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芳华,权倾天下》 第1章 路见不平 第1章 路见不平 黄昏,京城。 豪门大院内。 两层朱楼极其显眼,底层暗红色立柱支撑挑高戏台。 二楼围栏饰金色缠枝纹,四周密植木。 不远处 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浑身酒气昏死在地。 清俊面皮透出红晕,醉眼含笑带着风流。 身着金绣暗纹的绸缎直裰,腰间玉带悬着香囊。 他忽的身子一动,慢慢的坐立起来。 这又是在哪? 记得自己加班头疼,强撑着去买布洛芬的,忽然眼睛一黑再醒就在这了。 脑子一片混沌,记忆断断续续的涌来。 自己竟然成了西门庆? 男人勉力的爬到水池旁,望着水里倒影的自己。 面若敷粉唇染朱。 两道眉浓黑,斜飞入鬓。 半眯笑眼浮着风流钩子。 只消被盯上一刻,怕是寻常女子骨头便先自酥了半边。 端的是一副好皮囊。 这等相貌,合该在那锦绣堆里、脂粉阵中,做个翻云覆雨的霸王枪。 自己既然是西门庆。 那潘金莲金莲儿呢? 为何记不起金莲的模样,自己这又是在哪? 他伸手槌了槌酒醉后还昏昏沉沉的脑袋。 想要清醒一些。 却听到风儿带着声音灌入耳中。 旁边的朱楼里有女声和男声传来! 隐约是在打情骂俏。 西门大官人一愣。 不是自家女人瞒着自己和哪个男人勾搭在一块吧? 是谁? 断然不可能是玉娘。 难道是是金莲? 西门大官人掬起池水往自己脸上浇了浇。 顿时清醒了许多。 一把邪火直冲脑门。 不管奸夫是谁。 女人这东西自己可以不要,但别人不能碰。 回忆脑中的拳脚功夫,非要打死这对奸夫淫妇不可! 西门大官人爬起身来,沿着石板小路,顺着这朱楼的楼梯悄声来到二楼。 透着窗眼往里望去。 昏黄如醉。 一时间有些惊艳。 里头的一个娇怯怯的绝色女子。 只穿了一身家常的藕荷色软烟罗衫子。 腰肢儿束得紧匝匝,不盈一握。 惊惧之下,浑身酥颤。 那衫子贴着身段更显出一对庞然大物颤颤巍巍。 灯光下。 那粉腻如雪的腮边已挂了两行清泪,欲坠未坠,恰如梨带雨,露含娇蕊。 直看得西门大官人火气顿起。 自己怎得不记得金莲有如此一对神物。 她对面站着的男人此刻背对着西门庆正含混不清的淫笑: “何必躲着我.” 他欺身向前,将不断后退的绝色女子逼到角落,再无退路。 女子吓得紧闭双眸,泪珠儿断了线似地滚落带着泣音: “蔷哥儿……蔷哥儿自重!这……这如何使得!我可是” 话未说完,喉头便哽咽住了,泪落得更急。 男人猛地一声带着酒气的冷笑: “哼!你丈夫那是个什么货色?他根本就是个没用的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女人听到这私隐,惊得连哭泣都忘了,眸中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男人见她这般神色,心头邪火更炽,凑得更近,嗓音压抑而滚烫: “实话告诉你!早在你还在你那小门小户家里做姑娘时,珍老爷替你父亲了结那场官司去你们家那天,我跟这去隔着门帘子一眼就看中了你!” “嗬!真真是天生的尤物!这风流袅娜的样儿,哪里是你那寒酸娘家能养出来的?必是天上的仙种误落了凡尘!” “漫说这大院,就这京城也少有能和你相比的。” “从那时起,我这颗心,就生生被你勾了去!日里想,夜里想,只想个万全法儿,把你弄到手。” 他那高大臃肿的身影,罩住眼前这瑟瑟发抖的小妇人: “今日,你若从了我,一切只当和从前一般,今日发生的一切谁都不知道。” “若不从……哼哼,我就把这事情说出去!” “到时候,你家那官司……自然又会被翻出来……你想想你爹把老骨头经得起牢狱折腾?你舍得让一家子又掉进泥坑里去?” 她拼命摇着头,泪水顺着粉腮不断落下:“万万不可……蔷哥儿!求您……放过我,呜~~~!” 那张绝色的脸蛋上血色褪尽,胭脂零乱。 真是楚楚可怜,我见犹怜,直教铁石人儿也动心。 西门庆看到这里满头雾水。 这不是自己的金莲? 那又是谁? 听起来这是哪家的家伙来欺辱美娇娘。 可自己偏偏记不起这是哪里。 难怪都说喝酒误事,脑子一片懵懂有些断片。 只能继续看下去。 却见对面那绝色女子仰起那张泪痕狼藉、却又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泣道:“蔷哥儿!!这要是……要是被人撞见!!” “太太她……太太她可就在府里……” 岂料这年起人闻言,非但无惧,反而爆发出一阵更为狎昵的大笑。 “我的美人!你真真是朵不染尘埃的儿!” “你以为珍老爷今儿个摆这‘家宴’是作甚?” “嘿嘿,他特意去京城城郊的清河县,找了个药材铺寻了一个地痞,假扮了有祖传秘方的‘杏林圣手’,号称专治头风脑热的奇疾!” “如今正在你那凤婶子院儿里给她‘瞧病’呢!你婆婆最是热心,且爱脸面,岂能不去陪着操持?” “凤辣子那点子脾气,看起病来更得有人伺候周全……这一来一回,号脉、开方、抓药、再酒席伺候感谢.嘿嘿,漫漫长夜,足够耗上不少时辰了!” “是绝不会来这天香楼的,你且放宽了心!!” 西门大官人看到这里又是一愣。 这口里说的假扮‘杏林圣手’的清河县地痞. 听起来怎得如此熟悉! 清河县? 药材铺? 地痞? 莫非说的就是我么? 西门庆听到这眉头一挑! 天香楼?! 这名字怎得在哪听过。 眼看那腌臜身影,已朝着角落那娇小可人的身影逼了过去。 火冒三丈。 这家伙骂我就算了 不跟他一般计较也就罢了。 但怎么能看见如此无耻勾当而无动于衷? 更何况这种香艳事呸.龌龊事情,按照书里说的。 不是只能自己做么? 回想起脑子里记忆的些许功夫,丹田运气,腰胯发力,飞起一脚。 “嘭”地一声便狠狠踹在那两扇紧锁的黄梨木门上! (本章完) 第2章 王熙凤捉奸 第2章 王熙凤捉奸 “我的小心肝儿!”年轻人的气息更加灼热浑浊,话语也更加露骨粗鄙: “什么那家伙不碰你?为什么假装三番两次请郎中来看你能否生孕?” “包括平日里他逛楼子喝酒,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些我都知道。” “如今你这清清白白水灵灵的身子,可都是我的。” “这天香楼上,今晚上就是咱俩的——洞——房————烛——夜!” “那没用的东西,空占着宝山不能耕种,白白糟蹋了你这天仙的身子!” “心肝肉儿,只要你从了我,你父亲一家脱了那案子,自有那锦绣前程……” “春宵一刻值千金,快来吧!” 只听见喀啦啦啦——巨响! 这木门也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西门大官人脚力着实了得。 整个连门带框就这么飞了出去。 砰的一声。 砸在那年轻人脑门上。 这年轻人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完整,像个破麻袋般软趴趴栽倒。 而那被逼至墙角、满面泪痕的绝色佳人,此刻真真儿是整个儿僵住了! 她那两汪春水凝成的剪瞳,瞪得溜圆溜圆。 那樱桃小嘴失了血色张得老大。 更要命的是那对养在薄薄绫衣底下的一对巨物。 此刻随着她急喘的心口儿一起一伏,一耸一落,勾得人心尖儿都跟着颤。 惊愕的望着这忽然闯进的男人:“你你是何人?” “我自然是来解救小娘子的良人。”西门大官人笑道:“小娘子又是何人?” “这地上的家伙又是个什么物件?” 西门大官人看下去一愣,竟然有两个人躺在地上。 除了被自己砸昏的还有一个。 这绝色女子还未曾晃过神来,呆愣愣的回复道:“妾……妾身是宁国府贾蓉之妻,东府里人称蓉大奶奶……” 蓉大奶奶? 西门庆一怔。 按这说法。 这娇滴滴的带着一对大物的绝色女人不就是秦可卿么? 自己这是在红楼? 一时间脑子纷乱。 酒劲未散。 无数记忆片段还未曾衔接。 正想问下一句。 耳边却猛地听见一阵佩环叮咚、裙裾窸窣之声。 着几道娇滴滴、莺啼燕叱的女子嗓儿,由远及近,杂沓而来! 西门大官人一愣。 而秦可卿脸蛋刚恢复一丝血色,听到声音顿时又是一片煞白。 吓得瓣似的红唇不住的颤抖。 这地上,躺着两个人。 这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男子。 虽然说救了自己,但此刻眼神灼灼望着自己似淫贼一般。 这自个儿,是已为人妇的女子。 身上却只穿了一身闺中内纱,活脱脱一个偷汉伤人的形景。 这般光景。 纵然生了一百张口,一万条舌,怕是也说不清道不明。 跳到黄河也洗不净了! 秦可卿越想心中越是冰冷。 自己可真是命苦如斯,不如就此了结拉倒算了。 猛的站起身子,抓起榻边一条杏黄汗巾子,便疯魔也似地去寻那房梁挂处。 西门大官人见吓得一颤,慌忙一个纵身向前。 “你这是作甚!”全身酒意全化作冷汗,一个箭步冲上前。 死死箍住秦可卿的杨柳细腰。 秦可卿被他抱在怀里。 浑身雄性气息一催,身子软得像没了骨头,缩在西门大官人的怀中。 可怜自己身世本来并非如此的 哪个少女不怀春. 可偏偏不是自己的过错,还要担上不能生育的隐疾。 想到此处。 这段时间在大宅子里的压抑喷泄而出。 朝天哭骂,呜呜声咽,好不怜人: “何必拦着我,等到她们进来,什么话都说不清楚!” “到时候蒙了不白之冤,千夫所指丢人现眼,不如让我此刻死了,倒也图个耳边干净,也省得碍她们的眼儿!呜呜呜……” 那哭声儿又娇又媚,带着十分的委屈,七分的娇嗔,当真是勾魂摄魄。 西门大官人望向远处一条线的灯笼望着走近。 又看了看怀中哭得娇艳欲滴的美人。 那水红抹胸儿裹着的玲珑身段,在昏暗灯影下更显妖娆可怜。 散乱的乌发衬着雪白的颈子,两只玉足赤着,一只绣鞋不知踢到何处,另一只趿拉在脚尖。 眼见嘈杂声越来越近,到时候别说她不好脱身。 自己恐怕也是死路一条! “小娘子莫急,我有办法!你听我的便是!”西门大官人沉声说道。 此时天香楼远处。 秋月昏黄,寒气已侵透锦袖。 尤氏一张脸煞白,气得指尖发颤,却强撑着理数。 脚下走得飞快,身后跟着一大群媳妇婆子。 旁边一女扶着她,正是那琏二奶奶王熙凤。 她穿着一身牡丹纹的窄裉袄儿,紧裹着一副凹凸有致的身段儿。 旁边下人提着灯笼。 衬得她一张粉光脂艳的鹅蛋脸儿艳若桃。 那腰肢偏生又掐得极细,走动时款摆风流。 胸脯儿撑得鼓鼓囊囊,圆臀随着急步绷得滚圆丰挺。 磨盘一般。 大的夸张。 王熙凤一手捏着点翠汗巾,拭着雪颈上的香汗。 一手如搭着尤氏臂膀,声音甜得发腻:“嫂子莫急,慢一点儿!” “慢一点?”尤氏喘息急促,狠声道:“我巴不得飞上那天香楼去!” “你说!你说这黑了心肠的!白日里假模假式,弄个不知来路的地痞,竟然假扮郎中,还说什么治你头疼是头等要紧大事!” “我千恩万谢宴请这郎中,一回头,他倒好!人影儿都不见了!真真混账东西!把我当死人糊弄么!” 王熙凤眼波飞转,似笑非笑‘哎哟’一声: “我的大嫂子!您可是气糊涂了!珍大哥哥是何等样人?那是咱们两府里的顶梁柱!” “快消消气!外面多少大事等着他料理应酬?一时顾不过来也是有的。” “保不齐是……是哪个古董行等着他赏鉴什么‘稀世奇珍’呢?你何苦疑心到自家头上?不值当!” 尤氏冷哼一声:“不是我怀疑他,他平白无故为何找个地痞来假扮郎中?” “要不是院里刚好有清河县的下人,还真被他瞒了过去。” “还有,鹊儿丫鬟可看的分明,这老东西离了我们后,就往这天香楼的院门里钻进去了。” “天香楼是他能一个人能去的地方?!” (本章完) 第3章 捉奸拱火 第3章 捉奸拱火 “那可是蓉儿媳妇” 尤氏说到这儿停住了嘴巴。 毕竟自己丈夫和儿媳妇弄在一起,揭出去简直是天大丢人的事。 想到这里,心中有些忐忑,步伐有些慢了下来。 这时旁边又有一女人才怯生生的插话道:“大嫂子,凤丫头说的极是!大伯爷一向公事繁冗!” “现在夜深寒重,眼看风更紧了,不如……不如咱们先回房去?待明儿天亮,遣个小厮去门上问问……” 这女人脸蛋白皙娇俏,一副风流小寡妇模样,正是那李纨。 穿着秋香色素面绸面薄袄,颜色半新不旧。 束得死紧的袄子也压不住她丰腴的轮廓。 “明儿天亮.怕是什么都咳.”王熙凤话锋一转,脸上却换了副惊诧无措的模样,声音也急切高亢起来: “哎哟喂!嫂子是至善至贤的人,平日里对蓉儿媳妇嘘寒问暖,当心肝宝贝似的疼着,想来蓉儿媳妇她是决计干不出这事的。” “依我说,好嫂子,珠大嫂子说的对,咱们先回去吧!许是……许是珍大哥哥去看看天香楼哪里漏雨了?再不然……是楼里有老鼠,惊扰了病人?” “总之,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咱们这么乌泱泱一群人过去,万一……万一啥事没有,岂不伤了珍大哥哥体面?也难为蓉儿媳妇脸上无光啊! “回头珍大哥哥恼了,我这劝架的也要跟着吃挂落!” 她嘴里说着“回去”,脚下却纹丝不动. 反而把尤氏往天香楼方向又推了几步。 尤氏被她这几句话一拱,那点残留的顾虑和羞愤彻底被怒火烧没了。 “等到明儿天亮,怕是什么都晚了!!”她猛地甩开王熙凤的手,声音嘶哑颤抖:“回?!不!我偏要去看看!” “看看我那‘当顶梁柱’的好老爷!看看我那‘贤惠’的好儿媳妇!看看他们在这‘僻静’的好地方……到底在‘治’什么头风鼠患!” “他们都不要脸了!我还要什么脸!” “这一大家子都别活了!我寻思着找根绳子吊死拉到,也好胜过在这里丢人现眼!” 王熙凤紧箍尤氏臂膀,声音甜得滴蜜:“大嫂子消消气!珍大哥哥最是敬重您……断不会如此” 这群人背后。 廊角幽暗处。 一个娇小人儿裹着一件白狐腋下毛做的斗篷,纤细得不像话的腰肢,被一根松绿汗巾子虚虚系着,竟似风稍大点就能拦腰折了去。 林黛玉倚在朱漆廊柱上,那斗篷长长地曳下来。 一点绿缎面鞋尖儿从裙中露出,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勾人伶仃。 “牡丹下死,枯槁土上生,浊臭之地,徒添腌臜。”林黛玉拿着汗巾儿擦了擦雪颈,愁生生的说道:“这热闹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带着丫鬟转身离去。 一群女人杀到这天香楼。 没见到木门深掩,却看见大敞开着倒在了地上。 这等正大光明,却不像是偷情的地方。 尤氏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只见一张填漆雕大床上,贾珍锦衣敞开,面色微红,额上覆着一块湿帕,双目紧闭,沉沉昏睡着。 另一边地上还躺着个贾蔷。 秦可卿一身家常素绫袄儿,云鬓微乱,脸颊带着惊悸未褪的苍白站在一旁。 拿着汗巾在手,额前薄汗频出,姿态焦急惶恐。 哪里有半分春情,分明是个伺候病中尊长的孝顺儿媳。 而坐在床边圆凳上的,正是刚刚酒席上的那个唤作西门庆的泼皮郎中! 他衣冠齐整,面色平静,一手正搭在贾珍的腕脉上,凝神静气。 满屋子冲入的杀气瞬间凝滞。 尤氏冲在最前头,一只脚还抬着,像只被掐住脖子的斗鸡,张口结舌。 声音卡在喉咙里,憋了半晌,才尖利地挤出: “……你!西门先生?!你……你怎么还在此处?!” 眼睛狐疑地在西门庆、秦可卿、贾珍脸上来回刮。 已是扮演好郎中的西门大官人,缓缓抬起眼,眼神扫过这一群如临大敌的妇人。 尤其在那艳光四射的王熙凤脸上停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帘,不慌不忙抽回手,声音故作醇厚如温酒: “回太太话。在下告辞后,本欲寻路出府,无奈府门深院,路径繁复,又贪杯喝多了几口黄酒,一时昏聩,便在园中迷了路。” “行至东北角假山石后,忽见一人倒地不起,走近一看,竟是贵府贾老爷!” “天寒露重,岂能任其卧于寒湿之地?在下便拼着力气,将老爷背负至此亮光处,原是蓉大奶奶居所。” “幸得大奶奶深明大义,开门容我暂入救治贾老爷。 西门大官人语速平缓,条理清晰。 把救人说得轻描淡写,倒显出几分古道热肠。 这话一出。 尤氏脸上那点戾气“哗啦”一下泄了大半。 “那贾蔷呢?”尤氏又问道。 西门大官人答道:“这位路上遇上有心帮我,却在进门之时被这脱落的门框给砸晕了。” 尤氏虽说还有疑虑,但自己丈夫此刻倒在床榻上昏迷不醒总是真。 况且这小小的房间有四人,总不能丧心病狂,不顾羞耻,胆大如此。 她这才慌张地扑到床边。 声音虚软,带着后怕惊喊道:“老爷?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西门先生,我家老爷他……可有大碍?” 西门大官人站起身,对尤氏拱了拱手:“太太宽心。乃是急火攻心,兼之外感风寒,浊酒又伤了脾胃,一时气血上涌而致昏厥。” “此刻脉象已渐平复,当无大碍。好生歇息一晚,饮些安神驱寒的汤水,过了时日自会醒来。万勿再动怒伤身了。” “不过,这位蔷兄弟脑后被门框砸到,许是有些后症,得小心才是。” “说不得”西门大官人叹了口气:“说不得要昏上许多日子也未可知。” 尤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头百味杂陈。 羞惭、庆幸搅在一处,嘴里只剩喃喃:“多谢……多谢西门先生!多亏先生仗义!不然我家老爷躺在那深草中” 心中一阵后怕掠过。 她不管身后的王熙凤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本章完) 第4章 王熙凤试大官人 第4章 王熙凤试大官人 尤氏心道这府中院子如此之大,草又茂盛。 此时又是晚边上。 黑暗无光。 倘若自己老爷没有被这西门郎中发现,怕是一时半会真没人看到。 到那时,夜深露重,老爷又年事已高.怕是 她不敢深想后果。 只能深深鞠躬,赶紧招呼丫鬟:“快!银蝶儿!速去开我的描金箱子,拣那封五十两雪官银来谢西门先生!” 西门大官人连连摆手,满脸义气,朝床上贾珍努嘴:“我与珍大哥乃是一见如故,忘年之交!” “这点子举手之劳,合该由我来做,若收银子,岂不被人笑掉大牙?” 此时西门大官人浑身酒气一退。 那些断片的记忆涌了上来。 原来。 月前贾珍这老色胚不知从京城哪个粉头嘴里。 听闻了清河县西门大官人风流艳名。 说什么‘枪挑粉黛千重浪,指破巫山几度云’ 路过清河县便好奇相见。 三杯黄汤下肚,便扯着西门庆衣袖哀告养身之法。 这西门大官人何等乖觉! 眼见京城宁国府的大老爷亲来巴结,心头乐开。 自然是把那些养身之法传授了几招。 可又过了月余这贾珍前来,却是让他帮个忙。 那回贾珍可比头一次更热络了三分。 几杯滚烫的汾酒下肚,脸笑得褶子堆迭,眼神像钩子似的在西门庆周身上下刮蹭: “西门大兄弟!不是哥哥虚夸,你这品貌,这副好骨架,莫说清河县,便是搁在京城这胭脂堆里,那也是头一等的风流人物!” “啧,只恨我府里那帮蠢才,就没一个及你万一的!” “我那弟媳妇儿王熙凤,你听过名头吧?都说‘琏二奶奶’,哼!可是出了名的美艳入骨,风流的紧,一双吊梢丹凤眼能勾人的魂!” “只一件,这几日犯了头风,疼得在床上翻腾,阖府的大夫都束了手。” 西门庆本就是个色中饿鬼,听得“美艳风流”、“吊梢丹凤眼”,又兼贾珍描述得活灵活现,那心肝儿便似被猫爪子挠了一把,燥热起来。 他顺着话头搭腔,语气故作轻松:“哦?这等美人儿受苦,当真可惜。可惜小弟不是华佗再世,不然倒愿为美人分忧。” “哈!好兄弟,等的就是你这话!”贾珍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杯碟乱晃:“老哥哥我正是此意!你不如你乔装个妙手回春的‘赛华佗’,只说是我特意请来的名医,去替我那弟媳妇瞧瞧。哥哥保你顺顺当当进去!” 贾珍凑得更近,满嘴酒气喷在西门庆脸上,声音压低挤眉弄眼: “顺带着……嘿嘿……替我细细瞧瞧她。若能摸个小手儿,占点子口头便宜……回来细细说与哥哥听,哥哥必有重谢!” 西门庆听得满脑子已是王熙凤的“吊梢丹凤眼”、“风骚入骨”之态。 哪里还顾得旁的?只道贾珍也是个识趣的同道。 给自己指了条亲近美人的路子,忙拍胸脯赌咒发誓: “珍大哥放心!这事包在小弟身上!管保叫那艳凤辣子,乖乖把脉门递到我手里!” 他利索地应承下来,满心盘算着如何借这“赛华佗”的身份,在荣国府内宅里与那美艳的二奶奶调戏一番。 可这王熙凤何等老辣女人。 在这府中,贾珍这老东西眼睛常年在自己身上打转。 他那没用的儿子贾蓉经常暧昧调戏,占自己口头便宜。 以贾蓉这懦弱的性子,必是贾珍这老东西故意指使,来探一探路。 现在又听闻贾珍介绍一个名医来给自己治头疾。 王熙凤听了便一阵冷笑。 存着心思揭穿这郎中面目。 虽说惊讶于长得风流俊朗,可硬是用了手段灌了他几大碗烈酒。 还未曾等到揭穿面目,却有了丫鬟来禀告贾珍去了天香楼的事情。 这院子里谁不知道贾珍一双贼眼盯着秦可卿。 便是这尤氏也暗暗警惕,故而让秦可卿离得远远,借着养病住在天香楼里。 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来。 西门大官人回忆起片段,却见这贾珍躺在地上。 反倒是贾蔷在行那不轨之事。 看来这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 这贾家大宅子还真是腌臜不看。 忽觉有人死死的盯着自己。 抬头一看。 正是那王熙凤一对美目。 眼波荡漾,似笑非笑。 心道这大宅院不能久留。 赶紧告辞:“现在既无大碍,在下便告辞了。夜深不宜久留。” 尤氏忙不迭:“是是是!多谢先生大恩!无以为报,改日老爷醒来必有重谢!” “可卿!快!代我送送先生!记着,从角门出去,悄悄的,莫惊动了人!” 秦可卿如蒙大赦,紧绷的身子一松,连忙低头应了声“是”。 就要引着西门庆往门外走,临行忍不住瞥了一眼贾珍,眼中忧色未散,又有种劫后余生的惊悸。 却在这时候。 一声‘且慢’娇喝! 王熙凤红唇微张拦住了俩人。 她俏生生的上前,似笑非笑的望着西门庆大官人俊脸。 既然是那贾珍窜通的泼皮,必不能让他好走。 一对吊梢凤眼冷冷扫过,嘴角便扯出个三分笑、七分冰的弧度来: “哟——这位‘妙手’大郎中,好大的排场!既进了我荣府的门槛,我这病人还没摸着脉呢,就急着要走?” 她紧蹙着眉头,脆生生的说道:“可巧我这倒霉催的头风,不知为何,现下竟闹腾得更凶了!此刻似有百十根钢针在脑髓里乱搅?” 她说着话,身子却袅袅娜娜挨近一步,用指尖揉了揉太阳穴,眼波儿却斜斜向上。 “虽说你是珍大哥哥请来的人,可贾府也不是哪个骗吃骗喝的郎中能随意出入的。” “更何况我这珍哥哥是如何倒在地上,也无人见到。” “什么都由你嘴中说了出来。” 那尤氏本就是个软耳根子,一听王熙凤这么说也觉得大有道理。 西门大官人深吸口气:“那琏二奶奶有何说法?怎样才肯相信?” “倒也简单。”王熙凤笑吟吟,一对美目带着钩子似的目光在西门庆脸上刮了一刮。 来回一个踱步。 那磨盘般的肥臀被烛光印出硕大浑圆的影子贴在墙上。 恍若两个满月一般。 摇摇颤颤。 “我此刻头疼的紧,若你能止了疼,便一切都是真的,若是束手无策,嘿嘿~~” “你这‘妙手’还是——送、官、查、办!” “让官府来查验查验!!” (本章完) 第5章 西门官人喂药王熙凤 第5章 西门官人喂药王熙凤 西门大官人心头“咯噔”一跳! 这就算自己真是精通医术的郎中,也做不到快速让她止痛。 可这王熙凤辣出了名。 家里头有叔父王子腾撑腰。 这王子腾官至九省都检点权力极大。 被她给弄进牢狱里,哪还有活下来的道理。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正自焦灼。 忽觉右手袖管里一个硬邦邦的大圆瓶儿骨碌碌滚动。 这是何物? 忽然想到正是穿来时候买来的药,没想到也带来了此处。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西门大官人肚里狂喜,面上却拧成个苦瓜,一跺脚,对着王熙凤唉声叹气: “哎呀呀,琏二奶奶这头疼凶险得紧,又极难治愈,想必诸位也见识到了不少的名医。” “要说在下这确有一味奇方和医术,专治疑难杂症不孕不育,乃祖传妙方,只是……只是……” 听到疑难杂症,这大院里大小女人心中一动。 又听到不孕不育,几位包括秦可卿在内的女人,心头肉儿一跳! 望向西门大官人的目光顿时粘稠起来。 “只是如何,你倒是说呀!”王熙凤身边侍立的丫鬟平儿忍不住出声说道:“一众奶奶都在等着呢,你这男人好不利落” 而西门大官人故意吞吞吐吐:“我这祖传医术手法,传男不传女,且外人万万不能窥探,此乃祖训,不可违背!” “而诸位奶奶夫人又都是女子,和在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是唐突至极!!” 话音未落。 平儿早已按捺不住冷笑一声。 她素来是凤姐心腹,一张利口不饶人:“呵!大官人好生金贵的手艺!说得倒是我们没见识了!” “我们这大院里也不缺宫里头请脉的御医,什么金针渡穴、隔帘悬丝、千金妙方没见过?哪个又怕人学了去?偏你装神弄鬼的作甚!” 王熙凤本已疼得黛眉紧锁,又被西门庆这遮遮掩掩的姿态拱火,心道:“好个泼皮!死到临头还敢拿乔?我倒要看看你耍甚么枪!” 她银牙暗咬,强撑着冷笑:“好好好!你的规矩大!横竖疼的是我自己的脑袋!平儿,丰儿,你们且在帘外守着!我倒要瞧瞧这祖传医术是何等光景!” “既然是治病,又有诸多姐姐妹妹在此,我也不旁人有闲话!” “不过我可告牢了你,倘若我这头疾未曾有一点好过,定要官府好好拿你治罪!” 说罢,扶着额角,脚步虚浮,径直往内间寝房走去。 西门庆赶紧跟上。 望着这摇摆的大磨盘,这大胯实在是少有。 心中啧啧称奇。 内间不比外室宽敞明亮,只点着一盏纱笼宫灯,昏黄暧昧的光晕里,氤氲着更浓的奇楠香与药气。 这秦可卿常年呆在这养病,没病也养出抑郁来。 王熙凤斜倚在雕拔步床的牙席上,云鬓散乱,几缕青丝汗湿贴在腮边。 那素日里杀伐决断的丹凤眼此刻竟蒙上一层痛楚带来的水汽。 半阖着,倒显出几分寻常难见的弱态来。 红唇喘息,胸口起伏。 西门大官人看她这般光景,但凡是个男人都火气燥起。 却又装出一脸为难纠结道:“琏二奶奶恕罪!这秘法尚需在下以手推肩脖几处大穴……引那药力下行……这……这男女大防……岂敢玷污奶奶玉体……” 王熙凤此刻头痛欲裂,本就认定这等泼皮是贾珍指使过来探路的。 平日里被那贾蓉口头调戏倒也罢了,现在竟然让外人来探探自己。 听他还要推拿肩颈,想到他那双腌臜手要碰自己,一股恶心混着怒火直冲顶门! 偏这剧痛缠身,发作不得! 心里总归带着一些侥幸! 倘若真的能减轻一些痛楚,那说明这厮倒真有些本事,被他碰触几下作为代价也过得去。 可倘若这厮还存着占着便宜的心思. 哼! 她豁然睁开眼,那双含水的凤目狠狠剜了西门庆一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个‘男女大防’!你既是行医施术的‘良善人’,便该知道医理仁心比天大!” “这般首鼠两端、拿腔作调,倒显得我荣国府不够大气,容不下你这尊规矩了! “医者父母心……哪来那么多穷讲究!要动手……便快些!莫要再磨蹭!!” 得此“金口玉言”,西门大官人便松了口气。 倒也不是有心借着推拿占这王熙凤便宜。 现代社会什么没见过,莫说那些老师片。 就抖音里那些擦边女人画着妆容,跳着艳舞随便给你看。 哪能一见到便如此色迷心窍。 只是光喂药,不费些力气,怎么自圆其说那祖传医术如何了得。 更何况这药吃下,也需要拖延一下时间见效。 西门大官人面上更是十二分恭敬小心,袖底却飞快地一掏,那大白瓶已落入掌心。 他背过身去,倒出一粒。 以指甲巧妙剔开红白相间的蜡封小胶囊,将里头雪白细密的药粉尽数倾在左手掌心。 “奶奶,请张开尊口,此药虽说有神效,但其苦无比。” 西门庆声线放得极低,躬身凑上前去。 “有道是良药苦口,越是神药越是苦,我自然知道。”王熙凤疼得思绪混乱,说完便张开口来。 又被他背着身子神神叨叨的动作弄得心烦意乱,不疑有他,下意识地微微开启檀口。 昏昧灯光下,那一点樱唇色泽淡了三分,却更显柔软可怜,隐约可见编贝似的细齿内里,那温软湿润的粉嫩丁香小舌。 红唇翕动,等着喂服。 西门大官人贴近几分,近得几乎能嗅到她唇齿间如气如兰,喷在自己脸上。 他伸出右手沾着药粉的食指和中指,看似要轻轻点在她口中舌上——却在触及唇瓣前骤然一顿,手指略抬,作势要将掌中粉末一股脑倒向她张开的口中。 这姿态危险又狎昵! 王熙凤从未与陌生男子如此迫近! 一股陌生的、混合着浓烈药气的男性气息猛地将她笼罩,那只沾着药粉的手悬在自己唇畔,只差毫厘! 她心头又羞又急、从未有过的窘迫热浪“腾”地涌上双颊,将那原本苍白的病容瞬间染成醉人的霞色! (本章完) 第6章 专治疑难杂症 第6章 专治疑难杂症 娇躯不自禁地微微向后一缩,那点朱唇也不自禁地抿了抿,喉间逸出一丝短促的、近乎嘤咛的气音! 就在她心神震荡、羞意乍现的刹那。 西门大官人左手猛地上前一托王熙凤微抬的下巴吗,指腹似无意蹭过那滑腻肌肤,右手顺势一倾—— 那冰凉的细粉便悉数洒落在她红唇里! 些许粉末沾在了柔嫩的唇瓣上,像初雪落在红梅瓣上,更添几分暧昧的亵渎。 “唔!”王熙凤被这冰凉异物激得瞬间阖上檀口,舌尖卷动,药粉的奇特微苦气息在口中弥漫开来。 好苦!! 怎得会有这般苦的东西?? 王熙凤被苦的小脸直皱,连着头疼都好了几分。 心中想道: 这药如此苦口,莫非这厮真的是郎中,有那些个祖传医术? 她眼波如刀般射向西门庆,却见他已退开半步,一副医者父母的慈善模样开口道:“琏二奶奶快吞服进去,莫要浪费了药效。” 王熙凤只得尽力和着香津一口一口吞了下去。 吞了几次,口中苦涩犹在。 却也好了许多。 “琏二奶奶,在下要为你推拿了,请转过身来。”西门大官人沉声说道。 王熙凤一对美目眯着看了一眼这男人。 灯光下,俊朗风流,属实一副好皮囊。 吃了这味苦药,苦得连头疼都似乎好了些,不由得信上三分。 那种嫌弃自然少了许多。 ‘嗯’了一声斜着身子坐着。 西门大官人双手隔着袄儿指力已沉了下去。 凤姐“嗯”了一声,那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点吃痛的颤,又似极舒服的喟叹。 大官人的手掌便如揉面团儿般,在那浑圆肩头和修长得脖子打着旋儿地按、捏、揉、捻。 指尖所触,皆是温香软玉。 虽说是隔着袄儿,但那肩膊上的肉,丰腴得恰到好处,滑不留手,偏又蕴着结实的底子,柔腻非常。 凤姐起初还绷着,可这等新奇手法哪里尝试过。 平日里虽说养尊处优,但人一旦过了少女,上了一些年纪。 多得是一些筋骨上的酸痛。 被这大手一按,顿时感到成年酸痛全无,好了不少。 渐渐被他揉弄得骨软筋酥,那酸痛处被大力一熨,竟生出奇异的酥麻来。 说不出得全身畅快。 就连头疼都好了许多。 等到这双大手忽然挪揉到颈后大筋。 慢慢挑着自己脖子底下筋络如埋藏的弦一般,更是浑身绷紧。 忽然他拇指狠力一刮一挑颈后大筋,凤姐便抑不住“嗳哟”一声,身子跟着一抖。 顿时一股酥麻传遍全身,不由得起了一些细密的汗珠在额头。 那头疼瞬间好了许多。 她闭着眼,睫毛轻颤,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腮边也飞起两朵红云,衬着那雪白颈子,真如海棠着露,芍药笼烟。 美艳的脸蛋更比平日伶牙俐齿更添十分媚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这双大手忽然一停。 那男声说道:“琏二奶奶感觉如何?” “真真是好多了!”说完王熙凤顿时醒悟过来,这男人还是才见不过一日的陌生男子。 怎得自己就如此放肆,靠的如此近身,几乎依偎进他的怀里。 不由得望了一眼门口。 好在没人看到。 赶紧扭动腰肢,挪动往后一退,离得远了些。 只觉得浑身内衫子已然湿透,可脑门那疼痛全无。 眼前遮蔽的黑云“唰”地散开,连带着五脏六腑都透出一股子轻盈松快! 她下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浑身无比畅快,就连平日里的骨子里的酸楚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人恍若飞仙一般轻松。 仿佛回到了豆蔻初开时那本活着的身子。 端的是神医。 看来自己是错怪了这男子。 王熙凤本来恨不得将此人碎尸万段的憎恶,竟随着那痛楚一起,被这神奇的药力涤荡得一丝一毫也无了! 此时再看眼前垂手而立的这唤作西门庆的男子。 真是身材高大,俊朗帅气。 且端端正正只瞧着自己的鞋尖,眼神风流却清亮不邪,半分不朝她身上乱飘! 正当王熙凤要开口时,却又看见他鼻头耸动,似乎在闻些什么。 他……他闻到了!在嗅她的香! 一股酸麻燥热猛地从脚底板直窜上头皮! 每一根骨头缝里都像爬满了蚂蚁,又酥又痒! 她只觉那刚恢复几分血色的芙蓉颊,“腾”地一下,比点了胭脂还要浓艳,热辣辣地烧起来,连带着小巧精致的耳垂都红得要滴血! 自己事自己知。 一出汗身上便有股异香。 男人闻之心喜! 莫说自己那男人,就是大院里其他男人也若有似无的喜欢呆在自己身边就是如此。 她张口想叱骂,喉咙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缠住说不出口。 难道骂对方,你为何嗅我的香? 可任凭这男人大口大口嗅着,又恍若自己被侵犯一般。 正此尴尬暧昧时。 外头回廊上响起尤氏拔高了半调的嗓门儿,混着几道杂沓的脚步声: “凤丫头?可好些了?西门大官人——诊完了不曾?我们可进来瞧瞧了?” 话音未落,帘子已被掀起,尤氏打头,后头竟跟着邢夫人、王夫人屋里的周姨娘。 还有几个平素惯爱凑趣的管事媳妇如林之孝家的、鲍二家的,个个脸上堆着浮泛的关切,眼珠子却乌溜溜地在西门庆和王熙凤身上乱转,暗处嗅闻着可嚼舌的酸甜滋味。 西门庆朝着王熙凤一揖到底:“恭喜琏二奶奶,药效已显!今日幸不辱命,不辱命!” 他转而朝涌进来的人群团团作揖:“幸得二奶奶明察秋毫,信了小可,病势方得缓解!” 王熙凤在众人目光下,赶紧收起暧昧娇羞的面容。 声音带着平日里的调子:“嗯,倒是觉着轻减许多,不似方才那般难以支撑了。” 她目光落在西门庆身上:“这位珍哥哥请来的郎中,确有出其不意的祖传医术,想不到连京城妙手,宫中御医都没办法的头疾竟然轻易拔出!” “真真着实了得,他先前那所言专治疑难杂症,不孕不育,想必是真的!” 此言一出,屋内先是微静,继而嗡然! 众多女人纷纷争先恐后! (本章完) 第7章 果真神医! 第7章 果真神医! “阿弥陀佛!果真神医!” “凤丫头素来是铁打的身子,能叫她说夸一声神医,那定是医术大好了!” 那周姨娘最是体弱多病,抢步上前,一把握住西门大官人袖子,眼圈都红了:“大官人!老身这经年不调的症候……” 鲍二家的也挤过来,一脸愁苦:“神医!神医可怜可怜!我这对桃癣,春来就发,痒得恨不能揭皮……” 更有其他婆子七嘴八舌: “我夜里盗汗!”“我腰膝酸软!”“我儿媳妇产后虚……” 一时间,“神医”、“大官人”的叫唤此起彼伏. 西门大官人如同掉进了百鸟喧哗的雀笼里,满耳朵嗡嗡响,鼻子里塞满混杂的脂粉、汗气、药味,熏得他那刚压下去的酒意又涌了上来。 他冷汗直流,眼冒金星,心道:“再被这群老虔婆、多病鬼缠住,怕是露馅就在顷刻!” 他陡然捂着心口,深深一揖,声音里带上十二分的“疲惫”和“歉意”:“列位奶奶、嫂子!非是在下推托!实是……实是方才用那祖传医术,元气耗费过巨……” “又兼不久前多饮几杯,此刻头晕目眩委实支撑不住了!” 他故意把身体晃了晃,像是下一刻就要栽倒:“在下改日……改日若有机缘,诸位请移步……清河县!恭候大驾!” 他一边说,一边踉跄着脚步就往外挪,真似个风中落叶。 尤氏心中惦记着昏倒的丈夫,也巴不得这群人赶紧走了,来个清净。 连忙朝秦可卿使个眼色:“蓉哥儿媳妇,快!快送送神医!仔细些,切莫失礼!” “是!婆婆!”秦可卿垂着头,默默上前一步:“神医,请!” 却在这时。 尤氏这厢刚示意秦可卿相送,那榻上的王熙凤竟下了地。 惊得平儿忙去扶,她却摆摆手:“不碍事,我头已不疼了,既是神医要走,我也合该送送才是。今日这命也似的疼,亏得大官人手底生了仙!” 西门大官人连声不敢,这一稍稍停留,又被一群女人婆围着。 在王熙凤和秦可卿引路下,赶紧迈步出去。 这二位活色生香、风味各异的人间尤物,一左一右引着西门大官人往外走。 穿拂柳,从天香楼出来,又绕过几处水榭回廊。 西门大官人偷眼觑去,眼前这二位—— 秦可卿:莲步微移,裹在一身素锦软缎里的身躯玲珑尽显,胸前那对勾魂夺命的巨物。 因着惊怕忧惧,此刻呼吸未定,正随着步子在轻薄衣料下微微震颤起伏。 偏又满怀心事,不知道公公醒后如何是好,怎生面对。 一脸凄惶的惨白。 更兼不久前哭过,梨带雨,又添十二分的我见犹怜。 饶是我们大官人现代见惯了网红,依旧被这风韵有些惊艳。 要知道美人相貌上了最高的层次,比的就是这入骨的韵味。 有一淫贼说过。 这美人! 一等,文,秀,娇。 二等,白,肥,高。 三等,麻、妖、骚。 四等,泼、辣、刁。 这文,秀,二字讲得便是风韵。 女人若没这些和妓院粉头无甚差别。 如同嚼蜡一般。 而另一旁王熙凤。 本就熟艳妇人,那磨盘一样的宽圆肥胯,藏在撒腿绫裤和销金裙下,走动间摇曳生姿,端的是满月也似,丰腴弹润。 腰肢偏又收束得细柳一般,款摆之间带着一股子懒洋洋的风流意态。 也是万般风情,世间少有。 这美人称号。 一等里她只占了个娇。 但白,肥,骚,麻,妖,泼,辣,刁 齐活。 这大院里一路的奇石怪木、雕梁画栋,此刻在西门大官人眼中全成了泥塑木雕。 唯见身前左右那勾魂摄魄的白腻香肉在晃。 行至府门前宽阔地界。 西门大官人偷觑秦可卿,见她眉目间愁云惨雾依旧不散,泪珠儿只在眼眶里打转,小嘴儿扁着,真似一枝被暴雨打蔫了的娇嫩海棠。 他叹了口气,又惧着身旁王熙凤丹凤眼扫过来,只得强压心思,故作正经,压低了嗓子,话里有话的说道: “蓉大奶奶不必忧心如焚。珍大哥不过一时酒醉惊厥,想来明日便能醒来。” “他为人最重孝道仁心,又有尤太太在旁照顾,若知道贤媳这般衣不解带、守候塌前的赤诚孝心,欢喜还来不及,岂忍相责?” 他刻意在“尤太太在旁”二字上顿了一顿,又重重咬住“贤媳”、“孝心”、“岂忍相责”几处关窍。 见秦可卿眼中先是迷茫,继而恍然。 点点头表示明白。 西门大官人这才接着说道:“还有那天香楼的门框……” “看着旧木头被虫子蛀蚀得空了心,年久失修,老旧不堪,叫夜风一撞……嘎吱一声便散了架,倒了下去,也是常有的祸事。” 秦可卿得了这救命稻草般的“口供”,心头稍安,苍白的小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感激的笑,对着西门大官人连连点头. 动作间胸前又是好一阵乱颤,看得西门大官人喉结滚动,却又不能直视。 一旁冷眼旁观的王熙凤,将这二人眉来眼去、窃窃私语的模样看了大半。 心头疑窦丛生,只觉西门大官人那番劝慰听着在理,却总有股说不出的别扭。 她强按下疑虑,上前一步,芙蓉面上堆起三分客套七分由衷的笑意,凤目斜睨着西门大官人:“今日全赖神医妙手!只是我这病根……当真去了吗?” 西门大官人听得她问病根,他岂敢说已根治? 只是暂时止痛而已,好在她这头疾,也不是时常犯病。 忙装作为难模样,眉头紧锁:“哎!奶奶这沉疴积年,深入骨髓经络,今日只是釜底抽薪,将那急火压了下去!若要根除,短期不能办得。” “实在是惭愧” 说罢,垂首叹气,一副自责医术未精的愧疚模样。 “啊?竟未除根?”王熙凤那点笑意僵在脸上,瞬间化作愁云惨雾。 想到那剜心刺骨的疼痛随时会卷土重来,心中真真惧怕。 “唉呀呀!这怎么好!”她失声惊呼,媚态竟真带上了几分楚楚可怜:“再犯时,我少不得要去搅扰大官人清静了!” 她一面说,一面下意识地扯住了袖口,仿佛那疼下一秒就要来了似的。 西门大官人口中应承:“不敢,不敢,随时恭候大驾!” 就在王熙凤兀自惶惑愁叹的刹那! 秦可卿听到说拜访,一双剪水秋瞳也倏地亮起! (本章完) 第8章 家有良妻 第8章 家有良妻 她没有看王熙凤,目光越过西门大官人肩头,投向府门外的方向,那樱唇极快、极轻地无声开合,口型分明如刀刻: “清——河——县——找——你——治病!” 治病? 西门大官人一愣。 这秦可卿有什么病? 只得对着王熙凤躬身拱手,毕恭毕敬:“奶奶放心!西门大官人定效犬马之劳!” 然而那“犬马之劳”四字还未落地。 却望向秦可卿。 作为应答。 秦可卿只觉得那目光烫人,如同烧红的烙铁从自己脸上一直燎到心尖,浑身一激灵,粉颊霎时飞红! 慌忙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王熙凤正沉浸在对疼痛复发的恐惧中,只觉西门大官人言辞恳切,哪里能捕捉到这眼皮子底下的风雷电闪? “多……多谢大官人!”王熙凤强笑道。 “告辞!”西门大官人不再逗留,利落转身,大步流星地迈出那两扇沉重的兽头朱漆府门。 甫一踏出门槛。 贾府内那香腻富贵的气息便被街上晚风吹散不少。 西门大官人眯起眼,朝府旁一株虬枝盘错的老榆树下望去—— 果然! 他那贴身小厮玳安正歪歪斜斜地倚在树干上,怀里抱着马鞭子。 一颗小脑袋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嘴角挂着亮晶晶的口水涎,鼾声扯得震天响! 那匹膘肥体壮的青骢马不耐烦地打着响鼻,马蹄焦躁地刨着地上的浮土。 西门大官人他三步并作两步蹿过去,对准玳安那撅起的肉墩儿屁股,拿起马上鞭子,“啪”地就是一记凶狠无比的鞭杆! “夜还未深,孵蛋呢?还不滚起来!” 玳安“嗷呜”一声惨嚎,捂着屁股弹起老高,睡意顿消! 他睁着那双睡眼惺忪、贼亮亮的绿豆眼,看清是自家大官人,又是痛又是怕又是委屈:“爹!您可算出来了!小的……小的以为您今晚要在那锦绣窝里快活了……” “放你娘的屁!”西门大官人飞身上马,没好气地又踹了兀自揉搓屁股的玳安一脚,“快活个鸟!愣着作甚?回!” 他骑上马去猛地一抖缰绳,那青骢马一声长嘶,驮着他冲入街市渐深的夜色里。 玳安捂着火辣辣的屁股一瘸一拐爬上旁边驴子,嘴里小声嘟囔:“回就回呗……横竖您这趟也不亏,瞧这满面春风的劲头,怕是已经尝了那‘快活’味儿了……” 他偷瞄一眼西门大官人在马上英挺的背影,又咂咂嘴补充道:“那西门大官人的威风……这次怕是要响彻京城四大世家啦!” 小童的嘀咕混在嘚嘚蹄声里,散入帝都秋夜微凉的空气中。 且说西门庆一路快马加鞭,将贾府那些乌烟瘴气的富贵风流、秦可卿无声的惊鸿一瞥、王熙凤肥臀下的愁云惨雾,连同小厮玳安被抽得火烧火燎的抱怨,统统甩在马蹄溅起的烟尘里。 待到清河县地界,已是深夜。 远远望见自家位于县城中心狮子街那偌大的宅邸门楼,红漆灯笼高挂,映着“西门府”三个金字。 这时他心里那股子被京城勾起的、混杂着得意与邪火的躁动才稍稍平复几分。 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嘚嘚”作响,早有眼尖的家人开了大门。 西门庆下马,将缰绳胡乱甩给一溜小跑迎上来的另一个小厮来旺,问也不问家里情形,径自大步穿过三重院落,直奔后宅上房。 那玳安紧紧跟在后面,龇牙咧嘴。 宅内静悄悄的,正屋却亮着灯。 西暖阁里的小佛堂门帘半卷,透出暖黄的烛光并一丝若有似无的檀香。 西门庆掀帘进去,正见他那结发妻子吴月娘,一身家常的海青色斜襟软绸褂子,底下系着条素白绫裙,刚对着那尊赤金镶嵌的弥勒佛像做完晚课,此刻正挺着个丰硕的身子从蒲团上起身。 烛光融融。 照得这妇人愈发显得肉感温软。 只见她一张鹅蛋脸盘子,端端正正,虽称不上绝色,却是皮肉极其丰腴滋润的福相。 两颊软肉白腻得如同新蒸的雪糕,细眉细眼,嘴角天然微微上翘,看着十分和气。 颈项虽不甚长,却也圆润丰挺,埋在褂子高领里的高耸若隐若现。 行动间便显出熟透妇人特有的沉甸甸的风情来。 和适才贾府天香楼里那一众莺莺燕燕、粉香汗腻相比,真个是白玉无瑕,净瓶甘露,别有一番素净沉厚的风致。 他轻咳一声,迈步走了进去。 听见动静,吴月娘捻珠的动作一顿,缓缓睁开眼。 眼中并无多少惊诧,只有如常的温婉宁静。 她放下佛珠,站起身,对着西门庆微微屈膝道个万福: “官人回来了。天色已这般晚了,路上可还安稳?用过晚饭不曾?小灶上还温着参汤。” 声音柔和沉静。 西门大官人忙上前虚扶一把,顺势就在供案旁的酸枝木椅上坐了,自己倒了一杯案上温茶,咕咚喝下。 这才喘了口气。 “安稳,安稳!不过是宁国府珍大哥那边请去吃酒,席上多饮了几杯。回来风吹得紧,倒有些上头了。 “席间碰上个急症病人,胡乱用了个家传方子,耗了些精神,故而回来的迟了。” 这话半真半假,却是他早盘算好的说辞。 月娘笑道:“官人辛苦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总是积德的事。只是这耗精神的话,下回也要量力而行才好。我这就叫丫鬟炖碗安神定志的汤来。” 说罢,就要起身唤人。 “且慢,夜深了!还唤他们作甚。”西门大官人一肚子火。 一把拦腰抱住吴月娘往内房走去。 “我们夫妻做我们夫妻该做的事。” 吴月娘有些惊讶。 这些年自己和相公虽然相敬如宾,可却再也没有了如胶似漆的感觉。 有多少年没同房过了。 相公更是天酒地,经常喝着酒深夜才归来。 自己也早就一心向佛,吃住都在佛堂。 忽然西门大官人如此横抱自己往内堂走去,一时间有些懵懂。 (本章完) 第9章 发财货物被截胡 第9章 发财货物被截胡 帐中红烛高烧。 西门庆大官人斜倚着大红蟒缎迎枕。 半幅敞开的亵衣底下露出健壮的肌肉。 虽说大官人常年沉溺酒粉头,但平日里也算玩枪弄棒,有些不俗的身手。 更是练得一副好身材。 吴月娘只穿着杏子肚兜,一条薄绫裤子,紧挨着他结实温热的身躯倚着。 她一只软绵绵的手还放在大官人胸前,带着满足的意蕴。 虽然已然身子熟透,但她嫁给西门大官人做填房较早。 如今不过二十五六,正是苞初绽汁水丰盈的好时候。 她身量不高不矮,却生得骨肉停匀,身子恰似一团温软。 那张银盆脸,虽比不上秦可卿王熙凤,但也是千里挑一的上佳。 在烛光映照下,身子白腻腻、粉团团,如同刚出笼屉的上等精面蒸饼,透着暖融融的光泽。 她稍稍动了动脖颈,把脑袋略微放近了一些大官人臂上。 “几更了?”西门庆含糊地问了一句,眼皮也没抬,反是侧过脸,埋在她散发幽香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 温热的鼻息喷在月娘细腻的皮肉上,激得她微微一颤,半边身子都麻了麻。 他喉间逸出沙哑的笑意,手臂收得更紧,粗砺的手指却捻起她一缕散在胸前的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缠着、绕着。 “梆子敲过三更有阵子了,老爷。”月娘声音放得极低柔,像浸了温过的蜜水:“露水沉沉的,老爷也该安歇了。” “歇?有什么好歇的!”西门庆低笑一声,闭着眼,粗指却滑下来,刮了刮月娘水嫩的下巴颏:“白日里在外面颠簸,一堆劳什子事要料理,一堆混账行子要应酬,骨头缝里都是酸的。” “也就这刻骨头缝里才松快了,抱着娘子这温香软玉,说话都舒服,哪里舍得就睡?” 他用下巴蹭了蹭她发顶的软窝,“倒是你,方才伺候得辛苦,这会子乏不乏?” 自己这正房娘子又能持家,更难得是这身好皮肉,好身段,摸上去软和、温润、有弹性,如同抱着一个暖玉香球。 比起那些瘦马伶人,别有一番丰腴肥美的滋味 不仅家世清白,还是官宦之家。 其父吴千户生前任清河县左卫千户。 如今在家中还有两个哥哥。 吴铠大舅子,承袭了父亲的千户职位 吴兵二舅子,成日里游手好闲,没钱了就来姐姐这里讨一些。 倒是也没有添乱,无非是少些钱财。 “不乏!” 月娘心头轻轻一跳。“服侍老爷是正经道理,妾身不敢说辛苦。” “更何况更何况.妾身有好些日子没有.没有伺候老爷了.” “今日实在是欢喜只是老爷似乎有些不一样?” 哦? 西门大官人笑道:“哪里不一样.” 吴月娘娇羞道:“我也不知道,许是好些日子没伺候老爷,只是感觉又壮了许多,更有蛮力了一些。” “今夜,妾身仿佛又回到了初初嫁给老爷那一晚。” “哪里壮了?”西门大官人笑道。 “老爷说是哪里~~”吴月娘娇羞小手把面一掩:“偏生这等羞人家” 西门大官人一愣。 难道穿越还有这种肉体加持。 不由得手中一紧。 吴月娘小手抵住:“妾身不行了,还有些正经事要和老爷说。” 西门大官人望着月娘满脸的正经不再作怪。 “什么要紧的事情?” 月娘话头婉转一顿,她抬起眼,灯火下,眸子里映着一点温润的光,瞧着西门庆的侧脸: “老爷不是看着疫情四起,亲自去购了那三千斤金银吗?” “可今日妾身听到消息,铺子里那急用的三千斤金银,怕是……要误事了。” 西门大官人摩挲的手一顿。 仔细回忆脑中记忆碎片。 确实有这个事。 如今整个天下叛乱四起。 又不断的有各种疫情,还指望着这批金银能大赚一笔。 西门大官人皱眉问道:“嗯?我已经谈妥了,前日不是也已着人去河北催办了?那药商老李,与我也有几分交情,交易有些年头了,我那定金银子也预付了,怎会误事?” “正是那河北的李掌柜出事了!”月娘叹口气,柳眉微蹙, “金银迟迟未来,妾身今日去街上听到一些风声风语。” “便使唤了药铺里的傅伙计去打听,不久前他回来回话,说那李掌柜……毁约了。” “毁约?”西门庆眉头一挑,方才的慵懒散去了几分:“为何毁约?他敢吞我的定金不成?” “定金估摸着肯定会退了回来,”月娘忙道:“妾身取了十两银子给傅伙计,多方打听才得了准信儿。” “说是咱们那批货……被清河县的张大户,生生截了胡,全部买了过去。” “清河县张大户?”西门庆微微一怔,这名字听着耳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具体是哪路神仙。 在这清河县里,能称得上“大户”的,他西门庆自认是头一份。 在他之下还有哪个张大户? 还有谁有这般手笔,能将他西门大官人的货给撬了? “哪个张大户?清河县里,何时又冒出这等人物?”西门大官人问道。 月娘抬眼看他轻声道:“老爷忘了?便是那南门外,早年做着生药铺起家,后来把药铺关了,购置田产攒下泼天家私的张守初,张大户啊!” “他那原配余氏,是个有名的醋缸子母老虎,老爷可曾记得?” “这张大户,最是精于算计,专一在县中大户人家走动,放官吏债。” “仗着钱多势大,又在外边私放私债,五分利钱,如今家私可不比我们少。” “家中田连阡陌,米烂成仓,都是放债滚利,兼并田产得来的。” “他那万贯家财,倒有大半是这般‘驴打滚’滚出来的!” 西门大官人这才回想起来,冷笑道:“我倒是谁,原来是这老东西,仗着有几个钱,又和衙门里几个书办、押司有些勾连,便觉着能横着走了。” (本章完) 第10章 谁才是清河县一霸 第10章 谁才是清河县一霸 “如今看着四下瘟疫又起,竟又惦记起这药材行当的老本行,把手伸我西门庆地盘来了,他截我的货?如何截法?” 吴月娘答道:“那李掌柜本已备好了货,这张大户不知从何处得了风声,竟暗中抬了三成的价!” “自此..”月娘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不忿:“生生将直隶一带市面上能收拢的金银,尽数‘包圆’了!连根须都没给旁人剩下!” “与我们谈好交易的李掌柜贪他那三成利,又惧他本地有些势力,就背了与官人的约定!” “抬价三成?包圆?”西门庆皱着眉头。 自己刚从记忆中得知那潘金莲还未出现。 只要自己不去招惹那荡妇,自然不会有武松来找麻烦。 还道可以悠然自得做着清河县一霸。 享受娇妻美妾的安稳日子。 可没想到这一霸的地位坐的还不安稳。 这张大户忽然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方才的惬意。 看来在这吃人的世道,还得拼命往上爬才是。 不然一个懈怠就是家破人亡。 不是你吃别人,就是别人吃你。 这瘟疫当前,金银是救命药,也是泼天的富贵。 张大户! 一个靠放阎王债、吞并田产起家的老同行,忽然操起老本行来,虎口夺食也不意外。 “好,好一个张大户!”西门庆的声音低沉:“这老棺材瓤子,倒是越活越精神了!竟敢重操旧业,把手伸到我的碗里来抢食!” 他低头说道:“月娘,你且宽心。这老东西……既然嫌命长,也不怕抢爷我的银子烫手……” “明日,我便亲自去会会这位‘张大户’。我倒要看看,他这三成的利,能不能买下他后半辈子的‘安稳’!” “老爷还是要小心为佳。”吴月娘担心的说道:“这张大户和衙门有些勾连,怕是不那么好轻易。” “老爷倘若要去找他,不如喊上我大哥一起。” 有道理。 西门大官人的脸色缓了缓。 虽说如今朝廷重文轻武,自己那大舅子的武官好歹有些权力在手。 点了点头。 真是个好内助。 他低头就着烛光看吴月娘的脸。 在秦可卿和王熙凤那的邪火此时已然在她身上发泄完了。 本来按理来有些乏味,各自睡去。 可现在再看来,竟说不出地顺眼。 这月娘眼睛里盛着的,是温顺,是体贴,是把他的大事小情都当心尖子来对待的诚意。 “到底是娘子你持家有道,心思清明。”西门庆大手在她滑腻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力道不轻,拍得月娘身子晃了晃,“是个妥当人!放得心!” “老爷谬赞了。”月娘脸上恰到好处地晕开一点薄红,重新倚靠回他怀里,顺势便似无意地将身子再贴近些。 “说起咱家生意,还有一事。前月老爷批下那五百两银子,放给城南贩丝的老刘家周转。” “那老刘昨日巴巴地亲自送来了头一季的利钱,足有二十五两足色纹银,当面交给妾身过的手,说是分毫不敢耽误老爷的吩咐。” “妾身收妥当了,叫小厮添进前几日那笔生药铺子收上来的本利现银里,一并叫来保锁入后头库房那只樟木顶柜里了,那是双道锁的稳妥地方。” 西门庆“唔”了一声,大手继续放肆:“你看着办便是,这种小事无需问我,你做事我放心!” “瞧老爷说的,老爷才是西门府上的顶梁柱,定风珠!事无大小,妾身怎得也要和你说上一说,还有城外那三处生药铺子……”月娘定了定神,强自按下升起的轻颤,继续低低地说道: “这几日的流水单子,午后张安规规矩矩送进后宅来了。妾身瞧着,比上月旺了些。” “眼下已是秋凉,‘人参养荣丸’、‘宁嗽膏’、还有老爷特意叫寻来的‘龟龄集’这些滋补之物,城里大户人家催要得急。” “利虽不如放出去的真金白银厚,胜在一个‘稳’字当头,是咱家安身立命的根基产业。”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请示意味,“新进的其他生药,妾身斗胆,叫管事们照着老爷往日立下的老章程,比市价压上一分来收……老爷若觉得不妥帖,妾身明日便……” “妥,妥帖!”西门庆不等她说完便打断,语气透着满意:“你拿主意便是!” 捻着她发丝的手不知何时已滑到她柔软的腰间,隔着薄薄的丝缎在腰轻轻捏了一小把软肉。 月娘身子一僵,随即又更软地化在他怀里,脸颊迅速烧起来。 西门庆笑道:“内院里交给娘子看顾,这账本子上的进出大数,我心里反倒有个底。” “外头那些混账行子偷鸡摸狗是常事,有娘子在里头把着钥匙锁着柜,比我自己拨算盘珠子还放心!” 吴月娘腰上那处被他捏过的软肉仿佛被点着了一把火,火星子噼啪炸开,沿着肌肤瞬间燎遍全身,烧得她耳根、脖颈一片粉灼灼的热。 “老爷……”月娘的声音从喉间逸出,带上了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模糊鼻音,又软又糯,像化开的麦芽,沾黏了细微的喘息,“……这都是妾身分内该尽的……心。” 日上三竿。 西门大官人起床洗漱后,仔细看着如今的家底。 【现金】8000两 其中。 现银现钞:约 3000两 核心产业-生药铺本金:2000两 家中还有一些金银细软、贵重器物:总价值约 3000两 不动产: 山东清河县县衙正门前主街生药铺一间。 清河县商业最繁华的地段。 门面:五开间,800平方。 还带后坊+仓库。 有县西街,坐北朝南,七进七出大宅院一间。 门匾黑底金书“西门府。” 宅院里庭院,园,演武场,马厩,厢房,后楼等等一应俱全。 足足占地近6亩,放在现代4000个平方。 果然清河县头把交椅妥妥当当。 可此刻。 西门大官人说不出的危机在身。 现有张大户吞了自己的金银。 又勾结了衙门那些个文簿。 可自己平日里也和他们称兄道弟,没少钱,最多也就两不相帮。 还是得找个法子弄弄这胆大包天的玩意。 要他知道,这清河县是谁的窝! 今日敢拦我货,自己倘若输了这一遭。 明日就敢抢我铺子,掠我女人。 这人吃人的世道。 自己想要安稳还得找个大靠山。 记得蔡京是怎么攀上来着 (本章完) 第11章 上门要债 第11章 上门要债 这清河县地处京城郊区。 因为运河和交通发达,特别是河运码头带来南北商客。 故而在京城数个副城中,繁华当属第一。 甚至比得过其他大城。 县城内街道纵横,尤以县前大街、狮子街为最。 两侧商铺林立,绸缎庄、更有西门大官人的生药铺。 当铺、酒肆、茶坊鳞次栉比。 商贩云集,挑担推车,叫卖声此起彼伏。 青楼酒馆点缀其间,昼夜喧闹,市井气息极为浓厚。 西门大官人骑一匹青骢马,马蹄踏过东街板桥。 一路上小贩们纷纷行礼,巴不得大官人驻足随手撒点芝麻。 路过王婆茶肆。 两个戴破毡帽的闲汉就着包子吃茶,见马来忙缩脖让道,豆子滚进阴沟也顾不得捡。 “大官人万福!”王婆这老货眼尖,老远便堆起笑掀帘: “大官人早呵!新出笼的肉包子,肉油都沁到皮子外头了!专等您赏光哩!” “王妈妈生意倒是红火。”西门大官人骑在马上笑道:“已是在家中用餐了,随手掏出碎银抛了过去,就当我再吃一回。” 王婆笑得嘴都合不拢:“托大官人的福!” “以后有用得着老婆子的时候,尽管开口!” 西门大官人心道:这潘金莲是不敢招惹了。 虽说他本人是过了那一关,谁知道这里头又有什么变数。 武松那钵子大的拳头,谁想尝谁去尝! 这王婆话音未落。 里头人听到对话,窜出个转出个戴破方巾的帮闲。 却是那头号真地痞应伯爵。 这应伯爵冲着西门大官人奔了过来,着手唱个大喏:“大官人今日印堂放光!昨儿在丽春院听李娇儿哭诉,说丁二拐子赖她三钱银子脂粉钱!” 他边说着边作势要掸西门庆袍角灰,“小的已叫来保带人砸了丁二面摊,替哥出口恶气!” “做的好!”西门大官人抛去块碎银:“赏你吃酒。” 银角子将落未落,应伯爵袖子一卷便捞入怀中:“谢哥的赏!李娇儿新学得《挂枝儿》,我去请她准备准备晚晌唱给哥解闷?” 那银子早滑进他腰带夹层,空着手还假意摸索。 西门大官人又取出一个银锭,对他招招手。 应伯爵心眼活泛,知道大哥有事吩咐,凑上前去踮起脚来,低声道:“大哥尽管吩咐!” “给我找两个生面孔来,记住,一定要十二万分信得过的。” “我有一桩事情要你等去做,做好了,你知道爷我的脾气,包你们吃上一个月的酒,还有的银两给你拿。” “倘若做不好,以后你也别在这清河县说是我西门庆的兄弟,此后我也不认得你,我们各走各路。” 这应伯爵一听事情如此严重。 扑通一声在地上磕个响头,这才站起来:“我的大爹,你连这话都说了出来,我倘若做不好,就让我被最淫贱的粉头染上柳死全家!” “你倒是选个舒服的死法!”西门大官人笑道:“去吧,找到人来我府上候着。” 西门庆骑着青骢马行至张宅乌头门。 张宅乌头门前的石狮子擦的蹭亮。 门楣“积善之家张府”的匾额金漆微微剥落,露出底下发黑的楠木。 记忆中对这张大户着实有些模糊。 出来个小厮。 这清河县谁不认识西门大官人,赶紧上前牵马说道:“大官人请稍等,我去禀告老爷!” 不多时。 小厮走了过来:“大官人请随小的来。” 西门大官人心中冷笑。 好大的架子! 竟也不出门来迎接。 迈过大门,走过庭院。 张大户捏着柄湘妃竹骨折扇,见小厮引着人影转过影壁,忙趿着镶玉暖鞋迎出厅堂。 暖鞋底拍在青砖上啪啪作响:“哎哟哟!这是哪阵香风把大官人吹来了?我这蓬门荜户,今日可真是沾了贵气!” 西门大官人略一拱手:“听闻员外新辟了菊圃,金蕊银瓣开得热闹,特来讨杯茶,沾沾秋光。” “请坐请坐!我说今日喜鹊叫个不停!快!快把那套钧窑的菊瓣盏取来!再沏新到的狮峰龙井!”张大户朝丫鬟吆喝。 自己捏着黄杨木茶夹,亲自从红泥小炉上提起咕嘟冒泡的铜铫子。 滚水冲入紫砂壶,栗香混着水汽蒸腾而起。 他眯着眼,将琥珀色的茶汤倾入西门庆面前的天青釉茶盅里:“大官人您瞧这茶色,碧沉沉的,赛过翡翠!水是特意叫人从城外玉泉山汲的,清甜着呢!” 他放下铫子,又从小几上的玛瑙碟子里拈起一块新蒸的桂糕,“尝尝,庄上老婆子拿新收的糯米粉做的,甜软不粘牙。” 西门庆指尖托起茶盅,并不去碰那糕,只就着氤氲热气嗅了嗅:“果然好茶。听闻南门外八百亩水田今秋收成旺极,谷粒饱满赛珍珠,县尊大人巡视时大悦,亲笔题了‘裕民丰仓’的匾额?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体面。” “嗐!虚名!虚名罢了!”张大户“唰”地抖开折扇,扇面上“知足常乐”四个泥金大字晃人眼。 “缴完皇粮,再去了佃租,剩不下几石谷子,塞牙缝都不够!倒不如大官人铺子里指甲盖大的人参须子金贵!”他忽地压低嗓子,身子往前倾了倾: “听说您新得了暹罗国的上等冰片?那东西燃起来异香扑鼻,最是醒神。重阳宴客时点在席间,那香气才叫真体面…若匀些给老汉,价钱好说…” 西门庆吹开浮沫,盏中翠绿的茶叶打着旋儿沉底,他啜了一口,慢悠悠道:“体面是好,可终究不如保命要紧。这几日秋瘟闹得凶,城里城外咳嗽发热的倒了一片。” “我那药铺里紧赶慢赶要制三千斤‘避瘟丹’救急,偏生我从河北购来的那船顶要紧的金银——”他抬眼,目光似笑非笑地钉在张大户油光光的脸上: “竟叫人半道截了胡。员外耳目灵通,可知是哪路神仙如此手眼通天?” 竹骨折扇“啪”地一声合拢,扇骨敲在张大户自己肥厚的手掌上。 他塌着眼皮,佯装去捞茶盘里炒得油亮的南瓜子,避开那目光:“这些日子四处各地都在往河北收那金银,被哪位豪商包了也是常有的事。” “大官人莫要着急,再寻便是!!” 他拈起一粒瓜子,却不嗑,只在指间捻着,忽作恍然状一拍自己油亮的脑门:“哦!您说那批黄儿~~~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 (本章完) 第12章 超级外挂 第12章 超级外挂 “守备府下了急令征军需了!许是被征了也说不定!” “巧了。”西门庆摩挲着腰间玉带钩上温润的蟠螭纹,嘴角笑道:“守备大人今儿辰时还在我铺子里抓‘清肺散’,咳得撕心裂肺,倒不知他营里何时添了这等急如星火的药材军需?” 张大户尬笑道:“那许是我消息听差了!” “你消息差,我消息可精通!”西门大官人淡淡说道: “张守初!!我也不与你绕圈子,你我都是清河县谋生人,没必要闹得太僵。” “明日午时前,药材原封不动运至我生药铺库房。耽搁的运费,我贴双倍,权当请员外吃顿好酒,压压惊。” 张大户慢慢收起笑脸,冷声道:“大官人这是在威胁我?” “虎狼扑兔,各凭本事!” “我一没偷,二没抢,正当拿钱收药” “老子真金白银买的货!白纸黑字,县衙盖了红印的契票,府衙过了税的税单!天王老子来了也挑不出错!” 西门大官人慢慢放下茶盅:“这么说,张大户是不肯和和气气了?” “西门大官人,这清河县也不是你一手遮天的地方,有胆量咱们公堂上辩个明白!看看到底是谁的手伸得太长!”张大户站起身来,双手背后冷笑道。 西门庆看着他这副模样,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轻笑。 他不再言语,鹿皮靴底碾过满地狼藉的瓜子壳和碎瓷片,发出咯吱的声响,转身便走。 临走前那一眼,看得张大户是心惊胆颤! 却在这时。 屏风后一阵急促的“窸窣”响动,一个穿着沉香色潞绸袄、头戴金镶玉挑心簪子的妇人慌慌张张转了出来。 正是张大户的正房老婆余氏。 她看也不看发呆的丈夫,一双吊梢眼死死盯着西门庆消失在影壁后的背影,又急又怒地跺脚。 尖着嗓子对张大户骂道:“作死的老杀才!瞎了你的狗眼!” “惹谁不好,去惹这西门庆,抢谁的窝蛋不好,伸手到这西门窝里抢!” “谁不知道他西门庆在这清河县从上到下都通得透透的。” “衙门直进直出都不用通报!” “你是作死不成?” “我你倒好,敢去截他的命根子!你是嫌自己命长,还是嫌张家祖坟风水太好了?!” 张大户被老婆骂得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喘着粗气嘶吼:“妇道人家!你懂个屁!头发长见识短!这时疫一起,药材就是金疙瘩!翻十倍利都是少的!” “老子一千八百亩上等水田的红契压箱底,县尊亲封的‘完粮大户’,祖上三代清清白白!还怕他一个卖药起家的商贾?!” 他越说越亢奋:“你当老子我这些日子里白喝的酒?” “县太爷的小舅子,昨儿还笑嘻嘻收了上好的瓷瓶!你当老子这些年喂他们的银子、田里出的好东西,都是白给的?那些田契地契,就是铁打的根基!是吃素的?!” “老子田里泥腿子百十号人!张家祖坟埋在清河县这块地上三百多年了!根深蒂固!他西门庆铺面是比我多几个,可那都是浮财!浮财!懂吗?” “论根基,论在这清河县盘根错节的干系,老子比他厚实十倍!!” 余氏一听火气。 抓起旁边的茶盅就把热茶往张大户身上泼。 烫的张大户尖声怪叫。 余氏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耳朵:“张老狗!真当老娘是泥塑的菩萨?” “你这些日子风生水起,是记不得落魄时候,谁去洗衣耕种?” “如今倒好,敢凶老娘?” “我警告你,张老狗!!再敢对我龇牙,老娘趁夜里你睡着个死样,把你剁成八块,腌成酱肉挂在这正梁上。” 张大户被揪得耳朵快掉了,哭丧着脸:“错了错了,我知道错了!娘子饶了我!” 西门庆刚出张宅乌头门,青骢马直奔县衙。 门房小吏周忠打千儿道:“大官人安!王书办在签押房候着。” 王书办正坐在桌上办公,站起身来迎接笑道:“大官人今日怎么这么早来我这里喝茶。” 西门庆说道:“王书办,实不相瞒,我直话直说,我河北三千斤金银叫张守初截了。三千斤药材关乎清明施药,衙门得主持公道。” 王潮斟茶的手一顿:“竟有这事?大官人,这事不好办啊!” 西门庆冷笑:“怎得,他的银子是银子,我西门庆的银子就不是银子?” “大官人息怒!”王潮搓着手陪笑:“您瞧,张员外刚捐千两修县学门楼,县尊夸他仁义…” “他那水田丰收,税足租全,县尊还赏了他牌匾。” “倘若立刻捉了他,不是在打县尊的脸么?” 西门庆冷笑:“截救命药算哪门子仁义?县尊若不管,我自去守备府讨说法!” “使不得!”王潮从旁边拿出包裹:“大官人,实不相瞒,张员外托我转交一百两给大官人,权当这次抢你药材的赔偿。” “县尊晨间发话,说商贾纠纷该自行了断。”他压低嗓子, “两不相帮最公道,立案反倒伤和气。” 内堂忽传来吴典史呵斥:“王书办!漕粮兑验单等着画押!” 王潮如蒙大赦,抓起功德簿便走,走之前说道:“大官人,这一百两你可收好,你们二人都是清河县的纳税大户,县尊说了,这清河县还要仰仗二人。” “按我说,你二人和好算了,他也向你赔了罪,又是何必!” 西门大官人看着手中包着的百两。 冷笑不断。 这古来衙门都是如此。 这当官的想要敛财。 靠他自己可不行,整日里都在衙门打转,哪来的圈子和门路。 等人上门行贿,又摸不清对方底细。 这个时候当官的就需要一个人脉广圈子大,还会做人的代理人。 可以把清河县大大小小的贿赂都递到官老爷的面前来。 西门大官此时就就是这个代理人身份。 这清河县甭管什么事,想要进衙门见县尊摆平。 都得找上西门大官人。 可如今来了个和县尊关系也不错,甚至有可能取代自己地位的代理。 那可就有些麻烦了。 这名面上是银两之争,却实实在在是代理人之争! 这清河县只能有一个衙门代理人! 西门大官人手中扇子一摇。 那只能是我西门庆! 既然现在这衙门靠不住,那只能按自己计划行事了。 西门大官人走出县衙,却没有先回宅里等那应伯爵。 而是先去了趟永福寺。 记得在后来的日子里。 这里可有着不亚于自己带来的那大瓶子布洛芬的神药。 算得上是个超级外挂。 骑马行了不久就到了一座破烂寺庙。 寺中方丈长老见到是无恶不作的地痞西门庆。 吓得佛经也不念了赶紧出来递茶,合掌问讯。 西门庆见他须眉皆白,问他年纪与法号,长老道:“小僧七十有五,法名道坚。” (本章完) 第13章 外挂到手 第13章 外挂到手 西门大官人脸上古怪的盯着这道坚和尚。 见那道坚长老双手抖颤,茶盏磕得托盘叮当乱响。 嗤笑道:“老和尚怕甚么?老爷我又不吃人!” 道坚缩着脖子道:“施主威名…小寺早有耳闻,不知道为何这般看着我,小僧可未曾得罪西门大官人!” 西门大官人笑道:“你俗家名字姓甚?” 答:“姓刘!” 西门大官人笑道:“我看你这宝刹年久失修,甚是可惜。我西门庆虽非大善人,却也见不得佛祖受此委屈。” “这样吧,重修这永福寺的功德,我西门庆一力承担了!所需银两,你明日只管到我宅门上来寻我便是。” 道坚长老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才还吓得魂不附体,转眼间竟天降如此大的福缘! 他枯瘦的脸上瞬间涌上狂喜,浑浊的老眼放出光来,慌忙不迭地合掌躬身,连声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西门大官人真是菩萨心肠,活佛转世!小僧代阖寺僧众及四方信众,叩谢大官人再生之德!大官人功德无量,必得佛祖庇佑,福寿绵长,子孙昌盛!” 说着就要跪下磕头。 西门大官人摆摆手:“怎得?开始害怕我是地痞,现在就是活佛转世了?” “西门大官人,你不是我佛,胜似我佛!”方丈尴尬一笑,还是活生生磕了几个响头才起来。 “硬气!”西门大官人举了个大拇指。 这股老子就要为钱财折腰磕头的硬气,也不是一般人有的! 西门大官人知道这个方丈本来就是个披着袈裟的势利市侩。 佛前摇尾的财色奴才。 也懒得多和他言语,浪费时间。 要知道这清河县本就是运河码头所在。 来往入京城都要经过这清河县。 而信佛礼佛的达官贵人又颇多。 自己不过上数百两银子修复这栋古寺。 然后再给他好好宣传。 就像是现代一样,不但能多出个旅游地。 以后在这清河县,自己也多了个接待礼佛达官贵人的别院。 何乐而不为! 面上却故作淡然,伸手虚扶道:“长老不必多礼,些许小事,何足挂齿。你明日早些来,莫误了时辰。” 这道坚方丈显然穷怕了。 连连点头:“大官人宽心,我天微亮就去府门口候着。” 西门庆哭笑不得:“倒也不必!” 话音未落,忽闻后殿传来瓦罐碎裂声,原是几个小沙弥扒着窗棂偷看,见方丈瞪眼,顿时如耗子般窜得没了踪影。 西门庆踹开半朽的韦驮殿门,蛛网混着香灰簌簌落满肩头。 忽见西厢廊下蹲着个黑影,正就着雨水啃生羊肉。 那人闻声抬头,豹眼在昏暗中骤亮如磷火,腮边羊血顺着紫红面皮淌进乱须,正是胡僧。 道坚骇得倒退三步:“这…这位挂单师父,只说借灶煮些黄精…” 胡僧却咧嘴一笑,没有搭理道坚,露出森白尖齿看向西门庆:“官人好重的女人香!想必是惯在牡丹丛里打滚的。” 西门大官人笑道:“高僧似乎有教于我?” “正是!”胡僧解下背后的褡裢,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物件。 西门庆定睛一看,乃是一个二尺来高、打磨得油光锃亮的葫芦。 “此葫芦中所盛,乃是我西域秘传之仙药,有固本培元、滋阳补气之神效。这张纸上,便是此药的方子,所用药材虽有些珍奇,但以大官人之能,想必不难寻得。” “有了这东西,能助大官人在女人堆中无往不胜!” 西门庆点点头:“谢了!” 说完拿着葫芦和药方转身就走。 这胡僧一愣,对着背影喊道:“官人我还未教你用法呢?” 西门大官人边走边摆手,示意不用教。 胡僧远远看着西门庆背影冷笑出声:“倒是个极品货色!看你能坚持几日!” 转身几个起落纵跳不见,端的是好功夫! 西门大官人拿着这葫芦也是冷笑。 原本西门庆就是被这东西纵欲弄死。 这胡僧来历莫名。 送了药以后。 隔一段时间就回来查看一下送药人的状态。 这不就是典型的试验回访吗? 如今想来,这厮分明是专挑风月场中的浪荡子,充当他试药的“药人”。 这东西只要剂量不大倒也无事。 虽说药材贵重不能批量售卖,但是用来交好那些达官贵人可是好东西! 多少有钱有势的勋贵,有了钱权,剩下的无非就是女人了! 那贾珍听闻西门大官人丛中,霸王枪骑马术手段娴熟无双,还特意来清河县请教! 要是有了这无敌一般呈男人威风的药物,岂不是要为之发狂! 西门大官人得了好处,心中欢喜,骑着马又是一路狂奔。 眼看已是过了中午还没吃饭。 却一点都不饿。 马缰一勒。 往大舅哥哥吴千户宅邸奔去。 路上又点了两坛上好的金华酒,一盒时新果品,径往吴千户宅邸而来。 那吴千户闻报妹夫来访,忙迎至后堂。 分宾主坐定,丫鬟奉上香茗。 西门大官人左右打量。 自己这大舅哥哥虽说子承父业,继承了这清河卫副千户。 可远不如那贺千户,权力有限的很。 别看宅子还算工整,还有丫鬟伺候,可都是自己这边偶尔帮持的。 西门庆觑着吴千户脸色,只见他眉宇间锁着愁云,不似往日精神。 便开口问道:“大舅哥今日气色,怎地有些倦怠?可是军卫里事务繁杂,劳了心神?” 吴千户闻言,长叹一声,如同泄了气的皮囊,苦着脸道:“妹夫有所不知,非是愚兄矫情,实是心头压着块大石,日夜难安呐!” 西门庆放下茶盏,身子微向前倾,显出关切模样:“哦?大舅哥乃清河卫副千户,执掌一方军务,何等威风,何事竟能烦忧至此?不妨说与我听听,或可分担一二。” 吴千户四下里望了望,见无闲杂人等,这才压低了嗓子,凑近西门庆道:“妹夫非是外人,我便实说了罢。” “正是那卫军仓里的事!卫军仓中存着那八百石陈年湿米,去岁秋雨连绵,本就受了潮气,堆在仓底,通风不畅。如今这暑热天气一蒸,霉气直透仓顶!” “眼见得一日黑似一日,米粒都生了绿毛,怕是不消半月,便要烂成一堆臭泥,分文不值了!” (本章完) 第14章 拿捏贺千户 第14章 拿捏贺千户 西门庆眼皮微抬,不动声色:“八百石?数目不小。只是陈米霉烂,虽则可惜,也是天时不济,大舅哥何至于此?” “唉!”吴千户又是一声重叹,拍着大腿,“若只是霉烂,折些钱粮,倒还罢了!更要命的是,账面上一查,竟还凭空亏空了整整一千石新米!这……整整1800石的米窟窿如何填补?” “上峰若来查核,贺千户和我这项上人头,怕是要不稳了!” 他说到此处,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显是惊惧交加。 西门大官人听了,心中雪亮。 按照原来的剧情。 这贺千户得再过一个月实在是没办法了,才上门能求自己帮忙。 而自己也不过随便丢了大几百两给这贺千户就给了个天大的人情。 现在自己上门捅破这事,就是要借着贺千户的手。 好好扇那张大户一巴掌! 好叫他知道,这清河县谁是真正的大官人! 西门大官人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慢悠悠道:“大舅哥,此事……倒也不是全无转圜余地。” 吴千户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急问道:“妹夫有何高见?快快教我!” “我虽然可以帮上大舅哥一手,但奈何这军卫是贺千户说了算。”西门庆微微一笑,放下茶碗,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大舅哥何不寻个由头,去贺千户府上走动走动?闲谈之间,‘无意’间将这仓中窘境透露一二。” “就说那八百石湿米,霉烂在即,眼看要化作乌有;再提那账面亏空一千石,卫所上下束手无策,恐误了军国大事……话,点到即止即可,切莫说得太过,反显刻意。” 吴千户听得一愣:“这……这又是何意?” 西门大官人摇了摇头:“大舅哥你只管诉苦,道是忧心如焚,唯恐担了干系。” “那贺千户久在官场,岂能不知其中利害?这仓廪亏空,若真闹大了,他这正印千户,首当其冲,罪责只怕比你还重!他听了这消息,好比热锅上的蚂蚁,必定要寻个解决之道。到那时……” “到那时如何?”吴千户急切追问。 西门庆胸有成竹,悠然道:“到那时,大舅哥便可顺水推舟,叹口气说:‘可惜我那妹夫西门大官人,惯会经营,门路又广,若有他在,或能想出些腾挪周转的法子,解此燃眉之急也未可知……’如此这般!” “记住轻轻一点即可。贺千户若是个明白人,自会顺杆爬上来。” 吴千户将信将疑:“这……贺大人会信?会来找贤弟?” 西门庆哈哈一笑,透着几分市侩的精明:“大舅哥放心。这官场上的事,无非是‘利’字当头。贺千户此刻最怕的是事情败露,影响他的前程。” “只要有人能替他抹平这窟窿,遮掩过去,莫说是来找我西门庆,便是找阎王爷商量,他也得去试试!你只管依计行事,保管那贺千户,立刻来寻我。” 吴千户见西门庆说得笃定,眼中又燃起希望,连连点头:“好!好!愚兄现在便去贺府拜会!” 西门大官人拜别了自己大舅哥哥,这才往自己家中走来。 却说过了不久。 那贺千户在自家厅里,听了吴千户一番“忧心忡忡”谈论起仓廪实情——那八百石即将烂成泥的湿米,那‘凭空’消失的一千石军粮亏空! 果然如同西门庆所料, 贺千户唉声叹气个不停! 这要是查将起来,他这千户的位子,怕是要坐到头了! 他强自镇定,敷衍了吴千户几句,自己却在厅中如困兽般踱步,汗透重衣。 “吴千户,你可有妙计?不瞒你说,我这些日子睡也睡不好,一直在拖着想寻个办法!” “这等天大的祸事,你我可要好好谋划!” 吴千户说道:“大人,我倒是有个主意,必能救我俩一命!” 贺千户一听,喜不自胜,眼珠瞪起:“吴千户请将!” 吴千户说道:“大人可曾听过这清河县乞儿的莲落:” 【文有文魁,武有武首】 【那南门贺千户,豹头环眼,管着百十个军汉,等闲人近他不得;】 【东街张大户,田产半县,便是县太爷也让他三分;】 【西关太监虽没了,侄儿子虚守着万贯家财,东京蔡太师府里常走动;】 【县前西门大官人,开着生药铺典当行,放官吏债的财主,满县人口称‘西门半城’!】 贺千户听到自己的名字,一愣:“吴千户说这个的意思是?” 吴千户一拍自己大腿:“大人!” “我要说的便是那妹夫西门大官人……他门路广,善经营,没准能救我俩人一救!” 贺千户猛地站定,一拍大腿:“着啊!怎地忘了这尊财神!” “若能请得西门半城出手,将这霉米、亏空一并料理干净,神不知鬼不觉,岂非天大的好事?虽说欠上人情,但总好过丢官罢职,甚至锒铛入狱!” 他越想越觉得此路可行,仿佛黑暗中窥见一丝光亮。 贺千户赶忙说道:“吴千户他既是你妹夫,你何不为我二人的脑袋求上一求?” 吴千户连连摆手:“大人,我能引线不假,但我是何人?” “是不过一个继承父业的假千户!” “说句不好听的话,时常还要我那西门妹夫接济!” “大人却不一样,你堂堂正正的千户,手握缉私兵权!” “大人的脸面,可多过我这没出息的大舅哥哥!” 贺千户听着连连点头。 当下也顾不得官体矜持,贺连声吩咐:“快!备轿!不!备马!速速去西门大官人府上!” 他心头怦怦乱跳,绝处逢生,谁不激动! 急匆匆换了便服,出门上马,带着两个心腹长随,马蹄踏起一路烟尘,直扑西门庆的宅院而去。 此刻在他心中,西门庆已非寻常商贾,而是能救他于水火的神仙菩萨了。 而西门府内,西门庆才刚刚回府。 月娘在佛龛做着午课。 他正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 听着小厮回报贺千户已飞马而来的消息,嘴角缓缓勾起一抹了然于胸、胜券在握的笑意。 鱼儿,果然上钩了。 (本章完) 第15章 定下大计 第15章 定下大计 说那贺千户得了吴副千户的点拨,心头如同点亮了一盏灯,也顾不得官体矜持,立刻吩咐:“备马!要快!” 他换了身半新不旧的便服,只带两个心腹长随,马蹄踏得青石板路“嘚嘚”作响,一路烟尘,不多时便到了西门府前。 门房小厮见是贺千户亲临,不敢怠慢,一面飞跑进去通报,一面满脸堆笑地将贺千户迎入前厅稍坐。 只见西门大官人早已端坐堂上,面前摆着几碟精细果品,一壶新沏的香茶,正自悠闲地摇着一把洒金川扇,仿佛早知他要来一般。 “哎呀呀!不知贺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西门庆远远便拱手作揖,声音洪亮,透着十二分的亲热。 贺千户也起身还礼,脸上挤出几分笑容,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焦灼:“大官人客气了!是本官来得唐突,叨扰了。” 两人分宾主落座,丫鬟奉上香茶。 西门庆只谈些风月闲话,问些卫所操练的趣闻,绝口不提仓廪之事。 贺千户心中有事,如坐针毡,那香茶喝在嘴里也失了滋味。 几番欲言又止,终于按捺不住,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大官人,实不相瞒,本官今日冒昧登门,乃是有一桩棘手公务,想请大官人帮衬一二。” 西门庆故作惊讶:“哦?贺大人位高权重,执掌清河卫,何事竟需我效劳?但说无妨,只要我西门庆力所能及,绝无推辞之理!” 他拍着胸脯,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 贺千户见他应得爽快,心中稍定,便顺着话头道:“说来惭愧,正是卫所军仓里的事。仓中积压了八百石陈年湿米,去岁受了潮气,堆在仓底,通风不畅。” “如今秋热难当,霉气日重,眼看就要烂在仓里,化为乌有!此乃朝廷粮秣,若是白白烂掉,本官实在无法向上峰交代,也愧对朝廷俸禄啊!” 西门庆听了,微微颔首,脸上露出“理解”的神色:“原来如此。八百石陈米霉烂,确实可惜。贺大人为国操劳,爱惜粮秣,令人敬佩。” 贺千户长叹一口气:“还望大官人帮我一帮,把这八百石陈米收了去,不敢索价,只凭大官人赏赐便了。” 西门庆闻言,慢悠悠地端起茶盏,用盖子轻轻撇了撇浮沫,呷了一口,才抬眼看向贺千户。 嘴角似笑非笑:“八百石陈米,我用市价买下便是,贺大人拿了银两买了新米补上可好。” 贺千户一听大喜过望,站起身来作揖到底:“如此便好!” 西门庆点点头又说道:“贺大人今日匆匆而来,就只为这八百石霉米?” 贺千户被他这轻飘飘一问,心头猛地一跳。 他偷眼觑着西门庆神色,只见对方眼神深邃,带着几分了然于胸的玩味。 贺千户顿时明白,眼前这位大官人,怕是连那亏空的老底也摸得一清二楚了! 毕竟他是吴副千户的妹夫,自己那副手焉能不向他吐露实情? 索性把心一横。 “不瞒西门大官人,实则……实则仓中账面亏空,远不止此数啊!实不相瞒,还亏空了一千石新米!” “平日里拆东墙补西墙,指望着这八百石应付上峰,谁能想到这八百石米竟然霉了。” 西门大官人沉吟道:“霉米八百石,亏空一千石……这数目,着实不小啊。” “谁说不是呢!”贺千户叹了口气:“本官思来想去,这清河县中,若论经营周转、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非大官人莫属!故特来相求。” “首要之事,便是请大官人设法,将那八百石眼看就要烂掉的霉米,尽快‘处置’掉!只要我换上新米,顶上一顶,倒也能瞒天过海。” 西门大官人笑道:“贺大人,在下斗胆问一句。今日我若帮你处理了霉米,填了亏空,解了眼前之困。那日后呢?” “这军仓管理,损耗盈亏,千头万绪。今日霉八百,明日若再亏一千石,又当如何?” “难道次次来寻我救急不成?” 贺千户端着水杯的手一抖:“大官人可有教我?” 西门大官人摇了摇手中的洒金川扇:“大人,我有一计。你若是肯听我的,依计而行,眼前这霉米和亏空,能替你一并抹平,干干净净,不留首尾……” “平日里还有些进项!手里能拽上几个零碎钱!” 贺千户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巨大的诱惑让他浑身颤抖:“大……大官人!此言当真?不知……不知是何妙计?别说还有这进项,只要能度过此劫,大官人但有吩咐,我无不从命!” 西门大官人笑道:“你且听我说来.” 且说西门大官人打发走了贺千户,心头那桩大事算是落定,腹中却早是饥肠辘辘。 他一日奔波算计,只在贺千户来时胡乱用了些点心,此刻只觉前胸贴了后背。 正寻思吃点什么,忽闻得一阵羹汤香气飘来。 抬头看时,却是厨娘孙雪娥,低眉顺眼,捧着一个填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银耳羹,并两碟精致小菜,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 “爹……”孙雪娥怯生生唤了一声,将托盘轻轻放在西门庆手边的紫檀小几上:“奴见爹忙了一日,想是饿了,胡乱做了些羹汤,爹好歹用些垫垫肚子。” 西门大官人抬眼瞥了她一下,鼻子里“嗯”了一声,也顾不得许多,拿起调羹便大口吃了起来。 记忆中。 这亡妻留下的婢女手艺极好,老家又没几个亲戚,便把她留了下来。 没想到厨艺却极好。 那羹汤滚烫,他也浑不在意,唏哩呼噜,如同饿虎扑食,顷刻间便将一碗羹汤并小菜扫荡得干干净净。 孙雪娥在一旁垂手侍立,大气也不敢出。 西门庆放下碗,长长吁了口气,腹中有了食,精神也好了些。 孙雪娥见他吃完,忙上前收拾碗碟,小心翼翼问道:“爹可还要再用些?奴再去……” “罢了!”西门庆摆摆手,打断她的话,用帕子抹了抹嘴:“晚上约了在丽春院吃酒,留着肚子吧。” 孙雪娥不敢多言,收拾了碗碟,低着头退了出去。 西门庆靠在椅背上,闭目养了会儿神。 这孙雪娥手艺不错。 看来自己可以教她一些自己喜欢的菜式,以后倒也舒坦。 难怪以前那西门还娶了她做小妾。 只是自己毕竟不是那色中恶鬼,眼界又被养的极高,哪能看得上这个姿色一般身材一般的女人。 现在这西门府上杂役多,但也没几个好人。 平日里手脚不干净的有的是。 更有不少后来背叛主子的家伙。 自己既然来了,自然要好好清理。 顺便好好敲打敲打,让他们知道这西门府里,谁是真正的主子! 想到此处,西门庆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坐直身子,沉声唤道:“玳安!” “小的在!”玳安一直在门外候着,闻声立刻小跑进来,垂手侍立。 西门庆看着这玳安点点头。 府上这家伙还是真心为自己着想。 “去!把府里所有上夜的、听差的、管事的,不拘大小,统统给我叫到前厅来!一个不少!” 玳安心中一凛,知道必有大事,不敢怠慢,应了一声“是”,便飞快地跑了出去。 不多时,前厅里便黑压压站满了人。 书童、画童、棋童三个贴身小厮站在前头,后面跟着厨子、马夫、门子、粗使丫头、浆洗婆子等一干下人。 个个屏息凝神,垂手低头。 西门大官人端坐主位,目光如电,缓缓扫过众人。 脑里闪过这群家伙后来做了些什么背叛主子的事。 厅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目光最终落在了书童身上。 (本章完) 第16章 敲打奴仆 第16章 敲打奴仆 这家伙,生得唇红齿白,伶俐乖巧,平素最得西门庆欢心,常在书房伺候笔墨,偶尔也陪着吃酒取乐。 小偷小拿不断,原来那西门也未曾和他计较。 谁知也是个反水的家伙。 如今自己怎么能还要他! “书童,上前来。” 书童战战兢兢地挪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爹……小的在。” 西门庆也不看他们,从袖中摸出一锭雪白的银子,足有五两重,“啪”的一声声,掼在他面前的地砖上。 “拿着这银子,收拾你的铺盖卷儿,即刻给我滚出西门府!从今往后,不许再踏进我西门家大门一步!” 此言一出,满厅皆惊! 书童更是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5两银子,对于下人来说,是一笔不小的遣散费,可这突如其来的驱逐,无异于晴天霹雳! “爹!爹饶命啊!”书童率先反应过来,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小的……小的不知犯了哪条家法?求爹开恩!小的再也不敢了!求爹留下小的吧!” 其余下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抖衣而战,连大气都不敢喘。 尤其是画童、棋童,更是面无人色,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西门庆却不为所动,脸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他冷哼一声:“忠心耿耿?哼!背地里做的那些勾当,打量我不知道?我眼里揉不得沙子!今日饶你性命,已是格外开恩!再敢啰嗦,仔细你的皮!拿了银子,快滚!” 书童见他心意已决,再无转圜余地,知道再求也是无用. 只得含着泪,哆哆嗦嗦地捡起地上的银子,又对着西门庆磕了几个响头,哭哭啼啼地退了出去,自去收拾那点可怜的行李。 厅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恐惧。 这平日里最受宠的小厮都给赶走了,那自己呢? 西门庆这才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刀,再次扫过厅中噤若寒蝉的众人: “都看见了?这就是不守本分、背主忘恩的下场!我西门庆待下人,从不薄待!吃穿用度,比寻常人家强十倍!” “可若有人以为得了点脸面,就敢背地里生事,手脚不干净,或是仗着点小聪明,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这府里谁是主子……”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那书童我念他伺候一场,赏了银子,让他滚蛋!” “若再有那等没王法、没天良的狗才,让我拿住了真凭实据,休说银子,我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把他送到衙门里,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说着看向那管家来保。 这厮也不是个好家伙。 只是待人接物手腕高超,还留着有用。 只是这一番眼神,吓得来保差点没死过去。 哆哆嗦嗦,只待主人一个问话,就要把所有贪墨的银子都交代出来。 “听……听明白了!” 众人被他这一番杀气腾腾的话吓得魂飞魄散,齐声应道,声音都变了调。 “嗯。”西门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语气稍缓。 “好了,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来保留下!” 西门庆挥了挥手。 众人如蒙大赦,慌忙行礼告退,一个个脚步踉跄。 如同后面有鬼追着一般,瞬间走得干干净净。 刚刚跪满的偌大的前厅,只剩下来保一人。 这来保吓得魂不守舍,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 “来保,”西门大官人开口道:“你在我府上,也有些年头了吧?” “是……是,小的蒙爹恩典,在府里伺候已有……有七八个年头了。”来保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不敢抬头。 “七八个年头……不算短了。”西门大官人慢悠悠地说道,“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你经手的事情,也不少吧?” 来保心里“咯噔”一下,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这话里有话啊!他连忙道:“小的……小的只是尽心尽力,替爹分忧,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不敢有半点欺瞒!” “尽心尽力?”西门大官人嗤笑一声:“前日里让你替老爷我买马鞍,省下的三两银子呢?” 这来保也是一背后插刀的贼货,可惜现在还要用他! 来保浑身剧震! 他吓得魂飞魄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爹……爹饶命!小的……小的该死!小的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求爹开恩!小的这就补上!这就补上!求爹饶了小的这条狗命吧!” 他一边哭喊,一边“砰砰砰”地磕头,额头上瞬间就青紫了一片。 西门庆看着他这副狼狈相,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哼!一时糊涂?我看你是胆子越来越肥了!平日里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书童的下场,你也看见了?念在你伺候多年,又是个管家,我给你留几分体面,没当众揭你的皮!” 来保听得这话,如同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哭得更凶了: “谢爹开恩!谢爹开恩!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对天发誓,若再有下次,天打五雷轰!小的……小的愿为爹做牛做马,报答爹的不杀之恩!” 西门庆见他吓得差不多了,这才缓缓道:“起来吧。” 来保如蒙大赦,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却依旧不敢站直,弓着腰,垂着头,如同霜打的茄子。 西门庆盯着他,声音低沉而有力:“来保,你给我记牢了。这西门府里,你管着事,是爷给你的体面!” “不是让你监守自盗,中饱私囊的!你的眼睛、耳朵、嘴巴,都得给我放亮堂点,放机灵点!该看的看,不该看的,把眼珠子给我闭上!该听的听,不该听的,把耳朵给我塞上!