慕容棣嚼蘑菇的时候,突然就想到了去年黔中大乱的事情。 他听说黔中的百姓没有田种,没有饭吃,所以拼死造反。 他这一刻非常理解黔中百姓的动机了,没有东西吃的时候,人是没有理智的。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把菌菇给吃了。 巧的是,这些菌菇没有剧毒。 不巧的是,他们吃下的菌菇会致幻。 慕容棣和贺晏青晕晕乎乎地走,觉得身体好似腾云驾雾一般轻飘飘的。 不知不觉走到瀑布溪流边,见到瀑布边一群猴子不知从哪摘了果子来献到岩石上的猴王面前。 慕容棣和贺晏青见了那一颗颗油亮的果子哪里忍得住?跑上去抢了果子就往嘴里塞。 岭南连猴子都厉害得很。 见人来抢食,尖叫几声,一爪子甩下来把衣裳划烂,连带著人背上的皮肉都破了。 慕容棣和贺晏青痛得清醒了两分。 接著就被一群猴子追著跑。 慕容棣吃了致幻的蘑菇,耳边都出现了幻听。 他居然还听懂了那嘰嘰喳喳的猴王叫声是什么意思: “……老子乃一山之王,齐天大圣是老子太祖爷爷,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抢老子的果子……” 慕容棣和贺晏青撒开腿狂奔,但是腹中空空,逃跑时头重脚轻。 慕容棣都能感觉到,后面的猴子腾空而来,尖利瘦削的爪子马上要刺进他的头皮…… “啊——” 慕容棣感到头皮一点刺痛,紧接而来是一片酥酥麻麻的感觉。 他喉中叫出一声,骤然睁开了眼。 身边响起一个女童的声音: “虞大夫,你针灸好厉害啊,才扎一针他就醒了。” 慕容棣眼珠缓缓地转动了一下,有些恍惚地打量眼前的场景。 没有猴子。没有山林。 简陋但乾净的小屋,房樑上坠下一串风乾的辣椒。 窗外天已经黑了。 夜凉如水,昏黄的烛火给屋子镀上一层暖意。 一个二十多岁的白衣男子站在床边,手执银针: “他服用的灵幻菇应当不多,所以一针便可唤醒。” 慕容棣模糊地记得自己在逃跑途中晕了过去,眼下应当是自己被哪户农家给救了。 “我这是在哪?”慕容棣从床上坐起来,声音有点哑。 “你在山脚下晕倒了,被我们村救回来了。” 慕容棣顺著这一道童声看去,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站在床边看他。 小姑娘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盛满了烛光: “你现在在我家。” “多谢相救。”慕容棣见自己被换上了乾净的衣服,衣服有些旧但是很柔软舒適。 而且他手上的象牙扳指还在。 村民给他换了衣服,但没有动他的东西。 “不用谢。我用弹弓打猴子的时候,把你们也打晕了,当然要把你们救回来看看。” 苏知知庆幸眼前的小少年看著挺正常,至少脑子没有被打笨。 慕容棣摸摸脑袋,果然摸到一处有些肿了,上面涂了一层白糊糊的药膏。 不过这些小伤小痛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无事,你可看见当时和我一起的人?” 苏知知:“你找你哥哥吗?他在別的屋子睡著呢,你要吃饭么?” 慕容棣本来还没感觉,但一听到“吃饭”两个字,肚子就咕嘰咕嘰叫起来。 慕容棣有点羞窘地別过脸:“不知此处离白云县可近?我须去见白云县的县令宋平。” 虞大夫从炉子的小锅里舀出一碗温热的粥:“先吃东西,再想找人的事。” “知知,他眼下无大碍,我先回去了,若之后还有事,就让阿宝来报个信。” 虞大夫把粥递给慕容棣,对苏知知交代了几句,然后就离开了。 床边,慕容棣捧著碗,双手感受到食物的热度。 是白粥,熬得很软烂,米汤都是浓稠的白色。 大米的香气钻入鼻腔,这一刻腹中所有的馋虫都叫囂著醒过来。 慕容棣咽了下口水。 他对刚出锅的食物没什么抵抗力。 因为和母妃在明惠宫的时候,虽然每餐按照份例会有荤腥,但是送来的时候经常已经凉了。 冬天的时候还得放在炭火盆上加热一下再吃。 明惠宫没有自己的小厨房,想吃到热腾腾的,刚出锅的东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是慕容棣没有立刻吃。 有些事情防备久了,就成了习惯。 山里捡到的果子他敢吃,可是旁人送的吃食,他下意识地无法直接送入口中。 “你是要勺子么?”苏知知熟门熟路地去橱柜拿了个木勺出来。 苏知知身体好,胃口好,很少生病。 但是她记得很清楚自己生病时,爹娘是怎么照顾自己的。他们会把粥端到床边,拿勺子给她一口口餵。 苏知知见慕容棣还是不吃,就问:“你是不是要我餵你啊?” 慕容棣抿唇,对著眼前的小姑娘实话实说: “不是,我只是……还不习惯吃没有试过毒的东西。” “这有什么的,看我吃一口不就得了。” 苏知知听了一点也不介意,她又拿了个勺子,很自然地从慕容棣的碗中舀了一勺粥送到嘴边吹吹,然后一口吞下去。 苏知知吞下粥,认真说:“我试过了,一点毒都没有。” “我爹说了,我们村是良民村,大家都是良民,我们不会在饭菜里下毒的。” 慕容棣低头,忽然很唾弃自己。 居然会怀疑这样淳朴的村庄和纯真的女童。 他颇为感动地也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接著就听苏知知嘀咕道: “把毒药放吃食里多浪费粮食啊。” “做毒药也是很耗力气的。” “还不如一刀砍了,或者绑起来耕地餵老虎呢……” 慕容棣:(′?w?`)??? 第110章 不忍直视 慕容棣再次看向苏知知,觉得自己肯定是听错了。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也饿了,要吃一碗。” 苏知知不仅给慕容棣拿了木勺子,还给自己也拿了个小碗小勺子。 虽然已经吃过了晚饭,但是她好动,肚子容易饿,时常就想吃点夜宵。 她看见慕容棣喝粥,自己也想喝了。 於是她自己动手也舀了一碗粥,舀的时候还回头解释道: “我就喝一小碗哦,锅里还有很多的,不会不够你吃的。” 慕容棣看著这小姑娘走来走去没个消停,舀了一小碗粥放在桌上后,转身就跑了。 没一会儿,又小跑回来,手里还端著一碟酱菜。 “要配酱菜才好吃的。”苏知知把酱菜拨了一点到自己碗里,又拨了剩下的到慕容棣碗里。 酱菜里面有肉丁,有醃製的蔬菜,居然还是油亮亮的。 苏知知夹起一块肉丁,正儿八经地对慕容棣解释: “我们村虽然不喜欢浪费,但是我们用的酱菜肉丁是普通的野猪肉做的,你放心吃吧。” “哦,多谢。”慕容棣没理解不浪费和猪肉丁有什么关係,隨口应了一声。 苏知知拿勺子舀一口白粥,配一小小口酱菜,送进口里,吃得津津有味。 好像吃得不是一碗白米粥,而是什么美味佳肴。 慕容棣也跟著吃了一口白粥和酱菜。 大米醇厚的味道和微辣微咸的酱菜混在一起,配合得正好,喝得胃里很舒服。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慕容棣紧接著又舀了一大口,一口接一口地吞。 把一碗满满的粥喝完后,他问: “我还能再喝一碗吗?” 得到苏知知肯定的答覆后,慕容棣自己去盛了一碗。 他喝第二碗粥的时候,苏知知就在旁边说: “我叫知知,你叫什么呀?我八岁,你是不是比我大好几岁啊?” 慕容棣毫不犹豫地报出虚假信息: “我姓木,十三岁。” 苏知知:“你刚才问白云县,这里就是白云县啊,宋县令今天中午还来我们村山脚下呢。等你身体有力气了,你就可以去找宋县令了。” 慕容棣:“宋县令对百姓们可好?” 苏知知:“我就是百姓,宋县令上回在县里还给我买梨子汤喝。” “宋县令还给我们村送了好多人,大家都觉得宋县令好。” 苏知知还打算说宋县令的好处时,薛澈出现在门口。 “知知。” 薛澈说完看嚮慕容棣,一时不知如何称呼: “越……约莫你是迷路了?不必担心,可以安心歇在此处,郝村长会照顾你的。” 慕容棣看著门口冒出的男童,先是意外这村里的孩子无论男女都生得这般標致好看。 多看一眼居然觉得有点眼熟,好像以前在哪看到过。 慕容棣在脑海中细细搜寻,可一时想不起来。 苏知知问:“阿澈,你和小宋哥还有春姨姨在我爹那待了那么久,说清楚事情没啊?” “说是说清楚了,但郝伯伯那边场面有点……” “有点什么?” “ 不忍直视。” …… 贺晏青离开长安是因为心中无法平息的念头。 他若不亲自来岭南,简直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但是等真正离开长安时,他对於能否找到裴凌云一事心里是完全没有底的。 毕竟十二年过去了,就算当初留下一些线索,现在也难以找到。 他和慕容棣迷失在山林中时,他想到过,当年子信阿兄是不是也这样经歷过? 风餐露宿,食不果腹。 甚至比他更惨。 因为当年岭南大乱,还有饥荒和瘟疫,也许连树叶草根都没得吃。 子信阿兄可能也被猴子追过,甚至被其他的野兽也追过。 他记得子信阿兄是那样矜贵的人,经歷了这些,怎么可能活下来? 晕过去的贺晏青沉入一片白茫茫的幻境。 四周都是浓雾,什么都看不清。 他听见有人在叫:“贺三。” 贺晏青身形微顿。 很熟悉的声音,却很久没有听过了。 “贺三,轮到你作诗了。” “贺三。” 贺晏青顺著声音传来的方向,穿过厚厚的迷雾。 迷雾渐渐散去,露出假山、池水还有一座八角亭。 几个少年坐在亭內,品茗作诗。 其中一个少年风华卓绝,手持青瓷茶盏,嘴角噙笑。 贺晏青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叫:“子信阿兄!” 十七岁的裴凌云看见他,收起了面上的笑容,清清冷冷地看过来: “你是谁?” “我是贺三啊,贺晏青。”贺晏青急著叫。 裴凌云忽然讽刺地笑出声: “贺家人?陷害我裴家的贺家?” “贺晏青,你有何顏面来见我?” “见我裴家大厦倾颓,你便可高枕无忧了!” 贺晏青摇头,红著眼说:“不是。” “子信阿兄,我没有,我不是这样……” 可是说来说去,只有这样苍白无力的两句辩解。 他想说“我是来帮你的”。 话还没说出口,就见裴凌云身上的云锦被染上一道又一道血跡。 八角亭转眼坍塌,很多很多的人冲向裴凌云,去撕扯他的衣服,去啃咬他的血肉。 “不——”贺晏青大喊著想推开那些人,可是他动不了,一步都无法往前。 而在人群中被撕扯得血淋淋的裴凌云也原地不动,寒冷彻骨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贺晏青身上。 贺晏青几乎要被汹涌而来的愧疚和绝望吞没。 他拼命地要挣脱身上无形的束缚,不断挣扎……砰! 贺晏青从一张狭小的木榻上滚了下来。 梦中一切戛然而止。 他侧躺在地上,睁眼看见几个桌子脚,墙角立著的粗扫帚,还有门边的竹篓子。 贺晏青第一反应不是自己被救到了农户家,而是释然地鬆一口气: “还好是梦。” 然后,一双脚走到他面前。 那双脚踩著黑布鞋。 耐穿又结实的黑布鞋,没有一点纹。 是平民百姓最常穿的,最普通的那种。 可穿著这双鞋的人,却一点也不普通。 贺晏青抬头,一张俊逸出尘的面容闯入眼中。 他剎那浑身血液凝住。 “子……子……” 贺晏青话没说完,猛然提上来的一口气积在胸口。 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郝仁:…… 第111章 你要叫表哥 一刻后,虞大夫来给贺晏青施了两针。 贺晏青第二次醒来。 郝仁主动叫:“贺三。” 这回贺晏青从榻上跳起来,火急火燎地拉住郝仁道: “子信阿兄,快走!他们就要来了,快走啊——!” 贺晏青喊得面色涨红,使劲拖著人就要跑。 可是他身体现在还虚弱,没把人拉走,反而自己脚下不稳,往前栽倒,正好往宋鈺身上撞。 宋鈺过来按住贺晏青: “贺三郎,你冷静点,这里不是长安,是岭南山中,没有人来追我们。” 可贺晏青看见宋鈺后脸色就更加骇人了: “宋鈺?你怎么在这?你是不是死了!” “对,你死了,所以你在这,你们都在这,真的都死了……” 贺晏青身体直挺挺地往后倒,又又晕了过去。 宋鈺:…… 郝仁疑惑地看向虞大夫。 虞大夫:“大概是灵幻菇的致幻效果还没消退,再过半个时辰看看。” 等到半个时辰后,贺晏青果然再次悠悠醒来。 第三次醒来,贺晏青整个人明显镇定了许多。 他看著郝仁,嗓音沙哑地试探叫: “子信阿兄。” 郝仁微微頷首: “贺三,许久不见,別来无恙。” 贺晏青眼中的泪水顷刻夺眶而出: “子信阿兄,真的是你,你还活著。” 他坐起来,伸手去抓郝仁的衣袖,以为自己会像梦中一样扑个空。 可这回,他真真切切地抓到了。 贺晏青愣愣地盯著眼前之人。 年近三十的郝仁与十七岁的裴凌云看起来有些不一样来了。 衣著、神態、语气都截然不同。 十七岁的裴凌云衣著华贵,谈笑之间神采是掩不住的意气风发。 而二十九岁的郝仁,穿著朴素的布衫,神色平静温和,眉间再无傲意与锐气。 可在贺晏青眼中,裴凌云就是裴凌云,哪怕化成灰也是。 “子信阿兄,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这是何处?你在此处可有危险?” 贺晏青一边哭,一遍拋出一连串的问题。 “此处是岭南山中,昔日的裴凌云已经死了。在下是郝仁,是这一方山头的村长。” 郝仁看向贺晏青的眼神有些复杂。 他记得这个曾经一直跟在后面模仿自己的贺家小弟。 贺三从小就对他展现出近乎狂热的膜拜,他做什么说什么,贺三都恨不得记下来。 还美其名曰地说这叫见贤思齐。 可后来裴家出事,贺家是幕后的重要推手。 十几年过去,谁也不知人心会如何变化。 摸清贺晏青的態度之前,他不会让贺晏青出村。 宋鈺学著郝仁的话: “咳咳,那个贺三郎,昔日的宋鈺已经死了,在下是小宋,是这里作坊的管事。” 贺晏青理没理宋鈺,根本没听见宋鈺说话。 他脑中还在反覆咀嚼郝仁刚才所言。 郝仁。山头。村长? “村长?”他很难把山野村长和裴凌云这样的天之骄子联繫在一起。 这么多年来,他模仿著裴凌云的衣著言行,耗费万金。而裴凌云身著粗布麻衣,在远离繁华之地,做一个山民。 贺晏青呆滯,久不能言。 在屋子另一边沉默的陆春娘轻声叫了一句:“郝村长。” 郝仁朝陆春娘点头,而后问贺晏青: “贺三,今日和你在一起的小郎君是谁?” 贺晏青这才想起了慕容棣。 “是越王,”贺晏青肯定了在场人的猜想。“是当今三皇子,裴婕妤之子。” “子信阿兄,他是你的外甥。” 郝仁一只手背向身后,捏紧了衣袖,转身出门。 夜风徐徐。 伍瑛娘从外面忙完了回来,正好撞见脚步有些紧张的郝仁。 “瑛娘。”郝仁张口。 伍瑛娘看出郝仁的反常,走过来握住郝仁的手,声音很稳: “阿仁不急,先做你要做的事,之后再同我细讲。” 两人並肩去了苏知知的屋子。 苏知知和薛澈本来正要出来的,可见到郝仁夫妇过来,又跟著折返了。 “爹、娘,你们要说什么呀?我也想听。” 苏知知牵著伍瑛娘的手,仰头有点撒娇的意味。 下午他们都聚在別的房间说悄悄话,连阿澈都去了,只有知知没去,知知有点好奇。 郝仁的目光落在苏知知和薛澈的面庞上。 两个孩子都八岁了。 是很聪明,很懂事的孩子。 不远的將来,终会长成面对风霜的成人。 郝仁:“知知、阿澈,你们都可以留下来听,但不可以告知外人。” 苏知知本来只是好奇那么一点点,听见爹说不能告诉外人后,苏知知忽然就觉得这是她非听不可的秘密了。 慕容棣喝完了两碗粥,胃里暖暖的很舒服。 身体有了力气,脑子也清醒了。 他听见门外有隱约的说话声,听见苏知知叫爹娘的声音。 慕容棣猜测应当是村长夫妇来了。 正巧,他也想和村长夫妇打探一下这附近的情况,再去看看贺三郎身体如何,从长计议。 吱呀—— 门被推开,又被关上。 烛火在墙上投下四个影子,两大两小。 慕容棣正端著碗站在炉边,扭头看去。 漂亮的孩童,健硕的妇人,还有一个美如冠玉,气质温润的男子。 半旧的门窗,生锈的烛台,缺口的陶碗……所有的一切都和眼前的男子格格不入。 噗通!慕容棣晃神之间,手里的碗掉进了锅里。 锅里的白粥还翻腾冒泡。发出沉闷的咕嚕咕嚕声。 慕容棣听见自己喉间吐出轻不可闻的三个字: “小舅父。” 慕容棣出生时,正好是裴家出事流放那年。 他没有见过裴家人,但是母妃擅丹青,曾画过裴家人的画像给他看。 当时母妃还说:“外甥多像舅,你这眼尾倒是有几分像你小舅父。” 慕容棣看画像的时候不觉得。 可是现在亲眼看见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他才意识到,母亲说的没错。 他那清冷上翘的眼尾,和小舅父生得一样。 慕容棣的声音真的很轻。 郝仁、瑛娘、知知、阿澈,没有一个人听见。 可是郝仁常年平和的表情在这一瞬一寸寸龟裂,眼底泛起一点红。 他看见了慕容棣的口型,知道慕容棣说了什么。 这个孩子认出了他。 这个孩子是长姐的血脉。 甥舅俩两双相似的眼睛对望,一时间彼此都没有说话。 苏知知先开了口。 她快步走到锅边,看看掉进锅里的碗,觉得问题不大,粥还能喝。 於是给两边的人相互介绍道: “木小郎君,这是我爹娘。” “爹、娘,这是木小郎君。” 郝仁走上前来,將手轻轻覆在苏知知头上。 声音又低又温和: “知知,你要叫表哥。” 第112章 我不想做官 昭庆八年,一个柔软绵长的春夜里,苏知知对自己身世有了转折性的认知。 那天晚上,五个人在屋內聊了很久很久。 直到月过中天,伍瑛娘和郝仁才牵著快睡著的苏知知和薛澈出来。 伍瑛娘把薛澈送回虞大夫的小院去,而郝仁则把苏知知抱回他们夫妇的房间。 郝仁家的小院只有三间屋子,苏知知的房间暂时被慕容棣住了,今晚苏知知就先跟她们夫妇睡。 今晚月亮很亮。 一丝一丝的流云都被照得分明。 苏知知趴在郝仁肩膀上打了哈欠,板著指头数: 她今天知道了好多事情。 原来她的外祖父母好厉害,读过很多书,做过很大的官,但是也受了好大的委屈。 她有个姨姨在宫里当妃子,听说很漂亮很漂亮,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就是可惜嫁给了一个蠢蛋。 她有个表哥是皇子,现在还当了王爷。 表哥好看,好像也聪明,但是看著不是很开心。 而且知知还听说她的生父也是个王爷。 不过娘说了,那人是蠢蛋的弟弟,是个软蛋,不配做她生母的夫君,也不配给她当爹。 但这对苏知知来说也没什么重要的,反正她已经有爹娘了,现在的爹就很好。 “爹,京城里面是不是王爷好多啊?听说皇宫和王府都很大,那长安城要建得下这么大的皇宫还有这么多的王府,肯定比黑匪山和白云县加起来都大很多。” 苏知知展开双臂比划了一下。 “对,大出很多倍。” 郝仁垂下的眼睫被月光照得根根分明,在眼瞼投下阴影。 他突然问: “知知羡慕棣儿在长安吗?” 苏知知摇头,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 “爹,表哥好像很累的。” “我给他喝粥,他开始都不喝。他说他不习惯吃没试过毒的东西。” “爹,刘香香和青柠她们都说当王爷很威风富贵,可是表哥看起来一点也不威风,还怕被下毒。” 郝仁抱著知知的双臂收紧了一些,脚步走得很慢。 苏知知转头,看不清爹逆著月光的脸。 可是不用看清,她也能感觉到爹很难过。 真的很难过。 连沉沉夜色都遮不住的悲伤。 苏知知抱住郝仁,两只小手在他背上轻拍: “爹不难过,我会想办法。” 郝仁被苏知知胸有成竹的语气逗得心绪稍微轻鬆了些: “好,等你有空再想,你现在要睡觉了。別忘了明早还要去书院。” 郝仁把苏知知埋进被子里。 苏知知闭著眼睡在乾燥的被窝里,觉得自己很幸福。 她没去过长安,但是她在山上什么都敢吃。 就算吃了毒蘑菇,也有虞大夫和二娘在,根本不用怕吃到毒。 她也不怕猴子追,不怕野兽,还能边打猎边练功。 她还在书院里认识好多朋友,柳山长和邱夫子也很好,虽然他们总是布置好多课业…… 次日。 苏知知和薛澈起了个大早,和伍瑛娘去县里的明德书院。 他们从昭庆六年春到书院念书,现在已经过去两年了。 苏知知去年从桃李堂升到了闻道堂,而薛澈则在闻道堂给夫子们做了一年小助手。 现在,苏知知读完了闻道堂,要和薛澈一起从书院结业。 不止他们两个,很多其他同窗也要离开书院了。 少数优异的去县学,其他人则各自回家帮忙,或是去做学徒。 到了书院后,柳山长跟大家说了一番告別和祝福的话,然后就让同窗们各自道別。 苏知知和薛澈先去向山长和夫子们道別致谢,感谢师长这两年的指点。 柳山长一脸痛惜地看著两个好苗子: “老夫执教多年,极少见到你们俩这样聪颖的学子,你们当真要回村?不考虑去州学念书?” 邱夫子也道:“假以时日,你们定能高中为官。” 很多人听说苏知知和薛澈不想念书考官,而是要回村的时候,都惊掉了下巴。 连顾青柠也不可置信地再三问苏知知: “你们写字好看,又会念书,以后真的不想做官吗?” 苏知知之前都跟同窗们说,结业后不念书,这样就有更多时间玩和练功了。 可是今天苏知知神態好像有点不一样。 苏知知说:“念了书不一定就能做官,做了官也不一定会开心。做个坏官会被暴民砍脑袋,做个好官可能会被贬,会受很多委屈。” “就算我以后做了好大的官,其实和我们村的村民也没什么不一样,没有饭吃会饿,没有衣服穿会冷,开心了会笑,难过了会哭。” 柳山长眼中的痛惜变成了惊愕,显然意外苏知知会说出这些话。 所有人都看著苏知知。 苏知知面不改色地继续说: “做了官是靠著朝廷的俸禄过活,我们村没人做官,没人有俸禄,可我们靠自己种田、打猎、织布、做生意,也让越来越多的人吃饱肚子。” 薛澈在苏知知身边点头:“山长,我的想法和知知一样。” 小胖子和元在后边说:“要是做了大官多威风啊,大官怎么可能会饿肚子?大官怎么会难过?” 吴展倒是很坚定地赞同苏知知和薛澈的话: “苏知知说得对,当官未必就过得很好。我就不想做官,我要跟著我爹做生意,把良民村的东西卖到更远更多的地方去,把外边的稀奇物件带回我们白云县。 夫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们吴家以后生意做大发达了,再做些善事,不也是践行君子之道的兼济天下么?” 吴展说完,还特意转头对苏知知说: “苏知知,我们吴家跟你们村混。” 顾青柠拉著苏知知,点著脑袋:“那我也不想做女官,我想跟著知知混。” 刘香香挤到苏知知身边:“我,还有我,我想去知知村里做事。” 其他很多同窗都跟著叫起来:“我也想跟著知知村一起过好日子。” “我听说良民村越来越好,好多邻县的人都去良民村做工,还在那边落脚呢。” 京城和大官都是远得看不见的东西,但是良民村实实在在地让当地人赚到了钱,吃上了肉。 苏知知:“你们以后也可以来我们村附近落脚,不过我们村的村民和长工们都很能干很有力气,没有白吃饭的人。” 有个瘦瘦的男同窗轻声问:“我没力气,但是我会跟我爹学酿酱油,算能干么?” 他家是开酱油铺子的,能挣些钱,家里条件不错,但铺子以后是要传给他大哥的,二哥和他都没份。 他觉得自己要是能去良民村酿酱油好像也不错。 苏知知:“算啊,那你就好好学酿酱油,酿出好吃的酱油也很厉害,到时候我们全村几百號人买你的酱油吃。说不定,吴展他们家还能把你的酱油卖去好远的地方呢。” 吴展听了,立刻挺起胸脯,一脸斗志。 马上又有人接嘴问: “我家是打首饰的,也行么?” “我下个月去我姑母那学制茶饼…… “我可以跟我爷爷学做木工……” 苏知知一个个给同窗们分析,说都很可行。 大家本来遗憾自己不能去县学州学,只能回家做小营生,但是听苏知知这么一说之后,忽然觉得很有干劲。 他们只要有一技之长,以后也可以跟著良民村一起做大做强。 他们去不了长安那样繁华的地方,那就让白云县越来越兴旺。 大家热热闹闹地兴奋討论了好久,等到要离开书院时才依依不捨地分別。 临走的时候,苏知知再次走到山长和夫子们面前。 在师长们诧异的眼光中,她郑重邀请: “以后我们村要是变得很大很大,好多好多村民要识字念书,山长和夫子也可以来我们村。” 第113章 小弟哟! 长安的今日天气很好,春光微暖。 宫里的桃开了一树又一树,像后宫的女子一般娇艷。 明惠宫,裴姝和冬月换上了春装。 送来的春装依然都是很不起眼的素色,灰扑扑的料子穿在身上,站在树下,仿佛和树干融为一体。 初九长大了一圈,特別闹腾。 从裴姝怀里跳出来,跃上槐树枝头,喵喵地叫。 冬月拿著扫帚把灰尘扫去: “算算时日,越王殿下应该到岭南了。” “他到了。” 裴姝坐在树下绣一条红色的丝带。 丝带很细很长,裴姝手中的针线在丝带上下两侧穿梭。 冬月望过来:“娘娘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棣儿到了。” 慕容棣刚走的那段时间,裴姝心中的確担忧,但是最近这几日,忽上忽下的心没由来地安定下来。 她觉得儿子应当是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裴姝头也不抬地继续刺绣。 她虽然会琴棋书画诗舞茶,但是她的女红不算出彩。 绣出来的东西不丑,但也称不上精致. 而且她现在神態很认真,但是刺绣的手法挺敷衍,一些针脚细节错了,她也不改,就那么错著绣下去。 丝带上偶尔溅了一两点脏污也不洗,任由脏污变成深色的印记。 这些丝带是冬月去尚功局找以前认识的嬤嬤和宫女们要来的边角料。 冬月不明白裴姝为什么要丝带。 裴姝说:“等绣好了,就掛在树枝上了。” 冬月当时嚇了一跳,儘管她没读过什么书,但是“自掛东南枝”这一句她是听过的。 一看院里那槐树,还真在东南方! 冬月紧张地注意了裴姝好一段时间,见裴姝真的只是用来刺绣打发时间,她才放心了。 “喵呜~”趴在槐树树杈间的初九弓起身子,对著树枝的一侧抓了几下。 冬月笑:“怎么了,初九难不成还在树上抓著老鼠了?” 冬月放下扫帚,身子扒过去瞧。 这一瞧,不得了,冬月惊讶地“啊”了一声。 “娘娘,娘娘快看!” 裴姝停下手中的针,转头顺著冬月指的方向看去。 暖阳春风里,乾枯的槐树还是一片深灰色。 可是在槐树的树杈內,有一根小小的绿芽冒出了头。 很细嫩。 很绿。 …… 白云县的天气比京城还要好。 云朵洁白,阳光满山坡。 慕容棣一早从小院出来,看见大片大片的青绿草地。 家家户户门口都是开得热烈的各色野。 慕容棣抬起双臂,舒展开身体。 这里是黑匪山,他不必再偽装出一副畏缩的姿態。 前天晚上,他和小舅父聊了许多。 他第一次见小舅父,可是一点也不觉得陌生尷尬。 小舅父很聪明,很有风度。 多年来在岭南臥薪尝胆,韜光养晦,慢慢地做起一方势力。 母妃说的对, 裴家人就算被打碎了骨头,也还有一口气撑著,绝不会自暴自弃。 小舅父就是这样。 有些想法一直是他肩上沉甸甸的担子和心中的巨石。 他和母妃在深宫的角落中,扛著巨石踽踽独行了好久。 可现在出现了一个人,把他和母妃身上的重量分担走了一些。 慕容棣在宫中从不曾在慕容宇那里感受到过父子亲近 慕容棣恨不得立马告诉母妃,小舅父还活著,而且身边还有小舅母。 小舅母是个武功很厉害的江湖英雄,当初英雄救美,救下了小舅父,小舅父以身相许…… 他还有个表妹叫知知,是姨母的女儿。 很可爱,很有力气,还有很好的胃口。 她用弹弓打石头可以打得很远,还能用鞭子打架。 慕容棣记得母妃提过,姨母以前就会使鞭子,在府中的院子里唰唰甩几下,树上的果子就哗啦哗啦地掉下来,树下的人都来不及捡。 舅父一家人身边,甚至还有个薛澈。 他在长安时听说薛家的小公子丟了,约莫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可是薛澈现在就好好地站在这里。 慕容棣想到这一切,觉得不可思议,但又觉得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排。 慕容棣由於谈话后太过激动,当晚没睡好。 第二天睡了整整一天。 等到第三天,才精神焕发地醒来,换上舅父舅母给他准备的乾净衣服,自己出了门。 “小弟,早啊,吃饭去。”魏七从旁边路过,跟慕容棣打招呼。 慕容棣还有些不太適应山村里的热情,生硬地回应一句: “早。” 等到了伙房,不少人看见慕容棣都打招呼: “小弟,来来来,排这。” “別不好意思,婶子特意给你占的位置,你先打饭。” “小弟,不吃辣是不是?给你舀点没放辣的酱,等会拿馒头蘸著吃。” 大家都得知郝村长的外甥和表弟来了。 听说两人来投奔郝村长,在路上走岔了道,迷了路,被猴子一路追到了山脚下。 笨是笨了点,不过长得模样周正,像郝村长家的人。 伍瑛娘特地跟村民们说了,郝村长的外甥怕生,请大家照顾点。 苏知知和薛澈昨天从书院回来后,也跟到处跟村民们说: “我表哥以前过得很不容易,他爹是个蠢蛋,还有好几房妻妾。现在表哥来我们村,我想让我表哥过好日子。” 一旁的薛澈:…… 村民们问:“知知,你表哥叫什么名字?” 苏知知:“应该叫小弟就行了吧。” 於是,全村上下都知道,郝村长的外甥叫小弟。 貌美的娘,混帐的爹,爭宠的妻妾,还有破碎的小弟。 不少人都是苦过来的,一听知知这么说,都挺心疼小弟。 整个山头,任谁见到慕容棣,都要叫一句“小弟哟!” 就这样,慕容棣变成了全村人的小弟。 慕容棣吃了热乎乎的馒头加一个包子,还喝了一碗豆浆。 吃过早饭,他回小院正碰上要出去忙的郝仁夫妇。 慕容棣露出郑重严肃的神情问郝仁: “小舅父现在我能做什么?” 郝仁拍拍他的肩膀:“不急这一时,好好休息一段时日,之后再想你可以做什么。” “啊?”慕容棣没反应过来。 伍瑛娘也笑:“你才十二,在我们村就是孩子,孩子就去做孩子的事情。” 慕容棣迷惑:“那我要做什么?” 苏知知拿著弹弓背著篓子从院子里跑出来: “事情可多啦!” “表哥,我们村的小孩是很忙的。要吃饭、睡觉、练功、玩!有时候帮村里抓鱼打猎,还可以做小夫子。” 薛澈从外边走来,接著道: “还有念书和练字……” “啊!没有没有!”苏知知要扑过去,不让薛澈说了。 但是薛澈现在已经学精了,看见苏知知扑过来的架势就跑。 他躲到慕容棣的背后。 苏知知就跟著绕到慕容棣背后。 薛澈又逃到慕容棣的身前,苏知知又追。 两个人绕著慕容棣左右躲闪,好像在玩老鹰抓小鸡。 慕容棣就是中间那只母鸡。 郝仁和伍瑛娘交代: “你们俩別玩得太疯,练功写字都不能落下。” 而后,郝仁看向外甥: “棣儿,今日就辛苦你照看弟弟妹妹了。” 第114章 跟我学倒斗? 慕容棣跟普通的皇子不一样。 他不仅像別的皇子一样会念书作诗分析国事,还会烧炭、扫地、挖土坑这些事情。 明惠宫人手不够,这些年很多事情,他和母妃要亲自动手做。 他比金尊玉贵的贺晏青可接地气多了。 但慕容棣十二年的人生经歷中,从来没有照看弟弟妹妹这一项。 宫中的兄弟姐妹,要么和他不熟,要么只会嘲笑讥讽他。 面对两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弟弟妹妹,慕容棣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做。 “表哥,我们要先去练功的。” 苏知知练功最积极了,主动带著慕容棣往练功的地方走。 去练功的路上,苏知知采小浆果问慕容棣吃不吃,薛澈跟慕容棣讲白云县的风土人情。 慕容棣被夹在两个小孩中间,感觉自己才像是被照看的那个人。 “知知、阿澈,来练功了?” 秦老头提著两个没编完的竹篓子悠哉悠哉地过来,“小弟也来了啊。” 苏知知和薛澈跟秦老头打了招呼,扭头跟慕容棣介绍: “这是秦爷爷,在我们村做教书夫子的。秦爷爷很厉害,会扎飞鏢,还会挖东西。” 慕容棣跟著唤了一句:“秦爷爷。” 接著,薛澈默背心法,举起桃木剑,开始练习最近学的招式。 苏知知则掏出秘籍,学著秘籍上画的小人儿那样,重复著挥鞭子的动作。 慕容棣没有正儿八经地学过功夫。 在宫中的习武课时,他总装作笨拙的模样,做不好动作,教习武的师父也不会关注他。 慕容棣在宫中时见了许多勾心斗角,深知计谋与城府的重要。 但是现在看著薛澈和苏知知在日光里挥剑扬鞭,突然有点后悔自己没好好学武。 秦老头手里编著竹篾,时不时注意著知知和阿澈的动静,以防孩子们练功受伤。 他见慕容棣站在不远处,像是在思考什么,沉默严肃得没个孩子样。 不过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听说这孩子以前在家里过得不容易,也难怪少了孩子心性。 “咳,小弟啊,你来爷爷这帮个忙,帮爷爷一起编竹篾好不好?”秦老头招呼著慕容棣过来。 “好。” 慕容棣走来坐在秦老头旁边,拿起旁边散落的竹篾,学著秦老头的手法。 他学得很快,看秦老头演示了一遍,就明白了要点,手指头很灵活地將竹篾上下穿插编织在一起。 秦老头看见慕容棣翻飞灵动的指头,眼中露出欣赏。 “小弟,你今日可是第一次见我?” 慕容棣转头看向秦老头,指尖编织的动作没有停下: “我的確今日才见到您老人家。” 秦老头:“那你为何见到我时没有异样?还听我这个没耳朵的老头子使唤。” 很多人初见秦老头时,都会露出同情、讶异或者不屑的情绪,觉得他就是个可怜无用的老头。 就算告诉別人他的本事,別人也未必会信。 去年流民上山学字时,见到是他当夫子教书,最开始还都不信他会写字。 可是这个十二岁的少年看见秦老头,眼中没有一丝不敬和讶异,打招呼时的语气態度显出对一位老者的尊重。 慕容棣仍旧编著竹篾,平静地回答: “知知说爷爷您很厉害,我相信她说的。我对村里了解不多,但是我知道在这世上,手脚健全的人活下去都很难,弱者要长寿並非易事。 而您年岁已高,失了一只耳朵,却能够在山上自食其力,在村中学堂教书,您一定是有本事的人。” 慕容棣从吃人不吐骨头的宫中出来,他知道一时的光鲜亮丽不算什么,能活得久的才有本事。 有些太监宫女看著瘸腿哑巴,可他们一定有他们活下来的方法。 秦老头脸上的皱纹堆叠得像层层瓣: “好,好,是个心思通透的小郎君。小弟啊,爷爷听说你家条件复杂,以后有没有什么谋生的打算?” 慕容棣:“我此次从家中出来就是为了谋出路,至於前路如何,还在与舅父商议。” 秦老头笑得更灿烂了: “咳咳,小弟,爷爷是说,你可以学点绝活练点功夫,有一技之长,以后走到哪都不会是绝路。” 慕容棣看了一眼苏知知和薛澈,苦笑:“我不会刀枪棍棒,从未练过。” 秦老头一拍大腿: “谁说练功非得是刀枪棍棒?小弟,爷爷看你手指和手腕灵活有力,脑子也灵光,你拜爷爷为师,爷爷把功法还有祖传的技法都教你好不好?” 秦老头这辈子最厉害的功夫有二。 一是梅鏢,二是倒斗。 他上了山之后,一直想找个功夫传人。 这两个功夫都最好从小学起。 苏知知和薛澈对飞鏢和倒斗不感兴趣;至於从小跟在他身边的孔武,五大三粗的学不了这功夫。 后来山上村民们都一起学功夫,有不少人对秦老头的梅鏢功夫感兴趣,想拜在秦老头手下学这一招。 可是秦老头说,梅鏢和倒斗两个功夫要学就得一起学,不能分开教。 人家一听说要下斗,一个两个都不肯学了。 因此,当紫玄长老保住了薛澈这个唯一的新弟子时,秦老头一个都没收著。 紫玄长老藉此嘲笑了秦老头三天。 秦老头也不是那种高高端著的人,主动去找过徒弟。 他瞧陆春娘那双手灵巧有力,虽然年纪不小了,但是收作徒弟好好教,也能教出来。 但是陆春娘果断拒绝了,表示自己的志向只在做衣裳。 秦老头只好作罢。 眼下,秦老头看著这个秀气的后生,怎么看怎么满意。 年岁、身体、脑子都合適! 慕容棣眼中有几分疑惑。 秦老头决定露一手,站起身,从怀里摸出鋥亮的梅鏢,夹在指尖,翻手扬出。 咻—! 梅鏢飞入头顶的一片树荫之中,速度快得慕容棣只能看见一道银色的晃影。 慕容棣仰头定睛细看,见那飞鏢深深扎入树干。 而飞鏢与树干之间,卡著一只青色的虫子。 慕容棣喉咙吞咽了一下: “秦爷爷,我学。” 秦老头:“要学就得学两门功夫,梅鏢要学,倒斗也得学。” 慕容棣:“何为倒斗?” 日光如延绵不绝的流水从枝叶间流泻,秦老头双手负於身后,全身都镀上一层碎金般的浮光: “听好了。我秦家绝学乃寻龙点穴、辨砂认水之术,入地三尺,识陷阱、破机关。 令失传之珍奇,幽埋之秘辛,復现世间!” 第115章 怎样百毒不侵 秦老头个头不高大,精瘦精瘦的,平时还爱驼著背。 可他方才说这一番话时,身板挺直,身躯都高大了许多。 他说完,眯著眼望慕容棣: “小弟,你想清楚了,可要学?” 秦老头说得很厉害的样子,但慕容棣听懂本质含义。 他知道说的是什么,但他还是点头: “我学,只是不知爷爷教我这些有什么条件,需要什么拜师礼。” “用不上什么拜师礼,一个条件:要跟我下斗。你怕不怕?” “怕,但是我愿意去。” 旁人觉得不看好的绝活,在慕容棣眼中却是求之不得的。 他在长安偽装,身边不便带刀剑利器,可是带梅鏢这样的小暗器防身却可以。 长安宫中和一些深宅府邸內,听闻有不少密室机关,他若能学得一些机关之术,將来很有可能用上。 秦老头眼放精光,满脸喜色: “好好,我的好徒儿,我们今天就开始练功!” 慕容棣放下手里的竹篾,诧异道: “这么快?” 秦老头把竹篾又塞回慕容棣手里: “春光不等人,少时不再来。赶紧地开始练,练的第一步就是先把这些竹篾给编好。” 慕容棣:“编竹篾?” “对,把这两个篓子编完,但是要比刚才快。” 秦老头拿起竹篾,一改先前悠哉悠哉地样子,手指飞快地动起来,指节残留的晃影划出来。 编完几条竹篾,秦老头问:“小弟,可看清楚了?” “没看清楚……” 慕容棣的眼神根本跟不上秦老头动指头的速度。 秦老头:“哈哈哈,就是要看不清!你照著这个速度练。” 慕容棣埋头编竹篾。 日头缓缓地在树杈间挪动,几人的在草地上的影子悄悄变短。 慕容棣编得熟练了些,虽然比不上秦老头的速度,但手指越来越快,编完了竹篓剩下的部分。 竹篾上的毛刺被处理过,但是仍然有一些凸起的地方,会磨得人手疼。 慕容棣放下竹篓,指腹传来发麻的烧灼感。 秦老头却又让慕容棣去抓旁边地上的木头,而且告诉他不能弯曲手臂,不可以使用上半臂的力量,只能用小臂发力。 慕容棣一一照做了。 等到苏知知和薛澈练完功的时候,慕容棣的一双小臂已经发酸发胀。 秦老头帮慕容棣揉捏了一下酸胀的手臂,然后笑著叮嘱: “这两天吃饭的时候,可得小心点。” “表哥练了功,要多吃饭,吃饱才行。” 苏知知还不理解为什么练功后小心吃饭,可等到中午三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她就明白了。 慕容棣拿著筷子的手在发抖。 好不容易从碗里夹起一片肉,结果那肉又晃晃悠悠地从筷子尖滑下去了…… 薛澈:“我去给表哥拿个勺子。” 薛澈去拿了个勺子回来,塞进慕容棣手里。 苏知知还问:“表哥你要不要我们餵你吃啊?” 慕容棣哭笑不得地接了勺子: “我自己能吃。” 慕容棣拿著勺子正要吃饭,见两双筷子突然伸到自己碗里,夹走了一片青菜和一片肉。 慕容棣:“你们做什么?” 苏知知咬著酱香肉片:“帮表哥试毒呀,你不是说不习惯吃没试过毒的么?” 慕容棣看著两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弟弟妹妹,有些惭愧: “其实你们不必这样,有些事情,我会自己慢慢重新习惯。” 薛澈把青菜吞下去:“表哥,改不了没事,反正也就是我和知知多吃一口菜的事。” 薛澈跟著苏知知一起,一口一个“表哥”地叫。 他有些理解慕容棣的处境。 之前他被人从长安拐到岭南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处在被害的阴影中。 不是一两天就能走出来的。 而且慕容棣身份特殊,在吃食上確实不能掉以轻心。 “对对对,不用改。”苏知知盯著慕容棣碗里油亮的肉,“表哥,万一吃一片试不出来毒性,是不是我要多帮你试几片?” 慕容棣喉间哽了一下,拿手挡住苏知知意图明显的目光: “试一片就够了。” 苏知知继续扒自己碗里的饭,过一会又问: “明天伙房好像会做红烧猪蹄,表哥,你明天也能让我帮你试毒么?” 薛澈摇头:“知知,明天就轮到你试青菜了,我帮表哥试吃猪蹄。” 苏知知:“阿澈,虞大夫不是说过你要少吃油腻荤腥吗? ” 薛澈:“那是两年前说的。” “好了,都不许吵了,好好吃饭。” 慕容棣拿出大哥哥的架势。 苏知知还想问,慕容棣先一头黑线地拒绝了: “不用试毒,明天后天都不用。” 让苏知知试毒,估计他之后就只能光吃饭,吃不上菜了。 村里伙房菜这么香,还是热腾腾的,他也喜欢吃啊。 苏知知遗憾:“哦,好吧。” 等吃完饭的时候,薛澈出了个主意: “我们可以去找虞大夫和二娘,若他们有法子让表哥百毒不侵的话,那表哥以后不在黑匪山也可以安心吃东西。” 苏知知觉得这个主意好。 於是三人就去找了虞大夫,说明了来意。 虞大夫抽空给慕容棣把了脉,点头道: “你身体底子没什么大问题,但想要百毒不侵,这点我还做不到。” 三人有些失望,可接著看虞大夫从身后的橱柜里摸出一个小瓶子: “我现在也试验过了两三批药人,虽没能研製出如何让人体质百毒不侵,但是做成了几颗能解百毒的丹药。可以让小弟先拿去,以备不时之需。” 慕容棣掌心接过素白的小瓷瓶,如获至宝: “多谢虞大夫,此等珍稀之物,不知需多少酬金?我一定尽力筹集。” 虞大夫摆手:“不用了,这药主要就是用知知摘的千年灵芝余料做的。” “真要感谢的话,”虞大夫看向苏知知,“那过两日,知知有空的时候就和我一起去后山採药。” 有几种草药最近没採到。 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不是换地方采,而是带上知知。 苏知知一口答应:“好!” 从虞大夫那出来后,他们又去了二娘的院子里。 正在煮一锅漂亮蘑菇的二娘听说了他们的想法,大笑起来: “这世上当然有百毒不侵的体质,我就是哈哈哈哈……” 苏知知虚心求教:“要怎么样才能不怕毒啊?” 二娘从锅里夹起一个红艷艷的蘑菇塞进嘴里: “很简单,只要从小日日服用各种毒,儘量让自己別死,在鬼门关前多晃悠几次,鬼差就不会来索你的命了。” 第116章 可以叫你哥么 煮过的嫩蘑菇嚼进嘴里,鲜得都要掉眉毛了。 二娘还美滋滋地喝了一口汤。 慕容棣看见那锅里面除了他不认识的绿绿蘑菇,好像还有他之前在野外吃过的灵幻菇。 二娘的方法听起来一点都不简单。 要是用这个方法练,那慕容棣不一定百毒不侵,说不定直接上天去见外祖父母了。 二娘又翻出了几个小瓶子,把里面的药粉倒进蘑菇汤里,然后继续搅拌: “要我说,也未必要练出百毒不侵的体质,只要我们手上有更厉害的毒就行。” “別人要是敢给你下毒,那我们就用更厉害的毒回敬,就算解不了自己中的毒,也要跟他们同归於尽。” 苏知知点头:“我记得,上回你带我们看鬼伞,可以煮给他们喝。” 二娘拿块乾净的巾子擦净了手,然后轻轻拍了下苏知知的小脸: “那算什么?真到了被人毒害的地步,那就给对方下最隱蔽最折磨人的毒。他敢害你,就让他知道什么叫千虫爬身,万蚁噬心。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三个孩子一副“今日受教了”的表情。 苏知知拉了一下慕容棣的衣袖: “表哥,之前是不是有人老给你下毒?那我们就这样回报他们。” 薛澈瞪大眼。 他大概能猜到,敢给慕容棣下毒的人,绝对是宫中高位之人,一个不小心,是要被杀头的。 换成以前的薛澈,一定会板著小脸,做出小大人模样说“此事不可”。 可现在的薛澈是在黑匪山待了两年的村民成员。 因此,已经做出小大人模样的薛澈开口就问: “姐姐,有没有那种生效慢,无色无味,让人早期难以察觉的毒?” 二娘熄了灶下的火: “只要你们能说得出的,我这就会有,哪怕没有,我也能炼出来。” 苏知知和薛澈都看嚮慕容棣。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想法,慕容棣以前在宫中就有。 他本来还觉得自己心中阴暗,虽然读了不少圣贤书,可永远甩不掉復仇的想法。 可是没想到山上的人一开口,比他还狠,连知知和阿澈两个孩子都面色如常地谈毒。 慕容棣沉吟一会儿,清秀的眉头蹙起又鬆开: “姐姐,可有能够通过气味散发的毒?” 二娘看著慕容棣,眉梢一挑,缓缓笑了: “小弟,没问题,三日后取。” 慕容棣又是一阵诚恳致谢,问需要什么酬劳。 但山上人都不按常理出牌。 二娘的眼神在苏知知和薛澈脸上转悠: “咳,谈酬劳就见外了,不过嘛,下回虞大夫要是带你们去后山採药,你们来提前知会我一声就行。” 苏知知答应得爽快:“过两天我们就跟虞大夫去。” 时间总是呲溜一下消失。 几个人在村里折腾半圈,日头居然已经西斜了。 慕容棣想起来:“舅母今早说你们要看书练字的。” 薛澈:“是要做功课的。” 他们虽然从书院结业了,但是回村里还是要继续念书写字,郝仁和秦老头对这一点都没松过口。 苏知知和薛澈带著慕容棣回到家,在苏知知的房间里一起写字看书。 苏知知和薛澈做功课的时候,慕容棣也拿了一本书在读。 慕容棣发现这山中藏书还不少。 小舅父家的书箱里,居然还有几本绝世孤本。 慕容棣找出一本史书读。 苏知知写完了一面字,回头看见慕容棣在专心致志地看书,就惊讶问: “表哥,你现在还念书么?” 慕容棣肯定道:“自然是要读的,读书乃终身之事。” 苏知知面色大变:“一辈子啊?” 她还以为等自己像表哥这么大的时候,就可以天天玩了。 可表哥竟然说要念一辈子的书,看不到头啊…… 薛澈暗自高兴,山中除了郝村长,终於来了一个和他一样爱看书的人: “知知,柳山长不是说过么?学海无涯。” 慕容棣放下书,过来看苏知知和薛澈练的字,发现两人的字都很好看。 苏知知的字能看出几分张太傅的字跡,而薛澈的字则端正如骨,横竖刚直。 慕容棣指出苏知知有一处写错了,漏了一笔。 “这个『瑾”字,是这样写的。”慕容棣在旁边一张空白的纸上重新写了一个“瑾”字给苏知知做示范。 慕容棣在礼和殿也学了张太傅的字。 他正经写出来的字赏心悦目,有五分像张太傅的字体,但他的字更稳,笔画圆润藏拙。 苏知知头顶上的苞髻隨著额脑袋摇晃了两下,她趴在旁边看表哥写字,嘴边没由来地冒出一句: “表哥,我有个要求你能答应么?” 慕容棣放下笔:“我不能帮你写字。” 苏知知摇脑袋:“不是这个。” 慕容棣:“那你说说,我能做到的,我会答应你。” 今日多亏了苏知知,他才能从虞大夫和二娘那里求药。 苏知知把身子挪近了一点,抬头的时候,一双如星的眼睛像是要看进人心里: “表哥,我可以叫你哥么?” 薛澈暗自掐了下自己的手指头,装作不经意地开口: “知知叫哥的话,我可以也跟著叫哥么?” 小孩子都喜欢和比自己大几岁的哥哥姐姐玩,苏知知和薛澈都没有年纪相仿的哥哥。 来了一个清清秀秀的慕容棣当哥哥,他们心里都是很愿意亲近的。 慕容棣迎著两道期待的目光,一时间有些无措。 除了母妃,他没有和人这样亲密接触过。 他脸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从鼻子里“嗯”出一声。 屋外传来开门的响动。 “舅父舅母回来了,我去看看。” 红著脸的慕容棣同手同脚地走出去。 他一去院子里,正好撞上进门的郝仁和伍瑛娘。 郝仁见慕容棣面色发红,以为他身体还没好全: “棣儿,怎么了?可是身体有不適?” 伍瑛娘捲起袖子:“是不是知知太调皮了?” 慕容棣正要说不是。 房间里衝出来一个小身影,抱著慕容棣的胳膊叫: “哥!” “你答应了!” 薛澈跟著在后面出来,像个老夫子似的绷紧嘴边的笑意: “知知,你別太夸张。哥,你说是不是?” 傍晚的天际线呈现出由粉到紫的渐变。 色柔似纱。 融融泄泄,温情暖暖。 三个孩子在院子里,一个嬉闹,一个脸红,一个装小大人。 郝仁和伍瑛娘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笑意。 第117章 还是和以前一样 慕容棣沉浸在这一刻难得的温馨中,完全忘了和他一起来的贺晏青。 和郝仁相认之后,慕容棣就没有再找过贺晏青。 毕竟两人本来就不熟,慕容棣对贺晏青没有多信赖。 而贺晏青也没有寻过慕容棣,因为当慕容棣忙著的时候,他也忙。 忙著当郝仁的跟屁虫。 贺晏青休息了两日后,今日一大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跟著郝仁。 他大概也了解了眼下状况,裴凌云隱姓埋名在此处,做了一个山头的村长。 想到子信阿兄沦落到此种地步,贺晏青就一阵心酸。 他甚至想把自己在长安的那一整套金贵的用具都搬来山上给裴凌云。 “子……表兄,早。” 贺晏青走出屋子,对著院中的人影叫了一句。 他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郝仁对外称贺晏青是表亲,所以贺晏青还得叫郝仁“表兄”。 能这么亲近地称呼自己一直以来的榜样,贺晏青涌起的心酸都被幸福给冲淡了。 而且前日郝仁还对贺晏青说:“在山上留一段日子,养好精神再做打算。” 贺晏青开心得像个孩子。 子信阿兄没有迁怒於他,还很关心他,收留他在村里,他决定能待多久就待多久。 “嗯,醒了就去洗漱。厨房里有热水。” 郝仁淡淡地应了一声,怀里抱著一堆柴火穿过院子。 贺晏青回神看清楚后,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第一反应是震惊。 子信阿兄怎么能做这种下人干的粗活?那双写字作画端玉盏的手,怎么能抱粗糲的柴火? 而下一瞬,脑中习惯性蹦出来的想法是: 子信阿兄都做了,自己怎么能不做?! 於是贺晏青看著院子里角落的柴火,深吸一口气,也弯腰去抱了一堆柴火。 刚抱起一堆柴火,结果发现太重了,居然直不起腰。 他看著郝仁抱著柴火却笔直的背影,咬咬牙,减了怀中的分量,跟在郝仁背后去了厨房。 虽然村里面有伙房做大锅饭,但是苏知知家里也有个小厨房,日常烧热水或者开小灶都在这。 郝仁把木柴放在烧火的灶边,回头看见贺晏青也抱了一堆柴: “贺三,不需要这么多柴,灶边堆不下。” 贺晏青的目光越过郝仁,看见墙角处堆满的柴火,面上有些尷尬。 郝仁道:“把柴放在厨房门口,你若想帮忙,就坐灶边烧火。” 贺晏青赶紧照做了。 他彆扭地坐在烧火的小凳子上。 他从来只坐过雕椅、罗汉床这些用具,头一回在犄角旮瘩里坐个还没自己屁股大的小凳。 贺晏青扭扭身子,灶膛中的火光把他的脸映红,他拿著手边的木柴就往灶膛里拼命加,把灶膛里塞得满满的。 原本燃著的火,就这么被盖熄灭了…… 郝仁见状,抬手扶额片刻。 这一刻他好像有点明白了,当初瑛娘教他干活时是什么心情。 “把火钳给我。”郝仁向贺晏青摊开手。 贺晏青把墙角立著火钳递过去。 火钳很沉,上面沾了灰。 郝仁的手掌心有茧,做粗活生出的茧。 贺晏青的目光顺著沉重的心一起垂下,攥紧了自己的手。 郝仁却提醒:“注意这里,柴不能添得太满,中间要留出空间……” 郝仁像教孩子一样,教贺晏青烧火的方法。 他的声音流入贺晏青耳中,就像多年前一样温和耐心。 贺晏青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父亲和家里大哥都忙,无暇陪他。 那时他总喜欢跟在子信阿兄身边。他看子信阿兄画画,说自己也想像子信阿兄一样会画画。 子信阿兄听了,就过来握住他的手和笔,带著他一笔一笔地绘出一丛生机盎然的兰草。 贺晏青到现在都记得,那丛兰草,画得那样好看。 灶膛里的木柴被郝仁调整后,火苗又躥了起来。 木柴在火中噼里啪啦地变成一片焦黑。 贺晏青动动嘴唇,声音小得几乎要被柴火掩盖: “对不起。” 郝仁好似没有听见,只是拿著火钳的手微顿,而后很自然地站起来: “你就按照这样烧,再加一次柴,这一锅就烧开了。这一锅热水棣儿和知知用。” “我手上这桶是给瑛娘用的,旁边那桶热水你可以用。”郝仁提著之前烧好的一桶热水回了房间。 伍瑛娘每天天不亮就去练枪法,练完就踏著熹微的晨光回家,用郝仁准备好的热水擦去一身的汗。 贺晏青得了郝仁的交代,老老实实地坐在灶膛边看著火,等锅中水烧好了,他才取了巾子去用热水擦面。 热乎乎的面巾盖在脸上。 贺晏青扬起唇角。 子信阿兄还是和以前一样好。 他还是要继续学子信阿兄。 他还很佩服伍瑛娘。 听说伍瑛娘是女中豪杰,在子信阿兄命悬一线时伸出援手,贺晏青简直想把伍瑛娘当成自己的救命恩人供起来。 让他每天供三炷香拜拜都行。 而且以后他也想找个会武的妻子,帮妻子早上烧热水。 贺晏青抬手取巾子的时候,露出一截手腕。 手腕內侧,有一个不易注意的红点,像不小心点上去的硃砂。 晨光照在郝仁手里提著热水桶上。 氤氳的热气在阳光中化成一缕一缕升腾的白烟。 郝仁听见屋檐处的鸟叫,晨风吹过枝叶的低语。 方才灶火的声音还有贺晏青的那句“对不起”,他也都听见了。 贺庭方对他们裴家所做之事,不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可以抹去的。 而当时年少的贺晏青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裴家的事情。 甚至当初在裴家流放出京时,贺晏青想法子悄悄让人送了钱財来。 只不过时局大乱,钱护不住人,人也护不住钱。 十二年过去,贺晏青从京城来到黑匪山,看向他的眼神还像一个充满崇拜的少年。 他在贺晏青身上恍然看见自己十七岁时的影子,看见当年还未死去的裴凌云。 他说让贺晏青留下来,贺晏青就就高兴地住下来。 可贺晏青不知道,他从贺晏青清醒的第一日,就给贺晏青下了毒。 七日悬腕毒。 中毒之人不会察觉,只会手腕內侧出现一点红痣。 只要每七天內服下一次解药,就可以如常人一般活下去。 可若没有定期服解药,则只有死路一条。 贺晏青主动把自己送到黑匪山,那么他必然要牵制住这个变数。 只要贺晏青不私逃出山,不心生恶念,他会留贺晏青一命。 但贺晏青若有半点异心,必死无疑。 贺家把贺晏青保护得很好。心智澄澈,一如少时。 只是可惜了。 就算贺三还是当年的贺三。 他也再非当年的君子裴凌云了。 第118章 没苦硬吃 郝仁和伍瑛娘吃过早饭后,让贺晏青在家再休息两天。 但是贺晏青坚持,自己的身体已经好了,可以跟郝仁一起出门,帮著做点事情。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能帮什么。 伍瑛娘和郝仁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嘱咐了家里三个孩子几句后,就出门分两头走。 郝仁上午第一件事就是去田里查看,和种田队的人商量新挖沟渠的事情。 贺晏青跟在后边,踩著郝仁的影子和青青嫩草。 两个玉树临风的郎君,在山坡上一前一后地走著,自成一景,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隔著大老远的距离,有很多村民吆喝跟郝村长打招呼: “郝村长,早!” “郝村长,吃早饭了没?” “郝村长,去田里啊?” 郝仁一一应下,浅笑著回答村民。 等村民们走近些,看清了背后的贺晏青,也很热情: “这是村长的表弟吧,听说了,叫阿三来著。” “阿三起挺早啊。” “好好跟著我们郝村长学,总能学聪明的。” 贺晏青在一声声“阿三”中有点迷失:…… 和慕容棣一样,贺晏青在黑匪山喜提新名字——阿三。 村民们听说郝村长的表弟叫什么三郎,那叫亲热点不就是“阿三”么? 要是表弟叫九郎,那大家就叫他“阿九”了。 贺晏青跟著郝仁到了黑匪山的农耕区,看见目之所及的一大片区域,都栽种上了青色的禾苗。 还有些区域种的不是禾苗,但贺晏青也认不出是什么东西。 他只知道这些村民把能种的地都给开垦出来了。 连山的缓坡上都被开垦出田地,一层一层的像台阶一样。 贺晏青看见微风中弯腰的禾苗还有一行掠过田野的白鷺,胸中生出诗意。 他想作诗一首,顺便给郝仁看看自己现在的文采。 “咳咳。”贺晏青轻咳两声,投入地吟道: “高田如楼梯,平田如棋局。 白鷺忽飞来,点破秧针绿。”1 贺晏青作完诗后,觉得自己这首诗做得真不错,虽然字句词藻不华丽,但还是很生动很贴合场景的。 他想问问郝仁的意见,等著郝仁夸自己。 他记得以前他们一群少年总是喜欢春日出游,骑马驾车,赏景吟诗。 杏吹满头,年少足风流。 “子……表兄,你觉得我这首……” 贺晏青转头的时候,却发现郝仁早不在身边。 他张望一圈,见郝仁已经走到了田垄上,与好几个卷著裤腿赤著脚的村民一起说说笑笑。 贺晏青加快脚步跟过去,走到近前,才听见郝仁和他们商量著: “……沟渠延伸到这边,从这分岔,这样两边新开出的田都能有水。” “今年雨水可能会比去年多,这样排水也便利些,莫让水淹了庄稼……” 贺晏青停在郝仁身后,插不上话。 他不懂种田,不懂灌溉,吟诗作赋的才能这时候好像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贺晏青认真觉得自己回头应该找几本农经水利的书细读。 就在贺晏青思考的时候没注意脚下,一脚踩在湿滑的泥上,整个人往田里摔。 啪! 正值插秧时节的水田溅出水。 贺晏青在田里摔了个狗啃泥,浑身都湿噠噠的泥水。 “哈哈哈……” “郝村长,你这表弟阿三太逗了……” “好像是少根筋,看著挺喜感的……” 郝仁面色中露出一丝无奈: “贺三,你先回去换衣服休息,不必跟著我。” 贺晏青像个落汤鸡一样从泥水里爬起来,头髮上还沾了一丛禾苗秧子。 “没事,表兄,我没事。”贺晏青嘴硬。 郝仁带著贺晏青往回走: “我来岭南已经十几年了,做过很多农活,不是你一朝能学得来的。” 贺晏青是个倔性子: “一朝学不了,我就两朝、三朝……百朝,总能学会的。” 他听说郝仁这些年干过很多活。 在他眼里那就是吃过不少苦。 贺晏青也要去体会那种苦。 於是他接下来挑水、劈柴、洗衣服…主打一个没苦硬吃。 然后他真的吃到了这辈子没吃过的苦。 他挑水闪著了腰,劈柴的时候砸肿了脚,洗衣服的时候磨破了手。 最后,他抱著一堆衣服,头晕眼地倒在屋门口。 山上的旧山匪们都惊呆了。 这还是头一回,他们没折磨人,但是人家自己把自己折腾个半死。 真是开了眼了。 不过细想一下,他们好像真的很久没有折磨人了。 太久没人送上门给他们练手了啊。 …… 山脚下。 黑山酒楼。 来了一行客人,操著明显的外地口音。 “掌柜的,住店。”其中一人拿出钱袋,倒出几块碎银子。 一个女掌柜回头,笑得很和气,可柜檯下面伸手可触及的位置却放著一把大刀。 黑山酒楼在黑匪山脚下的分店需要人手,白洵的师弟师妹毛遂自荐,来这里做了掌柜和跑堂。 白月:“要几个房间?住几日?” “三个房间,住三日。” “好嘞。”白月灵活的指头在算盘上来回弄。 白月报了价后,客人付钱很爽快,把两块碎银子直接推给白月。 白月眼角余光一直打量著来人。 她和三师兄也算在江湖上混了些日子,看人还是能看出几分的。 来者一行七人。布衣短褐,面带戾气。 其中五人明显对另外两人客气有加,可见以那两人为首。 外地来岭南,却没有带什么行李,且走路脚步轻,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商人过客。 白月眼中的笑意淡了又浓,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几位客官出手大方,可是来我们良民村做生意卖货的?” “嗯。”对方有人敷衍答了一声。 “那就祝客官生意兴隆,我这就叫让带几位去楼上。” 白月招呼来白无铅: “来,带几位贵客去楼上东边的客房!” 同时给白无铅使了个眼色:有问题,盯著点。 跑堂打扮的白无铅立刻会意,对客人笑得別样殷勤: “几位隨我来。” 白无铅把一行人带到东边最角落的三间客房: “几位客官,房间到了,几位可要些酒菜送到房內?可要用水?” 为首的两人頷首,简洁道: “酒就不必了,上些鸡鸭荤腥的菜来,再备点热水。” “好嘞,几位客官先进屋歇著。” 白无铅回身下楼,脑中已经记下几人特徵。 三人面上有疤,四人配武器。 为首的那两人,手很大,皮厚肉粗,像是练拳打功夫的。 其余几人动作习惯和身体各部位肌肉比例不一样,练得不是一家功夫,不是一个门派的。 看这样子,多半像是被人僱佣的江湖杀手。 当日。 山上收到了白月和白无铅传来的消息。 白洵来把消息报给郝仁的时候,郝仁正要去查看铁矿的开採情况。 两人顺著河流往下游走。 白洵拧眉问郝仁: “村长,怎么说?要不要直接动手把人抓住,押他们交代? 几条小鱼在溪水中游过,还有尾巴一动一动伸缩的小虾米。 “不急,不要打草惊蛇”郝仁面色沉稳,“让人先盯著,看看他们的目的。” 细查一番才知究竟是小虾,还是一条大鱼? 第119章 暗谋 春夜温暖。 黑匪山上的桃杏在夜里悄然绽放一朵又一朵。 婆娑月影间,几道身影飞驰下山,直奔山脚。 山脚下的小路在夜色里无限延长,尽头与黑夜融为一体。 小道两边的铺子都关了门。 唯有黑山酒楼门口掛著明亮的灯笼,一面酒旗被吹出猎猎声。 二楼东侧的房间里,灯都熄灭了。 月色香入户,一群人在昏暗中,正围著桌子低声商议: “所有的黑山布和黑山墨都產自此处,这个村里的所有作坊、酒楼全都由村长郝仁两口子发话。” “只要能拿捏住他们两个,一切都好办。” “但是这个村和別地不太一样,人多,听说这山上有人会点功夫,还有巡逻队,不是那么好下手。” “这个村子有几分厉害,怪不得主人要派我们出手。” 冥河冷笑,把指关节按得咔咔作响。 他的一双手很粗很大,握成拳时,大如锤头,硬如磐石。 旁边的冥水伸出一双一模一样的拳头: “大人不好下手,但是郝仁膝下有两个孩子,不如先从这下手。” 有人附和道:“听说那山上的女娃娃被宠得很,先把孩子抓了,不怕挟制不了他们,到时候什么东西都得乖乖吐出来。” “这样……”冥河冥水吩咐手下动手的具体细节。 他们都不是初出茅庐的莽撞后生。 即使是在酒楼的房间內商议,声音也压得很低。 黑灯瞎火的,他们还在门口安排了两个人看著 ,以防有人偷听。 冥河冥水防得很好,却漏了关键的一点。 他们没有认出来这里是哪。 十二年前他们来岭南的时候,看见的景象与眼前如同天壤之別。 那时四处荒凉,尸骨遍野。 洪水与乾旱连年交替,这一带连活物都看不到几只。 这样的地方有山匪出没打劫倒是不奇怪,打劫流放的犯人和死囚也不奇怪,绑回去的人可以煮了吃。 冥河冥水觉得自己当时要是没逃走,那肯定就成了那些山匪的盘中肉。 但这次来岭南,他们见四野鬱鬱葱葱,红叶绿。 冥水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此处的地形有些熟悉,生出过一两分怀疑。 但是打探了两日情况后,他断然否决了自己的猜疑。 山下一派和乐之景,那些人就是老实和气的农民,根本不可能是山匪。 酒楼的女掌柜看著像练过点功夫的,但是以年岁来看,也绝不是当年那批山匪。 冥水暗笑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明日他们就去捉那两个孩子,早点把岭南的事情解决了,离开这个鬼地方。 …… 次日早上,空中飘下绵绵细雨。 一场春雨后,山坡上的小果树好像又拔高了一节。 苏知知和薛澈的个子也越长越高。 他们穿上了陆春娘亲手缝製的春日新衣,依旧合身柔软又透气。 慕容棣也得了新衣裳。 陆春娘特意来给他量尺寸的时候,態度很恭敬,不叫他小弟,叫他小郎君。 后来慕容棣居然收到了三套衣裳,可以换著穿,而且这衣裳的做工,真是比宫里的都不差。 慕容棣现在挺直了身板,穿上陆春娘做的衣裳,已经依稀有了翩翩少年的影子。 “今早下过雨,后山有点湿,待会走路小心些。” 虞大夫背著篓子从医药堂走出来,叮嘱苏知知三人。 苏知知、薛澈还有慕容棣各自背一个新的竹篓。 竹篓都是慕容棣编的,秦老头天天要慕容棣编竹篓,慕容棣速度越来越快,家里多了好几个新竹篓。 四个人往后山走,还没走近林子,就意料之中地看见了挎个小篮子的二娘。 二娘也穿上了春衣。 她的身段窈窕,五官清秀,放在十里八乡都算是好看的。 而且她脸盘圆圆的,看著很有福相。 二娘今日还画了眉,上了点脂粉,粉面若春桃。 相比之下,虞大夫素净得过分,还是一身白衣,让人也看不出他到底穿的哪件。 苏知知眼睛笑成两个小月牙儿:“姐姐今天真好看。” 虞大夫脸色又开始不自然: “是你们告诉她今天要去採药的?” 苏知知、薛澈还有慕容棣看看天,看看树,都装傻不说话。 二娘哼了一声,睁眼说瞎话: “怎么了?就许你去后山,不许我去?说不定是你知道我今日要去后山,所以才去的。” 虞大夫面对二娘的倒打一耙无言了。 他不和二娘有口舌之爭,背著药篓子往山林走去。 山林里湿滑,草木枝叶都还沾著雨水。 慕容棣拨开旁边湿漉漉的枝叶,脸上冷不防地被溅了几滴水珠。 慕容棣不太喜欢下雨天。 长安宫中的下雨天总是阴阴沉沉的,明惠宫更是阴冷。 苏知知走在前边,背上的竹篓晃呀晃~ 她回头跟慕容棣说: “哥,你要是走不稳的话,就扶著我背后的篓子。” 苏知知走惯了山路,如履平地,步伐灵活。 她很高兴今天下雨了。 昨天晚上爹娘才提到过,最近要下几场雨才好,结果今早就下雨了。 下雨有很多很多好处。 “下了雨,地里的种子就会发芽,田里的庄稼就会长大,山上的草会更多,树会更绿,都开得更多……” “这样的话,我们就有更多的粮食吃,村里的牛羊有更多的草吃,山上会长更多的草药……” 苏知知数著下雨的好处。 她觉得天晴下雨打霜都是好天气,没有坏天气,只有不適合做的事情。 慕容棣听著苏知知的碎碎念,抬头再看头顶的树,不知是不是错觉,竟然真的觉得那些叶子更绿了。 虞大夫不在乎天气的好坏,目光搜寻过地上一丛丛草。 他眼神落在苏知知脚边,猝然一顿: “知知,別动!” 正要抬脚走的苏知知像被点穴一样定住了动作: “虞大夫,我没动,我定住啦!” 虞大夫朝苏知知走过去: “朝左边转个身子,再放下脚。” 苏知知照做,同时看见已经走过来的虞大夫已经蹲下去挖草药了。 那是一株叶片长卵形的草药,上面覆盖一层细小的绒毛。 虞大夫把草药小心地挖出来,眼中的笑意表明他很满意这株草药的长势: “这是火炭母,有明目退翳之效。” 虞大夫还没把火炭母放进草药篓子呢,二娘就伸了个网兜过来。 网兜里有一只硕大的蜘蛛,顏色鲜艷。 “可算让我捉著一只鬼毒蛛了,它的毒液提炼出来,可致人失明,吃多少株火炭母可都没用。” 二娘对著虞大夫挑挑下巴,把鬼毒株装进一个隨身的小壶子里。 苏知知和薛澈看著二娘和虞大夫之间的诡异气场,在心中默默倒数: 三、二、一—— 两人爭辩的声音果然响起了: “千娇,你捉毒蛛就捉毒蛛,何必要踩那株地胆头?” “你干嘛这么问?你说得好像我是故意的。” “你有哪次不是故意的吗?” “……” 已经习惯了这个场面的苏知知和薛澈各自蹲下挖东西去了,还拉上了新手慕容棣。 苏知知:“哥,我教你挖野菜。” 薛澈:“哥,我教你挖草药。” 慕容棣感觉自己才是那个被带著的弟弟。 林间一片深浅绿色交映。 很多树都是百岁以上的老树,板根发达,枝叶茂密。 最適合人藏身。 前边不远处有一棵老榕树,碧绿的树叶间,垂下一条灰色的衣带,並不显眼。 挖野菜的苏知知挖到一半,被一只蝴蝶吸引了注意。 “哥、阿澈,这只蝴蝶翅膀好大。” 苏知知追著蝴蝶去了。 一直追,追到那棵老榕树下。 她欢快的步伐还有头上的红头绳,尽入树上人的视线之中。 第120章 地上有虫 冥河冥水带著一批人就藏在后山的树上。 前面山上人多,因为从前面进村的话会引人注意,多有不便。 他们已经提前探过了地形,决定从后山的一片深林上去。 后面没有房屋,也没有巡逻队,就算偶然来了一两个村民,他们也可以轻易地解决。 岭南的深山老林的確不好走,若非他们有多年行走在外的经验,恐怕也要迷路了。 冥河冥水等人快要走出林子的时候,听见不远处传来响动。 几人全部就近跃上树间藏身,观察来人。 远远地,他们看见几个人影,有大有小,有男有女。 其中一个女娃娃忽然朝他们跑过来,跑到他们藏身的榕树下。 冥河冥水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 都不用潜伏进村,要抓的目標就自己送到眼前了。 简直是如有神助。 但冥河冥水没有立即动手,因为他们看见另一个男娃娃也跟著往这边走来。 等那男娃娃过来了,他们就一起动手,把两个都掳走。 苏知知追著蝴蝶跑到榕树下。 蝴蝶绕著榕树飞,苏知知也绕著榕树转圈。 慕容棣和薛澈背著半篓子野菜跟过来。 慕容棣:“知知,山里林深不见日,你不要跑迷了路。” “小心又像之前那样摔跤了。”薛澈还记得以前挖野菜时,苏知知为了追山鸡而滚下斜坡。 反正,好像苏知知只要追什么东西,就能发生点意外。 苏知知篤定:“我今天肯定不摔跤。” 说话之间,蝴蝶一闪身就消失在视野之中。 慕容棣看著苏知知遗憾的表情有些想笑: “知知,下次你带个扑蝶的网兜来捉,好不好?” 苏知知是个活泼的性子,一般这种时候都会说“好”,然后转头拋到脑后,继续去挖野菜。 可是现在苏知知垂著脑袋看地上,没有说“好”。 很反常。 慕容棣没想到苏知知会因为没追到蝴蝶这么沮丧,想过去把妹妹牵回来。 可是薛澈拦住了慕容棣: “哥,你看地上,地上有两只好大的虫。” 慕容棣往地上看。 没有虫子。 一条也没有。 云销雨霽,下过雨的天空放晴,阳光又变得炽热明亮。 地上青草映的都是树枝树叶的影子。 而那树影之间,夹杂著两块人形的阴影。 “確实是虫子,小心些別被咬了,让姐姐和虞大夫来捉。” 慕容棣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如常,一只微颤的手却已经伸进怀中摸到了梅鏢。 薛澈握住了腰间的桃木剑。 苏知知抽出了鞭子。 正在拌嘴的虞大夫和二娘也察觉到几个孩子有点不对劲,以为孩子们被虫子咬了。 二娘:“怎么了?让我看看什么虫子。” 虞大夫和二娘走过去。 与此同时,冥河冥水决定不等了,即刻出手。 就在他们飞身而下的那一瞬,苏知知迅速扬起手中的金蛇鞭,黑金纹路在光影间熠熠生辉。 啪! 冥河冥水猝不及防地被迎面抽了一鞭子,身上的衣襟裂开,连衣襟下的皮肉都破了一层。 他们先是错愕,然后目露凶光地喊: “动手!” 唰唰唰——附近几棵树接连跃下身影,全都朝著苏知知和薛澈扑过去。 冥河冥水正要去抓苏知知,突然感到头顶出现一大片阴影。 一只嘴尖爪利的巨鹰俯身衝下,狠狠地踩住冥河撕咬。 冥河被扑倒地上,脖子后边瞬时就少了一片皮,鲜血如柱。 冥水去帮冥河,对著阿宝伸出铁拳。 “嘿!吃我一招!”苏知知一个迴旋,鞭子在空中劈开气流,再次直击冥水。 冥水不得不撤开一步。 这一撤,鼻尖闻到一阵异香。 冥水脸色煞变,从袖中掏出一颗药塞进嘴里: “是十香软筋散!” 其他杀手闻言,也从袖中丟出一颗药丸入喉。 刚撒完药粉的二娘挑眉,没想到来者居然隨身备了解药: “呵,有点来头嘛。” 二娘说著,两手一扬,又是一阵粉末飞来。 一个杀手衝著二娘袭来,却被虞大夫袖中突然射出的袖箭穿入喉中,当场毙命。 二娘扭头看虞大夫,眼中略过一抹惊诧。 虞大夫铁青著脸,伸直的手臂还没有放下。 二娘:“你——” 虞大夫別过头:“別看我,看对面。” 另一边,冥河冥水暂时摆脱了阿宝的钳制,二人四拳紧握,摆成双龙拳的架势。 苏知知口中放出信號:“啾啾啾——!” 她还没叫第二遍呢,后边一批村民从更高更大的树上飞身落下: “就等我们知知发令呢!” “知知玩够了,到我们了。” “哟,这不是使双龙拳的两兄弟么,又见面了哈哈哈……” 村民们这一刻对著杀手们露出山匪的狞笑,提刀挥剑砍去。 冥河冥水等杀手被团团围住。 刀光剑影中,兄弟一身冷汗地觉得这情景有几分熟悉。 他们的双龙拳很硬很快,可是对方的武器和招式更硬更快。 冥河冥水刚开始还能招架几分,到后面只能被动地挨打。 一阵掌风从后面袭来,冥河冥水吐血前扑,眨眼之间就被五大绑起来。 绑人的不是绳子,而是牢固的锁链,怎样都挣脱不开。 而且他们也没力气挣脱了,不知道中了什么毒,不仅力气消散,还出现了幻觉。 二娘拍拍手上的余粉: “十香软筋散能解,我就不信你们还能解我的醉生梦死。” 虞大夫看二娘:“什么时候研製出的?” 二娘:“前两天咯,你看看你能不能解。” 苏知知把鞭子系回腰间,点头满意道: “刚才那招金龙回头还是挺好用的,就是差点力道,我之后再继续练练。” 薛澈和慕容棣围在旁边看,这回也很有参与感。 之前打斗的时候,薛澈拿著一把桃木剑使出紫霄剑法,挥得像模像样,竟然把一个扑过来的杀手捅开了。 可惜剑是木头的,没能真的刺穿敌手,不过他至少终於保护了自己一次。 慕容棣也飞了几个梅鏢出去。 他练了一段时间后,纵然比不上秦老头的速度和准头,扎不中移动的目標,但是他能扎那些反应慢的。 他躲到后面去,看哪个杀手被人砍了一刀,趁人家反应慢的时候就扎一个飞鏢过去补刀。 慕容棣初次出手,实战经验让他觉得好像摸到了些门道。 美中不足的就是扎得位置有点奇怪,本来他是要扎杀手背部的,但是力气弱了,飞鏢往下斜,全扎进杀手的屁股上了。 慕容棣感到这样不太好,他回收飞鏢的时候会有点尷尬。 大家数了一下,总共七个杀手,除了被虞大夫杀的那个,还余六个活口。 六个人绑绑好,扔到后山的洞穴,等著之后审问。 他们村子越做越大,越来越有文化,连审讯的地方都取了个名字叫问心洞。 洞门门口被一块巨石堵住了光亮,晕过去的冥河冥水躺在一片漆黑之中。 他们是被洞口石头挪动的响动惊醒的。 洞口处,猛然涌入的阳光像一道鞭子抽过来。抽得他们双眼生疼,睁不开眼皮。 脚步声越来越近。 冥河冥水此时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最坏的猜想。 很快,他们的猜想得到了印证。 一个高个女子走进来,手中长枪寒光凌冽,抵在冥河的胸口问: “说,十二年前和今日,都是谁派你们来的?” 第121章 噬心蛊 冥河冥水到这一步,终於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 他们到了和十二年前同一个地方,在同一批人手里栽了跟头。 时隔多年,再看见这个女山匪,依旧觉得很可怕。 而更可怕的是,女山匪背后走出了另一个人。 面目俊美,如芝如兰。 白洵对郝仁道:“郝村长,人都在这里了,事情没闹出大动静。” 郝仁点头:“几个孩子可还好?” 白洵:“活动了下筋骨,但都没伤著。” 冥河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打量眼前之人。 “你、你没死……”裴凌云竟然没死,好好地活在这土匪窝里。 不但没死,还把这土匪窝做成了一方兴旺的村寨。 原来他就是良民村的村长。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1???.???】 郝仁冷睨著冥河冥水: “你们是从长安来的。” 六个人都没有答话,不但没说话,还想咬破后牙塞著的剧毒寻死。 江湖上的一些死士会后牙藏毒,一旦意识到彻底没活路后,会咬破毒药自尽。 这样的话就可以免受后续折磨,自己给自己一个乾脆的了断。 他们是踩著刀尖上过活的人,隨时准备好赴死。 可是冥河冥水的舌头在后牙转了一圈,没有找到藏的毒药。 他们手下的四个杀手,表情同样呆滯了一下。 毒没了? 伍瑛娘似是看穿了他们的想法: “別白费力气了,不管是口里还是身上藏的东西,都没了。” 他们六个人被扔进问心洞之前,就已经被村民们搜查过一遍了。 冥河冥水此刻脸色白得嚇人。 其他四人也面色惨然,出现畏惧之色。 他们这时候怕的不是山匪,而是怕自己死的惨状。 这些年他们为贺庭方效力,从不背叛,除了钱財之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贺庭方让人给他们种了蛊。 苗疆有一种极少见的噬心蛊,可以用於操纵死士。 一旦死士背主,全身便会万虫噬咬,每一寸肌肤骨肉都被针刺疼痛撕扯,半个时辰內暴毙而亡。 贺庭方当初大力气让人寻来了苗疆养噬心蛊之人,给手下的死士种蛊后,把寻来的养蛊之人都杀了。 从此彻底没有解蛊的可能。 现在他们落入山匪手中,就算山匪不杀他们,他们不能按时回去復命也会死。 “他们不会轻易交代,” 伍瑛娘扭头使了一个眼色,“二娘。” 二娘走过去掐著冥河冥水的嘴,塞了两个药丸进去: “过一炷香,他们什么都会吐口。” 依旧是二娘研製的醉生梦死,只不过药效比今日上午的更强。 冥河冥水服了药,全身轻飘飘的,眼神飘忽失去焦距。 身上的绳索消失了。 山洞、山匪、光线和黑暗都不见了。 恍惚置身一片无垠荒原,四野都看不到边。 锁链撞击的金属声传来,牛鬼蛇神拉著一行鬼魂出现。 冥河冥水正欲看清楚,眼前忽然出现一张放大的黑面,凶恶地大喝一声: “幽冥之主,十殿阎罗在此!尔等孽障,还不跪下?若再冥顽不灵,即刻押赴转轮台,墮入畜牲道轮迴九世!” 话音刚落,冥河冥水只觉得肩膀上有千斤重,沉到他们双膝被压著跪下。 身侧出现一道黑红交错的旋涡,旋涡中有禽兽咆哮悲泣之声,几只孤魂野鬼被牛鬼蛇神扔入旋涡中,顷刻间被无数蛆虫包围啃咬…… 一片腥臭的血雾当头扑来。 冥河冥水看得两股战战,冷汗满身。 威严的声音再次落下: “尔等在凡尘所行之恶事,究竟受何人所遣?意欲图谋何事?” 冥河冥水张开乾涩的口: “是……是当朝中书令贺庭方。” “尔等所行,前生善恶,一一招来!” 半明半暗的洞穴內。 冥河冥水双眼发直地交代这些年所作所为。 郝仁拿著帐本和笔,像个掌生死簿的判官一般,一条条记下。 …… 长安。 贺府最近很安静。 贺庭方独坐书房中,门窗紧闭,无人打扰。 连院中的鸟雀都被下人驱走,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雕木窗的纹路映在贺庭方的面上,像一层浮动的云翳。 三郎不在家中,没人敢跟贺庭方吵架。 但是贺庭方近日来的气色越来越差。 他已经帮三郎在礼部告了假,对外称贺晏青探望外祖家,可若时间拖得太久,总会有人起疑心。 眼下三郎还没有消息,在外头不知生死。 而他派去岭南的那批人手也还没有传消息回来。 贺庭方之前的那种不安之感被越放越大,他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这段时日感到气运流散。 他身后的书架上立满了书,在底部一处不显眼的角落,放著一尊砚台。 贺庭方蹲下身,扭动砚台。 吱—— 书架连带著背后的墙面翻转,露出一个暗室。 贺庭方走进去,点亮了暗室中的烛火。 暗室內东西不多,东边堆著几个大箱子。 贺庭方打开其中一个箱子,里面是大大小小的陶罐,每个陶罐上面做了不一样的標记。 贺庭方借著微弱的光线,取出一个陶罐,將盖子打开。 里面是两只黑色的蛊虫,身体细长柔软,蹭过陶器壁时发出沙沙声。 “还活著。” 贺庭方眯著眼看陶罐中的蛊虫,確认冥河冥水两兄弟还活著。 噬心蛊,母蛊与子蛊同生共死,若子蛊的载体身亡,母蛊也会死去。 反之亦然。 他又拿起另一个陶罐,掀起盖子看里面的五只蛊虫。 四只还在活动,有一只不动了。 贺庭方把陶罐放回箱中,陷入沉思。 折损了一个。 看来冥河冥水在岭南遇到了点麻烦。 贺府虽然比不上王府的规格,但依旧很大。 贺庭方的书房寂然无声时,贺府另一侧的院子里却传出哭骂声。 妍瑾院是贺妍出嫁前住的院子。 她出嫁后,贺夫人也一直让人將女儿的院子保持原样。 贺妍偶尔回贺府探望过夜的时候,就住在原来的院子。 此刻,妍瑾院的主屋房门紧闭。 贺夫人坐在榻边,皱著眉头將女儿揽在怀里。 贺妍哭得不甘又悲切,两鬢头髮散乱,面颊上赫然还有一个巴掌印。 “他竟然敢动手……娘,他竟然敢打我。” 贺妍泣不成声,气得浑身发抖。 近来又是清明节了。 慕容循按照年年惯例,又选了个下雨的日子把自己关在听雨轩不出来。 贺妍本来也不打算管,就让慕容循自己折腾去。 可是偏巧慕容循新收进群芳苑的一个美人不懂规矩,在背后嚼舌根说什么“王爷心里还念著先王妃,根本瞧不见眼前人”。 贺妍本就窝著火,听下人稟报了此事后,就杖责了那新进府的美人。 把那美人打断了一条腿,还餵了哑药。 谁知那美人醒来之后觉得后半生没指望,直接撞墙死了。 慕容循从听雨轩出来后,去群芳苑正好撞见那美人还未凉下的尸体倒在地上,脑袋旁边的血流了一地。, 慕容循突然就受了刺激,怒髮衝冠地去找贺妍质问。 贺妍见慕容循为了一个玩物对自己大发雷霆,也火冒三丈,夫妇俩大吵一架。 慕容循怒斥贺妍:“我慕容循怎么会娶你这种毒妇?与你为夫妇,实乃心之所恶,甚感厌憎!” 贺妍泪水盈於睫,心口被慕容循利刃般的话割得生疼: “你若不愿娶我,当年为何不敢抗旨?你不管娶谁你都护不住!” 第122章 好运將近 慕容循被戳中痛处,头一回动手打了贺妍一掌,而后愤然离去。 贺妍哭著回了娘家,还带走了女儿慕容婉。 本来连著儿子慕容铭也想带著的,但是慕容铭巴不得过几天没有母亲管束的日子,找各种藉口不愿离开王府。 贺妍哭得悔断肠。 她堂堂中书令之女,容貌不俗,当年多少人求娶。 以她父亲在前朝之位,她入宫也过的不会差。 以她这爭强好胜的性子,说不定生下聪慧的皇子还有机会爭一爭那九五之尊之位。 可是贺妍当初对年轻的恭亲王慕容循一见倾心,觉得慕容循温文尔雅又雍容贵气。 那时候慕容循已经和裴璇成亲,人人都知道恭亲王妃裴璇因裴家一案被皇上下令禁足府中,慕容循出入王府都没有女眷一同。 大家都觉得恭亲王妃长久不了,这位置指定是要换人的。 贺妍也是这般想的,便在家求了父母很久,想要嫁去恭亲王府,即便做侧妃也愿意。 嫁给一个手无实权的閒散富贵王爷做侧妃,对贺家来说並非难事。 贺庭方夫妇拗不过女儿,就去皇上面前求了旨意。 十几岁的贺妍得了赐婚,欢喜得几日睡不著,幻想著自己婚后与慕容循恩爱和睦的场景。 可她没想到,嫁入恭亲王府后的日子跟自己预想得根本不一样。 除了听说裴璇死讯的那几日,这近十年来,她就没过几日真正舒心的日子。 当年的那点爱慕之情早在一次次的爭执和失望中磨灭得一乾二净,留下的只有不甘和悔恨。 贺夫人揽著女儿,一声声地安抚: “妍儿啊,当时此事,娘和你爹原本都是不同意的……但现在嫁都嫁了,日子过去这么多年,孩子也有了。” “若是换了旁的人家,爹娘还能帮你出面说几句,可你嫁的怎么说也是个亲王,娘就是想帮你说理也没处说去。” “你如今就好好握住掌家之权,好好过富贵日子,別念著从王爷那爭一口气了……” 慕容婉在院子里,隱隱地听见母亲和外祖母的说话声。 她的心思一直比同龄人早熟些,如今八岁了,知道的事情比以前更多了。 父王和母亲的爭执,似乎不只是为了群芳苑的那个美人。 她想问,但是谁都不会说。 慕容婉听见主屋內传出的碎言片语: “……早知如此,当年还不如入宫……” “可你这孩子当初非要……” 慕容婉走到池边,看著水面映出的小小身影,粉妆玉砌,衣著华彩熠熠。 她一点不像父王,她像娘亲。 她听见屋內的话,一点都不觉得伤心。 父王对她好,但是她从来没有庆幸过自己是父王的女儿。 若是娘当年真的入宫为妃,那么娘生下的自己也会是公主。 公主什么都不需要做,天生就是最尊贵的女子,受百官万民俯首叩拜。 慕容婉觉得自己比寧安、慕容棣那些人都更適合做皇子皇女,她比他们都聪明,她可以做得更好。 她也想做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一只鱼窜上水面吐了个泡泡,搅乱了池面的倒影。 慕容婉回神,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简直大逆不道。 池面水波盪开,映在慕容婉的眼底,久久没有平静。 …… 春水碧於天,绿得如一块流动的玉。 一条甩著尾巴的大鱼咬上了鉤,带著鱼竿都往下沉了一些。 “上鉤了!”手执钓竿的顾刺史赶紧收线。 明艷艷的日头下,今日休沐的顾刺史颇有閒情逸致,带著侍从坐在江水边钓鱼。 他带著斗笠,身穿布衣,腰间掛著酒饢,脚边放个鱼篓子。 看著和普通的垂钓百姓无二。 宋县令也来了,同样身穿布衣,就坐在顾刺史的身边。 但是宋县令只钓上来两三只小虾米和螃蟹,比小拇指还小。 宋县令露出略尷尬的笑: “顾刺史,见笑了,下官不善垂钓。” 宋县令很少钓鱼,来了岭南之后,这还是头一回来垂钓。 顾刺史呵呵笑:“小宋莫急,钓鱼也需等机遇。” 宋县令:“顾刺史今日唤下官来可是有事欲同下官说?” 顾刺史慢悠悠地把穿了饵的鱼线又放回水中: “小宋,今日休沐,不要一口一个顾刺史,叫我老顾、顾老爷、顾老头都行。” 宋县令压低声音:“咳,顾老爷寻晚辈来有什么吩咐?” 顾刺史:“没什么事,就是叫你出来散散心,我看你最近太紧张了。” 宋县令有些不好意思:“让顾老爷费心了。” 宋县令最近的確很紧张。 自从听说越王要来巡视岭南后,他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待县里的政务。 所有的事情和流程都要反覆核对三、四遍,他还走访白云县下边的各个村子,看百姓们可有什么亟待解决的困难,帮大家顺利度过关键的春耕季节。 而且为了加强白云县的治安,宋县令还增派每日的巡逻人手,让手下每日给自己匯报街上的治安情况。 若有扰乱秩序者,立刻提到衙门开堂审问。 宋县令忙得不可开交,除了真心希望白云县好之外,他另一个目的是想让越王看见岭南也有民生和乐的地方。 今日虽然休沐,但若不是顾刺史把他叫出来,他就打算继续在衙门处理公务了。 顾刺史摇摇头:“小宋啊,我是过来人,知道你的心是好的。可为官之途漫漫,不急於这一时。张弛有度才是长久之计。” 宋县令也知道自己最近太急了:“顾老爷提点的是,是晚辈近来失了平常心。” 顾刺史:“谈不上什么提点,就是隨便聊聊。” 宋县令转而问: “顾刺史,越王究竟何时来?上回说快到了,可如今都一个月了,仍未见越王。” “哎,”顾刺史饮了一口酒饢里的酒,“原本是说要来了的,但是突然没了音信。” 宋县令的手一僵:“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顾刺史不这么认为:“亲王出行视察,身边定然有亲兵或者禁军保护,出不了什么事,八成是去游山玩水了。” 宋县令:“那剩下两成呢?” 顾刺史睨宋县令,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剩下两成,微服私访。” 吱—— 宋县令还未得及细想,只觉得手中的鱼竿猛然一沉,弯曲得发出吱吱呀呀响声。 “收线!”顾刺史提醒道。 宋县令手忙脚乱地把鱼竿往上一甩。 二人定睛细看,居然是一只大甲鱼。 甲壳墨绿,上面的斑纹错落有致。 顾刺史摸著鬍子笑:“小宋,钓得不错,近来有吉运吶。” 第123章 你为何有信物 甲鱼在当地寓意好,是个好彩头。 宋县令不太信这个,打算把甲鱼送给顾刺史。 可顾刺史拒绝了,说不能抢晚辈的彩头。 下午时,顾刺史和宋县令收了鱼竿回城,两人进城后分道回家。 顾刺史和隨从从拎著一筐鱼,乐呵呵地回去吃鱼宴. 宋县令主僕则拎著鱼篓往县城里的黑山酒楼走。 僕从问:“大人,我们不回去么?” 宋县令眼中划过笑:“家里的厨娘做得甲鱼不够鲜,这甲鱼要请黑山酒楼的厨子做才好吃。” 宋县令除了在政务上有追求之外,对吃食也有一点追求。 不过他追求的不是奢侈的山珍海味,只是希望厨子把简单的菜做得好吃些。 前两年在良民村吃过薺菜糰子之后,他虽然没有从山上带野菜走,但等回到县里之后就去找人买野薺菜,一口气吃了好几日的薺菜汤。 黑山酒楼的厨艺是县里顶顶好的,宋县令打算让酒楼的厨子把甲鱼料理了,自己再点几个小菜配二两酒,定能吃得愜意。 今日顾刺史都说了,要张弛有度,那他现在就来鬆弛鬆弛。 县里的黑山酒楼比黑匪山脚下的分店生意热闹许多,宋县令到的时候,已经没有包间了。 “宋大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大人光临小店,小店简直蓬蓽生辉!” 演戏上头的老徐笑嘻嘻地迎上来,而后表情一转,带上沉鬱的歉意, “只可惜,包间都满了。” “要不我让后厨把甲鱼做好,送到大人府上?” 宋县令不甚在意:“无妨,在大堂找个清净点的位置便可。” “好,宋大人这边请,”老徐亲自把人引到大堂一处角落,“这里清净。” “有劳了。” 宋县令坐下后点了几个小菜加酒水。 没过一会儿,他见掌柜的老徐扛了个大屏风过来,用屏风把他这角落的座位给围起来了。 “我给大人把这个围上,这不就跟包间差不多么?” “我们黑山酒楼,绝对把客人伺候好。” “看看,这多清净……” 宋县令不论来多少次,都会感到老徐铺天盖地涌来的热情。 本来他是想低调地来吃饭的,但是老徐扛著个大屏风往角落走,把不少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 好像那角落里不是要吃饭,而是有什么神神秘秘的事情。 宋县令:“……麻烦徐掌柜了。” 老徐还觉得不够:“宋大人,我再去取两盏灯来,加个瓶,保证让这……” 宋县令急忙打住:“不必!有劳徐掌柜去后厨催下菜。” 被拒绝的老徐一脸反思地绕出了屏风。 他觉得一定是自己还不够热情好客,才让宋县令如此拘束。 不行,不行,下次他要更主动些。 郝村长说过了,一定要让宾至如归! 老徐抬头看看楼上。 嗯,郝村长一家现在就在楼上包间坐著呢。 二楼,天字號包间。 郝仁、伍瑛娘、苏知知、薛澈还有慕容棣围著桌子吃菜。 慕容棣在山上待了一个月还没下过山。 他提起过想下山看看。 苏知知也想来县城里转一转,见见以前的同窗和夫子。 郝仁和伍瑛娘都记著孩子们的心思。 他们前两日处理完了冥河冥水等人的事情,这两日得了空,就带著三个孩子下山来。 以防万一,他们还请秋锦玉帮慕容棣易了容。 慕容棣跟郝仁说过关於宋县令的事情。 郝仁觉得是时候將宋县令拉入他们的阵营了: “前几日的杀手是贺庭方派来的,虽然是衝著黑山布和黑山墨误打误撞来的,但是按照如此势头,很快会引起贺庭方的怀疑,我们需要有官场上的人为我们遮掩一二。” 慕容棣:“但不知宋平是否还念裴家当年的那份恩情。” 郝仁:“我们设法探其口风。” 苏知知耳朵听著什么贺家宋家,嘴里吃著白胖胖的米饭,可眼角余光从窗户处看见楼下有卖人的。 她眼睛发亮: “有人!还是猴子样式的。” 伍瑛娘不惯著:“吃完饭之后才能买。” 苏知知看向郝仁。 郝仁:“別看我,这事你娘说了算。” 苏知知撒娇:“娘,等吃完饭,贩子就走了。” 薛澈作为友军,帮苏知知讲话:“瑛姨,知知胃口好,吃不耽误吃饭。” 慕容棣站起来笑:“我去给知知和阿澈买,买好了我拿著,等他们俩吃完饭再给他们。” 伍瑛娘见慕容棣这么说了,也就不扫孩子们的兴,掏出几个铜板来: “去吧,买三个,给你自己也买一个。” 苏知知要跟著去:“我跟哥一起去,哥没买过东西。” 伍瑛娘:“去吧去吧。” 慕容棣和苏知知一起下楼。 薛澈趴在靠街的窗户边,监督苏知知有没有偷吃。 苏知知走出酒楼门口,踮著脚指著草靶子上扎著的人: “老板,我要一个猴子的,一个兔子的,还要一只猪的。” 然后她很有底气地大声道:“我哥付钱。” 小贩觉得这小姑娘好玩,逗著道:“哎哟,你哥真疼你。” 慕容棣笑著用手指头戳了一下苏知知头上的苞髻,然后把钱付给了小贩。 慕容棣手上拿著三个人,带著苏知知回酒楼。 门口人多,慕容棣被身边的人撞了一下,手上的人差点掉了。 旁边的人回头看了慕容棣一眼。 慕容棣抓著人的手瞬时僵了一下。 来者不是別人,正是肖內侍和宫女胡心! 自一个月前在混乱中摆脱他们后,这还是第一次见。 肖內侍和胡心没认出来易容后的慕容棣,走进酒楼內隨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慕容棣抿唇,把手里的递给了苏知知: “知知,你拿著先上楼,我还有点事。” 他加快脚步,顺势躲进了肖內侍那一桌旁边的屏风后。 “哥,我们躲这捉迷藏么?”压低的童声在背后响起。 慕容棣转身,发现苏知知也跟进来了,猫手猫脚的,一脸神秘。 慕容棣小声道:“不是在玩,你先回去。” 苏知知没出去,而且绕过慕容棣,跟后面在吃饭的宋县令打了个招呼: “宋县令怎么也躲在这呀?” 正酣畅啃著甲鱼壳的宋县令:…… 宋县令在这吃饭吃得好好的,突然见两道身影绕进来,他都还没问怎么回事呢。 “是知知呀,我今日来你们酒楼吃饭,不是躲在这,是坐在这。” 宋县令放下甲鱼壳,拿帕子擦擦嘴巴和手。 慕容棣听见苏知知叫宋县令,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跟著唤了一声: “宋县令。” 宋县令頷首回应。 慕容棣眼下更想听肖內侍和胡心在讲什么,可是听了一会儿,那两人却只是沉默地吃饭,什么都没有说。 唯一开口的时候,就是当他们点菜时,开口问小二: “可见过一位约莫十二三岁,长安口音的少年郎?” 小二说没有,两人也就不再说话。 另一侧。 屏风后。 宋县令打量著这个贴在屏风上 偷听的小少年。 隔壁桌的问话,宋县令也听见了。 十二三岁,长安口音,少年郎。 全符合。 宋县令怀疑这是不是哪家孩子跟家里闹彆扭,离家出走了。 “知知,他是何人?” 苏知知捏著人坐在宋县令旁边:“是我表哥。” 宋县令诧异:“从哪来的?” 苏知知:“山脚下捡来的。” 宋县令觉得对上了,他站起来,打算好好规劝一下这小少年: “你——” 慕容棣转过身来。 宋县令涌到喉间的话卡住了,口里的姜沫呛得他咳嗽了好几声。 “咳咳咳……咳咳……” 他咳得了面色和脖子都涨红,却紧紧抓住慕容棣的手,哑著嗓音问: “你……你为何有我宋家信物?” 第124章 舍君取义 宋县令的眼神死死盯著慕容棣手上的象牙扳指。 那象牙扳指在指背露出的形状如一把鱼鉤,把宋县令幼时的记忆勾了出来。 从他记事起,他就日日见这枚象牙扳指。 只不过那时候,这象牙扳指是戴在他祖父的手上。 他们宋家並非与富甲天下的宋家同支,在京中没什么名气,父亲宋砾也只是一个小官。 永嘉五年,宋平在和苏知知差不多的年纪时,父亲捲入一桩冤案,因为此案涉及京中权贵,宋家四处求告无门。 时隔十五年,宋平不记得过程中的每个细节,但是他清楚记得父亲被关在囚车里的场面。 天气很热,蝉鸣聒噪。 鬍子拉碴,满身伤痕的父亲被关在囚车里,越来越远。 母亲一手拉著他,一手抱著年幼的妹妹跟在后面追。 父亲说:“兰儿,別追了,带孩子走,带孩子回去。” 母亲哭著摇头,还是一直在追,怕追丟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妹妹也嚎啕大哭。 小小的宋平跟在囚车后面,脚下的鞋都跑掉了一只,脚心被夏日滚烫的地面烫得快要脱一层皮。 他咬著牙,绷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跟爹说: “爹,平儿是男子汉,平儿不哭。” “平儿送爹。” 宋砾原本忍著,可是听见宋平这句话后,终於落了泪。 囚车没有停下,小宋平却被地上的石子绊倒,膝盖处的布料烂了,一大片皮肉被蹭破。 火辣辣的疼痛和无助从身体里蔓延出来。 宋平爬起来就继续追。 他很小,很多事都不懂,但是他知道这是去刑场的囚车。 他知道什么是刑场。 他像一头受伤失控的小牛犊一样,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跑。 身上又是血又是尘,周围的人见到他都躲开。 甚至有人知道他是死刑犯的儿子,朝他吐口水。 宋平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撞上了一个人。 一个身穿官服腰系玉带的郎君,面容清俊,眸光深邃。 宋平身上的脏污沾到了那郎君的官服衣摆上,对方把宋平扶起来,问他: “你是宋砾之子?” 宋平红著眼点头。 那神色肃穆的郎君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別怕,你爹不会死。” 宋平听见旁边有官差对这郎君行礼,唤他“裴少卿”。 宋平愣愣地看著裴少卿走上行刑的断头台,对著监斩官道: “宋砾之案,犹存诸多未明之处,我已奏请圣上再行详审。我手中所执,乃陛下圣旨,特命吾重审此案,以求公正,辨明是非。” 刽子手放下了刀。 宋家老小喜极而泣。 宋砾一经大理寺少卿裴凌风重申后,宋砾洗脱了冤屈。 宋家人对裴凌风感激涕零,想以家財相赠,却被裴凌风拒绝了。 宋平祖父便將象牙扳指送给了裴凌风,说他日裴家或裴家后人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必当赴汤蹈火。 裴凌风不收的话,宋平祖父不肯走,裴凌风只好收下。 旁边的宋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裴凌风,像看庙里的天神,觉得裴凌风的衣摆都在发光。 裴凌风招手唤他过去:“你叫什么?” 宋平:“我叫宋平。” “四海昇平,好名字。”裴凌风把腰间一块玉扯下给他,“宋小郎,你须知我救你父亲不是为了旁的,唯欲查明真相,不使良善蒙冤,以昭天理,此为我为官之义。” 宋平握著沁凉的玉,心中却烧起了一团火。 他也想好好念书,以后像裴凌风一样做个有道有义的好官。 可是仅仅三年后,裴家就出事了,裴家上下被流放出长安,后来暴毙於岭南。 宋家人微言轻,无法为裴家翻案,但是他们从来不信裴家会做出通敌叛国,陷害忠良之事。 宋砾夫妇有时候会搂著儿女嘆气: “恩公一家忠肝义胆,却蒙冤离世……” 宋平听了之后居会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他不敢相信那个说“不使良善蒙冤,以昭天理”的人最终竟落到含冤而去的下场。 再后来,宋平念书、长大、科考,然后被派到了离长安数千里远的岭南做一个小小的县令。 他刚来岭南的时候其实真的很不適应。 比长安湿热很多,四处都是虫蚁瘴气,贫穷和野草一样遍布。 但他也会想,若是他能够把白云县治理得好一些,那么以后经过这里的人至少不会像恩公一家那般命丧途中。 宋平如今二十余岁,不再是会躲在被子里哭的孩子。 那枚象牙扳指也早就隨著裴家人一起消失了。 可现在,在岭南,在白云县的一处酒楼里,出现一个陌生的小少年。 少年手上戴著那个象牙扳指。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宋县令抓著慕容棣不肯鬆手。 他反覆打量慕容棣,企图在慕容棣脸上找到与恩公相似的地方。 慕容棣肃了脸色: “宋县令,此处说话不便,隨我们楼上去。” 隔壁的肖內侍和胡心没在酒楼中打探到慕容棣的下落,简单几口便离开酒楼。 慕容棣和苏知知则带著宋县令去楼上,走进了郝仁所在的包间。 楼下招呼客人的老徐见了,嘖嘖感嘆: “还是郝村长和瑛娘热情,把人都请到楼上包间去了。” …… 半个时辰后。 天字號包间內。 宋平扑噔一下跪在了地上。 “王爷!” 包间內几人相视一眼,都没想到宋平的反应会这么大。 本来还想探探口风,结果宋平一见扳指,就激动得难以抑制了。 慕容棣告知了宋平自己的真实身份: “当年我外祖裴家是蒙冤流放,受奸人所害……” 宋平急著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就知道恩公一家有冤情!” 郝仁:“……宋县令莫激动,先等王爷说完。” 宋平深吸一口气:“……哦,好,王爷请说,是下官方才失礼了。” 慕容棣简单讲了裴家被人构陷栽赃,背后的势力是贺家一派的奸臣,接著道: “我与母妃行事处处受限,身边有他人耳目……我在路上与禁军失散后,意外被良民村所救,便在山上养伤。实不相瞒,我如今处境有几分不便,需要宋县令相助。” 宋平字字鏗鏘: “我们宋家当年就发誓报答恩公的恩情,如今恩公虽不在人世,但恩公既然將扳指交予娘娘和王爷,王爷有什么吩咐,儘管开口,下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慕容棣看了郝仁一眼,而后问宋平: “议事前,我有一个问题要问宋县令—— 宋县令是忠君之臣,还是忠义之臣?” 薛澈闻言,有些紧张地捏紧了拳头。 宋平身子抖了下,猛然抬眼看慕容棣。 但他並没犹豫很久,这个答案其实很多年前就有人告诉过他了。 宋平抖著唇笑: “吾无他志,惟愿昭天理,安百姓,护持公义。 若世无明君,吾当取义而舍君!” 第125章 朗朗青天 岭南春末的风带上微微的燥热。 宋平从黑山酒楼出来时,心境大变。 他的脚步很轻,肩膀却觉得很沉。 今天之前,他有时觉得自己像个无头苍蝇,左忙右忙地没有一个清晰的目的地。 他也时常担心,自己会不会在岭南一无所成,无力將此地治理得更好。 可是今天起,宋平觉得自己有了方向,他眼中有了一条路。 宋平回到家后,寻出了当初裴凌风给他的那块玉佩,坐在院子里对著星光看。 心境逐渐平静下来。 人如玉,玉如人。 宋平看星光流淌过玉佩时,脑中突然出现了郝仁的身影。 很多平常的细节平常看著没什么,可是有一天这些细节被串起来时,真相就会呼之欲出。 宋平想起郝仁的举止气度。 想到郝仁今日坐在越王身边从容的態度。 想到苏知知说“这是我表哥”…… 宋平手一抖,脑中如有电闪雷鸣。 他咽了下口水。 宋平又不平静了。 …… 肖內侍和胡心从黑山酒楼出来后回到驛站。 因为沿路一直寻找慕容棣的踪跡,他们今日才刚刚到达潯州。 和他们一起到潯州的还有此次率领禁军的余都尉。 他们在岭南与黔中交界处和慕容棣失散,先是在失散地附近寻人,寻人无果后,才抱著侥倖心理来岭南看看,也许越王和贺三郎已经到了岭南。 跟著越王出行视察,要是越王出了什么事,那他们几个也没活路了。 眼下还没寻到,他们打算將此事告知岭南当地官员,扩大搜寻范围。 余都尉有官职在身,此事交由他去与地方官员交涉。 肖內侍和胡心则盘算著传信回长安。 他们两个是皇后娘娘派来监视越王的,若此行中越王举动异常,他们回京后要稟报给皇后娘娘。 若是寻到越王还好,若没寻到,他们自然要稟报回去。 然而就在此时,白云县的宋县令大张旗鼓地放出消息: 越王已经到达白云县,在县內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肖內侍、胡心还有余都尉得了消息都往宋县令那赶。 到了衙门表明身份后,跟著衙役进去,果然见慕容棣好好地坐在厅堂里吃茶点,没有半点狼狈的样子。 “王爷!” “王爷可无事?” 三人同时出声。 慕容棣见到来人,面上立刻换上不满的神情: “你们还好意思出现在本王面前!” “危急时刻,你们居然没有护好本王,还好本王遇到路过的白云县百姓跟著来到了岭南。” “你们看看,本王都饿瘦了,都瘦成这样了!” 余都尉的眼神在慕容棣身上快速溜了一圈,没看出来慕容棣瘦了。 活蹦乱跳的挺有劲,和之前一样蠢。 心思各异的三人连忙上前请罪: “王爷恕罪,是属下护卫不力。” “王爷恕罪,是奴婢伺候不周。” 慕容棣一副气狠了的样子,绝不买帐: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跟那些盗匪勾结了要害本王?” “宋县令,將他们押下去好好审问,没审问清楚,绝不可放出来!” “王爷,冤枉啊——”肖內侍还欲上前,面前却已经被两个衙役拦住。 余都尉横眉:“我乃堂堂禁军都尉,奉皇上之命护卫越王殿下,何人敢拦我?” 宋县令根本不怕,直接抬手让衙役把他们都押到后院去: “余都尉职位再大也大不过王爷一句话,有什么话还是等事情查清楚之后再说吧。” “你、你……”余都尉想挣脱,可是他惊诧地发现押著他的衙役力气很大。 他凭藉武功居然都挣脱不开半点,就这么狼狈地被拖了下去。 看著几人被押下去后,宋县令才对慕容棣道: “王爷放心,下官定会命人严加看守。” 慕容棣:“有劳宋县令。” 这边还在说话时,有衙役匆匆来报: “王爷、大人,顾刺史来了。” 宋县令见慕容棣頷首后,才道:“快请顾刺史进来见王爷。” 顾刺史听说越王在白云县微服私访的消息后,吃饭吃到一半放了筷子,匆忙赶来拜见。 “老臣拜见越王殿下。”顾刺史端端正正地行了礼。 慕容棣上前两步虚扶:“顾刺史年事已高,不必多礼,坐下吧。” 顾刺史再三谢过后,才在侧边的椅子上坐下: “老臣迟钝,竟不知王爷早已到了潯州。” 慕容棣:“顾刺史,实不相瞒,本王微服私访的路上遇到贼人打劫,幸得路过的宋县令与村民相救,故而在此处休养。“ 顾刺史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这群贼人真是胆大包天!宋县令可查到了是谁?” 宋县令神情凝重地点头: “查到了,不只查到了,还抓到了。是一帮亡命江湖的歹人,且经过审讯后,竟然是十年前扬州齐家凶案的凶犯。” “上下被屠十几口人的那个扬州齐家?!”顾刺史脸上出现震惊之色。 十年前,扬州以造船出名的齐家疑似被仇家寻仇,家中老小十几口人被屠。 此案当年轰动一时,对案情的猜测眾说纷紜。 凶手逍遥法外了十年,顾刺史没料到凶手竟然会在潯州被擒。 顾刺史:“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些贼人在何处?” 宋县令:“原有七人,现余六人,已在狱中,顾刺史可要亲自审问?” 顾刺史站起身:“王爷,可否容许老臣提审此六人。” 慕容棣:“自然无不可,且顾刺史之后须写道摺子將此事稟明朝廷。” “是,王爷。”顾刺史当即便去了狱中。 没过几日。 全潯州乃至全岭南都在传两件大事: 一、越王驾临潯州。 二、扬州齐家案凶手落网。 有人说岭南这是要变天的势头。 拨云见日,紫气东来。 越王来了,他们岭南要迎来朗朗青天了。 第126章 西北求军衣 顾刺史的摺子被递到宫中御案上时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 皇上慕容宇一手拿著硃砂笔,一手拿摺子一目十行。 正在批的不是顾刺史的摺子,而是慕容棣写上来的。 写的字歪歪斜斜,丑成一团。 字丑就算了,摺子里还一个劲诉苦说自己在路上遇到歹人,差点流落街头,嚇得要命。 慕容宇看著就觉得嫌弃。 出趟远门办个这么简单的差事都能出事,不过是遇见些流寇盗匪,也未受伤,居然就嚇成这样。 慕容宇压著眉在摺子上批覆。 他让慕容棣好好在岭南待一段时间,把嘉奖巡视的事情办妥了,別给皇家丟脸。若是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那就別回京了。 此外,还让慕容棣以后不要亲手写摺子,字丑就找个字好的人代笔,別把那一手丑字拿到御案上丟人现眼。 “皇上,贺中书到了。”王內侍进来轻声稟报。 慕容宇拿起下一张摺子,眼神没有抬起:“让他进来。” 贺庭方进来躬身行礼: “微臣参见皇上,不知皇上召臣何事?” 慕容宇依旧没看贺庭方: “也无大事,只是听闻朕的七弟和七弟媳闹了些彆扭。夫妻俩关起来门来吵架不是什么大事,但要记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恭亲王慕容循和王妃贺妍不和的事情传到了慕容宇的耳朵里。 连著那一句“你为何不敢抗旨?你娶谁都护不住”也原封不动地被传了过来。 慕容宇不在乎慕容循夫妇感情如何,但也有些事情,他不想听见人提起。 慕容宇把贺庭方叫过来敲打: “听说朕的弟媳还在贺家住著,贺爱卿忙於公务之暇,还是要多提点一下家中小辈。” “皇上所言极是,是臣教女疏忽,臣回去后定当让小女回王府向恭亲王谢罪。” 贺庭方心中一沉。 不是因为皇上对他的敲打,而是意外皇上还没有撤走留在恭亲王府的眼线。 裴璇已死,慕容循只是一个閒散王爷,皇上竟然对他也没完全放下戒备。 “贺爱卿言重了,左右不过是家事,不提了。” 慕容宇此时才抬眼看贺庭方,面上多了一层笑意,看著很像个亲和的帝王。 他看著手中的另一本摺子: “岭南虽有些起色,但的確还是乱了些,奸盗之徒不绝。连当年扬州齐家案的凶犯都藏匿於岭南。” 贺庭方听见扬州齐家案的一瞬,袖边的手指猝然蜷缩了一下,面上做出恰到好处的表情。 他先皱著眉回忆,再恍然道: “是十年前的那个案子?凶犯竟抓住了?” 慕容宇示意王內侍將顾刺史写的摺子递给贺庭方看。 贺庭方双手恭敬接过,目光快速略过白纸黑字。 他面色镇静,眉间还带一丝快慰。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刻他恨不得立刻赶回府中,销毁冥河冥水的母蛊。 十年前扬州齐家案,他比谁都清楚。 当初他在扬州那条线的私盐交易被齐家发现了。 齐家甚至意外得知了这庞大私盐交易上头的人就是贺庭方和付迁。 贺庭方当时欲拉拢齐家,但齐家表面上答应后,私下却打算告发贺庭方和付迁。 贺庭方派心腹杀手冥河冥水等人將齐家家主灭口。 冥河冥水原本只打算杀家主夫妇,可是动手那日晚上齐家的幼孙嚎哭,惊动了不少人。 冥河冥水索性直接將一家老小灭口。 那件事情闹得太大,贺庭方还为此重罚过手下,又让他们躲起来一段时间避风头。 十年过去了,贺庭方没料到冥河冥水居然会栽在这件事上。 贺庭方再一看摺子的落款:潯州刺史顾景。 顾景这个一根筋的老东西,在长安的时候就跟他不对盘。 当初设法把顾景调到岭南去,就是为了把这人挤兑走,扔得远远的,別来坏他们的事。 可这人被挤兑到岭南之后,居然还能坏自己的事。 贺庭方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他觉得岭南不对劲了。 因为他把那些他想挤兑的、討厌的人都往岭南、琼州、庭州这些边远之地扔,这些人哪怕是到了鸟不拉屎的地方都会继续跟他对著干。 “贺爱卿作何想法?” 贺庭方看摺子的时候,慕容宇一直在观察贺庭方的神色。 见贺庭方神色无异,慕容宇才继续翻开下一本奏章。 贺庭方合起手中的摺子道: “凶犯被擒,乃因皇上治理天下有方,鸿运齐天。有皇上此等贤君在,天下黎民可享太平之世。” 慕容宇没否认也没肯定,只是短促地笑了一声。 脸上的笑容还未全然绽出,就凝固在了脸上。 他將奏章拍在桌上,抿唇道: “眼下才初夏之时,薛玉成就已经上奏摺催著朕给將士发冬衣了,莫不是担心朝廷供不起西北將士的冬衣?” 慕容宇戴著金玉扳指的手覆在西北来的奏章上。 薛玉成在奏章上再三恳请朝廷提前送今年冬日的军衣,说去年军需送到得太晚,有些將士差点熬不过西北的风雪。 懂天象的当地人都说庭州今年的冬日会比以往都冷,而且冷得更早,需要更厚实保暖的军衣。 朝廷若不能更早一些送衣的话,恐怕大雪封路,物资就送不到了。 这已经不是薛玉成今年第一次就此事递奏章了,前两次慕容宇都没批覆。 薛玉成第三次上奏章,言辞比前两次更迫切激烈些,字里行间隱隱有指责朝廷去年物资运送不当,衣料不实的意思。 慕容宇知道薛玉成说的是实话,也记得去年给西北送將士冬衣的確晚了些。 毕竟去年布料不够,黔中道还上摺子求布,朝廷只能勉强赶製出西北將士的冬衣。 但就是因为这样,慕容宇才更生气,觉得仿佛有人在揪著他的错处指责: “这个薛玉成,说得轻巧,每年大批的冬衣和粮草岂是那么容易能筹集的?西北这两年无战事,却年年消耗不少,他还好意思上摺子催冬衣。” 这话说得连贺庭方都心中腹誹: 谁家养军队消耗不大?若是年年有战事,消耗岂止这些?恐怕国库早都空了。 “皇上,臣倒是有一计。” 贺庭方看著手中从岭南呈来的摺子, “西北军需推阻不得,朝廷又难以赶製出如此多丝绵冬衣。去年岭南的黑山布送入黔中后,百姓反响都不错,不如今年就让岭南赶製西北的冬衣,做成后直接送去西北。” 慕容宇锁眉:“岭南能赶製出数万將士所需之衣?” 贺庭方上前一步:“潯州刺史顾景甚有担当,委以此事必无虞也,更何况还有越王坐镇岭南督查。若顾景怠忽此事,可严惩之,亦以儆岭南诸官,使其各尽职守,不敢懈怠。” 在皇上身边默默倒茶的王內侍听著眼角抽了一下,他都觉得狠。 把这么大的事情安排给岭南那穷乡僻壤的地方做,让人家潯州刺史负责军衣之事,没做好还要受罚。 这上哪说理去? 可慕容宇同意了。 薛玉成说去年的冬衣不好,那今年就换人准备。 若岭南做得好,那是朝廷的功劳;若是岭南做得不如去年好,也叫薛玉成那帮人意识到以前朝廷所供军衣有多好。 “好,爱卿所陈之议甚善。” 慕容宇手腕微动,用硃砂在奏章上批下回復。 初夏的光线落在奏摺上,赤色的硃砂墨红得像乍然开出的一丛凤仙。 第127章 小山楂指头 “姐姐,涂红红的指甲就会变好看么?” 苏知知坐在二娘院中的小板凳上,好奇地看著二娘用凤仙染指甲。 鲜红欲滴的凤仙被碾成一团红泥,用纱布沾一些,然后包裹在二娘圆润的手指上。 嘟嘟嘟!嘟嘟嘟! 苏知知帮二娘捣泥,捣出来的泥又细又好。 “会呀,涂了指甲就变成好看的妖精了。”二娘摆弄著手指头上的纱布。 苏知知捣好泥后,二娘还帮苏知知也包了一个小指头。 纱布拆下来后,苏知知左手的小指甲盖露出来。 圆圆的,红红的。 像一个小山楂。 二娘逗她:“喏,知知的小拇指也变成妖精了。” 苏知知举著自己的小拇指,对著天空看。 “知知,瑛姨让我来喊你吃饭了。”薛澈的声音响起。 小拇指从眼前挪开时,露出薛澈的脸。 薛澈:“知知,要回去吃饭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苏知知拿著自己的小指头给薛澈看: “阿澈,看我的指头。” 薛澈觉得苏知知的小拇指甲红得像个小辣椒。 “二娘,我们回去了。” 二娘把剩下的泥清理掉:“好,你们路上走慢点,別追追打打的。” 苏知知和薛澈走到门口时,白衣飘飘的虞大夫来了。 自苏知知有记忆起,虞大夫头一回主动来二娘的院子,之前都是二娘去虞大夫那边晃悠。 二娘讶异:“你怎么来了?” 虞大夫神色有几分不自然,眼神中又带著几丝不解和迫切: “你……嗯,你的醉生梦死添了灵幻菇致幻,为何我用九散研製的药解不了?” 二娘闻言,眼角弯下来,戏謔道: “我这般辛苦制出的秘方怎能轻易告诉你?没点好处我可不干。” 冥河冥水等人中了醉生梦死,真的到死的一刻都如在醉梦中。 他们在地牢中被关押了一段时日,而后有一日六人突然全部暴毙,死时面相痛苦。 二娘和虞大夫对噬心蛊都展露出了浓厚兴趣,尝试去解他们身上的蛊毒,但是没有母蛊在手,短时间內没能成功。 他们俩都有点希望对方再派一个中了蛊杀手来,他们下次一定好好珍惜,专心研究。 但眼下,虞大夫想先尝试解开二娘的醉生梦死。 虞大夫:“你要什么好处?下次如有药人,我让给你试药。” 二娘伸手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指尖被脸侧的皮肤衬得越发红润: “我要的好处可不止这点……” 虞大夫和二娘在谈条件的时候,苏知知和薛澈已经走出门了。 薛澈:“今天哥回来吃饭,会在村里住几天。” 苏知知:“他已经到了?” 薛澈:“瑛姨让我来叫你的时候,他刚到。” 苏知知拉著薛澈就开始小跑回去。 没跑几步,居然见虞大夫大步从后边赶上来,超过了他们。 虞大夫气呼呼的,面上发红,也不知道是被太阳晒的还是被气的,连苏知知和薛澈叫他也听不见。 薛澈和苏知知回到家的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慕容棣招手让弟弟妹妹过来: “知知、阿澈过来,看我给你们带什么了。” “我来了!” 苏知知很给面子地蹦到慕容棣跟前,睁大眼往慕容棣的手里看。 慕容棣把手藏到背后,然后变戏法似地从后面提出一堆东西分给苏知知和薛澈。 有砚台纸笔,也有人头。 薛澈和苏知知都很满意,对慕容棣道谢。 慕容棣现在是村里城里两边跑。 肖內侍、胡心还有余都尉都还被严格看守著,慕容棣跟著的都换成了黑匪山的自己人。 每次他要回村的时候,宋县令就会帮著打掩护,说越王微服私访去了。 他在城里是王爷,在村里就是小弟,两种身份切换自如。 郝仁看见三个孩子坐在一起,眸中都是柔软的笑意: “棣儿最近在城中如何?” 慕容棣给妹妹的苞髻上带上头: “舅父,一切照我们的计划进行,顾刺史那边已经说通了。” 顾刺史在冥河冥水死之前,提审过他们几次。 按常理,死士到死也不会吐露有关主人的半个字。 可是服了醉生梦死的冥河冥水被顾刺史审问的时候,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这些年贺庭方要他们做的腌臢事都说了。 顾刺史愤慨万分,恨不得写十几本奏章参死贺庭方。 可是慕容棣阻止了顾刺史,告诉顾刺史如此只会打草惊蛇,皇上会保下贺庭方。 这些年,与贺庭方正面作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他们若要真正地为民除害,此事就要从长计议,想別的办法彻底扳倒贺庭方。 顾刺史冷静下来后也觉得慕容棣说得在理。 贺庭方已经盯上了黑山布和黑山墨,他们一定要让良民村继续发展壮大,不让岭南的產业落入奸人之手。 慕容棣夹起一块炒得鲜香的猪肚送入口中: “舅父舅母,只有潯州还不够,我打算让岭南各地无田谋生的人来此做工。” 慕容棣刚上山时,郝仁让他休息一段时日,不用急著做什么。 现在慕容棣观察了一段时间后,他觉得自己想清楚了。 他要做的就是顺势而为。 顺著黑匪山发展的势头,积蓄力量,这里有一天也许会成为他们一家人稳固的后盾。 郝仁和伍瑛娘頷首,他们也正有此意。 当自己被人当做猎物盯上的时候,不是躲避就能逃得掉的,必须壮大自身才有活路。 苏知知捧著碗喝了一口汤:“那我们村以后是不是就会有好多人?” 薛澈扭头跟苏知知说:“应该会比现在还多好几倍。” 苏知知:“我们这人已经很多了,再多下去的话,那我们这就不叫黑匪山,要叫黑匪乡了。” 桌上几人都看著苏知知笑了。 他们想到如果真的叫黑匪乡的话 ,那估计吸引来的就是各地盗匪,村里可就再也不需要买牛了。 原本有些严肃的氛围转而变得轻鬆温馨。 苏知知也笑,笑得脑袋上的新头颤动。 这时候院门口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好动的苏知知放下碗去开门。 一打开门,就看见满头是汗气喘吁吁的宋县令: “知知,你家大人都在不在?” 苏知知引著宋县令往里面走:“在呀,都在里边呢。” 宋县令一进屋,给慕容棣行了礼后就立刻道: “长安千里加急送来詔令,命潯州准备今年西北將士的冬衣。冬衣做成后,直接从岭南运往庭州!” 第128章 全岭南招募! 宋县令一路急匆匆赶来,连水都没喝一口,说话时嗓子有些干哑。 苏知知拉著宋县令一起坐到桌上:“宋县令你吃饭了么?可以跟我们一起吃,我们有好多菜。” 薛澈很熟悉地去橱柜里拿了一副碗筷添上。 宋县令本来还不好意思和慕容棣同坐,客气地说自己站著喝口水就行。 “宋县令別见外,坐吧。”伍瑛娘一伸手,把想站起来的宋县令给按了下去。 宋县令使了全身的劲,愣是没站起来,於是也就坐著了。 郝仁则亲手帮宋县令舀了一碗猪骨汤: “宋县令喝口汤润喉,不急,慢慢说。” 宋县令坐在慕容棣身边,看著郝仁给自己端的汤,他都想把这汤给供起来了。 由於汤太香,他又渴,便一口气喝了一半,还尷尬地打了嗝。 喝过汤,宋县令细细地將朝廷命令讲清了。 “王爷,准备军需不是小事,一个弄不好便是一顶罪名落下来,可要上摺子推了此事?” 慕容棣和郝仁同时摇头: “此事来的时机正好。此次西北军衣,我们不但要做,而且要做好。” 他们刚才说要从全岭南范围內调集人手,郝仁本来正思考如何能让慕容棣的命令显得不那么突然。 朝廷下这道命令,也许背后有贺庭方的推波助澜,想给潯州下一个难题。 可是这道命令起號也给慕容棣提供了绝佳的理由。 薛澈静静听著,然后问:“若是送到庭州的话,是不是送给薛家军穿的?” 宋县令:“正是,听说这次就是薛將军再三上书请求朝廷提早准备冬衣,所以才有了这道旨意。” 薛澈的眼睫扇动了一下,遮住眼底的浮光: “那薛家军一定很需要好的冬衣抗寒。” 薛澈知道,以爹那样的性格,再三上摺子向求助的话,八成是薛家军遇到了困难。 他们去年大概过了一个很冷的冬天。 薛澈的肩膀上落下一只小手,苏知知胸有成竹道: “那我们就送很暖很暖的衣去。” …… 十日后。 岭南邕州。 邕州四面环水,水路发达,码头繁忙。 晨曦初照,邕江江面上泛起薄雾。 江面上,一艘艘木船缓缓驶来,不少人在码头上船下船,装货卸货。 太阳从云层后露出一角,薄雾很快便散去了。 旅人商贩熙熙攘攘,码头越来越热闹。 邕州码头除了旅人外,每日都聚集许多閒散的人手来做扛货的苦力。 他们这一行的运气隨著天气而变。 天气好运气就好,船多货物多,他们就能挣几日的饭钱,但有时候天气差,码头船少,他们挤破头也难抢到活干。 这日,码头最热闹的时候,有几个官差出现,在渡口的一处茶馆墙边贴了很大的一张告示: 【圣上詔命,著潯州织造西北將士御寒冬衣。时下,潯州白云县良民村急募巧手,以应织造之需。越王召岭南各州百姓共襄此举。 白云县良民村长期招工,待遇从优,食宿皆备,日酬二十文钱,工期须满三月有余。有意者前往本县衙署登记在册,领取过所文书,以备行程。】1 来来往往的人都围过去看,议论纷纷: “誒,这贴得什么告示啊?莫不是要征徭役了?” “兴许是通缉大盗呢,你没听说前段日子就有重犯在潯州被抓了?” “我没听说啊,我刚下船……” 嘰嘰喳喳议论的人很多,然而真正识字的不多。 官差把告示贴好后,就转过身大声喊道: “皇上命令潯州製作西北將士的冬衣,现在潯州白云县良民村需要大量的人手,就是產黑山布的那地方。 包吃包住,每天工钱二十文,工期至少三个月。想要去潯州做长工的,这两日去县衙登记,然后领取过所文书!” 官差这么一喊,码头就跟炸了锅一般。 原本有些坐在路边休息的工人都凑了上来,虽然看不懂字,也想挤著上来看。 “黑山布我听过啊……过年的时候我丈母娘还买了几尺黑山布做衣裳嘞。” “还有黑山墨也是那的吧,我看县里的读书人就买那墨用,好用!黑!比乌鸦还黑……” “二十文钱,每天都有?吃住也不用自己钱?” 他们在码头虽然有时一天能挣三十多文,但是没收入的时候难捱得很。 刚才官差喊每天二十文的工钱,一干就是至少三个月,天天有钱,还包吃住。 这年头他们不敢隨便出门跟人做活,指不定就被哪个熟人给卖了,好多人甚至都没出过邕州。 可他们知道黑山墨和黑山布,听著就放心。而且这是官府贴的告示,还说是奉皇上的命令做衣裳,没人敢拿皇上当眾骗人,这事做不了假。 不少人心动了。 有几个大胆嗓门也大的人喊: “我们家里老娘老婆会做衣服能去,那我们只会力气活没缝过衣裳,也能去不?” 官差:“大人说了,不论男女,只要肯好好干活的就要。去了之后,自然有人给你们分配活干!”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县衙登记领过所啊?” “即日起。” “好好好,走,我们这就去看看!” “快走快走,走慢了就得排老长的队了……” 同一时刻,城里的戏楼、酒馆、集市门坊边都贴了一模一样的告示。 有人听戏、吃茶、喝酒,看看热闹也就过了。 可也总有一些衣衫灰旧面黄肌瘦的人想要尝试一次。 於是,和码头相似的一幕在邕州各个角落上演。 陆陆续续地,不断有人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招募人手的消息不仅传达到了邕州,还有山州、严州、芝州、田州、淳州…… 整个大瑜的人都知道岭南道是贫苦落后、刁蛮无知之地。 可是很多人忘了,这个蔓延著虫蚁瘴气的地方很大。 岭南有七十余州,三百多县,辖域超过七百万顷。 他们没有巍峨宫殿、雕樑画栋,但他们有大片充满生机的山水、草木和想要谋生的百姓。 有无穷的潜力。 慕容棣虽无实权,但他皇亲贵胄的身份是真的,凭藉著越王的名头和身份,他的话足以在整个岭南道发挥作用。 招募令下达岭南各州后,短短一个月后就有数千人来到黑匪山。 好在顾刺史和宋县令提前做了准备,帮著良民村一起在黑匪山紧邻的山头搭建简易的房屋用作工人舍房和製衣、制布作坊。 朝廷拨下了准备军需的款项,故而採购的粮食、、製衣辅料等材料也全都到位。 天气热,大家忙个不停,不仅山上人晒黑了,顾刺史和宋县令也黑瘦了一圈。 两位父母官和村民们一起站在新开闢的作坊山头,心情激动地看著大批的工人涌入。 翠婶子在秋姨耳边偷笑: “两位大人们看著不像白胖的官老爷,倒是像我们黑匪山的村民了。” 第129章 迴光返照? 新的山头开闢出来后,容纳了更多的人。 人多了,其他的东西也得跟上。 新山头单独设了伙房、澡房、茅厕等,满足大家每日基本的需求。 可也有些人想额外买些吃食杂货,或是找人浆洗衣物。 於是山下之前开的那几间铺子赚得盆满钵满。 白云县的其他小商小贩看著眼馋,也自发搬来黑匪山脚下做小生意,以至於现在黑匪山脚下小路十几步內,两侧全都是在建的商铺。 有些脑子活的店主主动问良民村可不可以让他们把店开到山上去。 第一个来问的是杂货店的店主叶二娘。 她提著一篮吃食找到伍瑛娘,搓著手问: “伍娘子,新山头人这么多,大家白日都忙著上工,晚上得歇著,可是从山上下来一趟来回也折腾,能不能让我再开个新店开到山上去? 我自己起屋子,守规矩,绝对不给村里添麻烦。” 叶二娘是最早来黑匪山脚下开店的店主之一。 她一个寡妇,自己拉扯两个孩子,在县里日子过得很难,后来来了黑匪山脚下开个小杂货铺挣点钱餬口。 来这里开店的原因很简单—— 县里的铺子她租不起,而且这山上有很厉害的巡逻队,四处维护秩序治安,有人在她店里闹事的话,很快就会被巡逻队踢出去。 她做生意热情,店里东西好价钱也便宜,所以很多人都常去照顾她生意。 可她也没想到这村子壮大得这么快,连带著她的杂货店也越做越大。 她现在攒了些钱,把大儿子都送去明德书院念书了。她还要继续赚,把他们母子三人的日子过得更好。 “伍娘子,我同其他几个早来店主也商量过了,要是能让我们把分店开到山上去的话,我们可以交租金。” 叶二娘把一篮子的东西放在伍瑛娘旁边的桌上。 伍瑛娘收了叶二娘的篮子,然后从后厨提了一条大鱼出来给叶二娘: “这事情我回村里同大家商议一下,有了消息就跟你说,这鱼你拿回去跟两个孩子吃。” 叶二娘开始推辞了一番,但后来想到两个孩子,还是道谢地收下了。 伍瑛娘当天回村后就和村里討论了这事,郝仁带著村民们也很快做出了决定: 良民村的山头,也就是黑匪山,不便让外人进入,但是新开闢的山头可以规划处一片区域开店。 经过良民村同意的店家可以缴纳一定租金后在新山头上开店,这样就方便了布坊长工们的日常生活。 叶二娘得了伍瑛娘回的消息后,和旁边几个关係好的店主一说,大家没两日就齐齐僱人上山起屋开店了。 黑匪山附近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常有货物运进运出,原本的山间小道显得拥挤起来,而且道路崎嶇,赶车也不太顺当。 考虑到以后良民村进一步发展壮大的需要,大家决定修路,把原本的小路扩开一些,修得更平整。 黑匪山一带,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苏知知和薛澈也没閒著。 他们每日除了要练功、写字、当小夫子外,在山里到处跑。 村民们说,只要知知能到处玩到处跑就是帮大忙了。 苏知知去林子里用弹弓打鸟,狩猎队就遇上又肥又笨的大野猪野鹿。 苏知知去田里送解暑的绿豆汤,毒辣辣的太阳就隱到云层后,田里吹过凉爽的风。 苏知知去饲养区帮著照看牲畜,鸡鸭就疯狂生蛋,兔子一窝又一窝,吃都吃不完。 苏知知去布坊帮著转纺车,大家的纺车就滋溜溜地转得像疾驰的车轮,线通顺,一个结都没有。 苏知知去制墨坊…… 跟著的阿宝也很辛苦,不但要飞在天上给苏知知做移动的遮阴,落地时还要负责扇风降温,一双翅膀都快累冒烟了。 至於被苏知知拉著到处跑的薛澈,虽然没能带来运气加成,但是他几乎全方位地吸收自己所见所闻的一切。 他把自己看见的好处和觉得需要解决的问题记下来,晚上就跟郝仁和伍瑛娘提。 薛澈还每日都去布坊帮著陆春娘一起清点数量,检查每一批成衣的质量。 他忙得团团转,像个布坊的小管事一般。 苏知知也就开玩笑地叫他:“薛管事薛管事!” 薛澈就提醒苏知知:“你今天的大字还没练呢,你昨天写的时候还悄悄漏了——” “不许说——”苏知知像以前一样朝著薛澈扑过去。 薛澈来不及躲,可抬手时稳稳噹噹地挡住了苏知知。 这一下,两个人都诧异地呆住了。 薛澈居然挡住了苏知知的力气和攻势,头一回! 薛澈疑惑地看著自己的双手,然后又看向苏知知,怀疑道: “知知,你是不是中午没吃饱?” “我中午吃饱了。”她刚才扑过去的力气可不小,以前薛澈都是被她一招制服的。 “阿澈,你该不会……”苏知知后退一步,脸色变了又变。 她听村民们说过,有些久病不愈的人病死前会迴光返照,会突然变得满面红光,很有力气。 而眼前的薛澈,现在脸上就红润得很,还这么有力气。 这反常,这很反常! 苏知知:“阿澈你听过迴光返照么?” 薛澈咽了下口水:“……听过。” 苏知知和薛澈赶紧去找虞大夫。 熬夜研製醉生梦死解药的虞大夫顶著两个黑眼圈,给薛澈诊脉。 苏知知:“虞大夫,怎么样?千年灵芝还能救他么?” 虞大夫打个哈欠,摇头。 苏知知和薛澈:!(◎_◎;)没救了??? 苏知知丧著脸,把荷包里的都掏出来给薛澈。 虞大夫打完哈欠,才用睏倦的声音继续说: “阿澈,你不是迴光返照,你的病好了,不需要灵芝了。” 啪嗒。 苏知知手里的掉了。 阿宝在外边嗒嗒地敲窗户。 夏入深山,翠影重重。 院子外午荫浓密,蝉鸣伴风。 薛澈有一剎呆若木鸡,耳边都是无限放大的聒噪虫声。 过了好一会,他才听见自己故作冷静的声音。 他说:“虞大夫,能帮我再把一次脉么?” 第130章 要长命百岁啊 虞大夫给薛澈把脉,再三確认他的情况后,很肯定道: “你身体中的寒毒已经彻底祛除了。” 薛澈上山已经两年多了,差不多符合虞大夫之前的预计。 郝仁夫妇当晚得知后,第二日特意来郑重感谢虞大夫。 虞大夫还是老样子,淡淡地说不用谢,同时建议薛澈可以从他的院子搬出去了,因为他现在需要更多的地方研究新药。 薛澈就搬去了郝仁的小院,住在了苏知知对面的屋子。 薛澈给父亲薛玉成写信,告知父亲自己的身体已全然养好了。 才放下笔,把信装进信封里,苏知知就拉著薛澈在山上山下跑: “秋姨姨,阿澈的身体好啦,跟我一样好了!” “刀叔,你知道阿澈的病好了么?” “孔武,阿澈不用再吃药了。” “阿宝我跟你说,阿澈现在去捉鱼不会晕倒了……” 苏知知激动得好像是她自己大病初癒一样。 薛澈跑得也很快,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源源不断涌出的力量。 他们路过山坡一片茶园的时候转了个弯,路过几棵野生的茶树,跑进茶园里的小屋子。 苏知知叫:“阿三叔!” 正在晒茶叶的贺晏青抬起头来,露出笑容: “知知、阿澈来了,要不要喝茶?” 黑匪山刚从良一两年的时候,村民们曾经在野生茶树附近栽过一些茶树苗,但茶树成熟的太慢,加上大家后来事情多,就把这片茶树林给忘了。 贺晏青上山没苦硬吃了一段时间且终於累倒之后,郝仁为了让贺晏青別再瞎折腾,於是让贺晏青来管无人问津的茶园。 贺晏青却觉得肯定是子信阿兄茶癮犯了。 想喝茶了,想喝自家山里种出来的茶。 种地挑水贺晏青不会,可是他研究过茶叶看过各种茶经啊。 这事必须归他,他要为子信阿兄完成心愿。 贺晏青当天就搬来了茶园住,自己採茶晒茶煮茶。 为了制出口感最好的茶,贺晏青把採下的茶叶分成好几组,然后尝试以不同的方法和时间晒制茶叶,並且把这些过程中茶叶形態、色泽的变化全都记录下来,甚至还配了图画在旁边。 苏知知和薛澈绕过地上晒著的一大片茶叶,走到贺晏青面前跟他分享好消息。 贺晏青走回屋里拎出一壶茶: “如此好事,喝两碗茶庆贺一下吧。” 薛澈从没听过喝茶庆贺,但还是接过了碗: “有劳贺三郎。” 苏知知刚好也跑得渴了,坐下来喝茶水休息一下。 她看见屋內掛了几幅兰草图,陈旧的木桌上摊开摆放著茶叶记录册。 “阿三叔,这是你画的么?”苏知知指著册子上的茶树和茶叶。 贺晏青给自己也倒上半碗清亮的茶水:“是。” 薛澈也走过来看那册子,见上边的茶树叶画得分毫毕现,褶皱、纹路得细节都被放大,画得很详尽。 苏知知夸讚:“阿三叔,你画的茶树真好看,你怎么不掛你画的茶叶在墙上?你画的茶叶比兰还好看。” 贺晏青摇头:“兰草画我可是跟你爹学的,这茶叶是我自己瞎琢磨画的,还没跟你爹学,二者怎可相提並论?” 苏知知:“你也画得很好,为什么要跟他学?” 贺晏青有些自嘲地笑了:“因为你爹很厉害,我自小想成为像你爹一样的人,可惜一辈子也追不上。” 苏知知把碗里的茶水喝乾净,和薛澈要离开了。 临走前她小声嘟囔了一句: “我爹是很好,可是这世上已经有一个我爹了,为什么还要一个和我爹一样的人?我也用不上两个一模一样的爹啊……” 贺晏青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拿著茶碗的动作顿住。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可苏知知和薛澈已经一溜烟跑了。 贺晏青看著自己画的茶叶,再扭头看看自己画的兰草。 一时间有些出神。 他曾信誓旦旦地说过: 世间若无子信,他便去做另一个子信。 可如今子信还在世间,他又去做谁? 以前在长安时他遇到一时想不明白的问题,会斟几杯酒,坐在园池边细思,然后苦闷地做几首诗。 可贺晏青还没来得及细想,手上的茶壶都没放下就听见天边一声闷雷。 轰隆! 贺晏青赶紧放下手里的茶壶,小跑去到院子里收茶叶了。 这茶叶可淋不得雨。 …… 苏知知和薛澈告诉了遇见的每一个村民,薛澈的身体好了。 村民们也都很欣慰。 他们很多人虽然不知道薛澈中毒,但是以前看薛澈那脸色就知道这孩子体弱,八成是娘胎带病。 紫玄长老得知小徒弟身体好全了,声称自己的紫霄剑法肯定发挥了作用,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让那些之前不跟他学剑法的人后悔。 秦老头听见了,笑紫玄长老脸皮厚,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然后两个老头不出所料地又打了一架。 魏大栓听说薛澈身体好了,尤其开心,扬起的嘴角一天都没放下来过。 他晚上吃了两大碗饭,还喝了两碗酒。 大概是年纪太大了,喝醉之后特別囉嗦。 他醉醺醺地一直拉著阿澈,嘴里反覆念著: “好啊好啊,阿澈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长命百岁啊……” ………… 庭州,夏日六月。 碧空如洗,炽阳如炬。 滔滔热浪扑在人的皮肤上,把人闷得全身都汗涔涔的。 可到了晚上,又突然变冷,冷得人要加件外衣把自己紧紧裹住。 很多人初到庭州的时候都不適应这里的天气。 冷又冷得要死,热又热得要死。 但是待得久了,也就习惯了,甚至偶尔回老家的时候还会想念庭州无边无际的蓝天白云。 薛玉成从外边忙完一天回到营帐里坐下歇息时,外面的天渐渐黑了。 营帐的门帘被凉风吹起,一个身影快步走了进来: “冷死了冷死了,阿嚏——!” 云靳进来就打了个喷嚏。 他白日出一身汗,脱了斗篷,这会儿吹风吹得全身都是凉的。 “接著,先披上。”薛玉成扔过去一件大氅,“別仗著自己年轻就以为身体是铁打的。” 云靳笑嘻嘻地接住大氅披上:“多谢將军。” 薛玉成:“別谢,不是送给你,你等会穿回自己帐里去,明早还回来。” “知道知道。”云靳裹著大氅坐到薛玉成身边来,討了一口热茶喝。 云靳十七岁,薛玉成二十九。 两人年龄差了一轮,但关係相处得如同兄弟一般。 云靳揉揉鼻子:“將军的身体才是铁打的,从来不叫冷也不叫热的。” 薛玉成眼中划过一丝浅浅的笑意。 他以前刚来庭州的时候体质可没这么好,简直风一吹就倒。 十几年前他初到西北,因为一时適应不了这边气候,一来就病倒了。 那时候他才十一岁,生病时吐得稀里哗啦,然后就躺在兄长薛玉琢的军帐里默默抹眼泪。 他在空阔无垠的西北谁也不认识,只黏著兄长。 兄长白日在外面忙碌,夜里回来还要照顾生病的他。 他那时候很想已经去世的爹,想在长安的娘,还有隔壁裴家和他要好的裴二郎。 夜里睡在兄长旁边的时候,他问兄长: “哥,我们何时能回长安?我还能见到子信么?” 兄长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总是很沉默,过很久才跟他说一句: “快睡吧。” 他说得困了,也就慢慢睡著了。 可有次半夜醒来,见帐中无人。 他走到门帘处掀起一个角往外看。 星河低垂。 兄长侧身对著他,站在星光里呆呆地望著手中一块平安符,眼眶发红。 第131章 吾儿来信 薛玉成回想起来心中酸涩,兄长那时候也只有十七岁,和眼前的云靳一般年纪,肩上却担了那么多的责任。 云靳不知道薛玉成在想什么,但他冷得打喷嚏之后,脑子里都是今年冬衣的事情。 “將军,你说今年的冬衣能顺利送到么?”云靳语气带了几分忧虑。 去年朝廷不但送冬衣送晚了,里面的料子还不厚实,做工粗糙,扯一下就烂了。 將士们穿著粗製滥造冬衣,张口一边灌著西北风,一边骂朝廷真是不干人事。 还好去年胡人只是在边境小打小闹了那么一两次,若是大举来犯边疆,那薛家军的不少將士可能受伤后就冻死了。 薛玉成和一帮副將们也在营帐里把偷工减料的人问候了祖宗十八代。 今年薛玉成三次上奏摺提冬衣之事,朝廷那边要是再不回復,那薛玉成就要派手下副將去长安催要了。 好在第三次终於得到回覆,听说今年的衣会在岭南赶製,从岭南送过来。 云靳没去过岭南,但总觉得这事听起来有点不对劲: “以往不都是江南道製造军衣么?怎么今年换成了岭南?” 薛玉成凝眸,也不確定事情会如何,不知朝廷这是何意。 云靳忽然一拍脑袋,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差点忘了,这是今日早上我从金满县的酒馆掌柜那取来的。” 庭州的治所设在金满县,金满县离军营几十里,是附近最大的县城。 金满县有一家开了多年的酒馆,背后老板是薛家心腹,这酒馆也就成了一个接头处。 薛玉成眸光忽亮,迫不及待地拿过信来看。 【父亲大人膝下敬稟: 儿之沉疴已愈,体魄渐復常人。现下儿已能持剑习练,亦能奔跑於旷野之间,昔日之寒热之症,已不復侵扰……村中事务繁忙,数千工匠合力赶製冬衣以御严寒……】 看著看著,薛玉成总爱板著的脸居然绽出大大的笑容,连眉间的纹路都尽然舒展开。 云靳看得头皮发麻:“將军你作甚?有话好好说,別嚇我。” 薛玉成没有瞪云靳,反而笑出了声: “好……好……哈哈哈哈……” 薛家列祖列宗保佑,澈儿的病竟治好了! 他曾担心澈儿活不过及冠之年,可如今,澈儿竟说他的身体已然无恙。 还有军中的冬衣居然是由良民村的作坊產的。 子信做事,他信得过。 “好好好!” 大喜,大喜! 薛玉成反覆將信读了三遍,然后大笑著把信凑在烛火边烧了。 待到信纸完全在火舌中燃为灰烬,他拎著一壶酒走出了营帐。 云靳跟著出去:“誒將军,外边冷,別真当自己身体铁打的。” 星河璀璨,皓月当空。 薛玉成对著月亮,倒了一杯酒在地上。 月华如练。 他眼眶微湿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苍天庇佑。 吾儿痊癒了。 可以长大了。 …… 长安,皇城。 天气热得让人受不住,好在热了几日后,下了一场大暴雨。 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一道雷从空中劈下,正好劈在宫里一棵槐树上。 不是明惠宫那棵枯死的槐树,而是离乾阳殿不远的那棵。 乾阳殿附近的草草都被照顾的很好,枝叶繁茂,开锦簇。 那槐树满树冠都是黄白色的小,可一道粗壮的雷落下,直击树顶,发出短暂而耀目的光芒。 树干瞬间焦黑一片,叶在雷击之下纷纷燃烧著坠落,残枝败叶散落一地。 “娘娘,那雷肯定是雷公拿锤子凿的。”冬月夸张地转述著从別人口中听来的描述。 明惠宫里,裴姝和冬月主僕两人正坐在屋內把晒乾的槐装进罈子里。 一层,一层。 装至八分满,再倒入酒。 长大的初九蹲在门口,机警地左望右望。 “还好婢子机灵,早就去装了好多槐。”冬月美滋滋地把槐铺进去。 她得知裴姝很擅长酿槐酒之后,就去在宫里到处“偷”,一连著好多日没閒著。 最后在明惠宫攒了几麻袋的槐,把裴姝看得哭笑不得。 “你说得像亲眼看见一般。”裴姝在瓣上均匀地撒上一层。 冬月跑到门口张望了一下空无一人的庭院,然后走回来道: “婢子是没看见,可是有好多宫人看见了。听说雷劈的那会儿,大黄狗就正从那处路过呢,身上还被溅了火星子。说不定这雷就是凿他的呢。” 冬月用“大黄狗”代指宫中某位身著明黄袍的男子。 裴姝忍俊不禁,露出浅淡的笑。 她这两日心情显然很好,听冬月耍嘴皮的时候还会接两句。 一是因为她在酿槐酒,二是她收到了慕容棣从岭南写回来的信。 慕容棣递上奏摺向皇上问安的时候,还附上了问候裴姝的信。 儿子在外,向生母报平安再正常不过。 信被转交到到裴姝手里时,裴姝见信封口处有痕跡,如预料中一般,已经被人打开过。 信中很简短地写了几句,大意是说自己在外面现在安好。 字写得很丑,和奏章上的一样丑。 裴姝看著很欣慰,读了好几遍才放下。 “这些罈子装好了,这两日就埋进后院角落去。” 裴姝把酒罈子全部装满了,然后又去扯丝带来绣。 还是很隨意地绣,但是绣了好多条,全都装进了箱子里。 冬月揉揉肩膀:“那又得挖坑了。婢子没来之前,娘娘都是亲手挖土么?” 裴姝唇边又绽开浅笑: “不只我,棣儿会帮忙,他小时候也闹腾过,喜欢挖地里的东西玩。” 冬月想像不到慕容棣蹲在地上玩泥巴的样子,但她又想到另一件事: “娘娘,听说朝廷下令让岭南那边做西北军的冬衣呢,不知这事和我们王爷有没有关係。” “薛家军?”裴姝手中的针一下扎斜了。 冬月:“好像是。” 裴姝低头绣丝带:“旨意应当与棣儿无关,但此事非小,棣儿不会置身事外。” 树影透过窗欞,落在手中穿梭的针线上。 冬月见裴姝脸上笑容消散,忙道:“王爷那么聪明,肯定会想办法做好此事。” 裴姝默然一会儿。 做好军衣只是第一步。 验收、押送、分发每一步都可能会出紕漏。 她低下头,又忽而抬起头问: “朝廷可下令派何人去验收押送?” 第132章 派谁验收? 朝廷已经有了派去岭南验收冬衣的人选—— 兵部库部司郎中秦源。 前兵部尚书秦啸之孙,淑妃秦蓉的兄长。 去年黔中道向朝廷求布时,就是他站出来第一个提出採购黑山布运送到黔中。 既保证了供应量,又缩短了运输距离和时间。 秦源所任职的库部司隶属兵部,负责军需物资的管理,包括武器、衣甲、粮草等物资的验收、储存和分发。 派秦源去岭南验收,的確没有什么不当。 秦源这个人有几分才干能力,性子严谨细致,对於自己查验的物资要求都很高。 可用一些同僚的话来说,就是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 他查粮草的时候,当场亲自查麻袋里的粮食,把里面的米麵全倒出来,不允许有半点劣货掺假。 他验收武器,自己带著锤头刀剑去捶打武器,检查到硬度不够,含铁量低的武器,直接要求回炉重造。 总之,在他手里验过的军需物资没有得过且过,只有“造得好”和“重造”。 王內侍一大早带著圣旨去了兵部宣旨。 秦源面色严肃地跪下: “臣秦源接旨,臣必谨慎查之,按期將冬衣送至西北!” 王內侍笑眯眯地將圣旨放在秦源手中: “皇上对秦郎中委以重任,秦郎中此去岭南一路小心。” 兵部的同僚们听说秦源被派去岭南验收冬衣后,都觉得负责此事的潯州刺史完蛋了,肯定要被秦源参一本的。 这潯州刺史八成是得罪了什么人,有人故意要为难他,才会建议上头派秦源去验收。 大家再八卦地打听一下潯州刺史是哪位。 哦,顾景?没见过,但听说也是个犟脾气的老头子。 那秦源这差事办起来也不容易。 秦源没功夫和同僚们閒聊,他忙著和库部司员外郎交接公务,接下来有段时间不在京城,但事情都得安排好。 下值后,秦源带著圣旨回了秦府。 一进秦府,就见祖父秦啸正带两个曾孙玩耍。 两小一老在院子里绕著树疯跑,谁也不敢劝,谁也劝不住。 秦啸和曾孙们跑得身上都是汗,秦啸忽然叫:“后边有蝴蝶!” 两个孩子回头。 “哎!抓住你们了!”秦啸趁机一下擒住了逃跑的曾孙。 曾孙大郎喊:“不算不算!” 二郎也不服气道:“曾祖父使诈。” 秦啸揉著两个曾孙的脑袋,乐呵呵道:“兵不厌诈!” 下人们见秦源回来了,纷纷投来求助的目光。 大郎二郎跑过来叫爹。 秦源眼中露出一丝无奈,带著圣旨走到祖父面前: “祖父,孙儿接到旨意,过两日要启程去岭南了。” 秦啸擦擦脸上的汗,隨口问:“去岭南做什么?” 秦源:“去岭南验收冬衣,运送至西北,此事正合我意。” 前几年的时候,秦源是验收过军衣的,而且一旦遇到什么问题命人返工的时候,大家都会听从。 因为那时候秦啸是兵部尚书,他对孙子秦源的做法很支持,就该严格要求军需物资。 可去年秦啸被撤了下来,兵部尚书换了人。 秦源去年也没被分到验收的差事,等他得知冬衣粗製滥造时,就算他想去插手,也没有时间重做了。 今年他既然有了这个机会,他就要早去督促。 秦啸锁眉深思,双手覆在身后: “源儿,此次去岭南的差事当慎之又慎,你同我进书房来,我需嘱咐你几点。” “是,祖父。”秦源跟著秦啸去了书房。 一刻后。 书房的门豁然打开,秦源绷著脸走出来: “不可,祖父,绝对不可。” “我绝不答应。” “祖父年事已高,不行……” 秦源的脚还没跨出门,就被秦啸从后面大力揪了回去: “不行也得行!” “年纪再大也是你祖父,你是我孙子!这事没谈妥你別想出门。” “你个逆孙,给我回来吧你……” 秦啸的手劲真不是虚的。 秦源用手掰著门框,衣裳后领被秦啸扯著往后。 秦源严肃的神情崩塌,有些狼狈: “祖父,別扯……轻点……给孙儿留点面……” “祖父当修身养性,最好別衝动……啊啊啊鬆手鬆手……” 当天晚上。 秦家传出秦老太爷中暑的消息。 据说是和曾孙在日头下晒久了,晒得中暑。 秦老太爷说长安太热,要去老家山林避暑了。 …… 岭南的製衣大业开展得如火如荼。 陆春娘根据物料和人力將製衣分成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主要是织布和裁衣。 第二阶段是塞填充。 慕容棣在岭南刚亮明身份时,就在岭南大范围推广种植和桐油榨取。 不过今年种的还没有收穫,需要等到八、九月入秋时採摘。 他们现在用的是去年年底收成的,是顾刺史从其他地区採购来的。 由於数量有限,他们织布用的是麻混合。 这样织出来的布不但有弹性,而且还比纯布耐磨,穿在身上也挺舒服的。 等到今年岭南大批的收成时,各州的都会涌入良民村,布坊就进入塞的第二阶段。 眼看著六月过去了,他们要在七月底前完成第一阶段的任务。 而慕容棣在夏天的几个月时间里,除了在白云县和良民村,还时间去潯州附近的其他几个州走访了一下,了解其他州的情况。 然后不出所料地发现,其他州和潯州一样甚至更穷。 交通不便、人口不足、水多易涝…… 若要让岭南富足起来,需修水利、开山地、扩港口一系列举措。 慕容棣在心中对岭南的未来有了更进一步的规划。 在寻访过程中,他得知各州百姓对於今年种的事情都很看好,因为知道白云县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用担心卖不出去。 卖给良民村的桐油也是一笔额外收入。 如果良民村以后还收別的作物,他们也可以尝试著种。 等慕容棣巡访完一圈回到村里后,立刻就被秦老头拉去练功。 “小弟,你的梅鏢使得有进步,今日为师要教你另一门功夫。” 秦老头把慕容棣带到后山的一片空地。 不远处就是黑匪山的墓地。 慕容棣眼角抽搐了一下:“师父,这样不妥吧。” “瞎想什么?这里的坟有什么好进的?我是让你从挖土练起。” 秦老头把铁铲塞进慕容棣手里,然后掏出一个罗盘, “为师在山上这些年专门准备了一条机关道,带徒弟练习下斗辨机关,今日终於要用上了。” 慕容棣小时候在宫中就帮母妃挖土,也算有童子功了。他按照秦老头指的方位挖了一会儿,果然见一条地下道的入口。 “好,走吧。”秦老头把地上的水壶和乾粮袋往身上背,还往慕容棣身上掛了一份。 慕容棣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师父,我们带著这些做什么?今日不去伙房吃饭么?” 秦老头笑徒儿太天真,推著他一起往地下道走: “別说今日,明日也去不了。且看你五日內能不能出来吧。” 第133章 秦家老僕 慕容棣和秦老头这一进去,就是三四日。 慕容棣在漆黑的地道里摸索时,苏知知跟著伍瑛娘穿梭在白云县热闹的市坊里。 良民村在布坊山设立专门的商业区后,有一些在白云县开店的店主也托人去问良民村,他们能不能上山再开一家店。 伍瑛娘来县城里看看他们的铺子再做决定。 苏知知跟来凑热闹,顺便来看以前的同窗。 薛澈没有跟来,他在山上忙著做布坊小管事。 母女俩在街上走饿了,就去黑山食肆坐下喝两碗茶。 黑山酒楼越做越好,但黑山食肆物美价廉的菜色也依旧受普通人家的欢迎, 苏知知喝了茶,吃了块甜甜的红豆饼,又有了精神: “娘,前面是张记酱油铺子,我去看看张生財。” 张生財是之前说学酿酱油的同窗。 苏知知好奇他现在酱油酿得怎么样了。 伍瑛娘扫了一眼几步之外的张记酱油铺招牌,頷首: “去吧,带两块红豆饼给你同窗。” 伍瑛娘拿纸包了两块饼让苏知知拿著。 苏知知捧著红豆饼出门,快到酱油铺的时候撞上了一身影。 “哎哟。” 苏知知往后退,差点掉了手里的饼。 苏知知站稳后细看,见撞上的是个僕从打扮的老爷爷。 那老爷爷身上衣衫又旧又短,很不合身,手上提著的几个纸包刚才被撞掉了。 老爷爷问苏知知:“小姑娘没事吧?对不住,老夫方才没注意。” “没事,我和饼都没摔著。”苏知知帮老爷爷一起把地上东西捡起来。 捡东西的时候,老爷爷的肚子呱呱叫了两下。 苏知知听出老爷爷是外地口音。 这么大年纪的人出来干活不容易。 “爷爷你要是肚子饿的话可以去前面那家黑山食肆。老人家去吃饭,菜金有优惠的。” 老爷爷瞄了眼黑山食肆,笑著回道:“好,谢谢小姑娘。” 苏知知拿著红豆饼去找张生財了。 刚才撞到的老爷爷拎著手里的纸包往黑山食肆走。 后边赶来一个三十多岁的锦衣男子叫道: “老肖,你往哪去?” 老爷爷回头看见人来了,躬身道: “老奴在帮公子寻吃食。” 秦源凑在老人家身边,压低声音: “祖父,別瞎晃了,该上马车走了。” 秦啸眯著两眼,还是道: “可是老奴觉得公子一定饿了,得买点吃食。” 秦源妥协:“……好。” 祖孙两人买了吃食,然后上了路边一辆马车。 上马车前,秦啸恭恭敬敬提著菜,让秦源先上马车。 两人一旦上了马车后,立刻位置对调。 秦啸舒舒服服地侧躺在榻上,秦源把吃食拆开来摆在马车內的小几子上,又拿出装著茶水的水囊递给祖父。 秦源看著祖父,真是头大。 祖父听说他此次来岭南验收衣,非要跟著一起来。 祖父说京城太烦闷了,这辈子没去过岭南,想去看看,还可以帮著秦源把关军衣。 秦源开始不同意,然而根本拗不过祖父。 祖父寻来一身下人的旧衣服,打扮成老僕跟著他一起走。 白日在外,祖父是仆,他是主。 晚上到了驛站,一进屋就反过来了。 “咳咳咳……”秦啸半躺著吃东西吃呛著了。 秦源过去给祖父拍背,声音低得跟蚊子一样: “祖父,何必出来受这罪?” 秦啸灌了几口水:“谁说受罪了?我这不好著呢?” 他拿了几颗生米丟嘴里:“嗯,炸得香。” 秦源不说话了。 他知道祖父为何非要来。 祖父虽然退出官场,但心中还是放不下西北將士,得知去年送去西北的军需有问题,今年非想亲眼盯著。 秦源的马车后头跟著一列士兵,一来护卫安全,二来用於押送物资。 而马车前头是另一辆马车。 顾刺史就坐在前头。 顾刺史今日刚会面的时候已经简要说了作坊的情况,现在带著秦源去良民村实地查看情况。 秦源初到岭南,按理来说要先去拜见越王。 可顾刺史说:“王爷心繫百姓,在民间访查,难觅踪跡。” 秦源对这个说法有些怀疑,他在京城见过越王,看著很沉默胆小,不像是敢在岭南四处查访的人。 不过秦源也不是专门来见越王的,既然顾刺史这么说了,那他就直接去做正事。 马车一路行驶到了山间。 山路修了一半,前一半崎嶇狭小,后一半平坦开阔。 秦啸祖孙掀起帘子一角。 先是奇怪这作坊在如此偏僻之地,他们出城之后越走人越少,四野只有连天草木,不见人跡。 而后更惊奇,转弯入山道后,视线中却出现了道路两边的商铺。 卖杂货的、卖零嘴的、浆洗衣物的……连酒楼客栈都有。 秦源直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明又一村”。 秦啸看著见黑山酒楼的招牌,想到自己方才在县里看见的黑山食肆。 再联想到黑山布和黑山墨,恍然意识到原来这酒楼和食肆也是村里的產业。 “良民村。”秦啸口中咀嚼这三个字眼。 不简单吶。 马车停下来。 顾刺史道:“秦郎中,我们到了。” 秦源走下车,秦啸又变成老僕人跟在后边。 顾刺史瞄了一眼秦啸,古怪地看了一眼秦源。 大老远地从京城来这,不带个年轻有力气的隨从,怎么带了个老僕? 这么大年纪的老僕,都不一定提得动行李。 不过这老僕看著身板笔直,还挺有阵仗的,八成是伺候过家里老太爷一辈的。 顾刺史觉得这老僕好像有点眼熟。 他暗笑自己真是有些糊涂了。 很多年没在京城任职,別说看人了,估计看一条从京城来的狗都会以为眼熟。 “顾刺史,这黑山布坊建在山上?”秦源站在山脚仰头。 不是一座大山,是个小山丘,坡度平缓,顶部似乎有一大片平坦区。 顾刺史:“岭南山多平原少,莫说作坊在山上,连很多农田都是在山上的。” 陆春娘站在山脚下迎接:“民女陆春娘拜见两位大人。” “顾刺史,这位是?”秦源看向顾刺史。 顾刺史介绍:“这是布坊的大管事,整个布坊山头的人手和工期都由陆娘子安排。” 秦源讶然,没想到管这么大布坊的人是一个女子。 “两位大人请隨我来。” 陆春娘知道秦源在想什么。 她微微一笑,並不介意。 之前有许多来买布的商人得知是她管理布坊时,也都露出过惊讶或轻蔑之態。 就连顾刺史和宋县令最初也展露出意外之色。 但后来看见陆春娘將布坊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们面上的讶异就都转换成欣赏和钦佩。 士兵在山脚下歇著,秦啸祖孙跟著顾刺史上山查看。 布坊山是今年新开闢的山头,大家就地取材,砍了林木做房子。 树木虽然少了许多,但地上的草还很茂盛。 风吹来,有草的味道,还有纺车转动和人说话的声音。 秦啸和秦源跟著陆春娘和顾刺史往上面走,途中路过一些房屋和干活的工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陆春娘和大家打招呼,继续带著人往山丘顶部走。 等走到山丘上的开阔处时,几人停下了脚步。 陆春娘清清嗓子,伸手引著秦源的目光往四周俯瞰: “大人请看,这就是我们布坊全貌。” 秦源和秦啸站在山上,將四面山坡之景尽收眼底。 蓝天,绿草。 屋舍数百间。 人烟数千余。 穿梭往来,蔚为壮观。 暖白的布匹大片大片地晾晒在山上,像天上坠落的云。 第134章 发誓不说出去 陆春娘指著山坡各面一一介绍道: “这是纺纱区,这是织布区,旁边是裁剪区,下一个是缝製区……最后是仓库区。” 秦源顺著陆春娘指的的方向看过去,见不同区域內不断有人將上一区產出的成品运到下一个区作原料。 所有的区域连起来,物料如流水一般在各个区淌过,从一根线变成了一件衣裳。 秦源以前在江南地区也见过大的布坊,也有分区,但人家那是世代传承下来的布坊。 岭南山村里的布坊也能有这么明確的分工,这是他没想到的。 秦源:“有劳陆娘子带我去各工坊內走走。” 看著是很壮观,但实际成品如何还得细查。 若做出的东西不合要求,定然是要返工重做的。 陆春娘带著几人从纺纱区开始走。 秦源看见眾人都在做工,纺纱吱溜溜转个不停,显然很熟练,效率很高。 秦啸凑近一个纺车看,见纺车上的线条粗细均匀,没有杂质。 秦啸伸手想捏起线来看,被陆春娘制止了: “这位老伯且慢,你手上若有油污,不宜碰线。” 说罢,她取来两块打湿的布巾子。 秦啸看见自己手指上的確还沾著之前吃生米的油,尬笑道: “是老夫大意了。” 秦源和秦啸都接过布巾擦净了手,跟著继续往前走。 走到缝製区的时候,看见缝製区內部还进行了细分。 有人专门缝袖子,有人专门缝裤子,还有人专门缝口袋。 秦源走到一个低头缝裤子的妇人面前,看见妇人在反覆缝同一处。 “你为何缝好了此处还要缝?” 妇人一边缝衣裳一边答:“回大人,这是裤脚的位置。將士们行军打仗,要走要跑,还经常坐在沙土上,所以裤脚、臀后都是容易磨损开线的地方,要多缝几道。” 秦源点头,又问另一个缝口袋的姑娘: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为何把口袋缝在衣裳外面,不缝在里边?” “喏,衣裳里面也缝了口袋的,但是外边也得缝。” 穿针引线的姑娘把手上的针线放下,將衣服披在身上给秦源几人演示: “西北冬日天冷,將士们外边又套著盔甲,伸手进衣服內拿东西很不方便。有些常用的东西就可以放在衣服外边的口袋。好不好看是次要,实用才是最重要的。” 秦源拿手比划了一下,那口袋有成年男子手掌那么大,足够放些小物件,而且手冷的时候还可以把手塞进去捂著。 与此同时,秦啸也在问另一个长工: “为何裤子上缝了裤带还要缝扣子?” 长工答道:“这是陆娘子教的,扣子和扣眼可以调整腰围大小,而且裤带要是断了,还有扣子撑著。” 秦源听了长工的解释由衷夸讚:“陆娘子心思细密。” 秦啸则连连称好,不禁回忆起以前。 想当初他刚入伍打仗的时候,有一回被敌人砍断了裤带,裤子掉了。 他想提裤子,可是手又受伤了,一时使不上劲。 最后身边的一个好兄弟帮他一路提溜著裤腰走回营地去。 秦啸打贏了仗,但是丟了脸。 当时被身边的好兄弟拿这件事笑了好久, 秦啸到现在想起都觉得老脸一红。 不过那兄弟跟他很肯定地保证过了,绝不会把这件说出去,只会烂在肚子里。 战场上互相救过命的好兄弟,这点还是信得过。 秦啸正向陆春娘投去欣赏的目光,接著就听见陆春娘说: “大人谬讚了,其实这不是我的主意,是我们村里大栓叔说的。” “我们村大栓叔年轻的时候从过军,给我们布坊提了好多建议。他说他以前打仗时,营队里有个兄弟打仗打掉了裤子,打完胜仗一路提著裤子回去。所以他建议我们可得多缝两个扣子。” 將士们打仗的確艰辛,但这个事也实在让人捧腹。 在场的人听了都笑,连秦源和顾刺史都没忍住。 笑声一片,和乐融融。 只有僵著脸的秦啸不笑。 秦啸:……不好笑,根本不好笑。 秦啸不知道这说的是哪个与他同病相怜的人,但听在耳朵里,觉得浑身不自然。 他彆扭地把视线从布坊內移开,假装看外面的风景来掩饰尷尬。 缝製区东西两侧是其他作坊区,南北两侧是翠绿的山坡。 秦啸的视线落在山坡。 这么一看,眼神忽然就死死地定住了。 天上一朵白云在草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阴影中走著一个人。 白云在飘,阴影移动。 在阴影中走著的人步子轻快,儘管那人已经很老了。 头髮白了一大半,露出的侧脸也满是皱纹。 和秦啸一样老,背却挺得和秦啸一样直。 秦啸指著那个人影,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陆娘子,那位老人家也是你们作坊的长工?” 陆春娘朝那边看去,笑了笑: “真是巧了,那就是我们村的大栓叔。他不在布坊做工,但是一旦得了空就来帮忙,人老好了。” 陆春娘亲切地喊了句:“大栓叔——” 魏大栓正漫步在茵茵绿草上,感慨风和日丽,活著真好。 他忙完了饲养区的活儿,就来布坊左瞧瞧右看看。 时不时给点建议,给薛澈送两个解渴的果子。 他正打算回隔壁黑匪山头,听见陆春娘叫他,他便悠悠地转过身来。 这一转身,眼神正好与秦啸四目相对。 两人身躯都是一震,如遭雷劈。 呆愣地遥遥对视片刻后,魏大栓扭头就跑! 秦啸卯足了劲追出去: “別跑!” 魏大栓听见秦啸的声音,跑得更快了。 站在布坊內的秦源等人一头雾水地看著两个在草地上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老人家。 顾刺史和陆春娘疑惑地把目光投向秦源。 秦源以手握拳放唇边咳嗽: “咳咳……我家老僕眼神不好,兴许认错了人,跑去追了,还请陆娘子见谅。” 另一边,秦啸跑得满头汗。 他不可能认错人。 那是魏符。 是他多年前突然消失的兄弟。 也是那个当年帮他提裤腰的兄弟! 魏大栓在前边也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腿都要冒烟了。 可他绝不敢停下来。 秦啸出现得太突然了,他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昔日故人。 无顏相见,他下意识就心慌地跑起来。 魏大栓熟悉地形,打算绕进前边山脚处的一小片林子里甩掉秦啸。 他要冷静一下,好好思考如何面对老兄弟。 就在魏大栓匆忙地要跑进林子时,脚下的土壤突然鬆动,一把铁锹毫无预兆地从土层冒出来。 魏大栓被绊得猝不及防,往前扑倒在地。 他满脸惊愕,完全不能理解为何地下会忽然刺出一把铁锹,这附近又没设机关陷阱。 跑红脸的秦啸这个时候趁机扑上,压在魏大栓身上,揪著他领子吼: “魏狗!你不是发誓不会把那事说出去的么?!” 第135章 我裴家,尚有人在 魏大栓摔这么一下,全身骨头噼里啪啦地响。 “你个秦豹子,一把年纪还这么冲,你这些年吃炮仗过活的么?” 魏大栓试图把秦啸的手扯开: “这么多年了,我哪记得那么多?” 秦啸哪里肯鬆手,揪得更紧了: “你不记得,那你还把裤子那事到处说?” 魏大栓都要张嘴咬秦啸的手了: “我是说我不记得我发誓了!” 两个老人家现在很不冷静,在地上互相扯著对方的衣服,身上滚了一身草和泥。 后边铁锹伸出的地方,土壤忽然陷落,出现了一个坑。 一个满身尘土,头面邋遢的身影从坑里面爬出来,然后回头对著坑里道: “师父,我爬上来了,你也快上来吧。” 慕容棣在地道里摸索了三日,经歷了秦老头设置的重重机关。 秦老头在地下仿造了墓室机关,让慕容棣身临其境地体会到了流沙陷阱、连环翻板、弓弩机关,甚至还有毒烟毒水。 慕容棣人生十二年,虽然在宫中处境不易,但是也没遇到过这种阵仗,一不留神就直接见阎王爷去了。 若非秦老头从旁指点,莫说三五日,就是十天半个月他也出不来。 慕容棣现在更佩服秦老头了。 “好,你让让,为师爬上来了。”洞口传出秦老头的声音。 慕容棣退开一些。 土坑里很快就冒出另一个身影,也是脏兮兮,灰扑扑的。 师徒两人爬上来,看见魏大栓和人扭打在一起。 一看背影,还是陌生人。 秦老头给慕容棣使了个顏色:“小弟。” 慕容棣会意,一颗梅鏢从袖中划出,停在两指之间。 他手腕和手指猝然发力,梅鏢便飞向秦啸。 魏大栓眼角余光瞄到慕容棣指尖的金属冷光,急著喊:“住手!” 可是他喊晚了,梅鏢已经离开了指尖。 魏大栓咬牙猛然翻身,在那一瞬间和秦啸调转方位。 呲—— 梅鏢刺破布料,扎入皮肤。 魏大栓左边屁股正中间扎著鏢,疼得嗷嗷叫。 秦啸没料到这突变,前一刻还跟他扭打的人,下一刻就为他挡了鏢。 “魏狗……阿符!” 魏大栓仰面嗷了几嗓子,然后对著秦啸淒楚道: “豹子,裤子那事是我不好,这……就当还你了……” 他说完,脑袋一垂,闭上了眼。 秦啸被魏大栓这说遗言的架势嚇了一跳。 走上前来查看的秦老头和慕容棣看见这一幕,也有点懵。 这梅鏢上可没毒,怎么扎个屁股就跟要了命似的? “这是怎么了?”赶来查看的秦源愣住了。 秦源见祖父渐渐跑没了影,想到此处又人生地不熟,秦源放心不下,便追过来看看。 顾刺史也陪同一起来。 两人走近一看,就见秦啸满身泥草地坐在地上,怀里抱著晕过去的魏大栓,魏大栓屁股上扎了个鏢。 旁边还蹲著两个脏得看不清脸的人,正审视著魏大栓的屁股。 顾刺史看了一会儿,然后对著其中一人行礼: “王爷怎弄成这副模样?” 秦啸和秦源同时转头看向蓬头垢面的的少年,祖孙异口同声: “越王?” 顾刺史:“这到底怎么回事?” 慕容棣还未解释,薛澈的声音又响起了: “魏爷爷怎么了?!” 薛澈正要回村,路上瞧见这边挤著几个人,就过来看看情况,却一眼瞧见晕过去的魏大栓。 薛澈快步上前捧起魏大栓的脑袋:“快送魏爷爷去虞大夫那。” 他没有注意抱著魏大栓的老者是谁,可对方却认出了他。 “澈儿?”秦啸的眼睛瞪成铜铃。 这不是薛家两年前不见的那个孩子么? 秦啸和薛鸣是连襟,两家沾亲,秦家识得薛家子孙。 薛澈闻声抬头,看见秦啸时也愕然,唤了一声: “姨太爷?” 秦源在旁边扶住了额头。 等会。 这场面有点乱。 太乱了…… 两个时辰后。 树影从西边转到了东边。 良民村,魏家。 秦啸、秦源、慕容棣、秦老头、薛澈绕著木床坐了半圈。 床上趴著下半身盖了被子的魏大栓。 魏大栓屁股上的飞鏢被拔了,上了药粉。没什么大碍,就是要遭几天罪,不方便坐也不方便走。 秦源对著薛澈左看右看,再加上薛澈脖子上那块玉,確定这就是薛家的孩子。 但这孩子看著比以前面色好多了,很有精神气血,完全不是印象中病懨懨的样子。 秦源慢慢地理清眼下的情况: “所以,澈儿被村民救了,一直在此处休养。” “魏將军隱姓埋名,碰巧逃难至此。” “越王因路上走散,误打误撞来到村里。” “祖父是因为在京城烦闷,所以非要跟著来岭南,刚好认出了魏將军。” 薛澈、魏大栓、慕容棣、秦啸頷首。 就是这样。 秦源叉开拇指和中指,揉著脸侧太阳穴: “你们觉得这样听起来可信么?” 几人面面相覷:…… 秦老头:“年轻人,世间之事,巧合多得很,信与不信都是天意。” 秦源抬头:“这位老人家,你为何还在这里?你认识我们祖孙么?” 秦啸咳嗽两声:“源儿不得无礼,我们方才对过了,这位与我们秦家祖上是同宗,辈分比我还高一头。” 秦啸听说过他们秦氏祖上曾有人做过摸金校尉,但后来有子孙不愿承此衣钵,秦氏便分裂成两支。 后来秦啸这一支越来越兴旺,而擅倒斗的那一支渐渐没落。 秦老头摆手:“不必弄这么复杂,祖上那都多少年前的渊源了。今日在此相认,全凭缘分。” 秦啸:“族叔,我们有要事相商,可否请族叔暂作迴避?” “行。”秦老头起身出了门。 反正在屋內屋外,他听得都一样清楚。 秦啸眼见著秦老头已经走出了十丈外,又確认四周无人,才回到屋內压低声音问: “阿符,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该来的终於来了。 魏大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当年之事,牵连薛家与裴家,还有西北数万將士。” 慕容棣和薛澈都捏住了衣袖,眼神紧盯著魏大栓。 屋外的天忽然阴下来。 风吹得树冠沙沙作响,像魏大栓沙哑的声音。 薛澈听得一点点红了眼。 慕容棣低头沉默无言。 秦啸气得发抖,一拳头砸在手边的八仙桌上,泛白的指节砸出血痕。 秦源没有红眼,也没有动怒,但眼中透出一种彻骨的失望,对上位者的失望。 “……我来岭南见到阿澈,就知道这是天意的安排。” 魏大栓长长地嘆气, “只可惜裴家除了宫中的娘娘,满门忠良已不在世间。” 话落音,屋门被推开。 阴风涌进,吹得屋內的物件哐哐响。 秦啸祖孙回头看去。 一位身著布衫的玉面郎君站在门口。 髮带在风中发颤,衣角翻飞。 如芝如兰,风骨卓然。 他深邃如星的眸中泛著一抹红,声音清冷,如碎玉击石: “我裴家,尚有人在。” 第136章 公道 郝仁得知朝中派秦源来验收衣,本不想露面。 秦源比他年长几岁,少时在长安还一同游玩过,若见面定会认出。 郝仁觉得时机未到,不想惹出多余的麻烦。 可他今日从慕容棣和薛澈口中得知,秦啸来了岭南,而且还与魏大栓相识。 郝仁对魏大栓身份存疑,但一直没查清他的身份,他的孙子魏七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郝仁决定过来一探究竟。 这一探就得知了当年的秘密。 当年有人从裴家搜出了造假的圣旨,假圣旨上下令援军延缓数日增援。此外,还搜出了与胡人来往的信件。 郝仁知道这些假证是贺庭方在背后捏造出来栽赃陷害裴家的,而皇上藉此机会打压裴家。 他之前一直认为皇上不辨忠奸,因忌惮世家而任由奸臣蒙蔽,不配为天下之主。 可今日听见魏大栓吐露当年真相,才知慕容宇恶毒到愚昧,竟不顾大瑜將士生死和边疆百姓安危。 裴家人含冤而去,而薛玉琢和死去的数万將士若得知真相,亦不能在九泉下安息。 “裴……裴……凌云。”秦源的嘴边磕磕绊绊吐出一个太久没有念过的名字。 秦啸也认出来了,这是裴定礼的次子: “你当初不是已经——” 秦啸想问他不是死了吗?可眼角余光瞄到昔日的兄弟还有薛澈,心中的惊讶散去几分。 好似这个地方出现 一些“死而復生”的人已经不奇怪了。 十几年前,裴家一案令眾人唏嘘不已。 裴家当年被定为私通敌国,害死薛家將的罪人时,秦啸不知真相,还感慨终於给地下的薛家军还了一个公道。 可如今才知…… 真正想要他们死的,不是胡人,也不是奸臣,是高坐龙椅的昏君。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秦啸试探问:“不知令尊令堂可还在世?” 裴凌云坐在八仙桌边,面上浮著一团云翳: “流放那年,岭南凶险,除了阿姐,裴家唯余我一人。” 秦源和秦啸都说不出话来。 若是遇见平民百姓被奸恶之人欺压,他们可以站出来为民平反。 他们甚至可以將冤案上达天听,还百姓公道。 可是面对裴凌云,他们所有的话都卡在嗓子里,一个字都吐不出。 裴、薛两家的冤魂背后,是九五之尊,是臣子之君。 秦源沉默了半晌,嘆气:“皇上真是糊涂啊。” “糊涂?”郝仁嘴角露出讥讽。 “我裴家上下枉死,薛家军数万將士丧生,他岂止是糊涂?” 郝仁缓缓抬起脸来,目光寒若霜雪: “吾父受先帝所託,尽职尽责辅佐新帝八载。传仁政之道於上,亦授御臣之术,於国事鞠躬尽瘁。昏君无道,使吾父罹难,含冤而终。他岂配为天下之君?” 郝仁说出最后一句时,屋內除了薛澈,其他人心都猛沉了一下。 秦源加重语气:“你可知在说什么!” 郝仁面上露出一抹淒笑来: “自然知道。裴家的公道,他人给不了,我便自己討。” 秦源的手在抖。 他们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 这种时候明明应该痛斥对方大逆不道。 可秦源很荒谬地意识到,他內心居然是认同裴凌云所言的。 君王无道,何谈臣民之道? 薛澈此时也开口了。 他走到秦源面前,仰头看著他: “秦太爷、表叔,我有一问。” “我薛氏一族,累世忠君卫国,我曾祖父、祖父及伯父皆战死沙场。然我祖辈与薛家军亦大瑜百姓,若君上轻贱人命,视如草芥,何以尊其为君?” 薛澈说得眼睛越来红。 见过流民们从黔中逃来时的样子。 他们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只要给他们一些食物,一个住的地方,他们就能顽强地生存。 可皇上一道圣旨,就断了薛家军那么多將士的生路,连求生的希望都没有。 君主不顾百姓性命,那百姓又何必尊他为君? 秦源被薛澈问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答不出来。 可祖父开口答了: “无道之人,不配为君。” 秦源吞咽了一下喉咙。 天色渐晚,金色的霞光入户。 郝仁在夕霞中平復了心神,他站起来,再次恢復了谦和有礼的模样。 “秦郎中今日来查验冬衣辛苦了,山脚下还有同来的將士等候,秦郎中该下山了。” 郝仁把目光投向秦啸: “至於秦老太爷,就留在山上同故友敘旧吧。” 秦源攥紧手:“你要扣留我祖父牵制我?大可不必,今日之事我不会说出去。” 郝仁平静道: “我不曾要求秦郎中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但秦郎中须知一点,若皇上得知今日之事,先遭无妄之灾的必定是秦家。” 秦源反驳不了。 不管是见到魏符还是见到郝仁一事,皇上若知道,必然对秦家起疑心。 秦啸对孙子挥了挥手: “源儿,你先回去吧,我本也想在此处留一段时日。” “祖父!”秦源相劝。 秦啸把秦源给推出了门:“你走吧,放心,我在这不会出事。” 秦源不放弃:“祖父扮作老僕同我上来,外人都看见了,眼下我独自归去,岂非惹人起疑心?” 郝仁走出来:“此事好办。” 半个时辰后。 秦源带著老僕下了山。 顾刺史的马车已经先回去了,山脚下只有同行的將士等著。 领头的周都尉上前来:“秦郎中怎么去了这般久?再不下来,我等都要上山去寻了。” 秦源简短道:“东西多,我查得细。” 说著就一脚登上了马车。 老僕在后面也跟著进去了。 周都尉看著那老僕,觉得老僕的个子好像矮了一点。 但是仔细看老僕的脸,的確是路上跟来的那个。 周都尉调转马头,带著人马往县城回去了。 …… 山上。 郝仁、慕容棣和薛澈还坐在魏大栓的房间里。 郝仁把手按在慕容棣肩上: “棣儿,你该回京一趟了。” “你亲口將此事告知阿姐,不可通过外人转告。” 慕容棣点头,他也想回去將这里的一切告诉母妃。 秦老头在屋外十几丈处蹲了一个下午。 他踩著晚霞走回魏大栓的屋里,拦在慕容棣面前。 慕容棣抱拳道: “师父,徒儿需回长安一趟,之后定会再想办法来岭南,就此別过,回来时再继续请师父指点。” 秦老头摇头:“不行。” 慕容棣:“师父,徒儿必须回去。” 秦老头:“为师没说不让你走。” 慕容棣不解:“师父?” 秦老头挺起胸:“为师和你一起走。” 第137章 豹子爷爷 苏知知跟著伍瑛娘在白云县住了两天。 等她从县里回村的时候,发现自己好像错过了些什么。 村里新来了个老爷爷,就是在街上差点撞掉了她的红豆饼的老爷爷。 老爷爷住在魏爷爷家里。 苏知知问老爷爷怎么称呼。 魏大栓说:“你叫他豹子爷爷就成。” 苏知知佩服地看著秦啸:“豹子爷爷年轻的时候像虎豹一样快吗?” 秦啸含笑,谦虚中暗藏几分得意:“我当年曾独自猎得雪豹一只,因此得了个諢名豹子。不过都是当年的事了,不多提了。” 魏大栓在旁边道:“你当时可得意了,天天穿那豹子皮做的衣裳,借我穿两日都不肯。” 苏知知:“能一个人猎到豹子很厉害,豹子爷爷你像我们村里人一样厉害。” 苏知知这句话是很高的评价。 她高兴村里添了豹子爷爷,可是转头听说哥和秦爷爷要回长安去了。 慕容棣和秦老头走得很急,次日一早就要走。 郝仁夫妇带著苏知知和薛澈送行。 郝仁看著外甥:“棣儿此番回京小心。” 慕容棣:“舅父放心,我和师父定会平安到京。扣在县衙的禁军和宫人也会放出来,护送我们回京。” 和慕容棣一起来的禁军和宫人这些日子被严加看守在县衙后院,与外界消息不通。 慕容棣偶尔会去那装疯卖傻演几回戏,再配合上宋县令的说辞,假装他一直缩在县衙內没有出去。 伍瑛娘对秦老头道:“秦叔,劳烦你护著棣儿。” “小弟是我的徒儿,做师父护徒儿,谈不上什么劳烦。” 秦老头现在有两只耳朵了。 为了避免出去时太惹眼,秦老头请秋锦玉给自己做了个假耳朵,看起来正常些。 他扮作宋县令家中老僕,代替宋县令回长安家中探望。 苏知知问:“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啊?” 苏知知头上的头绳有些鬆了,慕容棣顺手將妹妹的头绳扎好: “快的话,几个月就会回来。” 慕容棣低头:“知知有什么话想让哥带去的吗?” 苏知知很宝贝地拿出一个手串。 一根牛筋缠了线做成的细绳,上面串了好多个小东西,有小木球、小石头还有晒乾的小果实。 牛筋绳是薛澈缠起来的。 串著的东西是苏知知平时捡回来的,然后在会手艺的村民帮助下穿洞、打磨边角和上蜡。 很圆润,很光滑。 “我没见过姨姨,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这是我和阿澈做的手串,送给姨姨。” “好,那我代母妃谢谢知知和阿澈。”慕容棣把手串小心地收进怀里。 东边越来越亮,太阳就要从山头冒出来。 秦老头和慕容棣师徒的身影在视线中逐渐变小,直至消失。 薛澈对郝仁道: “郝伯伯,这次我表叔送军衣去西北,我也想一起去。” 薛澈语气很坚定。 他的身体已经好了,他要去西北亲眼看看薛家军。 郝仁没有拒绝: “是该去了,你父亲牵掛你已久,总要见了面才真正安心。” 苏知知举手:“爹,我也要去!” 慕容棣和秦老头去长安了,现在薛澈也要走,苏知知哪里还坐得住? 薛澈:“知知,去西北可能很危险。” 苏知知反问:“比岭南危险么?” 薛澈:……不知道。 伍瑛娘握住郝仁的手,似是看清了他的心思: “阿仁,你想去?” 郝仁默认了。 但他在思考,若他离开,村子由谁打理? 村中能人眾多,需要一个镇得住的人。 伍瑛娘:“阿仁,既然你想去就去,有我在村里,万事放心。” 苏知知抓住伍瑛娘的衣角:“娘,你不跟我们一起去么?” 伍瑛娘捏了一下苏知知的鼻头: “前两日我们才去县里和几个店家说定了在布坊山开店的事,娘哪能直接走?” “你爹有你爹要做的事,娘也有娘要做的事情,我们是一家人,但是娘不能只围著家转,知知明白么?” 苏知知好像有一点点明白:“就像我喜欢玩,但是不会一直玩,我还要练功和写字。” 郝仁看著伍瑛娘,反握住妻子的手,握得很紧。 伍瑛娘朝他笑,笑得唇边的痣都带著晨间柔光。 接下来一段日子,大家继续忙碌著。 山上不养閒人,连刚加入的秦啸都被安排著和魏大栓一起去饲养区照料牲畜。 在京中养尊处优多年的秦啸,一脚踩上马粪,感慨这日子真是重回年少。 布坊的进度整体很顺利,中途遇到些小问题也都被大家积极解决了。 七月末的时候,成衣已经全部做好。 同时,吐絮,各地陆续进入採摘季。 八月,每天都有牛车驴车载著一袋袋鼓鼓囊囊的运来良民村。 布坊山內,长工们把塞进成衣里,然后往身上一套。 大家都说这衣裳真厚实,在岭南的天气里才披上一会儿,脑门都要出汗了。 秦源后面又来了好几次。 一看军衣,二看祖父。 看军衣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军衣做工好。 而看祖父的时候,觉得祖父简直是乐不思蜀。 秦源问:“这山野之地,有何值得欢喜?” 秦啸正给兔子搭新窝: “在长安,你们都说我不老,但所有人都觉得我老得快死了;在这里,他们叫我老头,但是没人真的觉得我老。” 到了九月的时候,在秦源和顾刺史的监督下,陆春娘带著全体布坊山的长工將军衣装车。 完工的那日,大家像过节一样庆祝。 长工们得了工钱,眉开眼笑。 钱袋子越沉,他们笑得越开心。 有些人回家休息去了,还有人则继续留在布坊做工。 由於今年岭南大范围种植,一些农家除了卖出去的部分,自己还留了一点家用。 他们也学著用织布。 自己摸索的过程中遇到一些不懂不会的,就去问良民村,或者在布坊做过工的长工。 良民村也不瞒著,会告诉大家用织布的流程。 但后来大家发现,自己在家织布,没有布坊山那样织得好织得快。 没法拿出去卖,只能自己家里人凑合穿。 可这也算不错了,省到就是赚到。 运送军衣的队伍要去西北前几天,良民村集议。 郝仁问村中可还有什么人想去西北,可以跟著一起去。 秦啸和魏大栓自然站出来说想去。 魏七本来也要跟著去的,但是被魏大栓劝住了: “这么多人一起去,爷爷就当去西北玩一圈,不会有事。你这时候一走,人家小豆姑娘被王二郎偷心了怎么办?” 魏七今年十七了,到了想媳妇的年纪,和村里的小豆姑娘看对了眼,但还没说破。 小豆姑娘也是当初逃难过来的,刚来的时候瘦得跟豆芽似的,这两年出落得清秀。 於是魏七对爷爷千叮万嘱注意身体別乱吃东西,然后屁顛屁顛地继续帮小豆姑娘磨豆腐了。 除了秦啸和魏大栓外,有两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人站出来说要去。 穿白衣的虞大夫和穿水红衫的二娘同时道: “我去。” “我去。” 村民们看看虞大夫,再看看二娘。 百双八卦的眼神亮起。 有情况。 绝对有情况。 村里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二娘对虞大夫不一般。 难道他们已经…… 二娘打断大家的臆想: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还没得手。” 第138章 父皇拉勾 眾人:…… 虞大夫衣袖拂风: “村中医药堂的事情我已经跟几个学徒都交代过了,常见的头疼脑热他们都会治。若有不確定的,可让阿宝传信来。” 咕——咕—— 阿宝叫了两声,它跟著苏知知走,中途就靠他来回黑匪山保持及时联络了。 去西北的人员定了,接著就要准备路上带的东西。 村民们听说苏知知也要去,觉得要带的东西可多了。 “路上偏僻,除了乾粮之外,得给知知带些零嘴去。” “衣服鞋子多带些换,哦,我那还有给两个孩子新做的鹿皮靴。” “帽子、手套……哎,听说那边出口气都结冰。” “……” 薛澈看向苏知知:“知知,你还有什么想带的么?” 苏知知脑中灵光一闪,站上大石头道: “还有种子!要是西北能种,那他们明年就不怕冷了。” 苏知知听说西北人少,有很多很多土地,还很平坦。 要是西北种,那就不用从岭南运过去了。 “行,那就带些种子去。”种田队的人去准备了。 没谁知道西北种能不能活,但知知这么说了,那就带一批去也无妨。 九月的岭南一点都不冷。 苏知知还穿著单衣满山跑。 而京城已经秋风肃杀百凋。 慕容棣七月离开岭南,九月回到长安。 秦老头扮作宋县令的老僕,真的带著宋县令的亲笔信去宋家暂住。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慕容棣进宫去见慕容宇復命。 他一进宫,便觉得寒冷萧瑟,有几分想念黑匪山上晒得人身子发烫的阳光。 慕容棣缩起肩膀,勾著头。 几个月没有做这些动作,他还有点不习惯。 他在乾阳殿门外等候,看见不远处空空荡荡的,好似少了一棵树。 “三皇兄。”寧安公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寧安。”慕容棣回头。 寧安几个月没见慕容棣,觉得慕容棣好像长高了,皮肤晒黑了些: “三皇兄何时从岭南回来的?” 慕容棣:“今日。” 王內侍从殿內出来,对著慕容棣躬身道: “越王殿下,皇上这两日身子不適,不宜见人。” 慕容棣做出惊讶状:“父、父皇身体不、不適,可要我侍疾?” 王內侍:“殿下有心了,皇上体谅殿下一路风尘辛劳,让殿下回去休息一段时日。” 慕容棣:“那……我去看看皇后娘娘和母妃。” 慕容棣离开乾阳殿,刚走出几步,听见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他知道,寧安跟著王內侍进殿去了。 慕容棣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那个人从来都没有將他视作亲子,连见都不愿见一面。 慕容棣往仪凤宫的方向走去。 乾阳殿內。 慕容宇躺在床上,精神懨懨,面容有些苍白,左脸敷著一团膏药,眼下乌青。 他最近的確是身子不適。 前两个月,一道雷劈焦了殿外的槐树。 他正巧那时从树边走过,燃烧的火星子溅进了他的衣领,还溅到了他的脸上。 不但衣服烧了,脖子和脸上也被烫伤了。 左边脸下方有一处溃烂,现在伤处快好了,可是因天气忽凉又感了风寒,昨夜起开始发烧。 慕容宇听得王內侍来报说越王回来了。 慕容宇只觉得晦气。 之前他还好好的,老三一回京城,他就开始发烧。 “父皇好些了么?”寧安跟著王內侍进来,“寧安来给父皇侍疾。” 慕容宇抬眼看寧安,在榻边招手:“寧安来了,父皇看见寧安,便觉得好些了。” 寧安笑著过去坐在榻边:“那寧安在这里陪父皇,让父皇好得快些。” 寧安看向殿外,忽然道:“父皇,儿臣方才在外边看见三皇兄了。父皇不见他么?” 慕容宇脸色差了几分:“不提他,朕现在不想见。” 寧安若有所思:“那儿臣要是明日也来,父皇会不见儿臣么?” 慕容宇拍拍寧安的脑袋:“父皇怎么会不见寧安呢?寧安什么时候来,父皇都会见。” 寧安笑得眼中明媚,伸出手:“那父皇和儿臣拉勾,父皇要是说谎,儿臣可就不理父皇了。” “朕的寧安气性真大。”慕容宇一脸慈父的神情,伸出手,和女儿的小指勾在一起。 …… 仪凤宫。 慕容棣勾头缩背地坐在皇后下首。 一副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模样。 气氛尷尬沉默。 皇后问一句,慕容棣就答一句。 皇后抿了一口茶: “听闻越王在路上出了点事,身子可无大碍?” 慕容棣脸色煞变:“母后,儿臣在岭南路上遭、遭遇凶险,托父皇和母后的福,才、才安全逃脱。” 皇后面上也显出担忧: “越王受苦了,隨行的宫人可有好好伺候?” 慕容棣摇头:“母后,儿臣遇险后实、实在害怕,担心身边有人与岭南盗匪串通,故而將身边的人……押在县衙,等查清楚后才刚放出来。” “可、可后来什么都没查到,又放出来了……” 皇后:“关两个宫人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越王谨慎些也好。” 慕容棣在仪凤宫坐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在尷尬沉默的气氛中告退了。 皇后也没做挽留的样子。 与这般蠢笨之人说话,实在不轻鬆。 冬嬤嬤走过来给皇后捏肩,小声道: “娘娘,老奴去问过肖正和胡心了,和方才越王说的差不多。他们到岭南就被关在县衙,越王也嚇得不敢出门。对外面说得好听是微服出巡去了,其实就是日日躲在院中。” 皇后嗤出一声:“胆小如鼠,真是浪费了本宫的人。” “他这次回来身边可带了什么人?” 冬嬤嬤:“没带人,就是多了个老僕,岭南那边一个县令派回长安的老僕,跟著越王的队伍一起走。” 皇后闭眼:“可见那人到京城后去了哪?” 冬嬤嬤:“回娘娘,那老僕看著七十了,进京后的確是去了那县令的老宅。” “嗯。”皇后眉间舒展地靠在榻上。 “娘娘,还有一事,他们说贺三郎曾出现在隨行队伍中,但中途遇险时走散了。” 皇后:“知道了,把这事知会恭亲王妃一声。” “是,娘娘。” 果香溢满殿內,银霜炭早早地烧起来,整个殿內都温暖如春。 皇后有些困了,在扑鼻的香气中渐渐睡去。 明惠宫。 还是冷冷清清的。 眼下还是深秋,需等到寒冬才分到取暖的炭火。 冬月在宫门口左瞧右看,视线中出现一个清瘦的人影时,眼神乍然发亮: “娘娘,殿下回来了!” 第139章 倒下 初九喵一声,跳上了墙角。 裴姝从殿內走出,加快脚步也走到院子门口,正好撞上要进来的慕容棣。 “母妃。”慕容棣眼中跃动光芒,有许多事情迫不及待地要跟母妃说。 裴姝拿手碰了一下儿子被风吹凉的脸颊: “棣儿,外边冷,先进去再说。” 冬月高兴地去煮热茶:“殿下看著长高了些。” 裴姝拉著儿子坐在榻边细细打量。 是高了些,晒黑了些,又长大了一点。 “娘娘、殿下放心说话,我和初九在外面盯著。” 冬月將茶壶放在小炉子上,然后出去守著了。 慕容棣目光灼灼,声音压低: “母妃,孩儿见到小舅父和小舅母了。” 裴姝抚著儿子肩膀的手一颤,一双清眸中显然情绪涌动。 小炉子上的茶壶发出咕咚咕咚的冒泡声。 白烟升腾。 慕容棣和母妃细细讲了自己路上的经歷,从贺三郎出现,到他们误打误撞到了黑匪山,与小舅父一家相认。 “……舅父在岭南蛰伏数年,韜光养晦。” “母妃,孩儿还有个表妹,叫知知,是姨母的孩子。” “母妃这是知知和阿澈做的手串,是知知送给母妃的。” 裴姝接过手串,眼角一片湿意。 手串在窗欞投下的光影间很好看,绳子上串著的小木头、乾果、石头带著岭南的阳光和气息。 裴姝少见地露出一抹完整的笑容,嘴角高高扬起: “知知,是个好名字。璇儿取名取得好。” 裴姝握著手串,好似能看见一个长得很像妹妹的小姑娘,活泼好动地在四处捡东西,捡到好看的东西就当做宝贝攒起来。 “好啊……好啊……” 他们裴家还有人在。 裴姝將手串戴在手腕上,拿帕子擦著发红的眼角: “你方才提到薛家的小公子,他如今身体可还好?” “阿澈身体已然好全。” 提起薛家,慕容棣脸上浮起一层阴霾: “母妃,还有一事,事关当年裴家含冤与薛家军之事。” 树影和窗影映在裴姝身上。 裴姝僵著身子,像一幅静默的画: “棣儿,你说。” 慕容棣的手按住茶几一角:“我们在岭南意外遇到当年率援军的將领魏符,才知道永嘉四年末,胡人大肆南下入侵,薛家军向朝廷求援……” “……因此,当魏符率军赶到,薛家军已折损过半…… 慕容棣的声音比方才还要低。 低得几乎要被茶水沸腾的声音盖住。 等慕容棣说完的时候,裴姝好似没听见一样。 脸上什么表情变化都没有。 没有哭,没有怒,没有惊。 唯有两片唇,苍白得失了血色。 慕容棣皱眉:“母妃?” 茶水煮好了,发出有些尖利的啸声。 裴姝扶著榻上的茶几站起来,她说:“我去给你倒杯茶。” 裴姝虽出身显贵,但这些年没少自己做事。 扫地、挖土、烧水、倒茶,这些都是基本的。 她的身体算不上强壮,可这几年也没怎么生过病。 在慕容棣的印象里,母妃一直都是聪慧而坚强。 好像什么事都不能击垮母妃。 母妃永远站在他身边,不会倒下。 “母妃,孩儿不渴。”慕容棣说。 可裴姝还是往茶炉那边走。 茶炉就在不远处。 裴姝很慢很慢地走了两步。 动作迟缓得像耄耋老人。 她弯腰伸手去倒茶。 砰—— 茶壶在地上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流了一地。 裴姝整个身子沉沉地倒下去。 “母妃!” 慕容棣衝上去把母妃扶起来。 他摸到母亲的手,寒凉如冰。 “母妃、母妃……”慕容棣著急地唤。 裴姝这一刻觉得身体很沉重,眼皮也重得抬不起来。 她听见慕容棣焦急地叫她。 她还听见殿门开关的吱呀声,以及冬月和初九的声音。 “娘娘!娘娘!这突然怎么了……” 可裴姝动不了。 灵魂仿佛从身体中被抽离出来。 飘出了屋宇,飘出了明惠宫。 她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脚下忽然出现一个无底洞,吸著她往深渊坠下。 她似一缕孤魂般在深渊中飘荡…… 待回过神时,见自己落在一片雪地上。 一个满地积雪的院子。 两个僕妇在清扫院中积雪。 一树黄色的腊梅开得正好,长在院里的主屋窗边,枝向著窗內探进去。 深色的窗框內,一个少女正全神贯注地在书案边练字。 少女眉眼还未全然长开,清秀的面上还带著三分未褪去的稚气。 那是十九年前的她。 永嘉元年,裴姝十三岁。 这一年对裴姝来说有些不一样,她比去年长高了许多,胸口也觉得有些勒得慌。 去年看见下雪时,她还会和妹妹璇儿一起扔雪球,可今年她看见枯枝落雪居然有些伤春悲秋。 璇儿昨日来找她扔雪球,她都不想玩。 但就算她不想玩,总有人会凑上来。 啪! 一个雪球砸到窗边,飞溅的雪落在纸上。 裴姝的字帖上晕开几点水渍,她立刻就睁圆了眼。 好了,不伤春悲秋了。 裴姝放下笔,忿忿地出去再地上抓了一团雪,朝著墙头的罪魁祸首砸过去: “薛玉琢!你又来捣乱!” 西侧墙头趴著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金线锁边的松青色衣袍,玉冠束髮,神采飞扬。 他侧头一躲,躲开了裴姝砸过来的雪: “裴娇娇,你天天闷在屋子里练字,你都要发霉了。” “小姐,外边冷,披上衣服。”丫鬟赶紧跟著出来把一件粉底绣斗篷披在裴姝肩上。 裴姝脸气得红红的,被粉色斗篷一衬,像提前绽放的春桃。 长安何人不说裴家长女温婉窈窕,嫻静明惠? 偏偏这个薛玉琢一开口就说她发霉。 “你瞎说。” 裴姝一连砸了好几个雪球,都没砸中墙头的少年。 薛玉琢左躲右闪,躲得不亦乐乎,好像专门就是来挨砸一样。 裴姝:“有本事你別躲!” “不躲就不躲!”薛玉琢索性翻身坐在了墙头。 裴姝又砸了一个雪球,身上都出汗了。 薛玉琢这下也真的没躲,被那雪球砸了个正著,直击胸口。 “哎哟——” 薛玉琢捂著被砸中的胸口,身子一歪,往墙另一边倒了下去。 身影瞬时从视线中消失,好半天没动静。 “薛玉琢!”裴姝嚇了一跳,赶紧跑到墙边,“你没事吧?” 裴姝隔著墙著急地喊了好几句。 就在她急得要让人去隔壁通知薛府的时候,一道带著戏謔的声音从头顶悠悠落下: “当然没事了,小爷我哪能被一个雪球砸倒?” 第140章 笑意灼灼 雪后的晴空万里无云。 白墙黛瓦。 剑眉星眸的青衫少年郎笑吟吟地站在墙头。 如松如竹。 青山俊逸。 裴姝抬头看少年洋洋得意的表情,真想把他的脸按进雪地里。 她和母亲出门赴宴的时候,若偶尔遇见其他家公子,別人都是彬彬有礼的。 她可没见过哪家公子像薛玉琢这般闹腾。 因他们俩的院子刚好相邻,薛玉琢隔三差五地就趴在墙头来“挑衅”。 裴姝知道自家弟弟和隔壁薛家的二公子薛玉成关係要好得很,总是凑在一起。 弟弟时常去隔壁薛府玩,回来的时候居然还总说隔壁薛大公子谦和大方。 裴姝觉得弟弟真是个笨蛋。 “我还要去练画,没工夫和你玩。” 裴姝转身往屋里走。 薛玉琢却在后边叫:“我可是有正事要说的。” 裴姝回头:“什么事?” 薛玉琢指著墙边的地上散落的几颗软枣: “我院里的软枣可都掉进你这了。” 薛玉琢的院子里有好几棵粗壮的老树,槐树、枣树伸展的树冠越过了墙,有一半都长在裴家的院子上头。 软枣树春日掛果,冬日严寒时缩成黑色的小果才成熟,確实有好多都掉进了裴姝的院里。 裴姝:“你若是不喜欢果子掉旁人院里,那你就让人把伸出来的树枝砍了便是。” 薛玉琢:“那可不行,我祖母喜欢吃这树上的软枣,要是砍去了,那她老人家会心疼。” 裴姝咬唇,薛家老夫人还是很好的,对她慈爱得很。 “那我让人把枣子捡出来给你。” “这样最好。” 裴姝唤人来先清理墙边的雪,把软枣都挑出来装好。 下人过来清扫,才清走最上面一层雪,居然抱出了一只小猫。 一只白色的猫,身体几乎和皑皑白雪混成一色。 也不知从哪来的猫,伤了腿,动不了,被压在雪里快要冻死了。 “拿来我看看。”裴姝从下人手里把猫接过来。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她抱过猫的一瞬,心疼得红了眼睛,和兔子眼圈一样红。 裴姝眼睛湿漉漉地向薛玉琢看去。 少年心中顿时就下了一场雨。 薛玉琢收起了嬉笑的神色: “给我,我府里张管家懂医治兽疾。” 裴姝让家僕踩著梯子,把奄奄一息的猫儿递到了薛玉琢手上。 薛玉琢抱著猫一个闪身就跑了。 接下来好几天,裴姝都没见到薛玉琢的人影。 她写字作画都静不下心,总想到那只猫儿蜷缩在她手中的样子。 直到有一日,雪后初霽,屋外传来猫的叫声。 裴姝当即出屋看。 冬日暖阳下,墙头的少年单手抱著猫,另一只手朝她挥: “裴娇娇,看,张叔说这猫养两个月就会好了。” 裴姝一下欢喜起来,让人上墙头去把猫接过来。 “薛玉琢,有劳你了。”裴姝清澈似泉的瞳孔中映著两个小小的少年身影。 她笑起来,好似春光提前而至,整个院子的景色都鲜亮起来。 薛玉琢不知怎么地眼神有些飘忽,磕磕巴巴地说: “我要去练功了。” 裴姝把小猫抱进屋子,见小猫左后脚绑了夹板,一双碧玉似的眼睛看著她,惹人怜爱得很。 喵—— 小猫娇软地叫了一声。 裴姝把小猫放在榻上:“你是不是饿了?” 她取来自己平常吃的羊奶酥酪,餵到小猫嘴边。 看著小猫低头进食时,却忽然想到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我去问问他。” 裴姝又去了院墙边,自己头一回踩上梯子,颤颤巍巍地趴到墙头,两三个丫鬟在下面心惊胆战地扶著。 “你们可不许说出去,不然爹娘要罚我的。”裴姝低头嘱咐。 丫鬟们把头点成筛子:“小姐,我们绝对不说。” 裴姝双手刚扶上墙头,就见一个在跃起至半空的身影。 隔壁的少年真的在练剑。 挥剑时行云流水,意气风发,长剑劈开东风,惊落院中满枝梅。 树上、地上、衣襟上都是硃砂梅的瓣,乱红点点。 可瓣再红也没有少年的耳根红。 他没往墙头看一眼,却早就注意到了那里有人。 薛玉琢一套剑法练毕,长吐一口气后,才脸颊发烫地问: “咳咳,你可看够本公子了?” 裴姝看得出神,一时都忘了自己是为何爬上墙头的,愣愣地点头: “薛玉琢,你的剑法真厉害。” 薛玉琢得了夸奖,唇角止不住地上扬,骄傲的心思都要藏不住了: “过奖了,我这只是一般好,江湖上的紫霄剑法才是最厉害的。” 裴姝:“你学过紫霄剑法么?” 薛玉琢抿唇:“学紫霄剑法要离家拜师的,我没学过。” 裴姝眼中露出佩服:“我没见过紫霄剑法,你的剑法就是我见过最厉害的。” 薛玉琢的髮丝被冬风吹得飞扬,在日头下泛著暖光: “你专门爬上墙头来看我练剑的么?” 裴姝摇头:“当然不是,我来问你猫儿叫什么名字。猫儿是你救的,让你取名字。” 薛玉琢:“今日初九,那就叫初九吧。” “好。”裴姝雀跃地下了梯子。 她回屋把小猫抱在怀里,爱惜地一遍遍轻抚它的软毛: “初九真贪吃。” “初九真討喜……” “初九,真好。” 正月初九是个好日子,硃砂梅开得浓烈,似年少满腔情意。 她那剑气如霜的少年,在树下洋洋洒洒落了一身,笑意灼灼。 第141章 皇家纳采,贵女封妃 冬日过去,天气一日日变暖。 到了四月末的时候,从薛府探过来半个树冠的老槐树开了。 密密匝匝的小开满枝条,似树叶间藏了一片雪。 “夏儿,拿几个篓子在树下接著,把瓣收起来。” 裴姝安排好人收集槐,然后往母亲院子里走。 她今年要跟著母亲学酿酒了。 裴夫人是擅长执掌中馈的主母,在外人面前总是端庄沉稳,可私下里居然是个好酒的女子。 每年,裴夫人都会自己酿酒。 桃酿、梨春、桂醴……但凡府中会开的,都逃不过被採下来酿酒的命运。 裴姝从小看著母亲酿酒,但正儿八经动手一起做是第一次。 九岁的裴璇听说了,也跑来母亲院子里看: “我也要学。” 裴姝知道,妹妹璇儿总是趁母亲不注意,拿摘下来的瓣去蘸吃。 她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可偏巧被刚进院子的裴凌云看见了。 裴凌云从裴璇手里拿走:“都进了你的肚子,娘和阿姐都没有酿酒了。” 裴璇爭辩:“还有好多呢,我只吃了几瓣。而且娘已经酿了好多酒,我们府里的酒窖里都装满一半了,喝都喝不完。” “谁说喝不完?”裴夫人把从么女面前挪开,“那是娘早些年酿的女儿红,等你们两姊妹出嫁的时候拿出来和宾客一起喝的。” 裴姝收拾著瓣,面颊上浮起两朵红云。 裴璇却一点不知羞地说: “够喝够喝的,女儿红都给阿姐,等我出嫁的时候不用酒,买好多荔枝膏水就行了。” 她说完,裴夫人和裴姝都笑了。 裴凌云开玩笑:“那回头我问问长安有哪家公子爱吃荔枝膏水的,刚好和璇儿凑一对。”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你敢?”裴璇追著裴凌云打。 裴凌云见状就后退:“有话好说別动手,我可是你兄……” 兄妹俩绕著院子跑。 裴姝和母亲一边酿酒,一边叫弟弟妹妹別闹了。 学了几日后,裴姝会酿酒了。 她回到院子里,试著自己酿槐酒。 若是能酿成,明年就送给母亲做生辰礼。 她手艺还不熟练,带著几个丫鬟在院里忙活了大半天,才装好了一坛。 才要封上罈子,墙头那就冒出个身影: “裴娇娇,我给你看个东西!” 裴姝往西侧看去,见薛玉琢逆著夕阳的光束攀在墙边,怀里抱著一只动物。 “看什么?” 裴姝还没看清是什么,就见一个影子从薛玉琢怀里窜出来,跳进裴姝的院子满地跑。 竟是一只狐狸。 薛玉琢:“我今日去打猎猎到的,放你这里给初九做个伴。” 狐狸是挺好看的,毛髮亮泽,可是和初九不对盘。 初九和这狐狸一对视,双方就剑拔弩张,弓起身子大叫。 一猫一狐在院子里乱撞,大家抓都抓不住。 砰! 桌上的酒罈子被踩翻了,和酒基倾倒在地上。 狐狸呜呜两声,窜走了。 初九好似自知做了错事,低低地喵了一声,也赶紧跑回屋了。 捣乱的两个小东西跑了,留下院里错愕的几人。 裴姝看著自己的辛苦还没变为成果,顷刻就化成了地上一片狼藉,又气又心疼。 薛玉琢也愣了,完全没料到这样的场面。 “那个……要不重新酿,我赔酒给你。”薛玉琢声音有点小。 裴姝瞪他:“你说得轻巧,这坛里的酒基可是几十年的陈酿,我娘让人从江南买来的。哪那么容易找?” 裴夫人那用了大半的陈酿,剩下一点给了裴姝。 薛玉琢挠挠后脑勺,约莫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 “我知道去哪找,明日就给你!” 薛玉琢又风风火火地从墙头下去了。 裴姝只当他心虚跑了。 可第二日,薛玉琢竟然真的隔著墙头抱了一罈子酒来。 “给你,我薛玉琢言而有信。” 裴姝让人接了酒罈子,打开来舀一口尝. 酒香浓郁,醇厚如浆。 甚至比昨日被打翻的陈酿还好。 这样的酒做酒基,酿出的酒不好喝才怪。 裴姝诧异地望著薛玉琢:“你从哪买到的?” 薛玉琢一脸神秘:“不告诉你。” “酒有了,那还有槐呢。”裴姝指著地上几个空空的篓子。 “这个简单!” 薛玉琢两手一撑,跃上墙头,扶著老槐树的枝丫: “裴娇娇,你想不想看下雪?” 然后他抓著槐树的枝条摇晃。 偌大的树冠抖动,枝条间雪一般的朵纷纷扬扬落下,竟真如下雪一般。 裴姝站在雨里,淋得满头满身都是清香生甜的槐。 她仰头,笑得灿若春光: “够了够了,太多了装不过来。” ”好了,別摇啦……” 后来这事过了一年,裴姝才知道薛玉琢竟然把薛將军埋了二十多年的好酒挖出来给她了。 次年薛將军回京探亲,回府发现后薛玉琢干的好事后,把薛玉琢罚了一顿。 裴姝得知此事,让人把埋在院里的酒挖出来,主动跟裴夫人坦白。 裴夫人把槐酒送去隔壁薛府,解释了来龙去脉。 隔日。 薛玉琢顶著脑袋上一个大包,趴在墙边跟裴姝说: “你放心,你那槐酒在我们府中好好的没人动,就当我们帮你保管了,以后再寻机会还你。” 裴姝见薛玉琢脑袋上的包肿得厉害: “薛將军下手这么狠么?” 薛玉琢:“我爹没动手,只罚我跪祠堂反思。” 裴姝:“那你头上怎么回事?” 薛玉琢:“我晚上跪得困了,脑袋磕在了供桌的桌角。” 裴姝:…… 薛玉琢脑袋磕了个包,但不妨碍他每日练剑。 裴姝常常能听见隔壁传来隱隱的剑击声。 薛玉琢在练剑的时候,裴姝手中也拿著剑。 十四岁的裴姝身姿灵动,稚气褪去,整个人如出水芙蓉一般。 一墙之隔,一个人练剑,一个人舞剑。 裴姝小时候身子娇弱,三天两头地就生病,平日又不喜欢出屋子。 裴夫人为了让女儿多出屋子活动身体,就请了舞剑师父来教习。 不求让女儿一舞动京城,只想让她每日能多走走跳跳,晒晒太阳。 裴姝原本对舞剑也不甚上心,但是自从看见薛玉琢练剑的样子后,大受激励,也想练出那般追风惊云的气势来。 想法是很好,可做起来太难了。 她每日都在院中练习,了好多功夫。 薛玉琢练完剑后,就翻上墙看裴姝练舞,顺便指点她: “你身子歪了,不对,下盘不稳……” “手手手!手没伸直……” “脖子太僵了,回头你肯定要脖子疼的……” 裴姝听得有点气馁,舞剑比看书写字难太多了。 “薛玉琢,我何时能练得像你那么厉害?” 薛玉琢只问她:“我三岁便开始扎马步,五岁提剑,练了十年有余,你打算练几年?” 裴姝握著剑:“不知道。” 薛玉琢忽然弯起眼角:“那你乞巧时问问织娘,求她保佑你练得快些。” 七月七,乞巧节。 大瑜有风俗,闺中女子在乞巧节拜神仙织娘,一求心灵手巧,二求如意郎君。 裴姝听到乞巧节,鸦羽般的眼睫颤了一下,带著几分娇蛮的语气警告薛玉琢: “我乞巧那日,你不许趴墙看。”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乞巧节那日,裴家坐在一起用饭。 裴夫人问:“姝儿和璇儿可想好晚上要向织娘求什么?” 裴璇先道:“我要求织娘保佑我练鞭子练得越来越好,最好赐我一本秘籍。” “你不如求织娘保佑一下你的画功,免得你只会画乌龟。” 裴凌云今早发现自己的书册被裴璇偷偷画了乌龟,气还没消呢。 裴璇嘴上不吃亏:“那我求织娘给我找个厉害的好二嫂,好好管住我二哥。我去年求织娘给我找个大嫂,这不就找到了么?” 大哥裴凌风今年刚订了亲事, 裴凌风给小妹倒了些荔枝膏水:“是是是,多亏璇儿了。不过,璇儿今年若是求姻缘,那该帮姝儿先求才是,凌云还早呢。” 裴姝乍然被点到,拿著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裴夫人:“姝儿明年就及笄了,是要看亲事了。” 裴凌风:“母亲可是心中有人选了?” 裴夫人看看面颊红润的裴姝,又看了一眼沉默吃饭的裴定礼,到了嘴边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裴璇放下筷子,拉著裴姝的手,骄傲得很: “阿姐是长安顶顶好的闺秀,自然要有顶顶好的郎君来配。” 裴姝被妹妹这话捧得满脸羞意,她把手抽回来,给妹妹夹了一块鱼肉:“吃饭,先別说了。” 晚上,她回到院中。 院子里设了祭拜的供桌,摆了瓜果。 月盘高悬。 清亮的月色照得地上光影分明。 裴姝在供桌前的蒲团上跪下,两手交叠在额前,虔诚拜道: “祈愿织娘垂怜,佑我闔家安康,无疾无忧。” “愿织娘赐我心灵手巧之福,更祈得遇良人,文辞似海,如芝如兰,以结百年之好。” 她拜了三拜,从蒲团上起来,转身就看见月影清暉中的少年。 裴姝顿时皮肤下燃了一团火,烧得脸上滚烫: “薛玉琢,我不是跟你说了,让你今日不许偷看的么。” 薛玉琢一脸无辜:“我没偷看,我正大光明看的,也没趴墙,是坐在墙上看的。” 裴姝:“那、那你都听见了?” 薛玉琢故作嘆息状: “唉,你方才拜织娘的时候左手和右手上下放反了,这下求反了。” 裴姝还真没注意左右手上下的事: “放反了会怎样?” “也不会怎样,就是求不到一个文縐縐的郎君了,织娘大概会赐个舞枪弄棒的郎君给你。” 薛玉琢说这句话的时候,俊秀的面庞隱在槐树的阴影下,將脸上的紧张和通红的脸色藏得严实。 裴姝脑中嗡得一下,被薛玉琢这话惊得有些昏了脑袋。 她手脚笨拙地掩饰著自己的心慌,隨手拿起一个浑圆的梨子对著薛玉琢扔过去: “你尽会瞎说,我不理你了!” 薛玉琢长臂扬起,接住了梨子,送到嘴边咬一口: “挺甜的。” 裴姝捂著脸回屋了。 月亮越升越高。 裴姝趴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久都没睡著。 寂静的夜里,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被无限放大。 喵~ 初九蹭到她的床上来,碧色的眸子如水洗过一般晶莹剔透。 “嘘——初九。” 裴姝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边对著月亮再次拜下. 这次很谨慎地把左右手的上下顺序换过来了。 月光照得她的脸越发白净,她的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求织娘莫怪罪,我方才说谎了。” “我不用夫君文辞四海,如芝如兰。” “我只求一个爱笑爱吃果子,会给我摘偷酒的夫君,就像他一样。” 少女叩拜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只从月宫里逃出来的兔子。 她轻手轻脚地抱著初九回床上: “初九,你听到了我和织娘说的秘密,你可谁也不能告诉。” 裴姝把脸埋进枕头里,笑得肩膀都在颤。 很久很久以后,裴姝回忆起来这个夜晚。 她自嘲地想,定然是织娘怪罪她说谎了,才会把那样生气蓬勃的少年从她身边夺走。 半年后,庭州传来噩耗,薛將军战死沙场。 消息传入京城,隔壁的薛府一夜之间就掛满了白幡。 薛玉琢身穿孝衣,欲赴边疆承父业。 裴家去薛府弔唁。 裴姝看见穿著孝衣的薛玉琢跪在灵堂內,整个人消瘦了一圈,眼白布满血丝。 他身上的张扬热烈被抽走,留下顽石一般的坚韧和沉默。 薛玉琢长大了。 从一个恣意的少年长成一个沉稳的男子。 那段日子,薛玉琢没有再来过裴姝院子的墙头。 可裴姝反而每日都主动去院子里舞剑,眼角余光总往西侧的墙上飘。 除了一片树影,什么也没有。 昨日薛玉琢没来。 今日薛玉琢没来。 后日薛玉琢也没来。 大后日…… 就在裴姝决定主动爬上墙头去张望的那日,薛玉琢出现了。 时机真是巧得很。 两人居然同一时间爬上了墙。 “你怎么来了……”裴姝惊讶地看著薛玉琢。 薛玉琢脸色比上次在灵堂见面的时候好了一些。 人还是有些消瘦,眼下带著疲惫的乌青,但眼神变得光亮坚定。 他说他要去西北了,次日一早就走。 也许两三年会回来。 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 “我一去千里,你別等我。” 薛玉琢把手藏在背后,握紧了拳头: “我们薛家子孙註定戎马一生,未必有再见之日。裴娇娇,你是长安最好的姑娘,我不能误了你一生。” “你明年就及笄了,记得要找个芝兰玉树,会吟诗作赋说话好听的郎君,不要像我这样笨手笨脚的,总是惹你哭惹你气。” “薛玉琢,你真笨!” 裴姝听了这话,扶著梯子的手都在颤,差点从梯子上跌下来。 “薛玉琢你莫不是在说笑话?” “我乃裴家长女。我们裴家是高门世家,结亲看的是门当户对,朝堂宗族。我怎么可能会耽於儿女情长?我怎么可能会等你?” 豆大的泪珠从她眼眶溢出,直直地坠下。 裴姝一边骂薛玉琢笨,一边抹眼泪,抹得衣袖都湿了。 薛玉琢就这么定定地看著她,忽然抬手轻触她的脸颊,捻碎了一颗泪珠。 他哑著嗓子道:“裴娇娇,你是我见过最不会撒谎的人。” 他们平日虽隔著墙打闹,但从未触碰过对方。 少年温热的指尖触到少女光滑柔软的脸颊,稍触即离。 裴姝眼泪流得更厉害了,从怀里拿出一个平安符。 那是她在慈光寺求来的。 “你拿著它,我等你回来。 你若来提亲,我定会求爹娘答应的。” 她是个容易害羞的姑娘,却把心意说得这样直白。 薛玉琢露出一个黯然的笑容。 薛玉琢说第二日就走,他真的走了。 裴姝说她会等,她也真的等了。 薛玉琢走得第一年,裴姝开始抄佛经。 她跪在佛像前,日日虔诚叩拜,祈求远在千里之外的薛玉琢平安。 她那顶顶好的少年郎在边关。 明年她就及笄了,她等他回来提亲。 第二年,裴姝及笄。 裴家办了及笄礼,不少人见裴姝出落得亭亭玉立,都有了做亲家的心思。 有很多人上门说媒,说得裴夫人耳朵都要起茧了。 裴夫人和裴姝说起此事,裴姝只说: “娘,女儿身子不適,还需休养,不宜谈亲事。” 妹妹裴璇趴在裴姝的桌边,摇晃著小脑袋: “阿姐,爹娘还有大哥会给你挑长安顶顶好的郎君的,你为什么不想订亲呀?” 裴姝眼角发酸:“因为,长安已没有顶顶好的郎君了。” 知女莫若母。 裴夫人哪能不明白女儿的心思? “姝儿,娘知道你心里想著谁,玉琢是个好孩子,可沙场九死一生。薛老夫人守寡数十年,夫君儿子尽亡,白髮人送黑髮人。你是娘的娇娇儿,娘怎能忍心你嫁入薛家,看著你过那样的日子?” 裴姝继续专注地抄佛经,连衣角都不曾动一下。 裴夫人继续劝: “若他只是个小门户的人家也就罢了,可玉琢是薛家人。我们裴家乃文臣之首,薛家在军中声名显赫,岂能联姻?” 日光落在书案,延绵成一条光亮的河,冲刷过裴姝的笔尖。 笔尖在纸上写下一行行小字: ……眾生度尽,方证菩提…… 一滴泪落下,晕开了一个“生”字。 接著一滴又一滴。 洇湿了纸张。 裴姝抬起头,泪流不止: “娘,我想等他回来,哪怕嫁不了他,也想等他活著回来。娘,我想再等等他,也许他很快就回来了。” “你这傻丫头,性子跟你爹一样倔。”裴夫人嘆著气离开。 裴家收到过一两回薛家从边关寄来的信,明面上是薛玉成写给裴凌云的。 可信封中是两封信,还有一封是给裴姝的。 薛玉琢写的信並不长。 可裴姝从信里看见了大漠孤烟,凌冽寒风,还有千里难归的千军万马。 裴姝把信好好地收藏起来,然后去院子里舞剑。 她仰头看头顶的槐树。 槐开了满树,洁白一片,像西北吹来的风雪。 可惜了,墙头再不会冒出一个摘偷酒的少年。 薛玉琢离开的第三年。 裴姝抄的佛经堆满了书架,舞剑的动作愈发轻盈连贯,人也出落得更美了。 说媒的人快要踏破裴府的门槛。 裴府又收到了边关来的信。 一年一封。 这是第三封。 信上的字跡有几分潦草,纸上还有泥水干透的痕跡。 裴姝能想像到薛玉琢写这封信时,许是刚与胡人廝杀而回,字里行间都是无奈与悲痛。 他说,你可知胡人屡屡入侵,边关死伤无数? 他说,你可知將士尸骨无全,每一具尸体被北风撕裂,被胡马踏碎? 他说,你可知要多少枯骨亡魂才能撑起一个大瑜盛世? …… 裴姝看著信,泪盈於睫。 她不知道。 她只知,她的少年心中有义,眼中有道。 她站在槐树的静謐疏影里,耳边呼啸而过的都是將士的悲泣。 信的最后,薛玉琢说,不要等他了。 真的不要。 而裴姝这一次也没有等下去。 因为她躲不了。 永嘉四年末,后宫选秀,京城百官家中適龄的女子皆在候选名单上。 裴姝被宫里的嬤嬤和一顶软轿带走。 宫门深似海,再无回头路。 那一年,胡人大举兵力南侵,边疆廝杀数月,薛家军死守庭州。 庭州血流似长河,尸骨遍四野。 长安城烟火繁华,贺新岁如意。 她锦衣华服,在觥筹丝竹中一步步走上白玉阶。 他一身鎧甲,在漫天风雪里拼杀出一条血路。 正月初九是个好日子,皇家纳采,贵女封妃。 她那剑气如霜的少年,在战场上盖了一身雪,再未醒来。 第142章 知知去西北 萧瑟的秋风將太阳颳走几日后,下了几日雨。 这一日,长安又放晴了。 秋阳和煦,照得寂寥的明惠宫都有了几分暖意。 裴姝在床上醒来。 睁开眼时看见头顶旧得褪色的锦帐,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她撑起身子,手脚都有些无力。 视线移至不远处的梳妆檯,铜镜中映出一张有些苍白憔悴的脸。 铜镜有段日子没磨过了,照影並不清晰,有些糊。 但就算模糊,也能看出不是一张少女的脸。 是一张很美的妇人面容。 昭庆八年,三十二岁的裴姝。 她十六岁参加选秀,十七岁入宫,如今已在宫中十五年了。 裴姝觉得喉间乾涩得厉害,起身去桌边倒杯水。 吱—— 冬月从外边推门进来,看见走到桌边的裴姝,惊喜又紧张地道: “娘娘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冬月过来扶著裴姝在榻上坐下,给她披了衣服,然后再去倒热茶。 茶水一直在炉子上温著。 入口有些苦,但温度正好,喝入喉间很舒服。 喵—— 初九从门口蹦进来,往裴姝怀里跳,然后喵喵喵地叫个不停,像是在诉说担心。 裴姝手中的茶盏差点被初九给扑掉了。 “初九,慢些。”裴姝一只手拦住猫儿,另一只手將茶盏放在桌上。 “冬月,我晕过去多久了?棣儿呢?” 冬月把茶壶放回小炉子上继续温著: “娘娘睡了一天一夜,越王殿下昨日赶著宫门落锁前出了宫,今日还会再来。” “昨日娘娘突然晕倒,把殿下和婢子都嚇坏了。婢子赶紧就去太医院寻太医,可是太医院昨日当值的太医那时候都出诊了。” “婢子回来的路上正巧遇到了瑶华宫的尤嬤嬤。尤嬤嬤见婢子著急,便问何事。婢子记得娘娘提过同淑妃有点情分,就告诉了尤嬤嬤娘娘晕倒之事。” 裴姝頷首:“然后淑妃就亲自过来了是不是?” “娘娘怎知?”冬月两道眉毛惊得扬起,“淑妃娘娘是乔装打扮作內侍来的。” 裴姝轻轻笑了。 当年她生產后身子虚弱,搬至冷僻的明惠宫后一度病得起不来床,又请不到太医。 秦蓉就扮作內侍,用她以前在家中学的一点医术皮毛还有一把补药把裴姝从鬼门关带回来。 冬月继续说:“淑妃给娘娘您把了脉,她说她医术浅,只能诊出小伤小病。她在娘娘这什么都没诊出来,要么娘娘没什么病,要么就是有大病。然后留了一些药材给婢子。” 裴姝指尖微动,忽蹙眉问:“棣儿和淑妃可见著了?” “见著了。淑妃诊完脉问越王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然后殿下就请淑妃单独去旁边的屋里说话,说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冬月眼中露出惊疑, “淑妃出来的时候,脸色可嚇人了。今早奴婢再去太医院想寻太医,听说太医去了瑶华宫,淑妃竟然也病倒了。” “婢子没请到太医,只好回来,结果一回来就见娘娘醒了。娘娘饿了吧,婢子去把粥热一热端过来。” 冬月热粥去了。 裴姝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又喝了几口茶,缓过来后走出屋来晒晒太阳。 天公无情这句话说的真对。 世事曲折若此,可天气和日光还这样好,这样明媚,一如十几年前。 苍天有眼,让她知晓了多年前的真相,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刚得知时,只觉四肢百骸无一不痛。 可痛过了,醒来了,人还是要好好活下去。 活著,才能做她要做的事情。 “母妃。”慕容棣脚步匆忙地走进院子。 他和梁王慕容礼如今在宫外有了府邸,没有皇上特许,不得留在后宫过夜。 昨晚回去后很忧心母妃,將从岭南带来的药全都藏在身上,今早宫门一开,他进宫来了。 “棣儿,別担心,我无事。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 裴姝笑得很温和,面容被秋阳镀上一层柔光。 慕容棣觉得母妃精神好似確实不错,和之前一样。可隱隱地,又觉得母妃有些和以往不同了。 母子俩进屋说话。 慕容棣去了耳房的湢浴,窸窸窣窣一阵后,整理好衣襟,拿著几个药瓶出来。 “孩儿如今在宫外,且身边有高人,情况好些。母妃在深宫中不易,这些药母妃备在身边。” 慕容棣细细地跟母妃指明哪些是毒药,哪些是解药,功用如何。 裴姝耐心地等著儿子说完,將药藏好,然后才问: “你昨日將当年之事告诉淑妃了?” 慕容棣捏著指腹:“是,孩儿昨日见母妃倒下,心生焦灼。淑妃帮过母妃,而且秦啸和秦源在岭南也知道此事,孩儿想著,淑妃以后终究会知晓,便在她问起时说了。” “母妃若觉得孩儿此事衝动了……” 裴姝柔软的手覆在儿子的脸上:“棣儿没做错,此事做得很好。淑妃早些知道此事更好。” 如此,她才多一分把握將淑妃彻底拉入她的阵营。 裴姝:“我这几日会设法再见淑妃一次。” 慕容棣:“儿臣会想办法。” “不,棣儿,你近日不要入宫了。” 裴姝摸著手腕上的手串,字字有力: “你离开长安,回岭南去。” 宫中是她的战场。 真正的希望,在岭南。 ………… 岭南这个时候,还热得很。 只不过,今年苏知知这个时候不在岭南。 秦源清点好要运送的军衣后,很快便启程前往西北。 朝廷將赶製军衣的任务布置到潯州时就已经晚了些,庭州现在已经开始变冷了。 西北將士们穿著去年破损的冬衣在坚守,他们要儘快將这些物资送去才行。 他们出发了半个多月,每日车马急行,已经从潯州到了梁州。 温度也越来越低。 “阿嚏——!” 把头探在马车窗外的苏知知打了个喷嚏,小巧的鼻头被西北风吹得有些红。 “知知,別探头出去了,再加一件衣服。”郝仁拿著一件袄往苏知知身上套。 “还要穿呀?” 苏知知已经穿了三件衣服了,再套上郝仁加过来的这件,穿得鼓鼓囊囊的像个包子。 “穿这么多抬手都不方便了。”苏知知小声抱怨了一下。 她出生在岭南,一直感受著岭南夏日的炽热和冬日的温暖,身上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多的衣服。 第143章 来野炊咯 郝仁这边给苏知知加完了衣服,回头想给薛澈加,却看见薛澈早已经把袄穿好,还戴上了绒毛帽子。 薛澈:“长安冬天也冷的,以前我出门除了穿袍还要罩披风。” 郝仁看见薛澈头上的帽子后,像是被提醒了,果断又从衣箱里翻出来一个兔毛帽子戴在女儿头上。 兔毛帽子是陆春娘亲手制的,帽子上穿了两根绳子可以调整鬆紧,繫上绳子后特別保暖。 “这里不比岭南,吹风容易著凉,要捂严实些。” 郝仁刚说完,自己也打了个喷嚏。 戴著兔毛帽子的苏知知咯咯笑起来,找出一个大的貂皮帽子给郝仁戴上: “爹也要多穿点。” 郝仁扶正头上帽子,扯出了一个老父亲独自带娃时的无奈笑容。 他们的马车跟著押送军衣的队后边每日急行。 一路往北,每隔两三日,天气就变得更冷一些。 薛澈还好,性子沉静些,可苏知知性子好动,在马车里根本待不住很久。 队伍休息的时候,苏知知要下来玩虫子捡树叶捡石头;行军路上的时候,苏知知要出去赶马骑马,和队伍里的士兵哥哥们聊天。 总之,她就没有閒下来的时候。 她在马车上钻进钻出的,一会儿脸被吹得冰冷,一会儿又浑身冒汗,衣裤还老是沾到尘土和小虫子。 郝仁板著脸教训了苏知知多少次,根本治不住她好动的性子。 郝仁在路上无比想念瑛娘的铁腕手段。 这孩子,有时候真的该揍一顿了。 郝仁看见知知拿著个木盒子,把她捡到的“宝贝”放进去。 苏知知抱著盒子:“娘还有好多村民没跟我们一起来,他们没来过,我捡点路上的东西回去给他们看。” “好,爹明白知知的一片心意,可是——” 郝仁按著眉心, “——你为何要捡土?” 那盒子里还有一块土。 他女儿居然连土都要捡??! 苏知知的理由很充分: “因为这里的土和黑匪山的土不一样啊。” 薛澈来了兴趣,放下书问:“有什么不一样?” 苏知知把盒子给薛澈看: “家里的土是带一点红的,这里的土好黄好黄的。” 苏知知以前没有离开过岭南,她以为全天下的土都是一个样子,出来之后才发现土是有不一样顏色的。 薛澈探头过来看,发现这里的土確实黄一些: “那你捡这些叶子做什么?” 苏知知拿起一片窄窄的叶子: “我们黑匪山的叶子比这里的叶子大,还更圆一点。这里的叶子窄好多,还有红色和紫色的叶子……” “怪不得邱夫子以前总说各地风土不同,这里风好大,土好黄,真的和白云县不一样。” 苏知知把盒子盖好,塞到马车的坐榻底下。 读万卷书能学到东西,行万里路也能学到好多东西。 咚咚咚! 有人在马车外边敲了敲: “天色將夜,他们应该再走半个时辰就要安营扎寨休息了,知知和阿澈今日想吃什么?” 苏知知又把头探出去了,见秋姨姨和倪伯伯正站在外边: “秋姨姨,我今天想喝猪骨汤。” 秋锦玉把苏知知的脑袋推回马车车窗里: “知道了,外边冷,在里面坐好。” 黑匪山这次总共来了十人: 郝仁、苏知知、薛澈、魏大栓、秦啸、二娘、虞大夫、宋鈺、秋锦玉和倪天机。 一行十人,三辆马车外加四匹马,阵仗挺足的。 宋鈺將制墨坊里的事情提前都安排好了,想去西北看看被充军的宋家人。 秋锦玉原本没说要去,可是到了临走前几天,还是找上郝仁,说自己想跟著一起去。 伙房里的人手现在很充足,翠婶子很能干,也熟悉流程,完全可以暂时指挥村里的伙食供应。 至於倪天机,秋锦玉说要走,那他自然也会跟著一起,毕竟他原本上下山送饭送东西的活儿也不多。 因为秦老头之前教慕容棣机关术的时候,意外地设计出了一个可以远程运东西的机关。 村里的工匠改造了一下,变成一个可以山上山下运东西的超长滑索,这样就不用倪天机一天到晚飞来飞去了。 “我找找猪骨汤的料。”秋锦玉回到后面的马车里,翻找著箱子里的东西。 他们这一趟出来也没委屈自己,除了带银钱和衣物之外,乾粮也带了不少样。 秋锦玉在黑匪山的时候不捨得把熬多了的汤倒掉,於是就把汤或者酱收汁熬干,最后凝结成一块块的酱料,再拿去晒乾,就成了粉状。 他们这一路上在野外煮东西吃的时候,只要放一包粉进去,煮沸的清水立刻就有了浓汤的鲜味。 “吁——” 前方的队伍停下了,后边良民村的车马也跟著停下。 大家行动迅速,配合默契。 倪天机施展轻功去四处找水源,宋鈺和郝仁拾柴生火,秋锦玉准备要用的食材,魏大栓和秦啸检查马车还有马掌钉的状况。 虞大夫给排队来找他的士兵治一治头疼脑热,二娘四处巡视一遍,告诉大家路边的野草野果有哪些不能吃。 苏知知和薛澈则赶紧去找林子上大號,顺便很意外又很正常地抓只野鸡野兔子什么回来加餐。 跟著行军队伍走,两个孩子连上大號的时间都变得很规律了,白日在路上可没时间停下来让他们解决。 周都尉和秦源在士兵队伍中走过巡查,周都尉连连感嘆:“想不到良民村人才济济。” 他开始还不明白为何秦源要让良民村的人跟著,这不是多了一帮累赘么? 现在这么一看,良民村来的这些人可帮大忙了。 不仅能给队伍里的將士治病,还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水源,让兄弟们及时得到休整。 “秦大人高见吶。”周都尉对秦源抱拳。 秦源尬笑著回:“过奖,过奖。” 他也没想到是这样。 当时他本来不想同意的,可是有秦啸在,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没办法,在祖父面前,他永远都得当孙子。 周都尉又问起:“秦大人先前的隨从怎么不见一同上路?” 秦源镇定答:“我在岭南买了些特產,派他先送回京城了,也算给家中妻儿报个平安。” 周都尉遗憾拊掌:“秦大人早说啊,我也买了些特產带回去,早知就一起送回长安了。” 秦源:“呵呵。”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倪天机竟然就已经踩著树梢飞回,在秋锦玉面前翩然落地,手中的两个大水囊装得满满当当。 “往西南半里地有一片湖可取水。” 倪天机指了一下方位,不少士兵们就拿著水囊往西南去了。 “阿秋,这些水够不够,不够我再去取。”倪天机把水囊递给秋锦玉。 秋锦玉接过沉甸甸的水囊,很自然地继续使唤他:“够了,先用完这些,你再去装晚上和明日要喝的水,现在先去马车里帮忙拿碗。” 倪天机被使唤了,没有半分不悦,反而脸上透出一种幸福。 他觉得这样真好,就像平常人家的老夫老妻一样,一起干活,一起吃饭。 郝仁和宋鈺已经把火堆生起来了。 他们把装满了水的锅架上去煮,等到锅里水煮开的时候,加入汤料包。 秋锦玉再把从村里来的乾麵条、炸豆皮、炸猪皮、肉脯什么的通通往里边放。 二娘拿过来几个洗乾净的蘑菇丟进汤锅里。 “马上就可以吃了。”秋锦玉招呼大家坐过来。 郝仁转头一看:“知知和阿澈还未回来?” 魏大栓:“我见两个孩子没走多远,好像就在林子边上。” 魏大栓话刚落音,就见苏知知咻地一下从林子里衝出来。 不是冲向煮沸的汤锅,而是冲向正在给士兵看病的虞大夫。 “虞大夫!虞大夫!”苏知知的声音有点急。 她跑到虞大夫身边,说话的声音却又变小了:“虞大夫,阿澈……” 虞大夫正查看一个士兵化脓的伤口,没弯下腰来听: “什么?他怎么了?” 第144章 屁股被虫咬了 “我说,阿澈他……”苏知知又小声说了一遍。 可是周围士兵嘈杂,把苏知知的声音都盖过去了。 虞大夫示意苏知知先去吃饭,他还在忙。 郝仁这时候也走过拉苏知知回去:“知知,要吃饭了,阿澈呢?” 苏知知被郝仁拉著往回,又见四周实在太吵,只得大声重复了第三遍: “我说——阿澈的屁股被虫子咬啦——!” 嘈杂的声音停了片刻。 周围有一瞬的安静。 苏知知这一遍的声音很大,是喊出来的,整条队伍都听见了。 声音被风吹得在附近的山谷来回飘荡。 “阿澈澈澈……的的的的的……屁屁屁屁……” “……股股股股……被被被被……” “……咬了了了了……” 片刻的寂静后,周围爆发出鬨笑声。 “哈哈哈哈……” 苏知知难得地对薛澈產生了一丝愧疚。 八岁的孩子也知道要点体面了,有些事情是不好说给外人听说的。 可她真的没料到刚才会突然安静…… 虞大夫和郝仁闻言,眉头蹙起。 虞大夫:“怎么被咬的?” 郝仁:“带我们去看看。” 苏知知和薛澈给林子施天然肥的地方的確不远。 因此,苏知知最后那一声大喊还有士兵们的鬨笑声都传入了林子。 林內,靠著一棵大树桩坐著的薛澈都听见了。 他手里绝望地抓著一把草,脸红得都要滴血了。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 或……被人笑死。 他,薛澈,薛愈之,今天就要被人笑死了。 还有,他被咬的不是屁股,明明是大腿! 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他和苏知知照例出来各自找了个隱蔽的角落。 薛澈解决好了之后,整理好衣服站起身走了几步,忽然大腿一麻,笨重得挪不动。 再走几步,竟然连走都走不动了。 他捏住自己的大腿,见一条虫子从裤腿中爬了出去。 “阿澈,你怎么了?”解完手的苏知知正好看见薛澈扶著树桩慢慢滑下去。 薛澈儘量表现得镇定,不想嚇到苏知知: “知知,我好像被毒虫咬了,你能不能帮我去找虞大夫来?” 苏知知听说薛澈被咬了,快步走过来查看: “你被咬哪了?我看看。” 薛澈捂著自己的大腿,不让苏知知动。 毒虫大概是咬在了大腿內侧,脱裤子才能看到。 薛澈尷尬地低声道:“在阴股,你不便看,还是快让虞大夫来吧。” 苏知知没听清,以为薛澈说的是屁股,急匆匆地跑去找人了。 於是就发生了刚才那一幕。 虞大夫、郝仁、魏大栓还有秦啸都跟著苏知知来了。 他们把薛澈背上马车检查一番。 过了一会儿虞大夫神色如常地出来: “无事,只是被经络虫咬了,对身体没有大碍,只是双腿会麻木十至十二个时辰。” 一行人都鬆了一口气,还好不严重。 可是躺在马车里的薛澈觉得现在事態很严重。 严重到他这几天都不想出来见人了。 炉子上的浓汤已经煮得咕嚕咕嚕冒泡了,香味飘散,惹人食指大动。 天已经黑了,大家坐在火堆边吃晚饭。 苏知知手里捧著一个热乎乎的碗,碗里面有猪骨汤和麵条,还有煮烂的肉脯、炸猪皮和鲜香的蘑菇。 “好香呀。” 苏知知吃一口麵条,再喝一口汤,全身都是暖的。 她抬头看著漫空的星斗。 虽然在外面出远门,可是喝到的汤还是村里的汤,天上的星星和在黑匪山看见的星星也很像。 去远的地方,有好多东西不一样,但也有好多东西其实是一样的。 苏知知放下碗:“出远门好辛苦,但是也好有意思,下次出远门的时候我要带上娘一起。” 秋锦玉笑:“下次出远门,我也一起。” 倪天机喝著汤:“我也去。” 秦啸、魏大栓、二娘、宋鈺也都说要一起去。 苏知知摸摸脑袋,认真思考:“那下回出远门我们好多好多人呢,要带好大的锅,好多碗,我们路上还可以捉……” 大家一边吃一边露出喟嘆的表情。 他们以前也都是行走过江湖或者行军打仗过的,都有长途跋涉风餐露宿的经歷。 就连宋鈺也体验过独自逃难,从长安逃到岭南深山老林中差点被饿死。 他们那时候在路上急吼吼地赶路,啃两块干硬的饼,就著点湖边取的凉水,生吞硬咽下去。 偶尔抓到一只野味,也没精力去细细清洗烹调,隨便剥了皮烤烤,就这么吃了。 现在每天吃的虽然不如村里伙食那么油亮鲜香,但是比起以前简直好太多。 由於苏知知这边煮汤煮得实在太香了,离得近的一些士兵闻到了,一个劲地咽口水。 有人拿著饼凑过来问: “能不能让我用饼蘸点你们的汤?” 秋锦玉盛出给薛澈的那一份晚饭后,锅里还剩一些汤汁和碎料: “行,拿你们的锅来。” 秋锦玉把锅里剩下的汤倒进了士兵递过来的锅里。 那士兵端著锅刚回到自己那一堆人坐下,他们就抢著拿饼蘸著汤吃。 没一会儿就吃完了。 这个时候他们庆幸是排在队伍最末端的,伙食质量都提高了。 苏知知端著碗去了马车內,给半臥在榻上的薛澈送饭。 “阿澈,吃饭了。”苏知知把碗递过去。 下半身无法动弹的薛澈靠著马车壁,只能扭扭上半身,有点像传说中半鱼半人身的鮫人。 小鮫人一声不吭地把碗接过去,低头吃麵条。 显然还有点情绪呢。 苏知知坐在薛澈身边,眼珠转了转: “阿澈,等你后天腿好了,我们就学骑马吧。” “骑马?”薛澈果然就有了兴趣。 这次的马匹是为了出行特意买的,而之前山上的马主要用来拉车拉货。 苏知知没什么机会感受策马奔腾。 薛澈以前身体不好不便学,现在身体好了可以学了。 苏知知:“魏爷爷和豹子爷爷前段时间说过可以教我们骑马。现在天天都骑马,不就正好么?” 薛澈迟疑:“可现在每天都在赶路,我们学骑马会不会耽误行程?” 苏知知觉得这不是问题:“那边赶路边学就行了呀。” 第145章 白眉老爷爷 薛澈:“那我们问问魏爷爷吧。” 苏知知去和魏大栓还有秦啸说了这事。 两个老头觉得反正赶路也无聊,不如就在路上传授点骑马的技巧,就一口答应: “好!” 薛澈的腿过了十二时辰之后果然好了,又可以活动自如。 外面的风越吹越冷。 秦啸和魏大栓也都戴上了毛茸茸的兽皮帽子,身上还穿著兽皮做的袄,远看像两只孤瘦的兽骑在马上。 他们分骑在马车两侧,苏知知和薛澈就各自把脑袋探在两侧车窗边。 郝仁裹著冬袄坐在中间,看著两个孩子左右一边一个地探头出去,已经破罐子破摔地放弃了叮嘱,自己冥神想大事去了。 “上马前,要检查韁绳、马鐙……”魏大栓在左侧跟薛澈讲著要点。 “上马的时候,要收拢韁绳,一手撑马鞍,左脚前掌踩马鐙……”秦啸则走在右侧教苏知知。 一对一教学,现场演示。 苏知知和薛澈学得专注,眼睛都忘了眨。 苏知知把要点记在心里,等到傍晚休息时,她踩著一块大石头,从马背爬上爬下的,玩得不亦乐乎。 薛澈看著心痒,也踩著石头练习上马。 两个孩子都学得快,过了几天,已经能稳当地骑著马一起走了。 等到行军队伍进入西北时,天天过著马背上日子的苏知知和薛澈已经能迎风驾马跑了。 “阿嚏!阿嚏!” “阿嚏阿嚏阿嚏!” 苏知知和薛澈一个赛一个地打喷嚏。 西北境內的风更刺骨了,刮在脸上如寒刃一般。 秋锦玉翻出村里给他们做的兽皮面罩让每个人戴上,脸上一下就暖和了很多。 苏知知骑在马上“挑衅”薛澈: “谁先跑到前面的山脚下,谁就贏了。” 薛澈顺著苏知知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一座大山,山很高,顶端一片白。 看不清是皑皑白雪还是白云繚绕。 薛澈:“好。” “驾——!”两匹马同时衝出去。 秦啸和魏大栓在后面也策马跟上,確保两个孩子的安全。 走在最前面的秦源和周都尉只觉得身旁闪过了一阵风,然后才见到视线前方四匹奔腾而去的马。 “驾!驾!”苏知知往前冲的劲头很足。 薛澈也不甘落后。 两匹马並驾齐驱。 细看的话,苏知知的马头稍微前一点点。 眼看著就要到前边山脚下揭晓胜负了,忽然,一个影子跑到了面前。 “吁——”苏知知和薛澈赶紧勒马。 骏马长嘶一声,前蹄抬起,差点把背上的人甩下去。 还好秦啸和魏大栓早就教过苏知知和薛澈如何应对突发情况,两个孩子在马背上稳住了重心。 这边及时停下了马,可前边的人却倒下去了。 苏知知:??? 没撞到啊,这人怎么就倒下去了? 秦啸和魏大栓也下了马来查看: “怎么回事?” 几人走到倒下的身影边,见是一位白眉白须的老人家,一身白袍,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 看著他发须皆白的样子,应该比秦啸和魏大栓年纪都大,可是皮肤倒是挺红润,像贴画上的老寿星。 老人家双眼紧闭地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秦啸探了一下鼻息:“还有气。” 又把了一下老人家的脉:“不像是受伤有病。” 苏知知:“豹子爷爷也会医术么?” 魏大栓在旁边拆台:“他那点医术就够看个常见小毛病,遇到內力深厚或者重疾者,他诊不出来的。” 秦啸的医术確实很有限,但多年前在战场上缺医少药的时候也是发挥过大作用的。 后来他把这点有限的医术非要传给子辈和孙辈,所以秦源和淑妃也会那么一点医术,就一点点。 苏知知把白眉毛的老爷爷半个身子拖起来: “爷爷晕倒了,但是豹子爷爷诊不出来,那八成就是大病了,赶紧带回去给虞大夫一个惊喜。” “虞大夫看见了肯定很高兴。” 秦啸目瞪口呆地看著苏知知。 怀疑苏知知要是有个大口袋的话,能把路上捡的人都装进口袋里。 几人合力把白眉老人放上马背,然后折返回去。 另一边。 行军队伍末尾,秋锦玉和二娘坐在一辆马车內,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著。 二娘诚心求教:“秋姐,你当年是怎样让倪阁主对你上心的啊?我看倪阁主一门心思都贴在你这。” 秋锦玉思索了片刻:“我也没做什么,就是给他包扎了伤口,做了几顿饭,然后偷了他的东西。” 二娘好学地记下来,开始反思:“我给他包扎过伤口,做过饭……难道是因为我没偷过他东西?” 秋锦玉:“……有可能。” 再后面的马车里,坐著宋鈺、虞大夫还有倪天机。 虞大夫向来话少,手里拿著一本医书看。 倪天机除了和秋锦玉话多外,和其他说话也不多。 宋鈺倒是个活络的性子,以前在外面经商和人打交道,很会说话。 可他一想到在西北充军的家人,心情沉重,也没什么心思说话。 车內的气氛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 倪天机今天有点不一样。 因为早上吃早饭的时候,秋锦玉多给了他一个馒头。 心疼他。 他心里高兴,接下来一天眼中都有笑意。 倪天机由於心情好,话也多了,在车厢里主动聊起话题: “虞大夫和小宋都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出来闯荡,不知老家在哪?” 宋鈺凝眉:“长安。” 虞大夫眼都不抬:“西北。” 倪天机看向虞大夫:“那你此次是回家中看望亲人?” 虞大夫含糊地答一句:“算是。” 倪天机:“那小宋来西北可是为了扩宽黑山墨销路?” 宋鈺表情复杂,也吐出一句:“算是。” 这下倪天机也不说话了。 没什么好聊的了。 马蹄声在车外响起来。 苏知知几人骑著马越来越近了。 二娘掀起帘子看,秦啸的马背上好像还驮著什么东西。 二娘:“是不是他们捉到野味了?” 秋锦玉来了劲:“我找找烧烤料,今晚说不定能吃烧烤。” 苏知知几人骑著马到近前,径直往最后一辆马车去。 “虞大夫,虞大夫,我们捡到一个晕过去的老爷爷。” 前后马车內的几人听见苏知知的声音,眼中都露出疑惑。 这荒野漫漫,人烟稀少之地,哪里会冒出个老人? 几人都探出头来看。 “什么人,我看看。”虞大夫也掀起了帘子。 长风猎猎,在空中呼啸而过。 衣摆被吹得翻飞作响。 虞大夫身体探出马车,眼神落在秦啸马背上的白眉老人身上时,身子顿了一下。 他吐出的字眼被风吹开: “师伯?” 秦啸马背上“晕过去”的白眉老人听见这一句“师伯”,立刻抬头睁眼,正好与虞大夫四目相对。 白眉老人激动得拍了一把马肚子: “小白啊!你回来了!” 第146章 下雪了 马车外依旧寒冷。 马车內却是暖暖的。 虞长生一边吃著饼,一边喝热水,脸色更加红润了: “哎呀,老夫这回运气著实不错,居然遇到小白回来了。” 虞大夫淡然: “师伯可是又迷路了?想讹诈路人送你回神医谷?” 虞长生的白鬍子抖了一下,沾上点饼渣: “小白,这话怎能这么说?分明是师伯想在路上结善缘。” 虞大夫虽然离开神医谷快十年,但对於师伯的作风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师伯总喜欢出谷,四处碰碰疑难杂症,尤其是帮一些难以熬过冬日的老人续命。 可是师伯天生没有方向感,后天也没能养成。 若是独自出门的话,一定会迷路。 若是跟其他人一起出门,也八成会走散,然后变成又一个人迷路。 最后,师伯就会 在路上碰瓷晕倒,然后请人家送自己回神医谷,之后拿出点市面上少见的珍稀良药做回报。 若是遇上人家不肯送的,也不要紧。 再换下一个就是了。 虞长生问:“小白可是在江湖游歷完了,想要回谷里休息一阵了?” 大瑜西北人烟稀,荒凉山谷內却坐落了两个与世隔绝的江湖门派。 一毒一医。 五毒谷家,擅长製毒。 神医谷虞氏,妙手回春。 两个门派內的弟子要么是谷內人的后代,要么是捡来的孤儿,一律都姓或姓虞。 据说五毒谷和神医谷几百年前创立时,两位门派创始人是师从同一位医仙。 二人都精通医理,天赋卓然。 然而二人志不同道不合,一个只喜欢製毒,一个只喜欢治病,於是各自立了一个门派。 五毒谷家向来不问俗世之事,祖训是不得出谷。 而神医谷相反,每位弟子都需要去江湖游歷一番,悬壶济世。 虞如白十六岁那年出谷游歷,后来机缘巧合上了黑匪山,一待就是数年,成了良民村的虞大夫。 “这次回谷里看看,之后还是要走的。”虞大夫明確回答。 这个回答似乎在虞长生的预料之中,他把手上最后一口饼啃了: “出去多转转也好,我们神医谷的人就是要见多识广,才能提升医术,闭门造车总归无用。” “不过——” 虞长生语调一转,看虞如白的眼神別有意味, “你小子也出去这么多年了,有没有成家?” 虞如白:“……不曾。” “唉,我和你师父真想的没错,你小子生的好看,但这性子找媳妇太难了。” 虞长生一拍大腿:“不过你別急,回谷之后,让你师父给你介绍个水灵灵的小师妹。” 虞如白断然回绝:“不必了。” “怎么?”虞长生掀帘子看了一眼外边的行军队伍,眼中露出一丝不喜,“你莫不是在为朝廷效力? 虞长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亲和的声音也变得严肃: “当年西北的事情还没让你看清楚那淌浑水?!” 虞如白摇头:“师伯,我不是为朝廷效力,只是村中人恰好与押送军需的队伍同行。我这次回来,是打算回谷里看看,再寻天山雪莲。” 虞长生听见后边那句话,面色黯然了一瞬: “那件事,你心中还未放下?” 虞如白:“不论放不放下,这次既然回来了,我便要寻天山雪莲。” 虞长生:“若寻不到呢?” 虞如白透出吹起的车帘一角,看见外边苏知知和薛澈骑在马背上的身影。 两个孩子身上裹得像只小熊,脑袋摇摇晃晃地说话。 虞如白低声沉稳道:“能找到,这次一定能。” 虞如白和虞长生在后面马车交谈时,二娘坐在前面的马车里出神地拨弄著手指头,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队伍中途停下休息的时候,虞如白和虞长生来向郝仁道別。 虞如白:“郝村长,我须送我师伯回神医谷一趟,之后会去军营与你们匯合。” 郝仁之前就知道虞大夫此次回西北要探望师门,因此也不惊讶,只道: “你们路上小心。” 虞长生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几个小药瓶,分別递给苏知知、薛澈、秦啸和魏大栓: “多谢几位出手相助,老夫才能与师侄相认。这点心意就当是回报几位的。” 苏知知把瓶子放在鼻尖下闻了闻: “爷爷这是什么?” 虞长生:“一些补气血的药,有助延年益寿。” 虞如白补充了一句:“我这位师伯倾尽半生研製长生药。” 秦啸和魏大栓这么一听,自然都高兴。 他们都七十多,眼前这老人发须尽白,想必一百多岁了。 他们要是吃了这药,那岂不是也能活到近百岁? 若不是在外人前不好意思,他们现在就想服用了。 虞长生谦虚道:“不过老夫天赋不足,还没有研製出来。现在五十多了,还得研究几十年。” 薛澈诧异:“虞爷爷贵庚?” 虞长生:“五十四啊。” 苏知知也瞪大眼:“可是爷爷你头髮和鬍子都好白。” 虞长生:“是啊,老夫一头少年白,年轻的时候就这样。最近十来年钻研医术不分昼夜,太辛苦,於是全白了。” 眾人:…… 秦啸和魏大栓道谢后,默默地把小瓶子放进怀里,忽然不是很想吃了。 二娘在旁边听著,一言不发。 在虞如白要走的时候,她抬头用一双清亮的眼睛看著他的背影。 虞如白脚步停下,转头说了一句: “你也回谷去看看吧。” 二娘捏紧了衣角又鬆开:“我自己会看著办,你走吧。” 虞如白和虞长生骑上马离开了。 二娘转身上马车,不去看虞如白离开的背影。 良民村的其他人也各做各的事情去了。 倒是將士们看著虞大夫远去的目光有点不舍,觉得简直是路上的重大损失。 不过现在离薛家军的营地已经很近了。 至多还有两日,他们就能抵达了。 苏知知拨弄著地上的土。 又干又硬,没有小虫子,也没有草。 居然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寸草不生。 可是这个寸草不生的地方会下雪。 寒风捲起地上的沙尘。 天空中飘下来许多细白如盐的雪子。 “好凉呀。”苏知知伸手接了一些雪子,雪子顷刻在手中化成点点湿跡。 雪越下越大。 刚开始只是雪子,后面就变成了成片成片的雪。 一片雪被吹到苏知知的眼睫上。 苏知知的小脸蛋上一个激灵,眼中都是兴奋: “下雪了。” “是雪!” “我看到雪了!” 第147章 草民郝仁,拜见薛將军 苏知知兴奋地感受著人生中第一场雪时,西北军营中的將士眉间都是忧虑。 云靳在营帐外跺脚,把身上和靴子上的雪抖掉后,才大步走进营帐。 营帐內暖和很多,炭火烧得正旺。 “外边已经开始下雪了,兄弟们现在穿著去年的破袄子御寒,还能在帐外勉强撑过两天,可再过十来天,天更冷,指定撑不住。” 云靳坐到火盆边烤火,把脸凑得离火盆近一些。 他一路小跑,手脚是热的,但是脸上被风吹得凉,鼻头都没知觉了。 站在沙盘边的薛玉成指著火盆边的一壶水: “刚烧好的,自己倒著喝。” 他挪动著沙盘上的棋子,坚定道: “快了,算算时日,应该这两日就能到。” 坐在火盆另一边的是张副將,五大三粗,面黑,下脸一圈美髯。 张副將搓著宽大粗糙的手掌: “也不知道今年送来的冬衣如何,去年送的冬衣,还不如老子自己扯块布缝的。” 张副將说的是真的。 因为去年送来的衣服缝得不结实,他才穿两回就崩了个大口子。 张副將这一双粗手不得不拿起了绣针,在营帐里自己缝补衣服,缝得歪七扭八,但是结实了很多。 当时军营里大家还开玩笑,说张副將是“绣將军”。 云靳想到就笑:“要是今年冬衣也不结实,那我要向绣將军学针线了。” 啪!云靳脑门上挨了一下。 张副將:“你小子嘴欠。” 薛玉成整理好沙盘后,坐在两人身边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今年冬衣想来会不错。” “报——!將军!”斥候在外面稟报。 薛玉成:“进来说。” 斥候裹著风雪走进: “將军,属下等方才探得押送军衣的队伍已经行至三十里外,明日应当就能到军营。” “好!”帐內三人同时叫好。 薛玉成面上溢开笑容,喜上眉梢: “传令下去,明日杀羊!” 门口的士兵得了令,也笑开了: “是,將军!” 第二日一早。 风雪都停了。 太阳升起来,照在无垠的雪地上,白得有些刺目。 薛玉成带著几位副將亲自出军营迎接。 远远地。 白色中露出几个黑点。 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像一条雪地里蜿蜒的黑蛇。 等走到近前的时候,就是数百车的物资。 队伍的最前方是秦源和周都尉。 “薛將军,別来无恙。”秦源下马对著薛玉成拱手。 薛玉成大笑两声:“表兄这么客气作甚,同以前一般唤我玉成便可。” 周都尉也上前行礼:“卑职见过薛將军。” 薛玉成:“周都尉也辛苦了。” 张副將吆喝著嗓子,拉著周都尉往里走: “周都尉一路风尘,辛苦了。这一路想必不容易,冬衣交给我们来搬,你叫你这些兄弟们先进营,今日吃羊肉,喝羊汤,暖暖身子!” 薛玉成站在军营门口看著长长的队伍从面前走过,眼神却早就落在了队伍最后方那几辆马车上。 秦源知道他在看什么,还得为了表面功夫,假模假样地介绍: “玉成啊,今年毕竟是岭南第一次做冬衣,我把岭南那边负责冬衣的人也带过来了。若是冬衣出了什么问题,或是有何要修改处,都可以直接同他们说。” 薛玉成:“还是表兄想得周到,这冬衣之事,我必然是要好好过问的。” 押送军衣的士兵们从旁边路过,听见两人对话后,都暗道薛將军果然是个做事严厉的,这良民村的人八成是要被揪去问话的。 长长的队伍终於走到尽头。 三辆马车停在了军营门口,马车边是两匹马。 马上面居然坐著两个孩子,从头到脚包的严实,连脸都没露出来。 第一辆马车中走出了郝仁、宋鈺和倪天机。 第二辆马车上下来了秋锦玉、二娘。 第三辆马车则出现了秦啸和魏大栓。 除了倪天机、秋锦玉和二娘之外,其他人都被秋锦玉易过容了。 可是薛玉成的目光一下就锁在了郝仁身上。 一张很平庸的面容,可眼睛和神態与当初一样。 郝仁缓缓走到薛玉成面前,恭敬地行礼: “草民郝仁,拜见薛將军。久闻薛家军之名,今日得见薛將军,实属三生有幸。” 他们有很多年没见了。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十六岁那年。 永嘉七年,薛玉成回京探望祖母,没过多久又要奔赴边疆。 裴凌云为他饯行,跟他说: “子轩,明年你回来时,我必高中三甲。” 薛玉成也不曾料到,那一別就是十几年,当时他只道一句好,就匆匆上马离开。 他上马回头看了一眼,裴凌云松竹般的身姿立於亭中。 风华正茂,年少气盛,无需向任何人卑躬屈膝。 而眼前,身著布衫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躬身弯腰,自称“草民”。 薛玉成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声音都有些哑: “不必多礼。” 他又看向刚爬下马背的两个孩子: “不知这两个孩子是?” 郝仁招手示意苏知知和薛澈过来: “这是草民膝下儿女,此番隨草民出门歷练。” “知知、阿澈,快拜见將军。” 苏知知好奇地看著薛玉成:“拜见薛將军。” 薛澈眼睛有点红:“拜见薛將军。” 薛玉成摸摸两个孩子的脑袋: “好啊,军营里许久没见过孩子了。” 薛玉成笑著,嗓音更哑了。 …… 雪后的夜晚,月光又清又亮。 篝火上架著的数只大肥羊,烤得滋滋流油,香气四溢。 旁边几口大锅翻滚著羊肉汤,热气蒸腾。 负责烤羊的士兵拿小刀將外皮焦酥的羊肉割下来,分到每个人的碗中。 还没分到羊肉的人,则可以先喝碗香浓的肉汤。 大家穿著新衣,吃著热乎乎的烤肉,从头到脚都是暖呼呼的。 “这是什么衣裳布料?” “以前没见过啊。” “管他什么布料,穿著暖和结实就对了!” 云靳穿著新衣跑了几步,又翻了个跟头,身上的袄一点都没开线。 “这衣裳里面有口袋,怎么外边也做了口袋?” 很多人头一次见这种衣裳。 后来他们排队等羊肉的时候两只手太冷,很自然地就把手放进了口袋里,手也一下暖和起来了。 苏知知和薛澈混在士兵队伍中,跟著大家一起喝羊汤吃羊肉。 苏知知还给大家解释衣上面的细节设计: “这里有个扣子,是这样子扣的……” “这部分是可以拆下来的……” “里面这还有个小口袋,放东西很稳妥……” 而薛澈就站在旁边,拎著一件衣,配合著苏知知的解释来演示不同位置。 张副將过来问:“你们两个小娃娃知道得还挺多,你们也裁衣裳了不成?” 苏知知:“我们没裁,但是我们帮忙摇纺车,还帮忙送水送饭了。” 张副將啃了一口羊排后哈哈大笑: “那看来这衣裳还有你们两个的一份功劳。你们家里大人呢?” 苏知知回头指著一个大营帐: “我爹被將军叫过去问话了。” 营帐里亮著灯火,透出几个人影。 其中一个人影扑噔一下矮了好多,不知道摔倒了还是跪下去了。 张副將连连摇头: “唉,將军太凶,把人家老实巴交的村民都嚇跪了。” 第148章 將军蹭饭 夜里,帐篷被吹得哗啦啦地响。 帐內几人说话的声音很低。 昏暗的光线里,几人围坐。 “……我为一己之私害了薛家军,本无顏见你,但天理昭昭,我遇到了阿澈这孩子。是老天爷让我死里逃生,把当年的真相带到西北。” 魏大栓跪在薛玉成面前。 魏大栓年逾七十,薛玉成不过三十。 头髮白的长者跪在三十而立的后辈前,有违老幼之序。 按理说,在长者跪下前,后辈就应当去扶。 可薛玉成没有。 他硬是受了魏大栓这一跪。 薛玉成坐在行军床边,双眼猩红,手背青筋暴起。 他知道魏符当年有不得已之处,可他如何能不怨? 永嘉五年,他才十四岁。 他提著剑,在雪中绝望地砍杀。 雪是凉的。 血是热的。 兄长的躯体僵硬如冰。 兄长死时一手以剑撑地,另一只手盖在了左胸处。 胡人的刀在兄长的身体里进出了九次,甚至想要砍下兄长的头颅带回去添战功。 兄长已经断了气,但胡人砍过的刀却没有停。 薛玉成站在兄长身边,用剑和身体把敌人的刀挡回去。 他曾经也只是个胆小的孩子,在边关看见胡人舔血的刀口会害怕会战慄,会控制不住地想要后退。 他问过兄长,为何兄长不怕。 兄长自嘲地笑:“我当然也怕的,怕痛也怕死。可我们若嚇得跑了退了,那中原百姓就要遭灾了。” 锋利的刀口刺破薛玉成的皮肉,十四岁的他一边崩溃大哭,一边挥剑。 他那时才懂得没有人不怕死,没有人不会死。 但因为有想守护的东西,所以才会寧死不退。 就像他拼死护著兄长的躯体。 就像兄长寧死也要守住沧函关。 等魏符终於带著援军出现时,薛玉成也已筋疲力竭。 他抱住兄长躯体,从兄长的衣襟口处摸出了一道已经沾满了血的平安符。 薛玉成想过很多次,只要朝廷的援军可以来早一点,兄长兴许就能活下来,那些兄弟们也能活下来。 只要来早一点,来早一点…… 这些年他一直在查永嘉五年之事,他猜疑过一些京中势力,却从未寻到过切实的证据。 永嘉八年裴家被冤枉通敌叛国,他不信。次年,他十八岁时甚至带著一身伤进宫,以军功求皇上重查案子。 “呵呵……”薛玉成嘴边猝然泛起悽厉的笑。 原来,从来不需要什么证据。 即使有证据,也不会等来公道归还的那一日。 薛家祖训,忠君护民。 往后,他薛玉成未必能守住前面二字。 帐外的风声如泣如诉。 像千军万马齐啸的悲鸣,穿梭过无垠的土地。 秦啸、魏大栓从帐內缓缓走出来。 影子在月光下越走越长。 秦啸拍了拍魏大栓的肩膀。 魏大栓吸了一口凉气入肺腑:“豹子,玉成那孩子不好下手,你替老薛揍我一拳吧。” 秦啸退开几步:“那你站稳了。” 秦啸奋力挥拳,砸在了魏大栓的胸口。 秦豹子就算老了也是一头老豹子。 拳头还是很有衝劲和力量。 魏大栓被砸得往后倒,仰躺在雪地里。 秦啸:“疼不疼?” 魏大栓:“挺疼的,像老薛的手劲。” 胸口真疼,但胸口堵著的那块石头好似也被打碎了。 魏大栓四仰八叉地躺著。 眼前是满天星斗,像很多双看著他的眼睛。 那些眼睛看著他,也看著不远处的营帐。 薛玉成和郝仁谈到深夜。 后半夜的时候,两人才一起从帐內出来。 薛玉成的面色已经沉静了很多。 但眉间的“川”字还是没有鬆开。 除了值夜的士兵偶尔走过外,四处都很安静。 黑匪山一行人的营帐是自己带来搭的,在军营角落的位置。 薛玉成跟著郝仁进了帐篷,见薛澈在帐內已经睡著了。 身上衣都没脱,只简单盖了条毯子,看样子是等得太久,等睡著了。 薛玉成放轻脚步,坐在儿子身边,眼中流露出慈爱。 他將手覆在薛澈头上。 儿子比之前长高了,身板壮实了些,肤色晒深了点。 但还是他儿子。 薛澈睡得並不深,恍惚感到有人摸自己的头,有些迷糊地睁开眼睛。 “爹。”薛澈的眼神一下清明,从床上坐起来。 他只说了一个字,可眼睛在发亮,显然很高兴。 但叫了一声“爹”之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说澈儿现在在练剑法了,练得如何了?” 薛玉成笑得很温和,之前周身的戾气都尽然散去,仿若一个寻常父亲问起儿子功课。 薛澈去行李中拿出自己的桃木剑:“爹,师父已经教了孩儿独门心法,孩儿现在练到……” 薛澈说著,还比划了两个招式给薛玉成看。 薛玉成耐心地听著,眼中欣慰之色越来越浓。 薛澈比划完剑法,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但想起知知平时和郝仁还有伍瑛娘说话的时候,好像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薛澈便也开口道:“我们来的路上,知知捡了很多东西……” 他说起一些路上的小事,薛玉成也听得很认真,就好像在听军机大事一般,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薛玉成从帐中出来的时候,晨曦微亮。 新的一日开始了。 太阳还没有升起,星辰半隱在天上。 天地之间,泛著一种幽静迷幻的蓝。 连雪地好像都染上了淡淡的蓝色。 一片浅蓝中,有两个人影。 秋锦玉和倪天机在火堆边。 火堆上架著一个小锅,咕咚咕咚煮著汤。 那是今天早上要煮麵条的汤。 一夜未眠的薛玉成走过去,被浓汤的香味勾得腹中馋虫醒来。 “薛將军,早,可要来一碗汤?”秋锦玉没等薛玉成回话,就盛了一碗汤出来。 “多谢。”薛玉成接过汤喝了一口。 汤凉得很快,在手上没一会儿就变成温的了。 薛玉成一饮而尽,然后把碗还给秋锦玉。 秋锦玉问:“薛將军可要来一碗麵条?” 薛玉成又道:“有劳了。” 倪天机在旁边看著,眉心跳了一下,觉得这人堂堂將军,怎么还来他们这蹭汤蹭麵条? 阿秋煮东西多辛苦,哪有那么多功夫给別人煮? “阿秋,我来煮吧。” 倪天机想从秋锦玉手上接过麵条,然而却被秋锦玉嫌弃了。 秋锦玉打了一下他伸过去的手:“你別煮糊了,这碗是给薛將军的,等会你的那碗你自己煮。” 倪天机被打了手,訕訕地站在旁边。 四十多岁的人,像个闹彆扭的孩子一样,不甘心地看著锅里的面。 麵条柔韧,在汤中宛如游丝,煮好后被捞进碗里。 薛玉成接过这一碗麵条,夹了一口面送进嘴里。 每一根麵条都吸饱了汤汁,很好吃。 和十几年前的味道很像。 薛玉成吃完了面,把碗放在旁边地上,然后站起身对著秋锦玉端端正正地躬身行了一礼: “多谢秋娘子。” 秋锦玉和倪天机都有些愣。 秋锦玉:“不妨事,一碗汤麵罢了,將军无需如此。” “我谢的不是这一碗麵,而是你当年在西北相助之事。若非你当初只身潜入胡人军营窃取兵符,恐怕我薛家军会折损更多。” 薛玉成看著秋锦玉,露出一个很淡的笑, “秋姐,多年不见,恕玉成眼拙,这才认出秋姐。” 第149章 出山抗敌 多年前,秋锦玉从神风阁逃离后,四处漂泊过很长一段时间。 倪天机为了寻得秋锦玉,在全江湖发布悬赏令。 秋锦玉离开中原之地,去西北待了一段时日。 她到了西北才知,这边江湖门派虽少,但也有不少江湖人士因各种原因暂居此地。 除了神医谷和五毒谷外,竟然还有一个偏僻隔世的小山谷,住著些退隱江湖的前辈。 秋锦玉在那小山谷暂时落了脚。 也就是那个时候,秋锦玉认识了秦老头、老徐等人。 她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江湖上销声匿跡的顺风耳前辈,就住她不远处的一个小屋子。 但那时候秦老头已经只有一只耳朵了。 在西北的日子挺苦的,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买个酱油盐醋都得跑大老远。 好在那段时日还算安稳。 可安稳的日子也没过多久,胡人就南下入侵了。 他们都知道镇守西北的是薛家军。 薛家军战力很强,但抵不过胡人的数量优势。 他们江湖中人本就是四处飘的,见这里乱了,那大不了再跑就是。 可就在他们盘算著离开的时候,薛玉琢找上门了。 那是个很年轻的將军,但身上的鎧甲已经刀痕斑驳。 薛玉琢请求他们出山,与薛家军共同抗敌。 他说:“各位前辈,无论居庙堂还是处江湖,所有人都是大瑜子民,能守住西北,才能其他地方的安定。若胡人长驱直入大瑜腹地,试问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当时大家算是很给面子了,等薛玉琢说完这番话才把他给轰了出去。 朝廷做官的人都言巧语,说的好听罢了,有几个是真的为国为民? 秋锦玉觉得这將军受了气,说不定哪天就带兵来围剿山谷了。 没过两天,薛玉琢真的带兵来了。 但不是围剿他们,而是对抗胡人。 胡人兵分几路,从不同方向入境,其中数量最多的一支就是往这边打来的。 薛玉琢带著兵抵抗住了胡人的攻势,將这一支敌军打得后撤三十里。 事后,薛玉琢对秋锦玉他们说:“你们可以不帮忙,可以走,但我们会守住这里。” 老徐忿忿地说: “怎么可能?演的,他肯定是演的。他演得这么好,老子要去揭穿他。” 老徐说完就拎著包袱去加入军营了。 秋锦玉、秦老头他们那些人都去了。 去了之后发现,薛玉琢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把神医谷虞氏和五毒谷家也给请出山了 老徐天天疏內力给將士疗伤,秦老头听声探军情,秋锦玉潜入敌军,神医谷提供医药,五毒谷一个劲地往外掏毒…… 老徐那个时候还天天喊:“老子一个江湖混子,在这都被逼成江湖义士了。” 秋锦玉潜入敌军阵营,九死一生地逃出来。 但她偷出兵符,搅得胡人內部起了內訌,给薛家军拖延一点时间。 她受伤休养那段时日,薛玉成会去给她送饭送热水。 有一回,薛玉成还偷偷带回一只灰尾兔。 秋锦玉带著伤起来,指点著薛玉成要怎么处理兔子,然后把那兔子煮了一锅。 薛玉成吃得连碗都舔乾净了。 秋锦玉说:“小薛,这算什么,等打完仗我做一桌菜庆祝。” 薛玉成一个劲点头。 虽然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完仗。 自己再厉害,也挡不住千军万马。 他们要做的只是拖到援军来的时候。 可援军来的时机很巧,太巧了。 巧到只差一点沧函关就会被胡人攻破。 他们都是江湖中人都是大江南北飘过的,知道京城到西北来回多远。 派去朝廷求援的人早就去了,可援军现在才到。 其中不可能没有问题。 老徐一个劲在骂: “朝廷派来的兵马躲在关后迟迟不来,不是在演戏就是在看戏。” 从山谷里出来的一眾江湖义士,在战场也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一半了。 剩下的人失望地离开西北。 西北的冬日太冷了,冷到好似永远都走不出那个冬日。 秋锦玉、秦老头还有老徐一起打算一起往南走,找个暖和的地方。 离开西北前夕,他们在路上捡到一个很小的孩子。 孩子看著才一两岁,被人丟在路边,衣裳脏破。 那孩子不会说话,以后也不会,因为他没有舌头。 秦老头收养了那个孩子,给他取名孔武。 再后来,他们就机缘巧合地上了黑匪山,发生了之后的事情。 秋锦玉很多时候不愿想起西北惨烈的场面,从不提起当年的事情。 但这次听说村里要来西北,她犹豫再三还是跟著来了。 一来可以照顾知知,二来也可以看看西北如今的样子。 事情过去了十几年,秋锦玉没想在薛玉成面前提这个事,她估计薛玉成早就忘了。 当初那个在她面前舔碗的少年,已经是声威赫赫的大將军了。 她没料到,薛玉成居然认出来了。 秋锦玉:“你还记得?” “秋姐,煮得一手好汤,我一直记得。”薛玉成的笑里有几分对过去的缅怀。 秋锦玉也笑:“那自然,我的手艺没话说。” 两人寒暄了几句后,薛玉成回自己的营帐去处理军中事务了。 秋锦玉指著麵条对倪天机道: “喏,你可以下麵条了。” 倪天机却没有接麵条,定定地看著秋锦玉: “你当初孤身一人潜入胡人军营窃取兵符?” 秋锦玉搅拌著锅里的汤: “那还能假?姑奶奶我的技艺你还不知道?我易容做胡人的模样潜入,在夜里下手。” “为何要以身犯险?万一你落入敌手,你一个女子……” 倪天机不敢想像若秋锦玉当时出了事,会是什么样的场面。 “现在想起来是有几分后怕,可那时候我愿意去做,我想去做那件事。” 秋锦玉又抓了一把麵条扔进锅里, “我年轻的时候行走江湖,没人看得起我。不管我偷不偷你们的东西,你们都不把我这样的人放在眼中。在你们眼里,我不是名门正派出身,我用的只是下九流的功夫。” “可是薛玉琢那时候来找我,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认可我的功夫。他说功夫无分贵贱对错,只看是不是用在了需要的地方。” 秋锦玉搅动著麵条,神情平静: “倪天机,你说你当年打算同我成亲,可你从未亲口问过我的意愿。” 倪天机忙解释:“因为我当时误会你心悦於我……” 秋锦玉:“就算我当初心悦於你,你便不用问我了么?有谁家成亲会直接办亲事而不告知女方么? 你会这么做,无非是因为你那时篤定我不会拒绝。你是神风阁的阁主,名利双收,而我在你眼中只是一个侍女,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贼。你觉得你娶我,是我的福气,所以认为我只会欣然接受,感激涕零。” 倪天机哑口无言。 他反驳不了,当年他的確是这样想的,直到秋锦玉离开,他才恍然自己错了。 秋锦玉的声音湿润得像化开的雪。 “倪天机,你说当年喜欢我,想对我好,可你以前和別人也没区別,从来没有真正尊重过我,认可过我。你没有把我当做和你同等的人。 我想要的东西很简单,只是你当时恰好给不了。” “可薛家兄弟给了我,黑匪山的人也给了我。我愿意和他们並肩作战,同生共死。” 太阳从东边升起来了。 阳光照著火堆上的煮锅。 一半明亮,一半昏暗。 “阿秋,是我错了。”倪天机面含痛色,像一尊僵硬的石像。 秋锦玉却很轻鬆地笑起来: “天终於亮了。” “该去叫知知起来吃汤麵了。” 第150章 玩雪啦 睡了一个饱觉的苏知知醒了。 她伸了个懒腰,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穿衣服。 洗漱过后吃了早饭,把秋姨姨煮的面吃得精光。 接著她兴致冲冲地跑回帐篷里,找出了鹿皮手套。 她今天要做一件大事。 她要玩雪了! 要堆雪球,要打雪仗,还要找一块没被踩过的雪放在嘴里尝一尝。 “阿澈,我们等下去那边玩。”苏知知指著不远处一个小山包。 虽然太阳出来了,但温度还是很低,雪还没有化。 低矮坡缓的小山包上牢牢地罩著一层白衣,好像一个软软的大白包子。 薛澈吃著汤麵,眼睫上沾了热汤里升上来的雾气: “好,等我吃完。” 薛澈昨天晚上睡得不多,前半夜睡得浅,后半夜和父亲说了好久的话。 可是他今天早上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疲惫,甚至还很有精神。 不只苏知知想玩雪,薛澈也想玩。 以前在长安的时候体弱,冬日连吹风都吹不得,更別提碰寒凉的雪了。 这两年在岭南则没见过雪,因此薛澈也没玩过雪。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薛澈吃好饭后,也回营帐里翻出了手套。 两个孩子把最厚的衣都拿出来穿上。 今天身上穿的冬衣里层虽然夹的是,但表层用的是处理过的兽皮,不容易被浸湿。 苏知知和薛澈各抱著一块板子刚走出军营,看见秦啸和魏大栓扛著两块板子朝他们走过来。 “魏爷爷、豹子爷爷,你们也跟我们一起去玩雪么?” “对啊,好久没来西北见这么大的雪了,今天活动活动筋骨。” 魏大栓和秦啸面上露出孩童一样的兴奋。 年轻的时候没想玩雪,年纪大了,反而有了一颗玩心。 两小两老一起往小土包走。 小土包边还没有人路过,地上的雪又白又软。 苏知知从地上抓起一小撮雪,放进嘴里。 “哇,好凉!” 雪在舌尖化开,散成一片凉意蔓延在整个口腔里。 苏知知又抓了一把雪,很可惜地喃喃自语: “夏天吃的话肯定很舒服,要是能带回去就好了,让村里的人也尝尝,还有给青柠和刘香香她们也尝尝。” 苏知知这么想著,脑袋后面忽然被一团东西砸了一下。 啪!一个雪球在苏知知的帽子上飞溅。 雪球砸在帽子上,不轻不重的,但成功激起了苏知知的“战斗欲”。 苏知知回头,看见后面三个人已经开始互相砸雪球了。 咻——又一个雪球砸来。 苏知知弯腰躲过去,顺手从地上挖了一把雪,捏成球砸回去。 豹子爷爷手速最快,连发好几个雪球,居然以一敌三。 薛澈、苏知知还有魏大栓站在三个角度包围秦啸,互相配合: “魏爷爷,快砸后边!” “知知、阿澈,趁现在!” “阿澈砸他脑门快!哎呀,別管什么是你姨太爷,快砸!” 秦啸最后被三人砸得投降告饶。 “我们可以到坡上去。”薛澈热得小脸红红的,额头上还冒了几颗亮晶晶的汗珠。 苏知知也点头:“我们带了板子,可以坐著滑下来,像在黑匪山一样。” 黑匪山夏季草木丰茂,苏知知和薛澈有时候会挑一处开阔的绿草山坡,坐在一个木盆或者木板上,顺著坡往下滑。 现在在雪地里,他们也想这么玩。 四个人都爬到了山坡上。 苏知知和薛澈坐在板子上,身子后仰,往坡下滑。 “哇——飞起来啦——” “哈哈哈哈……好快……” 苏知知两只手迎风张开,大口呼出一团雾气。 薛澈提醒苏知知:“知知稳住身子,別翻了。” 薛澈话刚落音,结果自己先翻倒在雪坡上了。 他摔进雪里,再抬起头来,帽子和脸上都沾了雪,变成白头白鬍子的小老头啦。 “哈哈哈哈……阿澈变成澈爷爷了!”苏知知捧腹大笑。 她笑得厉害,一下没注意脚下,踩陷下去一脚,然后也栽进了雪里。 变成了一个白眉毛的小老奶奶。 薛澈也哈哈笑了。 “你们俩让开一些,我们要溜下来了。”魏大栓提醒两个孩子靠边。 薛澈见魏大栓和秦啸两人带的板子是窄长的,绑在脚下: “魏爷爷,这是怎么玩?” 苏知知也拖著自己的木板靠在旁边,好奇地打量: “你们要踩著板子滑下去吗?” 秦啸手上握著两根长树枝,脚踩长板: “给你们俩看看,什么叫脚下生风。” 两个爱玩的老头从坡上滑下去,很顺畅地到了坡下。 苏知知大呼好玩:“你们怎么想到这么玩的?” 魏大栓摇头失笑:“不是为了玩才想到的。” 以前冬天在西北的时候,有一回得了件急差事,中间要过雪山。 “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得太慢太费事了,碰巧就想到了这个法子,从雪上溜下去快多了,除了容易摔,没別的毛病。” 魏大栓把板子从脚上卸下来,问两个孩子: “你们俩想不想试试?” 苏知知和薛澈都点头:“想!” 於是,半个时辰后,苏知知和薛澈在矮坡上滑上滑下,坡上上面留了好多摔倒的痕跡,但他们俩乐此不疲。 魏大栓和秦啸则玩起了苏知知和薛澈带来的板子。 等到玩累的时候,他们已经出了一身汗,然后坐在小山包的顶上休息。 薛澈望著东边的方向,指著那里问: “那是我爹他们在练兵么?” 其余三人顺著看去,见一片空阔的雪地上站了很多士兵,排列整齐,秩序森然。 队伍最前方设立了將台,上面站著几位將领,好像是薛玉成和几位副將。 讲台上有帅案和令旗,两旁鼓手与號角手准备就绪。 魏大栓頷首:“阿澈和知知都是第一次见练兵吧?” 秦啸:“正好看看如今薛家军的实力。” 薛澈和苏知知都聚精会神地看,不想错过一眼。 远处一声令下,鼓声雷动,號角齐鸣。 猛烈的鼓声和修长的號角声好似震得地面都在抖。 下面的士兵迅速隨著將台上的指令变化队形,连成一排时如城墙坚不可摧,纵成一列时若利箭锐利破风。阵型变换之间,展现出熟练与默契。 弓箭手一字排开,拉弓如满月,箭矢破空而出,命中箭靶。 刀盾兵两两对抗,长刀横扫突刺,重盾防御要害。 骑兵踏雪而去,马蹄下溅起飞雪,在飞奔过程中居然保持了队列齐排…… 反射著光线的铁甲像不断移动的光点,远看过去,像一大片粼粼的江面。 號令声、吶喊声、马蹄声交织在一起,穿过平原和山谷,迴响在每一个人耳边。 秦啸和魏大栓看得心中激昂。 好,薛家军还是那个薛家军。 势如雄狮。 苏知知和薛澈头一次见,很受震撼。 他们在黑匪山也见到过很多村民练功,功夫都很厉害,但是大家都是各练各的 ,不会像这样有序地作战。 这样按阵型攻击和防御的方法好像把每一个人的力量都放大了一些。 秦啸:“胡人凶残,要薛家军这样的精兵良將才能抵抗得住。” 苏知知的思绪忽然飘远了,飘到了千里外的黑匪山。 “我们山上的人也都很厉害,那如果黑匪山的人附近都这么练,我们是不是就也是一支队伍了?” 第151章 我想要一身鎧甲 “平时就种田、织布、打猎……閒暇的时候就练兵,那我们黑匪山也会变得更强大,什么敌人来了都不怕。” 苏知知在外面见到有趣的东西就捡回家,看见了厉害的方法也想把方法带回去。 “与其靠村中几个高手保护村子,不如有一支像薛家军这样的队伍。这样的话,我娘、刀叔、秦爷爷他们就不用那么累了。” 秦啸诧异地看苏知知。 他慢慢地有些了解这个八岁的小女娃了。 天天看著调皮爱玩,但有时候言行惊人。 一个八岁的孩子,好大的口气,居然说想“有一支像薛家军这样的队伍”。 秦啸:……不愧是黑匪山养出的孩子。 魏大栓认真开口: “我们可以这样练,但是长远来看,想要练出一支精良的队伍,黑匪山还需要更多的人,更多开垦出来的地,还有更多的钱。” 苏知知听到最后一句:“要很多钱吗?” “对,要很多钱。” 一直在旁边凝神思考的薛澈解释道, “养兵耗费匪浅,人要吃饭,马要吃草,武器鎧甲坏了要换,经常磨损的军衣也要年年发新的,冬日还要炭火取暖,將士阵亡要给抚恤金,还有生病受伤消耗的医药……这些加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 薛澈听父亲和人提起过军需问题,朝廷年年都要拨钱,財力若跟不上,再多的努力都功亏一簣。 苏知知把这话记在心里。 原来有一支很神奇很厉害的队伍是很钱的。 “那我们没法做到像薛家军这么厉害也没关係,我们黑匪山没有西北这么大,人也没有这么多。 薛家军有十万,我们村里几百人。爹娘说,做事情可以一步一步来。我们先把自己村里几百人人练成一支队伍也很好。” 苏知知在雪里疯玩了一天。 不用写大字,也不怕被娘打屁股。 她闹得全身都是雪才回来。 郝仁看见了也只能无奈地帮苏知知拍去身上的雪,检查有没有哪里湿了。 郝仁低头帮苏知知整理衣服的时候,苏知知忽然问了一句: “爹,我们村里能赚很多钱么?” 郝仁的手顿了一下。 这是知知第一次问村里赚钱的事,以前她只问过能不能加点零钱。 郝仁:“我们村相比以前,赚了很多钱。知知为什么想到问这个?” 苏知知把手套脱下来,放在火盆边烘乾: “因为我以前只知道很多事情不要钱,现在知道还有很多事情是要钱的。” 在山上捉蝴蝶、挖坑、摘果子、捡好看的石头……这些都是不用钱就可以做的。 可是买种子要钱、雇长工要钱、买桐油要钱……想训练出一支庞大的军队也要钱。 苏知知把自己的想法讲给郝仁听。 郝仁一边听一边頷首,觉得天天闹腾的女儿无形中好像又长大了一些。 苏知知钻进暖和的被窝里,舒服得眯起眼睛: “爹,明年过年的时候,我不用压岁钱了。” “嗯?不想买人了?” “我想要一身鎧甲,亮亮的,像薛家军那样的。” “好。” ………… 郝仁等人的帐篷不远处就是军中打杂人员的帐篷。 每年都有被流放到西北充军的人。 宋家就是其中一批。 宋家是金银富贵之家,家中人人以前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大家勉强撑著一口气来西北,面对却是无尽的荒漠和吹不尽的寒风。 大家在路上心里想的都是一件事—— 老太爷真是不该喝酒! 老太爷平日里在京城贵人圈中油滑得很,见谁都带三分笑脸。 自从裴家出了事,老太爷在家私下骂皇帝狗东西也不是一两天了,但平日面上还是装得好好的。 可是一醉酒,居然把真心话都给说出来了。 这下好了,全族跟著一起遭殃。 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 他们心中对慕容宇有怨气,对老太爷有怨气,连著对酒都有怨气。 然而来了西北一段时日后,他们累得连埋怨的力气都没了。 薛玉成倒是没为难他们,还在他们刚来的时候派军医去给他们看病,让他们休养了一小段日子。 之后他们就被安排在军营里做些打杂的活: 煮饭、劈柴、搬东西…… 对穷苦人来说很简单的活,到了他们手上简直要了他们半条命。 过了大半年,才终於適应了这艰苦的日子。 宋鈺的父亲是宋晟。 以前人家都叫他“宋老”,现在被军营里的人天天喊“老宋”。 宋老曾经天天品茶听戏,如今日日劈柴扫地。 原先肥胖的身躯瘦了一半,大肚腩都平了。 宋老没有一日不在祈求老天保佑,保佑他的么子宋鈺在外平安。 直到昨日,宋鈺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 宋夫人抹著泪,反覆念叨: “鈺儿,还好你走了,逃过一劫。” 宋晟叮嘱:“你在外一定要掩藏好身份,莫被人识破了。” 宋鈺坐在营帐中心,脚边放著火盆,身边围了一圈族人。 宋鈺昨晚就已经被叮嘱了数遍同样的话。 今日连连点头:“是,孩儿知晓,定会谨慎。” “我此次来除了想亲眼见你们安好,还有一事。” 宋鈺正色,坐直了身子。 “何事?”宋鈺的一个堂兄嘆了一句,“我们已经沦落至此,恐怕帮不上你什么。” 宋鈺拿出一块抱著东西的帕子: “堂兄此言差矣,虽然我们宋家现在在西北,但不代表再无出路。百年前,我们宋家先祖也曾是引车贩浆之流。如今,只要我们人还在,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宋鈺来的路上想得很清楚了。 裴家当年的境遇比宋家还惨,但是裴凌云在黑匪山扎根下来,將山村打理得欣欣向荣。 那他们宋家也未必不能在西北做出一片天地。 宋晟欣慰地点头:“鈺儿说得对,只要我们宋家人还在,就没走到绝路。鈺儿在岭南用桐油制墨,我们在西北也可以想想能做些什么。” 宋鈺把帕子展开来,里面是一团鬆软的絮状物。 宋晟:“这是?” 宋鈺的脸被盆里的火光照亮: “这是,可御寒。但现在除了岭南大量种植外,其他地方少有,西北地广人稀,你们可试试种植此物,若是种成了,不仅可以供应西北军队,甚至可以卖出去。 郝村长那边会和薛將军那边提种植之事,宋家可以主动负责此事。” 宋晟接过捏在手里。 软绵绵的一团,很温热。 宋晟压低声音:“可以一试,而且为父来此一年有余,有时会见到西域商队路过。” 北边胡人凶残,但是西域经商的波斯人会走这边。 若以后能打通西域的销路,前景不可估量。 “好,我们试试。” “反正已经到这一步了,再累些苦些,拼一拼。” “就算没种成,大不了就换个別的路子。” “对……” 火盆里的炭烧完了。 火苗微弱得快要熄灭。 火苗映在所有宋家人的眼中,越烧越旺,炽热滔天。 第152章 云隱山图 御膳房灶台下的火从早到晚都没熄灭过。 早上的大铁锅里盛出一个又一个菜。 屋內都是蒸汽和油烟,御厨们热得脑门上都是汗。 来传膳的刘內侍尖细的嗓子道: “皇上的晚膳可做好了?一会儿要送到瑶华宫去的。” 正在把蒸鱼端出来的御厨闻言,眼中露出惊讶: “又送瑶华宫?” 刘內侍瞪了一眼:“皇上的旨意是你能问的?” 御厨赶紧低头装菜,不敢多言。 皇上最近这段时日常在瑶华宫那用膳,一个月內,至少有半个月与淑妃娘娘那里同吃同宿。 御膳房里的眾人埋头做事,心里想的却是明早送去瑶华宫的早膳还得多几个样,多费点心思。 宫人们將膳食送到瑶华宫內时候,见皇上和淑妃正如胶似漆在榻边说话。 大家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的退了下去。 淑妃最近在宫中风头更胜从前,很受皇上宠爱。 一个月前,她寻得了皇上之前一直想找的一幅字画,皇上听说后龙顏大悦。 再加上淑妃近来精心打扮,在皇上面前温柔体贴,让皇上愜意得很,皇上不止人来,还赏赐了许多东西。 榻边,慕容宇搂著淑妃道:“朕后宫中能有爱妃这般佳人,朕心甚慰。” 淑妃眉目艷丽,低头害羞时嗔了慕容宇一眼,风情万种: “只要皇上高兴,臣妾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慕容宇牵著淑妃一同入座用膳,忽然问: “爱妃如何知晓朕在寻那幅画?” 淑妃呈上来的是前朝文人秋明居士所作的《云隱山图》。 慕容宇虽然那一直想要,可偏偏没有在明面上下令去找。 淑妃面上笑容只增不减: “臣妾跟在皇上身边也有十多年了,皇上早年间隨口提过一句,皇上兴许是忘了,可臣妾一直记在心中。” “爱妃有心了 。”慕容宇记不起自己十几年前是否提过,但淑妃能这么说,想必是真的把他的每一句话都放在心上。 淑妃给慕容宇布菜:“皇上所念便是臣妾所念,皇上所忧亦是臣妾所忧。能够为皇上分忧,乃是臣妾最大的福气。” 慕容宇用晚膳,正欲离开。 今日是初一。 每月初一,慕容宇都固定会去仪凤宫与皇后宿一晚,其余的时候都在其他宫过夜。 今日原本也是不例外的。 可淑妃屈著身子说“恭送皇上”时,还没说完,人就晕倒了。 宫人忙扶起淑妃,慕容宇也蹙眉召了太医。 太医匆匆赶来给淑妃诊脉,然后便满面红光地嚮慕容宇跪下: “恭喜皇上和淑妃娘娘,娘娘这是喜脉啊。虽然时候尚早,喜脉的脉象微弱,但的確是有了身孕。” 慕容宇闻言,喜上眉梢:“好!赏,重重有赏!” 淑妃在床上醒来,眼中含著欣喜的泪,朝著慕容宇伸出手: “皇上——” 慕容宇走过去握住淑妃的手:“蓉儿。” 两人双手交握,如一对深情夫妇。 淑妃忽而垂下眼帘,似是要掩盖住眸中的失落: “皇上该去仪凤宫了,天色已暗,想来皇后娘娘还在等皇上。” 她如今虽然已逾三十,但五官生得娇媚且保养得好。 不仅容顏姿丽,还比十几岁的新人多出一种风韵,做出这般委屈之色时愈是挠得人心痒。 慕容宇的手抬起淑妃的下巴,看都不看外面暗下的天色: “王淼。” 王淼弯腰凑过来:“皇上,奴在。” 慕容宇:“派人去仪凤宫说一声,淑妃有喜,身子不適,朕今日在瑶华宫陪淑妃。” 王淼回一句“是”,便立刻去办了。 淑妃惊讶又受宠若惊地看著慕容宇: “皇上,今日是初一……怎可为了臣妾……若是皇后娘娘不高兴了,臣妾怎有顏面去见皇后娘娘?” 慕容宇笑:“蓉儿如今有身孕了,皇后大度,必然不会介意。” 淑妃將脸蹭在慕容宇的掌心,眼波流转。娇娇柔柔地唤了一声: “皇上真疼臣妾。” 感到掌心的一片柔滑,慕容宇喉结微动。 次日早上。 慕容宇起身回御书房处理政务。 淑妃要起身送,被慕容宇阻止了: “蓉儿好好歇著便可。” “谢皇上。”淑妃面上浮起恰到好处的羞意和甜蜜。 慕容宇刚走出殿,正好碰上来请安的寧安公主。 寧安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 “父皇!” “父皇,儿臣要添弟弟妹妹了是么?”寧安的眼睛晶亮。 慕容宇心情好:“是啊,寧安最近要听话,莫惹你母妃生气。” 寧安:“父皇,儿臣可乖了,最近功课都做了,枪法也练进步了。父皇要看儿臣的枪法吗?” 慕容宇往外走:“朕还有要事处理,改日再看。” 寧安目送著父皇离开,两只手捏在一起,抿著嘴。 父皇总说改日改日,一次都没看过。 “公主可要进殿给娘娘请安?”身边宫人提醒。 “嗯,进去吧。”寧安转头进殿了。 御书房。 室內的香炉、坐榻、笔墨、砚台、茶盏……所见一切都是最好的。 哪怕是一个痰盂都是翡翠所制,雕刻精细。 任何一个物件流入民间,都是让人拍案叫绝,爱不释手的精品。 但慕容宇已经在位十几年,看这些东西再提不起什么兴趣。 他回到御书房后,第一件事便是欣赏掛在书案后方的《云隱山图》。 的確是一幅好画。 层峦叠嶂,云雾繚绕。 山势的勾勒,云雾的渲染都自然流畅。 但比这幅画画得更好的山水图宫中也有,而且不止一幅。 慕容宇却偏偏对这一幅不能忘怀。 这幅画他很多年就在御书房里见过,那个时候先帝还在位,他也只是先帝膝下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 他当年做三皇子的时候,不是最聪明的,也不是母家出身最好的,並不受先皇看重。 父皇最喜欢的是太子和二皇兄,总带著他们读书游猎,谈论政事。 而对於他,父皇甚至不记得他几岁。 慕容宇十三岁生辰那一日,听闻父皇召见自己。 他在御书房门口激动地將自己衣摆理了又理,以为父皇要当面给他赐生辰礼。 第153章 比试 可等著等著,二皇兄和几个皇弟都来了。 他们进去的时候,见父皇面露笑意,左边站著太子,右边站著裴定礼。 父皇指著案上的文章,说太子才学出色,让他们都来品读学习。 之后又让人取出一卷画来,正是那幅《云隱山图》。 父皇说太子有君子之姿,当配君子之画,於是將《云隱山图》赐给了太子。 慕容宇在下面低头默默地听著,面色黯然。 一直到最后他们离开,父皇也没有提半句他的生辰。 虽是皇家血亲,可他与父皇还有太子兄长中间仿若隔著一条沟壑,不可逾越。 慕容宇登基后做了许多事情,但有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好像只是为了將那道沟壑一点点地填平。 这幅画到了太子手中,可后来太子没过两年就暴毙,还未娶亲,也没留下个子嗣,太子的东西被清点收归。 慕容宇特意问及过,却发现清点出的册子上並没有《云隱山图》。 现在,这幅画终於到了他手中。 慕容宇眸间浮起一片深色。 当年他屡屡求而不得,如今,天下尽归他所有。 …… 仪凤宫。 头髮盘得一丝不乱的皇后坐在榻边,脸色阴沉得嚇人。 殿內伺候的宫人都下去了,只留了冬嬤嬤在旁边伺候著。 自从皇上连著去瑶华宫那,皇后的脸色没好看过。 脸色不好看了,头疼的毛病也又犯了。 冬嬤嬤每日又开始给皇后按揉头上的穴位。 皇后憔悴慍怒的脸色还有眼下的乌青遮都遮不住: “淑妃如今真是越发猖狂了。” 昨日初一,皇上难得来她这里一次,她精心准备地等著皇上来。 可左等右等,却等来一句“皇上今日宿在瑶华宫”。 这分明就是在打她的脸,没有將她放在眼中。 而后更是传来淑妃有孕的消息。 皇后彻夜难眠,今早起来时,连闻著殿內的果香味都觉得反胃。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冬嬤嬤给皇后揉完脑袋又揉肩: “娘娘,淑妃再猖狂得宠,也比不上娘娘正宫之主的地位。皇上不过是看她有了身孕,昨夜才留在瑶华宫的。 皇上是看在龙嗣的份上,淑妃可没那个能耐阻拦皇上来这。” 提到龙嗣,皇后气更不顺了: “她当年怀寧安的时候,就不安分,如今再有身孕,指不定要凭著这个闹什么么蛾子。” 皇后气还没捋顺,外边宫人就稟报后宫妃嬪来请安了。 皇后坐直了身子,强打精神,做出一副宽和温慈的样子来。 数位美人鱼贯而入。 真的都是美人,燕瘦环肥,各有风韵。 袁婕妤走在后边,上前请安的时候见皇后娘娘面色不大好,还关切道: “皇后娘娘为后宫之事操劳,要多注意身体才好。” 袁婕妤自从上次被皇后娘娘关怀过,对皇后娘娘心生亲近之意。 皇后温和地对袁婕妤笑: “知道了,你倒敢叮嘱起本宫来了。” 几位妃嬪坐下后,忽听外面有內侍唱报: “淑妃娘娘到——” 皇后扬起的嘴角有些僵硬。 下面坐著的数位妃嬪也互相对视了一眼。 她们都听说了昨晚的事情,淑妃有孕,皇上为了陪淑妃,都不按例仪凤宫来了。 而且以前淑妃也很少来皇后这请安,这怀孕后不好好养身子,反而来请安了?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打扮得富贵明丽的淑妃慢悠悠地走进殿,在皇后面前施施然地行了半个礼。 身子还没有完全屈下去,皇后便柔声道: “淑妃不必多礼,本宫听说淑妃有了身孕,要好好养身体才是。来仪凤宫请安这事就免了,在宫中多休息为好。” 淑妃的身子立刻就直起来,被宫人扶著坐下。 她面色红润,头上带著镶了红宝石的孔雀金釵,整个人春风得意: “皇后娘娘和皇上真是有默契,皇上今早从臣妾那走的时候也是这般对臣妾说的。” 皇后面色不变:“既然如此,那淑妃就好好歇著。” 淑妃环视一圈,头上的金簪反射出的光在墙上晃了半圈: “皇后娘娘这姐妹多,臣妾有时也想来凑凑热闹。皇后不知,自从礼儿出宫了,臣妾的瑶华宫就寂寞了些。” 这话不仅皇后听著不屑,其他妃嬪脸上的表情也快绷不住了。 二皇子那天天睡觉的性子,有他和没他真的有很大区別嘛…… 淑妃说到这,语调一转, “所幸臣妾蒙皇上垂怜。皇上近来到瑶华宫的次数多,臣妾忙著伺候皇上,无暇来与姐姐妹妹说话。 臣妾真是羡慕皇后娘娘能常与姐妹们敘一敘。” 旁边坐著的人都不敢说话了。 这话中的炫耀和挑衅之意谁都能听得出来。 哪怕是袁婕妤这样脑子不太灵光的都明白淑妃是在炫耀和挑衅。 袁婕妤大气都不敢喘,虽然她想站出来帮皇后娘娘说几句话,可是她胆子小,惹不起淑妃。 殿內鸦雀无声。 皇后却还是在笑: “本宫是六宫之主,自然要照顾到后宫妃嬪。” 淑妃:“那臣妾和腹中胎儿也要倚仗皇后娘娘的照顾了。” 皇后:“自然。” 外边突然走进一位宫人匆匆来报: “启稟皇后娘娘,太子在演武场同寧安公主切磋时受伤,太医已经去演武场了。” 皇后听见太子出事,面上偽装的平和终於裂开: “怎么受伤的?伤了何处?可严重?” 淑妃眼中也划过惊诧: “寧安可有受伤?” 宫人道:“今日袁將军在演武场教习各位殿下,寧安公主同太子切磋,太子手臂处被尖枪挑破,寧安公主並未受伤。” 皇后和淑妃都去了演武场看情况,其他妃嬪则识相地都告退了。 待到去了演武场附近的礼和殿,皇后见太子的左手臂已经被包扎起来。 太医反覆道,太子手臂上只是皮肉轻伤,未伤及筋骨,养十天半个月便能痊癒。 “禛儿,可疼?” 皇后细致地查看著太子的包扎处。 禛儿是太子,身体贵重,哪怕是皮肉轻伤也不该受。 淑妃也在旁边问寧安: “寧安,怎么回事?不是和你说过吗,练武时要点到即止。” 寧安手上还握著长枪,气势凛然: “我们本来比试都结束了,可是太子又突然撞上来,我拿枪挡著,就划破了他的手臂。” 寧安说起这事也是真气,腮帮子都气鼓了。 袁將军让他们两两对练。 慕容禛虽然在他们礼和殿一眾人中练得也不算差,但是比起天天练枪的寧安还是差了一截的。 两人对了没几招,慕容禛就被寧安手中的长枪逼得连连退步,差点一个踉蹌倒地。 胜负已分,寧安收起枪。 可不愿认输的慕容禛这个时候却爬起来再出剑。 寧安也是个性子冲的,见了剑不躲,反而再次提枪出击,不仅挑开了慕容禛的剑,还刺破了慕容禛的手臂。 寧安知道,这分明就是袁將军说过的“不讲武德”! “的確是孤不小心才受伤的。”慕容禛脸色有点白。 皇后看著心疼,责备地扫了淑妃母女一眼。 寧安虽然脾气娇蛮,但也知道伤了太子不是小事,不情不愿地低头道: “我给太子赔礼,我不该伤太子。” 淑妃先是看向在旁边的一直告罪的袁將军: “袁將军,方才寧安所言可是实话?” 袁將军道:“回淑妃娘娘,公主所言属实。” 淑妃这才转向皇后和慕容禛: “如此说来,若非寧安及时拿枪挡住,受伤的便是寧安了?” 第154章 数星星 皇后:“淑妃这话是何意?” 淑妃直视皇后:“皇后娘娘觉得呢?”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峙,还未及片刻,就听外面內侍通报皇上来了。 慕容宇蹙著眉大步走进来。 他听说太子受伤了便过来看,见到太子並无大碍,面色才轻鬆些。 慕容宇听说了事情经过,觉得也不过就是两个孩子闹的时候误伤了。 “好了,莫要因此事爭了。寧安也不是故意的,已经道过歉了。太子好好养伤,这件事莫要再提了。” 慕容宇说完,没停留多久便离开了。 皇后带著慕容禛,淑妃带著寧安,也各自从礼和殿回了宫。 皇后將慕容禛送到东宫后,回到仪凤宫愈发气了。 “以前禛儿若是有哪不舒服,皇上都会大发雷霆严惩追责,今日遇到淑妃母女竟如此轻拿轻放,莫说惩处,连句重话都没有。 还有淑妃,得了恩宠便在本宫面前跋扈,当真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 冬嬤嬤:“娘娘莫气,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淑妃在宫中也经营多年,不是那么好下手的,如今又有了身孕,受皇上眷顾,娘娘可不宜此时轻举妄动。” 皇后饮了半盏茶,胸口的起伏平缓了些: “本宫清楚这一点。对付淑妃,不能用对付小鬼的法子。” 皇后的手撑在案几上,凝神沉思。 眼下淑妃得皇上庇护。 若是没了皇上撑腰,淑妃的气焰便灭了。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眼下她需要一个人,一个能够与淑妃分宠的人。 瑶华宫。 淑妃带著寧安回来后,让寧安先去换身衣裳。 她有些疲惫地在寢殿榻上睡下。 昨夜应付 了慕容宇,今早又去皇后那演一齣戏,她有些累。 这个时候她才真的会觉得自己有些上年纪了。 想当年她十几岁刚入宫的时候,就算熬一宿不睡,第二日也能生龙活虎。 寢殿內只剩淑妃和尤嬤嬤二人。 “去给她传个信,就说事情成了一半,过段时日就该她出马了。” 淑妃的声音很低,像睡著了一般。 尤嬤嬤得了令,默默下去了。 守在殿外的宫女进来伺候,见淑妃娘娘似乎在榻上睡著了,身上什么也没盖。 那宫女忙取了一床薄被来小心地盖在淑妃身上,轻声道: “娘娘有身孕,小心著凉。” 说完后,她又去將装著炭的火盆挪近了些。 淑妃闭著双眼,翻了个身子继续睡,唇边扬起一抹讥讽。 身孕? 她不可能再怀他的孩子。 谁都不可能。 …… 西北。 夜色像一块布从天上落下来,被一盏孤灯顽强地撑起。 苏知知手里提著一盏灯,和薛澈站在茫茫雪原中仰头数星星。 今夜风不大。 灯影很稳。 天上的星星很亮。 “西北的星星好像比岭南还要多,像薛家军將士那么多。” 苏知知已经数晕了脑袋。 薛澈:“星星是一样的,只是这里平原开阔,四野黑,你更容易看到些。” 苏知知指著天上: “阿澈,你看那个『勺子』了么?” 薛澈:“看见了,那不叫勺子,那是璇璣玉衡。” 苏知知的重点却是:“那个勺子倒过来了。” 苏知知和薛澈今年夏天的时候读到一本关於天象星宿的书。 夏天的晚上,他们就坐在草地上,把天上的星星和书上讲到的星宿对应。 苏知知以前觉得星星就是星星,就像天上隨心所欲飞著的萤火虫一样。 她以为星星也会到处跑,今天在东边,明天在西边。 今年才知道原来星星也有自己的位置,就算变动也有规律,不会到处乱飞。 现在他们冬天在西北看璇璣玉衡,不仅比夏天的时候看得更清楚,连那个勺子柄的方向都变了。 薛澈一向对书中的內容记得清楚: “书上说过,冬日和夏日的方位是不一样的。知知,你平日看书认真些,会在书里找到很多答案的。” “那书上有没有说哪里星星最多?要飞多高才能摘到星星?星星摸起来是凉的还是热的?” 苏知知拋出一连串的问题,一脸诚心向薛澈求教的样子, “星星是像石头一样硬么?星星是不是发光的虫子,把天咬破好多个口子,把身子挤进来,所以我们才看见它们?” 薛澈:“……不知道,我没在书上读到过。” “知知问得好,伯伯告诉你,星星是热的,捧在手里热得就跟刚出锅的油炸金糕一样。” 薛玉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苏知知和薛澈回头看,见薛玉成、郝仁、宋鈺、秦啸还有魏大栓走了过来。 他们明日就要启程离开西北了。 方才以商议明年军衣製作的要求为藉口,在帐內谈了许久。 苏知知朝薛玉成走去。 她很喜欢薛伯伯。 薛伯伯长得好看,和爹不一样的好看。虽然他总是肃著脸皱眉,但是他跟自己说话时候声音很亲和。 “薛伯伯,你摘到过星星?你怎么摘的呀?真的像油炸金糕那样么?”苏知知满脸佩服。 薛玉成拍拍苏知知的头顶:“这是秘密,等你长大些再来西北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苏知知:“那薛伯伯会悄悄告诉阿澈吗?” 薛玉成笑了:“也不会。” 薛澈仰头看著薛玉成高大的身躯。 他有些捨不得父亲,但没有说出口。 薛玉成眼中也透露些不舍: “澈儿去岭南后好好练功,好好长大,我在西北就能放心了。” “好。” 这一夜,薛玉成又陪著薛澈说了许久的话,给薛澈讲了很多军营里的事情。 薛澈听得睡著了,薛玉成就坐在旁边看著。 直到天边泛起一线鱼肚白。 待到天色大亮时,秦源和周都尉已经整顿好队伍要回长安復命了。 他们要走,郝仁一行人也没有明面上的理由再多留,於是也在同一日离开。 三方人马道別。 秦源一个劲地给祖父使眼色: “你们中若有人要去京城,可与本官同行。” 易了容的秦啸毫不犹豫地回道: “多谢秦大人好意,我等乡野山民在岭南待惯了,只想回村里看看。” 秦源:……祖父你就待了两个月,什么叫山民待惯了? 第155章 神医谷 秦源拗不过祖父,只好同周都尉一起走了。 他要赶著时间回京復命,不能再耽搁了。 道別的话已经说了又说,苏知知一行人终於上了马车离开。 马车在雪地上留下几道无限延长的车辙,最后消失在薛玉成远眺的目光里。 薛澈坐在马车里,比来时更沉默了一些。 他抓著一本书,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西北遥遥,不知何时能再聚。 苏知知把薛澈的书拿走:“阿澈,別看书了,多看看雪,等回岭南就看不到了。” 她拉著薛澈探出车外看: “我刚才好像看见一只狐狸窜过去了。” “你看那,树上是不是有一只鸟?” “鹿鹿鹿!有鹿在林子里……” 苏知知的嘴巴说个不停,一会这儿一会儿那的,把薛澈都要说晕了。 她说的那些薛澈都没看见,只恍惚瞄见了几道一闪而过的影子。 苏知知越说越有劲: “等下我们明天到神医谷,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呢。会不会有好多像虞大夫和白眉老爷爷这样的人? 虞大夫总穿白衣服,其他大夫要也都穿白衣服的话,那就全是白色的了。” 薛澈的思绪被苏知知带著飘远了点: “我听我爹说,神医谷里的確人人是大夫,不过每位大夫都有专长,和平常外边见到的郎中不太一样。” 虞大夫送白眉老爷爷去神医谷后,一直没有露面。 而二娘纠结再三后,前几日也回了五毒谷。 两人现在都不在,苏知知一行人打算按照虞大夫和二娘留下来的地址去和他们匯合。 相比於五毒谷,神医谷离军营近一点,因此他们回去的路上先去神医谷。 薛澈:“虞大夫在村中的时候就喜欢安静地钻研医术,想必神医谷是个世外寧静之处。” 苏知知同意:“虞大夫可怕吵了,人多吵闹的地方,他都住不下去。” 薛澈和苏知知幻想著神医谷的场景时,虞如白在神医谷的处境却没有他们想像中的平静悠閒。 神医谷的一座小屋內,虞如白站在堂屋里理著这两日在西北找到的药材。 身边围了一圈长辈们,一个个摇头拊掌: “二十八了!小白你二十八了啊!” “小白,你是年轻一辈里最俊俏的,这皮相也不能浪费了。” “你看隔壁的小黑小蓝小绿,出去游歷几年回来,不光找了媳妇儿,连娃都俩了。” “你这人身大事的难题你自己解决不了,那师叔师伯给你解决了。” “你想去岭南我们不拦著,可你在外面飘了这么久,居然还是个老处男……看什么?师伯一眼就能看出来。” “哎,小白啊……” 白眉虞长生道:“小白,你和楚楚这事成不成你给句话!” 然后他又扭头看向旁边的师弟:“仁心,你催催你这徒弟。” 虞长生身边是位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穿著虞如白一样的白衣,身材頎长,满头浓密的黑髮与旁边的白眉虞长生形成鲜明对比。 虞如白的师父虞仁心。 虞仁心嘆口气:“小白,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为师为何让你出谷游歷?” 虞如白把手边的药材分类装好: “师父说我缺少悲悯之心,要我游歷尘世,懂得人情。” 虞仁心:“你倒是还记得。” 虞仁心也不知道自己得了这个徒弟该高兴还是无奈。 这徒弟极有医术天分,可是为人有些不近人情。好像除了研製医药外,再没有什么他在乎的事情。 他想让徒弟出门歷练,身上多点人间烟火气,他们是神医,不是神。除去医术,只是个长得好看的普通人而已。 结果这徒弟还是清清冷冷孑然一身地回来了。 回来之后,大家想撮合小白和神医谷里的女弟子楚楚,结果小白跟人家比起了医术,最后让人家回去多钻研医术。 现在深受刺激的楚楚闭关念书,估计没个一两年不打算出关了。 虞如白:“师父,我说了我无心於此,这次回西北除了来谷里看看,就是想寻得天山雪莲。” 虞仁心:“天山雪莲是那么好寻的?你忘了当年你为了寻天山雪莲,差点死在山里?” 虞如白自然是记得的。 天山雪莲极其难得一见,已经百年不曾有人见过。 若非神医谷先人曾採到过且留下了相关的画像和文字记载,眾人大概会以为天山雪莲不过是传说而已。 十五年前,薛家军与胡人廝杀数月,神医谷尽数出山支援薛家军。 神医谷和五毒谷不信朝廷,但是他们信在这里守了几代的薛家军。 当初不止薛家军折损,神医谷和五毒谷的弟子也伤亡不少。 虞如白的师兄虞月白就死在其中。 据神医谷先人留下的记载,天山雪莲有续命之效,其汁若甘露,可起死回生。 虞如白用药吊著师兄的一口气,然后不顾劝阻,私下独自前往雪山上寻雪莲。 结果雪莲没寻到,还差点死在雪山上,多亏五毒谷的人路过发现了,把虞如白救了回来。 五毒谷和神医谷虽然来往少,但並非势同水火。 毒医同源,祖上同根,他们来往不多却也无仇无怨,这么多代以来一直相安无事,各琢磨各的。 思及此处,虞仁心问: “小白,当年送你回来的人里,有个比你还小两岁的姑娘,那姑娘叫千娇。你记不记得?” 虞如白点头:“记得。” 天天在村里见面的人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他十三岁的时候晕倒在雪山上,被五毒谷的人救了,当时还是千娇帮他包扎的伤口。 只不过她那时候的包扎水平实在不敢让人恭维,勒得他手臂发酸。 还好他自己醒来后,及时自己重新包扎了一遍,否则手臂都坏了。 还有,她给他煮了一碗粥,上层都是水,底下的米都还生的。 他不想喝,还被她捏下巴逼著喝下去了…… 虞如白简直不敢继续回想: “师父为何提起她?” 虞如白回来后,並未提及自己外面所遇之人,没想到师父会主动问起千娇。 “为师就是想问问你在外面可见过她。” 虞仁心继续道:“你出神医谷后不久,那姑娘主动离开了五毒谷,之后便没再回来过。” 虞长生的白眉毛一挑: “我虽然没见过那姑娘,但这事我也听说过,当时闹得可厉害了。想违背祖训出谷的人可都要服毒,经歷受万虫噬心之痛,活下来才能出谷。那姑娘年岁轻轻的,居然为了出谷硬是服毒受刑,熬得只剩半条命出谷。” 旁边师叔师伯也凑过来谈这事: “我知道我知道,那姑娘不是捡回去的孤女,她是谷主的次女,人人都喊二娘。” “嗐,谷主也真下得去手,那可是他亲手带大的姑娘。” “当时这事在这一片都传遍了,嘖嘖嘖……” 虞如白整理药材的手顿了一下,终於抬头,眼中泛起一丝波澜: “她是自己要出谷的?” 第156章 八条路 虞如白十三岁被千娇救了之后,两人还见过几次。 那时西北大军与胡人交战,五毒谷的人都在沧函关相助。 两人在军营中碰到过好多回。 千娇那时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见到他时总问这问那,但他寡言少语,回得很简单。 后来战事结束,大家各自离开。 再见面便是虞如白十七岁的时候。 师父虞仁心为解一种奇毒而去五毒谷拜访求教,带上了已是翩然少年的虞如白。 他们到了谷主家门口,还是千娇出来给他们引路进厅堂。 彼时,千娇也出落成骨朵般水灵的少女,对他们师徒笑得两眼弯弯,一直好奇地问外界的事情。 再后来,又是好几年不见。 虞如白十九岁出谷,是出谷的第二年才遇到千娇的。 十八岁的千娇眉眼灵动地站在他面前,笑著说: “真是巧啊。” 虞如白知道五毒谷的祖训,也问过千娇为何会离开西北。 千娇语气轻鬆,满不在意地回答: “我在谷里把我爹新制的毒药给毁了,我爹生气,就把我赶出来了。” 虞大夫问她为何还不回西北时,她就一副怕麻烦的样子: “不回去不回去,回去闷在谷里多烦啊。” 虞如白开始半信半疑,但千娇说的次数多了,他也就没去想著这些细节。 今日听到师父等人说及此事,才知千娇是主动受刑出谷的。 此事神医谷的人全都知道,只有他这个日日与千娇共处一地的人不知道。 虞如白修长如画的眉拢起: “她是自己要出谷的?她为何要出谷?” 虞仁心摇头:“这谁知道呢?就像你,为何不肯想想娶亲大事,非要单著呢?” 虞如白沉吟,然后撑著一把伞出门了。 虞长生在后边叫:“小白,你去哪?” 虞如白:“去医书阁看书。” “那你和楚楚的事……” “不成。” …… 苏知知一行人第二日下午到了神医谷。 早上的时候天还有些阴沉,过了午后,天色放亮,整片土地都亮起来。 他们一行人的心情也轻鬆许多。 毕竟这一趟出来,要见的人已经见到了,要说的话也已经说了。 大家站在神医谷外的时候,看著高耸入云的雪山和山脚下弯曲的小道,心中暂时放下了那些长远之计,只剩下来对神医谷的好奇。 秋锦玉和倪天机都是江湖中人,他们听过也见过神医谷的人,但是来神医谷还是第一次。 郝仁和宋鈺以前对江湖门派知之甚少,因为虞大夫才知道有神医谷这样的地方存在。 秦啸和魏大栓年轻的时候在西北听说过神医谷,对其怀有敬佩和憧憬,然而上次在路上捡到发须尽白的虞长生之后,两人的敬佩之情都打了点折扣。 最激动的永远是两个孩子。 “我们到了!”苏知知探出脑袋,兴奋得头上的帽子都在跳舞。 “神医谷诚然隱蔽,藏於高山幽谷之间。”同样裹成个糰子的薛澈也探出半个身子,新鲜的事物冲淡了他昨日离別的伤感。 大家顺著小逕往山谷里走,走的时候宋鈺还庆幸道: “还好最近几日没下雪,日头出得勤,地上化了些雪才能看清路。否则,若是一片白雪茫茫,恐怕连山脚下的路都要遮得看不见了。” 可宋鈺庆幸了一炷香不到的时间,脸上的笑容就不那么庆幸了。 他们发现小径在眼前分岔,忽然变成了七八条路。 每条路都通向不同的方位,根本不知道哪条路通往神医谷。 苏知知数了数:“居然八条路。” 倪天机道:“不止八条,眼前这八条路走到后面,各自又会分岔成八条路。” 神风阁早年也搜集过关於神医谷的消息,倪天机还有些印象。 秋锦玉:“怪不得很多人就算找到神医谷,也未必能进去。” 魏大栓:“要不隨便走一条试试?” 秦啸:“然后呢?下一个岔路口再隨便走一条?试得过来么?” 郝仁:“兴许可以观察一下哪条路人跡最多,神医谷的人会进出,真的那条路应当与其他的不一样。” 薛澈也是这么想的,於是在八条路面前来回横向走过,比较他们的不同。 秋锦玉和倪天机两个老江湖也来观察对比了一下,但看了一会之后,好像也没什么区別。 苏知知蹲下身来,又开始用手戳地上的泥土和杂草根,突然隨口问: “那要是这八条路里其实根本就没有一条真的路呢?” 她这话问出口,大家都朝她看过来。 苏知知说:“弄这么多条路就是不想外人隨便进去,那怎么会还留一条真的路?” 秋锦玉:“知知说的有道理,但如果这些路都不是真的,真的路会在哪?” 扑簌扑簌的积雪下落声响起。 几人同时回头看,见身后的山脚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洞,洞里走出一个身影。 那人从阴影中走出,阳光从他的脚踝逐渐爬上他的身体和脸颊。 白髮白须,不正是之前在路上碰到过的虞长生? “白眉爷爷!”苏知知走上前叫。 虞长生走出来见到一行人也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热切的笑: “是你们啊,哈哈哈哈……小姑娘还记著老夫呢。” 他这回刚要出山,还没来得及迷路呢,就遇到他们了。 得知郝仁一行人是来找虞如白的,虞长生很热情: “你们是小白的朋友,就是我们神医谷的朋友。” 薛澈问:“白眉爷爷,这几条路可有通向神医谷的?” 虞长生道:“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大家闻言,神情疑惑,连郝仁面上也闪过一丝不解: “虞前辈,此话怎讲?” 虞长生指著那八条路:“这都是先人们吃饱了撑著想出来的,八条路背后又是八条路,別说外人了,就是我们自己谷里的人也不一定记得哪条是真的,绕来绕去可费事了。” 虞长生本来就没有方向感,先人造的这些路,让他头更大了。 “我们谷里的人都走这进出。”虞长生又转向身后的洞口。 他身后是一条贯穿山体的隧道,有些幽暗。 苏知知:“可是你把入口位置告诉我们了,不怕我们说出去吗?” 虞长生笑得有些神秘:“就算知道入口也未必能进神医谷,这路上有机关,需谷內的人领著进去才行。” “走,我带你们进去,不过要委屈你们蒙上眼睛,不能看见路上的机关,这是我们神医谷的规矩。” 第157章 有病別客气 蒙上双眼,走进山洞。 所有色彩与光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暗、心跳和脚步声交织在一起,除了眼睛以外的感官变得格外敏感。 一行人蒙著眼睛一个牵著一个的衣角走。 脚下的土块和石块很凉,湿寒之气透过鞋底传来,让人不由自主放慢脚步。 苏知知非要走在最前面,一只手抓著虞长生的衣摆。 她开心得很,觉得就像在玩瞎子抓人一样。 她鼻尖微动,觉得山洞里的气息和外面都不一样。 湿湿的,带一点泥腥味。 山洞內並没有走很久,约莫走了几十步,忽然感到眼前一亮。 虽然眼睛还是蒙著的,但很明显能感觉到走出了山洞。 苏知知:“白眉爷爷,现在可以看了吗?” 虞长生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还等一会儿。” 脚下的路平整了很多,偶尔会传来枯枝落叶被踩得咯吱的脆响声。 这会儿吹在脸上的风比之前小了很多,而且也没那么冷了。 等到虞长生终於让他们把眼睛上的布条扯下来时,大家看见一片山谷间的平地。 旁边的山很高,可凹陷下去的山谷居然这样平坦宽敞,足够建一个很大的村子。 一道气派的巨石碑立在门口,上书“神医谷”三个大字。 “各位,请吧。”虞长生对郝仁等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们走进来,好奇地环顾四周。 苏知知和薛澈之前脑海中想像出来的场景是,有很多很多像虞大夫一样穿著白衣的人,在院子里各自沉默不语地研究草药。 可现在一看,却见神医谷的人穿衣和外面人没什么不一样,绿绿的。 而且他们一点不像虞大夫那么安静,不远处居然有几个人坐在门口晒太阳聊天。 看见有一行客人来了,他们都很热情地招呼: “长生师伯又出门讹人回来了?这次怎么还把人讹回谷里了?” “谁?是小白的朋友?” “哦,那就是小白前几日提过的,要一起回岭南的村民。” “来来来,快进来坐。” “……” 他们几人被请进了门派里的议事堂。 议事堂里布置得很简单,四处都是草药的气息,门口掛著的也是晒乾的药材。 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女子热情的倒了茶水,又拿出些米饼肉乾之类的点心。 “来,擦擦手,吃点心。”女子拿了两块打湿的巾子给苏知知和薛澈擦手,然后把装著点心的盒子递过去。 “谢谢姨姨。”苏知知和薛澈拿了点心。 苏知知咬了一口,发现这里的米饼味道不太一样。 很甜,但是不是她以前吃到的那种甜。 有点凉丝丝的,很清爽。 “秋姨姨快尝,这个米饼好吃。”苏知知掰了一小块伸手要给秋锦玉吃。 秋锦玉坐在旁边的长条凳上,侧身过来,就著苏知知的手咬了一口。 才吃一口,眉毛就挑起来。 味道果然不一样。 端著点心来的女子叫虞春满,身上穿著的衣服也是红柳绿的,似春满人间。 虞春满笑:“这里面加了甘草,所以有甘草的甜味。” 秋锦玉点头:“多谢这位娘子赐教,我平日也下厨做点心,但从来没想过用蔗和飴之外的东西来增甜。” 另一边,郝仁等人也正聊著。 倪天机双手抱拳:“打扰了,在下倪天机,久闻神医谷之名,今日有幸拜访,不知是否有幸得见谷主?” 一个中气十足的老者道: “我们神医谷不同於其他江湖门派,我们没有谷主,只有长老,有什么事情都是长老们一起商量决定。” 这老者是村里年纪最大的长老虞未闻,可他头髮浓密,双目有神,身板也挺得很直,看著比五十几岁的虞长生年纪还小。 秦啸和魏大栓对视一眼,试探著问道: “不知长老年岁几何?” 虞未闻抚著鬍子道:“老夫在人间已虚度一百一十余载。” 魏大栓和秦啸手里的茶水都抖了一下。 多少? 一百一十多岁?! 郝仁和宋鈺也惊讶,哪怕是京城里养尊处优的富贵长寿者也没有活过百岁的。 虞长生对秦啸和魏大栓说:“上回我给你们的药,就是在这位长老指点下研製出的。” 秦啸和魏大栓不自觉地摸了一下怀里放小药品的位置。 还好,还留著。 吃,回头就吃。 苏知知在旁边听了一耳朵,扭头小声却语气夸张跟薛澈感嘆: “阿澈,老爷爷活了十一个我!” 薛澈纠正:“应该是十四个。” 虞如白的师父虞仁心这时候进来了。 虞仁心一进来就拱手道: “我们小白在外面有劳各位照顾了。” 郝仁:“前辈不必如此客气,是我们村这些年多亏了虞大夫的医治照料。” 虞仁心摆手:“小白那个性子我们知道。他嘴上虽然没提外面的朋友,可是他能在一个村待上数年,说明他自己心里是喜欢那的。他喜欢那里,说明你们对他也好,容忍他的性子,让他做他想做的事。“ 大家一番寒暄后,留郝仁他们住一晚: “小白前日去医书阁看钻研医书了,他去一次就要待三日,谁都劝不出来。等到明日,他自己就出来了。” “这样吧,今日天气好,我带你们在村子里走走。”虞仁心起身提议。 苏知知这时候喝够了茶,吃饱了点心,听说要出去走,已经从凳子上跳下来了。 “伯伯,我跟你去走。” 苏知知想去走走,那郝仁等人自然也都会跟著去。 神医谷內的布局和良民村有点像,都中间一大片空地,四周环形建屋。 屋子一座连著一座,建得很大,而且每座屋子门口都立著一块大木板。 薛澈看见身边走过的一块木板上写著: 耳鼻喉。 薛澈不明白,便问了。 虞仁心回答:“我们神医谷因为人人钻研医术,各自有专攻。这座屋子还有它后面相连的几间,是我同辈虞明心和他弟子们的住处和诊室,他们这一支精於耳鼻喉之疾。” 苏知知往前眺望,看见前面有块木牌上写了“心”字: “那再往前面走的那座屋子,里面的大夫们都擅长治心疾吗?” 虞仁心点头。 他们路过这些屋子的时候,见有的大夫就在门口整理药材、读医书或者就是单纯地晒太阳。 大夫们看见虞仁心带著生面孔走过,又听说这是小白的朋友,都亲切地问候一句: “几位別客气,有病儘管说。” “对对,有病別客气啊。” 秦啸说自己腿有点问题,被拉进了“骨”字房。 魏大栓说自己眼神在晚上不好使了,於是被虞仁心推进了“眼”字房。 秋锦玉不用人介绍,看见一块写著“皮肤”的木板后,主动进去了。 倪天机也一道进去。 宋鈺说:“我还年轻,没什么问题。” 虞仁心突然出手点了一下宋鈺的后腰,宋鈺捂著腰叫:“疼疼疼!” 他在制墨坊天天制墨,常常累得后腰酸痛,有时腰都直不起来。 他一直觉得这是小问题,也没特意去找虞大夫看过。 虞仁心:“这位小兄弟也去骨字房吧。” 宋鈺去了“骨”字房后,虞仁心把目光落在苏知知和薛澈的小脸上。 苏知知真诚道:“伯伯,我不知道我哪里有病。” 薛澈:“虞大夫说我的病已经治好了。” 虞仁心把他们带去了一座刷了红漆,窗台上摆著各式可爱小木雕的屋子。 屋外的板子上写著“小儿”。 虞仁心:“那你们俩可以在这里检查一下,稍作休息。” 苏知知和薛澈就进去了。 最后,只剩下郝仁。 郝仁半笑著问:“在下亦不知身有何疾,不知虞师父欲將在下指向何处?” 虞仁心定定地看了郝仁半晌: “在我这里。” 郝仁: “还未问及虞师父擅长何种病症。” 二人说话时,差不多已经绕村子走了一圈,最后在一处屋门口停下。 郝仁见屋门口的木板上写著“解毒”。 虞仁心:“我这一支最擅解毒。” 郝仁摇头:“在下未曾中毒。” 虞仁心却让郝仁坐下,坚持要为郝仁把脉。 屋內的阳光不如外面充足,多了几分阴冷。 虞仁心的手指搭在郝仁的手腕处,轻轻地嘆了一声气。 他的声音很凉。 凉得像一条蛇攀上郝仁的后颈,勒住他的咽喉。 “你曾服绝嗣之毒,如今年久,无可迴转。” 第158章 我已经有女儿了 “这绝嗣毒若是服下半年內还可解,但我看你脉象应当已中毒十余年,眼下回天乏术。” 虞仁心心中暗道一句可惜,然后起身写方子: “那毒伤身,我给你开张方子补益身体,但恕我直言,你这辈子恐怕没有子女缘分。” 郝仁刚听虞仁心提起绝嗣毒时,想起十二年前全家男丁被迫服毒的场景,眼中凌厉。 可等虞仁心说到最后半句话时,郝仁的面色已归於平静,脸上一片平和。 “虞师父此言差矣,在下已经有了子女缘。” 郝仁说这句话时,眸中寒意尽褪,涌上星星点点的暖意和慰藉。 他多年前就已经接受了自己中毒无嗣的事实。 可他身边有瑛娘和知知。 知知不是他和瑛娘亲生的,对他来说却无异於亲子。 璇儿离世时,知知还在襁褓之中。 外面雨下得那么大,怀里一张皱皱小小的脸对他哭了又笑。 很轻,很小,却带著温度,像一颗跳动的心臟。 这样小的孩子,在他和瑛娘的怀中一点点长大。 牙牙学语,蹣跚学步。 他见证著这个孩子长出第一颗牙,含糊地叫出第一声爹爹。 在生命中迎来知知之前,他和瑛娘都没有带过孩子,两个人刚开始做父母的时候都是手忙脚乱。 那几年也是很艰难的时候,黑匪山的生活刚刚开始好转,他心中无时无刻不想著復仇和杀戮。 很多个漫长的夜里,他与瑛娘相拥,却失眠到深夜。 知知也常常在那个时候哇哇哭起来,要么是饿了要喝奶,要么是尿了床。 他们起来给孩子餵羊奶、换尿布、换衣裳……哄著孩子入睡。 知知哭得时候很大声,可是只要他和瑛娘一抱她,她就止住哭声,眨著带著泪水的眼睛安静地看他们。 她的眼睛乾净明澈。 乾净得好像这世间无尘无垢,无冤无恨。 等把知知哄得睡著了,他们夫妻俩也累得睡著了。 知知学走路的时候,他和瑛娘一人站在院子的一边,看著知知在他们之间摇摇晃晃地走。 她走到一半的时候就会摔跤,摔得手上和脸上都是泥,却没有哭,只是偷懒改成爬。 四肢並用地爬到他身边后,仰起脏兮兮的小脸对他笑得灿烂: “爹,抱。” 他把知知抱起来,知知就把头埋在他肩上耍赖不肯下去。 知知四岁那年,有一回发烧得很严重,烧了好几日,脸颊和额头都是滚烫通红的。 很多孩子在年幼时都会发烧,有的吃了药便能熬过去,可有的烧得脑子痴傻,甚至烧得再也醒不过来。 他和瑛娘一刻不敢放鬆,夜里轮流守在知知身边。 虞大夫给知知餵了药,说孩子如果三日內能退烧便无碍,否则后果难料。 第三日的夜里,郝仁拿打湿的毛巾一次次地给知知敷额头。 他握著知知绵软温柔的手。 女儿的手还没有他的手一半大,可烫得灼人。 那一夜,他祈求神佛,祈求裴家列祖列宗,求他们不要像带走璇儿一样带走知知。 黎明前夕,他疲惫地趴在床边,昏昏沉沉得进入浅眠。 半醒半梦间,忽然感觉肩膀上有什么东西,他睁眼一看,见知知不知何时从床上爬起来,拿著被子要往他身上盖。 她脸上异常的红色消退,鼓著双颊,两只手吃力地揪著厚重的被子: “爹睡觉,盖被子。” 他抱住女儿,喜极而泣。 爹娘和大哥死的时候,他曾以为自己在这世间已经是飘泊无根的屠苏,是只为復仇活著的行尸走肉。 可瑛娘带给他坚韧,知知带给他明媚。 因为有知知,他才体会到为人父的辛苦、慰藉和幸福。 那些挣扎在暗无天日深渊中的日子,是瑛娘和知知把他从深渊里拉出来,让他对这世间还有所依恋有所爱。 只要有瑛娘和知知在,他永远有家。 “虞师父,在下已经有一个很好的女儿了。” 郝仁笑得释然,笑意如窗外的冬阳般和煦温暖。 那是璇儿留下的孩子,也是上天赐给他们的孩子。 无论她姓什么,在哪里,都是他的女儿。 他们是一家人。 郝仁和虞仁心在解毒房谈话时,苏知知和薛澈在小儿房也和人聊得不亦乐乎。 苏知知和薛澈坐在屋內的榻上,身边又是乾果点心,又是木雕玩具。 旁边还围了好几个大夫一起说话。 苏知知和薛澈在小儿房检查了一遍,確实没检查出什么问题,接著就被好吃好喝地招待著。 苏知知左手拿著一个柿子饼,右手拿著一杯热乎乎的饮子。 她今天吃零嘴吃得可太幸福了。 平常在村里,娘可不会让她一口气吃这么多零嘴。 苏知知吃完三块米两块柿子饼,还想伸手拿第三块的时候,薛澈的手按了过来: “知知,瑛姨说过,你一天不能吃这么多零嘴的,不然吃不下饭了。” 薛澈见苏知知不听劝,还威胁道: “你要是等会吃不下饭,我回去告诉瑛姨的。” “那你闭上眼装不知道。” 苏知知用一种看“告密小人”的目光看薛澈。 虞春满又拿出来一小碟山楂糕: “好了好了別爭了,吃点山楂糕,胃里好克化,等会就能吃得下饭了。” 虞春满就是小儿房的大夫之一,有时出门给孩子看诊,身上也会带著吃食哄生病的孩子。 於是,苏知知又弯著眼睛吃上了山楂糕。 薛澈嘴里也被塞了一块。 酸甜可口,的確很开胃。 苏知知吃得开心,说话也好听:“你们好厉害啊,居然连人的各部分筋骨都知道长什么样。” 苏知知看见屋內掛著几幅人体图像,不同於寻常的人物画,那上面画的都是人体各部分的骨骼和器官形態。 有弟子道:“这没什么,剖开来看过,所以清楚。” 薛澈吃山楂的手顿了一下,以为听错了: “剖什么?” 大夫们回答:“剖人,我们神医谷的人去世后,遗体都会被剖开用於后辈钻研医术,之后再下葬。” “每个人?”薛澈向来听说的都是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头一回得知居然会將死者剖开。 虞春满:“这是我们神医谷从数代以前就流传下的规矩,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大家习以为常。是不是嚇到你们了?不说这个了。” 苏知知很淡定地吃著山楂糕: “不嚇人,我们村也会把人分成好多部分用。不过那些人不是自愿的,神医谷的先人们是自愿的,那他们一定是很好的人。” 第159章 采蘑菇 虞春满没想到苏知知会这么说,笑著朝她招手: “坐过来些,我给你把头髮重新扎一下。” 苏知知和大家聊著聊著,就说起村里的事情。 大夫们让苏知知和薛澈说说虞如白的情况: “小白在你们村这么多年,有没有姑娘看上他?他在你们村是不是算好看的?” 苏知知咬著山楂说: “我们村里最好看的就是我爹,我爹是世间最最最好看的人。虞大夫在我们村,嗯……能当第二吧,也很好看。” “我们村里以前除了姐姐之外,没有和虞大夫差不多大的姑娘。现在倒是有了很多姐姐,不过除了她们来看病的时候,虞大夫都不和他们说话。” 虞春满捕捉到苏知知话里的关键字眼: “姐姐?那姑娘叫什么?” 苏知知:“嗯,姐姐和虞大夫差不多大,我们村里都叫她二娘。姐姐好厉害,她制的毒,有时候虞大夫都解不开。” 屋內一圈的大夫们无论老少,都惊讶激动地对视一眼,八卦之火在眼底熊熊燃起: “说说,那小白和二娘平常接触么?” 薛澈:“虞大夫去採药的时候会碰巧遇上姐姐去采蘑菇,除此外交集不多。” 苏知知:“虞大夫和姐姐总是吵架,虞大夫一吵架就脸红。” 虞春满:“他们吵什么?” 苏知知从脑海中翻出些零碎的片段: “好像就是……採药的时候,虞大夫说他有用,姐姐不相信,虞大夫说他真的有用,姐姐说要试过才知道……” 眾人:……哈??! “虞大夫问姐姐怎么解毒,姐姐说要好处……后来虞大夫好像吵得脸都红了,气呼呼地回去了。” “我们来西北前,村民们问他们吵得怎么样了,姐姐说她还没有得手……” 苏知知说到后面,自己都有点绕晕了,反正想到了就说出来。 薛澈补充道:“有一次有歹人来我们村,虞大夫用袖箭杀了一个对姐姐下手的歹人。” 一屋子的大夫越听眼睛越亮。 好好好。 有戏有戏。 小白从小顶著一张死鱼表情,小时候和师兄师弟们打架的时候也没见他红脸生气过。 得了长老们夸奖的时候,也没见他高兴大笑过。 能被人几句话逗得脸红,分明就不正常。 还有那二娘,若是五毒谷十年前离开的那姑娘,那这事就更稳了,这还是老乡呢! 虞春满眨眼笑,又给苏知知和薛澈倒两杯饮子: “来来来,还有什么,继续说。” “二娘是什么样的姑娘?” 苏知知想了想:“姐姐很好,不但会製毒,还会采蘑菇。大家都说虞大夫是姐姐要采进篮子里的蘑菇。” “哈哈哈哈……” “哈哈哈小白蘑菇……” “哈哈太逗了……” 屋內一阵鬨笑。 大家想到虞如白从小清冷不说话的性子,又天天穿白衣,可不就是个不开口的白蘑菇嘛。 冬日暖起来的时候,所有投在地上的光影都清晰分明。 一道人影移至门口,隨之而来的是清冷的声音: “什么蘑菇?” 屋內霎时安静。 所有笑著的人像是被突然掐住了喉咙,笑音效卡在喉间。 大家心里咯噔一下,扭著僵硬的脖子往屋外看, 一袭白衣,面容清俊的虞如白走进来。 刚才还笑得厉害的一群人开始四处张望假装无事。 苏知知和薛澈叫了一句: “虞大夫!” 苏知知说:“虞大夫我们刚刚在说——” “小白,我们在说想吃燉蘑菇的事情。” 虞春满把话头接过去,然后很自然地又转移话题问,“你以前都要三日才出医书阁,怎么这次两日就出来了?” 虞如白简短道: “这次看得快。” 虞如白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別开。 他其实不是看得快,而是根本就没看。 在医书阁里,他捧著书呆呆地坐了两天,书页甚至都没有翻动。 去医书阁送饭的小师弟瞄见他看书时还停留在昨日那一页,还以为他遇上了什么精深的难题。 他也確实遇到难题了。 医书上那些药材和病症的名字在眼中混杂成一团凌乱的线。 他试图找到那团线的起点,脑中浮现全都是师伯们说的话。 他们说千娇是主动出谷的。 他们说千娇服了万虫噬心毒。 他们说…… 怎么可能? 千娇明明说起她出谷时显得那样轻鬆。 她说她爹是谷主,根本捨不得真的罚她。 千娇在他面前总是没个正经样,脾气也不是很好,总和他抢药材,还对他出言轻薄,甚至对他动手动脚。 他难以想像她这样的性子,中毒受刑后是如何艰难地一个人千里迢迢由北到南…… 他们在江湖相遇后,千娇就一直和他在一起,还一起上了黑匪山。 千娇说自己天天製毒,怕万一有一天把自己毒死了,和他待在一起,至少他还能救她。 这样想来,他们真的认识很多年了。 少时相识,成年后在黑匪山住了八年,抬头不见低头见。 她为何出谷?为何留在黑匪山? 虞如白手里的书越攥越紧。 在把手里的书攥破之前,虞如白走出了医书阁。 他一出来就听说郝仁一行人已经来找他了。 虞如白想当面问问千娇,当初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是他在谷內走了一圈,居然没看见千娇。 “知知,阿澈,你们几人来的?”虞如白问。 苏知知:“我们八个人呀,姐姐也回家去了,我们先接你,再接姐姐。” 虞如白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她、她什么时候回去的?” 苏知知:“前几日吧。” 虞如白:“几日?” 苏知知不记得了,薛澈算了一下:“大约五六日了。” 虞如白坐了一会儿,忽然道: “我还没有寻得天山雪莲,你们先去接她吧。” 虞春满打断了谈话:“该吃饭了,有什么安排吃完饭再谈。” 苏知知轻声问身边一个年轻的神医谷弟子: “什么是天山雪莲啊?长在天一样高的山上么?是雪做的莲么?” 那弟子伸指头戳了一下苏知知脑袋上的小苞: “是一种极难採到的药材,我也没见过,据说生在雪山上,有起死回生之效。” 苏知知嘀咕:“不知道是不是比铁矿还难。” 吃完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虞如白正要和郝仁商量时,虞仁心、虞长生、虞未闻等人都来了。 “小白,为师需要你去五毒谷送一封信,此事重要紧急,关係到两派。” 虞仁心脸色郑重。 虞如白:“出什么事了?” 虞未闻拿出长老的架势来: “事情机密,还不到你们这些小辈知道的时候。” 虞长生也抖著白鬍子道: “你不是正好要找天山雪莲弥补当年遗憾么?也不能光在我们这片地找,五毒谷那边你也去薅一薅。” 第160章 寒尾蝎 虞如白手里被塞了一封信。 虽然心中有疑惑,但是见长老都开口了,想必此事的確重要。 另一方面,他也想见千娇,亲口问出心中疑惑。 第二日一早,在神医谷住了一晚的苏知知等人精神饱满地起床了。 苏知知和薛澈各得了一小包零嘴,里面有米、米饼、柿饼等等。 秋锦玉觉得自己今早起来容光焕发。 昨日那大夫调了一碗不知是什么的泥状物覆在她脸上,她闭眼睡了一觉,醒来后皮肤水水润润。 秦啸说自己腿好像灵活了些,魏大栓怀里揣了治眼睛的药。 宋鈺今日腰也不痛了,身板挺得直直的。 他们蒙著眼睛跟虞大夫按照原路出神医谷。 苏知知再次体验“瞎子抓人”,她紧紧地抓住前面的虞大夫, 嘴里说个不停: “虞大夫,去五毒谷也要蒙著眼睛穿山洞吗?” “不用。” 虞大夫语调一转, “但需走得小心些。” 连著几日都是晴天,头顶一丝云也没有。 路上的雪都化了。 车马走路上走了两日,进入一片沙漠地区。 五毒谷四周被沙漠环绕,因此要进入五毒谷,沙漠是必经之路。 他们经过的沙漠前半段四处都是小沙丘。 这些沙丘也不知是天然还是人为布置的,走在其中居然发现,不管怎么走,周围的沙丘形態好似都一样。 如同一个迷阵。 魏大栓把眼睛揉了又揉,怀疑自己眼睛和脑子都了: “怎么走了小半天,还在原来的地方?” 骑马走在前面的虞大夫目视前方: “我们不是在原地,的確是在往前走,这里的沙丘是障眼法,不要被迷了眼。” 身后一行人听得虞大夫如此说,索性不看周围了,闷头跟著走。 日头正中时,他们走出了沙丘迷阵。 苏知知在马车上待得闷了,要出来骑马。 “知知,你来骑,我刚好去歇会。”秦啸把马让出来苏知知。 苏知知爬上马背,骑得欢快。 前方一路坦途,苍茫辽阔。 苏知知好像听见吹风沙子的声音。 可是明明没有风。 苏知知低头看地上,见地上的沙子如同波浪一般在移动。 明烈的阳光照在那上面,一道亮一道暗的光影布满了脚下。 “这些沙子怎么自己会跑?沙子好像长了脚。” 如果不是在赶路,苏知知都想下马玩沙子了。 薛澈听见苏知知这么说,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看,见地下的沙子的確是在动。 一排一排地前行著,像移动的沟壑。 突然间,沙土中翘起了一只带刺的尾巴。 沙子从尾巴两侧滑下去。 接著露出了虫类的脊椎、头部……最后是两道钳子。 秋锦玉提醒道:“是蝎子!” 大家的目光此时都已经挪到了地上。 沙土下不断有蝎子冒出头来,一只、两只、三只……密密麻麻的一大片都是。 宋鈺咽了下口水:“现在是冬日,怎么会有蝎子?” 虞大夫很镇定地解释: “这些不是普通 的蝎子,是五毒谷的人以寒毒饲养而成的寒尾蝎。蝎子钳上有剧毒,若被夹伤,轻则四肢发肿溃烂,重则毙命。” “我们的马匹和马车已经撒过驱蝎子的药粉了,不要乱动,它们会避开我们。” 像是在证明虞大夫所言非虚一般,地上蝎子从沙土中探出身子,在马蹄踏过来的时候纷纷往两侧挪,为一行人让开了一条道。 苏知知的眼睛都瞪成夏日的杏果了。 她见到这么多蝎子很惊讶,见到蝎子们让路就更惊讶了,然后她问了一个让大家都瞪眼的问题: “秋姨姨,蝎子能炒著吃么?” 秋锦玉忍著笑,故作严肃:“没什么不能炒的,可是蝎子毒性难去,除了二娘能吃,其他人吃了可就一命呜呼了。” 苏知知:“五毒谷的人好聪明,他们不用人守著家门口,派蝎子们来守。我们村要是也有毒蝎子看门的话,晚上巡逻的叔叔伯伯们就能轻鬆点了。” 在马车內闭目养神的郝仁眉头微动,似乎將这话听进去了。 几人走出了寒尾蝎群的时候,眼见景象豁然大变。 出现了一片绿洲湖泊,不远处还有几座覆著积雪的高山。 一块石碑出现:五毒谷。 虞如白:“此处已经是五毒谷的地界,但走到谷內聚居处还有十几里,我们天黑前能到。” 苏知知转头和薛澈说:“也不知道姐姐现在在做什么。” 薛澈:“听说姐姐许久没有回家了,现在应该和家人共聚,其乐融融吧。” …… “你一走就是那么多年,竟一次都不回来?” “你是服毒受刑出谷了,可你还是我们家人。” “你不要爹就罢了,可姐姐还在家念著你呢,你好歹设法送个信回来……” 朝南的房间里,窗欞上雕著富贵鸟,光影投在千娇的脸上,好似停驻了一只深色的鸟。 千娇抿唇,沉默不语,与平常刁蛮喜言的样子判若两人。 面前哭得捶胸顿足的女子看著比千娇年长几岁,两人的下半张脸很像,没什么稜角,温和圆润。 那女子是谷主的长女,大娘子千嫿,是比千娇大三岁的姐姐。 千嫿往雕红木榻上一滚,头上的翡翠簪子歪了 ,手上几个牡丹纹金鐲子堆叠在一起,她眼泪吧嗒吧嗒掉: “谷里有吃有穿,金银不愁,你跑外面去吃那些苦做什么?” 千嫿这话说的不作假。 他们五毒谷虽然地处偏远,但吃喝用度不比江南富贵人家差。 据说当年创立五毒谷的家老祖就財力丰厚,给后人留下了用不尽的金山银山,让后辈徒子徒孙不用为生计发愁,专心研製毒药。 神医谷还在苦哈哈地盖房造屋时,五毒谷的高楼亭台已不稀奇。 五毒谷乃江湖第一毒门,其他门派常有来求毒的,或是有人在江湖上中了奇毒来求解药。 江湖眾人身患奇症或是受重伤的时候会想到神医谷,但是身中奇毒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五毒谷。 毕竟请神医们解毒,神医们可能还需要时间研製解药。 而五毒谷多半有现成的解药,说不定那药最早就是从五毒谷中流出去的。 求上门的人经歷重重难关到了五毒谷,一来就是下重金。 五毒谷的钱不完,世世代代都不完。 “你怎么不说话?” 千嫿在榻上哭了一会儿,水蛇腰又突然直起来。 她走回来掰著千娇的肩膀: “千娇,你跟姐姐说,你该不会是为了神医谷那个死鱼脸出谷的吧?” 坐在凳子上的千娇抬头看姐姐,坚定而缓慢道: “我是为了我自己。” 第161章 落凰山 “为你自己?” 千嫿满脸都是疑惑与震惊: “千娇,你自小天赋就好,爹还有谷中的长老都看中你。你身上穿的屋里用的都是我们谷里最好的。” “而且长老们都说你的体质是……” “他们说我百毒不侵,是百年难遇的炼毒奇才?”千娇喉间冒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笑声尖利,像是口中吐出的梨针。 “你觉得我是如何练成百毒不侵的?” “他们把我关在落凰山下的那几年,在我身上试了上百种毒药,让我一次次从鬼门关爬回来。” “最开始每天只是一种毒,后来变成两种,三种……每日至少有五六种毒在我身上同时发作。” 千娇反攥住千嫿的手: “那时候每一日,我都希望自己能彻底死了,可每日最痛苦的事情就睁眼发现自己居然还活著。” “就因为他们说我有麒麟血,可愈百毒。” 千娇七岁时误食剧毒,却没有当场毙命。 这一点被谷主和几位长老都注意到了,他们发现千娇有麒麟血。 麒麟血极其罕见。 据说有麒麟血者,若自幼年起服毒,便可万毒不惧,百病不生。 接下来四年,千娇都住在五毒谷落凰山脚下的一处別院里。 院子內严加看守,每日有不同的长老来教习她製毒,同时查看她的身体状况。 在惊喜地发现千娇的身体能够一次次从剧毒中自愈后,继续让她服不同的毒。 千娇中毒的时候,哭著说: “很痛,很痛。” 可所有人听到的人却露出安抚般的笑意: “二娘,没事的,你会活下来的。” 好像只要活下来,所有的疼痛就不曾存在过。 千嫿第一次听见千娇这样说起从前的事情,讶然之余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你那时候说疼是因为……”千嫿的唇畔发颤。 她记得妹妹有几年被长老们单独带去落凰山脚下练功了。 那几年很少见到妹妹。 有一次好不容易见到了,妹妹脸色很差,一直说身体很疼。 千嫿问为什么疼。 旁边的大人都说因为千娇在接受成为未来谷主的考验。 他们说妹妹还小,不懂事,等妹妹长大就不会这样哭喊了。 千嫿那个时候年纪也小,听大人们都这么说,也就信了。 她记得自己跟著爹离开。 走了好久,回头看那院子。 院子门口还有个小小的身影,一直在看著他们。 后来西北战事频起,薛玉琢把五毒谷请出山去抗敌,千娇才从別院里被放出来。 千娇被放出来的时候十一岁,那个时候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饮下一碗断肠散。 所有的疼痛在漫长的试炼中终於变成麻木。 她在战场上面无表情地看著那些士兵倒下。 那一刻,她心里居然有些羡慕断了气的士兵—— 哪怕再疼痛,只要死一次就可以了。 但也是这次出谷,她才知道原来外面有这么多忍著痛也想活下来的人。 五毒谷忙著杀敌人,另一边的神医谷忙著救自己人。 每次开战都会有大量的伤员,有的伤了胳膊,有的断了腿,有的瞎了眼睛…… 千娇得知神医谷有个弟子受了重伤,只剩下一口气用药材吊著。 神医谷有个年纪不过十三的弟子为了救师兄而孤身去爬雪山找天山雪莲。 恰好千娇那个时候和谷中人要先回五毒谷一趟,经过雪山的时候恰好救了那个神医谷的弟子。 那是千娇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虞如白。 长得很好看,但是不爱笑,也不爱说话。 千娇记得自己给他包扎伤口,给他煮粥。 而他似乎总是很不好意思,有些抗拒她的帮助。 时间隔得久了,千娇记不清楚每个细节了,但她记得她问过: “你为什么要救你师兄?就算救活他,他撑著那具已经废了身子也会很痛苦。” 虞如白:“我师兄想去外面游歷,心愿还未达成,不会甘心离开人世。” 千娇才知道,原来神医谷的人都会去外面游歷。 而五毒谷的祖训却是不得出谷。 千娇:“外面有那么好么?” 十三岁的虞如白答:“我师父说,大千万象,只有亲眼看了才知道。” 千娇那段时间在军营里碰见虞如白,总是会去找他说话。 问他一些零星的,关於外面世界的事情。 后来胡人被打退,江湖人士各自撤离。 千娇回到五毒谷,没有再被软禁在落凰山下,也不用再服毒了,而是与其他同辈弟子一起修习製毒。 时间一晃又是四年,十七岁的虞如白隨虞仁心来到五毒谷拜访。 千娇一眼就认出了虞如白。 惊讶他长成了俊雅的郎君,面上的表情却还是像条死鱼一般。 虞如白亦认出了她。 他说他再过两年就要去南方游歷。 虞仁心在旁边笑著道:“我以前也去过南地,夏天湿热得很,不过风景的確好看。” 千娇问:“比五毒谷的还好么?” 谷里很多人都说,五毒谷算是西北的小江南。 虞仁心只说:“两者不可並论。” 千娇道:“我也想出去看看,可惜我走不了。” 虞如白毫无感情地说了一句:“无人缚你手脚,只要你想走,就有办法走。” “小白,莫要置喙五毒谷的规矩。”虞仁心赶紧打断了虞如白的话。 千娇却愣神愣了很久。 虞仁心和虞如白离开五毒谷后,千娇问父亲: “为什么五毒谷的人不可以出谷?” 谷主说:“五毒穀人人製毒,若是不加约束,隨意去江湖闯荡,必定会酿成大祸。” 千娇:“怎样才可以去外面?” 谷主:“服下万虫噬心毒,能活下来,就可以走出去。” 千娇:“我可以服。” 谷主:“就算我让你走,那几位长老也不会轻易让你走。” 千娇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她曾经羡慕战场上倒下的士卒,后来她羡慕虞如白。 羡慕他將来有一日可以来如自如地走向谷外,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个时候她对虞如白还未生出男女情愫,但那一袭白衣在她眼中代表著生命的另一种可能。 千娇从那天开始闭关了。 两年后。 十九岁的虞如白出神医谷游歷。 十七岁的千娇出关。 她出关的第一件事,便给五毒谷的四位长老下了她研製的剧毒。 四位长老中毒后全身寒凉,五臟六腑如烈火焚灼,全身上下针刺入骨。 身上所有的解药囫圇服下去,竟然毫无用处。神智昏聵,口不能言。 疼痛似一把削骨寒刃,切进身上每一道骨缝里。 就连谷主也束手无策。 谷主命人看护四位长老,未將此事泄露出去,同时把千娇叫过来,要她交出解药。 千娇看著在地上蜷缩发抖、面目扭曲的几位长老,露出一个极其欣慰又满意的笑容: “谢各位长老昔年栽培,敢问弟子今日之所成,可慰尔等之心?” 四位长老不可置信地望著千娇。 无话可说,也说不出话。1 谷主问女儿: “千娇,解药呢?” 千娇:“你让我出谷,我让他们活。” 谷主:“你研製的是何毒?” 千娇圆润乾净的手指扣了三下长案,悠悠道: “此毒就叫落凰山。” 第162章 香香的晚霞 千娇离开了五毒谷。 她没有服万虫噬心毒,她用几位长老的性命做了交易,换来自己出谷的机会,在其他人面前做了一场戏。 她去了南方。 温婉细腻,柔美如画。 五毒谷那一小片绿洲之景果然不能与水网密布的南方相比。 南方有春雨画船,有万户春色。 还有不期而遇的虞如白。 再次遇见的时候,虞如白已经是做江湖郎中打扮,四处行医。 还是很俊朗,还是死鱼表情。 千娇就喜欢逗他,把他逗得生气脸红,看他对自己露出生动有人情的一面。 他们一起行走江湖的时候,偶尔也会遇到黑店歹人在饭食中下毒。 千娇逗虞如白:“你若是肯做我夫婿,我可以替你试毒。” 虞如白这次没红脸:“你不是药人,岂可拿自己身体玩笑?” 千娇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体质异於常人,不会有事,不过痛些罢了。” 虞如白脸色更冷了:“不是只有关乎生死才是病症,痛亦是症。” 日久生情,千娇对虞如白不知不觉地產生情愫。 他们阴差阳错地一起在黑匪山落了脚。 山上有个叫知知的小娃娃,刚出生几个月,生得討喜,见到千娇就笑。 千娇最初对孩子没什么感觉。 可知知一天天长大,渐渐能说话,能走路,能自己跑来千娇的院子玩,眼睛发亮地叫“姐姐”。 千娇原本不理知知,自顾自地做事情,出门采蘑菇。 可她有一次回头,知知那么小小的身影就一直在门口看著她,见她回头,就高兴地招手。 千娇眼皮子好似被人揪了一下,看得眼睛都疼了。 “看什么看,一起走。” 她走回去,像拎起一个小包袱一样,单手抄起苏知知一起走了。 大概是身边跟了个小豆丁,千娇采蘑菇都不能专心了,一没注意就被草丛里的蛇咬了一口。 千娇直接拿匕首切中蛇七寸。 苏知知在旁边看著千娇料理好手边的一切,然后牵住千娇的手,看她的伤口。 千娇说:“没事,我不会中毒。” 苏知知说:“可是会好痛,知知帮你吹吹。” 千娇笑:“吹有什么用?” “吹吹有用,吹吹就不痛。”苏知知鼓足了腮帮子,对著千娇的伤口吹。 凉凉的。 真的吹过就不痛。 千嫿听千娇讲了当年发生的事情,她这会儿反倒不哭了。 她把眼泪一抹,找出个空包袱,又走到梳妆檯旁打开妆奩盒,把妆奩盒里面那些金银宝石哗啦哗啦地就往包袱里倒。 倒空之后,她蹲下身,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箱子,箱子打开来,金光差点刺得人眼睁不开。 千嫿继续装金块。 这下轮到千娇问了:“姐你做什么?” 千嫿把自己手上的金鐲子也取下来往包里塞:“给你收拾金银,你等会拎著包袱就赶紧走。” “四个长老说不定因为当年的事情记恨在心,万一把你又关起来怎么办?你快走,今日就走。” 千娇:“……姐,倒也不必如此。” “我们谷里的人手脚功夫都一般,只是製毒厉害。他们的毒现在已经奈何不了我,只有可能是我给他们下毒。该害怕的是他们。” 五毒谷。 闕影殿。 谷主不鸣和四位长老坐在一起议事。 五毒谷的四位长老分別是风长老、雷长老、霜长老、雨长老。 “不鸣啊, 二娘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风长老揉著膝盖,自从在千娇手中中过毒后,他觉得自己的膝盖就一直反覆疼,再没有好过。 雷长老摸著光滑的下巴,他中毒之后,再没有长过鬍子: “二娘莫不是还在怨小时候的事情,这回研製出什么厉害的东西,又要对我们下手吧?” “当初的事情,现在想来是我们做得过了些,急了些,但也不能把我们往死路里逼吧?” 霜长老端茶的左手有点抖,不是嚇的,而是中过千娇的毒后,她的左手就有些难以控制。 雨长老嘆气:“不鸣,你劝劝千娇,我现在只是香臭不分,她再给我们来一下,我就连甜咸也不分了。” 雨长老的后遗症是嗅觉变得很迟钝,光靠闻味的话,都分不清茅房和厨房。 “各位长老莫急,我已经同千娇谈过了,她说这次只是路过来看看。过两日,她会同外面的朋友一起离开西北。” 谷主扶了一下头顶的帽子。 帽子下面是光滑如镜的脑袋。 谷主苦笑一声,女儿出谷的时候也没放过他。 等千娇离开五毒谷一个月后,他头髮彻底掉光。曾经风流倜儻的毒门谷主变成了光头中年男子。 “谷主、几位长老。”门外有弟子来报。 “有一行九人来了我们谷,说是二娘的朋友。其中有一位是神医谷的人,还带了神医谷长老的信要交予谷主。” 谷主:“快请进来。” 不多时,谷主和四位长老就见两个约莫八九岁的孩子走进来。 后边跟著几个大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谷主认出了其中两个人,一个是曾经来过五毒谷的虞如白,另一个是多年前在抗击胡人时见过的秋锦玉。 谷主与虞如白和秋锦玉先寒暄了一两句,而后听他们一一介绍身份。 但其实也没什么身份,他们都自称是和二娘住同村的村民,只不过其中有一个是村长。 “千娇前两日回来时,提过在岭南的朋友,有劳几位平日对千娇的照料。” 谷主安排弟子准备房间,让郝仁一行人住下。 虞如白郑重地將信交给谷主: “谷主,这是我们神医谷的要信,事情紧急,请谷主过目。” 不鸣眉头微挑,风雷霜雨四位长老也看过来。 好好的,神医谷能有什么急事? 这是听起来涉及到两个门派的机密,郝仁等无关人员也不便在场久留。 除了虞如白之外,苏知知等其他人都先跟著引路的弟子去休息了。 苏知知走在红漆迴廊上,抬头看见雕樑画栋。 扭头能看见遥遥大漠,苍茫高山,看见一片原始的苍凉。 眾人鼻尖縈绕著若有若无的香气。 苏知知:“是什么好香呀?” 引路的弟子回答:“是西域运来的香料,叫夕霞。” 圆圆的红日快要沉下去。 苏知知走在傍晚一片暗红的色调中。 她弯著眼睛跟薛澈说: “阿澈,是不是好香?” “像晚霞一样香。” 第163章 肩膀好白 笼罩一片暗红色调中的还有谷主和他手上的信。 不鸣拆开了信。 看了一遍。 然后抬头看了身子板正的虞如白一眼。 接著又把手上的信看了两遍。 短短的一封信读完了三遍,最后目光在虞如白清秀的面庞上反覆打量。 离得最近的风长老忍不住了,问: “不鸣,出什么事了?” 谷主把信给了风长老。 风长老看过之后又把信传给了其他三位长老看。 谷主的眼神几乎是把虞如白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遍: “如白,你今年几岁了?” 虞如白先是被谷主奇怪的眼神盯得不自在,而后因谷主这一句猝然亲切的“如白”更是觉得不適。 但他还是回道: “谷主,晚辈今年二十有八。” 谷主:“二十八,下个月过了年就该二十九了。你往后有什么打算?是回西北神医谷还是继续在岭南?” 虞如白言简意賅:“过两日就动身去岭南,以后不知。” 谷主双手负於身后: “好,你师父的信我看了,此事的確重大,需要商议一番,恐怕还需要你在我们谷中多留两日。你也先去客房休息吧,晚些时候你同我们一起用饭。” 虞如白:“好。” 素白的衣袖消失在门外。 闕影殿的五人立刻凑在一起。 风长老:“这小子相貌过得去。” 雷长老:“我们正好跟二娘表个心意。” 霜长老:“人都送上门了,我们推一把就成。” 雨长老:“给二娘一个惊喜,让她少记恨我们点。” 四人齐刷刷转头:“不鸣,怎么说?给句话。” “此举不义!绝非名门正派正人君子所为—— 还好,我们五毒谷不是正派。” 同时身为谷主兼父亲的不鸣,慎重又短暂地思考了半盏茶的时间,而后乾脆道: “今晚就动手。” 夕阳顺著山坡滚落下去。 暗红的霞光消失,连著雨长老手中的信也被吞没在席捲而来夜色中。 信上寥寥写了数行字: 【小白之事,全权託付於尔等妥善安排,若尔等巧施妙计……】 天色彻底暗了。 烛火亮起。 五毒谷內每间屋子的窗户都亮起,映著一道道身影。 千娇惊喜地得知苏知知他们到了,先是带他们四处走了一圈,然后一起吃晚饭。 五毒谷的伙食不错,菜色摆了一桌子。 苏知知他们路上风餐露宿了快三个月,这一顿都吃得很畅快。 苏知知摸著圆滚滚的肚皮说: “姐姐,原来你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呀。你们家吃饭有好多菜,你的屋子也好看。你在我们村里的院子还没有你这里的屋子大呢。” 吃饭前的时候,千娇带著苏知知和秋锦玉去她房间换了身乾净衣裳。 苏知知看过千娇的院子后,有一种开眼界的震撼。 原来连香料都是可以砌墙里的。 原来连洗浴的耳房都可以做得这么大。 原来院子里除了树外还可以有池水还有假山。 原来…… 千娇在谷里吃住一直是最好的,这点千嫿没有说错。 就连她住的屋子也是同辈中最宽敞的。 后来她出谷快十年,这屋子竟然和当年她走时的样子差不多。 一直没有人住进来,屋內的陈设和以前一样。 是很漂亮的屋子,翻遍整个黑匪山也没有一家有这样好看宽敞的院子和房屋。 苏知知从生下来就只住在村中小屋,后来村里条件好了,她住过的最好的房间只是黑山酒楼的客房。 “以后我长大要是赚了钱,我也想修香香的屋子。”苏知知用手比划著名,“还要给阿宝也修一个屋子,下雨的时候他也躲进去。” 苏知知说这话的时候很兴奋,笑得露出小颗可爱的贝齿。 可是薛澈还有桌上知情的大人听了,忽然都有些沉默。 薛澈、郝仁、宋鈺、秦啸、魏大栓他们都是在京城见证且亲歷过繁华与富贵的人。 五毒谷虽然建得好看,但远远比不上京城高门深宅的锦绣富贵。 王公贵族,府中隨意一个院子都比眼前二娘的院子要大上两倍。 郝仁看著女儿眼中天真的兴奋和羡慕,眸中光影浮动。 薛澈心里涌起一丝丝酸胀感,这一刻很想把长安的繁华都堆叠到知知的面前,那些是她原本可以拥有的东西。 可苏知知自己又说起来了: “不过黑匪山就很大,比最大的院子还大,山上开的时候也很香。整个黑匪山都是我们的院子。” 苏知知继续问二娘:“姐姐,你爹和你姐姐住哪里呀?” 得知二娘居然是一个人住一个院子的时候,苏知知不羡慕了,她想了想: “那我还是想和爹娘住一个院子,以后修个大院子,我、爹娘、阿澈还有阿宝各一间大屋子。” 然后又补了一句:“要是薛伯伯想来住的话,也可以给他一间房。” 几人吃晚饭的时候,虞如白不在。 听说是被谷主和长老们叫去议事了。 吃完饭后,二娘送苏知知一行人回客房院子。 小院里静悄悄的,没灯亮起。 虞如白还没有回来。 二娘心里有几分失落。 她知道人就在谷里,越见不到就越心痒。 可是她又不愿意去几位长老那边一起吃饭,只得有点闷闷不乐地回自己院里。 “真是,来了也不和我打个照面,榆木疙瘩死鱼脸。” 二娘小声抱怨。 “知知,今晚要不要和我一起睡?”二娘摸摸苏知知的脑袋。 苏知知点头如捣蒜:“要要要!” 她回答完后才回头看郝仁。 郝仁:……你都应了还看你爹作甚。 薛澈给苏知知使眼色: 知知,我们说好今晚要一起读传奇本子的。 苏知知在客房中无意间找到了一本民间传奇,和薛澈说好吃完饭两人一起看。 “哦,那就明天再看吧。” 苏知知看明白了薛澈的眼神,但是毫不犹豫拋下薛澈,牵著二娘的手走了。 薛澈板著小脸自己回房间去了。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苏知知又回来了。 她回来的时候,郝仁他们几人正在院里一边观星一边说话。 郝仁问苏知知:“怎么回来了?莫不是在二娘那顽皮了?”。 苏知知摇头说:“因为睡不下了。” 郝仁:“睡不下?” 苏知知的小脸也有点迷茫: “我和姐姐回去的时候,虞大夫都已经在床上睡著了。” 此言一出,如惊天动地的一道雷,把在场人劈得目瞪口呆。 秋锦玉勉强能反应过来,问苏知知: “你看见虞大夫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喝醉了?” 苏知知想了想,说出一句更惊人的话: “虞大夫的肩膀好白。” 眾人:!!! 第164章 狐妖 “郑子乘驴而南,入昇平之北门。偶值三妇人行於道中,中有白衣者,容色姝丽。郑子见之惊悦,策其驴,忽先之,忽后之,將挑而未敢。白衣时时盼睞,意有所受……”1 灯火下,薛澈和苏知知的声音小声响起。 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睁大眼睛共读一本传奇。 他们俩都是头一回读到这种书,以前家中大人根本不可能买这样的书回来给他们看。 可现在在遥远西北的一间客房里,读到了荒诞奇幻的故事。 两人心照不宣地把这事当成了秘密,没有跟大人说。 他们悄悄地读,偶尔有些不明白的词句就跳过去,倒也不妨碍他们看懂大概的故事。 大意就是狐狸变成貌美女子与人间郎君相处,后来又因意外现出原形丧命。 苏知知很震撼,原来书上除了有之乎者也,君子之道,还会讲狐狸变成人的故事。 狐狸变成美人,穿上白色的衣裙,和人住在一起。 “狐狸变成人居然会比人好看,那人要是变成狐狸,是不是就比狐狸好看呢?” 苏知知的脑袋瓜里又升起一连串的问题。 薛澈:“牲畜都想变成人,过得好一些,怎么会有人去变成牲畜?” 苏知知:“可是任氏从狐狸变成人之后,也没过得很好呀,后来还被猎狗咬死了。” 薛澈很难反驳。 两人还要继续討论的时候,秋锦玉来叫苏知知去睡觉了。 苏知知今晚和秋锦玉睡。 洗漱好之后,穿著乾净衣裳的苏知知在被子里像只毛毛虫一样拱呀拱。 秋锦玉拍了一下不安生的毛毛虫: “睡觉,再不睡觉,妖精就来抓小孩了。” 苏知知听得这话,噌地把脑袋探出被子,眼里都是期待和好奇: “什么妖精?穿白衣裳的狐狸精么?” 秋锦玉吹灭了灯,掀被子上床: “我也不知道,我可没被妖精抓过。” 星光点缀了窗台。 夜风在屋檐下低语。 苏知知的眼睛还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 狐狸变成人就很好看。 还喜欢穿白衣服。 “秋姨姨,虞大夫是妖精变的么?” 秋锦玉在黑暗中噗嗤笑了: “荒唐。” …… “荒唐,这简直太荒唐了。” 千娇二十六岁,见过杀戮,见过血腥,见过作奸犯科的恶人。 可是她觉得今晚所见绝对是她有生以来看过的最荒唐的场面。 虞如白,在她的床上。 脱了上衣的虞如白,被送到了她的床上。 脱了上衣被下了迷药的虞如白,被她亲爹和谷中的长老们送到了她床上! 今天晚上,她牵著苏知知回房。 两人走进里间,千娇才掀起床帐一个角,就看见被子里好像有人。 千娇警觉地把苏知知拉到自己身后,动作迅速地掀起床帐—— 发现被子里面躺著昏睡的虞如白。 苏知知“呀”了一声,两手撑在床上: “虞大夫怎么睡在这里?” 她两手撑住被子的时候,虞如白身上的被子被扯得往下挪了一角,露出一小块白白的肩膀。 千娇蒙上苏知知的眼睛,把苏知知给拎出去了。 “知知,对不起,今晚不能一起睡了。我要照顾一下虞大夫。” 千娇把苏知知送回了客院门口,看著苏知知进院子,然后匆匆忙忙回去。 她真是离开五毒谷太久了。 这个时候才想起来,五毒谷只是在地域上有限制,不让人出去。 他们算不得什么名门正派,没那么多仁义礼德的规矩,做事的时候无拘无束,放开手脚,有时候真是半点不讲道理。 千娇回到院子的时候,在院子门口碰见姐姐千嫿。 千嫿显然一副也刚知道此事的神情: “我从爹那听说了,几位长老问你还满意不?” 千嫿见妹妹还有些没回过神的样子,抓著妹妹的手劝: “有些男人就是口是心非的,你看我和你姐夫,要不是我把他绑进了洞房,我哪知道他……” 千娇:“好了,姐,別说了。” 千娇在五毒谷待了十几年,后来又在黑匪山半匪半民地生活了数年。 这事说出去真是荒唐得没人信。 但这事確实是五毒谷那几个老东西能做出来的。 千娇从箱子里抱出了另一床被子,铺在床上。 熄灯后,千娇和虞如白一人一个被窝,並排躺著。 这荒谬的场景让千娇忍不住笑了出来。 也不知道他们使出了什么招数,肯定把平常捨不得用的迷药拿出来使在虞如白身上了。 如果只是普通的迷药,虞如白不会中招。 可话又说回来了,他一个男人被迷晕了,她除了看看,又能对他做什么? 她那老爹和几位长老就是掐住了这一点。 知道不会真发生什么,但又把人送到她面前表达求和的意思。 寂静无声的夜里,千娇隱忍的笑声在床帐內响个不停。 哈哈哈哈…… 她笑得一点旖旎的心思都没了。 真的只是觉得好笑。 自古以来只听说有人把美娇娘送到男子帐內,头一回遇到反过来的。 千娇笑得床帐边的流苏都在抖。 笑够了之后,她就撑著脑袋侧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虞如白。 他双目紧闭,光洁如玉的面庞被流淌入室的月光镀上一层柔光。 睫毛长,鼻樑高直,唇畔薄。 柔光从他的面颊、下頜,延伸过脖颈,蔓延至被窝口露出的一小截肩膀。 虞如白平日看起来是总带著一层疏离感,好似脱尘升仙的修道之人。 此时看著少了一份清冷,多了一份柔软,身上若有若无的草药味也染上了几分曖昧。 千娇伸手捏了一下虞如白的耳朵。 她以前就听別人说,世间男子耳根子都是软的,她早就想捏捏看虞如白的耳朵。 捏上去之后,的確软软的,尤其是耳垂,很温热。 捏了两下之后,觉得指尖的耳垂好像变得更热了。 月光依旧清幽,月亮还没爬至中天。 可红色的朝霞提前在虞如白的脸颊和耳根升起来了。 千娇在光影间看得並不分明,正想再凑近点看,虞如白忽然睁开了眼,疏疏淡淡的目光向她扫来: “你刚才笑够了?” 凉凉的声音一出,千娇意外,惊得下意识往后滚一圈。 奈何床上位置有限,千娇才转半圈不到,就被迫停住了。 “你、你没晕?”千娇疑惑,“不可能啊,我上床前探过你的脉了,你的確是被迷晕了。” 药效还未过,虞如白浑身上下动弹不得,只有脖子能微微转动。 他把脖子扭向床外一侧,红著脸道: “刚醒。” 第165章 你是为了我 虞如白向来说话很直,极少撒谎。 就算患者在他面前哭得死去活来,他也是实话实说。 他自认为没有什么必要撒谎的时候,不过有时候人不愿面对当下的情况,或者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眼下,风清月朗的虞大夫撒谎了。 他才不是刚醒。 醒了好一会儿了。 而且他眼下慌得一批。 与谷主还有几位长老用饭的时候,他直觉上有点不对,因此对入口的食物很有戒心。 甚至对屋內燃著的香都警觉地看了两眼。 吃的、喝的、闻的,他都不会栽进陷阱。 然而,就在他要离开时,风长老过来拍了他的肩膀和手。 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晕眩感猛然衝上颅內,虞如白倒了下去。 虞如白见识到了,五毒谷长老们下药的手段,远非外面的江湖毛贼能比。 可又因为虞如白有戒心,担心入口的东西有问题,提前服过清心丹。 於是,就导致现在的状况,心是醒了,身体还没醒。 千娇熄灯的时候,虞如白就醒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窘境,心中难免羞怒,但是当察觉到千娇抱著床被子躺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尷尬得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情形。 接著就听千娇一直在笑,笑了好半天。 虞如白强闭双目,假装没有听到。 听见千娇的声音低下去,鬆一口气以为她要睡了,可这时凉凉的指尖又触过来,覆在他的耳垂下。 一下一下地拨弄著。 虞如白觉得自己的心都隨著千娇的指尖在一动一颤。 感觉到千娇的气息逼近,虞如白再也装不下去了。 千娇:“咳,我说这事和我没关係,你信么?” ”他们对你下药过分了,我小时候,他们还给我下过……哎,我回头找他们算帐。” “彆气了,我不捏你耳朵了。” 虞如白没回答,就么那静静地別过头。 过了一会儿,虞如白突然问: “你当初为何非要出五毒谷?” 千娇没想到虞如白会突然问起这个话题: “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我闯祸了。” “我给我爹还有几位长老下了毒,然后我就跑了。” 虞如白的头转了回来: “你没有说实话,你没有说你服毒受刑出谷。” 他刚转过头来,正好撞见千娇也把身子翻过来,满头乌髮垂下,圆润的脸庞下是一段细腻的颈。 她慵慵懒懒地撑著脑袋看他,脸上是若有若无的笑意,眼中若有星河。 虞如白只觉得脑袋嗡一声,不仅耳根和脸颊发烫,连身上都开始烫。 完了。 五毒谷长老的迷药太厉害了。 把他心智都迷了。 千娇一手把玩著自己散落的髮丝: “我没有服毒。” 虞如白:“你不必瞒我,我都知道了。” 千娇:“……嗯?” 虞如白:“你当年……你为何执意要出谷?” 千娇实话实说:“因为我想出去看看。” 虞如白:“你没说实话。” 千娇:……? 千娇自己都懵了一下:“那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虞如白的视线挪开,落在锦被上绣著的一朵丁香,连呼吸都停了。 他憋足了一口气,从耳根到眼尾都泛红了。 “你是为了我。” 声如雨珠落泉,不大,却清晰。 师父和长老都说他不懂世间情事,可这一次他想通了,当初千娇对他早就暗生情愫,所以才执意出谷。 千娇睫羽扬起,惊得嘴巴微微张开。 “你、你刚才说什么?” 虞如白已经说了一遍,乾脆豁出去又说了一遍: “你为了我才服毒出谷。” “呃,我不是——” “你不用否认。” “我……”千娇翻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不让虞如白看见她笑疯了的脸。 “唔……唔……” 千娇忍得辛苦,连著肩膀、身子还有盖著的被子都在颤抖。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身后虞如白的声音居然变得更加温柔了。 “你不必如此伤心。” “若五毒谷容不下你,你可以一直在黑匪山,我也会在那里。” “你不是一个人。” 千娇颤动的肩膀映在虞如白的眸中,像夜里一对震动的蝴蝶翅膀。 方才见到自己在床榻內,她明明还欢喜得笑了很久。 眼下提到伤心事便哭了。 他第一次见她哭,觉得如中了毒一般,心口泛起钝痛。 同时又想到,她拖著重伤的身体一路南下寻他,是不是也经常夜里这样哭…… 千娇的脸还埋在枕头里,声音嗡嗡的: “怎么不是一个人?你又不是我家人,难道你同我过日子?” 帐內一片安静。 虞如白轻轻浅浅地应了一声: “嗯。” 千娇不笑了,从被子里跳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虞如白:“知道。” 他从来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一旦决定了一件事,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做,就像当年固执地孤身去寻天山雪莲一样。 五毒谷谷主还有长老们看信之后的反应,以及自己被迷晕送到这里,这两件事已经让虞如白能够把那封信的內容猜个七八分。 他被算计了。 他生神医谷的气,也生五毒谷的气,但是这会儿对千娇生不了一点气。 他每次见到二娘的时候都会心慌,会想逃避。 可今日他才意识到,原来除了心慌,他还会心疼。 这一次,他不逃了。 千娇见虞如白那副脸红又认真的表情,就知道虞如白不是隨口说的。 她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得有点晕了头。 千娇倒下去睡觉,睁著眼一直笑,笑到后半夜才睡著,睡著的时候还牵著虞如白的一只手。 虞如白闭眼装睡,一夜不眠。 后半夜药效退了,他侧过身看熟睡的千娇,被牵著的手也没有收回来。 五毒谷的人办事雷厉风行。 次日,大家就知道了二娘和神医谷的小白要订亲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五毒谷和神医谷內两个大龄未婚的人互相解决了终身大事。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千娇和虞如白早上一起去见了谷主。 他们俩走了之后,谷主和四位长老不知怎么的,一个个头重脚轻,在床上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来。 千嫿帮忙张罗著给千娇准备了很多嫁妆: “神医谷穷,岭南更穷,我叫爹给你准备了这些嫁妆,你还想要什么?” 千娇隨意扫了一眼嫁妆单子,开口道: “那些笨重带不走的东西我都不要,能否换成一个別院?” 千嫿:“哪里的別院?” 千娇:“落凰山。” …… 苏知知在五毒谷玩了几日,白天在谷里玩,晚上和薛澈偷偷看传奇。 等他们俩把传奇看完的时候,忽然又下了一场大雪。 雪似鹅毛,纷纷扬扬。 旷野、山峦、屋顶都盖上一层厚厚的白雪。 第二日雪停了。 千娇说她要去五毒谷的落凰山一趟,办件事情。 大家就一起去了。 落凰山很高很大,山脉状似凤凰,雪后一片洁净的白色。 千娇站在小院门口,回想起自己幼时,多少次踏不出这一道门槛。 她在院子的墙上四处倒了石脂水,放了一把火。 火势顺著石脂水冲天而上,吞没了小院。 火光映红了千娇的面庞和衣摆,她的髮丝被风吹得有些乱,她对身边的虞如白说: “这是我提过的,我小时候被试毒的地方。” 而后,她又半玩笑问: “怕不怕,你要和一个烧房子的女人成亲了?” 虞如白还是不懂得开玩笑: “不怕,我们在村里有两处院子。你別把两处都烧了就行。” 千娇想笑。 咻—— 千娇和虞如白面上映著火光的时候,其他人正从堆满雪的另一侧山坡滑下来。 魏大栓和秦源昨日给他们每人都做了滑雪的板子。 魏大栓、秦源、苏知知还有薛澈,像上次那样踩著两块长木板从上面溜下来。 郝仁、宋鈺、秋锦玉还有倪天机也尝试著滑。 木板在雪坡上留下歪歪扭扭的曲线,像一根根麵条一样。 秋锦玉和倪天机虽然第一次玩,但是因为轻功好,身形灵活,学得很快。 郝仁和宋鈺学得慢一点,慢悠悠地往下滑,反正身上穿得厚,雪也厚,摔著不疼。 “姐姐、虞大夫!快来!”苏知知从高坡上大叫著衝下。 “我们也去!”千娇拉著虞如白过去,在脚底绑上了木板。 千娇以前也这么玩过,很有趣。 但是虞如白是第一次尝试,不太熟练。 雪坡上的人多了,难免显得有些乱。 苏知知再一次往下滑的时候,看见虞如白刚好挡在前面,赶紧叫: “虞大夫快让让!我要撞上啊——” 虞如白还不会控制方向,避让不了,苏知知倒是调转了点方向,但还是和虞大夫撞到了一起。 砰地一下,两人一起摔进了雪地里,脸朝下,摔出了两个“大”字。 “知知!虞大夫!” 大家赶紧去把他们俩从雪里给挖出来。 苏知知还好,身子小,灵活地爬起来了,身上没受伤。 虞大夫被挖出来的时候,脸被雪冻得红红的。 苏知知走过来,掰著指头:“虞大夫,我刚才滑下来的时候没事先看好路……” 虞如白像是摔晕了一般。 愣了好久没有说话。 他看著地上被自己压扁的积雪。 明亮的日光照在碎雪中,其中有一个黄绿色的圆球,像一小颗白菜。 虞如白捡起那颗“白菜”,动作极其小心翼翼地拂开上面的雪。 苞片舒展开,每一片叶子都尖尖的,蕊细长。 像一朵在雪中盛放的莲。 第166章 无需缘由 虞如白收到了最好的新婚礼—— 天山雪莲。 虞如白又去苏知知摔倒的方位去扒拉雪,然后又找了一朵雪莲。 当年翻山越岭差点丧命都没找的东西,现在一找就找到俩。 虞如白激动得眼睛都要红了。 千娇说:“这就当是知知送的新婚贺礼了。” 江湖人做事没那么多规矩,行事乾脆,谷主在千娇离开之前,给千娇和虞如白办了迎亲礼。 虽说是迎亲,但还是在五毒谷办的,神医谷的人被请过来一起吃酒席。 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喝了喜酒。 虞仁心、虞长生激动地与五毒谷的长老们相视,高兴小白终於有了归宿。 吃完喜酒后,神医谷的人还和五毒谷的人探討製药,双方和谐。 虞如白一身红衣新郎装扮,敬完大家两杯酒后,就被二娘扯进洞房了。 苏知知和薛澈喝著甜甜的米酒。 薛澈有点出神。 苏知知:“阿澈你不高兴吗?” 薛澈:“高兴,只是没想到虞大夫这么突然就成亲了。在京城,很多人家从订亲到成亲可能要等一年或几年。在这里,几天就能成亲。” 秋锦玉在旁边道:“可是那些订亲的人就算等几年,也未必认识对方,而二娘和虞大夫已经认识十几年了。” 倪天机跟著道:“阿秋,我和你已经相识几十年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秋锦玉:“闭嘴。” 倪天机:“好。” 苏知知遗憾道:“我不能睡姐姐香香的屋子了。” 薛澈:“那回村后,我们去採放你屋里,也会很香的。” 苏知知点头:“那我要放好多。” …… 秦源回到长安復命了。 长安城四处也覆著白雪,家家户户掛著红灯笼。 过年了。 秦源嚮慕容宇稟报,说这次岭南冬衣按时按量地送到了西北。西北的將士们无不对皇上感恩戴德,感嘆皇上英明。 慕容宇还收到了薛玉成写的摺子,上面儘是恭维之语。 慕容宇夸秦源这次的差事办得好,赏赐了一番,还隨口问起: “你祖父的身体如何了?在老家休养得可好?” 秦源:“微臣也刚回京,听家人说祖父在老家颐养天年,不问世事,想来过得不错。” 慕容宇頷首。 秦源是淑妃的亲哥哥的,秦源在前朝得了奖赏,淑妃在后宫也得了些赏赐。 淑妃在后宫更加威风了。 恰好皇后的父亲御史大夫杜煜前段时日因諫言惹圣上不悦,皇后这边的气焰也矮了些。 仪凤宫內。 一个宫女迈著碎步趋来,在书案边稟报: “皇后娘娘,王內侍那边已经给御膳房传了令,今日依旧在瑶华宫用膳。” “林才人晌午的时候去御书房给皇上送甜汤,没能进门,只將甜汤转交了內侍。” 冬嬤嬤让宫女回稟完就下去。 皇后正坐在案边抄佛经,眉头紧蹙: “真是没用,本宫给她安排的机会,她都抓不住。” 皇后说的是林才人。 淑妃在后宫愈加囂张,皇后有意在后宫新人中选了几个模样出挑的安排侍寢。 可是侍寢过后,皇上对她们都是两三日的新鲜,她们没有一个能抓住皇上的心。 再想到皇上之前当著眾人面大讚秦氏兄妹的场景,皇后心里压著块石头,手上的佛经也抄不下去了。 “娘娘歇一会儿,老奴给娘娘揉揉。”冬嬤嬤给皇后端了盏热茶。 皇后近日好心劳神,精神不佳,虽然贴身带著明光大师给的平安符,但依旧不如从前。 皇后想再去慈光寺住一段日子,可是宫中这个情形叫她如何放心走? “这宫中,还就真没有比淑妃强的了不成?”皇后冷笑。 冬嬤嬤的手指在皇后脑袋两侧不轻不重地按揉,心中想到了一个人。 以前淑妃也是受过冷落的。 裴姝当年得宠的时候,整个后宫有谁不受冷落? 冬嬤嬤心里想到了,没敢在皇后面前说出来,十几年前的事情在皇后心里还是一道坎呢。 可冬嬤嬤不说,人却自己上门来了。 “皇后娘娘,”刚出去的宫人又进来报,“惠婕妤求见。” “谁?”皇后突然睁眼,拂开了冬嬤嬤按揉的手,“她来做什么?” 宫人道:“回皇后娘娘,惠婕妤只说要见娘娘,若见不到,那就在宫门口一直等。” 外面还在下雪,风也大。 这样大的风雪,若是在宫门口等著,来来往往的人都会瞧见那可怜样。 皇后喝了一口热茶:“让她进仪凤宫,在殿门外等著。” 宫人领命而去。 皇后透过窗上的绢纱,隱约看见宫人领著两个身影走到院中。 后面的两个身影都是灰白色的,低著头。 皇后把茶盏放下,叫冬嬤嬤去关上窗: “本宫要小憩一会儿,任何人不得打扰。” 皇后在榻上睡下。 门外雪越下越大,风声撞击著窗板和院中静默等候的人。 屋內银炭烧得红亮,连缸里散发出的果香都是暖的。 大概是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她躺在榻上竟然不知不觉真的睡著了。 她在梦中看见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她十六岁那年参加选秀,穿著金丝绣蝶的袄裙走在宫道上,髮髻和裙摆纹丝不乱。 她屈身向皇上和太后行礼,端庄淑雅,行止间没有一步错漏。 杜茹是选秀女子中学规矩学得最好的,就算这样,她看见年轻英俊的慕容宇时,心跳还是乱了。 她悄悄地將眼角余光投嚮慕容宇,却发现他在看另一个人。 杜茹望过去,看见出尘若仙一般的裴姝。 真是美人,美到她都禁不住多看了一眼。 杜茹咽下心中的一丝酸涩,行礼后低眉顺目地站在旁边。 可下一瞬,慕容宇却把目光投向她,对她笑: “杜家之女果然温婉嫻静,端庄大方。” 杜茹心中的那一点酸涩瞬时化成春日藏蜜的娇,她受宠若惊道: “臣女谢皇上夸奖。” 后来,她被册封为皇后,与慕容宇並肩站在高处,看著朝臣俯首叩拜。 帝后大婚之夜,杜茹鼓起勇气问:“臣妾自知容貌出身皆非上佳。皇上为何选臣妾为后?” 年轻的帝王看著她,声音低沉:“只要朕心中喜欢,便无需缘由。” 红烛热烈,嫁衣火红。 慕容宇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带著温度,落进杜茹的耳朵里,灼红了她的脸…… 啪。炭火盆里爆开一声响。 皇后醒了。 刚醒的时候,眼神还有些朦朧,眼前仿佛还残留著梦中的情形。 她悵惘地嘆出一口气。 他说过的啊。 他明明说过,他喜欢,他当年喜欢的…… “娘娘,可要起身?”冬嬤嬤拿著外衣过来。 皇后缓缓从榻上坐起来,见外面天色竟然已经开始暗了。 “冬嬤嬤,本宫睡了多久了?” “娘娘睡得沉,睡了一个多时辰。” 皇后抬眼见殿外,绢纱依稀透出一对主僕的身影。 她居高临下地点点下巴: “让她进来。” 第167章 愿为娘娘分忧 裴姝和冬月在仪凤宫门口站了一个多时辰。 风大雪也大。 冬月揉揉冰冷地鼻尖,庆幸还好头顶上有屋檐,否则她们都要被雪给埋了。 冬月更庆幸的是,还好裴姝事先预料到了,说到仪凤宫恐怕会吃些苦头。 主僕两人身上穿得厚实,里面套了好几层衣服,外裤里面还包了护膝。 冬月出门前拿了两个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手炉,装上炭火灰,再用布包好,塞进裴姝的斗篷里。 裴姝回过头来,扶了冬月一把,顺便把手炉递给了冬月。 冬月想推拒,用蚊子大小的声音道: “娘娘拿著,別冷著。” 面颊有点红的裴姝:“拿著,我快热出汗了。” 冬月:“哦,好。” 裴姝把手炉给了冬月,感觉好多了。 仪凤宫里的炭火烧得太足了,暖意透出来屋来,廊下虽然会吹进风雪,但也没有那么冷。 冬月这傻孩子非给她塞两个手炉,她真是热得不行。 门从里面打开来,冬嬤嬤走出来: “惠婕妤,请隨老奴进来。其他人在外面等著。” 裴姝跟著冬嬤嬤进去了,冬月在外边继续等著。 冬月怀里揣著两个暖炉,现在觉得有点热了。 一阵冬风吹来,冬月眯起眼晴。 嗯,吹得凉快多了。 殿內。 皇后披著外衣,坐在榻边,和善地对裴姝笑: “惠婕妤许久没有来过本宫这了。本宫適才小睡,这帮不知分寸的奴婢竟不来稟报,让惠婕妤在外等了这么久。” 裴姝对著皇后恭敬地行礼: “臣妾无事,不过站一会儿罢了。皇后娘娘执掌六宫,繁忙劳累,臣妾怎能惊扰娘娘休息?” “惠婕妤还是一如既往地会说话。” 皇后向后倚在凭几上,睨著裴姝浑身上下。 穿著最不起眼的衣料,身上裹得有几分臃肿,头上一根银釵旧得发暗。 可是那张脸,还是很美,风韵无限。 当年她受宠的时候,不像淑妃这般张扬炫耀,一副不爭不抢的淡然模样。 可皇后那时就是看不惯她那与世无爭的模样,她明明得到了整个后宫个梦寐以求的帝王恩宠,却装出一副清高模样。 皇后当时寧可看见裴姝跋扈张扬些,也不愿意看她那张清冷疏离的脸。 不过,时隔多年,那是杜茹年轻时的想法了。 如今看见淑妃真张扬起来的样子,皇后觉得还是淑妃的作態更烦心一点。 听说淑妃前几日还问起了皇上协理六宫之权。 若皇上真给了淑妃协理之权,那仪凤宫恐怕就不得片刻安寧了。 “惠婕妤平日甚少出宫,今日来本宫这所为何事?”皇后不急不缓地问。 裴姝看了一眼殿內伺候的宫人,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皇后:“殿內都是本宫的人,你但说无妨。” 裴姝双手攥紧磨损的袖口,抿著发白的唇畔,在皇后面前跪下: “求皇后娘娘帮臣妾一次,臣妾定当为娘娘分忧。” “惠婕妤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快起来,地上凉。” 皇后嘴里劝阻著,身子却仍旧稳稳地靠在榻上,没有伸手去扶,旁边伺候的冬嬤嬤也没有扶。 裴姝跪在地上,泪水顺著眼角滑落: “皇后娘娘,臣妾如今真是孤身一人了。这十几年来,臣妾在宫中与棣儿相依为命,谨守本分。可如今棣儿也走了。棣儿愚笨,不得圣心。去年被皇上派去了岭南那般偏远之地,往后也不知道还会不会被派去。” “臣妾在宫中孤苦无依,后半生没有著落,皇后娘娘心慈,臣妾只望能倚仗皇后娘娘。” 美人落泪真是惹人生怜,连哭都好看。 皇后看了冬嬤嬤一眼。 冬嬤嬤让殿內伺候的宫人都下去了,只留下她们三人。 皇后身体坐直了些,冷笑一声: “越王都已经从岭南回来了,他走的时候不见你求到本宫这来,你现在倒是来了?” 裴姝哭声一顿,似是自知瞒不住一般,支吾了一会儿才道: “臣妾……臣妾见皇后似乎有意帮后宫的姐妹们……故而动了心思。” “惠婕妤还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瓏心,成日待在明惠宫里,却还打听这外边的消息。” 皇后讥讽了一声,语气中带著一丝戳穿对方的轻蔑。 裴姝继续低头道:“臣妾不敢欺瞒娘娘,自棣儿走后,臣妾在宫中时没有半分指望了,实在是害怕,故而来此求娘娘。” 裴姝姿態放得低,语气也软。 冬嬤嬤看在眼中,心中暗道:当年看著仙气飘飘的人儿,吃了十几年的苦头,什么身段都得放下。 皇后见裴姝这般模样,面色好看了一些,连精神都更好了。 她打量著裴姝,心思微动。 不是不能试试。 前段日子挑的人都不爭气,送到皇上身边都没用,定然是要选人的。 裴姝现在无母家傍身,唯一的儿子痴傻不中用,正是最好掌控的人。 以后让设法將慕容棣赶去岭南,裴姝在京城就彻底成了孤身一人,没了別的指望。 皇后仔仔细细地看著裴姝的脸。 如玉如瓷,好看,但已不同於年少。 “你如今也三十二了吧?本宫就算拉你一把,可你还比得上十几年前的你么?” 裴姝抹去了泪,抬头道: “臣妾自知韶华不再,可臣妾同淑妃同岁,臣妾为皇后娘娘分忧,无需同从前比,只需同现在的淑妃比。” 裴姝这么一说,皇后想起来了。 淑妃以前性子就有些张扬,裴姝受宠的时候,淑妃没少为此事生气。 淑妃爭贏过別人,却没有贏过裴姝。 皇后兀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 “是了,你提起来,本宫想起你们俩年轻时也是斗过法的。有一回皇上在那边,淑妃非要装头痛把皇上请过去,结果皇上晚上还是又回你那了。” 裴姝:“过去的事情臣妾记不得许多了,今后臣妾只愿为皇后娘娘效力。” 皇后:“本宫拉你一把,就算你有本事从淑妃那分宠,谁知你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淑妃?” 裴姝沉吟片刻:“恕臣妾直言,皇后娘娘扶后宫任何一位妹妹上来,都可能是下一位淑妃,唯有臣妾不会。” 皇后眉梢斜起:“嗯?” “臣妾生產时伤了身子,往后恐怕不能为皇家开枝散叶。”裴姝的声音很低。 “皇后娘娘若不信,可问太医。” 皇后静默地看了裴姝一会儿,目光已然有所变化: “不必问太医了。” 皇后让冬嬤嬤取来一个黑色的小瓷瓶,倒出一粒药给裴姝。 “证明给本宫看看,你往后不用受生育之苦。” 裴姝平静地接过药,就著一盏已经凉了的茶水吞下。 皇后满意地点头: “妹妹莫怪本宫,本宫也是为了你今后少吃点苦。” 皇后终於让冬嬤嬤把裴姝扶起来: “看你这身上穿的,还是去年的料子吧?你先回宫歇几日,本宫会让人送几身鲜亮的衣裳去。” “多谢皇后娘娘。”裴姝恭顺地退下去。 冬嬤嬤看著裴姝和冬月的身影走出仪凤宫,才问: “娘娘真的要用她?” 皇后起身走到书案边,步子多了几分閒適悠然: “她是最好的人选。” 母家败落,不能生育,唯一的儿子痴傻又不在身边。 冬嬤嬤听著皇后的吩咐下去忙了。 皇后拿起笔,继续抄佛经。 纸张上墨跡延绵不绝: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皇后写到“苦厄”二字时,身上的平安符忽然落下。 殿內伺候的宫人眼见,赶紧上前捡起了平安符,要为皇后戴上。 宫人低著头,向內瞟了一眼,只看见一颗圆圆的珠子。 灰得像窗外阴沉的天色。 第168章 鬼故事 裴姝带著冬月回到明惠宫。 在屋子外抖落了一身雪,但是厚实的衣服却没敢脱。 明惠宫的屋內可没仪凤宫那么暖。 冬月拿起炉子上温著的壶倒了两杯热水。 她们的茶不多,冬日想喝热的,便只有加热的水。 裴姝从屋內角落中翻出慕容棣从岭南带给她的药,她找出其中一瓶解药,倒出一粒,就著温水服下。 温热的液体从喉咙流进肺腑,裴姝稍微舒了口气。 “娘娘,皇后没关起门来打你吧?”冬月检查著裴姝的手。 “没有,她没那么傻,不会明面上打,”裴姝笑,“就算打,我穿这么厚实也不怕。” “她只是怕我会有身孕。想免了后顾之忧。” 裴姝当年的身体是真的伤了,不能再生育。至於慕容宇那边,有淑妃下手,应当也不会有子了。 慕容棣从岭南带回了几瓶极少见的毒药,其中就有绝嗣药。无色无味,也不会出现明显症状,只会如病症一般慢慢地蚕食身体。 裴姝本就不打算再有孕,在皇后那吃一颗药倒也没什么。 可就怕皇后那边给的药还有別的毒性,她还是吃一颗解药稳妥些。 冬月又烧了半壶水。 水还没开,外边就有人来了。 几位宫人捧著布料和几个锦盒: “皇后娘娘命奴送这些东西来明惠宫。” 他们把东西放下后,冬月翻开盒子看,见里面都是釵环头面还有胭脂水粉。 冬月:“娘娘,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裴姝翻出一块天青色的衣料,站在镜子面前把衣料往身上比。 “做两件事。” 冬月:“什么事?” “拿这布料做一身衣裳。” 槐树的枝影映在裴姝的身上, “然后,再寻一把剑来。” ………… 长安城东南角,有一处极大的宅子。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1???.???】 上面掛著越王府的牌匾。 宅子是亲王规格,有许多院子,但绝大多数院子都落了锁,冷清得很。 慕容棣从岭南回京后就住进了越王府。 府內配了管家和下人。 慕容棣进府一看,发现还是熟面孔。 贴身肖內侍做管家,宫女胡心是慕容棣院里的贴身侍婢。 一个管著前院,一个管著后院。 身边有眼线,慕容棣很少出门,多数时候只会在王府內走走。 慕容棣知道母妃在宫中要有所举动了,他这个时候应该儘早离开,不要成为母妃的牵绊。 之前母妃在宫中谨小慎微,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保全他。 然而年关在即,宫中定会办除夕宴,做出一派皇家和乐融融的场面。 皇上这个时候不会派他走,他若主动提出要走,不仅不会被准许,还会引起他人猜疑。 慕容棣索性按兵不动,等过了年关,再设法离开京城。 他偶尔发发疯,把院子里伺候的人都赶出院,一个人在院子里清閒地看看书,看看树。 慕容棣还让人找了一把铲子来。 有时候会在院子里边练习挖土,边想事情。 哪个不长眼的下人敢进来打扰,慕容棣一铲子就敲过去。 简单粗暴。 这一日,慕容棣早上起来,又傻模傻样地闹了一场,挥著铲子把下人们都赶出院子。 眾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们背后偷偷笑越王是“铲子王爷”。 眼下,铲子王爷正在奋力挖土,挖出一个坑,方方正正的,特別適合埋酒。 他出了一身的汗,手脚发热,畅快多了。 人思虑多的时候,乾乾活活,出出汗,就感觉轻鬆不少。 慕容棣挖土的时候想起了师父。 “也不知道师父怎么样了。” 秦老头自从扮作老僕跟著来到京城后,就去了宋平家中。 慕容棣则一直在王府。 秦老头一介平民,不可能直接上门拜访,想进来做下人,王府又不招。 两人便一直没有联繫。 慕容棣从天亮挖到了天黑,终於挖出了一个棺槨大小的坑。 夜色沉下来。 一道弯月升起,月亮弧形的边缘很薄,就像手里的铲子一样。 慕容棣放下手里的铲子,揉著酸胀的手臂,坐在坑里仰头看月亮。 他想起小时候听过宫人们讲过的鬼故事。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宫妃残害宫女,让人夜里挖坑把宫女埋了。 可谁料那宫女的冤魂求了鬼差大人,暂时还魂阳间报仇,后半夜自己从土里面把自己刨出来去掐死宫妃。那宫女从土里出来时候,是先把自己一只手刨出来,然后是头…… 慕容棣小时候听了这个故事还很害怕,夜里靠在母妃的榻边,问母妃这是不是真的。 母妃说不是真的,若冤死者这么容易復生,那外祖父母一定会来看她的。 慕容棣回忆起自己幼时嚇得脸色煞白的样子就想笑。 他轻轻笑了,没笑出声。 可是身边却出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慕容棣转头环视一圈,四周空空的, 没有人,也没有鸟,甚至没有落叶。 然而窸窸窣窣的声音没有停,反而越来越清晰了。 那声音是从他脚边的地下传来。 唰啦,唰啦。 像是有人在把自己从土里刨出来。 慕容棣不笑了,有点瘮得慌。 他站起身,从不算深的坑里踩上地面。 再回身看时,嚇得心跳骤停。 戚戚夜色,幽幽月光下,土坑底部陷下去一个洞,一只满是泥土的手从洞里伸了出来。 接著一个人头又从洞里冒了出来。 慕容棣:!!和鬼故事里说得一模一样! 慕容棣嚇得差点失声叫出来。 咻—— 一只梅鏢扎到慕容棣脚边的地上。 银色的梅鏢在月下泛著冷凉的光。 慕容棣和地洞里冒出的脑袋面面相覷。 慕容棣小声试探: “……师父?” 对面传来同样小声的回应: “是我~” 第169章 逛花楼 秦老头是个神奇的师父。 虽然没上天的能耐,但是有入地的本事。 当秦老头发现明面上混进越王府不可能后,乾脆就开始挖地道了。 他事先在越王府附近绕了好几圈,在各个方位贴墙听墙角,確认了好了大致位置后,就动手。 秦老头挖的时候也很感慨。 以前挖土都是为了去看死人。 这回挖土是为了去看自己的好徒儿。 能盗的坟有很多,可是聪明肯学的徒儿就这么一个。 秦老头卯足了劲日日挖,终於挖通了一条道。 不过他也不能完全確定自己挖出来会到哪个院子。万一是常有人经过的地方就不好了。 秦老头决定晚上从地道里爬出来查探一番。 他朝上挖的时候,按理说还有几尺的距离才到地面,可是他的手和脑袋提前就接触到了冷凉空气。 再定睛一看,眼前站著自己的好徒儿。 慕容棣把秦老头从坑里挖出来,然后把地道洞填好。 秦老头藏进湢浴里。 慕容棣把胡心叫进来: “本王累了饿了,快打热水来,还有饭菜,都拿来。” 胡心见慕容棣脸上、身上还有手上都是土,按著吩咐去让人送了热水和饭菜来。 胡心给慕容棣宽了外衣就退下去了。 慕容棣不要旁人服侍他沐浴。 胡心带著几个婢女曾想要进湢浴伺候。 十二岁的慕容棣仰头问她们:“你们进来是不是想勾引本王?你们年纪太大了,本王不喜欢。” 婢女们若还坚持要伺候,慕容棣就又要拿出铲子来敲人了。 热水和饭菜都送进了湢浴。 秦老头洗了澡,吃了饭,又穿上了脏衣服,打算半夜再从地道溜走。 “小弟,师父这次就是定个点,回头师父把地道拓宽点再来接你走。还有,你近几日找个由头出门一趟,去洺烟楼买个叫崔小小的歌伎,她是宋家手里的人。” 慕容棣应下了。 过了两日,天气好的时候,慕容棣带著胡心大摇大摆地去了风月街,说自己府中要养妓。 “王爷为何突然要买人?”胡心初听时有几分讶异。 慕容棣:“大皇兄府中有那么多歌姬舞姬,本王为何不能买?你还管起本王的事了?” “婢子不敢。” 胡心瞭然,慕容棣马上就十三了,確实快到了要安排通房的年纪。 再加上有楚王这个例子,慕容棣有这心思倒也不奇怪。 长安繁华满春色。 京中勛贵富贾以姬妾成群为荣,家家养私妓,有不少私妓就是从风月街买的。 风月街从头到尾都是红妆縵馆,美人摇著桃扇,香风阵阵。 慕容棣初次来烟之地,虽然面上装出一副镇静,但偶尔瞥见街边女子歪斜的云鬢和露出的酥胸,脸还是止不住地发烫。 为了不惹人生疑,他走进走出了几家青楼,在不同妓馆买了两个舞姬,最后才走进洺烟楼。 他点了几个歌伎来唱曲。 其中有个叫崔小小的,五官生得秀气,鼻侧有一颗黑痣,算不得大美人,但歌唱得不错。 慕容棣听完一圈后,买了下了叫崔小小的那个歌伎。 慕容棣买了人,正欲离开,忽听身后传来戏謔之声。 “这不是三皇弟么?” 慕容棣回头,见楚王慕容齐正倚在不远处的栏杆上,左拥右抱地搂著两个美人。 两个身段婀娜的美人正端著酒往慕容齐嘴边送。 慕容棣脸上立刻出现心虚和担忧之色,声音也小了: “大……大皇兄,我不是……我来……” 慕容齐哈哈大笑,在怀里的美人脸上亲了一口: “父皇又不在此处,三皇弟紧张什么?来这里不就是寻欢作乐的么?” 慕容棣:“我、我就是来看看。” “让我看看三皇弟挑了个什么样的美人。”慕容齐鬆开了怀里的人,走嚮慕容棣后边跟著的崔小小。 慕容齐的手在崔小小身前捏了一把,又捏了捏崔小小的下巴,转头似笑非笑地对慕容棣道: “三皇弟头一回来这吧,怎么挑了只瘦鸡?” 慕容棣低头道:“她、她唱歌好听。” 慕容齐嘖了一句:“光唱歌好听有什么用?今儿算我请客,再给你添两个美人带回去。” 慕容齐回身召来刚才服侍自己的两个婀娜美人: “绿叶、青萝,本王今日就给你们俩赎身,你们就往后跟著越王好好伺候。” 慕容棣:“不敢让大皇兄破费。” 慕容齐眯起眼:“买两个妓子罢了,算不得破费。怎么?白送的美人不要,只要你背后那只瘦鸡?” 慕容棣露出一个贪便宜的笑,视线在绿叶和青萝身上转了悠长的一圈: “那、那就多谢大皇兄了。” “无妨,下回本王带你看看天香楼的魁,那才叫尤物。” 慕容齐往走廊另一头走去,他一张手,又有几个娇艷的女郎投怀送抱。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又回头对慕容棣说: “下回来的时候,別带著你身边那个苦瓜脸,看著就扫兴。” 被叫苦瓜脸的胡心脸色有点白。 慕容棣没说什么,只是对慕容齐笑了两声,看著慕容齐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后,他才离开。 一趟出门,慕容棣收穫颇丰,带回五位能歌善舞的佳人。 五位佳人被分进了不同的院子里住下。 慕容棣也终於能脱离那些浓重的脂粉香气。 他躺在榻上,回忆著慕容齐在洺烟楼说的话。 慕容齐送他两个舞伎,是真的隨手送,还是另有居心? 慕容齐知不知道胡心是皇后的人?如果知道,又为什么会叫自己下次不要带胡心出门? 慕容棣脑中的思绪还没有理完,肖內侍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 “王爷,宫里方才来过人了,后日晚上就是除夕宫宴,王爷可早些回宫给皇上皇后请安。” 慕容棣把脑袋转向窗外。 一支开得正艷的硃砂梅探进窗台。 慕容棣伸手摘了一朵梅。 后天就过年了。 不知舅舅他们可从西北回到岭南了? …… 从北向南的路上,风越吹越暖。 除夕这一日,苏知知一行人已经进入了岭南,但是还没有到潯州。 他们只能在路上过年了。 郝仁出来这么久,对瑛娘很思念,却安慰知知道: “知知,正月里我们肯定会到村里的。” 苏知知很安心: “不要紧,娘说过,她等我们回去吃年夜饭。我们哪天到家,哪天才是年夜饭。” 薛澈也想伍瑛娘和师父了,期待著能儘快回村重聚。 分开的人想团聚,在一起的人却闹起了彆扭。 二娘和虞大夫这两日在路上闹脾气了。 两人洞房烛夜过后,本来是和和睦睦甜甜蜜蜜的,虞大夫和人说话时,嘴角都是弯的。 可是没过几天,两人竟然又开始吵了。 二娘採纳了苏知知的建议,离开五毒谷的时候带了两只毒蝎子回岭南,打算在黑匪山试著培育,说不定也能造出一道关卡。 长途跋涉地带活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不小心就折腾死了。 二娘为了让两只蝎子活蹦乱跳地到达岭南,了不少精力。 虞大夫有两次悄悄地想拉二娘的手,结果被二娘拍开了,说別影响她摆弄蝎子。 虞大夫不高兴了,他们才成亲,他的地位就不如一只蝎子了。 虞大夫和二娘拌了几句嘴。 二娘说:“虞如白,你简直无理取闹,你怎么会和一只蝎子比?” 人生中头一次被人说无理取闹的虞大夫又气呼呼地红了脸。 之前是谁老缠著他的?怎么一成亲就变了? 二娘不理虞大夫了。 虞大夫也不会哄人。 倪天机这时候身有同感地来安慰: “虞大夫,我懂,她们就是这样,得到了我们就不珍惜。趁著你还年轻,她还图你的身子,你呀听我的,你就这样——” 宋鈺在旁边问: “倪前辈成过亲么?” 倪天机:“……差一点。” 宋鈺:“没成过亲,那怎么算过来人?” 宋鈺被倪天机一脚踹出了马车,然后又顽强地扒拉回去了。 晚上的时候,大家在路过县城的一家小客栈落脚。 客栈楼下的院子里,也有些住客在玩爆竹,添了几分年味。 苏知知和薛澈跑下去凑热闹。 有人喝了酒,甚至开始围著火跳舞唱歌。 滚烫的篝火照得人脸颊都是红红的。 苏知知眼中映著火光:“阿澈,你有什么新年愿望?” 薛澈脱口而出:“我希望我爹他们在西北平安,你呢?” 苏知知不假思索:“我明年要长得比你高。” 薛澈在心里赶紧加了一个愿望:他要比苏知知长得更高。 苏知知揪住薛澈的衣裳,警告道:“你不许偷偷在心里改愿望。” 薛澈:“我没改。” 苏知知:“真的?说假话的话你长不高。” 薛澈扭头跑了,苏知知在后边追。 他们跑得额头的碎发扬起。 周围有人大笑,有人尖叫,有人黯然,有人憧憬…… 时光如风从脸颊两侧呼啸而过,却又裹挟著所有人的生命向前。 昭庆九年的元日到来了。 靠在楼上窗边的郝仁端著一碗屠苏酒。 他已是而立之年了。 郝仁低头看著楼下嬉戏的苏知知和薛澈。 他们喜笑顏开,追逐打闹。 就这样跑进了生命中第九个年头。 第170章 变化 又过了十来日,郝仁一行人终於回到了黑匪山。 儘管他们路上已经走得很快了,但这次出去一趟还是了小半年的时间。 当他们再次踏上通向黑匪山的那条山间小路时,恍惚地觉得有些不认识了。 几个月的时间,黑匪山附近一带在伍瑛娘大刀阔斧的引领下,变化大得令人瞠目。 良民村还好,山上住著的还是村民们,只不过有些屋子被修葺翻新了。 变化大的是良民村的周围。 两边连著的布坊山和制墨山上,商铺已经建了一片,店家们已经在山上开业了。 远远地在山外都能看见店家门口在风中招摇的旌旗。 山脚下原本狭窄不平的小路也修好了。 修好的路又宽又平整,可以容纳两辆宽大的马车並行,以后遇到马车相会就再也不用避让了。 路两边的店面都翻新了,刷了朱漆,掛了灯笼和牌匾,再不是以前暗沉沉的样子。 路两旁开满了店面,而店面后面又依著布坊山和制墨山的山脚建了好几排屋子。 那些都是长工们的新屋。 很多长工想在这附近扎根下来,想把家中妻儿都接过来住,把户籍也落在这边。 考虑到各家各户自己建房子效率不一,建出来的良莠不齐,还可能会阻碍上山下山的路,伍瑛娘乾脆一挥手,专门组了一队人手来建房子。 他们徵集了每位长工对於房子大小的需求,按照建房大小从长工那收了钱,然后统一造屋。 这批选出来的人手都是擅长造屋的工匠,他们能发挥自己吃饭的本事,又能赚到钱,造出来的屋子比大多数长工造出来的都好。 当然,也有少部分长工表示想自己造,不愿意交钱给造屋队,自己造,能省一点是一点。 良民村也表示理解,就给他们规划好具体的位置,让他们不要乱建便可。 伍瑛娘做事果断,黑匪山附近大修大建,就这么修了几个月,已然面貌一新。 现在大多数屋子建成,大家趁著过年搬进了新屋。 除了良民村外,旁边还形成了几个杂姓村。 “这是黑匪山么?”秦啸和魏大栓看直了眼睛。 走的时候是一个样,回来的时候就变阔气了这么多。 苏知知和薛澈骑在马上,新奇地看著脚下平整的大路,还有两侧如雨后春笋般多出的房屋。 路上现在有很多人了,有老有少,都穿著过年的新衣,在路边买吃食。 因著这边人多热闹,甚至有人从十几里外的村里挑著东西来赶集。 路边的很多店主都认识郝仁一家,见到他们回来了都吆喝道: “郝村长回来了——!” “郝村长他们从西北回来了!” “快去告诉瑛娘……” 咕—— 最先出现来迎接的是阿宝。 阿宝从山上俯衝而下,然后绕著苏知知盘旋。 苏知知摸了一把阿宝油亮光滑的羽毛:“阿宝又变好看了。” 阿宝咕咕两声,被夸得高兴。 街两边冒出了很多人来看热闹。 有些人手里还抱著牙牙学语的孩子。 黑匪山脚下扎根的人多了,跟著父母来的孩子也多了。 一些孩子被抱在母亲怀里,被家里人教著喊苏知知姐姐,喊薛澈哥哥。 “姐姐……咯咯……” “咯咯……嘰嘰……” 苏知知在马上听见了,高兴地对他们挥手。 终於有一帮小弟叫她姐姐了,苏知知可算是放下了逼薛澈当小弟的执念。 他们走到黑匪山山脚入口时,已经有不少村民从山上下来迎接了,一个个满脸喜气,就跟再过一次年一样。 伍瑛娘站在前面,一身利落的緋色骑装,英气挺拔。 她脸上对郝仁、知知和阿澈盪开笑意时,又添了几分柔情。 “阿仁,你们回来了。” 郝仁从马车上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伍瑛娘: “瑛娘。” 郝仁想去牵瑛娘的手,可是还没牵到,苏知知就已经扑进伍瑛娘的怀里撒娇了。 薛澈也走到伍瑛娘身边叫“瑛姨”。 伍瑛娘一手牵著苏知知,一手牵著薛澈往山上走: “阿仁,先上山再说。” 没能牵到手的郝仁:…… 苏知知上山的路上还在说: “娘我好想好想你,吃饭睡觉的时候都想。我有这——么这么想你。” 苏知知拿手比划了好大一个圈,然后问薛澈: “阿澈,你是不是也很想?” 薛澈不好意思地点头:“嗯,也想瑛姨。” 伍瑛娘:“你们除了吃饭睡觉,还有什么时候想我?” 苏知知:“我们打雪仗的时候也想,捉虫子的时候也想,吃米的时候也想……” 伍瑛娘扭头问郝仁:“两个孩子是不是在外面吃了好多零嘴,没有好好吃饭?” 郝仁记不清,含糊道:“……好像吃了挺多饭的。” 郝仁一家人说个不停,村民们的嘴巴也没閒著。 “知知和阿澈好像长高了点。” “郝村长还是这么俊俏,还是我们村里一枝。” “嘖,大栓看著又老了点……” 魏大栓呸了一口:“怎么说话呢!” 村民们高兴是真高兴,说话也是一如既往地直接。当他们看见虞大夫扶一把二娘的时候,差点咬了舌头。 “哎哎哎!怎么回事!虞大夫的手里攥著啥?” “怎么攥著二娘的手了……” “二娘得手了啊!” “快,快放鞭炮!” 一群人吵吵闹闹地上了山。 伙房队听说他们回来了,忙得不可开交,烟囱口的炊烟就没断过。 秋锦玉去伙房看了一眼,翠婶子忙说: “秋姐赶紧先歇歇换衣裳去,这里有我们,等会儿晚上让你检查我们的手艺。” 他们確实该洗个澡换衣裳了,一路风尘僕僕,身上脸上沾了不少灰。 山上山下大兴土木的这段时日,村里还多建了几个蓄水池,把山泉水引到了村中各处,大家取水用水更方便了。 倪天机以前过的是金贵日子,还想著:“要是以后哪能直接把水引到每家每户就更好了。” 苏知知和薛澈洗好了澡,换上了陆春娘给他们做的新衣裳。 他们俩的確长高了一点点,而陆春娘做衣服的时候尺寸稍微放长了一点,因此穿上身还是刚刚好。 他们俩穿上了新衣服,苏知知就带著薛澈去村里各家拜年了。 苏知知等不及要和大家说自己路上的所见所闻。 她要告诉大家自己看了雪,摸到了雪,还尝了雪。她还带上了自己的宝贝盒子,要把路上捡到的东西带给大家看。 苏知知和薛澈出远门的那一刻,郝仁跟著到了门口。 欣慰地看著两个孩子跑去了邻舍,郝仁毫不犹豫地锁了门,然后回到屋里。 沐浴完的郝仁身上带著淡淡的水汽,他脱了外衣,素色的里衣掛在肩上,幽潭般的眸子望著伍瑛娘: “瑛娘,你在家中可好?” 第171章 黑山乡! 伍瑛娘捧起郝仁的脸:“很好,就是有时会想你们。” 郝仁的手指抚上伍瑛娘的眉骨,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咚咚咚! 外面敲门声响起。 郝仁的身子一顿,眉头下压,想假装没听到敲门声。 咚咚咚! 敲门的人却没有放弃,还在激动地敲。 伍瑛娘:“我去开门吧,说不定是两个孩子回来拿东西。” 郝仁按住伍瑛娘:“我去开。” 郝仁披上外衣沉著脸去开门了。 门一开,是贺三郎欣喜又灿烂的笑容: “子……表兄,我刚听说你回来了,这是我制好的第一批茶叶,我特意拿过来给你尝尝。” 贺三郎大半年的时间精力都投入在了茶叶里。 茶叶记录册都写完了三本,多次试验后,终於有一批茶叶让他觉得味道能入口。 “好,有劳你了。” 郝仁收下了茶叶,脸上挤出一个笑,然后就要关门。 贺三郎:“哎,我还没说这茶怎么泡呢……” 郝仁:“贺三,我有些累,要稍作休息,改日再泡茶。” 郝仁无情地关上了门。 从县里回村过年的老徐从这路过,招呼著贺三郎一起走: “阿三,你杵这作甚?” “你说你,人家郝村长和瑛娘久別胜新婚,你怎么没点眼力劲?” 老徐真是看得直摇头。 贺三郎听明白了后面那句的意思,联想到刚才子信阿兄急急关门的样子,有点脸红,訕訕地走了。 老徐拉著贺三郎: “也不怪你,谁让你孤家寡人一个呢?你还没娶亲吧,要不我给你做个媒……” 屋內。 郝仁再次把门锁好,拥著伍瑛娘说话。 两人还没说几句,院外又传来哐哐哐的敲门声。 向来面上温和的郝仁脸色都阴成黑锅了,他抱著瑛娘: “瑛娘,我们不开门。” 声音执拗,有些像过年时没得到吃的苏知知。 可门外敲得越来越大声,比刚才贺三郎敲得还激动。 伍瑛娘看著郝仁生气的样子,觉得好笑: “我去看看,要还是贺三的话,我就揍他一顿。” 这回伍瑛娘去开门了。 小院的门再次打开。 县令宋平的脸在门口露出来,他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抬脚就想进去: “伍娘子,郝村长回来了吧?刚好,我们一起商量一下设乡的事,今日就把这事定了。” 涉及到村里的大事,伍瑛娘还是让宋平进来了。 郝仁坐在屋里长嘆一口气,拿著贺三郎刚送来的茶叶去泡茶了。 清冽的茶香四溢。 宋平接过郝仁递过来的茶碗,一口没喝,先把事情给说了: “这两年良民村附近的人越来越多,旁边多了好几个杂姓村,商铺也都开起来了。年底的时候我核算了一下各处的人口,这一带的人口已经可以设乡了。” “设乡之后,黑匪山这一片的户籍就可以统一管辖,之后可能还会在这里设更大的赶集点,有更多人搬过来。” 伍瑛娘和郝仁对於设立乡的想法都很赞同。 大家都看见这一片逐渐兴旺起来,以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搬过来,已经落脚的人也会成家生子,人口会进一步扩大,村子也越来越多。 人多的地方,为了维持秩序,就需要管辖。 宋平喝了一口茶,赞了句:“这茶不错。” 赞完后,宋平又问: “叫什么乡呢?” 这个问题,郝仁和伍瑛娘没有直接回答。 晚上全村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村民们。 村民们第二日四散开来又告诉了长工们和开店的店家。 大家听说要设乡也都很高兴,这意味他们来这里来对了,这是越来越好的势头。 而且他们就希望良民村的人当乡长,他们才信得过。 至於叫什么名字,一度出现了几种声音。 有的说叫良民乡,有的说叫黑山乡,有的说黑匪乡,有的说布墨乡…… 最后,黑山乡以压倒性的优势被定下来。 很多人刚开始来的时候就是对黑山墨和黑山布慕名而来,现在日日在作坊劳作,领著不菲的工钱,他们对“黑山”二字甚是信赖。 黑山墨、黑山布、黑山酒楼都是他们的骄傲,以后他们走出去,就说自己是白云县黑山乡的人。 正月过完后,山脚下小路的路口多了一块大石碑。 石碑和成人一般高,刻上了“黑山乡”三个大字。 字体被红漆描过一遍,红亮亮的,很显眼。 苏知知在石碑旁边埋了种子,等明年石碑边就会开出一片来。 郝仁从郝村长变成了郝乡长。 还是很忙。 他从西北回来之后,常常去村里的打铁坊坐一坐。 村里有更多的人去开採铁矿了,打铁坊几乎每日都会產出新的物件。 之前村中决定过要给每位村民打造武器,现在终於陆陆续续打好了。 大小样式都是根据每位村民的情况定製的,每个人拿到自己的武器都觉得很趁手。 至於那些不会使刀枪剑鏢的人,比如郝仁,则分得了一个弹弓,好歹也能顶点用。 秦啸和魏大栓回来之后,琢磨起操练队伍的事情。 他们和白洵商量著: “以前村里的护卫队只要巡逻村子,维护村里治安,现在黑山乡人多了,只靠原来一支护卫队肯定不够。” “现在我们村有了兵器、也有了武功底子,不如让更多的人参与到训练中,把眾人分成数支小队,轮流训练?” 白洵也道: “不仅我们良民村,其他杂姓村的人手也可以利用起来,最好每个村都训练一批人,这样的话,就算出了什么急事,支援人手没到时,他们自己也能应付一阵。” 秦啸、魏大栓和白洵商量出了一个大致的计划,然后告诉了郝仁。 半个月后,黑山乡就编成了一支黑山护卫团。 护卫团有近千人之多,內部划分为不同支队。 每日半天训练,半天干活。 宋县令隔个十天半个月的就来黑山乡看看。 他每次因公务而头疼的时候,看见黑山乡的大家安居乐业,集市热闹,就会觉得心中激昂,又有了为民效力的动力。 看过之后,就会来良民村討一杯茶喝。 他觉得上次在郝仁家喝到的茶提神醒脑,清冽有回甘。 苏知知乾脆带著宋县令去茶园找贺晏青。 “等顾刺史回来看见黑山乡成立了,定然也会感到欣慰。”宋县令站在黑匪山的山腰,俯瞰络绎不绝的人流。 在旁边带路的苏知知问: “顾刺史去哪里了?” 宋县令向北眺望:“顾刺史今年过年回京述职去了,还没有回来。” 苏知知也跟著往北看,只看见绵延的青山。 “京城里过年好玩吗?” 宋县令:“京城过年也很热闹,比黑山乡更热闹。有些官员甚至能去宫中赴宴。” 苏知知:“宫宴是什么样的?” 宋县令苦笑摇头:“我官职低微,从没去过。” 苏知知:“那等顾刺史回来,我们问问他有没有去。” …… 长安,顾家。 顾景躺在榻上,嫌弃地捏著一封帖子: “什么赏春宴?缩在那吹冷风,有什么好去的?” 第172章 凑人头 顾景活了六十多年,为官四十载。 由於一直被排挤,这辈子参加宫宴的次数实在是寥寥无几。 真要掰指头算,那就只有两次。 一次是四十年前他刚金榜题名的时候,先帝在宫中设宴召名列前茅的进士们进宫。 他当时年轻,为宫宴一事激动不已。 宫宴前面坐著的都是高官勛贵,他们这些学子的位置被排在很后面。 菜品酒水虽然精致,但也都是凉的。 远远的,看不清皇上,也听不见皇上说什么。 只有皇上將他们召到近前勉励的时候,他才有机会一睹天顏。 接著,又回到自己末尾的位置去。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但就算是这样,当年他们一帮愣头青也很开心。 那次宫宴之后不久,吏部发了调令,把他调了穷乡僻壤去做官。 接下来数年,莫说宫宴,就连长安城的样子他都快记不清了。 第二次去宫宴就是十几年前新帝登基,百官覲见的时候。 顾景的宴席位置排得还是很后边,人家达官显贵坐在殿內饮酒祝词,他们这些不受待见的坐在殿外吹冷风。 那菜吃到嘴里就跟冰刀子似的,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 顾景当时一路风尘回到京城,满身疲惫,然后宫宴又坐在风口处吹了两个时辰的冷风。 他回去之后就上吐下泻还发烧,躺了好几日才退烧。 顾景从那以后就琢磨明白了,宫里的好事轮不到他,轮到他的也肯定没什么好事。 这么多年了,皇上连让他过年来进京述职的机会都很少。 这回还是因为潯州接了赶製西北军衣的任务,他这个潯州刺史才终於有机会过年来长安一回。 回来之后,宫里除夕宫宴、元宵宫宴什么的,都没他的份。 他也不想在长安久留。 他老家不在长安,家眷都在老家,长安城再繁华,待久了也没意思。 眼下已经是早春时节,顾景这两日吩咐下人收拾行李,马上就要回岭南去了。 可这个时候宫里居然送出来帖子,说要办什么赏春宴。 听著就冷颼颼的。 他这种人就是去凑人头的。 可偏偏宫里送出来的帖子,他还不能拒绝,不能不去。 “真是折腾死我这把老骨头了。” 顾景嘆了一口气,出门找人老友喝茶去了。 贺府。 “宫里送来了帖子说要办赏春宴,邀四品以上官员携家眷赴宴。” 贺夫人拿著张帖子,对著两个儿媳妇念叨, “我们家两个姑娘过两年就及笄,这次赏春宴好好打扮打扮。我们眼睛也放亮些,看看谁家儿郎俊秀。” 贺家男孙年纪尚小,还不到说亲的时候,但贺夫人两个孙女过了年已经十三岁,该开始考虑亲事了,儘量在及笄前订亲。 “是,母亲。”两个儿媳齐齐称是。 贺夫人看著两个温顺的儿媳,想到家里听话的大郎二郎,欣慰之余不可避免地涌起烦闷。 三郎去年出走,到现在还未归家。 几个月前,有人曾道府內传消息来,说在越王南下的路上看见过三郎。 可是后来在岭南边界又走散了。 贺夫人担心得很,贺庭方也派人去岭南寻了。 可是岭南那么大,哪里是一下就能找到的? 贺庭方怒道:“找不到就算了,就当没这个儿子,就当他死外边了!” 贺夫人听不了这种话,伤心好了一段时日。 后来贺妍来贺府,把贺夫人安慰得心中熨帖了一些: “娘,三郎那性子犟得很,你越找他,他越不出来。他在岭南,要是真有什么事,早就找岭南的官员派人来报信了。只要他开口说是我们贺家人,有谁敢不帮他?他现在没消息,八成是在哪过得舒服呢。” 日子还是要继续过,家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情,贺夫人也得强打精神。 “夫人,郡主来了。”一个婢子进来通报。 贺夫人听说外孙女来了,眼中多了几分宽慰:“快让婉儿进来。” “外祖母、大舅母、二舅母。”慕容婉一身织锦春袄,衣摆上绣著桃簇簇,间以金线勾勒蝴蝶,隨著衣摆而动。 又长大了一岁的慕容婉更漂亮伶俐了,看著就让人喜欢。 贺夫人笑眯起眼: “来来,婉儿来我身边坐。” 慕容婉坐在贺夫人的榻边,婢子已经端了茶点上来。 慕容婉:“外祖母在和舅母说什么呢?” 贺夫人指著桌上的帖子: “说赏春宴的事呢,婉儿也知道此事吧?” 慕容婉的视线从洒金红帖上掠过: “娘和我说过了,这次赏春宴在宫中的桃林办,听说淑妃娘娘別出心裁,要將宴席设在室外林间。” “宫宴我也去过不少次了,御园虽大,但不曾见有桃林。这桃林在哪?”贺夫人问。 慕容婉:“在宫城西南角,知道的人少。” 桃林是宫中西南角一片林子,还是先帝早年种的,平日没什么人去,知道这片园林的人也不多。 慕容婉会知道是因为有一次张太傅带礼和殿的学子去桃林吟诗。 “娘让我跟两位舅母说一声,因设宴屋外,最好让表姐们穿些便於走动的衣裳。” 贺家两位少夫人听了都道:“王妃有心了。” 贺夫人的手拨开慕容婉鬢边碎发: “婉儿,你娘还有铭儿怎么没来?” 慕容婉眉头皱了一瞬又鬆开: “哥哥近日又犯错了,惹得娘生气,娘在家罚他。” 九岁的慕容婉更大方出色,可是双胞胎哥哥慕容铭却更加顽皮了。 顽皮混帐到连恭亲王府的狗都嫌。 在礼和殿被太傅骂,在府里被父母罚,但一旦没人管的时候,那简直是逍遥自在。 “铭儿被打了?你娘下手重不重?”贺夫人心疼外孙,“孩子幼时闹腾些罢了,长大就懂事了。” 慕容婉没说话,她从心里瞧不起哥哥那样子,觉得给她丟人。 像哥哥这样的人,长大了估计也好不了多少。 “外祖母,婉儿最近学了一套新的舞剑。”慕容婉转移话题道。 贺夫人:“好好,婉儿舞给我看看。” 慕容婉拿出今年过年时新得的剑。 轻便秀气,剑身雪白如霜,剑柄镶了绿松石,在阳光下折射出碧波般的光泽。她练了两年的舞剑,小有所成,动作已经不像刚学时那么生涩,脚步轻盈,身体和手腕的动作都流畅了许多。 宫中袁將军的习武课,她一律告假不去,在府中练舞剑。 教她的是长安最出名的舞剑娘子——公孙大娘。 贺妍以千金相聘,让公孙大娘住在府中一心教慕容婉。 公孙大娘最近教慕容婉的一支舞叫流云舞,这支舞公孙大娘教过不少弟子,但並不是每个人都能学好。 慕容婉算是学得还不错的。 “婉儿练得好,这流云舞我以前见別家闺秀也舞过,不过她们大多舞的不如婉儿。” 第173章 桃花林 贺夫人拊掌夸慕容婉。 两位舅母也说慕容婉可比她两个表姐出息。 慕容婉听著夸奖並没多高兴。 她听见外祖母说的是“大多”而不是“全都”,说明有人比她舞得更好。 慕容婉之前问公孙大娘的时候,得到过类似的回答: “郡主练得很好,再练几年,舞技定然是中上。” 中上有什么用? 不是最好的最出色的,就没有意义。 慕容婉问公孙大娘,要练成怎样才算最好?谁练得最好? 公孙大娘却没有告诉她。 因没有从外祖母和舅母那里得到想要的夸奖,慕容婉从贺府回王府的时候心情都不大好。 她路过慕容铭院子的时候,听见里面传出怒斥和顶撞声。 “你成日不好好念书,不学无术,与那些紈絝庸才混在一处,將来文不成武不就,你有什么脸面?” 贺妍指著慕容铭,气得没了平日的雍容气度。 慕容婉走进去,见院里地上都是碎瓷片,椅子东倒西歪,还有散得各处的鸡毛、骰子、几张撕烂的书页……一片狼藉。 慕容铭头髮散乱地站在中间,大喊道: “为什么要念书?我是世子,以后是郡王,不念书也照样过日子!” “楚王什么都不学,现在出宫过的也很好,我为什么念书?” 慕容铭把真心话喊了出来。 他就是想玩乐一辈子。 他是皇家子孙,天生就是来享福过富贵日子的,那些读了几十年书考上科举做官的人,见了他都得行礼。 和他读不读书根本没关係。 大家都在背后说楚王慕容齐顽劣不上进,早早地被皇上撵出宫。可是慕容铭就很羡慕楚王,无人管束,自由自在。 府里有的是美酒姬妾,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什么混帐话?”贺妍呵斥,“你父王是亲王,你以后只能是郡王,之后子孙后代降等袭爵,有的连爵位都没有,你不念书不识大体,在朝中没有半分实权,为子孙谋不了半分福祉,以后的日子只能过得一代不如一代!” 贺妍虽不是男人,不在朝廷为官,可她在贺府耳濡目染,知道承袭一个空头爵位远不如在朝中有实权。 慕容铭听得一知半解,转头往外面跑: “谋不了就谋不了!“ 贺妍让人把慕容铭抓住,绑回了书房: “让他在里面好好思过!没想明白不许出来!” 贺妍在府中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下人们虽然害怕慕容铭这个小魔王,但是听到王妃发话,毫不犹豫地去把慕容铭抓起来关著了。 贺妍处理完这里的闹剧,要回院子休息时才注意到女儿站在门口。 “婉儿回来了。” 慕容婉:“我跟娘一起回院子。” 贺妍带著慕容婉回院子,坐下来喝了两口茶,稍微缓了口气。 看著体面聪慧的女儿,贺妍庆幸还好女儿是个爭气要强的。 “婉儿方才听见娘说的话了吧?” 贺妍让身边的人都下去,自己和女儿在房中说话, “铭儿未必听得懂娘方才说的话,你可听明白了?你可懂?” 慕容婉:“娘说有爵位不如有实权。我听明白了。” 贺妍:“你如何明白?” 慕容婉垂眼,静了片刻道: “哥哥是世子,他在府中不如娘有权。所以只要娘开口,哥哥院中的下人便不会听哥哥的。哥哥若有权,今日再放肆也不会被关起来。” “婉儿你……”贺妍没料到女儿会说出此话,还以为女儿是在顶撞自己,“娘是你们的母亲,自然有权管教你们。” 可慕容婉继续解释道: “哥哥今日在府中面对母亲是这样,以后长大了,在朝堂中兴许也是一样的。那些对哥哥行礼的人,手上的权力若是比哥哥大,一样能將哥哥压得抬不起头来。” 慕容婉说完,贺妍心中又一次暗嘆,为何婉儿不是男儿。 “若铭儿有你半分聪慧,娘就省心多了。” 贺妍摸著慕容婉的脸: “娘让人新制的珠做好了,等会让人送你院里去,过两日赏春宴你戴著。” 慕容婉头一回没为首饰感到开心,反而问: “娘,淑妃娘娘办赏春宴也是为了爭权么?” 贺妍没有直接回答,只道: “宫中的事情说不好,爭来爭去,谁都未必明白究竟是谁得利。” …… 春风入长安,长安多香尘。 早春虽寒凉,但到了赏春宴这日,天气好歹是暖了些。 桃林的苞一夜之间就被催开了许多。 走入桃林的人放眼一望,满眼粉白,连吹来的风都带著桃香。 顾刺史不抱任何期待地来了,毫无感情地来凑人头。 为了防止自己坐在风口被吹病,他特意披上了最厚的防风大氅。 跟著引路的宫人来到桃林后,第一反应不是觉得这桃林好看,而是注意到这次的席位全都是设在林间露天的,没人在殿內。 哪怕是皇上和皇后的席位,也都设在桃林里。 桃林中间掛了一层纱,將男宾和女眷分开。 引路的宫人说:“淑妃娘娘说,这样安排最便於大家赏。” 顾刺史心里平衡了,要吹风大家一起吹。 “顾刺史,岭南一別,许久未见吶。”有人朝著顾刺史走来。 顾刺史定睛一看,看见御史郑明堂: “郑御史,別来无恙啊。” 郑御史两年前在岭南潯州查出了私盐大案,而后整个大瑜都掀起了一场查私盐风波。 郑御史回京之后一度受到嘉奖,但也仅仅风光了一小段时日,由於在朝中人缘不太好,官途不算顺利。 顾刺史和郑御史两人一同漫步桃林说话,远远地迎面看见了贺庭方。 两人都故意把眼睛朝天看。 “皇上驾到——” 慕容宇这个时候出现了。 眾臣行礼。 慕容宇穿著常袍,面上笑得很亲和: “诸位爱卿免礼,今日大家一同赏,不必拘著,自在些就好。不谈国事,只赏品茶,吟诗作赋。” 慕容宇不是个开明大度的皇帝,但是他装起来的时候,装得有点像。 有些还未入仕的少年跟父亲来宫中,见慕容宇如此和气的模样,觉得今上真是一位贤仁之君。 慕容宇心情確实也好。 淑妃过年的时候说想起了她初次见到自己的日子。 她说自己少时隨家人入宫,有一回迷路误入桃林,恰巧看见了当时还是皇子的慕容宇,那时便芳心暗许。 慕容宇听得讶异之余,心中舒畅。 淑妃提出要在桃林办赏宴,慕容宇自然同意了。 慕容宇的目光隔著桃林间的轻纱看了一眼对面。 隔著薄纱,隱隱能看见对面的绰约身姿。 女眷这边更热闹一些。 皇后和淑妃坐在女眷场的上首,两人今日都神采奕奕,在女眷中谈笑风生。 贺妍带著慕容婉上前给皇后和几位妃嬪请安。 请过安后,慕容婉便被安排去和寧安还有几个同龄的姑娘一起说话。 小姑娘们坐在一起,不论熟不熟,都能说个不停。 “婉儿,听说你一直在学舞剑,学得怎么样了?”明国公孙女问。 慕容婉:“尚可。” 语气好似谦虚又好似骄傲。 有人便接著问:“那你能舞给我们看看?” 慕容婉:“我今日没有带剑。” “这好办。”寧安开口了,“宫里多的是,我让人送一把来就行了。” 慕容婉用不惯外面的剑,不想接话,便问寧安: “我听哥哥说公主一直在练枪法,练得如何了?” 寧安夸起来自己来可没一点谦虚的意思: “我学得可好了!在礼和殿没人比我更厉害。” 年纪小一些的二公主听得一脸崇拜,大声问: “我们能看皇姐练枪,婉姐姐舞剑吗?” 第174章 流云舞 二公主这么问了,寧安拿出大公主的气势: “当然可以。” 寧安说完之后,又问慕容婉: “你呢,你敢不敢露一手?” 寧安问的不是“想不想”而是“敢不敢”。 激將法对於这个年纪的孩子简直是必杀技。 慕容婉说:“敢。” 一刻后,寧安身边的宫女取来了枪和剑。 几个小姑娘簇拥著寧安和慕容婉走出了亭子,挑了个视线稍微开阔的位置。 寧安提枪,慕容婉执剑,两人一起走到空地中。 寧安对著身后的二公主挑眉一笑:“看好了!” 寧安手中长枪挑起一抹冷光,枪尖在空中划出嗖嗖声。 身隨枪动,枪隨身走。 真有那么几分威赫气势。 而慕容婉那边身如白鹤,脚尖一点,身子迴转,手中长剑如鹤翅扬展,挽出一朵剑。 桃落在她的剑身上,又被剑风拂去。 “皇姐好厉害,婉姐姐也好看。”二公主看得起劲。 几个小姑娘的动静吸引了旁边大人的目光。 皇后和淑妃等一眾女眷听说后,也打算去看看。 淑妃没想到女儿会在赏宴耍枪法:“这孩子,定是又人前自夸枪法了。” 贺妍也道:“婉儿也真是,怎么在这里舞剑,扰了大家赏的雅兴。” “无妨,孩子们也是高兴,有时候就要这些孩子闹一闹才有意思,”皇后眼中一片慈和,“走,我们都看看去。” 皇后等人过去看的时候,正好瞧见寧安和慕容婉收尾的动作。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枪尖和剑尖在空中,发出“叮”的一声。 枪身和剑身都是一震。 寧安忙后退几步,手上的枪差点被震掉了,但还好她鬆开一瞬又立刻握住了。 慕容婉的手被震得有点麻,手劲腕力都不比寧安那么大,她手中的剑落在了地上。 贺妍忙走过去看女儿: “婉儿,可有哪里疼?” 慕容婉没有受伤,手也不麻了,可脸上烧得滚烫。 她居然当眾出丑,掉了剑。 “娘我没事,我只是刚才一下没握紧剑,我平日练的剑比这更轻。” 慕容婉扯出一个笑,像是在 解释给所有人听。 可这时候一道身影走出来,捡起了地上的剑: “你不是没握紧剑,相反,是握得太紧了,所以手臂被震得厉害。” 慕容婉疑惑地看向来人。 她这么一看,竟看见一位绝色美人。 美人身穿青衣,青得如春日款摆的杨柳,眼眸中若有一潭深泉,寧静无波。 这样的美人,慕容婉居然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听说过。 “流云隨风,跳这支流云舞,手臂不能握得太僵,脚步要慢。” 慕容婉脱口而出:“你会流云舞?” 那美人:“曾学过。” 美人拿著剑,弯下后腰,剑锋直指天上漫捲的流云。 流云,飞,长风,雪剑。 一阵风起,她的身体还有手中的剑仿若化成风中的一部分,在一片春色中流动。 连她周身的日光仿佛都比別处亮些。 她在光中与风相舞,与相逐。 风兮云兮,鸿影剑光。 桃、艷阳、女眷们斑斕的衣色和头上的朱釵。 所有艷丽的色彩成为模糊的背景。 让人忘了春日与桃,忘了群臣与宫妃。 唯见流云浮光,青衫翩然。 二公主看呆了。 寧安看得忘了手中的枪。 慕容婉这一刻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流云舞,如何叫做舞得好。 慕容婉惊嘆地抬头看贺妍,想问这是谁。 可她看见母亲眼中同样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 不仅是贺妍。 场上许多夫人和妃嬪在看见那青衣美人出现时都变了脸色。 她们都不年轻了,早已为人妇,为人母。 年少春闺时的天真已然如隔世,她们都盘了妇人髻,在高门深宅中的勾心斗角与日常琐碎中磨去了少时心性。 可是看见流云舞的这一刻,她们想起来了。 十几年前,她们桃李芳华时,也曾有一个人在她们面前跳过这支流云舞。 有一年上巳节,京中各家闺秀一同去郊外觅春,每人都需表演才艺助兴。 有一个少女执剑跳了一支流云舞。 游龙惊鸿,名动长安。 是当年的裴家长女,裴姝。 是当年入宫后一度风光无限的惠贵妃。 也是在冷宫中蹉跎消磨了十几年的惠婕妤。 可过了十几年,她的肌肤和腰身却还如当年一般,甚至比当年还多了几分风韵。 贺妍將目光转向皇后和淑妃。 淑妃的脸色很难看,僵著脸说:“好好的赏宴,舞什么剑?来人,让她下去。” 皇后看著裴姝的舞姿,面色原本也算不得好,可是看见淑妃僵硬的神色后,却笑得大方柔和: “慢著,淑妃这是何必?大家都是来赏的,一时兴浓,吟诗也好,舞剑也好,都是雅兴。” 皇后想看的就是这一幕。 赏春宴是淑妃非要办的,那她就偏偏安排裴姝在今日出现,让淑妃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淑妃深一口气,强扯笑容看著皇后:“皇后娘娘真是好气度。” “本宫喜欢看热闹些的景色,想来皇上也是。”皇后意有所指。 对面男宾那边,林內有一座桃阁。 慕容宇已经带著一些官员登上了桃阁二楼俯瞰桃之景,同样也眺望到了女眷这边的景象。 以轻纱为帘分隔,是为了使男女各循其道,不相混杂,以免有违礼数。 但在阁楼上远眺並无不可。 慕容宇和几位臣子赏时听见剑戈相击之声,召人来问话。 听说是寧安和慕容婉在练枪和练剑,慕容宇饶有兴致地登上阁楼观望。 他们站在朱漆雕栏杆边,看见的却是舞剑的一袭青衣。 一张桃面容在雨中若隱若现,剑锋过处,瓣纷纷避让,却又被剑气牵引,隨剑身飞舞。 女子的髮丝和裙摆在风中舞动,与飞交织成一幅流动的画,令人剎那失神。 那些不曾见过裴姝的少年后生瞪大了眼。 连慕容棣都愕然。 他知道母妃是很特別的人,知道母妃很美,会看书,会作画,会酿酒……但他不知道母妃会舞剑。 他曾偶然听人说起过,母妃年轻时风华动人,一顰一笑,一举一动,轻盈灵动。可他从来没有见过母妃那样一面。 印象中母妃和明惠宫里那棵槐树一样,静默孤寂。 今日,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母妃年轻过,鲜活过。 与慕容宇同龄的官员也俱是一震。 他们中不少人是长安世家子弟,年少时也知道裴姝。 她曾是多少人前月下的梦,是多少少年的心事。 工部游侍郎看得喉头苦涩。 他忆起自己少时苦闷之时。 当年他隨家中长辈去裴府赴宴,见到裴姝后,难抑倾慕之情。 他央著祖母托人上门提亲,裴家却没有答应。 当时他为这事沉鬱了好一段日子,日日买醉,同好兄弟一起哭。 哭到一半,听说好兄弟也曾托人去裴家提亲然后被拒了,於是又由哭转笑…… 后来,裴姝入宫为妃,成为他们心中遥不可及的一轮悬月。 再后来,裴家出事,裴姝一落千丈。 游侍郎那时已经成家生子,听见祖母念叨:“还好当年亲事没成,否则定然受牵连。若早知如此,我当年连提亲都不会去。” 早知如此? 这世间哪有人能早知后来光景? 游侍郎低下了头,不再看了。 所有人静默无言。 慕容宇站在阁楼上,压著眉头,眸光凝固。 久久不语。 第175章 使臣乌纳 流云舞的最后一式,长剑指桃。 剑尖微颤。 桃上的一滴露珠滚下来,滴在剑上,顺著剑身滑下。 场面上还是很安静。 裴姝將剑交还给了慕容婉,向皇后和淑妃告退后,便离开了。 之后赏的人也没了什么心思,总觉得再看这春景,好像少了些味道。 赏春宴结束。 顾景这回吃得不错。 別人都跟著皇上去阁楼上观景时,他没凑热闹,找了个避风的位置赏,还趁热吃上了从御膳房刚端出来的茶点。 顾景很满意地离开了,並且决定明日就回岭南。 但並非所有人离开的时候都如顾景这般心態好。 慕容婉到赏春宴结束时,都没再开口说话。 她出神地握著手上那把剑,一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时都忘了放下。 母亲贺妍居然也没有提醒她。 等下了马车回到王府,她才意识到自己把剑带回来了。 她低头看著手上的剑。 很普通的一把剑,有些笨重,剑柄是硬木做的,没有华丽繁复的雕刻,没有宝石玛瑙镶嵌。 这剑甚至可能许久都没人用过,剑刃处都有些生锈了。 慕容婉刚拿到剑的时候,还想过是不是寧安故意找了一把种破剑来为难她,好让她出丑。 她掉了手里的剑,觉得是剑有问题。 可是这把剑被握在裴姝手里的时候,映著流泻如河的天光,银芒流转。 她舞得那样好看,打碎了慕容婉心中所有辩解的理由。 裴姝走后,慕容婉听到人小声议论,才知道那是一个在冷宫待了十几年的妃嬪。 是痴蠢愚笨的三皇子的母妃。 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女人,跳得那样美,那样好。 慕容婉不敢相信,可是又不得不相信。 她终於明白了拋砖引玉这个词。 她从来以为自己是玉,可今日她与寧安都做了块砖。 “郡主拿剑做什么?可是要舞剑?” 春月以为慕容婉要舞剑,忙去取了慕容婉的剑来。 春月托著剑,剑柄尾端镶嵌的绿松石硕大,蓝绿深邃。 慕容婉看著自己手里的剑,再看看春月双手递来的剑。 她脸上忽然滑下两滴泪。 泪水砸在宝石上,晶莹剔透,五光十色。 …… 裴姝带著冬月慢慢往回走。 走出桃林,走过长长的宫墙。 喧囂明媚都在身后远去,越走越安静。 冬月抱著一个长布包,里面是一把剑。 本来是今日裴姝要用到的剑。 裴姝没想到恰好会遇见几个孩子在林中耍枪练剑,她当即改了主意,借著那孩子的剑用。 这比她所计划的更顺利,更自然。 走过一片湖畔时,主僕两人的身影倒映在碧水中。 几尾红白相间的鲤鱼从圆圆的睡莲叶子下面游过。 冬月轻声问: “娘娘,就这样么?还要做什么?” 水面上,裴姝青色的裙摆和碧色的水波融成一片。 “接下来,等。” …… 慕容宇回到了乾阳殿。 他眉头压得厉害。 从桃林阁楼上下来后,他就彻底没了赏的心思,直接离开了桃林。 他脑海中儘是方才间舞动的身影。 他很久很久没有见裴姝,甚至觉得裴姝的容貌都在脑中变得模糊了。 可是方才看见的那一瞬,脑海中所有往昔的画面都清清楚楚地浮现。 她的一嗔一笑,她的疏淡悠然,全都无比清晰。 当年,她穿著青色的衣裙,站在槐树下漫不经心地朝他这边望了一眼,他心上便有一根弦被拨得凌乱作响。 而今日,看见裴姝舞剑的时候,他再一次有了当年的感受。 他第一次看见裴姝舞剑,看见她绽放如的模样。 好似回到了十几年前,他初见她的那一刻。 她一定是个妖女。 否则怎么会十几年过去,还美得一如当初? 否则怎么会让他看一眼就念念不忘,心绪难抑? 慕容宇一言不发。 旁边伺候的王內侍都摸不准皇上现在的心思。 王內侍擅看人眼色,虽摸不透皇上心思,但也知道皇上此时不想被人打扰。 可是眼下看著殿外等候的僵直身影,王內侍还是硬著头皮稟报了: “皇上,靡婆国的使臣乌纳在外面求见。” 靡婆国的使臣乌纳三番五次求见皇上。 今日来的那架势,大有一副“你不让我进我就拼死闯进去”的决绝。 “靡婆国使臣?” 慕容宇揉了揉眉心, “让他进来。” 使臣乌纳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男子,肤色深黑,个子也不高,但身板健壮结实。 “大瑜陛下,请交还我们靡婆国的罪人阿吕应,我们国王说了,阿吕应带进大瑜的东西,我们可以不追回,只要阿吕应这个人。” 乌纳面色郑重,口中不標准的中原话说急了一些,听著语调滑稽。 靡婆国是大瑜西南的邻国,常常发生內战。 数月前,靡婆国再次发生內乱,大臣阿吕应造反杀了国王,而后造反失败,新国王阿那罗追杀叛贼阿吕应,发誓要为父报仇。阿吕应战败,逃到大瑜寻求庇护。 阿吕应嚮慕容宇贡上了他从靡婆国带来的珍宝还有一份藏宝图,表示愿意永远服从大瑜。 阿吕应还说,以后若机会,希望大瑜能借兵给他,他回去成为靡婆国的国王后,会带著整个国家归顺大瑜。 慕容宇收下了珍宝和藏宝图,收留了阿吕应,没提借兵的事情,把人软禁在了京城中。 靡婆国得知阿吕应得到了大瑜的庇护,派使臣前来交涉。 希望大瑜能交出阿吕应和藏宝图,而那些珍宝,他们可以留给大瑜。 慕容宇就此事已经和几个近臣商议过了。 靡婆国的宝物必须要留下,而且最好趁此机会兵不血刃地要求靡婆国成为大瑜的附属国。 靡婆国长年战乱,国力不足,就算他们不答应,他们也无法对大瑜如何。 “朕不是说过了?把人交给你们可以,藏宝图也可以给你们,但靡婆国需臣服大瑜,每年进贡,藏宝图上的宝藏上交一半给大瑜。” “靡婆国相比於大瑜,不过弹丸之地,归顺大瑜后,大瑜会保你们平安,这是你们的福气。” 使臣乌纳神情焦灼,脸上肤色看著更深了: “大瑜陛下!我们不如大瑜富庶,人们都没有填饱肚子的米饭,怎么有財力进贡?阿吕应已经盗空了我们国库的珍宝,大瑜已经得到了它们。藏宝图上的宝物,是我们先祖积攒下来的,是我们最后的宝物,我们……” “我们不求大瑜的保护,我们还可以保证不侵扰大瑜西南。” “侵扰大瑜?” 慕容宇像是听了个笑话。 “我大瑜岂会怕区区蛮夷之国?靡婆胆敢侵扰大瑜疆界半分,大瑜隨便一支戍边军就能灭了尔等小国。” 第176章 他好像有杀气 大瑜边境各处都设了节度使和戍边军。 西南的小国是最不足为惧的。 那些国家又穷,人口又少,而且人都是矮瘦的。 “大瑜陛下!”乌纳激动地想上前一步。 侍卫们长剑出鞘,拦在乌纳面前。 慕容宇冷冷道:“区区小国也敢跟大瑜谈条件,回去告诉你们国王阿那罗,好好臣服大瑜可得平安,否则大瑜可隨时荡平靡婆!” 明黄的衣袖一挥。 侍卫们將乌纳等使臣逐出了殿。 “大瑜陛下!大瑜陛下……”乌纳在殿外喊。 王內侍走到殿外道: “皇上有令,命你们儘快离开长安。再不走的话,你们可未必能走得了了。” 乌纳一行人求见无果,只得无奈离宫。 长安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酒楼的旌旗招摇。 小贩的叫卖声不绝於耳。 女子的桃扇下掀起阵阵香风。 乌纳沉默失落地走在街上。 回驛站的路好长,回靡婆国的路更长。 他看著眼前繁华的景象,心中生出淒凉,吟出一句大瑜文人的诗词: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1 他曾经非常仰慕大瑜的语言、诗歌、服饰……所以他学习大瑜的语言和文字,了解大瑜的歷史。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他相信强大的国家是从这样灿烂的文化和歷史中孕育出来的。 他也期待著有一日,他能辅助他们的王將靡婆国也治理得这样繁荣。 可是他的王死了。 被叛徒阿吕应砍下了头颅,然后血淋淋地掛在城墙上,被虫蚁啃食得面目全非。 他代表新王来捉拿阿吕应,可是大瑜不放人,甚至索要更多的財宝。 乌纳转头,回望著宫城的方向。 宫门大气森严,朱色宫门打开,像张开的血盆大口。 “乌纳大人,怎么办?”身边人道。 乌纳的声音低沉:“大瑜这边的態度已经很明確了,先儘快送信回靡婆,让王知道这边的情况。” “是,乌纳大人。” 有人继而道:“可惜这次来没能杀了阿吕应,要不是我们人太少,我和大瑜禁军拼命也要杀了他。” 提到阿吕应,乌纳握紧了拳头。 早知道的话,第一次见阿吕应的时候就应该扒了他的皮,把他的骨头扔进锅里…… 乌纳想得有些出神,一时没注意,撞到了人。 “呀!我的馒头掉了。”童稚的声音响起。 乌纳低头,看见一个圆白圆白的小胖子。 脑袋上光溜溜的,在阳光底下好似会反光。 是个又胖又小的和尚。 小和尚的脚边有一个和他脸一样圆的馒头,上面啃出了弯月状的凹陷。 乌纳道:“小师父,对不住,我没看路。” 小胖和尚弯腰捡起馒头拍了拍,把上面脏兮兮的灰尘拍掉,用块布包起来: “还好,还能吃。” 小胖和尚把馒头放进包袱里。 乌纳听说过,大瑜和尚们只吃素,生活中有许多清规戒律。 应当是苦行僧的样子。 可这小和尚实在富態,比他们靡婆国的地主儿子还胖。 小和尚也看著乌纳,忽然说: “施主,你身上杀气好像好重,你要不要我为你念佛经呀?可以帮你驱杀气的。” 乌纳摇头: “不用念佛经,我不是大瑜人,我是靡婆人,我们靡婆人不信佛。” 小和尚问:“那你们信什么?” 乌纳:“我们信七头蛇神靡迦。” 小和尚张圆了嘴:“你们信蛇,七头蛇……” “悟真,你怎么还在这?山下人多,不许乱跑了。” 两个瘦瘦高高的和尚走过来。 悟真转头:“悟空、悟净师兄,我没乱跑,我一直站在这。” 悟净不好意思地对著乌纳一行人道:“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我这小师弟年幼口无遮拦,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莫怪。” 说完后,悟空悟净拉著悟真走了。 乌纳看著那师兄弟三人的背影。 两个瘦高的和尚走在两边,小胖和尚牵著手走在中间。 好像一双筷子夹著个猪肉丸。 乌纳眉头鬆开了一瞬,短暂笑了笑,而后继续愁眉不展地往驛站走。 另一边,悟真被两个师兄牵著在人群中穿梭。 小胖子悟真说:“师兄,我刚才没跑,有人撞掉了我的馒头,我就没跟上你们。” 悟空师兄在悟真脑袋上敲了个栗子: “那把馒头捡起来就好了。你和陌生的外邦人说话做什么?” 悟真“啊”了一声,想捂住脑袋,可是两只手都被师兄们牵住了,都没有手捂脑袋了。 “悟空师兄,刚才那个人皱起眉头的时候,额头上的皱纹好像一把刀啊,所以我觉得他好有杀气,就问他要不要我帮他念经驱杀气。” 悟净师兄:“人家脑袋上的皱纹和杀气有什么关係?就算有,你这点修为哪能给人驱杀气?” 悟真:“我给他念经不收他的钱,他肯定会再给我买个馒头的。” 悟空:“你已经吃了三个馒头了,不准吃了。” 悟真的眉毛垂下来,小声说:“哦。” 慈光寺在山上,平日买东西多有不便,因此每个月会派弟子下山统一採购。 这次下山採买的是悟空和悟净两位弟子,悟真很想跟著下山看看,因此也跟著来。 他们买了些米麵、药材、香烛、笔墨等,装满了一推车,然后推著回去。 等到了山下,就有守山的弟子们接应,一个个地將东西背上山去。 悟真年纪小,但是也背了一小袋米麵,手里还抱著一捆香烛。 慈光山很高,买东西、搬东西是很累的事情。 可这和挑水、扫地、在寺里种白菜一样,都是修行的一部分。 师父们说,劳作可以让他们保持正念,达到心境平和与觉悟。 悟真背著东西,气喘吁吁地上山: “师兄,我好像悟了,背东西上山真的能摒弃杂念。” “我现在除了饿,什么想法都没了。” 扛著大袋米麵的悟净笑岔了气,扶著麻袋的手都差点卸了力: “別逗我笑,专心看路。” 清风拂过山头。 春风来又去,松涛起又伏。 悟真上了山,把米麵和香烛都放到寺里的仓库后,回房里用巾子抹去了一头的汗,然后就赶紧去找师父。 “师父,弟子回来了。” 悟真走进一方小院,院中有一棵很大的桃树。 桃树是山上野生的,上面长满了苞,但只开了一两朵,大多数还没有开。 树下有一个胖胖的僧人在扫地。 扫把是用深黄色的芦苇茎秆做的,扫得院中一尘不染。 一片粉白的瓣落下来,沾在胖僧人灰色的衣衫上。 明灯大师闻声抬头,微微露出笑意:“悟真累了吧,洗净手了没?” 他指著自己屋里的小桌子道: “桌上有吃的,自己去拿。” “师父,我洗净了。”悟真把两只手伸出来,摊开湿漉漉白净净的小手心给师父看。 明灯大师点点头。 悟真又不知从哪摸出个咬了一口的大馒头:“师兄给我买了馒头吃。” 明灯大师:“……行了,进去吃吧。” 悟真进了屋子,看见掉了漆的木桌上放了一杯水,一个盘子。 盘子里有一些核桃、杏仁、生、豆乾。 师父说他在长身体,光吃馒头和青菜不够,还得吃点果仁才行。 悟真把馒头掰成两半,將核桃豆乾什么的塞进馒头,咬了一大口,然后喝了杯子里的水。 杯子里的水甜甜的。 屋外,胖胖的师父在扫地。 屋內,胖胖的弟子在进食。 都在修行,都在悟法。 悟真和师父说起了山下的见闻: “师父,我在山下遇到了一个人,他说他是靡婆国的人,他们那里的人不信佛,他们信九头蛇,听著有点嚇人。” 明灯大师边扫地边摇头:“不是九头蛇,是七头蛇,那是他们的蛇神靡迦。靡婆国的蛇神七头代表风、火、水、土、日、月、空,不嚇人。” 悟真有点惊讶,又说: “那位施主有一点奇怪。他看著很有杀气,但是他很讲礼。他撞掉了我的馒头,跟我道歉,叫我小师父,没有叫我小胖子。” 明灯大师:“人有杀气的时候不一定是想杀人,也许是因为所求不得,事与愿违。他也许是个很懂礼的人,但懂礼之人也会有失落怨愤之事。” 悟真吃完了盘子里的果仁和馒头,喝空了杯子里的水。 “嗝。” 他打了一个饱嗝。 “希望那位施主得偿所愿。” 第177章 鎧甲 岭南山开得浓烈,凋落的时候也轰轰烈烈。 春末的时候,满山落。 风一吹,各色瓣扬在空中。 等落进苏知知和薛澈的竹篓里后,就会被送到伙房。 瓣会被泡进酒里、榨汁揉进糕里、拌上做成渍甜食。 苏知知和薛澈如之前一样练功、念书、在山上山下到处帮忙。 春夏交接之际,天气越来越热。 苏知知和薛澈去山下的黑山酒楼送杏酒。 他们刚从黑山酒楼出来,正好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黑匪山脚下。 顾刺史和宋县令从马车上下来。 “顾刺史,宋县令。” 苏知知和薛澈走过去。 “是知知和阿澈啊。”顾刺史招手让他们过去。 自从郝仁他们去西北后,顾刺史有大半年的光景没见他们了。 顾刺史这两日刚从京城回到岭南,听说白云县成立了黑山乡,他就同宋县令一起来看看。 在马车上的时候,他看见修好的路,路两边开满的商铺,还有商铺后边大片密密麻匝的新屋。 顾刺史不住地点头。 这会儿下车看见两个孩子,乍看一眼,觉得两个孩子都长高了些,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再像初见时那样脏破了。 很得体,很漂亮的两个孩子。 “好啊,大家的日子的確是越过越好了。”顾刺史欣慰。 宋县令:“顾刺史今日来看看黑山乡的情况。” 苏知知:“我们乡里变化可大了。” 他们正说话,身边忽然有一队人马走过。 人马踏起一阵尘土,队列中的每个人手中都拿著武器,身板挺直,脚步整齐划一。 白洵在前面领头,看见顾刺史和宋县令时,下马打了个招呼。 顾刺史疑惑:“这是?” 白洵:“这是我们黑山乡护卫团的一支队伍,负责今日的乡內治安。” 顾刺史看著这很有气势的几十人,讶异问:“这只是其中一支?那其他的呢?” 白洵:“其他人在山谷里训练,顾刺史若想看看,知知和阿澈可以带路。” 白洵要去巡逻,不能久留,说了两句话后就告辞了。 苏知知和薛澈带顾刺史和宋县令去看护卫团。 苏知知:“我们护卫团有很多人,我爹说了,我们保护好自己,让黑山乡家家户户平安,也算是为潯州做贡献了。” 顾刺史听得心里很熨帖:“若是潯州各处都能像黑山乡这般,老夫日日无忧。” 苏知知问:“顾刺史,你在长安去过宫宴么?宫宴好玩么?” 这个问题,苏知知之前问过薛澈一次。 薛澈说:“没什么特別的,只是有人跳舞,有人喝酒,有人吃菜。” 苏知知听著確实觉得没什么好玩的。 县里面和旺酒楼有时候也会请人在酒楼跳舞,下面的客人就吃菜喝酒。 苏知知想听听顾刺史怎么说。 宋县令也竖起耳朵听。 顾刺史嘆了口气:“哎,別提了,去过几次。吹冷风吃冷菜,还不如在你们村吃碗热乎乎的薺菜糰子。” “我离开京城前,宫里有个赏春宴还行,但是那景色还是比不上岭南山景。这边开得比京城艷多了。” 薛澈听在耳中,觉得顾刺史说的宫宴和自己印象中好像有点不一样。 他在宫宴上没吹过冷风。 苏知知和宋县令听了,顿时都觉得宫宴大概真没什么意思。 几人翻过了山,头上的髮带被山风吹得刷刷作响。 “看,那就是我们黑山乡护卫团。” 顾刺史顺著苏知知指的方向看去,见有上千人在山谷处摆成方阵。 方阵前方有人挥著令旗指挥。 顾刺史咋舌:“怎么会有兵?” 薛澈立刻道:“不是兵,都是种田的农民,平常都种地,只是空閒时训练,以备不时之需。” 顾刺史看见了山坡边上放著的农具,不少人是从田里直接过来的。 他又问:“谁在指挥?” 宋县令:“是良民村的村民,两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家。” 指挥的人年纪大,可练出的队伍反应迅速,不断地根据指令变化而改变队形。 顾刺史初来岭南的时候去见过岭南节度使,在那见过岭南戍边军训练。 戍边军虽然人数多,但似乎声势还不如眼前的队伍足。 山谷间,有一根长长的杆子,上面繫著一块很大的黑布。 纯黑纯黑的布,在风中猎猎摇摆。 顾刺史:“为何插一桿黑布?” 薛澈:“那是护卫团的旗子。” 为了不妨碍他们一起训练,顾刺史等人没有靠近。 在乡里到处看了一圈,顾刺史要在太阳落山赶回县里。 走之前,按照往例,又吃了一碗薺菜糰子。 苏知知和薛澈晚上吃饭的时候,和郝仁还有伍瑛娘说起今天的事情。 “顾刺史说宫宴里就是吹冷风吃冷菜,宫里的菜不如薺菜糰子好吃。” 苏知知端著一碗鸡汤薺菜糰子。 最近采的薺菜多,全村今晚都吃薺菜糰子,加鸡汤和鸡蛋煮的。 薛澈:“顾刺史看见了护卫团,没有反对,我们之后如果再扩人手,顾刺史也未必会说什么。” 两个孩子各自捡自己想到的说。 伍瑛娘:“好好吃饭,吃完饭,有礼物给你们。” 苏知知和薛澈不说话了,立刻埋头吃糰子。 郝仁拿出了两个包裹: “虽然晚了些,但这是你们的新年礼物。” 迟到的新年礼! 苏知知和薛澈接过包裹,拆开来一看—— 一身崭新的鎧甲。 苏知知在西北的时候看见薛家军穿鎧甲训练的样子,觉得很威风,於是就说要鎧甲做新年礼物。 郝仁记在心里,回村后跟打铁坊的铁匠说了。 无涯用打造兵器的余料打了两身鎧甲,一套给苏知知,一套给薛澈。 “哇,好亮啊。”苏知知抱著鎧甲,把脸蹭在光滑的鎧甲上。 薛澈抱著鎧甲,眼中涌动著期待: “可以穿上试试么?” 伍瑛娘笑:“当然可以。” 郝仁和伍瑛娘帮著两个孩子穿上鎧甲。 他们的鎧甲其实就是几块有弧度的铁片,分別用作护胸甲、护肩甲、护腿甲。里面用布做里衬。用皮革系好,绑在身上。 烛光一照,全身都是亮亮的。 苏知知和薛澈互相看看。 对方眼里都映著一个亮亮的自己。 苏知知穿著鎧甲不肯脱下来,连睡觉都想穿著: “我要睡觉的时候也很威风,像薛伯伯那样。” 薛澈:“……我爹睡觉的时候不穿鎧甲。” 苏知知还是坚持要穿。 伍瑛娘看著苏知知和薛澈穿著鎧甲的模样,还真有点小大人的样子。 “瑛娘,这是你的。”郝仁又拿出了一套鎧甲。 这套鎧甲比方才那两套大很多,是成人的尺寸。 “我的?”伍瑛娘没想到会有自己的。 苏知知激动叫:“娘,快穿上快穿上!” 薛澈也眼睛亮亮地看著伍瑛娘。 “好,套上试试!”伍瑛娘显然也很欢喜,爽快地戴上。 郝仁帮伍瑛娘绑上鎧甲的皮革带。 鎧甲很合身,贴合的伍瑛娘修长的身形,將她的身姿衬得更加挺拔而有力量感。 苏知知:“娘穿鎧甲好威风!” 薛澈赞:“很英气。” “瑛娘喜欢就好。” 郝仁看著英姿勃发的妻子,脸庞被烛光映得有点红。 “这鎧甲你们穿著试两天,有什么建议都可以和无涯说。我们打算给黑山护卫团每人配一身鎧甲。” 伍瑛娘一双明眸含笑望著郝仁。 身姿英气,但眸光如水。 下一刻,郝仁转过身,把两个孩子推出了门: “好了,你们两个都该回屋睡觉了。” 屋门嘎吱关上。 苏知知和薛澈一脸懵地看著刚爬上屋檐的月亮。 啊?这么早就要睡了么。 第178章 田庄做客 苏知知得了新鎧甲后,穿著鎧甲满山走。 穿著鎧甲练功,穿著鎧甲练字,穿著鎧甲吃饭。 她还想邀请顾青柠和刘香香她们来村里玩,她们可以玩將军打仗的游戏。 大概是顾青柠和苏知知心有灵犀,顾青柠的邀请先递到了黑匪山。 顾青柠写了一封信,派庄子里的人送来,说邀请苏知知和薛澈去她家田庄玩。 苏知知收到信,自然是兴奋地应下了。 薛澈本来没什么兴趣,不太想去,可是苏知知说: “现在天气很热了,马上五月了,不知道青柠家的荔枝是不是熟了。” 苏知知拿著笔在字帖上画了一颗鼓鼓的荔枝。 画得挺像,好似剥开来就会溢出清甜的汁水。 薛澈看了一眼画出的荔枝,把视线移回到自己的字帖: “嗯……那我陪你去看看吧。” 顾財主家做事比较周到,还特意派了马车来接苏知知和薛澈。 伍瑛娘让孔武跟著一起去。 一来有事可以照应,二来也让孩子心性的孔武跟著去玩。 阿宝飞在空中,跟著马车一路出了山。 顾家虽然在隔壁千草县,但这次要去的田庄在千草县和白云县的交界处,故而不算太远。 马车在路上小跑了一个多时辰,在一处庄子外停下。 岭南多山多水。 这庄子背靠青山,面朝绿水。 正门的门楼由青砖砌成,檐角翘起,雕刻著祥云。 门楣上刻著“福荫千秋”几个字。 庄子外围有一道高大的围墙,墙头爬满了藤蔓和野。 墙外是农田和果园,远眺一番,可以看见甘蔗林和荔枝林。 苏知知感嘆:“青柠家好大啊。” 薛澈:“她在信上说这是她家的庄子,不是她家祖宅。” 孔武脸上有点惊讶,不过他没有“啊啊”,他第一次来知知的朋友家,还有点害羞。 他们正要跟著顾家下人往里面走,顾青柠正好往外走,两边迎面就碰上了。 “知知!” “青柠!” 两个小姑娘有段时日没见了,亲热地抱在一起,挽著手一起往里走。 走入大门就是一片开阔的庭院,地上铺著整齐的青石板。 顾青柠有好多事情想和苏知知说: “我先带你们见一下我娘,然后我们就去园子里烤肉钓鱼吃果子。” 她们进了中堂,见一个很气质柔婉的美妇人坐在里面,眉眼和顾青柠很相似: “这就是知知和薛澈吧?我常听青柠提起你们。” 苏知知和薛澈都道:“顾伯母好。” 之前因为李韶儿欺负人的事,顾夫人去过书院,当时虽然没见到苏知知,但见过郝仁和伍瑛娘。 她记得那夫妇俩都是有气度的,眼前这两个孩子看著也体面。 顾夫人看著更喜欢了,接著,眼神落在后面的孔武身上: “这位是?” “啊啊、啊。”孔武挠挠头,笑得有点尷尬。 薛澈牵住了孔武。 苏知知说:“这是我们村的孔武哥哥,和我们一起玩。” 顾青柠也说:“对,这是孔武哥哥,之前有一回来接知知的时候,孔武哥哥还扶著我骑他的马。” 顾青柠见过孔武几次,算是熟识了,知道孔武有时看起来凶,但是其实人很好。 顾夫人见孔武似乎不能言语,但浓眉大眼,笑起来透著憨厚之气,点头道: “好,孔武是么?你是大哥哥,辛苦你陪弟弟妹妹们一起玩了。” “啊啊。”孔武把单手拎著的包裹递出去。 郝仁说,上门做客不能空手,不能去人家家里白吃白喝。 於是他们带了自家出產的黑山墨和一包杏酥。 顾夫人笑得很温柔: “好,谢谢你们的心意。你们和青柠好好去玩,不用拘著,晚上留宿的房间也整理好了,明日在让人送你们回去。” 咕—— 阿宝从天上飞下来,落在中堂旁边。 中堂內的顾夫人和下人见一只巨鹰突然出现,嚇了一跳。 “阿宝,嘘——!在人家家做客,不可以这样的。”苏知知走出去拍了一下阿宝的脑袋。 咕——咕—— 阿宝小声叫了两句,缩脖子认错。 顾青柠继续跟母亲解释: “娘,这也是我和知知的朋友,叫阿宝。我跟娘说过这只鹰的,娘还在鞋子上绣过。” 顾夫人愕然点头。 是说过,但是没说过居然这么大! 她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女儿说在明德书院,没人能欺负知知。 除了苏知知和薛澈外,顾青柠还请了吴展和刘香香一起来玩。 他们在中堂坐了一会儿,吴展和刘香香也来了。 人到齐之后,顾青柠就带著大家去后院的园子里玩。 后院很大,从外面引了活水流过院子,水中居然还能看见游鱼。 水边有个没做栏杆的钓鱼亭,里面放了几张钓鱼用的小凳子,旁边还设了茶水点心。 亭外有两个下人在烤鸡。 “我们可以先钓鱼,等会鸡烤好了我们就先吃鸡,钓上来的鱼也可以烤。” 顾青柠让大家先喝茶水。 孔武静不下心来坐著,拿著竹竿去叉鱼了。 溪水清亮,小鱼在石缝间灵活地穿梭。 苏知知几人坐在水边拿著钓竿,可是他们哪里能安安静静地坐著?憋不住地都有好多话要说。 刘香香口里嚼著糕点:“青柠,你家庄子好大啊,以前只知道你家在乡下,是个土財主。原来你家是这么有钱的財主啊。” 吴展:“我知道,我爹说了,顾家是千草县最大的地主,这是因为没和其他县的地主比。若和其他县的地主真比起来,顾家恐怕是潯州最大的地主。” 顾青柠靦腆道:“我家只是田比较多,知知村里才厉害,能制出黑山墨和黑山布。” 苏知知说:“我们村那里现在变成黑山乡了,有好多人,好多屋子,作坊也更大了。不过我们村那边没有青柠家这么多的甘蔗林和荔枝林” 薛澈:“对,荔枝林不多。” 说到荔枝,顾青柠让他们抬头看。 身边就是一小片荔枝林,枝叶间掛了一串串沉甸甸的果子。 大多数顏色带青,只有个別荔枝红了。 顾青柠:“我家庄子上的人说,再过十来日就全红了,个个都甜。” 顾青柠让人先寻几个已经红了的荔枝摘下来,给小客人们尝尝。 “是。” 其中一个烤鸡的下人擦了擦手上的油,手脚麻利地去挑了几个又大又红的荔枝。 每个孩子手上分得一个。 孔武因为个头大嘴巴大,被分了两个。 薛澈剥开外层粗礪的荔枝皮,晶莹饱满的果肉阔別一年出现在眼前。 薛澈把荔枝送进嘴里,眼角忍不住弯了一下。 苏知知则大讚:“好吃!” “那你们带一捆回去,埋进家里的米缸里,过几日就能吃了。” 顾青柠很大方地又让人明早摘几捆荔枝,放到他们回去的马车上。 “青柠,你真好!”刘香香也爱吃荔枝。 顾青柠:“你们来玩我就很高兴了,一点荔枝算不得什么。我平日在书院念书,虽然日子过得去,但是少了你们总觉没那么有趣了。” 顾青柠在明德书院完成启蒙后,顾家又让她去了外地一个更大的书院念书。 最近放了几日假,她才有空能请朋友来玩。 刘香香和吴展也说起自己的近况。 刘香香说:“我最近在帮我爹娘看猪肉铺子,我爹还教我杀猪。我不太喜欢杀猪,杀猪的时候,我站在旁边,那猪叫得我头皮都是麻的。我还是喜欢养兔子。” “知知,你给我的兔子还在,我后来又去买了只兔子配成一对,现在已经有好几窝兔子了。” 苏知知:“那你下次来我们村的饲养区看看,说不定你很喜欢呢。” 轮到吴展讲的时候,他眼中显然涌动著热切和激动: “我跟著我爹的商队去了一趟莱州,莱州你们知道么,有海运港口,有好多商人把居然把东西卖到大瑜外边了,卖给了新罗人。我们大瑜把茶叶、瓷器、丝绸卖给新罗,然后又从新罗带回皮毛、药材在大瑜售卖。” 顾青柠:“你也想去莱州港卖东西么?” 吴展的脸颊红得像荔枝,眼中光芒闪烁:“我们岭南也靠海,也能有海港,我想、想……要是岭南的海港可以有航路通向別国,那岭南也会繁华起来。” 薛澈看向吴展:“我在书中读到过,岭南以南,可通南海诸国,更远一些甚至能到西边的天竺、大食等国。” 吴展听到薛澈这么说,眼睛更亮了。 苏知知:“我们南边还有很多国么?” 薛澈:“有的,离我们最近的南詔和靡婆国。” 顾青柠说:“刚才帮我们摘荔枝的那个就是靡婆人,我们叫他阿万。” 几人向亭外正在烤鸡的两人看去。 他们注意到其中一人的確更黑瘦一些。 刘香香:“你家庄子上怎么会有靡婆人?” 顾青柠:“听说是以前逃难来的。我祖父说过,靡婆国比这边穷,而且以前总是打仗,有不少靡婆国的人逃到岭南来谋生,我祖父会收留一些老实做事的。” 两只鸡烤好了,香气四溢地被端上来。 几个孩子都饿了,洗净了手吃鸡肉。 苏知知咬了一口鸡肉,觉得肉很嫩,而且有一种很特別的香味。 其它几人也感觉到了。 顾青柠解释:“阿万烤的,这是他们靡婆国的香料,烤出来的味道带点酸甜,一点都不腻。” 苏知知看向黑黑瘦瘦的阿万。 那阿万却在悄悄看孔武,好像在羡慕孔武高大壮实的身材。 孔武啃著半只鸡,忽然心有所感似的,扭头对阿万笑了一下。 阿万有点害羞,又继续烤肉了。 这日晚上,几人留宿在顾家的田庄。 薛澈和吴展睡一间房,顾青柠、苏知知还有刘香香三个小姑娘一间房。 小孩子最喜欢和同龄人一间房一起睡,可以一起说好久的话。 房里有个大通铺,三个小姑娘在床上笑得打滚。 蜡烛已经吹灭了。 房樑上却垂下来一束光源。 那是一包萤火虫,在头顶发亮。 “这是阿万抓的。”顾青柠说,“我小时候来庄子上玩,熄了灯后怕黑不敢睡觉,阿万就抓了一包萤火来掛我房內。现在我每次来,阿万都给我抓萤火虫。” 苏知知佩服:“阿万真厉害,摘荔枝好快,烤鸡好吃,还能抓到这么多萤火虫。” 刘香香说:“我家要是也有一个阿万就好了。” 夜深了。 两三声蛙鸣响起。 房樑上掛著的萤火微光渐渐消散。 第二日天亮。 几个孩子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 咚咚咚! 咚咚咚! “小姐,小姐,不好了!” 伺候顾青柠的小丫头果儿敲了几下门后,推门进来。 顾青柠、苏知知还有刘香香揉著惺忪的睡眼,还没有从床上坐起来。 顾青柠翻了个身:“果儿,怎么了?” 果儿都快急哭了: “打过来了!靡婆人打进岭南了!” “小姐我们快走!” 床上三人都是一个激灵,一下清醒过来。 她们赶紧穿上衣服,踩著鞋子出去。 迎面碰上了也是匆匆被叫起来的薛澈和吴展。 顾夫人在前院等著,已经让人把马车都安排好了。 顾夫人胆子小,这会儿红著眼赶紧让他们上车: “今儿早上刚传来的消息,靡婆人已经打进岭南了,你们快各自回家同父母走。” “青柠,我们也回顾家。” 薛澈难以置信:“之前没听说靡婆攻打的消息,岭南有戍边军,短期內应当不会有危险。” 田庄里的老管事拍著大腿道: “刀枪不长眼,哪来什么应当不应当?交州都已经失守,靡婆人要打到邕州了。戍边军根本顶不住!” 第179章 靡婆人打来了 乌纳在长安遇挫的消息传回了靡婆国。 靡婆国的新王阿那罗听说了大瑜的態度之后,大怒不已。 阿那罗大概是气疯了,竟然真的敢挑衅大瑜。 阿那罗派兵马直接杀入岭南,扬言如果大瑜不交出阿吕应和藏宝图,他们靡婆就一路杀进大瑜腹地。 这话,长安人听了会嗤笑。 一个靡婆国,再厉害也不可能杀到长安来。 可岭南人听了只想哭。 靡婆的军队是杀不进长安,可屠尽岭南却是很有可能的。 岭南戍边军不同於西北的薛家军。 北边胡人强大,常年虎视眈眈,薛家军时时警惕,隨时准备应战。 而西南小国的国力一直不如大瑜,以往还常有內战,王朝君主三五年更替两次的情况也是有的。 这些小国没敢打过大瑜的主意。 故而岭南戍边军这些年过得很平静悠閒,连军队人数都裁减了, 用不上那么多人,年年养著就浪费军餉。 岭南戍边军节度使在这几乎就是颐养天年了。 眼下,靡婆军人突然进攻,五万大军兵分三路涌进岭南。 岭南戍边军只有一万余人,他们远没有慕容宇口中说的那样坚不可摧。 斥候慌慌张张来报,说靡婆人打过来的时候,喝得醉醺醺的岭南节度使常將军哈哈大笑。 他笑骂:“放你大爷的屁,谁能打来?” 常將军在岭南都待了十来年了。 一次战事都没有,顶多偶尔剿个匪。 朝廷有人来检查的时候,他就应付地练练兵,平时日日消遣。 反正西南蛮夷也不敢打,来练兵还不如去城里的天香楼看头牌。 常將军不信。 “將军,真的打来了!”身边的將士把醉成一摊泥的常將军架上了城墙。 常將军见乌泱泱一片的靡婆大军已经在城外杀得天地都染了血色。 “快,快取本將军的盔甲和剑来!”常將军胃里的酒都化作了一身冷汗。 小兵取来盔甲和剑。 常將军这时才神色苍白地发现,自己臃肿肥大的身体已经套不进原来的盔甲。 “去,快去求援!” 常將军立刻派人送信。 他吃力地挥舞著手中的剑,指挥著手下的兵將迎战。 靡婆人也远不是像印象中那么弱小。 他们精瘦、黝黑、矮小,可是他们不弱。 他们灵活敏捷,同时很有爆发力。他们杀人的时候很疯狂。 靡婆国缺食物,战场上,胜方將败方的躯体煮来吃也是可能的。 他们看著大瑜士兵,不像是在看敌人,而像是在看一块今晚要下锅的肉。 令人毛骨悚然。 岭南戍边军节节后退。 尸体堆叠了一排又一排。 交州的百姓疯狂地敲打封闭的城门,想要逃出去。 他们知道靡婆人杀过来了,而戍边军挡不住敌人,他们要往北逃命。 有人趁乱把西边城墙的一个狗洞砸宽了,从洞里爬出去。 可是刚爬出去,就被靡婆人的箭射成了刺蝟。 这个时候,城內的百姓才意识到,他们被靡婆的大军彻底包围了。 逃出城,就是羊入虎口。 困在城里和逃出去,只是晚死和早死的区別。 靡婆人在城门外泼了酒,泼了油,放火攻城,同时有数列士兵顺著梯子爬上城墙。 常將军指著靡婆军大骂: “汝等蛮夷之辈,竟敢妄图挑衅吾大国之威,实属不智之举,必將自食恶果。吾在此好言相劝,速速引兵退去,否则,待我大瑜铁骑援军一至,定將靡婆夷为平地!” 烈火熊熊,浓烟滚滚。 常將军隔著火与烟,喊得声嘶力竭。 咻—— 一道箭矢穿过了常將军的喉咙。 “嗬……嗬……” 常將军倒了下去。 他仰躺在地上,目眥欲裂。 视线中,有一片湛蓝的晴空。 晴空下,大瑜的旗帜倒了,被火焰撕咬吞噬。 轰地一声。 城门也倒了。 百姓在哭。 將士在杀。 混乱中,有一批靡婆人上了城墙。 他们走到常將军的躯体边,拿走他的头盔、他的剑、他的靴子。 他们用鸟语一样的靡婆话,笑: “地上躺著的人真像一头猪。” 第180章 绝佳之处 靡婆人杀进来了。 戍边军没有守住。 那些正好从交州外出的百姓,不敢回去了,拼命地往北逃,惊慌地把消息带到了岭南各处。 与此同时,靡婆的军队也在不断深入。 消息传到潯州后,潯州人心惶惶。 有的人听到消息后就跑了,包袱一拎,跑去外地投奔亲友。 有的人决定不跑,觉得蛮夷不足为惧,等援军一到,靡婆军队肯定会撤走。 大多数人都犹豫不决, 不想轻易离开,但同时又把家中的值钱家当收拾好,隨时准备跑路。 顾刺史也是头疼。 岭南各州的刺史都八百里加急向长安递了消息,长安那边定然会派援军来。 可援军什么时候到,靡婆会打到什么地步,他们能不能撑到援军来……无人知晓。 顾刺史听说下面有的县令居然都先跑了。 他气得命人把那县令捉回来,狠狠打了几板子: “蛮夷还没打过来,你身为父母官都跑了,那下面的乡里村里岂不是全乱了?!” 也有县令积极应对,比如宋平。 宋县令觉得自己在岭南做县令这几年,人生经歷过於丰富了。 现在连蛮夷入侵都遇上了。 宋县令听说靡婆人打来的消息后,一整夜没合眼,就坐在案前看了一宿的潯州舆图。 他在规划,如果朝廷援军来迟了,他们要按照什么路线逃? 如果逃不出潯州的话,要往哪里躲? 朝廷援军能及时到固然好,可万一真到了最可怕的那一步,他绝对不能让白云县的百姓困死在城里。 他需要找。 找一个多山多林,方便藏匿的地方。 找一处易守难攻的地势。 找一个能囤粮食,有水源的地方…… 要满足上面所有的要求。 宋县令的手指在舆图上都快蹭破皮了。 黎明时分,他双眼乌青地拿著笔在黑山乡附近画了一个圈。 …… 苏知知、薛澈还有孔武回到了黑匪山。 跟著他们一起回到山上的,还有一大捆顏色未转红的荔枝和边境战乱的消息。 黑山乡各个村里都学著良民村集议,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討论该怎么办。 黑山乡才成立几个月,他们好多人才搬进新屋没住多久。 好不容易在这里落脚扎根,这个时候又要因为战乱逃跑。 更关键的是,他们就算逃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他们要是知道更好的去处,当初就不会跑来这里落脚。 日子眼见著过好了,他们不想走。 真的不想走。 各个村子討论到最后,决定还是先看良民村怎么做,看郝乡长怎么说。 黑匪山顶。 苏知知、薛澈、孔武还有阿宝走到村口的时候,良民村也正在集议。 郝仁和白洵站在前面,几百村民在地上围坐了好几圈。 老徐正在夸张地拿手比划: “……老子內力以一当百,想当年,老子在战场上,一把能拍飞十来个!胡人二十万大军入大瑜的时候,老子都没跑,现在更不可能跑。” “老徐,眼下不是光靠你以一当百就有用,我们村有几百人,整个黑山乡有几千人。如果要留下来,我们要守的是整个黑山乡。” 无涯也站起身发言。他虽然也不想走,但是之前黔州暴动官民相杀的惨烈让他心有余悸。 陆春娘蹙著眉,两手抓紧了衣袖: “那我们为何不能守住黑山乡?黑山乡是我们看著一点点壮大的,是我们一日日辛苦建起来,我们有这么多的人,有村民,有长工,有厉害的江湖高手,还有黑山护卫团……我们布坊的人都不想走!” 二娘把手里没啃完的瓜子往虞大夫手里放,叉腰道: “春娘说得有理,敌军还没打来,我们何必灭自己威风?老娘酿一缸子鹤顶红断肠酒,一缸子泼下去,也是以一当百。” 秋锦玉问:“那万一没能挡住靡婆军呢?” 二娘:“秋姐,我们要是挡都挡不住,提前逃也未必逃得掉呀。” “二娘,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说要提前逃。” 秋锦玉也站起来了,她的態度平静些。 伙房队的人手都看著秋锦玉,等秋锦玉发话。 秋锦玉遥指著黑匪山附近一片山头: “我的意思,不管是逃还是不逃,我们都应该在黑山乡做好万全之策。你们仔细再看看黑匪山的地形,想想当初刚到黑匪山的场景。” “这里就是最好的藏身之处,要逃也是別人逃到我们这,我们已经在最安全的地带。” 秋锦玉这么一说,大家都愣了片刻。 黑匪山这个名字不是良民村的人取的。 百余年前,这里就有过山寨,就有山匪聚居过。 他们在山里称王称霸,剿匪的官兵来了也不怕。 因为这一片山峰环绕,山路和盆地周边多有峭壁,自然形成了多个制高点。 只需少量兵力驻守,就可以守住黑山乡的入口,易守难攻。 后来,良民村最早的一批人选择这里也是出於同样的原因。 十几年前的岭南就是天灾肆虐,盗匪横行,他们找到这样一个绝佳的避世之处,在此处隱居休养。 翠婶子连连点头: “对对对,秋姐说的有理,这一片山中洞穴多,我们可以把粮食暂时屯到洞穴里,之后人就算躲进洞里去呆十天半个月也饿不死。” 魏大栓和秦啸也想到洞穴这一点了。 天时说不好,但地利他们绝对占了。 魏大栓:“除了屯粮食外,峭壁上的洞穴还可以做藏兵之处,我和豹子带护卫团训练的时候,找到过几个適合的洞穴。洞口隱蔽,內部乾燥,足以容纳数百人。只要从山顶地面上挖通地道,就可以埋伏其中。” 秦啸道:“任敌方多少兵力,只要进不来,我们就有胜算。况且我们只是要拖延数日,等待援军。我们护卫团有千人,若武器装备能供应好,后方粮食医药充足,可以將敌军堵在黑山乡的关卡外。” “诸位说的都在理。” 郝仁这个时候开口了。 村民们耳朵都竖起来了。 “靡婆五万大军兵分三路,我们跑也未必能跑得掉。跑出了黑山乡,我们便是一盘散沙,但在这里,我们还有胜算。” “黑山乡我们所知范围內最佳的棲身之所,我们当务之急是要准备足够的粮食、兵器、药材、布,根据地形制定好抗敌的策略,分配每个人的任务。我们不自乱阵脚,黑山乡就不会乱。” 一番討论后,村民们冷静了很多。 听完郝仁总结,大家更觉得有了主心骨。 对,他们不能慌。 他们不是没吃过苦的人。 以前苦难来的时候,他们的力量不足以抵抗,只能逃离,但现在他们有一群人,他们可以与之抗衡。 人群中,忽然有人叫: “那孩子们怎么办?要不要送走?” 第181章 大瑜之威,远播四海 黑匪山上最早一批村民中,只有苏知知和孔武两个孩子。 后来有了新的村民还有乡民,孩童们也多了起来。 黑山乡的路边,常常能看到孩子们嬉戏。 大人到时候忙著打仗,那孩子们怎么办?谁来照顾? 一道声音在人群后响起: “我和阿澈可以照顾自己,不要把我们送走。” 村民们回头望去,看见苏知知爬上了一块大石头。 “我会抽鞭子打弹弓,阿澈会剑法,我们可以打敌人。” 苏知知抽出了腰间的鞭子,在阳光下一甩,甩出一道金色的晃影: “我们也可以帮忙送水送饭,还可以照顾更小的弟弟妹妹。我们也是黑山乡的乡民,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情。” 薛澈没有爬上石头,他站在石头旁边,用坚定的目光表示和苏知知想法一致: “我和知知也是黑山乡的一份子,我们也有有余力可以帮大家。” 伍瑛娘朝著苏知知走过去,牵住苏知知和薛澈的手: “你们中如果有想把自己孩子送走的,我不反对,但我不会把知知和阿澈送走。” 有村民提出:“那要不分出一支人手专门来看管孩子们,那些太小不会走路的就爹娘带著,能自己走路满山跑的就放在一起带。” “可以试试,免得到时候乱起来找不到自己孩子。” “那先选人吧……” 不少人觉得这个提议可靠,把孩子们暂时放在一处看管,既可以帮忙做点小事,又可以相互有个照应。 郝仁:“事不宜迟,我们需先將此事告知全乡,今日就分配人手,开始备战。” 时间紧迫,他们没有时间在犹豫。 良民村做事果断,一旦决定了就立刻执行。 村民已经开始商议具体的任务分工了。 孔武和阿宝都被拉进了不同的队伍。 当提到画地形图时,贺晏青主动道: “郝村长,我这里有现成的地形图,可以多摹几份给大家。”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贺晏青今年为了找到附近最適合栽种茶树的位置,跑遍了这几个山头,把地形都画下来做了標记。 没想到这时候正好能用上。 郝仁看著贺晏青,点头: “贺三,辛苦你了。” 贺晏青顿时有了精神,挺起胸: “不辛苦,小事,小事而已。我这就回去画十张,不,二十张,五十张……” 苏知知和薛澈也没閒著,他们去了山下,把在山脚玩泥巴的同龄孩子们都召集起来。 不到小半个时辰,黑山酒楼门口就站了两排孩子。 有男孩,有女孩。 有的拧著手帕,有的啃著油饼,有的拿著柴刀,有的手上沾著泥巴,有的手上抱著更小的弟弟妹妹。 “知知,叫我们什么事?” “是又找到山鸡窝了么?” “我们还扮江湖大侠吗?这次我不当恶霸了,我要当大侠……”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 苏知知有时候会带他们一起打鸟,打山鸡,挖坑,扮侠客进行江湖大战…… 在数次大战比拼后,他们纷纷被收作苏知知的小弟小妹。 苏知知小脸绷紧,郑重地摇头: “不是山鸡,也不是挖坑。你们知道靡婆人打来了么?我们真的要打仗了。” 孩子们听到了这件事,但他们有些人还没弄清楚: “谁?谁的婆婆打来了?这么凶啊。” “不是婆婆,是媒婆,我听见我爹他们在村里说,来了好几万媒婆呢。” “啊……那得抓多少人成亲啊?” 薛澈:…… 薛澈眼角抽搐了几下,无奈地解释: “不是婆婆,也不是媒婆,是靡婆。靡婆是一个国,在大瑜西南,现在他们的士兵打进了岭南,我们要抵挡。” 薛澈解释了一番,孩子们明白了。 真的要打仗了。 叶寡妇的小儿子铁蛋立刻问: “我哥还在县里念书呢,他还没回来,在外面会不会有危险?” 苏知知:“你哥之后也许会回来的,我们更要守好黑山乡,让你哥有地方回。” 抱著妹妹的王大丫问:“那我们能怎么守?” 苏知知:“我们可以帮忙送饭送药,还可以打敌人。” 铁蛋挠著脑袋:“送饭送药是可以,但是我们没打过敌人。我们只玩过打鸟打山鸡,只会打禽兽。” 苏知知握紧了手里的鞭子,一字一句道: “那我们就把他们当禽兽打。” ………… “靡婆人疯了!” “真是胆大包天。” “居然敢打入大瑜,不要命了!” “……” 靡婆入侵西南的消息传到了长安。 朝堂上炸了锅。 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將,都觉得靡婆国的新王阿那罗脑子有病。 靡婆跟大瑜打,就像是狐狸跟老虎打架。 狐狸在老虎腿上咬一口,可是老虎一爪子就能把狐狸拍死。 狐狸咬老虎的这一口意义在哪?就为了被拍死么? 他们之前还奇怪为何靡婆国打了那么多年的內战,现在懂了,原来是因为那些人脑子不正常。 一片嘈杂中,慕容宇脸色铁青地坐在龙椅上: “小小靡婆,竟狂妄至此。诸位爱卿如何看此事?” 袁迟出列一步: “皇上,岭南边境失守,百姓如陷水火之中,臣愿领兵南下抗敌,將靡婆驱出大瑜。” 慕容宇脸色稍缓:“袁將军主动请缨,朕心甚慰。” 秦源也走出一步道:“皇上,此事因靡婆国叛徒阿吕应和靡婆藏宝图而起,不如將阿吕应和藏宝图交还靡婆,消弭兵戈之爭。” 秦源此话还未落音,户部尚书付迁就反驳: “笑话,我大瑜泱泱大国,难不成让南蛮人一打,就顺他们的意?大瑜又不是不肯交出阿吕应,只是他们自己捨不得拿钱財换罢了。” 有些年轻的文臣激动地附和: “对,若是南蛮小国一打,大瑜就依了他们的意,那我们大瑜国威何在?” “不仅要將他们驱逐出大瑜,还要荡平靡婆,彰显我大瑜之威!” “若不是给靡婆一个教训,其他蛮夷诸国恐怕也会蠢蠢欲动。” 慕容宇眉间压著杀气。 贺庭方把慕容宇的脸色看得分明,他知道自己是时候开口了。 贺庭方上前道: “皇上,臣以为当杀鸡儆猴,斩阿那罗於阵前,立阿吕应为新主,令靡婆永世臣服於我大瑜,岁岁来朝,不敢有二心。如此,则四夷震慑,天下归心,大瑜之威,远播四海矣!” 贺庭方不但是个奸臣,还是个会说大义大道的奸臣。 很久以前,他也曾是文采斐然的新科状元,写得一手用词工整的好文章,与人论辩时引经据典,口若悬河。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大殿內人人激昂,连上首的慕容宇脸色都由阴转晴。 慕容宇双手扶椅臂,指尖微扣,似握乾坤: “传朕旨意:著左武卫大將军袁迟,统兵八万,南下岭南,以御靡婆。务必驱其出境,斩其新王,立阿吕应为国主,使其永世臣服。令,取其国库之珍宝,尽数收缴,悉数运归大瑜,以充国用,以显天威。” 第182章 红丝带 下朝后,慕容宇心情算不上愉悦。 御书房里堆叠的摺子他也一时看不进去。 王內侍瞧著外面的艷阳天: “皇上,今日天气好,不如在宫中走走,散散心。” 慕容宇沉著眉眼,抬脚往外走去。 是想散散心了。 这一日天气的確好。 之前下了一段时间雨,日日阴著天,今日终於明媚起来,阳光照得窗外的青色枝叶发亮。 那抹青色映在慕容宇的眼里,让他无端想起两个月前桃林间那一抹青色的衣袂。 赏春宴的时候意外看见裴姝舞剑,恍然如一场梦。 他事后让王內侍去查清怎么回事,得知是寧安和慕容婉两个孩子练枪剑手脚不稳,差点受伤。 裴姝上前指点慕容婉,故而舞剑示范。 听上去是巧合。 可后宫中的很多巧合都其实是邀宠的把戏。 慕容宇寧可相信,那是裴姝在故意引起他的注意。 像当年一样,慕容宇对自己说,不可上了这个妖女的当。 她不过是在迷惑他的心智。 她当初自求降位份,安分守己多年,他才放过她。 裴姝若敢再来自己面前,他定会断然拒绝,不被她的伎俩迷了心智。 慕容宇每日都等著她来找自己,等她跪求在乾阳殿门口。 可是两个月过去了,没有一点动静。 裴姝没有来,没有再在他面前露过面。 一次都没有。 慕容宇想到就觉得心烦意乱。 “皇上可是想赏桃?”王內侍出声。 慕容宇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桃林。 春季已过,桃谢尽了。 树上长出繁密的绿叶,叶子下面藏著些没成熟的小桃子。 这些桃树都长得很好,比先帝在世时还要好。 “回乾阳殿。” 慕容宇转身往回走。 他今日神思不定,飘飘忽忽地总想到些不相干的事情。 看见窗外的青色,想起裴姝;可是来到了桃林,看见叶间的果实,却又想起了从前之事。 先帝曾先后有两位皇后,当今太后是先帝的继后。 而这片桃林是先帝为元后所建。 先帝与元后感情甚篤,元后生下的太子和二皇子也最受宠爱。 当年,太子英明聪慧,求学不怠。 一母同胞的二皇子慕容霽虽然也聪明,但小时候行事有些衝动莽撞,还口无遮拦,生气的时候骂天骂地,因此被罚过好多次。 二皇子慕容霽喜欢桃,也喜欢桃子。 慕容宇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年夏天曾经跟著二皇兄来桃林玩,二皇兄说要带他来摘桃子。 他们刚到桃林,正想办法伸手够树上的果子。 夏日的一阵雷雨瓢泼而下,把他们淋得浑身湿透。 二皇兄慕容霽性子冲,摸著脸上的雨珠,骂骂咧咧道: “什么鬼龙王,日日在头上布雨?我要是见到龙王,一拳头把他砸回东海!” 慕容宇听著觉得好笑。 慕容霽带著慕容宇回宫换衣裳吃点心。 元后让人准备了热茶还有糕点,糕点里有裹了蜜的核桃仁。 元后说:“你们在长身体,要吃些果仁,以后会更聪明。” 二皇子慕容霽说:“孩儿已经很聪明了,以后要长得更英俊。” 先帝的儿子,包括慕容宇在內,都生得好看,各有特点。 慕容霽生得一双丹凤眼,顾盼神飞,已可见未来瀟洒风姿。 元后却伸出指头点了一下慕容霽的脑袋: “你再这样口无遮拦下去,老天爷可是要给报应的,小心以后长成丑八怪。” 元后说完,转头对著慕容宇笑: “三皇子可不能学你二皇兄这样,知道么?” 慕容宇口里嚼著果仁,乖顺地点头:“母后,儿臣知道了。” 元后笑起来很美,很温和。 她的手摸摸慕容宇的头顶,慕容宇觉得头上顶了一朵绵软的云。 慕容宇的生母很早就故去,慕容宇被养在无子的德妃膝下。 德妃从不曾那样亲近地摸过慕容宇的头。 慕容宇回到自己殿中,当晚就开始发烧,烧得神志不清。 德妃来看他,坐在他床边。 慕容宇迷迷糊糊地听见德妃说: “你也该长个教训了,去了她宫中,敢吃她那的东西,回来掉层皮都是轻的。你以为她会真心待你好?” “她不喜你,就算对你动手,你父皇也不会拿她如何……” 慕容宇只觉得烧得浑身都痛,脑子痛,身体痛,四肢也痛,整个人都在火中被烧灼…… “皇上,皇上?可是身子不適?” 王內侍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慕容宇回过神。 眼前没有德妃,没有床帐,也没有高烧不退的孩童。 只有炽热的阳光和深红的宫墙。 慕容宇方才一直握紧了拳头,此时才觉得双手酸胀。 日头已然升高,晒得人有些睁不开双目。 他目光飘向半空中。 远远地,看见一棵大树的枯枝。 这个季节,正是草木繁茂之时,但那棵树的枝条却不见一份绿意。 枯树的树冠上繫著许多红色的丝带,在日光下被风一吹,像风中的一团火。 “那是什么?”慕容宇问。 “回皇上,像是祈福的丝带。宫中有些女子会绣丝带,掛在树上祈福。” 王內侍看了一眼,有些惊讶。 他在宫里待了这么年,还没见过哪棵树上系这么多祈福带的,都赶上寺庙门口的祈福树了。 王內侍根据方位正推测是哪个宫做得这么出格,慕容宇已经往那边走去了。 等到一行人站在明惠宫门口时,眾人都有片刻的沉默。 院內无人。 只有一棵系满红丝带的树。 慕容宇走到这里才看见,树上的丝带远不止在远处看见的那些,不仅树梢的部分,连树冠下半部分也密密匝匝地系了丝带。 树影映在地上,好似一棵枝叶繁密的树。 王內侍心里咯噔了一下: “原来是惠婕妤宫中的树,皇上可要老奴去通报一声?” 慕容宇抬手制止,大步跨了进去。 他走到老槐树下,转身看向殿內。 殿內窗边,坐著一个温婉柔美的女子,低头绣丝带。 一只猫懒洋洋地趴在她身边。 侍婢在身边帮著理针线。 一室寂静。 女子眼中忽然掉了一滴晶莹的泪。 那滴泪重重地砸在慕容宇的心上,他身躯一颤: “你为何哭?” 第183章 朕不信 人大概都有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 慕容宇说不清今日为何会走到桃林,也说不清为何看见那一树红丝带后会下意识走来。 他更说不清,看见裴姝落泪时的心绪。 自从裴姝进宫后,除了裴家倒台时裴姝在他面前哭过,他没见过她流泪。 可她现在对著手上的针线,眼泪生生地坠下来。 他脱口而出,问她为何哭。 话问出口后,慕容宇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十余年不曾说话。 “皇上?” 裴姝抬眼看见慕容宇,面上儘是讶然,泪珠顺著脸颊滑下。 芙蓉出水。 裴姝忽然咬唇抽了一口气。 指腹被针扎了一下,冒出血珠。 那滴血珠落在红色的丝带上,洇成深色的印记。 “朕问你,你为何哭?”慕容宇走进殿。 裴姝和冬月放下了手中的东西,齐齐跪在慕容宇面前行礼。 裴姝低著头:“臣妾见过皇上。” 她指腹上又冒出来一滴血珠,被凝白的手指衬得愈加鲜红。 慕容宇眉峰间聚了一团阴雨; “王淼,唤太医。” “是,皇上。”王內侍立刻差人去。 王內侍走到殿外,让乾儿子小刘赶紧跑去太医院: “要跑,跑著去!” 小刘內侍不明白:“乾爹,惠婕妤就破个手指头,用得著这么急?” 王內侍一巴掌拍小刘脑门上,压低声音骂: “你个蠢的,急不急不是看伤势,是看皇上脸色。你没听见皇上方才的语气?惠婕妤就算没受伤,你也得十万火急地去叫太医!” 小刘內侍挨了一巴掌,跑著去了。 殿內。 慕容宇居高临下地看著裴姝: “你在为何人祈福?” 裴姝还未说话。 慕容宇忽然抢在裴姝开口前怒斥: “你莫不是在为叛臣贼子祈福!朕当年饶你一命,已是开恩。你是不是还在怨恨朕?” 冬月爬过来乞求: “皇上,娘娘是在为皇上祈福啊。自婢子来到明惠宫以来,就见到娘娘一直为皇上绣丝带。” 冬月扯著嗓子哭得夸张: “娘娘从春日绣到冬日,手冻了手破了都在绣。娘娘……娘娘为何不肯说啊……” 慕容宇一脚把冬月踹开,双眸盯著裴姝: “朕要听你说。你为何哭?为何人祈福?” “臣妾若说了,怕皇上不会信。” 裴姝抬起头来,一双清亮淒婉的眼睛望著他。 慕容宇被裴姝这一眼望得差点站不住: “朕让你说。” 裴姝的眼里都是爱慕与哀伤: “臣妾从未怨过皇上,也从未想过让皇上为难,故而这些年一直隱於深宫。然,臣妾心系皇上安危,皇上本命之辰將至,故悬丝带以祈福。” 他十五岁登基,在位已二十一年,如今三十有六,本命年將至。 民间常道本命年犯太岁,太岁当头坐,无喜必有祸,需消灾祈福。 虽然已有三十多,但因他多年养尊处优,若单看外表,也可称器宇轩昂,矜贵不俗。 慕容宇对镜正衣冠时,有时会觉得自己还停留在二十余岁的年纪。 裴姝唇瓣苍白: “臣妾说了,皇上可信臣妾?” 明惠宫狭小,阴暗,潮湿。 美若天仙的女子跪在地上,灰白的裙摆铺成一朵半开的。 她清冷的眼角又滑下一滴泪。 如鮫人对月流珠。 慕容宇喉结滚动,负在身后的双手再次紧握成拳: “朕不信!” 他不信。 他对自己说,他不可以信。 他必须立刻走,否则,他会再一次为这个女人失了心。 慕容宇甩袖而去。 冬月看著慕容宇带人走出殿,走出了院子,她扭头问: “娘娘?” 裴姝摇头,示意冬月別说话。 裴姝还保持著跪地的姿势。 一阵风起。 一道頎长的影子被吹入殿內。 方才离去的君王竟大步走回。 “都出去。” 慕容宇额头青筋跳动,弯腰把地上的裴姝抱起。 他的声音沉如深潭: “裴姝,朕问你最后一次,你方才可有半句虚言?” 裴姝带著水色的眸子凝视慕容宇。 裴家人都生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裴姝不用说话,那双眼睛便什么都答了。 她在慕容宇的怀中,凝白如玉的手臂缓缓环上慕容宇的后颈,低低地唤了一声: “三郎。” 慕容宇双臂陡然收紧…… 明惠宫的殿门关上了。 冬月抱著初九和一群人站在门外。 头顶上的天空忽然暗下,乌云密布,狂风大作。 院內满树的丝带都在颤动。 雷鸣轰响,暴雨倾盆。 夏日第一场雷雨,突然而至。 仪凤宫院內的名贵盆景差点被浇坏了,宫人们赶紧去给盆景遮雨。 一个小宫女脚步匆匆地穿过雨帘,进入殿內稟报: “皇后娘娘,皇上今日去了明惠宫,在里面待了一个时辰,还未出来。” 皇后半臥於榻上,正在看帐册。 闻言,她翻动帐册的手微顿: “两个月了,本宫还以为裴姝那一出无用,没想到今日竟將皇上招去了。裴姝,果然有点本事。” 皇后脸上浮出一抹得逞的笑,笑中夹杂著酸涩和不甘。 好似半张脸在笑,半张脸在恨。 “越王那边如何了?可有什么动静?”皇后转而问冬嬤嬤。 冬嬤嬤道:“娘娘,越王年前去街柳巷买了几个风尘女子,过了年后,便常同几个妓子廝混在院中。其中有两个妓子,是楚王送的。” 皇后听见慕容棣成日在府中寻欢作乐,先是冷笑不屑,可听到后面一句,脸色又冷下来。 “齐儿送的?” 冬嬤嬤:“是,听说是越王在楼买人的时候,碰上了楚王,楚王送了越王两个美人。” 皇后深吸一口气,抿著下沉的嘴角: “真是不成才的东西,大了一岁也没半分长进。” …… 越王府。 胡心带人端著餐食在屋外求见: “王爷,容婢子等进去服侍。” 吱—— 屋门打开来。 崔小小披著纱衣,香肩半露,妖嬈地依在门框上: “心姐姐,王爷说著用不上你们伺候,今日有我就够了。东西给我吧,我端进去。” 胡心被崔小小身上的脂粉熏得皱眉: “王爷从昨日起就没出过屋门,我等自然要来看看王爷有哪里不適。” “王爷好著呢,”崔小小掩唇笑,“怎么?心姐姐不信我的话?” 胡心瞪了一眼崔小小: “谁跟你姐姐妹妹?收起你那狐媚子劲。就你这出身,给王爷做通房都不够。” 胡心说完就要把崔小小推开。 这时房內传出一道喊声: “都滚出去!別打扰本王!” 胡心的步子停下了。 接著,又听慕容棣喊: “还不滚的,都赏三十鞭子!” 崔小小倚在门上,笑得柔媚: “心姐姐再不走,可就要吃鞭子了。” 胡心看著隔著窗纸,隱约见慕容棣起身的身影,只得道: “王爷息怒,婢子这就退下。” 崔小小从胡心手中接过餐食,看著她们走出了院子,才用脚把门关上。 她一关门,把手上东西放下,捂著心口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她看著屋內浑身是泥的两人,紧张道: “你们再晚回来一点,就露馅了!” 第184章 接应 慕容棣原本是想赏春宴过后就找藉口离京。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裴姝的缘故,慕容宇连著慕容棣也不见。 慕容棣无法从慕容宇那求到去岭南的旨意,同时府內眼线又盯得紧。 於是慕容棣只能先在府內思考人生的同时继续挖坑。 慕容棣这回在自己的臥房床后挖了个洞,在和秦老头的共同努力下,把之前挖的地道连接到了臥房。 挖通了地道后,秦老头很激动地跟徒弟说: “小弟,一时半会走不了也是好事,我们师徒俩在长安干大事!” 慕容棣:“什么大事?师父,我们人手有限。” 秦老头:“这事用不著人多。长安附近斗多啊,还都是大斗,师父正好带你练手。回头挖出来的东西,都是我们黑匪山干大事的本钱!” 秦老头眼中焕发出坚定无畏的光芒。 慕容棣脸色有点白。 大墓,还是长安附近的大墓。 慕容棣:“师父,我盗祖坟会遭天谴吧?” “怎么说话呢?分明你是有孝心,去地下看望老人家。要是发现別人留下的盗洞,我们还能给他补一补。” 秦老头语调一转,安慰慕容棣, “別担心,我们不从皇陵开始。你以为皇陵是那么好盗的?你没练熟手之前,別想去。” “我先带你下几个简单点的试试,要是没啥好拿的,就当师父带你到此一游。” 慕容棣就这么跟秦老头开始了环长安下斗之旅。 他们一出去就是两三日,少不得要崔小小遮掩。 “崔姑娘好计谋,多亏你能把人应付走。”慕容棣夸崔小小。 崔小小这会儿身子坐得直,没有笑: “这次差点没拦住,昨日你不在,可是绿叶和青萝恰好来闹了一通,把胡心气走了。” “绿叶和青萝?”慕容棣差点忘了这两人是谁。 那是楚王慕容齐上回在楼送给他的两个舞姬。 慕容棣唤她们来跳过两次舞,做做样子,最近却是忙忘了。 慕容棣道:“我这几日会待在府中,你可以回院里休息,顺便注意一下她们俩的动向。” “是,”崔小小压低声音,“另外,还有一事。我这两日虽未出门,但今早听见院中扫地的下人议论,靡婆国起兵犯西南,已经打进岭南了。” …… 岭南的热浪来得猛烈。 满树蝉鸣聒噪,吵得人头皮发紧。 小路上,一对母女焦灼地往前走。 不知是因酷热还是紧张,额头上布了一层汗珠。 母女两人的粗布衣摆都被磨破了,布鞋沾满了泥,前面还开了个小口,露出一截脚趾。 “快,巧儿,再走快些。”金大娘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拉著女儿巧儿加快脚步。 她们是从邕州逃过来的。 继交州之后,靡婆兵马又攻破了邕州。 那两日金大娘恰好带著女儿回娘家探亲,等从娘家回来的时候,在城外遥遥见到靡婆士兵涌入县城,听见震天响的叫喊与廝杀声。 金大娘那一瞬间情绪错杂,惊喜与惊惧掺半。 喜的是家里日日酗酒打人的老头子终於活到头了! 惧的是怕她们母女俩也要在靡婆人的刀下丧命。 金大娘带著女儿逃回娘家,可是娘家全村都逃了,只剩空屋。 她们母女只得自己逃。 想著往北逃,走出岭南再说。 可酷热夏日,靠一双脚从邕州走出岭南道岂是易事? 呲—— 巧儿被脚下的土块绊倒,摔了一跤。 母女俩这两日都没吃饱饭,没什么力气,金大娘也被女儿带著摔倒。 “巧儿,快起来,不能停。”金大娘爬起来,膝盖处的裤子和皮肉都破了,布料混著尘泥黏在血淋淋的伤口处。 巧儿瘪著嘴,忍著眼眶里的泪: “娘,我们还要跑多远?跑到哪里才有官兵把蛮人打走?” 金大娘:“官兵都被蛮人宰了,哪还有官兵?求官兵还不如去庙里求土地爷。” 对人无望的时候,只能求神。 她们母女俩走了两步,竟然真的在前面看见一座破土地庙。 金大娘拉著女儿往破庙里走,走到门口,见庙里早就没有神像了。 神龕下面,坐了十几个人。 有老有少,背著包袱,门口还有两辆推车。 其中有一个穿著布夏衫的年轻人道: “你们也是要去黑山乡的吧?先坐会儿,我们乡里接应的人等下就来。” 金大娘小声念了一句:“黑山乡?” 她听过黑山乡,就是之前到处招工的地方,她原先巷子里的一户邻舍就全家搬去黑山乡了。 金大娘还没来得及弄清怎么回事,门口就有脚步声传来。 “魏七,我们来接人了。”又出现了两个穿著布衫的乡民,他们招呼著大家,“大家跟我们走。” 金大娘牵著女儿也跟著去了。 他们先是十几个人,走了一段路后,又路过了一座小庙,从里面再领了十几人出来。 再往后走,人越来越多,约莫六七十人跟著。 那两个乡民手中举著一根长竹竿,上面套著面纯黑的旗子,在阳光下显眼得很。 所有人都跟著那面黑旗走。 他们就这样走,走到一处大石碑,上面刻著“黑山乡”三个字。 石碑旁边站著几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小姑娘生得唇红齿白,约莫八九岁,手里也举著一桿黑旗。 那两个领头的乡民道:“知知,这些人就交给你们了。” 他们说完,带著黑旗又原路返回去接人。 苏知知挥著旗子仰头道:“欢迎来黑山乡,我带你们先去住的地方。” 几个孩子分成了两拨人,一拨人在前面引路,一拨人走到队伍后面,防止后头有人跟丟了。 苏知知一边带路一边介绍: “这边是我们黑山乡的布坊,那一头是墨坊,我们黑山乡的布和墨都是很好很好的。这条街是黑山乡的主街,你们要买东西的话……” 走在人群的金大娘和巧儿这时候已经弄明白了。 她们误打误撞地跟著潯州的百姓逃来了黑山乡避难。 金大娘震惊地看著黑山乡热闹的景象,街两边的商铺和小摊贩都在正常吆喝卖东西,路过的也有人买东西。 路上人来人往,各忙各的,秩序井然。 不像她逃难路上经过的地方,到处人烟稀少,一片荒凉。 苏知知等一帮孩子带著大家上了墨坊山,把大家分成男女两队,引去住处。 苏知知带女子去一边,薛澈带男子去另一边。 金大娘和巧儿跟著走进了一间很大的屋子,像是作坊临时改的。 苏知知把人带到后,陆春娘走了出来: “知知,你们辛苦了,去喝碗绿豆汤。” “还要接一波人呢,回来再喝——”苏知知扛著旗子和小伙伴们跑了。 一排影子跟著在地上跑。 人的影子小,旗的影子大。 第185章 阿那罗 陆春娘看著孩子们的背影笑了下,而后对避难来的百姓介绍情况: “我是陆春娘,是这布坊山头的管事,接下来这段日子……” 西南的很多县城、村庄都跑空了。 而黑山乡迎来了空前的热闹景象。 靡婆人攻破邕州的消息传到潯州后,白云县、千草县等地的人都收拾好家当,下定决心要跑。 可是这个时候跑,已经没了选择。 靡婆人兵分三路,东、东北、北三个方向各有一支兵力,一万余兵马。 潯州前后都有敌军,跑哪都可能撞上。 顾刺史和宋县令这个时候发话,让大家可以去黑山乡暂避,等朝廷援军到了再出来。 为了保证粮食供应,州里县里的粮仓大开,一车一车的粮食被运到黑山乡储藏。 此外,每户人家都要带好自己口粮或者等值钱財,以备不时之需。 特殊时刻,黑山乡迎来了的空前热闹景象。 附近所有人都逃入黑山乡,农民、商户、手艺人、书生…… 他们不同於之前的流民,都不是空手来的, 他们带来了人力、钱財和粮食。 他们带来的东西可以统一存放在有专人看守的库房,每存放行李的时候都会拿到一个號码牌。 要取行李或者取银钱的时候,就拿著號码牌来核对。 街道旁的商铺不但没有关门,反而生意更好了,来买东西的人更多了。 有些富户不愿意去山上作坊里挤,就在黑山酒楼住店吃饭。 黑山酒楼都快忙不过来了,好在白云县分店的人手都撤回来帮忙了。 有些脑子活络的乡民,把自己家多余的屋子打扫乾净空出来,租出去给外来的人住,也是一笔收益。 不过衣食住行要价都得合理,若是有谁高价宰客,那就要被黑山护卫团揪出来好好谈谈了。 顾青柠一家也来黑山乡了。 他们一大家子都住在黑山酒楼。 顾老爷顾言带著手下的很多佃户长工都来了,还把他们粮仓里的粮食也都运了过来,运了几十车。 顾言说:“平日囤钱粮,为的就是能熬过这种时候。” 顾青柠想和苏知知一起去山上山下接人,但是柳山长叫她去书院帮忙。 眼下,就连明德书院都转移到了黑山乡。 柳山长来了黑山乡,坚持教学。 他说:“书院在心,不在形。” 没有学堂,他们就找山上的空地,在阳光和风雨中教学。 没有案几,就寻块木板垫著,或者在石头上写。 没有书籍,就夫子背一句,学子们跟著记一句。 但在屋外上课有时会局面混乱,顾青柠和几个之前在明德书院启蒙过的学子都来帮忙监督学生。 小学子们的心思很难集中在学习上,时不时就想到靡婆人打来的事情。 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 也许靡婆军队会打过来。 也许他们根本不会发现这里,大家都能平安躲过。 有人问:“山长,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县城?” “山长,要是靡婆人打过来,我们挡不住怎么办?” “万一他们把我们困在这里好久,我们粮食不够吃怎么办?” 柳山长把手里的笔放下了。 闷热的风吹得他鬍鬚飘飘,他闭眼道: “尽人事,知天命。” “你们中若有谁静不下心念书的,就跟著苏知知去帮忙吧。” 风越来越小。 天色沉沉,空气闷得让人快要喘不过气。 轰隆一声,电闪雷鸣。 一片雨帘从天上落下来。 雨水砸在士兵的藤甲上,又顺著藤甲落在他们赤裸的脚背上。 他们背著弓箭,腰间別著刀,露出的手臂上刺著七头蛇的图案。 万余人的队伍如同一条巨蛇,蜿蜒过泥泞的道路。 骑兵中有人骑马,也有人骑大象。 雨水打湿所有人的面庞,但队伍依旧在行进。 最前头的战象比其他战象的体型大了一圈,四腿如柱,两道粗壮的象牙若上翘的弯刀。 骑在上面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穿著鎧甲的少年。 五官面容还带著几分青涩,但眉目生得锋利,透出一股不羈与锐气。 靡婆国的新王阿那罗,只有十七岁。 靡婆的前任国王有好几个儿子,但是在內乱中活下来的只有阿那罗一个。 阿那罗很年轻,但是已经打过很多场仗。 他父亲统一靡婆的时候,他以为往后再也不用打仗了。 因为不论输还是贏,打仗是一件很苦很累的事情。有打仗的功夫,还不如躺在树下睡觉,或者去树屋里睡漂亮的女人。 可是阿吕应杀了父亲,他就要杀阿吕应为父亲报仇。 大瑜拿走了靡婆国的財宝,不肯放阿吕应。 那他就带兵杀进大瑜,抢走大瑜的財宝,出一口恶气。 等他把岭南搜刮一圈,再带兵回靡婆。 至於大瑜想灭他们靡婆? 没那么容易。 阿那罗嘴角扯出一丝嘲讽。 大瑜皇帝离这里太远了,他根本不知道靡婆边境是什么情形。 沼泽丛林密布,毒蛇虫蚁遍地。只有他们当地熟悉地形的靡婆人才知道怎么走。 大瑜的士兵若要强行经过,至少折损一半。 “陛下,前面就是白云县了。”一名副將道。 他们走到了县城门口。 战象的脚掌踩进水洼中,溅起一片污泥。 满城都是滴滴答答的雨声迴响,却不见一个人。 阿那罗骑著象走到县衙门口: “大瑜人跑得倒是快。” 这不是他们经过的第一个空城了。 “去查他们的粮仓在哪。” 阿那罗从战象上下来,带著几个副將走进县衙稍作休整。 县衙除了桌椅之外,什么都没有。 公文、笔墨、粮食、武器……全部被清空了。 手下的士兵来报: “陛下,我们找到了粮仓,但是粮仓都是空的。不仅是粮仓,平民家里的也都空的,除了桌椅器具,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副將听了,眉头蹙起: “陛下,我们的粮草本就不多,打算来了大瑜一边抢一边打,现在连著几座城都没有粮草,我们再往前走的话,如果被人截了后路,后果不堪设想。” 阿那罗坐在县衙的太师椅上,一只脚架在桌案上。 椅子边缘一片水渍。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把玩。 木质的手柄在潮湿的雨季中有些发霉,但依旧可见上面刻著的七头蛇,每一个蛇头都吐著蛇信子。 这是阿那罗小时候,父亲送给他的匕首。 他用这把匕首猎过虎,杀过鹰—— 偶尔,也用来剔牙。 砰! 阿那罗把匕首扎进桌案边,嘴唇一咧,露出两颗尖利的犬牙: “那就在这附近找。” 他笑出一抹危险和邪魅: “带著那么多的东西,他们一定没走远。” 第186章 何人指使你? 黑山乡空前喧闹的时候,千里之外,沉寂了数年的明惠宫忽然变得热闹起来。 惠婕妤的升了位份,现在是惠昭媛了。 宫里待了许久的老人儿听说了此事,都瞠目结舌。 头一回见,遭冷落十几年的后妃,还能重获盛宠。 可见惠昭媛是个有手段的。 不仅如此,光有手段还不够,定然是后宫中有人拉了一把。 老一辈的宫人们心中估摸著,宫中怕是有好戏要看了。 不少人最近来明惠宫献殷勤,明惠宫的门槛都被衣摆拂得鋥亮。 慕容宇提出过要给裴姝换个寢宫,但裴姝说著十几年来已经住惯了这里,暂时还不想搬。 慕容宇近来常去明惠宫。 瑶华宫去得少了,淑妃那边动静就多了。 淑妃现在小腹隆起,总是以肚中胎儿为由把慕容宇从明惠宫请到瑶华宫来。 近两年宫中没有新生儿,慕容宇对淑妃这胎看得重些,因此也通常会去看看。只是,看完之后,会不会留在瑶华宫,就是另一码事了。 大家都看出来了,瑶华宫和明惠宫的两位主子在明爭暗斗呢。 仪凤宫內,一名宫女在皇后身边稟报: “昨日夜里皇上宿在明惠宫,瑶华宫的宫人去稟报皇上,说淑妃孕体不適,请皇上去看看。皇上去了瑶华宫,可是待了一炷香都不到就走了。 听说淑妃挺著肚子追到院子里,也没能留下皇上。皇上还说,以后淑妃孕体不適就召太医,不要派人去明惠宫。” “淑妃也该掂量清自己的分量了。”皇后抄著佛经的笔端未停,面上露出似有似无的笑意。 冬嬤嬤在一旁侍奉笔墨: “皇后娘娘棋高一招,淑妃哪能在您面前得意?” 皇后面上的笑意更显了一分。 可还未完全笑出来,头上便猛然传来针刺般的疼痛。 啪。 手上的笔落在案上,晕出一片墨渍。 皇后扶著脑袋,眼前一黑:“冬嬤嬤,过来扶著本宫,本宫头疼。” “娘娘慢些。”冬嬤嬤赶紧扶著皇后去榻上休息。 皇后这段日子头疼愈发严重,晚上又开始做噩梦。 来请平安脉的太医开了很多副安神的方子,但並不见效果。 皇后刚开始抄佛经时,还觉得能缓解一些,现在却是做什么都缓解不了头疼。 头疼的时候,整个人都变得暴躁不安。 冬嬤嬤看著难受:“娘娘不如再去一回慈光寺吧?” 皇后痛得额间皱起深深的纹路,她还没答话,门外又神色匆匆地进来一位宫人: “皇后娘娘,瑶华宫传出消息,淑妃小產了!乾阳殿那边得了消息,皇上已经往瑶华宫去了。” 皇后和冬嬤嬤都是一愣。 皇后甚至有一瞬忘了头疼了,惊诧又责怪地看了一眼冬嬤嬤。 冬嬤嬤忙解释: “没有娘娘的吩咐,老奴哪敢私下动手?” 她们还没找机会下手,淑妃竟然就小產了。 “走,去瑶华宫看看。”皇后强打精神。 等皇后脸色苍白地走到了瑶华宫,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哭声。 她走进去,见皇上坐在床边,怀里正靠著痛哭的淑妃。 淑妃的眼泪湿了衣袖和被褥: “皇上……臣妾的孩儿……为何只差那么一点缘分……” 她哭得淒凉,慕容宇也面有痛色。 慕容宇来的时候,亲眼瞄见宫女端出去的一盆血。 他的孩子化成了一摊血水。 几名太医跪在地上,脸色也都不好。 淑妃的孩子没保住,他们的官位和脑袋也摇摇欲坠。 慕容宇厉声问: “淑妃小產,为何先前未诊出徵兆?” 几位太医都道:“皇上,淑妃娘娘一直以来脉象安康,的確不曾有滑胎之兆。” 其中一位姓吴的老太医问:“不知淑妃娘娘这两日除日常膳食外,还食用了何物?” 隔著床帐,淑妃掩面泣道: “我何曾食用別的?自从有孕,我便日日小心。” 尤嬤嬤倒是想到了什么: “娘娘有孕后,常觉得腹中飢饿,每日会吃一盏燕窝,还有些糕点。不知可是糕点和燕窝与餐食相剋了?” 吴老太医:“燕窝和糕点可还在?” “娘娘今日吃得还剩一些,老奴这就去取来。” 尤嬤嬤亲自去取了一个玉盏,还有一盘糕点回来。 期间,皇后也进来了,给慕容宇请了安,又关切地安慰淑妃。 但淑妃似是伤心得很,不领情面,不应声,只靠在慕容宇怀中哭。 皇后訕訕坐在旁边。 几位太医验过了燕窝和糕点,吴太医忽然道: “启稟皇上,这糕点无毒,可这燕窝中添了行气破血的莪朮,若长期服用,必然对胎儿不利。” 在场眾人面上皆露出讶然之色。 淑妃泣不成声:“皇上……竟是有人要害臣妾……毒害皇嗣……” 慕容宇搂著淑妃,满脸震怒: “好大的胆子!来人,给朕查,从御膳房到瑶华宫,每个经手过淑妃膳食的,都审!” 皇后在旁边听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怀疑是不是裴姝太急了,这个时候就下手。 皇后身为后宫之主,这个时候如何都要做出个请罪的样子。 她嚮慕容宇跪下,满脸愧色: “皇上,后宫出了此等人恶行,是臣妾管理六宫无方,还请皇上责罚。” 若在平时,慕容宇也就做做样子,让皇后起来,不必自责。 可今日慕容宇实在烦躁慍怒,看见皇后来请罪时,只沉声道: “皇后是应当多费些心思了,莫让朕觉得皇后如处虚位。” 皇后心中一惊: “皇上,臣妾定会查出下药之人。” 慕容宇却把查案的事情交给了王內侍。 王內侍能从一个小內侍成为皇上身边的红人,身上自然有些旁人比不得的本事。 不过两日,王內侍就已经把所有人的人审了个遍,最后查到是一个叫明玉的宫女做了手脚。 慕容宇让王內侍把人提来,要亲自审。 一个宫女被押至殿前,四肢瑟缩。 “究竟是何人指使你残害皇嗣?”慕容宇眼中露出杀意。 宫女明玉磕头道:“……无……无人指使,是……是婢子自己……” 王內侍冷冷道:“若说实话,皇上开恩,兴许能留你全尸,若不说实话,有的法子让你吃苦头。” 明玉面白如纸,求饶道: “求皇上开恩,婢子也是被逼的,是……是明惠宫的冬月逼婢子这么做的!冬、冬月说,要是淑妃的孩子没了,惠昭媛便可独得盛宠。” 第187章 污衊 慕容宇闻言,脸色陡然转黑。 王內侍一时把不准,不敢多言。 这时殿外有人来稟: “皇上,惠昭媛求见。” 地上跪著的明月身子颤了一下。 慕容宇压著眉:“让她进来。” 裴姝带著冬月进来,身姿款款嚮慕容宇行礼: “臣妾参见皇上。方才臣妾在外面,恰巧听见这宫女提到冬月。” 裴姝话还没落音,明玉爬过来抱住冬月的腿: “冬月姐姐……你说过的,只要按照你说的做,不会有事的……冬月姐姐……” 冬月把脚从她怀里收回来: “……你看著比我大,別隨便叫姐。” “乾阳殿內,不得放肆。” 王內侍使了个眼色,殿內两个小內侍把明月拖回来。 裴姝看著慕容宇:“皇上,可否容臣妾问几个问题?” 慕容宇頷首。 裴姝转身问明玉: “你说是冬月指使你的,那你便说说她是何时何地將药给你的。” 明玉明显脸色慌乱,支吾道:“是……是前日晌午,在……在明惠宫附近。” 裴姝看嚮慕容宇: “皇上,若臣妾没记错的话,前日晌午,皇上在明惠宫和臣妾一同作画,冬月一直在明惠宫伺候著,並未离开。” 慕容宇脸色已然缓和,点头:“不错。” 王內侍呵斥明玉: “胆敢欺君,污衊惠昭媛,还不快从实招来?” 慕容宇眉间已然升起戾气: “拖下去,凌迟。” 明玉惊恐万状:“皇上,皇上饶命……是……是……” 两个內侍已经上前把明玉拖下去。 明玉快被拖到殿门口的时候崩溃地喊道:“是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要婢子这么做,还说若是事发……就推到明惠宫……” 王內侍心惊肉跳:“放肆,竟还敢污衊皇后娘娘。” “婢子没有,是真的……是仪凤宫的命令……求皇上开恩,饶婢子一命……”明玉奋力挣脱了两个內侍的钳制,爬回殿前求饶, “婢子不敢有虚言……上次袁昭仪小產也是……” 砰! 一个茶盏砸在明玉身边。 慕容宇下頜紧绷,眼神凌厉: “拖下去,给朕仔仔细细地审!” …… 瑶华宫。 淑妃躺在床上,喝下一碗浓苦的药汁。 她皱眉:“嬤嬤,快给我颗梅子。” 尤嬤嬤拿起一颗盐渍梅子塞进淑妃口中,嘆气道: “娘娘,真是受苦了,但这药还是得好好喝。” 淑妃服下了慕容棣从岭南带回来的假孕药。 吃下后,不仅有怀孕的脉象,腹部也真的会隆起,只不过最后只会是一滩血水。 此药伤身,但淑妃还是这么做了。 “反正这辈子也不打算再生孩子了,有礼儿和寧安就够了。” 淑妃转而提到明玉: “明玉那边才是要吃苦,她若能撑下来,就给她换个身份送出宫。” 明玉也是跟了淑妃许久的人了。 等王淼审完之后,淑妃会以报仇的藉口把明玉带到瑶华宫,一时失手“杀了”,让明玉从此再世上消失。 尤嬤嬤拿帕子给淑妃擦嘴边的药汁: “惠昭媛何必要我们多此一举,把脏水往她自己身上泼一道?我们直接做局,把证据指向仪凤宫也未尝不可。” 淑妃嗤笑:“那这事就没那么真了。” 慕容宇多疑,相信的从来不是別人摆给他看的证据,他只信他自己心中的怀疑。 明玉若轻易地说出指使之人,慕容宇反而不会信。 慕容宇定然会亲自细查,等查到之前袁昭仪小產和祁才人出疹子的事,便什么都会信了。 尤嬤嬤:“不知皇上会如何处置皇后,毕竟还有太后那边……” “母妃!” “母妃!” 寧安拎著裙角大步进来,身边还有梁王慕容礼。 慕容礼早上听说母妃出了事,连睡意都没了,急急进宫。 寧安早上来看了母妃一次,这会儿又来了。 淑妃见一双儿女来了,脸上露出真切的笑: “礼儿、寧安来了。” “母妃怎么样了?身子可疼?”慕容礼忧心忡忡。 寧安趴在淑妃床边,红著眼小声道: “母妃,我再也不想要弟弟妹妹了,我只要母妃没事。” 淑妃轻拍女儿的背: “母妃没事,太医说了,只要休养两个月便可,你们俩呀,这两个月別惹母妃生气,母妃就能很快好起来了。” 慕容礼:“孩儿最近多来宫中看母妃。” 寧安:“那我好好念书练枪,不和慕容禛吵架。” 淑妃:“……你又和太子吵了?” 自从上次切磋时发生意外,寧安和太子慕容禛就私下关係不合。 好在等到明年,张太傅就会单独教导慕容禛,他们就不用一起念书了。 前两日课前的时候,寧安和慕容禛因为一句古文背诵起了爭执,后来发现是寧安背错了。 慕容禛说:“皇姐武艺虽精进,於学问无益焉。” 寧安恼羞成怒:“是,我是念书笨,你得高兴这礼和殿有我和慕容铭在,不然你就是最笨的了!” 话一出口,慕容禛面色煞白。 两人接下来见面,连招呼都不想打。 寧安现在想起来有点后悔: “母妃,我太衝动了。要是慕容禛去跟皇后还有父皇告状,说我无礼,是不是会连累母妃?” 寧安很懊恼,自己说话做事衝动,总是事后追悔莫及。 淑妃摇头,別有意味道:“皇后那边,现在可顾不上这些事了。” …… 仪凤宫。 慕容宇站在殿內,眼中燃著令人畏怯的怒意: “皇后,可真是朕的好皇后。” 慕容宇声音低哑,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每一个字背后都是隨时会喷薄而出的怒火。 皇后杜茹跪在面前,衣衫有些凌乱,泪眼婆娑: “皇上,冤枉,不是臣妾,定是有人冤枉臣妾。” “臣妾与皇上夫妻多年,对皇上一心一意……” “皇上,怎可听信谗言冤枉臣妾……” 杜茹想去拉慕容宇明黄的衣角,却被慕容宇一脚踹开。 “你这蛇蝎妇人!朕这两日查得清清楚楚,御膳房和太医院从上到下全部审了一遍。 袁昭仪滑胎,祁才人出疹……再到如今淑妃小產,你有何顏面在朕面前叫冤?” 慕容宇那一脚正好踹在杜茹的太阳穴上,杜茹只觉得头疼欲裂: “皇上,臣妾没有……是淑妃……定是淑妃故意设计的……” 慕容宇仿若听天方夜谭,冷笑: “你想说,淑妃故意杀了自己腹中孩子来陷害你?你以为谁都同你这般恶毒?” “王淼。”慕容宇唤了一声。 王內侍立刻会意,对门口几个小內侍道: “把人都带进来。” 几个满脸是血的人被拖进来,扔在皇后面前。 第188章 杜氏太后 冬嬤嬤和几个贴身宫女已经是遍体鳞伤。 杜茹愣住:“嬤嬤!” 冬嬤嬤在杜茹身边照顾了近三十年,是杜茹从娘家带进宫的。 此时看见上过刑的冬嬤嬤,杜茹心颤不已。 除了冬嬤嬤,其他几个宫女都在严刑逼供下吐了口。 冬嬤嬤伏在地上,磕头认罪: “皇上……这些事情与娘娘无关,都是老奴做的……是老奴吩咐的,皇后娘娘不知……” 杜茹脑中仿佛有利刃来回切割,痛得她捂头倒在地上: “皇上……皇上……” 慕容宇眼中儘是厌恶: “朕想到与你这等毒妇做了近二十年的夫妻,只觉得噁心。戕害皇嗣,污衊妃嬪,罪不容诛,岂堪母仪天下?” 慕容宇字字句句,如刀剜心。 倒在地上的杜茹不知因头疼还是心痛,颤著身子道: “皇上!是皇上当年立臣妾为后的!是皇上当初说喜欢臣妾温婉嫻静……说喜欢……说无需缘由……若不是她们,皇上与臣妾……” 杜茹哭得哀痛,满面泪水地提起多年前的场景。 “愚不可及!”慕容宇的面庞笼罩在烛火的阴影中。 “你若非杜家女,朕当年怎会立你为后?朕看你温良大度,让你做了六宫之主,你却令朕失望至此。” 慕容宇看著杜茹惨白的面容和散乱的髮髻,觉得作呕: “来者,宣朕旨意:杜氏失德,性行凶顽,废其后……” “太后娘娘驾到——!” 殿外响起高亮的通报声。 隨即,一位年逾五十,气度雍容的妇人在宫人的簇拥下走进。 慕容宇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母后。” “哀家听闻皇上在仪凤宫大发雷霆,故而来看看。” 太后的目光扫过满身带血的宫人还有伏在地上的皇后,眼中闪过失望之色,连著眼角的纹路都深了些。 慕容宇:“母后,是来为皇后说情的?母后可知皇后所为?” 太后被扶著在榻边坐下,气定神閒地拨弄著手中一串翡翠念珠: “皇上这般问哀家,难不成怀疑是哀家指使皇后?” 慕容宇敛眉:“朕,並无此意。” “既然並无此意,那就请皇上息怒,听哀家说两句。” 太后说话时目不斜视,面含威仪,虽年过半百,但毫无佝僂之態。 她当年做德妃的时候就是仪態最端庄的,后来被立为继后,更是处变不惊,可面泰山崩於前。 殿內伺候的人都下去了。 只留下杜茹、慕容宇和太后。 杜茹狼狈地叫了一声“母后”,接著又微弱地喊了一句“姑母”。 太后道:“皇上方才说,因杜茹是杜氏之女才立为皇后,这么说可就把这事栽在哀家头上了。” “哀家需得与皇上说清楚,哀家虽是杜氏出身,但当年后宫选秀,哀家从未强求皇上立杜氏女为后,哀家甚至还劝过皇上,裴姝才貌兼备,出身高门,堪为国母。是皇上自己选了杜氏做皇后,皇上可还记得?” 慕容宇沉著脸:“朕记得。” 太后那时候是这般劝过,可是他那时候还年轻,羽翼未丰,他不立裴氏女为后,自然会选与太后一脉的杜家女。 “皇上既选了杜茹为后,废后一事便关係杜氏一族,哀家便不能坐视不管。皇上想罚可以罚,六宫之权也可以收回。但,杜氏不可有废后。皇上是哀家看著长大的,还请皇上看在当年养育的情分上,留下杜氏的后位。” 太后语气平和,言辞间却没有商量的余地。 慕容宇不答。 太后闭眼,幽幽道: “皇上莫忘了,哀家当初为皇上爭天下,皇上许诺永保杜氏。” 慕容宇攥紧了拳头: “依母后之言,当如何?” 太后:“皇后杜氏,因劳成疾,不復能摄六宫之事,出宫祈福休养。非皇上之命,不得返宫。皇上以为如何?” “就按母后之意办。”慕容宇甩袖而去。 杜茹慌忙抓住太后的衣袖,求道: “姑母,姑母,不可以,禛儿还小,还在宫中。我若不在宫中,禛儿他……” “废物。” 太后面上布满寒霜,手中的翡翠念珠砸在杜茹脸上, “你作孽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禛儿?你若能本分守著后位,等到禛儿继位那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如今差点连累了杜家。 你若不出宫,顶著个废后的名头,给禛儿和杜家蒙羞不成?” “禛儿……”杜茹身体瘫软下来,眼神空洞地望著烛火。 神情呆滯。 御书房內。 慕容宇坐在案前,心烦意乱地批改著奏章,尽力將心神从方才的事情上转移开。 王內侍將琉璃灯罩下的灯火挑亮: “皇上,夜深了,该歇下了,龙体为重。” 慕容宇眯著眸子,眼中的怒火还未散尽: “袁迟该到岭南了吧。” …… 仲夏已至。 草木连天。 黑山乡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因为人手充足,连夏季的早稻都很快收割好了,还种下了新稻。 只要靡婆人不打进来,他们种下的新稻过几个月又会长出饱满沉淀的稻穗。 大家心中虽有些慌,但日子还是有条不紊地过下去。 伙房里用乌梅、山楂、甘草煮了很多解暑汤,酸酸甜甜的,喝下去后,喉间还留著几丝凉意。 “秋姨姨、翠婶,我们来取乌梅汤。”一群孩子背著竹篓子在伙房门口排队等著。 苏知知和薛澈站在前面带队,两人脸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 天天到处跑,肤色也晒深了一点,但一双眼睛更显得清澈有神。 “我想先喝一碗行么?”和元闻到酸酸甜甜的味道,眼珠子都快掉进汤里了。 和旺酒楼的小少爷和元也来黑山乡了。 和元的老爹和旺来黑山乡后也没歇下做生意的心思,县里的酒楼现在不能营业,那他就在黑山乡盘了一个临街的铺子,开了一家和旺食肆。 人嘛,在哪里都要有从头再来的魄力。 由於手上银钱紧,和旺断了儿子和元的零钱。和元没钱买零嘴了,可是又嘴馋,於是就跟著苏知知和薛澈到处跑著送东西。 虽然没钱又挺累的,但是经常能免费蹭吃蹭喝。 这么两个月下来,和元竟然没胖也没瘦。 “好,你们都先喝一碗再走,等会儿儘量往阴处走。天这么热,別中暑了。” 几十个竹筒递到伙房里的案台上,秋锦玉拿一个大勺子把甜汤浇进竹筒里。 在苏知知和薛澈的指挥下,他们这帮孩子已经壮大成了四五十人的队伍。 每个孩子身上都掛一个竹筒杯子,腰间配一个小弹弓。 他们负责引路、送饭、拾柴等等事情。 大人们把事情交代给苏知知或者薛澈,苏知知再划分人手,各自带队完成。 他们还负责捉蝉和捉小鱼。 捉到的蝉和小鱼送到伙房去,过油一炸,香得很,一人抓一把当零嘴吃。 第189章 童子军 苏知知甚至还带著一帮孩子有模有样地列队,摆方阵和练兵。 大人们路过的时候,都笑称他们“童子军”。 大家发现,这童子军还真的顶用,遇上大人们腾不开手的情况下,孩子们反应机灵,能帮不少忙。 “这些你们送去田里。” “这些送到山脚……” “这一缸送去茶园……” “这一份送到议事堂。” 伙房队的人把乌梅汤分给一群小萝卜头,接著,小萝卜头们三三两两散开来,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苏知知和薛澈负责把乌梅汤送去议事堂。 议事堂是村里的一间大库房临时改的,是顾刺史和宋县令临时的办公场所。 苏知知送汤的时候,顾刺史、宋县令、郝仁、白洵、伍瑛娘、魏大栓、秦啸都在。 大家正好口渴了,都倒了一碗乌梅汤喝。 “知知和阿澈也坐下来喝一碗。”伍瑛娘招手让两个孩子过去。 薛澈:“我们刚才喝过……” “好,那就再喝一碗吧。”苏知知绝不亏待自己的嘴巴。 苏知知和薛澈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喝酸甜的解暑汤,一边安静地听大人讲话。 顾刺史啜了一口汤,放下汤碗道: “朝廷在一个多月前已经派了左武卫將军袁迟率军来岭南剿灭敌军,想来我们再撑一段时日就可以等到了。” 秦啸掐指算:“南方地形多山,不利行军,若他们全部走陆地,需两个月余,若是走水路,兴许再过十几日就能到了。” 郝仁:“我们的粮草能撑三个月,但靡婆军打过来的话,我们能守住多久?” 魏大栓起身,走到中间的沙盘边,指著上面的几个小旗子道: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靡婆军队兵分三路,其中一支到了白云县,我们派几个轻功好的去探过,约一万三千兵马。他们迟迟不动身,恐怕是在附近搜寻粮草。” “若只有这一支打过来,我们可守半个月,但若中途他们有增援,便难以估计。” 苏知知和薛澈都听得入神,连手里捧著的乌梅汤都忘了喝完。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离门最近的白洵去开门。 倪天机的身影隨著一阵暑气涌入,眉骨下一片阴影: “他们来了。” ………… 阳光直直地扑下来。 岭南像一口滚烫的锅。 蝉鸣声嘶力竭,热浪扭曲了远处的景物。 靡婆的军队走在山峦之间的羊肠小道上,像一只爬行的黑色蜈蚣。 “確实是个藏身的好地方,难怪找了这么久才找到。” 阿那罗骑在象背上,身子隨著绑在象背上的椅子摇晃。 他们在白云县附近待了一个多月,竟发现四周都没有人跡,跑得一乾二净。 前两日发现了此处有人烟。 若非仔细搜寻,恐怕他们会略过此地,直接离开。 “若是这里粮草够多,攻下此地后,我们又能继续往前打。”副將道。 阿那罗的指甲刮著手中的匕首,笑得不羈: “北线快打到剑南道了,东线也到了岭南东部,我们这一支可不能成最慢的。” “陛下,我听说朝廷派袁迟带兵南下了,还带上阿吕应,要扶持阿吕应做靡婆新王。我们兵力不敌大瑜,应儘量避免和南下的军队正面交锋,回靡婆保存兵力。” 乌纳骑在旁边的一头战象上。 乌纳出使长安,被大瑜皇帝拒绝后,一边將消息传回靡婆,同时带领著使臣儘快赶回。 乌纳知道新王阿那罗脾气暴躁,在信中劝阿那罗不要意气用事,要从长计议。 然而乌纳走到半途,就听说阿那罗带著兵马打进了大瑜。 乌纳进入岭南后,直接去找了阿那罗的队伍匯合,路上一直劝说。 阿那罗慵懒地屈起一条腿架在宽厚的象背上: “乌纳,你向大瑜学了太多东西,把大瑜人的怯懦和犹豫都学来了。我们打不过可以走,但是阿吕应既然被他们南下带来了,就一定要杀了阿吕应再走。” 乌纳劝不动阿那罗,只得作罢。 咕—— 一只巨鹰在头上飞过。 阿那罗仰头,饶有兴致地挑眉。 这里居然有这么大的鹰,比他之前猎过的鹰都大。 阿那罗把匕首放回腰间,取下象背上掛著的弓箭。 他眯起一只眼,对著空中的鹰拉满了弓。 咻—— 头顶的巨鹰忽然翻转身形,侧身滑翔,堪堪避过空中飞来的箭矢,而后向远处山间飞去。 阿那罗自小和禽类接触的多,有些猛禽是通人性的。 阿那罗觉得刚才那只鹰转身的时候,好像……瞪了他一眼? “有意思。”阿那罗舔舔嘴唇。 队伍行进到后面,两侧的山越来越高,下方形成峡谷,上方形成视线盲区。 前方的路也越来越窄,远远地可以看见前方有个关卡,用巨石堵住了一半,只堪堪留下一辆马车可以通过的空间,庞大的象身根本进不去。 “停下。”阿那罗开口。 眾人都察觉到有问题。 所有人屏息而待,听见周围传出细微的沙沙声。 像是风吹过沙子,也像是虫类爬行。 声音唰啦唰啦地钻入耳內,忽然,走在前边探路的两个士兵捂著腿惨叫起来。 大家循声看去,见两个士兵滚在地上,脚踝处已经肿得高高隆起,连带著脚踝往上三寸的皮肤全都发红。 而那两个士兵脚边,两只翘著尾巴的蝎子正朝他们爬行而来。 “啊——” “有蝎子!” “是毒蝎——” 紧接著,队伍中接连响起惨叫声。 数百只蝎子从四周角落朝他们爬来,但凡被蝎子夹住,伤口处立刻肿起一大片,疼痛难忍。 有的士兵倒在地上后,身上其他部位也被毒蝎蛰破了口,全身都肿得面目全非,挣扎一会儿后,竟然当场断了气。 乌纳和几个副將脸色铁青。 阿那罗也收敛了面上的笑。 “撤后十丈!”阿那罗发號施令,“准备象阵。” 大军掉头转向,迅速退出了峡谷。 他们撤离的速度很快,一直退到蝎子不再追的位置。 峭壁洞穴中,二娘得意地笑: “想进来,得活著过我这毒蝎关再说。” 二娘从五毒谷带回了两只毒蝎,在黑山乡悉心培育,又大量搜罗来了本地的蝎子,饲以剧毒。 她尝试著在黑山乡入口也设毒蝎拦路。 站在旁边的虞大夫表情没有放鬆,他警觉道: “他们回来了。” 峡谷內,靡婆的军队调整队伍后再次出现。 这次,走在最前面的不是士兵,而是清一色的战象。 几十只战象发出嘶鸣,粗壮如柱的象腿重重踏在地上,整个峡谷都在微颤。 战象走到蝎子遍布处,抬脚,下落,便將数只蝎子踩得粉身碎骨。 “他们竟然可以让大象那么听话,连抬哪只脚都可以。” 苏知知趴在山顶的一块石头后面,看得双目圆睁。 阿宝落在她身边,张开翅膀挡在旁边。 其他童子军也是目瞪口呆。 岭南虽有大象,但是少见。 他们中有人第一次亲眼见大象,才知道居然有人骑著大象打仗。 大象那么大,哪怕是最小的一只象,也比最壮的战马大。 薛澈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战象,但他记得在书中读到过: “南蛮诸国以象为战骑,南蛮多丛林山川,象能穿行自如,而马匹难行。且象能负战塔、兵械,拖拽重器。他们打仗用象,故而擅训象。” 轰隆轰隆。 战象將满地的蝎子踩得一片狼藉,钳子和壳碎了一地。 二娘在洞穴中看得牙痒痒的。 失策了。 没料到他们用战象,战象皮厚体重,把她的蝎崽子都毁了。 山顶上,魏大栓手中拿出一面剪成勾股形的黑旗子: “二娘该歇歇了,换我们来。” 魏大栓拿著棋子在空中划了几个动作。 两侧山头吱吱呀呀地出现一排轮廓,好似蛰伏的巨兽。 粗大的木头支架深深嵌入山岩,木架上的铁链泛著亮光,如蟒蛇盘踞。 阿那罗眯著眼,没看明白那是什么。 后方的乌纳远远地看见,脑中有根弦狠狠颤了一下: “不好,是投石机!” 第190章 我们越怕,越要打 投石机是根据魏大栓和秦啸合著的那本《兵锋录》上面的图样做的。 因投石机的使用需要配合地势,且携带笨重,兵部並没有大量製造投石机。 魏大栓自己也没有想到,年轻时心心念念想的投石机,居然在黑匪山做出了十几架。 黑山护卫团把事先堆起在一旁的巨石推上投石机,绞紧绳索,调整角度。 魏大栓挥动旗帜:“放!” 投石机一齐发射。 巨石呼啸而下,如陨石一般从天而降。 巨石击中崖壁,碎石飞溅,烟尘四起,数头战象被击中,受惊逃窜,惨叫声震天动地。 不少骑在战象上的士兵即刻被砸得血肉模糊。 可就这种情况下,阿那罗高喊的却是: “稳住,衝过去!” 不会有砸不完的巨石,补充石头需要时间。 几个行动较灵活的象兵抓住这点时间间隙,避开乱石往前冲,要把堵在关卡的巨石撞开来。 魏大栓转而拿出一面红色的旗子,晃了一下。 隨即,最靠关卡的两个投石机投下了两个火球,拦截在象兵前方。 战象畏火,受惊停下。 与此同时, 新一轮的巨石被投下。 象阵已然乱了阵型。 倪天机、秋锦玉、紫玄长老等数位轻功了得的高手沿著山顶走到象阵后方的士兵队列。 庞大的象阵后面,是战马队列和步兵队列。 数道身影同时跃起,在峡谷上方凌空而过,同时將怀中的药丸弹射入军队中。 靡婆士兵见空中有身影掠过,正欲搭箭射出。 脚下的药丸落地后却立刻爆开,散出一阵烟尘粉末。 离得近的士兵將粉末吸入鼻腔后,口吐白沫,捂著喉咙倒下去。 这些药丸是虞大夫特意研製的。 村民们拿到这些药丸时才意识到,医毒不分家,医术高超的虞大夫原来也会製毒。 “有毒!捂住口鼻!”在后方的乌纳大喊。 骑著在马上的士兵好一些,因为位置高,没有吸入烟尘。 可上空中猝然飞出许多小石子,朝他们袭来。 前方象阵的位置,投石机那边轰轰烈烈地投巨石,苏知知则带著童子军们从山顶绕到后面的马阵。 他们手持弹弓,各自找了山顶的大石头做掩护,然后把手中小石子用弹弓射出去。 童子军们不敢正面交战,也搬不动巨石,但躲起来打弹弓还是可以的。 弹弓使用虎筋、野猪筋、獐子筋等做的,结实,弹力大。 他们平日拿弹弓打鸟打雀打蝉打鱼,个个都打得很熟练了。 石子呼呼飞去,打在士兵的藤甲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薛澈捏著弹弓:“冲人打没用,他们有藤甲,伤不著。” “衝著马眼睛打!”苏知知叫了一句。 几十个童子军小兵把弹弓对准了马眼睛。 第一次打敌军,很多孩子脸上装作不怕,但是脚在发抖。 敌军很多,很凶。 而他们还小。 很多石子飞出去都射偏了。 苏知知拉满了弹弓筋,对著一匹马打过去,正中马的眼睛。 嘶—— 战马悽厉嘶鸣,猛地扬起前蹄,差点把马背上的人掀翻下去,而后惊得乱跑。 苏知知又摸出一颗石子继续打: “我们越怕,越要打,打到他们更害怕!” 她全身仿佛在夏日的艷阳中燃成一团火焰: “我们村打虎、打野猪的时候都害怕,可我们扒虎皮,吃猪肉。靡婆人敢打我们,我们就要扒他们的皮,打他们的肉!” 童子军们看见被苏知知打中的那匹马惨叫得厉害,坐在上面的骑兵一时间也显出无措。 大家这一刻觉得没有那么害怕了。 靡婆军队凶神恶煞,但是他们的马也是牲畜,他们的士兵也是怕痛怕死的人。 铁蛋趴在石头后,也对准一匹马的眼睛射过去: “能打一个是一个!打不准再来。” 又一阵嘶鸣声响起。 铁蛋也打中了。 他打中了一匹很好的马。那匹棕色大马的马毛髮油亮,四肢健硕。 可现在右眼鲜血直流,看著很可怜。 放在平时,黑山乡的孩子们再胡闹也不会去这样折磨一匹马。 刘香香也跟在童子军的队伍里。 她平常连抱兔子都是小心翼翼的,她爹每次杀猪的时候,她听见猪的嚎叫声都觉得头皮发麻。 但今日大敌当前,她忽然意识到,原来人的心肠可软可硬。 为了把敌军赶走,为了活下来,他们可以把一切怜悯拋之脑后。 他们在这一刻,可以做最狠最恶的人。 “扎稳脚跟,注意隱蔽。” 薛澈自己打弹弓的同时不忘叮嘱, “和元、王大丫,你们快送石子。” 和元和王大丫打弹弓的技术实在差,於是两人就专门负责给弹弓手们送补给石子。 弹弓手们打完了一包,他们就及时换上一包新的。 密集的石子飞出去,没有停顿的间隙。 马头、马眼睛、马鼻子、马屁股……无一不受到攻击。 几十匹马受惊,在峡谷中乱窜,混乱不堪。 象阵、马阵、步兵阵全都乱了。 “撤——!”军中一声令下 靡婆军终於狼狈地撤了出去。 这一回是真的撤了,匆匆往白云县的方向逃回去。 军旗上的七头蛇,越游越远,直到没了影子。 “他们跑了!” “靡婆人被打得屁滚尿流地逃了!” “我们守住啦哈哈哈哈……” 童子军们兴奋地大叫,笑声在山谷间迴荡。 苏知知摸了一把脸上的汗:“走,下去捡东西!” 孩子们激动的时候是最不怕累的。 他们蜂拥著跑下山,跟著大人一起去捡靡婆军队留下的东西。 地上有很多尸体,也有很多散落的武器。 有刀、剑、弓箭、长矛、盾牌、水囊…… 黑山乡因为时间和人力有限,没能造出那么多的箭羽,大家觉得从靡婆人那里捡到就是赚到。 有人还从尸体上把藤甲剥下来,回去洗洗就可以自己套上用。 反正,只要是能用的,大家都捡回来。 常言道,发家不能忘本。 他们虽然从一个村壮大成了一个乡,但物尽其用不浪费这个道理,大家都记著。 前方关卡在打仗的时候,后方乡里的炊烟没有停过。 后方的乡民们帮不上前线,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在有郝乡长在后方指挥,维持著后方的秩序。 郝乡长对他们说: “你们不知道自己能帮什么的话,就去做饭,去煮汤,去烧水,去洗衣裳。这样他们回来的时候,就能吃上热饭,喝上解暑汤,洗澡换衣裳。” 果然,从前方回来的人,一个个累得不行。 有些人是搬石头累的,有的人哪怕什么都没做,只是全身紧绷地站在那里待命,事后都觉得疲惫。 他们回来吃上饭菜,喝上凉汤的时候,觉得再累都值了。 白天的时候死了很多马,甚至还有一头小一点的象,可是他们搬不动。 於是,黑山乡的十来个屠户出动,操著鋥亮的杀猪刀,就地把皮和肉给分了。 每个村子推来两辆小板车,把分得的肉运回去。 晚上的时候,各村都围在一起吃烤肉。 良民村也不例外。 伙房队把肉处理得一点腥味都没有,撒上香料,烤得香气四溢。 议事堂內,白日坐在一起商议的人,晚上再次共聚一室。 顾刺史问:“今日来的可有一万余人?” 秦啸脸上的沟壑被烛光勾勒得更深: “约莫只来了五千人不到。他们大概没想到会这么难攻。” “但现在他们知道了,下次来的时候必然会准备更充分。”魏大栓手中的令旗敲击著沙盘。 郝仁和伍瑛娘对视一眼。 伍瑛娘问:“依两位前辈所见,他们何时会再来?” 秦啸:“慢的话,三日后。” 郝仁握住伍瑛娘的手: “快的话呢?” “今夜。” 第191章 廝杀 深夜。 夜幕很低。 走在小路上得队伍很长。 阿那罗带著一批將士再次出现。 乌纳也跟著来了,骑在阿那罗旁边,没有说话。 乌纳知道,阿那罗不打仗的时候还好,但只要打起仗来,就是个疯子。 白日轻敌,他们遭了重挫。 阿那罗回去睡了一觉,半夜跳起来,套上盔甲,率领士兵再次攻打。 白天受伤的將士还在白云县休息,他们现在后面跟著的都是精力充沛的士兵。 连战象都换了几头顶上。 “要打就一口气打下来,白天没打下来,晚上就接著打。” 阿那罗跨坐在象背上,脸上带著一抹伤。 白日作战时,他虽然躲开了投下的巨石,但还是被飞溅的碎石划伤了皮肤。 铰链勒紧木架的声音从上方隱隱传来。 投石机再一次就位。 山顶亮起一簇簇火把,驱散了夜色。 黑山乡晚上也没有放鬆警惕。 轰隆轰隆—— 巨石滚落,如雷声炸响。 “合!”阿那罗一声令下。 走在前面的队伍全部举起盾牌,向中间靠拢,所有人盾牌合拢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尖塔状。 儘管依然有人员伤亡,但比起白日好了不少。 加之是夜晚,上面的人看不清谷底的情况,投石命中率降低。 趁此机会,阿那罗指挥象阵撞开了关卡边堵著的巨石。 巨石轰然倒下,尘土迷眼。 堪堪可容两头大象並肩而过。 可此时他们却没有骑象通过。 一声哨响,从队伍后跑来一群马。 “杀——”靡婆人跃上马背,衝进关卡。 阿那罗也从战象背上跳到一匹马背上,向前衝杀。 一小部分人刚衝过关卡,就见眼前一道冷光划过。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骑兵喉间喷出温热的血,纷纷坠马。 关卡另一边,数支火把亮起。 白洵立於马上,左手的龙吟刀在夜里发出嗜血的嗡鸣声。 血从刀尖滑落,刀身依旧白如霜雪,血过不留痕。 “好刀!好刀法!”阿那罗高声赞一句。 他喜欢看勇士,欣赏武功高强之人,若非对方是敌军,他都想將此人收入麾下。 阿那罗在前方副將的掩护下,从箭筒中拔出三支箭,对准白洵。 他的夜视能力极佳,有一双似鹰敏锐的眼。 三支箭向白洵齐发而去。 白洵一边与士兵打斗,一边挥刀挡开了两支箭。 还有一支箭,是被一把长枪挑开的。 长枪凛冽,伍瑛娘身穿战甲,立於军前: “躲在背后算什么?有本事出来较量!” 一群靡婆士兵朝著伍瑛娘衝过来。 伍瑛娘挽了个枪,银光乍现。 最先衝过去的士兵还没看清枪式,只觉眼见枪尖一晃,咽喉处已经赫然出现一个血洞。 几个士兵还未靠近伍瑛娘,就纷纷毙命坠马。 阿那罗盯著伍瑛娘颯爽的英姿,全身兴奋: “好,好。” 他很少见到这么迷人的女子。 进入大瑜后,他见到的多数女子都像只兔子,像棵草,羸弱柔软,好像手一掐就会死。 他不喜欢。 他喜欢像鹿一样灵活且有力量的女人。 呼—— 伍瑛娘的长枪直刺阿那罗面部。 阿那罗上身后仰,堪堪避过一招。 他勒马急急后退数步。 前面先衝过关卡的士兵已全部坠马,死的死,伤的伤。 而伍瑛娘和白洵身后,是士气十足的黑山护卫团。 个个持刀亮剑,密密麻麻排列著,在夜色的遮掩根本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也许只有几百个,但也许有上万人。 阿那罗终於锁起了眉头。 他以为此处是防御关卡设得好,没想到过了关卡,会有精兵良將。 同时,靡婆军队后方此起彼伏地响起喊声: “不好!是油!” “快躲!” “后撤,分散开……” 后方跟上的军队没有遭遇巨石,却见天上砸下来数个缸子。 大缸在空中翻转,桐油四处泼洒。 山顶高处,宋鈺站在投石机边,嘖嘖道: “上好的桐油,本是用来制墨的,只能先浪费在你们身上了。” 魏大栓大喝:“投火球!” 几个明亮的火球从山上滚落,接触到桐油的那一刻,眨眼间就將火势蔓延开来。 放在淋到桐油的士兵、战马、战象都迅速被火舌缠身。 烈焰熊熊,浓烟滚滚,整个峡谷亮如白昼。 阿那罗回头看时,身后已是一片火海。 “你们不是大瑜朝廷的军队,你们是谁?”乌纳衝上来问。 “我们是黑山乡的乡民。”黑山护卫团高喊。 火把映亮伍瑛娘的侧脸,她高高竖起的长髮在夜风中扬起。 她冷笑一声: “大家隨我衝过去宰了这帮南蛮小儿!” “速战速决,別吵著孩子们睡觉。” …… 夜风把月亮和星星吹得咣当作响。 冷硬的月亮敲击著天幕,星星被震碎了,砸得满地都是。 苏知知在空旷的山野上来回跑,伸手去接天上掉下来的星星碎片。 她的小手刚接触到那些星星碎片,见这些碎片居然化成了滚烫的火焰。 火焰中显现出一张张扭曲的脸,每一张脸都在痛苦嚎叫。 苏知知的手被烧得很疼,她急得叫: “你们好烫,你们哭得好烫……好痛……” 砰地一声,连月亮都砸碎了,从天上掉下来,在半空中居然烧成一个火球,离她的脸越来越近—— 苏知知在床上翻了个身,双眼猛然睁开。 “呼——”她呼出一口气。 还停留在梦里的余惊中。 苏知知推开窗户朝天上看,见月亮还好好地掛在天上,漫天的星星们也都很安静。 方才,是梦啊。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 手心有些火辣辣地疼。 白天打弹弓的时候太用力,打了太久,手都有点磨破了。 远处传来兵戈相接的声音,像梦里月亮和星星哐哐作响。 苏知知望向峡谷的方向,看见明亮的火光。 “爹、娘。”苏知知跑到院子里叫了一句。 第192章 不眠之夜 郝仁和伍瑛娘都不在。 薛澈倒是披著衣服从对面的屋子走出来了。 他也被吵醒了: “知知?” “阿澈,靡婆人又来了,我去看看。” 苏知知回屋迅速穿好衣服,还套上了鎧甲。 薛澈也匆忙穿好了衣服,和苏知知一起跑出去。 等他们走到峡谷边的时候,浓重的血腥和烧焦的味道充斥鼻腔。 苏知知眼中映出破碎的火光。 她在火中看见靡婆人痛苦嘶叫的脸,如鬼魅一般扭曲,好似方才梦中的场景变成了现实。 他们看见有些靡婆士兵衝过了火海,护著阿那罗又一次突破关卡。 两股人马在最狭窄的地域交匯,打得不可开交,双方都不肯退。 那些靡婆士兵打得很疯狂,好似不要命一样。 藤甲烂了,头破了,手摺了,还在继续往前冲。 他们人数眾多,就如同海边的潮水一般,一波死还未消退,紧接著下一波又涌上来护著阿那罗。 这是他们靡婆打仗的规矩,谁敢退缩逃跑,回去被抓住一样会被处死。 让靡婆士兵震惊的是,对面这帮乡民居然也是不要命地在跟他们打。 而且不仅领头一男一女会功夫,每个乡民好似都会些奇奇怪怪的功夫。 有几个乡民打著打著,忽然四肢做成蛤蟆状,两腮鼓成球。 靡婆士兵正想衝过去挥刀砍,那几个乡民从地上暴起,抬掌袭来,力道生猛刚劲,將人打得胸骨碎裂。 有的山民看似像个老头子般慢悠悠地挥拳,可那一拳打在人身上,实打实地痛。 还有一个黑熊般的身影,举著个大锤在队伍间横衝乱撞,力气大得嚇人,一锤捶倒一片…… 最让靡婆士兵惊讶的是,这些乡民彼此配合,还会变换阵型,显然平时操练有素。 这比戍边军那一群酒囊饭袋厉害得多。 比军队还像军队。 他们进入大瑜以来,第一次被打得这么狼狈。 有一个山民的左手被削了一大片皮肉,连骨头都露出来了。 “操你大爷!”他骂骂咧咧地衝上去,右手持刀也往靡婆士兵身上连皮带骨地削下肉来。 黑山乡的乡民打到这个地步,也没有人回头。 他们知道自己哪怕死了,家里的妻儿老母会有乡里照顾。 在靡婆人来之前,他们就约定好了一切。 他们其中有人是当初从黔州来的流民。 没上黑匪山的时候,没田种,没衣穿,没饭吃,不识字,不会武功。 那时候真是活著不如死了。 可现在什么都有了,他们要守住这一切,让家中的老小都活下去。 他们寧死不退,求生而死。 靡婆军队的劣势越来越明显。 后方火海不息,前方廝杀处於下风。 苏知知在上面看著,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下去帮忙。 她这么想著,觉得头顶上兀然起了一阵风。 薛澈:“知知,是阿宝!” 阿宝今日白天打仗的时候忽然消失了。 一直到日落也没看见它回来。 苏知知以为阿宝是太累太饿了,去山间捕食了。 苏知知抬头,见头顶上一片乌黑。 月亮、星星、流云全都被遮住了。 低空处嗡嗡作响,像是飞来了一大片虫子。 苏知知揉揉眼睛,好像看见了隱翅虫。 隱翅虫的翅膀很短,看著就像没翅膀一般。它们体內有毒,若被拍死,毒液沾到皮肤上可引起灼伤、红肿、溃烂。 密密麻麻的虫子飞现,就像一片黑色的浪潮席捲而来。 虫群之上,高空处出现成群的鸟。 各种很大的鸟: 犀鸟、禿鹤、鹰鵰、林雕…… 群鸟展翅,羽翼划过气流,掀起一阵风,尖锐的喙和锋利的爪子闪烁著寒光。 阿宝在最高处盘旋,发出尖利的叫声: 咕—— 咕—— 咕—— 数百只鸟,数万只虫,全部向靡婆人涌去。 峡谷內激战的靡婆士兵都愣住了一剎。 这半夜怎么会突然出现一群凶恶的猛禽? 一群只衝著他们飞来攻击的毒虫? 乌纳看见居然还有双角犀鸟?!双角犀鸟那么少见,他们平常想猎都猎不到,这会儿居然出现了好多只。 还有隱翅虫,平日见到几只就够烦人的了,眼下却飞来了一群,想躲都躲不开。 猛禽和毒虫撞到靡婆士兵身上,刺他们的皮肤,啄他们的眼睛。 峡谷內惨叫声不止。 伍瑛娘和白洵趁机带人衝上去,一刀了结一个。 连阿那罗左腹都被伍瑛娘一枪戳了个冒血的窟窿。 阿那罗捂著左腹,终於又一次下令: “撤——!” 靡婆军队如潮水一般退去。 夜色也渐渐淡了。 天边浮起一抹鱼肚白。 黑山乡护卫团用手里的刀剑支撑著疲软的身体。 他们再一次守住了。 这一次,大家没什么力气欢呼了,只想倒在地上睡一觉。 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们回头一看,看见郝乡长带著乡民们都来了。 乡民们抬了好多竹竿,竹竿被绳子绑在一起,像一张小床。 乡民们把受伤的人抬到竹竿小床上,然后扛著回去。 医药和早饭都已经准备好了。 这一夜,其实没有人睡著。 靡婆军队撤退后,鸟群和虫群也不知何时消失了。 峡谷里静静的,只有熹微的晨光。 秦啸和魏大栓都估计,接下来几日靡婆军应当不会再贸然进攻了。 黑山乡可以好好休整几日。 很多人都受了伤,虞大夫带著一帮乡里的郎中还有学徒忙著给伤员医治。 受伤的人好像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伤得厉害,一个个地哇哇叫痛。 有的被砍伤,有的被火烧伤。 甚至有人推石头上投石机的时候撞上伤了脚。 苏知知带著童子军又出动了,他们帮著给伤员送药,给他们擦伤口上的血和泥。 其实他们自己的手也疼,都被弹弓和石子磨破了手,也上了药粉。 可是看见大人们伤得连骨头都露出来了,他们顿时觉得自己的手也不是那么疼了…… 薛澈给紫玄长老上药: “师父,忍著点疼。” “没事,师傅不怕疼——呲——”紫玄长老脸上抽搐了一下。 紫玄长老没受重伤,但是鬍子和下巴被烧了。 鬍子烧没了,下巴还烫起个泡,一下就没了仙风道骨的感觉。 紫玄长老在弟子面前故作轻鬆:“为师方才扭头的时候一不小心蹭到火把,这才烧伤的。原本为师以一敌百,不在话下。” 薛澈点头:“师父,徒儿都看见了。师父使的剑法很厉害。” 薛澈看见了紫玄长老直接飞身入敌军中,真的是以一杀百的气势。 但毕竟年纪大了,杀到后面体力不支,多喘一口气的间隙里被人用火把围攻。 紫玄长老听徒弟这么说,想笑,可一笑就扯下巴疼: “阿澈好好练,以后肯会青出於蓝胜於蓝。” “娘,我给你擦伤口。” 苏知知拿著一块打湿的布站在伍瑛娘旁边。 伍瑛娘受了轻伤,肩膀被箭矢擦过,划破了个口子。 “我来吧。”郝仁拿走了苏知知手里的布,帮著妻子处理伤口。 “爹,你要轻轻的,不然娘会好痛。”苏知知在旁边监督。 伍瑛娘:“一点小伤罢了,不用这么紧张。” 但是父女俩的表情都很严肃,而且两人眼下都是一圈乌青,熬夜熬的。 伍瑛娘看著夫君和女儿关切的神色和小心翼翼的动作,缓缓地笑了。 苏知知转头环视正在包扎伤口的乡民们,再看看前方峡谷內堆叠的尸体。 “爹、娘,靡婆人为什么要打进来?他们不怕死吗?” 郝仁:“因为靡婆的一个叛徒杀了靡婆王,逃到了大瑜。新王阿那罗因此杀入岭南。” 苏知知:“那叛徒现在在哪里?” 郝仁:“听说隨著朝廷援军南下了。” 第193章 前太子墓 袁迟带领著援军终於赶到了岭南。 他们从长安出发,先走了一段陆路,而后为了加快速度,走了水路。 八万大军分批次乘船,浩浩荡荡地一路南下。 有不少將士晕船,且不適应南方气候,吐的吐,病的病。 袁迟带兵下船后,不得不让將士们原地休整了两三日再继续走。 他们到达岭南后探得军情,先遇上了东线的靡婆军队,打了几次后,靡婆军队连连向西败退。 他们还抓了几个靡婆军队的战俘,想从战俘口中得到更多关於敌军的情报。 而北线的靡婆军队也正被剑南道节度使率军打得南撤。 “还差阿那罗带领的那一支人马。”袁迟在帐內看著舆图,在潯州做了一个记號。 他同几个副將一起商议: “若能擒下靡婆新王阿那罗,靡婆大军不攻自退。” “阿那罗在潯州似乎停留得比其他地方久,不知有何盘算?” “也有可能是粮草不足,不敢轻举妄动。” 几人正在规划接下来的战术。 “將军!”一个士兵匆匆进来报,“阿吕应在虐打我们前几日抓的俘虏,有一个已经断气了。” 袁迟眉头立刻拧成一个结。 他最看不起的就是阿吕应这种人。 不但叛国,还因贪生怕死將本国的珍宝奉於他国。 若非皇上有命,要扶持阿吕应为靡婆之王,袁迟都想一脚把这人从军营踹出去。 “去看看。”袁迟同几个副將去了关押俘虏的营帐。 几个靡婆俘虏被绑在行刑架上。 阿吕应拿著烧红的烙铁站在他们面前。 他身材高瘦,眼睛细长,眼白泛黄,眼眸深黑如幽井: “阿那罗行事鲁莽,你们跟著他能有什么好结果?” 阿吕应手中的烙铁贴在俘虏赤裸的上身,激起一阵阵惨叫声: “阿吕应,你这个叛徒!” “啊——你终会受到蛇神靡迦的惩罚……” “阿那罗会杀了你……” 阿吕应横眉竖目,又夹起一块烙铁正欲按上去。 “住手!”袁迟喝住。 “阿吕应,这是我大瑜抓来的俘虏,我们自会审问,用不著你来动手。” 阿吕应见到袁迟来了,瞬时换上討好諂媚的笑: “袁將军,我只是见你们行军打仗辛劳,想献一份力罢了。” 袁迟冷哼一声: “若真想献一份力,那就隨我们来。” 袁迟带著阿吕应去了他们方才议事的营帐,而后道: “我们下一步就是去潯州,会正面碰上阿那罗带领的队伍。要擒杀阿那罗並非易事,但既然你说愿出一份力,不如就由你做饵,把阿那罗引出来。” 袁迟食指叩著沙盘,睨著阿吕应: “不知你意下如何?” 阿吕应看著沙盘上的旗子,脸色微变,嘴唇紧抿。 在帐中几位將领的注视下,他不得不吐出一个字: “好。” …… 狭小的甬道里,两个身影躬身行走。 手中的火摺子忽明忽暗。 头上时不时落下有些灰尘,呛得人咳嗽。 “师父,这甬道怎么如此复杂?” 慕容棣口鼻处包了一层布,声音从布中透出来,有些模糊。 秦老头走在前面,警惕著隨时可能出现的机关: “这可是先帝长子,明怀太子之墓,听说里面藏了金山银山,自然复杂些。” 慕容棣和秦老头在地下待了三日了。 之前,慕容棣听说岭南有战事,朝廷派袁迟率兵南下驱逐靡婆。 慕容棣心中担忧,但这个时候,朝堂上下对岭南的形势多有关注,他这个时候更找不到藉口去岭南了。 一旦提出来,不但去不了,还会引来所有人的注意。 秦老头年纪大,沉得住气,继续带著自己的小徒弟下斗,嘴里还劝道: “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踏踏实实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比如,下斗。” 秦老头带著慕容棣真的把京郊富贵人家的墓都走了一遍。 慕容棣从最初掩藏不住的惊慌,到现在已经能很镇定地帮著师父一起抬棺槨,搬白骨。 墓室里的机关、虫蚁、尸骨……看多了,就都不可怕了。 而且慕容棣发现,这些墓大多都已经被人盗过了。 他们师徒俩下去一趟再上来,什么都没捞,还帮人家顺便把盗洞补好,也算是积阴德了。 秦老头这个时候决定带著慕容棣开始去皇陵“拜访长辈”。 秦老头有真本事,居然找到先帝在位时建的明怀太子墓室。 他挖了个盗洞带著慕容棣钻进去。 两人下去之后遇到各种机关,又是水淹又是火烧的。 师徒二人身上的衣服到现在还没干。 “阿嚏!”慕容棣打了个喷嚏。 秦老头摸著墓道墙壁上的浮雕: “头一回来,你就当来拜见一下你素未谋面的大伯父。先帝在位的时候,那时候你这位大伯父可是贤名远播。” 明怀太子慕容渊,先帝的嫡长子,据说为人宽厚贤明。 可惜天妒英才,先帝病中垂危时,太子竟因染恶疾离世,先帝得知后,痛心不已,不久后亦驾崩。 再之后,二皇子失踪,三皇子慕容宇登基,成为新帝。 “我虽在宫中长大,但甚少听人提起过明怀太子。”慕容棣回忆。 他仅仅在皇室宗祠中看见过这位早逝太子的牌位,其余的並不知晓。 慕容棣:“师父为何说他有金山银山?” “老头子我活得久,知道得多。” 秦老头语气中显出两分得意来, “快三十年前的事了,先帝在位时,曾寻得数百年前的藏宝山,里面儘是金银珍宝。先帝將整座山都赐给了当时的太子慕容渊。 没人知道那座藏宝山在哪,也不知那山里的宝贝有没有被运出去。不过慕容渊既然得了宝藏,想必墓中陪葬丰厚。” 秦老头嘿嘿笑了两声,用手肘拱了一下徒弟: “等会你去你大伯父棺前拜拜,就当来討之前的压岁钱。” 慕容棣:…… 墓道前边地上有几块顏色更浅的石砖。 秦老头看一眼慕容棣。 慕容棣从怀里掏出两枚铜钱,往石砖上一拋。 铜钱落地,墙壁中立刻响起“咔噠”一声。 两侧墙壁突然射出几支箭。 等著机关中的箭矢放完了,才继续往前走。 尽头是一扇石门,上面刻著一条盘龙,龙眼处镶嵌著两颗硕大的珍珠,在火摺子的光中发出莹莹白光。 秦老头摸到石门边缘,找到一个凹陷处,猛力一按,石门缓缓开启。 “好徒儿,师父带你开开眼界。”秦老头带著慕容棣走进去了墓室。 一只脚才踏进去,秦老头面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一半: “怎么会——” 第194章 秘密 墓室全貌展现在眼前的时候,秦老头和慕容棣都愣住了。 没有金碧辉煌,没有珍宝如山。 墓室正中摆著一口青铜棺槨,棺槨上落满了灰尘,四周空空荡荡, 这哪里像是个太子墓? 秦老头举著火摺子走近棺槨,他头一回见里头这么寒酸的大墓。 “师父,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慕容棣面上露出讶然。 墓室很大,外面设那么多机关,而里面却半分財宝也无。 秦老头吹开棺槨上头的灰,在幽暗中借著微弱的光,看见上面刻著“明怀太子”的字样。 “就是这。” 秦老头把火摺子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双羊皮做的手套,两手抬著棺盖的一头: “来帮忙,挪开。” “看里面做什么?”慕容棣嘴上这么问,但也掏出羊皮手套戴上,配合著秦老头一起把棺盖挪开。 棺盖挪开,腐朽沉闷的气息呛得人慾呕。 慕容棣在心中对著这位素未谋面的大伯父默念数遍: 无恶意来犯,只是来瞻仰一下先人遗容。 儘管这遗容早已化成一具白骨。 棺內除了一具遗体外,什么也没有。 连慕容棣也觉得奇怪。 就算没有藏宝山的財宝,按太子的规格,也不应该连一件陪葬品都没有。 慕容棣猜想:“师父,是不是已经有人来过,把东西都盗走了?”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秦老头凝神沉思,举著火摺子在四周走了一圈: “没有,你看地上灰尘的厚度,很均匀,没有重物存放和挪动过的痕跡。” 慕容棣蹙眉:“意思是,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 “这钱都哪去了?我们等会再看看旁边有没有暗室,兴许財宝藏在別处了。” 秦老头把火摺子递给慕容棣: “来都来了,好歹仔细看看你大伯父。” 慕容棣接过火摺子,將棺內的白骨照亮。 越看,他面色越严肃。 慕容棣脸上一片摇曳的阴影: “师父,我们之前去看过的墓里,见到过一位夫人的尸骨发黑,你说那是因为她生前中毒。” “不错,死者若生前中剧毒而亡,骨头会泛黑。” 秦老头没想到慕容棣会突然问起这个,也立刻探身去看棺底的白骨。 手举著火摺子,顺著骨架游走。 火光映亮之处,泛著诡异的黑色,如同墨汁从白骨中间渗出来。 “师父。” “这——” 师徒二人面面相覷。 好像发现了个秘密。 …… “师父、师父!” “今日功德箱又是满满的,过两日施粥的时候,可以煮好多好多米了。” 悟真快步走进小院里。 夏日的阳光照得他光溜溜的脑袋又圆又亮,像个擦乾净的木鱼。 慈光寺最近的香火旺。 来祈福上香的香客们络绎不绝。 “他们好多人都是来求南下將士平安的。”悟真蹲在院子里的水池边洗手。 每次有战祸的时候,来上香祈福的人就特別多,慈光寺各个殿前的香炉都快插不下了。 好像外面越乱,寺里香火就越好。 明灯大师正在屋里忙著呢: “进来吃个桃子,然后来帮忙晒桃脯。” 悟真一进屋,就闻到桃子鲜甜的香气,桌上摆了好多圆滚粉嫩的桃子。 明灯大师正拿著一个桃子切成片。 “师父,今年的桃子真甜。”悟真湿漉漉的两手捧起一个大桃子,咬了一口。 院子里那棵桃树结了不少果子。 明灯大师把桃子都摘了下来,挑出一些饱满多汁可以现吃,其余的就做成切片晒乾做成桃脯,可以存起来慢慢吃。 “今年桃子確实甜一些,而且果子多,等会挑一些送给寺里其他师父和师兄弟。”明灯大师慢慢地切著桃子。 每一片桃肉都薄厚均匀。 他对桃子的样子很认真,似乎很喜欢桃子。 悟真吃完了桃子,再次洗净手后,找来一块板子,將切好的桃肉片摆到板子上,拿到门口晒。 接著又拎起一篮子桃子送给寺里的其他师父们。 等悟真再次回来的时候,额头上冒出一层亮亮的汗珠: “师父,我方才路过贵人住的地方,今日门口把守得好森严啊,侍卫人变多了。” 前段日子,不知为何,皇后忽然出宫来慈光寺祈福休养。 皇后这次来带了不少东西,身后跟著数名宫人和侍卫,看样子是要长住。 而具体住多久,寺里的僧人也不知道。 大家只知道皇后一来,就把慈光寺后面最大的院子给占了,平常皇后也不出来,偶尔会让人请住持或者明灯大师去讲经。 皇后院子里外,日夜都有人把守。 若是有外人问起,寺中僧人一律只答,有贵人在寺中休养。 悟真方才拎著篮子在寺里绕了一圈送桃子,看见今日皇后院子门口的人比平常还多了一倍。 “因为今日又来了贵客。”明灯大师仍旧在切桃子。 桃子甜腻的汁液顺著刀尖流下。 流到手指上的时候,透明的汁液染上了红色。 一丝一丝的红色蔓延开来。 悟真的眉毛蹦起来:“师父师父!你切到手了!” “无妨,不太疼。”明灯大师对著悟真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他一笑,圆胖脸上的肉就挤到一起,把眼睛都要挤没了。 悟真已经去柜子里翻药粉了。 等悟真翻出药瓶,给明灯大师上药的时候,门外有位宫人走来: “明灯大师,我们娘娘命我来向大师取平安符。” …… 寺庙后边的院子早年是用来接待外寺僧人来此讲经论道的。 但近些年已经很少有人住了。 这院子对慈光寺的僧人来说很大,大到可以容纳下庙里所有僧人在院子里一起念经。 可是对於宫中出来的人来说,这院子实在小得可怜。 又小,又破,又旧。 这是仪凤宫人对院子的第一印象。 把院子打扫乾净,从宫中带来的屏风桌椅香炉一摆,勉强也能看了。 皇后住进来之后日日以泪洗面,夜里头疼得睡不著。 以前,皇后都会让冬嬤嬤来给自己揉揉,可现在冬嬤嬤不在。 再也不在了。 皇后只有在听人念经的时候感觉好些。 她听人念经的时候,会下意识按住怀里的平安符。 平安符內的珠子已经变得很灰暗了,在皇后身边伺候的宫女都能看出来。 可是在皇后眼中,那颗珠子却一直是白润无瑕的,不染一丝暗色。 宫女们都不敢说。 皇后现在喜怒无常,她们不敢乱说话。 可皇后今日心情很好,格外温柔,眼角带笑。 太子慕容禛跟著太后来慈光寺,名义上是来礼佛,实际是来看皇后。 “禛儿这段日子在宫中可还好?怎么好像瘦了些?是不是东宫的奴才没伺候好?夏日虽热,莫要贪凉……” 第195章 暴雨山崩 皇后拉著儿子的手,左看右看,问出一串问题。 慕容禛只听说母后生病了,要长住慈光寺调养身体。 事情有些突然,他也疑惑过。 疑惑的同时,心里居然舒了一口气。 母后每日都要问他的功课和身体,事无巨细,若是有一点不好的地方,母后都要揪出来。 母后离宫休养,虽然他也有想念母后的时候,但感觉每日轻鬆许多,好似头顶上压著的一座大山被挪走了。 他在父皇面前提过想来看母后,父皇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不允许他来,说会过了病气。 后来皇祖母出面,带著他来慈光寺祈福,父皇没说什么,虽然也不太高兴,但还是让他跟著来了。 慕容禛道:“儿臣一切都好。