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把嘴巴给我缝严实了!” “若是让我知道,你在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或是把府里的事情,往外透出半个字去……” 西门大官人顿了顿:“我会让你全家死的很惨!懂了吗?” “明白!明白!小的明白!”来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来,浑身汗毛倒竖,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小的对爹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小的就是爹的一条狗!爹让小的往东,小的绝不往西!爹让小的闭嘴,小的就是哑巴!爹让小的瞎,小的就是瞎子!求爹明鉴!” 他此刻当真是吓得什么心眼都吞进了肚子里,藏得死死的,再不敢有半分侥幸。 却在此时。 玳安跑了进来:“爹,应二爷带着两个陌生面孔来求见!” (本章完) 第17章 美人爬墙 第17章 美人爬墙 “让他们去丽春院开一桌酒席,记我的账!”西门大官人手中扇子一摇。 那应伯爵虽说是个泼皮,但是凭心而论。 有些事倒也办的牢靠。 玳安点头称是出去。 西门大官人见到这来保被自己一番敲打,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如同惊弓之鸟。 连那点偷鸡摸狗的小心思都彻底缩了回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这驭人法则,虽说自己不擅长。 但千古同理。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杀鸡儆猴,敲山震虎之类。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做法,无论御下还是御女都是不二法门。 “嗯,你既明白,那便好。”西门庆语气放缓,从袖中摸索片刻,掏出一锭沉甸甸、白的银子,“啪”地一声,拍在旁边的紫檀小几上。 那银子足有十两,在烛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来保偷眼瞧见那银子,心头猛地一跳,以为主子要遣散自己。 吓得连连磕头,哀求饶命。 这一家老小的活路全靠在西门府上的谋生。 倘若真的驱了自己,自己又没有什么手艺。 如此乱世,又在这清河县得罪了清河县一霸。 谁敢收留? 怕不是活不到几月全家老小就得去乞讨。 “慌什么?不是遣了你,这十两银子不是给你的,让你去寻一书生。”西门庆指了指那锭银子。 来保一听,顿时一颗心落到肚子里。 也不管主子说什么连忙应道:“是是是,小的想差了,小的明白!” 西门庆继续吩咐道:“明日一早,你便去城东槐树巷,寻一个姓温的童生,名叫温必古,表字日新的。此人住在巷子最里头,门前有棵歪脖子老槐树的那家便是。” 来保连忙应道:“小的记下了!槐树巷,歪脖子老槐树,温必古温日新!” “嗯。”西门庆点点头,“你找到他后,不必多言,只说西门大官人想要结识蔡相公府上管家翟谦,用这十两银子买他一封引荐信。” 来保何等机灵,立刻心领神会:“小的明白!!定给爹办的妥妥当当。” “今日天色已晚,那书生住处偏僻,此刻去寻,怕你夜路有什么闪失,明日赶早再去。” “是!谢爹体恤!小的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来保如蒙大赦,又得了差事,心中那点恐惧顿时被巨大的任务冲淡了不少。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锭沉甸甸的银子,紧紧攥在手心,对着西门庆深深一揖,这才倒退着出了前厅。 走出厅门,被夜风一吹,来保才觉得后背冰凉一片! 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又掂了掂手中那锭温热的银子,心中百感交集。 怎得不过两日未见,自己这喝酒玩女人的爹,手段鬼神莫测起来! 他不敢多想,更不敢耽搁,将银子贴身藏好,急匆匆回自己住处安排明日之事去了。 妻子惠祥是西门府上浆洗房的仆妇,也目睹了这一切。 见到自己丈夫被西门大官人留下,也是吓得抱着女儿魂不附体。 早早的在门口等他。 看见他平安归来无事,也没有被大官人驱离,这才舒了一口气。 这一夜。 来保是辗转反侧,怎么都没睡好。 一会想着如何把那事情办好! 一会又想着办不好怎么办? 一会又想着西门庆那冰冷的目光和书童的下场。 一会又梦见自己一家乞讨被乱棒打死的凄惨模样给吓醒! 只觉得再做这西门府的管家,以后可要万分小心! 这大乱之世,叛乱四起。 保不准自己一家就和那些等着施粥的流民一般。 卖女卖老婆,做那巷子里最下等的娼妓。 且说西门庆打发了来保,心中那张大户、书生诸事已定,又兼训仆立威,颇觉快意。 那一群奴仆黑压压跪满大厅的场面。 那一言就定人生死的权力! 果然某种程度比女人还来的有快感! 颇有些大丈夫生于世当如斯的感觉! 而自己此刻也不过在清河县地面上称个土霸王! 倘若自己坐上那蔡京,高俅,北静王,王子腾的位置,又是如何的畅快! 西门大官人想到此处不免努力的寻找记忆。 想看看这天下大势的风景! 却怎么也想不起。 这记忆虽说是慢慢融合了一些。 但这原身如色中恶鬼一般,整日只在妇人身上做功夫。 不是钻在东家娘子的被窝里,便是在西家媳妇的罗帐内厮混! 又如何能知道这天下大势! 来来去去最多也就只知道这当下朝廷几位权势人物! 其他的一概不知。 西门大官人感慨一番。 看看天色将晚,金乌西坠,只余一抹残红挂在天边,将西门府那高墙大院也染上一层暧昧的暖色。 他整了整衣冠,预备出门赴那丽春院的酒局,便摇着洒金川扇,踱着方步,往大门行去。 刚穿过前院,行至那连接内外宅的月洞门旁,忽听得墙头那边传来一阵细碎声响,似是有人攀爬,夹杂着几声女子低低的、带着焦急的娇喘。 西门庆脚步一顿,心生好奇,抬眼循声望去。 这一望不打紧,却见自家那高高的粉墙之上,紧挨着隔壁院墙的垛口处,竟探出一段白生生的玉臂来! 那手臂恍若白嫩藕一般,在昏黄的暮色里,晃得人眼晕。 五根春葱似的指头,正焦急地朝墙内这边够着、摆动着,仿佛要抓住什么。 随着手臂的动作,那宽大的水红纱袖便滑落下来,直堆迭在肘弯处,登时露出一大截滑腻如脂、光洁似玉的臂膀。 连带着腋下那处隐秘的胳肢玉雪窝儿也若隐若现,也不知是清理的干净,还是天生如此细腻。 西门大官人饶是品味颇高也多看了几眼。 他顺着那玉臂的方向仔细瞧去,只见自家墙边桃枝上的,斜斜地挂着一个断了线的蝴蝶风筝,彩翅翩跹,却已是动弹不得。 原来这美人儿,是为了够那风筝! 那墙头上的美人儿似乎心急,眼见风筝离指尖还差着尺许,竟又往上攀了攀。 西门庆这下看得更真切了——只见一只穿着软底绣鞋的小脚蹬跨了过来,在墙砖缝隙处,用力一撑。 丰腴圆润的臀儿便颤巍巍地坐上了墙头! (本章完) 第18章 初遇李瓶儿 第18章 初遇李瓶儿 隔着薄薄的桃红纱裙,不比那王熙凤的大磨盘小多少。 “哎呀!”一声短促的惊呼陡然响起! 许是那墙砖湿滑,又或是她心急失了分寸,那美人儿身子猛地一晃,竟从墙头上直栽了下来! 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又似离枝的娇,直直朝着西门庆所站的方位跌落! 西门大官人眼疾手快! 口中低喝一声:“小心!” 脚下早已抢步上前,张开手臂,不偏不倚,正正将那从天而降的温香软玉接了个满怀! 一股馥郁甜香瞬间扑鼻而来,带着些许冒着热气的女儿脂粉汗味! 西门庆只觉怀中人儿轻软如绵,温润似玉,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玲珑有致的曲线和惊魂未定的微微颤抖。 他低头看去。 只见怀中女子云鬓微乱,几缕青丝汗湿地贴在光洁如玉的额角。 一张粉妆玉琢的瓜子脸儿,此刻吓得失了血色,如同梨带雨,更添几分楚楚可怜。 那柳叶眉儿细长入鬓,杏核眼儿水汪汪的,此刻正惊恐地圆睁着,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扑闪。 樱唇微张,吐气如兰,带着惊魂未定的喘息。 活脱脱一个美少妇的娘子! 已是秦可卿那级数,只是少了三分素色,多了三分妖娆。 西门大官人寻思着这女人是谁? 此时原身记忆中并没有见过她! 既然住在自家隔壁,隔壁是谁来着? 记得是那狐朋狗友结拜的子虚? 莫非是李瓶儿! 早久闻其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倘若以前的原身,必然不放过这个机会,借着时机便动手动脚轻薄起来。 可如今的西门大官人已不是从前的色中恶鬼。 “小娘子,可曾摔着?”西门大官人压下心头悸动,赶紧把李瓶儿放了下来。 李瓶儿惊魂甫定,这才发现自己竟被一个陌生男子紧紧抱在怀中! 这陌生男子英俊非常,一对桃眼带着几分风流俊俏望着自己。 端的是让女儿家含羞带臊,却又巴不得多对视几眼! 她也知道这隔壁的男人是谁。 清河县有名的西门大官人。 更是色中恶鬼一般,和清河县不知道多少女人有过关系。 那几家妓院仿佛他家开的一般,天天进进出出。 和自己那无能的丈夫一起整日喝着酒。 她羞得满面通红,如同火烧,生怕这个家伙不放过自己。 已经准备大声呵斥对付的轻薄行径。 却没想到这男人尤其知礼。 竟然不为所动,也没有任何轻薄的动作。 甚至连抱着自己的双手都极其守礼,就这么把自己放了下来。 却见这男人竟然还微微把视线挪开自己的私密地:“小娘子莫怕,是在下唐突了。只是方才见你跌落,情急之下才出手相救。这墙头危险,小娘子金枝玉叶,怎可如此冒险?那风筝,值什么?摔坏了小娘子,可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李瓶儿什么人? 也是个命苦的人。 打小出生在算是富贵官宦之家。 可惜因为家中父亲牵涉命案,就把家中美貌如的女儿献给了大名府的梁中书,也是那蔡京的女婿。 蔡京的女儿何等骄横!又极其善妒毒辣! 她不同意,梁中书哪敢碰触! 又因为李瓶儿实在貌美又不舍得送人,只能放在一边干看着过过干瘾! 寻思找个机会收了下来。 谁知道才过不久。 绿林好汉大闹大名府,杀了梁中书全家老小。 梁中书和夫人仓皇逃脱投奔蔡京。 那梁中书想带上李瓶儿,夫人也不准许。 故而李瓶儿被遗弃在宅院里。 躲在书房中的李瓶儿大难不死,趁机将梁中书家的大量金银珠宝、细软首饰席卷一空。 带着巨额财富,李瓶儿流落四处。 一个女人家在乱世哪里安全,遇上了年老濒死,告老还乡的太监,便嫁给了他。 太监怕招人闲话,就让李瓶儿和侄子子虚假结婚。 实际上却在内宅照顾晚年将死的自己。 不久后太监一命呜呼。 这李瓶儿就成了真寡妇,假媳妇。 说起来这李瓶儿到此也未曾害人,也未曾作孽。 按照原本的人生轨迹。 却碰到了西门庆这个冤家。 从被父亲卖掉,到被遗弃,再嫁给濒死的太监。 一直压抑着情感,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李瓶儿哪里玩的过西门庆这中恶鬼。 很快带着财产和自己全身心奔向了西门庆。 原本李瓶儿是少数真心对待西门庆的女人。 可惜后院玩不过潘金莲,被活活给整死。 死前依旧惦记着西门庆往后的日子。 而现在自己竟然提前好些日子就撞见了这女人。 李瓶儿看见西门庆有些恍惚的望着自己。 心中有些害怕:“赶紧说道,来人当面可是西门大官人?” 见到对方点头,面上却强自镇定,福了一福,低声道:“奴家……奴家是隔壁子虚浑家李氏。” 话一出口,李瓶儿便觉不妥。 哪有上来自报家门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外男的道理? 她登时臊得满脸通红,耳根子都烧了起来,慌忙又道:“奴家莽撞,惊扰大官人了,这就告退。” 说罢,转身就要走。 谁知李瓶儿刚迈出两步,却又像被钉住似的站住了,脸色倏地变得煞白,比方才的羞红更甚几分。 她僵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双妙目里满是惊惶。 西门大官人有些讶异,便开口问道:“娘子去而复返,可是有何难处?” 李瓶儿闻言,更是窘迫,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大官人容禀……此刻……此刻天色已晚,奴家若从西门府大门出去,被人瞧见……恐……恐惹闲话,坏了名节……” 她越说声音越低,急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深宅大院,除了来时翻的那堵墙,竟似再无出路,可叫她一个弱质女流如何是好? 西门大官人听了也是一愣:“原来如此。娘子顾虑得是。这倒也不难……” “娘子方才翻墙而入,想必身手尚可?不如……原路返回?” 李瓶儿一听,更是愁上眉梢,连连摇头:“那墙……那墙太高了!方才奴家那边也是垫着梯子,如今是万万爬不上去的。” 她抬头望了望那堵高墙,只觉得头晕目眩。 (本章完) 第19章 潘金莲呢? 第19章 潘金莲呢? 西门大官人眉头微蹙,看了看天色,日头已落,已然暗了下来。 那应伯爵还等着自己,不好在这耽误时间便说道: “娘子若是信得过在下……在下倒可助娘子一臂之力。墙虽高,我托举娘子上去,想必不难。” “托……托举?”李瓶儿心头狂跳,几乎要跳出腔子。 让一个陌生男子托举自己? 托哪里? 腰?胯?臀? 这里哪一项也不能啊。 岂不是又要碰到自己的身体? 这……这成何体统!可若不如此,难道真要在这西门府里待到天亮? 那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暮色四合,凉风习习。 吹得李瓶儿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更显出那玲珑的曲线。 她看看那堵仿佛隔绝了生路的高墙, 再看着西门庆高大身影站在暮色中小风儿一吹,显得格外英挺倜傥,又带着几分风流的桃。 像似千丝万缕恍若猫儿爪一般。 把自己这都快结蛛网的地方顿时挠开了来。 露出水生生红艳艳的心儿来。 银牙暗咬,脸上飞起两朵红云,也不知该是拒绝多些还是欢喜多些。 声如细丝:“那……那就有劳大官人了……” 西门庆点点头:“娘子但放宽心,在下省得!” 他几步抢到墙根下,双腿一沉扎了个敦实的马步,一双大手厚实有力,交迭着稳稳当当地垫在身前,摆好了架势。 “娘子,请上来罢。” 原来是这般托我。 李瓶儿那颗心早已在腔子里擂得震天响,几乎要撞破衣衫跳将出来。 却又是有些失望。 她一步三挪蹭到墙边,眼风扫过西门庆那粗壮如椽的手臂和厚实如山的肩背,一股热浪直冲面颊,羞得脖颈都染了胭脂色,螓首低垂,几乎埋进自家胸口里去。 又偷偷的看了一眼这风流带着邪气的面孔。 心儿砰砰直跳。 事已至此,哪还有半分退路? 她狠命吸了一口凉气,把眼一闭,一只春葱也似的玉手,颤巍巍、怯生生地搭在了西门庆那热烘烘的肩膊之上。 另一只穿着薄纱绣鞋的玉足,带着几分试探,轻轻点在了西门庆交迭的手掌心里。 西门庆只觉掌心一软,一股温香暖玉般的触感,隔着那层薄如蝉翼的绣鞋料子,直透掌纹而来。 那小巧玲珑的足弓曲线,在手中如活物般。 他喉头猛地一滚沉声低喝,那声音已带了几分沙哑:“娘子,站稳了!”话音未落,双臂筋肉坟起,如开硬弓般猛地向上一送,一股大力沛然涌出! “呀——!”李瓶儿娇呼一声,只觉身子一轻,霎时被托离了地。 慌乱之中,她忙不迭伸手去够那墙头,却捞了个空。 重心一失,整个人便软绵绵地向后仰倒下去。 西门庆眼疾手快,那托举的大手顺势一滑,不偏不倚,正正地托在了她那浑圆的臀儿之下! 这李瓶儿又没干过农活又没做过苦力,没甚肌肉。 李瓶儿骤然遭此一托,羞臊得魂飞天外。 另一只脚儿下意识地一踢, 那只小巧玲珑的绣鞋竟被甩脱,飞落一旁。 一只赤裸裸、白生生、嫩藕芽似的玉足,带着热气的滑腻,竟在慌乱中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踏在了西门大官人那热烫的脸门上! 西门庆鼻孔里钻进一股女子足底特有的、混合了汗意和脂粉的微妙暖香 李瓶儿却借着这一踏之力,终于手忙脚乱地攀住了墙头,狼狈不堪地翻了过去。 只留下墙下西门大官人,脸上兀自残留着那滑腻汗渍的足印,和掌心挥之不去的、惊心动魄的软绵。 “这叫个什么事!”西门大官人擦了擦脸上的玉足留下的暖香足印。 这么漂漂亮亮的少妇,脚汗凭的大,不会有脚气吧。 大步往外头走去。 却见一丫鬟迎了过来。 行了个万福礼。 眉眼活泛,粉面薄唇,乃是月娘的大丫鬟。 玉箫。 也是西门府中的大丫鬟。 “爹万福,大娘问你今晚可要到府中用饭?” “不用,我正要出门。”西门大官人迈步走了出去。 西门庆出了自家那雕梁画栋、七进七出的大宅院,也不乘轿,只带了一个贴身小厮玳安,信步便往那丽春院行去。 这丽春院坐落在清河县最是繁华热闹的狮子街深处,乃是县里一等一的勾栏院、销金窟。 此时天色已晚,暮色四合,清河县华灯初上。 街道两旁,酒楼食肆高悬灯笼幌子,映得青石板路忽明忽暗; 小贩挑担吆喝,卖些热腾腾的馄饨、汤饼,香气混杂着脂粉气、酒气,在晚风里浮荡。 更有那三三两两的闲汉、帮闲,或倚在墙角,或蹲在阶前,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打量着过往行人。 见到西门庆一路走来赶忙‘大官人大官人’的喊个不停礼。 躬身舔笑,巴不得能被西门大官人看中手下做个打手。 远处传来几声梆子响,更添几分市井夜的喧嚣与暧昧。 这一路繁华景象,谁又看得出山河倾斜,流民无数! 西门庆一路行来,目不斜视,脚下生风。 他身着时新锦缎直裰,腰束玉带,又是清河县大名人。 路人见之,无不侧目避让。 行至一处街角,暮色昏沉处,忽听得一声略显沙哑的吆喝:“炊饼——热乎的炊饼——” 西门庆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矮小身影正守着一个竹屉挑子,旁边一盏油纸灯笼在晚风中摇曳,映出那人三寸丁谷树皮的身材、面目粗陋,正是那卖炊饼的武大。 裹着件半旧的袄,双手拢在袖中,缩着脖子,眼巴巴地望着过往行人。 武大也瞧见了西门庆,他认得这位清河县里有名的财主,慌忙挤出几分讨好的笑容,哈着腰道:“西门大官人!您老行路辛苦,可要尝尝小人刚出炉的热炊饼?香着哩!” 西门大官人本不欲理会,正欲径直走过。 忽地心中一动,脚步便停了下来。 他看着武大那张老实巴交、带着几分畏缩的脸,问道:“武大,天色这般晚了,还不早些收摊回去?你家中那如似玉的娘子,怕不是等得心焦,要怪罪于你了?” 武大闻言,脸上那点讨好的笑容僵住了,随即化作一片茫然和窘迫。 他搓着手,陪着笑道:“大官人……您老莫要取笑小人了。小人一个卖炊饼的穷汉,整日里风吹日晒,糊口尚且艰难,哪……哪来的什么娘子?清河县里谁不知道,小人就是个光棍汉,守着个破屋子过活罢了。” “嗯?”西门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武大没有娘子? 那潘金莲呢? 那潘金莲去了何处? (本章完) 第20章 丽春院头牌 第20章 丽春院头牌 是压根不存在,还是……嫁了别人? 他再看武大那副畏畏缩缩、老实得近乎窝囊的样子,孤零零守着个炊饼挑子在寒风中叫卖。 也好,少了个老婆,好在保住了一条命。 “大官人?您……您没事吧?”武大见西门庆神色古怪,半晌不语,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西门大官人回过神来,摆了摆手,淡淡道:“无事。既是热乎的,便与我包上几个吧。” 说着,示意小厮玳安上前付钱。 武大如蒙大赦,连忙手脚麻利地揭开热气腾腾的竹屉,用油纸包了五六个焦黄喷香的炊饼,恭恭敬敬地递到玳安手里,口中连声道谢:“多谢大官人赏光!多谢大官人!” 西门庆不再多言,接过玳安递来的炊饼,入手温热。 他看也没看武大,只微微颔首,便迈开步子,继续朝着丽春院的方向行去。 玳安跟在后面,捧着那包炊饼,忍不住小声嘀咕:“爹,您怎地想起买他的炊饼了?这武大的炊饼,能有什么吃头……” 西门大官人摆摆手:“等会你到丽春院发给粉头,换几个香吻。” 玳安刷的红温了:“小的还是缩在角落打个盹吧。” 不多时,便到了丽春院门前。 这清河县繁华,丽春院自然是气派非凡! 三层朱漆高楼拔地而起,飞檐斗拱,雕栏画栋,在夜色里更显巍峨。 特别清河县又是进京出京码头的集运地,故而临时在这歇息一日的外地富商也不少。 门前一排溜儿高悬着数十盏大红纱灯,照得门前亮如白昼,那灯上皆写着斗大的“丽春”金字,熠熠生辉。 门庭若市,车马喧阗。 门内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夹杂着娇声软语、划拳行令的喧闹,一股浓烈的酒香、脂粉香、暖烘烘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直要把人的骨头都熏酥了。 几个打扮得枝招展的粉头,倚在门边,或摇着团扇,或嗑着瓜子,眼波流转,招揽着过往的恩客。 西门庆刚在门前站定,还未开口,早有那眼尖的龟奴瞧见了。 一个穿着体面、头戴瓜皮帽的管事,满脸堆笑,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来,深深打躬作揖,口中唱喏道: “哎哟喂!我的西门大爹!您老可算来了!小的们眼巴巴盼了半宿了!快请进!快请进!里面暖和,姑娘们早备好了热茶细点等着您呢!” 那声音又尖又滑,透着十二分的谄媚。 西门庆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应了,抬脚便往里走。 那管事弓着腰,一路小跑在前引路,嘴里不住地奉承:“大爹今日气色真好!真真是贵人驾临,蓬荜生辉啊!” 穿过人头攒动、莺声燕语的前厅,绕过回廊,管事殷勤问道:“大爹今日是去老地方,还是……” 西门庆脚步不停,随口问道:“应二叔在何处?” 那管事一听,立刻心领神会,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在呢在呢!应二爹早就在‘藏春阁’候着您老了!小的这就引您过去!” 说罢,管事引着西门庆,熟门熟路地穿过几重珠帘绣幕,来到后院一处更为幽静精致的所在。 在一间挂着“藏春阁”楠木匾额的包厢门前停下。管事轻轻叩了叩门,随即小心翼翼地掀开那厚厚的锦绣门帘。 一股更浓郁的酒香、暖香混合着女人身上的甜腻气息涌了出来。 只见包厢内灯火通明,铺设华丽。应伯爵正歪在一张铺着锦褥的软榻上,怀里搂着一个衣衫不整、酥胸半露的粉头,手里擎着酒杯,另一只手正不老实地在那粉头身上摸索。 另有两个陌生脸的大汉,已是欲火焚身,就快骑了上去。 应伯爵脸上已有了几分酒意,见帘子掀开,西门庆进来,先是一愣,随即推开那粉头,慌忙坐起身,脸上堆起那招牌式的、带着几分猥琐和讨好的笑容,高声叫道: “哎哟!我的西门大哥哥!你可算来了!小弟等你等得儿都谢了!快请上座!快请上座!” 又对那两个陌生脸说道:“你们两个是木头橛子,还不给爹行礼!” 两个壮汉忙起身整理裤裆,扑通跪了下来:“给爹行礼了!” 西门大官人点点头自己坐下,见到三人还站着笑道:“坐吧,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又不是那假道学,不要拘谨!今日一切开销算我的,想吃什么随意叫便是。” “还不谢谢大爹。”几人赶紧坐下。 应伯爵这才笑道:“嘿嘿,我们也没甚勾当,专候哥哥来行令吃酒呢!” 又对那龟公喊道: “快把那几个狗攮的粉头都叫进来,好生伺候我西门大爹! 应伯爵话音未落,只听得门外一阵环佩叮当,伴着娇滴滴一声笑:“哟!应二爷这话说的,倒像是我们姐妹怠慢了贵客似的!” 话音未落,那锦绣门帘儿一掀,一阵香风先扑了进来。 进来的正是丽春院里的红牌粉头,李娇儿。 只见她不高不矮,体态丰腴,端的是肉重身慵,行走间自有一股风流韵味。 一张银盆也似的圆脸,敷着上好的宫粉,白白腻腻。 两道细弯弯的柳叶眉,描画得极是精致。 樱桃小口,涂着鲜红的胭脂,嘴角微微上翘,未语先笑。 身着一件水红色杭绸对襟袄儿,领口微敞,露出一段雪白丰腴的脖颈。 梳着时兴的堕马髻,乌云般的发髻上斜插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并几朵新鲜的时样宫,随着她莲步轻移,那步摇上的珠子便颤巍巍地晃动,更添几分娇媚。 李娇儿也不看旁人,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只黏在西门庆身上,扭着腰肢便径直走了过来。 她伸出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手,轻轻一推应伯爵怀里那个犹自衣衫不整的粉头,嗔道:“去去去,没眼力见儿的,还不快给西门大爹腾地方!”那粉头不敢违拗,慌忙起身躲到一边。 李娇儿自己却一屁股就坐进了西门庆怀里,那丰腴柔软的身子登时填了个满怀。 在西门大官人大腿上故意往里蹭了蹭。 她伸出白藕似的胳膊,亲亲热热地环住西门庆的脖子,仰着那张粉光脂艳的脸儿,娇声道: “我的大爹!您老人家可算想起奴家了!应二爷也忒不懂事,您老人家何等身份?来咱们这丽春院,哪还用得着叫那些庸脂俗粉?谁不知道,您老人家心里头,必然是要奴家亲自来伺候的!” 说着,她将酥胸紧紧贴着西门庆,身子在他怀里轻轻扭动。 她拿起桌上以及倒满的酒杯,自己喝了一口,就着西门庆的唇边,媚眼如丝地笑道:“大爹一路行来,想必渴了,先吃奴家这杯残酒润润喉,可好?” 西门庆大官人哈哈一笑。 虽说是逢场作戏,可这几日里又是秦可卿,又是王熙凤,刚刚还遇到了李瓶儿。 这李娇儿虽说是丽春院头牌之一,比起她们可差远了。 嘴儿已然养刁了。 又非原身那从不挑食的色中饿鬼。 顿时想起记忆中还答应这女人,这几日就娶她过门的。 现在是怎么也不可能了。 西门大官人就着李娇儿的手,将那半杯残酒一饮而尽,顺势在她那粉嫩的脸蛋上捏了一把,调笑道: “好个会哄人的小淫妇!几日不见,你这张嘴越发甜了,倒像是抹了蜜!” 李娇儿吃吃娇笑,扭着身子不依:“大爹惯会取笑奴家!奴家这心窝子里,可只装着大爹您一个呢! (本章完) 第21章 女人的心思 第21章 女人的心思 西门大官人笑道:“这个心窝子只装的下我,那个心窝子呢?” 李娇儿白了西门庆一眼:“那个心窝子更是被大官人塞的满满的。” 应伯爵在一旁看得眼热,却又不敢打扰,只得臊眉耷眼地自己倒了杯酒,又搂过先前那个粉头,嘴里嘟囔着:“得,得,有了娇儿姐,咱们都成了摆设了……” 那三个粉头也只得陪着笑,心里却暗骂李娇儿专会抢风头。 一时间,这“藏春阁”内,酒香、脂粉香、男女调笑之声混杂一处。 李娇儿又把一杯酒递到西门庆嘴边:“大官人今日眉梢带喜,莫不是新得了扬州瘦马,有了新人忘了旧人?” 西门庆就她手吃了半杯,顺势捏了一把:“瘦马哪有你这身肉好?” 李娇儿假意推拒,反贴在他肘弯:“奴前日梦见大官人骑着高头马来,马上驮着描金箱笼…” 边说边深情款款的望着西门大官人。 有道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可婊子装起真情来,却真的可怕。 听到她提起娶她过门的事,西门大官人赶紧拔下她发上褪色的烧蓝簪:“看这都褪了色,明日让玳安送支新点翠的来。” 李娇儿却撇嘴:“点翠簪什么用?新娘子金丝梁冠那才叫体面!” 西门庆笑着摸她腰间汗巾:“小淫妇,明日连冠带袄都赏你!” 且说这里西门大官人喝着酒。 彼时那东府里卧房中,犹自锦帐低垂,悄无声息。 贾珍仰面卧于榻上,双目紧闭,沉酣如泥。 尤氏坐在床沿的脚踏上,手里捏着条半旧的帕子,眉头紧锁,望着丈夫这般光景,心中着实忧虑。 尽管那西门大夫说等醒,可过了这些时日依旧未醒。 只能喂一些米粥。 于是又请了那常在贾府走动的王太医王济仁提着药囊来了。 这位太医最是谨慎圆融,深知公府侯门规矩大,请脉问诊,一丝儿不敢怠慢。 他屏息凝神,细细诊了贾珍左右手的脉息,又请观了面色舌苔。 对尤氏拱手道:“太太,珍大爷此症,乃是猝受金创,髓海震荡,瘀血内阻,闭塞清窍所致。观其脉象,沉涩而弦,尺部尤弱,此乃瘀阻经络,气血逆乱,上扰神明之象。” “须得静卧休养,切忌挪动惊扰。房中宜避风、避光、避嘈杂。饮食暂以米汤、参汤徐徐喂之,待神志稍清,方可进些清淡流食,几日内应能转醒,瘀散窍开。” 尤氏听连声道谢:“全仗王太医妙手回春!诊金药资,加倍奉上!银蝶儿,好生送王太医!” 送走王太医。 尤氏直起身,长长吁了口气,额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正欲唤人打水净手,一抬眼,却见那珠帘之外,影影绰绰立着一个人影。 正是儿媳秦可卿。 只见她脸上脂粉未施,面色苍白如纸,嘴唇亦无甚血色,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低垂着。 几分娇柔,几分妩媚。 更衬得那身段儿怯怯不胜。 真是我见犹怜!! 自己一个妇人看到都如此惊艳,莫说这躺着的老扒灰。 自己儿子的隐疾自己也知道。 尤氏的心猛地一沉。 前番天香楼那场捉奸风波,虽说是虚惊一场。 可尤氏心里那根刺,却始终未能拔除。 她和贾珍做夫妻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自己丈夫习性。 岂又不知自己丈夫那点龌龊心思? 初初只倒是丈夫做主让蓉儿娶这秦可卿,只是为了遮掩儿子的隐疾。 把这不能生育的黑锅甩在秦可卿身上。 可每每看到这老扒灰那双垂涎看着秦可卿的眼睛,让尤氏如芒在背。 既感屈辱,又对这生得太过标致的儿媳,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厌烦与迁怒。 若非她生得如此绝色模样,何至于引得这老扒灰神魂颠倒? 此刻见她悄立在此,尤氏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夹杂着说不出的膈应直冲上来。 她冷了脸,对着帘外道:“你公公这里有我照看,你身子骨儿素来怯弱,何苦来这里站着?没得沾染了病气回去。且回你屋里歇着去罢!没事便别来我这里了。” 秦可卿听着这冷冰冰的语气,低低地应了一声:“是,太太。” 默默地转过身,脚步虚浮,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那陈设华美却透着清冷的房中,秦可卿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尽了。 这华丽的大府,自己心中却冰凉死寂。 太太那毫不掩饰的厌弃,公公那如影随形、令人作呕的觊觎目光。 还有自己那无能的丈夫,两座大府里的风言风语,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只听得外间一阵踉跄的脚步声,伴着浓重的酒气直冲进来。却是贾蓉回来了。 只见他冠歪带斜,满面通红,眼神涣散,显是又在外面灌足了黄汤。 秦可卿强撑着起身,迎上前去,柔声道:“爷回来了?怎地又饮了这许多酒?仔细伤了身子。”说着便欲伸手去扶他。 贾蓉却将胳膊一甩,含混不清地嘟囔道:“别……别管我……烦……” 他脚步踉跄,竟绕过秦可卿,径直朝着书房的方向去了,“哐当”一声将书房门关上,随即里面便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和震天的鼾声。 秦可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 自嫁入这宁国府,做了这长孙媳妇,贾蓉待她,便始终是这般冷淡疏离,客气得如同路人。 更因他自身那难以启齿的隐疾,夫妻之间,徒有虚名。 她秦可卿,不过就是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国公府里,一件用来装点门面的的摆设罢了。 夜色渐深,烛台上的灯火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秦可卿独自躺在宽大冰冷的拔步床上。 辗转反侧间,一张邪气桃,却又俊朗风流的脸,蓦地浮现在她脑海。 兴许那西门官人那里能弄到些专治男子隐疾、重振雄风的秘药? 若是能让自己丈夫…… 至少,能堵住那悠悠众口,也能……断了那自己公公的痴心妄想? 窗外。 一弯冷月,悄然爬上,清辉洒落,几分凄凉。 却再道西门大官人这里。 几人推杯换盏,嬉笑狎昵,又吃了几巡酒。 席间觥筹交错,应伯爵使出浑身解数插科打诨。 那两个陌生面孔帮闲也逐渐放开拘谨,说笑喝酒两不误,搂着各自粉头也轮番上前劝酒献媚。 李娇儿更是使出百般手段,倚在西门庆怀里,或捻颗果子喂他,或含了酒与他口对口哺渡。 酒至半酣,西门庆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他拍了拍李娇儿的大腿,又朝应伯爵使了个眼色,清了清嗓子道:“好了,酒也吃得差不多了。你且带着这几个姐儿先出去,我有几句要紧话要和应伯爵说。” (本章完) 第22章 箭在弦上 第22章 箭在弦上 李娇儿正自得趣,忽听此言,那粉光脂艳的脸上登时便有些不自在。 偏偏还未得到大官人说出何时娶她。 顿时扭着胖韵的身子,非但不起身,反而将西门庆搂得更紧了些,撅着那涂得鲜红的小嘴,娇声嗔道: “哎哟我的大爹!爹爹好狠的心肠!这才温存了多大一会儿,就要赶奴家走?方才您还抓着奴家的心口说,这心里头只疼奴家一个呢!抓得奴家都紫肿了,你瞅瞅,你瞅瞅,是不是?” 不等西门大官人说话,她又哀怨得说道: “您前些日不是说要接奴家进府,给您铺床迭被、端茶递水,做个长久夫妻么?” “怎地今日倒把奴家当起外人来了?好大爹,您倒是给奴家个准信儿,到底几时用那顶小轿儿,把奴家抬进您那高门大户里去呀?” 她这话半是撒娇,半是试探,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直勾勾地盯着西门庆,带着几分幽怨,几分期盼。 可她却不知道,那答应娶她入府的色中恶鬼早就换了人。 现在这位西门大官人逢场作戏玩玩可以,娶回家却是万万不行的。 眉头倏地一皱,方才还带着几分酒意的慵懒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那目光往李娇儿脸上刮过。 他放在李娇儿腰臀间的手也停了下来:“嗯?爹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叫你出去便出去,哪来这许多啰嗦!抬你进门?哼,爷自有主张,还轮不到你来聒噪!” 李娇儿被他这骤然变冷的语气和那锐利的眼神吓得心头一颤,脸上的媚笑僵住了,血色也褪了几分。 她深知西门庆的脾性,翻脸比翻书还快,最是容不得人违拗,尤其是在他正经谈事的时候。 方才那点恃宠而骄的心思,被这兜头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 她慌忙松开搂着西门庆脖子的手,手忙脚乱地从他怀里挣扎着站起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声道:“是是是!奴家该死!奴家多嘴!大爹息怒!奴家这就出去,这就出去!您慢慢谈,慢慢谈……” 声音里已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不敢再多看西门庆一眼,低着头,脚步有些踉跄地快步朝门口走去,经过那几个粉头身边时,没好气地低声斥道:“还愣着作死么?没听见大爹的话?快走!” 那几个粉头也早被西门庆的变脸吓得噤若寒蝉,闻言如蒙大赦,慌忙跟着李娇儿,鱼贯而出,连大气都不敢喘。 待那锦绣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莺声燕语,包厢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西门庆和应伯爵四人。 应伯爵知道早上吩咐的事情来了。 立刻放下酒杯一直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弓着腰,陪着万分的小心,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谄笑,低声问道:“哥哥,您有何吩咐?尽管说!” “这两个是我同乡的发小,少在清河县街上行走,与我亲如兄弟一般,必不会耽误哥哥的事情。” 西门大官人,脸上笑意盎然,他慢悠悠地又呷了一口酒,目光在应伯爵和那两个吃得满面油光、犹自回味无穷的汉子脸上扫过,带着几分玩味,再次开口问道: “方才的酒肉,吃得可还痛快?这丽春院的粉头,伺候得可还舒坦?” 应伯爵和那两个汉子闻言自然是连连点头,脸上堆满了谄媚和感激的笑容。 应伯爵抢着道:“痛快!痛快极了!托哥哥的洪福,小弟们今日算是享了天大的福分!” 那两个汉子也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舒坦!太舒坦了!多谢大官人恩典!”“俺们这辈子都没这么痛快过!” 西门庆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可想天天如此?顿顿有酒有肉,夜夜有佳人相伴?” “大官人!若能如此,俺们给您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西门大官人!您就是俺们的再生父母!” 西门庆大官人脸上的笑容倏地一收,,语气森然道:“好!你们想认我西门庆做爹,但当我西门庆的牛马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既然想,那便替我去办件事。办好了,莫说今日这点酒肉粉头,日后自有你们享不尽的富贵!” 他招了招手,示意三人凑近些。应伯爵连忙把耳朵贴过去,那两个汉子也屏住呼吸,紧张地凑上前。 西门庆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你们三人,此刻便动身,去城南运河码头等着。就在那最僻静、堆着破渔网和烂木头的三号泊位附近猫着。” “莫要声张,也莫要让人瞧见。约莫四更天光景,必有几艘挂着‘广源’号灯笼的货船靠岸卸货。你们只需扮作运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交代完毕,西门大官人身体往后一靠,扫视着三人:“此事若做得干净利落,神不知鬼不觉,回来之后,每人二十两雪纹银,我西门庆绝不吝啬!” “到这里吃一个月的酒,全包在我西门庆身上!” 二十两!这几乎是普通人家几年的嚼裹! 还能吃上一个月的酒! 岂不是能把哪几个粉头给凿穿! 应伯爵和那两个汉子听得眼睛都直了,呼吸粗重,脸上瞬间涌起狂喜和激动。 然而,西门庆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三九天的冰水,兜头浇下:“但是——” “倘若事情办砸了,或者走漏了半点风声,被人拿住了把柄……” 西门大官人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你们三个,休要再让我在清河县的地界上,看到你们半个人影!带着你们的家人,给我滚出清河县去!” 应伯爵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化作一片惨白,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冷汗。 那两个汉子更是吓得浑身一哆嗦,腿肚子都有些发软,方才的兴奋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恐惧。 应伯爵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悸,知道此刻已无退路。 但凡在这世道在外头做帮闲,多少有些横肉。 他猛地一拍胸脯,异常响亮地对天发誓:“哥哥放心!小弟应伯爵在此对天盟誓!此事若办不成,或者泄露了半点风声,不用哥哥动手,小弟自己便一头撞死在这码头上!绝无二话!哥哥交代的事,小弟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定要做得妥妥帖帖,漂漂亮亮!”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狠狠剜了旁边那两个还在发愣的汉子一眼。 那两个汉子被应伯爵一瞪,也如梦初醒,慌忙跟着赌咒发誓: “大官人放心!俺们一定办好!办不好提头来见!” “对对对!俺们要是办砸了,天打五雷轰!自己滚蛋!绝不连累大官人!” 西门大官人看着他们指天画地的模样,点点头:“去吧。记住,手脚干净些,莫要留下尾巴。” “是!是!哥哥(大官人)放心!”应伯爵三人慌忙起身,对着西门庆深深作揖,然后脚步匆匆退出了“藏春阁”,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本章完) 第23章 寡妇心 第23章 寡妇心 市井喧嚣沉寂,打更梆子声回荡。 丽春院门前那两盏硕大的红纱灯笼,夜风中摇曳。 西门大官人走下楼来。 却见自家小厮玳安,蜷缩在一楼墙角,头一点一点,鼾声细微,竟已睡得熟了。 西门大官人几步上前,抬脚便朝玳安腿上轻轻踹了一下。 玳安猛地惊醒,迷瞪着眼,见是西门庆,吓得一骨碌爬起来,也顾不得拍打身上尘土,慌忙垂手侍立:“爹……爹回来了!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声音里带着惊惶与睡意未消的含糊。 可这次大官人并未怪他,说道:“回了!” 便大跨步向前。 玳安摸了摸脑袋,怎得大官人温柔起来了。 反倒有些不习惯! 不多时便到了西门府邸。 府内更是静得只闻巡夜家丁偶尔的脚步声,以及远处几声断续的虫鸣。 佛龛内堂里一点长明灯如豆。 西门庆瞥了一眼,见吴月娘已经熟睡在内堂,并未唤醒这位正头娘子。 他此刻却觉得精神十足,来到演武场,拿起棍棒练了一圈。 身为过来人自然知道这功夫几天不练就像几天不做题一般。 互相干瞪眼,谁都不认识谁。 等练完棍棒,正欲回去,去看到远边庭院月光下一个小小的绣鞋。 西门大官人眉头一皱,上前几步捡了起来。 原来是那李瓶儿晚边落下的。 鞋子里一股淡香传来还有些许女儿汗味。 他收起这绣鞋便走去卧室休息。 而此刻。 与这西门大宅隔壁处。 李瓶儿的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卧房布置得极是精巧富丽 屋内只点了一盏小小的银灯,光线幽暗。 帐内人影辗转。 李瓶儿只穿着一件贴身的水红绫子抹胸儿,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杏红纱衫,那衫子并未系好,松垮垮地半敞着,露出抹胸儿上缘一片腻白的肌肤。 两条光洁修长的腿儿交迭着,一只玉足从被角探出,脚趾圆润如珠,指甲上染着淡淡的蓝喇叭汁,透着诱人的妖。 李瓶儿自躺床上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开正艳正是需要灌溉的时候。 偏偏遇不上良人。 白日里隔壁那西门官人风流邪气、倜傥不羁的相貌,挥之不去。 那扶着自己爬墙的一幕历历在目。 他温热的手掌覆上自己冰凉的玉足。 大铁钳一般的大手掐在自己细腰。 更是放肆地抓了一把…… 李瓶儿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如擂鼓,身上细密的汗珠沁了出来,粘腻腻的难受。 脑子里全是西门大官人的影子。 心烦意乱,辗转反侧。 鬼使神差地,一只纤纤玉手,带着微微的颤抖,竟不由自主地、慢慢地…… 就在这当口,房门“咚咚咚”被敲响了! 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李瓶儿浑身一激灵,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那点旖旎心思瞬间被打得粉碎。 她猛地缩回手,一把扯过葱绿绫被胡乱盖住身子. 明知道这个时间只有那假丈夫子虚会敲门。 却依旧冲着房门方向,厉骂道: “哪个天杀的下作种子!深更半夜敲门!滚!快滚!” 随即传来子虚那带着浓重醉意、又因长期被酒色掏空而显得中气不足的声音,含混不清,却又透着埋怨: “是……是我!你男人!开门!快……快开门! 还敢说是我男人! 李瓶儿一听这言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子虚被酒色淘虚了身子、整日里蔫头耷脑,一副痨病鬼样子。 那有一丝隔壁西门大官人的男人气概。 这副的窝囊废模样,偏偏还不会赚钱,每月开销只知道从自己的本里捞。 如此男人。 自己就算有一丁点以身相托的念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再对比方才脑海里西门庆那风流倜傥、龙精虎猛的样子,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心头那股无名火愈发炽烈,裹着被子坐起身,冲着门板啐了一口,声音又尖又利。 “呸!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没用的痨病鬼!灌了几两黄汤,又不知死到哪里挺尸去了,滚回你那狗窝挺尸去!少来这里聒噪!看着你这副瘟神样儿就惹气!” 门外的子虚被她骂得酒醒了几分,却更添羞恼。 自己叔叔已死,本想着假夫妻这回可以做真夫妻。 心中无限欢乐。 不消说这李瓶儿美娇娇的样子,别说清河县难找,就是京城也难寻。 况且她箱子里钱财又多,那老东西一些好玩意都留给了她。 可这娇滴滴的美妇人这些日子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别说让自己碰一碰,动不动一顿辱骂便是三餐。 子虚借着酒精,声音拔高:“我那好叔叔死了!你这女人,以前守着个活太监是守活寡!如今莫非还要为那个老东西守节,当个活寡妇不成?开门!给老子开门!” 李瓶儿闻言,气得浑身发抖。 虽说那老太监是图自己貌美没错。 可自己不也是图有个安生日子。 况且入了门来,那太监对自己也未曾毛手毛脚,说是媳妇,倒有点像是亲女儿。 如今去世更是把财产一份未曾留给家子侄,全都给了自己。 却被连带子虚这些子侄记恨不已,动不动咒骂死去的老太监。 身上那点未熄的燥热瞬间化作了冰冷的怒火。 “放放..你的狗臭屁!”李瓶儿不等他说完,抓起枕边一个沉甸甸的玉搔头就狠狠砸在门板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她气得浑身发抖,银牙紧咬:“子虚!你这棺材瓤子,再敢在门前放半个屁,仔细你的皮!” “从下个月起,你休想再从我这里支取一个铜板的零钱!你那帮狐朋狗友的酒钱、赌债,让他们找你这‘大官人’要去!我看你拿什么充大头!” “滚!立刻滚得远远的!再让我听见一声,明日就叫账房停了你的份例!” 这话如同捏住了子虚的七寸。 他平日里吃喝嫖赌,全靠李瓶儿掌着太监留下的钱财,每月施舍他些零。 若真断了供给,他立刻就要在狐朋狗友面前现出原形,比杀了他还难受。 门外顿时没了声息,只听得粗重又带着不甘的喘息。 过了半晌,才传来子虚那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吼声,声音却明显低了下去: “好!好!李瓶儿!你……你够狠!咱们走着瞧!我看你这骚劲儿能忍多久!早晚……早晚有你求老子的时候!” 说罢,只听得门外脚步踉跄,伴随着踢翻痰盂的“哐啷”声和几句含混不清的咒骂,那身影终于摇摇晃晃,消失在黑暗的回廊尽头。 屋内,李瓶儿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和咒骂,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怒火未熄,却更添一层冰冷的厌烦与深深的空虚。 怎得自己人生就如此命苦! 不由得有几分羡慕隔壁那吴月娘起来。 都是官宦人家,偏偏她有个好命! 李瓶儿颓然倒回锦被之中,望着帐顶繁复的纹,只觉得这深宅大院,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笼。 而长夜漫漫,还要熬多少年? 熬到自己人老珠黄,年华逝去? 次日清早,日头刚爬上东厢房的屋脊,金晃晃的光线透过雕窗棂子。 西门大官人起床。 穿着中衣,坐在床沿,由丫鬟捧着铜盆伺候净面。 正用热手巾敷着脸,门帘一挑,吴月娘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她今日穿了件家常的玉色杭绸袄儿,下系一条素白绫裙,头上只插着一支素银簪子,打扮得甚是素净。 手里捧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走到西门庆跟前,温声道:“官人醒了?喝口热茶醒醒神。” 西门庆“唔”了一声,接过茶盏,胡乱呷了一口,便搁在一旁。 吴月娘带着温婉的笑意,轻声道:“官人,有桩事倒稀奇。方才门房的小厮连滚带爬地来回,说府门口蹲着个和尚,大清早的,倒把几个看门的吓了一跳。” (本章完) 第24章 磨刀霍霍 第24章 磨刀霍霍 西门庆抬起眼皮:“和尚?蹲门口作甚?化缘的给几个钱打发走便是。” “可不是寻常化缘的。”吴月娘走近一步,声音依旧柔和,“那小厮说,那和尚自称是城外永福寺的道坚方丈。他说……他说官人昨日亲口答应,今日要捐一笔香油钱,助他们重修大雄宝殿的。可有此事?” 西门大官人点点头,懒洋洋道:“是有这么回事。你看着办吧,库房里支些银子给他便是。” 吴月娘一听,脸上笑意更浓,带着几分由衷的欣慰:“阿弥陀佛,官人能发心向佛,广结善缘,这是天大的好事!佛祖定会保佑西门家福寿绵长,家宅安宁。” 她顿了顿,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脸上显出几分踌躇,欲言又止。 西门庆见她神色有异,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还有事?” 吴月娘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更轻更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官人……官人既肯舍财修庙,便是积了大福德。这福报……若能落在子嗣上,更是善莫大焉。” 她抬眼飞快地看了西门庆一眼,见他脸色尚可,才继续道: “官人,妾身斗胆说一句,咱们府上……至今尚无嫡子承欢膝下。官人正当盛年,合该……合该多想想开枝散叶,多子多福才是正理,不如多纳些妻妾回来。” “至于那些……那些外头的野草闲,尤其是……是别人家的妻室……都是有丈夫的女人。” 她说到这里,声音已细若蚊呐,脸上也飞起两片红晕:“终究是损阴德、招祸患的勾当……官人何苦……何苦……” 西门官人忽然站起身来。 吴月娘吓了一跳,后面劝诫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她低着头:“官人……妾身……妾身失言了!妾身该死!妾身只是……只是盼着官人好,盼着西门家好!” 西门大官人笑道:“听你的,就依你了。” 说完往外走去:“中午不用等我吃饭了。” 吴月娘僵在原地,看着那背影消失在门口。 那句“听你的,就依你!”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不是他惯常的“妇人见识”、“休要聒噪”! 多少年了? 她苦口婆心,劝他收敛,劝他向善,劝他顾念子嗣家业。 换来的从来是冷脸呵斥,或是不耐烦的敷衍。 自己只能在佛前默默祝祷。 怎么这几日自己这大官人怎么有些不一样了。 西门大官人马蹄嘚嘚,不消片刻便到了清河县最是繁忙的河运码头。 但见运河之上,樯橹如林,帆影蔽日,各色船只挨挨挤挤,几无隙地。 码头边,苦力们赤着膊,喊着震天的号子,汗珠子摔八瓣,正将一袋袋粮米、一捆捆布匹、一箱箱瓷器杂货从船舱里扛上岸来。 汗酸气、河水的腥气、货物扬起的尘土气,混杂着岸边食摊飘来的油烟味,喧嚣鼎沸,好一派市井烟火景象。 西门庆刚在码头入口处勒住马,那应伯爵便如同嗅到腥味的猫儿,领着两个帮闲子弟,从一堆堆积如山的麻袋后头钻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凑到马前。 应伯爵脸上堆着十二分的谄笑,先深深作了个揖,几乎要碰到马镫,这才仰起那张油滑的脸。 凑近马头,压低了嗓子,带着邀功的得意和邀赏的急切:“哎哟我的大官人!您老人家可算来了!小的们紧赶慢赶,腿儿都跑细了,总算没误了您的大事!都办得妥妥帖帖,利利索索,保管是神不知鬼不觉,天衣无缝!” 他边说边拿眼风扫了扫不远处停泊的几艘大船,又飞快地补充道:“您老放一百二十个心!”。 西门庆在马上微微颔首,淡淡道:“嗯,办得妥当便好。辛苦你们几个了。” 他目光扫过码头上忙碌的景象,尤其在几艘吃水颇深、船身宽大的货船上多停留了片刻,等待着贺千户的到来。 正说话间,忽听得码头入口处一阵人喊马嘶,蹄声如雷! 尘土飞扬中,只见一队盔甲鲜明、手持雪亮腰刀的军卫,如狼似虎般冲了进来,迅速将码头几个要紧出口和水陆通道封锁得严严实实。 当先两匹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两人,正是本卫掌印的贺千户与副千户吴镗。 千户面沉似水,一身戎装更显威势;吴副千户紧随其后,眼神锐利地扫视全场。 码头上顿时一片哗然! 船家、货主、管事、苦力们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惊疑不定地望着这群煞神,喧嚣的码头瞬间变得死寂,只剩下河水拍打船帮的哗哗声。 码头管事的姓王,是个四十来岁的精瘦汉子,此刻吓得面如土色。 慌忙连滚带爬地迎上去,对着贺千户的马头就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声音都打着颤:“贺大人!吴大人!您二位大驾光临,小的们有失远迎,死罪死罪!不知……不知二位大人亲临,有何公干?小的们若有怠慢之处,万望大人海涵!”。 贺千户端坐马上,手按腰刀,声若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奉上峰钧令!查得有不法之徒,目无王法,胆大包天,竟敢夹带私运来历不明的军需物品!本官特来搜查!尔等速速退开,不得阻挠!违令者,以同谋论处!” “军需物品?!”码头上瞬间炸开了锅!船家们纷纷叫嚷起来: “冤枉啊大人!小的们运的都是正经粮米布匹,给县里大户家送的!” “贺大人明鉴!我们都是本分生意人,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碰军需啊!” “这……这从何说起啊!大人,定是有人诬告!” “呱噪!!”贺千户一声喝令。 军卫们“唰”地一声,齐刷刷抽出半截雪亮的腰刀。 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刺骨的寒光,眼神凶狠如饿狼般扫视过来时,那些叫嚷声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瞬间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骚动和无数惊恐、茫然的眼神。 谁也不敢真去触这些军爷的霉头。 西门大官人看在眼里:这便是权势!!! 既要有钱,又要有权。 乌云蔽日,心向往之! 吴副千户此时也打马上前几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停泊的船只,尤其在西门庆和应伯爵方才注视的那几艘船上停留片刻。 他得了西门庆的吩咐,若应伯爵等人未能将“证据”安置妥当,他便需见机行事,提前“补上一手”。 此刻他见应伯爵在西门庆马旁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心中便有数了。 西门庆在马上微微颔首,他虽对应伯爵的保证点头,但深知这帮闲子弟的秉性,贪财是真,办事却未必十足牢靠。 他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对紧随贺千户马后的吴副千户招了招手。 吴副千户会意,轻提马缰,凑近西门庆。 两人马头相错,西门庆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大舅哥,这帮闲子弟,虽说好钱如命,办事也算尽力,但终究是些没根底的浮浪货色,做事未必十分稳妥。你且带几个心腹亲兵,先进去看看情形。倘若他们手脚不干净,留下什么首尾破绽,或是那‘东西’安置得不够隐秘……” 他眼神往那几艘目标船只一瞟:“你便见机行事,务必‘补’得周全,不留一丝痕迹!此事关乎重大,不可有失。” 吴副千户闻言,心领神会。 对这位妹夫的手段和心思,他再清楚不过。 当下微微颔首,脸上毫无波澜,同样低声道:“妹夫放心。我省得轻重。我自理会,保管万无一失。” 【老爷们,看得满意,求月票!拜谢!】 (本章完) 第25章 封锁码头 第25章 封锁码头 吴镗听得西门大官人的吩咐后,便勒转马头,对身后几名亲信军卫使了个眼色,那几人立刻会意,紧跟着吴副千户。 几人装作例行巡视的模样,不动声色地朝着那几艘“张记”大船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没入忙碌的码头人丛中。 西门大官人看着吴镗的背影,心下稍安。 贺千户也恰好将目光投了过来。 西门大官人手中折扇一甩。 两人眼神在空中短暂交汇,贺千户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嘴角掠过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 西门大官人亦回以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眼神。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出戏的锣鼓点,该敲响了 贺千户厉声喝道,声震全场: “全场仔细听清,休得与我聒噪!” “这军国大事,岂容尔等置喙!全部给我离船站去边上等候搜查,再敢喧哗,视为抗命,一并拿下!来人!给我仔细搜!重点查那几艘吃水深、货仓大的船!一处也不许放过!” 他手指明确指向了目标。 军卫们轰然应诺,如狼似虎般扑向那几艘大船。 这些货船船上的水手、管事想拦又不敢拦。 自古以来这些军卫们不是匪兵,胜似匪兵。 敢拦他们,给你两刀都是白砍。 只得统统站到一边,既怕耽误了东家事情,又担心自己船中到底有没有这些违禁。 纷纷急得满头大汗。 军卫们粗暴地掀开舱板,踢开货箱,翻检货物,动作粗鲁,不少麻袋被划破,白的大米、黄澄澄的小麦流了一地,也无人理会。 看的船主商家是捶头顿足。 搜查不过片刻,便听得一艘标着“张记货运”的大船上传来军卫的厉喝:“找到了!在这里!有夹层!” 紧接着另一艘同样标记的船上也有人高喊:“这边也有!藏在压舱石后面!大人快来看!” 只见几名膀大腰圆的军卫,从两艘大船的货舱深处隐蔽处,地抬出几个沉重的、密封得严严实实、与周围粮袋格格不入的大木箱。 箱子撬开是一包包码放整齐、用油纸和防潮蒲草包裹得严实的药材! 贺千户和吴副千户立刻下马,走到近前。 贺千户拿起一包药材,撕开外层的油纸和蒲草,露出里面黄白色的干燥蕾。 他捻起几朵,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股清苦之气,又递给旁边随行的军中老医官验看。 那老医官须发皆白,经验丰富,仔细辨认形、色泽、气味,又掰开蕾查看。 片刻后躬身回禀,声音洪亮:“禀大人!确是上好的金银,此乃军中常备清热解毒之要药,专治热毒疮痈、时疫发热!品质上乘!” 贺千户脸色更沉,如同锅底。 大步走上船去。 用脚踹翻几个麻袋仔细查看。 他指着那其中一个麻袋药材包上一个清晰的印记,厉声喝问跪在船头、瑟瑟发抖的船主:“船家!这作何解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药材包的麻袋封口处,赫然盖着一个朱红色的方形大印! 印文清晰可辨,乃是篆体的“兵部军药”四个大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甲字叁佰柒拾号”! 这正是兵部核准、专供军前使用的药材标记! 寻常商贾绝不敢私用此印,更无权运输此等编号的军需物资!怎么可能流落到这普通船户里? 这印记,便是铁证! 军卫一拥而上把这些迭的高高的麻袋统统推翻。 又是几个军印盖在麻袋上。 船主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磕头如捣蒜,带着哭腔喊道:“大人!冤枉啊!小的……小的实在不知啊!这……这货不是小的的!是……是清河县张大户家的货物!小的只是承运,货主是张大户!” “这些货物是要运往张大户在城外的囤粮仓库的!小的只管行船,哪里知道船舱里藏了这等杀头的玩意儿!与我无关,与我无关,大人明察!明察啊!” 贺千户看着那“兵部军药”的朱红大印和编号,又扫视一圈惊恐的码头众人,脸上现出‘恍然大悟又怒不可遏’的神情,声若雷霆,震得人人心头发颤: “好哇!本官道是哪里来的泼天大胆!原来是这等勾当!尔等听着!” 他环视全场,声音带着‘震惊与愤怒’:“本官早闻东南两浙路闹匪患,有那自称‘圣公’的方腊逆贼,聚众作乱,攻城掠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更可恨者,竟将转运使衙门囤积的军部药材抢掠一空!此乃动摇国本、祸乱军心之重罪!朝廷震怒,严令各州县协查追赃!想不到啊想不到!” 他猛地一指着大船,厉声喝道:“这兵部特供、编号在册的军需药材,竟在此地销赃!出现在尔等船上!罪该万死!来呀!把这些船户、管事,统统给我锁了!押回卫所大牢,严刑拷问!务必揪出幕后主使及通匪同党!” “这些军部遗失的药材,乃重要赃证,即刻,运回卫所军库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就在这人群骚动时! 只见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管事模样的人,正低着头,想趁着混乱悄悄溜走!正是张大户府上的心腹管家! “站住!哪里走!”吴副千户眼尖,厉喝一声! 两名如狼似虎的军卫立刻扑了上去,如老鹰抓小鸡般将那管家死死按住,反剪了双手! 那管家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喊道:“大人!大人!小的只是路过!路过啊!不干小的事!” 吴副千户冷笑一声:“路过?鬼鬼祟祟,见官就跑?我认得你,你是那张大户的管家,分明是做贼心虚!拿下!” 他转头对贺千户道:“大人,人赃并获,又有这管家欲逃,铁证如山!这张大户,好大的胆子!” 贺千户看着那“兵部军药”的朱红大印和编号,又看看被押住的管家和瘫软的船主,冷哼一声: “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什么张大户李大户!私运丢失的军需,形同资敌!罪不容诛!来人!将这干人犯连同赃物,一并拿下!押回卫所,严加审讯!查封相关货栈、船只!本官要亲自禀明上宪!” (本章完) 第26章 上门勒索 第26章 上门勒索 军卫们轰然应诺,如狼似虎地将瘫软的船主、哭嚎的管事、面如死灰的管家以及几个吓得尿裤子的水手,用铁链锁了,推搡着押走。 码头上顿时哭喊连天,求饶声、叫屈声响成一片,乱作一团。 应伯爵三人在一旁看着心惊胆颤。 西门大官人端坐马上,冷眼旁观这出由他导演的好戏。 他手中洒金川扇,此刻正不疾不徐地轻轻摇着。 瞥了一眼应伯爵三人,倒不怕他们嘴漏说了出去。 这三千斤上好的金银,今晚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卫所军库“消失”,出现在他西门大官人生药铺的后院仓库里,变成他库房里又一笔沉甸甸的银子。 至于贺千户那边…… 西门庆的目光扫过贺千户那张“义愤填膺”的脸。 这位贺大人心心念念的那一千八百石军粮漏坑,自然还得着落在这“通匪资敌”的苦主张大户身上! 清河县最大的田主张大户? 过了今日,怕是要换个名头了! 这事情往后发展,自然不会抄家灭门往上报。 拿不到几个军功,还会惹来上头的觊觎。 只会雷声大雨点小的悄悄解决。 就算应伯爵这三个泼皮嘴漏又能如何。 贺千户处理完现场,目光扫过西门大官人这边,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他打马过来,在西门大官人马前勒住,拱手笑道:“西门大官人,今日之事,多亏你线报及时。” 西门大官人亦在马上拱手还礼,笑容可掬:“贺大人言重了。全仗大人明察秋毫,雷厉风行,主持公道,为我清河县除此大害!西门庆佩服之至!” 两人相视一笑,眼神交汇处,尽是心照不宣。 贺千户抚掌道:“大官人!既如此,事不宜迟,你我这就同去那张府走一遭!本官倒要看看,这张大户是识时务的俊杰,还是那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蠢材!” “正合我意。”西门庆微微一笑,将扇子“唰”地一声展开,轻轻摇动:“正要见识见识这张大户的‘诚意’。” 说罢,他一勒马缰,那高头大马便轻快地迈开步子。 贺千户亦催动坐骑,两人并辔而行,身后跟着一队杀气腾腾的军卫,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朝着张大户那深宅大院的方向地行去。 来到张大户那朱漆铜钉、石狮镇守的府邸。 早有那眼尖的门房小厮,隔着门缝瞧见这阵仗,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里报信,刚喊出一声“老爷不好了!” 却被如狼似虎的军卫一脚踹开,跌了个四脚朝天,哼都没哼一声便晕死过去。 “查办通匪资敌重案!闲人闪避!抗命者格杀勿论!” 领头的军卫总旗一声暴喝,声震屋瓦。 府内顿时炸开了锅!丫鬟仆妇的尖叫声、孩童的哭喊声、家丁护院惊惶的呼喝声混杂一片。 家丁护院拿着棍棒冲出来见是官军,又见领头的是本卫千户,就算再是忠心,哪敢阻拦?纷纷缩头避让,被军卫压在一边丢下棍棒蹲着。 军卫们如潮水般涌入,迅速封锁了前后门户、庭院通道,刀光闪烁,杀气腾腾。 西门庆与贺千户昂首阔步,穿过惊慌失措、跪倒一片的下人,径直闯入正厅。 贺千户一身戎装,按刀立于厅中,面沉如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闻讯从后堂跌跌撞撞赶来的张大户一家老小。 目光又掠过厅内紫檀木的八仙桌、酸枝木的太师椅、螺钿镶嵌的富贵牡丹屏风、博古架上琳琅满目的古玩玉器,尤其多看了两眼墙角那尊半人高的钧窑大瓶。 喜不自胜,可又不能明抢落了口实。 只能眼巴巴的望向西门大官人。 西门大官人则好整以暇,手中那把洒金川扇轻轻摇动,嘴角冷笑的望着从内堂跌跌撞撞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张大户。 好声好气好商量不要,非要自己带人来要。 张大户刚到厅前,一见这阵仗,尤其是看到贺千户那身代表官家威权的戎装和西门庆那张似笑非笑、写满算计的脸。 顿时明白过来!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肥胖的身躯重重砸在太师椅里,那椅子不堪重负,发出“吱呀”一声呻吟。 他面如金纸,嘴唇哆嗦着,喉头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豆大的汗珠瞬间布满额头。 贺千户冷哼一声:“张大户!尔可知罪?!” 张大户浑身剧颤,勉强扶着冰凉滑腻的紫檀木扶手,想站起来却浑身无力,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带着哭腔:“贺……贺大人小人一向安分守己不……不知……何罪之有啊!” “不知?!”贺千户猛地踏前一步,腰间佩刀“呛啷”一声半出鞘,寒光一闪! 一刀砍在身旁那张紫檀木嵌大理石面的八仙桌上。 震得桌上那套成窑五彩茶盏“叮当”乱跳,一个茶盅滚落在地,“哗啦”摔得粉碎!茶叶茶水溅了一地。 “尔勾结东南巨寇方腊逆党,私藏、转运其劫掠的兵部军需——上等金银三千斤!人赃并获,铁证如山!尔之管家、船主、管事,皆已在本官卫所大牢中,签字画押,供认不讳!” “尔还敢在此巧言令色,狡辩抵赖?!此乃十恶不赦、抄家灭族之重罪!按律当凌迟处死,家产充公,妻女没入教坊司为奴!” “轰!”早就被这一刀砍在身旁桌子吓得屁滚尿流的张大户听到此言,脑子里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一片空白! 勾结方腊? 劫掠军需? 凌迟处死? 抄家灭族? 妻女为奴? 他不过是做点粮食布匹生意,顶多有些见不得光的走私,何曾敢碰这等杀头灭门的勾当?! 这三千斤金银明明是自己抢那西门庆的东西,又怎么成了军需。 是了!是了! 这分明是……是栽赃陷害!是西门庆这厮! 他瞪大了眼睛怨毒地看向西门庆,却见对方正悠闲地摇着扇子,嘴角那抹冷笑像极了那一日临走前的笑容。 又看向凶神恶煞的贺千户。 一个哆嗦,眼前一黑,金星乱冒。 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见此情形。 西门大官人和贺千户面面相觑。 这家伙昏了过去可有些难办了。 还指望着这家伙跪地求饶,然后哀求着去内堂好好‘商量’。 怎么这就昏了? 【求月票!老爷们!】 (本章完) 第27章 一报还一报 第27章 一报还一报 就在这张大户晕倒。 不知是死是活。 西门大官人和贺千户面面相觑之际。 一个穿着深紫色遍地金通袖袄、下系墨绿妆缎马面裙的妇人,猛地从人堆里冲了出来。 正是张大户的正房妻子余氏。 这妇人年近五旬,鬓角已见霜华,但此刻脸上虽也煞白,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这余氏的名气某种程度还大过这张大户。 乃是远近闻名的悍妇妒妇,但精明算计更胜过张大户。 她看着这贺千户虽声色俱厉,却并未立刻下令拿人抄家。 又看着西门庆那副悠闲摇扇的模样,分明是在等着什么! 哪有军卫办案还带着不相干人士上门的道理。 而这贺千户隐隐站在西门庆身后一步。 如此情形,心中灯亮。 说什么私运军需,明明是是自己老爷截了人家的金银,人家此刻报复来了。 贺千户是官面上的虎,西门庆才是那暗处的狼。 这哪里是来办铁案?分明是饿狼上门,要敲骨吸髓! 余氏心一横,今日形势不放血断臂是不可能了,总归是人在比什么都强。 她“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膝盖磕在冰冷坚硬的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仰起脸哀求: “贺大人开恩!西门大官人开恩!求您二位高抬贵手,救救我张家满门吧!我家老爷是冤枉的!天大的冤枉啊!定是被外头的仇家,栽赃陷害!” “大官人看在同乡多年,往日也曾有些来往的份上,在贺大人面前美言几句!我张家……我张家愿意倾尽所有家私,变卖产业,补偿军需损失!” “只求……只求贺大人和大官人网开一面,饶了我全宗这几十口人的性命吧!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她一边哭求,一边用额头重重磕向地面,咚咚作响,额上很快便见了红。 虽说是妇人,心肠也是狠辣。 几下便皮开肉绽,鲜血混着泪水糊了满脸。 那眼神却死死盯着西门庆,不言而喻! “夫人这是何必.”西门大官人叹了口气:“快快请起。你这是做什么?折煞在下了。贺大人奉旨办案,铁面无私,岂是我等草民能妄加置喙的?所谓国法如山!” 话锋接着一转:“不过嘛……贺大人统领军卫,保境安民,日夜操劳,责任重于泰山。如今东南匪患猖獗,将士们浴血奋战,这军需粮草,更是维系国本的重中之重。” “你张家若真能识大体,顾大局,主动拿出些诚意来,弥补军需亏空,助贺大人稳定军心,为国分忧……或许,贺大人念在尔等悔过之心,体恤上天有好生之德,法外施恩,也未可知啊?” 余氏一听,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也顾不得额头的疼痛,连连磕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愿意!愿意!我张家愿意!倾家荡产也愿意!但凭大官人和贺大人吩咐!只求活命!” 西门庆这才抬眼,看向贺千户,微微颔首。 贺千户会意,捋了捋颔下短须,脸上的怒容稍霁,但声音依旧冷硬: “哼!尔等私藏转运被劫军需,罪证确凿!按律当抄家问斩,祸及九族!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官亦非不教而诛之人!念在尔等妇孺或不知情,更念及尔等若能真心悔过,戴罪立功,主动献纳军粮,弥补朝廷损失,本官或可酌情上奏,陈明尔等悔罪之诚,为尔等求一线生机!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家产充公,在所难免!” 余氏心提到了嗓子眼,忙不迭地问:“但不知……贺大人需要多少粮草?我张家……砸锅卖铁也必凑齐!” 贺千户伸出两根手指,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一千八百石!上等精米!颗粒饱满,不得有半点霉变砂石!三日内,必须如数运抵卫所军仓!少一粒,迟一刻,休怪本官翻脸无情,按律行事!” 一千八百石! 余氏心中一喜,这虽然是张家所有粮仓存粮的八成! 但也不过是咬咬牙的事。 不敢有丝毫犹豫:“是!是!民妇记下了!三日内,一千八百石上等精米,必当如数奉上!绝不敢误!” 西门大官人看了一眼贺千户。 难怪这清河县的县令赚的盆满钵满,而这贺千户穷到如此境地。 亏空1800石,就要1800石。 说清水又不清水。 有贼心又没有贼胆 明明眼中觊觎大厅内的豪物,却张口不提。 西门大官人把手中川扇一收:“张夫人,光是粮草,怕是不够啊。贺大人为朝廷、为军务,日夜操劳,此番为你张家这破事,更是劳心劳力,担着天大的干系。这上下打点,安抚军心,哪一样不要耗费?再者,你张家产业,尤其是那些田产……” 余氏心中一震,跪在地上低着脑袋咬着牙关继续听着。 西门大官人顿了顿,眼光扫过瘫在椅子上昏迷不醒的张大户,最终落在余氏脸上:“清河县城外东南那五百亩上等水田,引运河活水灌溉,亩产两石半,是清河县头等的肥田;北门外那六百亩旱田,虽稍次,却也种得好麦子。” “还有西郊那四百亩桑麻地,养着几十户织工,年入颇丰……这加起来,不多不少,整一千五百亩良田沃土!这些田地,如今沾染了‘通匪’的污秽,留着也是祸根,徒惹是非。不如……一并‘献’出来,由贺大人代为处置,或充作军屯,或变卖充作军资,也算是尔等彻底洗心革面,与过往一刀两断!贺大人,您看如何?” 贺千户心中狂喜,面上却肃然点头,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西门大官人所言极是!田地乃根本,沾染了这等滔天罪孽的污秽,留之无益,徒招祸端!一并献出,方显尔等悔过之诚心!本官代为处置,也算物尽其用,为国分忧!” 余氏只觉得心口如同被剜去一块肉! 一千五百亩良田! 这西门庆好狠毒的心。 张大户被清河县人称作张半田。 夫妻俩人通过各种手段放债兼并了清河县土地。 如今拥有清河县近半的田地。 拢共2000余亩良田,里头既有张家留下来的宗族田地,又有自己夫妻这些年攒下的基业! 虽说年收成不如绸缎铺,当铺和放债,但胜在收入稳定,根深蒂固。 或是出租或是自种,地势又好,旱涝保收。 是张家安生立命的根本。 可如今这西门庆显然把自己财产调查得门清,张口就要走了1500亩良田,留下的500亩瘦的很,大部分还是坟地。 想到此处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本章完) 第28章 三寸金莲 第28章 三寸金莲 西门庆见她犹豫模样冷哼一声:“张夫人,这些年你们张家兼并这些田地用了哪些手段自己心知肚明。” “县尊大人的案牍上可是压了不少的状纸,你当我不知么,真要追究起来,受此案牵连,把这些状纸一翻,怕是又多了几十条罪状?” 余氏心中又是一噔。 她看向瘫在椅子上不省人事的丈夫,又看看院外哭声连天的张家族人,最后把心一横,牙关紧咬,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对着西门庆和贺千户的方向,再次重重磕下头去: “民妇……民妇代张家上下老小,谢过贺大人、西门大官人活命再造之恩!田地……田地也愿一并献出!只求……只求大人开恩,留我全家一条生路!给……给我张家留个栖身之所,一口饭吃……”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西门庆与贺千户对视一眼,眼中尽是笑意。 至于这余氏和院外的哭声算得了什么? 这天下流民哭声震天! 谁能管的了? 谁又去在乎? 被这张大户夫妇亲手逼哭乃至上吊的更不少有。 现在事到自己头上,方知是人哭起来都一样。 “好!”贺千户猛地一挥手,声震屋瓦:“既如此,本官便法外施恩,网开一面!来人!取纸笔印泥来!让张夫人立下字据!献粮一千八百石,献田1500百亩,以赎其罪!三日内,粮草、田契,一并交割清楚!若有延误,或数目、地界不符……” 他冷哼一声,杀气四溢,“休怪本官言之不预!届时,莫说本官无情,便是天王老子也救不得尔等!” 早有军卫捧上笔墨纸砚和印泥。 余氏颤抖着哆哆嗦嗦地拿起笔。 那笔似有千斤重,墨汁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团团绝望的黑。 一笔一划,如同钝刀子割自己的肉: “立献契人张门余氏,情因夫主张大户…………自知罪孽深重,悔惧无地。今蒙贺千户大人恩典,法外施仁,准予赎罪。情愿.尽数献出,以充军需,弥补罪愆。自献之后,永无异言。恐后无凭,立此献契为证。立契人:张门余氏(画押)。 余氏写完,已是虚脱,蘸了印泥,在那“献”字和自己的名字上,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鲜红如血的指印。 西门庆满意地看着那墨迹未干的文书,对贺千户拱手笑道:“贺大人明察秋毫,处置得当,既严惩了不法,震慑了宵小,又补充了军需,安定了地方,真乃国之干城!在下佩服之至!” 贺千户抚掌大笑:“哈哈哈!全赖西门大官人线报及时,洞察奸宄,方能破此惊天大案!日后还望西门大官人多多关照!” 贺千户虽然眼馋这大厅中各种好物,但深知自己手段远不如这西门大官人。 既然他未开口,自己便听之由之。 而我们西门大官人自然知道吞并张大户这事情急不得。 蟒吞羚羊,不死也被这犄角顶的难受。 这种事情真要闹成张家满门抄家,引来上峰,怕是连根毛都捞不着。 还不如这样悄然解决,方是正道。 这张大户的家底,他早已摸得一清二楚。 城外那1500亩肥田,自然是首要目标,但南门那日进斗金的绸缎布铺,狮子街那两间生意兴隆的典当行,还有那笔数目不小的印子钱…… 这些产业,怎能放过? 只是,想要吞并这和自己齐名的张大户。 如同烹煮河豚,不可操之过急,需得文火慢炖,步步为营。 今日先拿下田地,已是断其根基。 那布铺、当铺和印子钱,都是浮财。 所谓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 一旦天降霹雳,首先保不住的就是这些浮财。 日后自己有的是机会慢慢炮制,或巧取,或豪夺,总归逃不出自己的掌心! 西门大官人和贺千户俩人互相吹捧,旁若无人。 却被那余氏看在眼中。 心中恨意滔天。 看着西门庆和贺千户那副吃人不吐骨头的嘴脸,恨不得生啖其肉! 她心念电转,一个歹毒的主意浮上心头。 既然你们贪得无厌,我便再添一把火! 余氏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声音带着刻意的神秘和讨好:“西门大官人,贺大人!民妇……民妇深知罪孽深重,区区粮草田产,不足以表我张家悔罪之诚万一!家中……家中尚有一宝,愿献与二位贵人,聊表寸心,也……也盼能稍解二位贵人操劳之苦……” 西门庆和贺千户闻言,皆是一愣,对视一眼心有疑虑。 这余氏某不是昏了头? 自己出血还嫌不够多? 竟然还有宝物献出来? 却听到余氏继续道,语气带着夸张的赞叹:“说来惭愧,此宝并非金银珠玉,而是一人。乃是我家新买的一个丫鬟。这丫头……唉,真真是老天爷偏心,将世间灵秀都集于她一身了!” “生得那叫一个千娇百媚!肌肤胜雪,吹弹可破;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这容貌自不必多说,民妇敢赌上人头,漫说这清河县,就是万香汇聚的京城未必有一女能抵她七分,尤其她那一双小脚……” 余氏故意顿了顿,似在勾起俩人的胃口:“民妇活了这把年纪,自诩也见过些世面,却从未见过如此天足!” “那脚儿……真真是天生的金莲玉足!小巧玲珑,不足三寸,端的是尖如春笋,瘦似红菱!穿上那软底绣鞋,走起路来,袅袅娜娜,如风摆杨柳,步步生莲!” “更难得的是,那脚上的皮肉,细腻光滑,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温润无瑕,软糯无骨,粉嫩香甜,便是我见了,也忍不住要摸上一摸,闻上一闻,细细把玩,心生艳羡!” “民妇也是女人,但敢说一句狂妄的话,这等尤物,这等金莲玉足,便是寻遍世间也找不出第二双来!当真是世间少有,人间绝色!留在我们这罪孽之家,也是明珠暗投,白白糟蹋了。不如……不如献与西门大官人和贺大人,留在身边端茶递水,红袖添香,也算……也算她一场造化,更是我张家赎罪的……一点心意……” 她这番话说完心中冷笑。 有道是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没水喝。 自古也有说书一桃杀三士。 如今1500亩良田不知道你们如何去分,老娘再给你们添上一个美人。 我倒要看看,这狼狈匍匐,这蛇鼠一窝,到底能有多亲密无间! 【老爷们,看的好赏两月票,金莲拜谢!】 (本章完) 第29章 初见潘金莲 第29章 初见潘金莲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视着西门庆和贺千户的脸色。 她心中笃定,自己抛出这个诱饵绝对能见效。 尤其是提到她那“世间罕有”天生的金莲玉足,定能让西门庆这出了名的“色中饿鬼”眼冒精光,让贺千户这武夫也垂涎三尺! 只要他们流露出半分兴趣,她这“一桃杀二士”的毒计便成功了一半! 然而,让她心头猛地一沉的是—— 贺千户听完她的话,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张黝黑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公事,看不出半分对“美人”的渴望。 更让她惊疑不定的是西门庆! 这位清河县头号色中饿鬼,此刻竟只是不疾不徐地摇着手中那把洒金川扇,眼神平淡无波。 余氏心中“咯噔”一下。 转而冷笑。 两个老卵子装甚真君子! 我呸! 这些臭男人,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 别看现在端着官老爷和体面人的架子,等会看你们怎么争抢! 那个狐媚子女人自打买进了家门,自己那老东西张大户见了后便魂不守舍。 几次不是自己盯得紧,自己家那老东西怕是早就喝了那狐媚女子的头汤了。 哼! 老娘倒要看看,你们能装到几时!待会儿见了那小荡妇的真容,看你们还绷不绷得住! 她高声对着院内跪着的一群丫鬟喝道:“金莲何在?速速过来见见两位老爷!” 金莲? 潘金莲? 她在这里? 西门大官人一怔回头望去。 却见一个身穿丫鬟粗布低着头、身形窈窕婀娜的少女,怯生生地站起走了过来。 她显然也被这阵仗吓坏了,轻移间带着几分惊惶的颤抖。 身材娇小,楚楚可怜。 尤其当她莲步轻移时,那裙摆下若隐若现的一双小脚,穿着缎面平底绣鞋儿,鞋尖上缀着米粒大的珍珠. 果然小巧玲珑,倒不是说真的只有三寸,却扎扎实实盈盈一握! 那鞋面儿上的软缎,紧紧贴服在脚背之上。 鞋尖处微微上翘,脚型瘦美,弧度惊艳。 奇怪的是。 明明是一双瘦美的小脚。 但却看得出那脚背肉丘的丰腴,竟将缎面撑得溜光水滑,不留一丝褶皱,隔着缎子都能觉出小脚儿柔弱无骨的弹手。 十根玉笋似的脚趾头并得紧紧,却将那鞋尖顶起几个尖尖却饱满的小凸包。 趾头的轮廓清晰可见,颗颗饱满,似要破缎而出。 真如余氏所言,尖如春笋,瘦似红菱! 行走间,裙裾微动,玉足隐现,那鞋尖一点珍珠颤颤巍巍,带着一股勾魂摄魄的媚态风流。 腰肢虽细,胸却饱满。 身形虽有少女巧,身段却有妇女的肥。 端的是个‘小妇人’。 走起路来,风摆杨柳,袅袅婷婷,说不尽的万种风情! 低着脑袋走进前厅,却只听“哎呀“一声娇呼,恰似风中嫩柳忽折了腰肢。 整个人儿软绵绵向着西门大官人扑了过去。 西门大官人,下意识伸出双手扶住。 真真的一团温香软玉撞个满怀。 低头一看,这个丫鬟打扮的‘小妇人’正伏在自己胸前喘气。 粗布衫子裹着的身子却肉腾腾地颤着。 白颈子衣领里透出股甜丝丝的汗香。 西门大官人手扶之下着实一愣。 难怪这明明是少女瘦,却看着又是妇人腴。 实在是因为这小妇人骨架真真小。 一握之下,胳膊那肉儿隔着粗布捏在掌中。 竟如新蒸的粉团儿,滑腻腻的直要化开。 恍若没有骨头一般。 这胳膊如此,这脚儿可想而知,这整个身子又该如何? 却见少女怯生生地抬起头。 霎时间,满室生辉! 但见她一张瓜子脸儿,粉光致致,如同新剥的鸡头肉。 两道细弯弯的柳叶眉,似蹙非蹙。 一双杏眼,水汪汪、乌溜溜,此刻含着惊惧的神色,更显楚楚动人。 鼻梁小巧挺直,一张樱桃小口,唇瓣丰润嫣红,微微张着,露出一点细白的贝齿。 当真是眉目如画,艳光四射! 已然和那秦可卿不相上下。 西门庆和贺千户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上和那双勾魂夺魄的金莲玉足上,再也挪不开半分! 厅内一时间竟安静下来。 余氏看着两人那副垂涎欲滴、恨不得一口吞下去的贪婪模样,心中得意万分:争吧!抢吧!为了这个祸水妖精,你们两个狗咬狗才好!最好斗个两败俱伤! 这潘金莲,本就是个不安分的狐媚子,性子掐尖要强,手段又狠,留在府里迟早是祸害!本来就已经把她许配给了城中卖炊饼的武大郎。 如今献出去,既能解眼前之危,又能给西门庆和贺千户埋下争风吃醋的祸根。 一箭双雕! 想到此处余氏又添油加醋的说道:“这丫头…潘金莲,本是南门外潘裁缝的女儿。那潘裁缝死了,她娘度日艰难,就把她卖到王招宣府里学弹唱。” “偏生她天资聪颖,学得一手好琵琶,又会唱曲,更兼写得一笔好字,算得一手好账!尤其……尤其这模样身段,更是万里无一!后来王招宣死的早,他夫人不容人,才又转卖出来。我家老爷……了三十两雪银,才把她买进府里.本想着……大胯养肥了纳为小妾,生个儿子传宗接代.” “不过,两位大人放心,这潘金莲至今仍是清清白白的身子,民妇平日里妒得不行,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让我家老爷碰过。” 这余氏说完肩头耸动,假作悲声。 心中得意翻腾,只待西门庆与贺千户为这未破瓜的绝色粉头争竞起来。 最好闹得面红耳赤,彻底决裂,方趁自己心意! 厅中一时寂然,唯闻潘金莲惊惶喘息。 目光皆聚于西门庆、贺千户二人面上。 西门大官人微微一笑,正要说话。 不料那贺千户却先发话。 只见贺千户眉头紧蹙,那张脸上,非但无半分垂涎,反透着一股子嫌厌? 他咂了咂嘴,大手一挥: “西门大官人,这小娘子大官人且收着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浑似丢开一件寻常物事。 余氏目瞪口呆!口张舌结。 眼珠瞪圆,直如白日见鬼! 她千算万算,算准西门庆贪色,算准男子皆好此道,却万万不料,这贺千户竟视同敝屣,随手就让了出去! 这却是唱的哪一出? 她结结巴巴还要再劝:“贺……贺大人,这这金莲丫头她……她可是未破瓜的黄闺女啊!” “天生内魅,什么床勾.当学的都快!” “贺大人……您……当真不要?” (本章完) 第30章 被嫌弃的潘金莲 第30章 被嫌弃的潘金莲 西门大官人亦是一怔! 这贺千户军伍行头出身,难道也是个畏妻之人? 贺千户被余氏一问,脸上嫌弃的颜色顿时遮掩不住: “西门大官人有所不知,本官行伍出身,惯见的妇人,须得膀阔腰圆,身高腿粗,臀如磨盘,乳似大馍!最重要脚丫子必须得大,底板须得厚实,踏地有声,最好还有些怪味,这才过瘾!那才叫结实!那才叫好生养!” 他斜睨潘金莲,如视敝屣,仿佛看着什么恶心的东西:“似这等瘦似麻秸!一身骨殖!那纤腰一捻,本官一把便能掐断!那脚细得尖翘如鸡爪,行路摇摆,风大些便能吹倒!这脸白如吊客,病恹恹!若上得牙床,本官连气力也不敢使,恐将她一身骨头压散了!有甚趣味?!硌得某家浑身不自在!” 贺千户这番惊世骇俗之语,如晴天霹雳,震得满堂皆惊! 余氏彻底僵如木偶! 只觉一股邪火冲顶,眼前金星乱迸,一口老血就要喷出,几欲昏厥! 她费尽心机设下“一桃杀二士”之局,竟成天大儿戏! 这满院男人垂涎三尺的潘金莲,在贺千户眼中,竟成硌人骨殖、病鬼脸面、提水无力的废物?! 潘金莲更是如遭雷殛! 她素以美貌自矜,尤以一双金莲天足为傲,勾得多少男子魂飞魄散! 水杏眼中,头回露出茫然不解的复杂神色。 樱唇微张,合不拢,浑似撞了邪祟,万不信世间竟有嫌她容貌之人! 不过这转念间,欣喜若狂! 这西门大官人……竟成了她的新主! 她偷偷抬眼,觑着西门庆—— 但见他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含着三分风流,七分邪气。 更兼身姿挺拔,气度风流,端的是个邪气俊朗、倜傥不群的人物! 她心尖儿猛地一颤! 被买到这家还以为要贴给了这张大户糟老头子。 可又听闻自己被余氏送给了三寸丁谷树皮卖炊饼的武大郎。 现在自己攀上西门大官人这等人物…… 自己遇上的那些男人,连给这人提鞋都不配! 岂不是这老天也眷奴家的姿色? 不然怎会如此安排! 想到此处,心儿胀的满满的,那还扶着自己胳膊的大手仿佛火辣子一般,烫得酥麻。 而西门大官人也是一阵震惊后哭笑不得。 这贺千户到是口味独特,那雨姐在他面前怕是国色倾城。 竖起大拇指:“高!贺大人实乃高见!真真……真真深得闺中三昧,独具慧眼识人!” 贺大人洋洋得意:“好说好说!” 西门大官人笑道:“贺大人既如此说,我便却之不恭了。” 贺千户把手一挥:“西门大官人莫要与我客气。” 随即,贺千户下令留下几名军卫“协助”张家办理交割事宜。 然后便与西门庆一同,拿着那新鲜出炉、浸透着张家血泪的“献粮献田”字据,在一众军卫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且说二人一走。 这正厅里,瘫在紫檀木太师椅上的张大户,喉头“咯”一声响,猛地抽回一口气,悠悠醒转。 他眼皮沉重如铅,勉强掀开一条缝。 只见厅内空无一人。 唯有自己老婆余氏披头散发,面如金纸,正扶着那张被军卫踢歪的八仙桌沿,胸口剧烈起伏,如同拉破风箱。 张大户挣扎着撑起肥胖的身子,嘶声问道:“那……那两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丧门星……走了?” 