母后可好?” “母后……母后在此处尚可,”皇后说著眼中的泪水就要落下,“禛儿,你一定爭气,得你父皇喜爱,这样你才能……” “皇后,莫在小辈面前失仪。”坐在旁边的太后悠悠道。 太后一身常服,头上挽了个简单的髮髻,未戴釵环,很素净地来了寺庙。 她手中还是一串翡翠念珠,透亮碧绿的珠子在指尖滚过。 “姑母提醒的是。”皇后被太后提醒后,憋著眼泪,不敢再多言。 “娘娘,婢子取来了。”一个贴身伺候的宫女捧著锦盒进来。 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平安符,和之前皇后得到的那枚很像。 “禛儿,过来,母后给你系上平安符。”皇后把平安符系在慕容禛腰间。 “母后不在宫中,你需小心些,这平安符有消灾祈福之效,你日夜戴著莫离身。” 皇后反覆叮嘱,见慕容禛再三答应才放心。 三人又继续说话。 西边窗格投在地上的影子越来越长。 “时辰差不多了,该回去了。”太后带著慕容禛起身离去。 皇后不舍地看著儿子离开:“还望姑母多费心照料禛儿,禛儿还小,许多事不懂。” 太后冷冷扫了一眼皇后: “禛儿在宫中好著,不必担心。你只需在此顾好你自己,莫再让哀家费心神。” 皇后低头道:“是,姑母。” 皇后送他们到院子门口,之后便只能看著祖孙二人远行的背影。 太后和慕容禛路过一处小院,看见小院门口有一大一小的胖和尚。 两个和尚似乎想赶在在夕阳下山前將地上晒著的桃子肉收起来。 “阿弥陀佛。”两个和尚看见有贵客经过,双手合於胸前。 太后和慕容禛都不自觉地往这边望了一眼。 慕容禛头一回见有人把桃子切成片,摊开来晒。 太后难得见这么胖的和尚。 胖得五官都看不出美丑,看不出特点。 “这位可是明灯大师?”太后听皇后描述过明灯大师的样貌。 就是胖,胖到一眼能认出。 “正是贫僧。”明灯大师回道。 太后捻著翡翠佛珠:“哀家听说明灯大师深諳佛法之道,改日再来请大师点拨。” 明灯大师不卑不亢:“善哉,善哉。” 太后和慕容禛离去了。 明灯大师和悟真继续收拾地上晒著的桃肉。 日头斜坠,夏日的云霞火红似血。 如血的霞光给桃肉镀上了一层緋色。 屋檐下,小小的蜘蛛爬上爬下,慢慢地织好了网。 ………… 天色暗了。 黑云聚集,沉沉地压向黑匪山。 夏天的天气阴晴不定。 靡婆军队出发的时候,天色还明亮得很,可快走到黑山乡附近的时候,天忽然就阴下来了。 阿那罗看了眼越积越厚的云层,吩咐副將: “加快速度。” 自上次交战失利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阿那罗左腹的伤还没有好全,用手按上去的时候还会有些疼。 但是他等不及了。 袁迟率领的大军已经到了岭南。 阿那罗知道,面对大瑜的八万大军,他们几乎没有胜算。 他们是要撤离的,但撤离之前,他还想最后再攻一次。 他这一支队伍折损了不少,这一次,他带著所有人、马、象出战。 靡婆军队这次又换了阵形和计策。 他们这次安排的是马阵在最前方,象阵其次,步兵最后。 靡婆人的想法是,骑马可以灵活闪避山顶投下来的巨石,並且迅速先衝过关卡。 投石的巨石消耗完后,象阵衝过去將关卡堵著的巨石撞开,然后將敌军队伍阵型衝撞散,並且给后面的步兵主力开路。 阿那罗和几个副將谋划了很久。 他们分別带领指挥马阵、象阵和步兵阵。 阿那罗在最前面领著马阵,他们靡婆人打仗,首领从来衝杀在前方,以壮士气。 谋划的时候,乌纳心头涌起一阵阵不安。 此刻,乌纳骑在象阵中,望著前面阿那罗骑在马背上的身影,脑中没由来地浮现出一句大瑜的俗语: 人算不如天算。 另一边,黑山乡也做好了准备。 探得靡婆军队捲土重来的消息后,所有人严阵以待。 靡婆军队再次走入峡谷的同时,投石机、毒粉、火球、黑山护卫团、童子军……全部就位。 他们站在山顶上,仰头看见黑云低得仿佛伸手可触。 空气闷热。 没有一丝风。 大家身上不断冒出汗珠,浸湿了透气的布衫。 “他们进来了!” 阿那罗骑著马,带人飞速衝进峡谷。 巨石滚滚而下。 峡谷內尘土飞溅。 天色顷刻间黑得如夜晚一般。 一道极亮的闪电劈下,瞬时照亮了整座峡谷。 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好似空中也有千万巨石滚动。 滂沱大雨倾泻而下。 苏知知站在山头,感受到倾盆的雨水从头顶上浇下来, 很大很大的雨。 她印象中,第一次见这样大的暴雨。 雨水顺著山坡往下淌,在泥地上衝出无数道沟壑,峡谷下方的景象都笼罩在灰濛濛的雨幕中。 苏知知拿著弹弓皱眉:“下雨就看不清了。” 薛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们看不清,他们也看不清。” 突然而至的暴雨和雨雾干扰了所有人的视线。 二娘和虞大夫准备的毒药没法拋了。 火球被雨水浇灭了。 阿那罗领著马阵衝进关卡廝杀。 他大笑,这简直是天来助他,是蛇神靡迦显灵。 阿那罗笑的时候,山上的人突然听见一阵奇怪的声响,那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 咕——咕—— 阿宝猛然惊得飞起,嘶鸣著盘旋了一圈,然后飞到苏知知身边,爪子抓住她的衣服,拼命扯她。 “阿宝,你要带我去哪?” “我们在打仗,我们不能跑……” 苏知知还没说完,又听见一声响。 咔噠! 山坡上,一棵碗口粗的松树倾斜,树根从泥土中翻出,带起大片的泥浆。小石子纷纷滚落,砸向谷底。 关卡口,应战的白洵忽然暴喝一声: “快走!山崩了!” 第196章 俘虏 他原本嗓门就大,此刻喊得额头和脖颈青筋暴起,声音传遍了整个峡谷。 黑山乡眾人立刻反应过来: “快跑!” “快,快走!” 苏知知和薛澈带著童子军跑去和大人们匯合。 夏日多雨,最是容易出现山崩的时候。 乡里的孩子们以前见过山崩,知道山崩的可怕。 这个时候都攒足了劲跑。 熟悉山路和地形的黑山乡民可以迅速撤离,可靡婆庞大的军队却卡在了峡谷中。 他们也意识到了山体隨时可能下滑。 “山要崩了,快躲!”靡婆士兵纷纷大叫。 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仿佛整个山体都在嚎叫。山坡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像一张狰狞的嘴,正在不断扩大。 泥土、石块、树木,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往下滑,雨水混著泥沙的洪流裹挟著一切向下滚。 靡婆军队最后方的人撤出峡谷,处於中间段人马无法及时撤离,只能被轰鸣而下的泥石流掩埋。 眨眼间,峡谷內的兵马就被洪流吞噬得了无踪跡。 阿那罗在队伍最前方,无法后撤,只能继续往前冲。 后方山崩的时候,他带著几个士卒正好衝出了峡谷区,进入了黑山乡內。 雨水如注。 一列兵马包围了他们。 凛冽的长枪尖端刺向他的脖子,在仅离半寸的位置停下。 枪尖的雨珠滑落,掉在阿那罗的咽喉处。 阿那罗又看见了上回那个像鹿一样的女人。 伍瑛娘的声音隔著雨幕传出,带了两分笑意: “真是天助我等。“ …… 大雨从白日下到夜里。 次日早上,天终於放晴。 暴雨过后的天空,乾净得一丝云都没有。 整座黑匪山都被照得亮亮的。 鸟叫和蝉鸣重归树梢,好似昨日山崩不曾发生过。 可峡谷入口,已经被滑下的泥石堵住了,形成了一座小土包。 想要从黑匪山出去或者从外面进来的话,都需要翻过小土包。 对黑山乡民来说还好,翻个小坡,费不了多少力气。 但对於外面想打进来的兵马,无疑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不过靡婆军队已经退得远远的了。 阿那罗被俘,黑山乡以阿那罗作为人质,要求靡婆军队向南撤出潯州,这样至少可以为黑山乡爭取一些时间等到朝廷军队。 等靡婆军队撤出潯州后,可以派一小队来接阿那罗。 他们这一支损失惨重,又见阿那罗被擒,士气都有些低迷。 乌纳本就不赞成向大瑜出兵,他做主答应了黑山乡的要求。 带兵撤出潯州,然后再带几个人来接阿那罗。 靡婆军队撤走的时候,还派人来放过狠话: “我们撤出潯州后,如果你们不按约定放人,或我们陛下有什么闪失,我们一定把这里杀个乾净!” 他们来放狠话时,良民村的几个村民守在小山包上,非常淡定地点头: “七日之內退出潯州,十日后再来接人。只要你们守约,你们的陛下就还是人;否则,你们到时候就来接一捧灰。” 靡婆士兵齜牙咧嘴。 良民们凶神恶煞。 靡婆士兵骂骂咧咧地走了。 良民们欢欢喜喜回村吃饭。 伙房做饭的香味飘出来,是浓浓的肉香。 这几天,全乡的人都顿顿是肉菜,连早饭都是实打实的肉。 没办法,马肉、象肉,都得赶紧吃。 天热存放不了,吃进肚子里,长成身体里的力气才划算。 肉香味縈绕著整个良民村,飘向了山顶的一间小屋。 阿那罗就被关在山顶的柴房里。 四周环绕著村中高手,被认为是整个黑山乡最难以逃脱的地方。 阿那罗是闻著饭菜香味醒来的,睁眼的时候肚子饿得咕嚕咕嚕叫。 咣当。 他起身时,脚下发出锁链碰撞的声响。 阿那罗低头,看见自己两脚的脚踝处戴上了脚銬,脚銬的另一端连著屋內的柱子。 “呵。”阿那罗乾笑了一声。 这帮乡民还真是什么都有,连栓人的脚銬都有。 屋子很小,有两个小窗户,涌入的夏日光线足够把屋內照亮。 小窗户装了铁柵栏,把光线切成一格格的。 角落里散落著一些柴火,除此外,什么也没有。 没有粪便尸体,没有蟑螂虫蚁,也没有霉点和青苔。 阿那罗环视一圈,意外自己被俘虏后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待遇。 他们在靡婆內乱打仗时,抓了对方的將领,都直接砍了杀了。 就算不杀,也会虐待一番,关进猪圈里都算好仁慈的了。 阿那罗十五岁时被敌军俘过一次,敌军把他鞭打得伤痕累累,然后把他扔进野狗群里,看他和野狗搏杀…… 阿那罗庆幸自己是个忘性大的人,很擅长忘记一些事情。 否则,他恐怕每天晚上都要在噩梦中挣扎了。 阿那罗站起身来,觉得两腿发软,差点摔倒。 还好双手扒住了窗台,堪堪站稳。 阿那罗从山顶的小窗户望出去,映入眼中的是大片青绿的山坡、平地的田野。 山上山下都有很多人。 有人在洗衣服晾衣服,有人在田里施肥,有人扛著木头在山坡上走。 阿那罗很难把眼前的景象和之前打仗的对手联繫在一起。 峡谷对峙时,黑山乡里的人明明那么心狠手辣,喊打喊杀。 这会儿,漫山遍野的,居然都是和善的乡民? 阿那罗转个身,看向另一扇窗户。 另一边,他看见山坡上有很多孩子。 两三个老者带著很多孩子坐在山坡上。 有的孩子被蝴蝶吸引了注意力,有的在打瞌睡,还有的在看书。 老者拿著戒尺,走过敲了一下打瞌睡的孩子,然后所有人都鬨笑起来。 阳光有点刺眼,阿那罗怀疑自己看了眼。 读书? 这里有这么多孩子在读书? 在靡婆,只有贵族家的孩子能读书识字,能穿上蔽体的衣服,能吃上没有杂质的饭。 可是在这里,有这么多的孩子能穿著完好的衣服,捧著书本识字。 岭南明明是大瑜偏远落后之地,可是连这样的地方,人都过得这么好。 放在窗台上的手握紧了,阿那罗吞咽了一下喉咙。 乌纳教过他大瑜的语言,告诉他大瑜的强大和繁盛。 他以前不信,也不屑,觉得大瑜不过是人多地大,开国先祖占的疆域多罢了。 可现在,他有些信了。 这种繁盛背后,好似还有一种延绵不绝的生机和力量。 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 嘎吱—— 木门被打开了。 更多的光线涌入。 隨之涌入的,还有诱人的香味。 一个面庞圆润但身材纤细的女子端著个木碗进来,没好气地把一大碗饭放在地上: “哎,吃饭了。给老娘老实点!” 阿那罗见这女子身边还跟了两个小身影。 一个女童,一个男童,不到十岁的模样,长得都很好看。 那女童学著大人的模样,两手叉腰,瞪大眼,对他凶道: “老实点,好好吃饭!” 第197章 审问 苏知知是特意跟著二娘来送饭的。 为了近处看看靡婆王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听说靡婆人凶残得很,还喜欢吃人肉。 听说靡婆王的眼睛细长的像两条蛇,嘴巴像狼,鼻子和水牛一样。 总之,就是很凶很嚇人。 苏知知之前站在山顶,远远地根本看不清阿那罗的样子。 现在人抓回来了,她自然要抓住机会来看。 二娘爽快地答应了: “想看就跟著来,他吃了软筋散,最多能站起来,掐只鸡的力气都没有。知知你一拳就能揍倒他。” 薛澈也跟著来了。 昨日暴雨山崩的场景把他嚇了一跳,场面实在是骇人。 他想到魏爷爷说作战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占了地利与人和,所以前两次都將靡婆军队打退。 而第三次,薛澈见识到了天时的力量。 大家都说,老天爷看不下去了,亲自出手收拾蛮人了。 薛澈本来以为自己淋了一场大雨会生病,结果今早起来精神得很。 他也好奇靡婆王阿那罗是个怎样的人。 他们走到山顶的小屋门口。 旁边守著几个村民,有的练功,有的锯木头,有的在剥豆角,看守俘虏也不妨碍他们各做各的事。 二娘、苏知知和薛澈先把饭菜给了村民,最后剩下的一碗给阿那罗。 二娘看见阿那罗就想起那些被踩得粉身碎骨的蝎子。 嘖,真叫一个心痛。 “要不是为了让靡婆撤军,老娘直接一碗断肠散给你灌下去。” 苏知知也放了几句狠话。 二娘看著闹心,放下饭碗就锁门走了。 门被关上。 阿那罗学过用筷子,拿起碗筷就开始吃。 碗里是米饭,掺杂了些小米杂粮,水分刚好,米粒不硬不软。 饭里面居然还有一小块肉丁。 估计是打过肉菜的饭勺子没洗,盛米饭的时候沾到了一小块肉。 很小一块,但吃到嘴里很香,比靡婆王宫的厨子做得还好吃。 阿那罗靠坐在墙角埋头大吃,根本不管有没有下毒,反正已经落在人家手里了,死之前至少吃饱饭。 他低头吃饭的时候,注意到地上多了两个椭圆的影子。 阿那罗抬头看向窗户。 窗外,隔著铁柵栏,有两个小脑袋。 两个孩子正聚精会神地看著他。 “咳咳咳……”阿那罗被米饭呛了喉咙。 他咳了好一会儿,用怪腔怪调的大瑜话问: “喂,你们两个小鬼看什么?” 苏知知:“在看你这个大鬼。” 阿那罗扒完了碗底最后一口杂粮饭,懒懒地靠著墙: “看了,然后呢?” 苏知知的目光在阿那罗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很失望地发现他和传说中一点都不一样。 没有蛇一样的眼睛,没有水牛的鼻子,也没有狼的嘴巴。 就是一个长得很正常的人,肤色很深,瞳孔好黑,眼白好白。 而且很年轻,看起来比村里的魏七哥哥小。 苏知知想到今天早上无意间听到爹娘在说审问阿那罗的事情,於是挺起胸脯道: “我们是来审问你的!” 薛澈扭头:“……是么?” 噗嗤,阿那罗笑了一下,没忍住。 薛澈的確心中有疑惑,就问了: “你为什么攻入大瑜,以靡婆之兵力,挑衅大瑜只会失败,你为何要让你的將士白白送了性命?” 阿那罗扯了一下嘴角: “我不是好人,想打就打,你一个小鬼懂——” 后面半句话没说完,一颗石子从窗口的柵栏间隙飞进,朝著阿那罗袭来。 阿那罗偏头躲开。 石子砰地一声打中了墙壁,在墙壁上留下一个浅坑。 阿那罗面上闪过意外之色,脑中忽然回忆起第一次交战中,他们好多匹马的眼睛都被打伤了。 “呵,是你们这些小鬼打的马眼睛?” 阿那罗眼中出现几分兴味: “弹弓打得不错,力度很够。” 他八岁的时候就跟著父王上战场,最早的武器也是弹弓。 苏知知又拉开弹弓:“我们在问你问题,你现在是俘虏,你要回答。” “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不是我做了俘虏,是因为你弹弓打得好。” 阿那罗揉揉自己的后脑的头髮, “有个叛徒杀了我父王,带走了我们靡婆的財宝。大瑜皇帝吞了我们的財宝,收留我们的叛徒,还要我们上贡。” “贡他个鸟!就算会败也要打进来出口气,最好还能杀了那个叛徒。” 苏知知听得很气愤,跟著骂:“贡他个鸟!” 薛澈拉了一下苏知知:“知知,別学他的污言秽语。” 苏知知拍拍自己的嘴,继续问:“可是我们岭南的百姓可没惹你,我们黑山乡的人没杀你父王,这里的人是无辜的。” 阿那罗:“我要报仇,要出口气,要逼大瑜把叛徒交出来。我说了我不是好人,不会顾这些。” 薛澈肃著脸:“你是出了一口气,可你的子民和岭南的百姓都遭殃了。” 阿那罗挑眉:“呵,小鬼,要是我杀了你爹,然后我带著大军回靡婆了,你会怎样?” 苏知知一听,眼里蹭地一下就冒起火: “你杀我爹的话,那我就杀了你,追到靡婆杀你,把你抽筋拆骨烧成灰!” 阿那罗:“要是有很多靡婆的將士和百姓拦著你呢?” 苏知知:“那我也要杀,如果现在杀不掉,那我就活著,变得越来越强,强到可以杀你报仇。” 阿那罗扭扭身子,换了个姿势靠墙:“那你也和我差不多嘛。” 薛澈泼了盆冷水:“知知说的是足够强的时候,而你们靡婆现在还不够强,所以你现在被关在这。” 阿那罗拧起眉,瞪薛澈一眼: “小鬼,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討厌?” 薛澈乾脆:“没有。” 阿那罗翻个身子,往地上一躺,不说话了。 苏知知和薛澈看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第二天,苏知知的脑袋又出现在了窗口。 这次只有苏知知,薛澈没来。 阿那罗挑眉: “干嘛,你又来审问我啊?” 苏知知趴在窗边,被太阳晒红的脸蛋点呀点: “嗯,我又想到了要审问你的问题。” “问吧。”阿那罗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他一个人被关著很烦,说说话也好。 他不反感和小孩子说话,直来直往的才有意思。 除了打仗的事情,他和乌纳那些人都聊不到一起。 在靡婆的时候,他也会和王宫外的孩子们说话,甚至一起捉鸟,一起在清澈的溪流中洗澡。 “你们靡婆人真的喜欢吃人肉吗?你们会把人肉做成肉丁放进酱菜里吗?吃的时候不嚇人吗?” 苏知知小嘴叭叭地吐出几个问题。 阿那罗咂嘴,翻了个白眼: “你个小鬼头听谁瞎说的?我们才不喜欢吃,人的肉吃起来没有猪肉羊肉香。我们是在战场上缺少粮食,饿得实在没吃的了,就只能把敌人吃了。” “什么肉丁酱菜的,没那么麻烦,直接切块烤一烤或者扔锅里煮。都饿成那样了,哪有什么心思剁肉丁醃酱菜?” 第198章 必有一战 “嚇人?那就更不会了。只会觉得还好没饿死。” 阿那罗说著说著就笑起来: “你问这些的时候,脑袋里在想什么啊?” “你是蛮人,没读过大瑜的书,你不懂黄帝遇蚩尤的故事。” 苏知知一本正经,头一回展现出自己读过书的优势。 阿那罗抠了一下鼻子: “啊对对对,我蛮人,没读过。你读过,那你说。” 苏知知就讲了黄帝战蚩尤之后的事情。 阿那罗听得津津有味。 乌纳教他大瑜知识的时候可没说过这些。 阿那罗有自己的见解: “要这么说的话,蚩尤肯定是个很厉害的对手,很受黄帝重视。” 苏知知:“啊?” “战场里有那么多死了的尸体都是没人管的,没人会多看一眼。可是黄帝把蚩尤的身体做成那么多份,这要很多心思和精力的。” 阿那罗拍死一只停在脸上的蚊子, “在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身上耗费这么多精力,不是重视么?要是我死在敌军手上,敌军能这么对我,我觉得也挺好。” 苏知知眨眨眼,感慨:“你適合去神医谷。” 第三天,苏知知又又来了。 阿那罗趴在地上,背上被阳光晒得暖暖的,他闭著眼问: “问吧问吧,今天又想到什么了?” 苏知知拿手比划著名: “你们靡婆那里有好多土龙吗?” 阿那罗睁开一只眼,语调扬起来: “什么东西?” “土龙啊,”苏知知描绘著,“我没见过,但是听人家说靡婆有。土龙身体很大很长,可以在藏在水里,也可以在岸上爬。眼睛和鼻孔都长在头顶,很神奇。” 阿那罗坐起身来:“你说的那个,我们叫鱷鱼。” 苏知知扔了一个白色的小石子进去:“你会画吗?它有腿吗?有鱼鰭吗?” 阿那罗拿著石子,在地上划出浅白色的线条: “有腿的,但是腿好短,它尾巴长,身子一半都是尾巴,身上还有好多绿色的鳞片……喏,就长这样。” 阳光照在地上,白色线条勾勒出一只鱷鱼的样子。 张开大口,露出嘴里的尖牙,尾巴大得像一把浆。 苏知知:“是不是会咬人?” “一口能吞一个你。”阿那罗指著地上的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杀过一只鱷鱼。” 他这话有点吹牛了。 其实不是他一个人杀的,是几人围捕。 父王带著他打猎,教他如何把鱷鱼逼到角落,怎样趁鱷鱼迟钝的时候將尖利的鱼叉刺下去。 阿那罗本来是很害怕的,但是父王一直牵著他,告诉他杀过一次就不怕了。 阿那罗拿著鱼叉刺了下去,看著鱼叉的尖端穿破鳞甲…… 窗外,苏知知撑著下巴: “它不会咬你吗?” “会啊,它咬了我腿上一块肉。”阿那罗指著自己小腿上一道疤。 黑黢黢的小腿上,的確有一大块伤疤。 苏知知:“被咬得很痛吧?” 阿那罗不在意道:“还行吧,不记得了。” 苏知知说:“骗人,咬那么大一块,肯定不会忘。” 阿那罗哼了一声:“你不懂。” 他猎完那只鱷鱼后,父王抱著他回了王宫。 为了表扬他的勇气,父王亲手做了一把匕首给他: “蛇神靡迦会给你勇气,什么时候都不要怕。” 匕首上面刻了七头蛇,当时他觉得父王刻得好丑。 丑得都不好意思拿出来用。 但后来不知怎么的,越看越觉得好看。 日头越升越高,阳光太强了,阿那罗眼睛突然有点酸胀。 胀得有点红,有点痛。 他扔了手里的石子,背对著苏知知问: “喂,你们拿走了我的匕首,什么时候还给我?” 苏知知还盯著地上的鱷鱼看: “你想干什么?” 阿那罗的声音闷闷的: “不干什么,那是我剔牙用的,没有它剔牙,我不舒服。” 苏知知:“你是俘虏,村民肯定会把你身上的武器收走的。你要是很想要的话,等你走的时候还给你。” 阿那罗:“哦。” “我走了。” “哦。” …… 乌纳说到做到,七日內带著军队南撤,离开了潯州。 军队刚离开潯州,乌纳就带著十来个人,亲自来接阿那罗。 自从阿那罗被俘虏了,乌纳夜里都睡不好觉。 本就落不下去的心,彻底悬著了。 乌纳是看著阿那罗长大的,除了君臣的关係外,还有几分似兄长的关切。 “我们已经撤出了潯州,你们该把我们陛下交还了。” 乌纳一行人到了峡谷外的小土包脚下。 小土包顶上,顾刺史、宋县令、郝仁、伍瑛娘、秦啸、魏大栓还有其他不少良民村的村民都来了。 顾刺史和郝仁点头。 伍瑛娘手执长枪,转头喊了一句: “可以带人来了。” 不多时,几个村民把阿那罗带来了。 阿那罗双手被绳子反绑在身后,脚下步子慢悠悠的。 从远处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哪个老头子被人搀著在饭后散步。 村民们把阿那罗带上小土包,然后向前猛地一推: “走你!” 阿那罗踉踉蹌蹌地下坡,乌纳这边赶紧上前去接。 “陛下!”乌纳检查著阿那罗身上的伤。 看了一圈却发现,除了之前交战受的伤,身上並没有新添的伤痕。 而且阿那罗看著脸色红润,好像还、还胖了一点点。 阿那罗手上的绳子被鬆开,他拍拍乌纳: “乌纳,別哭丧个脸,我没事,这里的饭比我们军营里做的好吃。” 阿那罗脸色很好,但是腿还是软的,差点倒进乌纳怀里。 乌纳脸又拉下来了:“陛下的腿怎么了?” 良民村的村民道:“给他餵了点药,过两天就就好了。” 阿那罗被扶上马,回头看著伍瑛娘: “哎,你这么好看,又会打仗,在这山谷里太可惜了。要不跟我回靡婆,给我做王后?” 乌纳:“……陛下?” 郝仁平静的脸色瞬间黑成锅底。 站在山包上的村民们哈哈大笑: “你小子毛没长齐,脑子倒挺敢想!” “还王后……磕个头认娘还差不多。” “哈哈哈哈……” 伍瑛娘没笑,冷道:“你比我夫君差远了。” 郝仁的脸色又由阴转晴: “朝廷兵马已到,过不了几日就会到潯州。你若想送死,大可以留下。” 阿那罗鼻腔里嗤出一声。 调转马头走了。 马蹄才晃悠两步,又停下了。 阿那罗扭过身: “你们拿了我的匕首还没还。” “你的匕首在这——”苏知知气喘吁吁地从小山包后面跑上来。 她手里拿著一个小布包,对著阿那罗的方向用力扔过去: “还给你!” 乌纳接住了布包,打开来,看见是一把小匕首,在日光下反射光泽。 確实是阿那罗平常贴身带的那一把。 刀柄上还有被磨损的七头蛇图样。 阿那罗拿过匕首,在腰间擦了一下,咧嘴笑了。 尖利的犬牙给他的笑添了有几分野性: “餵小鬼!” 苏知知:“我不叫小鬼,我叫苏知知!” “吱吱小鬼!以后来靡婆,我带你看鱷鱼!” 阿那罗把匕首贴身放好,他对著苏知知用力地挥挥手,骑著马离开了。 这回是真走了,他们一行人驾著马飞奔而去,扬起一阵尘土。 薛澈疑惑地问苏知知:“什么是鱷鱼?” 苏知知转转眼珠,一脸神秘:“我回去画给你看。” 第199章 疯子! 大人们回到议事堂,商量眼下的情形。 白洵:“我们的人探听到消息,朝廷兵马至多三、四日就会到。” “等袁將军率兵来了,百姓们可以稍微鬆口气了。”顾刺史巴不得这三四日赶紧过去。 秦啸:“靡婆知道几乎没有胜算,估计是打算儘快撤出大瑜境內,避免和朝廷援军碰上。” 宋县令思量道:“他们要是不战而逃当然好,还省得袁將军耗兵力。不过,阿那罗在这里待了十日,今日才走,他这一支虽然撤出了潯州,但很有可能被袁將军追上。” 顾刺史:“兴许会有一战。” 屋內,良民村的人包括郝仁在內都没接话。 他们当初说十日,就是算好了的。 阿那罗带人来攻,伤了他们那么多人。 以黑匪山之力无法剿灭靡婆军队,但黑匪山的人怎么可能咽得下这份怨?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阿那罗,让他轻易逃离大瑜? 他们也不打算让朝廷来的援军不战而胜,要朝廷那帮人知道抵御西南蛮夷並非易事。 阿那罗和朝廷大军,必有一战。 …… 最近几日,岭南到处是大雨。 一下大雨,行军速度就慢了。 袁迟觉得自己在长安一年淋的雨加起来,也没有在岭南的这几日多。 因为下雨,有些地方山崩,军队不得不绕路走。 他们到潯州的日子比预计的晚了两日。 听说在潯州盘踞多日的靡婆军队南撤了,將士们都讥笑,这帮蛮人胆小,闻风而逃。 袁迟还听说,靡婆大军去攻打了几次潯州下面的一个乡,打了几次都没討著好。 这个传闻也不知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那这靡婆军连一些乡民都打不过,能有什么能耐? 袁迟率军紧赶慢赶,终於在邕州追上了靡婆军队。 阿那罗见朝廷兵马追了上来,率军进了永州封陵县的县城。 封陵县的百姓之前就都跑空了,眼下成了阿那罗等人的据点。 “哼,南蛮小儿,以为躲进城里就能躲得掉么?” 几个將领讥笑。 一个年纪轻点的副將道:“袁將军,杀鸡焉用宰牛刀,袁將军用不著上场,我一人带兵便可取阿那罗首级来。” 袁迟看好后辈们的志气:“速战速决,一举拿下。” 这几日正好天放晴,適合攻城。 大家稍作休整,次日便开始进攻。 日落的时候,年轻的副將回来了。 他是被人搀著回来的,肩膀上插了一支箭。 副將面有愧色:“属下无能,未能攻下。” 次日,换了两名副將上场,选择夜间进攻。 在城门口打了一夜,直到晨曦时分天色亮起才黑著脸回来,在袁迟面前请罪: “將军,属下无能。” 第三日,袁迟亲自带兵上阵围攻封陵县。 大家觉得这会肯定没问题。 然而,连袁迟也没能做到“一举拿下”。 连攻三日无果,眾將士这时候终於將对手高看了一眼。 这靡婆人发疯归发疯,但打仗的时候也会用脑子,而且靡婆士兵敏捷有力,还很耐打。 若不是靡婆军队人数处於明显弱势,这打到最后谁胜谁负还不好说。 袁迟让人把阿吕应叫过来了: “到了阿吕应將军该出力的时候了。” 过了两日。 大瑜的精兵再次出现在了封城县城的城门口。 只不过这次的兵马少,只有数百人。 最前面领军的也不是大瑜將领,而是阿吕应。 阿吕应在一眾士兵后,骑在马上大声挑衅: “阿那罗!有胆子你就出来跟我打,別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城里。” “你不是想报仇吗?我就在这……” “你知不知道你父王死的时候,倒在我脚下像条狗……” “哈哈哈哈哈……” 砰砰砰! 数支箭羽从城墙的四面八方飞出去,暴怒著冲向阿吕应。 阿吕应身便环绕了一圈骑兵,同时將盾牌举起,阻隔了所有箭矢。 “住口!阿吕应,你这个叛徒,你还有脸出现!” 乌纳在城墙上呵斥。 阿吕应:“乌纳,你不是嘴里总掛著『大瑜』么?不如投降了,求大瑜皇帝给你一个官做。” 乌纳:“你以为你回到靡婆,大家会认你做王么?” 阿吕应仿佛听了个好笑的问题,张嘴笑起来: “我身后有大瑜兵马,有大瑜皇帝扶持,回到靡婆我就是王。不服的人,杀了便是。” 乌纳怒髮衝冠:“你竟然想引外邦之兵屠靡婆子民,你……你简直畜牲不如!” 轰隆! 头顶上又响起雷声。 前几日,日日都是大晴天。 今日天色突然又阴下来了,要下大雨的样子。 好在此处地势平坦,没有山峦,不会出现山崩。 阿那罗坐在城墙內,面色比天还要阴沉,满脸杀戾之气。 他起身,握紧了手里的剑,后牙磨得咯吱响。 “陛下,不能去,阿吕应来挑衅,外面一定设了埋伏。” 乌纳拦住阿那罗。 “我知道,”阿那罗眼眶依然猩红,牙关挤出几个字,“但这是唯一杀了他的机会。” 他们这点人耗到最后势必抵不过大瑜八万精兵。 阿吕应躲在大瑜军队后面不现身,根本不可能抓到他。 眼下,就算知道阿吕应是对方拋出来的饵,他也要咬上去。 乌纳:“陛下!陛下!” “乌纳,你留下。我如果出了什么事,接下来就由你指挥。” 阿那罗提著剑走下去城墙,上了马: “开城门!” 城门缓缓打开。 阿那罗带著几百士兵衝出去。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两方人马就廝杀在一起。 阿那罗杀出一路,直擒阿吕应。 阿吕应咬牙,也冲向阿那罗。 两匹战马相向疾驰,刀剑在空中相撞,迸发出刺耳的声音。 阿那罗下手快狠,阿吕应杀敌的功夫也不差。 两人猛烈相撞,阿吕应的马被惊退几步,左臂赫然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流不止。 阿那罗的右腿也绽开一个口子,皮肉外翻。 阿吕应阴森森地笑起来: “你杀人的功夫比你父王好些,不如你也去地下教教你父王!” 阿吕应大喝一声:“快动手!” 这句话不是对阿那罗喊的,而是对四周的伏兵。 暗处,成千上百支箭对准了阿那罗。 乌纳喊:“弓箭手!” 城墙上,一排排弓箭也对准了阿吕应。 阿吕应退了一步,翻身下马,想躲进士兵的盾牌后。 “陛下!有诈,快撤!” 乌纳喊得声嘶力竭,却见阿那罗不但没有撤回,反而向前了一步。 有一剎那的机会,阿那罗可以后撤回城。 但他没有。 他从马背跃起,直接扑向正在下马的阿吕应。 寒光凛冽,四周万箭齐发。 无数的箭羽冲向阿那罗和阿吕应。 “你疯了!”阿吕应眼中闪过难以置信之色。 两人重重摔倒在地上。 周围的士卒纷纷倒在箭雨中。 阿吕应的腹部、背后、左肩都中了箭,面色惨白: “阿那罗你就是个疯子!” 第200章 再也不打仗 为了將箭引到阿吕应身上,阿那罗居然和阿吕应一起做箭靶子。 阿那罗背上、腿上、手上也中了箭,右手的剑跌落在地,殷红血色染透了衣衫。 箭头穿进皮肉里,疼得就像野兽的牙齿咬在身上。 很痛,痛到四肢百骸。 痛得他眼眶都湿了。 阿那罗这个时候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忘性其实没有那么好。 黑匪山那个叫吱吱的小鬼说的对。 他骗人了。 他骗別人,也骗他自己。 他告诉自己不痛,即使真的很痛,也可以忘记。 可这一刻,他才知道,他受过的每一分疼痛,他都记得。 刀剑划伤的痛,鞭打虐待的痛,野兽撕咬的痛……还有抱著父王尸体的痛。 所有的疼痛都在这个时候袭来。 啪嗒,啪嗒。 雨水从天上落下来。 一滴,两滴,三滴……千万滴水砸下,雨水冲刷在他脸上。 水渍顺著眼角流下。 四周兵马声响起。 大瑜的伏兵衝出来了,城里的靡婆士兵也衝出来了。 阿吕应强撑起身,手中还有刀。 阿那罗躺在地上,手里已经没有了剑。 “去死——!”阿吕应拿刀砍向阿那罗的脖子: 阿那罗红著眼眶,看著落下的刀,忽然笑了一下。 他侧身一闪,搭在腰间的左手猝然抬起,冷光一闪。 阿吕应不知阿那罗为何要笑,手中刀还没砍下去,喉间已猝然插入一把匕首。 “你……嗬……嗬……”阿吕应双目瞪大,口中不断溢出鲜血。 阿那罗將匕首拔出来,血渍喷洒了一片,顷刻被下落的雨水衝散。 匕首上的七头蛇染成血色。 阿吕应倒在泥泞中,捂著喉间的血窟窿,瞪大的双目再也不会转动。 “陛下!陛下!”乌纳杀破大瑜重围,和几个士兵终於跑到阿那罗身边。 乌纳抱起阿那罗的躯体,策马飞奔回城。 待把阿那罗从马上放下的时候,乌纳才发现阿那罗背上中的那支箭,贯穿了心口。 “陛下,坚持住,巫医马上来诊治,马上就给你上药……” 乌纳盖在阿那罗心口的手在颤抖,血水从他指缝间渗出。 阿那罗嘴唇白如纸,这个时候竟然还在笑。 阿那罗握著匕首, 手上被箭刺穿的伤口狰狞可怖: “乌纳……你看见了么?我、我给父王报仇了……” 乌纳握住阿那罗的手,眼角红得似有一片血: “我看见了,做得好……阿那罗,你做得好……” 乌纳的声音哑得厉害,叫著阿那罗的名字,就像阿那罗还小的时候一样。 他知道这个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做完了事情,一定別人夸他,他才会越做越好。 所以他总是夸阿那罗,夸到后来,他甚至捨不得骂。 “咳……” 阿那罗听了,果然眼角更弯了,但接著就咳出一口血: “乌纳……父王说过,我不適合做王……父王说的没错,我这么衝动……只会打仗,不会治理国家……” 乌纳颤著唇瓣:“阿那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尽力了……” 他手中握著阿那罗的手,除了方才的箭伤,他摸到密密麻麻的疤痕。 乌纳的泪水落下来。 他在长安见过很多大瑜少年的手。 读书的少年手掌白皙修长,种田的少年双手有力结实,为奴的少年手上有很多冻伤青肿。 但没有一双手,像十七岁的阿那罗这样,儘是伤疤,多得如同手上的纹路。 “阿那罗,你做得很好了……你还小,你不会的我都还能教你,只要等我们回到靡婆——” “我回不去了……”阿那罗摇头,“乌纳,你带著他们回去……从今以后,你就是靡婆的王。” 他不拿刀不拿剑,躺在乌纳怀中轻轻说话的样子,其实很像个孩子: “我出兵的时候就想过,我回不去了……幸好……父王的仇,我报了,靡婆的內乱也已经平定了……” 阿那罗艰难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伴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你、你比我和父王都更懂如何治理国家,你去成为靡婆新的王,去……去把靡婆治理好,治理成大瑜一样昌盛的国家……让靡婆的子民也能吃饱饭,也能有衣服穿,也能读书……” “……让別国再也不敢践踏我们,不敢羞辱我们,不敢抢夺我们。你去、你去实现你的心愿,去造出你想要的那个国……” 乌纳抱著阿那罗,牙关和舌头都在打颤: “好……好……” 他泣不成声:“等我们回去……你不用治理,也不用打仗……你像那些森林里的男孩们一样去打猎,去爬树,去河里捉鱼,去为漂亮的姑娘打架……你去尽情玩……好不好……” 乌纳的泪水混合著雨水延绵而下,落在阿那罗的额头上。 怀中的阿那罗没有回答。 一动没动。 匕首掉在地上的水洼里,他的手已然鬆开。 他面上还带著浅笑,笑得这样安静乖巧。 乌纳想起来,在阿那罗八岁上战场以前,他也这样安静地笑过,会害羞,会哭。 可这个孩子八岁后就没再哭过,受伤被俘的时候都没有说过一声疼。 到死前都没有…… 乌纳將阿那罗的尸体交给士兵,忍痛站起,號令全军。 他指挥著靡婆大军向南突围,一路南逃。 廝杀叫喊和血腥被雨水冲得漫开来。 夏日的暴雨,来了又去。 天空重新明亮起来。 太阳却已经西坠,像一颗滴血的眼睛。 天地万象在那一颗眼睛中都是殷红的。 靡婆的军队和大瑜的军队奔腾在一片殷红中。 千军万马的影子被夕阳拉长变形。 沉重的影子像道路, 穿过整片国土。1 黑匪山的山头,被晚霞染上橘红。 橘红的光线落进山顶的小屋里,照亮了地上一只白色的鱷鱼。 身子很大,四肢很短。 看上去又凶又笨。 苏知知和薛澈蹲在地上看。 薛澈:“这就是土龙么?” “他说这叫鱷鱼,不是龙。”苏知知拿著白色的小石子,在旁边画了一只小一点的鱷鱼。 薛澈:“靡婆有很多鱷鱼么?” 苏知知:“他说他们那森林的湖里经常能看到,靡婆好像是个很神奇的地方。” 两人走出小屋,额头的碎发被晚风吹起。 风中有饭菜的香味。 薛澈看向南边的方向:“你把阿那罗当朋友了吗?” 苏知知摇头:“怎么可能?他差点带人杀进我们这,毁掉我们的村子,我才不会原谅他。” 薛澈看著苏知知:“嗯?” “虽然我不原谅——” 苏知知语气稍转,拨弄著手里的小石子,“但是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人,有点像我们村的村民。” “他画鱷鱼的时候,我看见他手背和手臂上有好多疤,好多好多。” “有一天你没来的时候,他跟我说,靡婆即使小得像只老鼠,像只蚂蚁,也不愿意被鱷鱼一样的大瑜欺负。他不喜欢打仗,但是更不喜欢被欺负。” 薛澈点头:“我明白他的意思。” 天边的晚霞烧得绚烂,是白日彻底消亡前的最后一抹光亮。 苏知知的眼睛里也是绚烂一片,悄声对薛澈说: “他不是好人,可我希望他能给他爹报完仇,以后再也不打仗了。” “嗯,再也不用打仗。” 第201章 是不是走错了 乌纳弃城南逃。 路上与东线和西线后撤的军队匯合,一起退出了大瑜边境,回到靡婆境內。 袁迟率军追击,一直追到西南边境后,没有再追了。 因为靡婆边境皆是丛林沼泽,危机四伏。 对於不熟悉地形的大瑜军队来说,犹如地狱。 袁迟派出去探路的一队人马几乎全部折损,只留一人逃回来。 眼下阿那罗和阿吕应都死了。 靡婆也退出了边境。 若强行率兵进入靡婆,对方占了地利,他们恐怕要折损五成人马。 袁迟不想让手下的兄弟们白白送死。 这些將士们背后的妻儿父母都在家中等著他们归去,何必要让大家埋骨异乡? 袁迟:“就先在此处驻守吧,待我上一封摺子,快马加鞭送去京城。” 大军暂时驻扎在边境。 袁迟上摺子之前,去岭南各州看看情况,顺便將当地的情况一起上奏。 他让奔波劳累的副將和士兵在军营休息,自己带了两个亲信走。 袁迟先到了交州,再到了邕州。 各个县城都是一片战后的荒凉,城內皆是砍杀和火烧的痕跡,不少房屋都要重建,连县衙都塌了一半。 至於当地的百姓,少部分已经回到城里,有的还躲在乡下,有的在回来路上,还有的也许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们行军打仗难,但打完了仗,百姓也难吶。” 袁迟摇头嘆气地离开邕州,前往潯州。 之前追击阿那罗他们的时候,根本没有时间停留在潯州。 袁迟记得,阿那罗这一支队伍在潯州停留得最久,想来潯州的情况也许更惨烈。 潯州的治所在白云县。 当袁迟带著两个亲信怀著沉重的心情站在白云县的县城门口,看见络绎不绝的人流时,三人面上的表情都有点复杂。 两个亲信挠挠头: “將军,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没走错啊,城门上写著白云俩字呢。” “好像不太对……” 袁迟道:“进去看看再说.” 艷阳高照,城內人来人往。 马车、驴车还有挑著扁担的商贩互相避让著从主街走过。 街市中,店铺林立,屋宇不见有破损火烧的痕跡,五彩布幌子在风中招摇。 “磨剪子咯,戧菜刀~” “客官来杯饮子,清凉去火啊……” “大爷,给孩子买个人回去?” 袁迟等人从中走过,吆喝叫卖声不绝於耳。 三人都很惊讶,白云县的景象和之前去过的县城大不一样。 百姓们居然这么短的时间內就回来了,而且城內屋宇保存得这么好,很少见到要重建的。 事先接到口信的顾刺史在州衙门接待了袁迟。 顾刺史让衙门里的小厨房多做了两个菜,招待袁迟一起吃个便饭。 “袁將军和將士们长途奔波,辛苦了,多亏將军神武,將靡婆人驱逐出境,还岭南太平。” 顾刺史敬了袁迟一杯。 袁迟饮了酒,感嘆:“若是能再来早些就好了。” 二人在京中从未有过交集,年龄也差了一辈,但席间说话还算投缘。 袁迟问及白云县为何不像受战祸的样子,顾刺史摸著鬍子笑: “我们潯州有宝地。” 顾刺史简要说了事情因果,宋县令规划將白云县的百姓转移到黑山乡,而后大家在黑山乡共同御敌,逃过一劫。 “阿那罗真的三次率军进攻不曾攻下?”袁迟目露惊疑。 靡婆的实力他亲身体会过了,绝非乌合之眾,可小小一个乡,竟然能挡住靡婆军队的攻势,甚至能生擒阿那罗。 顾刺史语气中颇有几分骄傲:“黑山乡与寻常乡里有几分不同,再加上天时相助,故能成事。” 袁迟想起来了黑山布和黑山墨:“黑山布和黑山墨可是此处所產?” 顾刺史頷首:“正是。” 袁迟心中生出好奇:“顾刺史可否带晚辈去看看?” 顾刺史:“自然可以。” 次日晌午,袁迟跟著顾刺史去了黑山乡。 因袁迟不想因自己的身份嚇到山野村民们,他特意请顾刺史不必告知乡里,微服寻访便可。 顾刺史坐在马车里,而袁迟只扮作一个骑马的护卫。 他们走到黑山乡的入口时,袁迟看见两侧形成的天然峡谷,点头道: “果然是易守难攻之地。” 同时又道:“但此处偏僻,早年在此落脚的山民出山也不容易。” 因为山崩造成的小土包还堵在入口处,乡里暂时还没腾出人手来劈开一条道,顾刺史的马车就停在了小土包外。 几人一起步行翻过小土包。 顾刺史是黑山乡的熟面孔了,尤其是前段时间天天待在黑山乡里,和乡民们关係近了不少。 路上的人见到顾刺史都笑著行礼: “见过顾刺史。” “顾刺史是来寻郝乡长的么?我们去叫一声。” “顾刺史,天热,来喝碗茶吧。” 铁蛋在路边摆了个小小的茶摊子。 顾刺史接过铁蛋递过来的一碗茶: “不是来找郝乡长的,只是来这走走,散散心。” 袁迟先是意外顾刺史和乡民们居然这么熟悉,再喝一口茶水,更是意外。 这茶水喝入口中清甜有回甘,喝下去神清气爽,他一个不懂品茗的大老粗都觉得好喝。 袁迟问铁蛋: “这是什么茶,怎么煮的?” 铁蛋又舀了一碗茶水:“我也不知道什么茶,良民村的阿三制出来的,我就用山泉水隨便煮煮咯。” 顾刺史身后的隨从掏出两个铜板放在茶摊上。 袁迟则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碎银:“我想买些茶叶。” 铁蛋收了顾刺史的两个铜板,却把袁迟的银子推回去: “哎,我这没有多余的茶叶卖给你,你要去山上茶园找阿三买。” 顾刺史:“你想买茶叶的话,我们等会问问茶园怎么走,上山去买。” 几人放下茶碗,往前走。 前面路上有一辆慢腾腾的牛车,车上堆了许多货物,垒得像座小山。 轰地一声,车子倒了。 驾车的老汉想把车子扶起来,却力气不够。 袁迟见状,大步走过去,助那老汉一臂之力。 他练武多年,身体结实,力气大得很,在军中比腕力、臂力,都没有能比得过他的。 “三二一,抬——” 袁迟两手抓住倾倒的牛车边缘,蓄力使劲,脸和脖子都憋红了。 大概是牛车上绑著的东西太重了,几人没抬起来。 “先把车上绑著的东西卸了吧。”袁迟对老汉道。 老汉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一转头,脸上突然转忧为喜,朝著山坡上招手: “孔武啊,快来帮帮我老头子。” 袁迟看向山坡,见上面衝下来一个身形似熊的少年,奔跑时衣角带起一阵风。 那少年几乎眨眼之间就跑到了面前。 接下来的一幕让袁迟瞠目。 少年单手轻鬆一捞,就把牛车给抬起来了! 单手。不喘气。抬起来了。 袁迟:……?! 第202章 瓜碎了 老汉从怀里掏出一包油饼来表示谢意:“孔武拿去,慢点吃啊。” 孔武不客气地接过油饼,笑了下,然后啃著油饼走了。 袁迟低头默默地看著自己双手,怀疑自己的臂力是不是变弱了。 “小袁啊,走吧,我们上山买茶去。”顾刺史招呼著袁迟。 袁迟跟著顾刺史上了山,问了几个村民之后,往茶园的方向去。 还没走到茶园的时候,袁迟隱约听见人声。 不是寻常的说话声或笑声。 是很多人的脚步声,整齐划一。 是很多的高喊声,士气高涨。 是刀枪剑盾相击的金属声,熟悉无比。 袁迟目中瞬时露出警觉之色:“顾刺史,此处有兵马?” 顾刺史自然也听见了,解释道: “不是军队,是黑山乡的乡民们自己成立的护卫团。乡民们平日里种地做工,休息的时候就一起操练, 岭南不如京城太平,百姓们想自保而已。” 顾刺史又夸: “多亏了有护卫团,这次才能堪堪抵挡住靡婆人的进攻,否则眾人早就命丧靡婆人的刀剑之下了。” 袁迟既然听见了,自然要去看看。 於是几人调转脚步方向,往护卫团操练的方位走去。 山谷內,黑旗猎猎,威声阵阵。 真正打过仗的护卫团似乎比以前更加锐不可当。 他们真正受过伤,也真正杀过敌军,身上的伤疤现在都成了可以露出来的荣誉。 魏大栓和秦啸指挥著护卫团练习新的阵型——雁阵。 眾人模仿雁群飞行时的“人”字形排列,適合突击、包围。 秦啸令旗一挥,先锋人马加速,直扑“敌阵”。中军迅速跟进,两翼包抄,形成包围之势。 台上发令时,眾人齐声高喊,声震云霄。 袁迟在山头上望见此景,吃惊不已。 比方才看见那个单手捞牛车的少年时还要震惊。 乡野之人,竟通晓如此规整有序之军旅操练之法,实属罕见。 袁迟当即就想见见指挥操练之人。 隨即,又想到这护卫团已有千余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且人人有武器。 若是继续壮大下去,可能会被朝廷认为是私兵。 “顾刺史,可否寻护卫团的指挥还有黑山乡的乡长一敘?” 能自保是好事,但是袁迟要当面和这些乡民说一说事情的严重性,提醒他们莫被奸人利用作私兵,遭了无妄之灾。 顾刺史略有迟疑:“他们都忙得很,老夫需差人去问问。” 顾刺史转头道:“去寻魏大栓还有郝乡长,问他们可方便去村中议事堂,就说京城来的袁將军想与他们见一面。” 顾刺史留了个心眼,没有叫秦啸。 前段日子,他已经认出了秦啸的身份,知道秦啸未必愿意让別人得知自己在此处。 因此顾刺史只让人去叫魏大栓和郝仁,毕竟这二人只是乡民而已。 袁迟和顾刺史去良民村的议事堂。 去的路上,袁迟看见一帮背著竹篓的孩子们在摘果子。 表皮油润光泽的果子掛在树上,被孩子们拽得摇摇晃晃。 有几个孩子爬上树,手脚麻利地用衣衫兜住摘下的果子,或者將果子拋给在下面接的人。 树梢上的果子还没有人摘。 忽然,一道鞭子扬上枝头,啪地劈在树梢上,竟像刀砍一样將几个饱满的果子从枝头削了下来。 “打到啦打到啦!” “快接快接,別摔破了皮。” “知知再来,再来……” 孩子们一阵欢呼,竹篓堆得越来越满。 袁迟定睛看甩鞭子的人,是个小丫头,梳著两个苞髻,眼睛又大又亮。 小丫头看著十岁都不到,可鞭子使得快、狠、稳。 “顾刺史来啦。”一群孩子中不知谁喊了一句。 他们纷纷衝著顾刺史一行人跑过来。 苏知知也来了,从竹篓里翻出个甜瓜: “顾刺史,这果子硬,你啃不动。给你吃甜瓜,我们村甜瓜软,刚从地里摘的。” 其他孩子们也从篓子翻甜瓜出来。 顾刺史推拒不了孩子们的好意,收了甜瓜: “阿澈呢?” 苏知知:“阿澈练完功就回去看书了,我带童子军摘果子。” 顾刺史笑呵呵道:“你们玩吧,我去议事堂见郝乡长。” 童子军又摘果子去了。 袁迟和顾刺史继续往前走,手里拿著甜瓜。 等进入议事堂坐下时,顿觉得一片阴凉,舒服了许多。 袁迟对方才挥鞭子的小丫头印象很深: “顾刺史,这乡里的孩子还练功?” “良民村的大人还有孩子们都练功。” 顾刺史语气颇有几分自豪: “你別看此处是乡野,但人才不少,等会那两人来,你便知我所言非虚。魏大栓虽然年逾七十,但是指挥操练的时候……” 顾刺史咬了一口甜瓜, “这瓜不错,甜,汁水多。” 袁迟把瓜劈成两瓣,拿在手里咬了一口。 听说指挥护卫团训练的是个古稀之年的老人家,袁迟差点被甜瓜籽呛著了: “多少岁?七十多岁如何指挥年轻体壮的乡民操练?” 袁迟说这句话的时候,议事堂的门被推开,一道影子斜在地上,在袁迟脚边盖了一层阴影。 一道沙哑但含著中气的嗓音传进: “袁將军此话差矣,老夫虽年逾七十,但未必输给年轻人。” 袁迟听见这句话,身子下意识打了一个激灵。 他吃不了甜瓜了。 因为手上的瓜被他捏碎了,汁水溅了满手。 袁迟抬头看来人,对方真的是一个老头子,一个很精神,有很多皱纹的老头。 袁迟愣愣地盯著魏大栓。 他傻愣的样子不像一个年近四十的將军,像二十年前那个愣头愣脑刚入伍的自己。 二十年前,他刚入伍的时候,凭藉著一身枪法还有一把力气,屡屡在军中比试中获胜,小有名气。 年轻人见的少,贏的多,难免会有些自傲。 当时有人戏謔道:“袁迟你这般有本事,怎么不跟魏將军打?” 那时统领他们的是年过五十的老將军魏符。 袁迟撑著面子道:“魏將军都过了天命之年,我一个晚辈和长辈打,岂不是欺负人?” 他这话一说完,周围所有人忽然都面露惊悚地看著他。 准確地说,是看著他身后。 袁迟僵硬地转身,看见魏符將军就在后面笑吟吟地看著他: “此话差矣,老夫虽年逾五十,但未必输给年轻人。” 然后,袁迟真的就不得不和魏將军切磋了一番。 袁迟一点没让,但是差点被魏將军的一把老刀掀了头盖骨。 还好只是点到即止。 袁迟按著自己的头盖骨,此后精进武艺和兵法,再没敢说过大话。 他以后也想有魏將军这般风采,到了五十岁还能將年轻人掀翻在地。 可是十几年前的时候,不服老的魏將军告老还乡,消失了踪跡。 袁迟再没有见过魏符。 碎了的甜瓜掉在地上,汁水蔓延开了。 袁迟艰难地张嘴,想试探著叫一句“魏將军”,可是魏大栓却先一步走到袁迟面前开口: “多好的瓜啊,摔地上可惜了,捡起来还能餵猪餵鸡。” 第203章 一朵鲜花插长枪 魏大栓心疼地皱眉。 经歷过饥荒的人,在粮食富余的时候也见不得人浪费一粒米。 魏大栓隨手拿了个桌上的碗,弯腰去捡地上的甜瓜。 他要捡回去餵猪。 他身为黑山乡护卫团指挥的同时,可没有忘记自己是良民村饲养队的一员。 袁迟动动唇瓣,口中无声。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眼前这个在地上捡瓜要餵猪的老人,怎么可能是魏將军? 顾刺史古怪地看袁迟: “袁將军不喜欢吃瓜就直说,村里珍惜粮食,浪费不好。” 袁迟:“方才一时没拿稳。” 他说著就要伸手帮著魏大栓一起捡瓜。 这时,门口又出现一道英气的影子: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顾刺史,听袁將军来了。” 袁迟的手还没触到瓜,掀眼看来人。 伍瑛娘身穿便於行动的短褐,衣料虽简,剪裁却极为利落,腰间束一条深色革带,勾勒出挺拔的身姿。 她笑得爽朗: “师兄,多年不见了。” 袁迟身形猛然顿住。 这下顾不上捡瓜和看魏大栓了,他一下衝过去,抓著伍瑛娘的肩: “师妹?!” “你真的是师妹?” 伍瑛娘笑得开怀: “多年不见,难得师兄还识得我。” 袁迟少时拜入伍仁炳门下学习伍家枪法,认识了师妹伍瑛娘。 那个时候,他十几岁,伍瑛娘十岁不到,两人打过架。 他还很没面子地被打输过,好多次。 伍家枪法本来是只传给伍姓人的,师父伍仁炳破例传给他是因为想让以后和师妹成亲,生出来的孩子姓伍。 袁迟刚开始答应了,但是后来觉得师妹实在太凶太剽悍了。 成亲的话,他这辈子真是不见天日了;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让师妹去祸害別人比较好。 袁迟跟师父老实坦白了。 师父伍仁炳道:“你习武的天资不错,但是眼瞎,看不到你师妹的好。伍家枪法我可传你七成,往后我若不在,你就以兄长身份,多照看瑛娘几分。” 袁迟答应了。 能学七成,还不用和师妹成亲,他很满足了。 袁迟学成后离开师父和师妹,参军入伍。 后来袁迟听说师父去世了,曾有意让师妹去京城,他可以照看一二。 十六岁的师妹来京城了,却是跟他告別的。 师妹说她要去岭南做件重要的事。 袁迟问她是什么事,她不说。袁迟就给了她一大包银子,让她別在外面闹出人命。 再后来岭南大乱,找人无异於大海寻针,小师妹再也没音信。 袁迟还以为师妹不在了,想到便觉得愧对师父在天之灵。 没想到,时隔十几年,在这一方山头见著了。 “好,好,活著就好。” 袁迟激动不已,连声道好。 这黑山乡果然不一般,否则他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师妹不会甘心待在此处。 思及此处,袁迟忽然扭头叫了一句: “魏將军?” 捡完瓜的魏大栓站起身,没有应声,也没有否认,只对著袁迟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就像当年切磋后笑著看袁迟的表情, 笑得一模一样。 袁迟心颤不已。 之前顾刺史说此处人才不少。 他信了,他真的信了。 怪不得这些人能抗住靡婆人的攻打。 怪不得啊。 袁迟拿起另外半片瓜,打算吃口瓜压压惊。 魏將军和师妹都出现在此处,等会儿他就算是看见天王老子来都不会吃惊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被风吹进来: “袁將军,別来无恙。” 一袭暖白长袍的郝仁迈进屋內,对袁迟笑得风流儒雅。 啪! 袁迟手上的瓜又碎了。 他瞳孔微震,呼吸一滯,喉咙都像是被堵住了: “裴裴裴裴裴……” 秦啸从郝仁背后悠悠走出,拍拍袁迟的肩膀: “小袁吶,別急別急啊,我给你解释解释。事情始末是这样的……” 云朵在天上漫步,太阳躲躲藏藏。 树影在地上摇来摇去,变短又变长。 鸟落在窗边,叼走一只小虫,扑扇著翅膀离开。 “……前因后果就是如此。” 秦啸说得口乾舌燥,也拿了个没破开的瓜啃。 时节已到了夏末。 山间的风不像之前那般燥热。 风吹进窗户,拂在袁迟身上。 袁迟现在不仅觉得阴凉,还觉得冷,冷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一脸被震碎的表情。 听闻裴家当年冤案很震惊,听闻援军遭阻拦导致薛家军伤亡很震惊。 他和秦源刚知道此事时一样惊讶。 不,他比秦源更惊心。 因为师妹和裴凌云是夫妻! 凶悍的师妹,和当年矜贵的凌云公子……这、这怎么不是一朵鲜插在了长枪上? 离谱,这事可太离谱了啊! 袁迟捂住额头:“你们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你们听说我来了,完全可以设法瞒著我。” 伍瑛娘道:“师兄,从听说是你带兵南下的时候,我们就决定好了要告诉。即便今日你没来黑匪山,我们也会设法引你来。” 袁迟默然好久,问了一句: “你们就不怕我將此事说出去?若是我稟报给皇上,你们当如何?” “袁將军重情重义,不会背叛故人,况且——” 郝仁缓缓地笑了,还是那般温润: “若他知晓你与我们私下见过,你又得知了当年真相,他便不会再信你。” 慕容宇多疑,只会除掉知情之人。 从袁迟踏入这里的那一步起,他就已经和他们站在了一条船上。 “你们想要我做什么?我袁迟一人的命可以豁出去,但你们別想利用我手下的將士送死!” 袁迟是个直性子,除了打仗想战术的时候,平时脑子是一根筋。他这会儿想得夸张,以为黑匪山是要逼著他直接带兵杀回京城。 袁迟喉结滚动,脑门上的冷汗滑下: “我这次南下率领的兵力是从京师附近调的,战力比不过京师的南衙禁军和北衙禁军。南北衙禁军加起来虽只五万,但都是十成的精兵良將,足以將我们抵挡在京城外一段时日。朝廷趁此时日可调遣天下兵马来京,总兵力近七十万,我们高手再多也无异於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袁迟已经想像到被七十万大军包围然后血流成河的画面了,紧张得连成语都一个个地从嘴里往外冒。 他知道慕容宇非明君,知道薛家军不甘,知道裴家蒙冤。 可造反是杀头连累宗族的大事。 造反不成,皇帝还是皇帝,只有他们这些將士成了孤魂野鬼。 “师兄,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伍瑛娘无奈地笑了。 魏大栓:“小袁,我和豹子还能不知道兵力悬殊?我们不是要你做什么,而是要你什么都不做。” 袁迟:“什么都不做?” 秦啸:“你在京城统南衙左武卫禁军,安安分分做你的將军,待到有一日需要你配合的时候,你配合著不动便可,不必伤你手下將士一分一毫。” 袁迟脸色稍霽:“这个可以商量。” 郝仁:“还有一事。” 袁迟看向郝仁。 郝仁:“望袁將军能將黑山乡的抗敌功劳稟报至京城。” 袁迟挑眉:“你想做什么?” 郝仁这回没有笑,眼中的笑意散尽了: “我们要进京。” 第204章 等人点头 屋內,除了袁迟之外,还有一个讶然得难以开口之人。 顾刺史惊得额头的皱纹都展平了。 郝仁、伍瑛娘还有秦啸的话不只是说给袁迟听的,也是说给他听的。 良民村明明可以找个藉口把他支开来,避著他说。 可他们没有,偏偏当著他的面说了。 顾刺史:“老夫手中无兵无卒,在朝廷中亦无权势,还不知要在岭南待多久,你们拉老夫上你们这条船又有何用?” “因为顾刺史终会知晓。” 郝仁轻声慢道: “我等皆知顾刺史是为民的好官,非愚忠之庸臣。吾等合力,可使岭南日臻繁盛,昌盛清明。” 顾刺史问: “你们要进京,希望老夫这个老头子在岭南看著黑山乡?” 秦啸又摇头了:“小袁方才没听懂就罢了,顾刺史你是聪明人,莫想岔了意思。黑山乡会有良民村的村民看著,我们自己就能撑起来。我们只是你希望你闭眼別看,看了也什么都当做没看到。” 私兵、铁矿、武器、財富、高手……都当做没看见。 顾刺史这下的確是听懂了,转而问了一个问题: “那宋县令是睁著眼还是闭著眼看你们的?” 在场的良民村四位都笑了,没有说话。 眼中的笑已经说明了一切。 顾刺史一拍大腿:“好个小宋!一早知道了,就瞒著老夫。” 他说完,自己也笑了: “不谈什么睁眼闭眼,老夫既身在岭南,自当殫精竭虑,务使岭南兴盛。” 他为官四十载,被朝廷的佞臣挤兑了一辈子,看见民生凋敝良臣遇挫时,常在夜里担忧大厦將倾。 如今出现一个新的可能,他身体居然又涌动起许多年前的热忱。 袁迟:“今晚回去我就会写摺子。你们要回长安,必然有你们要做的事,我不多问,但长安的人比这里多,盯著你们的眼睛也比这里多,你们当真想好了?” 郝仁和伍瑛娘对视一眼。 郝仁:“袁將军和顾刺史都配合的话,那么事情就安排好了,现在只差一人点头。” 袁迟环顾一周:“等谁点头?” 文採过人的裴凌云,枪法高超的师妹,宝刀未老的魏將军,睿智年长的顾刺史,掌握军情的秦尚书。 有这些人做了决定,袁迟想不出还需要等谁点头? 伍瑛娘咳嗽了一声,对著窗外道: “別躲门外偷听了,进来吧。” 墙外的杂草丛动了一下。 接著,议事堂的门又一次打开。 袁迟下意识挺直了身板。 虽然他猜不到是谁,但能让在场之人等的,一定是个大人物,很大的大人物。 袁迟做好了心理准备。 门开了。 出现了两个身影。小小的身影,一点也不大。 是两个孩子。 袁迟:……??? 袁迟认出来,其中的女孩就是方才在山坡上挥鞭子打果子的那个小丫头。 小丫头脸红红的,手上拿著半个啃了一半的果子,衣襟上绣的一只小蝴蝶隨著走动扇翅。 “娘。” “瑛姨。” 苏知知和薛澈訕笑,来偷听被抓住了,总会有点尷尬的。 伍瑛娘问: “你们都听见了,知知,你可愿意去京城?” 苏知知用力点头:“愿意,我愿意去!” 她去过了白云县,去过了西北,她还想去长安,去河东,去江南…… 黑匪山很好,良民村很好,但她天生好动,对没去过的地方永远涌动著好奇和探索的欲望。 苏知知点完头,看向薛澈: “阿澈,你会跟我们一起去么?” 薛澈沉默了片刻,坚定地摇头: “我不去京城,我要去西北。” ………… 长安。 秋日来的早,天已经凉了下来。 桃林里结的桃子都落了。 有的桃子被宫人们捡去吃了,有的烂在地上被清扫走了。 今年,东宫的小厨房来桃林捡走了许多桃子。 太子慕容禛上次从慈光寺回来之后,突然就想吃桃脯了。 东宫的宫人们便去桃林摘了桃子,切开来晒乾。 到初秋的时候,东宫的小厨房已经装了几罐晒乾的桃肉了。 “太子,这是厨房新做的桃脯糕,里面放了桃肉。”宫人將糕点呈上。 慕容禛原本正在写张太傅布置的文章,写得很头疼,脸色很差。 想来是因为和靡婆开战的事情,张太傅这两日讲的都是邦交之道,还布置了文章让大家写自己的看法。 慕容禛写得很慢,写了又扔,扔了又写。 他不是写不出来,而是怕写出来的东西得不到张太傅的认可,怕写出来的东西不如別人。 明年他十岁了,会由太傅单独教导,不会在和礼和殿的宗室子弟们一起念书。 但今年这几个月,他还得熬过去。 上回寧安生气地说,这礼和殿除了她和慕容铭,就是他最笨。 慕容禛听了这话,当时只觉得心里最隱秘的角落猝不及防地被寧安捅了一枪。 好在后来身边的人打圆场,说萤火之光岂敢与日月爭辉?他们不敢与太子相比。 慕容禛听著心里好受些,但之后完成课业时觉得压力更大了。 压力大了,头也开始有点疼,脾气也变得比之前暴躁了些。 “味道確实不错。”慕容禛將一块桃脯糕送入口中。 甜糯的糕点含著桃肉的香味,舒展开了慕容禛皱起的眉。 慕容禛想起上回在慈光寺母后叮嘱的话,便吩咐道: “再准备两碟,孤要送给父皇和皇祖母尝尝。” 桃脯糕被装进鎏金缠枝纹食盒中,送到了乾阳殿。 王內侍將桃脯糕摆上了御案,笑得比桃灿烂: “皇上,这是东宫送来的桃脯糕。太子殿下忙於学业,心中却一直念著皇上,孝心可鑑,犹如春日之阳。” 慕容宇正在批阅奏章。 他一向喜欢太子,对於太子送来的东西,也连带著很喜欢。 可是今日看见桃脯糕,尝到糕点里的干桃肉时,神色沉下来。 他记得以前元后还在时,仪凤宫內总是有桃脯糕,因为二皇兄喜欢吃。 慕容宇不太愿意去想登基之前的事情。 他把桃脯糕放下:“太腻了,撤下去。” 王內侍微愣,而后立刻端走了桃脯糕,转而上了一杯温茶给慕容宇润口。 慕容宇继续看摺子。 这几日从岭南送来了不少摺子。 岭南各州都上奏,说多亏皇上英明决策,袁將军率精兵及时驱走了靡婆大军,还岭南太平。 有点意思的是,潯州刺史顾景在摺子上还对黑山乡的功绩大加称讚,说阿那罗都在黑山乡的乡民手上吃了亏。 “黑山乡?”慕容宇对黑山乡自然是有印象的。 他现在批摺子用的就是黑山墨,去年西北冬衣用的也是黑山布。 潯州刺史顾景提到,黑山乡的乡长郝仁有功,提议皇上嘉奖郝仁,以向岭南百姓显示皇恩浩荡。 “郝仁。”慕容宇念了一遍这名字,笑了笑。 有点意思。 第205章 外放三五年 下一份摺子字跡龙飞凤舞,是袁迟写的。 慕容宇看的时候,面色谈不上高兴。 阿那罗死了是好事。 可他下的旨意是让袁迟杀了阿那罗后,扶持阿吕应在靡婆为王,从而让靡婆年年上贡,永世臣服。 结果阿吕应死了,袁迟又说靡婆边境险象环生,难以渡过,还提到將士们水土不服。 慕容宇觉得袁迟的胆识和能力也不过如此。 再继续往后读,见袁迟也提到了潯州的黑山乡,说阿那罗一度被黑山乡的乡民所俘,后来逃了出去。 黑山乡在朝廷大军未到的时候拖延了时间,保护了百姓,也算有功。 慕容宇看到,心里对袁迟又生出一分不满。 区区靡婆蛮人,连乡民都能抓到阿那罗。 而袁迟率领八万兵马,连阿吕应这个人质都护不好。 慕容宇决定嘉奖黑山乡的乡民,但不封赏袁迟,让他反思一番。 身为帝王,对臣子该赏的时候赏,该压的时候就得压。 慕容宇在位二十余年,觉得自己已经深諳此道。 “皇上,惠昭媛求见,说是给皇上送甜汤来了。” 王內侍知道慕容宇批摺子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除非来打扰的人是惠昭媛。 慕容宇眉眼舒展:“进来。” 裴姝进了殿。 她位份升了,身上的衣衫换了新的,头上插著碧色的玉簪。 慕容宇看见裴姝时,常常觉得她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髮釵,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 她的美是夜里一轮弦月外蒙著的泠泠月色,无关外物。 “皇上政务繁忙,要多注意龙体,臣妾燉了些莲子甜汤。”裴姝將甜汤端出来。 方才还说桃脯糕太甜腻的慕容宇这会儿端起甜汤,舀了一勺入口: “姝儿有心了。” 慕容宇此时心情显然很好。 裴姝温柔地笑:“皇上日理万机,臣妾不能为皇上分忧,也只能做些小事。” “你若想为朕分忧,那正好,”慕容宇隨口道,“岭南乡民立了功,姝儿觉得如何奖赏为好?” 裴姝语气中流露几分讶然::岭南偏远,哪里的乡民能立什么大功,竟让皇上知晓?” 问完后,她却又屈身急急告罪:“皇上恕罪,臣妾一时失言,不当过问朝堂之事。” 慕容宇抬手扶她起身:“不必如此,算不得国事,不过是封赏乡民罢了。黑山乡的乡民抵御靡婆时立了功,朕欲嘉奖一二,姝儿但说无妨。” 慕容宇对裴姝说话的语气也很温柔,很宠溺,就像十几年前为她著迷的时候。 觉得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连大声说话都是一种罪过。 慕容宇甚至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做到十几年將她忘在冷宫不管不问的,好在裴姝也从来不提以往的委屈,始终温良贤淑。 裴姝听见“黑山乡”几字,笑容不变: “皇上,臣妾不懂许多,只觉得寻常百姓若能来京中得见天顏,受皇上当面封赏,就是最大的赏赐。” 慕容宇的目光在裴姝的笑容上扫过:“让他们进京?” 裴姝拿著帕子掩唇,像是泄露些小心思: “不瞒皇上,臣妾少时一直在闺中,出门少,后来又入了宫,从未见过岭南人什么样。听说岭南人肤色深黑如炭,矮瘦如猴,却动若脱兔。臣妾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慕容宇看见裴姝露出这般幼稚好奇的心思,反而觉得畅然: “岭南偏远,百姓难得的入京。这黑山乡郝仁的確有功,朕就赏他黄金百两,除夕宫宴赐座。” “皇上英明。”裴姝伸手將空了的汤碗拿走,“臣妾不打扰皇上处理政务了。” 她伸手的时候,露出一小截白如霜雪的皓腕,上面带著一个手串,非金非玉,而是有许多木头和彩色的石子乾果。 慕容宇攥住裴姝的手腕:“朕先前就想问,此物从何而来?” 裴姝低眉顺眼道:“是棣儿给的,这孩子心智不比同龄人,在地上捡些东西串起来做了手串送给臣妾。” “不过。”裴姝欣慰道,“听说棣儿最近在京中朋友多了些,和以往有所不同了。” 提到慕容棣,慕容宇的语气又沉了下去: “去年老三去了趟岭南,看著似有些长进。这次嘉奖的圣旨就还是由老三带去吧。” 慕容宇多疑的心思又起了。 裴姝在他面前提起老三,不知是何用意。虽然他將皇后逐出宫,但太子依旧是太子。后宫妃嬪和皇嗣不该生出別的心思。 老三在京中人缘好了,必定是因为裴姝在宫中得宠。老三那点出息,若是在京中接触的人多了,指不定会被用作爭权的傀儡。 他既然要宠裴姝,还是早些把老三外放为好,以免生乱。 裴姝:“让棣儿去岭南?” 慕容宇睨了裴姝一眼:“姝儿捨不得?” 裴姝慢慢地摇头,几番欲言又止。 慕容宇难得生出耐心,就这样等著裴姝说出口。 他看著裴姝蝶翅一般的眼睫,心想,如果裴姝这时候求情不让老三走,他兴许也会考虑换个法子。 紫铜香炉轻烟裊裊。 裴姝的声音比轻烟还柔: “臣妾明白皇上的意思。棣儿愚钝,在京中怕是会被有心人利用,远行避祸,实为良策。岭南才歷战乱,百姓亟待安抚,棣儿去岭南,可彰显皇上对子民之关切。臣妾往日舍不下棣儿是因为身边无人,而今,蒙皇上垂怜,臣妾得以伴君左右,恩爱有加,又有何牵掛不能放下?” “臣妾明白,棣儿不仅要去,而且要去上三五年,待太子长大时再回来也不迟。待棣儿来宫中辞行时,臣妾定会好好叮嘱棣儿在岭南治理,以助皇上將岭南化为一方福祉之地。” 她一番话说得通透,眼中隱忍著不舍,又带著对眼前男子的体贴和依赖。 殿內寂静。 静得慕容宇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知道,后宫中,只有裴姝能说得出这一番话。 哪怕是淑妃,若是知道老二要外放,都会急得闹性子。 可裴姝不会,她永远为他考虑大局。 当年裴家出事,她自行请罪,而今主动说出让老三外放数年。 她一直如此,把自己的委屈压下去,本分体贴地等在他身边。 慕容宇深深地注视著裴姝白皙的面颊和张合的唇齿。 他脑中只剩一个想法: 完了。 他陷进去了,又一次。 第206章 桃脯糕 从东宫送出的桃脯糕有两碟。 一碟送到了乾阳殿。 另一碟则送到了太后所住的福寿宫。 送去乾阳殿的那一碟,慕容宇尝了一口后就让人撤下去。 而送至福寿宫的这一碟,太后尝也没尝,竟只看了一眼就让人倒了。 不止让人倒了,面色还很不好看,从鼻翼两侧延伸到嘴角的纹路更深了。 太后身边伺候的桂嬤嬤斥责著端糕点进来的宫女: “什么东西都敢往太后娘娘面前端?太后娘娘素来不吃桃糕,怎么这点眼力劲都没有?” 宫女五体伏地,泪水涟涟地认错: “婢子知错了,婢子见是东宫送来的,便端了上去……” 桂嬤嬤在院里斥责宫女,太后坐在礼佛堂中念经。 福寿宫的一个偏殿设成了佛堂。 太后每日早晚念经,这习惯已有数年。 许多长年念佛的人不沾荤腥,只吃素菜。 不过太后倒是从不戒荤食,什么都吃。按太后的话来说: “人生在世已经有诸多不顺了,何苦要为难自己的嘴巴?” 太后唯一的忌口,是桃。 太后不喜欢和桃树有关的一切。 不喜欢桃,不喜欢桃子,连桃树叶都討厌。 宫中西南角的桃林,她从来不去。 宫中的老人儿都知道,先帝与元后情深,这片桃林就是先帝为元后从京郊移来的。 太后想到他们就觉得噁心。 哪怕现在这对男女已经死了,她想起来也会皱眉。 “太后娘娘,老奴已经再三吩咐过他们,之后不会再有不该端上来的东西。” 桂嬤嬤进来,宽慰道, “太子殿下也是一片孝心,送了不该送的东西。” 太后冷笑:“他若真有孝心,会不知道哀家的忌口?” 桂嬤嬤只能道:“太子毕竟还小。” 太后嘆息:“只可惜哀家没有自己的孩子,没有亲孙儿。” 桂嬤嬤劝:“太后娘娘一手將皇上抚养大,皇后娘娘又是亲侄女,太子可不就同亲孙儿一般?” 太后的嘴角紧绷成一条线。 不一样。 若非那个女人,她本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別人都以为元后贤淑大方,总是笑意盈盈,可她却知道元后那张温柔的麵皮下是怎样一张吃人的嘴脸。 当年她怀有身孕,却被元后设计陷害,孩子未出世便化成了一滩血水,身子伤了根本,再不能生育。 她去求先帝做主。 元后也来了。 她在流泪,元后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居然也在流泪。 元后流著泪对先帝说:“是我做的,你可要废了我?杀了我?” 一句否认和辩解都没有。 可优柔寡断的先帝沉默了许久,最后什么也没做。 不仅如此,先帝还不允许她將此事泄露出去。 后来,她才知道,元后与先帝之间除了夫妻之情外,还有別种恩怨,故而元后会对后宫下手,先帝则一再纵容。 可元后与先帝的恩怨,又凭什么伤及她的孩子? 先帝將丧母的慕容宇放在了她膝下抚养,说可做慰藉。 太后攥紧了手中的念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荒谬。 她无子无嗣,这份痛楚岂是抚养他人孩子能抚平的? 神佛无情,不涉人间因果业力。 她便自己报仇。 她本想静待时机,杀了太子和二皇子,让元后和先帝体会丧子的切肤之痛。 可元后运气好,竟然最早病死了。没有等到她下手,就撒手人寰。 后来,她亲眼看著先帝、明怀太子一个个断气,看著中毒受伤的二皇子慕容霽摔下万丈悬崖。 她抚养的慕容宇登上皇位。 如今日日念佛,不是懺悔当初,也不是为来世积德,只是为当年那个死在腹中的孩子祈福。 她不后悔,即使坐在佛前,与佛祖相视时,她也没有一刻后悔过。 午后的阳光乾净纯粹。 照得太后手中的念珠明彻如琉璃。 太后闭上眼:“南无阿弥陀佛。” …… 越王府最近热闹得很。 每日都有不少人携礼上门拜见。 自从裴姝在宫中重获盛宠后,越王府的访客就没断过。 不少人都暗中观察慕容棣会怎么做。 慕容棣愚笨迟钝,这个时候说不定就会被人利用。 那些別有用心来送礼的人,都听说过慕容棣愚笨,所以他们才想从这下手,但是他们没料到的是—— 慕容棣居然这么笨! 笨到连听他们的话外音都听不懂。 他们带著礼物上门。 只要是名贵值钱之物,慕容棣来者不拒,全部照单收下。 但是当他们说起政事,或想利用越王和惠昭媛在宫中办点事,慕容棣听不懂一点,只会一个劲说: “好,好,好。” 当面全都应下。 事后转头就把他们说的话给忘了。 还有的人是衝著与越王拉近关係来的,眼下不图別的,就图个眼熟,以后再想法子藉此关係捞好处。 可是慕容棣忘性之大令人意外。 有人连续送了几次礼,一起喝了几次茶,可是下次再来的时候慕容棣连他们的脸都认不出。 总之,见面收礼的时候说“好好好”,回头再见的时候说“你是谁”。 而且別有用心之人每次来的时候,都不能空手来,只有带足了礼,越王府才会让他们进去。 光明正大地收礼,心安理得地忘事。 送礼的人也別多问。 问就是一个字,笨。 还有人不送金银珠宝,送的是美人。 毕竟越王已经十三岁了,该是近女色的时候了。 越王府对於送来的美女也不推阻,但是越王府不养閒人。外人想送美人进越王府的话,还得交住宿费和伙食费。 而美人们进了越王府,如果想见越王的话,还得交额外的钱。 看好戏的人听说了这些事都捧腹大笑。 越王府的人听了却不敢笑。 尤其是肖內侍和胡心。 自从皇后出了事,冬嬤嬤没了,他们俩就如履薄冰。 虽然这些年被皇后牵制著做探子不容易,可有一天身后的牵制没了,靠山也没了。 这时候若是他们的身份被发现,没人护住他们。 肖內侍和胡心打算老老实实在越王府做管家,其他的都不敢掺和了。 而且要儘量討得慕容棣欢心,否则慕容棣哪天若要赶他们走,他们都没处去。 也因此,两人最近將慕容棣的命令视若圣旨。 慕容棣说不能打扰,那就坚决不打扰。 慕容棣说不能靠近,那就这府內的人就休想靠近。 於是,慕容棣获得更充足的地道时光。 宫中的旨意下来的时候,慕容棣恰巧刚从地里钻出来。 他灰头土脸地去接旨,衣裳都带著泥腥味。 来传旨的王內侍看得心中直摇头, 也不知这越王在宫外过的是什么日子。 但王內侍还是笑著宣了旨。 慕容宇难得宣了一道皆大欢喜的旨意。 那些送礼吃亏的人听说越王要被派去岭南待好几年,都觉得出了一口气。 一定是越王收礼太囂张,活该被贬去岭南。 那些昔日嘲笑欺负过慕容棣的宗室子弟鬆了口气,庆幸慕容棣还是不受待见。 而慕容棣自己是最开心的。 他第一反应是:他和师父终於可以回黑匪山去了! 再细看圣旨,眉梢微挑: “父皇要宣小舅父进京受赏?” 秦老头幽幽道: “这一招妙啊,你去岭南蓄势,他来京城运作。” 秦老头说话有气无力的。 他得知要走的时候,心情复杂,居然生出几分不舍: “唉,这京城还有好多斗没下呢。时间太紧,太紧了,缘分不到啊。” 慕容棣看著师父一脸失落的样子,一咬牙: “师父,我跟你去先帝皇陵。” 秦老头脸上的皱褶立刻绽成一朵: “走吧,今晚就去拜访你皇爷爷。” 第207章 先帝陵寢 慕容棣和秦老头这一下去,又是三日。 这一趟下去收穫颇丰。 不同於明怀太子空空如也的墓室,先帝的陪葬可观。 但让他们最惊讶的不是先帝的墓室,而是元后的墓室。 先帝与元后合葬,墓室相邻。 慕容棣和秦老头进入元后墓室时,手中的火摺子瞬间变得暗淡。 墓室的四壁和顶部镶嵌了数颗夜明珠,每一颗珠子都发出莹莹光芒,照得整个墓室都亮了。 秦老头嘖嘖感嘆: “你皇爷爷还真是,自己墓室没装两颗珠子,全装他老婆这屋了。” 慕容棣吃惊的同时想到: “元后比先帝早故去几年,想来元后的身后之事都是先帝安排的。但先帝和明怀太子故去后,下葬之事是由父皇和太后做主的。” 秦老头戴上羊皮手套,拿出工具,熟练地凿下几颗夜明珠: “徒儿,快把布袋掏出来,赶紧兜著走。” 慕容棣也戴上手套,却扶上了棺盖: “师父,我们打开看看。” 秦老头一手撬一个珠子: “等会儿,撬完珠子再看。” 等秦老头撬完珠子,他才和慕容棣一起抬开棺盖。 慕容棣没取火摺子,而是拿了两颗夜明珠在棺內照。 莹莹珠光下,骸骨一片瓷白,无半点黑色。 秦老头看慕容棣:“因为上次看明怀太子之事,你想看看元后是否也被下了毒?” 慕容棣点头:“但元后的尸骨不像是中过毒的样子。” 秦老头笑了:“当然不会,你想岔了。要我来猜的话,就算先帝中毒,元后也不能中毒。” “为何?”慕容棣不解。 “先帝对元后爱护有加,你看看这墓室,连人死了,都把这装得这么亮堂。一个男人真想要护一个女人,有的是办法,更何况他还是皇帝。只要他护著元后,管他什么后宫勾心斗角,牛鬼蛇神,谁也没法对元后下手。” 秦老头把棺盖合上,用戏文一般的强调道: “倒是先帝自己,说不定重病垂危时被人钻了空子,一杯鹤顶红灌下去,就见阎王了。” 慕容棣听师父这么一说,眼皮跳了两下: “师父,我们再回先帝墓室看看。” 师徒二人回到先帝墓室查看先帝的遗骸。 夜明珠一照,竟真的泛著黑色。 “先帝真的被人下过毒,”慕容棣心惊,转头问,“师父怎么猜得这么准?” 秦老头面上没几分惊讶: “我老头子比你多活几十年,下过的斗比你吃过的饭还多。皇家和那些富贵人家也差不多,只要后宅里女人多了,谁家没个被毒死的老爷? 慕容棣咽了下口水。 深以为戒。 附近除了先帝和元后的墓室外,还有几个太妃们的墓室。 秦老头和慕容棣本著来都来了的想法,把其他几个墓室也走了个遍。 发现有几位太妃的骨头是黑的,有几位是白的。 慕容棣看了更迷惑了。 看过的骸骨在脑中变形交错,杂糅成一个谜团。 先帝、太子和几位太妃是否都是中毒而亡? 如果是的话,下毒的是否是同一人? 为何有的人被下了毒,有的没有? 慕容棣回到越王府的时候,还在想这个问题,想得出神。 秦老头啥也不想,这个时候正高兴得合不拢嘴。 他乐呵呵地去把从地下倒出来的东西洗洗涮涮。 慕容棣提著铲子走到院子里,继续挖坑。 他不知不觉养成了一个习惯:思考的时候就挖坑。 有时挖著挖著,就把问题给想明白了。 “王爷还又閒心在这挖土呢?”崔小小捧著一把瓜子笑,“王爷的美人院可都快闹翻了。” 慕容棣隨口问: “她们闹什么?“ 崔小小:“王爷被派去岭南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美人院里的那些美人们可爭著想来伺候你一晚上。” “为何?”慕容棣一铲子下去,又是一个新坑。 “王爷问为何?”崔小小一脸“这还用问”的表情。 “因为想怀你的孩子唄,只要有一晚就行,也不管能不能怀上,大不了回头给你悄悄带个绿帽子,生个孩子下来就说是你的。一旦名义上有了王爷的孩子,后半辈子富贵就有著落,以后享福到老,死也值……” 慕容棣手中的铲子忽然顿住。 脑中的谜团猝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你再说一遍。”慕容棣掀眼看崔小小、 崔小小:“我说她们就是想……” 慕容棣却已经放下了铲子,转身往屋內走。 他脑中出现一个猜想。 猜想得到印证前,他要进宫一趟,將此事告知母妃。 一阵西风忽起。 树上的叶子在空中打了个旋,悠悠荡荡地落下。 不知不觉,长安初秋已至。 慕容棣换了乾净衣裳,决定此次入宫时顺便辞行,儘早赶去岭南。 按例,他还是必须先去乾阳殿走一趟,即使慕容宇八成不会见他。 慕容棣在乾阳殿外等候的时候,遇到另一个要去岭南的人。 “越王殿下。”秦源在殿外行礼。 慕容棣:“今年也是你去岭南?” 秦源:“是。” 今年西北的冬衣还是由黑山乡赶製,秦源负责验收和押送。 有了去年的经验,秦源对黑山乡製衣之事很放心,其实不要这么早就去,完全可以晚一个月再走。 可是想到祖父还在岭南山村里,不知道过得如何,会不会想家了,他还是早些去看祖父为好。 “越王殿下,秦大人请。”王內侍去殿內通报过后,引著慕容棣和秦源进殿。 慕容棣和秦源都各自说了来意,表明这两日就要离开京城,特来辞行。 慕容棣对慕容宇早就没有了对父亲的期望,他可以料想到慕容宇皱著眉挥手直接让他退下,让他越早走越好。 可出乎意料地,慕容宇这次改了態度: “老三,你这一去便是几年,你母妃嘴上不说,心中必然不舍。你这段时日多进宫看看你母妃,等到过了中秋再启程,或可稍慰你母妃之心。” 第208章 敬你一碗月亮 此话一出,不仅慕容棣惊讶,连慕容宇自己听了都感慨。 慕容宇这一刻觉得自己为裴姝也算是做到了爱屋及乌,连看蠢笨的老三都觉得没那么討厌了。 慕容棣面对这意料之外的答覆,只得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儿臣多谢父皇恩典。” 还好,离中秋也就一个月不到了。 慕容宇又想到秦源是淑妃的兄长。 淑妃最近因为他宠爱裴姝之事,有些闹性子。 慕容宇便也对秦源道: “秦爱卿也等过了中秋再去岭南吧,中秋宫宴时,淑妃还能与你们见上一面。” 秦源:“多谢皇上,但微臣其实……” 慕容宇:“此事已定,你们都下去吧。” 秦源和慕容棣的出行计划便不得不推迟到了中秋后。 长安的天气在一日日变凉,待到中秋便要穿秋袄了。 可是岭南中秋的时候,大家还热得穿单衫。 中秋这日,明晃晃的太阳拖了好久才慢慢地下山。 苏知知今日乖得很,早早练完功写完大字,吃完饭洗完澡,换好乾净的衣服,然后去村里的空地赏月。 一轮圆月悄悄升起。 中秋的月亮是桂味的。 看见月亮的时候,鼻尖縈绕的都是桂馥郁的香气。 平日集议的场地,已经摆了好几张大桌。 几张大桌拼起来,拼成了一个更大的桌子。 苏知知帮著大人们把东西摆上桌。 桌上摆了柚子、柑橘、木瓜、龙眼、桂酒,还有一个像蒸笼那么大的月饼。 桌边没有椅子。 村民们也不讲究那么多,赏月的时候就各自拿点东西吃,坐在草地上、石头上或者自家门口的石板上说说话。 “知知,你头上的珠掉了。”薛澈走来。 薛澈也换了身乾净衣裳,在静謐的月色中走来,像月宫童子。 苏知知正忙著把桌上的瓜果摆成一个月亮的形状,头也不回地道: “我的手现在没空,你帮我捡一下哦。” 薛澈和知知相处了三年,牵过手打过架,一起念书一起练功还一起打过仗。 两个孩子太熟了,熟到像家人一样自然亲近。 薛澈很自然地弯腰捡起珠,走到知知身边,按住苏知知的脑袋,顺手就把珠又戴回她头上了。 这珠还是去年慕容棣在县城里买的,苏知知很喜欢。 薛澈看见珠想起了慕容棣: “不知表哥在长安怎么样了。” “等我明年到长安看看他就知道了。” 苏知知把水果摆成了月亮的形状,拿起一片柚子剥开吃: “阿澈,你真的不和我们去京城么?” 薛澈手里也拿了个橘子在慢慢剥: “我决定好了,已经写信给我爹了。今年我会跟著送冬衣的队伍去西北,兴许我爹会设法给我换个身份让我留在那。” 苏知知有点捨不得薛澈:“你为什么想去西北?” 薛澈:“我以前身体很差,差到我爹以为我活不下去。但是我现在身体好了,还能学剑法,我想像我爹那样,做一个真正的薛家人。” 苏知知和薛澈经歷过靡婆的战事之后,好似又长大了一点。 他们看见了乡民们抵御外敌的坚决,也看见了阿那罗满身的伤痕。 他们隱隱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守护和追求的东西。 薛澈觉得在黑匪山很开心,和知知在一起很开心,但是他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薛澈问苏知知:“你去了京城想做什么? 苏知知摇头:“爹娘要去京城干大事,我不知道我在京城能做什么。我只听人说过京城很远,京城很大,京城有好多有钱人,但是我没见过。” 薛澈:“那你还想去?” 苏知知:“就是因为我不知道,我没见过才想去。等我去了,我可能就知道了呀。” 苏知知在桌边倒了两碗桂蜜水,推了一碗给薛澈。 中秋满月在碗里摇摇晃晃。 苏知知豪气道:“敬你一碗月亮!希望你早日成为真正的薛家人。” 薛澈笑:“那也祝你在京城找到想做的事情。” 桂蜜水又香又甜,一碗喝到底,碗底的月亮也被喝进肚子里了。 薛澈面露犹豫,小声问了个问题: “知知,你去京城后会有新的朋友,我还是你最好的朋友么?” “你当然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啊。”苏知知严肃地摇头。 薛澈的脸色一下就白了:“那我是什么?” 苏知知下一瞬又嬉笑起来: “你是我最最最好的朋友,我去了京城后,肯定会想你的,我还会写信给你。” 薛澈刚才发白的脸色又转红了,眸中有两轮圆圆的月,嘴角抑不住地扬起来: “我也会给你写信的,写很长的信。”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 “有机会的话,我悄悄去看你。” 苏知知:“好。” 袁迟今日也来了良民村。 他和伍瑛娘在喝桂酒,直呼好酒。 袁迟多喝了几口,就开始回忆当初: “师妹,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见师父喝酒,你觉得好奇,於是你非要我买点酒给你尝。我要是不买,你和我切磋的时候,你就一个劲用枪戳我。” “你那时候就跟知知一般大的岁数,真能折腾人。” “我悄悄给你买了点酒,结果给你的时候被师父发现了,师父还以为是我带坏你……太难了……我当年太难了……” “这么一想,裴……郝村长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啊。” 伍瑛娘一掌拍在袁迟肩上,微笑凝视: “师兄还是像当年一样不会说话,要不要和我切磋一把?” 袁迟顾左右而言他: “哎,郝村长哪去了?叫他也来喝一杯。” 伍瑛娘往自己院落的方向一指: “在里面和人说话呢。“ 山里有香、果香、酒香,而小院里此刻有茶香。 贺晏青终於逮住机会给郝仁煮茶喝了。 这本来是一件让贺晏青很开心的事,可眼下两人的对话,让贺晏青喜悦激动的心情消散了一大半。 “子信阿兄,你们回京后一切小心,我……我就不回去了。” 贺晏青撇去茶汤上的浮沫。 他的眼神隨著茶汤中的茶叶浮浮沉沉,有些飘忽不定。 他知道父亲和当年裴家冤案有关,因此这些年来一直心怀愧疚。 他心中固然是怨父亲的,但若要他与贺家决裂,他做不到。 郝仁此次回京会做什么,贺晏青虽然不能猜全,可他知道郝仁与父亲註定会对峙。 他寧可待在岭南,继续在茶园中做一个茶农。 “好,那你留在山上,我会同村中人说好。” 贺晏青的回答在郝仁意料之中。 郝仁也觉得这样最好,至於贺晏青中毒一事,他会交代好留下的村中心腹,定期给贺晏青解药。 茶汤舀入碗中,清香四溢。 郝仁饮了一口茶,忽然笑: “贺三,你煮茶的手艺已远胜於我了。” 贺晏青被夸得有几分慌乱,又听郝仁继续道: “这些年,我过的是真正的山民日子,在诗画茶艺方面的造诣,我已不如你了。你无需学我,你自己就可以做得很好了。” “你若在山中有空,不妨带著乡里的一些孩子们一起多制些茶,若是有足够的茶饼销往外地,说不定你的茶不会比黑山墨名气小。” 贺晏青眼中亮起光: “子信阿兄觉得我制的茶会出名?” 郝仁:“你若篤志钻研,定有所成,我翘首以盼。” 翘首以盼? 贺晏青好像只听到了后面半句话,吸足了一口气道: “好,我一定会制出来,制出来……” 第209章 还好不知道 中秋过后,朝廷派来了新的岭南戍边军。 袁迟则率军回长安復命。 同一时刻,慕容棣和秦源从长安出发,一路马不停蹄地往黑匪山赶。 西风把路上的日子呼呼地吹走。 等到岭南的天气也真的凉下来时,慕容棣和秦源再一次来到了白云县。 在州府衙落脚卸了行李后,就低调地去了黑匪山。 快一年不见,黑匪山的变化很明显。 他们去年在的时候还没成立黑山乡,那时候良民村附近只是有几个杂姓村而已。 现在黑山乡成立了,里面的人口、店面、屋宇都更多了。 黑山乡入口处的小土包已经被清出了一条道,便於物资进出运送。 慕容棣深吸一口气,觉得这里的风都是甜的。 事先得到消息的郝仁和伍瑛娘等人在山脚下等他们。 慕容棣一下马车,就笑著上前: “舅父舅母。” 秦老头从后面走出来,精神抖擞: “哎呀,长安的金窝银窝不如我们黑匪山的山窝窝。” 郝仁和伍瑛娘眼中也有笑意:“一年不见,棣儿又长高了些。秦老在长安辛苦了。” “哥!” “秦爷爷!” 苏知知和薛澈围过来叫人。 慕容棣轻拍了苏知知和薛澈的头:“你们俩也长高了点。” 苏知知和薛澈分別走在慕容棣的两侧,像慕容棣的小保鏢一般。 “哥,我们现在是黑山乡了,我们的人和粮食都比以前多了。” “哥你听说了靡婆人来的事情吗?” “我们打仗了,我们好厉害……” 苏知知忍不住地和慕容棣分享这段时间的经歷,一说就停不下来。 伍瑛娘:“你们两个让棣儿先休息休息,等他休息好了,吃饭的时候慢慢说。” 紫玄长老来了,看著秦老头道: “哼?凭那你手艺,在长安收穫不少吧。” 秦老头喜上眉梢,手里飞出一道晃影:“接著!” 紫玄长老两指一捻,发现飞过来的不是梅鏢,而是一颗珠子。 是夜明珠。 紫玄长老:“秦简你可真是大发了,拿这珠子当暗器使。” 秦老头嗤笑一声:“別装了,你不就喜欢这些东西?送你一个,权当你给我看家的酬劳。” “谁稀罕?”紫玄长老一脸嫌弃地把珠子塞进了自己袖子里。 秦老头看见紫玄长老的长鬍子没了: “你鬍子呢?” 紫玄长老:“我剪了,这样显年轻。” 秦老头:“嗯,剪挺好,下次別剪了,显老。” 紫玄长老抽出宝剑,两人又开始活动筋骨了。 秦源则径直去找祖父秦啸。 祖父年纪大了,在偏远山村住了一年,定然想家。 说不定见到自己的时候,会哽咽地懊悔去年没跟著一起回京。 秦源在山上找了一圈没见人,后来打听一问,往山坳方向走去,发现祖父居然穿著鎧甲在练兵。 祖父站在指挥台上,手中的令旗翻飞,威势赫赫。 秦源往指挥台走去,双手负於身后,清了清嗓子道: “咳咳,祖父,孙儿来了。” 秦啸扭头:“乖孙,我忙著练兵呢,你先坐一边等会儿。” 秦源:…… 慕容棣在郝仁家洗好了澡,换了身乾净衣服。 衣服是从布坊拿来的,布坊里有些多余的成衣,陆春娘找了两套大小適合的送来。 质的衣裳,柔软贴身。 慕容棣坐在主屋內,面前放了一碗热茶。 热气氤氳,茶香扑面。 他在京城的时候脑子里有一根弦一直是绷著的,此刻终於有一种放松下来的感觉。 郝仁、伍瑛娘、慕容棣三人一同说话。 苏知知和薛澈捧著自己装了茶水的小竹筒,坐在小板凳上听。 “……母妃已经知晓舅父这边的情况,且在宫中和淑妃联手。”慕容棣將京城的情况一一说明, “我此次来岭南,至少三年,可惜舅父却要去京城了。” 郝仁將手落在慕容棣的肩上: “我回京是必然,你来的时机正好,岭南这边我会交託在你手上,顾刺史、宋县令还有村中人都会与你同心协力壮大此处。” 袁迟那天说的没错,若光靠硬碰硬,是不可能的。 因此他必须回京,一步步接近皇权,但岭南是他们的后盾,也不能放下,需要有人在。 慕容棣此时回来接手,时机正好。 慕容棣心中虽觉得可惜,但懂得舅父的意思: “我明白,我们不仅在西北和岭南要有人,还需要有人进入前朝,取得父皇信任。” “有顾刺史宋县令还有村中人的保护,我在岭南很安全。母妃独自一人在长安,我心中也难放下,你们去了长安,母妃心中也会好受些。” 慕容棣看向苏知知和薛澈,笑: “母妃上回收到你们做的手串后,喜欢得紧,日日都戴在手上。” 苏知知一听就来劲了: “我还会做好多东西呢,等我见到姨姨,她喜欢什么我就送她什么。” “就算她要天上的月亮,我也能送给她。” 屋里几人听了都笑。 慕容棣问:“之后我见不到你们,那你们能不能也捡几个好看的石头送我?” 苏知知:“没问题!” 慕容棣:“现在就去?” 苏知知拉起薛澈:“走,现在就去!” 苏知知和薛澈出门捡石头去了。 屋內,郝仁道:“你把他们支走,可是有什么事想说?” 慕容棣:“是有一件事,怕嚇著他们俩。” 慕容棣转而提到了自己和师父下皇陵发现的事情。 郝仁闻言,眉心蹙起: “先帝和明怀太子都中毒?” 先帝驾崩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郝仁也只是苏知知这个年纪。 郝仁记得那时候先帝和太子都离世,二皇子失踪,先帝子嗣不多。 除去夭折的和太过年幼的皇子,只有三皇子可继位。 父亲有一日回来在家中曾嘆息:“三皇子与太子差之远矣,但国不可一日无君。” 不久后,慕容宇便登基为皇。 “还有几位太妃也有中毒跡象,” 慕容棣思忖道, “我原本不解为何,但后来发现,中毒的太妃都曾有身孕且出身望族。” 郝仁:“你怀疑是太后和慕容宇而下的手?为了防止有皇嗣倚仗母族爭权夺位。” 慕容棣点头: “我进宫告诉了母妃此事,母妃和淑妃设法从太医院那查到了以前的医簿记录。那几位太妃的確都曾有孕,但都死於难產,胎儿也没活下来。” 郝仁食指在桌上轻扣,眸光凝重。 伍瑛娘道:“还好你把两个小鬼头支开了,否则知知要是听到这事,回头又要把自己埋起来装死人玩了。” 郝仁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温声道:“还好没听到,说不定晚上要嚇得做噩梦的。” 山后,溪水边。 每一颗鹅卵石都被阳光照得光滑透亮。 苏知知和薛澈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各自握著一把小石头。 孔武坐在旁边提了一筐子的鱼。 三人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岸边的秦老头,聚精会神。 秦老头滔滔不绝地回忆著环京城下斗之旅的精彩场面: “……那墓里边可全都是夜明珠啊,亮得我们俩眼睛都了。” “哟,你们是没看见,被毒死的那些,骨头有多黑……” “前太子那墓里可穷了,嘖,穷得没法说……” 第210章 骷髏精拜堂 秦老头讲下斗的经歷讲得津津有味,三个孩子听得入迷。 孔武:“啊、啊啊、” “放心放心,给你们一人一颗夜明珠,不许告诉別人啊。”秦老头掏出圆润的夜明珠分给他们。 薛澈接过夜明珠:“这么大的一颗很少见。” 好大一颗,打磨得很圆润,也只有皇家能集齐如此多夜明珠放在墓室里。 苏知知手里捻著珠子,却对秦老头说的故事更感兴趣: “然后呢然后呢……还有哪些人的骨头是黑的?像炭一样黑吗?为什么有人给他们下毒?” 秦老头点头又摇头: “先帝呀、太妃呀,好几个骨头都是黑的。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们去寻常富贵人家的斗里一瞧,也都是差不多的状况。谁让他们娶那么多老婆?” 苏知知:“娶的老婆多就容易被毒死么?” 秦老头哈哈大笑:“那当然。” 苏知知恍然大悟:“怪不得秦爷爷这么长寿,因为你没有老婆。” 秦老头“呵呵”两声,这下笑得有点假,有点勉强了。 孔武又比划起来:“啊、啊啊。” 秦老头在孔武脑袋上敲了个栗子:“村长只有瑛娘一个老婆,不会有问题的。” 孔武揉著脑袋,憨憨地笑了。 秦老头看向薛澈,笑著打趣:“阿澈长得俊俏,过几年就是个风流郎君了,到时候肯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说不定阿澈要娶好多老婆的。” 苏知知也望向阿澈,看著他清秀的五官点头道:“阿澈以后肯定是个大美人。” 薛澈攥著夜明珠,脸上和脖子瞬时就蔓延了一片红色,又急又恼地站起来: “我要去西北当男子汉,不是大美人,我要当將军,才不娶老婆,一个都不娶!” 当天晚上,薛澈做噩梦了。 薛澈梦见自己明明是去西北的路上,结果半途中被一群骷髏精抓去当新郎了。 骷髏精一个个的骨头都发黑,黑得像炭一样,两个窟窿眼里各嵌著一颗夜明珠,发著幽绿幽绿的光。 好多好多骷髏精排著队要跟他磕头拜堂,嘴里还说: “谁让你长成大美人,赶紧拜堂!” 满天铺地的红缎下,薛澈被骷髏精们压著脑袋磕头,觉得头都要磕破了。 他扭头一看,后边骷髏精排成的长队居然看不到尽头,也不知道得拜堂拜到什么时候。 薛澈当场就崩溃了,眼睛都红了: “我不想拜堂……我不是大美人……” 哐哐哐! 这时候一道人影衝进来,在一片红色中横衝直撞。 “阿澈,我来救你了。”苏知知扬著鞭子把那些骷髏精打得七零八落,碎成一片骨头渣。 薛澈大喜,破涕为笑:“知知,我在这!” 结果苏知知扬鞭子打著打著,脚下踩到一颗石子,摔了一跤,然后也被骷髏精擒住了。 苏知知也哇哇大叫地被骷髏精绑来成亲拜堂了。 他们俩绝望地被骷髏精们压著脑袋,拜堂拜了九十九下…… “啊——”薛澈从梦中惊醒,一头冷汗。 荒谬,太荒谬的梦了。 薛澈擦擦头上的汗,从床头摸到一本书,打算看书压压惊。 他正要点亮油灯,无意间往窗外瞥了一眼。 夜深人静,秋月高悬。 外面还是黑黢黢的一片。 可慕容棣睡的客房灯还亮著,窗户上映出两个影子。 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 小一点的那个影子,一看就知道是苏知知! 薛澈穿上衣服,走到慕容棣房门口,敲敲门,叫了一句:“哥。” 吱—— 慕容棣过来打开门,眉毛一挑: “阿澈,你怎么也还没睡?” 苏知知坐在榻上朝薛澈招手: “阿澈,快来快来~听哥讲京城的事。” 薛澈走进去,也爬上了慕容棣的床榻: “知知,你一个人来找哥说话,怎么也不叫我?” 薛澈的语气里有小小的不高兴,接著一掀被子,看见里面藏著一堆果脯瓜子。 他更震惊道: “你居然还把零嘴带到床上吃,瑛姨知道了肯定要发火的。” 苏知知赶紧塞了一个梅子干堵住薛澈的嘴: “只要你不说,娘就不会知道。” 慕容棣把门关好,笑著说: “不怪知知,这些吃食是我买了带上山的。” 薛澈正要吐出梅子干,表示坚决不和苏知知“同流合污”,可接著就听苏知知夸张地讲: “阿澈,我本来是好好睡觉的,但是我刚才做噩梦了,我梦见好多好多骷髏精把你抓走抓去拜堂了,我去救你,可是我自己也骷髏精抓起来了,然后骷髏精压著我的脑袋拜堂,我的脑袋都要压碎了……我嚇醒了,看见哥还没睡著,就来找哥说话。” 薛澈听得瞪大眼睛,不知不觉地把嘴里的梅子干给咽下去了。 慕容棣无奈道: “师父也真是,什么都给你们讲。从墓里拿出来的东西阴气重,你们晚上睡觉別贴身放。” 苏知知和薛澈连连点头。 苏知知把一块猪肉脯放进嘴里: “哥,你继续说~在礼和殿念书是不是有好多课业要做?什么样的人和你一起在礼和殿念书啊?” 慕容棣方才被苏知知缠著说京城里的人和事,想到苏知知过两日就要出发去京城,有些事告诉她也好。 知知很顽皮,很闹腾,但是她也懂事,知道什么可以往外说,什么不可以。 慕容棣:“礼和殿的学子由张太傅亲自教导,张太傅对学生寄予厚望,课业的確不少。除了方才讲的太子、寧安公主和其他几位小皇子小公主,还有些宗室子弟,都在礼和殿念书。” 慕容棣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眼中划过一抹黯然: “若是当年裴家没出事,姨母还在世,知知你也会在这里念书。” 苏知知却拍拍胸脯,像是躲过一劫般: “之前在明德书院,邱夫子布置的功课已经很多了,要是更多的话,那我就没时间玩了。” 慕容棣失笑。 苏知知又问: “哥,我们要对付你爹,你不难过吗?” 慕容棣平静摇头,只说了一句: “知知,不是所有生父都配作父亲。在京城,虎毒亦食子。” 薛澈心思敏感,知道慕容棣这句话是对他自己说,也是对苏知知说的。 他看向苏知知,见苏知知听得一脸认真。 “嗯嗯,哥说的有道理。” 苏知知郑重地点点头,然后问: “所以京城附近也有很多老虎么?” 慕容棣:…… 第211章 出发! 慕容棣、苏知知还有薛澈三人说话到深夜。 三个人后来困了,在床上倒头呼呼大睡。 伍瑛娘在苏知知和薛澈房中没看见人,然后去慕容棣的房內一看,见苏知知一人在床上睡成一个『大』字。 被子上还都是果脯、渍还有瓜子壳,脏兮兮的。 慕容棣和薛澈则睡在窗边的木榻上,被子都没盖。 伍瑛娘火冒三丈,捲起袖子把三个孩子叫起来训了一顿,叫他们不能在床上吃东西。 郝仁知道后,也生气地把三个孩子说了一顿,但重点是知知晚上不可以和他们睡一个房间。 三人连连点头。 他们心虚地知道自己做错了,老老实实地爬起来,合力把被单拆下来拿去溪水边洗。 洗好的被单被晒到竹竿上,被风吹成一朵云的形状。 苏知知去白云县看望了一下柳山长、邱夫子还有以前在书院的同学,跟大家告別。 等她回来的时候,被单晒乾了,次日他们也要出发了。 苏知知和薛澈同一日出发。 今年要送去西北的冬衣已经全部完成,秦源领著验收押送的队伍要启程了。 薛澈、魏大栓还有秦啸脸上贴了秋锦玉给他们特製的易容假面,跟著押送冬衣的队伍一起走。 紫玄长老这次也一起去了,他要继续教薛澈练剑法。 他赌一口气。 秦老头能陪著慕容棣去长安,那他就能和薛澈去西北,一定要看著薛澈练成紫霄剑法。 冬衣一车又一车塞得满满的,队伍很长。 郝仁他们也是今日出发,毕竟要除夕前赶到长安,路上时间有点紧。 去京城的不止郝仁一家三口,村中不少人都跟著去。 慕容棣、秦老头、陆春娘、宋鈺、贺三郎等人还有之前从黔州来的村民留下来,继续负责黑山乡的日常运作。 秋锦玉、倪天机、二娘、虞大夫、白洵、老徐等不少村民则跟著郝仁一家一起去长安。 最早的一批村民(山匪)大多都出动了。 阿宝也必须跟著。 四五辆马车还有十来匹马,他们扛刀的扛刀,提剑的提剑。 这架势走在道上,別说怕遇上盗匪劫財,盗匪见到他们都怕被抢。 慕容棣他们一直送行送到峡谷外。 薛澈和秦源往西,郝仁一行人向北。 三批人在此处分开。 郝仁眼中带著希冀与託付,语气沉稳: “棣儿,这里就交给你了。” “舅父,我一定会好好经营此处。”慕容棣不舍的心情中还掺杂了几丝激动。 黑山乡有百姓、农田、布坊、墨坊、铁矿、兵器还有尚未成规模的军队,再加上顾刺史和宋县令的配合和掩护,他们几乎可以建立起一套自己的体系。 这里就是他们的国。 苏知知和薛澈再三告別,两人像中秋晚上一般,反覆约定要给对方写信。 马车的车轮碾过湿润的土地,拉扯出两道没有尽头的车辙。 薛澈骑在马背上回头,离黑匪山越来越远。 他回想这三年多在黑匪山的场景,竟生出一种不真实感。 他学会了那么多的东西,见了那么多以往不可能见到的人。 “阿澈,”魏大栓提醒薛澈看前面的路,“路还长著,你以后还有机会回来看。” “等到了西北,你就是薛家军的一员。薛家军出征,从不回头。” 薛澈又望了一眼苏知知他们的马车,最后把头扭回来,直视前方: “魏爷爷,我知道了。” 苏知知这时候也趴在马车上掀起帘子往回看。 薛澈那边的队伍太长,已经看不清谁是谁了。 另一边,慕容棣他们还在山下目送著。 面容已经模糊,只能看见他们身上衣衫被风拂起。 “我会回来的——!”苏知知大喊。 她將两只手都伸出窗外,奋力地挥动。 远远地,山很绿,人的衣裳很白。 青山白衣。 再会有期。 …… 这一次的上京之路过得很顺利很开心。 虽然每天都在赶路,但是每天见到的景象对苏知知来说都是不同的风景。 而且比起去年往西北去的路上,他们这回经过了更多的城镇村庄。 除了极少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的情况,他们每日晚上都住客栈,不用像去年一样总是露宿野外。 苏知知在马车里趴一会儿,又爬到马背上吹吹风: “娘,去年我跟爹去西北的时候,我就想著下次出远门带上娘一起,还有其他村民。我还想著带上好大的锅,好多碗,路上捉野味可以炒著吃。现在都成真了!” 伍瑛娘骑著马,身子在北风中挺成一棵树: “嗯,知知想的很好,但是你从马车出来记得把你的帽子戴上,还有,在马车里不可以偷吃那么多零嘴,等会就要吃饭了。” 苏知知小嘴向下一沉。 好吧,有娘在身边虽然很好,但是她不能像去年那样胡闹了。 秋锦玉在后边道:“瑛娘说的对,等会我们停下马车就该做饭吃了,今天做酱爆獐子肉和烤鸡。还有知知喜欢的煮糰子,我昨日在路过的村里找人买了些米糰子。” 苏知知一听又眉开眼笑了:“好。” 秋锦玉的確带了大锅和大碗还有很多调料。 其他村民们都是捕猎和处理猎物的好手,即使是在动物甚少出没的冬日也能时不时抓一两只回来。 而且每次路过城镇的时候,他们看见什么没见过的特產就买来尝尝,打听到当地有什么好吃,也买回来尝尝。 整个队伍的气氛太过和谐,就像是一大家子人出游野炊一般。 郝仁本来是怀著沉重心情回京的,他以为自己在路上会愁眉不展,夜不能寐。 结果一上路,他吃得好睡得香,每天都被苏知知和一帮咋咋呼呼的村民逗笑。 苏知知甚至问:“爹,你天天坐马车里,最近好像胖了点。吴展的爹好像就是天天坐马车变胖的。” 伍瑛娘也点头:“是胖了点。” 吴富贵肥头大耳,肚大如海,身材看著很富贵。 郝仁听见女儿把自己和吴富贵放在一起比较,面上镇定的表情都要被母女的话震碎了。 他以前是个长安贵公子,后来落难也是个斯文山匪,俊秀的皮囊一直没变。 他怎么能接受自己变成吴富贵的模样? 郝仁瞄了一眼伍瑛娘紧实流畅的腰线,咳了两声: “知知,你少吹些风,进马车来,我来骑马。” 他也是会骑马的。长安勛贵少年郎,有几个不会骑马的?只不过许久不骑,有些生疏了。 “我不想进去。”苏知知却不肯下马。 伍瑛娘直接伸手一捞,把苏知知捞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那你和娘共骑一匹。” 苏知知坐在伍瑛娘身前,觉得身后一片暖意,两侧又有娘结实的胳膊护著,她就舒舒服服地靠著了。 郝仁翻身上马,一家三口,两匹马並行。 郝仁骑著骑著就笑了。 伍瑛娘问:“你笑什么?” 郝仁看著共乘一匹的妻女:“我想起你当年救我时候的样子。” 他永远也忘不了,伍瑛娘提著长枪从山上衝下来的画面,衣发生风。 伍瑛娘手中的长枪挑出两朵血,身边凶恶的官差就倒了地。伍瑛娘手一拎,要把他提上马背。 可是他当时身上的衣衫已经破烂不堪,伍瑛娘一扯,没把人扯上来,反倒把身上那点布料彻底扯成几块掉在地上的碎布。 伍瑛娘索性就弯腰捞住郝仁的腰,把他整个抱上了马,放在身前,护著他疾驰而去。 “哈哈哈哈……”伍瑛娘也想起当时的情况,笑得开怀,“你当时是不是以为我是来劫色的女山匪?” 郝仁唇角扬起:“我以为你是上天派下来的盖世英雄。”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也不小,被后边骑马的老徐听见了。 “对对对,那时候我在场!我可什么都看见了!” “你们俩来得晚,没见著那一幕,瑛娘可出息了,救村长的时候,就跟俯身揪了朵似的。” 老徐跟二娘和虞大夫描绘著,描绘了几句就开始演上了。 “哎哎,看我啊,我给你们学学……” “白洵你来,你配合我一下……” “当时他就是这么倒……她就这么一扯一提……哎哟,这不是我的盖世英雄来救我了么~~~” 第212章 居大不易 不得不说,老徐演得很好。 连白洵和虞大夫看了都笑弯了眼。 苏知知在伍瑛娘的怀里也捧著肚子咯咯笑。 郝仁额间浮起几条黑线。 之后吃饭的时候,尽情表演的老徐被郝村长单独约谈,从此被禁止表演这一出。 老徐对此甚为遗憾。 离京城不远的时候,郝仁在秋锦玉的帮助下易了容,正大光明地走在热闹街市上也不会有人认出他。 秋锦玉给苏知知买了很多林檎,让苏知知每天吃一个。 他们岭南很少见人种林檎,偶尔在白云县会见到从外地贩来的林檎,但卖得贵,而且要么是青的,要么是烂的。 这回来了北方,苏知知吃林檎时能体会到薛澈刚来岭南吃荔枝的感受了。 苏知知吃到最后一个林檎的时候,一行人到了京郊,日落前可以进京城。 苏知知靠在伍瑛娘怀里,啃著绵沙沙的林檎: “爹,那山上有房子,好像还有塔,那上面也有村子么?” 她一路上东张西望,看见不远处的高山上有黄色的房屋。 郝仁看向苏知知指的方向,回忆道: “那是慈光寺。是长安附近很有名气的佛寺,不少人会去寺中上香祈福。山上风景好,也有人会去踏青观景。” 苏知知立刻就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 “爹、娘,我想去上山去,我好久没爬山了,我也没去过佛寺。” 苏知知平常天天满山跑,在路上不爬山的日子真是让她不习惯。 而且她说的没错,她从出生以来,真的没去过佛寺。 整个黑匪山都没人信佛,他们虽然放下过屠刀,但是隨时准备再拿起来,从无修佛之意,更不会带著苏知知去拜佛。 白云县的百姓很多都拜土地神、山神,会在路边和山里建小小的土地庙或山神庙。 但是像慈光寺这样宏大的佛寺,苏知知从来没见过。 伍瑛娘知道苏知知起了这个心思,就会一直记著: “今日时间来不及,我们要先进京城找到落脚处,明日我带你去山上。” 苏知知:“好!” 比起岭南,长安的冬日冷而乾燥。 可有时也会有出太阳的时候。 阳光晒在苏知知的脸上,她脸上的细小绒毛都镀了一层光晕。 阳光晒在长安城的城门上,上面鐫刻的“长安”二字好似发出金光。 苏知知听人说过长安城很大,可是她没想到连城门都这么大,连著城门的城墙好似没有尽头。 他们一行人已经把刀枪剑都收起来压在箱底了。 冬天穿的衣服厚,身上的刀疤全都遮住了,这会儿看著就是一群外乡来的老实人。 他们纷纷下了马,取出公验文书给守门的士兵查验。 阿宝不能从城门进,太扎眼了,它高高地从天上掠过,先进城等大家了。 “官爷,我们是从岭南来的。”郝仁將公验递过去。 公验上写了一行人的姓名,其中第一个就是郝仁。 岭南多年前天灾大乱后,官府重新登记户籍,郝仁那时候就有了新的身份户籍,就叫郝仁。 查验文书的士兵扫了一眼,见到“郝仁”这名字,再打量一眼眼前的男子。 三十余岁,样貌平平,看著很有礼,很好脾气的样子,像个老好人。 “进去吧。”士兵挥手示意他们进城。 “多谢官爷。”郝仁道过谢,领著一行人进城。 进城之后,苏知知的嘴巴张大了,张圆了。 笔直的朱雀大街很宽阔,很平整。 宽阔的如同江面,行人和马车都不过是江面上来往飘摇的船只。 街道两边的屋宇楼阁也很气派,很大。 苏知知对於长安城的初印象就是:“真大啊。” 城门大,街大,房子大,苏知知以为长安城的什么都很大。 然而,当她跟著大人在客栈落脚,进了客栈房间时,非常失望地发现: “长安城的客栈房间好小。” 房间小,床也小,比他们黑山客栈的房间可差多了。 这么大的一个城,可是房间居然这么小。 他们一路辛苦,在长安的第一顿饭要吃得好些。 於是大家去了长安城有名的寻味阁。 寻味阁酒香菜好,他们家的香烤乳鸽更是一绝。 郝仁一行人点了不少菜。 店小二也热情得很,將茶水和免费的点心摆上: “几位客官稍等,菜已经下锅了,马上就来。” 上菜的確很快,端上的烤乳鸽色香味俱全。 苏知知拿手一比,发现那乳鸽只有半只,比自己的手掌大不了多少。 之后端上来的菜、汤、包子也都分量不大。 菜是小小的一盘,包子是小小的一个。 寻味阁的菜金贵,味道好环境好,但又贵又少。 苏知知连连摇头: “这还没有刚才路过摊子时,看见的蒸饼大。” 大人们也道:“对,太小了,这一盘菜也就够塞个牙缝的,还是赶紧找个宅子,我们自己做饭吃。” 苏知知问郝仁:“爹,这里的菜分量以前也这么小么?” 郝仁也愣了一下:“也许吧。” 他年少的时候从来没觉得菜的分量少,也从来没觉得长安的东西贵。 那时候他们只在乎吃饭的时候用的碗盏好不好看,周边的景色雅不雅,谁今天作出的诗最好。 在黑匪山端著大碗吃大锅饭吃了十几年,这次回来才意识到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菜的分量少,价格又贵,黑匪山的一行人自然是把饭菜吃得乾乾净净不浪费。 可並非所有人都如此。 苏知知正吃饭的时候,一旁的包间门突然大开,里面飞出来半块乳鸽,啪地砸在地上,正好被匆忙上菜的店小二一脚踩扁。 “拿些什么东西敷衍我们世子?今天的乳鸽烤这么硬,让我们世子怎么吃?!”一个小廝趾高气昂地走出来。 那小廝身上穿得光鲜,身上一个补丁都没有,面料平整,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下人。 中年掌柜见状,忙过去赔笑: “对不住对不住,小的这就让厨房重做。” “不必了,我们世子忙,没功夫子在这耽误。”小廝手中拋出一小锭银子,砸进掌柜的怀里。 苏知知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以为包间里会走出几个大腹便便的老爷。 结果几个衣著华贵的半大少年从里面走出来,有一个看著甚至和薛澈一样高。 他们没看掌柜一眼,直接出了门。 “小的送世子和几位小公子。”掌柜胸口被银子砸得生疼,还是堆满笑送到门口。 他口中的世子和公子们施施然上了马车,流光从衣摆的金丝上划过。 马车走远了,掌柜捧著银子,揉著胸口回来。 而方才的包间还大开著门。 桌上摆满了好菜,盘子都快堆不下了,看著却像没动过一般。 苏知知把嘴里的乳鸽肉吞下去: “那么多菜没吃,他们不心疼么?” 旁边桌子有人道: “那是恭亲王家的世子还有贺家等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们。人家那一身衣裳都值几十顿这样的饭菜,哪里用得著心疼?” 郝仁听见“恭亲王”三个字,目光沉了几分。 店小二倒是乐开了,赶紧去把桌上没动过的菜收下去。 两三个店小二同时进去收桌子,满眼笑地把菜端去了后厨。 二娘小声笑:“倒是便宜他们,他们有口福了。” 苏知知咬了一口小包子: “看来京城里也是不浪费的,只不过我们山上吃不掉的给鸡鸭牛马吃,京城里吃不掉的给人吃。” 老徐幽幽嘆道: “京城没有耕田,但处处都是牛马。” 第213章 水好甜吶 冬日的太阳一点也不刺眼。 慈光山的草木和小路都是一片明亮。 几个和尚肩挑手提著大包的东西往山上走。 有的人手里的麻袋大,有的人手里的麻袋小,但都是沉甸甸的。 虽然东西重,但是和尚们上山的脚步却很轻快。 他们自小上山下山练出了脚力,就算脚上绑著沙袋上山,也是如履平地。 最前头的和尚悟净挑著扁担,扁担两头都被竹篓子压弯了。 悟净回头,看见队伍最后落下的小身影,无奈地笑了: “悟真別急,我们先上去,你慢慢来。” 小和尚悟真落在了最后面,抬起汗津津的脑门: “好,师兄,我不急。” 这个月,慈光寺下山採买,悟真又跟著去了。 悟真不像健步如飞的师兄们那样,他还没练出脚力。 师父还有师兄们都跟他说了,想练出脚力得先练出耐力才行。 可以慢,但是要坚持, 悟真很能坚持,因为他很有动力。 他下山的时候,想著山下有很多米糕和水果。 他上山的时候,想著山上有热腾腾的斋饭。 师兄们对他都很好,每次下山都会给他买米糕吃。 小和尚悟真想到米糕和斋饭就很高兴,连带上山下山都觉得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他们佛门眾人,要遵守戒律,要克制欲望,不能让愉悦引起贪念。 “不能起贪念,不能贪。”悟真一边爬山一边默念。 他嘴里念的时候,始终没有忘记自己背后的竹篓里是满满的果子。 每一个都很大,很红。 闻起来都是甜的。 咬下去的话口感肯定很脆,会有汁水在口里爆开…… 悟真用力甩头,想把脑中的画面甩开。 果子是带上山大家一起吃的,他不能路上偷吃。 不然就犯戒了。 悟真这时候真的很想犯戒,所以他甩头甩得很用力,连著圆胖的身子都晃动。 啪! 竹篓裂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接著身后陡然一轻,果子咚咚咚地掉在地上。 “啊!我的果子。” 悟真回头,见果子们纷纷逃窜,骨碌碌地往山下滚! 悟真赶紧迈开腿去追。 果子越滚越远,滚得都要看不见了。 悟真逮住了两个果子,蹲下身捡起来,用衣摆兜住。 他这下后悔了。 早知道还不如刚才吃了,也好过滚丟了。 数一数,总共三十个果子,丟了十个。 悟真两道眉毛和眼尾都耷拉下来,蹲在地上,突然觉得身体好沉,沉得都站不起来了。 “这是你掉的果子吗?” 一双布鞋走入悟真的视线。 是一双小脚,布的鞋面,很厚实,上面绣了飞鹰,栩栩如生。 山间风起,落叶哗啦啦地飞。 悟真在一片落叶中抬头,看见一个英气的妇人和一个大眼睛的女童,怀里抱著一堆果子。 …… 苏知知昨夜在客栈没睡好,起晚了。 伍瑛娘看女儿累了,也就没叫她起来,让她多睡一会儿。 等苏知知起床的时候,发现其他人都已经出门了。 郝仁、白洵、老徐、秋锦玉还有倪天机去看宅子。 二娘还有虞大夫去京城药铺看一圈。 其余的人去京城各处人多的地方打探京中情况。 苏知知洗漱好吃完饭,就和伍瑛娘一起去爬慈光山。 苏知知背著灌满水的小竹筒上山。 別人上山都是奔著山顶的慈光寺去,苏知知在山路上左看右看,一会儿去拨弄一下这里的土,一会儿去捡一片那边的叶子。 她跑来跑去,出了汗,喝水也快。 才到半山腰就已经把自己竹筒里的水喝完了。 伍瑛娘身上带的水囊也不剩多少水了: “知知,等到了山顶给你取点水喝。” 苏知知忍著渴点头: “最好还能有果子吃。” 在黑匪山,野果漫山都是,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她都知道。 她甚至知道哪棵树的果子甜,哪棵树的果子酸。 在山上渴了的时候,伸手摘个果子吃,清甜又解渴。 苏知知举目望去,见山上不少树连叶子都掉光了,没有一棵掛果。 她正失望的时候,忽然见前方山路滚下来七八个果子! “娘你看!”苏知知叫了一句,伸手就去劫。 伍瑛娘截住了五个果子,苏知知也截住了五个。 母女俩抱著果子再往前走的时候,就看一个小和尚沮丧地蹲在路边,面前是一个烂了边的竹篓。 烂竹篓里堆著些果子,和母女俩手中的一样。 悟真见到苏知知手里捧著果子,眉毛扬起来,身子也跟著有了力气: “出家人不打誑语,是我掉的,是我掉的!” “给你。”苏知知想递过去,但是又反应过来小和尚的竹篓烂了。 伍瑛娘笑:“我们帮你拿上山去吧。” 悟真抱起烂了的竹篓,脸色由阴转晴:“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三人一起上山。 苏知知问悟真关於慈光寺的事情。 悟真微微喘著气说: “我们慈光寺建了好几百年了。” “我们寺香火很旺,过年的时候,炉子里的香灰都堆不下,每天都要清理。” “好多人来我们寺求,求財、求子、求姻缘,但是我也不知道灵不灵。我师父说,善恶有报,神佛不涉人间因果。你们来求什么呀?” 苏知知摇头:“我不是来求东西的,我什么都不缺。我就是想来爬山,想来看看佛寺还有山顶的风景。” 悟真想了想:“小施主,你帮我搬了果子,等会儿我带你去个看山景的好地方。” 三人爬到了山顶,把果子交给了寺中其他和尚。 悟真擦擦汗:“两位施主请隨我来。” 悟真年纪虽小,但是双手合十的时候有模有样,像个小弥勒佛。 伍瑛娘见苏知知和这小和尚聊得开,小和尚又討喜,就带著苏知知一起跟著小和尚去了。 “这里看山景视野好。”悟真把苏知知带到他和师父的小院门口。 从小院门口望去,能俯瞰整个山谷,山间还有泉水淙淙流下。 的確好看。 苏知知看见山泉就更渴了,她拿著自己的空竹筒问: “是很好看,但我要先找水喝。” “啊忘了,该先给你们倒水的!”悟真拍了一下光溜溜的脑袋。 悟真把伍瑛娘和苏知知请进院子里,让她们在院中的石桌边稍坐。 伍瑛娘见小院里打扫得很乾净,落叶被扫到角落,石板桌凳一尘不染。 “施主请用。”悟真从屋內出来,左手提一个茶壶,右手拿著一个小碟子。 小碟子里摆著好几个卷状的东西。 苏知知好奇:“这是什么?” 悟真:“这是果仁,我师父说我长身体的时候也在长脑子,要多吃果仁。果仁外面裹著的是我刚和师父一起晒制的桃脯。” 苏知知尝了一片。 有桃子的果香,酸甜,不腻。 外面的果肉软,里面裹著的果仁却很脆,口感很有层次。 伍瑛娘尝了之后也觉得很好吃,甚至想到可以在黑山酒楼的菜色中加入类似的点心,配上贺三郎制的茶,应当会別有一番风味。 苏知知和伍瑛娘在吃过果仁和桃脯的时候,悟真又给她们倒水。 茶壶里倒出来的不是茶,就是顏色清透的水。 可是苏知知喝了一口,立刻察觉到了水中淡淡的甜味: “这山泉水好甜吶。” 悟真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了小半: “放了蜂蜜,所以甜啊。” 第214章 买新宅 咚——咚——咚—— 钟声悠远,散落风中。 悟真听到钟声后,面带歉意: “两位施主,到上课的时辰,我得去诵经课了。” 苏知知闻言大为震惊: “出家了也要上课念书么?” 悟真点头:“我们要看书识字还要听课,才能明白经文的奥义。小施主在京城要去书院么?” 苏知知庆幸地摇头: “我以前在书院念过书,现在不用了。” 苏知知这话说得很肯定。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太早了。 悟真去上课了,走之前热情地给苏知知灌了一竹筒的蜂蜜水。 伍瑛娘和苏知知在寺里慢悠悠地走。 苏知知问伍瑛娘: “娘,那个佛像是金光闪闪的,全都是金子做的么?” 伍瑛娘也不知道:“是不是金的都一样,反正不能。” 苏知知不认识寺里的佛像和菩萨像: “娘,寺里的好几个佛像和菩萨像不一样,拜哪个好呀?” 伍瑛娘:“哪个最大拜哪个。” 苏知知於是在正殿里找到了整个寺內最大的佛像。 佛像有三人高,盘坐於莲座上,一只佛足被下面的香火燻黑了。 佛面如满月,垂目凝视下方。 殿內,一位老和尚带著一群和尚诵经。 悟真也在其中,闭著眼睛,嘴巴快速动。 香案轻烟不断,诵经声不绝於耳。 殿內肃穆,苏知知没进去打扰,就站在门口安静地看著。 伍瑛娘站在殿前的一棵大树下等苏知知。 那棵大树是祈愿树。 头顶掛满了许愿的祈愿牌,也不知是多少人的心愿。 上面有人写著“来年高中”、“早日痊癒”、“財运亨通”、“百年好合”…… 伍瑛娘见旁边有笔和空的祈愿牌,便掏出几文钱投进功德箱里,隨手也写了一个。 刚写完的时候,苏知知就回来了。 苏知知:“娘,佛经比柳山长念的文章还难,我听了好久,什么也没听懂。” 伍瑛娘:“正常,娘也听不懂。” “娘,你写了什么心愿?”苏知知看见伍瑛娘手上有块牌子。 伍瑛娘把牌子递给苏知知看: 【做大做强】 苏知知大讚:“娘,写的真好!” 伍瑛娘吹乾了木牌上的墨渍,然后塞进衣兜里。 苏知知:“我们不掛这么?” 伍瑛娘:“回头你爹看好了宅子,我们掛自己家的树上,天天能看见。” 母女俩在山上逛完了一圈,打算下山了。 悟真正好上完了诵经课,送苏知知到门口: “两位施主,一路小心。” 苏知知:“下回要是在城里见到你,我也请你吃东西喝水。” 走的时候,她们在寺庙门口遇见了一个胖和尚。 这回不是小胖和尚,是大胖和尚。 大胖和尚面容很平和。 “师父,”悟真眼睛亮起来,“你做法事回来了?” 京城中有些人家会来慈光寺请僧人在家中做法事,最常见的是为亡人超度。 明灯大师这两日就是和寺中几位弟子下山做法事去了。 明灯大师:“悟真,为师不在这两日,一切可还好?” “很好很好,”悟真点头,“我今日隨师兄他们下山採买了,在山路上差点丟了果子,但是这两位施主帮我捡回来了。” 悟真给师父介绍伍瑛娘和苏知知。 明灯大师道:“悟真给两位施主添麻烦了。” 伍瑛娘:“不碍事,帮孩子拿点东西罢了。” 明灯大师侧身,给母女二人让路。 苏知知抬头看著明灯大师,双方视线有一瞬交匯。 苏知知忽然就想起了方才在正殿门口看见的大佛。 大佛盘膝而坐,一双眼睛很大,大得好似能容纳眾生疾苦。 眼前的和尚眼睛很小,小得只有一道缝。 可是苏知知却觉得他很像佛。 苏知知:“这位师父,你好像殿里的大佛。” 明灯大师:“施主过誉了,贫僧不敢同佛祖並论。” 悟真一本正经的面色下带著几分自豪: “我师父以后是要修成佛的人,所以很像佛。” 苏知知:“那等你师父成佛了,我以后就来拜你师父。” 悟真笑得脸更圆了:“好。” 天色渐晚,苏知知母女俩朝著山下走去。 走的时候,隱隱听见背后的对话声。 “师父,你什么时候能成佛呀?还有多少日啊?” “悟真吶,修佛哪有这么快?还得很多年的。” “师父你要认真修行,我会监督师父的,明早天亮前,我叫醒师父早起诵经……” 苏知知在山上过了轻鬆愉快的一日。 回到京城客栈的时候,则听说郝仁那边办了件大事。 “我们买好宅子了。”郝仁把地契交到了伍瑛娘手中。 二娘在一旁讶然:“一日就买好了宅子?” 她钱虽然也不眨眼,但是长安这地价,买宅子可不是隨隨便便买的。 伍瑛娘接过地契: “阿仁既然买了,那应当不会差。” 郝仁虽然十几年不在京城,但是对京城城內布局了解,也知道想要的是什么样子的宅子。 几人今日去打听了一下京城各坊的地价,正巧找到一处低价的宅子。 地段不在中心,偏了点,但是好在宅院宽敞,虽然大,但在京中不会太显眼。 此外,这宅子恰好还离越王府不远, “这宅子我们里外看过了,確实不错,连厨房和柴房都大。”秋锦玉对宅子很满意。 倪天机道:“离城门近,若是遇到什么情况,夜里要飞出城门也方便。” 虞大夫思忖:“京中药贵,离城门近,出城採药也方便。” 苏知知不在乎地段,就喜欢大的:“宅子大的话,阿宝也能在院子里玩。” “今日带我们的牙人还想宰我们,哼,也不看看他爷爷我是谁。”老徐颇为得意抿了一口茶,“最后我们用五分之一的价买下来了。” “五分之一?”二娘倒吸一口凉气,“怎么谈下来的?老徐你绑人家老母了?” 老徐“嘖”了一声:“怎么说话呢?我是那种人么?我跟牙人说『你小子连凶宅都想卖高价,小心这凶宅在手里过久了,断了你財路』。” 白洵问:“你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想问,你怎么知道那是凶宅?” 老徐两手一摊:“我不知道,就诈诈他,结果还真是。” 二娘瞭然:“凶宅?怪不得这么便宜。” 伍瑛娘仔细看地契上的面积和价格,发现这价格的確是低了: “看来我们运气好,真是捡了个大便宜。” “省下的钱还可以多置办点东西,长安用钱的地方多著呢。”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黑匪山浸润过多少鲜血,埋了多少躯体,哪有比他们黑匪山更凶的? 一进京就能买到合心意的宅子,大家都觉得是个好兆头。 “收拾收拾,明日我们就去住新屋。” “好,住新屋!” 第215章 人不可貌相吶 长安东南角有一处宅子。 凶宅,大凶之宅。 据说前头换了三次主人,每一次都出了命案。 第一桩命案是歹人偷盗,被主人发现后行凶。 第二桩是买来的小妾把自家老爷给活活勒死了。 第三桩是做生意的商人亏得血本无归,上吊自縊了。 这些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这凶宅也已经空了好几年,紧闭的大门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 有不少想买宅子的人来看过这宅子,对各方面都满意,但是一打听背后蹊蹺,都忙绕道走。 前面经手的主人在入住前也都做过法事,但还是出了命案,这宅子凶得没法救了。 街坊邻居路过这宅子,都避远一些,生怕沾染了晦气。 可就在昨日,街坊邻居们听说这宅子卖出去了。 不知道是哪家倒了八辈子血霉,买下了! 街坊邻居们对此尤为关注。 大家昨日听说了这消息,今日就见几辆沾满灰尘的马车到了大门前。 巷头有个小茶摊,里面坐著几个街坊小声议论: “看这马车,肯定是从外地一路赶来的。” “我就知道牙人就是逮著外地人骗。” “哎哎,人下来了,这家老爷和夫人生得面相好啊……” “后面跟著的是少爷和少夫人吧……” 街坊邻居口中的“老爷和夫人”是倪天机和秋锦玉。“少爷和少夫人”是虞大夫和二娘。 气度不俗的倪天机和虞大夫被认成了主子,其余人则被一概认为是从外地带来的下人。 下人们看著身体都很结实,很有力气的样子。有一个带刀的看著有点凶,八成是护卫。 可是这护卫偏偏又断了一只手,也不知道主人是不是图便宜请了个断手的。 马车上又下来一个冰雪可爱的女童,模样甚是討喜,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大家见这女童穿戴整齐,又得身边眾人宠爱,以为是少爷和少夫人的女儿……直到女童走到另一个面相平庸的男子面前,叫了一声爹。 其他人也都看向那男子,等那男子先入大门。 喝茶的眾人:……人不可貌相吶。 街坊中的蔡大娘是个热心的,主动过来打招呼: “你们就是这宅子的新主人吧,哎哟,你们吶要来得及的话,赶紧去把这宅子退了,这宅子是个凶宅,住不得啊。” 伍瑛娘牵著苏知知在门口停下,笑著回应: “多谢大姐提醒,这宅子我们已经买下了,官府那边也过了文书。至於凶宅不凶宅的,我们一大家子人好好过日子,福气就自然来了。” 蔡大娘见这事已经无可挽回了,也没再劝,只和伍瑛娘閒聊了几句。 伍瑛娘道:“今日家中还没收拾,等回头收拾好了,请大家来家中坐坐,喝茶吃点心。” 伍瑛娘在门口和人说话的功夫,苏知知已经等不及地先进去了。 宅子的確是很久没人住了,到处都是灰,墙角都是蜘蛛网。 可是也布局很好,几个院落都很方正,空间也真的很大,每间屋子都宽敞。 前院和后院都做了假山池塘的造景,池边还有阁楼。 苏知知新奇地爬上假山,又从假山上跳下来。 “知知喜欢吗?”郝仁的眼里也有笑意。 苏知知很给面子地说:“喜欢!非常非常非常喜欢。” 一行人卸下了行李,分工行动。 扫地、擦灰、採买物件……苏知知拿著扫把扫地,阿宝从天而降,扇著翅膀帮忙扫灰。 中堂前边有一棵粗壮的柿子树。 深冬时节,树叶和果子都掉了,只剩光禿禿的枝干。 伍瑛娘把她在慈光寺里写的“做大做强”祈愿牌掛在了树枝上。 红色的丝带和深色的木牌在风里晃呀晃。 很好看。 晚上,辛苦了一天的眾人一起在中堂內吃晚饭。 大碗菜,大碗饭,大家都吃得很香。 老徐说:“这京城里也没黑山酒楼,要是这回我们村的大厨没一起跟来,那我真是在哪都吃不到黑匪山的味道。” 大厨秋锦玉问伍瑛娘:“瑛娘,可打算在京城开黑山酒楼和客栈?” 伍瑛娘乾脆道:“有这个打算,但还要先看合適的地段和铺面,得过几个月再说。” 伍瑛娘身上有一种敢闯的精神,她说要做,那就一定会做,只是时间问题。 二娘:“过了除夕再说吧,先好好过年,年后再忙活。” 二娘已经想好了要玩一段时日,京城的酒肆茶馆戏楼都去逛一圈。 苏知知吃这酱烧猪手,嘴唇油亮亮的: “爹是除夕要去宫宴么?什么时候回来啊?” 提到除夕宫宴,郝仁眼中的笑意淡了些,但对著女儿的声音依旧温和: “除夕当日下午去宫中,亥时应当会回来,你们在家好好吃年夜饭,不用等我。” 苏知知把半张脸埋进碗里偷笑: “我和娘可以吃两顿年夜饭,先吃一顿,晚上等爹回来的时候再吃一顿,反正除夕可以不睡觉一直玩……” 伍瑛娘按住郝仁的手: “你安心去宫中,我和知知等你回来过年。” …… 年前的时候,宫里传出了一则消息。 皇上又给惠昭媛升位分了。 听说太医给惠昭媛调养身体许久,惠昭媛因早年伤了身子,这辈子都不能再有孕。 皇上心痛,为了安慰惠昭媛,將其升为了惠妃。 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从冷宫中的惠婕妤成为了圣眷正浓的惠妃。 消息传到贺妍耳朵里的时候,贺妍连假笑都扯不出来,声音冷硬: “她们两姐妹还真有手段,让一个男人这么多年放不下。” 林嬤嬤抿著嘴角:“升得快又如何,十几年前的时候惠妃也升得快,连贵妃都做过,可若是没那富贵命,得意不长久。” 贺妍脸色很差,最近几日都没睡好。 不是因为宫中的消息,而是因为她生的那个討债儿子。 慕容铭最近又闯祸了。 他和明国公的么孙赵黎打了一架,两个人倒是没事,可是慕容铭故意把赵黎身上戴著的传家玉给砸碎了。 明国公气得亲自上门问罪。 这事恭亲王府理亏,明国公还吵著要到皇上面前去求公道,恭亲王府不想丟这个人,再三赔礼,赔了一大笔银子。 慕容铭被关在屋內反思悔过。 慕容循和贺妍大吵一架。 慕容循想不通他们慕容氏怎么会出这等顽劣子孙。 他指责贺妍:“铭儿被你养成得这般顽劣,你是怎么做母亲的?” 贺妍冷道:“儿多肖父,妾身也奇怪怎么就教不好铭儿。” 两人吵得脸红,最近几日都没见面,也不说话。 可偏偏,过两日就是除夕了,他们一家人还得和和气气地去宫中赴宴。 “王妃。”一个婢子脚步匆匆地进来。 林嬤嬤横眉:“什么事?不知王妃这个时候在休息么?” 婢子脸色紧张:“是世子,世子在屋內大吵大闹,把东西都砸了,说要是不放他出来,他就……就……自縊。” “胡闹!”贺妍一拍案几,胸口剧烈起伏,“他竟敢用自縊来威胁长辈?” “去把他手脚都绑起来,嘴巴堵上,他没悔改之前不得出来。” “是,王妃。”婢子听得吩咐又匆忙离去了。 不多时,慕容铭的院子里传出杀猪一般的喊叫。 刚从外面回来的慕容婉听见了,不由得皱起眉头: “哥哥又怎么了?” 第216章 他骂我 “回稟郡主,王妃方才吩咐了,將世子绑起来,防止世子自戕。”慕容铭院子门口的下人回道。 慕容婉无言。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哥哥。 如此蠢笨。 每次她在外面听到別人提起自己哥哥都觉得顏面扫地。 “郡主可要进去看看世子?”春月在旁边问道。 慕容婉径直往自己的院子走:“回去看看新做好的衣裳。” 还有两日就是除夕宫宴,慕容婉要提前试好绣娘新做的衣裙,还有新打的珠。 她很重视去宫中时的打扮和仪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重视。 以前,母亲常带著她去宫中拜见皇后娘娘,再加上她日日去礼和殿念书,出入宫中不算稀罕事。 可过了年之后,太子会由张太傅单独教习,宗室子弟便无需再去礼和殿了。 而皇后娘娘前段时日出宫休养后,母亲也再没有去过宫中。 之后去宫中的机会,大概只会越来越少了。 慕容婉问过母亲,要不要寻机会去拜见三皇子的母妃。 可是母亲听了之后很生气,让她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慕容婉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但母亲当时的样子看著有些可怕,她也就没再提过。 日月轮转就在眨眼间,转眼就到了除夕当日。 家家户户都掛上红灯笼。 这日恰好下了雪。 一层白白的雪覆在灯笼顶,像夏日的樱桃上边浇了一层酥酪。 慕容循一家人一起出现在了王府门口。 慕容铭被绑了两日终於消停了,这会儿看著老老实实的,生怕自己再被绑起来。 慕容循和贺妍见到双方都不说话,各自乘了一辆马车。 慕容婉和慕容铭彼此也不说话。 慕容婉嫌慕容铭丟人,慕容铭嫌慕容婉没趣。 慕容婉跟著贺妍上了后面的马车,慕容铭和慕容循一辆马车。 马车內,贺妍叮嘱道:“婉儿,等会进了宫,別同铭儿置气了,莫让人看了笑话。” 慕容婉下意识道:“娘,我没有同哥哥置气。” 贺妍看著女儿头上簇新的珠:“娘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记住,他终究是你哥哥,往后他袭了爵位,便是娘家给你撑腰的人。” 慕容婉默然,而后道:“娘,我记住了。” 前面的马车里,慕容循父子相对而坐。 慕容铭揉著手腕告状:“父王看我的手,我手腕上还青著,都是被绳子勒的。” 慕容循见慕容铭手上那一圈淡淡的青紫,有些心疼,语气却还是带著责备: “你现在知道疼了?你和人打架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后果?明国公辈分高,你皇伯父都给他两分面子,你倒好,把人家孙子戴著的传家玉给砸了。” 慕容铭一缩脖子:“我想过后果,所以我们打架没使力。我当时生气,就把赵黎戴著的玉抢过来砸了。没想到他那玉那么贵。” 慕容铭生气的时候会砸东西,他之前砸的东西他赔得起,没料到这回砸了个这么贵的。 慕容循:“你为何对他那么这么生气?” 慕容铭:“我们吵架,他骂我。” 慕容循:“你们年纪小,吵架拌嘴也正常,但你们身份不同於常人,不能动手。” “可是他骂我——”慕容铭支吾了一下,憋著一股气道,“他骂我本是庶子,要不是前头的王妃倒霉,我娘就是给人做妾的。” 他本来不想说的,这句话说出来,连他自己听著都刺耳。 可是娘今天让人绑了他的手,他对娘有怨气,就说了出来。 慕容铭抬头看著慕容循:“父王,赵黎是乱说的对不对?我娘是府里唯一的王妃,我是正儿八经的世子。” 慕容铭一年年大了,也知道了父王以前有过王妃,自己的母亲是在先王妃过世后才成为正妃的。 赵黎甚至说先王妃也怀过孩子,只是孩子还没生下来,先王妃就死了。若是那孩子生下来,世子的位置还指不定是谁的。 赵黎那样骂他,那样瞧不起他,他当时哪里咽得下那口气? 慕容循听了慕容铭的话,喉咙间仿佛卡了一块鱼骨,刺得嗓子生疼: “你是皇上下旨封的世子,无需管別人怎么讲。” 慕容铭却还在继续问:“父王,要是先王妃生下了孩子,那我还是世子么?” 慕容循只觉得喉间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 他闭眼往后靠,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回忆那些不堪入目的往事。 若是生下来? 怎么可能呢? 那个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来到世上。 数辆马车从长安的各个方向匯集到宫门口。 恭亲王府的马车到了时,宫门口已有不少人。 宫门两侧的侍卫身披鎧甲,手持长戟,上方悬掛的红灯笼上绘著龙凤呈祥。 眾人隨著引路的宫人往宫內走。 今日宫宴在长生殿內办。 长生殿宽敞空间大,最適合办夜宴。 殿內金碧辉煌,丝竹管乐之声绕樑。 慕容循一家坐下来,四个人面上都带著笑,但笑容很浅,浅得隨时要垮下来。 秦源和袁迟今夜也来赴宴了。 他们都在除夕前回到了京城过年。 二人环顾了一圈並未见到郝仁,疑惑地在座位上端起了酒杯。 待到眾臣都来齐后,王內侍响亮的通报声传入: “皇上驾到——惠妃娘娘驾到——淑妃娘娘驾到——” 一身皇袍的慕容宇走进,身后分別是惠妃和淑妃。 “臣等拜见皇上,拜见惠妃娘娘,淑妃娘娘。”眾臣俯首。 “眾爱卿平身。”慕容宇高坐龙椅,最喜欢看眼前这种歌舞昇平之景。 “淑妃办事,果然从不出错。”慕容宇夸讚。 他在瑶华宫和淑妃单独相处时,叫淑妃“蓉儿”,但有裴姝在场的时候,他只叫“淑妃”。 淑妃打扮雍容,面庞娇艷,如一朵人间富贵: “臣妾不过是为皇上尽绵薄之力罢了,皇上高兴便好。” 自从皇后出宫,后宫之权便交在了淑妃手中,淑妃不是吃素的,將六宫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慕容宇的目光挪到裴姝身上,见裴姝今日衣著虽也华丽,但整个人依旧如灵芝仙草,出尘脱俗。 她眉间笼著一层云雾,让人难以触及。 慕容宇有时会產生一种错觉,好似他从来都没能触及过这个女人。 即使这个女人已经与他育有子嗣。 太医给裴姝诊脉,言之凿凿道她將来不能再有孕。 慕容宇当时陪在裴姝身边,看见裴姝难过得红了眼,却反过来安慰他: “臣妾能为皇上生下棣儿已是臣妾的福分,此生不敢多求,好在后宫姐妹眾多,都能诞育皇嗣……臣妾只是觉得可惜……可惜不能与皇上有个女儿……” 慕容宇心疼不已,可同时心中又划过一抹释然。 他喜欢裴姝,但不愿见到裴姝再生下皇子。 因著这样复杂的心思,慕容宇对裴姝的心疼中又夹杂了一丝浅淡的愧疚。 他重新封裴姝为惠妃,近日又接连赏赐物件,只为让裴姝展顏一笑。 慕容宇:“姝儿,今日除夕,若想到有什么想要的新年礼,大可跟朕说。” 裴姝的笑容转瞬即逝:“皇上已经赏赐了臣妾许多,臣妾的宫中都要放不下了。” 慕容宇眸中都是宠溺:“若是放不下,朕就赐一座宫专门给你放东西。” 第217章 石中玉,海中珠 眾人將皇上与惠妃恩爱的模样收入眼底,依稀想起去年除夕宫宴上,皇上与淑妃也是这般恩爱和睦。 那时皇后端坐皇上旁边,而如今皇后出宫休养,甚至连过年都没有回来。 大家心中多有猜测,却没人敢说什么。 琴声和笛声交织,舞姬蹁躚踏入,长袖飘舞,不盈一握的腰肢似春日柳条般弯折下来。 一支舞毕,贺庭方率先举著酒杯站起来: “皇上,臣为官多年,时常感怀皇上恩泽,如今朝堂清明,万民安乐,实在大瑜之幸。臣愿皇上万事胜意,龙体安康。” 贺庭方敢说,慕容宇也敢听。 慕容宇听得心中熨帖:“朕亦望大瑜昌盛,万民安乐,有贺爱卿此等良臣,朕心甚慰。” 其他臣子也纷纷起身,挨个上前敬酒: “愿皇上与诸位娘娘新岁如意,福寿绵长。“ “愿皇上岁岁平安,年年康泰。” “愿皇上……” 来敬酒的人多了,臣子们甚至要排队,说的祝词翻来覆去也不过那几句。 慕容循一家人上前祝酒: “臣弟祝皇兄福寿齐天。” 贺妍和两个孩子也端著酒杯。 慕容宇頷首:“朕每每看见七弟闔家幸福,便觉得心中慰藉。” 慕容循和贺妍强扯出笑来谢恩。 慕容婉站得很直,她仪態端庄,在礼和殿的功课也好,以为皇伯父会夸自己几句。 可是皇伯父只是目光扫过她一眼,略微点头转而问了慕容铭好几句,问他功课学业,叮嘱他不可顽皮: “铭儿过了年就十岁了,该有点世子的样子了,不可鲁莽顽皮了。” 慕容铭訕訕地道一句:“铭儿谨遵皇伯父教诲。” 他说的时候,眼角余光瞄见明国公的么孙赵黎正洋洋得意。 慕容循一家人敬完酒便重新落座,四个人的心情都不好。 之后敬酒的是秦源。 秦源在这种场合显出几分笨拙,说了几句乾巴巴的贺词。 淑妃眼中多了几分笑意,问秦源家中一切可好。 兄妹俩说了几句家常。 慕容宇看向裴姝,见裴姝的神色一直淡淡的,不悲也不喜。 慕容宇一下子觉得杯中的酒没了什么滋味,臣子们千篇一律的贺词也甚是无聊。 他这个时候忽然想起来今年宫宴召了个岭南的乡民来宫中。 待秦源敬完酒后,慕容宇先挥退后面的臣子,让王內侍將那岭南人召过来看看。 王內侍:“宣——郝仁上前覲见——” 眾人让开一条道,好奇此人是何人。 有人解释道,皇上嘉奖岭南百姓,召黑山乡的乡长入宫受赏。 “黑山”二字已不陌生。 大家都看向从席尾走来的人。 来人一身厚实的袍,行走间有几分气度,但外貌属实平庸,说不出好也说不出坏。 不瘦不矮不胖,不美也不丑。 “草民郝仁,拜见皇上,拜见各位贵人。” 郝仁上前跪下行礼,磕头时很恭敬,像一个初次得见天顏的平头百姓那般谨慎,但同时又很大方,没有畏缩紧张之態。 袁迟和秦源揉揉眼睛,看了好几遍,也看不出郝仁的原本面貌,在心中直嘆易容手艺高超。 上百盏宫灯齐燃,照得殿內亮如白昼,一切清晰可见。 在场之人不少都在京中生活多年,见过当年的裴定礼,亦见过当初的裴凌云。 觥筹交错之间,此刻无一臣子认出他来。 连端著酒杯的张太傅也只是遥遥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平淡。 唯有一人心中涌起滔天骇浪。 宫灯上的凤影投在裴姝裙摆上。 她將手覆在椅子把手上,不做言语。 她在慕容宇面前一向装得很好,可这一瞬她知道,她的手在抖,在抑制不住地抖。 她甚至不敢开口说话,害怕自己开口便会落泪。 这些年在冷宫深居,她一直对自己说,爹娘兄弟也许都还在,都在岭南一角好好活著。 可她不敢去深想,在当时乱得易子而食的时局里,被发配流放的人怎么能活得下来。 直到慕容棣从岭南回来,告诉她凌云还活著。 只有凌云还活著。 还好凌云还活著。 岁月如石,磨平了他所有的稜角,年至三十的凌云身上再无锐气。 裴姝记得凌云十几岁的时候心怀凌云志,脚踏青云梯。 他喜欢穿鲜亮的衣衫,喜欢在墙上挥墨成诗,喜欢骑马回眸笑望春色。 他幼时骄傲,自知生得好,便私下在家中说:“我与阿姐皆生好容顏,恰若石中玉,海中珠,难掩光华。” 后来被裴璇嘲笑著叫他“裴玉珠”,他羞恼得再也不提。 他少时胸有成竹,信誓旦旦说:“我一定会高中三甲,日后与爹和大哥同朝为官。” 裴姝当年入宫前哭肿了眼,十四岁的弟弟在她面前言辞肯定道: “阿姐你入宫莫怕,待我入仕,爹、大哥还有我都在前朝给你撑腰,谁也不能欺你。薛大郎不在了,但是我们都在。” 三年后,凌云真的高中三甲,被点为探。 那年科举榜上前二十的学子入宫赴宴,怀著身孕的裴姝得了特许,可在殿侧的屏风后面看。 那是裴家出事前她最后一次看见弟弟,也是在这长生殿。 她看见十七岁的凌云意气风发,眼中如有日月,锦袍上似有山河流淌。 他怀才自知,自信而不自傲,那般风华卓然,好似会永远年轻,做一世的少年郎。 红柱上的金龙刺目,裴姝的指甲几乎要將扶手划出一道痕来。 “草民初次入宫,不胜惶恐,有失之处,还望皇上饶恕。” 跪著的人依旧跪著,额头贴在冰凉的玉砖上。 裴姝的目光落在他的后领和鞋子上。 灰色的袍,后领裁剪得很合適,鞋底看起来也很厚实。 面上是易过容的,可是身材並不乾瘦。 穿的很暖,也没有挨饿。弟弟长大了,即使在那样偏远的地方,也成了家,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好,很好。 裴姝压下泪意,缓缓地笑了,像一朵倏然开放的曇。 慕容宇见裴姝笑,心情亦好: “姝儿笑什么?见个岭南人可有趣?” 裴姝静了一息,才笑吟吟道: “臣妾见惯了京中这些人,乍然看见这岭南乡民老实谨慎的模样,觉得好笑。” 慕容宇笑:“朕也觉得有几分意思。” 他本以为会是个举止粗野的商人,没想到看著文雅知礼。 慕容宇对郝仁道:“黑山墨和黑山布都做得不错,此次你们黑山乡又抗敌有功,朕特召你来受赏,望尔等矢志不渝,再接再厉,为朕之江山,再立新功。” “多谢皇上!” 郝仁起身片刻,又俯首叩拜: “草民今日亦有一物贡上。” 郝仁將一个匣子呈上。 第218章 皇商 “哦?是何物?”慕容宇看了一眼王內侍。 王內侍走下来,接过郝仁的匣子,然后递到慕容宇面前打开。 匣子一开,里面是一套彩墨,有朱、白、黄、青、紫等顏色,每一块墨上都刻了不同的山景图,整套墨看下来,竟如七彩画卷一般。 “好!”慕容宇悦然。 这套墨他是真的喜欢,连之前的宋家都没做过这般精致的墨。 郝仁继续道:“草民虽在岭南,但常闻邻里称颂皇上之恩泽。黑山乡能造墨制墨,抵御外敌,全赖皇上亲贤任能,施以德政。能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博皇上一笑,是草民之幸。” 郝仁看著老实,说话的语气也很老实。 正是因为他老实,说出的这番话才更让人听著高兴。 慕容宇龙顏大悦,看向郝仁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欣赏: “朕听你说话有几分学识,可曾念过书?” 郝仁垂眸道:“回皇上,草民少时念过些书,但读书科考这条路走不通,便去做生意了。” 慕容宇:“朕今日召你来本就是要嘉奖一番的,除了金银之外,你可有所求?” 郝仁:“回皇上,草民的確有所求。吾等黑山乡之民,皆一心为陛下尽忠效力。若有幸能得为皇商,必倾尽全力,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此话一出,周边带著三分酒气的臣子都讶异。 这岭南商人真是好大的口气,开口就要做皇商。 大瑜自开国以来只有两个皇商,一个是经商巨贾冯家,还有一个是已经倒了的宋家。 这个岭南来的乡下人居然想顶替之前宋家的位置。 一片唏嘘声中,贺庭方心中咯噔了一下。 他听完郝仁的一番话后,也先是震惊。 这个人拍马屁的功力竟然毫不逊於自己,第一次见皇上就拍马屁拍得滴水不漏。 震惊之后,眼神复杂了几许。 別人也许摸不准皇上这会儿的心思,但是他知道皇上很可能会答应。 皇上生性多疑,对世家大族不信任,喜欢扶植微末之流做自己的亲信。 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当年他跪在慕容宇面前投诚:“高门大族未必將三皇子放入眼中,但微臣这等贫贱微寒出身之人,却甘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他为慕容宇做刀,做箭,做一只骯脏的手。 慕容宇给他富贵高位,声望权势。 而眼前这个郝仁,有点像当年的他。 经歷了宋家之事后,皇上难免会想扶持自己的做皇商,恰好黑山墨又已经代替了宋氏墨的地位…… 贺庭方脑中捋著思路时,郝仁又开口道: “黑山乡愿每年负责將士冬衣,且必送至西北边陲。至於黑山布坊、墨肆、酒楼诸般產业,所获之利,每年呈奉两成予朝廷。” 郝仁这话一出,贺庭方就知道,慕容宇必然会应。 黑山產业若继续做大,两成的利润绝不少。 慕容宇眉眼间露出满意之色: “黑山乡几次立功,又有心为朝廷分忧,朕自当赐机缘。来人擬旨,敕封郝仁为皇商,专司制墨及布之商事,望善用此任,不负朕望。” 郝仁感激拜倒:“草民跪谢皇上隆恩,草民等定当不遗余力报效皇上!” 他激动得身子都有些颤,扶著玉砖的双手青筋浮起,要將地面抠出十个洞来一般。 身边的臣子都笑。 也是,这么大的好事砸下来,换谁谁不笑? 成了皇商,按本朝之例可出入宫城,可面圣,可呈密折,这地位与寻常商贾全然不同。 黑山乡抵御靡婆这一战真是打得值,换来了面圣求赏这么好机会,这不就直上青云了么? 皇上赐封完后,便让郝仁退下去。 歌舞再起,蜡泪滚落。 郝仁满脸笑意,大吉大喜。 他笑得很用力,回到自己座位的时候,两腮都发僵。 他方才谢恩的时候,身子也的確在颤。 他庆幸自己不会武功,也不会暗器,否则方才那一刻,他会忍不住地出手当眾刺杀慕容宇。 他也看见了阿姐。 阿姐还是很美,一如当年。 阿姐明明曾经是那么爱哭的人,可是今日见到他却没有哭,只是笑得很淡然。 郝仁的手握紧酒杯,直到宫宴结束时才卸了力。 宴会散了场,眾臣各自踏著一地雪光与星光离宫。 郝仁迎著风走,冷风吹散了酒气,吹得他身子发凉。 他走出宫门口,一只手扶著墙喘气,双腿酸软得失了力气。 方才心神过耗,此时才觉得疲惫无力。 冬风呼啸过耳边,居然飘来了知知的声音: “爹~我和娘来接你回家啦!” 郝仁朝著声音的方向望去。 夜很黑,雪很厚。 一盏小灯笼的光晕在雪地上晃。 苏知知提著灯笼,眼角弯弯地朝郝仁走来。 伍瑛娘牵著苏知知,稳稳地走过湿滑的雪地。 苏知知扑过来,拉扯郝仁的袖子: “爹,你身上好香啊,是不是宫里晚上吃烧鸡了?” 伍瑛娘牵起郝仁的手:“阿仁,先回家再慢慢说。” 郝仁一只手牵著瑛娘,一只手牵著知知。 瑛娘的手很暖,知知的手也很暖。 郝仁被风吹凉的身子热了起来,双腿忽然又有了力气。 一家三口手牵手往他们的马车走去,在雪地上留下几排脚印。 两排大,一排小。 三人的身影隱没在夜色中,唯见一盏小灯笼在风中摇晃。 慕容循站在宫门口看著郝仁一家三口的身影,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之前在殿內,皇兄说他们“闔家幸福”,慕容循当时只觉得心中苦涩。 现在看见郝仁一家三口,更添几分感触。 他看不清方才那孩子的样貌,只隱约见那孩子一边叫爹,一边扑进郝仁怀中。 声音很欢快,听得慕容循嘴角都不自觉带上笑意。 “王爷在看什么?”贺庭方正和女婿说话,却发现女婿已经看向別处了。 慕容循收回目光:“在看方才殿上被皇兄赐封的郝仁,他是个有福气的。” 有个好女儿,有个好妻子。 贺庭方哼了一声:“自然是个有福的,京中多少人得不到的,他时运好,一求便求到了。” 贺庭方眯著眼,望向已经消失马车。 虽是第一次见,但他能察觉到这个郝仁会是个厉害角色。 此人若非友,必成敌。 日后,必然要试探一番。 第219章 收到来信 亥时末,雪停了。 星光透如水。 苏知知在院子里堆好最后一个像阿宝一样的雪人,握著一把雪进了屋子。 一进去,就被伍瑛娘拽到炭盆边烤手。 “看看你的手,冻成冰了都,还有,你的袖子都湿成这样了。”伍瑛娘无奈地把女儿推进房间里,“赶紧再换身衣服,不然要冷病了。” 苏知知一边换衣服,一边异想天开: “要是衣像水靠一样防水就好了,这样就可以隨便玩水和玩雪。” 伍瑛娘捏了下苏知知通红的鼻尖:“回头你写信问问春娘,能不能在衣外边缝一层水靠。” 苏知知换好衣服,走回炭盆边烤火。 郝仁在炭盆边煮了些水,还放了几碟小点心。 苏知知嘴上说要吃两顿年夜饭,可是他们晚上都吃了不少,实在吃不下第二顿。 郝仁在宫中虽然没吃什么东西,但是此时也吃不下荤腥。 一家人就吃些水点心,一起守岁。 外边时不时响起爆竹烟的声音,屋內炉子上升起暖暖的烟雾。 郝仁说起被封皇商之事,和伍瑛娘商討著下一步在京中如何运作。 苏知知吃著点心,刚开始听得很认真,到后面就昏昏欲睡。 她晕晕乎乎的时候,外边忽然传来很大的爆竹声。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是二娘他们在院中玩爆竹。 子时已到,新年伊始。 苏知知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十岁了。” “嗯,知知十岁了。”郝仁將一个盒子推给苏知知。 苏知知打开一看,今年盒子里不是铜板,居然是一些碎银子。 她一时算不清这银子能买多少个人,几百个还是几千个? 面对如此巨款,苏知知有点傻眼了。 郝仁道:“如今我们在京城,开销会比以前多,知知你也又大了一岁,许是会有更多想钱的地方。” “谢谢爹。”苏知知把盒子放好,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富有过。 她知道村里赚了很多钱,但这和她拥有一整盒碎银子是两码事! 伍瑛娘也捧出了一个盒子: “知知,你十岁了,娘也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伍瑛娘手中的是一个漆黑的大木盒,带铜锁,没有纹。 苏知知打开盒子一看,里面竟是一条鞭子,鞭身在烛火的照映下泛著微光。 伍瑛娘性情豪爽,素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遇到难题时眉头也不皱一下,闷头闯就完事。 可是今夜柔光下,她眼中居然也带了一点湿意。 她说:“知知,你十岁了。这是你生母留下的金龙鞭,今日我將这金龙鞭交给你。” 苏知知听说是自己生母留下的鞭子,动作小心地从盒子里取出来。 拿在手上有些沉,比苏知知平常用的蛇皮鞭沉很多,挥出去的威力也大得多。 苏知知提著鞭子走到屋门口,对著空中奋力扬鞭。 长鞭破开夜色,在空中划出利响,惊得院內的枯枝发颤。 伍瑛娘道:“这是金丝陨铁打造的,千锤百炼,灵活如蛇,却不失钢韧。” 苏知知兴奋地挥了几下,有点喘气。 她眼神发亮,比方才看见整盒的银子还亮: “我娘的鞭法一定很厉害,连这么重的鞭子都挥得动,挥个几百遍说不定能劈山碎石!” 伍瑛娘笑:“是很厉害,能碎石是真的,但劈山我没见过。你好好练鞭法,等长大了,兴许能试试劈山。” 夜里,苏知知睡觉前把两个盒子放在枕头边,笑著趴在枕头上。 娘真好。 天上的娘和身边的娘都好。 不管去哪里,都记得给她留礼物。 外面的爆竹声小了。 苏知知安然睡去,嘴角带著一抹甜甜的笑意、 除夕宴次日一早,郝仁这边收到了秦源派人暗中递来的信。 信有两封,都没有署名,是秦源完成押送军衣任务后从西北带回来的。他前日才赶到京城,今早让人扮作商贩私下送来。 一封给郝仁,一封给苏知知。 听说薛澈已经在西北军营住下,对外称是副將云靳的远房表弟。 苏知知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收到薛澈的来信。 咕——咕—— 阿宝在窗子外边扇翅膀,尖嘴嗒嗒地敲著窗框。 苏知知喝一口温热的米浆,趴在窗边的榻上晃著脚丫: “阿宝,阿澈来信了,我给你读一读他写什么。” 阿宝期待地扇扇翅膀,外边枝头的积雪哗啦啦砸下来,淋得阿宝一头都是雪。 苏知知咯咯地笑,然后展开信: 【知知见字如晤: 自別后,已逾数月。吾已至西北,日日隨军营操练。 此地风大苦寒,然每日得见父亲,父亲亦能见吾。军营之中兵器沉重,吾持之练武,力气日增。 师父严督剑法,吾之剑术亦渐精进。且军中仍不忘读书,近日读兵书数卷,有疑处,得父亲悉心教导,获益良多。 军营之食,虽不及秋姨、瑛姨之手艺,亦无岭南之野果,然吾心志坚定,不以为苦。 知知在京中,勿忘功课,勤练字学,勿荒废时光於嬉戏。 书不尽言,望珍重。】 信的末尾没有落款。 苏知知把信读了两遍,连连摇头: “他在离得那么远,居然还催我练字。” 苏知知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怀疑薛澈这么练下去,说不定力气要超过她了。 她把信收好,提著鞭子就出屋练功。 她手上用的还是秦老头给她做的蛇皮鞭,昨夜收到的金龙鞭被她宝贝得很,平常练功她捨不得拿出来用。 苏知知拿出《金龙鞭法》,翻到上次练的地方。 这秘笈后半段不是那么好练的,要反覆练很久,苏知知现在练到最后三分之一,新的一年能练完这本秘笈就不错了。 苏知知练完功后,擦擦头上的汗去吃午饭。 老徐在厨房打菜打饭,给了阿宝一块生肉,给苏知知盛了一碗羊汤糰子。 正午阳光是最好的时候。 苏知知吃糰子,阿宝啃肉,真是幸福。 然而在如此幸福的时候,郝仁开口,说出的话犹如晴天霹雳: “现在也算落了脚,我们各自也分配了事务,该谈谈知知上学的事情了。” 啪嘰。 滑溜溜的糰子从苏知知的筷子中逃走,掉回汤碗里。 “上学?”苏知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是上过学了么?” 第220章 元宵画舫 在黑山乡,有很多孩子只读两三年,学会认些字就不再去学堂了。 苏知知:“我怎么还要上学?” 郝仁:“学无止境。” 伍瑛娘也道:“知知,你最近许久没有看书练字了吧。” 苏知知不说话了。 她最近的確没有看书写字。 苏知知把求救的目光看向周围一圈人,奈何这种时候大家全都赞成知知要念书。 连不著调的老徐都说: “知知你还小,就算想闯荡江湖也太早了。你也不能日日闷在家里,总要学点东西,交些朋友。哪怕是人家唱戏的也得学戏文呢。” 苏知知嘆一口气,知道自己是躲不过去了。 关於知知读书的具体规划,大家想法略微不一样。 “要不请先生来家里教吧?” “哪个先生能在家里管住知知?不如我们自己上手教。” “我们自己懂是一码事,教人是另一码事,我们没秦老头教得好,而且手上都有活呢。” “要我说,还是送书院吧,找个好点的书院……” “我知道,我最近已经把全长安的书院信息都打听清楚……”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討论得很激烈,像是在说这座宅子里最重大的事情。 苏知知高高举手:“我有问题!” 大家转过头来:“说。” 苏知知:“有没有不念书的书院?” 眾人:…… 郝仁揉揉眉心,这个时候才深刻意识到,在黑匪山这几年中薛澈对苏知知学习上的带动作用。 他现在真是万分想念薛澈。 经过討论,大家擬好了一份书院名单,把合適的书院都圈出来,不合適的就划掉。 最后留下两个书院。 郝仁放下笔,略微满意地頷首: “鹿鸣书院和珠璣书院,可以二选一。离得不算远,且都有不少女学生,声誉也很好。以知知的水平,考入没有问题。” 苏知知坐在门槛边听了一耳朵,也没太听清,回头道: “邱夫子说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管是鹿书院还是猪书院,我得先去看看才行!” 院子里雪人化了半个身子。 今夜云重,月亮和星星躲在背后。 北风从窗户缝隙中钻入,吹得灯火左扭右摆。 苏知知坐在桌前的影子也被拉扯得变形。 苏知知拿著笔,正认真地给薛澈写回信: 【阿澈: 新年吉乐! 西北军营的伙食不好吃的话,你可以去五毒谷蹭饭。姐姐说她已经设法给五毒谷传过信了,你和薛伯伯在五毒谷吃饭免费。 但是別去多,去多了可能会被嫌弃。 长安城过年很热闹很好看,坊间掛满了走马灯。我来了长安,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家叫高门大户。 前两日搬家的时候,我坐在马车上,看见你家了。你家门匾上写著镇北侯府,门好大好高,像我们村口的树一样高。 听说,你家隔壁就是我爹以前的家。 那宅子门上贴著好多封条,好像已经贴了好久好久。 门也很高大,檐角还雕了瑞兽,比潯州最大的宅子还好看。我才知道,原来我爹小时候住的是那样气派的房子。 我一直盯著那宅子看,可是我爹只看了一眼就不看了。 我现在住的宅子也很大,我们运气好,很少的钱就买下来了,徐伯伯也没有绑人老母。 我原以为来到长安可以不用念书,谁承想这两日我爹他们竟然又想送我去书院了。 在念书这件事上,他们心肠真是比过年的腊肉还硬。 过完正月,我就要亲眼去看看书院了。 呜呼,人生实乃变故多端! 昭庆十年正月初一 知知】 苏知知写完落款,眉毛一挑,又在落款下面补了一句: 【哦,忘了说,我的力气变大了,他日相逢,当较腕力,输者请客。】 苏知知折好信,塞进信封里,拿浆糊封好口。 她把信写好交给家里大人,等机会合適的时候会送去西北。 苏知知的正月初一到十五都过得很充实。 二娘和虞大夫带著她满京城玩。 二娘手头宽裕,请知知和虞大夫去京城里的茶馆、戏楼、食肆。 別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知知是二娘和虞大夫的孩子。 二娘被人误认作知知娘亲的时候,只是笑。 虞大夫对孩子一事並不执著,二娘倒是想要个孩子,最好是像知知这样的女儿。 但是虞大夫给二娘把过很多次脉了,知道二娘少时服毒多,虽然都解了,但多少还是伤身,。眼下不適合生育,需要先调养几年,调养好后便可有孕。 二娘也不强求,那就先调养几年再说,吃吃玩玩,天天好心情。 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日,大瑜素有赏灯的习俗。 长安城连续三日夜不闭坊,百姓可四处赏灯。 二娘豪气地说要请宅子里所有人一起去街上吃炸汤圆,还要给所有人买面具。 大家便一起出来看灯,吃汤圆。 走到后面便三三两两散开在拥挤的人群中。 月圆,灯明。 四处掛起的灯匯成星河铺满头顶。 在街市穿梭的行人好似星河中的游鱼一般。 苏知知左手牵著伍瑛娘,右手牵著郝仁。 她脸上戴著刚买的猛虎面具,伍瑛娘挑了了个猴王面具,而郝仁戴著青面獠牙的儺戏面具。 “小猛虎”抬头问:“爹,长安哪里的灯最好看啊?“ 温和的声音从青面獠牙下传出:“再往前面走就是霓裳画舫,每年都会做许多灯,精致且別出心裁。” “那我们快去!” 曲江池畔,霓裳画舫装点得如一条巨大的锦鲤一般,舫尾系七色綾罗,遇风则展如虹霓。 画舫有三层高,上面掛了数盏精致的灯。 灯影摇曳,照得苏知知披风上的梅影影绰绰开了一半。 “那个灯笼好看!”苏知知一眼就看中了个鱼龙转影灯。 那灯罩外刻了许多游弋的鱼影,灯內设置了机关牵引灯罩,灯罩快速转动时,鱼影又化成连绵的波浪。 伍瑛娘见苏知知著实喜欢,正打算掏钱买,却听见老板娘道: “一盏灯五百两。” 伍瑛娘掏钱的手不动了。 钱也不是这么个法。五百两?她不如给秦老头一百两,让秦老头在岭南做十盏灯。 苏知知也知道五百两太贵了,有钱也不能当傻子。 老板娘又笑道:“要么十两银子来猜灯谜,若是能连著猜中十个,能任选灯带走。” 言下之意,若不能连著猜中,十两银子片就打了水漂。 长安果然是销金窟。 伍瑛娘和苏知知听说猜谜后,却都瞬时眼睛放光地看郝仁。 郝仁咳嗽两声,掏出银子: “咳咳……可以试一试。” 可老板娘接了银子,继续道: “今年的规矩改了,只能让孩子猜,大人可是猜不得的。” 郝仁:??? “我猜?”苏知知先是意外,然后就跃跃欲试道,“那就我来吧!” 画舫的小廝取来一个镀金的瓶子,让苏知知伸手抽灯谜。 “左看马靠它,右看它靠马,左右一起看,脚踩万里沙。打一字。”苏知知念出口。 下一瞬她就眉开眼笑: “是驼!骆驼的驼。” 她去年在西北的时候就见过骆驼,可不就是脚踩万里沙么! 同一时刻。 画舫另一头。 戴著鎏金神鸟面具的女童,拿著同样的灯谜,开口: “我猜出来了,是驼字。” ---------------------------------------- 苏知知:为什么要看书学字? 郝仁:你看,能挣灯。 第221章 字谜 慕容婉和慕容铭今日是和贺家人一起出来玩的。 慕容循和贺妍不合,整个恭亲王府上下,正月里都没人敢笑。 元宵这日,慕容循和贺妍也没有出来赏灯的心思。 贺夫人倒是喜欢带著孩子们凑热闹,於是將慕容铭兄妹接过来,和贺家一起赏灯。 一行人走到霓裳画舫边的时候,见灯高掛,盏盏通明。 慕容婉一眼就看中了一盏千瓣莲灯。 纯银骨架,外面是数片琉璃材质的瓣,瓣的纹路由金丝嵌成,中心一颗红宝石。 是所有灯中最华丽的一盏。 慕容婉:“那盏莲灯好看。” 莲灯要价一千两,贵得令人咋舌。 慕容婉说完,贺夫人便要派人买下:“是贵了点,但是让我们婉儿开心,也值了。” 可后面听说可以猜谜贏灯的时候,慕容婉饶有兴趣地要试试。 画舫的小廝道: “若是能半盏茶內连著猜中十个,便可任选一盏灯。” 画舫的小廝取来瓶子,慕容铭抽了一个,没猜中,隨手扔了就坐一边吃东西去了。 慕容婉一连猜中了好几个。 猜到第十个的时候,小廝將慕容婉引至画舫中央: “最后一个灯谜由我们老板娘从这个瓶子中抽。” 慕容婉看见一个更大的金瓶,金瓶边站著一个抹著厚厚脂粉的老板娘。 老板娘身前还有一个女孩,戴著猛虎面具。 老板娘挥著帕子笑: “今日真是由两位小文曲星下凡来我这画舫了。我抽一个谜案,谁先猜对,谁就可以先选灯。” 苏知知和慕容婉点头。 周围渐渐地聚起一些人,颇有兴致地看两个小姑娘比猜谜。 大金瓶里的字谜其实也不难,关键看两人谁反应快。 老板娘抽出一个字谜: “半边生鳞不生角,半边生角不生鳞,半边离水活不得,半边落水难活命。” 苏知知:“鲜。” 慕容婉:“鲜。”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苏知知和慕容婉彼此惊讶地对望一眼,显然没想到对方会和自己同样快。 苏知知以前在白云县的时候也猜过字谜。 她不喜欢读书练字,可是这种小游戏她玩得很起劲。同龄人中,当时只有薛澈能和她一较高低。 苏知知小声说:“京城里的人这么会玩。” 慕容婉则一直知道自己聪明,她没想到有人能跟她比。 “你们方才同时猜中,难分先后,那就再猜一次,” 老板娘继续抽出一张谜案: “半青半紫生云间,非——” 苏知知:“素!” 慕容婉:“素!” 这回,两人都怕落后,没等老板娘念完,就同时开口。 苏知知真的很想要小鱼灯。 慕容婉对莲灯势在必得。 老板娘愣了一下,隨后笑: “猜对了!” 旁边围观的人也都讶然。 老板娘又接连抽了几个谜案,苏知知和慕容婉也都几乎是同时答对了。 抽到最后一个的时候,老板娘念: “有火才能煮饭,有水才能把田灌,蚕儿吐丝一圈圈,日头出来亮了天。” 慕容婉听到煮饭和吐蚕丝的时候一下没反应过来。 苏知知噗嗤一声笑了: “尧!是尧。” 人群中的郝仁頷首笑,他知道女儿猜对了。 老板娘笑意盈盈地將谜底揭开: “对了,这位小姑娘猜对了,就是尧。” 老板娘又对慕容婉道:“这位小姐也莫急,你也猜对了十个以上,可以任选一盏灯带走。只不过要等旁边这位小姑娘先选完。“ 苏知知的手指向头顶上掛著的小鱼灯:“那我就要——” “等等!”慕容婉开口。 神鸟面具下,她脸上已经红成一片,不知是急得还恼的。 “你別选莲灯,把莲灯让给我。” 慕容婉眼中,莲灯华丽精致,是最好的一盏,任谁都会选它。 她看中的东西,除了公主太子,谁也不能抢不能碰。 她不想让別人先拿到,否则即使別人手里买过来,也像是被人用过的。 她打量了一下苏知知的穿著,看著像是殷实人家,但绝非大富大贵。 “你要多少两银子,我给你,但你不能选莲灯。”慕容婉命令。 苏知知奇怪地看著慕容婉: “你叫我不要选莲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周围人太多,慕容婉不想亮明身份,只道: “我说了,我给你银子。” 苏知知眨眨眼,伸出一根手指头: “你能给这么多么?” 慕容婉冷哼一声:“你倒是会狮子大开口,听见人家卖一千两,你就敢要一千两。一千两我给的起,但不会给你。最多五百两。” 苏知知没有说话,有点晃神。 慕容婉咬牙:“六百两!” 苏知知还是没有说话。 慕容婉一狠心:“七百两,多一文別想。” 苏知知回神了,说话了: “成交!” 贺夫人一直看著外孙女这边的动静,神色不变地让人送了七百两的银票过去。 一刻后,苏知知恍恍惚惚地拎著她喜欢的小鱼灯,手里拿著七百两银票站在伍瑛娘和郝仁面前。 伍瑛娘感嘆:“京城人真有钱,连个女娃娃都出手这么阔绰。” 郝仁盯著慕容婉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在京城,能隨口出七百两的小姑娘並不多见。 郝仁感到自己的衣袖被扯了一下,低头一看,见苏知知把银票塞到了郝仁手上: “爹,你先帮我保管一下。” 郝仁帮苏知知收了银票,见苏知知还是眼神有点懵: “知知,高兴得说不出话了?” 苏知知摇头:“爹,我终於明白了一句话。” 郝仁:“什么?” 苏知知:“书中自有黄金屋。” 第222章 武学馆 昭庆十年,十岁的苏知知成为了一个富有的小朋友。 元宵节晚上靠猜字谜贏了一盏灯,还有七百两银子。 加上过年时的的压岁钱,苏知知的小金库里有將近八百两银子了。 苏知知的钱包鼓了之后,很够意思地给郝仁、伍瑛娘送了个小红包: “这是给爹娘的分红!” “好,那就多谢知知了。” 郝仁把女儿给的红包放在手里摸了又摸,嘴上没多说什么但是一整天唇角都是扬起的,比以前得了孤本还高兴。 伍瑛娘拿著小红包,笑著把女儿抱在怀里亲了一小口: “爹娘没有猜,怎么有分红?” 苏知知解释:“因为如果爹娘没付十两银子,我就不能猜了。街上有好多小孩,可能他们都会猜字谜,只是付不起十两银子这么贵的价格。” 苏知知和慕容婉那日各领走一盏灯后,围观人群中有不少孩子也想试。 有些富庶人家愿意掏十两银子出来给孩子玩玩,不少人则听说猜谜要付银子后就歇了心思。 苏知知很庆幸爹娘大方出了钱,虽然一开始出这钱是为了让爹猜谜。 发了小財的苏知知不仅发了红包,还要请宅子的大家一起吃饭。 秋锦玉说:“外边吃的又贵又少,味道也不如我们自己做的,知知可以出钱买菜,我们买了食材在家做古董羹。” 苏知知也觉得这个办法好。 以前在岭南,冬天温热,很少想吃古董羹,但是来了北方之后,冬天到初春时都好冷,天天都想煮汤涮肉片吃。 秋锦玉、倪天机带著苏知知出门买菜了。 秋锦玉负责选菜和討价还价,苏知知付钱。 倪天机负责提菜,几十斤的菜提在手里,不多喘一口气。 买完下古董羹的食材后,他们还去东市的一家酱菜铺子买些下饭的咸菜。 秋锦玉牵著苏知知:“再过两日就出正月了,知知就要选书院去上学了。” 苏知知听到此事已经不激动了,只是心存一丝侥倖: “听说长安的书院都要考试才能进,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考上。” 倪天机面色轻鬆地提著菜:“知知能考上的,长安各书院我已经了解过了,以知知的水平,入学不成问题。” 买完所有东西的时候,快到正午了。 东市人多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东市的坊墙上常常贴了许多布告,路过的人都会去瞧一眼新鲜事,然后口口相传。 “好多人啊,他们在看什么?”苏知知看见一处布告边挤满了人。 苏知知出门看见热闹,肯定要去凑一凑的。 倪天机提著菜在旁边等,秋锦玉和苏知知挤进人群,挤到了最前面。 墙上有一张很大的布告,显然是刚贴没多久,连浆糊都没有干透。 秋锦玉和苏知知细看,上头清清楚楚写著: 【招生布告 长安武学馆,广纳良材。凡布衣子弟,志在修身齐家、强筋壮骨者,皆可入我门墙,习文武之道,成栋樑之材。 不论市井走卒、耕读之家,凡怀赤诚之心、无作奸犯科者,皆可凭身入试。 年岁之限:十至十八。 二月初一至十五,於长安武学馆正厅设擂,凡得中者,可免去三年束脩。 长安武学馆 昭庆十年 孟春】 周围人议论纷纷: “长安武学馆不是向来只选十五岁以上的人才么?” “今年改了,从小抓起。” “那也是要入选才行,三年招一次,门槛又高,有几个能选上?” “皮厚的可以去试试,就当去挨顿打……” 苏知知的目光在布告上来来回回地扫了两遍,眼中迸发光芒。 她胸口的一颗心砰砰直跳,指著这个布告: “我不去那个什么鹿书院了,我要去武学馆。” 一行三人带著羊肉酒菜和长安武学招生的消息回府了。 大家今日各自在忙黑山產业在京中布线的事,等到吃饭的时候才聚在一起。 苏知知说了今天在街上看见武学馆招生布告的事情。 伍瑛娘意外:“武学馆招你这个年纪的?” 在场的眾人其实多少都听过长安武学馆。 大瑜长安的官办学堂,文有国子监,武有武学馆。 大瑜开国皇帝於马背上得天下,重视文教和武教,但后世逐渐重文轻武,从武者远少於文人。 国子监的学生人数眾多,且按照家世和学习內容分设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等六个学府,学子人数总共多至两千人。 而武学馆,只有这一个馆,师生人数不超过百人。 五品以上的世家子弟可以免试直接入武馆,因此武学馆多数学生为世家子弟。他们读书实在读不好,但身体还算好,就来这里学武,以后还能谋个武职。 庶民之子也有,但是少,需要经过严格筛选才能进入。 学生入读后,会学习兵法、武艺等军事技能。 经武学馆考试合格后,便任武职。 大家之前討论书院的时候,都没想到过把武学馆考虑进去。 一是因为武学馆向来只招十五岁以上的学子,二是因为从来没听说武学馆有女学生! 倪天机说:“我脚程快,已经去武学馆那边探过了,他们今年招学子的確降低了年岁限制。” 苏知知把涮好的羊肉片放在自己碗里,振振有词: “这就是天意,我今年十岁,刚好他们就招十岁的学生。” 郝仁给苏知知烫了两片青菜: “知知,武学馆没有女学子,都是男学子。” 苏知知:“可是布告上面没有说只招男学生,不招女学生啊。秋姨姨,对不对?我们都看了布告的。” “是没写,但是……”秋锦玉看著脸上还带著童稚之色的知知,犹豫著后边半句话。 郝仁指出了问题: “就算他们招女学生,可一整个武馆里都是男学生,只有你一个女学生,这怎么行?” 当初璇儿也提过想考武学馆,被父亲和大哥否决了。 他们怎么能看著裴家的女儿成日混在一群男学生里头? 眼下,郝仁不反对苏知知习武,也不强求女儿读书出眾,但是想到武馆里只有苏知知一个女学生,旁边围著一圈舞刀弄棒的男学生的画面,他连连摇头。 不可,不可。 苏知知执拗的脾气了也上来了: “为什么不行?我去武学馆,和其他学生有什么关係? 父女意见有了分歧。 古董羹咕咚咕咚地冒著泡,肉汤的香气溢满了安静的室內。 大家这个时候都看向伍瑛娘。 伍瑛娘金刀大马地坐在凳子上,端著碗先喝了一口汤,而后果断放话: “知知想试,就让知知先试试。知知若是能考上,说不定今年还有其他女学生被招进去。” 第223章 去就去! 恭亲王府。 汀兰院里,慕容婉正在画画。 她在画的是院中墙角的迎春。 嫩黄嫩黄的,灿烂地铺满一角,是初春时的一抹亮色。 屋內角落里,放著千瓣莲灯。 莲灯还是那盏莲灯,琉璃、金线和宝石。 可在白日看起来,远不如那日晚上悬在画舫上那么好看。 慕容婉刚拿到手的时候是很喜欢,可是过了几天再看,新鲜感过了,觉得也不过如此。 她打算这两日就让春月把灯收起来,她已经看腻了。 院子里的迎春开在画纸上,也是嫩黄的一片。 “这黑山彩墨顏色是挺好看的。”慕容婉画画用的,是黑山墨新出的彩墨。 郝仁在除夕宫宴上向皇上献上彩墨后不久,京城各个书画斋都推出了整套的黑山彩墨。 宫中贵人们喜欢什么,长安城的人就追捧什么。 黑山彩墨一推到市面上就很受欢迎。 虽然不如供给皇上的那般样精致,但是顏色和质地是一样好,价格也不便宜。 慕容婉最近练画练得多,需要彩墨,自然也配了一套。 太子从今年开始由张太傅单独指导,不再和宗室子弟们一同念书了。 因此慕容婉和慕容铭也不需要再去宫中上学。 贺妍一早为儿女做好了打算,请了名师来府中教导两个孩子。 名师刚来府中三日,慕容婉学得还不错,但慕容铭那边又出了岔子。 蘸了彩墨的笔尖在纸上绘出一朵,慕容婉就听见院子外边传来的吵闹声: “放开我——” “我不去!” “鬆开,你们这些狗奴才——” 慕容铭大喊大叫的声音刺破沉闷的氛围。 慕容婉的笔尖一晃,黄色的墨划出一道斜槓。 画了一半的画,毁了。 这是要给夫子的功课,又得重做了。 慕容婉嘴角下压,此刻已经没了画画的心情,她放下笔,带著春月走出去看看。 才走到院门,就见到慕容铭被两个下人毫无体面地押著,涨红著脸想挣扎又挣扎不开。 慕容循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带进院子里来。” 一行人去了慕容循的院子,慕容婉也跟在后面去看看。 慕容婉原本是不想看哥哥犯的那些蠢事的,但是上次母亲说的话她听进去了。 慕容铭再胡闹也是她哥哥,这层关係,这辈子都撇不开。 慕容循进了院子,怒火才彻底爆发出来: “府中重金请了先生回来教导,你却连基本的课业都完成不了?” 慕容铭不服气道: “父王,我写了,是不是那先生冤枉我乱告状?” 慕容循负在身后的手对著慕容铭扬下来,几张写满字的纸从空中飘下,落在慕容铭的头上。 纸很轻,慕容循的语气很重: “你想说这些是你写的?” 慕容铭鼓著腮帮子,正要说“是”,却听父王暴喝: “你小小年纪,竟然还敢买人文章,找人替做。你当所有人都和你这般蠢,看不出你的这点伎俩!” “你说这些是你做的,好,这些文章你默一遍出来。” 慕容铭一下子消了气焰。 別说默写,就是让他读,他都不一定能读顺。 他现在和慕容婉两人一起上课,慕容婉一听就懂,他听了半天,什么也不懂。 而且他看见书就觉得很烦,至於写文章作诗绘画之类的,更是一窍不通。 前段时日他出去玩的时候遇到了楚王慕容齐,慕容齐给他出主意,让他钱找人代写。 慕容铭这么做了,结果这么快就露了馅。 慕容循见儿子垂著脑袋,怒火中包裹著无奈: “你回院子去,反思十日,把这几日的课业重做,还有现在在学的经义都背下来。” 慕容铭懨懨地没了力气,破罐子破摔: “父王,没用的,就算关我一百日,我也背不出来,做不出来。婉儿想念书就让她一个人念,我不想念了。念书那么苦,而且我根本就不是在这块料,念了也只是给人当笑柄。” “你念书苦?”慕容循见儿子这副模样,怒火都化为了一声冷笑,“好,那你別念了,你乾脆去武学馆!” “那就送去武学馆。” 贺妍这时候从院子外边走进来。 她方才从外面回来,一回来就听说慕容铭这边又闹上了。 来的路上,她已经听说了事情 的始末,一走到院子门口,就听见慕容循说要把儿子送去武学馆。 “送去武学馆也比成日斗鸡遛鸟好。”贺妍这次和慕容循一致。 这个儿子在家中成天闹得鸡飞狗跳,不能成才,別闯祸就行了。 慕容婉这时候开口道: “可是哥哥也不会武,跟著袁將军学武的时候,马步也扎不稳。” 慕容铭这下又羞恼得要跳起来: “那是以前,我现在能扎马步了,上回赵黎那小子也没能打贏我。我去武学馆,回头就能把他们全打趴下。” 慕容铭听大人说要送他去武学馆,他心中反而燃起了一点希望。 武学馆不需要天天写字,只要挥挥拳,跑跑跳跳就行了,去那里肯定比在宫中和家里更好混日子。 慕容循本来只是说气话。 大瑜开国以来,还没有哪个亲王会把世子送去武学馆的。被送去那的多半都是读书读不下去,想捞个武职的。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武学馆!”慕容循乾脆决定把慕容铭送到武学馆去吃吃苦头。 等慕容铭吃了一段时间的苦头,知道悔改了,他再把儿子接回来。 “去就去!”慕容铭喊得挺起了胸。 …… 正月彻底过去了。 二月初,长安东南角昔日的凶宅掛上了新牌匾—— 黑山府。 不是郝府,是黑山府。 街坊邻居们一看,先是觉得好笑,哪有人家取名字这么奇怪的。 可是笑了几声之后,有人隨口提了一句: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卖黑山墨和黑山布的人家。” 这么一句话蹦出来,大家忽然不笑了。 他们想到听说皇上在除夕新封了一个从岭南来京城落脚的皇商,那皇商就是做经营黑山墨和黑山布起家的。 最近这几日,京城多出了好几家专门掛著“黑山”招牌的店铺,专门卖黑山布和黑山墨。 “这该不会就是……” “上次他们说自己是从岭南来的……” 眾人疑惑地看向黑山府,突然觉得往昔的凶宅看起来一点也不凶了,而且还隱隱散发著带著金光的財气。 街坊邻居们沉浸在惊讶的情绪里,黑山府的大门吱呀地打开了。 里面一下子走出了十几个人,很有气势,像是要办大事一般。 苏知知一身骑装地走在前面,小蛇皮鞭子绕在腰间。 “娘,你知道武学馆会怎么考试吗?”苏知知抬头问, 伍瑛娘:“大概会找人跟你打一架。“ 打架入学。 苏知知昂首挺胸,她要去打擂台了! 第224章 周祭酒 初春。 春寒料峭。 天刚亮,太阳还没爬上来,京城还沉浸在昨夜的梦里。 群贤坊的武学馆內,刀尖挑起阵阵寒芒,在寒冷的空气中呼啸砍出。 武学祭酒周乾保持著多年早起的习惯,每日一早就练功。 练完功,他擦了一头汗,往嘴里灌了一大口茶,最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吐气的时候,有几分嘆气的意味。 他原本是京兆府都尉,去年年初被调任至武学馆做祭酒。 上一任武学祭酒告老还乡了,还乡前,他意味深长地告诉周乾: “小周啊,我知道你多年前也是武学馆出来的,对这里还有几分情义。但我给你提个醒,如今的武学馆与当年不同,以前那套法子未必有用了。” 周乾当时笑:“晚辈明白,对武学馆的后生要多些耐心。” 周乾从周都尉变成了周祭酒之后,在武学馆內打算好好施展一番身手。 这些武学的学生未来多半要做武官的,若能將他们培养成良才,未来必然可以壮大大瑜的军力。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后,周祭酒才明白,这根本不是耐心不耐心的事。 他让学生们一大早来练功,结果几十个人只来了两个。 他叫学生们背兵法,可是好多学生连书都丟了。 他让学生练骑射,这些人骑马倒是快,可是射箭射得离靶心十万八千里…… 这哪里是武学馆?分明是紈絝子弟的享乐窝。 周祭酒大怒。 他怒斥这些不上进的学子:“你们往后都是要披甲上阵指挥士卒的,就算不上阵打仗,也需督管手下,筹谋輜重。可你们一个个懒散如此,成何体统?! 周祭酒吼的时候觉得连肺都要气炸了。 几十年前他在武学馆的时候,虽然有些紈絝子弟,但整体不会颓废到如此地步,还是有不少人在认真学的。 现在这乌烟瘴气的样子,哪有一点向上的劲头?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周祭酒很生气,但是下面的学生泰然自若。 甚至有人掏掏耳朵,开玩笑道: “周祭酒別这么容易生气,生气伤身还容易老,回头周祭酒下了值,同我们去洺烟楼喝几杯酒,听听曲消火。” 几个爱挑事的跟著起鬨: “我们哪懒散了?这不天天来武学馆了么?也算是给周祭酒面子了。” “周祭酒官没多大,操心倒是操的不少,就是没什么鸟用哈哈哈……” 除了极个別学子低头不语外,其他人哄然大笑。 周祭酒只觉得肺里炸开了一团火,直衝冲地往脑袋上烧,烧得他两眼都要飞出火星子来。 大怒之余,他眼中有一种深深的失望。 他把油盐不进的一帮学生按照规矩狠狠地罚了一顿。 罚得狠了,这帮世家弟子回去哭爹喊娘地告状,周祭酒在朝堂上被参了好几本,说他虐打学生。 周祭酒也头铁,上奏指明某些世家子弟在武学馆带坏风气,必须逐出武学馆。 双方这么拉扯一番,最后皇上慕容宇说一碗水端平,让周祭酒把那几个挑事的学生逐出武学馆,但同时也以监管武学不当的理由扣了周祭酒的俸禄。 把几个闹事的人赶走后,武学馆算是清净了一些,但是剩下的学生们多半还是一副懒样。 周祭酒告诉这些学生,从这一年开始,武馆考核会更加严格,像他们这个样子是不可能通过考核谋得官职的。 紈絝们这回知道了周祭酒的脾性,没人开玩笑了。 他们之中有不少是只知享乐的紈絝,但是也有一些知道官场人情世故的子弟们,有点脑子,只是平常不爱用,因此有人道: “你一接手,武学馆的人就没一个通过考核的,那你这祭酒又能做几年?指不定明年就撤了。” 这句话说到了周祭酒的心里。 周祭酒自己也清楚,他得罪了一些人,若是武学馆又没培养出什么人才,那他自己明年也许就先被贬到哪个犄角旮瘩去了。 周祭酒不能坐以待毙,想了个法子。 他向皇上上奏,请求增加庶民学生的名额,並且將年龄放宽至十岁。 他要从民间挑选出真正有天赋的学生,而且要从小一点抓起,十岁算是听懂事理规矩的年纪了。 太阳从屋檐后升起来,驱散了寒意。 今天是二月初,设招生擂台的第一日。 周祭酒长舒了一口气后,又深吸了几口气,他要亲自坐镇,相信一定能选到好苗子。 招生擂台就设在武学馆的前院。 说是擂台,其实没有搭台子,就是前院的一大片空地,用几杆旗子划分出了场地界限。 “周祭酒。” “周祭酒。” 有两人在前院说话,回头见周祭酒来了便立刻出声打招呼。 周祭酒点头:“林教头,熊博士。” 武学馆里除了祭酒之外,还设了两位教兵法的夫子,称为博士;两位教武艺的教官,平日称作教头。 林教头和熊博士和周祭酒想法一致,支持周祭酒在武学馆大刀阔斧地整治,同时也对招新生非常上心。 熊博士:“多亏了周祭酒上疏,今年能多从民间招些孩子。” 五品以上的官员弟子免试进入,他们拒绝不了,但是可以从民间多选些好苗子。 就以往情况来看,庶民出身的子弟进入武学馆后,都练得很卖力。只可惜有时候会被其他紈絝仗势欺侮。 所以他们不仅要招新学生,还要保护好这些新学生。 “周祭酒,有人上门来应试了,不过时辰还没到,眼下在门房处等著。”武学馆的僕役来报。 周祭酒面上出现一抹喜色: “好,一大早就有人来,好兆头,去看看祁方那边准备好了没有。” 他说话时,一个看著十五、六岁的少年走来: “周祭酒,学生已经准备好了。” 周祭酒从武学馆里选了一个学生来和今日的应试者切磋。 一锅好粥里会有一两颗老鼠屎,一桶黑水里也可能有一两粒金砂。 祁方就是这武学馆中难得的金砂,是极个別在认真学的人。 周祭酒取来一把准备好的木剑: “今日就辛苦了,注意点到即止,莫伤了人。” 祁方接过木剑:“学生记住了。” 布告在长安城贴了几十份,效果很好,第一日早上来应试的人就已经排了长长的一条队伍。 毕竟免三年束脩,包饭食,以后通过了武学馆考核还能做官,哪怕官职再低也比平头百姓好。 这样的好事,自然有许多人想来试。 明晃晃的阳光从东边照过来。 外面排队的人睁大眼,看见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阳光涌入,铺了一条金灿灿的大道。 金光大道尽头周祭酒、林教头还有熊博士坐在一条长案后,严阵以待。 周祭酒清清嗓子:“开始。” ------ 参考地图见下方【作者有话说】 第225章 我可以 二月初一的上午,苏知知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武学馆,奔赴心中圣地。 按照大家的预想,苏知知要么通过,要么不通过。 然而没想到结果是排队太长了,今天没能进武学馆大门! 黑山府在通济坊,在最东南角;武学馆在群贤坊,靠近最西边的金光门。 长安城內人多车多,他们一行人从黑山府走到群贤坊的时候,看见从武学馆排队的队伍老长啦。 苏知知一眼看愣住了。 她以前在明德书院入学的时候可没见过这个架势。 后面还源源不断地有人来排队。 武学馆甚至给来排队的人发號码牌,叫到號再进去。 倪天机去前面取回来一个號码牌。 大家一看:“一百八十八號?!这不得排到明日后日?” 而那长长的队伍边,甚至有一两个人低声走过询问: “大哥,带孩子来应试啊?要號不?” “我这有前边的號,一两银子就转给你。” “嘖……算你便宜点,半两也行……” 大人们不想让苏知知失望,於是道: “知知,没事,我们去买个號,等会儿就能排到了。” 可是苏知知倒是不见失望的样子,摇头道: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没关係,招生好多天呢,明天后天也都能来。说不定明天爹刚好也有空和我一起来。” 郝仁今天没陪著苏知知来,不是因为他不同意,而是他近来著实忙,忙著和商户走动,忙著和官员对接,甚至有时要进宫。 伍瑛娘握著苏知知的手:“好,那我们先回去,等明天再来。” 於是大家又回去了。 太阳在天上慢慢地踱步到西边。 武学馆门口的队伍变短了,人的影子变长了。 长条案后,周祭酒喝了好几盏茶水,嘴巴都快上火起泡了。 来应试的人虽然多,但是也一天下来,到目前为止只招到了两个中意的学生。 因为放宽了年龄限制,来应试的大多数都是十二岁上下的孩子。 周祭酒对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要求武艺水平,主要测他们的力气、耐力还有反应速度。 有不少孩子力气可以,但是耐力差;要么力气和耐力不错,但是反应不够快。 总之,武学馆的要求高,能三种要求都达標的很难得。 日薄西山时,武学馆关上了门,几人得以喘一口气。 周祭酒:“今日有一百余人应试。” 林教头:“我们目前招了多少新学生?” “十个,”熊博士无奈地闭眼,“只有两个是我们看中招进来的,另外八个都是免试送进来的官员子弟。” 周祭酒在心中默念,千万別再有人塞紈絝进来了。 够了,真的够了。 咚咚咚!铜锁撞击木板的声响有些急促。 有人在敲武学馆的大门。 周祭酒摇头,派人去跟外面敲门的人说一声,今日结束了,可以明日再来。 可这时门坊的僕役匆匆来稟报: “祭酒,恭亲王来了。” 周祭酒意外:“恭亲王来做什么?” “似乎送世子来武学馆报名。” 因为恭亲王驾临,武学馆的门不得不再一次打开。 恭亲王慕容循带著慕容铭还有一眾侍卫进来了。 “恭亲王、世子。”周祭酒等人行礼。 慕容循扯起嘴角:“几位日后都是铭儿的师长,不必多礼。” 他转头看了一眼慕容铭:“还不叫人?” 刚在马车中又被训过一顿的慕容铭只得道:“学生慕容铭,见过周祭酒。” 他今日在外面玩了一天,在回府的路上被捉来武学馆报名。 慕容循父子笑得勉强。 周祭酒、林教头还有熊博士笑得那就更勉强了。 这一看就是个会闹事的小祖宗。 登记完入学信息后,周祭酒问: “世子以前可曾练过功?可小试身手。” 虽然是直接报名入学,但是也要小测摸底一番,他们心里才有个数。 慕容铭脑袋昂起来:“我在宫中时,袁將军教过我们习武。” 他这么一说,周祭酒的眼光又亮起来。 袁將军武艺不俗,他亲自教出来的学生不会差。 “世子,请。”林教头引著慕容铭走到擂台边。 测试的第一关是力气,需要搬起石墩。 场地上放著三个大小不一的石墩,是给不同年龄层的考生测试用的。 林教头指著最小的那个石墩:“世子方十岁,只要搬起这个石墩便可。” 石墩看著確实挺小的。 “小意思。”慕容铭弯腰去搬。 他使劲。 再使劲。 浑身使劲! 脸和脖子都憋红了,愣是没把石头搬起来半分。 在场眾人:…… 林教头:“世子没有蛮力,也许耐力不错,可以扎个马步试试。” 慕容铭扎了个身子歪扭的马步,哼哼唧唧地撑了半盏茶的时间,累得坐在了地上。 慕容循简直觉得没眼看。 周祭酒也觉得可以不用再测了,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慕容铭却叫:“我只是没蛮力,不会扎马步,我打架厉害!” 熊博士打圆场:“那世子可与我们武学馆的学生切磋一番。” 慕容铭看见了一旁拿著木剑的祁方:“打就打,我也要一把剑。” 有人取来一把木剑给慕容铭。 “哈——!”慕容铭拿著剑就往祁方那边衝过去。 祁方站在原地,没有躲,等著慕容铭挥剑衝上来的时候,直接挑开了慕容铭的剑。 砰。 慕容铭手上的木剑掉在地上。 祁方的剑还稳稳地在手上,而且尖端已经抵在了慕容铭的脖子上。 一招,胜负已分。 “世子,承让了。”祁方平静道。 熊博士这个时候连圆场都打不了了。 周祭酒:……好好好,等了一天,最后来了个最弱的。 大家此时都很有默契地不去看慕容循。 林教头觉得这要是自己儿子,废成这样,他真的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慕容循此刻的確觉得毫无顏面,只想带著慕容铭赶紧离去。 而慕容铭这个时候先发出了一肚子的火。 他从搬石头的时候就不高兴了: “你们分明就是在故意为难本世子!本世子才十岁,你们还找个十七八岁的人来欺负本世子!” 祁方:“……世子,我今年十六。” 慕容铭吼道:“那也不公平!还有,我这个年纪的人怎么搬得起那么沉的石头,怎么可能蹲马步蹲那么久?!” 武学馆眾人约莫是没见过这么无理取闹的小世子,荒谬到让他们一时无言。 而就在这短暂的安静中,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我可以。” 这声音是从门口传来的。 武学馆的大门朝西,此刻西边晚霞满天,將大门口都染上一层诡譎的赤红色。 两大一小的身影站在门口。 “我可以搬石头,可以扎马步,也可以跟十六岁的人打架。” 苏知知声音清亮。 慕容循闻声看去,一眼与苏知知对望。 对望那一剎,慕容循耳边瞬时静默,心口猛然被一根绳子束紧了。 束得他喘不过气。 第226章 好苗子! 苏知知上午回黑山府后,心里还是念著来考武学馆的事情。 下午,郝仁忙完了事情回来,听说女儿上午没考成,於是就和伍瑛娘带著孩子下午再来一次。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今日能赶上。 而苏知知的运气,向来很好,来的时候见大门开著,门口也没有人排队了。 她说完话后,门口的僕从却开始赶人了:“里面有贵人在忙,你们去別处带孩子看热闹。” 可苏知知下一句就道:“我也是来应试的。” 僕从笑了:“你个女娃娃?开玩笑呢。” 苏知知头上苞点了一下:“为什么不可以?招生布告上没有写不招女学生。” 郝仁道:“我家女儿的確是来考武学馆的。” 周祭酒闻言,挑眉讶然。 他知道布告上没写,但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想过会有女学生来考武学馆。 这个时候,慕容循开口了: “周祭酒,既然这孩子想试,不如让她试试,全她一个念想。” 慕容循在宫宴上见过郝仁,也认得出郝仁。 可他最先看见的是郝仁身边的苏知知。 那个小身影周身被身后的霞光勾勒出金红色的轮廓,灵动且有朝气。 慕容循望她一眼,与她那双澄澈的眼睛对望。 很熟悉,像很多年前见过的一双眼睛。 接著,心口便泛起一阵疼,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郝仁走上前来,行礼时指节捏得有些发白: “在下郝仁,拜见恭亲王。” 慕容循回神,看先郝仁: “本王记得你,在除夕宫宴上皇兄封你为皇商。” 苏知知和伍瑛娘也跟著来嚮慕容循见礼。 慕容循再次看向苏知知。 是个生得很漂亮的孩子,神采奕奕。 慕容循的目光又挪到郝仁夫妇的脸上。 郝仁那张脸只能说是平平无奇,而旁边的妇人虽然有英气,但是五官谈不上出眾。 慕容循都不明白他们夫妇怎么会生出这样好看的孩子。 可这的確是他们的孩子。 慕容循想起了除夕夜里在宫门口看见郝仁一家三口离去的一幕,看得出他们一家人感情很好。 苏知知抬头打量慕容循,眼中有好奇。 慕容循似乎也想对苏知知说什么,但郝仁已经先开口道: “周祭酒,西北一別,別来无恙。“ 周祭酒这时候认出郝仁,也认出了苏知知。 他前年还是周都尉的时候,曾经和兵部的秦源一同从岭南押送衣去西北。 前年,易了容的郝仁曾带著良民村的几个村民隨行去西北。 过了一年多不见,周祭酒方才乍看郝仁父女时只觉得眼熟,没认出来。 这会儿,周祭酒这才认出来是良民村的人。 周祭酒抱拳:“原来是郝村长,许久不见了。” “知知长高了些。”周祭酒低头看苏知知,他记得当时这小姑娘很有劲头,骑马骑得像风似的。 苏知知记起了周都尉,开口叫:“周伯伯!” 郝仁提醒:“知知,在这要叫周祭酒。” 既然是熟人,恭亲王也开口了,周祭酒没有拒绝的道理。 周祭酒点头,让林教头引著苏知知去擂台。 林教头见苏知知是个小姑娘,提醒道: “这石头沉,你搬不起来也没关係,別伤著胳——你——” 林教头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下巴就掉下来了! 不止林教头,在场的,除了郝仁和伍瑛娘,其他人都瞠目结舌。 苏知知弯腰,抱石,站起,一句废话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她一气呵成地把石墩抱了起来。 而且还不是最小的那个石墩,是中等大小的石墩,用来给十四五岁孩子测力气的。 周祭酒、林教头还有熊博士都是一惊。 苏知知抱著石墩还说:“这个是有点沉,不过以前在我们村,我们搬过更重的石头。” 周祭酒:……岭南的姑娘力气这么大?! 苏知知把石头放下来,自觉地去扎马步:“我还没吃晚饭,但是我现在力气应该还够扎半个时辰。” 慕容铭见苏知知那么轻易地搬起一块更大的石墩,根本不相信: “一定是那块石头有诈。” 慕容铭也去抱那块石头,使足了力气,结果不但没抱起来,自己还摔个屁股墩。 饶是脸皮再厚,此时也尷尬羞红了面,他对苏知知喊: “你只是力气大而已,你上台跟他打试试!” 苏知知本来就也想去打擂台的,於是看向林教头: “我可以去了么?” 周祭酒见苏知知马步扎得很稳,知道这孩子基础功打得扎实: “你去和祁方切磋吧。” 拿著木剑的祁方显然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要和一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女孩打。 虽然刚才这小姑娘搬起石墩的时候他也惊讶,但他还是觉得跟一个小妹妹打有些不好意思。 他甚至想放下手里的木剑。 而对面,苏知知抽出了自己金色小鞭子,啪地一声扬在地上: “你要不要换一把剑?我拿蛇皮鞭,你用木剑,你很吃亏的。” 苏知知这样说是因为以前她和薛澈切磋过,她用鞭子把薛澈的木剑给打裂了。 后来魏爷爷还重新给薛澈做了一把大一点的木剑。 祁方摇头:“我就拿木剑,让你先出招。” “好。”苏知知也不客气了。 想到切磋,苏知知还真没和別人正儿八经切磋过。 村民们不会真的跟她打,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的功夫到底在外人眼中是什么水平。 这是在京城,厉害的人应该很多,苏知知觉得自己一定要全力发挥才行。 她上前一步,挥鞭一甩。 咻——鞭子如闪电一般直劈祁方面门! 速度快得出乎意料。 祁方赶紧后退一步,同时用木剑去挡鞭子。 可木剑刚接触鞭子,立刻就被蛇一样的鞭子给缠住了。 祁方皱眉,当即一个旋身,將木剑从束缚中抽出来。 可是才將剑身抽出来,闪著金光的鞭子又向胸口袭来。 祁方不得不后仰身子躲闪。 人是躲过去了,可手上的木剑又被鞭子结结实实地劈了一道。 啪。 木剑裂成了两半。 晚风吹过,眾人呆若木鸡。 苏知知拿著鞭子,有点不好意思:“要不你换一把铁剑?” “不必再比了。”周祭酒激动得嗓音有点变调。 祁方面露愧色:“祭酒,学生失误了。” 林教头眼中波澜涌起:“不,你没有失误,你能用木剑挡住几招,已经很不错了。” 祁方还是十几岁的学子,在武学方面见识有限,他以为自己失利是没发挥好。 可是林教头等人在一旁看得很清楚,这小姑娘使鞭子不是胡来,很有章法,招招气势逼人,且鞭子的力度和准度都极好。 苏知知捏著鞭子,走到周祭酒面前: “周祭酒,我通过了么?” 她很想来武馆,说话也诚恳:“打烂的木剑我会赔的,我的武功还不够好,但是我会每天练的,每天每天都练。” 周祭酒:“你的鞭法是跟谁学的?” 苏知知:“我自己跟著书上练的。” 周祭酒:“哪来的书?” 苏知知:“我娘在街边十文钱买的。” 周祭酒心潮澎湃,一时哽咽,连话都说不出了。 好苗子,绝对的好苗子。 奇才,奇才啊。 比他想像的还要好。 什么男女什么年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不能错过这个人才。 周祭酒亲自取来学生登记簿,郑重地將笔递到苏知知手里: “来,把你名字写下来,从今日起,你就是我们武学馆的学生!” 第227章 第一个 热闹繁忙的一天过去了。 苏知知成为了武学馆的学生。 武学馆的师长们对她很热情,比对恭亲王还热情。 熊博士看见她写名字时端正的字跡,眼睛都笑得没缝了。 周祭酒取了一套武学馆的衣裳给她,对郝仁夫妇千叮万嘱道: “半个月后,武学馆正式开学,一定要让孩子来。我们武学馆定会好好培养。” 郝仁虽然为女儿感到骄傲,但还有作为父亲的忧虑: “周祭酒,武学馆可是只有小女一个女学生?” 周祭酒明白郝仁的意思,立马道: “这才刚招生一天呢,兴许过两日还能招到其他女学生,我们布告上可没写不招女学生。” 周祭酒已经决定了,今晚就他们就重写布告,强调女学生也招! 必须必须招到。 伍瑛娘笑得別有意味: “武学馆招了知知做第一个女学生,有了第一个,相信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郝仁一家三口在门口上了马。 马蹄踏著一路碎金般夕阳归去。 细碎的说话声被晚风吹散。 “娘,原来我这么强啊……我才知道。” “嗯,知知很厉害,但记得今后习武要戒骄戒躁。” “爹你开心吗?” “我开心,但你回去多看两页书,我会更开心。” “哦,爹你这样也挺好的,不用更开心……” 慕容循那边也早在苏知知和祁方比试完的时候就离去了。 因为无论是慕容循还是慕容铭都觉得,实在没脸再待下去了。 苏知知越出色,反衬得慕容铭越无用。 回府的马车里,慕容铭还沉浸在震惊和恼怒中。 那个岭南来的乡下丫头居然那么大的蛮力,泼辣地甩几道鞭子就把人家木剑打裂了。 慕容铭后悔,早知道他也拿鞭子打,那他就不会输了。 慕容铭丟脸丟得厉害,回去路上一句话也不说。 而慕容循也沉默了一路。 儿子文不成武不就,今日丟人现眼,他原本该生气的。 可他现在一点也不生气,只感到心中很沉,好像慕容铭没搬起的石头压在了他心上。 他看见苏知知的时候心中异样,等看见苏知知抽出鞭子缠住木剑时,一些往昔的画面在眼前闪过。 若这孩子是个孤女,他甚至脑中会浮起一个荒谬的猜想…… 但她不是孤女,她有父有母,看得出是被郝仁夫妇疼爱的姑娘。 慕容循闭眼,又觉得要喘不过气来一般。 天黑下来。 武学馆的大门这回彻底关上了。 武学馆的周祭酒、林教头还有熊博士都没有回家。 明日一早还有招生考试,他们索性最近这些日子就宿在武学馆。 晚上,三人一起吃饭。 算来算去,今日总共收了十二个学生,虽然有九个是饭桶,但是有三个是中意的,而且最后一个还是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 不亏!有这样的好苗子在,定能在武学馆內树立榜样,带好风气。 周祭酒是去年刚调来武学馆的,但是一把年纪的熊博士已经在此待了许多年了。 熊博士啜了一小口酒,摸著鬍子:“今日这孩子让老夫想起一个人。” 他记得十多年前的时候也曾有个使鞭子很厉害的姑娘上门说要来武学馆。 熊博士对此印象很深,因为那姑娘出手时,手中的鞭子如白蟒出洞,直取对手要害。 当时的武学馆祭酒说这里从没招过女学生。 那姑娘居然道:“以往没有,那我便做第一个。有了我,便会有第二第三个!” 是个很有血性的姑娘。 后来,听说那姑娘的家里人也不同意,最终没来。 熊博士也没有再见过那姑娘,但今日那对母女令他想起来了此事。 周祭酒问:“是哪位?” 熊博士本想说什么,却又摇摇头,將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他举著酒杯,脸上的皱纹笑得折起来: “事情太久,记不清了。” 京城里消息传得快。 没过两日,大家都知道武学馆居然破例收了女学生。 眾人吃惊之余,想的是一个十岁的女娃娃送去武学馆做什么? 难不成以后女人还能做武官? 周祭酒之前得罪过人,故而此事次日就被人奏到了慕容宇的案前。 上奏摺的人指责周祭酒竟然招女学生入武学馆,简直是败坏风气,成何体统。 慕容宇看了也道: “这周乾真是著急了,什么人都开始招。” 慕容宇把周祭酒召来问话。 周祭酒大夸特夸,说招到的乃是奇才。 慕容宇见周祭酒那夸张的样子有几分滑稽,仔细一问,又得知居然是郝仁的女儿。 慕容宇想到郝仁便笑了,让周祭酒回去。 这个郝仁办事很不错,交给他的事情,没有一件不成的。 眼下,郝仁已经根据他的吩咐与长安的富商巨贾接洽,一点点地將长安的经济命脉收拢於手中。 每次有所进展,郝仁都会立刻事无巨细地稟报,得了什么好东西也会主动献上。 慕容宇对郝仁越看越满意,觉得此人出身低微但能力不俗,適合培植做心腹。 他也私下派人去盯过郝仁在京城的一举一动。 查到的事情令人啼笑皆非。 听说郝仁抠抠搜搜,为了省钱,去买了城门口別人都不要的凶宅。 郝仁饭量大,也不太会喝酒,出门吃饭,看见有没动过的菜居然还打包带走,一点不嫌丟人。 现在又把唯一的女儿送到武学馆去,和一群男学生在一起胡闹,以后哪有人家敢娶? 慕容宇轻笑: “这个郝仁,乡下来的小气做派改不了,学不来京城的清贵人家。 王內侍在旁边斟茶,附和道:“皇上说的是,这郝仁没见过大世面,多亏了皇上慧眼识珠,他才能在京城立足。皇恩深重,他还不得为皇上肝脑涂地?” 王內侍看得出来,皇上口中虽然鄙夷郝仁,可是眼中儘是放心之色,甚至对郝仁更满意了些。 皇上不对完美的人满意,只对有缺点的人满意。 这两日天气越来越暖了,春风拂开梨,枝头一片雪。 “朕出去走走,去传惠妃一同来御园。” 慕容宇精神大好地起身,满面红光地向殿外走去。 慕容宇近来几个月,身体和精神都特別好,尤其是精神上,总是很亢奋。 来请平安脉的御医也说皇上脉象强而有力,容光焕发。 但这种状態好似和裴姝有关. 慕容宇发现自己如果有三四天不见裴姝的话,身体就会浑身不適,精神也萎靡不振。 可同裴姝在一起之后,他就立刻有了精神。 慕容宇几次都笑著说裴姝:“也不知姝儿给朕灌了什么迷魂药,朕一见姝儿便觉得精神倍增,恍若重返年少之时。” 裴姝只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回看他: “臣妾见不到皇上的是时候,亦是精神不振。” 今日风光好,去御园的不止慕容宇。 慕容宇走到御园门口的时候,御园亭中已经坐了四个孩子。 太子慕容禛、寧安公主、慕容婉还有慕容铭围坐在桌边。 寧安公主拉著慕容铭,一个劲地问: “你碰见武学馆那个新招的女学生了?她叫什么名字?什么样子?她真的力能扛鼎,功力深厚?” 第228章 谁下手了? 慕容铭想到自己那天丟脸的模样心中不顺,故意道: “她哪里是一个女学生?简直是一头野猪!又肥又丑,一身蛮力,就是个从岭南来的乡下人!” “她叫苏知知,名字也很难听。” 慕容铭嘴里吱吱吱地叫了几声,模仿老鼠: “吱吱吱的,像只耗子,乾脆叫苏耗子——哎哟!” 寧安公主一巴掌拍在慕容铭的后脑勺上,义愤填膺: “吱你个大头!肯定是你嫉妒她,故意把人污衊成那样。” 寧安长大了一岁,手劲也变大了,拍得慕容铭的后脑勺有点疼。 慕容铭瞪著眼,但是不敢还手: “你凭什么说我故意?” 寧安:“就凭你以前在礼和殿不学无术,天天捉弄三皇兄!” 慕容铭离寧安远了一点,往太子边上挪: “反正她就是一个力气大的乡下丫头,是野猪,是耗子,连给本世子提鞋都不配。” “哥哥,注意言辞。”慕容婉都听不下去了。 她不在乎武学馆招谁,反正都是没什么出息的人,她只是很討厌哥哥在外面一副没脑子乱说话的样子。 太子慕容禛道: “武学馆招女子入学有违先例,女子当像婉儿这般学琴棋书画,往后再学相夫教子之道,安於內宅,侍奉夫君。进了武学馆打打杀杀,往后不做武官也是无用,甚至还可能闹得后宅不寧。” 慕容禛过年后单独由太傅和少傅指点,且又长大了一岁,现在说话颇有太子高高在上的威势。 慕容婉被慕容禛夸了,但並不高兴,尤其是听见那句“安於內宅,侍奉夫君”。 她出身尊贵,是亲王之女,怎样都是下嫁,她怎能侍奉別人? 寧安更是不给慕容禛面子,听著这话,胸口噌噌起火: “本公主就喜欢舞枪弄棒打打杀杀,太子莫不是在说我?” “要我说,武学馆招得好,就该招女学生,不止招一个,要多招几个。我要是在民间,我也去考武学馆。” “袁將军说过,能靠自己考进武学馆的都是有真本事的人。你们连枪都握不住,也有脸说別人?” 慕容禛板起脸,陡然怒道: “大皇姐!你失礼了。孤是太子,不是你可以任意指摘的。” 寧安咬牙,觉得慕容禛越来越討厌了,现在动不动就搬出太子名头来压人。 慕容婉和慕容铭听著也有几分惊讶。 印象中,慕容禛的脾气没有这么暴躁,以前就算生气时说话也不会这么冲。 几人正不愉快的时候,慕容宇和裴姝从后边走来了。 王內侍一声“皇上驾到”把几个孩子都喊了起来,纷纷回头行礼。 “父皇。” “皇伯父。” 慕容禛看见父皇身边的是惠妃,眼神黯然了一瞬。 父皇对母后从来没有像对其他妃子那般亲密过。 母后在京郊的山上冷冷清清地过日子,而父皇每日身边有佳人相伴。 慕容宇问:“你们方才可是在爭执?怎么又吵起来了?” 寧安率先道:“父皇,我们在说武学馆招女学生的事情,慕容铭说他看见苏知知了。” “武学馆招女学生?”裴姝开口时,语气中有恰到好处的惊讶。 慕容宇点头,告诉了裴姝这件趣闻。 裴姝笑问:“原来是那岭南来的人家,郝仁的女儿为何姓苏?” 慕容宇这点倒是知道: “郝仁同朕说过他的身世,他原本姓苏,儿时家贫被卖去他人家中改了姓,后来有了女儿便让女儿改回祖姓,姓苏。” “原来如此。” 裴姝笑,心想弟弟编起瞎话来还是有模有样的。就算编瞎话,也让知知姓苏。 寧安问:“父皇,我也想去武学馆行么?” 慕容宇语气严厉了一点:“袁將军不是已经在教你练功了?你堂堂公主,去武学馆像什么样子?” 寧安本心存侥倖,但见到父皇肃了脸色,她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慕容婉一直有意无意地看向裴姝,觉得裴姝比之前见到的还要美。 一个人怎么会越来越美? 裴姝这时开口问:“太子面色不太好,可是有哪不舒服?” 裴姝这一句话將眾人的注意力拉到慕容禛脸上。 慕容禛的面色的確算不上好。 他心神不寧,有时候半夜还会梦到没做完的功课和母后殷切的叮嘱,睡都睡不好。 以前他时不时听到母后说头疼,现在他自己也有些头疼了。 慕容宇关切地看著慕容禛:“禛儿,哪里不舒服?” 慕容禛实话道:“回父皇,儿臣就是有些头疼。” 慕容宇:“太医可有日日请脉?” 慕容禛:“太医诊过了,说也许是儿臣在学业上过於劳神。” “禛儿也要鬆弛有度,不必太辛苦。”慕容宇的神色放鬆了些。 几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各自散去。 裴姝陪著慕容宇在御园走了两圈,一同用了饭,之后也回了宫。 回到寢宫后,冬月单独伺候裴姝在寢殿小憩。 裴姝坐在磨得光亮的镜前卸釵环: “冬月,你方才也见到太子面色了,你觉得如何?” 冬月回想了一下,小声道: “有点像之前皇后之前的脸色,不像生病,不像中毒,但就是看著怪怪的。” 裴姝点头。 槐树的枝影还在梳妆檯前招展,映在裴姝手腕上的手串上。 裴姝拨弄著手串上的彩色石头,梳理著脑中的思绪。 她和淑妃虽然联手设计皇后,但是並不曾给皇后或太子下过毒。 因为无论是当时的仪凤宫,还是现在太子所在的东宫,盯著的眼睛都太多了。 鋌而走险地下毒並非良策,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棣儿那边,她也嘱咐过不要冒然动手,否则打草惊蛇。 裴姝之前看太子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今日看起来觉得太子脸色更差了。 “当真只是因课业劳神?” 还有人对太子下手? 若是后者,她与淑妃没有动手,又会是谁下的手? 如今的东宫,有皇上的人,太后的人,甚至可能还有皇后仅余的忠僕,这些人无一不在护著慕容禛。 谁能在守卫森严的东宫下手? 裴姝看著光亮的铜镜,镜中一张清冷的面庞目带探究地回望她。 第229章 第二个女学生 上天保佑,大吉大利。 武学馆招到第二个女学生了! 第二个女学生身份非凡,乃是左武卫大將军袁迟的么女袁採薇。 袁採薇今年十一,在家中亦是从小跟著父兄练武。 她来武学馆应试的时候,三关顺利通过,力气、耐力和反应速度都很不错。 周祭酒平常总是挺严肃的一个人,这两日笑得合不拢嘴。 招到了第二个,就保住了第一个。 苏知知听说消息的时候,脸上也乐开了一朵,恨不得绕山跑两圈。 “爹,爹,你听说了吗?武学馆又招到女学生了,不止我一个了,爹你可以放心我去武学馆了。” 郝仁扶额,哭笑不得: “听说了,听说了。 ” 郝仁其实心底早就向女儿妥协了。 虽然最初很担心,但是看见女儿那么渴望又开心的样子,他就让步了。就算武学馆没招到別的女学生,他也会想个万全的法子让女儿去。 武学馆新年后正式开学的第一日,苏知知满怀期待地起了个大早。 她穿著武学馆发的青色学子衫,像一根沐浴春风的青竹。 走到武学馆门口的时候,门口已经有不少人了。 大家都是送孩子来武学馆的,有的勛贵人家马车华丽,僕从提著大包小包的东西。 也有普通百姓家,拉著孩子在门口殷切嘱咐。 苏知知背著自己的包袱,迫不及待地要进去: “爹、娘,我要进去了,你们別想我,过几日我就回家了。” “好,在武学馆听教头和博士的教导,练功前要记得拉伸,活动开筋骨。”伍瑛娘拨开知知额前的碎发。 郝仁也叮嘱:“遇到什么事都別怕,有事情就告诉家里,阿宝每天会过来看你。” 苏知知点头如捣蒜,说自己都记下了。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武学馆入口忽然传出一阵喧闹,似乎有人起了爭执。 慕容铭和一个小公子站在门口,身后一群小廝,正和武学馆的人对峙。 门房道:“祭酒说了,今日除了学子本人,其余人等不得进入武学馆。” 慕容铭身边的僕从道:“你瞧瞧我们手上这么多东西,难道要世子亲自拿进去不成?” 门房:“馆內已经打扫整理好了生舍房间,无需带铺盖,也无需带餐食,学子带几件换洗衣物即可。” “我们日常用的,岂止几件换洗衣物?” 慕容铭身边的小公子是贺文翰,是贺庭方的孙子,也是慕容铭的表哥,只比慕容铭大一岁。 贺家两个孙子,一个叫贺文昌,一个叫贺文翰。 贺文昌读书尚可,贺文翰则不是块读书的料,被扔到武学馆这来混日子。 门房还是那句话:“祭酒有令,除学子本人,其余人不得入武学馆。” 不远处的马车里,贺夫人、贺二少夫人还有贺妍坐在一起,听得下人来报,几人都蹙眉不悦。 贺夫人发话:“算了,挑几件衣裳让铭儿和翰儿自己带进去吧,其余东西,大不了过两日差人再慢慢送过来。” 贺妍:“少拿点东西也好,免得他们在里边又瞎折腾。” “听说武学馆风气不大好,翰儿在武学馆莫要跟人学坏了。”贺二少夫人神情懨懨。 她担忧地看著武学馆门口的儿子,总觉得自己儿子是被慕容铭给带坏的,否则也不至於被送来武学馆。 慕容铭和贺文翰在门口同人僵持不下。 周祭酒出来了,冷冷道一句:“武学馆有武学馆的规矩,若是第一日就遵循不了规矩,那就踏不进这个门!” 慕容铭和贺文翰虽不服气,可也不得不低头,接过僕从递过来的一个包袱,自己拎著进去了。 不远处,郝仁看著这一幕,而后低头对女儿道: “如果在武学馆有人敢欺负你——” 苏知知握住了腰间的小皮鞭,恶狠狠地接话:“那我就让他们知道江湖险恶!” 苏知知这话是跟著村民们学的,说起来很有气势。 郝仁:……嗯,担心多余了。 “爹,你低头下来一下。”苏知知踮起脚。 郝仁弯下身子,苏知知的嘴巴凑到郝仁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 郝仁愣了一下。 “爹、娘,我走啦!”苏知知小跑进了武学馆。 伍瑛娘见郝仁还愣著,打趣道:“你莫不是也想跟著考进武学馆?可惜你这方面怕是不如知知。” 郝仁回过神来,面色似有些感触,浅笑道:“我们回去吧,再不走了,我可真想去考了。” 夫妻俩相携而去。 另一边。 苏知知兴冲冲地背著行李走到武学馆门口: “周祭酒好!” 周祭酒方才还铁青的脸色,这会儿一下就灿烂地开成了喇叭: “知知来了啊,快进来,我让人带你去放行李。” “哎呀,从家里过来累了吧?你从通济坊过来有点远,还是先喝口茶……” 苏知知:“周祭酒我不累也不渴,来的路上我娘还给我买了豆浆喝。” 周祭酒让人带著苏知知去生舍。 刚要走时,有人在后边叫:“苏知知——” 苏知知回头,见一个比她高一点的女孩从外边大步跨进来。 她扎著利落的马尾,肤色不算白,鼻樑挺翘如峰,笑时如春溪破冰。她走来时,腰间掛著的一把刀隨之晃动。 苏知知虽然没见过,但是也能猜到,这肯定就是另一个女学生袁採薇了。 袁採薇兴奋地拉著苏知知的手:“你就是苏知知吧?多亏有你,我才能说服我爹让我来武学馆。” 袁採薇虽然生在武將家中,但长辈却不希望她习武,指望她好好做个闺秀,將来嫁人,安安稳稳过一生。 可袁採薇天生就不是能安分下来的性子。 她之前就想来武学馆,奈何家里人不同意,说全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去武学馆习武的姑娘。 结果呢,苏知知被武学馆录取的消息满天飞,袁採薇才看见了希望。 苏知知嘴角也弯成下弦月:“也多亏你,不然我爹也不想让我一个人在武学馆念书。” 袁採薇搂住苏知知的肩膀,另一手按住腰间的刀: “放心,我爹已经跟我说了,你娘是我爹的师妹,那你就是我袁採薇的妹妹,这里没人能欺负你。” 袁採薇不知道別的,只知道父亲在岭南找到了小师妹。昨晚,父亲还跟她说,让她和苏知知在武学馆互相照应。 苏知知也按上腰间的皮鞭,豪气道: “要是有人欺负你,我也罩著你。” 袁採薇眨眨眼,哈哈大笑。 两人刚非常义气地说好要互相罩著对方,没想到机会很快就来了。 苏知知和袁採薇见慕容铭和贺文翰在前边站著,仿佛在等她们。 贺文翰见到她们俩来了,扬著下巴对苏知知道: “喂,你,把我们的行李提到生捨去!” 袁採薇的笑脸一下子垮塌下来,在苏知知耳边解释这是贺家的孙子。 “知知,我们走,不理他们。” 慕容铭和贺文翰本来就是要故意给苏知知点顏色看看的。 苏知知一个岭南来的丫头近来出了不少风头。 而他们却只被人看做是饭桶。 方才周祭酒对苏知知的热情劲他们都看见了。 明明他们才是王公贵胄,苏知知只是个乡下丫头,难道学了点功夫就能越到他们前头去了么? 慕容铭见苏知知和袁採薇要绕过他们走,哪能放过? “站住!见了本世子还不来拜见?谁给你们的胆子?”慕容铭气势汹汹地拦在苏知知面前。 苏知知直视慕容铭,像是在打量慕容铭的脸。 苏知知不笑的时候,也有几分唬人: “周祭酒之前说过,一旦入了武学馆就不分品级,大家都是学子。我为什么要拜见你?” 第230章 她什么都知道 苏知知:“你搬不动石墩,提不动行李,是你自己该练力气,和我有什么关係?” 慕容铭听到苏知知提他的糗事,以为苏知知在嘲笑他。 他脑子一热,下意识命令道:“把她给本世子捉起来!” 慕容铭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只有贺文翰。 贺文翰没见过苏知知的厉害,想去抓苏知知。 鏘! 冷光乍现,一把雪亮的刀赫然出鞘,横在贺文翰面前。 袁採薇瞪他:“你要抓知知,就先抓我这把刀!” 袁迟学的是伍家枪法,但是袁採薇对枪法没兴趣,她自小喜欢耍大刀。 她现在用的这把刀,是袁迟在黑匪山时,了重金特意请无涯为女儿打造的。无涯造刀的时候,吸取了上次给薛澈造剑的教训,將这把刀造得小而轻,適合十岁出头的孩子用。 贺文翰被袁採薇的刀挡回了一步:“你、你想干什么?” 紧接著,啪地一声。 苏知知一鞭子往贺文翰身边抽过去。 贺文翰嚇得两眼一闭,抱头蹲下去。 鞭子没有衝著他劈下来,但是击中了旁边树底下的土块。 贺文翰和慕容铭看见那土块被抽得粉碎。 袁採薇喝彩:“好!” 苏知知握著鞭子,气势不减: “你们大可以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慕容铭被袁採薇和苏知知挥刀甩鞭的气势嚇一跳,眼前除了一个嚇得抱头的贺文翰,没有別人在他前面挡著。 那一鞭子摔下去的声音震得他肉跳,但他还是虚张声势道: “你知不知道我父王是谁?” 贺文翰抱著脑袋站起来,也喊了一句: “你知不知道我祖父是谁?” 袁採薇回呛一句:“你们自己不知道么?问我们做什么。” 慕容铭噎了一下,才道: “我可是恭亲王之子。” 苏知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慕容铭,口齿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我知道。” 她来应试那日看见了慕容铭父子,她当时抬头仔细地看过了。 那个男子穿著紫色的锦袍,腰间一条玉带,衣衫上绣了日月。 男子生了一双杏眼,肤色白,衣衫下的身躯微胖。 苏知知听见別人叫那人“恭亲王”。 她也记得很清楚,娘说的那个软蛋,就是恭亲王。 来京城的路上,她悄悄想过,如果自己在京城见到了生父会是怎样,她的生父是什么样子。 而真正见到的那一刻,她很平静,平静到一点感觉都没有。 就像见到了一个衣著华贵的陌生人。 他不曾耐心地抓她的手一笔一划地练字,不曾在夜里给她盖被踢掉的被子,不曾在她调皮犯错时揉著眉心反覆训导,不曾喝过她用腊梅泡的水…… 他和她一点联繫都没有。 苏知知见到慕容循的没有多说什么,回家后也没有提一句关於他的事,以致於郝仁和伍瑛娘还以为苏知知不知道。 可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她从来不是一个傻孩子。 慕容棣说虎毒食子。 她听明白了,不是世上所有的父母都会爱子护子。 很多事情她不是真的想不清楚,她只是不在意,不去想。 苏知知对慕容铭说: “我知道你爹是恭亲王,你是王府的世子。” 慕容铭脸上终於找回一丝得意,把包袱扔在苏知知脚边: “你知道就好,信不信回头我们府就让你爹吃不了兜著走!本世子让你拎东西是赏你面子。” 苏知知一脚把慕容铭的包袱踢开: “你听好了,我也有爹,我爹聪明好看,我娘武艺高强,我又聪明又会武功。我们家没有草包。” “我爹是皇上封的皇商,他是给皇上做事的,是皇上的人。你能隨便动皇上的人么?你比皇上还大么?” 苏知知在明德书院见过李韶儿的跋扈,黑山府的人料想苏知知在长安也会碰到这种事。 欺凌在任何书院都会存在,不论地域。 开学前,一连几个晚上,大家都提前给苏知知出过主意: “谁拿官位压你,你就把狗皇帝搬出来。” “记住,我们郝乡长现在是给那狗皇帝装狗腿子,就要仗皇帝的势,借力打力。” “受狗皇帝的气也就忍了,別人?想都別想!” “別明著打人,我们暗地里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 苏知知认真学习,並学以致用。 慕容铭果然没接话了,他再蠢也不敢当眾说自己比皇伯父大。 贺文翰也不吭声。祖父说过,在外边不能隨意提皇上,到处都是眼睛盯著他们贺家。 “你、你……”慕容铭憋了半天,只懟出一句,“你爹长得土气,一点都不好看!你瞎说。” 苏知知:…… 哦,忘记爹易过容了。 双方爭执的时候,旁边有不少学子逐渐过来围观。 本来以为新来的女学生会被欺负得掉眼泪,可是看这样子,再爭下去,哭的估计是慕容铭和贺文翰了。 小紈絝们心里有了底,这两个姑娘不是好欺负的。 那气势,不像两个姑娘,像两只母老虎。 “好了,各位师弟师妹都別吵了,大家都各自去生舍放东西。” 路过的祁方见到了这边衝突,走过来平息: “周祭酒说了,今日是开学第一日,谁捣乱滋事的话会直接被送回去。” 慕容铭想到府里的情况,一点也不想被送回去,因此也不再纠缠。 他忿忿地拿起地上的包袱和贺文翰一起走了。 苏知知和袁採薇也把各自武器收起来。 “两位师妹隨我来,我带你们去你们的房间。”祁方对两个小师妹倒是很友善。 去的路上,祁方给两个师妹介绍武学馆的布局。 武学馆占地面积很大,几乎占了半个坊,在苏知知的脑中换算,那就是有十几个明德书院那么大! 有好几个学堂,训练场地也按照不同类型分为很多个。 有专门用於內部切磋的擂台、存放武器的兵器库、安静的內功修炼室、宽阔的演武场、疗伤的休养院、收藏武学典籍的藏书阁、生舍、食堂…… 最令苏知知惊讶的是,甚至有专门的暗器训练室和练水下功夫的活水池。 苏知知和袁採薇大开眼界,把方才的不愉快一下拋到九霄云外了。 “这是两位师妹的院子。”祁方把苏知知和袁採薇领到一个乾净的小院落。 院中铺的青石板乾净又平整,砖缝间新填了新沙,半片枯叶也寻不见。西边还有个鞦韆架,鞦韆架后边是一丛丛从墙根处长出的小野。 院中还有圆圆的石桌和石凳,被擦拭得纤尘不染。 袁採薇和苏知知都很意外:“这一整个院子都是我们的?” 祁方见两个师妹眼睛睁得像葡萄一样,可爱得很,笑著点头: “周祭酒特意安排的,要好好照顾两位师妹。” “今年是武学馆第一年招女学生,没有专门的女子生舍,因此单独给两位师妹拨了个院子,和男子生舍在两个方向,不会產生误会。这里有单独的热水房和茅房,院子每日会有人来清扫。院子虽然小,但是安静,还望两位师妹莫嫌弃。” “不嫌弃,一点都不嫌弃。”苏知知岂止是不嫌弃,简直是很满意。 她们两个人竟然能得到单独的院子,条件比在明德书院好很多。 苏知知和袁採薇各自进房间放下行李,发现房间里面也是很宽敞的,窗户大,採光好,光影能照到床上。 祁方见两个小师妹安顿下来,就打算离开。 但是离开前,他出於好意提醒了一下苏知知: “苏师妹,我知你功夫好,但他们家中毕竟有权有势,万一他们……总之,还是儘量避著他们为好。” 祁方是去年进武学馆的,见过比慕容铭更恶劣的人是如何欺凌他人的。真出了什么事,那些人家中有靠山,吃亏的还是他们这些没什么家世背景的人。 苏知知大方道:“谢谢师兄提醒,你叫我知知就行,不过我们村也很厉害。只要他们不惹我,我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 “好,师妹先收拾东西吧。”祁方只当苏知知没听明白,无奈地笑著离去了。 袁採薇在隔壁放好了东西就过来找苏知知说话,她手里攥著些碎银子: “我爹嘴上说著不想我来武学馆,结果在我包里偷偷塞银子了,让我在外面想买什么自己买哈哈哈……” “嗯呢,你爹对你很好。”苏知知打开了自己的包袱。 苏知知的包裹很大,里面除了换洗的衣裳外,还有一大盒果脯肉乾之类的零嘴、一套笔墨、一个小铜镜、梳子、弹弓…… 得亏苏知知力气大,否则还真背不动这么沉的包袱。 袁採薇接过苏知知递来的一片果脯,嘴里嚼出酸甜的味道: “你家里人给你准备好多东西啊。” 苏知知指著包袱里的东西:“这是我娘准备的衣裳,零嘴是秋姨姨和姐姐准备的,笔墨是我爹放的,这支笔是我爹给我做的……” 袁採薇吃了果脯,脸颊边绽出两个梨涡: “你家人也好疼你呀。” “嗯。” 苏知知笑出菱角一样白的贝齿,眼底浮著细碎的金芒。 …… 天黑了。 黑山府的小院接连熄了灯。 郝仁看完了一叠厚厚的帐本,眼睛有些疲惫。 洗漱完的伍瑛娘坐在里间,催著郝仁早点睡觉,不要熬夜。 郝仁连连应好,去洗漱一番后,回来吹灭蜡烛上床。 月光流泻,夫妻俩躺在床上牵著手。 伍瑛娘忽然问:“阿仁,今日早上,知知在武馆门口悄悄和你说什么了?” 伍瑛娘问这话的时候,带著一点吃味。 知知跟阿仁说悄悄话,就没和她说悄悄话。 郝仁侧过身来,嘴角含笑地把瑛娘的手放在心口: “瑛娘,知知很好。” 瑛娘笑:“我们的女儿当然好。” 春夜静謐,暗香浮动。 郝仁摘下了脸上的假面,隱在阴影中的面容似墨玉,笑时轮廓分明。 他清眸中藏了一片星河。 璀璨星河中,有个扎著苞头的女孩在喧闹的街市中朝他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轻说: “还好你是我爹。我只要你一个爹,不要別人的爹。” 第231章 你吃过么 祁方当天將苏知知和袁採薇送到院子里后,听门房说家中给自己送东西来了。 祁方去门口看,见自家马车停在不远处。 他上了马车,就见母亲坐在里边,把一包东西交给他: “你呀前几日从家里走的急,给你新做的衣裳昨日才做好呢,你先穿著,有哪里不合身的,下次回家再改。” 祁方拿著绵软的一包衣裳:“娘,孩儿其实也用不上那么多衣服,有几件够换洗就行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祁方听到母亲又念叨: “在武学馆要沉得下心,千万別和那些贵人作对,周祭酒看中你是好事,但你要本分,心气不能太高,否则你看你姑母……” 祁方听得耳朵都要出茧子了:“娘,孩儿知道了。天色不早了,您早些回去歇著吧。” 祁方和母亲道了別,往武学馆內走去。 他不是庶民子弟,祖父官至五品,几年前已经告老还乡,父亲在京中,官居六品。 六品官在外地州县也许很大,但在天子脚下的京城,在这武学馆,不过如螻蚁一般。 祁方是自己考入武学馆的,来了武学馆只想好好练功,以后踏踏实实地谋个武官的官职。 父母跟他再三说过,不要掺和那些皇亲国戚的事情,他们家惹不起。 父母这么说也是有理由的。 祁方有个姑母,自小生得容色姝丽,本来是要许给门当户对的人家。 可是姑母遇上了后宫选秀,坚持要入宫,还说以后她得了宠,祁家鸡犬升天。 后来祁方的姑母確实得宠了一时间,被皇上从祁才人升为了姝美人,眼看著有越走越高的势头,可突然就生了变故,被皇上厌弃了。 祁方听长辈们说,姑母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因此母亲总说:“莫像你姑母那般心高气傲,我们这等小官人家挤进贵人堆里若招惹了什么事情,被人家吃的骨头都不剩。” 祁方拿著衣物回到男子生舍。 男子生舍占两个院子,场地比苏知知那个院子大许多,但是这边住的人也多。 每两人共一间生舍,而且热水房、茅房等都要多人共用。 慕容铭和贺文翰捏著鼻子从茅房出来,表情就像吃了苍蝇一样噁心。 “臭死了,都没人提恭桶伺候,香料也不撒。” 慕容铭见到祁方,叫了一句: “哎,晚上谁伺候本世子洗漱?” 祁方:“会有僕役提热水来,每位学子自己用好热水后再唤僕役倒水。” 他们武学馆已经算很周到的了。 有僕役来帮忙照料这些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们。 可慕容铭还是不满意: “连伺候洗漱更衣的人都没有。” 生舍他也看过了,房间小,简陋,床好硬。 还得和贺文翰两人一起,两人一间。 晚上要自己洗脚、脱衣服,明早还要自己穿衣服。 “若是世子觉得此处不便,想要回府住宿也是可以的,只需告知祭酒便可。”祁方说完之后也不多留,先回房间了。 贺文翰问慕容铭:“你想回去么?” 慕容铭乾脆道:“不想。” 回去住的话,明早还得早起赶过来,惹得家里不高兴又要被绑起来禁足。 他寧可不洗脚也不想回去住。 学子们放好东西后,就被通知去演武场集会。 集会上,周祭酒介绍了武学馆里的各位教头还有博士,再三声明了武学馆的种种规矩。 此外,周祭酒还特意当著所有人的面夸奖苏知知和袁採薇,说她们是武学馆第一届女学生,勇气可嘉。 “来了武学馆,就一心一意钻研武学兵法,你们之中有谁胆敢欺凌同学,逃课违纪,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周祭酒狠狠地警告过了。 慕容铭低著头翻白眼,觉得周祭酒一个小官罢了,哪里敢真的动他? 吃晚饭的时候,学子们都一起聚在食堂。 人多,吃饭也按照年龄分区坐。 年长的坐一起,年纪小的坐一起。 苏知知和袁採薇端著饭菜,找了个位置坐下。 晚上的菜餚很丰盛,而且分量多。 武学馆的学子们体力消耗大,又在长身体,而且不少人身份贵重,因此这里供应的伙食很好。 苏知知看见碗里除了常见的肉食外,居然有鲍鱼,虽然只有一个,但也著实超出苏知知预想了。苏知知再掀开旁边的小燉盅,浓稠的羹里能见到一点银耳和枸杞。 大瑜的银耳很少,很贵。 袁採薇一口咬了半个鲍鱼:“知知,快吃,吃不够的话好像还能拿第二份呢。” 苏知知和袁採薇是考进来的,不用交伙食费。 其他免试直接进的人,光伙食费,一年就要交几十两。 “味道也挺好的。”苏知知吃了一口菜,给出了好评。 慕容铭正好就坐在苏知知斜对面,无聊地拨弄著饭菜: “才两个菜,怎么吃?” 贺文翰是著实饿了,虽然也嫌菜少,但还是把饭菜往嘴里送。 慕容铭见贺文翰不和自己说话,百无聊赖之余,瞥见苏知知和袁採薇吃得正香。 慕容铭朝著苏知知凑过去一点,夹著鲍鱼问: “哎,乡下人,知道这叫什么?见过没?” 苏知知一脸莫名其妙。 慕容铭得意:“你们岭南那穷乡僻壤,哪有这么多好吃的?” 袁採薇先放了筷子: “慕容铭你没去过岭南就瞎扯什么?我爹去了岭南一趟,说那边鲍鱼可多了!岭南好吃的可多了,没见识的是你。” 慕容铭梗著脖子: “岭南能有山珍海味本世子没吃过?” 周围人听见这对话也笑,谁不知道岭南穷呢? 苏知知把嘴里的肉嚼得碎碎的,咽下去才开口问: “你吃过大象肉么?” 眾人:??? 第232章 画图 毫无疑问,慕容铭没吃过大象肉。 整个食堂,除了苏知知,没人吃过大象肉。 慕容铭愣了一下,而后道: “你撒谎。” 苏知知:“我们黑山乡和靡婆人打仗的时候,靡婆人好多大象和马匹都死了,我们吃了很多大象肉。” “你没和靡婆人打过仗,所以你不知道。” 慕容铭哽得说不出来话。 他没去过岭南,没吃过象肉,更没打过仗,他当然不知道! “知知,你打过仗!”袁採薇抑制不住地大叫,眼神里已经儘是崇拜。 他爹只告诉她,这是他小师妹的女儿,可没说过知知打过仗。 苏知知坐下继续吃饭,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淡定模样。 袁採薇把自己没动过的银耳羹捧给苏知知: “知知,你快给我讲讲,打仗什么样?你们怎么跟靡婆人打的?” 身边其他人也伸长了耳朵: “我也要听,怎么打的?” “靡婆人是用兵器打,还是用牙齿咬啊?” “他们在战场上生吃人肉是真的么?” 十几岁的小少年们都没上过战场,但是说起战事的时候会很感兴趣,热血澎湃。 苏知知把碗里的饭菜吃光了,她说: “等一下,我再去领半份菜,吃完再跟你们讲。” 立刻就有人去帮苏知知领了半份饭菜来: “这这这!已经领好了,小师妹別急,边吃边说!” “让让,我给小师妹送饭菜。” “让我挤前边一点啊……” 苏知知就开始讲了: “靡婆人来之前,我们白云县的人都躲起来了,把粮食什么的都收走……他们的大象好大,比屋子还高!象腿比一个人还粗,一脚能把地上的东西踩得稀巴烂,我们用大石头、用弹弓、放火……后来下了好大好大的雨,半座山都倒下来了……” “靡婆人不生吃人肉,他们也是煮熟了或者烤熟了吃,但是不放酱料,吃得很隨便……” 苏知知讲的时候,大家都听得入神,仿佛置身峡谷,面对巨象和倒塌的山体。 慕容铭没吃两口饭,早就被挤到一边去了。 贺文翰这个时候也听得聚精会神,慕容铭对表哥的举动很不高兴。 但令慕容铭最不高兴的是,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去听苏知知讲打仗! 慕容铭心情不佳,没吃几口饭就不吃了。 他们表兄弟俩晚上回到生舍休息,慕容铭一躺下,肚子就咕嚕咕嚕叫起来。 他这个时候饿了,想叫人送夜宵来。 可是这个时候门口没有贴身的下人值夜,厨房里也没人给他做宵夜。 慕容铭问贺文翰: “翰表哥,你带吃的没?” 贺文翰晚上可吃饱了饭,听了故事,这会儿都要进入黑甜乡了,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翻个身又继续睡了。 慕容铭抿紧唇,想走到院子里去喊人,去闹一通。 可是刚一打开门,夜里凉风阵阵,吹得他哆嗦,而且门外黑漆漆一片,墙角的树影犹如鬼魅,好似人们口中吃小孩的恶鬼。 慕容铭赶紧把门关上,回到床边,一副气没处撒的样子。 他乾脆將床头的茶盏往地上一砸: “什么烂地方!” 茶盏是武学馆配的。不知是不是为了防著学子们乱砸东西,茶盏都不是瓷器,而是木头做的,不易摔坏。 虽不摔坏,但还是砸出了声响。 半醒半梦的贺文翰被惊得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他还以为自己在家里。 他在家中也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脾性也大,半夜被吵醒时,身上都是火气: “吵死了!让不让人睡觉!给本公子滚!” 慕容铭蹦起来:“你叫谁滚?!” 贺文翰倒头又继续睡了。 慕容铭都想把贺文翰拉起来打一架了,可是他现在实在太饿,饿得都没有打架的力气了。 他这会儿回想起晚饭时碗里酱汁鲜亮的鲍鱼,晶莹饱满的米饭还有浓稠香甜的银耳羹,想到袁採薇和苏知知两人吃的那么香。 他晚上只吃了几口,而苏知知那只野猪吃了一份半! 慕容铭又气又饿,在床上难受地窝著,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著。 次日,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学子们就被叫醒了。 一个个地被赶去演武场练功。 熊博士说,一日之计在於晨,早晨不能荒废,要起来先练功,然后再吃饭。 慕容铭睡得晚,早上根本起不来这么早,还一度闹脾气不想起。 僕从们碍於慕容铭的身份,不敢真的动手。 周祭酒和林教头亲自上手,把慕容铭从被子里给拎了出来,衣服一裹,直接丟演武场去了。 慕容铭又困又饿又累,气焰被挫平了一大截。 等到吃早饭的时候,他这回不笑別人了,老老实实地把早饭给吃乾净。 吃过早饭之后,熊博士给新来的学子上课。 熊博士在武学馆教授多年,有自己的一套教学特色,他喜欢从地形开始教,让学生懂得兵法阵型需要根据地形而变化。 因此熊博士在课上教大家如何读地形图和画地形图,然后给出信息,让学生们尝试自己画。 苏知知听说要画画,都憋不住脸上的笑了。 她真是来对地方了,以前她就最喜欢学画。 苏知知的脑瓜子里將熊博士给的地形信息过了一遍,想像出了大概的轮廓,然后就动笔画起来。 学子们画的时候,熊博士就在旁边走动,看每位同学画得如何。 不少学子在家中是得到过启蒙的,能看出些山水画的笔法。 不能说画得不好,但是军事地图上,讲究的不是意境而是实际。 熊博士略微頷首,觉得整体尚可,毕竟第一次画,能画对方位就不错了。 等他走到慕容铭和贺文翰身边的时候,脸黑下来了: “你们两个在画什么?” 熊博士指著慕容铭和贺文翰之上一团团的糊状,看著像猪狗。 这两人方才课上没有听讲,此时也就逗乐一般乱画,画了几只鸡狗相斗。 熊博士气道:“你们二人可学过写字绘画?” 吃饱了的慕容铭昂著脑袋道:“我学过,我在宫中可是张太傅教的。” 虽然他不学,但是谁都知道“张太傅”这三个字搬出去很有面子。 “既然张太傅曾指点你,想来你有些基础,为何不好好完成功课?” 熊博士当然知道张太傅,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同情过张太傅。 想到眼前这两个皮猴子以后会大嘴巴地到处说自己指点过他们,熊博士简直两眼一抹黑。 慕容铭:“你教的没意思,我们是来学功夫的,又不是来画画写字的。” “你二人既然不想学,就去门外扎马步!”熊博士把两人赶出去了。 慕容铭和贺文翰这回没反抗,反正他们也在里面憋得慌。 两人到了门外,懒洋洋地摆了个极不標准的马步。 熊博士在教室內继续巡视,走到袁採薇身边的时候頷首: “採薇画得不错。” 袁採薇在家中看过父亲的兵书还有舆图,因此画得像模像样。 苏知知坐在袁採薇旁边。 熊博士的视线挪向苏知知的画时,更是惊喜。 他看见苏知知的画上,方位掌控得很准確,而且不同的山势高低落差很明显。 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旁边都標了名字,有一部分地区还被標註了一个大方框,方框里是该区域放大的图画。 “巧思!”熊博士问苏知知,“知知,你怎么想到这么画的?” 苏知知还在继续画图上的平原和山峦,她解释自己一贯以来的思路: “因为图上的东西都很小,不標的话就不知道谁是谁,而且主要的人或者东西要画得更大才能显出来。” 第233章 忍冬 熊博士连连頷首。 有標註,有重点,很好。 而且图上標註的字体还很整洁。 袁採薇和苏知知的画最后被作为范例掛在了学堂最前面。 站在门口的慕容铭从窗口处看见了袁採薇和苏知知的画。 他嗤之以鼻,哼了一声。 可是心里也知道她们画得好。 他听见熊博士表扬袁採薇和苏知知,心里有种不舒服感觉。 这种感觉很熟悉,就像是和妹妹慕容婉在一起时一样。 他和慕容婉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听別人夸慕容婉聪明又懂事,说他顽皮胡闹混不吝。 连慕容婉看他的目光都带著嫌弃。 他做什么事情都输给慕容婉。 他以为来了武学馆,就可以不用和慕容婉一起念书,不用被和女孩子放在一起比较了。 可是来武学馆测试的那天,他就被苏知知完全比了下去。 慕容铭不喜欢慕容婉,也不喜欢苏知知。 都比他聪明,都比他能说会道,在这两个人面前,不论文武,他好像只能输,只能做个无用之人。 他甚至都没办法捉弄一下苏知知。 以前在礼和殿的时候他经常捉弄慕容棣,欺负慕容棣傻,变著法子想让慕容棣出洋相。 但是他那些捉弄傻子的办法无法復刻在別人身上。 因为没有人会傻到故意中他明显的圈套,没人会真的看不见他悄悄伸出来绊人的脚。 僕从不在身边,他甚至没有人可以指使著去动手脚。 他还想过嚇一嚇苏知知,可是苏知知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 她连打仗都不怕,连吃人肉的靡婆人都不怕! 下了课,慕容铭和贺文翰往厨房走。 慕容铭撒气一般地把脚下的一块小石子踢进了旁边的水池里: “我还就贏不了她?!” 贺文翰正想为昨天半夜自己吼慕容铭的事情弥补一下,脑中出现了个想法: “铭表弟,我们打她打不过,贏她出口气还不容易么?” 慕容铭看著和自己半斤八两的贺文翰: “你能贏她?” 贺文翰挺直了身板: “在这里贏不了她,別的地方就未必了。我知道有个地方,肯定让她输!” 贺文翰在慕容铭耳边悄声说了几个字。 慕容铭眉梢横挑:“我都没去过那!这事能行么?” 贺文翰:“保管没问题!” 正午的太阳忽然隱到云后。 池边的柳条打了个冷颤,拂过正在“密谋”的两人头顶。 袁採薇和苏知知路过,看见贺文翰和慕容铭站在池边说话。 袁採薇叉腰:“不知道他们俩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真想一脚把他们俩踹进池子里。” 苏知知拉著袁採薇踩著满地春光往前走,好像没看那两人一般。 不能踹。 至少白天不能。 太阳躲在云后,云朵融化成了雨水。 春日阴晴不定。 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在屋顶,敲击出雨中韵律。 恭亲王府的听雨轩是个听雨的好地方。 因为听雨轩离任何一个院子都比较远,像是偌大王府內的一座孤岛。 白日和夜晚都很安静,下雨的时候可以清晰地听见每一朵雨飞溅的声音。 当初裴璇选了这个院子,就是这里僻静,而且靠王府的外墙近。 听雨轩虽然在府內僻静,但得到的阳光和雨水是一样的。 春来万物生发,听雨轩內的草都长得很好。 樱、杏、玉兰还有墙角的野开成一片,烂漫如云。 听雨轩的主屋十余年无人住,里面只放了香案和牌位。 侧厢房却一直住著一个叫忍冬的僕妇。 忍冬如今也年过三十了。 她每日將听雨轩打扫得乾乾净净,好似这院子除了她还有人住一般。 忍冬用一块乾净的巾子擦拭著裴璇的牌位,嘴里轻轻念叨著: “小姐,外面又下雨了。” “下雨的时候可不能在外边练功,会著凉的。” “人和草不一样,草淋了雨会长,人淋了雨可是要病的……” 她擦完牌位,又去擦桌面。 擦得一尘不染,光亮都能映出模糊的人影了。 主屋內,一切布置都保持著十余年前裴璇离开前的样子。 忍冬放下牌位的时候,瞥见梳妆檯前的铜镜,镜中映著一张渐渐老去的脸。 忍冬用手背贴上自己眼角的纹路,站在镜前,喃喃道: “小姐,忍冬老了,老得都能做人家奶奶了。” 忍冬私下里一直唤裴璇小姐,就像很久以前在裴府的时候。 忍冬有时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样老去了?她有时候还会梦到小时候的情景,以为自己还是七八岁的小丫头。 那时她跟在三个比她大一些的姐姐后面,学著怎样做贴身侍婢。 三个姐姐分別叫迎春,夏荷,秋枫。 迎春伺候大公子,夏荷伺候大小姐,秋枫伺候二公子,而忍冬跟著同龄的二小姐天天疯玩。 忍冬小的时候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听。 迎春、夏荷、秋枫,三个姐姐的名字温柔又诗意,听著都觉得很漂亮。 而她偏偏叫忍冬,乾巴巴的,就不是漂亮姑娘的名字。 忍冬悄悄跟裴璇说,她想改名叫冬梅或者冬雪。 裴璇往她嘴里塞了个圆圆的梅子,对她说: “冬冬啊,你的名字最好了。春日会走,荷会谢,枫叶也会掉光光,但是你看我们院里的忍冬,冬天还掛果呢,一年四季都养得漂漂亮亮的,一直都在。” 忍冬含著梅子,看著忍冬枝上圆亮的小果子,熄了改名字的念头。 后来,裴家没了,迎春、夏荷、秋枫也都没了。 只有忍冬还在。 她不聪明,不漂亮,不会武功,但是她有耐力。 她在这深深小院熬过了数个冬日,並且知道自己还能继续熬下去。 忍冬走回牌位前,对著牌位拜下,心中默念: 小姐,忍冬一直在这。 小姐留下的东西,忍冬一直守著。 忍冬等小姐回来。 忍冬跪在牌位前,额头贴著地面,感受潮湿的气息。 吱—— 门被推开。 风雨吹进,慕容循大步踏进来: “下去吧,本王要在此静一静。” 忍冬恭敬沉默地退下了。 她出了屋门,站在微微细雨中,假笑著对关上的门做了一个口型: 静你大爷! 第234章 妖怪的爪子 清明还没有到。 慕容循却来了听雨轩。 这有些反常。 雨水敲打在青石阶上,慕容循胸口堵了一团被淋湿的,潮湿又沉闷。 他最近心中隱隱有一种不安,看什么都觉得心情很差。 连群芳院的美人们他都不想看了。 平日里喜欢看她们的脸,可最近看见她们居然觉得心里发怵。 昨日晚上,慕容循又梦见了裴璇。 梦的开头,一如以往的是裴璇无声落泪的脸。 她的眼中仿若有清溪流淌,一汪溪水都是道不尽的悲伤和讥讽。 但梦境的后面半段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梦中,裴璇竟然喝下了他端来的那碗药。 接著她说:“我肚子疼,好疼,要生了。” 眨眼之间,一个婴儿滚落到地上。那个婴儿一落地就站了起来,对慕容循说: “你为什么要杀我?” 慕容循在梦中被这诡异的一幕嚇得恐慌,想要离开。 那婴儿还那么小,手中却多了一把剑,直直地刺嚮慕容循心口。 慕容循醒来时一身冷汗。 他一早醒来就立刻去了听雨轩,想在此处找回一两分寧静。 慕容循抚著裴璇的牌位: “璇儿,可是你託梦於我的?” “你带著孩子在天上,是不是孩子怨我了?”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 “这个时候去了听雨轩?” 贺妍坐在镜前,头髮半披在身后。 侍婢在一侧为她细细地描眉。 两道眉毛突然皱起,侍婢差点画错了。 “听说王爷最近好似有些烦躁。”林嬤嬤道。 贺妍:“呵,现在清明还没到呢,他就等不及了。他也不怕有人瞧见他老往不该去的地方跑?他乾脆住那得了。” “群芳苑那边呢?”贺妍又问。 林嬤嬤:“王爷这段日子都没去,说不想见她们。” 贺妍的眉毛因诧异而微挑,但隨即又舒展开了: “隨他吧。” 与慕容循相反,贺妍这些日子倒是过得舒心许多。 慕容铭被送去了武学馆,府內不再鸡飞狗跳,一切井然有序。 贺妍已经不指望儿子有什么出息了,只要好好在武学馆待著,別闯祸,別再丟人现眼就行。 “王妃、王妃!”管家的脚步有些急。 林嬤嬤问:“什么事这般急?王妃还没用早膳呢。” 管家面色紧张: “王妃,不好了,武学馆差人来报,世子出事了。” 贺妍转身,鬆弛的神情紧张起来: “他又闯什么祸了!” 管家压低声音:“不是闯祸,是世子他、他掉进茅坑了。” …… 对慕容铭来说,生活就像敌人。 你不出手,它就会出手。 慕容铭在武学馆待了几日后,昨天夜里,生活终於对他出手了。 由於慕容铭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尝到了饿的滋味,之后他每天晚上都老实吃饭了,昨晚连汤都喝乾净了。 但因为晚上喝多了汤,他半夜想上茅房。 一看外边黑黢黢的,他自己不敢去。他想叫贺文翰陪他,但是贺文翰睡得死沉,而且贺文翰睡觉的时候被吵醒火气特別大。 慕容铭半夜瞄了一眼窗外被风颳来刮去的树影,想忍到天亮之后再去上。 忍到快天亮的时候,朦朧的天色稍微亮了一点,他实在忍不住了,衝出去上茅房。 四周无人,头顶好像有什么东西划过夜风的声音。 慕容铭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以前听过的鬼故事。 有妖怪最喜欢黎明前四处晃荡,专门吸食人脑。 与此同时,有东西砸在他的脑袋和脖子上。 凉凉的,软软的,触在皮肤上有点痒。 慕容铭迷迷糊糊地去摸,摸到两只食指那么长的虫子! 他不怕虫子本身,但怕的是天上突然掉东西这件事。 慕容铭正想抬头看,可他的脑袋还没抬起来,后脑勺就被一只利爪给按住了。 利爪尖锐的指甲穿过他的头髮,紧贴在他的头皮上,又疼又凉,就像妖怪的爪子一样。 “啊——!有妖怪!”慕容铭扯著嗓子大叫。 后脑勺的利爪鬆开了一瞬,慕容铭慌不择路的逃跑。 可紧接著,那只爪子又按了上来。 慕容铭觉得自己的脑袋下一刻就要被妖怪给拧下来当瓜吃了。 “救命啊——有妖怪——!“ 慕容铭一路奔逃进了茅房。 他嚇得一身冷汗,进了茅房之后两只脚还在哆嗦,脚下一滑,半个身子就掉了下去。 生舍的人被惊醒,纷纷出来看。 院子里空空的,除了风和树影,什么也没有。 再看茅房里的慕容铭,半个身跌在茅坑里哀嚎。 真是又臭又好笑。 贺文翰闻声也过来看,看了一眼就捂著鼻子跑了。 最后还是武学馆的僕役把人给拉了出来。 周祭酒派人去恭亲王府报信,意思是让恭亲王府派人来把慕容铭接走。 没想到恭亲王府也是狠,派来一个嬤嬤带著几个下人: “王妃命我等来帮世子换洗打理一番,世子需再等两日,到了休沐日才回府。” 周祭酒原本声明不让各家的下人进武学馆服侍学子,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周祭酒还是破了个例。 周祭酒也不想看著浑身污秽的慕容铭到处打转。 林嬤嬤带著下人们手脚麻利地给慕容铭擦洗了身子,换了衣裳,之后便离去。 被擦洗过的慕容铭躺在床上,颓丧地觉得自己再也不想待在武学馆了。 然而父王和娘居然都那么心狠地把他拋在这里。 他跟大家说,武学馆有妖怪,妖怪用爪子抓他的脑袋。 可是没有人相信,都说他是没睡醒,被院子里的树影嚇坏了。 现在,整个武学馆的人都知道他起夜上茅房的时候被树影嚇得掉进茅坑。 慕容铭躺在床上,心中生出一丝无措,整个人闷得不说话。 “铭表弟,” 贺文翰確认慕容铭身上没味了,才靠近说话, “这事传两日就会过去的。” 慕容铭瞪贺文翰: “倒霉的不是你,你当然这么说。” 这就是他慕容铭一辈子的耻辱! 贺文翰眼珠子转了转,让慕容铭转移注意力: “上次不是说要让苏知知栽个跟头么?后日就休沐了,到时候我们看好戏。” 慕容铭这才脸色好了些: “这事可不能让我娘知道。” 贺文翰保证:“我绝对不说,也不能让祖父知道。” 日落月升。 一日转眼就过去。 苏知知所住的小院彻底黑下来,唯余点点星辉。 小院墙角边,多了一大块阴影。 夜半时分,苏知知悄悄地开门,朝著那团阴影走去。 她手上拿著个小盒子,走到那一团阴影前,轻轻道: “阿宝,嘘——” 阿宝低头蹭著苏知知的手心。 苏知知把小盒子打开,让阿宝吃里面的小虫子: “阿宝真棒,辛苦你了。” 苏知知小声地跟阿宝说话: “干得漂亮。谁让他以前欺负我哥,笑我哥是乌鸡?我们要替我哥『报仇雪恨』!” 阿宝用尖嘴轻啄了几下苏知知的手臂,表示认同。 数千里外。 黑匪山。 慕容棣夜里睡得好好的,突然连打了几个喷嚏,晕晕乎乎地从梦里醒来。 窗外月明星稀。 慕容棣翻个身子继续睡,嘴里念道: “母妃又想我了。” 第235章 做好准备 武学馆的日子很充实。 充实到苏知知觉得上学的日子过得很快,眨眼就到了休沐日。 休沐日前一天下午的时候,学子们上完课,收拾好东西就可以回家。 袁採薇和苏知知收拾好东西一起出书院。 袁採薇说:“知知,你去过西市吗?西市就在群贤坊旁边,里面好吃好玩的可多了。” 苏知知:“我之前和我们家的姐姐去过,西市的酱排骨好吃,还有一家专门卖人的铺子。我上回还看见一个蓝眼睛的姐姐在酒馆门口叫我去喝酒。” 袁採薇掂著包里的一把碎银子: “我有钱,请你去西市吃东西。” 苏知知:“好,下回我也带钱请你吃。” 两人说好要去西市玩,可是才一出门,袁採薇就被来接她的袁家下人给拦住了: “小姐,將军和夫人都在家中等著,今晚要去严家吃饭。” 严家是袁採薇的外祖家。 袁採薇听说晚上要去外祖家,不好意思地对苏知知道: “我忘记我娘上回说今晚要去看我外祖母了,知知……” 苏知知不在意:“没关係,那你今晚去看外祖母,下次我们再一起去西市。” 袁採薇一下子笑开了眉眼:“好,我下回肯定请你。” 袁採薇被袁家下人迎上了马车。 苏知知则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郝仁,快步走过去叫:“爹!” 郝仁今日正好有些空,就来接女儿回家: “知知在武学馆学得怎么样?教头和博士都教了什么?” 郝仁伸手去帮女儿拿行李,手一掂,觉得真沉。 苏知知倒是拿得轻鬆:“爹,我自己拿,有点重,你拿不动。” 郝仁:…… 郝仁从拿著一竹筒果汁递到苏知知嘴边: “先喝口果汁,秋姐给你榨的。” 苏知知喝了一大口果汁,然后就开始讲这几日在武学馆的经歷。 白洵在马车边等著父女俩。 “刀叔!”苏知知看这白洵的刀,想到了袁採薇,“刀叔,我在武学馆认识一个朋友,也很会用刀的。” 白洵笑:“知知在武学馆交朋友了?” 苏知知:“就是袁將军的女儿。” 郝仁和苏知知正要上马车,慕容铭和贺文翰却出现了。 “苏知知,我们要跟你比试,你敢不敢?”贺文翰道。 慕容铭:“不敢的话,你就输了。” 郝仁和白洵的目光落在两个小子身上,目光警惕。 白洵眼神凌厉,目光扫过去就挖了人一层皮肉。 慕容铭和贺文翰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但想到现在身后站了七八个来接他们的下人,他们说话又有了底气。 苏知知把自己的行李放在了马车上,手里还端著喝了一半的果汁: “我不想跟你们不会武功的人打。” 慕容铭在外面不肯掉了面子,高声反驳:“我会武功,我跟袁將军学过!” 贺文翰比慕容铭稍微多一分狡猾: “伯父,我们是苏知知的同窗,想请苏知知跟我们一起去西市玩。” 郝仁睨著贺文翰。 不需要贺文翰多言,郝仁早已经知道他和慕容铭的身份。 黑山府的人把武学馆里的学子背景都已经摸了个清。 苏知知没留面子:“你们刚才还说要和我比试,现在又说请我去玩?” 贺文翰:“是玩,也是比试,而且去的是一个你肯定从来没去过的好地方。” “西市好玩的地方我都已经去过了。”苏知知不买帐。 慕容铭眼看著苏知知就要上马车走了,没沉住气: “我们要带你去的可是逍遥坊,你去过么你?!” 慕容铭说话的时候,贺文翰急著给慕容铭使眼色,不让慕容铭说出来。 可是慕容铭还是直白地说了逍遥坊三个字。 慕容铭和贺文翰身后的僕从听了脸色都微变。 苏知知想一想:“我没去过。” “哼。”慕容铭如此肯定苏知知没去过的原因是,连他自己没去过。 逍遥坊是京城最大最奢华的赌坊。 在这里,日进斗金並非白日梦。 慕容铭听过很多次,但是贺妍连他在家中斗鸡都不让,更不会让他去赌坊。 贺家也明令禁止子孙去赌坊。 贺庭方虽然受贿,但是不赌,连家中下人也不许赌。 有谁敢去赌坊的,立刻会被罚一顿,然后赶到乡下庄子去。 可贺文翰这样的孩子天生反骨。 越是不让他去,他就越想去,抓心挠肺地想。 有一回贺文翰甩掉隨行的下人,一个人壮著胆子溜进去过,对逍遥坊內的场景印象深刻。 那时候贺文翰不知不觉就被人带上了赌桌,一把就將所有的钱输个精光,慌张地赶紧跑出来了。 这事他谁也没告诉。 贺文翰听慕容铭说想贏苏知知的时候,脑中立刻就出现逍遥坊。 把苏知知骗进赌坊,让苏知知输个精光,那不就贏了么? 毕竟赌这一字,比的不是谁会功夫,也不是谁会写字。 单单就是拼运气罢了。 贺家下人上前躬身劝贺文翰:“少爷,老爷说过不能去赌坊。” 贺文翰:“闭嘴,你们谁敢走漏风声,回头我就寻由头让我祖母打你们板子。” 慕容铭也同样地警告了身后的人。 苏知知不知道逍遥坊是什么,但是听起来觉得像是个不一般的地方。 她抓了一下郝仁的衣袖:“爹,逍遥坊是什么地方?我们下次和姐姐他们一起去。” 贺文翰和慕容铭肯定不安好心,她才不上当跟他们走。 可是郝仁听见逍遥坊几个字后,眸色微暗,转而露出一抹笑来。 逍遥坊。 贺庭方在京城中最大的金库。 贺庭方绝大部分的金银都不藏在府中,而是掩人耳目地存在逍遥坊的地窖內。 这个秘密本只有贺庭方和赌坊老板知晓,他们明面上瞒过了所有人,却没有防住之前在长安勤奋挖地一年的秦老头。 秦老头无意发现了金库,但和慕容棣两人没有办法转移如此多的財宝,因此没有声张也没有动手。 两人回到黑匪山和郝仁相聚时说了此事,並且给了郝仁一份长安地道图。 秦老头和慕容棣回京城那一年挖过的地方都在地图上標明了。 郝仁一改方才冷淡的神色,躬身对慕容铭道: “在下眼拙,才认出这位是恭亲王世子,还望世子莫怪罪。” 苏知知的头髮被风吹得有点乱:“爹?” 郝仁笑得极其和善: “知知,世子相邀,我们不能不识抬举。” 只要是黑匪山的人,见到郝仁这样的笑容都知道有人要遭殃了。 白洵和苏知知不说话了,配合地只点头。 然而慕容铭和贺文翰不是黑匪山的人,看不懂这笑容背后的意味。 慕容铭看见苏知知的老爹对自己低声下气,只觉得通身舒畅: “本世子不同你们一般见识,识相就好。” 郝仁把苏知知喝空的果汁竹筒放回马车,摇著扇子笑: “白大哥,等会儿將我和知知送到逍遥坊门口后,劳烦你先回去,同瑛娘说一声,就说我和知知应恭亲王世子之邀去逍遥坊。今晚要晚些回去吃饭了—— 让府里的人做好准备。” 第236章 逍遥坊 当过山匪的人都知道,抢钱是来钱最快的一种方式。 比抢钱更轻鬆更快的,是赌钱。 逍遥坊,號称大瑜第一赌坊。 苏知知虽然没听过,但是在赌徒圈无人不晓。 无论是什么样的赌徒,这辈子但凡进过逍遥坊一次就再也忘不了。 寻常的赌坊阴暗、嘈杂、拥挤、沉闷,四处乌烟瘴气,还有隨时盯著人钱袋子的窃贼。 逍遥坊完全不一样。 它美如梦幻。 逍遥坊上下共有三层,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西市,占地面积极大。 重重檐角挑起百盏彩色灯笼,照得“逍遥坊“三字的匾额流光溢彩。 跨过朱漆门槛,檀香扑面,里面宽敞得能容纳数百人,墙面、漆柱、脚下柔软的波斯毯都洁净如新。 每一个角落都精致光亮,连里面的茅房都是香的。 赌坊里配的护卫个个体格健壮,不会让扒手有可乘之机。若有人贼心不死,敢在这里小偷小摸,一旦被抓到后,约莫会被打个半残再丟进官府坐牢。 这逍遥坊背后有人,大家不知道是谁,但没人敢在里面动歪脑筋。 这样好的地方,却对所有人笑脸相迎。 如果是青楼,看见打扮寒酸的客人也许还会拒之门外。 可逍遥坊不会。 不论穿著贵贱,相貌美丑,逍遥坊中的管事和侍从都会毕恭毕敬地引进去。 如果你有钱,侍从会引你去楼上的雅间,专门找人来陪你赌。 如果你说你没钱,也没关係,他们还是会笑盈盈將你迎进去,告诉说: “新客头一回来,赌坊送价值十两银子的筹码,输了这些筹码也没损失,若是贏了,超出十两的部分还可以带走。” 赠送的十两筹码本身不能够兑现带走,不赌掉也是浪费,因此很多人会抱著试试的心態將手中的筹码赌掉。 赌坊內还提供免费的茶水和点心,甚至提供上好的酒水和菜色给那些挥金如土的客人。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让所有的赌徒可以尽情待在赌坊,哪怕三天三夜不出来都没问题。 这是逍遥坊最美好的地方,而它的可怕之处也在於此。 人生第一次去赌坊赌钱,最好要输。 第一回就输了,才能在一开始就掐断念想。 但不幸的事,很多人初入逍遥坊,都会贏钱。 贏了之后,还会想再贏更多的钱。 赌的念头在心里扎了根,生出无数的藤蔓將赌客的心从此困在华丽奢靡的逍遥坊。 那些最初只是抱著试试心態的赌客,若第一次贏了很多钱,之后必定会再来。 之后输了钱,也只会想著不断加筹码来翻本。 越赌越红眼,赌到身上的钱都输光了,还会继续赌。 赌到家里的钱也都输光了,侍从们还是会送上提神的茶水,温和地鼓励客人守住赌桌上的一线希望。 管事这个时候会提到:“我们逍遥坊內就典当抵押,可以当珠宝首饰,也可以抵押田舍,当场签字画押兑银子。先应个急,之后翻本贏了钱,马上把田舍兑回来行了。” 管事没有说谎,在逍遥坊抵押典当的东西,真的都可以原价赎回来,童叟无欺。 可很多人把玉佩、金鐲子、房屋、田地拿去换了筹码后,转身就在赌桌上输了个乾净。 这一刻赌徒才会有一瞬清醒,痛苦得不敢面对倾家荡產的局面。 管事会拉著他们找个雅间坐下,请他们吃点酒菜,嘆息流涕地劝慰一番: “唉,事已至此,诸位如困斗之兽,进退皆陷囹圄。祖业田產皆作流水去,还有何顏面回去见家人?不如乾脆再赌一把,说不定还有迴转的机会。” 家財尽散的赌徒只会抓住最后一句,问如何还能再赌一把? 管事:“诸位尚有七尺之躯可典。” 走投无路的赌徒们痛哭流涕一番,懊悔自己怎么就没有及早收手,然后哭著选择了签卖身契。 他们拿著自己卖身换来的筹码站在赌桌边,四肢发颤地下注。 玲瓏骰子撞出清脆的声响。 一声“开”在耳边炸响,眼前的筹码一点点地流失,他们从此沦为逍遥坊的奴僕…… “然后他们就会一直被困在逍遥坊吗?” 小幅晃动的马车內,苏知知问郝仁。 去逍遥坊的路上,郝仁轻声且有条理地跟苏知知简要说明逍遥坊的情况,让苏知知有点心理准备。 郝仁:“被卖了的人也许在京城,也许会被送去別的地方为他们做事。” 苏知知掰著自己的手指头:“我听秦爷爷说,他们年轻时,有的人输了会被砍掉手指头,或者一只手。” 郝仁:“那是江湖上,他们赌一口气。逍遥坊不会砍人手脚。因为一只手一只脚对他们来说都不值钱。他们要的这是整个人,为他们劳作到死,榨乾每一滴血汗。” 郝仁当年离开京城的时候,对逍遥坊没什么印象,那时候应该还只是一家小赌坊。 十几年过去,竟已经壮大到如此声势。 马车停下了。 武学馆离西市本就不远,父女俩刚说完,马车就已经到了逍遥坊门口。 郝仁和苏知知下了车,跟慕容铭还有贺文翰一起进去。 白洵仰头见阿宝的身影从空中划过,然后亲眼看著苏知知等人进了逍遥坊。 白洵调整马头,赶回黑山府。 贺文翰毕竟来过一次,比较有底气地走在前面。 慕容铭想装作自己来过,可是进门之后,还是忍不住地左张右望。 他们一进门,立刻就有侍从端著茶水上前,笑容可掬: “几位看著面生,可是第一次来?先用些茶水。” 茶水里漂浮的不是街边茶摊上那种碎茶,而是完整的茶叶,茶水清透。 茶看著不错,茶香也好,周边却没有座椅可以让人坐下来喝茶。 郝仁环顾一圈,见偌大的一楼赌坊內,只有赌桌边设了椅子。 想坐下来,只能上赌桌。 慕容铭、苏知知还有郝仁都分到了十两银子的筹码。 贺文翰做出一副熟客的模样:“本公子不是第一回来了,用不著送筹码,本公子自己买。” “是,这位公子请隨我来的。”侍从的態度依旧和善恭敬,没有因为他们年纪小就不理睬。 那侍从能看出来走在前边的两个小公子虽然年纪不大,但腰间掛的是好玉,后边跟著的僕从也像是见过世面的。 贺文翰买了一百两的筹码。 慕容铭没那么多钱,他来武学馆的时候,贺妍为了防止他拿著钱到处瞎混,不让他带钱出门。 贺文翰又借给了慕容铭一百两,让他买筹码。 郝仁走到帐房,从袖中取出数张银票,在帐房先生略带吃惊的目光中道: “换一万两。” 郝仁穿著普通的布衣袍,身上不见綾罗,腰间发顶也不见金玉,可一出手就是一万两,明摆著是一块送上门的大肥肉。 帐房先生给了郝仁一个木匣子,里面都是筹码。 郝仁將木匣子直接递给了苏知知,低头在苏知知耳边悄声布置任务: “知知,输掉里面所有钱。” 第237章 押注 苏知知知道爹肯定自有算盘,於是接过小匣子,郑重点头,爭取完成任务。 慕容铭和贺文翰看著苏知知手中的匣子,再瞧瞧自己手中一百两的筹码,瞬间觉得他们的气焰矮了一截。 慕容铭:“翰表哥,你还有钱么?” 贺文翰:“没了,只有二百两。” 慕容铭只好攥紧了手中的筹码小袋子,里面晃荡著二十个小木片。 苏知知抱著匣子,才走两步,有侍从端著一盘形的点心到苏知知面前,亲和地问她要不要吃一点。 点心做成桃的样式,白里透粉,放在琉璃盘上煞是好看。 可苏知知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几年前在黑匪山脚下,吴老三从他衣兜里拿出来的那块脏兮兮的米。 “我不饿。”苏知知摇头。 他们一行人坐上了最近的一个赌桌。 不同赌桌玩的游戏不一样,这个赌桌玩的是 “押大小”,规则简单却刺激。 庄家摇好三颗骰子扣在盅內,赌徒们下注猜骰子点数总和是大(十一点至十七点)还是小(四点至十点),押中翻倍,押错全输。若三骰相同(三点或十八点),庄家通吃。 慕容铭、贺文翰还有苏知知都坐下来,这一桌看著像是小孩桌,气势倒是很足。 郝仁没有坐下来赌,站在苏知知旁边观察著四周。 室內的確宽敞,热闹但不拥挤。二楼的包间窗户都是关著的,但三楼有一处包间的窗户微微开著,想来上面的人可以將楼下局势尽收眼底。 “苏知知,別以为你筹码多就可以得意,小心一把就全输光了。”贺文翰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苏知知把筹码匣子放在桌面上,明明白白地拿出几个摊开来: “贺文翰你这么说,是不是因为你以前来的时候一把就输光了?” 贺文翰喉间一哽,红著脖子反驳:“谁说的,上回我贏了!贏得多了去了。” “几位请下注。”摇骰子的庄家是个精瘦的中年男子。 他和热情的侍从们不一样。 他不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逍遥坊的各个赌桌上,都是赌坊的人坐庄,庄家不可以有任何的表情和多余的动作。 本书首发.com,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任何一个浅笑、大笑、打喷嚏或擦汗的动作都可能会被认为是给某位赌客的暗示,被怀疑出老千。 而逍遥坊的庄家有原则,不出老千。 曾有外地来的几十年老赌徒含泪感慨: 逍遥坊是天下最公平最良心的赌坊。 刺激、诱惑和贪婪中,赌徒们信奉著逍遥坊的公平。 “我赌大。”贺文翰最先下了注。 慕容铭头一回正儿八经上赌桌,从袋子里拿出两个筹码:“我也押大。” 苏知知闭眼拿著一把筹码隨手一放。 那区域上头写了【小】。 “那我押小。” 几人开始下注的时候,跟在慕容铭和贺文翰后边的僕从悄悄溜走两个回去报信。 违反世子和公子的命令只会挨板子,但那若是瞒著上头被发现,那他们会被扒了皮! 僕从溜出逍遥坊的时候,慕容铭和贺文翰正聚精会神地看著庄家手上的三个玉白骰子。 庄家外號 “快手赵”,只见他手腕一抖,骰盅飞速旋转起来,发出清脆声响。 苏知知还没看清他手是怎么动的,就见他已经將骰盅盖回了赌桌上。 “开!”快手赵將盖子提起。 三个骰子上的点数寥寥无几,四点。 是最小的点数。 慕容铭和贺文翰押下的筹码转眼就被收走,而苏知知押下去的筹码双倍归来。 贺文翰装作不在意地对慕容铭说: “哼,她是新手,前几把有运气。贏几次,就没运气了。” 慕容铭心里纳闷,他也是第一次来,也算新手,那他怎么就没贏? 他没说这点,只道:“那让她先去贏別人,过一会儿再来输给我们不就行了。” 慕容铭站起身,施施然道:“苏知知,这里的游戏太简单了,本世子要去其他赌桌转一圈再回来。一炷香后我们再在这见。” “我腿有点酸,走不动了,我就在这等你,顺便看住苏知知,別让她跑了。”贺文翰不跟著慕容铭走。 他留了点小心思没说。 其他的游戏他上回都看过了,他看不懂也玩不来,一下注就输,他只会玩这里的赌大小。 而且苏知知有新手运气,他跟著苏知知押几回,说不定还能挣点。 “好。”慕容铭拿著自己的筹码袋子走了。 很快,有別的赌客来补上了慕容铭的位置。 一炷香后。 慕容铭回来了,筹码袋轻了一半。 而原来的赌桌,气氛正旺。 周围站了一圈人,不少人都跟著下注。 慕容铭让下人给自己挤出一个位置,他站到桌边,见贺文翰竟然站到苏知知那边去了。 庄家快手赵的手臂在空中抖出晃影,將骰盅拍下。 赌徒们立刻就激动地叫开了: “开开开!” “大、大、大、大……” “之前连著四把是小,这把一定是大!” 慕容铭看见苏知知本来一直押小,这一句突然改成押大。 盖子一开,是小。 慕容铭哈哈笑了,苏知知输了。 他把贺文翰拉过来,有点责怪的语气: “你怎么站苏知知那边去了?” 贺文翰正赌得高兴:“你赌了多少,贏了多少?” 慕容铭:“赌了四把,还剩五十两。” 贺文翰咽了下口水:“你知道苏知知贏了多少么?” 慕容铭:“她刚才不是输了吗?” 贺文翰:“她押了十几把,每一把都贏,只有刚才那一局输了。” 他跟著苏知知押了好几局都贏了,此时整个人仿若踩在云端之上,觉得自己的財运来了。 慕容铭的脸黑了:“她运气那么好,那岂不是贏不了她了?” 贺文翰很肯定道:“机会就是现在,她虽然运气好,但是刚才已经开始输了。她的运气已经用光了。” 而苏知知这个时候也有点头疼。 她答应了爹要配合计划输钱,可是这钱越来越多,也不知道晚饭前能不能输完。 “爹~”苏知知扭头向郝仁投去目光。 郝仁安抚女儿,露出耐心温润的笑: “知知,別急。” 他说这话的时候瞥了一眼三楼半开的窗户,那扇窗户似乎开得比刚才大了些,里面有一双眼睛盯著这边。 慕容铭和贺文翰一起下注押小。 苏知知押了大。 她之前一直押小输不了,於是吸取教训,改押大。 骰子哗啦啦地响。 盖子再次被掀开。 “十七点,大!” 慕容铭和贺文翰失望。 苏知知大失所望。 下一轮,苏知知继续押大,慕容铭继续押小。 如此反覆,连续几轮都是大。 慕容铭和贺文翰每次输了之后都会加赌注,想把之前输的贏回来,可是每一轮输的越来越多。 苏知知正好相反,不断加注想把贏了的输回去,可是每轮贏得越来越多。 慕容铭和贺文翰的钱很快就输光了,可他们这个时候哪里肯走? 慕容铭对自己说,他只要贏一次,贏她一次就行! 正想著要不要去楼上典当身上的玉坠时,一阵笑声传来: “今日怎么来了几个小赌客?” 慕容铭和贺文翰循声望去,见到楚王慕容齐大摇大摆地走来。 慕容铭和贺文翰有种被人捉到的心虚: “拜见楚王。” “拜见楚王。” 旁边人听说楚王来了,纷纷退开一条道,把赌桌边的位置让出来。 慕容齐是逍遥坊的贵客,每次一出手就是不少钱。 逍遥坊的管事从楼上快步下来,见到慕容齐仿佛看见一尊金光灿灿的財神,恨不得把脸贴上去: “小的就说今日怎么见天上飘祥云呢,原来是王爷大驾光临,小的已经准备好了雅间,王爷楼上请。” 慕容齐懒懒道:“你这眼力劲还看什么祥云?” 他说著,走到了慕容铭和贺文翰身边,见他们筹码袋空了,轻笑: “看著今日手气不大好。” 慕容铭面上有点发烫。 小紈絝遇上大紈絝,一下就囂张不起来了。 贺文翰也怂了,拉了一下慕容铭的袖子,想说要不今日就先算了。 二百两银子输了就输了,反正窟窿不大,他们自己也能堵上。 可下一瞬,他们听慕容齐道: “別怕,本王借给你们五千两,尽情玩,贏了还给本王就是。” 第238章 万两金 逍遥坊一楼热热闹闹。 二楼雅间人声正忙。 三楼是安静的。 三楼包间里,一个面色黄瘦的中年男子坐在窗边,目光时不时往楼下的赌桌飘去。 逍遥坊的老板,万两金。 他的名字听起来很富贵,很重,像个每日吃著山珍海味的胖財主。 他的確日日吃的山珍海味,餐餐分量也不少,可他就是不长肉,乾瘦得像灶台边用来烧火的细柴。 万两金睨著楼下:“那小丫头是第一次来?” 身边的僕从道:“是,我们这没人见过她。” “赌了几十回,只输一把。” 万两金笑著拿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拈著茶盏的双手就如两张包著皮的白骨爪。 “有点意思。” 茶盏被掀开,里面不是茶水,只是甜汤。 逍遥坊的茶水很好,不过万两金不喝,他本来就觉少易失眠,喝了茶就更睡不著了。 大夫说他思绪太重,所以身子养不富態。 万两金年轻的时候很拼,在赌场可以不眠不休三夜。可现在他四十余岁,注重养生了,他要多活几岁,才能多赚几年钱,多几年钱。 他许久不上赌桌,只退居幕后做老板,但閒暇时还是喜欢看別人赌。 看开盅那一刻的刺激,看那些赌徒从谨慎到疯狂,从大喜到大悲。 比戏楼的戏可好看多了。 苏知知几人刚上赌桌的时候,万两金就注意到他们了。 逍遥坊虽然日日人流如潮,但是十岁左右的孩子少。 万两金本只是因新鲜感扫了几眼,可接著就发现那小丫头连贏不喘气,押什么贏什么,运气好得不一般。 之后楚王慕容齐来了,和慕容铭还有贺文翰坐在一起,万两金也没多看一眼。 在他眼中,所谓贵人,也不过就是大一点的钱袋子。 他意外的是,楚王今日没赌,而是把钱借给了慕容铭和贺文翰赌。 “楚王拿了五千两兑成筹码给他们。”僕从道。 “借五千两又如何?”万两金摇头,鼻子里嗤出一声,“那两个小毛头早就乱了阵脚,就算是五万两也得输。” “还不如对面一直贏钱的小丫头,面色稳,沉得住气,贏了钱也没得意。” 万两金说话的时候,意料之中地看著慕容铭和贺文翰面前的筹码逐渐变少。 等到慕容铭手上的筹码少得一手就能握住时,万两金的语气陡然严厉: “快手赵那桌连著出了多少回『大』?” 僕从的神情也错愕:“已经连著二十把了。” “二十把。”万两金放下了茶盏,眼神幽微。 能连贏二十把的人极少。 能连续押二十把“大”且连贏的人就更少了。 “是这丫头运气好,还是有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脚?若这把还是『大』,把快手赵带上来。” 万两金不喜欢有人在自己面前搞些小动作。 没有他的允许,敢出老千,私吞他的钱,他会让这些人知道后果。 包间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万两金目光如鹰喙,紧紧咬住快手赵的手腕。 盯著快手赵的人不止万两金一个,楼下,赌桌边的人也都在盯著他。 快手赵仍旧面无表情地摇著骰子,可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心也有些湿。 他每日在这摇骰子,摇了七八年,头一回出现这种局面。 已经二十把“大”了。 他扫了一眼桌边一直贏钱的那位小姑奶奶,这二十把让她手中的筹码翻了几番,眨眼就是几万两。 要不是他亲手摇的骰子,他都会怀疑其中有鬼。 这一把如果还是“大”,他一定会被老板盯上。 快手赵头上的汗珠滑了下来。 这一把,他摇得有点久。 苏知知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她不忘初心,记得自己是来输钱的,可是一直坐这不动让她也觉得有点烦了。 赌博没什么意思的,大家无非就是激动地把几个小圆片在桌上推来推去。 一个多时辰过去,她屁股都坐麻了。她想出去玩,不想坐在这了。 苏知知有点走神。 而坐在赌桌另一头的慕容铭和贺文翰完全相反。 他们双眼通红,死死盯著桌上的骰盅。 五千两的筹码不知不觉就输完了,这一把他们押了五百两。 是他们手中最后的钱。 他们就不信了,怎么可能在赌桌上都贏不了苏知知? 明明这比的不是写字和练功,是他们最喜欢的斗鸡赌狗! 看著快手赵摇骰子的时候,慕容铭的心跳陡然加快,快得要从口中跳出一块心尖肉来。 骰盅重重落下,全场瞬间安静,所有人都屏气敛息。 快手赵微颤的手慢慢揭开盅盖。 慕容铭和贺文翰的呼吸都要停滯了,眼睛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 “十七点,大!” 快手赵汗流浹背。 慕容铭和贺文翰面前最后的筹码消失在视线中。 “怎么可能?” 贺文翰脸色煞白,后知后觉地腿软了。 他们输了五千多两银子,他堵不住这个窟窿,祖父如果知道了的话…… 贺文翰不敢想下去。 慕容铭的脸涨成紫红,突然暴怒地大吼: “你们出老千!一定是你们做了手脚,才会这样!” “她不可能连著贏!” “苏知知你骗人,你们串通好了!” 他抬脚狠狠將身后的椅子踹开,转而又想去掀桌子。 可是桌子边压了太多人的手,他没掀动。 场面一时混乱。 恰好这时候贺家和王府的管家一前一后都到了,带了十几个人: “老爷有令,请公子速回。” “世子,奴奉王爷和王妃之命接世子回去。” 慕容铭看著阵仗就知道,自己回府就完了。 他想跑,可是哪里跑得掉? 管家带来的几人一齐动手,把慕容铭和贺文翰强行拉出去,塞进了门外的马车。 方才在一旁看戏的慕容齐也悠哉悠哉走了出去: “慢著。” 两位管家回头一看,连忙行礼: “楚王殿下。” 慕容铭还以为慕容齐要帮他,结果慕容齐说的是: “你们回府后记得稟报你们主子,他们欠了本王五千两银子,三日內记得还。” 慕容铭:…… 慕容齐上了马车,逍遥离去。 逍遥坊內一下走了三位贵人连带著数名僕从,显得人少了一些,但是热闹不减。 苏知知还在贏钱,贏赌徒的钱,贏庄家的钱。 她匣子里原本只是一万两的筹码,现在堆成了小山,翻了不知几倍。 苏知知看不下去了。 郝仁更看不下去,他这会儿对知知说不出“耐心”二字。 他带知知来输钱,一方面是逍遥坊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另一方面则是藉此机会让知知看清赌博的可怕,不要被贏钱的假象迷了眼。 可是照知知这么玩下去,直接变成发家致富了! 不行,不行。 “知知,你下来,爹来接手。”郝仁拉起苏知知。 苏知知毫不犹豫地答应:“爹,交给你了。” 赌桌还是原来的赌桌,不过庄家换人了。 快手赵在方才的混乱中被人带去了楼上,现在是另一人摇骰子。 郝仁隨手將一把筹码押在【小】,接著骰盅就开出了十五点,大。 郝仁顺利地输了钱。 押一百两,输了。 押一千两,输了。 押一万两,输了。 …… 接下来,郝仁下注下得大,输多贏少。 周边的人眼睁睁看著郝仁把方才苏知知贏来的“小山”输成了“平原”。 他们看著都心痛! 但凡早点收手,也能赚个几万两回家啊。 有些老赌徒忍不住了,骂道: “你个蠢人还有没有点脑子了,你女儿给你打下的江山就这么给你败了。” “败,太败家了!” 在一片骂声和惋惜声中,郝仁从容淡然地將手中的钱都输出去。 不仅將匣子里的钱输得分文不剩,还欠了赌坊五万两。 加上之前苏知知贏的,总计约莫输了十三万两。 郝仁侧头,终於可以语重心长地对苏知知道: “看见赌博的可怕了么?” “看见了,爹你回家会被娘骂的。”苏知知嘆气。 反倒是周围赌徒倒吸一口凉气,亲眼见到了鬼故事。 可怕,真的好可怕! 他们日后一定要吸取教训,见好就收! 赌坊的管事此时下楼了,面上带著恭敬的笑,在郝仁面前躬身道: “郝老板,我们东家备了些酒菜,请您楼上一敘。” 第239章 你是第三个 逍遥坊的三层楼都宽敞。 一楼大堂人最多,是最吵闹的。 二楼都是给贵客设的雅间,贵客们有时候堵得激动了,也会有吵起来。 三楼总体是安静的,偶尔有人哀嚎几句,但很快会平息。 郝仁和苏知知跟著管事上了三楼,进了三楼尽头的房间。 一进房间,映入眼帘的是墙上掛的两幅以淡墨绘就的山水画。画中峰峦叠嶂间云雾繚绕,隱士於溪边悠然垂钓,细听潺潺流水。 屋內摆了一套有年头的梨木桌椅,桌上摆了几碟菜,还有装了酒的玉壶。 万两金就坐在上首的梨木椅子上,背后是四折雕屏风。 屏风上是名仕箴言。 雅,雅得很。 郝仁和苏知知甫一踏入,万两金乾瘦的脸就拉扯出笑: “郝贤弟光临我这逍遥坊,实乃我万两金之荣幸。” 万两金嘴里说得很热情,但没有起身迎接的意思,还是稳稳地坐著, “这是令千金吧,快请坐。” 郝仁也不多客气,带著苏知知在桌边坐下: “在下初见万老板,能得万老板这一句『贤弟』,这才在下的荣幸。万老板消息灵通,这么快就打听到了在下身份。” 万两金笑:“不能不打听啊,毕竟不是谁都能不眨眼地在逍遥坊输掉数万两。” 郝仁望了眼墙上的画: “想不到万老板喜欢书画,有如此雅兴。” 万两金:“谈不上雅兴,都是別人拿来抵押的东西,后来再也没机会要回去罢了。” 郝仁知道苏知知这时候肯定饿了,夹菜给她: “知知,吃点菜垫肚子,这桌菜可以放心吃。” “我还是想回家吃饭。”苏知知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吃了一大口红烧肉。 万两金看这对父女,越看越觉得有趣: “小姑娘莫急,等你府中把欠的钱送过来了,你自然可以跟你爹回家。” 话中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不管你是谁,没把钱补上,別想走。 郝仁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我们总要派人回去知会一声吧。” “郝贤弟放心,我已经派人去贵府了,贤弟在我这好吃好喝歇著便可。”万两金慢悠悠地夹了一口菜,“贤弟不就是知道我不会动你们,才让令千金放心吃菜。” 郝仁端起酒杯啜了一口:“五万两罢了,万老板用不著因这点钱对我动手。” 万两金:“贤弟输多贏少,我若不请贤弟上来,贤弟打算输到什么时候?” “那就要看万老板愿意让我欠多少钱,若万老板愿意让我欠十万两,二十万两,我大概还能输更多。” 郝仁嘴角噙笑,略带讥讽: “万老板真是好算盘,在赌坊放贷,这钱打个转就翻倍回到你手中。” 万两金面上没有半分愧色: “我可没逼你,是你自己要借的。” 此时房间里只有四人,郝仁、苏知知、万两金还有一个僕从。 万两金愜意地靠在椅背上: “方才引你们进来的管事,楼下端茶奉水的侍从,还有逍遥坊里打杂的,都是在我手下从小养了十几年的。” 万两金看向苏知知:“小姑娘,你可知他们从何而来?” 苏知知啃了一口鸡腿咽下去:“你从人贩子手上买的。” 万两金摇头又点头: “是也非也,他们都是被人输过来的。他们家中长辈输光了钱,欠了一屁股,亲手把儿女送到我手上,跪著哭著求我让他们用儿女抵债。我大发好心收了,从此有了他们的身契。” “我没有逼过任何人,没有抢没有劫,都是他们自愿的。”万两金笑容得意。 苏知知现在才真的感到一丝可怕了。 他们黑匪山惩治恶徒做牛马,那些人都不是自愿的;可是逍遥坊让人卖身做牛做马,那些人是自愿。 万两金:“小姑娘,我方才注意过你了,你若愿意做这一行,必然会成赌场圣手。” 苏知知:“你也以为我刚才作弊了?可我就是运气好,所以贏了。” 万两金又摇头了: “不是,我已经审过快手赵了,知道你们的確没有串通出老千。你就是运气好。而且我知道,你不但运气好,你还不贪桌上的钱,你愿意在贏大钱的时候收手。” 万两金瞥了郝仁一眼,继续对苏知知道:“若非你爹接你的盘,將你手中的银子都输了去,你今晚兴许可以带著十万两回府。” 僕从给万两金斟酒,能感觉到东家今日很高兴,说话也说得多。 万两金的確高兴,不是因为抓到郝仁这块肥肉高兴,而是看见苏知知高兴: “我万两金五岁上赌桌,以往四十年来,只见过两个人能在赌桌上连贏二十把的时候收手。而你这小姑娘,是第三个。” 极其少见。 苏知知隨口问:“那两个人是谁?” 万两金只说:“其中一个是我自己。我在赌桌上,有我的运气。” 他不提另一个人是谁,话题只对准苏知知: “小姑娘,你敢不敢再和我赌一次?如果你贏了你爹欠的五万两,一笔勾销,若你输了,你就留在这跟我学赌。” 万两金枯枝般的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几个骰子。 琉璃骰子,晶莹剔透,上面的点数都是金漆点的。 涉及到苏知知,郝仁眸色微沉,当即道: “万老板,银子好说,输多少无所谓,但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万老板別打错了主意。” 郝仁是瞄著苏知知说这句话的。 事情发展得有一点点偏离预期,他虽然成功引起万两金注意,见到了人,但是没料到知知被人看成学赌的好苗子了。 不怕知知被人抢走,但是知知还小,可能会被说动心。 好在苏知知让老父亲安心,坚决道: “不赌。” 万两金把弄这手中的骰子,只看苏知知: “你可是怕你爹所以不肯?你应当已经见识到了,世上最好的赚钱方式就是赌。” 苏知知吃了个半饱,拿出自己的飞鹰小手帕擦乾净嘴巴: “不是,我就算赌也用不著拿自己赌。而且赌客总有亏的时候,但是赌坊不会。” 苏知知两眼一眯,好似想到乐事: “按我们那的做法,真想赚钱的话,不应该跟你赌,应该把你手上的赌坊抢过来。” 第240章 大火 万两金略微愣了一瞬,隨即拍案,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好,说得好!我万两金真是没看错人。” “你若想要这赌坊,只要肯跟著我学,待我百年之后,兴许会將这赌坊交予你。” 苏知知乾脆:“太久了,没兴趣。” 万两金笑到一半哑了声:…… 郝仁的手指轻扣桌面: “我倒是能同万老板再赌一把,就赌这逍遥坊能开多久。” 话刚落音,门外管事扣门: “外边有人送了一箱银子来,说是来接郝老板回府的。” 管事说话的时候有点急。 因为楼下来送钱的是个高个女人,手上提著一把长枪进来,一甩手就挑翻了两个逍遥坊的护卫。 “郝老板的夫人亲自来了,说见不到她夫君和女儿,她就掀了我们逍遥坊的屋顶。” 万两金髮笑:“郝贤弟一家人都有意思。” 几人从楼上下来了。 伍瑛娘立著长枪,身边是易了容的秋锦玉。 两人面前是一箱开了盖的金银。 “没见到我夫君和女儿,谁也別想动钱。”伍瑛娘气势凛然。 “娘——!”苏知知快步下楼扑过去。 郝仁眼中也出现一抹柔色:“瑛娘,让你担心了,我和知知无事。” 郝仁走到伍瑛娘面前,结果被伍瑛娘当眾揪起起了耳朵: “来京城是来赚钱做生意的,你还敢来赌?还输这么多银子?我不教训教训你,你还真是长本事了?!” 周围人群推开一圈,看笑话一般,目中带著同情。 秋锦玉在旁边帮腔: “老爷没带小姐归家,夫人等得心急,听得逍遥坊的人来催钱,急匆匆带钱来,还以为老爷和小姐出事了。” 苏知知:“娘,我没事。” 郝仁连连认错:“娘子,这是在外面,给为夫留点面子,为夫知道错了。” 伍瑛娘鬆手,哼了一声:“走,回去算帐!” 伍瑛娘牵著苏知知走了,郝仁也跟在后边出了逍遥坊。 楼上走下来的万两金咋舌。 本来还羡慕郝仁有个手气旺的闺女,没料到他居然娶了这么个泼辣凶悍的婆娘。 这赚多少钱也不敢啊。 怪不得听说这郝仁来京城后连个舞姬都没买过,原来家中有母夜叉。 万两金暗嘆:嘖,这辈子当男人还有什么意思。 另一边,苏知知几人已经回到了黑山府。 苏知知和黑山府的家人们一起吃了饭,感嘆还是自家的菜好吃。 秋锦玉问苏知知:“在武学馆吃了些什么?” 苏知知:“武学馆伙食很好,有鲍鱼、羊肉、银耳还有蔬菜。不过蔬菜没有黑匪山的好吃。” 秋锦玉:“我们府里后院那块空地已经种上蔬菜了,过几个月就能吃。” 苏知知吃完饭后又和大家一起说了会儿话,跟大家讲武学馆里的事情。 大家知道了周祭酒、林教头还有熊博士都很爱护知知,知道了知知在武学馆还交了新朋友 眾人面上都一副欣慰的表情。 二娘:“那有没有人想欺负你的?” 苏知知:“有啊,不过他们没得逞。” 苏知知原原本本地讲了慕容铭和贺文翰的事情。 眾人听到慕容铭掉茅坑的时候都笑了: “我们接下来几日都帮阿宝捉虫子,好好奖励阿宝。” 咕——咕—— 阿宝在旁边兴奋地扇翅膀。 “贺文翰应该是想骗我去逍遥坊输钱,结果他都输光了,被绑回家了。慕容铭也一样。”苏知知补充道。 老徐活动了一下手腕:“今晚之后,他们想输也没钱输了。” 春日夜色好,风送影香。 不冷不热的时节,最適合大家一起坐在院子里吃瓜果聊天。 下午时,他们得到了白洵递迴来的消息,知道晚上要忙,已经提前休息过了。 苏知知倒是困了。 她白日在武学馆练功上课,之后去逍遥坊赌了两个时辰,回来吃饭说话一刻不停。 洗完澡后,她在院里听大家说话,听著听著就闭上了眼,趴在伍瑛娘膝上睡著了。 睡著前,她听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討论: “夜过子时,我们分成三批人动手……” “注意地下的位置,开锁交给秋姐……” “今日已经在那闹了点动静,现在动手,他们就算没证据也能猜到是我们。” “不错,就是要让他们猜到……” 苏知知睡著了。 呼吸均匀绵长,两颊红红的。 夜风长出一双手臂,轻柔的把她托起来,送入飘飘云端。 云端上浸满了月色,从空中流泻在长安城的一砖一瓦上。 宵禁之时,西市的灯火都灭了,人都散了。 万两金觉得自己今日运气好。 有一块肥肉送了五万两上门,看见个学赌的好苗子,而且今晚还很有困意,可以好好睡一觉。 总是失眠的人,能好好睡一觉,是最大的乐事。 月光入户,房间內静謐雅致。 万两金睡得越来越沉。 沉到管事来发疯般摇醒他时,他都觉得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著火了!烧了,全烧了……” 滚滚浓烟四起,从门窗涌入,遮盖了月色。 万两金听见管事的话,浑身一个激灵,霎时清醒过来。 他起身时还头重脚轻,差点跌倒: “快下去看——咳咳……” “咳咳咳……”他刚一开口,浓烟钻入鼻腔,呛得差点喘不过气。 两人用衣袖捂著口鼻,匆忙下楼。 烈火熊熊,一楼和二楼都是不断蔓延的大火和黑烟。 赌桌烧了,帐房烧了,昂贵的地毯、瓷器、帐幔都被火舌吞没。 二楼叫得最凶。 因为有些贵客赌到晚上,赶不上闭坊前回家,便在二楼留宿,大火一起,他们都惊慌地往外跑,四处乱撞。 逍遥坊的后院也乱了。 后院是厨房还有僕从们住的厢房,此时也都是一片火海。 睡在厨房的厨子是第一个发现著火的,他的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下意识就衝出去了。 衝出去几步,觉得地上踩著凉,於是又跑回厨房把自己的新鞋给救出来了。 他本来从厨房里拿点东西出来,但厨房里有柴,火势蔓延快,眨眼间就见火势窜上了房梁。 厨子不敢多留,赶紧跑出来。 他一边跑的时候一边想,房樑上掛的那几条腊肉怎么不见了? 是他看错了么…… 万两金从逍遥坊逃出来的时候,逍遥坊已经彻底与烈火融为一体。 急促而猛烈的火光划破夜幕,瓦片四溅,木樑断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惊动了夜里巡逻的禁军和附近店铺的人。 眾人合力扑火,防止火势蔓延开来,別让大火烧了其他家屋子。 而逍遥坊在火中已经烧成了一个空架子。 万两金站在原地,脸色被熊熊火光映出几分苍白。 他没有救火,也没有大喊。 因为对他来说没有用了,烧成这样,就算扑灭了也毁了。 旁边人都觉得可惜,那么豪华的房子 眼睁睁地看著就没了,谁不心痛啊? 可房屋的主人万两金现在一点也不心疼房子。 房子算什么?烧毁了,再买再建就是了。 他担心的是地下金库。 地面上的楼宇看似金碧辉煌,却不值地下金库一角。 地下金库里有他的钱,也有贺庭方的钱。 万两金现在只怀著一丝侥倖,愿金库没事。 天明时分,熹微的晨光唤醒长安城。 如梦如幻的逍遥坊在夜里化为一片废墟,好似妖怪华丽的衣裳被撤掉,露出阴森森骸骨。 万两金顾不上那么多,走进废墟中,寻找地下入口。 地窖的门裂成了两半。 他屏住呼吸,顺著楼梯走下去。 黑色的靴子踩在灰烬烟尘中,走到了倒数第三个阶梯,朝下望。 万两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面无血色。 火燎过的四壁漆黑。 一片漆黑中,地窖空空如也,满库黄金不翼而飞。 第241章 头绪 清晨。 长安各坊的坊门一开,消息就长了翅膀飞出去。 大家听说,生意红火的逍遥坊昨晚著了一场真的火。 里面的人反应快,都逃出来了,顶多受点伤,没有身亡的。 可逍遥坊整座楼在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全长安最心痛的不是万两金也不是贺庭方,而是赌徒们。 他们痛心疾首,居然失去了如此人间宝地。 心痛的同时,他们巴望著万两金赶紧开一家新的赌坊,再创辉煌。 肩负赌徒们希望的万两金此时正坐在废墟中。 身上还穿著昨夜的中衣,脸颊和衣服都是又脏又黑,头髮散乱。 他低著头,看著很颓丧,很惨的样子。 如果不是別人知道他是万两金,都有人想去他面前扔两个铜板了。 万两金此时不在伤心,他在思考。 赌坊没了,金库没了,不过他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在钱庄里还有钱,在京城里有宅子,在京郊有庄子,手下还有人。 但是他也活不了多轻鬆。 金库里大部分都是贺庭方的钱,贺庭方的损失远比他重。 他狠,贺庭方更狠。 他如果就这么去找贺庭方,贺庭方不会放过他,他要理清头绪。 昨夜这场火来的突然,蔓延得也快。 以往天乾物燥时,不是没出现过火星燃起的情况,可赌坊里有值夜的护卫,见到火苗会立刻扑灭。 但昨夜值守的护卫都反常地晕了过去。 他自己向来浅眠觉少,昨晚也睡得昏沉。 他早年间也从最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杀人放火的手段他不是没用过。 这场火必然有问题。 恐怕是有人趁夜间潜入逍遥坊下手。 他问过巡逻的禁军了,禁军很肯定地说昨夜闭坊后,没有看见人在逍遥坊附近出现。 逍遥坊的护卫也会一些武功,一般的毛贼根本別想进逍遥坊。 那么昨夜的情况只有两种解释。 要么有武功高强之人潜入,要么就是逍遥坊內藏了內鬼。 但不论是哪种,背后都有指使之人。 可京中有谁敢对逍遥坊动手,而且还有能耐搬空了地下金库? 万两金的脑中划过很多人的脸,最后,郝仁那张平庸到模糊的面庞停下了。 他原本不觉得是郝仁,虽然昨日郝仁输了不少钱,但是郝仁从岭南来京城没多久,刚封皇商,脚跟都没站稳,怎么会来惹是生非? 而且,郝仁也不像手下有能人的样子。 可万两金脑中忽然想到郝仁走之前那句话: “我倒是能同万老板再赌一把,就赌这逍遥坊能开多久。” 万两金思来想去,缓缓地从废墟中站起,往外走。 守在废墟附近的手下也跟著走。 一行人衣衫脏污,在晨光里走得安静。 一个奴僕打扮的人突然迎面走到浑身脏黑的万两金面前: “万老板,我们家老爷有请。” 万两金不用问都知道是哪位老爷。 他揉揉疲惫的双目: “嗯,走吧。” …… 西市起火的事几乎传到了京城每一个人的耳边。 袁採薇也听说了。 她在外祖家吃早饭的时候,听说此事,眼睛瞪圆了。 “烧光了?一点也不剩了吗?”袁採薇惊讶。 她对赌坊不感兴趣,但是想到自己没去过的地方就这样没了,她又后悔自己怎么没早去看看。 袁採薇的外祖家是严府,昨晚她和母亲宿在外祖家,陪外祖母和小姨母多说说话,今日吃完午饭,袁迟再来接她们母女回家。 严府在延康坊,离西市不远。 “烧光了才好,省得祸害人。巷口那户人家就是被人带著去逍遥坊输尽家產,搞得妻离子散。”严家老夫人喝完一碗粥,说得很解气。 严家三小姐道:“开了这么多年的赌坊说没就没了,这大火来的蹊蹺,指不定是招人报復了。” 袁夫人一口咬掉半个小巧玲瓏的奶包子: “做了那么多孽,可不就遭报应了。” 袁採薇看看外祖母,看看母亲,又看看小姨母。 严老夫人问:“採薇,看什么呢?” 袁採薇:“我觉得外祖母和小姨母又年轻了。” 严老夫人和严三小姐都笑了。 袁夫人点了一下袁採薇的脑袋:“你若是让我少操点心,我也能年轻些。” 一张圆桌,桌上就她们四人。 没有男子。 最年长的是严老夫人,管家做主的是严三小姐。 严家,有点特別,有点传奇。 严老爷年少为官,与严老夫人是少年夫妻。 两人先后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儿,没有儿子。 夫妇俩希望第四胎能生个儿子。 可是还没等严老夫人怀上第四胎,严老爷去外地办差事,不幸染了瘟疫,因病去世。 严老夫人刚经歷夫君离世时,日日以泪洗面,觉得天都塌了。 若不是还有年纪尚小的女儿,她都想跟著夫君一起走算了。 可是过了两年后,严老夫人觉得这天也没塌,日子好像过得也挺稳当的。 她一人带著三个女儿生活,什么都是她做主。家中有些產业,好好地打理,收入完全足够维持府中开销。 更重要的是,三个女儿的终身大事全都安排妥当了。 河东严氏在大瑜门第高,严家几代女儿的亲事都不用愁。 比如,严老爷的两个姑母当年就分別嫁给了已故的薛老將军薛鸣和前兵部尚书秦啸。 若是攀起亲戚来,薛將军还有宫里的淑妃娘娘都算他们表亲。 严老爷当年活著的时候,自己颇有才干,也算朝中清贵。他早早地为几个女儿订了亲。 订的都是顶好亲事,亲家都是京城风光的大户人家。 別人家求都求不来的! 当年与大女儿订亲的,是裴尚书家的大公子裴凌风。 裴大公子风流毓秀,一表人才。 因为严老爷的丧事,亲事耽误了几年。裴凌风等严大小姐守完孝的时候將她迎过了门,礼数周全。 严老夫人欣慰不已,等著听长女的好消息。 结果没过多久,裴家竟然出事了,一朝大厦倾颓,满门流放。 严家长女跟著流放去了岭南,死在路上。 严老夫人哭得眼睛都快瞎了,比夫君死的时候还心疼,又一次觉得天塌了。 但二女儿已经长大了些,帮著她一起撑住严家。 严老夫人过了段日子,虽然伤心,但是又能振作起来了。 她眼看著二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二八芳华就要出嫁,她要打起精神好好操办二女儿的婚事。 二女儿订的亲事,那可是魏符老將军的次子魏澜。 十几年前那会儿,魏符老將军得皇上看重,魏家肯定不会突然倒台。 严老夫人安心地帮二女儿筹备嫁衣和嫁妆。 谁料魏老將军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马上就到迎娶的吉日了,突然说要告老还乡,还把全家人都带走了。 临走前魏家退了婚。 她严家的女儿居然被退了婚! 天杀的魏家。 严老夫人两眼一黑,气得吐血,把魏家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遍。 “他魏家是什么东西?说退就退,也不讲清楚原因就跑得没影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女儿污点,是魏家不要的,害我女儿平白无故被人詬病!” “我一个老婆子无所谓了,就是苦了我们家芊芊和媛媛,往后不知被人怎么说閒话呢。” “天塌了啊……” 严二小姐说:“娘,天没塌,这样正好。我不嫁魏家,有別人想娶我。” 严老夫人抹著眼泪,抽抽噎噎: “谁这个时候来跟你提亲?谁来,我们严家敬他是个人物。” 第二日,愣头愣脑说话不拐弯的袁迟来提亲了,张口就对严老夫人说: “伯母,晚辈与严二小姐心意相通已久,求……” 严老夫人听得差点晕过去,让袁迟赶紧打住: “成全成全你们!小袁吶,这话不兴在人前讲,千万別让人家知道你俩以前就认识!家丑家丑啊……” 好在家丑最后成了一桩幸事。 严二小姐成了后来的袁夫人。 又过了好几年,该办三女儿的亲事了。 有了前两次教训,严老夫人对待三女儿的亲事慎之又慎。 这一回,绝对不能出差错。 与三女儿当初订了娃娃亲的,是贺中书令家的贺三郎,贺晏青。 第242章 天塌了 严老夫人仔细打听过了,贺家备受皇上看重,而且贺庭方也完全没有告老回乡的打算。 不会倒台,不会突然消失,而且贺三郎还长成了长安第一美男子。 严老夫人把心放进肚子里,擦著泪感慨,终於有一个女儿的婚事顺利了。 严三小姐,风光大嫁,在京城无数闺秀羡慕的眼神中做了贺家妇。 严老夫人看著女儿们长大成人出嫁,府內变得冷清,心里还觉得空落落的。 一年后的某日夜里。 严老夫人悄悄对著夫君的牌位说话,说自己在府中独自老去有点寂寞。 次日,小女儿回来了。 严三小姐说:“娘,我要请族长出面,我要和离,回家。” 严老夫人惊得掉了手里的茶盏: “贺家也倒了?” 严三小姐果断:“贺家没倒,但是贺三他不行,我在那也是守活寡,还得看公婆嫂嫂们的脸色,过不下去了。我还不如回我们府当家做主,照顾亲娘。” 严老夫人这回不说天塌了。 她转身就去了府內的祠堂,生平头一遭做了大不敬之举。 她在夫君的牌位上狠狠弹了个脑瓜崩儿: “谁让你瞎安排的!没一个顺的。你个糊涂脑子!糊涂,你糊涂死了……” 严家和贺家两边长辈起初都不同意和离,奈何贺三和严三小姐铁了心,闹得越来越厉害。 最终,两家为了不要闹大,只得找了个藉口掩饰,让两人和离了。 严三小姐从此回严府做主,一边打理严家,一边照顾老母亲。 严三小姐说了,以后不嫁人,就算成亲,也是招赘婿。 京城中凡是知道严家三个女儿婚事的,无不感嘆波折,並且佩服严老夫人如此心宽长寿。 严家没有儿子,袁迟就像严家半个儿子似的,常常送袁夫人回来看母亲和妹妹。 袁採薇还有上头两个哥哥,同严家都很亲近。 袁採薇:“那么贵的楼烧了,那老板估计心疼死了,觉得天都塌了。” 严三小姐:“听说昨日恭亲王世子和贺家的小公子在逍遥坊还闹了一通。採薇,他们在武学馆与你同窗对不对?这样的人,最好离得远些。” 袁採薇立刻道:“姨母,我才不理他们。慕容铭厚脸皮,四处说他那稀烂的功夫是我爹教的,败坏我爹名声,我恨不得揍他才好!在武学馆,我和知知最好。” 严三小姐:“知知是谁?” 袁採薇讲起了武学馆的事情。 严老夫人吃完饭,被袁採薇扶著去园一同走走。 几只蝴蝶从草间飞过。 严老夫人悠哉道:“採薇呀,到什么地步天都塌不了。” …… “祖父!孙儿知道错了……” “求祖父放过孙儿吧……” “啊——孙儿疼死了——” 贺文翰哭得一副天塌了的样子。 贺府后院。 他此刻被按在长条凳上,手执藤鞭的下人在他身后 一鞭一鞭地挥下去。 真的打,不是做样子。 打得皮开肉绽,血浸湿了裤子。 贺庭方站在院子里,冷冷地看著么孙哭喊。 贺夫人还有二少夫人都泪眼婆娑地求情: 贺夫人拉著贺庭方的衣裳:“老爷啊,翰儿还小,哪里受得住?” 二少夫人哭得帕子都湿了: “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这个做娘的没有教好,让翰儿跟人学坏了。” “让我这个做娘受罚吧,別打翰儿了……” 二公子在旁边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贺庭方瞪著贺文翰: “这个孽孙,念书不会,习武不成,竟还敢违反家规去赌坊,今日定要给个教训!” 贺庭方昨晚有事不在家中,今早回来才听说贺文翰和慕容铭昨日竟然去赌坊输了五千多两银子。 同时又听说逍遥坊昨夜起大火,烧成了废墟。 贺庭方焦怒不已,立刻就命人把贺文翰拖出来抽三十鞭子。 不管谁来求情,贺庭方就是一个字: “打!” 贺文翰趴在凳子上都动不了,一会儿痛得晕过去,一会儿又痛得清醒过来。 三十鞭子打完的时候,贺文翰连哭都没声了。 “今天是三十鞭子,若是还敢有下次,你就不是我贺家子孙!” 贺庭方话说得重,甩袖而去。 贺夫人和二少夫人赶紧过去: “快把翰儿抬回房。” “来人,叫大夫,快去!” “我可怜的翰儿啊……” 贺庭方怀著一肚子的怒火回到书房。 贺文翰真是把他气狠了。 输贏几千两不要紧,小钱罢了。 可恨的是慕容铭和贺文翰这两个小子竟然敢去逍遥坊沾赌。 逍遥坊是什么地方,他再清楚不过了。 万两金每年会上交逍遥坊的三分利给他,並且帮他看守金库。 逍遥坊的利润有多可观,这个地方就多可怕。 吃人不吐骨头。 当年他和万两金刚合作的时候,他也赌过。 他运气好,隨手拿了点银子玩玩,连贏了二十把,赚了五十万两。 贺庭方当即收手,再也不敢赌。 因为他能感觉到赌癮那一刻在他心里疯狂滋长,让他从开始的云淡风轻,到后来不顾一切地想把钱押上去。 但贺庭方不是一般人,他克制住了。 別的地方的钱他可以贪,赌桌上的钱,不能贪。 所以他不许府中人沾赌,否则,一旦上癮,赌癮会成为致命弱点。 今日他要给么孙一个教训,让贺文翰从此不敢再犯。 让贺文翰从此想到赌坊时,只会想要鞭笞皮肉的痛苦。 僕从默默地把泡好的茶端上来,又默默地退下去。 贺家的僕人都知道,老爷生气的时候,身边的人不能发出一点声响。 贺庭方独自在书房窗边,看著端上来的茶。 他已经派人去寻万两金了。 逍遥坊出事,事关金库。他不认为地面上的一场大火能对金库造成什么直接损失,但还是要找万两金当面確认。 贺庭方一边等,一边端起茶盏。 茶水清澈明亮,入口香气浓郁,回甘快且持久。 这茶和以前喝的不太一样,听说是南边来的商队新运来的货,岭南那边產的茶。 贺家手下的茶楼得了好货就会送一部分到贺府给贵人们尝鲜。 贺庭方喝了两口茶,越喝越觉得有滋味,心中的火气都消下了许多。 “这茶不错,这几日就这样泡。”贺庭方吩咐了一句。 门外有人应声:“是,老爷。” 岭南那边產的东西还真多,连茶叶都不错。 贺庭方想到岭南,又想到自己那不爭气的三儿子,现在还不知生死。 他真怀疑家中有一半子孙是来討债的。 他辛辛苦苦谋了这么大的家业,就没一个儿子孙子真正像他的。 贺庭方的火气又大起来,一口气喝半盏茶消火。 “老爷,万老板到了。” 第243章 今晚有客来 万两金出现在贺庭方眼前的时候很狼狈。 目下发青,眼眶凹陷,眼白处都是红血丝。 身上衣衫都被火燎黑了,沾满了烟尘。 贺庭方示意万两金坐下。 万两金不敢坐。 僕从都下去了,书房的门关得严实,只有他们二人。 贺庭方:“昨夜怎么出事了?” 万两金知道贺庭方真正要问的是什么,直接跪下了: “贺大人,东西都……没了。” 贺庭方脸上的表情瞬时冰封住,手中的茶盏都差点摔了。 他死死地盯著万两金那张比以往更加枯瘦憔悴的脸: “除了你我之外,还有谁知道?” “贺大人莫不是怀疑小的?” 万两金仰头道: “小的就算再贪心也不敢动贺大人的东西,怎么会做出自掘坟墓之举?” 贺庭方手背青筋暴起,茶盏中的茶水晃出来一半 ,湿了衣摆。 那是他最大的金库,三分之二的金银都存在那里。 他如何能平静得下来? 贺庭方拿著茶盏站起来,走到万两金身边,將盏中剩余的一点茶水从万两金头上淋下去; “若不是你,谁能从逍遥坊悄声无息地转移走如此多东西?” 万两金头上被茶水淋湿,却不敢起身,几番吞咽喉咙才道: “贺大人……昨夜那场大火来的实在蹊蹺,小的怀疑昨夜有高手来过逍遥坊。” 贺庭方俯视著万两金,如看一坨死物: “你已经有猜测了?” 万两金伏地: “小的怀疑是郝仁。他昨日在逍遥坊输了许多,临走的时候问小的这赌坊能开多久。小的怀疑是郝仁报復。” “郝仁?”贺庭方將这个名字在齿间细细碾过。 贺庭方当然记得郝仁,知道此人不一般。 可再不一般,郝仁现在也还只是刚封的皇商,还在立脚跟的阶段。 他怎么会知道金库的事情?手中怎么会有高人能转移金库? 贺庭方问万两金: “郝仁可知道你同我之间的关係?” 万两金见贺庭方脸色白得嚇人: “小的绝不敢在外人面前提起大人半个字。小的只是猜测,郝仁兴许以为那金库都是逍遥坊的,毕竟整个长安除了皇上,谁敢动大人的东西?” 万两金此话说完,贺庭方的脸色却更差了。 若郝仁不知道这金库的真正主人还好,若是知道—— 光凭一个郝仁,哪里敢赌上身家性命做此事? 除非,他得了皇上的授意。 如果是皇上的意思…… 贺庭方心中一紧,把茶盏放下了: “你可派人去郝仁那边盯著了?” 万两金垂头:“小的是想派人,可那边有高手,小的手中的人对付不了。恐怕……此事还需大人出手。” 他手上的人应付赌场的地痞无赖绰绰有余,但昨晚之事让他很明確地知道对方的人绝非泛泛之辈。 贺庭方吐气凝神,双手负於身后,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此事一定要探清楚。” …… 枝头开春意闹。 蜜蜂绕著朵嗡嗡地飞了一圈。 苏知知嘟囔地在床上滚了一圈,在晨光和鸟鸣中睁开眼。 她昨晚睡得香甜,今天起得也早。 休沐日,不用去上学。 洗漱好之后,苏知知就精神饱满地去厨房了。 厨房里是虞大夫和郝仁在煮早饭。 虞大夫煮粥,郝仁在切咸菜和腊肉。 腊肉看著油亮,肥瘦正好,不知是不是街上买的,他们去年刚来这,没时间做腊肉。 “爹,虞大夫。”苏知知打了个招呼就坐到灶边去帮忙烧火。 她四处看看,有点疑惑:“其他人去哪了?” 郝仁:“他们还在睡,昨晚辛苦了些,会晚点起床。” 苏知知想起昨晚睡著前听到的对话碎片,问道: “昨晚你们下手成功了么?” 郝仁点头。 苏知知:“那以后没有人去逍遥坊赌了。” 郝仁:“想赌的人,去哪里都会赌。没了逍遥坊,还有很多暗处的赌坊。” 苏知知往灶里面添柴,肃著脸叮嘱: “爹,你可不能再去赌坊了,否则我们整个黑匪山都能被输了。” 郝仁想到自己输钱的样子,也笑了: “好,爹记住了,多谢知知提醒。” 虞大夫搅拌著锅里的粥,往里面添了些药材: “知知,火小些,要小火。” 苏知知闻到药味: “虞大夫,我们喝得什么粥啊?” 虞大夫:“加了些补精神气的药,这两日晚上大家可能会比较辛苦。” 郝仁点头:“今日白天也让大家多睡一会儿,养足精力。” 苏知知:“今晚也要出门吗?” 郝仁把切好的小菜分成几份放进碗里: “今晚恐怕有客来。” 苏知知眨眨眼,忽然想到之前学的词: “瓮中捉鱉?” 郝仁和虞大夫都笑了。 早饭做好了,苏知知帮忙端出去。 黑山府的人刚好也陆陆续续醒来了,都来吃早饭。 老徐端著碗,稀里哗啦地就喝掉了大半碗粥: “我昨晚可算是做了一回愚公,一个劲移山了。今早起来饿死我了。” 白洵一口咬了半个夹著咸菜和腊肉片的馒头: “那就今晚多吃点,否则还得饿。” 大家心里都清楚,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平,尤其是晚上。 最近这段时日,他们要尤其小心。 这种日子还真是有点像回到当年闯江湖的时候,惹了仇家,然后等著人家打上门。自己的脑袋每天都是系在裤腰上的,指不定哪天就掉了。 秋锦玉说:“退出江湖这么年,再过一下这种生活,怎么说呢,还挺刺激的。” 以前偷东西,偷的就是一个刺激感。 倪天机在旁边附和:“对。” 儘管他年轻时做阁主可没这么刺激过,江湖人和江湖人的生活差別也是很大的。 秋锦玉白了他一眼:“你瞎附和什么,你是被偷的人,有什么刺激的?” 倪天机默默吃咸菜,连腊肉片都委屈得不敢夹了。 苏知知帮秋锦玉舀了一碗粥:“秋姨姨,我今晚也不睡觉了,我也要感受刺激。” 二娘扭扭脖子,揉揉手腕: “哼哼,今晚叫他们有来无回。” 一桌人哈哈大笑。 郝仁:“秋姐、倪大哥,今晚还有一事,恐怕要辛苦二位。” 倪天机看向秋锦玉。 秋锦玉捏著苏知知头上的小苞: “少客气,说吧,还有什么能比金山更难偷的?” 中堂外的柿子树在初春长出了嫩芽,仲春时叶满枝头。 伍瑛娘去年掛的【做大做强】许愿牌还在上面。 红色的丝带和木牌在一片绿意中隨著春风摇啊摇。 第244章 高寿死士 月亮圆圆,被流云遮了一半。 只露半张饱满的脸盘。 不是月黑风高夜,但该下手的还是得下手。 愁老鬼伏在黑山府的屋檐上,身子缩成一团,在夜色里化作屋檐上的瑞兽。 今夜,黑山府的屋顶上,多了数只瑞兽。 愁老鬼是最早跟著贺庭方的一批死士之一。 不过现在可以把“之一”二字去掉了,因为那一批人现在只剩他活下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年生的,但估摸著自己也快五十了。 绝对是死士中的高寿者。 他年纪大了点,贺庭方不会轻易派他出来。 之前有挺长一段时间,贺庭方很重视冥河冥水两兄弟,重要的事情都交给那两兄弟带人去做。 但是前两年冥河冥水带著一批人去岭南,居然全部都折在那穷乡僻壤,一个都不剩。 愁老鬼嗤笑,他们定是轻敌了,结果被人家啃得骨头不剩。 这些后生做事就是不稳妥。 於是,这两年,愁老鬼又被贺庭方提出来用了。 今晚他带一批人来,目的就是探一探黑山府的底,追查金库的下落。 他们自夜色降临后就安静地潜伏在屋顶,一动不动,连呼吸节奏都不敢乱。 除了愁老鬼,伏在屋顶上的人没观察出什么特別之处。 他们刚伏上屋顶的时候,黑山府的人正好在吃饭,一边吃饭,一边閒聊: “永平坊巷子里,有家卖猪骨头的,他们家肉好,老板实在。” “嘿,我今日在金城坊看见好大一辆马车,马车盖顶金光闪闪的……” “义寧坊的胡寺旁边有家胡饼食肆明日开业,买一送一,我明日去买些回来……” “这菜叶怎么这么多虫眼,哎,我们自己种的可没虫眼……” 他们饭桌说的无非是哪条街上哪个摊子买菜便宜,哪个坊內新开了食肆,后院的蔬菜是不是长了虫子…… 总之,说的都是寻常市井人家的事情,没有一点机密。 屋顶上潜伏的人听得索然无味,觉得等会夜深时潜入屋內探查,估计找不出什么线索,摸出一把菜倒是有可能。 愁老鬼越听眉头皱得越厉害。 不对劲,很不对劲。 永平坊离此处不近,寻常人家怎么会跑那么远只买斤猪骨头? 金城坊和义寧坊离这里就更远了,几乎纵跨长安城南北。他们怎么会连那里的一家食肆什么时候开业都知道? 还有,他们后院种了一大片菜地,那么多菜要看顾,怎么可能种出的菜没虫眼? 愁老鬼天生一副愁苦相,两道眉毛是垮下的“八”字状。 再加上他动作来去如风,身形鬼魅,因此叫愁老鬼。 愁老鬼不皱眉的时候就看著很苦,这会儿皱起眉,简直比苦瓜还苦。 夜深了。 圆胖的月亮碍眼地掛在天上,把愁老鬼的苦瓜脸照得轮廓清晰。 愁老鬼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不可掉以轻心。 屋檐上的瑞兽们化作数道飞出的黑影。 愁老鬼潜入郝仁和伍瑛娘的院子,见屋子里的灯都吹灭了。 他將一根狭长的管子从窗缝里插入,吹入迷烟。 静待片刻后,愁老鬼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在书桌和书柜边一阵翻找。 没有找到什么暗示机关,但是摸到了好几本帐簿。 愁老鬼把帐簿揣进怀里,打算再去別的屋子探探。 一把寒凉的长枪从后面伸过来,抵在了他的颈部: “放下。” 冷霜般的声音响起。 愁老鬼僵了一瞬,接著身手敏捷地一个侧翻,避开枪尖。 他身形鬼魅,脚尖轻点,便轻巧地避开了长枪的锋芒,甚至还能在间不容髮之际,欺身而上,双掌快速拍出,掌风呼啸。 他回身时,看见一个女子手执长枪,气势凌厉。 伍瑛娘见愁老鬼躲得快,嘴角一挑: “有点功夫。” 她说著,猛地將长枪一横,来了个 “横扫千军”。 愁老鬼顺势一跃,如同飞燕掠空,竟直接踩在了长枪之上,借力一个翻身,朝著伍瑛娘的面门攻去,招式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伍瑛娘后跃三尺,枪身一收一抖,竟化出数道枪影,一齐向愁老鬼袭去。 “伍家七绝枪?!”愁老鬼面色煞白。 愁老鬼躲避不及,长枪穿透了他的左臂,衣袖上血炸开。 他顾不得手臂的伤,寻机一个空翻逃出屋子。 刷啦啦。 刚一出门,十几把刀剑同时衝过来架在他脖子上,让他动弹不得。 “你……你们……”纵然愁老鬼心里有所准备,还是被这一场面惊得口不能言。 “我?我们怎么了?吃我一掌吧你!”老徐一掌飞过去,正中愁老鬼心窝。 噗!愁老鬼一口血吐出来。 老徐摇头:“嘖,这血吐得没我好。” 愁老鬼嘴角含血,目光在四周探寻。 白洵指著院门口摞起来的一堆人: “不用找了,他们在那。” 愁老鬼瞳孔微震,捂著胸口问:“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哈哈哈哈!” 苏知知从院子一角走过来,一双眼中满是如水月色。 头髮有些潦草,几根碎发翘起来直指夜空。 她今夜先睡了一会儿,然后爬起来等著。 方才大家打斗的时候, 她就趴在窗户边看,看得刺激又过癮。 一边看,还不忘摸出自己的弹弓,时不时打一两个石子助攻。 “哈哈哈哈……今天知道什么叫有来无回了吧?”苏知知叉腰,仰天笑出山匪的邪恶气场。 院外堆叠的人影中,忽然有一个跳起来欲逃跑。 白洵纵身跃起,持刀追赶。 那人见难以逃脱,於是奔著苏知知去,想挟持孩子做人质,搏一把生路, 他就快跑到苏知知身前时,看见苏知知对他笑了一下。 很热情,很期待的笑容。 然后,一道泛著金光的鞭子迎头劈下来。他侧身欲闪,却见这鞭子如蛟龙出海,攀上了他的身子。 就这么眨眼功夫,白洵正好也追了上来,手起刀落。 血溅在草木上,人影倒地。 苏知知收起自己的鞭子,很满意地点著小脑袋道: “刺激,很刺激。” 愁老鬼见状,知道已是穷途末路,於是要咬破牙缝里的毒包自尽。 可早有预料的二娘和虞大夫哪里会让他得逞? “你舌头能动算我输!”二娘抱著双臂。 愁老鬼这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连唇齿都动不了,说不了一句话,全身更是失去了知觉。 他大脑昏昏沉沉,眼前的景象也模糊成一片…… 郝仁这时候才从里间走出来。 打斗没结束的时候,他总是躲在隱蔽角落,別人练功他练躲。 郝仁很有自知之明,绝不会抱著帮忙的心態出去添乱,否则被人挟持做人质就拖后腿了。 郝仁:“除去方才已经死了的,其他全部都留下来,要吊住一口气。” 虞大夫:“他们同之前来黑匪山的那批人一样,中了蛊毒,我们手中要拿到母蛊才有办法。” 上一回捉到冥河冥水的时候,就是因为没有母蛊,虞大夫和二娘才没能把人留住。 “上回在岭南,离京城那么远,拿不到母蛊;如今在长安,老娘想拿什么都是探囊取物。” 秋锦玉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大家抬头看,见倪天机和秋锦玉从屋檐上飘然而下,宛如月中仙人下凡, 不过月中仙人不会穿紧身的黑色夜行衣,手里也不会拎个大包袱。 方才打斗的时候,秋锦玉和倪天机不在,这会儿他们才出现。 苏知知问:“秋姨姨你们去哪了?” 秋锦玉指著倪天机手里的一个大包袱,似笑非笑: “有人来我们家做客,我们自然也要去他们家拜访一番。” 第245章 离间计 公鸡打鸣第一声的时候,贺庭方睁开了眼。 天还没有完全亮,已经黯淡的星辰即將消失,边际透出一丝丝白。 他从书房的榻上坐起,头有点昏沉。 昨夜他是在书房睡的。 每次有烦心事的时候,他都会独自在书房过夜。 因为会失眠,会烦躁,会失控,而他不喜欢把自己这一面暴露於人前。 他希望自己永远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昨天夜里,他原本是睡不著的,打算就这么等著愁老鬼带人回来稟报情况,但后来不知不觉就睡得很沉。 头虽然昏沉,但是意识却清醒,贺庭方第一反应就是愁老鬼一夜都没有回来。 如果回来了的话,愁老鬼一定会守在门口等著。 知道愁老鬼没有回来后,贺庭方敏锐地想到自己怎么会睡著? 贺庭方立刻从榻上起身,动作快得差点闪了自己的老腰。 他拧开机关,进入密室想查看母蛊的死活。 烛火惊颤,密室內,几个箱子的影子左摇右摆。 东边的箱子紧闭,看著没有挪动过分毫,可贺庭方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掀开箱盖往里面看—— 空无一物! 咣当一声,箱子被贺庭方掀倒在地,什么都没有滚出来。 所有噬心蛊的蛊虫都不见了。 一片死寂中,贺庭方听见自己猛然加剧的心跳声。 一只蛊虫都不剩,这意味著他不仅不知道愁老鬼他们的死活,同时还失去了对手中其余死士的控制。 可他藏得这么严密,怎么会被盗走? 贺府明里暗里都有护卫,夜里也有人值守,连他夫人和儿子都不能隨意靠近他的书房。 昨晚他就睡在这书房,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可是所有的蛊虫就这样不见了。 贺庭方强作镇定,从密室出来后,將昨夜值守的护卫全部叫过来问话。 所有护卫都称,昨夜不曾见任何人靠近过书房。 贺庭方此时脑中蹦出一个很古怪的传闻。 二十多年前的时候,京中曾出现神偷,哪怕是主人家藏在枕头下的宝物,这神偷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据说此人善奇门遁甲之术,可以穿墙而过,隔空取物。 贺庭方当时听了这传闻就发笑,觉得不过是愚人之言,以讹传讹。 可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二十多年前的传闻和此时的情形正好相对应。 不过,当年不信的传闻,他现在也不会信。 贺庭方怀疑府中有內鬼,要严查。 贺庭方把管家叫来,交代要將府中下人的身份背景一一再查一遍。 如有可疑的,直接提到他面前来审。 吩咐完后,贺庭方又坐在书房內细细地思索。 自从冥河冥水那一批人折损后,他手上得力能用了人少了,否则也不会把愁老鬼派出去。 可看现在这情形,愁老鬼他们也活不了。 黑山府,果真是臥虎藏龙,郝仁不可小瞧。 但他们才刚来京城几个月,是什么时候安插內鬼进贺府的? 莫非是皇上安插的眼线? 天色依然大亮,贺庭方不知在屋內思考了多久。 直到敲门声响起,有人来报: “老爷,宫门那边传来消息,郝仁方才进宫了。” 贺庭方的手一紧,紧紧握住了太师椅的扶手。 ………… 一夜过去,黑山府中,被血水和露水滋润过的草更明艷了。 大家都补觉,只有郝仁和苏知知父女俩揉著眼睛起床了。 一个要去武学馆上学,一个要去宫中见狗皇帝。 黑山府靠南边城门,离武学馆很远,离皇宫也很远。 住的越远,起的越早。 住隔壁小院的蔡大娘见到郝仁父女出来,凑上去问: “郝老板,你们府里昨夜没事吧?我和我家老头子昨夜听到你们宅子里好像有响动,你们可得上点心。” “实在不行,点钱请慈光寺的师父们来做个法事。” 蔡大娘昨晚迷迷糊糊地听见些鬼哭狼嚎的声音,嚇得半夜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以为隔壁凶宅的冤鬼再现。 郝仁面上露出一丝歉意: “昨夜在下家中出了些爭端,故而闹出动静。” 蔡大娘看著郝仁的黑眼圈,鬆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夫妻吵架啊,你好好赔个礼,买点东西送你夫人。夫妻俩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就是別半夜闹太大动静。” 苏知知连连点头,觉得爹很能干。 说谎的时候一点也不像说谎,就算干了坏事也不像坏人。 郝仁先送苏知知去了武学馆上学,然后再去宫里。 苏知知起来的时候睡眼惺忪,但是到了武学馆的时候已经一点都不困了。 “知知!” “採薇!” 苏知知和袁採薇在武学馆门口碰上了,一见面就要好地挽手一起。 袁迟今日也亲自送女儿来武学馆,正好碰见了郝仁。 两人的眼神交匯一瞬,然后立刻挪开,擦身而过,装作並不熟识的样子。 袁採薇拉著苏知知,笑得开心: “知知,我刚才听人说慕容铭和贺文翰都在家里被罚了,最近来不了武学馆。贺文翰好像连床都下不了。” 苏知知:“他们去逍遥坊赌钱,输了很多,他们家人可能很生气。” 袁採薇:“你怎么知道?” 苏知知:“我看见了,我那天也在逍遥坊,挺多人看见了。” 袁採薇眼中冒出听八卦的兴奋:“知知,你居然去过了!快,快跟我说说……” 两个小姑娘见面就一直说话,直到林教头给他们上课的时候才停下。 今天,林教头让学生们分成两队,模擬战场上的两方进行对战。 苏知知对这个很熟,之前她在黑山乡的时候就是这么带著童子军玩的。 “以此处为分界,东边为一队,西边为一队。”林教头划分的似乎很隨意,两边人数都不匹配。 袁採薇说:“林教头,对面有十五人,我们只有七人。” 林教头接著袁採薇的话说: “对,真正在战场上的时候,敌我双方极少有人数相匹的时候,若是我方兵力占优势的时候还好说,若是敌方兵力双倍於我方,或是我方被敌军包围的时候该怎么做?” “你们在熊博士的兵法课上会学策略和方法,学了之后要懂得实践。” “现在,你们来说说,当敌方强於我方时,为了以少胜多,可以用哪些计谋?” 林教头这么一靠,小学子们就一个个地都开口答道: “空城计!” “声东击西!” “调虎离山!” “暗度陈仓!” “那个……美人计!” “还有……” 林教头脸上出现笑意,循循善诱: “不错,这些都可以用,但是还有一计你们没提到。倘若敌方不止一支人马,而是多方势力联手,我们当如何化解?“ 苏知知脑中灵光一闪,高高举手: “离间计!” …… 乾阳殿內,郝仁五体投地,神色焦灼地伏拜於地砖上。 “皇上,草民有要事稟报!” 第246章 生疑 今日没有大朝会,慕容宇的安排就是在御书房批摺子,然后去明惠宫看看惠妃,一起用饭,一起在御园散步。 慕容宇有时觉得,除了批摺子的部分,他和裴姝就像一对寻常人家的夫妻,相处中都是日常的温馨。 荣华富贵高高在上的生活过惯了,偶尔有这种感觉也不错。 慕容宇打算今日早点处理完政事,这样的话,明惠宫之前,还可以先去看一下淑妃。 但匆忙进宫的郝仁打乱了慕容宇的计划。 慕容宇坐在御案后,轻点下頜: “出了什么事?这般急匆匆地来见朕。” 郝仁抬起头来:“回皇上,此事与逍遥坊有关。” 听见“逍遥坊”三个字,慕容宇的眉心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 逍遥坊在京中是三教九流匯聚之地,其背后必有朝中官员撑腰。 慕容宇之前想到將逍遥坊收为己用,但不好明著出手。 而就在昨日,他听说逍遥坊被烧了。 不仅如此,他还知道逍遥坊被烧前一日,郝仁、慕容铭、慕容齐都去过那。 郝仁被封为皇商后,京城中有许多双眼睛盯著他,一旦他出什么事,会有人爭相奏上。 慕容宇听说郝仁在逍遥坊输了一大笔银子,被扣留在逍遥坊,后来还是家中妻子送银子来才把人赎回去。 当天晚上,逍遥坊就被火烧了。 此事实在令人怀疑。 慕容宇还打算让人多盯著郝仁一些,没想到郝仁主动来提起此事。 “事关逍遥坊?怎么,这赌坊难道是你烧的不成?”慕容宇皮笑肉不笑。 郝仁露出惊讶之色:“皇上英明!的確是草民烧的。” 慕容宇大概没想到郝仁这么直接就承认了,缓了一息才佯装大怒道: “……大胆,竟敢於京城纵火,你以为朕看中你几分,你便可胡作非为?!” 郝仁再次叩拜: “皇上,草民自知有罪。然,草民此举原因有二: 一是因草民那日输了一大笔钱,被內子一番训斥,又当眾失了面子,草民一时怒上心头。” 慕容宇眼中出现一丝笑意,他听说郝仁家中有悍妻,当眾让输了钱的郝仁顏面尽失。 换了谁事后都会恼羞成怒。 郝仁继续道: “二是草民意识到自己被做局设计了,想引出背后之人。” 慕容宇眯起眼:“你说你被设计了?” “正是。草民怀疑,有人知道草民在为皇上做事,故而想通过赌坊设套,从而在以后威逼草民做出不利之举。” 慕容宇:“所以你就烧了逍遥坊,想闹出大动静?” “是,草民命一个颇有两分身手的下人在闭坊后纵火,可如今草民实在后悔。”郝仁的胸腔起伏,“草民派去的人放火时发现逍遥坊地下暗藏金库,不知具体数额,应当有数百万两。且这金库背后的主人,不是草民能够惹得起的。” “金库”二字一出,慕容宇手中的摺子和硃笔都放下了。 他不曾听闻金库一事。 “起火时他们在转移金库,且言辞间似乎提到了贺大人,还有……”郝仁欲言又止。 慕容宇:“但说无妨。” 郝仁再次伏地儿而拜: “其中一个人离开后,往恭亲王府方向而去,从王府后面进去了……草民斗胆猜测,逍遥坊金库与贺大人和恭亲王有关!草民昨日让人再去逍遥坊的位置查探,金库已空无一物。” “草、草民行事莽撞,没想到惹了贵人,心中实在惶恐。若……若恭亲王因此將草民视为眼中钉,草民恐怕只有死路一条,故而草民主动来向皇上请罪,为全家寻一条生路。” 郝仁一番话说完,慕容宇嘴角僵直,厉声问: “郝仁,你说金库一事与恭亲王有关,可有证据?你可知在朕面前胡言乱语的下场!” 郝仁摇头:“草民也只是昨日才知晓,並无证据,但草民所言千真万確,不敢有一字撒谎,否则也不敢求到皇上面前来请罪。” 慕容宇眉间已聚沉沉黑云,暗藏风雨。 贺庭方能干有手段,这些年为他做了不少事,唯一的把柄是贪。这一点慕容宇清楚。 只要贺庭方做得別太过分,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数百万两黄金,抵得上大瑜一年国库財政之收。若这金库是贺庭方的,他怎能视而不见? 再说七弟慕容循。 慕容循的恭亲王之位还有封地都是他赐的,慕容循府中顶了天能有多少钱他清楚。 如果金库不是贺庭方的,而是慕容循的,情况就更严重。 贺庭方是贪,那慕容循又是为了什么? 数百万两黄金,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慕容宇面部轮廓绷得越来越僵。 “皇上,草民知罪,求皇上给草民一条生路。草民从岭南千里迢迢而来,在京中能倚仗的唯有皇上一人。草民愿为皇上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郝仁已是面如土色。 慕容宇暂且压下心中疑虑,抬手示意郝仁起来。 他笑得颇有安抚之意: “逍遥坊唆使百姓聚赌聚赌,致百倾家荡產、家业凋零,你焚此赌坊,实乃为民除害。朕岂会以律法加罪於你?你是朕看中的人,朕自当护你周全。金库之事,朕会派人另查。然不过,你此次行事莽撞,也要让你既吃个教训。逍遥坊旧址已成焦土,你就將功折罪,好好打理此地。” 郝仁惊讶:“皇上要將那块地赐给草民?可那块地还在万两金手上——” 郝仁说到一半,恍然大悟地露出惊喜神色,连连叩谢: “草民谢皇上恩典。” 慕容宇嗤笑:“你这点出息,方寸之地罢了,叫你开心成这样。朕等著看你如何为朕赴汤蹈火。” 郝仁面露一丝尷尬: “皇上,实不相瞒,草民因输钱已经被內子教训了两个晚上,家中闹得不可开交。得了块地,草民也算能回家过好日子了。” 慕容宇摇头,挥退:“下去吧。” 郝仁回到了黑山府。 他去得早,回来得也早。 伍瑛娘昨夜累了,这时候才刚起来。 两人一见面,伍瑛娘看夫君的脸色,就知道事情还算顺利: “他信了?” 郝仁简要將宫中的事情讲了。 伍瑛娘:“你说他多疑,光凭你这一番说辞,他未必会信。” 郝仁两指捻著瑛娘的一缕青丝,唇角微掀: “他不会全信,但是只要生一分疑虑就够了。” 第247章 自招 慕容宇不会轻易相信郝仁。 同样的,他也不会轻易打消对贺庭方和慕容循的疑虑。 郝仁离开宫中的时候,慕容宇立刻派人跟著,让人在黑山府附近打探一番。 慕容宇手中虽然有暗卫,但主要安插在王公將相家中,人手还没多到朝中每人府上安一个。 比如像郝仁这样的,还不够格被安插眼线,慕容宇只是偶尔让人去探一探。 很快,派出去的人来回稟: “回皇上,郝仁出宫后就直接回府,似乎是直接去后院见了他夫人。属下在黑山府附近打听了他们家这两日的动向,听说前夜黑山府晚上郝仁夫妇吵架,鬼哭狼嚎,街坊邻居都听见了。” 慕容宇頷首。 这倒是与郝仁所说吻合。这个郝仁,如此惧內,说出去真是令人捧腹。 “另外,属下回来时奉皇上之命,与我们在恭亲王府的联络上了。听说恭亲王近来去听雨轩去的勤。往年是清明后会去一次,今年没到清明,就连著去了好几日了。” “听雨轩?” 慕容宇冷笑:“朕这七皇弟还真是痴情之人,这么多年过去还念著旧人,莫不是因当年的事在怨朕。” 王內侍此时在殿外稟报: “皇上,贺中书求见。” 慕容宇指腹微捻,眸中寒芒闪过。 这个贺庭方来的倒是巧。正要查他,他就自己来了。 这个时候来,恐怕是和逍遥坊一事有关。 君臣多年,贺庭方对慕容宇揣摩甚多,慕容宇也知晓几分贺庭方的行事风格。 慕容宇推测,若郝仁所说的金库不存在,或者金库与贺庭方没有关係,贺庭方今日绝对不会提及有关郝仁和逍遥坊之事,远离麻烦。 若这金库是贺庭方的,贺庭方爱財如命,必然设法在殿前指责郝仁,但不会明面上承认金库是他的。 除非,贺庭方为了护住慕容循,主动承认这一切,从而让慕容循可以在明面上与此撇清关係。 “让他进来。” 慕容宇眉目沉沉。 他要看看,贺庭方会怎么做。 御书房內窗明几净,龙涎香轻烟裊裊。 一树影投入室內,正好落在贺庭方踏入的一只靴子上。 影绽放得精神抖擞,但人却没什么精神,凹陷的双目甚至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老態。 贺庭方先是在府中发现母蛊都不见了,震惊之余在府中严查內鬼,同时又听闻郝仁进宫面圣。 换成以往,他直接就將绑来严刑拷打,逼问出金库的下落,然后將人杀了。 可是这一回行不通。 郝仁那边有高手,他动不了郝仁。 而且他思来想去,觉得郝仁身边的高手很可能是皇上派的。再加上郝仁今日突然进宫,贺庭方几乎可以確定是皇上盯上了金库,从而授意郝仁下手。 君臣多年,贺庭方知道,皇上向来喜欢脏別人的手,自己坐在幕后观火。 皇上会盯上他的金库,必然已对他有所不满。 贺庭方不会让自己成为第二个裴家,这种时候,他再心痛也要在面上向皇上服软,承认金库之事,也许还能卖个好。 “皇上,臣有罪!”贺庭方进门后便告罪跪下。 慕容宇挥退其他人,只留下贺庭方,胸中压著一团火却还是装做不知地问: “贺爱卿这是做什么?何罪之有?” 贺庭方满脸愧色: “启稟皇上,臣贪性难改,私下聚敛了不少金银。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臣本欲將这金银悉数上缴国库,以充国用,然近日,城中逍遥坊突发大火。” 慕容宇听贺庭方如此主动地承认金库,脸上装出的那三两分笑意掛不住了,眼中儘是讥讽: “这么说来,贺爱卿聚敛私財原本是想为国分忧?这与逍遥坊大火又有何关係?” 慕容宇平静而讥讽的反应已经让贺庭方清楚地明白慕容宇已经知晓一切,眼下不过是明知故问。 贺庭方闭眼道: “回皇上,臣將金银藏於逍遥坊地下,而这两日的大火烧起后,地下的金银却不翼而飞。故而臣特来稟报皇上,皇上若追查到金库下落,臣愿意尽数上交。” 贺庭方说完,觉得这话已经说全了,也给了皇上一个台阶下。 不点破皇上派人纵火拿钱,还表明了自己心甘情愿上交。 慕容宇闻言,眼神却更冷了。 不愧是老狐狸。 一边在殿前面前承认金库,好让他人撇清关係;另一方面又谎称金库失窃,將银钱再次私藏下来。 他倒要看看,贺庭方和慕容循到底想要做什么。 慕容宇饮了口茶,长吁一口气: “贺爱卿自称敛財眾多,然今遭宵小之窃,竟至一空,且无实证可稽,朕如何能治你的罪?再贺爱卿为国事操劳多年,为国为民。如今又想奉上金库,朕心甚慰。金库之事,朕会命人追查。贺爱卿勿以一时之失,自责过甚。” 贺庭方意外。 他料想到了皇上会不高兴,但是没想到皇上会对他如此轻拿轻放。 看来这一笔钱著实让皇上高兴。 想到金库,贺庭方心又抽痛起来,真是含著老泪告退。 贺庭方出了御书房,踩著一地树影离开。 慕容宇望著贺庭方刚才站过的位置,想起了多年前的场景。 他年少还未登基时,贺庭方在先帝和明怀太子面前也是这般卑躬屈膝,毕恭毕敬。 可私下里,贺庭方却主动到他面前投诚。 如今,贺庭方在他面前一副诚惶诚恐,尽职尽忠的模样。 私下里,可有另一张面孔? 嗒嗒。 慕容宇用笔端在案上轻扣两下。 方才隱去的暗卫重新出现: “皇上有何吩咐?” 慕容宇眸色幽幽: “去查逍遥坊的老板,从他嘴里挖出点东西。” …… “打!打啊——” “冲啊——” “啊啊啊痛痛痛!” 武学馆。 一群小学子们打得满头大汗。 林教头让他们分成两队作战,事先还让他们商量了战术和计谋。 结果真的打起来时,什么计策都没用上,变成了两群娃娃们打群架。 武学馆头一年招年纪这么小的孩子,林教头也是第一次教这么多十岁出头的学生。 没想到第一次打起来会这么混乱。 袁採薇的两只鞋子都被踩没了。 苏知知头上的一个小苞变成鸡窝。 林教头在旁边无奈地提醒: “记得战术,战术!要配合,冷静!” “不要光靠蛮力打。” “哎不许扒人裤子!!” “说你呢!不能用牙咬!” “还有你!谁让你倒下装死的……” 第248章 知知背书 就这么一连练了七八日,小学子们在战术上的实践终於有了一点进步,而林教头嗓子都快哑了。 每次练完,小学子们一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都巴望著到饭点时间。 这日,就在大家想衝去饭堂的时候,周祭酒出现了。 周祭酒带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各位学子,皇上每年三月会去皇家猎场春猎,携百官同行。每次春猎,我们武学馆也会选出几名优秀学子一同前往。你们年纪虽小,但是也在候选之列。 只要考核优秀,都有机会。” 话刚落音,不少小学子们都振奋了。 他们年纪小,即使身份地位高,之前也处出於安全考虑没有同家中长辈隨行过春猎。 现在这么一听,跃跃欲试。 还有些出身微寒的学子,更是激动,因为去春猎就能见到皇上,这已经是莫大的荣耀。 苏知知和袁採薇也双眼冒光。 苏知知对狗皇帝没有兴趣,但是听到要打猎觉得很期待,她离开岭南后,还没有机会去打猎。 皇家猎场平民百姓去不了,听说里面很好玩,有很多可以猎的东西。 袁採薇则觉得能去春猎是一件很威风的事情,她知道父亲年年都去,可是她从来没去过。 苏知知问:“周祭酒,要怎样考核呀?像入学的时候一样么?” 入学的时候是搬石头、扎马步还有和人对打。 苏知知对这些很有信心。 周祭酒摇头:“非也非也,你们现在已经在武学馆学习了一段时日。我们要考的是武艺和文章。” 有人叫到::“周祭酒,我们在武学馆为什么还要考文章?我们又不考文状元。” 周祭酒:“我们武学馆选出来的人各方面都不能差,当然要文武兼备。当然,我们考的文章和书院不一样,考的是对兵书典故的理解。” 苏知知的心悬起来:“那是不是还要背书?” 周祭酒:“不仅要背,还要默写的。熊博士之后会告诉你们考试范围。” 苏知知:……!!! 悬著的一颗心,终於是继续悬著了。 袁採薇拉著苏知知的手,给苏知知鼓劲: “知知,你这么厉害,肯定能被选上的。” 说完,她又给自己鼓劲: “我也可以的!” 苏知知:“对!等熊博士告诉我们考试范围,我们就背。” 下午,熊博士来上课的时候,小学子们都爭先恐后地问考试范围。 熊博士捋著鬍子,欣慰地在学生们身上看见了求知若渴的目光。 “咳咳,本次考核范围,其实不多。” 熊博士一脸慈爱, “也就是这一整本书的內容罢了。” 眾学子:……? 袁採薇双手抱头,痛苦道: “早知道的话,我之前就不偷懒了,就应该都背下来的。” 苏知知也觉得头大:“有好多要背呢,熊博士课上讲了好多注释。” 苏知知的书上做了很多註解。 熊博士上课的时候,她做笔记了,也听懂了。 但是课后没有碰过书本,一次都没复习过,现在得从头把文章和註解都复习背诵了。 “周祭酒说今年春猎在三月末,我们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苏知知握紧小拳头。 “咳咳,哦对,考核的时间就在五日后。”熊博士补充了一句。 学堂內瞬时一片哀嚎。 苏知知先是震惊,紧接著眼中窜出了两簇火苗: “五日就五日!” 当天晚上,苏知知和袁採薇就开始奋战背书。 等到休沐日时,郝仁和白洵来接苏知知回家。 苏知知手上抱著书,叫了声“爹”和“刀叔”,然后就爬进车厢里看书了。 郝仁和白洵瞠目结舌,简直以为知知被远在千里之外的阿澈附身了。 郝仁:“知知,怎么了?” 苏知知的小脸从书本后露出来,严肃地说:“爹,我要认真看书,这对我很重要。” 她解释了自己要通过考核,爭取去皇家春猎。 说完后,眼神又挪回到书本上,全神贯注。 郝仁大惊又大喜,眼中含著老父亲的感慨: “好好好,你专心看,爹不说话。” 等苏知知回到黑山府,吃完晚饭后就跟大家说,她要回屋背书了。 以往她都会和大家东聊西扯,还要在院子里玩好久,才肯回去休息。 黑山府的良民们也都意外。 秋锦玉:“知知,我还给你做了饭后点心呢。” 二娘:“我给你讲讲昨天在戏楼听的戏文?” 老徐:“知知,看我这给你买的两个人……” 苏知知心痛而决绝地抵制诱惑: “我最近有正事,要准备武学馆的考核,这两日不能陪你们玩了。” 苏知知独自在傍晚的风中走回院子,步伐沉重,背影悲壮…… 等郝仁和伍瑛娘晚上要睡觉时,想提醒女儿早点休息,不要太劳神。 可看见苏知知房里的灯火已经熄灭了。 夫妇二人就也睡去了。 等到夜半时分,郝仁和伍瑛娘忽然被一声叫喊惊醒。 是知知的喊声。 郝仁掀了被子坐起,连鞋都来不及穿就跑出去。 伍瑛娘则先一步跨到了门外。 苏知知房里的灯火不知何时亮起。 窗户上,映著一根房樑上落下的绳子,绳子下端连著一个人影。 如同一具上吊的躯体。 郝仁夫妻一看,嚇得神魂俱裂! “知知——!”伍瑛娘飞身撞进门。 第249章 太子落水 “娘?爹?” 屋內,苏知知惊讶地看著惊魂未定的父母。 郝仁看见房樑上垂下的那根绳子缠在苏知知的头髮上,而苏知知就站在凳子上。 她鬆散的头髮末端被绳子吊著,髮根微微下垂,形状像个灌汤包。 苏知知:“爹,娘,你们怎么还没睡?” 苏知知已经睡过一觉了。 她晚上洗漱过后,本来想著背书,可是背著背著就睡著了。 睡到半夜醒了,有了精神,於是继续背。 为了防止自己再睡著,苏知知还採用头悬樑锥刺股的方法。 她找来一根绳子,搭上了房梁,然而发现绳子不够长,根本挨不到她的脑袋。 於是苏知知就站到凳子上,这样绳子就可以绑住她的头髮。 她把自己绑好之后,却反应过来手上没拿书,站在凳子上又够不著。 真是瞎忙活了。 苏知知懊悔地拍脑袋,“啊”了一声。 再然后,她听见外面砰地一声,爹娘赤脚衝进她的房间。 伍瑛娘二话不说,把苏知知先从房梁和凳子上给卸了下,然后塞进了被子里。 伍瑛娘咬牙捲袖子:“知知,你这都是从哪来的餿主意?跟谁瞎学的?” 苏知知理直气壮:“我看书上说的!跟书上学的。” 郝仁:…… “知知,念书用功可以,但不能操之过急,要用更合適的方法。” 郝仁平復著心跳,“你今晚先睡觉,明日爹教你。” 苏知知窝在被子里,无情戳穿:“爹,你没看过武学馆的书,你不会的。” 郝仁挑眉:“……爹说会就会。” 郝仁看了一眼伍瑛娘:“瑛娘,今晚你和知知睡吧。” 要是没人看著知知,她指不定又想到什么奇奇怪怪的法子。 伍瑛娘:“那你干什么去?” 郝仁拿起苏知知的书走回了房。 他要挑灯夜战。 明日就让女儿知道,没有她爹不会的! …… “母妃今年不想去春猎么?去外面散散心多好啊。” 瑶华宫里,寧安气呼呼地扎著马步。 淑妃坐在不远处的鞦韆上晒太阳,懒懒道: “母妃之前年年去,去多了觉得也就那样。” 去了也是像个瓶似的待在行宫里,慕容宇不让后妃们下场狩猎,去了和没去有什么区別? 她还不如趁此机会在宫里清閒几日。 今年慕容宇肯定会带裴姝去春猎,她说身子不適不想去,慕容宇也不会多问。 淑妃是不想去了,但是寧安可想去了。 问题是,寧安前两日刚闯了祸。 慕容禛脾气越来越硬,常常拿架势压人;而寧安又从小是个倔的,不肯轻易服软。 她和太子慕容禛现在简直势同水火。 两人一碰面就会发生口角。 前日他们俩在御园边的池塘因为一件小事爭起来了,推推搡搡之中,两人一起掉进了池塘。 旁边跟著的一群內侍纷纷跳下去救人,立刻就把湿透的慕容禛和寧安捞上来了。 慕容禛问:“大皇姐何故推我?” 寧安怒道:“明明是你扯我!” 寧安身体一直不错,落水后赶紧回宫泡澡换衣裳,灌了一碗薑汤,次日又是生龙活虎的样子。 可是慕容禛回东宫后,却发起了烧。 皇上和太后都知晓了此事,罚寧安禁足在瑶华宫內。 还说,慕容禛什么时候病好,寧安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寧安算算日子,也不知慕容禛什么时候病才能好,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赶上春猎。 淑妃:“尤嬤嬤已经去打听过了,太子的烧今日上午已经退了,不严重。” 寧安的眉毛扬起:“那他——” “但是太子头疼,身子仍然不適。”淑妃补道。 寧安的眉毛又失落地坠下去了。 淑妃:“你呀,跟你说了多少次行事不能莽撞,这回可真要吃个教训了。” 寧安有点委屈:“可是明明就是他扯我的,他自己要掉下去,还拉著我……” 尤嬤嬤早就把院中伺候的人清出去了。 淑妃將寧安的话听入耳中,手中缓缓地摇著一把绢扇,若有所思道: “往后,你避著他一些。” 乾阳殿。 慕容宇心情不大好,这会儿正要再去东宫看望病中的太子。 他昨日见到太子臥病在床,著实有几分心疼的。 寧安这孩子学武之后就更鲁莽了,竟然折腾得两人落水。 寧安是他的第一个女儿,他自然喜欢,但这份喜欢越不到太子前头。 慕容禛说身体不適,这次春猎恐怕无法隨行。 太子去不了,那寧安也別想去了。 慕容宇摇头。 寧安慢慢长大了,该明白她和太子之间的尊卑。 “皇上,恭亲王送世子来了。”王內侍上前一步。 慕容宇沉声:“进来。” 慕容禛落水生病,精神不佳,他说想见昔日玩伴,让慕容铭进宫来陪陪他。 恭亲王慕容循亲自送慕容铭来。 “皇兄。” “皇伯父。” 慕容循父子踏入殿內。 慕容宇:“朕正好也要去看禛儿,一同去吧。” 从乾阳殿去东宫的路上,慕容铭不像以前那样东张西望,有点懨懨的。。 他最近在家可吃到了苦头。 上回慕容铭被王府里的人从逍遥坊抓回去,回到府里,看见慕容循和贺妍的脸色嚇人得很。 慕容铭说这一切都是贺文翰的主意,都怪贺文翰拉他进赌坊。 慕容循命人打了儿子十下板子,痛得慕容铭眼泪鼻涕糊成一团。 之后,贺妍又不让慕容铭休息。 贺文翰在贺府被贺庭方下令鞭笞,不可沾赌。 而贺妍用了截然相反的手段。 贺妍让人取来几个骰子, 直接在慕容铭面前设了一张简易的赌桌。 贺妍说:“你不是要赌么?那你就赌个够,不吃不睡,你就在这赌。” 屁股和大腿还火辣辣的慕容铭被人架起来,开始赌大小。 头两个时辰还行,到了第三个时辰,慕容铭累了困了饿了。 可是身边人不让他休息,押著他继续赌。 等到第二日天亮时,被押著赌了一夜的慕容铭疲惫不堪,几乎晕倒。 慕容铭说自己想吃饭睡觉,不想赌了。 可贺妍过来看了一眼,虽有些心疼,但还是命令: “继续押著他赌,可以给他吃饭,但不许睡。” 慕容铭又被押著赌了整整一日,脑子里都是骰子滚动撞击的声音。 那骰子好似从桌上滚进他的眼睛里,再滚进他的胃里,搅得翻江倒海。 他反胃得要吐出来。 慕容铭崩溃大哭,说自己再也不赌了。 贺妍听了,还是只有两个字:“继续。” 慕容铭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赌桌上。 眼泪掉在哪里,筹码就押在哪里。 等到第三日早上,慕容铭真的累得昏过去了,才被抬到了床上。 他昏过去的时候甚至梦见自己变成了个笨重的骰子,在一个像骰盅的笼子里撞得鼻青脸肿。 等他醒来时,第一件事就是把房里的骰子给扔了出去。 接下来这段日子,慕容铭在家天天被罚著写字,就写“赌”这一个字,每日写几百遍。 他看见这个字都觉得烦。 今日听说太子禛身体不適,要来宫中探望,慕容铭才得以出门。 “一段日子不见,铭儿看著稳重了几分。” 慕容宇的目光从沉默的侄子身上扫过,又落到慕容循身上,意有所指道: “现在想来七弟真是好福气,会找岳家,生了这样好一对儿女,如今必定是盼子成龙。” 慕容循以为慕容宇因为慕容铭去赌坊的事情而不满,忙道: “皇兄,铭儿不懂事才去了逍遥坊,臣弟已经在府中罚过了铭儿,想来铭儿吃了教训会记在心中。” 慕容循说完后,想到逍遥坊被烧,又补充一句: “臣弟虽然生气,但不曾迁怒他人,並未对逍遥坊出手,並不清楚逍遥坊之事。” 慕容宇听了慕容循这两句话,突然就笑了。 慕容循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觉得皇兄的笑意有点冷。 慕容宇笑得眸中阴寒: “朕一个字都没提逍遥坊,七弟就急著撇清关係做什么?一个民间赌坊罢了,哪里值得七弟如此掛心?” 第250章 天好蓝 慕容宇已经抓到了万两金,让人关起来严刑拷打了几日。 万两金那副怎么也养不富態的身子骨没能撑过几日。 万两金死前说,他只是奉贺庭方的命令保管金库,至於这金库和恭亲王有没有关係,他真的不知道。 慕容宇觉得万两金应当是真的不知道,但对贺庭方和慕容循的疑虑却更深了。 万两金若是知道背后更多秘密,贺庭方早就出手將他灭口了。万两金能多活两日,也许恰恰是因为他不知全貌。 “是,皇兄。”慕容循只能低头称是。 他也不清楚慕容宇到底在想什么。 他从来就没有摸清过皇兄的脾气和心思。 皇兄一时喜一时怒,一时宽和一时严厉,他站在皇兄面前总是觉得不安。 他们几人去东宫看过太子后,慕容宇和慕容循先走了,在外面说话。 慕容铭陪著慕容禛在寢殿內。 寢殿很大,充斥著药味。 慕容铭不太习惯闻到药味,他挨打挨骂多,武功也不好,但是生病少。 慕容禛半靠在床上,有些无聊地问: “阿铭,你这些日子在宫外做什么?武学馆如何?” 慕容铭:“武学馆不好玩,而且我最近被关在府中。”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慕容禛嘴角扬了一下:“你又闯祸了?” 慕容铭“嗯”了一声,不想说自己的糗事。 隨著年纪大一点,他能感觉到,太子虽然和他关係好,总叫他一起玩,可是每次他出糗犯错的时候,太子好像就会额外高兴一点。 慕容铭转而问:“太子病了,那张太傅还来东宫么?太子去春猎么?” 慕容禛面色有点白,没有直接回答慕容铭的问题: “皇祖母和父皇让孤好好休养,说孤是太子,身体为重。” 慕容铭挠挠头: “我也想落水生病,这样我就不用遭罪了。” 慕容铭觉得生病虽然难受,却是个不用念书习武的好藉口。 慕容禛听了慕容铭的话,脸色更白了,眸中闪过一丝心虚。 他背过身去躺下: “孤要休息了,阿铭,你走吧。” …… 喜鹊在树上嘰嘰喳喳。 武学馆里又是一个吵吵闹闹的春日。 苏知知一脸喜气,恨不得像只小喜鹊一样长出翅膀。 她这几日用功念书,通过考核了!可以跟著去皇家猎场了! 袁採薇也考核过了。 两个小姑娘激动地抱在一起。 袁採薇说:“还好我休沐日回去的时候,我爹和哥哥们给我讲兵书,我背得可快了。” 苏知知也说:“我爹也教我了。” 袁採薇惊讶:“你爹不是做生意的么?还能教你这个?” 苏知知昂起脑袋:“我爹很聪明,什么都会。” 苏知知夜间头悬樑的次日,眼下乌青的郝仁带著苏知知把整本书的內容梳理了一遍。 当郝仁隨口背出几段,並且解释其中含义的时候,苏知知仰头的眼神里都是佩服。 郝仁教了苏知知一整日,最后才在女儿崇拜的目光中笑著去休息。 袁採薇拿出一张纸,上面列了好多动物: “知知你看,我把想猎的动物都记下来了。” 苏知知也拿出一张单子:“我也记了!我有好多想猎的,怕忘记了。” 两人交换一看。 苏知知见袁採薇的纸上写著: 【野兔四只、赤狐一只、雉鸡一只……】 袁採薇见苏知知的单子上列著: 【野猪、老虎、豹子、黑熊……】 袁採薇嘴巴惊得张开了: “知知,你可真敢想,这么多猛禽。” 苏知知:“以前在良民村的时候,我们就会猎到这些。我们人多,要猎到大只的野兽才够吃呢。” 袁採薇脑中已经想像出了一群村民和豺狼虎豹斗智斗勇的画面: “你们村狩猎的时候肯定很威风。” 接著她又语气可惜地道: “可是我听说皇家猎场没有这么多大只的猛禽,因为怕伤著贵人们。就算有,也只在特定的区域有,我们可能去不了。” 苏知知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 袁採薇安慰道:“知知,没有猛禽但是我们可以抓好多兔子和山鸡啊,而且还有御厨给大家烤肉吃,我爹说去年御厨给大家现杀现烤,可好吃了……” 祁方路过,听见两人对话,也补充道: “猎得多的话,还会得到皇上嘉奖赏赐,去年就有人得了良弓利箭还有千里马呢。” “千里马?今年也会有么?”苏知知又有了兴趣。 祁方:“兴许会,大瑜年年从西域购入宝马。” 西域宝马比中原的马高大,速度快,珍贵难得。 袁採薇:“我们猎到的东西也可以自己带回家。我想猎几只兔子,给我娘、外祖母还有小姨母做臥兔儿。” 苏知知:“只要是我猎到的都能带回家么?” 祁方:“是啊。” 苏知知又问:“全部么?要是我一个人拿不下呢?” 祁方笑:“你们才能猎几只?放心好了,你们拿不下的话,师兄我帮你们提。” …… 春猎的日子在期盼中来到。 卯时三刻,金乌初升,朱雀门外旌旗猎猎。 禁卫军持戟开道,披甲隨行。 文武官策马缓行,马鞍旁悬羊脂玉酒壶,腰间配长剑。 慕容宇的长髮以白玉冠束起,冠顶镶嵌的东珠,身披玄甲,內衬玄色缎袍。 他骑著高头大马,在一群人的簇拥中颇有笑望山河的气势。 慕容宇很喜欢这种时候,好似可以俯瞰苍生的同时,让那些在远处眺望的百姓知道,什么叫做天子气象。 后方不远处有数辆马车。 马车行驶得稳稳噹噹,裴姝在马车內听著外面躁动的人声。 冬月坐在侧边侍奉,眼神止不住地从车帘缝隙间往外溜: “娘娘,我们真是好多年没出过宫了。十几年了,也不知道外边有什么变化。” 冬月的声音很小,但是有难以掩饰的新奇和激动。 几丝柳絮被风吹进帘內。 裴姝摊开掌心,接住了柳絮: “长安城还是长安城,能有什么变化?变了的不过是人罢了。” 冬月:“娘娘,那可不一样,房子也会变。听说前段时日西市的赌坊被烧得渣都不剩。那些平日会出宫办差的內侍们都说,那可是好大好大的赌坊呢。” 裴姝尚不清楚此事,只是浅笑。 长安城建城数百年,房子倒了塌了再重建是常有的事,並没什么可稀奇的。 赌坊没了,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裴姝和冬月只將此事当做閒谈。 而队伍中的贺庭方往西市的方向望了一眼,就觉得心在滴血。 他知道,那块烧焦的地皮已经被清理乾净,重新打地基造新房了! 重造房子的不是万两金,而是郝仁。 他上回在皇上面前招认后,出宫没两日就得知万两金不见了,接著就听黑山府放出消息,说原本逍遥坊的位置要建黑山酒楼。 黑山府甚至放话出来,要把黑山酒楼建成全长安最大最豪华的酒楼。 贺庭方心中冷笑。 万两金不见了,郝仁得了这块地。 郝仁果然是得到了皇上授意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他一时半会儿还真动不了郝仁。 贺庭方心中冷,面上倒是不忘掛著假笑。 有人假笑,有人心不在焉。 而浩浩荡荡的队伍中,也有人在真笑。 武学馆的学子们跟著周祭酒和林教头,在队伍偏后的位置笑得春光灿烂。 他们骑都是武学馆的马匹,身上各自背著武器,而马鞍旁边悬著的包袱里装了衣裳和吃食。 苏知知的马鞍边系了好大的包裹。 她一只手牵韁绳,另一只手从包裹里摸出零嘴来吃。 几个学子互相分享: “这个是我家厨娘晒的地瓜干。” “那你们尝尝我娘做的杏糕……” “我带了人……” “我有油团……” 周祭酒回头,看著小学子们一个个嘴巴都鼓起来,斥道: “跟你说了,不许在队伍里吃东西,像什么样子?!” 学子们摇头,把零食藏在嘴巴里,假装自己没吃。 周祭酒:…… 苏知知舌头底下藏了一小块飴。 甜甜的。 阳光和风吹在她脸上,温和又舒服。 苏知知仰头看天。 今天的天好蓝呀。 第251章 西北春日 三月,西北。 天空辽阔无垠,呈现出层次分明的蓝。 从中天的湛蓝到西边的靛青。 庭州的春天来得晚,但终於来了。 山上的积雪消融,草甸初绿。 阳光亮得刺眼,一团一团的云影落在草原上。 十岁的小少年身穿鎧甲,无垠的草原上,他坐在一朵云的阴影下,认真读著从长安来的信。 薛澈身上的鎧甲还是在黑匪山得到的那一套,因为军中的鎧甲都太大了,他还穿不了。 父亲说了,再过两年,他个头躥高之后,会给他新鎧甲。 薛澈反覆读著苏知知的信。 看见苏知知说他们在长安买了大宅子,价格低廉。 薛澈不意外,毕竟苏知知的运气一直好。 他读到苏知知说要去书院念书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都能想像到苏知知写到此处的表情,肯定是用手撑著脑袋,一脸苦大仇深。 最后,苏知知还说要跟他比腕力。 薛澈很期待。 因为他每日练功,力气变大了,饭量也大了很多。 云朵慢悠悠地飘走。 薛澈把信折好放回胸口,然后去了父亲的营帐內。 营帐里,薛玉成也读完了郝仁写的信。 薛玉成见儿子回来了,笑问:“知知和你说什么了?” 薛澈:“他们在长安已经落脚了。” 薛澈说话的时候,眼里有笑意。 薛玉成知道儿子高兴,但还是不得不点燃了一个火盆,將自己手中的信烧了: “澈儿,我知道这信对你来说珍贵,但军营不比府邸,藏东西的地方不多,把柄不能留著。” 薛澈早有心理准备:“我明白。” 他把知知的信取出来,也放在了火盆上,看著火苗吞噬白纸黑字。 这是第一次收到知知的信,他心中觉得可惜,身侧的手指动了一下,却没有去抢救火中的信纸。 本书首发1?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薛玉成將儿子的细微举动收入眼中,安慰道: “澈儿,有些东西记在心里,比拿在手上更重要。” 薛澈点头:“我已经都背下了。” 薛澈仔仔细细的把信读了好多遍,脑子里都能记下原文了,就算烧掉,他也记得。 薛玉成拍拍薛澈的肩膀:“走,去地里看看。” 春天是庭州最和平的时节。 冬日过去,北方胡人会在水草丰茂的春夏忙著放牧生產,不会在这个时候大举南下。 薛玉成和薛澈策马数里,见到成队的薛家军正在地里忙著播种。 不仅是士兵,副將们也都弯腰面朝黄土。 薛玉成和薛澈下马之后,也加入了播种的队伍。 他们播的是种子。 前年年末,黑匪山带了种子来西北,宋鈺將种子交给了宋家人。 宋家人得到薛玉成的支持,去年春日开出一片地来试种。 他们抱著试一试的心態,等到秋日採摘的时候,发现长势喜人,铃结了很多,绒也长。 等到去年年末黑匪山的人再次来时,黑匪山的人也惊讶庭州收成的居然长得比他们那边的还好。 仔细一想,西北这边日照充足雨水少,而且地势平坦开阔,种植再適合不过了。 魏大栓和秦啸跟薛玉成说了他们在岭南训练黑山军的方法。 让大家农忙的时候种田,閒暇的时候训练,两边都不耽误。 秦啸和魏大栓把这个方法概括成:“兵农合一,敌至则战,敌退则耕。” 薛玉成觉得这个办法可以参考。 刚好春日不是战时季节,他派军队轮流训练和播种。 士兵们今天训练,明日播种,如此交替,两边都不耽误。 他们有十万兵力和广袤的土地。 人多地大,可以种黑匪山成百上千倍的。 宋家人去年种成功后,精神好了许多,眼里都有光了。 他们和西域商队碰面谈生意,从西域人手上买了些瓜果种子,今年也一起种下了。 他们买种子的时候也没挑,葡萄、巴旦木、无果、阿月浑子……什么都种著试试,不行再说。 西域商人想要大瑜的丝绸、瓷器、茶叶、纸张等。 大瑜要西域的宝石、香料、毛毯…… 宋家人一边通过薛玉成联络黑匪山那边,另一边暗中招人手组建商队。 宋鈺的几个堂兄还抱著搏一把的心態,想跟著西域商队走,说要去西域看看商机。 老宋很担心他们会被卖了,但是风险和机遇並存,他们不搏一把,如何能翻身? 他们不仅要种,还要打通西域的商路。 薛玉成帮宋家人做了很好的掩护,宋家人得以去西域。 三月,温度还不高,但是太阳直直地晒在皮肤上,还是会有些发红髮热。 很多长年呆在这的將士都习惯了,薛玉成也没什么感觉。 大家都晒得黑红黑红的。 薛澈的脸本来在冬日养白了许多,冬天一过,估计又要晒黑了。 薛澈看著自己手背上顏色变深,笑了。 以后再见到秦爷爷,他们可不能说他长成大美人了。 薛澈上午帮著播种,下午就跟著紫玄长老一起练功,晚上还要看兵书。 等看完了兵书,他才有时间给苏知知写回信。 营帐里,油灯摇摇曳曳。 薛澈再三思索才下笔。 他现在的身份是副將云靳的远房亲戚,和云靳住同一个帐子。 云靳躺在床上,笑嘻嘻地问:“给谁写信呢?给前年和你一起来送军衣的那个小姑娘?” 薛澈:“她叫知知,是我的好友。” 云靳:“好友?有多好?” “她救过我,我们一起吃饭、练功、上学,我们还一起打过仗。”薛澈想到岭南的时光,眼里就有笑意。 “嗯,那確实很好。你们隔得这么远,光写信差了点意思,你得送个礼。”云靳摸著下巴。 送礼么? 薛澈想到冬天时和爹一起猎到了一只雪豹,还剩下一小块雪豹皮毛。 不大,做不了衣裳,但是可以用来做一双小手套。 薛澈继续给苏知知写信。 云靳坐不住,过来瞄了一眼。 薛澈不让他看,用身子挡住信纸。 云靳没瞄到別的,就看见之乎者也,连连摇头: “你是写给夫子还是写给人家小姑娘啊?谁读得下去呀?” 薛澈抿直唇线: “知知会读下去,我上次写给她的信,她就读了,她还给我回信了。” 云靳:“那她给你回信的时候,也这样写么?” 薛澈张了张口,没说话。 “行吧,行吧。你写吧,我睡了,困死了……也不知道你哪来的精神还写信……” 云靳打了个哈欠,脑袋沾枕头,翻个身,帐內就响起了鼾声。 薛澈在鼾声中看著信纸,眉头蹙在一起。 想了一会儿,重新拿了一张纸写。 他写好回信后,小心地把信折好,確保信纸的每个边角都对齐后,才塞进信封里。 薛澈躺上了行军床,把信封压在枕头底下。 说是枕头,其实就是一个包著旧衣的空箭筒。 西北军营物资紧张,但总有人会想到办法,让生活稍微舒適一点。 油灯吹灭了。 夜晚很静。 薛澈枕在空箭筒上,闭上眼。 希望天快一点亮。 等天亮了,就可以找爹安排送回信了。 夜空无边无际,在黑暗中与广袤的土地融为一体。 长风呼啸而过,吹得天上的星星忽明忽现,地上的帐篷和篝火也摇摇晃晃。 摇晃的帐篷里,有一个枕著书信的孩子,安然入眠。 第252章 猎虎 京郊凤凰山。 行宫依山势而筑,隱於青峰翠嶂之间。 苏知知和袁採薇早上起来的时候,外面还笼罩著一层薄雾。 她们一早起来去猎场集合。 在行宫中走动的时候,苏知知开了眼界。 以前在黑匪山,村子在山里。 而这里,山在行宫里。 行宫很大,以迴廊串联各处殿阁,其中引山泉成溪。溪水在白石间跌宕,化作数道细瀑,注入莲池。 “建这么大的行宫,一定了很久时间吧。” 苏知知走过迴廊,想起山里村民们造房子时辛苦的样子。 天热,叔叔伯伯们晒得脖子和胳膊发红髮烫,从头到脚都是汗水,把一根根木头敲进土里,垒成一座座小屋。 大家说虽然累,但也就累几个月,新屋做好了,以后住著就舒服了。 周祭酒道:“凤凰行宫歷经三代帝王,修了九十年,到当今圣上登基后才修好。” “九十年?!好久啊。”学子们轻呼。 苏知知:“那九十年前,这里什么样子?” 林教头:“那就是一片山林。” 苏知知暗暗点头,他们几年就建起了黑山乡,九十年后,黑山乡说不定比凤凰山的行宫还漂亮。 猎场离行宫有些距离,他们骑马到猎场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了。 薄雾彻底散去,阳光铺满山头。 猎场外围已经设好了行帐,供眾人打猎之余小憩。太医和御厨们也都已就位。 慕容宇携妃嬪们姍姍来迟。 慕容宇见百官气色不错,天气又好,说了几句开场白: “朕今日率尔等来此猎场,非为嬉戏游乐,实乃展我大国雄威!此猎场飞禽走兽无数,正待尔等一展身手。这三日之中,猎得最多者得赏,朕赐千里良驹及良弓劲箭,以彰其勇!” 几位臣子奉承了几句。 慕容宇在重重护卫之下,也想活动活动,试试身手。 他走之前,笑问裴姝: “姝儿想要什么,朕去给你猎回来。” 裴姝体贴道:“只要是皇上猎回来的,臣妾都喜欢。” 慕容宇提起鋥亮的宝剑,大步跨上马,策马而去。 苏知知站在队伍后头,听不太清楚前面说什么,但捕捉到了些关键字眼。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比如,千里良驹。 再后面的,她没心思听,一颗心早就飞到山林里了。 等慕容宇一声號令,让眾人出发时,武学馆的学子们迫不及待地进了猎场。 周祭酒不放心年纪最小的一批学子,只放任十五岁以上的自由狩猎,而苏知知和袁採薇等几个年纪小的,还是和周祭酒和林教头一起。 周祭酒骑著马,语重心长地教导孩子们: “我们习武之人虽身手矫健,但须知凡事莫心急。猎物没那么容易出现,空手而归也有可能,只要尽力……” 袁採薇忽然小声叫:“那边有一只鹿!” 大家顺著袁採薇指的方向看去,真的见到一只在吃草的鹿。 林教头压低声音:“嘘——莫惊动了它。” 他弯弓如满月,箭尖对准了林中那一抹棕色。 咻—— 利箭逐风而去,穿入鹿的脖颈,野鹿应声倒地。 “哇!”大家给林教头叫好。 林教头道:“方才我给你们示范过了,等会你们再遇到猎物时,记得要稳住心气,莫惊莫慌,对准之后放箭就行了。” 小学子们都跃跃欲试。 他们一行人接下来的运气也不错,不断地在林中见到山鸡、兔子等猎物。 周祭酒拎著刚打到的一只獾:“今年春日的动物好像比往年都活跃些。” 他们在山林中转悠了大半天,回程的路上几乎人手一只猎物。 苏知知收穫颇丰,两只山鸡、两只野兔、一只狐狸。 袁採薇则猎到了三只山鸡。 小学子们头一回来皇家猎场,第一天都得了猎物,虽然只是小动物,但也很开心。 开心的时候,就会停不下来地聊天。 有人提到今日早上看见的千里马: “那匹马好高壮啊,马腿也结实,肯定能跑得很快。” “弓箭也很好啊,听说箭上还镶金呢。” “要猎到多少只鸡才能被赏赐啊?” 周祭酒和林教头忍俊不禁。 周祭酒:“猎多少只鸡都得不到赏赐,要猎到猛兽才可。去年猎到熊、虎、豹子的人才得了赏赐。” 有人问:“那我们会遇到熊、虎、豹子这些么?” 袁採薇说:“我爹负责猎场护卫,他们在春猎前就把猛兽都赶到別处去了。” 周祭酒点头:“採薇说的对,北麓那边有一片猛兽区,只有那里才会有。我们在这是不可能——” 周祭酒话还没说完,声音卡在喉咙中。 学子们的说话声也骤然停下。 鬱郁山林中,一只金黄斑纹的老虎走出,目光凶狠,四肢粗壮,喉间发出一串低沉的咆哮。 听人家说猎虎和自己真正与虎对峙是两码事。 小学子们有几个嚇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周祭酒和林教头立刻道:“大家不要慌,不要落单散开。” 可是有两个离老虎近的学子实在害怕,嚇得调转马头快走几步。 岂料老虎被他们这一动作吸引注意,朝著他们扑过去。 “啊啊啊啊救命——” 几个学子见猛虎衝来更是乱了阵脚,根本听不见周祭酒和林教头说了什么,全凭下意识地四散奔逃。 一小群人仿若飞溅的火星一般散开来。 那老虎跟在落单的一人身后,四爪按地,蓄力猛地跃起,正要扑上去。 咻—— 一支箭从后面飞来,正中老虎臀部中的小。 嗷——! 悽厉的虎啸声响起,震得山林发颤。 袁採薇在老虎背后,还停留著方才射箭的动作。她第一回遇到山虎也嚇得够呛,但见到同窗遇险,还是忍不住拉弓。 老虎臀部中箭,疼痛难忍地落地,发疯般地乱冲乱撞。 周祭酒和林教头对著老虎放箭,但胡乱奔跑衝撞的老虎速度极快,难以对准要害。 就在老虎张开血盆大口,再次嚎叫时,一支正面射来的箭直衝冲地射进了长大的虎口里—— 利箭贯穿虎喉 ! 老虎倒地,颈处动脉被刺穿,血流不止。 阳光穿过枝叶,在地上投下一枚枚铜线大小的阴影。 眾人惊得一时无声。 而射出方才那一箭的苏知知放下弓,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林教头驱马走近老虎,在虎颈处补了一刀,確认老虎已经断气,大家这才鬆了一口气。 周祭酒叫来袁採薇和苏知知:“你们二人勇气可嘉,但猎虎时需命中要害,否则会陷入不利境地。你们为何不射虎颈?” 袁採薇:“我见它要伤同窗,我又正好在它正后方,没想那么多,就射出去了。而且虎皮厚,我怕箭的力度不够,穿不进去,我就瞄准了那。” 苏知知则道: “我原本想射虎眼睛,让他看不见我们。我以前也跟我们村里人去打过虎,我打虎眼睛很准的,可是刚它突然仰头张口,箭就飞进嘴里了。” 周祭酒一时无言。 一阵快速奔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袁迟率领一队士兵匆忙赶来,远远地见到周祭酒等人就喊: “周祭酒,你们先走,北麓逃了一只猛虎出来,此处危险,待我们擒了猛虎,你们再来。” 袁迟负责此次狩猎的安全和秩序,听说北麓那边狩猎时,一只老虎受惊逃窜,在混乱中逃离了北麓。 他们正在搜寻时,听见这个方向传来虎啸声,因此急忙往这边赶来。 “爹!”袁採薇见到父亲来了,激动地奔到父亲身边,“我们已经猎到虎了。” “你们?” 袁迟奔到近处,才看见林中赫然倒著一只猛虎,头尾插著两支箭,虎颈处还被砍了一刀。 竟真的死了。 袁迟高声叫好:“周祭酒和林教头好身手!” 林教头摇头,说话的语气竟比自己猎到虎时还要得意: “袁將军误会了,是我的学生联手所猎。” 第253章 怨灵珠 山野寂寂,凤凰山时不时有群鸟惊起,扑棱著翅膀从林中逃出。 慈光山山顶,小和尚悟真望著凤凰山的方向,好像隱隱听见虎啸声。 凤凰山与慈光山离得不算远。 凤凰山不如慈光山高,因此在山顶的慈光寺能遥遥望见凤凰山的人群。 悟真和几个师兄正在寺庙的菜园里浇水捉虫。 一只肥硕的虫子在柔嫩翠绿的菜叶上扭呀扭,被悟真的两只胖手指轻轻一夹,然后拋进了草丛里。 “悟梵师兄,凤凰山那边好像很多人。” 悟真小心地捏著虫子,既不想拧断菜叶,也不能捏死虫子。 旁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和尚抬头看了眼凤凰山,然后又低下头去: “那是皇上带人去春猎了。” 悟真:“为什么要春猎?” 悟梵师兄往土里浇水:“因为他们要杀生,要吃肉,要展示勇猛之力。” 悟真赶紧把两只肉手合掌於胸前,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等浇好水施好肥,悟梵挑起空桶正要走,见悟真小师弟还在好奇地看著凤凰山的方向。 悟梵腾出一只手来把悟真拎起。 悟真惊讶地蹬腿:“悟梵师兄,放我下来。” 悟真虽然年纪不大,但抱起来沉,身上没有一斤肉是白长的。 悟真觉得悟梵师兄力气真大。 仔细想想,好像山上的师兄们身体都结实,没有谁体弱。 悟真反思了一下自己,觉得中午还得多吃几口饭,长些力气。 他们去吃饭的时候,正好碰到从外面做法事回来的悟空和悟净师兄。 悟真看见悟空师兄手中拿著一个银钵,走路时那银钵中还发出叮噹声。 “悟空师兄,你买什么吃的了?” 悟空看著悟真师弟眼中的期待,无奈地笑笑: “不是吃的。” 悟空弯腰,把手里的银钵盖子掀开来给悟真看一眼。 悟真银钵中有两颗白色的珠子滚来滚去。 悟真忙道:“舍利子!这是舍利子么?” “不是舍利子。”悟空把银钵盖好,不让悟真碰。 旁边的悟净师兄道: “长安东边村镇前段时日有人纵火,烧了不少人,官府已经抓获凶犯。我们过去为逝者超度,做法事的时候发现了两颗怨灵珠,就带回来了。” 悟真:“怨灵珠?” 悟空师兄解释: “怨灵珠刚烧出来的时候是白色,看著和舍利子很像,却是由亡者的怨念恨意结成的,是大凶大邪之物。” 悟真眼睛睁大了些:“那为什么要带回来?” 悟空:“若是不带回来,村民捡到了这珠子放在身边,会被怨气和煞气缠身,心神不寧,时间长了,於神智和身体都有害。因此要带回来请师父们超度,驱除怨灵珠上的怨气。” 悟真本来还想再看一眼,但听师兄这么说了之后,他就老实地把手缩回来了。 悟真吃完饭,下午又去诵经,还去背柴火。 一天將尽,日光变得诡譎泛红。 悟真背著柴火路过那个被侍卫严格把守的院子门口时,听见里面传出几声尖利的妇人叫喊声。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响,有人在喊: “禛儿!禛儿!” “娘娘……娘娘別跑了……” “娘娘小心伤了身子……” 悟真被喊声吸引了目光,转头看见屋內跑出一个衣衫凌乱的妇人。 头上的髮髻也是散的,遮了一半面庞,让人看不清脸。 那妇人脚上没有穿鞋,一路往院门口跑,嘴里喊著: “禛儿……本宫的禛儿在哪……” 跑到门口的时候,侍卫们及时拦住。 悟真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怕那妇人扑到自己身上来。 虽然看不清脸,但他知道这是住在寺中休养的皇后娘娘。 皇后被拦住了,嘴里叫得更凶,几乎是哭喊: “放本宫出去,本宫要去救禛儿,去救禛儿!” 身后侍婢拉著她回去: “娘娘做梦魘著了,太子在宫中好好的。” “娘娘先回去休息,太子若真出了什么事,太后娘娘和皇上定会传人来报的。” 听到皇上和太后几个字,皇后的哭喊声小了些,似是渐渐地从梦中回过神来,口中喃喃道: “姑母……姑母会照顾禛儿……皇上也喜欢禛儿……” “可本宫却见不到禛儿了……” 皇后掩面,低声啜泣。 侍婢趁这个时候將皇后哄回了屋子。 悟真以前见过皇后来寺庙祈福的样子,端庄大气,前呼后拥,下巴永远 是高高抬著的。 乍然见到皇后这样憔悴疯癲的模样,悟真有点害怕,他不知道怎么一个人会变化这么大。 晚上,悟真睡前心有余悸地告诉了师父他见到的景象: “师父,做了噩梦的皇后娘娘有点嚇人。她和以前见过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皇后娘娘是来我们慈光寺休养的,可是她看起来越来越……不好了。” 明灯大师安静地听著弟子说话,手上正牵著床单,细细地整理床铺。 这个小小的院落里只有两间房,一间房是用来存放东西的,另一间是师父睡觉的屋子。 明灯大师每天睡觉前都要把床铺理得很整齐再睡,第二天早上起来后,也要把床整理好。 悟真也有样学样地整理自己的床: “师父,我们寺里有这么多佛,天天诵经,每天都让人很心安,皇后娘娘为什么还会做噩梦?” 明灯大师的手顿了一下,苦笑: “悟真,很多事情为师也没有答案。” 很多个夜里,他也被噩梦缠身,难觅解脱。 悟真没有得到答案,但也不执著想,铺好床后,倒头就睡了。 今天太阳大,被子都晒过了。 悟真埋在乾燥暖和的被子里,很快陷入黑甜乡。 一片漆黑中,悟真好像听见有人在哭。 不止一个人的哭声。 哭声中,周围越来越明亮。 悟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在一处宫殿前,宫殿被火海吞没,叫声一片。 火海中有一个身影,与他遥遥相对。 很胖很胖的身影,很好认,就是师父。 悟真急得往那边跑,叫师父快出来,快逃出来。 可是师父站在火中不动,任由火舌窜上他的衣摆。 师父嘴边含笑,眼里却流下泪来。 悟真急得哭了,他伸手想去抓师父,可是被火烫得手疼,他大喊: “师父——!” 悟真满头大汗地从床上坐起,气喘吁吁。 夜凉如水,山寺静謐。 窗外的月亮还高高悬著,仍是晚上。 夜风吹过院子,树叶间一片沙沙声。 没有大火,没有宫殿。 只有梦中惊醒的小和尚,还有尚未入睡的大和尚。 悟真看见师父背对自己面朝墙,月光在床上透出他的影子,像一座沉重的山。 不知是不是梦的缘故,悟真觉得师父的背影很悲伤。 “悟真,怎么醒了?”明灯大师明明背对著悟真,却先开口了。 悟真揉著眼睛下床,走到师父身边,拉住师父的衣袍一角: “师父怎么还没睡?” 明灯大师的声音很低:“师父年纪大了,晚上睡不了那么久。” 悟真捏著师父的衣角,情绪平復了些: “师父,原来在寺里真的会做噩梦。” 明灯大师:“你梦见什么了?” 悟真垂著脑袋,犹豫了一会儿才道: “我梦见师父了。我梦见师父在火里哭。可是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会在火里,为什么要哭。” 明灯大师转过肥胖的身子,將手掌覆在悟真又光又圆的脑袋上,轻声嘆: “也许是因为师父心中有未放下的执念,所求难如登天。” 悟真的脑袋热得像冬日的暖炉,明灯的手却凉得似霜。 悟真仰头,两只小手再次合起来,诚心诚意道: “我不想师父哭,我想师父高兴,我会求佛祖让师父的心愿都达成。” 第254章 小狐狸 为期三日的春猎转眼就到了最后一日。 春猎中有不少武將出了些风头,要么猎到祥瑞要么猎到猛禽凶兽。 但最出风头的还是袁採薇和苏知知。 她们那日猎虎的事情被传得眾人皆知。 现在大家都知道武学馆今年招的两个女学生是打虎小英雄。 一个十岁,一个十一岁,居然能联手猎杀一只虎,实在英勇可嘉,令人佩服。 苏知知和袁採薇很低调,没有到处说;可是袁迟、周祭酒还有林教头则见人就说。 袁迟带著手下巡逻碰到人时,张口就道: “今年山林野兽多,北麓还逃了一只猛虎出来,小女採薇和武学馆的同窗苏知知一同猎虎……” “周將军猎到的这只鹿大,就快赶上老虎了,说到老虎,前日小女採薇……” “秦大人这腰带顏色亮,就跟虎皮似的,真像小女採薇和同窗一起猎到的那只虎……” 周祭酒和林教头比袁迟还高调,逢人就夸今年武学馆招的学生好。 苏知知和袁採薇忙著打猎,绝不浪费在皇家猎场的宝贵机会。 苏知知猎了两只鹿,三只狐狸,十只兔子,一窝野鸡,外加之前的老虎。 同窗们问苏知知是怎么做到的,有什么秘诀。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苏知知说:“我就看见动物就拉弓,猎完一只又出现一只,不知不觉就猎到这么多了,应该是因为我运气好吧。” 周祭酒在旁边欣慰不已,眼中更添一分讚赏。 看看!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学生,多谦虚!明明是实力,还推脱说是运气。 祁方看著小师妹那一堆猎物,揉揉额头,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拎不动,他就算有四只手也拎不过来。 春猎的尾声,是皇上当眾嘉奖臣子的时候。 慕容宇將在狩猎中表现出色的人召至帐前,赏赐骏马良弓。 苏知知和袁採薇作为英勇事跡传遍整个山头的打虎小英雄,自然也在受赏之列。 被赏赐的臣子纷纷殷勤献上自己所猎之物,多半是威猛的猎物。 轮到苏知知和袁採薇的时候,她们俩手中分別拎著一只小狐狸和一只山鸡。 “拜见皇上。”两个孩子声音清脆。 慕容宇大笑:“你们俩就是武学馆今年新招的两个女学生?你们小小年纪就能猎虎,周乾果然没有看错人。你们叫什么名字?” 袁採薇:“回皇上,臣女名唤袁採薇。” 慕容宇頷首,朝著不远处值守的袁迟望去:“果然虎父无犬女啊。” 袁迟咧开嘴,没像別人一样说“谬讚”,而高兴回: “皇上所言极是!” 慕容宇:…… 苏知知也毫不怯场地回道:“回皇上,民女叫苏知知。” 慕容宇知道这是郝仁之女,但还是头一回见。 郝仁相貌平平,之前又听说苏知知力大如小牛,慕容宇还以为苏知知会是个外貌粗野的丫头。 可今日见到,发现居然是个水灵漂亮的小姑娘,一点不露怯。 不止慕容宇,其他臣子也讶异。 慕容宇问:“你们俩猎到虎,为何不献虎,只带狐狸和山鸡来?” 苏知知和袁採薇已经说好了,老虎肉平分,虎皮放在武学馆展示。 周祭酒说要让之后入学的学子们也知道她们年少猎虎的光辉事跡。 袁採薇不像她爹那样说话直,只说:“我们见別人献虎,就想献些不一样的。” 袁採薇手里拎著的山鸡尾巴鲜艷彩色,的確討喜。 苏知知手里的小狐狸是通体雪白的白狐,不多见。 慕容宇宠溺地看向坐在身边一言不发的裴姝: “姝儿喜欢什么,有看得入眼的,儘管挑。” 裴姝从两个小姑娘进来的那一刻,就看著苏知知。 想多看,却又不敢多看。 可即使只看几眼,也能感觉这孩子聪慧可爱,胆子也大。 此时被慕容宇问起,裴姝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苏知知怀里的那只狐狸上。 幼狐,白得没有一丝杂色,机灵可爱。 很像多年前在她院子里横衝直撞打翻酒罈子的那只狐狸。 裴姝浅笑:“臣妾害怕那些虎豹,倒觉得苏姑娘带来的这只小狐狸挺好看的。” 慕容宇便召苏知知往前来几步。 苏知知一双澄澈的眼睛看著裴姝。 裴姝轻抚手腕上的乾果手串,笑得温和: “你为何一直看本宫?” 苏知知的睫毛像蝶翅般扇动几下:“因为你好看。” 王內侍在旁边轻声呵斥:“这是惠妃娘娘,不可说什么『你』。” 苏知知改口:“因为娘娘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裴姝像是被赞得高兴,再问了一遍她的名字: “你方才说你叫什么?” “民女叫苏知知。” “好名字,本宫若收走你的狐狸,你可会心疼?” 苏知知摇头:“娘娘收走狐狸,可是皇上会赏赐民女千里马。民女觉得很划算。” 慕容宇听得笑起来: “哈哈哈哈……不愧是郝仁之女,倒是时时记得盈亏。” 苏知知很乾脆地把狐狸往裴姝面前递。 站在裴姝身侧的冬月弯腰接过: “苏姑娘,交给婢子便可。” 冬月看著苏知知,眉眼也是弯弯的。 慕容宇见裴姝展顏一笑,心情更好了。 他大手一挥,除了千里马和良弓外,还赐了苏知知和袁採薇各一套马鞍。 从凤凰山回京的路上,苏知知和袁採薇欢天喜地。 她们骑著枣红大马,坐著崭新的金玉马鞍,背著弓箭,后面还拖著一辆堆满猎物的小车。 真叫一个满载而归。 行进的队伍前头,数面大旗迎风招展。 马车的车帘也被吹得翻动。 春风涌进马车,吹弯了裴姝的唇角。 裴姝回忆著苏知知抱著小狐狸的样子,又想起她说“娘娘好看”,忍不住笑出声: “真是跟璇儿一个样。” 好动,爱闹,说话却好听。 冬月摸著小狐狸的脑袋,轻声问: “恩人小时候是这样的么?婢子只记得恩人威风侠气得很。” 裴姝笑了一会儿,看著冬月手里动来动去的小白狐,眉梢沉了一些: “冬月,进宫前寻个机会,放了它。” 冬月讶异,小声急道:“娘娘,这可是苏姑娘送的,不要了么?” 冬月有点捨不得,低语道:“抱著这小傢伙,还能当见到恩人之女呢。” 裴姝伸出纤长的食指在冬月头上轻点一下: “它跑了,我们才有机会相见。” 第255章 她想见我 狩猎的仪仗回宫后,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惠妃娘娘的小白狐不见了。 说这事不大,是因为不过是一只小畜生罢了,丟了就丟了。 说这事不小,是因为惠妃娘娘居然在皇上面前落泪了,皇上也跟著不悦。 明惠宫里,慕容宇抹去裴姝面上的泪痕,安抚道: “不过是一只狐狸,姝儿既然这般喜欢,朕命人去猎几百只来养在宫中,做个白狐园。” 裴姝侧头避开慕容宇的手,欲语泪先流: “皇上不必如此,做什么白狐园,臣妾可不敢做那等劳民伤財的妖妃。” 慕容宇:“朕是天下之主,一个园子算什么?谁敢说你是妖妃,朕砍他脑袋。” 裴姝似乎被逗笑了,拿帕子擦拭著眼角,轻声嘆气: “皇上,臣妾如今年纪也大了,容易伤春悲秋。臣妾今日见到苏姑娘的时候心里生了几分喜欢。臣妾想过,若是和皇上有个女儿,说不定也是这般聪慧可爱。只可惜臣妾这辈子没著福分。眼下苏姑娘献的狐狸丟了,臣妾心里更是遗憾……” 慕容宇最听不得裴姝提到她无法有孕之事。 他会想到她曾跪在乾阳殿外的大雪中,在冷宫中静默地过了数年,伤了身子。 那些日子他和裴姝都没提起过,却像一根隱藏在皮肤下的针,碰到一下就戳得皮肉生疼。 慕容宇沉吟: “你若喜欢郝仁之女,大不了朕就召她入宫做宫女,日日在明惠宫服侍你。” 裴姝嗔了一眼,眼尾別有风情: “皇上將人家的独女召进宫中给臣妾做宫女,他们还不知道要怎样怨臣妾呢。再说了,臣妾又不缺人服侍,只是伤感不能有个这样的女儿……” 慕容宇不让裴姝说下去了,直接道: “那朕就召她进宫,让她陪你住几日。” 慕容宇说什么就是什么,当即就让人传令去黑山府,让他们明日就把孩子送进宫。 郝仁听了消息,当日就进宫求见,一脸诚惶诚恐。 他神色忧心地跪在御前:“皇上,草民家中小女年纪尚小,平日常有不懂事之处,送进宫里怕是会惹娘娘生气。” 慕容宇不听废话: “郝仁啊,別在朕面前装。朕知道你捨不得,放心,你女儿在宫中住几日就会回去。” 郝仁还想说话,慕容宇又道: “你教女有方,朕赏你黄金百两。” 郝仁像是被堵了嘴,眼中露出几分市侩之色:“草民多谢皇上。” 郝仁带著一箱金子回到黑山府,將金子放进了苏知知房中。 这是知知的钱。 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本来为知知春猎满载而归高兴,可是转而听说知知要进宫待一段时间,喜忧参半。 伍瑛娘给知知舀了一碗猪骨蛋汤:“知知,你若是不愿去,娘想办法。” 苏知知喝了一口汤,嘴巴油亮:“娘,我已经和爹说过了,我愿意去,我想去。” 伍瑛娘看了一眼郝仁,眼中有几分责怪。 这么大的事,也不事先和她说一声。 不过苏知知自己说了想去,大家也不扫兴,只道: “宫中那可是深潭虎穴,在里面如履薄冰……嗯,带几双厚底的鞋吧。” “听说宫里的尿壶是金子做的,知知你帮我们瞧瞧……” “能带什么防身的东西?外人进宫时有人搜查包裹的吧?” “知知,宫中的布局能记多少记多少,回头画下来,就当踩点了……” “哎,不记得也没关係,知知你就当进宫探亲游玩几日,吃好喝好,如果受了什么委屈,一定要记下来,回头跟我们说……” 苏知知连连点头。 她要进宫见世面了。 村里的很多人进不了宫,她要当大家的眼睛,帮大家看看宫里什么样。 夜里,苏知知收拾著自己要带进宫的包袱。 伍瑛娘和郝仁想帮忙,但是苏知知说她要自己来。 她那个样子一点也不像要去宫中,好像只是去別人家小住一样。 於是夫妻俩就坐在旁边看著苏知知转来转去地忙。 郝仁问:“知知,跟爹说,为什么愿意去宫里?” 苏知知把从岭南带来的几颗透亮的小石头放进包里: “因为姨母在宫里,她想我去看她。” “我见到姨母了,还送了她小狐狸。她的小狐狸跑了,是因为她想见我。” 苏知知懂事懂道理,但很多时候她看一件事情看一个人依靠的是直觉。 直觉在告诉她答案。 苏知知这句话说的有点奇怪,没有逻辑,让不明白情况的人听不懂。 可郝仁和伍瑛娘听懂了。 灯火將郝仁的侧脸轮廓勾得分明。 “知知……”他拉过女儿,几度张口,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 反倒是苏知知把自己的两个人分別塞进了郝仁和伍瑛娘手里,像个小大人一样叮嘱: “爹和娘天天在一起,而且还有这么多村民都在。姨母一个人在宫里很孤单,我去陪姨母几天,你们在家里等我回来,別太想我。” 姨母在宫中过了很久的苦日子。 苏知知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是想去看看。 因为人寂寞的时候,有个人说说话也是很好的。 平日精於谋算的郝仁这时候都快哽咽了,又成了眼含泪的老父亲。 伍瑛娘把郝仁楼到怀里拍了拍,柔声说: “放心去吧,我们在家里等你回来。” 夜深了。 大家各自睡下。 苏知知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听见敲门声响起。 二娘压低的声音传进来:“知知,睡了么?我来帮你缝一下衣裳。” …… 次日早上,苏知知的早饭是一碗鸡汤麵。 这面不一般,是虞大夫和二娘一起下厨做的。 二娘说:“知知,这叫『医毒无双』面,干光它!” 苏知知豪气地把一整碗面都吃了,吸溜最后一根麵条的时候,麵条尾巴还在鼻子上弹了一下。 等她喝光麵汤的时候,宫里来接她的人也到了。 伍瑛娘给苏知知整好衣领,大家目送著苏知知上马车,眼见著马车越走越远。 大家回府之后,伍瑛娘才问: “知知今日穿的是新衣裳,可我刚才摸著不对劲,你们做什么了?” 二娘视线飘开:“没什么,就怕衣裳不结实,我拿回去缝了几针。” 伍瑛娘:“你把什么缝进去了?” “……半步癲、含笑散什么的,还有一些解药。”二娘转移话题,“我可看见秋姐昨晚拿走知知鞋子了。” 伍瑛娘又看向秋锦玉。 秋锦玉乾咳两声:“嗐,那什么,我就给知知加了层鞋垫……顺便藏了飞针。” 车轮骨碌碌地碾过石板。 苏知知坐在马车里,怀里抱著包袱,坐得很端正,没乱动。 因为今早出门前,姐姐和秋姨姨都悄悄叮嘱过她了,让她路上別乱动,別让人看见她衣服上新添的针脚有多丑。 等到宫门口的时候,苏知知下马车,按著宫人们的指引,把自己的包袱递过去检查。 宫人们知道苏知知皇上下令召进来陪惠妃娘娘的,又见她生得討人喜欢,因此满面笑容。客气得很: “苏姑娘,请。” 他们只是简单翻了一下包袱,就还给了苏知知。 冬月早已领著人在宫门口等著了,一见到苏知知就行礼: “苏姑娘,婢子冬月,奉惠妃娘娘之命来接苏姑娘。苏姑娘请隨婢子这边走。” 苏知知点头,顺口叫了句:“冬月姐姐。” 冬月听了这一句,差点激动得想把苏知知抬起来走。 还好,她忍住了,只是接走了苏知知手中的包袱: “婢子给苏姑娘拿著。” 跟在冬月身后的是明惠宫的次等小宫女。 惠妃现在是后宫红人,冬月作为惠妃的贴身宫女,身份也水涨船高,不用对宫外人諂笑。 侍婢们没想到冬月会这么恭敬地对一个家中无官阶的姑娘行礼,还上赶著给人拎东西。 这態度,別说拎包袱,就是拎鞋也没二话啊。 但话说回来,这可是皇上下令召进宫的,也该好好伺候。 小宫女们都暗道,嘖嘖,怪不得冬月能混到人家惠妃面前做红人。 对待娘娘看中的人,身段能放低到地下三寸呢。 小宫女们有样学样,都对著苏知知行礼。 苏知知进宫之前,被郝仁告知,宫中肃穆,在外人面前少问,少说。 可是冬月一路上都在说: “苏姑娘,这个方向是去乾阳殿。” “往左走的话会经过御园,但我们不往左走……” “前面有池子还有一棵很大的柳树,柳树叶能吹声,姑娘吹过柳叶么?” 第256章 小石头 苏知知说:“我吹过柳叶,但是吹不成调子。” 冬月弯著眉眼:“婢子会,等会吹给苏姑娘听。” “这宫道长,苏姑娘要是渴了累了稍微忍忍,等会到了明惠宫,有水点心。” 冬月说来说去。 好像她才是那个头一回进宫,开心得说个不停的小丫头。 等到了明惠宫时,冬月的嘴巴才消停。 苏知知一进明惠宫,见到的是那棵乾枯的老槐树。 明明春日都快过去了,可苏知知只看见树杈上长了几片小小的叶子,虫子啃几口可能就没了。 苏知知觉得要是黑匪山的人来浇水施肥,这树肯定会长得很好。 冬月带著苏知知去偏殿放下包袱,帮著苏知知把衣裳放进衣箱里整理好: “时候有点不巧,听说娘娘方才被皇上召去了,要等用完午膳才回来。” 冬月语气中带著对慕容宇的嫌弃,可转头看见苏知知,怨气又消了, “苏姑娘,等会儿婢子伺候用饭,娘娘还安排了尚功局的人来为姑娘量身裁衣。” 苏知知闻到淡淡的香味: “这屋子是香的。” 像五毒谷里姐姐香香的屋子,但香味更好闻。 冬月帮苏知知收拾好了包袱,走到她身边,蹲下来: “这是娘娘吩咐要点的香。殿內一切是按照娘娘的意思布置的,但娘娘说,苏姑娘若是觉得哪里不喜欢,隨时可以换掉。” 苏知知不知道冬月的身份和底细,可是她觉得冬月看自己的目光有点熟悉。 就像是秋姨姨和姐姐看自己的样子。 苏知知在明惠宫吃了饭,睡了午觉,尚功局的人还来给她量了衣鞋的尺寸。 偏殿南北两侧都有窗户,一侧放著书桌,一侧放雕榻。 苏知知把自己带来的小石头並排放在窗台上,阳光一照,折射出彩色的光芒。 裴姝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苏知知在摆弄小石头。 她突然就想起很久以前的时候,璇儿也会准备些喜欢的小物件悄悄放在她的桌上给她惊喜。 她时不时地就会在自己的桌上看见个小木雕、在绣绷边看见一朵小、在凳子上发现一个画了眼睛和嘴巴的栗子…… 那时候裴姝年纪也不大,见到突然冒出的小东西觉得莫名奇妙,还会数落妹妹,不让她隨意跑进自己的院子放东西。 可是璇儿每次听了之后就忘到脑后,隔天捡到一片形状奇怪的叶子的话,又会兴奋地放到裴姝的桌上来。 “知知。”裴姝站在苏知知身后。 苏知知回头,眼里有亮晶晶的笑意: “惠妃娘娘。” 裴姝让所有人都退下去了,除了冬月。 裴姝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与苏知知平视: “知知,你可知我是谁?” 苏知知见殿门没有关上,外面还有人,就只看著裴姝手上的手串说: “娘娘的手串很好看,就像岭南的木头做出来的一样。” 她又指著桌上的一排小石头道:“这些是我从岭南带来的,送给娘娘。” 裴姝和冬月听见这一句都明白了。 苏知知什么都知道。 “好,好。知知真聪明。”裴姝哑著声,轻抚知知的脸。 日头下坠,落在红色的宫墙上。 每一颗石头都染上了一层橘色。 寧安在瑶华宫里踢著石子。 啪,踢飞一颗。 啪,又踢飞一颗。 因为慕容禛的病还没好全,寧安到现在也没能出瑶华宫。 她都快憋疯了。 没能去春猎她已经很难受了,春猎结束还不让她出去,她要憋不住了。 好在瑶华宫的宫人打听了春猎的消息,回来讲给寧安听,寧安才在无聊的日子中找了几分趣味。 她听说武学馆的两个女学生居然猎到猛虎了。 寧安知道苏知知十岁,袁採薇和自己同岁,十一岁。 她们俩已经成打虎小英雄了。 寧安真是羡慕无比,也不知道等秋猎的时候,她有没有机会猎虎。 寧安让人找来箭靶子,她在瑶华宫的院子里练射箭。 箭靶子是射满了,旁边的草草也被射得尸首分离。 才练半日,就被淑妃勒令停下,並且扎了半个时辰的马步。 寧安垂头丧气地踢著脚下的石头。 侍婢巧鳶快步走来:“公主公主!婢子听到一个消息!” 寧安一脚踩住滚动的石子,激动问: “东宫那边可算病好了?” 巧鳶:“那倒没有。” 寧安不激动了:“哦。” 巧鳶说:“可是公主之前不是好奇那个苏知知吗?婢子听说她进宫了。皇上召她去明惠宫陪惠妃娘娘,要住一段日子才走呢。” 寧安很意外,没想到自己没能出宫,苏知知倒是进宫了。 可是她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寧安进殿,一头扎到榻上,撒娇求著淑妃: “母妃,帮我跟父皇求求情吧。慕容禛的病再不好,我都要病了。” 寧安以后真是不敢碰慕容禛了。 不是她怕了慕容禛,而是觉得慕容禛也太脆弱了,怎么跟个遇水就化的泥人一样? 淑妃一眼就看穿了女儿的心思: “你是不是听说那个打虎的苏姑娘进宫了,迫不及待想去看看?” 寧安承认:“很想很想。” 淑妃用扇子抵著下頜,眉间微蹙,思忖道: “太子的病也该好了。” 可怎么还没好呢? 淑妃把女儿从榻上扶起来: “寧安莫急,再等两日。太子的病没好,有比你更急的人。” 福寿宫。 佛堂內,檀香瀰漫。 在佛前念完经的太后被扶起: “东宫那边如何了?太子都退烧大半个月了,竟还未好?” 桂嬤嬤扶著太后:“太子似乎还头疼,太医日日去看,只说太子许是太过耗神。” 太后嘴边抿出两道肃然的法令纹: “太子日日在床上休养,有何事劳神?” 桂嬤嬤想到了什么,在太后耳边低语: “娘娘,莫非是……先前皇后娘娘提过的宫中怨气?” 太后带著慕容禛去慈光山见皇后的那日,皇后曾经提到宫中冤孽多,有怨气缠身。 太后对此事半信半疑。 可太子诊不出病症,又总说头疼,这不是个办法。 太后拨弄著手中的佛珠,想起了明灯大师: “去跟皇上说一声,哀家要请慈光寺的明灯大师进宫一趟,为太子驱邪祈福。” 第257章 我给姨母拍拍 夜里,一盏盏宫灯亮起。 明惠宫。 洗漱好的苏知知趴在窗边,第一次发现枯树也很好看。 乾枯的老槐树没有叶子,光禿禿的树枝朝天伸展,像一只掌心朝上的手,正好托住了月亮。 “知知,在看什么?” 裴姝沐浴完后,穿著中衣,黑长浓密的头髮披下来。 “我在看树和月亮。”苏知知转过身来,看著裴姝坐在镜前梳头髮。 苏知知原本是住在偏殿的,但是两人下午说了很久的话后,裴姝实在喜欢她,又见她不怕生,便晚上睡在一起。 冬月把门窗都关上了。 屋內只剩三人。 苏知知专心地看著裴姝梳头,见梳齿从髮根溜到发梢。 裴姝见她呆呆的样子可爱,招手让她过来: “你盯著我看做什么?” 苏知知走过来,小手在裴姝的头髮上摸了摸,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 “姨母好看,我喜欢看姨母。” 裴姝揉了一下苏知知的脑袋,拿梳子帮苏知知梳头: “知知也好看,头髮很黑也很多。” 裴姝的动作很轻柔,举手投足都嫻雅从容。 苏知知在黑匪山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气质。 她以前总听人说『美若天仙』这个词,可是她也没见过天仙,怎么知道到底多美呢? 但她现在见到了。 姨母就像天仙一样。 苏知知看著镜子里的自己和姨母,忽然问: “姨母,我和我娘长得像么?我爹给我画过我娘的样子,但是画的不是小时候。我娘小时候长我这个样子么?” 裴姝拿著梳子的手顿了一下,指尖拨开知知额头的碎发: “你和你娘神韵很像,性子也像,但五官不太像,你五官有点像你外祖母。” 她把知知抱进怀里,轻轻拍了几下。 她们俩没哭,但旁边的冬月一个劲地抹眼泪,衣袖都哭湿了。 冬月蹲下身来,对苏知知说: “婢子第一眼见姑娘,就想到恩人。” 她说不上来原因,明明鼻子、嘴巴都不像,可是笑起来的神態却像极了。 苏知知已经知道冬月的身份,便问: “冬月姐姐,你叫我知知就行了。我娘以前是不是特別侠气?” 冬月又抹了一把通红的眼,十分肯定道: “恩人侠肝义胆,慷慨仗义,是婢子心中第一女侠!婢子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是恩人教的。” 冬月说完又要哭。 她忍不住,根本忍不住。 只要想到意气风发的恩人受了那么多苦,含恨而去,她眼里就像藏了一条河,怎么都流不完。 冬月哭了一会儿,说: “婢子今夜去外边守著,不会让人靠近,娘娘和知知放心说话。” 冬月在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出去。 外边的小宫女们见到冬月出来,借著月光看见冬月脸色不太好,眼睛还有点红。 “冬月姐姐怎么了?” 冬月凶巴巴道:“我今日在外边守夜,用不著你们在这了。” 小宫女们听懂了。 平日冬月都是在殿內守著的,可苏姑娘来了,娘娘喜欢苏姑娘,冷待冬月,把冬月赶出来看门了。 怪不得哭呢。 小宫女们自觉远离了些。 月色朦朦朧朧,笼了一层纱。 木窗在地上投下横纵交错的影子。 苏知知凑近在裴姝的怀里,觉得姨母怀里香香的。 裴姝拍著苏知知的背,给她讲家中弟妹小时候的事情: “……凌云和璇儿总是又吵又打,凌云自小能说会道,璇儿哪里吵得过他?可璇儿力气大,凌云打不过她,连跑也跑不过。” “他们小时候有一回追追打打,凌云摔跤,膝盖磕破了。璇儿非要背著凌云去找你外祖母,可她一路背著凌云摔了好几跤,等你外祖母看见的时候,两人不止膝盖摔破了,连额头上都撞起了大包……” 苏知知听得在被窝里面咯咯笑。 她没想到看起来那么沉稳的爹,小时候还跟妹妹打架。 怪不得她和薛澈打闹的时候,爹老是担心薛澈受欺负,原来是爹小时候没打贏。 “姨母,我和阿澈也会打架,不过我们都学了功夫,村民们说那叫切磋。” 裴姝帮苏知知拉起被子:“我听棣儿说了,你很会使鞭子。” 说到功夫,苏知知可就有点骄傲了: “我学了我娘留下来的秘籍,別人都看不懂,只有我能练。阿澈的功夫虽然比我差一点点,但也算很好了。” 裴姝问:“他练什么功夫?” 苏知知:“他跟紫玄长老练紫霄剑法。我以前没听过,不过听村民们说是很有名气的剑法,不是谁都能学的。” 裴姝抚著苏知知的手顿了一下,喉间忽然乾涩,在夜色中缓了一会儿才说: “嗯,听说是最厉害的剑法。” 苏知知问:“我爹是不是小时候常哭?我在黑匪山的时候,爹、娘、我还有阿澈住一起,爹是最容易红眼哭的人。” “爹哭的时候,娘就要哄哄爹。” 裴姝:“听你这么说,我又放心些,凌云能遇到瑛娘,也是福分。” 苏知知点头:“我爹也这么说,他说他跟著我娘上山后,学了好多事情。” 苏知知掰著指头: “我爹以前只会念书写字,现在他会烧火做饭,会种菜拾柴,还会把萝卜乾切得很整齐。我爹很会煎荷包蛋,煎出来的蛋圆圆的,一点也不焦,我最喜欢吃我爹煎的蛋。” “但是我爹有时候也笨笨的,买菜的时候总是把嫩豆腐和老豆腐买错,好多回了……” 裴姝静静地听苏知知讲。 苏知知浑身都是热乎乎的,好像一颗太阳钻进她怀里,將她眼底的霜都暖化了。 月上中天。 苏知知讲著讲著没了声音,似是睡著了。 裴姝还在轻拍著苏知知的背,她的手在轻颤,身子在颤。 连著眼角滑下的泪也在颤。 不同於在慕容宇面前流泪的样子,她咬著牙,以手捂唇,压住自己低低的呜咽声,眼角酸楚地皱出好几道纹路。 天仙痛哭的时候也不好看,就像被水泡皱了的月亮。 让人好想用手將它一遍又一遍地抚平。 裴姝哭到一半的时候,腰间环上来一双小手,抱得很紧。 裴姝低头,见知知不知何时抬起头来看著她,眼中清亮。 “姨母。” 知知轻轻叫了一句,裴姝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裴姝:“知知……姨母是不是嚇到你了?” 苏知知学著裴姝拍自己那样,轻拍著这裴姝的后背: “不嚇人,但是看姨母哭的时候,心里会好疼。我给姨母拍拍。” 苏知知把脸埋在姨母的怀里。 胸口的位置仿若有一颗挣扎著要发芽的种子,要从她心里钻出一道裂缝来。 宫里很大,很奢华,僕婢眾多。 吃饭、穿衣、泡茶都不需要自己动手。 听说长安城的富贵人家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所以爹以前不会烧柴不会做饭不会切萝卜乾,也不用上街买豆腐。 爹不是笨,而是以前从来都不需要做这些…… 苏知知拍著裴姝。 裴姝哭湿了枕头。 后半夜的时候,两人才终於睡著了。 皇宫偌大。 失眠的永远不止一个。 乾阳殿內,慕容宇在宽大的龙床上辗转反侧。 他很烦躁。 人生不同阶段有不同的烦心事。 少时烦的是自己不被看中,后来烦世家声望过重,又烦政务繁多。 当了皇帝后,日子也不是那么顺风顺水的,很多事情也只是表面光鲜。 可慕容宇最近比以往都要烦躁。 近日都没怎么去后宫宠幸佳人们,只称自己事务繁多。 连裴姝那边,他也只是白日召过来一起说话用膳。 他不是不想,而是发现—— 他不行了。 第258章 摘槐花 慕容宇在春猎之前的时候就发现有点不对劲。 太医说他辛劳,放鬆心情多休息或许会好。 他借著春猎的机会出宫放鬆了几日,可回来之后,发现还是没用。 慕容宇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毒,可是来请脉的太医说並未发现中毒跡象。 慕容宇的自尊不允许他人知道此事。 故而除了日日来请脉的太医,无人知晓。 而今日,太后那边又派人来说起太子病榻缠身的事情,怀疑宫中有邪祟作怪,说想请慈光寺的和尚来看看。 慕容宇心中不赞同,但太后执意要请的话他也不会阻拦。 他不赞同的原因是他不信慈光寺那些念经的和尚,觉得轮迴因果都是骗人的。 他唯一信过的,只有青阳道长。 若是青阳道长在,他倒是愿意重金请道长来看看。 说不定自己这病症,也与邪祟有关。 十年前,青阳道长说要离开长安,去外面游歷十年,悟道求真。 慕容宇派人去民间寻过,难觅其踪跡。 如今十年已过,不知青阳道长现在何处? …… 春末的日子一天天变热。 苏知知睡觉热得踢了被子,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才起。 醒来的时候,脸颊两边酡红。 她一坐起来,马上有宫女过来为她穿鞋穿衣。 温热的茶水递到她口边,她刚喝一口,旁边马上又端上一个痰盂让她吐出来。 苏知知觉得自己简直要变成一个木偶人了,站著不动,旁人就把她全身收拾好了。 她去吃早饭的时候,梳洗打扮好的裴姝已经端庄地坐在桌边等她了。 裴姝略施粉黛,容色依旧,一点都看不出来昨晚哭过。 “知知,饿了吧?来吃早饭。”裴姝给苏知知夹菜。 苏知知昨晚很心痛,但是早上起来一点都不难过了。 大概是因为伤心的时候尽情伤心了,她的情绪很快就翻篇。 明晃晃的日光里,一桌子早饭冒著热气,苏知知胃口大开。 “娘娘吃了么?”苏知知问。 裴姝摇头:“等你一起。” 苏知知拿筷子把每个盘子里的点心都夹了一个,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冬月瞪大眼:“知知真是饿著了。” 裴姝想起来,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苏知知也是这样。 她还没吃的时候,苏知知先把每个菜都吃了一遍。 裴姝昨晚见著苏知知高兴,没在意太多,可今早又见苏知知这样,心中不免有些奇怪。 这样用饭终归有些不好。 裴姝想提醒一下苏知知:“知知不必吃这么急,吃慢些,不够还有。” 可她接下来却见苏知知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在家里已经吃过姐姐做的面了,吃什么都不怕,我试好了。” 她记得慕容棣见她的第一个晚上,告诉她,他不敢吃没有试过毒的东西。 因为这点,他们还曾经想过怎样让慕容棣变得百毒不侵。 裴姝听了,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差点又要掉下来泪来: “知知,没事的,现在没事的。” 皇后不在宫中,淑妃和她把持著后宫,和之前已不同。 喵—— 初九从外面跳上窗台,然后又从窗台跳到苏知知身边。 苏知知摸摸初九的:“给你吃鱼。” 苏知知拿个小碟子装了鱼给初九吃。 喵~初九的脑袋蹭蹭苏知知的脚,然后低头吃鱼。 冬月笑:“初九喜欢知知,旁人餵它,它都不吃的。” 苏知知在明惠宫待了两日,她好动,明惠宫的各个角落她都逛遍了。 冬月说:“婢子见槐开了,娘娘可以和知知一同酿酒。” 苏知知对酿酒的兴趣不是很大,但是听说酿酒要摘很多,她就来了兴趣。 这日,裴姝上午又被慕容宇召去,苏知知就和冬月去摘槐。 她们提著竹筐穿梭在长长的宫道上。 苏知知问:“冬月姐姐,宫里的可以隨意摘么?” 冬月:“以娘娘现在的地位是可以的,但是之前不行,我前年为了偷摘槐,可费了不少劲。” 她们在一处角落找到了棵槐树。 树上开满了如雪的槐,风一吹,落下来几片,沾在苏知知的头髮上。 冬月拿著一支竹竿去打树冠上的槐。 咚咚咚。 树冠颤动,下了一场清香的雪. 苏知知拿著一个网兜在下面晃来晃去地接。 这乍起的风像是在把吹进苏知知的网里,不一会儿就堆满了。 苏知知把网里的瓣倒进小竹筐里,反覆几次,装了大半筐。 她们正要回去,冬月的肚子突然疼起来,急著想上茅房。 她最近在屋外守夜,晚上著凉,肠胃有些不舒服。 苏知知见冬月不对劲:“冬月姐姐你要去茅房么?” 冬月点头又摇头,咬牙忍一下:“没事,回去再上,我们一起回……” 卟~ 婉转的排气声响起。 冬月面色通红,弯著腰,走路都开始扭了。 常言道,人有三急,內急是最迫切的。 冬月终於屈服了:“我去个茅房,知知你跟我一起。” 苏知知:“啊?” 冬月拉著苏知知一起,因为苏知知第一次进宫,她实在不放心留苏知知一个人在原地。 冬月进了茅房,还叮嘱:“知知,不要乱走。” 可苏知知哪里是能站著不动的人? 她往旁边挪一点,不想让茅房熏臭了竹筐里的。 挪了一点之后又挪,然后再挪,再再挪…… 挪著挪著,就又看见一棵开满了的槐树。 槐树长在红色的院墙里,大半个树冠却延伸到了墙外。 苏知知不自觉地迈开双腿,拿著竹竿和网兜往那边走。 宫道长而直,两边朱红的墙把天空切割了一大半。 苏知知仰头,把竹竿伸向树冠。 还未碰到树冠的时候,墙头突然冒出一只手,抓住了竹竿! 苏知知惊讶, 把竹竿往回扯。 可对方就是不放手。 来回拉扯中,墙头爬上来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 苏知知奇怪,这人为什么要爬墙出来? 那女孩撑竹竿从墙头跳下来,撞翻了苏知知的竹筐,收集好的槐散了一地。 春风捣乱,捲起一场雨,把瓣吹得到处都是。 女孩却转身就要跑。 苏知知脾气上来了,一把抓住那女孩: “你撞翻了我的。” 那女孩本欲跑,但是竟然被苏知知单手扯得连连向后。 急怒之下,那女孩呵斥了一句:“快放手,你哪个宫的,不知眼前是谁么?!” 苏知知还是不放手,更大声,更有气势地回了一句: “不知道!” 第259章 何人挡道 被禁足快一个月的寧安终於爆发了。 母妃说让她等两天。 寧安耐著性子等了一天之后,发现实在等不下去了。 知道苏知知进宫后,她心里就像有根羽毛,挠得她心痒,很想去见。 既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出去,那她就换个法子。 只要她悄悄翻出墙,悄悄去明惠宫看看,再悄悄回来,这样就好了。 瑶华宫后院有一棵大槐树,紧靠著墙,正好適合踩著攀爬出墙。 寧安找了藉口,支开身边伺候的所有宫人。 宫人一走,她就一鼓作气地爬树。 然而她贵为公主,爬树的经验甚少,刚爬上去,脚下没踩稳,差点滑下去。 这时候,墙头冒出了一节竹竿。 寧安想都没想,直接抓住了竹竿,借力攀到墙头,然后撑著竹竿从墙头滑下来。 她看见外面站了个人,约莫是进宫不久的小宫女,连衣裳都没换。 寧安扭头就跑。 没想到这小宫女手劲真大,竟然把她扯回来了。 她去年可是打遍礼和殿无敌手! 寧安呵斥对方大胆,可对方居然说不知道她是谁。 这、这简直太好了。 省得还担心这小宫女把事情说出去。 “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从墙里翻出来,但是你把我摘的都撞翻了。” 苏知知攥住寧安。 这世上没人撞翻了苏知知的东西后还能溜之大吉。 苏知知说话声音不小,又不肯鬆手,这把寧安惹急了,乾脆身子一个迴旋,蹲身扫腿,要甩开人。 苏知知这下果然鬆开了,灵活地闪身避开,下一瞬却又拦在了寧安身前。 寧安眼中划过惊诧,隨即向苏知知肩膀出拳。 苏知知身子微侧,顺势抓住寧安的胳膊,另一只手快速出击,以掌为刃,向寧安的颈部砍去。 寧安同时抬脚,踢向苏知知的小腿。 苏知知跃起身子,与寧安拉开一些距离。 两人就这么你一拳我一腿地打起来了。 春末天热,两个小姑娘头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领口都被汗湿了。 打得气喘吁吁,谁也不肯认输。 等冬月担心地找过来时,看见苏知知竟然把寧安按在了地上。 冬月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赶紧过去制止: “知知!” “寧安公主!” 冬月把苏知知从寧安身上拉开,又把寧安扶起来。 “寧安公主恕罪,这是皇上召进宫陪惠妃娘娘的苏——” 冬月还没说完,寧安转怒为喜,眼中迸出两道光直指苏知知: “苏知知?你就是苏知知?!” 苏知知意外,没想到自己刚才居然是和公主打架。 不过皇宫里的公主也很奇怪,不走路,偏要爬墙。 苏知知回道:“我是苏知知。” “怪不得你功夫这么好!” 寧安乐不可支,朝著苏知知扑过去,但这次没有出拳,而是羡慕地碰了一下苏知知的胳膊: “你这胳膊真结实。” “你力气好大啊……” “你刚才速度也很快,你的武功比我还好……” 寧安万万没料到,自己运气这么好,才翻过墙就遇到苏知知了。 这叫什么?这就叫缘分,天赐的。 寧安喜上眉梢:“你们怎么来瑶华宫了?有什么事么?” 冬月懵了,没想到寧安態度一下转变这么大,低头回道: “回公主,婢子带苏姑娘来摘槐。” 苏知知有点可惜地指著翻倒的竹筐: “摘的都飞走了。” 寧安主动弯腰抱起竹筐,朝苏知知眨眼: “放心,交给我吧。” 半个时辰后。 瑶华宫里,苏知知和寧安坐在石桌边。 石桌边放了好几个筐子,里面都装满了槐,好像一堆又一堆的雪。 寧安让自己院里的宫女把整个树冠都给薅了一遍,几乎是一朵都不剩了。 头顶的槐树现在只见叶不见了。 苏知知:“公主,我回去后就跟惠妃娘娘说,槐都是你给的,等酿好酒了,分你们一些。” 寧安:“知知,不用这么客气,你私下叫我寧安就行了。” 苏知知和寧安一起坐在树下吃点心,冬月则还有事先回明惠宫了。 冬月觉得让苏知知一个人在宫道上她不放心,可是让苏知知在瑶华宫玩倒是可以放一百个心。 寧安把自己最喜欢的点心让人呈上来给苏知知尝,还给苏知知看她的宝贝长枪。 苏知知拿著一根柳条耍鞭法给寧安看,让寧安直叫好。 两人又切磋了一番。 寧安之前在礼和殿的对手太弱了,遇到苏知知这么一个敢放开手跟她切磋的很难得,寧安直呼过癮。 切磋过后,寧安和苏知知洗净了手,拿著碟子上鬆软的糕点吃。 寧安:“知知,你明天有空么,能来和我玩么?” 苏知知:“我明天要和惠妃娘娘酿酒的,你可以过来看看。” 寧安痛苦抱头:“我去不了,至少明面上去不了。”苏知知:“为什么?” 寧安把自己和太子落水的事情说了。 苏知知震惊:“只是在池子里过一遍就这么严重么?” 他们黑匪山的村民可总下河洗澡呢,就连她自己也常常下河摸鱼,有时候摔进河里也不是什么大事。 苏知知听到寧安这么说,怀疑太子是不是脆弱得吹一口气就倒了。 寧安小声跟知知咬耳朵:“……我猜他是故意使坏,他扯我下水,还冤枉我,又装病不让我去春猎。” “我真想教训他,”寧安凶狠地咬了一口点心,又泄气了,“可是母妃叫我离他远点。” 苏知知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一下,悄声道: “我有办法,下回他要是还敢冤枉你,我帮你出气!” …… 人间四月,山上桃。 清晨的瓣还沾著露水,薄雾尚未散去。 慈光寺的小院里,粉白的瓣落在僧人的衣袍上。 明灯大师一如往常地在院子里扫地,落下的瓣和灰尘都被扫到树底下。 几场雨后,粉白的瓣会腐烂,融於根部的泥土,回归来处。 悟真在屋里换好了一身新的僧袍,倒了一杯茶端著走出来,將传递给师父: “师父,我们什么时候进宫呀?” 前两日,宫里传来消息,太后请明灯大师进宫为太子诵经祈福。 进宫不是一件隨意的事,明灯大师最多只能带一个弟子,於是就只带悟真去。 明灯大师接过茶水喝了一口: “待雾散了,我们就下山。宫中的马车那时候也差不多到山下了。” 茶水有点苦,喝下去后等很久也没有回甘,但是很提神。 悟真把师父喝空的杯子放回屋里,不解地问: “师父真的要带我去么?我念经没有师兄们好,有时候会背错,含糊著就过去了。我力气也没有师兄们大,拿不了什么东西。我帮不上师父的忙。” 明灯大师:“无妨,你好好跟著为师,为师自有安排。” 师徒二人吃过早饭后,雾散去了。 两人慢慢下山,到了山下,果然见宫人打扮的人在等著。 內侍躬身,毕恭毕敬: “明灯大师,奴奉太后之命来接大师进宫。时辰早,马车上备了些素食。” 明灯大师和悟真同时道:“善哉,善哉。” 宽敞的马车里,明灯闭目打坐,口中默念经文。 悟真也闭目打坐,口中嚼著素鸡。 “何人挡道?还不速速离开!” 外面响起一声呵斥,马车也隨之停下来。 悟真掀起帘子的一角往外看,见土路中躺著一个人,身上灰土土的,面黄肌瘦,头髮半白。 看身上的穿著打扮,勉强能认出是个道士。 很穷,很饿,很惨的老道士。 宫人呵斥过后,见这老道士没反应,扬起马鞭就要抽。 啪—— 鞭子在地上甩了个空,那老道士在地上滚了一圈,正好避开。 “唉,这么冲做什么?贫道只是饿得一时挪不动身。”老道士从地上爬起来。 他瘦得嚇人,撑地起来时,手肘处的骨头好似隨时会戳破皮肤。 悟真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手肘,又圆又软,都摸不到肉下的骨头。 悟真回头端起桌上的素鸡和素包子,跟师父说: “师父,外面有个道士好饿,我可不可以把素包子给他吃?” 明灯大师睁眼,看了一眼悟真恳求的表情。 这个孩子,好似生来就澄澈良善一般,眼中没有一丝罪孽阴暗。 明灯点头:“你想这么做,就去吧。” 外边的宫人见那老道不走,以为是讹钱的,想到明灯大师在马车內,他也不好真的把人打个半死,正要扔几文钱將人打发走。 悟真拿著一块乾净的布托著包子和素鸡出来,下了马车,送到老道士面前: “道长,给你吃。” 那老道士见到包子和素鸡先是一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可他隨后將视线挪到白胖的悟真身上时,目光猛然收紧,仿若见了鬼一般。 他鹰鉤般的手猝然捏住悟真软胖的手腕: “你、你——” 第260章 十载未见 悟真手上的素鸡和包子掉在地上,包子滚了一圈,沾满了灰。 悟真的手腕被掐出了一圈红印,他有点害怕地缩手: “师父,师父!”悟真扭头叫。 隨行的宫人见这老道士无礼,扬起马鞭又抽下来,却被明灯制止了。 “且慢。”明灯也下了马车。 他站在悟真身边,一手搭在悟真身上安抚,另一只手將老道士的手拿开。 “阿弥陀佛。这位道长,我这小弟子是一片好意,不知有何处冒犯道长?” 老道士瘦,可是捏著悟真的力气不小。 明灯却看似轻轻地抬手,就將老道士的手挪开了。 老道士看看明灯,又看看悟真,浑浊的眼中出现一抹疑惑,而后用沙哑的嗓音道: “得罪了,贫道饿得头晕眼,认错了人。” 说完后,老道士就蹲下来捡地上的包子和素鸡。 沾了灰土也不介意,拍一拍,擦一擦,就往口里送。 明灯和悟真回到马车上,马车在土路上越走越远,往城门驶去。 悟真揉著自己的手腕,心有余悸: “师父,方才那个道长看我的眼神好嚇人。不知道他是不是把我认成仇人了。” 明灯摇头:“为师跟你说过外面坏人多,连吃小孩的都有。你要戴著师父给你的珠子避开邪运。你方才在马车里,珠子掉了都没察觉。” 明灯摊开手掌,一颗莹白的珠子在手心,珠子上串著一条断开的红绳。 悟真一摸脖子,这才反应过来。 明灯帮悟真重新戴上了珠子。 悟真从小就戴著这颗珠子。 这珠子和皇后太子拿到的不一样,悟真的珠子一直都是白白润润的,很有光泽,这么些年过去都没有变黑。 是真正的舍利子。 悟真戴好了珠子,趴在窗边回头看,见那道士的身影还停留在路的另一头,缩成了一个小点。 “师父,道士为什么不在道观里?道观里有吃有喝有香火。刚才那位道长很饿,人饿的时候,脾气都不好了。” 明灯:“兴许那位道长在游歷江湖。在江湖上吃饭,靠的不是香火,靠的是真本事和故人。” “阿弥陀佛!”悟真双手合十,好心道,“那位道长好像没什么本事,希望儘快碰见故人才好。” 明灯默然一息,而后道: “悟真,等会进宫后,你少说话。” 悟真:“哦好,师父。” 马车驶进了长安城门。 潦倒的老道士还坐在土路边,津津有味地將素鸡和包子吃了个乾净。 小和尚没带走的布巾子也被老道士用来擦嘴。 “嗝。”老道士打了个嗝。 他站起来,往前走。 这条路是去长安的方向,但他不打算进长安,走到前边的时候就绕过长安城。 长安城里,熟人太多,旧事太多。 他不想回,也不该回去。 自上回离开长安,已经十年有余了。 当初他在长安也曾风光一时,可后来游歷江湖,越混越惨,饭都吃不上了。 眼下,他最不想遇见旧识。 一来丟脸,二来多半会引起麻烦。 老道士故意让自己看起来蓬头垢面,任谁见了都只想离得远点。 前方有个小水洼。 老道士走到水洼边一照,照出个人模鬼样的影子。 他很满意了,就算他亲娘来了也认不出。 “驾!驾!” “吁——” 一阵马蹄声和车轮声响起。 老道士才从水洼边抬起头来,就见一群人护卫打扮的人包围了自己。 那些护卫簇拥著马车里,走出一个衣著富贵的男子,神情倨傲。 老道士心里咯噔一下,装作不认识: “你们是谁,为何拦贫道去路?” 贺庭方半笑著对著老道士作揖,幽幽道: “青阳道长,十载未见,別来无恙。” 老道士:见了鬼! …… 东宫。 落樱吹不进紧闭的殿门。 自从太子落水生病,殿內的门窗就总是关著的,怕太子再著了风寒。 哪怕是白日,殿內也有些阴沉。 太后走入殿內的时候,闻到殿內沉闷的气息,禁不住皱了眉。 床上,慕容禛脸色不好,昏昏沉沉。 听见外边报太后到了,他欲起身,然后意料之中地被太后制止了: “禛儿在病中,不必多礼。禛儿今日感觉如何?” 慕容禛坐起身子,面色虚黄: “祖母,孙儿头还是有些疼。” 慕容禛没说假话,真的疼。 之前为了逃避春猎和读书,他故意拉著寧安落水,烧退了之后就故意装病,日日躺著。 因为寧安曾经说今年要和他在猎场一比高下,让父皇看看什么叫女子可胜男。 寧安隨口一说,慕容禛放在了心里,因此装病。 等到春猎过后,他再渐渐“痊癒”。 他原先头疼只是时不时地发作一下,虽让人心浮气躁,但是疼得时间短。 可在床上装病躺了这么久之后,头疼越来越明显,有时会疼上一整天或一整夜。 好似脑中有一只虫子在不断地蚕食他的血肉。 他后怕地发现,自己从装病,变成真病了。 太后看著慕容禛这虚弱的模样,虽有心疼,更多的却是一种怒其不爭的无奈。 “禛儿,哀家今日请了慈光寺的明灯大师来看看你,待大师看过了,兴许你的症状便好了。” 慕容禛:“孙儿不孝,让祖母费心了。” 祖孙俩没说几句话,明灯大师就隨著引路的宫人来了,身后还跟著嘴巴紧紧抿著的悟真。 明灯拜见太后和太子,隨后蹙眉道: “东宫怨煞之气甚重,贫僧需在殿內诵经驱邪。” 太后听明灯这么一说,也更加觉得这殿內阴湿难忍: “有劳大师。” 明灯和悟真绕著东宫殿內殿外,一边走,一边诵经。 悟真手里抱著一个香灰罐子,跟在后面撒灰。 悟真悄悄问师父为什么要撒灰,他没见过別人做法事撒灰的。 师父说:“这样会显得很神秘,很特別。他们看著才放心,觉得我们做了事。” 悟真不是非常理解,但是他撒灰撒得很尽心,很均匀。 东宫不小,等师父两人忙活完后,半天的时光都过去了。 明灯最后取走了之前给太子的平安符: “这平安符已被怨煞之气浸染,贫僧需带回寺中,涤尽怨煞后,再送回给太子。” 太后自然应下了,只问: “大师今日已做法,依大师之见,太子几日可好转?” 明灯大师:“约莫三日。” 太后欣然点头,但还未放下担忧: “敢问大师,为何其他人无事,唯有太子受侵扰?” 明灯大师:“阿弥陀佛,有孽因便有孽果,怨煞之气寻人报应。太子年纪尚小,难以抵挡。” 有孽因就有孽果。 太后一噎,想到了皇上和皇后做的那些事情: “那这怨煞之气可会重返?” 明灯大师:“怨煞之气犹若百川匯海,必会重返,且愈积愈浓。” 太后:“大师,可有將其除尽之法?” 明灯大师:“欲绝其患,当召三千僧眾,齐聚宫闈,共行法事,或可涤盪阴翳,消弭后顾之忧。” “三千僧人入宫?”太后讶然。 第261章 青阳道长 召三千僧人入宫不是一件小事。 再者,这做法事对太子的病症有没有效果还未知。 太后道:“此事重大,哀家需慢慢思量。今日辛苦大师了,给慈光寺的香油钱,三日內会派人送去。” 明灯大师:“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明灯大师带著悟真又跟著宫人出去了。 他们来回走的不是一条路。 离开时,他们经过一片桃林。 这个时节,山下的桃已经凋零尽了。 悟真:“师父,这里有好多桃树,能结好多桃子吧。” 悟真抬头看师父,见师父看著桃林好像有些出神。 “师父?” 悟真拉了一下明灯的衣袖。 明灯继续往宫门走:“悟真,回去再说吧,为师今日有些累了。” 悟真看师父神色透出几分疲惫,应当是真的累了。 悟真:“师父我不累,回山上后,师父休息,我来烧水铺床。” 明灯:“那就辛苦你了,悟真。” 悟真:“不辛苦,我今天只绕圈撒灰而已,比在山上还轻鬆。” 明灯:“悟真,小点声,哎,別说了……” …… 贺府。 “青阳道长,尝尝这茶。” 贺庭方坐在小院中,面前是下人刚端上的两杯茶水。 洗澡收拾过的青阳道长坐在对面,衣服换了,脸和身子都洗净了,头髮整齐地束好。 与先前在土路上邋遢的样子判若两人,居然还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青阳道长此时也不装了,喝了一口茶: “好茶,这是宫中御赐?可见贺大人富贵依然。” 贺庭方摆手:“不是御赐,就是市面上买的,最近在京城颇有名气。” 还是上回岭南来的那种茶,越喝越有滋味,差点就成贺庭方心头第一好茶了。 之所以“差点”,是因为贺庭方得知这茶现在都是黑山府手下的铺面在卖,已经叫做“黑山茶”了。 贺庭方觉得这名字真丑,还不如取个“岭南春”这种俗气的名字。 “这茶叫做黑山茶,年前岭南来了个商人,叫郝仁,被皇上封为皇商,如今深受皇上信任,这黑山茶就是从他手上卖出来的。” 贺庭方缓缓地喝下半盏茶。 青阳道长不说话,等著贺庭方的下文。 他知道,贺庭方这老狐狸,怎么可能抓他回来只是为了请他喝茶? 贺庭方果然接著道: “当年裴家如日中天,受先帝信赖,皇上倚仗,可道长只是略占一卦,便让皇上下了决心。道长在外游歷十年,贺某有幸得见道长,欲请道长再显神通,为郝仁占一卦。贺某事后绝不会亏待道长。” 青阳道长脸色一变: “想得美!亏你有脸说得出口!贫道不会与你这种人同流合污。” 贺庭方听了,不怒反笑: “哈哈哈哈……这么多年了,道长还是一如从前。” 贺庭方记得自己当年费尽心思想让皇上对裴家生疑,可是皇上虽然对裴定礼不满,却从未怀疑裴家有二心。 他知道皇上对青阳道长的话深信不疑,且青阳道长和裴定礼不和。 於是他私下去见青阳道长,许以重金,要青阳道长在皇上面前构陷裴家。 青阳道长当年严词拒绝:“贫道乃修持正道之士,岂会因区区钱財,行那卑劣苟且、为人所不齿之勾当!” 青阳道长说完后还很生气,就差把他直接踢出门外了。 那义正言辞的样子,贺庭方几乎都以为这人是个正派道士了。 可之后呢?青阳道长还不是在皇上面前给了裴家致命一击? 他本来只是让青阳道长说裴家有二心罢了,可青阳道长开口狠厉,直接给裴家扣上个“搅乱乾坤,倾覆朝纲”的罪名。 后来,裴家流放了,青阳道长居然连裴璇肚子里的胎儿都不放过,说什么祸星。 哼,这些人表面装的清高,嘴上说著不屑。 可是行事还不是一样齷齪。 贺庭方將茶盏放下:“道长好生考虑一番,这几日就先在府中休息。” 他近日本来还思索怎样对郝仁下手,此事让他颇为烦扰。 他本来是派人在路上盯一盯岭南来送货的商队,看看有什么可乘之机,可手下的人无意间提到在路上看见个老道士。 贺庭方猜测会不会是消失十年的青阳道长,没想到还真是。 他的运气好像又回来了。 贺庭方胸有成竹地离开客院。 “考虑什么?没得考虑!” “本道才不会与你这种人勾结!” 青阳道长骂了两句,也想出去,却在院门口被十多个护卫层层拦住了。 青阳道长只得回到院中,把自己剩下的半盏茶喝完了。 喝著茶,心中直嘆,他怎么就这么倒霉? 遇上谁不好?偏偏遇上贺庭方。 青阳道长连连摇头。 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一开始他就不应该不听师兄的劝阻,非要出来游歷,更不应该掺和进皇家之事,更更不应该道破天机。 十多年前,他修道遇到瓶颈期,难以突破,於是想下山。 师兄当时劝他再等几年,说他道心不稳,道行不足,不宜出山。不但不会受益,可能反受其累。 师兄说:“师父还在闭关,等师父出来再说。” 青阳不听:“师父都闭关十几年了,还不知何时出来。” 青阳硬是下山了。 他自小就在山中,修行数十年,师兄说他道行不足,那他更要一展身手了。 机缘巧合之下,青阳道长遇到了当年的三皇子慕容宇,见慕容宇头上紫气匯来,於是对慕容宇道: “三皇子有成龙之势,身负帝王命数。” 这一句话,让当时不受人关注的慕容宇震惊万分。 后来,慕容宇登上帝位,便对青阳道长的话极其信赖。 不过朝中重臣裴定礼很不喜欢青阳道长,还劝说慕容宇远离虚妄之事,莫要为奸佞之徒所蒙蔽。 青阳道长很不高兴。 什么意思?说他修道是虚妄,说他是奸佞? 他和裴定礼互相看不惯,但是他从没想过用道术害人。 因此贺庭方上门来要和他勾结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把人给赶出去了。 他不喜欢裴定礼,但是更瞧不上贺庭方这种小人。 可有一日,慕容宇主动找他,请他为裴家测一卦。 卜卦窥天机,会损修为寿命,不可轻易为之。 帝王躬身相请,青阳道长觉得自己不得不答应。 若他只是个爱財的道士,可以做做样子,胡乱说个中上平庸的卦象便可,不用真的损耗自己去卜卦。 可青阳道长却实实在在地卜了一卦。 他以为皇上是担心肱骨之臣会出事,毕竟三年前,永嘉五年时朝廷痛失薛家良將。 兴许皇上只是不想见裴家出事。 青阳道长卦时吐了一大摊血,鲜血溅在卦象上,竟见卦象有异。 天下气运落於裴氏。 青阳道长將卜算结果告诉了慕容宇后,就晕过去了。 他闭关休养了几个月,身体才勉强恢復。 等他出关的时候,就听说裴家已经因为私通敌国而流放了。 青阳道长还奇怪呢,没想到裴定礼私下会做出这种事,怪不得以后会倾覆朝纲。薛家军也真是可怜,被大瑜自己人害了。 慕容宇之后对青阳道长更加礼遇,还专门建了处道观给他。 青阳道长就在道观中继续修行,偶尔下山。 就这样过了三年,永嘉十二年时,钦天监观测天象,说来年福星下界。 慕容宇龙顏大悦,改次年年號为昭庆。 昭庆元年年初,青阳道长却卜算到灾星將下凡。 青阳道长知道钦天监说福星下界是真的,可他卜算到灾星也是真的! 青阳道长差点又要吐血: “福星灾星同临人间,天下必乱.” 第262章 皇家何来自由身 青阳道长忧心忡忡,將此事告诉慕容宇,希望慕容宇提前做好准备,莫让黎民受困於乱世。 他说完之后,就匆匆赶回山上,欲告诉师兄弟们此事。 他一回去,发现闭关多年的师父竟然出关了。 师父將他怒斥一顿,说他干涉人间因果,泄露天机,接下来会有十年厄运,诸事不顺。 然后,他被师父赶出来,让他外面游歷十年,顺应天道,自渡灾厄,十年后再回去。 而且这十年期间,当行善助人,不得再与皇家有牵扯,否则谁都救不了他。 青阳道长只得无奈离开。 再回到京城的时候,居然听说怀胎六甲的恭亲王妃死了,因为肚子怀的是灾星。 青阳道长嚇得两眼一翻。 夭寿了! 他是卜算到灾星下凡,但可没说过和恭亲王妃有关係啊。 他这点道行,根本卜算不到灾星具体在哪,也不知道灾星到底什么时候降临人间。 慕容宇认定就是裴璇肚子里的孩子有问题,关键慕容宇还让別人都以为这是他青阳说的。 他真的怀疑慕容宇脑子有问题! 京城中有风声说他是妖道。 贺庭方那个小人看他时还总笑得意味深长,好像他是帮贺庭方做事的走狗一样。 青阳道长觉得自己罪过大了,后悔泄露天机。 自己损了修为,没了名声,別人还间接因此丧命。 青阳道长决定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 云游四方听著瀟洒,但实际上不是那么轻鬆的事情。这十年,他在外面过的也確实不容易。 他在小城道观中修行,发现整个道观里都是假道士,天天给人家画假符收钱。 青阳道长看不下去,义愤填膺指出来,然后被假道士们群殴一顿,打断了一条腿再赶出去。 断腿的青阳道长不想与这些人为伍,於是独自摆摊算命。 他给人家看面相,算八字。 书生来算,能否高中。 青阳道长实话道:“你还是回家杀猪比较好。” 商人来算生意是否顺利。 青阳道长:“你命中无財,血本无归。” 妇人来算夫家运道。 青阳道长:“你夫君短命早亡,在外面还有七个外室。” 眾人:…… 青阳道长终於被人砸了摊子,还被人家骂是骗钱的,说他都是瞎扯,算的不准。 青阳道长刚开始还难受,后来被砸多了,就释然了。 好在他被打断的腿长好了,可以继续上路了。 在路上,他一度装瞎子。 因为他发现,在民间干算命这一行,眼瞎的好像总比不瞎的让人相信。 他装瞎子之后,路上的生意果然多了一些。 可是有些人把他当瞎子后,居然故意少给钱。 太缺德了。 不过苍蝇腿也是肉,总好过没有。 后来他到了黔中,连苍蝇腿都没有了。他碰上黔中大乱之时,没人想算命,因为那些暴民都知道自己会死。 没钱没吃食,青阳道长饿得皮包骨。 这时候遇到一批提刀带剑的江湖人士,找他卜算前路何方。 传闻中,江湖侠客总是豪掷千金豪爽大方,青阳道长很良心地只开价十文钱。 结果一个佩刀的女侠当著他的面只给八文钱。 青阳道长忍著气说:“岭南有山,生机盈然,气运昌盛。” 那女侠还问具体是哪。 青阳道长心想,他也就能卜算个大概,哪能为这八文钱真的起卦耗修为? 於是说只给八文,只能算到这。反正告诉你是岭南了,你爱去不去。 后来那些人是不是真去岭南了,他也不知道。 反正他在外面慢慢走,眼见著到了十年之期,他要回山了。 回去的路会经过京城。 为了隱藏自己身份,他都不给人算命挣钱了。 飢一餐饱一餐,路上倒是有不少人会给他点吃的。 想到这里,青阳道长手中茶已经凉了,可他还没有回过神。 他想到了在京城外遇见的那个胖胖的小和尚。 不知道他当时是饿晕了头还是早上尚未清醒,他竟在那小和尚身上看见了浓重的不祥之气,好似灾星。 他心惊肉跳地抓住那小和尚。 小和尚的手温软,眼神也像只羊羔一样绵软,很好心肠地送东西给他吃。 福星未必是好人,但会带来福运和生机。 灾星也不一定是坏人,却会出口成祸,一语成讖。 青阳道长正欲细看,马车上下来一个更胖的大和尚,把他的手掰开了。 眨眼的功夫,青阳道长却看不见小和尚身上的不祥之气了,仿若方才只是幻影。 他看著那辆马车一直走出了自己的视线,也没再见到不对劲。 青阳道长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之前在路上被人揍过眼睛,眼睛有时候看东西是的。 天色晚的时候,甚至会將路边的石头看成狗。 “我这老眼已经不中用了啊。” 青阳道长嘆了一声,放下凉透的茶盏。 …… 黑匪山。 热风已经吹走了村民们身上的薄袄,只留下轻薄的夏日短褐。 山腰的茶园里,一群孩子们忙忙碌碌。 贺晏青正將拣选过的茶芽放入甑中,將水烧开,进行蒸青。 去年运到京城的黑山茶卖的不错,今年要加大產量,不仅需要更多的茶,还需要更多人手。 黑山乡里现在有很多孩子,这些孩子閒暇的时候就来茶园帮忙,良民村会按给这些孩子按工计酬。 乡民们都很乐意。 因为孩子们空余时间去茶园不但有钱拿,还能跟著学制茶的手艺,以后长大了可以就在茶园做事,对寻常人家来说也是一条生计。 贺晏青叫来孩子们,仔细地给他们演示蒸青: “蒸青至关重要,要注意火候。蒸青不足,茶叶顏色发青,闻起来有草木之气;蒸青过度,茶芽会被蒸烂,茶叶发红……” 贺晏青把火候调整好,让孩子们记住。 忙活到傍晚的时候,该吃饭了,孩子们帮著把茶叶都收进屋里后就走了。 贺晏青留在茶园里检查蒸过的茶叶。 最近刚摘完春茶,有许多茶叶要处理,忙得他有时连饭都忘了去吃。 今日也是一样,等他忙完的时候,日头已经沉下了山。 贺晏青坐在茶园的小院里,感受山风从侧面吹来,长舒了一口气。 一道声音被吹至耳边: “贺三郎莫不是要做茶中仙,近日辟穀,连饭都不吃了。” 第263章 我们会 贺晏青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来了。 除了慕容棣,没人会叫他贺三郎,大家都叫他“阿三”或者“阿三叔”。 贺晏青起身迎。 將暗未暗的天色里,一个身影頎长的少年走来。 慕容棣十四岁了,个头又长高了,脸上的稚嫩褪去,下頜有了稜角。 已然是个翩翩少年了。 “小弟,有劳了。”贺晏青接过碗,像村中其他人一样喊“小弟”。 贺晏青端著碗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吃饭,他闻到饭香味的时候,才感觉飢肠轆轆。 慕容棣坐在贺晏青身边,看著贺晏青捧著大碗吃饭的样子,微微笑了: “我倒是没想过,你会真的放下长安的富贵日子,在这里做个村民。” “在长安的时候,夜里睡个整觉都难。在这里,累得想失眠都不行。长安的日子未必比此处好。” 贺晏青吞下一口肉沫,反问慕容棣, “我看你倒是也挺喜欢这里的,没见你想走?” 慕容棣的脸模糊在渐暗的天色里: “我们两年前来的时候,应当都没想过如今的情况。”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有些彆扭。 今年年初开始,他咽部觉得有点干,嗓子嘶哑,说话声音不像以前那么清脆稚嫩了。 村民们都恭喜他,说他过了这两年就会长成真正的男人了。 慕容棣这段时间在黑匪山待得很踏实,跟秦老头练梅鏢练得越来越准。 平日除了处理黑匪乡的事务,还会抽空去岭南其他州县巡察,看著岭南一点点变好。 虽然他经常会掛念在京中的母妃和舅舅一家,可是私心很喜欢岭南。 他从一出生就在淒冷宫中,在压抑的深宫中装疯卖傻,勾肩驼背。他记忆中永远都有冬日里廉价呛鼻的炭火,寂寥冷僻的院子,旁人的冷眼嘲笑。 偌大繁华的京城,在他眼中是一座不见光的水牢。 灰暗、窒息、阴冷。 而岭南在他心中炽烈明亮,像一团不息的火。 他来到岭南,享受著从未有过的炎热和所有人的笑脸。 他是长安污泥中挣扎生长出来的莲叶,在南方的夏日里终於舒展茁壮。 如果可以,他很想把母妃接到岭南来,让母妃也尝尝刚摘下的荔枝,看不会封冻的河水,感受没有冬雪的季节。 可惜现在还做不到。 血海深仇,数年蛰伏,他们还有没做完的事。 贺晏青顺口道:“也是,你在此处可以放开手脚,太子都比不上你自由。在岭南你也算是自由之身了。” 天色彻底黑了,山上燃起火把。 一幢幢小屋的窗户都泛起暖黄的光。 天黑了,山却亮了。 慕容棣离开茶园,丟下一句: “皇家何来自由身?” …… “本公主可算自由了!” 寧安欢欢喜喜地出了瑶华宫。 太子的病好了,寧安也终於解了禁足。 在瑶华宫里闷了一个月,她走出来,看著宫道上的地砖都觉得可爱。 寧安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苏知知玩。 听说苏知知不能在宫中长住,再待几日就要走了,寧安恨不得天天黏著苏知知,一得空就在一起玩。 苏知知跟寧安提到她以前在山里很会捉鱼。 寧安说:“我没去过山里,但是我有时候会在潜龙湖餵鱼,潜龙湖有好多锦鲤。” 寧安带著苏知知去潜龙湖。 潜龙湖很大,周回十数里,湖边石叠成假山,西边有一处两层的沉香阁。 初夏的风拂过湖面,新发的荷叶团团,尚未展开。 寧安和苏知知趴在沉香阁的栏杆边,將手中的鱼食一点点掰碎拋下去,湖中很快便浮起一圈彩色,鱼儿开始爭抢食物。 两人才来不久,慕容禛和张太傅恰好也来了沉香阁。 双方在此处碰见,都有点意外,还夹杂著几分不愉快。 慕容禛看见寧安身边站著个明眸皓齿、神采奕奕的小姑娘,便问: “皇姐,这是?” 寧安骄傲道:“武学馆招的第一个女学生,苏知知。” 苏知知也学了点宫里见人的规矩:“拜见太子。” 慕容禛眼中有两分惊讶。 慕容铭先前说苏知知长得肥丑似野猪,粗鲁不堪。 今日亲眼见到,完全不是这样。 寧安:“张太傅和太子为何来潜龙湖了?今日不要念书么?” 寧安记得母妃提醒过自己,离慕容禛远点,她希望慕容禛赶紧走。 张太傅看著一片粼粼湖光:“天气好,老臣便想带太子来湖边写诗。” 寧安一听就头晕。 她不会背诗,不会写诗,而且看这样子,慕容禛要在这待挺久。 寧安黑著脸,正想拉著苏知知去別处玩,却听慕容禛道: “皇姐不必太过自责,孤落水一事,不怪皇姐。皇姐不用觉得无顏见孤。” 寧安一听,差点炸了. 什么叫不用自责,无顏见他? “慕容禛你搞清楚,你落水本来就不怪我,因为你,我才被禁足那么久。” 张太傅看不得两个孩子吵起来,於是转移话题道: “既然碰上了,公主和苏姑娘若有雅兴,也可以『湖』为题,默写诗句。” 张太傅说的不是“作诗”,而是“默写”。他教过寧安,知道让寧安作诗是不可能的。 他们说话时,早有宫人在桌上摆好了笔墨纸砚。 慕容禛轻轻一笑:“张太傅,皇姐何时背过诗?苏姑娘上的又是武学馆,还是不要为难皇姐和苏姑娘了。再说,皇姐的字……” 慕容禛没有说完,笑著摇头。 寧安鼓著腮帮子,有点脸红。 她的字是不好看,可她怎么没背过诗?她只、只是这会儿想不起来而已! 苏知知却走上来一步,乾脆道: “不为难,只是默诗写字而已,我们会。” “那便写一首试试吧。”慕容禛对苏知知的反应並不在意。 乡野来的姑娘,哪里知道天高地厚? 兴许像慕容铭那样会写几个歪七扭八的字,背过两首诗,就自以为了不起了。 甚至可能还不如慕容铭。 寧安:“要写一起写,太子也同时写。” 慕容禛:“好。” 慕容禛答应得很快。 他跟著张太傅练了几年字,写得比以前好了很多,至少比寧安好出一大截。 慕容禛、寧安、苏知知三人一起写。 张太傅的目光从三人身上顺次掠过。 慕容禛和寧安还在思索的时候,苏知知说写就写,提笔蘸墨,稳稳地落笔。 张太傅看苏知知拿笔写字的姿势就知道,这小姑娘是功夫练过的。 待他看见苏知知写出的字时,脸色微微变了。 第264章 默写 苏知知落笔早,写得快,一气呵成。 慕容禛思索一番后也落笔了。 寧安开始愁眉苦脸地想,瞄了一眼苏知知写的诗,灵光一闪,也笑嘻嘻地动笔了。 慕容禛写的是:“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1 寧安写的是:“春水碧於天,画船听雨眠。”2 苏知知写的则是: “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跡,浮萍一道开。”3 慕容禛放下笔后,看见寧安写的诗,便说: “皇姐默写的诗中並无『湖』字。” 寧安挑眉:“张太傅说以『湖』为题,又没有一定要有『湖』字。张太傅,对不对?” 张太傅頷首。 慕容禛又道:“皇姐的字,一如既往。” 寧安的字其实可以称得上结构工整,但她写字的时候笔画总没有轻重之分,也没有笔锋。 看上去就像是几根木头搭起来的房子。 寧安瞪一眼慕容禛:“你的字也没多好看,知知可比你写得好!” 慕容禛听得不悦,绕过寧安,去看苏知知写的。 看了一眼,他就愣住了。 笔法流畅,毫无滯涩之感。 竖画挺拔,撇捺舒展,竟然还有几分张太傅字体的风骨。 长安有许多文人都想方设法学张太傅的字体,因此字体像张太傅並不稀奇。 慕容禛没想到的是,苏知知一个岭南来的丫头居然也会? 慕容禛还未將心中疑问问出口,张太傅先开口了: “苏姑娘的字是从何处学的?” 张太傅从苏知知刚开始写的时候注意到了。 苏知知的字有几分像他的字,更有几分像—— 张太傅不敢想下去。 “我跟我爹学的字,我爹说他大价钱买到过张太傅的字帖。”苏知知解释,“我们跟著字帖练的。” 苏知知大概想到了张太傅会这么问,毕竟以前薛澈都说过好几次了。 她也知道了张太傅曾经教过爹。 但是爹说过,他们一家人的身份都要保密,不能让京城的人知道。 张太傅眼神复杂,落寞和惊喜交错。 落寞是因为想到当年教过的学生。 惊喜是因为,眼前这小姑娘,居然只是自己跟著字帖练就能练得这么好。 他知道外自己的字帖在外面价值千金,被人爭相求购,但並不是每个仿他字帖的人都能把字练好。 他在太子身边手把手地教了几年,几乎是一笔一画地讲每一处细节,太子的字也只能练到今日的程度。 “苏姑娘聪慧过人,字写得好,为何不去书院念书,以后考女官?反而去了武学馆?”张太傅语气中有一点惋惜。 像是在问该拿笔的人,为何要去提剑? 苏知知:“张太傅,我爹本来也想送我去书院。可是我喜欢习武,不喜欢写字。我爹娘让我做我喜欢的事情。” 瀲灩的湖光映在苏知知眼中,闪闪发亮。 寧安拉著苏知知的手:“张太傅你没见过知知的功夫,知知能打虎呢。她的功夫比写字还厉害。” 寧安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张太傅见两个小姑娘笑得明朗,也抚著鬍子笑: “看来苏姑娘文武双全。若是苏姑娘有意习文,老夫都想收苏姑娘做学生了。” 慕容禛在旁边脸色越听越黑。 小门小户的女儿,无需担大任,將来也嫁不进高门做主母,自然可以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她无非是字写得好一点,张太傅居然说想收她为徒。 张太傅这样说,无异於同意了寧安的话,觉得他写得还不如苏知知好。 慕容禛抿唇:“父皇召苏姑娘入宫住了数日吧?苏姑娘可想家?” 苏知知:“我想家,但是我不难过,在宫里,惠妃娘娘还有寧安公主对我都很好。” 慕容禛没再对苏知知说什么,转而对张太傅道: “张太傅,孤有些累了,可否回东宫?” “回东宫?” 张太傅觉得这么好的天气在外面走走多好,脑中思绪都通畅些。 可念及太子才病癒,他也不好拒绝,只得道:“既然太子不適,那便回东宫吧。” 一行人离去。 寧安和苏知知高兴地继续在沉香阁玩。 慕容禛不喜欢外面,她们可喜欢在外面玩了。 两人一边餵鱼,一边说悄悄话。 寧安:“他方才突然问你想不想家,肯定有问题。” 苏知知:“他应该不想见到我,想让我出宫。” 寧安:“一定是!说不定他又要在父皇面前瞎说了。” 寧安想到苏知知会出宫这件事,心里捨不得。 苏知知捏捏自己的下巴:“我上次说过,见到他的话,我会帮你出气。” 寧安:“你想干什么?” 苏知知按住怀里的铁弹弓:“我们去打鸟。” …… 慕容禛在东宫完成了一天的课业,朝著福寿宫的方向走去。 太后派人来了东宫,让太子得空了就过去一趟,说要再看看他的情况。 慕容禛是真的好了。 明灯大师来过之后,他次日就觉得好了许多,这两日比起之前更是神清气爽。 唯一的不適是,仍有些心浮气躁。 他先前心烦气躁,觉得都是因为头疼。 可现在头不疼了,不顺心时依旧会觉得烦躁,好像已经习惯了一般。 今天在湖边发生的事情让他不大高兴。 这些人好似都没有意识到他才是太子。 寧安对他不敬,苏知知脸上没有敬畏之色,连张太傅都不顾他的顏面。 慕容禛的脸越绷越紧。 啪! 头顶好似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慕容禛抬头,几只鸟受惊地从树上飞走,头顶上的叶扑簌落在他脸上,好像还夹杂著什么粉尘。 阿嚏——! 慕容禛觉得鼻喉痒痒的,打了好几个喷嚏。 “谁?胆敢惊扰太子殿下!” 身边的宫人怒问。 “本公主!”寧安和苏知知从墙角拐出来,手上各拿著一个弹弓。 寧安:“这不是太子么?真是巧了,我和知知在打鸟呢,你怎么在这?” 慕容禛:“你——” “我怎么了?”寧安抢道,“你別冤枉我打著你了,大家可都看著呢。” 慕容禛想斥责寧安和苏知知有违宫中规矩,本来紧绷的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意: “哈哈哈哈……” 身边的宫人:? 苏知知:“太子笑什么?” 慕容禛想说他一点都不想笑,可是刚一张口,喉间和胸腔都发痒,控制不住地溢出一串笑声: “孤不……哈哈哈哈哈……” 慕容禛:…… 寧安:“太子慢慢笑吧,我和知知还忙著呢。” 说完,寧安和苏知知走了。 转过身的苏知知脸上露出笑。 两颊在红墙的映衬下也是红扑扑的。 姐姐给的药粉真好用。 第265章 紫气东来 慕容禛走到福寿宫的时候,面上还掛著笑容。 笑得有点傻,两边腮帮子都酸了,可就是控制不住。 太后问慕容禛:“禛儿气色看著不错,可还有什么不適?” “祖母,孙儿——哈哈哈哈哈……”慕容禛才说几个字,没憋住就笑了起来。 他脸色涨红,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太后:“……看禛儿笑得这么开怀,的確是好全了。明灯大师名不虚传,哀家回头再派人去慈光寺再送一份香油钱。” 慕容禛都不敢再开口了,一开口就会忍不住笑。 他在福寿宫没待多久就再次回了东宫。 此后三日,开口就笑。 睡醒了笑,吃饭的时候笑。 课上犯错了哈哈大笑,连走路被石头绊倒都要笑一阵。 东宫眾人看太子的眼神都变了,不知太子怎么变得有点傻。 慕容禛也觉得奇怪,便在太医来请脉时问: “孤可有什么病哈哈哈哈哈……” 太医摸不著头脑:“太子何出此言?” 慕容禛:“孤就是总想笑哈哈哈哈哈哈……” 太医:“……?” 慕容禛在东宫大笑的时候,慕容宇在乾阳殿却笑不起来。 慕容宇的情况一点都没有好转,每天晚上依旧过著孤家寡人的生活。 不知情的人只当皇上最近埋首於朝政。 不过,慕容宇今日的神色好一些,甚至有些激动。 因为贺庭方说找到了青阳道长,今日就要进宫拜见。 “皇上,贺大人同青阳道长已经到了殿外。”王內侍稟报。 “快宣进来。”慕容宇语气中泄露出一丝急迫。 “拜见皇上。” “道长免礼! 数年不见,道长风骨依然。”慕容宇睁眼说瞎话。 任谁都看得出,青阳道长看起来比以前老了二十岁的样子。 十年前的时候看著像三十,现在就是五十多的小老头。 “皇上,贫道已经老了。” 青阳道长说话时有几分无奈。 他被贺庭方软禁在府中,日日严加看守,他想跑都跑不掉。 思来想去,决定假意答应贺庭方,先出贺府再说。 “贺爱卿是如何寻到青阳道长的?”慕容宇问。 贺庭方:“回皇上,此事说来都是缘分,微臣在京郊路上恰好遇见道长,便同道长一起来了。” 贺庭方此时也心中得意。 他就知道,青阳道长装清高装不了几日。 嘴上说的那么绝对,可现在还不是拉下脸皮乖乖答应了。 想来是在外面这十年吃了苦头,又想回长安来享富贵了。 “贺爱卿先回吧,朕要与道长长敘,道长这几日就宿在宫中。”慕容宇一句话直接安排好了。 若在以往,慕容宇兴许还会多夸贺庭方两句。 可今日慕容宇没说两句就让贺庭方走。 青阳道长在外面游歷的十年中见了不少人情冷暖,现在隱约察觉到贺庭方好似不如从前那般得慕容宇信任了。 贺庭方离开后,慕容宇与青阳道长东拉西扯地聊了许久。 慕容宇觉得青阳道长比以前更木訥了,几乎是他问一句,青阳道长乾巴巴地答一句。 终於,慕容宇问出心中疑惑: “道长可感到宫中有怨煞之气?朕与太子今日都有些不適,不知是否为邪祟所扰?” “皇上,贫道並未感受到异样。”青阳道长摇头。 慕容宇不甘心。 太后找来明灯大师去东宫诵经做法,驱除邪煞后,太子的病就好了。 青阳道长见到他,却说他身边並无异样。 “道长修为深厚,可否为朕卜一卦?” “皇上,恕贫道无能。贫道多年前卜卦泄露天机,如今修为大退,不復当年,已无法再为皇上分忧。” 青阳道长谨记师父十年前的话,绝不可再捲入皇家之事中,而且—— 青阳道长望了一眼慕容宇的头上。 不过十年有余的时间,慕容宇头上的紫气竟然散去了那么多,仅剩的那几缕紫气苟延残喘,仿佛吹口气就要没了。 这帝王气运散了,皇位也就坐到头了。 青阳道长在心中想,但一个字都没泄露。 慕容宇听见青阳道长如此讲,原本欣喜的面色顿时覆上云翳: “道长十年前离开时也是这么对朕说的,如今还这样一番话,莫不是在敷衍朕?” 青阳道长:“皇上,天道难逆,贫道这十年历经困顿灾厄,能活著已是大吉,何敢想再升修为?” 慕容宇皮笑肉不笑:“朕乃真命天子,道长將天机告知朕当时顺应天理,怎会是逆天而行?” 青阳道长还想再说,但慕容宇却不想听了: “道长既然说在外辛苦,修为尚未恢復,那就在宫中多休息一段时日,待到修为恢復再告诉朕。” “皇上?”青阳道长没料到皇上现在也变得这么疯,跟贺庭方一个做法,动不动就要把人关起来。 他看著上方身著龙袍的慕容宇,感到很陌生。 二十多年前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还是皇子的慕容宇,记得那是个身形单薄,心思敏感的少年。 那少年虽为皇子,但待人处事中隱隱透出討好之意,甚至藏著几分自卑和怯懦。 当他对慕容宇说有帝王气运的时候,少年一双黯淡的眸子顷刻间放出璀璨光芒,好似枯叶回春。 紫气东来,在少年头上匯聚成海…… 青阳道长暗中唏嘘。 青阳道长知道自己短时间內走不了了,皇宫的守卫比贺府更严,他只能先留在宫中静观局势。 他跟著宫人离去之前,慕容宇又问了一个问题: “道长当真是如贺中书所说一般,在路上碰见的?” 青阳道长“呵呵”一声,可没打算给贺庭方留面子: “是贫道在路上好好走著,他把贫道抓他府里去了。” 慕容宇目光渐深: “贺中书可是对道长有所求?” 青阳道长一点都不想被误会和贺庭方这种人有勾当: “他要买通贫道,让贫道在皇上面前说人坏话,贫道自然不会与他串通。” 慕容宇冷笑。 这个贺庭方,现在真是耍伎俩耍到他眼皮子底下了。 他要贺庭方做他手里的一把刀,做他门前的一条狗。 可时间久了,这刀恐怕会指错了人,狗也忘了本。 慕容宇:“他要道长论何人是非?” 青阳道长:“大概叫什么人的,贫道也不记得了。” 这时候,在门外守著的王內侍又通报导: “启稟皇上,皇商郝仁覲见——” 青阳道长一下想起来:“郝仁,就是这个名字。” 慕容宇眼中染上几分讥讽,又有几分意料之中: “呵,朕就知道。道长先去休息吧,朕还有事要忙。” 青阳道长终於可以隨宫人离开。 乾阳殿门开。 日曜当空,金芒似箭。 青阳道长剎那间仿佛被金箭射得难以动弹,连呼吸都滯了一息。 殿外站著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 布衣,布鞋,相貌平平。 头髮用一根木簪在头顶束成髻。 浓黑的髮髻之上—— 紫气如潮,浩浩汤汤。 如龙在天。 第266章 玉清宫 郝仁走进殿內,与青阳道长擦肩而过。 他並未多看青阳道长一眼,直接嚮慕容宇行礼,而后稟报: “皇上,关於今年秋季布匹供应……” 乾阳殿的门再次关上了。 青阳道长听不见殿內的声音,也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 但不用猜他都知道,无论殿內的两人说什么,做什么。 气运都会不可阻挡地从一人涌向另一人。 青阳道长出神地跟著宫人走,脚步都有些虚浮, 他又窥见了一个秘密。 但如今他什么也不会说了,事关重大,他绝不再泄露天机。 “道长,玉清宫到了。”带路的宫人止住脚步。 青阳道长抬头看见玉清宫的牌匾,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 这是当年慕容宇登基后,不顾裴定礼劝阻做的第一件事,坚持要在宫中建道观。 当时的朝臣差点以为慕容宇年纪轻轻地就想入道。 可道观建好之后,慕容宇也没去过几次。 十年前青阳道长走了之后,慕容宇就一次也没再去过了。 “咳咳咳…… ”青阳道长一推门,被门上落下的灰呛了喉咙。 宫人忙道:“道长,玉清宫锁了许久,今日就会有宫人打扫好。” 青阳道长望向开著门的正殿,见镀金的神像上已经结了厚厚的蜘蛛网,神像背后的八卦图失了顏色。 而院中之前种的草也都因无人照料而枯死了。 青阳道长嘆了口气: “可否给贫道一块抹布?” 宫人:“道长?” 青阳道长:“不必等別人了,我自己来打扫吧。” …… 初夏,万物生长。 浓密的树荫中已经响起了蝉声。 明惠宫的枯槐树远看著还是光禿的样子,可是走近一看,长了好几片叶子。 苏知知住在这里的时候,每天都给槐树浇点水,看见槐树的叶子长大了一点,她还会拍拍树干,用故作老成语气道: “不错噢,你有进步。” 裴姝站在殿门口,怀里抱著初九: “知知,进来试试新衣裳。” 苏知知在明惠宫的这段日子,裴姝每天都会帮知知梳头髮,给知知戴漂亮精致的头。 大家都知道惠妃不能生育,这下真是把小苏姑娘当做女儿了。 苏知知的新衣裳很好看,藕荷色的薄纱罩在裙子上,流光溢彩,每走一步都像一层霞光铺开。 苏知知从没穿过这样的衣服。 不是家里嫌贵不给她买,而是知道她上躥下跳, 这样精致的衣裳在她身上穿一天就得烂。 不过苏知知知道在宫里要收敛一些,这时候倒是能穿。 “知知真好看。”裴姝看著苏知知穿著新裙子来回走动,眼里都是笑意。 苏知知喜欢武功,喜欢耍鞭子,但也喜欢漂亮的东西。 她在槐树下转了个圈:“我想去找寧安公主,我们约好了要去玩。” 裴姝帮苏知知理好头上的碎发,温柔道: “去玩吧。” 苏知知开心地去找寧安,没走几步,就在路上遇见了来找她的寧安。 两人在宫道上远远瞥见对方,都加快脚步。 “知知!你今天穿的真好看。”寧安毫不吝嗇地夸奖。 苏知知:“是很好看,不过我穿这裙子,今天不方便和你切磋了。” 寧安神秘一笑,拉著苏知知低声道: “我们今日不切磋了,我们去看道士。” 苏知知:“皇宫里面还有道士么?” 寧安:“本来是没有的,但是这两天刚来了一个,听说是算命很神很准的道士呢 ,就住在玉清宫里。” 寧安自有记忆以来,玉清宫就一直是落锁的地方,现在听说了开了,里面还住了人,自然好奇得不行。 苏知知脑中浮现出街边算命老道的样子。 灰旧的衣袍,小马扎,摆了符的小桌子,还有被风吹得发抖的幡旗。 苏知知:“好,我想看看宫里的和街上的有什么不一样。” 寧安:“除了我们俩,今天还有一个人来。” 苏知知:“谁呀?” 寧安嘿嘿笑了一下,今天特別爱装神秘。 两人走到宫道尽头,见袁採薇跟著宫人走来。 苏知知眼睛一亮,朝著那边招手:“採薇採薇!” 袁採薇也看了过来:“公主,知知!” 寧安的枪法是袁迟教的,因此听说过袁採薇也会武功。 两人在宫宴上见过几回,也很投缘。 寧安在母妃面前求了很久,才让母妃找了个由头召袁採薇进宫来玩一日。 “知知,你这些日子不在武学馆,我好想你啊。” 袁採薇和苏知知手拉手。 苏知知:“我也很想你,再过两日我就出宫了。” 寧安在旁边嘆:“你们都不在宫里,那我就一个人寂寞了。我得想法子才能见到你们。” 一行人往玉清宫走去。 袁採薇听寧安提到青阳道长,小声道: “可是我听说青阳道长是个大骗子,故弄玄虚,到处骗吃骗喝的。” 她爹娘、她外祖母还有姨母都是这么说的。 “道听途说的事情也不能全当真,眼见为实。”寧安不太愿意认为青阳道长是骗子,因为那意味父皇就被骗了。 她虽然因为之前禁足的事情生父皇的气,可是她还是不想父皇被骗难过。 苏知知出了个主意:“我们都没见过那个道士,他也没见过我们。那我们等会儿进去的时候,让他算算我们是谁,看他算没算对不就知道了。” 寧安和袁採薇都同意了。 於是,寧安让所有宫人都在玉清宫外等候: “你们都在此处等著本公主。本公主要进去请青阳道长卜算,你们谁都不许进来偷听。” 吩咐好后,三个小姑娘走进了安静的玉清宫。 玉清宫內很安静。 一位宫人都没有,连鸟都没有一只。 正殿前的院子里,地上有一大块灰色的布。 苏知知她们走近了些,才发现不是一块布,而是地上躺了一个人。 一个穿著灰色道袍的人,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三人蹲下来,袁採薇用手轻轻推了地上的人。 寧安:“青阳道长?” 人没醒。 寧安:“他不会是昏过去了吧?” “掐人中。”苏知知对这种情况可有经验了。 她伸手掐上青阳道长的人中,一掐,青阳道长嘴里“哎哟”一声: “疼疼疼!谁掐贫道?!” 青阳道长猛然从睡梦中睁眼,眼前迷迷糊糊地出现一张孩童的脸。 祥瑞之气漫漫而来,包围了他。 第267章 谁是公主 青阳道长本来是在院中除杂草的。 昨日来打扫的宫人擦净了灰尘,但没处理院子。 青阳道长把宫人都请出去了,说他这里不需要宫人伺候,剩下的事情他自己会做。 他拔草拔到一半,累了,就直接躺地上睡了过去。 这十年风餐露宿的经歷,让他养成了倒地就睡的习惯。 这会儿突然被人掐醒,他皱著眉醒来,居然看见了……福星?! 青阳道长赶紧坐起来,揉揉眼睛。 他以为自己又像以前那样看了眼。 日光朗朗,照得地上光影分明。 青阳道长这回看清楚了,眼前这小姑娘通身祥瑞之气,福星高照。 福星,真的福星吶! 青阳道长眼中闪过亮光。 寧安:“你就是这两日进宫的青阳道长么?” “正是贫道。”青阳道长没见过这三个姑娘,但知道能走进这里的孩子,身份都不一般。 且这三个小姑娘身上赤霞隱现,气血旺盛,一看就都是习武之人。 袁採薇问:“那你能算到我们是谁么?” 青阳道长:“你们三位都习武,都不是一般人家出身。” 寧安听见青阳道长说她们都习武,觉得这道士肯定是真的。 袁採薇却继续问:“我们能来这里当然不是一般人家,你能算出我们之中谁是公主么?” 青阳道长的眼神在三人身上过了一圈: “身份隨时运而变,此事不好说。” 寧安给了赤裸裸的提示:“道长,你看我像不像公主?” 青阳道长:“是也非也。” 这话一出,苏知知三人脸上都出现失望的神色。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什么是也非也啊。 果然是个假道士。 苏知知想到,柳山长说过,有时候要再给犯错的人一个机会。 因此,苏知知又问:“你能给我算命么?就算我哪天出宫回家。” 青阳道长又摇头:“贫道算不了你的命。” 福星的命数,哪里是他能算的? 寧安忿忿道:“你要么就算错,要么算不了,外面还把你传得神乎其神的,你是不是骗我父皇了?” 青阳道长认真看了一眼寧安,眼中藏下一丝悲悯,只道: “贫道不曾骗人。” 三个小姑娘没待多久就离开了玉清宫,心里都觉得来这实在浪费时间。 寧安:再也不相信那些人传的消息了。 袁採薇:果然爹娘和外祖家说对了,不能信坑蒙拐骗的道士。 苏知知:这个道士没本事,但是比黑匪山的村民老实多了,还会承认自己算不了。 两日后,苏知知出宫了。 宫人驾著马车,一路將她送回黑山府。 她走的时候,是一辆马车来接,但是回来时就变成了两辆马车。 后面一辆马车装满了宫中赏赐。 皇上隨口赏了点,寧安送了点,但更多的还是裴姝赏赐的。 “恭喜郝郎君,令千金有福气,在宫中甚得惠妃娘娘喜爱。”送苏知知回来的宫人笑眯了眼,態度恭敬。 郝仁等人在府门口迎接,递了一小包银子给宫人: “有劳內侍大人。” “爹、娘,我带了好多东西回来。”苏知知跳下马车,迫不及待地投向伍瑛娘的怀抱。 宫人走了,黑山府的大门又关上。 大家都围著苏知知,问她在宫中过得如何: “可有人欺负你?有没有受委屈?” “知知,宫里有多大,都是金子做的么?” “厚底的鞋有没有用上?给你带的药粉……” 苏知知一一回答。 她还將马车上的东西一件件拿下来分给大家。 “爹,这是姨母给你的。”苏知知拿出一个大盒子。 郝仁伸手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套越州青瓷茶具。 “这是给娘的。”苏知知拿出个小一点但是更精致的盒子。 伍瑛娘拿过来看,盒子里是翡翠指环。 郝仁看著那指环有片刻出神,对瑛娘轻声道: “瑛娘,那是从我母亲手中传下来的。” 伍瑛娘笑了。 她对首饰没什么兴趣,但她知道裴姝给她这枚指环,就是將她视作一家人的意思。 苏知知像只小蜜蜂一样继续忙著分东西:“秋姨姨、姐姐,这是我姨母送你们的。” 秋锦玉和千娇收到的是胭脂水粉和东珠首饰。 老徐看著干著急:“有没有我的啊?” “有的有的,这个给徐伯伯。”苏知知抱著一盒鹿茸和人参,“你总是吐血,要多补补气血。” 老徐大为感动地收下了。 黑山府的每个人都拿到了礼物。 苏知知:“姨母说,多亏了大家,爹和我才能活下来,所以要好好感谢。” 大家见苏知知回来,又得了礼物,都是很高兴的。 秋锦玉把知知一把搂紧怀里,疼爱地捏了捏知知的脸: “晚上我们好好吃一顿,厨房里准备了不少菜呢。知知,你先去休息。” 苏知知环顾一圈:“虞大夫和倪伯伯怎么不在?” 二娘:“他们去城外山上採药了。” 她说话的时候,大家都掩嘴笑。 虞大夫和二娘这两日又闹小彆扭了,虞大夫昨晚抱著被子在药房里睡的。 倪天机给虞大夫出主意,说去山上亲手采一束回来送二娘。 虞大夫一大早就背著竹筐去了。 瞎出主意的倪天机也被秋锦玉给一起踢出去了。 两人估计得到晚上才回来。 果然,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虞大夫和倪天机回来了。 “虞大夫、倪伯伯!”苏知知小跑过去,“快来快来,就等你们吃饭了。” “知知回来了。”虞大夫的脸上有几分疲惫,声音却很有精神。 倪天机的脸色也和往日不太一样。 他们俩作为黑山府的外貌门面,一直很爱乾净,身上从来打理得整整齐齐。 可苏知知注意到他们今日身上有很多泥水印记,虞大夫手上的衣袖破了。 他们一走进中堂,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二娘顾不上生气,走到虞大夫面前,要去拉虞大夫烂了袖子的那只手看。 虞大夫把手放到背后,不给她看。 二娘板著脸,很凶地说:“拿出来,否则这个月別想进门。” 虞大夫老实地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 二娘掀起虞大夫的袖子,看见一道血痕,嘴里“呲”了一声: “採药这么多年了,怎么今日这么不小心?” 虞大夫见二娘生气的样子,嘴角悄悄翘起来,又不敢笑得太明显。 倪天机则主动到秋锦玉面前卖惨:“咳咳……我的手也受伤了……哎呀,有点疼……” 秋锦玉白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你瞎出的主意,一把年纪了,受点伤有什么好叫的?” 倪天机:…… 郝仁和伍瑛娘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几分狐疑。 伍瑛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倪天机:“的確有事,晚一些同你们说。” 入夜。 洗漱过后的苏知知和郝仁还有伍瑛娘说了好久的话。 “姨母的房间里香香的,姨母也香香的。” “爹,姨母都告诉我了,你小时候打不贏我娘,脑袋还撞大包了……” “姨母现在吃东西不用试毒了……” 郝仁和伍瑛娘听著眉眼都舒展开了许多。 等苏知知说得睡著了,郝仁夫妇才吹灭了蜡烛,轻手轻脚地从知知房里出来。 倪天机和虞大夫这时候来了。 “郝村长、瑛娘,我们今日採药时出了点意外。” 倪天机將门关上后,坐下来直接切入主题。 郝仁蹙眉:“以前的仇家寻上门?” 虞大夫摇头:“我採药的时候,不小心从陡坡上滑下去。无意间落进山林隱秘之处,意外发现一处洞穴。” 倪天机:“我跃身下去寻如白,也看见了那处洞穴,不同寻常,石门紧闭,好似有人设了机关。” 倪天机和虞大夫描述著当时的场景: 他们正想走的时候,听见脚步声靠近,於是在原地就著掩饰和草木隱蔽,暗中观察。 透过枝叶,他们隱约看见几人在洞穴门口停留。 那几个人也奇怪,全部都是灰衣光头。 不知做了什么,石门突然打开,那些人进去后不久,扛著两个箱子出来。 待那些走远了,倪天机才带著虞大夫出来。 倪天机:“那些人看起来功夫不俗,而且很警觉。他们来和走的时候都会查看附近地上是否有脚印。我们觉得蹊蹺,故而回来告诉你们。” 郝仁双眸凝视烛火,指节轻扣桌面: “你们去的是哪一座山,附近可有寺庙?” “慈光山附近的一座小山,离慈光寺不远。” 郝仁的眉睫沉下去,陷入一团思绪。 慈光山,慈光寺。 若他没记错的话,皇后就是被送去了慈光寺。 前两日被太后召去宫中做法的也是慈光寺的和尚。 莫非在慈光寺藏著什么秘密? 伍瑛娘觉得想再多不如亲自去查: “你们可还记得具体位置?” “记得。” “那我们再探一次。” 秋锦玉和千娇推开门来,一身夜行衣,身形几乎融在夜色中: “我们也去。” 第268章 让我想起一个人 鸟鸣,山幽。 蝉噪,林静。 初夏的慈光山显得更幽静了。 菜园里的油菜苔茎秆挺拔,上头顶著一团团小苞。 悟真一早在菜园里和师兄们忙著侍弄菜地,两只小胖手不知捻走了多少条小虫子。 他很喜欢来菜园子,看见果蔬一天天长大鼓胀,会很有成就感。 蔬菜们开出的也很好看,比山路上的野还漂亮。 “悟真,该去吃早饭了。”悟净师兄挑著水桶叫。 “师兄,我来了。”悟真从水桶中舀出一些水洗净了手,然后满心期待地去厨房。 他在厨房取了几个圆白的大馒头,一碟小菜,端著回了小院子。 他每次吃早饭都是端回来吃的,因为小院里,师父会给他准备好额外的果仁和果肉乾,让他夹在馒头里吃。 悟真还会给自己化一杯甜甜的蜂蜜水。 “师父,早饭来了。”悟真头上晶莹的汗珠子从额头侧边滑下。 明灯大师正好把小院內打扫乾净了,进屋和悟真一起吃早饭。 师徒两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小饭桌边。 “师父,我刚才端早饭回来的路上,听说宫里又来人捐了好多香油钱呢。他们说太子不仅病好了,最近还很爱笑。”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悟真把听来的消息跟师父说。 几日前,太后已经派人来给过一笔香油钱了,多得可以抵上整个慈光寺一年的用度。 今日又送来一份香油钱,比上一回还多。 “知道了。”明灯大师点头。 明灯大师的反应淡淡的。 不止明灯,寺中好像没有谁因为得了银钱高兴,顶多计划下个月供给贫苦人家的斋饭可以添些量。 慈光寺的弟子很多,在山顶的只是一部分。 慈光山也很大,除了山顶上的寺庙外,山腰和山谷也建了不少房屋,有很多弟子避世修行。 但是因为山腰和山谷处的屋子位置隱蔽偏僻,几乎没有人见到过。 悟真只知道山顶寺中有几十僧人,但整座山有多少弟子,他不清楚,也从来没问过。 如果他问的话,明灯大师也许会说有几百人,也许会说有几千人。 这么多的人要穿衣吃饭,销不会少。 可是慈光寺从来没有缺衣少食过,好像没缺过钱。 虽然他们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麻衣旧袍,下山买东西的时候也是精打细算,但慈光山没人饿肚子。 “师父,今天的松子仁好香,油脂好多。”悟真把碟子里果仁夹在馒头里。 碟子里有杏仁、松子仁还有果肉乾。 杏仁和松子仁油润光亮,入口会爆开浓郁的香气。 悟真去过山下集市,但是师兄们没带他去买过果仁,他以为这是很平价的东西。 事实是这种松子仁很贵。 人们要爬到高高的松树上摘取松塔,然后再从中取出松子,经过去壳等工序才能得到松子仁。 过程复杂耗人力,產量也有限,像这样好的松子仁,长安的普通人家根本吃不起。 悟真吃了几口馒头,又美滋滋地喝了几口蜂蜜水。 隔壁房间里放了一个蜂蜜罐,悟真每天都去蜂蜜罐里挖两勺蜜。 每次蜂蜜罐快见底的时候,新的蜂蜜又会添进来,永远也吃不到底。 他吃的这种蜂蜜质地浓稠,倾倒时线条流畅均匀,入口醇厚还带著香。 绝不是便宜货。 这样好的果仁,这样好的蜂蜜,悟真每日都吃。 明灯大师从没说过费钱,只提醒悟真每日要好好吃东西。 悟真吃早饭的时候说了好几句话,明灯都没怎么回应,只是低低地“嗯”几声。 明灯有些心不在焉。 他也算修行多年了,很少这样。 可今日明灯的意识难以控制地飘远,飘到山腰处的一个隱蔽洞穴边。 那里藏有整座山的秘密,除了他们自己人,无人知晓。 这么多年来,他们做事谨慎,从未有外人去过那里。 可就在这两日,他们发现石门有挪动过的痕跡。 有高手来过。 至於是哪一方势力的人,还不能確定。 “明灯师伯,有两位香客来寺庙,说是来找悟真的。”一名弟子在院门口道。 “找我的?”悟真有点惊讶。 他还没背会几本佛经呢。 悟真很好奇,放下手中的蜂蜜水就要去看。 明灯吃完馒头:“为师同你一起去看看。” 师徒俩走到寺庙前院,看见苏知知正朝这边招手。 悟真看见苏知知,想起来这是上次帮他捡果子的小施主: “施主是来找我的么? 苏知知背著一个小包裹: “是我,我和我爹今天一起来山上,我爹要来听念经。” 郝仁站在苏知知身边,谦和地对明灯师徒作揖: “明灯大师、悟真小师父。” 他来山上是因为心中有一个猜疑要亲眼验证,为了確保安全,黑山府的人已经提前埋伏在山中。 他今日本来不打算带苏知知来的。 可是苏知知听说郝仁要来慈光寺后,非说她也要去,说要回请小和尚吃东西。 郝仁哪里拗得过女儿?只好带上一起来。 郝仁:“明灯大师,在下久闻大师之名,不知今日可有幸同大师论经?” 明灯记得上次见过苏知知一面,是个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今日见到郝仁,不知为何,太阳穴跳了一下。 明灯大师:“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心向佛法,贫僧怎会拒之门外?施主请隨贫僧进殿。” 郝仁看著苏知知。 苏知知已经和悟真找了小石凳坐著了,还不忘说: “爹你一个人进去吧,我听不懂佛经,我在外面等你。” 郝仁望了一眼寺庙门外在风中微动的草木,才道: “好,你別乱走。” 郝仁隨明灯大师进了偏殿,门关上了。 悟真跟苏知知说:“小施主,你爹好像很担心你。我师父也这样,总叫我別和陌生人说话。” 苏知知:“因为外面有很多坏人的,我就抓到过很多。” 悟真的眼神落在苏知知正拆开的小包裹上。 小包裹里装了个食盒,里面放了些黑山酒楼的素点心。 苏知知:“上次你请我和我娘吃果肉乾,喝蜜水,这次我也请你吃东西。” 悟真眼睛都亮了,怪不得今早起来见朝霞满天呢,原来是今天有好吃的。 苏知知让悟真尝尝盐渍梅子干。 “这一盒都是我娘准备的,送给你。” 悟真吃了一个,心怒放:“其实你爹不用担心,我们寺里都是很好的人,没有坏人。” 苏知知:“我爹也是很好的人,和你师父应该会聊得很开心。” 殿內。 尘埃在一束束光线中飞舞。 光束是从窗格间投进的,落在地上,就绘成了横竖交错的阴影。 墙上有神明,地上有蒲团。 郝仁与明灯大师跪坐在蒲团上,中间一个小茶几,放了两碗茶。 明灯在看郝仁的眼睛。 看不透。 郝仁也在看明灯的眼睛。 看不清。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 明灯大师讲佛道,讲佛经,讲轮迴因果。 郝仁听得专注,含著浅笑,等明灯大师说完,他才道: “明灯大师睿智非常,令在下想起一个人。” 明灯大师的神情笑如弥勒佛,等著郝仁说下去。 “明怀太子。”郝仁注视著明灯大师的表情。 明灯大师神情如常:“哦?施主识得明怀太子?” 郝仁:“识得。” 明灯:“明怀太子逝世已久,如今已有二十余年,他若活著,比贫僧的年纪还大几岁。施主看著年纪约莫三十,莫不是幼时识得贵人?” 郝仁站起身,走到殿內的菩萨像前: “在下识得的明怀太子心怀大才,风光无限。只可惜,英年早逝,暴毙於东宫。” 明灯闭眼:“阿弥陀佛。” 郝仁继续道:“在下不仅识得,还知道先帝曾赐太子金山,可后来太子暴毙,这金山也不知所踪。” 明灯即使闭眼也掛著微笑: “施主想说什么?” 郝仁眸色微敛,声若冷泉击石: “在下想说,在下不仅想起明怀太子,还想起明怀太子的胞弟,二皇子慕容霽。” “传闻中,二皇子心性素柔,值其长兄並先帝相继崩殂,痛彻心扉,竟至神思恍惚,癲狂失序。终有一日,孤身离了宫闈,自此杳如黄鹤,不知所终。” 明灯大师睁开了双眼。 眼中的和蔼慈悲之色都消失了,眸中若有寒刃,剜人骨肉。 “这传闻是真是假?还望明灯大师指点。” 郝仁在殿內踱步半圈,坐回了矮桌边,迎上明灯锐利的视线: “不对,或许在下应当唤大师一句—— 二皇子。” 第269章 不要成佛 轰——轰——轰—— 一句话尾音未落,菩萨像后忽然开了三道暗门,数名手执棍棒的僧人衝出来,將郝仁团团围住。 明灯大师低不可闻地嘆了一声气: “施主,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了,也不该说出来。” “说出来了,你便走不出这慈光山。” 被包围的郝仁笑了:“在下还未说完,二皇子也不知在下是谁。” 明灯大师:“你错了,我早查过你。方才见你第一眼,我便知你身份。你是郝仁,从岭南来,封做皇商,颇得慕容宇信任。” 慕容宇身边新出现的人,明灯都会派人查。 明灯:“最近在慈光山出现的高手,想来也是你的人。” “的確是我派的人,若不来查探一番,怎知山中有故人?” 郝仁抬手,將面上的偽装一一揭下来。 在明灯惊疑的目光中,郝仁露出一张俊美无儔的脸: “时隔已久,不知二皇子可还记得,当年对弈,二皇子总要让我三子。” 明灯定了一息,目光在郝仁的脸上仔细描摹,才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你是裴家二郎,凌云?” 明灯的太阳穴不跳了,一些往昔的画面却跃然於眼前。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才十几岁时,曾在宫中与隨父进宫的裴凌云对弈。 他十四岁,而裴凌云才七岁,两人下棋,贏的却是裴凌云。 他那时好面子,怕输了说出去不好听,於是总让裴凌云三个子。 每次输了之后,他就告诉別人,他是故意让子才输的,不跟小孩子计较。 那些时光太遥远了,恍若隔世。 郝仁乾涩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与当年大有不同,难为二皇子能认出。” “你与你兄长长得有几分像,裴家的人,果然都丰神俊秀,只是世事难料……” 明灯的声音中有几分嘆惋和苦涩。 周围手执棍棒的僧人悄然退下了,他们消失在菩萨身后的暗门。 暗门重新关上,殿內空寂,仿佛刚才没有人出现过。 郝仁:“二皇子好谋算,竟能在皇城脚下经营出一方天地。” 明灯端起碗来喝茶: “彼此彼此,你能从岭南回来,接近慕容宇,想必费了不少功夫。你如何查到是我?” 郝仁只简要道,他知晓太子金山不见之事,又一直觉得当初二皇子失踪得蹊蹺。 他们意外寻到慈光山所藏金银,再仔细查探慈光寺一番,郝仁心中就將两件事连在了一起。 明灯:“就算如此,你又怎知一定是我?” 郝仁望了一眼窗外,可以模糊地看见两个孩子坐在石凳上说话: “提起慈光山的时候,我家中妻女说在山上吃到过一种很好吃的桃肉乾。 这实在是巧,我记得幼时同你下棋,你身边的茶水点心中总有桃肉乾。” 明灯:“你竟还记得。” 郝仁:“以前的事情,想忘也忘不了。” 明灯苦笑,脸上一抹愴然,他声音低哑: “对你来说的確是幼时,我皇兄被害离世时那年,你才八岁。” “惶惶二十三年过去了。真是世事变化无常。” 日上中天。 光线越来越亮,热得厉害。 郝仁和明灯大师在殿內待了许久。 苏知知的脸都被太阳晒红了,悟真带著苏知知去殿內躲太阳。 苏知知:“我爹怎么还在里面,说了那么久。” 悟真:“来和我师父论经的香客常常待很久的,有的还留宿在山上呢。” 苏知知摇头:“我爹可不能住山上,我娘还在家等我们回去吃晚饭呢,而且我明日还要上学。” 悟真:“小施主,你上回不是说你上完学了么?” 苏知知:“我爹说学无止境,上完了还得上。我读的不是书院,是武学馆,每天要练功的。” 悟真点头:“小施主应该很辛苦,我看见我们寺里的师兄们有些也会早起练功的,练完功还要念经。这不是轻鬆的事。” 苏知知:“你为什么一直叫我小施主,不叫我名字,我有名字的,你可以叫我知知。” 悟真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因为我刚才忘了你名字。” 苏知知又问:“你上次还说你师父是要成佛的,他快成佛了么?” 悟真语气懊悔: “我师父……师父说成佛没那么简单,还要修行很久。前段时日,我每天都督促我师父念经,弄得我师父压力好大,人都老了些。” 满脸愧疚的悟真,眉毛都挤到了一起: “我上回晚上做噩梦,梦见我师父在哭,醒来的时候看见我师父半夜还在打坐,我师父说他所求难如登天。怪我,我把师父逼得太紧了。” “这么难受啊?还是別让你师父太紧张了,睡不著很难过的。成不了佛,当住持,或者当个扫地僧也很好了。”苏知知连连摇头,深以为戒。 看来凡事都不能太努力。 悟真认真地说: “住持也好,扫地僧也好,不管我师父成什么,我只想我师父高兴。” “我不要我师父成佛了。” 第270章 慕容霽 苏知知:“你师父已经很厉害了,那么会念经,念得我一点都听不懂。我以前在岭南的时候,没听过人这样念经。” 悟真的注意力一下子又挪到了“岭南”两个字上: “我没去过岭南,那边没有僧人么?” 苏知知:“有吧,听说也有寺庙的,但是我没去过。我们那里人比京城少很多,僧人肯定也更少。我爹说岭南要是人更多点,就能开垦更多地了。” 她一说起岭南,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岭南那边天热,但是冬天不冷,树上的叶子一年到头都是绿的。” “我们黑山乡的地盘很大,一个村就占一整个山头,不会像京城这里这么挤。” “山上有好多果子可以隨便摘,隨便吃,新鲜荔枝吃都吃不完……” 悟真这辈子还没吃过新鲜荔枝呢,听著苏知知的描述,脑中想像出一座结满了果子的山,村民们人手一个果子。 悟真喃喃道:“京城里人那么多,那么挤,要是他们去南方就好了,地方又大,果子又多……” 两人正说得起劲,偏殿传来响动。 吱——殿门开了。 郝仁和明灯终於从殿內出来。 两人面色都很平静。 郝仁招手示意知知过去: “知知,我们要回去了。” 苏知知和悟真道別: “悟真,我走了,你下回来京城,可以来黑山府找我玩。我家就在城门边上。” 悟真拎著苏知知给的食盒: “好的。还有,谢谢你的点心,我会和我师父一起吃完的。” 明灯大师:“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回去一路平安。” 郝仁和苏知知下山去了。 炽烈的日光打在父女二人身上,两人的头髮都好似泛著金光。 明灯和悟真站在山寺门口目送著他们离去。 悟真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师父,今日天好热啊,知知他们上山下山好辛苦,希望等会儿天凉些就好——” 明灯捂住了悟真的嘴: “別看了,好了,该吃午饭去了。” “唔唔——”悟真被捂了嘴,不说了。 明灯抬头看看天色,又见郝仁父女的身影已经走得看不见了。 他无奈嘆了一口气。 希望郝仁回去路上是真的平安。 另一边,正在下山的苏知知和郝仁走著走著,“碰巧”就遇到了来山上玩的黑山府等人。 倪天机手里拿著一束野: “赶巧了,我们来山上玩,刚好碰到你们下来。一起回去吧。” 倪天机一边说一边想把野往秋锦玉手上塞。 秋锦玉没拿野,去牵苏知知的手: “知知,在寺里玩得怎么样?” 苏知知:“挺好的,虽然也没玩什么,但是看见了我朋友悟真。” 头顶上的天忽然毫无预兆地阴下来了。 “奇怪,刚才还挺大太阳的 ,这怎么就阴了?” “看样子有雨,快点回去吧,我们都没带伞。“ 一群人箭步如飞地下山,骑马奔回城。 苏知知骑在马上,风从耳边掠过,头顶上也不晒了。 她眯起眼:“好舒服,好凉快呀~” 天上的云越积越厚,云间还有几道电光闪过。 似有一场滂沱大雨欲压城而来。 苏知知他们刚进城门,一拐弯就进黑山府。 几乎是在他们踏入家门的那一刻,外面雨水瓢泼而下。 他们刚刚好避开了雨,愜意地享受凉风和湿润的水汽。 运气一如既往地好。 雨势凶猛,沟渠中的水都涨了几分。 大雨一直下到半夜才终於停了。 不是所有人都像苏知知他们运气那么好,堪堪避过大雨。 慈光寺的好几位香客冒著雨下山,脚下一滑,摔得够呛,被人又抬回了慈光寺。 因此,慈光寺今晚有好几名因大雨留宿的香客。 好在寺中的客院有足够的房间,可以给打扫出来给香客住。 香客们对於临时留宿,给寺中僧人添麻烦这件事有些不好意思。 可明灯大师看著摔得鼻青脸肿的几位香客,心中觉得更不好意思,嘴上一个劲地念: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小悟真还摇头晃脑地看著夜幕中的雨帘道: “这天变得也太快了。” 明灯:“……好了,悟真早点睡,睡前少言。” 雨夜里,好像很容易入眠。 悟真躺下去翻个身,很快就睡著了。 明灯在黑暗中数著雨水滴落的声响。 他睡前总会默背佛经,平心静气,提醒自己不过是世间一粒沙,一片叶。 可今日他没有背佛经,因为睡前想到白日里同裴凌云的一番谈话。 裴凌云要与他联手。 明灯蛰伏二十余年,没想到如今还会遇上助力。 少时他们在宫中手执白玉棋,谁都没想到日后经歷波折,会在中年时於一方山寺中重逢。 困意袭来,明灯不知不觉也睡著了。 他不太喜欢做梦,怕梦见以前的事情。可做梦这种事情,是控制不住的。 前半夜的雨水淅沥淅沥,门外蓄著山泉水的浅池被雨水灌满了,雨珠叮叮咚咚地砸在水面上。 屋內,明灯的意识落入了一方浅池中。 耳边仿佛有水声响起,水流软滑得如绸缎一般,划过他的脸颊,穿过他的指缝。 他好像整个人都在往下沉,身体化作一条小鱼在水中飘,水中藻荇在他身边轻舞。 明灯睁开了眼,他口中冒出一串升腾的气泡,抬头见顶上光线收拢,在水上变成一个个摇晃的圆光斑。 忽然间,有一股力量把他推上去,离水面上的光源越来越近—— 哗啦! 水四溅,池中冒出一个生著丹凤眼的小少年。 与此同时,岸边响起人声:“二皇子!” 少年朝著岸上看去,斜向上挑的眼尾里闪过狡黠。他睫毛上沾著微凉的水珠,像淋了雨的蝶翼。 “二皇子,该上来。” “都游了小半个时辰了,上来歇会儿吧。” “水里凉,会著风寒,奴拉二皇子上来。” 潜龙湖边站一群面色担忧的宫人,都在劝水里的少年上岸。 慕容霽笑了,露出的白牙和水面一样在发亮: “別催了,我这就上来,你们不许告诉母后。” 慕容霽屏息,一头扎进水里,踪影消失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下。 岸上的宫人又要著急时,少年的头却已经从岸边的水域冒出,两手一撑就上了岸。 他身形很灵活,动作敏捷,配上一身灰黑的水靠,就像一条蹦上岸的鱼。 身上每一处都像鳞片一样在反射日光。 “快,巾子!衣裳!” “茶端过来……” 第271章 面目全非 宫人们忙忙碌碌地围上去。 慕容霽擦乾了脸,在附近的沉香阁脱下水靠,换上了乾爽的衣裳。 “哎,你们跟在我身边不是一两天了,別天天大惊小怪的。我水性好得很。” 二皇子慕容霽善泅水,天热的时候总喜欢去潜龙湖里泡著。 皇后娘娘说了他好多次,不让他下水。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回头就又扎进了水里。 “太热了,就要下水才凉快些。” 慕容霽从沉香阁出来,才走几步就遇上了太子慕容渊。 太子玉冠明袍,端方自持,虽然只比慕容霽大几岁,看著却稳重许多。 “阿霽,你又去湖里泅水了?” 慕容霽嘿嘿笑一声:“皇兄,你手上的玉扳指真好看。” 太子嘆了口气:“走吧,孤与你一同去看母后。” 慕容霽走在兄长身边,看兄长的眼神里都是崇拜和欢喜: “皇兄,你不是天天和裴尚书在一起,可忙了么?今日怎么这时候从东宫过来了?” 太子拍拍慕容霽的肩:“孤听说你昨日同裴二郎下棋下输了,孤亲自来教你下棋。” 慕容霽急了:“皇兄,这是误会。我哪能真的下不贏裴家小子?我只是让他,我让他三个子的!” 太子笑:“等会孤与你对弈一番就知道了。” 他们走到了仪凤宫。 皇后娘娘坐在院里乘凉,身边的几个婢子拿著半人高的扇子在旁边扇风。 也不知道谁想出来的,做那么大的扇子,拿著都费劲。 “渊儿来了,这两日没见,好似瘦了些,是不是在东宫学业太费神了?” 皇后起身走到长子面前,细细端详。 慕容渊:“母后,儿臣倒觉得自己胖了些呢。” 宫婢摆上了茶水瓜果,母子三人在院里吃桃子。 桃子被切成一片片的,摆在果盘上,像一朵的形状。 皇后:“渊儿,来吃桃子,上午让人从桃林摘的,这个时候正是季节。” “母后偏心!只叫皇兄吃桃子,就不叫我吃。” 慕容霽逕自拿了个没切的桃子,捧在手里,气呼呼地直接啃了一大口,嘴边都是汁水。 皇后瞪他一眼:“你皇兄可没天天去池子里闹。” 慕容霽气势蔫了,低头啃桃子:“哪个榆木脑袋又告密了?” 等慕容霽吃完桃子,皇后把剥好的松子仁推到小儿子面前: “闹饿了吧?还没到晚膳的时辰,先吃点果仁。” 慕容霽嘴里爆开松子仁的油香:“母后给我吃这么多,我以后就长成湖里锦鲤那么胖了。” 皇后:“你日日都这么闹腾,吃了也不长肉。” 慕容渊:“让阿霽日日坐著学下棋,想来能长些肉。” 慕容霽:“皇兄,你又说……我不用学,我说了我一直是让著……” 皇后在旁边笑,笑著笑著,猛地咳了几下。 她用帕子捂唇,帕子再移开的时候,慕容霽眼尖地看见那上面沾了零星血沫。 “母后!你怎么了?”慕容霽丟了手里的松子。 慕容渊也过去扶皇后,对身边人道:“快去宣太医!” 皇后攥著帕子,安抚两兄弟:“没事的,母后只是最近嗓子有些干,咳出点血丝,养两日就好了。” 皇后娘娘说养两日就好了,可是养了两个月,情况却越来越严重了。 夏日已过,秋菊成团开的时候,慕容霽见母后咳得越来越频繁,咳出来的血也从鲜红变成了暗褐色。 咳嗽的时候,母后说胸中痛得好似锥刺一般。 慕容霽想多去看看母后,可母后很多时候都不见他。 他扒在窗子外悄悄看,隱约瞧见母后面色青灰,咳得胸廓剧烈起伏。 慕容霽抹著眼泪去东宫问皇兄:“皇兄,母后什么时候才好起来?” 慕容渊眼神黯淡,只说:“阿霽,你该长大了。” 母后离世的那日,慕容霽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因为他再也不想去湖里泅水了。 他一扑入水中,眼前就会浮现母后口鼻溢血,染红半个枕头的画面。 母后出殯那日,父皇哭得很难受,人憔悴了许多。 后宫嬪妃无论品阶,都跪在了灵柩前。 每个人好像都在擦泪,可是了眼的慕容霽却觉得那些人好似在笑。 皇后故去后,次年,端庄嫻雅的德妃被立为继后,也就是杜皇后。 杜皇后人很好,在后宫处事公正,將六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还很关心慕容霽和慕容渊: “太子与二皇子要节哀,先皇后在天上,盼著你们好。” 杜皇后甚至亲手为他们兄弟熬羹汤,绣衣领,如生母一般待他们。 可慕容霽每次不得不开口唤她母后时,心里都泛上密密麻麻的酸楚。 他去仪凤宫请安的时候,常常会碰见养在杜皇后膝下的三皇弟慕容宇。 慕容宇以前总是很沉默靦腆的样子,行为举动中还带著点討好。 慕容霽有一日问他:“三弟,你还跟我去桃林摘桃子么?” 向来顺从的慕容宇摇头:“二皇兄,我不喜欢吃桃子。” 慕容霽自己一个人去桃林,摘了很多饱满的桃子,带著桃子去乾阳殿给父皇吃。 乾阳殿內,父皇的脸色很差,自从母后去世后,父皇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这段日子,很多政务都交给了太子处理,裴尚书从旁辅助。 慕容霽看著父皇没有血色的嘴唇,想到母后离世前灰白的脸,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他的心沉进潜龙湖底的水草下,怎么都浮不起来。 皇兄对他说:“阿霽,你要小心杜皇后。父皇病重一事,有些蹊蹺。” 慕容霽很难將温柔和善的杜皇后和父皇病重之事联想在一起。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杜皇后下手之毒辣已远超他的预料。 皇兄一夜之间暴毙,父皇也跟著去世,皇兄的心腹连夜护著他从宫中逃出。 身后一路有人追杀,慕容霽中了毒箭,被逼至悬崖,从崖上跃下…… 大概是母后在天有灵,他摔了一半的时候,被峭壁上的树干接连掛住,最后落入崖底滔滔河水中。 他掉入水中,活著爬到了岸上。 恰好,神医谷一个在外游歷的弟子路过,將慕容霽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神医谷的那位弟子叫虞仁心,给慕容霽餵了解药,对他说: “你身上的剧毒已经解了,但我医术尚浅,配製的解药药性偏杂,恐有后患之弊。” “多谢大夫相救,我能捡回一命,已是万幸。” 慕容霽当时不知道有什么“后患”,直到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胖。 他在镜子前,看著肥大的身躯,笑得有些癲狂,只剩一道缝的眼里流出泪来。 他真是胖得面目全非了。 好啊,这样也好。 谁都认不出他了。 母后在天上看见他长了好些肉,不知会不会笑出来。 那一年是明光十五年。 皇上和明怀太子都葬入皇陵。 次年,慕容宇正式登基,是为永嘉元年。 和明怀太子一起埋葬的,还有金山的传说。 慕容渊没有告诉任何人金山的位置,除了二皇子慕容霽。 慕容霽寻到了金山,暗中豢养死士,一步步筹谋等待。 他削去了头髮,坐进了寺庙,笑成一尊弥勒。 世上从此没有慕容霽,只有一位叫明灯的胖和尚…… 呼—— 一阵冷风吹开了窗户,撞得木头哐哐作响。 明灯睁开眼。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月亮也出来了,但冷风还在继续吹。 明灯撑起笨重的身子走到窗边,將窗户重拴上。 人胖成这样,做什么都显得笨拙,做什么都是慢慢的。 他回头,看见悟真趴在床上睡得正香,身上的被子滑下了一半。 明灯脸上的神情放鬆了些,走到床边,帮悟真盖上了被子。 月光里,明灯静静地看著悟真的睡顏。 悟真躺在床上,两手放在圆圆的脑袋边,好似是世上最可爱的孩子。 但,他也是世上最可怕的孩子。 第272章 灾星的善念 悟真是明灯收养的孩子。 灾年荒年的时候,总会有很多穷苦人家將孩子送到寺庙。 明灯会收留这些孩子,將他们养大成人。 这些人中,有些会平淡地念几年佛经,长大后还俗下山。 也有些人被挑中,暗中送到后山,成为积蓄的力量。 悟真被送上山那一年,是京郊瘟疫横行的时候。 不少得了瘟疫的村子都被官府隔离起来,医药无用,只能等死。 一个心存善念的年轻官兵抱著孩子上了山,对明灯说: “大师,这孩子父母已经不在了,是附近村中孤儿。眼下村中封锁,这孩子虽没有染疾,但若留在村中必然是死路一条。” 那孩子很小,两条腿站都站不稳,还在咿呀学语。 他两颊粉白圆胖,像个熟得白里透红的桃子,一双乾净如湖水的眼睛望著明灯,无杂无尘。 明灯收留了这个孩子,给他取名悟真。 悟真来山上之前,山上有很多小和尚,悟空、悟净、悟梵他们都是被收养来的小弟子。 那一年的瘟疫被控制后,京郊太平了好几年,会把孩子送出去的人少了。 即使送,许多也会送去长安城里做学徒或下人,还能补贴些家用。 故而自悟真上山后,没有和他同龄的孩子。 小和尚们一天天地长大,悟空、悟净、悟梵这些弟子快要成年了。 而悟真则从婴孩长成了小和尚。 悟真从小就又能吃,又能长肉,像一个越长越大的球,看著如同明灯的缩小版。 悟真是明灯带大的,他总跟在明灯身后叫:“师父,师父。” 明灯去哪里,悟真都要粘著去。 明灯也喜欢这孩子,看见这孩子的时候才觉得人间还有喜乐。 常来山上上香的香客都道,悟真小师父纯良童真,圆脸看著就有福气。 可明灯知道,这孩子出口成祸。 悟真小时候跟明灯下山时,看见路过的商人愁眉苦脸地跟友人说天气反常,南边今年恐怕雨少,雨伞卖不出去,全要亏本。 那商人说著说著就哭起来,说自己背了债,家中还有妻儿要吃饭。 悟真听得难过,眼睛都红了,跟师父说: “要是多下雨就好了,下好大的雨,那施主就能卖伞了。” 那一年夏日,南方暴雨不止,洪水决堤。数百村庄被冲毁,良田被淹,上万人流离失所。 又有一年,一位家財万贯的耄耋老人坐著轿子上山求佛,说家中子孙为爭家產反目成仇,求佛祖保佑他们家宅安寧。 悟真看那老人很是可怜,於是道: “师父,那位施主年纪好大了,希望他不要为不肖子孙烦恼了。” 后来,老人家中子孙爭执时意外引起火灾,不肖子孙皆丧命於火中,唯余一个曾孙还在。 明灯最初並未將这些事联想到悟真身上,可后来,类似的场景一再重复。 明灯想到当初恭亲王妃裴璇因为被指腹中怀著灾星而离世,他意识到,悟真是真正的灾星。 悟真说少下雨,就会有旱情。 悟真说天太热要凉快,就会有暴风雨。 悟真希望乌纳心愿达成,后来靡婆一怒之下杀入大瑜,斩杀叛徒阿吕应,西南一度战事起…… 他善良质朴,从不杀生,看见一只被碾死的虫子都要念好几句“阿弥陀佛”。 他总期盼著人人都好,却不知他说出的哪一句话会在某个时刻变成大祸。 就像今日,他只是希望天气凉快些,让下山的行人不用在烈日下暴晒。可他半句话招来雷雨,让下山的香客们差点摔断腿。 他的善念,会成为世间的苦果。 “阿弥陀佛。” 明灯给悟真掖好了被角,轻轻地嘆了一声。 他喜欢这个孩子,却也利用了这个孩子。 他要护好悟真,要天下大乱,要皇权飘摇。 如此,他们才有可乘之机。 入户的月色铺在悟真安详的睡顏上,他不知梦到什么,脸上出现笑意。 笑得比月光还温和,微微张嘴,像是要梦囈: “好热唔——” 一只手及时覆上,盖住了接下来的字眼。 明灯一手按住悟真的嘴,一手將被子掀开些。 他无奈地笑。 傻徒儿別说了,这雨可不能再下了。 ………… 初夏一场雨后,天气短暂地阴凉了一会儿,很快又热起来。 长安的石榴先后开了,鲜红鲜红地开在街头巷尾的树叶间。 苏知知继续回武学馆上学了。 周祭酒、熊博士还有林教头见苏知知来上学了,脸上的笑容又多了。 熊博士拿著一卷讲义:“知知从宫里回来了?来来来,我们给你补课。” 苏知知:……果然,没上的课,都是要还的。 同窗们都知道苏知知和袁採薇在春猎上出了大风头,周祭酒把那张大虎皮就掛在了学堂里。 学子们路过的时候,天天都能看见。 而且他们还听说苏知知入了贵人眼,之前没来上学是因为在宫里住了一段日子。 周祭酒最初还有些担心,苏知知年纪小,会因为进宫得了贵人赏识就心生骄傲。 练武之人,若是幼时心性歪了,便会藏下祸根。 观察了几日后,周祭酒庆幸地发现苏知知还是同以往一样,进宫对她来说好像只是去客栈住了几日一般。 同窗们不论年纪大小,都有按捺不住的好奇心。他们中不乏进过宫中赴宴的,但是没人在宫中住过,於是一个个都问: “去宫里住是什么感觉?” “要日日练剑给皇上和娘娘们看么?” “宫里吃饭的时候,天天吃的都是宫宴上那些菜么?” 苏知知:“在宫里住没什么感觉,就是觉得屋子里香香的。” “我不能带武器进宫,皇上和惠妃娘娘也没叫我练剑。” “我没吃过宫宴,不知道宫宴有什么菜,不过宫里的菜挺好吃的,每天都换样。” 袁採薇问:“知知,你以后还想去宫里住么?寧安公主那么喜欢你,万一她下次求皇上,把你召进去陪她呢?” 苏知知没说想,也没说不想,只道: “宫里很大,可是不像我们武学馆有这么多的兵器,还有那么多专门练功的地方。而且宫里也不能大声喧譁,不能打架。不像武学馆里,天天都能练功。” 周祭酒在不远处听到这话,止不住地点头,终於不再担心了。 现在每日早上晨练的时候,苏知知、袁採薇还有祁方都站在最前面。 因为他们练得最认真,林教头说让他们做榜样。 苏知知回武学馆后,认真的人多了起来。 那些家世在五品以下的学子们最近特別用功,不再悠悠閒閒混日子了。 因为他们看见苏知知这样的商户之女能被皇上青眼相待,那他们努力,学有所成的话,也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苏知知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家中也没有高官,只是家里有钱,有个做皇商的爹而已。一个小姑娘能做到的事情,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做? 往昔的紈絝子弟在书院也没闹事了,没有欺负同窗,也没有扰乱武学馆秩序。他们顶多只是自己睡大觉,安静地混自己的日子。 这其中就包括慕容铭和贺文翰。 慕容铭和贺文翰在家中被整治得再也不敢沾赌了。 一听到旁人说“赌”这个字,慕容铭想吐,贺文翰觉得屁股疼。 他们被府里送回武学馆,老老实实地待著。 他们知道贏不了苏知知,也不能惹苏知知,毕竟连皇上都夸她了。 而且,他们再闯祸的话,估计就要被暗无天日地关在府內了。 慕容铭和贺文翰现在都不太想回府了,在府里比在武学馆还压抑。在武学馆半混半学的,得过且过吧。 周祭酒虽然对此还不够满意,但是不得不得承认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武学馆的风气在一点一点地改变。 周祭酒定了个目標,以三年为期,要让武学馆面貌一新。 武学馆的小学子们想不了那么久的事情,连三个月后的事情都觉得遥远。 他们大多只会想到最近的休沐日要做什么。 苏知知在武学馆跟著熊博士补课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自己还没画宫中的布局图呢。 这个休沐日,她回家要画图! 在武学馆放学回家的路上,苏知知坐在马车里喝著果汁,脑中回想著宫里的场景和方位。 同一时刻,两封从西北来的书信,终於风尘僕僕地到达了京城。 第273章 宫中布局 日光明朗,黑山府的柿子树枝繁叶茂。 层层绿叶被风吹起的时候,偶尔能看见一两个很小的青果子。 苏知知坐在中堂的地上。 地上铺了一块像被子那么大的布。 苏知知拿著笔在布上画画。 “这里是乾阳殿,这是御园,这一块要画个潜龙湖……” “姨母住的明惠宫在这边,有一棵好大的树……” 苏知知在画宫中布局图。 她喜欢画大图,图上要画的景物又多,因此画图的纸也得很大。 伍瑛娘乾脆找了块做被褥的布给知知画。 知知入宫之前,大家提过一句,让她踩点,但也就是说说而已。 没想到知知居然很认真地把布局记下来了, 不仅记下来,还记得很详细。 黑山府的人今日有空,都围在在旁边看知知画。 知知的空间感和方位感很好,很清楚地画出每个宫的位置,以及对应的大小。 苏知知:“武学馆里,熊博士教过我们画地形图,说方位一定不能错,而且大小要成比例才行。標註的位置也有讲究,不能把图给遮了。” 老徐拊掌:“对对,上学多有用呀,知知又学新东西了。” 苏知知也点头:“我在武学馆学的东西,好像都能用上。” 但这毕竟不是地形图,苏知知画的布局图带著很明显的个人风格,还加了很多细节。 比如,白洵注意到地图上有些小小的形状,像一根燃著火的火柴。 白洵:“知知,这火柴是什么?” 苏知知:“啊,刀叔,这些是树啊。” 白洵:“……嗯,为何要特意画这几棵树?” 苏知知:“因为这几棵树都好大,人可以藏在里面。” 二娘又指著一处线条问:“知知,这里为什么有个红点?” 苏知知:“因为那道墙有个小门,可以穿过去。” 秋锦玉:“那这块角落画一串葫芦做什么?” 苏知知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秋锦玉: “秋姨姨,这不是葫芦,这是一串小人。经常有侍卫在这边巡逻的。” 眾人恍然大悟,这图有大用啊。 苏知知快画好的时候,郝仁从外边回来了。 苏知知把画给郝仁,郝仁则从怀中拿出一个成人巴掌大的小包裹: “知知,有你的信。” “是不是阿澈给我回信了?”苏知知接过小包裹,迫不及待回房间读信。 阿宝跟在后边,一路跟到苏知知的窗边,好像要听苏知知读信一样。 苏知知寄出信的时候才刚开春,现在收到回信,时节已经是夏日了。 绿意成荫,舞动的树叶在窗台边投下一片阴凉。 苏知知展开包裹,见里面有一块白色的皮毛。 雪白雪白的,没有一丝杂毛。 苏知知拿在手上比了一下:“阿宝,你看,这刚好可以做双手套呢。我生辰快到了,阿澈肯定是给我寄生辰礼物了。” 她展开信读: 【知知 书院求学並非可怖之事,以你一手好字和聪慧心性,必能学有所成。 吾与家父不得往五毒谷赴宴。家父常言,吾等身在军营,当为將士表率,岂可贪图口腹之慾?此处温饱无忧,肉米兼备,已属幸事。 今日於军营垦地播种,既植大片种,亦栽数株果木。待至盛夏,便能瓜果盈枝;秋来之时,当见田似雪。 然今唯有雪豹之皮相赠,聊表心意。 往来书信,因事不得已,焚於火中,然字字句句,吾已熟稔於心,定当铭记不忘。】 “阿宝,西北真的能种好多啦!”苏知知兴奋得跺跺脚,“还要种好多的水果。” “那西北不就像岭南一样了?薛伯伯和將士们夏天可以吃水果,冬天有很多可以用。” 薛澈这次寄来的信和上次有些不一样。 虽然写的信还是文縐縐的,但是这回的信纸上添了很多图画。 写到“肉米兼备”的时候,他在旁边画了一碗堆得高高的米饭,一块滋滋冒烟的烤肉。 写到“大片种”和“瓜果盈枝”时,旁边画了一个人在播种的样子。 最后,“焚於火中”下面绘了一团燃烧的火。 苏知知盯著那团画出的火看了一会儿,居然觉得那团火有点遗憾,有点难过。 “阿宝, 阿澈把我的信烧了。他好像挺难过的,还把我的信背下来了。” 苏知知摸摸阿宝的脑袋: “我在武学馆背书都觉得挺累的,可阿澈连信都要背……” 咕——咕—— 阿宝叫了两声,尖嘴在窗台上捣了两下。 苏知知铺平纸张,开始给薛澈写回信: 【阿澈 我没去书院,现在在武学馆。我运气好,刚好成了武学馆里年纪最小的学生。在武学馆,我每天都练功,但也要读书。 薛伯伯说的对,有肉有饭,能吃饱就很好了。而且,马上夏天到了,你们就有很多瓜果可以吃。 你送的雪豹皮很好看,刚好当作给我的生辰礼。做成手套后,今年冬天我就可以戴著玩雪了。 我今年去了皇家猎场春猎。我和採薇一起猎到了一只虎,很威风的。不过虎皮已经送给武学馆了,没法再送给你。但是我可以送你一块秋姨姨醃的老虎肉乾,很香,就当你的生辰礼吧。 阿澈,信烧了就烧了吧。你不用背下来,也不要觉得难过,忘掉也没关係。 我可以写一模一样的两封信,一封信给你,一封放我这存著。黑山府很安全,我们很会藏东西,不会丟的。 昭庆十年 孟夏 知知】 苏知知一气呵成地写好信,然后又写了一封一样的。 她把信塞进信封里,接著就去找秋姨姨拿肉乾。 秋锦玉听说苏知知要送老虎肉乾给薛澈,挑了一块最好的,切得四四方方,用布包起来: “阿澈在西北怎么样?吃得饱么?长高些没?” 苏知知:“西北有肉有饭,他和薛伯伯都吃得很饱,应该能长高一点吧。” 秋锦玉笑:“你们这个年纪长得快,过个两三年,那可就要躥高一个头了。” “过两三年啊,好久好久呢。”苏知知觉得一年都是很长的时间,更別提两三年了。 “唉,我小时候也像你这么想,可如今回头一看,眨眼间几十年都过去了。” 秋锦玉包好了肉乾,擦净了手,轻轻捏下知知的脸: “知知再过几年,可就要抽条儿了。” 蝉在树上成群叫囂,夏风温热。 苏知知当天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变成地里的一颗种子,在阳光下咿咿呀呀地抽出芽来,越长越高。 她要长高了,要长大了。 第274章 十三岁 三年后。 昭庆十三年,西北。 冬去春来。 地里种子发芽冒出了土,柔嫩的幼芽在风中点头,茎秆纤细却坚韧。 张副將蹲在瓜苗边,粗糲黝黑的手指抚过瓜苗的嫩叶: “阿澈你看,这瓜苗长得好啊,今年的瓜肯定跟去年一样甜脆。” 想到去年夏秋时鲜甜多汁的瓜果,张副將咧开嘴,齿间还留著甜味。 “今年庭州的百姓们也都开始种瓜了,种的多了可以交给商队卖到南边。” 旁边的小少年举目远眺,满眼都是青绿的瓜田,无垠的黄土上如同铺了许多块绿绒毯。 他身上穿著去年换的鎧甲,腰间佩剑,眼睛炽热明亮。 是正在长大的薛澈。 他的个头比三年前躥高了不少,声音也褪去了稚嫩,有点沙哑。 西北的阳光將他的肤色晒深,面庞的轮廓愈加分明,虽然脸上还带著几分青涩,可眉眼间隱隱透出英气。 这三年,他在边疆同薛家军一起种田、训练、抗敌。 虽无大战役,但他在一些小战中与胡人交过手,有了些沙场实战的经验,也算是一名小將了。 奔腾的马蹄声传来。 “吁——”云靳在瓜田边勒住马,对薛澈喊: “阿澈,走,將军唤你过去。” “好。”薛澈走到自己的马边,熟练地翻身上马。 两人骑马进了军营,进了薛玉成的帐內。 帐內,薛玉成和紫玄长老正在说话。 “將军、师父。”薛澈在军营中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叫薛玉成“將军”。 薛玉成:“阿澈,紫玄长老要离开西北了。” 薛澈惊讶:“师父为何要走?可是我哪里学得不好?” “非也非也,你学得很好。” 紫玄长老捋著长鬍子,几年前被烧掉的鬍子又长出来了,捋得很顺。 “就是因为学得好,老夫该教的功法和招式都已经教给你了,余下的,就要靠你自己践行和领悟了。” 薛澈的剑法的確小有所成,和多年征战的薛玉成都能过上几十招。 今年年初,他终於能拿起无涯为他铸的那把剑了。 薛澈还想挽留,但是紫玄长老摇头道: “死小子,你也该让师父歇会儿,在西北吹了这么久的风,老夫要回岭南休息去了。” 薛澈只得对紫玄长老行了大礼: “徒儿多谢师父这几年来的悉心指点,日后定当好好习剑,不负师父期许。” 薛玉成:“还有一事,云靳家中有喜,要回长安探亲了,澈儿你也一同去长安。“ 云靳搂住薛澈的肩膀,喜上眉梢:“我媳妇儿生了个胖小子,我回去看看。” 云靳在西北待了快十年,也是老大不小的了,去年回京终於娶了亲,最近这两日刚收到信,说是家中妻子已经生了。 “恭喜靳哥!”薛澈先祝贺云靳一番,但转而又收起笑,“我回长安是不是不太稳妥?万一有人认出我,会有不少麻烦.” 薛澈说完,帐內其余三人都笑。 薛玉成看著儿子: “昭庆六年时,你六岁离开长安,之后在岭南和西北一直没回去。如今你已离开长安七年,长安眾人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而且—— 你自己照镜子看看,你现在同六岁时的模样像么?” 紫玄长老先摆手:“別说六岁,老夫刚到黑匪山那日,你七岁吧?和现在完全是两个模样!” 紫玄长老说的也不夸张。 薛澈的眼型和小时候还是一样,不过整个人的面容和气质確实变了不少,让人很难想到这会是当年那个孱弱病態的孩童。 薛玉成:“你对外的身份是阿靳的亲戚,也该与阿靳一起回去一次了,否则旁人也会生疑。你若实在担心,路上可以遮面,回到京城后请秋姐帮你稍作遮掩便可。” 薛澈这才道:“好,我同靳哥一起回长安看看。” 云靳在薛澈耳边笑:“嘖,刚好回去见你那小青梅,否则人家都不记得你什么样了。” 薛澈抿唇,把云靳推开了一点。 知知的记性很好,才不会忘记他的样子。 “你们这几日料理好手中的事务,理好后,就出发吧。” “是,將军!” …… 长安。 黑山府。 “要迟了迟了!” “娘,我出门了!” 苏知知拎著自己的小书箱和蛇皮鞭子,从院子里衝出来,一路箭步,飞扑进马车。 “知知,你还没吃早饭。”伍瑛娘对著院子里闪过去的身影叫。 “娘,来不及啦!我要赶紧去武学馆。” 少女婉转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 “不行,早饭怎么能不吃?”倪天机一个飞身落到马车边,把用纸包好的煎饼从马车窗口塞进去。 “这是你秋姨给煎的,还有豆浆,路上都趁热喝了。” “知道啦,倪伯伯,我会都吃完的。” 马车窗口探出一个头来,苏知知一双圆溜溜的杏眼似两颗浸在晨露里的黑葡萄,又黑又亮。 三月春辉跳跃在她的肌肤上,脸颊粉嫩如春桃,笑时若云破月来,光华流转。 十三岁的苏知知,脸瘦了些,一张还未长开的美人面有了少女的清秀。 骨子里却还透著一股子机灵活泼的劲。 “知知,坐稳了,我们出发。”白洵提醒了一句,驾马往武学馆的方向驶去。 苏知知在马车上一口煎饼一口豆浆,煎饼里有菜有肉有煎蛋。 而且肉还是炸过的猪排肉,外面裹了一层薄薄的麵粉,吃起来外酥里嫩。 苏知知吃得很满意,身体里攒了许多力气。 武学馆还没有正式开学,今日还是招生的第一日。 苏知知作为这三年来最优秀的学子之一,要像当初祁方一样去帮忙,和来武学馆报名的学生过招。 她向来睡得好,起得早,可是昨晚黑山府吃烤羊肉吃到太晚,她今早差点睡过头,还好赶上了。 “周祭酒、林教头、熊博士,早!”苏知知走进武学馆。 周祭酒几人回头,满脸喜气:“知知来了,人齐了,我们马上开始。” 馆內的考核场地已经布置好了,武学馆的大门徐徐大开。 门外,已经排了一条长队。 熊博士很看好今年的招生情况: “我们武学馆这几年的风气和名声都好了不少,招的好苗子越来越多。” 林教头补一句:“饭桶也比以前少,著实令人欣慰。” 因周祭酒铁了心要整顿好武学馆,冒著得罪不少人的风险,把那些紈絝子弟整治得服服帖帖的。 那些紈絝子弟回去后见人就骂,说武学馆不是什么好地方,劝人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风声传开,大家都知道,武学馆再也不是昔日可以混日子的地方了。 紈絝圈里本来打算来武学馆的人,要么做好了吃苦的心理准备,要么就打死也不肯来。 “我们下的功夫没有白费,终於见成效了。” 周祭酒的三年目標达成,对此很满意。 “招生考核开始,请第一位进来吧。” 第275章 荧惑守心 今年的招生的確不错,周祭酒几人第一日就看中了好几个。 而且难得的是,报名的人中,有好几位女学子。 那些学子来考核的时候,看见要和苏知知交手,都觉得很荣幸。 “你就是武学馆第一位女学生么?” “传说中的十岁打虎英雄?” “黑山府的大小姐?和靡婆人打过仗的那个?” “我哥跟我讲过你在武学馆的传说……” 苏知知一律点头:“对,是我,不用这么客气,等你们进了武学馆,叫我师姐就行了。” 苏知知说得很鼓舞人心,很热情,然后交手的下一瞬就把人掀翻在地。 对方:…… 苏知知:……下手已经很轻了。 苏知知在武学馆忙完一天,周祭酒说: “知知,辛苦了,最近这段时日招生,你们几个轮换来,明日你休息,轮到採薇来。” 林教头还问苏知知打了一天饿不饿,饿的话可以在武学馆先吃饭。 苏知知在武学馆学了三年,周祭酒他们对苏知知的才能和饭量都有深刻了解。 苏知知:“不用了,我直接去黑山酒楼,我朋友在那等我。” 武学馆离西市不远,当初被烧掉的逍遥坊,重建成了一座比逍遥坊更大更阔气的酒楼。 酒楼牌匾上四个鎏金大字: 【黑山酒楼】 这几年內,长安开了不少黑山酒楼的分店,其中属西市这一家最大最豪华。 苏知知走进黑山酒楼,直奔三楼尽头一个房间。 咚咚咚!手指欢快地扣几下门。 打开门的是一个眉眼清婉的姑娘,像一朵雨后清新的梨。 “青柠!” “知知!” 顾青柠和苏知知抱在一起。 吱地一声,对面房间的门也打开了,一个锦衣少年走出,也高兴地叫了句“知知”。 苏知知回头,眼中划过诧异:“吴展?你长高好多呀。” 吴展笑:“彼此彼此。” 顾青柠拉著苏知知的手:“饭菜我已经叫好了,等会就会送来,我们进来说。” 一刻后,房內的桌上摆了几个冒著香气的菜。 苏知知、顾青柠还有吴展三人围坐。 吴家的商队来京城做生意,吴展这次也跟来了: “我今年十四了,我爹说要把北线的商队交给我打理,这次特地带我来京城熟悉一下人脉。” 吴家的商队现在名气大得大瑜各地都知道,他们手下的商队多得几只手都数不过来。 “我们这次运了很多黑山茶来京城,前两年黑山茶在京城供不应求,人人都知道黑山茶了。” 吴展说话的时候也颇有商人风范,说话间,还不忘帮两个姑娘倒茶。 顾青柠则是跟著顾家一起来的。 因为顾青柠的两位堂兄去年来京城书院念书,顾青柠今年跟著长辈一起来探望堂兄。 从岭南到长安路途遥远,安全起见,顾家与吴家商队结伴而行,一起到达京城。 他们来京城后就住在黑山酒楼,觉得很亲切,就像在岭南一样。 顾青柠掩唇:“知知,你可没见到,吴家这两年在岭南可有名了,好些人都跟著他们走商队,连我家原来的一些佃户都不租田了,被吴家挖走做事了。” 吴展:“哎,我们可没挖,我们那是明价招人,大家自己愿意来的。” 苏知知问:“青柠,那你家佃户走了怎么办?那田就没人种了。” 吴展:“有的有的,知知,青柠家的田不愁租,走了一批佃户,又有新的佃户来了。” “岭南现在有那么多人了?” 苏知知记得自己几年前离开的时候,黑山乡的人虽然多,但是岭南其他地方人不多,更何况当时还因和靡婆打仗而流失了许多人口。 顾青柠神采奕奕:“是呀,岭南这几年人越来越多了。我们潯州的人尤其多。知知,你没见到黑山乡现在的样子,都要赶上白云县了。” “知知,你在京城怎么样?”顾青柠问。 “我在京城也很好,没去书院,但是在武学馆里练功。我在武学馆有个要好的同窗,过两天我找她出来,带你们一起在京城玩。” 苏知知说了很多在京城的趣事,她好像在哪里都能过得风生水起。 “郝村长现在怎么样了?”吴展说起郝仁,眼中一片崇拜。 苏知知:“我爹挺忙挺好的,自从被封了个官之后,总是要进宫。” 郝仁这几年在京城算是真正混出头了。 大家都知道皇商郝仁深得皇商信任,这两年贡了不少银钱给朝廷,皇上龙顏大悦,在前两个月的除夕宫宴上封了他一个朝散大夫的散官。 虽然没有实权,但不仅有了官身,还能拿朝廷俸禄,平日进出宫的时候,人家见了都得叫一句“郝大人”。 吴展捂著心口:“我这辈子要是能及上郝村长,不,郝大人的十分之一,我就死而无憾了!” 在吴展的心中,郝仁已经成为了比肩日月的存在。 顾青柠瞪他一眼:“说什么死不死的,晦气。” 吴展:“我爹今天递了帖子去黑山府,想去登门拜访,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见到。” 苏知知吃了一口菜:“等我晚上回去问问,我爹今日又入宫了。” …… 御书房內,郝仁正站在慕容宇面前,垂眸稟报: “皇上,眼下京中商贾之流,皆入在我们的掌控之下。朝中要员府中採买之物、僕役市易之跡,皆有细帐可查。” 郝仁递上一本记录簿。 慕容宇翻了几页,眼中明显流露出讚许之色: “好,郝仁吶郝仁,朕果真没有看错人。此事做得好,为朕分了不少忧。” 郝仁俯首:“微臣能有今日,全赖皇上提携,微臣自然为皇上尽心效力。” 慕容宇笑著点头。 他最喜欢郝仁这一点,知道自己出身低微,始终记得皇恩。 就像一条被餵饱的狗,看得清主人是谁。 “你最近也忙得辛苦,早点回去休息吧。”慕容宇挥退了郝仁。 郝仁:“谢皇上体恤,微臣告退。” 郝仁出门的时候,见王內侍在门口笑著恭送: “郝大人慢走。” 王內侍天天跟著皇上,最明白谁是皇上面前的红人。 其他宫人也纷纷向郝仁屈膝行礼。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这几年来,皇上的脾气越发地喜怒无常,身边的人仿佛多说一句话都是错。 可皇上每次召见完郝仁之后,心情都明显很好。 “王淼,摆驾明惠宫。”慕容宇从殿內走出。 王內侍:“是,皇上。” 慕容宇这几年去后宫去得少了,去的话也多半是去惠妃或者淑妃那。 他在后宫过夜,仅仅是过夜而已,做不了別的,有心无力。 这让他面对裴姝的时候总是生出一种挫败感。 他一度想逃避,乾脆不见裴姝,可是他已经习惯了至少每两日去一次明惠宫。 若是没见到裴姝的话,会觉得胸闷气短,头晕眼。 慕容宇也起过疑心,问太医这是怎么回事。 太医把脉数次,说:“皇上似是有些体虚,当多补气血。” 慕容宇又问:“为何朕见到惠妃就会有精神,不见惠妃便觉得昏聵乏力?” 太医老脸一红:“皇上,恕老臣直言,皇上害的这叫相思病。” 慕容宇:…… 慕容宇在明惠宫用过晚饭后没有留宿,回到了乾阳殿。 他漫步在宫道上,抬头望见漫天星斗,觉得今夜的星很亮。 慕容宇:“朕看今夜繁星灼灼,像是星君匯聚。” 王內侍附和道:“有皇上这般明君在位,天上的星君们可不就聚在一起,共赏人间太平么?” 王內侍看不懂天象星宿,挑著好听的说。 慕容宇也看不懂,因此听得发笑,好似真的看见群仙笑谈人间和乐盛景。 真正看懂天象的,是钦天监。 而钦天监此时炸了锅。 观星台。 钦天监值夜的万监正凝视浩瀚星空,瞳孔骤缩。 在星空中闪烁著的荧惑星,竟缓缓移动至心宿附近,且隱隱有停留之势。 万监正原本沉稳的面容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微微颤抖: “荧惑……荧惑守心!” 荧惑,主兵戈、灾祸;心宿,关乎帝王之命、天下安危。 荧惑守心。 百年难得一见的天象。 天下有变,大凶之兆。 “快!来人,速將摺子送入宫中!” 第276章 会有內乱? 慕容宇昨日心情甚好,见了裴姝之后更觉得身心舒畅。 他昨夜睡了个好觉,可今早醒来后开,看见的第一份加急摺子就让他黑了脸。 什么大凶之兆? 他登基二十多年,如今天下太平,好端端的何来凶兆? 慕容宇第一反应是把青阳道长叫来询问。 青阳道长头面潦草地从玉清宫过来了,走到乾阳殿门口的时候都还在打哈欠。 慕容宇问:“道长近日观天象,可见有异?” 青阳道长撩了一下散下的头髮:“皇上,贫道不会看天象,以前也只是卜算而已。” 他已经在宫中待了三年,每日就看看书,打扫庭院。慕容宇不肯放他走,这日子也还是要过的,来这世间经歷的一切,都是修行的一部分。 慕容宇:“昨夜钦天监夜观星象,见国运不寧,道长可否卜算一番?” 青阳道长摇头嘆:“贫道已经说过了,道行有损,什么都算不出了。” 慕容宇不甘心,几番试探,可青阳道长咬死了口,说自己就是什么都卜算不到。 青阳道长还问:“皇上,贫道已在宫中待了三年,却无法为皇上效力。皇上可否允贫道归山修行?” 慕容宇仍旧不鬆口:“道长既然道行不如从前,何必在外飘零受苦?不如就在宫中继续修行,待道行恢復再走。” 青阳道长心想,那你岂不是想困我一辈子? 但他望了一眼慕容宇头上浅淡的几抹紫气,没再费口舌。 青阳道长走后,慕容宇才召来了钦天监的万监正。 万监正两腿发软,俯身跪在御前。 慕容宇压著眉,神色肃穆道: “朕问你,上一次出现荧惑守心之兆是什么时候?” 万监正唇色发白,口中的答案不敢吐出,但在慕容宇的逼视下,不得不磕磕巴巴到: “回皇上,大瑜开国以来……从未出现此兆。” 慕容宇:“你的意思是,只有前朝曾现?”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万监正昨夜翻了一宿的典籍,神情疲惫焦灼: “微臣昨夜翻遍记载,確定上一次出现荧惑守心之兆是前朝景和十三年。” 慕容宇神色煞变,手指猝然握拳。 大瑜建国约三百年,而三百年之前,这是司马家的天下,国號为雍。 雍朝末年,七王先后起兵叛乱,混战多年,国力衰微。最后,早在雍朝东北部建立政权的慕容苍率军南下攻破京城,建立大瑜,天下从此落入慕容氏手中。 大瑜歷代皇子皆须习读史籍,吸取前朝亡国之训,慕容宇也不例外。 正是因为他读过,所以他知道雍朝景和十四年爆发七王之乱,而后覆灭。 现在,钦天监告诉他,昨夜同景和十三年一般出现了荧惑守心之兆。 慕容宇眉间拧出一道深邃阴狠的沟壑: “此事关乎国运,你胆敢向外泄露一个字,杀无赦。” 万监正以头贴地:“微臣万万不敢。” 慕容宇:“下去吧。” 万监正离去后,慕容宇掀翻了桌上的茶盏。 啪,满地瓷片,温热的茶水还冒著裊裊烟气。 王內侍闻声,从外边提心弔胆地进来:“皇上消消气,龙体为重。” 慕容宇仿若未闻,耳边还迴响著万监正方才说的话。 前朝因宗室內乱而亡,莫非宗室中亦有人有不臣之心?慕容皇室也会发生內乱? 慕容宇在乾阳殿凝神思索良久,此事不能让宗室之人知晓,以免打草惊蛇。 他派人叫来暗藏在京中各宗亲要臣府中的眼线,让他们每日事无巨细地匯报各府情况。 同时他將郝仁再次召进宫中,细细吩咐一番,要他注意市面上粮草交易的动向。 郝仁得了慕容宇的吩咐,面色出现一丝为难: “微臣谨遵皇上吩咐,只是粮草交易向来属我朝户部监管,微臣並无实权,若要细查,户部那边……” 慕容宇:“朕让你去做你就大胆做,有朕在后边给你撑腰,你怕什么?” 这话像是给人一块畅通无阻的令牌,郝仁语气释然: “微臣遵旨!” 慕容宇安排好一切后,去东宫看太子。 太子是储君,也关乎国运。三百年前,大雍爆发七王之乱的原因之一就是当时的储君死了,然后人人都盯上了那个位置。 慕容宇走到东宫的时候,张太傅刚和太子上完课。 张太傅:“老臣拜见皇上。” 慕容禛:“父皇。” 慕容宇:“都免礼吧,张太傅教导太子辛苦了。” “能教导太子是老臣之幸……咳咳……” 张太傅更老了,以前总是挺直的背,这两年也有点弯了。 他最近嗓子难受,晚上嗓子干痛得没睡好,白日里说话也有些不舒服。 而慕容禛相反,在张太傅面前背挺得越来越直,个头快和张太傅差不多高。 说话声音更足了,不再像孩童时那样稚嫩。 张太傅走后,慕容宇父子坐在殿內单独说话。 慕容宇看著一日日长大的儿子,很欣慰: “最近功课可还好?身体如何?” 慕容禛端端正正地坐著,在父皇面前总会有点紧张: “回父皇,儿臣一切都好,除了……偶有头疼。” 其实不是偶尔,而是经常。 以前那种头疼的感觉又慢慢回来了。 慕容禛去年就跟太后和慕容宇说过了。 太后提议让三千僧眾进宫做法,彻底驱除邪祟之气。 可是慕容宇不同意。 一是因为慕容宇从来就不信佛,认为几年前明灯大师进宫后,太子头疼好了只是凑巧而已。 二是因为,一个两个和尚进宫还好,若是三千个和尚进宫做法,那全天下不就都知道宫中有不祥?流言蜚语定然四起。 再说了,宫中已经有青阳道长,怨煞邪祟不敢来作乱。 太后再劝,万一太子出了事怎么办? 慕容宇说太子有真龙之气,不会出事。退一万步讲,就算哪天真的出事,到时候再请三千僧眾进宫也不迟。 慕容宇在此事上不肯让步,太后也没再坚持,只说: “这是皇上的亲儿子。皇上既然这么说了,那哀家就不多操心了。” 慕容禛多少也知道了父皇和祖母在这件事上有过爭执,而且父皇很不喜欢听见他说头疼。 就像现在,父皇听见他说“偶尔头疼”,脸色就有些阴沉了。 慕容禛继续道:“虽偶有头疼……但是休息一两日就好了。” 慕容宇的脸色果然缓和一些:“禛儿注意张弛有度,忙於学业之余记得休息。” 慕容禛:“谢父皇关心。” 慕容宇看著儿子下巴上隱隱一圈青色,想起了另一件事。 太子十三了,是可以定太子妃的年纪了。 可现在天象不吉,选太子妃又必然在京中引起一阵风波。 慕容宇觉得现在不是个好时机,想了想,还是没提此事。 张太傅走到宫门外的时候遇到了郝仁。 郝仁向张太傅行礼:“张太傅。” 张太傅没怎么和郝仁说过话,只知道郝仁是一介商贾,因皇上青睞便乘上东风得了个散官名头。和他们这种靠才学得官位的人完全不一样。 张太傅本来不太想理郝仁,可是郝仁对著他行礼说话的时候很恭敬,就像他的学生一样。 张太傅停下了脚步:“郝大人,何事?” 郝仁:“晚辈方才见张太傅一直咳嗽,想多嘴劝一句张太傅,以身体为重,多休息为好。” 张太傅頷首,只说一句:“多谢郝大人的好意。” 他面上没什么反应,心中却感嘆,旁人都会劝他一句,可他教了多年的太子却没有问过一句。 张太傅的马车渐渐行远了。 坐在马车里的张太傅不知为何,下意识从马车窗口的帘子回望了一眼,见郝仁在原地目送他。 张太傅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裴凌云。 那个孩子小时候就是这样,每次看著自己马车走得好远才离开。 张太傅压著心痛,不再想下去。 张太傅回到家,觉得疲乏得很,回到屋內休息去了。 张老夫人很心疼自家老头子,念叨著: “你就多休息几日,嗓子好了再去宫里,难道教导太子只差这一两天不成?” 张太傅不说话,休息著嗓子。 “在外边忍著疼说话,回家就成了闷葫芦。”张老夫人生气地数落了几句,转身走了。 张老夫人走到院里,见下人提了很多包药材到她面前: “老夫人,外边有人来送了药材给老爷,说是给老爷治嗓子的。” 张老夫人略识得些药材,隨手拿了一两包拆开来看,见里面都是品质极佳的川贝母和铁皮石斛。 张老夫人:“谁送来的?” 下人道:“不知道,送药材的人只说有人付了钱让他们直接送来这。” 张老夫人倒是很淡然点头:“许是老爷哪个以前学生送的,將这川贝母拿去熬粥,晚上端给老爷。” 第277章 要给我订亲么 慕容宇下令紧盯各勛贵府邸后,很快就有人来回稟: 最近各府都在为参加杏宴做准备。 从开春到春末,京城各家几乎轮流办赏春会,没几日停歇的。 冬日天寒,大家不便出门,一到春日就想把冬日错过的宴会都补起来一般。 不过各家办的各有特点,有的以为题,有的以叶为诗。 明国公府这次办的叫杏宴。 他们府办宴的最大特点不是,而是人多。 老国公夫妇七十多岁了,以前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办宴,现在年纪一大把了,还是喜欢。 过生辰要办,过年节要办,春天开要办,夏天品茗要办,秋天吃蟹要办,冬日赏雪也要办。 男眷和女眷都请,用一道帘子將场地分隔成两部分便可。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老国公和老夫人別的不擅长,就擅长做媒牵线。 他们夫妇俩总在宴会上看各家儿女,觉得有合適的就撮合一下。 说来也奇怪,凡是经老国公夫妇俩牵线的有缘人,婚后都和和美美。 因此,京城各家私下都称他们“月老夫妇”,凡是“月老夫妇”办宴,各家各户都会给面子过来。 牵成的红线越多,来赴宴的人就越多。 反过来,来赴宴的人越多,促成的姻缘也越多。 当然了,也有人单纯就是想去玩的,比如苏知知。 黑山府也收到帖子了。 熏了香的帖子在黑山府里每个人的手里都过了一遍。 伍瑛娘扫了一眼帖子,对什么杏宴实在是不感兴趣。 她也忙,有去杏宴的时间,她还不如处理酒楼的事情或者练练枪法。 苏知知也没什么兴趣,她这两日和顾青柠天天一起玩。 顾青柠第一次来长安城,见很多事物都觉得新鲜,苏知知也乐得带著顾青柠到处去。 收到明国公府帖子的次日,苏知知和顾青柠约好了一起去郊外踏青,袁採薇也来了。 她们带了个小桌板还有很多吃食,把吃食摆在桌板上,一边吹风一边吃东西。 顾青柠刚见到袁採薇的时候还有些怕生。 她以前被李韶儿欺负得够呛,李韶儿是六品官的庶女,而眼前的袁採薇可是將军嫡女。 好在袁採薇性子活泼大方,主动和顾青柠说话,让顾青柠別紧张。 袁採薇本来是在说家常趣事,可是说著说著就嘆气了: “我娘收到明国公府送来的帖子,说有个杏宴。我不想去,可是我娘今年非逼著我去,说我都十四岁了,必须去。” 顾青柠听懂了潜在的含义,於是问:“杏宴可是让人相看的?为什么不去呢?” 袁採薇:“因为我觉得很无聊。” 苏知知:“我家昨日也收到帖子了,不过我和我娘都没什么兴趣。” 袁採薇眼睛一亮,抓著知知的手:“知知,求你了,你去吧,你在的话我们就能一起玩了。” 袁採薇说著又扭过头对顾青柠道:“青柠也可以一起去。” 顾青柠直摇头,哪里敢去凑这个圈子? 袁採薇拍著胸脯道:“没事的,只是去看看,吃吃点心,有人问起,就说你是知知的表姐就行了。” “明国公府养了个戏曲班子,他们唱戏唱得可是全京城最好的。” “他们府厨娘做的杏糕人间一绝啊!” “还有、还有他们府的狗会后空翻……” 袁採薇使尽浑身解数,终於磨得苏知知和顾青柠答应了。 苏知知回家后说了这件事。 郝仁:“知知既然想去,那我们一家人一起去看看吧。” 明国公府人多,郝仁正好也需要在京中与各色人接触。 黑山府吃晚饭的时候一直都很热闹。 谁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就说出来。 大家各说各的,苏知知忽然隨口问了一句: “爹、娘,青柠和採薇都说她们家里在想给她订亲的事情,你们也想给我订亲么?” 啪。 老徐手上的筷子掉了,目瞪口呆。 这回不是演的,是真的。 整个屋內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声音都停了,脸上的神情就像听见一个五岁的孩子说要成亲一样惊讶。 苏知知泰然自若,说到这个话题时完全不像其他女儿家娇羞,居然还大大方方数起了要求: “我喜欢练武,最好能找个可以和我一起练武切磋的人,不能被我一拳就揍倒的那种。” “要长得好看,当然啦,也不用像我爹那么好看。” “哦对,他们都说,成亲就要嫁到別人家,可是我不想住別人家去,我只想住我们自己家。” “如果真要订亲的话,那要问问对方肯不肯住我们家。“ “还有,要很会爬山……” 苏知知的语气平常得简直就像在说“这萝卜乾要再切碎点”。 一屋子快要石化的人,听著苏知知这么说,他们一个个的脸都要裂开了。 砰。 苏知知吃完饭回去洗漱了。 郝仁立刻被黑山府的村民们围起来了。 村民们虎视眈眈。 秋锦玉:“你们去杏宴,该不会是想给知知订亲吧?” 倪天机余光瞄著秋锦玉,语气严肃:“要订亲的话,可得先跟知知说好,不能把订亲的人蒙在鼓里,否则出大错。” 二娘:“知知才十三啊。” 虞大夫提醒二娘:“我被你救的那一年就是十三,你那时候才十一。” 二娘:“別吵。你是你,知知是知知。” 老徐:“长安有哪家小郎能配知知?” 白洵:“想和知知订亲,先在我刀下过三招!”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连伍瑛娘也盯著郝仁: “阿仁,我觉得知知还小。” 郝仁揉著脑袋:“你们在瞎想什么?我当然不会给知知订亲。” 长安儿郎,没有他看得入眼的。 想到知知以后要成亲,郝仁身为老父亲,第一个捨不得。 可是知知今天突然提到这事,该不会是在武学馆动了什么心思? 郝仁心中警铃大作。 过了几日,苏知知在院子里练功的时候,伍瑛娘在旁边看,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苏知知一个迴旋,鞭子横空劈下,满院枝叶颤动。 “娘,你是有事想和我说么?”苏知知休息的功夫,一边喝水一边问。 伍瑛娘拿著块巾子把苏知知脸上的汗擦去: “知知,我们是想跟你说,订亲的事还不急,你还小……你要是心里有了——” 苏知知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日光下亮亮的,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之前提过这事: “哦,那就不订了吧。我最近也很忙的。” 伍瑛娘:“忙什么?” “忙练功呀,” 苏知知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腊梅水,脸上浮起期待的笑, “爹告诉我,阿澈要来京城了。我要加紧练功,到时候要和阿澈比试的。” “我没工夫想別的了。” 第278章 杏花林 恭亲王府。 贺妍用兰指拈著明国公府送来的帖子。 “是该去了,铭儿和婉儿都十三岁了,最好这两年就將亲事定下。” “明国公府在姻缘上,是有点运道。” 贺妍说这话的时候,喉间觉出一丝苦意。 她十几岁对慕容循一见钟情,就是在明国公府的春宴上。 那时她情竇初开,看见年少翩然的慕容循与友人坐在竹林中饮酒行令,身上落了一身竹叶,似萧萧君子,又如明月春。 当年长安人人钦慕裴凌云,可是贺妍觉得裴凌云过於张扬明艷,她更喜欢慕容循这样气质温吞的男子。 她悄悄打量了慕容循好几眼,以为没人会知道。可是国公夫人却冷不丁地小声对她说: “他不像你的良人。” 贺妍又惊又怒,少女面涨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后来慕容循得了赐婚,娶了裴璇为妃,贺妍为此在闺中哭了很久,哭得食不下咽,眼睛都肿了。 贺妍唇边浮起自嘲。 当时哭得昏天地暗,哪里会想到如今也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 现在她一双儿女大了些,她要让铭儿和婉儿多见见人,多挑一挑,可別隨便见著一个就迷了眼。 林嬤嬤笑得满脸褶子,额头侧边的疤痕也皱成一条扭曲的虫: “我们世子和郡主才貌双全,出身又好,这次去了明国公府,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托人来说亲呢。” 贺妍眉间升起一抹顾虑: “几年前铭儿不懂事,同明国公府的孙辈打架,摔了人家传家玉,若是他们还记恨此事,指不定要在背后说我们恭亲王府的不是。” 林嬤嬤:“王妃多虑了,当初的事不是已经赔过礼了么?说得再大也就是孩子们闹一闹,他们怎会和一个孩子计较?” “最好是这样,”贺妍放下帖子,往外走去,“我去叮嘱一下婉儿和铭儿,这次赴宴要好好准备一番。” 晴日春色好,明国公府前院的春玉兰开出硕大紫红的朵。 那棵树年份久,长得高大,让人在府外一抬头就能看见高出墙头一截的树冠上落了一片紫霞。 明国公府门口热热闹闹,来杏宴的宾客络绎不绝。 郝仁、伍瑛娘、苏知知和顾青柠一起到了明国公府门口,碰见了同时到达的袁採薇。 “知知,青柠!”袁採薇在马车边招手,不等丫鬟来扶,就跳下了马车。 一起来的严老夫人和袁夫人根本来不及出声提醒,只觉得真是头疼。 “採薇!”苏知知和顾青柠过去抱著袁採薇。 不管去哪里,只要好朋友在一起,就觉得很开心。 郝仁和伍瑛娘同严老夫人还有袁夫人打了招呼。 郝仁记得以前因为自己大哥的亲事见过严家人,十多年过去,严老夫人看著好像没老多少,神態和体態都好,一看就福寿安康。 伍瑛娘则同袁夫人很聊得来,袁夫人知道伍瑛娘同袁迟师兄妹这层关係,態度很亲和。 一行人进了国公府,郝仁和其他男宾同行,伍瑛娘她们去了女眷这边。 严老夫人和国公府的老夫人是老相识了,见面就寒暄起来。 “这三个姑娘都生得俊俏好模样啊。” 老国公夫人把袁採薇、苏知知还有顾青柠都夸了一通。 严老夫人说:“你这府里真是喜庆热闹,不像我府里冷清。” 老国公夫人:“我就喜欢看这些年轻人和孩子们,有生气儿。” 今天来的宾客中没有带孩童的,最小的都是十一二岁。 以前明国公夫妇热情喜欢孩子,总让人带孩子上门赴宴。 七年前,老国公想著薛將军家的一根小独苗在家淒冷,极其热情地要薛家小公子来赴宴,让人推阻不得。 人家薛家小公子一来寿宴,结果怎么著?被掳走了! 此事一度掀起轩然大波。 老国公夫妇那两年没敢办宴,后来再办宴,也绝不请小孩了。 明国公府有一片杏林,杏林外是一片空阔的草地,草地旁边又有水池。 池水是从地下引过来的河水。 不过女眷这边看不见池水,只有杏林和草地,池水都被隔到男子们那边去了。 老国公夫妇根据多年经验,用这种方式彻底杜绝闺秀们“一不小心”落水然后被男子救下的桥段。 草地边的阁楼里有准备好的茶水点心、玩乐用的投壶,还有纸鳶。 大人们在一起讲话的时候,苏知知三人去草地上放纸鳶了。 东风起,纸鳶上青空。 她们三个轮流拉著纸鳶线: “高一点,高一点。” “收线,收线,风小了!” “风来啦,放线放线~” 纸鳶被一阵忽然而至的强风吹至高空,然后又倏地掉下来。 纸鳶掉得有点远,好像掉在杏林里了。 顾青柠不好意思道:“怪我方才没及时收线。” 苏知知:“没事,我们捡回来就行了。” 她们走到杏林內,寻著方位找落下的纸鳶。 “我看见了!在那边。”袁採薇指著不远处。 杏林中有个亭子叫杏亭,纸鳶就落在了杏亭前。 杏亭里,慕容婉和几个同龄的姑娘在说话。 桌上摆著的杏点心很精致,但几乎没人吃,茶水也只喝一两口。 亭內每个人的衣裳都很鲜亮,衣袖光滑平整,头上珠精致。 其实她们之间也不是多亲热,也並没很想待在一起,无非都是学著大人的样子做做场面。 明国公的曾孙女赵茉身穿杏黄色的彩蝶裙,笑起来有两个可爱的酒窝: “祁妹妹,听说你弹琴弹得好,不如你弹一曲吧?” 祁芸闻言,有些害羞又有些拘谨道:“好。” 祁芸是祁方的妹妹,今年刚十二,第一次来明国公府,她自知自己的出身比不上在座的几位姑娘,因此有些侷促。 亭子里事先准备好的琴还有笔墨纸砚之类的物件,就是为了给她们这些贵女隨时一展才艺用的。 祁芸坐下来弹琴,纤柔的指尖拨动第一根琴弦起,裊裊琴音从杏林间散开。 等她弹完一曲,赵茉夸:“祁妹妹弹得真好。” 坐在祁芸对面的姑娘面容娇艷,神色中带著几分傲气。 那姑娘听完祁芸的琴声,只是勉强扬了一下嘴角,然后说: “你方才左手再放鬆些,泛音就不会那么僵了。” 祁芸听了,尷尬得低下头,面色通红: “多谢郡主指点。” 祁芸知道对面坐的是恭亲王府的衡阳郡主慕容婉。 慕容婉在京中已颇有名气,她相貌好,身份贵重,琴棋书画也让人挑不出错来。 不少人都道,衡阳郡主国色天香,才情斐然,哪家若能娶得衡阳郡主,必定是修了几辈子福气。 慕容婉饮了一口茶,有些心不在焉。 她知道自己颇有名声,今日母亲让她来的目的她也知道。 可是慕容婉没想到今日来的人会这么多,这么杂。 多到连祁芸这样的六品官之女都能来,这种人家连爵位都没有。 慕容婉和她坐在同一张桌上,觉得自己已经给了莫大的面子。 咔噠。 有什么东西从天上落下,正好掉在亭子外边。 亭子里的小姑娘们往外看,见一只纸鳶掉在地上。 “有人放纸鳶?”赵茉探头看了一眼。 第279章 不会嫉妒螻蚁 很快,杏林间就穿出了三个灵动的姑娘。 苏知知走过来捡起纸鳶:“还好,没摔坏,还可以继续放。” 袁採薇见到亭子里的人,认出了慕容婉和赵茉。 赵茉走出来:“袁姐姐,原来是你们在放纸鳶啊。” 慕容婉看见纸鳶的时候先是惊讶。 怎么会真的有人在今日放纸鳶? 放纸鳶要跑,要快走,裙子、头髮、头饰都会跑乱,若是出了汗就更不好看了。 谁家姑娘会在今日出丑?难道家里人没教过么? 等看见袁採薇的时候,心中就明白了。 袁將军家去读了武学馆的女儿,怪不得。 袁採薇没注意慕容婉的打量目光,正跟赵茉和祁芸她们介绍: “这是知知,我们武学馆的第一位女学生,这是青柠,知知的表姐。” 苏知知对赵茉夸道:“你们府里的杏开得好看,比我上次去京郊骑马时看见的更多更漂亮。” 赵茉笑:“这杏林是我曾祖父建的,在我们府里养护好多年了。” 赵茉又给苏知知和顾青柠介绍其他姑娘,介绍到慕容婉的时候,慕容婉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很明显没有要交谈的意思。 慕容婉听见苏知知的名字就知道是谁。 她当然听说过苏知知打虎小英雄的风光事跡,还听说过她爹郝仁得了个散官,但这也改变不了苏知知出身商贾的事实,而且老家还在偏僻的岭南。 慕容婉现在不意外祁芸能来杏宴了,因为连苏知知这样的商贾之女都能来! 明国公夫妇是老糊涂了么? 之前尷尬红脸的祁芸这会儿看见袁採薇和苏知知,心情平復了些: “我在家中听哥哥说起过武学馆的事情,听说你们的功夫好厉害。而且,你们还很好看。” 坐在亭子里的人,都一眼就看见了苏知知。 她未施粉黛,头饰和衣裙也不繁复,可是笑盈盈的一双眼里盪开层层涟漪,倒映出整个春天的斑斕和柔光。 是真的好看。 祁芸看著苏知知,羡慕道:“我要是也像你们这么漂亮就好了。” 她的鼻头有点大,圆圆的,像个萝卜头。 每次照镜子的时候,她都盯著自己的鼻子看好久,觉得真笨真丑。 可是她刚看见苏知知的鼻子就很好看,很秀气。 苏知知把纸鳶放在,认真看著祁芸说: “我娘说,十几岁的姑娘没有不好看的,如果你觉得自己不好看的话,一定是你还没发现自己漂亮的地方。” 袁採薇也道:“我觉得你的鼻子就很可爱,像樱桃。” 祁芸又把头低下去,脸红了。 这回不是尷尬,是害羞。 慕容婉把她们的话听在耳中,觉得不过是场面话。 不好看就是不好看,难道自己还发现不了么? 不过平心而论,慕容婉也觉得苏知知生得俏皮好看。 但慕容婉不嫉妒,因为高飞的鸿鵠不会嫉妒地上的螻蚁。 她们的身份之间有一道鸿沟,根本不是能够被放在一起比较的人。 顾青柠坐在苏知知身旁没有说话,但是眼角余光一直在看各位打扮贵气的世家小姐们。 她今天算是真的开眼界了。 她见到了长安城里真正贵女们,和岭南那些附庸风雅的人家完全不一样。 这里的贵女们不会笑得前俯后仰,也不会含胸驼背。 她们身姿纤直,裙不染尘,袖不露腕;行走时裙裾不散,髮釵不摇;笑不露齿,怒不现容。 这里的贵女也不会戴满头笨重俗气的金首饰。 她们腰间有羊脂玉,头上有明珠宝石,样式精致別致,每个人头上的珠样式都不一样,没有重复的。 顾青柠还是很安静地坐著,但是学著別人把背挺直了,双手交叠於膝上。 她心里非常庆幸,今早出门前,嫂子让她戴一个粗壮的金手鐲去撑场面,她走得急就没戴。 这时候有几个婢女来请: “我们老夫人说今日景色甚好,各位小姐若有雅兴,可以去望舒阁作一幅春日杏图。” 大家都一副早有预料的神情。 就知道,肯定会有这么一出,各项才艺,总得让人现一手。 袁採薇只会画在熊博士的课上学过的地形图,於是问顾青柠和苏知知: “你们想去画么?” 顾青柠看苏知知。 苏知知吃完手里的杏糕,跃跃欲试: “去啊,我从小就喜欢画画。” …… 女眷那边弹琴、作画、聊天时,男宾这边也是和乐一片。 他们这边有池水,池水还分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流,穿过一处叫做“流觴”亭子。 男子们把酒杯放在水流上,看著它顺水漂浮,飘到谁面前,谁就要吟诗。 郝仁也在其中,已经玩了好一阵了。 大家都知道郝仁是岭南乡下来的,看见他后,故意很热情地叫他过来一起玩。 明面上热情,可心中怀著些看好戏的態度。 他们都知道郝仁是岭南乡下来的,这几年虽然挺会为皇上办事的,可遇到这风雅之事,肯定是要闹笑话的。 然而郝仁玩了好几圈也没出丑。 他们玩的样也不少,行酒令、猜谜、曲水流觴,郝仁都能勉强接上。 虽然郝仁的回答也不出彩,都是些很平庸很简单的句子,但也已经出乎很多人的预料了。 而且郝仁好像什么都懂一点,跟他说话的时候,很舒服,一点都不会无趣。 他们只能感嘆,看来做生意有脑子的人,在其他方面也不会太蠢。 场上玩得最好的是恭亲王慕容循。 他少时成亲前就喜欢擅长这些,严肃的文章写不来,但是酒桌上的词令他信手拈来。 慕容循这些年总在府外饮酒,在外面玩的也无非就是这些样。 有熟人故意开玩笑一般给慕容循出难题,快轮到慕容循的时候,改口提议行拆字令: “品字三个口,水酉字成酒,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1 “下一位到恭亲王了,来!” 慕容循站起来,无需思索,隨口接道: “轰字三个车,余斗字成斜。车车车,远上寒山石径斜。”2 眾人轰然叫好: “恭亲王酒桌上真是风采不减当年……” “你莫忘了,我们少时,恭亲王引得不少佳人芳心暗许,良缘难断哈哈哈……” 慕容循笑容里添了几分僵硬。 恭维欢笑声中,兀然沉默的郝仁攥紧酒杯,低头饮了半杯酒。 老国公带著人笑呵呵地走过来: “你们可有雅兴作画一幅?” 有人笑:“我们都成亲了,就不画了,让那些没成婚的小郎去画吧。” 年长些的人都知道这作画是为了什么。 男女两边作画后,国公府的下人会將两边的画卷交换,搬到另一方那边展示。 若是看见喜欢的画,就留意作画者是何人,说不定会引出一段佳话。 老国公:“好好好,你们不作画,那等会品评鑑赏的时候可要赏脸去。” 慕容循等人继续行酒令。 期间还因游戏而调换了几次位置。 慕容循刚好和郝仁坐在了一起。 慕容循想到郝仁只有一个女儿,便问: “郝大人今日可是带女儿来了?” 郝仁:“內子与小女都来了。” 慕容循点头:“若本王没记错,你家女儿同本王一双儿女同岁。岁月易逝,孩子们转眼就这么大了,该议亲了。” 慕容循感慨了一番。 可郝仁却没有附和,没什么感情的样子,只说: “在下倒觉得女儿还小,还不打算议亲。” 慕容循摇头,心道郝仁还是不懂京中勛贵圈的做法。 不早议亲的话,出色的儿郎和闺秀都会別人家给订了。 慕容循觉得跟郝仁说不通这些,也就不多讲了。 他遥遥看见儿子慕容铭和贺文翰一同去作画的背影,心中稍有欣慰。 等订了亲,这个混帐儿子兴许就会稳重些了。 远处。 风从杏间拂来,飞来几片粉白的瓣,飘飘悠悠地落下。 慕容铭和贺文翰一脚踩扁地上的瓣,走进了个小亭子。 贺文翰十四岁了,身量高了许多,有了几分成人模样。 而十三岁的慕容铭个头矮了一大截,好像还没到他躥高个头的时候。 虽然年纪大了几岁,可是两人的心性没见长。 慕容铭和贺文翰单独霸占了个小亭子在作画。 两人又在“密谋”。 慕容铭拿著笔问:“你確定苏知知今日也来了?” 贺文翰肯定道:“绝对没错,我亲眼看见她们一家一起来的。还有袁採薇也来了。” 慕容铭哼了一声:“母老虎也来相看议亲?看我们给她点顏色瞧瞧。” 贺文翰有点后怕:“但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不惹她了么?” “那是人前不能惹,只要別人不知道就行了!” 慕容铭想到就咬牙切齿。 在武学馆的话,人人护著苏知知,他要是惹了苏知知,不但周祭酒要找他麻烦,苏知知和袁採薇还能趁著上课切磋的机会揍他们。 这三年来,他在武学馆“忍辱负重”,好不容易练出点功夫,还是被苏知知和袁採薇揍出来的。 人家说苏知知漂亮,慕容铭怎么看都只觉得苏知知一脸凶相。 苏知知在武学馆那么出风头,今天就让她丟人! “我们作画的时候不写名字,谁知道是我们画的?” “母老虎想议亲?今天让她抬不起头来,以后嫁不出去,一辈子做老姑娘!” 第280章 如虎添翼苏知知 明国公府的望舒阁四面有窗。 四面窗都是景。 东边有杏,西边有梅树,南边可望池水,北边有假山绿竹。 一年四季都能在里面赏景作画。 望书阁里的一群十几岁的小姑娘们在专心画画,室內只有一片纸笔相触之声。 苏知知越画越起劲,画画的时候,整个人的心神都像钻进了画里。 別人画的时候都站著不动,她画画的时候老换位置,一会儿站在桌子这边画,一会儿又换到桌子另一边画。 袁採薇皱著眉想了一阵,然后破罐子破摔地挥了几笔,就当上课画图了。 顾青柠倒是擅长画这些风雪月,但是她没有画。 她清楚自己只是来见世面的,不会在长安久留,过段时日就要回岭南了。 她没想过在这里攀高枝,如果因为作画牵扯出什么反而不好。 可顾青柠也没閒著。 自从刚才被贵女们的谈吐打扮所惊艷后,她就一直在观察身边每一处的细节。 观察望书阁的布置,看庭院里景观的布局,看侍婢们的行为举止,看那些高门主母们的气度谈吐。 学会一些,回到岭南家中,日后说不定会用上。 大家作完画后,將画作交给侍婢,送去了男宾那边。 没等多久,几个侍婢又將对方那边的画作抱过来,一一展开呈现。 