余氏闻言,猛地扭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狠狠剜向张大户!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跟前,手指直戳到张大户油光光的鼻头上,唾沫星子混着脂粉味喷了他一脸: “走了?!你这老不死的瘟猪!还惦记那两个丧门吊客星?!你睁开你那对绿豆眼瞧瞧!这家里……这家里都快被他们刮地三尺,连耗子洞都掏干净了!” 张大户被她吼得耳膜嗡嗡作响,心头一紧,像被铁钳夹住,颤声道:“刮……刮什么了?” “刮什么?!”余氏尖笑一声,那笑声如同夜猫子嚎丧,刺得人头皮发麻! 她一把揪住张大户那件簇新湖绸直裰的前襟,将他肥胖的身子从太师椅里死命拖出半截,指甲几乎嵌进他肥腻的皮肉里: “你的命根子!城外一千五百亩上等良田!地契文书,白纸黑字,被西门庆揣进袖笼里了!”她每说一句,手指就狠戳一下张大户的胸口,戳得他肥肉乱颤: “还有仓房里!一千八百石黄澄澄的上等精米!一粒不剩!全送给了贺千户。” 张大户如遭五雷轰顶! 一千五百亩良田!一千八百石粮食! 他眼前一黑,一股血气直冲顶门,差点没又晕过去,哆嗦着嘴唇:“还……还有吗?” “还有?!”余氏猛地松开他,双手叉腰,冷笑道: “潘金莲!你那心尖尖上、眼珠子似的骚狐狸精!也被西门庆带回府里受用去了,这会怕是在大舞棍棒呢,你还在这儿做春秋大梦?” 张大户如遭雷殛! 金莲……被西门庆带走了? 那丫鬟水蛇腰一扭,金莲小脚踩着碎步,如同风摆杨柳的模样。 她那双杏眼含春,看人时带着钩子,勾得他魂儿都没了。 张大户怒道:“混账!混账!混账婆娘,你为什么不拦着?” “不是说好了……说好了把她许配给武大郎那三寸丁?我们……我们怎能失信于人?武大那边……如何交代?” “交代?!我交代你祖宗十八代!”余氏气得浑身乱颤,反手一记响亮的耳光,带着风声狠狠抽在张大户那肥腻的左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如同摔碎了个大西瓜! 张大户脸上顿时浮起五道鲜红的指印! “你这老扒灰的!棺材瓤子!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肚里那点蛆!”她指着张大户的鼻子,破口大骂: “失信于人!我呸!你是怕失信给武大郎那矮矬子,断了你扒灰偷腥的路吧?老娘拦着不让你碰那小荡妇,你就把她配给武大郎?亏你想得出这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馊主意!不就是图那矮子懦弱,你好借着探望的由头,三天两头往他家钻,去扒那小骚蹄子的灰吗?” “你这老不羞!老畜生!棺材都埋半截土了,还惦记着啃嫩草!也不怕天打五雷轰!我告诉你!那潘金莲便是老娘我送出去的,你那点龌龊心思,还想着偷腥?做梦去吧!” 这一番话,如同剥皮抽筋! 将张大户那点见不得人的腌臜心思扒得干干净净! 又想着这半辈子都没见过的美人,此刻怕是被那西门庆抱在怀里百般疼爱。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愤交加,如同被剥光了游街,指着余氏:“你……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余氏冷笑:“吐!吐干净了早点见阎王!也省得拖累这一大家子跟你喝西北风!你这老杀才!偏要去招惹那清河县头号活阎罗!如今可好!家业败光,脸面丢尽!连个买来的小淫妇都保不住!我真是瞎了眼,嫁了你这么个没囊没气、只会钻阴沟扒灰的瘟猪!” 张大户只觉喉头腥甜翻涌,“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黑红粘稠的淤血! 脑袋一倒又晕了过去。 这口鲜血把余氏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查看。 【大人,有月票赏金莲两张!】 (本章完) 第31章 欢天喜地分赃 第31章 欢天喜地分赃 “老爷~~老爷你别吓我!!” 且说这余氏见到张大户口吐鲜血又晕了过去。 吓得直呼老爷,眼泪直流,赶紧让家丁丫鬟去请郎中。 这大宅内惨惨凄凄。 这大宅外嘻嘻笑笑。 西门大官人与贺千户并肩踱出张大户府邸那两扇朱漆光鲜的大门。 门外石阶下,两队军卫盔甲森然,肃立如桩。 一个精瘦军汉忙不迭牵过俩人的马来。 没得吩咐也不敢靠近,远远站着。 西门庆驻足阶前,袖中悉索作响,缓缓掏出那迭墨迹犹新的田契文书——整整一千五百亩清河县头等水浇地! 对贺千户笑道: “贺大人,此番全仗大人虎威。这田亩地契……合该充入卫所军屯,方显朝廷法度。我拿回了那三千斤金银药材,已是足够。” 他话虽说得冠冕堂皇,手指却有意无意摩挲着契纸边角,眼风斜扫贺千户神色。 贺千户闻言,眼皮一跳,忙摆手道: “西门大官人说哪里话!”他凑近半步,相比前日更显亲昵,压低嗓门:“大官人,此番若非大官人神机妙算,本官那卫所仓里一千八百石军粮的窟窿,怕是要掉脑袋的勾当!如今亏空填满,已是侥天之幸!” “这些地……还是托付大官人这等清河县头号财神掌管,本官方能高枕无忧!况且卫所屯田自有成例,骤然添了恁多产业,倒惹都察院那起乌鸦聒噪。” 西门大官人看他眼中盯着自己手上的田契,心领神会。 这贺千户倒是小心谨慎。 哪里是不爱财?分明是怕树大招风,更怕自己不善经营露了马脚! 他顺势将田契拢入袖中:“既然如此,这般……田亩暂由寒舍代管。每年除籽种、牛具、人工各项开销,净收十成中——” 大官人顿了顿察言观色:“五成折成雪银,送至大人府上,贴补军资;余下权作我跑腿吃茶的辛苦钱。大人意下如何?” 贺千户一听“五成贴补军资”,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他本为那要命的军粮亏空愁得夜不能寐,今日非但填了窟窿,竟凭空多出七百五十亩上好良田的常年进项! 足足当了自己几年薪资。 这西门大官人果然上道! 他强压喜色,喉结滚动两下,故作沉吟道: “这个……大官人安排,自是妥当!只是……” 他搓了搓手,嘿嘿道:“那五成银子……万不可经卫所公账!只当是……是本官族中私产收益,悄悄送入后宅便是!” 西门庆洒金扇“唰”地展开:“贺大人放心!” 贺千户见他应承,心头大畅拱手谢道: “西门大官人真乃及时雨!解了本官燃眉之急!这番恩情,贺某……本官铭记五内!” 西门大官人笑道:“大人言重!清河县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有道是你帮我来我帮你!” 贺千户心领神会点点头,连道“改日摆酒宴请大官人”,哈哈大笑带着军卫扬长而去。 西门大官人目送这群如狼似虎的军卫离开。 回头望去。 大阶下侍立着潘金莲,一身半旧粗布衫,系着水绿汗巾,虽是个下人,那身段儿却掩不住的风流袅娜。 她低眉顺眼,似个泥胎木偶,可那水汪汪的一双杏眼,早将西门庆的身影儿摄了去。 自己这新主人带着说不出的威势与风流。 贺千户这等官家人物在他跟前,竟似土鸡瓦犬一般,奉承的表情挂在脸上。 这潘金莲的心,不由得“扑通扑通”擂鼓似的跳起来,一股子热气儿自小腹底下腾地窜起,直烧得脸颊耳根滚烫。 她偷眼觑去,正撞上西门庆似笑非笑瞥来的目光。 潘金莲心头一慌,忙不迭垂下头。 西门大官人喊道:“你近前来。” 潘金莲听得召唤,不敢怠慢,忙挪动金莲小脚,碎步上前,走到西门庆跟前约三尺之地,盈盈拜倒,口中娇滴滴唤道:“奴婢金莲,给大官人磕头。” 声音清脆如莺啼,偏又带着一丝儿颤音,更显得娇怯可怜。 她口里说着恭敬话,头也低着,可那眼风儿,却大胆地自下而上撩起,直勾勾地看向西门庆。 那眼神里,三分是假意羞怯,七分是真情勾引,水光潋滟,欲说还休,仿佛含着千般言语,万种风情,又似带着无形的钩子。 看得西门庆大官是邪火飞起,但心儿门清。 不愧是潘金莲,还未入宅门就开始勾引起新主人来了。 穿得朴素,只靠眼神风流就如此勾魂,倘若在现代开个直播,不知道引来多少打赏。 西门庆走到马侧,头也不回,只淡淡道:“既磕了头,便是府里的人了。过来,扶爷上马。” 金莲闻言,心肝儿又是一阵乱跳,慌忙起身,小步趋前。 她走到马侧,刚欲伸手去扶西门庆的胳膊,却见西门庆忽地转过身来,一只大手径直揽住了她那不盈一握的杨柳细腰! 只觉入手处温软纤细,隔着薄薄的青布衫儿,那腰肢的柔韧与肌肤的滑腻温热,竟似有实质般传递过来。 他手上微微用力,将金莲整个提溜起来! “呀!”金莲娇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十分的惊诧与一丝儿掩不住的欢喜。 潘金莲只觉身子一轻,天旋地转间,已被西门庆稳稳地托举起来。 他那大手托在她腰臀之下,位置刁钻,力道却沉稳。 金莲只觉臀下那手掌宽厚滚烫,隔着薄薄裤衫感受到他掌缘的粗糙与力度。 从未被人碰过加上姿势的羞耻,如同小蛇般自尾椎骨“嗖”地窜上头顶,让她忍不住嘤咛一声,浑身颤抖起来。 西门庆却浑不在意,将她轻轻巧巧地往那高头大马的马鞍上一放。 紧接着,自己翻身上马,动作矫健利落稳稳坐在金莲身后,那高大健硕的身躯,立时将娇小的潘金莲整个儿罩在怀里。 潘金莲整个人都被他包裹着,禁锢着。 那强烈的男子气息,混合着一丝膻汗味与名贵熏香,钻入她的鼻腔,充斥着她的感官。 身后是坚如磐石、热似火炉的胸膛,腰间是铁箍般的手臂,臀下是坚实的马鞍,小腹上是滚烫的手掌…… 自个儿四面八方,无一处不被西门大官人所占据。 那马儿轻轻一动,两人身子便是一阵磨蹭。 一股子从未有过的、泼天也似的安稳,如同热油浇心,将潘金莲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浸透了。 在大官人这怀里头,外头的风风雨雨、世态炎凉,连同她骨子里的那点卑贱、惶恐,都像见了日头的雪,化得干干净净! 望着进进出出的张大户家中那些丫鬟家丁投来羡慕嫉妒的眼光。 潘金莲傲娇无比的同时又狠狠的瞪了回去。 这是我的主子,可是你们能瞅的? 就你们这些泥腿子,还想要我的身子? 她自小儿命苦,飘零如萍,受人白眼冷语,几时尝过这般铁桶也似的依靠? 潘金莲倒在男人怀里。 那野心止不住的窜出来,这男人,合该是我潘金莲的! 定要死死霸住他!使尽我那浑身的风月手段,缠得他骨头酥软,离了我便活不得! 叫他眼里心里,再搁不下第二个妇人! 这偌大的西门府,那金山银海、呼奴使婢的风光,迟早都得贴上我潘金莲的姓! 这念头一起,便似那野地里浇了油的枯草,“腾”地一下烧成了燎原大火,再也按捺不住! 这西门大官人带着金莲儿回府不提。 且说这来保大清早领命,将那十两银包揣入怀中贴肉处藏好,整了整身上体面的青绢直身,便往县前寻去。 不多时,寻到一处临街小房,门面窄隘,纸窗破碎。 来保轻叩柴扉,扬声问道:“温必古温先生可在家否?” (本章完) 第32章 潘金莲的野心 第32章 潘金莲的野心 只听屋内悉索一阵,门“吱呀”开了半扇,探出一人,正是温书生。 只见他头戴一顶半旧方巾,身穿一件油渍麻的蓝布直裰,袖口磨得毛边翻卷,面皮黄瘦,三绺稀须,一双眼睛却甚是活络,将来保上下打量。 见来保穿着整齐,气度不似常人,忙堆下笑来,拱手道:“不敢,小生便是温必古。不知尊客高姓?寻小生有何见教?” 口中虽问,身子已侧开,将来保让进屋内。 屋内甚是逼仄,一桌一椅一榻,桌上几本旧书。 来保何等世故,一眼便知此人窘况,心中已有计较。 他并不落座,只站着深施一礼,满面春风道:“温先生在上,小的是西门大官人府上家人来保。我家大官人素闻先生清望,道德文章,冠绝乡里,更兼古道热肠,最肯成人之美。只因无缘拜识,今日特命小的前来,奉上些许敬意,聊表仰慕之心。”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那沉甸甸的汗巾包儿,双手奉上。 那温必古听得“西门大官人”五字,眼中喜色一闪,待见到那汗巾包形状,心下早已了然。 他强压住心头狂跳,面上却故作矜持,双手接过,只觉入手坠手,心中大喜。 他一面假意推辞道:“哎呀呀!西门大官人乃清河县中第一等人物,小生一介寒儒,蜗居陋巷,无功无禄,怎敢受此厚赐?折煞小生了!” 一面那手指却早将那汗巾包攥得死紧,隔着布帛,已能觉出那硬挺挺、凉浸浸的银锭轮廓,怕不是有十两之多。 喜笑颜开,仿佛有十个小爪子在心头抓挠。 来保何等老练,将他这点心思看得分明,只做不知,笑嘻嘻道:“先生快休推却!我家官人常说,先生是真名士,自风流。些许微物,不过给先生添些纸笔之费,实在不成敬意。官人另有一事相烦。” 温必古连道请说。 “官人闻得先生与东京蔡太师府上翟大管家有旧,心中仰慕翟爷威德久矣。今斗胆修书一封,欲向翟爷请安问好,苦无门路。万望先生念在桑梓之情,不吝援手。官人说了,先生大恩,铭感五内,异日必当厚报!” 温必古听得“翟谦”二字。 心中暗道:“这西门大官人果然手眼通天,目的怕不只是翟谦这么简单,想来竟要攀附蔡京相公!他出手便是纹银,此事若成,后续好处岂能少了?” 当下,那点读书人的酸腐气早已被穷气磨没,忙不迭将书信接过,拍着胸脯道:“尊管家放心!翟管家与小生确有些故旧之情,此乃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西门大官人如此厚爱,小生敢不尽心?这书信,小生即刻便写,明日.啊不晚边亲自送到西门大官人府上。!” 他一边说,一边已将那银包飞快地攫入袖中,动作迅捷,生怕来保反悔。 袖笼得了这十两硬货,登时沉甸甸坠了下去,连带着他那件破直裰的旧袖口,都仿佛平添了几分底气。 来保见他应承得爽快,银子也收得利落,心中暗笑,面上却愈发恭敬,又说了许多奉承话,方才告辞出来。 温必古直送到门口,望着来保远去的背影,袖中捏着那锭硬邦邦、凉丝丝的银子,巴不得这西门大官人日日找自己写几上封。 他缩回屋中,闩上门,急急掏出银包,对着窗缝透进的微光,将那白的银子掂了又掂,凑到嘴边咬了咬,这才脸上绽开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斯文模样? 心中只盘算着,先去打壶好酒,切斤熟肉,再买些上等纸墨——这封至关紧要的荐书,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好生措辞一番才是! 但凡西门大官人马到功成,保不住请自己上门做个书房先生,岂不是比窝在这里强上万倍! 西门庆带着潘金莲来到自家府上。 这潘金莲随着马儿颠簸起伏,那水蛇似的细腰,滚圆丰腴的臀儿,在西门庆的臂弯里不住地磨蹭、扭动。 西门大官人低头一看,见这小荡妇喘着气,知道在勾搭自己。 蹭得自己邪火急旺! 倘若是以前那个色中饿鬼,怕不是马背上就已经开始白日宣淫了。 这女人一股子狐媚还真是名不虚传! 把缰绳一勒,嘚嘚嘚地进了西门府那朱漆大门。 待他在二门内下了马,吴月娘已扶着丫鬟小玉迎了出来。 她一眼便瞧见了紧跟在西门庆身后、低眉顺眼的潘金莲。月娘面上立刻堆起温婉和气的笑容,心里那杆秤却飞快地掂量起来。 心中惊讶,自己老爷哪里找来的绝色女子。 这女子,身段儿风流袅娜,千娇百媚。 虽穿着半旧青布衫,却掩不住那通身的颜色,尤其那双眼睛,低垂着也似有水光要溢出来,倒是个好模样!官人眼光果然不差! 月娘上前福了一福:“官人回来了。”目光便落在潘金莲身上,带着几分主母的打量与审视:“这位妹妹是?” 西门庆笑着说道:“张大户赔给我的添头!月娘你安置便是!” 吴月娘轻声说道:“倒是好齐整的模样!这一双小脚儿和容貌,连我这女人都艳羡,真真是我见犹怜!不知官人打算如何安置?” 吴月娘这话问得周全,既显主母大度,又探官人意思。 是有心做妻做妾呢? 还是做个奴婢! 西门大官人正解着汗巾子,闻言动作略略一顿。 他瞥了一眼垂首侍立的潘金莲。 “唔”了一声,挥挥手道:“暂时搁我房里伺候着吧”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 潘金莲旁边听着没有马上娶自己有些失落,却又打起精神来,只要离自己新主人近,就不愁没机会! 坐在马上已然感觉到自己这新主子压抑不住的蠢蠢欲动。 今日夜里再给他添一把火! 吴月娘听得“搁我房里伺候着”这几个字,面上笑容丝毫未减,反而更添了几分和气。 她心里却飞快地盘算开了:“房里伺候”? 这可不是寻常丫头的去处!官人这意思,分明是瞧上了这丫头的颜色,有意要收用了! 只是眼下还没想好给什么名分罢了。 她作为正房,深知西门庆的性子,也明白自己最要紧的是“贤惠大度”,为西门家开枝散叶。 多一个房里人,便多一分生养子嗣的希望。 至于这丫头是安分守己还是狐媚惑主,那是后话,眼下先安置了再说。 “是,官人放心。”月娘声音温婉,带着当家主母的稳妥,“既是官人房里要添人伺候,妾身定会安置妥当。妹妹这般好模样,在房里伺候官人,也是她的造化。” 这时,西门庆像是想起了正事,指了指小玉捧着的蓝绸包裹:“喏,那是张大户那老狗赔给咱家的。清河县外,上好的水浇田,一千五百亩。地契文书都在里头,官府盖了红印的。你收着,等来保回来,叫他寻些老实本分的佃户去照管。收成几何,你看着办便是。” 吴月娘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心头一阵欢喜。 一千五百亩良田!这可是实打实的家业根基! 她郑重应道:“官人放心,妾身定会收管妥当,等来保回来便细细安排,必不叫官人操心。” 她示意小玉小心捧好,这可是西门家兴旺的根基。 吴月娘又道:“不久前,我大哥过来说道,那军卫八百石陈米堆在码头边的仓库,问官人如何处置。” 西门大官人眉头一皱。 这陈米放下去即将发霉,怕是要早早处理卖掉。 吃倒是能吃,只是口感不好,贱卖了却又有些不值当。 得给它们找个合适的去处,物尽其用才是。 西门府里这里细细思量,一派和气。 可张大户府里哭声震天,门口还站着一个满心欢喜的三寸丁。 正是那来娶妻的武大郎。 【老爷们,看得好赏两月票!感谢!】 (本章完) 第33章 武大郎娶妻 第33章 武大郎娶妻 且说这张大户家中一片凄凄。 余氏正守在榻前,看着张大户那张灰败的脸,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像是扯着破风箱,一口气悬悬乎乎,似有若无,挪上半天也挪不过来。 余氏看得心焦,慌忙拿过两个软枕,小心翼翼将他身子垫高些,指望他能顺过这口气。 她握着张大户冰凉的手,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心里暗暗乞求:“老天爷,菩萨,只要你能熬过这一关,往后我再也不骂你了,咱们好好过日子……你要娶妻妾,我也由着你,决不拦你!” 正自伤心乞求间,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 余氏心中一喜,只道是请的郎中终于到了,忙用袖子擦了眼泪,扬声道:“可是先生来了?快请进……” 话音未落,却见家丁引着一个人惴惴不安地挪了进来。 余氏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郎中! 只见来人身材矮挫,头大颈短,穿着一身新衣裳,手里还提着几个炊饼,正是那卖炊饼的武大郎! 正搓着双手,满脸堆笑。 发髻旁,还颤巍巍地特意簪着一朵新鲜的红绒大,颇有些滑稽。 余氏一愣,心头火起,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厮来添什么乱?她没好气地故意问道:“你是哪个?来此作甚?” 武大郎陪笑道:“夫人,我是来娶金莲过门的。” 余氏冷笑,刚要赶这武大郎出去,却在电光火石间另一个名字窜入脑中! 这武大虽是个窝囊废,可却还有个武二! 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听闻在景阳冈上空手打死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做了阳谷县的都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 想到此处,余氏那原本焦灼绝望的心底,猛地生出算计来。 她脸上那点焦急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似笑非笑、又带着几分同情的表情。 她上下打量着局促不安的武大郎,慢悠悠开口道:“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武大。我家员外原是心善,怜你孤苦,又没个妻小,确实说过要将那丫鬟潘金莲赏与你做个媳妇儿。那丫头你也见过,生得那般模样,配你……呵呵,真是你百世修来的造化。” 武大郎一听,黑黄的脸上挤出些欢喜又窘迫的笑容,连连点头哈腰:“是是是,多谢张大官人,多谢夫人恩典!小人……小人今日就是想来……” “可惜啊……”余氏不等他说完,忽然拖长了声音,重重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愤懑无奈之色,“你来得不巧!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儿,刚被一个人强抢了去了!” “啊?”武大郎如遭雷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愕然张大了嘴,“抢……抢了?被谁抢了?” “还能有谁!”余氏故作咬牙切齿状,“便是那狮子街上开生药铺的西门庆,西门大官人!他仗着有钱有势,横行乡里,眼见金莲有几分颜色,便不管不顾,硬生生从我家抢了去!” “我虽是个妇道人家,也知道抢人妻女,如掘人祖坟!断人香火,更是在你武家祖坟上撒尿!喝了你的头汤,让你武家绝后,叫你活着戴绿巾,死了无脸见祖宗!” “可那西门庆势大,我家员外如今又……又病成这样,我一个妇人,又能有什么法子?”她说着,还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武大郎听得这话,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一跺脚,跳将起来,指着门外跳脚骂道:“西门庆!直娘贼!狗一般的东西!安敢如此欺人!我……我……” 他‘我’了半天,却又‘我’不出什么东西。 一口气丧了下去,只能气得在原地搓手顿足,团团乱转,嘴里不住地嘟囔:“气杀我!气杀我!” 余氏冷眼看着他这副“先自软了”的样子,心中不屑。 面上却装作同仇敌忾,幽幽地添上最后一把火:“唉!可怜见的!若我是你……我若有你那样一个能打虎、做都头的亲兄弟武二爷撑腰,岂能容人如此欺辱?早叫他打出那西门庆的屎来,也好叫他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就算不惹事,最起码也要把自家媳妇从人家胯下抢了回来,你是不知,金莲那丫鬟被西门庆抢走,哭天撼地口中还唤着你的名字!” “唤唤我的名字?”武大郎猛地停下脚步,喜不自胜! 惊喜过后被余氏一句话点醒!对啊! 他还有个打虎的英雄兄弟武松!自己奈何不了西门庆,兄弟定然能为自己出这口恶气! 他顿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上再骂,对着余氏胡乱拱了拱手,转身就踉跄往外跑,嘴里兀自嘟囔着:“对!找我兄弟去!找我兄弟……” 余氏见他跑了出去冷笑一声。 迭声喊人再去催一催郎中。 好在武大郎刚走,一位老郎中进来。 寒暄后搭脉片刻,又翻看了眼皮舌苔,便连连摇头。 余氏急问:“先生,我家员外这症候……” 老郎中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沉吟半晌,方缓缓道:“员外此乃元阳暴脱,痰迷心窍之危候。脉象浮散无根,如虾游鱼翔,此乃五脏真气败绝之象……” “唉,非是老夫不肯尽力,实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矣。如今之计,唯有先用上好的老山参,浓煎频服,再用切片含在嘴里或可吊住一口元气,暂延时刻。至于能否回春,全看造化了。”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人参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等着准备后事了。 余氏一听“人参”二字,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道:“有!有!上好的老山参!还是前几日刚从铺子里买来的,说是辽东来的上等货,价钞可不低!”说着便命丫鬟急急去取来。 不多时,一支用红绒线系着、看似粗壮饱满的人参呈到面前。余氏也顾不得那许多,亲自盯着丫鬟飞快地切片,投入药铫中,加清水急火煎煮。不多时,参汤煎得,浓浓的一碗,扶起张大户,勉强灌了下去。 谁知这一碗参汤下去,非但不见丝毫转机,那张大户喉间痰响反而更甚,身子猛地一挺,“哇”地一声,竟喷出一口暗红的淤血来,溅得锦被上一片狼藉,人随即又软倒下去,气息愈发微弱,眼看那点游丝般的气就要断了。 “老爷!老爷!”余氏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摇撼张大户,却毫无反应。 她猛地扭头,看向那老郎中,声音都变了调:“先生!这……这是怎的了?这参汤……” (本章完) 第34章 薛宝钗遇西门庆 第34章 薛宝钗遇西门庆 那老郎中一直在一旁凝神观察,见此情形,眉头早已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快步上前,从药铫中捞起几片已经煮过的人参,放在鼻尖下仔细嗅闻,又用手指捻开,仔细察看其纹理和色泽,甚至还放入口中嚼了片刻。 随即,他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将那参片掷回铫中,连连摇头,对着余氏叹道:“夫人,恕老夫直言,此参……此参药力已竭啊!” 余氏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忙问:“先生,这参……莫非有甚么不妥?难道是假的?” 老郎中迟疑了一下,指着那参片道:“参倒是不假,确是辽参的形貌。只是……夫人请看,这参片经水一煮,色泽灰败,纹理虽在却毫无韧性,入口咀嚼更是淡而无味,仅有微甘,全无半点参应有的苦甘醇厚之正气!” “这分明是被药酒反复浸泡萃取过,精华早已十去七八!如今只剩个空壳子,药力微乎其微,用于寻常滋补尚嫌不足,如何能用来吊命救急?” “员外此刻乃虚极之体,全凭一点元气维系,需用峻补之药方能挽狂澜于既倒。服下此等无用之物,非但不能培元固本,反而因其形存实亡,引得虚阳浮动,气血妄行,这才……这才口吐鲜血,恐反促其期啊!” 他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这参是废料,用了反而催命。 余氏一听,如同五雷轰顶!她了足足十两银子,买的竟是这等货色? 她猛地抓起那支未切完的人参,仔细一看,果然觉得那参体不如想象中坚实,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心! “天杀的西门庆!黑心烂肺的贼杀才!”余氏再也顾不得体面,跳脚大骂起来:“竟将这等药渣子不如的玩意儿,充作上好人参卖与我!骗我钱财还要害我员外性命!我与你没完!我……” 她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冲到生药铺去撕了西门庆。 那老郎中一听这参是从“西门大官人”铺子里买的,脸色骤变!他方才只是就药论药,哪想到牵扯出这尊瘟神? 在清河县,谁敢轻易得罪西门庆? 他顿时后悔自己多嘴,肠子都悔青了。连忙改口道:“呃……这个……夫人息怒!夫人息怒!许是……许是老夫老眼昏,看差了,看差了!” 他急忙从余氏手里拿回那参,装模作样又看了看,勉强挤出一点笑容:“细看之下,此参……品相还是上佳的,只是……只是员外这病,实在沉重,已是病入膏肓,膏肓之疾,非针药所能及。便是真正的百年老参,恐怕也……也难有回天之力了。唉,造化如此,非药石之过,非药石之过啊!” 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药箱,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走。 余氏被他这前后不一的话弄得愣在当场,待要再骂,那老郎中已背起药箱,连连拱手:“夫人恕罪,老夫才疏学浅,实在无能为力,告辞!告辞!”说罢,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出了张府。 留下余氏对着那支徒有其表的人参和奄奄一息的张大户,又是绝望,又是愤怒,又是无助,浑身冰凉,只觉得这世道人心,竟比那泡过酒的人参还要空心冰凉! 可她却不曾想,那县尊大人衙门上压着的数十张控诉她张家的血泪状纸。 秋风萧瑟,张张翻页如抛尸。 又有哪张不冰凉? 运河之上,烟波浩渺。 一艘宽敞官船破开粼粼水波,缓缓北行。 船舱内铺设着锦茵绣褥,小几上设着茶奁瓶,点着灯光,布置得十分雅致。 薛夫人端坐窗前,望着晚边窗外水色,眉宇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忧惧,微叹道:“这船行了这些日子,眼看天色渐晚,不知到什么地方了?离了那是非地才好……” 一旁侍坐的薛宝钗,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脸若银盆,眼同水杏。 肌肤润如羊脂,滑似鹅膏,灯光下照着,竟透出莹莹一段酥光来。 胸前隆然,腰肢圆润合度,系着葱黄汗巾,更显腹间软肉温腻,恰似揣着暖玉一般。 偏生这等肉儿颤巍巍的丰艳体格,恰似玉环再世,却配着端庄的官家气度。 听到母亲说话,她声音温润回道:“母亲放心,方才听船公说,再往前行,明日便是清河县地界了。” 她略顿了顿,纤指轻抬指向窗外道:“女儿曾见地志上记载,这清河县商贾云集,舟楫往来,市肆繁华。江南的丝米,塞北的皮毛,关外的药材,都从此处转运入京城,是个极热闹的去处。到了此地,离京城就不远了。” 薛夫人听了,眉头却锁得更紧,叹道:“原来如此。既快到京城地界,你们更需谨言慎行。如今咱们家……” 她话音哽咽:“如今咱们家不比往日,你哥哥身上还背着那桩没了的官司,虽说你舅舅和姨爹在京中打点,到底还没个了结。此番进京,万事都要小心,再不可惹是生非了。” 她向前倾身,压低声音道:“尤其到了贾府,那是国公府邸,最是讲究礼数规矩的。你们切记,一入那府,万事都要谨慎,不可错了礼数。府里的老太太史太君最是尊贵,晨昏定省一刻也马虎不得。” “府里的二太太是你们亲姨娘,自然亲厚,但也不可失了礼数。还有那琏二嫂子,”薛夫人说到此处,微微蹙眉: “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年纪虽轻,却管家理事是一把好手,且又生得一张巧嘴,你们万不可得罪。至于底下那些姊妹们,迎春、探春、惜春,并那林姑娘,都是极好的,你们在一处作伴,也要和睦相处才是。” 她话音未落,目光转向舱门方向,正要再嘱咐什么,却听隔壁舱室“哐当”一声脆响,似是什么瓷器摔得粉碎。 紧接着便传来薛蟠雷吼般的叫骂:“作死的小蹄子!没眼睛的蠢货!爷这官窑脱胎填白盖碗,也是你这贱手能碰的?” “信不信爷我现在扒了你的兜儿即刻在这船里给你破处?” 随即是女子低低的、带着哭腔的告饶:“爷息怒……奴婢不是有心的……方才船身晃了一下……” “还敢顶嘴?看爷不揭了你的皮!”薛蟠的声音愈发怒不可遏,夹杂着掌掴的响声和压抑的哭泣。 薛夫人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又急又气,浑身发抖,指着舱门骂道:“作孽的孽障!才闯下那样天大的祸事,打死了人,如今官司还未了,你舅舅、姨爹在京中不知要费多少周折!你不知收敛,反倒又在船上作起耗来!可是要气死我不成?可是要咱们一家子都给你陪葬才甘心?” 说着,不由用力拍了拍桌子:“早知你这般不省事,当初就不该带你进京,任你在外头自生自灭也罢!” 求月票!老爷们! (本章完) 第35章 西门阎王发糖 第35章 西门阎王发 宝钗忙上前扶住母亲,眉头紧蹙,温声劝道:“母亲快别动气,仔细身子。哥哥也是一时性急,我这就去劝他。” 说着便示意莺儿照看好母亲,自己急步往那喧闹处走去。舱内只留下薛夫人对着窗外暮色,喃喃道:“冤孽……真是冤孽啊……这般不知死活,进了京可怎么是好……” 薛宝钗走进舱内。 却见那新来的丫鬟香菱,吓得缩在舱角,瑟瑟发抖。 这香菱一张瓜子脸儿,原本白皙细腻,此刻却印着几道鲜红的指痕,更衬得肌肤娇嫩,吹弹可破。 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顺着腮边滑下,滴在藕荷色的裙衫上,晕开点点湿痕。 她不敢放声,只低低抽噎着,肩膀微微耸动,恰似春雨中的梨,带着几分凄楚,几分柔弱,更有几分说不出的妩媚风流。 一双含情目哭得红肿,如同桃儿一般,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在一处,更显得可怜可爱。 虽在狼狈之中,那一副自然的风流态度,竟是掩不住的。 那白皙脸蛋沾了泪珠恍若剥了壳的初春菱角遇上了朝露一般。 湿漉漉的香嫩。 自己妙手偶得的香菱这个名字给了她,倒也真真合适! 宝钗叹了口气。 这等貌美女子难怪自家那哥哥为了夺她竟惹出了人命官司。 可自古红颜祸水,又有几个好命的! 此时。 薛蟠仍自怒气未消,指着骂道:“没用的东西!连个茶盏都端不稳,白养活你了!” 宝钗见了,心中已明白八九分。她素知哥哥性情,也不先去劝他,只缓步走到香菱身边,从袖中取出自家用的干净绢子,递与她,温声道:“快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不过是失手打了个杯子,什么大事,也值得这般?” 这话明是安慰香菱,暗里却是说与薛蟠听的。 薛蟠见妹子来了,气焰先自矮了三分,却仍嘟囔道:“妹妹你不知道,这官窑的盖碗,值好几两银子呢……” 宝钗这才转过身,面向薛蟠,神色平和,不见半点厉色,只淡淡道:“哥哥且消消气。一个物件罢了,再值钱,难道还比人重?咱们家如今正要进京去投亲靠友,多少大事等着,哥哥为这点子小事动气,若气坏了身子,或是声响传到外头,叫船公下人们听了,岂不笑话?知道的说是丫头失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哥哥离了金陵,心里不自在,拿着底下人作法呢。” 她语声不高,却句句在理,点明了轻重利害,更暗暗提醒薛蟠莫要再惹事端。 见薛蟠语塞,宝钗又续道:“况且,香菱这丫头,是哥哥自个儿看中了买来的,还担了大干系,自当好好疼惜才是。她年纪小,初次坐船远行,难免晕眩失手,也是常情。哥哥素日里也是大方宽宏的,今日怎么倒计较起来了?快别生气了,别吓着她。” 薛蟠被妹子一番软中带硬的话堵了回来,又见香菱哭得梨带雨,确实可怜可爱,那气也就渐渐平了,反倒有些讪讪的,摆手道:“罢了罢了,既然妹妹说情,就算了。快把这些收拾了,看着就烦!” 宝钗便对香菱柔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找簸箕笤帚来,把这里打扫干净。再去打盆水来,给哥哥重新沏壶好茶来。”既给了薛蟠台阶下,也支开了香菱,免得她再挨骂。 香菱如蒙大赦,忙擦了眼泪,低声应了“是”,怯生生地看了薛蟠一眼,匆匆出去了。 宝钗这才对薛蟠正色道:“哥哥,方才母亲还在为你担心。咱们家如今的情形,哥哥是知道的。京里不比家里,舅舅、姨爹府上更是规矩重的地方。哥哥凡事还要忍耐些,收收性子,好歹为母亲想想,也省得舅舅、姨爹再多操心。” 她话语依旧温和,虽是妹妹却带着些姐姐的训告。 薛蟠最怕听这些,却又驳不倒妹子,只得胡乱点头:“知道了,知道了,啰嗦个什么。”说着便自顾自走到榻边歪着去了。 宝钗见他如此,知他听不进多少,心中暗叹,也不再赘言,只吩咐莺儿帮着收拾妥当,方转身回去宽慰母亲。 才走两步忽觉心口一阵抽痛,气息微促,那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隐隐又有发作之象。 她深知这病根儿最忌忧思气恼,方才一番周旋,看似平和,实则劳心费力,竟是勾起了旧疾。 宝钗当下便不动声色,只将一只手轻轻按在胸前,面上却丝毫不露痛楚之容,依旧是一派安稳娴静。 她暗自调息,强将那翻涌的不适压了下去,心下忖道:“这老毛病偏生此刻又来缠扰,断不能让母亲和哥哥瞧出端倪,平白又添一重心事。” 站了站,待那阵不适稍稍平复,宝钗这才缓步出舱,行至廊下,悄悄自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小荷包,指尖探入,捻了一丸冷香丸含在口中。 顿觉一股清凉之气散入喉间,沁入心脾,将那燥热之感稍稍压制,胸口的抽痛也渐渐缓解。 她深深吸了一口江上清凉的空气,将一切病色倦容尽数敛去,方重新打起精神,向母亲舱房走去,仿佛方才那片刻的不适从未发生过一般。 好在清河县明日便能到! 再说这西门府中。 西门大官人刚想好怎么处理这八百石陈米。 却见来保风尘仆仆地进来,打了个千儿道:“爹,温书生那边说,书信需得好好斟酌,晚边便能亲自送到府上来。” 西门庆“唔”了一声,开口道:“既如此,你便不用等他。趁着夜还未黑,即刻点起家中所有小厮,再去码头贰号仓里,装上那一百石陈米,运到码头不远的城门口空地上。” 来保忙应道:“是。不知爹是寻哪家米行发卖?小的好先去知会……” “发卖?”西门庆笑道,打断他:“不卖。爷要行善积德。非但如此,你就在那儿,给爷搭起几个粥棚,架上大锅,煮稠粥,每日三餐,舍给那些逃荒来的流民、还有城里城外那些破落户吃!” 此言一出,莫说来保,便是厅上侍立的其他几个小厮、丫鬟,都如同被定身法定住了一般,个个瞠目结舌,几乎疑心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本章完) 第36章 金莲挨受家法 第36章 金莲挨受家法 众人心道:我这老爷是出了名的“西门阎罗”、“缠魂富鬼”,平日里算计起银子来,恨不得把铜钱都捏出水,刮起地皮来能深三尺。今日这是……日头真个打西边出来了?还是阎王爷突发善心,要给小鬼们发吃了? 厅上一时间竟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来保心中打颤,做事的是自己,怕是听错了到时候大官人的马鞭子下来挨不住。 便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句:“爹……您的意思是……白……白舍?不要钱?” 西门庆把眼一瞪,笑骂道:“贼杀才!爷说得不够明白?自然是白舍!不仅要舍,还要连施上数月不停,给我把八百石大米全施舍完咯,粥还要熬得稠稠的,插上筷子不许倒!让那些清河城里人也晓得,咱西门大官人,不只是会开生药铺、放官吏债!” “再给爷拉上十几尺红布,上书我西门大老爷名讳,好叫人知道,是爷我在做善事,这做了善事不扬,如锦衣夜行一般!” 来保这才确信不是戏言,虽满疑窦,却哪敢再问,连忙答应着:“嗳!嗳!爹真是活菩萨心肠,小的们跟着爹积大德了!小的这就去办,保准办得风风光光,让满清河县的人都晓得爹的善名!” 说罢,匆匆退下,自去点人装米,安排车辆家伙。 月娘在旁听着一怔,随即脸上绽开笑容,心中连连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真是菩萨慈悲,竟教他发了这等善心!” 她心下甚是快慰:“官人平日里虽有些……有些贪图营生,到底心底还是存着善根的。这舍粥济贫,是积大阴德、造福乡梓的大好事!他能这般想,便是我们家的造化。但愿他常存此心,便是家门之幸了。” 旁边的金莲却听着心疼,仿佛那米不是西门庆的,倒是从她潘金莲身上割下来的肉。 心道:“我的天老爷,这西门家到底是多富,便是陈米,八百石折价发卖了也是几百两银子,或是赏给家里这些奴才吃用,哪一样不好?竟就这般眼皮子也不眨一下,大把大把地撒给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穷鬼、泥腿子?” “这月娘身为主母也不管一管,倘若这主母换我来当,必然攥在手中绝不漏出一个铜板。” 西门大官人却是琢磨来这是陈米最好的去处。 既然自己想往上爬,只让人怕可不行! 上位者。 让人怕,还要让人敬;让人敬,还需让人念! 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这“善名”宣扬出去,以往那些破事儿,似乎也能被这“功德”稍稍遮掩几分。 随后。 既已吩咐下来安置潘金莲,吴月娘自然不敢怠慢。 她亲自领着金莲到了后边西厢房一处僻静耳房,虽不算宽敞,却也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应床帐、桌椅、妆奁俱全。 月娘走前温言道:“你虽是丫鬟,但老爷相中你让你伺候,便给你单独一间房,断不会委屈你,你收拾好东西便去大厅候着在一旁伺候老爷行事接客。” 安排停当,又说了几句闲话和府中的规矩,月娘便自回去了。 潘金莲送她至门口,望着月娘远去的背影,又回头打量这虽齐整却显然并非主子规格的住处,虽不满意,但比起自己以前住的好上太多,恍若天壤之别,心中不由得暗暗攒劲。 西门大官人忙完这些事,才发现忙了一天未曾好好进食,腹中有些空乏,便随口吩咐身边的小厮玳安让孙雪娥做些小菜来。 不多时,孙雪娥便使丫鬟送来四样小菜并一壶酒。大官人自用了些,又去演武场练了会棍棒,身上出了层薄汗,只觉得通体舒泰。 正拿着汗巾子擦汗,忽听得小厮来报:“爹,温师父来了,说书信已然写好,特来呈送与爹过目。” 西门庆闻言,精神一振,将汗巾丢给一旁的小厮,道:“我这就过去。”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便大步流星往前厅而来,心中惦记着那封通往蔡京府邸的“介绍信”。 快步来到前厅。 一脚踏入厅门,却见那温秀才安坐品茶,神色颇不自然,眼神飘忽,似想看什么又不敢直视。 顺着那书生躲闪的目光望去,西门庆心头顿时火起。 只见潘金莲俏生生地立在一旁,低眉顺眼,一副恭谨模样。 可她那条水绿色的百褶裙下,却故意微微伸出一只尖尖翘翘的金莲来。 那脚儿似无意的轻微晃动,薄绸面下,五个小脚趾,拧、摒、顶、岔,玩弄得薄绸面凸凸凹凹个不停。 看的人着实瘙痒。 加上脚背软绵轻巧的弧度,那不足一握的尺寸,自有一段说不出的风流肉感,勾人遐思。 光是看着就觉得软绵绵,香喷喷的,勾得人想要捧上贴一贴闻一闻。 她身子站得端正,偏这脚上做派,透着一股子从骨缝里渗出的媚态。 那温秀才何曾见过这等活色生香的阵仗? 早已看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手里端着茶盏却忘了喝,眼神似胶粘了一般,总忍不住往望向那脚儿去,又慌忙抬起,口干舌燥,坐立不安。 西门大官人立刻便明白是这妇人骚劲又发作了! 他深知这金莲的根底,自小被亲生母亲辗转卖了两次,又被男主人惦记却又被女主人严加看管。 一群下人又垂涎三尺,在那杂泥一般的地方学了一身自我保命的本能。 她这是骨子里透出的不安分,更是因着极度缺乏安全感,恨不得天下男人都围着她转,方能证明自家存在的价值。 他压下火气,三言两语打发了那失魂落魄三步一回首的温秀才。 待厅中再无外人,西门庆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变得铁青。 这女人的臭毛病非要治好不可! 如今这年历,女人可不是后来的小仙女,打不能打骂不能骂,看一眼还告你骚扰拍照! 他转身,大步走到大厅门口,目光冷厉。 “淫妇!跪下!”一声冷喝。 潘金莲吓得浑身一颤,慌忙跪倒在地。 她仰起脸,望着自己主子那凶狠的模样,那眼泪登时就如脱线的珍珠,扑簌簌滚落下来。 也不嚎哭,只抽抽噎噎,娇喘微微,两道泪痕直滑到腮边,更衬得那张粉脸儿如同雨打梨,带着几分狼狈,却愈发显得娇媚可怜,惹人疼惜。 她带着哭腔道:“爹……奴婢不知做错了什么,惹得爹如此动怒……” 西门庆并不为所动,转身把大厅门关了,屋里只有自己和她两个。 转身又拿起放在供桌前的光滑长条竹片。 西门庆将那竹片拿在手中,轻轻拍打着掌心,盯着潘金莲:“脱下衣物,自个趴在椅子上,说,你错在何处?” 【老爷们,看得满意,赏家法两月票!】 (本章完) 第37章 家法伺候 第37章 家法伺候 金莲见这新主子真的动了真怒。 不敢拖拉,只得抽抽噎噎,抖着手解了汗巾儿,褪下那水红潞绸裤儿,露出两条雪也似光溜溜的腿儿。 又磨蹭着解开葱绿腰儿裙,松了抹胸带子,将那贴身小衣一件件褪下,只留一件薄如蝉翼的月白纱挑线汗衫起虚掩着上身。 虽说心中早就存着勾住新主子的念头。 但毕竟青涩,羞臊难当,含着泪,颤巍巍趴在那宽大的紫檀雕春凳上。 腰肢塌陷,高高隆起。 裹在那薄纱汗衫下,更显出那肉光致致,圆润丰腴的轮廓来,汗衫下摆堪堪遮住腿根。 心里电光火石般转着念头:莫非是逗弄那书生被他瞧见了? 可自己只是露了脚儿,并未真格做出甚么逾矩的事情来。 或许……或许是为别的事? 她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趴在凳子上颤着声儿道:“爹……奴婢愚钝,实……实不知错在何处,求爹明示……” 话音未落,只听得“啪!”一声脆响! 那竹板子结结实实抽了上去,立时雪肤上浮起一道刺目的红檩子。 金莲疼得“啊呀!”一声尖叫,身子像离水的鱼儿般猛地一弹,双手下意识地想去遮掩身后。 “趴好了!再敢乱动,仔细你的皮!”西门大官人喝道。 金莲只得死死抓住凳沿,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再问你一遍,错哪儿了?”西门大官人又问道。 金莲疼得钻心,脑子却更乱了。 莫非真的是为了刚才逗弄的事? 但她生在烂泥里,活在淤泥中。 却也求活出一股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刁钻韧劲。 把心一横,委屈的哭喊道:“爹……奴婢……奴婢真不知……求爹开恩……” “啪!”“啪!”西门大官人冷着脸高举家法,铁了心得要打掉她这臭毛病。 连着两下,又快又狠,全落在同一处。 雪肤立刻高高肿起,红中透紫,火辣辣的血淤。 金莲痛得死去活来,腰肢乱扭,两条白生生的光腿儿在地上徒劳地蹬踹,却又不敢乱动。 那双搁在春凳边缘的三寸金莲,因这剧痛猛地向上蜷起,十根嫩笋般脚趾死死抠住了凳沿,小巧的脚弓绷得紧紧的,连那脚踝都微微抽搐着。 浑身雪肌起了一片细疙瘩。 哭喊声都变了调:“爹!饶命啊爹!奴婢知错了!知错了!” “再问一遍,错在何处?”西门庆声音冰冷。 “呜呜……奴婢……奴婢错在……错在失了稳重……不该……不该在客人前露了脚儿……” 潘金莲痛得语无伦次,汗出如浆,那薄汗衫彻底湿透了,紧紧贴在背上,透出雪腻的肌肤和一段腻滑的腰窝。 “啪!啪!”西门大官人臂膀又是高举快落,两下狠抽,落在左右,力道更重。 打得得隆起的雪肌白肤几道红痕交错,迅速肿成一片胭脂色,添了几分妖艳。 “啊呀——!疼死我了!爹饶命啊!”潘金莲痛得魂飞魄散,在春凳上疯狂扭动如白鳝。 小脚疼得乱蹭凳腿,小手抓挠凳面吱呀作响。 “你这荡妇,还不招你那放荡举动?!”西门大官人家法又举起,声音更冷:“是欺爷的家法不够制你么?再不说实话,我便换马鞭了。” “招!招!奴婢全招!”听到‘放荡举动’,潘金莲彻底去了侥幸。 尖声哭喊:“奴婢……瞧见那穷酸……贼眼偷看……奴婢一时气不过,起了促狭心……想臊他一臊……便……便站着……用……用这脚儿……” “用脚尖……伸出裙子……虚逗他两下……看他呆鹅样儿……奴婢……奴婢只是寻个乐子……真真不敢对不起爹啊……” “真真……真真没让他碰着半片衣角……更没做半点……半点对不住爹的勾当……饶了奴婢吧……再打……再打奴婢这属于爹的这身子可就烂了……呜呜呜……” 她哭得撕心裂肺,汗湿薄衫紧贴,肉光若隐若现,曲线曼妙。 本以为被这新主子这天地护住,却不曾想刚来就犯了忌讳。 金莲又是委屈又是恨自己命苦! 哭到伤心处,她将脸埋在春凳冰凉的木面上:“爹!爹啊!您就打吧!横竖奴婢是贱命一条!” “奴婢知道错了,刚入府就做了不该做的事,您打死奴婢也是该当的!奴婢……奴婢生来就是个贱命的根子!打小儿,我那狠心的娘就打得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还不给饭吃……呜呜呜……” 她哭得喘不过气,身子一颤一颤:“后来说家里养不活丫头片子,九岁上就把我……把我卖给了王招宣府里学弹唱……那府里的妈妈,比娘还狠!学不会曲子,针扎手心!站不直身子,藤条抽腿!后后来王招宣没了,王夫人说我天生狐媚放荡,又把我转卖给了那张大户……” “直到遇见爹您,才……才算是见了天日,奴婢……奴婢是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才做出这等轻狂事……爹!您就当可怜可怜奴婢这苦命人,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奴婢再也不敢了!往后只一心一意服侍爹,给爹当牛做马……” “爹!您瞧瞧奴婢这身子……除了这身皮肉,还有什么值钱的?这清白身子都是爹的,莫要打坏了.从小被卖来卖去,早就是无根的浮萍,离了爹这棵大树,奴婢……奴婢还能活吗?今日爹就是把奴婢打死在这春凳上……奴婢……奴婢也只当是命该如此……呜呜呜……” 她哭诉得情真意切,将自己那不堪的身世道尽。 可说到最后,却还不忘本能的勾搭大官人看她白的身子。 果然是妖媚! 这习惯也不知道这是后天养成,还是生来如此。 西门大官人叹了口气。 要说这金莲刚刚那行为放在以后,严格来说并未有多逆反常伦。 不过是向男人露了个穿着鞋子的脚丫子,也并未有出轨的打算。 日后的年历。 多的是女子即便是婚后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甚至欲盖弥彰走出去的。 可坏的是这发起的品性。 今日不给她打掉,保不住以后胆大包天干出什么事来。 大官人沉声说道:“既知道错了,今日家法到此为止,起来吧,不教训教训你,早晚惹出大祸来!” 说着西门大官人丢了竹板,俯身抓着她的手臂,就要把她牵起来。 可这金莲借着力气,却一头撞进大官人的怀里。 【老爷们!看得好赏两票给金莲治伤!】 (本章完) 第38章 无敌的师傅和小师弟 第38章 无敌的师傅和小师弟 玉臂如水蛇般缠了上来,微微仰头,将汗湿甜香的颈子送到西门庆鼻尖下,哽咽道:“奴婢……奴婢是老爷的人……老爷想怎么罚……怎么疼……都……都由老爷……只求老爷……别再把奴婢……当件物件似的……卖来卖去……” 她抬起泪眼,那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眼神却已带上了七分媚态,三分委屈。 白生生的肌肤上都是细小的汗珠,湿漉漉的泛着肉光。 “好狠的心,打得奴婢……这肉……这肉都打熟了……又热又疼……心尖儿也颤得慌……老爷摸摸看……这里.还有这里” 这狐媚子! 西门大官人长叹一声,本来还想再训几句,却半句都说不出了。 温柔乡处是英雄冢! 芙蓉帐里乃断魂关! 可红粉尤物入怀! 娇怯怯,香喷喷,软绵绵,怜生生! 试问哪位英雄顶得住? 大官人一把抱起这软弱无骨白腻如脂的身子:“小蹄子!刚挨了打就敢撩拨爷的火!爷给你治治伤!” 却说清河县城门外,天色灰蒙蒙的,秋气未散。 来保带着几个小厮又雇了几个帮工。 搭起的几座大型粥棚。 此刻早已人声鼎沸,排起了几条蜿蜒的长龙。 衣衫褴褛的流民、面黄肌瘦的破落户,拖家带口,捧着豁口的破碗、熏黑的瓦罐,眼巴巴地望着那几口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锅。 空气里弥漫着米粥的寡淡香气,更混杂着汗臭、尘土和江山腐朽的味道。 俩人远远走来,立在人群队伍边缘。 一老一少。 老者约莫六旬上下,须发皆白,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 虽面带风霜,一双老眼却精光内敛,开阖间隐有锐气,顾盼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沙场老卒气度。 他身旁的少年,看模样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身量却已比同龄人高出半头,骨架宽大,虽穿着粗布短褐,却掩不住一股勃勃英气。 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此刻正紧锁眉头,看着眼前这黑压压的人群和袅袅粥烟,小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老者他捋了捋白的胡须,望着那粥棚上高悬的“西门庆大官人乐善好施”的布幡,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低叹一声,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苍凉: “唉……这清河县,天子脚下,竟也到了这般光景。流民如蝗,饿殍待哺,而京城里那些公侯府邸,钟鸣鼎食之家,却依旧是画栋雕梁,夜夜笙歌!” “那荣宁二府,一顿螃蟹宴便抵得上寻常百姓一年的嚼裹;贾府的老太太史太君,单是头上戴的一支金丝八宝攒珠簪,怕就够这清河县半城饥民吃上一年!” “更别提那些四王八公,府中园囿占地千顷,奇珍异兽,歌姬舞女,一掷千金,视金玉如粪土!真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天下……疮痍遍地,民不聊生久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只为争一口热粥的百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不过,这西门大官人,倒也算是个有仁心的。值此艰难时节,能拿出这许多米粮来周济贫苦,活人无数,实属难得。虽不知其根底如何,单看着粥盆里浓稠插筷而不倒,便胜过许多为富不仁和沽名钓誉伪君子之辈了。” 少年闻言,浓眉拧得更紧,虎目扫过那些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百姓,只觉得胸中一股郁气翻腾,如同塞了块硬石。 他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激愤和一丝对师父观点的反驳: “师父说的是!弟子一路行来,所见所闻,触目惊心!朝廷赋税日重,官吏盘剥无度,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更有那贪官污吏,豪强恶霸,鱼肉乡里,视民如草芥!似这等施粥之举,杯水车薪,岂能救得了这天下滔滔饥民?” 他指着那粥棚,语气中带着少年人的直率与不平:“这西门大官人此举,固然救得眼前之人一时饥寒,弟子亦感佩其善心。然则,此乃治标不治本!” “若不能涤荡朝堂污浊,铲除世间不平,纵有千百家西门大官人施粥,亦难解万民倒悬之苦!弟子每每思之,五内如焚,恨不能立时长大,提三尺剑,扫清寰宇,荡涤污浊,护佑苍生!” 看着弟子那因激愤而微微涨红的小脸,以及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锐气,老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与感慨。 捋了捋白胡须,目光深远,对身旁少年道:“徒儿,此番带你离了汤阴,一路北上,经州过府,便是要你亲眼看看这天下疮痍,世道人心。江湖风波恶,人心险于山川。” “纸上谈兵终觉浅,唯有亲历,方能知民间疾苦。待回转乡里,你当潜心习武,苦读兵书,更须磨砺心性,涵养胸襟,日后方能担得起扶江山的大任!” 少年身姿挺拔如松,虎目炯炯,闻言肃然应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这一路所见,流民失所,饿殍载道,官吏如虎,豪强似狼!回去定当加倍用功,不负师父苦心!” 老者点头:“你有此心,此志,为师甚慰。此等胸怀,倒与你那师兄颇有几分相似。” 听到“师兄”之名,少年虎目顿时一亮,脸上露出由衷的敬仰之色:“弟子虽未曾谋面,但常听师父提起师兄一身好武艺,枪棒天下无双,更兼行侠仗义,扶危济困,乃当世豪杰!弟子心中,一直以师兄为楷模!” 语气中充满了向往。 老者捋须点头:“你那师兄,不仅武艺超群,更难得的是胸襟磊落,嫉恶如仇,颇有古侠士之风,仗义疏财,周济乡里,名动一方。” 话锋一转又叹道:“只是其性如烈火,刚极易折;行事但凭意气,锋芒太露,不知韬晦。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他那等性情,在这等世道,极易为小人所乘,恐非长久之福。” 【老爷们,求赏无敌师傅和无敌小师弟月票!】 (本章完) 第39章 妇人各怀心思 第39章 妇人各怀心思 日头升起。 那老者和少年在码头等待官船暂且不提。 却说这人人艳羡的贾家大宅院里。 众人刚请安过。 林黛玉扶着紫鹃的手,正倚在朱红阑干上瞧那水榭边的几尾锦鲤。 着一件藕荷色绡纱小袄,偏系得松泛些,更衬得纤腰一掐,脸蛋如雪脂点了胭脂水。 娇喘微微,唇张呼呼。 透出些病红的媚态。 惹人怜惜。 “可叫我逮着了!”一声清脆的笑语自芙蓉架后传来,但见王熙凤在此时摇着泥金团扇转出来。 绛红衫子束着高腰湘裙,遍地金马面裙撑得紧绷绷的,行动时两团丰腴在绫罗里跌宕生姿。 “才用了半盏燕窝粥就躲懒不出来,若不是可卿来请安,我还寻不着你呢!” 她三两步上前执起黛玉的手,忽然蹙起两道描画精致的柳叶眉:“哎哟哟,这手凉得竟像在雪水里浸过似的!再瞧瞧这脸色——” “早晨见时还只是白,这会子竟泛着青,可不是又熬夜读诗了?” 黛玉方要答话,却见秦可卿从凤姐身后转出。 今日她穿着藕荷色对襟缕银衫子,云鬓间簪着支珍珠步摇,行动时罗衫紧缚着一对颤巍巍的巨物,竟将衣襟上的缠枝莲纹都撑出夸张的弧度,教人不敢直视。 她也不多礼,只伸手探了探黛玉的额角,惊道:“这额头却似有些滚烫!方才在老太太屋里见你强撑着,就知道不好。” 凤姐闻言,立即将团扇往石凳上一掷,扬声道:“平儿!端些热茶来!” 又转头数落紫鹃:“你这丫头也是,姑娘病成这样还不早回?仔细我告诉老太太揭你的皮!” 黛玉小手忙拉住凤姐衣袖,声音细若游丝:“原不怪她,是我拦着不让说的。秋气渐深,旧疾发作也是常事” “什么常事!小心照看才是常事!”凤姐扶着黛玉在石凳坐下,忽又想起什么:“说起你这旧疾——前儿给我瞧头疼的那个清河县西门神医,真真是华佗再世!我这几日转季,头疼原也是发期,那一日他给我推.咳.用家传秘术后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说着轻快地转了个圈。 “这几日脑袋再没疼过,夜里睡得沉,白日里精神爽利得能打死老虎!” 黛玉低头抿嘴一笑:“凤嫂子原本就是极爽利的人。”却因说得急,忍不住以绢帕掩口轻咳起来。 可卿正替黛玉拢着披风,闻言含笑点头:“婶婶说的是,只不知能否再请得动那位西门神医。” 说着从腕上褪下沉香串子,轻轻套在黛玉腕上:“这香串能宁神,姑娘且戴着。” 黛玉低头嗅得一股清幽香气,刚要推拒,却听凤姐击掌道:“这有何难?他若肯来便好。若不然,我横竖这几日要外出对几桩账目,便亲自走一遭又何妨?凭他什么神医,难道我们贾府还请不动?” 说着忽然转向可卿,“珍大哥哥近日如何?” 可卿柔声道:“劳婶婶记挂。公公福大,醒来后调理这几日,已能行走如初。昨儿还说要约二叔去城外射鹄子呢。” 正说着,忽见贾母屋里的琥珀走来传话,说老太太醒了要见蓉大奶奶,可卿便匆匆辞去。 凤姐望着可卿远去的背影,眉头紧蹙,露出担忧的神情。 她一眼看出秦可卿笑意未达眼底,眉宇间笼着一层驱不散的倦意。 分明是思虑太过,心上栽了千斤重担,郁结于心。 虽说她一对让自己艳羡的神物未减半分重量,可脸颊却又比前几日瘦上三分。 这么下去怕不是生生把身子熬淘坏了。 那厢可卿正踉跄行过沁芳闸,这几日一直在寻思如何才能出得府去。 她望着水中自己晃动的倒影,只觉罗襦束得胸口气闷,竟伸手扯松领口。 忽见秋叶落水惊散游鱼,她猛地想起母亲忌辰——是了,正可借水月庵道场为由,赴清河求医。 想至此,苍白的唇才绽出惨白得笑影。 且说西门府里。 西门庆搂着金莲儿酣睡至日上三竿,窗纸透进刺眼白光,才迷蒙睁眼。 海棠新破第一瓣,牡丹初绽一点红。 大官人见怀中金莲儿,云鬓散乱如墨泼,青丝缠颈。 桃腮带露,睡得两颊飞红,樱唇微启吐兰息,热气儿痒酥酥喷在他锁骨上。 一条玉臂雪藕般缠死他腰,滑腻汗津津,两条腿儿绞麻似的盘在他腿上。 昨夜荒唐,今个自己还觉得不可思议。 怀中女人身形窈窕娇小,骨相单薄纤细,可偏生软腻皮肉匀停,该丰处鼓胀如熟桃,该纤处紧致如束帛。 抱起时竟雪肌软肉在他臂弯边缘白腻腻地溢出一圈。 明明是个少女,却比那妇人还要肥腴三分。 怪不得人说‘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怀里搂着这等尤物,温香软玉在抱,蚀骨销魂,谁还舍得离了这热被窝,去理会那些劳什子的买卖账目? 西门大官人小心翼翼,想将那缠在腰上的玉臂轻轻挪开。 刚一动,潘金莲“呀!”地惊叫醒,杏眼骤睁,眸中水光潋滟,却盛满惊惶,吓得魂飞魄散,带着哭腔哀告:“爹…爹爹饶命!奴…奴真受不得了!”粉脸煞白,身子直往后缩。 西门大官人见她惊兔似的模样,倒觉有趣,嗤笑:“小淫妇,昨夜缠着爷的劲头哪去了?”说着作势掀被下床。 潘金莲见他真要走,心头一空——她这新来的奴婢,全凭枕席功夫争宠,若让爷这般冷落离去,前夜癫狂岂不白挨?上位心思登时压倒皮肉疼! 她急得不顾疼痛赤条条扑上去,蛇般缠住西门大官人后腰,紧贴他脊背,哭音转成蜜调:“爹…莫走!奴…奴方才糊涂了!”玉手顺着腰线往下滑。 【金莲求各位爹爹月票赏几张!!】 (本章完) 第40章 大官人愁送礼 第40章 大官人愁送礼 金莲儿闭着眼,红唇微启,吐出的热气喷在大官人背上,那话儿又轻又媚,像浸了蜜的毒药,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奴离不得爹……爹的怀里……又暖又硬实……靠着……心里头才踏实…奴爱煞了爹的龙精虎猛…疼死也甘愿…不要走” 西门大官人目光沉沉,手指捏住她下巴:“小淫妇!昨夜挨的家法,可还记得疼?” 潘金莲身子一颤,火辣辣的痛楚猛地窜上来。 她眼里瞬间汪起泪,咬着唇儿,扭着水蛇腰,娇声哼唧:“疼…疼煞奴了…爹爹好狠的心…那竹片子抽下来,跟刀子剐肉似的……坐也坐不得,躺也躺不稳…只能悬着身子。” 她说着,又偷眼觑西门庆脸色,小手攀上他脖颈,钻进他怀里,吐气如兰:“可…可奴心里是甜的…爹爹打奴…是疼奴…奴晓得错了…再不敢了…” 粉脸贴着他胸膛蹭,猫儿似的哼:“爹爹别走…再疼疼奴…揉揉伤处…奴便不疼了…” 西门庆冷笑,大手在她红肿的臀尖上不轻不重一按。 潘金莲“啊呀”一声痛呼,眼泪珠子断线般滚落。 大官人声音却冷得像冰:“记着这疼!再敢犯那病,爷便不是用竹片子抽了…马鞭子蘸水等着你这荡妇。” “打完后便卖你去勾栏里,莫说我西门庆头上沾不得一丝绿,便是有一丝绮念也要给我逐出家门。” 潘金莲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筛糠般抖,死死抱住他胳膊,哭得梨带雨:“不敢了!奴再不敢了,奴的命是爹爹的…身子是爹爹的…心子儿也是爹爹的!倘若再敢正眼看一眼其他男人,爹活活打死奴好了” “记牢了!”西门大官人抽出身子翻身下床,抓起一件松江道袍,头也不回:“好生歇着养伤!爷叫人送饭菜来。” 说罢趿着鞋,踱进前厅。 那温秀才写的引荐信摊在紫檀大案上,墨迹已干透。 他昨晚已经看过,早上又看了一遍。 翟谦此人,蔡京府中头号心腹管家,手握实权,打通此关节,便是打通了结识蔡京的路子,就等同握住了登云梯。 自古以来送礼上门都讲究技巧。 不是有钱就行。 礼数需重,更要重得巧妙! 常言道: 十两雪银,抵不了一句巧话! 百匹杭缎轻,怎如三寸暗香风? 即便是送金银俗物也要讲个道理! 那官场上送“冰炭敬”,须得拿湘妃竹篾编的提盒,上层排开透亮冰片,下层却暗埋红罗裹的金铤。 口中还要说道:“暑气蒸人,略备凉意。” 那收礼的触着冰,眼角早觑见金光,偏又不点破,只捻须笑道:“费心,竟是个水晶匣子盛火炭的妙物!” 给宫中掌印太监送孝敬,白银要熔成鹅卵大,外头拿蜜蜡封了,混在时鲜枇杷筐里抬去。 嘴上称:“祖宅结的甜果,请公公尝鲜。” 待公公指甲掐开蜡丸,银光迸现时,反比直接捧元宝更添七分欢喜。 这些就叫个“清雅名目”! 正沉吟,帘子一掀,吴月娘端着碗参汤进来。 她穿着家常的蜜合色袄儿,系条松绫裙,头上只插根素银簪子,通身气派却稳重。 见西门庆拧着眉,披着外袍,脖子胸膛隐有激烈纵错的抓咬痕,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昨夜还担心那金莲儿太过狐媚,怕自家官人由夜到日,再一日又到夜。 现在看来虽说已是日上了三竿,却毕竟起过身来,未曾沉迷女色。 她欣慰的温声道:“官人早起,且用碗参汤暖暖胃。” 西门庆“唔”了一声,接过碗,眼睛还盯着那信,忽道:“你来得正好!正有一事与你商议。家中库里可还有压箱底的好东西?金珠宝贝,古玩玉器,稀罕的绸缎,拣顶顶贵重的说!” 月娘心头一动,面上却不露,只道:“官人要这些作甚?年节下打点各处的礼,年前都备齐了。” 西门庆大官人指头敲着信纸:“我有意结识京中蔡太师府上的翟管家。此人位不高而权重,是条要紧的门路。此番打点,须得十二分用心。” 月娘听得“蔡太师”三字,眸光微凝。 她出身官宦人家,素知官场深浅,沉吟道:“官人说的是。翟管家这等人物,寻常金玉怕难入眼。库里倒有几件:” “一尊羊脂白玉送子观音,水头极透,玉质温润,雕工古雅,倒合清贵之趣;一对赤金累丝嵌红宝掩鬓,工细料足;另有四匹织金妆云锦,样是内造的。” “再有那方端溪老坑砚,石质细润如孩儿面,举凡翟管家有子侄在国子监进学,此物正合文房雅器。” 西门大官人揉了揉眉心。 还不够啊! 书到用时抱佛脚,礼到送时方恨少。 这看门狗的骨头才勉强,里头那头老虎怕不是要备足血肉。 月娘看了看自家官人脸色,又轻声道:“咱家生药铺里那批新到的辽东老山参,倒是个好物件。” “妾身前日验看过,有对‘人形’的,须长纹密,芦碗分明,怕不有七八两重,皮色黄润如蜜蜡,确是稀罕物。此物吊命补元,便是太师府上也金贵。” “若是不够,咱家生药库里还有上好的官燕和白燕。” 【金莲求各位爹爹月票赏两张!】 (本章完) 第41章 金莲露真心 第41章 金莲露真心 西门大官人唇角微扬,又细细思索了一番,指节轻叩桌面:“甚好,就这样罢。再备四匣官燕、四包白燕窝,用锦盒分装,只说是给府上女眷调理气血的寻常心意。另封二百两官锭雪银,以红绸裹实,置于礼箱底层。” “面上是雅致,底下是实根。想那翟管家定是明白人,自会掂量其中分量。那人参稀有就别送了,留着一口给蔡太师。” 月娘心领神会,颔首道:“官人思虑周全。” 西门大官人站起身来,望向窗外:“所有物件,皆用玄色描金礼盒装盛,以显郑重。吩咐来保,套辆青骡大车,拣四个稳妥小厮押送,这两日就出发” 他转身望向月娘:“此事关乎西门家根基,不容有失,你官人我既然往上爬,就得稳妥,不然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月娘听闻此言有些担忧,官人何不图个省心安稳的念头一闪而过。 却依旧肃然应下:“妾身必然亲自打点,不过来保还在城外粥棚支应着。按官人的吩咐,每日施舍五十石陈米,稠粥插筷不倒,巳时开棚,酉时收摊,他天不亮就押车出去,倒也是十分的勤快!” 说完顿了顿,又说道:“不像从前,办事虽牢靠,偶尔躲懒耍滑。” 西门大官人自然知道是前次敲打的功劳,这来保从来不是省心的货,冷笑:“猴儿不上竿,须得紧敲锣!前日教训了他,自然皮紧。 “只怕过几日皮肉松了,又犯老病,就得时不时抽两鞭子,才肯往前挪蹄子!” 月娘垂眸不语,低声道:“已经摆好饭了,官人先用些?” “好!”西门庆一甩袖子,往厅里走。 黑漆八仙桌上,四个冷碟,四个热菜,一壶金华酒。 他拣起乌木镶银筷,戳了块鲥鱼腹肉,慢条斯理嚼着。 忽想起什么,筷子停在半空:“对了,给我房中金莲送一份去,昨日被我打了一顿身子有些不方便。” 吴月娘正替他布菜,也没追问为何打她,温婉道:“官人放心,见她没跟在后头伺候官人,我早吩咐厨房备了一份,方才让玉箫送去了。” 此时正院上房内。 金莲趴卧在拔步床上,锦被只盖到腰际,露出半截雪白的身子布满各种紫青淤痕。 臀腿酸胀,浑身酥麻,方知幸福也是累事! 如今这才有得闲打量这自家主子房间。 屋子五间七架,雕梁画栋。 紫檀木的拔步床,雕满缠枝莲并蒂牡丹,金漆勾边,晃得人眼。 酸枝木螺钿妆台,菱铜镜大得能照见全身。 边上摆着象牙梳、犀角篦,还有一溜描金瓷盒,不知装着什么香膏,地下还铺着西域猩红毡。 多宝格上更不得了,摆满了什么玉雕物,翡翠饰物,玛瑙摆件,小金炉。 这便是富贵! 若说还有什么不满足,那便是早日挣个名分! 正正经经当这屋子的主母! 到那时。 几个丫鬟伺候着,自己手脚都懒得动一下。 只望着连呼吸都有人替着自己! 再养只雪白长毛猫,成日窝在熏笼上打呼噜…… 想到这。 她把脸埋进锦被,深吸一口——龙涎香混着男人留下的膻味儿,熏得她心子发酥。 昨夜癫狂涌上心头,自己俊朗邪气的新主子,身子铁铸似的。 但真正让她心儿颤的,是蛮力下的温柔。 她犹记得昨夜主子扯过软枕,垫在她汗涔涔的腰下,哑声道:“垫着!省得明日腰酸!” 那动作粗鲁,却透着一股子别扭的疼惜。 夜尽时,迷糊中觉着锦被轻轻拽动,竟是那主子半梦半醒间,把滑落的被子往她光裸的肩头拉了拉! 掌心滚烫,蹭过她冰凉的肌肤,激得她心儿一颤! 天老爷,这杀千刀的温柔,哪像昨日行家法的活阎王? 倒像是无数个春梦里的真郎君! 最勾她心尖的是天蒙蒙时。 疼醒忍不住“嘶”了一声。 身边主子竟也醒了,皱着眉掀开被子,盯着那红肿看了半晌。 她以为又要挨骂,却见他下床翻出个青玉小罐,挖了坨琥珀色药膏,粗手粗脚往她伤处抹。 药膏沁凉,指尖却烫,烫得她浑身发软。 嘴里骂咧咧:“小淫妇!下回再弄出这样,抽烂你的身子!” 手上抹药的力道,分明轻得酥麻! 弄完后又小心翼翼的避开伤口盖起被子。 潘金莲想着想着,身子竟又热起来,咬着下唇。 天老爷!怎会有这样懂得疼人的主子! 这男人,像把烧红的刀子,捅得她皮开肉绽,可那刀刃上,偏又裹着蜜。 又痛又甜。 这滋味,似乎这满屋子的富贵又都不紧要了。 恍惚间。 盼着这男人只是个普通的汉子。 身边只有一屋一床一个自己。 便已是足足! 正想东想西得痴醉,门帘“哗啦”一响! 潘金莲慌忙扯被遮身,却见玉箫端着食盒进来。 玉箫一见她赤身趴在西门庆枕上,心头冷笑不止! 这床她平日连碰都不敢碰,这贱婢倒敢沾污! 她强压妒火,“咚”地将食盒撂在桌上:“金莲妹妹,用饭了!” 嗓子尖得刺耳。 潘金莲也是泥中挣扎过来的人,听话语,猜心思何等的敏锐。 (本章完) 第42章 通房之争 第42章 通房之争 闻言故意挣扎着撑起身,故意锦被滑落,又故意露出胸前几点男人啃得淤红。 就给你看,气死你! 她得意的软声道:“有劳玉箫姐姐……烦姐姐递块热巾来,我擦擦手。” 玉箫见她这般浪态,只恨得牙根酸痒! 小姐的贴身丫鬟就是通房丫头。 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可自己随着大娘来府里五六年! 天天盼着被纳妾! 今年盼明年!一年又一年! 谁料这新来的小贱人,倒占先爬上龙床! 玉箫心中却不甚惧她,早前听得主子吩咐大娘,不日要娶丽春院头牌做填房。 既连那人尽可夫的粉头都要娶,却偏不提娶这如似玉的小娇娘——可见主子未必把她放在心上。 何况自己是跟着大娘来的心腹,有这层倚仗。 她日后便是被娶入门,又能拿我如何? 她嘴角一撇,阴阳怪气道:“哟!妹妹好大排场!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抓起块冷巾摔过去:“擦吧!横竖是‘伺候人’的命,装甚千金小姐!” 潘金莲被冷巾砸在胸口,脸一白,强笑道: “姐姐说笑了……我不过是个粗使丫头,哪敢摆谱?只是昨夜伺候主子……” “闭嘴!”玉箫猛地打断,眼圈发红:“骚蹄子显摆什么!爬一回床就不知姓什么了?” 她指着餐盒冷笑:“主子赏你口饭吃,是可怜你!还真当要抬举你做二娘了?呸!新鲜劲儿过了,看谁还记得你这‘破席子’!” 潘金莲气得浑身乱颤! 抓起身旁玉搔头就要砸,却见玉箫叉腰挺胸:“砸呀!有本事往我脸上砸!看官人是信你这‘新宠’,还是信我这‘旧人’!” 这话戳中潘金莲软肋——她无名无分,哪敢真闹? 论身份,那日大娘安置的时候便说了,这玉箫是府中大丫鬟。 只得咬牙放下玉搔头。 玉箫见她怂了,越发得意:“哼!烂泥扶不上墙的贱货!”摔帘而去,门外又飘来一句:“破席子铺一夜就扔了,还当自己镶金边呢!” 潘金莲狠声扑在床上,却也不流泪。 只是一个劲的冷笑。 打小都被欺过来,自然知道账不怕晚算的道理。 欺我吧!都来欺我吧! 欺的越狠越好! 陈年旧账堆起来,堆得和山一样高高,清算起来才痛快! 她挣扎着爬起来用饭,却忽地愣住—— 这饭不对!! 她不急着动筷,只冷眼扫过菜肴—— 她当过厨下烧火丫头,也做过浆洗房粗使; 更在后厨摆过多少席面! 什么珍馐没经手?什么偷嘴的伎俩没见过? 这几个菜盘分明被动过! 这糟鲥鱼:中段肥肉看似完好,可侧面那月牙形的嫩肉,分明被剜走一块! 再瞧堆迭的水晶鹅掌——枸杞该嵌在掌蹼凹处,如今却东一粒西一粒,显然是被夹去了几个,弄乱了枸杞! 炸得酥脆的鹅油卷,竟是四个并排放! 上三下四。 上面三个去哪了? 大户摆盘向来讲究,摆单不摆双! 绝无可能如此随意。 更别说那荷酥,原该摆成塔形,底层放四个,顶端放一个,总数为五,寓意“五福临门” 偏也少了两个,只剩三个。 她心头“突突”直跳! 府里规矩森严,偷吃主子饭菜可是大罪? 莫非……是玉箫这贱人? 绝无可能! 她是大娘心腹,何至于贪这口吃食? 却又不信她不懂这摆盘的道理。 既是她端来,定跟她有关! 潘金莲喉头滚出一声冷笑。 管你是鬼是贼,既让我揪住尾巴…… 走着瞧! 西门庆搁下乌木镶银筷,拿雪白汗巾子揩了揩。 站起身来对吴月娘道:“我去粥棚瞅瞅。” 月娘忙递过热手巾:“外头风大,官人披件大氅。” 西门庆“唔”了一声,套上青缎斗篷。 可此时小厮玳安掀帘来报:“爹,大娘,前日在门口乞钱的倒霉和尚,如今又在大门首磕头哩。” 西门庆把眉头一皱:“这老秃驴前番才得了二百两修庙银,莫不是又给他没了?” 月娘捻着佛珠道:“不如唤进来问个分明,佛面子上须不好看。” 待那道坚和尚躬身进来,却见他不似前番褴褛,竟穿着簇新青缎袈裟,先朝西门庆夫妇唱个大喏,扑通便跪倒在地:“两位活菩萨慈悲!求再造浮屠!” 月娘诧异道:“前日才与你二百两修缮安福寺,这般快就完了?” 道坚脸上红白交错,讪笑道:“菩萨明鉴,小庙琉璃瓦尚未铺齐.此番实是隔壁观音庵的师父们托老和尚来化缘。” 西门大官人打笑道:“你这老和尚倒会做牵头的!莫不是那尼姑庵的姑子与你有什么首尾,竟替她们当起说客来?还是说你老而弥坚,春风几十渡?你这出家人拎得清男女大防?” 道坚嗫嚅道:“西门活佛明鉴,何为男何为女?掌权的是男人,巴结的便是女人。使钱的是男人,帮闲的就是女人。泄欲的是男人,伺候的便是女人。如今,西门大官人是男人,老和尚我便是女人。” 月娘听罢闭眼:“阿弥陀佛!” 西门大官人笑道:“好好好,就凭你这男女一说,这银子我便出了。” 道坚大喜,又趴下‘咚咚咚’的磕了几个痛快响头。 西门庆大官人也未想到,今日之举,给自己日后多了个‘月上柳梢头’之地。 他让月娘安排,自去马厩牵了匹菊青骢马。 快马嘚嘚来到城门口。 粥棚人声鼎沸。 三口牛腰粗的铁锅咕嘟冒泡,流民捧着破碗排成长蛇。 来保正吆喝小厮:“插稳筷子!倒了的粥不算数!” 忽见西门庆骑马而来,忙不迭滚下条凳,扑到马前打千儿:“爹来了!这腌臜地界,仔细脏了您的靴子!” 他靴子糊满泥土,后襟汗湿一大片,显是忙活半日。 西门庆勒住马,刚要说话,忽听远边码头方向杀声震天!远远望去,枪尖寒光乱闪,喝骂声混着顺风飘来! “哪来的兵马?”西门庆大官人眯眼远眺。 来保也踮脚张望:“回爹的话,节度使王老爷的近卫刚过去阵仗吓人哩!” “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呵!这热闹倒要瞧瞧!”大官人马鞭一抽,菊青撒开四蹄,直奔码头而去! 【赏月票的老爷们是男人,小弟我是女人!求赏月票】 (本章完) 第43章 码头起纷争 第43章 码头起纷争 清河县运河码头,腥风扑面。 官船刚靠岸,跳板“嘎吱”一声搭上石阶。 但见岸上人烟辐辏,车轿喧阗。 薛蟠早命小厮们抬了描金箱笼,自家抢先跳下船板,穿着簇新宝蓝箭袖,口内嚷道:“快扶老太太下船!这起没眼色的奴才,没见跳板晃得筛糠似的?” 薛夫人扶着同喜同贵两个丫鬟,慢慢踱出舱门。见岸上杂乱早有便回头唤道:“宝丫头可系好了斗篷?这河风飕得人骨头疼。” 她转头又对薛宝钗道:“嘱咐底下人手脚麻利些。你舅舅说派了兵马来接,怎么还不见影儿?这乱糟糟的陌生地界,没个官兵护卫,心里头不踏实!” 薛宝钗穿着蜜合色袄,系条葱黄绫裙,腴身素净。 她从容吩咐家丁:“描金箱笼先抬,里头是官窑瓷器;螺钿妆奁次之,莫要迭压;粗使婆子搬红木大箱,里头是绸缎衣裳。” 薛蟠挺着油肚,正骂骂咧咧踹一个搬箱的小厮:“狗奴才!爷的斗彩蟋蟀罐也敢晃荡?摔了扒你的皮!” 那小厮骨瘦如柴,被踹得踉跄后退,“咚”地撞在香菱背上! 香菱“啊呀”一声扑倒! 怀里抱的白瓷瓶“哐当”砸在甲板上,摔得粉碎! “作死的贱婢!”薛蟠眼珠暴突!他哪管小厮撞人?蒲扇大的巴掌抡圆了扇过去,“啪”地抽在香菱脸上! “我的白釉暗刻莲纹玉壶春瓶!这一只就值五百两银子!” 薛夫人眉头一簇:“哎呀呀!原要送贾府老太太插梅的.” 却没人管香菱栽倒在地,发髻散乱,半边脸瞬间肿如发面馒头!血丝混着泪,从嘴角淌下来! 虾米般蜷缩,单薄的杏红衫子渗出血痕,却咬唇不敢哭出声。 薛宝钗蹙着眉头,刚要上前扶起香菱来。 这薛蟠尤不解恨,抬脚就往她脑袋上踹:“狗攮的淫妇!成日丧门星似的!爷自遇上你,财运都让你冲了!” “住手!”一声清喝炸雷般响起!但见个少年箭步上前,铁钳般的手攥住薛蟠脚踝!薛蟠只觉脚骨欲裂,“哎哟”一声踉跄后退! “哪来的野种!”薛蟠揉着脚脖暴跳:“爷打自家的丫鬟,关你屁事!” 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身量却如青松挺拔。洗白的粗布短褐,掩不住通身英气。 他将香菱护在身后,抱拳沉声道:“尊驾息怒。小可亲眼所见,是那小厮撞倒这位姑娘,才失手摔碎瓷瓶。尊驾不问缘由便往死里打,岂是丈夫所为?” 薛蟠气极反笑:“嘿!酸丁跟爷讲道理?这贱婢是爷了天价买来的!便是一刀剐了喂狗,你也管不着!滚开!”说着又要扑上去揪香菱头发! 少年身形微动,已挡在香菱身前。他单手擒住薛蟠手腕,五指如铁箍!薛蟠挣得脸红脖子粗,竟动弹不得! “尊驾既钱买人,更该存三分仁心。”少年声如金铁:“纵有错处,训斥足矣,何须下死手?人命关天,尊驾莫要自误!” 薛蟠腕骨欲裂,疼得龇牙咧嘴!再看少年眼神冷厉,竟似带着沙场血气,心头一怯!嘴上却硬:“爷是金陵薛家嫡子!舅舅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你……你敢动爷……” 少年手猛的一甩! 薛蟠“噔噔噔”倒退三步,“噗通”坐进鱼贩的烂虾篓里!腥臭的烂鱼糊了满身! 围观人群哄笑四起! “莫说是节度使外甥。”少年掸袖冷笑:“便是当朝太师在此,也须讲王法天理!”说罢扶起香菱。 可香菱却惊恐的不敢起来,躲着少年的手。 薛夫人在岸上急得跺脚:“反了!反了!王千总的兵马怎么还不来!” 薛宝钗却冷眼旁观,低声对母亲道:“哥哥莽撞了。众目睽睽,天子脚下,如此妄言反落口实。” 她明说的是哥,却暗暗提醒自己母亲不可乱说话。 “那也是你哥!”薛夫人揪着帕子顾不得身份尖叫:“你们都是死人吗!拿下那小畜生!往死里打!” 十几个健仆抡着棍棒扑上!棍风呼啸,直劈少年后脑! “哼!”一声冷哼传出! 旁观的老者白须无风自动! 枯手抓起鱼贩挑虾的长竹竿,手腕轻抖—— “嗡!”那竹竿竟抖出漫天青影!似千百条毒蛇出洞! 但听“噼啪”爆响如炒豆!十几个家丁手腕剧痛,棍棒脱手!更有人膝窝一麻,“噗通”跪倒!不过眨眼功夫,满地滚着哀嚎的仆役! 薛蟠正从烂虾篓里挣扎爬起,绫罗绸缎糊满腥臭鱼鳞,活像只落汤的癞蛤蟆。 他指着少年和老者背影嘶吼:“再给爷爬起来上,拿下这小畜生!抽筋扒皮!” 忽听河岸马蹄如雷! 一队铁甲骑兵旋风般卷到码头,当先一将勒住缰绳,黑马人立长嘶! 但见那人:头戴凤翅盔,身穿山文甲,腰悬镔铁刀,面如锅底,虬髯戟张——正是王子腾麾下千总王彪! “薛公子!末将来迟!”王彪声如洪钟,滚鞍下马。 他身后三百精兵,“哗啦”一声散开阵势,长枪如林,将码头围得铁桶一般! (本章完) 第44章 薛宝钗遭难 第44章 薛宝钗遭难 薛蟠如见救星,扑上去揪住王彪护心镜:“王千总!快拿下那穿粗布的小畜生!他敢打爷!还有那老棺材瓤子!一并剁了喂狗!” 王彪浓眉一拧,镔铁刀“锵啷”出鞘:“儿郎们!围了!”三百兵丁轰然应诺,枪尖寒光闪烁,步步紧逼!围观百姓吓得四散奔逃,货摊翻倒,鱼虾踩得稀烂! 少年虎目如电扫过军阵。 老者白须无风自动,枯手按住徒弟肩膀:“徒儿小心,这是京营精锐。” 王彪刀尖指向少年:“小贼!敢伤薛公子?还不速速跪地受缚!” 少年踏前一步,声如金铁交击:“将军明鉴!薛公子当街虐打婢女,我不过出手阻拦!王法昭昭,岂容豪奴草菅人命?” “放屁!”薛蟠跳脚大骂:“自家的奴婢,爷我就算是杀了她!轮得到你管?王千总!给爷剁了他双手!” 王彪冷笑:“听见了?胆大妄为!!!儿郎们——”他刀锋高举:“拿下这对爷俩!” 王彪三百近卫铁桶般围死,长枪如林寒光烁! 老者白须倒竖,枯手又抓起一根鱼贩挑虾的丈二竹竿,掷给少年:“接棍!” 少年接竿在手,虎目迸火!那竹竿抖开,“呜”地卷起狂风!但见: 少年棍似疯蟒出洞!扫胫骨、劈肩胛,专打近卫关节! “啪啪”脆响,打的一干人等武器脱手! 老者竿如巨象甩鼻!招招看似轻描淡写,竿头过处一股阴力,近卫们隔着铁甲“噗噗”闷响,虽未有血迹,却疼痛难忍,脱力而倒! 不过半盏茶功夫,地上已滚倒数十余近卫! 虽未见血痕,却无力再战! 可老者毕竟年迈,少年毕竟年幼。 俩人又无武器,又刻意未曾下杀手,不多一会已经逐渐难支! 王彪眼珠赤红:“加把劲给捉了他们!” 老者见势不对,枯影如鬼魅,脚尖点地腾空,踩着围攻的枪尖飞身而起扑向薛蟠! 薛蟠正缩在兵阵后跳脚,“啊呀”一声被枯手掐住喉管! “都别动!”老者厉喝炸雷!竹尖抵进薛蟠太阳穴,刺破油皮渗出血线! 薛蟠疼的杀猪般嚎:“娘啊!救我!捅穿我脑袋了!” 兵阵霎时大乱! 而另一角少年却被五柄长枪逼住死角! 一柄镔铁刀角度刁钻“唰”地架上他的脖颈! 两方死掐! 老者竹尖抵死薛蟠,少年被钢刀加颈! 王彪冷汗浸透铁甲——节度使的外甥若死在此地,他九族都得填命! 他急声嘶吼:“都住手!休伤了薛公子!” 却在这时。 宝钗本就闻着码头的腥臭味很是难过,看见自家哥哥被胁迫猛抽一口冷气,这几日压着的旧疾爆发!眼前一黑,葱黄帕子飘落泥地,身子软软栽倒! 薛夫人正揪着衣襟哭嚎:“天杀的!快放我儿——”忽见女儿栽倒,登时魂飞魄散!扑过去抱起宝钗,只见她面如金纸,唇色灰败,喉间“嘶嘶”如破风箱!急得顿脚捶地大哭:“我的儿啊——” 这满场的生死一线,就这么被薛宝钗的晕倒和薛夫人的嚎啕大哭给打断了。 双方都目瞪口呆,怔怔的看着这对母女! 薛夫人抱着紧闭双眼面色惨白的宝钗,哭得肝肠寸断。 就在这时忽见西门大官人青缎斗篷拂开兵阵,大步流星踏来! “想救她性命,便听我的!”西门大官人声如寒铁。他劈手夺过宝钗,让她坐直在薛夫人怀里!青缎斗篷“唰”地展开,如黑云罩住宝钗身形,隔开四周目光! 薛夫人惊得魂飞魄散:“你……你要作甚!” 西门大官人不理她,大手解开宝钗蜜合色夹袄盘扣!里头月白中衣微敞,露出半截雪白颈子和一抹高耸白皙! 瞬间热气带着体香蒸腾入鼻。 薛夫人“啊呀”一声扑上去,却被西门大官人反手推开:“要她命就别拦!” 更骇人的在后头!西门大官人竟扯开宝钗葱黄绫裙系带,将她罗裙褪了下去! 刷的一片白肉光晃得大官人眼酸! 那软糯的小腹微微隆起,丰腴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团,奶绵绵,白生生。 一道素绸裤腰勒进嫩肉的粉色红痕,倒像给白酥酪系了红绳! 薛夫人眼前发黑:“天爷啊……我儿的清白……” 赶紧抓住西门大官人的大氅遮得严严的,莫要再给其他人看见! 万幸西门大官人只褪罗裙到大胯臀根处便停手!他双掌交迭,猛按宝钗脐下三寸气海穴! 这薛宝钗先天带来的疾病。 无非就是过敏引起哮喘,想来这码头的鱼虾腥味刺激了起来。 只能借助腹部呼吸助她通顺缓转。 温软滑腻。 五指深深陷进那白软丰腴的腹肉里,掌缘挤压出的肉褶白得晃眼。 掌根发力如锤,按得宝钗身子剧颤!口中“嘶——吸!”那“嘶”声拖得极长,如毒蛇吐信一般! 宝钗喉间“嗬嗬”作响,竟真随那“嘶”声抽气!惨白的脸渐渐浮出血色! (本章完) 第45章 爆更万字求追读! 第45章 爆更万字求追读! 薛夫人瘫坐在地,泪眼模糊间,只见大氅黑影下: 女儿蜜合袄襟散乱,月白中衣透出冷汗; 葱黄绫裙堆在臀根,大胯轮廓隐现; “我儿啊……”薛夫人哭得噎气。 养得白白胖胖的清白竟这么给污了。 可女儿胸膛竟真的起伏起来! 不再痛苦的嘶声低吼! 西门大官人俯身贴耳,热气喷在宝钗奶白细腻的颈侧:“跟着我的掌势吸气!呼——吸气!呼——” 宝钗胸脯随之起起伏伏! 腥风里。 王彪的刀还架在少年脖子上,老者的竹尖还抵着薛蟠太阳穴。 可薛家母女这边,却演着一出活色生香的“救命戏”! 薛夫人抹泪偷觑:女儿裤腰下那点雪白皮肉,白地耀眼。 却被陌生男人摸了个遍。 她猛地闭眼——罢罢罢!清白算什么?能换命就值! 西门大官人按了片刻,听见薛宝钗呼吸渐稳。 雪白的颈子浮起细汗珠,脸蛋透出胭脂红。 就连丰腴小腹浮起层细密小疙瘩,打上一层浅红。 活像白瓷盏抹了胭脂又凝了霜! 知道她已然无事,只是此时害羞不敢睁眼! 大官人嘴角一勾。 大手故意作怪捉了一把腹部腴肉,捉得宝钗腰肢猛颤,睫毛乱抖,却死咬唇不敢睁眼,只从鼻息里漏出半声呜咽,羞得连脚趾都死死蜷起!就是不敢动半分! 啧!脸皮倒薄! 西门庆替她系好蜜合袄盘扣,又拎起褪在臀根的葱黄绫裙,往腰间套,最后拿自己氅子一裹,将人塞回薛姨妈怀里:“夫人接好!这码头腥臭味大,她这病情闻不得这些味道,须得速速离开这里!” 薛姨妈搂住女儿,细细看下去果然已经平复,自己哪里不想走! 这不是还有个儿子落在人家手中么! 又哭丧着脸望向自己生的那混世魔王。 西门庆大步踏出,码头上仍剑拔弩张!王彪的刀还架在少年颈上;老者的竹尖仍抵着薛蟠太阳穴! “诸位!听我一言!”西门大官人声如洪钟:“冤家宜解不宜结!薛公子金尊玉贵,这位小兄弟也是少年英杰,伤哪个都是造孽!不如两边同时罢手,今日之事抹平,大道朝天,各走各路!如何?” 薛姨妈听罢连连点头,如闻仙乐! 她自己本不是那多事的人,要不是这混世魔王,哪至于此! 巴不得就此完结。 她搂紧怀里滚烫的女儿,看儿子尿湿的裤裆,急得跺脚:“依你!都依你!快放了我儿!” 老者老眼精光一闪!枯指稍松竹竿:“老夫只要徒弟平安!” 王彪早惊出一身冷汗! 自个不过是来接薛家老小的,却差点让自己一家老小陷了进去。 这本就是她薛家搞出来的场面,薛夫人都同意,他更是求之不得。忙收刀大喝:“放人!” “铛啷!”钢刀撤开少年脖颈! 老者竹竿“啪”地折断,碎屑溅了薛蟠一脸! 薛蟠“嗷呜”一声早就吓得浑身发抖,手脚并用爬向母亲,裤裆还滴着黄汤! 西门大官人转身又道:“夫人谨记,令嫒这口气刚吊回来,十二个时辰内动弹颠簸不得,需静卧调息。” 王彪忙抱拳:“这里离京城还有一小段路,既然小姐不能颠簸,不如末将护送夫人往这清河县县衙歇息一晚。” 薛姨妈六神无主,只知点头:“好好……有劳千总大人……” 忽想起什么,仰脸急问:“还未请教恩公高姓大名?倘若我女儿旧疾又发作,我到哪里去寻你?” 西门大官人笑道:“在下西门庆,狮子街口开生药铺。夫人若有驱遣,着人到铺上言语一声便是。” 薛夫人恍然大悟,难怪医术如此高明! 码头角落。 老者撕下衣襟给少年裹颈伤,忽听“西门庆”三字,白眉一挑! 少年压低嗓子:“师父!城门外施粥的‘西门大善人’,莫非就是此人?”他虎目灼灼:“粥棚前排队的流民都说,清河县只此一位西门大官人!” 老者枯指捻须:“是了!倒与你那玉麒麟师兄是一路人物!” 少年颈血渗出布条,却挺直脊梁:“师兄在河北仗义疏财,西门官人在此舍粥活民!和我们萍水相逢又帮了我们的大忙!江湖豪杰,原该如此!! 且说西门庆目送这兵马护着薛家人进了清河县。 回身看时,只见那白发老者携着少年,犹自在秋风里踟蹰。 西门大官人笑着上前:“二位欲往何处去?” 老者叹道:“原要搭船往别处去,方才被那泼皮一闹,船家吓得早解了缆。如今天色向晚,只得在清河县寻个客店歇脚,明早再行。” 他话刚说完。 身旁少年即叉手行礼,声若清磬:“在下岳飞,谢过西门大官人解围之恩。” 西门大官人听得“岳飞”二字,吓了一跳。 恰似顶门上轰了个焦雷。 岳飞!哪个岳飞? 这天上地下只有一个岳飞! 大官人赶忙问道:“莫不是岳鹏举?岳爷?” 少年顿时睁大了眼睛——这表字是去岁蒙恩师周侗取自《庄子·逍遥游》,平日只在师徒间称呼,怎的这清河县的官人竟知晓? 岳飞心下诧异,又听得有人称“岳爷”二字,更是暗自称奇。 虽是如此,少年心性终究耐不住被人捧高的欢喜,脸颊微红却强作豪杰气概,抱拳道:“官人如何知小子表字?这‘爷’字实在担当不起。” “当得起当得起!你若是当不起,这天上地下谁能当得起!”西门大官人激动连连道:“好、好、好,既然暂时走不得,不如就在舍下歇一晚。” 说着竟似打量稀世珍宝般,将那少年从头到脚细嚼慢咽地端详。目光灼灼如秤钩,刮得岳飞脊背发毛。 此时大官人一愣忽然想到什么。 既然这是岳爷,那这位老者必然是 想到这里,西门大官人看向老者的目光也是炽热。 这位绿林英雄教出的两个亲传徒弟: 一个枪棒天下第一! 步战、马战、枪棒所向披靡! 一个天上地下只有一个的岳爷! 千古独一岳武穆。 此刻跟在他的身边历练! 不止如此! 他随手点拨便是八十万禁军教头! 路过传授两招便又教出个行者武松! 此时老者也出声笑道:“西门大官人!老朽周侗,多谢官人与我师徒的解围之恩,今日若非官人出手,只怕要在这码头上多费周章。” 说着郑重拱手:“江湖人讲究恩怨分明,来日西门大官人若有为难之处,老朽虽不才,在江湖上倒也有少许威名,认得几个朋友” 话音未落,猛见西门大官人作揖打断自己说话。 周侗一愣! 却见这大官人拱手作揖高声道: “何须来日?今日我便有了为难之处!” “师父在上,收了我做徒弟,便是现成报了我的恩情!” 此言一出。 但见秋风卷着枯叶呜呜扫过空埠,三五只乌鸦掠过桅杆哑哑而鸣。 此后一片寂静无声。 却胜有声。 斗大几个字砸得周老英雄与小岳爷天灵盖发麻,双双懵在当场。 这甚么泼才!!! 竟将报恩作买卖,哪有光天化日便要强认师父的道理! 【天上地下只有一个岳爷!】 【天上地下也只有看官老爷们有月票!】 【求赏月票!】 (本章完) 第46章 多了些傍身 第46章 多了些傍身 周侗捻须的手指停在半空,那白胡子竟揪下两三根来。 老英雄纵横江湖四十余载,会过多少英雄豪杰,便是对着仇家也讲究个礼数往来。 敬三分酒,还七分茶;让一尺道,退一丈桥。 讲的是体面,重的是脸面! 何曾见过这般稀罕事,稀罕人! 方才施恩,转眼便如债主般讨要了回去。 小岳爷亦瞪圆了眼睛,嘴唇微张,显是从未见过这般不按江湖路数的豪杰。 这位西门大善人在自己心中早然和那未曾谋面的大师兄玉麒麟一个级数。 却又有些不一样。 不过对这救了自己,又称呼自己岳爷的西门大善人大是好感,丝毫不抗拒。 便望向自己师傅微微点头露出期望之色。 西门大官人见状笑道:“师父明鉴!弟子虽在商贾堆里打滚,最是慕侠义之道。常闻师父枪棒冠绝天下无双!” 他见周侗捻须不语,愈发说得恳切:“弟子不敢求尽得真传,只愿师父在清河盘桓时日,沾一沾师傅的豪气,就已然足够!刚好师傅正要等船,不如先到弟子宅子里住上一晚。” 周侗听得这番话,心下好似滚油煎煮。 老英雄暗忖:“方才‘来日还恩’的话既已出口,江湖人一诺千金。倘若此刻拒绝,岂不成了言而无信之徒?这数十年来的名号,倒要在这清河县坏了去。” 又见自己徒弟岳飞满脸期望的望着自己,老脸越发有些挂不住。 老英雄终长叹一声,声若洪钟:“也罢!念你诚心,老朽便破例收你个记名弟子。只是有言在先——吾只在清河盘桓三日,能学多少全看你造化。” 说着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虚扶一把,“收你了,既是记名弟子,你也早就自成家业,也就无需磕头,到了宅子给我敬杯茶就行了。” 他却不知,此时西门大官人心中盘算,恰似拨亮了一盏灯。 这世道眼见越发不太平,贼寇猖獗,各地绿林蜂起,连那固若金汤的大名府,竟也被来来去去,反反复复,前后上下捅破了三回!饶是百般防范的千金小姐都给捅成了放荡不堪的私巷粉头。 似清河县这种没有重兵把守来去自如的地方,再加上自己这等富户深宅大院,又是金银满仓,又是娇妻美妾,岂不正是‘绿林好汉’眼中的肥肉? 那些个绿林好汉又是飞檐又是走壁又是飞镖袖箭又是放火下药,动不动就是替天行道,说两句便是劫富济贫! 劫谁的富?别的地方不知道,在清河县必然是劫我西门庆的富! 自己若没些硬扎本事,怎守得住这万贯家财? 只要这三日里拚死记诵,好歹学些真传功夫,强似自家目前这般拳绣腿。 纵使只学得皮毛,也比雇十个看家护院的强!还可借着“周侗弟子”这名头,招揽些知根知底的江湖好汉做护院,岂不比寻常打手强过十倍? 还有一点最为重要! 日后自己真真爬上了朝堂高处,有一个注定是岳武穆的师兄站在自己身后,来日若有个山高水低,难道他还能不拉扶自己一把? 还有一道心思也掐在西门大官人嗓子眼里深处:待到那时节,若顺势救岳武穆一救,也不枉自己白来这一遭!想到此处,西门庆只觉得施粥做善事的八百石没有白。果然是一报还一报! 西门庆牵着马领着周侗二人行至城门。 来保早从粥棚里小跑出来,他眼毒,见主子竟亲自牵着那匹骏马不骑陪着老少二人走来,心下便知有异。不待西门庆开口,来保已扑通跪倒:“爹此刻回城?这两位莫不是.“ 西门大官人马鞭虚抬:“这是我管家,做事倒也爽利。快来拜见我的授业恩师周老先生,这位是我师兄岳爷。“ 来保何等乖觉,做下人最要紧事为何?便是不闻不问装聋作哑,只管磕头。 当即转了方向磕了再说,“咚咚咚“对着师徒连磕三个响头,额上沾了灰也不拂去。 西门大官人点点头,上下打量着来保。 见他一身狼狈,满面狼藉,显是散粥出了死力,自家日前那番敲打颇有些用处。 可他打量的轻松,来保却被瞧的如磨盘压心,五脏六腑都碾过一遭。他暗中把这几日行径翻来覆去掂量,反反复复盘了又盘,越想越慌,竟腿一软,“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大爹……小的可是何处又失了手脚?饶命啊!!” “命先记着!”西门庆笑着把马交给他:“你把事情交给来旺,到我书房候着,我有件大事要你去做!” 说着,转身带着周侗二人继续往清河县城中走去。 不远处尘土中,那些排队领粥的衣衫褴褛的流民正被守城兵士推搡抽鞭子,看得小岳爷又是满脸正怒。 那为头的兵曹见西门庆前来,立即换了脸色,赶着上前打躬道:“大官人今日出城散心?“ 西门庆捻出锭雪银,“当啷”丢进兵曹掌心:“请弟兄们喝茶。待这八百石米散尽,丽春院摆酒,给各位解乏。” 说完又笑道:“喝粥的都是些苦命人,何必劳费兄弟们气力,留点气力不如给那些粉头们!” 那兵曹得了西门大官人的碎银,又听闻还有丽春院的酒,脸上霎时堆出十二分殷勤,腰弯得虾米也似,连声应道:“大官人菩萨心肠!小的们省得!”暗地使个眼色,几个兵丁缩回鞭子,改拿枪杆虚拦人群!” 兵曹对着流民呼喝时也将那鞭梢往空中虚抽,倒比先前多了几分顾忌。 三人牵马穿过瓮城时,周侗忽道:“庆官处事倒是周全。”西门庆正抬袖拂开面前飞尘:“师父谬赞。世上哪有什么周全法?不过是银子凿山开路,铜钱垫平沟坎。您老瞧这城门洞——“ 说着马鞭梢往那城门楼青砖拱顶虚虚一划:“穷汉过来是鬼门关,财主过来是逍遥津,分明是同一道门槛,偏生踩出两般声响,这世道呵,横竖不过是个‘钱’字……” 西门庆引着周侗师徒,沿街雇了三顶青绸小轿,摇摇的抬回宅中,但见门楼高耸,院墙齐整,带着东西两处跨院,甚是气派。 (本章完) 第47章 香菱解救计划 第47章 香菱解救计划 西门庆对玳安小厮喝道:“快请大娘前厅来见贵客!!”自家亲自端了盏蜜饯金橙子泡茶奉与周侗和小岳爷。 不多时,吴月娘穿着大红遍地锦妆袄儿,领着二十来个丫鬟仆妇迤逦行来盈盈拜倒。 西门庆扯过岳飞对众人道:“这位小爷是周师父高徒,亦是老爷我的师兄,尔等俱要称岳爷!” 满院穿红着绿的丫鬟仆妇“唰”的跪倒,娇声沥沥齐唤:“岳爷金安!” 慌得岳飞面红耳赤,连连摆手道:“折煞小子了!唤我五郎便是!”声音尚带稚气,却如金磬般清亮。 周侗冷眼旁观,暗忖道:我这挂名徒弟富甲一方,却只守着正头娘子一人,不似那些暴发户的轻狂,见个平头正脸的便要收用凑个数。这般齐整,倒有些齐家治业的根器! 正思量间,却见西门庆忽问月娘:“怎不见金莲?她伤可好些了?” 丫鬟玉箫却抢着道:“方才还见她往后院葡萄架那边去了,玩着秋千,笑得咯咯响!” “奴奴就没起来过床榻!”一声虚弱的颤音忽从廊下传来。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潘金莲扶着朱漆门框挪进来,脸上白得似新碾的官粉,嘴唇却泛着青。 她强撑着道了万福:“奴婢给周师父、岳爷见礼。身上实在不爽利,恕不能全礼了。” 说罢眼波幽幽转向玉箫:“姐姐为何平白冤屈奴?这半日疼得冷汗涔涔的,何曾下过炕?” 玉箫到没想到这潘金莲用膳都是趴在床上,竟然能挣扎着起来,吓得缩了缩,嗫嚅道:“许是.许是日头晃了眼,看差了人影.” 西门庆眉头倏地锁紧:“你身子还未养好,就这般乱跑,成何体统!” 金莲听得自家主子这声呵斥里藏着三分关切,心头一热,仿佛数九寒天灌下一盏滚烫的姜茶,从喉咙一路暖到小腹。恨不得立时钻入大官人怀中,求主子大手摸摸,嘴儿贴贴。 怎奈外客当前,只得将万种风情都捻作一丝柔肠,眼波汪汪地一荡,柔柔恰恰的说了一声‘是’。 待得西门庆引周侗师徒去安置,人群散后,潘金莲却悄悄扯住个名唤小鸾的粗使丫鬟。这丫头平日只在后厨烧火,是个没嘴的葫芦,众人眼前几乎显不着她。 金莲往袖里摸了半晌,方掏出块汗津津的碎银,统共不过三钱重,却是她平日针线缝补、克扣嚼用,一点一点攒下的积蓄。递出去时,指尖都掐得发了白,心头肉颤,面上却强堆出笑来:“好妹妹,宅里有什么声响动静,不拘大小,须得叫我知道。” 眼见那小鸾蹑手蹑脚去了,潘金莲倚着朱漆廊柱,只觉方才递银子的地方空落落的发疼。 她九岁被母亲卖到这些深宅大院,见惯了那些大门户里的腌臜事。哪个丫鬟不偷汉?哪个主子不藏娇? 特别是这丫鬟堆里,没一句话能当真。今日笑嘻嘻一声好姐妹,明日翻身踩死你这个贱奴婢! 甚么偷香窃玉、栽赃陷害、借刀杀人,甚么争风吃醋、笑里藏刀、指桑骂槐,早看得比《女诫》《内训》更熟稔三分。若没个耳报神,便是叫人卖了还替人数铜钱! 这不,倘若今天自个儿没有挣扎着起身,官人一旦信了玉箫那小蹄子的谗言,嘴上虽不说甚么,心里岂不埋下一根刺? 这深宅大院里,男人的疑心最是难测,今日减一分情意,明日淡三分恩宠,日子久了,便是国色天香堆在眼前也瞧你不入眼! 可这点银子……原是想攒着托人捎带些绒线,绣个骚的抹胸兜儿讨主子欢喜的。如今却填了这无底洞! 金莲儿唇角凝起一丝冷笑:罢,罢,今日玉箫敢这般欺她,来日还不知有多少暗箭难防!舍了这蝇头小利,换得耳目聪灵最是要紧,强过日后被人作践死! 思虑完金莲把脸上的白粉抹去,又擦去唇上的一点叶青。挪着步子重新趴了回去,臀儿肿得发面一样倒是做不得假,特别是昨晚被打过后还受了些蛮力。 那边客房内。 西门庆亲自推开雕门扇,但见屋内早已收拾得齐整:红木床架上悬着锦帐,案头铜烛台擦得锃亮,连那漱盂巾帕都备得周全。 他笑道:“师父与师兄且在此歇息,方才城外厮杀劳神。今日天色已晚,仓促间备不得正经宴席,反失了礼数。待会儿吩咐下人送几样精致小菜到房里享用,明日再摆酒接风,好生与师父师兄把盏。” 说着又亲手试了试床褥厚薄,口中道:“若缺甚么,只管扯绳摇铃——窗外自有小厮彻夜听候。”这才作揖告退,临到门槛边忽又转身,从袖中滑出两锭雪丝纹银轻轻搁在茶几上:“师兄年少,若嫌房中气闷,明日可使这银子唤个小厮领着街上走走。” 周侗颔首不语,岳飞却已涨红了脸连连推拒。西门庆只笑着一摆手,衣袍窸窣声里已掩门而去 出得门来却听身后脚步急响,回头见岳飞追至廊下,手指绞着旧袍腰带欲言又止。 西门庆揽过他肩膀笑道:“兄弟怎的这般婆妈?你我虽非一母所生,却是同一个师傅,理应亲比骨肉,有话直说便是!” 岳飞这才嗫嚅道:“师弟说的是,是我见外了!方才码头上见那丫头被薛家胖子那般往死里打骂,我这一救,她转回去怕是性命难保。师弟可有法子救她一救?” 西门庆闻言敛了笑:“师兄你不知,那薛家是金陵巨富,祖上紫薇舍人官居三品,如今又有贾府、王府两重姻亲。莫说打死个把丫头,便是闹出再大些的风波,这清河县县尊还要在旁拍手称好,师弟我不过清河县一商户,如何能救出皇商世家的家奴?” 少年岳飞长叹一声:“其实我见那三桅珠琅宝船的气势,京城数百近卫来接的排场,也知来头不小。此事确是为难师弟了!” 西门大官人作弄的笑道:“师兄莫不是瞧上那丫头了?那香菱虽挨着打,哭得桃面溅了胭脂汁,可那两道眉比画的还风流,眼窝里含着两汪秋水,柔柔弱弱,挨打后只会声声啼啼,确实是万中无一的颜色,那凄凄喘喘的呼气声音也是脂粉堆里助兴的极品。” “绝非如此!”话未说完,却见少年岳飞剑眉倒竖,抱拳正色。 【香菱求大爹们月票!】 (本章完) 第48章 并非只靠枪棒 第48章 并非只靠枪棒 小岳爷说道:“师弟错看岳飞了!大丈夫见不平事,譬如箭穿雁嘴不得不鸣,岂因她生得貌美或不貌美?” 说着他叹了口气:“我知道师弟不理解,为何天下落魄人如此多,为何执念于救一人。师父总说‘乱世人命如蝗虫过境’,救一人又有何用?可若因救不得天下人便袖手旁观一人,这身武艺不如埋进坟茔,我这志向如青天薄云一般有何区别?不过闲风一吹便四下散了!” 西门大官人收起笑容望着这小岳爷点点头:“我懂师兄的意思!” 岳飞摇摇头:“你不懂,你和师傅一样不明白” 叹了口气,转身要回房里。 西门大官人忽然喊住了他,搂着他肩膀,一起坐在凉亭里,正色道:“我说个故事你听:说是海边有个痴孩儿在玩耍,退潮后拚命往海里扔搁浅的贝壳。老翁拄杖笑他:‘傻孙儿,滩头万万千千贝壳,你救得几个?谁又在乎?’孩儿攥着枚紫纹贝喘气道:‘爷爷不知,我对这枚便是乾坤!’又拾起枚白玉贝嚷道:‘我对这枚亦是江山!’每扔一枚便喊一声!我救的每一枚贝壳自个儿在乎!!” 岳飞听得两眼放光,一双铁掌忽的攥紧西门庆手腕,攥得他龇牙咧嘴,尴色不已,四下偷瞄生怕被丫鬟小厮瞧见。 “正是这个理!每枚贝壳自个儿在沙里挣命,遇上了俺,俺便做那托它回海的浪头!”激动得嗓音劈叉竟带出汤阴乡音:“不想师弟竟知我!” 忽地又一皱眉:“为何故事里偏是孙儿和爷爷,师弟你不会借着这故事占我便宜吧?” “年纪小就是心思多,师弟我怎是这般人!”西门大官人慌着左右看,不露声色把手抽出来,站起身来拍了拍小岳爷的肩膀:“虽说这薛家势大,既然师兄第一次求我,便是再难我也去试试!!你且等我回音便是!今日师弟就教教你,男人这身武艺并非只靠枪棍,只要地方用得对,红绡帐里指尖儿也能显威圣,我定将那唤作香菱的丫鬟带回来。” 小岳爷满心期盼的点头,就是觉得师弟这话里怎么有些味不对,不停的琢磨含义。 西门大官人走回了自己的书房。 来保已经在里候着了。 月娘此时也带着玳安和几个小厮进来,提着几个玄色描金礼盒后出去。 “玳安留下!”西门庆忽道,有心栽培他。这班仆役里,唯这贴身小厮玳安最是忠乖,虽有些贪小便宜的毛病,却从无二心。 这养奴仆好比熬鹰驯犬,须得拣那爪牙利落又肯认主的。 爪牙可以磨锐利,狼心狗肺养不熟! “此次要你做的事,送好了你以往所有过错,一笔勾销!非但如此,还要大赏!”大官人先是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要来保做的事情。 接着又说道: “来保!” 西门大官人端坐太师椅上,手指敲着桌面,目光紧盯:“此次送礼干系重大,非同小可。爷的身家前程,可都系在你身上了!” 来保鞠躬,赌咒发誓:“爹放心!小的便是肝脑涂地,也定要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绝不敢有半点差池!” 西门大官人点点头,指着一包银子吩咐道:“这五十两银子,你且收着路上使用。虽说不算远路,但逢驿驻马、见槽喂料,该打点处休要吝惜——尤其是太师府上那些守门官,须得使出十分撒漫手段,大方出手!” “钱财似流水,善方能长远。省得下银子未必成富奢,得出银子方是通达客。好比那渡河的舟筏,舍不得离岸,怎能到得对岸宝山?” 又冷笑一声:“倘若你为贪图那余银坏了爷的好事.” “扑通”!来保吓得连忙跪下:“我的大爹,小人便是再愚钝也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爹,您此刻是西门大官人,我才是那来保!您要是县尊,我便是那来师爷,有朝一日您若是太师,小人便不是来保,是来大管家了!!” 西门大官人一怔:“那倒是爷的不是,不够奋进!拦住你来大管家的命数了!” 月娘在旁拿着汗巾儿掩嘴‘噗嗤’一笑。 来保匍在地上讪讪地陪着笑。 西门大官人又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正是温必古所写,封皮上恭恭敬敬写着“翟谦大管家亲启”。他将信放入拜匣,盖好盖子,郑重其事地交到来保手中:“这信重要也不重要,信只是噱头,让翟谦见你的噱头,这里的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礼品的分量。” “记住!”西门大官人紧紧盯着来保:“到了京城直奔蔡太师府邸。那等地方,门禁森严,规矩极大!你切不可莽撞!” “先寻个稳妥的客栈住下,然后去那府邸左近,寻那专在权贵门前讨生活的‘帮闲’或‘门子’,塞些银子,打听清楚翟管家何时出府,或府上哪位管事好说话。切记,莫要一上来就直冲大门,免得被当成刁民轰走,反倒坏了大事!” “是!小的谨记爹的教诲!定然小心行事!”来保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拜匣,如同捧着身家性命。 “去吧!早去早回!爷等着你的好消息!”西门大官人挥了挥手: “玳安,这次是你头一回办重要差事,跟在来保身后,不可多说一字,只需看,只需听,明白?” 玳安扑通跪下磕头:“大爹放心,小的出了大门就是个哑巴,这张嘴除了吃喝就只会阿巴阿巴!” 月娘听了一笑:“你倒是把机灵放在办事上!” 来保不敢耽搁,领了差事,带着玳安,又点了几个精干的长随,备了快马,星夜兼程,直奔京城而去。 西门庆刚打发走来保,忽听门外小厮来报:“薛家来人求见。“但见一个青衣管家趋步而入,正是日间在码头见过的薛家老仆。 那管家躬身道:“西门大官人万福。我家夫人特命小的来谢白日救命之恩。姑娘眼下虽醒了,却咳得厉害,痰里还带着血丝。夫人心急如焚,特请大官人过府一诊。“说着从袖中取出个锦袋:“这是夫人备的诊金,望大官人笑纳。“ 西门庆推开银袋,笑道:“日后再说,管家先行,我随后便到。” 还一章审核了老爷们要等审核上班了! (本章完) 第49章 求追读!养书养死了! 第49章 求追读!养书养死了! 薛忠见状也不坚持,顺势收回钱袋塞入袖中,心下暗忖:这西门家业倒比传闻中殷实,连五十两谢仪都推拒,待回去要好生禀告主母。面上却堆笑道:“大官人仁心,小的这就回去禀报。“ 待薛忠退下,西门庆心中暗叫一声“妙“,正愁寻不着由头插手。月娘正捧着账本进来,见丈夫神色,忍不住问道:“方才听小厮说有人求医,却是哪家的贵人?“ 大官人笑道:“是京城薛家,做着皇商买卖的。白日里在码头见过一面,他家姑娘突发急症。你去厨房吩咐,取杏仁、川贝各三钱;雪梨两个,去皮核切成骰子块,用冰隔水炖得融烂,拿钧窑盅子温着与我。“月娘也不多问,忙提裙往厨下赶去。 大官人站起身来,这薛家皇商虽说日渐凋零,但一个插用的梅瓶都是五百两的家伙。想要把那娇滴滴,气吁吁,别有一番风味的香菱丫鬟弄过来,靠银子是决计不行的,想来想去只有从手中番僧的药着手。 西门大官人提着朱漆食盒方踏入县衙大院,早见薛家老仆薛忠在滴水檐下候着,打千儿道:“大官人万福!姑娘咳得厉害,夫人急得直抹泪呢。“ 引着穿过回廊时,忽闻西厢房内砸瓷器的脆响,薛蟠的粗嗓门震得窗纸发颤:“这破屋连狗都嫌!床板硬得硌腰,帷帐尽是霉味!爷要去外头住上房!“ 薛夫人的哭骂声随即传来:“你要住甚上方?作孽的孽障!你是我生的我能不知道你那性情?白日才闯下大祸,夜里又要去嫖!可是要气死我才甘心?那老少二人说不准还在这清河城里,你就不怕再被竹竿顶着太阳穴,活脱脱的戳死你?“ 薛蟠声气顿时矮了半截,兀自嘴硬:“娘尽会吓人那老棺材瓤子早该滚蛋了“话音未落却是一阵桌椅碰撞声,显是挨了捶打。 西门庆掀帘而入时,但见满地碎瓷淋漓,薛蟠正揉着胳膊嘟囔一脚将填漆绣墩踹得滚出老远,见西门庆进来,倒收起三分戾气,胡乱拱拱手:“谢过大官人白日援手!你这人倒有些义气!往后到了京城,只管来薛府寻我吃酒!让你见识见识我薛大爷的排场! 也不等西门庆回话,腰间的赤金螭纹带扣一整,掀帘便大步出去。 薛夫人忙拭泪迎上:“恩人见笑,原不想麻烦恩人,只是身上带的冷香丸在急症时并不十分见效.“话未说完,忽听隔壁“哐当“一声瓷瓶碎裂,紧接着香菱的哭求声凄凄切切传来,夹杂着其他丫鬟的啜泣,又闻薛蟠在外头嚷着要骑马出去。 “这孽障是要活生生气死我!!”她急得云鬓上的金步摇乱颤:“恩人且先入内看顾小女,待我去拦那孽障!“说着便要追出去。 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止步,回头望了望内室垂落的锦帘,脸上显出几分犹豫——这深更半夜的,让外男独入女儿闺房,实在不合礼数。 可转念想到白日里码头上,为救宝钗那般亲密接触都已有过,女儿的身子早被他瞧遍摸透揉遍。眼下再讲究这些虚礼,倒显得矫情。终是咬牙道:“恩人快请进去罢,宝钗咳得厉害.“ 话音未落,外头又传来薛蟠去牵马的声音,她想到万一又遇上那老者和少年,怕是薛家连这根独苗都没了,再顾不得许多,提着裙摆急急追了出去。 西门大官人只得自己走了进去,还未进到房门内厢房内弥漫的暖腻与一丝若有似无的汗媚息,微微带着一些勾人的膻味。 只见薛宝钗病卧在床,身上只一件薄如蝉翼的杏子红绫抹胸并同色撒脚绸裤,因燥热才将两条白生生的丰绵绵的膀子露在锦被外头。 西门大官人已是见过了不少美人,都白得让人炫目,但却各有肉色底子,有那瓷白的、雪白的、月白的,偏这宝钗是凝脂般的奶白色,润汪汪的像裹着层光。 那绫罗被虚汗浸得半透,软塌塌地贴服在身上,比无遮无掩更显出几分丰腴肉感来。 一张脸失了血色,却更衬得肌肤丰莹如奶脂,烛光下浮着一层细密的虚汗,腻润得仿佛能掐出水。 正咳得胸脯起伏,娇喘微微,忽听得帘栊轻响。宝钗一惊,慌忙将露在外头的两条玉臂往被里缩。 这一缩急切,带动了被角,原本盖得严实的锦被滑落些许,那杏红抹胸被汗濡湿,紧贴在颤巍巍的腴润之上。 她羞得满面飞红,连颈子都染了粉晕,急急扯高了被子,将那令人心旌摇荡的春光死死掩住,连颈项都缩了进去,只留一张滚烫的芙蓉端庄脸蛋在外,活脱脱有种反差媚态。 方才一番动作,更引得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她整个身子在被下剧烈地弓起又落下,隔着薄被依然能看出那身子丰腻,随着咳声颠腾起伏。 她咳得鬓发散乱,几缕青丝被汗黏在腮边颈侧和肩头,乌黑油亮,衬得那露出的肩头奶腻肥白,汗津津地泛着柔腻的光泽。 好容易咳声稍歇才说道:“劳动大官人深夜前来,实是过意不去。“ 宝钗微微颔首,声音虽轻却仍保持着仪态,只是话尾忍不住又漏出几声轻咳,忙用绢子掩了唇。 西门庆将食盒轻轻置于案上,温声道:“姑娘莫要客气。今日码头风急,想是邪风侵了肺经,这才咳得厉害。“ 宝钗正要道谢,却忍不住又是一阵轻咳。待缓过气来才轻声道:“大官人妙手仁心,白日已是感激不尽。此番又劳您费心“ 微喘息着说道,声音带着病中的虚弱:“今日还要谢您周全我哥哥“ 她说话时气息不稳,咳了两声,“家兄自幼被母亲娇惯,行事未免失于检点,今日若不是大官人从中转圜怕是惹出了大祸临头来。“ 西门大官人在榻边绣墩坐下:“姑娘说哪里话。薛兄弟年少气盛,原是该多担待的。待我先为姑娘推拿。“ 宝钗闻言,刚褪下的红霞又袭来。莫不是又要按那丢人的地方?她想起白日里救治的情形,不由得攥紧锦被边缘,声若蚊蚋:“这怎好再劳动大官人“话未说完又是一阵轻咳,咳得肩头轻颤。 西门庆正色道:“姑娘这咳症来得急,非得呼吸调整才是。“大官人声音温和:“少不得要再得罪一次。 【老爷们!月票再赏一次!】 (本章完) 第50章 宝钗的心思 第50章 宝钗的心思 宝钗闻言又要来一次上次那般,芙蓉面上血色尽褪,复又涌起一片滚烫的羞红,直烧到耳根颈后。她死死咬着下唇,目光慌乱地别开,不敢看那立在床前的身影。 锦被下,那双素日里执笔,抚琴,翻书,拨算盘,无不涉猎的玉手,此刻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颤巍巍地摸索到腰间,指尖勾住那湿热的汗巾子活结,迟疑了半晌,方狠心一扯。 细细索索一阵衣料摩擦的轻响,在寂静的暖屋里被无限放大,绫裤被悄然褪下,堆在腿弯。她又摸索着掀起素色抹胸,将那一片今日前从未示人的奶白小腹敞开在被中。 良久,才传来一声细若蚊蚋的回应: “有劳大官人了。”那声音带着哭腔,腔中还带着尾颤,欲与还休。偏偏出自这么一张端庄正经的大家闺秀脸蛋上,强烈的反差。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恍若白玉观音像泼了胭脂,染上了媚色! 谁说这端庄的人儿不会妩媚勾人?不过是未遇着教她甘心坠下莲台的真佛。 西门大官人大手沉稳地探入那水红绫被之下。当那滚烫粗糙的掌心,毫无阻隔地贴上那片滑腻温软的小腹肌肤时,锦被下的娇躯猛地一颤,浑身泛起细小的疙瘩,如同受惊的羔羊,连带着整个被面都跟着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随我动作呼吸吐纳.”大官人沉声说道:“这是在治病救人,不可乱想,且随我掌势腹部呼吸。“ 大官人声音低沉,手掌缓缓下压。 宝钗紧闭双眼,长睫乱颤,每当他灼热的掌心按压下来,便不得不深深吐气,这般推拿片刻,她苍白的脸颊泛起胭脂色,身子渐渐酥软,咳嗽果然渐渐好些。 西门大官人便端出一碗温热的杏仁川贝雪梨汤,坐到她榻边。他舀起一匙琥珀色的清润汤水,递到宝钗唇边。 “宝姑娘,仔细烫,慢些喝,润润肺腑。”西门庆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温柔。 这在后世看来男人稀松平常的举动,落在此刻的宝钗身上,却似平地一声惊雷!她心窝子里“突”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麻又慌。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腾”地窜上双颊,直烧得耳根子都滚烫。那递到唇边的汤匙一时间比那只大手还来的滚烫粗糙。 怎得会有这般会疼人的男人!薛宝钗微微启唇,唇瓣饱满唇珠圆润在病中少了几分血色,却更显出一种娇柔的肉感。 她啜了几口,只觉清甜沁入肺腑,依着那好学的习惯不由轻声问道:“敢问大官人,这是何汤剂?五行何解?往日在家中咳嗽,母亲多是让人熬些燕窝粥来。” 西门大官人一头雾水,解什么解! 宝钗又说道:“汤里有杏仁?可此物性苦温,有小毒,须得炮制得法,去尖去皮,火候稍有不当,反伤肺气。还有这是何物?似乎性偏寒凉,于我这外感初起、痰中带血之症” 却听到男人一身轻喝:“聒噪!既病着,便好生将息,费这些精神琢磨甚么药性药理?没的白耗心神!” 话音未落,又一匙汤水已不容分说强硬的地塞入她口中。她猝不及防,一缕琥珀色的汁液顺着唇角滑落,就要滴落下来,宝钗还未及反应,一只灼热的大手便覆了上来,粗粝的指腹沿着她丰润的唇瓣和下巴重重一抹。 宝钗霎时僵住了。那糙感刮过她娇嫩的唇珠,带起一阵细密的战栗。她自幼金尊玉贵,何曾被男子喝斥过,又何曾被男人这般唐突过? 那大手中男人的汗气儿和自己的体香浊在那一起,你中有个我我中有个你,直愣愣的冲着鼻头窜来。 心中又羞又恼,偏偏身子竟酥了半边,被喝止的委屈便化作眼波里水汪汪的光,欲滴未滴。 她抬眼,偷偷的望着这个男人。 除开高大俊朗,肩宽背阔外,那双眼睛生得极是风流,恰是女人喜欢的三分邪气。 宝钗心头微微一跳,慌忙垂下眼帘,只盯着那汤匙里的梨汤。 心内恰似一池春水,被风乍起:听闻此人原是个开生药铺的坐商,营生倒也殷实,人物又生得这般俊逸,行事体贴周全……不知他有没有妻子? 可惜了。终究是市井中人,门楣低微了些。倘若……倘若他能有些许功名傍身,哪怕只是个虚衔,于薛家面上,也算添得一片瓦,挡得一丝风…… 此念方生,连她自己亦微微一惊,忙垂了螓首,只觉颊上微热,暗恼怎生出这等攀附之想。 薛宝钗何等聪慧的女人,不像其他少女懵懵懂懂,自己欺着自己。 她猛然省得了自己心中这异样情绪的源头! 有些吃惊自己一缕芳心竟系挂出去的同时,又觉天赐相遇又被他救:恩情,天意,宿命!原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紧接着心眼一转,灵光乍现:“是了!何不劝他捐个前程?哪怕是个虚衔,俩人或许可以 不知道自己说出来,他又会如何想? 转念心中又自顾自怜了起来: 哥哥那混世魔王,在金陵为争买香菱打死了人,惹下人命官司,若非舅舅王子腾和贾府之力周旋,险些酿成大祸! 薛家纵有泼天富贵,奈何根基已朽。可自己那哥哥,整日只知斗鸡走马,眠宿柳,挥霍无度,半点不肯读书上进,更别提支撑门楣。 此番薛家进京,一是避避风头,二来要自己要待选宫中才人赞善之职。 想她薛家虽是紫薇舍人之后,如今却要靠女儿家抛头露面,入宫选那女官。 父亲早逝,千斤重担,原该落在他这嫡长子肩上,偏生他这般不成器!到头来,这偌大一个薛家,这摇摇欲坠的门楣,竟似全副压在了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身上 想到此处喉间便有些发紧。 恰似那牡丹虽好,纵有国色天香,全仗绿叶扶持,偏她薛家如今枝零叶落,风雨飘摇,竟要这牡丹孤零零地立在风口,独自撑起这一片将颓的春意。 思及此处,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伤心翻腾,压不住满腹的心思,乱如麻绳。 薛家命数尚且难料,自个又……哪有半分资格,去思量什么‘自个儿看中’的男人?” 一口口的喝着这雪梨汤,又望着这男人,只是胡思乱想:这竟是他亲手为我熬的么?但见那汤水澄澈,银耳如玉,雪梨剔透,显是费了工夫的。 (本章完) 第51章 丽春院群魔乱舞 第51章 丽春院群魔乱舞 宝钗红唇微张,又咽下一口,顿觉一股清甜滋润直透肺腑。那温热的汤水顺着喉管滑下,竟似将满腔酸楚也稍稍熨平了些。 心中那委屈伤心,便如春冰遇阳,悄悄化了三分。熨帖肺腑是假,倒把那沉寂了十几年的心湖,猛地搅起一圈圈涟漪。 这梨汤哪里是润自家的肺?分明是勾女儿的魂! 只觉自懂事以来,自己学闺训、学针黹、学管帐、学琴棋,学书画,诸子百家无所不通,竟无一刻有这般松快适意。 不必端着一副稳重模样,不必思量规矩,不必计算家中生意得失,只消细细品着这盅中的滋味。 望着这拳头大小的甜白瓷碗,里头的汤水渐少,只盼这碗儿再大些才好。一勺接一勺,贪起这片刻温情,竟恨不得教他就这么一直喂下去! 就在这心潮起伏之时,忽见薛夫人急匆匆掀帘而入,云鬓散乱,金步摇歪斜欲坠。 她一把拉住西门庆的衣袖:“恩人发发慈悲帮我一帮,看上一看!那孽障竟跑去什么清河县的什么丽春院喝酒了” 说着求道:“我们薛家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若是再碰上那老少,惹出白日那般祸事.薛家一根独苗,可怎么是好” 西门大官人轻扶薛夫人:“夫人莫急!蟠兄弟年轻,一时贪玩也是有的。您且放宽心在屋里等着,喝口热茶暖暖身子。我这就去寻他!” 大好的机会!! 西门大官人心中大喜,说着把手中的碗勺转交给了薛夫人,转身离去。 却不知这无意的举动,又伤了一个少女的心思。 薛宝钗正见到这大官人竟连和自己打招呼都没有,就这么走了。那端庄持重的面容虽还绷着,被子的纤指却早已绞紧了那条汗巾儿,眼见母亲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哥哥的不是,她忽然觉得这屋子闷得慌。 西门大官人走出去问了丫鬟那薛蟠去处方向,确定了是丽春院,接过薛家小厮牵过来的菊青骢马,拉着缰绳,摇着洒金川扇,四条腿儿方踱到丽春院黑漆大门前。 果然两个个大红灯笼下,一个胖大身影在石狮子旁搓手打转,眼巴巴的望着里头。 这薛蟠穿着荔枝色潞绸直裰,额上汗津津的,见了西门庆便如拾得珍宝也似,扑上来扯住袖口叫道: “是你!!西门.西门大官人?天可怜见!西门大官人,真真是救命王菩萨降世!我被母亲催赶得紧,慌得连钱袋子都落屋里了,好哥哥再救我一救,先借银子使一使,明日加倍还你送到你的府上!”说着眼珠子早溜向院内的热闹,咽着口水。 西门庆却不掏银子,只把眼往那销金帐里瞟,见应伯爵正听自己吩咐搂着个姐儿在吃酒等着,便高声笑道:“独乐乐岂如众乐乐?既了了我的地盘,今日且叫你见识清河县子弟们的手段!” 当下拍了拍薛蟠肩膀带着他进去,那应二麻子见到西门大官人进来忙不迭滚将过来喊着:“大哥!” 大官人在他附耳吩咐几句,但见应伯爵笑得满脸麻窝都绽开来,一溜烟去了。 不过半盏茶功夫,但听门口震天响,谢希大、祝实念、子虚等人乱哄哄涌来,这些来个清河县的帮闲纨绔把个丽春院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老鸨忙叫撤去原有席面,另开三间相通的上房,摆开螺钿大圆桌。先是四个翠衣小厮捧来执壶、瓷劝杯,随后十几个粉头鱼贯而入,穿着水红杭绢对衿袄儿,满地滴溜溜拜下去,娇声道:“给各位爷见礼了!” 又对西门大官人说道:“李娇儿今个身上来了东西,不敢出来迎接大爹,怕触了贵客的霉头。” 西门庆把手一挥无事。 正好不想见那女人,省的又问何时候娶她! 薛蟠左臂缠着个银盆脸粉头,右手搂着个瓜子脸粉头,面前罗列着糟鹅掌、烧鹿脯、酥油泡螺等十数碟时鲜。 有个穿榴红裙的粉头最是乖觉,先把菱盏斟得满溢,贴着薛蟠耳根唱道:“可是少有人能当我们清河县西门大爹的贵客,薛官人今日做筵主,须饮个双杯儿!” 薛蟠乐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好!好!爷和你们大官人原是亲兄弟一般!今日快活,你们都来陪爷吃酒!” 祝实念在旁拍桌起哄:“该用嘴儿喂到口里才是!”众粉头便嘻嘻哈哈小酌一口,嘴对嘴儿都来灌酒。喝得肥头大耳得薛蟠满嘴胭脂。 忽见应伯爵变戏法似的掏出个紫竹箫,吹起《闹五更》曲牌,谢希大击着象牙板相和。 两个粉头解了罗带汗巾儿,裸着臂膀大腿跳天魔舞,纱裙翻飞。 薛蟠吃得眼饧耳热,拍手大笑:“妙极!妙极!我在家中何曾见过这般趣致!”竟把撒汗巾子丢去罩在舞妓头上,嚷着要学甚么“蝴蝶穿势”,满座哄笑中齐齐又喝了一轮。 弦索声里,银盆脸粉头捏着蜜饯金橙喂薛蟠,瓜子脸粉头却把酒含在口杯里要他尝。 这呆子左咬一口胭脂,右咂一口香舌,乐得忘乎所以,又抓起不知哪位粉头裸着的玉足来:“你这脚儿好生小巧,让爷香一口。” 这时子虚拍案笑道:“说起金莲戏盏,咱们丽春院倒有个红牌,却也是难得的天足纤巧。“说罢朝帘外喊道:“请云香姑娘来见客!” 不过片刻,但见一个身着月白绫衫的粉头袅袅进来,果然生得一双纤足,穿着大红遍地金高底鞋。 应伯爵起哄道:“云香姐儿,快让薛大爷瞧瞧你的玉足!” 那粉头含羞带笑,轻轻褪去绣鞋,果然见一只白净纤足,虽远不及潘金莲的极品,却也小巧可爱。 薛蟠看得眼直,连声道:“妙!妙!这双脚儿标致!” 祝实念趁机道:“何不就行个'金莲鞋杯'的酒令?”当即叫人取来一套青瓷盏,放在云香弓鞋内。 谢希大敲着象牙板唱道:“第一杯,鞋杯酒,劝君莫惜兜儿衣!” 云香娇滴滴捧着鞋杯,喂到薛蟠嘴边。薛蟠就着美人金莲饮了一盅,只觉酒香混着脂粉香,分外醉人。 应伯爵又嚷:“第二杯,要个'步步生莲'令!薛大爷饮了这杯,须得说个带'莲'字的诗句!” 薛蟠搜肠刮肚,猛然拍腿道:“有了!‘莲艳蛤蟆大,叫呱呱!’”众人听罢面面相觑,不想还有如此英才的,却面色不变,齐声喝彩,又逼他饮了三杯。 这酒令再行下去众人怕是装不住! 应伯爵击掌笑道:“这般吃酒忒也文绉绉!俺们清河县有个粗俗玩法——'金莲渡酒'!” 【各位老爷,不是不暴更,实是字数多了要被踢出新书推荐,上架必暴!9月1号星期一新月开始,求各位老爷月票和追读送我上新书榜!】 (本章完) 第52章 鱼饵已下 第52章 鱼饵已下 薛蟠笑道:“如何渡法?” 众人一阵嬉闹! 子虚也不动怒,但那假娘子脚儿长什么样,自己如何能知道,却又摆不下脸,干笑两声,端起酒杯掩面把话头含糊混了过去。 西门大官人倒是想到自家的金莲却是如此,只是那日打得她狠了,还未细细查看。 见火候已到,便擎杯向众人敬酒。道:“列位兄弟可知这位薛大官人来历?”他乃是一等皇商薛家嫡派子孙,现领着钱粮采办!他家紫薇舍人公在世时,江南丝路谁不敬让三分?”说罢眼神一凝,扫过全场。 这群泼皮哪能不明白大官人的意思。 那应二麻子即刻跳将起来,故意将酒盏惊落在地,“咚”地跪倒作揖:“天爷!可是'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怪道今日门前喜鹊叫,原是真仙降凡尘!” 祝实念忙扯薛蟠袖口细看:“这潞绸怕是宫里用的?指头缝里漏些银屑,够俺们吃半年酒哩!” 薛蟠被捧得浑身发痒,咧着嘴道:“不过有几十处当铺庄子,各处的布庄矿头也沾些股.” 话未说完,谢希大早抢过酒壶亲手斟酒:“薛大爷这般人物,俺们清河县井底之蛙,今日才见真佛!” 粉头们听闻,又得了西门大官人的眼神,齐齐莺燕般缠上来。这个解了石榴红汗巾子要赠“如意郎”,那个拔下金簪儿说是给郎君的“见面礼”。 薛蟠左拥右抱,忽觉自家竟似戏文里万红簇拥的风流郎君一般,被捧得骨酥筋软。想要摸出块银两掷给堂官们,却又抹了一空。 这时桌下西门庆偷偷递了袋银两过来。 薛蟠大喜,只觉得这西门大官人此刻比自己母亲还亲,比自己那死去的老爹还要大恩。把那袋银两一抛:“人人都有赏!都拿着!” 子虚立即拍案叫绝:“这才是大家气象!俺平日三钱银子都要找那咳.薛大爷撒钱如撒土!” 众帮闲齐声喝彩,粉头们忙将点心酒水喂到薛蟠嘴边,把个呆霸王哄得误认自家是西楚霸王转世。 薛蟠被众人捧得飘飘然,哄得骨软筋酥拍胸道:“待我回了京城,一定带上那些子侄兄弟回转过来清河,好好玩上三日!你们有什么新鲜样,只管使出来,爷有的是银子!” 一群男人玩得热呛,话引子便自然说到风月场上。 应伯爵抢先凑上来谄笑道:“薛大爷这般豪爽,真真是金陵第一等人物!不瞒您说,要论风月场中的样百出,还得看俺们西门大官人.” 薛蟠吃得半醉,乜斜着眼问:“西门哥哥还有什么妙处?快说与我知道!” 只见应伯爵晃着麻脸高叫:“若说风月禅功,俺大哥是观音座下金刚转世!莫道清河县,便是京城那些脂粉教头、红帐仪宾,见着俺大哥都要唱喏,口称师父!” 祝实念立即接腔:“正是!连那些龙虎山元阳真人都亲赠联语'枪挑四海群芳冠,马踏九州艳帜魁'!” 谢希大更把酒盏敲得叮当响,扯着嗓子嚷:“莫说是行院里的头牌粉头,便是观里的仙姑也要软了腰肢!” 薛蟠听得两眼发直,扯住西门庆袖口低声道:“好哥哥,你真真如此厉害?” 西门庆笑道:“贤弟要学,须得童子身苦练三年五载,方能立竿见影” 薛蟠一口气泄了下来:“我哪来童子身,不瞒好哥哥,小弟我那一点可怜的阳元才懂事便被宅里丫鬟给吞了,可有左道速成的法子?我娘拘得紧,哪耐烦慢慢练!” “倒是有,只是这东西极其珍贵,当年偶遇云游真人赐我一些,数量有限,便是有万贯家财也无处买去。”西门大官人面有难色。 薛蟠急得抓耳挠腮,连声叫道:“我的亲哥哥!好官人!爹!亲爹!!”抓着西门大官人衣袖,满脸醉酒也顾不得体面哀求道:“以后你就是我薛蟠的最亲近之人,求让我试上一试!小弟不敢多要,只要试上一试见见世面便已满足。知道是啥滋味儿,死了也甘心啊!!” 西门大官人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你如此认我,你我也算投缘!”说着从兜中取出番僧的药丸,烛光下见那物紫莹莹泛着油光,异香熏得人脑门发胀。 “就是此物,温水送服后.”西门庆附耳低语几句,薛蟠听得腮肉乱颤,急抢来囫囵吞下,噎得直抻脖子。 西门庆朗声唤过老鸨:“今日薛大爷所有开销记我账上!”转身对薛蟠笑道:“贤弟且放开怀抱,你母亲那里我去打声招呼!” 薛蟠早已急不可耐,借着酒劲搂着粉头往房中走去:“西门哥哥真真是我知己.今日这般快活,竟比在家里还自在十倍!”话未说完,早被粉头用香唇堵住了嘴。 西门庆朗声唤过老鸨:“今日薛大爷所有开销记我账上。” 欢场哪计金银尽,温柔不知日月长。 西门庆既然这鱼饵下水了,回家等便是。 出了丽春院,也不管里头薛蟠并众帮闲如何和那些粉头胡天胡地,自骑了马回府。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街上静悄悄的,唯闻马蹄嘚嘚,踏碎满街月光。 自家府邸高大的门楼下停住。丽春院里的莺声燕语、暖阁熏香,仿佛还粘在衣襟袖口,挥之不去。 他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甩给值夜的小厮,也不惊动旁人,独自穿廊过院,来至后园演武场,又是舞了一趟棍棒,这酒劲上来昏昏沉沉,这才回房洗漱睡下,全然没发现远处一个人影看着他。 许是昨日喝了不少,睡到正午才起身。 但见那正厅之上,早已收拾得齐齐整整。吴月娘系着一条素色绫子裙,早已带着两个贴身丫头——玉箫与小玉,在厅下候着多时了。 桌上早已布好了午饭:一碟糟得喷香的鲥鱼,一碟油亮亮的烧鹅,一碟切得精细的酱肉,并几样时新菜蔬,一瓯热气腾腾的粳米饭,旁边还温着一盏醒酒的酸笋汤。 月娘见官人出来,脸上堆起笑:“官人可算醒了。这日头都晒着屋脊了,想是昨日乏得狠了?饭菜都摆好了,只等官人用些,暖暖脾胃。” 大官人上来抱住月娘亲了一下。 月娘娇羞的推了推:“还有丫鬟在呢.” 等到西门大官人坐下,拿起碗筷,她手上布菜的动作未停,轻声道:“官人,这几日家中账上流水,妾身瞧着,进项虽也有,但开支着实有些大了。” 她顿了顿,见西门庆咀嚼的动作慢了些,脸色没变化,才接着细数: “前儿永福寺主持重修大雄宝殿,官人发愿心,捐了二百两;老和尚又帮观音庵要走了二百两。这两桩,便是四百两雪银出去了。” 又小心的又看了看自己官人的脸色。 (本章完) 第53章 县尊求上门 第53章 县尊求上门 “再有!”吴月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点谨慎,“打点京里蔡太师那条要紧的门路,光是现银就使了三百两,这还不咱压箱底的礼物。” “再加上这几日官人在外应酬,家中月例、人情往来、采买添置,林林总总也了三百多两。眼瞅着就要到年根底下了,各官门口、故旧的年礼节敬,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她将一块剔了刺的鱼肉轻轻放进西门庆碟中:“若是京里蔡太师那条路子真能走通,往后怕是用钱的地方更多、更紧要呢,有道是:钱如流水去无痕,财似春冰化有时。” 大官人喝了口醒酒的酸笋汤,拿起雪白的汗巾子擦了擦嘴角。 他自然听懂了月娘的弦外之音——这是在提醒他,银子像流水一样淌出去,而进项若跟不上,纵然是西门府这样的泼天富贵,也架不住这般销。 “唉!”西门大官人叹了口气:“确实这么下去,这聚宝盆的底儿,眼见着也薄了三分,得再找些个进项才行。” 忽听得外间脚步急促,一个小厮在帘外躬身禀报:“爹,县尊太爷跟前的李皂隶求见,说有要紧事。” 县尊? 西门大官人眉头一挑,正嚼着月娘布的鱼腩,慢条斯理将口中食物咽下,又呷了口金华酒润喉,才拖长了声调道:“叫他进来罢。” 不多时,一个穿着青缎褶子、腰系鸾带的汉子,躬着身子,脸上堆着笑,小心翼翼进来。 他一进门目不斜视,飞快对着西门庆唱喏: “给西门大官人叩头。”说着便拜了下去。 西门庆眼皮也没抬,只拿银箸儿拨弄着碟子里一块鱼肉,眼皮也不撩一下,漫不经心道:“可曾吃饭不曾?若不嫌残馁,坐下搛些吃?” “折杀小的了!折杀小的了!”李皂隶腰弯得更低,双手乱摇:“小的来时胡乱扒了两口,哪里敢污了大官人的金台盘!府上的珍馐,小的便是闻闻香气也是折福!” 西门庆这才撩起眼皮,目光似笑非笑:“哦?缘何大驾光临?可是县尊太爷有何钧旨?” 李皂隶脸上的笑纹儿僵了僵:“大官人说哪里话来!哪敢说钧旨!是太爷感念大官人素日里对衙门上下多有帮衬,心里头着实惦记着。” “太爷说,多时不曾与大官人亲近吃酒了,心里想得紧。特意打发小的来,想请大官人金面,明日午时,赏光往县衙后堂卷棚厅一叙,太爷略备水酒,单等与大官人说说闲话,暖暖情分。” “暖暖情分?”西门庆淡淡说道:“烦劳回去上复县尊大人,我这几日身上懒懒的,昨夜偶感风寒,眼下正吃着汤药,怕是沾不得酒水,冲了药性。县尊大人的盛情,西门庆心领神会,这席面,就恕小的不能领命了。” 李皂隶没想到西门庆会如此干净利落地一口回绝,连个梯子也不给下! 他慌得又搓手又哈腰: “我的大官人!亲爹!您……您老这……莫不是还为前日张大户那档子腌臜事体?太爷他老人家当时也是被架在火上烤哇!那张大户在州里攀着高枝儿,太爷夹在磨盘中间,实在是……实在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并非存心要袖手旁观,看着大官人您吃那哑巴亏啊!” 西门庆眼皮依旧耷拉着,放下筷子,声音平平淡淡:“这话岔了,我不过是个做买卖的市井小人,安敢记恨青天父母?‘委屈’二字更是从何说起?县尊太爷明镜高悬、秉公执法,何错之有?西门庆只有顶礼焚香、感恩戴德的份儿,断不敢有半句闲言碎语。” “哎哟!我的西门大爹!”李皂隶急得几乎要跪下去:“太爷事后也是追悔不及!在家中只跌脚捶胸,说当日虑事不周,委屈了爹,心里如刀子绞一般!千叮万嘱小的,定要磕头代他赔个不是!太爷说,万望爹看在这些年交情上前往莫往心里去。”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觑着西门庆的脸色。 西门庆依旧不置可否,只将爵杯凑到唇边,细细呷了一口。 李皂隶把心一横,知道不吐实话求人是过不去这关了,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 “爹是通天的人物,小的不敢隐瞒!其实……其实太爷这次设宴,除却想与爹释嫌修好,还有一桩泼天要紧的事。今有新巡按王御史过几日将临莅俺们清河县巡察戎政民情!” “太爷的意思,西门大爹是俺清河县头一等有体面、有财势的乡绅,非爹这等豪杰不能撑持场面。一来替清河增光,二来……也好让王御史知晓俺们地方上也有爹这等奢遮人物。这场面,若没了爹的巍巍气象镇着,太爷他心里就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西门庆冷笑一声。 敢情是要他西门大官人出这大血本,替他撑起这场面,款待那王御史! 这般做作,好处端的是不少: 一来,显摆他治下商户钱粮丰足,岂不是替他脸上贴金,显得他父母官治下有方? 二来嘛,这县尊太爷一文钱也不消破费,只消动动嘴皮子,便落个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声! 那御史大人享用的珍馐美馔、歌儿舞女,横竖是商户的孝敬,与他何干? 这般招待,这般“孝敬”,他县尊太爷稳坐钓鱼台,既得了御史欢心,又撇得一身危,滴水不漏! 这就叫做:借献佛,借鸡生蛋!本官体面,尔来周全! 西门庆听罢,从鼻孔里嗤了一声,嘴角一撇,挂起三分冷嘲:“哼!县尊大人这时节倒想起我西门庆来了?这‘体面周全’的好事,他张大户家财万贯,排场也大,怎不去寻他?” 话音未落,旁边侍立的李皂隶却弓着腰,堆起一脸谄笑,凑近半步,压低了嗓子回道:“回大官人的话,您老且息怒。那……那张大户,昨儿夜里,口吐鲜血,竟……竟一命呜呼了!” 西门庆听了李皂隶的话微微一楞,倒是也有些意外,不想那次动怒就这么提早死了,按正常要在冬日发病才是。 淡淡道:“哦,死了?可惜了.” 那李皂隶觑着西门庆脸色,陪笑道:“大官人说的是。不过我家县尊太爷今早得了信儿,捻着胡须说了——没什么可惜的!” “太爷道:这等盘剥乡里、鱼肉百姓的刁顽商户,仗着有几个臭钱,不知收敛,惹得天怒人怨!如今暴病而亡,正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死得好!倒是替本县除了一害,省得脏了朝廷的法度!” “哦?”西门庆慢悠悠地说道:“县尊大人明察秋毫,洞察秋毫啊…!” “谁说不是呢!”李皂隶忙不迭地点头哈腰:“正是太爷圣明!只是……”他故意顿住,贼忒兮兮地左右一溜,才把身子又往前凑了半尺,声音压得如同蚊蚋: “只是太爷还说了,这张大户人是死了,可他留下一屁股血淋淋的孽债!非得有个铁腕人物,才能把这块烂疮剜干净,免得脓水流出来,污了咱清河县的地界儿!” 西门大官人知道,前翻都是铺垫,这最正经要紧的事要来了。 眉毛一挑,放下茶碗,那瓷底磕在紫檀木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哦?这又是从何说起啊?” 【西门大爹们,明日9月第一天,求把手中月票都给来保大管家我!搏个好名次,拜谢!】 (本章完) 第54章 闹市豪铺到手 第54章 闹市豪铺到手 “回大官人!”李皂隶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压在太爷大堂上的那些关于张大户的状纸中,尤有这桩‘绸缎案’水太深!苦主告张大户的,可不只是以次充好这等面上事儿!这张大户,他…他那铺子,简直是人间阿鼻地狱!”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带着几分悚然:“告状的苦主,是个外乡来的穷汉,带着他两个妹子,都是年方二八,模样还算周正,年初家乡遭了灾,活不下去了,被人牙子哄骗,说是清河县张大户的绸缎铺招‘织娘’,管吃管住还给工钱。” “兄妹俩信了,签了文书,两个妹子就进了那铺子的后坊工场,没日没夜赶工不说……后来.后来就意外都死了” 李皂隶将这‘意外都死了’五个字说得轻描淡写,西门大官人听着,自然知道不是这么简单。 就连月娘都听明白,捏着佛珠闭眼:“阿弥陀佛.这些人难道就不怕因果,下阿鼻地狱么?” “地狱?因果?”西门大官人摇头冷笑:“我闻那西天佛祖,也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按这说法,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纵使强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王母女,也不减泼天富贵,更何况如此这般。” 月娘不敢说话,又说了声:“阿弥陀佛.” 李皂隶陪笑:“官人说的是,因果可吓不住那些犯人,还得是衙门酷刑.呵.这女人的死和张大户这绸缎铺自然脱不了干系” “……铁证如山啊大官人!这案子,如今是板上钉钉的人命官司!苦主状子上写得血泪斑斑,正压在太爷的大堂案桌上,那吃人的绸缎铺已然查封!” 西门大官人终于知道第二个正题是什么。 补偿以及销赃。 这李县尊前翻得罪了自己,又有求自己,必然要拿出东西来补偿。 可却没想到,张大户前脚死,李县尊后脚就不留一丝情面,马上查封了张大户的绸缎铺。 这张大户的绸缎铺可是清河县两家最好布庄之一,不比京城那些的差,犹有过之。 只是未免太快了些,现如今尸体还未凉,就把他铺子封了。 前几日这县尊还发牌匾,上书【裕民丰仓】四个字何等讽刺! 可见这吃人的世道哪有什么香火情,知交谊,全是落井石,趁火劫! “哦?不知县尊大人打算如何处置这铺子?”西门大官人笑道。 李皂隶立刻接上话头:“回大官人的话,太爷他老人家,最是秉公执法、爱民如子!这等恶贯满盈之徒留下的产业,按衙门章程,本该是查抄入官,估价变卖,所得银钱抵偿苦主血债,余者充公!这才是正理!” 他话锋一转,露出极其为难的神色:“可是…太爷今早亲自带人去那铺子里‘勘验’了一番,这一看之下…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仿佛痛心疾首:“那张大户真真是天良丧尽!太爷说了,那铺子外面看着光鲜,里头竟是年久失修,梁柱朽烂!” “更可恨的是,库房里堆的那些所谓‘上等绸缎’——什么江宁的云锦、苏杭的闪缎、蜀中的冰纨——经衙门请来的老行家一验,竟十之八九都是张大户这黑心肝买来的劣等假货!” “要么是以麻充丝,要么是染料下等,遇水即褪,更有甚者,里面掺了烂絮败纱!这些‘货’,摆明了就是用来坑蒙拐骗、盘剥乡里的!如今张大户一死,这些‘货’更是成了无人要的破烂!” 西门大官人听到这里脸色古怪。 这李县尊一手刨根绝户做得毒辣! 谁不知道这张大户的绸缎庄装扮得何等奢豪! 光那两根顶梁柱就是两人抱的铁力木,进门就见,端的是威武霸气! 更别说里头的布料都是顶好面料怎么可能是假货! 李皂隶觑着西门庆的脸色,压低声音,语速加快: “太爷痛心疾首啊!说这等藏污纳垢、害人性命之所,连同里面那些假冒伪劣、形同废物的布料,若按常规程序‘估价变卖’:” “一者,恐无人愿买这等凶宅烂货;二者,即便勉强卖出,所得寥寥之数,恐怕连苦主那点‘微末’的赔偿都凑不齐,更遑论抵偿那些枉死织娘的冤债!这岂不是徒费官帑人力,反令苦主寒心、冤魂难安?” 他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所以太爷思虑再三,才想出一个两全其美、又能彰显朝廷法度恩威的法子!” “与其劳民伤财、徒耗时日地走那繁琐的‘官卖’程序,最终可能流拍或贱价售予不相干之人,反生枝节……” “不如寻一位深孚众望、财雄势大、又心怀慈悲、肯为地方分忧的贤达,将这祸害根源彻底接手过去!当然,也要补偿好苦主!” 西门大官人笑眯眯的说道:“那人选自然是” “自然是西门大爹了!”李皂隶一拍巴掌接过话来:“这何必太爷说话,连小人都知道,非大官人莫属!” “太爷当时就拍案说了:遍观我清河县,论根基,论手段,论这份替官府分忧解难、为地方除害安良的担当——非西门大官人莫属!’” “太爷交代:只有大官人您,接了这‘烂摊子’,才能快刀斩乱麻!把那害人的地方彻底改造翻新,把那些‘假货烂布’一把火烧了,该安抚的安抚,该遣散的遣散!如此,苦主得偿所愿,冤魂得以告慰,县尊得以放心,朝廷法度得以彰显,地方隐患得以根除,官府体面得以保全——一举数得!这岂不是天大的功德?” 西门大官人点点头。 话已至此还要说什么! 大家都是聪明人,那李县尊自然知道这个补偿拿出来,自己定然满意。 这一段县尊看似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在叮嘱自己。 彻底改造翻新:铺子要改头换面! 一把火烧了:销毁所有罪证! 苦主得偿所愿:拿点银子堵好苦主的口! 县尊得以放心:别忘了他的份子! 这老狐狸手段老辣!做事不留痕迹! 一顶“深孚众望、分忧解难”的高帽子! 一个“年久失修、假货充数”的绝妙借口! 三言两语,便将那价值数千两雪银的旺铺连带着地皮,生生贬作了破烂窝! 再寻个懂事的白手套把这泼天大的腌臜屁股擦抹得光溜溜、干净净! 他李县尊只需稳坐钓鱼台,羽扇纶巾,坐等着那份子钱淌进自家银库便是! 西门大官人拱拱手:“唉!县尊大人如此抬爱,又心系黎民,我西门庆……虽知此事艰难,更恐惹人非议……但为报县尊信任,也只好勉力为之了!” “你回去禀告县尊,就说这‘清理’的担子,我西门庆,接了!定不负县尊大人所托,让这‘毒瘤’从我清河县干干净净地剜掉!” “高义!大官人真乃我清河县万家生佛!”李皂隶喜得连连作揖。 大官人微微一笑:“好说!至于那王御史,县尊既然如此繁忙,我西门庆定当竭尽所能,招待好王大人!” 李皂隶笑道:“我就知道大官人和我家太爷的情谊比天高!” 西门大官人站起身来:“月娘,封些茶金来,与李爷润口!” 月娘站起:“李爷随我来!” 李皂隶赶忙鞠躬:“哎哟,不敢不敢,折煞小人了,大娘慢走,我跟着便是!” 西门大官人目送李皂隶离开,想着薛蟠那厮怎得还不来寻自己?莫非自己算错了? 边想着边往主房走去,这金莲儿因为臀伤还住在自己房间。 且说这里西门大官人和李县尊重修旧好。 价值数千两的闹市绸缎豪铺到手不提。 京城那头来保带着玳安也撬开了翟谦大管家的门。 (本章完) 第55章 大官人的青云路 第55章 大官人的青云路 东京城,蔡太师府邸门前。 朱门高墙,石狮狰狞,门卫林立,气派森严得让人喘不过气。寻常百姓路过此地,无不屏息静气,绕道而行。 来保带着玳安远远地不敢靠近。 他们按西门大官人的吩咐,在附近寻了个不起眼的茶馆坐下,眼睛却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了银子找了数个帮闲打探清楚情况,得了一致得口供才敢等人。 终于等到第二日午时,标靶人物出现。 来保眼睛一亮,连忙跟了上去。待那管事买完点心,转身欲回时,来保快步上前,满脸堆笑唱了个肥喏:“大爷请留步!” 那管事斜眼瞥了他一下,见其穿着还算体面,但带着外乡口音,便爱答不理地道:“何事?” 来保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陪着笑脸道:“小的打清河县来,奉家主西门员外之命,特来拜会府上翟谦翟大管家。有封书信,并些许土仪,想烦请爷通禀一声。” 说着,袖中早已准备好的一块约莫二两重的碎银子,便不着痕迹地塞进了那管事的手中。 那管事掂了掂手中的银子,又斜睨了来保一眼,脸上的倨傲之色稍减,但依旧冷淡:“翟大管家?那可是府里的红人!每日里求见的人海了去了!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来保脸上笑容却更盛,又从袖中摸出一块约莫五两的银子,双手奉上:“爷说的是!小的也知翟大管家贵人事忙。只是我家主人仰慕翟大管家,更有翟大管家的旧友书信再此!” “此番专程命小的前来拜望,实有要事相商。万望爷行个方便,替小的通传一声。这点小意思,给爷买杯茶吃,不成敬意。” 那管事见又一块更大的银子入手,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他掂量着银子,慢悠悠地道:“嗯……看你倒是个懂规矩的。也罢,看你家主人的面子。你且在此稍候,我进去替你问问。不过,翟大管家见与不见,可不敢打包票!” “是是是!多谢爷!多谢爷!”来保连连作揖,心中稍定。 那管事揣好银子,转身进了侧门。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才慢悠悠地踱了出来,对来保招招手:“算你小子走运!翟大管家今日正好得闲,允你进去说话。跟我来吧!记住,进了府,眼睛莫要乱看,嘴巴莫要乱说!” “是是是!小的明白!谢爷提点!”来保大喜过望,连忙招呼玳安抱好礼匣,自己则又摸出一块二两银子塞给那管事:“一点心意,给爷买酒吃!” 管事满意地收了,这才领着来保,从侧门进了那深似海的太师府。 七拐八绕,穿过几重院落,终于来到一处精致的小厅。厅内陈设奢华,檀香缭绕。一个穿着酱紫色万字不断头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约莫五十岁上下、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的男子,正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慢悠悠地品着茶。 来保一见,连忙抢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小的清河县西门员外家中管家来保,叩见翟大老爷!给大老爷请安!” 玳安也赶紧跪在后头。 翟谦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这才拿眼扫了扫跪在地上的来保。 “清河县?似乎没听过这名号。”翟谦的声音带着一丝京腔,不紧不慢,“倒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回大老爷的话!”来保连忙道,“我家主人西门大官人,在清河县薄有家资,最是仰慕大老爷!此番小的奉主人之命,特来拜望大老爷,一来是替主人问安,二来是奉上家主一点微末心意,万望大老爷笑纳!”说罢,连忙将拜匣奉上。 翟谦这才正眼看了看那描金紫檀拜匣,微微颔首,旁边侍立的小厮立刻上前接过拜匣,放在翟谦手边的茶几上。 翟谦也不急着打开,只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匣盖,淡淡道:“西门官人倒是个知礼数的。只是我在这府里管事,体面攸关,上头规矩森严,这等外路人事,恐有不便呐……” 来保机灵,立刻接口道:“大老爷明鉴!主人深知大老爷清廉自守,故不敢以俗物相赠。匣中不过是些清河县的土产,绝不敢有半点亵渎大老爷清名之意!” 翟谦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这才拿起拜匣,先是拿起那封温书生写的信,瞥一眼,拆也不拆丢在一边。 又拿起拜帖看了看礼品单扫了一眼,满意的挥了挥手:“罢了。西门官人既如此盛情,我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了。起来说话吧。” “谢大老爷!”来保这才敢站起身,垂手侍立,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见到翟谦眼光瞥向身边礼品匣,赶忙踢了一脚玳安。 玳安不敢起身,忙打开身旁的礼品匣的赤金小扣,掀开匣盖略往前推了推,方便翟谦探视。 翟谦当看到匣里露出的宝光和底下白的银子,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 这太师府的大管家何等人物,见过的把玩过的宝贝数不胜数,练出的眼光何等毒辣,好东西不用上手但凡一眼便知价值。 看完后对来保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你主人既是个明白晓事的,日后若有什么地方上需得我转圜一二,只要不十分碍难,我自会相机而行,在老爷面前美言几句,也是有的” 来保闻言,心中大喜! 爹的大事成了! 他连忙又跪下带着玳安磕头:“谢大老爷恩典!谢大老爷恩典!小的回去,定将大老爷的金言玉语,一字不漏地禀报主人!主人必当铭感五内,永世不忘大老爷的恩德!” 来保说到这里又抬起头来:“主人还说了,您老人家位高权重,日理万机,若有些个……须得避人耳目、或是略觉烦难不便亲自料理的细务,不拘大小缓急,只消您老金口一开,赏下个示下来。主人必替您办得妥妥当当。” 此话一出! 翟谦端起那盏天青釉的茶盏,又慢悠悠呷了一口,眼皮半阖着,仿佛在品味茶香,又仿佛在掂量着什么。 厅内檀香袅袅,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 来保垂手侍立,玳安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只觉心跳如擂鼓,等着这位大管家再发金口。 半晌,翟谦才将茶盏轻轻放回几上,那“嗒”的一声轻响,让来保心头一紧。 只见翟谦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掸了掸直裰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来保那张紧张又充满希冀的脸。 “唔……既然你家主人这么有诚意”翟谦拖长了调子:“说起来,咱家倒是想起一桩事来。下个腊月初十,恰是老爷的千秋华诞。” 他顿了顿,眼皮微抬。 “京里头,还有外省的各路门生故旧、孝敬的官儿们,这些日子,府上门槛都快被踏破了,都是忙着预备献芹之礼的。” 翟谦说着,指尖又在拜匣光滑的盖子上轻轻点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眼神意味深长地停留在匣子上,“老爷他老人家,最是念旧,也最体恤下情。对那些知礼数、懂进退、心意至诚的,自然格外高看一眼。” 话说到此,翟谦便住了口,不再多言。他只是拿眼瞧着来保,那眼神仿佛在问:“明白了?” 来保是何等伶俐剔透的人!这几句话,如同醍醐灌顶,又似旱地里响起一声惊雷!他只觉得一股狂喜的热流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浑身的骨头都轻了几两! “腊月初十!老爷寿诞!” 这哪里是闲话家常?这分明是是在点醒他,给自家大爹指出一条能直接攀附上当朝太师的通天大道! 只要自家大爹能抓住这个机会,备上一份足够诚心、足够体面的寿礼,经由这位翟大管家之手献上去……那日后西门家的前程,还用愁吗? 大爹心心念念的大事,岂止是成了,简直是攀上了青云梯了! 【西门大爹们,9月第一天,2章大篇幅,求把手中月票都赏一赏!让小的搏个好名次,成绩好上架必爆更,拜谢!】 (本章完) 第56章 叩开蔡京大门 第56章 叩开蔡京大门 听到翟谦提点。 来保只觉得口干舌燥,激动得几乎要晕过去。他“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这次磕头磕得比任何时候都响,额头触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厅里格外清晰: “大老爷金口玉言,点石成金!小的……小的便是愚钝如猪狗,此刻也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了!大恩天高地厚!小的回去,定将大老爷这番再造之恩,连同太师爷千秋的诞日,一字一句,丝毫不差地禀报家主!主人得知,必定感念老爹提携引路之恩,没齿难忘!小的代家主,再叩谢老爹大恩大德!”说罢,又是“咚咚咚”三个响头,磕得额头发红。 玳安跟在后头咚咚咚咚咚,更是多磕了十几个。 翟谦看着脚下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来保,又望了望后头的玳安,脸上那丝笑意又真切了几分。从奴仆的管教就可以看出主上的手段。 他微微颔首,挥了挥手中的扇子:“嗯。明白就好。起来吧。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心意到了,比什么都强。路途遥远,早些回去吧。至于,帮我做事心意我领了,还得看你家主子有没有这福分,让我家老爷收下礼物了。” “是是是!谢大老爷!谢大老爷!”来保这才爬起来,只觉得脚下发飘,如同踩在云端。 他知道,此行最大的目的,西门大官人交代的最要紧的事情,至此,已是铁板钉钉,十拿九稳了! 剩下的,就是快马加鞭赶回清河,让家主西门大官人,好好筹备那份能敲开太师府更高大门的“献芹之礼”了! 他千恩万谢地告退出来,出了那深似海的太师府侧门,被外头的日头一照,打了个寒颤,才觉得魂魄归了位。 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朱门高墙,来保长长吁出一口气,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招呼着玳安:“快!快牵马来!咱们星夜兼程,回清河!这天大的喜事要禀报大官人!” 说罢,翻身上马,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刻飞回主人身边。那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响亮的鞭,马蹄声急,载着满心的狂喜和泼天的富贵消息,绝尘而去。 且说西门大宅这边主房内。 这金莲儿站着洗漱完毕,臀儿已然好了不少。自打被西门庆梳笼收用,一颗心全系在这位大官人身上。昨夜她早早熏了香肌,选了条紫汗巾又穿了个素兜儿,望眼欲穿。眼巴巴等到三更鼓响,也不见西门大官人的人影。 先是焦躁,后是猜疑,再后来便是百爪挠心般的懊恼和委屈,只疑心难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好? 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必定是那晚自己初初上阵,臀儿又疼的厉害,许多手段施展不开,未能让大官人尽兴。想到此处有些懊恼。臀上那被抽打的几道红痕,原本结了薄痂,这一夜气闷翻腾,竟又隐隐作痛起来。 委屈和臀儿隐痛交织,让她眉眼间笼着一层薄怨。正准备吃饭,忽听得门外熟悉的、略带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主人来了! 金莲心头狂喜,原本要吃饭的自己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床上。身子一歪,便面朝里趴伏下去。她刻意将腰塌陷臀儿翘起,让那本已结痂的伤痕轮廓在薄绸下若隐若现,一条腿还微微蜷起,做出因疼痛而难以舒展的姿态。 “嗳…哟…”那声音又软又糯,带着钩子,随着她腰肢还若有似无地轻轻左右款摆。 刚趴定做好功夫,便听得门帘响动。 西门庆掀帘进来,只见潘金莲背对着他趴着,乌云般的青丝有些凌乱地散在枕畔,单薄的肩头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啜泣。 秋阳斜照。 光线隔着那层薄透的罗裤,纤毫毕现。竹笞留下的淡红痕影,竟也能影影绰绰地窥见大半,那交错的红痕衬着底下若隐若现的白腴,反更添了几分被鞭挞后的靡艳。 两只金莲玉足穿着大红描金鸳鸯的绣鞋,鞋尖儿翘翘。因是趴伏的姿势,那睡鞋并未完全蹬实,只松松地挂在脚上,倒将大半只脚儿露了出来。 玉足脚腕处里,白肉里勒出两道深红的鞋口印子。这印子与臀儿上若隐若现的红色淤痕隔空呼应,一在上,一在下,白生生红艳艳的颤动。 “金莲?”西门庆唤了一声。 “爷!”潘金莲这才缓缓扭过头,一张小脸未施脂粉,刻意揉搓得有些发红,眼圈也像是用力揉过,带着点水光,看着越发楚楚可怜。 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怯怯地委屈地唤道:“爷来了……恕奴家……奴家身子不便,不能起身给爹磕头了……”说着,又似牵动了伤处,秀眉紧蹙,轻轻“嘶”了一声,贝齿咬住了下唇,那模样,真真是痛楚难当。 西门庆走近床榻边,看着这朵带雨的娇,伸出手,想抚弄那柔软腰肢,关切问道:“可是臀上的伤又疼得狠了?” “疼……”潘金莲立刻抓住机会,声音又软又糯,拖着长长的尾音,像羽毛搔在人心尖上,“可昨夜等爹不来,奴家心里焦,翻来覆去……想是……想是压着碰着了……今早起来,竟比前几日还疼些,火辣辣的……” “达达!”潘金莲挣扎着调转身子爬了过来,一头扎进西门庆怀里,两条粉臂如藤蔓般紧紧缠住他的腰身,声音带着哭腔,又软又糯,直往人骨缝里钻: “达达是不是把奴忘了,好狠的心肠,竟撇下奴家独守这冷冷清清的房!害得奴家眼都望穿了,心都揉碎了!你摸摸,心口这会儿还跳得慌呢!”说着,便捉住西门庆一只大手,不由分说就往自己那鼓囊囊的心口上按去。 (本章完) 第57章 薛蟠上门 第57章 薛蟠上门 西门大官人笑道:“只是在外喝酒晚了,不忍心吵醒你,莫要多想。” “横扫也不过是挨了几下竹板子,打的又是你那白肉,能有何病根!”西门大官人笑道。 嘴里说着却也小心褪下她半边裤儿,只见那白腻如脂上几道淡红鞭痕尚未褪尽,衬着雪肤,倒像画儿一般。 谁知刚褪了下来避免不了微微碰触,这金莲便“呜”的一声惊叫起来,真如被蝎子蛰了似的,浑身一颤,眼泪扑簌簌滚落,呜咽道:“爹爹,奴疼~~~!” 大官人听她呜咽得似乎如真得一般,却也不敢乱动了。 小心翼翼重新把裤子穿上。 大手落在潘金莲散乱的发髻上,揉了揉,叹道:“唉,看来那夜是真碰伤你了。你这伤处,原该静养才是,最忌揉弄。爹若再不知轻重,反倒害了你。” 他收回手,顺势整了整自己的袖口,心里又记着从薛蟠那里救香菱得事,只得说道:“你且好生趴着养两日,莫要乱动。待伤口好好平复,爹改日再来看你。回头让丫头拿些上好的金疮药来敷上。” 说罢,竟真的转身,撩起帘子就走了出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潘金莲趴在床榻上,脸上的委屈和媚态瞬间僵住,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苦肉计,竟换来这么个结果! 自己这是演过头了? 巨大的失落瞬间淹没了她。听着脚步声远去,她猛地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也顾不得臀伤是真疼还是假疼了,一张俏脸气得煞白,胸口剧烈起伏。 气得不是别人,正是演得真真的自己。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房中格外刺耳。 却是潘金莲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 她咬着牙,低低地骂自己道:“没用的下贱胚子!叫你装!叫你拿乔!这下可好,演过头了!把爹都演跑了!‘改日再来看’?改日改日,改到猴年马月去?那这西门院子里得骚浪蹄子这么多,还不趁机把爹的魂都勾了去!” 她懊丧地重新跌回床上,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这回是真的又气又急,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把方才刻意揉红的眼圈彻底哭了。臀上的伤似乎也因这番折腾,真的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金莲懊恼了小半会,这才直起身来,捶床捣枕的下了床,一径走到那食盒跟前。 但见那食盒,分明又被人动过!东一箸子,西一箸子,夹得七零八落! 看着这场面,金莲不由得心头火起,银牙暗咬,冷笑个不住,手中的筷子直欲掼将出去。 好个没廉耻的馋痨饿鬼! 是不敢薅别人的餐食? 逮着老娘我一个人薅是吗? 这院子里,就连这等下作贼囚都来欺我! 却在此时自己结交的丫鬟跑了进来,在金莲耳边叽里咕噜。 说是晚边大爹要宴请师傅和师兄。 “大宴?”金莲心中暗忖道,“这等排场铺陈开来,厨房里人来人往,热气蒸腾,那偷嘴的贼囚根子,必定按捺不住,要钻将出来寻食。 这正是拿贼捉赃的好时机!”想到这里,她眼珠子一转,“须得把眼珠子钉在那玉箫身上,仔细看觑着才是!” 喉中又是冷笑。 这旧账还未到堆得高高,可别撞在老娘手里。 又说西门大官人走出那卧室,皱着眉头。 怎么还没来? 这薛蟠呆霸王,这等纨绔子弟当真能抗拒这一粒下去就是风流场楚霸王的诱惑? 这时门外小厮进来。 “爹,大门外头自称是爹兄弟的薛大爷来了,急吼吼要见爹哩!” 不一时,只见那薛蟠脚步踉跄抢了进来。好家伙!不过一宿光景,竟似变了个人:两个眼窝子乌青凹陷,活似抹了两块锅底灰,一张脸蜡黄浮肿,那精气神儿早被掏空了十之七八,分明是纵欲过度,身子都淘虚了。 西门庆还未来得及问话,那薛蟠竟“扑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在西门庆脚前,也不管地上冰凉,一把抱住西门庆的双腿,便如杀猪也似的嚎哭起来:“我的好哥哥!亲亲的西门大官人!快救救兄弟,兄弟这条性命,只递在哥哥手上了!!” 大官人吃了一惊! 难道这不懂温柔的呆子在丽春院凿出人命来了?忙要搀他起来:“薛兄弟,这是何故?有话起来说,成何体统!”满屋的丫鬟、小厮都低了头,抿着嘴不敢笑。 薛蟠哪里肯起,鼻涕眼泪糊了西门庆一袍襟,哭喊道:“哥哥啊!昨夜在丽春院那一遭快活!那般威风!小弟我……我打从娘胎里小到大,何曾有过这等……这等号令群芳、挥洒自如的体面?” “弟弟我从沙场点兵到韩信用兵,真真是扬眉吐气!哥哥啊哥哥!爹啊爹!兄弟我这才算明白了,从前那些年,竟是白披了这张人皮,不知道人味是啥样!求哥哥再发慈悲,匀些那仙家灵药与我!不拘多少银子,兄弟倾家荡产也使得。” 西门庆见他这副狼狈嚎相,哭笑不得,面上却故作难色,连连摆手道:“唉,薛兄弟,你这不是为难哥哥么?那物事金贵得紧,得来不易,哥哥我自家也没得几粒存货了。况且,此物用过便没了,岂是长法?” 薛蟠一听,如同剜了心肝,慌忙从怀里掏摸出,硬往西门庆手里塞:“哥哥!先有这三百两雪银,权当谢哥哥昨夜盛情款待!至于这药丸,好歹卖我几粒,不多,十粒九粒也行,实在不行三五粒也使得!兄弟我……我还指着带着它到京城里显显威风,让那些公子王孙,兄弟子侄们开开眼哩!常言道:门前车马非富贵,红帐春风是真雄,我好叫他们知道,谁才是真英雄!” (本章完) 第58章 香菱入西门大院 第58章 香菱入西门大院 西门大官人叹道:“兄弟,不是哥哥不帮你,实非银钱的事。此物……有伤天和,岂可多用?你年轻,更要爱惜身子骨才是。” 薛蟠一听“非银钱的事”,只道西门大官人只收宝贝不收银两,听罢更如五雷轰顶,哭丧着脸道:“哥哥啊!你是不知道!你要何宝贝我也没有啊,我家中那些值钱的宝贝,全锁在我老娘和那妹妹宝钗手里,看得比命还重!” “兄弟我每月只得些零钱,哪里凑得出这等大注?哥哥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再周全兄弟一回罢!不!十回!数十回!我便是死都是笑着的!”说罢,又抱着西门庆的腿摇晃起来。 西门大官人心中早有计较,面上却露出沉吟之色,半晌才慢悠悠道:“薛兄弟,你既如此说……倒叫哥哥想起一事。你也知道,哥哥我膝下犹虚。近来正思量着纳一房好生养的妾室,也好承继香火……”他顿了顿,觑着薛蟠的脸色,故作不经意道:“前日在码头,见到兄弟你有个叫香菱的丫头,模样儿性情都是极好的?不知……兄弟可肯割爱与我?” 薛蟠正哭得昏天黑地,一听“香菱”二字,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猛地抬头:“什么?香菱?” 大官人眉头一皱,心道莫非这厮还不舍得这哭起来别有风味的小娇娘? 却见薛蟠眼中放出光来,竟连那黑眼圈也亮了几分大喊道: “一言为定,哥哥一言既出,可不能回转。” “那丫鬟你只管拿去,有甚不肯的!这晦气东西!当初看走了眼,只当是个好的,谁知过了没半月,就看的马棚风一般了!一点不顺心,整日就知道哭哭哭!哭得兄弟我烦躁了两巴掌呼过去,又被母亲妹妹叨叨!” “这丧门星,见了她就烦!打发她出去,正是求之不得!” 他想起香菱带来的种种不快,更是咬牙切齿,“哥哥若看得上眼,只管领了去!莫说一个香菱,便是两个三个,兄弟也舍得!只求哥哥再赐些仙药,便是天大的恩情了!” 西门庆见他如此爽快,心中大喜,面上却只淡淡一笑,伸手将他搀起:“罢了罢了,既是兄弟一片诚心,哥哥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了。只是兄弟千万记住,此物金贵,用一粒少一粒,不可轻用啊。” “弟弟我理会得,只想靠着这仙丹在京城打下个风月场上的威名来!好叫人知道我薛家后继有人!”薛蟠得了这句准话,登时破涕为笑,那乌青的眼窝里也迸出欢喜的光来,连连作揖:“多谢哥哥!多谢哥哥!哥哥真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我回去就差人把香菱送来。” 大官人笑道:“那就一言为定了,我在宅中等薛兄弟来。” 等到薛蟠千恩万谢连跑带跳的跑了出去。 月娘诧异的看着这个胖身影离开,这才说道:“官人,方才李皂隶走时又说那张大户的绸缎铺子,还有些要紧的文书契据要交割清楚,烦请官人得快些亲自去走一遭绸缎铺,点验点验.” 西门大官人点头表示知道:“我探拜完就去,对了,厨下那桌席面,你亲自去盯着些。” 月娘站定了,微微颔首:“要何规矩官人吩咐便是。” 西门庆往前踱了两步:“不必弄那些团锦簇、水陆八珍的排场。今日请的这对爷俩是大英雄,不喜那些虚头巴脑的浮华。这宴席,要紧的是个‘真’再加个‘情’字,是家宴,不是客宴,做得…做得就像咱自家人围坐过年,吃顿热乎的、舒坦的饭食一般!” 月娘笑道:“晓得了。官人放心,我省得轻重,我这边去厨房亲自操持盯着。”说完,转身便往厨房方向去,脚步利落。 西门大官人也整了整衣襟,抬脚往客房那边走。 刚走到廊下,离客房的门还有几步远,里头说话的声音就透过虚掩的门缝钻了出来。 一个苍劲沉厚,如同古松; 一个虽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却字字铿锵,透着一股子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说的也不是什么家长里短风雪月。 “……女真完颜部于按出虎水畔誓师,阿骨打称都勃极烈,建‘金’国号,不过岁余,已连破宁江州、出河店……辽主震恐,此非疥癣之疾,实乃腹心大患!朝廷若再因循苟且……” “……师父所言极是。辽政腐朽,金人悍勇,如狼驱羊。然我大宋……”少年岳飞的声音顿了顿,带着忧愤,“……边备弛废,禁军骄惰,恐非金人一合之敌。长此以往,恐非止燕云难复……” “……金人崛起于白山黑水,其势如燎原之火,辽国这堵朽墙,眼看是撑不住了。一旦辽国崩塌,金人的铁蹄直抵幽燕,北疆便再无屏障可言!朝廷衮衮诸公,难道就看不见这迫在眉睫的刀兵之祸?” 西门大官人听到这小岳爷越说越激奋,慢下了脚步,停住不动。 “那北静王府为点缀其‘萃锦园’,遣人远赴太湖、灵璧,掘地三尺,搜寻‘漏、透、皱、瘦’之奇峰!忠顺王府亦不甘人后,其园中‘峥嵘轩峻’,所耗巨石,皆自千里之外强征而来!更有那缮、齐、荣、宁国公府,府中巨石争奇斗艳,石纲所费何止巨万.又有蔡京高俅蒙蔽圣听” 西门庆听到这里,见里头激昂气氛未消,越说越多,轻叹一口气,不想打扰俩人,转身悄然离开。 大官人来到大宅门口。 “备马来!”他沉声吩咐小厮道。 这爷俩谈得兴起,自己不如去交割下绸缎铺,省得夜长梦多。 不多时,小厮牵过那匹青骢菊马过来。 大官人他翻身上鞍,丝缰轻抖,那马便通晓人意,不疾不徐地踏出了西门府大门。 虽近晚边,这清河县却依旧市廛热闹。 西门大官人一入清河县正街,喧嚣市声、人间烟火气便如热浪般裹挟上来。 才骑行不到几步。 忽听得旁边一声娇脆带笑的招呼: “哎哟喂!这不是西门大官人么?真真是贵脚踏贱地,让老婆子我好等!老婆子可是望眼欲穿!” 三章!【金钗求老爷们的月票!】 (本章完) 第59章 薛嫂说媒 第59章 薛嫂说媒 西门庆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头戴黑绉纱金线箍的额帕,身穿一件的酱色潞绸褙子,下系一条玄色暗缎裙,脸上厚官粉,嘴唇抹猩红,鬓边还簪着一朵颤巍巍的绒。 她手里捏着一条红汗巾子,扭着腰肢,满脸堆笑地抢步上前来,正是清河县里颇有名气的媒婆——薛嫂。 西门庆认得她,知她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无事不登三宝殿。他面上不动声色,只略一颔首:“原来是薛嫂。在此等候,莫非有甚事体?” 薛嫂未语先笑,拿汗巾子掩着嘴:“瞧大官人说的!没事老婆子就不能给您请个安,沾沾贵气么?” 一拍大腿,脸上笑容更盛,凑近了半步,压低了些声音,却带着一股子熟稔的亲热劲儿:“大官人,老婆子今日来,可是给您道喜,送一桩天大的好姻缘来了!” 西门大官人勒马笑道:“你这老咬虫,莫不是又要与我做媒?上回说的小寡妇,脚板似船婆,也值得拿来聒噪?我看你是尿壶口上镶金边——全在嘴上,信不得!” 薛嫂把身子扭得麻一般:“天雷劈瞎眼的!那般货色也配入大官人眼?今番是个真真尤物——南门外孟屠户家的女儿玉楼,今年方才廿岁,端的是玉做肌肤锦做肠!” 说着凑近马镫低语:“她爹原是个宰牲口的,留下足足这个数——”比出三根黄蜡似的手指,“现银三千两!更兼满房螺钿家具、拔步床!染坊!还有个偌大的布庄。” 西门大官人略一沉吟,倒是对这孟玉楼有些好奇。 这女人心思深藏,不争不抢。 把布庄开得有声有色,倘若不是丈夫早死,已然分号开进了京城,真真是个会盘计的人物。 薛嫂看见西门大官人沉思,以为在愁那孟玉楼相貌。 “噗嗤”一笑,老婆子帕子掩口道:“绝非老婆子我虚言,大官人!这姐儿沐浴时,我可看过,不说挂着的红玛瑙珠子。”忽见街上人多,又压低嗓:“两只小金莲赛过红菱角,耷拉着澡盆边儿——那玉柱似的长腿直溜溜伸到水面上,脚尖儿一勾能勾走魂哩!因着身量高挑,更显得三寸金莲娇怯怯悬着,活似两瓣嫩姜芽儿浮在白玉汤里。” “有道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别说男人,看得老婆子我都眼热!” 又左右看了看:“腰肢又赛过杨柳条,被窝里风月比行院姑娘还伶俐!只因守孝误了期,如今急着寻个英雄人物。”” 正说着,那菊青马儿不耐差点踢到打断她,薛嫂老眉一挑正要张口骂畜生,好在及时反应过来,浑不在意,侧了两步躲开又夸道:“不愧是西门大官人家的马儿,如此神俊,倘若生得早些,那唐老馆儿取西经,就没白龙马甚事了。” 西门大官人刚要开口,又被她连珠炮样打断。 把西门庆裤管一扯,急道:“哎哟喂我的亲亲大官人呐!这等肥得流油的天鹅肉摆在嘴边,您老若不赶紧下嘴叼稳了,眨巴眼功夫,怕不被外头那些饿绿了眼的野猫野狗叼了去?” “肥肉到嘴边,不啃是痴汉,这温馒头不伸手,热屎都吃不呸呸呸,老婆子失言了”这薛嫂轻拍了自己嘴巴:“总之,那娇滴滴的长腿小寡妇合该与大官人您成就一段锦绣姻缘!” 西门大官人眼皮子也没抬,只将腰间羊脂玉的佩子捻了捻,不动声色:“倒也曾风闻一二。说这杨家布庄的营生,多亏了她这双巧手,才撑得这般体面?” “何止是体面!”薛嫂一拍手,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出来,“若不是她那短命鬼男人蹬腿早了,没个顶门立户的汉子,凭她的手段,那布庄分号早八百年就插旗在皇城根儿下了!” “您是没瞧见,那小模样,虽是温良娇艳,可持家理事、经营铺面、拨拉算盘、迎来送往,那真真是样样拔尖儿!这两年里,说亲的媒人差点把她家门槛都踏平喽!可人家眼界高着呢,愣是没一个能入她眼!” 忙凑近了,压着嗓子添火:“大官人您细琢磨琢磨!这孟姐儿,论人物,那是月里嫦娥临凡尘;论家私,那是钱匣子满得往外淌!” “守寡这两年,多少穿绸裹缎的王孙、腰缠万贯的豪商,眼珠子都恨不得黏在她那双腿上!可人家心里明镜儿似的,寻常歪瓜裂枣、空心萝卜,哪配得上她?这不,前日灯下,她亲口把终身大事托付到老婆子我这双老手上!” 她一拍胸脯,唾沫横飞地赌咒发誓:“老婆子我当时就拍板了!这清河县里,扒拉来扒拉去,论人物风流、家业豪富、前程似锦,能降得住她的,除了狮子街的西门大官人您,还能有谁?! “——您猜怎么着?我刚提了您老的尊号,她那头就抿着嘴儿点了三下!您听听,这可是人家女菩萨先相中了您这尊玉罗汉!老婆子得了这金口玉言,巴巴地赶来献宝,就盼着您老开开金口,成就这段点石成金、人财两旺的好姻缘哪!” 听到这里,西门大官人心中念头飞转。 倒不是心动这孟玉楼的长相,这媒婆倒没说错。 这少妇人是少有的高挑身子大长腿,不过年龄倒是被这媒婆说小了不少岁。 一个年轻富有又擅长经营的寡妇,若能娶进门,不仅人财两得,更能帮他操持这些店面。 一个图靠山,一个图钱财! 只是具体如何,还要看一看。 西门庆笑道:“你这老虔婆,专会拿粘人鼻孔!有道是‘媒人口无量斗’,哪位王孙公子富商大贾来了我这清河县?我怎不知?这张嘴,真真是能把稻草说成金条。孟家娘子的好处,你说了十成十。不过.” “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总要知根知底,方好定夺。我西门庆虽非名门望族,也是清清白白一份家业。娶妻纳妾,更要谨慎。孟家娘子固然是好,但其中细情,还需访听访听。” (本章完) 第60章 接收绸缎铺 第60章 接收绸缎铺 薛嫂一听这色中饿鬼怎得转了性子 连忙道:“哎哟我的大官人!您要访听,只管访听!孟姐儿的人品德行,街坊邻居谁不夸?家私产业,那都是有契有据,明明白白!您若不信,改日老婆子我引您悄悄去她家布庄铺面附近瞧瞧?或是托相熟的买卖人打听打听底细?包管您满意!” 西门庆摆摆手,止住她更进一步的聒噪:“听着倒也有几分意思。只是眼下铺中事忙,一时也分不得心。且容我思量思量,再作计较。” 薛嫂是老江湖,一听“思量思量”、“有几分意思”,便知这事至少有把握了!西门大官人没一口回绝,那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她脸上笑开了,忙不迭地道:“应该的!应该的!大官人您是何等样人?自然要仔细思量!老婆子我过两日再来听您示下?” 却说这边西门大官人和那薛嫂聊着孟玉楼。 那边武大郎正与客人算了炊饼钱,捏着三五钱碎银子立在街角。 忽见西门庆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玄色暗缎子直裰,脚下牛皮靴子踩得锃亮马镫叮当响。 武大不由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肉里,暗忖:“这厮夺了我定下的媳妇,如今倒这般威风!” 旁边卖果子的郓哥儿扯他袖子低声道:“我的哥!你眼珠通红,拳头握紧,莫不是要寻他厮打?你可斗不过他.” 武大一声苦笑,紧握的拳头也松开,摇了摇头: “郓哥儿……莫说痴话。冲撞?……凭个甚?” 他长长地、浊重地“唉”出一口腌臜气,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叹出来:“俺武大是个甚么行货?三寸丁,谷树皮!走路怕挡了贵人的道,喘气恐惊了贵人的驾……活脱脱个土鳖虫儿!” 他顿了顿,望向西门大官人那最后那点火星子也彻底熄了:“我这厢火气,从那张大户宅里跑出来就已经想明了。那金莲娘子……仙女儿似的人物,俺武大是甚么腌臜物件?怎生配得起?又何必把我那兄弟拉扯进来。” 他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尘土面粉:“麻绳缚不住金银橛,草棚守不住玉娇娘!你看这西门大官人,玉树临风,街上妇人见他路过哪个不偷眼觑,媚眼抛,汗巾儿摇。俩人真真般配!我与他如何比如何争?” “金莲娘子跟了西门大官人,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金银珠翠,使唤的是丫鬟小厮,吃的是山珍海味,这才是她身受的造化!强似跟了俺这穷卖炊饼的,啃一辈子的冷炊饼,受一辈子的腌臜气!” 他摇摇头,不再言语,强笑了笑,佝偻着那短身子,推起吱呀作响的炊饼小车,边走边道:“门不当,户不对,瘌蛤蟆想甚天鹅肉,还是温饱要紧,待攒足银钱,寻个过日子的婆娘罢了.” 说完,推着小车一步一挨,渐渐混入那喧嚣的市井人潮,忽地寻不着了。 大官人并不知道武大郎一直看着他,别了那老婆子,一抽马鞭,马蹄作响不久,来到那城南张大户的绸缎铺。 却见这本就热闹的街道塞满了人。 骑在马上远远望去。 张大户的结发妻子余氏,身披重孝,麻衣如雪,正被一群人围着! 身边的轿子已然被砸碎,轿夫家丁也不见身影。 一个个穿着光鲜绸缎,脸上却无半分悲戚,反是带着一股饿狼般的贪婪气! 这场面,西门大官人一看之下门清,这世道已是见了不知多少! 无非是:门前有马非为富,家中无人不算强。 一听说谁家男人暴病死了,留下孤儿寡母,那起子族亲便如嗅到腥味的秃鹫,立刻围拢上来。 嘴上说是帮着料理后事,眼睛却早将家中箱柜细软打量个遍,盘算着如何以“过继”、“代管”之名,行那吞产夺业之实。 果不其然。 一人说道:“嫂嫂!人死如灯灭,哭也哭不转!您老节哀顺变才是正理!可这阳世三间的日子,还得往下过不是?大哥去得急,撇下这泼天也似的家私,总该有个分派,立个章程!” 他身后一个尖嘴猴腮的侄子也帮腔道:“就是!婶子,您一个妇道人家,守着这金山银海,岂不是小儿抱金过闹市?没的招灾惹祸!倒不如趁早将那些田契、铺面、库里压箱底的雪银子,都请将出来,当着族中老少的面,大家公议着分了!也好替婶娘分担些个,省得您日夜悬心!” 余氏抬起泪眼,望着这些昔日见了张大户便如哈巴狗儿摇尾乞怜、如今却似豺狼虎豹的亲戚,气得浑身筛糠般抖:“你们……你们好没良心!大爷尸骨未寒,灵柩还在屋里,头七都还未过!你们……你们就惦记着分他的血肉?!那些田产铺子,都是大爷辛苦一辈子挣下的,自有账目可查……” 人群中一声冷笑:“血肉?姨娘!这可要分辨清楚是谁的血肉,这可是张家的血肉,你是何人?你姓甚名谁?你可姓张?” 旁边一个胖大汉子猛地大吼:“甚么鸟账目?还不是你这妇人上下两张皮,随你编排?你这白虎星进门,妨克了大哥性命!如今又想独霸家私!那些可都是张氏族里的族产,今日若不乖乖将那些田契、房契、文书交出来,休怪俺们不顾亲戚情面,撕破面皮!” 说罢,群起哄叫,竟有几个愣头青的子侄辈,早卷起袖管,露出粗黑毛躁的胳膊,作势便要上前拉扯推搡! 余氏唬得面如金纸,连连倒退,一个趔趄,“噗通”跌坐在冰冷刺骨的地砖上。 怀中紧抱的几件物事,“哗啦”一声,滚落尘埃。 一把油光水滑、算珠乌亮的四角包金紫檀木算盘。 一个金包银小巧玲珑的凉水壶。 还有一把磨得发亮的老旧丈布尺子。 此物一出,如同血腥引来了苍蝇! 那伙豺狼般的亲眷,眼中登时放出贼光! 哪里还顾得上拉扯余氏?一个个饿虎扑食般扑了上去。 (本章完) 第61章 世道凄凉 第61章 世道凄凉 嘴里纷纷嚷着“莫摔坏了!”、“这是大伯的心爱之物!”,手却伸得比谁都快!“我的!这算盘是大哥当年教我做生意用的!” 那胖大汉一把攥住算盘,却被尖嘴侄儿死死扯住另一头:“放屁!这算盘合该归我!” 那金包银凉水壶更是惹眼,被两三人同时盯上,几只手在空中乱抓,险些碰在一处,口中污言秽语,早已撕破面皮。 “给我放下!那是大爷留在这绸缎铺的遗物!留给我……留给我做个念想啊!”余氏跌坐地上,眼见亡夫遗物遭此劫掠,心如刀绞,放声大哭,声音凄厉如杜鹃啼血。 可谁人听她?那算盘在几双粗手中争夺,“咔吧”一声,一根算柱竟被生生拗断! 凉水壶也在推搡间“当啷”落地,幸是银胎,未曾碎裂,却被一人眼疾手快捡抢入怀中。 唯有那把不起眼的旧布尺,孤零零躺在人脚丛中,如同敝履,被众人踢来踏去,裹满了泥灰脚印。 余氏心如死灰,眼见算盘银壶已难保全,只哀哀望着那布尺,那是大爷亲手丈量布匹的旧物啊!她挣扎着,不顾体面,手脚并用,便要爬过去捡拾。 “滚开!碍手碍脚!”混乱中,不知是谁的硬底靴子,狠狠踩在她欲伸出的手背上!余氏痛呼一声,手背登时青紫一片。 又有人只顾争抢,粗腿扫过,踢中她肩头,险些将她踹翻。那布尺,就在她咫尺之遥的泥灰里翻滚,却如同隔着天河! 余氏瘫坐尘埃,披头散发,一双泪眼,哀哀绝然地望向那几个贴着封条、侍立一旁的衙役公人。 可那几个公人,此刻却如同庙里泥塑木雕的判官小鬼!有的抄着手,眼观鼻,鼻观心,恍若入定;有的歪着头,剔着黄牙,只顾望着热闹; 更有甚者,干脆背过身去,对着院子里那几株槐树影子指指点点,浑似没瞧见眼前这哄抢踩踏的腌臜光景。 西门庆冷眼觑着这幕闹剧,早把马拴在一遍。 那柄洒金川扇在掌中轻轻把玩,他分开众人,施施然踱了进去。 方才还如狼似虎、争抢不休的张家族人,一见西门大官人驾临,登时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忙不迭挤出谄笑,一个个虾米似的躬身行礼,潮水般让开一条路来,方才抢到手的物件也慌忙藏入袖中:“哎哟喂!西门大官人!”“大官人您老安泰!”“小的们给大官人请安了!”声气儿甜得发腻。 西门庆眼皮子也懒得抬一下,只从鼻子里“唔”了一声,权当应了。