大家走过去看画,边看边评论: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这画好看,浓似云霞。” “好是好,就是画得太艷了,反而有些俗气……” “倒不如旁边这幅,淡然清雅,隨水去。” “未必,这也太素了,少了春意……” 各入各眼,每个人喜欢的也不一样。 画如其人,看一个人的画作多少能琢磨出几分那人的心性来了。 看到喜欢的画就瞧瞧落款的名字,记住是谁,之后注意打听一下。 不止小姑娘们看,各家母亲们也在看画。 毕竟订亲的虽然是小姑娘们,可做主的却是母亲。 贺妍拉著慕容婉在画前一一停留。 “这幅画得不错,这幅也好,婉儿你看呢?” 慕容婉的反应很淡。 画得好么?的確是有画得好的。 一眼乍看,那些画中只有两三幅慕容婉觉得好看。 可是走近一看作画者,失望地发现对方家世出身太平庸。 而出身家世还不错的,那些画慕容婉都没看入眼。 贺妍见女儿这个样子,就知道女儿对谁都不满意: “有些家世虽然低了些,但是才华横溢,前途不可估量,我们选人不可只看眼前。” 贺妍也不知道女儿有没有听进去。 她们再往前走时,见前边一幅画旁边围了一圈人。 有人掩唇笑,有人目露同情,有人面色尷尬。 一圈人中,爆发出袁採薇的声音: “谁干的!过分了!” 袁採薇扯著一幅画,眼里都气得冒火了。 那幅画上有两棵开得稀稀拉拉的病树,就像禿头老人一般。 病树下,有一只张大嘴的猫,短腿肥身,四肢末端的爪子被画得很尖锐。 猫身上缠著一根鞭子,鞭子血红血红的。 是一只画得很难看,让人看了就反感的猫。 而猫旁边还写著一行字: 【凶恶如虎苏知知】 顾青柠眼里蓄了一汪水,强忍著没掉: “怎么这样侮辱人?!” 若是寻常私下作画这样,可以当做小玩笑。 可是今日,有这么多的人都在,一个该要谈婚论嫁的女子背负上“凶恶如虎”的名声,被外男丑化嘲笑,这意味著什么难道作画的人不知道么? 那些高门大户的主母们见女子有恶名在外,定然是不会喜欢这样人进家门做儿媳的。 袁採薇气愤,顾青柠委屈。 最火大的当然是苏知知。 苏知知把那画看了又看,眉毛都气得翘起来了: “居然把我的鞭子画得那么脏!还把老虎画得那么丑。” 苏知知心里其实不介意有人把她画成动物,因为她有时候也好奇变成动物是什么感觉。 她到现在还会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鹰,一只虎,一只在遥远异域的鱷鱼。 成为一只凶恶的大老虎,做林间大王,应该也是很威风的。 可是,这人的画功也太烂了,画得太丑了! 她不能忍啊。 周围的人虽然有点看热闹的心思,但是也斥责道: “这谁画的?此事做得不妥,不管有什么怨气,也不该这样,绝非君子所为。” 她们和苏知知不熟,也確实不赞同女子去武学馆舞枪弄棒,可但凡有些教养的就知道,男子因仇怨做出当眾丑化女子这种事,必定人品不行。 大家现在都很想知道是谁画的。 知道了是谁这么小肚鸡肠,她们订亲的时候才好避开。 贺妍和慕容婉也看见了那幅画,觉得著实不雅。 慕容婉有些不高兴地对母亲小声道: “明国公府什么人都请,所以才会有些举止不当的人混进来。” 伍瑛娘和袁夫人是后面才来望书阁看画的。 两人看见这画后,也是面色乌青,伍瑛娘简直想回家提长枪了。 袁夫人想安慰苏知知,估计这事情放到哪家姑娘身上,都要气得没法见人的。 “苏——” 袁夫人才开口,就见苏知知气鼓鼓地转身去拿了笔。 她蘸了点墨,在那只肥猫上方空白的部分画了几笔,一只猛虎就跃然纸上。 苏知知又取了些赭石色和藤黄色调和,给虎身虎头上色,將老虎画得威风凛凛。 画完老虎还不够。 她还在虎背上添了一对翅膀,迎风招展,似要高飞。 最后,侧边题上一行字: 【如虎添翼苏知知】 苏知知点点头:“这才对。” 袁採薇激动得抓著知知的手臂摇了几下:“知知,你画得真好啊!知知就是飞虎!” 顾青柠:……虽然比刚才好,但这下真是坐实老虎名声了。 周边的人脸色都浮出几分讶异,连贺妍也惊讶。 这小姑娘画功不错,隨手几笔画出的猛虎惟妙惟肖,而后添上的一对虎翼寓意也好。 虽然比不上名家画技,但是有下面那只病猫的衬托,上面的猛虎怎么看都好。 最关键的是,这姑娘遇事不慌,行事大气。 这种气度和性情,有些人哪怕做了当家主母也没练出来。 贺妍多看了苏知知几眼,可惜这小姑娘出身太低,自比飞虎的性格又太过张扬反叛,像是受不得一点气的样子。 这样的人做儿媳,没有哪个世家会接受。 老国公夫人也听说这边的闹剧,她过来看的时候苏知知刚把画改完。 伍瑛娘肃著脸:“老夫人,可否容我们母女问问收画卷的侍婢,查清这幅画是谁画的?” 自己府上发生这种事情,老国公夫人也有几分歉意: “此事在明国公府发生,老身定然会给苏小姐一个交代。” 她说著,便吩咐人去查问。 苏知知冷不丁开口道:“我应该知道是谁了。” 眾人面带疑惑地看向苏知知。 袁採薇看了那幅画一会儿,琢磨著: “嗯……我好像也看到点线索。” 老国公夫人问:“苏小姐和袁小姐想到何人?” 苏知知指著那只肥猫上的鞭子: “我平日只在家里和武学馆中使鞭子,知道我善鞭法的人很可能也在武学馆上学。” “武学馆里,熊博士教我们在课上画画,还让我们互相品鑑。我在武学馆的同窗中,刚好有人画技很差,画出来的虎就像猫,画出来的马像狗。” 袁採薇灵光乍现,脱口而出: “慕容铭和贺文翰!” 在场的女眷中,除了她们俩,没人去过武学馆,所以没见过慕容铭和贺文翰在熊博士课上画的涂鸦。 可是苏知知和袁採薇见过。 熊博士有那么一两回被慕容铭和贺文翰气狠了,將他们的涂鸦贴在了学堂前面,供大家“观赏”。 那上面画了各种鸡犬牛马蛇,其中有一块还画了一只蛇和一只猫撕咬。 而后来慕容铭和贺文翰说他们画的是龙虎相斗…… 贺妍和慕容婉一听,脸色煞变。 贺妍凛声道:“苏姑娘、袁姑娘,事情未查清楚,不可隨口污衊我儿。” 慕容婉的脸色这一刻很难看,神色间的高傲像一层被猛然打碎的琉璃,纷纷落地。 她有点焦灼,因为觉得这很可能会是哥哥做出的糊涂事。 伍瑛娘看向贺妍:“是与不是,等老夫人叫人来问清楚便知。” 第281章 天可为地 女眷这边有望书阁,男宾那边则有临水轩。 临水轩里,小姑娘们的画作被展开掛起,男子们在画前来回走动。 女眷那边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和母亲们。 男宾这边对应的便是少年和父亲们。 同女眷一样,看见人家姑娘画得好,就记在心里,等会儿设法在人群中远眺瞧一眼模样举止。 若看见自己女儿或妹妹的画,那可就要向身边人夸耀一下。 画作有许多,一层楼掛不下,还有的画掛在二楼。 有人从二楼开始看,有人从一楼看。 慕容循同方才行酒令的人一起,从一楼入口处一幅幅地看过去: “女子的画果然还是笔法细腻些。” “画中可见些小姑娘的心思,有几分可爱。” 他们看画时说出的夸奖,像是在夸孩童。 不期待看见什么大作,只说些好听话。 直到他们走到一幅画技精湛的画作前,脚步顿住了。 画上以细笔勾勒出五株杏树,枝干虬曲,树皮纹理清晰,皴擦细腻。 杏以双鉤填彩法绘製,瓣用极细的墨线勾勒轮廓,內填淡粉与浅白,蕊以藤黄点染,栩栩如生。 枝头棲息著两只彩蝶,翅翼用淡彩渲染,纤毫毕现,与盛开的杏形成动静对比。 一行人都看见了画上的落款。 是恭亲王府的衡阳郡主慕容婉所作。 “此画笔走游龙,线条行云无滯涩之感,笔意从容,落墨有章。好啊!” “这可比我家郎儿画得好多了。” “何止比你家郎儿好?比你画的都好! 有人对慕容循道:“早就听闻衡阳郡主善丹青,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慕容循向来疼爱女儿,此时言辞中也颇带几分得意: “几位过奖了,小女今日画得仓促,若时间充裕,还能画得更好些。” 他们在慕容婉的画前称讚再三才移步。 慕容循等人刚上二楼,就见好几人都围在角落的一幅画前议论纷纷。 “此画当真是哪家女儿所作?” “不像啊……” 慕容循笑:“什么画这么稀奇?我们也去看看。” 身边人道:“再稀奇怕也比不上衡阳郡主的画。” 他们从人群缝隙望去,视线落到那幅画上。 几人一下就哑了声。 画卷上,朝阳初升。 数棵杏树参天而立,树冠上繁盛的杏和天边蒸腾的云霞交融在一起,远远地化作一团粉雾。 像开在了云中,也像云霞下长出了树。 粗壮的树干从云间延伸到地面,地下错节盘桓的根茎居然被画了出来。 那树根蜿蜒盘曲,深深地扎进地下,然后豪迈地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几乎和树冠一样大。 这幅画里,杏树成了天地相连的通道。 慕容循看了又看,觉得这画根本不像小姑娘的画。 这样磅礴大气的画法,应当是男儿画出的才对。 “这是在看什么画?” 张太傅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他在家休养了几日,喝了几碗川贝母粥,嗓子好了许多。 因为和老国公还算交好,因此收到帖子后也来了。 大家对张太傅都甚是恭敬,让出了一条路。 张太傅见到画后,显然眼中露出意外之色。他目光定定地看著画,忽然道: “劳烦將这画倒掛过来。” 楼上伺候的侍婢依言將画取下,上下倒转,重新掛了上去。 眾人疑惑地看看张太傅,再看看倒掛的画。 倒掛的杏图上,杏树长在云霞中的树冠变成了根,云霞变成了染了霞光的土地。 而庞大的根茎则反过来变成了树冠,空空的没有叶,似冬日的一棵枯树。 天变成了地。繁变成了枯木。 画倒过来后,其他人才看见一行原本倒写的小字: 【天可作地,地可为天。春来冬去,冬蕴春暉。】 “这——”观者愕然,不知该如何评价。 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 因为太出格,太特別了。 京中没有任何一个画师会这样教,没人会画得这样……天马行空。 屋內寂静了片刻。 有人看见画上落款处写著黑山府苏知,因而询问: “不知这苏姑娘是哪家闺秀?” 一直站在赏画人群中的郝仁开口道: “是在下的独女。” 郝仁唇边有压不住的浅笑,眼里都是身为父亲的自豪。 知知从小跟他画画,细节的笔法、技巧是他教的,可是画面的布局和內容从来都是知知自己的风格。 她理解的虚实相生和別人眼中的虚实相生是不一样的。 小时候画的是鱼上天,鸟鳧水,现在年纪稍大一点,在不拘一格的路上越走越远。 张太傅:“好一个『天可作地,地可为天』!” “天地相通,冬春往復。苏姑娘別具慧心,实令我等耳目一新。” 人群后边,慕容铭和贺文翰隨意瞄了两眼苏知知的画,不屑地撇撇嘴。 好个屁。 什么天地,什么慧心。 不就是一棵树画两头么?他们也能画啊。 慕容铭和贺文翰在楼上楼下晃悠,对这些画根本不感兴趣。 那些女子画得再好又怎么样,有的说不定是个丑八怪呢。 谁愿意娶一个会画画但是长得丑的姑娘?还不如直接看那些女子的画像。 “那画真的被送过去了?”慕容铭小声问。 贺文翰:“送过去了,这会儿她说不定在哭呢。” 慕容铭笑得幸灾乐祸。 本来他们还想过画春宫图的,但是画技实在差,画不出来。 贺文翰说,如果画春宫图的话,肯定一展开就会被发现,然后立刻收走,宾客们根本没机会看到,画了也白画。 於是慕容铭画了一只凶恶的老虎,小小地写了苏知知的名字,让所有近看赏画的人都知道苏知知有多凶恶。 他们也討厌袁採薇,但是思量再三还是没敢写袁採薇的名字,因为他们有点怕袁將军提著枪的样子,估计能掀翻了整个府邸。 看完了画,也快到了开席的时候。 今日杏宴就设在杏林外,离男女眷两边都不远。 这也是老国公夫妇精心安排的流程,先让双方看画,记住自己心中有意的作画者。 接著,就可以在宴席上趁机看对方的模样,看是否有眼缘。 老国公带著一眾人去杏林外设好的食案边落座,老夫人那边带著女眷也到了。 男宾这边面上大多愜意释然,而女眷的面色都不大好。 老夫人直接吩咐侍婢:“將恭亲王世子和贺家小公子请来。” 男子们不明所以,只有老国公哈哈笑道: “莫不是世子和贺小公子画作太过出色,大家都想一睹风采?” 提到画作,老国公问: “不知黑山府的苏姑娘是哪位?” 袁採薇、苏知知还有顾青柠正坐在一起说话,听见老国公问起,苏知知主动道: “晚辈是苏知知。” 老国公附近的人都將眼角余光投向苏知知。 老国公见苏知知眉眼伶俐,笑道:“我们方才看见你的画,別具一格,令人印象颇深。” 张太傅德高望重,就坐在老国公旁边的食案,开口问: “几年不见,苏姑娘风姿更胜。老夫看了画,想问苏姑娘是如何想到在画中以天为地的?” 大家听见苏知知答道: “因为人在土上走,所以土是地。云在天上走,那对云来说,天就是地。天地倒转,不就可以互换么?” 张太傅又问:“那苏姑娘如何想到將冬景藏於春画之中?” 苏知知:“因为有些树到了春天也还是冬天的样子。我只是画了一棵春天没有长叶开的树。杏林中有两棵就是这样。” 老国公想到杏林中的园景,頷首:“杏林中的確有两棵枯树,今年春来未生发。” 人人都画开之景,画那些开得最艷的树,他们一时没想到会有人把枯树也画进去。 张太傅看向苏知知的目光多有讚许。 他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后辈了。敢想,敢说,敢下笔。 郝仁將这一幕收入眼中,眉眼和缓,轻轻地笑了。 然而笑了一半,唇角僵住。 因为慕容铭和贺文翰已经被侍婢请到了老国公夫妇面前,同时一幅画被展开。 一幅杏图上,树下是一只猥琐病弱的肥猫,树上是腾飞的猛虎。 一些男子看见了画上內容,一时摸不著头脑,只觉得滑稽。 慕容铭和贺文翰被请过来的时候心中就有些慌乱,看到那幅画的时候,脸色陡然一白。 “恭亲王世子与贺小公子关於这幅画,可有什么想说的?为何要这样画苏姑娘?” 国公府的老夫人语气带著几分寒意。 她已经把收画卷的侍婢叫过来一一查过问过了,这画就是从他们俩手中收来的。 慕容铭和贺文翰却已经想好了,反正没证据,没写名字,打死也不承认。 慕容铭:“我没见过这幅画,不知道画的什么。” 贺文翰:“晚辈不明白要说什么。” “你们还装!”袁採薇急得想过去揍人,被袁夫人按下了。 伍瑛娘坐在席中,遥遥地与郝仁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承认不要紧,他们要对这样两个蠢货下手,多的是办法。 贺妍施施然开口:“袁姑娘,我儿说了不知道,你为何再三污衊?难道袁家如此不將我恭亲王府放在眼中?” 袁採薇咬唇。恭亲王妃扣一顶帽子下来,她担不了。 袁夫人:“恭亲王妃言重了,採薇也只是说出猜想,究竟如何还是等老夫人查清楚。” 老夫人將收画卷的侍婢叫过来。 其中一位侍婢道:“回老夫人,这画卷是婢子从恭亲王世子手中收的,因画卷背面好几处洇墨,所以婢子记得。” 慕容铭厉声打断:“本世子没见过你,你少来污衊,敢詆毁本世子,你有几条命?” 老国公看懂了怎么回事,沉声道:“老夫府上的下人还轮不到別人来管。” 那侍婢虽有些害怕,但还是稳著语气道:“婢子只是说出实情。” 但慕容铭和贺文翰依旧不承认。 苏知知不知从哪又拿了一支笔来,当著眾人面在画卷上添了一只大蟑螂和一只大老鼠。 她一边画一边说: “我老家在岭南,阴沟渠里有很多蟑螂和老鼠。今天在背后耍诡计的人就像阴沟里的老鼠和蟑螂一样,在臭水沟里很自负,可是被揪到明面上来的时候,也会嚇得逃跑。” 苏知知笔尖下的大蟑螂和老鼠正好在那只病猫爪子下面,隨时要被拍死的样子。 慕容铭听得实在刺耳,觉得苏知知把自己比作那些虫鼠太噁心。 慕容铭瞪了一眼苏知知: “有人这样画你,肯定是因为你自己平时作风恶劣招人恨,说不定自负的是你。” 苏知知:“我怎么自负了?” 慕容铭嗤笑:“你一个女子把自己化成飞虎,写自己如虎添翼,难道不是自负么?” 苏知知听见慕容铭这句话,一下子笑了。 女眷中一些人看嚮慕容铭的眼神也立刻变了。 老国公夫人冷冷道: “世子既然说从未见过这幅画,如何知晓上面那只飞虎是苏姑娘后来添上去的?” 第282章 不是一般人吶 慕容铭喉间卡了字眼,脖子涨红:“我……我猜的,上下两只虎一眼看就不一样。” 苏知知:“你刚才脱口而出,那么肯定的样子,可不像猜的!” 慕容铭:“反正,这不是我画的……” 苏知知补了一句:“熊博士那应该还有你之前画的『龙虎斗』,可以拿来比较。” 慕容铭满脸燥热。 他这个时候才想到,自己画的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真的比起来,绝对会露馅。 旁边的贺文翰绝望地闭眼,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跟这个蠢表弟一起做事了。 他知道自己不聪明,但是世子表弟比他更蠢。 这个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咬死不说。只要他们自己坚持不认,明国公府也不能真拿他们怎样。 贺文翰心里这么想,耳边突然听到慕容铭憋出来一句: “这……这是翰表哥想的主意。” 贺文翰扭头瞪大眼:?! 他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接著听到慕容铭更大声地重复一遍: “是翰表哥想的主意。” 贺文翰真的要被慕容铭气死了。 要不是碍於慕容铭的世子身份,他真想扑上去掐慕容铭的脖子。 贺家二少夫人坐不住了,分辩道:“我们翰儿可从来不会做这种事。” 但再怎么解释,这件事已经落到了慕容铭和贺文翰两人头上。 贺妍和慕容婉脸色蜡白,尤其是慕容婉,放在桌下的手攥皱了衣袖。 慕容循这时也明白了儿子又做了蠢事,觉得顏面丟尽,同时又不满地看了贺妍一眼。 不知她身为母亲怎么教的孩子?还让铭儿跟著贺府的表兄学坏了。 贺文翰尷尬道:“我和铭表弟原只是想和同窗开个玩笑,並无恶意。” 贺二夫人牵强地笑:“两个孩子不懂事,开玩笑过了些,还望苏姑娘和郝夫人见谅。” 严老夫人悠悠开口: “想来贺府必定对小辈宽和,府中小辈十几岁了,还能拿女子名声做玩笑,老身也算开眼了。不知贺府教养的姑娘可在乎名声?” 严老夫人对贺二夫人也是有点怨气的。 以前严三小姐还没和离的时候在贺府受过气。贺二夫人总拿兄嫂的身份压严三小姐。 严老夫人今日得了机会,也得顺便帮女儿出口气,因此说话也刺了些。 贺二夫人只觉胸口堵著一口血,发作不得。 最终,慕容铭和贺文翰被按著头,不情不愿地向苏知知赔礼。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苏知知可没打算原谅他们,转身就继续在画上的蟑螂和老鼠旁边写下: 【胆小如鼠慕容铭、蟑螂鼠辈贺文翰】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句话她小时候第一次从邱夫子口中听到时就印象极深。 她不是京城闺秀,她是岭南来的苏知知! 在场不少人都蹙眉。 这苏姑娘真是一点场面戏都不做,居然当眾打恭亲王府和贺府的脸面。 行事虽大气但过於刚烈,不够圆滑,也没有女子的柔婉。这种姑娘可以远观,可以欣赏,但是万万不可娶回家。 压不住,管不了。 大家的眼神往郝仁和伍瑛娘身上溜。 做小辈的不懂事,大人总该出来打个圆场吧。毕竟是出身低的人家,哪能真的跟贵人们较劲? 伍瑛娘来宴席落座后没说什么话,但是在慕容铭被迫赔礼后,她来了一句: “我从岭南来长安之前,从未想过—— 原来王府也会有这种人,做这种事。” 声音不大不小,语气也不狠厉。 可这句就是像一把软刀子一样扎进慕容循一家的脸皮里,疼得他们脸上似要滴血。 贺妍和慕容婉母女素来骄傲,哪里受得了一个乡野出身的女子挖苦? 慕容婉眼里蓄了一层泪,强忍著没掉下来。 慕容循则觉得郝仁的妻女得理不饶人,过於凌厉逼人了。 慕容循回头看向郝仁,指望这一家之主出来管管。 然后,郝仁站出来了。 一站出来就仰天长嘆: “错了!都错了!郝某今日就不该来此。” “都怪郝某无用,让女儿平白遭人欺侮。” “郝某身份低微,也无靠山,岂敢有怨言?也罢,我们一家就此告辞,不打扰各位贵人宴饮。” 那样子就像是被欺凌得走投无路,而恭亲王府和贺府就是横行欺凌的恶人。 老国公说了几句挽留的话: “郝大人何必走得这么急?今日若无事,就留下来再喝两杯。” 郝仁:“多谢老国公美意,可惜郝某今日有事,皇上吩咐给郝某的差事还没做完,就不多留了。明日还要进宫向皇上復命。” 眾人:…… 春日天气变得快。 午后,春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杏宴在雨中结束了。 世人都有八卦之心,哪怕是贵人也一样。 高门大户的宾客们各自带著今日的所见所闻离去,脚步都有些急促,赶著回去分享。 大家回家之后,主要说两件事: 一、恭亲王府和贺府家教不行,子嗣品行不良。 二、郝仁一家子真不是一般人吶! 乾阳殿內。 慕容宇听得探子將明国公府所发生的事情细细报上。 “这个郝仁,仗著有朕在背后撑腰,真是胆子愈发大了。” 慕容宇像是在斥责,可是心情明显很好,眼里甚至有笑意。 郝仁现在是他用得趁手的人,京中指不定有多少人暗中想拉拢郝仁。 郝仁膝下就一个女儿,说不定就有人打了结亲的主意。 可是杏宴的事情一出,郝仁和恭亲王府还有贺府算是撕破了脸。京中也没有哪个高门大户会想谋苏知知做儿媳。 “郝大人大胆也是託了皇上的福,若无皇上抬举,郝大人一家在京中哪能有立锥之地?”王內侍笑眯眯地奉上茶。 慕容宇抿了一口茶,但笑不语。 往后,郝仁只会更死心塌地。 宫人端上来一盘糕点,一小块一小块的,恰好做成杏样式。 慕容宇略抬指腹,吩咐王內侍: “派人送一碟杏糕去郝仁府上,就说,朕听说他们一家在明国公府没吃东西就走了,赐他们一碟宫中的杏糕。” “是,皇上。”王內侍正要领命而去。 慕容宇想到贺庭方和慕容循,收敛笑意,又补了一句: “赐糕点的排场大些,让旁人都看见。” 第283章 你去死 杏宴上,郝仁等人走后不久,恭亲王府和贺府的人也回去了。 慕容婉几乎是刚上马车,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严老夫人那一句“贺府的姑娘可在乎名声”说的不只是贺府,还有她。 慕容铭当眾做了蠢事,连带著她也损了名声。 一直以来,慕容婉都以自己的身份为傲,以家族为傲。 她是皇上的亲侄女,亲王之女,外祖父是朝中权臣。 她自小的吃穿用度仅次於公主,她学琴棋书画比宫里的公主学得更好。 若要谈亲事,只有她看不上別人的份,断然轮不到別人来挑她。 可是今日,她生平头一次感受到那么多异样的目光。 一个商贾之妻,竟然都能当面指摘恭亲王府。 慕容婉只觉得今日受了奇耻大辱。 她真想打开哥哥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哥哥好歹是世子,怎么会与螻蚁般低微的人计较?还亲手做出这样的蠢事。 慕容婉的眼泪掉个不停。 她哭著哭著,突然对贺妍冒出了一句: “我为何要有这样的哥哥?他不配做我哥哥。” 贺妍坐在旁边,脸色铁青,自上马车后便一言不发。 她之前认为,自己年少瞎了眼非要嫁给慕容循,现在落得夫妻相看两厌的地步已经是报应了。 而现在才知道,真正的报应是生了慕容铭这个儿子。 马车到了王府。 一家人面色僵硬地下了车。 下人们见气氛不对,一个个噤若寒蝉。 王府的大门一关上,慕容循就冷脸开口: “將这逆子绑起来,押进屋去!” “绑绑绑!就知道绑我打我!你们也只有这几招了!”慕容铭一脚踹开了拿绳子来的下人。 他踹开一个,接著就有五六个一起扑上来。 慕容铭还是被绑了。 贺妍怒斥:“你还不知错?” 慕容铭喊:“我有什么错!我是世子,她算什么?!谁让她在武学馆那么出风头,谁让她敢在林教头的课上揍我?我不过是给她点教训!” 本书首发1?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慕容铭被押进屋后,贺妍让所有下人都出去,只剩他们一家四口在屋內。 啪! 贺妍扇了儿子一掌,气得眼眶都红了。 她这一掌下去,在场的慕容循和慕容婉都眉头一跳,连慕容铭都惊得止住声。 贺妍从没有亲自动手打过人,今日是生平第一次。 她胸腔起伏,气息不匀: “铭儿,娘今日是第一次动手,你可知娘为何以往没有动过手?” 慕容铭脸上疼得火辣辣的:“因为你有林嬤嬤还有其他下人替你打!你用不著亲自动手。” “你说的没错,娘惩治他人,不需要脏了自己的手。那些人根本不配娘亲自动手。” 贺妍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可你今日为何要脏了你自己的手?你也知道苏姑娘的身份低,她就算出风头顶了天,身份上也越不过你。你怎会同这样的人家费心神计较?” “好,就算你恨死了苏姑娘,真想做些什么,你可以跟娘说。她一个小姑娘,我们有的是办法,可你偏偏选了最笨的!” 慕容铭还是不服气:“我就是要让她今日出丑,让她嫁不出去,在京中抬不起头来——” “愚蠢至极!”贺妍差点忍不住又要扇一巴掌下去。 “她一个读武学馆的女子,成天混在男子之中,家世背景又低,京中但凡讲究一点的人家根本就不可能与她家订亲!” “会与她家订亲的,多半是不在乎女子名声的小户人家,那些人家本就不在乎你在杏宴上做的事。” “你今日所为,害的只有我们同你外祖家两家的名声!你毁了自己的亲事,也带累了你妹妹!” 慕容铭听贺妍说前两句的时候还听进去了,可听到最后一句,他也爆发了: “你们就知道心疼慕容婉!因为她比我聪明,比我会念书,你们就只偏心她!” “从小就是这样,我同她吵架,你们只叫我让著她,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信都不听,你们只信她说的!你们只会夸她,看到我就摇头嘆气。对,我是不如她,可我才是世子,我才是將来要继承王府的人!” 慕容铭歇斯底里,嗓子都嘶哑了: “你们打我,打啊,把我打死了,谁来继承王府?!打死了我,慕容婉又能嫁得多好?” 慕容婉一直听著,一双眼睛瞪得似血一般。她走到慕容铭面前,一字一句道: “好,你去死。你去死——” 她恨自己为什么有这样无能无用的兄长,一次又一次地拖累王府,还让她的努力功亏一簣。 他是整个王府的污点,是她裙摆上洗不清的烂泥。 她寧可没有这样的兄长,寧可他消失。 她气得拔下头上的珠,不顾头髮散下几缕,用珠尖端尖端朝著慕容铭刺下去。 “铭儿!” “婉儿!” 慕容铭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没料到慕容婉真的下手,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了。 滴答。 血流下来。 慕容铭没有被刺中,慕容循及时护过来的手臂挡住了。 啪嗒。珠掉在地上。 贺妍还有慕容铭兄妹见到慕容循的手臂被刺伤,这下都哑了声。 慕容循这一瞬,脸上疲惫不堪,心中升起一种无力感。 他方才看著贺妍还有一双儿女失控的样子,觉得家中混乱不堪。 夫妇不和,兄妹反目。 这个家就像一个被绸缎裹住的老木箱,外在光鲜,但內里已经被虫蚁啃噬得千疮百孔。 “够了,都够了。” 慕容循进府的时候想好好教训儿子一顿,但现在突然脱了力,连站著都觉得很累。 他鬼使神差地想到郝仁一家,不知他们在家中是否也有这样的闹剧。 贺妍去让人请府医来。 府医今日出门看看药材,这时候正好回府,直接被拉过来给慕容循看伤势。 府医看了一下,见这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刺得不深,上点药,简单包扎一下就好。 “王爷这伤不深,过几日便会好全。” 府医见慕容循面色颓靡,便说些好笑的事情: “老夫方才从街上过,见到宫中出来了不少人,好大的阵仗,还以为要给谁封官呢。结果一打听,原来是皇上赐了一碟杏糕给郝大人,这大张旗鼓的一碟糕哈哈哈哈……” 春光刺目。 慕容循扭过头,手臂更疼了。 …… 宫中赐下来的一碟杏糕,由十八名衣著光鲜的宫人护送去了黑山府。 宫城在最北面,黑山府在最南面。 这么一走,起码半个京城都知道了。 而那碟杏糕送到黑山府后,被郝仁千恩万谢地收下。 大门一关,杏糕就进了后院几只母鸡的肚子。 吃了点心的母鸡们咯咯噠地叫,高兴得下了好几个蛋。 晚饭的时候,郝仁下厨,给苏知知煎了两个荷包蛋。 荷包蛋圆得像太阳,一点都不焦,边缘很整齐。 郝仁把两个荷包蛋端到苏知知面前: “是爹不好,今日委屈知知了。” 苏知知一口咬了小半个荷包蛋: “爹,我不委屈。我今天和採薇还有青柠一起放了纸鳶,吃了杏糕,而且我画画的时候也很开心。慕容铭那点伎俩没能欺负我。” 黑山府一桌子的人都在磨刀霍霍了。 “他大爷的,老子要叫那小子知道什么叫人间险恶。” “什么叫凶恶如虎,让他开开眼界。” “这两天不急动手,別让人察觉出来了,过一段时日……” 对此,郝仁只提醒从良已久的山匪们一句: “现在盯著长安各府的眼睛多,不能去他们府中下手。” 可接下来一段日子,慕容铭和贺文翰又都被关在府中不得出门了,连武学馆都没去。 也还好他们没去,因为武学馆的周祭酒和林教头也听说了此事,也摩拳擦掌地想教训人。熊博士还把慕容铭那张“龙虎斗”找出来给大家看…… 苏知知反而是最平静的那个人,专心忙著自己的事情。 她每天就练功、和袁採薇切磋,休沐的时候就叫上顾青柠和吴展一起。 春光留不住,时节轮转。 顾青柠和吴展在京城待到了春末,要一同回岭南去了。 他们走得那日,苏知知特意从武学馆告假,去给他们送別。 苏知知一直送到了长安城外几里的一片竹林前。 顾青柠拉著苏知知的手,握了又握: “知知,你在京中多保重,以后若是哪日回岭南了,一定要告诉我。” “我往后……怕是没什么机会再来了。” 她已经十四了,家中最晚明年会给她订亲,之后恐怕就不能再出远门了。 吴展挠挠头:“话也不是这么说,你要是嫁了一个走南闯北的夫君,还是很有机会能出远门的。” 顾青柠没理吴展,和苏知知抱在一起,她眼睛有点红。 苏知知说:“青柠,我在京中很好的。你回去之后,不管嫁不嫁人,都別让人欺负你了。要是別人欺负你,你要欺负回去,眼泪是杀不死人的。” 顾青柠破涕为笑: “我知道了,这次来长安学了不少东西,想明白了有些事情怎么应对。” 苏知知又看向吴展:“你们路上小心,带给良民村的东西就拜託你家商队了。” 黑山府在京城买了不少特產,让吴展家商队顺道带回去给村里。 吴展拍胸脯:“好,包在我们身上!” 几人一再告別后,顾青柠他们终於上路了。 苏知知在原地朝他们挥手。 挥得很用力。 顾青柠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小道中,苏知知高挥的手还是不肯放下来。 伍瑛娘站在知知身边,两手搭上女儿的肩膀: “知知,聚散有时,有相聚就有別离,有別离也会重逢。” 苏知知点头,但是心中还有不舍: “我知道,可我想要重逢快点来。” 踢嗒踢嗒。踢嗒踢嗒。 竹林间又响起一阵奔跑的马蹄声。 苏知知和伍瑛娘抬头望,还以为是吴家商队忘了什么事又赶回来。 只见林间奔出了两匹四肢健硕的高头大马,马上坐著风尘僕僕的男子。 一个是面相端正的成年男子。 另一个身形稍矮,像是小少年,大半张脸都被一块灰色的头巾遮掩。 那少年身影忽然加速朝著苏知知的方向驾马而来。 及至近处猛然勒马,掀起一阵尘土。 尘土之中,少年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衣摆欢快地掀起又落。 他双目灼灼,语气里含著激动和欣喜: “瑛姨、知知!你们是来接我的么?” “你们怎么知道我今日来?” 第284章 西北特產 从庭州到长安,东行之路漫漫。 但再漫长的路,也会因为一颗想要回家的心而缩短。 云靳和薛澈快马加鞭地赶路,从西北来到长安。 快到长安的时候,薛澈还计划著,先去云家落脚,收拾好去郝村长家。 结果还没到长安城门口呢,薛澈看见竹林外一个小姑娘遥遥地朝他这边挥手。 薛澈定睛一看,再一看,再再一看—— 是知知和瑛姨! 瑛姨看著和几年前没什么变化,但是知知长高了,脸瘦了些,眉眼却依旧清如山溪。 薛澈下了马,跟她们母女打招呼。 伍瑛娘母女一时没认出眼前的小少年,直到薛澈拉下了自己面上裹著的头巾,露出灿灿凤目,苏知知和伍瑛娘才异口同声: “阿澈?!” 苏知知转头看伍瑛娘。 娘说得对,有离別就有重逢,重逢这就来了呀! 云靳也下了马。 薛澈跟伍瑛娘还有苏知知介绍: “这是云靳大哥,对外名义上是我远房表哥。这次就我们二人回京。” 云靳向伍瑛娘母女拱手作礼: “阿澈可是一路上念著什么时候能见你们,这下巧,还未进京城就见到了。” 苏知知:“我记得你,在庭州的时候见过。” “苏姑娘好记性。”云靳记得几年前苏知知隨军送衣去西北,如今见到觉得这小姑娘越发清俊灵动了。 苏知知方才因为和顾青柠分別而低落,这会儿眉开眼笑: “阿澈,我们回家!” 伍瑛娘看著薛澈也高兴,想將这孩子拉过好好瞧瞧,但想到这是在外面,还是没显得太亲密: “阿澈,你跟著去云家落脚,面上功夫做好,等我们来接你。” 薛澈听到“接”这个字,目中划过一抹流光。 双方在林外分別,各自回京城。 薛澈住进了云靳家中一处小院。 晚上,他仔细洗漱,將一路的风尘和疲惫都洗去,绞乾头髮,换上乾净的衣服。 然后,他便坐在满是月光的庭院中静静等著。 就像以前在明德书院休假时,和苏知知一起等著孔武大哥来接他们回家一样。 他脚边还放著一个鼓鼓胀胀的大包袱,里面装著从庭州带来的特產。 他和知知通信的说过,等见面的时候,他会带上庭州的特產给她。 月亮越升越高,他想起在黑匪山的种种,越来越精神。 深蓝夜色下,圆月前晃过两道影子,快如流星一般。 两道敏捷的影子落在云家院墙上,俯下身来,对著薛澈招手,小声又急促道: “阿澈!快来!我们走。” 秋锦玉和倪天机一身黑衣,蒙著半张脸,在月色下让人看得不甚清晰。 可是薛澈认出来了,也小声叫了一句:“秋姨、倪伯伯。” 他拎上包袱快步走过去。 “乖,姨带你回去吃羊肉麵。”秋锦玉和倪天机一人拉住薛澈的一边胳膊,跃身飞离。 薛澈被拉著飞在夜空中,將长安的重重屋宇尽收眼底。 月色一片,灯火万家。 自己六岁前在长安的记忆都是寂寥寒冷的,时隔七年回来,居然才意识到春末的长安城这么暖。 薛澈双脚落在黑山府的那一瞬,一个大黑影张著翅膀扑过来。 咕——咕—— 阿宝拿翅膀激动地拍著薛澈。 虽有点猝不及防,但薛澈稳住了身子,笑著摸摸阿宝的头: “阿宝,你好像矮了些。” 以前明明觉得阿宝很高很大的,现在他已经比阿宝高了。 “阿澈来了!” “哟,这俊的啊,几年不见,长俊俏了。” “来来来,让我们好好瞧瞧……” 阿宝鬆开薛澈后,村民们围了上来,都拉著薛澈左看右看。 郝仁拍拍薛澈的肩膀,满目慈爱:“阿澈,这几年在西北辛苦了。” 伍瑛娘:“別在外面看了,先进去再说,不然菜都凉了。” 大家一起往中堂內走。 苏知知挤到薛澈身边,拿手比划了一下自己和薛澈的头,发现薛澈这小子居然比她长得高了! 还好,只高一点点,就一点点。 屋內有一桌子菜,是特意做的接风洗尘宴。 薛澈晚饭没吃什么,但先前竟也没觉得饿,现在看见满桌色香俱全的菜餚才觉得腹中空空。 “快吃快吃,羊肉汤今天熬的。” “知知说了,你在军营里吃的饭菜味道一般,趁著在这多吃点。” “你这孩子瘦了这么多,小时候脸上还有肉的,现在都给西北风吹没了……” 薛澈喝一口羊汤,再吃一口面,只觉得这面好吃到五臟六腑都甦醒过来,皆化作饕餮: “秋姨的手艺比以前更好了。” 他本以为几年不见,与村民们会有些生疏,可是一见面却亲和地很自然,还是一口一个“阿澈”地叫。 苏知知在他旁边,脸色神采奕奕,嘴巴动个不停: “阿澈,我有好多好多事情跟你说,信里都写不下。而且有时候给你写信的时候会忘记,等信送出去才想起来。这段时间你在黑山府住著,我想起什么就直接跟你说,可算不用写信了。” 苏知知看见薛澈身后的大包袱: “你带什么行李了,这么大的包?” “是带给你们的东西。”薛澈很快就吃完了一大碗汤麵。 他在军营几年,渐渐习惯了做什么事情都要快。 薛澈在大家的目光中解开包袱,包袱里有很多个小纸包,他接连拿出来: “这个是葡萄乾,庭州的葡萄大而且甜,晒乾了也很甜。” “这是阿月浑子,吃的时候掰开外边的壳,只吃绿的部分。” “这叫巴旦木,要吃里面的果核……” 薛澈其实很想带鲜甜的瓜果,但是一来时节未到,二来路途遥远难以保存,只好带便於保存的乾货。 苏知知吃了几个,又香又脆,连连夸好。 薛澈:“现在西北种了很多作物,这两年胡人也没有大肆侵扰,因而收成很好。今年军民种植的尤其多,兴许有一部分会从西北被卖到这里。” 薛澈又提到了宋家商队。 宋家商队歷经三年,终於走通了西域的商路,同时也和西域来的商队建立了稳固的联繫。 因为宋家商队不便在內地过多活动,因此已经和吴展家的商队开始合作。 宋家负责將西域的货送出西北,再由吴家的商队卖到內地各处…… 大家聊到很晚,伍瑛娘提醒: “阿澈今日才回来,该休息了,这段时日有的是机会说话,不急这一时。” 第285章 切磋 薛澈在黑山府住下了。 他十几岁了,半大不小的年纪,不適合再同伍瑛娘苏知知住一个院子,於是和老徐住了一个院子。 黑山府大,小院子多,他们一人或两人占一个院子。 老徐院子里三个屋,没人跟他共院子住,因为大家都嫌他戏太多。 老徐对於薛澈入住一事表示热切欢迎,房间打扫得乾乾净净,掛了字画摆了,还熏了香。 薛澈一进屋,差点被浓重的香味呛得咳嗽,开窗散了好一会儿风才睡下。 他很久没睡到这样乾净柔软的枕头和被褥,脑袋沾上枕头后,安心地睡得又香又沉。 次日上午,日上三竿时,他被一阵篤篤篤的敲击声吵醒。 睁眼一看,见阿宝正在窗外用尖嘴一下一下地敲著窗台。 “阿宝,早。”薛澈起床,探著身子到满是阳光的窗台边,伸手摸了下阿宝。 他洗漱后,照例练了剑法,擦了擦汗再去吃早饭。 二娘从蒸笼上取出一个大馒头,让薛澈把馒头掰开,將炸好的肉排和小菜塞进去,再把馒头盖好: “就这么一口咬著吃。我们在京城的日子不比以前在岭南悠閒,有时候吃口饭的时间都不够,吃这个就方便多了。” 薛澈咬了一口,口里都是香味。 他知道黑匪山的人就是这样,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况,都能想到办法让自己吃好些。 很多时候,吃得好,心情也就好了。 薛澈环顾一圈:“姐姐,大家都去哪了?” 二娘:“白日里事情多,都忙去了,傍晚都会回来。知知去武学馆了,还有三日就是休沐日了,到时候会回来。” “你这两三日啊,就好好休息。知知可是念叨好多回要和你切磋了,你可得养好精力。” 薛澈一听到“切磋”二字,脑子里一根弦绷起来了。 等会他也还要练功,分別几年,他可不想一见面就被知知看扁了。 薛澈继续练功前,先去见了郝仁,两人关起门来在屋內长谈。 郝仁手中拿著一封反覆阅览过的信:“阿澈,你爹在信中已经说清了西北的情况。” 那是薛玉成让薛澈带来的,薛澈来的路上一直贴身放著,连擦澡的时候都单手攥著不离身。 郝仁坐在一张红檀太师椅上,双眸似水墨洇染,一身青衫自带清逸之態。 单这么看上去,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下凡。 而这仙君一开口便道:“西北那边的確都准备好了?” 薛澈:“准备好了,只待时机。我爹让我来问郝伯伯,时机何时到?” 郝仁:“岭南那边亦蓄势待发。” 薛澈:“我爹说光有外部兵马还不够,还需內应有足够人手。” “阿澈,都安排好了,若一切顺利的话,你此次就不用回西北了。” 郝仁望向窗边的点点光斑,眼前浮现血光一片, “裴薛两家的积年血债终於可以討回。” 薛澈的眼睫如惊鸟振翅:“郝伯伯的意思是——” 郝仁頷首,开合的薄唇吐出冷剑般的几个字: “时机已到。” …… 苏知知在武学馆的三日很愉快,想到回家可以跟薛澈比试,就更愉快了。 她从武学馆一回到黑山府,就迫不及待地拎著鞭子去找薛澈: “阿澈!我们来比试!” 薛澈下午本来是坐在屋內看书的,可是耳朵一直注意著前院的动静。 苏知知喊第一声的时候,薛澈就立刻放下了书,提剑出去。 他嘴角压著笑意,装出一脸沉稳: “知道了知道了,我来了。” 才踏出院门呢,就见一道鞭子如蛟龙出海破空而来,直袭他面门! 同时响起的还有苏知知的一声大喝: “看招!” 薛澈顾不上笑了,赶紧后退数步,堪堪避过: “知知你趁人不备!我还没准备好,你这是耍赖!” 他手中的长剑也鏘然出鞘。 苏知知的鞭梢在空中一转,欲缠上薛澈的剑锋: “这叫出其不意,才不是耍赖!你在边疆打仗难道没听过?” “听过!当然知道。”薛澈气呼呼的。 那可是对敌人用的。 知知跟他切磋,居然用上对敌军的计谋了。她以前明明说他们是最最最好的朋友! 薛澈的长剑泛起寒芒,躲过袭来的鞭子后,剑身一挥,盪起一片气流: “我也出招了!” 薛澈剑势陡变,手腕轻旋间挑出三朵剑,剑尖闪烁如寒星,逼近苏知知的上三路要穴。 苏知知挑眉笑:“阿澈很有长进嘛。” 她手臂绷紧,猝然发力扬起长鞭。斜阳下,鞭影重重,竟然快得像有七八条鞭子同时袭来。 薛澈的冷剑触及鞭梢,剑身贴著鞭梢下滑,隨即剑锋上挑转直取知知持鞭的右腕…… 两人从老徐的小院打到了外院,从地上打到了树上、墙上、屋顶上。 太阳都落下去了,两人还打得难捨难分,谁也不肯认输。 黑山府的村民都回来吃饭了,看见苏知知和薛澈还打得起劲。 白洵道:“好了,先吃饭,吃完饭再打。” 苏知知:“阿澈先停手,我再停,不然他偷袭我怎么办?” 薛澈听得血涌上来:“我才不会那么狡猾,说不定是你要偷袭我。” 倪天机又来喊了一遍:“该吃饭了,饭菜要凉了。” 两个人不肯停手。 老徐清清嗓子:“知知、阿澈,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来洗手吃饭了。” 两人还在打。 毕竟年纪大了几岁,脾气硬起来,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被大人叫一句就老老实实停下了。 然而,黑山府有一屋子的高手。 村民们直接飞身窜上去,电光火石之间各展身手,转眼就把他们手上的兵器给收缴了。 苏知知:“我的鞭子!” 薛澈:“我的剑!” 两个孩子被推到饭桌边。 伍瑛娘两眼一瞪: “吃饭先!谁不好好吃饭,来我手下的长枪过过招!真是的,你们俩这么大了,怎么吃饭还要大人操心?” 苏知知:…… 薛澈:…… 好吧,他们虽然都有进步,但是在村民们面前还是不够看的。 苏知知和薛澈埋头吃饭的时候,村民们给他们俩的比试判了个平局,说他们半斤八两,还得再练。 苏知知与薛澈对视一眼,內心非常庆幸最近练功了。 要是没练的话,今天说不定就输了呢。 吃完饭后,村民们就隨他们去了,鞭子和剑都还给他们。 苏知知和薛澈倒也没再打,就坐在院里的石桌边,说说话,吃吃东西。 苏知知剥了几个薛澈带来的阿月混子吃,嘴里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天然的油脂混著咸香在口中绽开。 苏知知笑起来,眼睛弯成两泓水湾: “阿澈,你下次再多带点这个,这个好吃。” 薛澈拿了几个巴旦木,一个个剥好放在苏知知面前: “这个好吃的,你怎么不吃?” 饭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饭后又和和睦睦地坐在一起吃小点心了。 苏知知看著薛澈正在剥果仁的手,想到了比较腕力,谁输谁请客的约定。 苏知知嚼著薛澈剥的巴旦木: “阿澈,你剥完这几个別剥了,跟我掰手腕。” 薛澈也看一眼苏知知的手。 两人的手放在一起,对比还是很明显的。 薛澈的手变大了,晒深了,指节也变粗了。 苏知知的手心里有薄茧,但是手背看著嫩生生的,十指纤细。 薛澈暗喜。 掰手腕他肯定贏,知知的手可比他细。 “来吧。”薛澈把手上剥好的果仁一股脑堆在苏知知面前。 苏知知把手肘放在桌上,薛澈也把手肘架上去。 两人方才比武的气势又上来了,各自背后仿佛冒出一团熊熊烈火。 像以前无数次比掰手腕一样,他们手掌交握在一起。 刚握在一起,还没发力呢,身后突然响起郝仁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薛澈回头看郝仁,见郝仁扫过来的眼神好似含著几分警惕,语气也有些冷。 薛澈一时有点摸不清怎么回事,但是被郝仁那目光看得莫名心里有点发虚,好像做了什么不当的事情。 薛澈有点走神,苏知知发力猛地一按,將薛澈的手砰地压在了桌面。 “我贏了!”苏知知抬手大笑,“哈哈哈哈你要请客!” 薛澈见自己还没发力就输了,愤然仰倒: “不算,再来。” 第286章 胡姬酒肆 郝仁却走来阻止:“好了,你们先回屋休息吧,今天別比了。” 苏知知心情大好地回屋,薛澈一脸不甘地也回去了。 两人洗漱好后,都听见门口有人敲门。 苏知知打开门,见伍瑛娘站在门口。 薛澈则看见了双手负於身后的郝仁。 扭摆的烛火烧得热烈。 伍瑛娘坐在床边,拉著苏知知的手: “知知,你现在年纪大了,不比小时候。娘教过你,不能和外男有亲密之举。” 苏知知:“对啊。” 伍瑛娘:“那你今日同阿澈之间,是不是有些逾距了?” 苏知知坦然:“没有呀。” 伍瑛娘:“……你们两手相握。” 苏知知用奇怪的目光看伍瑛娘:“那不是外男,那是阿澈啊!” 外男是外男,阿澈是阿澈。 这对苏知知来说,一点都不矛盾。 伍瑛娘无言了。 等她回到房中,碰到刚从薛澈那回来的郝仁。 “阿澈那孩子怎么说?”伍瑛娘问郝仁。 郝仁也是无奈摇头。 他提醒薛澈在京城要尤其注意男女有別,哪怕是订亲的男女也要注意分寸。 谁料薛澈一本正经地来了一句: “郝伯伯说的对,我此次回京不会同女子往来,嗯,我还会提醒知知不要跟外男走得太近。” 郝仁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伍瑛娘噗地笑出声。 他们知道知知和阿澈小时候在一起,感情很深。 今日又见他们毫不避嫌地一起掰手腕,相处得自然,郝仁和伍瑛娘便想分头去探探两个孩子的口风,看他们是否对彼此有那份心思。 若真有这个心思的话,他们自然不会阻拦。 可今晚一问,这两个孩子自己都是稀里糊涂的。 伍瑛娘:“罢了,由他们两个去吧。” 薛澈因为前一日打得激烈,耗费了不少精力,晚上依旧睡得沉。 第二日早上,他刚睁眼坐起来,就听见苏知知在外面叫他: “阿澈,你起床了吗?我们今天要出门玩。” 薛澈风风火火地拿起衣裳往身上套,嘴里应著声: “起了起了,我、我早就醒了。” 他匆忙洗漱了一下就推开门,见院子里铺满了初夏的晨光,苏知知一身男子装扮,在光线中对他笑。 薛澈奇怪:“你穿成这样做什么?” 苏知知笑得有点神秘:“你昨晚输了得请客。” “请客和你穿男装有什么关係?”薛澈脸色狐疑,“你想去什么地方?” 苏知知嘿嘿两声:“去胡姬酒肆!” 曲江水畔今年新开了一家胡姬酒肆,颇有名气,听说他们家的葡萄酒色如丹砂,香飘满室。 而且他们家的舞娘舞姿曼妙,常引酒客叫好。 曲江池离黑山府所在的通济坊不远,走路就能到。 苏知知有时候去曲江池边玩,路过这家酒肆好几回了。 她早就想拉个伴去看看热闹,可是黑山府没人肯带她去,总说她还小。 之前顾青柠在长安的时候,苏知知想带她去,可是青柠一听要去胡姬酒肆就连连摇头,袁採薇则对舞娘和酒没有一点兴趣。 因此苏知知到如今还没去过。 眼下,阿澈来了,她知道自己有伴一起了。 薛澈一听苏知知说要去胡姬酒肆,坚决摇头: “不去。” “绝对不去。” 苏知知点头:“好,那吃完早饭就走。” 薛澈:……? 一个时辰后。 曲江池畔人群熙熙攘攘,薛澈认命地和苏知知走在池边。 他说了不去不去不去,可刚吃完早饭,还是被苏知知给拽了出来。 出门前,秋锦玉给他脸上贴了个假鼻头,还有几个假痣。 这下和小时候真的截然不同了,哪怕是迎面遇见幼时的故人,也绝对认不出来。 薛澈虽然出生在长安,可是六岁被掳走前很少出门,更別提去什么胡姬酒肆了。 他这几年在军营,没什么机会和女子接触,他也没怎么喝过酒,光看书练功去了。 他知道有些军营里有些士兵会去县里的乐营寻些乐子,但是他们父子从来没有去过。 薛澈没去过胡姬酒肆,但是大概能想到饮酒作乐的场面,他不太適应。 “知知,你以前去过么?”薛澈转头看苏知知。 “没去过,所以才想去看看啊。”苏知知说得很自然。 她不仅身上穿了男子衣袍,嘴唇上还贴了两撇小鬍子,脖子上居然还有个假喉结。 薛澈摸摸自己的脖子,觉得苏知知戴的那个假喉结比他这个真的还大: “你从哪弄来的?” 苏知知用手按按自己小鬍子翘起的尾巴: “秋姨姨给你贴鼻子的时候,我从秋姨姨那找来的,这个可不能丟,回去要还她的。” 苏知知本身身量就高,不得不说,配上假鬍子和假喉结,还有故意画粗的眉毛,她倒还真像个浓眉大眼的少年。 走到酒肆门口,还未进去就先听到一阵银铃鼓乐声,酒香扑面而来。 一个高眉深目的胡女嫵媚地站在酒肆门口,金釧缠臂,绿松石般的双眼盛满笑意: “两位客官可要进来尝尝新到的酒?” “要,给我们找个方便看舞的座位。”苏知知拉著薛澈兴冲冲地往里走。 薛澈闷头跟著往里走,一言不发。 苏知知回头小声跟薛澈说: “阿澈,徐伯伯说过,来这种地方要大声说话,不然会让人家觉得我们是没来过的土包子,可能会被人家趁机宰的。” 薛澈一时语噎:“你……你是说我土?” 军营里的人还有黑山村民们可都说他是俊秀小少年呢。 知知居然说他土! 苏知知拍拍薛澈,安慰道:“没事,我们都有点土。” 两人跟著引路的胡姬找了个位置坐下。 薛澈一坐下,就扭过头不看苏知知。 他的头才往一边扭,视线中就闯入一个扭著水蛇腰的舞娘。 那舞娘走到酒肆中央的一方波斯织金毯上,足尖一点,腰间金铃便簌簌颤响,石榴裙裾倏然绽开,似一团跳动的火焰。 舞娘朝著他们这边拋了个风情万种的眼神。 薛澈被这拋来的媚眼撞得一个激灵,嫌弃地又把头转回来了。 他再看向苏知知,吃了一惊。 这才眨眼功夫,居然已经有个妖嬈的胡姬端著酒在苏知知身边坐下,眼尾带著化不开的风情和羞意: “这位小公子如何称呼?” 苏知知笑得像翩然少年:“姐姐,我姓苏。” 那胡姬被苏知知这一声姐姐叫得心里添了一抹蜜,脸上笑意更浓了。 她用带著胡音的汉话道: “奴家伺候苏公子吃酒~苏公子真是好生俊俏~” 苏知知看见胡姬手中的琉璃杯中盛满了红色晶莹的液体,像一颗透亮的红宝石。 她低头,就著胡姬递到唇边的酒杯喝了一口。 “好酒!”苏知知嘴里蔓延开一层又一层的果香。 她没怎么喝过酒,但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偶尔会从大人的杯子里尝一点。 这胡姬酒肆的葡萄酒果然不一样。 薛澈看见胡姬眼神迷离,身体亲密地往苏知知身上靠,他怒目圆睁: “你、你们……” 他看不下去,蹙著眉把胡姬从苏知知身上扒拉开: “喝酒就好好喝,別扒来扒去的!” 第287章 知知是个姑娘 薛澈像个古板小老头似的,一个劲摇头。 怪不得郝伯伯昨晚来找他说了一番话,让他帮忙监督知知和外人接触要有分寸。 还好他盯得紧,不然知知还不知道被这些酒肆的人给扒拉成什么样呢! 给苏知知餵酒的胡姬冷不丁地被扒开,一下怔住了。 但她在这酒肆中日日见的客人多,什么样的都有,面对什么样的都得笑脸相迎。 胡姬笑道:“公子说笑了,来这喝酒的,哪个不是在互相扒拉?” 薛澈和苏知知环视一圈,见到其他不少酒客身边都坐著在劝酒的胡姬。 苏知知觉得胡姬姐姐漂亮丰腴,她不反感姐姐贴过来,但是胡女身上的香粉味实在太重了,熏得苏知知有点想打喷嚏。 苏知知拿起酒杯:“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自己喝就行了,不用人陪。” 她的眼神在浓眉苏知知和薛澈之间流转一番,见两人相处亲近,她神情中露出一丝恍然大悟: “哎呀,奴家眼拙,没看出来,两位公子勿怪。” 薛澈和苏知知不知道胡姬看出来什么,但好在她终於带著一身香粉味离去了。 此时,异域的鼓点声忽然变得密集,场上多出了好几位蒙面舞娘。 数朵石榴裙旋开如伞,金釧银铃骤雨般响起来。 其中一位舞娘反抱琵琶,指尖拨弄过琵琶弦,挑出一串乐声。腰间掛著的一串玛瑙宝石,隨著身姿舞动,在入户的阳光里映照得五光十色。 苏知知第一回见,看得起劲,往嘴里送了好几杯酒,享受得很。 薛澈没怎么看跳舞,觉得那些舞娘戴著的廉价宝石太晃眼,他光顾著给苏知知倒酒了。 一边倒,还要一边提醒她喝慢点。 场上一曲终了,大腹便便的胡商老板走出来,腰间蹀躞带都被胖大的腹部给撑变形了,蹀躞带上掛著些金银钥匙,走起来也像铃鐺般作响。 他拱手朝著酒客们笑: “各位客官,昨日我们酒肆到了刚从西域运来的白葡萄酒,今日酒价八折,给各位客官尝尝鲜。” 苏知知一听有新东西可以试,便学著人家那样豪气地拍桌子: “来一坛!” 薛澈按住苏知知的胳膊:“你能喝一坛?” 苏知知两颊微醺:“怎么不能?” 胡商老板见不少人都要尝尝,笑得两眼都是財气。 酒肆里的胡姬一时忙不过来,他也小跑著亲自端酒。 他將一小坛酒放在苏知知和薛澈面前,给他们二人各倒了一杯琥珀色的酒。 “这一罈子也太小了吧。”苏知知拿手一比,这小罈子才比她手大不了多少。 胡商老板哈哈大笑,脸上的肉抖得波澜起伏: “小公子莫看罈子小,这酒可醉人的。” 胡商老板说完,又忙活著去和另一桌客人套近乎了。 苏知知喝了一口,然后像发现宝贝一般跟薛澈说: “阿澈,你尝尝,这个味道更清爽一点,有点酸,但是有果香。” 薛澈抿了一小口,浅尝輒止:“还行。” 他没觉得有多好喝。 苏知知觉得这罈子小,把一小坛都喝完了。 看够了舞,喝完了酒,苏知知心满意足:“可以去曲江边走走了。” 她站起身,原地打了个转,发现这个酒肆有点不对劲。 这墙怎么是歪的?地板好像也是歪的。嘿,连阿澈都歪了—— 苏知知一头往旁边的墙上栽。 薛澈赶紧站起来拉住苏知知: “知知,你是不是喝醉了?” 他看著苏知知脸上浮起的酡红更深了,带著几分娇憨。 这下换成薛澈拉著苏知知往外走,走得很急: “快回去吧,找虞大夫给你一碗解酒汤,否则你到明早都不一定能醒酒。” 走到酒肆门外的时候,苏知知甩开薛澈的手,震惊地指著天上: “阿澈,你看,天上有十个太阳!” 薛澈仰头,看见万里晴空下,一轮金日高悬,耀眼得刺目。 哪来什么十个太阳?一个就够晒了。 酒肆旁边有一个卖炸油糕的小摊子,苏知知歪歪扭扭地走过去买了一包: “阿澈,你请我喝了酒,我请你吃这个,这家炸油糕很香……嗝……很好吃……” 苏知知脑袋发热,眼前不但有十个太阳,还有十个重重叠叠的薛澈。 薛澈接过炸油糕,看著苏知知逐渐失去焦点的眼神,觉得不太对劲: “知知,你还能走么?” 苏知知嘴里溢出两声清脆的笑:“那还用说?当……当然……没问题!” 最后一个字落音,苏知知的身子往后倒下去了。 “知知!”薛澈抓住了苏知知。 苏知知像是睡过去了,脸上还带著没散去的笑意。 薛澈仰天长嘆。 果然一切都是要还的。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发烧晕过去,苏知知背著他走山路回家。 现在,轮到他背著醉酒的苏知知走在人来人往的长安街上,怀里还揣著冒热气的炸油糕。 薛澈面上平静如湖,心里嘀咕个不停。 你看你,叫你別喝了別喝了,你非要喝。 这下好了,喝醉了吧?醒来还得难受呢,说不定还要吐…… 趴在背上的苏知知喉间突然“哇”了一声,薛澈以为她要吐,忙不叠地把她放下来,架著她坐到角落里一块大石头上。 大石头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苏知知被扶著坐在上面,不见要吐的样子。 粗浓的眉毛早就不知何时被蹭没了,唇上的两撇小鬍子也掉了一片,只剩一片滑稽地粘著一半。 薛澈眼中露出一抹无奈:“还说要还给秋姨呢,这就丟了一片,我帮你把另一片收著吧。” 他鬆开扶著苏知知的手,去摘她上唇的假鬍子,在手將將触及到的时候,苏知知没由来地笑了一下,吐出一句: “阿澈,我还是最喜欢和你玩。”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马声、乐声、树声交织成一片。 初夏的风从曲江的粼粼水面拂来,吹动苏知知鬢边微微捲曲的碎发,她抬头笑时,眸中映著灿灿光点,仿佛倒映了整个长安的夏天。 薛澈一眼望进少女眸中的夏天,身子一顿。 风停了,树静了。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消失,所有的景物在这一瞬凝固。 薛澈忽然感到心口痒痒的,好似有许多播下去的种子在这一刻兀然发芽生长。柔嫩的叶芽在心上来回拂动,让他有片刻的恍惚。 他看著近在咫尺的一张面容,看见少女细腻的肌肤,纤长的眼睫,因醉酒泛红的面颊…… 薛澈猛然回神,慌张地往后退了两步。 他终於反应过来一件事—— 知知她、她是女的! 救他上山、带他捉鱼、和他打架……还有今日拉他一起喝酒的知知居然是个姑娘! 还是个生得漂亮又爱笑的姑娘。 薛澈一时手足无措,都不知道手该放哪了。 胸口的燥热浮上了脸,少年满脸通红,好像他才是醉酒的那个。 而苏知知说完那一句后,两眼一闭就这么又睡过去了。 她身子往侧边滑下去,薛澈想接住,可手伸到一半犹豫了一下。 於是苏知知就这么侧身摔到了地上,还滚了半圈。 “知知!”薛澈脸色剎那间变得煞白。 不是因为苏知知摔倒,而是因为他看见知知方才坐过的大石头上赫然有一片血跡。 他转头再看摔趴在地上的知知,衣袍后摆已然被血浸透了一片。 薛澈大惊失色。 他竟不知晓知知之前受过重伤,这会儿伤口必定崩裂出血了。 他在西北待了几年,见过不少人將士受伤,光看这血量就知道伤得不轻。 薛澈这下顾不上许多了,直接把人给抱了起来: “知知,你撑住!我带你去找虞大夫。” 日轮当午,赤日炎炎。 薛澈焦灼地抱著昏睡的苏知知奔跑过长安滚烫的街道。 汗水从少年的额头滴落,他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盖过了人声与风声,却没盖过满树的知了鸣叫。 十三岁那年初夏。 知了藏在枝叶间,放肆喧闹,少年听见整个世间都在他耳边呼唤: 知知。 知知。 第288章 开冰宴 苏知知人生中第一次喝醉,恰巧也是天葵初至之时。 而薛澈也体验了人生头一回抱著人急奔求救。 他抱人跑的那个架势,不知情的路人还以为要出命案了。 如果苏知知清醒著,她自己看见血的话会很镇定。 因为娘、秋姨姨还有姐姐都教过她,免得她哪天遇上月事来了惊慌失措。 或者,哪怕有男性长辈在身边,看一眼也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 然而知知醉酒醉得沉,身边也没有长辈。 薛澈自小博览圣贤书和兵书,却意外地撞进了知识盲区,成为了当天最惊慌的人。 他紧张万分地跑进黑山府时,汗水都湿透背上的衣衫,一进门就喊: “知知的伤口裂了!” 最近府內的村民们尤其忙,府里白日人不多,但仅有的几个立马赶过来了。 虞大夫和二娘倒是刚好都在。 薛澈一边说情况,一边抱著苏知知往虞大夫和二娘的院里走。 待到薛澈把苏知知放在榻上,大家也听明白了情况。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二娘:“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来给知知检查一下。” 半晌后,二娘笑著出来了。 薛澈著急地问:“姐姐,知知怎么样了?” 二娘:“放心,知知好好的,没有受伤。” 大家一听二娘这句话,多少都明白了,於是各自散去。 薛澈不明白:“可是我明明看见……” 虞大夫把一本小册子往薛澈身上拍:“你回屋去洗澡换身衣服,別在这等著了。自己回去读读这本书就知道了。” 薛澈云里雾里地回去了。 他坐在屋里翻开书页细读。读了小半个时辰后,他两颊红成西红柿。 想到自己在大街上抱著知知跑,还进门大喊,薛澈尷尬地把书捂在脸上,趁著院里没人,哀嚎了一声: “啊——!” 救命!他好羞啊! 武学馆的休沐日只有一天,但是黑山府给知知请了几日假在家休息。 虞大夫给知知再三把脉,说知知初次来月事,又碰上喝多了酒,以致於血热妄行,要好好休息。 最近这几日就不要去武学馆舞刀弄枪了。 郝仁和伍瑛娘晚上回来后也得知了此事。 次日早上出门前,伍瑛娘叮嘱女儿: “我们知知长大了,但长大了也是娘的小宝。以后不是不能喝酒,但要记得每月这个时候要忌口,莫饮酒,莫吃冷,莫贪凉。” 苏知知一边吃红鸡蛋,一边点头:“娘,昨天姐姐和虞大夫也跟我说了。我以后就记得了。” 她要对自己的身体好。 身体好,才能更好地练功,更好地到处玩。 伍瑛娘说完,忽然笑出声: “等会儿你好些了要去跟阿澈道个谢。你昨日那个样子,可把阿澈给嚇坏了,听说他一路抱著你跑回来,以为你受重伤了。” 苏知知想起小时候的事: “我以前也被他嚇过呢。他晕倒发烧,我还以为他要没命了。我背著他上山,还给他摘了好大一个灵芝。” 苏知知吃完了红鸡蛋,去老徐的院子里找薛澈了。 “阿澈!” 薛澈正在院子里练剑呢,乍然听见苏知知的声音,脚下的步伐差点歪了。 “知知?”他转身,见知知站在墙边石榴下笑。 “知知,你怎么来这了?你、你不是要臥床休息么?”薛澈放下剑,磕巴了一下,还是问,“你觉得好点了么……疼的话就休息。” 他记得昨日在小册子上读到,女子来月事时可能会腹中绞痛。 苏知知:“我已经酒醒了,脑子一点也不疼。肚子也不疼。” 初次来月事,她好像没什么感觉,早上喝了甜甜的红水,心情还很好。 薛澈见苏知知面色无恙,鬆了口气。 苏知知正要在院子里的小石凳坐下,薛澈弯腰拿旁边的巾子赶紧先把石凳擦了擦,把上面的灰擦乾净,才让苏知知坐。 薛澈自从昨日意识到知知是女孩子后,觉得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地对待知知了。 要温柔些,要细心些…… 苏知知眼中露出满意之色: “阿澈,很好很好,输了就要有做小弟的觉悟。” 她大大方方地坐下了,还让薛澈给她倒杯水来。 薛澈:…… 他见苏知知笑得一脸张扬得意,全然不见昨日醉酒时的娇憨之態,顿然觉得自己昨日看了眼。 苏知知:“现在天热,长安的夏天是可以吃冰的。我不能吃,但是我可以请你吃。” 以前在岭南的时候,夏天是吃不到冰的,大家就喝凉凉的井水和山泉水。 来了京城后,知知才知道这里的富贵人家冬日蓄冰,夏日就取冰置於屋內解暑。东市和西市里也有卖冰饮的铺子,把凿碎的冰铺在碗底,上面浇上酥酪和桃浆。 薛澈摇头:“不必了,我也不想吃冰。” 苏知知问薛澈:“昨天你陪我做了我想做的事情,你在长安有什么想做的么?” 薛澈先是摇头。 可苏知知不信,一个劲地问。 半晌,薛澈垂眸说了一句:“我想回府里,给我娘上炷香。” …… 天一日比一日热。 苏知知这几日虽不能吃冰,但长安城要吃冰的人可就多了。 宫中宴多,初夏时会办开冰宴,重臣勛贵会受邀进宫吃冰解暑,还会得到赐冰。 郝仁不是重臣,也不是勛贵,却因是御前红人、皇上亲信,也得了机会入宫赴宴。 天色將夜,日头从城墙上落下去。 虽不像白日那么晒,但还是很热,热风吹在身上,散不去暑意。 今夜的开冰宴设在含凉殿,宫人將雕成龙凤状的巨大冰雕抬入殿內,冰雕置於一座极大的冰鉴上。冰鉴外侧有一圈凹槽,放了美酒佳酿。 殿內四角也放了好几方冰块。 每个冰块旁边都站著一名宫人,手持大扇,对著冰块扇动,將冷气拂到坐席那边去。 殿內摆了数个透亮晶莹的琉璃灯,光彩熠熠,好似灯火外覆了一层冰。 郝仁一踏进含凉殿,便感到被寒气縈绕,周身一凉。 有些年纪大点的老臣落座之后,甚至要再披上一层外衣抵挡寒气。 慕容宇高坐於上方,端起冰镇过的酒杯: “诸位爱卿,今日朕设此冰宴,一来消暑解乏,二来与卿等共享太平之乐。” 慕容宇面上笑得和乐,眼中却无甚笑意。 几个月前钦天监报上来的荧惑守心之兆是横在他心中的一根刺,让他没有一刻能真正放鬆下来。 他派人盯著各府,目前看下来,並无异样。 可越是没有异样,慕容宇就越担心,越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此次开冰宴,他故意让禁卫军做出守卫疏鬆的假象,暗中埋伏了不少人,看看是否能钓到一条大鱼。 下面的臣子们自然是一番讚嘆,说谢皇上恩赐。 还有人诗兴大发,以冰宴为题作诗,明面上夸讚冰宴,却还隱含一层称颂帝王的意味。 慕容宇皮笑肉不笑地看嚮慕容循: “朕听闻七弟近日忙得很?” 他听说探子回来报,慕容循最近一段时日总不在府中过夜,而是住到了郊外的一处別庄里,说是要清净一段时日。 慕容宇不知这老七是真的寻清净去了,还是去忙別的什么了。 慕容循听见皇上叫自己,连忙端起酒杯道: “回皇兄,臣弟不过是外面打发些日子,叫皇兄见笑了。” 家宅不寧,他在府中根本笑不出来,这段时日总是不想回去,便去了庄子上住。 他住了一段日子,王府那边竟然也没派人来劝他回去。 今日开冰宴眾人不带家眷,慕容循觉得自在些。 慕容宇的目光又看向贺庭方。 贺庭方已经举起酒杯敬过皇上了,说了一大通好话才坐下。 此时贺庭方正和左右两边的人说话。 慕容宇眸色转深。 呵,真是好一副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样子。 宴饮过半,宫中舞娘翩躚而入。 舞娘们腰肢款摆,纱衣染上一层寒气,如月宫仙子下凡。 正当眾人看得入迷时,几道利箭般的气流衝进来。 咻咻咻地几声,含凉殿內外烛火尽灭,一时陷入黑暗之中! 场面瞬时乱作一团。 “怎么回事——” “有刺客!” “有刺客!护驾!” 第289章 有刺客! 禁卫军衝进来,刀剑出鞘声在黑暗中格外刺耳。 慕容宇的眼睛一时还不能適应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混乱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声。 “皇上。”潜伏在殿后的暗卫及时衝出来,將慕容宇团团围住。 慕容宇冷笑,果然钓出来了。 殿內有暗卫,殿外有禁军。他今日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势必要將人拿下。 可他才笑到一半,忽然肩膀上一阵刺痛,如利刃切肤。 “啊——!”慕容宇霎时惨叫出声。 他肩头上已然插了一把锋利的飞刀。 与此同时,周围不知何处飞来几个黑影,与暗卫们交手。 慕容宇的暗卫虽然不多,但是个个功夫不差,可对上这次的刺客,竟然被打得连连后退,当场毙命。 其中一个暗卫被人一掌轰得五臟六腑俱碎,他临死前都在惊讶。 怎么可能? 含凉殿外,包括屋顶上都安排了人守著,刺客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潜入? 他的內力已经是难得一见的深厚,可对方的內力怎会比他还深厚数倍? 怎么……可能…… “皇上遇刺,快传太医!”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抓刺客!” 殿內的臣子连同宫人们听见此话,更慌乱了。 殿外也传来兵戈相击的打斗声,似乎有多名刺客潜入。 大家不敢往外边跑,便各自往殿內可以躲避的角落跑去。可是黑灯瞎火的,一不小心就撞倒一团。 贺庭方年纪毕竟大了点,身体没那么灵活。 他本来是想稳著点,可是不知被谁给撞倒在地。他想爬起来,结果被旁边跑来的人狠狠踩了手和胳膊,一时爬都爬不起来了。 张太傅今夜也来了。殿內混乱之时,年迈的张太傅跌跌撞撞,差点被桌角绊倒,快要摔倒时却被一双手扶住。 “太傅小心。”郝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郝大人?”张太傅想了一会儿才辨认出这是郝仁的声音。 他没想到这种时候,郝仁居然会过来扶他。 郝仁没多说什么,只是扶著张太傅绕过些障碍,走到窗边的一处空位站好。 窗外此时传来更大的动静,更多的脚步声。 不久,一行人衝进含凉殿,殿內的灯火也重新亮起来。 袁迟提著长枪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胸前的鎧甲上还溅了些血渍。 “皇上恕罪,微臣救驾来迟,让皇上受惊了。” 殿內眾人眼前重新光亮,见殿內狼藉一片。 原本佇立在中间的冰雕龙断了半个身子,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然后化为一摊凉水。 食案、酒壶、琉璃盏……倒的倒,碎的碎。 最可怖的是坐於龙椅上的慕容宇,身边倒下了一圈尸首,只剩他唇色发白地捂著肩膀靠在椅背上。 肩膀上的飞刀还闪著令人胆寒的冷光。 “袁將军,朕……”慕容宇才开口说几个字,惨白的嘴角流下鲜红的血,一头往前栽下去。 之前躲在案几底下王內侍及时爬出来了,赶紧上前去扶慕容宇: “快传太医!陛下昏厥了。” “传太医——” “太医——” 是夜,宫中忙忙乱乱。 皇上在含凉殿与群臣设开冰宴的时候,太后也在福寿宫同后宫妃嬪吃冰。 后宫的开冰宴本是由皇后主持,但皇后这些年一直不在,便在太后宫中办,对外还能博个孝顺太后的名声。 含凉殿有刺客的消息传来前,太后正將妃嬪们挥散,让大家回去歇下。 然而消息一传来,不少妃嬪都嚇得不敢出福寿宫了。 福寿宫至少还护卫森严些,若是刺客来了,也能抵挡一阵。 同淑妃坐在一起的寧安急得一下跳起来: “母妃,你们別怕,还有我在!我可以出去看看。” 她如今十四岁,跟袁迟学枪法学得小有所成。整个后宫的嬪妃和公主中,只有她一个算是武功拿得出手的。 淑妃把寧安给按回位置上:“莫著急,含凉殿离此处有一段距离,刺客兴许很快就会被擒拿。我们这个时候不要出去添乱。” 太后捻著手中的佛珠:“淑妃说的没错,不必惊慌,宫中有禁军值守,不会让刺客得逞。你们若是静不下心来,就同哀家一同去佛堂念经祈福。” 太后这么发话了,大家自然跟著一起进了佛堂。 裴姝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找了个蒲团安静地跪著,双手合於胸前,一副虔诚的模样。 妃嬪们在佛堂待了一会儿,不久后,含凉殿那边又传来消息:袁將军已经抓住了刺客,但皇上受了伤,正在由太医诊治。 大家的心提起又落,落了又起,但总归可以各自回寢宫休息了。 寧安眉头拧在一起,对淑妃道:“母妃,父皇受伤了,我要去看父皇。” 淑妃有些疲劳地揉揉额角:“去吧去吧,但你父皇今夜要好好休息,你未必能见得到。” 寧安纠结再三,还是去了乾阳殿。 她担心父皇,哪怕在殿外看一眼,问问情况也好。 等寧安到了乾阳殿外,王內侍道: “公主,皇上方才醒了,但此时正忙著同袁將军议事,其他人一律不见。公主还是请回吧。” 寧安失落中带著些安慰:“父皇醒了就好。” 她离开乾阳殿时,见禁军们拖著几个黑衣人往殿內走,那些黑衣人身体瘫软成泥,好似死了一般。 寧安没怎么亲眼见过死人,打了个冷颤,加快脚步回宫去了。 乾阳殿內,太医已经退下去了。 刚醒来不久的慕容宇靠在榻上,脸色还是灰白的。 肩膀上的伤口虽然已经伤药包扎过了,可他稍稍侧身时,右肩便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慕容宇想到方才殿內的场景仍心有余悸。 他在殿內布下了十六个精良暗卫,竟然无一生还。 若是袁迟衝进来得再晚一点,他恐怕就不只是伤肩膀这么简单了。 袁迟跪在龙榻前:“微臣今日在宫门值守,未能及时察觉含凉殿的动静,救驾来迟,让皇上受惊了,请皇上责罚。” 慕容宇摆手,此刻没心思说绕弯子的话,直接道: “刺客可都都抓到了?” 袁迟:“回皇上,微臣不知刺客总数几何,眼下抓到了十几人。只是……” 慕容宇:“只是什么?” 袁迟:“微臣本欲细审刺客一番,谁料这些刺客见走投无路,纷纷自尽。” 慕容宇眉间凹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带进来,朕亲自看看。” “是。” 袁迟去外面吩咐了一声。 不多时,几具黑衣尸体被拖进来,一同带进来的还有浓重的血腥味。 此刻脸上的黑面罩已经都被撤去,露出本来面目,一个个都呈现出中毒而亡的发紫面色。 每一个人的长相好似都很平庸普通,普通到扔进人群中再也找不出来,是最適合做刺客的长相。 慕容宇嫌恶地扫了几眼,眼神忽然顿住,用左手指著其中一具尸体: “將那人抬近一些。” 尸体被挪进了些。 乾阳殿內灯火明亮,照什么都一清二楚。 灯火下,慕容宇看见了一副很瘦很愁苦的长相,两道眉毛垮成“八”字。 那人年纪也很大了,脸上有不少皱纹,起码五十岁以上。 很少有五十岁以上还被派出来用的杀手,除非此人深得主人信任。 慕容宇凝神盯著那人看了好一会儿。 他在记忆中翻找,確信自己曾经见过此人。 闷热的夜风从殿门口吹进,琉璃灯盏內的烛火猛地摇了一下。 慕容宇的眼神猝然锐利,唇齿间低声挤出几个字: “贺庭方——” 第290章 不臣之心 慕容宇在记忆中无数画面里找出了这张苦瓜脸。 慕容宇十多年前曾亲自下江南,仿效先祖们微服出巡。当时贺庭方也在隨行的近臣之列。 他们在游览江南名楼的时候遇到了刺客。 刺客来势汹汹,所有隨行的侍卫都在保护慕容宇,其他臣子处於险境。 贺庭方也差点要落於刺客之手,但关键时刻贺庭方的暗卫现身,及时挡在贺庭方身前。 慕容宇当时颇为讶异。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贺庭方私下养了暗卫,不由得多看了好几眼。 那暗卫身手矫健,以一敌三,死死护卫著后面的主人。刺客凌空一掌袭来,掌风扯开了暗卫蒙面的面罩。 慕容宇看见了一张苦瓜脸。 这副面容实在长得愁苦丧气,让看的人都觉得啃了一口苦瓜似的,喉间生生发苦。 慕容宇因此便记住了这张脸。 他更记得,这个苦瓜脸了结敌手的时候,就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飞刀,直直刺入了对手喉间,一刀毙命。 “呲——”慕容宇肩膀处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 他神色愈加狠厉。 时隔多年,那暗卫手中的飞刀竟扎到了他身上。 好啊,好一个贺庭方。 好一条咬主人的狗! 袁迟看著慕容宇变幻的脸色,出声道: “皇上,这些刺客背后之人必定城府极深,手段毒辣,才会让手下事败时服毒自尽。微臣会儘快让画师將刺客面容画下,从而寻得——” 袁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宇打断了: “袁將军可养过狗?” 袁迟一脸莫名奇妙: “回皇上,微臣家中有两条看门狗。” 慕容宇的目光还落在尸体上: “那朕且问你,若你家的狗有一日咬你,这是为何?” 袁迟面上的神色更加迷惑了: “微臣家的看门狗只会对著外人吠,如何会咬微臣?除非这家中换了主子,要將微臣赶出家门。” 袁迟说到后面觉得好笑。 “换主?呵呵呵呵呵……”慕容宇手指猝然紧握成拳,嘴里泄出一串阴沉的冷笑声。 换主。 是了,贺庭方这条老狗,若是扶老七那个窝囊样上位做傀儡,日后便可將朝中全局握於手中。 他果然有不臣之心,终於要动手了。 慕容宇先前所有的猜疑在这一刻得到印证。 袁迟被挥退离去后,慕容宇仍斜倚榻上,陷入沉思许久。 王內侍端著煎好的药进来: “皇上,药煎好了,喝了这药有助於伤口恢復。” 慕容宇接过药碗,一张口—— 噗! 口中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手中的药碗也打翻在榻上,苦涩深褐的药汁溅得四处都是。 “皇上!皇上!”王內侍惊得脸色大变,连忙扶住慕容宇。 “再传太医!” …… 艷阳高照黑山府。 黑山府的每一片瓦都又亮又烫。 可屋內却清凉得很。 昨晚忙活了大半夜的良民们一个个眯著眼,愜意地在中堂內或坐或躺。 中堂正中央是一座冰鉴,寒气丝丝往上。 阿宝在冰鉴边呼啦呼啦地拍著翅膀,把凉意送到室內各角。 “长安虽然挺多地方比不上我们岭南,但夏天有冰这点还不错。” “昨晚去打狗的时候,我一飞进去,冷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苏知知和薛澈从厨房端来了几大盘瓜。 薛澈把瓜分给村民们:“郝伯伯把瓜切好了,可以吃了。” 每次村民们集体出手后,次日就要好好休息一番,並且回味自己出手时的颯爽英姿。 “辛苦了辛苦了!” “昨夜我们大家宫中一游,也算见世面了。” “黑灯瞎火的,没见到什么,他们桌前的酒我倒是喝了一壶。” “我没喝著酒,但是撬了块金砖回来,不能空手而归啊……” 眾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是最放心说话的时候,不用担心暗处有探子。 若有人靠近,他们必然会察觉到。 苏知知把一盆切片的黄瓜端到大家身边: “別动哦,闭上眼,我来给你们敷好。” 秋锦玉总喜欢夏日往脸上敷黄瓜片,说对皮肤好,老得慢。 大家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反正看秋锦玉脸上滑亮亮的,偶尔也跟著贴一贴。 黄瓜片数量有限,优先给秋锦玉、伍瑛娘还有二娘用,其他人只能敷半张脸。 至於老徐和白洵这样的,两个圆圆的黄瓜片往眼睛上一盖,意思一下就得了。 苏知知听村民们讲得心潮澎湃,期待地问: “下回我和阿澈能跟著你们去么?” 倪天机道:“你们俩虽然身手不错,但是放我们眼里还不够看的,武功还得再练练,不到你们出手的时候。” 苏知知:“那再给我和阿澈多讲讲。” 老徐最爱讲了,这时候连连夸郝仁机智: “……我们打著打著,见时机差不多了我们就撤。然后把那批人分散丟到宫墙边,让袁將军指挥著人来抓。” “他们一抓,二娘下的毒刚好发作,他们就倒下去了。” “二娘干得漂亮!” 脸上敷满黄瓜片的二娘不便开口,略略点头,哼了一声。 他们昨日潜入皇宫行刺,撤退时將一批替身扔了出去。 而这些替身就是三年前逍遥坊金库被盗后,贺庭方派来夜探黑山府的杀手,其中包括愁老鬼。 郝仁当时让村民们儘量留活口,又请秋锦玉和倪天机去贺庭方府中盗取了母蛊,从而使得虞大夫和二娘能够把这些杀手身上的蛊解开。 他们留了不少活口,这三年一直控制在手中,直到昨日晚上才把他们丟出去,让他们当场死在禁军面前。 “多亏了虞大夫和二娘这三年设法保留活口。”郝仁从厨房回来,也进门坐下了。 虞大夫道:“若秋姐和倪大哥没拿到母蛊,也不会这么顺利。” 而秋锦玉把嘴边的黄瓜片取下,开口道: “还是要夸知知之前画的地图好,帮我们把藏人的地点都踩好了。” 苏知知以前在地图上做的標记看似滑稽,但昨夜还真帮上了忙。 有了宫中布局在胸,秋锦玉和倪天机甚至凭著轻如风快如影的轻功去明惠宫递了个信。 薛澈听著有个疑问: “那些毕竟是贺庭方私下养的杀手,慕容宇未必见过,如何能让他怀疑到贺庭方的身上?” 郝仁拿起盘子里剩的一片甜瓜,慢慢地將瓜籽刮入盆內: “若他不曾见过,也会设法从刺客身上查到蛛丝马跡。他们查的时候,我们拋些些线索引到贺庭方身上便可。人是贺庭方手下的人,真要查起来,总会有些痕跡。” 苏知知吃乾净了一片甜瓜,也问: “那如果他碰巧见过其中的一两个杀手呢?” 郝仁唇角微掀: “那很快便会传我进宫了。他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总要找人捉刀才行。” 话音落下,黑山府大门传来叩门声。 眾人对视一眼。 来了。 第291章 要狠狠地罚 慕容宇昨夜吐血后,今早醒来时觉得疲惫万分。 他疲惫的时候想到自己似乎已经三日没见惠妃了,於是派人去宣惠妃来乾阳殿。 宫人听了都唏嘘,皇上真是把惠妃放心窝子里了,都遇刺受伤了,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居然是召惠妃。 不多时,裴姝来了。 裴姝已重获荣宠几年,衣食用度都是后宫中独一份的。她踩著镶了东珠的绣鞋进殿,头上血红宝石亮得灼人眼。 她稍作打扮,便光彩逼人。 “臣妾参见皇上。”裴姝走到床边,盈盈拜下。 慕容宇头脑昏沉地靠在床上,眼中映出裴姝雍容华贵的影子。明明是常见的人,不知为何,这一瞬却觉得有些陌生。 裴姝侧身坐在床边,看著面色蜡黄的慕容宇,神情关切道: “臣妾昨夜听闻皇上遇刺,忧心万分,眼下见到皇上,臣妾悬著的心才放下些。” “姝儿,朕乏累得很,让朕好好看看你。”慕容宇抬起手来。 裴姝面上浮起一个带著忧虑的笑,轻轻牵住慕容宇的手: “若能让皇上好起来,臣妾恨不得替皇上受著这伤,吃这份苦。” 慕容宇摇头:“姝儿说什么傻话?你身子娇弱,朕捨不得你受伤。” 裴姝隱隱红了眼,侧过头去用帕子按眼角。 美人含泪如梨带雨,看著都赏心悦目。 可是慕容宇看了许久,也没觉得心神好转,並不似之前那样,看见就精神倍增。他依旧感到四肢无力,身体沉得像一块如水的石头。 可裴姝那关切落泪的模样落在慕容宇眼中,他心中微动。 后宫之中,没有谁像裴姝这般心思良善净如琉璃,对他死心塌地,情深意切。 裴姝每次看他的时候,眼中全心全意。那种关切之至的眼神,是他少时渴望却不曾得到的。 连抚养他长大的太后也不曾用这般爱惜的目光看过他。 “咳咳咳……”慕容宇猛然咳起来。 王內侍端来痰盂,慕容宇吐出几口带著血丝的痰。 “皇上。”裴姝扶著慕容宇,眼中的泪珠滑下来。 慕容宇伸手,掌心里接了一滴裴姝的泪,忽然道一句: “姝儿,当年委屈你了,朕知你对朕一片真心,你平白受了许多苦,如今,朕还你公道可好?” 裴姝的眼睫颤了一下,垂眸看著地上,显得更加淒楚动人: “臣妾从不觉得委屈。臣妾知道,皇上有皇上的难处,皇上做事自有道理。” 慕容宇嘆了口气。 太医此时也来了,上前给慕容宇把脉。 太医见皇上脸色差,再一把脉,惊得瞠目。 不过几日功夫,皇上的身子竟这般虚弱了。昨夜的飞刀上虽然有毒,可毒已经解了,按理来说不会有大碍。 难道是因为昨日解毒迟了些? 太医面色凝重,犹豫再三才道: “皇上近来忧思过多,昨夜受伤中毒,再加上急火攻心,身子自然撑不住。” “皇上需少思少虑,好好休养,按时服药才能逐渐恢復。“ 慕容宇却並不意外。 贺庭方是个敢下狠手的人。自己被刺客所伤,不死也要丟半条命。 眼下,他如何能少思少虑,唯有先解决贺庭方这个祸害。 “皇上,太子求见。”王內侍稟报。 慕容宇点头:“让禛儿进来。” 见太子要来同皇上说话,裴姝和太医都告退了。 裴姝走到殿外时,看见另一侧走来的慕容禛眉头紧锁,满脸戾气。 冬月陪著裴姝走到了宫墙转角,才低声道: “听说,太子今早在东宫命人將一个宫人的腿打断了。” 裴姝闻言,面色瞭然。 昨夜她回到宫中,熄灯就寢时,突然听见窗子那边有动静。 裴姝还未开口叫人,床帐內就飞进来一个拇指大的小木筒,筒內是卷好的一张信纸。 等裴姝撩开床帐一看,屋內空空如也,连个影子都没有。 她拆开信看过之后,见是弟弟写来的信,不得不佩服弟弟身边的高人。 而她先前关於太子病症的疑惑,也终於解开了。 宫墙夹道两边的树茂密成荫。 树荫下,主僕俩的脚步越走越轻快。 而乾阳殿內,慕容禛正步伐沉重地走嚮慕容宇的病床边。 昨夜,慕容禛作为太子,也在开冰宴上。 他虽然没有被刺客所伤,但著实受惊了,尤其看见父皇肩上插著飞刀,衣襟染血地昏厥过去。 慕容禛晚上回东宫的时候觉得头更痛了。 痛到半夜终於睡著时,他梦中又回到了宴席上。 只不过,梦中坐在皇椅的不是父皇,而是他自己。 周遭一片血光,人人逃窜,而他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在龙椅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刺客的剑刺入他的眉心。 慕容禛从梦中满头大汗地醒来,见一名贴身宫女站在他床边。 那宫女生得颇有容色,神色嫵媚地低头来给他擦汗,说想要服侍他。 慕容禛见她头上戴著一根银簪,末端尖利,让他一看便回想到梦中场景。 他当即一脚踹开了那宫女,命人將她拖下去打断腿,以后不得再出现在他身边。 他发火责罚的时候,身体里升起一种奇异的舒畅感,甚至缓解了头痛。 但他往乾阳殿走来的路上有些后悔了。 他责罚得重,有违宽厚仁德的名声,不知父皇和张太傅是不是会因此斥责他。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可好些了?”慕容禛走到床边,闻到药味和血腥味。 慕容宇见到太子,神色缓和许多:“禛儿昨晚可有受伤?” 慕容禛:“谢父皇关心,儿臣一切都好,只是放心不下父皇。” 慕容宇浅笑,眼中含著慈爱: “禛儿有这份心,朕便甚感宽慰。你如今十三了,可以学著处理政务了,免得有一日若朕……” 慕容宇说不下去后面的话。 慕容禛垂头道:“父皇,儿臣心性尚欠缺,恐怕还难以处理政务。儿臣今早就一时衝动,罚了宫人。” 慕容禛说了自己今早命人將贴身宫女腿打断的事情,因为他觉得自己就算不说,也会有人將此事传入父皇耳朵里。 那宫女伺候他好几年了,一直尽心尽力,任谁看了大概都心寒。 慕容禛说完后,却听父皇对他道: “禛儿,你是堂堂太子,责罚一个不安守本分的宫人罢了,何错之有?” “你记住……咳咳咳……你將来归为天子,伺候你的那些人便如同家犬一般。若有人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就要狠狠地罚,让他们知道背主的……咳咳咳……下场。” 慕容宇说话间,紧紧握住慕容禛的手,眉间一片厉色。 慕容禛微微一怔,而后点头道:“父皇,儿臣明白了。” 慕容宇抚著慕容禛的脸: “禛儿,你是上天赐给朕和大瑜的福星。朕会为你肃清奸人,让你日后安稳登基。” 父子俩说著话,又听王內侍稟报: “启稟皇上,郝大人到了,正在殿外候著。” 慕容宇頷首:“禛儿,你先回去,朕有要事同郝仁说。” “是,父皇。”慕容禛听完慕容宇方才的几句话,一改先前的沮丧之色。 父皇说的对,这天下姓慕容,他是未来之主,有杀生予夺之权,何必因一个宫人的错而自责? 慕容禛神情振奋地离去了。 慕容宇接连见了裴姝、太医还有慕容禛,本就乏力的身体更加睏倦,可他下一刻见到郝仁痛哭流涕地扑过来时,被这滑稽的场面逗得有了几分精神。 郝仁一进门就抹泪扑倒床边,那情形就跟谁家儿子死了爹似的。 “皇上!微臣昨夜胆战心惊,夜不能寐,一直在担心皇上……” “皇上身体如何?何时能恢復?” “皇上,微臣带了百年灵芝,望皇上早日痊癒……” 郝仁眼中都是惶恐和担心。 慕容宇相信郝仁是真的惶恐。 毕竟他是郝仁的靠山,靠山出了什么事,郝仁当然会紧张不已。 “朕无事,”慕容宇摆手,示意郝仁闭嘴,“叫你来,是有要事吩咐你做。” 郝仁:“皇上儘管吩咐,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慕容宇:“你……咳咳……附耳过来。” 郝仁依言靠过去。 慕容宇在郝仁耳边低语了几句。 郝仁脸色乍变,身子往后一跌。他扭头,见左右无人后才低声道: “皇上的意思是,以当年裴家之案……扳倒贺……” 第292章 狗儿 郝仁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皇上认为是贺中书动的手?可贺中书昨夜也受伤了。” 贺庭方昨夜在混乱中受了点皮外伤,伤势不重,但也流了血。 慕容宇:“他不过是想借受伤洗脱嫌疑。” “可贺中书位极人臣,为何要……”郝仁声音一顿,“莫非和恭亲王有关?” 他好似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微臣三年前发现金库与贺中书还有恭亲王有关。” 慕容宇嗤出一声:“还不算笨。” 说完,他咳出一口浊气,继续道: “当年贺庭方嫉妒裴定礼,故意构陷,做出种种偽证。朕一时不察,被蒙在鼓中。后来才得知真相,如今想来更是愤恨不已。” 慕容宇说得愤慨不已,面上还带著追悔之色,仿若自己当年对裴家的冤情一无所知,只是因被奸人设计蒙蔽才將裴家满门流放。 郝仁配合地瞪大眼,眼中涌起滔天骇浪: “竟是如此?!皇上莫过於自责,要怪只怪贺庭方这等奸佞小人胆大包天,竟敢欺君瞒上,构陷忠臣。” 慕容宇点头:“贺庭方野心愈大,如今將主意打到慕容家的江山上。朕绝不让他得逞。” “皇上,昨夜刺客一事死无对证,而裴家一案已经过去多年,就算有证据也早已销毁。” 郝仁忧心如焚: “微臣虽不涉朝堂之事,却也知贺庭方在朝中党羽眾多。若没有切实证据,恐怕难以服眾,说不定还会让局面更乱。” 慕容宇睨著郝仁,嗓音沙哑: “所以朕召你过来。贺庭方在朝中经营多年,有些人朕用著不放心。朕知道你不是他的人,才让你去找证据。” “郝仁,朕会派你同大理寺的人一同去贺府搜查,你会当眾在贺府搜出证据,明白了么?” 郝仁双手发颤,俯首跪地道: “回皇上,微臣明白了。” 慕容宇似是力竭,闭眼挥手: “明白就去做,要快。此事成了,朕许你青云路。若不成——人头落地。” 夏季日头晒,暴雨多。 近来一连几日都热得很,整个长安城都像闷在一个满是热气的蒸笼里,热得人要喘不过气来。 今日午后,天色忽然阴暗,紧接著一场暴雨痛快落下,驱走暑热。 雨珠噼里啪啦地打在贺府的池塘內,惊散了池底的游鱼。 贺庭方坐在屋內听著雨声。 因昨夜受伤,他今日没有去上值,告假在家中休息。 他不是被刺客伤了的,而是在混乱中被人踩踏。当时殿內黑漆漆的一片,他好好地坐在原地,被別人撞到,然后一脚从他腿上踩过去。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贺庭方痛得趴在地上,双手想撑起来,却又正好按住了地上的碎瓷片,划破了皮。 他昨晚从宫中回府,几乎是被人抬回去的。 府医已经来看过了,说没有伤及筋骨,上些药就好了。 身体上的伤不算什么,可贺庭方从昨晚起就一直惴惴不安,有一种说不明的危机感。 他做事情一向果断,要么做,要么放。 处理能预料到的事情,他用的是才智;而遇上预料之外的事情时,他靠的是直觉。 现在,他的直觉很强烈,很不好。身体里好似有无数锋利的刀尖在皮肤下游走,隨时要戳破这具老去的皮囊。 上一次產生这样强烈直觉还是七岁那年他跟著母亲走在雪地里时。 他记得腊月时节,他穿著破了口的旧鞋,通红的脚趾生满冻疮,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雪里时,冻得都麻木了。 母亲怀里抱著发烧的小妹,他手里提著一个装了几个鸡蛋和小半块腊肉的篮子。 小妹烧得厉害,赤脚郎中这个时候也不会来村里,他们只能去匆匆去县城里寻大夫。 鸡蛋和腊肉原本是留著过年吃的,但现在要拿出来做诊费。 父亲在县城的富贵人家家中做长工,到年底才回来。 “狗儿,等到了县里,娘带著你妹妹去医馆,你去周老爷家跟你爹说一声。” 贺庭方那时还不叫贺庭方,村里人都叫他狗儿。取名字隨意些,才好养活。 狗儿用袖子抹了一下冻得快没知觉的鼻子,应了一声:“好。” 他不是第一次去县城,小妹也不是第一次生病。 可他这回心慌紧张得很,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详之感在他体內乱窜。 他问母亲能不能不去县城。 母亲红著眼呵斥了他一嘴:“你这孩子就想著吃蛋,你妹妹都快烧死了。” 狗儿说:“我不想吃蛋,我只是有点怕。” 母亲问:“你怕什么?” 狗儿这下却说不出来了,只低著头继续走。 他鼻头红红的,头髮有些乱,身上的衣裳都是补丁,可他长相清秀,五官像母亲。 母亲算不上美人,但的確有几分秀气。 他们去的是太平县,而太平县却不是一个太平的地方。 母子三人刚进城里,就撞见好色无良的庄老爷,將狗儿母亲强掳了回去。 推搡中,狗儿手里的篮子被踢翻,鸡蛋碎了一地,他整个人被踹到雪地里,额角磕破了,血流进眼里。 狗儿顾不上擦血,抱著妹妹跑去周家找父亲。 父亲听说后,急得匆匆去庄家寻人。 狗儿也急,但他先把妹妹送去了医馆,把仅有的一小块腊肉给了出去。 大雪纷飞,他感受不到额角伤口的疼痛,一路问一路找,到了庄家的门口,正好看见父亲蜷缩在地上,地上一摊血。 庄家几个身强体壮的打手拿著棍棒,围在父亲身边,一棍一棍地敲下去。 狗儿看见父亲的后背高高肿起,粗布冬衣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里面皮开肉绽的伤口,血肉模糊,让人不忍直视。 街上有不少人围观,却无一人出声制止,眼睁睁地看著狗儿父亲被人拖进了庄家。 狗儿疯了一样跑过去拍门,求他们把他爹娘放出来。 其中一个打手歪著嘴笑:“小崽子,去后门跪著,我们老爷要是看你可怜,发发善心,明早就把你爹娘放了。” 狗儿听了,没有再跟打手纠缠,他瘦小的身板连一拳都挨不住。 他也没有去庄家后门,而是去了县衙门口,踩著一块搬来的石头,敲响了衙门门口的大鼓。 暮色沉沉,牛皮鼓面发出的咚咚声响惊起屋檐上的寒鸦。 衙役怒气冲冲地出来,听说他要告庄家后大笑: “你小子也不打听打听庄老爷同我们县太爷是什么关係!我们县太爷同庄老爷昨夜还宿在庄家呢。你莫不是想连我们县老爷一起告了?” “爷看你年纪小,不跟你见识,快滚!” 狗儿被推了一把,没稳住的身子从衙门前的台阶滚下来。 他摔在雪里,抬起头来,看见衙门门环上的铜兽张开阴森森的嘴,对著他狞笑。 那种潜藏在身体里的不安终於化作刀刃,从他的皮肤里直直刺出来。 他不知道他这时还能做什么,才能把爹娘救出来。 狗儿爬起来,只能去了庄家的后门等著。 雪停了,天黑了。 狗儿缩在地上,觉得雪停的时候比下雪时还冷。 寒风从他衣领和袖口灌进去,他躬起的脊椎每一节都像被冰锥凿过一般痛。 疼痛从皮肤表面逐渐蔓延到骨髓深处,让他浑身都止不住地痉挛,皮肤都冻成了青紫色。 一个路过的挑夫对他说:“雪夜寒,你要是缩在这睡著了,被鬼差收了魂,以后可醒不过来了。” 狗儿没有睡著,他搓著双手,不断地给自己哈热气。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他时不时就要挪动一下身子,以免裤子和门槛边的雪冻在一起。 动一下,就能听见冰渣子碎裂的声音。 很多很多年后,贺庭方睡在高床软枕上,屋內烧著最名贵的瑞炭,却时常感到骨缝间透出寒气,好似从来都没走出那个冬夜。 狗儿眯著眼靠著门框边。 他搓搓浮肿的脸,晃了晃昏沉的脑袋。 快了,天就快亮了。 狗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紧闭的门扉。 只要再等一等就好了。 等天亮了,也许爹和娘会出来,和他一起去医馆接小妹。 接到小妹后,他们就回村,再也不来县城了。 村里有家,家里有他摞起来的乾柴,乾柴烧火可以暖身子…… 狗儿听见门后传出脚步声,扶著门框两腿哆嗦地站起。 雪地泛出一层幽蓝的光,天空被冻成了冷青色。 东边有浅浅的一丝白线,细得像一道裂缝,微弱地透出一点光来。 天终於亮了。 门开了。 爹娘的尸体被扔了出来。 第293章 清高都是假的 贺庭方六十余岁了,很少想起往昔的事情。 他觉得人要向前看,往高处走,沉浸在过去的绝望中没有意义。 可是今日一旦想起来的时候,就发现往昔的画面在脑海中无比清晰。 七岁那年,父母被庄家害死了。 连著父母尸体一同被扔出来的还有二两碎银子。 小妹在医馆没挺过去。 他成了孤儿,机缘巧合被当地的一个学堂收去做打杂的小工。 他很勤快,每日早起挑水劈柴烧火;他很聪明,只是跪在学堂外擦走廊听了一会儿,就学得比学堂里的学子还好。 学堂里一个晚年丧子的老夫子收养他为义子,將他的名字从“贺狗儿”改为“贺庭方”。 那老夫子让贺庭方读书,要贺庭方以后给他养老送终,还要贺庭方在他死后照顾他唯一的孙女。 这些事情,贺庭方后来都做到了。 贺庭方读著读著,一文不地以第一名的成绩入读州学,后来又被推举进了国子监。 再后来金榜题名,一身状元红袍打马游街。 他从小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別的孩子会被打手嚇哭的时候,他敢独自去衙门击鼓; 別的孩子会在雪夜里冻死,可他能熬到天亮; 別的孩子成了孤儿也许从此漂泊无依,可他却读书做官。 他聪慧,也有几分运道。 所以他能在三皇子还未登基时就站对了阵营,成为了慕容宇的心腹。 贺庭方得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当年的太平县县令还有庄老爷全家上下数口人全部抓起来,关在庄家的宅院里。 他让已经年迈的庄老爷和老县令跪在地上,当著他们的面,把他们的妻妾、子孙一个个杀了。 尤其是杀到他们最疼爱的孙子时,看见他们眼角绝望地流出血泪来,贺庭方才觉得痛快。 从天黑到天亮。 有人跪了一夜,有人杀了一夜。 整个院子里,一脚踩下去,鞋底都被血水浸透了。 那时正值秋日,贺庭方看著初亮的天色,很可惜地说了一句: “本该到冬日雪夜的,可贺某实在等不及了。” 贺庭方报了仇,却从没想过做个好官。 为善被人欺,为富被人害。 他要做恶人,做奸佞,要权势,要富贵。 因为只有有权有势的奸人才能护住自己的一切。 为了考取功名,他读了很多圣贤书。 圣贤书上说,为官者要心怀苍生,以民为先。 真是可笑。 杀他父母的人是百姓,袖手旁观的人是百姓,嘲笑他贫苦的人也是百姓。 黎民苍生不过是一群嘴脸丑恶的恶鬼,他为何要为这些人付心血? 他贪污,他勾结,他杀戮,他暗算。 他构陷同僚,他谋財害命。 他无愧於心,做得理所应当。 而最可笑的是,裴定礼、薛峰那些生来就在高门大户的人张口闭口就是君子之道,家国大义。 说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好似將富贵声名全然置於身外,做出一副清高的模样。 这种人可笑又可恨。 他们的清高都是假的。 他们高高在上,衣角不染尘埃,根本不知道深陷烂泥中的无助和痛苦。 他们出生就高人数等,根本不懂那种绝望中往上爬,爬到最顶端的迫切。 贺庭方就要看他们也被打入尘埃里的模样,看他们脱下清贵的外衣,一同在泥淖中满身污秽地挣扎。 贺庭方在京中汲汲营营数年。 他找了个姓贺的大族,了大价钱让人將他写进族谱,给了自己一个假背景,洗去贫贱出身。 可他和那些勛贵之家的人不同,他从不因他人的出身低微而小看对方。 因为他知道,从贫贱之家到京中能有立锥之地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所以郝仁刚来京城的时候,他就敏锐地察觉到此人不一般。 郝仁像当年的他,像不顾脸面、用尽手段也要爬上去的他。 因此,郝仁很危险。 这几年他多次尝试,都没能除掉郝仁。 贺庭方想到昨日晚上的刺杀,觉得十分蹊蹺。 在推测幕后之人时,不知为何脑中突兀地冒出了郝仁的脸。 郝仁的脸一出现,他进而联想到,这场刺杀也许只是皇上演的一齣戏。 演这齣戏的目的也许是是障眼法,也许是为了除掉某个人…… 贺庭方瞳孔微震,身体里流窜的不安感倾倒而出,他陡然从椅子上坐起! 暴雨停了,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贺庭方在暗沉的光线里快步走进书房。 不多时,从书房內飞出了几只鸽子。 那些鸽子刚飞走,就有下人火急火燎地来报: “老爷老爷!大理寺卿带了好多官差闯入府中搜查,说我们府中可能有刺客藏身。” …… 暴雨过后的夏夜很清凉。 云层稀薄,半个月亮镶在天上。 吹过的风夹杂著凉凉的潮气。 这样的夜適合坐在庭院里吹吹风,说说话,或者看著风月吟诗作对也好。 但是夜里翻墙就不太適合了。 因为墙头很湿滑,爬起来一点都不乾爽。 苏知知和薛澈站在镇北侯府的墙外,摩拳擦掌地要翻墙。 薛澈当初离开府中去参加明国公的寿宴,出门的时候可没想过一离开就是七年。 更没想过回自家府內居然是以这样偷偷摸摸的方式。 “阿澈,快点,你不是想给你娘上炷香么?”苏知知已经开始运气了。 薛澈谨慎地环顾四周:“若是周围有探子,那就误事了。” 苏知知:“没事的,大家说了,蠢蛋的暗卫要么死了,要么在贺府和王府守著,顾不上这了。” 薛澈还是道:“等一下,等秋姨和倪伯伯回来。” 薛澈想来给娘亲上香,村民们表示很理解,特意给他选了今日的时机。 以防万一,秋锦玉和倪天机还出来先去府內四处探一探,確保暗中无人。 他们俩都跟著倪天机练过点轻功,但是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他们的轻功不像倪天机和秋锦玉练得那么好,水平仅限於飞上墙头和飞下墙头。 过了一会儿,秋锦玉二人回来了: “你们去吧,府里无人盯梢。” 薛澈:“多谢秋姨、倪伯伯。” 薛澈和苏知知一跃身,同时猫著身子踩上墙头,然后快速落下去。 就像两只大猫从墙头闪过了身影。 薛澈按著记忆中的方向往祠堂走,苏知知跟在后边。 以前在黑匪山扫墓祭祀的时候,薛澈总跟著知知一起;这回薛澈来给母亲上香,知知也陪著来。 两人走进了祠堂。 苏知知在后边盯著门外的动静,薛澈则跪在了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薛澈恭敬地在牌位前叩拜。 祠堂里的香火一直燃著,牌位也擦得一尘不染,显然平日常有人来打扫。 薛家的管家和老奴很尽心。 薛澈在母亲的牌位前多停留了一会儿,给母亲上了香。 全程沉默,一言不发。 苏知知问: “阿澈,难得来一趟,你怎么一句话不跟你娘说呀?” “你都不介绍我是你朋友,我可是把你介绍给我外祖父母、大舅父大舅母还有我娘的。” 第294章 我娘是个財迷 月色从窗格里漏进来,勾勒出少年的侧脸轮廓。 薛澈小声道:“我说了,在心里悄悄说过了。” 苏知知走过来几步,对著薛澈身前的牌位道:“伯母好,我叫知知。” 她说得很有礼貌,好像面前真的有一个要行礼打招呼的长辈一样。 她记得薛澈每次跟她去扫墓时,也是一脸正正经经要见长辈的样子。 “伯母,我们现在只能晚上来看你,等过段日子,阿澈也许就能正大光明地白日来了。” 薛澈上完香后,见天上的半轮月亮还不高。 他问知知:“知知,你想看一眼裴府么?” 裴府紧邻薛家,从以前薛玉成住过的院子的院墙上就能看到。 苏知知一副已经打好算盘的样子: “来都来了,当然要看看。” 她对裴府很好奇,可是一次都没有提过要来看,因为她知道,只要提到裴府,爹就会很难过。 爹已经很难了,她不想爹更难过。 这次她和薛澈来,刚好有机会顺便看看。 薛澈:“往这边,我听张叔说过,我大伯生前住的是北边的院子。”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薛府也不小,但好几个院子都是封著的,没有人。 薛澈小时候有一回跟著父亲一起来过大伯的院子。 具体的细节很模糊了,只记得院墙边有好几棵树,高大茂密,半个树冠都伸展到了墙的另一边。 张叔告诉他,隔壁是空著的府邸,没有人住。 薛澈当时不知道为何这么好的地段会有一座空的府邸,后来上了黑匪山才明白缘由。 薛澈和苏知知走到院子门口,见院子门果然那是锁上的,便再次翻墙进去。 月色清辉下,几棵无人修剪过的大树在地上投下庞大的影子。 树冠的影子轻轻摇晃,如水中藻荇。 风中有疏疏淡淡的香。 苏知知动动鼻尖:“阿澈,是槐!” 她走到最大的那棵树下,见地上落了一层厚实的瓣,树上也还坠著不少串。 苏知知抓了一把槐,手上都是清甜的味道: “我姨母很会用槐酿酒的,我之前去宫里的时候还帮姨母摘过很多槐的。可惜一幕不在,不然她看见了肯定很喜欢。” 薛澈手心里也接到了几片瓣:“那一定很好喝。” “应该吧,我只看过姨母酿酒,还没喝过。” 苏知知仰头著粗壮的槐树:“我们到树上去坐著。” 他们先跃上墙头,再爬上了比墙更高的槐树。 树冠上有两个大树杈,他们一人坐在一个树杈边,坐得很稳。 两人的身影与大树同为一体,头上的枝叶间垂下一串一串的槐,就像坐在一团中。 苏知知可以眺望见裴家好几个院子。 看见青灰的屋瓦、连绵的屋脊、石阶上的青苔、紧闭的门窗…… 她想像著:“我姨母小时候可能在那扇窗后面画画,我娘在院子里练鞭子。院子里有好多,外祖母拿酿酒……” 薛澈侧头,看见带著槐香气的月光落在苏知知光洁的脸上,她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瞼投下根根分明的阴影。 知知这时候说话的声音很轻,不像白日那么闹腾,轻柔得像拂过侧脸的夜风。 薛澈把视线挪回来,树上落下的槐好似掉在他的心口,挠得他胸口痒痒的。 上回那种有些恍惚的感觉又出现了。 “阿澈,阿澈?”苏知知叫了两声。 “什么?”薛澈回过神来,因为自己方才的走神而有点心虚,“我、我刚才什么也没看,我就是看,看树……” 薛澈的肤色在西北被晒得深了,可这会儿夜色中看著却像小时候一样白净。 苏知知觉得小时候的阿澈很可爱,现在的阿澈还是有点可爱的。 像可爱白净的小老头。 苏知知:“我刚才问你,你外祖家在哪呀?你从来都没提过。” 薛澈指腹摸著树干粗糙的表皮,慢慢道: “我没有外祖家。我听我爹说,我娘是个民间孤女,不是世家出身。” 娘亲对他来说是个很近又很远的词。他和知知一样,记忆中没有生母的容顏。 他不会跟別人说起生母,因为是个很悲伤的话题,可是和知知说话的时候,说什么好像都很有趣,不会难过。 苏知知:“那你娘怎么认识你爹的?” 薛澈:“我爹年轻时,有一回在交战中被胡人围困,他杀破重围后受了重伤,又同下属失散,恰好被当时路过行商的我娘救了。” 苏知知眼中多了几丝佩服: “我听吴展说,大瑜很少有女子外出行商的,你娘是很不一般的人。” 薛澈嘴角浅浅勾起:“嗯,我爹也这么说。” “我爹说,我娘救了他之后,等他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开口要钱。” “你爹欠你娘钱了?” “按照我娘的想法应该是这样。我娘说,因为救我爹耽误了她的生意,给我爹看病买药也钱了,而且她照顾我爹也要收钱。 我爹当时身上没钱,我娘就让他劈柴烧火扫地,让他干活抵债,把我爹在军营养出的暴脾气都给磨没了。” 苏知知赞同:“不得不说,你娘还挺適合来我们黑匪山的。” 薛澈的笑容深了些,眼角弯成月鉤: “我爹说,我娘就是个財迷。不但是財迷,还是个大方的財迷。” “有一年军粮吃紧,朝廷的粮草还没送到,我娘把她的大半家財都拿出来给薛家军买粮了。” 苏知知:“钱对你娘来说很重要,那后来粮草到了,朝廷还钱给你娘了没?”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薛澈挠了一下后脑。 “后来我爹带著我娘回京成亲,很多人都不看好我娘的出身。但是我祖母和我爹都说,我娘比很多京城女子都强。” “我爹回西北前一日,我娘刚好被诊出身孕。我爹说等我快要出生的时候他一定回来。后来我爹真的回来了,可是再也没见到我娘。” 苏知知眼里映著月亮和槐,还有一个月中的青涩少年: “可是你出生的时候你娘见到你了,等你爹回来也看见你了。你娘从你身上看见爹,你爹从你身上看见你娘。” 苏知知说得好像有点囉嗦,什么他看你你看他的。 可是薛澈听著她的话,眼睛很亮。 薛澈:“我娘生前给我爹写了信,还给我也写了信。我幼时总听祖母说,等我学会认字了,就可以看我娘的信。” 他小时候迫不及待地学认字,学得早,学得快,因为想著要儘快读信。 苏知知:“你娘在信上写了什么?” “我娘让我好好念书多吃饭,要我叮嘱我爹別喝酒,还叫我大胆钱,让我把她没得及的钱给了……” 薛澈说到后面没说完,有点不好意思说。 他娘还在信上说要他长大后找个喜欢的姑娘成婚。 和谁在一起的时候最爱笑就找谁。 还要送人家实心的金鐲子,扎扎实实的金银最令人踏实了。 苏知知听薛澈提到信,隨口道: “我娘给我留了鞭子,但是不知道我娘有没有给我写过信呢。” 薛澈安慰知知:“兴许写过,只是当时离开京城走得急,没有带去岭南。” 苏知知来了兴致,眸中迸出一小团火: “对!很可能也写过的!我可以去找找。” 薛澈:“你想去哪里找?你娘离开京城前住在——” 苏知知的视线飘向夜空:“等有机会的时候,我要去恭亲王府走一趟。” 第295章 下官还有明日 雨后傍晚。 天色还未尽然暗下时,一列禁军士兵將恭亲王府团团围住。 门口张著嘴的石狮子气势都被压得小了些。 领兵的小將敲门的力道很重,砰砰的敲门声传得很远。 管家匆匆来报时,慕容循正要用晚饭。 “王爷!禁军將王府包围了,说是奉的皇上之命。” “莫不是宫中又出了什么事情?”慕容循有些惊讶。 眉头一动,牵动了额头上的一处伤口,有些疼。 昨晚宫宴混乱,他不知是被瓷片还是碎了的冰块给割了一下,额头上划破了个小口子。 慕容循当时还没什么感觉,回到府里才发觉头上受了伤。 他好像对一些事情感觉迟钝,总是后知后觉地才意识到。 就像他听说府中被禁军包围时,才反应过来皇兄这两年对他那种隱晦不明的態度。 慕容循放下筷子,去了前院。 禁军小將见了慕容循,行了礼,而后大声道: “微臣皇上之命,前来护卫恭亲王府。接下来这段时日內王府诸人皆不得出府门一步,府外之人亦不可擅入府中。 凡进出王府之物,无论珍饈粗器杂物,皆需经审查,不得有丝毫疏漏。微臣等必当恪尽职守,昼夜警巡,以保王府上下无虞。” 慕容循脸色变了:“皇兄命你们来软禁本王?此事可与昨夜刺客有关?” “回王爷,微臣只是奉命办事,其余事情並不知晓。” 那小將公事公办地转达完皇命就要出去了。 慕容循攥紧了拳。 他这些年对皇兄言听计从,无所不依。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为何皇兄还是对他百般猜忌,还是令他不得安生? “王爷。” “父王。” 贺妍和慕容婉这时候也来了。 她们头一次见这架势,不由得一惊。 听这小將的意思,他们整个王府的人连门都不能出了,那岂不是所有人都被禁足在府內? 慕容婉惶惶不安。 因为慕容铭之前丟脸,她这段日子没怎么出门。 可是不想出门和不能出门是两件事。 若真的只是保护安危,那派人严加巡守便好了,为何不让他们出门? 这不像是在防奸人入府,倒像是在防著他们府里的人。 “不能出就不能出唄,你们求本世子出去,本世子还未必答应呢。”慕容铭懒懒散散地出来,像看別人家的热闹一般。 他本来就被关在府里受罚,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別。 他也不担心什么,这可是亲王府邸,谁能把他们家怎样? 慕容铭看见慕容婉难看的脸色,有几分窃喜。 就该让慕容婉也尝尝被困在府里的滋味。 贺妍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看眼下这情况也能猜到皇上恐怕对慕容循极其不满,才会明著派人把王府给围起来。 她见慕容循那怒而无奈的样子,就知道指望不了他。 这种时候,她还不如去问娘家,她爹的脑子可比慕容循清楚多了。 贺妍这些年在京城风风光光,一半是因为她的王妃身份,另一半归因於她是贺家女。 提到贺家,谁不给三分薄面? “这位小將军,我需派人回娘家取些物件。”贺妍开口道。 那小將一只脚都跨出门槛了,转身回来冷笑: “王妃还是別想著去贺府了。大理寺的人正在贺府搜刺客呢,贺府可比这乱。” …… 贺府。 贺庭方一家人坐在中堂內,连年纪最小的贺文翰也在。 大理寺带著圣旨来搜查,他们根本拦不住,只有被搜的份。 一家人都看向最年长的贺庭方,看向这个家的主心骨。 贺庭方闭眼,缄默不言。 从给慕容宇办事的第一日起,他就知道头上悬了一把刀。 现在这把刀要落下来了。 来搜查的官兵人数眾多,同时涌向了贺府的各个院子,不放过贺府的任何一个角落,连柴房和茅房都没略过。 郝仁也一起来了贺府。 在贺家人眼中,郝仁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狗腿子,靠著在皇上面前諂媚得些好处,什么事都要掺和进来。 官兵將贺府翻得乱七八糟,待將每一个角落都搜完后,郝仁来了中堂。 郝仁手上拿著一沓书信还有一把飞刀,面色肃然: “余大人,下官方才搜到的这把飞刀,与昨夜刺中皇上肩膀那一把极像。还有这些书信,似也有问题。” 大理寺卿余大人接过飞刀看了一眼,又展开几封信来看,脸色越来越嚇人: “贺庭方,你胆敢私通他国、构陷忠良、意图谋反!来人,將贺庭方押回大理寺细审!” 余大人一口气说了一通,说得很流畅。 他在大理寺十多年了。当年去裴家拿人的也是他,他曾在裴府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不同的是,当年站在他身边口口声声说搜到证据的人是贺庭方。 而今,搜出证据的变成了郝仁,贺庭方成了罪人。 “你们莫要血口喷人!” “这是栽赃污衊!我爹何时意图谋反?” “冤枉!这定是有小人陷害!” “我要进宫求见……” 贺庭方的儿孙叫起来,脸色煞白。 满堂人都很惊慌。 这样的罪名扣下来,他们贺家会有什么下场,猜都不用猜。 只有贺庭方面色镇定: “余大人来捉人时用的词也该换换了,十几年了,还是那几个词。” 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好似一切在预料之中。 他府里有什么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从来没有飞刀,机密要信也绝不会留下来做把柄。 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郝仁今日做的一切,就像他曾经对裴家做的事情。 也正是因此,贺庭方明白,要置他於死地是慕容宇。至於证据是真的假的,根本就不重要。 贺文翰看著祖父就要被带走了,嚇得腿软。 他很怕祖父,也恨祖父,尤其是祖父责罚的时候。 可是祖父要是被抓进去,贺家就全完了,他也完了。 贺文翰指著郝仁,神情激动: “是你!是你陷害的对不对! 你是不是因为杏宴的事情,对我怀恨在心,对我们贺家怀恨在心,所以、所以你……” 贺文翰朝著郝仁扑过去,却被官兵及时拦下了,狼狈地被推倒在地。 郝仁淡淡扫来一眼,语气毫无波澜: “贺小公子慎言,我等都是奉了皇上旨意来办公事的,何来私仇一说?” 贺庭方对郝仁露出一抹讥笑: “郝大人有胆量有手段,不如想想,贺某今日是否就是郝大人的明日。” 郝仁回以微笑: “下官还有明日,可贺中书怕是只剩今日了。” 第296章 急报! 贺庭方被押走了。 大理寺卿和郝仁也走了,但是一部分官兵却留下来,寸步不离地守著贺府。 贺府內的每一个人都提心弔胆。 他们其实也不知道方才那些证据究竟是不是真的。 这些年贺家荣华富贵,大家心里都清楚,光靠那些俸禄根本撑不起来一大家子这般奢靡的用度。 但是贺庭方也从来不告诉家中他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他不信任 他明明是这个家的家主,可有时候又像是和这个家最疏远的人。 现在贺庭方被大理寺带走了,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逃又逃不出去。 “要不寻人去同僚家打探一下消息?” “现在哪里出得去?” “哪些银钱打点一下?” “罪名重大,牵扯到谋逆,谁敢收我们打点的银子?” 贺家人一人一句,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够了,先用晚饭。”两鬢斑白的贺夫人开口了。 贺庭方不在,贺夫人是长辈,说话最有分量: “事已至此,急也无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该来的也都会来。” 贺文翰已经哭了:“祖母,方才郝仁都说了,他说祖父可能都没有明日了。” 贺夫人沉著气道: “那今晚就吃饱饭睡好觉,別做个饿死鬼。” 下人把饭菜端上来了。 菜汤都凉了。 凉了的鱼翅羹、烧鲍鱼、烤乳鸽送进嘴里,味如嚼蜡。 一顿价值数金的饭吃得死气沉沉。 二儿媳一口没吃,对著米饭掉眼泪。 贺夫人吃了一碗饭,半碗菜,还有半碗汤。 她吃完后,对著桌上的儿子、儿媳还有孙辈说: “我们贺家的富贵是你爹挣来的,既然享了府里的富贵,就得受得了败落。你们要是真有点手段早就自己闯出天地来了,不至於事事依靠你爹。 你们享了这么久的富贵,知足吧。” 贺夫人说完便回房歇下了。 她这话是对小辈说的,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她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年幼的时候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她跟著祖父生活。 祖父是老家学堂里的夫子,教了一辈子的书,日子过得清贫。 祖父认了当时在学堂里打杂的贺庭方做义子,让她喊比她只大三岁的贺庭方叔叔。 后来贺庭方中举时,她祖父去世了。贺庭方回来帮忙料理了后事。 贺庭方对她说,以后会照顾她,给她钱,让她嫁一个殷实人家。 可是她当时不愿意,她说:“我不跟別人,別人会欺负我是孤女。你不会,我要嫁给你。” 贺庭方答应了。 他说他这辈子只承过她祖父一个人的恩情,因为她祖父,他才有机会念书翻身步青云。 贺庭方让她成了贺夫人,甚至还给她安排了个官家小姐的出身,让她不至於在京城受人奚落。 他们在一起四十年,贺庭方从未对她敞开心扉,却也从未对她发过怒。他不曾与她如胶似漆过,但后宅只有她一个正室夫人,没有妾室。 他们育有三子一女,三个儿子娶的是名门贵女,女儿嫁的是亲王。 贺夫人自知没什么本事,不过是命好碰对了人,享了几十年的福气。 “够了,这辈子活够本了。”贺夫人在夜里对自己说。 夜风拂来,窗边养的曇开了。 贺夫人已经安静地睡著了。 …… 贺庭方被押入大理寺的消息在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官员们一听这消息,下巴都掉得合不拢了。 年轻点的官员们阅歷少,惊讶於贺中书这等身居高位的人竟然会涉嫌谋逆。 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贺中书啊。 老一辈的官员们阅歷多,但是他们比年轻人还惊讶。因为他们经歷过当年裴家倒台的事情。 当年闹得那么轰轰烈烈的,天子震怒,百官求情,裴家满门流放,客死异乡。 这些年来,大家提都不敢提裴家。 结果现在给裴家平反了?贺庭方才是罪魁祸首? 可是除了宫里的惠妃之外,裴家人都死光了啊。 人没了,真是只留清白在人间了, 有些不知轻重的官员还去御前给贺庭方求情,说其中定有冤屈误会。 他们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直接被当做贺庭方的党羽,抓进大理寺一起审。 全京城上下都在猜测贺家的下场,会不会像当年裴家那样被流放。 说不定要满门抄斩。 这消息传到严家时,严老夫人和严三小姐正在吃茶点。 严老夫人一听,手里茶盏都摔碎了,一个劲地哭。 她哭当初死在流放路上的长女,哭得半条帕子都湿透了。 一边哭,一边却又庆幸地对三女儿说: “还好……还好你当时和贺家三郎和离了。” 严老夫人想了想,又抹著泪道: “娘不催你成亲……成亲太凶险了。娘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严三小姐扶额失笑。 比严家哭得更厉害的也有。 比如宋家和张府。 宋平在京中的家人哭著给地下的恩人烧香上贡,说至少可以正大光明地给恩公烧纸了。 张府內,张太傅激动得差点背过气去。 当年皇上非要错信奸佞,將裴氏忠良赶上绝路。 他眼睁睁地看著子信那孩子带著枷锁镣銬,满身冤屈地一步步地走出长安城。 如今想来,无异於剜心刮骨。 “世事弄人,世事弄人啊。”张太傅连嘆几句后,直接晕倒了。 把张府上下嚇得够呛…… 京城各府中,最平静的是恭亲王府和黑山府。 恭亲王府由於完全与外界隔离,消息一时传不进去,只知道大理寺昨晚去贺府搜刺客了,其余的什么也没听说。 黑山府则是对一切早有预料,並无意外。 黑山府內没人哭唧唧的,大家正烤鸽子吃呢。 昨天晚上抓了好几只鸽子,拔毛过水,醃製一下,烤起来那叫一个香~ 可惜鸽子肉少,几只鸽子烤烤,也就只能当一盘菜,远不够填饱肚子的量。 苏知知:“你们从哪抓来的鸽子呀?” 伍瑛娘:“贺府附近隨手抓的。” “唉,贺庭方肯定动不动就跟人传信,把鸽子都累瘦了,你看看这鸽子肉才这么点。” 老徐嘖嘖嘖地嫌弃,一口就啃了小半只鸽子。 薛澈观察著郝仁的神色。 他以为郝仁会泪满衣襟,嘆息掩涕,但是郝仁也在吃鸽子,甚至还评价: “这鸽子肉虽少,但大家手艺好,烤出来味道香。” 郝仁比自己预料的还要镇静。 裴家平反,洗刷了莫须有的罪名。 但这还不够,他还不能以裴凌云的身份出现。 他计划的路没有走完,而且隨时可能有意料之外的情况。 阿宝今日也吃的很好,吃得很饱。 吃完之后,郝仁將信绑在阿宝的腿上: “辛苦阿宝了。你送信我最放心。” 老徐剔牙:“那可不是,鸽子能被捉住,我们阿宝可没人能捉。” 阿宝仰头,嘴里叫了两声: 咕——咕—— 展开双翅,乘风直上,在苏知知头顶上绕了两圈,便头也不回地向南而去。 世间所有事情其实都是一张交织在一起的网。 阿宝腾空而起的时候,一匹骏马载著面如土色的驛卒衝进京城。 骏马飞驰过朱雀大道,惊散街上的人群。 大瑜有律,城中规定无故跑马者当受笞刑,连王公贵族也不例外。 胆敢在城中策马飞奔,一定是出了急事。 驛卒在宫门前下马,仓惶地將怀中的急件递上。 “军情急报!” “铁勒汗国犯北境,越阴山,破戍边!” 第297章 入侵 贺庭方入狱令人震惊,裴家平反令人震惊。 可这都不及铁勒汗国入侵的消息有衝击力。 连黑山府的人听到消息都愣住了。 这出乎有些人的预料。 大瑜正北紧邻铁勒汗国,西北邻浑邪国。 多年来一直侵扰庭州的是浑邪国。 至於铁勒汗国,向来与大瑜交好,每隔三五年都会派使者往来,以示友好。 和平共处近百年的邻邦南下犯境,打得大瑜措手不及。 病床上的慕容宇听说了急报,愤怒多於意外。 约莫是因为钦天监早已报过“荧惑守心”之兆,他心中料到今年不会太平。 “传朕旨意,调河南、河东、山东道兵力北上至关內道,务必將敌寇驱出阴山!” 慕容宇顶著两个乌青的眼圈,在朝堂上下旨。 他前几日遇刺,本来今日不打算上朝。 可是这一封军情急报逼得他不得不拖著病体起来,冒著虚汗坐在龙椅上。 若是贺庭方在朝堂上,此时定然会对慕容宇大加称颂,好好地拍一顿马屁。 不过贺庭方的身影已经从朝堂上消失了,现在也没人提起他。 有些年轻的臣子激动道:“就该让铁勒汗国知道犯我大瑜的下场。” “对!打得他们回老巢求饶!” “我大瑜有精兵良將,岂会怕他们这等鼠辈?” 他们记得几年前靡婆不是也入侵过么?最后他们被狼狈地打回去,连他们的新王阿那罗都死了。 他们大瑜有这个底气,谁敢来打,就让谁落荒而逃。 有人问:“要不要將西北薛家军的兵力抽调一部分来关內道应急?” 慕容宇眉头一皱,当即否决了。 一来,他不想看到薛家军靠近长安。 二来,他有一种隱隱的担心,担心西北边境的浑邪国也不老实。 场上也有其他臣子说出了同样的担心: “调庭州的西北军入关守阴山,这不是拆东墙补西墙么?万一西北那边胡人也打进来了呢?” 这话有人说出来后,所有人的心都往下一沉。 方才慷慨激昂的臣子声音小了,忽然意识到这次的战事和上回靡婆战事不一样。 几年前,靡婆人打进的是岭南,离长安太远了。而且听说靡婆人个头身形都小,战斗力弱,兵力更是不多,所以对长安根本就没什么威胁。 可是这次铁勒汗国打进了关內道,关內道紧邻京畿道北部。 一旦关內道的將士没挡住,那铁勒汗国的铁骑就直接长驱南下,直破京畿道,要打到京城来了。 虽然能从南部和东部调集兵力增援关內道,可是如果庭州那边也起了战事呢? 若两边同时遭侵犯,长安会不会有危险? 朝堂上有一剎那鸦雀无声。 秦源站出来道:“皇上,既然要调兵北上,粮草当先行,微臣愿押送粮草军需。” 无论处於什么情况,他们都得把能做的先做好。 慕容宇点头,指派了包括秦源在內的几个人负责军需。 “咳咳咳……”慕容宇咳了几声,用茶水將喉间的血腥压下去。 “除了方才提到要北调的兵力,其他各地將领也要做好准备,隨时北上应战。” 慕容宇的镇静是装出来的。 他只要一闭眼,就会想像到前朝灭亡的场景。 他才將贺庭方下狱,软禁慕容循,北境就来了战报。 慕容宇比朝堂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害怕西北胡人此时进犯。 然而,往往人越怕什么,就越会来什么。 慕容宇安排好了调兵遣將之事后,觉得头脑昏沉,有些撑不住了,挥手退朝。 他正欲起身,殿外传来高声通报声: “启稟皇上,西北有军情急报送至!胡人举兵犯庭州!” 砰! 慕容宇额间青筋暴起,怒拍御案,咳出一口血来。 …… 京郊,慈光山,慈光寺。 草木疯长的夏日里,院子里甜蜜多汁的桃子也一个接一个地成熟了。 悟真搬来一个梯子靠在树上,伸手小心翼翼地去摘桃子。 要挑那种又圆又红的摘。 他牵起僧袍的前摆,把衣摆做成一个兜,摘好的桃子就放在里面。 悟真今年十一岁了。 还是每天吃蜂蜜和果仁,现在夏日还能吃上新鲜的桃子。 悟真这三年,一天不落下地去菜园子里浇水捉虫,还跟著师兄们一起挑水;他每个月都跟著下山採买,背著满满的箩筐上山。 这几年,由於悟真勤加锻炼、吃苦耐劳,他终於成为了一个灵活的小胖子。 而且他认真学习念经文,已经可以熟练地背下好几篇了,所以他还是一个很会背经文的小胖子。 总之,悟真箇头比以前高了,但还是像以前一样胖。 “师父,我把摘好的桃子放屋里桌上了。”悟真把五六个桃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 他拿起一个小一点的桃子放在嘴边啃。 等会儿就要吃饭了,所以只吃个小一点的就够了。 明灯大师在隔壁屋里刚给悟真灌满蜂蜜罐子,走出来见悟真在吃桃子,自己也拿了个桃子吃。 悟真吃完桃子,从院里的水缸中舀了一瓢水出来洗手。 水缸里的水清亮,映出一个圆圆的头,好像一个大桃子。 悟真捏了一下自己的脸: “师父,我很圆。” 明灯大师点著更圆的头:“这样好,很圆满。” 悟真小时候也觉得自己长得挺圆满的,过了十岁之后,就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了。 师兄们说,人世皮囊如梦幻泡影。 可是他的泡影好像有点大。 明灯大师也走过来洗手: “悟真,你须知,芙蓉白面皆是带肉骷髏。” 悟真心疼地摸摸自己很难摸到的骨头: “师父,那我的骷髏应该很辛苦,带的肉很沉很多。” 明灯大师:“……你要不再去吃个桃子吧。” 悟真扭头看了一下剩下的桃子: “师父,我们今年夏天吃了好多新鲜桃子,再吃就没有桃子做桃脯了。” 明灯大师洗完手,牵著悟真去厨房取饭: “今年我们不做了。” 悟真已经闻到了斋饭的香气: “为什么啊?” 师徒俩正好走到一处视野开阔处,可以从山上远远地眺望大气磅礴的长安城。 明灯大师遥望北面宫城而不语。 因为今年也许不需要了。 京城比慈光山先一步进入黑夜。 而大理寺的牢狱则一直浸泡在潮湿的夜里。 牢房內烛火微弱。 贺庭方靠著墙角坐著,头髮有些散乱,上面沾著几根草。 两只手的手腕上有勒出的血痕,腿上的裤子破了,破口处也被血浸染了。 只是几道伤而已,骨头没断,眼睛没瞎,喉咙也没哑。 算是轻伤了。 他被拉出去审问的时候,大理寺的官员要严刑拷打,结果他直接说了一句: “我都认了。” 都用不著別人逼供,他自己就心甘情愿地画押了。 这样做的效果就是,可以少受点罪,大理寺的人隨便打了几下,就带著画好押的供词走了。 贺庭方对这番逼供的流程再清楚不过了。 就算不承认也 没用,他们会把你打得半死不活,然后等你意识模糊不清的时候让你画押。 既然知道结果,他又何必为了所谓的气节去受无谓的苦? “吃饭了。”送饭的狱卒將饭食从牢房的缝隙里推进来。 贺庭方看了一眼,没吃。 不吃饭的话,等几天会死;吃了饭的话,可能今夜就死了。 他靠著墙,闭著眼保存体力。 他在等。 他还有利用价值,会有人救他出去。 被捉拿前,他放出去的鸽子恐怕都被拦下来了。 但他在慕容宇遇刺那晚的时候,他就派人出去送过一次信。 信中的內容不是关於他自己,而是关於慕容宇受刺。 而写信的对象是铁勒汗国的人。 贺庭方既然知道自己头上悬著一把刀,自然会给自己留后路,防备著刀落下来的那一日。 私通敌国的罪名,他认得不冤。 他私下里早就同铁勒汗国还有浑邪国有勾结。 他比大瑜任何一个人都更先知道铁勒汗国的野心。 慕容宇若让他活,双方相安无事,他会帮著大瑜设计铁勒汗国。 可慕容宇要他死,那就谁都別想好过。 他贺庭方,不是束手无策任人宰割的鱼肉,怎么可能会被这样一击就倒下去? 他就算死,也要看著慕容宇先死。 他唯一没有算到的是,郝仁这条走狗动手那么快,让他没来得及安排好家人。 哗—— 一阵气流忽然扑灭了牢房內的所有烛火。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人群躁动,有脚步声、有刀剑声还有未喊完的呼救声。 嘈杂声中,贺庭方扶著墙站起来,憔悴的一双眼中迸出锐利的目光。 他们来了。 第298章 黑山黑山,破阵摧关! 灼热的岭南。 前两日刚下过暴雨,天上一丝云也没有。 慕容棣和秦老头坐在后山林间。 鬱鬱葱葱的林木遮挡了毒辣的日头,比起山顶上,林间清凉许多。 慕容棣和秦老头都双目紧闭,各自站在一棵树下。 一只野兔快速地在草丛间穿过,带起草叶浮动的沙沙声。 慕容棣和秦老头同时神情微动。 就是现在! 咻—— 慕容棣手中的梅鏢飞入草丛中。 野兔不动了。 秦老头睁开眼,笑眯眯地去草丛中把射中的兔子拎起来: “不错不错!准头更好了。” 慕容棣的梅鏢在白日已经到了鏢无虚发的水平。 但是秦老头作为一个有追求的师父,还要求唯一的弟子达到更高境界。 他说慕容棣以前练梅鏢的时候使用眼睛看,现在闭上眼,用耳朵和直觉『看』。 於是慕容棣闭著眼练鏢。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等白日闭眼练熟了之后,就彻底改成晚上练飞鏢。 慕容棣听到师父的夸奖,唇边也绽开笑意。 他身长玉立,深色夏衫裹著劲瘦腰肢,肩背挺如寒松。眉似远山,清冷的眼笑时漾开春水涟漪。 林间落下的光影落下,將凌厉与风雅一同融入他身上的光晕中。 十七岁的慕容棣长大了,面容长开了。 丰神俊朗,如玉如竹。 秦老头打量著站在光影里的徒弟,觉得好看得跟一幅画似的: “人家都说外甥多像舅,这话真是没错。你这孩子,越长大,越像郝村长了。” 郝仁当年被流放岭南的时候就是十七岁。 都是好年纪的时候啊。 秦老头:“今日就先练到这里,你忙去吧。” “好,我去魏爷爷那边看看。”。 师徒俩出了林子,慕容棣往后边的山头走去。 路过荔枝树的时候,慕容棣抬手摘了两个半面红的荔枝,剥开放进嘴里。 从昭庆九年到昭庆十三年,这四年在岭南的时光让他改变了很多。 他吃东西不再需要试毒,思虑更慎重,做决定时更果断。 也更爱笑了。 吃到荔枝会笑,见村民打招呼会笑,和师父一起挖土时也会笑。 他笑时满身光华,映得山间百失色,陌上无双。 大家都说,以前村里一枝是郝村长。 郝村长去京城后,茶园阿三一度成为新村。 而从今年开始,长大的慕容棣被公然评为岭南一枝。 慕容棣和京城的舅父一家一直保持联络,定期將长安、岭南、西北三地的情况信息交换。 岭南这四年的变化很大。 各州的刺史都被他们控制了,控制不了的官员,也留不下来。 如今整个岭南的实权都握在他们手中,所有和朝廷往来的消息都要先经过他们。 他们在岭南置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在屏障后蓬勃兴旺。 潯州的人口增长为岭南第一。 不只是潯州,其他州县的人口都增加了不少,开垦出来的田地也大幅增加。 顾刺史在潯州任期满了之后,又被调任去了邕州做刺史,在邕江沿河兴建码头,鼓励水运商贸。 人多了,饭够吃了,生意做起来了。 更多的人,更多的钱。 而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了更多的兵。 潯州作为他们的核心地,容纳的兵马从之前的数千猛增到数万。 黑山乡一带,连绵几座山都是黑山军的地盘。 农忙时种地,农閒时操练。 慕容棣走到黑山军的山头,往谷內一望,黑压压的一片大军正在操练。 台上的人挥动旗帜,所有人整齐划一地出刀,嘴里喊出一个“杀”字。 喊声在山谷间迴荡。 台上挥动旗帜的不是魏大栓和秦啸,而是他们从黑山军中选出的接班人。 慕容棣再走到下一个山头,望见了相似的景象,也是一片在操练的军队。 咕—— 头上飘来一块阴影。 慕容棣抬头,见阿宝从空中落下,身上的羽毛被日头照得如金戈。 “阿宝。”慕容棣向阿宝伸出手。 阿宝降落在葱绿的草地上,用鹰嘴在慕容棣手上轻轻啄了一下。 慕容棣將阿宝脚上的竹筒拆下来,倒出里面的信。 他看了一眼,猛地捏紧信纸,眼中露出几分抑制不住的激动。 “嘿,阿宝回来了,京中来信了?”魏大栓和秦啸迎面走来,他们也在巡察军队的训练情况。 慕容棣喉结滚动,望向两位老人的眸中金芒点点。 秦啸:“出了什么事?” 慕容棣內心波澜难平,说话的尾音带著微颤: “我们等到刀剑可出鞘的这一日了。” 秦啸和魏大栓闻言,身体绷直成弦。 魏大栓接过信来看,当即道: “机不可失,三日后,我们號令全军,挥师北上!” 三日后,清晨。 出征的號角群山间轰然响起。 乌泱泱的大军如决堤的洪流,从山谷幽深处汹涌而出。马蹄踏在山道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嘚嘚”声。 队伍中,几面写著“黑”的大旗迎风飘展。 慕容棣一身鎧甲,立马於阵前: “今圣上蒙尘,豺狼环伺朝堂!奸佞之徒惑乱圣听,贪墨民脂,致使黔中道烽烟骤起,靡婆蛮寇犯我疆土,天下苍生深陷水火! 若不除之,天下何安,岭南何安?此番我黑山军挥师北上,便是要清君侧、斩奸邪!还天下朗朗乾坤!” 黑山军振臂高呼,声震四野: “黑山!黑山!破阵摧关!” “黑山!黑山!破阵摧关!” “黑山!黑山!破阵摧关!” “……” 口號是秦啸和魏大栓之前想出来的,要简单上口,这样才人人会喊。 这会儿喊出来,真是气壮山河,响彻整个黑山乡。 黑匪山山腰的茶园里,贺三郎独自坐在一片茶树中。 他听见了军队高呼声,但他没有去送行。 他知道他们口中的奸佞是谁。 他知道他们要去做什么。 可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切。 满园茶香,他的身体躺在茶树间隙里,像被埋葬在矮树中。 他红著眼望天,清晨的日头明明还不炽烈,他却觉得眼睛疼得要被灼瞎了一般。 贺三闭上眼。 他不能回京城。 只能留在岭南,留一辈子。 从今往后,也许他就是贺家留在世间的唯一血脉。 第299章 满门抄斩 黑山府。 郝仁、伍瑛娘、苏知知还有薛澈围坐在一张小桌边。 桌上放著一份舆图。 苏知知和薛澈拿著几个小旗子在舆图上移动。 苏知知再一次將自己在武学馆所学知识运用上了: “河东、河南还有山南东道的兵力都北上去抵抗铁勒汗国,如果山南西道的兵力也被调离,那京城若是出了什么事,短时间內也无法调集援军。” 薛澈將山南西道的小旗子往左上角的庭州移动: “我爹本是计划让朝廷將山南西道和关內道的兵马调到西北,行调虎离山之计。只是没想到铁勒汗国会这个时候入侵。” 两个孩子小的时候,搬个板凳坐在大人旁边,一边吃果子一边听著大人们谈事情。 现在大了些,也开始会分析局面了。 郝仁頷首。 他们和薛玉成约定的计划是,从西北假传战报求援,从而调离一部分京城附近的兵力。 岭南那边由慕容棣率军北上,与袁迟手下的禁军里应外合。 现在铁勒汗国这么一出手,不仅让朝廷把周围的兵力调走了,还让给了慕容棣一个光明正大的率军北上理由,大大减少了沿途的阻力,说不定还能趁此机会再收编一拨人。 黑山军北上的计划比想像中还要顺利。 郝仁:“但铁勒汗国入侵兴许还会带来其他变数,我们要抓准时机,儘早在长安下手。” 他们要除掉的不只是贺庭方。 薛澈的眉毛拢在一起:“而且,在长安报完仇后,还要解决胡人入侵的问题。” 苏知知听薛澈这么说,忽然道: “西北那边传来的战报是假的。可如果浑邪国和铁勒汗国真的勾结了,或是浑邪国看见铁勒汗人打进大瑜,他们也动心了,那西北也可能会有胡人入境。薛伯伯那边是不是要早做准备才行?” 郝仁嘆一口气:“没错,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薛家军不会离开西北。” 薛澈听著更忧心了。 伍瑛娘轻轻拍薛澈的肩: “要解决的事情我们挨个来解决。打仗靠的不是一两个人,一个人担忧无用,到时候我们会一起面对。” 薛澈的眉头舒展了一些: “如果西北真的出了事,我爹肯定会让人来报信的。” 伍瑛娘:“对,要相信你爹和薛家军。” “另外,我觉得阿仁说得对,眼下最先要解决的是长安的局面。一旦周围各道兵力调离,就要及时下手。” 郝仁:“黑山军北上到长安需要近两个月。京畿道周围军师北上需要一个月,等他们被调离时,黑山军恐怕还没赶到长安。那时候能否下手,还需要看情况。” 铁勒汗国的突然入侵,有些打乱了他们时机安排。 几人正说著,门口有人敲门。 白洵走了进来,剑眉横起: “刚得到消息,有人夜劫大理寺,將贺庭方劫走了。” 话一出口,屋內四人面上都掠过诧异之色。 白洵继续將消息说得更详细些。 大理寺守卫森严,可是今晚来了数名身形彪悍的黑衣人,据说数量比大理寺的守卫还多。 大理寺今夜当值的狱卒几乎都被灭了口。 得到消息赶来的巡逻禁军想追查,可是已经人去牢空,而且黑衣人连一具尸体都没有留下,更是无从查起。 白洵:“贺庭方犯的是死罪。这个时候有谁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把贺庭方救出来?” 郝仁眉心凹起:“京中和贺庭方之前来往密切的官员都在我们的监视中,近来都避而远之,更不可能这个时候搭上他们自己的性命去救人。” 苏知知提到了以前青蛇寨来黑匪山的事情: “以前青蛇寨刚在我们村做牛马的时候,他们大当家亲自上山救人,是因为他们想抓阿澈,阿澈对他们有用。现在有人在这个时候救贺庭方,一定是觉得贺庭方对他们很有用。” 薛澈:“所以有一批人要利用贺庭方,而且这批人不怕皇上,甚至可能就是要和皇上作对。” 屋內的蜡烛越烧越短。 郝仁凝神深思。 半晌,他的目光落在舆图上: “莫非,同胡人有关?” …… “无用!” “都是一群无用之辈!” 乾阳殿中的灯火在孤寂夜中显出几分仓皇,照得慕容宇的脸色愈发难看。 慕容宇砸了药碗,靠在床沿上,胸脯隨著喘息而起伏。 “朕养你们这些人有何用?连个人都看不住!” 殿內,大理寺卿和少卿跪在地上请罪: “此事是微臣疏忽,求皇上责罚。” 大理寺的余大人嘴上这么说,可是心里也抱怨。 大理寺的守卫是出了名的严。 以前也有人来劫狱,但一般不超过十个人。武功再高也寡不敌眾。 可今夜起码来了几十个,甚至还有更多人潜伏在暗中没有出手,把值守的人都快杀光了。 那些黑衣人也有死了的,只不过尸体被他们自己人带走了。 谁能想到今夜会突然冒出那么多人劫狱?而且是不计代价,不顾死活地劫。 据一个倖存的狱卒说,那些黑衣人死了一批又上一批,那衝劲就跟劈山救母似的。 慕容宇气得想把余大人也扔进牢里去,但他也知道,此时大理寺不宜换人。 “贺庭方,朕还真是小瞧了你。” 慕容宇脸色一转,眸中阴冷如寒冰: “跑了一个贺庭方,贺府里的人可都还在?” 余大人道:“贺夫人、长子、次子、孙辈皆在,唯有贺三郎不在京中。几年前便去了外地,之后一直杳无音信,生死未知。微臣已经派人在查。” “没找的继续找,至於贺府里的人——” 慕容宇在不断的咳嗽声间挤出字眼: “传朕旨意,罪臣贺庭方,大逆无道,罪证昭彰。 著將贺庭方在籍家眷,尽数押赴市曹。於三日后午时,一併处决。府邸查封,財產充公。其余僕役流三千里,永不许还!” 长安每日都有各种消息漫天飞。 这些消息隨著夏日的晚风飞进深深宅院。 一连几日都与外界隔绝的恭亲王府终於听到了外面的消息。 轮值在王府门口的禁军聊起了贺府之事,唏嘘不已,被王府的人听见了。 王府下人火急火燎地去稟报王爷王妃。 早上刚起来的贺妍还有些睏倦。 她被扶著从床上起来,面前六个侍婢伺候著。 待贺妍洗漱完后,一个侍婢托著前段时日新裁好的衣裙要给贺妍换上。 她每一年每一季新裁的衣裳都穿不完。 配衣裳的首饰也要细细挑选。 贺妍扫了一眼侍婢取出的白玉簪,摇头道: “换金凤衔珠簪。” 收拾好后,慕容婉来母亲院子里一同用早饭。 下人將饭食端上来。 贺妍才舀起一勺瑶柱粥,就见下人张皇失措地进来: “王妃,出大事了!奴方才听到消息,贺中书因犯谋逆大罪被下狱,贺府上下抄斩流放!” 砰。 贺妍手上的勺子碎在了地上。 第300章 杀了我! 仲夏里,长安连晨风都是燥热的。 外面树上蝉鸣不息,但恭亲王府內几乎听不见蝉鸣。 一入夏,下人们便会將树上的蝉捉下来,免得蝉鸣吵到王妃休息。 贺妍听到消息的那一瞬,周遭很安静。 所有人都清楚地听见勺子碎在地上的声音。 贺妍和慕容婉的面色差得嚇人,僵著脸往王府门口走去。 贺妍让人开了王府大门,当面问外面的禁军贺家是否真的出了事。 皇上昨晚已经下了旨意,给贺家定了罪名,贺庭方还被人劫走了,留下一家老小挨宰。 此事全城人都知道了。 禁军士兵也就不瞒著,简要说了贺府上下已被捉拿,过两日就要斩首了。 贺妍听了之后,脑中霎时空白一片。 等林嬤嬤扶著她再回院子的时候,她心神都还出窍未归。 她坐在桌边。桌上有粥,有龙凤水晶糕,有金玉餛飩,有褶匀称的汤包…… 七八种样可以选著吃,这样就可以吃些咸的,然后吃点甜的。 这些都是厨娘们天黑时就起来做的。 新鲜现做的才好吃,若是提前做好,味道不佳,贺妍是吃不下去的。 贺妍从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奢靡。 因为自她有记忆起,她们贺家似乎就很富贵。 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自己是家中唯一的女儿。 哥哥弟弟们都让著她,小时候府中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都从她手里先过一遍。 家中漂亮的裙子、精致的首饰……只要是她想要的、府中有的,都会被送到她的院子里。 她从孩童到少女时,似乎没有经歷过求而不得的感受,她相信自己可以得到一切她想要的。 也因此当年她听说做不了恭亲王妃时会那么崩溃。 可后来,贺家连这件事都帮她解决了,让她嫁进了王府,然后做了正妃。 在贺妍心中,贺家长盛不衰,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贺家是她的底气。 她从未想过贺家有一日会倒。 不是落魄潦倒,而是全家抄斩,僕役流放。 她想起小时候,偎依在母亲怀里,母亲给她梳头给她唱歌。 大哥和二哥总买东西逗她,而弟弟跟她闹了彆扭时也不敢对她发火。 再难的事情,只要求爹,爹就会有办法。 可现在,这一切都没了。 飘在外头的弟弟也许活著,也许早就死了…… 贺妍在林嬤嬤给她擦泪的时候终於回神。 她才发现自己满面泪水,哭得不能自已。 林嬤嬤也慌,给贺妍擦泪的手都是发抖的,只能捡些好话劝: “王妃,往后这日子还是得过,王妃还有世子和郡主呢。” “王妃嫁入王府十几年了,贺家纵然不在了,王妃也还是王妃。” 泪流满面的贺妍听到最后那句“王妃还是王妃”,猛然抬头来。 往昔画面闪过脑中。 她想起自己刚嫁进来做侧妃那年,发现慕容循不喜欢她,和她不够亲近。 她嫉妒裴璇。 林嬤嬤在她耳边安慰: “裴家以前声望再大也无用,现在已经倒了。父兄都死了,她在王府又如何?她这个正妃还是正妃么?” 贺妍双手发颤,捂住了哭泣的脸,哭得愈发绝望。 下人都在外面,低著头,眼观鼻鼻观心。 整个王府的人都知道了。 慕容循听说后,不仅惊讶,还伤心。 他听到的重点不是贺家倒了。 而是当年贺家构陷裴家,导致裴家含冤下狱,导致璇儿陷入那种境地,最后甚至怀著胎儿坠崖。 如今裴家得了清白,可是再也找不回璇儿了,世上再也没有像璇儿一样的人。 慕容循只感到满腔无法发泄的怒火与苦楚都化作箭羽,將自己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都是贺家,都怪贺家…… 慕容循一挥衣摆,衝去了贺妍的院子。 “你们贺家简直蛇蝎心肠、歹毒之至!”慕容循一脚踹开了紧闭的屋门。 而屋內,贺妍正伏在林嬤嬤怀中失声痛哭。 林嬤嬤被慕容循气势汹汹的样子有些嚇著了,低声道: “王爷,王妃今早才知道消息,眼下也是伤心得很——” 慕容循一把抓起贺妍的手,看见贺妍脂粉被哭的脸,冷道: “你哭?你凭什么哭?” “你贺家做了天理不容之事,害得裴家家破人亡,害得璇儿……你爹死有余辜!” 贺妍乍然听见娘家人被处死后,痛苦的情绪还未平復,又听见慕容循言语如针刺,哭著道: “你只会光说贺家,贺家可没害过裴璇!裴家流放的时候,裴璇还在王府。” “害死裴璇的是谁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別以为我不知道 当时是谁赐了药,谁又亲手將药端去了听雨轩!” 哐! 撞击声响起,紧接著是瓷盏纷纷碎裂的声音。 慕容循抓著贺妍的手,往地上狠狠一甩,然后將桌上的碗盏全部掀到了地上。 他踩著碎瓷片,怒不可遏道: “若非裴家被你们贺家陷害,璇儿腹中的孩子怎会被认作灾星?宫中……又会赐药?” “……是你们逼我的,都是你们逼我的!” 贺妍摔在地上,新裁的衣裙上已经被汤汁污渍全毁了,白皙丰润的手臂被瓷片划伤了一道口子。 她流著泪冷笑: “贺家没了,你知道我无所倚仗,所以来冲我撒气……好啊,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像当初对裴璇那样,你杀了我去討好宫里……” “闭嘴!” 慕容循太阳穴处青筋暴起如虬龙游走,直贯眉骨,脖颈皮下仿佛奔涌著烈火岩浆。 他弯下腰来,伸手掐住贺妍的脖子,一字一顿道: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么——” 贺妍约莫没想到慕容循会真的动手,一时被掐得翻出白眼。 林嬤嬤大声哭喊: “来人啊,来人啊!” “王爷快鬆手,这是王妃啊,陪了王爷十几年……” 门外的管家带著人赶紧进来將慕容循和贺妍分开。 已经够乱了,这个时候府內可不能闹出人命吶。 院子里闹得人仰马翻。 管家愁眉苦脸,觉得他们王府运头真差。 前一任王妃娘家出事,这一任王妃娘家又出事。 他本来想请郡主进来劝劝的,可是一回头,发现郡主人不在了。 慕容婉原是要和母亲一起用早饭的,可跟著母亲到门口当面跟人確认了外祖家出事后,她也脸色惨白,根本没有心情再吃东西。 她先回自己院子里想冷静一下,可是根本冷静不下来。 等她再去母亲院子时,隱约听见里面闹出的大动静。 慕容婉攥紧了袖子,转身径直去了慕容铭的院子。 去的路上,她绷著脸,一声不吭。 旁边跟著的春月更是不敢说话,生怕自己会因为郡主心情不好而被罚。 慕容婉一直以为“被处死”这种事情离她很远,只有民间那些穷凶恶极之徒才会被当眾斩首。 那样的人连她的衣角都不配碰到。 可外祖家居然犯了那么大的罪,大到全家要被斩首。 慕容婉更想像不到印象里总是很慈爱的皇伯伯会下这种旨意。 母亲往后就是罪臣之女,而她虽然是宗室女,但名声也会因此受到影响。 慕容婉上回因为慕容铭胡闹的事情气得没脸见人,而这件事比慕容铭胡闹严重得多。 等慕容婉到了慕容铭的院子,却听院门口的下人说,慕容铭这个时候还在屋里睡著没起床。 他们兄妹十三岁了,按理不应当隨意进对方的院子和屋子。 可慕容婉愤然红著眼圈,硬是进了慕容铭的院子,推开了厢房的门。 什么都不知道的慕容铭睡得正香。 他梦见自己做了王府的家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不敢拦,畅快得意。 他正同人喝酒,面前有美人跳舞,忽然感觉地动山摇,把他手中的酒杯都给晃掉了…… 慕容铭被摇醒了,睁开一双迷迷瞪瞪的眼,看见慕容婉在他床前。 他瞳孔瞬然张大,两手捂住脖子,往旁边翻了个身: “你来我屋子里做什么!你又想来杀我?!” 他还想叫,却见慕容婉哭了。 慕容婉看著不爭气的哥哥,瞪著一双又怒又恨的眼,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 “哥哥,贺家没了,以后母亲没有娘家。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你是王府的世子,你要立起来给母亲撑腰。你立起来撑起王府,我们以后才有出路。” “你听懂了么?” “你听懂了么!” 第301章 倒戈 贺府家眷真的都被斩首了。 贺庭方的夫人、儿子、儿媳、孙子和孙女都被押上刑场。 除了被劫走的贺庭方、下落不明的贺晏青还有被禁足在恭亲王府的贺妍,全部人头落地。 十来个人头滚落,撒了好大一片血。 台下围观的百姓看得很唏嘘,发现大户人家被砍头时和普通的死囚也没什么两样。 一刀下去,死了就是死了。 有人在行刑的时候四处张望,猜想会不会有人来劫刑场。 毕竟大家都听说反贼贺庭方被劫走了,那说不定今日刑场上也有人来劫。 那些传奇志怪里,很多这样的桥段。 莫说百姓,其实连大理寺卿和慕容宇也怀著点这样的心思,觉得贺家人被处斩这日说不定能引得贺庭方现身,或者让他们捉到点可以追踪的蛛丝马跡。 可事实让大家都很失望。 没人来。 等到刽子手冲洗刀上的血跡时,都没有劫刑场的人出现。 围观的人群都散了。 只有两三个缝尸匠还等著,想看看今日能不能做成个大生意。 刑场年年有人被砍头,有些犯人的家属希望让亲人有个完整尸体下葬,便会在收尸后请缝尸匠將死者的断头缝好,至少还可以有个完整的尸首下葬。 缝尸匠见今日被砍的人多,而且还是大户人家,兴许能挣不少。 可等到后面,缝尸匠发现这贺家连来收尸的亲友都没一个。 官府的衙役皱著眉收尸,对著附近眼巴巴的几个缝尸匠道: “你们今日不会有生意的。” “这贺家人犯了重罪,谁敢来沾上一点,说不定就得倒霉跟著下狱,谁敢来收尸?” 衙役把贺家人的尸体搬上驴车拉出城,一直拉到郊外的乱葬岗,把尸体一股脑地扔在林子里。 扔完后,拍拍身上的晦气,赶紧走了。 衙役们刚走,林子里就有几个人跑出来,直奔到尸体前。 他们衣衫破烂,连反覆打的补丁都是烂的,手脚好像也有点残疾。 这些人看见贺家人的尸首,眼冒精光,好似饿狼看见了一块大肥肉,迅速地將贺家人身上的里衣都给扒下来了。 他们动作熟练,不是头一回这么干了。 他们是乡下村里最贫苦的人,身体残疾,谋生艰难。 每次京中有人斩首,他们都会来乱葬岗等著。 听说有贪官污吏被斩首时,更是高兴得不得了。 因为这些富贵人家虽然被抄家抄得一文不剩,但身上的衣料还是好料子。 缎子金贵,拿回去可以卖,说不定能换回好几袋米! 有个头一回跟著来的人在旁边看著,迟迟没有动手,犹豫道: “死者为大,这是不是不太好?” 其他人手里拿著刚从尸体上扒拉下来的绸裤,哈哈大笑: “有什么不好?” “他们活著的时候扒百姓的皮,他们死了被我们扒皮,这叫……叫取之於民,还之於民哈哈哈哈……” 明媚的阳光下,乱葬岗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 欣喜的笑声拂过林间每一具尸体。 他们摇头晃脑地学著读书人念道: “妙哉——妙哉啊——“ …… 盛夏转凉。 蝉鸣减弱,夏开始凋落。 一个月过去了。 朝廷从各道调集的兵马已经北上进入关內道,和铁勒汗国的军队正面交锋。 大瑜的军师挡住了铁勒汗人南下的步伐,双方僵持。 慕容宇对北边的战事盯得紧,每隔三五日,就会有一封战报送回长安。 慕容宇的身体比起一个月前,说不上是更好还是更坏了。 他不再吐血了,也不咳嗽。 可是四肢乏力得多走几步都觉得困难。 慕容宇不再去御书房处理政务了,让人把摺子都送到寢殿来。 此外,还经常把太子慕容禛召过去,让慕容禛给他读摺子,让慕容禛代他批覆。 “父皇,儿臣来了。”慕容禛这日午后又被召过来。 慕容宇略点了一下头,示意慕容禛坐到窗边榻上,那边已经有一摞摺子在等著了: “禛儿上午在东宫同张太傅学得可还好?” 慕容禛坐到榻边:“回父皇,最近,张太傅与儿臣论及往圣明君戡乱之道,析理入微。” 慕容宇黯淡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好,禛儿越来越有储君的样子了。” “儿臣只望为父皇多分忧,让父皇少些操劳。” 慕容禛拿起案几上的摺子开始读。 他读著读著,眉头微微蹙起。 又开始头疼了。 头疼几乎已经成了伴隨他生活的日常。 尤其是当他看见不喜欢的人,或做不喜欢的事情,头疼得更频繁更厉害。 他不喜欢和张太傅一起谈什么明君什么平乱之道,也不喜欢在充斥药味的乾阳殿里给父皇读摺子。 父皇自病后瘦了许多,黄袍松垮地裹在身躯上,褶皱间显出衰败之態,再不復以前的威仪。 这样的父皇一点都不像指点江山的君王。 慕容禛一点都不想自己以后变成这个样子。 慕容禛刚读完两份摺子,新的一份战报就十万火急地被送进殿。 王內侍双手托著战报:“皇上,可是要让太子读?” 慕容宇点头。 可慕容禛才展开战报,匆匆扫了两眼,脸竟变得比床上的慕容宇还难看。 慕容宇看出不对劲:“他们失了城?” 慕容禛將战报上的內容又看了一遍,才僵硬地將脸转过来: “父皇……这上面说贺庭方在铁勒汗国的军队中……还说……” 慕容禛咽了一下口水。 “……说北调的四支军师中,钱將军和洪將军所率队伍被贺庭方策反,临阵倒戈,与铁勒汗的大军联手破城!大瑜兵力寡不敌眾,一日內连失两城。” 慕容宇闻言,指节攥紧锦被,怒喝: “混帐!一个个的都是混帐,竟都敢反了!” “朕给他们高官厚禄,他们却背信弃义,投於敌军麾下!” 慕容宇怒极,从床上站起,想夺过战报来亲眼看。 可是他脚下不稳,下床没走几步,被桌角绊倒,身子直接朝著地上摔下去,狼狈得很。 军队倒戈的消息是瞒不住的。 朝野上下都听说了此事,很多人都气得跳脚,大骂贺庭方还有倒戈的军队卖国求荣。 可光骂没有用,再不设法拦著,不出一个月,敌人就打到京畿道来了。 更別说西北那边还有浑邪国企图越过薛家军来大瑜分一杯羹。 次日,慕容宇带著太子慕容禛一同上朝时,朝臣商量出了一个缓兵之计。 他们派使臣去同铁勒汗国和谈,看看铁勒汗国有什么要求。 毕竟铁勒汗国近百年来不曾侵扰大瑜,应当会比西北的浑邪国好对付一些,只要满足他们的要求,就能达成暂时的休战。 待之后大瑜缓过了这口气,集中了更多的兵力,再向铁勒汗国討回来也不迟。 慕容宇虽不想在自己的在位期间让大瑜赔款割地,可不得不说,这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不爭一时输贏,以后再討回来。 朝廷派使臣连夜快马加鞭地赶往两军对峙之地。 半个月后,使臣那边传回消息。 铁勒汗国同意休战,但条件有三: 一、割地:割让关內道庆州、延州及河东道慈州、潞州以北地区 二、赔款:黄金百万、丝绸千匹、粟米万石 三、和亲:铁勒汗国的可汗欲迎娶大瑜大公主寧安 第302章 父皇说谎了 铁勒汗国说要和亲。 朝中人对於和亲这件事 本身不惊讶,因为史上有太多战后和亲的例子。 大瑜以前也同邻邦和亲过,无非是大瑜送个漂亮的女子去,或者邻邦送个美艷女子来。 名义上是公主,可多半是宗室之女,或者从宫女中挑出来的。 而这次铁勒汗国居然指明了要当今皇上的长女寧安公主去和亲。 这可是真真正正的皇家血脉。 寧安公主今年十四,明年才及笄,而铁勒汗的可汗不知是三十多还是四十多岁了。 朝中很多人都在惋惜,都在感嘆。 可那些人越是做出惋惜沉痛的表情,越说明他们心底已经认定了將寧安送去铁勒汗国。 慕容宇听到使臣传回的消息后,差点怒到要將手中的玉璽给砸了。 之后,乾阳殿的门关上了。 门关了两日。 两日后,乾阳殿传出了旨意: “寧安公主金枝玉叶,德容兼备,许配铁勒汗国可汗为妻。自此两邦结秦晋之好,化兵戎为玉帛,共祈社稷安寧,黎民康泰。” 旨意传到了瑶华宫。 正在用膳的淑妃一筷子捅穿了桌上的半只烤鸡。 淑妃抬起一双艷丽的眸,眸中儘是寒意: “你们从哪听来的消息?” 宫人们跪下来:“娘娘,这是乾阳殿刚传出的消息。” 淑妃攥著筷子的手用力到发白, 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儿。 寧安今日穿著芙蓉裙,裙摆处有朵朵娇嫩的芙蓉绽开,似人俏。 她是宫里最娇蛮最张扬最率性的公主。 她才十四岁。 淑妃很多次一边想著駙马人选,一边捨不得女儿离开。 可现在慕容宇竟然要寧安和亲。 满朝没用的畜生要她女儿去和亲。 淑妃在宫中经营多年,向来不是会喜怒形於色的人,可这一瞬只觉得心口烧灼般痛,痛得她想直接拿著寧安的长枪衝去乾阳殿。 “寧安。”淑妃把女儿抱在怀里,双手紧紧地按住薄而直的背。 而被搂著的寧安惊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整座殿內死寂一片,过了半晌,寧安才双眼无神地喃喃道: “不会的,你们肯定听错了……” “我是父皇的公主,是父皇最喜欢的女儿……父皇让我学武,还给我猎过白貂……” “我不信,我要去问父皇……母妃,我自己去问父皇!” 寧安从淑妃的怀中挣脱出来,往外面大步奔去。 淑妃在后面叫寧安,宫人们赶紧跟著跑。 而寧安跑在最前面,额前两鬢的碎发被风吹得颤抖,裙摆上的芙蓉在褶皱中开了又败。 乾阳殿外,王內侍远远地就瞧见一个跑来的身影,身后还跟著一群宫人。 王內侍不用想就是知道是寧安公主。 宫中只有寧安公主敢这样风风火火的。 正是因为王內侍知道,所以赶紧让宫人们严严实实地拦在乾阳殿外数步。 寧安见路被拦住,斥道: “大胆,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拦本公主的路?” 王內侍陪著笑道: “公主可是来见皇上的?皇上近日身体不適,除了太子外,其余人一概不见。” 寧安的目光越过宫人,看著乾阳殿紧闭的大门,执拗道: “不会的,父皇不会不见我的。” 王內侍摇头嘆:“皇上若要见公主,自然会派人去召。和亲之事,皇上心里也难受著呢,也捨不得公主。可如今已经下了旨,公主还是请回吧。” 寧安听见王內侍说出“和亲”二字,一颗心直直地往不见光的深渊里掉。 “不可能……” 寧安咬牙,在乾阳殿外高声道: “父皇!父皇不是答应过永远都会见寧安的么?” “父皇不见寧安,寧安就在这不走。” 吱呀—— 乾阳殿的门开了。 慕容禛从里面走出来。 他面色平静地走到寧安面前,语气沉像一潭死水: “父皇为国事忧虑,劳神伤身,皇姐还是莫来扰父皇休养了。父皇已经下了圣旨,岂是儿戏?” 寧安此刻不想同慕容禛说一句话,依旧只盯著乾阳殿再次关上的大门。 慕容禛见寧安这个时候还不將他放在眼中,不由得有几分恼怒: “皇姐生来便在皇家享富贵,受百姓万民供养,如今国难当前,皇姐自然也要为大瑜出力。若坐视烽烟蔽日,苍生流离,皇姐独享富贵时可会有愧於心?!” “皇姐此举分明就是为私慾而陷父皇於两难!” 慕容禛说完,一甩衣袖离去。 寧安还在乾阳殿外一直等著。 她不在乎慕容禛平日说的那些废话,可是她在乎父皇是不是也同慕容禛想的一样。 她想见父皇一面,想告诉父皇她不是这样的。 朱墙映著西斜的日影,半卷残云掛在檐角。 寧安的脸被日头晒红了,等到快日落也没见乾阳殿的门打开。 待到第一盏宫灯亮起的时候,寧安心中的委屈、不安、惶恐爆发出来。 她虽习武但是从未在宫中隨意用过武力,眼下她衝破宫人的阻挡,几个跃身將前面的掀翻在地,那架势似要直接破门闯进乾阳殿。 王內侍急著喊:“快,快拦著!” “公主,擅闯皇上寢殿可是大罪!” 可寧安並没有破门而入,而是在殿门口跪了下来,颤声哭道: “父皇,儿臣跪下来求父皇,求父皇不要送儿臣去和亲……” “儿臣知道自己是公主,知道自己受天下百姓供养,儿臣愿为民出力,儿臣可以上阵打仗,同袁將军一起斩杀胡人!” 寧安的眼泪落下,芙蓉裙摆上晕开点点泪渍: “……儿臣跟袁將军学了枪法,学得很好,可以上沙场……” “父皇……儿臣不要去和亲,儿臣可以和胡人拼生死……父皇,儿臣求您了……” 寧安的哭声传进乾阳殿內。 慕容宇红著眼躺在床上,瘦削的手抓住锦被。 他听得见寧安说的每一个字。 他印象里,这个女儿从小就是吵吵闹闹的,连刚出生的时候,哭声都比平常的婴孩大些。 寧安是他的第一个公主,他对寧安也格外疼爱些、放纵些。 他有时候就喜欢看寧安这骄傲霸道的性子,看著寧安做自己少时不敢做的事情。 若有选择,他也不想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和亲。 可铁勒汗国指明要寧安。 慕容宇能猜想到,铁勒汗人要寧安,八成是因为贺庭方的鼓动。 是贺庭方在报復他。 慕容宇怒归怒,但还是决定要与铁勒汗人停战。 他对寧安的喜欢和疼爱比对其他公主多,可遇到重要的事情便要让位。 就像几年前太子落水,寧安被罚禁足月余。 就像眼下国难当头,要让寧安去和亲。 他心意已决,无可迴转。 寧安在殿外跪著,宫人怎么劝都没用。 待到夜深时,寧安终於支撑不住,有些瘫软地坐在地上。 宫人们將寧安扶回瑶华宫。 门外的宫灯被夜风吹得摇晃,连著地上的人影也飘摇不定。 唇色发白的寧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没有打开过的殿门。 幼时和父皇的对话迴响在耳边: —— “那儿臣要是明日也来,父皇会不见儿臣么?” “父皇怎么不会不见寧安呢?寧安什么时候来,父皇都会见。” “那父皇和儿臣拉勾,父皇要是说谎,儿臣可就不理父皇了。” “好,朕的寧安气性真大呵呵……” —— 夜风猖狂掠过。 寧安把眼眶里的泪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推开宫人的手,自己撑著跪得快没知觉的腿往回走。 走得蹣跚如老人。 父皇,是你说过永远会见儿臣的。 你同儿臣拉过勾的。 父皇说谎了,那么儿臣—— 再也不理父皇了。 第303章 安排好了 寧安回到了瑶华宫后,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她自小身体好,没怎么生过病。 就连同太子一起落水时,她也生龙活虎地什么事也没有。 可她这一次病得厉害,烧得口中一直说胡话。 淑妃叫了太医来。太医开了退烧药,宫人熬好了药后,淑妃抱著寧安一勺一勺地餵进去。 淑妃听见女儿口中迷迷糊糊地说著“父皇”、“说谎”之类的字眼。 她摸著寧安发热的脸颊,心疼道: “他当然会说谎,只是你这个傻孩子会信。我知道,他不会见你。” 慕容宇就是个懦夫,敢做不敢当。 吃了败仗后被嫁过去的公主会是如何下场,难道他不知道么?待以后两国战事再起,胡人会对这个和亲公主做什么,难道他没想过么? 他下了旨,心中有愧,便不敢见寧安。 淑妃给寧安换了湿帕子敷在额头上,心里嘆: 这样也好,今日便让你看清他,早日断了这份父女情。 今日若不伤心,將来只会更伤心。 “寧安,”淑妃低头在女儿耳边道,声音刚且柔,“別怕,寧安,你还有母妃。” 母妃还在这里。 不会让你落入胡人手中,也不会让你继续被这深宫困著。 …… 苏知知和袁採薇是在武学馆听说这件事的。 武学馆里的官家子弟们消息灵通,来武学馆的时候也会提到。 苏知知和袁採薇听到后,早上练功的时候满腔愤懣,差点把练功的木桩子给捶碎了。 过了几日,宫里来人將苏知知还有袁採薇传唤进宫,说淑妃要见她们。 苏知知和袁採薇来了宫中,被宫人引著去瑶华宫。 淑妃的神色有些疲惫: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苏姑娘、袁姑娘,有劳你们进宫一趟。” “本宫寻你们来,是希望你们跟寧安说说话,寧安病好后,这两日精神不大好,跟同龄的姑娘说说话,兴许会好些。” 淑妃说罢后,就让苏知知和袁採薇去了寧安的院子。 苏知知和袁採薇一进院子,就见寧安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的鞦韆上。 鞦韆来回轻晃,院里只有风过草的声音。 苏知知和袁採薇走过去,轻声叫: “寧安。” “公主。” 寧安见她们来了,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出现了浅笑: “知知、採薇,你们来了。” 寧安从鞦韆上站起来,带著苏知知和袁採薇进屋: “母妃跟我说你们会进宫,我可高兴了。好久没见你们。我有好多东西想给你们,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喜欢。” 她打开两个小匣子,一件一件地指著里面的东西: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这是西域进贡的玉石、这是我小时候喜欢的一套木雕……” 苏知知看著寧安不停地说,连气都不换一口。 苏知知过去拉住寧安的手:“寧安,別说了。” 可寧安还是在喋喋不休地说: “你们是不是不喜欢……可是怎么办,我要走了,我不想带著这些东西去铁勒汗。我怕带过去了,反而会在那里弄丟……” 寧安扭过头对苏知知,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知知、採薇,我是很自私,铁勒汗人都快把关內道打完了可我还是不想嫁,哪怕他们打进了京城我也不想嫁。我、我甚至想逃,我不想去……” 袁採薇早把门关上了,没让其他人听见这话。 苏知知听寧安这样讲,心里很难过。 虽然寧安的爹是蠢蛋皇帝,可是她喜欢寧安,寧安和皇帝一点都不一样。 苏知知语气肯定:“我不知道和亲的队伍是怎么安排的,怎么走的。但是如果你想逃,你能逃,那就找机会逃走!” 寧安听苏知知说得这么大胆直白,反而惊讶得眼神都直了。 宫里可没谁敢这么劝她,之前来的人都是劝她认命,好好挑选带谁去伺候。 寧安:“那铁勒汗国若是再打起来——” 苏知知:“他们打起来不是因为你,是因为铁勒汗人想从大瑜拿好处,是因为大瑜有叛国小人。朝廷的人要你去和亲,是因为他们没胆子没本事,他们才是最自私的人。” 苏知知越说越气愤: “他们这么喜欢和亲,就该让他们自己去和亲!” 袁採薇也道:“就是!我爹在家也气死了。要是国与国的战事都是因为和亲,那大瑜別养军队了,直接养一堆用来和亲的人岂不是更省事?” 寧安本来挺伤感的,可是听见袁採薇这么说,一时破涕为笑。 她脑中想到了滑稽的画面:数万大军都穿著艷丽的裙子,抹著脂粉,朝敌军挥手帕…… 寧安把那日跪在乾阳殿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我刚听到旨意的时候还想,我可以上阵杀胡人,寧可在沙场上死了也不和亲。” 苏知知点头:“周祭酒说过,要是胡人真的打来了,我们都可以上阵和胡人打。我和採薇说不定还有机会领兵呢。” 袁採薇的思绪飘远了:“你要是能逃回来的话,那我们三个能一起上阵跟胡人打,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苏知知的嘴角倒是往下撇了点,有点苦恼: “我虽没见过和亲的阵仗,可是要从和亲队伍中逃跑应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苏知知不知要从何处切入想办法才能帮到寧安。 “这个就不用你想了。”寧安揉了一下苏知知的脸。 寧安並不指望苏知知和袁採薇真的帮她想到逃走的办法,毕竟和亲队伍的安排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插手的。 可是听见苏知知和袁採薇说的话,让她心里好过了很多。 苏知知和袁採薇临走前,一人抱走了一个寧安给的匣子。 她们要帮寧安先保管著,等寧安以后有机会回来拿。 苏知知和袁採薇走后,寧安的精神好了一些。 她前些日子意志消沉,一方面是因为父皇的绝情让她心灰意冷,另一方面是因为心中有一桿摇晃的秤。 那桿秤的一边是家国,一边是她自己。 知知和採薇说的对,铁勒汗是衝著大瑜的疆土来的,不管她去不去和亲,只要铁勒汗的野心还在,他们就还会打仗。 “我真是晕头了!”寧安晚上睡觉的时候蒙在被子,懊恼地敲自己的脑袋。 她可真笨!这点都想不清楚,还好知知和採薇来了。 真是的,小时候念书就笨……怎么十四岁了还这么笨啊。 唉。 寧安嘆著气,对自己感到无奈。 淑妃这时候走进来了: “寧安。” “母妃。”寧安从被子里坐起来。 知女莫若母。 淑妃一看寧安脸上生动的表情就知道寧安好些了。 寧安咬唇,想跟母亲说,自己要从和亲队伍中逃走。 光靠她自己很难做到,可是母妃愿意帮她的话,就会多几分把握。 母妃在后宫有人,舅舅在兵部当值,兴许能做些手脚,但……这样也就把他们置於危险之中了。 寧安內心短暂地挣扎了一下,还是下了决心,说出来和母妃商量,才能想出办法。 “母——”寧安一个字都没说完,就听母妃开口了。 “寧安,母妃不会看著你嫁给胡人受磋磨。母妃会帮你安排好一切。和亲路上,你在马车內换一身行头,外面骚乱的时候,你就趁机逃。” 淑妃半张面庞露在月色里,神情慎重地在寧安耳边道: “听好了,记住母妃说的每一个字。” “和亲队伍行至庆州的时候……” 寧安一脸懵,两颗葡萄似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_?`)??? 嗯?母妃这都已经安排好了?!! 第304章 修道良才 寧安睡了个沉沉的好觉。 次日起来,说腹中饿得很,要人吩咐御厨多做几道菜来。 她说现在不吃,以后可能就吃不到了。 到了该练枪法的时候就好好练枪法。 稍微可惜的就是她又被禁足在瑶华宫,不能乱走了。 不过这次明面上说得好听,是让她在瑶华宫內安心备嫁。 又过了几日,寧安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日慕容禛在乾阳殿外对她的那副嘴脸和语气。 当时只顾著想进乾阳殿,没心情跟慕容禛吵。 现在清醒了一点,想起来了。 越想越气! 她不是能忍气的性子,绝不可能把这口气憋著带出宫。 寧安转动脑瓜子,想了好几日,想到个办法。 她以出宫前要去拜见皇祖母为理由,得到了从瑶华宫出去的机会。 她在福寿宫和太后说了几句话,糊里糊涂地跟著太后念了一小会儿经。 从福寿宫出来后,半道上说: “本公主与太子手足情深,还要去东宫同太子长敘一番。” 说完,也不管身边的宫人让不让,反正抬脚就去了。 寧安到了东宫时,张太傅刚走,慕容禛正要去乾阳殿。 慕容禛看见寧安来,眼中划过几分讶然: “父皇不是下令让皇姐在宫中安心备嫁么?来东宫寻孤作甚?” 寧安笑得邪恶:“我来看看我的太子好弟弟。” 慕容禛疑惑。 寧安也不进殿內,就大喇喇地站在殿外的庭院里同慕容禛说: “自小在礼和殿念书的时候,我们俩就是最笨的那两个。过几日我走了,最笨的就剩你了。” 慕容禛眼皮一跳:“放肆,孤……” “我今日还就放肆了!我都要说出来。”寧安下巴一挑,昂头道。 “你学武切磋的时候使阴招,自己落水时故意拉我下水。你就是心虚害怕,怕別人发现你笨发现你弱!发现大瑜的太子不中用!” 別问她怎么知道的,因为她小时候也怕人家发现她笨…… 慕容禛铁青著脸往外走: “孤还要去乾阳殿同父皇一起处理政事,无暇在此你的胡言乱语。来人,送皇姐回去!” 寧安跃起,在半空中使了一招迴旋踢,將乾阳殿的宫人踢开。 她气势凛然:“慕容禛你听好了,我是受皇家供养,和亲我能去,上阵杀敌我也能去。倒是你,你能出半分力?你除了躲在背后装乌龟装可怜装聪明,能做什么?” 慕容禛面红耳赤:“孤跟著父皇处理国事,岂是你一个女子能懂的?” 寧安对此,只短促地从口中嗤出一个字: “呵。” 这一个字却比前面所有的话都尖锐。 不屑、讥讽、鄙夷。 如磨光的枪尖,挑破慕容禛的脸皮。 慕容禛觉得脑中有两条铁链在廝磨纠缠,搅得头颅內又开始疼,疼得他几乎站不稳。 寧安说完后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她兴冲冲地回宫,一见淑妃就弯著亮亮的眼角: “母妃,我今日出了一口恶气!” 淑妃捏了一下寧安的脸:“快躲你殿里去,待会怕是有人要来兴师问罪了。” 寧安回了自己寢殿休息。 半个时辰后,乾阳殿那边派了几个內侍来问罪,说寧安公主辱骂太子,实在大不敬之罪。 淑妃垂眸掩涕: “寧安为何会这样难道你们不知?寧安受了些刺激,难免行事时有些衝动。这马上就要和亲了,她闹一闹脾气还不成么?” “若是要责罚,岂不是逼得寧安寻死觅活?到时候送谁去和亲?” 淑妃说完,內侍们將这话报回了乾阳殿。 此事便再无下文了。 这几日除了太子能进乾阳殿外,仍旧没几个能进去见到慕容宇。 最近在乾阳殿外吃了闭门羹的,还有一人—— 梁王慕容礼。 淑妃之子,寧安的同胞兄长,与慕容棣同岁。 慕容礼极少出门,京城风风雨雨从来不入耳,是是非非从不捲入。 因为嗜睡症的缘故,他一心在家睡大觉。 每日能醒来吃个饭,王府里逛几圈就不错了。 十七岁的王爷,到现在还没订亲,一直跟淑妃说不急不急,莫催莫催。 慕容礼听说亲妹妹要被送走去和亲,破天荒地失眠了。 儘管知道父皇不喜欢自己,他还是来乾阳殿求情了,求父皇收回旨意。 他在乾阳殿吃闭门羹后,决定去一趟玉清宫。 因为他听说玉清宫住著一个道士,这道士受父皇礼遇,在宫中住了好几年。 若是能说动道士,让道士去劝父皇,兴许还有用。 慕容礼走到冷清的玉清宫门口,才踏入一只脚,忽然觉得困意袭来。 他这两日失眠,平常要睡八个时辰的人只睡了四个时辰,眼下实在困得很,一时头重脚轻。慕容礼往里走了两步,排山倒海而来的困意让他推开了一扇房门,直接倒在屋內的榻上睡著了。 青阳道长正在殿內供香火呢,听见外面有动静,便回头看。 看见一个身若修竹,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走进宫,然后推开房门进去了。 青阳道长走过去一探究竟。 他不在意这人是谁,但问题是这人一来,直接就进了他睡觉的屋,这也太不讲究了! “不知贵人是哪位?为何来贫道屋內?” 青阳道长没好气地问。 屋內却没有人回。 青阳道长一看,见榻上躺著一个穿著碧色锦袍的男子,已经睡著了。 “这、这!”青阳道长不看还好,一看,两眼冒光。 此人三庭五岳端正,周身縈绕玉泽清辉,靄靄然若月华临世。可见心性纯净,无浊无瑕。 这般根骨清奇、气蕴非凡者,他日若入道修行,必能直探丹霄,证得无上妙境。 青阳道长如发现宝藏一般。 本来还想把人摇醒的,这会儿直接把旁边的薄被拉过来,给人盖上。 道观內的香烛燃了半截。 慕容礼在玉清宫內小睡了两个时辰,醒来的时候看见一个道士打扮的老头坐在自己身边。 他再环顾四周,反应过来,自己走入了人家的寢殿睡著了。 “道长,本王失礼了。”慕容礼不好意思地坐起来。 他向青阳道长解释自己的来意,问青阳道长可否去皇上面前说两句。 青阳道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贫道不可干涉世事。” 慕容礼见青阳道长拒绝,不免有些失落,接著居然又听青阳道长说: “王爷天生有道心慧根,乃是修道良才,不知王爷可愿隨贫道归山修行?” 慕容礼用一种“你脑子有毛病”的眼神看著青阳道长。 片刻后,慕容礼匆匆从玉清宫走出。 假道士,真是个假道士。 慕容礼去了瑶华宫看母妃和妹妹,顺便將此事说了。 “那道士不但不帮,还想把我骗去山里修道。我每日忙著睡觉,时间都不够用,哪来的时间修道?” 寧安正吃著茶点,差点笑喷了: “皇兄,我几年前就说过,那道士不可信的。他连我是不是公主都看不出来。” 慕容礼和寧安兄妹俩连连摇头。 淑妃却忽然道: “礼儿,若青阳道长能离开宫城了,你就带上几个人,隨道长离开。” 慕容礼和寧安同时愣住了。 慕容礼:“母妃?母妃真要我去做道士?” 淑妃看著外面瓣落尽的树。 她不是要儿子去做道士。 而是希望儿女都离开京城。 这京城,要乱了。 第305章 印堂发暗 和亲队伍终於要出发了。 两千骑兵的铁甲映著熹微晨光,护著朱漆鎏金的公主鸞驾。 八宝香车被四匹健硕有力的骏马拉著缓缓离去。 最前头的仪仗队手持各色旌旗,旗子上的“瑜”字在晨风中抖动。 公主鑾驾后是长长的车队,满载金银珠宝、綾罗绸缎。 不是嫁妆,而是给铁勒汗的赔款。 寧安公主坐在马车內,身上穿著厚重华丽的嫁衣,脑袋上沉重的头饰快將她脖子压弯了。 她揉揉眼睛,眼睛还是有几分酸痛的。 她今早已经和母妃还有皇兄再三拜別了。 寧安本来打算和父皇告別的时候只行礼,不说话。 可真正到送別的时候,父皇根本就没有出现。王內侍说父皇身体不適,来不了。 寧安听后,在心中冷笑。 她真是看清了。 这仅剩的一点父女情分,他都不珍惜,甚至不来见她最后一面。 和亲的队伍如一条蜿蜒的长龙,出了宫门,游移过朱雀大道,再出城门,最终连尾巴都消失在长安城內。 寧安回头看了一眼长安城,心中涌起一种预感。 有些人,她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苏知知和薛澈在街道的窗边看著和亲队伍离去后,才回黑山府。 苏知知的心情闷闷的。 薛澈也不开心: “割地赔款和亲都不是根本之法,只会助长敌军野心,让他们將来得寸进尺。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战场上打败他们。” 阿宝飞扑过来,张开翅膀,一下一下地拍著苏知知的背。 苏知知摸摸阿宝的头: “也不知道黑山军什么时候能到。” 从潯州到长安,路途遥远,而且黑山军人数眾多,行进速度无法与单人策马的速度相比。 薛澈:“行军不易,夏季路上又多雨,现在才两个月不到,应当还要一段时日。” 苏知知抬头望著阴下来的天空: “长安城现在更空了,北上的军队还在关內道,今日护送和亲又走了两千骑兵。” 天上的乌云越聚越多。 黑云压城,压得长安的宫城快要塌陷似的。 宫中才送走和亲的寧安公主,又炸开了一个消息: 张太傅在东宫被太子气晕倒了,被人送回府中的时候都还不太清醒。 太子在东宫也不省人事,危在旦夕! 东宫。 慕容禛躺在床上,眉头紧缩,苍白的面上浮著一层虚汗。 疼,很疼。 仿佛有无数把刀切开他的头皮,要劈开他的透骨。 自从寧安那日来东宫骂了他一番,他心中存著怨气,头疼更难受了。 张太傅来给他讲学时,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张太傅见慕容禛面色不好,便让慕容禛好好休息: “老臣知太子因胡人入侵和公主和亲之事忧愤,太子不必勉强自己,万万保重身体。” 慕容禛在东宫待不下去,也打算去外面走走。 他转身走得急,撞上了正端茶水进来的宫婢。 哗啦—— 茶水泼了慕容禛一身,慕容禛衣摆和鞋子上都是水渍。 那宫婢嚇得面如土色,立刻跪下来: “婢子该死……求太子饶命!婢子……” 慕容禛耳边嗡鸣,头脑昏沉,看著那宫婢的嘴巴开开合合,却听不见她说的话。 烦躁像一张从天上扑下来的大网,束缚得他更加躁怒。 慕容禛顺手抽出旁边墙上掛著的佩剑,直接对著宫婢的脖子挥了下去。 宫婢洁白的脖颈当即开了一道骇人的血口子,血喷溅在慕容禛的衣摆处。 她睁著眼倒在茶渍和血水中,嘴巴再也不动了。 “太子、太子……”身边的宫人瞬时跪了一地。 慕容禛却在看见血溅一幕时觉得舒畅了不少。 尖锐的耳鸣声停下了,头疼了也好似缓解了一些。 还未离开的张太傅看见这一幕,气得身子发抖,怒问慕容禛: “太子!老臣教导太子数年,一直教太子宽以待人,將来做个仁德之君。太子岂可因小事便滥杀无辜?!” 张太傅若非亲眼所见,简直不敢相信他日日教导的太子会这样隨意杀人。 他更不敢相信太子在滥杀无辜后,会冷冷道: “孤若不好好教训宫人,他们只会一再犯错。孤施以教训,天经地义。” 张太傅颤巍巍地指著地上的茶水和血跡: “敢问太子,这宫人何错之有?犯了什么大错,竟让太子下如此狠手?” 慕容禛听著张太傅责问的语气,心中的怨气又升上来,头疼也隨之回来: “孤处置东宫的人,轮不到太傅来插手。孤不论做什么,太傅都不满意。太傅教了孤几年是不错,但莫忘了谁是君谁是臣。” “太傅若仍要责问孤,便先问问孤手中这把剑!” 张太傅喉间堵了一团浸了血的,难以置信地看著慕容禛。 他清楚地看见慕容禛眼中的恨意和怨愤。 他用心教了数年的学生竟如此恨他、不敬他,甚至想杀了他。 张太傅喉间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胸口骤痛……昏了过去。 慕容禛见张太傅昏倒也意外。 但他顾不上別人,头疼得只想立刻逃离。 他才提著剑走出殿外几步,脚下发软,也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太子这次晕倒后,连睡了三日都不醒,连米汤药汁都是宫人捏开口灌进去的。 慕容宇拖著病体终於出了乾阳殿,亲自来东宫看望太子。 太子和寧安是所有儿女中他最喜欢的。 现在寧安去和亲了,太子又突然病重,再想到种种不顺,慕容宇胸腔发苦,又开始咳血。 宫中人心惶惶。 宫城仿若一片平静的湖面,暗处激流涌动。 玉清宫里的青阳道长现在是宫內最平静的人。 上回没能说服慕容礼跟他修道,这让他有点遗憾。 但整体而言,他不悲不喜,在局外静观世事。 青阳道长从昨日起觉得有点不对劲。 来送饭的宫人面色发黑、印堂发暗,似命数將近。 青阳道长以为这宫人要犯什么事,会被砍了。 可他站在玉清宫门口隨意往外一看,接连见到几个路过的宫人,每一个都有印堂发暗的凶相。 甚至巡逻的禁军也是如此气色。 青阳道长眼神微变。 若人人皆被不祥之气縈绕。 只有一种可能—— 七日內,宫中必有血光之灾。 第306章 多事之秋 明惠宫。 老槐树今年的叶子比去年又多了。 虽然称不上枝叶繁茂,但是已经一眼望去就可以看见绿意。 叶子在空中轻颤,好像树干长出了很多绿色的小翅膀。 裴姝抱著初九坐在摇椅上小憩。 冬月坐在旁边,一边挠初九的脑袋,一边道: “东宫的人都私下说,太子的脾气一年比一年暴躁,在殿內凶起来的时候,比谁都嚇人,动不动就要打杀宫人的……” “太医去了很多趟,太子现在还昏著,乾阳宫的人好像也没醒来。” 裴姝把初九放下:“我们去一趟福寿宫。” 福寿宫內,太后跪在佛前,闭目念经。 她穿上了入秋的薄袄,比夏日时看起来胖些。 人年纪老了,会变得有点怕冷。 自寧安去和亲那日后,京城便好似入了秋。 秋,多事之秋。 太后本不想管前朝之事,但这接二连三的事情,让她也不得安寧。 每次宫中出什么事的时候,太后的心情都是复杂的。 半喜半忧。 她忧的是,內忧外患之时,皇上和太子都倒下了,若再出什么变故还得了? 可另一方面,她想起当年先帝纵容元后残害后宫,她又觉得这是上天给慕容家的报应。她看著慕容家的天下混乱,看著慕容氏的子孙凋零,心中会划过一丝隱秘的快感。 太后的心静不下来,一篇佛经念了又念。 桂嬤嬤道:“太后娘娘,惠妃来了。” 太后还是保持跪在佛前的姿势: “她又来了?” 裴姝这几日来福寿宫来得勤,几乎每日都来。 桂嬤嬤:“许是见皇上病倒,慌了神。” 太后也能大概摸清裴姝的心思,毕竟当年也是从后宫嬪妃的位置这么过来的。 裴姝先前有皇上的宠爱,现在皇上倒下了,太子又昏迷不醒,她自然想在宫中再寻个靠山。 太后捻著佛珠,面色不变:“带她来佛堂吧。” 很快,裴姝进了佛堂。 她眼睛有点肿,看著像昨夜里哭过的样子。 太后明知故问:“惠妃为何来哀家这?” 裴姝跪在太后斜后方的蒲团上:“太后,皇上病榻缠身,臣妾忧心惶恐,故而来太后这里念经静心。” 太后:“皇上病了,有太医医治,前朝之事亦有朝臣处理,你担忧也无用。” 裴姝低头:“太后说的是,可臣妾实在心慌。皇上前两日去探望太子时,在宫道上遇到臣妾,便带著臣妾一同去了东宫。” “皇上去了东宫,回来后便因忧虑太子而咳血病倒。臣妾见此惶恐,一连几日夜里都梦魘缠身,夜不能寐。臣妾在太后这佛堂中坐一坐,念念经,心中能安定几分。” 太后捻著佛珠的手指顿了一下: “你方才说,你隨皇上探望过太子后梦魘缠身?” 裴姝点头。 太后转过头来,看见裴姝憔悴的脸色,微肿的眼眶,不似在说假话,看著夜里的確没休息好。 太子昏过去后,太后也去东宫看过一次。 太后当时只听见太子口中含糊地喊“头疼”。 太子的头疼之症不是一两天了,太后也知道为什么,但之前皇上不肯让僧人进宫做大法事,太后也就不管了。 如今听裴姝说梦魘缠身,又思及皇上和张太傅病倒以及太子打杀宫人之事,太后眉头锁起。 莫非东宫怨煞邪祟已严重到这个程度? 太后再看看裴姝跪在佛前安详的神色,更觉得自己是因为日日在佛堂念经,才没被东宫的怨煞之气所侵。 裴姝在福寿宫的佛堂內虔诚地念了一个时辰的佛经,然后神色安然地向太后告辞离去。 那副平静的神情与方才来时的焦灼之色已全然不同。 太后在佛堂思忖了一会儿: “去乾阳殿,哀家去看看皇上。” 太后带著桂嬤嬤去了乾阳殿。 乾阳殿里,咳嗽声不断。 正咳得厉害的慕容宇也想到了当初说东宫有怨煞之气的事情。 他去东宫的时候看见太子的脸色泛青,竟然不像个活人。 太子出事会动摇国本。 这个时候太子决不能出事。 慕容宇听说太后来了的时候有些惊讶。 他虽然是太后抚养长大的,但是母子关係並不亲密,他生病的时候,太后顶多差人来问问,走个过场而已。 太后进乾阳殿后,一句废话没有,只对慕容宇道: “皇上,哀家去东宫看过太子了。事已至此,皇上仍旧不肯召人入宫做法事?” 这句话说中了慕容宇的心思,慕容宇没否决,只说: “朕正在考虑此事。” 太后无奈:“皇上可以考虑,太子未必等得起。皇上先前顾著皇家面子,不愿让人知晓宫中大做法事。” “如今北境有战事,皇上对外宣称是为阵亡將士超度祈福便可。” 慕容宇頷首。 这个理由倒是可以,还显得君王体恤將士。 太后看见慕容宇的反应,就知道慕容宇已经被说动了。 她好歹养了慕容宇十几年,知道慕容宇的一些脾性。 明明想做一件事,却总是需要別的藉口来遮掩自己真正的想法。 而且慕容宇从小也不聪明,不够大气。 太后曾经觉得这孩子笨点也好,至少听她的话。 可后来慕容宇登基后刚愎自用,渐渐地不將她放在眼中,还蠢到把裴家给除了。 太后再联想到最近贺庭方的案子。 贺庭方跟著慕容宇做事二十多年,犯的那些事情,慕容宇怎么可能现在才知道? 太后只能再一次嘆自己当初没得选,没能生下自己的孩子,只能养个笨的。同时也再一次冷笑,先帝作孽,慕容氏留下的子嗣大多都是拎不清的。 太后在乾阳殿待了没多久便离开了。 当日晚上,宫中传出旨意: 慈光寺眾僧,佛法精微,素以慈悲济世、普度眾生为本。特宣三千僧人入宫,设坛诵经,慰將士在天之灵! 第307章 三千僧人 慈光山。 圣旨已经传到了山上。 山上好似很安寧祥和的一片。 悟真听说明日要去东宫做法事了,而且是他们所有人都一起进宫。 他在菜地里忙完浇水除虫后,带著早饭回院里。 “师父,我们明天要入宫,我要准备什么?”悟真抓著一个半张脸那么大的素包子。 明灯大师动作慢悠悠地喝著稀饭: “你不必准备,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这次还要我撒香灰么?我可以一边诵经一边撒香灰了。”悟真还记得几年前去宫中撒灰的事。 明灯:“你不用撒灰,也不用诵经。” 悟真意外:“那我做什么?” 明灯看著悟真: “悟真,你明日可以不用去。“ 悟真拿包子的动作都顿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师父,为什么?我现在很会念经了,可以念得和师兄们一样快。念经的时候再也不会睡著。” 悟真知道,明天寺里几乎所有人都要去宫里的,他想和师父在一起,和师兄们在一起,不愿意一个人被留在山上。 明灯摇头:“哎,悟真,我们师徒俩都这么胖,在马车上很占位置的。我们明天要去那么多人,车上可能坐不下。” “你还是个孩子,就不要上车挤了。” 悟真低头看看自己,不得不承认师父说的有道理。 但他认真说:“师父,我可以站在马车上,不用坐……我不坐马车,跟著走也行。而且悟空和悟净师兄他们会愿意和我轮流坐车的。 “我可以走很长的路,在宫里走很久也不会累。” “我还可以忍著肚子饿,等做完法事之后再吃饭。” 悟真叨叨叨地说了一串,坚持要跟著一起去。 明灯听著悟真的碎碎念,沉默地將一碗稀饭都吃完了,抬起头来道: “你若这么想去,那就一同去吧。那你要听为师的话,为师叫你走的时候,你就要走。” 悟真不知道师父说让他走哪去,但是听到师父鬆口了,他笑得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缝: “好,我肯定听。” …… 黑山府。 郝仁今日有些亢奋。 在椅子上坐不住一会儿就要站起来。 他在府內踱步,將偌大府邸的每个角落都走了一遍。 踱步时,他双手负於身后,藏在拳头里的指尖微颤。 他极少有这样心绪难抑的时候。 明日。就是明日。 这和他们原本商量的时机差了些。 原本的计划是要等到黑山军快到京城他们再行动,可是铁勒汗攻打、寧安和亲这些事情刺激得慕容宇和慕容禛提前倒下了。 宫中召僧人做法的旨意下来得比预计更早。 裴姝在宫中暗示太后的时候,也没料到一向拖延此事的慕容宇会这么快就下旨。 但不论如何,旨意已下,一切没有回头路。 三千僧人入宫,袁迟统左武卫禁军在宫城外守著,黑山府的高手在约定的地点接应…… 黑山府的村民看著郝仁从前院晃荡到后院,又从后院晃荡到前院。 伍瑛娘乾脆往郝仁手里塞了扫帚: “阿仁,我知道你静不下来。刚好,你把前后院都扫扫。” 郝仁拿过扫帚扫地,扫著扫著,地面乾净了,指尖也不抖了。 苏知知今日从武学馆回来了。 她也知道明日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 苏知知和薛澈问郝仁: “明日我们要进宫么?” 郝仁:“明日宫中人手足够,且宫中混乱,你们不要进宫,我也不会进宫添乱。” 他要做的是安排好人手,运筹帷幄,不可衝动。 事成之时,该见的自然能见到。 苏知知和薛澈虽然想进宫,但他们知道这是筹谋已久的大事,他们若乱来的话也许会打乱计划。 薛澈:“好。” 苏知知忽而问:“明日宫中混乱,京城內其他各处的禁军得知后也会乱对不对?” 郝仁頷首:“会。” 宫中消息会传得很快,整个长安城都会乱。 苏知知的睫毛扇了一下,有了打算:“明日不用我进宫,那我就不进。爹,你们忙你们的。我要去另一个地方。” 薛澈回头对上苏知知的眼神,好似知道了苏知知想去哪: “我同你一起去。” 伍瑛娘这时候走过来,仿佛也猜到了苏知知在想什么: “明日外面乱,娘同你一起去。” 苏知知:“好。” 郝仁原先还有些疑惑,不知女儿说要去哪里。 可是等到晚上,他看见知知系在腰间的鞭子换了。 蛇皮鞭换成了金龙鞭。 月色里,金龙鞭泛著冷光。 郝仁瞭然,喉头微动,嘱咐知知: “明日出门小心,今晚好好休息。” 初秋的夜里已经不再燥热。 凉风拂过,很舒服。 苏知知躺在床上,怀里抱著金龙鞭,睡得很安稳。 但很多人这一夜都不曾睡著。 慈光寺这一夜好像格外漫长。 山上山下的僧侣睡觉时,仅仅是闭著眼而已,没有睡。 明灯躺在床上,看著漆黑的夜色一点点散去。 这天色有点像他当年逃出宫时的样子。 那一夜也很漫长,长到他一度以为自己用尽全力也逃不出魔爪般的夜色。 熹微的晨光从窗欞照进来,落在明灯的僧袍上。 明灯闭上眼,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再睁开眼时,竟然见悟真的一张圆脸凑了过来。 “师父,醒一醒,我们要起床了。今日要下山去宫中的。”悟真摇了一下师父的胳膊。 悟真昨晚睡得早,今日起得也早。 师父答应了带他也去宫中,他可不能拖后腿。 “师父,我去打水来给你洗脸,你就清醒一点了。” 悟真一边打水,一边喃喃念著:“还好我醒得早,不然师父就睡过头了。” 明灯:…… 天完全亮了。 三千名僧人从慈光山的各处角落涌出。 宫中派来的宫人引著长长的队伍往宫城去,像一条灰色的河流,蜿蜒入宫。 到了宫门口,所有的僧人一一接受检查,確保身上没有带利器。 僧人队伍中,还有一座用几匹马拉动的大佛像。 例行检查的禁军仰头,见佛头处泛著金光,佛祖面含慈悲又不失威严,让他多看一眼都觉得不由自主地想拜下。 那禁军士兵认得,这是慈光寺的镇寺之宝。 他过年的时候跟家人去慈光寺烧香拜佛,只能远远地望一眼这大金佛像。 没想到慈光寺的僧人做法事,竟將镇寺之宝都挪出来了。 禁军士兵心中念了几句佛祖保佑,然后恭敬地绕过佛像,继续检查后面的僧人。 有三千僧人要检查,他们检查得也不是很细,后面的僧侣大致搜一搜就过了。 一番折腾下来,待到他们进宫,已经是日上中天了。 宫墙被和煦的日光照得红艷。 双手合十的僧人目不斜视,衣袍拂过汉白玉阶,跟著引路的宫人进了东宫。 太子仍然在东宫內没有转醒,太后和慕容宇今日也来了东宫,一同坐观法事。 “明灯大师来了,今日有劳各位师父祛灾除厄。”太后对明灯大师道。 明灯上前一步:“阿弥陀佛,贫僧等出家人眼见太子为怨煞所困,如坠苦海,渡其离苦,此乃佛门子弟本分。” 慕容宇坐在殿內榻上,时不时地咳嗽,脸色没比晕过去的慕容禛好多少。 殿外,宽阔的庭院中已经设好了法坛,法坛上供著香烛贡品。僧人们將大金佛像推至法坛中央。 三千僧入场,分列法坛四周,盘膝而坐,霎时梵音响彻东宫。 他们在法坛周边围坐了数圈。 悟真的位置不在师父旁边,而是跟在师兄们后头,在很外围很后面的位置。 被师兄们一挡,人家都看不见这后边还坐著个小和尚了。 悟真的脸色变得有点奇怪,身子也有点弯下去。 肚子好疼。 他能忍累,能忍饿,但是肚子疼想上茅房可忍不了。 他今早怕自己饿著,多吃了个素包子,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肚子疼。 悟真坐在地上,身子像个胖毛毛虫一样左扭扭右扭扭。 实在是忍不住了。 他站起身来,走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宫人: “这位施主,请问茅房往哪边走?” 那宫人看悟真也觉得挺稀罕挺可爱的。 这么多的僧人后边跟个小和尚,就像买东西附赠了一个小的一样。 “小师父,茅房要往那边走,然后左拐……” 悟真记下了位置:“多谢施主。” 悟真脚步匆匆地去了。 法坛上,香烛旺盛,佛像森然。 明灯大师身著袈裟,坐在佛前。 慕容宇、太后、太子等一些宫人皆在殿內。 慕容宇无精打采地倚坐在窗边榻上,眼神落在明灯大师身上。 不知为何,他今日明明是第一次见明灯大师,却恍惚在哪见过。 细细想时,又琢磨不出。 视线中,明灯大师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进殿。 太后坐在殿內上首的雕椅內,目露探究: “大师为何不念了?” 明灯大师微笑:“贫僧想问问太后,为何信佛?” 太后手中的翡翠念珠折射出光泽: “自然是因为佛祖慈悲。” 明灯大师頷首:“但世间有因果,佛祖不会护作恶之人逃避苦果。” 太后面色一僵,窗边的慕容宇也肃了脸色。 太后察觉到今日的明灯大师有些反常。 明灯大师继续问:“这东宫的怨煞之气,敢问太后可查清了从何而来?” 太后眉头一压,冷声道: “大师莫忘了分寸。哀家请大师进宫是为了驱除怨煞之气,其余的,大师就莫多管了。” 太后看了桂嬤嬤一眼,示意桂嬤嬤带宫人將明灯大师请出去。 桂嬤嬤会意,走向明灯。 “阿弥陀佛。” 明灯大师悠长地嘆了一句。 “要驱除这东宫怨煞,不止要三千僧眾做法,还有一事。” “大师需要什么儘管说,若是香油钱,哀家给多少都——”太后的话说到一半,字眼堵在喉间。 呲—— 刀尖刺破衣料和皮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走到明灯大师面前的桂嬤嬤,眼球瞬时惊恐地往外凸,张开的嘴边溢出一串血来。 慈悲微笑的明灯大师握著一把利刃。 利刃已经插入了桂嬤嬤的胸口。 桂嬤嬤的胸脯急促起伏,身体笨重地倒下,鲜血在地上蔓延开。 殿內有那么短暂的一刻陷入死寂。 寂静中。 明灯大师抬头,再次对上太后的眼睛。 桂嬤嬤的血溅在他的袈裟上,他满手鲜血,却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 “若要驱除怨煞,得朗朗清明,还需血债血偿。” 第308章 眾僧恶鬼 殿內爆发出尖利的叫声。 “大胆——” “来人,有妖僧行刺!” “禁军何在?!” 在门口的宫人最先跑出来叫禁军侍卫。 那宫人一出来,就见殿外诵经声已停。 三千僧眾齐齐站起。 其中几人飞身至大金佛像旁边,將巨大佛像背后的机关打开,里面哗啦倾倒出无数兵器。 眾人手执寒光刀剑,前一刻还是虔诚佛家弟子,此刻却已化作罗剎。 “杀——” “妖僧,胆敢在宫中行刺!” “快,去殿內护驾!” 宫中值守的禁军与僧侣廝杀成一团。 禁军张弓引箭,僧人浴血屠戮。 法坛上的香烛被砍断,贡品散落满地。 刀光剑影中,佛像在秋日艷阳下泛著金红交织的光。 不知谁点燃了火,东宫的几处宫殿都窜起了火舌,火势越烧越大。 正殿也起了火。 明灯大师站在殿內,身边已经倒下了几具尸体。 血浸透了他的布鞋,他身上亦有几道伤口。 僧侣拦住了外面要衝进来的禁军,但殿內还有宫人护著太后和慕容宇,一个个衝上来想合力制服明灯。 但明灯说话走路时动作慢悠悠的,他也不躲开对方的攻击,出手时却果断狠厉。 太后和慕容宇在仅剩的几名宫人掩护下后退,没人再敢衝上去。 慕容宇惊慌怒道:“你究竟是何人!是、是贺庭方派你来的?” 明灯嘴角微动:“岁月轮转,世事弄人,我如今这副模样,也不怪三弟认不出。” 窗外廝杀的人影被光线投在他的侧脸上,光影变幻。 慕容宇瞳孔瞬时放大,脑中迸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答案: “你……你是……” 啪。 太后手中的翡翠念珠被扯断,数个圆润晶莹的珠子砸下,纷纷滚进地上的血污中。 太后的眼神猝然冷厉,定定地看著明灯那张已经变形的脸,嘴里吐出一个名字: “慕容霽。” “原来你没死,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轰——侧边的窗户被撞破,一个受重伤的禁军士兵从窗户外被踹飞进来,连带著手中的长剑也落了地。 那禁军士兵剧烈喘息几下,便没了气,一双眼还死死瞪著屋顶。 明灯不疾不徐地弯腰,將那士兵的双目闔上,然后捡起地上的长剑。 他说:“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让我死里逃生。我在人世蹉跎数年,只为今日。” 修佛多年,只为今日提起屠刀。 明灯手执利剑,往前太后的方向逼近。 他一挥剑,挡在太后面前的宫人又倒下一个。 慕容宇看著外面被拦住的禁军,再看看不断逼近的明灯,他一边往木榻的角落上退缩,一边道: “二皇兄……当年是有误会……朕、朕不知大皇兄之事……” “二皇兄,我们是亲手足……咳咳咳……怎可自相残杀……当年不是朕,是她、是她……” 慕容宇一边说一边咳血,脸色灰败得嚇人,手却指著太后的方向。 而太后在经过最初的恐慌后,此时反而显得冷静了许多。 她眼中迸出恨意,伸手指著明灯:“你早该在二十多年就去死的,和你那短命兄长和父皇一起死!” “你当年害死我父皇和兄长,伤天害理。事到如今,你可有半分悔意?” 唰!明灯抬剑,落剑,砍掉了太后伸出的食指。 眨眼之间,太后少了截手指,多了个血窟窿。 太后惨叫一声,往后跌坐,帕子和衣襟都溅了血,神色却更加固执而癲狂: “悔意?哈哈哈哈哈……我杜筠柔唯一后悔的就是当年没能更早下手杀了你母后!你母后病死时,我只恨她竟不是死在我手上!” “我没有做错,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再杀你父兄、再杀你一次!” 十指连心,断指之痛仿佛尖锥入心,痛得像她当年落下腹中一块血肉时的感受。 太后面目狰狞,身体不知因疼痛还是恨意而颤抖: “你母后控制不了先帝,却给有身孕的后宫妃嬪下毒,她才是伤天害理的那个人!后宫活著的妃嬪,无一人有子嗣,侥倖留下子嗣的,全部都死了。” “她该死,纵容她的先帝也该死。她害死了那么多人,凭什么她的孩子可以安然无恙地活著,凭什么她的儿子可以登上皇位,而我的孩子只能是一团被扔去的血肉!凭什么要我服绝嗣药,让我在这深宫中连一个慰藉都没有……她该死,你们都该死!” 太后疯了一般,推开身前的宫人。 因为做法事,殿內今日也供了佛像和香火。 太后將香火推倒,任由火舌爬上锦帐和柱子。 门口的火在烧,殿內的火也在烧。 越来越多的火星溅出,落在桌椅、帷幔、尸体的衣襟上,空中瀰漫著刺鼻的焦味。 仅剩的几个宫人被太后此举嚇得往外逃。 慕容宇也想逃,却从木榻上滚了下来,虚弱而狼狈地在地上爬: “二皇兄……朕不知道,朕当年年少无知……二皇兄,皇位可以给你……只要你放朕、放我啊——!” 明灯提剑朝著慕容宇砍下。 髮髻被砍去了,头髮散开,慕容宇的头还在,人却已经在极度惊惧中晕了过去。 明灯垂眸扫了一眼地上昏过去的人。 他隨时可以杀了慕容宇,但他同郝仁做了约定,不会让慕容宇死得这么轻易。 两个僧侣衝进来,將地上的慕容宇抬起,往殿后走去。 火势越来越大,太后站在火中,没有逃。 明灯仍旧握著剑,也没有逃。 太后的衣裳锦绣华贵,有金线、珠宝、刺绣,需数名宫女赶製几个月才能做好一件。 火焰勾缠上她的衣角,锦绣成灰。 太后的手还在滴血,她却像感受不到一般: “慕容霽,你以为凭著外面这点人你就能篡位?你以为你杀了我和慕容宇,你能夺回你皇兄失去的皇位?简直异想天开!” 殿內外已经被大火包围。 “大不了,今日我与你们慕容氏一脉同归於尽。” 太后仰头大笑,泪水和血水落进火里,不见踪影: “哈哈哈哈哈……大瑜要亡了,慕容氏败了……报应,这是你们慕容氏的报应!” “慕容氏是要败了,但有一点你说错了。” 明灯又往前走了一步,执著剑穿过隔在他和太后中间的火焰。 “我要的不是皇位。从始至终,我要的只是你们的命。” “唔——!”太后胸口传来剧痛。 长剑已然穿透繁复的华裳,鲜血顺著剑身汩汩流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宛如一朵盛开的血。 她的身体顺著后面的墙滑下,眼中的恨意和光芒逐渐黯淡,如同熄灭的烛火。 “阿弥陀佛。”明灯鬆开了剑,眼中的悲愤也淡去。 不论是少时还是现在,他从未想过皇位,也从未想过起兵从宫外打进来。 若从宫外打进来,死的只是百姓和士兵,还没打到正殿,太后和慕容宇大概早就逃离了。 他要在东宫下手。 在他们当年害死皇兄的地方,用他们的血告慰皇兄的在天之灵。 殿內已经被浓烟所笼罩。 燃烧的樑柱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柱子上的金漆剥落,滚倒的香炉烧得通红,宫灯化作火团…… 明灯透过破了窗户看向殿外。 殿外的喊杀声已经小了,僧人和禁军的尸体层层堆叠在殿外。 白玉石阶,血流成河。 唯有巨大的佛像在法坛中间岿然不动,座下的莲却已经染成了红莲。 火光里,眾僧墮为恶鬼,佛像流下血泪。 一切皆孽障。 有僧人想衝进火中救明灯出来,明灯却没有往外走。 明灯隔著熊熊烈火,对殿外高声道: “大事已成,你们不必在此多留。带上悟真,你们离去吧。” 第309章 为师成不了佛 东宫的火烧得越来越烈。 滚滚浓烟涌入空中。 几乎被杀尽的东宫禁军早已放出了信號,却迟迟不见增援入宫。 宫城外,几支禁军行至宫门口,却被袁迟所率之军拦下。 “袁將军,你这是何意?宫中有变,我等需入宫救驾!”一个將领喝道。 袁迟手中长枪指天,座下骏马嘶鸣。 “今日宫中高僧做法,任何人不得入宫干扰。若有谁想强破宫城,先过本將这关!” 枪尖在空中划破气流,袁迟守住宫门,寸步不让。 其他几个將领面色皆变。 双方人马在宫门处僵持。 宫里宫外乱成一团的时候,悟真小和尚走到了不知哪里的宫道上。 望著前后都长得一模一样的宫墙,悟真发现自己迷路了。 他今天肚子实在痛。 刚从茅房出来,又痛得回去。 如此反覆几次,肚子是空了,两腿都酸软了。 等他的腹痛终於平息了,他累吁吁地走出。 在茅房附近的井边,取水洗了手。 他从茅房走出来后,走了好一段路,但是没寻到东宫在哪。 悟真猜到自己走错方向了,可是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 这宫道好长,看不见人影。 悟真挠挠自己光圆的脑袋,想找附近宫中的人问一问路。 他边走边四处张望,走过宫墙拐角时,碰见了一对主僕。 是两个女子,其中一个美得如画一般。 悟真虽然在山上寺庙中长大,但他见过很多女施主,不会对女子感到陌生或新奇。 可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女施主。 还是那句话,皮囊如梦幻泡影。 有的人的皮囊,真的就只是个大泡影,比如他和师父这样的。 而有的人的皮囊,真真如梦幻一般,比如眼前的女施主。 若是成年的和尚,见到这样美的女子,多半会將眼睛別开,口中连连道阿弥陀佛,不让美色扰乱自己心神。 可悟真年纪小,不但没別开眼睛,还把眼睛睁得更大了。 “施、施主好。” 悟真站直了身子,仰起头来。他脸红红的,差点忘了自己要寻人问路。 裴姝和冬月见到这圆头圆脑的小和尚时,也有点意外。 她们知道今日会有僧眾入东宫,可是没料到居然还会来个稚声稚气的。 冬月:“你是何人?可是去东宫祈福的僧人?” 悟真点头:“施主,小僧从东宫出来后走错了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裴姝道:“正好,我们就是要去东宫,小师父可同我们一起去。” “多谢施主。”悟真很高兴,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因为他不懂宫里的规矩,不知道后宫嬪妃是不能擅自去东宫的。 三人走在宫道上,冬月问悟真: “你这么小,能读懂佛经么?” 悟真老实道:“我能读懂一点,大部分还读不懂。我们寺里有经文课,很多我看不懂的地方,听课之后就懂了。而且,我师父说了,关键要有一颗赤诚之心,信佛才能修佛。” 悟真说完又问: “两位施主信佛么?” 冬月摇头又点头:“可能信吧,反正我小时候见到什么庙什么神都进去拜。” 裴姝神情疏淡: “我少时曾信,后来所求皆成空,知晓佛祖无情,往后,便不再信了。” 悟真正想说佛祖心怀慈悲,渡眾生超脱轮迴,可是还没说,就见前面跑来几个宫人。 那几个宫人神色慌张,衣摆上沾著血,边跑边叫: “救命——!” “妖僧作乱!” “妖僧杀人了——” “……” 悟真看见不远处有黑烟冒上空中,金属撞击声和叫喊声传来。 悟真心里有点害怕,忙走上前问其中一位宫人: “施主,请问东宫发生什么事了?” 那些人看见穿著僧袍的悟真,面上更显出几分惊慌,伸手用力推开悟真,头也不回地跑了。 悟真被狠狠推了一下,好在他身子沉,没有摔倒,只是踉蹌地后退了两步。 “东宫出事了,他们说东宫有妖僧,可我师父和师兄还在东宫呢。” 悟真急了,眼圈都有点红了。 他怕师父和师兄被宫人所说的妖僧给抓走了。 “施主,我、我先走一步了。” 悟真走到这里,看著宫人跑来的方向,已经明白了东宫往哪走。 他和逃跑的宫人们逆著走。 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东宫门口,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怔住。 法坛边横七竖八地躺著僧人与禁军的尸体。 砍断的刀剑、破损的盾牌、裂开的盔甲……散落在尸堆之间。 东宫各处宫殿都烧著大火,鎏金匾额已焦黑得看不出原本字跡。 佛珠散落,宫瓦破碎,空中瀰漫著刺鼻的血腥味和烧焦的气味。 “师父……师兄……”悟真害怕得哭了。 他哭著走往法坛走,看见半身是血的悟净师兄和禁军打斗,双双栽入火海之中,片刻后,又见悟净师兄从火中爬起,衣摆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血痕。 悟真往正殿的方向跑去,他想去扶悟净师兄。 他不知道为什么师兄们要和士兵打在一起,但他知道悟净师兄受伤了,一定很痛。 悟真还未跑到悟净身边,忽然透过火海,看见了正殿里一个胖胖的身影。 很胖,胖得像一座山。 是师父! “师父!师父!”悟真叫得声嘶力竭,整张脸都涨红了。 他看见师父在烈火中,隨时要被火吞没。 “师父快跑!” “师父你要被火烧著了!师父……” “师父,求你了,你快出来……” 悟真的眼泪成串地掉下,他急急地往火里面跑,想去把师父拉出来。 可是悟空师兄却出现,拦住了他: “悟真,师父让我们走。” 悟真奋力挣扎,不肯离开: “放开我,我不走!我要救师父,师父!” 也就是这一刻,悟真觉得眼前场景似曾相识,如在梦中。 悟真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不是真的。 隔著火海,明灯也看见了悟真。 看见那个孩子哭得让人心疼,奋不顾身地要衝进来救自己。 木头烧焦断裂的声音在头上响起,浓烟呛得人眼疼。 明灯大师眯成一道缝的眼也疼得红了。 他说:“悟真,你走吧。你答应过为师,为师让你走的时候,你要走。” 悟真听见了师父的话,哭得更厉害了: “师父你快出来,我要和师父一起走……师父……” 明灯大师摇头,嘴里呼出的嘆息声被火焰吞没: “悟真,你又不听为师的话了。” 悟真哭得嗓子都哑了,他拼命要往火里冲,可是悟净师兄牢牢抓著他。 他对著师父大喊: “师父,我听话!我听话……师父你快出来……” “师父……我以后好好念经,好好浇水……我会帮师父扫地,我还会像师兄们一样练功……我再也不贪吃……师父,我都听你的……” “求你出来……师父我求你了……呜呜呜呜呜……” 悟真在哭。 抱著他的悟净师兄在哭。 在殿內的明灯大师也在哭。 殿门口的一根柱子轰然倒下。 可明灯依旧没有走出来。 他身负罪孽,走不出东宫,走不出心中的孽障。 太后死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都知道。 多年前,父皇曾因朝堂政局將母后的母族治罪,对母后心怀愧疚。 母后对父皇亦爱亦恨,同时又担心將来其他皇子会凭藉母族之力威胁太子的地位,於是对后宫妃嬪和皇嗣下手。 明灯记得,母后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连用手抚过一朵的动作都很轻柔。 可很温柔的人也会下毒手。 他逃离宫中的前一夜,皇兄將一切告诉了他。 那年,他在夜色中无助地坠崖,被掛在峭壁上的断树上时,觉得崖下的滔滔流水都是数不清的冤孽。 佛曰万事有因果。 他知道这一切是父皇和母后种下的苦果,可他修佛多年,心中仍然放不下仇恨,放不下一颗要报復的心。 念多少佛经,施多少斋饭,做多少善事都无用。 世间无好人,眾生皆恶。 太后是恶,慕容宇是恶,父皇是恶,母后是恶,他自己亦是恶。 终究要自食恶果。 “师父……师父……” 悟真的叫喊声穿过火海,落在耳边,而明灯眼前已然模糊一片。 他恍然看见自己少时来东宫找皇兄玩的画面。 那时他觉得东宫是整座皇城里最好看的地方。 东宫很美。 有有树,有黄金,有碧玉,有能工巧匠的雕琢和各地的珍宝。 而今日他才知—— 比东宫更美的,是燃烧的东宫。 火光蔽日,金红似云霓。 红得就像小时候他在院中和母后还有皇兄一起吃饭时看见的晚霞。 他那时总是最晚到的,总要母后和皇兄等他。 不知如今轮迴路上,母后和皇兄可曾等他。 火舌舔舐上他的僧袍和袈裟,明灯遥望著悟真,眼角滑下血泪: “悟真,为师骗了你。” “为师成不了佛,只能成魔。” 漫天火光与血光纠缠。 一座山的影子倒了下去。 第310章 我就是神医 明灯大师倒下去那一刻,悟真哭得撕心裂肺。 “师父——!” 他不管什么成佛成魔,师父永远都是他的师父。 悟空师兄鬆开了手。 悟真真的往火里冲。 可是他还没跑进殿,就见几个师兄的身影已经飞快闪了进去。 悟空师兄还对他说:“悟真让让,別挡路,我们把师父抬出来!” 悟真用袖子抹著脸上的眼泪鼻涕,赶紧往旁边让。 几个师兄身上不知何时泼了水,衝进火里合力把师父给抬出了殿。 刚抬出殿,正殿的房梁就轰地一声塌下来。 金屋化作废墟。 “快走,悟真跟上!”师兄们抬著明灯大师跑。 两个抬腿,两个抬肩,还有两个抬著中间的腰。 悟真卯足了劲跟著师兄们跑。 不清楚要跑哪里去,反正跟著师父和师兄们一起就对了。 禁军和宫人们要死了,要么跑了。 其他宫的人听说了消息,乱成一麻,也没人敢往东宫这边来送死。 宫道上除了他们几个,一个人影都没有。 就算偶尔有,看见了他们,也嚇得转身就跑。 悟净师兄扛著明灯大师的左腿: “不管师父是死是活,至少保住师父肉身,一块肉也不能少!” 悟真边跑边问:“为什么不早进去救师父啊?” “笨蛋,因为师父存了寻死的心,不让我们救他。师父要是醒著,看见我们来救,说不定就往火里跳,连个全尸都不剩了。” 几个师兄扛著沉重如山的师父,跑得哼哧哼哧地喘气。 悟真也好累,他不用扛別人,扛著自己一身肉跑,负担已经很重了。 他们一路往北跑,跑过了一条又一条无人的宫道,转过一个又一个弯,还经过了一片好大的湖。 跑到一处无人角落,角落处有一个很小的狗洞。 狗洞边长著些杂草。 而杂草边站著另外两个师兄,肩上扛著一个很大的麻袋,大得都能装下一个人了。 悟真看见那两个师兄把麻袋从宫墙这边,扔到墙外边去,然后攀上了墙。 那两个师兄见到悟真他们来了,招手道: “快来,接应的人已经到了。” “把师父推上来先。” “哎不行不行,忒沉了,还是先推师父一条腿上来吧。” “把悟真也推上来……悟真,手再伸长点!” 悟真使劲把手往上伸,抓住了师兄们的手,也翻过了墙。 等他翻过墙的时候,看见外边停了好几辆马车,还站著不少人。 马车挺大的,那些人看著也挺凶的,有点像土匪。 其中一个人还只有一条手臂。 让悟真最惊讶的是,方才他在宫道上遇见的两位很好看的女施主竟然也在。 那个一条手臂的人说: “时辰差不多了,走!” 大家纷纷上了马车。 悟真看师父被装进了哪辆马车,他就跟著上哪辆。 他上了马车,看见马车上还坐著一个白衣男子。 那白衣男子检查著明灯大师的身体,一会儿把脉,一会儿翻开明灯的眼皮,再一会儿又按上明灯的胸口。 “施主,我师父还活著么?”悟真看见白衣男子塞一颗药丸进师父嘴里。 白衣男子:“你师父受了伤,伤及心脉,方才又吸入了太多浓烟,只剩半口气,隨时入轮迴。” 悟真紧紧抓著师父的衣摆: “吃人参有用么?我们寺里有人参,还有灵芝!” 人参和灵芝都是香客送的,悟真听人家说过,这些都是能吊著一口气的好东西。 师父只剩半口气,能吊著半口气也行。 白衣男子毫无感情道:“人参和灵芝对他都没用。” 悟真的眉毛和心都揪成一团了: “那……什么才有用?” 白衣男子:“需神医和天山雪莲才能起死回生。若无这两样,必死无疑。” 悟真两道眉毛耷拉下来,马上就要扑到师父身上嚎啕。 这个时候,哪里来的神医?哪里找什么天山啊? “別哭。”白衣男子用一根手指戳住了悟真要趴下来的脑袋。 “我就是神医。” “那、那天山雪莲呢?”悟真抽抽噎噎地问。 “我有。” “这样我师父就能活了吗?” “能。” “哦,那我不哭了。”悟真止住了哭声,但还是小心地抓著师父。 马车一路往南行驶,到了黑山府的后门。 几人一起扛著明灯去了虞大夫的院子里,悟真也跟著去了。 几个和尚被安排住进空置的院子。 靠后门的院子里有一棵柳树。 裴姝和冬月下车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郝仁站在柳树下等著。 郝仁朝著裴姝走来,声音有几分喑哑,眼中浓墨翻泼: “阿姐。你受苦了。” 他说了一句,便说不出话来。 “凌云,是你受苦了。” 裴姝看著郝仁,笑著抹泪: “苦虽苦,可也熬过来了。如今年岁是老了些,但还是我们裴家的『石中玉,海中珠』。” “等一下等一下啊。” 白洵和老徐拖著一个大麻袋,很破坏气氛地问: “你们姐弟等会儿再敘,先说这麻袋丟哪去啊?” 郝仁的视线扫过麻袋,瞬时锐利: “劳烦你们先拖去暗室,交给二娘。” 白洵和老徐拖著麻袋走了。 裴姝看了一圈,问郝仁: “凌云,怎么不见知知和瑛娘?” …… 恭亲王府。 一如连日以来的样子,死气沉沉。 自从贺家被处斩后,贺妍就待在院子里没怎么出来过。 慕容循去过一两次群芳苑,可去了之后,又黑著脸从群芳苑出来。 慕容婉每日会去贺妍还有慕容循那请安。 她刚得知贺家倒了的时候,情绪很差,但她现在已经缓过来很多了。 贺妍开始把府中的一些事务交给慕容婉来打理。 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对一下府中帐目,奖惩下人,换季时各院添置衣物之类的事情。 慕容婉打理得还不错。 而且她喜欢这种將事务掌控在手中的感觉,家中老僕来她院里向她请示时,她会感到自己府中说话越来越有分量。 唯一让她担心的是,王府仍然被禁军围著,不知何时才会放他们出门。 禁足在王府內这么久,实在会让人觉得有些压抑。 慕容铭还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之前慕容婉衝进他院子里把他摇醒,哭著说贺家倒了,真把他嚇得一愣一愣的。 他听说外祖家被砍头,和他从小一起玩的翰表哥也死了。 慕容铭简直不敢相信,那几日走路时,他都缩著脖子,觉得后颈发凉。 慕容婉催促他要在这个家立起来。 他也不知道怎么立啊。他试著翻了两页书,在院子里扎了半个下午的马步,然后就累得不想动了。 多过几日,他又恢復了以前懒懒散散的样子。 不同的是,现在没人管他了。 他每日在府中园池边溜达,有精神就捉鸟斗鸡,没精神就睡觉。 他也想出门,但是出不了门能怎么办?憋疯了也没办法。 其实不止王府的主子们,府中的下人们也憋得烦闷。 他们也许久没出王府了。 王府虽然大,可一天到晚地日日看,也腻了。 以前想著休息的时候去街上逛逛,现在就自己找点事打发时间。 厨房里的厨子和厨娘们閒著的时候就拿芋头甜瓜雕,刀工一日比一日精湛。 其他下人也都寻些手艺活做,手头有事情做,心才不会慌。 这个时候,有些想到听雨轩里那个叫忍冬的下人。 想到她在府里待了十几年没出去。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的啊。 第311章 你投胎转世了 听雨轩。 今日无雨,天朗气清。 忍冬在院里侍弄草,打扫院子。 院子里养了很多草,养得茁壮又漂亮。 听雨轩的位置虽然偏,偏得离外墙近,可院子倒是宽敞。 庭院里至少一半的地都用来种树栽了。 忍冬不是匠,不懂太多的种技巧,只知要定期浇水,有时弄点鸟粪鱼屎什么的当做肥料埋土里。 就这样,这院中的草草养了十多年,竟没一株死了。 忍冬拿著浇壶,挨个地给草浇水,嘴里念著: “秋日有点干,天不下雨,我来给你们下雨。” “下了雨,你们又长大一点,小姐看见你们长大也会夸你们的……” 自从恭亲王府上下被软禁后,忍冬心情大好。 她不知道外边什么局势爭斗,她只知这些人要体会当年她和小姐被禁足的感受。 小姐以前被禁足的时候,府中有些人得意一样样,现在轮到他们了。 活该! 忍冬开心得一边浇浇树,一边哼小调。 浇到桂树的时候,忍冬格外爱惜,声音都温和了许多: “小桂长得真好呀。” “以前小姐栽你的时候,你才到我膝盖这么高呢。我说你太小了,活不了,可是小姐说,你会长高长大会开。” “现在小桂长得好高了,比我高多了……” 忍冬伸手摸了一下树冠上密密匝匝的叶子。 小姐当年种的桂树苗,今已亭亭如盖。 时节刚入秋,桂树的星星点点地开了。 桂小得像米粒一般,金黄金黄地簇拥在一起。好像裹了蛋液,炒得金黄的蛋炒饭。 风一吹,树一摇。 桂香飘得整个院子都是。 忍冬踩著地上的桂,把空了的浇壶放到墙角边。 她捶捶有点酸的腰,仰头看墙头。 墙头爬满了凌霄藤。 藤上的凌霄从夏日开到初秋,一片暖色。 这面院墙紧挨著王府的外墙。 小姐当初特地挑了这个院子搬进来,明面上是说不想见人,实际上是为了方便偷溜出去。 那时候,小姐私底下忙著查裴家案的线索,每次都在夜里从这面墙上飞出去。 忍冬就很紧张地在院子里守著,生怕有人寻小姐,她要帮小姐遮掩。 然后等到天色將明未明时,就会长舒一口气地看见小姐从墙外翻回来。 小姐总是累坏的样子:“冬冬,我回来了,饿死了,快给我吃东西。吃完我要补觉。” 忍冬很遗憾自己没有学武功的天赋,没办法跟著小姐一起出去。 小姐跟她说:“冬冬,多亏你在院子里守著,我才能放心出去。” 后来小姐怀著身孕离开王府的时候,也是从这面墙走的。 那天小姐站在墙头,身后的血红落日把小姐的衣摆都染红了,红得和墙头的凌霄融为一色。 忍冬在此后的很多个日子里看向墙头时,都会怀著一丝侥倖,想著小姐会不会再一次从墙头出现。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响动。 哗。 墙头的凌霄忽然颤抖了一下。 不是一朵颤,而是整片藤蔓都在颤动。 好似在被人拉扯。 忍冬以为自己看错了。 哗。 藤蔓带著叶又颤了一下,而且颤抖得更剧烈了。 忍冬下意识后退一步,目不转睛地盯著墙头。 视线中,颤抖的凌霄中突然就冒出了一个少女的身影。 那少女目光灼灼,面似好。 她两手一撑,身姿轻盈地跃过墙头,落在院里。 忍冬愣愣地看著,大脑一瞬间空白。 那少女站在凌霄前,一身练功的衣裳,头髮束成一个简单的圆髻。 很像小姐少时练功的装扮。 但更像的,是少女缠在腰间的鞭子,金光粼粼,陨铁寒凉。 金龙鞭。 忍冬霎时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如开闸洪水般涌上脑,脑袋都要炸开一般。 “你……你是谁……” “你为何会有我家小姐的金龙鞭?!” “小姐在哪?我家小姐在哪!” 忍冬上前一步,攥住来人的衣袖,眼睛都红了,指尖用力得几乎要戳破衣袖。 少女看向忍冬,再看看金龙鞭。 她思忖片刻,试探地叫了一句: “冬冬?” 苏知知看著眼前僕妇打扮的女子,也有些意外。 今天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宫中会乱,禁军会乱,无人会注意到恭亲王府。 所以她选择今日来。 上次和薛澈一起去过他家后,苏知知就想来生母以前住过的地方看看,也许自己的生母也给自己留了书信。 除了身上的这条鞭子,她还没有见过和生母有关的任何东西。 苏知知、薛澈还有伍瑛娘是一起来的。 恭亲王府很大,他们不知道裴璇以前住过的听雨轩在哪,於是三人分头探路。 苏知知在王府外绕了小半圈,琢磨著从哪好翻墙。 没走多远,就看见有一处墙头爬满了凌霄。 那凌霄顏色好像南方的橘子,就像是好多剥开皮的橘子在朝她招手。 苏知知心中一动,拉扯了两下那凌霄的藤蔓,然后飞身一跃上墙头,翻了进去。 结果她正好就翻进了听雨轩的院子里,连找都不用找了。 她一落地,就有个和伍瑛娘年纪相仿的女子激动地扑过来问她的鞭子。 苏知知想起她去宫中和姨母小住的时候,姨母给她提过她娘身边的婢女。 姨母说那婢女叫忍冬,和她娘感情很深,一起长大,她娘总叫那婢女“冬冬”。 那婢女手背上有一道疤,小时候跟著裴璇一起偷吃烤肉时被炭火烫的。 姨母说她久居深宫,不知忍冬是不是还在世,或许已经不在了。 眼下,苏知知听著眼前人一口一个“小姐”,还一上来就叫“金龙鞭”。 她今日是头一回带金龙鞭出门,能认出金龙鞭的,只可能是生母的故人。 而这故人的手背上正好一片疤。 苏知知小声喊了一句“冬冬”。 忍冬闻声,心口一滯,剎那泪如泉涌。 很熟悉的语气。 很久没听到了。 以前她走神的时候,小姐就是这么叫她的。 忍冬捏著苏知知衣袖的手攥得更紧了,万分肯定道: “小……小姐,你就是小姐。” “小姐你去投胎转世了!可算回来找我了……” “这么久了,我就知道小姐会回来的……” 第312章 她是一朵云 日光越来越亮了。 听雨轩的树叶和朵都明艷了。 一束一束的光线流泻进屋內,屋內也很亮堂。 苏知知走进了主屋。 忍冬回到屋里,有些手忙脚乱地给苏知知倒水: “小……小小姐,喝些温水。” 听雨轩里没有茶,只有乾乾净净、普普通通的水。 忍冬手上倒著水,可视线一直黏在苏知知的身上。 苏知知跟忍冬简要解释过了。 忍冬也终於从大喜大悲的情绪中勉强平復。 小姐不在了。 可是世上还有小小姐。 针扎一样的酸楚中混著欣慰和喜悦。 忍冬看著苏知知的侧脸、眉毛、鼻子、下巴、身形。 五官不像小姐,更像夫人,但是那种神態,那一顰一笑却很像小姐。 所以她下意识地会荒唐认为这是小姐的转世之身。 苏知知接过温水:“冬姨,你叫我知知就好了,我身边的人都叫我知知。” “好,知知,”忍冬红眼笑,“小小姐说怎么叫,就怎么叫。” 苏知知看了屋內一圈。 地面、椅子、桌子还有供桌上面的牌位都很乾净,一尘不染。 牌位前点著香,放著两个瓷盘子。 一个瓷盘上放了几个果子,另一个瓷盘上则放了一把金黄的桂。 屋內,也有桂香。 苏知知把方才摘的一朵凌霄也放在桂盘上: “冬姨,你不要太难过。我娘葬在岭南,我外祖父外祖母还有大舅舅大舅母也在那。他们都在一起,不孤单的。” “山上一年四季都有各种和果子,我会摘和果子去看他们。” 忍冬一个劲点头:“好好,在一起就好。以前小姐在王府的时候,很想夫人,在一起就好……”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忍冬带著苏知知在听雨轩的每个角落走了一遍,一样一样地介绍。 十多年前的画面在她的回忆里依然生动如昨日: “这是小姐的书桌,小姐小时候不爱写字,但是后来在王府总写字,小姐说写字静心……” “这雕木榻还是小姐的嫁妆呢,从裴府带过来的。小姐白日就喜欢在木榻上睡著,小小姐……知知来坐……” “这有窗,坐在榻上的时候,推开窗就能看见院子里的草草。这些树和都是小姐种的,以前小,现在大了……” 苏知知听著忍冬的描述,好似能看见一个很跳脱的女子,一会儿在榻上睡白日觉,一会儿在院里种树,一会儿在桌边写字。 院子和屋子都很整洁漂亮。 可是再漂亮,也只是个四面围墙的院子。 王府再大,哪有外面广阔的山川大? “裴家出事后,我娘被禁足在府里是不是很难熬?” “唉,出了这样大的事,小姐自然是很难过的,可是小姐过得不消沉。” 忍冬说絮絮叨叨地继续回忆。 裴加被流放后,裴璇哭了几日,但又振作起来。 她说她也想跟著爹娘一起走,但是她不能走,她要蛰伏在京中查真相。 在王府禁足的这几年,裴璇大多时候都很有活力,很少露出悲切的一面。 她说,她只是禁足在王府,但是顶著正妃的名头还有一身武功,没人能欺负她。 她说自己这样都觉得难受,那困在深宫中的长姐处境肯定更难。 裴璇相信裴家终有一日会平反,到时候他们一家人住回裴府,再也不分开了。 她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很惊讶,然后有一日对忍冬说: 她梦见她肚子里有一个女娃娃。女娃娃从她肚子里掉出来,然后满山跑。她自己飞到了天上,飘成一朵云,看著女娃娃在山上跑。 裴璇认定自己怀的是一个女儿。 她说以后她带著孩子回裴府,她要教孩子鞭法,还要把孩子送去二哥院子里学写字念书。 她说希望她的孩子爱笑,爱吃青菜不挑食,喜欢草,身体和她小时候一样强壮。 “小姐怀著你的时候,她说她已经查到了线索,只是还没找到证据。等她找到確凿证据,裴家很快就可以回来了,她想回到裴家把你生下来,让你住她以前的院子……那段时日小姐真的很高兴……可是还没找到证据的时候……” 忍冬拿帕子在脸上抹,一度说不下去。 桂从窗外飞进来。 “我娘梦见过我。”苏知知的手心里有几朵小黄,声音飘忽得像梦囈。 她小时候觉得世上一切事物都是有形的。 伍瑛娘和郝仁告诉她,去世的人会在天上,她就真的认为天上是有人住的。 所以她才会从小就说自己天上有个娘,地上有个娘。 地上的娘会照顾她还会打她屁股,是又凶又温柔的人。 而天上的娘就趴在一朵云上面跟著她,出现在每一个有云的日子里。 所以她小时候画画时,总会在山上画一片巨大的云。云上画著村落和房屋,那是天上人住的地方。 阿澈刚上山的那年,她和阿澈一起去摘野果,最热的天气里,时常有一两朵云遮在他们头上,正好投一下一片阴影。 知知跟阿澈说,那是他们俩的娘在天上手牵手,一起给他们遮太阳。 后来知知长大了,还是会时不时仰头看天上的云,可心里却明白,云只是云而已。 现在,她听见忍冬说起以前的事,说到她娘梦见过她满山跑。 她心里升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就好像,她娘这些年真的一直在天上看她,在陪著她。 “冬姨,”苏知知握住忍冬的手,“我娘有没有给我写过信?” 忍冬愣了一下: “好像没有。” “不过小姐留下了一些她以前写的东西,我还藏著。” 忍冬想到这里,把帕子一放,走到角落里蹲著去了。 苏知知也跟著过去:“藏在哪了?” 忍冬拿著一个小铲子在角落撬地砖:“在这下面呢。我藏得好好的,没人动过。” 但就是因为没人动过,忍冬撬得很艰难。 还是苏知知出手把地砖给撬起来了。 地砖下面有一个小坑,不深,大概半尺。坑里面放著个金匣子。 苏知知问:“这地砖下面怎么会有坑,是冬姨你挖出来藏东西的么?” 忍冬:“以前我和小姐一起挖的,小姐说要挖个地道通向外面,避人耳目。可是真挖起来觉得太难了,只挖半尺就算了,小姐说还是直接翻墙更方便。这个坑用来藏东西倒是刚好,我就把东西放这。” 尘封已久的金匣子被擦乾净,然后打开。 里面放著几本手札,都是裴璇亲笔所写。 有的是成人笔跡,而有的则笔跡稚嫩。 “小姐小的时候不愿意写字看书,那时候裴家请来的先生就要求小姐每日都要写日常见闻,小姐慢慢地就养成了习惯,常常会记一些事情。” 忍冬指著那本字跡稚嫩,笔法有些歪扭的册子: “这本最早,是小姐小时候写的,后来出嫁时一起带过来了。” 苏知知的心跳有些快,很小心地翻开看,见那册子的第一页就写著: 【我不想写札记。】 【二哥是只大乌龟。】 【先生也是。】 第313章 手札 裴璇写日记的时候,写得很直白。 从字里行间能看出来,有个很不想写字的小姑娘,拿著笔气呼呼地在纸上划来划去。 上面还有一些错字,要么上面少一个点,要么下边少了一撇。 【我不想写札记,不想背诗,也不想见先生。我想去骑马,大哥说要送我一匹小马。】 ---- 【我在二哥书上画的乌龟被发现了。二哥告状,爹娘罚我。 娘很生气,她说,既然我这么会画乌龟,那就让我一口气画一百只乌龟,没画完不许吃饭睡觉。 我说好。 整个下午,娘坐在屋里看帐本,我在桌上画乌龟。 晚上的时候,娘看完了帐本,我画完了一张百龟图。 坐著的乌龟、躺著的乌龟、缩头的乌龟、没壳的乌龟,我画的每一只都不一样。 我画得真好,娘都笑了。 二哥读书好,但是画乌龟肯定比不过我。】 ---- 【天啊!大哥和二哥是一伙的。大哥说我不该在二哥的书上乱画,不给我小马了!好气。好气。】 苏知知看得笑出来,往后多翻了几页。 越往后看,笔跡越清晰,错字也少了。 【……明国公府办宴,我去吃东西。我听见有人说二哥坏话。他们说我二哥不可能那么聪明,说他的文章是买的。我和他们打架了。】 【他们年纪比二哥大一两岁,还和我打。他们不要脸。】 ---- 【因昨天打架,我回来被罚在屋內抄书了。爹说,没抄完就不能出院子。要抄好几天吧,我的手会断的。我想吃人。】 ---- 【今天二哥悄悄来给我送人了。我决定原谅他上次嘲笑我的事情。但是他揪我辫子那次,我不原谅。】 ---- 【三天了,我还没抄完。冬冬说,今天他们在院子里一起烤羊肉吃。烤羊肉好香,用炭火烤的。 我想吃烤肉。爹说,等我抄完书才能吃,要让我长个教训。 我觉得我吃了烤肉才有力气长教训。 我忍不住了,带冬冬溜去厨房找剩下的烤肉吃。 冬冬帮我拿烤肉的时候,手被烫伤了,好红的一片。 我和冬冬都哭了。 后来大家都来厨房看见我们了。 爹娘让人来给冬冬伤药包扎,还给我们给送了烤肉。 我不想吃烤肉了,我想要冬冬的手快点好起来。】 --- 苏知知看完一本,又拿起下一本隨手翻了一页。 字跡更加工整了。 【……娘又要酿酒了,阿姐今年也和娘一起酿。我在旁边跟著学,没学会。 我和冬冬吃了好多蘸的瓣。二哥笑我,我抓二哥。我把二哥的袖子给扯破了,二哥气红了眼。】 ---- 【今日我去阿姐的院子,看见阿姐在墙边和人说话。看见我来的时候,阿姐就转身回屋子了。 我问阿姐在和谁说话。 阿姐说我看错了,她没和人说话。 阿姐骗人。我都看见了,墙头上分明有个人。】 ---- 【我看见阿姐又在和隔壁的人说话。 哼,我都知道了,我前两日看见薛大哥的脑袋在墙头上晃呢。 薛大哥叫我別说出去,还说可以送我一匹小马驹。 我没要小马驹,也没有说出去,因为我觉得阿姐和薛大哥说话的时候,阿姐很开心。】 ---- 【乞巧节到了,我求织娘赐我一本鞭法秘籍,我要练鞭法。爹不给我请师父,我就自己学。 我求完织娘后,就去阿姐院子里。 阿姐平常很温柔,可是我刚看见她拿梨子砸薛大哥!好凶啊。 我又跑回自己的院子了。】 ---- 【薛將军死了。薛家好难过。我们家也好难过。】 ---- 【薛大哥和薛二哥要去西北了。西北很远,很久不能回来。 阿姐哭了。阿姐哭,我也难受。我不想出门。】 ---- 【大哥来看我,问我还想不想要马,有了马的话,我会不会高兴一些。 我说我想要条新鞭子。一条独一无二的鞭子。】 ---- 【大哥送了我一条鞭子,叫金龙鞭。听说大哥了大价钱找人打造的,世上独一无二。 大哥真好。我要好好使鞭子。】 苏知知的手摸上金龙鞭,轻抚了一下。 然后她又往后翻了许多页。 后面的记录有了年份,时间到了永嘉四年。 她看见有一篇很长的记录。 【……圣旨下来了。阿姐要入宫做妃子了。 很多人来我们家贺喜,说我阿姐在后宫一定能得皇上喜欢。 可是我知道阿姐一点都不开心,她总是哭。 拜佛的时候哭,抄经的时候哭,在院子里练剑也要哭。 阿姐太爱哭了,我都担心她会哭瞎了眼睛。 我知道她为什么哭,因为薛大哥还没有回来。 大哥和二哥跟我说,让我去安慰阿姐,毕竟圣旨难违,入宫也不是坏事,他们会给阿姐撑腰的。 我问他们,皇上是长安顶顶好的郎君么?比薛大哥还好么? 我阿姐是长安最好的姑娘,不是说好了要配最好的郎君么? 若皇上是最好,那为什么阿姐同薛大哥说话的时候会笑会凶,听说要入宫嫁皇上就只会哭? 我问完之后,大哥二哥都不说话了。 大哥二哥都长得好看,可是沉著脸不说话的时候就像两块石头。 爹听到我说的话了,叫我以后不能再说这种话。 娘说祸从口出,不能提皇上和薛大哥,更不能让人听见我拿皇上同旁人作比较。 我不乐意,但我闭嘴了。 昨晚我去阿姐的屋里,同阿姐一起睡觉。 阿姐给我讲故事,我听著听著睡著了。等我半夜醒来的时候,听见她又在哭。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我就往她怀里挤,让她抱我,我也抱她。 唉,阿姐这个样子真让人操心,等她进宫后,谁陪她哭啊。】 ---- 【阿姐进宫了。薛大哥没有回来。】 ---- 苏知知知道这上面的“薛大哥”是谁,是薛澈已经过世的大伯。 她从母亲的手札里看出来,原来姨母和薛家大伯的关係那么好。 姨母跟她讲了很多以前的事,却没有提过这件事。 苏知知继续往后翻了几页。 【我跟著娘去江南的外祖家玩。江南和长安很不一样。江南湿湿软软的。 江南的东西比长安便宜。 我在地摊上看见了《金龙鞭法》和《白蟒鞭法》,只十文钱就买到了。 江南可是真是物美价廉,连秘籍都可以买一送一。 秘籍里面一个字都没有,全都画。 嗯,不愧是秘籍,这么秘密,一般人看不懂的。 我觉得有点像小人跳舞,我试著跳跳。】 “我娘真可爱。”苏知知的眼睛弯起来。 苏知知跳到了这本末尾,等不及地想看娘练好的样子。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练了两年,可是把《白蟒鞭法》练出些门道了。 隔壁薛家的李叔跟我切磋时,都说我的鞭法很厉害。 我今年十五了。 长安的武学馆在招新学生,我想去。】 ----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个大头啊! 我去了武学馆,他们不想要我,因为我不是男学生。 可是我跟他们说,他们也没在布告上写不招女学生。 我提著鞭子上擂台打了一架,我打贏了。 我告诉他们,以前没有女学生,那我就做第一个,有了第一个,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他们好像被我的鞭法唬住了,让我回家问问父母。】 ---- 【爹娘大哥二哥全部都不同意我去武学馆。我和他们大吵了一架。 读不了武学馆,那我去行走江湖了,谁都別想把我困在这。】 ---- 这一本之后就是空白的了。 忍冬拿起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 “小姐曾经因为不能去武学馆的事情和老爷还有夫人吵架,一气之下就自己闯荡江湖去了。当时可把老爷夫人给嚇坏了。 这本是小姐在外面时记下来的。” 苏知知拿过小册子,看见上面的字也小了。 真是难为她娘在这么小的册子上写字了。 苏知知正要看小册子的时候,外面忽然闪进来一个人影。 第314章 阿寻好傻 薛澈从外面进来了。 “知知,你何时找到这的?” 薛澈看见苏知知坐在窗边的榻上看几本手册,看得很安寧。 他进王府之后,绕了半圈,才终於找到了这里。 苏知知回过神来:“我看了很久么?” 她想站起来,却被薛澈阻止了。 薛澈看这情形也能猜到知知在看生母的遗物: “没很久,你慢慢看,不著急。附近的人我已经处理了,应该不会有人来打扰。” 薛澈方才来听雨轩的时候,碰到几个侍卫,把他们放倒后,堆到角落里让他们睡大觉去了。 忍冬在府內太久,看见生人时有些不自在。 苏知知对忍冬说:“冬姨,这是我的朋友阿澈。” 苏知知也给薛澈介绍了一下忍冬。 薛澈跟苏知知一样叫了一句“冬姨”。 忍冬很不好意思,手脚有点笨拙。 她只是个下人,可是小姐对她好,小小姐对她態度也好,连小小姐的朋友对她都很有礼的样子。 薛澈看见了屋內的牌位,自觉地上了一炷香: “伯母,晚辈也来看您了。” 薛澈上完香,从怀里拿了一个小柿子出来,轻轻地放在贡品碟子上。 这是黑山府里那棵柿子树结出的果子,顏色还没有完全转红。 苏知知和薛澈今早切磋的时候把树上的柿子打下来了,苏知知捡了一个柿子,然后让薛澈帮她拿一下,之后就忘记了。 这会儿正好能拿出来了。 两个盘子上,一个添了凌霄,一个添了小柿子。 生动可爱了几分。 薛澈:“我就坐在门口守著,你们慢慢说,慢慢看。” 少年安静地坐在门边的椅子上。 苏知知没回应,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回到了手中的册子上。 裴璇在这本手札上记了自己在江湖上的经歷。 苏知知的心神沉浸在裴璇的记敘里,好似跨越多年的时空,附在了一个十五岁少女的身上。 【江湖好大啊,比长安大多了。 可是外面会武功的人好少啊,都是种地的、卖菜的、做小生意的人。 我不知道去哪里才能遇到传说中的江湖中人。】 —- 【今天有个江湖人找我了!一来就说要找我比试。 我太高兴了,和他去了客栈院子里切磋。 可是我刚抽出鞭子他就倒下了,我的鞭子只挨了他一下啊。 他躺在地上喊疼,说我打疼他了,要我赔钱赔药费,不然他就去告官。 江湖鱼龙混杂,骗子比武林高手多。】 —— 【我出门前觉得外面江湖天大地大,比长安大多了。 出来之后才知道,天大地大都没有官和钱大。 有很多人哪里都去不了,因为他们没有钱,因为他们上头不但有父母还有地主和县官。 还好,我带的钱够多。而且我还会装穷,所以我的钱够用。】 ---- 【江湖好像也没那么有意思。我觉得憋屈,所以离开了长安。 可现在一看,江湖上的人也过得很憋屈。】 —— 【爹娘肯定想我了,他们一定在后悔为什么没同意让我去武学馆。我又去了江南外祖家。外祖家派人送信去长安报平安。】 —— 【苍天保佑!我今日和人结拜了! 我认识了瑛娘。瑛娘是个真真正正的江湖高手,江湖女豪杰。 我服她的枪法,也喜欢她的性情,她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瑛娘告诉我江湖人也会勾结也会耍诡计,也会恃强凌弱。 她不喜欢这样,所以她虽然年纪小,但是已经决定退出江湖了。 瑛娘走了,她没有家,她要自己去找一个喜欢的地方落脚。 我留不住瑛娘,送別的时候,我趁她不注意,把我所有的银票都塞进她包里了。 没想到瑛娘居然看见了。 她大大方方地拿著钱,说她现在的確没钱,所以她收下我的好意和银票,而且欠我一个大人情,以后还我。】 —— 【送信的人从长安回来了,他们带回一个消息,说我大哥要成亲了,家里叫我们去喝大哥的喜酒。 我今晚就收好了行李,明日一早就走,等不及等不及了!】 —- 【我在江湖上遇到过骗子和高手,今日遇到了个傻子。 我见到有个人被盗匪追杀,那人有点傻,拿著一把上好的剑还被人追得那么狼狈。 他求我救他。 呵,本女侠收拾几个毛贼自然不在话下。 我救了个傻子,换得了他手里的好剑。 这就叫做好事有好报。】 —— 【傻子也是要回京城的。傻子说他叫阿旬。 阿旬洗乾净脸,还是挺清秀好看的,是个小白脸。 他看著像京城哪个富贵人家的少爷。 有点眼熟,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在谁府中办宴的时候见过。 他可怜巴巴地跟著我回京城,说等回到京城会给我很多钱。 我哪稀罕他的钱啊?我们裴家就有钱。 我不要等他到长安还钱,就让他路上给我当小廝抵债。】 —— 【阿寻又傻又胆小,偏偏还有点脾气。 我叫他给我擦马鞍,他不肯。 他下巴抬得很高,说他不做这种下人的活。 我凶了他一下,假装赶他走,然后他老老实实去擦马鞍了。 擦马鞍的时候,马突然甩了一下蹄子,阿寻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哈哈大笑。 阿寻看著我,他脸红了,好像害羞了。】 —— 【快到京城了,我身上的钱快完了。 我和阿寻只能吃馒头了。 阿寻很嫌弃的样子,说这馒头真粗糙,他咽不下去。 他叨叨叨的,囉嗦死了。真是的,吃个饭还挑剔,有的吃就不错了。 我掐住他下巴,逼得他张口,把馒头直接塞他嘴里了。 我瞪他,告诉他爱吃不吃,別囉嗦,不想吃,饿死了我可不管。 我可能掐得有点重了,小白脸被我掐出指痕。他又脸红了,连耳朵都是红的。 我懂,他敢怒不敢言。】 —— 【晚上的时候,我饿了。 馒头真的不顶饿,光吃馒头不够。 不过明天就进京了,我回家后就可以大吃一顿。 阿寻来找我,而且带著一斤牛肉! 我问他牛肉哪来的,他不告诉我。 我之前看见他脖子上掛著一个红绳,戴著一块玉,现在看见红绳不见了。 我又问他,他戴的玉哪去了?该不会换成牛肉了吧? 阿寻脸上有点尷尬,大概是被我看穿了。 我真是……不知该说什么了。这快都到京城了,还拿玉换肉吃做什么? 但既然肉已经拿过来了,我就不客气地吃了。 我吃牛肉的时候,阿寻坐在旁边很自觉地帮我擦乾净金龙鞭。 他低著头,问我家在京城哪里。 我隨口编了个地方。 哪能让他知道我是裴家人啊? 我出门在外游歷江湖,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给家里添麻烦。】 —— 【我终於回京了! 一进京城,我就和阿寻分道扬鑣了。 我一回来,冬冬都哭肿眼了,说好想我。 爹娘大哥二哥一起把我骂了一顿,说我太让他们担心了。 娘是最气的。 娘跟我说,等哪天她要是被我气死了,她就投胎做我女儿或者孙女,然后一个劲地让我操心。 我说那太好了,等你投胎做我女儿或者孙女,我也让你画一百只乌龟。 因为大哥要办亲事了,府里上下都很和乐,所以他们只骂了我一次就放过我了。】、 —— 【大哥今日成亲了,许多人来喝喜酒。 新娘子被迎入喜房的时候,我和一些族內的女眷去看。 大嫂是京城严家的长女,是不折不扣的名门淑女。 大嫂好温柔,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酒窝,坐姿很正,说话很柔。 我从大哥院子里出来,想去前院找大哥。 结果在前院门口遇到了阿寻。 阿寻和我都愣住了。 他肯定听见別人叫我二小姐了,就像我听见別人叫他王爷。 我的个老天爷! 他居然是恭亲王慕容循。 原来不止地主家有傻儿子,皇家也有傻儿子啊。 虽然我救过他,但是他一路上被我骂、被我凶、被我掐、被我呼来喝去打杂……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他肯定要报復我的。 他看见我的那一瞬间,笑了。 呵呵,绝对是想到报復我的法子了。 不行,我要再出门一次,躲几天。】 第315章 我的知知 【我又去了外地一趟,这回只去了几日。在路上,我还帮了一个孤女。 她比我小几岁,和我小时候的样子有点像。 我看她的时候会想,阿姐以前是不是就这样看我的。 她说她要报答我的恩情,做牛做马都可以。 我用不著人给我做牛马,但是我问她愿不愿意去陪阿姐。 她说愿意。 我把她带回京城,请大哥帮忙,暗中將她送入宫中做宫女。 她入宫前需要一个新名字,让我来取。 我也不太会取名字,我觉得冬冬的“冬”字挺好听的,於是给她取名冬月。 我在冬天常见满月。希望她像满月一样亮。】 —— 【圣旨又来了。 家里经常接圣旨的,要么是爹的事,要么是大哥的事。 这一回,是和我有关的事。 大事,大到全家上下都惊呆了。 慕容循求了一旨赐婚,要我做恭亲王妃。 他那么笨那么胆小的人,被我凶一句都不敢吭声,这样的受气包敢向皇上求旨娶我。 这我可真没想到。 要说最意外的,应该还是娘。 我知道娘把京城各家郎儿都看了个遍,曾是为了阿姐的婚事考虑,后来是为了我的婚事考虑。 可偏偏阿姐和我的婚事都是一道旨意定下的。 娘看了那么也只能是白看。 爹说圣旨不可违,除非……有特殊的理由。 家里人都看著我,我说我没什么理由。 嫁就嫁吧。 裴家的女儿肯定是要成亲的,我嫁给慕容循的话,至少还能欺负他嚇唬他。 嫁给別人,別人我也不认识。 长安的儿郎都差不多,跟我二哥一个德行。 臭美又骄傲。】 —— 【二哥中了探。 虽然小时候经常和二哥打架,可是我还是为二哥高兴。 二哥骑马游街的时候我去看了,真的很好看。 听说大半个长安城的闺秀都想做我二嫂。 嘖,她们都被二哥的外表骗了。二哥幼稚的时候可幼稚了!】 —— 【慕容循来我家下聘了。 聘礼多得我家前院要放不下了。 我在园里练鞭子,他走过来看我。 太阳把他脸晒红了,红得快赶上樱桃了。 这么一看,他有点可爱。 他看我在练鞭子,问我要不要他擦鞭子。 我往他脑门上拍了一掌,警告他说,別以为我和他成亲,他就能欺负我,等成亲之后也只能是我欺负他。 我说他要是害怕了的话,趁早去求皇上收回旨意,否则就要被我欺负一辈子了。 结果他红脸问我,是不是只欺负他一个人。 我说是又怎么样?你能拿我怎样? 他笑了,摸著额头被我拍红的地方,越笑越傻。 天啊。 他好像有点奇怪的癖好。 他、他喜欢被人欺负。】 —— 【我嫁进王府当王妃了。 出嫁前,爹娘对我嘱咐了好久,说成亲后就要懂事了,要真正长大了,以后不能再孩子心性。 爹娘担心错了。 和我比起来,慕容循才是像小孩的那个。 他成天就知道看著我傻笑,我做什么他都要跟著。 今天他带回来一个消息,说有人弹劾我爹。 爹大概是得罪同僚了吧。 希望爹別被罚太多俸禄。】 ---- 【爹被下狱了。他们说爹私通敌国,涉嫌谋逆。 我不信。】 ---- 之后的一页是空白的。 没有写字,但是纸张有好几处不平整,像是泪痕。 好似提笔的人很久没落笔,只是看著纸落泪。 苏知知放下手中的小册子,拿起了最后一本。 翻开来,第一页记著: 【我要给家里查清真相。】 这一句之后,接下来三年的记录都很简单,无非是天气、草、对小时候的回忆。 每一次都只有一两句。 苏知知翻著到其中一页的时候,动作顿了一下。 她看见上面清楚写著: 【皇上又下旨了,给慕容循赐了一个侧妃。 慕容循又要做新郎了。 我很久没和慕容循见面了。 他不来找我,我也不去找他。 我知道他怕。他怕面对我。 我没什么意外的,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是个胆小鬼了。 京城里的王爷都有侧妃,慕容循娶侧妃也没什么,可偏偏侧妃是贺家。 贺家。】 ---- 【昨日我做了件荒唐事。 慕容循娶侧妃,我没有去观礼,没有接受贺妍的敬茶。 我就待在听雨轩,让忍冬把王府里最好的酒搬来,我们自己在院子里喝。 我们喝光了两坛。 我喝醉了,好像感觉到冬冬把我抱进屋了。 我还奇怪呢,冬冬力气变大了。 今早一醒来,发现慕容循居然躺在我身边! 昨晚娶侧妃的新郎官怎么会在我床上?我发誓我可没出去抢人。 慕容循这个傻子昨晚也喝醉了,还走错洞房了。 平常不敢来看我,偏偏昨晚来,还过了夜。 我也是气。 我揍了他一拳。 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喝酒误事。】 ---- 【我查到线索了。快了。】 ---- 【我今天见到贺妍了。我能看出来,她很不喜欢我。 巧了,我也討厌贺家人。 贺妍身边有个嬤嬤,那嬤嬤有点嘴皮子功夫,敢当我面欺负冬冬。 我甩了一鞭子过去。 笑话,想给我和冬冬脸色看,就凭你? 慕容循我都敢揍,更別说你了。 下次再敢,牙都给你打落。】 ---- 【我有身孕了。 真是不敢相信,我也会有怀孩子的一天。 不知道娘是不是真的会投胎到我肚子里来做我女儿。 我希望她来。我不怕操劳。 这样,等翻案了,我就可以带她回家。】 ---- 【我做了个梦。很真实的梦。 我肚子掉出一个女娃娃。我的身体很轻,变成一朵云。 那个女娃娃在山上跑来跑去,会摘果子会捉虫子。 我就飘在天上悠哉悠哉地看她。 她有时候也抬头看我。 她在山上跑得很快,头上系的红绳很惹眼。 我天上追她,追得都喘气了。 然后我醒了。 因为肚子里的娃娃用力踢了我一脚。 我告诉冬冬,我肯定怀了个女儿。】 ---- 【娃娃又踢我了。 老踢老踢,没个消停。 等她出生,我要打她屁股。】 【开玩笑的,还是不打了,我是要做娘亲的人,不和娃娃计较。】 ---- 【我找不到证据,有点头疼。我想快点翻案,可是我不知道证据在哪。 这个时候就觉得我挺笨的,挺多事情不知道。 等翻案了,回裴家了,我要给我女儿取名叫裴知。 小名叫知儿,阿知,或者知知。 她最好什么都知道,知道读书写字,知道习武练功,知道人心叵测。】 ---- 【今天想一想,算了,不知道也没关係。 知道那么多事情,做聪明人也很累的。 不如做个运气好的孩子吧。 运气好,擅长让自己开心就行。】 【好吧,哪怕不聪明,运气不好,学不会武功,都没关係。 我都会很爱她。 我的知知。】 …… 册子翻到了一半,却已经是最后的记录了。 后面全部是空白。 忍冬把苏知知看过的手札收好: “后来王爷端了药来听雨轩,小姐走了,这些东西留了下来。他们那时都说小姐摔下山崖没了,我不信。我將它们藏好,相信小姐会回来。 这些手札都很私密,小姐没让別人知道,王爷也不知道。” 苏知知看完了所有內容,视线仍旧盯著最后一个字,没有抬头。 忍冬和她说话的时候,她轻轻“嗯”了一声,也没有抬头。 忍冬见苏知知这样子,以为她看到哪处不高兴了,便轻声劝: “知知……小姐当年嫁入王府也只有十六岁,心性也不成熟,也会有犯错的时候。小姐不似二公子那般聪慧,可是小姐也尽力了。你若有什么看著不妥当的地方,还请千万莫怪罪小姐。” “因……因为小姐那时候,也只是个孩子。” 日光斜斜地打在苏知知的侧脸上,照清她脸上细小柔软的绒毛。 她就这么低著头,像一幅静止的画。 她的手指很纤长,也很有力。 纤长有力的手指紧紧攥住书页,攥得指尖都白了。 苏知知从小就不喜欢看书,喜欢出去玩。 她看书看一两遍就看懂了,不明白一眼就能看懂的文字为什么有的人要看那么久。 而她现在很认真地看著裴璇留下的手札。 停留在最后一句上的目光,炽烈得几乎要將纸张燃起火来。 啪嗒。 两滴水渍落下来。 纸上洇出两处圆圆的痕跡。 泪水从她眼里溢出来。 一双眼睛变成了泉眼,泪水擦都擦不尽。 “知知。”薛澈看见苏知知反常的样子,朝她走去。 苏知知终於抬起头来。 阳光勾勒出她明媚的半张脸。 她是很坚强的孩子,来到京城之后,不论是练功受伤还是被人设计嘲笑,她一次都没有哭过。 而眼下,苏知知红著眼,流著泪,露出一个很自嘲的笑。 她说:“阿澈,看书真难。就算长大了,看书还是好难啊。” 好难,难得每一个字,每一撇每一捺,都扎进她的眼里,她的心里。 疼得她身体都要发抖,要扶住旁边的案几。 京城到岭南,好远。 她走过,她记得从黑匪山来京城时走了好多日夜。 可是娘怀著她的时候,一个人落下崖,逃离追杀,独自撑到了岭南。 她记得她在后山捡到小宋哥的时候,小宋哥一个人逃来的样子有多狼狈,差点饿死。 那么娘呢,娘当初是什么样子? 到底是什么程度,才会让娘生下她后就咽了气? 娘说很爱她。 不用她聪明,不用她学武,不用她做任何事,就很爱她。 原来,世上真的有人会去爱没有见过的人。 就像娘对她。 苏知知没有听过娘讲一句话。 而今日,在看娘的手札时,她听见了。 她听见,隔著很远的时间,娘在她耳边说: 知知。 我的知知。 娘不是一朵云,是一个人。 是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 她看著这些札记,就像看完了娘短暂的一生。 苏知知的泪水越来越多,像夏日的雨水。 “知知,我在这,我在。”薛澈拿自己的袖子给苏知知擦眼泪,擦得袖口都湿了。 他第一次见苏知知哭得这样伤心。 她的眼泪掉在他的手背上,几乎要灼伤他。 薛澈看著她哭,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觉得心口最柔软的地方被猝不及防地浇了一壶烧开的茶水,又惊又伤。 一个人哭,另一个人也会伤心。 门口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另一道身影跨进来,在看见屋內三人的那一刻,身形一顿。 苏知知三人顺著动静的方向,看见了气息不稳的慕容循。 慕容循似是被追赶著进来,额头上浮著一层汗。 他进门后,身子僵住,看著苏知知问: “你,你究竟是谁?” 第316章 我是你父王 慕容循进来后,后面紧接著就追进来另一个人影。 是怒气冲冲的伍瑛娘。 今日上午,伍瑛娘是第一个翻进王府的。 她翻进来的地方和听雨轩正好是两个方向,所以她在那附近探了一圈都没见到。 可她无意间发现另一个院子,叫群芳苑。 群芳苑里面,住了很多女子。 上午的时候,这些女子从屋內走出来,鶯鶯燕燕的,聚成一群。 伍瑛娘在江湖上混过,秦楼楚馆鱼龙混杂之地她也探过。 太阳底下无新事,没什么能让她觉得特別的。 但是伍瑛娘看著群女子,觉得有点诧异。 她居然看这些女子中的每一个人都感到眼熟。 在她从来没有来的亲王府邸,有一群她从未见过的女子让她眼熟。 伍瑛娘定睛细看,从这些女子的面容中拼凑出了裴璇的脸。 伍瑛娘顿时怒火中烧。 这个软蛋。 璇儿都没了,当初璇儿在的时候,不知道好好珍惜,现在找这些女子来做什么? 来噁心谁?! 这个时候,恭亲王慕容循进来了。 院子里的女子齐刷刷地福身道:“见过王爷。” 慕容循微微点头,视线从她们的脸庞中一一扫过。 伍瑛娘伏在屋檐上屏息看著,咬牙握紧了拳头。 除了像裴璇的那一部分外,这些女子各有特点,燕瘦环肥,婷婷裊裊。 这么多不同的女子,在慕容循出现的那一刻,竟然不约而同地都从身后拿出了一条鞭子。 几十个人,几十条黑色的鞭子。 她们拿著鞭子,却不会使鞭子,鞭子只是她们的一个装饰。女子们低眉顺眼地站在慕容循的面前,似乎在等待挑选。 伍瑛娘看到此景时,已经是怒不可遏。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这时候她感到头顶上掠过一片阴影。 伍瑛娘抬头,看见了阿宝飞过的身影。 是阿宝在报信,说明白洵那边应该接到人了。 伍瑛娘再转头遥望宫城的方向,看见宫城那边乱了,冒著黑烟。 事情成了。 伍瑛娘不伏在屋顶了。 既然事情成了,狗皇帝不在了,贺家没了,那今日就没有忍的必要了。 当年她看见裴璇拖著一副惨败躯体来岭南的时候,她亲眼看著自己的结拜姐妹咽气的时候,她就有一种提枪直接杀来京城的衝动。 这个软蛋,他怎么配得上璇儿! 他凭什么! 怒髮衝冠的伍瑛娘从屋顶上一跃而下,从一个女子手中夺过鞭子,挥了两招。 今日她为了探查方便,没有带长枪。虽不曾练过鞭法,但她臂力好,身形敏捷,拿著根绳子也能甩倒一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啊——有刺客!” “快来人!” “有人要行刺王爷!” 院內在伍瑛娘落下的一刻就乱了。 大家看见一个蒙面人从天上掉下来,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刺客。 刺客不一定能杀了王爷,但是杀他们这些没人保护的小嘍囉那是隨手的事。 那些鶯鶯燕燕被惊得跑回屋里躲著,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伍瑛娘手里的鞭子径直朝著慕容循的方向劈过去。 慕容循身边跟著的几个护卫倒是来挡了几下。 伍瑛娘打了几招后,扔了手里的鞭子,转而拿起墙角的一根长竹竿,握在手中同他们打起来,將几人打得七零八落。 慕容循早就慌了表情,怒问: “大胆!是何人派你来刺杀本王?” 他眼见前边挡著的护卫一个个地被打倒,心里发怵,转头就往外跑。 伍瑛娘在后边追,怒喝: “我今日就替璇儿出一口恶气!” 慕容循听到“璇儿”二字,身子抖了一下,脚下差点绊倒。 他不可置信地问: “你是璇儿的什么人?” 过了这么多年,竟然有人来府中,说要给璇儿出气。 伍瑛娘手中的竹竿打在了慕容循的侧腰上,慕容循惨叫一声,趴在地上嚎。 伍瑛娘再想打的时候,其他王府的护卫赶来挡住了。 伍瑛娘冷笑: “来多少人都一样,今时不同往日,老娘今日就掀翻了你这狗屁王府!” 哪怕外面守著的禁军来了,她也不怕。 宫里的祸根被扒出来了,京城要乱,这个时候谁还来注意恭亲王府? 慕容循侧腰上挨的那一下实在疼,他这下顾不问东问西的了。 他捂著腰赶紧跑,再不跑的话,这女刺客怕是要和他同归於尽。 慕容循闷头跑,伍瑛娘在后面一边撂倒护卫一边追。 慕容循跑进了听雨轩,伍瑛娘也跟进了听雨轩。 一进听雨轩的主屋,慕容循竟然看见除了忍冬之外的人在里面。 窗明几净。 榻边坐著一个少女,站著一个少年。 仅仅是一瞬间,慕容循的脑中闪过了太多的思绪。 慕容循见过这小姑娘,是郝仁的女儿。 见过不止一次。 在武学馆见过,在宴会上也见过。 他知道这姑娘虽然出身低,但是生得漂亮,会武功,会画画,性子刚强。 这样的小姑娘,任谁看了一眼就不会忘。 慕容循看向忍冬。 忍冬站在少女的另一侧,端著茶给那少女。 忍冬在听雨轩十几年了。 她从来都是冷著脸面对所有人,別人若敢来听雨轩,忍冬只会挥著扫把將人赶出去。 慕容循知道,忍冬是个忠心又死心眼的婢女,只肯听裴璇的。 也就是因为忍冬对这裴璇的这份忠心,所以慕容循容忍她的冷脸,让她守著听雨轩。 他这十几年来听雨轩,忍冬从来没有给他奉过一次茶。 可现在,忍冬那么温顺地站在那小姑娘身边,端著茶,眼里都是爱怜之色。 而那小姑娘,在哭。 眼泪一颗一颗地掉。 掉得让人心疼。 让慕容循心里疼得忘了身上的疼。 他怀疑自己方才摔跤的时候摔晕了脑袋,眼前出现了幻觉。 因为他竟然还看见这姑娘腰间繫著鞭子,在阳光下泛著金光的鞭子。 他在习武方面是个外行,看世上所有的兵器觉得都是一个样子。 可是很多年前的时候,他尚年少时,跟著裴璇流离在江湖的那段时间里,认得了金龙鞭。 裴璇要他擦马鞍,要他擦鞭子,要他给她打水。 他擦鞭子的时候,裴璇很骄傲地告诉他,这是世上绝无仅有的鞭子。 这是她家里大哥特意找人为她造的,用的是珍贵稀少的陨铁,有韧度也有硬度。 鞭子的手柄打造成了水波一样的形状,拿在手上很舒適,在空中挥出来的时候会发金光。 那段时日,慕容循每日擦著那条鞭子,熟悉那条鞭子的每一条纹路。 他信裴璇说的话,世上不会有另一条和这一模一样的鞭子。 不会有。 慕容循只是瞥一眼,心就已经开始发颤。 他没有看错,这姑娘腰间的鞭子,就是裴璇的那条金龙鞭。 慕容循目眥欲裂,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 然后,他想起来,这姑娘和铭儿同岁,同一年入读武学馆。 十三岁,昭庆元年出生的孩子。 这个十三岁的姑娘能让忍冬奉茶,能腰间繫著金龙鞭,会在听雨轩流泪。 她是谁? 她能是谁? 慕容循眼前浮现当年被裴璇砸翻的那碗药。 他抖著唇瓣,问这姑娘究竟是谁。 慕容循刚问完,伍瑛娘就衝进来了。 伍瑛娘原本一身怒气,可是进来后看见知知在哭。 她从小养大的女儿哭得那么伤心,哭得没有声音。 她一下就忘了怒气,哐地一下扔掉手中的竹竿。 “知知,怎么了?”伍瑛娘把慕容循往旁边一推,快步过去把知知抱进怀里,“知知,没事,娘在这里。” 伍瑛娘摸著女儿的手:“是不是哪里疼?” “娘,我不疼。我娘好疼。”苏知知流著泪,对伍瑛娘说。 伍瑛娘抱著苏知知的手一顿,然后更用力地抱紧了她。 慕容循被伍瑛娘推得靠在门框上,用手扶著门框堪堪站稳,指尖几乎要扣进门框的缝隙里。 听雨轩外又是一阵脚步声。 有更多的护卫来了,甚至惊动了王府外守著的禁军。 “王爷,刺客在何处?”护卫正要从门口进来。 慕容循回头,脸色苍白: “出去,这里没有刺客。” 护卫们愣了一下,他们方才分明看见有个武功高强的刺客撂倒了好多人。 “王爷,属下……” “滚!滚出去!”慕容循对著他们暴喝一声,眼中要冒出火来。 “本王叫你们滚!” 慕容循以往没对府中人这么凶过,凶得像一头疯了的兽。 护卫们面面相覷,然后退了出去。 在慕容循愤然的眼神中,他们退到了听雨轩外数丈远。 听雨轩又恢復了安寧。 慕容循颤著手关上了屋门。 他红著眼眶,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你是谁?” 苏知知从伍瑛娘的怀里抬起了头,转身面对慕容循。 她抹掉脸上的泪,一字一顿地说: “我是苏知。我娘给我取名苏知,要我知人心。我是我娘的女儿。” 慕容循耳边仿若群山崩塌,撞击出巨响。 他一时耳鸣。 苏知。 对,他一直知道她叫苏知。 他听见郝仁还有伍瑛娘都叫她知知,叫得很是欢喜。 郝仁对京城所有人说,女儿姓苏,因为苏是他的本家姓,他姓郝只是由於收养他的人家姓郝。 下一代回归本家姓,也没什么,京城中的人不在意一个乡下人的故事。 可是刚才苏知知说那是她娘给她取的名字。 苏知。 苏。 慕容循看著苏知知和伍瑛娘。 她们长得不像,一点都不像。 苏知知是那么漂亮的孩子,她的鞭子使得那么好,她那双清如山溪的眼睛那么像……像…… 她怎么可能是郝仁夫妇的孩子? 他们说谎了,他们骗过了所有人。 苏知知不是他们的女儿,而是……是她的孩子。 慕容循眼前模糊,泪水也从他眼里掉下来。 璇儿以前总说他傻。 他真的很傻。 现在看来这么浅显的谎言,他竟没有看穿过。 竟没有……认出来这是他的女儿。 “知知,我……我是……”慕容循喉间的字眼在齿缝中打转。 苏知知看著他,他也看著苏知知。 他们同时开口: “我是你父王。” “你为何要杀我?” 第317章 我没有生父 空气凝固。 慕容循羞愧得难以言语。 他是个性子软懦的人,向来不擅长直面衝突,总是倾向於妥协和逃避。 他几乎想直接夺门逃出去。 可是知知在看著他。 他和璇儿的女儿,用那样一双眼睛在看他,令他无所遁形。 慕容循忍不住问:“知知,是……是父王不好……知知,你娘在哪?她在哪?” 他怀著一丝侥倖,也许璇儿还活著。 苏知知握紧了腰间的鞭子: “我只有生母,没有生父。我生母在天上陪著我。” 她的眼泪抹了又掉,口中质问: “我没见过你。我娘一个人在外吃苦,拼死生下了我。 我娘死的时候你在哪?我娘生我的时候你在哪?” “你是慕容铭和慕容婉的父亲,你不是我父亲。你有你的妻子,不是我娘。” 慕容循被这几句话击得后退了两步,眼眶緋红,面上浮起一抹苦笑。 不愧是璇儿的女儿。 说话这样率性、锋利,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居然会感到害怕和无措。 “知知,我是你父王……是我当年做得不对,是我做错了,是我没用。 我不该那样躲著你娘,你不知道,你娘怀著你走后,这十几年,我没有一日忘过她。 我没有想过再娶別人,没有人比得上你娘。若你娘还在,没有別人能做正妃。在我心里,只有你娘是我真正的妻。 群芳苑里的那些女子,我没有纳过,我只是……太想你娘了。” “当年裴家含冤被流放,我不敢……我当初想过抗旨,但我不敢……” 慕容循深吸一口气,又往前走了一步,鼓起勇气看知知: “知知,裴家现在已经翻案了。知知,你回父王身边来。 你娘永远是恭亲王妃,你是王府里名正言顺的郡主。” “这些年你受苦了,父王会补偿你。你想要什么,父王有的,全都可以给你……” 伍瑛娘、薛澈、忍冬都沉默地看著苏知知。 他们不喜欢慕容循,但他们知道自己不能帮知知做决定。 知知想要去哪,想要和谁在一起,都是她的决定。 苏知知听了慕容循的一番话,摇摇头: “我只要冬姨。冬姨是我娘的人,我要冬姨跟我走。” “我不要你给的东西。我们黑山府,我们岭南什么都有。我不稀罕你的东西。” 慕容循急道: “知知,你娘不在了,我不能放著你不管。我是你父王,我不能让你做无父无母的……” 伍瑛娘抡起手边的茶盏就砸了过去: “谁说我们知知无父无母!你当我伍瑛娘死了么!” 伍瑛娘把苏知知和薛澈两个孩子都护在身后: “璇儿不在了,我就是知知的娘亲。知知是我和阿仁的女儿,唯一的女儿,一辈子都是。” 伍瑛娘胸口起伏。 她是真的很愤怒。 她和郝仁没有生孩子,知知就是她的后代。 这些年,她对知知视若己出,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这个孩子。 只要知知还认她这个娘,谁都別想把她女儿从她身边抢走。 砰。 砸过去的茶盏没有砸到慕容循,却砸开了门。 屋门轰然大开。 站在门边的慕容循眼角余光看见院中有人影。 慕容循看了一眼,脸色青白变化。 门外,没有护卫,没有禁军。 只有冷笑的贺妍。 还有脸色煞白的慕容婉和慕容铭。 今日伍瑛娘追著慕容循打的时候,府內人仰马翻,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慕容铭和慕容婉今日上午正好在贺妍的院子里,听到这消息,便一起出来看看。 他们觉得王府里那么多护卫,抓到一个刺客不成问题,所以不担心自己有危险,只想来看一眼怎么回事。 可他们出来之后,听护卫说刺客追著慕容循去了听雨轩,然后慕容循又把他们赶出来了。 事有蹊蹺,母子三人就一道来了听雨轩。 他们在王府生活了十几年,从来没踏入过这个院子,今日是第一回。 慕容铭看见屋门紧闭,正想去推门,就听见那一句“我是你父王”。 贺妍让慕容铭回来,示意他不要开门。 母子三人就这么在院內听见了里面的对话。 贺妍冷笑时很用力,用力到牙关都酸了。 她讥讽地道一句: “恭喜王爷父女团聚。” 她听见了慕容循那句“我没有想过再娶別人,没有人比得上你娘,若你娘还在,没有別人能做正妃”。 她想起了自己新婚夜的耻辱。 她嫁进王府,新婚夜那一日,慕容循让她独守空房,而他去了裴璇的院子过夜。 裴璇当初在王府的时候,她一次都没有从裴璇那討著好过。 她一直以为裴璇死了,她就贏了。 可到了今日她才知,她连个已经死了的人都贏不了。 她生下的一双儿女,在慕容循的心里都比不上裴璇的女儿。 屋內。 苏知知抱著匣子往外走,她对慕容循说: “你听见了,我有父母。我没有你这样父亲。你的命是我娘救的。 你如果觉得愧疚亏欠,不要想著弥补。 因为我娘和我,我们整个裴家,都不会原谅你。” 慕容循两腿发软,往后跌坐在太师椅中。 苏知知、伍瑛娘、薛澈还有忍冬都走到了院子里。 慕容铭看见苏知知,下意识地往后边躲。 慕容婉红著眼,忍著眼眶里的泪没有掉。 贺妍对苏知知说:“原来你是她的女儿,怪不得。” 怪不得有这样的性子,比裴璇还要强。 裴璇,真是不简单,竟然把孩子生下来了。 忍冬昂首挺胸地跟在苏知知后面。 她现在不哭了,只觉得看见慕容循一家这样子实在解气。 忍冬看见林嬤嬤跟在贺妍后边,咬咬牙,对林嬤嬤道: “你当初说我家小姐是罪臣之女,你也不看看今日谁才是罪臣之女,谁是罪臣之奴。你们连我家小姐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 忍冬就是要骂出来。 林嬤嬤脸色难看,对忍冬道: “你一个奴才胆敢说王妃的不是,当家法处置!而且先王妃过世那么多年了,谁知道这时候冒出来的是不是亲——” 啪——! 林嬤嬤还没说完,就见一道金光向自己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鞭子在她脸上狠狠抽过,抽得皮开肉绽,鲜血如注。 “啊——”林嬤嬤捂著脸尖叫,血从她的指缝中流出。 林嬤嬤脸上的血溅到了贺妍和慕容婉的裙子上,在场人都嚇了一跳。 这一鞭子,抽裂了林嬤嬤额角的陈年疤痕。 十多年前,裴璇就在她不敬的时候狠狠抽过她一鞭子。 如今,同一条鞭子,换了一个人,抽在她脸上,更狠更疼。 苏知知平日是温暖爱笑的姑娘,可毕竟是黑匪山出来的人,她的骨子里有一股狠劲。 她在发怒的时候,身上的戾气会爆发出来,压得人不敢喘息。 苏知知转动了一下带著血的鞭子,对著慕容循和贺妍几人道: “今日我只带冬姨走,但是我要你们知道,我们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我娘活著的时候受了苦,我们也不会让你们安稳过日子,你们大可以提心弔胆地等著。” “我要我娘受过的痛,吃过的苦,还到你们身上,要你们死不瞑目。” 第318章 彻底慌乱 离恭亲王府不远的宫城里,大火熊熊不息。 恭亲王府內,墙头的凌霄开得如火如荼。 今日的长安城,像火一样热烈。 苏知知一行人离开了恭亲王府,回到了黑山府。 慕容循看著苏知知跃过墙头凌霄的那一刻,仿佛再一次看见裴璇离开的场景。 慕容循因大喜大悲,受了刺激,在苏知知走后便晕倒了。 下人们把慕容循抬回了院子,赶紧唤府医来。 贺妍的面色比听雨轩的墙还白,带著受伤的林嬤嬤一言不发地回院子了。 她真是寧可今日没有来过。 来这里不过是白白被羞辱一番,平添晦气。 慕容婉和慕容铭也默默地回去了。 一回院子里,慕容婉蓄在眼里的泪水终於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得知苏知知是父王的女儿时,心中涌起的震惊比得知贺家出事时还剧烈。 慕容婉从来没有见过父王这么伤心的样子。 原来父王每年在听雨轩的时候是这副模样。 慕容婉知道父王对她很好,她一直认为自己是父王唯一的女儿,得到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可现在,她原先根本不放入眼中的苏知知是先王妃的女儿,外祖家是清流裴家。 父王说没人能比得上先王妃,说苏知知是名正言顺的郡主,还说要把他的一切都给苏知知。 慕容婉毫不怀疑,若苏知知是个男儿,父王会向宫中求旨改立世子。 那她又是什么? 她不是父王心爱的女儿了么?她不是名正言顺的郡主么? 父王想將一切给苏知知,包括把她的东西也给苏知知么? 可苏知知却说,不稀罕。 她拥有的一切,是別人不要的东西么? 慕容婉看著书桌上的墨锭。 那是她喜欢的金枝玉叶墨,是黑山府卖的墨,是苏知知家的產业。 金枝玉叶。 到底谁是金枝玉叶? 慕容婉在屋內啜泣的时候,慕容铭也闷在屋子里。 慕容铭得知苏知知是父王女儿时,也惊讶得合不拢嘴。 他知道苏知知的生日是六月二十。 因为苏知知过生辰的时候,黑山府会请很多武学馆的学子去黑山酒楼吃饭。 长安的黑山酒楼有很多家,位置最好,最大最奢华的就是西市的那家。 那家黑山酒楼会在每年六月二十的时候歇业一日,整栋酒楼都用来给苏知知办生辰宴。 每一个去参加过苏知知生辰宴的同窗回来之后都念念不忘,说苏知知的生辰宴太好吃了。 慕容铭没被邀请过,他不知道黑山酒楼是怎么办的,让別人那么印象深刻。 但是他每年那个时候都很不服气。 因为他和慕容婉的生辰就比苏知知晚两日,六月廿二。 恭亲王府的老奴们都知道,慕容铭兄妹是早產儿,贺妍怀胎时受惊,提前了不少时日生下孩子。 那时候大家差点以为这对龙凤胎活不了,好在后来越养越好了。 慕容铭每年六月廿二办生辰宴,他请同窗来府中给他庆生,结果人家都兴致缺缺的,討论的都是前两日苏知知的生辰宴如何如何好。 慕容铭不服气,苏知知连生辰宴的风头都要抢他的。 如今慕容铭知道了,苏知知竟然是他的姐姐。 这样优秀的姐姐,敢打他敢教训他,事事贏过他的姐姐。 慕容铭以前面对苏知知的时候,觉得自己仅剩的优势就是自己的世子身份。 现在连这一点身份底气在苏知知面前都没有了。 同时,慕容铭也恍然大悟自己为何一直討厌苏知知。 他在家里討厌慕容婉,在武学馆討厌苏知知,她们两个总压他一头。 原来都是他的姐妹。 他这辈子就是跟姐妹犯冲。 慕容铭又想到苏知知临走前放的狠话,说不会放过他们。 其他人没把苏知知的话放心上,只当做姑娘伤心时的气话诅咒。 