他目光如刀,先扫过地上那瑟瑟发抖、泪痕狼藉、手背青肿的余氏,又冷冷瞥了一眼那几个装聋作哑的衙役。手腕一翻,“啪”地一声轻响,将那柄洒金扇子利落收起。 随即朝那几个衙役丢过一个眼色。 那几个衙役如同被烧红的铁钎子捅了屁股,登时从泥胎木偶变作活阎罗! 方才还蔫头耷脑,此刻却如狼似虎,抽出腰间黑漆漆、沉甸甸的水火棍,“砰砰砰”在地上狠狠墩了几下,震得尘土飞扬,厉声叱骂道: “呔!哪里钻出来的腌臜泼才!敢在光天化日、街市通衢撒野?惊扰了西门大官人,冲撞了四方街坊,你们长了几个狗头?!” “还不快夹着鸟嘴滚蛋!再敢呲牙放半个驴屁,立时锁了,拖去衙门大牢里,打折腿脚,尝尝杀威棒的滋味!” “滚!都给老子滚远些!” 但见棍棒挥舞,吆喝震天。 这一干人等,哪敢再放半个扁屁?一个个如丧家之犬,点头哈腰,赶紧抱头鼠窜。 正要临去时,西门大官人又是一个眼神。 衙役们立时心领神会,纷纷跳脚吒喝:“呔!杀才们,光天化日之下,还敢当着爷爷们的面做贼?!莫不是要尝尝这水火棒打断肋骨的滋味?”“尔等作死的贼囚根子!还不速速放下赃物,原样奉还?!等着老爷们动手,扒下尔等一层皮来?!” 几个抢着了东西的只得哭丧着脸把裂开的算盘和凉水壶丢下。 犹有几个不甘心的‘挚爱亲族’,回头朝余氏狠狠啐了几口浓痰,污言秽语地发着毒誓:“老虔婆!且等着!你若不拿出钱来,躲在大宅里也没用,早晚教你不得好死!”这才骂骂咧咧,一窝蜂离去。 余氏惊魂未定,用袖子抹去脸上腌臜唾沫,又抚着青肿的手背。趁着人群散开,她不顾疼痛,猛地扑向那被踢到角落、沾满泥污的旧布尺,一把紧紧搂在怀里,仿佛搂着最后的依靠,身子蜷缩着,无声地剧烈颤抖。 脑中闪过张大户那在自己面前诺诺垂头、吃骂揪耳挨巴掌的场面。倘若这老杀才还在世,断不能教自家受这等掘心根的委屈! 他就算是那阿鼻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原也是替自家遮风挡雨的金刚门神。一念及此,不由得心窝子里滚油浇心,很不得随那老家伙一起死去,那两行老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滚下腮来。 一旁唬得呆了的两个小丫鬟,这才魂灵儿归窍,慌忙抢上前,一把搀住那摇摇欲倒的身子。余氏浑身骨头都似酥了,软做一堆烂泥,全仗着丫鬟死力架着,方才勉强立住脚根。 她乜斜着一双泪眼,望着那厢正与衙役们低声咬耳朵的西门庆。嘴皮子翕动了几番,喉头上下滚动,似有万千毒咒的言语堵在那里,却终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一双泪眼里,怨毒如蛇信子咝咝吐信,恐惧似寒冰浸透骨髓,悲凉若秋风扫尽残叶,更兼着刻骨剐肉的咒诅,或许还杂了一丝儿连自家也道不明的谢意。这许多情绪搅在一处,谁来也休想辨得分明。 她颤巍巍弯下腰,枯手哆嗦着,拾起地上摔裂了框的算盘和泼洒得只剩半壶的冷茶壶,牙关紧咬,再不发一言,由那小丫鬟半扶半架着,一步三晃,蹒跚着离去。 (本章完) 第62章 吃绝户 第62章 吃绝户 “散了!” 那衙役一声断喝,如冷水泼入滚油锅。 围着余氏聒噪不休的张家族人,登时如鸟兽散,那余氏也走了。那大街上看热闹的闲汉婆子们,见没了戏唱,也三三两两咂着嘴,意犹未尽地散去。 人潮如退潮般涌开,却有一道身影逆着人流,不疾不徐地显露出来,恰逢西门大官人双目这么一扫。 原也怪不得一眼看到了她。 只见她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量极其高挑又不缺丰腴,在人群中显眼的很,恰好的年纪似那熟透了的水蜜桃儿,掐一把就能滴出汁水来。 上身一件藕荷色杭绸对襟衫子,松紧合度地裹着蓬蓬的脯子,下系一条葱白底撒罗裙。 那罗裙裁剪得极是刁钻,腰身处掐得细细的,更显得腰肢款摆,如风拂嫩柳,偏是到了那臀胯之处,便豁然开朗,裹得严严实实,又鼓鼓囊囊。 可最是勾魂摄魄的,却是裙摆下时隐时现的一双美腿! 她俏生生立在自家布庄阶上,并未急着进去,回头一望。 一双俏目,波光流转,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斜对西门大官人身上。 俩人四目,骤然相对。 一个手摇金川扇,风流邪气。 一个红唇似浅笑,春水微澜。 女人瞪了一眼西门大官人,这才腰肢款摆,裙下那对勾魂夺魄的丰腴玉腿轻移,风摆荷叶般,袅袅娜娜地转身,掀开布庄最左门侧那半旧的蓝布帘子,在帘子后结结实实地一扭,便隐没在店铺的幽暗里 西门大官人这才‘刷’的一声收起洒金川扇,抬眼望去。 只见铺面上悬一块黑漆金字招牌,斗方大字写着:【杨记布庄】。 但见这铺面,八间门脸儿开阔,虽非雕梁画栋,却也一水儿的青砖灰瓦,收拾得干净利落。门前两根朱漆柱子,顶着青布幌子,一面写着“精织细纺”,一面写着“童叟无欺”。 铺门大开,除了最左有块布帘子,里头景象一目了然。货架如山,层层迭迭,堆满了各色布匹:本地的土布、布、麻布,染得青红皂白,成捆成卷,码得齐整;也有略上些档次的绸子、缎子,虽非顶尖货色,却也色繁多,光鲜亮丽,如云似霞。 伙计们在铺里穿梭不停,招呼着进进出出的主顾。那些主顾多是些小门小户的妇人、寻常人家的管家娘子。 铺子后头,隐约可见库房深阔,想必存货颇丰。看来这杨记布庄,走的是量大货全、薄利多销的路子,专做清河县里中下层百姓的生意,门庭若市,靠的是个“实”字。 “哦?原来这便是孟玉楼的营生。”西门庆心中暗忖,这娘子果然有些手段,一个妇道人家,竟撑起这般光鲜门面。听闻早年间清河县布庄也不少,有本地东家也有外地东家,可都给这孟玉楼打跑了身。 这绝非简单的事情。 要知这清河县惯有:富庶甲齐郡,繁华压两京的称号,鼎盛时这条街商户一眼望不到边。能在这些老算盘手中抢下地盘,着实不容易。 他正细细打量,却听到县衙的那几个差役,正朝着布庄指指点点: “嘿!这小寡妇的铺子好热闹的排场,一月进项怕是不少!”一个歪戴帽子的瘦高衙役啐了口唾沫。 旁边一个矮胖如冬瓜的接话,声音里满是不屑:“排场顶个鸟用!你没瞧见那小寡妇本人?恁高!戳天高!娘也,一个妇道人家,生成那般身量,像个搪门框的门神婆!显丑!显丑得紧!” 瘦高个儿嘿嘿一笑,挤眉弄眼:“丑?那倒未必!脸盘子是端得正,眉眼也勾人,尤其那身段儿……啧啧,最妙的是那双脚儿!走起路来,风摆杨柳似的,勾魂儿!” “脚小顶屁用!”矮胖子越发鄙夷:“生得恁高,腿恁长,站着像个旗杆,躺着……嘿嘿,怕不是占了半铺炕?哪个汉子搂着不嫌硌得慌?这世道,娘们儿家,还是小巧玲珑的好!要那么长的腿作甚?下地插秧么?” 另一个衙役笑道:“就是不喜欢这般高个长腿的,看着就不安分,像个没笼头的马!不守妇道似的风骚!” 一群衙役哄笑起来:“吃不到葡萄偏说酸硬籽多。” 西门大官人听罢瞥了一眼过来,一群不懂欣赏的浑货。 矮胖子见到西门庆一直看着那杨氏布庄方向,眼珠骨碌一转,心道:有门儿!大官人怕是对这高脚鸡有了兴致?这可是巴结的好由头! 他立刻又凑近半步,压低了嗓子,声音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神秘:“大官人,您老别看她眼下铺子红火,守着这份杨家的死鬼家当,可也是块招狼的肥肉!她那短命前头汉子杨宗锡的本家——杨家那些个族亲,杨大郎、杨二郎那几个狗攮的,可不是善茬!隔三差五就来聒噪,眼珠子瞪得铜铃大,恨不得把这铺面、库里的银子布匹,连皮带骨都吞进自家肚里去!” 瘦高衙役也帮腔道:“前些日子还来闹过两场,拍桌子打板凳,嚷着产业该归杨家宗祠,归那死去杨宗锡年幼的亲弟弟,也就是孟玉楼的小叔子,怎么轮不到她一个外姓寡妇霸着!” “嘿,这孟三娘倒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知道光硬顶要吃亏,暗地里使了银子,把咱们头儿并几位爷的腿都抹顺溜了。头儿发下话来,小的们才捏着鼻子去‘请’那帮杨家人‘挪了贵步’。” 矮胖子嗤笑一声,满脸的鄙夷:“杨家那几块料,不过是几个破落户,仗着同姓同宗就想吃绝户!不过……”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阴冷下来,“最近风声可紧了!小的们耳朵里刮到,杨家那几个,不知从哪个耗子窟窿里倒腾出些散碎银子,正四下里钻营,想走通师爷和县尊的门路呢!怕是憋着股邪火,要再来夺这份产业!” 西门大官人刷的重新打开扇子,借来秋风吹着一丝燥热,笑道:“这么说来这孟娘子的铺子是朝不保夕了!难怪到处找人来说媒,怕是急着想要嫁出去找个靠山! “谁说不是呢!”几位衙役七嘴八舌:“大官人您圣明,瞧着吧!一个没脚蟹似的寡妇,再伶俐,能架得住本家亲族三番五次地撕捋?杨家那几头饿瘪了的土狼,迟早把她连人带铺子嚼得渣都不剩!到时候……嘿嘿,怕不是落得跟刚刚余氏一个下场!可怜了如此标志的小寡妇!” (本章完) 第63章 家宴招待岳飞 第63章 家宴招待岳飞 “余氏?嘿嘿,那还算是捡来一条命了。”旁边衙役插嘴道:“东门外那死了汉子的陈氏,你们难道不知?被逼得吊了脖子,尸首晾了三天都没人收殓!可怜留下一个三岁小儿,这世道,寡妇的产业,那就是阎王爷的催命帖!” 那胖衙役又道:“我听闻她打算嫁给尚推官的儿子尚举人还有那京城的” 西门庆听罢转过身来:“好了,诸位兄弟,把交割绸缎铺子的文书拿来。” 矮胖子衙役一拍脑袋:“哎哟喂!瞧小的这狗记性!该死,该死!正事要紧,正事顶顶要紧!” 他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里面一迭青纸墨书的文书,双手捧着,高举过顶。旁边几个衙役也赶紧围拢,屏息凝神艳羡的望着西门庆,他们知道只消片刻,这人人眼热的豪铺就将换了东家。 西门大官人微微俯身从那迭文书确认无误。随即,早有衙役捧上朱砂印泥。拇指在印泥里一蘸,也不需笔,更无半分犹豫,便在几处关键位置,“啪”、“啪”、“啪”,按下了殷红如血的指模押印。那红印落在纸上宣告着易主完成。 “恭喜大官人!贺喜大官人!今日得了这旺铺宝地,往后生意定是财源滚滚!!”几个衙役纷纷说着吉利话儿。 “多谢各位吉言!”西门庆笑着拱拱手,这才从袖中摸出一小锭约莫五两的银子,看也不看,随手往矮胖子怀里一丢:“拿去,哥几个打点酒吃。” 那银子“哗啦”一声砸在矮胖子怀里,沉甸甸的,喜得他浑身肥肉乱颤,连同旁边几个衙役,都忙不迭地打躬作揖。 西门大官人慢悠悠地补了一句:“这铺子,这几日收拾停当,重新开张。到时几位兄弟家里嫂子、婆娘,若要扯身好绸缎做衣裳,来我这里,一律收七分银子。”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里泼了瓢冷水! “哎——哟!!”矮胖子激动得差点蹦起来,声音都变了调,“大官人!您老真是活菩萨转世!小的那婆娘,眼馋东街王员外家娘子那身【织金缠枝莲妆缎】的袄子,念叨了小半年了!死贵死贵的料子,小的哪敢想啊!这下好了,托大官人的福,小的也能给那黄脸婆弄一身,过年穿回娘家,好生显摆显摆!看那婆娘以后还敢不敢打我!” “就是就是!多谢大官人恩典!”“大官人放心,往后这铺子左近,小的们给您老看得严严实实,一只苍蝇也别想捣乱!”“大官人您慢走!您老慢走!”衙役们纷纷拜谢。 西门大官人点头拱手,转身走向拴马桩,只见那一直没捞着太多话头的瘦高衙役,眼疾手快! 他猛地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在矮胖子和其他衙役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一把上前帮忙解开,然后攥住了西门庆坐骑的笼头缰绳! “大官人!您老慢着点儿!小的给您牵马!这石板路滑,可别硌着您的宝马!”瘦高个儿弓着腰,脸上堆满了十二分的殷勤,死死攥着缰绳。 这一下,可把矮胖子和其他几个衙役气了个到头栽!眼睁睁看着被这瘦猴抢了先机,心里暗骂不停:什么“抢屎吃的野狗”、“溜须拍马的下作胚子”“长得高的就是心眼多”之类云云! 且说西门大官人朝着瘦高个儿拱拱手谢过,翻身上马不提。 西门大宅内,吴月娘得了官人言语,心下忖道:“既是官人吩咐‘家宴’二字,这便是要往‘真心’上靠的体面。断乎不是寻常几碟子菜蔬便能打发的,须得显出咱西门府里一团和气,上上下下都沾些喜气才是正经,不但主子们要有吃,下人们也要有吃才是。” 主意已定,月娘便移步厨房坐镇。 眼看日头落下晚边,但见那厨房里,正是个热气蒸腾,烟熏火燎的去处。三五个灶眼齐齐点着,火焰舔着锅底;蒸笼迭得老高,嘘嘘地冒着白气儿;砧板上刀剁之声,乒乓乓乓,急如骤雨。 月娘立在门口,慈眉善目,却自有一股主人的威仪。她先瞧了瞧备下的鸡鸭鱼肉:整只的肥鹅,褪得白白净净;尺长的黄河鲤鱼,鳞光闪闪;更有那上好的金华火腿,红白相间,香气已隐隐透出。再看那案上堆的时鲜菜蔬,青是青,白是白,水灵灵的透着新鲜。 月娘微微颔首,唤过那灶上的头儿孙雪娥:“雪娥,官人今日要的是‘家宴’的体面,不拘费,务要丰盛齐整。更要紧的,是那份‘家’里的热闹。你这里头忙活,外头厅上摆席面,后头灶下杂役仆妇,连那门房、马厩里当值的,今日都不可短了油水。叫他们也整治几桌,酒肉管够,图个普天同庆,方显得咱西门府里厚道!” 孙雪娥虽是下人,在这厨房里却是积年的主事,手脚麻利,调度有方。听了月娘吩咐,忙不迭应道: “大娘放心!奴婢理会得。早已吩咐下去,内厨房专供厅上贵客席面,外厨房另起炉灶,整治仆役们的酒饭。鸡鸭鱼肉、时鲜果品、细巧点心,里外都备得足足的,断乎不敢叫一个人空着肚子,冷了心肠。” 她一面说,一面挽起袖子,露出半截白生生的胳膊,亲去指点:“这鱼切薄些,摆出样!那蜜酿火候到了,快起锅!后面蒸笼的八宝鸭子,时辰足了,小心揭盖,莫走了热气!” 三张灶眼,七八个帮厨,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却又井井有条,火星不溅,汤水不泼,端的是一把好手。 一时间,厨房里只闻得:锅铲叮当,油煎滋啦,水沸咕嘟,人声切切嘈嘈。那香气更是钻心透肺,引得人肚里馋虫直拱。众人忙得脚不沾地,汗流浃背,脸上却都带着些喜气——知道今日辛苦,必有好嚼裹落肚。 偏生在这般热火朝天的忙乱里,却有一双眼睛,冷冷清清,滴溜溜地只钉着一个人。 谁?正是那金莲儿。 她倚着厨房通往后院月洞门的门框子,手里捏着块帕子,假意帮着忙。月娘见她带伤上阵,也不好喝止了她的心意,就由着她自己做些爱做的。 金莲儿挪着步子扇着风,撑着腰儿摘着菜,自小都在这么过来,倒也是熟练活。 眼风却似刀子一般,穿过人影烟气,死死剜着那忙进忙出的大丫头玉箫。终于,逮到了那玉箫,趁着众人不备,手脚麻利地从刚出锅的菜碟子里,拣一小块酥烂的红烧蹄髈,丢进一个不起眼的双层朱漆食盒里。 金莲冷笑,继续盯着。 不久后,玉箫左右观望又挑了两块油亮的糟鹅,丢进了食盒。 隔了不久又飞快地夹了好些细巧果子、酥油泡螺,满满当当塞进一个不起眼的双层朱漆食盒里。 金莲心中冷笑:“好个贼淫妇!手脚倒快!老娘盯着你多时了!” (本章完) 第64章 玉箫偷情人 第64章 玉箫偷情人 但见玉箫做贼心虚地左右张望一番,便拎着那沉甸甸的食盒,蹑手蹑脚,闪出了厨房后门,直往后院僻静处走去。 她原就是西门大宅里的大丫鬟,平时狐假虎威喝三吒四,恍若二娘一般,又是下人中的头领,便是管家来保见了都得对她点头哈腰。 别说此刻大家正忙,就算平日里提个食盒进进出出来来去去,吴月娘不闻不问,谁个敢出声拦询。 此刻躲在人群中的金莲哪里肯放过,轻轻起身,如同鬼魅一般,悄没声息地垫着一对三寸小脚儿跟了上去。 暮色四合。 西门府的后院渐渐沉入一片昏蒙之中。 金莲眼见远处的玉箫提着食盒穿过几道回廊,绕过假山池塘,来到那后院最荒僻的一角,墙根底下有个废弃的狗洞,早被一块磨盘大的石头虚掩着。 只见玉箫走到那磨盘石前,放下食盒,费力地挪开那石头。磨盘石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石头刚移开尺许,露出那黑黢黢的狗洞,便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顶着几根枯草,迫不及待地从那洞里钻了出来!竟是个活生生的大男人! 那毛茸茸的脑袋钻出狗洞,露出一张带着几分油滑又透着落魄的脸,正是被西门大官人赶出府去的前书童。他贼忒嬉嬉地一笑,伸手就去够那食盒:“好姐姐,可想煞我了!快让我瞧瞧,今日带了什么好嚼裹儿?” 玉箫却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把将那食盒按在身后,压低了嗓子,声音里带着急怒和决绝:“你且住手!吃随你吃,但今日这顿饭,是最后一次了!” 书童一愣,脸上那点嬉笑僵住了:“最后一次?好姐姐,你这是甚么话?莫不是嫌我钻这狗洞腌臜了姐姐的手?” “腌臜不腌臜的,如今还说这些作甚!”玉箫声音却更冷硬了几分,“你道这西门府是甚么地方?大官人的手段,你是尝过的!前番赶你出去,没打死你已是天大的恩典。如今我日日提心吊胆,夹带这点子东西出来,若被那眼尖心毒的瞧见,你我二人,便是乱棍打死的下场!这是最后一次!你拿了,速速离开,寻个活路去罢!” 书童听了,脸上那点油滑褪尽,显出几分真实的惶急和赖皮:“离开清河县?姐姐说得轻巧!这满清河县,谁人不知我是西门大官人府上出来的书童?如今被撵了出来,身上背着‘逆主的不是’,如同那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我能去哪里营生?哪个铺面敢收留我?姐姐,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他说着,竟往前凑了凑,带着一股子汗酸和尘土气,想往玉箫身上靠。 玉箫厌恶地往后一退,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墙根:“呸!少在这里跟我装可怜!你那些偷鸡摸狗、哄骗小丫头的本事呢?离了这府门,倒成了没脚蟹了?我不管!老娘管得了你一时,管不了你一世!总不能老是这样,提溜着脑袋给你送饭!” 她说着,狠了狠心,从怀里摸索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看也不看,塞到书童那脏兮兮的手里,“喏!拿着!这是我这攒下的十几两碎银子,你拿去,走得远远的,寻个没人认得你的州县,或摆个小摊,或做个挑脚的行商,好歹是个正经营生!总强过在这里钻狗洞,等着被人打死!” 书童掂了掂那布包的分量,脸上又浮起那丝令人讨厌的、了然于心的笑。他把银子揣进怀里,动作倒是麻利,眼睛却贼溜溜地在玉箫那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脯上打了个转儿:“嘿嘿,姐姐到底是心疼我!嘴上说得狠,心里还是舍不得……” 他突然往前一扑,张开双臂就去搂抱玉箫,“好姐姐!我的亲亲肉!这西门大宅里如今正忙着大宴,鬼影子都见不着一个,正是天赐的好时候!你我许久不曾亲近,可想死我了!快让我香一个……” “作死的贼囚根子!”玉箫吓得魂飞魄散,又急又怒,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书童推开,指甲尖儿险些划破了他的脸,“青天白日的,你作死不成!拿了银子,赶紧给我滚!再敢胡缠,我……我这就喊人了!” 她声音发颤,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那黑洞洞的狗洞,“陈安,你给我滚!快滚回去!再让我看见你,今日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再来纠缠,休怪我不念旧情!” “滚?你叫我滚?”被唤作陈安的书童压低了嗓子,声音却尖了起来,非但不退,反将一张混着土腥,多日没洗澡脏气的脸凑得更近,那腌臜气息直喷到玉箫脸上,“好个玉箫姐姐!你叫啊!你倒是敞开了嗓子叫唤啊!你敢吗?” 话音未落,他猛地探出手,铁钳也似的大手一把攥死了玉箫那藕段儿似的细腕子,力道之大,疼得她“嗳哟”一声,骨头缝里都似要裂开。另一只糙手则恶狠狠把她往墙上一堆,震得玉箫眼冒金星。 “你倒是喊啊!把人招了来,我自然是活不成了!”陈安眼中闪着癫狂混浊的光,鼻息咻咻喷在玉箫脸上,“可你呢?我的好姐姐!你当自个儿就能脱了干系?大爹最恨的甚么?最恨的就是背主偷汉!” “你快喊啊,喊来人看看,大娘房里有头有脸的大丫头竟是个偷府里汉子的淫娃荡妇。”他看着玉箫惊恐的样子,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残忍的快意,“我活不成,你也休想囫囵!到时候,板子、拶子、蘸水的皮鞭,哪一样是你这细皮嫩肉熬得住的?大官人一声令下,剥得赤条条拖到前院,当着合府上下,一顿好打,活活打死你这小淫妇!” 这玉箫被他死死压冰冷的墙壁上,泪珠子断了线般滚落,眼前一片模糊。那无边的恐惧,恰似三九天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将她淹了个透心凉,怎么也不敢开口唤人。 陈安见她眼神涣散,身子骨软了下去,挣扎的气力渐弱,心头那股邪火和掌控欲更是烧得他浑身燥热难当。 他狞笑着,那粗粝的手指却转而狠狠掐住了她尖俏的下巴,硬生生将那张粉脸抬起来,逼她对着自己那张脏脸: “装甚么三贞九烈?嗯?!”陈安喘着粗气,声音里满是下流腌臜的嘲弄,“你当初不也夸我长得俊俏么?要死要活的和我生死不弃!你和我,在这西门家的后院里,假山根子底下、黑漆漆的竹林子、荷池边……哪一处没偷偷摸摸地快活过?哪一处没‘偷’过?啊?!我的玉箫好姐姐!” 他刻意将那“偷”字咬得极重,如同淬了毒的针,直往玉箫心窝子里扎:“怎么?如今弟弟我落魄了,嫌弃我起来了?还是你又看上了府中玳安那小子。” 话音未落,他那只空闲的爪子已猛地探向玉箫的衣襟,“嗤啦”一声,粗暴地撕开了领口,露出一抹刺眼的月白小衣。 (本章完) 第65章 互为勾结 第65章 互为勾结 “多时没听见你高呼我的名字了!”陈安涎大手伸了过去,脸凑近她耳根,喘着粗气:“想不想?嗯?你死了这条心吧!还做梦想着攀高枝儿,做通房丫头?做妻做妾?呸!做你的春秋大梦!烂了身子、坏了名声的丫头,连窑子里的姐儿都不如!” “到时候,你就是跟我一起沉塘、一起乱棍打死的命!咱们奸夫淫妇谁也跑不了!横竖咱俩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蹦不了你也跑不了我!乖乖的听我的话,你还能踏踏实实的做你这西门府的大丫鬟,保不住你哪天大爹看上你了,你就飞上枝头了当了二娘。嘿嘿,那时候.我也是尝过二娘滋味的人了,你我再偷怕是更加爽快。” “来把二娘~~!”说着陈安就伸出手去扯玉箫腰中的汗巾子。 恰在这时。 忽听得远处回廊上脚步杂沓,伴着丫鬟们提灯上烛的细碎声响和低语,那灯笼的光晕影影绰绰,正往这边移来! 陈安浑身一激灵,如同被冷水浇头,那烧昏了的邪火“哧溜”一下灭了泰半,眼中癫狂立时被惊惧取代。他猛地抽回在玉箫身上作恶的手,像被蝎子蜇了似的,慌慌张张去提溜那掉在地上的食盒,动作狼狈不堪。 “听着!”他压低嗓子,声音急促嘶哑,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松垮的裤腰,“等会儿……等会儿府里开席,人都聚在前头,你寻个空子,还到这地方来等我续上!”他恶狠狠地盯着玉箫“若敢不来……哼!方才我说的那些话,可不是放屁?!” 话音未落,他已弓着腰,像只受惊的老鼠,提着食盒,“哧溜”一声钻进了狗洞,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洞口几片枯叶还在微微颤动。 玉箫如同刚从鬼门关爬回来,浑身脱力,顺着冰冷的墙壁软软滑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她不敢耽搁,强撑着站起,手忙脚乱地整理被撕扯得凌乱的衣衫,将那抹刺眼的月白小衣死死掩好。她深吸几口气,努力压下狂跳的心和颤抖的手,把磨盘推了回去,勉强端出一份大丫头的架子,挺直脊背,迎着那渐近的灯光和人声走去。 转过假山,果然见几个小丫鬟正踮着脚,用长杆挑着点亮的气死风灯笼往廊檐下挂。 玉箫清了清嗓子,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却已换上平日的威严:“手脚麻利些!仔细照看灯烛,莫要走了水!这黑灯瞎火的,磕了碰了,仔细你们的皮!”她目光扫过,带着惯常的凌厉。 训斥间,眼风一扫,却见不远处水榭凉亭的阴影里,一点猩红的火星明明灭灭。借着新挂上的灯笼微光,赫然看见潘金莲斜倚在美人靠上,一身水红衫子在暗影里格外扎眼,她一只绣鞋尖儿轻轻点着地,另一只脚微微晃悠,手里似乎还拈着什么东西,正慢条斯理地嗑着瓜子儿,一副悠闲看戏的模样,嘴角仿佛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玉箫脑子里“嗡”的一声!这个小贱种! 方才被陈安羞辱、威胁、撕扯的种种不堪,那冰冷的墙壁、污浊的气息、绝望的恐惧,还有那被迫答应的屈辱之约……所有的一切情绪,如同滚油泼进了烧红的铁锅,瞬间炸裂开来!一股邪火“腾”地直冲天灵盖! “好个没规矩的小蹄子!”玉箫几步抢上前去,指着潘金莲的鼻子,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能划破夜色,“作死的浪货!阖府上下忙得脚不沾地,你倒会寻自在!躲在这里挺尸装死!” 潘金莲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厉声呵斥惊得一怔,手里的瓜子儿差点洒了,抬眼看向玉箫,那双桃眼里却不见多少惧色,反而闪过一丝了然和冰冷的讥诮。 玉箫被她这眼神看得更是火冒三丈:“看什么看?!再看剜了你的眼!还不给我滚起来!死到厨房去帮工!劈柴烧火,刷锅洗碗,哪里脏累去哪里!再敢躲懒偷闲,看我不揭了你的皮!滚!快滚!” 玉箫骂得唾沫横飞,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要将刚才在陈安那里受的所有腌臜气,都一股脑儿倾泻在这个抢了她位置的狐狸精身上。 潘金莲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将手里剩的瓜子儿随意丢在地上。她没顶嘴,只是对着暴怒的玉箫,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冷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没说话,扭着水蛇腰,踏着金莲小脚儿,袅袅娜娜地从玉箫身边走过,带起一阵香风,径直往厨房那暖融融的亮光处去了。 玉箫被她最后那个冷笑激得心头又是一寒,但此刻怒火正炽,也顾不得细想,只对着她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呸!下作的小淫妇!骚狐狸!以后有你好瞧的!老娘还治不了你个贱货!” 且说西门大宅内马上上演一场捉偷好戏,而清河县衙门大院薛家人正收拾东西准备进京。 薛蟠一脚踹开县衙后院的雕隔扇门,那声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直落。他一张脸膛喝得赤红,眼珠子里烧着没头没脑的燥火,进门也不看人,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猛地就钉在了正低头收拾物什的香菱身上。 “过来!”他蒲扇般的大手不由分说,铁钳似的攥住了香菱细细的腕子,死命就往外拖拽。 香菱一张小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哆嗦着,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呜咽,身子拼命向后坠着,单薄的肩膀筛糠般抖起来。鬓边一缕青丝散落,黏在濡湿的腮边,愈发显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脆弱,让人看了心尖儿都跟着揪紧。 “孽障!”薛夫人正指挥着家丁,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险些栽下来,心口突突直跳,气得指尖都在颤,指着薛蟠厉声骂道,“天杀的祸根!这又是灌了几斤黄汤,回来便要作死!你扯她做什么?还不给我撒手!要活活气死我才罢休吗?” 薛蟠被母亲这一通骂,倒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冷水,那蛮横的劲头滞了一滞,攥着香菱的手略松了半分,却仍没放开。他扭过那张红得发紫的脸,冲着薛夫人咧开嘴,竟露出个混杂着得意与蛮气的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母亲脸上: “我的好太太!您老骂早了!儿子这回可不是胡闹!”他嗓门震得窗纸嗡嗡响,“西门大官人救了妹妹,天大的恩情!您儿子我,今儿是彻底想明白了!” 他另一只空着的手“啪”地拍在自己厚实的胸膛上,震得衣襟直晃,“往日里那些斗鸡走狗、眠宿柳、打架斗殴的混账事,再不能干了!从明儿起,我就跟着铺子里老成持重的几位掌柜,正经学算盘、学看账、学经营!再不敢让母亲您老人家悬心劳神!” 他目光一斜,又落回被他扯得钗环散乱、瑟瑟发抖的香菱身上,仿佛她只是个物件,“这倒霉丫头既是我买来扯出大堆事儿,如此送给西门大官人谢他救命的大恩,正正好!咱们薛家,总得表表心意!香菱模样好,性子也还过得去,正配得上西门大官人的身份!” (本章完) 第66章 薛宝钗的信 第66章 薛宝钗的信 呆霸王一番话如同石破天惊,震得满屋子人都呆了。薛夫人张着嘴,方才的怒容还僵在脸上,眼里的惊怒却已如冰雪遇沸汤般,迅速消融、转化,被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所取代,带着颤音:“蟠儿!我的儿!你…你真个想通了?要学好?” 她越说越激动,眼睛里迸出亮光,双手合十,朝着天空连连作揖,“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显灵!祖宗保佑!可算是开了窍了!”欢喜的泪在她眼眶里打转。 香菱被那“送人”二字砸得魂飞魄散,身子一软,若不是薛蟠还攥着她的手腕,几乎就要瘫倒在地,无助的望向薛夫人,却得不到任何回应。那眼泪更是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又不敢哭出声来,泪光点点,弱质纤纤,楚楚可怜。 薛蟠把香菱一拽出大院。 “等等!” 珠帘轻响,薛宝钗扶着莺儿的手,缓缓走了出来。她穿一身家常的蜜合色袄儿,葱黄绫子裙,头上只松松挽了个髻,簪一支素银簪子。脸上神色是一贯的端凝平静,不见丝毫波澜。 那原本莹白如玉的面颊上,此刻竟浮着一层极其浅淡、却异常动人的薄红,如同初雪上晕开的一抹胭脂,将她端丽绝伦的容颜衬得竟有几分罕见的娇怯。 她强自压下翻涌的心绪,从袖中取出那封封得严严实实、套着素雅笺封的书信,双手递了过去。 “烦劳哥哥,”宝钗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若去见西门大官人,请将此信转交。原是我……代母亲拟的一份谢帖,略表心意。” 提到“西门大官人”时,她颊上那抹浅红骤然加深,如同泼洒的朱砂,迅速蔓延至小巧玲珑的耳垂和纤细的颈项,连带着那蜜合色的袄领都仿佛被染上了一层霞光。 薛蟠被妹妹这异样的情态和那封信吸引了全部注意。他猛地松开一直攥着香菱的手——香菱脱了桎梏,腿一软,踉跄着扶住旁边的酸枝木几案才勉强站稳,兀自惊魂未定地抽噎。 薛蟠也不管她,一把将那封信抓在手里,掂了掂,目光却牢牢锁在宝钗那艳若桃李的脸上,脸上那副恍然大悟又带着促狭意味的笑瞬间放大。他自是浑,却也不傻。 “哟!妹妹!”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嗓门大得惊人,带着酒气,“你这谢帖……怕不是寻常的谢帖吧?脸都红成什么样了!啧啧啧,跟那三月里的桃似的!” 他斜睨着宝钗强自若无其事,可那红晕已从脸颊蔓延至颈项,连带着呼吸都微微急促起来,忽地收了几分嬉皮笑脸,那张被酒气蒸腾得有些浮肿的脸上,竟难得地显出一丝笨拙的认真:“好妹妹,我们兄妹二人,你知道我,我何尝不懂你?你素日里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万事藏在心中!可今日这光景,哥哥再浑,也瞧出几分了!” 他凑近一步:“人生在世,图个什么?不就图个痛痛快快,随心所欲么!什么规矩体统,都是虚的!能让自己心里头畅快,那才是顶顶要紧的!” “旁人的闲言碎语,鸟他作甚!哥哥是混账,无担当,可我盼着太太长寿,也盼着你好,盼着你能顺心遂意,能天天欢喜!原也是真心实意!倘若你想做些什么,就去做!” 薛蟠说完将那封沉甸甸的信往自己怀里胡乱一塞,也不管塞得歪斜,再次伸手,一把又捞起旁边兀自瑟瑟发抖、泪痕未干的香菱的胳膊,像拎起一件货物。 “成了!就这么着!”那粗嘎的笑声和香菱压抑不住的、细碎如幼兽般的呜咽,混着他身上浓烈的酒气,一路刮过回廊,那扇被踹开的隔扇门还在兀自摇晃。 宝钗站在原地,纹丝未动。缓缓抬起眼帘,望向门外薛蟠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 然而,这些翻腾的情绪最终沉淀下来,化作唇边一个无声的苦笑。 她在心底无声地叹息:“我的好哥哥……‘我们兄妹,你知道我,我何尝不懂你’……你这话,倒是半分不假。” “你次次闯祸回来,哪回不是赌咒发誓说要‘学好’?哪回不是拍着胸脯指天画地?‘再不胡闹了’、‘定要学做生意’、‘让母亲放心’……这些话,哪一句是新鲜的?” “这次怕不是在外头又欠了风流债,嫖妓没了钱使,才巴巴地把香菱送去抵给西门大官人,拿‘报恩’和‘学好’来搪塞母亲罢了!” 薛宝钗叹了口气:“我若能有你三分浑就好了” 回头望去。 薛夫人还沉浸在儿子“幡然醒悟”的巨大喜悦里,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地念着“菩萨保佑”。 宝钗只觉得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心脏,比方才那羞窘更甚百倍。指望这个混账哥哥浪子回头,重振薛家门楣?无异于痴人说梦!这偌大的家业,这摇摇欲坠的富贵,这糊涂的母亲…… “薛家的未来……”宝钗的眼神骤然清醒,,那份女儿家的羞赧慌乱被更深沉的决断瞬间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终究还是要看……我能不能被选为宫中女史,公主伴读。”她想起那即将到来的宫廷采选,想起母亲暗地里托付舅舅王子腾打点的种种。唯有那条路,才是支撑这摇摇欲坠薛家的正途。 却说西门大官人回到府中,翻身下马,将马鞭随手抛给迎上来的马房小厮,大步来到前院。 踱到偏厅门口,一眼就瞧见薛蟠那副猴急又得意的样子,像个刚做成大买卖的掮客。再往薛蟠身后一瞥,果然缩着个穿素色衫子的小娘子香菱,低垂着头,看不清脸,只看见一截细白脆弱的颈子,还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像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小雀儿。 薛蟠一见西门庆,立刻像见了亲爹,两步窜上前,一把将缩在角落的香菱拽到身前,动作粗鲁得差点把她扯个趔趄。他指着香菱,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西门庆脸上:“哥哥!瞧瞧!小弟说话算话,人给您带来了!就是她,香菱!模样性情都是顶顶好的!”他转头对着香菱道:“听见没?以后西门大官人就是你主子了!好生伺候着!” 香菱被他扯得身子一晃,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单薄的身子抖得更厉害,手指死死绞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却是一声也不敢吭。 薛蟠说完,像是才想起什么要紧事,猛地一拍自己油光锃亮的脑门:“哎呀!瞧我这记性!”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揉得有些发皱的信封,讨好地双手递到西门庆面前,脸上堆满谄媚的笑:“还有这个,是我妹子宝钗给哥哥的亲笔信!嘿嘿,哥哥,您瞧瞧?” 给我的信? 西门大官人一愣。 接了过来。他拆开封口,抽出信笺,目光在上面扫了几扫。信上的字迹清丽工整,透着一股子闺阁的冷香。 (本章完) 第67章 回信薛宝钗 第67章 回信薛宝钗 上面既没有称谓,也没有结言,只有七言八句。 一首七律: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这首薛宝钗自己写的咏白海棠,借诗喻己。 西门庆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随即又舒展开,嘴角却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他抬眼,对薛蟠道:“蟠兄弟,稍坐片刻,容我写个回信。” 他说着,转身便欲往书房走。刚迈出一步,却像被什么绊住了脚似的,猛地顿住。 他低头看了看信上娟秀的字体,又想起自己那几笔歪歪扭扭、如同螃蟹爬的字迹,实在不堪入目。大官人眼珠子一转,目光再次落在那低眉顺眼、浑身写满惊惧的香菱身上。 西门庆下巴朝香菱的方向一抬,“随我进来。” 薛蟠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般嘿嘿直乐,推了香菱一把:“快去快去!哥哥叫你进去伺候笔墨呢!这可是你的造化!” 香菱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小脸瞬间煞白如纸。 伺候笔墨,如何伺候?多是坐在主人怀里伺候。 大户人家,书房里少不得养几个清秀伶俐的丫鬟,名目上唤作红袖添香,素手调琴,玉指翻书,娇声诵读,侍立捧砚,端的是一派风雅气象。 那等丫鬟,模样儿自然要齐整,身段儿更要风流。说是“添香”,添的是身子香,香炉里的沉水香、龙涎香,不过是遮人耳目的幌子;说是“调琴”,调的也不是那砚台里的松烟墨、紫玉光,调的是你侬我侬的情。 “调琴”、“翻书”、“诵读”、“捧砚”,样样都是掩人耳目的狎昵前戏。 “素手”“玉指”“娇声”“侍立”,方是丫鬟们伺候主子的真正营生。这些侍弄丫鬟十个倒有九个,是挂着“宁静致远”、“淡泊明志”书房里的肉屏风! 剩下一个不是丫鬟! 香菱想到此处,不觉泪珠儿又在眼眶里打转,怕又惹怒新主,招来一顿没头没脸的捶楚,只得死死咬住下唇,挪动金莲,低垂粉颈,一步一挨,恰似那怯生生的羔羊,跟定前面高大身影。 才走得两步,心下忽地一转:是了,如今主子已不是那薛大爷了! 偷眼觑那新主,生得魁伟雄壮,风流俊俏,眉梢眼角自带一段撩人的邪气。比那薛蟠,真真一个云里鸾凤,一个地下瘸猪;一个是瑶台玉树,一个是粪土朽桩。 想到此,香菱那泪痕早已干了,心头反漾起些甜丝丝的滋味。暗忖道:身子若交付与这等人物,强似被那蠢物蹂躏糟蹋。只求老天爷发慈悲,盼他温存些个,少打罚自己就更好了! 一走进书房。 “跪下。”大官人的声音不高,却冷飕飕、尖利利,直戳进香菱那颗刚捂出点暖和气儿的心窝里。 香菱唬得魂灵儿都飞出了七窍,哪敢有半分迟延? “扑通”一声,两个膝盖便结结实实砸在地上,额头死死抵着那冰凉光硬的地面,吓得娇弱伶仃的身子筛糠也似地抖个不住。 方才心头那点子微末的盼想,顷刻间被这两个字碾得粉碎,连渣儿也寻不见了。 她紧紧闭了眼,料想着那大巴掌或是夹枪带棒的呵斥即刻便要落下。谁知一只大手,竟是不紧不慢地探了过来。 香菱惊得浑身一激灵,下意识便要缩颈躲闪,身子却僵在那里,半分不敢动弹,多少次在薛蟠那里的挨打让她知道。 躲得越多,打得越凶,还不如咬着牙忍过去。 可那手却反倒极轻极缓地抚上了她冰凉滑腻的腮颊! 指肚儿带着些粗粝,摩挲着她脸蛋上的嫩肉,动作却出乎意料地柔和,如同鹅翎拂过,轻轻揩去了她眼角边连自家都不曾觉察的一点子湿痕。 “莫哭了,”新主子的声音沉甸甸的,莫名地竟让香菱那悬在腔子里的心略略定了定,“教你跪下,是叫你认准了,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新主子。” “是……香菱.主子,香菱知错了!”香菱闭着眼睛,只觉那带着薄茧的指节在她细皮嫩肉的脸蛋上打着转儿摩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西门大官人巍巍然立着,垂着眼皮子看着这小人儿。 倘若她的颜色低上可卿金莲两分,可一旦泪眼婆娑,粉腮带露,却直达那个层次。一副楚楚可怜、任君采撷的模样。 西门大官人笑道:“往后只消乖乖的,爷疼你还疼不过来,莫说是打你……便是……伤了你一根头发丝儿,爷心里也疼得慌……” “是,香菱……香菱一定死心塌地听主子的话,叫香菱做什么,便做什么.”香菱只觉得那指尖滑过的地方,像是有小虫子在爬,又麻又痒,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悄悄从尾椎钻了上来,混着那未散的惊惧,搅得她心慌意乱 “起来罢。爷听说你原是那等簪缨之族、诗礼之家里出来的小姐?想必识文断字,写得一笔好字?”西门大官人收回大手说道。 香菱闻言,如同得了赦令,慌忙爬起来,细声应道:“回主子的话,奴婢……奴婢幼时确曾胡乱认得几个字,写得不好,恐污了主子的眼。” “莫要推辞,”西门庆摆摆手,径自踱到那紫檀雕大书案前,随手翻开一本空白的账簿,“来,替爷写几个字。”他下巴微抬,点了点案上的文房四宝。 香菱哪敢怠慢?赶紧挪着小碎步蹭到案边,心口兀自怦怦乱跳。 她挽了挽袖口,露出半截雪藕似的腕子,伸手便要去拈那沉甸甸的松烟墨锭,准备在端溪砚池里细细研磨——这是她做惯了的小姐活计,如今却是在主子面前伺候,更是屏息凝神,万不敢坐,只侧着身子,微微屈膝,预备站着书写。 谁知她指尖刚沾上墨锭的冰凉,忽觉后腰一紧!一只滚烫厚实的大手,竟从后头环了过来,紧紧箍住了她那不盈一握的纤腰! 香菱浑身僵直,连气儿都忘了喘。未及惊呼,便觉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竟如轻絮般被那大手凌空一揽,身子一旋,就被稳稳当当地按坐在了铺着锦褥的楠木圈椅上! “慌什么?”西门庆低沉带笑的声音紧贴着她发颤的耳根响起,那灼热的鼻息喷在她细嫩的颈侧,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爷叫你坐着写,你就坐着写,安心写你的字。” 说着,他那只大手竟当真松开了她的腰肢,转而拈起那方冰凉的墨锭。他高大的身躯就紧挨着椅背站着,宽阔的胸膛几乎贴上香菱单薄的后背。 一手撑在案角,一手竟真的在砚池里不紧不慢地研磨起来。墨锭与砚石相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静得能听见心跳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香菱整个人都懵了。紧贴后背的灼热体温,烧得她哪定得下心。——莫非……莫非真是苦尽甘来,撞上了怜香惜玉的好主子? 她慌忙死死咬住舌尖,将那不合时宜的泪意硬生生逼了回去。不能哭!万万不能再惹主子不快!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头翻江倒海的悸动,努力让手腕稳住。指尖微颤着拈起一支狼毫小楷,饱蘸了浓黑润泽的墨汁。 “奴婢……奴婢谢主子。”她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娇羞。 (本章完) 第68章 宝钗的心思 第68章 宝钗的心思 听到香菱娇滴滴的声音。 “嗯!”西门庆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我说一句你写一句,嗯,先到旁边打个底,无误了再摘抄上去,让爷瞧瞧你这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姐,字里可有风骨,对了,写大气些,横竖撇捺大开大合,可别让人家瞧了爷的字像个女人。” “是”香菱虽然脸上烧得厉害,却也没那么紧张了。她屏住呼吸,努力凝神静气,将那狼毫尖端正正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手腕悬空,竭力稳住那细微的颤抖,依着多年残存的闺阁功底,一笔一划,开始小心翼翼地书写起来。 等到删删减减换了两稿后全写完,西门大官人拿了起来满意得点点头:“不错,字迹工整,以后你就是爷的笔帻子。” 香菱先是小嘴呼了一口气,就这短短时间,身上内衫子已然被香汗湿透,总算不负新主子的期望,转而一愣,这话怎么听得听得这么让人娇羞。 那薛蟠在外头廊下候着,早已等得抓耳挠腮,心焦火燎,活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他不住地跺脚,抻着脖子往里瞅。好容易听见里头门帘子“哗啦”一响,西门大官人踱着方步出来了,手里捏着一封粘得严实的信函和一个小小药瓶。 “西门大爹!”薛蟠堆起满脸谄笑,急吼吼地凑上去,眼珠子黏在西门庆手上,“我的好哥哥!可……可算盼着了!东西……东西可能给弟弟我了?” 西门庆眼皮子一撩,将那东西往前一递。薛蟠喜得眉毛眼睛都挤到一处,咧着大嘴,伸出蒲扇大手就去抓:“哎哟喂!多谢大爹!多谢我的亲哥哥!您老就是俺薛家的大恩人!活菩萨!回头俺……” 谁知他手指尖刚碰到药品,西门庆手腕子一翻,“嗖”地一下又把东西拽了回去! “嗯?哥哥……这……”薛蟠脸上的笑僵住了,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一脸懵懂加着急。 西门庆脸上的闲散瞬间收了个干净,换上一副从未有过的冷厉神色,两道目光像冰锥子,狠狠扎在薛蟠那双被酒色泡得发浑的眼珠子上,压低了嗓子,每个字都带着寒气,他知道番僧给自己不怀好意,也不想担了别人的因果: “你给我竖着耳朵听真了!这里头的‘好玩意儿’,是金贵,可也是要命的‘阎王帖’!”他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要是贪多,立时大罗金仙也救不转!给爷我记死了骨头里:每次——只许半粒!用温水化开了灌下去!还有,这玩意儿邪性,也金贵,万万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哎哟我的亲哥哥!亲大爹!您老放一百二十个心!”薛蟠被他这架势唬得腿肚子一哆嗦,差点没给跪下,连忙拍着胸脯,指天画地地赌起咒来,唾沫星子乱飞:“天打雷劈!烂了舌头!不得好死!俺薛蟠要是敢多用一丝一毫,或是给了不该给的人,叫俺出门就掉河里喂王八!吃饭噎死!睡觉让房梁砸死!!让粉头大胸子把我憋死!” 西门庆见他咒得狠毒,脸上的冰霜才稍稍化开一点,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这才慢悠悠把东西重新塞进薛蟠怀里。 “亲哥哥我先走了,等我在京城站稳了打出个红粉教头的名号,定用八抬大轿来接你来京城,我两兄弟枪棍决战紫禁城之巅。”薛蟠如同得了丹书铁券,把那药瓶当命根子似的,死死按在贴肉的胸口,连滚带爬地蹿出了西门府。 香菱儿看着自己旧主子一眼都不看她,就这么跑了出去。 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小小的人儿藏在西门大官人的背影里,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心里头“噗通噗通”擂着小鼓,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翻腾上来。 老天爷!那信里.主子竟和宝姑娘有了情愫? 还有,自己这主子不是文曲星下凡吧,肚子里该装着多少锦绣文章?比起她旧主薛大爷那等只会斗鸡走狗、吟些“一个蚊子哼哼哼”的草包,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老天爷……老天爷这回可算开了眼!”香菱儿把滚烫的脸埋在微凉的掌心,心里头无声地呐喊,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卑微的感恩。“竟把我这苦命人儿,从火坑里捞出来,丢进了这蜜罐子!给了这么个……这么个……如此知冷知热的主子!” 香菱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几分,仿佛那积年的苦楚和惊惶,都被大官人那沉稳的背影和信纸上透出的无边才情,熨帖得平平展展。 她这飘萍般的命啊! 辗转流淌多年! 竟似头一回靠上了坚实的岸,岸上还开满了她做梦也不敢想的、带着墨香的儿。 薛蟠出了西门府后,快马加鞭,等到骑马来到县衙。 门口那群舅舅派来的护卫早牵着马、抬着轿子候着了,行李都堆了上了车队捆扎得结实。 薛蟠滚鞍下马,风风火火冲到就轿子旁。 “好妹妹!宝妹妹!东西来了!东西哥哥给你弄来了!”薛蟠咧着大嘴,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宝钗跟前,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那封信,献宝似的递过去,“他亲笔写的信!” “这是.给我的?” 薛宝钗坐在轿子里捏着那页薄薄的信封,指尖竟微微有些发颤。等到打开信封信,信笺上西门庆的字迹筋骨分明,带着一股商贾少有的洒脱力道。 她只觉得心儿“怦怦”擂鼓般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打小至今,第一次给男人递书信,也是第一次收到男人的信。 轿子里明明只有她一人,窗纱滤进的暮色也带着秋虐的凉意。 可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却猛地从心窝里窜起,瞬间烧红了她的双颊,连带着那平日里白皙如玉的耳垂、纤细秀美的颈项,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诱人的胭脂色。这羞臊来得如此汹涌,竟让她下意识地并拢了双腿。 她强自定了定神,目光却像被黏在了信纸上,逐字逐句地看了下去。越看,那心跳便越急,呼吸也越发短促起来: 问你自己,可曾觉得过洒脱原是快活的? 既如此,又何必自困于这金丝编就的笼中? 你明明生得一双凌云翅,偏生在风前收敛羽翼…… 替薛家斟酌冷暖周全之时,可曾叩问本心:究竟向往哪一片九天翱翔? 你诗词上写着‘珍重芳姿昼掩门’,却不知真芳华原不该锁在深院重门…… 倘或推开门迈出一步,便知天地之大,原也容得下一个不必处处周全、不必般般完美、只需痛痛快快做自己的薛宝钗。 说不得倒另成就一番‘胭脂洗出秋阶影’的风骨气象。 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敲在她心坎上。尤其是那句“只需痛痛快快做自己的薛宝钗”,更让她心头巨震,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隐秘的渴望交织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他竟看得懂自己?看穿了她这“珍重芳姿”下的疲惫不堪,看穿了她周全妥帖背后的压抑? 目光急急扫向信末附上的那首词。只一眼,薛宝钗整个人便如遭雷击,僵在当场! (本章完) 第69章 改变贾府的蝴蝶翅膀 第69章 改变贾府的蝴蝶翅膀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侍药悄呵梨汤暖,推拿轻嗅女儿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这词!薛宝钗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此刻掀起了滔天巨浪!她自幼饱读诗书,于诗词一道造诣极深,眼光何其毒辣? 好一幅萧瑟孤寂的秋日图景!“西风”、“黄叶”、“残阳”,寥寥数笔,便将那深沉的、浸透骨髓的孤独与苍凉勾勒得淋漓尽致。 这意境之深远,笔力之凝练,绝非寻常附庸风雅之辈所能为!尤其是“闭疏窗”的“闭”字,更是神来之笔,将那隔绝外界、独自咀嚼寂寞的情态写得入木三分,带着一种阅尽世情的荒寒与无奈。 这上阕秋日孤寂,意境萧索的功力,已让她刮目相看,心中震动不已。 他.他这是站在残阳窗前想着我写下的么? 下阕陡然一转,笔触细腻旖旎到了极处! 侍药悄呵梨汤暖,推拿轻嗅女儿香! 正是他帮自己推拿,喂自己喝梨汤的场景,历历在目! 他推拿揉按间,肌肤相亲、暗香浮动,自己的娇羞,他的灼热那张粗糙的大手.那更多的羞臊的举动含蓄不尽! 再等到读到最后一句。 ‘轰’的一声,只觉平地一道惊雷,举目一片空白。 宝钗那两瓣点得鲜妍的唇,兀自微微启着,失了魂窍一般,将那“当时只道是寻常”七个字儿在舌尖上滚了又滚,嚼了又嚼。 初时,那低语几不可闻,只唇齿间逸出些微的颤栗,如同上好细瓷被指尖轻轻刮过。 嚼上两遍后,又仿佛自己心肝五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了,慢悠悠地往外拧那陈年的黄连汁子。 这哪是什么诗词,这最后一句分明是一把生了绿锈,豁了刀刃的钝剪子!! 不疾不徐,把糊在旧日心儿上的那层薄纱帐子,硬生生铰开一道口子。 这一铰,便泄出了多少灯前月下的暖意?多少习以为常的相伴?多少粗茶淡饭、寻常院落,浑不放在心上,由着它一日一日地溜过去。 待到一朝惊醒,人去楼空,才觉出那“寻常”二字的份量! 那习惯成自然,浑不以为意的物件,原是镶了金、嵌了玉、裹了十重软绸的宝贝疙瘩! 偏偏就这么丢了,成了再也捞不起寻不回的水底月镜中! 薛宝钗捏着信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是在点醒我么? 那信笺上的字字句句,便如他那一只滚烫的大手,直喇喇探进她心子深处,将那层薄纱似的女儿矜持一把撕掳了去。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一遍又一遍地低吟着:“当时只道是寻常……当时只道是寻常……” 谁承想,一个市井里打滚的商贾,笔下竟有这般洞穿肺腑、直抵幽秘的能耐?将她那深藏心窍、连自己也不敢细咂摸的暗昧情思,写得如此大胆却又隐曲! “我薛宝钗偏偏不甘心只道这寻常!只能道这寻常!” 那顶珠翠辉映的轿窗帘“哗啦”一声,被她猛地扯开! 宝钗半副娇躯探出轿窗,一段粉颈扭转向后,一双杏目,穿透沉沉夜色,死死钉在远处那几点阑珊灯火——清河县已模糊成一片黯淡的影。 那人儿就在那里!此刻他在干什么? 可有一丝一毫……如我这般剜心刺骨的念想? 可曾有一瞬……如我这般魂飞魄散地想着他?! 心中的酸涩委屈,几乎要冲破那点大家闺秀的体面,她真想不管不顾,将那些在心底烧得滚烫的话,泼风般就此喊将出去! 让它们乘着这呜咽打滚的秋风,卷过荒野,扑到他的身边,钻进他的耳朵,烫进他的心窝里去! 想要大声的问出来,你这淫贼这般撩我有何意思? 没天良的冤家!既这般撩拨我,却为何又撒手不管?! 心底那点滚烫的痴念,在舌尖上辗转,几乎要破唇而出,恨不得大喊: 你倒是——快来追我呀!!!你只会写楞个诗词气哭我么? 你倒是——拿着你的川儿扇,骑着你那青儿马快来追我呀!! 你若此时此刻真个来追我,我便舍下这个薛家宝姑娘的壳子不顾,和你离了去!! 做妻也好,做妾也罢,这辈子就放肆这么一回! 可这呜咽的秋风啊! 只在她滚烫的脸颊上徒劳地打转,卷起她几缕散乱的青丝,转不去自己身子里,也带不去这番话 那清河县的万家灯火越来越远,从来也没有一盏为自己点亮! 她死死扒着冰冷的窗棂,指甲几乎要掐进那硬木里,丰润的胸脯在紧束的袄子下剧烈起伏,滚烫的泪终于冲破堤防,大颗大颗砸在探出窗沿的手背上。 等到颓然跌坐回那猩红锦褥,轿帘沉重落下,那泪珠儿早已断了线一般,扑簌簌,停也停不下! 若自己真个选入宫闱,作了那椒房近侍,从此锁在九重宫阙,日日对着凤藻宫的冷月,陪着金枝玉叶……今生今世,便是碧落黄泉,再难寻见了! 一念及此,喃喃自语 小手儿按在自己如脂似雪的腹部,里头的肌肤,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日大手透来的滚烫,灼得心子都在发颤发酥。 唯有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被她含在舌尖,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地咀嚼,嚼得满口苦涩,嚼得泪如雨下。 却不知,这样一个心中装满了人的宝钗,进入了贾府,把那金玉良缘打的稀烂。 西门大宅里。 月娘在厨房将晚膳的菜式汤水一一检点吩咐妥帖,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掸了掸衣襟上的水汽,回到前院来。她正指挥着小厮丫鬟们铺设桌椅、安放杯箸。 接着便往前头大厅寻去。 刚踏进门槛,却见西门庆从里头走了出来,身后影影绰绰还跟着个人,低眉垂首,紧跟在西门庆椅后站着。 月娘心下纳罕,脸上却堆起笑来,走近前问道:“官人回来了。”说话间,眼光便不由自主落在那小女子身上,细细打量起来。 只见这女子:已显出袅娜风流的身段儿。上身穿着新的青色绫衫儿,下系一条水绿罗裙,虽无甚鲜艳颜色,倒衬得她肌肤格外白腻,真个是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额心还有一点胭脂痣,一双含愁带怯的秋水眼儿,怯生生垂着,不敢看人。 通身上下,自有一段天然生成的娇怯风韵,行动间又隐隐透着几分书卷清气,不似那寻常粗使丫头。月娘看着,心中先就起了三分怜惜,七分好感。 这位是……”月娘对着西门庆,笑盈盈问道。 西门庆大官人笑道:“这是薛家那霸王送我的一个丫头,名唤香菱。倒是个伶俐的,字儿写得不错。” 那香菱听得提到自己,慌忙上前两步,对着月娘盈盈下拜,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颤儿:“奴婢香菱,给大娘磕头,大娘万福金安。” 月娘见她礼数周全仪态福相,一看就是大富人家教过,模样又实在可人疼,通身却透着书卷气,心中更喜,伸手虚扶道:“好个齐整孩子,快起来罢。瞧这通身气派,倒像是诗礼人家小姐出身。” 香菱眼圈微红,轻声道:“奴婢本姓甄,幼时也曾读过几日诗书.奈何元宵灯会上被人拐了去,从此飘萍般转徙了几处.”说着便用绢子拭了拭眼角。 月娘听得叹息,转向西门庆,脸上是惯常的温顺柔和,试探着问道:“官人,这丫头看着倒是个好的,又文静。既是薛大爷送的,不如就放在我房里使唤?也省得她没个着落。” 西门大官人笑道:“我看她识得几个字,是个斯文材料,让她跟着我,在书房里做个‘伴读’罢。闲时也好替我整理整理书卷笔墨。” “伴读?”月娘闻言,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眼神里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 来保求月票!老爷们!!!! (本章完) 第70章 伴读丫鬟香菱 第70章 伴读丫鬟香菱 月娘听罢肚里雪亮:“自家这位官人老爷,一年三百六十日,只怕有三百五十九日半想不起书房的门朝哪边开!!这么多年进书院的次数,还不如他一月去丽春院茅房的次数。” “他认得书卷上的字,书卷还不认得他呢!今日倒要起‘伴读’来了?莫不是自家官人近来不知从哪个粉头处学了新样儿,要演一演那假斯文——猫儿偷腥偏要借个书箱遮掩的调调?看中了这小娇娘生得白艳娇怯,又带点书卷气?” 她心里明镜似的,却也不肯点破,又寻思:“官人如狼似虎的年岁,精力正旺,多弄几个屋里人也是正理。这香菱模样齐整,身段风流,性子看着也柔顺,莫说忽然喜好书房,就是其他什么房,若能拴住官人的心,叫他少往外头那些脏的臭的窝子里钻,倒也省心。若侥幸怀上,生个一男半女,也是我西门家的福气,添丁进口。” 想到这里,月娘脸上非但不见一丝不悦,反而堆起温顺柔和的笑意,顺着西门庆的话头道:“官人既这么说……自然是好的。那书房……” 她眼波微转,声音依旧熨帖:“……书房内东侧倒是有个挺宽敞的耳房,里头床帐桌椅、妆台镜架一应俱全,尤其是那张填漆拔步床,结实宽敞得很,铺盖都是现成簇新的,平日里锁着,也没人进去,收拾得也干净。不如就让香菱住在那耳房里罢。一来离书房近;二来那里清静,也合她这文静的性子。官人看可使得?” 她特意将床帐结实、铺盖簇新几处咬得略重,话里话外,已将那耳房的“用处”点得透亮,只差没明说“那地方刚好给你预备的”。 西门大官人把手一挥:“你安排便是。” 此刻庭院当中,也摆开了十几张八仙桌,粗使的仆役、厨下的帮工、各房的小丫头们正围着摆盘,杯盘碗盏叮当作响,喧笑之声不绝于耳。几个管事娘子穿梭其间,吆喝着上菜添酒,一派市井热闹景象。见到大官人来了纷纷行礼。 西门庆瞧着这阵仗,甚是满意。厅内更是亮如白昼,几盏硕大的琉璃宫灯高悬,映得满室生辉。楠木大圆桌上已铺开猩红毡毯,银壶玉盏,山摆得满满当当。 吴月娘忙指挥着几个心腹媳妇子调整杯盘位置:“外头席面都安置妥了,里头也齐备,只等贵客入座,我心想既是家宴,不如里里外外一起热闹,也聚个福气。” 西门大官人环视一周,见厅堂布置得富丽堂皇又不失庄重,连角落里的熏笼都燃着上好的沉水香,袅袅烟气衬着红烛高烧,更添富贵气象。他点头赞道:“好!娘子辛苦,布置得极是妥当!这才是咱西门府的体面!我去请二位去。” 不久后。 西门庆引着周侗与少年岳飞步入灯火辉煌的大厅,吴月娘早已含笑侍立。 香菱早就听西门庆提起从薛蟠那里要她的原因,见到少年岳飞走了过来。也顾不得规矩,“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上,冲着岳飞“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额角重重撞上冰凉的地砖,震得鬓边珠都散了,细碎流苏垂落颊边,混着汹涌而出的热泪。 “岳爷大恩!香菱…香菱永世不忘!”她哽咽得几乎喘不过气:“码头那日若非岳爷,奴婢早被鞭子抽烂了填了运河!今日又蒙岳爷搭救,让奴婢逃出那吃人的火坑,找到了一个新主子……您…您是奴婢两世的恩人!来世结草衔环、做牛做马…”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岳飞古铜色面皮涨得紫红,连连摆手:“不过路见不平,又恰逢其会!姑娘快请起!” 见到香菱还在咚咚咚的磕头,赶紧求助向西门大官人。 大官人笑着说道:“好了,起来吧。” 香菱这才站起身来,额头隐隐有些红肿却是真的了力气。 西门庆却未急着让座,而是先对着周侗和岳飞,双手抱拳,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笑容: “师傅!师兄!这两日可真是怠慢了!心里头,着实过意不去!您是不知道,这临近年根底下,外头那些官面上的应酬,杂七杂八的琐碎事儿,一股脑儿全涌上来,缠得人脚不沾地!竟没能抽出整工夫,好好陪师傅和师兄说说话,吃杯酒,实在是该打!该打!” 周侗捋着白胡须,呵呵一笑:“庆官,你偌大个家业,自然要操持。在你这里,我二人好吃好喝,清闲自在!” 岳飞也抱拳,沉稳道:“师弟府上诸事繁忙,不必为我二人费心。这两日承姐姐周全照应,茶水果物不断,已是极好。多谢师弟救回了香菱姑娘圆我心境我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 吴月娘忙含笑应道:“岳爷快别这么说,都是自家人应当应分的。您和老神仙能来我们这里,就是天大的体面。” 她这声“岳爷”叫得既恭敬又自然。 西门大官人哭笑不得:“哎?这……这怎么论的?师兄你管我叫师弟,这没错。可你管我屋里人叫‘姐姐’?”他指着吴月娘,又指向岳飞:“乱套了!” 少年岳飞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朗声一笑:“这称呼又有何不可?各论各的便是!我敬她是姐姐,她叫我声‘岳爷’,也是抬举我,大家心里痛快就好!” “好,各论各的。”西门的大官人赶忙招呼俩人坐在主位。 西门大官人对香菱道:“既是家宴,你的救命恩人也在,你便坐下添些热闹。” 香菱哪敢真坐,头摇得像拨浪鼓:“奴婢早用过饭了,万万不敢扰了主子们雅兴…” 吴月娘含笑说道:“爷让你坐你就坐吧,好歹动动筷子,陪着说说话儿。” 香菱只得挨着绣墩最边沿,堪堪坐了半片臀,腰肢绷得笔直。 却说那金莲儿,一身葱绿衫子,系着条水红汗巾儿,手里端着个填漆托盘,忙完后乐滋滋的前往前院。 黄昏时听着玉箫的辱骂,她反倒冷笑浇得更旺:“好个贼淫妇!自己偷汉子偷得欢实,倒有脸来骂我?你既把脸送上来让我打,我便成全你!只是此刻撕破脸揭了你,不过拌几句嘴,挨大娘几句责罚,顶什么用?岂不便宜了你?” “听见老地方还要相会续情……好!好得很!有道是: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待那时,当着满堂贵客、阖府上下的面儿,抓你个‘人赃并获,淫娃荡妇’,看你还有何脸面在这府里立足!大爹最重脸面,看你这个心腹大丫头,如何收场!” 此刻大厅内。 满了各色珍馐:油赤酱浓的红焖蹄髈、热气腾腾的葱烧海参、雪白滑嫩的鸡髓笋、金黄酥脆的炸鹌鹑……银壶玉盏,映着烛光,富贵逼人。 西门庆接过起小鸾托盘上那把沉甸甸的錾银壶,就要亲自斟酒。吴月娘赶忙起身,温言道:“官人且坐着,我来。”她款步上前,先走到周侗身侧,微微躬身,双手稳稳执壶,将那素面玉杯斟至八分满:“老神仙,您请用。”声音柔和清晰。 随即又转到岳飞面前,同样恭敬地斟酒,含笑轻语:“岳爷,您请。”最后才给西门庆和自己添上。 西门庆这才站起举杯对着周侗和岳飞朗声道:“师傅!师兄!!” “今日特意备下这桌薄酒,既是给师傅和师兄接风,也是赔个怠慢之罪,这是咱们整个西门大宅关起门来乐呵乐呵!您二位看——” 他指了指空荡荡的厅堂四周,“丫头婆子们都在外头院子里开了席面,由她们乐呵去。免得人多嘴杂,扰了咱们说话的兴致!千万莫要拘礼,定要尽兴!这第一杯,我敬您二位!”说罢,西门庆率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亮出杯底。 周侗闻言,抚掌大笑:“好!庆官安排得爽利!这才是家宴!痛快!”也豪爽地干了杯中酒。岳飞亦举杯饮尽。 这里外吃的正欢,酒过几巡。 玉箫偷偷离开酒席,往后院走去。 (本章完) 第71章 金莲捉奸 第71章 金莲捉奸 金莲故意拿着托盘一直躲在前院的角落,时刻盯着玉箫,见她离去,也悄悄跟上。 见到那陈安从洞口钻了出来一把抱住玉箫,她冷笑一声走了回来。 稳步走向正呼喝着小厮传菜的代管家来旺。 “来旺总管!”潘金莲喊道。 来旺正忙得团团转,闻声一抬头,见是潘金莲,脸上那点不耐烦立刻换成了小心。他不像那些下人,跟在西门庆身边知道的事儿多。 深知眼前这位是官人枕边的新宠,指不定哪天就开了脸成了主子,怠慢不得。他忙弯了弯腰,赔着笑问:“莲姑娘,您有什么吩咐?”眼神却不敢乱瞟。 “快!抓贼!”金莲急迫道。 “什么?有贼??”来旺吓得酒都醒了:“哪里有贼?” 潘金莲站定:“方才我去后头走走,消消食。走到假山根儿底下,一个贼形恶状的泼皮,竟从那狗洞里钻了进来!好上来就……就拉扯玉箫那丫头!玉箫吓得魂都没了,钗环掉了一地!” “啊?!”来旺惊得脸都白了,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有……有贼钻狗洞进来?还……还拉扯玉箫姑娘?反了!反了天了!莲姑娘,您看得真切?” 他声音都变了调。这不仅是贼的问题,是内宅安全,更是他管家的失职!尤其还牵扯到玉箫,那是月娘房里有头脸的大丫鬟,地位比他还高!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潘金莲柳眉倒竖。 来旺听得心惊肉跳,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肏他血娘!作死的贼囚根子!”来旺猛地直起腰,脸涨成了猪肝色,也顾不得斯文了,扯开破锣嗓子就吼,声音因为惊怒而嘶哑:“翻了天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人呢?!都死绝了?!抄家伙!给老子抄家伙!”他这一吼,如同平地起个炸雷! “旺爷!”“咋回事?”“后院进贼了?敢动玉箫姐姐?” “没错!”来旺劈手夺过旁边一个小厮手里的烧火棍,唾沫横飞,“后院钻进来个狗攮的贼囚!莲姑娘亲眼撞见!那贼囚根子竟敢拉扯玉箫姑娘!都跟老子来!逮住这贼王八,先打折他狗腿!给老子往死里打!哪个狗肉上不得席面、怂了的,明儿就给老子滚出西门府!”他像头发疯的野猪,当先就往后院猛冲。 一听是钻狗洞的贼囚竟敢拉扯内宅的大丫鬟玉箫姐姐,这群灌了黄汤的家丁护院登时炸了窝!这还了得?正是表忠心、撇清干系的时候! 众人纷纷抄起趁手的家伙,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贼王八”、“狗攮的”、“肏你八辈祖宗”、“直娘贼”,乱哄哄、乌泱泱地跟着来旺,灯笼火把乱晃,人喊狗叫,直扑后院! 金莲看着这场面站在一旁双手插着妖娆柳腰,不住的娇笑,手上抓着汗巾子折住樱桃小嘴笑得前倒后栽,这才迈动一对小脚儿踏着碎步跟上瞧热闹。 假山后,陈安才脱下裤子,正抱着玉箫扒衣服,猛听得前院方向杀声震天,火光通明,无数脚步声和叫骂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吓得他三魂出窍!暗叫一声“苦也!”,扭身就想往那狗洞里钻。 说时迟那时快!来旺领着人已冲到近前!“贼王八!哪里走!”来旺眼尖,看见玉箫衣衫不整转过身去,火光下正瞅见一个撅着的黑腚要往狗洞里塞!他怒不可遏,抡圆了烧火棍,使足了蛮力,照着那撅起的屁股蛋子就是狠狠一记“毒蛇出洞”!再来一记“毒蛇入洞!”! “哎哟!”陈安猛地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绝伦的惨嚎!疼得他眼前一黑,浑身瘫软,半个身子刚塞进去,就死死卡在了狗洞里!活像只被钉住了尾巴的耗子! “抓住这贼囚根子!别叫他跑了!”来旺跳着脚,声音都劈了。几个如狼似虎的护院猛扑上去,揪毛发的揪毛发,拽腿的拽腿,七手八脚的不知道哪个无聊的还抓着他骚根借力硬生生把这陈安从狗洞里拔萝卜一样薅了出来! 陈安哀嚎着滚了一身烂泥腐叶,双手护着脑袋正要求饶,无数棍棒拳脚就狂风暴雨般砸了下来!“叫你个狗攮的钻狗洞!”“叫你个贼囚根子作死!”“肏你娘的!捶死这贼王八!”“打折他那惹祸的子孙根!”“楞小的骚根也敢如此嚣张!” 陈安被打得哭爹喊娘,缩着身子满地打滚,抱着脑袋嘶嚎:“亲爷!亲祖宗!饶命啊!天大的冤枉!误会啊!我是陈安!不是贼啊!饶命啊来旺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误会你娘个屄!陈安个贼囚根子!竟敢钻狗洞强人!”来旺认出是他,更是火上浇油,照着他腰眼又是一脚狠踹,啐道:“捆死了!拿臭抹布塞严实这贼囚的臭嘴!别惊了前厅贵客!拖到柴房锁死!等大官人发落!”他恶狠狠地吩咐,眼神却下意识瞟了一眼远处瑟瑟发抖瘫坐在地的玉箫,还当是吓成这样! 几个小厮手脚麻利,用粗麻绳将陈安捆成了个四蹄倒攒的粽子,又不知从哪扯了块油腻腥膻的破抹布,死命塞进陈安嘴里,堵得他直翻白眼,只能“呜呜”闷哼。众人像拖死狗一样,将这鼻青脸肿、浑身恶臭的“贼囚根子”拖离了后院。 混乱的阴影里,潘金莲远远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陈安像条死狗被拖走,看着玉箫被人扶着,还在瑟瑟发抖。她嘴角扯起冷笑。她理了理一丝不乱的鬓角,转身,袅袅娜娜地往回走。 这声音动静如此之大,哪瞒得住西门大官人。 前厅里,大官人正与周侗谈笑,岳飞刚端起酒杯,忽听得后院方向喧哗震耳,夹杂着清晰的惨嚎和叫骂,西门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吴月娘惊得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 周侗放下酒杯,白胡子微微颤动。少年岳飞则目光一凛,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锐利,望向那片骤然混乱的灯火深处。 前厅里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大官人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寒霜冻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阴沉沉的乌云。他重重地将手中的银箸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碟碗轻跳。 吴月娘吓得一哆嗦,周侗和岳飞也同时放下了酒杯,目光凝重地望向厅外那片混乱的源头。 “前头闹什么?!”西门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渗人的寒意,穿透了短暂的寂静,目光如刀子般剜向门口侍立、同样惊疑不定的一个小厮。 那小厮腿肚子转筋,慌忙跪下:“回……回大爹,小的……小的也不知详情,只听得后院喊抓贼,来旺管家带着人冲过去了……” 大官人的眉头拧成了死疙瘩:“让他们把人带来!” 片刻后,外头那杀猪般的惨嚎和鼎沸的人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粗暴的呵斥和拖拽重物的声音。 只见来旺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奔进前厅,身后几个小厮正拖死狗般拖着一个被捆成粽子、堵着嘴、鼻青脸肿浑身是血的小生,正是陈安!这小厮在地上扭动挣扎,发出“呜呜呜”的闷哼,一双惊恐绝望的眼睛死死盯着西门庆。 【香菱小伴读求各位老爷月票!】 (本章完) 第72章 注定结局的陈安 第72章 注定结局的陈安 望着这被自己赶出府去的陈安。 “混账东西!”西门庆厉声喝道,目光如电射向来旺,“前厅有贵客!闹得这般鸡飞狗跳,成何体统?!怎么回事?!” 来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顾不得擦汗,声音带着惊惶和后怕,急急回禀:“大官人息怒!大官人息怒!都是小的该死!是这贼囚根子……这狗攮的陈安!他……他竟敢钻了后院的狗洞,潜入内宅拉扯纠缠玉箫姑娘!意图不轨!莲姑娘发现后示警,小的这才带人将这胆大包天的贼囚根子拿了来!惊扰了大官人和贵客,小的罪该万死!”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狠狠剜着地上挣扎的陈安,恨不得生吞了他。 地上的陈安听到“拉扯纠缠”、“意图不轨”几个字,如同被烙铁烫了,“呜呜呜”地挣扎得更厉害了,拼命扭动着被捆住的身体,眼神里充满了冤屈和急迫,喉咙里发出更响的呜咽,显然是有话要说。 西门庆冷冷地盯着地上蠕动的陈安,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来旺,再想到潘金莲撞见之说,心中已转过几个弯。 挥了挥手,声音冰冷:“把他嘴里那腌臜玩意儿给我拿了!我倒要听听,这狗东西临死前,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一个小厮得了令,赶紧上前,忍着恶心,一把将塞在陈安嘴里的那块油腻腥膻的破抹布扯了出来。 “噗——咳咳咳!呕……”陈安猛地吸了口气,随即被那抹布的恶臭呛得剧烈咳嗽干呕起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好容易喘匀了气,他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浑身疼痛,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 “大官人!大官人明鉴啊!冤枉!天大的冤枉!小的……小的不是贼!小的不是贼啊!小的……小的跟玉箫姑娘我们是……是相好的啊!早就……早就好上了!今日不过是约在假山后头说几句体己话儿……小的对天发誓!绝无半点歹意!绝无歹意啊!求大官人开恩!饶了小的狗命吧!”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为了活命,连最后一点遮羞布也顾不上了。 此言一出,满厅皆惊! “啊?!”吴月娘失声惊呼,难以置信地看向厅外角落——那里,刚刚被两个婆子搀扶过来、本就惊魂未定的玉箫,在听到陈安这番不要脸的“自白”时,整个人如同被雷霆劈中! 她浑身猛地一颤,眼前一黑,“咕咚”一声,直接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绝望的眼泪汹涌而出。完了!一切都完了!这腌臜泼才竟把他们的私情当众抖落了出来!这比被当作贼抓了还要命百倍! 厅内一片死寂。周侗微微摇头,叹了口气。少年岳飞眉头紧锁。俩人都不是蠢物,这是西门家事,莫说有由头,就算毫无道理也没有他们插嘴的份。 西门大官人盯着地上哭嚎求饶的陈安,又扫了一眼厅外瘫软如泥、面如死灰的玉箫。 淡淡说道:“相好的?体己话儿?好个下流没脸皮的腌臜种子!我西门府的门风,也是你这等狗彘不如的东西能玷污的?钻洞越墙,强辱我府中丫鬟,人赃并获,还敢狡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黑压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来旺和一众大气不敢出的仆役:“来旺!” “小……小的在!”来旺吓得一哆嗦,头磕在地上。 大官人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给我拖下去!先结结实实打一顿!打断他那惹祸的两条狗腿和两只手!叫他长长记性!然后……” “捆死了!给我送到县衙大牢里去!告诉管事的,就说是我西门庆府上拿住的钻洞贼!意图不轨!强辱丫鬟,人证物证俱在!让衙门按律严办!” “嘶……”厅内厅外,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下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先打一顿,再送到衙门?! 这陈安双手双脚打断,一旦进了衙门,被扣上“西门家拿住的贼”这名头,那就是阎王爷的帖子——死定了!县衙里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得了西门大官人的暗示,不把他活活折磨死在牢里才怪!怕到时候死反而倒是种解脱,就怕想死都死不了。 “大官人!饶命啊!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饶命……”陈安魂飞魄散,杀猪般嚎叫起来,拼命想磕头,却被捆得动弹不得。 处理完陈安,西门庆的目光移向厅外瘫软在地、如同失了魂的木偶般的玉箫。 他对脸色同样难看至极的吴月娘道:“至于玉箫,她是你房里带来的丫头,如何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他转向周侗和岳飞叹了口气:“师傅,师兄,家门不幸,出了这等腌臜事,搅扰了二位的雅兴,实在该死。来,我们……喝酒。” 吴月娘看着地上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玉箫,跟着自己不少年,在这大宅中等于丫鬟的管家,却干出这种事来。 她叹了口气吩咐道:“把她带到佛堂来,不要扰了贵客喝酒的兴致。” 前厅的人一散而空。只有金莲儿端着那金华酒,站在门口。照例,只有负责传酒递菜的丫头才能进那正厅伺候,金莲需将托盘交予专司此职的人。 抬眼一看,今日守在穿堂口接应的,正是她的眼线丫头小鸾。金莲将托盘递过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小鸾肩头,朝那大厅的角落扫了一眼。 这一眼不打紧,金莲心头猛地一跳! 只见角落阴影处重新走出一位从未见过的娇媚女子,肌肤赛雪,眉眼含春,紧挨着自己主子的身侧坐了下来。 然后仰着脸儿听主子说话,眼波流转,媚态横生,那眼神儿黏在主子脸上,几乎要滴出蜜来! 金莲顿时心头翻涌的醋海酸浪,一把扯住正欲端酒进去的小鸾,声音压得极低:“小鸾!那挨着主子坐的骚蹄子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 小鸾被金莲骤然发力的手抓得一趔趄,差点洒了酒,忙稳住托盘,顺着金莲的目光怯怯地望了一眼厅内,小声道:“金莲姐姐,听……听说是今日才送过来的,说是给主子当伴读的丫头,叫……叫什么名字奴婢也不晓得,只听见大娘唤她香菱。” “伴读?!”金莲冷笑:“好个‘伴读’!你且瞧她那眼神儿!哪里是读什么书?只怕魂儿早八百年前就系在主子的裤腰带上了!” (本章完) 第73章 月娘请罪 第73章 月娘请罪 小鸾年纪小,哪里懂得这些男女间的弯弯绕绕,听得懵懵懂懂,圆脸上满是困惑,小声嘟囔道:“金莲姐姐,她……她今日才来,怎……怎么可能就……就系上主子了?这也太快了些……” “快?”金莲嗤笑一声,俯下身,凑近小鸾那懵懂的耳朵:“傻丫头!你懂什么!这世上的女人,从来就没有因为时间长了才爱上汉子的!什么‘日久生情’?呸!那生出来的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的‘油盐情’,寡淡如水!真正愿意为他生为他死,就在那眼风儿一递的工夫!” 她盯着厅内的香菱:“你道那些勾栏瓦舍里的姐儿,哪个不是阅尽千帆的主儿?那些有男人的婆娘,哪个不是拖儿带女?她们不都是三两个照面,就酥了骨头、迷了心窍,跟着野汉子跑了?火燎着毛的母狗跳墙——哪管白天还是黑夜!有道是:十年炕头磨不出半钱情丝,一眼风流勾得出三斤魂火!” “再瞧瞧那些个平日里端坐绣楼,金钗玉珮、冷面寒霜的大家闺秀!哼,装得比菩萨还正经!”金莲撇撇嘴,指尖绞着帕子,“戏文里唱得还少么?那相府里的千金崔莺莺,不过隔道粉墙听那穷酸张生哼哼几句酸诗,就‘扶床腿颤’,当夜便钻了西厢!” “千金小姐卓文君,听那穷酸司马相如弹了一曲《凤求凰》,瞧了一眼那风流模样,当夜也跟着他翻墙私奔了!” “小蹄子!待你哪一日,撞见个真真合你脾胃、让你骨头缝儿里都酥麻酸痒的汉子”金莲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眼光转向自个的主子,远远望着他那几分邪气的脸,说自己一般,低声喃喃自语:“就那短短一霎!你那心尖儿、魂灵儿、连带着那身子骨…可就都成了他的物件,任他揉,任他搓,揉散,搓碎!魂飞魄消也无怨无悔!” 她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看着小鸾依旧茫然不解的脸:“小鸾啊小鸾,你如今不信,只因你还未开窍!下辈子记得多烧高香,行贿那阎王爷,求他发发慈悲,让你投个潘安宋玉般的躯壳好胎!你不做一次那勾魂夺魄的俏郎君,你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女人见了你,身子酥麻软烂得有多快!” 小鸾虽懵懂,却也觉出几分臊意,端着托盘嗫嚅道:“姐姐莫说了,奴婢……奴婢要去送酒了……” 佛堂内,檀香细细。 吴月娘端端正正坐在正面大椅上,手里捻着一百单八颗菩提子的佛珠,脸上淡淡的,瞧不出喜怒。 玉箫早被几个婆子并小玉扭了来,头发散乱,脸色死灰,直挺挺跪在冰冷的砖地上,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连哭都不敢大声,只低低呜咽。 月娘半晌不言语,只把佛珠捻得匀净。屋里静得怕人,连针掉地上都听得见。 玉箫熬不住这死寂,头磕在砖上“咚咚”响,带着哭腔哀告:“娘……娘开恩!奴婢该死!奴婢一时糊涂,被鬼迷了心窍,做出这等没廉耻的勾当来……污了娘的眼,损了府里的清名……娘!求娘看在奴婢从小儿服侍一场,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千万饶了奴婢这条狗命罢……” 月娘这才抬起眼皮,那目光平平的,却像冰水浇在玉箫头上:“哦?你也知道廉耻?也知道清名?” 声音不高,却字字像小锤子敲在人心上,“你原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体己人,比别个丫头不同。我抬举你在上房,吃穿用度比小户人家的小姐还体面,” 她声音陡然转沉,低吒道:“为的是你知根知底,替我长脸,替我占住在官人心中的分量。谁承想——你倒把我的脸,丢进这府里的阴沟,让阖府上下看我的笑话!” 玉箫听得“我的脸”三字,如遭雷击,只伏地呜咽。 月娘重新闭上眼睛,转动手腕佛珠,语气恢复平淡:“按规矩,你这等背主忘恩、败坏门风的,合该扒光衣服再众人面前鞭打,再叫人牙子领去,不拘什么脏窟窿把你卖了,死活由命。” 她顿了顿,佛珠在指尖停住:“你既知错,我且问你,除了那陈安,你这没廉耻的奴婢,还偷了谁?府里还有几个是你勾引坏了的?从实说来!若有半句虚言,仔细你的皮!” 玉箫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有半分隐瞒,只顾着砰砰磕头,额上青紫一片,哭得岔了气: “没了!真真没了!娘明察秋毫!奴婢……奴婢天大的胆子,也只这一遭儿……就只和那书童……再不敢有别人了!娘就是奴婢再生的父母,奴婢做下这等下作事,打杀了也是该的……只求娘……念在奴婢这些年小心伏侍,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了奴婢……” 月娘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重新捻动佛珠,她目光扫过众人,声音陡然提高:“从今儿起,玉箫这上房大丫鬟的体面是没了!剥了她这身绫罗绸缎,拔了她头上那些金银簪环!拖进马房鞭一顿后,即刻打发到后头灶下去,顶了那上灶夜房丫头的缺!” “没我的话,永不许踏进这前院一步!也永远不得出西门府一步,若再有一点儿不安分,或是在灶下躲懒使奸,叫管灶的婆子来回我,你须记得,西门府外人牙子等着卖的脏地方,多的是!” “娘——!”玉箫听得“上灶夜房丫头”六字,如同兜头浇了一桶冰水,又似脑门顶炸了个焦雷!那“上灶夜房”是甚么勾当? 比那粗使丫头还腌臜三等!整日烟熏火燎,眼珠子熏得通红,倒那夜间臊臭的马桶,做那最下贱的营生!圈在那巴掌大的灶房茅房后头,出府更是痴心妄想,活脱脱是个不见天日的活囚徒,永世不得翻身! 她登时杀猪般一声嚎,身子骨软得没了筋节,泥鳅似的瘫在地上,筛糠般抖着,脸上没了半分人色,只比那灶膛里的死灰还难看几分。 小玉并几个粗使婆子喏喏连声,觑着月娘脸色,忙不迭上前,七手八脚架起那滩烂泥也似的玉箫。 玉箫嘴里呜呜咽咽,如同离了水的鱼儿,两条腿拖在地上,活像拖了条断了脊梁的死狗,匆匆被架了出去。 月娘端坐在上,手里死死攥着那串冰凉的佛珠。 这贱婢!身为她这正房娘子屋里的大丫鬟,竟敢偷摸勾搭那府里的下人! 这般处置,说轻?着实不轻!生生把这玉箫一辈子圈在这后灶的火坑里,不见天日,比那骡马还不如。 可说重?却也未必算顶重!依着常例,这等没廉耻的,合该扒了裤子,结结实实打几十板子,皮开肉绽,再叫那人牙子领了去,或卖与那穷汉做牛做马,更惨些,直接丢进那烟巷子里,下半辈子张开腿接客,千人骑万人跨,烂在那窑子里! 可她月娘……有她的私心。这私心,一为着自己,二为着官人。 玉箫终究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丫头,鞍前马后伺候了这些年,没大功劳也有几分苦劳,情面上总还挂着些。更紧要的是,若真把她这上房的贴身大丫鬟卖进了窑子,传扬出去,岂不是把她吴月娘的脸皮、连同这院里的威信,一并扔了去?以后有了二房三房四房,自己该如何立足? 还有。 官人如今正图谋着往上攀爬,倘若真有一日爬上了云高风清。若叫人知晓,当年那西门府上的大丫鬟,如今正在窑子里叉开腿迎客,这脸面,万万丢不得! 可月娘越想心口越是堵得慌,如同塞了一团乱麻。这般处置,不知官人心里头会如何想她?是嫌她心慈手软治家不严,还是……? 她深吸了一口浊气,那气却堵在胸口,上不来又下不去。她强撑着身子,一步沉似一步,往前厅蹭去找官人请罪。 (本章完) 第74章 畅谈天下大势 第74章 畅谈天下大势 西门大官人一挥手,陈安就注定了结局。 佛堂那边,月娘一句话就定了玉箫后半辈子。 一句生,一句死。 这权势是那判官笔尖的墨迹,是生死簿上的阳寿! 这权势就是任你跪地哭破喉咙,也改不了的阎罗殿前一句断词! 前厅酒过三巡,菜换五味。 这边西门大官人满面红光,周侗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少年岳飞虽只垂首恭听,偶尔问话插话。 三人虽是面色各不相同,但都已是酒醉了七分。 谈天说地,天南地北。周侗见多识广,说起江湖轶事、拳脚功夫,滔滔不绝。 西门大官人虽说酒量不如对面两位豪杰,但阅历和先见自然是超俩人。 岳飞年纪虽小,偶尔插言,竟也颇有些见识。 周侗谈及北地风物,感慨金人骑射之精,边军应对不易。 西门庆打个酒嗝已经有了一些醉意,放下酒杯:“师父所言极是。北地苦寒,生民剽悍,金人自幼长于马背,弓马娴熟是其根本。然国之强弱,非仅在一兵一卒之勇。” “小子在南北行商,略有所感。北地看似兵锋锐利,实则部族纷争未息,权贵贪享安逸,根基未必稳固;而我朝虽富庶,然承平日久,武备松弛,更兼昏……咳” 他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顿了顿:“更兼上下奢靡成风,吏治……嘿,积弊颇深。此消彼长之下,北疆之忧,恐非一时一地之患,实为心腹大患之兆。若不能居安思危,痛下决心整饬内政、强兵固本,未来局势,怕是艰难。” 这番话视野之开阔,分析之冷静透彻,远超周侗平时接触的江湖豪客或地方官吏。 周侗捻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心中暗赞:“不想自己这下不来台面收的挂名徒弟,见识竟如此深远!不局限于刀兵之利,更看透国势消长、人心向背之理。这份眼光格局,哪里像个寻常富商?倒似……倒似庙堂之上忧国之士!天子脚下,竟然还有一位如此豪客。” 他对西门庆的看法,瞬间拔高了许多,对这记名徒弟有了几分真传的心思。 话音未落,酒意终于上涌,大官人身体微微一晃,口中含糊地低语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随即身体一软,竟直接醉倒在了席间,伏案不起。 恰逢月娘满腹心思的走了回来,见此情形赶紧先让小厮送老少俩人回厢房休息去。 又对小玉说道:“去灶上把那碗温着的醒酒石菖蒲汤端来。”最后扬声指挥:“再来两个人,拿热手巾把子和水盆来,给官人擦擦脸醒醒神!” 香菱站在一旁,听见吩咐拿手巾和水盆,便下意识地要迈步去取。她身子刚一动,一道目光就钉在了她身上! 正是潘金莲! 金莲儿方才就一直用眼角余光盯着这个新来的丫头。见她身量纤细,腰肢儿不盈一握,低眉顺眼站在那儿,活脱脱一朵娇怯怯、颤巍巍的白莲。尤其那眉眼间天然一段风流愁绪,更是看得潘金莲心头酸起! 自己正巴巴盼着官人再寻她温存,好把这关系坐实了。谁知一转眼,又来这么个娇滴滴、文绉绉的丫头!主子还把她放进了书房,分明是上了心!这还了得? 香菱被她一看,稍稍迟疑,金莲儿赶紧抢在她前面端了过来。 月娘正拿碗打着醒酒石菖蒲汤,示意她去擦,作为内房丫鬟,这也是她该做的事。 潘金莲端着热气腾腾的手巾把子,扭着水蛇腰挨到醉倒的西门庆身边。得意的瞥了一眼香菱,将那热腾腾、绵软软的巾子展开,一双玉手儿捧着,便往男人的脖颈上、脸颊上细细地揩抹起来。 她动作放得极轻极柔,丹凤眼低垂着,目光黏在西门庆醉后微张的厚唇和滚动的喉结上,痴痴的,像是蘸了蜜。 她擦得极其专注,身子也越挨越近,鼓胀胀的隔着薄衫子紧紧贴住西门庆的臂膀,仿佛要用这温香软玉,将自家这醉倒的男人牢牢裹缠住才好。 等到西门大官人酒意略略消散,神思稍清,月娘便使个眼色,把那香菱和金莲都支了出去。她又亲自走到外间,将厅门“哐当”一声闩死。这才转身,疾步走回西门庆跟前,也不顾那地上冰凉,“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官人!”月娘声音带着哭腔,头深深埋了下去,“妾身该死!特来向大官人请罪!” 西门庆晃了晃还有些昏沉的脑袋笑道:“老夫老妻何至于此!” 月娘肩膀微微发抖,带着惶恐与自责道:“都怪妾身治家无方,管教不严!竟让玉箫那没廉耻的小蹄子,做出这等丢人现眼的勾当!这起子没王法的奴才,把西门府的脸面都丢尽了!” 她顿了顿,偷眼觑了下西门庆的脸色,见他依旧面无表情,才又带着哭音,小心翼翼地往下说:“出了这等丑事,按说该打死了干净!可……可玉箫毕竟是府上使唤过的女人,虽是个丫鬟,也算沾了西门家的边儿。若是发卖给人牙子,万一……万一运气不好,被卖到那下三滥的窑子里去……” 月娘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刻意的忧虑,“将来若有那起子嚼舌根的知道了根底,说一句‘嫖过西门大官人府上的大丫鬟’……这话传出去到底是煞了西门府,冲撞了福气。” 她喘了口气,继续道:“妾身自作主张,已将那不知廉耻的拖到后头,脱个精光狠狠抽了二十鞭子!打得她皮开肉绽,鬼哭狼嚎!如今贬到灶下,做个烧火劈柴、倒夜香的上灶夜房丫头!叫她日日受那腌臜气,也算赎罪!官人……您看……这样处置,可还使得?” 大官人听完,望向月娘:“完了?” “还还有。”月娘匍匐在地:“妾身还有私心,这玉箫毕竟是我带过来的贴身丫鬟,倘若日夜在那窑子接客妾身日后如何在后院立威,如何压服得住后来的那些二房三房?” 只见她跪伏匍匐的姿态,比平白的温顺反添了几分无声的撩拨。瞧不清月娘低垂的脸,只觉眼前晃着一片白腻丰腴的脖颈微微颤抖。因俯身而微微绷紧的衣料下。 大官人踱步到月娘跟前,大手一伸,直接攥住月娘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虑得是!为这点腌臜事,污了我西门庆的名头,不值当!灶下就灶下吧,叫她吃些苦头,长长记性!这事,你处置得妥当!”他拍了拍月娘的手背,算是认可。 月娘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脸上终于挤出笑容,顺势依偎在西门庆身边:“谢官人……” 可却一声惊呼被拦腰抱起往内堂走去:“你我夫妻一体,有什么谢不谢的。” (本章完) 第75章 传授功夫 第75章 传授功夫 大厅外。 潘金莲屏息贴在门边,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先是月娘那句“谢大官人……”软软地飘出来,紧接着是西门庆混着酒气的嗓音,再然后便是月娘一声猝不及防的娇呼,伴随着男人沉重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声,一路往里去了。 “呀!今夜又要空空一人了!”金莲心窝子里像陡然塞进一团湿,又沉又闷,那股子酸涩直往上顶。她悄悄落下踮起的脚尖儿,樱唇儿不自觉地便噘了起来,粉腮也微微鼓着。“罢罢……今夜这场热望,算是彻底凉了……” 她纤纤玉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那条水红汗巾子的流苏穗儿,越绞越紧,把那鲜亮亮的穗子揉搓得如同她此刻的心肠,皱乱成一团。 这腔委屈在胸中左冲右突,寻不着个出口,眼风儿便不由自主地扫向旁边——只见那新来的香菱,还木头人儿似的垂手侍立着,低眉顺眼,一副怯怯生生的可怜样儿。 金莲瞧着她那细柳般的腰身,初绽苞似的怯弱模样,心里那坛子老陈醋更是“咕嘟咕嘟”翻腾得厉害。 潘金莲朝着香菱的方向,小巧的鼻翼儿轻轻一皱,那声“哼”便从琼鼻里逸出来,眼波儿斜斜飞掠过去,似笑非笑:“痴丫头!还跟个泥塑木雕似的戳在这儿?好戏都唱到‘被翻红浪’的关目了,锣鼓点子早歇了!” 说着扭着臀儿就这么回自己屋里了。 香菱在薛家时,虽是皇商巨富之家,往来也多是体面人物,上一家主人也是盐商,府中规矩森严,闺阁之内更是清静,何曾听过这等露骨直白、将男女之事说得如此放浪形骸的市井俚语?烧得她双颊如同着了火一般,连小巧的耳垂和那一段雪白的颈子都瞬间红透。 却说那边西门大官人酒劲一出后,却反而睡不着了。 起身从睡着的月娘身边起来,他记起自己今夜的还未曾操练,套了个外袍走到后院演武场。 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根齐眉棍,就着月色舞将起来。 这棍法是他从前了银子请人教的,招式繁复,讲究个“团锦簇”,舞起来只见棍影翻飞,风声呼啸,煞是好看。 正舞到得意处,一招“横扫千军”刚使到半途—— 斜刺里,一道黑影如同鬼魅,毫无征兆地从假山后倏然掠出!那黑影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像,西门庆甚至没看清对方如何动作,只觉得手腕一麻,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传来,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当啷”一声,那齐眉棍竟已脱手飞出,稳稳落在那黑影手中! 定睛一看,月光下站着正是自己挂名师傅周侗! “师傅!”西门大官人行礼道:“这么晚还没睡!” 周侗目光在西门庆散发着浓郁酒气的面庞上停留片刻,摇头笑道:“满身酒气,却还不忘习武,昨日是这样还多一身的脂粉,今日也是这样,也不知该夸你好还是羞你好!” 西门大官人一愣,笑道:“脂粉酒气是身不由己,不忘习武是安生立命!” “好一个安生立命!”周侗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点评道,“你这棍法,里胡哨,虚有其表!尽是些拳绣腿的玩意儿!舞起来看着热闹,实则脚步虚浮,腰马无力,气息散乱!遇上真正的高手,莫说三招两式,便是人家随手一拨,你这棍子就得飞上天去!你这点把式,唬唬街面上的泼皮无赖尚可,真要临阵对敌,就是个挨打的货色!” “你且看好了!” 但见周侗将棍一抖,那寻常齐眉棍顿时如活了一般,点、戳、扫、劈皆带风雷之声,劲风拂面,比这深夜秋风还要来的攒劲! 最后一式“直捣黄龙“使出,棍尖直撞向西门大官人脑袋,距面门尚有十寸远,那风吹得脸面虎虎生疼! 周侗将棍一收,抛了过去,气定神闲道:“可看清了?” “看是看清了,又忘得差不多了!”西门大官人笑着把手一探接了过来:“不知弟子练到这般火候,要多少时日?” 周侗睨他一眼:“我自五岁练桩,七岁习枪棍,到十六岁方得入门。似你这般年纪,筋骨已定”说着摇头:“纵是日夜苦练,没十年功夫也难有小成。” 西门大官人: 十年 呵呵! 西门大官人果断换路子:“师傅指点个速成的法子,好歹防身御敌。” 周侗沉吟片刻:“你大师兄玉麒麟,学尽我的枪棍本事,自己又精于马战步战之精要,都是沙场搏命的真功夫;鹏举除了枪棍,更承我弓术衣钵,此时年幼尚能开二石强弓,裂帛惊云百步穿杨已不在话下,鬼神莫测之巧更是超过了我。” “可这些本事,各个都是水滴石穿、铁杵磨针的硬功,夜夜燃烛苦练,没有速成之理!” “不过……”周侗话锋一转:“我倒是有一样也是压箱底的玩意儿,练起来颇能速成,那两个家伙心在沙场看不上,不知道你西门大官人……看不看得上眼。” 说完弯腰从演武场边的碎石地上,信手拈起一块棱角分明的尖利石子。那石子不过拇指大小,在月光下泛着青黑冷光。 只见他手腕看似随意地一抖,那石子便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乌光,撕裂空气,发出“嗤”的一声轻啸! “咚——噗!” 一声闷响紧接着一声撕裂之音!但见远处兵器架旁,那面用来蒙着厚厚生牛皮的大鼓,鼓面中央赫然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 西门大官人看着这自家演武场的牛皮大鼓,寻常刀剑劈砍都未必能破,竟一块小石子……击穿了? 周侗又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摸出一件物事。 借着月光看去,乃是一把做工极其精巧的弹弓。弓身是油润的紫檀木胎,镶着打磨光滑的皮革,弓弦是几股不知名的兽筋绞成。他又从怀中掏出一枚金丸,扣在皮兜之中。 周侗抬手,指向更远处月光下演武场葡萄架下悬挂的一串熟透的紫葡萄。 “瞧好了。” 话音未落,只听“嘣”的一声轻弦震响,几乎微不可闻。西门庆只觉眼前一,那串葡萄中正下方的一粒,“噗”地一下爆裂开来,汁水四溅!而旁边紧挨着的葡萄粒,竟完好无损,只是微微晃动。 那金丸碎了葡萄威势不减,还把后头一根粗藤击得粉碎,尚奋有余力把那木架撞得轰然作响四分五裂。 “这两手没羽箭只需时时用我教你的方法练习腕力,眼力,心力,熟能生巧后疏路同归,数月之内,十步之内取人眼目、咽喉,并非难事。” “只是若想要和刚刚空抛击穿牛鼓,非是这等带煞气的尖利棱角不可!” 周侗将那把精巧的弹弓在手中掂了掂:“如何?这两手只速成的‘没羽箭’的法门,不消你扎马步、熬筋骨,不考较腰马功夫,可能还你解围之恩?” “妙哉!”西门庆大官人鼓掌赞道:“师傅,你这弹弓不如也给我吧!至于那棱角石子儿么……”大官人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哗啦啦倒出一小堆雪白的细丝碎银在手,“徒弟旁的没有,这碎银子倒还趁手,上面弄些棱角,权当石子儿使唤,岂不省事?” 周侗听得一愣,随即哭笑不得,摇头叹道:“罢,罢!这宝贝跟了我大半辈子,谁都没舍得给,今日也算寻着个‘阔绰’主儿,便宜你了!” 说完他斜睨着那堆银子,语气古怪,“我周侗闯荡江湖数十载,见过用飞蝗石、铁蒺藜、金钱镖的,今日倒开了眼,头一遭见着有人拿白的银子当暗青子砸人的!你这西门大官人,端的豪横!又说道:“你那扇子可用精铁打造,平日里在手中摆弄,也能练练腕指的技巧。” 西门大官人笑道:“师傅,这你老人家就有所不知了,你我都是五岁站桩,师傅你二十岁初窥门径,弟子我二十岁已然是红粉教头了,若论腕力指力,或许比不得师傅开碑裂石,但技巧.决不在话下.” 【各位西门大爹,求赏月票送来保历史月票进个名次!】 (本章完) 第76章 掏空师傅 第76章 掏空师傅 周侗听到把自己这手绝技和胭脂场技相比直翻白眼,倘若不是酒座上听得这挂名徒弟一番深谈,自己还真不见得拿出这点真东西来。 听罢挥了挥手准备回厢房歇息。 才走一步袖子被大官人拉住。 大官人笑道:“师傅!这人海茫茫,你我师徒一场,也是前世的缘分。再者说了,适才您老一高兴,把我家那面祖传三百年的镇宅鼓都打破了,好歹再传两手,有始有终。” 周侗哭笑不得,但几日观察从言行到举止始终觉得这个挂名徒弟让自己看不清,总透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像蒙着层纱。 江湖中人,讲究个恩怨分明。周侗沉吟片刻,面上那丝哭笑不得的神色敛去,换上一副难得的郑重:“罢了!这两手末羽箭我既已予你,是福是祸,凭你自家造化。喊我一声师傅,再传你一套华佗五禽引导术,养气强身的吐纳法子,也算全了这场缘分,自此全掏空给你了,再也没多的了。” 等到教完后,周侗满脸古怪,甩下一句“那头还有人在偷窥着你,昨晚她也来了”,便回房了。 大官人被这师傅说的一头雾水,往周侗说的方向望了过去。 但见那白月粉墙影,墙头探着个油光水滑的小鬏鬏儿,云鬓半掩着张粉脸,正缩头缩脑地朝这边偷觑。虽说是深夜,但架不住她月光下白得发亮的脸蛋。 那院落,分明是紧邻着李瓶儿的住处。 李瓶儿这女人在偷窥自己? 眼见那小脑袋“倏”地一下缩了回去,没入荫墙影之中,大官人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纹,却也懒得点破,只由她去了。 那李瓶儿猛地把头一缩,背脊紧紧贴在冰凉刺骨的粉墙上,一颗心“突突突”地跳,活似揣了只没头没脑的活兔儿在怀里乱撞,撞得她心口窝子都麻了半边。 “哎呀呀!莫不是被那老杀才瞧见了?还是叫那冤家瞅了个正着?”她捂着滚烫的腮帮子,那热气儿直往耳朵根子上窜,烧得耳垂子都成了两颗熟透的红玛瑙。她暗啐自己一口:“呸!李瓶儿啊李瓶儿,你也是个正经官宦人家出身,怎地学起那扒墙根、听野汉的勾当来了?” 这些天夜里,她算是摸着门道了。一到星斗满天、四下里静悄悄的时辰,隔壁那冤家必定提了根齐眉短棍,在那院中空地上舞弄起来。起初她还只是好奇,可看着看着,眼睛就挪不开了。 那棍子在他手里,活似生了灵性,翻飞起来呜呜带风。更要命的是,每每舞到兴头上,那冤家便嫌身上那绸缎褂子碍事,三下五除二便扯开了襟口,或是索性一把褪了,赤了精壮的上身!月光底下,水银似地淌在他身上,照得那一身腱子肉,条是条,块是块,紧绷绷、油亮亮,随着他发力喘息,像活物儿似的在皮下“突突”地跳! “哎哟喂!”李瓶儿想到这里又有些经受不住了,心里暗叫一声,只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眼儿里像塞了团。那光景,她何曾见过这种揪心的场面?那胸膛宽得像堵墙,胳膊上鼓起的腱子肉活似刚剥了皮的生栗子,尤其是腰腹间那几条沟壑,汗珠子顺着往下滚……李瓶儿想到此处,两条腿都软了半截,身子不由自主地又往那墙缝儿上贴紧了些。 “羞煞人也!”她心里虽这般骂着,又有头猫抓似的痒痒,又是怕被人瞧见的羞臊,又是按捺不住想再瞧一眼栗子肉。只盼着那西门大官人没瞧着自己,只盼着那老教头快些回房……她好再……再偷偷地看上一眼,就一眼! “这挨千刀的老东西!大官人练枪棒练得好好的,偏教人打弹子儿,这不是误人子弟么…没那金刚钻就别来教徒弟…这老幌子摆明了骗钱子儿这吴月娘身为主母也不帮看着一些,倘若我是主母”李瓶儿咬着下唇,心中暗骂,一口一个老骗子。 粉面含春,眼波儿水汪汪的,身子酥了半边,嘴里虽啐着,那脚尖儿却像生了根,半步也挪不动,只屏住呼吸,支棱着耳朵,等着隔壁院子里再次响起那勾魂摄魄的棍风声。 可等了半天只听见弹子响,气得把那都是她味儿的汗巾儿拽紧,嘟着小嘴儿往自己房里走了回去,一口一个老货误人子弟! 这天下绿林见到都要磕头的周侗,却不知自己临到老了还给这么骂了一晚上。 大官人得了手法,一时玩得兴起练到月影西斜,兀自不肯歇手。那满架的葡萄,被他打得七零八落,残枝败叶混着甜腻的汁水狼藉满地,如同遭了雹灾一般。 待到心满意足,筋骨也活动开了,叫了个小厮倒好洗澡水,又用周侗教得吐纳导引之术浑身暖洋洋,大汗淋漓,洗了个澡后大官人才觉出些困倦来。此时已是五更将尽,东方天际微微透出些鱼肚白,自回房倒头便睡。 金莲儿一起床,洗漱好便先跑去书房,见到那香菱拿着书房的书在读的正精神这才松了口气。 只要主子没在这个小蹄子这睡就好。 赶紧去内房门前候着。 日上三竿,西门庆才悠悠醒转。 金莲一直贴着门房,听到声音赶紧纤手撩开薄纱帐幔,一股混着暖香与男子雄壮的浊气扑面。 看见自己主子拥着锦被坐起,神色尚带几分未醒的倦怠,赤着的上身筋肉结实,在昏昧晨光里尤显雄壮。金莲飞过霞云,咬着下唇忙端过温在熏笼边的铜盆,水汽氤氲,搁在踏脚矮凳上。 “爹醒了?”声音掐得又软又糯,似能滴出水来。她取了盆沿搭着的细汗巾,温水里浸透,玉葱般的手指绞得半干,递将过去。 西门庆“嗯”了一声,接过汗巾自顾抹脸,将汗巾丢回盆中,随口问道:“那臀上的伤可大安了?” 金莲忙不迭回道:“劳爹记挂,早好了!连疤痂都褪得干净,再不敢误爹的事。”她特意将“不敢误爹的事”几字咬得又轻又软,眼波却似无意地往他腰间一溜。 西门庆坐起身子,双脚落地,金莲连忙捧过那件玄青色暗云纹直裰,便绕至身后,替他穿衣。纤指套着袖子,理着衣领,动作间身子有意无意地挨蹭着他坚实的后背。 待到俯身系那腰间玉带时,她更是将身子倾得极低,胸前那抹桃红抹胸的系带,几乎要蹭到西门庆的臂膀。 一缕鬓边青丝垂落,随着她的动作,似有若无地拂过他颈侧裸露的皮肤,吐气如兰,幽幽道:“爹爹这腰身……真个是铁打的筋骨……”那指尖系带时,竟似柔弱无力,在他小腹处虚虚划了个圈。 西门庆低笑一声,将她那点小心思照得通亮:“大清早的,天光这般亮堂,你这小荡妇,倒是个不安分的。” 金莲脸上飞红,却不肯退缩,反而抬起眼,那双桃眼里漾着水光,大胆地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又轻又媚,带着钩子:“爹爹疼奴……还分什么白天黑夜,正是龙精虎猛的时辰?” (本章完) 第77章 盘算家资 第77章 盘算家资 西门庆闻言只伸出手,在那张粉腻香腮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那力道说重不重,说轻却也又分量,发出“啪啪”两声脆响,这声音让金莲儿听得似曾相似,脸蛋辣疼的同时“刷”地一下红透了,从耳根直臊到颈窝。 可没等到期望的大手,却看到自己这冤家主子竟又迈步走出房子去。金莲幽怨的嘟着小嘴,将脚尖儿一旋,纤腰款摆,急急地抓着外袍小碎步追了上去。口中迭声娇唤:“爹慢些儿!外头秋气重,容奴给爹披上外袍” 西门大官人才到前厅。 月娘便掀帘子,身后小玉跟着带着食盒进来。 “官人醒了.”她轻声道:“前些日张大户抵债过来的那一千五百亩上好水田,几个为首的庄户头儿来了,在厅前候着,要叩谢官人并请个章程。还有张大户得绸缎铺里几个积年的老管事,也递了帖子,想回禀些铺子里的事务。官人今日可要见一见?” 西门庆闻言略一沉吟,挥挥手道:“田地上的事儿,娘子你是个有主意的,带他们到偏厅,按我们那田地的旧例,该减该增的,你看着处置便是,至于绸缎铺的几个管事叫进来……” 厅内燃着上好的沉速香,烟气袅袅。 金莲站在一旁,知道场合,不敢乱动抛眼色,一副大家丫鬟的样子,尤其把一对小脚缩在裙内。 西门庆大官人,穿一件簇新的玄色暗直裰,坐在在厅中一张螺钿交椅上。下边傅铭、徐直等一班人垂手侍立,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西门庆倒是认识这个绸缎铺掌柜。 呷了一口金莲捧上的六安茶,眼皮也不抬,慢条斯理开了腔,声音不高: “徐直。” “小的在,大官人吩咐。”徐直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原是张大户铺子里的老掌柜,此刻腰弯得更低了。 “铺子既到了爷的手里,一切章程,须得按爷的规矩来。张大户那老儿糊涂时对外欠的旧账,我一概不认,让他们去地下找那张大户。”西门庆放下茶盏,青瓷盖碗在桌上“叮”一声脆响,惊得众人心头一跳。 “大官人明鉴,小的们唯大官人马首是瞻。”徐直忙不迭应道。 “傅先生!”西门庆转向账房傅铭说道。 傅铭是心腹,管着总账,为人精细,深得信任。 “大官人。”傅铭躬身。 “你和这几位去绸缎铺撕下封条,清点里头货物报与我,即日起,除了生药铺外,绸缎铺的流水账目,也归你管,每日一结。不拘大小买卖,银钱货物,须得清清楚楚记下。每五日,你亲自拿着账本,来宅里找我或者大娘。” 西门庆目光如锥子般钉在傅铭脸上,“一丝一毫,休想瞒哄。若有半点差池,你是知道我的手段的。” 这话里带着寒气,傅铭只觉得脊梁骨发冷,连声应“是是是”。 西门庆又扫视众人:“铺子里一应货物,库房是根基。谁是库管?” “小……小的李三在。”库房头儿李三是个老实人,吓得一哆嗦。 “库里的绸缎绫罗,各色尺头,你须得给我看管得铁桶一般!每日点验,造册登簿。虫蛀鼠咬,霉烂变色,短了一尺一寸,唯你是问!失一赔二,这是西门府上铁打的规矩!”西门庆的声音拔高。 李三脸色发白,汗珠子顺着鬓角滚下来,只知点头称喏。 “伙计头儿是哪个?” “小的王显,大官人万福。” “王显!”西门庆的目光落在伙计头儿身上,“你管着柜上伙计。从今往后,铺子卯时开门,戌时打烊,不得迟误分毫。伙计们手脚须得勤快,眼力要毒,嘴皮要利。休学那等惫懒货色,只知倚柜闲磕牙,偷奸耍滑!若有怠慢主顾,言语不周的,轻则罚工钱,重则卷铺盖滚蛋!咱这清河县,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伙计,有的是!” 王显连连躬身:“大官人放心,小的定管束得他们服服帖帖,不敢有半点差池!” 西门庆这才放缓了些神色,身子往后靠了靠,手指轻轻敲着椅背,话锋一转: “当然,跟着我西门庆做事,也亏待不了你们。徐直,铺子里的出息,你照旧管着。只是大项出入,必得报我知晓。伙计们的工钱不变。逢年过节,三节赏钱,少不了你们的。” “非但如此,至今日起,绸缎铺的收成——”他故意顿了顿,眼见得堂下众人屏住了呼吸,眼巴巴望着他,连徐直这样老成的人都忍不住喉头滚动了一下,才清晰无比地续道: “两分净入归你等!”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狂喜。 堂下众人是头晕目眩!两分收成?!那可是两成纯利啊!张大户在时,他们累死累活,也不过混个温饱,年底能得几个辛苦钱已是烧高香。如今西门大官人一张口,竟是把白的银子,生生切下两成,分与他们这些掌柜伙计?! “噗通!” 徐直猛地回过神来,第一个带头双膝砸在冰凉坚硬的青砖地上,那声音响亮得吓人。紧接着,如同风吹麦浪般,“噗通!噗通!噗通!”所有在场的管事伙计头,全都齐刷刷跪倒在地! “小的们……小的们愿为大官人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啊!!”激动得语无伦次,连同后面那些管事伙计头,一起砰砰砰地磕起头来,如同捣蒜一般,对眼前这位新东家死心塌地的效忠宣言! 西门庆端坐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那绸缎铺的营生,虽是顶顶赚钱的行当,在清河县里是拔了尖儿的体面铺面,流水银子哗啦啦响,可西门大官人自家心里却似明镜一般透亮。 他那生药铺里是闭着眼也摸得清门路,分得清人参、鹿茸的成色,算得准膏丹丸散的利钱。可这新到手的绸缎铺子,于他西门庆而言,确实两眼一抹黑。 那上好的杭州织金缎子、湖州绉纱、蜀锦、潞绸,哪一路的俏货该打哪条道上来?是寻老牙行,还是托临相熟的客商?便是同是苏杭来的货,也分三六九等,织工紧不紧?色鲜不鲜?尺头足不足?到货后该如何定价?如何进货如何催销? 隔行如隔山,稍有差池,便被人当冤大头哄了去。这铺子要转起来,要赚大钱,眼下离不得这帮老油条,稳定后把自己的老人丢两个进去好好学着才是正路。 “好了,起来吧。”他抬手虚扶了一下,待众人带着额上红印站起身,垂手恭立,他才继续说道: “这两分利,不是白拿的。”他语气陡然转冷,目光如寒冰般扫过众人,“是买你们一颗忠心,两只勤快的手脚,和一对清亮明白的眼珠子!” “用心做事,这利钱只会越来越多。可若是——”西门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冷厉,“若有人起了歪心,贪墨了铺子里一文钱,欺瞒了我西门庆一丝一毫,或是手脚不干净,眼皮子底下藏了私……哼哼!” “不拘是谁,只要你们里头有人能拿出真凭实据来检举……他的位置,他的份子,他的油水……统统就归拢你!” 他冷笑两声,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两声冷笑,比任何威胁的话语都更令人胆寒。众人刚刚升起的狂喜,瞬间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背脊的冷汗唰地又冒了出来。刚刚还滚烫的心,此刻一半在云端,一半却已沉入了冰窟。 “大官人放心!小的们但有二心,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徐直第一个反应过来,指天发誓,声音斩钉截铁。众人也如梦初醒,纷纷跟着赌咒发誓,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西门庆看。 (本章完) 第78章 花子虚的官吏债 第78章 子虚的官吏债 听到众人赌咒,西门大官人这才微微颔首,脸上复又挂上那副温和的笑容:“嗯,记住你们今日的话。各司其职,好生做事。” 他顿了顿:“还有一条,你们须得牢记:这铺子姓西门了!外头若有那不长眼的,还当是张大户的产业,想来赊欠、搅扰、或是打探什么消息的……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徐直立刻接口:“大官人放心!小的们明白!从今往后,铺子只认西门大官人一个东家!外头闲杂人等,休想沾边!若有那等不识相的,小的们定当立刻报与大官人知晓!”其余人等也纷纷附和。 大官人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些笑意:“嗯,明白就好。也不用立时报我,附近不远就有衙役,每日会定时在店铺前寻过,碰见不开眼的先报衙役,再报入宅中来。” 众人连声称是。 大官人又说道:“跟着我,自有你们的好处。好了,章程就是这些。傅先生留下,把账目交割的细则再理一理。徐直,你带着他们几个,这就回铺子去,按我说的,即刻整顿起来,还有店铺的格局摆设你和傅先生商议,要大变动,明日我若得空,亲自去铺上瞧瞧。” 众人如蒙大赦,齐声应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厅里只剩下西门庆、傅铭和侍立一旁的金莲。 西门庆看着众人退出去的背影,对傅铭低声笑道:“傅先生,你看这些人,可还使得?” 傅铭忙道:“大官人恩威并施,章程分明,这些人自然不敢不尽心。只是那徐直,原是张大户心腹……” 西门庆笑道:“心腹?有道是:树倒猢狲散,财尽缘分断!这些泼才只是银子的心腹!爷的规矩和赏钱,可比张大户那老儿阔气多了。你只管盯紧些,尤其是账目和库房。” 傅铭心领神会:“小人省得。” 西门庆伸了个懒腰,对金莲道:“去后头问问,午膳整治好了不曾?叫厨下把那新得的金华火腿蒸上,再烫壶金华酒来,傅先生,坐,陪我吃些酒。” 金莲娇滴滴的称是,赶紧挪着碎步出去传菜。 傅铭说道:“是,我正要向东家报告这月进项。”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账簿来放到大官人面前: “生药铺:县里时气平和,少有疫病,但城外疫情不断,那三千斤金银已做成了消瘴丸,开始陆续出售。 “县里并四乡八镇药行,十停倒有八九停从咱家走货,稳得很,这月进账:一百八十五两。” 大官人点点头,比以前多了三十多两,后面几月应该会越来越多。 “城外庄子:麦收折银七十两” “各色孝敬:应二爷引荐的湖州丝商官司谢仪三十两,狮子街房产案送的节敬十两统共四十两。” “官吏债:上月新放出去一笔,给新任管河工的通判王大人,纹银七十两,月利按规矩五分,入账三两五; “共二百九十八两五入账!” “另有一桩陈年旧账,利钱也未按时清缴:是临清钞关码头那驿丞李中疑欠下的,纹银三百两,仍是月利五分,上月和这月一共三十两未曾清缴。” 这“官吏债”原是西门大官人一门长流水、淌金淌银的营生,端的肥美。 何为“官吏债”?专借银两与那戴纱帽、穿圆领的官老爷们。 这世道,新官儿上任,要撑场面,摆流水席,钱还没搂进荷包,使费从何而来?自然是借! 旧官儿亏了空库,要暂补窟窿,应付上头查检,使费从何而来?自然还是借! 嫌那职缺贫瘠,想挪个肥得流油的窝儿,上下打点的使费又从何而来?就只能去借! 都问谁借? 当然是清河县的西门大官人借。 故此,不拘新官旧吏,但凡你顶着个官身,便能向西门大官人开口借债。 这亦是西门大官人最得意的手笔——借钱放贷与尔等官老爷! 还了银子,是朋友;赖着不还,更是好朋友! 若你真个囊空如洗,还不了,到也好说! 好朋友不是还有手中的各种官府批文、关节、库里的拨付……哪一样都能到西门大官人这里折变还债! 只要你头上还戴着那顶纱帽,自有千百样手段,教你连本带利吐出来! 只是这债,若压过了那顶纱帽的分量,便有些扎手。更何况,这钱竟填了那李中疑赌窟窿! 西门庆听罢一愣,眉头微蹙:“李中疑?那厮我认得他!成日价在赌坊里钻营的野狗,专啃咬些烂骨头!爷我放的是‘官吏债’,专与那戴乌纱、穿官袍的打交道,图的是体面利钱!岂是填他这无底洞的赌窟窿的?就凭他那点子薪俸,便是在码头上刮地皮,刮烂了靴底,刮出火星子来,也填不满这三百两的窟窿!” 傅铭见他动怒,慌忙把身子伏低了些,压着嗓子道:“回大官人,是四爷当的中间人,文书上写得明白,那日那日您喝了点酒,所以就点头同意了.” 子虚? 西门大官人脑中忽然飘过那李瓶儿的身影,不自然的擦了擦脸。 “银皆已入库封存,账目清晰,请大官人过目。”傅铭觑着他神色,小心翼翼将账簿和清单再次捧上。 西门庆接过那账簿,也不耐烦细看,只将那几张列着大数目的清单纸粗粗扫了两眼,便丢回傅铭怀里。“嗯,傅先生辛苦了。你经手的账目,一向清爽,我是省心的。回头请大娘过过眼便是。” 他话锋一转,又落到新得的绸缎铺上:“这新铺子,你多用些心盯着。格局嘛,装饰大改,但不必大动。自今日起,生药铺那两分利钱,便归你支用。” 傅铭听了,心头一阵狂跳,如同揣了只活兔儿。这两分利可不是小数!他在这西门府上踏踏实实、战战兢兢十几年,账目上连个铜钱的油星儿都不敢沾,连那精明的大娘月娘,无数次对账盘查,也从未挑出半分毛病。如今凭空得了这大好处,真真是喜从天降!他连忙离席,深深一揖到地,声音都带着颤:“谢大官人天恩!小的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两人吃了些精致小菜,饮了几杯热酒。 大官人说道:“这李中疑的三百两银子……既是子虚做的保人,你便去寻他一寻,只说我这边账目上有些吃紧,请他催一催那李中疑,早早把本利送来。我与他好歹明面上是结义的弟兄,我自家不好立时三刻就拉下脸皮去催讨。你且先去探探口风。若他那边支吾推搡,或是那李中疑迟迟不吐银子……” 大官人顿了顿“……你再来回我,少不得我自家亲去隔壁寻他说道说道。” 傅铭立刻心领神会,连连点头称是:“大官人思虑周全,小的明白!小的今日便去寻四爷,婉转递个话儿。”他又略略陪坐,稍稍用了些点心,饮了半杯残酒,便知趣地起身告退:“大官人若无旁的吩咐,小的这就去办那铺子监工之事,顺道……去寻四爷?” 西门庆靠在椅背上,眼皮子也不抬,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应允。傅铭这才躬着身子,脚步轻快又恭敬地退了出去。 (本章完) 第79章 薛家进贾府 第79章 薛家进贾府 且说那边薛家已经到了京城,暂住一晚后第二天就前往贾府。 薛家浩浩荡荡的车马轿子,在宁荣街那气派非凡的青石板路上,碾出沉闷而小心翼翼的声响。 远远望去,那敕造荣国府的门楼,五间兽头大门,金钉朱漆,那份煊赫威严,生生将薛家这金陵豪富的气派也压下去三分。早有贾府几个有头脸的管家并管事媳妇得了信儿,满脸堆笑地迎候在侧门首。 薛夫人手下了暖轿,抬眼望那高门大户,心头先是一凛,随即又涌上一股子投奔亲姐的踏实与攀附贵戚的满足。薛蟠也下了马,那点轻狂劲儿在贾府门前的威势下,不自觉收敛了几分,只是眼珠子仍不老实地往那些穿红着绿、身段窈窕的大丫头们身上溜。 宝钗由莺儿搀扶着,款款下车,神色沉静如水,只在那巍峨门庭上略一流转,便垂了眼睑,一派大家闺秀的端方。 从角门进来,绕过巨大的影壁,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庭院深深,画栋雕梁,抄手游廊曲折通幽,奇异草点缀其间,仆妇小厮穿梭往来,个个屏息敛声,足见规矩森严。 早有王夫人房里的几个大丫头,如金钏、玉钏、彩霞等,打扮得枝招展,笑吟吟地迎上来,口称“姨太太”、“薛大爷”、“宝姑娘”,亲热中带着几分审视。 金钏儿抿嘴一笑,眼风在薛蟠身上一转,又在宝钗身上定了定,才道:“太太早就在里头盼着呢!吩咐我们好生伺候姨太太和姑娘、大爷进去。一路辛苦,快请里面奉茶歇息!”说着,便指挥着小丫头子们上前,帮着拿些轻便的行李包袱,又引着众人往里走。 一行人穿堂过户。薛蟠走在游廊下,眼睛不够使唤,东张西望,只见廊下侍立的丫鬟们,一个个绫罗裹身,粉面含春,比之他房里的丫头,多得是一番风流态度。尤其一个穿着水红绫袄、葱绿撒裤的丫头,生得削肩细腰,眉眼含俏,正偷偷拿眼觑他。 薛蟠心里一荡,骨头都轻了几两,忍不住冲那丫头挤了挤眼。那丫头脸一红,慌忙低下头去。 薛夫人看在眼里,心头火起,低声骂道“不长进的东西!”,碍于在亲戚府上,只得骂完狠狠剜了薛蟠一眼。薛蟠讪讪地扭过头,假装看廊下的金鱼缸。 宝钗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只将贾府的富贵气象、规矩排场尽收眼底。她见那些仆妇丫头,虽恭敬有礼,眼神却活络得很,彼此间偶有眼风交流,便知这府里人事复杂,绝非表面那般和睦。唇边依旧挂着那抹端庄得体的浅笑,心中已暗自警惕。 到了王夫人院中,早有丫鬟高高打起帘栊。一股暖融融的甜香混合着上等茶叶的清气扑面而来。只见正房内陈设奢华自不必说,地上铺着猩红洋毯,紫檀雕桌椅光可鉴人,多宝格上珍玩琳琅,墙上挂着名家字画。 王夫人身穿深青缎面褂子,头戴金丝髻,早在堂上等着,见薛夫人进来,未语先滚下泪来。 两姐妹一个真寡妇一个假寡妇立时携了手,抱在一处。 一个哭着说:“我的好姐姐,几年不见,你鬓边也见了霜了!”一个泣着道:“苦命的妹妹,你倒是富态了些,可见老天爷还怜惜……”两人哭一阵,说一阵,又笑一阵,底下丫鬟婆子们忙不迭地递上香喷喷的绣帕擦泪。 姊妹俩执手相看泪眼,薛夫人便絮絮叨叨诉说一路风霜、家中变故。说到薛蟠惹祸,少不得又捶胸顿足,挤出几滴伤心泪来,把个绢子都湿透了半边。 王夫人拍着她的手背,温言劝慰:“妹妹快别伤心了!到了这里,就跟自己家一样。蟠儿年轻,哪有不淘气的?他姨夫自会好生教导他。”话虽如此,她那双略显疲惫的眼睛扫过一旁站着的薛蟠。薛蟠见状,忙抢上前跪下就准备磕头:“给姨娘请安!俺爹没了,全仗姨娘照应!“ 王夫人细看这外甥:面团团一张胖脸,穿着绛紫团直裰,腰系玉带,虽有些呆气,倒也算齐整。便笑道:“哥儿快起来!”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与审视。 薛蟠此时倒是乖觉,上前规规矩矩磕完头:“外甥薛蟠,给夫人请安!”王夫人点点头:“好孩子,起来吧。路上辛苦了。”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热络。 轮到宝钗上前行礼。宝钗盈盈下拜,动作行云流水,端庄优雅,声音清亮柔和:“宝钗见过姨娘,问姨娘安。”王夫人一见宝钗,眼中顿时放出光来,那笑容真切万分,忙伸手虚扶:“快起来!好孩子,生得这样齐整,举止又大方,真真是妹妹的福气!” 她拉着宝钗的手,细细打量: 这容貌自不必说,这贾家大院里姹紫嫣红各有各的艳彩,但越仔细端详,越看越爱。 体态丰腴。单看那脖颈,便知不是瘦怯怯的柳条,一段雪藕也似的圆润,从领口里探出来,珠圆玉润,不见骨节,只显富贵温厚。往下瞧去,衣衫虽是素净宽大,然那料子服帖处,便勾勒出胸前饱满。 腰身也不是那掐得死紧的蜂腰,乃是一段腴润的玉柱,浑圆流畅,不见突兀棱角。那臀股更是生得圆满富态,藏在裙下,亦能觉其丰隆之势,透着一股子宜家宜室、能生养的好体格。 这年纪大的长辈最喜欢便是这种举止娴雅兴旺发家的相貌身段,赶紧连声道:“路上可好?身子可受得住?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告诉你凤姐姐去要,千万别外道了!”那份亲热劲儿,与对薛蟠的客气疏离,判若两人。 忽闻环佩叮咚。有一人走了进来,但见宝玉从学里回来,穿着大红金蟒箭袖,项戴金螭璎珞,面若敷粉,眼似晨星,真真是个玉碾的人儿。薛夫人喜得搂住:“我的儿!竟出落得潘安一般!“忙从袖中掏出赤金魁星并文蛤宝石塞过去。 宝玉在进屋那一瞬行,眼风儿早扫见帘子边立着个姑娘。这贾府里莺莺燕燕虽多,却何曾见过这等温香软玉、肉香扑鼻的美娇娘?一时看得痴了,脚下生根,只想凑近了攀谈,只是被薛夫人牢牢抓住手动弹不得。 正想攀着说说话,只听外间一阵环佩叮当、衣裙窸窣的响亮声,伴着一声未语先笑的爽利嗓音飞了进来:“哎哟哟!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贵客!” 帘子“哗啦”一声被高高打起,但见一个彩绣辉煌的年轻媳妇,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下,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正是琏二奶奶王熙凤! 她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赤金盘螭璎珞圈,上身是件大红洋缎窄裉衫,紧紧裹着高挑丰满身段儿;那少见的磨盘也似的大臀,撑得下边翡翠撒洋绉裙绷起。 真真是:粉面含春威不露,双脚未进臀先到。 凤姐几步走到薛夫人跟前,亲亲热热地拉着薛夫人的手,上下打量,嘴里像倒豆子似的:“我的好夫人!您老人家可算到了!老祖宗早起就念叨了三四遍,问姨太太到了不曾?可把我想坏了!路上辛苦了吧?瞧瞧,这气色还这么好!真真是有福之人!” 她又转向宝钗,一把拉住,啧啧称赞:“这必定是宝妹妹了?哎哟!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瞧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姨太太的女儿,倒像是我们老祖宗的嫡亲孙女呢!”这话既捧了宝钗,又讨好了王夫人和贾母。屋内一片和气。 (本章完) 第80章 姐妹情深 第80章 姐妹情深 王熙凤看完一圈。 这才像刚看见薛蟠似的,眼波儿一转,带着几分戏谑:“哟!这是蟠兄弟吧?路上没少淘吧?” 薛蟠被她那明媚张扬的艳光逼得有些局促,嘿嘿笑了两声,竟不知如何作答,只觉这嫂子比金陵清河那些粉头伶俐百倍,心头痒痒的。 凤姐又连珠炮似的吩咐下人:“周姐姐,快带人把梨香院收拾妥当了!一应铺盖帐幔、陈设器皿,都拣上好的送去!茶水果子赶紧预备!姨太太带来的箱笼行李,都小心着点抬进去!手脚麻利些!” 一时间,满屋子的丫鬟婆子被她指挥得团团转,更添了几分热闹喧嚣。 恰在此时,门外丫鬟通传:“蓉大奶奶来了!” 帘栊一挑,秦可卿袅袅婷婷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着件藕荷色缕金百蝶穿云缎袄,下系葱绿盘金彩绣绵裙,衬得她一张瓜子脸儿苍白如雪,只有唇上一点胭脂红得惊心,可尽管如此,却依旧减不下她半点娇颜绝色。 秦可卿那对水杏眼儿含着笑,眼波流转间,似春水漾开,温温柔柔地挨个儿扫过众人。那目光所及之处,仿佛连空气都柔腻了几分。 她先向王夫人福了一福,身段儿袅娜如风拂柳;又转向薛夫人,莺声呖呖,吐气如兰:“姨太太安好。宝姑娘生得真真是好品格儿,水葱儿似的剔透,我瞧着心坎里就爱得紧。”与宝钗和黛玉互相见了礼,她那眼波儿才最终落到宝玉身上:“宝叔叔也在这儿呢。” “这是蓉哥儿媳妇吧?”薛夫人脸上堆着笑,忙不迭接话道:“哎哟!我的可人儿!快休这般夸!早听姐姐说你是个拔尖儿的绝色?今儿见了真佛,才知传言不虚!这模样儿,这身段儿,这行事说话的周全熨帖劲儿,真真是九天仙女下了凡尘!” 王熙凤丹凤眼却像带了钩子,在可卿那略显苍白却更添风情的脸上细细描摹,叹了口气:“你身上不好,就该好生养着,巴巴地跑来做什么?瞧这小脸儿白的!”说着,又对平儿说道:“还不快拿那鹅绒靠枕来,仔细硌坏了她这身娇肉贵!!” 秦可卿只抿嘴一笑,那唇色淡如初绽的樱,声音依旧软绵绵,带着点气弱游丝的慵懒:“劳婶子挂心,原也没甚么大症候,不过心口略有些发闷,堵得慌。”她说话时衣料绷紧出惊心动魄的轮廓,颤巍巍肉孜孜。 凤姐儿口中应着,那腴润丰硕的身子已挨着可卿坐下了。沉甸甸的臀儿压在锦垫上,登时陷进去好大一片丰腴肉浪,衬得旁边病弱的可卿愈发纤细袅娜,惹人怜惜。 她一把捉住可卿那只绵若无骨、滑腻如脂的手儿,放在自家滚热的膝上细细摩挲揉捏,声音爽利里透着股热辣辣的家常亲昵:“我的好可儿!前儿个你不是提过,过几日要去庵里替你娘忌日上香么?黄道吉日可定准了没有?” 可卿正低头理着袄子的窄袖口儿,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闻言,那葱管似的、涂着淡淡蔻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仿佛受惊的蝶翅。 她轻轻咳了两声,衣料绷紧的弧度看得人心惊,唯恐下一刻那对玉山便要倾颓。她忙用一方素白帕子掩了那瓣似的唇儿,待抬起脸时,苍白褪去些许,晕开两抹淡淡的、恰到好处的桃色,粉面含春,温婉中透着一股子勾魂摄魄的媚态,柔声道:“回婶子的话,就定在这几日了。” 凤姐一拍手,丹凤眼亮晶晶的:“那正好!喊我一声,我也一同出府去!” 她凑近可卿耳边,声音更低,一股子暖烘烘的脂粉气喷在可卿耳畔:“我正好有几笔账目要去收一收,了一了,你往哪儿走?看看咱俩顺路不顺路!” 秦可卿心头猛地一跳!收了账目? 她强压下瞬间涌上的惊悸,面上笑容依旧温柔得体,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了帕子。她努力稳住声音反问道:“婶子要去哪里收了账目?可顺路?” 凤姐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仿佛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嗐,不远,就在城南那边,几笔陈年旧账该清一清了。” “噢,我去水月庵!”秦可卿忙说道。 稳住心神,飞速地转念:应该……没那么巧能遇到吧,没听说过有什么外账在清河县。 她深吸一口气,转瞬之间,脸上已恢复柔媚无骨的温婉笑容,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原来如此。那敢情好,有婶子同行一段路。路上也热闹。省得我一人闷得慌。” 她顿了顿,眼波流转,带着真切的担忧看向凤姐,“只是……婶子去远郊收账,可千万要当心些。那些商户里,三教九流,保不齐有那等刁滑油赖、不要面皮的泼才!万一冲撞了婶子金尊玉贵的,可怎么好?依我说,多带几个膀大腰圆、有把子力气的家丁跟着,才妥当!” 凤姐听了,咯咯笑起来:“哎哟,难为你这般替我操心!把心放回肚子里罢!你婶子我什么豺狼虎豹没见过?倒是你——”她话锋一转,上下打量着可卿几乎透亮的苍白肌肤: “这眼见入冬了,风跟刀子似的!又是去那清冷的庵里,寒气多重!你这身子骨儿,看着就弱柳扶风的,穿得也太素净单薄了些!回头我让平儿把我那件新做的、银鼠皮里子的大红猩猩毡斗篷给你送去!那毛色油光水滑,又轻又暖,把你从头到脚裹严实了,一丝儿风都透不进去!你这病根儿,最是娇贵,可万万再受不得半点寒气侵扰了!” “那斗篷是婶子的新物件儿,还没上过身呢,我怎好……” “嗐!给你就拿着!”凤姐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跟我还分什么彼此?你的身子骨儿要紧!瞧你这小脸白的,没一丝儿血色,活脱脱像那宣纸糊的灯笼,风吹吹就破了,看着就叫人揪心窝子的疼! 这边两个美人在话着彼此的情分,那头两个老寡妇在忆当年。 宝钗看着这热闹又陌生的地方,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迎了上去。 (本章完) 第81章 清河县的冤家 第81章 清河县的冤家 只见那边窗下椅上,斜倚着一个袅袅婷婷的人儿,正看着自己,是那刚刚互相见过了的林妹妹。 穿了件浅碧色掐牙背心,内衬月白绫子小袄,下系水绿撒软烟罗裙。这身段儿与自己大是不同!胸前虽不似自己那般,却也鼓鼓囊囊地撑起一片起伏,如初绽的玉兰苞儿。 腰肢细,却非一捻即断,倒显出几分柔韧的腴润来。两弯笼烟眉下,一双含情目似泣非泣。腮凝新荔,白腻腻透着粉晕,浮着薄薄一层桃。 虽带着病弱的慵懒,却自有一股浸到骨子里的风流媚态,病态的娇美与天生的风流高雅冶艳揉碎在了一起。 弱柳扶艳风,酥融媚细骨。 两位的目光交错而过,彼此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来。 宝钗唇角微微一弯,旋即低了粉颈。纤指无意识地在袖筒里摸索,捻着那旧荷包磨出硬棱的边角。里头收着她幼年拾的七彩石子儿、亡父留下的温润玉佩,如今又多了一封折得齐整的书信。 清河县那没良心的冤家寄来的。 此刻,那冤家在做做什么?在哪里吃酒?还是伏在生药铺的柜台上?可曾有一时半刻,像她这般,身在喧闹场中,心却像被掏空了似的,只悬着个没着落的影儿? 待几位长辈并凤姐儿一处说些家常里短,宝钗略挪步到一旁。宝玉见到早已猴急得坐不住,三步并作两步挨上来,眼珠子黏在宝钗身上,涎着脸道:“宝姐姐……姐姐的芳名是哪两个字眼儿?” 宝钗眼皮儿懒懒一撩,心思还缠着那个远影,漫不经心扫了宝玉一眼。见他面皮儿比新蒸的粉糕还细嫩,嘴唇红得像是胭脂膏子点过,眼波流转自带几分痴意,比那清河县的冤家,少了三分邪气、五分的硬朗。 宝钗目光平静无波,望着宝玉如同瞧一件寻常摆设,只淡淡吐出两个字:“宝钗。” 宝玉浑不觉她冷淡,又腆着脸凑近些:“宝姐姐腰间咋地有金玉碰响的脆声儿?那绦子上拴的啥宝贝?响得这般勾人耳朵。” 宝钗指尖下意识的躲开,伸手探入怀中,触到那沉甸甸、冷冰冰的金锁,錾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吉字儿。 当初那癞和尚还说什么须得遇着有玉的才结得良缘。 宝钗肚里冷笑一声:“若那秃驴的嘴真有这般灵验,为何老天会把那冤家送撞到我眼前,叫他救我躯壳,触我清白,撩拨我心儿……” 面上却纹丝不动,只道:“没什么,不过是个压衣襟的沉东西罢了。” 宝玉见她待自己淡淡的,心头那团热炭火登时凉了大半。想起自己项上那块人人称奇的宝玉,又涎着脸皮,身子越发往前探,几乎要贴到宝钗的云肩:“好姐姐,你身上……可也有玉没有?” 他眼巴巴瞅着宝钗,手指头在脖颈间那赤金点翠的璎珞圈上抠摸。 宝钗正低着头,葱白似的指头理着袖口的褶皱,闻言一顿,抬起水杏般的眼儿,带着三分疑惑、七分疏离,定定看着他。 电光火石间便猜着了八九分。心头非但没起半点羞意,反倒像吞了只苍蝇,腻烦得紧。 金玉良缘? 母亲私下是提过几句。可这不知轻重的混小子,竟这般涎皮赖脸地撩拨,真真轻狂! 宝玉见她只不言语,只道是女孩儿家臊了,越发嬉皮笑脸,又往前蹭了半步,一股子暖烘烘的脂粉气直扑宝钗面门:“姐姐莫羞!我身上倒有块劳什子宝玉,上头还錾着字儿呢!姐姐可要掌掌眼?”说着话,猴急地便去扯那颈间的金璎珞,要掏出那玉来。 宝钗眉头一挑,是实实在在的腻烦。她面上不显,只端庄地往后略退一大步,避开宝玉靠近,声音温婉依旧:“我倒是听过宝兄弟有块落地时衔下来的宝玉,是个稀罕物儿。可惜我没有那么尊贵的玉,只有个累赘的金锁,没甚好看的,也不想看你的。” 这话回的干脆利落,甚至有些突兀,像块冷硬的石头,砸得宝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宝玉碰了个结结实实的软钉子,手里捏着自己那块温热的玉,递也不是,收也不是,一时讪讪地站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不尴尬。 他目光乱瞟,像没头苍蝇,最后便黏在了旁边正低头专心摆弄香袋穗子的林黛玉身上。只见黛玉侧身坐着,月白绫子小袄裹着她娇怯的腰身,宝玉心头一热,挨挨蹭蹭地挪过去,涎着脸笑:“好妹妹,你瞧瞧,我这玉上的字……”说着就要把那块还带着他体温的玉往黛玉眼前送。 黛玉早把方才情景看在眼里,见他先在宝钗处吃了瘪,才又涎着脸转向自己,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就窜了上来,烧得她新荔般的腮颊都浮起一层薄怒的红晕。 怎得有这等不知道廉耻的人?莫非我林黛玉就低她薛宝钗一等,是个能随意招之即来的替代品? 原本进府后对宝玉存的那几分好感,此刻也冷了大半。她抬起眼,那双平日里似泣非泣的含情目,此刻却冷了下来,眼尾那天然的风流媚态也不见,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讽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碎冰坠玉盘,让宝玉脸上的笑瞬间冻住: “二爷这是做什么?宝姐姐那里金啊玉的,是稀罕物,我这等草木之人,哪里配看?你巴巴地凑过来,是打量着宝姐姐不理你,我便低她一等,是个收破烂的不成?你那块通灵宝玉,趁早收好,我可没这个福分能看你那宝贝。” 宝玉被她噎得满脸通红,如同煮熟的虾子,手里那块玉登时成了烫手的炭火,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结结巴巴道:“妹…妹妹……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黛玉却不再看他,只对身边侍立的紫鹃冷冷道:“紫鹃,茶凉了,换热的来。”竟是连个眼风也懒得再给宝玉,只留给他一个裹在浅碧背心里的背影。 一时间,偌大的上房竟静得有些诡异。 除了薛夫人和王夫人还在细细低声聊着往事没有看向这边。王熙凤和秦可卿倒是听到了。 方才还暖融融的甜香,此刻仿佛凝滞了,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与火药味。宝玉左看看宝钗,她已恢复端庄坐姿,眼观鼻鼻观心,对自己冷冷淡淡,保持着清晰的距离; 右看看黛玉,那侧影更是透着拒人千里的讥讽与寒意。一股巨大的委屈、羞愤和被同时拒绝的狂躁猛地攫住了他! “什么罕物!你不要!她也不要!看都没人看!还说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宝玉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脸涨得紫红,一把扯下颈间那金贵无比的通灵宝玉,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就朝地上狠命摔去!那玉砸在光滑的金砖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骨碌碌滚出老远。 “哎哟我的小祖宗!”“快!快拾起来!”“可摔坏了不曾?” 满屋子顿时炸开了锅!丫鬟婆子们惊呼着,一窝蜂扑过去抢那命根子。王夫人离得最近,吓得魂飞魄散,急扑过去将宝玉死死搂在怀里,心肝儿肉地叫着,声音都变了调:“孽障!孽障啊!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这是要我的命啊!” 宝玉伏在王夫人怀里猛地大力挣脱开了来,满面泪痕哭喊:“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你们偏说是个宝贝,到如今那个神仙林妹妹来了有没有,这个神仙宝姐姐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没人稀罕!没人要!” (本章完) 第82章 贾府尔虞我诈 第82章 贾府尔虞我诈 屋里人你三言我两语的哄了过来,才把这混世魔王的给哄好。 宝玉被这一番连哄带劝,玉又挂了回去,气已消了大半,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左右瞟了瞟。 又看看宝钗,又看看黛玉。 俩人却各自转过身去,也不理他。 一群人短暂叙旧认识过后,纷纷前往拜见贾母不提。 见完贾母后。 王夫人就把薛家众人安置在梨香院。 这院子虽不算顶大,却是独门独户,十来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还带着个小巧的园子! 它另有一门直通街市,薛家带来的家人仆妇进出采买,或者薛家出门办事,都便宜得很,不必惊动贾府正门仪门。 里头西南角上有个角门,可以通往荣府,来去自如。 隔壁宁府的贾珍又在自家府中招待薛家,薛母和宝钗浅浅出席后离开,留下薛蟠在席上。 薛蟠一脚踏入这温柔富贵乡,他那挥金如土、对享乐毫不掩饰的热肠,正正对了贾珍、贾蓉父子的脾胃。酒席排开,珍馐罗列,玉液琼浆。薛蟠几杯黄汤灌下去,那粗豪本性便如脱缰野马,言语间荤腥不忌,笑话百出。虽粗鄙不堪入耳,却胜在热闹解颐,引得席上哄笑连连。 酒到酣处,薛蟠又掏出些金陵带来的新奇顽意儿,甚么精巧春宫画儿、助兴的缅铃儿,讲些他“见识”过的奇闻异事。尤是那些勾栏瓦舍、粉头行院里的“门道”,说得是唾沫星子乱飞,眉梢眼角都带着邪火,恨不得把那风月场上的快活,一股脑儿都抖搂出来。唯独从西门大官人那里得来的宝贝不提,等着日后吓吓他们争个脸面。 贾珍听得捻着几根胡须,眯着眼微笑;贾蓉更是听得心痒难耐,仿佛那言语里的风流快活能补他身子的亏空,两只眼珠子里放出光来,恨不能立时亲身去试上一试,奈何……只得强压下去,脸上堆满艳羡的笑。 一场酒宴下来,薛蟠在宁府里便如鱼儿得了水,愈发熟不拘礼。连带着荣府里几个与他气味相投的,贾珍吃得兴起,拍着薛蟠那厚实的肩膀,对众人笑道:“姨太太家这位哥儿,是个爽利有趣的真豪杰!往后须得常来常往,莫要生分了!” 这便是族长亲口许下的令牌。自此,薛蟠成了宁府常客,与贾珍、贾琏、贾蓉等人,白日里斗鸡走狗,夜晚则聚饮高乐。 却说这边在热闹。 薛夫人离席后,却来到了王夫人房内。 王夫人房内,紫檀炕几上汝窑天青釉茶盏里茶烟袅袅,博山炉中沉水香幽微。薛夫人端坐在黄梨圈椅上,捧着盏,仪态端方。王夫人斜倚着引枕,摒退了左右。 王夫人轻叹一声,那叹息悠长,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倦意和隐忧:“你来了,我这心里才算安稳了些。你是不知道,这府里看着繁着锦,却是烈火烹油,我身处其中,却时常觉得脚下虚空,没个着落处。” 薛夫人放下茶盏,身子微倾,露出关切:“姐姐这话,倒叫妹妹不解了。姐姐是正经的当家太太,阖府上下,谁不敬服?” “敬服?”王夫人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冷意,目光落在袅袅茶烟上,“这府里真正能翻云覆雨的,是老太太。她老人家一句话,便是金科玉律。我不过是个应卯的,许多事……终究难由己心。”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杯沿,“别的且不说,单是宝玉屋里那些人……老太太亲自拨过去的几个丫头,尤其是那个名唤晴雯的,生得伶俐俊俏,眉眼间自带一股风流态度。老太太的心思,明眼人谁看不明白?这是早早就预备下,要给宝玉放在屋里的。” 薛夫人心下了然,面上却只作宽慰:“老太太疼爱宝玉,自然想得周全。姐姐是嫡母,将来如何安置,自然还是姐姐说了算。” 王夫人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语气却沉静如冰:“一个丫头罢了,再伶俐,终究是奴婢。老太太抬举她,是她的造化,但若失了本分,忘了自己的根基在哪……府里自有规矩体统,容不得轻狂,我自有办法让她死都不知道如何死。”她话锋一转,眉宇间笼上一层更深的凝重,“晴雯尚不足虑。真正叫人悬心的……是林姑娘。” “林姑娘?”薛夫人适时露出询问之色。 王夫人放下茶盏,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审慎的忌惮:“妹妹有所不知。林姑娘的父亲家中列侯出身,非但是圣上亲点的巡盐御史,手握江南盐务重权,更是两榜进士出身,当年琼林宴上簪过的探郎!常言道‘探郎,才貌冠群芳’,这探比状元还难,天子门生,清贵至极,前程不可限量。有这样一个父亲在,林姑娘的身份,岂是寻常?” 薛夫人闻言,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惊异,随即化为深深的思量,帕子轻轻按了按唇角:“竟是列侯之后,探郎的千金!这……老太太如此珍爱林姑娘,日日带在身边,莫非……” “正是此意!”王夫人接口冷笑:“老太太的心思,昭然若揭。这是铁了心要亲上加亲,把林姑娘许给宝玉!林家门第清贵,林大人圣眷正隆,若真成了……这府里将来是谁做主,只怕就难说了。” 她看向薛夫人,目光灼灼:“所以,你带着宝姑娘来了,我这心里才真正落了地。宝姑娘那孩子,我是打心眼里喜欢。端庄大方,行事周全,待人接物有度,天生的大家气象,这才是能掌家理事、堪为宝玉良配的品格!‘金玉’之说,岂是虚言?这才是天造地设的缘分!” 王夫人深吸一口气:“晴雯之事,我自有分寸,定叫她明白自己的本分,翻不出浪来,有她死活的日子,至于林姑娘……”她微微一顿,嘴角噙着一丝极淡、却令人心底生寒的笑意,声音轻得像耳语,“她身份贵重,我们自然要敬着、让着。只是天长日久,世事难料……有你在此相助,我们姐妹同心,总能替宝玉寻到一条最妥当、最有益于我们的路。这‘金玉良缘’,我是认定了的。” 薛夫人迎着王夫人的目光,缓缓点头,脸上是深以为然的神情,话语也带着十足的郑重:“姐姐思虑深远,妹妹佩服。宝钗能得姐姐如此看重,是她的福分。我们母女既在府中,自然一切以姐姐和宝玉的前程为重。这‘金玉’之缘,天意昭昭,必能成就。” 说完后只是眉间微蹙,显出几分深思与迟疑。 她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檀木扶手上轻轻划过,斟酌着开口:“姐姐深谋远虑,妹妹自是叹服。只是还有几分不解……既然林大人圣眷正隆,官居要职,又是列侯门楣,又是清贵探,这门亲事若成,于宝玉前程、于贾府门楣,岂非……大有裨益?”她抬眼看向王夫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何不……” “糊涂妹妹!”王夫人未等薛夫人说完,便骤然截断她的话。那声音不高,唇角那抹惯常的温和笑意消失无踪,只余下眼底一片寒潭。 王夫人坐直了身子,仪态依旧端庄,目光牢牢锁住薛夫人:“你只看到林家门第清贵,可曾想过,他助的是贾家,又不是我们王家!王家根基怎么能放在外人身上?我们的根基自然是在咱们大哥哥身上!” 薛夫人心头一震,这个名字代表的权势像重锤敲在她心上。她们的大哥哥王子腾,这才是王家安身立命的真正靠山! (本章完) 第83章 大官人再谋青云路 第83章 大官人再谋青云路 王夫人冷笑一声:“林大人再如何得势,那也是姓林!是外人!是清流文臣!与我们王家,终究隔着一层!” “一旦林丫头真成了我的儿媳,以她的身份、老太太的偏宠,再加上她背后那位探郎父亲……你想想,这府里,还有我这正经婆婆说话的余地吗?到时候,一旦老太太仙去,这整个荣国府,是她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在这贾府,我们王家该如何自处?”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妹妹,你我都是做媳妇的,难道还看不真切吗?老太太一句话,我这当家太太便如履薄冰!难道,你还想让这一幕,将来在我和我的儿媳妇中,再重演一遍吗?让她也仗着娘家的势,仗着老太太的余威,踩到我头上来?” 薛夫人听得背脊发凉,手心微微沁汗。她彻底明白了王夫人的恐惧——那不仅是婆媳之争,更是家族主导权、话语权的生死之争!更是贾家王家角力之争!让林黛玉进门,就等于引狼入室,让王家在贾府的影响力被彻底压制。 王夫人看着薛夫人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和恍然大悟的眼神,知道她已彻底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她重新端起那盏已经半凉的茶,指尖摩挲着细腻的瓷釉,语气恢复了几分雍容,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断: “所以,宝钗才是天赐的良缘。她姓薛,是我的亲外甥女,更是我们王家的骨血至亲!她进门,宝玉身边是知根知底、一心向着我们的自己人,这府里内外,才能真正拧成一股绳,倚靠着咱们大哥哥的威势,护持着宝玉和整个贾府的前程。这才是真正的根基牢固,这才是真正的‘金玉良缘’!” 薛夫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动,再看向王夫人时,眼中已无半分迟疑:“姐姐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是妹妹一时糊涂,竟未想到这层深意。姐姐放心,宝钗的事,便是我们王家的事!这‘金玉良缘’,关乎我们两家的根基气运,断不容有失!林姑娘那边……我们心里有数了。” 这边贾府算计。 说什么诗礼簪缨之族,皮里尽是暗箭机关。 道什么钟鸣鼎食之家,席间皆为釜底抽薪。 暂且不提。 却说那来保带着玳安在东京蔡太师府上钻营后,灵机一动,又歇息了两晚招待那太师府上管事和几个门房。 而后才带着玳安几人打马如飞,一路烟尘滚滚,紧赶慢赶回了清河县西门府。两人滚鞍下马,也顾不得拍打身上尘土,一溜小跑钻进前厅。 “爹!小的们回来了!”来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透着股压不住的谄媚劲儿:“恭喜大爹,贺喜大爹!” 玳安也跟着跪下,嘴里连声道:“爹万福!爹吉祥!” 西门大官人看到俩人脸色就知道大事已成,面上大喜,坐到椅子上大口大口的喝着白茶这才说道:“仔细把每个细节说给我听,不得遗漏。” 来保便一五一十的把所有细节说了一遍。 其中遗漏的玳安小心跟在后面补充。 说到最后来保搓着手:“小的们当时也狗颠屁股似的问了:‘翟老爹您老有何差遣?小的们万死不辞!’您猜那老货怎么说?” 玳安接口道:“那老货把眼皮子一耷拉,端着盖碗茶,撇着浮沫儿,慢条斯理的说:‘帮我做事.心意我领了,还得看你家主子有没有这福分,让我家老爷收下礼物了’爹,这话听着客气,可……屁都没放一个有用的!” 西门庆大官人已是心情大好,这门敲好了,万事俱备只欠寿礼了! 哈哈一笑:“这老杀才,门槛精得很!他这是把话撂这儿了,老爷我这礼,是敲门砖!门,他是开了,但是不是自己人,还得蔡太师点头。” “等到寿诞礼送到太师收了,满意了,老爷我才算有资格给他翟大管家办事,懂?” 来保、玳安恍然大悟,连忙磕头如捣蒜:“爹英明!爹真是洞若观火!小的们蠢笨如猪,不及爹一根脚趾头!” 来来保从袖筒里摸出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儿,双手高举过头顶,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谄笑道:“爹前日赏下的五十两雪银打点银子,小人使了二十三两上下。事情办妥后,天色已黑得如同墨缸里捞出来一般。小人斗胆,自作主张,请那几位太师府的门房大爷,并自家几个跑腿的兄弟,往‘京城藏春楼’里走了一遭,叫了几个粉头,筛了几巡热酒,略尽了点心意,又住了一日,把那几个小鬼伺候得舒坦了。如今,还剩下这八两整,一个铜板也不敢私藏。” 西门大官人正呷着茶,眼皮儿也不曾抬一下,只淡淡道:“剩下这八两,你自收着六两。剩下二两,赏了玳安罢,下次若办成事,准你们去好一点窑子。” 来保和玳安闻言,喜得如同六月里喝了冰水,浑身毛孔都张开了,忙不迭地“咚咚”叩头,声音都透着蜜:“谢爹的赏!!” 西门大官人瞥见玳安这小猴子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心头一动,故意沉了脸问道:“你这小崽子,就知道咧着嘴傻乐!这趟跟着来保去京城,风里雨里,银子开路,可曾学到点真东西?说与爷听听!” 玳安正乐得找不着北,冷不丁被这一问,登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笑容僵在脸上,傻了眼,求救似的望向来保。 来保也是一愣,他办事是油锅里捞铜钱——手熟,可要他说出个道道来教人,却是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了。他搓着手,支吾着:“这……这个……” 西门庆“嗤”地一笑,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两步。他那高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将两个奴才罩得严严实实: “蠢材!好好想一想,温书生那封信虽说翟大管家未必会看,但若没有温书生那封信,就缺了天大的‘由头’!管事凭什么给你通报?门房凭什么让你见翟大管家?你们见不到翟大管家,老爷我这辈子,就是把金山银山堆在太师府门口,也休想踏进他府上半步!”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扫视着两个奴才:“这说明什么?嗯?办事求人,打点关系,要自下而上,如同蚂蚁搬山,一层一层地爬!蛛丝连着蛛丝,粘得牢牢,才能顺着往上!才能把银子一层一层往上送,面面俱到,滴水不漏!方能办成事!” “那判人生死的,未必是堂上高坐的,反倒是底下递棍子、传话的,他们只需指缝里挡你些许风,便能让你如聋子瞎子一般。” 他顿了顿,呷了口茶,眼神愈发幽深:“反过来,借了势后,要一级一级往下压!如同千斤磨盘碾麦子!借了蔡太师的势,压翟管家就易如反掌;借了翟管家的势,压他手下的管事、门子,就如同碾死蚂蚁!” “这权势上下之间,就是一张大网,一个磨盘!网要织得密,钱要撒得匀,势要压得狠!网住人,喂饱人,压服人!” 西门大官人一句话还未说出口,这借来的势终究是借来的,借来的东西犹如空中楼阁镜水月,不能只会借. 玳安和来保连声说是。 “行了,你二人好好休息一下。”西门庆说道又坐了回去。 待来保、玳安退出门外,玳安忽唤住来保,袖中摸出二两银子递过:“来保叔,这银子你收着。小的并未出力,不过随在后头学些眉高眼低……” (本章完) 第84章 西门大爹们请进!必看! 第84章 西门大爹们请进!必看! 来保的谢帖: 来保拜谢各位老爷! 这本书成绩尚可,感谢老爷们的追读! 连续新书榜第二好些日子,可惜没能拿下第一。 来保第一次萌发动笔的念头是一个夏夜。 彼时大四,蜗居出租屋内,无车无房无贷。 有风有酒有串有哥几个便是顶顶的享受! 倘若再路过几个大脯子长腿子打打眼祭说说嘴炮那是真真的美! 回屋后。 一个心上人,半个冰西瓜,外有夜蝉长鸣,内有佳人续命。 来保我抱着笔记本码下了第一行字 那时候莫说什么烦心事,便连闲事也无半桩在心头 心头爽利,一身轻快! 当时只道是寻常. 不想此后奔跑十数年再无片刻停歇,也再无一个那样的夜晚 重新拿起笔,是一个午后。 办公室内刷到星大【抖音编辑星河】的视频醍醐灌顶,陆续看了几天他抖音直播,重新萌生了提笔的念头。 随便写了个东京文投星大很快就过签了!首订70,写了半年写到1600均订被封了! 这里十分感谢星大从封面到题材的专业指点! 有几次甚至是深夜抱病回复,打扰他看片学习实在该死! 十分感谢各位西门大爹们对此书的喜欢! 有什么意见或者避雷避毒以教来保的,可以在qq群提前示警! 【加qq群不迷路,可能里面还有别的。】 来保是个俗人,文青毛病是绝绝没有的,就怕有时候写太三俗了收不住手! 凌晨上架了! 望西门大爹们快意乘风之际,再拉来保一把,赏来保一个大管家当当! 关于西门大爹们关心的身份问题,下几章就迎来了,挤入清河县勋贵圈的第一步! 怎么来的! 当然不是靠蔡京。 靠的是大爹们‘枪挑粉黛千重浪,指破巫山几度云’的真功夫! 绝对超出意外,请看下去! 多多订阅!来保拜谢! 凌晨先爆十更,订阅多的话,白日继续爆十更! 有道是:白银买得春风笑,红粉催将夜漏迟。 列位大爹们若肯撒下银钱雨,便撑破来保的裤儿也与老爷们再续一百回! (本章完) 第85章 上门要债起风波 第85章 上门要债起风波 大爹们的宅子2.0版,目前1.0没有左边的园 来保见到银子心头一喜,待伸手,又缩了回来,假意咳嗽一声:“老爷既赏你,你便老实收着……既是老爷吩咐你随我学乖,我便有几句话须教你……” 玳安嬉笑着将银子硬塞进来保袖袋:“既认了师傅,徒儿孝敬,岂不是天经地义?” 来保紧了紧袖袋笑骂:“好个油嘴猢狲!也不枉你跟着老爷这么些年!” 顿了顿,又道:“你随了老爷这些年,他那脾性,你岂有不知的?何须我多言!只是老爷如今既敲开了青云路,少不得随云直上、步步登高。有道是:树大分枝,水大涨船。往后这府里头,穿红戴绿的、趋前赶后的,只怕比那河里的鲫鱼还多;似你我这般的,算得甚么?强过你我的,怕不似蚁群排阵,数也数不尽!” “要想在西门府里扎下根,稳稳当当讨口饭吃,须谨记:老爷的话是天,脸色是风,规矩是命!有心机是你我的本事,遇事能忍是方是常情。退一步是生路,进半步是功夫!不犯错……嘿嘿,那才是真造化!” 玳安听罢心有领悟,连连拜谢下去歇息表过不提。 西门大官人皱眉来回踱步,操心这送礼蔡京的事情。 送礼是门大学问,送的是“礼”,换的是“利”,靠的是“眼”,搏的是“运”。 第一,必须识时务,看深浅。 第二,必须察人心,投所好。 第三,必须知轻重,懂进退。 那翟大管家虽也是个人精,坐到那般位置,自有其手段。然终究是白身,眼界心思,总脱不开“利”字。这一般的压箱物加些银两也就对付过去了。 蔡京何许人也? 虽为奸臣,但亦是当朝书法巨擘,一字千金,墨宝难求,笔走龙蛇,有“冠绝古今”之誉,连官家视若瑰宝! 其文章锦绣,汪洋恣肆,经史子集,烂熟于胸,文采风流,冠绝一时,诏令制诰皆出其手,笔力千钧,满朝朱紫争诵! 兼通晓律吕,深谙画理,乃士林之中百年罕遇之通才! 这等人物,不是寻常金银珠玉、绫罗绸缎,一点俗物就能打动的。既要贵重,还要有价值,更要深悉他的喜好! 更何况,那太师府的门前,巴结奉承的门生故吏、富商巨贾,多如过江之鲫!多少如自己一般的营营人物,刚不久才从大管家那里撬开一点门路,就等着这次寿诞了! 想要在这些人送的礼物里被他看中,简直难上加难。 大官人左思右想,没个着落处。只得唤来月娘商议。月娘虽是操持宅子账目拿手,毕竟也只是个内宅妇人,见识有限。 两人一样儿的灯下黑,浑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这便是市井门庭的眼界局限了。平日里只认得金银成色、绸缎好坏,哪里知道那些达官显贵、清流名士眼中,何物算得上真风雅?何物又是心头好? 蔡太师那等人物,喜欢的玩意儿,只怕听都没听过!看来少不得亲自往京城打探打探。但不管如何,银两要备足。 想到银两,大官人眉头一挑,这还有三百两坏账在外头呢。 且说傅铭领了西门大官人的差事,不敢怠慢,出了西门府,整了整衣冠,往隔壁府走去。 府的门子见是西门大官人身边的傅管账,不敢怠慢,忙请了进去,在厅上奉了茶。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听得后边踢踢踏踏一阵响,子虚趿拉着一双云头履,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出来了。 他身上一件湖绸直裰,松松垮垮地套着,显是刚睡醒,脸上还带着宿醉的油光。 “哟,傅管账?稀客稀客!”子虚大剌剌地在主位上歪了,眼皮子撩了傅铭一眼,“什么风把你这西门府的大管账吹到我这儿来了?可是西门大哥有甚吩咐?” 傅铭忙起身,堆着满脸的笑,打躬作揖:“给四爷请安!扰了四爷清梦,小的该死。实是奉了我家主子西门大官人的吩咐,有件小事,特来跟四爷讨个示下。” “哦?何事?但讲无妨。”子虚打了个哈欠,舒服地眯着眼。 傅铭搓着手,陪着小心,把话头往那三百两银子的事上引:“是这样,四爷您明鉴。前些日子,那驿丞李中疑一时手头不凑巧,在我家主子那儿挪借了三百两银子使唤,当时是劳烦四爷您老金面,给做的保人。” “如今……这账目上略有些吃紧,想请您老得空时,帮衬着催一催那李驿丞,让他早早把本利送来,也好周转一二。大官人说了,您二位是明面上磕过头、烧过黄纸的结义弟兄,您定会帮他讨回这债项。所以特遣小的来,先跟四爷您老递个话儿……” 傅铭话还未说完,只见子虚那张白惨惨的脸“唰”地一下沉了下来,原本眯缝着的三角眼登时瞪得溜圆,把那痨病似的黑眼圈瞪得硕大。他“啪”地一声将手掌拍在旁边的酸枝木小几上,震得那茶碗盖儿叮当乱响。 “放你娘的狗屁!敢情你是来我府上要债的!”子虚猛地跳起身,指着傅铭的鼻尖就骂开了,唾沫星子喷了傅铭一脸, “你是个什么狗材?也敢跑到你四爷门上来讨野火?那三百两银子,是李中疑那厮借的,干你四爷鸟事?四爷不过看在西门好哥哥金面上,替他做个保人!” “如今倒好,正主儿缩了卵子不见影儿,你这贼囚根子来堵你四爷的门?西门好哥哥都未曾开口问我要,你算哪门子葱蒜?也敢来跟你四爷龇牙?” 傅铭被他这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忙不迭地躬身作揖,口里只道:“四爷息怒!四爷息怒!小的该死,小的绝无此意!小的只是奉命传个话儿……” “传你娘的腿!”子虚越骂越上火,脸红脖子粗,倒像是自家受了天大的冤屈,“我到不信,西门好哥哥他好意思为了这戋戋三百两银子,来寻我这磕过头的兄弟撕掳!滚!快与你四爷滚出去!莫污了爷这干净地界!”说罢,顺手抄起旁边一个空茶碗,作势就要掼过去。 (本章完) 第86章 花子虚入局 第86章 子虚入局 傅铭唬得魂飞天外,哪里还敢多留?边走边作揖:“四爷息怒!小的这就走!这就走!”狼狈不堪地撞出府大门,站在街心,兀自心头怦怦乱跳,抹了把冷汗,暗骂一声“晦气”,只得往西门大宅里去了。 却说子虚骂跑了傅铭,兀自在厅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活似那被踩了尿泡的癞蛤蟆。他越想越窝火,越想越觉着这银子事儿硌硬人。 “狗攮的李中疑,不知钻了哪个婊子的裤裆!赌成那样,倒连累你四爷吃这挂落!”他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眼珠子却滴溜溜乱转。 骂归骂,他心里雪亮:西门庆那边是万万不敢真个得罪的。可这银子……自家箱底早空得能跑马,外头还欠着一屁股的吃喝嫖赌风流债没填!想到此处,那气焰不觉矮了三分,只拿袖子揩了揩额角的油汗,肚里暗忖:“西门大哥面上……须不好看相。” 想到此处,他顾不上换身齐整衣服,就趿拉着鞋,急吼吼地往后院李瓶儿房里闯。 刚走到门口,就闻到一股子甜腻腻的脂粉香和药香混合的味儿。一掀帘子,只见李瓶儿正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旁边小丫头绣春拿着小玉槌给她轻轻捶着腿。 她手里正捏着一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粉面含春,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慵懒、七分媚态,脸蛋和小手肌肤白得晃眼,便是清河县所有粉头的皮肤加起来也没这位雪腻。 可偏偏自己别说咬,就连嗅都嗅不到一口香。 子虚看得口干舌燥,涎着脸就要凑上去:“我的好姐姐,正歇着呢?” “停住,退远些!我告你多少回,不得离我十步近,更不能进我房内!”李瓶儿眼皮都没抬,厌恶得用团扇挡了挡,似乎什么腌臜东西飘了过来:“又灌了多少黄汤?一身味儿!” 子虚搓着手,退了两步站在门槛,堆起谄媚的笑:“活菩萨,你手头可还宽裕?先挪借我二百两银子使使,不几日就还你!” “借钱?还?亏你开的了口,你拿甚还?你这痨病模样,三根筋挑着个脑袋,浑身刮不下二两肉来。你去窑口当龟公,人家都嫌你硌手硌脚、没个看相!” 李瓶儿这才抬起眼皮,那双水汪汪的杏眼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冷笑:“还二百两?你又在外头填了哪个无底洞的窟窿?还是又输在哪个粉头的石榴裙下了?我哪来的闲钱填你这无底坑?没有!” 子虚一听就急了:“亲娘!我的活菩萨!你怎会没有?西门大哥那边催得紧,我给李中疑那狗才做了三百两银子的保人……” “呸!”李瓶儿柳眉倒竖,猛地坐直了身子:“你自家做的保人,欠的债,倒有脸来问我要钱?西门大官人催你,你自去寻那李中疑!寻我作甚?我欠你的还是该你的?整日里就知道天酒地嫖赌逍遥,正事半点不干,银子倒流水似的往外淌!有本事借,没本事还?我告诉你,要钱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滚出去!别在这儿碍我的眼!你那里不是还放着不少的家公银,何不到那里掏一些,再多啰唣,小心你这月的零碎!” 这一顿夹枪带棒的臭骂,比方才他骂傅铭还狠。子虚被骂得狗血淋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恼,偏不敢和这财神奶奶翻脸,只得诺诺地应着:“好,好,没有便没有……你息怒便是,仔细气坏了身子……”灰溜溜地退了出来。 站在廊下,子虚越想越憋气,越想越窝囊。西门庆催债,李瓶儿不给钱,这叫他如何是好?便在这时,李瓶儿刚刚说的四个字砰的一声炸入脑中。 家公银!! 彼此已是夜色渐稠,秋虫唧唧,烛光摇曳,阴影幢幢。子虚独自一人,缩着脖子,像只偷油的鼠儿,走进这家大宅的祖堂后闭室对着墙角那几口黑漆大木箱发怔。 那箱子是顶好的樟木,油光锃亮,四角包着黄铜,沉重得压得地面青砖都似凹下去几分。最扎眼的,是箱盖正中交叉贴着的两道朱砂封条,殷红刺目,墨迹淋漓,正是“氏公中”四个大字,还盖着太监生前那方私印的印泥戳子,红得发黑,威严森森。封条边缘已有些卷翘,露出底下深褐的浆糊痕迹,像干涸的血痂。 子虚的心,就在嗓子眼儿里“扑通扑通”地蹦,撞得他喉头发紧,手心黏腻腻全是冷汗。他搓着手,绕着箱子踱了两圈,脚步虚浮,发出踏踏的轻响,在这死寂里听着分外惊心。 “氏公中……”他嘴里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像含着一块滚烫的烙铁。这可不是寻常银钱,是太监临终前亲口定下的“公产”。言明了是留给整个家未分家各房的根基,非到万不得已,或是阖族公议,断不能擅动分毫。箱子抬进来那天,太监那双鹰隼似的眼仿佛还在箱盖上盯着,冷冷地扫过每一个家子弟的脸。 更紧要的是,子虚知道,箱子里那些白的银子,每一锭都打着“记”的戳子,是太监当年在宫里当差时,借着采办的名头,托人精心熔铸的官样儿,据说每锭底下都錾着“司礼监”四个小字,并刻有鱼鳞暗纹,最是扎眼认主,家上下无人不知。 可眼下……子虚愁得肠子都打了结。前几日输掉的那几百两银子,窟窿还没补上,又是赌债又是风流债,那帮帮闲篾片追索得紧。这刚刚自己那结义大哥又催到门上。当初就不该贪图那100两银子给那个狗攮的李中疑做保人。 若不弄些银子去,莫说翻本无望,只怕过不了多少日就要被那些人剥皮拆骨,到府上要债来,到时候颜面扫地。这“大官人”的虚名,立时就要变成清河县的笑柄! 一股邪火“噌”地窜上脑门。他猛地凑近那口最大的箱子,鼻尖几乎要贴上冰冷的铜角。 (本章完) 第87章 有贼心没贼胆 第87章 有贼心没贼胆 烛光下,那朱砂封条红得妖异,像两道勒紧的符咒。 “就……就撬开一条缝儿,摸它几锭出来应应急……”他心头狂跳,给自己找着借口,“横竖……横竖将来分家,总有我一份……我……我先支取些许应应急,日后……日后悄悄补上,神不知鬼不觉……” 这念头一起,那银子仿佛有了温度,隔着箱子都能烫着他的手,胆子似乎也肥了几分。他咬了咬牙,从靴筒里摸出一柄平日把玩的解腕尖刀。凑到那黄铜大锁前,刀刃抵住锁簧,手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滑脱了 “呼——!” 一阵穿堂风毫无预兆地卷过,吹得烛火猛地一跳,光影乱晃。墙上子虚那被拉得老长的影子,也跟着剧烈地扭曲、摇摆,如同鬼魅张牙舞爪。 子虚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尖刀“当啷”一声掉在青砖地上,那声响在死寂中炸开,震得他心胆俱裂。 他“噗通”一下瘫坐在地,背脊紧紧抵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浑身筛糠似的抖。太监那双浑浊却锐利的老眼,正透过棺椁,冷冷地钉在他身上。整个室内呜咽作响,似乎在说:“混账东西!这是阖族的命根子!动了它,祖宗不容!官府不容!你骨头有几两重,敢打它的主意?!” 冷汗顺着鬓角涔涔而下,瞬间浸透了里衣,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子虚恍惚间已经看到,那带着“记”暗纹的银子流出去,被人认出,告到官府;家各房长辈得知消息后的震怒和唾骂;族谱除名,扫地出门……牢狱之灾就在眼前! “罢!罢!罢!”子虚猛地闭上眼,双手死死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襟,那点因贪欲燃起的火星,被这彻骨的恐惧瞬间浇灭。 他垂着两个黑眼圈回到大厅,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了正厅条案上摆着的一对青缠枝莲大瓶上。这对瓶也算是个值钱的物件儿。 “娘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大的不敢动,小的我还不敢拿?老子毕竟还是这宅子的半个主子。”子虚一咬牙,他左右看看无人,立刻窜回厅里,手脚麻利地扯下旁边一块旧锦缎,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对沉甸甸的瓶囫囵个儿包了起来,打了个死结,往胳肢窝里一夹。他做贼似的溜出大门,径直朝着街市上那家“聚宝当铺”走去。 这边傅铭气喘吁吁,回到西门大宅里,额角汗津津,脸上带着恼怒。 见到大官人后叉手唱了个喏,说给骂了回来。 拿定去京城访一访的主意,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几分。大官人便暂时丢在一边,离那腊月十日时间倒也宽裕。 大官人坐在大厅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听到来报:“哦?他倒有闲心骂人?”。 话音未落,只见玳安掀帘子进来行礼道:“爹,四爷家的小厮天福儿在外头磕头哩,说有要紧话回。” 西门庆点点头:“叫他进来。” 那天福儿被玳安领着,缩着脖子,战兢兢进来,扑通跪倒:“小的天福儿给西门大官人磕头!我家四爷说了,今儿晚上在丽春院设个薄席,专请大官人赏脸过去吃杯水酒,消消寒气。四爷还叫了应二爷、谢三爷几位爷们作陪,请大官人务必赏光。” 西门庆点头笑道:“嗯,知道了。告诉你家二爷,就说我必到。” 天福儿如蒙大赦,磕了个响头:“谢大官人恩典!”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大官人转头对傅铭,慢悠悠地:“听见了?子虚这厮,前脚骂人,后脚请酒。银子的事,今晚酒桌上自有分晓。你去吧。”傅铭诺诺退下。 天色向晚,丽春院门首早悬起两盏戳纱大灯笼,映得那“丽春院”三个泥金大字晃人眼目。门前车马喧阗,帮闲篾片、嫖客粉头,穿梭也似。 却说丽春院后楼上一间精致小房,正是李娇儿的香巢。这李娇儿原也是院中头牌,自被西门大官人看中,时常包占。 此刻,正值深秋天气,窗棂外头天井里几竿枯竹,被西风吹得簌簌作响,更添几分萧索。李娇儿身上只穿了件银红紬子夹袄,半敞着怀,露出里头葱绿抹胸上绣的鸳鸯戏水,懒懒地歪在临窗的暖炕上,手里绞着一条汗巾子,望着窗外怔怔地出神,显是心里有万般愁绪。 正没个开交处,只听帘栊“哗啦”一响,带进一股凉风,走进一个娇俏人儿来叫了声姑妈。 原是新近才到院里的李桂姐,这李桂姐是还是个未破瓜的清倌人,却生得身段儿风流,骨肉匀停,透着一股子青瓜早熟的丰腴。 一张粉团也似的脸儿,唇若涂朱,腮凝新荔。两道弯弯柳叶眉,一对水杏含情目,顾盼间自带风情。 身上穿着件水绿杭绸薄里子的对襟衫儿,紧紧裹着那初绽的身躯,已微微坟起,将衫子顶出鼓蓬蓬的轮廓。 下系一条月白挑线裙子,行走间,那圆滚滚的臀儿便显出些形迹来,偏生腰肢又软,行动处便有些颤巍巍的韵致。头上只松松挽个髻儿,斜插一根碧玉簪子,手里摇着柄团扇。 有道是:嫩蕊含苞偏带露,新荷出水已生香。 虽也是乐籍出身,和李娇儿带些远方亲系,但她还未曾挂牌儿应酬,只在教坊院里学着琴棋书画应酬唱曲的本事。如今将将进院没几日,跟着鸨母李妈妈学些眉眼高低奉承讨笑的手段。 李桂姐笑嘻嘻挨着炕沿坐下,一股甜腻的桂头油香气便飘了过来。她拿团扇轻轻推了推李娇儿的肩,那白生生的腕子便露了一截出来:“这冷飕飕的天儿,怎的独自在这里发闷?莫不是又想着那没情义的西门大官人了?下面可有豪客等着姑妈去应酬呢。” 李娇儿回过神,拢了拢夹袄,叹了口气,把汗巾子往炕上一丢:“小油嘴!你才多大,懂得甚么?男人家……哼!” (本章完) 第88章 姑侄设计 第88章 姑侄设计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带着几分幽怨,“他嘴里说得蜜也似的甜,应承了要替我赎身,抬举我出去做小,可这都多少时日了?影子也见不着半个!倒把我撇在这火坑里,上不上,下不下。” 李桂姐听了,小嘴一撇,那丰润的唇瓣微微嘟起,露出几分与她年纪不符的世故来:“嗐!我的亲姑妈!你也是经过见过的,怎地还痴心起来?常言道,‘痴心女子负心汉’,那些爷们儿,哪个不是馋猫似的?今日东,明日西,嘴里的牙疼咒儿当得甚事?姑妈可是丽春院的头牌,何苦为他一个耽搁了?趁着眼下青春年少,多接几个有体面的贵客,多攒些私房体己,才是正经!难道吊死在他西门家这一棵树上不成?” “我这等行院人家,讲什么从一而终?不过是“趋炎附势为强,弃旧迎新为本”的营生,今日张官人来,我便陪张官人笑;明日李员外到,我便与李员外欢,若都像那贞洁烈妇般守着,岂不早就饿死了?” “好了!你这几日就要找恩客梳拢,出来了这丽春院的头牌便是你了,还不好好养养身子喝喝鸡汤,偏惦记着你姑妈!”李娇儿瞪了一眼,蹙着眉,手指绞着衣带:“我岂不知这个理儿?只是……只是西门大官人前番使了银子,包下我这段日子,妈妈也收了钱。若背地里再接客,传到他耳朵里,他那性子……如何了得?岂不是自寻死路?” 她想起西门庆的手段,不由得缩了缩肩膀,打了个寒噤。 李桂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胸前那鼓蓬蓬的轮廓也跟着颤了颤。她凑近些,压低声音道:“姑妈你我何等关系,你还瞒我,前些日西门大官人在丽春院宴请,你不也在接待北方来的豪客,连着接待了三日,还谎称身子来信了,怎得,现在又竖起了贞洁牌坊?还是说那豪客货大些?还是手段高一些?” “这怎得大高过西门大官人。”李娇儿脸上一阵尴尬:“原也怪不得我不守信,实是那豪客倒货来京赚了比大的,出手着实豪迈,给的太多。” “我又未曾笑话姑妈!”李桂姐笑道:“姑妈好不晓事!这院门里头的事,关起门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妈妈那里,横竖有银子进账,她巴不得呢,岂会多嘴?只要口风紧些,那西门大官人又不是神仙,他如何得知?” 见李娇儿犹自踌躇,粉脸儿上阴晴不定,李桂姐又添一把火:“姑妈莫怕!便是他撞将来,难道我们没有个推脱?只推说身上不干净,月信这次来的时间长了些,身子不爽利,他难道还能强着撞红触霉头?如上次撞上不也是这般推过去的?他也就罢了。” 李娇儿听了,心思活络了几分,眼神闪烁。李桂姐觑着她脸色,身子又往前倾了倾,那白皙的胳膊肘便搁在了炕桌上,抛出一个大诱饵来,声音更轻,却带着热切:“今日妈妈托我来寻你,非为别个,是有一位清河县天字第一号的贵客点名要会姑妈!你道是谁?便是里赫赫有名的王招宣府公子王三官人!” “祖上是太原节度邠阳郡王!正经的王孙贵胄根基!林太太是三品诰命夫人,身份何等尊贵!虽说如今王老爷不在了,府里比不得当年煊赫,可那底子、体面还在,世袭的官位也在!林太太守着的,是正正经经的官宦世家门楣!” “这王三官出手最是阔绰,又好姑妈这等丰腴温软的风情,原本一直在京城寻问柳,如今回到了这清河县来,妈妈说了,只要姑妈肯应酬这一遭,莫说寻常缠头之资,便是额外谢姑妈的体己,也够你打几副好头面了!倘若要是勾住了他,娶你入门虽说不见得能做大,做个小也未尝不可,谁说大就比小吃香些。” “王招宣府的王三官人?”李娇儿心头猛地一跳。这王家的身份,她如何不知?西门庆虽富,到底是个土财主,如何比得这般真正的簪缨世胄?那点怕惧之心,登时被这泼天的富贵名头冲淡了大半。 她眼波流转,手指下意识地捻着衣角,盘算着得失,听闻他虽然娶了京城妻子,但想必是个木头一个,冰也似的屁股,否则怎会夜夜留恋这些销金窟,倘若自己能勾住他那自己真是野鸡变成凤凰飞上枝头了。 李桂姐见她意动,趁热打铁,团扇也不摇了,两只小手合在胸前:“姑妈好好斟酌,这等贵客,错过了岂不可惜?横竖神不知鬼不觉,白的银子落袋为安,保不准又是一次出嫁的机会,西门大官人便是来了,自有我们替你遮掩,包管无事!这才是正经营生,强过百倍痴念!” 李娇儿沉吟片刻,终于把心一横,脸上那点愁容也散了,换上一副惯常的娇媚笑意,斜睨了李桂姐一眼:“你这小蹄子,倒会替妈妈做说客!罢了,罢了,既是这等贵客,妈妈又吩咐了,我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识抬举。只是……”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郑重,“千万仔细门户,休要走漏了风声!那西门大爹……可不是好相与的!” 李桂姐见事已成,喜得眉开眼笑,那圆脸上顿时绽开春,拍手道:“姑妈放心!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回妈妈,叫前头好生预备着,姑妈也快些梳妆打扮起来,莫叫王三官人久等!”说罢,像只轻巧的燕子般,扭着那初显风韵的腰身,掀帘子出去了。 李娇儿看着晃动的帘栊,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只余下一丝复杂的算计。她起身走到妆台前,望着镜中难掩风尘的面容,幽幽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拿起胭脂水粉,蘸得浓浓的,往腮上、唇上仔细涂抹起来。真能勾搭好,还愁没个倚靠?强似在这里空想那没指望的! 这行院里的日子,可不就是这般,认银子不认人么? (本章完) 第89章 李桂姐得逞 第89章 李桂姐得逞 她心里那点对西门庆的念想,此刻也被那“王招宣府”的金字招牌,压得只剩一点模糊的影子了。 