可是慕容铭和苏知知同窗三年多,体会过苏知知的厉害。 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他打了个冷颤,害怕得当天晚上都不敢睡觉。 当天晚上,慕容循、贺妍、慕容婉、慕容铭都失眠了。 不止他们,整个长安城的权贵几乎都失眠了。 因为宫中传出了消息,因妖僧作乱,皇上、太后、太子都出事了! 守在宫门口的死脑筋袁迟后来让路,让禁军们都进宫了。 大家赶去东宫一看,东宫各处宫殿都付之一炬,大火不息。 他们费了大半天的功夫,忙到夜里,终於扑灭了东宫的火。 东宫里全是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大家通过一些身体特徵和位置辨认出了太后的尸体,但是皇上和太子的躯体还没確认,不知是烧死了,还是逃出去了。 宫中乱成一团时,淑妃站出来主持大局,没有谁的位份能越过她。 后宫勉强重归秩序。 但朝堂上就不一样了。 但凡说话有点分量的朝臣宗亲都连夜进宫商议,就像是没有皇帝的上朝一般、 大家各有各的想法。 有人说要找皇上和太子,尸体现在没找到,很可能活著。 有人说不管皇上的太子能不能找到,应当先推举一个人出来主持局面。 还有人说,都怪袁迟耽误了禁军救驾时间,应该先给袁迟治罪。 结果袁迟反而跳出来说,他只是遵循皇命守著宫门,那些想衝进宫门的將领才是居心叵测,说不定是想造反。 大家吵得一团乱,以前就算皇帝不上朝也没有这么乱的时候。 因为原先有裴定礼,后来有贺庭方这种说话极有分量的人在,可以压得住其他人。 现在大家各有说法,心中各有谋算,谁也不肯退让,吵得不可开交。 吵了一夜也没个定论。 天亮的时候,大家回去路上都在想,若皇上和太子真的不在了,推举谁为君王才好。 待到天彻底亮了的时候,一道急报传入京城: 铁勒汗国反悔和谈,大军继续南下。 大瑜派出的和亲队伍被铁勒汗大军屠戮,寧安公主失踪,生死未卜。 本就混乱的京城这下彻底慌乱了。 皇上没了,听著是很严重,但这其实只是一时的问题,他们终究会推举一个人坐上皇位。 毕竟慕容氏坐拥大瑜三百余年,宗亲子嗣无数,就算皇子们都死绝了,臣子们也能顺著族谱理一个人出来。 可铁勒汗要是打来京城,那问题就大了,一个弄不好,大家都得死。 最先得知此事的人已经开始收拾家当,准备逃跑了。 能往哪里躲呢? 只能往南了。 第319章 不能白吃白喝 任凭外面乱成一锅粥,府內也照样悠然安静。 秋风过,树叶黯淡下去,但果实越来越饱满了。 前院的柿子树上,柿子过了一夜,好似又红了一些。 柿子树下,胖胖的小和尚在扫地。 黑山府的大家今日都太忙太累了,慈光寺的师兄们昨日也是耗尽了精力。 故而今早的黑山府特別安静,只有悟真一个人很早就起来了。 悟真保持著在山上时的作息。 他起床之后,谁也没有叫,而是一个人去院子里走了一圈。 悟真看见院子角落里放著一把扫把,他很自觉地拿起来扫地,就像师父每天做的那样。 他听人家说过,住在別人家的时候不能白吃白喝,手脚要勤快,多帮著做点事。 悟真想到自己和师父还有师兄们都在黑山府住著,没给钱,那个神医还免费给师父看病。 他觉得不好意思,於是扫地扫得更认真了。 树上掉下来两个小柿子,悟真也捡起来擦乾净,好好地摆在中堂的桌子上了。 等扫完地之后,悟真去给厨房打水挑水。 去井边打水的时候,又看见了一片菜地。 於是悟真打完水,跑去菜地里浇水捉虫子了。 “这里的菜长得真好,虫子也不多。”悟真对黑山府种菜的高超水平表示佩服。 秋锦玉和倪天机也起床了,两人在厨房忙了一会儿,秋锦玉来菜地拔点菜。 她一来就看见忙活的小和尚。 秋锦玉笑著问:“小师父怎么称呼啊?” 悟真仰著汗津津的脑门:“施主,小僧叫悟真。” 秋锦玉想到自己刚才在厨房里看见已经打满的水缸: “悟真,厨房里的水缸是你打满的。” 悟真点头:“是。” 秋锦玉给悟真擦擦汗:“好了悟真,別忙活了,抱两颗菜跟我去厨房。” 悟真抱著菜跟秋锦玉去了厨房。 倪天机已经把南瓜粥煮好了,正在切小菜。 秋锦玉给悟真舀了一大碗热腾腾的南瓜粥,还给了他好几碟小菜。 倪天机从蒸笼里拿两个馒头,也加在盘里给悟真。 小菜闻著好香,油亮亮的。 悟真咽了一下口水:“施主,小僧不能吃荤油的。” 秋锦玉:“不是猪油,是素油,放心吃吧。” “多谢施主,小僧明早还来打水扫地。”悟真眼睛都亮了,很满足地端著餐盘走。 秋锦玉笑了:“好。” 悟真端著早饭去了明灯大师的屋子里。 他把一大碗粥、两个馒头还有几碟小菜全吃乾净了。 一边吃还一边跟昏睡的师父说话: “师父,等我们回去,我们也种柿子树好不好?” “夏天有桃子,秋天有柿子,冬天不但有桃脯,还有柿子饼。” “师父,这的小菜真好吃,酱豆腐和榨菜好香,我想学学怎么做,以后我们回寺里也这么吃……” 悟真吃完饭后也不閒著。 他找来乾净的巾子,打湿了,给师父擦脸擦手。 悟真知道师父是很爱乾净的人,洗脸和洗手都很仔细。 他想给师父餵水,可是师父还没有醒,餵不进去。 他就这么看著师父,觉得师父好似一夜之间就饿瘦了一些。 悟真一个人说了很多话,还帮师父把被子盖好,说到后面,突然就一头埋到师父的肚子上,闷闷不乐地抱住了师父。 “师父……你那天为什么不肯从火里出来啊……” “为什么师兄们要和宫里的人杀来杀去……” “师兄们都受伤了,但是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师父,你不要我了么……” 悟净师兄说师父存了求死的心思。 那师父醒来之后,会不会继续求死? 悟真说到后面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小,可是抱著师父的手越来越紧。 正在昏睡的明灯梦见自己在佛堂打坐,悟真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这时候天上掉下来一个巨大的木鱼压在他身上。 那木鱼竟然像山一样沉,压得他转不了身。 “咳咳咳……”明灯咳嗽了两声。 他从梦中醒来,缓缓地睁开眼,觉得身上还是压得慌。 低头一看,看见悟真像木鱼一样的圆脑袋。 “师父醒了!”悟真听见明灯咳嗽,抬头来正好和明灯对视。 悟真欣喜得眼里都有泪了,埋头抱师父抱得更紧了。 明灯又咳了两声:“咳咳……悟真,鬆手……” 悟真死死抱住:“我不松,师父你又想去跳火坑了。” 明灯:“……为师不想死了。但是你这么沉……再不起来就要压死为师了。” 悟真马上就起来了。 明灯环视四周一圈。 是个陈设简单但乾净的房间。 旁边有桌子,桌子上放著已经吃空的碗碟。 桌边有窗子。 窗子开了一半,可以看见外边树还有天空。 昨晚半夜的时候下了淅淅沥沥的一场秋雨,窗台上还有水渍。 但天空已经晴朗了。 云销雨霽,雨过天晴。 就像他的名字,慕容霽。 他昨日在大火中是真的心意已决,放弃了生念。 可他没想到,他昏倒之后,弟子们会不顾生死地衝进来救他。 他那时身体动不了,但还尚存一丝意识,能隱约感到自己被人抬起。 今早,他在梦中听到悟真喃喃讲话,看见自己和悟真在山上度过的十载春秋。 他看著悟真一点点长大,看著这个孩子全心全意地信赖自己。 这孩子总是很容易知足,很单纯,很良善。 他若不在了,不知这孩子如何在纷乱世间活下去。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对人间尚有牵掛。 他报完了仇,在人间却还有割捨不下的人。 明灯看向正在抹泪的悟真,露出有些虚弱的笑: “悟真,是为师不好,昨日嚇到你了。 悟真:“师父,你以后不要嚇我了。” “悟真吶。”明灯嘆一口气,却没再说什么。 虞大夫这时候进来了。 虞大夫看见明灯醒来,面上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 又从阎王爷手中抢回一个人。 不错。 “师父,这是虞大夫,昨日救你的神医。”悟真给师父介绍。 “虞大夫?”明灯稍一迟疑,“敢问阁下可认识一位叫虞仁心的大夫?” 虞大夫微愣:“是在下的师父。” “阿弥陀佛,”明灯已经说习惯了这几个字,“想不到两次將贫僧救回人间的,都是神医谷的大夫。” 明灯跟虞大夫简要讲了二十多年前自己曾经被虞仁心所救之事。 虞大夫再次给明灯把脉,蹙眉半晌后,豁然鬆开: “当年那剂续命解药原是虎狼之药,虽保得你周全,却將这一身脂肉困在皮囊之中。我有医治之法还你本来面目,这段日子你只需好好调理即可。” 明灯:“虞大夫不必操劳,皮囊於贫僧已无甚可惜。” 他经歷了大起大落,生死徘徊,早已不在乎容貌。 可是虞大夫很坚定:“大师不必推辞,我说到便会做到。” 虞大夫认为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可以治好当年师父没法治的后遗症。 这说明青出於蓝而胜於蓝。 虞大夫很激动地去开方子了。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黑山府的村民们也都起床了。 苏知知起床的时候一照镜子。 哈!两只眼都肿成包子了,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昨天哭得太厉害,眼泪流多了,今天肿得眼睛都变小了。 苏知知肿著眼睛出门去吃早饭,碰到伍瑛娘、忍冬还有冬月,发现她们的眼睛也都肿著。 薛澈的眼睛没肿,但是眼下有乌青。 苏知知问:“我爹呢,还有姨母呢?” 伍瑛娘:“在暗室里忙著呢,今日就別寻他们了。” 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说: “今早的消息,铁勒汗国继续南下打来了。” “估计这帮人一开始和谈时就是假意的。” “知知的朋友,就是那个和亲的公主倒是逃走了……” “要我说,让他们先打进京城也行,他们打,我们捡人头……” 此时,白洵带著一个人从后门匆匆进来了。 那人衣衫上都是尘土,蓬头垢面,急急地走来。 薛澈看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父亲安插在京城的亲信,专门用来和京城暗地通信的。 薛澈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太阳穴突突地开始跳。 薛玉成的亲信走到薛澈面前,掏出一封信,用乾涩的嗓音道: “將军有急信!西北有战事。” “浑邪国真的出兵了!” 第320章 你竟没死 阴冷的暗室。 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线。 慕容宇在黑暗中再次睁眼的时候,感到一种蚀骨的寒意。 黑暗中,听觉和嗅觉都变得尤为敏感。 空气中有潮湿的霉味,角落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老鼠穿过。 慕容宇觉得手脚很沉,腰腹处被勒得很紧。 他吃力地晃动了一下身子,黑暗的空间內立刻迴响起铁链摩擦的声音。 慕容宇喘气咳嗽的声音也被四壁放大。 他被人关起来了。 慕容宇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愤怒。 他是九五之尊,竟然有人敢如此对他,简直是九族十族的脑袋都不想要了! 再下一瞬,他回想起了昏迷前的场面。 二皇兄慕容霽回来了,面目全非地在外面蛰伏多年,带著一帮假僧人在宫里大开杀戒 慕容宇打了个冷颤。 如果是慕容霽把他抓起来,那他就必死无疑了。 诛九族的刑罚在慕容霽身上用不上。 慕容宇又想到太后和皇后是那么信任慈光寺的和尚,被慕容霽耍得团团转。 他暗骂杜家的女人真是蠢。 蠢到引狼入室。 愤怒之后是恐惧。 他不喜欢一个人待在黑的地方。 乾阳殿平日里,夜间一直会留著一盏不熄的灯火。 而且身边要有人守著,他睡觉的时候才会安心。 王內侍之所以能这般受重用,有一点原因就是他守夜守得好。 慕容宇夜里叫一句,他隨时都能到。 因此,慕容宇很多年没有体会过一个人在黑暗中的感受了。 小时候,他被抚养在太后膝下,也就是当时德妃的宫中。 德妃对他並不亲和,他屋里伺候的人也不多。 他幼时也有顽皮犯错的时候,德妃便会罚他。 他是寄养在她膝下的皇子,就算再不受宠,身体皮肉上也不能有损伤,否则会被人说她虐待皇嗣。 德妃便让人把他的眼睛蒙上,塞住他的耳朵,然后束上他的双手。 让他这样躺一整夜。 若换成不太敏感的孩子,也许不觉得什么,还能香香甜甜地睡一觉。 可慕容宇幼时便很敏感,被蒙上眼睛塞住耳朵的时候会很慌乱。 他害怕自己一个人被遗忘在黑暗中,所有人都悄悄离开。 就像现在。 周围很静。 慕容宇迫切地希望有別人能出现,哪怕是慕容霽也行。 呼—— 一阵气流穿过。 他听见砖石摩擦的声音,还有细微的脚步声。 侧方出现了光亮。 借著这点光。慕容循这才看见右侧方有台阶。 台阶上映出一个被拉长的影子,隨著火光摇摆。 火光越来越亮。 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只手修长的手提著油灯,將油灯掛在了石壁上。 暗室內亮了很多,很多东西都可以看清楚了。 形销骨立的慕容宇被绑在一根木柱子上,四肢都带著锁链。 生锈的铁链,长了青苔的墙壁,窜走的老鼠,地上的血……还有提油灯的那个人。 慕容宇看见郝仁的那一瞬间,瞳孔不可置信地放大: “你、怎么会是你?!” 慕容宇方才看见人影的时候,脑中掠过了很多猜想。 他本来猜是慕容霽,可是看那瘦长的影子就知道不是。 他猜想是不是哪个要造反的將领,是不是哪个有狼子野心的重臣,是不是哪个意图篡位的宗亲…… 他眼前甚至闪过了老七慕容循的脸和张太傅那苍老的面容。 独独就是没有想过会是郝仁。 那个出身岭南乡野,全靠他提拔才能在京中立稳脚跟的郝仁! “竟然是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勾结奸人谋害朕!” “是谁指使你的?许诺你何等好处?” “你送朕出去,及时回头,朕还可赦你九族不死,若不然,朕便要你全族死无葬身之地!” 郝仁面容平静地听著,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脸上出现了诡异又讥讽的笑。 那是慕容宇从未在郝仁脸上见过的表情,那笑中带著寒霜与强烈的恨意。 “死无葬身之地?皇上如今困在这暗室之中,生死繫於我手,如何下旨?” 郝仁慢条斯理地从墙上取下一根很长的针。 他走到慕容宇面前,把长针的尖端扎进慕容宇的皮肉,一点点向下探。 “啊——”慕容宇痛得叫出声。 郝仁的手很稳,还在往下扎。 他动作优雅矜持,做什么都像泡茶写字一样漂亮。 慕容宇额头冒出一层虚汗,脸色惨白地喊道: “你这等背信弃义,忘恩负义的小人,禽兽不如。朕乃真龙天子,就算魂归九泉,也断然不会放过你!” “你这等小人必遭报应!” 郝仁听了这话,忽然笑起来,笑得很大声: “哈哈哈哈哈……” “好一个背信弃义,忘恩负义!” 他似乎笑得腹疼,笑得眼角都红了。 “那我便问你,当年裴尚书辅佐你八载,忠心尽职,你为何忘恩负义,构陷裴家?” “薛家军为大瑜死守西北数代,你为何背信弃义,阻拦援军,致使数万薛家军命丧皇权?” “你如今遭的,又是哪一分报应?” 慕容宇闻言,身体陡然僵住: “一派胡言!朕岂容你污衊?” “你从何处听来妖言!” 这时候,台阶尽头又传出石门开合的声音,另一道人影伴隨著脚步声出现。 影子有裙摆,应当是个女子。 在慕容宇的眼中,裴姝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因为太美,所以让他这么多年来都放不下。 尤其是裴姝那双眼睛每一次看向他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沉沦进去。 她像仙人一般洁净无瑕,即使—— 她出现在阴冷的暗室,手里拿著一把剑,指向了他的胸口。 “姝儿……”慕容宇的唇瓣在发颤。 他甚至忘了针扎的疼痛。 裴姝將剑尖刺在慕容宇的心口,划破了表面的皮肉。 丝丝血跡渗出来。 “我以前就想过,想剖开你的心口,看看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裴姝的声音在室內听起来有些空灵,真的如仙女一般。 “想看看是不是石头做的,才会做出这些事情。” 慕容宇胸口被裴姝手中的剑划破了,可他疼的却不是皮肉,而是心口最深最柔软的地方。 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有一个温婉的女子坐在槐树下,满眼关切和爱慕地望著他。 而裴姝的这一剑,將整个画面刺得支离破碎。 慕容宇突然面色恍然地看向郝仁: “你是裴家的人,你故意接近朕,就是为了给了裴家报仇,你、你是——” 郝仁撕下了面上的偽装,露出真正的面容。 不再年轻了,比起当年殿上被点为探时老了些,面容却依旧俊逸。、 姐弟两人站在一起,身上似有灼灼光华。 慕容宇浑身血液逆流,胸口发颤,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你没死,你竟没死!” 第321章 撕心裂肺 慕容宇想到这几年来郝仁在他面前的种种表现,还有他吩咐郝仁做的那些事情。 终於意识到,真正被骗,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间的人是自己。 裴姝眼底含霜: “上天怜我们裴家,放凌云和我一条生路,让我们裴家在人间討公道。” 慕容宇看著她的眉眼,想起那么多的日子里,她对自己体贴关怀,多情繾綣。 一夜夫妻百日恩,她眼中竟无一分柔情。 他对她却是动过真情的。 因为动真情,才会让裴姓女睡在自己枕边,给她富贵荣华,无限宠爱。 慕容宇哑著嗓子问: “你这些年在朕身边,只是为了报仇?相伴多年,你……可对朕有一丝真心?” 哪怕只有一丝也好。 “真心?”裴姝笑得尖利短促。 呲—— 剑避开心口三寸,刺了进去。 她不会一剑杀了他。 她要一剑一剑地折磨他。 折磨得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这些年来,她没有一日不想著將慕容宇碎尸万段。 “血海深仇,我裴家从未忘过。” 仇恨爬上裴姝光洁的脸庞,她一字一顿。 噗。冷剑被拔出来,带出一片血肉。 紧接著,又刺入了下一个部位。 血从伤口中涌出来,慕容宇痛得几乎要昏厥。 而郝仁这个时候拿出了一瓶药粉,往慕容宇身上的伤口撒。 是药效极好的止血粉。 是救人的好东西,也是折磨人的好东西。 止住血,活得久一点,才能多受一份罪。 裴姝恨得牙关都在颤,可是握著剑的手很稳。 她在那棵枯死的老槐树下练舞剑时,每一次出剑都在为今天的场景做准备。 她扭动著剑身,手背和手臂上的青筋显现。 呲—— “这一剑,为我父母。” 呲—— “这一剑,为我兄嫂。” 呲—— “这一剑,为我小妹。” 呲—— 她避开要害,刺了一剑又一剑。 刺得满手是血。 她的裙子上,鞋子上,地上,整个暗室中都是浓重的血腥味。 她要在他身上扎满窟窿。 她眼眶猩红地问慕容宇: “痛不痛?” 慕容宇痛得已经说不出话,像一条喘息的老狗。 裴姝笑著流下来泪: “痛就好。” 呲—— “这一剑,为了薛家军。” “这一剑—— 为了薛玉琢。” 她听说过当年薛家军被屠戮的惨烈场面。 她听说过薛玉琢寧死不降,在战场上被胡人刺了九刀。 九刀。 九刀…… 她那么那么喜欢的少年,被刺的时候该有多疼? 她想到便心如刀绞。 慕容宇听到薛玉琢的名字,猝然清醒了几分。 “你……为了他?” 裴姝还在笑,面上的泪还在淌: “是,我为了他。否则,你以为当年我为何迟迟不定亲?” 慕容宇死死瞪著裴姝: “……朕……朕封你为妃……对你恩宠有加,你却只念著一个死了多年的人……” 郝仁继续把药粉洒在慕容宇的伤口上,像对待厨房里一块流血的肉: “你连薛將军的半片衣角都及不上。” 哐哐——! 慕容宇陡然狂躁起来。 许是因为受了刺激,身体里爆发出一些残存的气力。 他討厌郝仁的这种眼神。 很多年前,他还年少时,还未从登基的巨大欣喜中冷静下来,裴定礼就是用这种眼神看他的。 那种眼神好似在看一个不合格的替代品,残次品。 好似在说他天资愚笨,说他处处比不上明怀太子。 可他明明已经是皇上了,是天下之主,没人可以看轻他。 裴定礼也不行。 “都是你爹,都怪你们裴家!” “是裴定礼不知君臣之道,不懂进退,忘了谁是君谁是臣!” “是你们裴家不敬帝王,是裴家该死!朕没有做错……没有做错……” 慕容宇口中喷出血沫,急切地不知想向谁证明自己是对的。 郝仁看著他,只说了一句话: “朽木不可雕,终究成不了璞玉。我父亲只错了一件事,他曾以为朽木可雕。” 慕容宇所有的话熄灭在喉间。 他全身的疼痛都变成烈火在烧灼,烧掉他的偽装,將他隱藏在深处的自卑撕扯开来。 他的皇位是偷来的。 父皇从来没有睁眼看过他,他永远比不上明怀太子。 郝仁將药粉瓶子递给了裴姝拿著,然后转身走到另一个角落里。 那角落里有一个麻袋。 郝仁拖著麻袋过来: “你自詡聪明,不如猜猜这里面是谁?” 麻袋很大,凸起了一个人形,不似孩童那么小,也不像成人高大。 慕容宇的心猛然下坠: “禛儿……你们將禛儿怎么了……” 裴姝手中的剑指著麻袋,一点点地划开: “在宫中这些年,我知你对太子喜爱有加。得知你对太子是真心喜爱,我庆幸万分。若不然,如何让你体会到失去所爱之痛?” “我们姐弟送你一份礼,免得你黄泉路上孤单。” 麻袋被划开了。 一具焦黑的尸体露出来。 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太子慕容禛在宫变时仍躺在榻上。 没人刻意去杀他,也没有人愿意冒死救他出来。 东宫的人都跑了,都怕隨时杀人的太子。 慕容禛在锦帐中烧成了一具焦尸。 慕容宇看见那具尸体的时候,只觉周围一静,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目光呆滯,浑身僵硬。 方才的挣扎都停止了。 寂静片刻的暗室中,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哀嚎声在室內迴荡,却传不出厚厚的石墙。 …… 郝仁和裴姝从暗室中出来时,天已经快黑了。 秋月升起来。 月光泛著浅浅的蓝,落在衣襟上,连血渍看著都很温柔,像一朵朵娇艷的开在衣衫上。 他们各自回院子洗漱了一番。 郝仁洗掉身上血渍的时候,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洗好澡时,伍瑛娘推门进来。 郝仁抱住了瑛娘,把头埋进瑛娘的颈窝里: “瑛娘,我做到了。” 伍瑛娘轻抚郝仁的背: “嗯,你做得很好,辛苦了。” 郝仁正欲搂紧瑛娘,却被瑛娘推开了: “我知你很辛苦,不过还没到休息的时候。走,出来,薛家军那边出事了。” 刚打算休息会儿的郝仁:??? 一刻后。 黑山府眾人聚在一起商议。 “西北来了信,我们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浑邪国听说铁勒汗入侵大瑜后得了好处,也趁机再次起兵想分一杯羹。” “铁勒汗国带著叛降的军队继续打,照这个趋势下去,迟早会打入京城,两边情形都紧急。” “黑山军这个月必然会到长安,只是不知同铁勒汗的兵力比起来谁先到。” 眾人分析形势的时候,薛澈站了起来。 他青涩的面庞在烛光中添了几分坚毅: “我要去西北,与我爹一同作战。” “我是薛家军的人,薛家军同生共死。” 第322章 少年在哭泣 山南西道。 秋雨过后,天气添了几分凉意,路上也是湿漉漉的。 长长的队伍出现在有点枯黄的草地上,在空中飘荡的军旗被雨淋湿了,显出几分沉重和疲惫。 行进的黑山军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泥泞的土路。 万人走过,草都被踩平了。 挥师北上听起来非常激昂,但实践起来非常考验耐力和决心。 他们在路上走了两个月,还没有到京城,比预计的时间久了点。 毕竟乌泱泱的军队赶路和单枪匹马赶路的情况不一样,受外界环境影响大。 夏日的时候,他们在路上的多地都遇到了大暴雨,而且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洪涝,一度阻拦了他们的去路。 因此耽误了些时日。 虽然想加快行军速度,但也要考虑到將士们的状態。 秦啸和魏大栓一把年纪了,是黑山军中最年长的人。他们俩精神倒是很不错,一直有劲头。 秦啸望著天色:“看天色也要晚了,將士们也疲乏,先找一处合適的地势安营扎寨吧。” 慕容棣看光线已经暗下来,再回头看看將士们沉重的步伐,点头道: “安营扎寨吧,今夜早点休息,明日早点出发。” 休整的號令传下去,大家沉重的动作忽然又轻快了一点。 扎营帐的扎营帐,取水的取水,做饭的做饭。 很多岭南来的士兵都不適应北方寒凉的天气,吃上热腾腾的食物时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候。 炊烟冒起来了,火烧得噼里啪啦。 负责炊事的士兵们把几口大锅一架,黍米、粟米加水熬煮,再把野菜和干肉末放进去。 最重要的一步,是加入从黑山乡带来的汤料包。 秋锦玉之前长史在路上带汤料包,发现效果很好,於是从西北回到黑山乡的时候把汤料包的做法在黑山乡推广开来。 黑山军这次出发前,就带了不少汤料粉,在外面煮野菜的时候就放一些。 这么一煮,什么都好吃。 休整的时候,还有不少人会在附近打些野味来加餐。 黑山军的將士们不仅会打仗,还是种田狩猎的好手,总能捉到些野味。 有时大,有时小,打打牙祭不成问题。 慕容棣、秦啸、魏大栓、秦老头围坐在一起,吃著野菜汤饭。 慕容棣吹了吹冒著热气的汤饭: “现在形势复杂,除了宫中的人要对付,还多了铁勒汗国的威胁。” 魏大栓稀里哗啦地喝了一口汤: “上回听到的消息是寧安公主被送去和亲,但我觉得这事很悬,有贺庭方那个搅屎棍在那搅,铁勒汗那边肯定憋著坏招。” 秦啸脸色不太好。 寧安是淑妃秦蓉的女儿,是他的曾外孙女。 若是他年轻三十岁,在长安手握兵权时,哪里会让局面变成这个样子? 秦啸往地上啐了一口:“待解决了长安的人,老夫定要杀得铁勒汗人片甲不留!” 秦老头说:“这事不好说,说不定铁勒汗先到长安,把皇帝小儿给捉了做下酒菜呢。” 说完之后,秦老头有点忧虑。 他担心铁勒汗国为了威慑人心,搞什么挖皇陵掘祖坟的那一套。 长安皇陵那么大,他还有好多没下过呢。 要是被鲁莽的铁勒汗人毁了,那秦老头简直失去了在长安的最大乐趣。 別人看秦老头那么急,都以为他是急徒弟之所急。 殊不知,他其实比徒弟还急。 咕——咕—— 熟悉的叫声在头顶响起。 几人立刻抬头,果然见阿宝在上空盘旋了几圈,然后俯衝而下。 “阿宝,来来,让爷爷看看,是不是又有好消息了。”秦老头放下碗,朝著阿宝招手。 阿宝闪著翅膀落下,火堆被扇得摇摇晃晃。 咕——咕—— 慕容棣从阿宝的脚上解下信筒,將信倒出来。 仔细一看,惊得眉眼一挑。 秦啸侧过身子来:“出了何事?” 慕容棣將信纸递过去: “长安那边也时机有变,不得不提前了计划,如今宫变之事已成!” 他话音一落,魏大栓和秦啸抢著看信纸。 他们还没走到长安,慕容宇已经被解决了! 简直是天大喜讯。 然而喜讯后面又跟著噩耗。 铁勒汗国反悔和谈,南下直逼京城。 西北祸乱起,浑邪国趁机出兵。 许是考虑到秦啸,心中特意提了一句,寧安逃出了和亲队伍,目前下落不明。 魏大栓:“这样一来,最紧急的事情便不是逼宫了,而是將铁勒汗驱逐出大瑜境內,杀了贺庭方。” 慕容棣神色凝重:“若铁勒汗人先到长安,长安城的百姓包括舅父他们可能都有危险。” “我们还有多久能到长安?” 秦啸望著被夜色遮盖的前路: “恐怕还需半个月。” “希望长安能撑住。” …… 长安近来总下秋雨。 今日倒是晴朗的好天气。 天亮时,黑山府后院的公鸡咯咯叫地打鸣,踩过积水满地乱走,在地上踩出一个个梅印的痕跡。 悟真给厨房打好水后,兴冲冲地去餵鸡。 他以前只觉得种菜很满足,从来没养过鸡。 在黑山府餵鸡时,他觉得这些鸡真可爱。 悟真摸了一下其中一只鸡背上的毛: “多吃一点,你这么努力长大,施主们会很喜欢你的。” 咯咯咯咯! 鸡啄食啄得欢。 悟真餵完鸡后就回院子里看师父去了。 他前脚刚走,倪天机就按著秋锦玉的吩咐来后院捉鸡了。 他一眼就看中刚才被悟真摸过的那只鸡。 看著就很肥美。 那只鸡被拎到厨房杀了下锅,然后被端上了桌。 黑匪山今日早上吃得丰盛。 一大早的,竟然有几个大菜。 今日很特別,是中秋。 今日,薛澈要离开。 他要和云靳一起去西北。 薛澈这回在长安待了几个月,从初夏到秋日。 收到西北的急报时,正好中秋的前两日。 军情紧急,他们拖不得一天,最晚也得在中秋这日上午启程。 薛澈和云靳约好在京郊的树林外碰面。 薛澈早上吃饭的时候,村民们都一个劲地叫他多吃点。 苏知知也说:“阿澈,你把我的那份鸡腿也吃了。” 薛澈想起来,三年前他离开黑匪山前,也是这样和村民们一起过了中秋。 时间过得真快。 一转眼,他又要去西北了。 薛澈自己只收拾了一个很小的包袱,没带什么东西。 可是临走的时候,黑匪山递过来一个大包裹。 包裹里面有准备好的乾粮和药品。 郝仁、伍瑛娘还有苏知知坐著马车去送薛澈,一路送到了京郊树林外。 云靳已经在那里等著了: “阿澈你来了。” 云靳的脸色看著很疲惫,疲惫中透著焦灼。 他这次回京看见妻子还有刚出生的儿子很高兴。 可西北军情紧急,他不得不离开才几个月大的儿子。 云靳对薛澈道:“还有一点时间,你可以同他们多说几句话,以后……” 云靳看著薛澈还未完全褪去稚嫩的脸庞,没有说完。 胡人大举兵力南下。 他们这一去,谁也不敢说还有没有以后。 薛澈这个时候却觉得唇齿很沉,沉得张口说话都很难。 郝仁拍拍薛澈:“去了西北,代我向你父亲问好。告诉他京城和铁勒汗国这边,我们会想办法,他不用担心,专心对浑邪国便好。” “待京城这边平息了,我们会增援庭州。” 伍瑛娘嘱咐:“阿澈,打仗和练功都要注意休息,不可急於一时。你这孩子总是太努力地往前,有时要记得歇一下。” 薛澈点头,声音很沉闷: “郝伯伯,瑛姨,我记得了。” 苏知知则有很多话要提醒薛澈: “阿澈,你要记得偷袭,打仗的时候是没有君子的,你可不能像和我切磋时那样了。” “不管打进还是打退,有饭吃的时候就要好好吃饭,先活命再说其他的。” “能打贏是最好,但如果被打退了也別怕,后边还有我们呢!” 苏知知说得很豪气。 薛澈脸上的神情放鬆了一些,眼里带著微微的笑意: “好,等我回来的时候,我武功定然又精进了,到时候我们再切磋。” 滴滴答答。 好端端的晴日又下起小雨。 薛澈跨上了马,同云靳一起飞奔而去。 雨水打在衣衫上,落进薛澈的眼里,熄灭了他眼中的笑意。 他伏在马背上,很想回头。 可是薛家军出征,从不回头。 云靳没有回头,即使他知道身后的长安城里有他落泪的妻儿。 薛澈没有回头,即使知道郝伯伯他们一定还没走,还在看著他。 雨下得很小。 可是薛澈这一刻希望来一场大雨,大得让人躲避不及。 这样的话,知知他们就会回去了。 这样的话,就算他悄悄地回头一次,他也不会不捨得。 薛澈捏紧了韁绳。 他想起爹说过,每一次去西北,每一次离开都意味著,有些人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他年纪尚小,没有经歷过胡人大肆举兵的战爭,但他听说过很多次当年大战的凶险惨烈。 薛澈说等他回来,他要和苏知知切磋。 可他也怕再也没有回来的一天。 怕再也见不到知知,见不到黑匪山的这些人。 哗啦哗啦。 雨居然真的大了起来。 密集的雨珠像小石子一样砸下来。 薛澈策马穿过树林,看见周围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在颤抖。 叶子颤抖得像蝶翅,满树都是蝴蝶。 他的胸腔里灌满了雨水,匯成一条名为知知的河,然后从眼中溢出来。 滴答。 水珠砸在手背上。 少年在哭泣。 第323章 送別 他是真的决心与薛家军並肩作战,但他也真的害怕。 他把害怕掩藏在心里,却被雨水冲刷出来。 这个时候,身后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阿澈、阿澈——!”苏知知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满面雨水的薛澈身子一下僵直了。 吁—— 云靳和薛澈勒马。 他们还没回头,就见一匹马疾奔至他们前方。 英姿颯爽的少女勒住马头,眼神在雨幕中灼灼明亮: “阿澈!” 薛澈的头髮和衣衫都湿透地贴在身上,眼眶也是红的,有些狼狈: “知知?” 苏知知也因淋雨显得有几分狼狈。 薛澈急急地催她:“你不是不能淋雨吗?你怎么还没走?” 虞大夫和二娘之前叮嘱知知不能受凉淋雨的时候,薛澈听见了。 他现在知道女孩子淋雨对身体不好。 “阿澈,我想起来还有话跟你说。” 苏知知隔著雨笑,眼圈也有一点红。 她看著薛澈远去的背影,突然想到她在娘留下的手札中看见的语句。 娘说,隔壁的薛大哥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苏知知不能想像阿澈会消失在人世。 她跨上马就追了过来,她还有话要告诉阿澈,她要告诉他: “阿澈,你別怕。等京城这边打完了,我去西北帮你!” 她语气坚定,如火如阳。 阿澈如果回不来,她就去找他,她就去把他带回来。 “你要是遇到难的时候,一定要撑下来,我会去救你。” “一定会。” 薛澈闻言,眼睛更红了,脸上的笑容却更明显了。 更多的雨水从他面颊上滑下。 他只说了一个字: “好。” 林中的马蹄声再次响起。 马蹄下积水飞溅。 雨来雨去。 大雨过后,天又晴了。 两匹骏马载著背上的人跑出了树林。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少年奔驰向西。 他不回头。 他不需要回头了。 …… 黑山府。 悟真扶著师父一起在院子里散步。 虞大夫说了,明灯大师除了服药之外,每日都要散步,活动身体,不能光躺著坐著。 “师父,黑山府今日有一位施主要走了,我们要不要也去送一送啊?” 明灯拍了一下悟真圆溜溜的头顶: “我们和人家又不熟,去做什么?別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想去蹭荤菜吃。” 悟真扶著师父: “阿弥陀佛。师父我不想吃荤,我想著我们去送一下,说几句祝福语。” 明灯大师摆手: “唉,那更不能去了。” 明灯其实也想走。 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他已经不想待了。 奈何他现在走不了,因为听说外面到处在抓谋逆的妖僧。 而且专门抓长得胖的。 就明灯和悟真这样的,一抓一个准。 明灯只能再等一段时日。 不过这几日,明灯的確感到自己的身子轻了些,没以前那么笨重。 悟真也说:“师父的脸小了一些。” 明灯道:“悟真,过几个月,你可就要看到师父瘦下后的本来面目了,到时候不要太吃惊。” 悟真问:“师父,虞大夫那个药可以给我也吃么?” 明灯疑惑:“你吃做什么?” 悟真仰头:“我也想恢復本来面目。” 明灯沉默了一会儿: “……悟真,只有师父是中毒才胖的。你是吃胖的。” “哦……” “还想吃松子仁和蜂蜜吗?明日师父找人给你买。” “好想啊。” 明灯和悟真散步,走著走著,去了郝仁的院子。 郝仁刚送完薛澈回来。 明灯让悟真先在外面等他,然后对郝仁道: “我有一事欲同你说。” 郝仁將明灯请进屋:“二皇子但说无妨。” 明灯摇头:“莫再这般叫了,前尘往事於我已如浮云。” 郝仁:“那大师有何指教?” 明灯也不绕弯子: “剩下的金山宝库和我在京中的人手都交给你。” 郝仁看著明灯,等他说出后面的条件。 明灯也眯著眼看郝仁。 同是蛰伏多年报仇的人,他报完仇已经放下了俗世间的一切爭斗。 但是他知道裴凌云不一样,裴凌云还有野心。 一份要改朝换代的野心。 “我是出家人,早已不姓慕容。如今只想带著几个弟子隱居山间。” 明灯面向郝仁,眼角余光看见窗外的悟真又在帮忙扫地了。 “只是要你知晓,我不会碍著你的路。他日你功成,你走你的青云道,我修我的菩提心。” “往后各不相扰。” 雨后的风格外清新。 外面的悟真扫著地,抬头时正好和师父对望。 他挠挠头,朝师父笑了。 老徐这个时候快步走进来了。 路过悟真的时候,顺手摸了一把悟真的圆脑壳,然后神情夸张道: “贺庭方派人送信来了!” 第324章 劝降信 皇上没了,外敌南下直逼长安。 长安城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 近些日子已经有些人家离开长安城回老家去了。 就在人心如此慌乱的时候,贺庭方竟然派人送信来长安。 不止黑山府收到了信,京中所有的官宦世家、巨商富贾都收到了。 信被钉在各家的门板上,並不见送信人的踪影。 不得不说,这种送信的方式有点黑匪山的风格。 信封上面直白地写著《告长安书》,还写了“贺庭方敬上”。 京城各家一边痛骂贺庭方这个通敌叛国的狗贼,一边忙不叠地展开信。 那信上写著: 【尔等所侍之朝,昏聵已久! 今上猜忌成性,屠戮功臣;宗室相残,血溅宫闈。 昔年裴、薛二府之案,吾確曾阻其援军,偽其罪证,然实乃今上授意。 先帝暴毙、明怀太子遇害,亦皆今上与太后暗中谋划。今,吾闻其相继殞命於宫中,此乃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此等弒君杀亲、残害忠良之朝廷,岂堪託付?】 长安眾人才读完第一页,就目瞪口呆。 这裴家案一再反转,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 黑山府內,郝仁等人读到的时候也颇为意外。 他们本来打算之后要將慕容宇的罪行告知天下的,结果贺庭方居然先一步这么做了。 贺庭方当真是一点不在乎名声。 他没有藉此机会喊冤,把罪责全部推开,而是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当年偽造罪证,阻碍去西北的援军。 如此直白,反倒让他信中所言多了几分可信度。 京中一些人震惊於慕容宇竟会昏聵至此,当真是死有余辜。 宋平一家人读到此处的时候,都已经开始骂狗皇帝了。 再看下一页信纸: 【今铁勒汗奉天伐罪,铁骑临城。念尔百姓无辜,特颁此諭: 凡归降者,无论官民商贾,皆可保全性命,安居乐业。愿为官者,仍可任职;愿经商者,照旧营生。 若执意抵抗,或弃城而逃,则刀箭无眼,悔之晚矣。 三日之內,若开城归顺,必以礼相待;若负隅顽抗,城破之日,格杀勿论。 生死祸福,皆在尔等一念之间,切莫自误。】 一封信读完,不少人撕了信继续痛骂,然后收拾东西赶紧跑。 他们不想归降,但是也不想丧命。 贺庭方这狗贼说他们还有三日就到了,这个时候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在家中休养的张太傅躺在床上,听著孙辈给他读信。 听到最后,张太傅涕泗横流,哀嘆: “大瑜命数將尽。” 张太傅躺在床上哭,不肯起来,也起不来。 他说他不想跑,要与长安共存亡。 张老夫人没听他的,让家人赶紧收拾东西,等张太傅哭晕了,直接抬上马车走人。 他们家已经算跑得晚的了。 同一个坊內住的严家早就跑空了。 严老夫人和严三小姐在听说铁勒汗反悔和谈的时候就已经收拾了好东西出京城了。 她们还带走了袁夫人和袁採薇。 黑山府里,眾人一起读完信后,只了半盏茶的时间商议就决定走。 长安现有的兵力必定抵不过铁勒汗。 一旦铁勒汗进京后,贺庭方必定会仗著铁勒汗的势报復郝仁,他定然不会忘记郝仁偽造罪证之仇。 郝仁:“这个时候我们要先退,委屈各位了。” 二娘笑:“这叫什么委屈?江湖人,你追我逃,家常便饭罢了。” 大家都说,逃命的事,不丟人! 白洵不说那些客气的,直接问: “什么时候走?去哪?” “一个时辰后就走,至於去哪——” 郝仁的目光看向静坐在角落的明灯大师, “不知大师於京郊外,尚存棲身之所否?” 明灯眉心一跳。 他当然有。 除了慈光山,他还有一处秘密居所,就是为了日后隱居用的。 他没打算让郝仁知道,於是摇头: “没有。” 郝仁微笑:“出家人不可打誑语,大师方才还同我说,日后只会虔诚修佛,做个本分出家人。” “莫非大师方才所言並不可信?” 明灯脸上的赘肉抖了一下: “……有。” 郝仁頷首:“那就有劳大师了。” 明灯赶紧“阿弥陀佛”了一声,差点又想造口业。 裴凌云这只狐狸,拿他金山和人手,还蹭他屋住! 这么多年了,他终於得承认,和裴凌云下棋,他就算不让三子,他也贏不了…… 黑山府风风火火地收拾东西。 苏知知拿了个大包裹,把自己屋里的小东西还有娘的遗物都塞进去了。 等她把自己的包裹搬上车时,发现她的包裹居然还是最小的一个。 黑山府的村民们简直以风捲残云之势把一切东西都打包好了。 秋锦玉甚至带上了厨房里的一锅鸡。 苏知知看著后面那么多马车: “后面装著什么啊?” 村民们说:“装著粮食和布匹呢,都是要紧的东西,打起仗来,金银都换不来这些。” 苏知知疑惑: “我们囤了这么多粮食么?我们什么时候有这么多马车了?” 老徐道:“有有有,赶紧上车走嘍——” 明灯一行和尚们没带东西,直接坐进马车。 大瑜京城很大,一百零八方內住著近八十万的人口。 去掉那些决定留下投降或抵抗的人,也有几十万人要离京。 因为一时之间要逃离的人太多,乌泱泱的人群拥挤在城门口,出城的队伍都排得很长。 谁也不肯让谁,都挤著往前走。 城门口值守的禁军早就被人流衝散,根本挡不住。 黑山府离城门近的优势在此时突显。 他们出门没几步就到了城门口,排了一小会儿队就顺利出城了。 儘管有许多人蜂拥而出,长安城里也有人动了留下来的心思。 这些人大多是曾经与贺庭方有勾结的人,觉得贺庭方能写这么一封信来代表铁勒汗国的態度,说明贺庭方那边说话颇有分量。 他们也许能借著贺庭方的关係,攀上铁勒汗的权贵,得到好处,说不定比现在过得还滋润。 与其放弃京中苦心经营多年的一切,不如跟著贺庭方赌一把。 户部尚书付迁就是如此。 他能做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不容易,他不愿意放弃高官厚禄。 大瑜就算亡了又如何?这天下不管姓慕容还是姓別的,都要有朝廷命官。 慕容氏没了,但他还想继续做人上人。 再加上他以前同贺庭方也有不少利益上的勾结,如今为何不再同贺庭方合作一把? 付迁决定留下来,而且还趁这混乱之机从国库中捞好处。 京中有决定走的,有决定留的,还有少数人家则內部发生了分歧。 恭亲王府。 外面的禁军终於撤走了。 因为京城用来防御外敌的兵力都不够,无暇再围著王府。 更何况,下命令的慕容宇已经不在了。 恭亲王府前院乱鬨鬨的,停了很多辆马车和驴车。 管家指挥著下人们將一箱一箱的东西往车上抬。 慕容循吩咐管家今日之內必须收拾好,傍晚前就要出城。 他前两日沉浸在悲痛和打击之中,但是听说铁勒汗的人马还有三日就到京城了,他又嚇得顾不上悲痛,忙著逃跑。 朝中官员和民间百姓也许还能选要不要留。 可他是正儿八经的亲王,是宗室之人,铁勒汗杀入京城后恐怕第一批斩杀的就是大瑜的皇室宗亲。 “王爷,库房……失窃了,少了些东西。”管家清点了三遍,面色焦急地告知慕容循。 第325章 我们等外祖父 管家也很头疼,不知库房何时被贼人窃过。 神不知鬼不觉的。 他每旬都会清点库房,核对帐册。几日前他还对过帐本,是没问题的,这怎么就少了? 慕容循焦头烂额的,这时候也没心思追究了,只问: “少了什么?” 管家说少了大米、布匹还有一些金条,数量还不少。 慕容循一挥手:“先走再说。” 他的封地在洪州,先往南逃去自己的封地再说。 慕容循看著行李都快收得差不多了,却没看见慕容婉和慕容铭。 “婉儿和铭儿呢?”慕容循问。 路过的婢女道:“郡主和世子还在王妃在那。” 慕容循揉揉眉心。 不知贺妍这个恶毒的女人又在给一双儿女灌输什么念头。 她是贺庭方的女儿,这个时候心里还不知道怎么想的。 慕容循大步去找贺妍的时候,贺妍正在屋门口踌躇。 她虽然知道父亲没死时感到欣慰,可是她想到胡人要杀入京城,还是会怕。 后宅里那些伎俩和手段在军国大事前根本用不上。 贺妍还没做好决定,而慕容婉却已经有了盘算。 慕容婉挡在门前,颇有寸步不让的架势: “娘,我们不能走。” “我们留下等外祖父。外祖父既然发了劝降信来长安,定然有办法能保住我们。” 慕容婉很肯定。 贺家上下都被斩首了,三舅父几年来在外面生死不知,外祖父现在只剩下娘这一个女儿,只剩下她和慕容铭这两个外孙,一定会想办法保全。 “娘,哥哥,我们就算逃出长安也只是一时安寧,若是铁勒汗人南下追杀皇室宗亲,父王手中没有兵权,谁来保护我们?”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我们只能留在长安。” 慕容婉昨晚一夜未睡,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贺妍听女儿说出这一番话,惊觉女儿今年真的长大了不少. 她这段时日被接踵而至的意外惊得思绪纷乱,根本静不下来细细思考。 现在听女儿这样说,的確觉得可行。 別人怕父亲,可她不怕,她现在是父亲唯一的女儿了 慕容铭唇色发白,害怕得很: “慕容婉你搞清楚,来的可是胡人!外祖父若也是被他们抓起来的呢,外祖父要是护不住我们呢?” 慕容婉直截了当:“外祖父不像你般等愚笨。” 两兄妹又要吵起来。 “你们不想走?”慕容循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他听见了院內的几句对话,急道: “婉儿,你以为那些茹毛饮血的胡人像中原人这般好说话?” “他们隨时背信弃义,说反悔就反悔,谁知道会不会进京后大开杀戒?” “京中那么多人恨死了贺庭方,你们若不走,定然会有人来捉你们做人质同贺庭方交易,甚、甚至会把你们……” 慕容循急得面红耳赤。 这是在他身边长大的一双儿女,他自然是有感情的。 可是院內贺妍母子三人看著慕容循急成这副模样时,眼神却很冷淡。 自从上次在听雨轩听见慕容循说的那一番话,他们与慕容循的关係就疏远了许多。 慕容循:“婉儿,你是最聪慧的,你听父王的。” 慕容婉別开视线,不看慕容循。 大瑜若不在了,那她也没有郡主的身份了。 父王想把他的一切给苏知知,那么她便一无所有。 她不能相信父王,不能指望父王。 这一次,她只信自己的决断。 就算有危险,她也铁了心要等外祖父来。 眼看著天色就要晚了,慕容循一咬牙,想派人动手把孩子们强行带上车。 可此时,户部尚书付迁带著一批人匆匆衝进了王府,护卫们一时拦都拦不住。 付迁命人抓了两个下人在前头带路,径直来了贺妍的院子。 他一见慕容循这一家子对峙的场面,不用问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王爷可是要离京了?” 付迁面上掛笑:“依下官愚见,王妃此时离京不如留在京城。王妃若想留在京城,下官定然会倾尽全力保王妃安全,助王妃与贺大人父女团聚。” 他既然决定要留下赌一把,自然要给贺庭方做个人情,能在乱局中保下他仅剩的女儿最好不过。 “娘。” “娘。” 慕容婉和慕容铭同时看向贺妍。 贺妍冷漠地看了一眼慕容循: “你心中念著的不是我们母子,要走你自己走。” 慕容循见这番场景,明白已经劝不回他们的心意。 他知道付迁在打什么算盘,他瞪著付迁: “你若护不住他们,你在贺庭方討不了好!” 付迁笑容不变: “这就不劳烦王爷操心了。天色將晚,王爷还是早些启程吧。” 慕容循最后看了慕容铭兄妹一眼,一挥袖,愤然离去。 贺妍看著慕容循决绝离去的身影,冷笑时的眼有些红。 罢了。 这辈子的孽缘到今日应当就断了。 慕容循从恭亲王府匆匆离开后,直奔向南边的城门。 他其实走东城门或北城门更近,但是想到黑山府靠近南城门,他一定要去一趟。 知知还在黑山府。 他不知道郝仁是如何收养了知知,只猜多半是璇儿临终时將孩子託付给了当地的乡民。 以郝仁这种油滑的性子,慕容循认为郝仁肯定会留在京城投敌求荣。 慕容循不在乎郝仁生死,但是他要带他女儿走。 就算知知恨他,他也不能看著知知陷在京城的水深火热中。 慕容循的马车队还没到城门就被堵在路上。 他乾脆带了几个人先骑马奔至黑山府门口,让护卫將黑山府的大门叩得哐哐作响。 可是叩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开。 同一条巷子的蔡大娘带著一家老小也正出门呢, 蔡大娘对慕容循几人喊了一句: “別敲了,他们家昨日就走了。” 慕容循转头也拔高了声音: “去哪了?” “我哪知道?” 蔡大娘说完后,和家人一起挤上了一辆驴车。 驴车嘚啵嘚啵地载著一家人往前走。 蔡大娘的小孙子靠在奶奶怀里: “奶奶,我们去哪啊?” 蔡大娘搂紧了孙子: “我们去南边,离北边越远越好。” 民间乱了,皇宫內也要压不住了。 淑妃虽在后宫把持大局,但也已经看到了大瑜颓势。 她带著人去了玉清宫,將装满金银的包袱给了青阳道长: “道长可以出宫了。” “带著礼儿走,带他隨你入道修行。” 第326章 赫连朮赤 青阳道长虽然日日闷在玉清宫里,但是也从来送饭的宫人们口中听说近来的事態。 他本不肯接金银包袱: “淑妃娘娘不必如此,贫道收徒无需金银。” 淑妃没有给道长拒绝的机会: “外面世道乱,为免我儿受苦,请道长收著这些金银备用。” 青阳道长被塞了金银,请上了马车,直接从宫城北面连接的长安北城门出去了。 等他到了北城门,又看见另外一辆大马车,马车外有几个带刀的护卫。 “道长,请。”给青阳道长驾车的宫人示意他去另一辆马车。 青阳道长掀开另一辆马车的帘子,一看,见慕容礼正躺在马车內的榻上睡得香沉。 不知是上车后睡著了,还是睡到一半被人给抬上的马车。 青阳道长见到慕容礼睡著的样子倒是很欢喜,觉得这后生入眠时气息纯净,最宜修行。 “走吧,回青鸞山去——” 带刀护卫驾著马车奔离。 淑妃在宫门口遥遥地望著马车越走越远。 她心中固然不舍儿子,对於儿子也远行也有不少担忧。 可她不能让礼儿而留在长安。 礼儿做不了帝王。 做不了帝王的前朝皇子不可以留在长安,任谁將来登上皇位都会將礼儿视作眼中钉。 她只要礼儿好好活著,无忧无灾。 淑妃也想和礼儿一起走,但是她不能。 寧安还没有回来。 因为铁勒汗人突然反悔,和亲队伍出了意外,她原本安排的计划恐怕在实施时也有变。 眼下,她和哥哥秦源派出的人都没有送消息回来。 寧安在外面还不知如何了。 淑妃会离开宫城,但是不会离长安太远。 她怕女儿若有一日回来,再也找不到她。 “娘娘的命令都已经吩咐下去了,后宫眾人,想走的这两日都会走了。” 尤嬤嬤在淑妃身边轻声道: “娘娘,我们也该走了。” 淑妃站起身,衣袖裙摆拂过院中的菊。 她走出瑶华宫时,周围不断地有逃离的宫人路过。 她在人群中回望了一眼。 满园秋菊开金甲。 朱红宫墙似血痂。 “嬤嬤,我永嘉五年入宫,在这住了二十一年。” 淑妃嘆:“少时入宫那日,我不曾想过还有能走出宫的一日。” 尤嬤嬤却笑: “往后老奴又得改口了,往后不叫娘娘了。” 淑妃也笑了,她仰头望天: “嬤嬤,今日天气真好,比我入宫那日的天气可好多了。” 是適合回家的好日子。 万里无云,秋阳高照。 和煦的阳光铺下来。 阳光公平地照在每个人身上,或善或恶。 长安北上二百里。 铁勒汗的军队踏过乾燥的土地。 队伍也很庞大,不止有胡人,还有倒戈的大瑜军队。 关內道紧邻京畿道,他们之前和谈的时候就快达到和京畿道的交界处了。 之后又突然反悔和谈,趁著大瑜不备继续南下,没费多少时日便逼近京城。 走在队伍前边的都是將领,个个骑著高大的胡马。 其中却混了一辆马车。 行军速度快,马车也很顛簸。 贺庭方坐在马车內,老腰都快被顛散架了。 身体快散架了,但是意识却很集中。 自从被铁勒汗人救出来之后,他的精神没有一刻放鬆过。 慕容宇下旨要將贺家斩首时,他听说了消息。 他做过什么骯脏的事,见过很多血腥的场面。 他能想像到家眷被斩首的画面,知道无人收尸的尸体会被丟去乱葬岗,知道乱葬岗会有什么人会发生什么。 但是他在那一刻无能为力。 铁勒汗为了救出他,折损了许多人手,在短时间內不肯再为他去京城。 西风吹过旷野,掀起车帘的一角。 贺庭方透过帘子缝隙,刚好看见一个骑在马上的胡人侧脸。 是一个女人。 一个身材高大的胡女,眉毛浓黑如炭,鼻樑如鹰喙般突兀地鉤下,嘴唇薄而锋利,似两片铁片。 她是铁勒汗可汗的女儿,王女赫连朮赤。 贺庭方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了。 他之前没想过这次率领铁勒汗大军出征的是个女人。 而且是个做事狠厉的女人。 铁勒汗的可汗今年四十七了,赫连朮赤是他的长女,今年也三十一了。 据说当年赫连朮赤还没被生下来的时候,被他们草原的巫师预言是个男孩,於是可汗就给这孩子取了一个勇士的名字。 朮赤,在他们的语言里是勇猛的意思。 可后来孩子降生,他们发现是个女孩。 大家问巫师怎么回事。 巫师一副早有预料的神情:“因为这个女孩有不输於男人的勇气和力量。” 可汗很高兴,把勇士的名字给了自己的女儿。 赫连朮赤顶著勇士的名字的確没有让人失望。 她比草原上的绝大多数勇士都更加敏捷有力,而且有野心。 这次她主动要求率军南下攻打大瑜,是因为她要扩张领土,要为她自己还有她的孩子爭得土地。 她在铁勒汗身份高贵,娶了三个男人,但只生下了一个儿子。 她儿子叫赫连博日,今年十五岁,这次也跟著一起出征了。 赫连朮赤在见到贺庭方第一面的时候,就皮笑肉不笑地道: “我父亲说你会对我们大有帮助,我才派人救你出来。” “为了救你出来,我损失了四十余个勇士,你要是让我觉得不划算,我便把你这身老骨头切成四十块。” 贺庭方被赫连朮赤那野狼一般的眼神看得背上起了一阵寒意。 他深知,如果他没有给铁勒汗带来回报,他们会先杀了他。 贺庭方利用之前在朝堂勾结的关係,说服了两个大瑜將领临阵倒戈,一下使得铁勒汗的兵力远大於大瑜。 经此一战,赫连朮赤对贺庭方大为讚赏。 铁勒汗原本的计划是割占大瑜关內道、河东道还有河北道等北部领土,扩大他们铁勒汗的版图。 他们没有想过要灭了大瑜,因为知道不可能。 大瑜南部还有不少兵力,只是一时之间没有调集起来而已,若都调集了,铁勒汗必然打不过。 於是他们一度和谈。 赫连朮赤提出了种种条件,其中包括割地、赔款,甚至给他父亲娶一位年轻貌美的公主。 听说大瑜通通答应之后,赫连朮赤却突然反悔了。 赫连朮赤:“听说长安是大瑜最富贵繁华的地方,满地都是金子,家家户户的壶里都是奶和蜜。既然都打到这里了,不如试著把长安打下来。” 赫连朮赤既然开口了,就意味著她已经做了决定,不需要和任何人商议,所有的人都得听她的指挥。 她拿著一把尖刀梳理著马尾,一边问贺庭方: “贺大人这么聪明,有没有办法帮我拿下长安城?” 於是,贺庭方写了一封信,让人抄写了很多份,派铁勒汗的勇士快马加鞭潜入长安送信。 他在信上写三日,但其实至少要七八日才到。 他送信的目的不是真的为了让长安的人都投降,而是想离散人心,至少让一大部分人逃走。 古往今来,有很多人负隅顽抗不过是因为没机会逃,被逼上绝路后在自然会拼死抵抗。 可现在他让那些人走,走的人多了,长安城空了,真正会留下来抵抗的人就少了。 至於兵不血刃? 贺庭方不能保证。 因为他认为赫连朮赤是个有点疯的女人,他不能確定她会做什么。 砰。 马车的车轮碾过一块石头,车身猛烈抖了一下。 贺庭方从榻上滚了下来,腰背在车底狠狠地撞了一下,痛得他齜牙咧嘴。 赫连朮赤骑著健壮的胡马,听见动静时朝著马车望了一眼,眼底划过轻蔑。 这老头子骨头脆得她用手都能捏断。 要不是看他有用,她早就把他丟去餵狼了。 “阿母,我们真的能打进长安么?”赫连博日问母亲。 他十五岁,个头已经和成年人一样高了。 他第一次来大瑜,沿路攻破的城池让他大开眼界。 大瑜的人不住在帐子里,他们都住在砖瓦房里。 他们的房子很精美,连屋顶和大门都做得那么漂亮。 赫连博日听说长安比他们之前攻占的城池还要大还要美,他听得很激动。 赫连朮赤点头:“当然是真的,不但会打进去,还会占有它。那会是我们的城池和土地。” 大瑜投降的將领都告诉他们了,他们加上投降的军队,一共有十五万兵力,而长安现在只剩下两万兵力不到。 赫连朮赤打算打到长安为止,占领长安以北的区域,不再南下。 之后大瑜南方的兵力集结反攻的时候,他们只要守住已有的就行了。 旷野的风粗糲而苍凉,硬生生地刮过人的面颊。 赫连朮赤母子眼中带著笑意和信心。 领土永远属於征服者。 第327章 採薇採薇 “爹,敌方有十几万兵力,我们守不住的!” “爹,留在此处,无异於自寻死路。” “淮南道、剑南道、黔中道还有江南东、西道的兵力都在集结北上了。爹,我们何不等到援军到了再一同杀回来?” 长安城墙上,袁迟的两个儿子轮番劝父亲率军离开。 为何要打一场必输的仗? 袁迟铁青著脸,像一块顽石,只道: “不走。我乃左武卫禁军大將,怎可临阵脱逃,弃城池百姓於不顾?” 袁迟还是那认死理的直性子。 他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 他得知慕容宇的所作所为时义愤填膺,不肯助紂为虐,愿意助郝仁一臂之力推翻慕容宇。 他可以不认昏君,但是他不能不认百姓。 眼下,他们面对的是外邦胡人,身后是大瑜百姓,他怎么可能率兵而逃? 他若率军逃跑,往后如何面对得了自己的良心? 別人说得对,他蠢,他死脑筋,他从来不是聪明人。 可蠢人也有自己的信念。 他从军数年,明白胜败乃兵家常事。 战败不丟人,丟人的是不战而败。 他袁迟寧可战败,寧可战死,也做不出不战而逃的事情。 “我心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了!” 袁迟站在城墙上,盔甲外的披风猎猎作响。 他紧盯著远处。 斥候已经探过,回来报铁勒汗军队已经到了三十里外。 他知道铁勒汗的军队今夜就会到。 也许他们会明日攻打,也许后日,又也许是今夜。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黑夜吞没了旷野。 袁迟守在城墙上过了一整夜。 风平浪静的一整夜,直到天色將明。 呜——呜—— 厚重的號角声捶打著黎明,地平线上涌起一片黑色的“蚁群”。 守城的將士们听见了號角声,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 他们看见那片“蚁群”越靠越近,大呼道: “胡人来了!胡人来了——” 袁迟立刻下令: “弓弩手,准备!” 战马嘶鸣如雷,铁勒汗军马衝过来,喊杀声震天动地。 城墙上,大瑜士兵手持弓弩,伏远弩和绞车弩接连射出利箭。密密麻麻的箭羽飞向敌军。 胡人不少士兵中箭倒下,但后面的人马在发箭的空档间冲得离城门越来越近。 在盾牌手的掩护下,敌军將云梯和包铁衝车运到了城门下。 衝车撞上城门,將城门撞得发出垂死挣扎的呻吟。 城墙上,敌军重甲步卒攀爬云梯。 大瑜士兵將油和火往下倾倒,烧得那些要攀上的敌军浑身是火,从高处坠下。 但,仍然有人往上爬。 敌军人太多,击退一批,下一瞬,又一批来到跟前。 胡人接连借著云梯爬到了城墙上,同大瑜士兵廝杀。 赫连朮赤在城门下看著,讥笑道: “原来大瑜还有不肯投降不怕死的人。你们大瑜也有人是有骨气的。” 贺庭方在旁边听著,面色自若。 贺庭方身边是两位之前投降的將领,蒋乾和贾坤。 他们分別率河东道和山南东道的兵力归降了铁勒汗。 蒋乾和贾坤的脸色不太好。 在城墙上杀红了眼的袁迟看见城墙下那几人身影,破口大骂: “贺庭方你这狗贼!还有脸回大瑜?!你这等卑鄙小人,大瑜人人得而诛之!” “蒋乾、贾坤你们身为將领,竟叛国求荣!你们可有顏面见九泉下的祖宗先辈?!” 袁迟喊得嗓音嘶哑,奋力地挥动著手中的长枪。 焦臭的皮肉、闷雷般的战鼓声还有杀不完的敌军。 袁迟杀了不知多久,渐渐地,动作慢了下来。 他这一刻有些后悔了。 后悔当年为了不娶小师妹,只跟著师父学了七成的伍家七绝枪。 如果他学了十成,也许今日就可以多杀几个胡人,多斩几个叛国贼。 城墙下,贺庭方命人高喊: “袁將军何必要为了守一座连君王都没有的城丟了性命?不如儘快投降,留下一条命后半生享富贵。” “袁將军为大瑜尽心尽责多年,却处处被防著,还被收走了手上兵权,这辈子浴血沙场图什么?” 贺庭方没说错。 袁迟曾经统帅河北道数万兵力,可后来被调进京城,明升暗降。 蒋乾和贾坤也道: “我们戎马半生,在前线出生入死,可他慕容氏一句话便要收走兵权。” “我们为他慕容家打天下,却连个爵位都没挣到,我们为何要为他卖命?” “如今慕容宇已死,长安无君,你守个屁!” 唰——! 袁迟长枪一挑,又刺倒一个胡人。 “老子就要守!就要杀你们这些狗贼胡兵!” “老子就算死,也死前守个痛快哈哈哈哈……” 袁迟笑到一半,不笑了。 他余光看见长子被胡人包围,后方有胡人偷袭。 “安儿!”袁迟衝过去,挑开胡人的大刀。 他忙著护人,自己手臂上忽然中了一箭。 箭头刺得很深,穿进皮肉,刺到了骨头上。 袁迟扭头,与拿著弓箭的赫连朮赤正好对视。 赫连朮赤已经再次张弓搭箭,对著这边又要射出。 袁迟父子一边砍杀一边躲箭。 轰! 下方,饱经摧残的城门终於被衝车撞开了。 “杀——” 胡人涌进了城门。 地上有很多大瑜士兵的尸体,还有更多胡人的尸体。 不同的是,大瑜士兵死了,便没人了,而胡人还有千千万。 城墙上的袁迟等人被越来越多的胡兵包围。 快要走投无路时,一道大喝声响起: “谁敢杀我父兄!” 眾人抬头,竟然见数十人从天而降。 其中有两个轻功了得的人,手里还提著两个小姑娘。 两个小姑娘,一个手持长鞭,一个举著大刀。 举著大刀的那个小姑娘怒目圆睁,落地时,举著刀从上方劈下来。 一刀劈开了一个胡人的头颅,血四溅! 袁迟父子三人一见这姑娘,脸色立刻白了: “採薇!这里危险,你来做什么!” “快走!你们快走!” 袁採薇大刀一甩,拦在胡人面前,喊得气壮山河: “要杀我父兄,先从我的刀上踏过去!” “莫要小瞧我袁——采——薇——!” 被火烧黑的旌旗还在扬展。 少女额前的髮丝在风中飘舞似薇菜。 採薇採薇。 薇亦刚止。1 第328章 你跟我学刀法? 袁採薇在前方挥著刀砍杀。 她没有上过真的战场,只在武学馆学过、演练过。 她本来也有点慌,可是看见父亲和两个哥哥被围困时,什么都忘记了,只想到把他们身前的劈开来。 袁迟在后面看著女儿奋力挥刀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採薇在武学馆学了几年,知道採薇会耍大刀,也知道採薇能和同窗猎虎。 可是他依旧从来没有想过让採薇上战场。 他没想过,有一天,在战场上挡在他身前的会是採薇。 “採薇……”袁迟有些哽咽地笑了。 他看见採薇旁边还有另一个小姑娘。 他认得,是苏知知,是师妹的女儿。 苏知知和袁採薇两人背靠背,迎战两边敌人。 苏知知拿著金龙鞭,长鞭如蛟龙,一出手便如闪电般抽倒两三个敌手。 她从七岁开始练《金龙鞭法》,如今已经將鞭法练得纯熟,鞭子就像她延展出的一只手,灵活霸道。 袁迟以前在黑匪山初见苏知知的时候就差异过这小姑娘的鞭法,如今再看,袁迟觉得自己都未必能胜她。 啪——! 苏知知一鞭子甩下去,抽在一个胡人的脖子上,那人的脖子顷刻间裂开一道血口子,喷血倒地。 血溅在苏知知的眼睫上,被阳光照得透亮,她大喊: “袁伯伯,快走!趁现在!” 採薇是她的好姐妹,袁伯伯是娘的师兄,袁家是他们黑山府的盟友,他们今日一定要救走袁伯伯。 袁迟哪里肯留著女儿在拼杀而自己这个做父亲的逃跑? 他不愿意,想再握著长枪斩杀,可是却握不紧枪了。 方才的箭上有毒,他中了箭的右手渐渐失力。 “师兄,別犯傻!再磨蹭你后半辈子就握不了枪了!” “別跟我讲大道理,你看看,整座城墙上你们只剩几个人?还硬抗个屁!” “走!” 伍瑛娘的枪尖挑翻一眾人,衝到袁迟身边,把人强行拖走,根本不给袁迟说不的机会。 已经筋疲力尽又受伤中毒的袁迟不是伍瑛娘的对手,就这么被揪走了。 伍瑛娘对著倪天机喊:“倪大哥,拜託了!” 正在打斗的倪天机飞身而来,又一把揪住了袁迟,往城墙另一个方向飞去,然后落到一处隱蔽角落的马车上。 倪天机把人往车上一丟,也说了句: “人交给你了!” 被揪著飞来飞去的袁迟掉在马车外。 马车帘子被掀开,虞大夫出现了。 “袁將军。” 虞大夫看见袁迟手臂上溃烂的伤口,一眼就知道有毒,兴奋地赶紧把人捡进马车里了。 袁迟还想挣扎:“他们还在上面,有危险……” 虞大夫直接一针刺进袁迟的昏睡穴。 袁迟昏过去了…… 另一边,城墙上的胡人士兵也懵了一下。 他们铁勒汗死了这么多的勇士,终於把大瑜的士兵杀得死的死,逃的逃,几乎只剩下眼前这几人了。 他们都衝著这个將领杀,谁能拿到將领人头,谁就会被王女封赏。 眼看著就要得手了,居然从天而降了一批人手支援。 他们先是惊讶这些人里面居然有女人、 他们铁勒汗出了赫连朮赤这样勇猛的女人已经很难得了,可这里怎么也有会打会杀的女人? 听说瑜国的女人不是都很柔弱的么? 接著,见识到这批人的武功后就更惊讶了,这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功夫? 为什么有人可以隔空打人?为什么有人撒一把药粉他们就倒了一片?为什么有个断手的残疾砍人都比他们厉害? 一批又一批胡人倒下。 伍瑛娘见到倪天机和秋锦玉已经把能救的几人都救走了,於是喊了一句: “撤!” “好嘞!”二娘跃至半空,袖中飞出一阵烟雾。 烟雾一散开,胡兵口吐白沫地倒下。 黑山府眾人往二娘身后聚集。 “走,快走!” 秋锦玉和倪天机提著苏知知和袁採薇飞走。 伍瑛娘和白洵在前面开路,二娘和老徐断后。 趁著后面一批胡人还没有追上来,一行人跃下城墙,跳上骏马,奔驰而去…… 眾人策马狂奔,扬起尘土阵阵。 等钻进郊外的山林里逃了十几里,把敌军都甩了,他们才鬆一口气。 黑山府的人都说,刺激,太刺激了。 苏知知转头看袁採薇,看见袁採薇在抹眼睛。 “採薇,你爹和你哥哥都会没事的,我们虞大夫的医术很厉害,妙手回春。” 袁採薇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忍不住……” 第一次和胡人廝杀,还看父亲和哥哥被围困,她刚才只顾著杀敌和逃跑,这会儿鬆懈下来一点,激动的情绪反扑上来。 苏知知把怀里的飞鹰手帕拿出来给袁採薇: “採薇,你很勇敢了。” 袁採薇接过手帕,擦擦眼泪揩鼻涕: “知知,多亏你们一起来了。” 袁採薇原本和严家人一起逃走了,可是她心里放不下守城的父亲和兄长。 於是她护著母亲和外祖母她们到了严家京郊的庄子后,执意回长安找父兄。 她身边只有袁將军的两个亲信,就这么上路了。 袁採薇走到一半,在路上碰到了一群蒙面骑马的人,跟盗匪似的。 其中一个身形小一点的盗匪朝她招手,叫她“採薇”,袁採薇才认出了苏知知和伍瑛娘一帮人。 伍瑛娘知道师兄这个直脑筋肯定会在前线战到最后一刻。 她要去把师兄救回来。 伍瑛娘要去,黑山府的其他人也都说想去练练手,杀几个胡人。 他们黑匪山出来的人很贼,不会去打败仗送死,不过救几个人逃命倒是可以。 袁採薇擦著眼泪的时候,白洵骑马靠过来了。 他单手牵马,清清嗓子: “咳咳……袁姑娘刀法不错,可有师从何人?” 袁採薇擦乾净了泪:“我小时候在家跟护卫们一起练的,后来在武学馆练过几年。” 白洵眼中划过一抹喜色: “我乃龙吟刀法传人,今日见你颇有天资,倒是动了传艺的念头,你可愿意拜入我门下学龙吟刀法?” 白洵方才在城墙上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姑娘,挥刀的时候利落有气势,刀风刚烈,看著在习刀方面很有潜力。 想到黑匪山的村民们功夫都后继有人,连秦老头倒斗的功夫都有传人了,而白洵还没遇到合適的枪法传人。 今日一看,袁採薇就是合適的人选。 袁採薇愣了一下,这拜师的机会来得好突然。 袁採薇看见了白洵身上配的那把龙吟刀,问: “龙吟刀法厉害么?厉害我才学。” 白洵不废话,鬆开了手中的韁绳,抽出龙吟刀。 他狠厉地对著旁边的树木一挥,寒光闪过。 哗——! 几棵树的树冠轰然倒了一半,枝叶簌簌发抖。 老徐嘖嘖嘴:“白老弟又在祸害路边草草了。” 白洵收刀,回望袁採薇: “如何?“ 苏知知说:“採薇,刀叔的刀法很厉害的。以前山里猎来的野兽皮太厚割不开,刀叔一挥就劈开了。” 袁採薇两眼发亮,几乎要爆出火来了。 她咽了咽口水:“厉害,太厉害了!我还有个问题。” 白洵:“说。” 袁採薇:“这刀法只能左手练么?” 白洵:…… “……右手也能,我以前有右手的时候也是右手练。” “哦、哦……我还以为……反正……晚辈失礼了!” 袁採薇忙不叠道: “学学学!晚辈什么时候能拜师?” 白洵常年严肃的面容上有了笑意: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可。” 第329章 匯合夜谈 袁迟被带回了黑山府新的据点。 他的毒及时解了,伤口也上了药,但因为身体太劳累还在昏睡中。 在他昏睡时,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他唯一的女儿袁採薇果断拜师,拜入了江湖门派,成为龙吟刀法第十八代传人。 另一件事,黑山军赶到了。 近些日子天气比夏日好多了,方便赶路,黑山军以最快速度行军,终於赶到了长安。 黑山军八万人马,而铁勒汗有十余万。 黑山军听说敌军先一步攻破了长安城,於是先在二十里外的隱蔽山谷中驻扎,让將士们休整。 他们不能莽撞行事,以免打草惊蛇。 魏大栓带著几个亲信副將在山谷內安排士兵们休整。 慕容棣、秦老头、孔武、秦啸几人骑著快马去与郝仁他们见面。 黑山府的新据点是京郊十里外的一处庄子。 庄子占地面积大,且坐落在一个避世的好地方,三面环水,一面靠山。 庄子有个寧静祥和的名字,閒云庄。 这是明灯给弟子们准备的棲身之所,现在虽然他现在的確带著弟子们住了进来,但客院里还住了一群咋咋呼呼的人。 明灯和弟子们住在东边的院子,吃斋念佛。 黑山府的人住在西边的院子里,磨刀霍霍。 慕容棣几人到閒云庄的时候,天快黑了。 他们骑在马上,从閒云庄前的小溪涉水而来。 一片暮色中,黑山府的人看见一个极俊逸的郎君下马,衣摆被秋日的晚霞染红。 庄子门口,裴姝的衣裙也被霞光浸染,似天上仙。 裴姝看著儿子,有一瞬间竟不敢认了。 她想到儿子幼时在宫中被迫藏拙,缩手缩脚,被人欺负嗤笑。 她嘴上没有说过,但心中对儿子一直很愧疚。 时隔几年,棣儿已经大变样了,如今长得俊秀非凡,像凌云少时俊美,却又多了几分凛凛威风。 “棣儿。”裴姝和冬月上前。 慕容棣走过来:“母妃,冬月姐姐。” 他长高了,比母亲还要高,有健壮的体魄和英武的身姿。 “棣儿,让我好好看看你。”裴姝的手抚上儿子的脸,拉著儿子左看右看。 郝仁也走过来,欣慰道:“棣儿长大了。” 他们跟慕容棣敘旧的时候,秦老头和孔武高兴地围著苏知知。 秦老头:“我们知知长高了这么多,都快和爷爷差不多高了。拿著鞭子往这一站,真有气势。” 孔武激动地连连点头:“啊、啊啊!” 苏知知仰头看孔武,感嘆: “哇,我小时候觉得孔武哥很高,现在长高了这么一看,还是觉得好高啊。” “秦爷爷没变。” 秦老头这个年纪,最喜欢听人家说自己没变,嘴都要咧歪了。 其他黑山府的人也都围上来敘旧。 秦啸看著他们热热闹闹的样子,也想家了,想没本事的儿子和爭气的孙子孙女,还有两个大胖曾孙。 等会儿谈完了正事,他就连夜去秦家郊外的庄子看看。 伍瑛娘说:“天晚了,都別站在外边,进去说。” 晚饭后,七八个人在郝仁的屋內,围著一张京城舆图商议,一直商议到深夜。 黑山军是勇武,但不是天兵神將,也是人,是血肉之躯. 他们千里迢迢赶来,不能贸然让兄弟们送死。 伍瑛娘:“铁勒汗今日破城之后大概剩下十四万不到,一部分兵力进城,另一部分驻守城外。” 白洵:“具体兵力分布我们还要再探一探。” 秦啸:“除了已经被派去支援西北和北上抵抗铁勒汗的军队,剑南道、黔中道、江南东道西道都在北上,我和老魏已经联络了各地的旧部,不会等太久。” 秦啸和魏大栓资歷辈分高,大瑜现在各地但凡能叫得出名號的將领,当年都是他们手底下的兵。 郝仁:“若能集合各地兵力,胜算便可多几分。” 慕容棣道:“各地兵力未集合前,我们要探清敌情,此外,我们也许可以对敌军的粮草和军火库下手,以乱军心。” 正面交战时机未到,那就先来阴的。 秦啸点头:“不错,若断了粮草和军火供应,无异於猛禽折翼。” 苏知知的视线在舆图上瀏览,问道: “那我们是不是还可以提前把一部分兵力暗中输送进长安城內?之后里应外合?” 她的手指落在舆图上,从京郊滑到了黑山府。 苏知知话一落音,所有人立刻转头,看向秦老头。 暗道,暗道潜入! 正在掏耳屎的秦老头悠哉悠哉地晃脑袋: “你们现在知道我老秦家的功夫能顶大用了吧?” 慕容棣想到自己跟著师父挖过的地道: “我同师父之前挖的地道狭小,恐怕不適宜多人走。若要运送兵力,还需要扩大地道。” 秦老头吹飞了指头上的耳屎: “那就扩一扩,每次进一小队就够了。” “老子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直捣皇城!” 第330章 活死人 黑山军在秦老头的指挥下,开始悄悄的分段挖地道了。 黑山府的村民们夜里去敌营捣乱,白天补觉。 这两日京郊逃跑的人又多了起来,算是有战事后第二波逃亡高峰了。 之前大家从长安城里挤出来后,有的是直接去了外地老家,但也有不少人像严家那样先去了京郊的別庄或是村子上里暂住,观察形势。 若是局势出现逆转,敌军没有打进长安城,他们就可以回去。 要是敌军打进了城,那他们也不至於困在城中,可以直接逃。 结果一看,群龙无首的长安城防卫太薄弱了,禁军將领们心思各异,有要叛降,有的逃跑,少数才死战。 才一天就被人攻破了,大家都怀疑长安城內是不是有人开门迎敌。 也有很多嘆: 原来看似繁华的大瑜,只不过是层空壳,一敲,就碎了。 不管真相如何,现在情势已经很明朗了,长安真正成为了虎狼之地,他们回不去了。 因此,京郊的人带上行李赶紧跑了。 京郊小道上挤了不少人和马车。 其中有几辆马车前后跟得很紧。 是袁家的马车。 最前面一辆马车里挤著男子,第二辆马车里坐著女子,都有老有少。 不论前面还是后面的马车,都脸色愁苦。 他们是袁迟的叔父一家。 袁迟的父亲这一支是大房,叔父一家是二房,早年分了家没住一起,感情上不算很亲近但是也绝不疏远。 他们之前没走,是因为怀著侥倖,觉得袁迟兴许能想到办法守住城。 可后来听说城破人亡,袁迟下落不明。 袁迟叔父一家知道袁迟那个性子肯定不会逃跑,没消息的话,那肯定就是人没了。 马车內的气氛很低沉。 女眷的马车里挤著五个女子,三个盘了妇人髻,两个还是女童。 三个妇人中,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对另外两个妇人道: “珊儿、毓儿,我们在江南老家还有些田產,以后日子虽不比往日,但比普通百姓还是好许多,衣食尽可温饱。你们莫丧气,往后,我们在江南好好操持家中,日子还会过好的。” 年纪大些是当家夫人,袁迟的婶娘。 “娘说的是。”另外两个年轻的妇人回道。 她们一个是袁家的儿媳,一个袁家女儿。 “毓儿,你还年轻,待到了江南,娘同珊儿会再为你看看以后,別记掛从前的事了。” 袁夫人这话说得委婉,但是袁毓听懂了。 袁毓看著自己的绣鞋尖道:“娘,我能从宫中出来已是万幸,不会再记掛从前了。” 她生得眉目清秀,但在美人如云的宫中便显得不太起眼了。 她十六岁入宫做了才人,后来熬了两年,被皇上宠幸,升了位份到婕妤。 她运气好,很快怀了龙嗣,却没有保住。 没有保住孩子,也没有保住荣宠,是宫中沉默的袁婕妤。 前些日子,宫中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眾人各自逃散,袁婕妤也逃回了娘家。 袁婕妤刚逃出宫的时候心有余悸,在家中连续几夜都没睡好。 铁勒汗的军队打来,她的確和別人一样恐慌,可还有另一件事让她又惊又怒。 她逃出宫前,有宫人告诉她当初她小產,是皇后下的手。 袁婕妤震惊不已。 她在宫中一直觉得皇后对自己照顾有加,似姐姐一般。她甚至在皇后去慈光寺休养后,还掛念过皇后的身体。 怎么可能是皇后下的手? 可那几个宫人將当时的细节说得清清楚楚。他们以前不敢说,因为说出来的话,死的只会是他们。 袁婕妤听完细节不得不信。 她陷入一种后怕、愤怒、憎恨交织的情绪中。 马车的车轮滚动,车上的人隨著车身摇晃。 袁毓撩起车帘看著窗外有些出神。 外边的人形形色色,有衣著光鲜的,也有落魄似乞丐的。 路边角落里,蹲著一个衣衫破旧的乞丐,衣服似乎是好料子,但脏得看不清色了,头髮一缕一缕地沾在一起,灰头土脸。 “停车!”袁毓抓著车帘的手猛然攥紧,大叫道。 赶车的车夫一时没明白为何要停车,这才走没多久。 车內的其他人也惊诧地看著她。 “我要下车!我要下车!”袁毓回家以来,第一次出现这样反常的神色。 她平日都是温吞的样子。 马车停下了。 袁毓从马车下来,斜穿过人流,快步走到那个乞丐面前,不顾脏污地抓住那乞丐: “是你!是你对不对!”袁毓死死揪住乞丐,用手去揩那乞丐脸上的脏污,看见熟悉的面容。 “杜茹!”袁毓的语调骤然上扬,“我知道,我就知道是你!” 浑身脏破的杜茹看她的眼神茫然又惊慌,嚇得往后缩: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是鬼……鬼又来索命了……” 袁毓:“你別在我面前装疯卖傻!我知道了,是你……是你当初对我下手,才害得我死了孩儿,是你!” 杜茹闻言,眼中闪过异样的光,双手抱著头拼命抓: “孩儿……对,本宫找孩儿,找孩儿……本宫的禛儿呢……禛儿……” 她看向袁毓的肚子,忽然狠狠撞过去: “你们都死,都去死,都是你们勾引皇上……宫中才会有怨煞……才会害了禛儿……” 杜茹原本在慈光山上,疯癲的状態越来越明显。 宫中事变后,慈光寺都空了,只剩下杜茹被禁足的那个院子还有人。 后来,宫变的消息传到了山上,杜茹听说皇上、太子还有太后都死了,当夜就开始发疯,拿著东西乱砸人。 长安城的人在大量涌出城的时候,守在慈光山的人也逃下山了。 皇上太子都没了,胡人就要打来了,天塌了一半,谁还管这个在山上的疯子? 疯癲的杜茹也趁人不注意跑下了山。 她清醒的时候少,疯癲的时候多。 平安符终於被她扔掉了,她也不在宫中,可她好似总看见冤鬼在她面前晃。 她只能不断地逃,不断地躲。 杜茹看见袁毓,没有认出来是谁,但是她好似在袁毓的腹前看见了一团黑气,她朝著袁毓的肚子撞过去。 袁毓冷不防地被杜茹撞得连连后退。 “毓儿,毓儿怎么了?”袁毓的父兄过来把她扶住。 他们不知道袁毓怎么突然下马车,到角落来和一个乞丐推搡。 袁毓被扶住后,咬牙切齿地衝著杜茹撞过去: “你也有今日,你的孩子也死了,都是你作孽的报应!他死得活该,你也该死!” 袁毓这下衝过去攒了十足的力气,杜茹几日没好好吃东西,被袁毓一撞,整个人往后栽。 杜茹身后是一片林子,也是一片陡坡。 她顺著陡坡滚下去,撞上了一块石头,后脑渗出血来。 袁毓还想下去,但被父兄强行拉著往回走了。 人来人往,袁家的马车驶离,方才角落里的乞丐也不见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林子里,杜茹躺了一天一夜,缓缓睁开了眼。 她身上痛得很,却发现浑身都动不了,她甚至说不了话。 一个老家僕打扮的人走到林子来,似是要小解。 看见林子坡下躺著一个睁著眼的乞丐时嚇了一跳,还以为是死不瞑目的尸体。 那人再凑近些看,看清了是个女子,再仔细看,忽然大叫: “皇……皇……” 他是杜家的家僕,杜茹还没进宫的时候他就见过,眼前这人虽然脏污憔悴,但绝对就是杜茹。 家僕赶紧把杜茹扛了上去。 杜家离开之前,派人去慈光山找过杜茹,但是那时候已经人去院空,山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只得作罢。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 杜家人看见杜茹这副模样也是心惊肉跳。 等到了下一个城镇的时候,寻了大夫来给杜茹诊治。 大夫摇头: “在下医术有限,观此症候,这位夫人日后恐怕只能如活死人一般。喉舌失用,言语难出;肢体痿废,身躯难立。此等病况,在下束手无策。” 杜家神色惊骇,悲痛难言 躺在床上的杜茹瞪大了眼,这一刻她很清醒,她听见了大夫的话。 她挣扎地想要说话。 她不愿意以这副鬼样子受罪,还不如让她死了解脱。 嗬——嗬—— 可喉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嘴角流下一串口水。 她连求死解脱都做不到。 她做不到自杀,杜家也不会杀她,只会让她这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痛苦下去。 秋日正是收穫时节,客栈的小二送了一盘果子来房间。 水果芬芳的香气在室內飘散。 一片果香中,床上的人眼神呆滯,眼角坠下泪来。 第331章 组团启程 袁家的马车在继续往前行驶后,途经了一片热闹的摊位。 他们的马车没有停下,但吆喝声传进了马车內。 “有没有要去岭南的啊?” “来来来,这里集合,组队一起走——” “人满出发,赶不上这批就报下一批啊……” “童叟无欺,价格实惠,黑山商队护诸位一路平安——” 袁家人没有往外看,他们是要去江南的。 但是路上其他很多行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前边出了林子,地势开阔,可以看见很多人聚集。 人最多的地方设了十来张桌子的摊位,摊位旁边掛著几个大招牌: 【黑山】 逃难的人一看—— 哎呀,这可太眼熟了。 从长安逃出来之前,他们谁不知道黑山酒楼啊? 就算没吃过黑山酒楼,那也吃过物美价廉的黑山食肆。 更別提他们还买过黑山茶、黑山布、黑山墨。 好傢伙,谁想到连逃亡的时候都能见到黑山府的生意? 苏知知手里拿著个小旗子,眉飞色舞。 秋锦玉给她脸上改改画画,让她相貌看著和平日有些不同。 这会儿,苏知知穿著普通人家的衣裳,像个机灵的小贩。 有人过来询问的时候,她就很积极地讲解: “我们这有三种选择:都是从长安到岭南的。第一种是包含食宿的,还有马车,价格偏贵一点。” 袁採薇和悟真一人一边,抓著一幅很大的舆图展示给別人看。 苏知知用小旗子指著舆图上画出的几条红线: “第二种也含食宿,但是就没车没马,只能靠走路,价格很实惠。” “第三种不含食宿和车马,是最便宜的。” 有人问:“哪种最安全啊?” 苏知知说: “不管哪种,路上都会保护大家安全,维持秩序,而且绝对不会走错路。” 有人道:“去岭南有什么好?那穷乡僻壤的,去了也是餵虫子。” 这时候,旁边一个妇人温和开口: “此话差矣。岭南也有许多好东西,若不是人杰地灵,怎会產出那么多好物件?” “岭南气候热,一年到头都有瓜果粮產,人少地多,田租也低。若是在外地有產业的富庶人家是不必去,但若是外面举目无亲,家中也无田產之人,去岭南便可大有作为。” 裴姝的容貌也稍作了改变,看起来不那么惹眼,但气质依旧出挑。 听她说话都觉得是种享受,让人听著觉得很舒服。 苏知知指著摊子上掛的一道条幅,上边写著: 【岭南欢迎诸位】 “我们岭南欢迎你们,去了会给你们分地立户籍的。” 有些人来问问情况就走了。 有些人留下来交了费用,他们看中的就是路上安全这一点。 “交费后到那边报一下名字和人数,领一下號码牌,等会儿凑齐了人数就直接出发了,一刻不耽误的。” 苏知知指著后边的人群。 黑山府的人商量过了,既然有这么多人从关內道和京畿道南下,那不如引一些人去岭南。 慕容棣派人送信回岭南给顾刺史和宋县令,请他们提前做好安置大批人的准备。 战乱时期,很多人其实不是死在战场,而是死在逃难避难的时候。 他们想儘量把这些人保下来。 而且这批人不少是带著家当钱財还有京城最好的手艺去的,他们安定在岭南,一定会成为岭南兴盛的助力。 是人財,也是人才。 这简直是大好的“抢人”机会。 刚好,之前从岭南来的商队要启程回去。商队中有一些是黑匪山的新村民,都是练过武的,对付一般的毛贼流寇没问题。 因此就让熟悉路线且有护卫的商队带著长安南逃的百姓去岭南。 当然了,钱也是要收的,不过他们给的价格不高,多数长安的百姓能接受。 实在是没钱的,可以拿东西抵押或者在队里打杂用劳力偿还。 黑山摊位前熙熙攘攘。 大家忙忙碌碌,要吆喝、要解说路线、要收钱、写號码牌、算人头…… 忙到天都快黑了。 袁採薇说:“我今天简直是见了半个京城的人。” 悟真吃著自己带的榨菜小馒头: “阿弥陀佛,逃走的人实在多。” 悟真本来和师父师兄们在念经,但是他早上去厨房挑水的时候遇到了秋锦玉,被邀请过来帮忙。 悟真非常感激黑山府救他师父的大恩大德,而且听说是行善事,给人指路,他立刻就答应了。 悟真在摊位那忙得团团转,谁要是有事挪不开身,都叫他来顶一顶。 悟真吃著馒头,还把荷包里带的松子仁分给袁採薇和苏知知吃。 松子仁吃著还是很香。 苏知知感到嘴里爆开香味时,眼前晃过以前和悟真在慈光山上说话的场景: “悟真,好神奇啊,好巧啊。以前你说希望京城的人去南方,他们现在真的都去南方了。” 悟真的眉毛惊讶地舒展开: “阿弥陀佛,真的好巧啊。” 裴姝在旁边整理著帐簿,听著几个半大的孩子说话,嘴边含著温柔笑意。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 她抬头望著络绎不绝的人群,思绪有些飘远。 离宫前,她安排了些人。 那些人应该將皇后欠的债都告诉债主了吧? …… 长安城。 巍峨宫城,空无一人。 赫连朮赤骑著马进入宫城,一路到了中轴线上最大的那座宝殿。 金碧辉煌。 她的马靴踏上白玉阶,一步步走进殿內,登上最高的位置。 赫连朮赤大喇喇地往金龙椅上一坐,一只脚架在御案上,俯视殿內眾人: “这就是你们大瑜皇帝的椅子?” “好看是好看,就是硬了点,铺层兽皮才舒服。” 第332章 荒地还是財富 赫连朮赤的眼神从下面的一张张面孔扫过。 站在最前面的是她的儿子赫连博日,后面是铁勒汗的將领,在后面是贺庭方和其他几个大瑜人。 赫连博日和其他胡人们表情很雀跃新奇。 他们刚进长安城的时候,看见两边房屋鳞次櫛比,街道很宽很平整。 但是人很少,到处空荡荡的。 因为人少,所以他们一眼就看见了对他们笑脸相迎的一批大瑜人。 户部尚书付迁和一群人在宫城门口等著,对他们表示了欢迎和臣服。 铁勒汗人都觉得好笑。 他们攻破城的时候和守城的大瑜人打得那么惨烈,他们身上还沾著大瑜人的血。 可走到了宫城,却见到另一批大瑜人笑眯眯的样子。 贺庭方看付迁等人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归降了,於是主动向赫连朮赤介绍了他们的身份。 隨后,眾人一同进了宫城。 胡人们在大殿上到处走,看看这看看那,摸摸门,踹一踹柱子。 “大瑜的宫殿是很大很结实,风怎么吹都不会倒。” “但是建这么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带走。” “而且也没什么景色,一看外面都是墙,一点草原的影子都没有,住久了不就憋死了。” 贺庭方和付迁等人站在后面,听不懂胡人们嘰里呱啦说什么,但是看他们的神態语气就知道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他们表面臣服,但內心深处也是看不起胡人的。 觉得胡人野蛮粗鄙贫穷,只是会杀人而已。 赫连朮赤指著大腹便便的付迁,用偏了调的大瑜话问: “刚才贺大人说,你就是管钱的那个官?” 付迁走上前来,堆起恭敬的笑:“正是在下。” 赫连朮赤:“听说长安城有不少財宝,可我看刚才经过的库房里也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们刚才进宫的时候,去了皇家私库。 私库里打开一看,里面的確有精致的玉器珠宝瓷器,虽然前段日子宫人们大量出逃的时候被偷走了很多,但私库剩余的不少。 赫连朮赤想要的是粮草布匹,这是他们接下来这段时间最需要的。 他们一路从北边打过来,靠的是铁勒汗输送的粮草还有沿途掳掠城池得来的粮食,但那些支撑不了太久。 付迁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一本帐册来: “宫中的是皇家私库,自然那不会有大量存银和粮草。这户部银库还有粮仓的帐簿,在下已经清点过了。” 他早就派人守著银库和粮仓,但至於里面的东西少没少,谁拿了没有,只有他清楚。 他在户部这么多年了,能做出的帐面绝对看不出问题。 否则慕容宇也不会让他在这个位置上待这么久。 贺庭方瞄了一眼付迁的帐册,猜到有问题,但是没说话。 付迁做帐的本事他见识过。 他都看不出问题,胡人更不能。 “帐册?” 赫连博日从付迁手中接过了帐册,隨便翻了几页,看不太懂。 他把帐册递给了母亲。 赫连朮赤单手隨意地接过帐册,在手中抖了一下,连翻都没有翻开,直接把帐册扔回了付迁脚下。 付迁一愣,没料到赫连朮赤的反应。 赫连朮赤对付迁挤出一个冷笑: “大瑜国土大,人也多,想来养我们十几万勇士不成问题,还能送一些粮食布匹回铁勒汗。” “这——”付迁刚要说什么就被赫连朮赤打断了。 “我不看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要你做的事情你去做就行了。想什么办法是你的事。做得成,我会让你做大官。做不成?” 赫连朮赤如刀的眼神在付迁身上剜过, “我看你一身肉挺多,不如就把你煮了餵给我们草原的勇士。” 赫连朮赤说完,不少在场的胡人都看著付迁哈哈大笑,说付迁肚子那么大那么肥,肯定能熬出来一锅油。 付迁背上起了一阵寒意,强作笑顏: “在下一定……一定尽全力。” 说完了粮草钱帛方面的问题,赫连朮赤又道: “大瑜的皇帝死了,太子死了,其他儿子呢?” 下面有人回,说那些王爷皇子都跑光了。 赫连朮赤鄙夷地说了一声: “孬种。在长安再搜罗一遍,抓到一个是一个。” 然后又补道:“听说大瑜有一批高手出现,就走了大瑜的守城將领,你们也注意一下,搜到了会武功的就抓起来。” 胡人们应声:“是,將军!” 赫连朮赤吩咐完之后,又去寢殿转悠了。 其他他胡人將领们也各自去找个看得顺眼的宫殿住下。 宫城那么大,他们可以隨便挑。 付迁等人可以出宫了,但他们头上都有一层冷汗。 以前慕容宇发怒的时候,朝臣们虽然怕,但是不会怕得出冷汗。 因为皇上就算发怒,也不是天天丟要砍人头流放罢官什么的,很多时候就生气怒斥。 而铁勒汗的胡人不一样。 他们太野蛮了,野蛮到不做面子功夫,不收买人心而是直接恐嚇。 关键这种恐嚇是会成真的,他们提著刀,隨时就能砍人。 付迁对贺庭方道: “贺大人能与虎狼相伴,付某佩服。” 贺庭方嗤了一声: “彼此彼此,付大人的胆子也不小。” 付迁小声道:“不一样,付某虽然赌一把,可家眷都送到南方去了。” 贺庭方捏了捏精瘦苍老的拳。 付迁又继续道: “不过付某可是护住了令千金和两个外孙,让贺大人回到京中还有个牵掛,指不定等会就见到了。” 贺庭方眼中划过一丝诧异。 妍儿母子竟没走? 付迁:“付某先走了,改日再续。” 付迁等人走后,贺庭方再一次去见了赫连朮赤。 赫连朮赤在寢殿內踱步,看著神色谦卑的贺庭方问: “还有事?” 贺庭方頷首:“在下有个疑问。” 赫连朮赤:“有事就说,別用你们拐弯抹角的那一套。” 贺庭方:“在下想问將军,是只想要大瑜的几块荒地,还是要长安源源不断的財富?” 赫连朮赤眼睛眯起: “地和钱都要。” 贺庭方摇头:“但將军所为,只是在抢掠大瑜的几块荒地,而毁了財路。” “你们在草原上互相吞併掠夺,抢粮食、马匹和土地。等到来年新的土地又会长出新的草,可以饲养更多的牲畜,以此累积財富。“ 第333章 很白的女孩 “可是攻占大瑜与铁勒汗內部部落征服不同。大瑜的財富在人身上,需要人耕种、贸易、建造……铁勒汗现在攻占了关內道、河东道还有京畿道,但这些地方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四处无人,田野废弃,朝廷无人,来年也不会长出新的。哪怕是再繁华的京城,也会有变成荒地的一日。” “所以,想要大瑜的財富,就收买人心,让大瑜人臣服。大多数的人逃离不是不服铁勒汗统治,而是害怕会死。如果將军能够向大瑜人表明,会善待他们,给他们一条生路,自然会有人来为將军贡献赋税。” 贺庭方说完了一大段。 寢殿內静悄悄的。 赫连朮赤沉默地盯著贺庭方的脸,而后忽然抽出背后的弓箭。 她张弓搭箭,对准了贺庭方。 箭头离贺庭方的脖子不过咫尺之遥。 赫连朮赤:“贺大人是个很会说话的人,应该是有一副好嗓子。只要我一鬆手,你的嗓子就会出现一个窟窿,以后再也说不了话。” 贺庭方闭眼,面色不变。 “哈哈哈哈哈哈……”赫连朮赤大笑起来,右手一松。 咻—— 利箭飞出,在贺庭方耳边划过风声,深深地扎进了旁边的柱子里。 赫连朮赤放箭的一瞬间,偏转了方向。 贺庭方在听见利箭划耳边时,出於本能反应,吞咽了一下喉咙。 疯女人,这个疯女人。 他在心中重复。 赫连朮赤口中溢出一串大笑声后: “放心吧,你是个人才,这么能说会道,我怎么会毁了你的嗓子?” “你刚才说的有些道理,收买大瑜的人心,用大瑜的人来为我们铁勒汗创造財富,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来。不过,你要是耍什么招,那你这副嗓子可就要破个窟窿了。” 贺庭方睁眼:“在下不敢。” “母亲,你们在说什么?”赫连博日从外面进来。 他刚才给自己选了一个很漂亮的宫殿,里面有有草。 赫连朮赤玩味地说:“在说善待大瑜人,让他们乖乖做奴隶的事情。贺大人应该有点累了,可以出宫了。“ 赫连博日:“我跟贺大人一起走,我还想去看看別的宫门。” 赫连博日对一切都抱著好奇。 贺庭方和赫连博日走在出宫的路上。 赫连博日拋出了很多问题: “你们大瑜人,有的房子很大,有的很小。那些住小房子的人,怎么养羊养牛?” 贺庭方:“他们不养羊也不养牛。” 赫连博日:“那他们怎么活?他们连一只羊都没有。” 贺庭方:“在长安有很多活计可以做,不一定要养羊养牛。” 赫连博日:“你们为什么要建城墙把自己关起来?” 贺庭方:“不是关,是为了保护自己,是为了管理人口。” 赫连博日不是很能理解把自己关起来保护自己。 在铁勒汗只有牲畜和奴隶是被圈禁的。 想要保护自己,不被別人抢掠,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变强。 赫连博日还想继续问,但他们已经走到了宫城门口。 贺庭方跟赫连博日告別了。 这时候,街角的一辆马车驶过来。 马车边的护卫队贺庭方道: “贺大人,请上车,令千金等人在车上。“ 贺庭方上了马车。 本来要走开的赫连博日听见了,抬起的脚又放下了。 他要看看贺庭方的一车金子。 “什么千金?” 贺庭方上车的时候,赫连博日走过去把链子掀起来,探头往里面一看。 赫连博日的头一探进去,他和马车內的人都愣了一下。 马车內没有金子,只有一个好看的妇人,一个男孩还有一个女孩。 赫连博日的视线落在那女孩身上,觉得很稀奇。 在铁勒汗,有很多女孩向他示好,她们都有古铜色的皮肤,结实的小腿和手臂还有大大的笑容。 可是没有一个人像眼前的女孩一样、 他在之前攻破的城池中,见到的大瑜人里也没有像她这样的。 她穿著锦缎做的衣裙,裙摆上有金线和珠子。她皮肤很白很细嫩,五官小巧精致,眼睛就像他们草原上的湖水一样。 像一只雪白雪白的兔子。 马车內的贺妍、慕容铭和慕容婉嚇了一跳。 他们本来看见贺庭方时很欣喜,可是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见一个胡人的脑袋伸了进来。 胡人高大,看著也不知是十四五岁还是十七八岁,肤色深,头髮编成很多个辫子扎在脑后。 他的目光就那么直接地黏在慕容婉的身上。 他甚至直接问:“你是谁?你怎么这么白?你是兔子变的么?” 慕容婉满脸涨红,竟然有陌生男子这样毫不遮掩地打量她,用言语来调戏她。 若换成以前,她定然要让人把这人拖下打几十板子。 贺妍怒道:“放肆!” 怒斥完之后,贺妍看向父亲。 贺庭方对赫连博日说: “小將军,这是在下的女儿和外孙。这里没有什么金子,请小將军先回去休息吧。” “我是要休息。” 赫连博日嘴上这么说著,脚却直接蹬上马车外沿,伸手去抓慕容婉的袖子: “原来你是贺大人的外孙女,我是赫连博日,你叫什么名字?” 赫连博日的手才碰到了慕容婉的袖子,指节触到了她的手腕。 慕容婉立刻往后躲,气得眼泪直直地就掉下来了。 “混帐。”她哭著咬出两个字。 慕容铭也想骂人,但是他看见是胡人,他不敢。 贺妍把女儿拉到身后,自己挡住了女儿。 赫连博日摸不著头脑,完全不明白自己只是问她名字,她就哭了,一副受欺负的样子。 他什么也没做。 贺庭方嘆气: “小將军,在大瑜,男子不能隨意拉扯女子,也不能隨意问姓名。我这外孙女没有见过铁勒汗,今日实在是被嚇住了。” 赫连博日转头问贺庭方: “我不是大瑜人,那我问你,她叫什么名字?” 他一副不问到就不罢休的样子。 贺庭方看看外孙女,再看看赫连博日: “慕容婉。” 赫连博日看著慕容婉躲在后面哭的样子,终究是下了马车。 他一下马车,马车就立刻离开了。 匆匆而去的样子有些像逃跑。 赫连博日想到慕容婉脸上泪珠滚下的样子,觉得大瑜的破规矩太多了。 不过大瑜的女孩很好看。 连眼泪都好看,透亮得像草上的露珠。 第334章 我愿意 贺庭方一行四人坐在马车上,没有人脸色好看。 慕容婉止住了眼泪,但眼睛还有一点红。 贺妍很心疼地搂著女儿,以为陌生男子轻薄的言行让女儿受了委屈。 毕竟她虽然带著婉儿去过不少京城人家的宴会,见过许多外男,但这般粗鲁动手动脚的却是头一个。 可让慕容婉真正难受的並不是这个。 若是她在宴会中遇到男子敢对自己动手,她只会摆出郡主的架势来呵斥对方。 她怎么可能会因这种人而受委屈? 她听说过铁勒汗那边军队中有很多人都是草原上低贱的奴隶,只不过力气大会打架,立了战功后便成了有头有脸的勇士。 慕容婉刚才见赫连博日行为言语粗鄙,以为他是铁勒汗的平民甚至奴隶。 她受不了连一个野蛮的奴隶都敢碰她,敢问她的名字。 贺庭方开口道: “方才那个是赫连朮赤的独子,赫连博日。我们现在惹不起的人。” 贺妍听见父亲这么说,也只能压下胸口的闷气。 马车一路往贺府驶去。 俗话说风水轮流转,京城的风水转得太快了。 之前贴了封条的贺府,这会儿封条都被撕了,里面打扫得乾净,甚至有下人等候。 贺府之前的下人都被流放了,贺妍从恭亲王府带来了仅剩的几个,其他的人则是付迁安排好的。 贺妍母子三人也不能再回王府去住了,因为铁勒汗大军一进城,皇室宗亲的府邸都容易被盯上。 “都先去休息吧,晚些再说。”贺庭方挥了挥,露出一丝疲態。 他这段时日很累了,没有睡过一个囫圇觉。 贺妍带著慕容婉住进了自己出嫁前的院子,慕容铭则去住了以前贺妍大哥的院子。 这是自从贺家出事后,贺妍第一次来贺府。 如今贺家人都不在了。 贺妍进屋后,触景伤情,伏在床上哭起来。 慕容婉安慰了母亲几句,然后就去旁边的厢房休息了。 她近日来也提心弔胆,今天见到外祖父才放鬆一些: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有人来请慕容婉: “老爷请郡主过去。” 慕容婉透过开了一半的窗子见到母亲的房门还关著: “外祖父只寻我过去?我娘呢?” 那下人低头道:“婢子不知。” 慕容婉有些疑惑,但还是起身了: “春月,来帮我整理一下。” 这么多年了,还是春月给慕容婉梳头,在慕容婉身边伺候。 先前慕容循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批下人,春月也想跟著去洪州,但是慕容婉没走,她也走不了。 主子在哪,僕婢就得跟在哪。 春月给慕容婉整理好了头髮,戴好了珠。 梳得很整齐很服帖,一点都不乱。 来请慕容婉的下人笑道:“郡主身边的人手巧。” 慕容婉隨口道:“我待春月不薄,去哪都带著,没扔下过她。” 她望著镜子里的春月:“你说是不是?” 春月立刻道:“郡主说的是,婢子不忘郡主恩德。” 慕容婉往院子外走:“不指望你报什么恩,你尽心本分伺候便可。你年纪也大了,待京城风波平息,我请母亲给你配个家生奴嫁了。” 春月咬唇低头:“多谢郡主。” 慕容婉穿过贺府的重重回廊,跟著下人到了贺庭方的书房。 这是慕容婉第一次踏进外祖父的书房。 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她和慕容铭走到这边来玩,然后被人挡了回去,说谁都不能这个书房。 慕容婉后来才知道,连外祖母和舅舅他们也不能来这边打扰外祖父。 这个书房就像是只属於外祖父的一方天地,另有乾坤。 “郡主,请。”下人在门外等著。 慕容婉进去后,见书房內其实布置得很简单朴素,除了一些日常用具之外便没有了。 连字画和瓷器都没两件。 贺庭方坐在窗边喝茶。 “外祖父。”慕容婉觉得贺庭方的背影看著老了一些。 “婉儿过来坐。”贺庭方给慕容婉也倒了一杯茶。 慕容婉忽然有点不安:“外祖父找我来有何事?” 贺庭方反问慕容婉: “婉儿,你若隨你父王去南边,就算大瑜亡了,你们照样能过得衣食无忧。可我听说你主张要留下来。为何?你难道不知胡人凶恶?” 慕容婉:“因为婉儿希望母亲与外祖父重聚。自从贺家出事,母亲伤心不已,若是去了南方,更无人为母亲撑腰。” 贺庭方眼睛微眯,露出一抹笑意。 他笑了。 因为他看穿了慕容婉的谎言。 这个外孙女,出乎意料地,有点像他。 贺庭方把手中茶盏一放:“若我不曾派人来送长安送那封劝降信,你还会劝你母亲留下来么?” 慕容婉眼睫颤了一下:“我——” “你不会。”贺庭方直接回答了。 慕容婉端著茶盏的手捏紧了一些。 贺庭方没说错,若没收到那封信的话,她的確不会。 她看见那封信,就知道贺庭方在胡人手下还活得好好的。 不仅活著,而且一定受胡人重用,有话语权。 慕容婉早就意识到父王在朝中毫无实权,只是一个閒散王爷,而外祖父是权臣。 大瑜亡了,父王不再是王爷,但外祖父依旧可以是重臣。 贺家子嗣尽亡,外祖父的孙辈只剩下她和慕容铭,外祖父自然会不遗余力地帮他们。 慕容婉深吸了一口气: “是,外祖父说的没错。” 贺庭方並不生气,而是示意慕容婉喝茶: “我知道你自小聪慧,做事有主意。你想往高处走,无可厚非。但你须得记住一点,凡事有代价。” 慕容婉不言。 她以往想要什么,都会有人送到她面前,没人对她提过代价。 她將茶递到嘴边,听见外祖父道: “你可愿嫁给胡人?” 慕容婉被茶水烫了舌尖,刺痛感顺著舌尖一路蔓延向下。 她不可置信地望向外祖父。 胡人茹毛饮血,外祖父要她嫁给胡人? 贺庭方悠悠地喝茶: “此事我不逼你,不过今日你也看见了,赫连博日对你有几分兴趣。你若嫁给他,待日后建了新朝,你便是太子妃乃至一国之后。这可是你想要的?” 慕容婉想起赫连博日看自己的眼神。 舌尖溢出一丝苦味。 她和母亲挑遍了大瑜的年轻俊杰,她都没有看得上眼的。 家世、才能、容貌、品性、公婆……她挑得很细。 而赫连博日恐怕没有一样能比得上她之前筛选过的大瑜儿郎。 秋风萧瑟,吹凉了手中的茶。 慕容婉缓缓地咽下一口茶,然后抬起光洁的额头道: “我愿意。” 第335章 女鬼 “疯了!简直疯了!” 贺妍次日早上从慕容婉口中听说了这件事,惊得全身发颤。 “你外祖父定是魔怔了,是他逼你答应的是不是!” “我去找他!” 贺妍说著就要往外走。 慕容婉在她身后,用异样冷静的声音道: “娘,外祖父没有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 贺妍急得用力抓住慕容婉的肩,指甲陷进慕容婉的衣衫: “婉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知不知胡人喜怒无常,杀人如麻!” “婉儿,自你幼时起,娘从来都是给你最好的东西,最好的衣裳最好的首饰,请长安最好的教习先生来教你琴棋书画。娘希望你嫁长安最好的儿郎……可你……” 贺妍恨铁不成钢: “你怎么会愿意同胡人有牵扯?” 慕容婉直视著母亲的眼: “是,娘一直尽力给我最好的,可我得到的却不是大瑜最好的东西。最好的珠宝最好的先生都在宫中。” “我比所有的公主都聪慧,琴棋书画,我比所有皇嗣学得都好,可我只能在他们面前低一头,处处要避风头。” 人生中很多小事会莫名其妙地在脑中留下深刻印象。 慕容婉很清楚地记得,她刚去礼和殿同宗亲子弟一起念书时,她和寧安公主闹了口角。 孩子们之间容易发生爭执,有些口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慕容婉回来告诉了贺妍,贺妍让慕容婉带上她喜欢的首饰去给寧安公主赔礼。 慕容婉现在已经不记得那首饰是什么样了,但她记得她在寧安面前低头送出自己喜爱之物的感受。 那种身不由己,皇权逼人的感受。 “婉儿,你……”贺妍听见女儿这么说,怔住了。 慕容婉继续道: “长安已经不是大瑜的都城了。手握兵权的是胡人,住在宫中的也是胡人,我们生死都握在胡人手中,我们能指望谁?” “指望已经逃走的父王么?指望不成器的哥哥?还是只指望外祖父?” “我为何不能自己爭一爭?我要嫁的不是胡人,是赫连博日,是赫连朮赤的独子,长安未来的皇。” 慕容婉一口气说完这些,第一次这样直白地面对自己的野心。 神色也有些激动,语气起起伏伏。 贺妍面色煞白地看著女儿,看著一个和自己当年完全相反的少女。 贺妍这一刻明白了,她少时被情爱蒙了眼,而自己的女儿却根本不在嫁的人是谁,女儿要嫁的只是权。 贺妍僵了半晌才从口中吐出一句: “胡人野蛮,他们未必会善待你。” 慕容婉:“事在人为,我自会想到办法与之周旋。” 门外的秋叶打著旋落下。 低著头站在门口的春月看见一片叶子飘落到脚边。 她抬脚踩住那片叶子,將叶子踩烂。 把角落挪开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地上那片烂叶子。 郡主就是郡主,哪怕是这个时候也能做主自己的婚事。 奴婢就是奴婢,婚丧嫁娶全凭主子一句话罢了。 …… 呼~ 一阵夜风吹过,树梢的枯叶纷纷落下,在暗黑中零落成泥。 夜晚,京郊坟地。 很多个鬼魅般的黑影子在其中穿梭。 黑影的间隙处时不时地闪过寒光。 “嘿呦嘿~嘿呦嘿~” “嘿呦嘿~嘿呦嘿~” 秋月下,秦老头的影子成了一把会走路的枯枝。 “这边这边,再挖宽一点,这边绕过去……” 秦老头不断指挥著。 长长的地道被划分成了好几段,各方位各段同时开工。 黑山军人多挖得快,一天比以前秦老头和慕容棣挖一个月的进度都快。 等他们把地道全部都扩宽了,就可以少量多次的输送士兵进城,到时候直接从里面打开城门…… 但这都得等他们挖完了再说。 现在他们要挖一个重要地段,会经过京郊坟场。 秦啸和魏大栓都来了,他们可有不少亲友就埋在这呢,当然要来看著。 大半夜的,他们俩不睡觉,但精神和眼神都挺好。 好像自从几年前吃了神医谷的药丸之后,他们的身体就一直很健壮,白头髮都没多添一根。 秦啸和魏大栓对秦老头说了来意,秦老头大呼妙哉: “也好也好,你们来了,上他们坟头打个招呼,就说我们借个道。” 秦啸:…… 魏大栓:……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三人继续交涉。 苏知知和袁採薇也来了,两人各拿著一个铲子跟在一群黑影后面帮忙。 最近京郊的人是真逃完了,她们白日也不用摆摊子招呼人了。 白洵让袁採薇练臂力和耐力,袁採薇觉得晚上来挖地道也是挺好的方法。 苏知知以前没挖过,也想来学学是怎么挖的。 苏知知和袁採薇帮著把剷出来的土运到旁边去,来回数次,还是挺累的。 他们干活的时候一累就要喊口號,但挖地道这事要低调,於是他们就轻轻地喊。 若是偶尔有人路过,便会看见坟场中有隱隱绰绰的影子从土里冒出来又沉下去,耳边听到轻飘飘的“嘿~~~呦~~~~嘿~~~~” 苏知知和袁採薇累得擦汗。 休息的时候,苏知知抬头看见一轮秋月高掛,安寧祥和。 她想,不知道寧安怎样了。 她问过秦啸了,因为铁勒汗突然发兵打乱局势,他们派去接应寧安的人和寧安没能接上头,秦家现在还不知道寧安的下落。 袁採薇这个时候也想到了寧安,嘆口气: “知知,你说,会不会是寧安不想回来了啊?” 回来也是物是人非。 苏知知却很有信心:“秦家人还在等寧安呢,她肯定会回来的。她可能这个时候也在想办法呢。” 夜越来越深。 长安南下五百里一处林子,林间越来越黑。 一个身影在林间疯跑,长发飘散似女鬼。 “抓住她!快抓她!”后面紧跟著几个人。 那“女鬼”一个闪身,躲到了坡下一块大石头后,敛气屏息地等著后面的人跑远了。 等那些人跑远后,她也没有走出来 她缩在石头后,筋疲力尽地昏睡过去了。 月亮从云层后飘出来,照亮她的半张侧脸。 附近无人能认出这是前段日子和亲的寧安公主。 此处远离京城,没有谁见过公主的容貌,更何况,这张脸上还新添了一道疤痕。 第336章 逃亡公主 寧安离开长安的时候,预料到了接下来会有一段漂泊的日子。 毕竟,她作为和亲公主逃婚,一定要掩盖行踪避风头,少不得在外躲一些时日。 而当这段漂泊日子真正来到的时候,寧安才发现这比想像中可怕多了。 寧安原本听说的计划是,等和亲队伍北上进入关內道后,会有一批“贼人”杀进和亲队伍,扰乱秩序。 她要趁这个混乱的时机,穿著婢女的衣服和对方接应,假装被贼人掳走的婢女。 当和亲队伍真的进入关內道后,还没看见贼人出现呢,反悔的铁勒汗人就先杀了过来,抢夺队伍中运送的財宝还有奴婢。 寧安见和亲队伍已然大乱,她再留下去恐怕只是死路一条。 於是寧安披上事先准备的婢女衣裳,提著藏在马车底下的银色长枪,急急地往外跑。 胡人军马数量远多於和亲队伍中的两千精兵。 寧安被秦家安插的几个心腹掩护著往外逃,但因寡不敌眾,差点没能逃出去。 寧安在打斗中被胡人所伤,左脸和右手小臂都被锋利的刀刃划开了口子。 形势紧急,容不得半点犹豫,寧安跨上一匹马突出重围。 她脸上被划开的口子流血不止,半张脸都是血红的。 最后只有她和两个受伤的秦家心腹逃了出来。 兵荒马乱,关內道已经沦为胡人的地盘。他们几度被胡人追捕,在外面躲藏了好一段时日。 再后来,本就受伤的三人因为流寇作乱而走散,只剩下寧安一个人飘在外面。 她在路上听到消息,说长安城有妖僧作乱,皇上太后太子都命丧火海。 她听说胡人兵临城下,长安人已经都跑了,连宫里的人都往外跑。 寧安听说慕容宇身死的消息时,就算因为和亲恨父皇,但忍不住还是红了眼,哭了好几日。 可后面听说长安宫城中的人也在往外逃,她心中又有两分慰藉,至少母妃能逃出来。 寧安此时已经逃到了丹州,她想从丹州往南走,绕过胡人的军队,从南边绕进京畿道。 离开丹州,寧安独自往南,逃到了一个小镇上。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此处尚未见胡人的影子。 寧安精疲力竭的时候,在小镇上找到了一家破旧的客栈。、 店家是一对中年夫妇,笑容满面。 她身上没有零碎的钱,只能直接拿出一张百两银票给店家,让店家给她准备好房间、热水、餐食,找个大夫来。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在宫外漂泊,以前出宫的次数很有限,最远也只去过京郊的皇家猎场。 寧安对民间的认识有些模糊。 哪怕是之前和两个心腹逃命时,他们也从来不会对寧安提到今日吃的一碗麵价格几何。 她知道外面买东西要付钱,可是却不知道一碗粥、一个包子、一块饼具体要多少钱。 她知道百姓一般不会动輒用百两银票,但不知道要去哪里才能將银票换成价值相当的碎银子。 更不知道,在这种时候,一张她隨手给出的银票会激起多少贪婪的心思。 店家忙不叠地拿了钱,连连说好。 寧安吃了饭,笨手笨脚地擦了个澡。 她的伤口因为一路顛簸赶路,没有时间休息而迟迟没有癒合,总是又崩裂。 大夫来了,给她的伤口上了点药。 之后寧安便倒头就睡了过去,沉沉地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次日她起床后,精神好了许多,脸上和手臂上的伤口不流血了,但是对镜一照,伤口可怖,稍微牵扯一下就痛得她齜牙咧嘴。 寧安叫店家给她送早饭来,这时候,老板娘两手一摊: “姑娘先把今日的房费给结了。” 寧安疑惑:“我昨日不是给了你银票,別说住两日,就算住一个月也是你赚了。” 在这荒村野镇的小客栈,莫说一个月,哪怕是住一年都用不上百两银票。 老板娘叉腰冷笑:“这姑娘说什么梦话,昨日分明只给了几文钱,连看大夫的药费都是我们夫妇垫付的。” 寧安一拍桌子,怒道:“你睁眼说瞎话!我昨夜在客栈门口一下马,你们迎出来给我牵马的时候,我就给你们了。” 老板娘依旧冷笑:“你小小年纪竟如此会扯谎,你昨夜哪来的马?你是走来的。” “我的马就在——”寧安指著窗外的院子。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空荡荡的后院长满了杂草,发霉的马厩中没有一匹马的影子。 寧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急急地走回床边找自己的长枪,竟发现长枪也不见了。 寧安回头,从老板娘的眼中看见一闪而过的讥讽和得意。 “还我的东西!”寧安怒极,面上的伤口也被扯得痛起来。 老板娘:“我们没……” 哐! 寧安拿起房內的扫把往老板娘身上扫过去: “黑店!打主意打到本公……我头上了!” 老板娘连连后撤,脸上却不见惧色: “呵,果然是个会点功夫。” “当家的——有人砸店了!” 老板娘这么一喊,老板便拿著把短刀冲了进来: “谁敢砸我们家店?” “我看你这小姑娘就不正经,一个人在夜里在外边晃,指不定是哪家的家贼偷了主子东西跑出来的!” 店家夫妇也有点功夫傍身,两人联手与寧安打斗。 交手数招,寧安一个迴旋踢將老板踢出了门,从楼梯上滚下。 老板狼狈地爬起来后,对著外面喊: “老三老四快出来!有人白吃白喝还砸店了!” 老板喊完后,门外又进来两个提著短刀的人,衝著寧安扑过去。 寧安昨日受伤的地方又开始流血,右手发麻,她只得往外跑。 “抓住她!” “一听她口音就是外地来的,小小年纪不知哪来的那些东西,身上还受了伤。” “指不定是张员外家逃出来的,捉她回去!” 寧安一路跑,一路有人追。 等她夜里跑到林间躲避的时候,终於甩掉了那批人。 可她也疲惫不堪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天光大亮。 树叶的影子在她的脸上摇晃。 寧安揉揉眼睛,打量著周围景象。 她之前跑得仓促,根本没看自己跑到了哪。 现在白天仔细一看—— 嗯,还是不知道自己在哪。 周围无人,好在林子里有一些野生的果树掛了果子,寧安摘了些果子充飢。 她一边吃果子一边摸索出林子的方向。 可这片山林太大了,她走了三日都没走出去。 就在寧安以为自己下半辈子只能在林子里做野人的时候,她走出来了。 走出山林,她看见一片很大的湖,比皇宫中的潜龙湖还要大许多,在阳光下竟然呈现出彩色。 寧安放鬆地笑了,然后身子一软,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第337章 盐田 寧安又一次睁眼的时候是饿醒的。 太饿了,她最近没能正经吃上一顿饭。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反正感觉全身无力。 她涣散的眼神渐渐集中,眼珠转动了一圈,发现自己躺在一处茅草屋里。 寧安完全没有印象自己是怎么从山坡上到茅草屋里的。 茅草屋的屋顶虽然盖了厚茅草,但缝隙中还是透出点点光来。 一缕一缕的光线落下。 光线中有细碎的尘埃飞舞。 寧安看了一会儿那光线,然后对著光线张开了嘴。 好饿,真的好饿啊。 饿得想把太阳都摘下来咬一口。 她想到小时候在礼和殿念书,学到一则故事: 洛阳以前有个坠入深坑里,看见坑里有蛇还有蛙都在仰头吞食日光,吞了日光之后,饥渴顿消。1 寧安当时就觉得很荒谬。 怎么会有人笨到去吞日光,日光哪里能吃?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要是日光能吃的话,那天下人还种粮食做什么?乾脆天天躺地上张嘴吧。 寧安那时候想到一排排的人躺在地上对著天张开口的画面,捧腹大笑。 而换成现在的寧安,笑不出来了。 原来不是人笨,而饿到没有办法的时候,明知是假的都想去尝试。 “你是不是饿了?”门口传来清脆的声音。 一个女孩走进来。 她很瘦,个头也不高,穿著粗布短衫和草鞋,腰间繫著一条汗巾。 女孩手里端著一碗稀粥: “给你,今早煮的。” 寧安闻到了粥的香味,她顿时有了爬起来的力气。 盛著粥的碗有好几个破口,粥里混著黍、糙米和一些熬烂的豆子。 寧安没见过这种粥,她甚至没见过黍和糙米。 但是她喝得很大口,咕咚咕咚地往嘴里咽。 喝完之后,寧安才终於有力气问出一串问题: “这是在哪?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 女孩把寧安喝空的碗拿回来: “这是我家,我去山上採药的时候在山脚下看见你了,我就借了个板车把你推回来。我是这的村民,你叫我豆子就行。” 寧安重复了一遍:“豆子?” 寧安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会有人叫豆子? 可豆子姑娘也重复了一遍:“嗯我叫乔豆子,就是刚才碗里那个豆子。” “那这是什么地方,哪个州?” 豆子:“是解州。” 寧安觉得解州听得耳熟,但没想起来是哪。 “豆子,多谢你救我,我得走了,我家人还在等我,你救我的恩情我之后一定会回报。” 寧安刚起身,结果头晕无力,又坐回床上了。 寧安:…… 豆子:“你身体还没好,不休息几日肯定走不了。你叫什么呀?你家近么?我可以找人问问,帮忙捎个口信。 寧安犹豫了一下:“我叫秦襄,我家在长安外边的村子。” 她原本的名字是慕容襄,只是在宫中很少有人会叫她的名字。 豆子一听,忧心道: “长安吶?那有点难,长安那边打仗,很多人都跑了,没人敢去那边。而且,长安离著也不近,秦姑娘你一个人怎么去呢?” 寧安沉默了。 她现在没有钱没有马。 寧安:“那我借点钱粮,自己回去?” 这下豆子沉默了: “……我们村子没人有那么多钱粮可以借。” 寧安再次看了一圈茅草屋的环境,对豆子的话毫不怀疑。 茅草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些陶盆陶罐和风一吹就散的茅草。 寧安刚醒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躺在牛棚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缺点,寧安不聪明,但是她心大,她不消沉放弃。 寧安:“那要不,你能不能先收留我几天?让我想想办法。我找找我身上还有什么能换钱的东西。” 寧安开始搜罗自己身上的东西。 很遗憾,什么都没搜到。 她的钱和枪在黑店的时候就被人摸走了。 寧安这下真的有点颓丧了。 豆子说:“其实你身上的衣裳要是洗乾净了应该能卖些钱,但可能不够你回长安。” 寧安惊喜:“这也能换?” 她身上的衣服都穿旧了,没想到还能换钱。 寧安请豆子帮她找身衣服,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那就卖了吧,换点钱就算不够回长安,至少能吃几天饭。” 寧安觉得豆子家穷得大概是没法多养一个人的,自己的饭食还是得靠她的这身衣服。 寧安脱衣服的时候,不小心牵动了脸上,她抬手一抹,黏糊糊的。 豆子拉住她的手:“別抹,你伤口裂了,我给你敷了点草药。” 寧安:“我想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样。” 估计自己的左脸应该挺嚇人吧,走外边说不定会被人当成女山匪。 豆子摇头。 寧安:“没事,我承受得住,我脸上的伤是为保命才受的,挺值的。” 豆子还是摇头:“我家没镜子。” 寧安尬笑:“啊,哈哈,那更好了,不用看更好……” 寧安换上了豆子给她找的一身衣裳,有点短,勉强凑合穿。 她的外衣已经破了,但是豆子在外衣上比划著名:“下半段是烂了,不过上半段还可以卖。” 等豆子整理寧安脱下的里衣时,脸上出现惊呆了神情。 “秦姑娘,你是不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豆子在寧安的里衣袖口上摸到了小颗的珍珠,居然整齐地绣了一串。 豆子想不到这得家里有多少亩地才能富到在袖子上绣珍珠。 寧安:“呃……我家以前很富贵,但是打仗之后么,也算是家道中落吧,这都是以前的衣裳。” “这么小的珍珠也可以卖钱么?” 豆子:“当然可以!” 寧安麻烦豆子帮她把这些都卖了换钱,而且分了几颗珠子给豆子,说谢谢她的粥和草药。 豆子不肯要那么多,只红著脸收下了一颗珠子,觉得自己厚脸皮占了人家大便宜。 “这些珠子我数好了,十八颗。隔两日我就去附近的几个镇上寻当铺分別卖了,免得被人盯上。” 寧安看豆子握著小珍珠那郑重其事的样子,也下意识点点头。 寧安:“你家人呢?我住在这,你家长辈同意么?” 她刚问,就听见一阵咳嗽声。 “我奶奶醒了。”豆子赶紧跑去隔壁的茅草屋了。 寧安跟著走出了茅草。 她一走出去,就看见远处大片的湖泊。 周围有不少茅草屋,家家户户没有院墙,只有低矮的柵栏围一圈。 湖边和茅草屋外,有乌压压一群又一群的人弯著腰在劳作。 不是在种地,不是在收割,而是把双手陷入挖好的水坑里。 那水面泛著铁锈般的暗红。 吹来的风中有咸湿味。 寧安微愣。 解州。 她想起来了。 解州盐田。 那一片彩色的湖水是盐湖。 这里所有人都是盐户。 …… 长安城外,閒云庄。 几人正在商討。 “我们现在一切照计划进行,粮食和兵器都足够,但——” 慕容棣的语调微转, “今日又清点过一遍,我们食盐 恐怕不足以供应大军消耗太久。之前夏日在路上遇到洪涝时,损失了不少食盐。” 郝仁凝眸:“这个时候不好买盐。官盐运不过来,私盐价高,良莠不齐。” 苏知知:“附近最近的盐田在哪?反正现在这么乱,官府没人管,我们可以直接去找盐户收盐么?” 第338章 盐是很贵 黑山军遇到缺盐的问题,商议过后,决定派一批人去解州。 解州,河东盐池。 在河东道与关內道的交界处,离京畿道也不远。 由於时间紧急,外面情况乱,他们派黑匪山的村民快马加鞭地赶过去。 苏知知也跟著一起去了,她没见过盐池,不放过任何一个开眼界的机会。 袁採薇本来一起,但是现在常常要和白洵一起练刀法,略有遗憾地看著苏知知离开。 苏知知跟袁採薇说:“採薇你好好练功,说不定过段时日寧安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三个一起切磋。” 袁採薇大刀一挥:“好!” …… 天刚亮,鸡叫声鸟叫声响起。 隨后,一阵咚咚咚的鼓声散开。 是盐监在敲鼓,提醒盐户们起床上工。 寧安在茅草屋內醒了。 茅草屋的隔音很不好,能將外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时间还很早,寧安已经听见外面有人陆陆续续地走过,听见豆子在柵栏围起来的院子里烧火煮饭。 寧安在豆子家待了几日,对豆子的情况更清楚了一些。 豆子家只有两间茅草屋,一间给了寧安住,豆子和奶奶住在另一间, 屋內根本不能烧火,煮饭只能靠院子里架的一口锅。 解州盐湖边有很多村子,都是杂姓村,几乎世代都是盐户。 豆子家也是。 豆子父母不在了,只和奶奶相依为命。 可谁也不知道相依多久。 “阿襄,你醒了么?可以吃饭了。”豆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寧安也刚好穿好了衣服走出来。 豆子有点急:“阿襄,我今日晚了点,我得赶紧去盐池了。可是我奶奶的药还没有熬好。” 寧安点头:“你快去吧,我来。” “麻烦你了。”豆子赶紧出去了。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寧安看著豆子跑远的小身板,惊讶豆子居然有精力一天从早到晚忙不停。 寧安从锅里舀起一碗粥,一边喝粥,一边看著旁边小炉子上煮著的药。 煮开的药並不好闻,苦涩的药味混著风中的咸湿味,让人觉得药味更苦了。 “豆子奶奶,药来了。”寧安把药端进了另一间茅草屋。 她没做过端茶送水的事情,不过她觉得做起来好像也不难,至少比张太傅布置的课业轻鬆,比跟著袁將军练功也轻鬆。 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在床上撑起上半身,露出笑来: “哦咳咳……阿襄啊咳咳……” 豆子奶奶年纪不大,四十多岁。 可寧安发现,这村里的人,无病无灾活过四十岁的很少。 豆子奶奶也生病了,好像还不止一种病。 她总是咳嗽咳血,而且腰背也有问题,连下床走路都很困难。 前天,有个大夫来看过豆子奶奶了,开了药方。 喝药是一件很苦很受罪的事情,但是豆子和奶奶都很高兴。 因为不是所有人生病都能喝上药,治病也是一种奢侈的销。 豆子奶奶一口气喝完了药: “阿襄,豆子同我说了,多亏了你……才能请到大夫来看病……否则咳咳……我们哪有钱请大夫……” 寧安听著有点不好意思:“是多亏豆子救了了我,把我从山脚下捡回来。” 救命之恩是很大的恩情,可是她们却只得了她里衣上的一颗小珠子就反过来把她当成了恩人。 寧安从豆子奶奶的房间出来,对著院子的水缸照了一下,看见自己左脸的疤痕在水中映得弯弯曲曲的。 她觉得还行,虽然不好看,但是走出去也不至於嚇到人。 於是寧安去湖边的盐池找豆子。 別人家都是一家几口人一起下盐池,可是豆子家却只有豆子一个人。 七彩的盐湖远看著很漂亮,但湖边盐处里劳作的人都不漂亮。 盐湖边有大大小小的盐池,盐池里都是弯著腰忙碌的身影。 每一个人都很瘦,皮肤很黑。 相比之下,还不算那么黑的的豆子姑娘倒是显得比別人白两分。 盐池的滷水泛著一层金属光泽,豆子赤著脚踩进冰冷的滷水,手里拿著杉木耙在滷水中搅动。 木耙柄上缠著麻布,这样就不容易磨破手掌。 “豆子,我帮你。”寧安在一个盐池边找到了豆子。 豆子惊讶地抬头,脸上的汗珠掉下来: “阿襄你怎么来这了?你回去吧,这里脏,味道重,会熏著你。” 寧安不肯回去,找了个理由:“我不会做饭,我帮你一起,早点干完活,你就可以回去做饭了呀。” 豆子听了,果然也就不说什么了。 太阳越来越大,滷水蒸发后形成一层盐结晶。 寧安和豆子蹲在盐池里,用木铲將盐粒颳起,堆成盐堆,之后还要把这些盐装入竹筐或麻袋。 寧安小时候练枪法的时候也吃过些苦,身板也硬朗,绝不是娇娇弱弱的贵女。 可是她颳了一会儿盐晶后,就觉得身体有些酸痛,太阳又晒得她后背发烫。 盐池中还残留著未蒸发的滷水,手指沾滷水久了后,也会被刺激得有些肿胀。 豆子小声跟寧安说话: “阿襄,东西已经换了一半了,等剩下的换完了,也许能买一头驴或者骡子呢。不过最近驴贩子没来镇上,可能得再等半个月。” 豆子刮盐的动作很利索,说话时透著雀跃。 她平日都是一个人干活,现在阿襄在旁边帮忙,虽然帮了也等於没帮,但是有人一起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寧安看著豆子的手。 豆子的手很细,指节和皮肤都粗糙,上面还结著褐色的痂。 日日接触滷水,被滷水刺激的同时又在烈日下被暴晒,皮肤龟裂也是常见的。 豆子身边已经堆起了盐堆。 寧安就算没炒过菜也知道这些盐很多,她也知道盐不便宜。 要是豆子每天都能刮出这么多盐,应该不会这么穷。 寧安说话直白:“豆子,你卖这些盐能得多少钱啊?” 豆子用手肘擦去额头上不断冒出的汗: “这些盐不能卖钱,是要上交给官府的。” 寧安拿著木铲的手僵了一下: “什么意思?你辛辛苦苦弄这些盐,赚不到钱?” 豆子拉了一下寧安,示意她小点声: “这是盐税,官府要收走。交完盐课的盐才能卖钱。” 豆子给寧安又细细地解释一番。 寧安听懂了, 原来他们產出的盐,要无偿上交三分之一给官府。 “那剩下三分之二呢?也能赚不少钱吧?”寧安追问。 豆子把盐堆往麻袋里装: “剩下的盐也只能卖给官府,官府用什么价收,我们就只能用什么价卖。不能卖给別人的,卖私盐可是大罪,我们村大多数人不敢的。” 寧安:“官府多少钱收你们的盐?” 豆子:“十文钱一斗。” “这么便宜!”寧安的眉毛都飞起来了,“那外面人怎么说盐贵?” 豆子盯著寧安看了一会儿,真的意识到寧安是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小姐: “盐是很贵,官盐要卖一百二十文一斗,我们也买不起盐吃。” 咸湿的风灌进寧安的领口。 她手中的木铲滑落下来。 七彩绚丽的湖边,寧安愕然张嘴,喉间久久地吐不出一个字。 第339章 有好事 苏知知等一行黑匪山的村民们向著解州出发了。 考虑到军需紧急,他们一路风雨兼程,想著能早一日是一日。 黑山匪的村民们节俭的好习惯一直没改。 虽然现在他们都知道自己村富起来了,但是在外头能少钱就少钱。 但凡有黑山酒楼的地方,他们就免费住黑山酒楼。 等到了京畿道外没有黑山酒楼的地方,他们就专挑那种看起来不太正常的店住。 他们找客栈的时候多少抱著点侥倖心理,指望著能遇上一个黑店。 要是能把一家黑店给搜颳了,那绝对收穫不小。 抱著这种心態,这夜,他们住进了一家破旧的客栈。 客栈是一对看著很和善的夫妇经营的,后院好像还有两个打杂的。 “几位客官里边请,吃饭还是住店?”老板笑眯眯地將人请进来,然后帮著把他们的马牵到后院去。 老板娘更是热情地端了茶来:“先喝些茶,几位客官从外地来的吧?” 苏知知:“给我们准备些饭食还有房间。” 老板娘见苏知知一个小丫头髮话,微顿了一下,而后笑道: “好好好,几位先隨我上楼,我带你们去房间。” 黑匪山的村民们不动声色地打量著周围环境和眼前的夫妇。 苏知知也看出不对劲了。 客栈看著有些年头了,墙角屋檐破损的地方没有修。 地上和桌子上的灰没有打扫乾净,门边还结著蜘蛛网。 一看就是懒散不用心的店家。 可这样不用心的店家,却勤快地迎出来牵马倒茶。 等他们看了一下楼上的客房,注意到客房內虽然被清理过,但是能看出以前打斗的痕跡。 老板娘问:“几位客官可还满意?” 眾人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满意,很满意。” 是夜。 大家吃完饭歇下。 待到半夜时分,两道影子摸黑上楼,轻手轻脚地靠近客房。 “当家的,我怎么觉得今天这些人有点不对劲?”老板娘不是头一回做这事,但是今天心跳得有些慌。 老板:“都是挨宰的肥羊,有什么不对劲的?我都看见了,我们送上去的饭菜他们全吃光了,今晚没一个能醒过来。” 老板娘:“你去那边,这边交给我。” 两人分头行动。 吱—— 老板娘推开了一扇门。 月光惨白。 她躡手躡脚地走到床边,掀起帐子一看—— 床上竟空无一人! 老板娘心道不好,赶紧要撤出屋子,却听屋门砰地一声关上。 一个黑影从房樑上翩然落下: “呵,敢偷到我头上来?你也不看看我神偷秋锦玉是谁!” 老板娘冷笑:“管你是谁!老娘没听过什么玉,来了就是老娘刀下的羊!” 秋锦玉:……她的威风事跡和江湖名號已经被人遗忘了么? 老板娘正要出手,另一道影子从窗外飞进来,一掌就將老板娘拍在地上。 倪天机:“有人还看不清谁是刀,谁是羊。” 老板娘被拍了一掌后,只觉得自己整个背后的骨头都像碎了一般,根本爬不起来。 此时,又听见对面房间传来一阵哀嚎声。 紧接著,一个身影被一脚踹出来,连门都撞破了。 老板娘看清了那人,忙叫:“当家的!” 老板已经昏厥,说不出一句话,手中的短刀已经断成了五六节碎片。 老徐从房內走出,手里还捏著一块铁片: “什么破东西?” 老板娘这个时候已经不知道要不要喊帮手来了。 他们这回真的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就算叫十个人来也打不贏。 伍瑛娘这时候从后院拖著两个被绑的人过来,那两人都鼻青脸肿,狼狈得很。 “好了,人应该齐了,该我们动手了。” 苏知知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感慨这家店人太少,都没有她发挥的机会。 她走到地上倒著的四人面前,匪里匪气道: “说,东西都藏哪了!” 半个时辰后。 惩奸除恶的黑匪山良民们收穫颇丰,从客栈的地窖搜出了不少东西。 金玉银票武器都有。 清点的过程中,苏知知的视线扫过了一把银色长枪。 她飞快地走过去捡起那把枪细细端详。 很眼熟,很像寧安的那杆长枪。 苏知知和寧安之前切磋的时候,还在寧安的枪身下方三分之一处留了一道划痕。 苏知知的目光往枪身下方挪。 烛光里,一道划痕清晰可见。 苏知知一把揪起地上的人,眸中燃火: “这把长枪哪来的?” “长枪主人呢!” …… 寧安在豆子家住了一阵日子。 她和豆子常常一起去盐池,听豆子讲一些民间的事情。 有时候豆子忙得不在,或者要去镇上换钱买东西时,寧安就照看一下豆子奶奶。 豆子奶奶自从喝了药后,精神好像好点了,咳嗽不再咳得那么厉害。 不过想要治好恐怕还要很久。 这日,豆子又去镇上了。 寧安在豆子家看顾一下奶奶,顺便在院子里练练功夫。 她练到一半的时候,见到一个陌生妇人来到豆子家门口。 那妇人有点胖,三十来岁,头上戴一朵艷红的石榴。 这村里的人都很瘦,这微胖的妇人一出现就显得不一样。 “春兰姐,”胖妇人笑吟吟地走进院里,“我是绢,有喜事来同你讲!” 胖妇叫李娟,她口中的“春兰姐”就是臥床的豆子奶奶。 李娟看见院子里的寧安,一时不知道是谁,还以为是豆子家的亲戚。 她看见寧安完好的右侧脸时,眼中露出惊艷: “哟,这是哪家姑娘这么標——” 寧安转过头来,露出了左脸上明显的刀疤。 李娟噎了一下,眼中的惊艷变成了惊嚇。 “绢来了啊?进来吧,有什么事?”豆子奶奶的声音在屋里响起。 寧安见豆子奶奶和这妇人相识,也就没阻拦李娟进去。 李娟一进屋,闻到药味时皱皱眉头,但很快又用笑容掩盖下去。 她小声问:“春兰姐,这门口那姑娘哪来的啊?” 豆子奶奶只说:“远房亲戚,北边打仗,她投奔来的。绢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李娟站在床边,唉声嘆气: “春兰姐哟,你也是不容易啊。豆子爹娘去得早,你一个人拉扯豆子长大,眼见豆子长大了,你又病了,豆子也辛苦可怜……” 说到此处,李娟的语气忽然转忧为喜, “老天有眼,你们祖孙俩的苦日子可算过到头了啊。” 豆子奶奶狐疑的看著李娟。 李娟眉开眼笑: “张员外的二郎啊,他房里要再添个人,有这等好事,我赶紧就想到你家豆子了!” 第340章 不会熬到头 李娟和豆子奶奶在屋內说了挺久,李娟笑嘻嘻地出来: “春兰姐,这好事不等人,等豆子回来,你跟她好好说,我明个儿再来。” 李娟顶著脑袋上的石榴走远了。 豆子奶奶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一点喜色,只是翻身嘆了一口气。 寧安没想偷听人说话,但茅草屋实在隔不了音,寧安听了个七八分。 她听到李娟跟豆子奶奶说,要让豆子去张员外家住。 李娟说豆子已经十五了,还没有说人家,家里这么穷还有个看病吃药的奶奶,没有好人家会討豆子做媳妇。 可以豆子要是能进张员外家的门,运气好给张二郎生个儿子,以后就吃穿不愁了。 寧安听得惊讶。 豆子那么瘦瘦的,个子也不高。 寧安一直以为豆子比她年纪小,没想到豆子居然比她还大一岁。 寧安不知道张员外是谁,更不知道他家二郎是什么样。 可李娟说话的那副语气还有豆子奶奶的反应,都让寧安觉得事情不太对。 寧安找村里人打听了一下。 村民们说:“张员外是我们一带的富户,家里粮仓满得吃不完勒!” “不过张员外六十多岁,年纪大了,现在都是他家大郎当家。” 寧安问:“那张员外二郎呢?成亲没有?” 这么一问,村民说话的声音就小了点。 用说秘密一般的语气,把这件早已不是秘密的事情告诉寧安。 张二郎已经四十岁了,生下来好像就有点痴傻蠢笨。四十岁的年纪还什么都不会,除了家里人,其他的人都认不全。 有时候会发疯,控制不住地打人摔东西。 大家都说张家大概早年发家的时候损了阴德,报应显在子孙身上。 不过就算有报应,凭张员外家的家財,张二郎娶亲也不成问题。张家在二十多年前就给张二郎娶了妻,后来又给他纳了妾。 可是张二郎的妻妾肚子好像都不爭气,这么多年来统共也只生下两个孩子,都是女儿,没有儿子。 张家便让人去附近乡下找姑娘,纳进张二郎房里,想著办法给张二郎续香火。 张家在这方面出手还算阔绰,派人来把姑娘接走的时候会给一笔钱,足够村民一家几年的吃穿开销了。 “就这样还敢说什么好事?!”寧安气得肺都要炸了。 四十岁的张二郎都快和豆子奶奶的年纪一样大了,李娟居然想让豆子给张二郎生孩子。 寧安后悔方才没揪著李娟,把人给扔出去。 村民们早上也看见李娟来了。 李娟平日不戴,带的时候,就是她上门想把人家姑娘说进张家的时候。 村民们见李娟头上的石榴艷得发亮,猜也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但凡家境还过得去的村民都不会把女儿送去张家,可也有实在穷苦的人家会这么做。 前年,他们村里就有一户人家就把女儿送去了,之后便再也没听过女儿的消息。 而豆子家,比那户人家还穷。 每家有每家的苦,村民们嘆完豆子家的苦,各自去做自己的事了。 等到下午的时候,豆子回来了。 豆子一回来就拉著寧安去屋里,眼睛发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阿襄,我把你的珠子和里衣全都换好钱了,你看!” 小布包外边绕了很多圈,是豆子一路紧张兮兮地带回来的。 “这些你先拿著,还有一部分放我这,我给你买骡子。” 布包被解开,里面是一些铜钱和一点碎银。 寧安看见豆子高兴地捧著这小布包时,觉得白日里盐池的滷水灌进她胸口,浸得她心里又咸又苦。 “豆子辛苦你了。” 寧安接过布包,没有提李娟今天来过的事情。 寧安不提,可豆子还是知道了。 豆子把布包给了寧安之后,就去另一间屋子里看奶奶。 豆子奶奶和豆子在屋里说了很久的话。 天色晚了,豆子出来烧火做饭。 寧安过来帮忙舀水。 火光照亮豆子的脸,豆子的眼神呆呆的,已经没有刚回来时的光彩。 次日。 豆子照常去盐池干活,寧安还是去帮忙。 李娟又找来了。 这回是直接找到盐池这边来,笑著对豆子说: “豆子啊,婶子昨天跟你奶奶说的事情你知道了没?” 寧安对李娟怒目而视。 正在搅动滷水的豆子头也不抬道: “绢婶子,我这还没忙完,劳烦你先去我家等会儿。” “好好好。”李娟一见豆子的反应就知道有戏,扭头就往豆子家走去了。 滷水表面浮起盐,被豆子手中的木耙搅成了一个漩涡。 寧安看出豆子的反常,叫了一句:“豆子?” 豆子放下了木耙:“阿襄,我回家一趟,很快就回来,你能不能帮我先把池边的盐晶刮一下?” 寧安问:“你是不是要去回去骂她?要我帮你么?” 豆子笑了一下,没说话,转身往家里走去了。 寧安在盐池边用木铲刮下白白的一堆盐。 阳光透过盐晶,在地上映出一片彩色的光晕。 寧安看著那些盐晶,太阳穴突然跳了一下,她扔下了手里的木板,赶紧往豆子家跑去。 刚跑到豆子家门口,就见李娟眉开眼笑地从里面,嘴里还说著: “……就这么说定了,这个月就有好日子,张家就会来接人啊。“ 豆子站在茅草屋门口,毫无笑意地看著李娟离开。 寧安几乎血涌上脑,衝到豆子面前问: “你答应了?你要去张家?!你知不知道张家二郎是什么样的人,他……” “阿襄,声音小点,別吵到奶奶了。”豆子拉著寧安去了隔壁的茅草屋。 寧安气得胸口起伏:“奶奶不知道么?奶奶同意送你去张家么?” 豆子这一刻力气很大,硬把寧安扯著走了。 豆子奶奶侧身躺在床上,背对著外面,悄悄地拿衣袖擦泪。 她听见了寧安的话。 她当然是同意了的。 豆子是她唯一的孙女,她当然心疼。可李娟说得对,像她们这样的人家本就说不到好亲事。 她不想拖累豆子,让豆子去张家也比在这里陪著她这个老婆子吃苦好。 豆子奶奶哭著哭著又咳起来,一咳,嗓子里都是血腥味。 她自己以前就晒了一辈子的盐,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更苦,永远不会有熬到头的一天。 去了张家,至少不用一辈子困在泥坑里,不用为吃饭发愁。 第341章 阿襄,我都知道。 今日天有些阴沉。 茅草屋里也是阴沉沉的,气氛沉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寧安抓著豆子的肩膀,一口气说了一大段: “豆子,张二郎都已经四十了,他比你大二十几岁,他的年纪做你爹都有余!而、而且听说他脑子还有点问题,他会打人……他房里已经有很多妻妾,他根本不是要娶亲!豆子,你不能去,他们会害了你!” 豆子听了这些並不意外: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早就听过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你不知道他们只是把你当、当玩物、当一件物什?!” 寧安的语气中有恨铁不成钢的痛惜,也有不甘的愤恨。 儘管她从和亲队伍中逃了出来,但是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被送去嫁给四十多岁铁勒汗的感受。 满朝文武,包括父皇,在那一刻都没有把她当做人,只是当做一件可以用来交换的器物。 她被打扮得隆重华丽,只是为了被送进一个陌生中年男人的帐篷里。 寧安的心里有恨。 她在逃跑的路上甚至想过很多次,如果铁勒汗国没有反悔和谈,如果她没能成功逃出和亲队伍,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她见不得女子被迫嫁给那些年岁大又好色的男人。 而现在,豆子竟然主动答应去做张二郎的房里人,也许连个妾的名头都没有。 寧安恨不得把豆子摇清醒。 她不能看著豆子就这么毁了自己。 可豆子一直是清醒的。 她坐在床沿,身子被寧安摇得晃动: “阿襄,我都知道。” 豆子低头盯著脚尖。 草鞋前面磨破了,露出蜷著的脚趾。 “因为这样可以吃饱饭,奶奶可以有钱吃药。” 外面的秋风吹得很急,豆子说话说得很慢。 很慢很慢,每一个字的尾音都在寧安耳边被拉长。 要吃饭,要抓药。 只是这样而已。 豆子说话的时候没有哭,也没有很愤怒,很平静地接受一切。 她像水边的一块泥地,可怕的命运像潮汐一样涌上来时,她只能在原地等待並承受。 她没有觉得很苦,因为她见过的大多数人好像都是这么活著。 嫁去其他村民家,一样是要生孩子,要烧火做饭,要伺候家中老小,要挨打,甚至吃不上饭。 可是去张员外家,至少有饭吃,有钱给奶奶。 等她去张家的时候,她会在村里用米麵交换,托人帮忙照顾奶奶。 “你……” 寧安听了豆子的话,怔住一会儿。 她没想过,从没想过这一点。 回过神后,寧安赶紧拿出豆子昨晚给她的小布包: “我有钱!你不用去张员外家,我给你钱吃饭,我给你奶奶买药。” 豆子没拿布包里的钱,反问寧安: “这是你要回家的钱,要买骡子的钱,你把钱给我,你怎么回家?这些钱很多,可是我奶奶看病吃药要很久,要更多的钱。” “阿襄,你知道么,盐很贵,米很贵,药也很贵。” 寧安攥紧了小布包,急著道: “豆子,你等我,等我买到了骡子,我就回家。我、我家还有钱,还有很多钱。我回家后就拿钱给你送来,给你买一辈子都吃不完的米,给你奶奶找最好的大夫。” “我说真的,我说真的!” 寧安说得很真诚,说得很肯定。 豆子听著听著就笑了。 听著是很好很幸运的事情,让她很想相信。 可她不能信,世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事情呢? 她很羡慕阿襄,阿襄能说出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像是白日梦一般。 豆子是没有资格做白日梦的,她的白日只有白的盐。 “我要回盐池干活了。”豆子起身走了。 寧安恨不得告诉豆子,她是公主,她真的有钱。 可这想法仅仅冒出了一瞬便消散了。 就算说了,也没有人会信大瑜的公主流落到这种境地,更何况—— 父皇没了,长安破了,她还是公主么? 寧安涌出一种无力感。 接下来的几日,寧安和豆子都没怎么说话。 她们没有生对方的气,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像不管说什么都觉得很难过。 就这样过了几日,有一天,豆子去镇上牵了一头骡子回来。 驴马贩子终於来镇上。 豆子去挑了一匹很精神的骡子,带回村给寧安。 豆子露出浅浅的笑,说:“阿襄,你可以回家了。” 牵回骡子的第二天一早,张员外家派人来接豆子了。 张家来了三四个下人,赶著一辆驴车,驴车上装了几袋米麵。 他们把米麵卸下来,放在豆子家茅草屋里,又拿出一包钱给豆子奶奶。 豆子穿著平日里最普通的衣裳,手里抱著一个很小很轻的包袱坐上了驴车。 “驾——” 赶驴的人一声吆喝,驴车就拖著豆子离开了村子。 盐监看著豆子被驴车拖走,睁只眼闭只眼。 豆子本来是不能离开的,但张员外钱疏通了一番,不能成的事情也能成。 寧安也跨上了骡子,却是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她要回长安去。 明明是期待很久的事情,现在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跨上骡子之前,看见豆子坐著驴车离开的样子。 她以为自己背井离乡被迫和亲已经很苦了,可在一片山林后,一池湖水边,活著更苦的人。 豆子没有婚书,没有聘礼,没有嫁妆,甚至没有一顶轿子,只有一辆破旧的驴车把人拉走。 骡子路过湖边的盐池,路过那些日復一日把自己浸在盐池滷水里的村民。 寧安看著他们龟裂的手脚,皮肤皱褶里的盐晶,忽然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画面。 她好似看见抖著白鬍子的张太傅站在她面前。 ——“官盐价格高,私盐价格低,便有百姓买私盐。官盐价格虽高,但盐税重……各位殿下如何看此事?” ——“我父皇赏盐给全天下百姓,让他们別去买私盐不就行了。” …… ——“官府多少钱收你们的盐?” ——“十文钱一斗。” ——“盐是很贵,官盐要卖一百二十文一斗。” …… ——“阿襄,我都知道。” ——“因为这样可以吃饱饭,奶奶可以有钱吃药。” …… 看似不相联的画面在寧安的脑海中连成一片,像涌动的盐水。 她猛地调转了骡子的方向,往豆子离开的方向追去。 骡子噠噠地跑,顛簸得很。 顛簸得寧安眼眶酸胀,蓄了一汪隨意要溢出的水。 她生在宫中长在宫中,宫中的一切化作一道屏障。她这么多年活在屏障里,见里面鲜似锦。 铁勒汗人的入侵和和亲將这道屏障撕裂了一道缝,而盐湖的滷水彻底冲毁了这道屏障,让她真正看见人间霜雪。 骡子踏过水洼,咸腥味衝进寧安的鼻腔里,她胸口有一道被冲溃的堤坝和决堤的洪水。 远去的豆子在寧安模糊的视线中像一粒飘在洪水上盐晶。 不止豆子,周边有所村民都变成了漂浮的一粒粒盐晶 ——“我父皇赏盐给全天下百姓,让他们別去买私盐不就行了。” 寧安骑在骡子上,又咸又涩的泪水从眼睫间汹涌而出。 她看著远去的驴车大哭起来。 她笨。好笨。 父皇不会赏盐给天下人。 是父皇,是京城中那些人甚至包括她自己在內,占了他们的盐,断了他们的生路。 “豆子——!” 寧安抹著眼泪追上去。 她跳下骡子,飞奔而去,追上了驴车。 她把豆子从车上拉下来,把怀里的小布包塞在豆子手上: “给你,我给你奶奶治病!你不要去!” 寧安的眼泪扑簌扑簌掉。 大瑜没了,父皇死了,她不是公主了,她在外面什么都不是。 她没用,她不聪明,连枪都被人偷走了,她救不了天下人。 可她就是要救豆子! 被寧安攥著的豆子也红著眼睛,终於憋不住地哭出来。 “丑丫头,捣什么乱!” 张家的下人也从驴车上跳下来,骂骂咧咧道: “收了钱,就是张员外家的人,哪有反悔一说?” “赶紧滚!再纠缠,別怪我们动手!” 这几个下人五大三粗,胳膊比寧安的小腿还粗。 寧安把豆子拉到背后,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对著他们: “钱可以还给你们,豆子不是你们的人。” 张家下人扑过来,寧安挥著树枝反抗。 可树枝脆而易折,一下就断了。 几个下人力气都不小,光从力气上而言,寧安拼不过他们。 踢嗒踢嗒!踢嗒踢嗒! 一阵有力的马蹄声响起。 马很金贵,在小村子里,没人骑马。 所有人的视线立刻被吸引过去。 马蹄声不是从平地上传来的,而是从山上。 他们看见数人骑马从山林间冒出,直衝而下,衣发猎猎。 其中一个姑娘手执银枪,高高举起,对著这边高喊: “寧安,接著你的枪!” 第342章 凭什么 长风吹散积云,云破日出。 苏知知用力地一掷,银枪在日光下划出一道弧线。 寧安见到苏知知投出银枪的那一刻,她身体几乎是本能跃起,去接住空中的银枪。 是她的枪! 寧安破涕为笑。 她手握长枪,周身气势陡然凌厉。 对面几个汉子看见一群人骑马衝下来也嚇了一跳,以为是马贼来了。 又见眼前这脸上有疤的丑丫头接了枪后变得更加凶神恶煞。 他们见情势不对,想赶紧抓走豆子就跑。 “让你们尝尝我这银枪!” 寧安果断出枪,枪如银蛇吐信,直接挑翻一个汉子,而后顺势横扫,正撞在其余几人的腰眼上。 几人只觉得腰后一痛,身子失去重心,重重地摔进土里。 “好!”苏知知大声喝彩。 伍瑛娘骑在前面,虽未说话但眼中颇有讚许之色。 师兄教的徒弟不错。 师兄当年只跟师父学了七成的伍家七绝枪,却能带出一个枪法准头这么好的徒弟,实属难得。 苏知知座下的马也正好衝到了寧安面前。 她从马上跳下来,激动地和寧安抱在一起。 “知知!” “寧安!” 两个人抱得紧,就差把对方勒得喘不过气来了。 在旁边的豆子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连哭都忘记了。 她缓了一会儿,才咽著口水问: “你们究竟是谁?” 有疑惑的不止豆子,还有全村的村民。 苏知知一行人骑马衝下来的势头那么足,所有村民们都被震慑住了。 尤其是看见寧安方才拿著银枪打斗时,他们以为自己村子被贼人踩点了,等会儿就要遭殃了。 就在他们打算逃跑时,伍瑛娘立於马上,从身侧的包袱里掏出银子来: “各位莫误会,我们黑山府是来向各位买盐的。” 此话一出,眾人脸色都变了,眼神都飘向角落里的盐监。 那盐监也有点害怕,强打气势地回了一句: “你们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敢来买私盐,你们不要脑袋了?!” 秋锦玉两脚一点,眨眼间便飞身至盐监身边,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你这脑袋不太灵光,倒是可以不要了。” 盐监赶紧抱住脑袋了,失了平日的威风。 倪天机过去把盐监拎起来: “劳烦你带著我们去见见盐池使,我们要去盐库走一趟。” 秋锦玉对伍瑛娘说:“瑛娘,盐库那边交给我们。” 村民们眼睁睁地看著秋锦玉和倪天机把盐监拎上马背,绝尘而去。 伍瑛娘对村民们露出儘量和善的微笑: “买盐的事情,我同各位谈谈。” 伍瑛娘等人去了村长家。 而苏知知则和寧安一起把豆子送回家。 “寧安,我没想到你居然在这里,秦家四处找你没找到呢。”苏知知说了自己一路来的经歷。 寧安:“我来这里也是意外,还好遇到豆子把我带回了,豆子帮了大忙。” 豆子听得脸红: “我、我没帮什么……” 豆子止不住地看苏知知和寧安,觉得她们像天上落下的天兵神將一样。 她拨弄著两只指头:“你们都很厉害,我不会什么,我没帮上什么。” 苏知知从茅草屋的门外看见湖边的盐池,很佩服地说: “你们村的人也很厉害,你们会產盐。盐是很重要的物资,没有你们產盐的话,那大家都没法吃饭了。” 寧安问:“知知,你们刚才说是来买盐的,你们会多少钱买?这些村民產盐很辛苦的,你们能不能比官府给的高一点……” 寧安没做过谈价的事,也不绕弯子。 苏知知明白寧安的意思。 她小时候在黑匪山,记得村民们做事也是很辛苦的。 不过在整个黑山乡,辛苦的付出是有回报的,不管种地、打猎还是制墨裁衣,大家都有所收穫。 所以他们的房子都越来越结实,路越来越平坦。 盐有暴利,產出的盐不愁销,可苏知知看见盐户的村子却这么贫穷简陋。盐户们穿著满身是补丁的衣裳。 她知道村民们如果过得富足的话,就算不介意住哪里穿什么,至少家里的米缸是满的。 可是苏知知刚进茅草屋的时候就注意到,屋里只有一个米缸,很小的米缸。 苏知知问豆子:“官府买盐给你们多少钱?私盐贩买盐给多少?” 豆子对苏知知还有些陌生,不太敢说,看见寧安给她安抚的眼神后,她才说: “官府买盐十文一斗,私盐贩……我没敢卖过,但是我听有人说,他们收盐二十文一斗。” 苏知知原先也不太了解官盐和私盐的价格,这次跟著村民们来解州盐田,路上才了解: “官盐一百二十文一斗,私盐则八九十文一斗。” 寧安想到礼和殿的画面时,苏知知也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 她记得明德书院的李韶儿兄妹,他们是潯州长史的孩子,潯州长史因私盐获罪。 后来苏知知才知道,潯州长史私下藏了一个地窖的金银,都是贩私盐的利润。 盐户们做著最辛苦的事情,拿最少的钱。 苏知知说:“这次买盐是很大的事情,不是我一句话说了算的,不过我想我娘他们会给出比较公平的价格。” 同一时刻,村长家。 村长家也是几间茅草屋。 村长家的茅草屋更大,屋子上的一排排的茅草扎得更紧实。 但村长家的米缸,也很小。 眼下,很多村民都挤在村长家屋內,屋內挤不下的就站在院子里听著。 屋內传出老徐激昂的声音: “看看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凭什么要让那帮狗官奸臣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 “凭什么让他们拿著我们的盐赚大钱,只让我们喝西北风?” “凭什么我们不能用自己晒的盐过上好日子?为什么要让他们赚差价?” “……” 第343章 盐库无盐 老徐一口气说了好多个“凭什么”。 面色黝黑的村长问:“这位大哥这么气愤,也是盐户么?” “……咳咳,我不是。” 老徐咳嗽两声,然后语调一转: “我也是平头百姓,是岭南那边山上下来的。” “哦——”眾人恍然大悟。 岭南那边山里应该也挺苦的,怪不得把这人逼得有点不正常。 村长嘆一口气: “我们也知道日子难过,可是我们也没別的本事,只会晒盐。我们谁也不敢得罪,今日你们得罪了盐监大人还有张员外,恐怕我们都得遭殃。” 伍瑛娘把一袋沉甸甸银钱放在桌上: “想必各位都听说长安出了事,皇上没了,宫城破了,连国库都被胡人占了。你们上交的盐不会入国库,只会落进那些中饱私囊之人的口袋里。” “如今我们黑山军连同其他兵力要共同抗击胡人。这盐是我们买回去给將士们吃的。” “你们解州的盐官会欺压你们,但我们黑山军不会。 各位只需要安心製盐,將盐卖给我们即可,其余的我们会解决。最多五日,会有一批军队过来保护你们,无论谁都威胁不了你们。 至於卖盐多少钱,你们出个价。” 村民们面面相覷。 他们听著很心动,没有人不想挣钱,没有人不想翻新房子,没有人不想填满家里的米缸。 最重要的是,有人来保护他们。 有偷偷卖过私盐的人大著胆子道:“那、那要二十文一斗,不,二十五文一斗。” 伍瑛娘环视了屋內一圈人的面色,看出来村民们对这个价格都同意,乾脆道: “我们愿意以三十五文一斗的价格收购各位的盐。各位可以选钱,或者价值相等的米麵粮食。” “若是有不想卖的,我们也不会强求。” 伍瑛娘说完之后,没有逼著村民们立刻卖盐。 她和老徐先出去,给村民们一些时间做决定。 当天晚上,村民们打扫出了几间空的茅草房给伍瑛娘一行人住。 伍瑛娘等人也给了点食宿费。 晚饭吃得简单,忙碌了一天的村子在天刚黑的时候,就各自回家歇下了。 寧安和知知一起睡在豆子家里。 伍瑛娘和老徐等几个村民还没睡。 他们在等秋锦玉和倪天机回来。 距他们离开已经几个时辰了,按照这两人的速度来说,不应该这么久的时间。 就在伍瑛娘等人想著是不是要出去寻的时候,秋锦玉和倪天机回来了。 他们两人走进屋內,脸色不是很好。 “怎么样?”老徐问。 伍瑛娘看见二人身上没有伤,便猜: “是不是解州的盐库出了问题?” 他们来解州,除了想和盐户们直接搭建买卖渠道外,还想把盐库里的盐处理一下。 一部分带回去给军队,一部分平价售出给当地百姓。 可秋锦玉摇头道:“盐库没有盐。” 倪天机补充:“一袋都没有。” 两人简单扼要地讲了今日他们去寻盐官的经歷. 他们抓著盐监回去,却发现主管解州盐池事务的盐池使不见了。 秋锦玉和倪天机进盐库一看,盐库里的盐也不翼而飞。 两人接下来將盐库附近的位置还有盐池使的家中全找了一遍,一无所获。 “都没了?”伍瑛娘擦拭著自己的长枪。 据村民们说,前不久他们村才运走一批盐上交入库,不可能库中无物,只可能是被人转移了、 屋中几人都陷入短暂的沉默。 会是谁拿的? 不是想不到,而是能想到太多可能的答案。 这个时候,谁都有可能盯上物资。 这一夜,住在村里的人各怀心思。 夜里下了小雨。 细雨声滴滴答答地敲击在屋外。 漫漫秋夜就这么在一宿思虑中流淌过去了。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不但河东解州天气好,连长安的天气也很好。 故人不在,可宫城中的菊开得依旧热烈。 宫中有一处秋菊园,是专门用来赏菊的。 赫连博日走在满园菊中,身边是款步而行的慕容婉。 他们身后有侍卫和婢女跟著,但距离隔得有点远,更像是两人单独相处。 和没订亲的陌生男子单独相处,这是慕容婉没有想过的。 可现在就这么做了。 赫连博日不太爱看菊,虽然这开得好,但是这些全都堆在一处院子里,不如散落在草地山间好看。 “你们这里的人为什么要把菊都放在一个园子里?”赫连博日问慕容婉。 “这些都是非常名贵的菊,外面根本见不到,最好的都会被放在宫中供皇家欣赏。” 慕容婉说话时,声音很平稳,带著几分清冷,和初见时气哭的窘態完全不一样。 贺庭方带著慕容婉进宫,慕容婉“碰巧”遇上了赫连博日,两人一起说话。 赫连博日叫住慕容婉的时候,以为慕容婉又要哭了。 可出乎意料地,慕容婉没哭,很镇定地向他行了大瑜的礼节。 赫连博日的眼神没怎么看菊,老看慕容婉。 慕容婉的眼睛却只望著菊: “小將军为什么一直看我?” 赫连博日:“你不用叫我小將军,你叫我博日就行了。我在看你为什么不哭?” 慕容婉:“我不想哭。上次你突然闯入时嚇到了我,我才会有些受惊,我平日里並不爱哭。” 赫连博日觉得慕容婉不哭的时候也很好看,又问: “你喜欢这些菊吗?你喜欢的话,你可以都带走。” “你还有什么喜欢的,也可以送给你。” 慕容婉听著心里发闷。 儘管知道现在是胡人做主,但她还是不喜欢见胡人这样理所当然的主人姿態。 就像是一群强盗占领別人家,还做出慷慨的模样,將自己抢来的东西施捨给別人。 另一方面,慕容婉觉得赫连博日真是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带什么带? 他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说,你喜欢的话就常来宫里看看么? 艷阳下,菊的每一片瓣像闪著金光的甲衣。 慕容婉问赫连博日: “你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 赫连博日笑:“我喜欢喝酒、喜欢好马、喜欢射箭。” 慕容婉:“你骑马射箭很厉害么?” 赫连博日:“还不错,不如我母亲,可是也绝不差。” 慕容婉扭过头看旁边一株紫色的菊,她侧头时,耳垂白嫩,脸颊泛起一层粉红,比满园的菊都好看。 她轻声道: “我也想过骑马和学武,可惜以前没什么机会,將来恐怕再也学不会了。“ 赫连博日绕到慕容婉面前,豪爽道: “这有什么难的?我可以教你。” 西风拂过满园菊,每一朵都在轻轻点头。 慕容婉抬头看赫连博日,眼中含了几分笑意: “好。” …… 乾阳殿。 赫连朮赤坐在龙椅上,一边把玩著手中的弓箭,一边听贺庭方匯报。 贺庭方说了不少如何建立新朝的建议。 赫连朮赤听到最后,忽然笑著问了一句: “贺大人,听说你今天是带著你那个外孙女进宫的?” 第344章 人比盐贵 贺庭方面色如常地回道: “是。” 赫连朮赤的笑又几分尖锐: “你带她进宫干什么?我听说,以前大瑜皇帝在的时候,臣子是不能隨便带人进宫的。难道你这个外孙女也有什么要进言的?” 贺庭方:“如今坐在上面的是將军,大瑜皇帝已经不在了。在下带外孙女进宫,只是想让她来看看。” 赫连朮赤:“你不带她来见我,你想让她看什么?” 贺庭方:“她能看见什么,便看什么。” “哈哈哈哈哈……”赫连朮赤口中溢出一串笑声,“比如,看我的儿子?” 她起身,拿著弓箭走下来: “在铁勒汗,盯著我儿子的姑娘太多了。她们喜欢我儿子高大的身躯,喜欢他猎回来的狼皮,喜欢他帐篷里喝不完的美酒。” “你那外孙女,喜欢什么?或者说,你想让她喜欢什么?” “你说要帮助我们建立新朝,让我们获得源源不断的財富,然后,你也想和我们家族绑在一起?你想让你仅剩的后代,成为我们王族的一部分。” 赫连朮赤盯著贺庭方,脸上在笑,眼神中透露出扒皮拆骨的凶狠劲。 贺庭方心中再一次感到,这个女人的眼神像狼。 她就是从北方下来的一匹狼,用锋利的狼牙撕下所有人的表皮。 可贺庭方不怕狼,他也笑: “將军不愧是將军,一眼看破在下的心思。不错,在下所图的就是权势富贵,若非如此,在下今日如何会站在这里? 若无利可图,在下为何要劳心劳力助將军成大业?” “將军成了大业,在下想分一杯羹,有什么稀奇?” 赫连朮赤见贺庭方如此直白地承认了,眼中的狠劲反而收了两分。 贺庭方是个心思多的人,他是一分助力,也是一分隱患。 赫连朮赤需要贺庭方,她不得不承认贺庭方的很多建议正合她心意。 她在铁勒汗的地位虽然高,但是她也清楚父亲不会把可汗的位置传给她,不会把草原给她,所以她要来打下她的疆域。 她有更大的野心,她想要的不止大瑜京城以北的领土,她想要更辽阔的疆域。 可她得到长安之后,也怕失去长安,因此短时间內没有轻举妄动。 这个时候如果贺庭方再反水,与大瑜將领私下往来,对赫连朮赤极为不利。 现在她明確知道贺庭方的企图和盘算,知道他想將自己的利益和他们赫连氏捆绑在一起,她觉得更放心。 贺庭方继续道: “如果我这外孙女婉儿能够同赫连小將军成好事,这也是铁勒汗在向大瑜人表示,不会对大瑜人赶尽杀绝,这难道不是件好事?” 赫连朮赤没有立刻说好,只道:“那也要我儿子看得上你外孙女才行。”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贺庭方只笑,不言。 赫连朮赤走出了乾阳殿: “今天天气好,我要去马场跑一跑。” “你带著你外孙女先回去吧,另外——” 赫连朮赤扭过头来,嘴角咧开的幅度带著一种诡异的夸张, “你不是还有个外孙么?下次你外孙女再进宫,就把他也一起带进来。” …… 苏知知一行人在盐户边的村子住了几日。 黑山军派出的一支队伍到了。 军队人马其实和伍瑛娘等人出发的时间差不多,只不过伍瑛娘等村民们速度快,先在前边探路,把事情解决好,再交託给黑山军。 盐户们开始提心弔胆的,可是等了几天之后,发现真的没有盐官和盐监来找他们的麻烦。 张员外也没有找豆子家的麻烦,听说张员外家前两日也跑了。 別人都还在观望的时候,豆子是全村第一个站出来卖盐的。 她提著一袋盐,当著大家的面,去了黑山军那称重卖货。 盐户们看见黑山军那边给豆子称了盐,爽快地直接付了钱,还说因为豆子是第一个来卖盐的,送了她一小袋米。 全村的盐户们眼睛都瞪直了。 这个时候,米可精贵了啊。 到了下午,就有第二位、第三位……越来越多的人来卖盐。 寧安主动帮忙维持秩序,她看见盐户们卖盐拿钱的时候,高兴得就跟自己挣钱一样。 等黑山军已经可以接管这一片盐田时,伍瑛娘等人又要带著刚收到的一批盐匆匆返回了。 临走时,寧安问豆子想不想跟她一起走。 豆子摇头:“我只会晒盐,別的我不懂。奶奶身体不好,也不能出远门,我只想在家和奶奶一起好好过日子。” 豆子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也不想背井离乡漂泊在外。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和奶奶吃饱穿暖,奶奶吃好药治好身体,以后攒点钱把家里修修补补。这样的话,她们也能有一个温暖结实的家。 “这是你的钱。”豆子再一次把小布包给寧安。 寧安把小布包推回去: “我们说好了,这是给你奶奶治病的钱。你救了我,我想回报更多钱给你,只是我现在手里也没钱,只能给你这些。” “外面的那头骡子也给你,我和知知走,用不上骡子了。以后你去镇上就別走著去了,你骑著骡子去会轻快很多。” 豆子红著脸,收下了小布包: “阿襄,你以后……要是以后你还有机会来这,我下次一定给你煮大米粥,都是白米粒的那种。” 寧安笑:“好。” “寧安——”苏知知骑著马过来,“我们要出发了。” 寧安回头:“好,这就来了。” 两人一起离去,才走几步,寧安却又掉转马头回来了,她有一句话想跟豆子说。 “豆子。” “嗯?”豆子目露疑惑。 寧安跳下马,抿了抿唇: “我以前不懂,但是我现在知道了,你说的没错,盐很贵,米很贵,药也很贵,可是——” “可是我还是觉得人是更贵重的,豆子你很好很好,你比那些贵的东西更珍贵。” 寧安说完之后,像是有点害羞说出这些话。 她握了握豆子的手,再一次告別后,翻身上马追上的苏知知他们。 朝霞升起,一行人策马奔腾在霞光中。 霞光落在七彩盐湖上,盐湖中好似有天上坠下的彩虹。 豆子站在彩虹边,看著寧安一行人的身影越来越小。 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一眨眼,滑下一滴咸咸的泪。 她也希望有一天,人比盐贵。 第345章 飞星逐月 苏知知等人日夜兼程地赶回黑山军的据点。 路上那几日著实辛苦,不过大事当前,大家都没有抱怨。 伍瑛娘等人都知道寧安以前的身份,以为她多少会有些娇气,毕竟以前是金枝玉叶。 可过了两天,大家发现这小姑娘还挺能吃苦的,一点抱怨都没有。 而且寧安和知知在路上互相有同龄人作伴,做什么都更起劲。 两人精力充沛,赶路歇息的间隙还时不时地切磋一下。 快到京郊的前一夜,苏知知和寧安又切磋起来。 金鞭银枪撞击出鏗鏘声。 金鞭很快很柔韧,银枪有力很刚烈。 两人过了十几招后,苏知知的金龙鞭牢牢缠住了寧安手中的银枪。 苏知知笑了,学著大人们说话:“哈哈,承让了。” 寧安哼了一声:“別说了,我可没让。” “你方才那一招『飞星逐月”的速度慢了。”一道声音从两人身后不远处响起。 二人循声望去,见伍瑛娘正朝她们俩走来。 伍瑛娘走到寧安身边道: “你出枪前的时候肩膀后撤过多,有多余的动作,所以使出这一招的时候总慢知知一步。” 寧安的眼睛微微瞪大了。 现在是夜里,虽然不远处有他们生的篝火,但是光线远不如白日。 方才她招式变化得挺快,而伍瑛娘居然在这种情况下看清了她的招式,甚至注意到她失误的细节。 寧安下意识问:“那要多快才算快?” 伍瑛娘扫了寧安的银枪一眼,然后提起了自己的红缨枪: “看好了。” 夜色沉沉,伍瑛娘手中的枪尖挑起,末端点地时“錚“的一声,惊飞了附近树上的鸟雀。 寧安只是眨了一下眼,就见伍瑛娘的红缨枪已破空而出,快如流星飞逝,却不失长虹贯日的气势。 凛冽的枪尖冲向天边的月,几乎真的要突刺进月亮一般。 这招显出绝对的穿透力和爆发力。 “好快……” 寧安大为震撼,喉咙都不自觉地咽了好几下。 她原本以为元將军的枪法已经是最厉害的了,她希望自己这辈子能练成袁將军那样的水平。 然而这一刻发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苏知知颇为骄傲道: “我娘的枪法可是天下一绝,伍家七绝枪,我娘学了十成十,绝对是出神入化——” 伍瑛娘捏了下知知的脸: “別瞎学老徐的说话语气。” 苏知知:“……总之,见到我娘的枪法,才知道伍家七绝枪名不虚传。” 伍瑛娘:“好了快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寧安抱著自己的银枪,愣愣地去睡觉了。 等到月亮高升时,她还没睡著,眼前反覆出现伍瑛娘示范那一招“飞星逐月”的场面。 她又想起苏知知跟她说,採薇现在被一位用刀的高手收了徒,现在正积极练枪法。 寧安灵机一动。 於是,次日一早。 寧安拿著枪,在熄灭的篝火边反覆练习昨夜那一招。 儘管没有伍瑛娘出招那么快,但是她能感觉到自己比昨晚有进步。 伍瑛娘路过看见寧安练习时,也点点头: “嗯,不错,比昨晚好。” 寧安回头,欣喜激动地看著伍瑛娘,等著伍瑛娘说出下一句话。 可是伍瑛娘只是提醒大家收拾好东西,然后就走了。 寧安不解。 路上,寧安悄悄问知知: “知知,採薇真的挥了几刀,然后就被高手主动收徒了么?” 苏知知:“採薇不止挥了几刀,而是挥了很多刀,在城墙上杀了不少胡人。刀叔说採薇有天分,所以才收採薇为徒了。” 寧安压低声音:“那你娘为什么还不问我啊?” 苏知知:“我娘喜欢勤奋练功的人,兴许你再练几次,我娘就问你了。” 寧安:“有道理,我试试!” 於是,当晚,寧安彻夜练枪法。 黑匪山的村民都被吵得睡不著,一个个跳起来: “这是作甚吶?大半夜的不睡觉!” “打鸣的鸡都嫌吵,让不让人睡?” “哎,瑛娘,你赶紧的,你看看人家小姑娘要急坏了,行不行你给人家一个准话,別把我们给折腾死了。” 寧安的那点拜师小心思,老练的村民们一眼就看出来了。 伍瑛娘把寧安单独带到一边说话: “寧安,我能看出来你喜欢练枪法,你学得也不错。” 寧安满脸期待地看著伍瑛娘,终於听见伍瑛娘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可是想拜我为师?” 寧安正要点头,就听伍瑛娘继续道: “我的枪法是跟著收养我的师父学的,我师父说过伍家七绝枪只能传给伍家人。” “至於当年传给师兄七成枪法之事,另有隱情,我不细说。可你若想学伍家枪法,你往后要改姓伍,將来给我师父和我奉香火,你可愿意?” 寧安:“改姓伍?” 她第一次听说学武要改姓。 伍瑛娘说:“你不必著急答覆,等你回京与秦家相聚后,和你母亲商议一番再说。练枪法不容易,想要跟著我学其余的几成枪法要吃更多的苦,你们想好再决定是不是要拜师。” 寧安:“好,多谢瑛姨,我回去肯定说服我母妃,哦不,我母亲。” 两人说完之后,各自休息。 寧安和苏知知睡在一起,两人讲睡前悄悄话。 寧安告诉了苏知知。 苏知知:“就这?” 在苏知知心中,改姓不是个大问题。 她爹郝仁不就改了姓名么?而且她本来叫裴知,然后改成苏知,说不定以后又要改回裴知。 寧安也觉得没太大问题,以前没人叫她慕容襄这三个字。这个名字还挺陌生的。 不过两个姑娘都觉得,从慕容襄变成伍襄,感觉听起来怪怪的。 好像五香瓜子一样。 抱著这种略带纠结的心情,寧安隨著黑匪山的人安全回去,和秦家人重逢了。 秦家人感动得不行,一家人心里都鬆了一口气。 寧安把改姓的事情一说,得到了秦家上下的赞同。 “改,现在就改。”淑妃是最支持的。 这个时候了,姓慕容还有什么好的? 她只希望女儿以后一辈子平安快乐,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再也不要受深宫和皇家的约束。 因此,秦家那边次日就送了口信来,还准备了非常丰厚的拜师礼。 伍瑛娘等人回来后不久,近日一直在閒云居养伤的袁迟终於醒了。 袁迟先前因为受重伤,前一段日子神智都有些迷糊,这两日终於好转,虞大夫说他已经可以出门了。 袁迟想到自己那日在城墙上的悲壮场面,师妹带著一群人来救他,他实在感动。 虽然那师妹小时候不懂事,欺负他老实,对他使坏,但是长大后的师妹就是靠得住。 同时,他又听说女儿採薇拜了江湖高手为师学刀法。 “这是大好的事!”袁迟很为女儿高兴。 练武之人能找到一个高手指点,是莫大的幸事。 袁迟决定要好好感谢师妹一家人,他从床上起来,想去找师妹他们。 伍瑛娘这个时候恰好来了。 “师兄,跟你说件事,关於拜师的。”伍瑛娘大步跨进来。 袁迟摆手:“我知道,我听说了採薇拜师的事。” 伍瑛娘摇头:“不是採薇。” 袁迟:“那是谁?” 伍瑛娘眉眼舒展,唇边的小痣都染上笑意: “师兄,跟你说一声,你的徒弟归我了。” 袁迟:??? 袁迟:!!! 第346章 鲤鱼 深秋过后,凛冬將至。 长安城今年的树叶凋落得比往年都早,街头巷尾的树都是光禿禿的。 贺府。 光禿寂寥的树下,贺妍坐在院中的池边,撒了一把鱼食到水中。 水面浮起许多彩色的鱼爭抢食物。 贺妍眼中映著鱼群的影子,灰暗的眼神里多了一抹彩色。 自从上次和慕容婉有过爭吵,知道慕容婉想嫁给赫连博日之后,贺妍的精神就变得很差。 她身上还是穿著綾罗绸缎,可整个人像老了十岁一般。 贺妍从来没有陷入过如今的这种状態。 她以前想著做出风头的贵女,后来想著嫁意中人,再后来想將一双儿女抚养出色,看他们和和美美地成家。 可现在一样都没有做到。 她有一种无力感,觉得自己做不了什么,而且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哗啦! 鱼群又是一阵涌动。 贺妍有些羡慕池中鱼。 一辈子在水中游来游去,吃吃喝喝地就这么过去一生,什么也不用想。 不会期待,也不会失望。 这些鱼是她从小养的。 刚养的时候,很多鱼还很小,不像现在看著这般大。 贺府之前被抄家查封,家中人丁死的死走的走,只有潜在池底的鲤鱼躲过了一劫。 鱼倒是活得比人久了。 “娘,我出门了。” 慕容婉的声音传来。 贺妍抬头看去,见女儿穿著骑装走进院子。 慕容婉以前很少穿骑装,但最近在和赫连博日学骑马,所以改了穿衣风格,穿上了骑射胡服。 贺妍看著女儿穿骑装的样子,注意到女儿脖子很直,下巴是微微上翘的。 从来不愿低头的样子。 上回母女俩爭吵过后,慕容婉搬出了母亲的院子,住进了隔壁的一个小院子。 她越来越能自己拿主意了。 贺妍露出的笑容中带著两分无可奈何: “婉儿要去宫中?” 慕容婉点头:“今日宫中有冬日祭祀,赫连小將军邀我去宫中。” 慕容婉正说著,慕容铭从后边也走来了: “好了没,我们该走了。” 慕容铭也打扮了一身,一副兴致勃勃要出门的样子。 贺妍的眉头蹙起: “铭儿也要去?去做什么?” 慕容铭抖抖衣摆,颇有些得意道:“赫连小將军也请我了,我也去看看胡人祭祀弄些什么样。” 慕容铭太久没有出门,之前一直提心弔胆的,都快被憋疯了。 当他听说妹妹和赫连博日交好时,第一反应是惊讶。 他这个心比天高的妹妹居然肯和胡人在一起。 接著,他又高兴起来,外祖父和婉儿都和胡人交好,他走出也安全了。 要是婉儿以后真的嫁给了赫连博日,那他以后就是赫连博日的大舅子,他还高一头呢。 前几天,赫连博日让人送了些东西来府中给慕容婉。 那些送东西的胡人態度一点都不凶,对他们贺府的人还挺恭敬的,好像是胡人中的奴隶。 慕容铭大著胆子走过去凑热闹,那胡人奴隶还弓著腰给他倒了一杯马奶酒。 慕容铭喝了马奶酒,身子轻飘飘,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以前身份风光的时候。 胡人也没什么嚇人的嘛。 那个赫连博日被婉儿迷了心窍,这些毕恭毕敬的胡人也跟他府中的下人也差不多。 慕容铭的胆子又大了起来。 他看见慕容婉总是出门,他心里也痒痒的,总想出去玩。 几日前,他阴阳怪气地说过妹妹慕容婉一次: “男未婚女未嫁的,一天到晚跑出去,也不知道脸往哪放。” 慕容婉回呛一句: “哥哥倒是有脸,只可惜这张脸日日放在府中,没人稀罕见。” 慕容铭说不过妹妹,生气地回院子。 结果才走两步,他被外祖父叫走了。 他以为外祖父找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毕竟府里的主子中,除了外祖父就只剩他一个男子了。 结果外祖父张口就对他说:“铭儿,我可以设法將你暗中送去你父亲那边。” “我不去。”慕容铭气不打一处来。 他觉得连外祖父也是这样,只偏心慕容婉,看见他和慕容婉吵架,就想把他送走了。 他才不走。 他现在京中过得也挺舒服的,外面兵荒马乱的,指不定走在路上就出什么事呢。 隔了几日,赫连博日又派了胡人来传口信,邀请慕容婉和慕容铭都去宫中观看他们的冬日祭祀。 慕容铭高兴地要出门去。他觉得赫连博日可算知道要对他这个未来的大舅子示好了。 贺妍听说慕容铭要去,阻止道: “铭儿你別去,外面危险,就在家里待著。” 慕容铭听不进去: “那可是赫连小將军请我去的,娘要是不准我去,那娘自己同胡人说去。” “你——”贺妍一口气堵在胸口。 慕容铭又补道:“外祖父都没说什么,娘还是別急了。” 慕容铭知道做主的人是谁,只要搬出胡人和外祖父,他娘就没话说。 “罢了,隨你去!”贺妍將手中的鱼食全砸进了水池內。 池中水声大作,激起朵朵水,鲤鱼好似要为那最后的吃食抢得头破血流。 “好了,该走了。”慕容婉转身往外走。 “外祖父今日不去,只有我们,等会儿去宫中见到了胡人,你別再闹出什么事来。” 慕容婉提醒著哥哥。 铁勒汗人的祭祀並没有邀请大瑜官员,这是他们自己祭祀神灵的庆典,所以贺庭方也不在被邀之列。 赫连博日前两日教慕容婉骑马的时候,跟她提过这件事。 慕容婉显出了几分好奇,於是赫连博日便邀请慕容婉去旁观。 后来宫中派人来传口信,连慕容铭也请过去。 慕容婉也不知道为何赫连博日还请她哥哥去。 她一点也不愿意和哥哥同行,尤其是在上回明国公府杏宴之后。 “知道了,用不著你说。听说胡人祭祀时要当场宰杀牛羊的,到时候你別嚇傻就行了。”慕容铭不想听慕容婉那嘮叨的提醒,先一步跨上了马。 慕容婉也骑上了马背。 她更习惯坐马车,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她明白自己需要做出一些改变。 “走吧。” “驾!” 第347章 信我们的神 宫中。 赫连朮赤在乾阳殿內,正为今日的祭祀做打扮。 她身上穿著羊皮袄,腰间別著兽骨和银铃。 头顶戴上一顶金色的头冠,头冠的前部刻出了狼首的形象,两颗血红的宝石嵌在了狼眼处。 他们要祭祀草原神乌然,据说乌然的样子千变万化,常常化作一只狼的样子。 赫连朮赤站在铜镜前看著自己的样子,颇为满意。 满意自己的装扮,也满意大瑜的铜镜。 这里的铜镜磨得真光亮,照得人很清楚,简直就像镜子里还有个活生生的人一般。 “母亲!”赫连博日从外边走进来。 他今天也显得比平常更加英气一些,一头乌黑的发洗过后,重新编成了数条细辫,脖子上掛著一颗狼牙。 赫连朮赤能感觉儿子最近这些日子里眼神很亮,还比以前更注重外表了。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竟然隔几日就洗一次澡。 赫连朮赤一看儿子这副模样,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博日,你今日打扮是为了祭祀还是为了別的?”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母亲,不是特意为了什么,只是想这样,觉得身上乾净舒服一些。” 赫连博日有些兴奋地说, “母亲你知道么?宫城后面有一处温泉,就算现在天气冷,也可以跳进去洗澡,很舒服。” 赫连朮赤的眼神回到镜前: “哦,你怎么知道的?” 赫连博日:“是婉儿告诉我的,婉儿知道很多东西。” 赫连朮赤嘴角勾了一下。 赫连博日提到慕容婉,又想到了其他事情: “母亲,我们什么时候建立属於我们的新朝?等新朝建立了,母亲可以做这里的皇,我做皇子,这里是我们的国。” 赫连朮赤嘴角勾得更厉害了: “博日,可汗还在草原好好的,我们怎么称王?” 赫连博日不假思索地答: “这有什么关係?可汗管著草原,我们留在这里管新的土地,每年送些东西回草原就可以了。” 赫连朮赤的目光从铜镜又挪到了赫连博日身上: “这也是那个婉儿告诉你的?” 赫连博日摇头:“不是,婉儿没有这么说过,是我想到的。” 婉儿只是问过他,以后会不会回草原?打下来的大瑜土地归谁管?谁来做大瑜的新皇?谁来继承这一切? 赫连朮赤看著儿子这样子,心中冷笑一声。 她只有一个儿子,但她怀疑是不是世上所有的儿子都会被喜欢的姑娘牵著鼻子走。 赫连朮赤:“博日,你说得没错,想得也很对。我很高兴看到你比以前思考得更多了,看来那个婉儿对你影响不小。” 赫连博日笑:“婉儿很聪明,她经常会比我想到更多。她告诉了我许多关於大瑜的事情,我也想让她看看我们铁勒汗的祭祀。” “不过我听说母亲派人传口信的时候把她哥哥也请来了,为什么?” 赫连朮赤穿戴完毕,朝著殿外走去: “博日,你要明白一件事。我们是草原上的人,不管有多么喜欢一匹马,都要把套著马的韁绳牢牢握在手里。” ………… 刚入冬的天气冷。 乾燥,没有雪。 宫城內的空阔处熊熊燃著篝火。 胡人把木架子和乾草一层层地垒得很高,燃烧的火也窜得很高,需要人仰视才行。 赫连朮赤带著一眾胡人团团围著篝火。 “婉儿!” 慕容婉刚来,赫连博日就眼尖地过去找人了。 “婉儿,你跟在我身边看著就可以了。我们的神乌然会赐予我们力量。” “好,我就在这看。”慕容婉頷首。 她不感兴趣,不相信野蛮的力量,但重要的是她站在赫连博日的身边。 慕容铭见赫连博日没跟他打招呼,他訕訕地挠头,也跟著站在了慕容婉的身边。 热浪扭曲了空气,连带著周围的景物看起来也有些扭曲。 有人將牛羊马牵到篝火边。 慕容铭看见那些牛羊马身上都被涂了顏料,画了奇怪的图案。 “啊顿细黑里……”赫连朮赤的口中吐出一串字眼。 周围的胡人也跟著重复。 接著,有人递给赫连朮赤一把刀。 赫连朮赤將刀切入那些牲口的脖子。 呲——! 牲畜的血飞溅出来,地上都是血。 赫连朮赤头冠上的红宝石狼眼也更红了。 慕容铭和慕容婉都有几分心惊。 他们第一次直接地看见宰杀场景。 可火堆边一圈又一圈的胡人开始高声欢呼: “呜——” “呜——” “呜——” 牲畜在火堆中燃烧,胡人围绕著篝火一边高呼一边行走。 慕容铭和慕容婉被人群给挤出来了,像看一群疯子一样看著胡人。 胡人们这样折腾了至少两个时辰才终於停歇。 赫连朮赤又高声念了一串慕容铭兄妹听不懂的话,而后所有人都跪下来叩拜。 叩拜完之后才缓缓后退。 祭祀仪式终於到了尾声。 晚上的时候,大家还要一起喝酒吃肉,通宵歌舞。 天色黑下来之前,赫连朮赤回到乾阳殿做短暂的休息。 她让儿子赫连博日在祭坛那边守著,同时又对身边的人吩咐道: “去把慕容婉带过来。” 赫连博日问:“母亲找她做什么?” 赫连朮赤:“你说她很聪明,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能不能做我的儿媳。” 赫连博日很有信心:“母亲一定会很喜欢婉儿的。” 赫连朮赤回到了乾阳殿內时,看见慕容婉已经在殿门口等著了。 慕容婉一见赫连朮赤,就低头行礼: “慕容婉见过赫连大將军。” 赫连朮赤从头到脚地打量著慕容婉: “嗯,的確很漂亮,怪不得博日这么喜欢你。” 赫连朮赤示意慕容婉进殿。 “你刚才看见我们的祭祀了,你有什么想法?是不是觉得我们很野蛮粗鲁?” 慕容婉微笑: “大將军,婉儿並不这么觉得。铁勒汗人很勇猛,有自己信奉的神。大瑜人也心神,也供奉。只不过两者供奉神灵的方式不一样。” 赫连朮赤頷首: “那么你呢?你信我们的神么?” 慕容婉:“將来也许会,但我现在还不太明白铁勒汗的神。” “想来你应该清楚,我儿子挺喜欢你,甚至想娶你。”赫连朮赤靠在榻上的虎皮垫上。 “想加入我们家族,就必须和我们信奉同一个神,你能做到么?” 慕容婉感受到赫连朮赤狼一般的目光,头皮有些发紧: “婉儿可以做到。” 哐当。 一把匕首被扔到慕容婉脚下。 赫连朮赤头冠上的狼首似乎在笑: “我们的乌然神是杀戮神。” “你想证明你可以,那你就杀了这个人给我看看。” 方才一直强作镇定的慕容婉眼中终於溢出惊慌,诧异地与赫连朮赤对视一瞬。 赫连朮赤慵懒地指著侧边: “別看我,看你的猎物。” 慕容婉僵硬地扭过脖子。 大殿侧边的帘帐被掀起。 慕容铭被人拖了出来。 五大绑,口中塞了布条。 他惊恐地挣扎,涨红了脖子,发出含糊的呜呜声。 “呜呜——呜呜——” 慕容婉脸色煞白。 赫连朮赤的声音从上面飘下来: “好了,动手吧。” 第348章 恐惧 慕容婉和慕容铭虽然是双胞胎,但是从小就不和。 慕容婉处处要强,但是慕容铭总是丟脸不爭气。 慕容婉的確想过很多次,如果自己没有这样一个哥哥就好了。 上次在明国公府杏宴的事情之后,她一怒之下拿头上的珠去扎慕容铭。事后冷静下来时,她后悔不该那么衝动。 那是她同父同母的双胞胎哥哥,就算再恨他,也没想过真的要杀了他。 可现在胡人逼她。 “怎么?这就动不了手了?”嘲讽的声音传进慕容婉的耳內。 赫连朮赤在榻上撑著脑袋,手肘压在虎皮的虎兽上。 “你是不是怕你外祖父所以不敢动手?你放心,他死了之后我不会告诉別人是你杀的。” 大殿內很安静,慕容铭挣扎的声音迴荡其中。 慕容婉的唇失了血色。 慢慢地,她弯下腰去捡起来那一把匕首。 匕首两边开刃,尖端锋利,非常適合刺进脖子里,一刀毙命。 “唔…唔…唔…” 慕容铭见慕容婉拿起刀,全身抖动得更厉害了。 他不敢相信妹妹居然真的要杀自己。 匕首的尖端离慕容铭的脖子越来越近,他躺在地上,仿佛一只等人宰割的兽。 “唔——”他惊嚇过度,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下身也渗出一片湿跡。 砰。 慕容婉手中的匕首在仅离慕容铭脖子半寸的地方停下,然后落了地。 匕首掉在厚厚的毯子上,声音沉闷。 她做不到。 她这十多年来一直被按照贵女的方式培养,她就算再討厌慕容铭,也无法在朝夕之间变成一个手刃兄长的女子。 慕容婉深吸一口气,硬著头皮对赫连朮赤道: “赫连大將军,我是真心愿意信奉你们的神乌然。赫连小將军告诉我,草原神乌然会赐予人们力量,但没有说过你们的神会逼得人手足相残。” “人非无情之物,他是我兄长,我怎么会为了证明一句话而取他性命?换句话说,若我今日因为一句话就杀了兄长,那么像我这种心狠手辣之人,怎会值得信任?大將军又怎会放心?” 慕容婉一口气解释了一大段。 她很紧张,说得有点快,一个字都不敢停顿。 嗒。嗒。嗒。 赫连朮赤从榻上坐起来身来,手指在扶手上轻扣了三下。 “慕容婉,” 她先前慵懒的眼神有些变了,危险地眯起, “博日说的没错,你果然很聪明,很会说话。你——和你外祖父有点像。” 赫连朮赤走到慕容婉面前。 她身材高大,比尚未成年的慕容婉高出一大截。 赫连朮赤居高临下地睨著慕容婉: “你不想杀人,可以。可我给你的匕首,你不能这样隨意扔在地上。” “捡起来。” 慕容婉听见赫连朮赤说可以不用杀人时,鬆了一口气,弯腰从地上捡起了匕首。 她想將匕首奉上归还: “是婉儿方才失礼了,不该將大將军赐的匕首掉——” 慕容婉还没说完的时候,看见赫连朮赤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纤细,赫连朮赤的手很粗很有力。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握著匕首的那只手失去了控制,被拽著往下一送—— 呲! 金属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 慕容婉头皮发麻,回神时,只见匕首已然刺入了慕容铭的脖颈里。 “嗬……”慕容铭在匕首刺入的瞬间猛然睁大眼。 一声都没能喊出就断了气。 到断气时,双目都还死死地瞪大,瞳孔中映著慕容婉呆滯惊恐的脸。 慕容铭死了。 死在了一把匕首之下。 握著那把匕首的是慕容婉和赫连朮赤。 温热的血液顺著刀柄流到慕容婉发抖的手上,黏腻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好了,就这么简单。”赫连朮赤鬆了手。 慕容婉在这一瞬什么都听不见了,尖锐的耳鸣声贯穿脑部。 她看著慕容铭脖子上插的匕首,还有自己手上、衣裙上猩红的血. 慕容婉愣愣地跌坐在地,显出从未有过的狼狈之態。 “为什么……” “为……” 慕容婉唇畔颤抖,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相较於慕容婉激烈的反应,赫连朮赤则非常平静。 赫连朮赤隨手取来一块布巾子,嫌弃地擦去手上的血。 她回头见慕容婉还坐在地上,伸出手抬起慕容婉的下巴: “不要问为什么,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赫连朮赤的声音含著一抹狠厉和威压: “记住,眼下谁才是长安真正的主人。什么心思能有,什么心思不能有,你要清楚。否则,这就是你的下场。” 慕容婉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 生死悬於一线的恐惧。 她第一次觉得死亡近在咫尺,害怕到无法言语。 她终於意识到胡人的可怕。 赫连朮赤看见慕容婉这副模样很满意,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不信什么感情,什么承诺,什么忠心。 那些都是言巧语。 她只相信征服和恐惧的力量。 他们铁勒汗征服新的土地,把恐惧当做绳子来拴住那些被征服的人,让他们心怀畏惧地做奴隶。 恐惧,是最好的绳子。 “你等会自己走吧,別同博日说。博日等会儿晚上还要和我们喝酒,別坏了兴致。”赫连朮赤丟下一句话,便往殿外走。 有人请示,如何处理慕容铭的尸体,是不是也要丟进篝火中一起烧了。 赫连朮赤鄙夷地扫了一眼慕容铭: “这种没用的东西,不配被祭祀给神,从哪来的扔回哪吧。” 今日本来是个晴日。 可是到了晚上的时候,天上却飘下了雪。 雪大似片片鹅毛,一片接一片地砸下来。 慕容婉被人送出宫的时候,雪砸进她的眼睛里,让她眼前模糊,模糊到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长安城的人现在很少,下雪时便更少了。 街道上竟只有慕容婉一行人。 慕容婉骑著马走在前面,像个僵硬的木偶。 后面的一匹马驮著慕容铭的尸体。 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一路。 长长的雪道上开了一串梅。 第349章 你可以成为虎狼 慕容婉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回到贺府的。 她脑中反覆只看见慕容铭被匕首刺入的画面。 她觉得慕容铭的血还留在她手上,怎么擦怎么洗都无法去除。 等到夜里寂静一片的时候,慕容婉才终於清醒了几分。 她躺在床上,盖著柔软的丝绵被,屋里烧著炭火。 好像一切都和昨晚、前晚没什么区別。 可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春月。”慕容婉叫了一句。 “郡主,婢子在。”在外间守著的春月走进来,也没有睡著,眼中带著无法隱藏的害怕和慌乱。 慕容婉回来时,春月看见了后面那匹马上的慕容铭。 她竟然看见世子死了。 早上还得意洋洋出门的世子,晚上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不止春月,其他不少下人也看见了。 送他们回来的是胡人。 那些粗手粗脚的胡人在把慕容铭的尸体放下来时,一没留心,慕容铭的尸体从马背掉在雪地里。 贺府上下陷入慌乱。 只有贺庭方勉强镇定。 贺庭方指挥著下人去处理慕容铭的后事,並且下令所有人不得告诉贺妍此事,只称慕容铭被送出京城,送去慕容循身边了。 这一夜,贺府的人都没有睡著。 “郡主唤婢子何事?” 春月问。 慕容婉坐起来:“更衣,我要去见外祖父。” 春月惊讶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 这个时辰去找人? 她心中有疑问,但是不敢问。 因为郡主说过,让她们这些下人少问多做。 春月给慕容婉穿好衣裳,提著灯笼跟慕容婉往贺庭方的院子走去。 慕容婉径直往贺庭方的书房走。 她知道,外祖父一定在那。 她一进院子,果然见到书房的窗户还亮著,映著一个人影。 “我要见外祖父。”慕容婉对值守在外面的下人道。 意外地,下人没有去书房请示,而是直接放慕容婉进去了: “郡主,老爷吩咐过,若是郡主来了,可直接入內。” 慕容婉咬唇,独自走进了书房。 书房的门吱呀地开了又关上。 屋內,祖孙俩对坐。 慕容婉看见外祖父坐在一盘棋局前。 这个时候,在看见了慕容铭的尸体后,外祖父居然还有閒心下棋。 慕容婉难以置信。 贺庭方一手执黑棋,一手执白棋: “你这个时候来寻我,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吧。” 慕容婉看著棋盘上互相绞杀的黑白棋子,捏紧衣袖问: “外祖父是不是早就料到哥哥今日会死?” 贺庭方落下一子:“我不曾料到是今日。” 他的声音很沙哑,好像比之前还苍老。 慕容婉:“外祖父知道胡人会杀哥哥?” 贺庭方看了一眼慕容婉: “从一开始,铭儿就不应该留在京城。他本有机会可以隨你父王逃走,可他却选择同你们一起留下来。 你和妍儿留下来也许有生路,但他一定会死。” “你难道不曾想过这一点?” 胡人不会让慕容氏的男丁活著,尤其这个男丁还同贺庭方关係紧密。 谁知道贺庭方会不会再一次变了心思,日后想为这个外孙谋算江山? 慕容婉面白如纸。 她不知如何回答。 她若真的要去为哥哥著想,可以想到;可她没有为哥哥的处境想过。 贺庭方继续问慕容婉: “赫连大將军今日可同你说什么了?” 慕容婉想到赫连朮赤的样子,不寒而慄,仿若还有一把匕首隨时要插入自己的脖子里。 她简要地说了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 “外祖父,我怕。” 慕容婉的手按在桌上,指尖发白。 贺庭方继续落下手中的棋子: “我知道,面对赫连朮赤那样的人,绝大多数人都会害怕。” 慕容婉:“我该怎么办?” “怎么做,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贺庭方的语气微扬: “他们想用恐惧来束缚你,因为他们对待草原上的被征服者就是这样。他们像虎狼一般凶残。若你被他们束缚住了,从此往后,你便是他们的奴,是他们的牛马。” 慕容婉听得眼圈涨红,耳鸣声几乎要刺破耳膜。 啪。 贺庭方再落下一子,抬头看著慕容婉的脸: “可若是跨过了这道坎,躲过了他们强压给你的恐惧——” “將来,你也可以成为虎狼。” 烛光摇晃,棋盘上的棋子不论黑白,影子都在晃动。 慕容婉的影子也跟著烛火一同摇晃。 她被外祖父说得一惊,心口掀起一股巨浪。 “冬日夜长,我这老人家睡不著觉,婉儿也大了,同我对弈一局吧。” 贺庭方把一盒棋子推到慕容婉的手边。 慕容婉犹豫再三,用手捻起棋子: “好,婉儿试试。” …… “赫连朮赤杀了慕容铭?” “哈哈哈哈……这个女人做事真是出人意料……” “明明用著贺庭方,儿子同慕容婉亲近,却转眼杀了慕容铭哈哈哈……” 暗室的墙壁上点著几根蜡烛,足以將室內照得清楚。 室內有雕床,有锦帐,有梨木桌椅,有香案……甚至有琴。 这不是关押人的暗室,而是供人躲藏的地方。 床上,一个年轻男子哈哈大笑,仿若听了一个笑话。 大笑的男子,正是慕容齐。 胡人还未打进来,京城刚混乱时,慕容齐大张旗鼓地第一个逃跑了。 这件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因为慕容齐逃跑的时候队伍很长,后边的马车里都是漂亮的舞姬歌姬,出城的路上还在唱曲。 让人想不知道都难。 可京城人不知道,慕容齐前脚出了长安,后脚又乔装打扮,偷偷回到了京城,藏身在一处私宅中的暗室。 京中所有人都知道他好色,说他离不开那些鶯鶯燕燕。 可他的暗室里,没有女子,也没有半分脂粉气。 他大笑的时候还是看著很放浪,可收起笑容的时候,却有几分阴冷。 他的长相不太像杜皇后,也不太像慕容宇。 性格不像。 “我那好堂妹是什么反应?” “似是惊嚇到了,不过还是撑著骑马回到了贺府。”一个男子站在慕容齐面前细细稟报。 慕容齐頷首: “嗯,有点东西,她倒是有几分像贺庭方那只老狐狸。” 床前的男子继续道: “解州盐田被一批陌生的兵马控制住了,但盐库中的盐已经转移了。王爷,接下来怎么办?” “又来一支兵马?” 慕容齐的舌头抵著上顎绕了一圈,露出一抹玩味的笑, “继续等著,本王可要看看那韜光养晦的好三弟,如今能做出什么成就来。” 第350章 要天下改姓易主 长安落下初雪的这一日很特別。 宫內,胡人们大肆饮酒欢庆。 贺府的人沉默地埋葬了死去的慕容铭。 京郊的黑山军挖通了所有地道,已经暗中输送了少量的几批士兵进入京城, 而最重要的是,大瑜的各部军队集合了! 剑南道、黔中道、江南东道西道的兵力全部北上至京城,在京郊南下百里处和黑山军匯合。 黑压压的军队如黑色的潮水,从南方涌上京城,隨时欲淹没整座城池。 秦啸、魏大栓与旧部联络,说了京城如今的情况。 镇守各地的老將们虽然不比秦啸和魏大栓这般年纪,但是年岁也不小了。 他们率军来到京郊后,最惊讶的不是胡人占领长安之事,毕竟他们在路上已经听过数回了。 他们惊讶的是魏符老將军真的还活著。 这么多过去年了,大家都以为魏老將军不在了,收到他来信联络时还半信半疑的,直到看见真人才信了。 魏大栓解释了当年所有事情的脉络。 眾將领都惊愕不已,他们先前从南下逃难的人口中听到些风言风语,但並未全信。 魏大栓亲口说了之后,他们才终於信了。 昏庸,实在是昏庸。 没有杯酒释兵权的魄力,却在暗中害死万千將士。 大瑜怎能不亡在此等人手中? 一时间,大家都痛斥慕容宇死有余辜,哀痛薛家军和裴家的冤屈。 “咳咳。” 袁迟站在一群將领中,按捺著心中的小小得意,清了清嗓子道: “哎,此事的確惊骇,不过诸位也莫太过激动,我们为將者,要时刻冷静。” 將领中有早年认识袁迟的人,知道袁迟的那脾性,直接道: “別装,別装,老袁,一看你就是早知道了。” 袁迟:…… 眾將领吵吵闹闹一阵,之后也的確以最快的速度恢復平静。 当务之急,是將胡人驱出边境。 为保机密,秦啸和魏大栓最后只留下了三位值得信任的心腹大將,共同商討计策。 “我们人数眾多,想必在长安城內的胡人最迟明晚也会得到消息,知道我们都来了。” “他们必然有所防备。” “我们现在人多,强攻虽可,但乃是下策。” “那就我们就使个上策,將这帮胡人一锅端了。” “我们这样……” 討论到后面的时候,有人问: “两位前辈所率的黑山军战力如何?我等从未听过岭南黑山军。” 秦啸摸著鬍子问:“你们觉得薛家军战力如何?” 三位大將立刻道:“自然是威震天下,锐不可当。” 魏大栓笑:“待到上战场时,你们便知,黑山军不逊於薛家军。” 他这句话口气大,让在场几人都挑眉。 其中,年近五十的剑南道节度使殷厉眉头微微皱起: “晚辈也曾同两位前辈並肩作战,在战场上共同杀敌,深知两位前辈绝不会为一己之力养私兵。” “若这黑山军为他人所养,两位前辈只是训练兵马,不知是何人能让两位前辈如此效力?换句话说——” 殷厉语气一顿,压低了嗓音: “晚辈斗胆揣度,二位前辈留我等於此密议,意欲劝我等归附何人,奉其为天下之主?” 秦啸和魏大栓相视一眼。 秦啸转身,在屏风上轻扣了三下。 屏风后晃过人影。 一个身材頎长,面若冠玉的少年郎从后面走出。 几位大將一眼就能看出此人身份不俗,可是看了好几眼,都愣是没认出这是哪位。 他们长年在外地,见皇家的次数少,见皇上和太子的机会都不多。 殷厉猜测这是哪位皇子。 魏大栓介绍:“此乃越王慕容棣。” 三位大將听后一脸恍然大悟:“见过越王殿下。” 他们心道,原来是这位往昔名不见经传的越王有登大位的心思。 在岭南蛰伏了几年,发展出自己的军队和势力,不容小覷。 殷厉以为慕容棣会对他们说几句拉拢的话,可是慕容棣却什么也没说。 慕容棣只是谦和地对他们笑了一下,然后身子侧著站在一旁,给后面出来的人让路。 在几位將领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一袭青衫的郝仁走了出来。 慕容棣道: “天下已乱,生灵涂炭。与其眼睁睁看著百姓受苦,不如我等挺身而出,另立新主,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今日要同几位將军共商大事的,是我舅父。” 他们密谈的屋子並不算大,屋內统共也就几个人。 慕容棣刚走出来的时候,风姿俊逸,浑身若有光华,说他是人中龙凤,谁都会信。 可是郝仁从屏风后绕出来的那一刻,將慕容棣身上的光华都压了下去。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成为所有人的目光焦点。 “裴凌云!”三位大將异口同声。 他们方才看慕容棣没认出是谁,见到裴凌云时倒是一眼想起来了。 裴定礼的次子,裴凌云。 二十年前他们还没从京城调去外地时,他们同秦府、魏府还有薛府都走得近。 薛府与裴府相邻,他们去的时候见到过裴家人。 时隔这么多年,裴凌云竟然还活著。 不但活著,还…… 殷厉再一次看向秦啸、魏大栓还有慕容棣。 他明白了。 黑山军背后的人不是慕容棣,是裴凌云。 他们要扶植的不是慕容棣。 他们要天下改姓易主! 殷厉太过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郝仁面上带著一抹浅浅的笑: “凌云不曾想有生之年,能有幸再得见几位將军。” 外面天黑下来。 风雪越来越大了。 窗外的北风呼啸而过。 屋內的蜡烛一直燃到了天明。 第351章 奇袭队 閒云庄。 下了一夜的雪,第二日天晴了。 日光明晃晃的,积雪白得刺目。 苏知知、寧安还有袁採薇起床后一起到院子里堆了一个大雪人。 自从离开京城后,苏知知一直和黑匪山的人住在閒云庄。 寧安和袁採薇本来是各有去处的,但是两人拜师之后,为了方便跟著师父习武,就也住进了閒云庄。 三个姑娘可高兴了,可以天天在一起。 堆好一个大雪人之后,她们拿上武器,整齐地站在閒云庄门口。 苏知知:“从今日起,我们也是黑山军正式的一份子了。” 她们现在半大不小的,知道大瑜军队要反扑铁勒汗,也爭著要去杀敌献力。 她们三个都加入了黑山军,也要一起打退敌人。 她们学了武功,有勇气,和其他士兵一样上战场杀敌。 別的军队里没有女子,但是黑山军可以有。 伍瑛娘从屋里走出来了,对她们三个严肃地说: “虽然你们出身和他人不同,但是加入我们黑山军,要从小兵做起,服从指挥。战场上没有公主贵女,只有敌我双方。听明白了么?” 三个姑娘都齐齐点头:“听明白了!” 她们都做好心理准备了。 黑山军的军队內部细分为很多支小队便於管理,每队设一位队正。 住在閒云居的村民们被单独编成一支小队,伍瑛娘做队正。 苏知知、寧安还有袁採薇就是被编入这支小队里。 毕竟,这些人要是被编进別的队里,估计別人也管不了。 苏知知三人热血沸腾地站好。 其余村民倒是都很淡定。 嗯,打仗嘛,就是杀人和被人杀。这个他们熟。 苏知知挺直了身板,睁圆眼睛道:“伍队正,我有问题!“ 伍瑛娘:“……知知,可以喊娘,现在只有我们。你有什么问题就问。” 苏知知:“我们为什么不和大部队在一起?” 伍瑛娘:“因为我们队比较特殊,所以不和大部队一起行动。” 寧安和袁採薇也好奇地看著伍瑛娘: “那我们是什么队?” 活动著筋骨的村民们也有点兴趣了。 伍瑛娘的视线扫过不同的面庞,口中吐出三个字: “奇袭队。” …… 夜半三更,满月当空。 马蹄声踏碎了夜里的寂静。 “大將军!” “大將军!” 宫城內,几名胡人策马飞奔直接到乾阳殿。 他们没有大瑜那样繁琐的进宫规矩,有什么急事时,还是像在草原上一样狂奔。 胡人下马后,几乎是衝上了台阶。 被吵醒的赫连朮赤眉头一紧: “出了什么事?” 其中一个胡人道: “大將军,大批军队出现在京郊,他们人多,至少二十万人马。” “可算是来了。” 赫连朮赤並不意外,她料到大瑜人不会轻易地放弃长安及北部领土,必然会有兵力来爭一爭。 赫连朮赤:“传我命令,全军戒备,隨时迎战!” 另一个胡人道: “大將军!刚才已经有人偷袭我们驻扎城外的军营。” 赫连朮赤:“多少人马?” 稟报的人支吾了一下: “……不知道。” 赫连朮赤横眉怒视,一拍桌子: “连对方多少人马都不知道,你要这双眼睛有什么用?” “我……我们没看见对方有多少人,他们动作身形很快……” 稟报的人没说完,就被赫连朮赤一脚踹开。 赫连朮赤提起弓箭,走到殿门口,口中发出一声哨响。 咻——! 一匹烈马跑了过来,赫连朮赤跃上马: “隨我去军营看看!” 赫连朮赤直奔京城北面的军营查看。 他们十几万大军,密密麻麻的营帐都能组成一座城了,至少有一半的范围都收到了偷袭。 场面有些混乱。 被偷袭的这事,说起来他们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他们夜里值守得很谨慎,按时间睡觉轮值。 值守的士兵没有看见任何人,顶多只见到了几个在夜空中晃过去的影子。 快得就像掠过的老鹰一般。 时辰远远没到天亮的时候,可是夜却光亮了起来。 滚滚浓烟飘向夜空中。 士兵们发现粮草被烧时,粮仓已经燃起熊熊大火。 “粮仓起火了!” “有敌袭——!” 他们赶紧过去救火。 跑到存放粮仓的营帐边时发现那边地上已经倒下了许多士兵。 他们顾不上管地上人的死活,先去救火。 粮仓要是烧没了,死的人会更多。 被这动静吵醒的士兵匆匆忙忙跑出来。 才刚跑出来,被夜里的冷风一吹,不知为何就觉得手脚有些发软,连拿著手里的兵器都感到吃力。 有几个將领也被惊醒了,出来维护秩序,指挥士兵灭火。 “用雪!去提雪水来——” 可有两个將领才刚开口说话,脖子就扎了一只梅鏢。 血从脖子里涓涓涌出,人就倒了下去。 士兵看著愈加惊恐。 因为根本看不见敌人在哪里。 火势烧得越来越大,地上的积雪都被滚烫的温度烧得融化了。 不止粮仓,还有附近的帐篷都被牵连了。 明明下过雪的日子,不会那么轻易著火,必然是被人泼了油或酒然后点著的。 有將领隱约看见几个人影,於是大喊一声,带著一批人马衝过去杀敌。 他们追著追著,追到了一片林子。 林子很大,胡人队伍进去搜寻时,还未见人影,却只见寒光一闪,身边的人就人头落地。 军营里,火烧了一片。 林子里,追去的胡人仓皇逃出。 而此时,马场也陷入了混乱。 胡人士兵人数多,马匹的数量也有数万,军营附近围了几个简易的马场。 “快!这边!” 苏知知蒙著半张脸,猫著腰靠近马场,身后跟著同样蒙著脸的寧安和袁採薇。 她们作为奇袭队中年纪最小,资歷最浅的成员,被分到的任务目標是敌军马场。她们要放跑敌军的马匹。 哐!袁採薇一刀劈开了马场的木柵门,里面有成千上万匹高壮的大马。 那些马在夜里沉默,合眼休息,像夜里的数座雕塑。 马场的门打开,但是马群却不会自己跑。 寧安跑到一匹马后,用枪尖戳了一下马屁股。 嘶—— 马儿吃痛地嘶鸣,向外奔去。 其他马匹也被惊醒,十分烦躁地踢著马蹄,但没有往外奔去。 寧安拿著枪又要戳马屁股,被苏知知制止了: “寧安,这样危险,我们在马场里面放一把火就行了,火烧起来,它们自己就跑了。” 她掏出秦老头给的特製火摺子,到马场中间去点火。 寧安和袁採薇则把马场周围的柵栏砍出一个很大的出口,宽得足够十几匹马並行而出。 拥有充足玩火经验的苏知知把放火的事情做得很熟练。 苏知知点著火后,目光迅速在马场中掠过。 借著月光,她一眼就看见马群中有一匹很高大的马。 它的身躯比寻常战马高出半头,筋肉虬结,四蹄如柱。 苏知知能一眼看见它不仅仅是因为它高大,还因为別的马匹都在它十步之外,似乎出於本能的敬畏而不敢靠近它。 马场里的马成千上万,可只有这一匹马,是被绳子拴在木桩上的。 苏知知的脑中迸出两个字。 马王。 苏知知靠近马王,轻轻地抚摸它深色的鬃毛。 鬃毛下,有很多伤痕。 马王睁开了眼,疲惫的眸中映出苏知知的身影。 苏知知从怀里掏出一个不知名的果子递过去: “给你吃。” 马王低头將果子含入嘴里,咬得嘎嘣脆。 它转头,眼神很平和,没有攻击也没有愤怒。 它看著苏知知,也看著苏知知身后辽阔苍茫的夜。 苏知知居然感受到了一丝哀伤。 “你不应该被关在这,你要在外面跑,要去吃草。” “我找虞大夫给你治伤。” “我放你走!” 苏知知秉承黑匪山一向大胆的作风,解开了套在马头上的绳索。 “你快走。” 嘶——! 马王仰天长嘶一声,嘶鸣如雷,后蹄猛蹬,几乎直立而起。 它没有跑,而是再次低下头来,示意苏知知爬上它的背。 “你要背我走?” 马王喉间发出一串低沉的声音。 时间不多,苏知知果断跃上了马背。 她紧紧伏在马背上,感受到座下的马长啸一声后,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出。 耳边风声如鹤唳。 苏知知从来没有骑过这么快的马。 比风还要快。 在马王奔出去的一瞬间,其他马匹如受到指引一般,也纷纷逃出。 一匹、两匹、三匹……上万匹马如决堤的洪水,轰然倾泻而出。 “寧安、採薇,跟上!”苏知知喊。 “知知!” “知知!” 寧安和袁採薇也各自骑上一匹马奔去。 苏知知骑著马王奔跑在最前面。 夜风吹过她的脸,她的一头黑髮在风中飞扬。 月夜下,她回头。 远处大火在燃烧。 明亮的大火前,千千万万的马匹跟在她身后奔跑,没有一匹离散。 马蹄踏碎了地上的月影。 万钧雷霆轰然落地,整个大地都在震颤。 第352章 马王 赫连朮赤赶到胡人军营的时候,混乱刚刚平息。 粮仓的大火才被扑灭。 死了几个將领和数名士兵。 有一个马场內的一万匹马跑得一匹都不剩。 大家清点了一下损失。 他们人多,死了几十个人没有那么糟糕。 糟糕的是大火烧了十分之一的粮草,跑了五分之一的马匹。 “马王也跑了?” “被人骑著跑的?” 赫连朮赤很惊讶。 那个马场里都是他们精心训练的战马,不会隨意离开。 马场中只有一匹马是他们从野外捕回来的野马,了他们很大的力气。 那一匹是马王。 马王不仅通人性,而且性子很刚烈。 它能察觉到征服者的心思,所有想要驯服它掌握它的人都难以靠近它。 赫连朮赤试过很多种办法,软硬兼施都没能真正驯服那匹马。 她用残忍的方式可以驯服奴隶,因为那些奴隶有恐惧。 可是那马王只有骄傲,没有恐惧。 赫连朮赤可惜自己没能驯服马王成为自己的坐骑,但也绝不放马王走,就把它拴在马场里。 可现在,士兵们说马王被人骑走了。 那么刚烈骄傲不低头的马被骑走了,还带走了马场里其他的马匹。 赫连朮赤牙缝中挤出阴冷的笑: “好,大瑜还真是有高手。” “烧粮草和偷马算什么?我们也能烧他们的粮草。他们要是缩头缩脑地只敢偷袭不敢打,那我们就先打!” 閒云庄门口。 雪化了很多,空气湿润润的。 雪下的枯草根露出来,被长大的马嘴一口咬掉。 马王嚼著枯草,四腿笔直地站著,双眸微眯,很是享受的样子。 苏知知踩著一个高凳子,手里拿著用清水打湿的刷子,慢条斯理地刷洗著马王的背部和腹部。 刷子刷过马王的毛髮,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刷子梳脏了,她就把刷子递给凳子旁边的悟真。 勤劳的悟真看见苏知知在给马洗澡,於是就过来帮忙,他没怎么接触过马,有点好奇。 悟真接过刷子,把刷子放在水桶里洗乾净后再递迴给苏知知。 “你看你这的毛髮都打结了,我给你梳开来一点,头髮打结很痛苦的啊……” 苏知知一边说一边给马王梳毛髮。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悟真虽然不懂头髮打结的痛苦,但是他看见马王身上的伤痕了,觉得一定很疼。 苏知知对马王说: “我从虞大夫那拿了伤药,等给你洗好澡再给你上药。嗐,你也別不好意思,昨晚我们欠你一个大人情呢。” 马王喉间又发出一串沉闷的响声,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苏知知昨晚也很诧异,本来想放马王走的,结果马王把她噠噠噠地驮走了,还带走后面一群小弟。 一万匹马跑到了黑山军的据点。 东方既白,刚睡醒的將士们嚇了一跳,还以为地动了。 大家出来一看,看见一大片马群,仿佛从天而降一般。 大家揉著眼睛,觉得自己没睡醒,看了眼。 魏大栓反应过来后,赶紧组织人把这些马安排好,草料拿出来餵上。 群马大快朵颐。 马王没有因为可口的草料而留下来,它在苏知知的方向指引下去了閒云庄。 它也很疲惫,但是不肯进閒云庄。 苏知知也没强求,就在閒云庄门口给它洗澡上药,还它一个大人情。 苏知知和悟真给马王洗完澡,上完了药: “好了,你可以走了。” 马王睁开的眼睛很大,像一片蒙著雾气的幽潭。 它眼中的疲惫消失了一些,脑袋侧过来蹭了一下苏知知的身子。 苏知知大方地拍拍它的脖子:“行了,不用这么客气。” 嘶—— 马王抬头嘶鸣一声,似乎在告別。 隨后马蹄扬起,迎著日出的方向奔离。 悟真看著马王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它受伤了,也不知道要去哪。” 苏知知:“它想去哪就可以去哪,它是马王,可以跑去任何它想去的地方。” 悟真:“哪里是它家呢?” 苏知知:“应该在北方吧,不过只要它想,哪里都可以是它家啊。就像我们黑匪山的村民,只要过得舒服,走到哪里都可以是家。” “阿弥陀佛。” 悟真又起了悲悯之心。 打仗的时候,不仅人可怜,马也好可怜。 师父让他少说话,少说希望未来怎样,可是这会儿师父不在,悟真一不留神又脱口而出: “希望这些胡马早点回家吧,不用在这打仗了。” 马王走后,苏知知打个哈欠,回自己屋里补觉去了。 等她睡醒后,閒云庄的奇袭队聚在一起开会了。 村民们显然都很兴奋。 这种感觉就像是昨晚干了一票大的。 寧安和袁採薇一脸佩服地看著苏知知: “知知,你昨晚太厉害了。” 她们俩以前没太见识过苏知知的运气,昨晚才算开了眼界。 村民们倒是一直知道知知擅长捡东西,小时候就捡只鹰,捡个人,捡个矿什么的。 现在长大了一点,一出手,居然捡了一群马回来。 “昨晚我们大家都辛苦了,整体效果还是很好的。” 伍瑛娘开口了,毫不吝嗇地表扬了一下大家昨夜的表现。 “不过昨晚是我们奇袭队第一次出手,有些方面兴许下次可以做得更好。” 伍瑛娘先自我反思道: “昨夜,我还是太保守了,应该多烧两座粮仓的。” 二娘摇头:“昨夜风一吹,散出去的毒粉浓度太低了,不適合用於人那么多的情况,我要再琢磨琢磨。” 秦老头不好意思道:“我心疼飞鏢,太省著用了,没扎几个人。下回我整点碎瓷片带身上,那个好用不心疼。” 寧安:“我不该用枪戳马屁股,太慢了。” 袁採薇:“我觉得我昨晚砍得挺好。” 白洵在一边神情欣慰地点头。 苏知知这时候倒是嘆了口气,露出有点心疼的神情: “我就是觉得昨晚烧粮草好可惜啊。没法把那些粮草挪过来用,只能看著它们都被烧掉。” “养军队是很耗费粮食的,我们现在人这么多,又是冬日,能攒一点是一点。要是粮草不够,那就糟糕了。” 秦老头摇头晃脑:“知知,粮草之事不必愁。我们黑山军出发前就已经安排妥当了。” “別忘了,整个岭南都是我们的人。” 第353章 后盾 长安的雪下了又化。 岭南此时的风,吹得人正舒適。 潯州,顾家田庄。 一袋又一袋的粮食被装上车,每一袋都是沉甸甸的。 岭南各地今年秋季时又迎来了粮食大丰收,什么產量都大。 除去大家自己吃的粮食之外,家家户户的粮食都要堆不下了。 顾青柠家的田本来就多,连年丰收,她家的粮食不但吃不完,卖都快卖不完了。 黑山军买了她家的粮食。 繁忙的车马之间,顾青柠看著帐册,指挥著下人们: “陈米全部放这边,今年的新米装那边,不要装混了,价格不一样。” “马饲料全部过秤没有?” “这一批装好了就先送走,过两日再发下一批。” 顾青柠现在说话做事有板有眼的,再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掉眼泪了。 顾家上下都能感觉到,顾青柠之前去了一趟京城,回来后就很明显变了。 头上手上不戴金银,换成了珠玉。 她穿衣也不用那些艷俗的布料,用的都是浅色的布料,但衣服上的刺绣更精致了。 除了穿衣打扮之外,她说话做事变得大方许多。 她接管了家里的一部分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有人想说几句话拿捏她,被她三言两语地打发回去。 总之,她变了,不强势,但是有气势。 “对了,我之前说的肉乾、鱼乾和醃菜都准备好了么?一起装货,跟著这一批运过去。” 顾青柠对送去北方的粮食准备得很细心。 她也知道长安那边出事了。 刚听说的时候也很慌,很担心苏知知他们,她一个人躲进房间里哭了会儿。 但是想到眼泪是杀不死的敌军,她又爬起来,儘量想想能帮著做什么。 不管荤素豆米,只要是顾家能卖的粮食,她就想办法把这些东西长途保存,好送给黑山军他们。 不仅是人吃的粮食,还有马吃的乾草穀类饲料,顾青柠也让人四处大量收购,然后统一送往北边。 前不久,从长安那边还有一批人跟著商队到了岭南来。 有钱的人在城郊置办房產田地,没钱的人来做佃户,顾家以低廉的田租把田地提供给他们。 官府还將一些未被开垦的荒田直接分给了新来的人,只要他们能將荒地开成良田,田就是他们的。 那些刚从北方来岭南的人还奇怪。 不是说岭南穷乡僻壤吗?怎么家家丰收,路上运的粮草都没人抢? 等他们待了一阵就明白了,因为人人有粮食,粮价低,根本不需要为了那一点去冒险。 这里的人可以种地、捉鱼、去黑山乡寻长工差事……怎样都有法子养活自己。 不少人很快扎根下来,成为新岭南人。 顾青柠可以预见,来年粮產会更大。 有人来报:“小姐,货都装好了。吴家那边来人接货了。” 负责运货的人手中,有一部分是吴家的商队。 吴展的声音传来: “你们动作可真快,这么短时间,又筹集齐了一匹粮草。” 顾青柠笑:“也是不容易的,你们吴家可得好好送去,別路上让人抢了。” 吴展拍拍胸脯:“那是不能的,我们吴家商队从黑山乡招了不少人手,乡间盗贼哪敢放肆?” 顾青柠问:“怎么是你来,吴伯父呢?” 吴展:“我爹去黑山乡那边了。” 不止顾家,黑山乡还有潯州以外的各州、各县都將粮食运出, 黑山乡还制出了许多军衣往北边送。 岭南的每一条道上都可见运送军需的车队。 源源不断的补给从南向北。 岭南,终於成了北上雄师最坚固的后盾。 …… 相比之下,铁勒汗的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 他们是从北方南下的狼群,一路咬杀到了长安。 可是冬季来临时,感到乏力。后续增援不足。 他们消耗了大量的粮草,虽然沿途掠夺了北方地区的不少粮食,但是庞大的军队消耗不容小覷。 铁勒汗国此时也难以输送更多的补给南下。 他们当初同意出兵大瑜就是为了从大瑜得到好处,可是现在消耗多余得到的。 北部草原那边已经对赫连朮赤的做法有所不满。 如果赫连朮赤先前没有反悔和谈,只要拿到了好处,撤出大瑜就行了,何必像现在这样消耗这么大? 铁勒汗的可汗甚至写信来催促赫连朮赤,如果不能谋得更大利益,那就儘快带著既得的好处回来。 赫连朮赤收到信,笑得讽刺: “呵,无非是想让我將我打下来的好处全部带回铁勒汗,好让我那无能的弟弟继承更多的財富。” 她很勇猛,她有战绩。 可汗只会让她来打天下,却不会把草原传给她。 可现在兵在她手上,她怎么可能会轻易放弃? 赫连朮赤的心情很不好。 她凶狠的时候,身边所有人都陷入压抑的沉默中。 赫连博日见到母亲不悦的样子,心情也变得沉重几分。 他教慕容婉射箭的时候情绪也有些低落。 “博日,博日?我这样放箭对么?” 慕容婉叫了好几声,赫连博日才回过神来。 赫连博日:“嗯,对的,但你的手还要放低一些。” 慕容婉把手放低了一些。 她一鬆手,箭飞出去。 准头其实不错,但是没有碰到箭靶子,因为力气太小,箭根本射不远。 可是她的姿势却是很標准好看了。 赫连博日现在觉得慕容婉更加特別了。 他之前听说慕容婉的哥哥意外死了,好像是摔下马时被利器割伤脖子才死的。 赫连博日对慕容铭没什么印象,但是想到慕容婉会难过,去安慰了慕容婉几次。 慕容婉真的和他见过的姑娘不一样。 她看起来很伤心,在他面前哭的时候並不疯疯癲癲的,只是无声地掉泪珠子。 连伤心的时候都那么温柔。 而且她伤心的时候不会拒绝他的好意。 他提议带她出来骑马散心,练箭转移注意力,她都答应了。 她笑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让赫连博日看得心里有点酸楚。 但好在赫连博日发现慕容婉是个乐观的姑娘,渐渐地从悲伤中走出来。 “博日,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慕容婉问。 赫连博日的情绪不大好:“嗯,最近军营发生一些变数,敌情有变,我母亲很紧张,我也觉得忧心。” 慕容婉点头: “我听说京郊军营发生了一些事。” 她温温柔柔的声音很好听: “不过,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镇静。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帮著你母亲一起打胜。” 赫连博日听见慕容婉这么说,眉间的忧愁淡了几分。 他和慕容婉练完了箭后,去乾阳殿找母亲。 赫连博日才刚跨进门槛,几乎同一时间,另一个胡人十万火急地衝进来: “报——大將军!我们刚探得消息!” “大瑜约二十万兵力正向长安城移动,兵分两路,似乎要南北夹击我们!” 第354章 奸佞与奸佞 赫连朮赤闻言,眉间划过狠厉: “二十万又怎样?我们照样將他们杀个乾净!” “等的就是这帮缩头乌龟!” 赫连朮赤先前也派人往南去偷袭反击大瑜的军队。 然而京郊那边就像设了关卡陷阱一般,派去的胡人没能见到大瑜军队,也没能再回来。 同时,胡人严阵以待后过了好几日,大瑜军队也没有进攻。 如此折腾一番,反叫胡人大军的气势衰竭了几分。 赫连朮赤拿起弓箭,披上战袍,召集住在宫城中的所有將领。 他们也兵分两路,南北迎战。 铁勒汗的大旗高高竖起,战鼓如雷鸣。 赫连博日送他们出城。 赫连博日也穿上了战甲,但是赫连朮赤却没有让他也去迎战: “博日,你留在长安城內。” “大瑜人的鬼心思多,我带兵出城,城里如果没人坐镇,我不放心。你守好长安城,等我回来。” 赫连朮赤背上了弓箭,看著儿子眼中的担忧,又提醒了一句: “去把贺庭方那些人都抓进宫来。” “是,母亲。” 赫连博日不觉得长安城內这些已经归顺的大瑜人还有什么威胁。 但是既然母亲说了,他会照办。 赫连朮赤等將领率兵出城了。 赫连博日派人將贺庭方、付迁等一批归降的大瑜官员全部都“请”进了宫。 有些人不太配合,被带到宫中的时候都是两股战战的。 付迁一个劲地咽口水,身上的赘肉都摇摇晃晃的。 他们很怕胡人这个时候拿自己撒气。 毕竟胡人凶残,杀人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而且他们现在非常后悔自己之前听了贺庭方的鬼话留在京城。 虽说富贵险中求,可是这也太险了吧! 这些胡人想一出是一出,哪有什么理智逻辑可言? 一群人中,属贺庭方的面色最平静。 若是放在先前,付迁等人看见贺庭方如此平静还会安慰自己没事。 可上回他们听说慕容铭被胡人杀了。 走著进去,抬著出来。 贺庭方就是个疯子,自己外孙被杀了,还想把外孙女送到胡人身边做枕边人。 大家都是奸佞,但奸佞和姦佞也是有不同程度的。 付迁等人觉得自己没法做到像贺庭方这么疯。 赫连博日把一群人都抓进了长生殿,殿外派了重重人手把守: “眼下外面情势紧急,我母亲担心各位有危险,请大家来宫中避一避。” 赫连博日现在说话也会拐弯了,甚至让奴隶端了茶水上来给大家,就像大瑜招待的礼节一样。 这些都是和慕容婉在一起时,潜移默化学到的。 赫连朮赤鄙夷大瑜的种种,可是赫连博日倒是挺喜欢。 他和慕容婉接触得越多,就越觉得大瑜的文化很吸引人,能把每一件事情都变得赏心悦目。 “各位请喝茶吧。” 赫连博日像模像样地抬手。 可是下面绝大多数人脸色一变,都不敢喝。 以前赫连朮赤让他们进宫的时候,谁都没给他们喝过一口。 现在突然叫他们喝茶,谁知道这茶水有什么问题。 贺庭方掀起茶盖,打算假惺惺地喝一口。 可打开茶盖一看,不由得动作顿了一下。 茶盏里放了一把绿色的茶叶,都快有小半盏了,而且一看就是拿滚烫的开水直接浇上去的。 真是可惜了这好茶。 长生殿的空间很大,赫连博日把所有抓来的人及其家眷都放在了这。 有家眷的很少,这些人投诚前把家中老小都送走了,顶多只剩两个妾室陪在身边。 只有贺庭方有个女儿和外孙女在这。 不过,眼下慕容婉明显得到了优待。 別人都坐在下方,而只有慕容婉坐在赫连博日身边。 赫连博日轻声安慰她: “婉儿,你別怕,等外面情形好些了,你们就可以出宫了,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慕容婉在赫连博日的注视下,大大方方地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然后抬头微笑著说: “博日,我不怕。我觉得你做得很好,我在这里很安心。” “只是这茶水中茶叶放得太多了,泡茶的水太烫,口感会有些苦涩。” 赫连博日:“我让人重新去泡。” 慕容婉动作温柔地放下茶盏:“不用了。” “博日,我今天还可以跟你去学骑马射箭吗?” 慕容婉看著他的眸中有一片星光, “我最近在家也练了射箭,你可以看看我有进步吗?” 赫连博日的目光从慕容婉的眼睛移到她的手上。 慕容婉的手还是很白很纤细,但是手指指尖包扎了,受了点伤。 赫连博日抓住慕容婉的手: “你的手怎么了?” 殿內的人看著赫连博日直接这么动手动脚的,慕容婉还没什么反应,大家的眼神都有点复杂。 慕容婉柔软的手放在赫连博日手中,没有抽出来: “没什么,只是在家中练习的时候,手有些疼。博日,我想能让自己的箭术再好些,这样的话,以后就能像你说的一样,同你一起打猎了。” 前半句,慕容婉没有说谎。 自慕容铭被杀后,慕容婉让人在院中立了箭靶,每日都练习射箭。 她的箭术远算不上精湛,但是在短时间內,准头和射程都有了很明显的提升。 她小时候体力不好,不喜欢跟著礼和殿上习武课,总是告假回家学舞剑。 她不是真的学不好射御之术,只是以前觉得不漂亮,丟人,所以从来不想学。 现在,她真正想学了。 一直以来,只要她想学的事情,她就一定能做好。 赫连博日:“这有什么难的?等会儿我让人在外面竖起靶子,我们在殿外练就可以。” 贺妍也坐在一处角落,沉默地將上面两人的互动收入眼中。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女儿和胡人在一起相处。 婉儿的態度那么自然,那么亲昵。 可毕竟是她生养的亲女儿,她一眼也能看出婉儿的忍耐和虚与委蛇。 现在里外都有胡人看守,贺妍不能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曾经在王府后宅说一不二,但她所有的能力也只限於后宅, 贺妍此时唯一庆幸的就是铭儿不在。 前段时日,贺庭方告诉贺妍,慕容铭被送去了南方,送到慕容循身边。 贺妍开始还不太高兴,觉得京城外面那么乱,父亲也不说一声就直接把人送走了。 眼下,贺妍看著这个情况,心中反而舒了一口气。 长生殿外的靶子已经立好了。 赫连博日带著慕容婉走到长生殿外射箭。 赫连博日才十五岁,征战的经验並不多,如今在异国受敌军夹击,他其实心中也有些慌。 母亲让他在长安城里看著,可他静不下心来。 现在和慕容婉射箭,手上有点事情做,反而会觉得安心一些。 阳光下,箭簇反射出凛冽的光泽。 赫连博日拉弓如满月。 咻—— 箭矢飞向前方。 第355章 项上人头 咻—— 一支箭穿破一个骑兵的喉咙。 骑兵从马上坠下来,脖子上冒出涓涓血跡。 赫连朮赤两腿跨在马背,双手持弓箭,连发数箭。 狼头旗在冬风中猎猎作响。 旗帜上的狼头张开利齿,仿佛要撕碎所有人的骨与肉。 长安北面,赫连朮赤率著人马迎战大瑜军队。 之前探军情的人回来稟报说的是二十万大军兵分两路夹击,可是赫连朮赤率军到了北面一看,发现对方人数至多不过五万。 不过对方虽然人不多,但是战力的確不差,至少比之前打的那些窝囊废要强许多。 “杀——!”赫连朮赤一声令下。 胡人骑兵冲向前,手中的弯刀闪烁著寒光。马蹄扬起阵阵尘土,喊杀声震耳欲聋。 对面,几杆黑色大旗在风中扬展,被地上白色的积雪衬得更加醒目。 黑山军步兵方阵严阵以待,盾牌手在前,弓箭手手在后,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箭矢如林,隨时准备给胡人致命的一击。 当胡人骑兵衝到近前时,盾牌手们迅速將盾牌併拢,合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盾墙, 他们配合得极好,胡人骑兵数次没能突破。 赫连朮赤看见黑山军中居然有两个骑著马的老头子,那两个老头子还高声挑衅: “胡人不过如此,不如儘早投降滚回去!” 赫连朮赤大怒,號令士兵变化阵型。 黑山军也及时摆出应对的新阵型。 胡人要追的时候,黑山军就躲,胡人不追的时候,对方又绕过来挑衅。 双方纠缠良久,赫连朮赤察觉到了异常。 “不好,他们是在拖延!” 赫连朮赤心道不妙,打算率军回撤。 “蒋乾、贾坤!”赫连朮赤高喊。 她命令蒋乾和贾坤率军断后阻拦,她率军回城看情况。 蒋乾和贾坤先前带著大瑜的军队投降了铁勒汗,之后一直跟著铁勒汗南下征战。 赫连朮赤常让他们去打头阵,一方面是看他们会不会反水,另一方面也乐得看大瑜人自相残杀。 而先前,蒋乾和贾坤也明白投敌后的处境,故而只能照办。 可就在刚才,赫连朮赤一声令下后,蒋乾勒马挥剑,率军挡在了赫连朮赤面前: “大將军不是最看不起逃兵?今日怎么也逃?” 贾坤冷笑:“大將军好谋算,留我等在此赴死,胡人却要躲回去?” 赫连朮赤眯起眼: “你们什么意思?不听我的命令?” 蒋乾和贾坤一改往日拘谨面色: “什么意思?这就是我们的意!” 蒋乾手起刀落, 离他最近的一个胡人,脑袋滚落,鲜血洒了他满身。 “杀!” 蒋乾一声令下,先前投降胡人的大瑜军队居然在此时又一次倒戈,与身边的胡人廝杀起来。 “你、你们……”赫连朮赤没料到他们这个时候会突然变脸。 明明已经將事情做绝了,他们已经被绑在她的这条船上,他们竟然还敢在这个时候反水。 赫连朮赤想起什么,瞳孔骤缩: “是贺庭方!是他再次挑唆你们!你们和外面的人马勾结了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她,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兵戈声中。 黑山军那里也懵了一下。 他们可没联繫上蒋乾和贾坤这些人啊。 他们这边人数少,在北线就是为了拖住这边的兵力,给南面和城內的人留时间。 对方內部突然倒戈,黑山军也没料到。 此时,反水的蒋、贾军队和黑山军包围了胡人。 赫连朮赤心中不安的预感更加强烈,她带著手下的一支队伍杀出包围,直奔城门而去。 就在赫连朮赤与黑山军纠缠时,长安城內,一批批的士兵像出洞穴的蚂蚁一般冒出来。 从地道潜入的精锐黑山军们分成几个方向,往各城门迅速移动。 往北的黑山军从城內偷袭北面守城的人手,他们把带来的毒粉包全部掛在箭上,对著城门射去。 箭矢一飞上城墙,毒粉包落地散开,一片乌烟瘴气。 事先服过解药的黑山军趁乱衝上城门廝杀。 城外,赫连朮赤率人终於杀出包围,急奔至城下: “快开门——!” 城门却迟迟不开,守城的胡人士兵已经和黑山军廝杀成一片。 黑山军守住大门,不让胡人打开。 赫连朮赤等人一时之间被堵在城门外。 身后的大瑜兵马很快就追上来,围著城门一带,將赫连朮赤等人逼入死角。 蒋乾隔著眾多士兵,在远处高喊道:“赫连老妖!败局已定,还不快束手就——” 他没能说完最后一个“擒”字。 飞快的一支箭撞入他的胸口,穿透了他的胸腔。 倒下前,蒋乾难以置信地望向拿著弓箭的赫连朮赤。 怎么可能?明明这么远…… 他手下最好的弓弩手也射不出这么远这么准。 怎么会…… 蒋乾的身体从马上落下去。 赫连朮赤的一双狼眸中儘是杀意: “败局已定?没杀到最后,还不知道谁死!你们以为,我们南面的防守那么好破?!” 赫连朮赤將箭头这次又对准了黑山军的秦啸。 利箭射出的瞬间,两道梅鏢飞来,与箭头撞击出火。 砰。砰。 箭矢偏离了方向。 慕容棣和秦老头的身影隱在军队中。 慕容棣也冷笑: “你们的南线防守是不好破,可等他们看见你的项上人头时,便不攻自破了。” …… 长安城外南面。 同样有纠缠廝杀的两军。 十几万大瑜兵力压来,胡人迎战吃力。 但胡人没有逃,没有退,他们身材高大,个个勇武,同殷厉所率之军廝杀时並不落下风。 他们相信赫连朮赤会大胜,然后带兵过来支援他们。 轰! 空中一声炸响,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两道影子从天而降。 秋锦玉和倪天机的声音响起: “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 “你们的將军赫连朮赤已死!北线已败,犹不速降,更待何时!” 眾人抬头,只见其中一人拎著一个血淋淋的头颅。 冬日晴空下,秋锦玉手上的头颅被照得一清二楚。 头在滴血,眼睛睁大。 正是赫连朮赤的脸。 第356章 擒贼先擒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铁勒汗南线的军队不愿相信秋锦玉的话,但是他们都清楚看见了人头。 他们不会认错,这就是他们大將军的脸。 一时间,铁勒汗军队人心大乱,连胡人將领也脸色发白。 殷厉趁此机会將胡人军队的阵型打散,占领优势。 秋锦玉和倪天机的身影一闪,消失在上空。 长安城南北两面都处在混战中,双方主力匯聚。 苏知知等人组成的奇袭队在这个时候偷袭防守较为薄弱的东面。 秋锦玉和倪天机赶到东城门时,手里还提著人头,將方才在南城门喊过的话在这边又喊了一遍。 秋锦玉喊得气势汹汹,倪天机还把手上的头晃了晃,几滴血飞溅下来。 东面守城的士兵见到赫连朮赤的头颅时,也瞬时失去了主心骨。 “就是现在!动手!” 伍瑛娘一声令下,苏知知等人各展所长,向胡人攻去。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此时,潜伏在城內的一部分黑山军也到达了东城门內部,与奇袭队里应外合。 胡人被杀的杀,逃的逃。 南北边战况激烈,但东城门却是头一个被攻破的城门。 苏知知拎著带血的鞭子,很佩服地对秋锦玉说: “秋姨姨,多亏了你。这个肯定是做得很像他们才会信的。” “小意思。”秋锦玉摆摆手。 倪天机手上拎著的头並不是赫连朮赤的头颅,而是一个死去的胡人士兵头颅。 上次他们去救袁迟的时候,秋锦玉和袁迟都看见了赫连朮赤的样貌。 因此,他们这次想出一个计策,找一具尸体易容成赫连朮赤的样子来乱敌方军心。 秋锦玉將人易容好,又给袁迟也看过,他们觉得至少有八分像,於是沾了点血,拿来试试。 现在看来,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居然有这种办法!” 寧安和袁採薇惊讶万分。 她们不知道易容术如此神奇,令人难辨真假。 虽然看著一个被割下的头有些血腥,可还是忍不住地看。 寧安说:“那要是把我易容成赫连朮赤的模样,我岂不是可以去发號施令了?” 苏知知:“秋姨姨可以把脸画得很像,但是身材壮瘦可不好改,很容易被看出来的,而且我们也不会他们的语言呀。” 苏知知之前就想到过这个办法,非常遗憾地被否决了。 东城门打开后,提前埋伏在东城门外的大瑜士兵涌入,占领长安城內部。 伍瑛娘提著长枪跃上马: “走,我们去北城门!” 大家纷纷跨上马背,去北线助一臂之力。 苏知知一行人到北城门的时候,胡人同黑山军还有之前大瑜的降军正打得难捨难分。 赫连朮赤在战场上的確不是泛泛之辈。 即使面对蒋乾、贾坤突然反水和城门被堵的意外,她也能强稳心神,指挥著手下的大军应战。 天色不知不觉地又阴沉下来。 风雪隨时要压下。 冬风割过每个人的面颊,人人的铁甲上皆是血跡和刀痕。 赫连朮赤的身上也受了些轻伤。 她没有放下过弓箭,弓弦在她手中被拉得发出“咯咯”的声响,撑到极致。 右手手掌一松,箭矢带著尖锐的破风声冲向对面。 赫连朮赤先前射杀了蒋乾,后杀了贾坤。 投在她麾下,但是敢背叛她的人,她绝不会让他们活下去。 北城门上方,伍瑛娘等人助先前到达的黑山军一同占领了城门。 看著下方混乱的廝杀场景,伍瑛娘道: “擒贼先擒王!” 奇袭队的人都盯上了赫连朮赤。 城门开了一道缝,伍瑛娘等人骑马衝出。 伍瑛娘双腿一夹马腹,率先冲向胡人阵营,寧安紧跟在伍瑛娘身边。 长枪如蛟龙出海,瞬间刺穿了前方几名胡人士兵的胸膛,鲜血如喷泉般涌出。 二娘、秋锦玉和倪天机將毒粉洒向赫连朮赤周围的胡人士兵。 “吃我一鞭!” 趁著胡人中毒晃神之际,苏知知的金龙鞭甩向空中,缠住胡人骑兵的脖颈,將他们从马背上拉下。 隨即,白洵和袁採薇挥著大刀而来。 袁採薇:“尝尝我新刀法的厉害!” 大刀上下起落,师徒二人將落马的胡人斩断。 內功深厚的老徐这时候看起来最神秘了。 他直接隔空出掌,以內力將胡人士兵震开…… 奇袭队如一把利剑直切入铁勒汗军队的心臟,一路过关斩將冲向赫连朮赤。 赫连朮赤身边的亲卫纷纷倒下。 老徐、白洵、袁採薇、寧安、苏知知等人都护在伍瑛娘身边,为她挡开涌上来的胡人。 伍瑛娘则直接与赫连朮赤交手。 赫连朮赤也抽出一把弯刀来应战。 长枪与弯刀发出刺耳的撞击声,赫连朮赤手中的弯刀被伍瑛娘的枪尖挑得发颤。 赫连朮赤讶异挑眉: “呵,大瑜也有能打的女子。” 伍瑛娘將红缨枪往前猛地一送: “单论你这身手和力气倒是够格进我们黑匪山,只可惜你是胡人!胡人蛮子,犯我边境,杀我百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两人交手数招。 赫连朮赤最擅长远攻箭术,近身打斗比伍瑛娘差了一截。 她到后面招架吃力,意图后撤。 咻—— 一道梅鏢此时穿过人群,逼向赫连朮赤,扎在她腰间。 她腰部吃痛,动作慢了一瞬。 而就在这一瞬,伍瑛娘的长枪刺入了赫连朮赤的胳膊,用力一拧。 “啊——” 赫连朮赤喉间吼出一声,手中的弯刀掉落。 她连著两处受伤,重心不稳,人也向侧边倾倒。 倪天机瞄准此时,飞身而去,將赫连朮赤提起,一路飞到黑山军阵营。 这回,他手上提的可是真的赫连朮赤。 “大將军!” “將军!” 胡人见到赫连朮赤被生擒,顿时乱了阵脚。 魏大栓高喊: “赫连朮赤已被擒!你们还不速速投降!” 秦啸和慕容棣指挥著黑山军將已经散了军心的胡人打得七零八落。 奇袭队这个时候从胡人阵营中抽身而出,再次回到城门上,从高处指挥著黑山军对胡人放箭。 不少胡人当场毙命,亦有许多人狼狈逃走。 胡马嘶鸣,在烟尘中受惊,驮著背上的胡人仓皇北逃。 魏大栓把刀架在赫连朮赤的脖子上: “你当初率军杀入我大瑜,可曾想过有今日?” 赫连朮赤面色僵硬,眸中的狠厉却一分不减: “你们这大瑜的孬种,要杀就杀,別废话!” 战场喧囂,嘈杂的声音快要刺破耳膜。 在一片刺耳的嘈杂声中,赫连朮赤脸色发青。 因为她忽然听见了儿子赫连博日的声音。 “母亲——!” 第357章 多谢楚王 赫连博日率长安城中留守的胡人士兵赶来了。 他原本在宫中等著。 和慕容婉射箭射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有数名胡人衝进来说,赫连朮赤已经被对方擒拿。 赫连博日听后,神色大变,立刻便要率剩余的兵力去救母亲。 “你们在此处守著这些人,我率军去支援!” 赫连博日吩咐一批胡人继续看守好被关在长生殿的贺庭方一眾人。 他转身要上马时,慕容婉拉住了他的衣袖。 赫连博日拂开慕容婉的手: “婉儿,我母亲说过,不能放你们离开,这一点我不会违背,你求我也不行。” “等我救母亲回来了,你们才能走。” 慕容婉索性张开双臂,挡在了赫连博日身前: “你误会了,我不是要逃走,我是想和你一起去。” 慕容婉看著赫连博日的眼睛: “你母亲有危险,你去的话你也有危险,我想陪在你身边。我现在会射箭,我也能出一份力。” “博日,你说过,你们铁勒汗的姑娘喜欢上一个人的话,就会和他一起打猎,一起骑马。” “我现在也要和你一起走。我哪里都不逃,我要和你在一起。” 慕容婉说得恳切直白。 赫连博日看著她白皙的面庞,攥紧弓箭的手臂,终於点头: “好,你跟在我们身后,不要乱跑。” 赫连博日率一眾兵力骑上马。 慕容婉也跨上马背,背著弓箭跟在后面。 “婉儿!危险,你不能去!” 长生殿內,贺妍再也忍不住了。 沙场是多么凶险的地方,她的婉儿怎么能去那?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贺妍想过去阻拦,可是被门口的胡人拦住,推倒在地上。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婉儿离开。 慕容婉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母亲无力跌坐在门槛內的画面。 她有两分心痛,但眼中更多的是失望。 原来,她娘其实是这么无力无用的人。 慕容婉跟著胡人消失在宫门外。 长生殿內也是吵吵嚷嚷的。 大家这会儿说局势太乱了。 大瑜的士兵就要打进来了。 可是不知道这些胡人会不会在大瑜士兵来之前就先杀了他们。 或者胡人没杀,可是衝进来的士兵不长眼不识人,把他们杀了怎么办? “贺大人!如何是好啊?!”付迁挤到贺庭方身边问。 付迁认定了,贺庭方能有这么一副气定神閒的样子,必然是有后招。 贺庭方不看慕容婉离去的方向,也不看付迁。 他低头,只看茶盏中如尸体般漂浮的茶叶: “付大人何必这般急?贺某被困在此处也出不去,只能等贵人相救?” 付迁擦了一把头上的虚汗: “贺大人就別卖关子说著些虚的了!哪来的贵人?何时来?” 贺庭方笑:“胡人走远了,贵人就来了。” 付迁不明所以。 他闷闷地在贺庭方身边坐下。 屁股还没坐热呢,门口把守的胡人猝然变脸! 长生殿外有上百名胡人把守,可此时竟然有一半胡人拔出刀来,对著身边的同伴砍去。 唰! 大片的血跡溅在窗户上,染红了窗欞。 付迁嚇得一屁股坐歪了。 长生殿內的眾人纷纷往殿內角落躲起来,离门口的杀戮越远越好。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外面的打斗声终於消停下来。 胡人的尸体倒了一片,长生殿前的白玉阶血流成河。 杀戮打斗声没有了,但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一双金线蟒纹靴子踏上了白玉阶。 頎长的身影越靠越近。 长生殿內的眾人一时没看清来人是谁。 唯有贺庭方慢悠悠地放下茶盏,走到殿门口,恭敬有加地道一句: “多谢楚王及时相救。” 慕容齐的靴子鞋底浸满了血,身上衣衫乾净得一尘不染。 眾人惊慌,他眼里却浮著一层笑意: “诸位大人受苦了。” “哎呀,这帮胡人真是可恨,竟对我大瑜的栋樑之材如此粗鲁野蛮。诸位大人可莫忘了,今日是谁救了诸位的命。” …… 赫连博日带著胡人衝出宫门后直奔北城门。 结果才走到一半,就撞上了从东城门涌入的黑山军。 两方兵力在城內交手,杀得不可开交。 一大半兵力不得不滯留在此处。 同时,又有人高喊: “赫连大將军已死!” “人头都被砍下来了!” 赫连博日听得更加心急,被掩护著继续往北去。 他一定要亲眼看见母亲现在到底如何。 他奔到北城门时,赫连朮赤已经被黑山军绑起来,架在马上。 胡人被进攻有序的黑山军打得落流水。 赫连博日看见母亲没死,心中缓一口气,但见到母亲真的被擒,觉得忧心如焚。 他想號令剩下的士兵救出母亲。 “博日。” 赫连朮赤也看见了儿子。 她的箭术一流,有一部分原因是她的视力超出常人。 她能看得比別人更远,更清晰。 因此即使隔得远,她也能清晰地看见儿子是如何焦灼地奔向这边,朝著她大喊: “母——” 她甚至能看见儿子滚动的喉结和脖颈上如绳索一般的肌肉。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著一支箭从那里冒了出来,刺破了喉结,绞断了绳索。 血绽开。 有人从背后射了赫连博日一箭,穿喉而过。 “博日——!” 赫连朮赤撕心裂肺地喊。 赫连博日睁大著眼,含著还未说完的话倒了下去。 那一瞬,赫连朮赤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唯有令人心悸的死寂。 死寂中,赫连朮赤看见儿子倒下去后,后面露出一个手执弓箭的少女。 那个曾被她握著手杀了亲兄长的少女。 赫连博日倒下时,大瑜士兵也涌上去与胡人廝杀。 同时,后方衝出一批人护著慕容婉,带她后撤。 慕容婉看见倒在地上的赫连博日死死瞪著她,唇齿做出口型,好似在问她: “为什么?” 为什么? 慕容婉两手还紧紧攥著弓箭,指节发白,身体微颤。 赫连博日说过,说她像一只漂亮的兔子。 可是她不想做兔子,不想做被恐惧束缚的猎物,她也想做虎狼。 她没有军队,没有金山银山,她只有能对著赫连博日的这支箭。 自慕容铭死后,慕容齐与贺庭方暗中合作。 他们要在大瑜军队进攻的这日反杀胡人,藉此立功,以此来向外面的大瑜军队投诚。 而慕容婉要做的就是,杀了赫连博日。 只有她能在赫连博日毫无防备的时候下手,能够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杀了他。 战火纷飞。 慕容婉望向很远的赫连朮赤。 她对著赫连朮赤,露出一个弯著嘴角的笑。 第358章 脆弱的繁华 慕容婉看不清赫连朮赤。 可赫连朮赤將慕容婉脸上的笑容收入眼中。 赫连朮赤的心臟在胸口猛烈跳动,隨时要撞出胸腔一般。 “啊——啊——啊——!” 她双目猩红,仰头髮出孤狼一般绝望悲愴的嚎叫。 北风吹乱她的头髮。 一片片鹅毛状的雪终於落下。 她像一匹在北方风雪中鸣泣怒吼的母狼。 接著,赫连朮赤张大嘴,喉间吼叫出了一串暗號。 那一串暗號似胡语,却又不是胡语。 她喊得声嘶力竭,声音穿过风雪和兵戈,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听到赫连朮赤嘶吼声的胡人也隨即向著城內嘶吼起来,將一串暗號传达向下一批人。 与此同时,那些与大瑜士兵正生死纠缠的胡人士兵忽然一个个地都掉头撤离。 连长安城內与黑山军廝杀的胡人也一边嘶吼暗號,一边逃出城外。 他们跑得乾脆,即使身后被人砍了一刀,也紧紧伏在马背上奔逃而去。 大瑜军队一时都讶异。 秦啸和魏大栓征战多年,见此情形,心中一沉。 不好! 他们听不懂赫连朮赤的那一串暗號,但这等反常形势绝对有问题。 “黑山军全体速速出城!” 撤退的令旗挥起,黑山军纷纷从城门中涌出。 苏知知等人在城墙上,也正要离开。 苏知知眼角余光瞥到城內一角,有一个要逃走的胡人手中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个火把,一边骑马奔逃,一边將火把狠狠掷向街角。 燃烧的火把在苏知知眼中变成炸开的火星。 她仿佛看见一整座城都变成了漫天散开的火星。 苏知知脸色变了,大喊: “火药!” “他们要烧了长安城!” 黑山军和胡人都如开闸的洪流一般从城门倾泻而出。 身后,数道火光骤然冲天而起。 冒出的火光在眨眼之间迅速蔓延,北边城门附近一带顷刻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慕容婉脸上的笑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打散,她的身影被熊熊烈火隔开。 赫连朮赤看见慕容婉猝然痛苦扭曲的神情,狼狈逃离的身影消失在火海中。 “哈哈哈哈……” 赫连朮赤的嘶吼声转为大笑。 她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但是她感觉不到疼痛。 她儿子死了,她要那些人都死,要长安城一整座给儿子陪葬。 赫连朮赤早就命人在长安城中埋下了火药,四处泼了酒和油。 她得不到的土地,那就毁掉。 北方草原南下的狼早就做好了同归於尽的准备。 那些没来得及逃出的士兵,无论大瑜人还是胡人都被火海吞噬。 袁迟本来也在黑山军打斗,他带著人杀进了城。 起火前,千钧一髮之际,他带人衝出了城,但后面的衣摆还是被火星子烧没了。 “你连你们自己人的命都不要!”袁迟挥起长枪指著赫连朮赤的胸口。 赫连朮赤不说话,居然往袁迟的枪尖挺身子,让枪尖刺入她心口。 “你——!”袁迟及时收枪。 赫连朮赤倒在地上,咬牙切齿地问: “我上次射了你一箭,你为什么不报仇?” 袁迟让士兵扯来一块布堵住赫连朮赤的嘴,他怒目圆睁: “想这么死得这么轻鬆?休想!” 他是想杀了赫连朮赤为那些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可是战事还没有结束,还有北边的领土要打回来。 为了减少將士折损,他们要拿赫连朮赤和铁勒汗谈判,若是谈不拢,他们再杀。 赫连朮赤被人绑下去了。 胡人士兵也已经逃散而去。 雪在飘。 飘在著了火的长安城上空,雪就变成了水珠。 水珠在空中蒸发得一乾二净。 火势太大,这点风雪根本不够灭火。 苏知知站在城外,手里的长鞭被盖了一层晶莹的雪。 雪落在她的眼睫上,她没感到冷。 她想起几年自己刚来长安城看见的景象。 车水马龙,繁华不可言。 而现在,她闻到风的气味、血的气味、火的气味……所有的气味交融在一起。 是繁华消失的味道。 苏知知想起小时候玩从树上摘下的栗子。 栗子壳很硬,很难剥,可是丟进火里后就会爆开口子,在火里很脆弱。 苏知知这一刻觉得,原来长安的繁华也不过如栗子壳一般。 这样脆弱。 苏知知对伍瑛娘说: “娘,我们的黑山府也要被烧了。” 伍瑛娘搂著苏知知的肩: “只要我们人在,我们以后会有更大的黑山府。” 当苏知知把京城看做一个掉在火堆里的栗子时,有人正在这颗火烧大栗子中狼狈逃跑。 “快,这边!” “王爷小心!” 慕容齐一行人正仓促地骑著马往城门跑。 慕容齐脸上都是焦黑的灰,手上拿著一块帕子捂著口鼻。 “咳咳……”儘管遮著口鼻,慕容齐还是被浓烟呛得难受。 一群人歪歪扭扭骑著马跟在慕容齐后边。 付迁肥大的身子在马背上摇晃,他被大火熏得满头大汗,眼睛都睁不开了。 哐! 街边一道柱子轰然倒下。 没砸到付迁,但是砸到了他身下的马。 人马一起翻倒在地。 “王爷……王爷……”付迁被马压著一条腿,爬不起来。 他看著火势朝他蔓延过来,像一群毒虫一样爬上他的衣摆和脚踝。 他痛苦地大叫:“救我……救……” 此时眾人各自逃命,谁也顾不上谁。 贺庭方和贺妍的马匆匆跨过付迁,生怕火势传到他们身上。 慕容齐身边人手不够,也无暇去救付迁,任凭付迁在身后叫喊也没有回头。 轰! 又是一声炸响。 后面不知哪处埋的火药爆开。 付迁的声音彻底被火海吞噬。 慕容齐不用回头也能想像到后面发生了什么。 他一手牵著韁绳,一手捂著口鼻,心中大骂赫连朮赤。 这些胡人都是疯子。 第359章 在下藏得可深? 慕容齐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嘴角僵直。 他知道再往前跑一段就能到南城门了。 南城门外,是大瑜的军队。 其中有一部分是岭南来的黑山军。 呵,岭南来的军队。 他不用想就知道老三慕容棣这些年在岭南做了什么。 他猜到慕容棣这些年都在装疯卖傻。 他甚至出手帮慕容棣掩护过。 但当时他不是为了慕容棣,而是想给母后和慕容禛添一块绊脚石。 他在宫中时,没有快乐过一日。 母后將他逼得痛苦难言,然后將他一脚踢开。 既然他过得难受,他也绝不会让母后好受。 他不会让母后看著自己的胞弟慕容禛登上皇位。 他就要看这些人求而不得,像他以前一样无望如困兽。 可慕容齐也没料到宫中妖僧杀人和胡人入侵这些事情。 宫中的人一下都没了。 他那成天睡觉的二皇弟离开了京城,太子死了,其余的小皇弟要么要么失踪,都不成气候。 现在只剩他和慕容棣。 慕容齐动了心思。 慕容家的天下要传下去,他比慕容棣更名正言顺。 因此在別人逃离京城的时候,他私下回来了。 慕容齐在京中一副紈絝样,可借著这层紈絝的皮囊,私底下却收了不少人。 別人忙著在官场上拉帮结派,或是暗中养私兵。 慕容齐收在麾下的却是些三教九流之徒。 京城的赌鬼、混混、妓子……形成了他手中的网。 他的手下甚至有不少早年因各种原因流落到中原的胡人。 因此,这次他手下不少人才能趁乱混进胡人队伍中。 慕容齐不是不想有自己的军队和朝堂势力,只是他能力有限,做不到这些。 不是每一个蛰伏的人都能发展出黑匪山、黑山军这样的庞大势力。 慕容齐手中没有兵、没有数不清的財富,可他有一颗不安分的心。 他听说慕容铭被杀后,试探著去接触贺庭方。 没想到贺庭方爽快地答应与他合作。 他们现在手中无兵,只能先反杀胡人立功,以此来洗清自己之前的名声。 同时借这次救人的机会拉拢朝中官员。 待到大瑜军队將胡人驱逐出长安城,一切平息之后,他们再徐徐图之。 所以今日赫连朮赤出城后不久,慕容齐便派人在城中放出风声,说赫连朮赤已经被擒,引得赫连博日带著宫中兵力离开。 他才好趁机进去將一些朝廷命官救出来。 结果他们一行人杀了宫城內的胡人士兵,才走到宫门口,火药就炸起来,四处烧成一片。 赫连朮赤这个疯女人居然在京城中埋了那么多得火药,而且在城北靠近皇宫的地方埋得最多。 大火封堵了往北往东往西的路,他们只能一路往南边的城门逃。 他了那么多的人手,费那么多功夫救出长生殿的人,逃的过程中,竟死了一大半。 等终於衝到南城门的时候,只剩下几个人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算不到,算不到啊。 南城门外的十几万大军也没算到现在的情形。 殷厉带人打著打著,就见胡人吼出几个词眼,然后作鸟兽散。 他派了一批人乘胜追击,剩下的人进入长安城。 乌泱泱的军队才进去没走多远,就见火势迅猛扑来,火药炸响,逼得他们连连后退。 他们退出城门后不久,听见马蹄声响起,还以为是胡人回来了。 仔细一看,是几个大瑜人。 殷厉高喊:“来者何人?” 那边有人回道:“此乃楚王及朝廷命官。” 慕容齐一行人从城门快奔而出时的样子,实在称不上威风。 他们脸上一片黑,身上的衣服被乱飞的火星烧出很多洞眼。 殷厉靠近了点看,没认出来哪个是慕容齐。 几人自报身份之后,殷厉才认出了各人的身份。 不认不要紧,这一认,殷厉手里的刀就挥起来了。 他破口大骂: “別以为老子远在剑南道就不知道,你们这帮狗贼都卖国求荣!” “別人要么逃了,要么抗击胡人,就你们这些狗贼在胡人手下过得滋润,定然早就和胡人有勾结!” “尤其是你,贺庭方你这条老狗!” 殷厉瞪著贺庭方,手中的刀先向贺庭方挥去。 贺庭方从马上下来,喘著气: “殷將军若是错杀了贺某,便无人得知真相。” 殷厉眉头压下,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什么狗屁真相?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贺庭方深吸几口气,呼吸平缓了几分: “贺某並非卖过求荣,当初被胡人掳走被逼无奈,但贺某所为,皆是为大瑜著想。 贺某与楚王在长安城忍辱负重,细细谋划,就是为了能给胡人致命一击。如今,赫连博日已命丧于衡阳郡主手中,诈降的蒋乾和贾坤也率军反击胡人。” “殷將军若错杀我等,恐怕只会寒了人心。若殷將军不信,可派人去探探情况便知。” 殷厉的刀架在贺庭方的脖子上,贺庭方说得一脸坦然,无畏生死的模样。 这让殷厉反而一愣。 殷厉將刀从贺庭方的脖子上挪开,但立刻命人將慕容齐、贺庭方一行人押下去: “老子不审你们,有人来审!” 长安城的火还在烧。 城外是大雪,城內是大火。 像梦境一般荒诞诡譎。 將士们在南城门附近扑火,总算没让火烧到南城墙来。 殷厉等將领在城墙上的角楼稍作歇息,等著其他人来匯合。 慕容齐和贺庭方等人则被押在另一处角楼內,由重兵看守。 慕容齐问贺庭方: “等会儿见到慕容棣,你可想好怎么说了?” 贺庭方:“王爷不必担忧,贺某心中有数。” 他们和殷厉最初的反应一样,都相信背后之人是慕容棣。 贺庭方知道慕容棣曾经的处境,隱忍多年,一朝翻身,必然有野心。 他有把握可以说服慕容棣,让慕容棣用他。 吱—— 门开了。 一列士兵进来,只押走贺庭方。 他被押到角楼的二楼。 “进去!”押送的士兵用绳子绑死了贺庭方的双手,然后把他推进去。 屋內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箭垛处有三张榆木弩床,绞盘上的牛筋弦已鬆弛,床板上刻满了歪斜的“正“字。 风雪从外面吹进来,室內也没有炭火。 贺庭方觉得有些冷。 他年纪大了,遭不住寒气。 那种彻骨的寒意又钻入他的骨缝中,他的身体隱隱作痛。 这种痛觉中夹杂著古怪的不安。 贺庭方被束缚的双手捏紧了拳。 那种不好的直觉,那种危机感突然又出现了。 强烈的不安让他难以集中精神,心口好似有一把刀要戳出来。 门外有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门窗上映出一个走动的人影。 那个人影走一步,贺庭方心口的刀尖就戳出来一分。 他闭上眼,稳住心神,不去看人影。 等听见门开合的声音后,他才道一句: “越王殿下,藏得当真是深,贺某嘆服。” 门已经关上了。 一双厚实的布鞋走到贺庭方面前。 温和如润玉的声音在贺庭方耳边响起: “贺大人,可还认得我是谁?” 贺庭方闻声,猝然睁眼。 眼前是郝仁的面容。 贺庭方冷笑:“你是岭南来的,原来早就暗中投靠了新主。” 郝仁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放在额角,指尖微微用力往下抠。 他指间拈著一层薄薄的皮,一寸寸地往下撕扯。 就像戏台上的戏子取下满是顏料的面具,露出真容。 贺庭方冷笑不出了。 他眼中映入一张极俊逸的面容。 一张他多年未曾见过的脸。 熟悉又陌生。 窗外的风雪疯狂拍打门窗。 贺庭方心口的那把刀这一刻彻底戳穿而出。 他气定神閒的面色终於碎裂,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良久,他唇瓣发白地吐出两个字: “是你?” 郝仁目光泠泠: “贺大人觉得在下藏得可深?” 第360章 他终於等到了 天色晚了。 再漫长的一天也会有尽头。 日月不死,每一日的尽头都是固定的。 可惜人生变故苦多,人常常不知自己的尽头在何时何处。 而贺庭方在看见裴凌云的那一瞬间,心中明白,他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做事情从来都是有准备的。 很多他平静应对的场面其实在他脑海中演练过许多次。 他独自在屋內等待的时候,想到了很多种说辞,很多种办法来说服慕容棣。 他预料到慕容棣的每一种反应,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 但他从没想过,军队背后的主人不是慕容棣,而是—— 裴凌云。 那个他以为已经死了十几年的裴凌云。 “你竟没死——” 贺庭方齿缝间挤出几个字。 可说完之后,他忽然笑了: “郝仁?好一个郝仁啊哈哈哈哈……” 他知道,若裴定礼还活著,今日站在他面前的绝对不会是裴凌云,绝对不会是改名换姓,在慕容宇面前卑躬屈膝的郝仁。 既然是裴凌云站在他面前,那么裴定礼就真的死了。 贺庭方在笑。 郝仁也在笑。 郝仁笑得很冷,冷得似有无数冰棱横在胸口。 多年前家破人亡的场面在眼前浮现,连呼吸都觉得疼痛: “贺庭方,你当年为虎作倀害我裴家,可曾想过今日?” 可曾想过也会沦落到家破人亡,生死不由己的得一天? “想过今日?” 贺庭方依旧在笑,他眼中所见却与郝仁不一样。 “我若能预见当年的裴氏才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昨晚兴许会吃一碗饭。” 他知道今日自己无论如何都走不去了。 没有露出悲伤,也没有哀求。 贺庭方看著郝仁的脸,五官虽未变,面相却比多年前成熟了许多。 他长相俊美,和裴定礼不算很相似。 可贺庭方仍然从这面容中窥出了几分裴定礼的影子。 “我倒是想看看你爹落泉下有只看见你这模样会作何感想?” 贺庭方很长一段时日都处在疲惫的状態,他面容憔悴,脸和身子很瘦,整张脸都凹陷。 可他此时眼中透出灼灼光亮,语气也跟著激动起来: “你爹裴定礼,当年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色,满口仁义道德。 他看不上我的手段,说我有失君子之道,可他根本不懂从低处往上爬的那种无奈!” 贺庭方的眼神穿过裴凌云,仿佛是在看向多年前的裴定礼: “裴定礼,你生来锦衣玉食,从未体会过民间疾苦,只说君子之道。 我就是要看你从青云落进泥淖,看你怎么爬上来,看你如何背弃你口中的大仁大义。” “可你死了哈哈哈哈哈……你连爬上来的机会都没有。可你看看你的儿子……你的儿子一步步爬上来了,像我当年一样卑微,一样不择手段,一样心狠手辣!” 贺庭方笑得癲狂,声嘶力竭: “你输了……” “裴定礼,你终究是输了,是我贏了哈哈哈哈……” 呲—— 他笑到一半,肩上赫然插入了一把匕首。 贺庭方很老了,身躯很薄,不需要太多力气,刀尖就可以穿透他的身体, 郝仁修长的手握著匕首,將匕首用力往里转了一道。 刀刃刮过骨肉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啊——”贺庭方惨叫一声,往后退了两步,靠著墙滑下。 郝仁的手紧紧拧著匕首柄,眼中儘是寒霜: “你既知我心狠手辣,不妨猜一猜,你能受住几刀?” 郝仁拔出匕首,鲜血溅在他衣袖上,满身血。 匕首刚拔出来,又刺入贺庭方的另一侧肩膀。 又是一阵皮肉割裂的声音。 郝仁清冷的声音下,涌动著一片潮水: “我父亲出身名门世家,自小得大儒教导,所学者,非惟经史子集,更在致君尧舜之道、济世安民之策、规諫明主之方。” “我父亲虽非布衣寒门,但感念民生疾苦,素以君子之道立身,泽被百姓。他辅佐君王数载,平反沉冤数十宗,助贫寒学子,肃清科举舞弊。” “若无我父亲当初力倡科举公允,破世家门阀之垄断,你以为凭你的出身,有机会高中状元,入朝为官?” “当年若无我父亲所坚守的君子之道,若无我父亲这样不为私利之人在朝中为贫寒学子开路,凭你的那点手段可以打败百年世家名门的阻挠?自泥淖中扶摇直上?!” 郝仁手上满是鲜血,血滴滴答答地落下。 他手上的刀连著话语一同割过贺庭方的四肢百骸: “不……不是……”贺庭方双眼骤然瞪大,急促喘息。 不是这样的。 他是靠自己爬上来的,怎么可能是因为裴定礼……不…… 呲—— 郝仁抽出匕首,往下三寸,再次刺进贺庭方的右胸口。 “贺庭方,你有何顏面辱我父亲?你这等忘恩负义之徒,安敢妄议君子风骨!” “简直可笑至极!” 郝仁说到后面,声色俱厉,抓著匕首的手都在颤。 泪水盈眶,心中有悲有恨。 郝仁知道,父亲到死都不曾后悔。 就算重来一次,父亲还是会力主科举公正,为天下贫寒学子斩荆铺路,让像贺庭方这样出身卑微却有才智之人得以走入朝堂。 他说,朝中当任人唯贤,不限门第。 他真正为国为民,求天下大同。 “啊——”贺庭方右胸口插著刀,浑身抽搐,痉挛不止。 “不……不是……他……” 他眼中失了之前的亮光,血丝遍布,眼神浑浊。 眼角红得要滴出血一般。 血从他嘴角涌出,他口中言辞含糊不清。 他倒在冰冷的地上,周身都是血,神色灰白得像一个乞丐老头。 郝仁低头看著贺庭方將死的模样,没有再拔出刀,而是用脚踩住贺庭方的腹部: “我父亲含冤而死,朝中无明君,慕容氏无德,更有你这等奸佞之臣,大瑜当亡。” “我要见你死无葬身之地,要大瑜改朝换代,以告慰我裴家列祖列宗。” 郝仁的鞋底沾满了血。 贺庭方艰难地挪动著手,抓住郝仁的鞋: “嗬……晏青……可在你手……上……?他……他什么都没……他一直……记著你………” 郝仁面无表情,只道: “世上再无贺三。” 贺庭方的手骤然一松,瞳孔放大,只剩微微一丝气息。 几片雪从门缝中飘进。 郝仁收回了脚,看著贺庭方痛苦的模样,看他最后的生命一点点流尽。 “你这等奸恶之人,死有余辜,但你死得比我预料得早。” “你本可以设法让蒋乾和贾坤率军救你走,趁乱逃出。可我听说,你与慕容齐联手,用仅有的人手去杀赫连朮赤母子。 慕容齐也许有几分手段,但手中无兵权,你与他合作成不了事,这点你应当明白。” 郝仁的声音重归平静,他拿出一块帕子,將手指一根一根地擦净血。 动作还是那么斯文优雅。 “你为何非要杀赫连朮赤?她会杀慕容铭,你应当早就预料到了,你不会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外孙而改变计划。” “你行事縝密,唯有这一次衝动,倒是令我意外。” 贺庭方蜷缩在地上,手脚已经僵硬,连著这嘴唇也快动不了: “……她……错了……” 声音很低,很小,仿佛在自言自语。 郝仁没听明白。 什么错了。 贺庭方嘴唇翕张,却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从门缝飘进的雪落在他眼睛里。 他眼前一切仿佛被漫天大雪遮盖。 郝仁说得没错,他这次是衝动了。 他本不会为了一个慕容铭改变全盘计划,慕容铭之死並不让他意外。 只是有一点,赫连朮赤做错了。 她不该在下雪的那天杀了铭儿。 更不该把他的尸体扔在雪里。 她做错了,她该死…… 门被打开,更多的雪涌入。 密密匝匝的雪盖下来,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贺庭方好似蜷缩在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像无数次梦中所见那样,他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冬夜。 在夜里不知过了多久。 他眼前出现一抹光亮。 东边的天泛起鱼肚白。 有人推了他一把,把他叫醒。 他抱著快冻僵的身体,看见自己坐在庄家的后门。 门开了。 爹娘牵著妹妹从门里走了出来。 晨曦的光线里,爹娘的脸色很红润,没有一丝伤痕。 娘牵起他的手,跟他说,狗儿,我们回家。 狗儿愣愣地站起来说,好。 他笑了。 这一次,爹娘从门內走出来了,他终於等到了。 他们一家四口往回走。 天很冷,雪很厚。 四串脚印在雪里延得很长,没有尽头。 第361章 烧伤 风雪停了。 长安城的火势也小了一些。 慕容婉被慕容齐的手下护著,也终於逃了出来。 每个从火中逃出来的人都很狼狈。 而慕容婉的样子不仅狼狈,还很可怖。 她右侧的手臂、肩膀的皮肤都被烧伤了。 她刚射杀了赫连博日后,身边忽然火势蔓延,脚边暗藏的火药爆开。 仅仅是剎那功夫,火焰从她脚下冲天而起。 她避闪不及,被疯狂的火舌缠上。 她先是感到麻木,而后才是剧痛。 身边的人把她身上的火扑灭,但烧伤的部分已经是一片血水脓液。 往北的路已经完全被火海阻断,他们不得不绕道逃出。 慕容婉痛得几乎晕厥过去。 晕过去前,他们一行人经过了贺府。 正好见到贺府的下人们一个个带著包袱匆匆往外逃。 整座城都要没了,他们谁还不跑? 春月也在其中,背著个小包袱仓皇地逃。 慕容婉晕过去前,抬手一指: “把她带上。” 护著她的几个人飞奔过去时,其中一人將春月揪起。 春月突然被人劫起,嚇得哇哇叫,手脚乱踢,手背撞在石狮子上,蹭破了一大块皮。 她被人拎上马背,跟著一起奔向南城门。 等他们好不容易逃离火势,到达南城门时,见到了下来巡查情况的殷厉。 他们不知先前发生了什么,只自报身份是慕容齐的手下。 结果殷厉二话不说,直接就派人把他们抓起来了。 殷厉也不听他们解释:“押下去再说。” 至於因烧伤而晕过去的慕容婉还有手上流血的春月则直接被送去了伤患处。 很多受伤的士兵撑不了太久,需要紧急救治。 而外面天寒地冻,不宜在外医治,因此伤患处设在南城墙上的城门楼,此处有遮挡,而且空间比角楼大,適合临时安置伤员。 虞大夫这时候是最忙的。 他带领著数名军医,忙著给伤员查看伤势,及时用药,旁边还有一些未受伤的士兵在帮忙。 “毒箭要儘快拔出,取烈酒和布来!” “麻沸散煮好没?” “取艾绒来!” “下一个……” 伤员一个个地被扶进来或抬进来。 军医们手脚麻利地清理伤口、敷药、包扎……与阎王抢人。 苏知知、寧安和袁採薇等人也在帮忙。 她们虽然不会开方子,但是搬伤员、送药送布的活还是干得很利索的。 慕容婉是被人扛进来的,放在地上,春月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 两人都蓬头垢面,看不出原本模样,慕容婉右半身还被烧得嚇人,任谁都无法一眼认出。 苏知知看见她们进来,对低著头的春月说: “你別怕,我们这不仅治伤员,百姓也救治的。你们排队等一下,大夫等会就来了。” 苏知知说完,就又赶著去帮虞大夫拿金疮药了。 春月坐在失去意识的慕容婉身边,看著周边陌生的人来来往往,逃也不知往哪逃,只能按著流血的手背等著。 她这个时候反而不那么怕了,因为她认出了苏知知和寧安。 她跟在慕容婉身边这么久,有过几次机会见寧安公主,因此能认出。 至於苏知知,她隨慕容婉去明国公府赴宴时见过,当时因为世子的一幅画闹出了不少事情,苏知知还站出来写了【如虎添翼】几个字,春月因此对苏知知印象很深。 春月很惊讶她们怎么会在这里。 但是既然她们在,春月便觉得这里至少比外面安全。 过了一会儿,真的有大夫过来给她们看伤。 军医给春月包扎了手背,然后蹙眉看著慕容婉: “这姑娘被烧伤的地方不少,幸而火势未透肌理、未及臟腑,实乃万幸。虽无性命之虞,然新肉生发之际,恐难復从前之態,会留下些疤痕。” 晕过去的慕容婉听不见,只有春月在旁边听著。 春月的表情淡淡的,並未露出担心的神情, 军医见春月和慕容婉的穿衣打扮,便猜二人是主僕关係: “此处人多,都是男子,脱衣敷药多有不便,你带你家小姐去楼上西侧的房间,那里有个解毒的女大夫。” 周围都是伤兵,春月也不想在此久留,便按著大夫的吩咐,拖著慕容婉去了楼上。 楼上,二娘正搅拌著一碗药,给一个中毒的士兵灌下去: “来来来,以毒攻毒,百毒全消。” 第362章 春月见仙人 士兵被灌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然后被兄弟扶著出门去吐了。 二娘在后面叮嘱: “没事,吐乾净了就好了啊。” “好了,下一个下一个。” 二娘看见了春月,还有她拖著的慕容婉。 她见慕容婉头髮和脸都黑成一片,身上烧伤的皮肤溃烂带著脓水。 她拿出一把剪刀给春月: “我配点药,你先把她这边衣服剪开来,清理伤口后再上药。” “是。”春月习惯性地应一声。 很大的一把剪子,刀口鋥亮。 慕容婉有很多衣裳,每一套衣裳都是用最好的面料做的。 光滑、柔软,还有用金线绣上去的图样。 每一套都价值不菲,比春月的身价还贵, 春月和其他婢子都需要小心翼翼地保管慕容婉的衣裳,不能有褶皱,穿之前还要提前拿出来薰香。 若是弄脏弄皱了,少不了挨一顿责罚。 可是现在,春月拿著剪子把慕容婉上身的衣料一块块剪碎。 再昂贵的衣裳被剪碎了,也只是一堆破布块而已。 春月听见锦缎被划破的声音,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就好像身体里一直压抑著的什么东西被释放出来一样。 就像她每次偷偷地把慕容婉扔掉的糕点吃掉时的感觉。 “好了,你扶住她,我给她刷层药膏。”二娘动作迅速地清理了慕容婉的伤口,然后拿个小刷子把药膏刷上去。 等二娘用布条把慕容婉的烧伤处全部包扎好时,她也著实累了。 二娘找了一件军队里的衣给慕容婉罩上,將她塞进被窝里,然后看了一眼外边天色: “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二娘的眼神落在春月脸上: “你也饿了吧,跟我一起去领饭吃吧,每个人能得两个馒头的。” “我也有?”春月意外。 “是人就有,要吃就跟我走。” 二娘看见春月犹豫的脸色,还以为春月是担心昏迷的慕容婉: “放心,附近都有士兵把守,没人能隨便进来。” 春月折腾这么一遭,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自然跟著二娘去领饭食了。 