窗外,一阵西风打着唿哨卷过屋脊,吹得窗纸扑棱棱响,更显得屋内熏笼暖香中的脂粉气,格外浓腻。 吞的是这十分腌臜气,哪吐得出几分清白香。 却说李桂姐在李娇儿房中得了准信儿,心中暗喜,扭着那初显风流的腰肢儿,咯噔咯噔踩着楼梯下来,一阵风似的便卷进了鸨母李妈妈的上房。 那李妈妈正歪在暖炕上,使个小丫头跪在脚踏上捶着腿,自个儿手里却拈着个油光水滑的算盘珠子,噼啪噼啪拨弄得山响,显是在盘算今日的进项,黄脸上绷得紧紧的,不见一丝笑模样。 李桂姐掀了帘子进去,脸上早堆下笑来,甜腻腻地叫了一声:“妈妈!” 李妈妈眼皮子也不抬,只从算盘上方撩起半拉眼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回来了?你姑妈那边……如何说?可曾依了我的话,亲自去把那王三官儿‘推故’了?” 李桂姐挨着炕沿坐下,倒也不见外,顺手拈起炕桌上果碟里几颗瓜子儿,“咔吧咔吧”嗑着,粉团似的脸上却故意蹙起眉头,重重叹了口气:“嗐!我的好妈妈!快别提了!您派我这差事,真真是‘拿着擀面杖当笛子吹——一窍不通’!” 李妈妈听得这话,手里算盘“啪嗒”一声撂在炕桌上,身子也坐直了,黄脸更沉了三分:“怎地?她……她不肯去推?反倒应承了那王三官儿?” “可不是怎的!”李桂姐把瓜子皮儿朝痰盂里一吐,小嘴儿撇得能挂油瓶儿,“我刚把王三官人点名要会她的话儿透了个风儿,您猜怎么着?姑妈那脸上啊,‘唰’地就开了儿!喜孜孜,笑吟吟,眉眼都飞了起来,恨不能立时插翅飞到前头去见那‘衙内相公’!” “我道妈妈说了:今日子虚四爷府上摆大席,西门爹必定要来,撞见了须不好看!她倒好,耳朵里塞了驴毛似的!只道:‘妈妈多虑了,到时候寻个道理打发过去便是。’ “转脸儿就催着丫头打水梳妆,簪环首饰,拣那顶鲜亮、顶时新的往头上堆,把那压箱底的月白绫子裙儿、大红遍地金比甲都翻腾出来,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妈妈,您说,看那架势,不是铁了心要会那王三官人是什么?” 李妈妈听得脸都黄了又白,白了又黄,“哎哟”一声,拍着大腿嚷道:“我的天爷!这个作死的蹄子!不省事的冤家!她只顾着眼前那点缠头银子烧得慌,就忘了西门爹那阎王老子般的性子?子虚那席面,是专请西门爹的!他脚前脚后就到!” “这……这要是撞个正着,天雷勾动了地火,还不把我这丽春院给拆了?我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他三拳两脚!我让你去是灭火的,你倒好,反给她添了一把干柴禾!” 李妈妈越说越急,在炕上捶胸顿足,那捶腿的小丫头吓得缩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李桂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身子凑近些,脸上又堆起那惯熟的、带着七分讨好三分狡黠的笑:“妈妈,您老人家千万息怒!急坏了身子骨儿,女儿我可心疼死!可咱们也不是没法子呀!老黄历翻翻——不就照旧么?” 李妈妈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有屁快放!都火烧眉毛了,还卖什么狗皮膏药!” 李桂姐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得意:“妈妈,您忘了?上回不也是这么推故过去的?等会儿西门爹真个来了,姑妈不就推说……‘身上不干净’,‘月信’还没走利索么?他西门爹再大的火气,还能强着闯那‘红门’不成?不也得捏着鼻子,干咽几口唾沫认了?咱们只消把门户看紧些,前头后头,嘴巴都拿线缝上,神不知,鬼不觉!横竖那白的银子落袋为安!妈妈,那王三官人的出手,您可是门儿清,顶得上寻常客人十个八个!为了这个,担点小风险,值当!” 李妈妈听了这话,脸上的怒色稍退,却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愁容。她沉吟半晌,枯瘦的手指头无意识地又在算盘珠子上拨拉了几下,那珠子“噼啪”几声脆响。 末了,她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气里,三分是担忧撞破的祸事,七分却是对那泼天银钱的贪婪与妥协。 “……罢!罢!罢!”李妈妈摆了摆手,“也只好依你这猴儿精的法子了!就照你说的办!千万!千万!把‘月信’这由头给我坐得铁实铁实的!叫你姑妈机灵着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有,”她猛地提高了声音,对小丫头和门外喝道: “多派两个眼明手快、腿脚麻利的小厮,给我死死盯在前头街口!西门大官人的轿子影子一露头,飞毛腿似的进来报信儿!听见没?要是漏了一丝风,走了一点水,仔细你们的皮!揭了你们的瓢儿!” 李桂姐喜得眉开眼笑,连忙起身,袅袅娜娜地福了一福:“妈妈放心!包在女儿身上!我这就去前头盯着,再细细嘱咐姑妈几句!”说罢,像只得了食、心满意足的雀儿,扭着那已显出几分风韵的腰身,掀帘子便出去了。 李妈妈看着那犹自晃动的门帘,又长长地、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重新拿起那冰凉的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起来,只是那声响,远不如先前利落,带着几分烦躁与不安。 嘴里兀自低低地嘟囔着,像是在念咒:“只求菩萨保佑,那天杀的太岁今日在四爷席上吃酒吃得烂醉如泥,忘了这丽春院的门朝哪开才好……” 李桂姐得了鸨母准话,又福了一福,这才袅袅娜娜地掀了帘子出来。 那门帘子刚在身后落下,她脸上那副惯熟的、甜得发腻的讨巧笑靥,便如同秋日晨雾遇上日头,“唰”地散了,一丝儿痕迹也无,只剩下三分冷意和七分彷徨。 (本章完) 第90章 大官人入局 第90章 大官人入局 李桂姐立在廊下,深秋的凉风卷着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扑上身来,激得她一个寒噤,那单薄的肩头便缩了一缩。 方才在妈妈屋里应对得滴水不漏,舌灿莲,此刻才觉出后脊梁骨上,竟已密密匝匝沁出一层白毛汗来。前襟后背,早被这冷汗洇湿了两大片,软塌塌、水津津地紧贴在皮肉上。 尤其在那紧窄的腰窝处、圆润的后脊心上,汗渍深重,那湿透的绸料紧巴巴地裹着皮肉,竟透出底下肌肤柔腻温润的肉色光晕来。青涩处子的单薄,与那悄然生发的肉欲融在了一起。 她下意识地松开了那只一直死死攥着的汗巾子——那汗巾子早被手心里的冷汗浸得透湿,水淋淋、软塌塌一团。 李桂姐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肩颈略略松泛了些,可那颗心,却依旧悬在腔子里,七上八下,没个着落处。这“瞒天过海”的勾当,嘴上说得轻巧,真个做起来,哪一处漏了风,便是天塌地陷、粉身碎骨的祸事! 正待她心神稍定,欲抬脚时,一阵滑腻腻、甜得齁人的男女调笑声,夹杂着几声刻意拖长了腔调、令人耳热心跳的娇喘浪吟,毫无遮拦地从旁边那扇虚掩着的客房门缝里钻了出来。 这声响,这调笑,这喘息,于她,比一日三餐还要熟稔三分。 她学得极好。如何巧笑倩兮,眉目传情,如何说那软糯糯、能把人骨头都听酥了、化了的蜜语甜言,如何察言观色、投其所好……乃至如何在绣榻锦衾之间,使出浑身解数,将那身子化成一汪春水,奉迎承欢。 可心底深处,却有一股冰冷的厌弃,日复一日,缠绕滋长。每一次听到隔壁传来这种声音,嗅到空气中那混合着廉价脂粉、汗液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腌臜气”,她都觉得胃里一阵翻腾,仿佛吞下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自懂事起,她就只有一个打算——逃离这里。 丽春院大门口。 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这数个结义兄弟,早猴急地立在阶下,伸着脖儿望。远远望见灯笼引着,西门庆骑那匹菊青马,身穿鹦哥绿潞绸直裰,外罩玄色氅衣,头戴忠靖冠,玳安、平安两个小厮跟随,摇摇摆摆而来。端的是一团富贵气象,压得半街路人不敢高声。 应伯爵最是眼尖脚快,抢步上前,一把扯住西门庆的马嚼环,油嘴滑舌地唱个大喏:“我的亲爹!您老人家可来了!四哥在里头,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眼巴巴只等爹开金口,好动箸儿哩!” 谢希大也忙不迭打躬:“大哥不到,这酒席便没魂灵儿!”常时节和其他几位只在一旁嘿嘿憨笑。 西门庆翻身下马,将马鞭丢与玳安,笑道:“有劳兄弟们久候。”话音未落,那老鸨李妈妈,早领着一群穿红着绿的小丫头子,香风扑鼻地出来迎将财神爷,未语先笑,声音甜得发嗲: “哎唷唷!我的西门大官人!您老可是贵人又踏贱地,增辉再生光!快请里面坐,热酒好菜都备齐了,四爷眼都望穿了!”说着便假意要搀西门庆的胳膊。 应伯爵一双贼眼滴溜溜在老鸨身后几个粉头身上扫过,忽地一拍巴掌,怪声叫道:“李妈妈!你这老油嘴!我西门哥哥大驾光临,天大的体面!怎地不见你那心尖子上的肉,李娇儿子出来迎一迎?莫不是又攀了高枝,躲着不见人?还是嫌我们爹的银子烫手?”这话夹枪带棒,直戳要害。 李妈妈脸上那层厚粉底下透出些尴尬,忙堆起十二分假笑,啐道:“呸!应二爷,嘴里没好话!我那奴儿巴不得日日贴在西门爹身上哩!只是……只是……” 她凑近西门庆,压低嗓子,做出万分难为情的模样,“只是这丫头身上不干净,‘撞了红’,淋漓未净,腌腌臜臜的。老身想着,爹是何等金贵人?怕冲撞了爹的福气财路,故此没敢叫她出来,只在楼上小房里歪着,等身上干净了,再叫她洗净了皮肉,好好给爹磕头赔罪!” 应伯爵不等西门庆开口,先就跳将起来,拍着大腿嚷道:“扯你娘的臊!李婆子,你这话哄三岁孩儿呢?前番我亲大哥招待那薛小子,你也是这般说辞!这都多少时日了?少说也有半月天气!怎地?她这亲戚是认了门,在丽春院安营扎寨了不成?还是你这院子里的汛期,专等着我亲哥来才发大水?”他挤眉弄眼,引得谢希大、常时节都嘿嘿窃笑。 西门庆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把手中一把洒金川扇儿轻轻摇了两摇,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眼风在李妈妈脸上刮了一下,慢条斯理道: “罢了,既是不便,强求也无趣。妈妈,另拣两个新鲜伶俐的小粉头来伺候便是。今日是老四东道,莫为这点小事败了兄弟们的兴头。”说罢,也不看那老虔婆,径自往里走。 李妈妈如得了赦书,连声应道:“是是是!爹真真是体谅人的活菩萨!老身这就叫银姐儿、玉姐儿来,都是才梳笼的雏儿,清水货,包管爹受用!”忙不迭在前引路。 一行人穿过前厅喧嚷处,上了楼梯,转入后楼一间精致暖阁。但见销金帐幔低垂,红烛高烧,中间一张螺钿黑漆大桌上,已摆满了时新果品、肥鹅烧鸭、细巧点心。 子虚听得动静,慌忙起身,脸上堆着热络却掩不住一丝虚怯的笑,抢上前来:“西门大哥!小弟候得心焦!快请上座,快请上座!”双手便来搀西门庆胳膊。 西门庆也不推辞,大剌剌在正面交椅上坐了。到要看看他子虚摆什么宴席,钱是赖不掉的。 (本章完) 第91章 如此伺候 第91章 如此伺候 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一干人等依次打横。子虚亲自执起一把金胎雕漆酒壶,满满筛了一盅,敬与西门庆:“大哥请满饮此杯,权当小弟一点孝敬!” 子虚仰头喝净又招呼众人:“各位兄弟都筛满!今日务要尽兴!” 众人齐齐饮净。 此时,李妈妈果然引着两个穿红绫袄儿、绿绸裙儿的小丫头进来,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稚气,便是银姐儿、玉姐儿。 应伯爵最是活泛,立刻嚷着行令,谢希大敲着碟子帮腔。两个小粉头也捧起琵琶月琴,咿咿呀呀唱些时兴小曲儿。 席面上登时热闹起来。子虚频频把盏,口中只讲“兄弟情分”,那三百两银子事,半字不提,仿佛从未有过。西门庆酒到杯干,面上谈笑风生,与众人猜枚行令。他不提自己也不提。 应伯爵插科打诨,专说些村话俚语,逗得众人哄笑。新来的姐儿也渐渐放开了胆,挨挨擦擦,替西门庆斟酒布菜。各个轮番敬酒,说些吹捧的话,大官人不但有些醉意,还有些尿意。 西门庆吃得酒酣耳热,腹中酒水翻腾,便起身往后院净房去小解。月色朦胧,树影婆娑,他醉眼乜斜地刚走入净房。忽觉身后一阵香风袭来,带着甜丝丝、暖腻腻的脂粉气,不似寻常丫头。 他尚未及回头,一个娇怯怯、软绵绵的身子便已“噗通”一声跪倒在他脚边的青砖地上。西门庆吃了一惊,低头看时,只见月光下跪着个绝色的女子。 但见粉浓浓赛过芙蓉的脸儿,被月光一照,白腻却又青涩,带着羞羞的霞彩,恍若一个青枣点上几点熟红。 两道细弯弯、如新月也似的眉儿,斜飞入鬓,带着几分天然的风流意态。一双水泠泠、含着情、带着怯的杏子眼儿,顾盼之间,波光流转。一点朱唇,小巧如樱桃,红艳似涂丹,微微张着,吐气如兰,带着少女特有的馨香。 乌云也似的青丝,松松挽了个慵妆髻,斜插一支点翠梅簪子,几缕散发俏皮地垂在白生生的颈窝边。身上穿着件特意换过的桃红撒对襟绫袄儿,领口开得比寻常低些,露出一段白颈项和初初隆起的含苞玉兰。 袄子掐得腰身极细,下身系着一条葱绿遍地金的妆裙子。这身打扮,红配绿,在月光下非但不俗,反衬得她肌肤如玉,身段风流,透着一股子刻意为之地、青涩又撩人的勾引劲儿。 西门大官人眉头一挑,还未说话。 只见这女子一言不发,把青瓷虎子放在一边,伸出两只白生生、嫩笋尖儿似的小手儿,带着几分生涩颤抖地,高举,摸索着解下大官人的裆子来,再重新一只手拿起青瓷虎子高举。 他看着月光下这恭敬跪伏、身段风流、服侍得滴水不漏的绝色女子,心头的酒意腾腾地往上蹿。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倒是个小油滑嘴儿!难得!”目光在她身上肆无忌惮地逡巡,“你是丽春院新进的丫头?爷倒从未见过这般会伺候人的。抬起头来,让爷瞧瞧!” 李桂姐闻言,这才怯生生地抬起那张粉妆玉琢的脸儿,水杏眼儿含着三分羞怯、七分媚意,飞快地撩了西门庆一眼,又慌忙垂下,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少女特有的娇颤: “回大官人的话,”她低低地道,“奴家……奴家不是府上的丫头。奴家姓李,小名桂姐,是……是丽春院李妈妈的女儿。如今……如今还是个没梳笼的清倌人。”她特意将“清倌人”三字咬得又轻又软,带着一种欲拒还迎的暗示。 大官人看她有一两分神似李娇儿问道:“哦?李娇儿是你什么人?” “正是奴家的亲姑妈。”李桂姐答道。 “说吧,你绝不是平白无故到这等我。”西门大官人笑道:“我一进你便跟着进来,夜深露重,你还穿着如此衣裳,倘若说你没有半点所求,我便走了。”说着转身就准备离开。 “大官人容禀!我实在是替大官人抱屈!”李桂姐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愤懑,“大官人待我姑妈天高地厚之恩,月月包占着,银子流水似的使着,又是这丽春院的财神,可…可奴家方才…方才在后院,竟瞧见…瞧见姑妈她…她此刻正在西边暖阁里…陪着另一位客人!”她说到此处,眼圈儿便红了,仿佛真是替西门庆抱了天大的不平。 “奴家虽是个没见识的清倌人,却也知恩图报,晓得忠义二字!”李桂姐低着颤音:“实在看不过妈妈和姑妈一起这般欺瞒大官人的行径!” 她跪着又往前膝行一小步,离西门庆的腿更近了些,扬起那张梨带雨的脸儿。 (本章完) 第92章 赌命的丫鬟 第92章 赌命的丫鬟 “奴家心中惶恐,又不敢声张,恰见大官人出来……便……便斗胆前来,一来是……是想尽心伺候大官人一回,表表奴家的心迹,二来……二来是拼着被姑妈责罚,也要将此事禀告大官人知晓!万望大官人……明察!” 她说完,又深深拜伏下去,那桃红绫袄包裹着的、初显丰腴的腰臀曲线,在月光下弯成一道圆弧还带着青涩臀尖尖。 西门大官人冷笑:“好了,别的暂且别说,你做了这些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李桂姐心头一喜,以为鱼已咬钩,忙将身子跪得更直些,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柔情蜜意,声音又甜又糯: “奴……奴只是心疼官人……”她眼波流转,“见官人那般操劳,身边竟没个……没个真正知冷知热、”她羞怯地顿了顿,“细致入微的人儿伺候着,奴这心里头……啊!!” 李桂姐一声痛呼,大腿上传来疼痛让她话头一止。 原是大官人的靴子踩在她跪着的白腿上,碾了碾。 “小贱人!”大官人冷笑一声:“再敢说半句这等虚情假意的屁话糊弄爷……爷转身就走!” 李桂姐吓得魂飞魄散!她“咚”地一声,以额触地,整个人几乎完全匍匐下去,后背绷得死紧,连那桃红绫袄下的瘦小的肩胛骨都清晰可见地凸起颤抖着。 她知道,生死关头,再耍腔这些谋划便是落空,便是自寻死路! “大官人息怒!息怒啊!奴……奴不敢了!”她声音带着哭腔,却强自压抑着,语速快得像倒豆子,生怕慢了一瞬西门庆真拂袖而去: “奴……奴不敢欺瞒大官人!奴……奴还是个清倌儿!身子……身子是干净的!”她猛地抬起头,也顾不得脸上沾的尘土,眼中射出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狂热的光芒,急切地推销着自己: “奴自小儿被妈妈调理,”她掰着白生生的手指头,如数家珍:“弹得一手好琵琶,《月儿高》、《塞上曲》信手拈来;唱得一口好南曲,《山坡羊》、《锁南枝》字正腔圆;写算记账,不敢说精通,却也料理得清楚明白;女红刺绣,描鸾刺凤也能看得过眼;双陆、象棋、骨牌、投壶……院中姐妹没一个赢得过奴!” 说到此处,她脸上竟飞起两朵异样的红云,声音压得更低:“便是…便是那枕席间…助兴的小曲儿、服侍人的精巧手段…奴也..奴仰慕大官人威名,如雷贯耳!只求…只求大官人发发慈悲,将奴买了去!” 她抬起泪眼乞求:“奴不敢痴心妄想,如姑妈那般做妻做妾!只求……只求在大官人身边,做个使唤丫头!铺床迭被、端茶递水、”她咬了咬下唇,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清晰地钻进西门庆耳中:“便是……便是夜里……给大官人焐脚,如刚刚一般伺候大官人奴也心甘情愿!只求……只求能时时见到官人,尽心尽力地……伺候官人!” 西门庆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待李桂姐说完,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呵……清倌儿?”他目光扫过她年轻饱满的身体,带着估价般的审视,“说得倒是可怜见儿的。”他话锋一转:“可李桂姐……” 大官人俯下身,凑近她微微颤抖的耳廓,呼出的热气却让她如坠冰窟:“那可是你亲亲的姑妈!你今日能为了攀附爷,把血脉至亲都卖了……”他直起身冷冷说道,“爷怎么知道…然后你…会不会也把爷给卖个干净?” 这些言语,字字如冰锥,刺得李桂姐心中冰凉恍若死去,脑中一片空白。如同腊月里的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李桂姐滚烫的心上!眼见他靴子一抬,竟真要迈步离去,李桂姐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完了!全完了!这千载难逢、她赌上一切尊严、甚至用那等羞死人的法子才换来的机会,竟要生生断送!若让大官人走了,她李桂姐便真真成了丽春院那砧板上的一块肉,等着被那些满身铜臭、蠢浊不堪的腌臜客人开苞、作践,在这销金窟里烂到骨头渣子都不剩! 这念头如同毒蛇噬心,让她浑身剧颤,再也顾不得什么体统矜持!她“嗷”地一声,如同濒死的幼兽,猛地向前一扑!双璧死死抱住了西门庆即将抬起的小腿! 她整个身子都伏贴在那冰冷的、沾着尘土和夜露的靴面上,脸颊紧紧贴着那硬邦邦的靴筒,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着脸上的脂粉,瞬间糊脏了西门庆那上好的锦缎靴面。 “大官人!大官人!奴不敢了!奴再不敢说半句虚言了!”她仰起那张被泪水、脂粉和尘土糊得狼狈不堪的脸,眼神却亮得惊人,迎向盯着西门庆俯审视的木光嘶声道: “大官人!您……您就是奴的根!奴的命!奴在这世上唯一的指望和依仗啊!”这句话如同从肺腑里掏出来一般,带着滚烫的热气和血腥味。 “树无根不活,人无主不立!”她急急地说道:“奴今日既舍了脸皮、舍了亲眷,把心肝都剖开捧到官人面前,便是认定了官人!奴这颗心、这条命、这副身子,从今往后,只系在官人一人身上!” 她抱着西门庆小腿的双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嵌进他的骨血里: “大官人您想想!”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尖锐,“奴被大官人收了,最珍贵的清白便是大人的了。” (本章完) 第93章 大官人发威 第93章 大官人发威 她喘息着,目光哀哀,“只有攀附上大官人您这根巨柱,奴这棵无根的浮萍,才能活!才能有个人样!” “大官人就是奴的天!奴的地!奴日后是穿金戴银还是烂在泥里,是做人上人还是被千人骑万人压,全在官人您一念之间!”她说得又快又急,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奴把身家性命、连同那点羞耻都押在官人身上了,甚至甘愿为奴婢,敢问!一个背弃主子的奴婢,哪有人敢要?” 她脸上露出一抹近乎惨烈的笑容,“大官人,您说…奴又怎么可能去自掘坟墓!那不是……那不是比猪狗还要蠢笨?” 她说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软软地瘫伏在西门庆脚边,只剩下肩膀还在剧烈地抽动,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 那身精心挑选的桃红绫袄和葱绿裙子,早已沾满尘土和泪渍,揉搓得不成样子,如同她此刻身心一般。 西门大官人低头看着脚下这摊“烂泥”般的女子,听着她字字泣血的剖白。 缓缓地弯腰伸出手指,用冰凉的指背,极其轻佻地抬起了李桂姐那沾满污秽的下巴。 月光下,她那张糊得五颜六色的脸,带着一种凄凄的美。 和香菱哭起来的姿色全然不同。 那香菱的哭,是被失了魂的麻木,是逆来顺受惯了,连痛楚都透着股迟钝。她的泪,只为证明自己还是个活物,却不知为何而活,更不知如何求生,如同砧板上待宰的鱼,连挣扎都透着股认命的呆气。入了西门大宅才有逐渐有了光茫。 可眼前这李桂姐的哭,却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她的眼泪是烧滚的油!每一滴砸在尘土里,都恨不得烫出一个窟窿!那哭声是呜咽的,是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嘶嚎!她眼中没有香菱那种茫然认命的呆滞,只有烧得通红的、近乎疯狂的求生欲!那不是等人施舍怜悯的哀泣,而是用眼泪用清白用身子,用一切当武器、当筹码、当投名状,拼尽一切也要从这烂泥潭里赌出一条血路! “等着!”大官人丢下几个字离开,瞬间让桂姐儿看到了一丝希望。 正想着怎么建立声望,却有人送上门来了。 如今金兵来袭近在眼前,自己想要能发挥一些作用,光有官身不行,还要有名望摆脱自己这商人身份。 这王招宣就是很好的名声垫脚石。 有了他,自己这商人身份就能加上一层世袭三品的光环。 西门大官人回到宴席上。 应伯爵笑道:“不愧是我等的亲哥哥,便连小解也多些时间,可要再罚三杯。” 大官人冷笑一声,把那李娇儿和王三官儿腌臜气的勾当,在酒席上说了一遍。 话未落地,应伯爵便把那酒盅往桌上狠狠一墩,盅儿跳将起来,酒汁泼了半桌,他圆睁怪眼,破口骂道:“直娘贼!那王三官是个甚么驴马行货子?不过是个仗着他老子棺材板儿没烂透、顶个虚名儿的衙内!毛还没长齐,倒学人做起‘粉头状元’来了?敢在咱哥儿们头上动土,欺咱们?真个是‘茅厕里点灯——找屎’!” 常时节也拍案而起,脸红脖子粗地嚷道:“正是!那厮仗着祖荫,不过是个‘绣枕头外面光,里头一包糠’!平日里在行院里充大头,今日撞在咱爷们手里,须叫他认得‘马王爷三只眼’!” 谢希大、孙寡嘴、祝日念等人,更是火上浇油,借着七八分酒意,污言秽语,把那王三官儿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骂了个遍。这个说他是“兔子尾巴——长不了”,那个骂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更有不堪入耳的市井下流话,把那王三官儿比作娼妓养的、猪狗不如的杂种。 应伯爵把袖子一捋,露出半截粗黑膀子,吼道:“哥哥!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兄弟们今日便替你出这口鸟气!走!寻那厮去!不把他打个人仰马翻,叫他晓得清河县的地皮是铁打的,咱‘应子’三个字倒着写!” 众人轰然应诺,一个个摩拳擦掌,眼露凶光,酒气混着戾气,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猛兽,纷纷看着西门庆。 大官人微微一笑先是摇头:“毕竟是郡王后,王招宣虽死,他也算继承了武官名头,还有个三品诰命的娘亲,你们且过来听我说!” 一群人伸过头来边听边点头。 西门庆说完后点头笑道:“那就先多谢各位兄弟帮我圆场面了。” 一群醉醺醺的凶神借着酒气嗷嗷直叫,不管席面狼藉,在应伯爵带头下,吆五喝六,风卷残云直奔李娇儿所在的后院上房而来。 且说那王三官儿,仗着家世在行院充阔,今日正搂着李娇儿吃酒调笑。 他一只脚蹬在绣墩上,一只手搂着李娇儿的香肩,乜斜着醉眼,唾沫横飞地吹嘘: “……娇儿,你莫怕那西门庆!他算个甚么东西?不过是个开生药铺的土财主,仗着有几个臭钱,在县里横行。我祖上可是正经八百的郡王!他西门庆见了我的轿子,也得远远地避在道旁!” “你跟了他,能有甚么前程?不过是个粉头罢了!跟了我,过些时日,我央求我娘,抬举你做个小,穿金戴银,不强似在这窑子里给人陪笑脸?那西门庆……哼!他能有我……”说着,那脏手便不老实地往李娇儿怀里探去。 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脚步杂沓,如同天兵天将杀到。刚疑惑间,房门“哐当”一声巨响,竟被应伯爵那肥壮身躯撞开了半边!紧接着,谢希大、孙寡嘴、祝日念、常时节等一伙人,如狼似虎地涌了进来,瞬间把这小小房间塞得满满当当。 王三官儿抬眼一看,认得是那几个清河县有名的帮闲捣子泼皮,又见他们个个面红耳赤,眼带杀气,心知不妙,三魂先吓掉了七魄,那点衙内的架子早丢到了爪哇国。慌忙推开李娇儿,站起身来,腿肚子已自转了筋,嘴里兀自强撑:“你……你们是甚么人?敢……敢闯爷的房……” 话音未落,应伯爵早已抢步上前,劈面就是一拳,正捣在王三官鼻梁上,口中骂道:“闯你娘的房!认得你应祖宗么!”这一拳力道不小,王三官“哎哟”一声惨叫,鼻血长流,眼前金星乱冒,登时仰面栽倒。 (本章完) 第94章 为何偷我东西?【爆更求月票】 第94章 为何偷我东西?【爆更求月票】 谢希大是个瘦猴子,最是灵活,趁机扑上去揪住王三官新上身的绸缎直裰,“嗤啦”一声撕下半幅来,骂道:“好个丽狐哨的鸡毛,扯下你的毛看你如何装鸡。” 王三官倒在地上满面鲜血,已是酒醒了一半,刚抬头要说话,只见众人如狼似虎般扑了进来!不知道谁抖开一块不知哪里扯来的油腻腻的粗布口袋,兜头便罩了下来!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啊呀!我是…唔……”王三官刚叫唤半声,肚子上早挨了重重一拳,疼得他虾米般蜷缩起来。 “打!给我往死里打这没王法的贼囚根!”应伯爵一边假意喝骂,一边拳脚如雨点般落下,专拣那肉厚又吃痛的地方招呼,“狗攮的!瞎了你的狗眼!敢偷俺亲哥哥的心尖子宝贝!活腻歪了!” 谢希大也扑上来,揪住布袋里乱滚的王三官,劈头盖脸地打,嘴里嚷着:“叫你偷!叫你偷!俺亲哥哥的东西,也是你这等腌臜货色碰得的?今日非拆了你的贼骨头!” 常时节、祝实念等人也一拥而上,围着那在地上翻滚挣扎的“布袋人形”,拳打脚踢,污言秽语不绝:“打!打死这偷腥的野狗!”“敢动俺亲哥的女人,剥了你的皮!”“看你还敢不敢伸手!”“定是惯偷!送官!先打烂了再说!” 唯有子虚偷偷站在一旁。 一时间,屋内只闻拳脚着肉的闷响、王三官在布袋里杀猪般的惨嚎和含糊的求饶,混杂着帮闲们“亲哥哥”长“亲哥哥”短的叫骂。 李娇儿早吓得魂飞魄散,缩在床角簌簌发抖,容失色。 那老鸨闻声连滚带爬地进来,一见这阵仗,尤其看到应伯爵抱着膀子,脸色阴沉地站在门口,见到她来了,如同阎罗王般冷眼瞧着她,更是吓得魂飞天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都变了调: “哎哟我的天爷爷!各位好汉爷爷!这是怎么话说的!高抬贵手啊!莫……莫要打坏了人……脏了各位爷爷的手……娇儿!你这作死的蹄子,还不快给各位磕头!”她一边骂李娇儿,一边自己把头磕得砰砰响。 应伯爵笑道:“妈妈休惊。爷这几个兄弟,最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今日撞见个大胆不知死活的腌臜泼才竟敢偷摸到爷包房里来,偷爷的宝贝。弟兄们气不过,替爷教训教训这不知死活的贼骨头。打死了,自有爷偿命。” “…往后若还想在这清河县的地皮上混口饭吃,招子就得放亮些!分得清谁是爷,谁是贼!若再让这等腌臜货色进来,污了爷的清静,休怪爷翻脸无情,一把火烧了你这贼窝子!” 他语气平淡,吓得老鸨筛糠般抖,眼看下面那王三官儿被打的半死不活,听得“烧了贼窝子”几个字,更是扯着嗓子嚎道:“饶命啊!活祖宗!开恩呐!这…这委实是招宣府的王三官…王三公子啊!绝不是甚么偷儿贼囚…千真万确…老身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您呐!” 应伯爵把手一挥,众人停手走了开来。 他慢悠悠踱到那团仍在抽搐的“抹布人”跟前,靴尖轻轻踢了踢,环视众人,声音不高:“哦?招宣府的三公子?呵呵…妈妈这话倒也有趣。” 说罢,他忽地轻轻拍了拍巴掌,声音清脆,在死寂的房里如同惊雷:“行了。既是妈妈认得,好歹也是个体面人,莫真打杀了,倒显得咱们兄弟不讲情面。” 一群人虽停了手脚,却上前依旧围着,如同群狼环伺。谢希大一把扯下罩在王三官头上的那块污秽腥臭的抹布。 王三官终于重见天日,一张脸早已被打得如同开了染坊铺,青紫肿胀,口鼻淌血,一只眼睛肿得只剩条缝。他大口喘着粗气,涕泪涎水混着血污糊了满脸,惊恐万状地看着居高临下的各位。 王三官被打得七荤八素,脑子嗡嗡作响,听得“偷东西”三字,如同晴天霹雳,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嘶声喊冤,声音含混不清:“没…没有啊…应兄弟…冤枉!天大的冤枉!” “没有?”应伯爵冷笑一声。猛地弯腰,从王三官散落在地的袍子底下,精准地“摸”出一件物事——那是一只羊脂白玉精雕的玲珑玉蟾蜍,口含一枚金珠,背上天然几点墨沁,正是王三官平日爱不释手、时常把玩的随身物件! 应伯爵将那玉蟾蜍高高举起,对着光,故意大声嚷嚷,唾沫横飞:“这是什么?!这不正是我前日里说丢了的、那方了三百两雪银从东京老玉匠手里得来的‘金珠吐瑞’玉蟾蜍吗?!好个贼囚根!赃物就在你裤裆底下藏着!人赃并获!你还敢红口白牙抵赖?!” 王三官一见自己心爱之物竟成了“赃物”,又惊又怒又怕,急得几乎要晕过去,嘶声力辩:“胡说!这…这玉蟾蜍明明是我的!是…是我银子买的!” 应伯爵一声冷笑:“既是你银子买的,为何在我手里?” 王三官一愣,这不是刚刚被你枪了过去么?如此不讲理的哪里见过,深处手来指着应伯爵“你你你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半晌才逼出一句:“上面…上面还刻有我‘王三’二字的小篆!就在蟾蜍腹下!”他挣扎着想去指认。 众人登时一愣! 应伯爵那高举玉蟾蜍的手僵在半空,小眼珠子骨碌乱转,脸上那股子义愤填膺的凶相瞬间凝住,如同被捏住了脖子的公鸡。 谢希大、常时节、祝实念、孙寡嘴一干人等,更是面面相觑,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们这帮泼皮,平日里打人撒泼、栽赃陷害是把好手,靠的是拳头硬、嘴巴臭、脸皮厚,何曾料到这被打得半死的王三官,竟还有心思在玩意儿上刻字留名这等精细勾当?这完全超出了他们这群泼皮的算计! 一时间,房间里死寂一片,只闻王三官粗重的喘息和老鸨压抑的抽噎。方才还沸反盈天的污言秽语、拳脚风声,此刻都咽回了肚里。几个帮闲眼神飘忽,你瞅我,我瞅你,脸上都带了几分茫然! 应伯爵笑道:“那我就要问王三官儿了,为何把我的东西偷了,还要刻上你的名字?” 王三官顿时如遭雷击,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嘴巴能吞下拳头,‘啊啊啊啊啊’了半天说不出个子卯来。 谢希大一听,顿时第一个回过神来,脸上露出极其夸张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破口大骂:“我入你亲娘祖奶奶的贼骨头!偷了我哥哥的心爱之物不算,竟还敢在上面刻上你的狗名?!这…这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 话音未落,谢希大大步向前,又抡起那拳头,带着风声,又是狠狠一拳捣在王三官本就肿胀不堪的嘴上! “噗——!”王三官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鲜血混合着涎水喷了出来! 其他帮闲兄弟哪甘心落后! “叫你胡说八道!叫你狗胆包天!” “偷了俺亲哥哥的宝贝,还敢倒打一耙,污蔑刻字?!” “你这是欺天!是灭祖!是活腻歪了!” 一群帮闲兄弟一边骂,一边作势还要再打。 (本章完) 第95章 大打出手 第95章 大打出手 应伯爵打了两拳,指着地上瘫软如泥的王三官,唾沫横飞地嚷道:“这贼囚骨头贱皮子痒,偷了我的宝贝,还敢刻字诬赖,分明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依着俺们兄弟,这等不知死活的腌臜货,还跟他啰嗦甚么?直接捆了,扒光衣裳,敲锣打鼓送到他招宣府门前,再扭送县衙!让满清河县的人都瞧瞧,这郡王之后是个甚么偷鸡摸狗的德性!看那王招宣府的脸面往哪搁!” “对!报官!报官!”“送他去吃牢饭!让牢头好好‘伺候’他!”“把他那点郡王府的遮羞布扯下来!”谢希大、常时节等人立时鼓噪起来,污言秽语如同开了闸的粪坑,就要把这王三官当街示众,彻底踩进泥里。 王三官听得“扒光衣裳”、“敲锣打鼓”、“送县衙”几个字,如同被丢进滚油锅里,吓得浑身抽搐。他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哀嚎:“饶…饶命……我赔…我什么都赔…只求…只求别报官…别…别让我家知道…” 应伯爵冷眼瞧着王三官这副狼狈的模样:“好了!”众人立刻噤声,目光齐刷刷聚在他身上:“话虽如此,但得饶人处且饶人。三官兄弟毕竟是郡王之后,‘根在清河,声在京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这事,若真闹将起来,传扬出去,损了他郡王的颜面。” 他顿了顿:“今日在场的诸位兄弟,都是见证。三官兄弟一时糊涂,手脚不干净,又说了些浑话,咱们兄弟教训也教训了,气也出了。这玉蟾蜍嘛,本是我的东西,也是证物,我就拿走了。” 王三官哪里还敢分辨半个“不”字?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涕泪交流,磕头如捣蒜:“谢…谢应兄弟恩典!谢应兄弟恩典!!”他此刻只求脱身,哪里还顾得上那玉蟾蜍是不是自己的。 应伯爵挥了挥扇子,如同驱赶一只苍蝇:“行了!记住今日的教训,往后手脚放干净些!” 王三官如蒙大赦,连滚带爬,也顾不得浑身污秽疼痛,在众人鄙夷唾骂的目光和哄笑声中,如同丧家之犬般,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眨眼间便消失在门外廊道的黑暗中。 应伯爵看着身影吐了口唾沫:“呸,什么郡王之后!” 这边这群人在痛扁王三官。 丽春院大厅内。 西门庆这才转过身,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剔骨刀,缓缓扫过早已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李娇儿和老鸨李妈妈。 房里死寂一片,只剩下老鸨压抑的抽噎和李娇儿牙齿打战的“咯咯”声。 西门庆笑了笑:“妈妈倒是给我个说法,我既包下她,妈妈不是亲口对我说…” 他微微侧头,目光斜睨向老鸨,“…说她身子不爽利,‘月信’来了,要好生将养几日,不便伺候,叫我缓两天么?” 老鸨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啄米:“大官人…老身…老身糊涂…老身该死…” 西门庆不理她,目光扫了扫李娇儿那张惨白如纸、满是泪痕的脸上,声音转厉:“怎么?我西门庆的银子,是烧手的炭?还是喂狗的食?我前脚付了包你的缠头资,后脚她就‘月信’干净了,能伺候这王三官儿了?嗯?有一便有二,我说这一年李娇儿月信时间怎得越来越长了?” “噗通!噗通!”李娇儿和老鸨同时重重磕下头去,哭嚎着告饶:“大官人恕罪!都是老身猪油蒙了心!见钱眼开!坏了规矩!求大官人看在娇儿往日尽心伺候的份上…饶了她这一回吧!” “大官人…奴…奴知错了…奴再也不敢了…奴…奴是被逼的…求大官人饶命…” 大官人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千斤巨石压在李娇儿心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用扇柄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哦,对了。方才进门时,撞见个梳拢头的小丫头,清清秀秀的,倒有几分意思。听下面人说,叫什么…李桂姐?她是哪个?” 老鸨正哭得死去活来,猛听得西门庆问起李桂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忙抬头,急急回道:“回…回大官人的话!那…那是娇儿的亲侄女!小人这些年…可是下了血本,倾尽所有,一直送她在京城教坊和‘撷芳楼’跟着名师学艺!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品竹调丝,样样都是顶尖的功夫!前些日子才学成归来,还是个没开苞的清倌人!是把她当心头肉、当未来的魁娘子养着的!就指着她和京城两大魁名楼拼个高低的。” 老鸨话未说完,西门庆已轻轻点了点头,打断道:“嗯,听着倒是个伶俐的。还是个清倌儿?好,好。”他手中洒金扇“刷”地展开,轻轻摇动,带起一丝凉风,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妈妈,你且起来,也别指着了。这个李桂姐,我宅里要了。开个价吧。今日就梳拢。银子,少不了你的。” “轰!”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雳,直直劈在李娇儿头顶! 她原本还存着一丝微弱的幻想,盼着西门庆念及旧情,或许…或许还有机会…可这“梳拢”、“抬进府里”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心上! “噗通!”李娇儿浑身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干,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的泥人,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软软地向后跌坐下去,重重摔在冰冷污秽的地板上!钗环散落,发髻歪斜,眼神空洞绝望地望着房梁,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死灰一片。她知道,自己这辈子,进那西门府的梦,是彻彻底底,碎成了齑粉,再无半点指望了! 那老鸨李妈妈也愣住了。 听得西门庆不容置疑地说要“开个价”,心头如同被剜去一块肉,可看着西门庆那张似笑非笑、眼底却寒冰一片的脸,再瞅瞅周围应伯爵、谢希大等人虎视眈眈、如同要吃人的眼神,哪里还敢抬高价码? 只得哭丧着脸,硬着头皮,伸出三根颤抖的手指,声音带着十二分的肉疼和试探:“大官人…您…您是懂行的…桂姐儿那是老身倾家荡产、当祖宗供着养出来的…这…这梳拢的缠头…还有买断身份…少说…少说也得五百两雪银…才…才不枉费这些年…” “五百两?”老鸨话音未落,应伯爵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将起来,小眼睛瞪得溜圆,指着老鸨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破口大骂: “我入你亲娘祖奶奶的黑心老虔婆!你这是开窑子还是开金矿?五百两?你当俺亲哥哥是冤大头?这是什么名妓牌儿?一个没开苞的黄毛丫头,也敢要五百两?信不信爷爷们现在就寻几捆柴火,一把火点了你这专坑人的贼窝、黑店?把你和这些烂肉贱货全烧成灰!” 谢希大、常时节等人也立刻鼓噪起来,撸胳膊挽袖子,眼神凶恶地四下张望,嘴里不干不净:“对!烧了这黑店!省得再坑人!”“这老猪狗是穷疯了!心比墨还黑!”“找火镰!找火绒!灶房在哪?” 作势就要去寻引火之物,一时间杀气腾腾,仿佛真要点房子。吓得老鸨连连挥手。她可知道,这群泼皮无赖厉害并非拳脚,也非污言秽语,厉害就厉害在无根基,无所畏!,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什么事都敢做!一把火烧了自己丽春院还真的敢! 有道是:穷汉市井耍无赖,神仙也得让三分! 老鸨被见那群煞神真要动手放火,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刚刚站起来又重重跪倒,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大官人!活菩萨!开恩啊!三百两!…不不不!…两百两!…就…就当是小人孝敬大官人…赔…赔罪的…只求大官人高抬贵手…给小人留条活路吧…那…那请名师、置行头、学艺的费…真真不止三百两了啊…呜呜呜…”她此刻只想保院子,价钱已经一泻千里。 他微微俯身:“我西门庆若是把你今日如何收了王三官的银子,如何坏了行院规矩,把我包下的李娇儿送去接客,还差点闹出人命官司…这些‘精彩’事儿,原原本本,添油加醋地在清河县大小勾栏瓦舍、茶楼酒肆说道说道…再请几个说书的先生,编成新鲜热辣的段子…你猜猜,你这丽春院…还有没有客人敢上门?” “轰!”西门庆这番话,如同五雷轰顶,彻底击垮了老鸨!她眼前一黑,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连哭嚎都噎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抽气。 名声!行院的名声就是命根子!若真被西门庆这样宣扬出去,丽春院立刻就会变成人人唾弃的“贼窝”、“黑店”,别说李桂姐,就是整座院子都得烂在手里! (本章完) 第96章 大官人被占便宜 第96章 大官人被占便宜 那老鸨子登时瘫作一滩稀泥,浑身的骨头都似被抽了去,眼也直了,嘴也瓢了,好半晌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碎碴子似的字儿: “不…不敢费大官人分毫…这桂姐儿…权当老身孝敬大官人…赔罪…只求…求大官人开开天恩…赏…赏条活路…”她是彻底酥了骨头,只盼西门庆高抬贵手。 大官人这才收了那砭人肌骨的冷笑,将手中洒金川扇儿虚虚点了点老鸨的肩窝:“哎,妈妈误会我了,这话好生见外!你我老熟人,爷我在这清河县地面,最是讲理的主儿!强要你的心头肉,岂不成了那没王法的强贼?” 说罢,慢条斯理从袖筒里摸出一锭十两足色的雪官银,“锒铛”一声,浑似丢块破砖烂瓦,掼在老鸨面前地上: “这十两头,权作定钱。人么,且寄养在你处。好生将养着,该有的规矩,一样儿不许短少!过些时日,自有轿马来抬人。若短了一根头发丝儿…”他话音一顿,眼中寒光陡射,“妈妈,你是明白人,须晓得爷的手段。” 老鸨子瞅着地上那锭在浊泥汤子里兀自闪着寒光的银子,一颗心早被砸了个透心凉窟窿。十两…连个零头也凑不上! 这哪里是买人?分明是明火执仗的强抢!还要她倒贴米粮白养着!可她敢从牙缝里迸出半个“不”字么?只得挤出一丝比哭还丧气的笑,叩头虫儿似的谢道:“谢…谢大官人恩典…” 那本该是丽春院用来和京城两大魁一争高下,打响名号的李桂姐躲在屋后板壁根下,尖着耳朵,将屋里头一字不漏听了个真真切切。 她心头登时如滚油烹火,喜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四两,小手紧紧攥着汗巾儿,暗道:“姑妈啊姑妈,休怪侄女心狠!横竖大官人迟迟不肯娶你进门,眼里也揉不进你这粒沙子了。” “那西门大宅里空出来的那些主房,总归要有个体面人儿去填房!肥水不流外人田,与其便宜了外头那些野,倒不如把这泼天的富贵,顺水推舟,落在侄女我身上!” 心下想着再去练习自小学的伺候男人的本事,定要早日扶上正位才好。 房内。 西门大官人假意掸了掸袍袖上本无的灰尘,眼皮子也懒得再撩地上那如丧考妣的老鸨和失魂落魄的李娇儿,对众帮闲泼皮一挥手:“走!” 众人簇拥着西门庆,带着一身冲天酒气煞气,吆五喝六,大摇大摆撞出房门,来在丽春院那朱漆大门前。 西门庆和各位拱拱手骑马便走。 眼见西门庆远去。 应伯爵忽地立住脚,眼风扫过、谢希大、常时节一干心腹帮闲,嘴角扯出了然的笑。他略勾了勾手指头,几个帮闲便立时谄笑着围拢上来,挤作一团。 应伯爵压低了嗓门,眼中算计,咬着牙根低低切切吩咐道:“方才那王三官儿,虽然放了.然则…此事岂能善罢?你几个,去办件勾当…”如此这般,切切叮咛了一番。 应伯爵听罢,那两只绿豆小眼登时放出贼亮的光,猛一拍大腿,咧开一嘴七颠八倒的黄板牙,嘿嘿笑道: “我的亲哥!你放一百二十个心!这等营生,正是俺兄弟几个的拿手好戏!这起子破落户,祖坟上冒过青烟,如今只剩个空壳儿,偏把那不值半文钱的名声脸面,看得比他娘的狗命根子还金贵!” 谢希大也挤眉弄眼,狞笑着接口:“着啊!堵着他府门,把他祖宗八代从坟里骂得跳起来,那滋味儿,可比剜他的心肝还毒!管保叫他王招宣府那两扇朱红大门,三年不敢开正门接日头!臊也臊死他!” 常时节、祝实念几个也纷纷拍着胸脯,赌咒发愿:“哥哥放心!俺们轮番上阵,再拉上些闲汉泼皮、三姑六婆,便是天上下刀子落雹子,也绝不停歇一日!定要骂得他府里耗子都不敢打洞!” 唯有那子虚,悄悄缩在人堆后头,方才打人他不敢伸手,如今这般堵着门泼妇似的谩骂,他家在这清河县也算有头有脸,实在拉不下这张面皮去做这等下作勾当。 想起还有不少的酒菜没吃完,新叫的粉头也还在等候,拔腿偷偷跑回了房间去。 西门庆刚打丽春院里钻出来,骑在马上,被那穿堂风一激,酒劲上来脑袋里晕乎乎。 身后跟着玳安和平安俩人一左一右护着马儿。 马蹄子“嘚嘚”踩着青石板路,慢吞吞晃悠悠到了自家那条巷口。 路过隔壁子虚家那黑漆大门时,檐下挂着的那对昏黄风灯,猛地飘出一股子甜腻腻的脂粉香! “大官人留步~~~”一声娇滴滴的呼唤,那声音像浸了蜜的杨梅,甜中带酸,尾音打着旋儿往大官人耳朵眼儿里钻。 西门庆勒住缰绳,醉眼朦胧望去,只见那门廊的阴影里,娉娉婷婷立着个妇人,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绢纱灯笼,正是李瓶儿。那灯笼的光晕有限,朦朦胧胧地笼着她,倒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娇怯。 西门庆把手一挥让玳安和平安先进去。 那李瓶儿见没人外人,这才走近,却吓了大官人一跳。 只见她外头松松垮垮罩了件薄如蝉翼的素纱衫子,里头那水红色的抹胸,绣着并蒂莲,裹着鼓胀胀颤巍巍,影影绰绰,半遮半露。 下头一条葱绿挑线裙子,偏生开衩极高,走动间,一截子白生生、丰腴腴的小腿肚儿,还有那若隐若现、绣着鸳鸯戏水的软缎睡鞋,就那么直喇喇地晃人眼! 鬓边斜簪一朵新掐的海棠,脸上薄施脂粉,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含着春露,藏着钩子,直勾勾地钉在大官人。 她见西门庆望过来,忙不迭地微微垂下头去,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颊边飞起两抹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恰似初开的桃瓣儿。 她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绞着腰间垂下的一缕丝绦,指尖微微泛白,显露出内心的紧张。声音也放得又轻又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奴家……奴家见官人骑马过来,想是刚从外头应酬回来?夜深了,官人……可要仔细脚下。”这话听着是关心,可那眼神,却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在他脸上身上溜了一圈,又慌忙垂下,那眼波流转间,藏着一丝水光潋滟的羞意,勾得人心头发痒。 自己是何等人物?这妇人虽极力掩饰,但那刻意营造的“偶遇”,这身打扮,真真是“欲盖弥彰”四个字活脱脱写在了身上! 尤其是那含羞带怯、欲语还休撩拨自己的眼风儿,他心知肚明。肚子里酒意翻腾,面上却只作不知,骑在马上,故意带了几分醉意笑道: “哦?这般晚了,还在门口张望,可是在等良人归家?贤惠,真是贤惠!” “官人快莫提他!”声音依旧不大,却带上了几分哽咽的意味,“那个……那个出息的!今日竟将的宅里的重物偷偷拿去当了!” 她顿了顿,仿佛气极,胸口微微起伏,那抹胸的缠枝莲纹路也跟着轻轻颤动,在灯影下格外显眼。她飞快地瞥了西门庆一眼,又低下头,声音低得像耳语,带着难言的羞耻:“定是……定是换了银钱,又去那地方灌他的黄汤去了!” “喏,瞧见没?我早吩咐了两个粗使丫头,备下了两大铜盆冰沁沁的井拔凉水!就等那醉鬼回来,兜头盖脸浇他个透心凉!看他那驴劲儿还醒不醒!以后还敢不敢!”说罢,又朝门里娇叱一声:“这儿没你们事了,回去睡!”两个丫头缩着脖子溜了。 她骂得兴起,忽然觉得不对,赶紧收起泼辣,眼风儿却像蘸了蜜的刷子,在西门庆脸上来回扫荡,声音陡然又转了个弯,变得又娇又怨: “不瞒大官人说,我与他……不过是顺了公公的吩咐,顶着个假夫妻的名头,我也不过是守着活寡罢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脸皮薄,又没个依仗,想要离了这火坑,也是千难万难……” 说到这里,确都是真话,眼圈儿竟真就红了几分,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西门大官人叹了口气:“他总有玩腻歪回心转意那一日!”他哈哈一笑,故意把声音放得又浊又哑,带着浓浓的酒意。 说着,作势就要翻身下马。 明明西门大官人下面稳如泰山,可说时迟那时快!李瓶儿像是早等着这一刻,口中娇呼着“大官人摇晃当心莫摔了!”,整个人已如乳燕投林般扑了上来!她哪里是真的要扶? 两只滑腻温软的玉手,不偏不倚,一把就紧紧抱住了西门庆那条刚从马镫里抽出来的大腿!那力道,那位置,十根葱管似的指头,隔着绸裤,正正按在他大腿那结实滚烫的筋肉上,甚至还若有似无地,蹭了那么一蹭! “大官人站稳……”李瓶儿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明明是她占男人便宜,却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羞意,那扶着他的手,想抽离又不想,只能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小手儿还不断的四处摸去。 西门庆低头,借着远处微弱的灯光,只见她螓首低垂,露出一段雪白优美的颈项,那耳根子,早已红得如同玛瑙一般。 (本章完) 第97章 县尊的紧急事件 第97章 县尊的紧急事件 大官人看着李瓶儿一双水杏眼儿含着春水,直勾勾地只在自己身上打转。那眼神儿,又焦又渴,恨不得立时便把这自己囫囵吞下肚去。 眼见她身子都酥了半边,大官人赶紧脱身:“烦你转告兄弟一声。那三百两银子,宽限七日,务必凑齐了送来。不是兄弟我不讲情面,实在是……到期不还,你我面上须不好看。呵呵。”也不管她脸色如何,拱拱手,施施然便去了 这话如同一瓢冷水,兜头浇在李瓶儿那团烧得正旺的邪火上!她满心盘算着今夜如何撩拨这西门大官人,成就好事,哪曾想他竟提起这煞风景的债务。 李瓶儿脸上的媚笑登时僵住,一颗心如同掉进了冰窟窿,那点指望,那点算计,全成了泡影。不敢恨西门庆,却把这天大的怨,全数记在了那不成器的子虚头上! 过不了半会。 子虚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嘴里还哼着小曲儿,刚一脚踏进二门门槛,还没看清人影,只听“哗啦”、“哗啦”两声! 两盆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冰凉刺骨的冷水,兜头盖脸,泼了他一个透心凉! 此时正是入冬时节,虽未到酷寒,可这井水泼在身上,如同千万根钢针扎进皮肉。子虚“嗷”地一声怪叫,酒意全吓醒了,冻得浑身筛糠般抖起来,上下牙关“咯咯”打颤: “哎…哎哟!作死的…作死的小贱蹄子!眼…眼瞎了吗?冻…冻煞我也!” 李瓶儿冲洗披着大红袄子叉着腰,站在廊下,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指着子虚的鼻子便骂,声音又尖又利: “呸!你这没囊气的王八!还有脸嚎?睁开你那狗眼瞧瞧,泼你冷水都是轻的!西门大官人方才亲自来了,撂下话来——那三百两银子,只宽限你七日!七日之内不还清,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大家脸面都撕破了喂狗!还不快滚去想法子!等着天上掉银子砸死你吗?!” 子虚冻得嘴唇发紫,浑身湿透,冷风一吹,更是透骨生寒。抱着胳膊,缩着脖子,抖抖索索,如同落汤鸡一般,连滚带爬地就往自己房里钻,只想赶紧换下这身湿透的冰衣。 好容易换了干衣裳,裹着被子,兀自冷得牙齿打架,心口那股寒气怎么也焐不热。他想起今晚本是约了西门庆,想借着酒席,说说好话,求西门庆再宽限些时日。哪知话没出口,便出了那事。 三百两银子啊!这数目对他子虚来说,简直是座压顶的泰山,便是砸锅卖铁、当尽家私也未必凑得齐。可这钱对西门大官人……不过是拔根汗毛比咱的腰还粗! 想到这里,子虚心里不由得又恨又怕。恨的是西门庆逼人太甚,为了这点“汗毛”钱,竟一点情面不讲。 他越想越憋屈,恨西门庆恨得牙根痒痒,可想起自己这位好哥哥的手段又有些惧怕。再想起今晚是如何打那王三官的,心思又转到了祖堂那公银上。 而西门庆回府后,刚推开潘金莲那间暖阁的门扇儿,只听得“吱呀”一声,那潘金莲正歪在床榻假寐,闻声便如得了号令的粉蝶儿,登时骨碌一下翻将起来。 身上只松松垮垮挂着一件水红绫子的抹胸儿,下衬一条薄如蝉翼的纱睡裤。那抹胸儿堪堪掩住,半截子雪腻腻的蛇腰却露在外面,纱裤下两条玉笋似的腿儿若隐若现。 她也不顾衣衫不整,赤着一双白生生的小脚,踩着冰凉的地砖就扑将上来,蛇样儿缠住了西门庆的腰身,口中蜜也似地唤着: “亲达达!你可想煞奴奴了!”一面说,一面那温香软玉的身子便往西门庆怀里揉去。 西门大官人刚从外头应酬回来,一身酒气汗味儿,便推了推,捏了捏她那滑腻的腮帮子。 笑道:“小油嘴儿。这一身腌臜汗气,刚从外头滚回来,莫熏坏了你这娇嫩人儿。” 谁知潘金莲听了,越发抱得铁紧,把一张粉面埋在他颈窝里,琼鼻翕动,娇声嗔道:“嗳哟,我的亲达达!休要去洗!奴奴偏就爱闻爹身上这股味儿!这是男子汉大丈夫的雄风英气,是爹爹在外头呼风唤雨、顶天立地的豪杰气概!闻着便叫人心肝儿都酥了,浑身都热了…” 次日天蒙蒙亮,大官人忽然醒来,觉得有些事情未做,这才想到昨日晚上的晚课都给金莲儿缠没了,心下一惊。 那潘金莲云鬓散乱,娇喘微微,香汗犹自未干,海棠春睡正浓,一条白生生的玉臂还勾着西门庆的脖子。 西门庆刚轻轻挪开,她樱唇里便含糊不清地腻哼道:“嗯…亲爹爹…莫走…再…再抱抱奴奴…”声音又酥又媚,直撩得人心痒。 大官人起身来,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了身边那人。 趿着鞋,胡乱披了件外袍,便急吼吼奔到院中,指望趁着晨露清气补练一番。岂料刚踏入院门,便听得呼呼风响! 定睛一看,只见他那授艺的师父周侗,正精神矍铄,一板一眼地指点着一个少年岳飞练枪。 一条镔铁大枪在他手中使得如蛟龙出海,似银蟒翻身,点、扎、崩、挑,招招带风,枪缨舞动,搅得满地落叶都打着旋儿飞起,端的是风生水起! 西门庆看得目瞪口呆,脚步便是一滞。周侗早已瞥见他,声若洪钟地喝道:“脚步虚浮,眼带浊色,昨晚也未见你来院子练棍吐纳,根基不固,纵有金山银海,也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还不滚过来!” 西门大官人笑道:“师父息怒…弟子就是知错了赶紧起来补上。”周侗这才脸色好一些嗯了一声。 练完后,没有再去潘金莲房内,又跑回自己房内睡了个回笼。 朦胧间只觉有人轻轻推他。睁眼一看,却是吴月娘进来了。月娘蹙着眉头,琼鼻微嗅,便嗔道:“官人!你这一身,好冲的酒气汗味儿!熏死个人!定是昨夜又不知在哪里贪杯胡缠!我早起便闻着了,生怕你腌臜了身子,紧赶慢赶着人烧了一大桶滚热的香汤,快快起来去沐浴解乏是正经!”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帮西门庆寻换洗衣裳,又道:“前头大厅里,衙门的李皂隶已候了多时了,说是县尊大人有事,急等着见官人回话呢!” 西门庆被月娘这一顿爱心数落,他懒洋洋地爬起身,在月娘服侍下,趿拉着鞋,哈欠连天地转到后间浴房。泡在那热气腾腾、加了香料的浴汤里,浑身毛孔舒张,觉得舒坦塞神仙。 待他沐浴已毕,换了一身光鲜的湖绸直裰,束了玉带,摇摇摆摆来到前厅。手中把玩这玉狮子练习着没羽箭的腕力和技巧,果然见那衙门里跑腿传话的李皂隶,正哈着腰,搓着手,一脸焦急地在厅下打转呢! “小的给大官人磕头!”李皂隶唱了个肥喏,顾不得喘匀气息,便急声道:“扰了大官人清静,实是有桩紧要事体禀报!方才衙门里得了准信儿,原说要莅临巡察的王御史,行程有变,不往咱们清河县来了!” 西门大官人,眼皮子懒懒一抬,嘴角微哂:“哦?不来便不来了。这等寻常消息,遣个小幺儿递个帖儿知会一声便是,何劳李头儿你亲自跑这一遭?” 李皂隶忙又躬了躬身,脸上堆出十二分的郑重,压低了声气:“大官人说的是!只是小的此来,要紧的是后头!太爷他老人家得了省里宪台的密札,道是比那王宪台更要紧百倍的人物,过几日怕是要在咱们清河县码头泊舟一宿!太爷立时将小的唤去,千叮万嘱,说此事非同小可,务必请大官人知晓,这礼数上头,是断断轻慢不得的!” 西门庆这才将身子略略坐正了些,手中把玩的玉狮子也停在了掌心。他眼中那点闲散褪去,换上了审慎精光:“哦?比王宪台还要紧百倍?是哪位贵人要临幸敝邑?李头儿,你且细说。” 李皂隶见西门庆上了心,精神一振,忙趋前半步,声音里透着敬畏与谨慎:“回大官人的话,是林如海,林老爷!” “林如海?”西门庆眉头微蹙。 “正是!”李皂隶语速加快,带着一种转述官话的腔调,“这位林老爷,乃是前科的探郎,圣上钦点的兰台寺大夫,如今更是掌着两淮盐政的印信!这还不算顶顶紧要的……” 他声音又压低几分:“他可是史老太君的东床快婿!又是列侯正经的簪缨世胄,勋贵根苗!此番是奉了圣命,进京陛见复旨的! 太爷亲口说了,这位林爷,那是简在帝心的人物,身份贵不可言!那王宪台在他跟前,提靴捧砚都嫌不够格儿!太爷千叮万嘱,说接待这位爷,一丝礼数也错不得,务必要周全再周全!咱们清河县的体面,阖县士绅的干系,可都系在大官人的身上了!” 怕是担心县尊大人的官身吧。 西门大官人心中冷笑,脸上的随意彻底收起。他缓缓将手中的玉狮子搁在一旁的填漆戗金炕桌上。他端起那盏温热的六安茶,浅浅呷了一口,眼神沉静如水,显然在急速思量这突如其来的消息。 “原来是林盐院……”西门庆沉吟着,微微颔首,脸上已是一片凝重的肃然,“李头儿,你回去上复县尊,就说西门庆知道了请他千万放心,这等贵人路经敝邑,在下自然晓得其中份量。一应迎候、安置、供奉事宜,定当竭尽心力,务求妥帖周全。断不会叫林大人觉着咱们清河县失了礼数!” 李皂隶见西门庆应承得如此爽利郑重,心头大石落地,连声应道:“有大官人这句金诺,小的回去禀明太爷,太爷定然欣慰!小的这就告退!” “且慢,”西门庆忽又开口,浮起一丝疑惑,“李头儿,你方才言道,这位林大人是要在清河‘泊舟一宿’?他奉旨陛见,按说该是星夜兼程直趋都门才是,怎的会在咱们这清河县特意耽搁?县尊那边,可曾听闻是何缘由?” 李皂隶闻言,脸上也显出几分不解,连连摇头道:“回大官人的话,这个……小的也着实纳罕。太爷只得了宪台札子,说林大人的官船要在咱们码头停靠一宿,具体因由,札子上语焉不详。” “太爷他老人家也正揣摩着呢,这无缘无故的,怎就选在咱们这儿了?故此才格外吩咐,无论缘由如何,这接待的功夫,是丝毫也省俭不得的!” 西门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知道了。有劳李头儿跑这一趟。” 待李皂隶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厅堂内复归寂静。西门庆并未起身,依旧斜倚在弥勒榻上,只是那对玉狮子被他重新拾起,在掌心缓缓摩挲转动。 这林如海圣眷在望,又是清流的领军人物,可不是一般的人,倘若能得到他的助力,几乎等于免疫了清流的弹劾。 (本章完) 第98章 往上攀爬的助力 第98章 往上攀爬的助力 “巡盐御史……林如海……荣国府……”这位林大人路过清河,是循例的驿站歇马?还是别有深意?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绝不容轻忽的际遇,也是一次需万分谨慎应对的考较。 大官人端起茶盏,将那温凉的茶汤一饮而尽,心中念头已如走马灯般飞转起来:接风的筵席该定何等规制备下的程仪,既要显出清河士绅的恭敬,又不能落了刻意巴结的痕迹…… 大官人这里惬意端坐,那边清河县一等一的达官贵人,王赵宣府内又是一番风景。 这清河县地面儿小,却是个藏龙卧虎、卧虎盘龙的所在!多少在京城里退下来体面犹存的大珰和官员,都爱拣这天子脚下又富贵温柔的郊县养老。 单论起身份,掰着指头数到头一份儿,还得是这王招宣府的门楣!纵是如今架子看着不如往昔吃重,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 府里头那位当家主母林太太,身上还擎着个正三品的诰命夫人!这可是礼部正经八百造了册、盖着鲜亮大印、颁下龙纹诰封文书的,实打实的朝廷命妇体面,半点儿掺不得假。 单凭这块“诰命金匾”悬在头上,就压得清河县地面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官绅老爷、富户财主们,见了王家骨头先自软了三分,恭恭敬敬尊声。 虽说落魄如斯,可林太太这三品诰命,莫说在清河县,便是拿到京城勋贵圈子里掂量,那也是块“腰牌凭证”。 此刻林夫人端坐于大厅内。 只见她乌云高髻,斜插着金凤簪儿,因着心焦气闷,那髻儿便略松了些,几缕青丝汗津津地贴在粉腻腻的鹅颈上,更添几分慵懒风致。她身着密合色杭绸对襟衫儿,系着一条娇绿遍地金妆缎裙。 这妇人年过三旬,却保养得极好,通身是白肉,软馥馥、松绵绵,恰似新蒸的白面团儿。胸前鼓囊囊地顶着衫儿,腰肢虽不纤细,却圆润丰腴,坐在那里,裙裾堆迭处便显出一段肥满的弧度,端的是个风月窝里的熟得滴汁的果子。 此刻,她粉面含霜,一双水杏眼儿瞪着地下跪着的儿子王三官,那眼中又是恨又是疼,偏生外面喧天价响的骂声又钻进耳来,搅得她心肝肺腑都似油煎一般。 王三官只穿件素白直裰,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垂着头,身子筛糠似的抖,哪还有半分往日里走马章台的公子哥儿模样? “王三儿!缩头乌龟王八蛋!偷应大哥的棺材本儿去嫖你那婊子娘!” “王家老狗小犬,一窝子不是东西!偷鸡摸狗,扒灰养汉,尽干些没廉耻的勾当!” “郡王养的好种!偷了应大哥的宝贝,当了钱去灌那窟窿的黄汤!” 门外,一群不知哪里钻出来的泼皮破落户,足有十数个,个个敞胸露怀,唾沫横飞,污言秽语如同倾盆的脏水,直泼向这深宅大院。 更有甚者,将些烂菜叶子、臭鸡蛋,噼里啪啦砸在那朱漆大门和粉墙上,留下斑斑污迹。 骂声一浪高过一浪,样翻新,极尽下流刻毒之能事,专拣那见不得人的腌臜事编排,恨不得将王家祖宗八代都从坟里刨出来羞辱一番。 林太太气得是魂飞魄散,自己这么辛苦操持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维护这祖上郡王府这点落魄的体面。门口一群泼皮这么骂,简直比杀了她还难过,要不是怜惜自己这一身皮肉,恨不得吊死在这大厅里。 赶紧差人飞报衙门。不多时,几个穿皂衣、戴红黑帽的衙役,提着水火棍、锁链子,吆五喝六地来了。“兀那厮们!作死么?光天化日,咆哮良家,还不快滚!” 为首的班头虚张声势地喝道。那群泼皮见官差来了,略收了收声,却也不甚惧怕,只嬉皮笑脸地退开几步,嘴里兀自不清不楚地嘟囔:“哟,官爷来啦?小的们不过替天行道,骂骂这偷东西、吃酒、败家业的纨绔子…” 班头使个眼色,手下几个衙役便装模作样地冲过去,棍棒虚晃几下,象征性地推搡驱赶。 那动作敷衍得紧,倒像是熟人打招呼。混乱中,只胡乱锁了两个跑得慢的、看着最是面生穷酸的泼皮,嘴里嚷着:“拿了两个为首的,回去交差!尔等再敢聒噪,仔细皮肉!”便作势要走。 这几个做公的,见是应伯爵,平日里吃酒拿钱,哪个没受过西门大官人的恩惠?便是那骨头缝里,也早教银子浸透了! 今日这勾当,一看是几个熟脸面的捣子,再听说是沾着西门大官人结义兄弟应伯爵的边儿,哪个肯真个下死力气?不过是虚应故事,做做样子,搪塞搪塞旁人的耳目罢了。 便是假模假式拿了两个泼皮,也不过是前脚进了衙门口,后脚那胖衙役便觑个空子,鬼鬼祟祟踅摸回来。 只见他拍着其中一个泼皮的脑袋,压低了嗓子道:“贼囚根子!班头也说了,实在是情面上抹不开,不得已才拿你两个回去点个卯,应个景儿。” “你等千万记牢了,换几个生面孔的来顶替,休教俺们难做!一日两班倒替,最是妥当。若一时人手不凑手,便是去左近州府‘借’他几个泼才来充数,也使得,你等既然接了应二爷的活,就要上些心,还要爷我教你么?” 那胖衙役说完,又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这才一步三摇地去了。 后脚那大门外头,唿喇一声,竟又聚拢起一伙泼才来!这伙人显见得是积年的老手,行事更有“章法”。 领头的是个精瘦汉子,手里打着两块油光水滑的竹板,噼啪作响,竟早编好了成套的词儿!只见他一扬手,众泼皮便合着那板眼,齐声高唱起来,那声音又尖又利,直钻人耳朵眼儿: “王三官儿——(噼啪!噼啪!)祖坟冒黑烟!银子嫖尽窟窿大,亲娘养汉又偷钱! “林太太儿——(噼啪!噼啪!)好个老虔婆!一身白肉赛粉团,倒贴汉子养龟儿,夜夜换新郎,顶绿头巾笑开颜!” “王三官儿——(噼啪!噼啪!)天生的王八蛋!偷人偷钱偷祖宗,亲娘裤裆里钻出的现世报! “林太太儿——(噼啪!噼啪!)汉子庆胯下的老马鞍!舔腚沟子献殷勤,养出个贼种断香烟!” 这新编的词儿,又毒又刁,又押韵又上口,句句如淬了毒的攮子,专拣那林太太的心窝往里捅!唱到那刁钻刻薄处,众泼皮挤眉弄眼,哄笑连天,把那竹板打得山响,恨不得将王家的丑事,扬得满清河县皆知! 屋内的林太太,初时还强撑着主母的架子,粉脸绷得紧紧的,胸脯气得一起一伏,那丰腴的身子微微颤抖,手指死死掐进掌心嫩肉里,掐出了深深的红痕。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驱人了,好歹上一批骂出儿都听习惯了,现在倒好,换了一批新的。 她心中怒焰滔天,恨不得生撕了门外那些腌臜货!可当那新编的、指名道姓污她清白、辱她身子的唱骂,如同毒蛇吐信般钻进耳朵里,字字清晰,句句诛心…… 只见她那原本因怒意而绷紧的、如满月般的脸庞,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愤、绝望、还有被当众剥光般的巨大屈辱,猛地冲上头顶。她那双水杏眼儿,豆大的泪珠,再也控制不住,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地从那失了血色的粉腮上滚落下来。 泪珠滚过她丰腴的下巴,滴落在胸前那堆雪腻的软肉上,洇湿了一小片绸衫。她猛地别过脸去,不想让跪着的儿子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模样,肩膀却抑制不住地剧烈耸动起来,喉咙里发出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 那一声声戳心窝子的唱骂,如同淬了毒的针,扎得林太太体无完肤。她再也坐不住,也顾不得地上还在筛糠的儿子王三官,猛地站起身,丰腴的身子晃了两晃,也顾不上仪态,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提着裙裾,跌跌撞撞就往自己那间最里头的卧房里奔去。 “哐当”一声,她反手死死闩上了房门,仿佛要将全世界的污言秽语都挡在外面。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大口喘着气,胸脯剧烈地起伏。 门外泼皮的叫嚣虽隔远了,却仍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尤其是那句“一身白肉男人占”,像烙铁般烫着她的心。 “我哪来的男人占?要是有便好了!”她踉跄到梳妆台前,那面磨得锃亮的菱铜镜,清晰地映出一张失魂落魄又风韵犹存的俏脸。 林太太颤抖着伸出水葱似的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怜惜,轻轻抚摸着自己冰凉的脸颊。 身体的羞辱尚在其次,更锥心的是那府中眼见着败落的窘境。她环顾这间曾经奢华无比的卧房: 拔步床上的锦帐颜色旧了,几案上的鎏金香炉许久未燃名贵香饼,只余些劣质檀香的残味。 林太太斜倚在炕上,手指无意识捻着身上那件遍地金通袖衫的袖口——那金线已有些晦暗,袖缘也磨出了毛边儿。 她心里猛地一揪:这身往日里最体面的见客衣裳,竟有小半月不曾更换了!想她堂堂三品诰命夫人,按品大妆时何等煊赫? 如今却……唉,箱笼里倒还有几件旧年好料子,只是请裁缝、买里衬、打金银纽子的费……她暗自叹了口气,指尖冰凉。 更别提那些胭脂水粉了!梳妆台上那只螺钿嵌宝的妆匣依旧光鲜,可匣子里头呢? 上用的胭脂早见了底,只剩下些干涸的渣子;官造的宫粉盒子空了大半,露出光秃秃的瓷底;便是那海外来的蔷薇露,也只剩下浅浅一个瓶底儿,香气都淡得闻不出了。 不是她不想用,是实在添置不起!这三品的体面,如今竟被这几两银子的胭脂钱卡住了喉咙。 (本章完) 第99章 互有惦记 第99章 互有惦记 林太太思绪万千。 前几次硬撑着去京城赴那些贵眷的茶会、会,林太太哪次不是提前几日就心神不宁? 将那几件压箱底的衣裳翻来覆去地检视,生怕哪处起了毛球、哪处颜色不鲜亮; 要对着铜镜左照右照,一颗心悬着,只怕被那些眼尖心毒的贵妇们瞧出一丝半毫的窘迫寒酸来。这诰命的尊荣,如今倒成了勒在脖子上的细绳儿,越勒越紧。 妆台上,那些曾经堆满的精巧首饰匣子,如今空了大半——值钱的早就悄悄当了,换了银子填补儿子王三官那无底洞般的嫖赌窟窿和应付府里越来越大的亏空。 偌大一个王家府邸,看着架子未倒,内里却如同被虫蛀空了的老树,摇摇欲坠。 “祖产…只剩些田庄和简陋的铺面了…”她心口绞痛,盘算着,“坐吃山空,月例银子都快发不出了…底下人走的走,散的散…” 府里如今连常做家事的体面仆妇都养不起了!那些精细的洒扫、浆洗、缝补,都得靠临时从外面雇些粗使的妇人来应卯。 想当年,她手指缝里漏点,都够寻常人家过一年,如今竟要精打细算,连几钱银子的工钱都要掂量几分。这落差,比那泼皮的唾骂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和恐惧。未来的日子,灰蒙蒙一片,望不到头。 “呜呜…”越想越绝望,那压抑的呜咽声再次从喉咙里挤出来,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着残妆,把她胸前的绸衫又洇湿了一大片。 她慌忙拿起一块半旧的丝帕,胡乱地在脸上擦拭,想把那狼狈的泪痕抹去,想把那滔天的委屈和恐惧也一并抹掉。 就在这时,“笃笃笃”,门外传来怯生生的敲门声,一个老仆妇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 “太太…太太您歇下了么?外面…外面那个常来帮忙浆洗缝补的来了,说是…说是上次的工钱还没结清,问今日府里可还有活计要她帮手?她…她还在二门外候着回话呢…” 这一声禀报,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林太太强撑的最后一点体面。 “呜…”一声短促的悲鸣被她死死咬在唇间,刚擦干的眼眶瞬间又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她死死攥着那块湿透的丝帕,指节发白。 她这太太当的,竟连这点钱都要被人追到脸上来问!这府邸,这身份,简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西门大宅里。 西门大官人让孙雪娥弄了几个小菜,灌下半盏温茶,便早早吩咐小厮备马。 出了狮子街大宅,打马便往王昭宣府方向去。 此时正是日头偏西,秋气未消的光景,清河县街市上人烟凑集,车马喧阗。 道两旁食肆蒸笼里喷出白蒙蒙的热气,混着油煎果子、卤煮下水的香气。 那挑担的货郎、推车的脚夫、摇着扇子闲逛的帮闲,挤挤挨挨,汗臭脂粉气搅作一团。 更有那青楼楚馆临街的窗户半开,隐约飘出丝竹调笑之声,这整个清河县共有三条巷、九条街,烟寨,月巷,四处青楼私妓之地,策马而过,处处莺莺燕燕,端的是一派浮华热闹的尘世景象。 行至离王招宣府尚有一射之地,便听得那腌臜泼才们敲着竹板,尖酸刻薄的唱骂声浪一阵阵传来,比那街市的嘈杂更刺耳几分。 西门庆勒马远远望了一眼,只见那群捣子依旧围得严实,唱得唾沫横飞。他喉咙里滚出两声低笑,满意地点点头,心道:“这烂果子,火候倒是催得差不多了。” 只是要摘这熟透的果子,总得寻个能说会道的人递个梯子、说合一番才好。 西门大官人一路琢磨,把清河县嘴皮子利索的人物在肚肠里过了几遍,一时竟想不出个十分妥当、又肯替他张这腌臜口的人来,不免有些踌躇。 不是说那些说婆嘴皮子不好,原是嘴皮子太利索了,怕是藏不住事情。 思忖间,马蹄已踏到了自家那门面轩敞阔大的绸缎铺前。 早有眼尖的小伙计迎上来牵马。西门庆甩镫下鞍,迈步进去。 这铺子原就是顶顶好的奢华铺子,只是被那李知县贬成如此。 总帐傅铭和掌柜徐直正指挥着人拾掇摆设。果然按他前日的吩咐,重装饰而轻土木。 那描金漆画的隔扇、新糊的雪白顶棚、光可鉴人的楠木柜台一衬,再配上新打的亮眼货架,将那些五光十色的绫罗绸缎映照得越发华彩夺目,虽还是旧日的梁柱根基,气象却俨然是个新开张的阔绰大店了! 傅铭见东家亲临,忙不迭上前打躬作揖,陪笑道:“大官人来得正好!小的们紧赶慢赶,总算拾掇出个模样来,您老瞧瞧可还入眼?” 西门庆背着手,拿眼在铺子里上下一溜,鼻子里“嗯”了一声,显是满意。 傅铭察言观色,又捧过一本厚厚的账簿,翻开一页,指着上头密密麻麻的字迹,如数家珍般禀道: “托大官人洪福,库里现今压着的各色好货,计有:上用的云锦二十匹,专供京里贵人;光彩照人的潞绸三百匹;细密柔软的杭缎二百匹;时新样的蜀锦一百五十匹;另有各色苏样绉纱、湖州生绢、松江飞布,合共一千余匹,都是一等一的高端货色!” 一旁的徐直也陪着笑脸,跟着点头称是。 大官人捻着一匹上好的湖绉,指尖滑过那冰凉滑腻的纹理,正要问这能赚多少利钱。 忽听得门口一声娇笑,带着几分熟稔的市侩气。 “给大官人请安了!”薛嫂扭着腰肢进来,脸上堆满了笑褶儿,利落地福了一福。 她觑着西门庆脸色,见他今日穿着簇新的玄色暗纹直裰,腰间玉带悬着香囊,显是心情不坏,便凑近了,压低声道: “我的好大官人,前日与您提的那桩好事儿,您心下思量的如何了?那孟家玉楼娘子,真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的人物!有道是:月里嫦娥临凡,窖里金银出世!那模样儿、身段儿、那份家私,啧啧……” 西门庆放下手中湖绉,斜睨了薛嫂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哦?你倒会夸。既是这般好,你薛嫂子的嘴皮子,怕是磨薄了几层吧?” “哎哟我的爷!老婆子可对天赌咒,句句是实!”薛嫂一拍大腿,笑得枝乱颤,“您说巧不巧?今日小娘子竟在隔壁布庄里走动!还说你们二人这不是月老牵绳,财神引路?”这要不是天赐的姻缘?老婆子我都得少活二十年年。” 大官人眉头一挑:“听来薛嫂知道自己活多少岁!” 薛嫂笑道:“原是一百二十岁,如今为了大官人的姻缘只能活一百岁了。横竖离这儿不过几步路。大官人若是有意,何不趁此机缘,亲自相看相看?眼见为实,岂不强过老婆子的空口白牙?” 西门庆心中一动,这给太师送礼,银两似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也罢,我便随你一见。” 来到那杨氏布装后堂坐下,薛嫂便去喊人。 门帘掀处,先映入西门庆眼帘的,竟是一双穿着素面软缎绣鞋的脚儿,莲步轻移,那鞋尖儿微微上翘,露出半截雪白的罗袜边缘。 再是葱绿遍地金的湘裙往上爬。好个勾人的身段! 那裙子裁剪得紧称利落,将一段水蛇腰掐得细细的,下摆却撒开。 随着她款款摇动,裙浪翻涌,隐隐约约便勾勒出里面两条笔直修长、丰腴弹手的腿子轮廓来。虽裹得严实,但那一步一颤的软肉劲儿隔着绸缎都透出风流。 西门庆定睛细看这孟玉楼:果然生得标致,眉目含情,肌肤丰润。 此刻她站定了,对着西门庆道了个万福,声音清亮:“奴家,见过西门大官人。” 西门庆忙虚扶一把,口中道:“娘子不必多礼,快请坐。” 孟玉楼便在铺子一侧新设的酸枝木圈椅上坐了。 这一坐,又是另一番景致。她天生双腿修长,故而圈椅做得比一般人家高出不少,像是长腿凳一般。 而孟玉楼也在看着大官人。 这是自己最近处看,只觉这大官人,端的生得一副好皮囊!面如冠玉,那双桃眼,不笑时也似含情,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邪气,七分风流。这般人物,正是那等能勾得妇人神魂颠倒、心甘情愿倒贴银钱的冤家。 若放在十年前,自己那未经世事、只贪图郎君俊俏的年纪,只怕早被这双眼睛摄了魂去,莫说钱财,连身家性命都肯双手奉上。 (本章完) 第100章 讨价还价 第100章 讨价还价 可如今……孟玉楼搭在膝上的指尖,又在那上好的杭绸裙面上轻轻捻了捻,自己早已不是那等被风月迷了眼的小娘子了。 守寡经年,人情冷暖尝遍,更看透了这世道里,男人的情爱比那三伏天的薄云还散得快,唯有抓在手里的黄白之物,才是过冬的炭火,遮雨的瓦檐。 自己这心窝子还有一处念想,要那京城的繁华地界,东市、西市、鼓楼前,处处都挂上她“孟记绸缎”的招子。 薛嫂在一旁察言观色,见俩人眼神,心中暗喜,忙不迭地夸赞玉楼的好处。 寒暄几句,孟玉楼便开门见山。 她抬眼觑定西门庆,声音虽则温婉,却字字咬得真切:“蒙大官人不弃,肯将奴家收在房里。只是奴家有一桩心事,须与大官人讲在明处。奴家进门,须得是个正头娘子,与吴家姐姐不分大小,并肩而立。再者,奴家那亡夫撇下的些许薄产,是奴家立身的根本,也须由奴家自家掌管,方是道理。” 此言一出,西门大官人微微一笑。 这大长腿子是自己所好不假,但娶过门图的是她孟玉楼的浮财嫁妆,岂肯让她分毫? 当下刷的一声,打开那洒金川扇,声音也沉了三分:“娘子这话差了!既进了我西门家的门,便是我西门庆的人。身子心肝都要交付,何况那阿堵物?娘子只消安心受用便是,家中万事自有我做主。那黄白之物锁在库房,与娘子拿着,横竖都在一个‘家’字里头,有甚分别?自然都是咱西门家的体己!” 孟玉楼听了,粉面微沉。搭在膝上的纤纤玉指不觉攥紧了。 那原本斜放的一条腿儿,也猛地并得铁紧,脚尖儿绷直,死死抵着地面。裙下那两团丰腻腻的腿股儿因这一股暗劲儿,绷得如弓弦一般,线条越发分明,透着一股柔韧的倔强。 她迎着西门庆的目光,寸步不让,声音依旧柔婉:“大官人这话,恕奴家断然不敢依从!正妻之位,是奴家的脸面身份;自家财权,是奴家立命的根基。若这两件大事都做不得主,奴家宁可守着这份产业,清清白白,了此残生,也强似进门受人拘管!” 大官人又是一笑,喉音放缓:“何苦把话说得这般绝情?我西门庆待房里人,几曾亏待过半分?你既肯俯就,便是看得起我西门家,我岂能教你脸上无光?这正妻之位么……” 他故意拖了个长腔,觑着孟玉楼那绷得如同满月弓弦的身子,“待你过了门,自有区处,断断不会教你矮了谁半头去!” 这话说得云山雾罩,既没应承平起平坐,又吊着人一丝想头,滑不留手。 孟玉楼心下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 她眼波微转,舌尖儿在唇里打了个滚儿,方抬眼觑着西门庆,声音里掺了三分假意的柔顺: “大官人这番厚意,奴家心窝子里都是热的。只是这箱笼家私,关碍着亡夫临去时的嘱托,奴家实实不敢放手。这般罢……” 她顿了一顿,仿佛剜心割肉般,“奴家情愿将家中现压箱的3000两雪银、头面细软,连并那张陪嫁来的楠木描金、嵌着象牙的四张拔步床,统统劈出一半儿来,抬进西门府库房里,权当奴家进门的嫁妆,表表诚心。只求大官人发个慈悲,容奴家留下那间糊口的布庄儿,日常里支应些针头线脑,也好教奴家有个念想,贴补贴补胭脂水粉的嚼裹儿。” 薛嫂儿在旁支棱着耳朵听,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活像油锅里蹦跳的铜钱。见西门庆拧着眉峰,脸上阴得要滴下水来,她心里猫抓似的急。就怕这谢仪到布了手。 西门大官人果然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浊气:“娘子这话,端的生分!‘一半儿’?‘贴补脂粉’?好没道理!你既抬脚进了我西门家的门槛,便是我的人,夫妻本事一条心一条命!” “你在西门大宅一天,你那布庄我西门庆就要担着人情世故,担着各方斜窥!更何况,既然加入我家门,娘子只管安心受用,穿金戴银,这抛头露面、沾一身铜臭的营生,自有府里得力的管事奴才去操持,何须你这娇滴滴的身子去挨那辛苦?这才是正理儿!” 孟玉楼脸上霎时褪尽了血色,那刚松泛些的腿股臀肉猛地又并得铁紧,她“噌”地站起身来,声音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 “大官人!那布庄是奴家拿心血熬出来的!更是亡夫棺材板里带出的念想!我……” 就在这剑拔弩张当口,薛嫂突然“哎哟”一声,仿佛脚下不稳,手中端着的那碗的香茶,竟“失手”朝着孟玉楼并拢站立的双腿泼了过去,打断了手滑。 “小心!”薛嫂假意惊呼。 那茶水大半泼在了孟玉楼葱绿湘裙的下摆,位置不偏不倚,正覆盖在她大腿正面至膝盖上方!薄软的绸缎遇水瞬间湿透,紧紧吸附在肌肤之上! “嗳哟!”孟玉楼被这兜头泼下的滚烫茶水激得浑身一哆嗦,魂儿都惊飞了半截。 薛嫂儿慌忙扑将上去,掏出块汗巾子,假模假式地乱抹:“该杀!该杀!奴家老糊涂油蒙了心!奶奶千万恕罪!恕罪!” 她嘴里告饶,手上却不安分,借着擦拭的由头,在那湿淋淋、紧绷绷的腿肉上又揉又按。心下暗喜,眼风儿贼溜溜地就朝西门庆那边扫去。 心道:西门大官人啊西门大官人!老婆子我都做成这样了,你还看不上这宝贝么? 孟玉楼又羞又怒,猛地推开薛嫂的手,也顾不得腿上湿冷黏腻的不适和那近乎赤裸的暴露感。 她迅速拉过未被波及的裙幅,勉强遮挡住那湿透诱人的部位,但湿痕犹在,狼狈不堪。 她脸色铁青,只剩下冰冷的决绝:“西门大官人!您的心思,奴家今日算是彻底明白了!布庄之事,再也休提!奴家高攀不起贵府的门楣,就此别过!” 说罢,她强忍着腿上湿冷黏腻的屈辱感,以及那如芒在背的贪婪目光,挺直腰背,带着一身狼狈与决绝,快步向外走去。 玉楼那带着湿痕与决绝的背影刚消失在狮子街转角,薛嫂觑着西门庆那张阴沉得能滴下水来的脸,心头也突突直跳。 眼见这桩眼看要到手的肥差要黄,那红娘钱就要飞走,她岂能甘心?连忙堆起十二分的谄笑,扭着腰紧赶两步,跟在西门庆身后出了绸缎铺的门槛。 “我的大官人!您消消气,消消气!”薛嫂一边走一边觑着西门庆侧脸,“您瞧瞧,这孟家娘子,美则美矣,就是性子忒也刚硬了些,不识抬举!不过……有道是烈马才是良驹,驯起来才攒劲不是!” 她话锋一转:“大官人您是何等人物?什么样的绝色没见过?可您方才也亲眼瞧见了,旁的不说,单就玉楼娘子那双腿……啧啧啧!” “老婆子在这清河县保媒拉纤几十年,见过的妇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像玉楼娘子这般宝贝,真真是头一份儿!” (本章完) 第101章 最适当的人选 第101章 最适当的人选 薛嫂顿了顿又道:“您可瞧真着了?那湿布一贴上去,啧啧一步一摇,真真是勾魂夺魄!这等尤物,若不能收归大官人房中,岂不是暴殄天物?大官人您何等英雄气概,些许波折,权当是添些情趣罢了,岂能真让她飞了?” 西门庆听着薛嫂这露骨至极的奉承,嘴角竟勾起一笑意。从腰间荷包里随意拈出几块碎银子,就朝薛嫂怀里一丢。 那碎银落在薛嫂粗布衣襟上,发出响声。薛嫂慌忙双手捧住,脸上笑开了,迭声道:“哎哟!谢大官人赏!谢大官人赏!” 大官人笑道:“薛嫂,你替我西门庆跑前跑后,辛苦了。我西门庆做事,向来分明。替我办事的,不管成与不成,该谢的,我一文不少。” 薛嫂得了银子,又听西门庆语气松动,心中大定,捧着碎银连连作揖:“大官人的仁义在清河县是有口皆碑的!” 西门庆摆摆手,止住她的奉承,声音也压低了几分:“这银子你先拿着。眼下,你替我办另一件事。” “大官人您只管吩咐!老婆子水里火里,绝不皱眉头!”薛嫂拍着胸脯保证。 西门庆目光投向孟玉楼离去的方向:“你给我仔细盯着孟玉楼。她今日在我这里碰了钉子,态度如此强硬,寸步不让,这不合常理。她亡夫家逼得紧我亲眼所见,若无倚仗,岂敢如此驳我西门庆的面子?” 大官人顿了顿,摇摆扇子:“我料她必定是暗中寻好了下家!或是有了别的依仗!烦劳薛嫂帮我打听清楚咯。” 薛嫂听得心头一跳,立刻收起谄笑,换上一副精明市侩的面孔,眼珠飞快转动: “哎哟我的大官人!您老人家真真是明察秋毫,洞若观火!老婆子方才也正纳着闷儿呢!您是何等样的人物?这清河县里,谁家娘子、姑娘,能攀上您这根高枝儿,那还不是烧了八辈子高香?欢喜得梦里都要笑醒几遭!” “偏她孟玉楼,倒拿起乔来,装那三贞九烈的模样!这背后啊,没个撑腰壮胆的野汉子才怪哩!或是寻着了别的冤大头也未可知!大官人您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头,这事儿包在老婆子身上!” “嗯。”西门庆嘴角扯出一丝满意的笑:“办得妥帖了,自然重重赏你。记着,嘴巴要严!” “是是是!老婆子省得!省得!”薛嫂点头如捣蒜,腰弯得虾米也似,袖子里早将那几块沉甸甸的碎银子攥得死紧,又飞快地往那袖袋深处、贴着肉的地方使劲掖了掖,这才觉得稳妥。 西门大官人踱出布庄门槛,眼瞅着薛嫂的背影,心下暗忖: “这孟玉楼倒是会经营的好帮手,不过当下对自己最重要的还是那林太太。” “这些惯会钻营的媒婆,嘴皮子倒是翻江倒海,死人也能说活!只可惜那嘴巴太大,把不住风!” “这林太太是自己最重要的人物,想要不到处低人一等,非要把这件事做成不可。” 忽然一个娇怯怯,却满身锐利算计的影子便撞进来! 李桂姐! 眼前浮起她那日跪在眼前的模样,这女人唱念做打俱全,三言两语,一哭一跪,竟能把自己也说动了几分…… 啧啧,这么看来舍她其谁? 却说那李桂姐房里,正与姑妈李娇儿抱头呜呜咽咽,哭得泪人儿一般。 那老鸨子李妈妈,手里擎着根浸油的皮鞭子,气得脸上横肉乱跳,胸脯子一起一伏,指着李娇儿破口骂道: “作死的小淫妇!烂了舌头的蹄子!老娘千叮咛万嘱咐,那起子腌臜泼才,叫你休去招惹!你耳朵塞了驴毛,还是猪油蒙了心?偏生要去接那瘟生!如今惹下祸端,倒带累得你老娘也受牵累!看我不打折你的腿筋!” 李娇儿听得又气又怕,银牙咬碎,胸中一团冤气直冲顶门,待要分辩:“妈妈,分明是你要我……” 话音未落,只见旁边的李桂姐猛地推开她,“扑通”一声,双膝结结实实砸在楼板上,也顾不得粉面娇嫩,膝行两步,一双玉葱也似的手,死命便攥住了李妈妈高举的鞭梢! “妈妈!好妈妈!亲妈妈!”李桂姐泪如泉涌,声音凄惨,把那哭功使了个十足十,“要打,你便打死我罢!是我!全是我这没廉耻的小粉头的不是!是我缠着姑妈,定要她去接那起子客!姑妈是看我可怜,才……才应承的!千错万错,都在我一身!妈妈你打!你狠狠打!打死我这祸根子,倒也干净!” 李娇儿见侄女如此“舍身”护她,以为桂姐是怕自己挨打,心中又疼又愧,肝肠寸断,一声凄凄惨惨戚戚的高呼:“我的姐儿.姑妈的命好苦啊!!” 一把搂住跪地的桂姐,两人更是抱头痛哭,哭得地动山摇。 那李妈妈举着鞭子,眼见李桂姐粉团似的脸蛋儿挂满泪珠,一双杏眼哭得红肿,死死抱住鞭梢不撒手,再听着她口中声声“打死我”,心里那股邪火登时被浇灭了一半。 她哪里敢打李桂姐?这李桂姐如今是西门大官人心尖尖上的人儿,寄养在自己这里的活宝贝!若真个在她这行院里吃了鞭子,蹭破点油皮儿,那西门庆是何等样人? 那是清河县的太岁星!惹毛了他,别说这院子开不成,只怕自己这身老骨头都要被他拆零散了! 要说黑,这清河县倒是还有几批地下豪强,例如开着黑赌庄的坐地虎,靠着京城中的大人物,在清河县也算有头面,但和西门庆井水不犯河水! 要说白,这西门庆就是衙门的代理人,那县尊虽说吃了丽春院不少的孝敬,可真要告西门庆,怕不是状纸都递不出去! 李妈妈想到这里,只觉得那鞭子沉甸甸如同火炭一般烫手,抽也不是,放也不是,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儿,脸上的老肉抽了几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恨恨的“哼!”,手腕子一软,那鞭子终究是没敢落下去! 只虚张声势地往旁边柱子上一甩,“啪”地一声脆响,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她瞪着地上哭作一团的姑侄俩,嘴里兀自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一跺脚,扭着布袋臀,气哼哼地摔门出去了。 