她们走后,屋內便只剩慕容婉。 慕容婉躺在一张简易搭成的行军床上。 床边是紧闭的窗户。 凛冽的北风不断敲打门窗,似乎试图唤醒床上的人。 慕容婉的眼珠微微地转动,然后缓慢地掀开眼睫。 她不是被风声吵醒的,是被疼醒的。 她脑中还残留著昏厥前的画面,只记得四周一片大火。 剧烈的疼痛让她直接失去了意识,而眼下又被疼醒。 她感到整条右手臂还有肩膀都发麻发痛,还有些痒,稍微动一下都疼得她吸气。 “春月?”慕容婉的嗓音有些沙哑。 她习惯了春月在她身边伺候。 慕容婉记得晕过去之前,她让人把春月一起带上了。 屋內空空如也,无人应声。 慕容婉环顾四周,视线最后落在自己被包扎过的身体上。 衣里,几乎整个上半身都被布条紧紧缠绕。 慕容婉皱眉。 居然伤得这么重么? 从小到大,她都没怎么受过伤。 但比起受伤,她更关心外面局势如何了。 她按照计划杀了赫连博日,不知胡人被打退没有?外祖父和慕容齐是否与城外的大瑜军队交涉好了? 慕容婉用未受伤的左手裹紧了衣,从床上下来。 她刚將门推开,就看见有两个士兵抬著一个人路过。 慕容婉驀然瞪大眼,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一般。 外祖父! 她看见外祖父的尸体。 身上有很多处刀口,衣服被血水浸透,一片一片的血水在寒风中凝固成深色的块状。 外祖父死了,被人杀了。 是被慕容棣下令杀的,还是慕容齐翻脸杀的? 慕容婉身上发凉,同时又因这血腥的场面而感到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她捂住嘴唇。 抬尸体的是两个黑山军士兵。 他们看见裹著衣的慕容婉脸色煞白地捂唇,以为是城中受伤的百姓乍然看见死尸被嚇到了。 他们笑著解释:“妹子,別嚇著。这人是个大奸臣,做了太多坏事,死有余辜。” 两人把贺庭方的尸体抬走了。 慕容婉將门关上,扶著墙走回行军床上坐下。 她要冷静,冷静下来想清楚。 她刚才跟著二娘去领馒头的时候,看见一个十分俊逸的男子从角楼走出。 春月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子,走在积雪中,如仙人下凡一般。 可是仙人身上都是血,红得刺目的血。 春月咽著口水往后躲。 二娘却对那仙人笑:“恭喜了,我们郝村长终於大仇得报,可以真顏示天下。” 春月看见仙人往人群中走,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目光。 到后面所有去领饭的人都不领饭了,就只看著他。 很多黑山军的士兵都朝著他很殷切地喊:“郝乡长!” 最后那仙人站在高处,对眾人道: “在下裴凌云,家父出身河东裴氏,昔年曾居尚书令之位。然数载之前,吾裴氏一门因奸人陷害,突遭无妄之灾,蒙冤受屈,流放岭南。在下不得已隱姓埋名,改名『郝仁』。不敢稍露本家痕跡……今既已至此,在下亦不愿再欺瞒各位……” 春月听得两眼发直。 她不懂什么朝中局势,可是她知道裴家。 因为王妃娘家被满门抄斩的时候,满京城的消息传得风风雨雨,恭亲王府里的人后来都听说了。 是因为贺家当年陷害了裴家,裴家现在洗清冤屈,轮到贺家死了。 原来黑山府的郝仁是裴家人。 “你领好了馒头就先自己回去吧。”二娘对春月道。 二娘领了馒头去看虞大夫,她怕虞大夫这个木头忙起来又不记得吃饭。 春月愣愣地拿著馒头往回走。 走回去的时候,看见有人从角楼中抬出了贺庭方的尸体。 血淋淋的尸体。 春月的两手把馒头都捏得变形了。 她忘记了饿,就那么呆呆地在风里站了好久,手和馒头都冻得冰凉。 有路过的人拍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 春月朝著来时的路走回去,脚步快了很多。 她推开门,看见慕容婉像个木偶一般坐在床上。 “郡主醒了?” 春月手里只有两个馒头,连个碟子都没有,直接放在了桌上。 她整个人的神色也大有变化。 脸上都是惶恐和忧虑,眼神躲躲闪闪。 慕容婉没有看春月拿来的馒头,只问: “春月,这是哪?” “回郡主,是……是南城门。”春月的两手揪住了衣袖。 “你在怕什么?”慕容婉盯著春月。 春月咚地一声跪了下来: “郡主,婢子方才看见……看见贺大人已经……” 慕容婉面上毫无血色: “我知道,我看见外祖父了。你方才去外面可听说了什么?” 春月的头点成筛子: “婢子听说……是裴家人杀了贺大人。黑山府的郝仁,是当年的裴家人,外面的军队都听他號令……” 慕容婉听及此处,撑著身体的左手一软,差点没栽倒。 裴家。 黑山府,郝仁。 慕容婉两眼发黑,顿时明白了因果。 不是慕容棣,也不是慕容齐。 是来復仇的裴家人。 春月的指甲抠入手心,咬牙道: “贺大人死了,婢子还听说,王、王妃也被抓走了,他们將王妃抓走做……军妓……他们还在四处找郡主,说只要找到了郡主,也要送去做军妓……” 第363章 你嫉妒我 “郡主,婢子实在是怕……”春月说得混乱。 慕容婉的左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不怀疑春月的话。 裴家人是来復仇的,虐杀了外祖父后,不会放过与贺家有关的人。 军妓…… 她几乎要咬破惨白的嘴唇。 她要逃,她要走。 春月伏在慕容婉脚下,泣不成声: “郡主,天塌了,人也只能低头……若是逃走,能逃到哪去?更何况……” 春月说到一半,忽然止住。 慕容婉凉凉的声音落下: “更何况什么?继续说。” 春月还是伏在地上不肯说。 慕容婉猛然发怒,左手拽起春月的衣领: “我叫你说!” 春月才终於支支吾吾地开口: “郡主的右手……大夫看过了郡主的手,说伤了经脉,往后右手怕是废了……” 慕容婉如遭雷击,左手猝然鬆开,眼神瞬时涣散。 “废了?” 慕容婉失神地喃喃低语。 外祖父死了,外面的军队在抓她,她的手废了。 一个废人还能做什么?能逃到哪里去? 能逃过风雪?能逃过外面数万將士? 春月跪著,牵著慕容婉的裙摆: “郡主……就算做军妓,至少还有条活路……好死不如赖活,郡主千万莫生什么別的念头……” 慕容婉踢开了春月的手。 泪水从她眼角直直滑下来。 她冷笑:“活路?” 她是大瑜郡主,是长安城最出色的贵女。 那些污泥尘埃中的人,连碰她衣摆的资格都没有。 她慕容婉寧死也不会沦落到那个地步。 嘎吱—— 门突然打开。 苏知知出现在门口,手里拿著一盘咸菜。 她刚吃完饭,伍瑛娘让她送一小碟咸菜来给二娘。 苏知知没碰上去虞大夫那的二娘,不知人不在。 她一推门进去,就看见伏在地上哭的春月,还有坐在床沿的慕容婉。 之前上药清理伤口时,慕容婉的脸也顺带被洗乾净了。 苏知知此时认出来了: “慕容婉?” 她惊讶的意识到,原来被火烧伤的那个伤患是慕容婉。 慕容婉见到苏知知,摇摇欲坠的一颗心彻底沉入无望的深渊。 春月伏在地上道:“郡主求求苏姑娘吧……也许能放了王妃和郡主……” 慕容婉冷斥:“闭嘴。” 她看著苏知知,僵直的脖子不肯低下。 苏知知以为她们说的是慕容齐等人被关起来的事,她知道贺妍也被关在一起: “求我什么?求我也没用。要怎么抓要怎么放,我爹他们自有决断。” “你受了伤才被送到这里医治,你想见你娘的话倒是不用急,等会大概就把你送去你娘那一起关著了。” 慕容婉听到后面半句,身子晃了晃。 她抹去脸上的泪,愤恨地看著苏知知: “苏知,你是来嘲笑我的?” “你是裴家人,你们杀了我外祖父,想侮辱我和我娘,你想看我沦落到被人欺被人踩的地步?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你如愿。” 苏知知放下手里的碟子,直视慕容婉: “你外祖父罪有应得,他该死。” “至於你们恭亲王府的人,当日在听雨轩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们不会轻易放过你们。但事到如今,其实多半是你们咎由自取。” 苏知知说得很冷静。 “咎由自取?”慕容婉胸中有一团隨时要爆开的火。 “苏知,你很得意是么?裴家翻身了,你觉得你终於可以脱离商户之女的出身,可以踩到高处对我指指点点了么?” “可你生在山野,同一群低贱之人共处,你以为一朝翻身就能抹去那些过去么?” 慕容婉左手揪紧了床沿的被褥: “我知道你嫉恨我,你恨我养尊处优,而你只能在穷乡僻壤长大。你恨我有父母疼爱,而你只能过著无父无母的日子。” “可我告诉你,我是恭亲王府名正言顺的郡主,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践踏的!” 苏知知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看著慕容婉: “我生在岭南,长在黑山匪,我从来不觉得我们村低贱。” “你说我嫉恨你有父母,你真的觉得我稀罕慕容循做父亲么?” 慕容婉听了,嘴角勾起嘲讽,不以为然。 苏知知忽然抽出腰间的鞭子,朝著墙上抽去。 啪——! 一声巨响,墙上赫然出现一道凹痕,可见力道。 慕容婉身子一颤,但强作镇定地讥讽道: “呵,你被我说中了,就想动手?” “对你动手?” 苏知知反而笑了,她道: “我如果要动手,你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我是让你看清我的身手。” “在岭南,我们村人人是江湖高手,我年幼便日日习武,所以到了长安武学馆,我的功夫也是第一。” 慕容婉抿唇不言,她知道这点是真的。 苏知知是武学馆第一的事情,她听过。 苏知知继续说: “我爹得张太傅亲传,是张太傅最出色的学生,与薛伯伯当年並称文武双璧。试问你爹有几分真才?” “我虽不喜念书,但跟我爹学了一手好字画,不逊於长安子弟。那日杏宴,你可记得?” “我娘精通枪法,连袁將军的枪法都逊於我娘三分。我娘有勇有谋,做得了生意,杀得了敌军,试问你娘在胡人面前可有我娘的半分气魄?” “我外祖裴家,当年是文臣清流之首,门生遍天下。就算含冤而死,至今也有人感念我外祖父当年的功绩。而贺家满门斩首,也无人收尸。” 慕容婉脸色更白了:“够了!” 苏知知却没有停: “我爹娘向来疼我,不论我在山中还是在书院,我爹娘都不曾让我受一次委屈,不曾让我对任何人低头。” “我爹娘带我远行见大好河山,见南北风土。” “我六岁擒盗匪,七岁知流民之祸,八岁见西北大军,九岁战靡婆外敌,十岁入长安开大瑜先例,做武学馆第一名女学生……” 苏知知清亮的眼神看著眼眶尽红的慕容婉。 她以前从未在別人面前提过这些,但她心中清楚一切。 她从小是被眾人宠爱信任的孩子,她有她的底气和骄傲。 慕容婉侮辱他们整个黑匪山,那她就撕开这京城华丽的遮羞布。 “慕容婉,你呢?你在做什么?我若同你一般生在恭亲王府,可会有这些机会?” “我学的不是琴棋歌舞后宅相夫之道。我学的是盖世武功、善政杀伐、天下局势。我可以隨我爹谋天下,也可以隨我娘斩梟雄,还可以像我生母一般闯天涯江湖。” “我不妨直白告诉你,我从未和你比较。我见过天地之大,而恭亲王府在我眼中,不过是一滩烂泥。” 拍打门窗的风声停了。 世间这一刻变得死寂。 苏知知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慕容婉,你今日怒问我,究竟是因为我嫉恨你,还是你嫉妒我?你真的想清楚了?” 一句话刺进慕容婉的心口。 她咬破的嘴角渗出殷红的血。 第364章 飞鸟落地 苏知知说中了慕容婉最隱秘最不敢承认的心思。 她曾因为苏知知出身低而不將苏知知放入眼中。 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她嫉妒。 她那么愤恨地贬低苏知知的过去,其实也是为了给自己寻找一丝可笑的慰藉。 慕容婉眼中映出点点破碎的星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是,你说的没错,我嫉妒。我明明不比你差,不比你弱,可我生错了家世。” 她自小是王府的贵女,五岁便被封了衡阳郡主。 她被教导言行不能有失,要端庄得体,要大方出眾。 对下面的人要恩威並施,对宫中人曲意逢迎。 她从来没有感受过像苏知知那样的自由。 “若我有你这般经歷,身边有那些奇人异士,我今日必然不会受困於此。” 慕容婉不甘心。 她一直想要成为最出色的人,想要往更高的位置走。 可是没有人真正告诉她该怎样做。 所有的长辈只让她看书写字,让她弹琴跳舞,送她漂亮时兴的首饰和精致的衣裙。 所以她一度很努力地完成课业,很刻苦地练舞剑、弹琴、作画……做一切会被夸奖和比较的事情。 袁將军教他们习武时,慕容婉一方面觉得累,另一方面则根本看不到习武的意义在哪里。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太阳下像一个干粗活的下人一样汗流浹背。 不漂亮,不文雅,平日里也根本没人会问哪家姑娘武艺如何。 论才艺礼仪,她做得比长安城中任何一个同龄女子都好。 可她心中没有真正安寧平静过。 那种想上走,走到高位的衝动不曾隨著年龄增长而平息。 大瑜身份最尊贵的女子是皇后和公主,可她不可能成为这二者。 父王和母亲都告诉她,会给她订一门好亲事,等成亲后,她只要掌管好后宅,以后教养出更优秀的儿女。 慕容婉从他们的话中,没有找到任何一条通往权势的路。 因此她对於订亲的態度一直是淡淡的,她看不上,谁都看不上。 没有人告诉她还有別的路可以走,直到她看见苏知知。 恭亲王府有刺客那日,她和母亲还有慕容铭寻去听雨轩,得知苏知知的身世。 她讶然苏知知的真实身份,惊讶於父王在苏知知面前卑微侷促的姿態。 但最让慕容婉意外的是,苏知知拒绝回王府,拒绝依靠父王。 一个乡野长大的姑娘,拒绝了王府的荣华富贵。 她可以大大方方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可以自己做主自己的事情,她敢在全京城的贵人面前自称飞虎。 她活出了和长安城所有女子不一样的一面。 窗外雪停后,乌云散去,太阳竟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傍晚的日光跌跌撞撞地闯进门楼。 慕容婉的半边脸被照亮,嘴角的血丝显得更加殷红: “苏知,你不会明白这种痛苦。” 这种这种好似生在云端,却前后无路可走的痛苦。 “你在杏宴上曾自比飞虎,想来做虎狼的滋味很好。” 慕容婉红著眼笑: “我慕容婉事事都做得无可挑剔,只可惜被人养做兔子太久,看破太晚。” 太晚了。 外祖父指点她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不后悔听祖父的话,不后悔投奔胡人,不后悔杀赫连博日。 她唯一后悔的,是自己当初眼界太小,不知政局谋虑,亦没有武功傍身。 苏知知:“兔子有兔子的灵活,虎狼有虎狼的凶险。虎狼不是那么好做的,要做虎狼,就要担得起凶险。” 他们村里的人都曾是江湖高手,但江湖高手也有缺胳膊少腿的。 苏知知没有久留,说完后便离开了。 她不会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浪费时间。 苏知知走了。 慕容婉还呆呆地坐在床沿。 春月仍旧伏在慕容婉脚边哭。 “雪停了,去把窗子打开。”慕容婉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春月爬起身,去开了窗子。 门楼上的窗子很大。 大风还在刮,颳得西边的太阳都摇摇欲坠。 城墙不远处,有数不清的士兵,黑压压的一片。 打完了仗,他们有人坐著、站著、躺著、跑著…… 衣衫很脏,相貌举止鄙陋。 慕容婉靠著窗子,眼泪掉下来,嘴角却夸张地弯起,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她说: “春月,你会愿意去过那样低贱的日子么?” 春月低头含胸:“婢子不愿意,可愿不愿又有什么区別?婢子想活。” 慕容婉笑得讥讽。 只有下人会这样想。 她慕容婉不会。 “我杀了赫连博日,今日也算了做了一回虎狼。” “可我落在他们手中,外祖父死了,我的手也废了……” “人人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 风吹起她的头髮,她光洁的脸颊露出来。 她站上窗台,额头被落日的光线映红。 “ 我慕容婉—— 寧死不被人欺。” 她脚尖一跃,乘风而去。 风声在她耳边呼啸而过。 她闭上眼,觉得自己化成了一只鸟。 一只想要展翅已久的鸟,终於可以往更高处飞。 那日白天的雪真大。 城墙脚下的积雪又厚又白。 夕阳给雪地染上一片浅浅的金红色。 不远处的士兵们看见很高很高的城门楼上,飞出来一个影子。 那影子张开著双手,好像一只鸟。 一只要展翅高飞的鸟。 明明展开了翅膀,却无力地砸进了雪地里。 城门楼上。 春月站在窗口,面无表情。 她低头望著城墙底下已经不动的躯体,身边的积雪被渗出的血一点点染红。 春月拿起了桌上已经被风吹冷的馒头,疯狂把馒头往嘴里塞。 冷馒头很硬,嚼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 可越流泪,她嘴里塞得越鼓胀。 嚼成碎末的馒头被吐在手里,看著就像是被捏碎的糕点。 春月的手一扬,把那些嚼过的碎末朝慕容婉的尸体扔去。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冷笑: “郡主恕罪。” 第365章 铭儿在哪 “婉儿——!”一道撕心裂肺的声音响起。 几个步履仓皇的人影跑到城墙下。 其中一个人影狼狈得差点摔跤,多亏身边人扶住。 被扶住的人,正是慕容循。 胡人打进京城前夕,慕容循为了逃命,南下去封地洪州。 可是他才走了一半路程,就遇到江南东道的军队在北上。 將领把江南东道的大部分兵力都带走了。 慕容循这下也不敢继续下江南了。 他十多年前的时候就是差点在江南回京城的路上丧了命,现在天下大乱,四处有流寇盗匪。 万一江南那边闹起乱子,没有足够的兵力保护他,那他还不如不去。 於是慕容循跟在了江南东道的大军后,又往回走。 他先前躲在京城南边的小镇上。 听说胡人被打跑了,他才急匆匆地赶回京城。 他內心一直很矛盾。 他懦弱、贪生怕死,可是他记得自己的三个孩子都在长安。 他日日担心这几个孩子会出事,但另一方面又不敢回京城看。 方才得到消息,胡人撤离,长安城被火烧,慕容循带著管家和几个隨从骑马奔来。 快到城门处,他们被士兵拦下。 慕容循带著人下马,想去见军队將领们,问他们可知道那三个孩子的下落。 士兵们去通报了一声,然后正打算带他们过去。 慕容循的目光隨意一扫,竟看见慕容婉从城门楼上跳下来。 那一瞬,他脸上的血色褪尽了,踉蹌地冲嚮慕容婉摔下的位置。 他们离慕容婉有些距离,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费了些时间。 等慕容循终於跑到慕容婉身边的时候,一抹熟悉身影静静地躺在血红的雪中。 头上的珠摔在几步开外,碎成数瓣,乌黑的长髮散开,像铺在雪里的绸缎。 绸缎下面,血肉模糊。 “婉……婉儿……”慕容循全身发颤,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慕容婉终究是他看著长大的女儿。 十几年来,他把大半疼爱都给了慕容婉, 他如何能无动於衷? 慕容循颤著手想要触碰慕容婉的躯体,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他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明明他走之前,婉儿还是那么好好的样子,怎么会…… 注意到此处动静的士兵早已经去將此事稟报给了郝仁等人。 伍瑛娘和苏知知也正好在郝仁身边。 他们听说慕容婉自尽时,都有些惊讶。 他们什么都没做,这姑娘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来稟报的士兵问怎么办,说慕容循坐在慕容婉的尸体旁边都快晕过去了。 郝仁先看了一眼苏知知的表情,见苏知知没什么反应后,才道: “把贺妍带过去,其他的先不必管。” 士兵照做了,去找贺妍。 贺妍被关在角楼中,之前见父亲被单独带走了,她很担心。 可同时又想到,父亲向来足智多谋,有三寸不烂之舌,连在胡人那都能取得信任。 父亲这一趟过去应该不会有危险。 可是过了很久都不见父亲回来。 她听到路过的士兵们说,父亲死了。 贺妍的手指抠在木柱上,眼中盛满了难以置信和惊恐之色。 她没见到父亲的尸骨,她不信。 就在贺妍慌乱之时,外面又来一队士兵,把贺妍带出去。 贺妍紧张地问: “你们带我去哪?我乃恭亲王妃……你们不可无礼!” “我父亲,不,贺大人呢?贺庭方?” “你们要带我见谁?” 来拿人的士兵有些不耐烦: “贺庭方已经死了,尸体都拉出去埋了。现在带你去见什么恭亲王。” 贺妍心慌的同时愣了一下,没想到这时候会听到慕容循。 慕容循竟然回来了。 铭儿之前不是被送到了他那么? 莫非是他们父子赶回来给她和婉儿撑腰,来救她们了? 贺妍知道慕容循没什么能力,但仍相信,有个亲王的名头在,多数人还是要给几分面子。 她被带到城墙下的雪地里。 远远地就看见慕容循跌坐在雪中,衣摆乱成一团。 等贺妍走近了,视线穿过慕容循等人,落在地上的身影时,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 周围一切忽然都凝固住了。 她看不清地上的人是谁。 但是做母亲的直觉那一刻很准。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贺妍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发疯一般跑了过去。 快跑到慕容婉身边时,她脚下陷入积雪中没踩稳,整个人重重地往前扑,摔在雪中,雪地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贺妍感觉不到冷,双手撑著雪,几乎是手脚並用地爬到慕容婉身边。 越靠近,血腥味越重。 她看见摔碎在旁边的珠,看见女儿手边的玉鐲碎片。 那是婉儿今早戴著出门的。 贺妍发出一连串破碎的抽气声,额头上渗出的冷汗顺著惨白的脸滑落。 她推开慕容循,直接抱起了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 “婉儿?婉……婉儿——!” 她触碰到女儿冰凉的躯体,喉间终於爆发出不似人的尖叫。 慕容循看见贺妍被士兵带过来时只有她一个人。 慕容循心中也涌出一个更可怕的猜测,他忽然问: “铭儿呢?” 贺妍沉浸在悲痛中,根本没有注意慕容循在说什么。 直到慕容循走过去,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摇晃,在她耳边大吼一句: “我问你铭儿呢?!” 贺妍涣散的眼神缓缓集中,嘴唇翕张,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 “铭儿……铭儿不是去你那了么?” 贺妍这句话一出,慕容循浑身发寒,往后一坐: “我根本没见过铭儿。” 慕容循身后的管家问方才带贺妍过来的士兵: “几位兵爷,可知恭亲王世子在何处?” 几个士兵开始也不知道所谓的恭亲王世子是谁,双方了说了半天,其中一个士兵才拍脑袋: “你们说的是贺庭方的外孙,我听说前段日子胡人祭祀的时候他不就被杀了么?我们还说呢,贺家真能忍,外孙被杀都还和胡人……” 贺妍听到后边,已经听不见周围人在说什么了。 她想起来胡人祭祀那日,铭儿和婉儿都进了宫,可是只有婉儿回来了。也就是那一日,父亲告诉她,他把铭儿送去了南边。 送去南边…… 贺妍两手沾满了慕容婉的血。 沾著血的手抱住头,悲痛地大叫。 “不……不是的,铭儿没死……铭儿没死!” 贺妍强撑著身体站起来。 她面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连带整张脸都扭曲起来,眼神变得疯狂: “是你们,都是你们对不对!” “是你们杀了我爹,杀了婉儿,你们抓走了铭儿!” “你们把铭儿还给我……还给我——” 贺妍完全失去了理智,从慕容循的护卫腰间抽出一把刀来,对著士兵乱砍。 那几个士兵也没想到贺妍会突然拔刀砍来。 他们都是接受训练上过战场了,看见对面有人挥刀来砍自己,下意识地也抽出刀来。 其中一个靠得近的士兵將刀狠狠挥出来,刚好指在贺妍腹前一寸。 贺妍拿著刀摇摇晃晃地往前扑。 呲—— 鋥亮的刀锋穿过贺妍的腹部。 “嗬——”贺妍的眼白部分渐渐被扩张的瞳孔占据,身体往后倒下。 长刀从她腹中拔出,腹间一朵血绽得越来越热烈。 傍晚时分,四处的火把亮起来,微弱的火光在天地间闪烁。 贺妍青紫的两手扒著冰凉的雪,用最后的力气往回爬了两寸,和女儿贴在一起。 “婉儿……铭儿……別怕……娘在这里……” “娘陪你们……” 贺妍的话没说完,睁大著双眼不动了。 目睹一切的慕容循坐在雪中。 十多年前胸口被刺过一剑的地方泛起剧烈的疼痛。 泪水砸下,他突然露出一个咸湿的苦笑,侧头看地平线上的血色夕阳。 半轮快要落下的日头像裴璇离开时那般红。 “璇儿,是你在天上报復我……” “你恨我、恨贺家……” “要我一切成空哈哈哈哈……璇儿……” 慕容循的笑声放大,在寒风中变得嘶哑。他喉间猝然涌上一股腥甜,整个人失去意识。 落日彻底掉下地平线。 整个世间被黑暗一口吞没。 第366章 又过一个冬日 失去意识的慕容循被管家带回了附近小镇上的落脚客栈。 慕容循昏睡了快两日才醒来。 他醒来时,管家说已经给贺妍和慕容婉收了尸。 慕容循听到这话时,反应很迟钝。 目光呆滯了好一会儿。 “什么?” “王爷节哀,人死不能復生。王妃、郡主还有世子已经去了,王爷千万要保重。” 慕容循眼中露出一抹疑惑,张开乾裂的嘴唇问: “什么郡主世子?” 管家也愣了,心慌了叫了一句:“王爷?” 慕容循嘴里喃喃道: “璇儿,我要去找璇儿。” 管家赶紧拉住慕容循: “王爷,王妃都已经不在了。” 管家说的是“都”不在。 可慕容循就像没听见一般,执意从床上爬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 “璇儿……我去找璇儿……” “璇儿会来找我……” “璇儿不会掉下山崖的,她功夫那么好……” 他好似回到了十几年前裴璇刚离开恭亲王府的时候,脑中只记得裴璇在墙上消失的一抹衣角。 慕容循从床上起来,下床的时候两腿发软,若不是管家扶著,直接就跪在了地上。 管家拿来些稀粥吃食给慕容循吃下去。 慕容循的面色勉强好一些,坚持又要出门。 管家和护卫没办法,只得扶著慕容循出去。 这两日没有下雪,都是晴日。 路上的积雪化了许多,天气更冷了。 慕容循身子歪斜地骑上马,再一次往长安城的城门去。 长安城南门有军队把守。 这已经是战后第三日的尾巴了。 黑匪山的村民们这两天都好好休息了一下,恢復精神。 郝仁的精神看著比以前好了一些。 多年来心中压著的担子卸下了,整个人不再像以前那么沉重。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他是裴凌云。 他如今以真容示人,再无需以易容之术遮掩。 长安城的大火也终於扑灭了。 郝仁等人此时终於要进入长安城。 苏知知等黑匪山的村民也在队伍中。 他们走到城门口时,却见面色憔悴的慕容循骑著马在城门口张望。 郝仁的真容从来是最惹人注意的。 慕容循即使疯疯癲癲的,也还是一眼看见了郝仁。 他身体一晃: “裴……凌云。” 郝仁冷冷地看著他,没有说话。 慕容循骑著马想扑过来,管家和护卫们想拦都拦不住。 但黑山军的士兵毫不留情地拦住了他。 慕容循隔著士兵的刀剑,对郝仁高声喊。 他叫喊的样子有些失控癲狂,像一只受困打转的兽: “裴凌云……是你,我知道是你!” “你没死!你回来了……璇儿在哪?璇儿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璇儿呢?!” 郝仁看嚮慕容循的目光带著冷漠和鄙夷,薄唇微启: “慕容循,我之所以没杀你,不是为了留你一命。而是知道,璇儿在九泉之下都不想见到你。” “你不配提璇儿。” 慕容循对郝仁的话置若罔闻,眼神却飘在了苏知知腰间的鞭子上。 如同上一回的场景,慕容循看见鞭子时浑身颤了一下,认出了金龙鞭。 可他却没有认出苏知知。 慕容循抬头看骑在马上的少女。 少女的面容隱在逆光中,看不清模样,可慕容循眼中却清楚地浮现出裴璇年少时的样子。 他甚至看见裴璇凶巴巴要使唤他的样子,刚凶完又噗地一声笑出来。 慕容循使出更大的力气,想要衝到苏知知面前。 “璇儿,你还活著……你还活著……” “你是来带我走的对不对?你带我走……” 苏知知骑著马走近了。 她没有下马,就那样坐在马上俯视著和士兵推搡在一起的慕容循。 慕容循看见苏知知走近了,他更加激动: “璇儿,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 “你说过我欠你一命的,你那一剑没能取走我的命……你回来取……” 苏知知抽出腰间的金龙鞭,用力往地上一抽。 啪。 泥土飞溅,响声刺耳。 苏知知问:“你清醒一点了么?” “你当然欠我娘一条命,若不是我娘,你早就死在流寇手中。” 金龙鞭挥在身边,慕容循短暂地清醒了片刻。 他听见苏知知说: “你懦弱不堪,不敢奋力一搏,也不敢求死,只能庸庸碌碌畏首畏尾地活著。” “你这样的一条命,我娘根本不会来取。我娘不会稀罕,就像我不会稀罕你做父亲一般。” 慕容循张口:“不,你不懂,我和璇儿的感情……” 伍瑛娘这时候也忍不住了,她觉得自己手上的红缨枪要跳出来了: “你身上有哪一点值得璇儿掛念?!你文采出眾还是武功卓绝?你是捨身保护过她还是对她从一而终?!” “你一个孬种念叨个屁,动不动说等璇儿取你命。你他大爷的以为你的命值几个钱?” “你要死就自己麻利点动手,別扯上璇儿。璇儿在天上地下都不想看到你的破事烂命!” 伍瑛娘骂得犀利,骂得粗鲁。 这些年山匪从良做生意,她也会文雅用词,甚至在郝仁的影响下有时还会引经据典。 可慕容循不配让她文縐縐地说话。 她看一个人,不看人说什么,只看人做什么。 什么都做不了,光嘴上说有什么用?帮不了身边人一分,只会自己装可怜。 伍瑛娘是江湖出身,做事风火果断,最瞧不上这等言行不一的人。 慕容循被骂得脸色惨白。 他一直认为自己深爱裴璇,可伍瑛娘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时,他竟说不出一个字来反驳。 苏知知最后道: “你说你对我娘情深意切,你主动为我娘做过什么?你连我娘死后,你都要拿她做幌子,说她不来取你的命,所以你才苟活。” “如今你知道我娘死了,你敢主动追她而去么?” 慕容循往后踉蹌一步,嘴唇抖得说不出话。 苏知知冷笑一声,打马而过。 郝仁一行人走过后,被管家扶著慕容循神智又模糊起来。 慕容循一边发抖,一边流泪。 他忽然猛地甩开管家的手,朝著和城门相反的方向跑去: “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 “璇儿没死……我去找璇儿……” 他不听別人的话,他不信別人的话。 慕容循拼命地跑。 好似回到多年前,被流寇劫杀的样子。 那时候,他就是一直逃,一直逃,直到撞见骑马而来的裴璇。 化了雪的路面很湿滑。 慕容循摔倒了又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他的衣袍烂了,手臂也被地上的石子划出血。 可他还是在跑。 他逆著风,逆著光,大口喘息地跑,想要跑回初见裴璇的那个夏天。 只要一直跑,就会有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女骑马再一次闯进他的生命。 远远的,真的有马蹄声还有马鞭抽打的声音传来。 慕容循欣喜若狂地迎著马跑去。 他看不见那几匹飞奔而来的快马上骑著士兵,听不见那些士兵对著他大吼让开。 他看著那些马越来越近,笑了。 直到马蹄踏碎他的胸骨时,他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有消失。 管家和护卫们的叫喊声在他耳边模糊。 他只看见马背上有个笑得张扬的少女,很凶地对他说: “喂,你怎么这么慢!我都等你很久了!” 慕容循红眼笑。 嗯,是我太慢了。 过了这么久,才终於来追你了…… “王爷——!” 管家的嚎啕声被风吹散。 慕容循的身体渐渐凉下来。 有人从雪地走了过来。 忍冬走得慢,但是走得很稳。 她本来是跟著苏知知他们一同进长安城的,可是看见慕容循她停下了脚步。 忍冬走近了,看见慕容循胸口以诡异的角度凹陷著。 她就那么站在寒冷的冬风中看了一会儿。 最后她缓缓地转身,向城门方向走去。 长安城今年的冬天也很冷。 树木凋零,满城霜雪。 她一转头,看见附近一株忍冬。 红色的小果缀满枝头,像凝结的血珠,沉默地对抗寒冬。 她看得笑了,看得落泪。 昭庆十三年,她又熬过一个冬日了。 第367章 悟道 胡人打入长安城前,大多数人带著家財粮食跑了。 长安城剩的东西不多,只剩下搬不走的房子 胡人被打退时又放了一把火,把房子也给烧倒了。 熊熊大火烧了三日。 火光冲天,连飞过的鸟雀都逃脱不了。 眾鸟哀鸣,烧焦的尸体掉下来,满地都是灰烬。 第三日下午,大火总算被扑灭。 大家走进长安城时,满目疮痍,繁华覆灭。 秦啸和魏大栓是一群人中最年长的。 他们纵然反抗朝廷,可看见长安城这副景象时,还是忍不住愴然。 大瑜建长安城已有三百一十二年。 从荒芜到繁华,用了三百余年。 从繁华归於荒芜—— 只要一把火。 他们踏著焦黑的瓦砾走进去,靴底沾满了灰。 琼楼玉宇只剩下断壁残垣,上面爬满龟裂的纹路,像乾裂的皮肤。 苏知知看见黑山府也被烧得不成样子,大门都塌了,前院的柿子树也已经是一片焦黑。 眾人心情沉重时,耳边忽然传来了隱隱的歌声。 飘渺如梦囈,若有若无地从东边某处传来。 有人闻声而去,发现是越王府传出的。 越王府里,有个女子在唱歌。 唱得淒婉动人。 那是崔小小。 几年前,宋家安排给慕容棣,在越王府帮慕容棣打掩护的歌姬。 慕容棣去岭南后,她一直留在越王府。 后来胡人打来了,她也没有逃。 盛世中都难觅戏子的容身之所,乱世中更没有她的活路。 崔小小就带著粮食就躲在秦老头和慕容棣之前挖的暗道里。 白日躲在暗道,晚上出来透气。 她就这样躲过了胡人的搜查。 后来满城大火,所幸她躲的主院附近有池水,大火没有烧过来,她因此保下一命。 苏知知他们循声而来,走到同样烧得焦黑的越王府大门口,看见崔小小站在一片狼藉的院子里。 她的身影冷冷清清,口中咿咿呀呀。 哀婉的唱腔飘出越王府,迴荡在废墟上空: “咿——呀呀—— 昔时繁盛皆埋没, 举目淒凉无故物。 內库烧为锦绣灰, 天街踏尽公卿骨。 咿呀——公卿骨……”1 很多人掩面而泣,这一刻才真正体会到大瑜亡了。 大家以为郝仁会带著他们直接去宫城。 所有想称王的人都会率兵先入主宫城。 可是郝仁却没有往宫城的方向走。 他去了怀远坊,走过薛府的大门,在裴家的门口站定。 这个时候眾人面上都显露出惊讶。 他们刚才进入长安城的时候,四处都烧得很厉害。 可走到怀远坊后,发现怀远坊受火灾的程度小很多,里面大多数的房屋都保存下来了。 裴府和薛府也只是门匾和大门被烟燻黑了,受的影响不大。 郝仁数次路过裴府,从不敢多看一眼。 他今日站在裴府大门前,第一次抬头凝望门扉。 伍瑛娘和裴姝站在他身边,苏知知和慕容棣则站在后面,也沉默地看著大门上厚重的锁链。 哐当! 白洵一刀劈开了大门上的锁链。 郝仁推开了满是烟尘的大门,然后回头对眾人道: “各位辛苦了,都先回家看看吧。凌云,也想回家坐坐了。” 眾人都识趣地离开了。 只剩下裴家人和黑匪山的村民。 沉重的大门被推开。 郝仁走进去,看见曲折的迴廊,覆雪的树枝。 他转头问裴姝:“阿姐觉得可有变化?” 裴姝的视线在周围慢慢地扫过一圈,眸中若粼粼湖面: “家中一切如以前。” 苏知知和慕容棣好奇地打量四周景物。 裴家人都没哭,都笑得轻。 老徐却忍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多年未清扫过的廊下台阶,大哭起来: “不容易啊……你们不容易啊……” …… 长安城沦陷又被火烧的消息传得越来越远。 裴凌云现身,指挥大军入长安的事跡也传开了。 连离京城近千里外的路人都听说了。 乡间小道的一家茶馆里。 一位年轻郎君正倒在两张凳子上呼呼大睡。 旁边是几个佩刀的护卫。 还有一个又老又瘦的道长,宽身上大的道袍如云垂落。 “听说胡人凶蛮得很,杀人不眨眼……” “被打退的时候那就屁滚尿流了!” “大瑜亡了,是裴家后人带人入长安了……天下要改姓了……” 青阳道长喝著茶,听著旁边茶桌的人讲述。 乡间的茶很苦,都是茶叶碎末冲的,比宫里喝的差远了。 青阳道长出神地看著茶水。 茶气氤氳,一缕白烟裊裊上升。 青阳道长的神思隨著白烟升腾,口中忽然道三声:“好!好!好!” 他多年未解之癥结,今日豁然开朗。 十多年前,钦天监看见福星下凡是对的,他卜算到祸星下界也是对的。 但福星祸星同临人间,並不一定意味著人间陷入水火之中。 祸星出口成灾,福星逢凶化吉。 所有的危机过后,是新的开始,新的生机。 福祸相生,祸福相倚。 若只有福星,则难以根除腐朽积弊。 若只有祸星,则生灵涂炭万劫不復。 唯有福祸双星同在,先破而后立,毁其旧基,再筑新厦,方能使乾坤朗朗,迎来真正之新象。 青阳道长將一碗茶饮尽了。 他饮下茶的那一刻,忽觉自己修行数十年皆虚妄,唯有这一刻醍醐灌顶,窥得半缕道机。 慕容礼这时候醒了,揉揉眼睛坐起来,看见青阳道长面含笑意。 他嚇了一跳,因为出来这么久,他没见青阳道长这样笑过。 突然这么一笑,还怪渗人的。 “道长,出了何事?” 青阳道长:“贫道有所悟。” 慕容齐:“悟到什么?” 青阳道长摸著鬍子,释然一笑: “天地有道,顺应自然。 命数无好坏,一切自有安排。” 第368章 大瑜亡,大齐兴。 冬天过得很快。 长安的雪化了又下,下了又化。 转眼间就到了腊月末。 经过数次战役和谈判,赫连朮赤被交还给了铁勒汗,但铁勒汗损失不小。 铁勒汗的军队不仅要退出关內道,而且要赔偿大量金银牛马羊。 铁勒汗刚开始的时候自然是不同意的,但是他们战场上狠狠地受挫几次,差点连自己的老家都要被攻破了,只得答应。 战后,军队带铁勒汗赔偿的钱財物资回到长安復命。 回来的士兵们显然都很高兴。 因为不仅活著,回来时还能赶上过年。 西北那边,薛家军之前也传来消息,让京中放心,浑邪国的攻势不强,胡人已经被打要撤离西北境內。 薛玉成曾亲笔写信来,上面直言: 【子信於长安,但行所谋,勿虑后忧。待大业告成,吾必返长安,共贺盛举。】 郝仁收到信,放心许多。 他也盼薛玉成能早日回京。 郝仁回长安城后,正式恢復了裴凌云的身份。 他將慕容宇的恶行再次昭告天下,並且称前朝已亡,另立新朝。 新朝国號为齐。 君臣齐志,百姓齐家。 大瑜亡,大齐兴。 消息传遍各道各州。 裴家当年的门生、好友、远亲、薛家军、黑山军、还有魏大栓和秦啸的旧部等,全都支持裴凌云登基。 当然也有人有异议,有人不服。 但是比较一下悬殊的兵力,有异议的人也只能私下说说。 长安城被裴凌云等人重新接管后,陆陆续续地有不少人回到京城。 这些人多半是当时从京城逃出来但是没有逃得太远的,或是本就在附近城镇生活但想搬到长安城来的人。 严家就在第一批回京的人之中。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严老夫人和严三小姐跑得果断,回来得也果断。 因为袁迟和袁採薇不会离开长安,袁夫人也绝不肯走,严老夫人和严三小姐也留在这里陪著。 严老夫人说:“本来家里就只剩我们几个了,不管去哪都在一起,整整齐齐的好。” 她们现在都回来了。 站在被烧了大半的严府门前,严三小姐忙著安排下人打扫和修缮府邸。 袁夫人扶著母亲:“我们出去这一遭再回长安,这天都变了。” 严老夫人气定神閒,拂了一下髮髻: “变天又如何?天可没塌下来。这天下不管姓慕容还是姓裴,天底下的人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日子。” 除了严府,其他很多被烧毁的屋宇也在修缮,修缮不了的,那就乾脆推倒重建。 苏知知最近可忙了。 她又开启了人生新体验——修房子。 现在京城人手还不够多,裴府还有黑山府都要修葺,苏知知两边跑帮忙。 而且大家在做修葺计划的时候,也问了苏知知很多意见,问她喜欢什么样的房子。 村民们记得知知以前说过,很羡慕二娘在五毒谷的那种香香屋子还有很大的庭院,於是都给知知安排上。 秋锦玉说:“京城这些老房子也该大修了,刚好现在重新弄弄,之后住新屋。” 二娘说:“我和虞如白得修两个院子,不然我每回製毒,他悄悄在旁边偷看,直接就把解药制出来了。” 虞如白有点不高兴地拉著二娘的袖子:“那我以后不看了,我们还是住一个院子。” 秦老头琢磨著可以在府內多挖几个地窖: “挖好了地窖,然后用地道把几个地窖连起来,那以后直接在前边吃完饭,就可以走地下回院子了。” 其他村民不太理解为什么地上有路不走而要走地下。 不过相处了这么多年,大家也清楚,他们每个人都点奇怪的癖好和想法。 裴凌云说,他们能聚在一起,多亏了大家能“求同存异”。 苏知知站在屋顶上,认真地学著屋顶的房梁结构,才发现原来一个普普通通屋顶里边也有很多的学问。 她累了的时候,坐在屋顶上,看见外面街道上的人一天比一天多。 阿宝站在苏知知身边,扑棱著翅膀。 苏知知对阿宝说: “阿宝,你飞在天上的时候,看人是不是就像看草籽一样?” 咕——咕—— 阿宝叫了两声。 苏知知摸了摸阿宝的翅膀。 她记得在岭南,山坡上到处都是草。 风吹走草籽,草籽落在哪里就在哪里落地生根,茁壮成长。 “徐伯伯以前说京城的人都是牛马,可是我现在觉得京城的人也很像草籽和种子。” 有草籽和种子,就会有不灭的生机。 以前的长安城毁了,一个更新更大的长安城会拔地而起。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只忙著修房子。 张老太傅家的一大家子人也回来了。 张府內,因为老爷子的身体,那可是鸡飞狗跳的。 张老太傅之前不肯逃离京城,结果晕倒的时候直接被老夫人下令搬上马车了。 人醒来的时候早已出了京城。 张老太傅再气也没有办法。 后来长安城被收復了,张府赶紧又回来了。 这一回来,张老太傅就听说裴凌云还活著。 “子信……子信还在……” 张老太傅哭得泣不成声,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张府的大夫守在张老太傅面前都不敢走,生怕等会醒来一激动,人没气了。 等张老太傅终於能够平静面对这个消息时,裴凌云亲自登门来看望张老太傅了。 张老太傅好生將自己收拾整齐,摆出一副神色不惊的严师模样。 可是看见裴凌云真的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张老太傅还是红了眼。 裴凌云执弟子礼,垂首肃立: “学生迫於形势,未敢以真容謁於师门,望太傅宽宥莫怪。” 张老太傅仔仔细细地打量裴凌云。 脑中的很多个画面在这一刻被一条线紧密地串起: 裴凌云少时的风光、流放时的无奈、郝仁对显露出的尊重和关切、苏知知的字画…… 他终於明白了为何之前见到郝仁会想起裴凌云。 终於明白了为何自己会那么欣赏苏知知的字和画。 原来,一切有跡可循。 “回来就好……子信啊……这些年辛苦你了。苍天有眼,老夫未想过此生还有机会能再见到你。” 张老太傅抓著裴凌云,感慨万千。 裴凌云苦笑道: “师恩重如山,学生一日不敢忘,只可惜学生这些年来有违圣贤之道。” 张老太傅摇头: “子信啊,老夫明白,老夫都明白……” 师徒二人在屋里说话。 张老夫人在外边派人送了茶水进去。 她两手合在胸前,仰头望天。 老天爷显灵了,她家老头子还真就是做太傅的命了。 第369章 挑拨 裴凌云登基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开春时。 宫城虽然被大火毁了不少,但现在宫中人少,需要用的地方也少。 紧锣密鼓地修缮了几座损失相对小的宫殿,眼下也够用了。 就在裴凌云要登基为帝的前夕,长安城內传出了些不一样的风声。 苏知知和二娘去街头重新开的茶馆吃茶。 听见茶馆的说书先生正讲得激动: “越王率大军北上……杀得胡人片甲不留啊!” “越王乃皇嗣,身份非同一般,人中龙凤。有越王这等人在,实在万民之幸……” “如今天下却再不姓慕容了……” 苏知知和二娘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见了一丝狐疑。 黑匪山的村民都听到了这些风声。 好似一夜之间,城中就拥出了许多慕容棣的拥护者,个个都在宣扬慕容棣的功绩同时嘆息登基者另有其人。 裴凌云自然也得知了此事。 伍瑛娘对裴凌云说: “阿仁,是不是有人在背后要挑拨你和棣儿。” 裴凌云頷首: “棣儿同我商议过此事,背后之人已经查到了,交给棣儿处理。” …… 越王府。 书房內,茶几边煮著一壶茶。 茶汤沸腾,氤氳的热气在眼前升腾。 慕容棣慢条斯理地將煮好的茶倒入茶盏,然后道一句: “请用茶。” 坐在慕容棣对面的是慕容齐。 慕容棣神色悠然,一行一止都自有风华气度。 相比之下慕容齐歪倒在榻上的姿势就显得有些不体面了。 慕容齐其实今日也想坐端正的—— 如果他的手脚没有被绑住的话。 慕容齐戏謔地笑: “三弟派人来我府中说要请我喝茶,却让人將我手脚捆住了,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要我如何喝茶?” 慕容棣笑容不变: “你喜欢动手脚,自然要束起来才好。” “至於如何饮茶,这倒是简单。” 咻——! 慕容棣手中弹出一只梅鏢,划开了慕容齐手上的绳子。 梅鏢划开绳子后,扎入了旁边的木柱。 慕容齐见梅鏢飞出时,脸色微变: “我知三弟向来聪慧,却不知三弟还有这样一手好功夫。三弟在宫中藏得还真是深啊。” 慕容棣饮了一口茶: “彼此彼此,你不是同样藏了一手?否则又怎能招揽到不少手下?怎能將解州盐库搬空?” 他声音压低,靠近道: “又怎会在此时挑拨我与舅父的关係?” 慕容齐也不装了,把玩著手里的茶盏: “何来挑拨一说?我不过是为三弟感到可惜。明明三弟登基才名正言顺,为何要將皇位拱手让与他人?” 慕容棣嘴角微勾,冷笑: “此言差矣,前朝都亡了,你我已非皇嗣,何来名正言顺一说?” 慕容齐把茶盏放下,没喝一口: “老三,別装了。” “你在宫中装傻装了那么多年,难道走到这一步,什么都不想要?” 慕容棣点头:“自然有想要的东西。” 慕容齐挑眉,眼中露出一抹得意。 慕容棣接著道: “想要你的命。” 慕容齐脸上的笑瞬时有几分僵硬: “是裴凌云派你来杀我的?他想让我们兄弟自相残杀,为他登基扫清障碍罢了。 我以为你有几分聪明,想不到也只是被人利用的命。” 慕容棣又啜了一小口茶,眼中无波无澜: “当年你在背后推我的时候,可曾想过会命丧我手中?” 茶水渐渐凉了,热气散去。 慕容齐的瞳孔放大了一瞬,张口许久也没能说完一句话: “你、你……是谁说……” “不是旁人告诉我的。”慕容棣微笑。 “你推我的时候,周围没有人。你当时特意將我身边的人调离,身边无人作证,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將我推下湖。” 慕容棣幼时显露出聪慧的一面,可后来被人推下湖,撞在了湖面凸起的一块大石头上。 从那以后才装作痴傻保命。 那件事当时没人查到是谁做的,只说是慕容棣自己不小心摔跤撞上了石头。 宫中最后也只罚了慕容棣身边的下人,说他们看护主子不尽责。 慕容棣看著慕容齐惊讶的面色,缓缓道: “是我当时亲眼看见的。” 慕容棣被慕容齐推下去的时候,看见湖面倒映出了慕容齐身上常佩戴的一块玉。 此事他一直放在心中,除了裴姝之外,没有同任何人说过。 慕容齐:“你既然知道,当初为何不说?” 慕容棣摇头:“你的手段虽然拙劣,但让我从此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就算说出来,皇后和杜家也定然会保下你。” “不过,如今倒是无人能保你了。” 慕容齐吞咽了一下乾涩的喉咙: “我少时不知事,顽皮时推你下水,不知后果深浅。再者,后来你出宫开府,私下想做些什么手脚,我还曾送人给你,帮你做遮掩。” “老三,你仔细想想,我除了少时顽劣,后来不曾对你做什么,我与你同病相怜,都不得父皇喜爱,之前也想帮你一把。” “哦?帮我?” 慕容棣神色淡淡的,他清冷的眼尾像裴姝姐弟。 “这样说起来,我的確要感谢皇兄磨炼我的心性。” “在礼和殿的时候,来欺侮我的宗室子弟不都是因为你在背后挑唆么?慕容铭是顽劣,但凭他刚进宫的那点胆子,他不敢动皇嗣。 是你在背后唆使他们,告诉他们我不得父皇喜欢,告诉他们我外祖家身负重罪,让他们肆无忌惮地欺侮我。” “皇兄以为我不知?还是说,皇兄以为送了我两个歌姬,我便会將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慕容棣一番话说完,慕容齐面前的茶还一口未动。 慕容齐脸色僵硬,嘴边强行拉扯出一抹笑来: “老三,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想来你心中已有答案。我只问你一句: 茶中可有毒?” 慕容棣饮尽了自己面前的一盏茶,笑得人畜无害: “我喝的这盏自然没有。” 第370章 莫做皇家子 慕容棣的回答很明確了。 “呵。” 慕容齐喉间溢出一声乾冷短促的嗤笑声。 他不是在嗤笑慕容棣,而是在嗤笑自己的命运。 他觉得自己在许多事上运气都不好,很多事不如意。 其中最不如意的,就是成为皇家嫡长子。 他出生时为长为嫡,可是父皇却没有立他为太子。 母后是后宫之主,父皇却与母后疏远,宠爱其他妃嬪。 母后担忧地位不稳,逼著他上进,要他成为最优秀的那个。 只可惜在读书这件事上,不是所有人都天资聪颖。 老三慕容棣聪慧过人,老二慕容礼不睡觉的时候也反应机敏,倒是將他这个嫡长子衬得平庸无能。 母后逼著他背书、抄书,反覆检查他的功课,查到有一丝令人不满之处都要他重写。 母后要他完美,要他做出的一切都完美。 在一个天资普通的人身上最追求完美,是一件残忍的事。 慕容齐回想起幼时,看见都是夜里流泪的残烛、做不完的功课和永远不会对他满意的母后。 母后不满意的时候,就重罚他身边的內侍和宫女。 他身边伺候的人也一直是战战兢兢的,不知何时会受罚。 他是皇子,享荣华富贵,一辈子也不用担忧生计。 可就算是荣华富贵的皇子也会有不可得之物。 他看见那些年纪小的內侍们会趴在草丛里捉蛐蛐,捉蟋蟀,捉到一只便要高兴半日。 慕容齐也和內侍去捉过一回。 他到现在都忘不了,身形尚小的他们趴在草丛边,把脑袋埋进一片绿意里,小小的草丛也变得像森林一样神秘广阔。 没有课业,没有太傅,没有母后。 光影交织的草丛深处,只有一只穿著深褐色盔甲的蛐蛐伏在草茎上。 蛐蛐在草丛间跳跃、飞行。 慕容齐在书上学过鹏鸟展翅,说鹏鸟大得遮天蔽日,翱翔在空中,一日几万里。 可是慕容齐却不明白,为什么书上要人人都做鹏鸟飞在天上? 为何不可以做草丛里的蛐蛐?可以跳,可以飞,身子比燕雀还要轻盈。 小內侍帮他捉了一只蛐蛐来。 慕容齐欢喜得很,好像书房里价值千金的笔墨纸砚都及不上这一只蛐蛐。 然后,他们带著蛐蛐回到书房,见到母后和嬤嬤冰冷的面色。 母后將那小內侍杖责了五十板。 慕容齐求情无用,只能在旁边呆呆看著。 他数到第四十二板的时候,內侍不动了,蛐蛐被人踩死了。 母后对他说: “回书房念书。” 从那天以后,他再翻开圣人学说却只觉得噁心。 圣人说君子道义,可为何所有人都要成为君子?凭什么所有人都要学他们的想法?遵他们的话而活著? 他看见那些黑纸白纸,有时竟会有想呕吐的衝动。 后来,胞弟慕容禛出身,被立为太子。 慕容齐清楚地记得母后听到圣旨时,眼中的那种欣慰、快意和骄傲。 那是母后从未对他露出过的眼神。 而慕容禛不费吹灰之力,只因生在了对的时候,便得到所有人的满意和宠爱。 母后说:“还好有禛儿。” 慕容齐越发觉得自己像一个失败的笑话。 有一日,先太傅竟也言辞间流露出对他的失望,还说慕容棣年纪虽小却要胜他三分的。 慕容齐那时年纪小,一怒之下设计將慕容棣推下湖,想看慕容棣出丑。 结果慕容棣摔傻了。 他不相信慕容棣就这样变傻了,因此唆使慕容铭等人在礼和殿欺侮慕容棣。 可慕容棣一次都没有正面反抗过,让慕容齐也有些摸不清情况。 慕容齐又將太傅布置的课业撕毁。 太傅怒斥,说他不敬圣人。 慕容齐冷嗤:“圣人懂个屁,他们又没做过皇家子嗣。” 身边的这些人借著圣人学说都在逼他。 逼得他没有一日开心过。 逼得他痛苦不已,然后再把他踢开,轻飘飘地说一句“朽木不可雕”。 既然如此那他就明目张胆地做一块朽木,做一个紈絝。 他们不让他顺心,那他也偏偏不让他们如意。 他故意帮慕容棣,赌慕容棣是在韜光养晦,能够做大势力。 这样他就能坐山观胡豆,看母后和慕容禛怎样和慕容棣斗法。 他就是要看这些人斗得你死我活,看他们都痛苦发怒的样子。 他唯恐天下不乱,就是要所有人都陷入那种恐慌和无措中。 他要让这些人知道,他们也没比他好到哪去,没人是大鹏,都不过是草间会被踩死的蛐蛐。 当他听说父皇、太后还有太子都死於宫中的时候,他甚至笑了。 他是对的,他们的命其实也脆弱得很。 慕容齐得知大军背后的主子是裴凌云,甚是意外,於是想设计挑拨裴凌云和慕容棣的甥舅关係。 让他们二人內斗。 只要他们二人心不齐,起了內訌,那天下就会再乱,他就会有机可乘。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慕容棣竟没有那个心思。 “你以为人人都想坐上那个位置,” 慕容棣揉捻著指腹,眼睫投下一片阴影, “可惜你想错了。” 宫中的龙椅很高,很华丽,很沉重。 可他对龙椅从来没有生出过渴望。 他希望报仇,希望裴家翻案,但他厌恶宫城。 他可以杀了所有当初欺侮过他的宗室子弟,可是那段阴冷的幼时记忆永远都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慕容棣:“京城不是我想待的地方,若舅父需要我在这,我可以在这。但舅父若哪日无需我在京城,我便会回岭南。“ “岭南?”慕容齐冷笑。 “裴凌云真是厉害,不知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真把岭南当家了。区区一个岭南,有哪里比得上长安?” 慕容棣勾唇:“你不会明白。” 他看看外面天色,站起身来,收起了笑容: “时辰差不多了,皇兄这杯茶该喝下去了。” 慕容齐脸色僵硬,手指仿佛被冻住一般。 慕容棣:“看在你曾替我遮掩过一回的份上,我会留你全尸,让你完好下葬。” 慕容齐的手握住茶盏,仍旧没有送入口中。 慕容棣正打算叫人进来直接动手,慕容齐忽然抬头笑了。 慕容齐笑得诡异: “人心善变,我曾只想做丛中蛐蛐,可谁知后来有了冲天夺日的想法。” 他抬手猛地一口气灌下了茶水,然后侧头睨著慕容棣,笑容阴冷: “老三,有些话莫说的太早,你说你今日无此志,可人心易变,十年、二十年后,你未必不会有那心思。” 慕容棣依旧平静: “不论將来如何,皇兄都看不见了。” 冬日的阳光静静流淌在桌面。 慕容棣的声音比冬阳还要和煦: “皇兄,若得来世,我们都莫做皇家子了。” 第371章 登基 裴凌云的登基大典就在正月。 回到长安城的人家过了新年,迎来了新朝新皇帝。 登基大典的这日,裴凌云起得很早。 东方尚未露白。 他抚摸著殿外的玉石栏杆,栏杆上面还留著胡人打斗时的刀痕。 伍瑛娘也起床了,像往常一样在空阔的院子里练枪法。 宫城很大,但是他们很多生活习惯却没有变。 现在长安平定,一些之前逃出宫的宫人们又回来了。 外面的世间宽广自由,但是有人在宫中待了十几年,觉得还是在宫中安稳。 这些回来的宫人再次撑起了宫中的运作体系。 等到天色將亮时,宫人们帮裴凌云夫妇穿戴礼服。 伍瑛娘在镜子前,看著要成为一国之母的自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少时在江湖上闯来闯去,最难的时候身上连买个馒头的钱都不够。 她那时候绝不会想到,自己会遇上一个性情相投的乾姐妹,捡了一个英俊的夫君,开了天下有名的酒楼,还当上了皇后。 她和裴凌云对视一眼,两人在彼此眼中都看见了一丝诧异。 意外地很適合。 伍瑛娘本就身姿挺拔,英气十足,穿上一身凤袍,竟极有国母风范,举止大方不露怯。 裴凌云生得俊美,但今日有些不同。 以往他收敛锋芒,藏锋多年,今日龙袍加身,身上锋芒尽露,带著帝王的压迫感,威仪天成。 辰时正,锦旗猎猎,钟鼓齐鸣。 礼部官员高声唱诵: “今吾皇顺应天命,承继大统,乃天下苍生之福祉,社稷江山之幸事……” 裴凌云一步步踏上汉白玉阶。 每踏上一步,脑中便浮现一幕往昔画面。 他十七岁高中时,也曾风光得意。 而如今,裴凌云,三十有五。 距蒙冤那年,已过去了十八年。 十八年。 终於报仇雪恨,改天换地。 谁曾想,当年锦衣落草寇。 谁又料,如今布鞋踏金阶。 待到裴凌云走上最后一个台阶,云破日出,日光照亮了整座宫城。 裴凌云转过身来,端起礼部准备好的酒杯: “自今日始,朕与诸卿共治天下。此酒祭我大齐英魂,愿山河永固,百姓安康!“ 眾人拜下。 恭贺声如山海覆来。 大齐的第一个年號是明昭。 望天下昭昭,无人蒙冤。 苏知知站在一旁,今日也穿上了礼服。 她是唯一的皇女,是公主。 落落大方,上了妆容,站在阳光下,如灼灼耀目的仙女。 待到大典结束时,袁採薇挤到苏知知身边: “知知,哦不,公主今日太太太好看了。” 苏知知笑:“採薇,你还是叫我知知就行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 苏知知看见了秦家人,甚至看见淑妃也来了,但是寧安不在。 袁採薇知道苏知知在看谁,解释道: “寧安她……让她看见今日,她兴许总会有些难受的。她怕今日坏了大家的兴致,就去閒云庄了。” …… 裴凌云登基的这日,长安城很热闹。 閒云庄反而变得安静閒適下来。 毕竟閒云庄里磨刀霍霍的良民们可算都搬走了,现在真的只剩下吃斋念佛的和尚们。 明灯大师坐在佛堂里念经。 距离宫变几个月过去,他的身子瘦了许多,面庞也消瘦了。 被肉挤变形的五官终於露出了本来面目。 虽然谈不上俊美无儔,但的確是很好看的五官,看得让人很舒服。 他年逾四十,就是一位看著面善的大师。 他和悟真还有几个弟子在閒云庄继续修行。 他在超度,在懺悔。 因为他与太后和慕容宇的私仇,宫变中死了太多无辜的人。 他的余生都要用来为那些死去的人超度。 他不在乎谁做皇帝,只在乎內心的平和,一粥一饭,一一叶。 悟真每天照旧忙忙碌碌的,一会儿浇水捉虫,一会儿拔菜扫地,一会儿来念经。 他觉得自己好像也瘦了,但是他没有证据。 寧安来閒云居的时候,悟真正抱著个小咸菜罈子,今日要做咸菜。 悟真问:“伍施主有何事?” 寧安 :“我来找明灯大师。” 悟真:“我师父在里面午睡的。“ “咳咳咳……”屋內传出几声尷尬的咳嗽。 “悟真,为师是在沉思,没有睡觉。” 悟真:“噢好,可能我看错了吧。伍施主请。” 寧安进了佛堂內,见香菸裊裊。 瘦下的明灯大师坐在蒲团上: “寧安公主,请。” 寧安看著明灯大师的侧顏,有一瞬间觉得明灯的唇鼻和父皇有些像。 她跪在佛前。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面上的疤痕淡了许多,但是在强光下还是能看见一道浅痕。 “我不是公主了,我也不姓慕容,我姓伍,我叫伍襄。” 明灯大师闭眼敲著木鱼: “施主今日来,所为何事?” 寧安:“我想问问佛祖,如何忘记前尘往事?” 明灯:“施主可曾见过江河逆流?可曾见过落叶重回枝头?” 寧安不解:“当然没有。” 明灯:“前尘往事,本如云烟过隙,何须『忘』?” “执著於『忘』,恰似以手捉影,徒劳而已。待到將来有一日能坦然放下,自会海阔天空。” 明灯睁开眼,看向寧安,也看向多年前的自己。 寧安听了明灯所言,愣愣地跪了一会儿: “我好像听明白了。” “你的意思就是佛祖也没办法,全靠我自己,能忘就忘,忘不了就算了。” 明灯:“……阿弥陀佛,算是这个意思。” 寧安:“哦,也行吧。” 悟真此时倒是也开口了: “阿弥陀佛,小僧有好办法,心中有事时就去做別的事情,专注手上的事。” “施主若有空,可以同小僧一起做咸菜,专注做咸菜,就不会想別的事了。” 寧安听得觉得有几分道理。 拜佛对她来说有点无聊,还不如去做咸菜。 於是寧安来求佛问法的寧安去厨房帮忙做咸菜了。 此时,两匹马飞奔过閒云庄外的驛道,直衝向京城。 他们风尘僕僕,衣角带血,飞奔过朱雀大道和重新修缮的楼宇。 衝进了一片恭贺声的宫城中。 祥和喜庆的场面里,他们的声音显得尤为沙哑。 像一把生锈的铁刃,割开正要织好锦绣: “报——!” “浑邪与铁勒汗狼狈为奸,復起兵戈犯庭州北境!虏眾远逾我军。西北军情紧急,薛將军加急驰奏,恳请朝廷速遣援军!” 第372章 我也要去 西北。 长安快要开春的时候,西北仍一片肃杀。 白雪皑皑,天地茫茫。 今早一场大战后,残旗倒在雪中,和化了又冻的雪一起结成了冰。 活下来的士兵將雪中冻僵的尸体拖出来集中掩埋。 他们呼出的白烟混成一团,散失在冷风中,身上的盔甲也覆了一层霜。 军营內,四处烧著熊熊篝火,驱散一些寒气。 伤兵在帐內挤成一团取暖,面色疲惫地睡过去。 军医的营帐內伤兵排队等著治伤。 薛澈也在队伍中,他也受伤了。 他被几个胡人围攻,狼牙棒挥来,他虽然躲闪了过去,但还是左手臂还是受了伤。 等轮到薛澈的时候,军医给薛澈包扎了伤口,並嘱咐道: “薛校尉左手臂不可沾水沾雪,多休息。” “多谢刘伯。”薛澈点头。 谁都知道受伤后要多休息,可是在战乱的戍边,能不能休息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薛澈从军医的营帐中走出,上过药包扎好的左手臂疼痛缓解了一些。 他往薛玉成的主將营帐走去,迎面有不少人同他打招呼。 薛澈的身份在军营內也公开了,现在人人知道薛澈是大將军之子,之前今年在军中和別人一样从小兵开始做起。 武艺本事出眾,斩杀了不少胡人,最近才提拔做了校尉。 “爹。”薛澈掀起了帘子走进。 薛玉成正在看沙盘和舆图,看见儿子来了,眉间划过一抹忧心: “澈儿来了,先坐,伤势如何?” “孩儿无事,小伤而已,过些日子就能养好。” 薛澈让父亲宽心,同时又问, “爹的伤如何了?” 薛玉成今早虽然没有受伤,但是前段时日大腿受伤,不知今早出战时有没有撕裂伤口。 “不碍事,我的腿恢復得差不多了。” 薛玉成拎起火边的茶壶,倒了两碗热水出来。 父子两人喝著热水暖暖身子,他们没有茶叶,连粗茶也没有了。 战乱打起来之后,附近的居民都跑了,商队也短期內不敢来。 宋家很多人之前去了西域,说想要走通一条更远的商贸之路,估计路上至少得一年半载。 能不能走通不知道,反正他们不在也好,在这不会打仗也只是拖后腿。 薛玉成:“浑邪和铁勒汗狼子野心不灭,一日不將他们剷除,北境便一日不得安寧。” 去岁下半年,浑邪国刚出兵北境,似乎有些试探的意思。 浑邪国见铁勒汗国南下入侵大瑜直逼长安,而前朝帝王昏聵,將领叛逃,让铁勒汗人就那么长驱直下。 浑邪人看得牙痒痒的,他们在西北打了这么多年,没得几块好处。 结果铁勒汗人一发兵,就咬下来那么大一块肥肉。 浑邪国因此也趁此机会发兵,但是薛家军坚守阵地,寸步不让,再加上之前山南西道来支援的兵力刚好到达,顺利地將浑邪国驱逐出境。 薛玉成因此传信入京,让裴凌云放心。 可是谁料他前脚让人把信送出去,后脚就生了变故。 被打败的铁勒汗贼心不死,转而与浑邪人达成盟约,不知双方谈了什么条件,两国竟不惜兵力,共同出兵西北边境。 本来有撤退之势的大批胡人军马突然捲土重来。 而且这一次两国约三十万,远超薛家军。 看这个势头,想必他们是想在大齐新朝初立,局面尚不稳定时把西北从大齐的版图中撕咬下来。 薛澈捧著热水,丝丝缕缕的热气顺著指缝间流淌,手掌暖和了些: “幸而我们余粮还够,今年庭州丰收,我们物资不缺。” 今年气候好,岭南丰收了,西北也丰收。 、麦子都有许多。 因此今年將士们至少冬衣穿得暖,饭吃得饱。 可薛玉成面上却未流露出多少乐观之色。 战场上有太多意外,他经歷了许多次。 军需、人员、马匹等等都会在一次次的战役中有折损,谁都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尤其是眼下,敌我双方兵力悬殊。 兵力不足,纵有堆积如山的粮食,也难有胜算。 西北风垂著毛毡帘子晃动,冷风席捲著寒气进来,震得帐內的炭火一阵惊慌摇摆,火星四溅。 薛玉成父子走到帐外,看向东南方向。 不知能否顺利撑到朝廷援军到来。 若能,必將合力將胡人打退,甚至北上灭了浑邪。 若不能—— 父子俩沉默不言。 风声从耳边掠过,漫天飞雪似梨。 …… 长安,黑山府。 一群村民们围著大桌子吃饭。 裴凌云、伍瑛娘还有苏知知在其中。 他们平日都在宫中,但偶尔也会出宫去黑山府或裴府一趟。 尤其是苏知知,她宫里宫外到处跑,谁也拘不住她。 她早上在宫里早饭,中午就去了黑山府,到了晚上又去裴府和裴姝一起说话。 反正哪哪都有她。 黑山府的菜色依旧很好,鲜香得让人掉眉毛。 可是今日的气氛却比往常沉闷一点。 裴凌云和苏知知父女俩隔著大桌子,一人坐一边,隔得远,大眼瞪小眼。 父女俩有分歧,生气较劲。 不过生气归生气,饭还是要好好吃的,走到多高的位置也不能浪费粮食。 裴凌云吃完了一大碗饭,铁青著脸看苏知知。 苏知知吃完了两大碗饭,气呼呼地又嚼了一块猪头肉。 老徐、秋锦玉和二娘在桌上开了几个玩笑,活跃气氛。 “哎呀,这猪肘子真香,战后能活下的猪就是不一样……” “知知长身体呢,这过了年又长高了些,多吃点。” “比阿宝可高出一大截了呢……” 裴凌云看著知知开口了: “你再怎么说,此事我都不同意。” 苏知知把嘴里的菜咽下去,咕咚喝了一大口茶: “爹再怎么不同意,我都要去。” 裴凌云深吸气,像从前每一次被女儿气著的样子。 但这一次比之前还气。 西北派人送来战报,薛玉成亲笔信传回求援。 裴凌云自然忧心,立刻同秦啸袁迟等人商討,调兵遣將去西北支援。 时间紧迫,三日內要准备好所有物资,点齐士兵,儘快出发。 於公於私,他都不能看著西北沦陷。 在速遣援军去西北的这一点上,所有人达成一致。 可苏知知这时候说:“我也要去。” 第373章 羡慕你 裴凌云第一个不同意。 战场本就凶险,之前长安打仗的时候,苏知知和伍瑛娘上战场,裴凌云已经是担忧不已了。 现在苏知知想要去千里外的西北。 且不说浑邪人和铁勒汗人来势汹汹,西北路途遥远,气候苦寒,冰雪封路。 在路上就可能出事。 裴凌云有私心,他终於走到这个位置,不愿意看女儿千里迢迢地受苦冒险。 他只想让知知从此以后都快乐地活著,把天下最好的东西给她。 可苏知知的脾性里有一股倔劲。 她不想做的事情,也许能被劝著做一点,比如小时候写字、后来去书院。 而她想做的事情,一旦决定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比如她非要看自己看秘籍学鞭子,比如她非要去武学馆。 苏知知:“我和阿澈说好了,我会去救他的。” 裴凌云:“大齐有千军万马,不差你一个去救。” 苏知知:“多我一个,也许就能多救一个!” 知知大了,是个大姑娘了,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不再是那个会缠著爹娘抱抱的小丫头了。 可裴凌云眼中,知知永远都还是火烧羊屁股、满山采野果的孩子。 永远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放心不下。 慕容棣在席间,开口道:“此次我也打算去,我已经和师父说好了,一同去西北。” 秦老头頷首,故意用一种很轻鬆的语气: “我多年没去过西北了,上回你们去的时候,我和小弟在京城挖土呢,这回我就当故地重游了。” 秦老头的话落音,秋锦玉也直接说了: “知知要去的话,那我们大家一去,走到哪里都不怕。我们虽然不再是江湖中人,但江湖上的道义还在。 阿澈这孩子也是我们看著长大的,我们没法坐视不管。” 一桌人都点头。 苏知知底气更足了:“对,我们一起去帮阿澈。” 然后还小声说一句: “爹不讲理,那就不理爹了。” 裴凌云:…… 裴凌云只觉得他的头更大了。 知知这么倔的性子,有一半就是被村民们给惯出来的。 裴凌云回头悄声跟伍瑛娘这么说。 伍瑛娘似笑非笑地看夫君: “那另一半是谁惯出来的?” 裴凌云不说话了。 晚上的时候,苏知知去裴府和裴姝住。 裴凌云批完了奏摺之后,又去裴府找知知。 等他到裴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裴姝出来,跟他说:“知知累了,已经睡下了。” 夜深寒重。 裴凌云嘆了口气,露出几分无奈的笑: “阿姐,我终於知道爹娘当初照顾我们姐弟四人不易了。” 裴姝:“你当年算是让娘省心的了。我和璇儿让娘操心不少。” 裴凌云:“我听棣儿说,他也要去西北,阿姐不担心么?” 裴姝似是早猜到他会这么问: “儿行千里母担忧,我自然担心。可他都长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们怎能拘著他们?” 裴姝给裴凌云倒了杯温茶: “瑛娘呢?” 裴凌云:“她也累了一日,我让她先歇,我来劝知知。” 裴姝摇头: “我的二弟这般聪慧,怎么不明白?知知的性子比璇儿还硬,劝不回头的。“ 裴凌云沉默。 裴姝清凌凌的眼像夜里的星: “凌云,我们都知道沙场无情,谁都可能出事。你不想让知知去,因为知知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不会原谅自己。可你有没有想过——” 裴姝语气稍顿,压下眼里一层碎光, “知知同薛澈约定好了,若是薛澈真出了事,而知知没能去,知知也会后悔会怨恨一辈子。” 裴凌云突然抬头看裴姝。 裴姝对弟弟漾开浅浅的笑,笑得温柔: “凌云,我们老了,可我们都年少过,你明白我的意思。” 裴凌云瞳孔微缩,握紧了手里的温茶。 清亮的月光在长城铺了一片。 满地都盖了一层柔纱。 裴凌云踏著柔纱回宫了。 回到寢殿的时候,殿內的灯已经灭了。 侍女在门口道:“皇上,皇后娘娘已经歇下了。” 裴凌云轻手轻脚的进去,没让宫人点灯。 可他刚坐上床,伍瑛娘就翻身过来,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 他身上带著外面夜里的寒气,伍瑛娘身上却很热。 裴凌云轻声:“怎么还没睡?” 帐內传出伍瑛娘低低的笑声:“我在等某人鎩羽而归。” 裴凌云与伍瑛娘相拥,有些自嘲道: “你说得对,另一半是我惯出来的。做父母的,哪能拗得过孩子?” “阿仁,我懂你担心,我也心疼知知,但在这件事上,我支持知知。” 伍瑛娘拍著裴凌云的背: “璇儿走之前,在我耳边託付,说希望孩子能长成她想成为的样子。我没有念过很多书,不知道名门世家是怎么教孩子的,可我就想让知知去做她想的事,我们只要尽力保护好知知就行了。” 过了一息,伍瑛娘才继续道: “这次我同知知一起去西北,你在长安,守好家。” 裴凌云回抱紧了瑛娘,帐內明暗交错。 “好。” 裴府內。 送走裴凌云的裴姝也回房歇下了。 裴姝回房的时候,冬月还在和知知说话,两人也都没睡。 知知还在指著月亮给冬月看,好像在说什么故事。 裴姝佯装生气:“指月亮的孩子以后脸上可是要长麻子的。” 苏知知回头笑:“姨母,我不是小孩子了,不会长麻子了。我在给冬姨指月亮上的兔子。” 冬月连连点头:“要长麻子就让我长吧,知知可不会。” “你这年纪可不是孩子。”裴姝笑著过来,“该睡了。” 屋內的烛火熄灭了。 裴姝和苏知知睡在一起。 苏知知闻到姨母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 “姨母,你说服我爹了吗?” 苏知知嘴上说不管她爹同不同意,但心里还是在乎的。 她不想离开京城的时候,还和爹闹红脸。 “嗯,你爹应当同意了。” 裴姝纤长的手指抚上苏知知的脸。 很光滑的少女面容,年轻而饱满。 “过了年,知知就十四了吧。” 苏知知:“是啊,十四了。姨母是不是也觉得我大了,比以前任性了?” 裴姝把抱在怀里,唇边展开大大的笑容,笑得眼角都红了。 她的声音轻如梦囈: “你不任性,你是姨母见过的最好的姑娘。” “你比姨母十四岁的时候强太多,姨母很羡慕你,希望你能做成你想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 苏知知咯咯笑:“姨母是天仙,天仙是不用羡慕凡人的。” 屋內的炭火烧得很暖。 连透过窗户的月光都被烘得暖暖的。 裴姝爱惜地抚摸著苏知知浓密的黑髮。 就像隔著多年的时空,摸著二十多年前那个夜里哭泣的自己。 她年近四十,依旧貌美。人生的阅歷让现在的她不再羡慕什么。 她只是替当年那个在爱哭的少女羡慕著知知。 真的很羡慕。 羡慕你在少时便有力量和勇气。 羡慕你敢说敢做的魄力。 羡慕你有机会,去做我这一生都后悔没能做到的事。 第374章 呼隆 大齐的西北很冷,风很大。 而比西北更北的地方,天气更冷,风更大。 在大齐西北边境有一片大草原,处於大齐、浑邪还有铁勒汗的交界处。 生活在边境的牧民们称这片草原为阿尔塔草原。 阿尔塔草原的冬季很长,现在满地白雪,就算雪化了,也只露出下面的枯草根。 灰黄灰黄的,一点也不绿。 跟夏天的景色一比,完全是两个样子。 现在几十万大军在阿尔塔草原的南部,在刚过大瑜边境线的地方。 毕竟是南下侵入,他们总得至少进大瑜边境。 不过目前也只到这,薛家军还是一如从前那般顽强抵抗,让他们打得很艰难。 几十万大军的营帐驻扎在广阔的平地上,从高处看,就像地上冒出了千千万万个蘑菇。 而且这些蘑菇还会时不时地移动。 营帐的大小並不统一,有小有大,其中中心的几个明显比一般的营帐高许多,大了整整一圈。 最大的那个营帐有两个成人那么高,可以容纳上百人。 这么大的营帐內,坐著一个身材非常高大魁梧的人。 他魁梧壮实的背影都快抵得上两个普通人加起来的身形了。 四十余岁,肩宽背厚,鬍鬚浓密似鬃,眉毛也粗,一双眼睛锐利有神。 他双手很大,握成拳的时候像两个大锤子,看著就很有力量。 他是浑邪的可汗,呼隆。 “可汗,马奶酒好了。” 一个奴隶跪在他身边,奉上乳白色的马奶酒。 呼隆端起马奶酒一口喝下了肚,一股热意顺著喉咙流向腹部,然后向全身蔓延。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这时候有人进来稟报: “可汗,军队里有些骚动,我们的士兵和铁勒汗的士兵起了衝突,在军中打起来了。几位將军已经去处理了。” 呼隆要知道军中的所有动向,所以军队里出了什么事,都会有人来向他稟报。 这件事情没有大到需要可汗来出面。 但呼隆想到铁勒汗,眉头一皱,还是出去了。 之前连日下雪,今日终於放晴了。 天很蓝,太阳很大,但是从北方吹来的风依旧寒冷锋利。 呼隆的眉头被风颳得更紧了。 冬天並不是最適合的打仗的季节。 下大雪颳大风,遇到糟糕的严寒天气,士兵们寸步难行。 若不是这次和铁勒汗合作,他不喜欢在冬日发兵。 秋日发兵南下才是最合他心意的。 春夏牧草丰茂,经过这段时间放养的战马和牲畜体力充沛,到了秋季正是状態最好的时候。 而且南边夏秋季丰收,他们这个时候出兵,正好可以把丰收的粮食夺走。 他们以前不仅抢大瑜的,还抢过旁边一些部落,甚至和铁勒汗国也发生过衝突。 抢夺而已,这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可耻的。 能抢到手,能打贏,说明他们强大。 要是能把一个部落抢光,將他们都收服,那浑邪国又强大一分。 呼隆並不是每一场战役都会亲自率兵去打。 约莫二十年前,他年轻的时候会率军上阵,那个时候他才刚刚继承可汗的位置。 最近这些年,包括前段时间的战役,都是派手下的將领去打的。 这次刚发兵的时候就是在秋季。 他们一边和薛家军打,一边纳闷铁勒汗国怎么打得那么轻鬆,直接奔人家都城去了。 他们在西北明明打得很艰难。 后来听说铁勒汗国一度占了长安城,结果后来还是被人打回老巢了。 大瑜还改朝换代了,变成大齐,慕容氏一族不知道是不是都死光了。 浑邪人这回也是抢了些东西,就走了,没有和镇守西北的薛家军拼命。 呼隆下令,让率军的將领撤回来。 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铁勒汗人来找浑邪国,表示希望联合出兵,趁著大齐新政权不稳,他们一起把西北吞下。 这让浑邪国的人颇为意外。 他们很多年前就找过铁勒汗人,提出合作,一起对付大瑜。 但是当年的铁勒汗可汗很保守,不愿意出兵。 现在铁勒汗已经被打得大败了,居然这时候主动提出合作要反击。 但不论如何,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呼隆当然同意了。 他很早就想將庭州纳入浑邪国的版图中,只可惜这些年都没能成功过, 他年轻的时候,有一回离成功很近,但是功败垂成,他们最后伤亡惨重,他甚至还失去了…… 呼隆下意识收紧了目光,想到那时的事情便心痛。 他刚成为可汗的时候,气势很盛,统一了浑邪国西边的小部落,接著想要一口气把庭州也收入囊中。 他的父亲,上一任可汗,临终前曾劝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大瑜是一只豹子,即使沉睡,也很凶猛。” 呼隆信了父亲说的话,但还是出兵了,因为他相信他们浑邪国是更凶猛的豹子。 那一年,二十万浑邪兵力南下破大瑜北境。 所有人对那一次的战爭都印象深刻。 呼隆二十岁,而敌方將领薛玉琢也二十岁上下。 可浑邪国的兵力当时是大瑜西北军的双倍, 凭著数量上的绝对优势和精兵壮马,呼隆率军一度快要打进大瑜腹地。 薛家军折损过半,但浑邪人也折损了一半。 呼隆意识到了薛家军的厉害,拋开立场的话,他甚至有几分佩服薛玉琢的气性。 寧死不降。 后来薛玉琢终究死了,大瑜的援军赶到,呼隆也不得率军撤出大瑜。 浑邪国在那一战中元气大伤,了许多年重新积蓄力量。 呼——呼—— 原野上的风吹得更猛烈了。 呼隆在刺骨的风中回过神来。 如今他们再一次有了当年的实力。 而且这一次,有铁勒汗作为盟军,中原政权刚经歷更替。 时隔多年,他要再度亲征,完成当年未竟之事。 呼隆走到了军营中有人闹事的敌方。 “可汗来了。” 大家看见呼隆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 “怎么回事?”呼隆问。 浑邪国的將领图木索说:“铁勒汗的士兵和我们的士兵起了衝突,双方打起来了。” 两边上头的人达成协议要並肩作战,可是下面的士兵们在接触中难免会起衝突。 铁勒汗和浑邪国的几个士兵在爭抢之前得到的战利品,互不相让,因此打了起来。 呼隆言简意賅:“按军法处置。” 他话才落音,另一道带著戏謔的声音响起: “可汗,我已经处置了铁勒汗挑事的士兵。”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被人簇拥著走出,脸盘大,眼睛狭长。 一身貂皮袄和帽子, 头髮编成几股鞭子放在脑后,辫子上还镶嵌了宝石。 “我让人割下了他们的耳朵,让他们记住我说过的话,以后不能在军营中闹事。” 第375章 男儿有泪弹弹弹 呼隆的视线穿过人群,看见有几个士兵捂著耳朵倒在地上。 血跡从指缝中流出,鲜红刺目。 他不觉得血腥,但是也不赞同这种处理方式。 呼隆看向来人:“赫连將军,按军法抽鞭子就可以了,大战在即,不要伤了自己手下的战力。” 方才说话的人是赫连乌沁。 铁勒汗可汗的儿子,赫连朮赤的弟弟。 赫连乌沁皮笑肉不笑: “可汗放心,我有分寸。” 他语气一转: “不过大家日日在这里,总会有些无聊,无聊就会生事。打起仗来,他们也才没精力闹事。” 赫连乌沁暗示得很明白。 他们上次大规模突袭了薛家军后,连著一段时日都没有再进攻。 赫连乌沁不免有些心急。 呼隆知道赫连乌沁的意思,但还是说: “不能急,前几天风雪太大,地上都是冰,我们的兵是来打仗和征服领土的,不是来送死的。” 这里的雪和南边的雪不一样。 南边的雪可以当做美景来欣赏,这里的暴风雪是会吃人的。 “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心急,这几天让士兵先休养,等时机到了,再一举进攻。” 赫连乌沁看看湛蓝的天色:“嗯,也许时机快到了。” 军中的风波平息了。 双方各自回营帐。 赫连乌沁回到了另一个很大的帐篷。 他的帐篷快和呼隆的那个一样大了。 帐篷外侧镶了一圈彩色的布,彩色布上面画了狼头。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帐篷內铺著厚实的羊毛毯,羊毛毯上有光亮的木桌,桌子上摆著用来喝茶的碗。 赫连乌沁一进帐篷,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这个呼隆,年纪大了,胆子却小了,迟迟不敢再打。” 他帐內跪著几个奴隶,其中一个倒了一碗茶奉上去。 茶碗里的液体是红的,里面有新鲜的羊血。 铁勒汗人冬天会在茶里加羊血,他们喝了羊血茶后,觉得冬天身上也不冷。 赫连乌沁喝下了茶。 这茶水並没有平心静气的功效,他只觉得心里更急了。 他父亲一直说他心气太急了,沉不住气,说他在这方面不如他姐姐赫连朮赤。 赫连乌沁每次被父亲拿来和赫连朮赤比较的时候都觉得很恼火。 赫连朮赤比他大了不少。 他从小就听见父亲还有身边所有人都跟他说: “你姐姐是我们铁勒汗的勇士,你將来一定会比你姐姐更勇武。” 赫连朮赤十七八岁的时候就能在草原比拼大会的时候打败八十八个勇士。 她的箭术一流,能够射中几百米外的猎物。 可是赫连乌沁做不到。 他成年之后也没能成为铁勒汗最出色的勇士。 不能成为最厉害的勇士,这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好像永远只能活在赫连朮赤的阴影下,一次次地从他人包括自己父亲眼中感受到失望。 失望他竟然比他姐姐差这么多。 之前铁勒汗发兵南下,打入关內道, 赫连乌沁是最早提出想率军去的人,他想要立功,想要证明自己。 可是父亲却对他说: “你留在这里,你姐姐赫连朮赤会率兵。” 赫连乌沁愤怒地问为什么,为什么父亲从来只把机会给赫连朮赤? 难道父亲將来想把可汗之位也传给一个女人吗?! 父亲说:“我会把可汗之位留给你,让你姐姐去征服新的领土。” 赫连乌沁走出父亲帐篷的时候,看见赫连朮赤站在外面。 赫连朮赤听见了帐內的对话,冷笑地看著赫连乌沁: “听懂了么?因为你没用,只能像鼠兔一样窝在洞里等著。” 赫连乌沁想到赫连朮赤说这话时轻蔑的神態和语气,至今都会攥紧拳。 他在她面前,只会觉得屈辱。 赫连朮赤领兵杀入长安,派人运回大量的財宝,这是他们都没想到的。 他们草原甚至为此大肆庆贺了三天三夜,所有人围著篝火一遍喝酒,一边高喊赫连朮赤的名字。 父亲尤其高兴,喝得有些醉了,一方面为自己的女儿感到骄傲,另一方面则对赫连乌沁说: “你姐姐是我们勇猛的勇士,她会为我们挣来更多的土地和財富,只可惜她不是男人,她不能继承我的位置,可惜啊…… 赫连乌沁那晚一滴酒都没沾,阴沉著脸回到自己的营帐。 再后来,局势突然逆转。 听说赫连朮赤被抓了,他们的士兵纷纷败退。 经过谈判,铁勒汗不仅要归还之前拿的財宝,还要吐出去更多的牛羊。 赫连朮赤也被可汗用重金和妥协换回来了。 但是换回来的赫连朮赤手筋断了,连弓箭都拉不开,像个废人。 父亲很心痛,他们草原很多人都惋惜。 可是赫连乌沁心中涌起的,更多是庆幸。 赫连朮赤之后只会是他们草原的耻辱,让他们损失巨大的耻辱。 赫连乌沁这时候提出要拼力一搏,和浑邪人合作,一起打大齐的西北。 赫连乌沁认为,赫连朮赤能打进关內道纯粹是意外,一上来就进攻腹地,中原人肯定铁了心会把领土抢回来。 但是庭州那边不一样。 那边是西北边陲,离得远,大齐才建立新朝,未必会有精力顾得上西北。 而且和浑邪国合作,他们实力大增,说不定可以趁这个机会把大齐的西北分食了。 赫连乌沁对其中一个奴隶道: “浑邪那边盯紧一点,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偷偷有什么动作。” 另一边,呼隆也再次回到了帐篷內。 將领图木索跟著一起进来。 图木索想了想,还是开口: “可汗,我们得到消息,大齐的援军前段时间已经出发了。他们人数不少。前段时间风雪大,不利於出兵,但要是这么拖下去,如果大齐的援军赶到了,我们没有优势了。” 呼隆点头,大齐援军出发的消息,他也听说了。 他当不会这样坐以待毙。 二十年前和薛家军那一战,如果对方援军没来的话,那么他们就胜了,毕竟连对方主帅都死了。 可偏偏援军在最后一刻来了,他们败在了援军手上。 呼隆扫了图木索一眼。 图木索立刻躬身:“可汗,是我多嘴了。” 呼隆走过来,拍拍图木索的肩膀,给了他一碗马奶酒: “你说的没错,所以我们这次不但要和大齐的西北军打,还要阻拦从中原腹地来的援军。” 图木索双手接过马奶酒: “可汗,他们援军的数量不少,我们未必能分出那么多人手去拦截。” 呼隆鼻间嗤了一声,笑道: “阻拦援军而已,不一定需要我们的人去打。” 在图木索疑惑的眼神中,呼隆低声嘱咐了几句。 图木索的眼神逐渐瞭然。、 呼隆:“喝了这碗酒,派一支身手敏捷的人马今日就出发,三日內办完,不得耽搁。” 图木索:“是,可汗!” …… 大齐援军前段时日就从京城出发了。 出发时,裴凌云领眾多官员一起给大军送行。 裴凌云对大军说了一番豪言来壮气势后,又对知知和瑛娘说了好些话。 苏知知走的时候,看见爹不舍的样子,之前生的气全消了,对爹只有心疼。 除了刀叔白洵,黑匪山的村民几乎都跟她一起去西北。 苏知知觉得爹在长安可能会有些寂寞。 苏知知说:“爹,刀叔在京城,袁伯伯和採薇也在,还有姨母。爹你別难过,我们打完仗就回来了。” 苏知知私下里一直叫“爹”,没改口叫“父皇”。 裴凌云都由著她。 在裴凌云眼里,这些都是小事,只有知知和瑛娘的安危是大事。 裴凌云看著苏知知的髮髻,露出老父亲的笑容: “知知,给你准备的行李里有两顶厚实的帽子,西北冷,你要记得戴帽子別冷到头。不能像上回那样,差点冷得著了风寒。” 苏知知听了,鼻子忽然有点酸,一时都说不出话了。 她直接去行李中把一个兔毛帽子翻出来。 伍瑛娘提著红缨枪,红缨飘展: “阿仁,我和知知会好好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別让我们担心。” 裴凌云看著瑛娘笑:“好,瑛娘。” 苏知知这时候也已经戴上帽子。 帽子很厚实,又白又软。 白得像天上流散的云。 裴姝也在和慕容棣告別,叮嘱儿子一路要注意安全。 不止他们,其他士兵也有家人都来送行。 大家细细碎碎地说著要嘱咐的话,直到大军开拔。 千军万马越走越远,远得都看不清人了。 苏知知在军队里,走了好远。 她不是薛家军,没有不回头的规矩,她想回头,於是就回头了。 她一回头,看见远远的城墙上,有一抹黄色和一抹白色。 看不清脸,但是很像爹和刀叔。 苏知知扬起手,奋力地向城墙上挥了挥。 阿宝从空中盘旋著降下,落在和苏知知齐平的位置。 苏知知摸摸阿宝: “阿宝,之后这段时间要辛苦你传信了,你多帮我回来看看爹,好不好?” 阿宝轻轻啄了一下苏知知的手心。 城墙上,裴凌云在远眺,在冷风里站了很久。 他视线里,一直有一顶白色的帽子,一条赤色红樱。 大概是看了太久,看得出现了幻觉。 明明隔著那么远的距离,可是他好像看见一个小白点迴转身来,对著他招手。 裴凌云心里忽然被触动一下,情绪涌上来。 他尽力压著心中快要溢出来的不舍。 这时候,身边的白洵先忍不住了。 白洵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鼻涕: “村……皇上,我好像看见知知回头了,她朝我们招手了……” “这孩子真是的……怎么就长大了……” “去那么远的地方,说去就去了……呜呜呜……” 男儿有泪不轻弹。 白洵从来都是不红眼的好汉,性子硬得像他的龙吟刀。 可是白洵的眼泪和鼻涕眼下在风中弹弹弹~ 弹得很伤心,还差点弹到裴凌云的衣服上。 裴凌云:…… “好了,白大哥,回去吧。” “你现在是御前侍卫,別哭了。” “否则人家以为皇上遇刺了……“ 第376章 雪狼 从长安一路往西北。 从正月到了二月。 日子在往春天靠近,大齐军马在往冬天走。 大家身上裹著厚重的冬衣,儘量少张口。 张嘴吸一口气,牙关都被冷气冻得打颤。 等到傍晚扎营休整的时候,大家围在篝火边,脸庞被暖暖的火光照亮,才觉得全身放鬆了些。 孔武轻鬆地扛著几大捆柴,把柴火添进火堆里,看著火越烧越旺。 篝火上支了几口大锅,里面沸腾地煮著汤。 秋锦玉像之前一样扔了汤料包进去,眾人排成几列队伍,每人领一碗汤。 后勤队给士兵们分发乾硬的麵饼,让大家用麵饼沾著汤吃。 天冷,路上时间紧,只能这样简单吃饭了。 苏知知和慕容棣等人的吃食和普通士兵们是一样的,也是乾麵饼加上汤。 苏知知吃完饭,把自己吃饭的碗洗好了,之后还有精力帮著军营做其他事情。 要是没事的话,那她还能和孔武一起堆雪人。 “啊、啊啊、啊。”孔武堆雪人的时候很开心。 他当初被秦老头在西北捡来收养时只有一两岁的样子,根本不记得雪什么样。 因此孔武跟著黑山军来到北方之后看见下雪,开心得很,比苏知知还高兴。 孔武在长安的时候就喜欢滚雪球,堆雪人。 雪越厚,他滚的雪球越大。 进入西北后,这两日下了雪,孔武又要堆雪人。 孔武如今应该有二十出头了,身形体格比几年前又壮实了一些。 他脚一跺,周边的地都得抖三抖。 可他心思还是很简单,总是很容易就会满足,一件小事也能让他高兴好一会儿。 他堆起来的雪人有些笨重。 苏知知找来树枝给雪人装饰: “这样就好看一些了。孔武哥,你的雪人像你一样高壮,別人都堆不出来这么大的。” “啊啊、啊。”孔武也把树枝插上去。 秦老头不知从哪块雪下面扒拉出来两块漂亮的彩色石头,给知知和孔武各一块: “塞雪人头里当眼睛。” 石头亮亮的,很剔透。 孔武没有把石头塞在雪人头上,而是很宝贝地放进了怀里。 秦啸和魏大栓在一旁看著,觉得感慨: “年轻人体质好,在冷天里走动走动身体就热了,精力也充足。” “我们以前年轻的时候也这样,累了一天还能打一架。” 和士兵们一起扎好营帐的慕容棣走过来: “秦爷爷、魏爷爷,营帐扎好了,你们若是累了就儘早休息吧。” 慕容棣在岭南这几年,把秦啸和魏大栓的尽心尽力都看在眼中。 以他们的年纪,能率军从岭南赶往长安,將胡人驱走已经属实难得。 这次来西北,慕容棣和其他黑山军的一些將领本来都劝秦啸和魏大栓在京中休养。 可是魏大栓铁了心:“老子一定要去,就是躺著趴著也要去。” 有些不清楚情况的將领和士兵不明白魏大栓为何这么执著。 但裴凌云和慕容棣知道魏大栓的仍有心结,见他如此坚决,也就不阻拦了。 魏大栓要去,秦啸自然也要和老兄弟一起去。 寧安也本想跟秦啸一起来的,但是她娘捨不得她,而且京城也需要人守护,於是寧安和袁採薇一起留在京城,也算是黑山军驻守在京城的小骨干了。 秦啸呼出一口白烟: “约莫再走两日,就到裕函关了,过了裕函关,离西北將士们就不远了。” 魏大栓听见“裕函关”几个字,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 多年前,他就是在进入裕函关前,被贺庭方带著秘传圣旨拦下来的。 魏大栓揉揉太阳穴,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就是会想七想八的。 不该去想过去那些不吉利的事情了。 天黑下来。 除了负责值守的士兵外,眾人沉沉睡去。 夜里,又是一夜风雪。 好在接下来两日的白日都是晴天,適合赶路。 待到两日后的傍晚时,他们终於接近了裕函关。 前方两侧山势连绵起伏,山很高,顶端积雪终年不化。 只有山脉中断处的大峡谷能够供人通过。 此处关口就是裕函关。 夕阳斜坠,金黄金黄的光线从西边照过来。 尖尖的雪山顶上好像在发出金色的光。 苏知知指著雪山顶那边对伍瑛娘说: “娘快看!日照金山!” 苏知知记得上一次来西北的时候,她和爹来了,娘没有来,她很想让娘也能亲眼看到西北的景色。 伍瑛娘笑:“是挺像金山的,就是挨不著。” 老徐说:“就算挨的著,那也不能啊。” 他们说说笑笑。 等到明日入关后,等待他们的不知什么腥风血雨,说不定没命笑了。 人活一刻是一刻,能笑就多笑一笑。 前方探路的斥候这时快马奔回来了。 大家笑不出来了。 因为斥候神色焦急地回来报: “前几日这边下了大雪,裕函关大雪封路,大军此时恐怕难以通过。” 伍瑛娘率领的奇袭队在这个时候作为先锋队去核实情况。 他们一路策马奔至关口,发现峡谷处的確积了约一人高的雪。 若不出清出一条道来,大军不可能过得去。 伍瑛娘回来同几位將领商量: “若是绕路的话,需多耗费近一个月,那样时间太晚了。” “不如就地扎营,全军出动清道铲雪,好在我们人多,用不了太多时日。” “虽要耽搁几日,但总比绕路一个月好,而且谁也不能保证另一条路会不会也遇到大雪封路的情况……” 於是,大军只好在峡谷外先驻扎下来,士兵们出动去铲雪。 等到了晚上,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 夜深了。 今夜无雪,亦无月。 只有黑漆漆的夜,还有火把上跳动的火焰。 苏知知的一双眼睛在夜里瞪得很大,像猫头鹰一样警觉。 今晚轮到了苏知知他们值夜。 风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穿过峡谷。 呜——呜—— 耳边响起若有若无的呜咽声,好似风声,又好似狼嚎声。 苏知知轻声跟身后的二娘说: “要是有狼就好了,我们可以打几只狼,明天燉进汤里,给大家加餐。” 二娘也不知道值夜前吃了自己研製的什么,晚上一点也不困,眼睛亮得很,还给苏知知讲自己以前在西北打狼的故事: “我跟你说,这边有一种狼叫雪狼,个头大得很,比岭南的狼大一圈。” “我小时候唯一一次跟大家出谷打仗的时候,碰见了狼群,谷里几个长老把平日用不上的毒都撒出来了……” 二娘讲的时候,军营外出现几道半人高的黑影,幽绿的狼眸如鬼火般闪烁。 第377章 为什么不分我们 慕容棣和秦老头最先察觉到。 他们平日常在黑暗的环境中练习,耳力好。 他们一听到动静,指间已经准备好了梅鏢。 咻咻—— 几道梅鏢朝暗处飞去。 瞬间,野兽哀嚎声响起。 接著,几匹狼从雪地中跃起,朝著秦老头等人的方向扑来。 狼身被火光照亮。 苏知知惊讶看见那几匹狼体型极大,浑身雪白,狼面上有一圈黑纹。 “小心!”伍瑛娘出声的同时,长枪已经刺了出去。 一头硕大的雪狼扑过来,苏知知反应极快地挥出长鞭,锁住了狼喉! 伍瑛娘双臂绷紧,长枪划过一道寒光,趁著狼跃在空中时狠狠剖开了狼腹。 哗! 血洒在地上,凝成红色的冰晶。 另一边,其他村民也各显神通,互相配合,杀了其他几匹狼。 军营里原本在睡觉的人被这动静惊醒,有人披著衣服出来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地倒著狼的尸体,看人心里发毛。 他们有点庆幸,还好不是在自己守夜的时候遇到狼。 否则死的就不是狼,而是他们了。 秋锦玉对著狼左看右看,连这肉哪一部分怎么醃都想好了: “知知说得好,明天就能加餐了,哪怕喝到肉汤,大家做事也能多一分劲呢。” 秦老头的脸色却还没有放鬆。 他那只独耳的耳尖在夜色中微动,忽然道: “还有!” 秦老头朝著一个方向追去。 倪天机和秋锦玉速度更快,脚尖点地,直接飞过去。 他们奔过去的方向,是军营的粮仓。 粮仓外,有数道黑影在挪动。 秦老头和慕容棣手中的梅鏢再次飞出。 黑暗中再一次响起哀嚎声。 可这一阵不是狼嚎声,而是人的声音。 秦老头等人还以为是偷袭的敌军,正要下狠手。 这时候,举著火把的苏知知等人从后面追上来,拿著火一照。 火光映出一张张苍白慌张的脸。 是一群衣衫襤褸的人,看打扮並不像胡人,更像是当地的村民。 他们每个人都很憔悴,眼里有显而易见的恐惧,背上还都有一个小包袱。 其中有一个个子矮些的孩子,看著只有十岁出头。 老徐隔空打了一掌,其中两个人的包袱就被气流震盪得飞起,包袱里塞的乾粮和麵粉也炸开了。 后面跟上的士兵见了,有人喊道: “你们是来偷军粮的!” “哪来的刁民敢抢军粮,这可是死罪!” “谁指使你们来的?” 那些人被发现后,转身就抱著包袱跑。 他们跑得很快,显然非常熟悉地形。 其中最小的那个孩子跑得慢了一步,在雪地跌了一跤。 他回头惊恐地看著秦老头等人逼近,手却伸进包袱里,拼命地把麵粉往嘴里塞。 喉咙里的还没吞下去,又把手上的麵粉往嘴里塞。 看著像是饿狠了。 秦老头掐住了那个男孩的手。 男孩嚇得要哭,但嘴里塞满了麵粉,忽然感到呼吸不过来。 秦老头往男孩背上拍了一掌。 男孩哇地一声,口里吐出了一团东西,才得以大口喘息 “傻小子,这么吃东西会噎死的。” 秦老头又气又嘆: “你是谁?” “我、我是阿古力。” 男孩全身发抖,声音也断断续续的: “官、官爷饶命……我们太饿了……实在没办法……” 他跪在地上,一个头重重地磕进雪地里,然后就没再爬起来。 秦老头和慕容棣把人捞起来,见这孩子已经面色发青地晕过去了。 旁边不远处,还倒著两个中了梅鏢的人。 秦老头和慕容棣对视了一眼。 慕容棣道:“把他们先带回去救治。” 时间一点点流逝。 天空中深黑的潮水褪下,露出东边微微泛白的一线。 阿古力在营帐中醒来。 帐內很温暖,还有粥和烤肉的味道。 阿古力撑著身子坐起来,看见门帘边坐著两个人。 一个姑娘和男子。 两个人都看著很奇怪。 那个姑娘生得漂亮,比他大几岁,但是居然像士兵一样穿著盔甲。 另一个男子浓眉大眼,年纪要更大一点,身形也好高壮。 阿古力咽了一下口水,没敢说话。 可是正在吃烤肉的苏知知和孔武却注意到这边动静了。 苏知知:“嗯?你醒了,先喝点粥吧,我们军营里的大夫说你是饿晕的。” 孔武去外面端了一碗熬得很烂的杂粮粥来。 阿古力顾不上那么多,接过杂粮粥,直接就往喉咙里倒。 粥里好像还有点肉味。 他一口气喝完了粥,眼神不自觉地落在了苏知知手里的烤肉串上。 苏知知摇头,把肉串上最后一口肉给吃了: “虞大夫说你肠胃虚,你不能这么快吃油腻的。” 他们军营里的炊事兵起得早,一帮人流著口水,赶紧把狼肉处理了。 十来头狼的肉被剁碎,在锅里用调料闷香去腥,然后和杂粮粥一起煮。 苏知知等人由於打狼有功,每人获得两串狼肉串的奖励。 孔武也点头:“啊、啊啊。” 阿古力低下头,有点侷促地握紧自己的衣角,连著脚趾也蜷缩起来。 他脚上有冻疮,手几乎肿成了一个包子。 苏知知问:“你说你叫阿古力?” 阿古力点头。 苏知知:“你们来偷军粮是不是因为没东西吃了?去年没有朝廷收粮,你们应该自己有粮食的,为什么来偷?” 阿古力还是低著头沉默。 孔武这个时候又从外边拿了一碗粥回来。 阿古力闻到粥的香味,咽了好几下口水,才开口了: “我们太饿了。” 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 “我们村里的没吃的,他们把我们的粮食都抢了,牛羊都杀了。” 苏知知捏紧了手里的木籤子: “谁?谁抢你们的东西?” 另一处营帐內。 伍瑛娘、秦啸、魏大栓、慕容棣、秦老头等人坐在一起。 慕容棣:“我和师父刚才从虞大夫那出来,从两个伤者口中得知了些情况。” “前段时日,有一批胡人偷偷绕路到这边来劫掠,把附近这一带村庄的口粮都抢了。能带的带走了,不能带的就烧了杀了。” “当地村民也跟他们拼过命,杀了几个胡人,但於事无补。其他胡人跑了,他们村里也没了过冬的粮食。听说大军路过,他们就想来偷粮食回去。” 秦啸脸上沟壑一般的纹路皱更深了: “胡人来劫掠粮食,却不杀人,让附近的村民饥寒交迫走投无路。分明是故意设计好,想让村民劫道抢军粮。” 魏大栓的眉头也揪在一起: “今夜来了一小批人,但是这一带远不止这点人。” 他来过这里,印象中,这附近的村民不少,若是全都处於饥荒状態的话…… 帐內的人还在思考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声叫喊,甚至有兵戈相击的声音。 一个士兵匆匆进来稟报: “几位將军,不好了!方才来了更多的村民,围住了军营,都是要来抢军粮的!” 伍瑛娘一行人出去查看。 他们疾步走到粮仓附近,在晨曦微亮时看见一大群村民。 人数竟有上百。 他们拿著铁锹、锄头、斧头、马鞭子……和守在粮仓前的士兵们对峙。 站在最前面的几个人涨红脸道: “我们没吃的反正也是死路一条,哪管什么死罪?” “你们饿一顿是少一份力气,我们村里再多饿一顿就是几条人命。” “胡人欺负我们的时候不见你们来,现在你们来了,有这么多粮食,为什么不分我们!” 第378章 我们是官兵,他们是百姓 围住粮仓的都是附近一带的住民。 前面有个叫得最凶的女子,三十来岁的模样,很瘦,颧骨高。 她吃力地挥著榔头: “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她是麦丽那,阿古力的母亲。 麦丽那、阿古力还有其他一大群人都是克兹族人。 他们住在西北靠近草原的地方,虽然也在大齐境內,但是和中原人有些不一样,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习俗。 他们放牧也种地,是半游牧半农耕的状態,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很多代。 习惯了春夏时的茵茵草原,也习惯了冬日飞雪。 但是没有习惯战爭—— 北方的胡人军队没有打进过裕函关。 可是前段时间,突然来了一小批胡人,应当是从北麓的小路绕路过来的。 到他们聚居的地方打劫,將他们的粮食要么抢了要么毁了。 村里有人跟胡人拼命,鼓起勇气杀了几个胡人,可是那一队胡人最后还是跑了。 为了求生,他们派人分別往南和往北两个方向去买粮食。 但还没有等到那些买粮的人回来。 最严寒的冬日里,没有存粮这件事足以逼得人走投无路。 这时候听说大军经过,於是有人动了心思,想来偷粮食。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敢这么做,只有少数人敢冒险去试一试。 昨夜便有几个人大著胆子来。 饿得难受的阿古力也忍不住跟来了。 有了第一批人,就会有第二批。 於是今早涌来了更多人。 苏知知和孔武还有阿古力在帐內听到外面有动静,於是也出来了,走到粮仓那边看情况。 阿古力看见母亲,快走过去,喊了一声: “阿娘!” 麦丽那听见儿子的声音,布满紧张神色的脸一愣,而后把手里的榔头一扔,双手抱住儿子: “阿古力!” “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她昨晚发现儿子偷跑出去,后来又听说儿子被军营的人抓起来了,她激动得拿著榔头来拼命。 他们克兹族人就是这样的,大不了拼一把。 以前中原那些当官的人路过,都把他们叫做“刁民”。 麦丽那拉著儿子左看右看,发现儿子好好的,连前天在雪地里滑倒受伤的地方都上了药。 阿古力在阿娘耳边用很小的声音悄悄说: “阿娘,他们给我喝了两碗粥。” 麦丽那瞪大眼,看看儿子,又看看对面的军队,一下消了气焰,一声不吭了。 这时候,在军营中休息的另外两个克兹族人也跟著虞大夫走出来。 看著也不像受了刑的样子。 克兹族人的情绪平缓了一点,但眼中还是闪烁著对食物的渴望。 其中一个年长者走出来,让前面情绪激动的族人都把武器放下。 然后用蹩脚的官话道: “官爷们,我们实在是没有吃的了,求你们行行好。” “我们这些年纪大的可以不吃,可孩子们不能再饿下去了……” 大军的將领们面面相覷。 伍瑛娘带著人先在粮仓外镇场子,其他几个將领进营帐商量了一会儿。 殷厉:“偷盗军粮者斩!今日放过这些刁民,明日就有人敢偷兵器甲冑!” 慕容棣不赞同: “此番做法恐怕正中胡人下怀。大齐刚立,正是人心不稳之时,此事不宜同百姓对立。” 魏大栓嘆了一口气: “殷厉……你们没体会过饿肚子的苦,若不是到了那个地步,谁也不愿鋌而走险。” 秦啸:“分给他们军粮,解几日之急还行,若是他们之后还跟著我们,难道我们还得供他们整个冬季的口粮?” 几人爭论之际,苏知知从外面走了进来,对慕容棣道。 “哥,我们有话要说。” 苏知知说的是“我们”。 毛毡门帘掀开,外面竟站了很多大齐士兵,绝大多数都是黑山军的人。 他们每人手里拿著一小块乾麵饼,还有一碗被风吹凉了的杂粮粥。 这是早上分到的口粮。 黑山军最前面站著几个黑匪山的村民,连秦老头都在其中。 秦老头平常总是吊儿郎当的样子,要么流著哈喇子睡觉,要么挖耳屎. 一把年纪了,也没个正经样子,很少有严肃的时候。 可是秦老头今天居然绷著脸,他说: “我们可以少吃一些,把我们的口粮匀一些给他们。” 老徐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我不用军营里这点口粮,哎呀,就凭我这独一无二的內功,隨便再打几头狼加餐,都是小事,小事~” 站在他们后面的黑山军中有人开口了。 开口说话的士兵秦啸和魏大栓从黑山军中培养的一个小將。 那小將脸黑黑的,个子不高,身体挺壮实,他说话时带著岭南和黔中道混杂的口音。 他是昭庆七年黔中大乱时,从黔中道流落到黑匪山的流民之一,后来成为了良民村的新村民。 村里人都叫他张牛崽,现在黑山军中很多人叫他张校尉。 张牛崽说:“七年前,黔中道暴乱,那个时候前朝狗官不给我们留生路,不顾我们死活。我们运气好,往南逃到了黑匪山,在黑匪山落脚,我们有田种,有饭吃,有衣穿。” “黔中道当年饿死、战死了那么多人,我娘也在逃难的路上死了。我们这一批人侥倖活下来,后面这些多活的日子都是黑匪山赏的。” 张牛崽说到后面的时候,声音有点哽咽: “我们最早在村里学功夫,不是为了闯江湖,只是想保护自己,保住自己的手里端著的一碗饭。后来,伍瑛娘带著我们抵抗住了靡婆人,才保下了黑山乡。我们在山里学念书识字,学以前没人跟我们讲过的事情和道理,我们知道想要不挨饿受冻,要风调雨顺,也要有好官。” “我们加入黑山军,一路北上,到京城打胡人,杀了狗官,看著郝村长登基。我们不是要战功和荣华富贵,我们就是想要一个不会欺负我们的朝廷,一帮不会看百姓饿死的好官。” 张牛崽把手里的乾麵饼掰成了两块,粥也一口气喝了半碗: “以前別人是官兵,我们是百姓,他们不管我们死活。 现在我们是官兵,他们是百姓,我不能眼睁睁看著他们像我娘一样饿死。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们一口。” 张牛崽把半块麵饼塞进嘴里,另外半块麵饼放进余下的半碗粥里。 他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 身边其他士兵也做了同样的举动。 上百个人,上百块掰了一半的麵饼。 寒风吹进帐內,打了个迴旋又躥了出去。 大家这一刻都陷入静默。 苏知知这时候走出来说: “我有问题。” 慕容棣:“知知,你说。” 苏知知:“不能给百姓军粮,因为军粮是只给大军士兵吃的,对么?” “对。” “那如果百姓像士兵一样干活呢?比如铲雪、拾柴……” “嗯?” 秦啸:“那之后呢?” “之后什么都有可能。” “也许裕函关通了之后,他们的族人就带粮食回来了。” “也许从岭南增运的粮食过段时日追上来,可以分给他们了。” 苏知知目光灼灼,两个拳头握紧了: “如果这些都没发生,他们还要一直跟著我们,那就让他们也加入军队,我们一起去抢胡人的粮食!” 第379章 心存愧疚地向善 克兹族人在粮仓外等著,乾涩的喉咙因紧张和飢饿不断吞咽。 阿古力握住他阿娘的手。 阿娘的手很冷,他的手温热。 他早上喝了两碗掺了肉沫的杂粮粥,喝得现在身上都是暖的。 阿古力盯著对面大军几个將领,看著他们往一个营帐走去。 没过多久,他又看见早上给他喝粥的那个姑娘还有一群士兵往那边走了。 “阿娘。”阿古力和麦丽那依靠在一起。 他们觉得那些士兵可能是去抗议的。 毕竟他们吃的是军队供给士兵们的粮食,谁会愿意冒著挨饿的风险把粮食让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那些士兵乌泱泱地走来了。 每个士兵手里端著半碗粥,碗里还有半块麵饼。 克兹族人的眼神都黏在粥和饼上,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麦丽那拥著儿子,五臟六腑都在叫唤,她低下头把视线挪到脚边的雪上,逼著自己不看。 她就这么低著头,看见自己和儿子破了的靴子,然后,视线中又出现了一双马靴。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粥和麵饼都在眼皮下。 “给你吃,碗要还给我们。” 走到她面前的士兵对她说。 麦丽那震惊地抬头,看见一个脸很黑的士兵。 士兵把碗塞给还在发愣的麦丽那。 阿古力拉一下阿娘的手,她才回神,把碗里的粥和饼都递给阿古力: “阿古力,你吃,你快吃。” 阿古力:“阿娘你吃,我已经吃过了。” 麦丽那转头,看见其他士兵都走过来把手里的半碗粥和饼给了族人。 谁都看得出来,那是已经喝过的半碗粥,已经吃过的半块饼。 克兹族人明白了,是这些士兵把他们的口粮省了一半给他们。 哐哐哐。 他们这回真的把榔头斧头什么的武器全都扔了,两只手捧著饼和粥。 之前说话的克兹族长者眼睛都红了,他埋头喝粥,嘴边尝到淡淡的咸味。 “各位父老乡亲,关於粮食的事,我们商量过了。” 秦啸等人也走了过来。 吃了饼和粥的克兹族人的注意力都立刻转移过去。 秦啸清了清嗓子,道: “你们应当知道我们是去支援西北的援军,军粮是大军的粮食,若是大军没了粮食,后果不堪设想,我们的口粮不养閒人……” 秦啸说话的时候,克兹族人眼中的希冀黯淡下去。 接著,秦啸话音一转: “可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都是大齐的子民,危急关头当共克难关。从今日起,只要能为为大军出力做事,每日可以供一顿口粮。 你们可以愿意?” 听及此处,克兹族人眼中都骤然迸出光来: “愿意愿意!” “好!” “要我们做什么?” 於是接下来,克兹族人都被安排了任务。 有力气的成年要与士兵一同清理裕函关的积雪。 力气不足的老人负责用家里积存的羊皮牛皮等帮忙缝补军衣。 孩童可以帮忙捡柴火、运来可以烧的干牛粪。 事情分配好之后,现场变得有秩序了许多。 克兹族人各自跟著不同的负责人去做事,他们把刚才拿来的铁锹也用上了,用来铲雪刚好。 等到晚上的时候,每个人果然都领到了食物。 秦啸说的是一顿口粮,可他们拿到手的有两块大麵饼和一大碗粥,他们省著点吃,完全可以攒成两顿。 干一天活,得一天饭吃,少挨一天饿。 克兹族人第二天干活就更卖力了。 孔武在铲雪的队伍里很显眼,別人铲一个坑,他能铲三个坑。 当然了,別人一餐只要吃一个大饼,他至少得吃三个。 孔武的进食量,军营里都知道,会给他特例。毕竟人家吃的多,干活出力也多,没什么可说的。 可是孔武这日只吃了两个饼就不吃了,他把第三个饼给了秦老头。 秦老头睨著他:“为什么不吃了?” 孔武指了下自己的肚子,然后摆手:“啊啊、啊。” 大饼比孔武的脸还大,秦老头把大饼往孔武的脸上一拍: “你不饿?不饿你个大头!你小子现在还敢跟爷爷说谎了?你能吃多少我心里没数?拿著,吃!” “你放心,算口粮的时候,本来就把你一人当三人算的,你吃三块饼正好,不用想別的。” 孔武把大饼从脸上拿下来,手里捏了捏,犹豫片刻还是把饼吃了。 “我们回来了!” 苏知知这时候骑著驴回来了,驴后边还拖著小板车。 身边还有几个赶著驴车的孩子,阿古力也在其中。 “我们带了好多干牛粪回来。”苏知知神采奕奕。 她本来也打算去铲雪,但是她正巧来了月事,去铲雪的话身上容易弄湿著凉,於是就承担了监督克兹族孩子们运干牛粪的任务。 孔武看见他们来了,拿著啃了一半的饼就笑呵呵地跑过去帮忙了。 有些孩子看见孔武庞大的身形觉得害怕,但是孔武把手上的饼撕成小块分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很快和孔武打成一片了。 老徐这个时候还过去凑热闹,用內力隔空打了一团雪。 引得一群半大的孩子们嬉笑。 克兹族人听见孩子们的笑声,觉得干活都有力气了。 秦老头远远看著知知和孔武他们,眼神变得有些浑浊。 慕容棣走到秦老头身边,也望向知知的方向: “胡人想设计挑起军民对立,阻碍援军,可他们大概没料到会有一批愿意把粮食分出的黑山军將士。” “不过,我今日没想到师父也会与他们一同让出口粮。”慕容棣笑了笑,语气有些揶揄。 秦老头:“怎么?你想说,我老头子贪得很,连人家坟里的东西都不放过,怎么会愿意把口粮让出来?” 慕容棣忙道:“师父,我可没这么说。” “小棣,你来黑匪山来得晚,不知道十几年前岭南大乱时的样子。我们也遭过难,饿的时候,起过歹念,做过恶。 我不是善人,当年做了恶,今日才会心存愧疚地向善。” 秦老头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没有笑。 他浑浊的眼中像是交织了一张网,每个网眼內都是罪孽。 十四年前岭南饥荒瘟疫肆虐的时候,他们做过更狠的事情。 慕容棣察觉到秦老头有些不对劲:“师父?” 秦老头:“在黔中流民上山之前,黑匪山没有和知知同龄大的孩子,你可知为什么?” 慕容棣没答话,但显然想到了什么,眼中的笑意消失了。 秦老头苦笑:“你想的没错。” 靡婆人入侵岭南的时候,不少人说靡婆人凶恶,会吃人肉。 可吃过人肉的,不止靡婆人。 秦老头知道人肉的味道。 甚至知道婴孩的肉吃起来最嫩。 这些是黑匪山最早一批村民心照不宣,不愿回首的往事。 在那一段往事里,他们最后一次要吃的婴孩,不是別人—— 就是知知。 第380章 坏运道到头 昭庆元年夏。 岭南连年大乱,饥荒瘟疫肆虐,民生凋敝。 县城集市中有肉铺卖肉。 狗肉斤值五百钱,人肉一百钱。1 人肉比所有的肉都便宜,很多人都在吃人肉。 而在比岭南县城更偏远的黑匪山,连肉铺都没有。 黑匪山上的山匪们那时候也快熬不下去了,几乎是穷途末路。 他们到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都觉得真苦,比后来所有日子加起来都苦。 伍瑛娘和裴凌云那时候也过得非常艰难,而这时裴璇逃命来山上,生下了孩子。 一个饥荒的山头上,出现了一个新生的婴儿,自然会有人起歹念。 山匪中,有人曾是江湖豪杰,有人曾经在西北与薛家军並肩作战。 可饿虫爬满五臟六腑的时候,他们会变成另外一个模样。 伍瑛娘很厉害,裴凌云很聪明,但山上的山匪们也不是吃素的。 知知生下来不久,有个山匪绞尽脑汁把孩子偷了出来。 那个偷孩子的山匪叫“飞影”,身形极快,最擅长移步换影的功法。 其他一些山匪虽然没参与,但是各自留神在附近等著,等飞鹰把孩子偷出来之后,他们就各自拼本事抢。 飞影曾经在江湖上的名號叫起来绝不比秋锦玉这个神偷的名头弱。 秋锦玉和倪天机擅长轻功飞跃,飞影不用飞起来,直接在地上便可瞬间挪影。 可那日真的奇怪,飞影失误了。 秦老头他们亲眼看著飞影的身形一步换一影,然而却被地上的石块绊倒。 他们都是江湖高手。 高手意味著极少失误。 飞影不应该被绊倒,就算被绊倒,也应该可以很快稳住身体。 但他没有,他的身体就那么倒了下去,土里插著的一根枯枝直接贯穿了他的喉咙。 血流不止,当场毙命。 他怀里的孩子和他一起倒在地上,被襁褓包裹的孩子掉在旁边的泥坑里。 鲜血溅了几滴在婴孩的小脸上。 那孩子张口,没有哭,居然眯著眼睛笑了。 其他山匪都嚇了一跳,这很不对劲。 “啊、啊啊!啊啊!”孔武这个时候把知知抱了起来。 他那时才八九岁,但是个头很高,身形都快赶上一个成人了,一个拳头挥出来让人吃不消。 所以当时大家就算饿,也没把主意打到孔武身上。 孔武喜欢知知,他每天都要跑去伍瑛娘家里看一看知知,觉得有个这么小的小孩很好玩。 他很多事情不明白,但是他清楚这些人要对知知做什么。 孔武抱起知知就想跑。 偏偏泥坑里是湿的,脚下滑的很,孔武一屁股滑倒在坑里。 这个坑是个乾涸的小池塘,早就没水了,之前土都乾裂了。 但是知知出生后,下了好几场雨,现在坑里都是湿漉漉的。 “啊啊、啊啊。”孔武越急,脚下越滑,一下爬不起来。 眼看著其他人走近,孔武坐在泥坑里,急得两脚用力乱蹬了几下。 突然之后,秦老头目光一闪,猛地朝著孔武脚边扑过去。 他扑进泥地里,没有去抓孔武和知知,而把手往孔武蹬开的那块泥地里伸,卯足了劲往地下挖。 那架势要是要挖出一个什么宝贝来。 然后,他真的挖出了一个宝贝—— 一截断了的藕。 可以吃的藕。 其他人见了,也一头扎进泥坑里刨。 泥巴被清出来,他们竟然挖到了许多藕,足够山头上的人吃几日。 “咯咯咯……” 这时候孔武怀里的知知还在笑,竟然笑出了声。 狂喜的山匪们满身满脸泥点子,抱著几段藕看向苏知知。 阳光下,那孩子的眼睛很大很亮,睫毛很长,脸上沾著的几滴血殷红剔透。 秦老头忽然打了个冷颤。 他擅长挖东西。 饥荒这么久,他早就想过从土里刨食。 他试著挖过乾涸泥塘,可是以前没有挖到藕。 现在,居然这就样挖到了,而且还有这么多,多到每个人都可以吃。 秦老头下过那么多次斗,夜里挖过那么多次坟,他都没有害怕过。 可是他这一刻有点后怕。 这个孩子不一样,和其他的婴孩不一样。 秦老头甚至觉得自己如果之前动手快一些,在飞影倒下之前就去抢孩子,那死的很可能就是自己。 他们挖出了藕后,隨便擦一擦,直接就上嘴生啃,吃得腹中飢饿感尽消。 孔武见大家不抢知知了,於是就单手抱知知,另一只手挖藕。 他也饿。 挖到一截藕,他爬到坑外,把苏知知放在旁边地上,自己开始啃藕。 此时,老徐又眼尖地看见苏知知躺著的地方,旁边有几丛野菜。 於是他又去挖了野菜。 最后,那一天大家吃了藕和野菜,给知知换了乾净的襁褓和尿布,又让孔武把孩子送回去了。 伍瑛娘和裴凌云发现一眨眼的功夫,知知不见了,他们也心急。 正要出去找,就见到孔武把孩子送回来了。 大家只说是把孩子搬出来晒晒太阳,这么小的孩子,不能憋屋里,要多晒晒。 伍瑛娘和裴凌云那时也不懂带孩子,对山匪们说的话將信將疑,但他们知道孔武这孩子不会伤害知知,而且山里的人后来也確实对知知很好,他们才渐渐放下防备。 后来,山上又发现了其他的野果野菜,別的乾涸泥塘里也挖出了藕。 再多下了几场雨后,后山的小溪水更多了,水里连鱼都有了。 山匪们这时候都意识到了,好像只要知知在的时候,就很容易找到吃食。 在绝望的时候,身边有个小生命在茁壮成长,给了他们希望。 他们护著她的时候,日子不知不觉就过得越来越好了。 就这样,大家熬到了秋收。 那一年秋季,岭南每一个村落都大丰收,田里的稻米果菜就像自己长出来的一般。 他们再也不用挨饿,再也不用吃人肉。 在那之后,岭南在渐渐恢復秩序,官府重新造册登记百姓户籍,黑匪山的山匪们都变成了良民村的村民。 后来,陆陆续续地,山上人越来越多了。 虞大夫、二娘、白洵等人先后上山,他们村的势力也越来越强了。 断臂的白洵颓废流落到黑匪山时,秦老头对白洵说: “我只有一只耳朵,孔武没有舌头,但我们在这好好的。你虽然没了一只手,但你既然来了我们村,坏运道就走到头了。” …… 寒风呼呼地刮。 吹得秦老头和慕容棣的髮丝都有些乱。 慕容棣沉默地听著。 秦老头看著辛苦了一天后去排队领饭的克兹族人: “现在,他们遇到我们,他们的坏运道,也到头了。” -------- 【有部分读者可能不理解为什么会有村民要吃知知的情节,毕竟知知出生意味著灾难结束,怎么还会要吃人。 因为灾难不是立刻结束的,不是知知一生下来,下一场雨,第二天就粮產大丰收,中间需要时间。 知知是农历六月二十的生辰,是夏天。等到秋季才是灾年转丰年的时机,所以期间有一段时间仍然是混乱期。 希望这样解释会清楚一些(*?▽?*)】 第381章 地上的人骨 “我跟你们说啊,先人们说很多事情是福祸相依的。你们被胡人抢了是祸,但是能逢凶化吉是福气。” 化了一半雪的草地上,苏知知跟一群克兹族的孩子们,一边捡牛粪,一边说话。 小孩子总是喜欢和比自己大一点的人玩。 阿古力跟在苏知知旁边,带著崇拜的眼光看比自己大的姐姐: “知知姐,你知道好多啊,怪不得你叫知知。” “哎,还行吧,我以前不爱看书的,被逼著学了好多东西,不过后来发现还挺有用的。” 苏知知的语气中有点谦虚,但不多。 接著苏知知又说:“不过你们也有比我厉害的地方,比如你们很会找牛粪。有牛粪就能烧火做饭,这也是很重要的事。” 阿古力:“你们那边烧火不用干牛粪吗?” 苏知知:“南边有很多树,很多木头枯枝什么的,那边用不著烧牛粪。牛马粪倒是可以用来当肥料。” 苏知知讲到了南方的事情,一群孩子都围著她,要听南方的故事。 岭南的孩子没见过大雪,一直在西北的孩子也没见过岭南的水草果木。 一群人边走边讲。 其中有个年纪最小的孩子走路没注意,脚下被绊倒了,摔了个狗啃泥。 但孩子们皮实,摔倒了就立刻爬起来,检查衣服裤子有没有蹭烂。 苏知知注意到有个小孩摔倒了,眼神往那一瞄,看见那小孩脚边是一块骨头。 那骨头很大一块,不像是兽类的骨头,更像是人的骸骨。 其他孩子也看见了,没什么反应。 连被绊倒的那个孩子都只看看了一眼地上的骨头然后跨过去往前走。 那样淡然平常的反应就像是习以为常。 苏知知问:“这里怎么会有人骨?” 阿古力说:“死了的人,被野兽吃乾净了,所以只剩骨头了。” 苏知知奇怪:“尸体为什么不埋起来呢?” 阿古力也奇怪:“为什么要埋起来呢?埋起来了,野兽不就吃不到了吗?” “啊?”苏知知有点迷惑,“你的意思是,你们故意把尸体扔在野外让野兽来吃。” 阿古力等一群孩子都点头:“我们这里的人,死后尸体都要运到野外,希望被野兽吃得乾乾净净才好。” 苏知知想到黑匪山处理恶匪的一些法子: “我们村子以前也会用尸体做诱饵来捕猎,骨头做稻草人,不过我们都是对待仇人这么做。你们族里人人都被野兽吃,不会觉得残忍吗?” 阿古力摇头,眼神澄澈: “不残忍的,我们是把已经死了的人给野兽吃,又不是故意杀人去餵野兽啊。” “族长说我们和野兽一样,也是自然天地的一部分。天地间所有生命都是相互支撑的。” “我们饿了的时候,会杀动物,吃动物的尸体,我们就可以活。等我们死了,让飢饿的动物吃掉我们的尸体,让它们活。这样不是很好么?” 阿古力旁边的一个孩子补充道: “我们只是把尸体扔到野外,南边一点的族人,他们会把尸体骨头也敲碎了,这样就方便野兽把骨头也吃下去。” “嗯……听著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苏知知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你们族格局挺大的,这样一想,倒也是一点不浪费呢,可是你以后愿意被吃掉吗?” “愿意啊。” 阿古力点点头,他指著天上, “虽然我现在一点都不想死,我想要吃饱饭。可是等有一天我很老很老了,老死了。我就希望被鸟吃掉,变成鸟身体的一部分,和鸟一起在天上飞,可以飞去好多地方。” 苏知知仰头看天。 阿宝从头顶翱翔而过。 天地连成一片,广阔无垠。 苏知知又开眼界了,她又学了新东西,书上可没跟她讲过这些。 原来在这里,一个人死了,也可以成为其他生命的延续。 …… 阴天。 北境战场。 很多很多的禿鷲在天上飞。 数不清的尸体倒在战场上。 天气放晴了两日后,胡人就急不可待地再次发动了进攻。 在气候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们也希望儘快在援军到达前先重挫薛家军。 唰—— 薛玉成一剑削下一个胡人的脑袋。 他喘著气,身上盔甲都是血。 之前腿上受过伤的地方又开始作痛,但他已经顾不上了。 他骑在马上,隔著重重交战的士兵,怒视著敌方將领。 浑邪人与铁勒汗人联手,对方將领中有熟悉的面孔,也又陌生的。 薛玉成不认识赫连乌沁等人,但是他认得图木索。 他来到西北已有二十余年,与胡人交手数次,见得最多的就是图木索。 可现在他看见另一个人的脸。 许久不见,但是终身不会忘记的人——呼隆。 薛玉成记得,永嘉四年末,就是呼隆亲自率大军征战。 薛玉成指节泛白,国讎家恨在胸中燃成滔天烈火,化作口中喊出的: “杀——!” 而对面,呼隆也看著薛玉成。 呼隆:“有几分气魄,怪不得图木索总败在他手下。” 呼隆当年对薛玉成印象並不深,但如今看来,的確很有薛家將的风范。 赫连乌沁离薛玉成更远一些,离呼隆也远。 准確地说,他躲在在胡人军中偏后的位置远远观望著。 这个位置不太適合衝锋,逃跑倒是绝佳。 赫连乌沁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他想看著浑邪人先上去拼死,等到后面他再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他也没想到呼隆和对面的薛玉成打起仗来都那么能拼。 他看见呼隆骑著马,带著勇士衝上去了。 薛玉成也朝著呼隆衝过去。 风声猎猎,两人居然直接交锋。 眼看薛玉成的剑堪堪要砍到呼隆了,周围士兵都大叫: “可汗小心——” 第382章 粮草来了 薛玉成的剑快且有力。 若非如此,他之前也不能一剑削一个胡人脑袋。 他手中的长剑划破风声,快要砍到呼隆耳边。 呼隆没有急著避开,而是抬起手中的刀,直接迎上的了薛玉成的剑。 哐! 刀剑猛烈撞击,几乎要擦出火星来。 剑身被震得发抖,薛玉成握著剑的手臂都跟著发麻。 他感到一股很强的力道从剑身传来,推得他后仰。 这是薛玉成第一次和呼隆近身交手。 他以前就听说过呼隆天生神力,力气极大,可是真正感受到的时候,还是会惊讶。 呼隆趁著薛玉成被力道震得后仰的间隙,带著身边的士兵继续围攻薛玉成: “上!” 他们也知道,要是能先拿下薛玉成的人头,便事半功倍。 此时,呼隆忽然察觉到身后一道气流,同时,身后响起利刃割破皮肉的声音。 薛澈见到薛玉成处於下风,便奋力跃起,从呼隆后面杀过去。 他使出一招“孤鸿掠影”,快速突进至敌人身后,连出三剑,快若残影,將呼隆身后的士兵斩落。 最后一剑带出一道弧形剑气逼向呼隆。 呼隆力气大,却无法像挡开刀剑一般挡开剑气。 刺啦—— 呼隆的右臂衣衫破裂,衣衫下的皮肉竟然被生生撕裂开一道口子。 “可汗!”不远处的图木索大叫一声,也要衝过来 薛澈则在图木索攻过来之前,踩著一个胡人士兵的脑袋,借力翻身,又回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薛澈对父亲喊道:“爹,你怎么样?” 薛玉成已经稳住了身形:“我无事,你小心!” 呼隆看了眼薛玉成,又看了一眼薛澈。 他手上的伤口传来明显的疼痛,伤口比预料得更深。 呼隆眯了眯眼。 他倒是没想到,一个毛头小子会有这般功夫。 薛澈也不傻 ,不会愣愣地在那等著,骑著马与呼隆等人拉开了一些距离。 胡人士兵涌向薛澈,薛澈身边亦有士兵共同作战,双方打得激烈。 图木索赶到呼隆身边: “可汗的伤怎么样?” “看这样,今日攻不下来了,是否要先撤兵?” 呼隆抹了一把手臂上流出的血,眉间笼著一团阴云: “小伤而已,今天攻不下来,那就继续攻,攻到明天、后天。” 他冷笑一声: “我倒要看看,他们这点兵力能撑几日!” …… 裕函关內。 许多忙碌的身影还在清扫积雪。 昨晚又下了一场雪,把铲雪的士兵们气得骂骂咧咧的。 今早又扛著铁锹来铲雪了。 其实铲开最上面一层鬆软的雪並不难,难得是有些雪结成了冰。 要把那些冰铲开,著实得费些力气。 好在长年生活在此的克兹族人倒是对处理冰雪很有经验,帮了不少忙。 伍瑛娘和苏知知今日来看铲雪进度的时候,发现峡谷间的雪已经少了很多。 伍瑛娘:“按这个进度,快的话明日,慢的话后日,峡谷便可通行。” “希望能再快些就好了,阿澈和薛伯伯他们说不定现在就很需要我们。” 苏知知的语气里有一些担忧。 伍瑛娘抚上苏知知的肩膀: “娘知道你担心,不过急也没用,我们先做好当下的事。” 咕——咕—— 阿宝在天空中高高盘旋了一圈,然后往知知这边降落。 苏知知脸上的表情一下舒展开来: “阿宝回来了!爹写信来了。” 去往西北的路上,阿宝就是最快最好的信使。 苏知知將路上发生的事情写在信上,让阿宝带回京城给裴凌云。 阿宝这会儿回来了,自然也是带著回信的。 “阿宝,辛苦你了,还好有你,你可是帮大忙了呢。”苏知知爱惜地摸摸阿宝。 阿宝的尖嘴在苏知知的手轻啄,被表扬之后更是骄傲地抬起了一只鹰脚。 苏知知蹲下身把鹰脚上的信筒拆开来,里面有两封信。 一封是给瑛娘和知知的家信,另一封则是给军中的。 苏知知母女读了家信,又把军中的信给慕容棣他们,几人一起看。 家信上主要问了伍瑛娘和苏知知身体如何,反覆叮嘱她们注意身体,同时说京中一切皆好。 给军中的信则写明同意大军拨出部分军粮救助当地百姓的做法,並且提到: 【……朕忧西北粮秣难继,恐误军机,故而早有安排,命岭南粮草星夜兼程送往西北。算来时日,今当近至矣。尔等且宽心,毋需过虑……】 “舅父早先已经让岭南运送粮草来西北,想来快到了。”慕容棣的眼神从信上挪开,脸上带著笑意。 帐內眾人心中的压力都小了一分。 能及时有更多的粮草送来,再好不过了。 外面的士兵和克兹族人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阿古力捡完了要用的木柴和牛羊粪,正在一批坐在柴堆上休息。 远处,地上的积雪化了一部分,有些灰黄的草地露出来,绿草还没有长出。 阿古力从怀里掏出小半块麵饼,咬下一块细细地咀嚼。 麵饼的味道真的很一般,谈不上让人喜不喜欢,只是果腹而已。 阿古力最喜欢吃阿爹烤的大饼,放在炕里面,烤得焦脆焦脆的,很香。 之前没粮食的时候,他们族里有一批人出去买粮食了,阿古力父亲也在其中,到现在还没回来。 阿古力咬了几口麵饼,又把剩下的小小块麵饼塞回衣襟內。 等他再抬头的时候,视线中的原野上忽然出现了一片黑点。 是一群人来。 阿古力从柴堆上站起来,胸口的心臟怦怦跳动。 不止阿古力,其他几个孩子也站了起来。 “呜——呜呜——呜——” 他们嘴里发出一阵类似兽类的叫声,有固定的节奏。 声音被风吹得很远。 过了一会儿,那些黑点走得更近了,已经能看见车马和人影。 更重要的是,他们听见对面传回了相似的叫声: “呜——呜呜——呜——” 阿古力的眼中爆发出喜悦,他转头飞跑: “他们回来了!阿爹他们回来了——” 他欣喜若狂,跑得很快,差点撞上迎面走来的苏知知。 “知知姐!” 阿古力快要手舞足蹈了,他指著那批靠近的人马, “我阿爹他们带著粮食回来了!” 第383章 千军万马 苏知知一行人方才还在营帐內看从京城来的回信。 这会儿出来,就是因为斥候来稟报,说他们后方出现了一批人。 不像是军队,但也不像是普通的百姓和商队,但他们运了很多货,不知道是不是粮食。 伍瑛娘等人一听,就立刻出来查看了。 等他们出来看的时候,苏知知已经远远地望见了一面在风中飘的旗。 纯黑纯黑的旗。 在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原野中,格外显眼。 “是黑山军!” 其他眼力好的人也看见了,纷纷叫起来。 秦啸、魏大栓还有秦老头这种眼力已经不太好的,只能使劲眯眼看,隱约看见了空中一个晃荡的小黑点,於是也高兴起来。 那一群人走近了。 秦老头不眯眼睛了,骑马迎上去。 苏知知也跨上马奔去。 对面走在最前的,竟然是白须飘飘的紫玄长老。 “死老头,你怎么来这了?”秦老头凑上去问。 紫玄长老挑眉一挑,拔剑就朝著秦老头挥了一下: “就兴你这个死老头来,不兴我来?我是帮阿澈的。” 在紫玄长老身边的白月和白无铅赶紧出声道: “两位前辈先別打,正事为重。” 苏知知许久未见他们,高兴地喊: “紫玄长老,白姨、白叔!” 紫玄长老还有白月、白无铅都愣了一下。 四五年没见,一下子都认不出窜了个子的知知了。 等进了军营,白月才拉著苏知知好好端详,连声道: “知知真是长成大姑娘了。” 伍瑛娘问:“怎么是你们送粮草来?” 紫玄长老:“这等大事,自然是得我们来。” 岭南那边听说西北有紧急军情时,顾景和宋平就立刻开始又一轮的粮草准备。 他们这几年,別的功绩不敢说,就是屯粮屯的足足的。 去西北的援军离开京城没多久,新一批粮草也从岭南发出了。 黑匪山那些剩下的江湖高手听说之前的村民们都一起去西北了,知道这次粮草紧急,於是自告奋勇押送粮草。 把粮草送到了,他们还能上战场帮一把。 “阿爹!”阿古力扑进一个中年男子怀里。 大家注意到,粮草队中还有一批克兹族打扮的人。 克兹族人也都涌上去问怎么回事。 一番交谈后得知,往南去买粮食的那一批克兹族人,刚出去的时候一直没买到粮食。 继续往南走的时候就遇到了押送粮草的紫玄长老一行人。 听说这批粮草是要送往西北的,於是克兹族人就一起跟著回来了。 军营上下都感嘆,这时机真是赶得巧。 当晚,军营內饱餐一顿。 士气振奋的时候,做什么都更有力气。 次日下午,在军营士兵和克兹族人的合力下,裕函关终於可以通行了。 可道路刚清出来,大军还没过,裕函关北面先涌出来一大群人。 那些是住在关外的百姓,一个个都神情疲惫焦灼地跑出来。 人群中,还夹杂著一行神色仓惶的克兹族人。 克兹族的长者先是高兴,去北边的族人也回来了,但看见他们面色不好,心又沉下来: “怎么了?没换到粮食也没事,我们有粮食了。” 他们摇头,卸下了身上的包袱,喉间喘著粗气: “不、不是粮食的问题,但是关外全乱了!” “胡人攻入边境几日了,西北军不知道还能不能撑下去,那边人能跑的都跑了!” …… 七日。 薛家军苦战到了第七日。 第七日又下了雪,风比前六日更冷。 薛家军死了很多將士,胡人也死了很多將士。 但胡人兵力依旧超过薛家军。 这七日中,他们也不想只是硬扛,也撤到不同区域,有过短暂的休息时间来进食和浅眠。 可胡人不惜代价,穷追不捨,屡次力图围困薛家军,不断发起新一轮的进攻。 残旗在风中颤抖,被血染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图案。 鏘! 薛玉成的剑挡开胡人挥来的狼牙棒。 他用足了力气,可动作却明显比之前慢了。 他也很累了。 作为主帅,他一直是敌方集中攻击的最主要目標。 胡人军队中,先前躲在后面的赫连乌沁指挥著人连番向薛玉成发箭。 薛玉成连连避闪,但还是被箭刺中了左肩和右腿 他拄著剑,单膝跪在在雪地上,箭伤汩汩冒著热血,滴落的血跡將脚下的积雪融出一个个暗红色的小坑。 “爹!” “將军!” 薛澈、云靳等人看见了,语气分外焦急。 云靳想过来,但一时脱不开身,他被图木索缠住了。 薛澈斩断了两个胡人士兵的手臂,然后飞扑过来: “爹,我在!” 薛澈站在薛玉成身前,帮著他挡开面前的箭羽和刀枪。 少年的银甲已经满是伤痕,手上不知何时蹭破了一大块皮,已经不流血了。 他站在父亲身前,挡下所有攻击。 紫霄剑法很厉害,很威风,但是这一刻少年並不威风,他打得很吃力。 耗费了太多体力,每挥出一剑都必须竭尽全力,使力时齜牙咧嘴,看著凶且狼狈。 薛玉成撑著剑强行站起。 战场上,站不起来的话,那么就再也不会有站起来的机会。 “澈儿,你和阿靳走。我和张副將在这里断后。”薛玉成控制著受伤发颤的右腿,对敌人挥出一剑。 薛澈头也不回:“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薛玉成怒吼:“走,本將命令你走!” 薛澈不回应,继续廝杀的动作很明显地表达了意思。 他不走。 他若拋下父亲,他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怎么可能只顾自己离开? 他还年少,一身血性,寧死不会丟下父亲和军中的兄弟们。 风雪中,少年的背脊直得像一把出鞘的利剑,直指苍穹。 “澈儿,你……” 薛玉成看著挡在身前的儿子,眼中露出一丝苦涩。 刀光剑影中,身前少年的影子和二十多年前的画面重合。 儿子挡在他身前,一如当年他在死去的兄长面前大哭著挡开所有的刀剑。 是了。 当初的自己连兄长的遗体都想护著,儿子又怎么可能会这时候离开? 大雪纷飞,每一片飘下的雪都是苦的。 雪落在薛澈的额角,下一瞬,胡人的狼牙棒砸向那片雪。 薛澈仓促避闪,额角的雪顷刻间被涌出鲜血融化。 呲—— 薛澈手中的剑贯穿了那胡人的喉咙。 而他的额角也被狼牙棒擦过,温热的血顺著少年的下頜线滴落,在雪地上绽得触目惊心。 寒风割过,额角的伤口更疼了。 可疼的地方不止额角,还有身上其他受伤的地方。 说不清是哪个位置,只觉得四肢百骸,没有一处不沉重,没有一处不疼。 可他其实从小不是一个怕疼的孩子。 他小时候虽然体弱,但是受伤的时候也绝不哭闹。 他练剑法的时候,和知知追著打闹的时候,总免不了受伤的时候。 可他身上没留过疤,算是黑匪山上最白净的孩子。 人有时候真是奇怪。 在某些时候想起些毫无关联的记忆。 在这样漫天风雪,廝杀不已的时候,薛澈脑中居然会闪过以前在黑匪山的画面。 秦爷爷曾经开玩笑说他以后肯定会长成个大美人。 现在,他能感觉到头上那道伤口横贯额头,皮肉外翻,恐怕要留疤了。 薛澈嘴角牵起一个很浅很浅的苦笑。 他长不成大美人了。 如果秦爷爷和知知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应该会嚇一跳吧。 也不知道,等他们发现自己的时候,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像地上那些残尸一样,只剩下半个身子,连面容都被踩踏模糊…… “啊——” 斩尽了一批胡人,下一批胡人如浪潮般又扑上来。 无数把带血的弯刀在空中立起。 寒光刺目,刺得薛澈眼睛也开始疼。 他几乎睁不开眼了。 他的身体凭著本能在抵挡。 他感觉到刀刃刺进他的小腿,刺进他的手臂,刺进他的腹…… 天旋地转。 他倒了下去,意识却还很清晰。 听说,当年伯父在战场上身中九刀而亡。 他只中了几刀,就很疼了,那伯父死前,一定更疼。 可是伯父那么疼也还撑住了自己的身体,直到尸体僵硬也没有倒下。 薛澈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伯父和爹都差远了,就这样倒下来了。 他练了七八年的剑,以为一剑可当百万师。 是他太天真了啊…… 倒下的时候,薛澈听见父亲的声音响起: “澈儿!” “澈儿!” 薛玉成看见儿子倒下,瞳孔骤缩,忽然爆发出一股蛮力,將身边的胡人斩尽。 云靳和张副將此时也得以脱身,到这边来护著。 薛玉成目眥尽裂,眼中滚下血泪来: “澈儿,澈儿!” 薛澈却没掉泪,从喉间挤出字眼: “爹……我在……爹,不哭……” 眼前的一片模糊成血红色。 薛玉成在泣血,像当年那个守在兄长前的孩子一样痛哭。 他这一瞬后悔了。 他不该让澈儿来西北。 西北夺走了薛家祖祖辈辈的性命。 二十多年前,他亲手抱著兄长凉下的尸体。 而今,他仍旧跪在雪地里,怀里抱著的却是儿子。 血泪落下,与衣襟上的血与雪融成一片。 这大概就是天意。 让薛家军的困境一次次地重复。 在等不到援军的绝望中永远闔上眼。 天要亡他们薛家。 天意……天意…… 薛玉成嘴角溢出血来。 风雪模糊他的眼睛,他的眼也要睁不开了。 再次涌上来的胡人举起刀剑要砍下—— 咻——! 一支白羽箭穿风破雪,刺破胡人的咽喉。 紧接著是第二支、第三支...无数支箭。 箭雨撕开风雪。 胡人在剎那间纷纷倒下。 薛玉成转头看去。 躺在地上的薛澈也扭过头。 嘹亮声音从苍茫原野上传来: “胡人小儿,胆敢犯我大齐疆土,戮我將士!” “今日就叫你们有来无回!“ 地平线涌出一大片阴影,数面大旗招展。 雪停了。 云破日出,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亮瞭望不到尽头的援军兵马。 无数铁骑踏雪而来,碎雪飞溅。 整片雪域在震动。 千军万马,气吞山河。 將士们含著血,笑出了泪。 他们等到了。 第384章 民间高手 “杀——” 喊杀声震天动地。 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射出后,大齐的军马排山倒海般地涌来,衝上无垠的雪原。 胡人士兵在箭雨中惊愕地倒下。 后面没倒下的胡人被对面的气势所震撼,若非军令如山,他们很可能顺从著身体本能反应,逐步往后退了。 他们没后退,但是一时之间也没前进,看著大齐的援军冲了过来。 未及近前,胡人中几个军职偏低的小將突然捂著喉咙倒了下去。 身边的士兵大骇,低头细看,见那几个小將喉间赫然插著梅形的飞鏢。 “老子好久没会会你们这些胡人了。” 秦老头伏在马上,身子压得很低,指尖捏著梅鏢。 他还不忘侧头夸一下好徒儿慕容棣: “小棣,这个准头好!” 慕容棣聚精会神地看著前方: “师父,小心箭!” 对方的弓弩手也张弓搭箭。 “刀盾兵!”魏大栓大喝一声。 数名一手持刀一手举盾牌的士兵上前,互相配合地用盾牌组成一面盾墙,阻挡箭雨。 胡人警惕地握紧兵器,隨时准备与继续靠近的大齐士兵近身搏斗。 大风呼呼地从盾牌缝隙间刮过。 站在最前面的胡人鼻尖闻到一股异香。 那股异香就像一条从鼻孔里钻进去的小虫,爬进他们的脑子里,搅得他们头晕脑胀,噁心想吐,情况严重者,站都站不稳。 大齐的先锋队趁此机会衝出廝杀。 伍瑛娘提著红缨枪,枪尖一扫,一挑,直取数个胡人咽喉: “我们今日就杀个痛快!” 老徐隔空打出两掌,以內力震伤敌军: “老子打你们,轻轻鬆鬆,一点不费力!” 胡人被步步逼退,原本快要支持不住的薛家军逐渐进入援军的保护范围內。 薛玉成抱著薛澈,父子二人艰难地想起身。 苏知知、伍瑛娘、魏大栓还有黑匪山其他村民都朝他们策马飞奔,杀出一条血路。 筋疲力竭的张副將和云靳也终於有了喘息的机会。 苏知知身上的鎧甲反射出凛冽光泽,她在薛澈身边勒马,长鞭一甩,將几个胡人抽开。 金龙鞭鞭身厚重凌厉,狠狠一鞭子下去,胸口被抽的地方血肉模糊。 “薛伯伯!阿澈!” 苏知知跳下马去扶薛玉成父子, “薛伯伯,还能上马么?” 薛玉成听见苏知知叫“薛伯伯”,才认出这是苏知知。 他喉咙被血块堵住,一时难以发声。 孔武也来帮忙,他手臂突然发力,单手就把薛玉成给拎上了马背。 苏知知这时从薛玉成怀里接过薛澈。 她看见薛澈身上有好几处刀伤剑伤,伤得血水都浸透了衣襟,连额角都是血肉模糊的一片,整张脸此时看著很可怖。 “知知,你来了……”薛澈的嘴唇微微翕张,声音在喧天的打斗声中微不可闻。 苏知知只能靠辨认薛澈的口型。 薛澈对知知笑了,笑得眼角滑下泪,和脸上的血混在一起。 身上的伤口在这一刻都不觉得疼了。 他抬起手,和苏知知的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知知来了。 真的来了。 他知道,她不会食言的。 她从来不骗他,她说到做到…… “阿澈!”苏知知瞬时就红了眼。 她从没见薛澈伤成这样,比六岁那年刚被救上黑匪山还要虚弱。 苏知知忍著泪,咬著牙关把薛澈抱起来,往马背上送: “阿澈,你別怕,我们来了,现在就送你去找虞大夫!” “阿澈,你撑住!” 孔武把薛玉成拎上马背后,把薛澈送上了另一匹马的马背。 张副將和云靳各自上马,带著薛玉成和薛澈往援军后方奔去,那里有虞大夫和军医们等著。 看著薛玉成和薛澈安全撤退后,苏知知再次迎上敌军。 她手里都是血,是方才薛澈握住她的手时留下的。 苏知知感到手中的血在烧灼,她心中也有一把怒火在烧。 滔天烈焰隨时要衝破束缚,將周围的一切焚烧殆尽。 一个胡人挥著狼牙棒袭来。 苏知知的鞭子如蛟龙凌空,在空中绕了一圈,死死地缠住了狼牙棒。 “啊——!”苏知知用力一扯,一甩,將狼牙棒从胡人手中抽离后,再狠狠砸向胡人。 砰! 胡人被砸得头破血流,血沫横飞。 血沫子溅在苏知知脸上。 她和奇袭队的人並肩往前冲。 没有眨眼,没有回头。 日光越来越强烈。 白色的雪淌成红色的河。 倒下的胡人越来越多,两方优劣之势已然逆转。 “怎么可能……”赫连乌沁脸色铁青,嘴边喃喃。 中原人的兵马怎么会这么厉害?竟真的如天兵神將一般。 之前他姐姐赫连朮赤明明很轻鬆地南下打入长安了,南边的將领十个有八个是窝囊废。 怎么可能是眼下这种状况…… 赫连乌沁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他的侍从铁巴达给他递上汗巾和水囊。 铁巴达是赫连乌沁用得最顺手的侍从,赫连乌沁上战场也会带著。 赫连乌沁接过水囊喝了一大口: “去,派人问呼隆是不是要撤兵了。” “是。” 呼隆此时也已经不在前锋了。 打了七日,他的身体也撑不住了,最近三日都只是在后方观战。 他原本的计划是以兵力优势,力挫薛家军,杀了將领薛玉成。 但这一战多次超出他的意料。 他先是意外薛玉成等人竟然能撑这么久。 然后等到大齐援军出现的时候,他就更意外了。 他们知道大齐增派了援军,但他们不知道竟派了如此多的精兵强將。 而且也没料到他们会来得这么快。 裕函关明明大雪封路了,他也分明派人给援军设了阻碍。 可援军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內破关而来。 这批援军实力真的不容小覷。 呼隆在后方观战,虽然看不清每一个人的动作,但是他从胡人士兵倒下的频率来看,知道对方军中有不少高手。 “呵,这帮人怕不是像薛玉琢当初那样把民间高手都请来了。” 呼隆记得以前交战的时候,也出现过他们口中的什么“武林高手”,能够以一当十,的確厉害。 只不过当时援军未到,再厉害也无用。 呼隆想冷笑。 可是下一瞬就冷笑不出来了。 图木索指著一个方向道: “可汗,看那边!” 第385章 牛羊宴 图木索指的正是苏知知所在的方向。 但苏知知的身形混在一眾將士中並不明显,伍瑛娘等人也不明显。 唯一夺人眼球,让人一眼就能看到的,是身形强壮数倍於常人的孔武。 魁梧的孔武右手挥著一把大铁锤。 那把大铁锤还是无涯亲自打造的,重数百斤,威力和破坏力极为可观。 战鼓声如闷雷滚滚,他的铁锤一落地,声音比战鼓声传得还远。 有胡人猛將冲至孔武近前,朝著孔武挥出狼牙棒。 狼牙棒与大铁锤撞击在一起,火星四溅。 胡人手臂瞬间麻木,虎口竟生生撕裂,狼牙棒也被锤得变形。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孔武顺势再一锤,直接將他砸城一滩肉泥…… 孔武之前在长安上战场,刚砸人的时候,自己也很害怕,被嚇了一跳。 奇袭队的人在旁边一边打杀,一边安慰地哄著孔武,孔武才能继续打下去。 长安战役结束后,许久不砸人肉泥的孔武,这会儿再次砸人时,也有些难受,他有点委屈害怕地叫了一声: “啊、啊啊!” 秦老头在孔武庞大的身躯后面弹飞鏢: “乖,没事没事,爷爷在呢。爷爷帮你看著后边,你只管把前边的人锤扁,不然死的就是我们了!” 孔武这才吸著鼻子又继续捶人了。 有数十名敌军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同时要刺向孔武。 孔武双手握住锤柄,用力一挥,大铁锤在空中划出一个半个圆。 那数十名敌军刚近身,就被锤子扫中,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箏般飞出去,撞到一片。 不远处一个劲用內功轰人的老徐看见了,见那些被孔武锤的人比他用內功打的人飞得还远。 老徐连连感嘆,果然还是年轻人能使劲: “嘖嘖嘖,一步锤一人,百步锤一城吶!” 呼隆和图木索在远处看见这一幕,脸色都发白。 图木索劝道: “可汗,我们的人也已经苦战了好几天,现在也快撑不住了,不如先撤兵。” “可汗,待休整之后再攻也不迟,总好过在此全军覆没!” “可汗,可汗!” 图木索劝了好几声。 赫连乌沁也亲自赶过来,催促呼隆撤兵。 呼隆脸色僵硬,还是死死盯著远处的廝杀场景和那个魁梧的身影。 他攥紧了手中的韁绳,喉结再三滚动,嘴里终於吐出一个字: “撤!” 撤退的命令下达。 胡人士兵如获大赦一般纷纷后撤。 大齐的军马在后面追。 胡人被迫撤出了北境国界,以为大齐不会再追。 因为以前他们都是撤出北境,双方就休战了,以前的大瑜皇帝从未派过这么多兵力来西北,多到可以大张旗鼓地杀破浑邪国边境。 可是这回—— 大齐的铁骑跨过国界,踏进了浑邪的领土。 大齐的兵马驰骋几十里,在日落前终於安营扎寨。 胡人第一次见大齐军队踏上他们的草原,虽然感到愤恨屈辱,但也只能先逃。 胡人在与大齐相距百里的地方扎营,两军遥遥对峙。 双方都需要休养疗伤,因此有了几日短暂的和平。 浑邪国边境散养了些牛羊 大齐的军队,尤其是黑山军,很不客气把牛羊抓回了军营中。 扒皮放血,咔咔砍成小段,往火上沸腾的大锅里一扔。 当晚,將士们就都吃上了热腾腾的牛羊燉肉。 肉汤的热气混著香气扑面而来,秦啸喝得直咂嘴: “哎,就是这个味。” “还是西北的牛羊燉出来才有这个鲜味。” 老徐一本正经地摇头: “敌人家的牛羊吃起来才更鲜。” 牛羊全身是宝,大家没浪费一处,吃得精光。 军队中还有十来个克兹族人。 他们在铲完雪之后,自愿加入军队,一同去打胡人。 因为他们也知道,胡人走了,他们才能好好活下去。 克兹族人啃牛羊肉的时候,那架势恨不得把骨头都敲碎了咽下去。 天杀的胡人之前把他们的牛羊都杀了,粮食都劫走了,现在轮到他们吃胡人的牛羊了。 吃得叫一个解气! 军中大吃大喝的时候,有部分伤员很可惜地因为受伤而不能畅享今晚的牛羊盛宴。 比如薛玉成和薛澈。 比如魏大栓。 魏大栓躺在满是伤员的营帐內,他也受了伤。 他的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 薛玉成父子受伤的时候,魏大栓抡著大刀去杀敌。 他抡刀的时候很有年轻时的气势,让人看了高低得夸一句“宝刀未老”。 但是跟胡人过了几招后,胡人的狼牙棒捅过来,把他给捅骨折了。 终究是年纪大了,骨头都脆了。 於是薛玉成父子前脚被送进伤员营帐,后脚魏大栓就也被人送进去了。 魏大栓被送进营帐后,刚好就躺在薛玉成的身边。 虞大夫等人忙前忙后地给伤员医治。 魏大栓听到虞大夫在薛玉成父子身边说: “虽然伤得不轻,但好在来得及时,问题不大,只要先止住血再……” 后面一串关於医药的词魏大栓没听清,但他听清了关键的字眼: 好在来得及时。 来得及时。 魏大栓的老脸笑得皱纹挤在一起,眼眶里一片浮光。 还好,这次没来晚。 他悬著很久的心在这一瞬中终於落了下来。 他闭上眼,整个人昏睡过去。 等睡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骨折的地方似乎也被包扎好了。 外面传来大家吃吃喝喝的声音。 秦啸端著一碗牛肉汤进来,做到魏大栓身边: “喝吧,吃饱喝足才有力气恢復。” 魏大栓也不矫情,伸手接过汤碗,半躺著喝了。 秦啸数落魏大栓: “我们都一把年纪了,再不服老也得有分寸,哪能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横衝直撞的?你也不想想,你家魏七还抱著曾孙在黑匪山等你呢,你不想回去见曾孙了?” 魏大栓咕咚咕咚地喝下牛肉汤,满足地喟嘆道: “当然想回去,等我回去,那孩子应该都会说话了。只是白日在战场的时候,脑子里只想到老薛了。 “活到这个岁数了,我也不怕去下面。” “但我当时光顾著想啊,不知去了下面,是不是无顏见老薛。” 清凌凌的月光透过门帘缝隙照进帐篷內。 魏大栓脸的语气悠长又释然: “现在我也算能面对老薛了,就算真的下去,也没什么可顾虑的……” 秦啸听著也心中感慨,嘴上却道: “玉成和阿澈还没醒呢,等他们醒了你再感慨。” 魏大栓:“他们怎么样了?我去看看。” 秦啸:“用不著你去看,有人看著呢,你赶紧再吃一碗汤麵吧。” 另一处营帐內. “娘,阿澈怎么样了?”苏知知从营帐外探头进来。 帐內,伍瑛娘正在照顾著薛澈。 薛玉成在主帅的营帐,有云靳和张副將他们看著。 薛澈则在虞大夫的营帐里。 虞大夫给他全检查过了,身上的几处伤口深,但都没有伤著要害。 只是伤口的炎症引起了发热,今晚要多看著一些。 虞大夫和二娘也累了一天,去外面吃饭休息,伍瑛娘就接管了过来。 伍瑛娘帮薛澈换了头上敷的巾子,又给他餵了点水。 这孩子小时候也在她身边待了几年,感情匪浅。 她看著薛澈这样子也心疼。 “娘,你先去吃东西,我来看著阿澈。” 苏知知走进来,身影被油灯照亮。 她的左手臂被包扎得严严实实。 她手臂被划伤一道口子,不算重伤。 伍瑛娘蹙眉: “知知,你怎么又起来了?不是让你好好歇著养伤么?” “你不把自己的伤当回事了?” 第386章 没做到 “娘,我这点伤没事的。虞大夫不是说了吗,过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苏知知笑著过来,没包扎的右手臂推著伍瑛娘去吃饭。 伍瑛娘也確实饿了,於是道: “好,那你在这看著阿澈,有什么事情就出来叫我们。” “好。” 苏知知在行军床旁边的一张小马扎上坐下了。 昏暗的油灯下,薛澈苍白的脸被镀上了一层暖意。 他脸上的血已经被擦乾净了,额角的伤口也上过药了。 长而微翘的睫毛覆在眼睫,投下根根分明的阴影。 苏知知伸出右手,轻轻地拨弄了一下薛澈的眼睫。 指腹的触感很细软,让她想起黑匪山上小羊羔身上的软毛。 “阿澈,你可要快点好起来。等我们打完仗了,我们一起回黑匪山看看。” 苏知知说话的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可是薛澈的眼皮忽然动了一下。 他恰好此时清醒了一些。 他眼皮沉得很,只能睁开一道缝,嘴里含糊道: “水……水……” “水在这。”苏知知见薛澈醒来找水,转身拿著一碗伍瑛娘之前倒好的水过来。 薛澈神智尚不完全清醒,恍若置身於茫茫沙漠中,焦灼地寻找水源。 水被递到薛澈嘴边时,薛澈本能地大口吞下。 喝了小半碗水,他意识清醒了几分,迷迷糊糊地好像看见苏知知在身边。 “知知?”薛澈叫了一句。 “我在呢,”苏知知把水放下,“你还要找什么?” 薛澈听见苏知知的声音,知道真的是她在身边。 他本来还想和知知说几句话,可是头昏得厉害,喝完水之后意识又陷入黑暗中,再次昏睡过去。 苏知知:……到底醒了还没醒? 虞大夫和二娘此时掀起了门帘。 二娘:“知知,你去休息吧,你也是伤员,別太累著自己了。我们来看著阿澈。” 苏知知指著手边的半碗水: “姐姐,我没累著,我才坐下给阿澈餵了半碗水,你们就来了。” 虞大夫:“好了,別逞强,我们知道你关心阿澈,但敘旧不在这一时,你快回你的帐子吧。” 苏知知於是也就回自己营帐休息了。 她吃肉喝汤的时候还不觉得困,等躺在床上,脑袋一沾枕头,铺天盖地的困意袭来。 她很快睡了过去了。 好好地休息了两日,到了第三日才重新生龙活虎起来。 这一日,昏迷的薛玉成也清醒过来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气。 苏知知去看望了薛玉成后,又去虞大夫的帐內看薛澈。 “虞大夫,薛伯伯都醒了,阿澈怎么还没醒啊?”苏知知问。 虞大夫:“应该也快了,今日也应当会醒。” 虞大夫说完后就出营帐去给薛玉成复查伤势了。 白日里大家各忙各的,伍瑛娘也有很多事情。 养伤的苏知知倒是变得有点閒了。 苏知知看见薛澈的脸色比前天好了一些。 她转身想起倒碗水给自己喝。 茶壶在炉子上,旁边的小桌板上有乾净的碗。 苏知知的左臂还被包扎著,不能弯曲也不能碰水,她倒水的动作都比平常小心些。 等她倒完水再转身的时候,看见行军床上的薛澈不知何时醒了,眼睛睁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阿澈,你终於醒了,你要喝水么?” 苏知知笑得眉眼舒展开,瞬时就把刚倒好的水给了薛澈。 薛澈喉咙乾涩,喝了几口水才感觉好些。 “薛伯伯今早也醒了,我已经去看过了,薛伯伯精神挺好的,虞大夫之前也说过,薛伯伯没有性命之忧的。” 苏知知在薛澈开口问之前就先说了薛玉成的情况。 薛澈听后也的確安心许多,但他眉间有些忧心: “知知,你怎么也受伤了?” “比起你的伤,我这点伤不算什么。” 苏知知夸薛澈: “阿澈,我看见了,你在战场上很勇敢,很坚韧的,你很厉害。” 薛澈的头扭过去,仿佛有点不好意思: “还是多亏你们及时赶到,才能驱走胡人。” 想到胡人,薛澈的视线又转回来: “我们现在在哪?” 苏知知眼睛亮了:“我们在浑邪国。” 她说了大齐军马追杀入浑邪领土的事情。 “我和娘还有哥都觉得,最好这次能灭了浑邪和铁勒汗,以绝后患。就算灭不了,打得他们元气大伤,几十年爬不起来也行。总之,要让他们死了贼心。” 苏知知说得气势汹汹。 “若能如此,最好不过了。”薛澈也振奋了一些,很赞同这一点。 苏知知和薛澈说了一会儿话,虞大夫又从薛玉成的营帐回来了。 虞大夫告诉薛澈,薛玉成恢復得很好,再一次让薛澈放宽心。 虞大夫又看了一下薛澈的状態,满意地点头: “已经不发热了,伤口也没有炎症了。这两日忌口不能吃油腻的,等会喝点粥。” 薛澈:“多谢虞大夫,这几日有劳虞大夫照顾我。” 虞大夫:“我也就是给你开药查看伤势罢了,你不如多谢知知。” 虞大夫向来很看好知知的运气。 所以他后半句是半开玩笑地说,是知知把身体恢復的好运气传给了大家。 可这话听进薛澈耳中,就被理解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他忽然想起自己之前有次夜里醒来,迷迷糊糊地看见知知在旁边给他餵水。 今日早上一睁眼,也看见包扎著右手臂的知知在辛苦地给他倒水。 原来,这几日知知那么辛苦地照顾他,不分昼夜…… 薛澈惊讶地抬头看向苏知知,两颊一点点泛红了。 苏知知:“看我干嘛?” 薛澈的视线又垂下去,他两手抓著盖在身上的被子,脸却更红了。 “没、没……” 他舌头有点打结,好像睡昏了头。 一定是因为睡昏了头,他这个时候脑子里才会窜出小时候写过的札记。 他记得倪伯伯刚上黑匪山的时候,说秋姨偷心不换。 苏知知问倪伯伯什么是偷心, 倪伯伯就解释了。 他也在旁边听著,晚上还很新奇地记在了札记上。 他记忆力很好,以致於现在还能回想起来每字每句: 【……偷心之意,乃救人於危难,为其烹煮,夜不能寐,以守其旁。】 救人於危难。 夜不能寐,以守其旁。 知知她…… 薛澈的脸已经红成了樱桃,耳根似要滴血一般。 虞大夫又摸了一下薛澈的额头,很不识趣地问: “没发热,怎么脸这么红?” 薛澈:“……有点热。” 薛澈身上受了好几处伤,在床上不方便挪动。 又像个在沙滩搁浅的鮫人一般,只能轻微扭扭上身。 他眼角余光看见知知开口要对他说什么,他心跳没由来地加快了许多,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下一瞬,他就听见知知哈哈大笑道: “阿澈,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来西北的时候,你有一天也是这样动不了,当时你被虫子咬了——” “知知!” 薛澈脸色涨红,急急地打断苏知知的话,生怕苏知知再说下去。 薛澈:“不记得,我不记得。” 知知:“你明明记得。” 薛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虞大夫:“哦,我好像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薛澈:…… 薛澈只求快点再来个人,把话题转移。 门帘再一次被掀起,一道身影把门口的光遮得严严实实。 孔武走了进来,手上还端了一碗粥。 “啊、啊啊。”孔武把粥放在薛澈身边的小几子上。 粥是给薛澈吃的。 薛澈简直太庆幸孔武及时出现了: “有劳孔武哥了!” 孔武很久没见薛澈了,脸上显然洋溢著喜悦。 他想到什么就比划什么,啊啊地比划示意,告诉薛澈他们吃了很多牛羊肉。 苏知知:“阿澈生病,错过了牛羊宴,不过之后还有机会,秋姨姨说了,我们下回一起吃烤全羊。” 孔武连连点头。 营帐內一片欢笑交谈声时,號角忽然响起。 敌袭! 苏知知从小马扎上跳起来: “胡人又打来了。” 她还想上阵,但是虞大夫摇头说不可。 伍瑛娘也事前说过了,就算这几日有战事,也绝不让知知上阵,一定要她先养好伤再说。 “啊啊、啊!” 孔武捲起了袖子,要去拿他的大锤子上场去捣肉泥了。 薛澈:“孔武哥,战场上万事小心。” 苏知知也跟孔武说: “孔武哥,你们早点回来,打胜了,我们一起提前吃烤全羊。” 孔武“啊啊”地笑,一个劲点头答应。 他长得很壮。 他没有舌头。 很多初见他的人都会害怕。 可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不说话,但答应过的事都会做到 唯有这一次,他没做到。 第387章 被抓 胡人这次的进攻很奇怪。 他们声势浩大地衝来,有不少人想突破大齐士兵的阻拦,进入后方军营。 目標似乎是在军营中养伤的薛玉成。 大齐士兵自然严防死守,黑匪山的村民们也绝不会让他们靠近军营一步。 可是在一片混乱中,突然有大批人马衝散了奇袭队,將孔武和其他人隔开。 接著,数百名的胡人將士同时包围孔武。 空中落下一张巨大的网,盖在孔武身上,束缚了他。 但即使是这样,孔武也能一脚蹬飞一个人。 可那些胡人前赴后继,抓住每一个间隙,拉进了大网,然后眾人合力把孔武抬上一辆大车逃走。 黑匪山的村民哪能眼睁睁地看著孔武被抓住,自然要去追。 可所有洪水一般的兵马猛然向他们涌过来,阻拦他们前进一步。 纵使他们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在短时间內杀尽上万人。 孔武被绑走了,越走越远,身影消失。 两个时辰后,大齐军队再一次大败胡人。 胡人撤军,驻扎地又北撤了一百里。 大齐则又夺了浑邪百里地。 打了胜仗,不少人士气高昂,可是黑匪山的村民们却罕见地情绪低落。 孔武被敌军抓走了。 从战场回军营的路上,一行人神色忧虑。 秦老头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这帮胡人狗崽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欺负孔武,他们定然是上回看见孔武的厉害了,想报復他。” 慕容棣也蹙著眉,回忆著之前战场上的景象: “师父,事有蹊蹺。我见他们不惜伤亡数百个士兵,只为活捉孔武。若是只为报復,为何不在战场上直接斩杀,却费那么多的力气活捉?” …… 猛烈的风吹过高大的帐篷。 帐內有浓郁的西域香料味。 地上铺了毛毯,床上铺了兽皮。 兽皮床上,孔武翻了个身,醒来了。 他睁眼后,看著陌生的帐篷,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他记得在战场上,自己被胡人用网紧紧束缚住。 那网绳非同一般,他怎么扯都扯不烂。 他急得叫喊,被人抬上大车的时候都在挣扎,后来被餵了药,昏过去了。 “啊、啊啊。”孔武从床上爬起来。 他的大锤子不见了。 身上没有大网,双脚可以活动,但是双手却还是被绑在一起。 帐內一切舒適的装饰孔武根本没看进眼中,只著急地闷头往门外冲。 他要出去。他要回去。 门外有重重胡人把守。 孔武连脑袋都没露出门帘,就被人给推回来。 孔武虽然双手被绑住了,但是力气仍在,卯足了劲要往外。 “啊、啊啊、啊——”孔武像困兽一般嚎叫。 他身上发出一股猛劲。 身前来阻拦他的数名胡人士兵竟然都顶不住他一个人。 孔武还踹飞了几个胡人。 其中胡人想拔刀,但还没拔出来,就被另一个人制止了: “可汗有命令,不能伤他。” 孔武终於衝出了营帐。 可营帐外依旧是胡人的军营,四处都是胡人士兵。 被束著双手的孔武四处跑,像一头误入他地的熊,拼命地想找到回去的出路。 而这个时候,他面前出现了另一道很高大魁梧的身影。 是呼隆。 孔武依旧跑,没有哪个胡人士兵能拦得住他。 七八个壮汉也不一定能按住他。 可呼隆按住了孔武。 以一人之力。 孔武愣住了。 这是他从来没遇到过的情况。 第一次,有人的力气与他势均力敌。 旷野的风颳过耳畔。 呼隆粗哑的声音响起: “你果真是我的儿子。” “巴格塔,我是你父亲!” 第388章 巴格塔在哪 浑邪国的可汗呼隆是草原上最有力量的勇士,没有之一。 这一点草原上所有人都知道,包括铁勒汗国的人。 从呼隆小的时候起,同龄人中就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他的力气大得可以拉回一匹受惊马,可以推起一辆马车,可以搬动石墨上的石块。 铁勒汗的人崇拜狼,而浑邪国的人崇拜太阳。 他们认为呼隆一出生就被太阳神赐予了力量,因此才有如此强大的体魄。 呼隆自己也相信,自己有神赐的力量,一定可以做出一番大事业。 他还没当上可汗的时候,就领兵打仗,征服了好几个小部落。 他是浑邪人眼中最接近神的存在。 他娶了好几个他们草原漂亮的姑娘,也生了不少孩子。 可那些孩子中,只有一个继承了他的天生神力。 呼隆给那个孩子取名巴格塔。 在浑邪人的语言中,巴格塔是太阳之子的意思。 巴格塔才几个月的时候就展现出惊人的力气,等到一岁多的时候,个头竟像三岁的孩子一般。 呼隆把儿子巴格塔视为自己的骄傲,视作自己真正的血脉传承,期望儿子將来比自己更有力量。 不久后,呼隆成为了新可汗。 他不甘心止步於现有的边界,数次发兵南下,想要扩张版图。 二十多年前他亲自率兵与薛家军作战,他离开了浑邪腹地,去了大瑜境內。 战爭打到一半的时候,一则噩耗传来—— 巴格塔被人掳走了。 之前被呼隆征服的小部落里,有一个叫巴合提的旧首领对呼隆怀恨在心,假意臣服。 趁著呼隆率领大军入侵大瑜时,巴合提带人发起叛乱,杀入王庭。 在大瑜边境廝杀的呼隆得知后,怒髮衝冠地派人图木索带人回去镇压叛乱。 图木索不负使命,回去后將巴合提等人尽数捉拿。 可那时浑邪王庭中已有不少人丧生,巴格塔的母亲也在其中。而巴格塔则下落不明,连尸首也未见。 图木索把巴合提押著一路南下,送到呼隆面前。 浑邪人有自己的一套残忍刑罚。 呼隆让人先把巴合提的左眼珠生剜出来,然后浇上油將左眼腐肉烧乾净,以免引发炎症。 这样就可以让人饱受折磨地继续活著。 巴合提被挖去一只眼的时候,呼隆捏著一双石头般的拳问他: “巴格塔在哪?” 巴合提吐了一口唾沫:“死了。” 呼隆又让人將巴合提手上的肉一片片剜去。 巴合提痛得面扭曲。 呼隆再次问:“巴格塔在哪?” 这一次巴合提说不知道。 巴合提痛苦的语气中带报復的快意: “我知道一定会去找你的儿子,我没伤害他。我只是把他给了別人。” “你想知道我把你的儿子给了谁?我把他给了南边的汉人!” “你杀了那么多汉人,入侵他们的领土,他们恨不得把你扒皮拆骨,你猜猜他们会对你的儿子做什么?” 呼隆没有猜。 他命图木索將巴合提所有的同伙都严刑拷打逼问了一遍,然后根据得到的线索在大瑜西北抓人。 后来,他们真的抓到了和巴合提接头的一批汉人。 被抓来的汉人同样受到残酷的刑罚。 他们是当时生活在大瑜北境的一批牧民。 战火烧了他们的家园、牛羊;胡人杀了他们那的男丁,抢夺女人,把孩子掳走做奴隶。 那些汉人双目被挖,鲜红的血从空洞的眼窝流下,却近乎疯狂地大笑。 他们对呼隆说: “我们告诉你,你永远別想见到他。我们割了他的舌头,打傻了他的脑子,把他扔到了別人逃难会经过的路上。” “他可能会被狼咬死,会被逃难的人杀了吃。” “他也很可能会活著,可他以后只能是个废人,只会被人捡回去当做猪狗使唤,你最爱的儿子,只能给別人做哑奴,流尽血汗,一辈子被人欺辱,生不如死……” “凭什么你们胡人可以折磨我们的人,让我们家破人亡?你一辈子都別想知道你儿子是生是死哈哈哈哈……” 呼隆一言不发地听完了他们说的一切。 然后他伸出一双拳头,一拳打碎了对面那人的肋骨。 一拳、两拳、三拳……他用拳头打得那些汉人筋骨尽断,求死不得。 呼隆派人继续去找儿子,同时也逼著薛家军后撤。 但后来功亏一簣,他们不得不撤出大瑜境內。 至於失踪了的巴格塔,呼隆派的手下一直没有找到,大家只猜测,那孩子应当是死了吧。 呼隆回到浑邪王庭。 草原上的漂亮姑娘像鲜一样,每年都会有新的绽放。 呼隆以前的妻妾死了,他又娶了新的,他们草原上的男人,要以繁衍后代为重。 多生孩子,有更多的人口,才有更强大的战力。 呼隆后来又有了其他儿女,但令他失望的是,再也没有一个孩子像巴格塔那样完美继承了他的力量。 时隔二十余年,呼隆偶尔想到还会嘆气。 他会禁不住地想到,那孩子若还在人世,应当已经成人了。 若是没有发生当年那件事,他的孩子一定会成为太阳一般耀眼的存在。 那孩子流落中原之后会遭遇什么,呼隆根本不敢去深想,只要想到一种可怕的情况,脑中就会涌现出更多更可怕的猜想…… 呼隆不是个沉湎於悲伤的人,这么久过去了,他並不会常想起此事。 然而天意弄人。 那天他们把薛家军又一次逼入绝境时,大齐的援军赶到。 呼隆清楚地看见对方军队中有个身形魁梧超常的年轻人在打斗。 呼隆的心那一刻忽然就悬起来,头皮发紧。 像,很像。 那个年轻人很像年轻时的自己。 呼隆心中的猜想又涌现了,而且这次一发不可收拾。 待到撤军回去后,呼隆把靠近过那年轻人的士兵全部叫过来问话。 其中有几个士兵道: “那个人好似不会说话,像没有舌头一样。” 呼隆按捺著激动情绪,决定不惜代价把人带回来。 因此,便有了之前战场抓人的一幕。 人被抓回来之后,呼隆本来要亲自等著孔武醒来,跟孔武说明一切。 可孔武还没醒的时候,赫连乌沁亲自来找呼隆,要和呼隆谈话。 赫连乌沁十分不满呼隆的做法,且心中忧虑。 大齐援军到达后,他们已经被打败了两次,连自家草原都被大齐人给占了。 偏偏呼隆还费那么多兵力抓一个小嘍囉,对扭转占据形势毫无作用。 呼隆便回到自己帐內,和赫连乌沁交涉一番。 两人没说几句话,呼隆就听说孔武醒了,而且不受控制地跑了出来。 呼隆扭头就走,亲自出马制服了儿子。 他按著儿子肩膀的时候,能感觉到儿子异於常人的力量。 他必须使出十成十的力气,否则连他也按不住。 孔武“啊啊”地张嘴大叫时,露出没有舌头的口腔,眼神也和正常的成年人不同 呼隆心中情绪复杂,骄傲、失落、欣喜、愤恨……交织在一起。 不再需要任何的证据,他知道,这就是他的巴格塔。 世上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孩子。 “巴格塔,我是你父亲!这是我们的草原,是你的家。” “是那些无耻的叛徒还有汉人拆散了我们父子!” 呼隆紧紧抱著孔武的肩背, “巴格塔,跟我回去,我告诉你怎么回事。” 孔武听见呼隆的话,身体动作很明显地顿了一下,眼神也充满了疑惑。 他消停了片刻。 呼隆以为自己的话奏效了,正要鬆开孔武。 孔武却趁这个时候一把推开他,继续跑了。 咻——! 一支短箭从后面射来,射中孔武的背部。 孔武中箭,往前跑了两步,然后身子一晃,栽了下去。 箭上有迷药。 不远处,赫连乌沁拿著一把袖中可藏的小弓弩,嘴角还掛著冷笑: “你们也太心软了,对待这样不听话的人,你们——” 砰。 一个拳头朝赫连乌沁衝来。 侍从铁巴达挡在了赫连乌沁身前,挨了狠狠的一拳。 那一拳来得生猛劲大,纵然有铁巴达挡著,赫连乌沁还是被撞得往后倒。 主僕二人双双倒地。 赫连乌沁气得要大骂,一抬眼,却看见呼隆瞪著一双猩红的眼。 呼隆揪起赫连乌沁的衣领,一字一顿: “巴格塔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让你粉身碎骨。” 第389章 偷人 阴天。 阳春三月初,浑邪草原上的风还是很大。 远处山尖还顶著一片皑皑白雪。 大齐军营中有炊烟升起,散在空中。 薛澈坐在帐外的一张小马扎上,视线透过炊烟,望向更远的一片黑点。 今日大齐与胡人再次交战。 薛澈的伤还没好,不方便走动,更別提上战场,只能在远处望。 耳边传来脚步声,薛澈扭头,看见走过来的苏知知。 苏知知的左手臂快好了,但还要几日才能拆了手上的布条。 她单手搬来一个小马扎,在薛澈身边坐下,两人一起望著远处。 两个安静坐著远眺的样子,有点像小时候在明德书院门口等著村民来接他们回家的场景。 苏知知和薛澈都回想起了这一幕。 苏知知:“阿澈,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在白云县念书,书院休沐的时候我们就回家,爹娘很忙但是又不放心我们自己回家,就经常让孔武哥来接我们?” 薛澈点头,他自然不会忘记在岭南的日子: “记得,而且有一回你要去茅草巷找裁缝,我说那里危险,最后我们找孔武哥和我们一起去了。” 苏知知的视线落在地上,看见泥土中有稀稀拉拉的小草露出了头。 这里的草长得晚,不像黑匪山,这个时候肯定漫山遍野的野草都在疯长。 薛澈知道苏知知担心孔武: “知知,也许瑛姨他们今日就能把孔武哥带回来了。就算没有,我爹也说,打算和胡人交换战俘,试著把孔武哥换回来。” 苏知知突然问:“阿澈,你记得六岁以前的事情么?” 薛澈:“六岁前我在京城,记得一些片段。” 苏知知:“你是六岁来黑匪山的,在你来之前,山上除了我没有其他孩子,村民们对我都很好,但是他们有时候听不懂我说的话。” “有人说孔武哥笨,其实孔武哥很聪明的,只有孔武哥知道我在说什么,只有他明白。” 记忆好的不止薛澈,苏知知对於童年时的事情也记得很清晰。 村民们虽然宠她,也愿意陪她玩,但他们不是同龄的玩伴,很多时候不能理解苏知知的想法和乐趣。 所以苏知知那时候最喜欢和阿宝还有孔武一起玩。 她说,山上的橘子里藏著会跳舞的小人。 她说,今天门口刚开的那朵看起来好像在生气。 她说,昨夜的月亮上长出了一棵树,然后被旁边的星星啃光了。 她说…… 那些大人都听不懂的话,只有孔武和阿宝听得很认真。 孔武哥真的会和她一起去摘橘子,一个个地剥开吃掉,找藏在橘子里的小人。 他真的会去轻柔地抚摸一朵好生气的,安慰它不要生气。 他真的会在熬夜仰头看月亮,看见月亮上长出大树,大树在天明时消失不见…… 孔武每次都会很兴奋或是很失落地告诉知知,他看见了或是没看见什么。 知知要和阿宝玩捉迷藏,想在地上挖大坑的时候,只有孔武会很起劲地和她一起真的挖坑…… 草木葱鬱的黑匪山上,知知、孔武还有阿宝,眼中有另一个世界。 等薛澈上山了,他们四个一起,閒暇的时候在山上到处跑到处玩,大人们都不知道他们到底玩什么玩那么开心。 后来苏知知逐渐长大,离开了岭南,离开了那个会生气橘子跳舞的世界。 她回头看去,却发现孔武仍旧在那个世界里,只是別人都不懂。 “是他们不懂,不是孔武哥傻。”苏知知轻声道。 薛澈静静地听著苏知知说话,没有打断。 视线中,那一片黑点渐渐变大。 鼓声和號角声响起,马蹄声也被风吹来。 兵马回营了。 苏知知扶著薛澈走到军营门口,看著归来的大军。 大军今日依旧很有气势,又打胜了一场,將胡人打得连连撤退。 大家各自去休整一番,吃些东西填填肚子。 黑匪山的一眾人在秦老头和老徐的营帐里谈话。 虽然打贏了,但各人面色都比较沉重。 秦老头:“今日虽胜,但从头到尾没看见孔武。” 伍瑛娘:“我和薛將军谈过了,尝试拿战俘和胡人交换,但他们不肯把孔武叫出来。” 慕容棣:“显然孔武对他们有用处,不会轻易放回来。”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胡人对孔武哥看得这么紧,但胡人狡诈,即便他们被彻底打败了,可能也会提前带著孔武哥逃跑。”薛澈分析道。 “不放出来,战场上也见不到,那我们不如试试別的法子。”秋锦玉提出想法。 二娘:“秋姐的意思是——” 苏知知接上了话:“他们不放人,我们就把孔武哥给偷出来!” 老徐一拍大腿:“对,我们偷人去!” 第390章 想休战? 倪天机目中露出几分忧心: “敌营危险,先不要轻举妄动,我和阿秋先去探探情况,再回来定具体计策。” 秋锦玉:“我一人去也可以,以前我又不是没做过这事。” 倪天机:“我想和你一起去。” 天色晚了。 茫茫夜色覆盖了草原,天上没有星。 军营中,各处的火把亮起。地上散了一团星。 铁巴达在军营內匆匆走过,他走路时的姿势有些奇怪,背有些佝僂。 他前两日在赫连乌沁面前挡下了呼隆的一拳。 纵然他身板结实,也还是觉得挨了一拳的侧腹疼痛不已。 铁巴达听说呼隆的力气大到一拳可以打死一个人,他对这一说法毫不怀疑。 他算幸运的了,呼隆应当是看在赫连乌沁的身份上收了力。 铁巴达在这件事觉得庆幸。 但是不远处营帐內,赫连乌沁却快因此气疯了。 灯火照得帐內通亮,火盆散发著不绝的暖意。 赫连乌沁手里拿著一把弓弩,反覆地擦拭,火光將他扭曲的表情照得有几分狰狞。 赫连乌沁握著弓弩的手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抠进机身里。 他想到那一幕心里就燃起怒火。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他不过是对一个傻子出手,呼隆竟然敢当著眾人面威胁他。 他是铁勒汗可汗之子,是未来的可汗。 呼隆凭什么?! 赫连乌沁喝了两口血茶,嘴边还残留著一抹红色。 他儘量不让怒气冲昏自己的头脑,细细思考眼下局面。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军营里俘虏来的那傻大个竟然是呼隆失散多年的儿子。 看体型和力气倒是有几分像。 可是赫连乌沁不关心什么父子相认的戏码,呼隆有几个儿子都不关他的事,他只关心战局。 现在他们已经被大齐兵马打得退回草原了。 这个消息已经传回了铁勒汗。 说不定铁勒汗的人,尤其是赫连朮赤,都在暗中嘲笑他。 他父亲甚至让人传信来,信中指责他莽撞,还说至少赫连朮赤没把大齐兵力引到草原上。 父亲还让他考虑投降一事,既然已经人家打到草原上了,就不要再白费人力打败仗。 赫连乌沁看到这里,眉头皱成一团。 他最不喜欢父亲这点,总是这般胆小容易动摇,要么不敢发兵,要么一看形势不对就只想投降认输。 信的末尾,父亲让他回去,说他还太年轻了,不用急著立功,回去和他姐姐赫连朮赤一起从长计议。 “赫连朮赤?”赫连乌沁不甘心。“呵,在父亲眼中,谁都比不过她。” 他不甘心永远被赫连朮赤压著一头。 他才是未来铁勒汗的主人,凭什么要听一个手脚尽废的女人的话? 赫连朮赤被打回了草原,他怎么能也投降回去? 他若这样回去,那他一辈子都別想在铁勒汗抬起头来。 他更不甘心,之前明明打得大瑜节节败退,眼看著就能和浑邪人瓜分大齐的西北疆土了,现在却局势反转得连他们自己的草原都不保。 赫连乌沁寧可相信这只是一时失利,之后还有反杀的机会, 他迫切地希望今日与大齐交战能打贏。 哪怕没有夺回一寸领土,只是让大齐死的人更多也好。 可是传回的消息令他失望不已。 又一次败了。 赫连乌沁意识到,浑邪人打仗也没多厉害,和他们结盟,也没带来多少优势。 “將军。”铁巴达从帐外进来,走到赫连乌沁身边跪下。 帐內的灯火被涌进的气流吹得发颤。 赫连乌沁脸上的阴影也在晃动,他压低声音: “探听到了没有?” 赫连乌沁先前暗中安排了人紧盯著呼隆那边的一举一动。 铁巴达佝僂著背,低著头: “將军,我们的人打探到浑邪人想……” 铁巴达的声音更小,目光闪烁。 赫连乌沁的眉毛挑起,不耐烦地催问:“想什么?” 铁巴达整个身体都伏在了地上: “他们说想要私下和大瑜合作,一起对付我们铁勒汗!反正已经是败局,他们想拿我们的人头和领土去討好大瑜……和大瑜休战。” “是图木索身边伺候的奴隶,被我们的人灌醉时说出来了……不知是他酒后乱言还是——” 砰—— 赫连乌沁面前的血茶已经翻倒,红色的茶饮在地上蔓延一片,染红了毛毯上的图案。 赫连乌沁一手撑著面前的案几,另一只手攥著弓弩发抖。 “呼隆、呼隆竟然……” 铁巴达:“將军,此事还未证实,也许有误会。” 赫连乌沁强作镇定: “让人这几天多盯著图木索那边。” 赫连乌沁知道呼隆有野心,如果眼下是必败之局,那呼隆的目標从大齐转为铁勒汗也不无可能。 他联想到呼隆对自己的態度。 是不是因为呼隆已经决定了要背弃盟友,所以才对他如此不客气。 是不是浑邪人和大瑜已经勾结了,所以才做出战败的表象。 他们铁勒汗人杀到过长安,大齐人一定不会放过他们,说不定就想趁此机会彻底灭了铁勒汗。 赫连乌沁吞咽了一下喉咙。 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而伏在地上的铁巴达此时吃力地撑起身子,去清理方才被赫连乌沁打翻的茶碗。 地毯上一片红色的洇湿痕跡,映入铁巴达眼里。 铁巴达的手心里也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呼——呼—— 夜风在咆哮发怒。 呼隆的帐篷上映著两道身影。 图木索站在呼隆面前,一脸严肃: “可汗,今日我们又损失了不少兵马,再这样下去,我们只能再后撤,敌军会占领我们更多的草原。” “再过两个月,青草就会长满草原,南部这一片的草原最適合放牧,我们如果失去这片草原……” 呼隆的面色也很僵硬。 以前还没当上可汗的时候,只要想著勇猛打仗就行了。 但是成为可汗后,还要考虑到战爭外的种种因素。 打仗开拓疆土是强大的象徵,但如果为了打仗而耗空了人力財力,那就得不偿失,反而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图木索刚才说的没错。 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春夏季,是养牛羊的好时候。 如果不能在未来一个月內结束这场大战,那么他们今年的损失会更重。 就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呼隆之前才果断率兵退出了大瑜,想要休战。 结果大齐现在穷追不捨,显然不会如以往那般放过他们。 这个时候和大齐和谈的话,大齐必然会提出苛刻的赔偿条件。 可如果不和谈的话,这样拖下去只会更不利。 “图木索,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先回去,我要想一想。” 呼隆脸上露出几分疲惫,挥手让图木索退下去。 图木索离开后,呼隆独自在帐中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要去看孔武。 他这两天忙,没去看过儿子。 赫连乌沁射了孔武一箭,伤口不深,但迷药的效果很强,让孔武陷入昏睡。 等孔武醒来了,他又想跑。 呼隆去看儿子的时候,两人一定会爆发衝突,完全没有父子和睦相处的画面。 呼隆用简单的汉人语言和他说话。 可是他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 呼隆只能让人给孔武继续服用令人昏睡的药,这样才不会闹得人仰马翻。 呼隆才走出营帐,朝著孔武帐篷的方向一看,见帐篷上映著几个乱窜的影子,他就知道那边又不消停了。 第391章 黑匪山的娃 “啊、啊啊啊啊、啊!” 孔武满脸涨红,急躁地在帐內乱跳。 他双手在身上摸索,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先前昏睡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被人脱下来,换上了胡人的装束。 孔武看著自己身上陌生的衣服和缠绕的兽皮,脸上都是慌乱的神情,像陷入陷阱的困兽。 他想往帐子外面走,可是帐內守著的几个人都扑上来拦著他。 “快拦著!” “挡在门口!” 几个奴隶死死抱著孔武。 被餵了药的孔武力气没有恢復,奋力挣扎无果,只能颓然地坐在地上。 他看著眼前一切都觉得很茫然。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要把他抓起来,关在一个小小的帐篷里。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有另外一个很高壮的男人说是他父亲。 他听不懂身边的这些人说话,他不喜欢身上穿的奇奇怪怪的衣服。 白天的时候,有会说汉话的胡人过来,说要教孔武浑邪的语言和习俗。 孔武不肯学,什么都学不进去, 他只抓著笔在羊皮纸上划来划去,在上面划满了“回家”两个字。 孔武被几个奴隶按著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又开始拉扯身上的衣服,嘴里边叫: “啊啊、啊!” 其中有一个奴隶猜到了什么,用胡语对另一个人道: “去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拿来。” 很快,孔武之前穿的衣服被送到面前。 孔武见了,果然眼前一亮,把衣服拿过来紧紧抱著,接著又在衣服內衬里一通翻。 这衣服是黑匪山做的,陆春娘在冬衣內侧设计了好几个容易发现的小口袋,適合藏些东西。 孔武从衣服里面翻出了一块小石头。 躺在孔武宽大的手心,小小的,晶莹剔透。 先前他裕函关外和苏知知一起堆雪人。 秦老头找来漂亮的石头给孔武,让孔武把石头按在雪人脑袋上挡眼睛。 但是孔武喜欢这个石头,没捨得用,好好地放在怀里保管著,想要之后带回黑匪山。 孔武掀开地上铺的厚实的毯子,底下的土壤露出来。 孔武拿著石头继续在土上面划: 【回家】 他指著地上的字给旁边人看。 可是旁边的奴隶听不懂也看不懂这些文字。 “巴格塔!” 呼隆这时候掀起门帘走进来。 呼隆本就因为和大齐的战事而心情很差。 他一进来就看见孔武趴在地上,拿著石头在刻汉字,压抑已久的怒火爆发: “起来!我不是告诉过你,你是我们浑邪人,是我呼隆的儿子!” 孔武看见呼隆这个样子,觉得有些害怕。 这个男人有时候对他和顏悦色,可有时候又露出凶狠的一面。 “啊、啊啊!”可孔武还是指著地上的字。 他不想待在草原。 呼隆看不懂孔武写的文字,他一把夺过孔武手里的石头,扔进了火盆里: “我告诉过你,不许再写他们的文字!你是我们草原的勇士,要学我们的语言,穿我们的衣服!” 哐的一声。 石头被砸进冒著火焰的火盆。 “啊啊、啊!”孔武大叫著扑过去,要去掏出里面的石头。 他的手刚碰到火苗,呼隆就从背后狠狠地抱住了他,不让他动弹: “巴格塔,忘了在南边的一切!以后喝我们草原的美酒,娶我们草原的姑娘,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你会拥有数不清的牛马和奴隶……” 碰到火苗的指尖被燎起了泡。 孔武挣扎得更厉害,叫喊得更大声,他拼命摇头: “啊、啊啊啊、啊啊!” 叫声里有委屈和愤怒,还有无助和害怕。 他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被人割了舌头,被打傻了脑子。 他这辈子都不会说话。 他叫起来像一只孤单的野兽。 可他不是野兽,他也是人。 他有自己的想法。 除了黑匪山的村民,没人能看懂他“说”的想法。 他不要喝酒,不要奴隶,不要姑娘。 他只要他的石头。 他要见爷爷,要见知知,要见村民。 他要回家。 他想回家。 石头在火盆中越烧越红。 孔武的眼睛也越来越红。 火光跳跃在他眼中。 烧光了原野上跳舞的草,烧枯了月亮上的大树,烧死了橘子里的小人…… 孔武揉著通红的眼睛,成串的泪珠滑下,掉进火中。 他像个崩溃的孩子,痛哭出了声: “啊……啊啊……” 帐內的哭声传出,被风吹向辽阔的天地。 大齐军营內。 苏知知在行军床上睡得很不安稳。 睡梦中,她翻来覆去,眉间蹙起。 外面风声大作,耳边忽然隱隱响起孔武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 “孔武哥—!” 苏知知从睡梦中惊醒。 帐內一片黑沉沉的,连灯火都没有。 她醒来时,伍瑛娘不在帐內。 今夜秋锦玉和倪天机去敌营,村民们都没睡,这会儿应该都在秦老头和老徐的营帐內等消息。 苏知知本来也在那边等著,夜里冷了,她回自己的营帐添件衣服,结果不知怎么就趴在床上睡著了。 她在迷迷糊糊地梦见孔武在哭,很难受很难受。 她听见孔武哥的哭声,是孔武哥在向他们求救。 苏知知披上衣服,快步掀起帘子走出。 呼—— 狂风颳来,苏知知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她走进秦老头的营帐,村民们都在,薛澈也在。 秋锦玉和倪天机带著一身夜间的寒气刚刚回来。 他们已经去了一趟敌营,刚去的时候找不到孔武,但后来听到其中有个帐子內动静大,去探了一下,找到了孔武。 之后在暗中观察了一阵,得知了孔武和呼隆之间的关係。 “我们找到了孔武,但是孔武的处境和我们想的有些不一样。” 秋锦玉將孔武是呼隆之子的事情说了出来。 在场之人都露出意外之色。 最惊讶的莫过於秦老头。 他当年隨手捡的孩子,居然是浑邪可汗之子。 惊讶过后,秦老头的下一反应是: “不能告诉薛將军,不能让薛家军中的任何一个人知道!” 秦老头扭头看向薛澈。 薛澈抿唇,他明白秦爷爷的意思。 大家都想到了可能发生的情况。 孔武若真的是呼隆的儿子,那么在很多人眼中,孔武就是胡人,而且是可以用来做人质的胡人。 薛家军还有克兹族人都恨透了胡人。 他们如果知道了此事,不但不会救孔武,甚至可能將孔武视为敌人。 倪天机道:“这事我们不说,但胡人那边说不定会漏风声,薛將军很可能还是会知道。” 紫玄长老问:“现在的问题是薛將军知不知道么?问题是既然他是胡人,还要冒险去带他回来?” 秦老头怒气冲冲地甩了一枚梅鏢过去: “放你大爷的屁!孔武是老子看著长大的,是我们黑匪山的娃!” “秦简,你竟然真动手!你捡了个胡人的娃,还不让我说了?胡人的娃,不是胡人是什么?” 紫玄长老闪的快,梅鏢从他的衣摆边擦过,刺破了帐篷飞到了外面的夜色中。 秦老头和紫玄长老又要打起来了。 外面,薛玉成的声音响起: “几位何故夜间不眠,在此起了衝突?” 第392章 不是他的选择 薛玉成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伤势在恢復,伤口长新肉的时候夜间睡不太安稳。 夜里醒来想在军营中巡视一番,没走两步就见秦老头的帐篷还亮著。 薛玉成走近想去看看情况,结果一支鏢从里面飞出来。 还好这鏢不是对著薛玉成方向去的,否则受伤的薛玉成还真不一定能及时避开。 薛玉成掀起门帘进了帐內。 正要掐在一起的秦老头和紫玄长老看见薛玉成出现,都鬆开了手,谁也没讲话。 薛澈走过去:“爹的伤势重,怎么半夜出来了?” 薛玉成:“不碍事,晚上睡不著,出来走走罢了。” 薛玉成的视线在帐內环绕一圈,目光落在伍瑛娘身上: “皇后娘娘夜深未睡,可是出了什么事?” 秦老头很紧张地看著伍瑛娘。 伍瑛娘却並不紧张。 她知道薛玉成是裴凌云的挚友,裴凌云和她说过很多次薛玉成的为人。 薛玉成善恶分明,绝不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 伍瑛娘:“孔武被抓走了,大家都觉得不安心,因此夜里聚在此处一起想办法把那孩子救回来。” “我知道,你们之前和我提过此事。” 薛玉成坐在了薛澈给他搬过来的小马扎上,给眾人分析。 伍瑛娘前几日亲自找他说过孔武的事,薛澈和苏知知也来提过,薛玉成自然很上心。 但这件事让他也觉得有些蹊蹺。 他已经派人与胡人交涉过,希望通过交换战俘的方式把孔武换回来。 但胡人不愿意。 他们同胡人打了几十年,交换俘虏也不是一两次了,胡人几乎没有拒绝过,更何况他们这次手中还有几名胡人將领。 “胡人不肯换,一定是因为他们觉得孔武更有价值。因此我便审了一番今日在战场上捉到的胡人俘虏,得到了些消息,本来想核实之后再同你们说的,可看这情况,不如先说一声——” 薛玉成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在昏黄的灯火下,这短暂的一瞬却在眾人心中被拉得很长。 秦老头觉得自己心跳都要停了,然后才听见薛玉成继续道: “他们说,孔武似乎是呼隆失散多年的儿子。” 此话一出,帐內更安静了。 倪天机说的没错,他们不说出去,胡人那边早晚走漏风声。 薛玉成说完后,在周围一圈人脸上看见的不是惊讶而是担忧和失落。 薛玉成挑眉,转头问薛澈: “澈儿,你们都知道了?” 薛澈:“……知道的不久。” 苏知知咬咬牙: “薛伯伯,孔武哥也许出生在浑邪,可是他从小在我们岭南黑匪山长大,他和敌军里的那些胡人不一样。我们一定要救他回来。” 薛澈点头:“爹,我同你提过,孔武哥性情纯良,以前我在黑匪山时,孔武哥也对我多有照顾。” 伍瑛娘:“薛將军,我知你身为军队统帅要顾全大局,若担心不能服眾而不愿出兵救孔武也无妨,我们自己会设法救,只希望薛將军不要因为那孩子的血脉而將他视作敌人。” 伍瑛娘发话了,秦老头拼命点头: “孔武是个好孩子。” 薛玉成问:“这么说的话,你们已经確定了孔武就是胡人的血脉?” 秋锦玉將事情又讲了一遍。 慕容棣先前一直沉默地听著,这时候他才开口。 他声音有些哑:“无论孔武是不是胡人血脉,他都是我们的一员。没有人可以选择父母和血脉,孔武哥生来是胡人的孩子,不是他的选择,没有人想背负上一代的罪孽。” 就像他和知知。 有的人也许生来要继承血脉,也有的人生来註定就是要逃离原生血脉的。 慕容棣这话说完后,大家都明白意思。 之前吵吵嚷嚷的紫玄长老也不说话了。 薛玉成揉揉额头,失笑道: “各位实在是过虑了……玉成並未因此对孔武有偏见。” “我们薛家军恨胡人,但恨的是那些贪婪无度,毁我疆土的胡人,孔武是个好孩子,我听营中將士们都提过孔武杀敌的勇猛之姿,我们军中有此等人才当庆幸才是。只要他想回来,心向大齐,他就是我们的人。” “我和倪天机去敌营探情况时,那孩子很想回来。” 秋锦玉想到孔武的哭声,心里一揪。 秦老头听到薛玉成这么说,悬著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来一些。 村民们说了要去偷孔武回来的计划,薛玉成也在一旁参谋。 薛玉成思忖道:“偷一个人不比偷一件物什。各位虽然武功高强,但是敌营把守重重,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老徐:“薛將军有高见?” 薛玉成:“我在西北同胡人交战数年,对他们的做法盘算也能摸清一二。浑邪从去年秋季发兵到现在,战事已经拖了半年,马上春夏来临,正是他们放牧时节,他们很可能会撑不下去想要和谈。” 苏知知和薛澈的眼睛一亮: “可以趁和谈的时候?!” 薛玉成微微頷首: “我们此时若丟出一个和谈的饵,胡人很可能会上鉤。呼隆和赫连乌沁若离开军营去和谈,军中防备会减弱一些,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好,就这么办!” …… 胡人军营。 最大的帐篷里,呼隆坐在厚实的毯子上,面前案几上放著两杯马奶酒。 他对面坐著眼下乌青的赫连乌沁。 赫连乌沁看著精神不太好,晚上脑中想事情想了一夜,白日就睏倦地要补觉。 一连几日都是这样。 今日赫连乌沁正要睡下补觉时,呼隆派人把他请过来。 赫连乌沁来的时候还有点心慌,带了好几个身手矫健的侍从,生怕呼隆再对他出手。 但是走到呼隆帐內的时候,侍从们都被拦在外面,只有赫连乌沁能进。 呼隆这个时候看著倒是很和气,他豪爽地大笑几声: “赫连少將军不必担心,我呼隆也不是见人就打,上回让你受惊了。” “可汗让人找我来,是为了什么?”赫连乌沁警惕地看著呼隆。 呼隆喝了一口马奶酒: “我像你这样年轻的时候,也有一颗衝动求胜的心,希望有更多的功绩,得到更多的崇拜。” “可年轻时吃过了亏,就会明白,中原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识时务者为俊杰。该退的时候就要退。” “如今打到这个地步,再同大瑜打下去也没有胜算,不如与大瑜和谈。” 赫连乌沁正要去拿酒的手顿了一下。 眸中划过一丝冷意和瞭然。 呵,果然。 第393章 是我们啊 赫连乌沁本来伸出去拿酒的手又收了回来。 他笑得眼中森然: “看来可汗已经决定了,叫我过来,不过是通知我一声。” 呼隆说得直白,没留什么面子: “难道你父亲那边没有传信来劝你休战?再这样打下去,铁勒汗也吃不消。你们之前被大齐人从长安打回去的时候,兵力损耗得更严重,再打下去,你们开春放牧的人手都不够了。” 赫连乌沁放在桌下的手紧握成拳,脸上仍旧逼出笑容: “我父亲派人来送过信了,既然走到这一步,那也只能向大齐低头了。只是可惜啊—— 我还以为浑邪有什么大本事,原来也不过如此。” 呼隆不接赫连乌沁的激將法,只道: “你还是儘快同你父亲商量,能拿出多少诚意和谈。” 赫连乌沁铁青著脸色出了帐篷。 一眾侍从紧跟著回去。 铁巴达熟练地给赫连乌沁奉上热茶。 此时又一名胡人士兵进来稟报: “將军!大齐那边刚派人送信来,信已经送进浑邪可汗的营帐了。浑邪那边派人来说,大齐有意和谈。” 赫连乌沁怒拍桌案: “果然,之前的消息没错……呼隆早就和那些汉人勾结!” 若非如此,大齐的和谈信怎么会送的这么巧? 呼隆定然是从大齐那边得了信,在他面前演了一场戏。 赫连乌沁庆幸自己多留了一个心眼,暗中安排了人探听消息,否则可能真的就被蒙在鼓里了。 铁巴达声音里含著恐慌: “將军,我们该怎么办?万一……万一和谈那日真的是个陷阱,浑邪人要拿我们铁勒汗的人头去討好大齐……” 赫连乌沁眼中渗出一片冷意: “他们想得美!他以为,只有他会谋算吗?” 赫连乌沁转而问: “呼隆找回来的那个儿子呢?” 铁巴达:“还关在营帐中,把守得很严,除了呼隆和帐內伺候的人之外,没有人可以靠近。” 赫连乌沁拿出袖中的小弓弩在手上把玩,声音里带著几分狠劲: “呼隆想拿我们铁勒汗的人头,那我就先把他那宝贝儿子的脑袋揪下来!” …… 大齐和胡人两边通了信,都表达了和谈的意愿。 於是和谈的日期和地点很快定下了。 和谈的位置就在两方军营的中间点。 呼隆和薛玉成双方各自率军到附近,派负责谈判的將领去接头和谈,遇到问题的话,隨时会有人回来请示。 和谈当日,呼隆带著人一早就准备好要出发。 赫连乌沁倒是也准备好了,但却躺在马车內。 呼隆问怎么回事。 有人答:“我们將军因为和谈的事情太过忧心,身体不適。” 最近这段时日,赫连乌沁白天总在帐內睡觉。 呼隆是真对赫连乌沁看不入眼,打仗的时候没见什么出息,却非要端出一副自己很能耐的样子。 呼隆冷哼了一声,没再管。 他率著大军出发,一行人的影子越行越远。 铁巴达低著头坐在军帐边,看见人走远了,回身小声道: “將军,他们走了。” 厚重的毛毯下面,赫连乌沁睁开乌青的双眼: “再等一会儿,我们就动手。” 日头越升越高。 士兵们投在地上的影子又短了一截。 赫连乌沁从帐內走出。 几个巡逻的浑邪士兵走过,惊讶地看见赫连乌沁居然还在,他们明明记得今早赫连乌沁应该同可汗一起去和谈了。 “赫连——”他们才开口。 咻——咻—— 两只袖箭刺中他们的喉咙,血迸出。 四周有剎那的死寂。 赫连乌沁大吼一声: “杀!” 铁勒汗的士兵早有准备,全副武装地从营地各处衝出来,直接砍杀还没有防备的浑邪士兵。 赫连乌沁带著人杀向孔武所在的营帐。 他今日没有去和谈,早上离开的马车里,躺著的只是他的手下,因为他篤定自己一旦去了和谈就会没命。 赫连乌沁决定趁此机会逃走。 可他怨恨呼隆的背叛,离开之前想要出一口恶气。 呼隆既然在乎他那个刚找回的儿子,那他就走之前就杀了那个叫巴格塔的。 “你们不准进来,可汗有命令,谁都不能进!”一批守在帐外的浑邪士兵拔出了刀。 他们看出了铁勒汗人的意图。 赫连乌沁嘴角掀起一抹讥讽:“能不能进去,你们可汗说的已经不算了。” 赫连乌沁一挥手,四周的士兵就廝杀起来。 今日天晴,万里无云。 炽烈的阳光晒得人头皮发麻。 地上冒出的小草在鲜血的滋润下长得更青更高。 由於呼隆带走了不少兵力,此时军营中浑邪人的数量略逊於铁勒汗人。 赫连乌沁满意地看著眼前的局面。 他没有打贏大齐,但是他至少给了浑邪人一记鞭子。 守在孔武帐外的士兵寡不敌眾,一个个倒下。 铁勒汗的士兵正要衝进帐內,一道庞大的影子从门帘后撞了出来,直接撞飞了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 “啊、啊啊、啊!”孔武从里面跑出来。 先前有人在里面看著他,但是刚才情况混乱,里面看守的人出来了。 孔武也焦急地冲了出来。 但他之前被下了药,头重脚轻,力气只有之前的一半。 赫连乌沁得意地用弓箭对准了孔武,就在他要发箭的时候,混乱的军营中冒起了浓烟。 赫连乌沁闻到浓烟,笑容僵硬在脸上: “谁放的火!蠢货!我不是说了不准备放火吗!” 赫连乌沁吼得厉害,他之前安排好了人將粮草都一起运走。 一旦放火,火势没控制住的话,很可能把他们要带走的粮草也一起烧了。 粮草要是没了,那他们回去的路上走不远。 赫连乌沁还没问出是谁放的火,一阵迷烟散开。 那迷烟不知掺了什么药,没有熏得人头晕,却熏得人眼睛如有针刺,痛得睁不开。 赫连乌沁也下意识闭了双目。 几道飞鏢从迷烟外破空而来,其中一道扎进了赫连乌沁的腰间。 “啊——!”赫连乌沁惨叫一声。 一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你个龟孙子敢把主意打到孔武身上来,老子要你好看!” 孔武也被迷烟燻得闭上了眼,看不见前方有谁,只能胡乱挥著沉重的手臂。 他听见了这道声音,辨认出这是爷爷。 “啊啊啊、啊!”孔武强行睁开了眼,一双眼睛已经被熏得快要流血。 他想告诉爷爷,自己在这里。 他一睁眼,就看一片红色中,数名胡人士兵朝他衝过来。 其中一个士兵从怀里掏出药粉对著他撒。 孔武避闪不及,那药粉溅了一些在他眼睛上,眼中立刻一片清凉,烧灼般的疼痛感立刻被压了下去。 个头最小的那个士兵跑过来道: “孔武哥,是我们啊!” 孔武一愣,反抗的动作瞬时停住了。 兵荒马乱,烟尘四起。 有个熊一般壮实的人,笨拙地抹著湿润的眼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第394章 你好威风啊! 事情常常不按照计划发生。 对呼隆和赫连乌沁来说,时不时就出现意料之外的惊嚇。 对黑匪山的村民来说,常常会出现惊喜。 黑匪山的村民在天亮前,趁著夜色还未散去时靠近了胡人军营。 他们把马匹拴在远处,秋锦玉和倪天机靠轻功先进入敌人內部,替换了军营西门的守卫。 而后其他村民们先后进入,悄无声息地捉了几个胡人士兵,换上了胡人的装束,戴上秋锦玉事先做好的面具。 接著潜伏在附近,按兵不动。 等到呼隆带人走了,他们才悄悄潜入。 他们本来的计划是確认呼隆走远了之后再动手,毕竟孔武帐外把守的人太多,想要把人救出来一定会闹出不小的动静。 他们正耐心等著,结果赫连乌沁带著铁勒汗的士兵先杀起来了。 村民们都还没动手,铁勒汗人先把孔武帐外严守的浑邪人给撂倒了。 好傢伙,他们啥也没干,这边人自己就窝里斗起来了。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军营內陷入一片混乱,村民们这下藏都不用藏了,直接杀出来救孔武。 “来,孔武,把这个吃了。”二娘拿出一个小药丸。 指尖一弹,小药丸就飞进了孔武的嘴里。 虞大夫的功夫差了点,不能来敌营,但是二娘把能解百毒的药带上了,直接给孔武服下。 “啊、啊啊。”孔武吞了药,头重脚轻的感觉瞬时散去了不少。 源源不断的力气涌回身体,他击出一拳,揍飞了一个举刀乱砍的小兵。 村民们围成一个圈,面朝胡人,后背留给自己人。 “孔武,去左前方那个帐子里!拿回你的东西。”秋锦玉一边杀一边道。 大家往左前方挪动。 孔武腿部发力,两脚一蹬,冲向了左前方的营帐。 他没被下药的时候,动作一直很迅速敏捷。 他身体里蕴藏著远超常人的爆发力,全力衝出去的时候,速度极快,快得让人只见一道晃影。 孔武一进那营帐,就看见帐內摆了许多兵器,其中有个最大最重的大铁锤。 孔武笑得更开心了,赶紧去捡回自己心爱的大锤子。 不消片刻功夫,眾人就见孔武提著锤子出来了。 轰! 百斤重的锤子砸在地上,掀起一阵尘土,震得人觉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发颤。 “孔武哥,准备好,我们要杀出去了!”苏知知挥出沾著血与尘的金龙鞭。 “啊、啊啊啊!”孔武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激动。 “此处不宜久留,跟我走!”伍瑛娘提著长枪在最前面开路。 其余人在两侧和后边一边打一边移动,二娘处在圆圈中心,手中的迷烟弹扔了一个又一个。 迷烟还未散去,睁不开眼的士兵们看不清眼前形势。 坐在马上的赫连乌沁不止睁不开眼,受伤的后腰让他在马上都快直不起身子。 “先衝出去!”赫连乌沁指挥著士兵。 混乱中,迷烟外的士兵终於將赫连乌沁的马牵了出来。 “有汉人混进来了!”赫连乌沁终於得以睁开的双眼已经是红肿一片,他的视线在周边扫过,试图找到对方的踪跡。 天空上方掠过一片很大的阴影。 赫连乌沁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头上就坠下一坨鸟屎,正中他额间眉心。 旁边的胡人士兵抬头,震惊地看见竟有如此大的鸟飞过,他们甚至怀疑是不是他们的神乌然这次没有化作狼,而是化作巨鸟出现。 但是赫连乌沁的怒吼打破了他们这个想法。 因为神不会特意化成巨鸟来淋一坨鸟屎…… 赫连乌沁面红脖子粗地嘶吼道:“去追!別让他们跑了——!” 苏知知一行人此时已经趁乱跨上几匹胡马,跑出了敌营。 胡人骑兵也从军营中追赶出来。 有几个铁勒汗人张弓搭箭瞄准了孔武。 咻咻咻——! 紫玄长老手中的冷剑剎那间转出数道重影,將射向孔武的箭矢都挡下来。 秦老头扔著飞鏢,难得夸紫玄长老一句:“你这破剑还有点用!” 紫玄长老的白鬍子在风中飘扬,正想接话,脸色忽变。 他发现座下的马有些不听使唤,好似走不动路一般。 “啾——啾——!”身后传来响亮的口哨声。 追出来的不止有铁勒汗人还有浑邪的士兵。 铁勒汗人奉赫连乌沁的命令要杀孔武,浑邪人则奉呼隆的命令要守住孔武。 两方都不会让孔武离开。 几个浑邪骑兵口中的哨声一响,伍瑛娘等人骑的胡马都被控制了一般,都不肯往前走。 他们天亮之前来的时候也骑了马,但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就將马拴在了远处,方才为了加快从军营中撤离,他们骑的是浑邪人的胡马。 “这马不听我们的!”老徐气得牙痒痒。 苏知知也惊讶,她之前和寧安还有採薇去铁勒汗人的马圈突袭过,当时並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身后传来浑邪人的大笑声: “我们浑邪的马可没那么容易跟人走哈哈哈哈……” 秦老头一拍脑袋。 他想起来之前听说过,浑邪人尤其擅长驭马,能令马认主,別人想偷都偷不走。 以前只觉得这是胡人吹牛,越传越玄乎。 今日亲眼见到才发现当真名不虚传。 眼看著挥舞狼牙棒的浑邪人越来越近,而他们坐下的马还在原地转圈圈。 伍瑛娘当机立断:“弃马!前面不远处就是我们的马,跑过去!” 这个局面也只能如此了,总不能坐以待毙。 就在他们要下马的时候,一阵马蹄声伴著嘶鸣响起。 苏知知忽然扭头看著一个方向大叫: “是你!”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 无边无际的草原上,从另一个方向奔来了一匹马。 那匹马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鬃毛油亮,身躯比常见的马匹高大许多,筋肉虬结,四蹄如柱。 哪怕是日日和牛马打交道的浑邪人也没见过这么好的马。 有一个受伤的铁勒汗士兵倒是认出来了。 那好像……是之前从他们手中逃出去的……马王! 马王疾驰而来,喉间发出一串近似咆哮般的嘶吼。 苏知知感到自己坐下的马颤了一下。 不止苏知知,其他人也感受了。 紧接著,方才怎么都不肯走的马撒开腿就往前跑,跑得比之前还快。 浑邪人面色大变,脸上的笑容顷刻就转为了惊怒。 “啾——啾——” 身后的口哨声响个不停,但没有一匹马驻足回头。 他们的驭马之术失效了。 苏知知一行人骑著马越跑越远,胡人的箭都追不上了。 大风呼呼地从面颊掠过。 所有人的脸颊都被吹得红红的。 马王奔腾在苏知知的身侧,似乎在督促苏知知他们身下的马。 苏知知的声音被阳光浸染: “真的是你!你的伤都好了,你好威风啊!” 第395章 背叛 苏知知这么一说,其他村民们反应过来了。 他们之前在长安的时候,夜里偷袭铁勒汗人军营,苏知知带走了一万匹马。 当时苏知知骑的就是马王。 不过苏知知没拴著马王,次日给马王洗澡上药,之后马王就自己走了。 苏知知说,马王可能回去了,回北边的草原了。 没想到今日这个时候,马王居然出现了,在紧要关头帮了他们一把。 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大齐军营。 大齐军营內,薛玉成带薛澈还有几个將领去会呼隆了,也带走了一批兵力,但是军营仍然有不少士兵。 回到军营的时候,大齐士兵们惊讶地看见孔武回来后,都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因为孔武的身形和在战场上的表现都太过显眼,不少大齐士兵都对孔武有印象。 看见孔武被救回来,士兵们都很高兴,围过来看孔武: “大力士回来了!” “快看!” “是奇袭队把大力士救回来了。” 孔武挠挠头,脸上露出几分羞赧的笑。 虞大夫也出来了,一副已经准备好给他们看伤的架势。 但好在他们一行人只是身上沾了些血跡尘土,受了些皮外伤,没有大碍。 不过这一番折腾,他们確实累得够呛,相当於去敌营打了一场仗。 从昨晚半夜出发时开始,一直到现在,还没休息过一刻。 他们各自回营帐洗把脸换衣裳,就歇下了。 连阿宝也找了个地方,好好地收拢了翅膀。 苏知知下了马还没去歇,她摸著马王脖子上的鬃毛。 马王仍旧是很高傲的模样,跑到军营入口处就止步了,不肯进去,像是在表明不愿意臣服於任何人。 “我请你吃草料。”苏知知从军营里抱了一堆草料出来。 马王给了几分面子,弯下脖子来吃草料。 “你帮了我们大忙,我们这里有很多草料,你下次要是再来的话,我还请你吃。” 苏知知说得很大方。 马王寧静而硕大的眼眸中映出苏知知真挚的神情。 它喉间溢出几声低沉的叫声,马头在苏知知的手臂上蹭了蹭。 而后,像上次一样,它吃完草料之后就转身踏著还未转青的原野离去。 苏知知目送著它离开。 伍瑛娘走过来:“知知,怎么还不去休息?” 苏知知看向马王离去的方向:“我在送它。” 伍瑛娘:“你要是很喜欢它,虞大夫和二娘会有办法帮你把它留下来。” 苏知知:“但是它告诉我了,它不喜欢在这,就算我们对它再好,它也不愿意。” 伍瑛娘笑:“它怎么告诉你的?” 苏知知和伍瑛娘一起走回营帐,她也笑: “它的眼睛告诉我了。” 苏知知的眼睫上金色的光芒跳跃: “它的眼睛会说话,就像孔武哥的眼睛一样,很好看。” …… “我的眼睛——!” 烟尘瀰漫的胡人军营里,胡人哀嚎声一片。 赫连乌沁握紧了拳,嚎得比別人还凶。 他的眼睛先是被有毒的迷烟燻红肿,而后又被鸟粪刺激,此时双眼已经溃烂得有些嚇人。 军中的大夫被拎出来给赫连乌沁诊治。 大夫给赫连乌沁清理眼上的伤口时,赫连乌沁痛得满头大汗地叫出了声。 等上了消肿的药时,赫连乌沁身上的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 去追铁勒汗的士兵回来稟报: “將军……他们跑得太快,我们……” 赫连乌沁只觉得这一帮人都是蠢货,连追人都追不上。 但他再不甘心也没有办法,不能再久留了。 他杀不了呼隆的儿子,但至少杀了不少呼隆的手下,还烧了粮草。 “传我命令,撤!” 赫连乌沁带著剩下的粮草撤离了。 另一边。 呼隆已经带著乌泱泱一片人马快到了约定的和谈地。 今天的太阳尤其毒辣。 毒辣得不像这个季节。 眾人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呼隆考虑著等会和谈的事情,衡量著什么要求可以暂且答应,他们最大可以付出什么代价。 他心中有事情,眉头紧锁。 后面追来几名士兵高声喊“可汗”,喊了几声他才听见。 军队停下了脚步。 图木索勒马呵斥道: “你们不是在军营守著么?出什么事了?” 其中一名浑邪士兵脸色仓皇道: “可汗!铁勒汗人突然背叛了我们。赫连乌沁今早没走,他带人杀了我们的人,烧了我们的粮草……” 呼隆面上瞬时覆上一层凌厉寒霜: “赫连乌沁?!” 图木索已经骑著马挥著弯刀劈开了铁勒汗人驾著的马车。 哐!马车的侧壁被图木索削下来。 里面滚出一个穿著赫连乌沁衣服的侍从,而本该在此的赫连乌沁根本连人影都见不到。 呼隆想过赫连乌沁会临阵脱逃,但他没想到赫连乌沁会在背后捅他一刀。 因为他想不到赫连乌沁这样做会有什么好处,不但无益於和谈,还和他们浑邪结仇。 可是赫连乌沁偏偏就这么做了。 铁勒汗人见事情败露,纷纷拔刀,与身边的浑邪士兵廝杀起来。 原本有序的军队眨眼间方寸大乱。 呼隆额头上青筋暴起,如几条潜伏在皮下的蚯蚓,隨著紧咬的牙关微微跳动。 他命令图木索率部分人马在此剿灭铁勒汗士兵,他则率领其余军队立刻杀回去。 愤怒的马蹄声向北传去。 等到呼隆回到军营时,赫连乌沁已经带著人跑了。 营中的將士正在忙著灭火。 今日风大日头大,推著火焰蔓延,不少营帐都被烧了。 呼隆看见之前关著孔武的那个营帐已经被烧光了,只剩下帐篷骨架,骨架还倒了一片尸体。 他攥来一个士兵,厉声问: “巴格塔呢?!” 第396章 和谈 “赫连乌沁带著铁勒汗的士兵来围攻我们,想要杀了巴格塔……” 被攥住的士兵声音里带著焦急,脸上都是尘土和血跡。 他將前因后果简要说了一遍,说巴格塔被潜入军营的汉人带走了,铁勒汗和他们浑邪的士兵都没追上。 按照往例,那些没能守住巴格塔的人都要受罚。 可是现在地上都是他们的尸体,都被铁勒汗给杀了,谈什么处罚都没有意义。 呼隆看见军营中如同被烧杀抢掠一般的景象,又听说赫连乌沁之前想杀巴格塔呼隆。 他怒上加怒,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若换成年少轻狂的时候,他会直接带兵,不惜一切代价追上赫连乌沁,把那个蠢货的四肢砍下来,挖了双眼,再扔进火堆里。 可是他在怒火中尚存一丝理智。 他带著人和赫连乌沁的军队拼命的话,会再次折损不少兵力。 南边不远处还有虎视眈眈的大齐。 他们两军纠缠的时候,如果大齐得到消息赶来,必定会趁这个机会將他们一举歼灭。 “赫连乌沁,铁勒汗,大齐……” 呼隆的拳头紧握,骨节因用力而发出声响,他齿间滚动著几个字眼。 他压著怒火,凝神思考一刻后,再次翻身上马。 有人问:“可汗,我们要去追铁勒汗人吗?” 呼隆黑著脸,沉声道: “去见大齐人。” 带著满身怒气的浑邪军队又一次往和谈的方向赶。 …… 空旷的草原上,有一座临时扎起的帐篷。 帐篷不小,薛玉成、薛澈、张副將、云靳等人都在其中,魏大栓和秦啸没来,他们留在军营中处理事务。 他们在此处已经等了一阵子,但还没见到胡人的影子。 就在刚刚,从大齐军营来了个士兵稟报奇袭队带回的最新消息。 薛澈听说苏知知等人成功將孔武出来了,放心了不少。 薛玉成也感到欣慰,但更惊讶於士兵带来的另一个消息: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赫连乌沁背叛了盟约?” 张副將和云靳脸上也出现有点懵的神情。 张副將:“他们在这个时候窝里斗?” 他们一般只见过人家打了胜仗的因为分赃不均而內訌。 胡人这都被打得败退要和谈了,怎么这时候还自相残杀起来了? 云靳不由得感慨: “我算是看出来了,赫连乌沁在战场对我们大齐毫无威胁,却是刺进浑邪的一把大刀。” 张副將口中喃喃问了一句,听见云靳的感慨后,脑中灵光一现。 他的大掌往脑袋上一拍,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 “该不会铁勒汗本来就和浑邪有仇,他们这次的真正目的是报復浑邪国!所以寧可两败俱伤,也要拉著浑邪人入火坑。” 薛澈:“张伯何出此言?” 张副將分析: “你想啊,本来浑邪跟我们打著打著,像往年一样就要收兵了。结果铁勒汗人那边在长安打输了还不够,跑去和浑邪结盟,一起再出兵。” “骗著浑邪出兵之后,赫连乌沁不自己上阵打,退兵的时候跑得快,临了到了和谈时,他趁机烧了浑邪的军营,让浑邪人撑不下去。” 张副將越想越觉得自己分析得在理: “这不是有仇是什么?没仇的人不可能做出这种蠢事。” 薛澈:“……好像是这么回事。” “浑邪人今日必定手忙脚乱,呼隆说不定率兵去追杀赫连乌沁了,今日想必不会来了。將军,我们可以趁他们打得两败俱伤的时候,直接將胡人一网打尽!”云靳的声音里透出兴奋和激动。 “未必。”薛玉成却摇头。 “呼隆和图木索若都是这样行事衝动不顾后果的话,他们怎能侵扰我们西北数年?” 薛澈:“呼隆可能还是会来和谈?” 薛玉成頷首:“我猜他会来,我们做好两手准备。” 薛玉成仍旧率军在和谈的地方等,但同时也派了数名斥候北上探查情况。 做好和谈的准备,也做好开战的准备。 不多时,有斥候回来稟报: “將军!浑邪人来了!” 薛澈走到帐外,看见胡人的大旗在空中招展移动。 呼隆骑著高头大马领军奔来。 镇压了部分铁勒汗人的图木索也率人再次匯进了队伍。 快到和谈的帐篷近前时,大齐兵马拦住了他们,示意能进去和谈的人数不超过三人。 “哼。” 呼隆冷嗤一声。 呼隆自然不会冒著送人头的危险去,便派图木索前往。 “图木索。”呼隆让图木索靠近。 他在对著图木索耳语了几句。 图木索闻言,眼中划过几分惊讶: “可汗,这——” 呼隆打断图木索的话:“按我说的做。” “是,可汗。”图木索不再多言,带著两个身手好且会汉话的手下去见薛玉成。 图木索在大齐士兵的严格监视下走进了和谈的营帐,在营帐外还被要求放下兵器。 图木索忍著气,把兵器放下了,然后大步流星地跨进去。 帐內设了一张长桌。 薛玉成坐在长桌后,身后站著薛澈和其他將领。 薛玉成虽然受了伤,但一身威严之气不减: “浑邪侵扰我们西北多年,如今有什么诚意拿出来和谈?” 图木索心中憋屈,也想拿出点气势来,就听薛玉成继续问: “怎么只有你们浑邪人来,不见你们的盟军一起来?” 图木索喉间一噎。 他抬头,看见站在薛玉成背后的几个將领眼中带著戏謔。 图木索不会汉话,但是赤裸裸的嘲笑和敌视可以跨越语言。 他明白了,大齐那边已经知道了铁勒汗背叛盟约的事情。 图木索粗声粗气地让手下翻译: “铁勒汗人背叛盟约,是不是你们暗中指使的?” 大齐將领们:…… 薛玉成:“若是我们指使的,铁勒汗人根本没必要逃,我们会直接和铁勒汗人前后夹击浑邪,你不会有机会坐在我面前。” 图木索沉默片刻,他知道薛玉成说的对。 他只是想不出铁勒汗这样做的缘由,才故意诈一下对方。 薛玉成冷冷地注视著图木索,抬手示意云靳说出他们的和谈要求。 图木索抢先开口了: “我们可汗说了,我们愿意全力出兵助大齐灭了铁勒汗!此后臣服於大齐。” “这是我们最大的诚意。” 此话一出,帐內顿时寂然无声。 薛玉成眉梢微挑。 薛澈和其他几个將领也露出讶然的眼神。 帐篷被吹得哗啦啦响,响声很大。 但再大,也没有盖过薛玉成口中吐出的那几个字: “杀了赫连乌沁,我们就接受你们的诚意。” 第397章 废城 草原上的雪渐渐都化了。 越来越多的青色嫩芽从土里爆出来。 可铁勒汗人所经之处却越来越荒凉。 赫连乌沁率领的铁勒汗人一路奔逃回去。 从胡人与大齐对峙的阿尔塔草原往东北方向奔去,在到达铁勒汗的另一片草原之前,要先经过一片荒漠。 远处高山上的雪水融化,一路流过来形成一条河。 这片荒漠只有一条河,想要穿过荒漠,就必须沿著河走。 旷野上吹来的风很乾,还带著沙尘。 赫连乌沁坐在马车里,他的眼睛还没好,难以忍受外面阳光的暴晒和风沙。 马车跑得很快,车里很顛簸,赫连乌沁在马车里面坐得並不舒服,屁股都快顛成三瓣了。 没有人敢放慢速度。 他们都知道背后一定会有追兵,浑邪或者大齐,至少有一方会追来。 他们知道自己在逃,但不敢说出来,因为赫连乌沁始终不这样认为。 赫连乌沁坚持认为,他们给了浑邪一个狠狠的教训,让浑邪知道他们铁勒汗不是那么容易被算计的。 他们这次出兵没打贏大齐,都是因为浑邪人暗中勾结敌军。 赫连乌沁觉得自己不过是运气差,否则,他一定可以打下更多的疆土。 他以后还有机会,等他继承了可汗的位置,他还可以再出兵。 他可不像赫连朮赤,连手脚都废了,这辈子再也不可能上战场。 想到此处,赫连乌沁心中好受不少。 他现在只想儘快穿过这片少有人烟的荒漠。 “铁巴达,到哪了?” 赫连乌沁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 铁巴达视线远眺,望著一片绿洲和破败的土墙道: “將军,前面就到废城了。” 荒漠中有河的地方常有绿洲,有绿洲的地方很可能见到城镇。 前面河流拐弯处有一些草木,可以餵马。 绿洲后面还有一座生土筑成的古城,但早在几百年前就荒废破败了。 没有人住,几乎是一片废墟。 很多人路过此处,也不知道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因其废弃,於是隨口称之为“废城”。 渐渐地,废城就成此处的地名。 “废城,”赫连乌沁皱眉,撩开马车帘看一眼外面天色,犹豫片刻后道,“今晚就在废城休息,明日早些走。” “是,將军。”铁巴达把命令传下去了。 赫连乌沁倒是听说过一点关於废城以前的事。 据说这废城在很久以前兴盛过,乃是一个古国都城,有军队官商百姓。 可后来因为那古国数次被人攻打,最终覆灭,都城也只剩如今惨败之景。 赫连乌沁不喜欢这种地方,觉得很不吉利。 他觉得极盛之后迎来衰败是世间最可怕的悲剧。 这种废弃的地方就像中原的坟墓,埋葬过去的辉煌,逐渐走向消失。 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他不会在这里过夜。 可眼看著天色已晚,夜间寒冷风大,疲累了一天的士兵也快到极限了。 他只要下令在废城过夜。 这片荒漠很少下雨,天上没有一丝云。 夕阳落下后,整片天空都浸在寧静的深蓝中。 赫连乌沁带著军马走进了废城。 住在废城可以不用扎营帐了,城中还能找到不少没有坍塌的房间过夜。 “將军,前面找到一处宽敞的房子。”铁巴达给赫连乌沁找到了一个完好的房间。 房间不在地上,而在地下。 赫连乌沁之前去浑邪的时候也路过了废城,但是没有进来看过。 今日进来一看,才发现这座城和別的城池很不一样。 他们铁勒汗和浑邪不造房子,住的都是帐篷;南边的大齐喜欢用木头砖瓦造房子。 总归都是在地上造能住的地方。 可是这座废城,放眼望去,不是在地上搭建的,而是往地下挖出来的。 地下挖空了的位置,就是房间。 有的甚至往地下挖了两层,做成了楼上楼下。 赫连乌沁想像不到住在地下的日子,他晚上躺在破败的屋內时,心中没由来地一阵慌。 夜风带著沙石刮过残垣断壁,声音低得像鸣泣之声。 困意袭来,赫连乌沁渐渐进入梦境。 铁巴达跪在赫连乌沁身边低头守著。 他手里拿著匕首拨弄著油灯,油灯被外面涌进的气流吹得一晃一晃,他的影子也像妖魔般晃来晃去…… 睡梦中,赫连乌沁感到眼前越来越亮。 他一睁眼,竟然见到火光漫天,比白日还亮。 大火烧过,外面都是震破天际的廝杀叫喊声。 赫连乌沁惊慌地往外面看,却发现外面的並不是铁勒汗或大齐的士兵,而是一群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装束。 那些人口中喊著他听不懂的语言,穿梭在没有残破的土墙之间。 鲜血溅在墙上,火光映出扭曲的身影,头顶的油灯砸下来,在他脚边碎裂…… “將军!將军!” 呼喊声把赫连乌沁从梦中拉出来。 赫连乌沁睁开沉重的眼皮,身上儘是冷汗。 “將军,他们杀过来了!”值守的士兵衝进来稟报。 赫连乌沁想到梦中的场景,顿时睡意褪尽,他匆匆走上地面高处望去。 漆黑的夜空下,很多光点在移动。 是举著火把的骑兵在靠近。 赫连乌沁已经能听到被风从远处吹来的马蹄声,像密集的鼓点落在他的耳膜。 “怎么会这么快……” 赫连乌沁面色发白,当即命令眾人撤离。 眾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个个地跃上马。 赫连乌沁这会儿也顾不上坐马车了,直接跨上马背奔逃,铁巴达骑马紧跟在后面。 可后面的追兵来势汹汹,速度比他们预计得还快。 等赫连乌沁率军奔出废城的时候,追兵跟了上来,和队伍最后方的铁勒汗军队打了起来。 赫连乌沁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了浑邪人,也看见了大齐人。 他冷笑,浑邪人终於不装了,直接和大齐联合了。 赫连乌沁不再回头了,闷著头往东边冲。 他逃在最前面,后面的士兵还等抵挡追兵一阵子,足够他脱身。 漫天星空,月亮高悬。 他身后跟著跑的人越来越少。 赫连乌沁摸了一下袖子,忽然发现自己袖中的袖箭不见了。 “將军是在找这个么?” 铁巴达的声音在侧后方响起。 赫连乌沁扭头,看见骑在马上的铁巴达手中拿著他的袖箭。 “谁让你动袖箭的!”赫连乌沁甩手就要抽一马鞭子过去。 他之前就告诉过自己身边伺候的人,別的东西可以帮他保管,但是不能动他的袖箭。 这些奴隶就是蠢笨,总要被他抽几鞭子才长记性。 鞭子在空中划出气流声,直击铁巴达的面颊。 铁巴达是最听话的侍从之一,挨鞭子的时候从来没有躲过。 可是这一次,铁巴达闪身躲开了。 他不仅躲开了,还在躲开之前射出了手中的袖箭。 袖箭袭来的那一瞬。 赫连乌沁耳边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有顷刻之前飞来的箭矢。 “你——”赫连乌沁的瞳孔骤然放大。 他的话没有说完。 锋利的箭尖已经扎入他眉心。 夜里的血不是红色的,是同夜空一样的黑色。 赫连乌沁眉间绽开一朵黑色的血,身体往后栽倒,摔下了马。 第398章 她不要了 铁勒汗,草原。 天色亮了。 昨夜下了一场雨,地上的青草还是湿漉漉的。 王庭外的鸽舍里,数只鸽子在里面飞上飞下。 每一只鸽子身上都做了隱蔽的標记,便於他们自己人辨认。 铁勒汗虽然常用人力骑马传信,但是他们也养信鸽。 遇到紧急且重要的事情,不仅派人传信,也用信鸽。 扑啦啦!扑啦啦! 一只鸽子从西边飞来,正好迎著东边大亮的天光。 灰色的鸽子,羽毛上沾著一抹血跡。 鸽子飞进了鸽舍內,很快就有人將鸽子捉出来检查一遍。 可是鸽子腿上什么也没绑。 负责驯鸽的人认出来这是赫连乌沁走时带走的信鸽,於是去稟报了可汗。 可因为鸽子身上没有带回来信件,他们觉得有可能是战乱时失误放飞回来的。 不多时,一个胡女走到鸽舍来,对驯鸽师说: “听说西去的大军放了信鸽回来,王女关心形势,命我来看看。” 驯鸽师知道她口中的“王女”是谁。 是他们草原唯一的女勇士,赫连朮赤。 前几年的时候,他们都曾称赫连朮赤为大將军,但是赫连朮赤战败受伤回来后,似乎再也不能领兵了。 兵权被移交到其他人手中,也没有再叫她將军,而是改称她为王女。 王女受伤回来后,就很少露面,多半是派自己身边的侍从出来办事。 “这只鸽子,但是我检查过了,什么都没有。”驯鸽师精准地找到那只鸽子,捉出来给那侍从。 侍从接过鸽子,看了一眼却没有放下,直接带去了赫连朮赤的帐篷。 帐篷內很宽敞,像中原的两三间房加起来那么大。 铺满了地毯和毛皮。 踩上去温暖又柔软。 赫连朮赤大喇喇地坐在前方中央,两只手臂靠在矮桌上。 一只手拿著把小匕首,另一只手按著一条肉乾。 咔噠,咔噠。 她在把肉乾切成一小段一小段。 这样简单的动作,她做起来却很辛苦,额头上浮起了一层汗。 若是赫连乌沁或者王庭外面那些人看见这个场景,一定会惊得目瞪口呆。 赫连朮赤去年回到草原的时候,明明手脚都受了重伤,他们草原最好的巫医来看过了,说赫连朮赤八成这辈子手脚废了。 几乎所有人听到的都是后面半句“手脚废了”。 连铁勒汗的可汗听了都是满脸失望。 为了把被俘的赫连朮赤赎回来,他们和大齐谈判的时候割了不少肉。 结果赎回了一个废人,这是非常不值当的。 可是赫连朮赤耳边捕捉到的是“八成”两个字,说明还有两成的概率可以恢復。 她私下把巫医找来,问有什么办法可以痊癒。 巫医说有治疗之法,但是会非常痛苦,而且不一能成功。 但赫连朮赤坚持要试。 几个月的时间里,她整个人因为病痛消瘦了一大圈,脸上的颧骨显得更凸了。 可是她的手脚真的在恢復。 她每天会时间在帐篷內慢慢地走,练习两手抓物件。 每一次都会痛得全身是汗,但每一次都能坚持下来。 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她渐渐痊癒。 “王女,鸽子取来了。”侍从走到赫连朮赤身边,压低声音道,“事成了。” 赫连朮赤切肉乾的动作停下了。 她的视线落在鸽子的左脚上,看见了一圈黑色。 那是她和手下约定的暗號。 她笑了,憔悴凹陷的双眼迸出光来: “铁巴达做得不错。” 赫连乌沁死了。 浑邪人想杀他,大齐人想杀他,可他其实死在了赫连朮赤的谋算中。 赫连乌沁身边的几个亲信,包括铁巴达在內,早在几年前就被赫连朮赤收在了手下。 “我这个弟弟,总害怕我抢他的东西,那我就偏要抢哈哈哈哈……” “他以为我这辈子废了,不能跟他爭了,可他连跟我爭的资格都没有!” 赫连朮赤的笑声很低,眸中都是狠厉。 咚!匕首刺进信鸽的背部,穿透整个身体。 鸽子血顺著匕首流在赫连朮赤的手上。 赫连朮赤嘴角上弯的幅度更大了。 赫连乌沁有几分本事,她看得很清楚。 从赫连乌沁一开始要出兵与去与浑邪结盟的时候,她就猜到赫连乌沁最终得不到什么好处。 可她没有阻止。 她就是要看赫连乌沁自寻死路。 “我倒是很想看看父亲知道他死了是什么反应。” 赫连朮赤把手中已经断气的鸽子扔在地上。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在父亲眼中其实和这只鸽子也没多大差別。 不过是曾经觉得她有用,才对她好。 在发兵中原之前,她率兵数次平定了草原上小部落的叛乱,还向东扩张了领土。 父亲对她赏赐丰厚。 可当发现她无法再为铁勒汗打天下的时候,连看都不来看她了。 她知道,父亲一直在赫连乌沁面前夸她,期望赫连乌沁也能和她一样优秀。 因为父亲真正想要的一个优秀的儿子。 父亲对她的讚誉,其实是对赫连乌沁的鞭策。 父亲让她上战场打天下,让她的儿子也跟著姓赫连,可是从始至终没有將她视为继承人,哪怕她做出再多的功绩。 她二十几岁的时候是这样,四十多岁的时候也是这样。 以前不会,后来她手脚受伤,就更不可能了。 换成別人,也许就这样消沉下去了。 可她不是別人,她是赫连朮赤。 她比別人更有力量和胆识,也比別人更狠毒。 她这些年来为铁勒汗付出了那么多,连她的儿子博日死在了长安的战场上,她得不到可汗之位和领土,別人也休想。 父亲要把草原给赫连乌沁,那她就杀了赫连乌沁。 父亲不肯给她领土,那她就寧可毁了铁勒汗,就像她当初让人毁了长安城。 她让人挑拨赫连乌沁和浑邪人之间的结盟,让连天的战火烧光这片她得不到的草原。 “可惜我没时间留在这看好戏了。”赫连朮赤收敛了笑意。 “去传我的命令,让他们准备好,今夜我们走。” 她手中还有部分军队,那些都是跟隨她多年的旧部,即使兵权转移也暗中听命於她。 铁勒汗抵挡不住浑邪和大齐的兵马,终会灭亡。 曾经反水的贺庭方还有杀了她儿子的慕容婉都死了。 她没有留下来与大齐人拼命的理由。 她不要铁勒汗了。 她要带著兵马离开,往西北走。 去大齐西边的国家,去他们铁勒汗人从未涉足过的西方,去那里开拓新的疆土,建立以她为王的部落。 赫连朮赤缓缓地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动作慢,但是手很稳。 外面太阳越来越大了,帐篷里也更亮。 赫连朮赤眼中燃著一颗不熄的火球。 她知道,在不远將来,她的手可以重新拉开弓箭,去征服更远的地方。 第399章 不要留恋东边 赫连乌沁死得很突然。 这一点超出了浑邪和大齐人的预料。 这一次的追击以浑邪人为主力,日夜不休地追上赫连乌沁的军队。 他们在废城外追上了铁勒汗的兵马,带著怒火廝杀一番。 等杀到后面的时候,发现赫连乌沁已经死了。 呼隆挥著刀大笑几声,然后问: “谁杀的?重赏!” 呼隆要重赏杀了赫连乌沁的勇士,可结果没有任何一个士兵敢站出来认。 呼隆和图木索都有点意外。 云靳也赶来,他看见赫连乌沁头上扎的那根很短小的箭,觉得不像是胡人士兵常用的兵器。 呼隆此时也注意到了那根短箭。 很像赫连乌沁总是拿在手上把玩的袖箭,之前他还用这个射过巴格塔。 呼隆:“是他们自己內部出了奸细。” 这样一推测,似乎有点能明白之前赫连乌沁的举动了。 但这一点都不妨碍大军继续杀向铁勒汗。 薛玉成將和谈的情况送去了京城,並且表明了一举剷除浑邪和铁勒汗两国,以绝后患的想法。 裴凌云很快给出了准確的回覆。 於是,大齐的铁骑从浑邪又踏进了铁勒汗。 苏知知和薛澈也在其中,隨著大军一起灭敌国。 这一仗打起来,又是两个月。 铁勒汗支撑不住,连最后一寸草原都没有守住。 五月时,原野上青草疯长,满眼都是旺盛的绿色。 一个国度消失在盛夏时节。 铁勒汗年迈的可汗向大齐表示臣服之意,愿意归顺大齐。 但呼隆抢先將他斩杀於马下。 去年在长安以北和铁勒汗人交过手的黑山军,听说赫连朮赤在战前就带著部分兵马跑了,著实诧异。 薛玉成派人去追寻踪跡,听说那支队伍从西北绕过浑邪,往更西边的方向去了。 灼热的夏风吹来,草原上的草向著西北点头。 薛澈和苏知知站在空阔的原野上,数月的浴血战爭让他们的眼神更坚毅。 两个人的个头似乎都拔高了些,身上厚重的冬衣也早已换成了夏衫。 並肩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仿佛两棵在阳光与风中长大的树。 他们在一起扎帐篷。 帐篷扎好后,他们和村民们围在一起吃烤全羊。 是久违的休憩时光。 伍瑛娘割下来一块带皮羊肉: “她杀起来乾脆,跑起来倒是也乾脆。” 他们谈起了赫连朮赤。 魏大栓嘖嘖嘴:“赫连朮赤疯起来,那真不是常人能比的。” 秦老头:“所以人家都说她跟一头狼似的,狠起来,在自己窝里都得一通咬。” 苏知知平日说话很多,可是今日似乎在想事情,话也少了。 薛澈问:“知知,你在想什么?” 苏知知:“我想起有个人对我说过,她也想做虎狼,但是被养做兔子太久。” 薛澈扭头看著苏知知,耐心地等她说下去。 “如果她在草原长大,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可能会和赫连朮赤一样成为一只狼。” 苏知知咬了一口手中的羊肉,油香在口中爆开。 “当然了,也有可能变成香喷喷的羊。” 薛澈摇头:“不好说,谁都说不准没有发生的事。”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小时候如果没有去明国公府赴宴,没有被人掳走,之后会发生什么。 老徐坐在旁边听见他们的对话,啃得满嘴油的嘴催促: “你们说什么狼啊虎啊,看看人家孔武,那才叫吃得狼吞虎咽,你们再不快点吃,这只羊可就没了。” 孔武正抓著一整条羊腿在啃,听见老徐的话,比划著名道:“啊、啊啊、啊。” 那意思是在说,他不会全吃完,吃完这羊腿就够了。 倪天机把烤饼放进羊汤锅里煮: “都不要急,还有汤饼,都够吃的。” 秋锦玉把两块昨晚剩下的干饼子对摺,中间夹了点烤羊肉,塞给倪天机: “拿著吃,別浪费了。” 二娘问:“这叫吃的什么饼?” 倪天机头也不抬:“夫妻饼。” 秋锦玉拿锅铲敲了一下倪天机的脑袋。 “哈哈哈哈哈……” 一圈人都笑了。 笑声隨著风盪开,飘入了不远处浑邪的军队中。 呼隆面朝著苏知知等人的方向,眼神落在孔武身上。 那么大的体格,真的太容易一眼看见了。 连他抓著羊腿张开嘴大笑的样子都很清楚地映入眼中。 这一路来,呼隆不仅吩咐手下多注意孔武,自己也时不时会看一看。 他看见儿子在沙场上那么勇武,像个天生的战场杀神。 可是下了战场后,总是和一群汉人一起笑得那么开怀,和之前在他们浑邪军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呼隆看得出来,儿子没有受欺负和虐待。 同样的,他也看出来,儿子已经不可能回到浑邪了。 呼隆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眼下的局势,他没法再从大齐手中抢人了。 图木索走过来:“可汗,巫师那边有动静了。” 呼隆將视线挪开,立刻和图木索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巫师是掌管他们浑邪祭祀的重要人物,据说能够传达神的意志。 在呼隆成为可汗之前,巫师的话很有分量。 但是呼隆成为可汗之后,巫师的地位就变得有点尷尬,因为呼隆比上一任可汗强势得多。 虽然他们每次有重大举动之前,都会让巫师向神求问,但至於求出来的结果合不合心意,要不要听又是另一码事了。 比如去年发兵之前,他们让巫师去问问神灵,该不该向中原发兵。 巫师手脚乱跳了一会儿,头髮甩出一阵风,然后说: “不可以。” 呼隆得知之后,转头就对外昭告,神灵同意他们南下发兵,会赐予他们力量。 眼下,铁勒汗国已经被灭。 呼隆心里清楚,他们浑邪和大齐之间脆弱的和平维持不了几天了。 他听说赫连朮赤率兵拋弃铁勒汗的时候,並不觉得她疯了,相反,他觉得这样做从某些方面来说很明智。 他心中有一个要做的决定。 叮叮叮—— 图木索掀开巫师帐篷的门帘,牵动了上面掛著的一串铃鐺。 “巫师,请告诉我们神的旨意。” 白髮苍苍的巫师盘腿而坐,闭著眼,口中念念有词: “不要留恋东边,东边是你们的葬身之地。离开这里,想那个女人一样,往西边的西边去。那里有河有草,有肥壮的牛羊驴马,有天空一样辽阔的海,有像雪一样白的人……” 第400章 太阳落下去 呼隆以往很多次都没有听巫师的话,总是做出与之相反的决定。 可是这一次,呼隆信了巫师的话。 他们往东南抢掠了这么多年,贏过也输过,但没有真正地扩张。 他们无法做到和大齐之间和平共处,因为在草原上想强大起来,就必须通过征服和掠夺的方式。 草原上不知什么时候会有天灾人祸。 他们没有足够的物產,就会通过抢夺来生存。 就像这次,他们非要灭铁勒汗,不仅是因为想报復背叛盟约的铁勒汗,也因为他们的粮草被赫连乌沁给烧毁了。 他们要得到铁勒汗的部分物资,否则他们连回去路上的吃食都没有。 呼隆从巫师的帐篷里出来,眯著眼看高悬的日头。 他对图木索道:“去找大齐人。” 另一边,薛玉成的帐內也正在商量关於如何处理浑邪的事情。 伍瑛娘、苏知知、薛澈几人吃完烤全羊之后也过去了。 帐內眾人在这方面达成一致: 虽然浑邪和大齐这次合作灭了铁勒汗,但是决不能就这样休战,放任浑邪归去,否则便是放虎归山,日后必成大患。 大齐不可能年年这样派大量援军来西北,就应该趁此次將祸根剷除。 就在帐內人人都燃起士气的时候,有士兵来报: “將军,浑邪那边派人来说有要事面谈。” 薛玉成:“让人进来。” 不消片刻,进来了两个胡人。 仍旧是图木索带著一个会汉话的手下。 图木索坐下来也不扯別的,直接说: “我们可汗知道,你们想对浑邪赶尽杀绝。不错,你们现在的確有兵力优势——” 图木索语调微转, “但也未必轻鬆。我们两边打了这么多年,你们要是想硬打,也会再折损不少兵力。现在大齐新朝刚建立,应当也不希望兵力耗损过多。” 图木索挺直了背,將呼隆的意思明確传达。 薛玉成盯著图木索,眼神锋利:“你们可汗以为,仅凭这几句话就可以让大齐收兵?” “不是。”图木索儘量让自己看起来有气势一些。 薛澈往父亲身边靠了一步,担心图木索会突然对薛玉成做什么。 谁料图木索下一句说的是: “不用你们打,我们自己走。” 帐內眾人闻言,面面相覷。 苏知知和薛澈眼中都闪过意外之色。 他们刚才都做好继续往西北打的心理准备了,结果人家跑过来说他们自己走。 “这是呼隆的意思?” 薛玉成显然也没想到图木索会这么说,他本来以为图木索会来说一些表示臣服大齐的话,试图获得喘息的机会。 图木索:“这就是我们可汗的原话。我们会带著我们兵马和子民向西迁徙,离开这片土地。” 图木索內心其实不喜欢这个决定,但是他听从可汗的。 可汗和巫师都这么说,他愿意跟隨可汗往西开拓疆土,反正往哪边都要打仗。 薛玉成压著眉思忖片刻,明白了呼隆在打什么算盘。 呼隆知道大齐不会放过浑邪,想要生存只能往西走,但往西而去前路未知,自然想保存更多的兵力和物资。 图木索说完之后就走了,也不指望大齐人当场给回復。 帐內商討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浑邪人诡计多端,说不定这是他们的缓兵之计。” “他有一点说的没错,新朝刚立,若能减少伤亡,最好不过。” “胡人不值得相信,就算今日说的是真话,明日也可能突然反悔……” “不战而胜是最好的,大齐是可以打得起,可每打一仗,军中將士都有长眠於此的。多少人家里盼著团圆,能少死一个,民间便多一户人家团圆吶……” 最后大家决定了一个折中的方式。 他们不打,但是约定时限,要浑邪人在一个月內离开现在的国境。 同时,大齐兵马会在浑邪人后面跟著,一直到浑邪人彻底离开,接管浑邪的边境。 浑邪人若中途反悔,那就隨时开打。 当然了,能不用打最好。 大齐將回復传去了呼隆的军帐里。 呼隆冷笑:“一个月?” 时间倒是掐得紧,容不得他们半点耽搁。 呼隆当即下令,让军中眾人整顿,次日一早就出发,並派人回王庭,让那边也做好迁徙的准备。 浩浩荡荡的两拨军马往西北而去。 从盛夏走到了夏末。 在一个西边霞光漫天的傍晚,浑邪人终於要踏出这片辽阔的草原,翻越山脉,去山的另一边。 大齐兵马就跟到这里为止。 呼隆在临走前向大齐提了一个要求: 他想再见孔武一面。 薛玉成將这个要求转达给伍瑛娘等人。 村民们没有帮孔武做决定,而是问孔武愿不愿。 孔武被问到的时候,正在摆弄几颗漂亮的石头。 之前的那颗在胡人军营被烧黑了,后来找不到了,孔武一度为此很难过。 等孔武回来之后,村民们每人都去给孔武找了一个好看的石头来,苏知知还找到一个尤其透亮的。 被太阳一照,会找出彩色的光晕,好像手里握了一道彩虹。 他很喜欢。 “啊、啊啊、啊。”抓著石头的孔武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不为別的,他要去对著呼隆凶一下。 他记得呼隆。 一个很奇怪的人,老说是他父亲,一下子很凶,一下子又很温和。 他那时候一个人在胡人军营很害怕,爷爷和知知他们都不在,他也没什么气势。 现在大家都在他身边,他不怕了,他要去凶回来。 傍晚的风比白日凉了一些。 风吹草低,牛马尽情在地上啃咬。 呼隆背对著晚霞,孔武面朝晚霞。 呼隆的背后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兵马和子民。 孔武的背后有一排匪里匪气的黑匪山村民。 儘管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呼隆还是问了最后一次: “巴格塔,你愿不愿意跟我们走?” “啊、啊啊——!”孔武拎著他的大铁锤,用力地在空中一挥,带出一阵气流声。 动作很快,很有架势,看著也很凶。 孔武挥完锤子之后,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挠著脑袋又笑了。 橘红色的霞光落在他脸上,照得他红光满面。 他这一笑,就变得一点都不凶了。 呼隆这回看懂了孔武的意思。 孔武说的是:“再敢回来欺负人,我锤死你们。” 他看懂了,却笑了。 呼隆也是看著很凶的人,平日要么不笑,要么大笑。 这会儿,他少见地露出一抹很浅的笑。 他明明背著光,眼里却也染了一层红霞。 这个孩子像他小时候。 不止身体和力量像。 孔武这模样让他想起来,在很久以前,他还小的时候,曾经和那些嫉妒他的兄弟打架。 他一个人打跑了好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他受了伤,腮帮子肿得都说不出话了。 可他还是恶狠狠抢过一个人的流星锤,挥舞地赫赫生风,警告对方,再想来欺负他,他就锤死他们。 “巴格塔。”呼隆又叫了一句。 孔武摇头:“啊啊、啊啊!” 很不满意地表示自己叫孔武,不叫巴格塔。 呼隆定定地看了孔武一会儿,因为知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相见的机会。 他很欣赏孔武,心疼孔武幼时的遭遇,也后悔曾经的疏忽。 可是他不会为了孔武留下来。 就像他这些年来频繁对南边发动战爭,绝不仅仅是为了一个生死不明的儿子。 他有更大的野心,他做不到对大齐俯首称臣。 他只能往更远的地方走…… 天边的晚霞一度烧得绚烂,而后顏色褪去。 烧黯淡了。 浑邪的太阳从这片草原落下去了。 第401章 关於新皇的传言 西北的战事结束了。 隨之结束的是大齐西北数年的动盪局面。 战场上有很多尸体,有些能被找到收尸,有些已经找不到了。 克兹族人说: “找不到的那些人已经融进了这片草原的生命里,与草原一起永存。” 明昭元年,大齐铁骑踏破铁勒汗、浑邪二国疆土,灭其国,威震边陲,震惊朝野。 援军班师回朝,薛家军的一些將士也回京接受封赏。 打完仗的克兹族士兵,有些继续在军中,在这里戍守边疆。 他们的家在西北,他们愿意守著这里的门户。 由於现在这片地区地广人稀,水草丰茂,適合放牧。 有一些克兹族和其他游牧民族迁徙过来,带来他们倖存的牛羊和新生的牛羊小崽子。 新的帐篷、村落出现在这片土地上,依然有数不过来的牛羊。 战事结束了,之前因为战乱而被阻断的商路也可以再次通行了。 去西域探索商路的宋家人回来了。 他们和在西北留守的宋家长辈相聚,互相关切地问对方一切可好,之后才兴奋地说起这次西行的收穫: “我们走过了阿罗国、莫西国……走过了沙漠、渡过了海峡……” 宋鈺的几个堂兄的语气里都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那边的国土风俗和我们中原很不一样,他们的房子很高,屋顶尖得跟个锥子一样,他们不吃米,天天烤麵团吃。” “他们很多的人头髮是黄色,眼珠子又绿又蓝,不过不嚇人……他们看见我们,他们被嚇到了……” 几人从行囊中拿出被层层包裹的玻璃器皿、玛瑙首饰、香料、精致的毛毯。 “这些比我们之前从西域商人中买到的货更上乘,价格也更低,我们宋家可以再建立更多的商队……” 宋鈺爹连声道好: “如今是大齐新朝,我们宋家可以堂堂正正地东山再起了!鈺儿也能回家了。” 他说这话时百感交集。 当年老太爷在的时候,宋家何等风光。 可当时宋家子弟大多都沉湎於酒色之中,耽於享乐,因为他们有几辈子都败不完的家產。 就连他自己也是从年少玩到老的。 后来变故突生,这几年来过得著实艰难,但也逼得他们宋家子嗣从销金窟里醒过来,振作一番,復兴家业。 宋家人彻夜商谈,最后兵分两路。 年轻一辈的先继续留在西北筹备商队,老一辈的回京城联络以前的人脉。 宋鈺爹等人舟车劳顿,紧赶慢赶地回了京城。 他们昭庆六年被流放,时隔八年归来,看著城门上“长安”二字,有一瞬觉得恍若隔世。 离开了长安的繁华,也避开了长安的战火。 他们走进长安城的时候,看见重建过的房屋、道路和以前都有些不一样了。 皇上將宋家以前在京城的房產归还给他们,但是他们估计宅子都被烧得差不多了。 等怀著忐忑的心情去了老宅一看,发现烧虽然是烧过,但是已经有人翻新修葺过了。 宋鈺从大门里快步走出来: “爹、娘、二叔、三叔、婶娘……” 他晒得很黑,身子骨也瘦,但是人看著很精神。 新朝建立后,宋鈺在黑匪山交接好了手中的事,然后就来了京城。 他一方面在京城附近开设新的制墨作坊,另一方面著手修缮祖宅,让宋家人回京的时候能回家。 叔伯们都称讚:“鈺儿,好,好啊,鈺儿真是越来越有老太爷当年的风范了。老太爷当真是没有看错人!” 宋鈺他娘顾不得那么多,还没进门就抱著儿子大哭起来:“我儿受苦了,受苦了……” 哭声有些大。 不过街上的人倒是不太在意,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因为前段时间朝廷大军凯旋时,不少人家都在哭。 人没回来的要哭,人回来的也要哭。 那十来日,大街小巷总能听到哭声的。 人之常情,大家都能理解,听说连皇上见到出征归来的皇后娘娘和公主,都红了眼呢。 不过这只是坊间传言,是真是假他们也不知道。 这段时日,京城中人人最爱谈的都是他们的新朝皇上、皇后娘娘还有公主。 毕竟这一家子太不一样了。 他们以前只听过皇上御驾亲征的故事,可没听过皇后和公主亲征。 尤其是大军回来后,不少士兵將战场上皇后娘娘和公主杀敌的英姿说得绘声绘色。 他们说皇后娘娘一枪可平山,公主一鞭驱万马。 还说她们身边有各路高手,打仗的时候就跟八仙过海似的。 这事情后来越传越神乎,说皇后和公主领著天兵神將打胡人。 反正,就说得很离谱。 关键是,越离谱,大家就传得越起劲,再这么传下去,估计民间迟早要给她们塑像盖庙供起来了。 相比之前,关於皇上的传闻就显得不那么神奇了。 他们知道新皇毓秀儒雅,满腹才华,还是个仁君。 皇上说大齐想富强,应当先休养生息。 朝廷將赋税徭役都减免得比前朝的一半还少,而且还给不少人重新分了田地。 这旨意一颁布,他们这些百姓都欢天喜地的。 人还是要活著好,活久了,熬死了前朝的皇帝,这不就等来明君了么? 而且,皇上不止对他们这些普通百姓施行仁政,对牢里那些作奸犯科的人也改变了处罚。 那些作恶的人以前都是要么吃一辈子牢饭,要么吃几天牢饭然后被削脑袋。 可是皇上把一部分人的死刑给改了,派他们去挖煤烧矿开荒地,说不能浪费人力。 反正大家听著都觉得皇上心善吶,至少没隨便砍人脑袋。 而且皇上还很勤俭。 比如,皇上说了,今年中秋不办宫宴,不能铺张浪费,要君臣百姓一同共克时艰。 援军从西北回来復命的时候,长安的夏天早已过了。 眼见著到中秋了。 宫中给朝臣们每人赐了月饼,图个吉祥圆满的兆头就可以了。 中秋这日没有朝会。 被人们反覆討论的裴凌云,在批完奏摺后就和伍瑛娘还有苏知知一起微服出宫,坐著马车径直去了裴家老宅。 他们想在那里过中秋,閒適地待一日。 一家人正要下马车的时候,有人先去府內稟报裴姝。 裴姝、慕容棣、冬月还有忍冬都在大厨房里,脸上和手上都还满是麵粉。 裴姝今年突发奇想,想要亲手做月饼。 於是和冬月一大早就忙活开来,慕容棣和忍冬也被叫去帮忙。 门房来报:“启稟长公主、越王,皇上、皇后娘娘还有公主都——”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猛地瞪大眼: “殿下小心,火火火——” “著火了!” 第402章 不醉不归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厨房里就冒起了火。 火蹭地一下躥高,差点到房顶上。 大家赶紧抄起旁边的扫把抹布扑上去,把火灭了。 “长公主,可有哪里伤著?”冬月刚才眼疾手快地拉著裴姝往后退。 “我无事,”裴姝拍了拍手上的麵粉,无奈一笑,“只是这锅月饼怕是毁了。” 他们几人都做过粗活也做过细活,但都很少下厨,对厨房里的活计属实不擅长。 本来以为做个月饼也不难,谁料到差点变成中秋纵火了。 “棣儿,擦擦脸,我们去外面接你舅父他们。”裴姝有些狼狈地擦去脸上的麵粉。 慕容棣笑:“等会儿知知看见了,说不定吵著也要一起做月饼。” “皇上、皇后娘娘、公主驾到——!” 裴凌云他们已经进府了。 裴姝和慕容棣匆匆走出厨房,迎面就遇上了人。 苏知知果然最先叫:“姨母、哥!这是怎么了?” 她看见几人身上都是麵粉,衣袖好像还被火燎黑了一截。 裴凌云和伍瑛娘也透过来疑惑的目光。 裴姝简单解释了一下。 伍瑛娘转头看裴凌云:“不如我们来试试?” 伍瑛娘眼中有笑意,裴凌云也笑了: “好。” 在以前在黑匪山,日子还不富裕的时候,他们在山上的小屋里也自己做过月饼。 做得实在是丑,不过味道还不错。 现在想起那段日子,不觉得苦,反倒有一番趣味。 他们今日穿著常服,挽起袖子就动手。 厨房里已经有人赶紧打扫清理了。 打扫乾净后,僕从都退出来,只留冬月和忍冬在里面伺候。 白洵坐在厨房外边的椅子上守著。 伍瑛娘和裴姝在厨房这头负责和面,裴凌云、苏知知还有慕容棣在大厨房的另一头负责调馅。 苏知知:“我们多做几种馅,大家就可以挑自己喜欢的口味吃。” 慕容棣在切核桃:“核桃芝麻的就挺好。” 裴凌云拿个大碗,挽起袖子,把干枣碎、蜜饯还有油酥拌在一起: “你们外祖母生前也会中秋亲自下厨做月饼,剩下些甜腻的馅,都被璇儿直接吃了。“ 裴凌云私下同家人还有黑匪山的村民们在一起时,还是自称“我”。 “甜的馅吃多了,我要加咸肉进去试试。”苏知知也找了个大碗捣鼓起来。 慕容棣:“……那不就成包子了么?你试试吧。” 裴凌云又笑起来。 他记得他和伍瑛娘在黑匪山上初次做月饼的时候,知知还很小。 他和瑛娘在木桌上好不容易捏完了麵团,把馅料包进去,勉强做成了个月饼的形状,摆的整整齐齐。 好动的知知非要爬上桌子看。 裴凌云就把知知抱上了桌,结果知知的身子直接趴下去,滚了一团,把一桌月饼都压烂了…… 最后月饼变成了烧饼,照样吃了。 裴凌云有些感慨地看著知知。 一晃眼,女儿都长这么大了,再也不是以前调皮捣蛋气得他脑壳的小丫头了。 “爹,別分心,你碗里的蜜饯都掉出来一个了。” 苏知知提醒老父亲,那语气就像在嘆“我爹真是让人操心。” 裴凌云:…… 另一边,裴姝和伍瑛娘也快揉好麵团了。 裴姝见那麵团在伍瑛娘灵活有力的手掌里被完全驯服,乖乖地变成想要的样子。 裴姝夸讚: “皇后娘娘好手艺。” 伍瑛娘把麵团揪成一个个小团,干练又大方: “这里没外人,阿姐叫我瑛娘就行了。你是阿仁和璇儿的阿姐,就也是我的阿姐。” “我以前也不会这些,都是在黑匪山上慢慢练出来的。我小时候跟我师父一起跑江湖,连月饼都没吃过两次,觉得只是一块饼罢了,买了费钱,自己做费事。那时候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只会练枪这一件事。” “后来呢?”裴姝把揪下来的小麵团揉圆按扁,柔美的眼睛望著伍瑛娘。 “后来遇见阿仁,又有了知知,我和阿仁就一起学做饭,没想到我做得还很好吃。” 伍瑛娘当时也很意外,她以为自己会做得很难吃,觉得自己除了耍枪打架做不来別的。 可是她发现自己很擅长厨艺,后来她又试著做生意,发现自己做生意也上手得很快。 原来她不止能把枪法练好,还能做好其他很多事情,这是连她自己都没想过的。 “我听凌云说过,你心性坚韧,处事果断。” 裴姝很欣赏地看著伍瑛娘:“那些年有你在他身边,他才能重新振作。能遇到你,是我们裴家之幸。” 裴姝夸人的时候,目光会专注地看著对方,眼里盛满讚许。 饶是伍瑛娘这样豪爽的性格,都在裴姝的目光中有点不好意思。 “哎,过奖过奖了,一家人,夸得太见外了……” 伍瑛娘心中直嘆,他们姐弟俩眼睛生得好,直勾勾看人的时候,真是让人招架不住。 裴姝也只是笑著捏麵团。 她眼角余光里,裴凌云正和知知还有慕容棣说说笑笑,神情很放鬆。 可之前大军不在京城的时候,裴凌云日日都绷著脸,只有收到西北的家信时会露出笑意。 裴姝知道,他在乎,所以害怕。 伍瑛娘出征在西北的时候,后宫无人,京中总有些脑子活络的人想送人进后宫。 有人提出让新皇登基后当选秀充盈后宫。 裴凌云听了后,微笑地看著臣子: “朕看几位爱卿近来案牘清閒,神思悠然,不如漕运疏浚一事就由几位擬个法子来。” 接下来几日,那几位臣子日日在官署熬夜,忙得四脚朝天。 有臣子想將自己適龄女儿送进宫,裴凌云转头就给他们家闺女赐婚別家。 多来这么几次,朝中人都看明白了,这件事提不得。 故而伍瑛娘和苏知知出征回来后,朝中已经无人敢提此事,烦心的言论根本到不了伍瑛娘面前。 炉灶里的火呼呼地烧。 抱著各种馅料的月饼送进了炉子里。 月饼快烤好的时候,门外又热闹起来。 黑山府的村民也来一起过节了,大家之前约好了今年中秋一起在裴府过。 他们不仅人来了,还带了酒菜来。 二娘和虞大夫抱著两罈子药酒: “这酒是我们自己酿的,大补,外面可喝不著。” 秋锦玉、倪天机、秦老头等人也都提著菜。 孔武扛著一只处理好的羊,是等会要用来做烤全羊的。 老徐:“我在外边架上火,这羊可得早点开始烤。” 厨房里外一下子变得很热闹。 隔壁薛家父子今日也是要来一起过中秋的,薛玉成难得在京城一起过个节。 不过薛澈跟著薛玉成今日先去京郊军营慰问不能回家的將士,这会儿还没到。 等到快日落的时候,父子二人才回来了。 薛玉成和薛澈踏著霞光大步走来。 “微臣拜见皇上!”薛玉成喊得中气十足。 他的伤已经好全了,整个人又是生龙活虎的。 他喊得很恭敬,一副恪守君臣之道的忠臣模样。 然而他喊完之后,下一瞬就往裴凌云身上捶了一拳: “子信,今晚不醉不归!” 第403章 今夕何夕 没见过这场面的人都看呆了。 裴凌云倒是已经习惯了薛玉成这作风。 自从他回了京城,每回见面,他都是一脸严肃地行礼,行礼完之后就跟裴凌云勾肩搭背的。 裴凌云哪能白挨一拳?他也往薛玉成胸口捶了一拳: “废话少说,你来得最晚,等会先自罚三杯!” 薛玉成豪气道:“別说三杯,三罈子都没问题!” 裴凌云看向虞大夫。 虞大夫会意:“薛將军的伤势的確好了。” “好好好,那今晚我们一起喝倒薛將军!”秦老头哈哈笑。 薛澈也来和大家一一打招呼,不过他很对裴凌云和伍瑛娘还是很亲切地喊“伯父瑛姨”。 他和裴姝不熟,之前碰见裴姝的时候,本来规规矩矩地叫“长公主”。 但是裴姝让他和知知喊她“姨母”。 “阿澈来了,知知和棣儿刚才还念叨你什么时候到呢。”裴姝对薛澈的態度很亲切。 人齐了。 院子里摆了一张大圆桌,摆著各色菜餚还有好酒。 除了虞大夫和二娘酿的药酒之外,还有裴姝让人买回的几大坛好酒。 他们往年都是先吃饭菜喝酒,最后才吃月饼赏月。 但是因为今年知知他们都亲手下厨做月饼,大家决定改了往年顺序,把月饼当成第一道必吃大菜。 一大盘被摆成形的月饼被端上来。 摆得是很好看,不过单个地拿在手上近看时,就会发现这月饼不太圆,而且有的扁有的鼓。 苏知知和薛澈坐在一起。 薛澈正要拿起一个月饼。 苏知知凑过来,一脸神秘: “阿澈,你拿看起鼓一点的那种月饼。” 薛澈警惕地看著知知:“你想干嘛?” “这个很好吃的。” 苏知知拿起两个圆鼓鼓的月饼,一个放自己盘子里,一个给薛澈。 薛澈看那月饼都看愣了一下。 真的是很圆很鼓。 圆鼓到那不像一个饼,而像一个球。 这叫什么月饼?这乾脆叫月球好了。 一个像月亮的球! 薛澈心道不妙,转身就要溜。 苏知知似乎早预料到薛澈会跑,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衣服: “別想跑!” 薛澈向旁边的慕容棣投去求救的目光:“哥!” 慕容棣一本正经道:“阿澈,这可是公主的赏赐。” 薛澈:“哥,那你也尝——” “哦,我该去帮师父倒杯酒了。”慕容棣脚底抹油,溜到桌子另一头去了。 苏知知已经咬了一口,美滋滋地吃得正香:“我觉得很好吃呀。” 薛澈只好也张嘴咬了一口。 这一咬,他的动作又顿住了。 他居然,也觉得很好吃。 饼皮在口中散开,里面的咸肉味散开。 和以前吃过的那些甜腻口味完全不一样,咸香的口感让他眼睛一亮。 桌上其他人也有吃到咸肉月饼的。 老徐揉揉眼睛:“我好像拿错了,拿到了个包子。” 大家笑出了声。 听说是知知想出来的新口味,他又说: “哎,我就喜欢这种,別致不俗!以后我们年年都做咸肉月饼!” 吃了咸口的月饼,自然要喝口清冽的酒润润喉。 十几个碗里都倒上了酒。 月亮从黑色的夜空上升起,出现在每一个人的碗里。 薛澈看著碗里的一轮明月,发现长安的月亮和黑匪山的月亮一样圆。 他想跟苏知知说,可苏知知先开口: “阿澈快看,薛伯伯要抱著罈子喝了!” 薛玉成已经和裴凌云开始拼酒了。 裴凌云的酒量小,以前从来没贏过薛玉成。 不过这回裴凌云笑得很淡定:“子轩,你今晚可走不出裴府的门了。” 虽然他只能喝一壶,不过他身后还有黑匪山的村民们,绝对能把薛玉成喝趴下。 人至中年,却还是偶尔会有少年心性。 “来啊!”薛玉成抱起了罈子。 一桌子的人都开始起鬨了。 薛澈没拦著他爹,因为知道他爹极少有这样可以尽兴放纵一番的机会。 待到月上中天时,院子里已经是杯盘狼藉。 地上都是空了的酒罈子。 虞大夫和二娘带来的酒喝光了,裴姝准备的好酒也都喝光了。 喝酒的人也醉得趴在了桌上。 苏知知、薛澈、慕容棣、孔武、裴姝几人没怎么喝,只剩他们还清醒。 苏知知嘆气:“我们可没喝几口呢,酒就没了。” 慕容棣:“宫里和越王府还有,知知想喝,派人去取来便是。” 薛澈说:“薛府应当也有,我可以问问我们府的李叔。” 孔武“啊啊”地要去搬酒。 喵~ 初九从树梢上跳下来,先跳到桌上,再跳进裴姝的怀里。 月色皎洁,照得它身上的纹都温柔了几分。 而抱著初九的裴姝,更是宛若月中仙。 她仰头望著月亮,忽然轻声开口: “我知道哪里有一坛好酒。” 一刻后。 几人站在了隔壁薛府的院子里。 一处空了很久的院子。 “姨母,这是阿澈大伯以前的院子,好久没人住,这里会有酒么?”苏知知问。 方才裴姝说,好酒在薛府,要亲自去找。 可是进了薛府之后没有去酒窖,而是来薛玉琢曾经的院子。 薛澈和慕容棣也都很疑惑。 孔武不疑惑,隨时准备好抱酒罈子。 裴姝抱著初九,踩著一地月光走到一棵梅树下: “这里。” 当年有个说会帮她保管酒的少年悄悄告诉她,那坛酒就埋在这棵梅树下。 他说,等他再大一些,不怕他爹的时候,他就把酒还给她。 如今,还是要她自己来取了。 薛澈、苏知知、慕容棣还有孔武一起往梅树下面挖。 挖了约有半尺深的时候,真的挖到了东西。 一个大箱子。 孔武把箱子搬到平地上。 几人好奇地把脑袋凑上去。 裴姝放下初九,伸手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有个大酒罈,酒罈外面还包了好几层布。 好像一个不太会藏酒的人小心翼翼地把酒罈子包了一层又一层。 启封时,坛口泥封簌簌而落。 苏知知几人闻到浓郁的酒香,清冽中透著绵长甘醇。 上好的陈酿。 慕容棣:“以前年纪小,没喝过母亲酿的槐酒,今日终於有机会喝上了。” 苏知知说:“这么香的酒,要再配一个咸肉月饼最好了。” 薛澈想让人去隔壁裴府取没吃完的月饼。 苏知知摆手:“不用那么麻烦,我翻过去拿还更快些。” 苏知知动作快,已经翻上了墙,跃进裴府的枝影中了。 薛澈取来酒碗,摆在旁边的石桌上。 他们就在这里继续饮酒赏月。 等碗里倒好酒的时候,薛澈见知知还没来。 慕容棣道:“阿澈,要不你跟去看看?” 薛澈也是这么想的,人已经往墙边走了。 可他刚要跃上墙,就见墙头冒出了苏知知的脑袋。 苏知知手里拿著个食盒,往下递:“阿澈,你先把食盒接过去,然后我再翻过去,” “好。”薛澈自然色伸手去接。 苏知知趴在墙头,薛澈在墙下仰头。 凉风吹动树影。 少年的脸上光影明灭,笑意灼灼。 坐在石桌边的裴姝將这一幕收入眼中,缓缓笑了。 十四岁,正是好年纪。 她的眼睫被月光打湿,笑得清清浅浅。 一碗酒入喉,有槐的清香,也有陈酿的醇厚。 实在好喝。 她忍不住多喝了两碗。 饮至微醺,恍见树影婆娑处,有一个多年未见的身影踏月而来,笑问: “裴娇娇,我不知今夕何夕,你可还记得?” 声音清朗,一如当年。 裴姝喝酒喝得面颊微红,也笑著回: “我亦不知。” 人世之路漫漫,我走了很久,亦忘了今夕何夕,只记得—— 这槐酒酿了二十四年。 第404章 以后要做皇帝么 中秋夜的时候,大家都喝醉了。 苏知知几人本来在裴府没醉,可后面去薛府喝了槐酒,也一个个喝得晕晕乎乎的。 次日早上,苏知知在裴府醒来,头还有些晕沉沉的。 刚坐起来的时候,一时连床边的鞋子都找不到。 她恍恍惚惚地看了一圈四周景象,反应过来这是她娘以前的闺房。 苏知知常来裴府住,有时候和裴姝住一起,有时候住裴璇曾经的院子。 “公主醒了?”忍冬听到里间的动静,从屏风外绕进来。 她把用来洗漱的温水端进来。 苏知知洗漱过后,头脑清醒了一些。 忍冬推著苏知知坐到镜前,帮她梳头: “公主可还记得昨晚的事情?” 苏知知眨眨眼:“我记得我们几个人去了阿澈家挖酒喝,多喝了几碗。” 之后的事就记不清楚了。 忍冬回忆著昨晚的场景: “公主昨晚兴致好,喝得有些醉了,说要爬到树上去摘月亮,薛公子和孔武也跟著说要爬上去摘。长公主已经喝醉了被扶回房,越王殿下还有几分清醒,想拦著公主。结果公主让孔武把越王殿下也抱上树了……” “公主最后坐在树上睡著了。” 忍冬说到后面忍不住笑了。 “哈哈哈哈……”苏知知也听得笑了。 她不觉得难为情,反而想像到了慕容棣要来阻止他们结果惊愕地被孔武一起抱上树的样子。 苏知知今日醒得晚,裴凌云和伍瑛娘虽然昨晚也喝醉了,但今日还是照样起得早。 他们见知知睡得香沉,就没让人叫醒她,他们先回宫中处理事情了。 101看书.com全手打无错站 苏知知梳洗穿戴好之后,跟著忍冬去裴姝的院子里一起吃早饭。 “姨母。”苏知知还未走进门就看见了坐在里面的裴姝。 “知知,来,先喝些醒酒汤。”裴姝昨日就吩咐过厨娘,今早多煮些醒酒汤。 她仪態端庄,髮丝釵裙纹丝不乱,笑吟吟地望来,仿佛昨晚不曾黯然伤神。 裴姝开口的时候,冬月已经动手给苏知知舀汤了。 苏知知吃了两个小肉包: “姨母,我哥呢?” 她没见到慕容棣的人影。 裴姝:“棣儿已经吃过早饭,方才出门去宫中了。” 苏知知也没再多问,大家都很忙,慕容棣兴许因为什么差事进宫了。 “知知。”裴姝忽然叫了她一句,似乎想说什么。 “姨母?”苏知知抬头。 裴姝顿了一下,到嘴边想问的话还是没问,只道:“吃慢些,厨房还有刚蒸好的桂糕。” 苏知知吃完饭后便回宫了。 裴姝看著她上马车,目送著马车走远。 站在裴姝身旁的冬月问:“长公主,刚才可是想问为什么?” 裴姝只说:“进去吧,帮棣儿多收拾些东西带去岭南。” 有些问题不该她来问,凌云和瑛娘自会有安排。 苏知知回宫后,打算去先去看看爹娘,平时他们一家三口天天一起吃早饭,今日没见到还有点不习惯。 她先去了御书房,遇到了正从里面出来的慕容棣。 苏知知上前:“哥!” “知知。”慕容棣朝著知知走来。 “哥,我听冬姨说了昨晚的事,”苏知知笑哈哈,“你怎么今天还能起这么早?” 慕容棣连连摇头:“我下次可不敢在和你们一起喝酒了,不然每次都要被抱上树看月亮。我来向舅父舅母辞行,要去岭南了。” 苏知知意外:“去岭南?不留京城了么?” 慕容棣:“眼下大齐外患已除,京城也已恢復平静。岭南那边还有不少事务,我不宜久留此处,该回去了。” 他仍旧是亲王身份,在长安若是待得久了,必然会有不少人胡乱揣测,或许还会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苏知知:“那姨母呢?” 慕容棣:“母亲还是会长居京城,不过我这次想劝母亲同我一起去岭南住一段日子。我也想让母亲看看岭南山水,尝尝来年岭南夏日的荔枝。” 苏知知:“姨母肯定会很喜欢的。” 两人说了几句,约好走之前再聚。 慕容棣走后,苏知知进了御书房。 一进去,看见伍瑛娘也在里面,两人面色严肃想要討论什么大事。 “知知,你来得正好,我们有事要同你商量。”裴凌云道。 “什么事呀?”苏知知目光疑惑地坐了下来。 屋內没有宫人,似乎方才慕容棣在里面的时候,就已经宫人屏退了。 门口有一脸杀气的白洵在看著,没人靠近。 伍瑛娘坐到知知身边,用手拂开知知额前的碎发: “知知,你爹现在是皇上,你是爹娘唯一的孩子。你对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裴凌云开口: “知知有什么想法,儘管开口说。” 苏知知看看爹,看看娘,脱口而出: “你们是想问我以后要做皇帝么?” 苏知知想起方才离开的慕容棣,又问: “我哥刚才在里面,你们是不是也提到了皇位的事情?” 裴凌云扶额:“……是,但没有你说得这么直白。” “知知问得好,就要问清楚些。”伍瑛娘抚了一下知知的脸。 裴凌云和伍瑛娘近来一直在想这件事。 虽然裴凌云年纪才三十五,正值壮年,立储之事不急於一时,可是还是要早知道知知的想法为好。 知知和前朝的皇嗣不一样,她在黑匪山长大,性子无拘无束,脑中想法天马行空。 可她也有做人上人的气运和魄力,似乎生来就具备凝结眾人的能力。 他们不知道知知以后希望閒散悠然地过一辈子,还是想高坐帝王之位。 若是前者,那就让知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天南地北由她去。 若是后者,那就要让知知多接触政务,渐渐地將权力交给她,让她更清楚朝堂政局,如何治理天下。同时在这个过程中,也要让朝野上下看到知知的能力,让眾人一步步地接受女子为帝。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他们要提前做好打算。 “知知,你如何想?”裴凌云和伍瑛娘都看著知知。 秋天的阳光透过窗子,洒在苏知知的脸上。 年轻饱满的面庞充满了对未来的好奇和兴奋。 再沉重的话题,被拋在这样一张面庞前,都会变成一朵鬆软的云。 苏知知思考了片刻,然后说出三个字: “我都想。” 裴凌云和伍瑛娘:??? 第405章 让她们自己选 苏知知站起来,语气中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爹娘不是总让我凡事试一试么?这么大的事情,光靠脑子里想想,不试一试怎么决定呢?” “我想试试像娘年轻的时候那样去闯天下,看看大齐除了岭南、黔中、西北、长安以外的那些地方是什么样,看那边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也看我到底喜不喜欢浪跡天涯。” “我也想跟著爹学学怎么做皇帝,也许我很擅长,也许我不擅长,我要试过才知道。” 苏知知一口气解释清楚自己的想法。 窗外风过,映在窗子上的树影和影轻轻摇晃。 裴凌云和伍瑛娘一时说不出话。 没想到女儿会这么说,而且说得气定神閒,就像想说桃子和李子都得买来尝尝。 不过惊讶过后,他们又释然地笑了。 这才像知知。 裴凌云听了知知的想法之后,指尖轻轻在桌案上敲了几下,也有了想法: “知知说的有道理,是我们问得太急了。你既然想都试试,不如这样: 你可携朝廷之公差离京。一路上,可以游山玩水,也可体察黎庶之疾苦,观各地官吏之治绩。路上若发现什么端倪,可隨时与我们联络。” 知知有这些想法,那他就要支持她去做,年少时做了想做的事情,往后回首也能少几分遗憾。 更何况,知知虽然有上战场的经验和不俗的武功,但其他方面的確还需要歷练,要有更多的阅歷。 等知知歷练几年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苏知知和伍瑛娘都同意了裴凌云的想法。 苏知知黑葡萄似的眼珠机灵地转了转: “那我这是不是叫微服私访?” 伍瑛娘:“算是,不过,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现在离过年还剩四个多月 过年前的这段时间苏知知先在长安给爹娘打打下手,帮点小忙,提前熟悉一下各地的官吏情况。 等过完年了,她再从长安出发,开始她的勇闯天涯之行。 伍瑛娘听到苏知知说“打下手”的时候哈哈大笑。 苏知知:“娘笑什么?” 伍瑛娘:“娘想起刚开第一家黑山食肆的时候,你和阿澈常来店里帮忙,提茶壶、洗菜叶,帮了爹娘很多。” 苏知知神情里透出点小骄傲: “我现在比以前能耐了,可不止提茶壶和洗菜叶了。” 伍瑛娘笑看知知:“知知接下来可要忙一阵了。” 伍瑛娘这话不是隨口说的。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苏知知的日程可太充实了。 裴凌云和伍瑛娘这边处理事务的时候都常叫上知知。 大朝会的时候,她搬个小凳子,拿个小本子边听边记。 隔三差五还要去黑山府接受村民们的热情投餵。 苏知知有时候也会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和他们討论。 几日后,伍瑛娘和苏知知做出了一个决定。 次日,裴姝、秦蓉、寧安、採薇母女还有严三小姐都被请进了宫。 裴姝过几日就要和慕容棣一起去岭南看看了,她以为被召进宫是说去岭南的事情,但见到秦蓉等人来的时候,又觉得应该不是。 秦蓉对裴姝道:“长公主,你看这仪凤宫,换了人住后,看著舒服多了。” 秦蓉挺久没进宫了,但她记得仪凤宫以前的样子。 很华丽但是很压抑。 宫城被胡人劫过一番后,很多精美的物什毁了,院子也被糟蹋得乱糟糟的。 伍瑛娘住进来之后,在院中的地上种了些常见的。 屋內能用的物件就照旧用,这个时候不必打新的。 以前用来给杜茹装水果的大缸子被挪到了室外,里面不装水果,而是养了睡莲和小鱼。 路过探头一看,时不时就能见到小鱼吐出几个泡泡。 “知知!” “寧安!” “採薇!” 三个姑娘一见面就亲热地拉著手,说著最近的事情。 寧安和採薇都还在军中,平日里,日日练功精进武艺。 长辈们也寒暄一阵。 等围著桌子坐下后,伍瑛娘便说了请她们来的原因: “这次请你们来,是想说一说办女学之事。” “女学?”眾人等著伍瑛娘继续说下去。 伍瑛娘和苏知知想在长安办大齐第一所女学,专门供女子就读。 普通人家不像高门大族,根本没有財力去聘请教书先生,家中长辈兴许也不识几个字。 一些书院虽然也会招收女学子,但还是有很多人家因为不愿意让女儿在书院中与男子接触而不让女儿去。 因此伍瑛娘想筹办女学,让更多女子有机会入读。 虽然短时间內做不到让大齐各地都兴办女学,但是她们可以在长安先尝试,若是办得好,其他地方也能参照著办。 伍瑛娘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天下纷乱,很多女子並无选择。 所以她当年遇到裴璇的时候才会说,自己年纪不大,但是已经要退出江湖了。 因为光凭她一个人,一桿枪,改变不了什么。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有了权力、声望和地位,成为了可以带来改变的人。 虽然现在年近四十,不似以前年轻,伍瑛娘却觉得自己能做的更多了。 不过办女学之事,单凭一两人不够,需要眾人一起使力才能做好。 因此伍瑛娘今日才请了她们来。 在场几人听了之后,都很赞同。 裴姝頷首:“经史子集不是只有男子能读,女子也可以学。” 寧安、採薇还有知知都说:“不能光学文呢,学武学武学武!” 秦蓉:“寻常人家学文学武不一定能用得上,若能学点医术,指不定能救自己一命。” 严三小姐:“小户人家谋生为重,很多姑娘困在家中学不到谋生的手艺,若是能在女学中学点手艺,以后就算和离或丧父,也能凭手艺挣口饭吃。” 袁家夫人接著妹妹的话道: “若是要凭手艺吃饭,那就不能光学手艺,最好还能学学如何做生意,莫给人骗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出了不少点子。 寧安捂著脑袋:“那要学的也太多了,都学的话,怕是连睡觉的功夫都没了。” 苏知知灵光一闪: “那就让学子们自己选呀。除了要识字之外,她们可以自己选要学的东西,谁也不能痒痒都会,那就选適合自己的。” “有人要做虎狼,有人想做兔子,有人想做飞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让她们自己选!” 第406章 晚辈不吃回头草 伍瑛娘等人討论过后,定了大致的框架。 之后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具体的地点、任教师长、学子的数量和年纪等都需要进一步確定。 这之中首先要考虑的,还是钱。 如今国库尚不充盈,养官安民都需要钱,此次办女学最好能不动库银。 在座几人显然也都想到了这一点。 裴姝先开口道: “我过几日便要去岭南,此行所费无多。我私库中尚存些许金银,可作为兴办女学之资,聊表心意。” 裴姝说完后,其他几人也表达了出资的意愿。 伍瑛娘笑:“几位都有心了,不过,女学欲长久兴办,所需资財颇丰,不一定要光靠我们,兴许会有其他人想出资。” 苏知知脑中冒出了两个字: “吴家?” 她记得以前还在岭南的时候,吴展就老提起他爹想要出资和黑匪山合作。 吴富贵说,哪怕不挣钱,他也想来添个份子,沾沾他们黑匪山的好运。 严三小姐说:“机灵的人可多著呢,皇后娘娘若愿意让民间之人出资,將这消息一放出去,定会有不少人抢著出钱。” 严三小姐这句话说的没错。 伍瑛娘將消息放出去后,绝大多数人都惊讶,毕竟前朝没有官办女学。 但惊讶过后,有些人的重点放在了皇后娘娘这层关係上。 若是了钱,能在皇后娘娘面前留个印象,那这钱的也值。 於是很快就有人寻著各种门路,赶著要出资。 这其中,出手最阔气的有三家: 宋家、吴家、冯家。 宋家曾经就號称天下第一富贾。 曾经因为前朝皇帝昏庸而被抄没的家业,新朝已经归还给他们。 因为胡人入侵,长安以及长安以北地区的產业都毁得差不多了,可东边和南边的產业还有部分仍在经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宋家的手笔,不是別人能比的。 前朝时,宋老太爷也曾豪气捐银,捐的钱都够建半个长安城了。 他们现在没有当年的財力,但出办女学的这些钱还是有的。 而且宋家还放出话了,他们不止愿意为长安女学出资,以后其他地方若是也要办,他们还想请皇后娘娘恩准他们继续出资。 吴富贵这段日子正好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待在长安。 他也在长安买了个大宅子,位置就在黑山府附近。 吴富贵见宋家如此豪气,也赶紧捐了一大笔,还说以后岭南办女学的话,他一定鼎力出资。 不过这次出钱最多的,其实是冯家。 冯家不但出了钱,还出了房子。 冯家有个妙人。冯三小姐。 她不用长辈做主,直接用自己的钱在永安坊买下了一条街,捐出来改建女学。 除此外,冯三小姐还找来了许多教书的女先生,推荐她们去女学教书。 京中眾人说,还是冯家厉害。 宋家家道中落过,吴家是新起之秀,而冯家从前朝到新朝,可是一直稳坐皇商之位的。 宋家曾经与冯家私交甚好,两家本来要结姻亲的,曾让宋鈺和冯三小姐相看过,不过后来没结成。 宋家长辈们和宋鈺在刚回京的时候,去冯家拜访过。 宋鈺带了不少礼物上门,向冯三小姐道谢: “八年前,在下年少无知,又遇家中变故,多谢冯三小姐大人有大量,慷慨相助。” 冯三小姐只是淡笑: “若你真记得当时恩情,以后莫抢我手中的生意。” 宋鈺十七岁的时候,觉得冯三小姐相貌平平,所以当时不喜欢她。 如今八年过去,冯三小姐也没有变成美人,却比当年更有风范气度了。 她在冯家说的话,冯家的几位长辈都不敢轻易驳斥。 她几年前说要招赘婿的时候,家中也由著她挑了她喜欢的,现在孩子有俩了。 宋鈺他爹在旁边和冯家人寒暄。 听说冯三小姐成亲有子,半开玩笑道: “可惜了,若是冯三小姐未成亲,我还指望著我家鈺儿来求娶一番。” 冯三小姐嘴角一掀,也用些玩笑的语气道: “宋世伯不必可惜,晚辈就算未成亲,也不吃回头草。” 宋鈺娘瞪了一眼宋鈺爹。 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鈺爹尬笑不语。 倒是冯三小姐转而说起今年秋收粮价,將话题带了过去。 宋家人回府之后,宋鈺还是一切照常,忙著新建墨坊的事情。 可宋鈺爹娘开始愁儿子的终身大事。 宋鈺年纪不小了,婚事还没著落呢。 宋鈺爹娘开始张罗起了宋鈺的婚事,希望府里早点办喜事。 宋家忙个不停,但传出喜事消息的却是吴家。 吴展要成亲了。 吴富贵收到了从岭南来的家信,他夫人在信中说,吴展和顾家小姐的亲事已经定下了。 婚期就定在明年三月。 吴富贵听说后,笑得合不拢嘴。 跟人说话的时候,三句不离他的好大儿。 简直想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儿子要成家了。 他安排好京中的事情后,赶紧动身去岭南。 出发的时候,刚好还遇上慕容棣和裴姝去岭南的队伍。 吴富贵有幸能跟著越王和长公主的队伍后边走,他更是喜笑顏开,回头能吹好一阵子了。 苏知知也收到吴展和顾青柠的来信了。 宫城內。 苏知知把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嘴巴张得能塞下半个拳头: “青柠要成亲了?” 伍瑛娘从外面走进来,听到苏知知这么说,意料之中地点头: “我记得青柠那孩子年长你一岁,吴展更是比你大两岁。他们明年就十六、十七了,成婚也正常。” 苏知知在惊讶中沉浸了一会儿,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她把信揣进怀里,一阵风似地出去了: “我要去告诉阿澈,让他也大吃一惊!” “阿宝,我们走!” 在檐下悠然啄羽毛的阿宝叫了一声,隨即展翅腾空,跟著知知一起离去。 伍瑛娘看著知知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禁不住笑了。 晚些时候,裴凌云从御书房来仪凤宫和伍瑛娘一起用饭。 云霞正浓时,伍瑛娘正在院中练枪法。 裴凌云一来就看见了伍瑛娘练武的赫赫英姿。 伍瑛娘看见了裴凌云,用眼神示意他先进去,她等会就练完了。 裴凌云却不挪动步子,偏要站在院子一角看著她练功。 总是这样。 快二十年了,他一直喜欢看她练功。 张太傅说他自小聪颖,但他在习武方面实在一窍不通。 他至今看不懂伍瑛娘枪法的精妙之处,就像伍瑛娘也读不懂裴凌云收藏的那些孤本。 可是他就是喜欢看她练功的样子,听见她长枪舞动的气流声便觉得心安。 他年少时风光无限,曾以为自己会像父亲和大哥一样,娶名门之女,与之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 可他却在最落魄的时候遇到提著一桿枪来捨身相救的伍瑛娘。 伍瑛娘抓他上马的时候失手將他身上已经破烂不堪的衣裳扯破。 事后他醒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就是: “我知道你们这些世家子弟重名声规矩,我看了你的身子,你要不要我对你负责?” 因为这一句话,裴凌云有一段时日总以为伍瑛娘要对他下手,搞得他紧张兮兮。 裴凌云想到那时候的自己就想笑。 鏘! 伍瑛娘手中的长枪插在地上,威风凛凛,气势非凡。 她转头看向裴凌云:“阿仁,你笑什么?” 裴凌云走过来,牵起她没拿枪的另一只手: “若没有璇儿,我裴凌云怕是没有这个福分能遇到你。” 第407章 温暖多了 在黑匪山困顿的那几年,裴凌云也幻想过,若裴家不曾生变故是什么样。 可他也想过,若是没有这一遭,一个不曾遇挫的他又怎能遇到瑛娘? 伍瑛娘:“吃饭啦,別想些有的没的。” 裴凌云:……那就不想吧。 “知知怎么还没来?”裴凌云的目光在搜寻知知的身影。 伍瑛娘:“知知去找阿澈了,今晚应当会在薛家吃饭。” 裴凌云:“找阿澈做什么?” 伍瑛娘说了苏知知收到顾青柠来信的事: “青柠那小姑娘我记得清楚,第一次见的时候怯生生的,如今都长大要成亲了。” 伍瑛娘感慨了一下时光不等人。 接著,伍瑛娘又提到:“知知明年就及笄了,前两年我们都说她小,不著急此事,现在么,虽然也不急,但我们也该留意著了。” 裴凌云听伍瑛娘好似话中有话: “你的意思是?” “知知和阿澈呀。”伍瑛娘看出了知知和阿澈之间细微的情愫。 知知可能还没有清楚意识到,他们做长辈的也看破不说破。 裴凌云方才脸上的笑意一下就淡了。 伍瑛娘:“怎么?你对阿澈也不满意?” 裴凌云开始鸡蛋里挑骨头了: “阿澈这孩子,性子比知知沉闷。” “你之前明明夸他这样行事沉稳。”伍瑛娘道。 裴凌云:“他身子骨不太硬朗。” 伍瑛娘:“那是他小时候的事情了,这两年还上场杀敌呢。” 裴凌云:“他只会读书和习武,別的不会。” 伍瑛娘:“这不是文武双全么? 伍瑛娘打趣:“我以前听人家说,有的岳丈看女婿看不惯,现在见识到了。” 裴凌云嘆一口气。 他只是觉得世间没有哪个男儿能配得上知知。 哪怕是阿澈,也差了点。 当然了,真要矮个里面挑將军,那还是阿澈比较好。 伍瑛娘:“不说了不说了,这事我们心里有个底就好。知知过了年就要离京,和阿澈又要分开一段时日,以后的事再说吧。” 伍瑛娘话音刚落,有宫人来稟报: “皇上、皇后娘娘,公主回来了。” 苏知知踏著欢快的步子进来,两只眼睛笑成月牙儿: “爹、娘,阿澈明年可以和我一起离京游天下了!” …… 日子过得很快。 一晃眼几个月过去,长安处处张灯结彩,过了个欢闹喜庆的年。 女学的事情有了不少进展,开春后就可以招第一批学子了。 而苏知知也到了离京的时候。 她在京中过完了上元节后,收拾好行李就要出发了。 她要先赶去岭南,参加顾青柠还有吴展的婚宴,也想看看许久未回去的黑匪山。 薛澈和黑匪山的人也一起去。 裴凌云、伍瑛娘、白洵、薛玉成、寧安、採薇等人都来郊外送別。 裴凌云反覆叮嘱,路上要注意安全。 黑山府的人连连点头:“对对,我们会注意,不伤路人安全。” 苏知知和薛澈跟裴凌云等人再三告別后,终於启程。 马蹄踢踏。 一行人骑著马往郊外林子中走去。 薛澈坐在马上,挺直著身板,目视前方。 冬末春初,郊外林子里还是一片萧瑟之景。 薛澈满目枯枝,脑中回想的却是父亲曾同他说的话。 父亲对他说:“你想同知知一起游天下,你就去。” 薛澈听见时颇为讶异。 他听说苏知知要去游歷天下时,一方面不舍,另一方面也很羡慕。 他想去,但是他没有说。 因为他牢记著自己是薛家人,薛家军。 可他没想到父亲察觉到他的想法,主动劝他离京。 薛玉成:“如今西北战乱已平,接来数十年內斗未必会有大战。 你爹我还没老,能撑得住事,军营里这几年用不著你,你大可放心去。” 薛澈听了这话,沉默良久,忽然问: “孩儿从未说过,为何爹知道孩儿想去?” 薛玉成:“你是我儿子,我怎么会不知?” 在西北待了数年的男子,眼周已经被风沙侵蚀出了岁月的痕跡。 笑的时候,眼角泛起褶皱。 薛澈看著父亲的眼睛。 看见父亲眼中藏著另一个曾经嚮往去闯荡天涯的少年,却被一身战袍困在了西北风雪中。 薛澈:“爹,你当年是不是也想去江湖?” 薛玉成浅笑,只说:“爹已经不记得少时的想法了。” 可过了一会儿,薛玉成又道: “你小的时候,爹总是很担心你活不到成年。那时候爹想过,只要你能活著,以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你在黑匪山的时候写信跟爹说你练了紫霄剑法,爹高兴得一整晚没睡著。爹还小的时候就听你大伯说过紫霄剑法有多么厉害。” “阿澈,你儘管去吧,西北有爹在。” 薛澈想得入神。 “阿澈?阿澈?”苏知知叫了好几句。 薛澈回神:“怎么了?” 苏知知指著身后: “我们现在是去闯江湖,又不是行军打仗,可以回头的。” 苏知知一边说著,一边把半个身子扭回去,遥遥地对伍瑛娘他们挥手。 薛澈愣了一下,隨后也扭过了身子。 薛玉成今日穿著深青色的常服,像一棵立在风中的松。 薛澈一回头,就看见了那抹深青色的身影。 父亲一直在背后看著他。 他和知知一样,对著身后奋力挥手。 日光明媚。 深青的身影也朝著薛澈挥手。 薛澈看不清父亲的脸,但他知道父亲在对他笑。 薛澈笑了,放下手,身子转回了正面。 一行人策马飞奔。 春寒料峭,天气多变。 方才还阳光漫天,一眨眼的功夫又寒风阵阵了。 骑马的时候风大,吹得苏知知鼻尖都红了。 这时,前面忽然出现一个半大的和尚。 “小心——!” “吁——!” 薛澈和苏知知及时勒马。 “悟真,怎么是你?”苏知知定睛一看,认出了熟人。 “阿弥陀佛,几位施主,好久不见。”悟真合掌。 老徐驱马往前来:“这不是悟真小师父么?哎呀,真好真好,这头还是这么圆满。” 苏知知问:“你怎么在这里?” 悟真手上还挎著一个小包袱: “附近村子里有人请我师父去做法事,我跟师父刚做法事回来。” 苏知知:“那你师父呢?你怎么一个人啊?” 悟真:“我师父有事……就在这附近。” 他不是一个人在这。 师父就在身后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后面。 师父不知是受凉还是吃坏了东西,还是偷偷造口业造报应了,肚子疼得必须就地解决。 悟真在这边帮师父看著,別让人过去。 悟真不好意思说师父在做什么,只说有事。 一阵冷风从林间拂过,吹向眾人。 黑匪山村民们动作一致地捏住了鼻子。 不用悟真说,他们也明白了。 悟真听说苏知知他们要去岭南,仰头道: “阿弥陀佛,京城天气太冷了,去岭南好,温暖多了。” …… 两个月后。 黑匪山,茶园。 热得满头汗的贺晏青夜里爬起来,拿著把大蒲扇,拼命扇风: “热死了,热死了!” “今年怎么热得怎么早!” 第408章 公主的传说 岭南的天气的確热。 今年比往年都更热些。 春日里,天气就热得人身上冒汗了。 大家都期望多下几场雨,能凉快些。 三月上旬。 潯州等了故人,也等来了清凉的雨水。 苏知知一行人是在微风细雨中回到潯州的。 慕容棣为了处理公务方便,常在白云县的宅子里住,裴姝也在那。 苏知知等人先到白云县歇了两日,见了慕容棣、裴姝。 他们没见到顾景和宋平,因为顾景年纪大了,今年终於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去了。 宋平则升任为邕州刺史,在邕州任职。 苏知知和薛澈到白云县的第二日,还去明德书院拜访了柳山长。 几年没见,柳山长的白髮更多了。 他还在明德书院教书,书院里的孩子更多了。 十里八乡的孩子们都挤破了脑袋要来这念书,因为听说公主小时候在这念过书。 “草民拜见公主。”柳山长见到苏知知就要行礼。 苏知知和薛澈赶紧扶住柳山长。 苏知知:“柳山长,不必多礼,你这样我还挺不习惯的呢。” 薛澈也道:“学生幼时在此,承蒙山长与几位夫子关照。” 柳山长看著长大的苏知知和薛澈,內心也很感慨。 大齐新皇登基的消息传到岭南的时候,柳山长才知道郝仁的真正身份。 柳山长惊得无以復加,连连道:“怪不得,怪不得啊……” 然后又想到当今皇上和皇后娘娘还被他叫家长叫到过书院来,柳山长哭笑不得。 苏知知问:“柳山长,我们想在书院里看看行么?” 柳山长自然答应了,领著苏知知和薛澈在里面转悠。 书院中的学子更多了,以前空著的院子也被整理出来做学堂。 远远地就可以听见朗朗读书声。 苏知知走到桃李堂时,看见桃李堂门口居然掛了个牌子,上面写著: 【公主读书处】 他们走到生舍时,苏知知原来的房间外面也写著: 【公主昔日安寢之室】 而生舍院子里的大树下,也就是苏知知当年以一敌五,一战成名的地方,居然立个牌子写著: 【公主惩恶处】 下面还刻著当年在书院流传的一篇武侠故事: 【女侠苏知知武艺超群,內功深厚,力能撼山。一日,遇李氏恶霸携四人横行乡里,苏知知身形一闪,一拳一人飞……】 苏知知:…… 薛澈:…… 在二人疑惑的目光中,柳山长清了清嗓子,解释道: “公主虽然不在书院,但是我们书院中还处处流传著关於公主的传说。很多人都特意来问公主曾经就读的学堂,还有以前在书院的事跡。 我们书院乾脆就立了牌子,让大家了解得更清楚。” 苏知知:“原来我已经这么有名了。” 几人正说话,这时候各个学堂刚好到了下课的时间,小学子们从纷纷从学堂出来休息。 这些小学子们都往后院的一大片空地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三二三四……” 苏知知看见这些小学子们一个个排好了队,伸手伸脚,扭扭屁股。 苏知知和薛澈一看这些动作,就觉得很眼熟。 这不是苏知知小时候刚开始练鞭法时练的基础功动作么! 柳山长摸著鬍子笑:“公主当时这套功法甚好,当时书院中的学子们天天跟著练,精神十足。老夫就让之后的每一届学子都练,活动筋骨,强身健体。” 苏知知和薛澈注意到,书院中多了很多女学生。 以前虽然也有,但是没有这么多。 薛澈问到这一点:“是不是因为各地村民富裕了,更多百姓送女儿来就读了?” 柳山长点头又摇头: “非也,虽说这几年来,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了,但是大多只肯钱送儿子来念书。去年长公主来潯州后,潯州各县的书院中,才有了更多的女学生。” 苏知知:“姨母?” 柳山长:“长公主资助了不少女学生,让她们免费来念书,还给她们添衣。长公主说,皇后娘娘在长安办女学,我们岭南现在一时办不了专门的女学,但也要儘量让更多的女子来上学。” “为了让这些女学生来念书,长公主可费了不少心思啊……” 苏知知想起昨天见到姨母时,听说姨母来了岭南之后比较忙。 姨母说她心中虽有遗憾,但人不能只活在过去,只要活著,就会找到其他有意义的事情。 原来姨母是在为此事忙碌啊。 苏知知和薛澈在明德书院逛了一圈,然后辞別了旧时师长,赶去了黑匪山。 春雨细密,落在身上凉凉的。 苏知知一行人打马走进黑山乡。 黑匪山脚下那条路,也就是黑山乡的主街,比他们几年前离开的时候更加繁华了。 以前两边很多都是平房商铺,现在都改建成了两层小楼。 酒楼茶馆多了很多家,连专门的胭脂水粉铺还有玉石店都有了。 主街外还有些新建的巷道,看著比白云县还好。 薛澈:“我听说黑山乡越来越好了,没想到竟然这般好。” 苏知知用故作老成的语气道: “黑山乡现在的小孩真幸福,家门口就能买到人。我以前去县里买个人,要高兴好几天呢。” 他们没有特意易容,街上有眼尖的乡民认出了他们。 “哎,那不是虞大夫和二娘么?” “是啊,后边那个是孔武、秋姐……那个是不是知知和阿澈啊……” “好像……就是!是公主!” 人群中有人叫出了声,隨即有越来越多的人反应过来。 “草民拜见公主!” “公主!” “是知知公主!” 街上的人如起伏的潮水般伏下。 苏知知让大家快起来,同时下了马,牵著马慢悠悠地走。 她看著街边的屋瓦,还有似曾相识的一些面孔,心道,原来这就是回故乡的感觉。 街边,有个抱著兔子的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鼓起胆子凑过来: “民女刘香香见过公主!” 第409章 你们是谁 刘香香很紧张地低著头,几年没见,她不知道苏知知去了京城后是不是就不记得他们了。 可下一瞬,苏知知熟稔地把她拉起来: “刘香香,是你啊!你怎么在黑匪山?你不是跟你爹在县里开猪肉铺吗?” 刘香香感动得都要流泪了。 知知当了公主也还记得她,不止记得她,甚至记得她爹是杀猪的,她家开猪肉铺。 “公主,我……民女的爹还在县里开猪肉铺,但是我在黑匪山养兔子,我……不是……民女不想杀猪。” 刘香香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 她现在在黑匪山有一个养殖场,主要就是养兔子,养了几百只。 他爹的肉铺里现在不止卖猪肉,还卖兔肉。 苏知知笑眯了眼:“那挺好的,你以前就很会养兔子的。” 苏知知眼角余光瞥到一家小店,掛了个很小的招牌: 生財酱油店 那店门口站著一个少年,也看著苏知知的方向。 苏知知脱口而出:“张生財,你已经有自己的酱油店了么?” 张生財受宠若惊地走过来,红著脸: “回公主,是草民的酱油店。” 他家在县里的酱油店铺传给了他哥,爹娘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在黑山乡另外开了个小铺子。 张生財酿酱油的手艺不错,生意不成问题。 苏知知往后边走,一路上还遇到了其他幼时的朋友。 有些是在书院认识的同窗,有些是和靡婆打仗时“小战友”。 最让苏知知惊讶的是和元。 当初那个在和旺酒楼说孔武吃相不好的小胖子,后来还道歉送知知兔子,现在居然瘦下来了。 瘦下来的和元居然长成了个五官清秀的少年。 和旺酒楼也在黑匪山开了分店,他负责打理分店的生意。 和元手中恭敬地托著一大盒精细包装的糕点: “公主,这是和旺酒楼的一点心意。还望公主不嫌弃。” “你比小时候说话可好听多了。”苏知知笑著接了糕点。 薛澈走过来,坚持付了钱:“公主体谅百姓,不会白拿。” 苏知知在山脚下耽误了不少时间,差点都要赶不上回村吃晚饭了。 黑匪山的村民们早就到山脚下来迎接了。 留在山上的村民们之前收到了消息。 听说知知和外出的村民们要回来,他们一个个都高兴得很。 大家把外出村民们以前的院子都收拾了一下,锄草抹灰,打扫得乾乾净净的。 苏知知以前的院子也打扫过了。 村民们知道,知知现在可是公主了,未必会愿意住以前的小房子。 可是就算不住,收拾整齐来,看著也心里舒服。 “公主和薛公子回来了。” “我们孔武还是这么结实呢!” “秋姐和倪大哥,嘖,好事成了吧?” “秦老头另一只耳朵还没长出来呢……” 村民们热情地簇拥在他们身边。 魏大栓也牵著曾孙来招呼:“让让,让我这曾孙也来沾沾公主的福气。” 魏大栓在西北战事结束后就率领部分军队回到了黑匪山。 他现在天天在家含飴弄孙,不再问纷乱世事。 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饭。 苏知知和薛澈吃得太撑了,饭后便像小时候一样在山上散步。 山上的草木还是如印象中那样茂盛。 月亮和星星悄悄地爬满了夜空。 借著月光与星光,苏知知和薛澈看见对面走来一个人。 苏知知:“阿澈,你看那个身影是不是有点眼熟?” 说话间,那人又走近了一些。 薛澈辨认了一会儿,然后和苏知知异口同声道: “贺三郎?” 贺晏青走到他们面前,正要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听见他们的声音。 他身子顿了一下,扭过头来。 眼中带著对陌生人的探究,打量了一下知知和阿澈,然后问: “你们是谁?” …… 贺晏青失忆了。 这是谁都没料到的事情。 岭南虽然离京城远,消息传来得慢,但是贺晏青终究得知了贺家人尽亡的消息。 他听说母亲和兄长被慕容宇下令斩首,听说勾结胡人的父亲死在了胡人兵败的时候。 他曾经恨父亲的所作所为,曾经拼命想逃离那个家。 可当听说家人尽亡时,仍觉锥心之痛。 人心是肉长的,他做不到无动於衷。 他已经上山几年了,知道自己中了七日悬腕毒。每隔七日,村里就会有人给他送药来。 听说贺家都死了的时候,他抱著一同下黄泉的心思,没有服下解药,任由毒性发作。 毒性发作到神智不清浑身发抖时,恰好被来找他的採茶童子发现了,赶紧找了村民来。 村民们拿出剩下的解药,加大剂量,把贺晏青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贺晏青昏迷了很久,等他再睁眼时,有很多事情却都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贺家裴家,不记得长安的繁华。 他只记得自己是山上的茶农,记得自己会晒茶制茶,记得自己写了一本《黑山茶记》,还记得他手下有一堆採茶童子,他制出的黑山茶很受欢迎。 有人跟他说,他以前好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贺晏青不太相信。 他手上都是揉搓茶叶的厚茧,屋里也没见金玉,哪里像什么贵公子? 真要是,那也能是落魄人家的公子。 贺晏青醒来之后,和以前一样潜心在茶园里制茶,和以前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他这天在茶园里一不小心待久了,又错过了晚饭时间。 平常都会有人来叫他或者端饭给他,但是今天没人来。 等贺晏青自己意识到没吃晚饭的时候,都已经天黑了。 他当即往村里厨房走,走到一半就听见有人叫“贺三郎”。 村中人不这么叫他,一般都叫他“阿三”。 贺晏青觉得自己真是多嘴,问了一句那俩人是谁,然后那俩人就把他拖到了大夫屋里。 那俩人非说他病了。 说他脑子有病。 气死人了,他们才脑子有病。 夜幕深沉,小院窗子透著暖黄的灯火。 虞大夫给贺晏青把脉,然后道: “並无大碍。” 贺晏青有点生气地站起来: “我说了我没病没病,你们来非拉我来!什么毛病呢真是……” 他一边嘀咕,一边甩手走人。 饿死了,他要去厨房看看,翠婶子有没有留点饭菜给他。 贺晏青走后,苏知知问: “虞大夫,他没事的话为什么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薛澈:“是不是伤了脑子?” 虞大夫摇头:“他脉象正常,说话口齿清晰,显然身体已经从中毒的状態恢復了。至於记忆,也不是不是恢復不了,而是他不愿记起。他心结不开,便无法治癒。” 可能以后某一天会突然想起。 也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第410章 鱷鱼皮 苏知知和薛澈相视一眼,默然走出了院子。 他们心中说不上高兴还是难过。 失忆听起来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对於贺三来说好像也不是坏事。 不过贺三现在这个样子好像也挺好的。 薛澈:“知知,別想了,我们回去吧。明日吴展和顾青柠不是还要来山上么?” 苏知知的眼睛又亮起来:“明天要早点起,我去接青柠。” 吴展和顾青柠的婚期在本月下旬,本来在忙著准备喜事,听说知知来了,再忙也要来看看。 苏知知和薛澈的声音离虞大夫的小院越来越远。 虞大夫吹灭了药房的灯,回到主屋里。 看见二娘正侧身躺在床上,单手撑著脑袋,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眼神温柔如水地叫了一句:“小白。” 虞大夫察觉到不对劲,立刻开始反思自己最近做错了什么。 他想了一圈,最近他没有偷看她製毒,也没有跟她爭药材,每天晚上负责吹灯,早上负责端水…… 虞大夫想不到自己哪做错了。 这问题就更大了。 千娇说过,做错了还不知错才是最可恨的。 虞大夫脑门都要急出汗了。 “小白~”二娘坐起了身子,朝著虞大夫走过来。 “千娇。”虞大夫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觉得二娘马上就要变脸把他赶出屋了。 二娘笑盈盈地靠过来,两条手臂搭上虞大夫的肩膀,唇瓣凑到他耳边: “小白,我要当娘了。” 虞大夫瞳孔骤缩,耳边如有烟炸开。 他眼中迸出惊喜,兴奋得话都说不顺溜了:“千娇……我……你……” 他拉著二娘坐到床边,反覆把脉。 虽然脉象还不明显,但的確是喜脉! 二娘正要拉著虞大夫温存一会儿,虞大夫让二娘先睡: “千娇你先睡,我先去写个安胎方子,把安胎药抓好,明早煎药。” 虞大夫小跑著又去药房,忙活了好久。 最后还是二娘发飆,揪著虞大夫的耳朵,把人给揪回房了…… 次日。 吴展和顾青柠分別带著大包小包的东西来了黑山乡。 苏知知和薛澈在山脚下接他们。 几人从山脚到山上聊得不亦乐乎,有说不完的话。 顾青柠又红眼了,这回是感动的,她没想到苏知知会来岭南参加她婚宴。 苏知知:“青柠,別哭別哭,留到成亲那天再哭,我听说新娘子都要哭著出嫁的。” 顾青柠一下又笑了。 他们坐在苏知知的小院石桌边,一边喝茶一边说。 苏知知问:“你们成亲以后会在岭南,还是会去长安呀?” 吴展挠头:“这几年的话,可能不在岭南,也不在长安。” 薛澈:“那是要去江南那边?” 吴展摇头:“不是,我想往南走,从岭南的海港往下,走通一条海上的商路。” 吴展说的时候,薛澈和苏知知想起来,他以前好像就这么说过。 现在居然真的要亲自去探路了。 苏知知:“那青柠怎么办?” 顾青柠:“我和他一起走。” 苏知知:“你不怕吗?” 顾青柠掩唇笑:“怕呀,不过想到你连战场都敢上,我就不那么怕了。” 薛澈:“走通海运之路,並非易事,你们家中人可同意?” 吴展:“我娘不同意,但是我和青柠已经决定去了。我娘气两天,就不气了。我爹倒是同意。” 前几年的时候,吴家一度和宋家商队合作,將西域运来的商品输送到大齐各地。 后来因为西北战事,商路一度中断。 吴展那个时候就想往南走出一条商路来,这样就不用只依靠西北的商路。 现在战事虽然结束了,但是宋家也东山再起,而且和冯家交往甚密,未必会再和吴家合作。 因此,吴展更觉得此事势在必行。 “而且,其实我去年已经试著往南边走过一趟了,走得不算远,但也到了靡婆。”吴展提到自己去年的经歷。 顾青柠瞪他:“还说呢,我听说你被靡婆人抓了,嚇得几夜都没睡。” 薛澈:“你在靡婆被抓了?” 吴展:“我第一次出大齐,没什么经验,在靡婆的时候因为语言不通,和当地人发生了误会。他们把我抓起来,我当时嚇死了,以为自己要被吃了。他们问我什么,我就招什么。” “可是后来靡婆王乌纳下令放了我。他召见我的时候,说欢迎我以后往他们那边走商路。他还——” 吴展的语气顿了一下,起身从后面大包小包的礼品里找出一个包裹, “他还让我把这个带给公主。” 苏知知:“带给我?” 吴展点头。 乌纳的原话是:“你从岭南潯州来,那你一定知道黑匪山。你把这个带给黑匪山土匪头子的女儿,那个叫吱吱的女孩。你告诉她,我们先王的话还算数。” 吴展不明白,但是也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地带回来了。 他不放心外人送,本打算等父亲回岭南的时候,让父亲带去京城。 眼下听说苏知知回来了,便带过来亲手转交。 苏知知把包裹展开来。 柔和的春光里,一张皮展现在几人眼前。 一张从动物身上扒下来的皮。 不是老虎皮,不是狼皮,不是大象皮,不是他们见过的任何一种动物皮。 深褐色,沟壑纵横交错,一块块凸起的角质鳞片紧密排列,如同鎧甲一般。 苏知知眸光微动。 薛澈也有些晃神,脑中闪过一些画面。 顾青柠:“这是什么?” 苏知知和薛澈同时出声: “鱷鱼。” 这下轮到吴展惊讶:“你们怎么知道?” 吴展在靡婆的时候亲眼见到了鱷鱼,两手比划著名说: “那鱷鱼,就是土龙, 尾巴好长,四条腿短得快看不见了,身上都是鳞片……” 苏知知听著吴展的描述,她的手拂过鱷鱼皮的纹路,有些出神地想起那个在地上画鱷鱼给她看的那个靡婆人。 原来鱷鱼的腿真的那么短,尾巴真的那么长,真的又凶又笨。 原来,他当时画得很好。 他是俘虏,是王,也是个少年。 这世上,人跟人的交集有时很短暂,却会让人印象深刻,一辈子都忘不掉。 就像长大的苏知知永远不会忘记阿那罗画鱷鱼的画面。 薛澈也不会忘记阿那罗说要为父报仇,为靡婆出一口恶气的场景。 他们上了西北战场,杀入铁勒汗和浑邪的时候,才真正体会到阿那罗当时的心境。 孤注一掷,寧死也要报仇。 苏知知很珍视这份从异国来的礼物。 她的指尖在鱷鱼皮上轻轻滑动,凹凸不平的纹路像一道道伤疤。 好多好多道伤疤。 第411章 圆 顾青柠和吴展在黑匪山玩了一日,晚上宿在山上。 顾青柠和苏知知住一个房间,像小时候在书院生舍一样,两个人说个不停,说到后半夜才睡觉。 吴展和薛澈睡一间屋里,两人居然也有不少话说。 薛澈再三对吴展表示庆贺,说他们是一对佳偶。 烛光中,吴展对薛澈打趣道: “薛澈,要当上駙马可不容易。公主身份尊贵,京城多少世家子弟都看著呢,回头个个都到公主面前献殷勤。不过呢,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天天在公主身边,可得加把劲啊。” 薛澈耳根染上一层薄红,脸色不自然地转头: “我何时说我要当——” “我猜的,”吴展观察著薛澈的面色,故作嘆气,“难道我猜错了?嘖,亏我还特地给你带了攻心秘籍,看来你用不上了……” 薛澈的头又转回来了:“什么秘籍?” 吴展:“你不是说你不想当駙马么?” 薛澈抿唇,往窗外看了一眼后,压低声音道: “我何时说我不想当了?” “早说嘛,嘿,不枉我为你搜罗一番。” 吴展把手伸进怀中,掏了一本书出来,神神秘秘道: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这里面可是会教你如何登上駙马之位的。” 薛澈喉间乾涩,待看清书名的时候,他手都颤了一下。 摇晃的烛光里,书封上赫然一行字: 【公主美又骄,钓系駙马茶艺高】 薛澈隨手翻了几页,也不知读到了什么內容,整张脸瞬时红成了个灯笼。 “此、此等淫秽邪书,简直不堪入目!” 薛澈把书放在一边,不敢回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內容。 吴展懵了,把书拿过来: “不是,这是正经书啊,哪里不堪入目了?” 薛澈的脸滚烫,薄薄的麵皮下燃著一团火: “反正我不看,我和知知是青梅竹马,自小知根知底,我不会学那等做派!” “没事,我这还有一本青梅竹马的,这本守规矩,適合你。”吴展变戏法一般又从怀中掏出一本来。 薛澈扫了一眼,见那书皮上写著: 【邻家竹马皎似月,醉臥青梅帐中香】 这也不像守规矩的书啊。 薛澈皱了下眉:“你从哪找来这些扰人心智的书?” 吴展:“我们以前在书院有个同窗叫木香台,这都是她写的。人家一边做长工一边写话本子不容易,我这不买两本捧个场嘛。” 薛澈长嘆一口气,感慨:“没想到当年同窗还有沦落至此的。” 吴展拿著书问:“你到底要不要?” 薛澈红著脸不说话。 “那行吧,薛大公子,小的只能帮您到这了,其他的爱莫能助。” 吴展把书往枕边一扔,倒头睡下去, “有些人以后可別后悔誒……” 吴展自言自语了几句,用被子把头一蒙,睡下去了。 薛澈也躺下睡了。 山上夜色寂寂。 柔和的月色入户,铺了一层暖黄的纱。 吴展绵长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薛澈睁开眼,一只手快速抄起枕边遗落的书,借著窗边的月光,屏息凝神地细细研读…… 天光大亮。 青青枝头上的鸟和地上乱跑的鸡同时鸣叫,催醒了整座山头。 吴展醒来的时候,听见薛澈在外面练剑的动静。 而他枕边,还静静躺著那本书,似是无人翻动过。 吴展嘖嘖摇头,惋惜地把书收回去了。 顾青柠和吴展吃过午饭后,告辞了。 他们在各自家中都还有不少事情要打理,不能久留。 苏知知和薛澈今日也有事要做。 他们去后山的墓地,打扫一下裴家的墓碑。 裴凌云登基后就已经派人將裴家的坟迁回了长安,黑匪山这里现在只剩下墓碑。 可即使只剩下墓碑,苏知知也想来看看。 她小时候每次来墓碑前放小小果子,都觉得很亲切安心。 苏知知把几个小果子整齐地摆在裴璇的墓碑前。 “阿澈。” “知知?”薛澈转过头,眼下两道黑沉沉的眼圈。 苏知知:“你昨晚没睡么?” “我睡了,没睡好。”薛澈的声音有点小,还担心知知会不会问他为什么没睡好。 但知知没再问了,只说一声:“哦。” 知知的思维总是很跳跃,隨时会跳到下一个话题。 她仰头看著天上的云,突发奇想: “阿澈,我今天突然有个想法。” 薛澈坐在苏知知身边:“你说。” 苏知知:“我觉得这世上有些因缘际会是安排好的,会遇见的人,怎样都会遇见。” “我爹有时候会说,若当年裴家没出事就碰不到我娘了,可我不这么想,我觉得我爹就是我爹,我娘就是我娘,怎样都是。” “比如,不管我是不是出生在黑匪山,我都会见到秦爷爷和孔武他们,不管有没有青蛇寨,我都会认识你的。” 苏知知说得很肯定。 薛澈听得微微笑了,尤其是最后半句。 他相信这一点,万千世界里,有缘分的人才能相聚。 他们擦乾净了墓碑,然后並排躺在草地上,静静地看著天空悠然飘过的云朵。 咕—— 阿宝在上空盘旋。 在后山上消磨了一天的功夫,天色快暗的时候,村民喊大家去吃饭: “开饭咯—!” “开饭咯—!” 嘹亮的声音传遍山头。 苏知知和薛澈一起往村里走。 两道影子被夕阳拉长在身后。 “知知、阿澈,吃饭去呀。” “今晚有狮子头和醋鱼嘞。” “走走走,晚上再喝两杯。” “啊、啊啊……” 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 孔武张著没有舌头的嘴,笑得很开心。 秦老头眯著眼掏耳朵,一脸悠然自得。 地上的两道影子变成了三道、四道、五…很多很多道影子聚在一起,在绚烂的霞光里融成一片。 薛澈看见西边山头上快要坠下的落日。 和他上山那年一样红,一样圆,一样像个冒油的咸蛋黄。 他笑了。 苏知知:“你在想什么?” 薛澈:“我在想和你一起在村里上学的时候。” 他曾以为自己是他们之中唯一完整的人。 可现在才明白,那一室屋宇下无人是完整的。 他们残缺,他们漂泊,他们落魄。 但一群不完整的人聚在一起,就像榫卯拼合,紧紧扶持—— 终於拼出了一个完满的圆。 (主线完) 第412章 if线-另一重乾坤 太虚山。 云雾裊裊,山势险峻。 山顶一处平地上,一群衣发飘飘的弟子正在修行。 几乎每个弟子都是坐著的。 只有在最前面的那个弟子,是躺著的。 那是他们掌门忘机道长的亲传弟子,无为师弟。 无为是左右弟子中上山最晚的,却是修为进步最快的人。 他们不知道无为以前是什么人,只知无为在三年前是跟著青阳回来的。 青阳离开山中十多年了,其中有十年漂泊困苦,大家觉得他自己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就不错了,没想到他还能给太虚山带回一个天赋异稟的弟子。 他们当初回来的时候,身边还跟著几个护卫般的人,那些护卫护著无为的架势挺夸张的,让人还以为这是护著什么天潢贵胄呢。 不过,上山之前的身份不重要,但凡入了太虚山做弟子,就要摒弃前尘。 连以前的名字也不要了,都用道號。 “无为”这道號是青阳给取的。 因为无为师弟每日睡觉,顺其自然,最擅无为之道。 可无为上了太虚山不久后,眾人惊诧万分地发现,无为和山上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他不是白日醒著的时候修炼,而是睡觉时在梦中修炼! 他一天少则睡八个时辰,多则睡十个时辰,剩下那么两三个时辰才是不修炼的时候。 这么一来,无为由於日日坚持睡大觉,而成为了山上修炼最勤奋的弟子。 无为上山后的短短一年之间,就突破了数重境界。 很多次,只是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就有人恭喜他突破了。 青阳道长眼睁睁地看著无为一夜之间,突破了他数年难以衝破的瓶颈。 从此,青阳道长已经指点不了无为了。 进步如此飞速的弟子,全山上下只有掌门能教了。 於是,无为日日跟在掌门身边睡觉。 山风拂过,苍松低吟。 忘机道长睁开眼,看著眼前一眾弟子,发现有个別弟子分神,於是道: “修行难於登天,需心无杂念,你们看看无为师弟一心求道,专心致志不分昼夜地修炼。” 眾弟子的目光投向倒在草地上呼呼大睡的无为。 嗯……的確睡得很专心。 待到晚霞漫天,一日將近时,大家都散了。 仍旧是凡夫俗子,仍旧要吃饭。 大家走的时候,还回头看一眼继续睡著的无为。 觉得甚为佩服。 无为师弟虽然没有废寢,但绝对忘食了。 这不是睡意,而是修炼的意志! 天色暗了。 弟子们都走光了。 只剩下忘机道长与无为。 外面的世界一片夜色,无为梦中却还光亮一片。 明亮的梦境中,有山坡,草地,溪流,艷阳。 无为坐在一棵大树下的阴影里,静静地风吹过野草。 这二十多年来,他总是在梦中进入这同一个场景。 有时候坐在树下乘凉,有时候在溪水边取水,有时候在山坡上漫步,有时候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他其实也没做什么,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只不过在这里待了一刻不到的光景,再醒来的时候,身边就告诉他已经过了八个时辰。 “无为。”忘机道长的声音在上空响起。 无为抬头看去,见到掌门的身影从天空的中心飘下。 身影看著有些飘渺,仿若一团隨时会散开的雾气。 忘机道长:“无为,你再次突破境界,如今可进丹霄秘境。” 无为嚇了一跳。 不是因为他能进什么秘境。 而是因为他发现忘机道长居然进入了自己的梦境。 他以前从未在这片梦中天地看见过任何人。 无为站起来,从树荫下走出: “掌门说的可是另藏乾坤那个秘境?” 无为在每日短暂的清醒期间,有时也会听师兄们说一些事情,比如丹霄秘境。 据说丹霄秘境中有重重乾坤,非道行高深者不得入。 “正是。” 忘机道长頷首, “天地寰宇,有三千世界,吾辈所居不过一隅。待你踏入秘境,自会见数重乾坤。” 无为反应淡淡的:“哦,如此。可是掌门,弟子为何要入秘境?能不能不入啊?” 忘机道长:…… “无为,你尚有心结未解,对尘世心存疑念。若要修行,当解开你心中所惑。” 无为闻言,脸色微变。 忘机道长指尖一弹,周遭的景象瞬时变化。 草地、溪流、树木、艷阳……全部都消失了。 周围一片深蓝,无数个光点悬浮在空中。 两人宛若置身於一片浩瀚星空。 无为惊奇地环顾一切。 忘机道长:“这每一处光点,皆是一重世界,你若能直面心中所惑,便可在此处找到答案。” 无为闭上眼,於虚空之中盘腿坐下,终於问出心中遗憾: “弟子本皇族贵胄,奈何先帝昏庸,天下大乱,家国离散。家母胞妹,亦曾歷经艰辛。世人皆道前朝气数已尽,然弟子心中仍有遗恨。” “弟子常思,若前朝励精图治,革除积弊,或可免此之祸。若前朝不亡,今日之天下又当如何?” 无为一番说完,眉峰蹙起,与平日神色寡淡的样子判若两人。 忘机道长一挥手,指尖触到一粒光点。 那光点在剎那间迸发出刺目的光亮,刺得无为有一瞬间失明。 “浩渺万界,兴亡不定,你心中所求的答案便在此界之中……” 忘机道长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 大瑜。 明光十五年,先帝驾崩。 继后与其膝下抚养的三皇子慕容宇,谋害先帝之事败露,被明怀太子当场诛杀。 年末,明怀太子登基。 次年,改年號为永昌。 是为永昌元年。 裴府。 阳光和煦。 院子里铺了一层草蓆,草蓆上依次排列了很多本书。 每一本都摊开,书页在阳光中轻颤。 院中人在晒书。 一个眉眼极为清秀的少女小心地踩著书籍间隙走过,一本本地检查: “前段日子下雨下得久,若不晒晒,恐怕这书潮得明年都看不得了。” “夏儿,这本往上面放一点……” “还有那本,那本是大哥去年送我的孤本,可得小心——” 少女话音未落,就听咻地一声,一个果子已经砸了那孤本上。 “哎,裴娇娇,你想吃果子吗?我家树上杏子熟了!”墙头冒出一个张扬的身影。 那甜腻腻的果子汁水饱满,一蹭就皮破了,汁水渗到孤本的书页上。 十三岁的裴姝心疼地捡起孤本,气急败坏地对著墙头道: “薛玉琢,谁要吃你家杏子!” 第413章 if线-抄书 “我家杏子很甜的,你去年不是挺喜欢吃的么?” 薛玉琢嘀咕著挠挠头,没再扔手里的杏了。 他的眼神瞄到裴姝手里的书,忽然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那书要是脏了,我赔给你吧。” 裴姝走到墙边,指著书页上的痕跡给薛玉琢看: “这是孤本,弄坏了你可赔不了。” 她仰著脑袋,气鼓鼓的脸蛋在夏日的阳光中发亮。 薛玉琢反倒笑了:“哦,那我抄一本还给你。” 裴姝本来想说不用了,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 “好啊,那你抄一本来看看,骗我的话你就——” “骗你的话我就是小狗!”薛玉琢嘴快地接上了裴姝的话。 他从墙头往下伸手:“把书给我吧。” 裴姝把书递了上去:“你可別弄丟了,不然我要去找薛老夫人告状!” “知道了知道了,我可不敢弄丟裴大小姐的孤本。”薛玉琢接过了书,身子一闪,就在墙头消失了踪影。 裴姝心情大好地转身,继续晒书。 走路的步子都透出几分欢快来。 哼,这个薛玉琢,谁让他老是跑到墙头来捣乱。 让他抄书,消停几天。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们忙著把院子里的书都收好。 “喵~”一只白色的小猫从石桌上跃过来,身姿灵活地往裴姝怀里躥。 “初九,乖,別闹。”裴姝笑著轻抚初九毛茸茸的头。 这只猫还是半年前,从雪里救出来的。 薛玉琢找府里的人给小猫治好了伤,裴姝就让薛玉琢给小猫取名。 可薛玉琢取名挺敷衍的,说那日是初九,那就直接叫初九吧。 过了半年,府里上下都知道,大小姐对身边那只叫初九的小猫可是喜爱得紧。 裴姝抱著初九的时候,想到薛玉琢毕竟救了初九,她心里又有点后悔了,好像不该折腾薛玉琢抄书。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隔壁薛府的下人来裴府送了一篮黄澄澄的杏子,个个饱满。 杏子被呈上来的时候,裴夫人正和儿女围著一张桌子用饭。 裴夫人、裴姝、裴凌云还有裴璇。 裴璇拿了一个洗乾净的杏子,咬了一口就夸: “好甜啊!娘、阿姐,快尝尝!” 裴璇又拿了一个往裴姝嘴边塞:“阿姐阿姐,你尝尝嘛!好甜好甜的!” 裴凌云:“璇儿,我是你兄长,为何不叫我尝?” 裴璇:“就不叫就不叫!” 裴姝咬了一口杏子。 清甜的汁水在口中溢出,唇齿间都是杏子的香味。 她不由得想到薛玉琢下午在墙头说的话,心中又添几分悔意。 裴夫人问:“姝儿在想什么?” 裴姝回过神来,眨眨眼:“我……我在想爹和大哥怎么今夜也不回家用饭。” “唉,”裴夫人嘆口气,“新皇登基才半年多,朝中事务繁杂,当今圣上对你爹和你大哥又甚为看重,他们最近忙得很。” 十岁的裴凌云信心满满道:“等过几年,我长大了,我就去帮爹和大哥。子轩也说以后要帮他薛將军和薛大哥的。” 裴姝听不下去了,吃完饭便回了院子。 她想告诉薛玉琢不用抄书了。 可她又觉得,薛玉琢没抄完书前,肯定是不好意思再露面的。 然而,很快,裴姝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次日,薛玉琢的脑袋又从墙头冒出来了。 “裴娇娇,你在干什么呢?” 正在窗边练字的裴姝听到这声音,笔尖顿了下一下,纸上隨即晕出一个小墨点。 她放下笔,往墙头看去,见薛玉琢正拿著书趴在墙上。 风一吹,他头上都是落。 裴姝走出去,心道薛玉琢难不成一夜就抄完了书。 “我看到个不认识的字,抄不下去了,来问问你。”薛玉琢递过来一本新的本子。 本子上才抄了半面,不过字跡倒是工整,看著比人规矩多了。 薛玉琢:“你看最后那个字,我需认得是什么字才能继续抄。” 裴姝看见最后一个字是“??”,便解释了一下。 然后她一副隨口提起的模样道:: “嗯……谢谢你府上昨日送来的杏子,是挺甜的。” 薛玉琢笑出一口白牙。 裴姝:“这书不用你抄了。” 薛玉琢却摇头,一板一眼道: “说好了要抄书就要抄完的,我薛玉琢一言九鼎,可不会反悔的。” 裴姝见他如此坚持,也就不再劝了。 但她没料到这本书一抄就抄了好几个月。 他抄得慢也就算了,还时不时地就趴在墙头,满脸诚恳地向她求教。 要么是遇到生僻字不认识,要么说自己不理解其中一句话,非要裴姝给他解释清楚,他才继续抄。 裴姝真是悔断肠,觉得自己变成了笨蛋薛玉琢的教书先生。 对,笨蛋。 薛玉琢就是个大笨蛋。 他不认识生僻字也就算了,一不小心就惹她生气。 等薛玉琢终於抄完书的时候,又干了件坏事。 裴姝今年跟母亲学了酿酒,在院子里酿槐酒的时候,被薛玉琢抓来的小狐狸给撞翻了小酒罈。 她气得眼睛都红了,还好薛玉琢找来了陈酿赔给她做基酒。 薛玉琢还拼命摇墙角的那棵槐树,把剩下那些槐都给薅没了。 这个人做事真是风风火火的。 裴姝看见他,就觉得想气又想笑。 酿酒后,过了几日,裴夫人带著裴姝、裴凌云还有裴璇一起去明国公府赴宴。 明国公府的宴会最是有趣,很多人家都乐得去。 裴夫人带著三个孩子出现的时候,周遭投来不少钦羡的目光,一个个都夸裴家子女出尘不凡。 然而,在今日宴会上发生三件不愉快的事。 一、裴凌云被人造谣寻人代笔写文章 二、裴璇因为哥哥被人造谣,跟人打架 三、裴姝和兵部尚书秦啸的孙女秦蓉闹翻了。 裴夫人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等从明国公府回到家后,裴定礼听说了,便问三个孩子怎么回事。 三个孩子都表示自己很无辜。 裴凌云:“爹,我只是隨手写了一篇文章,让他们惊为天人,他们居然就说我找人代笔。” 裴璇:“爹,我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二哥伸张正义!” 裴姝没见到弟弟妹妹那边的场景,她当时和同龄少女在赏亭中: “我们当时在煮茶,唯有秦家姑娘不肯喝我煮的茶,说若喝了我煮的茶,心里都是苦的。” 裴姝对秦蓉的反应一头雾水,明明之前见面的时候秦蓉还很友善。 “我问秦姑娘为何说苦,这茶当是回味甘甜。秦姑娘不答,却反问我是不是喜欢看下雪。” “我说我的確喜欢赏雪,秦姑娘便哭了,说以后不会给我送礼,真是好生奇怪……” 第414章 if线- 像仙女 裴定礼让裴凌云重新写一篇文章出来,写一篇更好的。写得多了,写得好了,谣言不攻自散。 接著又罚裴璇在祠堂思过,说她遇事不能衝动,不能光想著靠动手来解决。 京城中,刀枪拳头堵不住悠悠眾口。 最后看向裴姝的时候,裴定礼严肃的神情缓和了许多,眼中还有几分隱隱愧疚: “今日,我与秦尚书在朝堂上意见颇有不合,兴许秦家晚辈听到些风声,连著对姝儿摆脸色。此事不怪姝儿,姝儿好好休息,莫往心里去。” 裴姝听后,便也不再想此事了。 她想著,接下来这段日子,儘量少和秦蓉见面便是了。 毕竟秦蓉哭得那么伤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欺负秦蓉了呢。 京城之中的人家来往多。 裴姝接下来一段日子没出门,但来裴府做客的人倒是不少。 有一日,严家夫人带著三个女儿来做客了。 裴夫人命人在院中摆了些点心,周边置了半透的纱帐,防蚊虫又透风。 凉风习习,吹得纱帐飘飘。 纱帐內,人影绰绰,谈笑风生。 严家三个姑娘不论长幼,都看著很伶俐。 严家大小姐严毓比裴姝年长一些,今年及笄。 严毓端庄温婉,和裴姝倒是很投缘。 严毓:“姝儿,我上回听说你在学舞剑,练得如何了?” 裴姝摇头笑:“练剑可是难於上青天,我现在那乱舞的模样难登大雅之堂。” 裴璇和严家两个小姑娘年纪相仿,绕著纱帐还有附近的亭子假山玩捉迷藏。 她们躲来躲去,纱帐也时不时地被她们掀起来。 裴姝和严毓说话的时候,有一瞬纱帐被掀开来,裴姝的眼角余光竟看见大哥裴凌风站在不远处。 身形頎长,一身松青色的长袍,似一棵松影。 “大哥,你今日怎么在府里啊?你不是去大理寺上值了么?” 本来在假山背后躲著的裴璇,看见大哥来,惊讶地跑出去。 裴凌风仿佛路过院子边的迴廊,眼神有意无意地往这边飘了一瞬,浅笑: “我忘了点东西,需亲自回来取。” 严毓也正好看向外面,与裴凌风的眼神有片刻相触。 裴姝看见严毓的脸漫上晚霞一般的緋色。 纱帐落下了。 裴璇和严家小姐妹们还在玩。 迴廊下的裴凌风眸中含笑走过。 亭中的严毓低头喝茶,试图遮住自己满面云霞的模样。 裴夫人:“看来,毓儿挺喜欢我们裴府的茶。” 严夫人和裴夫人笑得意味深长。 裴姝也笑了。 她知道大哥和严毓幼时便定了亲事。 如今大哥已经十七了,严毓也及笄了。 她要有大嫂了。 很快,裴严两人请人看了日子,將婚期定在次年春日。 可好事多磨,谁料严大人在外办差的时候因病暴毙。 严府一夜之间掛起了白幡。 严毓也需守孝三年后才能出嫁。 裴家人去严家弔唁。 严夫人哭得快晕过去了,三个女儿也神色黯然。 不过大小姐严毓虽然难过,但还能顶得住事。 母亲伤心欲绝,两个妹妹年纪尚小,府中很多事务都要严毓来安排,她忙得很。 裴姝想找严毓说两句话都没找到人,倒是去找乱跑的裴璇时,碰巧在一处廊下看见了裴凌风和严毓。 裴姝看见向来严肃沉稳的大哥面色柔和地和严毓说话。 两人站得不近不远,没有半分逾距。 也不知说了什么,严毓落泪不止,手中擦泪的帕子都被浸湿了。 大哥就从自己衣袖掏出了一块素净雪白,没有任何刺绣的帕子给严毓。 严毓接了帕子继续擦泪。 大哥就站在旁边,耐心地等她哭完,眼神温柔得像一潭春日的泉。 “阿姐,你怎么在这?找你好久呢。”裴璇的声音冷不丁冒出来。 “哎,大哥也唔——” 裴姝忙去捂住裴璇的嘴:“嘘——!別出声。” 裴姝拉著裴璇走了。 裴璇悄悄跟裴姝说:“阿姐,为什么大哥在毓姐姐面前脾气那么好?大哥都不给我用帕子呢。” 裴姝:“因为毓姐姐以后是我们大嫂,大哥喜欢毓姐姐,自然对她好。” 裴璇想了想,忽然道: “隔壁的薛大哥脾气也很好。我上回看见你凶他的时候,他还笑呢。” 童言无忌,她这一句话拨得裴姝心口微颤。 裴姝睁大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裴璇继续说:“阿姐,薛大哥可会使剑了,脾气又好,要不请他指点你练剑吧。” 裴姝每日要做的事情不少,要练字、作画、自弈、弹琴等等。 这些都不难,唯一难倒她的是舞剑。 教导她舞剑的公孙大娘说她要勤加练习,但她总是不想练。 裴姝的食指点了点妹妹的脸颊,一本正经地告诫: “不许乱说。我才不要他指点。” 三日后。 槐树下,裴姝拿著剑在枝叶阴影中舞动。 她穿翠色的衣裙,弯腰时仿若款摆的柳条。 薛玉琢趴在墙头,脸上光影分明,更衬得他眉眼深邃。 他聚精会神地看著裴姝舞剑,然后毫不留情地指出: “你的手腕下垂太多了,剑锋要掉到地上了都。” “脚下步子慢了,没跟上手。” “呼吸呼吸!呼吸的节奏也要跟上……” “身子歪了,没稳住啊……” 薛玉琢的声音就没停过,从头到尾没说一句好话。 裴姝本就累得手脚酸胀,头晕眼,又听见薛玉琢一个劲挑她的不好,她心里又羞又气: “薛玉琢,你知道我舞剑丑,就是故意来看我笑话的是不是?以后不许你看我舞剑了。” 裴姝扬起因怒气而微红的脸颊,放了一句“狠话”之后,气冲冲地转头进屋了。 薛玉琢在后边叫她,她也不肯回头了。 喵—— 初九动作轻盈地跳到裴姝怀中。 裴姝抱著初九在屋內休息了一会儿。 夏荷端著茶水进来:“小姐今日练剑可辛苦了,喝茶歇歇。” 裴姝的目光往屋外扫了半圈,抿唇问: “薛玉琢还在墙头等著看我笑话么?” 夏荷摇头:“婢子听隔壁那边的动静,好像薛大公子也练剑去了。” 裴姝听说薛玉琢回去了,这才好意思再回到院中练剑。 她也知道自己舞剑练得还不好,可她不想在薛玉琢面前露出那么笨拙的一面。 院墙很厚,墙两边都有树。 其中靠墙最近的两棵树是老槐树和软枣树。 老槐树在裴姝的院子这边,软枣树长在薛玉琢院子那头。 两棵树庞大的树冠都向对面探去。 裴姝才举起剑要再练一次的时候,软枣树的大树杈突然再次冒出薛玉琢的身影。 他单手持剑,站在比院墙还高的树杈上: “裴娇娇,我也让你看我的笑话。” 说著,他竟然就踩著树杈开始练剑法,脚底隨时要踩空的样子。 裴姝看著都觉得嚇人,顾不上生气了:“薛玉琢,这样很危险,你快下来。” 薛玉琢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不肯下来,非要在树杈上练几个招式。 他甚至在枝叶间跳跃迴旋,手中的剑惊得枝条上的绿叶刷啦啦地落。 光影在他蓝色的抹额上流动,他收剑时笑得畅然: “裴娇娇,你也可以挑我的不是了。” 裴姝头一回见人在树上练剑,而且身法那么敏捷灵动,让她看得目不转睛。 她哪里挑得出什么不是?她差点都要怀疑薛玉琢是来炫耀的了。 可是薛玉琢站在疏影中,用一双光亮真诚的眸子望著她: “裴娇娇,我没故意看你笑话,只是觉得你手脚歪了,怕你练受伤才提醒你的,这可是练剑的大忌。” 接著,他的眼神飘开,小声地补了一句: “而且你刚才不丑,很好看,就算手脚歪了也像仙女……” 他说这话的声音真的不大,院子里的婢女们都没听见。 站在树下的裴姝离他最近,却將这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看见薛玉琢说这话时嘴角带著笑意,温柔得就像……就像大哥看向毓姐姐的样子。 裴姝的心跳猝然漏了一拍。 风声、树声、鸟鸣声……她这一瞬都听不见了。 她只感受到胸口有一团火,蔓延到皮肤下的每一寸,烧得她脸发烫。 裴姝將身子背过去,掩饰著自己不自然的样子。 她想故作镇定地回一句“过奖了,我还需勤加练习”,可是话到了嘴边,竟然变成了另一句: “你、你练剑的样子也很厉害,是我见过最厉害的。” 裴姝说完,身后一阵静默,薛玉琢没有回应。 裴姝后悔死了,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 她急匆匆往屋里走,根本不好意思回头看薛玉琢什么反应。 才走两步,就听身边婢女惊慌地叫起来: “薛公子——” “薛公子小心——!” 裴姝连忙回头,看见少年的身子像一只大鸟,从树杈上掉了下去…… 第415章 if线-正月初九 薛玉琢从树上摔下去了。 虽然他落地前及时做出反应,但还是在地上滚了一圈,手臂上的衣料和皮肤都蹭破了一大块,连著侧脸也青肿了一块。 大夫给他包扎了伤口,嘱咐他最近休息几日,先不要练剑,否则伤口上结的痂反覆撕裂,那就不妙了。 薛玉琢摔得还是挺疼的。 不过也摔得挺开心,上药包扎的时候都还在笑。 他接下来几日没练剑,要练功的时候也只在院子里练些基础动作。 薛玉琢在扎马步的时候,抬眼看见枣树的枝丫,耳边就反覆回想起裴姝的那句话: “你练剑的样子也很厉害,是我见过最厉害的。” 薛玉琢的嘴角按捺不住地上扬。 抿唇抿了好几次,嘴角都降不下来。 他以后还要练更厉害的剑法,要去学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紫霄剑法。 “哥,你在笑什么啊?” “哥你这样好傻啊。” 薛玉成一进院子,就看见他哥在太阳底下扎马步,一边扎,一边笑得春光灿烂。 薛玉成走过来,个子比薛玉琢矮了一大截。 薛玉琢揉了一把弟弟的脑袋: “你才是傻小子,又跑我院里来做什么?” 薛玉成也笑起来:“哥,我刚从门口过来,见有人来送信,说爹要回来了!” 薛將军薛峰长年在西北,虽然会回京述职,但是每次待的时间都不久。 家中人都很期盼薛峰迴府。 薛玉琢听说父亲要回来了,心中也很激动。 他还想让父亲看看,自己可比前年长高了不少,剑法也比以前有进步了。 薛玉琢连趴在墙头和裴姝说话的时候都三句不离父亲: “我爹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我爹守卫西北多年,有我爹在,胡人別想入关。” “我以后也要去和我爹並肩作战的……” 他那样子,让人都可以想像到父子相见时撒热泪的场面。 一个月后,风尘僕僕的薛峰终於回来了。 薛峰迴京后第一件就是面圣,面圣后才回府见家人。 薛峰看著母亲和妻子,心中多有感慨,说她们在家操劳不易。 同时看见两个长大了些的儿子时深感欣慰。 薛峰迴来了,府中上下自然要庆祝一番,要庆祝,那就少不了美酒。 薛將军在外严守军纪,滴酒不沾,回到家想开怀畅饮一番,於是吩咐下人去將先帝赐的陈酿取出来。 结果去酒窖里找了一圈,都没找到那一坛。 薛府正要查是哪个家贼偷的,薛玉琢主动承认了: “爹,是我把酒取出来了。” 薛峰:“你小子还会偷酒喝了?!” 薛玉琢:“我没喝,但是我打翻了別人的好酒,就拿了我们府的酒赔给人家。” 薛峰差点吐血:“酒窖里那么多好酒,你赔哪坛不好,偏偏赔了那一坛!那可是十来年前先帝御赐的陈酿,统共就这么一坛” 薛玉琢低著头,声音有点固执: “我打翻的是很好的酒,除了那一坛,別的酒都抵不上。” 薛家长辈再细问那酒赔给谁了,薛玉琢却不肯开口了。 薛峰见薛玉琢不肯说,还以为儿子在外面结交了酒肉朋友,罚薛玉琢去祠堂反思三日。 薛玉琢不辩解,闷著头去了祠堂。 白天的时候,他絮絮叨叨地跟祖宗们说话;晚上的时候,就打个地铺在供桌旁边睡觉。 夜间,他半醒半梦之时,似乎听到一阵开门声,感到一阵冷风吹进。 “谁?”薛玉琢瞬时警觉,一个跟斗跳起来。 砰! 脑袋直接撞在供桌角,当即就肿起了个大包。 “哥!”薛玉成压低声音,像只小老鼠一样迅速地溜进来。 薛玉琢捂著头上的大包,疼得齜牙咧嘴: “玉成,你大半夜的要干嘛?” 薛玉成:“我来偷偷看你,不得半夜么?” 薛玉琢:“……好了你看完了,回去睡觉。” 薛玉成问:“哥,你明明把酒给了裴家,为什么不说啊?” 薛玉琢顾不上捂额角了:“谁告诉你的,瞎说。” 薛玉成:“我都看见啦!你抱著那一罈子酒爬墙——” 薛玉琢捂住弟弟的嘴:“嘘,不能说。” 薛玉成点点头,等兄长的手从嘴边拿开时,他迅速道: “哥,我想要一把新的剑。” “功夫还没练稳,换什么新剑?” “哦,那我明天去告诉爹……” “知道了!给你买给你买!”薛玉琢咬牙切齿。 薛玉成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答应了兄长不说出去,那他就不会说。 可是兄弟俩没想到的是,裴家隔天听说此事后,立刻就把酒送回来了。 薛家人开始不愿意,说送出去的东西,没有要回的道理。 可是裴家人坚持要將酒送回来。 裴薛两家,怎可互赠先帝所赐之物? 於是这酒又回到了薛府,还摇身一变成了槐酿。 薛玉琢从祠堂里出来后,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找个机会告诉裴姝: “这酒我帮你保管著,以后还给你。” 少年时,总喜欢说“以后”两个字。 可谁也预料不到以后是何境况。 薛峰在家待了没多久,西北传来急报,浑邪人再度南下侵扰。 皇上连夜召薛峰及几名重臣进宫商议。 最后决定,命薛峰、魏符等几员大將率大批援军出征西北。 此次不但要將浑邪人驱出边境,更要一举剷除后患。 薛峰披上战袍,要再次奔赴沙场了。 薛玉琢这次也要跟著去。 他从小就知道父亲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知道父亲身上的担子很重。 他现在长大了一些,想为父亲分担一点,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大军出发前夕,他爬上墙头找裴姝告別。 裴姝哭了。 他也有点眼红。 说来也真是奇怪,他摔伤撞伤的时候都不哭,可是每次裴姝一掉眼泪,他就偷偷红眼睛。 和裴娇娇说多了话,他也有点娇气了。 裴姝给了他一个平安符。 小小的一个锦囊,里面塞了从寺里求来的符。 锦囊上还绣了“平安”二字,绣得工整雅致。 她说:“你拿著它,我等你回来。 你若来提亲,我定会求爹娘答应的。” 薛玉琢把锦囊塞在胸口的位置。 他看见裴姝哭过的眼角像樱桃一般红。 他想说,等他回来,他一定来提亲。 他想说,等他回来,他再也不惹她哭了。 他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最后却只说了一句: “你別等我。” 薛玉琢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肯定。 然而大军出发后,他才走到京郊就后悔了。 他其实很自私,很想要裴姝等他几年。 万一等他回来的时候,裴姝已经订亲了,那他岂不是得去抢亲? 薛玉琢后悔得要揪头髮了。 没办法,事已至此,赶紧把胡人灭了吧。 可浑邪人哪里是那么好打的? 薛玉琢去了西北,真刀真枪地上了战场,才知两军交战有多惨烈。 他们父子九死一生。 有一回,敌人的尖刀刺进薛玉琢的心口,刺穿了破损的鎧甲,刺破了衣衫,刺破了胸口的平安符,刺破了皮肉。 若再深半寸便必死无疑。 刀尖刺入心口的那一瞬,薛玉琢感到胸口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就在那一刻,他忽然生出几分庆幸: 还好,还好他叫她別等他。 否则,他失言的话,她一定会很生气。 她那么娇气,说不定会气得一直哭一直哭,他想到她会哭就心疼…… 薛玉琢以为自己要死了。 人都快倒下了,最后被人扛著回去。 不过还好,有惊无险,人救回来了。 薛玉琢养伤的时候,还跟张副將学了点针线手艺,把破了的平安符锦囊给缝好了。 缝得歪七扭八,但好歹没洞了。 薛玉琢很满意,照旧天天拿出来看。 他左看右看,又开始后悔: 唉,还是该希望她等等他的。 …… 就这样过了三年。 大瑜终於灭了浑邪,將胡人驱赶去了西边。 大军班师回朝。 胜利的喜讯长了翅膀,提前飞向京城。 朝堂民间无不欢庆,皆道大瑜国威显赫。 一片喜庆之时,老臣裴定礼却主动向皇上辞官。 皇上视裴定礼如恩师,百般挽留。 裴定礼再三坚持道: “先帝曾嘱咐老臣辅佐皇上,如今皇上登基已四载有余,於朝堂政事中可明察秋毫,任人唯贤,天下海晏河清。老臣年事已高,只望回河东老家,於山水之间安度晚年,求皇上成全。” 皇上最后只得封赏裴定礼一番,派人护送其还乡。 將士从西北凯旋的时候,裴家已经搬走了,只有在大理寺任职的裴凌风还在。 一路忐忑的薛玉琢回来时,失落地发现居然连裴姝人影都见不到。 偏偏薛玉成还很不识相地跟哥哥说: “哥,你可不知道,隔壁裴姐姐去年就是长安出名的才女了,好多人去裴家说亲!你看裴家门槛那都凹了一小块,就是被上门说媒的人踩出来的……” 薛玉琢:“那……她可订亲了?” 薛玉成:“我也不知道。” 薛玉琢登门隔壁裴府,想找裴凌风问问裴姝的情况。 严家姑娘前段时日出了孝期,已经和裴凌风办了喜事。 薛玉琢印象中,裴凌风在外人面前都板著一张脸,但现在见到成亲后的裴凌风,觉得好似亲和了许多。 裴凌风对他说:“家父前段时日已经回了河东,你若真想知道他们境况,不如自己亲自走一趟。” 薛玉琢闻言,眼中光芒渐亮。 他听懂了。 裴凌风在告诉他,他回来得不晚,他还有机会、 薛玉琢回家后,郑重地向爹娘坦诚自己的心意,说要托人去提亲。 薛將军夫妇同意了。 薛將军:“裴大人如今远离朝堂,不再是朝中重臣,倒是可以结亲了。” 薛夫人:“全京城没几家不想求娶姝儿的,我们可以托人去提亲,但裴家会不会应,我们可不知道。” 薛將军夫妇寻了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作为中间人去裴家说亲。 薛玉琢不放心,还是决定先快马加鞭赶去河东。 薛玉成也要跟著去,说他想去看裴凌云。 兄弟二人马不停蹄地直奔河东。 薛玉琢心中忐忑,比上战场还紧张。 等快到裴家老宅的时候,薛玉琢的心头提到嗓子眼了。 “玉成,比起三年前,我看起来如何?”薛玉琢挺直身板。 薛玉成认真道:“变黑了好多,嗯,眉毛边还多了一道疤,皮肤也变干了……虽然样貌比以前丑了点,但——” 薛玉琢:“……够了。” 薛玉琢绷直了嘴角往前走。 “哥,我有办法!” 薛玉成灵机一动,拉著兄长转头往街市的方向快步而去。 一刻后。 薛玉琢黑著一张脸站在脂粉铺子里。 老板娘手里托著一小盒脂粉,笑得夸张:“这位郎君放心~涂了我们店的凝脂粉,保准郎君俏上加俏。” 薛玉琢看了一眼那盒子里白的粉,扭头就要往外走。 薛玉成扯住他袖子,压低声音: “哥,我这可是为你好!好几年没见呢,不得留个好印象?” “哥,成败在此一举啊!” 薛玉成觉得自己为哥哥真是操碎了。 “我之前见人家用这个来遮疤痕,可好用了,子信小时候脑门摔青了,就用这个遮过,哥你试试……” 薛玉成拿过脂粉盒,伸手就要往他哥脸上涂。 他说得信誓旦旦,但其实他自己也没涂过,拿著一块蚕丝绵,蘸了一大块粉就要往薛玉琢脸上涂。 薛玉琢皱眉推开: “不用。” “哎,试试嘛。” “拿走。” “涂一下就好……” 兄弟俩推来推去,手劲都大,一不小心推翻了手里的脂粉盒。 啪,一大片雪白的脂粉扑在了薛玉琢的脸上。 一半脸黑,一半脸白,犹如黑白无常合体,看著就煞人。 薛玉琢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才会跟著傻弟弟来胡闹。 他仰头,想深吸一口气。 他才仰头,视线触及到楼梯的时候,动作猛然顿住。 脂粉铺的楼梯上站著一对主僕,显然是要从二楼下来,却不知在那停了多久。 女子戴著面纱,露出一双清冷似水的眼,眼圈有些发红。 她就那么安静地望著他,像以前无数次在墙头望他的样子,像从天上落下凡尘的仙子。 她怀中还抱著一只猫。 喵—— 那只猫朝著薛玉琢扑过去,在他脚边亲昵地蹭来蹭去。 薛玉琢只觉得连呼吸都忘了,更忘了自己脸上滑稽的模样。 裴姝慢慢地走到他面前,似乎也沉浸在突然的惊喜中。 两人竟一时相对无言。 薛玉琢有些笨拙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平安符,喉结滚动,哑著嗓子问: “你说过的话还算么?” 裴姝看见被反覆缝补过的平安符,上面杂乱的针脚丑得让人要发笑。 然后她笑了,泪水滑落: “算。” …… 裴薛两家的亲事顺利地定下了。 两家孩子年纪都不算小了,再加上薛峰明年开春后又要去西北,便將成婚的日子定在次年正月。 薛家来迎亲那日,是个大好的天气。 无风无雪,春回大地。 薛玉琢一身喜袍,被眾人热热闹闹地簇拥著。 裴氏族人和亲友可给薛玉琢出了不少难题,让他过五关斩六將才终於走到新娘子院子外。 薛玉琢以为终於能见到新娘了,没想到院子外还有人拦著设下了“关卡”,要薛玉琢作十首催妆诗才行。 大家等著看新郎急红脸的样子。 出乎意料地,新郎竟然一个跃身,从院墙翻过去了! 门口拦著的人大呼“耍赖”,男儐相们赶紧帮薛玉琢挡著。 裴姝被扶著从屋內走出来,面上艷若桃李。 走到门口的薛玉琢看了一眼就愣住了,面庞也烧得如云霞一般。 裴姝忍俊不禁,叫了他一句: “薛呆子。” 他被叫了“呆子”,却更加欢喜,走上前去牵她。 “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什么女貌,我阿姐有才又有貌。” “我们薛小將见了新娘,真成呆头鹅了哈哈哈……” 漫天喜色里,大家笑作一团。 正月初九是个好日子,红烛高照,锣鼓喧天。 她那剑气如霜的少年,在黄昏中满心欢喜地走来,誓要与她执手共白头。 第416章 if线- 招女学生了? 裴姝和薛玉琢成亲的时候,秦蓉虽没有来参加,却还是送了大礼。 不过准確地说,不是送,而是赐。 秦蓉去岁入宫,被立为皇后。 眾人並不惊讶,秦家世代为官,秦啸官至兵部尚书,劳苦功高。 秦蓉有这样的家世,被立为皇后也无可厚非。 仪凤宫。 殿內的炭盆散出浓浓暖意,秦蓉靠在榻上,身上搭著一条薄毯子。 秦蓉想掀开毯子,尤嬤嬤赶紧道:“娘娘小心著凉,这天才刚开春,还冷著,娘娘身怀龙嗣,可疏忽不得。” 秦蓉还是把毯子掀开了,笑: “是冷是热本宫自己知道,屋里这么暖,还捂得这么厚,本宫都要热出汗了。” 她前段时日刚被诊出有身孕,身边人都万分小心地伺候著。 秦蓉从榻上下来走走,活动一下身体: “也不知道裴姝看见贺礼的时候,还记不记得本宫以前说的傻话。” “听说她过几日就要和薛表哥一起去西北赴任了,她看著性子软,没想到居然愿意去西北……” 秦蓉和尤嬤嬤说到了裴薛两家的婚事,说著说著,就想到了几年前在明国公府的事情。 秦蓉想到自己当时哭的样子就笑了。 当时的確哭得挺伤心的,毕竟那时候对薛表哥还很上心。 现在想起来么,不觉得伤心,反而觉得有趣。 那日她看见裴姝,想到裴姝和薛表哥,她便红了眼,嘴里说出的话都是酸的。 眼睛也控制不住地红了,好似有什么天大的委屈。 裴姝当时错愕,秦蓉也觉得尷尬。 於是秦蓉忍著泪扭头走了,打算找个无人的角落缓缓。 她闷著头走,心想薛表哥为什么喜欢裴姝呢?裴姝有什么好的? 嗯,顶多就是裴姝家世好,相貌好,琴棋诗画好,煮茶好……什么都好嘛…… 秦蓉想到后面,越想越觉得丧气,眼泪蓄了已久的泪珠终於滚落出来。 她走的时候根本没注意看路,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只透过泪水模糊地看见前面池边有个小亭子。 亭子四周还掛了纱帐。 秦蓉直奔亭子,想在里面避一避。 说来也奇怪,明明看著四下无人,可是当秦蓉衝到亭子边,要掀开纱帐进去的时候,周围突然躥出个人影。 那人冷声道:“里面有贵人,不得打扰。” 秦蓉本就憋著气,被这么一说,一下爆发了: “贵人?谁不是贵人吶?我也是贵人,你凭什么霸著一个亭子不让別人进?” 秦蓉说得气势汹汹,可是说得时候眼泪还在掉,声音带著哭腔,听著都没那么凶了。 亭子內传出一道温润的声音: “让她进来。” 亭子內的人一开口,周围的人影就迅速撤开。 秦蓉掀开纱帐,一进亭子就看见一个身著祥云袍的年轻公子端坐在內。 那公子看著秦蓉。 秦蓉也看著他。 这人年纪不大,看著和她哥哥差不多岁数,面如冠玉,一双凤眸看过来时拨人心弦。 有点好看,但她从来没见过。 秦蓉转过身去,面对池水,背对男子。 她无声地抹著眼泪。 “这位姑娘为何而哭?”身后的人问。 秦蓉抽抽噎噎:“我想哭就哭,没有为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笑声。 秦蓉扭头,眼睛瞪得圆圆的:“你笑什么?!” 那公子居然悠悠道:“我想笑就笑,没有为什么。” 他说话时带著几分揶揄的笑意,凤眸中皆是瀲灩光泽。 秦蓉觉得他笑的时候更好看了。 好像,嗯,比薛表哥还好看那么一点,就一点点。 这时候,有下人来呈上糕点。 秦蓉饿了,坐下来吃糕点,和那年轻公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秦蓉吃了糕点,喝了茶水,这会儿已经忘了难受的情绪。她问这公子: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不去和其他人一起玩?” 对方道:“我怕生,和他们不熟。” 秦蓉:“你不是京城人啊?” 那公子说自己家在外地,今日跟著亲戚一起来的,方才跟亲戚走散了,他便在此处等著。 秦蓉:“那你挺不容易的,外地人来京城很容易受欺负的。你亲戚带你来著,估计也是想让你找门好亲事,在京城好扎稳脚跟,毕竟你样貌好。” 公子笑:“的確是让我来看亲事的,姑娘可也是?” 秦蓉:“当然啦,我祖父祖母都来了,我家人都说我的亲事有点难,因为我脾气硬,不像其他姑娘们柔柔的。” 秦蓉说这话的时候又想到裴姝笑时温婉的模样。 公子:“各入各眼,也並不是人人都欣赏同一种人,依在下来看,姑娘很好。” 秦蓉:“又不嫁你,你看著好有什么用?” 公子:“……姑娘说的是。” 年轻公子憋著笑,憋得脸都有点红了。 这神態落在秦蓉眼里,秦蓉还以为他对自己一见钟情了,於是决定嚇一下这人: “我们家可是要找赘婿的,你要是对我动了心思,你得入赘才行。你虽然长得好看,但也不能破例。” 对面的公子噗嗤笑了,笑得很开怀: “要在下入赘,的確有点难。” 后来,秦啸匆匆赶到,对著那年轻公子便拜下,一个劲告罪: “皇上恕罪,老臣这孙女年少无知,若有衝撞之处,还望皇上从轻发落。” 秦蓉被祖父呵斥了几声,愣愣地行了礼,才反应过来这是当今皇上慕容渊。 事后,秦蓉回到家,都还没回神。 一家人围著她问:“你跟皇上说什么了?可有得罪皇上?” 秦蓉摇头又点头,有点懵: “我说,让他入赘我们家。” 话音落,周围一片死寂。 秦家人仰天长嘆。 …… “哈哈哈哈……那几日大家可嚇坏了。谁料到过了几年,本宫都住进仪凤宫了。” 秦蓉已经走到仪凤宫的院子里,笑得嘴角都放不下来。 “蓉儿在笑什么?”慕容渊处理完了政事,到仪凤宫来看秦蓉。 “皇上。”尤嬤嬤行礼后,就带著宫人后退了几步。 慕容渊接过了秦蓉的手,两人一起在院中慢慢走。 霞光在两人的脚下慢慢流淌。 秦蓉眨眼,小声道:“我在笑要皇上入赘的事情。” 慕容渊佯装生气道:“好大的胆子,你这也太难为朕了。” 秦蓉又哈哈大笑。 笑这么大声,真是有点没规矩。 不过慕容渊说了,皇后就是应当笑口常开。 太后和先帝都不在了,宫中最大的就是皇上皇后,皇上都说这样好,那旁人自然也不敢说什么。 秦蓉问:“皇上为什么今日来得这么晚?最近可是政务太多了?” “最近南边有灾情,摺子多,今日便晚了些。”慕容渊感慨,“要天下长治久安,朕还需要更多肱股之臣。 希望来年能多选出些文臣武將的好苗子,尤其是武將。” 老一辈的武將年纪大了,需要新的武將守卫疆土。 秦蓉:“长安有武学馆,肯定能挑出人才,只可惜啊——” 她说到此处,突然嘆了口气, “长安的书院都收女子,可武学馆却没有女学生。” 慕容渊:“又有什么主意了?” 秦蓉:“我可不敢掺和政事,只是和皇上聊天隨口说说。女子也有能学好武功的,学好了也能守城守家,我听说江湖上有不少高手是女子,武学馆为何就不能培养女將?兴许能从女子中发现些奇才呢。” 慕容渊若有所思:“朕会考虑一番。” 秦蓉说完之后,也就没在意此事了。 可慕容渊后来真的考虑了一番,並且召来了武学馆的祭酒,谈了武学馆风气整改之事。 过了几个月,武学馆贴出了新的招生布告。 布告一贴,长安眾人惊诧: 武学馆从明年开始,招女学生了! 第417章 if线-擦肩而过 “要招了!招了!” “他们明年要招女学生了!” “爹、娘,我要去长安!” 初夏,凌霄影在蝉鸣声中轻颤。 裴家老宅里,裴璇手里拿著信,腰间缠著鞭子,像一阵风似地闪过。 她脸上写满了兴奋。 手中的信是大嫂严毓写给她的。 大嫂知道她喜欢习武,故而写信告知了她这个消息。 “爹、娘,我和二哥一起去长安。”裴璇一脸郑重地对父母道。 裴凌云要去长安参加明年春闈,提前几个月去京城,还能拜访一下以前的师长和同窗。 他这两日在收拾东西,马上就要出发了。 屋內三人听了,都连连摇头。 裴定礼:“武学馆里面都是男子,就你一个女子混在其中,成何体统?!” 裴夫人:“璇儿,你阿姐和薛家人去了西北,娘已经很担心了,你再去武学馆,娘就要日夜提心弔胆了。” 裴凌云:“你要是去武学馆,岂不是天天和人打架?” 裴家人各有特点,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裴家人决定了要做的事情,都不会轻易改变。 裴璇决定了要去武学馆,那她就一定要去试试。 “这可是皇上下令鼓励女子去武学馆的,不论是男是女都可以为国效力。到时候说不定有好多女学生去呢,谁说一定只有我一个了?” “你们不必担心我,我在京城长大,人熟地也熟,没人敢欺负我。” “二哥,那叫切磋,切磋懂么?不是打架。” 裴璇再三表示了决心,並且几度搬出皇上这个名头来说服家人。 最后,家里几人达成一致: 家里可以不阻碍裴璇去考武学馆,但是裴璇也別想凭藉著裴家的关係或名义进去,她必须靠自己的能力考进去。 裴璇兴冲冲地回院子和忍冬一起收拾东西,过了两日就同裴凌云一起踏上去京城的路。 裴璇恨不得腾云驾雾般地一日赶到长安,一个劲地催促要走快些。 裴凌云的身板可没法跟妹妹裴璇比,被狂奔的马车顛得头昏脑涨。 快到京城的时候,饱受折磨的裴凌云终於受不了了。 他捂著脑袋在马车里叫: “停、停车——!” “裴璇!你……你简直就是谋杀亲兄……” “你——” 马车停下了。 裴凌云差点从马车里滚出来。 他这一刻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和裴璇一起上路。 他们兄妹俩从小就互相折腾,到现在都还能把他折腾个半死。 裴璇也很无奈,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二哥,我们已经很慢了,唉,算了,看你这样,那休息一会儿吧。” 裴凌云从马车里走出来,面色有点白: “裴璇,我要早知如此,我唔——”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被下人扶著赶紧去林子里吐了。 不久,下人又来报:“二公子好似伤暑了。” 裴璇摇头嘆气。 唉,二哥身子这么弱,以后要是去外地做官可怎么吃得消啊? 今日这样子是没法继续赶路了。 一行人就在前面的一个小镇找了家客栈住下,下人去寻大夫来给裴凌云看看。 因为时辰尚早,裴璇閒著无事,就带著忍冬在小镇上閒逛。 两人女扮男装,打扮做一个年少小公子的模样。 今日刚好碰上镇上有集市,不少人来赶集。 街上热闹得很,人来人往,路两边有许多小摊子,卖什么的都有。 “卖梳子咯~买梳子咯~” “卖鸡蛋哎~又圆又大的鸡蛋~” “卖豆腐嘞,尝尝我家又白又嫩的豆腐~” “卖武功秘籍咯~童叟无欺,谁练谁囂张~” 眾多吆喝声中,其中有一道声音精准地闯入了裴璇耳中。 裴璇眼睛一亮,顺著声音看去: “冬冬,我们往这边走。” 裴璇拉著忍冬往秘籍摊贩那边走。 別的摊子前面都挤了不少人,只有这个摊子边人少,显然大家对鸡蛋和豆腐更感兴趣。 裴璇两眼放光:“有什么秘籍?” 书贩子嘴角嚼著草根,指著摊子上一堆书: “什么都有,童叟无欺的公道价啊。” “武学秘籍卖的就是有缘人,一看这位公子就是习武的有缘人吶!” 裴璇一脸震撼:“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这样吧,这秘籍可以打包全卖给公子,五两银子就行。” 书贩子看裴璇身上衣裳是好料子,不遗余力地推荐,指望著今日能多挣一点。 至於这些秘籍,他不知道是哪来的,他只是从其他书贩子手里用更便宜的价格收来一些卖不出去的书,那些书也不知被转了几道手。 忍冬跟裴璇悄悄说:“小……公子,这好像有点不太对。” 裴璇点头:“的確不太对,我哪能全买呢?人不能太贪心,这些秘籍一辈子也练不完,买本自己需要的就行了。” 裴璇蹲下身来挑书,挑来挑去,挑到了一本《白蟒鞭法》。 “我要这个。”裴璇晃了一下手里的书。 书贩子一看,有些失望。 要是找本新点的书,他还能趁机多要点价,可是这本什么鞭法看著都很旧了。 他记得这本书,之前他在南边摆摊的时候,是別人隨手扔了不要的,他捡过来买,一直没卖出去。 “二十文!”书贩子挥手。 这时候忍冬开口了: “二十文太贵了,五文!” 书贩子:“十五文。” 忍冬:“五文。” 书贩子:“十文……” 忍冬:“五文!” 书贩子两眼一闭:“十文两本,不能再低了!” 裴璇开口了:“成交!” 裴璇在书摊上又找到了一本《金龙鞭法》,忍冬付了十文钱。 主僕俩开开心心地往回走,觉得收穫巨大。 “冬冬,你喜欢哪把梳子?我买给你。”裴璇很豪气地指著梳子摊。 忍冬刚才帮她还价,省下来的钱可以给买把小梳子了。 忍冬说她不想要新梳子,她更喜欢对麵摊子上卖的小荷包。 於是两人就要走到街对面去。 路窄,人多,裴璇过街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和人撞上了。 “哎——” 裴璇没事,站得稳稳的,而且还小心保护著自己刚买的秘籍。 而对面跟裴璇相撞的人倒是因身子不稳而后退了两步,还好被身边的护卫及时扶住了。 是一个白面公子,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清秀,眉下一双桃眼。 不是別人,正是年少的恭亲王慕容循。 他刚有了封地,在洪州,他正要去自己封地游玩一番。 赶路累了,途经此处吃个便饭,隨处看看。 见到街上有集市,他带著护卫出来逛逛,在外也不暴露身份,只扮作富家公子。 护卫呵斥裴璇:“大胆,竟然衝撞我们王——王公子!” 忍冬叉腰反驳,虽然个子比对面矮了一个头,但是声音足: “我家公子也被撞了呢,凭什么冲我家公子喊?” 裴璇和慕容循两个相撞的人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多看了对方两眼。 慕容循对护卫道:“算了,无事,走吧。” 裴璇也无心纠缠:“冬冬,不和他们吵。” 裴璇和忍冬走到街边,慕容循带著护卫继续往前。 双方擦肩而过。 摊子上荷包顏色多样,绣的图样很生动,忍冬都快挑眼了: “这个好看,这个也好看,公子你看——” 忍冬转头,却看见裴璇有些出神的样子。 “公子,你怎么了?”忍冬轻轻拉了一下裴璇。 裴璇回神,眼中还残留著几分疑惑: “没怎么,我就是觉得方才那人有点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忍冬回想了一下,脑中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裴璇也把认识的人想了一圈,但就是想不起是谁。 想不起来也就算了,裴璇释然一笑: “走吧,回去看看二哥好点没。” 集市尽头。 带著一行护卫的慕容循回头,看向人群中那对主僕的背影,眼神带著探究。 护卫道:“王爷可是不悦方才那两人的衝撞?” 慕容循口中慢慢吐出两个字:“不是,本王只是——” 他青涩的面容上出现几分犹疑。 他只是觉得方才和那个小公子相撞对视的那一剎,心情很奇怪。 那双清亮的眼睛望进他心里。 好似初相逢,又似故人归。 他竟下意识想开口唤那人,张口却不知对方名字。 心中蔓延开一丝丝的悵惘,想抓又抓不住。 悵惘之余,慕容循觉得好笑又奇怪。 兴许是认错了人,否则怎会觉得陌生人似曾相识? 护卫:“王爷有何吩咐?” 慕容循:“此处没什么值得逗留的,继续赶路吧。” 慕容循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裴璇带著忍冬走回客栈。 有那么一瞬,慕容循忽然停下了脚步,再次回头望。 街道另一头,裴璇也不由自主地回头看。 街上熙熙攘攘,他们的目光被人潮吞没,没有相遇。 他没有看见她。 她也没有看见他。 艷阳高照,日光灼目。 鸡蛋、豆腐、荷包、梳子还有正值年少的人都在阳光下发亮。 没有盗匪,没有落难的王爷,没有骑马的女侠。 只有仍然拥挤的街道,仍在吆喝的摊贩,仍在还价的买家…… 街道两边尽头。 一行人向南。 一对主僕往北。 背道而行,越走越远。 第418章 if线-去岭南? 裴璇和裴凌云到了长安,住回了之前的裴府。 裴凌风和严毓听说他们要来,早就把他们俩的院子收拾好了。 接下来的日子,裴璇专心练功,裴凌云专心做文章。 兄妹俩难得地和平相处,没闹矛盾,裴凌风这个做大哥的甚为欣慰。 裴凌风给弟弟妹妹各准备了一份礼物。 他送了裴凌云一套精致的青瓷茶具。 青瓷青中泛绿,釉面莹润,裴凌云拿到后就爱不释手,脸上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多谢大哥!” 裴凌风又送了裴璇一条陨铁打造的鞭子。 坚牢结实,寒光凛冽,手柄小巧,还打造成水波状方便女子手握。 裴璇看见鞭子,喜上眉梢,抱著鞭子一个劲说: “大哥最好,最最最最好!” “大哥不愧是大哥,英明神武,眼光也好!” “二哥,你能不能学学大哥啊?” 裴凌风看见弟弟妹妹喜欢,他心里也高兴,但面上只是淡淡一笑: “喜欢就好。” 严毓在旁边看著,知道夫君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怒不形於色。 表面上看著冷冷淡淡的,可是心里都记著身边人的喜好,做事细心又妥帖。 裴定礼夫妇现在不在京中,府內长嫂如母,严毓私下叮嘱裴璇: “我见你练武辛苦,你是女儿家,若是月事在身的时候,定要好好休息,別折腾坏了身子。” “武学馆能进便进,若是考不进也没什么, 別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裴璇一副听得认真的模样,听完后说的却是: “大嫂,你別嫌弃我大哥死板的那样子,他从小就这样,看著你的时候已经比对我们都温柔了。” 严毓被小姑子的话搞得有些面红: “璇儿,你莫要这么说你大哥,你大哥他……他不死板,人很好。能嫁给你大哥,是一件幸事。” 严毓觉得夫君很好,沉稳如山,温情似水。 就算夫君落魄了,她也愿意和他在一起。 长安的风吹过街头巷尾。 吹过裴凌云案上的书页,吹过裴璇手中灵活的鞭子,吹走了长安的许多日子。 转眼就到了次年春日。 裴璇对著《白蟒鞭法》练了好几个月,但是感觉不到自己长进了没。 反正院子里树上的叶子都被她给抽没了。 到了武学馆开始招新学生的那一日,她带著鞭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武学馆。 那架势不像是去考试的,像是去参加武林大会的。 儘管武学馆贴出过招女学生的告示,皇上也说过鼓励有武学天分的女子去武学馆,可当裴璇出现在武学馆大门前的时候,武学馆的人还是惊讶了一番。 负责此次招生的主要是三人,张祭酒、韩教头和熊博士。 他们没想到,招生第一日就来了女学生,毕竟此事前无古人吶,很少有女子敢出头做第一个。 眾目睽睽之下,裴璇通过了几项考核,还差点把守擂台的师兄给打趴下去。 她手上的鞭子挥得凌厉有气势,让其他来考试的紈絝子弟看了都想往后避几步。 熊博士揉揉眼睛,看了一下名册上的名字: 裴璇。 熊博士:“此女奇才,老夫记下了。” 张祭酒说:“你就是我们武学馆的第一位女学生了,希望还能有更多像你这样的好苗子来加入武学馆。” 裴璇见事情比自己想得还顺利,信心满满道: “肯定会有的,我做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之后,裴璇每天都来武学馆帮忙招生,让来报考的人都知道,武学馆已经招到女学生了! 这一招还真的挺有效。 之前別人只是听听,现在亲眼看到了,总有人会动心思,后面几天,每日都有女学生来报名。 今年最后录取了四位女学生。 当裴璇进入武学馆,在馆內如鱼得水地习武学兵法时,裴凌云也迎来了人生高光时刻。 春闈放榜后,裴凌云中了探。 他和状元还有榜眼骑马游街时,引得不少人称讚,都说裴家二郎风姿独绝。 薛玉成同一年参加武举,考中了武状元。 风华正茂,气度无双。 因为裴凌云和薛玉成私交甚好,两人常一同出游,一起出现在人前时,令人只觉眼前光华流转。 有人因此称他们二人为“文武双璧”。 媒人天天踏裴薛两家的门槛。 而就在这个时候,两人的告身都下来了。 薛玉成被派去西北歷练。 这点大家都有所预料了,皇上说过,让薛峰在西北再待几年就回京城休养,薛家两个儿子该顶上去了。 出人意料的是裴凌云的告身。 很多人都以为裴凌云会被安排进弘文馆、御史台这些地方任一些清贵的官职。 没想到裴凌云竟然被安排去外地做县令了。 做县令没什么,好歹也是七品,京畿道附近的县令官职都是好差事。 就算不在京畿道,远一点,江南那边也不错。 可问题就在於,裴凌云的县令之职不在京畿道,也不在江南道,而是在岭南道。 岭!南! 穷乡僻壤,民风刁蛮,满是瘴气蚊虫的岭南! 听说此事的人都大为惊骇,猜测裴凌云是不是触怒龙顏了,否则怎么会被调到那种地界去? 长安贵人们觉得那是被流放的罪人才会去的地方。 裴府內。 裴凌风夫妇、裴璇还有裴凌云围著饭桌。 菜还没端上来,桌面上空空的。 四人面面相覷。 裴凌风今日听说消息,下值后立刻回府。 裴璇在武学馆听裴家人来报了信,於是今晚特意回府住。 他们怕受打击,说了好些安慰的话: 裴凌风:“子信,皇上派你去外地做官,兴许是想培养你,你若能在岭南做出些政绩,必定会有机会调回京城。” 严毓:“岭南虽远,我会从府里挑几个机灵懂事的下人路上照顾二弟。” 裴璇:“二哥,去岭南多好啊,听说冬天不冷,都不用烧暖炉呢。我们得空可以去岭南看你。” 热气腾腾的菜餚端上来了。 裴璇还把裴凌云喜欢吃的菜特意换到他面前:“二哥,我不和你抢,多吃点,之后几年就吃不到了……” 相比之下,裴凌云显得非常平静,他开口: “我知道皇上会调我去岭南。” “嗯?”三人齐齐看向裴凌云。 裴凌云:“殿试之后,皇上单独留我下来,带我去御园散步閒谈。皇上问候父亲在老家可好,之后聊著聊著便说到了岭南。” 裴璇等不及地问:“然后呢?” 裴凌云:“岭南连著两年遇上天灾,颗粒无收,局面乱得很,皇上问我如何看此事,如何解百姓之难。我就说了些我的想法,皇上听得很讚许,说日后会给我实践想法的机会。” 裴凌云越说越有兴致。 他眼中看见的不是岭南的偏远,而是皇上的欣赏与信任! 皇上说了,岭南这样的局面,需要万里挑一的人才方能治理好。 他就是这样的人才!他要像父亲和大哥一样成为肱股之臣。 “原来如此。” 裴凌风頷首后,隨即又沉下眉头: “岭南现在局势非常混乱,子信,你向来在富庶之地,尚不知世事艰深,此事恐怕比你想得更难。” 裴凌云含笑点头:“大哥放心,我此次定会小心,不负爹和大哥的期望。” 兄妹几人又写了家信回河东,告知父母。 裴定礼夫妇远在河东休养,想在老家过安寧日子,但是儿女们一封封的家信让人实在难安。 先听闻女儿真的被录取武学馆,后听说小儿要被派去岭南。 裴夫人捶胸顿足,说这几个孩子,没一个让她省心的。 担忧归担忧,裴定礼夫妇还是写了信,鼓励儿女凡事莫怕,尽力而为。 等到这家信从河东再送到长安的时候,裴凌云也要离京赴任了。 裴凌云带著家人的殷切叮嘱和关心,带著皇上的信任与看重,意气风发地往岭南赶去。 他年纪轻轻,刚进入官场,对新的人生旅程满怀壮志。 裴凌云嘴角微勾,笑若春风。 他记得告身上写著的赴任地是岭南潯州白云县。 白云处处长隨君1 白云县,好名字。 听著便像个隱世悠然之地。 裴凌云怀著一展宏图的心,踏上旅途。 三个月后。 岭南传回消息—— 裴凌云在赴任的路上被悍匪劫走了! 第419章 if线-劫人 岭南,潯州白云县。 荒山野路,正午日头滚烫。 一家破旧的食肆门口,脏污的酒旗在风中招展。 食肆门口摆著几张缺角掉漆的板凳小桌。 桌边坐著一行人在吃饭。 外边拴著几匹马和两辆马车。 食肆以东,小道两边杂草丛生,疯长的杂草有半人高。 一行蒙面人躲在杂草后面,紧盯著食肆门口那几个食客。 伍瑛娘的视线从一行陌生的面庞中扫过,最后锁定在其中一个身著绸缎,腰间佩玉的白面公子身上。 她与身边的山匪们交换了个眼神,压低声音交谈: “那个就是郑老狗的小儿子?” “嘖,郑老狗长得肥头大耳的,他儿子皮相倒是好,不像亲生的。” “你们不懂,郑老狗长得丑,但是他家里妻妾模样好,生了个好看的。” 有人提出疑问:“会不会弄错了啊?” 秦老头道:“我们之前打听过了,他们是从长安来的,要去白云县。这个时候谁会吃饱撑著从长安来白云县?” 老徐眯著眼分析:“你看他们那马车,马车帘的缎子都不便宜,还有那马,餵得多壮实?十里八乡的,只有郑家现在还餵得起马!” “穿得这么富贵,身边还有护卫。“ “绝对就是郑老狗家的人!” 岭南这两年连著发生灾荒,家家户户都勒紧了裤腰带。 家里有些底子的,还能勉强买些米回来。不少贫苦人已经只能靠吃野菜草根,或是去山上抓野味来充飢了。 若是再这样下去,等到明年情况还未转好,恐怕山上的野菜和野味都要被吃完了。到时候还不知多少人要饿死,多少人要易子而食。 潯州有个叫郑枸的富商居然在这个时候大量囤粮,哄抬粮价,米店的粮价一天比一天贵,而白云县的地方官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家私下都骂郑枸为“郑老狗”。 黑匪山上的山匪看不下去了。 百姓都要饿死了,这些奸商还在昧著良心挣钱。 他们决定出手给郑老狗一个教训。 前不久,山匪们听说了一个消息: 郑老狗曾经把自己的小儿子送去长安求学,读了几年也没读出什么名堂,最近要回来了。 伍瑛娘和山匪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把郑老狗的儿子掳上山,逼著郑老狗把手中屯的粮食降价卖出来。 否则,就撕票! 眼下,山匪们左看右看,觉得食肆门口那几个人绝对就是郑家的人。 秋锦玉:“我前两日和秦叔去探的时候,听见他们跟人提起自己姓裴,可是他们在房中谈话的时候提到了郑家。” 老徐冷笑:“哼,这就对了。郑家人臭名远扬,他们路上自然不敢暴露真实身份。” “嘘——!”秦老头耳尖微动:“他们快要走了,就是现在!” “上!” 一群蒙面山匪从杂草中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衝食肆门口。 正从食肆出来的裴凌云惊诧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是山匪劫道,赶紧往后躲。 身边的护卫则抽出刀剑挡在前面。 食肆的老板和老板娘见状,赶紧抓起门外的板凳碗筷,衝进去关上了门。 裴凌云又惊又怒,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怒斥道: “大胆,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尔等竟敢为非作歹,按大瑜律法,胆敢劫道者——啊!” 两只梅鏢飞过来,把裴凌云两手的袖子给钉在门板上。 那梅鏢差点扎到裴凌云的手。 而前边挡著的护卫,眨眼的功夫,竟然都被打倒了。 这些可都是裴家精心挑选出来的护卫,居然连对方几招都接不住! 裴凌云咽了一下口水,看著山匪们鋥亮的武器,真切明白了书中所说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什么感觉。 他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但儘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裴凌云不会武功,但是他博览群书,口才极佳,在殿试时曾得到皇上和朝臣的夸奖。 他要说服这些还未开化的山匪,让他们明白此事不可为。 裴凌云深吸一口,口吻郑重: “诸位,实不相瞒,我乃——” “我管你奶奶是谁,今日抓定你了!” 砰。 老徐隔空对著裴凌云脖子挥了一手刀。 裴凌云半句话没说完,身体倒了下去。 伍瑛娘一手提起长枪,一手扛起晕过去的裴凌云: “走,回山上!” 几个时辰后。 太阳从山头沉下去。 山上没有蝉声没有蛙叫没有鸟鸣。 叶间的蝉、池里的蛙和枝头上的鸟都被捉去吃了。 裴凌云醒来时,山间一片静謐。 傍晚红色的霞光从窗户落进来,在他脚边蔓延。 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绳子束缚,站不起来,更走不了。 裴凌云只能勉强从茅草中坐起。 一低头,看见白色的裤腿。 不应该是白色的。 他今日穿的是一套靛色衣袍,上面绣了数根修竹,端方雅致。 可现在,他身上只剩下白色的中衣了,外衣不知何时被扒走了。 这帮山匪连他的衣裳都不放过。 裴凌云想到这一路从长安走来真是不容易。 天气热,路也不好走。 他差点中暑了,马车里带著的青瓷盏还顛碎了一个。 尤其是进入岭南后,每日被蚊虫叮咬。 这岭南的虫子和民风一样彪悍,在身上咬个大红包,几日都消不下去。 裴凌云在酷暑和蚊虫中进了白云县的地界,眼看今晚就能到县城了,没想到中午在食肆吃个饭的功夫就被人掳上了山。 裴凌云愤慨不已。 由此等刁民山贼作乱,岭南百姓当真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愤慨之余,他怀疑这是一场阴谋。 在来岭南之前,皇上就跟他提过此处混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裴凌云从接到告身后,就一直在搜集关於岭南的消息,在来的路上也多次打探。 路上他几次遇到从岭南跑出来逃荒的灾民,从他们口中得知潯州官商勾结,有些商贾竟然恶意屯粮,致使米价居高不下。 至於朝廷拨下的賑灾粮,有的人甚至没听过。 裴凌云怀疑有人私吞了朝廷的賑灾粮,派人提前去岭南探情况。 而后,他怀疑潯州一个名叫郑枸的商贾与地方官狼狈为奸。 今日,突然有山贼劫道,这不得不让他怀疑,是不是岭南勾结的官商派人来拦截他。 他定要设法逃出此地,之后將这等一举剿灭,为民除害! 裴凌云想得入神。 吱—— 茅草屋的小门忽然被推开,地上出现几道人影。 一阵晚风隨之拂进。 裴凌云转头看去,见几个山匪走进来。 裴凌云微愣。 几个山匪都一副凶相,但是其中竟有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女子,看著和璇儿差不多大。 女子肤色微深,身材矫健,眉眼生得极为英气,一点都不像盗匪。 裴凌云甚至怀疑这姑娘是不是被骗上山的。 裴凌云这一刻很庆幸璇儿去了武学馆。 因为璇儿说过,她要是没去成武学馆,就要去闯荡江湖。 可是她那么单纯莽撞的性子,要是真去了江湖,说不定就像这眼前这姑娘一样被人骗上做山匪了。 英气的女子朝裴凌云越靠越近,直勾勾地盯著他。 裴凌云自知相貌气质出眾,在长安引得不少女子倾心,但她们顶多只会在远处满怀羞意地看他一眼,从没有人这样盯著他。 实在是很冒昧。 眼看这女子的脸离他越来越近,虎视眈眈。 裴凌云闭上眼,有点懊恼,自己俊美的容顏在这种时候很可能会徒增麻烦。 他想说这样不合適。 下一刻,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他脖子边。 英气少女横眉冷声道: “你知不知道你爹害了多少条人命?!” 裴凌云闻言,立刻睁眼,满脸都是疑惑: “我爹一生行得正坐得端,如何会害人性命?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胡扯!郑老狗屯了那么多粮食,害得多少人没饭吃!”老徐呸了一口。 “你身上穿金戴玉,那都是我们潯州百姓的民脂民膏!” 裴凌云听到这句话,忽然意识到这些山匪可能绑错了人。 他尽力坐直,恳切解释道: “各位有所误会,我並非郑家人,我是裴家——” 大家笑了:“你想说你姓裴啊?还挺能装。” “你那点鬼话,也就骗骗外边的人,骗我们可骗不著。” “还姓裴?你怎么不吹你是河东裴氏啊哈哈哈……” 裴凌云说自己的確出自河东裴氏,父亲是前尚书令裴定礼。 山匪听后,笑得更厉害了。 一片鬨笑声中,裴凌云憋足了一口气: “本官乃大瑜新科探,是白云县的县令!” 话音落,茅草屋內静了一瞬。 隨后,有人咬牙切齿道: “坏了,郑老狗的儿子居然要当县令了!” “那郑老狗不就更无法无天了?” “要不直接杀了吧!” 裴凌云:?!!! 第420章 if线- 不许动 裴凌云觉得和这帮山匪简直无法沟通。 可是人家攥著刀,他不想说也不行。 裴凌云让山匪去他的马车內找出告身文书,解释了好半天。 山匪们半信半疑地看著文书,再打量一番裴凌云: “你既然是来做官的,为什么没有官差护送?” 裴凌云:“本朝只有五品以上官员赴任时才有官差护送,七品县令自然是自行赴任。” 皇上倒是暗中派了人手给他,但那些人手被他派去白云县探消息了。 伍瑛娘眼中的怀疑消散了一些,但手中的匕首还是没有从裴凌云颈边挪开。 这时候,有人从外面闪身进来: “到了到了!我从县里回来,听说郑老狗的儿子已经到家了。” “他儿子往北边那条路回来的,没经过这,郑家今晚还办宴给他儿子接风洗尘呢!” 山匪中有两人去了县里盯著郑家动向,结果看见郑家喜气洋洋把儿子迎进家门了。 他们將在县里看见的情形说了,大家这时候都意识到,他们真的抓错了。 秦老头看著告身文书上“裴凌云”几个字,咳了几声: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咳咳,这么说,我们真抓错了人。” “真的是河东裴氏?真的是要上任的县令?” 裴凌云欣慰地点头:“正是。” 伍瑛娘把匕首收起来,给裴凌云鬆开了手脚上的束缚: “裴公子,方才多有误会,我们本意也是想为民除害,但没想到抓错了人。是我们对不住,还望裴公子海涵。” 裴凌云:“……我之前就说了有误会。” 满屋的山匪眼中都带著杀意:“裴公子见谅。” 那样子不像是在道歉,倒像是在危险。 裴凌云觉得自己胆敢说一个“不”字,这帮山匪立刻就会宰了他。 因此,裴凌云笑得谦和无害:“无事,误会说清就好,我还要去县里赴任,就不在此久留了。” 他想走,这些山匪倒是没人拦他,除了伍瑛娘。 伍瑛娘一把扯住他, 眼神看向外面的天色: “天已经黑了,你走不了夜路去县城。今晚就宿在山上,明早我送你去县城。” 夜色已经席捲了整片天空。 山上的一草一木在黑暗中都化作起伏的兽。 裴凌云是晕倒时被带上山的,他又不识下山路线,明白自己走也不出去,於是只好今晚在这將就一夜。 伍瑛娘乾脆道:“跟我走,给你找个睡觉的地方。” 裴凌云跟著伍瑛娘去了。 他们俩走出茅草屋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起鬨的笑声。 裴凌云听得有些不自在。 待到伍瑛娘將裴凌云带进了一间还算乾净但极其简陋的屋子时,裴凌云便道: “多谢姑娘,天色不早了,为了姑娘清誉考虑,姑娘还是儘快回去休息为好。” 裴凌云在门边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叫我伍瑛娘就行了,不用一口一个『姑娘』。” 伍瑛娘笑了笑,走到门边,脚没迈出去,反而把门给关上了。 在裴凌云惊讶的目光中,她一个翻身,往床上一躺: “去哪?这是我的屋子,今晚我们俩都睡这。” 屋內的油灯点亮了。 伍瑛娘侧身躺在床上,单手撑著脑袋。 女子的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中好似镀上了一层曖昧的气息。 裴凌云瞬时脸色涨红,扭头就打开门,要往外面走: “不可!万万不可,孤男寡女,怎可夜里共处一室?既然这是伍姑娘的屋子,我还是回方才的——” “回来,不许走!” 裴凌云只感到一阵风过,刚打开的门又关上了。 他腰间被一只有力的手禁錮。 那只手带著他的身体一个迴旋,眼前天旋地转,再回神时,他已经躺在唯一的一张木床上。 英气逼人的女子压在他身上,近得鼻息可闻。 裴凌云不止脸涨红了,连著脖子和挣扎时露出的一小段白皙肩膀也红了。 整个人像只被爆炒熟的河虾。 他连说话都结巴了:“我……不……不可……圣人曰、曰……” 伍瑛娘盯著他,一字一顿: “今晚,你就睡这,敢走出一步—— 必死无疑!” 裴凌云还想说什么,可是伍瑛娘手指在他身上点了几个穴道,他就发不出声了,只能一脸警惕地看著对方。 伍瑛娘从他身上起来,像推木桩子一样把他推到床里面: “老实点,不许动。” 月亮静悄悄地从夜幕后面拱出来。 今夜月圆,月光照得床上枝影分明。 一张不大的木床。 裴凌云睡在靠墙的一侧,伍瑛娘睡在靠门的一侧。 裴凌云紧贴墙面,確保两人中间至少留出两指宽的距离。 风过,枝影乱摇。 摇来摇去的影子,把裴凌云的心都摇乱了。 大概是白天晕了好几个时辰的缘故,他现在一点也不困,毫无睡意。 伍瑛娘背对著他,一点声音都没有,怀里抱著长枪,连睡觉的时候都不放开。 裴凌云不知道人还可以抱著武器睡觉,万一睡梦里翻身不注意,那不就把自己给戳死了么? 他的思绪又飘到了白云县,不知白云县情况究竟如何。 此地情况恐怕比他预料得更复杂,等到了白云县,他不能先去县衙,先联络上自己派去的人手。 至於京城那边,不知会不会得到消息,爹娘他们要是知道自己被山匪劫走了,恐怕要急得食不下咽了。 裴凌云的思绪飘来飘去,融入月色光影中。 忽然,一阵急风涌入! 窗子被风撞开。 裴凌云的全身瞬时绷紧了。 紧接著,咻咻几声。 几道暗器从窗外飞进,直衝床上。 原本浅眠的伍瑛娘睁眼,手中的长枪同时挥起,利落地挡开暗器。 深夜里,金属相击的声音格外刺耳。 裴凌云看见伍瑛娘飞身从窗户中翻出去。 外面一阵打斗声响起,还有隱约的说话声传来: “瑛娘,你真要护著那个小白脸?” “瑛娘,我们抓了他,他必定怀恨在心,日后会来报復……” “这些做官的都没心肝,上任也只会鱼肉百姓,不如杀了……” 伍瑛娘话不多,但意思明確: “至少今晚我要护住,现在杀他为时过早,等我送他去县里再看情况。” “你们现在想动手,就先过我这一关!” 打斗声一度更激烈了。 树影疯狂摇曳,树叶从枝头飞起,噼里啪啦地往墙上打。 好似狂风骤雨在外面肆虐。 裴凌云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窗边探出一点头,见几个身影在夜色中窜来窜去。 从刚才听到的对话中,他已经明白这些山匪夜间要对他出手。 伍瑛娘预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今夜才和他住同一间屋子,不让他走。 所以她才会对他说,今晚敢踏出一步,必死无疑。 看这个情形,他要是敢自己走,这会儿尸体都不知道被丟哪了。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的打斗声渐渐消停了。 风停了,树影也不晃了。 伍瑛娘回屋了。 她没有像出去时那样从窗户里飞进来,而是慢慢走回来的。 她的脸隱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伍瑛娘走回屋后,和站在窗边的裴凌云对视一眼: “没事了,睡觉。” 伍瑛娘坐在了床边,裴凌云走到床边,静静地看著她。 “有事就快说。” 伍瑛娘说完,才想起来裴凌云被点了哑穴。 她抬手在裴凌云身上点了两下:“说吧。” 终於能出声的裴凌云立刻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能闻到血腥味,很浅,很淡。 伍瑛娘颇为疲惫地往床上一倒:“皮外伤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她这么一倒下去,床上的月光就爬满了她的上半身。 裴凌云看见她右手臂的袖子渗出了血跡: “你还没上药。” 伍瑛娘翻个身:“別废话。” 裴凌云转身去角落里扒拉他的箱子了。 山匪们把他的行李箱子带上了山,从里面搜罗出了告身。 伍瑛娘带著裴凌云进屋时,把裴凌云的箱子也带上了。 裴凌云借著月光,在箱子里一痛翻找,找到了个小瓶子,拿回来递给伍瑛娘: “我有药。” 这是他离京前,大哥大嫂特地给他准备的金疮药。 伍瑛娘本来听见这人在窸窸窣窣地捣鼓觉得很吵,正想骂人,就看见裴凌云递过来的小瓶子。 她也不客气,接过瓶子,放在鼻子底下闻了一下。 確实是金疮药,而是很贵的那种。 伍瑛娘掀起右手的袖子,把药粉倒在了伤口上。 裴凌云把目光移开,不去看女子露出的手臂,侧著头若有所思。 伍瑛娘上了药,把金疮药直接塞进自己怀里了,对裴凌云说话的语气倒是没之前那么冷硬了: “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吧。” 裴凌云侧著头,耳廓在月光中显得白润如玉,声音也似玉石相击之声: “他们都不信我,你为何信我?” 伍瑛娘:“我也不信你,只是不愿像那些狗官奸商一样草菅人命。等你上任后,你要也是个半办糊涂事的狗官,那我第一个去把你的脑袋给戳下来。” 伍瑛娘说到后,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还有问题?” 裴凌云摇头:“没了。” 伍瑛娘:“那就睡觉!” 裴凌云这回不用伍瑛娘催促,就自己爬上了床,然后主动地往墙边靠。 月亮又升高了。 地上的月光往后退了一格。 屋內只余两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第421章 if线-假县令 次日一早。 伍瑛娘煮了点野菜,给裴凌云分了一小碗。 敷衍地垫垫肚子。 裴凌云本来是吃不下这种连盐都不放的水煮野菜的,可是昨天被抓后就没吃过东西。 早上飢肠轆轆,吃什么都吃得下。 伍瑛娘见裴凌云把野菜都吃完了,冷不丁来一句: “你还真不挑。” 拿著空碗的裴凌云:“……见笑了。” 垫了肚子,两人就赶去白云县。 土路上,两匹马拉著马车。 伍瑛娘在外面驾车驾得风驰电掣。 裴凌云在马车里抱著自己的箱子顛来顛去。 本来裴凌云想骑马的,但是伍瑛娘嫌他骑马太慢了,还不如在里面待著。 两人两马一车,直衝白云县。 然而等他们到白云县的时候,听到一个更出人意料的消息: 白云县的新县令,昨天晚上已经到县城了! 伍瑛娘和裴凌云去县衙门口问衙役,新县令是否真的到任了。 衙役打著哈欠:“新县令昨晚到的,现在正在郑家喝酒呢。” 伍瑛娘转头打量裴凌云。 裴凌云一脸难以置信。 岭南果然名不虚传,什么事都能遇上! 伍瑛娘拉著裴凌云往一条小巷走:“你打算怎么办?” 裴凌云在接二连三的意外中儘量保持镇定,他思索片刻: “我去城东庙里一趟。” 来的路上,他已经县城的地图方位都牢牢背了下来。 他曾经和派出去的人手约定,若是因意外中途失去联繫,就在县城东边的一座破庙里匯合。 伍瑛娘:“我去郑家探一探,若来得及,我也会去庙里和你说情况。” 她说完,不给裴凌云反应的时间,就飞檐走壁,身影消失。 裴凌云虽然第一次来白云县,但是能勉强將城內一些特点和脑中的地图对应上。 他一路往东,在县城东门不远处,果然看见了一座破庙。 真的很破,破得连屋顶都塌了。 里面供的土地像损毁得只剩半个身子,供桌上不但没有贡品,连盘子都没了。 裴凌云捂著口鼻进去,袖子上已经沾上了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 他坐在倒塌的土地像后面,安静地等待。 此刻他不心急了,確信他派出去的探子今日一定会来这里。 因为假县令的出现,他的人手必定会疑惑,试著来庙中与他碰头。 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探子果然出现了,將白云县的情况一一告知: “白云县官商匪勾结,沆瀣一气……原县令雷明和姦商郑枸合谋將朝廷的賑灾粮藏下,转而运入各县米店,高价卖出。昨晚来的假县令似与他们相熟,不知是不是他们安排的人。” “大人被山匪劫走之事,已有人报回附近驛站,恐怕白云县这些人是想趁消息还没传回京的这段时日以假乱真,派人顶替大人从而捞好处……” “大人,可要去县衙拆穿他们,將他们治罪?” 裴凌云听罢,摇头:“先不要打草惊蛇。” 他揉捏著指腹,眸光微深:“岭南生蠹虫已久,各地势力交错,此次正是將他们连根挖起的好机会。” 裴凌云对手下的探子交代了几句,打算顺藤摸瓜,把牵连的一干人都查清楚。 探子:“若这样做,大人须藏身匿跡,恐怕不宜留在县城。” 裴凌云頷首,也想到了这一点。 探子:“大人慾藏身何处?属下如何联络大人?” 裴凌云凝神细思,吐出三个字: “黑匪山。” 探子面露疑惑地离开了。 没过多久,伍瑛娘也来到了破庙中。 伍瑛娘今日从郑家探了一圈后,发现假县令果然是老县令和郑家人合谋安排的。 从郑家出来后,她就来这里和裴凌云碰面,说了一下情形,得知裴凌云这段时日还想借住在黑匪山上。 伍瑛娘问:“你不怕么?你昨晚差点被杀。” 裴凌云这时候显得比昨日淡定多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在黑匪山,里面的人逃不出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裴凌云把钱给了伍瑛娘,请伍瑛娘去买些粮食回山上。 伍瑛娘掀眼看他:“你为什么信我?我也有可能杀了你。” 裴凌云与她对视:“你只杀狗官,我是为了平乱局而来,你不会杀我。” 伍瑛娘重新打量了裴凌云一番,忽而露出一个笑: “原来你还有点胆子。” …… 傍晚。 “驾!” 伍瑛娘驾著马车,马蹄踏起阵阵尘土。 早上从黑匪山赶往县城的马车,现在又赶回黑匪山。 车上仍旧载著两个人,但添了几袋粮食。 伍瑛娘和裴凌云扛著粮食上山的时候,山匪们的脸色显得比昨天好看多了,一个个地都去帮忙。 果然,去哪都不能两手空空地上门。 自带伙食上门,大家就从凶恶山匪变成亲切山民了。 秦老头笑呵呵:“裴公子又跟著瑛娘回来了,该不会是昨晚和瑛娘住了一夜,以后就想做我们黑匪山的人了?” 裴凌云脸红,伍瑛娘面色如常,解释了一下今日在县里看到情况。 老徐摇头:“这年头,什么都有假的,卖米掺假,卖布掺假,怎么县令还掺假?” 就这样,裴凌云在黑匪山暂住下来。 山上屋子不多,也不安全,裴凌云还是住在伍瑛娘的屋里。 只不过,屋里多了一道草帘。 由此,裴凌云和伍瑛娘就住在了同一屋檐下。 裴凌云以前读过一些隱世名士的诗文,其中写到山居幽静,閒適怡然。 可他住进山里后,忙得一天到晚都没閒过! 他暗中派人去將岭南的情况报回京城,同时搜集白云县官商勾结的证据。 但这不是最累的,最累的是他每天都得捡柴烧火洗衣! 烧火洗衣! 他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长安贵公子,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 伍瑛娘是会保护他的安全,但別的可不帮他干,而且明確告诉他: “我们黑匪山没有閒人,都得干活。” 裴凌云第一次在灶台边烧火的时候,黑烟滚滚,呛得他鼻涕眼泪一大把。 第一次劈柴的时候,差点劈到自己的脚,手还被斧头柄给磨破了。 第一次洗衣服的时候,掉进溪水里,浑身都湿透了。 伍瑛娘看得头疼:“你怎么什么都不会?!” 照这么下去,裴凌云等不到上任了,可能自己在院子里劈柴就把自己给劈死了。 无奈之下,伍瑛娘只能手把手地教裴凌云: “喏,看著,斧头要这样拿,手腕稳住,不要乱摆……” “烧火加柴,不要一次加太多,就放这点,看见没,就我手上拿的这么多……” “洗衣服么……我带你去河边,用盆子装点水,两只脚踩踩就那样洗了。” 裴凌云对洗衣服这点有异议: “我这可是云锦!怎能用脚踩?” 伍瑛娘:“那你穿麻衣好了。” 裴凌云:…… 过了两天,裴凌云穿上了粗麻衣裳,坐在灶边的小板凳上烧火。 伍瑛娘在灶边煮野菜粥,她加了一点粗盐。 粗盐放在一个茶盏里。 裴凌云瞪大眼,看见自己最心爱的青瓷不知什么时候被放在黑乎乎的灶边,当成了盐罐子! “你、你知不知道这是越州青瓷,价值千金,你居然用来装盐?” 伍瑛娘指了下灶台另一边:“不止装盐,还装了猪油。” 裴凌云看向另一边,果然看见同套的另一个茶盏里面装了一点点猪油。 裴凌云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但身子愤然站起: “你、你……怎可如此糟蹋……” 伍瑛娘霸气地伸手一按裴凌云的肩膀,又把裴凌云委屈地按回了小板凳上。 伍瑛娘一手撑墙,一手叉腰,把裴凌云圈在烧火的墙角: “是因为你前两天烧火烧得厨房里一片黑烟,混乱中打破了两个陶罐,合该你赔。” “你说你的茶杯很贵,那我问你,人命贵不贵?油盐饭菜能救命,茶杯能救命么?” “这是岭南,別给我扯长安那一套!” 裴凌云觉得自己到岭南之后,好像口才变差了,否则怎么会三番五次在这个霸道的少女面前哑口无言? 他没说话,默默坐下去烧火了。 等到吃饭的时候,裴凌云小声说: “我箱子里剩下的茶盏你也可以拿去用,但是別摔坏,那是我大哥送我的。” “不止茶盏,你看著觉得有用的东西,都可以拿去用。我不知岭南的百姓怎么过日子,但往后便知道了。” 因为没有吃饭的桌子,他们两个各端著一碗野菜粥,坐在门槛边吃饭。 天边彩霞烧得如火如荼,映在裴凌云的脸上,红彤彤一片。 伍瑛娘看著裴凌云,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们读书人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裴凌云看了伍瑛娘一眼,又把头扭回去了。 他低头喝粥,心道: 山匪也有不凶的时候。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亮亮的,里面有星星。 第422章 if线- 抱我 民间疾苦这四个字,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明白。 裴凌云在山上住的这段日,切切实实体会到了民间的日子苦成了什么样子。 住的是漏风漏雨的小屋,吃的是夹著糠的糙米野菜粥,穿的是硌身子的粗布麻衣。 他不用担心分不清和盐,因为根本没有也没有细盐。 就这样,还属於过得不错的了。 至少没有饿肚子,至少衣能蔽体。 裴凌云在黑匪山住了两个月,搜集齐了证据,等到了皇上调派来的军队,凭著皇上给的御詔,將岭南的昏官奸商一网打尽。 將这些蛀虫清除后,裴凌云正式上任,住进了县衙,成为了真正的裴县令。 他將从犯人手中收缴出来的粮食分给县里的百姓,督促市面上粮价回落,並且採取每家每户限购的方式,防止有人大量囤积粮食。 与此同时,他在白云县兴修水利,以备来年开春灌田之用。 裴凌云天天往外面跑,亲自去各个村里查看,白皙的面庞晒黑了不少。 他没有再穿云锦,没有再用青瓷盏。 因为他发现普通的穿上也很舒服轻便,而且耐脏耐皱。 喝水不一定要瓷盏,满头大汗的时候,用农家大碗喝口清甜的净水也很舒服。 裴凌云感觉自己好像適应了在岭南的日子,对蚊虫叮咬都习以为常了。 可他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晚上閒暇的时候,他走在院中月色里,总会莫名奇妙地想起山上那个一会凶一会笑的女子。 有几次,他甚至在梦中回到黑匪山上,看见伍瑛娘朝他逼近,把他圈在墙角,笑著看他。 他坠进女子眸中的一片星海,心跳得厉害,然后从梦中惊醒。 每次这个时候,他就爬起来处理公务,迫使自己不再想梦中之事。 县衙值守的衙役见裴县令为了百姓废寢忘食到如此地步,回头就把这事传开了。 大家都说裴县令可是他们潯州最辛劳的好官了。 裴凌云以寻访的名义,后来也去过黑匪山两三次,可是每次去好像都不凑巧,没能遇上伍瑛娘。 伍瑛娘都有事出门去了。 过年的时候,黑匪山的人来县衙了。 裴凌云很热情地出去迎接,可是走出去一看,很失望地只看见老徐、秦老头和孔武。 秦老头他们提著点山上做的吃食来,说裴凌云上任后,他们日子好过了不少。因为之前他们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因此特地来道歉。 裴凌云问起伍瑛娘如何了,最近身体可还好。 老徐:“瑛娘可是我们山上最年轻身体最好的,能吃能睡,好著呢!” 裴凌云听了笑笑,没再多问,不甚在意的样子。 可当天夜里,他气闷地一个人喝了一壶酒。 喝得醉醺醺地入梦了。 他又梦见了伍瑛娘。 这次的梦和以前有点不太一样。 他居然看见伍瑛娘像月中仙一般从夜空中飘落,落在了县衙的后院里,就站在他面前。 伍瑛娘二话不说地把他扛起来,走进房间扔上了床。 把他像个沙包一样扔了之后,转身又要走。 裴凌云急急地拉住她,脸上酡红,愤然又委屈地问: “你为何不来看我?” “为何我去看你,你都不在?你是不是在故意避著我?” “你看你,你连在梦里都不想见我!” 伍瑛娘身子一顿,眼中闪过诧异。 裴凌云更用力地拉著伍瑛娘的袖子,平日清冷的眼尾此时看著多了几分魅惑,他说: “来吧,你开始吧。” “开始什么?”伍瑛娘愣愣地问。 “逼我到角落里,然后抱我,就像前天晚上那样。”裴凌云伸直了脖子。 伍瑛娘的下巴掉下来了。 第423章 if线-你,我也要救 伍瑛娘杀过人,劫过马,独闯过江湖。 但是在她十几年的人生经歷中,从没见到人哀怨地在她面前说要她抱。 而且这个人是裴凌云。 是白日里风清气正的裴大人,是名满长安的才子。 可现在,他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伍瑛娘,眼里含著一层水波。 伍瑛娘也有一瞬慌乱,不知如何是好,耳根也有点发热。 她弯下腰来,动作有点蛮横地把裴凌云塞进被子里,裹成一个茧。 喝醉了的裴凌云看著伍瑛娘靠近,看见她张开的双手环绕在自己身边,他嘴角按捺不住地上扬,顺从地让伍瑛娘摆弄。 等伍瑛娘用被子把裴凌云紧紧裹得不能动弹时,裴凌云睡了过去。 “我该走了。”伍瑛娘的声音很轻很轻。 这句话不知是想跟裴凌云说,还是对自己说。 她转身出了屋子,跃上屋顶,在夜风中疾驰。 岭南虽热,可冬夜的风仍旧是凉的。 凉凉的风在伍瑛娘耳边吹过,吹散了方才耳根处的热意。 她知道裴凌云喝醉了才会说出那些话,可是裴凌云说的没错。 这段时日,她的確是在避著裴凌云。 伍瑛娘曾经以为,那些高门世家的贵公子都眼高於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可是裴凌云却让她看见和想像中完全不同的一面。 他不喜欢被山匪威胁,但是很识相,认得清自己身处的局面,能屈能伸。 他不会干粗活,可是他肯做,磨破了手摔了跤也没有抱怨。 他不会武功,可他知道如何治理一方乡县,让百姓都能吃饱肚子。 裴凌云在她的屋子里住了两个月,晚上睡觉的时候隔著一道草帘,他从来没有往她这边多看一眼。 偶尔夜里睡不著的时候,两人还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 裴凌云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尤其是在夜里,听起来很安心。 有时候听著裴凌云的说话声,伍瑛娘就缓缓地闭上眼睡著了。 后来裴凌云下山了,伍瑛娘屋子里的草帘子却没有撤掉。 明明是一个很小的屋子,可是裴凌云走了之后,居然让人觉得有些空荡。 有时候伍瑛娘夜里半睡半醒之间,看见那草帘,还会恍惚以为草帘后仍然睡著一个人。 伍瑛娘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对裴凌云,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不能说破的感觉。 她是一个江湖山匪,往后就算从良也是山野乡民。 她没有去过长安,可是她也听过长安是多么繁华的地方,知道河东裴氏是大瑜有名的高门世家。 裴凌云来岭南做官,以后终究会回长安。 像他这样的人,不会和一个江湖女子有牵扯。 正如她这样的人,也不愿意和那些贵人打交道。 裴凌云之后来黑匪山的那几次,她故意躲起来。 她想著,其实人不一定要和谁在一起,刚分开的时候难受,时间久了,自然就淡忘了。 以前师父死的时候,她也很难过,可是过了几年,她也好好地活下来了。 秋锦玉问她:“瑛娘,你想躲到什么时候?” 伍瑛娘没答上来。 她不知道,等她哪一天不再想那个人了,她就不躲了。 可是世事弄人。 她越躲,心里就越放不下。 今日,秦老头和老徐提了点东西去县衙看裴凌云,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她说不去。 等秦老头他们回来时,两个人都唉声嘆气的。 伍瑛娘问他们怎么了,是不是裴凌云出了什么事情。 秦老头一边掏耳屎一边道:“唉,我叫你去你不肯去,人家裴县令还特意问起你呢。问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饱穿暖,问到后面简直黯然伤神吶!” 老徐长嘆一声,拍著大腿: “什么黯然伤神?岂止啊!瑛娘,你是没看到,裴县令瘦了一大圈,腰都只有之前一半粗,身子都皮包骨了。我估计他都没怎么吃饭,说不定晚上还借酒消愁呢。” “嘖,憔悴,太憔悴了!不信的话,你自己去看。” 伍瑛娘嘴上说:“与我何干?” 可到了夜里,还是忍不住去了一趟县城。 她直奔县衙后院,竟然刚好看见裴凌云在院子里喝酒,醉得都趴在桌上了。 伍瑛娘把裴凌云扛进了屋內,不让他再喝了。 她没觉得裴凌云腰瘦了,不过那面色看著是有几分憔悴。 她不惊讶老徐和秦老头说谎,他们两个本来说话就不靠谱。 可是她惊讶,裴凌云竟然知道她在躲,甚至对她也有几分心思。 她不敢久留,带著逃避的心跑了。 回到黑匪山的时候,她却看见秋锦玉在她屋门口等她。 秋锦玉提著一盏微黄的灯,站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孤寂。 秋锦玉对伍瑛娘说:“你既然去看了他,不如將事情说清楚。你们还年轻,有很多事情未必不可能。” 伍瑛娘想了大半宿,第二日又去了一趟县衙。 …… 县衙里。 裴凌云醒了。 因为过年,这几日都休息,不必处理公务。 他难得地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大概是昨晚喝多了酒,到早上都还感觉脑子有点昏沉。 他一醒来,就听说家里派人送了些过年的东西来。 长安与岭南相距甚远,过年这点休息的日子根本不够赶回去,故而独自在外面过年。 裴家早早地派人送了不少东西还有家信来给裴凌云。 裴家老僕进了后院,见到裴凌云,连连道: “二公子在岭南辛苦了,老爷、夫人还有大公子和小姐们都记掛二公子呢。” 裴凌云也问了家中各人的情况。 最后聊著聊著,提到了裴凌云的亲事。 裴家老僕:“老爷和夫人已经在帮二公子相看了,二公子虽然在岭南,可日后总要回京的,尤其这次二公子在岭南立了功,不少人家都托人来问亲事呢。” “二公子风流毓秀,夫人定会为二公子看个名门闺秀。” 裴凌云有些敷衍,只道:“不急,待我回长安再说吧。” 屋顶,伍瑛娘默默听了一会儿。 她本来是来见裴凌云的,可是刚好裴家老僕来了,她便伏在屋顶等一会儿。 没料到听到了这一番话。 伍瑛娘忽然觉得很可笑。 自己真是晕了头才会再跑来一趟。 是啊,长安有那么多名门闺秀,会吟诗作画,会煮茶绣。 那样的贵女才和他相配。 伍瑛娘往北望了一眼长安的方向。 白云远山,根本望不到头。 长安和潯州相隔三千多里。 她和他之间的沟壑,比这还要宽。 一阵风过。 屋顶空空如也,好似从未有人影出现过。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岭南的天,冷不了几日,又暖了。 大家先忙著春耕,而后天气越来越热,又忙著夏收。 裴凌云为了亲眼看到白云县各地的耕种收穫情况,每天都在外面跑。 等到夏收结束,白云县迎来时隔三年的一次丰收。 裴凌云这才有机会喘口气。 可是不等他多休息两日,噩耗又来了。 潯州一带这两日连降暴雨,河水暴涨,衝垮了部分堤坝,已经有村子受灾了。 裴凌云立刻安排人手去疏散附近村民,村民们暂时转移到安全的区域。 暴雨下了三日,终於停了。 裴凌云亲自前往堤坝坍塌处查看情况,思考著重修河渠之事。 一天时间不够,他就连著几日都来。 第四日的时候,他正要从塌了一半堤坝往回走,天色忽变,又下起大雨。 大雨如瀑,豆大的雨珠在河水中砸出白沫。 “大人,危险!快走!”衙役喊。 裴凌云瞬间被淋成落汤鸡,眼前因瓢泼雨水而模糊。 堤坝下就是滔滔河水,一不留神就落下去。 脚下很滑,裴凌云儘量走得稳。 可是他走得再稳也没用,此处堤坝年久失修,他脚下踩著的那一段猝然塌陷下去。 裴凌云的身子一歪,不过是眨眼之间,就被捲入了泛著白沫的河水中。 “大人!大人!” “不好了!” “裴大人落水了!” 岸上乱成一片。 拋绳子的拋绳子,丟浮木的丟浮木。 裴凌云虽然会鳧水,可是水流太过湍急,冲得他根本无法靠岸。 还好他抱住了水流中的一棵树,勉强稳住身体。 “裴凌云!” 一道急促的喊声透过雨幕传到裴凌云的耳边。 一个女子的声音,伴隨著马蹄声。 泡在水里的裴凌云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他还是顺著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雨很大。 很大很大的雨里,很湍急的河水。 有一个人影从岸上义无反顾地跳下来。 那个影子越来越近,被雨打湿的头髮贴在面上,目光灼灼。 是伍瑛娘。 水很急,可她不仅仅是被水衝过来的,裴凌云看得很清楚,她在朝著自己游来。 裴凌云这一刻百感交集,抱著树干的双手死死扣著树皮。 他说话向来平稳,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可此时所有情绪涌到嘴边,他什么君子仪態都扔在脑后了,像疯子一样对伍瑛娘破口大喊: “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不要命了?!快上去!” 伍瑛娘仍然往这边游,终於和裴凌云抱在了同一棵树上。 啪! 饱受水流衝击的树干折断了,树干变成了浮木,顺著水流飘走。 “裴凌云!” “瑛娘!” 裴凌云和伍瑛娘一手抱浮木,一手紧紧拉著彼此,也被水流冲走。 转眼间,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眾人的视线中。 他们在河水中磕磕撞撞,不知飘了多久,被衝出了多远,终於到了一片水域开阔处,水流也变缓了。 伍瑛娘和裴凌云奋力往岸边游,终於靠岸。 裴凌云爬上了岸,可转头一看,伍瑛娘却在靠近岸边不远处,泄了力,面色苍白挣扎。 伍瑛娘在离岸不远处,小腿不知被河里的什么杂物勾住了,一时难以挣脱。 “瑛娘,抓住!”裴凌云顾不上那么多,直接抽出自己的衣带,朝著不远的伍瑛娘甩过去。 伍瑛娘抓住了衣带。 裴凌云此时也快力竭,但双手紧紧攥著衣带,咬牙拉著往后退。 地上泥泞湿滑,他差点滑倒,半跪著稳住了身子。 他在水中泡涨发白的手,被衣带勒出了血,脸上的表情也是齜牙咧嘴的,难看又狼狈。 一点也不像矜贵的凌云公子。 他把衣带系在了岸边一处树桩上,然后就往河里走,重新要淌进水流中去帮伍瑛娘解开腿上的束缚。 伍瑛娘瞪著他,怒喊:“不许下来!我自己能挣脱!” 她现在一时难以挣脱,万一裴凌云又被水冲走了,她救都救不了他。 裴凌云还是在往水中走: “是你之前先跳河来救我的。” 伍瑛娘喊:“我是在救白云县的百姓,给白云县救一个好官!” 她知道裴凌云不会武功,可是他懂得怎么治理,怎么做官。 武功很多时候,只能救一个人,可是一个好官能救很多很多人。 “你也是百姓!白云县的百姓我要救,你,我也要救!” 裴凌云说完,闷头扎进水里。 大雨滂沱。 狼狈的年轻县令浑身泥泞地再次入水。 在河水中漂浮的女侠红了眼,嘴角的雨水都是咸的。 第424章 if线- 要当爹了! 裴凌云和伍瑛娘最终都上岸了。 筋疲力竭,但好在都保住了小命。 裴凌云再次爬上岸的时候,还对伍瑛娘挤出一个笑: “你看,我也不是那么弱的。” 说完,就身子就软绵绵地往后倒。 裴凌云:……使不上力了。 伍瑛娘:…… 还得是伍瑛娘架著裴凌云往岸上走,找到了一个洞穴避雨。 洞穴里面还算乾净,里面甚至有用剩的乾柴、火石和简易打成的木架,显然这处洞穴平日有附近村民用过。 伍瑛娘了点功夫,把火升起来。 火光充斥洞穴,一下就温暖了许多。 两人把身上的外衫脱下来,掛在木架上,放在火边烤。 外衫又刚好当做两人之间的屏障,像山上屋子里的草帘一样。 隔著草帘,两人都累得躺在地上。 火堆里时不时溅出两个火星子,发出噼啪的声响。 裴凌云面朝火堆的方向问:“你怎么会来此处?” 他想问伍瑛娘是不是特意来找他的,可是又觉得问不出口,毕竟之前她都避著他。 可衣衫另一边,传来伍瑛娘清晰的回答: “我来找你。” 伍瑛娘也侧身,面对著裴凌云的方向。 之前连日暴雨,黑匪山都出现了泥石滑落的现象。 后来她听黑匪山的人说,裴凌云去了堤坝坍塌处查看情况。 伍瑛娘知道那个地方,堤坝塌了,一旦再下雨的话,那里危险的很,前两年,年年都有人在夏季暴雨时在那里被水冲走了。 伍瑛娘心中搅动著一股不安的情绪,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看看。 她跟自己说,看一眼就行,看见他没事,她就回黑匪山,就当出来散散心。 可她一来,就遇到大暴雨,正好撞见裴凌云落进河里那一幕。 她想把裴凌云救起来,但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裴凌云:“你为何来找我?” 问完之后,他忽然自嘲地笑了,自问自答: “对了,你说你是来为白云县的百姓救我。” 伍瑛娘:“因为担心你,就来看看。” 她这句话一出,裴凌云顿时觉得沉重的身子都轻了些,尤其是胸口的心,轻得都要飘起来了。 裴凌云往火堆的方向凑近了一点,鼓起勇气道: “我之前去了几次黑匪山,但是你刚好都不在,没能看见你。” “是我躲著你。” “为什么?” “因为有点喜欢你。” 啪! 火星子的声音在裴凌云耳边猛然炸开,仿若烟齐放。 铺天盖地的喜悦朝他涌来,几乎將他淹没。 他瞳孔骤缩,怀里那颗轻得要飘起来的心飞出了身体,像风箏一般在空中隨著风飘飘悠悠,而风箏线却攥在伍瑛娘的手中。 裴凌云高兴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听伍瑛娘接著道: “我知道你也对我有点心思,但知道不会有结果,故而觉得相见不如不见。” 方才在河水中,她和他谁都不肯放弃对方,她心中自然动容。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索性直白地將心思都说出来,至少以后不必再迴避自己的心意,不用在躲躲藏藏。 裴凌云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冷得他要跳起来: “怎么就没结果?!” “你、你是不是嫌弃我不会武功,觉得我配不上你?” 裴凌云急得脱口而出。 他早就想这么问了。 他怀疑伍瑛娘是不是嫌他太弱,嫌他身体不如她好,嫌他不像黑匪山的高手那般威风。 这下轮到伍瑛娘发愣了。 她没料到裴凌云会这么想,她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裴凌云。 裴凌云隔著外衫,看不见伍瑛娘的表情,见她不说话,还以为他说中了。 他不甘心道: “我虽不会武功,可我身体不弱,劈柴挑水我现在都能做了。” “你若非嫌弃我不会武功这一点,我也可以习武,我在长安有挚友,他们家都很会练剑,我可以跟他学练剑。我还有个妹妹,她会使鞭子,我也可以跟她学鞭子。” “再者,我虽然武功不如你,但是如你所说,我会治理好白云县,让你可以不用做山匪,让你可以不用晚上抱著枪睡觉……” 裴凌云像个急於得到大人认可的孩子,极力分析自己的优势。 伍瑛娘说:“我没有嫌弃你,也从来没觉得你配不上我。” 裴凌云剩下的话噎在嗓子里:“那为什么?” 伍瑛娘:“你父亲是前尚书令,兄长是大理寺少卿,你是新科探,以你的家世和才能日后定会平步青云。你这样人,会同我一个江湖女子结为夫妇么?若你家中不同意,你当如何?” “你若以为我会做妾,那你就错了。我伍瑛娘寧做山中匪,不为贵人妾。” 外面的雨声小了。 火堆还在燃烧。 架子上的衣裳也烤乾了一半。 洞內二人一时无言。 裴凌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 “你说你心悦於却不见我,就因为这个?” 伍瑛娘:“……嗯。” 裴凌云忽然就笑了,笑得如沐春风,连著声音都开始飘飘然: “那就是说,我家要是去提亲,你定然愿意和我一起。” 裴凌云的两手捏在一起,说到最后几个字,脸都发红髮烫了。 伍瑛娘:……? 虽然她的重点不是这个,不过裴凌云总结的倒是没错。 她又轻声“嗯”了一下。 回答得很简单,没有多余一个字。 可裴凌云听后,发红髮烫的已经不止脸了,全身都像煮熟的河虾一般。 他想撑起身子,可是累得没有力气,只能在地上兴奋地来回滚两圈。 才一翻身,后背猛然传来一阵痛感。 “呲——”裴凌云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伍瑛娘听见了,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刻掀起外衫一角,往对面看了一眼。 正好看见翻过身去的裴凌云背后的中衣隱隱渗出了血跡。 想来应当是之前在河里被石头划伤了。 伍瑛娘皱眉,起身掀开外衫,走到裴凌云身边: “衣服脱了,我看看你。” 裴凌云看见穿著薄衫的伍瑛娘突然过来了,还伸手就扒拉他中衣。 他瞬时紧张得说话都结巴了,紧紧护著自己的中衣领口: “瑛娘,不、不行,这里不可……” 伍瑛娘把裴凌云的两只手拨开,压在了他头顶,然后另一只手掀开他还湿著的中衣。 “有什么不行的?脱了衣服,转过去我看看,別废话。” 裴凌云的身体扭来扭去,一副抵死挣扎的样子: “你我还不是夫妻,此事不仅要你情我愿,还、还要名正言顺才可,我岂能在这样的地方损你清誉……” 伍瑛娘挑眉,手上动作停了一下: “给你看后背的伤口,还得名正言顺?还得先是夫妻?” 裴凌云闭上嘴,不说话了,鬆了一口气的样子,乖乖地被伍瑛娘翻了个身。 衣服一脱,背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露出来了。 都是刚才在河里被划伤的。 伍瑛娘检查了一下,看著嚇人,但好在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及筋骨。 “伤得不算重,等回去之后,上药养几日便好了。” 伍瑛娘低头跟裴凌云说话的时候,注意到裴凌云的耳根通红。 她想到裴凌云喝醉的那一夜,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伍瑛娘两只手撑著在裴凌云的上方,看著他笑。 裴凌云咽了咽口水:“做什么?” 伍瑛娘把嘴唇凑在他耳边,轻声问: “你是不是喜欢这样?” “你是不是喜欢我这样逼你到角落,然后抱你,就像前天晚上那样?” 伍瑛娘说话的气息喷洒在裴凌云耳边。 裴凌云强作镇静:“什么前天晚上,我根本没——” 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冬夜梦中的画面在脑中展开。 那一剎,裴凌云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整张脸红得要滴血。 “你……你……那日晚上,是你?” 伍瑛娘的两眼弯成月牙儿。 裴凌云没穿上衣服。 他把衣服揉成一团,盖住了通红的脸。 救命! 他没脸见人了! …… 伍瑛娘和裴凌云等到雨停后,互相搀扶著走出了洞穴。 他们往河流上游的方向走,在天黑之前遇到了来搜救的人。 来寻人的衙役官差看见了裴凌云,都赶紧来扶。 其中有人道:“快去找大夫,裴大人定是发热发得厉害,面都红成这样了!” 裴凌云:…… 伍瑛娘和裴凌云两人平安回到了白云县。 伍瑛娘回了黑匪山。 裴凌云回到县衙后,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回长安和河东。 写完信派人送出去后,才一头倒在床上,睡醒后又紧接处理洪水灾情。 所幸,接下来的日子,没有再发生连日暴雨。 晚稻栽种后的两个月,他又忙著带人疏浚河道,重修堤坝坍塌处。 伍瑛娘和黑匪山的人在农忙只余,也常会去帮忙。 若有刁民恶贼想生事的,还没闹大就直接被黑匪山的山匪们平息下去。 但准確地说,现在他们不是山匪了。 伍瑛娘说他们要带头做良民才行,於是山头上有了个新村子,叫良民村。 大家现在都是做好事的良民。 秋收过后,眾人终於在丰收中放下了悬著的心。 家家户户塞满了稻穀,裴凌云觉得自己的心也像麦穗一样充实鼓胀。 裴家人是在一个秋日午后到达白云县的。 裴定礼夫妇还有裴璇都来了岭南。 他们收到了裴凌云的信。 裴凌云在信中极尽所能地夸讚伍瑛娘,说得她简直无所不能一般,还提到她对自己的收留之恩和救命之恩。 最后言辞坚定地说他心悦於伍瑛娘,此生非她不可。 裴家人很意外。 他们都知道裴凌云自小心高气傲,头一次见裴凌云这样夸別人。 裴凌风在京中当差走不开,裴姝在西北,於是裴定礼夫妇和裴璇一起来岭南,想亲眼看看伍瑛娘。 一路上,三人时不时討论此事。 裴璇:“能让我二哥这样夸的,绝非常人,我得亲眼去看看。” 裴定礼:“我们裴家已经和严家还有薛家结了亲,本也不打算再与高门结亲,门第倒是其次,关键要看那姑娘人品。” 裴夫人:“没看到信上写著么,这姑娘几番救我儿於水火。” 等到了白云县后。 他们见到裴凌云,差点没认出来。 以前那么白净的孩子,居然晒黑了这么多。 不过身板倒是看著结实了一些,做事也越发沉稳了。 裴凌云安排他们见了伍瑛娘。 伍瑛娘落落大方,言谈间丝毫没有侷促之感。 有担当,有主意,行事有魄力。 裴定礼夫妇都很欣赏伍瑛娘。 裴璇更是和伍瑛娘投缘,两个人年岁一样,常在一起切磋。 裴璇颇为可惜道: “你若不做我二嫂,我定要和你结拜做姐妹。” 伍瑛娘笑:“我做你二嫂,你也同样是我妹妹。” 伍瑛娘无父无母,但是裴家该有的礼节不少。 裴家寻了媒人做媒,又准备了聘礼。 两人就在岭南成的亲。 裴家人在看著他们成亲后,才放心回去了。 临走前还反覆叮嘱他们小两口好好相处。 成亲后,裴凌云和伍瑛娘住在白云县的一个小宅子里。 县衙的衙役们都发现,裴大人自从成亲后,日日来上值时,脸都是红的。 大家都习惯了。 直到几个月后,有一天,来上值的裴大人脸不红,但是嘴角都翘到天上去了。 衙役:“裴大人今日心情好?” 裴大人:“甚好,本官要当爹了。” 路人:“裴大人小心路滑。” 裴大人:“不滑,本官要当爹了。” 摊贩:“裴大人,渴了吧?喝口我们家的米酒。” 裴大人:“不能喝了,本官要当爹了。” 眾人:“???哦,恭喜裴大人!” 三天之內,整个白云县都知道伍瑛娘怀孕了,裴大人要当爹了。 次年,六月。 岭南草繁茂,蝉鸣不绝於耳。 伍瑛娘生下了一个女婴。 小小的一个,脸红红的,皱巴巴的。 裴凌云抱著孩子,坐在伍瑛娘床边,红著眼一副快掉泪的模样。 他说:“瑛娘,辛苦你了。” 伍瑛娘额前的碎发汗湿透了,面色有点疲惫,但是眼中很有神采: “別哭了,你这副样子,別人还以为孩子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 夫妻两人都爱惜地看著刚出生的孩子。 小小的一团,粉粉的,皱皱的。 一张口就哇哇哭起来。 窗外树上的蝉还在知了知了地叫。 伍瑛娘说这孩子哭起来就像树上的蝉鸣一样不停歇。 “就叫知知好了。”伍瑛娘一句话决定了孩子的小名。 裴凌云也笑:“很好听,知知。” 阳光透过树枝和窗欞,落在小知知的脸上。 她停下了哭声,咧开嘴笑了。 伍瑛娘细细端详著孩子,没由来地说了一句: “这孩子看著……有点眼熟。” 裴凌云忍俊不禁,以为伍瑛娘在说笑,这么小的孩子,五官都没长开,怎么可能看著眼熟。 可奇怪的是,他低头再看这孩子时,竟也觉出那么几分熟悉感。 他轻轻用额头贴著孩子,半开玩笑道: “这定是和我们有缘的孩子。” 有缘来到尘世间,註定做我们夫妻的女儿。 第425章 if线- 债主 裴凌云在岭南成亲生子的消息传回京城,让不少想与裴家结亲的人家扼腕嘆息。 他们都想看看端方矜贵的裴凌云娶了怎样的女子。 然而,先带著家眷回京城的却是文武双璧中的薛玉成。 裴凌云被调去岭南的时候,薛玉成也满怀雄心地去了西北。 过了几年,等薛玉琢和薛玉成越来越能独当一面了,薛峰则回京休息。 自从將胡人驱走后,西北就太平了许多,没有什么战事。 因此朝廷后来又把薛玉成调了回来,派他先后在关內道和京畿道统率地方兵力。 薛玉成从西北离开的时候,已经成家了。 他在西北娶了一个叫上官茹的女子。 薛玉成有一回带著人穿越沙漠,遇到了沙尘暴,一度迷失了方向,座下的马受惊,带著他与队伍走散。 薛玉成陷入危机之际,幸亏遇到上官茹所带领的商队。 上官茹施以援手,薛玉成跟著她找到了沙漠中的绿洲小镇。 薛玉成对上官茹道谢:“多谢上官姑娘仗义相助。” 上官茹一边拨弄著手里的镀金小算盘,一边道: “薛小將军不必如此,还钱就好了,带路费、医药费、食材费……统共两千七百两。” 薛玉成瞪大眼,不敢相信上官茹如此狮子大开口: “这也太多了。” 上官茹说:“天底下人命最贵,我救了你,你就说你的命值不值两千七百两吧?” 薛玉成:“……好,等我回军营,我自会凑齐给你。” 上官茹一脸按规矩办事的態度:“先付一半定金,不然之后带你走出沙漠,你跑回去军营我都找不到你。” 薛玉成摸了自己全身的口袋,只摸索出了一百两。 上官茹嘖了一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別说你是薛家將,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还钱。你现在没钱,那这样吧,拿你自己先抵债。” 上官茹要薛玉成给干活抵债。 薛玉成想著,给救命恩人干几天活也不是不行,反正他有的是力气。 於是薛玉成就成了上官茹的临时马夫。 赶路的时候给上官茹驾马不说,还得给她烧水劈柴。 薛玉成问:“你为什么这也要我干,那也要我干?” 上官茹:“你现在是我的人,在给我抵债,当然要多干活。” 薛玉成端著上官茹递给他的燉汤: “那你干嘛还要天天给我燉汤喝?” 上官茹:“你干了这么多的活,我当然要给你补补身体。” 薛玉成觉得上官茹这个人有点难评,好中带点坏,坏中带点好。 仗著自己是债主,总想使唤他,可是另一面对他又很关心的样子。 日日相处一段时间后,薛玉成有时候觉得上官茹这样的人其实有点可爱。 上官茹跟他说:“我知道你是好人,才让你天天在我身边干活抵债的,换成別人,我可不给这种机会。” 后来薛玉成回到了军营,把剩下的钱还给了上官茹。 上官茹居然还跟他说:“薛小將军要是想閒暇时挣点钱,隨时欢迎来找我,我收你做短工,给你高点价钱。” 薛玉成才没挣钱的心思,一心回军营训练了。 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听人说,上官茹又收了两个欠她钱的人当手下。 薛玉成心里有点不高兴。 觉得上官茹这样做不对。 怎么能隨便找人当手下呢?万一那两个人居心不良怎么办? 薛玉成认为,自己为了救命恩人的安危著想,他得亲自去看看什么情况。 休沐的时候,薛玉成去了镇上找上官茹。 上官茹正要出门呢,她自己坐在马车外边驾马。 她一见到薛玉成,主动打招呼:“薛小將军怎么有空来了?” 薛玉成有点心虚:“我来挣钱,做一天短工。” 上官茹笑嘻嘻:“正好,那你来帮我赶马车。” 薛玉成没动身子,看了一眼周围:“你不是又新收了手下么?怎么没人赶车?” 上官茹摇头:“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我可不隨便让人给我赶马车,那两个人被我派出去收租了。” 薛玉成这时候已经自觉地坐到了马车外边。 嗯,她说得很有道理。 哪能隨便让別人给她驾马车呢? 这种事情还是他来做,才放心。 欠她钱的人那么多,但是她只叫自己给她给赶马车。 薛玉成心里那点不高兴渐渐散了,心情都好了。 接下来的日子,每到军营休沐日,薛玉成就去镇上给上官茹赶马车。 薛玉琢刚知道的时候还觉得很奇怪,不明白弟弟特意跑去给人家赶马做什么,是嫌平日训练不够累? 裴姝去镇上走了一趟,回来后笑著对薛玉琢说: “玉成大了,兴许想成家了。” 又过了几个月,有一日,薛玉成果然回来说,他想找人去提亲。 薛峰和薛玉琢都说成亲是大事,他们要多打听一下那姑娘的情况再托人说媒。 也就是那段时日,刚好出了一个意外。 朝廷派人送去西北的军粮路上因为天灾而延误了。 军营可能面对著十几日的军粮短缺。 上官茹豪气地一挥手,將自己手中的粮食全部借给薛家军,担心不够,还钱买了大批粮草,以解燃眉之急。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 薛家军上下都吃了上官茹的粮食,对上官茹交口称讚。 薛峰、薛玉琢和裴姝都连连说上官茹真乃女中豪杰。 薛玉成听得很骄傲。 后来朝廷的军粮到了,薛峰派人把部分粮草还给上官茹。 派谁呢? 派了薛玉成。 薛玉成带著人把几十车的粮草运到上官茹那去。 上官茹坐在薛玉成面前,还是拨弄著手中的小金算盘,笑吟吟道: “这些是本金,还有利息没算呢。” 上官茹说的利息,嚇人一跳。 但话音一转:“或者么,利息不要了,拿人来抵债。” 薛玉成盯著上官茹:“拿谁抵债?” 上官茹回望薛玉成,嘴角上翘。 半年后,薛玉成和上官茹成亲了。 两人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薛澈。 薛澈四岁的时候,薛玉成带著妻儿回到京城。 长安不少人都惊讶不已。 大家听上官茹是个毫无门第的孤女。 不仅是个孤女,还是个拋头露面在西北做生意的商人。 京城中许多人都羡慕薛玉琢娶了名动京城的贵女裴姝,以为才貌双全的薛玉成也会和兄长一样娶一个温婉贤淑的贵女。 万万没料到,薛玉成娶的是个商人。 大家都觉得很可惜,甚至有人猜测是不是上官茹用了什么西域的邪门歪道才攀上了薛玉成。 眾说纷紜之际,薛家给长安很多人家发了帖子,大宴宾客。 宴席上,薛夫人正式给大家介绍上官茹,眯著眼笑: “我这二儿媳討喜得紧,做事有模有样,在西北时还曾解薛家军之急。初来京中,人生地不熟,有些不了解她的人兴许会说些閒话。” “劳烦你们都帮我瞧著点,看看谁在我们薛家背后嚼舌根,回头告诉我,我倒要请那些人来我们薛家当面说道说道。” 薛夫人这话一说,有些宾客笑容牵强,附和著道: “二少夫人看著便伶俐能干,薛家有福气,两个儿媳都这般好。” 自此,京中关於上官茹的閒话就少了。 薛玉成在长安外的军营任职时,事务繁忙,回家的时间少。 上官茹带著儿子薛澈住在薛府。 京中眾人以为上官茹会在家知足安分地做二少夫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可事实是,上官茹不但出门,还继续做生意。 她在长安开了好几家胭脂水粉还有首饰铺子。 那些达官显贵瞧不上她不要紧,反正来她手下的铺子里买东西就行。 小薛澈曾经问他娘为什么,薛家吃穿不愁,为何还要做生意? 上官茹把一个大金项圈套在儿子脖子上,亲了一口儿子的脸: “阿澈啊,管他们说什么,娘能挣到钱是娘的本事。” “儿子,记住,自己喜欢做什么就做,用不著在意旁人的閒话。” 薛澈点头,记下来了,並且认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读书。 薛澈自小就喜欢识字念书。 他在西北的时候,经常跟著大伯母和堂哥一起看书。 裴姝和薛玉成也生了个儿子,叫薛棣,十分聪慧。 西北很难请到好的教书先生,於是薛棣跟著裴姝启蒙。 等到薛澈开始识字的时候,薛棣就已经可以教比自己小几岁的堂弟认字了。 孩子识字都很早,也很快,几乎是过目不忘。 裴姝带著薛棣读书的时候,薛澈总喜欢坐在旁边听,哪怕有些地方听不懂,也觉得很有意思。 薛棣和薛澈兄弟也习武。 虽然习武尚可,但没有读书方面那么出色。 薛澈三岁的时候就拿著小木剑,跟著堂兄屁股后面练剑。 但是练剑的样子有点笨笨的,好像挥著一支硕大的笔。 上官茹每次看见像小糰子一样的儿子在那练剑,觉得可爱得很,忍不住抱著儿子亲两口。 薛玉成问儿子:“是不是討厌练剑?” 小薛澈:“不討厌,只是觉得练剑比识字难。大伯母教我认字,我看一遍就认识了。” 薛澈回到京城后,常常喜欢去父亲的书房看书。 每天都要看。 要是哪天不让他看,他伤心得睡不著觉。 父亲的书房里大多都是兵书,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 看不懂的,他就拿著书去问娘,问祖父祖母。 看完了父亲书房里的书,又去大伯和祖父的书房里淘书看。 薛澈去了一次,惊喜地看见裴家的藏书比他家多! 於是天天都想去裴家。 裴凌风和严毓生了一子一女,年纪比薛澈大几岁,也正是念书的时候,家中请了名师教导。 裴凌风见薛澈如此好学,於是让薛澈来裴府一起念书。 等到薛澈六岁那年,有一日,他见裴家上下很是喜庆,听说在岭南做官的裴二郎要调回京城任职了。 过了两日,父亲薛玉成从军营中回家,听说了这个消息,也很高兴。 薛玉成抱著薛澈说: “隔壁裴二郎是爹的好友,好几年没见了。他也成家生子了。” 上官茹:“若是他家孩子跟阿澈年纪相仿,阿澈还能多个玩伴。” 薛玉成:“那孩子叫知知,和阿澈同岁,到时候阿澈可以带著知知玩。” 薛澈一本正经道: “爹娘,孩儿读书习武很忙,恐怕无暇嬉戏。” 说完后,他想了想,又补道: “不过,教知知习字倒是可以。” 第426章 if线- 见面礼 出生在岭南的知知,在这里生活了六年,每日都过得充实。 打鸟捉鱼,爬树摘果,无所不能。 虽然淘气闯祸的时候被爹娘罚过很多次,可是她就是静不下来。 伍瑛娘经常带知知去黑匪山玩。 知知很喜欢黑匪山上的村民们,每次去都要听村民们讲故事,还要看村民们切磋武艺。 知知人缘好,在黑匪山和县城里都有很多小伙伴一起玩。 会玩捉迷藏、挖宝、將军打仗等各种游戏。 知知喜欢玩捉迷藏和打仗,她可以躲得很隱蔽,也可以扮將军打仗。 可是挖宝这种碰运气的游戏,她不是很喜欢,因为她总是挖不到东西。 別的孩子有时候在路上会捡到一两个铜板,可是知知从来没捡到过。 知知不是一个运气很好的孩子。 她走路的时候也被石头绊摔跤过,没带伞的时候也会遇到下雨天,新买的小荷包也会在路上掉了找不到。 可她是个很爱笑,很擅长让自己的开心的孩子。 她摔跤的时候,会把绊倒自己的石头捡回家,说石头想和她做朋友,才会出现在她的路上。 下雨没带伞的时候,知知就在雨水和水坑中疯玩,因为她觉得反正身上已经淋湿了,简直是玩水的最佳机会。 掉了新买的荷包,知知也不难过,只说:“我新买的小荷包很厉害,它去找新主人了。” 到了知知六岁那年,裴凌云被皇上调回京城任职。 伍瑛娘和知知跟著一起回京城。 去京城的路上,知知有很多关於长安的问题: “爹,京城有多大啊?有两三个白云县那么大么?” “爹,去了京城还能爬山么?京城的溪水里也有这么多鱼么?” “爹,你说要送我去哪里念书啊?能不能找一个只要去半天的书院啊?” “还有,京城里也会有很多人跟我一起玩么?” 裴凌云只能尽力回答女儿: “京城不止两三个白云县,比这更大,有一百零八坊。” “京城里面没有山,但是城外有很多,你去了那里后,爹娘閒暇时还是会带你去京郊爬山的。” “爹没听说过长安那个书院只要去半天的,不过爹不打算送你去书院,你大伯已经请了先生回府教导你堂兄堂姐,爹会和你大伯商量,请先生上午教你堂兄堂姐,下午教你。” “至於玩伴,”裴凌云的语气稍顿,“你堂兄堂姐比你大四五岁,未必能同你玩到一起。但隔壁薛府的小公子和你同岁,月份比你小一些,兴许能与你做玩伴。” 知知眼睛亮了: “就住隔壁?那我可以天天找他玩。他叫什么?” 裴凌云回忆著薛玉成的来信:“薛澈。” 伍瑛娘揉揉女儿的脸: “听说薛澈那孩子性子静,爱念书,不一定有时间和你日日玩的。” 知知却已经在想要送什么见面礼给新朋友了。 裴凌云一行人到了京城,回到了裴府。 裴凌风夫妇还有裴璇早就伸长脖子等著他们了。 一见面,双方都高兴得很。 “子信,这些年在岭南辛苦了。” “这是弟妹和知知吧?快进来,先喝口茶休息,你们的院子都已经打扫好了。” “远儿、菡儿,来见二叔二婶还有妹妹。” 裴凌风夫妇笑得亲切,身边两个孩子举止有礼。 “瑛娘,可算又见面了!”裴璇拉著伍瑛娘的手,有一肚子的话想说。 知知抬头,大声道: “大伯父、大伯母、姑姑好,大哥大姐好,我是知知!” 她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脸颊红扑扑的。 看著惹人喜爱得很。 严毓和裴璇都忍不住弯下腰来摸摸这孩子的头。 裴璇一看这小侄女,就知道是个皮实的孩子。 她把知知抱起来,捏捏知知手上的肉: “知知练武了么?” 提到练武,知知可有劲了:“我会扎马步,我还会甩鞭子!” 裴璇闻言,略微诧异地挑眉: “鞭子?” 伍瑛娘解释:“在岭南的时候,知知喜欢和一些孩子们上山摘果子。她常用鞭子去打果子,慢慢地就用惯了,没学功法。” 知知:“我娘说,姑姑是最会用鞭子的人,我想看姑姑用鞭子。” 裴璇被夸得脸上笑意压不住: “光看算什么,你好好吃饭长力气,姑姑亲自教你练鞭法!” 知知的两只小肉手勾著裴璇的脖子:“姑姑,我每天吃很多饭,力气很大的。” 裴凌云见裴璇和知知一见面就亲密得很,於是也免不了当一回催婚的兄长: “璇儿,你若是这么喜欢孩子,也该成家了。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裴璇的亲事到现在都还没有著落,裴家上下,想到就唉声嘆气。 裴璇自己倒是一点也不急: “二哥,你可別冤枉我,我没拖,只是那些儿郎实在入不了我眼,我何必要將就?” 裴璇说得理直气壮:“再说了,我现在在军中当差很忙的,没心思想这个。” 裴璇从武学馆结业之后,她和其他几个女学生都进入了禁卫军,成为大瑜第一批女將士。 做第一批女將士可不容易,多少双眼睛都盯著呢。 裴璇比以前忙多了,但是她乐得这样忙。 裴凌云回京后,裴家並没有大摆宴席。 京中人对於裴凌云带岭南的妻女回来一事,已经不那么惊讶了。 毕竟之前已经看过薛玉成带上官茹回来,而且还被薛家敲打过一番,不能在背后说閒话。 裴家只请了京中关係亲密得几户人家来府中吃饭,比如严家和薛家。 薛玉成和裴凌云一见面就抱在一起,勾肩搭背的,仿佛回到了年少之时。 两人许久不见,紧挨著坐在一起把酒言欢,说个不停。 伍瑛娘和上官茹相见,隨口聊了聊,聊到了生意上的事情。 伍瑛娘听说上官茹在长安凯胭脂铺和首饰铺,便提到: “我也有在长安做生意的打算,我想开一家食肆。” 上官茹对做生意的事情最感兴趣了: “开食肆好!不过一定得先有个好厨子,还有选址,我知道哪个位置好,改日我带你去看看……” 大人们坐在一起聊天,小孩子也专门有一桌。 小小的一桌,围了好几个孩子。 知知和薛澈年纪最小,两个人被安排著坐在一起。 两个小人个子矮,坐在椅子上,脚都够不著地。 知知问薛澈:“你是阿澈么?我叫知知,我从岭南来的。” 薛澈点头:“我爹跟我说过,你是裴二伯的女儿。” 知知捏著自己的小荷包,神秘兮兮地说: “阿澈,我准备了见面礼给你。” 薛澈微愣,没想到从岭南来的知知如此注重礼节,小小年纪就特意准备了见面礼。 反观他自己,竟然什么都没有准备。 薛澈瞬时感到一丝窘迫,尤其是看到知知將手里的荷包小心翼翼递过来时,他觉得自己回头也要好好给知知准备一份回礼才行。 “多谢你。”薛澈双手接过了小荷包。 知知还盯著他看。 薛澈:“怎么了?” 知知:“你不打开来看么?” 薛澈:“收人礼物,岂能当面拆开?要等回家再看。” “嗯,那也行吧,”苏知知提醒,“那你可要很小心地保管,千万不要挤著压著它。” 薛澈不知道知知到底在荷包里塞了什么贵重之物,但听到知知这么说,还是很慎重地点头了。 当天晚上,他和爹娘回府的时候,手中很谨慎地拿著小荷包。 等回到自己屋里的时候,才好奇地打开来看。 绳扣一松。 秀气可爱的小荷包开了口。 薛澈拉开荷包,只见荷包里有一个深色的影子。 条状,在扭动。 那影子爬到了薛澈的手上。 是一条肥胖圆润的虫。 啪。 荷包掉在了地上。 薛澈难以置信地甩动手指,试图把手上的虫子甩掉, 虫子,居然是虫子! 知知故意拿虫子嚇他,还骗他是见面礼。 岂有此理! “娘——!”薛澈快步出门告状去了。 他要告诉爹娘,知知是个坏蛋! 第427章 if线-阿澈的回礼 春末夜里。 烛火微黄。 屋內床帐边掛了垂地的纱帐。 偶尔有风从打开的窗户里吹来,吹得纱帐和墙上的影子轻轻晃动。 帐內,薛玉成和上官茹半躺在床上,听著坐在对面的儿子控诉。 薛澈跟爹娘告状,说知知把虫子当成礼物送给他。 “此举绝非君子所为。”薛澈把小荷包给薛玉成和上官茹看。 两人朝里面看了一眼,果真有条胖胖的小虫子,在里面扭呀扭。 薛玉成感慨:“我小时候也抓过虫子玩,转眼就好多年过去了。” 薛澈:“爹?” 上官茹笑,去帐外找了个漂亮的琉璃小罐子: “这是人家送你的礼物,一片心意,装进罐子里好好养著,记得每天要摘叶子餵它吃。” 薛澈:“娘?” 薛澈觉得爹娘根本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他再次重复了之前的话。 薛玉成摸了一下儿子的小脑袋: “你们都是小娃娃,天天说什么君不君子的?你怕这小虫子么?” 薛澈说:“不怕,但是她戏弄我,我不高兴。” 上官茹问:“阿澈,书上有没有讲过,凡事不能妄下定论。你怎么知道知知是戏弄你,不是真心把虫子给你当礼物的?” 薛澈:“……会有人真的喜欢把虫子当礼物么?” 薛玉成给儿子出了个主意: “阿澈,你也去捉一条虫子送给知知,看看她的反应就知道了。” 半个时辰后。 薛澈趴在院子的草丛里,敛气屏息,隨时准备从草上抓走一只小虫子。 他平日天天念书习武,从来没有捉过虫子。 现在真正来捉虫子,才发现这也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而且,他给自己定的目標很明確,要捉一条和知知送给他的那种虫子。 他钻在草丛里,身子扭来扭去,左扑右扑。 费了好大的劲,才终於捉到了一只,然后满头汗地將虫子放罐子里。 不远处,窗边,薛玉成和上官茹看著儿子的屁股在草丛中挪来挪去,笑得乐不可支。 “你干嘛叫阿澈去捉虫?” “这孩子性子太静了,难得让他去草里闹一回。” “这不是挺可爱的么?” “回头把阿澈这样子画下来……” 薛澈累吁吁地带著虫子回屋了,洗完澡后,才看了两页书就抱著书睡著了。 次日,薛澈照常去裴府看书了。 平日他手里都拿著从裴府借的书,今日手中却捧著一个琉璃小罐子。 小罐子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在薛澈的小手摺射出彩虹一般的光芒。 罐子里有一条小青虫,是薛澈昨天晚上捉的。 薛澈绷著小脸,抿紧嘴唇,一脸严肃的模样。 他没去裴府的藏书阁,而是跟裴府下人说,他要找知知。 管家请他在园里稍坐,他们去请二小姐。 知知回到裴府,上头有一个堂姐,因此排行第二,成了二小姐。 下人去稟报的时候,伍瑛娘和知知在院子里刚练完武。 知知听说薛澈来找她了,一下笑开了: “娘,你看,阿澈一大早就来找我玩了,他肯定很喜欢我昨天送他的礼物。” 伍瑛娘换了一身衣服要出门: “知知,那你在家中和阿澈玩,別胡闹。娘要出门一趟,若是在家有什么事,就去寻你大伯母。” 伍瑛娘昨晚和上官茹谈到关於开食肆的事情,她决定今日就去长安几个小名气的食肆看看情况,顺便也去转转上官茹提到的几个好位置。 “好,娘你放心,我肯定看著阿澈,不让他胡闹。”知知信誓旦旦地保证。 “娘说的是你。”伍瑛娘揉揉知知的小脸蛋,然后出门了。 知知小跑去了园。 裴府的大园打理得很漂亮。 各色卉,虽然不是稀有名贵的品种,却开得热烈鲜艷。 知知觉得黑匪山和裴府各有各的好看。 知知的视线越过丛,一眼就看见坐在亭子里等著的薛澈。 “阿澈,你来找我玩么?”知知跑进园,裙角跃动似蝶。 薛澈见知知来了,把手中的琉璃罐子递给她: “知知,故人云,礼尚往来。你昨日送了我礼物,我也当以礼回赠。” 琉璃罐中的小青虫,拱著身子,贴在透明的琉璃壁上爬。 薛澈等著看知知被嚇一跳的样子。 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知知以后不敢再戏弄他了。 薛澈板著小脸这么想著,下一瞬就听见知知惊嘆: “哇!这是你自己抓到的么?我肯定会好好养的,谢谢你!” 知知拿著琉璃罐,彩虹般的光泽映照在她眼中。 她语气中都是兴奋。 薛澈愣了一下,眼睛瞪得像两个黑葡萄: “你……你真的喜欢?” 知知点头,甚至伸了一只手指进罐子里,轻轻戳了一下圆肥的小青虫: “喜欢啊,我给你的那一只,是我在路上捉的,小心养了好几天才送给你的。” “你怎么想到拿琉璃罐子装?这个罐子你要拿回去么?” 薛澈摇头:“罐子不用还给我,我家还有,我娘的商队从西域买了好多这样的罐子。” 他看著知知惊喜的脸色,终於相信自己错怪了知知。 她一个女孩子,居然喜欢虫子。 “你为什么要送我虫子?你喜欢虫子,但是我不喜欢。”薛澈说的直白。 知知:“那我要是送你蝴蝶呢?” 薛澈:“这个倒是可以。” 知知指著罐子里的青虫:“可它以后就会变成蝴蝶啊,我只是把它提前送给你。这样你就看见它怎么变成蝴蝶了。” “而且你不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的蝴蝶,如果变成非常漂亮的蝴蝶,那就是一个惊喜了。” 薛澈一时哑口无言。 他看了那么多书,当然知道“破茧成蝶”。 可是他仅仅是看书而已,他从来没有真正见过一只虫子结成厚厚的茧,然后从里面挣扎出翅膀来。 他自然也认不出这是蝴蝶的幼虫。 这时,下人又来报:“二小姐,袁家小姐来了。” 知知回头:“採薇也来了?” 昨日宴席上,严家老夫人把外孙女也带上了。 当时薛澈坐在知知的左边,袁採薇坐在知知的右边。 袁採薇跟知知讲了京中很多练武的事情,知知则跟袁採薇说黑匪山怎么捉盗匪。 两人聊得意犹未尽,袁採薇今日又来找知知玩了。 “知知!” 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女孩快步走来,和知知激动地抱在一起。 然后转头问:“薛澈也是来找知知玩的么?” 薛澈:“我不是——” 知知:“对啊,阿澈一大早就来找我玩了,还给我送礼物了。” 知知两手捧著琉璃罐子给袁採薇看: “这是阿澈特意抓给我的。” 薛澈听著有点脸红,可是又反驳不了。 他的確是抓虫子来送给知知的,只是情况和自己之前想的完全不一样。 袁採薇看了一眼罐子里的小青虫,竟然也认出了这是蝴蝶的幼虫: “这是会变蝴蝶的虫子!我小时候我爹给我捉过一只。” 孩子们说起一件事就会想到另一件,袁採薇接著又说: “我爹给捉了虫子,就养在我窗台边。我小表弟来玩的时候,我带他看我的虫子,他嚇哭了。他以为我故意嚇他,还跟我爹娘告状呢……” 知知惊讶得张开嘴:“啊?还会这样啊?我以前在岭南的时候,我们天天捉虫,还下锅炸来吃……” 袁採薇:“这就叫那个什么,小人之心和君子的肚子。” “不是君子的肚子,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薛澈满面通红地纠正,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 “我、我要去看书了。” 风和日丽。 知知和採薇玩了大半日,到下午的时候,採薇才被家人接回去了。 这个时候,裴凌风和裴凌云各自下值回家了。 伍瑛娘也正巧从外面回来。 几人几乎是前后脚回府。 知知在门口送完採薇,刚好遇到几个大人回来。 她手里还拿著琉璃小罐子,见人就高高举在头顶上: “爹,你看,这是阿澈送我的。” “大伯,阿澈送我礼物了。” “娘,这是阿澈送给我的虫子,他自己抓的呢。” “大伯母,我给你看阿澈送我罐子……” 裴府上下全都知道了,薛澈收到知知的礼物非常开心,连夜捉虫子回赠知知。 大人很欣慰,说这两个孩子真投缘。 看完书要回家的薛澈路过时正好听见了,红著脸跑回了家。 回到家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自己桌上的胖虫子。 他又找出个透明的琉璃罐,把虫子放进去,然后端到洒满阳光的窗台边。 他还去厨房找厨娘拿了几片菜叶子,放进罐子里餵虫子。 微风徐徐。 薛澈前额的头髮被吹得扬起。 一个孩童静静趴在窗台边,满眼期待地看著罐子里一抹绿影,幻想著里面飞出一只彩色的蝶。 …… 知知在京城玩了几日后,要在府中正式开始念书了。 知知的堂兄裴昭远和堂姐裴清菡年纪比知知大几岁,不適合与知知一同上课。 裴凌云本来想请裴府的教书先生,半天给裴昭远、裴清菡上课,半天给知知上课。 可是教书先生年纪大了,吃不消上一整天课。 因此,裴凌云和伍瑛娘琢磨著再给知知找一位先生。 “我和玉成商量了一下,找好了先生,让阿澈和知知一起念书,有个伴。”裴凌云已经打算好了。 伍瑛娘赞同:“阿澈那孩子性子静,说不定能带著知知也消停会儿。” 就在这个时候,黑匪山的几个村民居然也到了京城。 秦老头、老徐、秋锦玉、二娘和虞大夫都来了。 几人来了京城后,上裴府拜访了一番。 伍瑛娘和裴凌云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知知也高兴得不得了,缠著秋锦玉和二娘报。 知知:“姐姐,你们怎么来了呀?你们听到我心里悄悄想你们了么?” 二娘捏著知知的肉手:“因为我们也想知知了呀。” 老徐挠挠头:“哎,瑛娘,你们不知道,你们走了之后,我们总觉得潯州少了几分意思,就琢磨著也来京城玩玩。” 秦老头一个劲道:“我早说了,京城是个好地方,尤其是京郊,我看见好多……总之是个值得细细品味的地儿,我们打算在这住一段时日再说。” 秋锦玉说,他们会在京城找个小宅子住下,叫知知常去吃饭。 知知两眼冒光:“那秦爷爷可以继续给我做夫子了!” 之前知知每次去黑匪山住的时候,秦老头都会教知知读书,而且读的都是古书。 知知每次跟秦老头学东西的时候,都郑重地称他为“秦夫子”。 “好啊,爷爷当然可以继续教知知。” 秦老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而且啊,爷爷要是在这找到什么新书,先教你,保管是长安独一份!” 伍瑛娘和裴凌云面面相覷。 而知知和秦老头连上课的时间和地点都定好了。 就这样,秦老头成为了裴府聘请的第二位先生。 又过了两日。 秦老头正式上任,开始给知知上课了。 他们上课的地点就在园里的赏阁,窗外都是鲜亮招摇的朵,像在丛中上课一般。 薛澈也被送过来了。 他第一日来见新夫子,精神奕奕地早起,带好自己的书本。 走到赏阁的时候,刚好遇到知知也来了。 两人一起在屋內坐下。 屋內就放了三张桌案。 最前面的是给夫子坐的,下边两张分別给知知和阿澈。 薛澈自从上回错怪知知之后,心中一直隱隱有些愧疚。 他想著,他可以在学业上多帮助知知。 因此,他主动跟著知知说: “知知,课后我可以教你练字。” 他说话的时候,正好看见知知从她的书箱里拿出一卷字帖。 知知小声抱怨:“阿澈,昨天我爹要我练字帖,给秦夫子看我有没有退步,我的手都快练断了。” 知知朝著薛澈晃悠自己的小手。 小手下边,是雋秀的字跡。 薛澈定定看著那字帖:“这是你写的字?” 知知:“是啊。” 薛澈默默地把头转回去了。 他低著头坐在位置上,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知知:“怎么了?” 薛澈鼓起腮帮子,不自觉地撅著嘴,瓮声瓮气地说: “我看了你的字,才知道自己写得还不够好。” 知知眨眨眼,两手撑在薛澈的桌上: “那你多练练就好了啊。而且,我听说你读了好多书,知道很多东西。我大伯说,问你好多问题,你都能答得上来。” 薛澈抿唇,谦虚道:“唔,还好吧,你要是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我。” 他这么一说,知知就真的问了: “你知道鸟翅膀上有多少根羽毛么?” “为什么蜜蜂在丛里不会迷路啊?” “月亮上的桂树会开么?要是会的话,为什么桂不会从月亮上掉下来……” 薛澈的两只小手拧在一起,听了半天,磕磕巴巴道: “嗯……我回去看看书再告诉你。” 第428章 if线- 活泼多了 薛澈自从在裴府开始上学后,就变得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了。 和秦夫子还有知知在一起,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首先,薛澈深刻意识到,不能以貌取人。 虽然秦夫子只有一只耳朵,而且时不时会掏耳屎,看著也不像正经人,但是看过的古籍不少,手中甚至有不少孤本,总能让薛澈大开眼界。 其次,薛澈发现,读书不止可以在屋內,还可以在屋外读。 天气好的时候,秦夫子带著知知和薛澈坐在假山边,一边晒太阳一边读书。 薛澈刚开始的时候还有点不適应。 可是几次之后,就觉得边晒太阳,边听秦夫子讲课也很有意思。 不止薛澈自己,薛府其他人也察觉到了薛澈的变化。 以前薛澈每日看完书从裴府回来后,只会练剑、吃饭、继续看书和睡觉。 可是自从第一天去裴府上学后,薛澈回府后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捉鸟。 他自己做不到,於是管家帮他捉来几只。 薛澈捉到鸟后,对著小鸟的翅膀研究了好半天。 过了几日,薛澈把鸟放了,又开始丛之中观察蜜蜂。 他手里拿个小册子,居然还把蜜蜂飞来飞去的路线图给画了下来。 晚上的时候,薛澈仰著脑袋看月亮,甚至还要他爹抱他去屋顶看。 上官茹看著可高兴了: “我们家阿澈性子比以前活泼多了。” 薛玉成问儿子:“你是不是终於意识到捉鸟捉虫比看书好玩了?” 薛澈摇头:“我只是发现,很多事情书上没有,要自己去找去看才知道。” 上回知知问了他一连串问题之后,薛澈翻遍了裴、薛两家所有的藏书,还去外面的书肆里看了一圈,都没有找到能解答知知问题的书。 於是他只能自己去找答案。 他没有找到答案,但是在这过程中却注意到很多其他的细节。 他意识到每只鸟的羽毛都不一样,羽毛数量没有定数。而且有的鸟很亲人,有的鸟很怕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蜜蜂在丛里不会迷路,可是他发现原来蜜蜂不用掉头,可以倒退著飞。 他看不清月亮上的桂树到底有没有叶,多看几次后,他开始怀疑,月亮上是不是真的有桂树,会不会只是一片模糊不清的影子,也许那根本不是一棵树…… 薛澈把自己的这些发现讲给知知听。 知知点著脑袋:“如果不是一棵树,可能就是一只像树的妖怪,是妖怪的影子。” 薛澈:“月宫不是仙人住的地方么?怎么会有妖怪?” 知知:“我猜的呀。” 自从知知来了之后,薛澈觉得身边的世界变得好神奇。 三个月后的一天早上,他醒来,看见窗边的琉璃罐里,飞舞著一只黄色的蝴蝶。 他欣喜地走到窗边看,见黄色的蝶翅边缘还晕染著一小片橘色,蝶翅上深褐色的纹路像枝丫一般延展。 真的是很漂亮的一整只蝶。 “我的蝴蝶飞出来了!”薛澈迫不及待地拿著罐子去给娘看。 洗漱完,吃完饭后,又赶紧带著罐子去了裴府。 刚到裴府,竟然看见知知也一脸兴奋地捧著琉璃罐从门內出来。 知知举著罐子对薛澈说: “阿澈,你看,我的蝴蝶!” 她养的小虫子今日也破茧成蝶了。 是一只乳白色的蝶,蝶翅上散布著亮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知知,我的也变成蝴蝶了。”薛澈抱著罐子,和知知一起去园。 两个人很兴奋地都想把这个惊喜给秦老头看。 然而秦老头这两日有事。 伍瑛娘说要开食肆,就真的开了。 她和黑匪山来的村民们合伙开了一家黑山食肆。 秦老头閒暇时也会去帮忙。 这两日,京城来了些江湖人士。 其中就有黑匪山村民们的老相识。 紫玄长老发现了秦老头,揪住了秦老头仅剩的一只耳朵。 倪天机尝出了秋锦玉做的炸猪皮。 白无铅和白月认出了手残志坚的师兄白洵…… 混乱一阵后,几个人都留在了黑山食肆。 倪天机留在厨房给秋锦玉打杂。 紫玄长老还非要跟著秦老头一起去裴府上课。 薛家人听说紫玄长老会紫霄剑法,於是诚心让薛澈拜紫玄长老为师,学习剑法。 就这样,薛澈跟秦夫子学文章,跟紫玄长老练剑。 知知看薛澈跟师父练剑了,赶紧去找姑姑裴璇学鞭法了。 大家各忙各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年底的时候,裴府来了几位客人。 是皇商宋家的人。 其中有个叫宋鈺的,小时候跟裴凌云关係好。 他最近刚从西域回来。 数年前,薛家军平定了西北。 宋老太爷见通往西域的路安稳了,於是建立了一支去西域的商队,宋鈺跟著去了。 自裴凌云被调去岭南后,宋鈺已经七八年没见过裴凌云了。 因此两人相见后,宋鈺说的滔滔不绝。 “子信阿兄,我原本想把宋家的墨卖过去,可是走到很远很远的西边,发现人家不用墨锭,也不用我们这种笔,居然用羽毛写字。” “子信阿兄,看我给你带的宝石,鸽子蛋这么大一个呢,我给嫂夫人和小侄女也带了……” “危险?还行,我们回来的路上遇到人在打仗,就绕路回来了,因此耽误了几个月的时间,好在我们人都平安无事。” 知知和阿澈也坐在旁边听著,听到打仗的时候,好奇地问: “是谁在打仗呀?” “就是当初被薛家军赶走的那波胡人,在和西边那些蓝眼睛的人打仗呢。” 宋鈺说到这个就来劲,讲起了路上听到的故事: “那群胡人中有一对力大无穷的父子,个头有我们俩加起来那么高,身材魁梧得很。父亲叫呼隆,是当年浑邪国的王,他儿子叫巴格塔。” 薛澈:“我听我祖父还有我大伯提过呼隆,体格的確异於常人的。” 知知:“巴格塔?这是什么名字呀?” 宋鈺:“是他们胡人的名字,具体什么意思我也忘了。” “以前浑邪人发生內乱,差点就把巴格塔掳走了,但是呼隆被我们打败回去的时候,正好撞上內乱,及时平息,把儿子给救出来。现在就是巴格塔在带领那些胡人打仗。” 知知的眼睛眨了眨:“那还好呼隆被打回老家了,不然他儿子都丟了。” 宋鈺拍大腿:“谁说不是呢?” “听说啊,那个叫巴格塔的不仅力气大,而且能说会道,擅长笼络人心。把那边草原几个零散的部落都收归麾下,然后一起往西边打……” 知知:“听著是个很厉害的人,我以后要是有机会也去西域的话,我也想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第429章 if线- 助人为乐小和尚 快过年的时候,严毓打算去京郊的慈光寺祈福。 慈光寺在京城附近这一带很有名气,香火一直很旺。 不少人家在过年时都会来上香。 裴家人都是大忙人,裴凌风和裴凌云公务缠身,伍瑛娘忙著黑山食肆新店开业,裴璇在禁卫军中值守,裴姝和薛玉琢今年不回来过年。 严毓身为裴府当家主母也忙,但她还是坚持要去慈光寺上香,祈求家中人人健康,她才安心。 府里的教书先生都休息了,几个孩子也有空了,便跟著一起去。 严毓的两个孩子裴昭远和裴清菡已经分別十岁和十一岁了,往年也跟著上山祈福。 严毓不担心这两个孩子的体力,但是知知和薛澈不满七岁,她担心这两个孩子吃不消,万一上山的时候摔伤就不好了。 “知知、阿澈,上山会有些累,你们若是不想去的话也没关係。”严毓摸摸知知的脸。 知知眼里都是兴奋:“大伯母,我要去我要去,我好久没爬山了,我爬山很快,手脚都能爬。” 薛澈:“裴大伯母,我也想去,我要给薛家军祈福。” 裴昭远和裴清菡也说:“娘,我们会带好知知和阿澈的。” 於是,严毓带上了一双儿女、知知还有阿澈一起去慈光山。 前几日下了好大的雪。 今日天气晴朗,万里阳光。 京城內的雪化了不少,可山上的雪还积得很厚。 知知在上山的时候,时不时捡两个雪球玩。 她今年第一次在北方过年,以前没有见过雪,所以一看见雪就玩得停不下来。 薛澈在知知身边不断提醒: “知知,你的袖子要湿了。”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雪太凉,寒气伤身,快放下。” “我的意思是放到地上,不是叫你放进口袋……” 薛澈说得实在有点心累。 知知把一块雪塞进薛澈的手里:“阿澈,你快捏捏,雪是脆的,而且也不是很冰。” 薛澈想说不要不要,可是他的手心里已经握了一团雪,捏了两下,发出咯吱声。 一团蓬鬆的雪被捏成了冰。 薛澈不叨叨了。 因为他也觉得有点好玩。 严毓本来也想制止两个孩子,怕他们照亮,结果走过去一摸他们额头,发现他们玩得身上都出汗了。 严毓哭笑不得:“好了,先上山喝口茶去,別玩了。” 裴昭远和裴清菡分別牵著薛澈和知知,不让弟弟妹妹乱玩了。 等到了山顶上,一行人进了寺中祈福,还吃了斋饭和热茶。 严毓还要听寺中僧人讲经。 几个孩子听不懂念经,就在殿外的空地上玩。 知知说要用雪堆出一个人。 於是四个孩子就合力滚雪球。 滚了一个大的做身子,小一点的当脑袋。 知知和阿澈推脑袋雪球的时候,知知一下没控制好力度,太用力了,雪球咕嚕咕嚕滚了好远。 “我的脑袋!”知知赶紧去追。 地上的雪厚,知知跑得时候没跑稳,不小心栽进了雪里。 “小施主,你的脑袋还在你头上,没有丟。”一道童稚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知知抬头,看见了一个小和尚。 圆头圆脑,像脖子上掛的佛珠一样圆润。 小和尚要伸手去扶知知,但知知已经很利索地自己爬起来了。 薛澈也从后面追了过来:“知知,你摔伤了么?” “我没摔疼,”知知指著不远处撞在石块上的雪球,“但是雪球撞碎了,要重新滚一个了。” 接著知知又跟小和尚解释:“我刚才说的是雪人脑袋,不是我的脑袋。” 她站起来之后,发现小和尚比自己矮半个头,明显年纪比自己小。 知知惊嘆:“你也是僧人么?这么小就可以做和尚么?” 薛澈:“小师父应该是从小就在庙中修行了。” 小和尚把两只胖嘟嘟的手合在胸前: “阿弥陀佛,小僧当然是这里的弟子,小僧有法號的,叫悟真。” 知知问:“悟真小师父,你为什么不用进去念经啊?” 悟真有点羞赧:“我还不会念经,师兄们说等我以后会念了,我就能去了。不过,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知知问:“你和我们一起堆雪人么?” 悟真眨眨眼,然后重重地点头:“善哉善哉!” 於是堆雪人的队伍又扩大了。 他们堆好雪人之后,捡来树枝和石头给雪人当手臂和眼睛。 薛澈说:“还是差了点,要身子下面塞一双鞋才行,这样才看著有脚。” “这有什么难的呀?”知知弯腰就要把自己的小鞋子脱下来。 “不行,不能在外边脱鞋踩雪,不然鞋袜都湿了。”堂姐裴清菡及时拦住了知知。 悟真眼睛一亮:“几位小施主等一下,我有办法。” 悟真说完后,小跑离去。 悟真跑过了大殿,跑过了迴廊,跑过了平整的雪地,绕进了后面僧房区的一个独门小院。 小院里,桃树的枯枝上覆了一层雪。 枯枝下有一扇窗。 窗內,榻上,明灯和尚正在闭目诵经。 悟真顶著半脑门的汗,脚步急促。 明灯不用睁眼,听声就知道是自己的小徒弟,他开口道: “悟真怎么了?为师不是跟你说过,凡事不要急嘛。” “哎呀,你跑得这么急,可能会摔跤,还可能会踩死地上小虫子的。” 悟真喘著气,脸上跑出两抹红晕: “师父,我遇到了几位小施主,他们需要帮助,我正要助人为乐。” 明灯欣慰点头:“助人为乐是善举。” 他睁眼,正好看见悟真拎著双鞋子往外跑,再低头一看,自己的鞋子不见了。 明灯不欣慰了,从榻上跳下来喊: “哎,悟真!你拿为师的鞋去干什么!” “回来,悟真!” “为师的鞋——!” 悟真边跑边回头答: “师父我去助人为乐!助完就还给师父!” 悟真拎著鞋子跑去找知知他们。 知知和阿澈几人在原地等了没多久,见悟真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还拎著一双黑色的靴子。 那靴子很大,比几个孩子脚上的都大。 靴子塞在雪人身子下面,很显眼,就像雪人长了一双大脚。 薛澈:“悟真小师父,这是哪来的鞋子?” 悟真:“是我师父的。” 知知:“你师父人真好,把鞋子借给雪人。” 悟真点头,脸上的肉跟著一起抖: “我师父是很好很好的人。” 话刚落音,背后响起明灯的声音。 “悟真!” “悟真,你把为师的鞋藏哪去了?!” 知知回头,看见一个僧人朝这边中走来。 一眼看上去,就很不一样的僧人。 虽然身上穿的都是深灰色的僧袍,可是这人穿的衣料明显更光滑柔软,走路时的气势也不似民间百姓。 悟真跟知知几人介绍:“那是我师父,我师父法號明灯。” 裴昭远和裴清菡听了,嘴巴微张: “明灯师父?” 知知和薛澈没什么反应,因为他们还小,几年前都不在京城,不知道以前发生的一些事情。 而裴昭远和裴清菡从小在长安长大,且已经到了知事的年纪。 他们知道当今皇上的胞弟定王慕容霽这两年就在慈光寺修行,法號明灯。 慕容霽从小就是个急躁性子,当年太后在世时,为了让慕容霽沉心静气,让他跟著念佛经。 后来太后去世了。 慕容霽一时伤心,一头扎进了佛经里。 等后来他从伤心的情绪中缓过来,却坚持说自己要皈依佛门。 皇上劝了这个胞弟几次,都没劝得回心转意。 皇上便让慕容霽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去慈光寺修行,不准喝酒吃肉犯口戒,若是慕容霽能撑过三年不下山,那皇上就同意慕容霽正式皈依佛门。 若是慕容霽熬不住山上青灯古佛的日子,那慕容霽以后就不许再提入佛门的事情。 慕容霽当时满口答应。 他上山后,寺里的住持不给他剃髮,他就自己把头髮给剃了。 变成了一个很像佛门弟子的俗家弟子。 裴昭远和裴清菡赶紧拉著弟弟妹妹们嚮慕容霽行礼: “拜见定王。” 明灯见自己的身份被认出来了,脚步放缓放稳重了些: “咳咳,叫明灯师父就行了。你们是哪家的孩子?” 第430章 if线- 公主伴读 裴昭远回答是裴家子孙。 知知挺直身板,自豪地说:“我叫裴知,我爹是裴凌云,我娘是伍瑛娘。” 薛澈也跟著把自家老爹的身份报了一遍。 明灯一听,仔细端详这两个孩子,果然在他们眉眼之间看见了当年“文武双璧”的影子。 他低头问知知:“你是裴凌云的女儿,那你会不会下棋?” 知知:“我只会一点点,下棋要坐著不动好久,我屁股坐不住。” “哈哈哈哈……”慕容霽闻言大笑。 没想到裴凌云生了个这个样性子的女儿。 接著,他的目光略过几个孩子,看见后边的雪人,自然也看见了雪人下面压著的正是自己的鞋子。 明灯:…… 他之前好好地在屋子里静心诵经,悟真匆匆忙忙进来拿走他的鞋子,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他担心悟真被人骗了,从柜子里找了双鞋穿上赶过来,看见几个孩子聚在这玩雪。 明灯看几个孩子玩得身上衣服都有点湿了,於是道: “天气凉,你们都跟我回小院里暖暖身子吧。” 裴家的下人在旁边看著,其中一人进去稟报主母,另外几人则跟在小主子们后边一起去。 知知他们一进僧房,就感到一阵暖意。 明灯让他们坐在暖炉边上,把湿了的袖口烤乾些。 悟真难得见其他孩子来僧房,开心的心思都写在脸上。 他把自己平常吃的松子仁和果脯都拿出来: “阿弥陀佛,几位小施主请用。” “谢谢小师父。” 知知吃了一口果脯,好吃得眉毛扬起来:“真好吃,这是在哪买的呀?” 悟真笑眯了眼睛:“不是买的,是我和师父摘桃子自己晒的。” 知知:“你们怎么做的呀?” “就是先把桃子摘下来,洗乾净切片……”悟真说起吃食就停不下来。 明灯取来热茶水,给几个孩子喝。 他以前在宫里和王府中可没自己做过端茶倒水的活,来了慈光寺之后才慢慢会做。 皇兄不让他带人来寺中伺候,要他好好体验寺中清苦的日子。 结果明灯发现做这些事情也不是很难。 他刚来的时候,唯一觉得有点不適应的就是寺里吃的太少,所以他每次下山都买好些吃食回来。 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吃东西的时候,总会有个小小的影子悄悄地躲在院门口看。 多看两眼,那小影子又跑了。 明灯有一回捉到了那个小影子。 是寺中年纪最小的和尚,悟真。 明灯一次见悟真,悟真还很瘦,细胳膊细腿,全身上下看著都没几两肉。 明灯看悟真的时候,悟真也在看明灯。 准確地说,是在看明灯手上的果仁。 寺中不吃荤食,都是豆类青菜,也没有什么零嘴,悟真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看到吃食就咽口水。 明灯把悟真带进院子,跟他说:“以后饿了想吃东西,就来我这。” 悟真嚼著明灯给他的果仁,点点头。 之后,悟真每天都来,因为他说他每天都饿,都想来。 明灯来山上修佛,其实有一部分原因是寻求清净。 不是耳边清净,而是心中清净。 母后病逝了,父皇被杜太后和三皇弟谋害。 他自然恨杜太后和三皇弟,可他却又得知,当年是母后先对后宫妃嬪下毒手,所以那么多的兄弟中,只有三皇弟慕容宇和七皇弟慕容循侥倖活下来,而他们的母妃都在生下他们后离世。 明灯的性子从小就急躁,急躁的性子下面,却藏著一颗柔软的心。 杜太后和三皇弟是凶手,母后和父皇也是凶手。 所有的冤讎在他脑子中纠缠成解不开的结。 他唯一庆幸的是,还好皇兄没有死在杜太后的阴谋下。 若是皇兄出了事,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些冤孽。 明灯上了慈光山后,偶尔想起这些事情还是会觉得內心烦扰。 但每次悟真来的时候,他都没空想这些事情。 悟真这孩子很容易满足,只要吃到好吃的东西,就能高兴一整天。 一高兴,就在明灯身边说话说个不停。 搞得他別说想以前的事情了,连诵经的时间都快不够了。 明灯觉得这样很好,於是去找寺里住持,说想收悟真为徒。 悟真成为明灯徒弟的那天,对明灯说:“师父,你好像佛。” 明灯:“出家人不要拍马屁。” 悟真:“我没有拍过马。” 明灯:“……为什么说为师像佛?” 悟真:“因为佛祖很好很心善,师父也很好很心善。” 明灯摸摸悟真光亮的脑袋,发现这孩子已经不知不觉地被餵成了个小胖子。 咚——咚——咚—— 寺庙內钟声响起,在山头悠悠飘荡。 知知等人离开了慈光寺,要赶在日落前回城。 明灯和悟真站在山头,遥望著远行的人影。 明灯看著悟真那副捨不得的神情,说: “悟真,哪天为师要是被抓下山当王爷,你是不是也要站在这里看为师?” 悟真仰头:“师父,那他们什么时候来抓你呀?” 明灯:“不知道。” 悟真“哦”了一声,然后道: “那我也想被抓走,师父被抓到哪里,就把我也抓到哪里去。” 明灯笑了。 一阵寒风吹来。 “阿嚏!”悟真打了个喷嚏。 明灯牵著悟真回去把帽子戴上。 悟真吸吸鼻子:“希望天气暖和点就好了。” …… 知知一行人平安回到了裴府。 接下来几日,天气没有变暖,也没有变得更冷。 过年休假的时候,裴凌风还带著一大家子人回河东去看裴定礼夫妇。 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了年。 接下来两三年,知知继续在长安和薛澈一起念书练功,閒暇时捉鸟骑马。 等到知知九岁的时候,伍瑛娘和黑匪山村民的食肆越来越大,开成了酒楼。 裴凌风和裴凌云升了官职。 裴璇也在禁卫军中得了个小將领的职位。 知知的堂兄入读官学,堂姐去了书院。 九岁的薛澈决定以后想做个文官,於是更下苦功,准备著进入弘文馆的考试。 而九岁的知知也不在府中念书了。 她被召进宫中给皇嗣做伴读。 选她做伴读的,是皇上最宠爱的寧安公主。 寧安公主是皇后娘娘所出,太子胞妹,也是帝后的掌上明珠。 但也因为自小被宠爱,寧安公主性子张扬,不似寻常贵女嫻静。 寧安公主不喜欢念书,喜欢练武。 皇上和皇后娘娘为了让寧安公主好好念书,便想给她选个品学兼优的伴读。 寧安公主说:“选伴读可以,但是我要自己选。” 最后,寧安公主选了两个伴读。 一个是袁採薇,另一个就是知知。 知知本来是不愿意去宫中上学的,可是圣旨已经下来了,裴家也不能抗旨。 於是裴凌云和伍瑛娘哄著知知先去了第一日。 大人们都觉得,按知知这个性子,在宫中伴读估计伴不了两天就结束了。 出乎意料地,知知第一日去宫中伴读后,下午兴高采烈地回家,晚饭的时候积极地说: “我明天要更早起,早点去宫里,我和採薇还有公主都约好了。” “公主带我和採薇去演武场和马场了,宫里的演武场和马场都好大啊。” “宫里的糕点也好吃,香香酥酥的,一点都不腻。” 裴凌云和伍瑛娘晚上细细一问,得知三个小姑娘白日玩得很开心,还在一起切磋武艺。 夫妻俩觉得,三个孩子学业上进步不一定明显,武艺肯定要更上一层楼的。 很快,这个猜想得到了验证。 这年皇家春猎,皇后和寧安公主也去了。 寧安要去,自然也要带上採薇和知知一起去。 三人本来只是想去猎几只小兔子,结果一不小心合伙猎了一只虎。 皇上夸三个孩子有勇有谋,还赏赐了些东西,亲口称讚她们是“打虎小英雄”。 春猎过后,知知和採薇照常去宫中伴读。 她们虽然在后宫,但是偶尔也会听到一些从前朝传来的消息。 有一日,寧安神神秘秘地跟知知和採薇说: “你们知道靡婆么?” 知知点头如捣蒜:“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岭南的时候听说过,靡婆国就在岭南边上呢。” 採薇的小脑瓜子转起来:“公主提这个做什么?莫不是要跟他们打仗了?” “不是要打仗,”寧安摇头,“我听说来了一个叫阿吕应的靡婆人,他杀了靡婆的国军,然后从靡婆逃到我们大瑜来。” 知知:“啊?他为什么要杀国君啊?” 寧安:“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不但杀了国君,还带了靡婆的藏宝图来,想在大瑜寻求庇护。” 採薇:“那皇上要帮他么?” 寧安摇头:“我父皇还在和朝臣商议此事呢。” 这个消息对於几个孩子来说无异於惊天骇闻。 知知心中记下此事,下午出宫后,她没有直接回裴府,而是去找了黑匪山的村民们。 在这长安城里,没有他们不知道的消息。 她找到秦老头和老徐,好奇地问: “秦爷爷、徐伯伯,你们听说靡婆叛徒跑来的事情了么?” 第431章 if线-小鬼,口气真大 秦老头晃悠著脑袋:“城里哪有我这老头子听不到的事?” 老徐清了清嗓子,一副要开演的样子: “靡婆先王平定了內乱,但却死了在自己人手中。有个叫阿吕应的叛徒想谋反称王,杀了靡婆的先王。 可靡婆先王有个儿子叫阿那罗,凶残狠辣,率军平定了叛乱后,一路追杀阿吕应。” “听说他非得把阿吕应活剥生吃了才解恨。” 知知:“然后叛徒就逃到了我们这?” 秦老头点头: “现在阿那罗成了靡婆新的君主,到处抓阿吕应呢。阿吕应拿著藏宝图还有从靡婆盗来的財宝求我们大瑜皇上保他一条狗命,估计说了不少拍马屁的话,指不定还求皇上出兵帮他爭一爭靡婆的王位。” 知知听了,清秀的两道眉皱起来。 她回家的时候,去隔壁找薛澈,和薛澈提起了这件事。 薛澈刚好今日也听说了此事。 两个孩子像小大人一般,一本正经地分析起来。 知知:“那个叛徒杀了他们的王,现在新王要杀叛徒给他爹报仇,这不是应该的么?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好了。” 薛澈找出相关的舆图,指著舆图上的地界给知知看: “阿吕应肯定向皇上许诺好处了,比如划分部分国土给大瑜,或者增加对大瑜的进贡数额。” “两国往来,不看个人冤讎,只看利益。” “可是他连自己的国都背叛了,也未必会信守对大瑜的承诺,而且——” 知知鼓起腮帮子,与其愤慨, “靡婆就在岭南边上,要是和他们打仗的话,那岭南的百姓就遭殃了。” 知知来了京城,可是她还记得之前在岭南认识的小伙伴们,记得岭南的山水草木。 要是和靡婆打起来的话,那她爹娘还有百姓们一起辛辛苦苦建起的岭南就都毁了。 两人討论到后面也没討论出个什么结果。 九岁的知知第一次体会到了忧国忧民的滋味。 她天天问下值回来的裴凌风和裴凌云,靡婆的叛徒怎么样了。 她问个不停地样子,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阿吕应有仇。 好在知知没有担心太久,过了两日,皇上便下旨捉拿阿吕应,並且派人联繫靡婆,让他们来带人走。 靡婆很快派人回信,心中对大瑜多次表达谢意,並且表示不追回阿吕应带到大雨的財宝,全部献给大瑜。 他们派出的使臣乌纳已经在路上了。 知知听说这个消息后,可算鬆了一口气。 她去宫里上学的时候,寧安说: “我也觉得就应该把叛徒还给靡婆,要是有人敢动我父皇的话,我肯定也不会放过他。” 採薇:“听说听说靡婆人会吃人,可能他们要把阿吕应捉回去吃掉。” 知知:“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靡婆人长著水牛一样的鼻子,嘴巴像狼嘴那么大,所以他们能吃人。” “味道可能会很奇怪吧。”知知眸中闪烁著好奇,“等靡婆人来了长安,我们就能亲眼看见了。” 孩子们有时候记性很好,无意间听到的事情会记很久。 但有时候记性也很差,前两日还很期待的事情,过几日就拋在脑后了。 天天忙著练功念书嬉闹的知知都快把靡婆的事情给忘了。 她还时不时地去黑山酒楼看看村民们,吃吃点心帮帮忙。 黑山酒楼是今年新开的,装潢新,菜色好,生意红火,常常满客,正在京城极有名气。 不少人都说,来了长安,必定要去西市的黑山酒楼吃上一顿。 两个月后的一天,知知再一次听到了关於靡婆的消息。 靡婆来人了。 不仅使臣来了,连他们的王都亲自到了长安,向大瑜皇上当面表达谢意。 被关押的阿吕应落进了靡婆人手中。 据当时在场的人说,靡婆人接手阿吕应的时候直接就动手把人杀了,没半点拖泥带水的。 那个靡婆王,凶狠得嚇人,亲手用匕首戳进了阿吕应的喉咙。其他使臣也跟著上来一人一刀,將人大卸八块。 看著就让人心惊肉跳的。 知知听说了这个传闻后,迫不及待地就要去酒楼找村民们问问,看看他们听到的版本是什么样的。 於是,这日知知从宫里出来后,又去黑山酒楼了。 还没到酒楼门口呢,远远地就看见酒楼门口挤满了人。 知知一看这情况就觉得不对劲。 黑山酒楼门口虽然常有客人等位,可大家一般会坐在门口的茶桌边等,等得时候还可以用些免费的茶水。 但今天大家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 知知身边有几人匆匆路过,直奔黑山酒楼: “里面打起来了,有人在砸场子呢。” “啊?哪里哪里?黑山酒楼么,我也去瞧瞧。” “等等我,给我占个位啊……” 知知握紧了腰间绕著的小鞭子,转头往黑山酒楼后边的小门绕进去。 她也要进去看看怎么回事。 伍瑛娘带著黑匪山的村民们几年前刚开食肆的时候,的確遇到京城的小混混们闹事。 但是后来那些小混混都被村民们治得服服帖帖,现在都安分守己了。 整个长安城都知道, 不能在黑山酒楼闹事,否则吃不了兜著走。 而今天,居然有人吃了豹子胆敢在这砸场子。 知知的两条腿噠噠噠得蹬起来,一溜烟地从黑山酒楼后门窜进去了。 砰砰砰砰! 桌椅餐盘撞碎的声音在酒楼內迴响。 知知绕进大堂,看见地上桌椅都倒了,杯盘碎了一地。 满地狼藉中,伍瑛娘和村民们已经把闹事的几个人团团包围住了。 被包围的几人他们肤色深,唇间露出的牙齿被衬得很白,身上穿的衣服也和大瑜人有些不一样。 “娘!我来帮你们抓人。”知知叫了一声。 伍瑛娘和几个村民眼角余光已经瞄到了知知: “知知,去把酒楼大门关上。” 知知会意,肯定是村民们要审人了。 知知去把门关上了,然后回头凶巴巴地瞪了一眼被包围的人: “你们是谁,敢来我们酒楼打架?” 被包围的人中,有一个手持匕首的少年。 少年看著十六七岁,身子精瘦,但是身板直。 阳光从窗外透进,照亮他手中匕首上的七头蛇图样,他咧开嘴,露出两颗尖尖的犬牙: “小鬼,口气真大。” “我叫阿那罗,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阿那罗等著看这些人的反应。 老徐:“什么阿那螺大田螺呢,抓起来再说!” 村民们一拥而上,把人绑起来了。 阿那罗:…… 第432章 if线-鱷鱼牙齿 黑山酒楼大气好看。 连后院的柴房都比其他酒馆要宽敞许多。 眼下,柴房中一半的空间堆了乾柴火,另一半则绑著几个人。 几人手脚绑著绳子,全部晕倒在地,脸上还留著晕过去之前的几分愤然。 唯有中间的少年一脸悠哉,似乎只是睡了过去,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大瑜给靡婆传信说已经捉到阿吕应並愿意將罪人交还给靡婆的时候,阿那罗激动不已,决定同乌纳一起来长安。 阿吕应叛逃离开后的每一个日夜,阿那罗都在想著要怎样一刀一刀地剜去阿吕应的皮肉,用最残忍的方式给父王报仇。 他年少性子急,等不了乌纳千里迢迢地把阿吕应押送回靡婆,於是亲自来了。 他要在见到阿吕应的第一眼就杀了那个叛徒。 而他也確实这么做了。 他把匕首刺进阿吕应的脖颈,感受到温热的血液流到他的手上,他才终於吐出一口怨气。 他杀人的时候,旁边有大瑜人在场。 那些大瑜文臣面色青白,没见过这种血腥的场面。 阿那罗觉得好笑,这些反应得就好像大瑜朝廷不杀人一般。 明明大瑜皇帝和那些文臣张张嘴就能定人生死。 他只不过是亲自动手罢了。 大仇得报,阿那罗也没想多留,但是乌纳说还要和大瑜的鸿臚寺对接今后两国邦交往来的事宜。 需再多留两日。 乌纳对阿那罗说:“陛下,这次来大瑜,除了报仇之外,也可以多看看大瑜的盛世,学大瑜如何治理国家。” 乌纳总是说大瑜如何如何好。 阿那罗以前不以为意,但这次到了长安,看见城內如此繁华,才知乌纳所言並不夸张。 今日,乌纳去见鸿臚寺的人了,阿那罗就带著几个人在街市中隨处逛逛。 他在街上逛了一大圈,已经不再像前两日那般诧异京城的富庶梦幻。 但他惊讶地注意到摊贩边、店铺里、茶楼上……都有不少平民百姓。 不止王公贵族,连民间百姓也能过得这般和乐。 这是靡婆现在做不到的。 靡婆的子民们,有许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更別提喝茶买物件。 等阿那罗逛得有些累了,正好看见黑山酒楼的酒旗在前方招摇。 他们先前在路上听人说,来了长安,定要去尝尝黑山酒楼的美酒佳肴。 既然走到了,阿那罗自然要去试试。 虽然没到饭点,但是酒楼里生意好,包厢都满了。 阿那罗带著护卫在大堂隨便找了个位置坐下,让酒楼的小二把店里的招牌菜和美酒都送上来。 菜色不错,美酒也不错。 可有的地方出错了。 大堂的人越来越多,杯盘相击声、吃酒划拳声、说话声越来越大,周围环境变得嘈杂。 阿那罗一行人吃饭吃到一半,听见不远处的一桌传来谈话声: “靡婆人前两日到京城了,你日日经过城门,碰见没?” “看见了看见了,一个个长得跟黑炭似的,身上也不知道糊了几层泥……” “长得那叫一个嚇人,像从地下来的黑无常一般。” “我听说靡婆人长得一副猪鼻狼嘴相,张口就要吃人嘞……” “你没听说么?昨日他们杀了靡婆的叛徒,一刀刀切开,然后生啃了呢,嘖嘖……” 阿那罗还有这次隨他出行的几人都学过大瑜语言,即使有些话不能全听懂,也听出了这些话中的贬义。 哐! 阿那罗一拍桌子,两个护卫立刻起身,把那桌的客人给揪了过来。 原本在吃酒说话的几个客人被嚇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被拖到了阿那罗面前。 他们看见阿那罗几人肤色深黑,身上穿著异族服装,心中立刻涌起了猜测: “你、你们是靡婆……” 阿那罗抽出匕首。 匕首未出鞘,刀鞘泛著冷光。 阿那罗的舌头顶著右上顎,手指一晃,刀鞘就顶在了那客人的鼻子下端: “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们长什么样,再乱说话,我就割了你的鼻子餵野狗。” 几个被押著跪在他面前的客人已经汗流浹背,面色发虚,听见阿那罗说要割鼻子,嚇得大叫: “救命啊!” “靡婆人要杀人了——!” “快报官——” 可这里是黑山酒楼,哪里还需要等官兵?掌柜的和小二直接就衝上来了。 白洵大喝一声:“何人闹事?!” 阿那罗把几个快嚇晕的客人踹到一边去,挑眉笑: “大瑜的酒楼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 他一挥手,护卫们全都冲了上去。 就这样,双方打了起来。 酒楼內瞬时混乱,楼上楼下的客人都伸长脖子看热闹。 阿那罗身边带的护卫,都是靡婆一等一的勇士,不像市井无赖那般好对付,双方打斗得还颇为激烈。 飞溅的碎瓷片差点砸到围观的客人们。 来吃酒的客人无奈之下,只得纷纷逃出酒楼,站在酒楼外边,保持安全距离的同时,津津有味地看热闹。 不过也没看太久,酒楼的大门就关上了。 阿那罗等人也关进了柴房。 阿那罗一行人在被绑起来之后,明確表示自己是靡婆的国君。 他被捉了也不急,反而惊嘆,在大瑜隨便找个酒楼吃饭都能遇到这么多高手。 大瑜果然是臥虎藏龙。 阿那罗不急,是因为他知道酒楼这些人去打听一下,肯定会印证他的身份。 即使酒楼的人不打听,这件闹得动静这么大,乌纳也会闻讯来找他。 事关两国邦交,这些人不会拿他怎样。 阿那罗一路从靡婆赶到长安,没有一夜睡过好觉,昨日亲手杀了阿吕应后,太过亢奋,昨晚也没有睡好。 今日白天逛了半日,又打了一场架,这会儿反而累得有了困意。 他闭眼要睡时,却发现身边的护卫们一个个都倒了下去。 阿那罗嘴角勾起。 原来不是睡意,是中了药。 他这么想著,然后人也往地上倒。 阿那罗也晕了过去。 他迷迷糊糊地做了梦,梦中回到了靡婆,走在一片湿热的森林中。 他在森林中打猎,猎到了一只虎,正要去看猎物,天上却突然下起大雨。 密密匝匝的雨珠直击他脑门。 也不知这雨珠怎么回事,硬得就像石子似的,砸得他脑门生疼。 阿那罗赶紧躲到芭蕉宽大的叶子下避雨,可那雨珠居然穿透叶子朝他眉心打来…… “啊呀——” 阿那罗皱著眉哼了一声,疼得醒过来了。 呲—— 一道水流正中阿那罗眉心。 他整张脸都是湿的,立刻就清醒了许多。 “你醒了!”一道童稚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阿那罗顺著声音看去,见柴房的窗户边,露出一个孩子的脑袋。 是个女孩子,一双大眼亮如星辰,手里还拿著一个大水囊。 显然,刚才她就是拿著水囊对他呲水。 阿那罗想起来,先前被抓的时候,他看见这个小姑娘进来喊娘,估计是酒店老板的女儿。 “小鬼,是你用水呲我?”阿那罗做出一脸凶相,故意嚇唬知知,“等我出去,我要把你丟进河里餵鱼。” 知知拿著水囊,摇头嘆气: “你不能这么说呀。你家人没教过你么?被人绑的时候可得说点好话,好好协商才有可能被放,要是刺激了绑匪,那可就遭了。” 阿那罗见她没被嚇著,还故作老成地说话,觉得颇有意思: “你一点不怕?” 知知:“当然不怕,就算你把我丟进河里,我也能游回来,我水性好,而且我还会在河里捉鱼。” 阿那罗哼了一声:“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知:“你说过了,你叫阿那罗,还说你是靡婆王。” 阿那罗:“那你们还不放了我?” 知知:“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啊?我娘他们去找人了,等会儿就有人来验你们身份。” 阿那罗:“那你来用水呲我干什么?” 知知抱著水囊,脸蛋贴在窗边问:“你渴不渴啊?” 阿那罗吞咽了一下乾涩的喉咙。 嗯,被这么一问,有点渴。 知知说:“你张开口,我给你喝点水。” 阿那罗冷笑:“我又不是走兽,要你这样——” 呲——! 趁著阿那罗开口说话的功夫,一道水柱窜进了他口中。 阿那罗:…… 清凉甘甜的水流进喉咙,喉间的不適感一下就缓解了。 阿那罗尷尬地清清嗓子: “咳咳,看在你给我送水的份上,我出去后,可以饶过你。” 知知:“你是不是真的靡婆人啊?” 阿那罗抿唇:“你看我们这么黑,不就知道了。” 知知还是摇头:“当然不是啊,我们岭南好多人也晒得很黑,太阳那么大,天天下地干活,和你们也差不多,这怎么看得出来呢?” 阿那罗意外:“你是岭南人?” 知知:“我在岭南出生的,待了好久,我们岭南可好看了,瓜果又多。” 阿那罗懒洋洋地躺在地上:“再多也没有我们靡婆多。” 知知一听,大声道:“我们有荔枝、有甜瓜、有芭蕉……” 阿那罗:“我们也有。” 知知:“我们那有孔雀!” 阿那罗:“我们也有。” 知知:“我们那的树一年到头是绿的!” 阿那罗:“我们那也是。” 知知:“……你吹牛。” 阿那罗抖抖肩膀:“我没吹牛,我们靡婆比你们岭南还热,荔枝和芭蕉长得很大,林子里很多绿孔雀,我们那的树又高又大,叶子常绿。” 知知倒是听说过,靡婆確实比岭南更热,她问: “那你们种粮食是不是熟得更快?收的粮食是不是更多?你们那的人是不是不用担心挨饿?” 这下,阿那罗倒是沉默了。 他静了一会儿才说:“那也不是,有很多人吃不上饭。我们以前打仗打了很久,荒了很多田。” 知知脱口而出:“所以你们要吃人么?” 阿那罗:“……都是你们谣传的,我们平常可不吃人,哪怕吃鱷鱼肉,都比吃人好。” 知知的关注点一下就变了: “鱷鱼是什么鱼啊?不好吃么?” 阿那罗“嘖”了一声:“你没见过吧?就是那种胖胖扁扁长著四条短腿的鱼,眼睛长在头上,牙齿跟刀尖一样!” 知知想了想:“我听人家说过土龙,好像就是这样子的,说不定我以后能见到。我娘说我还小,等我长大了,我可以去好多地方看新奇的东西。” 阿那罗:“那你得来靡婆才能看到,靡婆鱷鱼多,我以前还猎过。” 知知的目光落在阿那罗的手上: “你手上的疤是猎鱷鱼伤的么?” 傍晚的光线照亮阿那罗的手背。 一道道疤痕交错,深浅不一。 阿那罗握了握拳:“打仗伤的,你没听说过靡婆的新王战场上多勇武么?” 知知:“可你不是靡婆王的儿子么?你也要亲自上阵打仗?” 阿那罗:“当然要打,我们自己敢拼生死,手下的兵才会拼。” 说完后,他自己很轻很快地嘆了口气: “如果没有內乱的话,我们靡婆也会过得很好,我们靡婆也有很多好东西。” 知知:“还有什么啊?” 阿那罗狡黠一笑:“以后你来靡婆玩,我让你亲眼见识见识靡婆的风光。” 知知:“可是靡婆那边好像很危险,有好多沼泽瘴气和虫蚁。” 阿那罗:“你在岭南待过,你还怕什么?” 知知:“哦,说的也是。” 傍晚日头將落,光线变成橘红色,连著柴房都镀上一层红。 听说了消息的裴璇匆匆赶来。 她前日当值的时候见过阿那罗,听伍瑛娘说他们酒楼里抓了个疑似阿那罗的靡婆,她就赶紧过来看看。 一看,还真是阿那罗。 裴璇赶紧跟伍瑛娘说放人。 与此同时,乌纳也带人查到了黑山酒楼。 阿那罗和几个护卫刚出柴房,就见乌纳急匆匆赶来了。 乌纳面色焦灼:“陛下——!” 阿那罗一看乌纳这脸色,就知道他要说教了,阿那罗立刻截住话头: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我衝动了点,乌纳你別说,要说也等回去再说。” 伍瑛娘对著阿那罗:“民妇不识贵人,多有得罪,还请陛下见谅。” 她说得落落大方,虽然是赔罪的话,但是面上毫无惧色。 阿那罗多看了伍瑛娘两眼,突然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靡婆?你这样好看,跟我回去,我定会——” “这可是我娘!”知知两手叉腰,怒视阿那罗。 “这可是我二嫂!”裴璇眼里冒出火来。 两人挡在伍瑛娘身前。 伍瑛娘只冷冷道一句:“民妇已有夫君。” “我们陛下开玩笑的。”得知事情始末的乌纳也出来打圆场,一个劲给阿那罗使眼色,让阿那罗別瞎说了。 乌纳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他就不该离开阿那罗一步。 这孩子当了王之后,还是这么衝动孩子气。 离开前,阿那罗问:“我的匕首呢?” 知知:“你说那个画了几条蚯蚓的匕首么?” 阿那罗:“……画的是七头蛇。” “你等一下,我去拿。”知知转身跑了。 没一会儿,她拿著匕首跑回来。 正是阿那罗平日隨身携带的那一把,也是昨日用来杀阿吕应的那一把。 “匕首柄都要脱落了,我们修了一下。” 知知把匕首给阿那罗。 倒不是黑匪山村民们有多好心,只是平日里从坏人那搜颳了东西,习惯性地会修修补补,以后留著用,儘量不浪费。 阿那罗不知道村民的习惯,看到修好的匕首时,明显愣了一下。 匕首被修补得很好,手柄很稳,落了漆的地方补了漆,翻卷的边刃也被压平了。 阿那罗眸光微动,有些情绪在胸口涌动。 他接过,故意把嘴角咧成夸张的弧度,笑得两个犬牙尽露: “喂,以后你们要是在大瑜混不下去了,来靡婆找我,我不计前嫌,重用你们。” 然后他让乌纳身后的隨从拿出一个白色吊坠,弯腰对知知说: “小鬼,你叫什么?” “我叫知知。” “吱吱小鬼,这颗鱷鱼牙齿给你,以后要是来靡婆,就带著它来王宫找我,我带你去看靡婆最大的鱷鱼。” 阿那罗把吊坠递给知知。 知知接过来,看见鱷鱼牙齿被雕刻成了一片叶子的样式。 她把吊坠握在手心:“好,一言为定!” 斜阳坠下,夜色漫上天际。 地上的影子都消失了。 阿那罗带著乌纳远去。 夜风灌进阿那罗的衣衫,將他的衣袖吹得鼓鼓的,像一对翅膀。 几日后,靡婆人离开了。 走的时候,阿那罗特意骑著马,慢慢地走过长安城的街道,让所有人看清他的脸。 很多看见,原来靡婆人长得和大瑜人也差不多,只不过肤色深点罢了。 冬日要到了,靡婆人像一群从南方飞来的鸟,又回南方去了。 …… 冬日来了,意味著要过年了。 过年,意味著孩子们又要长大一岁了。 等过了年,知知就是十岁了。 长安城这段时日尤为热闹,人比去年多。 因为来年又到了春闈时,长安来了不少进京赶考的学子。 有男子,也有女子。 虽然大瑜的女子以前能进书院,也可以考宫中女官,可是先帝在位时,大瑜官学可没收过女学生。 十多年前,皇上下令让武学馆招收女学生,后来过了几年,官学也有了女学生的名额。 只不过名额较少,能入读的女子不多。 哪怕是高官之女,也要经过重重考核才能进。 能考进去的民间女学生,更是凤毛麟角。 知知没想过去考官学,一来是因为她现在在宫中和寧安还有採薇一起念书就很好;二来,就算之后不在宫中伴读,她也更倾向去武学馆。 世间人人想法不同。 虽然知知这样的姑娘不想考,但大瑜各地有不少女学生还是跃跃欲试。 京城东南角,一处小宅子里。 屋內,灯火摇曳。 一对母女坐在灯下。 屋內的炭火併不暖,两人都裹著厚厚的冬衣。 约莫十岁的女孩坐在桌前细读书本。 妇人坐在旁边缝补衣裳。 待到月亮升得很高时,那妇人说: “婉儿,时间晚了,明日再看吧。” 第433章 if线 -最好的花灯 “好。”陆婉合上了书。 她一合上书,贺妍就吹灭了蜡烛。 蜡烛多烧一刻,就费些钱,她们手头不宽裕,能省则省。 借著窗外透进的月光,母女俩简单洗漱后上了床。 冬夜里,北风呼啸,院中枯枝摇曳,在半旧的窗子上投下一片阴影。 屋子的隔音不好,时不时能听见隔壁传来的咳嗽声还有巷子里的犬吠声。 这个小宅子不是她们的,她们只是租住在这里。 而且只租了其中一间房,院子里还挤挤挨挨地租住了其他两三户人家。 陆婉和母亲相拥在一起睡觉,这样会暖一些。 母亲白日劳累了一日,很快睡著了。 陆婉也很困,闭上了眼,但是没能入睡。 她们母女才来京城没多久,陆婉想到来年开春时的官学考试,便有些紧张。 她一定要考入官学,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 陆婉的外祖父贺庭方也曾在京中做官,官职虽然不大,但是和三皇子走得近。 后来杜太后与三皇子的谋反案被揭露,外祖父和其他投在三皇子麾下的臣子都也被处死或流放。 外祖父被处死,家中妻儿皆被流放。 唯有贺妍,在家中大难来临之际,匆匆地许给了老家山南道的一户人家,从而逃过一劫。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贺妍为避祸而嫁人的时候甚至还未及笄。 贺妍嫁入了一户姓陆的人家,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县城里。 贺庭方生前回老家的时候,曾经顺手帮过陆家一把,且手中握有陆家行贿的把柄。 因此,陆家才让么子娶了贺妍。 贺妍嫁入陆家的时候,贺家已经被抄家,她几乎没有嫁妆。 而陆家也没有给什么聘礼,甚至没有操办酒席,不想声张自己家娶了个罪臣之女。 贺妍相貌生得秀丽,以前做官家小姐也养得好,这点倒是得夫君喜欢。 两人刚成亲时,感情也不错。 陆家在老家当地也算富庶,家中有宅有地,也有长工帮佣。 可是家中人多,糟心事也多。 贺妍得夫君喜爱,却因为罪人之女的身份被婆母长嫂嫌弃。 贺妍虽然愤懣委屈,但身后无人撑腰,出了陆家门更是漂泊无依,因此也只能在陆家处处逢迎,忍气吞声。 贺妍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陆婉,之后便一直无所出。 婆婆做主给夫君纳了两个妾,两个妾室倒是生下了儿子,让贺妍处境更难。 好在女儿陆婉很爭气,自小就聪颖且极其用功。 她和陆家的兄弟姊妹们一起在族塾中启蒙,教过她的夫子都说,以她的资质,將来很可能考中做宫中女官。 也因此,陆婉能一直念书,启蒙后还被送到了当地最好的书院。 前几年,皇上颁布詔令,说长安的官学也能招女学生了。 若能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官学,以后束脩全免,还会资助日用钱粮。 陆婉九岁这年,对父母说:“婉儿想去考官学。” 她说得很坚定。 她自小目睹母亲在家中如何辛劳受苦,看见那些姨娘困在阴暗的小院里明爭暗斗一辈子,也看见十二三岁的堂姐就被订亲给了县城里不学无术的浪荡子。 前几日的时候,她无意间听见祖母和大伯母隨口聊到: “家中孙辈的亲事就差三房的没定了,婉儿那丫头伶俐,又在书院念过书,过个几年,长大了些,就算没考上女官,和县令大人家的公子也能配一配,我们陆家也能得个好亲家。” 陆婉浑身发麻,她不要,不要被困在这里。 她一定要走出去,离开这里。 她和家人说要去考官学的时候,大家都笑话她。 她通过了当地的筛选,要进京去考的时候,大家还是笑她。 连她爹也笑,摇头道:“你虽然聪明,可是考进官学难如登天,连长安的那些贵女都未必能考进去,你去了长安也是浪费盘缠。” 祖母也不同意,不愿意从公中给她出路费盘缠。 只有母亲贺妍支持她,拿出了这些年省下的积蓄,跟她说: “婉儿,娘带你去长安考官学。你外祖父曾中过状元,在京中也曾指点过后辈学子,娘当初看过他们的文章,知道那些中举的人腹中才华几分。婉儿,他们不明白你的天资,可是娘知道。” “娘不会让你困在这里一辈子,你一定要往上走。” 贺妍次日就跪在婆母面前,说要带女儿去长安考官学。 长嫂讥讽:“看来弟妹还没忘了以前富贵日子,还想著靠女儿扶摇直上,只可惜有些事得看命。” 老夫人道:“你们母女都心气高,既然非要去,那你们就去,去外面碰壁吃亏了,才会死心回来。” 陆家最终让贺妍母女跟著老家其他几个进京赶考的老乡结队走了。 老夫人还从自己的私房钱中出了钱给陆婉。 贺妍带著陆婉走后,长媳有些不甘心地问:“母亲为何还要给她们钱?这不是明摆著把银子扔进水里。” 老夫人冷哼一声:“我倒是不想给,可人活了这么年,见多了事,万事就怕个万一。若是那丫头日后真的踩大运飞上枝头了呢?不出点钱,难免遭她记恨。” “那丫头外祖家有狠人的种,你是外地嫁来的,不知多年前庄家全家暴毙的案子。当年她外祖父回乡一趟,城东庄家同堂五世一夜间全没了。” 长媳闻言,背上一阵寒凉,不敢再多说。 贺妍和陆婉到了京城,租了个小屋,陆婉专心温习功课,贺妍就接些缝补洗衣的活计,能赚一点是一点。 她们要精打细算地过日子,至少熬到明年春日。 半夜,下雪了。 一片片的雪落下。 陆婉闭上眼,攥紧了手中的被褥,心中默背了一遍晚上读过的文章。 背著背著,心绪渐渐平缓,也睡著了。 母女俩在长安的日子过得拮据而平静。 哪怕是过年的那晚,过得也与平常没什么两样。 可是等到了上元节那日的时候,贺妍看著街头巷尾高掛的灯,想起自己小时候逛长安灯会的景象,还是忍不住带女儿出去: “婉儿,今日上元节,娘带你去外面看看灯。” 陆婉却提醒母亲:“娘,我们不能乱钱。” 贺妍压下心酸,强笑:“没事,只是去看看,不用钱。” 母女俩一起出了门。 上元节这两日,取消了宵禁,可以京中百姓可以游玩至深夜。 街市上灯影重重,游人如织。 各式各样的灯让陆婉眼繚乱。 老家县城在上元节也有灯会,但不会有这样壮观的场面,也看不到那么多精致的灯。 她第一次见识到,原来灯甚至可以用绢、用玉、用琉璃来做。 做得那般奢靡,美如梦幻。 陆婉觉得自己走在一片光怪陆离的梦境中。 而梦境中最夺目的部分,是河边的画舫。 贺妍对陆婉说:“婉儿看,那是霓裳画舫,每年上元节都会掛灯,让人去猜灯谜。” 陆婉看见那画舫像一条巨大的锦鲤,船上掛满了五光十色的灯。 她站在河边,一眼就看见了其中一盏千瓣莲灯。 莲的每一片瓣都是用金丝镶边的琉璃做的,晶莹剔透。 陆婉定定地看著那盏莲灯,看得出神。 但她没有开口说喜欢。 那样好的东西她得不到,喜欢与不喜欢又有何分別? 画舫上打扮得枝招展的老板娘正在揽客,招揽著路过的人家上船猜灯谜。 “只要十两银子就能猜,猜中十个灯谜,就可以任选一盏带走。”老板娘笑嘻嘻地引了一行人上船。 跟在老板娘身后的,裴薛两家人。 上元节晚上,大家都忙里偷閒,来放鬆放鬆。 裴凌风和严毓带著儿女,裴凌云和伍瑛娘牵著知知。 薛家人也齐了,不仅有薛玉成和上官茹带著薛澈,休假归来的薛玉琢与裴姝还有薛棣都回来了。 他们热热闹闹地上街,看见画舫时,几个孩子都想玩猜谜。 薛玉琢豪爽地把几个孩子的钱都付了:“去大胆猜,猜不中也没事。” “谢谢大伯!” “谢谢姨父!” 几个孩子上船猜谜。 知知指著一盏灵动的小鱼灯跟薛澈说:“阿澈,你看,我喜欢那盏!你喜欢哪个?” 薛澈转头看了看:“我喜欢右边那盏马驹样式的。” 几个孩子各自开始猜谜了。 陆婉站在河岸上,注意到了画舫上那个看著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 那个小姑娘身上穿著粉色的春袄,外面还罩著件锦缎披风。 陆婉听见小廝在报谜面: “左看马靠它,右看它靠马,左右一起看,脚踩万里沙。打一字。” 陆婉张口,无声道:“是驼。” 与此同时画舫上的知知也猜出来了。 接下来几个字谜,陆婉都站在不远处静默地猜了出来。 贺妍握紧陆婉的手:“婉儿是不是也想去猜?” 陆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 还是去年做的冬衣,今年来了京城没有做新衣。 衣裳不算旧,但是她比去年长高了,手腕处短了一小截。 初春夜里风寒,吹得手腕冰凉。 陆婉按住自己露出的那截手腕,朝著母亲摇头: “十两银子太贵了,婉儿不想猜。” 贺妍听了,心头又是一酸,两道眉蹙在一起。 她牵著女儿继续走,却没了之前赏灯的心思。 待到她们母女俩走回冷寂的巷子。 贺妍看著巷內陈旧的屋子,看著连一盏灯笼都没有的门口时,心头的酸涩终究没忍住,瞬时化作泪水从眼角溢出。 她不想让女儿看见,扭头去了厨房烧水。 陆婉则回到屋內,没有歇下,而是继续看书。 她不是世家女,想往上走,不仅要比別人更聪慧,还要比別人更用功。 待到夜里,母女再次挤在那张小床上歇下。 春月高悬夜空,周围笼著一层光晕。 连著流淌进室內的月光也多了几分朦朧。 一片朦朧中,陆婉面对墙壁,对母亲说: “娘,別哭。我们今日没有钱,但是我以后会进官学,会考官。” “总有一日,我会买到京城最好看的灯。” 第434章 if线 - 愿君千万岁 两个月后。 春江水暖,桃正浓。 陆婉考进了官学,成了官学中年龄最小的一批女学生。 官学免了她的束脩,每个月还会给她一定钱粮,保障日常所需。 在京中漂如浮萍的母女俩终於能鬆一口气。 贺妍写信回老家,告诉陆家婉儿考中官学,她们母女会继续待在长安。 陆家那边收到信后,个个都震惊不已,刚开始还不相信。 可是问了一下从京城赶考回来的老乡,听说此事是真的。 陆家顿时在当地多了几分面子,连著陆家其他几个孙女也添了好名声。 陆家这回比之前大方了,公中出了钱,托人带到京城交到母女俩手上,嘱咐她们安心待在京城,让陆婉在官学中出人头地。 只是,他们只知官学难考,却不知想在官学出人头地有多难。 陆婉进了官学。 她穿著母亲找裁缝给她制的新衣,新奇地走进学堂里。 和她同在一个学堂的学生都是十到十二岁的年龄。 这样小的年纪能考入官学的,大多家中非富即贵,才有机会请得好先生教导。 陆婉左侧坐著明国公的曾孙女赵茉。 陆婉眼角的眸光流转过赵茉的身影。 很快,却看得很清楚。 赵茉身上穿著她没见过的衣料,那般光亮柔软,配上粉白的刺绣,仿若浮著一层霞光。 赵茉头上戴著的珠也好看,镶了半圈圆润的珍珠,外边以金丝固定。 桌上摆著的文房四宝,一看不是学堂里提供的,而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上品。 陆婉没见过那样好的衣料和珠,上等的文房四宝倒是在笔砚铺子中见过。 她知道赵茉方才拿出的墨锭叫“金枝玉叶”,是宋家制的墨,价格昂贵,一般人根本用不起。 陆婉抿唇,捏著自己的衣袖,不再去看赵茉。 官学中教学的博士才识渊博,被选进来的学子们也个个聪慧。 博士在课上提出的问题,不止陆婉能答出来,其他人也可以,课后布置的文章,不仅陆婉作得好,其他学子写得也不差。 陆婉这种境地之下,压力虽大,但也让她进步得更快。 书本昂贵,她以前接触的书少,看得不如同窗们多。 好在官学中有大量的藏书,陆婉常去那看书,有时甚至在休沐的日子都坐在藏书阁內。 看到不懂的地方,就用本抄下来,然后向博士请教。 交上去的文章,博士若没有说好,她便请教自己文章中不足之处,当晚回去便重写一篇。 她好似生来骨子里极有一种向上爭的心气儿,抓住任何机会往上走,想要成为同龄人中最出色的那个。 功夫不负有心人,尤其不负有天资的有心人。 陆婉在学堂的第三次测评中总算得头筹。 日復一日。 窗外的日光越来越强烈,树上的蝉开始鸣叫。 待到热浪漫天,蝉声一阵高过一阵的时候,官学放假了。 为期一个月的长假。 此时,学堂里的学子们相处一段时日后,也彼此熟悉了。 放假前两日,赵茉跟同窗们说: “我们府上过两日要办品茗会,你们来玩么?” 长安官宦人家出身的学子们听了很平静,知道明国公府又又又要办宴了。 “我要同我祖母去避暑,未必能去。” “我回去问问母亲,母亲若去的话,应当会带上我一起。” “我记得去年夏天在你们府里吃到的杨梅汤好喝,今年还做么?” “那个……” 学子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而少数无身家背景的学子则只是默默收拾桌上的东西,不说话。 陆婉也是如此。 陆婉正將桌上的书合上放进书箱,扭头却看见赵茉的脸放大在眼前。 “陆婉,你也来吧,我跟我曾祖母说过你,你聪明会念书,我曾祖母也想见见你呢。”赵茉期待地看著陆婉。 陆婉下意识摇头:“我家中有事,去不……” 赵茉拉住陆婉的手:“我还没说哪天呢,你怎么就说有事?只是一天而已,不耽误什么的。” “而且我们府里新来的厨娘做糕点是一绝,都是同窗,你一起来玩吧……” 赵茉拉著陆婉时,手腕上露出簇新的金手釧,反射出灼灼光芒。 陆婉垂下眼,口中轻轻应下一声: “好。” 放假后几日,到了明国公府品茗会的那日。 贺妍送陆婉到了国公府门口。 贺妍给女儿整理了一下衣衫,笑著叮嘱她: “婉儿別怕,去里面喝几杯茶,和同窗们走一走便是了。” 陆婉浅浅地对母亲回应了一个笑,掩盖住自己的紧张: “娘,我知道了。” 陆婉进了国公府。 这是她第一次踏入勛贵之家。 恭谨有序的僕婢,开阔的院落,园里的水榭楼台……一切都让她大开眼界。 引路的婢子带她去见赵茉。 赵茉正和几个同龄的小姑娘坐在垂了纱帐的凉亭里一起吃点心。 “陆婉,你来了,快进来。”赵茉招呼著陆婉进亭子里坐。 陆婉看见赵茉穿的似乎又是新衣裳。 这些贵女,似乎有穿不完的新衣。 陆婉进去坐下了。 婢子奉上来一杯茶。 赵茉给其他几个小姑娘介绍:“这是我在官学的同窗陆婉,功课很厉害,上回考第一的就是她。” 大家就也跟著陈赞几句。 其中有个姑娘问:“长安哪个陆家呀?是京兆尹家的么?” 陆婉正要端起茶杯,听到这句话是不知怎么的,手上动作僵了一下。 她抬眼看向发问的人:“我家在山南道,不在京中,也无家人在京中做官,只因我考入官学,我母亲同我才来京城。” 亭內,年纪最小的一个孩子,口无遮拦地问旁边的姐姐: “阿姐,没有官身的人家也可以来么?” 问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亭內所有人听见。 陆婉的脸顿时烧红了,麵皮上如有针刺。 赵茉看出陆婉的窘迫,连忙道:“我曾祖母说过,只要是我们府请来的都是客人,今日是来吃茶的,不提什么官身了。” 赵茉想把这个话题带过去。 可陆婉听了,脸更红了,上牙扣在唇上,咬得嘴唇毫无血色。 她不该来的。 这不是她应当来的地方,她早该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 只怪她自己之前忍不住应下了。 她忍不住想去看看那些王宫贵胄的府邸是如何气派,忍不住想看看他们那样穷极奢靡的人家是怎样一番景象。 她日日刻苦念书,但也有爱美爱浮华的一面。 她也渴望那些漂亮精致的衣裙首饰,上等的笔墨纸砚。 她也想住进宽敞的宅院,而不是挤在一间潮湿狭小的旧屋。 她对自己说,自己只是来看一看,以后她会靠自己挣得一切。 可是亲眼看见差距,听到她人言辞间的轻蔑时,她还是红了眼睛。 她站在悬崖下奋力仰头,迎接她的也不过是崖顶一群人向下俯视的目光。 陆婉垂著眼帘,正打算告辞的时候,眼前推过来一盘荷糕。 “你尝尝这个,这个很好吃的。”一道声音响起。 陆婉循声望去,愣了一下。 她方才进亭子后,没有仔细看在座的几个姑娘,这会儿才注意到,旁边坐著的这个,正是上元节晚上在霓裳画舫上看见的那个姑娘。 “明国公府的荷糕是长安城里最好吃的,从外地来的人一定要尝尝。” 知知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陆婉。 就在陆婉以为知知是在嘲讽她是外乡人时,听见知知继续说: “我小时候在岭南,后来,来了长安才吃到这么好吃的荷糕。” 陆婉张了张口:“岭南?” 那样偏远穷困之地? 知知笑:“对啊,岭南离长安可远了。以后我回岭南玩的时候,我肯定要把这里荷糕的做法带回去。” “我们岭南什么都好,瓜果甜,荔枝鲜,稻米足,就是呢,菜式糕点的样还没有长安这么多。” 坐在对面的袁採薇扶额: “来了,又来了,知知讲起岭南的好,那可要讲好久呢。” “哈哈哈……”亭子里一桌人都笑了。 方才尷尬的气氛也缓解了许多。 陆婉吃了一块荷糕。 糕点软糯,入口后一股清甜的味道散开。 甜而不腻。 真的很好吃。 陆婉看向知知,低声道:“多谢……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我叫裴知。”知知只说了自己的名字,没有提裴府的长辈。 她不说,可陆婉却猜到了几分。 裴家在文人中的名声极大,她岂会没听过? 大家在凉亭內坐了一会儿,有几个婢子来请她们入席。 一行人纷纷走出亭子。 知知一边和採薇手挽手,一边回头对陆婉小声说:“你要是想走的话,可以吃完饭再走,来都来了,总不能饿著肚子走吧。” 陆婉疑惑地看向知知,低声问: “两位小姐何故帮我?我出身低微,並非名门之后。” 知知眼中光华流转,语气里带著些许佩服: “我觉得你很厉害。我听我祖父说过,世家弟子自小启蒙,几乎垄断官学,百姓之子要入官学,登朝堂,难如登天。” “你说你家中无人做官,和你母亲从外地来京城落脚,你还能考入官学,说明你做到了难如登天的事情。” 袁採薇也探头过来补了一句: “而且也算不上帮,知知只是真的想让人尝尝荷糕,上回知知塞我嘴里了呢。” 知知点头: “对啊,算不上帮。你连难如登天的事情都能做到,在这里吃两口茶点怕什么呀?她们又不是山匪,只要你自己不怕,她们也欺负不了你。” 知知刚从岭南回京城的时候,也曾经被人笑过,说她是穷乡僻壤养出来的姑娘。 知知不以为意,反而每次跟人说岭南有多好,时不时还跟人家当场比写字,比武功。 让那些笑话她的人笑不出来,让那些人知道,岭南养出来的姑娘文武双全。 不过,后来知知也明白了,有些人笑她,恰恰是因为不如她。 “走了,吃饭去。” 知知和採薇手挽手往宴席的方向走去了。 陆婉站在原地。 几片明丽的紫薇瓣飞来,悠哉悠哉地落在陆婉的鼻头上。 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追上了赵茉,向赵茉告辞,还是不留下用饭了。 但是她告辞的时候,脸上不见委屈之色,笑得很平静。 每个人性子不同。 陆婉不是裴知。 她自知做不到像裴知那般豁达,去了宴席上吃饭,恐怕也不自在。 但她想明白了一点。 她来京城,就是来登天的,是来克服万难的。 衣裙首饰,宅院僕婢,这些东西都在她的天上。 她现在仰望觉得累,那就不去看。 等她一步步登高,终有一日,无需仰头的时候,才是她走进这个圈子的时候。 池里的荷盛放,在清风中摇曳。 荷香里,吃了荷糕的陆婉,离开了明国公府。 六年后。 陆婉十六岁这年,考中了女官。 虽然官职低微,但陆婉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和母亲相拥而泣。 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才学满腹,去宫中殿试时,还得了皇后娘娘的两句夸讚。 过了两个月,老家那边也得知了消息。 陆家那边又送信来。 一件事是催贺妍回老家服侍夫君。 另一件事,则是打算托人在长安给陆婉说媒。 陆婉现在做了女官,若能在长安同官宦人家订亲,再好不过。 之后陆氏的几个兄弟如果来京中,也不至於完全没有人脉。 贺妍把信给陆婉看了,问她:“婉儿可想相看?” 十六岁的陆婉穿著官服,淡淡扫过信上內容。 她没有先回答母亲,却问: “娘愿意回陆家么?” 贺妍沉默。 沉默便是最明显的答案。 陆婉:“那我写信回去告诉他们,娘身子不適,不宜远行。” 说完后,才將话题转移到自己的婚事上: “娘,婉儿此时还不宜看亲事,还需过两年。” “过两年?”贺妍忧心道,“再过两年,你就十八了,年纪那么大就不好相看了,婉儿莫不是不想成亲?” 陆婉:“娘误会了,我愿意成亲,只不过还没到时候。” 她说的是真话。 她一点都不反对结亲,相反,愿意將自己的亲事视作登天的助力。 长安有那么多中举的男子被人榜下捉婿,然后借著岳家势力站稳脚跟,她又为何不可? 可她这时候结亲,以她低微的官身和无可倚仗的背景,必然配不到什么好亲事。 她才当上女官,需要在宫中歷练一番。 若日后有机会得宫中贵人赏识,她在京中有一席之地,到时候再谈婚嫁也不迟。 有人说,等她年纪再大几岁,以后也许只能给人做续弦。 陆婉也並不觉得可怕,成亲不过是各取所需,能成便成,做续弦也无妨;若成不了,那她一辈子在宫中做女官也不是不可以。 陆婉在宫中做女官后,仍旧力求事事尽力,做到最好。 皇后娘娘执掌后宫有方,赏罚分明。 陆婉事情做得好,时不时会得些赏赐。 她用积攒的俸禄和赏赐租下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子,让母亲住进去。 她在长安有了立足之地, 休沐的时候,她便出宫看看母亲。 有一日,贺妍对陆婉提到:“婉儿,当年你外祖母还有三个舅舅借流放琼州,你外祖母已经不在了,但三个舅舅还在。” 陆婉知道母亲的意思,明白地告诉母亲: “除非皇上大赦天下,舅舅们是不回来的。娘若是担心,可以设法托人寄点钱財去,其他的我们无能为力。” 贺妍听后也只能嘆:“能回来自然好,回不来便罢了。” 因做了女官,陆婉常在宫中走动。 偶尔还会碰到袁採薇和裴知。 陆婉考中女官的时候,採薇和知知也中了武举,进入军中任武职。 寧安公主仍然会召她们进宫,切磋武艺,也聊天喝茶。 陆婉和知知交集不多,见面时也只是简单打个招呼。 有时,她也会听到关於知知的消息。 比如,裴校尉武功高强,在武场上竟然能以一敌四,一条长鞭甩得气势汹汹。 比如,裴校尉年纪轻轻,却带著三百士卒,剿灭了京畿道的流寇。 比如,裴校尉刚同薛家小公子薛澈订了亲事,过两年就要成婚了。 比如…… 陆婉听了这些消息,只是笑笑。 脑中浮现的,都是少时在明国公府那一番对话,还有十岁那年上元节猜灯谜的场景。 陆婉十七岁那年的上元节,又遇见了知知。 陆婉穿著得体合身的春袄,外罩著水蓝锦缎披风,头上的珠釵在灯火中发出莹润的光。 她和母亲再次夜游灯会。 七年过去,长安的灯会依旧灿如银河,漫天都是火树银。 霓裳画舫还在,主事的老板娘却换了人。 当年浓妆艷抹的老板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秀气的女子,叫崔小小。 这崔小小曾是名歌姬,后来攒了不少钱,给自己赎了身,还买下了这艘霓裳画舫。 如今走近画舫,除了看见满船悬掛的精致灯,还能听见悠悠曲调从船舱內传出。 陆婉和母亲走到画舫边,崔小小招揽著她们: “小姐和夫人可要进来听曲?我们画舫有专门给女眷的包厢。” 陆婉看著船上令人眼繚乱的灯,只问: “你们这,现在还能十两银子猜灯谜贏灯么?” 崔小小手中的绣帕一扬:“不必十两银子了,只要买我们画舫的酒就能猜,猜中是个灯谜,选个喜欢的灯提走,划算得很吶。” 她说划算得很,但陆婉一看牌子上写的酒水价格,知道比外面的酒坊卖贵了几倍。 可陆婉还是买了酒。 小二引著母女二人寻了个位置坐下,同时將准备好的灯谜奉上。 陆婉对著谜面,一个个猜出了谜底。 与此同时,画舫另一头。 知知和阿澈站在灯下,年轻饱满的面庞被灯火照亮: “阿澈,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我们在这猜灯,我贏走了一盏小鱼灯,你拿走了一盏小马灯?” 薛澈望著知知眼底的一片星海,声音很温柔: “记得,回去的路上,你的小鱼灯不小心撞破了个口子,里面的烛火烧出来,不仅把我的马驹灯给烧了,还把我们俩的衣服也烧焦了。” 说起童年趣事,薛澈眼里含著笑意。 他悄悄地握住知知的手,嘴角抑制不住地上翘: “今年还想猜么?” 知知反牵住薛澈的手: “猜!” 知知猜著灯谜,薛澈没猜,只在旁边红著耳根看她。 等猜中了是个灯谜,被小二引著去选灯时,碰上了同样来选灯的陆婉。 两人朝著对方点点头,异口同声: “真巧。” “真巧。” 夜风从水面吹来,带著些湿气。 灯在湿润的风中摇盪,连著船上的灯影也变得飘忽梦幻起来。 灯眾多,陆婉和知知慢慢走过挑选。 陆婉看见了一盏莲灯,和十岁那年看中的那盏有些相似,却不是那一盏。 不再是用琉璃做瓣,而是油纸做灯,適合当做河灯放。 陆婉看著莲灯,忽然对知知说: “裴知,你知道么?十岁那年,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明国公府,而是在这艘画舫上。” “那时候我站在岸上,看见你在画舫上猜谜。你也许不信,但是你当时猜的灯谜,我也猜中了,我现在还记得那几个谜面。” “那时候我真希望有十两银子从天而降,这样我就可以去画舫上把最漂亮的灯带走。” 她说到“从天而降”几个字时,笑了出来,有几分自嘲。 她以为知知也只是当做个趣事听听而已,可知知的视线从灯挪到了陆婉的脸上: “我知道。” 陆婉:“什么?” “我知道你当时在岸边看我。”知知重复了一遍。 “你在岸边直勾勾地看著我,我当然感觉到了啊。我猜完谜下船后,家中等在岸边的护卫告诉我,有个小姑娘在岸边猜谜都猜中了。” 陆婉微愣:“你……你在明国公府的那次,认出我了?” 知知眨眨眼:“不然我怎么会把荷糕推给你吃?我只是见你错过了灯,不想让你再错过那么好吃的荷糕。” “不过,我没想到你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两人对视片刻,都笑起来。 知知挑了一盏马驹灯。 陆婉:“你喜欢这个?” 知知半开玩笑道:“我以前不小心把某个人的马驹灯给烧了,后来被那人赖上了,年年得赔他一盏。” 陆婉也不多问。 她取下来那盏莲灯,又让小二取来笔墨。 陆婉在灯上题了几个字,转头对知知道: “当初在明国公府,你说你没帮我,可我觉得欠你一个人情,今日我以灯为你祈福,就当还了这份人情可好?” 岸边,有许多人在水上放灯。 一眼望去,河面上都是流萤般的光点。 知知看了一眼灯上的字,笑一笑: “你这人有点怪,非说欠人情,又非说还人情,这是你的灯,任你处置。至於祈福,就当是为我们俩祈的吧。” 然后,她又想起什么: “哦对,忘了恭喜你,难如登天的事情,你又做到了一次。” 陆婉勾唇回一句:“彼此彼此。” 陆婉去河边放了灯。 她伸手一推,瓣在河面打著转,顺著水流渐渐远去。 陆婉和知知一同看著那盏灯匯入万点流萤中,再也分辨不出。 知知领著马驹灯去寻薛澈了。 陆婉也回到座位去找母亲。 贺妍问陆婉:“我看见你方才和一个姑娘在一起,可是遇见友人了?” 陆婉喝了一口杯中的佳酿,不急不缓道一句: “不是友人,只是见过几面而已。” 她们不仅出身不同,性情不同,想要的不同,目中所见也不同。 做不了朋友,也不会成为敌人。 偶然相见时,连共同的话题也未必有。 就像方才,也不过是敘了几句儿时旧事便分开了。 她们各有各的路要走,各有各的万难要克服。 而她还想给裴知的,也只有灯上那两句祝福。 夜空深邃。 月亮碎成千万片落下。 落在人间河面,化作千百盏灯,悠然驶向水天相接处。 其中一盏莲灯外壁上的题字被中心的烛焰照得忽明忽暗: 【愿君千万岁 无岁不逢春】1 愿你长命百岁,风雨不摧。 愿你岁岁无忧,四时皆春。 番外 第435章 if线 - 贺三的菠萝 琼州。 夏日延绵不绝。 黎明前,太阳还未升起,空气中瀰漫著湿热的雾气。 泛著粼粼波光的海面平稳,潮水从细白的沙滩上匆匆逃走。 沙滩上,一些人赤著脚,在沙子上踩出一个个脚印。 他们背著竹篓,手中拿著铁鉤、小耙子、渔网,隨时准备將沙子石缝中的海產挖出来。 有的人捉到螃蟹,有的人找到海螺蛤蜊,也有人捕到些小鱼小虾。 贺三的裤脚高高捲起,脚上都是沙子,身上的短褐染了些水汽,黏在身上。 黏黏的,不太舒服,不过贺三笑得很开心,因为他背篓里已经装得沉甸甸的了。 有螃蟹,有虾、有海螺,甚至还有一条小八爪鱼。 “回去煮汤咯!”贺三和同行的人打了个招呼,转身往村庄的方向走。 他晒得很黑,肤色和其他人差不多,看五官俊朗,眼中很有神采。 永昌元年,因父亲获罪,他们举家流放琼州,转眼已经过去了数年。 父亲涉嫌三皇子谋反案而被处死,他们母子能留著性命已经算是皇上开恩了。 父亲刚出事的时候,贺家长子订了亲还未娶,次子尚未订亲,而么子贺三则连十岁都不到。 贺夫人做主,给长子退了婚,没拖累人家姑娘,只带著三个儿子来琼州。 那时候,大瑜人人都知道岭南湿热难忍。 而琼州比岭南还热。 许多人到了琼州都难以適应。 不过他们那一批流放的人运气还不错,刚到琼州的时候正值冬日,天气不冷也不热,气候暖如初夏。 这也算给了他们一个良好的適应期。 可是等到炎炎热浪袭来时,真是让人一步都不想出门,走在外面就觉得自己要热化做一摊水了。 他们到琼州的时候,没有屋子没有地更没有伺候的下人。 什么都没有,官府也不太管他们,几乎是任他们自生自灭。 贺大郎和贺二郎都哭了,以为他们要死在这了。 贺三好奇地看著高大的椰子树,不知道还有长成这个样子的树。 母亲给他们说:“別哭,我们还没到死的那一步。” 母亲居然带著他们去钱庄取了一笔钱出来。 兄弟三人都震惊地看著母亲。 家中所有东西都被抄了个乾净,贺家名下的產业也都被收缴了,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一笔钱? 母亲只是嘆一口气:“是你爹出事前安排的,他防备著这么一日,希望这钱永远用不上,可如今还是用上了。” 兄弟三人不知道老爹当时是怎样暗中做到的,这笔钱对於以前的贺家来说不算什么,却给刚到琼州的母子四人帮了大忙。 母子四人在当地找了棲身之所,买了能撑过一两个月的粮食,日子总算还能过下去。 一家人从长安到琼州,无异於从云端坠落至尘泥间。 年纪尚小的贺三却从尘泥之间发现了別样的乐趣。 琼州和长安很不一样,和山南道老家也不一样。 琼州有好大的海,海边有些沙子很白,光脚踩上去很舒服,沙子里还有些亮晶晶的东西。 琼州有他没见过的果实,还有和他人一样高的巨大叶子。 隨著时间流逝,关於长安的记忆在他脑中逐渐模糊。 贺三记得家中有池塘有亭子,记得朱雀大街宽阔平整,记得父兄那时都忙得没空陪他,记得年长他几岁的子信阿兄会抓著他的手教他画兰…… 他来了琼州后,跟著娘还有两个哥哥一起学种稻米。 他们和当地的农户一样,赤著脚踩在田里,看见蚯蚓从脚趾边的土里翻出来。 他们也跟著当地人学摘椰子摘香蕉吃,为此,他们兄弟三人都学会了爬树。 砸开一个椰子,里面有清甜的汁水,就像树上长出的水囊一样。 外壳和汁水中间,还有一层雪白的果肉。 小孩子学什么都快,贺三学爬树也是学得最快的。 树上的各种果实都成了他的饭食。 琼州肉贵,以他们现在的条件,一年半载也吃不上一口羊肉,鸡鸭猪肉也吃得少。 人为了一张口,总会变通想办法,他们母子又学著去捉海鲜。 虽然他们水性不好,不能出海,但是常常在退潮的时候去赶海,也能抓到一些鱼虾贝类。 可海產吃多了也觉得腥,还是得有油水。 於是他们又了些钱,买了小猪崽回来养著试试。 养了猪之后,他们才知道猪圈有多臭。 可转念想到猪油有多香,又继续餵猪了。 贺三觉得琼州的日子比以前辛苦,但是也比以前热闹些。 现在每天都和母亲还有两个兄长在一起。 一起爬树,一起种地,一起捉鱼,一起吃饭。 长安的日子很好,但是这里的日子好像也没有很惨。 一年后,有一天,在海边捡好了一小袋海螺的贺三坐在沙滩上休息。 咸湿的风吹过他眼角。 他隨手拿起一块石头,在沙滩上画画。 下意识地,他的手在平坦的沙子上画了一丛兰草。 贺三看著沙滩里凹下去的兰草形状,觉得陌生又熟悉。 大哥提著两条鱼还有一些海藻走过来,看见地上的画,笑笑: “这海草画得挺好,我今天刚好又拾到一些,回去醃著吃。” 二哥背著一篓香蕉过来,瞅了一眼地上: “这画的椰树头?” 二哥蹲下来在贺三画的图案下面添了几个圆圆的椰子,还画了长长的树干。 於是兰草就变成了椰子树。 “好看吗?”二哥问。 贺三牵著二哥的手,背起装著海螺的篓子,笑眯眯地说: “好看!” 椰子树比兰草还好看。 二哥也笑了:“走,去摘椰子吃。” 海岛上的时光就这么在阳光中蒸发,十年转瞬而过。 爬上树摘椰子的贺三,再下来时,就成了精壮的成年男子。 他肤色晒得和当地人没什么区別,也忘了小时候白润的模样。 大哥、二哥都在当地娶妻生子,各自成家了。 贺三也成亲了。 成亲的对象是海边渔村一户人家的女儿。 那姑娘很能干,水性好,还有一双看人时极为灵动的眼睛。 他们成亲时没有什么仪式,不过是吃了顿好的,做了几件新衣,然后住到了一起。 贺夫人看著三个儿子都成了家,心中百感交集。 她说:“没想到,我们真的在这落地生根了。” 每年都有被流放来琼州的罪人。 就像每年从北方吹来一批种子,在湿热的南地生根发芽。 贺家三兄弟都成了家,家里的屋子新盖了好几间,人多了,活儿也多了。 一家人除了养猪养鸡养鸭捞海產外,还种稻米瓜果。 贺三对种新东西很有热情,且很擅长。 种了荔枝,种了山竹,种了龙眼,种了甘蔗。 他在种植的时候,会用文字和图画记录过程並对比。 一年年下来,有了经验,越种越好。 有一年,一支走错路的海上商队误打误撞地在琼州靠岸。 贺三去跟他们打交道的时候,吃到一种很奇特的水果。 外皮黄色,且有凸起的鳞形,带刺,顶部还长著一丛坚硬的草。 一不小心被扎到手,还有点疼。 可这果子切开之后,明黄色的果肉香气浓郁,甘甜清爽。 那些异国的船员说这叫菠萝。 於是贺三跟那些人换了些菠萝,然后拿著砍下的菠萝顶端,尝试各种方法种植。 过了几年,还真种出了一批菠萝。 那些菠萝就种在他家菜地旁边,谁要想来他家菜地偷菜,指不定就得被菠萝丛扎得够呛。 贺家的日子越过越忙。 农忙的时候人手不够,他们还得僱人来帮忙。 贺三和妻子生了一儿一女。 两个孩子从小就会在海里游泳,像水中的两条小鱼。 贺三给孩子取了小名,就叫大鱼和小鱼。 大鱼十五岁那年,贺老夫人去世了。 她去世时五十余岁。 从长安流放岭南的妇人,能活过知天命之年,已经算是有福的了。 她去世前说:“这辈子有起有落,享过福,吃过苦,我们到底都撑过来了。娘没什么后悔的,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妹妹。隔得这么远,这些年没有音信,不知道妍儿过得怎么样了。” 贺老夫人去世后,三个兄弟给母亲料理了后事。 贺三了好些功夫,几经辗转,终於联络上了贺妍。 他们在信上告知贺妍,他们都已经在琼州成家,母亲已经去世。 隔了很久,贺妍的回信才被送到。 信上提到,她如今在长安,女儿陆婉在京中做了女官。 还说,待有一日,皇上大赦天下时,几位兄长兴许还有机会回去。 贺家三兄弟收到回信,只是笑笑,得知妹妹过得还行就好。 至於长安,他们不打算回去了。 在琼州活了二十多年,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个不会下雪的地方。 贺三的女儿小鱼像父亲一样喜欢画画。 她会画鱼,画贝壳,画游进海里才能看见的珊瑚,也画遮天蔽日的湿热雨林。 有一天,小鱼在海边用树枝画画。 沙滩边走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容顏俊秀,皮肤比当地人白皙许多,一看就是外地来的。 那女子生得美,眉眼间还带著几分英气。 小鱼望见她,呆呆地看著,听她对身边的男子说: “阿澈,原来琼州的海这么大!” “你会不会抓鱼?我小时候在岭南可抓过鱼呢,等会在海边试试。” 俊逸的男子笑:“好,你去捉鱼,回头我画一幅知知捉鱼图,带回去给他们看。” 两人走到小鱼身边。 小鱼的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看著知知。 知知问:“小妹妹,你看我做什么?” 小鱼拨弄著手里的树枝:“我没见过你们,你们不是我们村的。” 知知蹲下身,坐在小鱼身边:“是啊,我们从外地来,来琼州办差事。” 小鱼:“来海边办差事么?” 知知笑了:“不是,因为办完了差事,才来海边玩的。” 小鱼不太理解:“海边有什么好玩的?” 海就是一大片水,水边有沙子,仅此而已。 “我也不太清楚,所以想问问你呀。”知知问小鱼,“你在海边玩什么?” 小鱼指著地上:“我在画画,可以画在沙子上,也可以画在贝壳上。” 知知正好之前捡了一片贝壳,递给小鱼: “画在这上面么?” 小鱼点头:“不过画在贝壳上,要用笔墨画才行。” 薛澈听了,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你会用笔墨?” 琼州偏远穷困,读书人都没几个,没想到这小姑娘会用笔墨。 小鱼点头:“我们家过年的时候,会买笔墨。我爹和伯伯还会教我们写对联。” 知知却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小盒子,盒子里装著一支便携细小的笔。 笔尖上的墨汁已经干了,但是沾点水又能写几笔。 知知把笔递给小鱼:“给你画。” 小鱼第一次看见这么精致小巧的笔,琼州县城里的铺子都没有这种样式的。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抓在手里看了又看,才拿起贝壳画画。 贝壳不大,她在上面画了几根叶片。 不过寥寥几笔,居然画得很生动。 薛澈对知知说:“这画得倒有几分神似岳父大人画的兰草。” 知知细看:“有点吧,也像我爹画的禾苗。” 可小鱼却开口说:“不是草也不是禾苗,这是菠萝叶子,我爹教我画的。” 知知扬起眉:“菠萝?” 薛澈疑惑:“何为菠萝?” 小鱼说:“菠萝就是菠萝,酸酸甜甜的。” 这时,贺三一家从海边渔船上背著些海產回来,朝著小鱼招手: “小鱼!回家了!” 小鱼说:“那是我爹娘和我哥。” 贺三走过来牵起小鱼,目露探究地看著面前两个明显不是本地的人: “二位是?” 薛澈和知知简要解释,自己是从长安来琼州办事的,閒暇时四处看看。 知知问贺三能不能带他们去看看菠萝,他们也想买一个尝尝。 贺三:“自然可以。” 贺三带著知知和薛澈去了菠萝地。 摘了两个澄黄的菠萝,削去皮,把果肉泡在盐水里。 贺三一边处理菠萝,一边和知知还有薛澈聊天。 薛澈问了一些当地的风土人情,贺三都很热情地答了。 贺三也问起了些京中的事情,末了,他问: “京中里琼州甚远,我有个请求,不知两位回长安时,可否帮忙带一罐菠萝乾给长安一户姓陆的人家。姓陆,在朝中做女官,她母亲是……是我们家的故友。” 他不敢说那是他外甥女,外甥女毕竟现在做官了,还是不要让人知道她同流放之人有牵扯。 知知一听就知道是谁:“陆婉么?姓陆的女官就她一个。我们可以帮你带回去。” 说完,她又问:“还有菠萝乾?什么样呢?” 贺三把用盐水泡好的菠萝分给薛澈和知知吃,然后又去取出一小罐菠萝乾来: “我们有时候吃不完,就晒成干,便於保存,可以干吃,也可以泡进水里。” 知知和薛澈觉得新鲜的菠萝很爽口,之后尝了一片菠萝乾,觉得味道也不错。 於是他们买了好几个菠萝,还有几罐菠萝乾,打算待会京城分给亲友。 知知和薛澈在说话的时候,小鱼一直坐在不远处,好奇地打量她们。 知知临走的时候,对著小鱼招招手: “这支笔送给你,你画的菠萝叶子很好看。” 小鱼眼中瞬间流光溢彩,抬头看了一眼爹,见爹没有反对,她才欢喜地收下了笔: “多谢姐姐。” 贺三见状,又额外送了些家中的水果给知知表达谢意。 知知和薛澈四只手提满了东西,离开了村子。 小鱼拿著新得的笔坐在门口,对著阳光细细端详。 小鱼说:“爹,他们说我画的菠萝叶子,像兰草。” 正在收拾果皮垃圾的贺三动作微顿,脑中划过些幼时的模糊画面。 他有些出神的时候,女儿又凑到他身边来,举著笔给他看: “爹,这是什么字?” 小鱼看见笔身上刻著一个字,但是她不认识。 贺三低头看了一眼,见上面刻了一个“裴”字。 他心头一阵恍然。 “爹,怎么了?”小鱼问。 贺三默了半晌,摇摇头:“爹只是突然想起些小时候的事情。” 说完,又继续干手上的活了。 等贺三收拾好了东西,转身回屋里一看,见小鱼在墙上画画。 画了几片叶子。 贺三弯下腰,握住女儿手里的笔,一起画。 不仅画了菠萝叶子,还把饱满的菠萝身子也画出来了。 小鱼咯咯笑了:“爹,你画得真好。” 贺三頷首,露出一抹浅浅的笑: “嗯,爹,画了很多年。” 他幼时画了很久的兰草,在他笔下最终长成了一株菠萝。 …… 灼目的光线消散。 眼前的景物隨之褪色、模糊,化作一团光晕。 光晕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 一片深蓝的虚空之中,无为睁开眼。 银河般密集的光点中,忘机道长和无为漂浮其中。 忘机道长的声音显得空灵縹緲: “无为,你可看见了?” 无为大梦初醒:“掌门,弟子见另一方天地。” 忘记道长轻抬指尖,划出一抹柔光: “你方才所见之景,並非虚幻,而是另一重乾坤。宇宙之大,万般诸事並行不悖。只不过身为凡人,微渺如尘,仅得棲身於一隅。” 无为听明白了。 他经歷的是真的,他所看见的也是真的。 万千世界同时演绎,各不相同,並行不悖。 忘记道长復问:“无为,尚有何憾?” 无为释然一笑,对著掌门拜下: “弟子於人间尘世,已无憾事。” 番外 作者废话 谢谢大家一路相伴,从去年12月到今年7月,连载7个多月,完结啦。 黑匪山设在潯州,在今天广西境內。我只去过广西两次,印象中水果和水產都很好吃,山清水秀。 可我没有去过潯州,只是在歷史地图上看见这个名字,觉得很好听就用了。文中很多关於当地的描写都是根据旅游时的印象和查资料写的,也许会和实际情况有点出入。 而且总归是架空背景,文中会有写得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地方,请读者们不要细究哈。 我写文的时候很投入,经常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写著写著,突然笑一下,或者突然开始哭。 嗐,就神经兮兮的。 每写一本书,纸巾都要用掉几大包。刚开文的时候,我琢磨著自己总得赚回电费和纸巾钱(此处再次感谢读者打赏(?????????))。 后来,看到有些读者评论说看书的时候也是一下哭一下笑,我就放心了(狗头微笑.jpg) 谢谢不厌其烦地帮我在文中捉虫的读者。 发文真的很奇怪,就像小时候考试交卷一样。明明在自己手里检查过一遍,怎么看都觉得没有问题,结果交了卷才发现,怎么这也错那也错了?! 我看到很多读者评论爭论正文中知知未来规划的问题。 这个问题其实我在写作的时候也很矛盾。 把主角从小孩子写到成人,一不留神就会写崩人设。角色长大,肯定会发生一些变化,而不同人对於一个孩子的未来是有不同预期的。 知知十岁写到十三岁的时候,我抓著头髮写了又刪,刪了又写,想像著知知青春期会是什么样,想像她看见生母札记的反应,想像她披甲上阵的魄力。 至於写到要不要当皇帝,唉,那就更纠结了。 知知眼中,没有谁比谁高贵。 这也是她和慕容婉形成强烈对比的地方之一。 慕容婉的阶级意识很鲜明,內心希望往上走(虽然缺乏继续向上的通道),不能接受阶级掉落。 在她眼中,非贵族阶级的人是不能同她比较的。奴就是奴,主就是主。被压迫的阶级,天生就要服务於统治阶级。 被流放的裴凌云、在宫中受欺辱的小棣以及一起长大的薛澈也是有阶级意识的,但他们心中有仁义,会希望平民百姓也安居乐业。 可知知没有这种意识,她身上潜藏现代精神。在她眼中封建王朝下的贵族、官僚、地主和平民都是一样的。 她知道宫里有贵人,朝堂有贵人,但她內心觉得那些人没什么不同,不好就换掉。 她去打仗,去推翻旧朝,不是为了实现阶级跃升,只是为了復仇,为了驱外敌保家园。 在京城前期那几年,她明知道自己的贵族身份,却愿意在黑山府做商人之女,没有想过回王府认亲爹做郡主。 我相信她有很强的能力,但以我现在的写作水平难以丝滑地让她发生意识转变,可能会写崩。 那写不通,又克服不了心里的矛盾点,乾脆也不纠结了,就开放式结局吧。 因此正文中,关於知知的未来是开放的。 相信知知在更多的歷练后能选择合適自己的路,而且最重要的是,不管她怎么选,她都有让自己幸福的能力。 - 少年群像文很受欢迎,美好又热血,但不是只有少年才热血。 我以前看书的时候,会对很多年长的人物角色嘆服。他们曾经年少,年纪大了也仍有意气风发的时候,也值得群像文中一席之地。 少年易老,热血难凉。 比如嘛,有个叫木香台的人,年纪不小但出息不大,还在凭著那点热血瞎写文呢。 番外 人物小传及年份事件 【年份与重大事件梳理】 明光十五年 先帝驾崩。 永嘉年间(元年 - 十二年) 永嘉元年 慕容宇登基,改年號为永嘉 永嘉二年 薛家军统帅薛峰战死,薛玉琢、薛玉成赴边疆从军。 永嘉四年末 长安后宫选秀;边疆浑邪大举入侵。 永嘉五年初 裴姝入宫;裴璇前往江南外祖家;年少裴凌云初绽头角。边疆:薛家军击退胡人,但增援迟到,薛玉琢战死,薛玉成接管残部。 永嘉八年 贺庭方诬陷裴家私通敌国、勾结胡人,致裴家被流放;裴璇因赐婚而嫁入恭亲王府。 永嘉十二年 裴璇因形势紧迫,逃去岭南。 昭庆年间 (元年-十三年) 昭庆元年 裴璇生下苏知知后去世;慕容宇因太子出生有祥瑞,改年號为昭庆。 昭庆六年 薛澈被救上黑匪山;薛玉成得知裴凌云尚在人间。 昭庆九年 裴凌云携家人回京;薛澈赴西北。 昭庆十三年 铁勒汗攻占长安,大瑜危亡;裴凌云率黑山军驱逐胡人,建立新朝,奠定大齐基业。 『大齐建国后』 明昭元年 裴凌云称帝,年號明昭;黑匪山村民与大齐军队联合灭浑邪国,巩固边疆。 --- 【人物小传】 苏知(裴知) 苏知,小字知知,昭庆元年六月二十生。自幼养在裴凌云与伍瑛娘膝下,七王爷慕容循之女,裴璇所出。幼时居於岭南,后隨亲迁往京城,入大瑜武学馆,成为首名女学生。性格率直,文武双全,善察人心,福运过人。 薛澈 薛澈,字愈之,昭庆元年九月十五生,將军薛玉成之子。天生带寒毒,体弱不能习武,然聪慧过人,好读书。六岁时,遭奸人陷害,得黑匪山所救,与知知情谊日篤,两小无猜。身上寒毒被神医治癒后,得以赴西北。长大后与苏知互生情愫。 裴凌云(郝仁) 名裴凌云,字子信,明光六年生,裴定礼之次子。言辞温润,然腹藏机谋,狡诈多端。与妻伍瑛娘情深意重,对视则面红耳赤。文采斐然,十七岁即中探,与薛玉成並称长安文武双璧。裴家因冤案被流放岭南,凌云为伍瑛娘所救,遁入山林,改名换姓,沦为山匪。心有不甘,蛰伏数年,復仇称帝。 伍英娘 伍英娘,明光七年生,师从枪法名师伍仁炳,为伍家枪法之传人。身材修长,体魄强健,武艺超群,行事果断。年少时与裴璇结为金兰之交,因欠裴璇人情,救裴凌云於危难之中。后与凌云结为夫妻,视苏知如己出,疼爱有加。创立黑山酒楼,声名远播。裴凌云登基后,伍瑛娘为后。 裴璇(苏璇) 裴璇,明光七年生,裴定礼之次女。璇性情活泼,曾游歷江湖,化名苏璇。偶遇落难之七王爷慕容循,出手相助。后因皇上赐婚,嫁入恭亲王府。裴家获罪,裴璇被禁足於王府。昭庆元年,璇逃出王府,遁至岭南,诞下苏知后,不幸辞世。 裴定礼 裴定礼,生年不详,官至尚书令。出身书香门第,为文人之首。其清正廉明,敢直言进諫,批评皇上,深受文武百官之敬重。永嘉八年,因冤案被流放,途中不幸逝世。 裴凌风 裴凌风,明光元年生,裴定礼之长子。官至大理寺少卿,为人耿直在外,温和於內。家中弟妹有隙,皆赖其调停。永嘉八年,隨父流放,途中病逝。 贺庭方 贺庭方,官至中书令。年少时父母双亡,被人收养为义子。其聪慧过人,曾高中状元。然在官场上,与裴定礼不合。后得皇上提拔,与裴定礼抗衡。竟偽造证据,污衊裴家谋反,私通敌国。胡人入侵时,庭方叛国投敌,然胡人败退之际,为黑山军所俘,死於裴凌云之手。 薛玉成 薛玉成,字子轩,明光六年生,与裴凌云並称长安文武双璧。自少时征战沙场,十七岁名满长安,十九岁封驃骑將军。长年率军镇守西北,驻扎庭州。其兄薛玉琢,比其大六岁,战死於庭州。 薛玉琢 薛玉琢,明光元年生。薛家长子,少时心悦裴姝,但永嘉二年因父亲去世而赴西北抗敌。永嘉五年,胡人南下,大瑜援军迟迟不至,薛玉琢战死沙场。 秋奶奶/秋姨姨 秋锦玉,生年不详,年轻时乃江湖神偷,被神风阁全江湖追缉。擅长易容之术,无人知其真面目,且厨艺高超,擅长各种菜式。 倪天机 倪天机,生年不详,曾为江湖名门神风阁阁主,轻功无人能及。少时与秋锦玉生隙,后苦寻多年,终在黑匪山重逢。 白洵 白洵,生年不详,性情豪放,声如洪钟,为龙吟刀法之传人。年轻时因门派斗爭,右手被断。后上黑匪山,一直保护裴凌云。新帝登基后,白洵成为御前侍卫,守护裴凌云安全。 老徐 真名及生年不详。內功冠绝天下,可隔空伤人。好演戏,言谈詼谐。 秦老头 秦简,年近古稀,生年不详。耳聪目明,尤善梅鏢。昔年为仇家所害,失左耳,右耳能辨二十丈外动静。摸金校尉之后,祖传倒斗之计,常入古墓,探得奇珍。后收慕容棣为徒,共盗皇陵,与胡人交战时,曾率黑山军掘地潜入长安城。 魏大栓 原名魏符,生年不详。少时与秦啸、薛鸣並肩作战,为大瑜之栋樑。后因慕容宇密旨貽误援军,致薛家军折损,心怀愧疚多年。家人多遭不幸,唯余么孙。后,於黑匪山中识得薛澈,道出当年真相。明昭元年,復率黑山军,共赴西北,再战胡人。 孔武 原名巴格塔,永嘉三年生。体格魁梧,浑邪王之子,天生神力。然因汉人报復,被拔舌伤脑,性情如孩童。战乱之际,为秦老头所救,养於黑匪山。及长,於战场被浑邪王认出。孔武拒绝认亲,战乱结束后,回到黑匪山。 虞大夫 虞如白,明光七年生。医术超群,气质清冷,不苟言笑。永嘉四年,隨神医谷眾人出山抗敌,遇千娇。后游歷江湖,復遇千娇,二人共赴黑匪山,渐生情愫。於五毒谷成亲。 二娘 千娇,明光九年生。五毒穀穀主不鸣之次女,善用毒术,天生麒麟血,百毒不侵。少时为谷中前辈所困,饲以毒药,及长,以下毒报復。江湖游歷间,遇虞如白,共赴黑匪山。平日好采毒菇,色艷而味美。 袁採薇 袁採薇,永嘉十二年生。左武卫大將军袁迟之幼女,刀法嫻熟,与苏知相识於武学馆,结为挚友。后拜白洵为师,成为龙吟刀法传人。 贺三郎 贺晏青,贺庭方么子,明光九年生。以裴凌云为楷模,后离开京城,流落到黑匪山种茶。贺家遭难,唯余贺三郎。自戕被救后失忆,余生仍於山中种茶为生。 慕容宇 慕容宇,明光元年生。生母早逝,由杜太后抚养。十五岁登基,忌裴、薛两家之权势。心思阴鷙,乏帝王之才。昭庆十三年,宫中僧乱,慕容宇为裴凌云、裴姝所杀。 杜茹 杜茹明光三年生。御史大夫杜煜长女。十七岁与裴姝同入宫闈,受封皇后,生大皇子慕容齐与太子慕容禛。心胸狭隘,嫉妒裴姝、秦蓉之宠,戕害后宫。事败,禁足慈光寺。胡人入侵,天下大乱,为袁昭仪所报復,余生瘫痪在床。 秦蓉 秦蓉,明光三年生。兵部尚书秦啸孙女,兄长秦源为兵部库部司郎中。与皇后、裴姝同年入宫,生二皇子慕容礼与大公主慕容襄。於宫中暗助裴姝,共抗慕容宇与皇后。昭庆十三年,宫变后离宫。 裴姝 裴姝,明光三年生。裴定礼长女,性格柔婉,知书达理。少时倾慕薛玉琢,然薛玉琢战死。十七岁入宫,受宠於帝,生三皇子慕容棣。因裴家冤案,幽居冷宫十余载。喜养猫,与猫共食。得知薛家军阵亡真相后,报復慕容宇。裴凌云建新朝后,裴姝为长公主。 杜太后 杜筠柔,御史大夫杜煜长姐,皇后杜茹姑母。少时入宫,封德妃。先帝在位时,为元后所害,绝嗣。心生怨懟,谋害先帝与元后之子。后扶慕容宇上位。宫变时,死於慕容霽之手。 慕容棣 慕容棣,永嘉八年生。裴姝之子,聪慧俊秀。宫中装痴傻以保命,十二岁出宫赴岭南,遇裴凌云等人。裴凌云登基后,慕容棣仍受封越王,治理岭南。喜好岭南,不喜长安。 慕容禛 慕容禛者,昭庆元年生。皇后所出,立为太子。才能平庸,然得帝宠。后死於宫变大火。 慕容齐 慕容齐,永嘉六年生。皇后长子,叛逆荒唐,好色不学,为帝后所厌。十二岁逐出宫开府,十四岁封楚王。胡人入侵时,潜伏京城观察局势。后覬覦皇位,挑拨裴凌云与慕容棣,为慕容棣所杀。 慕容礼 慕容礼者,永嘉八年生。秦蓉之子,十二岁封梁王。天生嗜睡,每日需久眠。后为青阳道长看重,同去修道。为修道奇才,得见另一重乾坤。 慕容襄/伍襄 慕容襄,永嘉十二年生。淑妃秦蓉之女,封寧安公主,擅武艺,性情直爽,与苏知、袁採薇相投。少时天真,后被迫和亲,途中逃亡时见民间疾苦。曾隨袁迟学枪法,后改姓为伍,拜伍瑛娘为师,传承伍家枪法。 慕容循 慕容循,明光六年生。慕容宇异母弟,风度翩然,然性格优柔寡断且懦弱。江南遇险时,为裴璇所救,暗生情愫,求旨赐婚。因畏惧皇权,令裴璇墮胎,为裴璇所伤。与贺妍育有一子一女。后受刺激失心疯,死於路人马下。 贺妍 贺妍,明光八年生。贺庭方之女,十七岁嫁慕容宇为侧妃,裴璇死后,封为正妃。生慕容铭、慕容婉。自幼受宠,用度奢靡,心高气傲。天下大乱时,知儿女皆亡,受刺激而死。 慕容婉 慕容婉者,昭庆元年六月廿二生。慕容循与贺妍之女,才思敏捷,通琴棋书画。五岁封衡阳郡主,高傲有野心。一度与胡人周旋,事败自杀。 明灯大师 慕容霽,生年不详,先帝嫡次子。少时为杜太后所害,逃出宫闈。为神医谷弟子所救,隱姓埋名於京郊慈光寺。暗中筹谋多年。昭庆十三年,率僧人火烧东宫,杀杜太后。后携弟子归隱山林,不问世事。 悟真 悟真,昭庆三年生,自幼为慈光寺孤儿,与明灯大师情深意厚。体態圆胖,好吃松子仁、蜂蜜与大馒头。性纯真善良,然出口成讖。 顾青柠 顾青柠,永嘉十二年生。家境殷实,为当地大地主。幼时受欺,得苏知知相助,结为好友。 吴展 吴展,永嘉十一年生。家中行商,早年亏本,后售黑山墨而致富,成岭南首富。积极开拓新商路。及长,与顾青柠成婚。 阿宝 阿宝,村中巨鹰。幼时为苏知知所救,养於山中。能打架、提物、送信,为村中好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