李娇儿一把将李桂姐搂在怀里,那眼泪珠子扑簌簌滚下来,冰凉的手指颤巍巍抚上侄女儿粉团似的腮帮子,指尖儿在那吹弹得破的嫩肉上来回摩挲,嘴里呜咽着: “我的心肝肉儿哟!瞧瞧你这张脸……活脱脱是画儿里走下来的玉人儿!便是姑妈我瞧着,这心尖尖上也颤悠悠的喜欢!原也是个顶顶拔尖的魁坯子,如今能攀上西门大官人这棵参天大树,跳出这火坑,离了这腌臜行院,清清白白、体体面面地做人,也是你前世修来的造化!强似姑妈在这污泥潭里打滚,任人作践……” 李桂姐低垂粉颈,泪光点点,听着姑妈这番话,百依百顺地应着:“姑妈疼我,桂姐省得……” 李娇儿抽抽噎噎,正待再嘱咐几句体己话,猛抬头,却似见了活阎罗!只见那雕门框里,不知何时,西门大官人已如铁塔般立在那里,脸上似笑非笑。 “哎哟我的亲娘!”李娇儿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便直挺挺跪倒在楼板上。 西门庆眼皮都懒得撩一下,只把目光,牢牢钉在李桂姐那张梨带雨的俏脸上。 倘若不知道她亲手出卖了姑妈,此刻还真会被她那眼泪给骗到。 大官人鼻子里哼了一声: “桂姐儿,跟爷过来。” 李桂姐心头猛跳,也顾不得姑妈,慌忙用袖子胡乱抹了把泪,脚步虚浮地跟着西门庆走到外间。 “爷瞧你,倒是个伶俐有眼色的。眼下有桩极要紧的‘梯己事’,需得个口风紧、手段活络的心腹人去办。你若办得干净利落,让爷称心如意了……”西门庆故意顿了顿,目光在李桂姐脸上细细刮过,“那你这只金莲小脚,便算是……实实在在,踏进我西门家的门槛里了!” “那……府里的林太太?你可识得?” 李桂姐脸上堆起恭敬的回话: “您问起林太太,奴家倒真攀上过一点旧缘!”她眼波流转,带着几分讨巧的追忆,“说起来,那也是两三年前的光景了。招宣府里做年庆,巴巴地请了奴家并几个姐妹,进府去唱了几日堂会。” “只是……只是后来……唉!大官人您是明白人,这等高门大户的账目,向来是‘千年不赖,万年不还’的主儿!奴家们几个姐妹,巴巴地跑了三四趟。” “腿儿都溜细了,那点可怜的银子,竟像是掉进了无底洞,连个水儿也瞧不见!管事妈妈的脸,一次比一次冷,话也一次比一次难听……奴家们人微言轻,哪里还敢再去触那霉头?只好自认倒霉,权当是给菩萨娘娘烧了高香……从此便再也不敢登那高门槛了。” 【三更,明天最少还有两更,求老爷们手中的月票!】 (本章完) 第102章 又起风波 第102章 又起风波 却说王招宣府门前,日头西坠,晚霞烧得半边天如泼了血。 白日里那群嚼舌根的闲汉刚散了热气,府上人只道得个喘息,谁知巷子口又乌泱泱撞进一伙凶神来! 打头的不是别个,正是京城里臭名昭著的“过街鼠”张胜和“草里蛇”鲁华,两个专在阴沟里钻营的捣子。 后头跟着几个歪戴头巾、敞怀露胸的闲汉浪子,个个横眉立目,嘴里喷粪吐蛆。 那张胜走到府门前青石阶下,叉开两条麻杆腿站定,朝着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便扯开破锣嗓子嚎: “呔!里面王三官儿小崽子听着!你在京城‘快活林’赌坊输脱了底裤,欠下李三爷整整三百两雪银!利滚利驴打滚,如今早他娘的过了八百两!躲在你娘裤裆底下装缩头王八,躲回这清河县算个什么鸟好汉?” “今日不把白的银子捧出来,爷爷们便在你门前坐化成佛!叫满清河县的老少爷们儿都认得你这‘王欠债’、‘王赖皮’!” 鲁华更是个没笼头的野驴,跳着脚,唾沫星子喷出三尺远: “狗攮的王三儿!毛没长齐就学人耍钱,输光了腚就想赖账?你娘偷汉养汉的本事大,生得你这没卵子的软脓包!赌钱时吆五喝六像个活阎罗,输了钱就变瘟鸡?” “再不还钱,把你家这‘招宣府’的鎏金匾额也揭了,劈了当柴火烧你娘的洗脚水!” 他这一通乱骂,引得后面众泼皮齐声鼓噪,污言秽语如同开了闸的粪河,比起白日里那波人还要凶狠。 招宣府老门子缩在门房,从门缝里偷觑,唬得腿肚子转筋,上下牙磕得咯咯响,大气儿不敢喘。 府内后宅暖阁里,王三官儿,年纪尚幼,哪经过这等阵仗?才挨过西门大官人一顿打,白日里又被吓了一场,没想到晚边京城的人竟然来到清河县追债。 他跪在母亲面前!那张平日敷粉簪、油头粉面的脸,早唬得没了人色,蜡渣般黄里透青,额上冷汗小溪似的往下淌,连那身时兴的湖绸直裰后背都湿了一片。 外头泼皮那一声声指名道姓的叫骂,夹杂着砖石砸门的“砰砰”闷响,如同勾魂的锁链,直往他耳朵眼里钻,字字剜心! 林太太哭了一场后,端坐于锦屏之前,望着眼前垂头丧气鼻青脸肿的儿子王三官,自己生出来的终归还是要教训。 那官宦人家的体面终究压不住心头火,只将那火气淬炼成冰棱子般的话语,裹着锦缎,狠狠掷下: “我的儿!那西门大官人赏你的那顿好拳脚,滋味如何?你还有脸这么跑回来!彼时你牙根咬碎,立时三刻鸣鼓告官,凭着你爹爹留下的这点身份体面,衙门里哪个敢不给你三分颜面?” “纵是那西门泼天富贵,也须忌惮三分!那时节若挺直了腰杆去,便是一场风波,他也不敢再追上门来,你爹泉下清名也护得你周全,何至于此?” “如今倒好!你倒学那霜打的秋虫,悄没声息地溜了回来。我且问你,你那贴身的东西呢?如此冤枉你的物件,竟让人当作‘证见’收了去?” “好个‘证见’!只怕你那点微末印记,早被人家拿锉子细细地磨平了,转眼便刻上他‘西门’两个大字!此物易主,便是铁证如山,你待如何?是再去告他强夺?还是腆着脸去讨要?嗯?” 林太太越说越激动:“枉你顶着个官家子的名头,行事竟这般……不肖!祖宗留下的这点微末基业,体面尊荣,竟被你视如敝履!我……我……” 她胸口起伏,终是压不下怒喝:“家门不幸,竟遭此劫数!我的祖宗欸!你这个挨千刀的孽障!” 林太太边骂见儿子这副魂飞魄散畏畏缩缩的脓包相,又是恨铁不成钢,又是心疼自家脸面:“竖起你耳朵好生听听!听听外头那些不得好死的杀才们说的什么!” “白日里哪波人说你偷了西门家的宝贝娶嫖妓,这波人又说你甚么‘快活林’赌钱?甚么三百两、八百两赌债?你……你这作死的!几时又去京城赌了?” “你爹在时,这招宣府门前,连只野狗也不敢乱吠!如今倒好!成了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撒泼打滚、拉屎撒尿的茅坑了!王家的脸,我林氏一族的体面,都让你这小畜生丢到爪洼国去了!” 她越说越气,猛地抓起炕几上一个甜白瓷茶盅,“哐当”一声狠狠惯在地上,摔得粉碎! 王三官被这声响吓得一哆嗦,扑通一声瘫跪在炕前冰凉的金砖地上,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带着哭腔哀告: “娘!亲娘!孩儿……孩儿是一时猪油蒙了心…那日…那日在‘快活林’,原只想小玩两把,谁知手气背……越捞越深……就…就…” 他想起那赌坊里打手们催命的凶神恶煞嘴脸,更是怕得牙齿咯咯打架,话都说不利索:“原没有那么多最多不过百两,却不知怎得变成三百两,又变成了八百两。” “小玩两把?”林太太气得浑身乱颤,手指头几乎戳到王三官脑门上:“为娘省吃俭用,原指望你在京城读书上进,光耀门楣!你倒好!年纪小小,吃喝嫖赌俱全!八百两?那些利滚利的手印你也敢摁,今日八百两,明日就是八千两!” 她想起泼皮骂的那些“偷汉养汉”的污言秽语,直如万箭穿心,羞愤欲死,一口气堵在胸口,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话也噎住了,只剩下呼哧呼哧的粗喘。 王三官见母亲气得这般模样,更是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娘亲!娘亲!孩儿知错了!千您……您快想个法子吧!外头……外头那些凶神恶煞,眼看就要砸门进来了!孩儿……孩儿怕啊!” 他声音抖得不成调,身子蜷缩着,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哪里还有半分招宣府小爷的体面?只剩下一团被吓破了胆的烂泥。 林太太低头看着脚下这不成器的儿子,听着门外一浪高过一浪的叫骂声,只觉得一股悲愤绝望直冲顶门。 她猛地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浊泪顺着白滑风韵的脸蛋滑落,将那沉香色的袄儿前襟打湿了一片:“拿什么打发?把你老娘论斤称了卖了还赌债吗?把我这三品诰命的头冠给他们,他们要吗?把这祖传的宅子给他们,我们娘俩流落街头吗?” “再让他们嚎下去,你娘我……我这就找根绳子,吊死在祖宗牌位前!也省得活着受这份现世报,丢尽了你王家八辈祖宗的脸不说!也丢尽了我林家一族的脸面!” 说罢,她扭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那压抑的、带着无尽羞愤的呜咽声,反正连下人都没几个,也不用藏着掖着。 王三官跪在当地,看看哭泣的母亲,听听门外越来越响的谩骂和砸门声,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仿佛那群人已经冲进府来,浑身的骨头都软了。 好在这群人从京城而来,叫嚷喧哗了一阵,眼见天色将晚,便也渐渐退去,只撂下狠话说明日再来。府上终于重归死寂,只余下母子二人相对无言,彼此眼中都盛满了明日不知如何应对的惶惑与沉重。 母子俩正愁云惨雾,一筹莫展之际,忽听一个老门房颤巍巍地进来禀报:“太太,门外……门外有一女子求见,自称是上回府里请来搭台唱戏的李桂姐。她说……她说有法子能解府上眼下之困。” “李桂姐?”林太太闻言,本就紧蹙的眉头锁得更深了。这个名字像根细针,在她纷乱如麻的心头又刺了一下。 她依稀记得,府上似乎还拖欠着那戏班子一笔唱堂会的缠头银子未结清——这节骨眼上她登门,莫非也是闻着风声,趁火打劫来要债的不成? (本章完) 第103章 林太太心有所属 第103章 林太太心有所属 一股强烈的烦厌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只觉得这世道真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她心烦意乱,胸口堵得厉害,只想寻个清净,谁也不想见。 可那“有法子能解府上眼下之困”几个字,又像黑暗里飘来的一丝微弱萤火,让她一振。 明知渺茫,却让她枯死的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挣扎的渴望。 万一……万一真有什么转机呢? 罢了!林太太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与憔悴,挥了挥手,声音都带着沙哑:“请……请她进来吧。”语气里满是勉强,仿佛这“请”字,也耗尽了最后一点心力。 李桂姐袅袅娜娜进来,见了林太太,先道了万福,口称:“太太万福金安!多日不见,太太怎地清减了?想是府上事多,操劳太过。”一双水杏眼儿却在林太太脸上滴溜溜打转,早把那愁容倦态看在眼里。又偷偷打量了一下这林太太穿着。 风月场中的人眼光何等毒辣,看穿戴衣冠就知道是哪来的缎子,看色就知道新旧如何,上下一品就知道你如今何等境地! 见这林太太身上的式还是好些年的杭缎款式,袖口老旧缝缝补补,心下一喜,便觉得西门大官人交给自己的事情成了。 林太太强打精神让了座,叹道:“桂姑娘,你也知道,家门不幸,遭了无妄之灾。那些天杀的泼皮,日日堵在门口,污言秽语,喊打喊杀!” “又说我儿偷了西门家的宝贝去嫖妓,又说在京城欠了甚么赌资!我儿平日里向来听话孝顺,老实读书上进,哪能去嫖赌,又哪会欠什么赌资,偷盗之事更无可能!我王家世代簪缨,何曾受过这等腌臜气?” 李桂姐低声道:“太太的委屈,奴也风闻了些。那些虚头巴脑的奉承话,奴今儿也不说了!我今儿来,就是给您送解药来的!” 林太太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直白弄得一懵,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那点起毛的锦缎,强自镇定道:“解…解药?桂姑娘这话…我听不明白。” “哎哟,我的太太!”李桂姐嘴角一撇,“您府门前那出‘群魔乱舞’的大戏,锣鼓喧天的,半个清河县都听见了!明日再来堵着堂堂招宣府、三品诰命夫人的大门叫骂撒野,倘若一日不给,他们就堵一日,这滋味儿……怕是不比吞了苍蝇好受吧?” 林太太身子也微微发颤,想起不久前那泼天的污言秽语和震耳欲聋的砸门声,仿佛又回到了那噩梦般的时刻。自己儿子那瑟瑟发抖不争气的样子也在眼前。 李桂姐觑着林太太的脸色,知道火候到了,图穷匕现:“太太,您说,这烂摊子,这泼天的羞辱,除了西门大官人,这清河县里,还有谁能替您抹平?还有谁敢替您抹平?” 林太太心头突突乱跳,面上却强作镇定:“你……你且说明白些!” 桂姐见火候已到,索性挑开了那层窗户纸,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诚恳:“太太!奴是真心为您着想。如今这世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您守着偌大家业和个年轻官儿?没个硬实的靠山,便是块肥肉,谁不想咬一口” “今日是泼皮讨债,明日还不知是甚么祸事!对太太您,西门大官人可是存着几分敬重和怜惜的。只要太太肯放下身段,递个梯子过去,结下这门亲,莫说门前泼皮顷刻散去,便是日后三官儿的前程,太太您晚年的依靠,还愁没有着落?” 她顿了顿,觑着林太太脸色变幻不定,又加了一把火: “太太,您守节持家,贞洁人尽皆知,是尊活菩萨。可菩萨也得有金刚护法不是?西门大官人,就是那护法的金刚!您想想,是守着那虚名儿,天天听泼皮骂街,担惊受怕,连门都不敢出强?” “还是寻棵大树靠着,安安稳稳,富贵尊荣,连带着三官儿也受人高看一眼强?这其中的轻重,以太太的明鉴,还用奴这蠢人多嘴么?常言道:“顺风好行船,逆风莫扬帆。太太,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李桂姐这一番话,真如醍醐灌顶,又似滚油浇心。 林太太先时还觉得刺耳难当,脸上火辣辣的,可听着听着,那“泼皮”、“骂街”、“担惊受怕”字字句句都戳在痛处。 而“靠山”、“前程”、“富贵尊荣”又如同蜜,丝丝缕缕渗进心缝里。 她手里捻着佛珠,捻得飞快,指节都发了白,一颗心在“贞节牌坊”与“安稳富贵”之间,摇摇欲坠。另一只手抓着帕子牢牢攥死。 一颗心如同那三伏天里被猫爪挠过的蜜桃,又痒又酥,汁水儿直要淌出来。她面上却偏要端起那诰命夫人的金身,把那点子滚烫的心思,硬生生裹进一层冰绡似的矜持里。 眼前立时浮现出曾经在庙会上那惊鸿一瞥西门庆的一幕:身量魁伟,猿臂蜂腰。那张脸膛,虽非白面书生,却棱角分明,浓眉下一双眸子三分桃七分杨柳。 林太太当时只觉一股热流从脚底板直冲顶门心,慌忙垂下眼帘。此刻经桂姐一提,那影像愈发清晰起来。 她不由得想起这些年漫漫长夜翻来覆去,唯有那冰冷的锦衾罗帐相伴,铜壶滴漏声敲得人心烦意乱双腿难安。 多少个孤枕难眠的时辰,听着窗外虫鸣,对着镜中犹存风韵的容颜,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空虚,像无数小虫细细啃噬,恨不能……恨不能有个雄壮汉子来填满这无边的寂寥! 可这念头刚冒尖儿,便被那“三品诰命”四字压了下去。想到此处,林太太那粉面愈发绷紧了,手指死死攥着袖口镶的滚边儿,指节都发了白。 她微微侧过身去,只给桂姐一个半掩的侧影,那丰腴的胸脯却因心绪激荡而起伏得厉害,薄薄的素色春衫下,隐约可见内里石榴红抹胸的轮廓还隐约绣着鸳鸯翅。 她刻意压低了嗓音:“桂姐儿,休……休要浑说!我……我虽是未亡人,可也是受过皇封的诰命!那金册上朱砂御笔写的‘贞静贤淑’四个大字,祠堂里供着,祖宗神灵都看着呢!‘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这……这改嫁二字,是万万不能提的!” “若被人知晓,告到官府,我这身诰命行头顷刻便没了,还要吃那…那杀威棒!岂不是连累三官儿也抬不起头来?” 那帕子在胸前轻轻按着,倒像是要压住那呼之欲出,要背叛自己改投他人大掌的丰腴。 李桂姐是何等伶俐剔透的人儿?风月阵仗里滚出来的,早把林太太这“既要立牌坊,又想尝滋味”的心思摸了个门儿清。 见她分明是“拒”字挂在嘴边,“迎”字刻在心头,那身子无一处不在诉说着“我愿意”,偏要用律法、祖宗织成一件遮羞的袍子。 她先是故作诧异地“咦”了一声,随即“咯咯”笑出声来,那笑声又脆又亮,带着几分促狭,直笑得枝乱颤: “哎哟喂!我的好太太!您老人家真是想得忒也远了!谁说要您改嫁了?凭白污了您的清名!我那西门大官人,那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体面人,最是敬重您这样守节的诰命夫人!” “他老人家一片菩萨心肠,是瞧见三官哥儿生得龙章凤姿,是个有造化的麒麟儿,可惜少了父辈的提携。这才起了怜才之意,想高攀一步,认个干亲!让三官哥儿拜在他膝下做个螟蛉义子!” “太太怎会想到改嫁……啧啧啧,可真是……风马牛不相及!您啊,呵呵呵想太多了!” “呵呵呵!” 这“螟蛉义子”四字,这“呵呵呵”的笑声,如同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烫在林太太心子上! (本章完) 第104章 收为义子名声加持 第104章 收为义子名声加持 霎时间,林太太只觉得天旋地转! 一股子滚烫的血气,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轰”地一声从脚底板直冲顶门心! 她“啊呀”一声低呼,羞臊得恨不能立时化为一股青烟散了! 慌乱中,手里的帕子和佛珠也没拿稳,“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她也顾不得捡。 原来不是要娶我!!!!! 原来是收我儿做义子!!! 原来是如此结亲!!! 两只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一会儿死死捂住滚烫的脸颊,那热力隔着皮肉直烧到掌心;一会儿又想去掩住那烧得通红的耳朵,偏生手忙脚乱,连带着脖颈、锁骨都染上了一片火烧云。 她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个螓首埋进那高耸的胸脯里去,只露出那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顶儿,兀自在那羞臊的浪潮中微微颤抖。 “我……我……桂姐儿你……你……”她语无伦次,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哭腔。身子更是软得没了筋骨,像被人抽了脊梁,直往那宽大的紫檀木椅子里缩,偏那椅子也似生了芒刺,坐不安稳。 那副羞窘无地、悔恨交加的模样,那三品诰命夫人的高高在上了无影踪,活脱脱像只被扒光了毛、丢在滚水盆子里的嫩雏鸡! 李桂姐在一旁,见她羞臊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心下暗笑,原这高高在上的诰命贵妇人,假正经如此不堪一击。 什么活菩萨!就是尊欢喜风流肉菩萨! 她也不点破,只弯腰拾起那方掉落的绣帕和佛珠,轻轻掸了掸灰,递还过去,眼波流转,意味深长地笑道: “太太,您看这事儿如何……三官儿能认下西门大官人这样手眼通天的干爹,岂不是天大的福分?您老人家……还有甚么不放心的?况且自有西门大官人手把手帮太太扶持管教,岂不两便?” 李桂姐一双杏核眼儿似笑非笑,冷冷瞅着林太太在椅子上扭股儿似的羞臊模样。 她心中那股子鄙夷,如同三九天里结了冰的井水,又冷又硬。暗自啐道: “呸!好一个贞洁烈妇,金玉其外的诰命夫人!平日里端着架子,眼高于顶,看我们这等门户的姐儿如同脚底泥。背地里,却也是这般熬不住春闺寂寞的货色!” “面上装得比菩萨还正经,口口声声‘诰命’、‘律法’、‘祖宗’,那骨头缝里爬出来的骚情,隔着二里地都能闻见! 既要那虚名挂在祠堂里受香火,又恨不得立时钻进西门大官人那销金帐里打滚儿!端的虚伪透顶!这婊子立牌坊,比我们还不如!” 李桂姐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把那点刻薄心思全藏在眼底深处,化作一缕不易察觉的冷光。 她见林太太羞得差不多了,那台阶也递了过去,便款款向前一步,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圆滑利落,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 “太太既无异议,这事儿便算是定下了!您且宽心,我这就回去禀报西门大官人。他老人家最是周全,定当备下厚礼来拜会太太,商议认亲的章程,必不叫太太失了体面!” 李桂姐说罢,福了一福,转身作势要走。 “桂……桂姐儿!”林太太一听猛地从羞臊的泥潭里挣扎出来,也顾不得脸上红潮未退,慌忙出声唤住。她声音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那帕子又被她无意识地绞紧了。 李桂姐停步不解地回身:“太太还有何吩咐?” 林太太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桂姐,只低着头,用那细若蚊呐、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期期艾艾地说道: “这…这正门…人来人往,又是夜晚,终究……终究是太招摇了些…恐…恐惹闲话……”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那羞于启齿的话挤出来: “你…你回去告诉大官人……府邸后墙挨着那片蔷薇架子底下……有个…有个小小的角门…平日里用枝掩着,不甚起眼…从那里……进来更……更便宜些……” 话未说完,她那刚刚褪下一点红晕的脸颊,“腾”地一下又烧得滚烫,连耳根子都红得滴血,仿佛自己亲手剥开了最后一件遮羞的衣裳。 李桂姐听罢脸色古怪,脸色不断变幻,饶是她擅长遮掩也终究是憋了半晌,终于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脆又带着点看穿一切的戏谑! 她用手帕掩着嘴,眼波流转,直勾勾地盯着林太太那张由粉转红、又由红开始发僵的脸: “太太哟!您可真是……心急了些!”桂姐故意把“心急”二字咬得又重又长,如同两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在林太太的羞耻心上。 “大官人意思是明日备好礼物正门拜见,哪里就能插翅飞到您这后园的角门来?莫非你想他今日深夜就过来?我倒是可以转告大官人,此时夜深倒也来得及!” “轰隆!” 李桂姐这轻飘飘的话,不啻于在林太太耳边炸响了一个焦雷! 她只觉得一股更猛烈、更纯粹、更无处遁形的羞臊之气,如同火山熔岩般从脚底板“腾”地一下直冲天灵盖!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 原来是明明日来啊!! 我.我还以..以为今夜要来!! 她那张精心保养的白皙脸蛋儿颜色浓烈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连带着耳朵、脖子、甚至那微露的锁骨窝,都染上了一层灼人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赤霞!那身子绷得紧紧的,每一寸肌肉都在承受着那滔天羞浪的冲击。 李桂姐看在眼里,心中念想一转,这事虽然成了,但为大官人更进一步岂不是更好,嘴角勾起笑容,眼里又瞥了瞥林太太那石榴红的抹胸尖尖: “太太,您瞧瞧您!虽说年过三旬,可这通身的气派,这眉眼间的风流韵致,啧啧啧……正是那熟透了的蜜桃儿,最是香甜多汁的好光景!合该穿金戴银,裹着那顶顶鲜亮的云锦苏缎,插戴得满头的珠翠晃人眼!” “您这诰命夫人的身份,更是镶了金边的招牌!别说这小小的清河县,就是抬脚进了京城,往那国公府、侯爷府里的太太奶奶堆里一站,这相貌和身段也是鹤立鸡群,拔尖儿的头一份!保管把那些个干瘪无趣的老封君们都比下去!” 李桂姐越说越“动情”,声音拔高,仿佛真替林太太委屈得不行:“可您瞧瞧!瞧瞧如今!守着这空落落的大宅子,旧成这般模样.穿着……” 她故意又瞄了一眼林太太那袖口,见到她赶紧把旧袖口往身子里缩,心中冷笑,又带着无限的惋惜,“穿着这些个旧年衣裳,把您这天仙般的人物,活脱脱给埋没了!明珠暗投,彩凤落架!” “您瞧瞧奴家我,虽在风尘里打滚,却也明白一个理儿:在这世道,女人家,天生就是藤蔓,总要寻棵大树才能攀援着往上长,遮风避雨。那大树若不壮实,根基不牢,一阵风雨过来,藤蔓便只能委顿于地,任人践踏了去。” (本章完) 第105章 任务达成 第105章 任务达成 桂姐儿扭身行礼离去了。 可她那几句话,却像生了根的刺,扎在林太太心窝子里。 非但扎下了,还刻骨铭心,翻来覆去地嚼,越嚼越不是滋味。 想她这一支林家,根子上也是响当当的天下九牧林一脉,如今落魄到这步田地,连祖宗牌位前烧炷香都嫌腌臜,再不敢提那宗族渊源了。 林太太孤零零立在昏黄的铜镜前,镜中影儿也透着几分孤寒。她瞧着自己,那桂姐儿的话便又在耳边聒噪起来,一句句,像针扎火燎,搅得她心窝子里乱跳。 镜中人儿,云鬓微松,凤眼含愁,虽眼角添了些细纹,可那鹅蛋脸儿依旧白腻,身段儿更是凹是凹,凸是凸,该鼓胀处鼓胀得勾魂摄魄。 正如那桂姐儿所说。 便是去京城赴那些贵妇云集的盛会,论起颜色身段,她林太太也定是拔尖儿的!可……可凭什么?凭什么她顶着这三品诰命夫人的金字招牌,内里却最是窘迫寒酸? 这该死的诰命!听着尊贵无比,实则是副纯金的枷锁!它不能吃,不能穿,更不能改嫁! 它像个密不透风的牢笼,把她这身自己都爱煞了的好皮肉、好身段,连同那颗还不曾死透的心,都死死地禁锢住了! 银钱上勒得她喘不过气,连盒像样的胭脂都买不起;身子上更是荒芜得长草,守着个空名头,守着个活死人墓! 百日里那些天杀的泼皮还在敲着竹板唱,唱她“偷汉子”、“养龟儿”……林太太听着那腌臜词儿,心口窝里像被泼了一瓢滚油,又烫又疼! 她盯着镜子里自己那熟透饱胀得快要裂开的果子般的身子,一股强烈的、带着恨意的渴望猛地窜上来:贼老天!真要有那么个“汉子”来偷,来抢,来糟践才好呢!强过现在这般活熬油! 这边林太太自哀自怨。 那边桂姐儿出了王招宣府,抬眼一瞧,哪里还有轿子的影儿?想是那起子惫懒轿夫等得不耐烦,竟自溜了!直气得她跺着小脚,粉面含嗔,肚里把那晦气的轿夫暗地里咒了千遍万遍。 夜已深沉,墨汁儿似的泼下来。此地离丽春院隔着好几条街巷,白日里车马喧阗,此刻却如同鬼蜮一般。 四下里黑洞洞的,连颗星子也瞧不见,只有那穿堂过巷的风,呜呜咽咽,像野地里失了伴儿的孤魂在哭嚎。 道旁老树虬枝张牙舞爪,黑影幢幢,仿佛藏着不知多少魑魅魍魉,随时要扑将下来。 桂姐儿再如何会算计,终究是个青涩的雏儿,何曾孤身一人走过这等阴森森、鬼气森森的长路? 手里连个灯笼也无,只凭一点微末的月色辨认脚下坑洼的青石板路。 那风声越发紧了,吹得她鬓发散乱,脊梁骨一阵阵发冷。 每一声夜枭的啼叫,每一下枯枝折断的轻响,都吓得她心胆俱裂,魂儿要飞了去。 方才在林太太跟前那股子伶俐劲儿早没了踪影,只觉得腿肚子发软,胸口憋闷得慌,一张俏脸儿失了血色,白得像刚糊的窗纸,冷汗涔涔,连银牙都禁不住捉对儿厮打。 往日里那些算计、那些虚情假意,此刻全被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惧淹没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怕得要死的小女子。 正自惊惶无措,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恨不得立时三刻便死了干净,省得受这活罪时,忽地—— 嘚嘚嘚……嘚嘚嘚…… 远处,一阵清晰、沉稳的马蹄声踏破了死寂,由远及近,不疾不徐,紧接着,一点昏黄的光晕,晃晃悠悠地穿透浓重的夜色,驱散了周遭狰狞的黑影,直直地朝这边移来! 桂姐儿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双手握死,屏住了呼吸,瞪圆了一双惊魂未定的杏眼,死死盯着那光亮的来处。 这世道,对于一个如似玉的女子,夜路碰见陌生男人原比鬼还恐怖。 马儿近了,灯笼的光也清晰起来,映出来人一张熟悉的脸——不是那清河县里手眼通天、风流倜傥的西门大官人,却是哪个?! 他.他此时来这里 是.是.来寻自己了? 是.是来接自己了? 这一瞬间,桂姐儿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冰凉的心底直冲上来,撞得她眼眶发酸,浑身僵硬的筋骨都酥软了。 方才那无边无际、要将她吞噬的黑暗恐惧,仿佛被这灯笼的光、被马上这人影,一下子驱散得干干净净! 那感觉,真真是从十八层阿鼻地狱里,骤然被人一把拽回了暖洋洋的人世间,从溺毙的绝境里猛地吸进了一口活命的气儿! 真.真真好! 有人有人来寻自己了! “大…大官人!”桂姐儿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哽咽,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体面矜持,几乎是跌跌撞撞扑向那光亮和马影的方向,仿佛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浮木。 方才还惨白如纸的脸颊,此刻因着这突如其来的狂喜和巨大的放松,竟飞起两团异样的红晕,眼中水光潋滟,映着那灯笼的暖光,是劫后余生的惊悸,更是难以言喻的、近乎被救赎的感激。 那灯笼的光虽小,却把她的心照得透亮,把方才那噬人的黑暗彻底碾碎了,把她从此抱在光明里。 桂姐儿心口还似擂鼓般突突乱撞。她抬起一张犹带泪痕、却已飞上胭脂云霞的俏脸儿,眼波儿水汪汪、怯生生地瞅着马上的西门庆,声音里裹着三分惊魂未定的颤音,七分不敢置信的娇怯:“大…大官人…你…你竟是专程来接奴的么?” 这话问出口,她自己个儿都觉得像踩着般不真切。西门大官人何等人物?清河县里呼风唤雨的角儿!竟能惦记着她一个倚门卖笑的小粉头儿夜路难行?这念头烫得她心尖儿发麻。 大官人勒住马缰,居高临下,那灯笼昏黄的光映着他脸上惯常的风流笑意。 他鼻子里哼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你为我办事,我自然护你周全!那轿夫毕竟也是不知根底的汉子,怎能让你涉险,我有些放心不下!”他略顿了顿,左右一看,眉头一皱:“轿子呢?跑了?”” 这几句话,字字句句,都像烧红的铁钎子,猛地捅开了桂姐儿那平日里裹着厚厚世故的油泥。 正正戳中猝不及防袒露出来的心尖儿嫩肉里!尤其是那句“护你周全”!还有那“放心不下”! 她桂姐儿在丽春院里迎来送往,听惯了嫖客们对粉头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淫词艳曲,耳朵都磨出了茧子。可今日心中没有冷笑! 只觉的比最烈的烧刀子还冲,比最猛的春药还毒! 一股子又热又辣、又酸又涩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那点青楼女子练就的坚固堤防。 她只觉得鼻子一酸,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酸楚猛地从心底直冲上眼眶,那泪珠儿再也噙不住,扑簌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了下来,混着方才吓出的冷汗,糊了一脸,也顾不得擦。 心里头翻江倒海,如同被巨浪拍打的小船,这份从未尝过的滋味,叫她又是惶恐又是狂喜,几乎要眩晕过去。 把那点倚门卖笑练就的拿腔作势抛到一边,只恨不得把心窝里这点滚烫,一股脑儿掏出来捧给西门庆看。 她急急上前一步,仰着那张泪光点点、红白交加的小脸儿,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无比的急切和献宝般的讨好,抢着说道:“大官人放心!行不辱命!那林太太已然是应下了!这事儿,成了!真真成了!” 西门庆鼻子里“嗯”了一声,微微颔首,他眼皮一撩,目光落在桂姐儿那张犹带泪痕、仰望着他的俏脸上,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还叫大官人?” 桂姐儿脑子里“轰”的一声!一股从未有过的、夹杂着巨大惶恐与卑微的狂喜,猛地冲上头顶,烧得她耳根子都烫了! “主…主子!”这一声喊出来,她只觉得一种自己仰望的东西终于到手的眩晕感。 西门大官人显然对这反应颇为满意,嘴角那丝笑意深了些,对她随意地招了招手:“上来。夜风凉,坐稳了,爷听你细说。” 话音未落,他已俯身,大手一探,像拎一件轻飘飘的物件儿,毫不费力地将桂姐儿提溜起来,稳稳地抱入怀中,安置在马鞍前。 那种理所当然的占有,桂姐儿身子一轻,整个人便陷进一个带着男人体温和淡淡酒气、香气的怀抱里,方才那噬骨的阴冷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驾!”西门庆轻叱一声,催动坐骑。马蹄嘚嘚,踏碎了深夜的寂静。 (本章完) 第106章 拜访王招宣 第106章 拜访王招宣 桂姐儿缩在西门庆滚热的怀里,感受着那坚实胸膛的起伏,方才的惊悸、恐惧、狂喜、臣服…种种情绪翻江倒海,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只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哽咽着: “主子…那林太太…奴…奴照您的吩咐….” 她语速渐快,将如何察言观色,如何先奉承后点题,如何软硬兼施,一五一十,细细道来。 不多时,丽春院那熟悉的、挂着几盏暧昧红灯笼的门楼便出现在街角。 桂姐儿心头那点暖意和虚幻的归属感,在看到那熟悉的门庭时,像被针猛地刺了一下,瞬间凉了半截。 还是还是未曾把自己带回西门大宅. 她身子不自觉地在西门庆怀里僵了僵,方才还因“主子”二字沸腾的热血,此刻如同被泼了冷水,丝丝缕缕的寒意又爬了上来。 那朱红的门楼、摇曳的灯笼,在深夜里望去,那是她挣不脱的泥潭,是她卑贱的烙印。 西门大官人他自然也察觉到了怀中人瞬间的僵硬和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低下头,借着远处灯笼的微光,看着桂姐儿瞬间黯淡下去、带着一丝绝望和认命神色的侧脸,心中了然,低笑一声:“甭丧着个脸。回去把你那点家当收拾利索了,寻个黄道吉日…” 他顿了顿,看着桂姐儿猛地抬起、瞬间燃起难以置信光芒的眸子,才慢悠悠地吐出最关键的一句:“爷把你带出来。搬空这腌臜地方,省得你见了就丧气!” 轰隆! 桂姐儿只觉得脑子里又炸开一道比刚才更响、更亮的惊雷!方才那点凉下去的血,瞬间又“腾”地一下,以百倍千倍的热度烧了起来!烧得她浑身滚烫,烧得她眼前发,烧得她几乎要在这马背上晕厥过去! “主子!!”这一声喊,再没了方才的惊惶和试探,她猛地扭过身,也顾不得是在马上,双手死死抓住西门庆胸前的衣襟,仰着一张因狂喜的小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奴…奴这就回去!这就收拾!只求主子…只求主子您…莫要哄骗奴这苦命人…早日.早日来接奴..” 她语无伦次,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岸边的巨石,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贴上去,整个人,连骨头缝里,都透出一种枯木逢春、死里逃生的活泛劲儿来。 却说第二日,西门庆起了个大早,梳洗罢,头上戴着缨子帽儿,身上穿一件玄色暗缎子直裰,脚下粉底皂靴,打扮得整整齐齐。 使玳安、平安两个贴身小厮,并来兴、来旺两个能干的家仆,又点起十数个精壮护院家丁,一总二十来人。备下高头骏马,西门庆翻身骑了。 后面小厮们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内中盛着各色时新果品、上好绸缎,并那白晃晃、用大红销金汗巾盖着的纹银三百两,一路浩浩荡荡,往那王昭宣府上迤逦而来。 未到府前,远远便听得一片聒噪。只见昨日那群泼皮破落户,兀自在府门首跳脚叫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也有那等惫懒的,干脆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只把那王家的祖宗八代都翻出来编排。正骂得兴起处,猛抬头见西门庆一行气派非凡地来了,登时如见了活菩萨一般。 那为首的两位,忙不迭收了口,掸了掸屁股上的土,堆下满脸的谄笑,一窝蜂拥将上来,虾着腰,口中乱嚷: “哎哟哟!西门大官人来了!”“小的们给大官人磕头!”“大官人万福金安!” 大官人将那描金川扇“唰”地一收,揣入袖中,在马上对着这群腌臜泼才团团一拱手,脸上堆起春风也似的笑,朗声道: “列位弟兄辛苦!昨日在此替西门某摇旗呐喊,声震四野,着实是帮了大忙!西门庆在此谢过诸位了!” 这一声“弟兄”,一个“谢”字,如同滚油里泼了瓢冷水,登时炸了锅! 那群泼皮平日里被人呼来喝去,只当是脚底下的泥,何曾受过清河县头等财主、在衙门里也吃得开的西门大官人这般礼遇?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几个领头的,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手脚都没处放,慌忙不迭地作揖打躬,口中语无伦次:“哎哟我的大官人!折煞小的们了!” “您老金口玉言,这一声‘弟兄’,小的们骨头都轻了三两!” “替大官人办事,那是小的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哪敢当个‘谢’字!” “大官人就是小的们的再生爹娘!水里火里,您老一句话!” 一时间,马前马后,尽是这些泼皮们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聒噪,那谄媚奉承的言语,比方才骂王家的还要响亮三分,直把西门庆捧到了九霄云外。 西门大官人在马上笑吟吟地听着,将手一挥:“好了好了,休要客套。晓得弟兄们在此辛苦,嗓子也喊干了,肚皮也唱了空城计。这不,特意备了些‘润喉解乏、填肚暖身’的粗物儿,给大伙儿分分,权当一点心意,切莫嫌弃。” 话音未落,那伶俐的玳安早已会意,拎着平安捧着个两个沉甸甸的大食盒上前。 只见玳安揭开食盒盖子,里头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一大摞刚出炉、烤得焦黄酥脆的芝麻烧饼,还烫手;几大包油纸裹着、酱色透亮、肥瘦相间的酱猪头肉,油汁儿都渗了出来; 另有几串用麻绳拴好的大钱儿,每一串都有百十来个,沉甸甸、黄澄澄,哗啦啦作响。 “些许谢仪,各位分了吧。”大官人笑道。 那群泼皮眼巴巴瞧着,喉头滚动,口水直咽。轮到谁,谁便忙不迭伸出乌黑油腻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 先拿那串钱,在手里掂量掂量,听着那清脆的铜钱撞击声,脸上便笑开了; 再捧着油汪汪的酱肉和热乎烧饼,那香气直往鼻孔里钻,肚里的馋虫早就闹翻了天。 “谢大官人厚赏!” “大官人真是活菩萨下凡!” “小的们这条贱命,就是大官人的了!” “您老放心,王家这事儿,包在小的们身上!” 西门庆重新拿出折扇淡淡说道:“各位且到那厢树荫底下歇着去。若里头谈得顺遂便罢,若不识抬举的话……”他话未说完,只把手中扇子向王府大门方向虚虚一点。 众泼皮得了钱粮,正是巴不得一声效忠心,个个把胸脯拍得山响:“大官人放心!小的们省得!” “您老一声令下,小的们把这王府的门槛踏平了!” “保管叫他家鸡飞狗跳,永世不得安生!” 西门庆这才微微颔首。 看着那群泼皮果然乖乖退到墙根树荫下,蹲的蹲,坐的坐,只拿眼溜着这边,再不敢高声聒噪。 他这才翻身下马,整了整衣冠,使个眼色。来兴儿早捧着大红泥金拜帖,趋步上前,对着那紧闭的王府大门,扯着嗓子,清清朗朗地唱喏道: “清河县西门大官人,特备薄礼,恭请王招宣府安!拜——帖——到——!” 声音在清晨的街巷里传得老远,透着一股子大家规矩与势派。 那王府的门子,想是早已得了吩咐,或是被门外的阵仗吓住,听得唱喏,里头一阵慌乱脚步声,不多时,那沉重的朱漆大门便“吱呀呀”地,缓缓打开了半扇。 西门庆被引入大厅后等候。 须臾,只听得环佩叮咚,如珠玉相击,一阵沉水香混着清雅兰麝之气,自屏风后幽幽漫出。 大官人站起身来,望了过去。 但见屏风后,一位丽人扶着小鬟玉腕,款款而出。 这便是招宣府林太太了。 只见她:头戴赤金点翠五翟冠,正中一颗莲子大的明珠颤巍巍垂于额前,端的是诰命夫人的威仪。 身穿一袭半新半旧的云缎通袖衫,料子轻薄,隐隐透出内里月白中衣的轮廓,领口袖缘皆用捻金线密密绣了缠枝莲纹,华贵非常,眼尖却能发现金线有些脱落。 下系一条玄色素缎马面裙,裙角能看见缝补的针线,腰束玉带,勒出丰腴一段,更显胸脯高耸,体态风流。 面上薄施脂粉,淡扫蛾眉,唇点朱砂,虽已年过三旬,望去却如二十许人,只那通身的气度,沉静中透着久居人上的雍容,非寻常妇人可比。 可就这么一个钦定的三品诰命妇人。 她分明是极力维持着诰命夫人的端庄架子,可那份熟透了的妇人风韵,怎么也藏不住。 虽是丰韵妇人却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腻,少一分则柴。 面颊丰润白皙,带着养尊处优的红晕,眼波流转间,不经意便漾出一股慵懒的、水汪汪的风情。 尤其迎向大官人的目光扫时,她丰润的唇瓣也无意识地微微抿起,透着一股欲拒还迎的娇态。 那种熟情早已浸透了她每一寸丰腴的肌骨,化作了眉梢眼角、举手投足间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又不自知的熟透风流劲儿。 林太太这边,甫一踏入厅堂,目光便撞上了那立在堂中的男子。但见西门庆: 头戴缨子帽儿,身穿鹦哥直裰,外罩玄色暗纹锦缎比甲,腰系玲珑玉带,足蹬粉底皂靴。生得身材魁梧,面如傅粉,那眼风偶尔一抬,却带着钩子似的邪气与热力,直直扫来。 林太太只觉得心口“咚”地一跳,像被那目光烫了一下,耳根子先自热了。 十几年寡居清冷,何曾见过这般风流倜傥又带着邪气的男子?她强自镇定,扶着丫鬟的手走到主位,款款坐下,只觉得手心竟微微沁出些汗来,竟连呼吸都有些喘了起来。 (本章完) 第107章 京城来的泼皮 第107章 京城来的泼皮 “西门大官人贵客临门,老身未曾远迎,失礼了。”林太太开口,声音努力保持着诰命夫人惯有的平稳清越,只是尾音处,细听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西门大官人眉头一挑,本想称呼对方老太太,这也是对诰命夫人一种礼仪上的尊称。可对方竟然自称老身,虽然说挑不出礼,理应如此,却显然还在端着架子。 爷来你这里可不是看你端那三品诰命架子的! 想到这里大官人心中一声冷笑:“冒昧登门,惊扰太太清修,实乃罪过!只因久仰太太,德容兼备,持家严整,阖县钦仰。我心慕高风,恨无缘拜识。” “今日备些微礼奉上,聊表寸心,万望太太不弃鄙陋,笑纳则个。” 这一声“太太”叫得林太太心头又是一跳,耳根子悄悄热了。 这称呼……未免太过亲近了些。她守寡多年,又是诰命身份,按照道理对方怎么也要尊她一声“老太太”。 这一声“太太”,仿佛直接唤回了她作为女人的身份,让她既有些羞赧,又隐隐觉得一丝被取悦的甜意。她唇瓣微动,终究没有出言纠正,只将目光微微垂下,算是默许了这逾越的称呼。 “大官人言重了。”林太太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那目光有实质般拂过肌肤,心跳得更快了,面上却强作淡然: “先夫薄名,老身不过谨守门户,恪守本分,何德何能当大官人如此赞誉?更劳厚礼,实在愧不敢当。” 她依旧端着诰命夫人的雍容气度,只对侍立一旁的贴身丫鬟吩咐道: 梅香,你带两个妥当人,将这些物件都收到后头库房里,仔细登了册子。我与西门大官人……还有些事情要商议。” 等到礼物都抬了出去,她下意识地想叫丫鬟奉茶,才猛然惊觉——方才为了急急支开,竟连奉茶都玩忘了! 此刻这厅上,除了她与西门庆,竟是连个端茶倒水的人也无! 一丝慌乱掠过心头。她总不能叫西门庆干坐着。诰命的体面让她必须待客周全。反正自己有求于人,今日之后也是亲家。 林太太深吸一口气,只得自己款款起身,移步到旁边的紫檀雕小几旁。那套官窑盖碗茶具正温在暖窠里。 她伸出那十数年未曾侍奉过他人的纤纤玉手,指尖微颤地揭开暖窠盖子,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盏温热的香茶。 “大官人……请用茶。”林太太捧着茶盏,转身走向西门庆,她心跳如鹿撞,只觉得手中这小小一盏茶,竟似有千斤重。 西门庆忙躬身来接,口中道:“怎敢劳动太太亲自奉茶……”说话间,他宽厚温热的大手有意无意地覆上了林太太递茶盏的纤纤玉指。 “嗯……”林太太喉间抑制不住地逸出一声极轻的、带着颤抖的喉音。只觉一股滚烫的热流,自那被触碰的指尖瞬间窜遍全身,激得她心尖儿都跟着狠狠一颤! 十数年了!十数年未曾被男子碰过一根手指! 真真是:旱地忽逢惊雷雨,枯渠竟遇浪滔天。 那肌肤相亲的陌生触感,混合着西门庆掌心传来的灼人温度和他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竟让她浑身如同过电般酥麻。 她手腕一抖,那茶盏“叮”一声轻响,盖子险些滑落,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出,落在她手背上,竟也浑然不觉痛。 她像被蝎子蜇了一般,猛地缩回手,指尖蜷在袖中,兀自抖个不停。一张粉面霎时飞红,直烧到耳后颈间,连那五翟冠垂下的明珠都跟着微微晃动。 林太太慌忙垂下眼帘,不敢再看西门庆,只觉心在腔子里擂鼓般咚咚作响,几乎要跳出来,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大官人将一切尽收眼底,笑道:“太太小心,这茶汤滚热,莫要烫着了玉手。” 林太太定了定神,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春潮,用帕子按了按并无水渍的手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无……无妨。大官人请坐。” “林寡妇!滚出来还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再装死,爷们儿砸了你这招宣府的牌匾!” 宅门外骤然炸响一片污言秽语,夹杂着砰砰砸门声,如同野狗狂吠,煞是刺耳。 正是那伙京城来的泼皮,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又来逼赌债了! 啊呀——!”这平地惊雷般的恶吼,直骇得林太太心胆俱裂!口中发出一声短促凄惶的惊叫,那丰腴熟透的身子如同中箭的肥雁,猛地一颤!什么诰命体统、贵妇矜持,霎时丢得精光。 满心只剩无边恐惧,只凭着本能,便往那唯一坚实的倚靠——西门庆雄壮的身躯——死命地扑撞过去!那软糯白腴的身子,结结实实毫无间隙地墩在西门庆胸膛之上! 更兼林太太惊惶之下,双臂如藤萝绕树,死死箍住了西门庆的熊腰,整个人几乎挂在了他身上。西门庆顿觉一具滚烫绵软的娇躯,严丝合缝地紧贴着自己。 大官人下意识的一双大手只牢牢地箍住了林太太那丰腻饱涨的腰身! 她脸色倏地煞白,那惊惶无助的模样,哪还有半分诰命夫人的气派?倒像个被恶人追赶、走投无路的小妇人。 “太太莫慌!”西门庆笑道。 说罢,西门庆轻轻松开林太太,将她扶稳靠在小几旁。林太太犹自惊魂未定,一双水汪汪的媚眼含着泪光,满是依赖地望着他。西门庆整了整衣袍,大步流星走出厅堂。 “玳安!”西门庆站在廊下,声音不高,却透着冰寒。 玳安一直候在廊角阴影里,闻声立刻小跑上前:“爹,小的在。” 西门庆眼皮都不抬,只朝那喧嚣震天的宅门方向努了努嘴:“去,把门外那些聒噪的野狗,给我清理干净了。莫要惊扰了太太清静。” “是,爹放心!”玳安躬身领命,转身便快步穿过庭院。 宅门外,十来个泼皮正骂得起劲,为首一个敞着怀、露出胸毛的汉子,抬脚就要踹那朱漆大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玳安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堆着市井里惯见的圆滑笑容: “哟,几位爷,火气不小啊?这大晌午的,扰了我家大爹可不好。有什么话,好说好商量?” 那“过街鼠”张胜正聒噪,猛见门缝里挤出个小厮,还未及开言,张胜一口浓痰啐将过来,唾沫星子直溅到玳安脸上: “鸟商量!你家那鸟大爹是甚屌毛?快叫那欠债不还的林寡妇滚出来!爷们的白银子,是赖得的?今日再不还钱,管叫你认得爷们的拳脚,拆了这鸟巢!” 玳安脸上堆下笑来,眼底却寒浸浸的:“好教哥哥们知晓,我家大爹,乃是清河县西门大官人!” “草里蛇”鲁华“呸”地一声,啐出一口黄痰:“西门?东门?没卵子的名号,爷爷们京城里耍大的,没听过这鸟毛灰!” 玳安那笑模样儿兀自挂着,腮帮子却绷紧了,牙缝里挤出冷笑:“呵呵,好!好!今日便叫你认得这清河西门!” 话音未落,只听“哗啦啦”一阵响,那门后早伏着的二十来个西门府精壮家丁,各执了抬礼的硬木扁担、门闩、哨棒,饿虎般扑将出来,登时将十来个泼皮团团围在垓心。 玳安更不怠慢,只把手朝街角那树荫下一招。那里原歇着一伙儿闲汉,或蹲或靠,似睡非睡,懒洋洋晒着日头。 此刻得了暗号,一个个如嗅到血腥的豺狗,“嗷”一声跳将起来,眼放凶光,呼喇喇直抢过来!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四十多条精壮汉子,里三层外三层,早把那十几个京城泼皮裹得铁桶也似! 泼皮们脸上登时失了血色。“草里蛇”鲁华强自挺着脖子,声音却有些颤了:“怎……怎地?仗着人多,要……要行凶?爷爷们……京城里刀头舔血,怕……怕你这鸟……” “打!” 玳安脸上那点子假笑,霎时剥落个干净,换作一副阎罗面孔,口中只冷冷迸出一个字,再无半句啰唣!身子早麻利地向后一缩,厉声高叫: “众位哥哥!这群不知死的贼囚攮!敢辱骂我家大爹西门大官人!与我死里打!打杀勿论!但凡出手见了红的,西门府上重重有赏!若打死了……哼哼,这便是助我西门府上‘格杀江洋大盗’……衙门的赏钱红,我西门府替官家出了!” 还有这等好事? 这群泼皮听完各个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冲了上去,没头没脑的死里冲,就怕自己出不了红! “打啊!”“打死这起瞎眼贼!” “上!撕了这伙狗攮的!” 四十多人齐发一声喊,真个是饿虎进羊群,嫖客进鸡窝! 拳、脚、扁担、哨棒、门闩,雨点冰雹也似,没头没脑,照着那十来个泼皮身上便狠命砸落下去! “哎哟娘喂——!”“亲爹饶命!饶……”“我的腿……折了!折了!”“啊——!” 惨叫声、哀嚎声、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拳头砸在皮肉上的“噗噗”闷响……瞬间在招宣府门前炸开了锅!四十多条如狼似虎的汉子,围殴十来个猝不及防的泼皮,那场面,真个是: 拳如雨点落,脚似流星锤。棍棒起处,血沫横飞;拳脚到肉,筋断骨折。打得那泼皮满地,好似驴蛋子翻滚;揍得那恶汉抱头窜,犹如丧家之犬。哭爹喊娘声不绝,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这群泼皮惯在泥坑里摸打,下手极黑,专挑软肋、关节处裆下招呼。 不是灵蛇探目,就是叶下摘桃,前面黑虎掏心,后面还有个童子拜观音! 不过片刻功夫,那十来个京城泼皮已是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断胳膊折腿的比比皆是。方才还气焰嚣张的胸毛汉子,此刻被两个壮汉按在地上。 玳安一脚狠狠踩在他脸上,鞋底碾着他沾满泥土血污的腮帮子。 “不长眼的东西!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家的门面?敢来这里撒野!”玳安啐了一口,脚下用力,碾得那汉子杀猪般惨叫,“滚回京城告诉你们主子,清河县西门大官人说了,林太太的债,他老人家担了!再敢来聒噪,就不是断胳膊断腿这么便宜了!扔出城去!” 这群清河帮闲们平日里也低了京城泼皮一头,如今得胜欢天喜地。 如拖死狗一般,将那些瘫软如泥、哭嚎不止的泼皮拖拽着,扔上了他们来时赶的破骡车,一路呼喝着,连打带骂地驱赶着往城外去了。只留下街面上一滩滩刺目的血迹。 王招宣大厅内,林太太倚着紫檀小几,听着门外那震天的惨嚎声渐渐远去,吓得心胆俱裂,浑身发软。 她虽未亲眼目睹,但那声音已足够骇人。直到西门庆高大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平和的微笑,她才舒了一口气。 “太太受惊了。”西门大官人走回她身边:“些许小事,已料理干净。日后,再无人敢来搅扰太太清静。” 林太太抬起头,望着西门庆近在咫尺的俊脸和高大的身子,恍若遮天大树一般! 一股难以言喻的、被强大力量彻底包裹住的安全感,沉甸甸、暖烘烘,让她这久旷的身子骨都酥了半边。 然而,比这安全感更汹涌、更灼人的,却是那被这铁腕强人彻底征服的悸动!一股难以言说,如同野火燎原,烧得她心尖儿发颤。 “多…多谢大官人…若非大官人…妾身今日…妾身……”她语无伦次,声音娇颤得如同风中柳丝,更添几分撩人的媚态。 那一声自称,已从“老身”悄然变成了婉转低回的“妾身”,如同猫儿轻挠,带着钩子。 就在这时,昨夜李桂姐那番露骨女人对女人的调笑,猛地烫进她混乱的脑海。 林太太那看向大官人的目光,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三章一万字,林太太求老爷们月票!】 求月票! (本章完) 第108章 脱离贱籍,三品义父 第108章 脱离贱籍,三品义父 林太太偷眼觑着西门庆,一颗心在腔子里擂鼓似的,兀自突突跳个不住。浑身上下那白生生的丰腴恨不得叛逃了出去飞入大官人的怀中。 越发觉得李桂姐儿说的话有道理,这宅子里没个男人就好比没蜡烛的灯笼——看着亮堂,里头是个黑窟窿! 有道是:寡妇熬儿,黄连苦胆! 这自己看来天塌地陷、摘了心肝也似的大事体,偏生到了西门大官人手里,竟如捏死个臭虫、捻死个蚂蚁般容易! 不过是对西门府上小厮三言两语,自己甚至都未出面,便叫那些腌臜泼才屁滚尿流,登时偃旗息鼓。叫她这三品诰命的寡妇门庭,非但免了泼天的羞辱,更躲过了一场大祸! 此刻见他大剌剌坐在对面梨木交椅上,身躯魁伟如半截铁塔,将那椅子都塞得满满当当。林太太心下突突,眼风儿便有些管束不住。 先从他脸上那对勾魂摄魄、三分带笑七分含春的桃眼掠过,又似粘了蜜般,偷偷儿滑过他胸前那件五彩洒线狮补员领撑起的厚实胸膛,再一路往下,溜到他两条蹬着粉底皂靴。哎哟喂!这大壮腿哟,楞个粗,看得林太太心惊肉跳! 明明是自己呆了十数年的熟悉屋子,偏生多了一股雄壮男人气味就是不一样,那味道好闻得直往她鼻孔里钻,又热又燥比那冬日炭盆子还冲人。 林太太只觉身上燥热难当,倒像是那炭火不是烧在炉里,而是从她自个儿皮肉底下往外冒。她悄悄探出葱管似的手指,假意理鬓,实则是解了袄领上两颗盘纽子,登时露出一段腻滑如脂、白生生的颈子来,自己昨日已经细细打量过:天可怜见,没有一丝颈纹,这才敢坦露出来! 想自己守了这些年寡,守着这空落落、冰窟窿似的大宅院,外头看着团锦簇,内里何尝不是个纸糊的灯笼、没脚蟹? 一阵风就能吹散了架!那些族亲、帮闲,狗舔油铛似的,哪个是真心?不过是图几两银子,或是觑着我这寡妇门前雪,想踩几脚、占些便宜身子。 这看起来名声显赫的王招宣府,这受人尊看的三品诰命夫人屋子,没个顶门立户的汉子,就如那没梁的房子,再是雕梁画栋,一阵大风也能刮得七零八落! 便是金山银山堆着,也抵不过一条能扛事的硬膀子、能遮风挡雨的厚身板。这般人物,若……若能常驻此间. 西门大官人倒是没想到这不过几个瞬息,林太太心中转念千百回。他慢条斯理呷了口滚茶,放下那定窑白瓷盖碗,说出来意:“太太今日着实受惊了。这等没王法的泼才,狗胆包天,竟敢欺到太太这金贵门上,真真该千刀万剐!有我在但请放心!” 他话锋一转:“三官儿哥年纪尚小,家中没个正经长辈男子扶持教导,终非长久之计。似这等膏粱子弟,若不寻个严父般的角色好生管束着,只怕日后……唉,怕是要走了歪路,败了家业也未可知!” “大官人这话,真真说到妾身心窝子里去了!提起三官儿这孩子,妾身这颗心……唉!自打先夫去后,这孩子便像那失了舵的小船,没笼头的马驹,整日价被外头那些浮浪子弟勾缠着,学业荒疏,祖宗的脸面都快被他丢尽了!” “妾身虽蒙圣恩,顶着个诰命虚衔儿,可这内宅妇人,能有多大见识手段?打也打过,骂也骂过,道理说了一箩筐,眼泪也不知流了多少,可……可终归是妇道人家,压不住阵脚,管不到外头,只觉着力不从心,隔靴搔痒!” 她说着,眼圈儿恰到好处地泛了红,拿起那方洒金点翠的汗巾子,虚虚按了按眼角,眼波却似春水般盈盈流转,黏在西门庆脸上: “今日这场塌天大祸,若非大官人您出手相救,妾身这孤儿寡母的门庭,只怕……唉!若……若大官人不嫌犬子愚顽,肯将他收在身边,不拘是跟着学些眉眼高低、人情世故,念他孤弱,有个义父的名分,也好叫他有个依傍……” 她声音渐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子蜜似的粘稠暖意,“那便是他的福气,盼着能走上正途,重启王家荣光!妾身……妾身这颗心,才算真正有了着落处!” 大官人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这……收义子非同小可,乃是人伦大事。三官儿也是官宦之后,金尊玉贵,只怕委屈了他。” “哪里委屈!”林太太连连摇头:“有了大官人这般义父管教,我这做娘的,夜里也能安枕了。” 她说着,只觉得心口那股热流更甚,看着西门庆那雄壮的身躯,想着日后他便是常来常往的“干亲”,这宅子里便有了主心骨,不由得心头那株久旱的老树,竟似得了甘霖,枝枝叶叶都舒展开来,恨不得立时开出来。 西门庆见她情态真切,话里话外透着亲近依附之意,哪里哈哈一笑:“太太既如此说,西门庆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了。也罢!承蒙太太看得起,我便认下三官儿这个义子!日后定当尽心教导,不教太太失望便是。” 林太太妩媚点头:“全……全仗大官人了。” 西门庆见她含羞带怯笑道:“太太放心,既是一家人了,西门庆自当尽心竭力。” 随后又脸上显出几分“难以启齿”的踌躇,身子微微前倾:“只是……这认亲之事,还有一层关节,说出来……恐有些唐突” 林太太一听“还有一层关节”,“唐突”,心头那点小火苗“腾”地一下烧成了燎原大火!她只道那层窗户纸终于要捅破,脸上红霞直烧到耳后根,连带着那露出的半截粉颈都染上了一层诱人的胭脂色。 她哪里还敢抬头,只死死攥着汗巾子,指节都发了白,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抑制不住的轻颤:“大……大官人……但……但讲无妨…妾身洗耳恭听…只要能…能成全此事,妾身…无有不依的…” 那“洗耳恭听”四个字,说得软绵绵却又急切切,等说道“无有不依的”,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带着钩子般的媚意。 西门大官人却不知道她想到哪里去,接着说道:“太太,承蒙您高看,要将三官儿托付与我,这是天大的体面。只是……” 他顿了一顿,目光在林太太那张因期待而愈发娇艳的脸上打了个转,才接着道:“这认义父,非同小可,绝非私下里叫一声便算了的。这是关乎两家门楣、祖宗颜面的大事!若草率了,非但外人笑话,便是三官儿哥心里,也未必真当回事,日后如何严加管教?” 西门庆眼中精光一闪,面上却越发肃然,身子也坐得更直了些,沉声道:“此事必要办得风风光光,昭告四方!头一件,须得在咱们清河县里大排筵宴,遍请阖城有头有脸的士绅、衙内官员,做个体面见证。” “第二件,更要紧的,是得恭恭敬敬备下三牲祭礼,领着三官儿哥,亲往贵府王氏宗祠,焚香祷告,禀明祖宗:今有义子,蒙恩不弃,愿代为管教嗣孙王三官,使其成人。这文书契据,自然也要写得明明白白,请族中尊长画押见证,刻碑立传也未尝不可!” 他顿了顿,觑着林太太神色,见她脸上春色稍褪,露出些茫然,便又加重语气道: “这第三件,更是重中之重!太太您是敕封的三品淑人,身份贵重,往来皆是京中勋贵、簪缨世胄。此番认亲,岂能不报与这些通家之好知晓?须得烦请太太,亲笔修书数封,盖上您的诰命印信,派遣稳妥的家人,快马送往京中。” “也不必专程请他们来,只消将此事明明白白写在信里,就说感念我西门庆救助之恩,又见他为人‘忠厚’、‘可靠’,堪为子弟表率,故此两家结为通家之好,让三官儿拜在他膝下做个义子,托他严加管束。让那些常走动的公侯伯府都知道知晓,王家与西门家结了这门亲谊!” “如此一来,三官儿哥在外行走,顶着西门、王两家的名头,又有京中那些贵人的‘知晓’,谁还敢小觑?便是管教起来,也名正言顺,不怕那些浮浪子弟再来勾缠!” 林太太听着听着,脸上的红晕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她终于咂摸出味儿来了!一直以来,以为这大官人绕了偌大一个圈子,不惜设局又费了这许多口舌,又是认自己儿子做义父,只当是都是为了来往方便,图的是自己的身子。 原来如此!这西门大官人,图的是她头上这顶三品诰命夫人的凤冠,是她王家在京城勋贵圈子里那点早已式微却尚存一丝余温的名望! 他要借她这诰命夫人的手笔、印信,把他一个清河县的豪商,硬生生抬进京城贵人的视野里,给他披上一层与“勋贵通家”往来的金缕衣! 一股巨大的失望充斥全身!然而,这失望只持续了一瞬,林太太终于明白了李桂姐临走前说的话真正含义: 这世道,女人想要什么,遇上了就得自个儿豁出脸皮去争!去抢! 羞臊? 呸! 明明是装模做样,自欺欺人的幌子! 守来的是什么?是漫漫长夜拥着冰凉的锦衾,守着箱底几件失了光泽的旧日华服,连那描金的胭脂匣子,也只剩下一抹残红。 守来的是什么?是任人轻贱到门庭,连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都成了管束不住的脱缰劣马! 守来的是什么?是顶着三品诰命的金冠,空守着满堂死寂,眼睁睁看着自己白的身子熬成一具披着霞帔的枯骨! 这李桂姐说的话里话外,原是这个意思!没想到自己三品诰命竟要一个粉头来教自己。真是讽刺!自己就不如一个风月场里的清倌么?自己原也是个如似玉钩魂荡魄的女人! 什么诰命体面,什么妇人矜持,都是虚的!要紧的是……是她自个儿心里头那团火烧火燎的想头!豁出去,不要脸面了,也得把眼前这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树,死死缠在自己身上! 想到这里刚刚便被冰冷的现实狠狠摁了下去火苗又窜了起来,她抬眼看了看西门庆那张看似诚恳实则深不可测的脸,又想起方才那场灭顶之灾是如何被他轻描淡写化解的。 是啊,诰命夫人的虚名,京城旧关系那点若有若无的香火情,比起实实在在的庇护,又算得了什么?儿子王三官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没了这男人镇着,迟早把家业败光,连累她这诰命也做不安稳。 一个商人做义父,传出去是不好听,可一个能只手遮天、让孤儿寡母安享富贵的商人义父,总好过被那些如狼似虎的族亲、帮闲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更何况……只要她林氏手段使得妙,用那妇人家的软刀子、水磨工夫,把这男人缠紧了、网牢了……亲儿子是他的义子,她……难道就不能是他心坎儿上的人?这名分、这实惠、这男人…… 她!全!都!要! 想到此节,林太太只觉一股滚烫的热气从脚底板直冲顶门心!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住砰砰乱跳的心口,脸上那点残存的羞臊如同潮水般褪得干干净净,重新堆砌起一个端庄得体的诰命笑容,连声音也稳得像块熨帖的绸子: “大官人所虑……真真是滴水不漏!这才是正经大家子的格局,为三官儿长远计的好章程!一切……便依大官人的意思办。这书信……”她眼波在西门庆脸上轻轻一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亲昵,“妾身稍后便去书房,亲自斟酌词句。”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把那点世家女最后的体面拿出来,像撒了层金粉遮掩,声音轻飘飘的:“只是…京中那些门庭,山高水远,人情比纸还薄…妾身这点子微末颜面,加上这书信,能起几分效用…实在不敢夸口。” 西门大官人岂会听不出她话里的酸涩和那点最后的矜持?他哈哈一笑,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太太过谦了!您这三品诰命金印一盖,便是天大的体面!余下的事,您只管放心!” 林太太听了西门庆那“只管放心”的豪言,心尖儿一颤,那股子热意又涌了上来。 她强作镇定,脸上端着诰命的矜持,声音却带上了三分不易察觉的黏腻:“大官人既这般说,这认亲的章程,头一桩便是告慰祖宗。既如此,便请大官人先随妾身去后堂宗祠,给王家先祖上一炷香,禀明此事,也好得祖宗庇佑。” 说罢,她款款起身,腰肢儿一扭全然没了之前走出来见西门大官人时的端庄作风。 已然似风摆嫩柳,便在前头引路。 那裙子原本是宽宽大大的样式,林太太偏生又暗地里将那裙腰,用汗巾子狠命一勒,抓住前面的裙子用力扯紧,这一勒一扯不打紧。连着那一段丰腴的腰肢,在薄纱下显山露水,随着步履摇曳生姿。随着她刻意放慢的莲步,左摇右让西门庆能看得真切。 西门大官人已是红粉教头一般的人物,那点小动作尽收眼底,嘴角噙着一丝了然于胸的冷笑,也不点破,只慢悠悠跟着。 进了后堂宗祠,一股陈年香烛的肃穆气息扑面而来。林太太走到供案前,指着上面层层迭迭的牌位,声音故意放得又软又糯,眼神却像带了钩子,频频往西门庆脸上瞟: “大官人请看,”她指着一块最高处的描金大牌位,声音带着刻意的崇敬,身子却微微侧向他,让那丰腴的曲线在昏暗光线下更显诱惑,“这便是妾身夫家先祖,敕封太原节度使、邠阳郡王讳景崇老王爷的尊位。” 她又指向旁边一块稍小的,“这是祖上讳王襄的牌位,官至并州防御使……先祖们皆是忠烈,荫及子孙,才有妾身这点微末诰命。” 接着有指这下一位:“这便是亡夫王赵宣的牌位。” 她每介绍一位,便稍稍侧身,或是抬手虚指,那腰肢便扭出个更动人的弧度,胸脯也微微起伏,眼神里的水光几乎要滴出来,哪里是在祭告先祖,分明是在勾引眼前这活生生的男人! 好容易将几个要紧的牌位介绍完,林太太已是面泛桃,气息微促。她转过身,对着西门庆,眼波流转,声音带着刻意的喘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邀请:“祖宗在上,已禀告过了。请大官人……上香吧。待上完香,妾身……再请大官人到后头房里细看那几轴先祖画像,也好……也好让三官儿哥日后知晓义父的恩德……” 西门庆依言上前,捻起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对着牌位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些“佑护义子王家”的套话。 林太太见他插好香,心中剧烈颤动:“大官人请随我去内室!”正要再开口引他去“后头房里”,却见西门庆笑道:“到这里观看就好,有诸位先贤做个见证,里头你我二人孤男寡女反而不美。” 且说那王三官儿被锁在房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想着昨日西门庆那凶神恶煞的架势,还有门外那群泼皮撞门叫骂声音!越想越怕,在屋里踱了一夜的步,眼皮都没合一下。熬到晌午,实在无聊透顶,又心烦意乱,便从袖中摸出两个骰子,蹲在地上,自己跟自己掷着玩,嘴里念念叨叨:“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我躲过这一劫……” 正丢得无趣,忽听得门外廊下传来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王三官吓了一大跳,以为是老娘又来训斥,慌忙把骰子往袖子里一拢,跳起来就要往床帐后头躲。 “吱呀”一声,房门却被推开了。 王三官僵在原地,抬眼一看,竟是他母亲林太太走了进来。 这一看,王三官倒是一愣。只见他母亲林太太满面红潮未退,如同抹了上好的胭脂,又似刚喝了半斤烧酒,从额头一直红到那雪白的脖颈根儿。鬓角几缕青丝散乱地黏在汗津津的颊边,裙腰虽束着,却皱巴巴的不甚平整,裙摆上似乎还沾着几点不易察觉的灰印子。她头上那支沉甸甸的赤金点翠凤凰步摇,也歪斜了几分。 虽然她竭力板着脸,端着那三品诰命夫人的威严架子,可王三官看着母亲水汪汪的眼神红肿的唇瓣,只觉得母亲今日格外不同,那气势虽在,却十分的古怪。 林太太被儿子看得心头一跳,脸上更是火烧火燎。她强自镇定,故意重重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那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哑:“孽障!还傻站着作甚!” 她走到屋子中间,努力挺直腰背,摆出训斥的姿态,可那腰肢深处传来的酸软酥麻,让她站得并不十分稳当。“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你可知你闯下了泼天大祸?你得罪的那两拨人,一边是开赌局,手段狠辣,逼债能逼得你家破人亡。另一边是那清河县只手遮天的西门大官人!你让王家以后如何,你又如何保住性命?” 王三官从昨日吓到现在,魂都飞了一半,“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娘!娘救我!儿子知错了!再也不敢了!”他磕头如捣蒜,是真怕得肝胆俱裂。 林太太看着儿子这脓包样,虽是气恼,但攀上了大树却心境依然不同。 她才放缓了语气,眼神却有些飘忽,似乎不敢直视儿子那懵懂的目光:“为娘……为娘昨夜忧心如焚,一夜未眠,为你……为你这孽障的事,托尽了人情,想尽了法子……”她说着,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有些散乱的鬓发,手指碰到滚烫的脸颊,又是一阵心慌意乱。 “如今,总算……总算寻到了一条活路!”林太太定了定神,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能救你,也能救咱们王家于水火!” 王三官一听有救,眼睛顿时亮了,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急切地问:“娘!什么法子?快告诉儿子!只要能活命,儿子什么都肯做!” 林太太看着他急切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她微微侧过脸,避开儿子过于热切的目光,声音压得更: “你随为娘即刻动身,去西门大官人府上。” 王三官一哆嗦:“啊?去……去他家?那不是自投罗网?” “蠢材!”林太太轻叱一声,随即又放软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诱导的语气:“不是去请罪,是去……认亲!” “认亲?”王三官彻底懵了。 林太太转过身,背对着儿子:“为娘已说动西门大官人,他……他愿意收你做螟蛉义子!从今往后,你便拜在他膝下,唤他一声‘爹爹’!有他这尊大佛在,莫说昨日之事一笔勾销,便是日后,谁还敢动你一根汗毛?便是那京城来索命的阎王债,也有人替你挡在前头,替你填平了!” 她说到爹爹二字时,舌尖无意识地打了个滚儿,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和熟稔,自己脸上又是一阵热辣辣的,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 “事不宜迟!你赶紧换身体面衣裳,随为娘去西门府!记住,见了西门大官人,要行大礼,磕响头,真心实意地……叫爹爹!这声‘爹爹’叫好了,你我的前程,王家的前程,就都……稳了!” 王三官听得目瞪口呆,随即被巨大的狂喜淹没!什么认贼作父?什么脸面?哪有自己的小命和日后逍遥快活重要?他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大道,昨日那点惊吓早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那位“西门爹爹”的无限憧憬! 王三官喜得抓耳挠腮,“儿子这就去换衣裳!这就去!”他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就往里间冲,生怕慢了一步,这天大的好事就飞了。 林太太看着儿子欢天喜地的背影,长长吁了口气,理了理依旧不甚整齐的衣襟,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下…可真是…拴住了…爹爹了!”嘴角,却勾起一抹复杂难明的笑意。可远处王三官传来一声疑惑的高喊,让她又是脚一软:“母亲,怎么祖宗牌坊都倒的七零八落?” 【大章!!求月票!西门大爹们自此摆脱商人身份,再也不用见个官都自称小人】 (本章完) 第109章 内宅起风云【大章!明天还有】 第109章 内宅起风云【大章!明天还有】 却说林太太的轿子在西门府那新油的黑漆大门前稳稳落下。 早有四个青衣小厮垂手侍立,见轿子到了,玳安抢步上前,打起轿帘,口称:“请老太太下轿。”那声音不高不低,甚是规矩。 林太太搭着贴身丫鬟的手袅袅婷婷下了轿,抬眼一望,心下先是一凛。只见那门楼高耸,一对新錾的石狮子蹲踞两旁,威风凛凛,朱漆大门上碗口大的黄铜门钉,映着日头,明晃晃耀人眼目。 几个引路的小厮,俱都穿着簇新的青缎比甲,腰系绦带,低眉顺眼,行动间悄没声息,显见得是大家气象,调教得极好。 林太太扶着丫鬟的手,款步往里走。穿过了几重仪门,绕过一座新砌的粉油大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庭院深深,廊庑回环,处处是新油漆彩画的梁栋,新铺的方砖地,连那抄手游廊的栏杆,都打磨得油光水滑,透着簇新的富贵气象。 她自家那宅院虽也算体面,但年久失修,未曾好好维护,总透着一股子陈腐气,哪里比得上这里处处鲜亮,连空气都仿佛带着新木和油漆的香气? 林太太一面走,一面暗暗咂舌,心中忖道:“好个泼天的富贵!这西门大官人果然财势熏天,连这宅邸都透着兴旺光鲜。我那处…唉,到底是旧了些,也小了些。” 这念头一起,另一个更隐秘的心思便如藤蔓般缠绕上来:“可自己傍牢了这棵大树…凭‘亲爹爹’的手段,我那宅子翻新添置,岂非指日可待?”想到此,她心头一热,腰肢儿也不自觉地更软了几分,伤痛都好了不少。这称呼不自觉在心中也越叫越熟练。 沿着青石甬道行来,过了穿堂,便见正厅前的庭院里,雁翅般侍立着两排丫鬟仆妇。 见林太太一行人进来,齐刷刷地福下身去,莺声燕语道:“给太太请安!”声音整齐划一,动作一丝不苟。这些丫鬟们,虽非个个绝色,却也穿戴整齐,头面干净,举止有度。林太太面上含笑点头,目光却如梳篦般扫过,心中又是一番计较: “连下人都这般有规矩,可见主母治家有方。这月娘…倒不可小觑了。”她这“治家有方”四字,倒有一半是酸意,自家现在才几个奴仆,一只手数的过来。 早有伶俐的小厮飞跑进去通传。待林太太引着王三官行至厅门口,只听得里面环佩叮当,笑语声传了出来。 门帘高挑,但见那西门庆大官人已从罗汉床上立起,迎至厅口。他今日愈发显得精神,身穿青色色暗云纹直裰,腰束玉带,脸上堆着笑,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身侧,正室吴月娘也由丫鬟搀扶着,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林太太一双媚眼,甫一照面,便如秤砣般落在了月娘身上。 月娘也微笑着看着林太太。 从古至今,女人和女人撞在一处,那便如同斗鸡场里放进了两只锦毛鸡! 从簪缨闺秀到市井娼优,从深宅大院到井台河边,但凡是个雌儿,见面三句话不到,眼珠子便如同那钩子,早把对方从头到脚、从皮到瓤钩了个遍! 你头上新添了支赤金簪子?我明日定要打支嵌宝的! 你腰身比我细了一指?我拼着三日不吃饭也要勒紧些! 你男人昨日给你买了匹新缎子?哼,赶明儿我缠着我那冤家买两匹更好的! 便是那亲姊妹、好妯娌,手拉手儿说着“姐姐妹妹”的亲热话,那眼角眉梢的掂量,言语机锋里的试探,也如同那蜜里裹着的针尖儿,又甜又毒! 这比,便是刻在妇人骨子里的天性! 不比,如何显出自家手段? 不比,如何勾住男人心肠? 不比,如何争得那多一分宠爱、多一件衣裳、多一口体面? 有道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十个女人比破天!” 这如今两个府的女主人初一见面便暗暗的比了起来。 这女人: 有身份无装扮,好似那庙里的泥塑菩萨镀了层薄金! 有装扮无相貌,恰似那老梅枝上挂金铃铛! 有相貌无身段,便是‘皮囊架子,画上西施’! 林太太望向这月娘,只觉她通身的气派! 上身是簇新的沉香色潞绸袄儿,那潞绸的质地细腻光润,一看便是上贡的极品,寻常有钱也难买得。 下系一条遍地金妆缎裙,那金线织得密实,在光下隐隐流动,富贵逼人。 头上戴着时兴的狄髻,正中插着一支沉甸甸、亮闪闪的金累丝嵌红宝分心,旁边簪着点翠掩鬓,耳上坠着明珠耳珰,腕子上笼着羊脂玉镯。 这一身行头,件件都是好东西,非但贵重,更难得的是那份新——新得晃眼,新得没有一丝烟火气,仿佛刚从库房里捧出来,还带着樟木箱子的清香。 林太太自家今日也是刻意打扮过的,把进京的行都都拿了出来,就是不想自己低那一等。穿的是银红遍地金通袖袄儿,外罩妆缎子比甲,头上珠翠也不少,自觉已是十分体面。 可此刻与月娘一比,顿觉自家的衣裳像是蒙了层灰,头上的首饰也仿佛失了光彩。 尤其月娘头上那支金累丝嵌宝分心,那工艺,那宝石的成色,分明是京中巧匠的手笔,价值不菲,自己箱底压箱底的几件头面竟没一件能比得上! 一股酸溜溜的醋意,猛地从心底窜上来!这些打哪儿来?当然来自西门大官人。 只要自己伺候好了这‘亲爹爹’,下次自己进京,定要缠着他给我也弄这么一身极品头面衣裳来! 林太太忙堆起满脸春风,紧走几步上前,对着西门庆深深万福下去:“劳动大官人和大娘亲迎,折煞妾身了!” 起身时,那双水杏眼儿含情带笑,直勾勾地朝西门大官人脸上睃去,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欲说还休。 大官人哈哈一笑,虚扶一把:“林太太太客套了,快请进,快请进!” 月娘含笑受了林太太这郑重的一礼,心中那份熨帖,简直比喝了蜜还甜。月娘觉得自己虽出身官宦,但对方堂堂三品淑人诰命,自己自然要去门口迎接。 可自己相公拦住了自己,说“你且坐着,让她进来便是”,她觉得于礼不合,便在大厅里起身相迎。 此刻,看着身份矜贵的林太太在自己面前如此恭敬地行礼,口称“大娘”,言语间满是奉承,月娘才真正品出西门庆那番安排的深意——不仅仅迎客?分明是立威! 月娘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林太太行礼时略显不自然的腰身和步态,那步子迈得似乎比往常小心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滞涩。她是过来人,又是深宅妇人,心思何等细腻?联想到自己男人的本事,再结合林太太此刻这隐晦不方便的体态和看向自家官人那几乎要滴出水来的媚眼… 月娘心头猛地一跳,瞬间如明镜一般!她脸上依旧端着端庄贤淑的笑容,心里却已是雪亮:“呸!原来如此!怪道官人拦着我…这林太太哪里是单纯带儿子来拜干爹?分明是借了儿子的名头,自己来会情郎的! 林太太又转向月娘,亲亲热热地再施一礼:“姐姐在上,妹妹这厢有礼了!早闻姐姐贤德,治家有方,今日一见,这府上气象万千,下人们规矩齐整,姐姐这一身气度风华,真真让妹妹开了眼界,佩服得紧!往后小儿拜在大官人膝下,咱们就是至亲骨肉了,姐姐若不嫌弃,妹妹定要常来叨扰,跟姐姐学学这持家的本事才好。” 这番话她说得情真意切,倒有实打实的佩服和羡慕。月娘亦含笑还礼,连称“不敢”,语气中那份当家主母的从容淡定,比以往更添了几分底气:“妹妹快别多礼,快请坐。往后常来走动便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她特意在“一家人”上微微加了点力。 林太太这才抬眼,目光扫向西门庆身后侍立的两个俏丫鬟。这便是‘亲爹爹’的内伺丫鬟了,果然有专房之宠的做派。 左边那个捧着茶盘的,年纪小些,身量未足,却也眉清目秀,肌肤胜雪,低眉顺眼,显是新人,眉间一点红痣,满身的书卷气,这清河县哪里如此清新的丫鬟,便是京城自己访遍那么多勋贵也未曾见到。 右边那个…林太太的目光甫一触及,心中便似被针尖儿扎了一下,暗暗倒抽一口冷气,这一双凤眼,顾盼之间,似嗔非嗔,似喜非喜,水波荡漾,天然一段媚态,真真是天生尤物!不正是自己卖给张大户的丫鬟吗,想不到竟然来了这里,可见‘亲爹爹’的手段。 她捏着绢帕的手指,在袖中不由得又收紧了几分,笑道:“大官人好福气,姐姐好福气,连身边服侍的丫鬟们,都这般标致齐整,真真是神仙府邸一般。” 潘金莲何等机灵?早将林太太望着自家‘亲达达好爹爹’缠绵勾搭目光看在眼里,以前在林太太宅里做丫鬟时,她也没少罚自己,心中不愤:“这口枯井渴得冒烟,老树也开了新骚!” 众人这才分宾主落座。 丫鬟们捧上香茗细点,一时间厅内笑语喧阗,倒显得十分和睦。西门大官人高踞主位,目光在林太太和王三官身上逡巡,带着几分审视与玩味。 那王三官自进来便低着脑袋,目光甫一触及端坐主位、似笑非笑的西门庆,整个人便如同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想往母亲身后躲,却被林太太暗暗掐了一把胳膊,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只见这王三官,脸上青紫交加,几处淤痕尚未褪尽,尤其左边颧骨处一片深紫色,肿胀未消,一只眼睛也还带着乌青,像是被人狠狠捣了一拳。 他走路时微跛,显是身上也有伤处未愈。此刻他低着头,眼神躲闪,不敢与西门庆对视,身体微微发抖,畏畏缩缩,全无半点官宦子弟的体面,倒像只受惊的鹌鹑。 西门庆看他这副狼狈模样,只拿眼淡淡地扫着他,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刮得王三官头皮发麻,膝盖发软。 金莲儿在身后虽未出声,却低头抿嘴,腮边梨涡儿浅浅一旋,看着这王三官遭罪的模样心中高兴。 忽然对林太太把自己卖掉感激了不少,倘若她没有卖自己,怕不是给这个王三官糟蹋了,又如何能遇见亲达达好爹爹,想到这里对林太太的恨意倒倒消了大半,反添了几分造化弄人的侥幸。 香菱则一旁瞧着,她素来性子温良恭谨,被管教得极是守礼,心中只是有些诧异这人怎得给打成这样。 唯有月娘看着王三官那对自己官人畏惧的模样心中猜到几分,依旧那副端详面容。 寒暄片刻,林太太便推了推身旁的王三官,脸上堆满殷切笑容:“我儿,还不快上前拜见你义父?往后你义父就是你亲爹一般,要尽心孝敬,凡事听从教诲!” 王三官赶紧规规矩矩跪倒在西门大官人面前的红毡上,口中称道:“儿子王三官,拜见义父!义父福寿安康!”说罢,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大官人点点头:“好!好!起来吧!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他抬手示意,早有玳安捧过一个朱漆托盘,上面盖着大红锦袱。西门庆亲手揭开,只见里面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湖笔、徽墨、端砚、玉镇纸,旁边还放着一枚赤金镶玉的麒麟锁,雕工精细,金光灿灿。 西门庆拿起金锁,亲自给王三官挂在项上,道:“这麒麟锁,取个身体安康的好兆头!笔墨纸砚是让你用心读书,通晓道理,莫负了你母亲期望,也莫负了我一番心意!” 月娘在一旁也笑着对林太太道:“妹妹好福气,官人这礼备得真真用心。三官这孩子看着就是个有造化的,往后有官人提携,前程定然大好。” 林太太掐了掐身边的木头:“还不谢谢你大娘!” 王三官赶紧朝着月娘咚咚咚又是三个磕头。 厅内一片“父慈子孝”、“家和万事兴”的景象,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林太太眼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她眼波流转,对王三官柔声道: “我儿,今日拜了干爹是天大的喜事,可莫要得意忘形。前日先生布置的功课可温习了?莫要在此贪玩,早些回去,把今日拜见干爹的感悟,好好写上一篇策论文章,明日呈给先生看,也让先生知道干爹对你的期许。”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既显家教,又抬高了西门庆。 王三官本就对着西门大官人畏惧如虎,巴不得早些脱身,闻言立刻起身,向西门庆和月娘告退。西门庆自然点头应允,又吩咐小厮好生送“小少爷”回府。 待王三官一走,林太太叹了口气:“这孽障!妾身日夜悬心。原指望他读书上进,光耀门楣。谁承想他整日里只知在外胡撞,结交些不三不四的浮浪子弟,眠宿柳,赌钱吃酒,把个好好的家声都败坏了!妾身一个妇道人家,又不知怎么管束,说深了不是,说浅了也不是,真真是愁煞人也!”说罢,又长吁短叹起来。 大官人笑道:“三官这孩子,人物是极好的,只是少年心性,少了些羁绊。这样好办,他如今身上既有了个虚衔,也算是个有根基的人了。若想收他的心,倒也不难。” “常言道,‘成家立业’。三官这般年纪,血气方刚,在外头胡闹,多半是屋里头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拘管着。” “横竖他如今也有了这身分名头,我会替他在京城里物色一个好人家女儿,门当户对,娶过门来做个正头娘子。少年人有了家室,知道要脸面、顾前程,自然就安分许多了。太太以为如何?” 林太太一听此言,愁容顿扫,眼中放出光来,千丝万绪缠这眼前的‘亲爹爹’恨不得入他怀里,只是碍于月娘在场,喜道: “哎呀!我的大官人!真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这话再对也没有了!妾身日夜焦愁,只道是没法子,若得大官人费心,替这小孽障在京中寻一门好亲事,有个贤惠媳妇拘管着他,妾身这颗心可就放到肚子里了!” 说完后脸上的笑容更添了几分娇媚,眼波儿如同浸了蜜般黏在大官人身上,声音也放得又软又糯: “大官人…今日这府上处处新奇,妾身方才进来时,只觉眼睛都不够用了。尤其是后头那园子,影影绰绰瞧着景致极好…不知…不知大官人可否有暇,带妾身略略看看?也好让妾身长长见识,回去我那陋室,也好学着布置一二。” 西门大官人听了林太太这一番话,心下早已明镜也似。他面上堆着笑,口中应承着,没有拒绝。 自己了这么多精力吞了这招宣府,就不能简单算了。 这招宣府虽是个空架子,到底挂着王家的名头,是块现成的招牌。如今既将这府里母子尽笼络在掌中,岂能只当个寻常玩物,白添个拖累? 须得将它当作个凤凰巢穴,好生经营起来才是正理!借他王家的旧枝儿,攀上东京的新贵,结一门硬挺的姻亲,方是长久之计。 想到这里。 大官人哈哈一笑,顺势站起身来:“这有何难?林太太既有雅兴,我自当奉陪。月娘,你且在此歇息,我陪林太太去园子里转转。”他这话是对月娘说,眼神却只落在林太太那含情带俏的脸上。 月娘站起身来笑吟吟称是,唯有金莲儿一对媚目瞪得溜圆。 终是按捺不住,凑到月娘跟前,压低了自己那嗲嗲嗓子: “大娘,你听听!‘参观府邸’?呸!哄鬼呢!一个俏寡妇上门,府里有甚好‘参观’的?我看哪,分明是那老没廉耻的,仗着几分残败柳的姿色,霸住了老爷,勾引到她那绣房里,干那没天日的勾当去了!什么干爹干儿,不过是她抢老爷的幌子!再这么下去,只怕那招宣府倒成了爹的第二个外宅了!咱们可不能眼睁睁看着,让那老淫妇得了意去!” (本章完) 第110章 内宅风起云涌 第110章 内宅风起云涌 吴月娘听了金莲儿这话,伸出那葱管般手指,在她粉腮上轻轻一拧,笑骂道: “好个浪蹄子!老爷才疼了你几日,就忘了自家斤两,骨头也轻了三两?虽说你现在身份比其他下人高了一截,但这等没遮拦的话,也是浑说的?仔细被那起嚼舌根的下作种子听去,添油加醋编排起来,传到老爷耳朵里,有你什么好果子吃?” 金莲儿吃这轻轻一拧,知道大娘没有生气,只道是训导自己,反就势捉住月娘的手腕,扭股似的摇晃撒娇起来,一双水杏眼儿巴巴地望着,口中娇声道: “我的好大娘!梯己话儿可不就只在你跟前才敢放肆么?您看奴婢可曾在其他人面前敢嚼这舌根,还不就是知道大娘知我出自真心实意,定不会责罚我。” 金莲儿嘟起小嘴:“奴婢小鼻子小眼的比不上大娘菩萨肚里摆道场.万一外头那个风韵犹存的俏寡妇狐媚子真个鹊巢鸠占起来,把老爷的魂儿勾得死死的,连家都不愿回了,咱这可大西门大府正头,平白被外府抢了老爷宠爱,咱们岂不是要守在那空房里,把眼珠子都盼穿了去?” 月娘听了,抽回手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那腕上笼着的玉镯子叮当作响。 她斜睨了金莲儿一眼,啜了口手边的香茶,方缓缓道:“痴丫头!你既晓得咱们是这西门府里的正经主子,就该明白些道理。要拴住老爷的心,原是我们该干的,是正经本事。但这本事,得从根子上来。” 她顿了顿,眼波流转,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似懂非懂的香菱,又转回金莲儿:“想要拴住老爷,你须得摸准了老爷的脾胃喜好,他喜欢什么颜色,爱听什么曲子,是爱清静还是爱热闹,是喜甜口还是咸鲜,睡着了是喜欢有人扇风还是有人挠背……” “桩桩件件,都要揣摩透了。顺了他的意,投了他的好,这才是固宠的王道!凭你生得再娇再俏,若一味只知撒娇撒痴,或想着走那魇镇扎小人、使绊子下舌头的偏门邪道,闹得家宅鸡飞狗跳,老爷头疼心烦,你想想,他能念你的好?” 月娘放下茶盏,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分量: “自古这偏门左道,有几个落得好下场的?不是引火烧身,就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咱们西门府这万贯家私,在这清河县也是算得上富贵人家,靠的是正经营生、是家和万事兴。” “你呀,把心思用在正道上,把老爷伺候熨帖了,比什么不强?那外头的野儿,再香艳,也不过是露水情缘,能登堂入室,乱了咱们府里的纲常不成?” 金莲儿听得怔怔的,那芙蓉面上先是犹疑,渐渐又浮起几分受教的神色,只把手中一方汗巾子绞了又绞。 潘金莲听了月娘一番言语,连声称谢道:“大娘教训的是,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奴婢记下了,再不敢胡思乱想。” 说罢,却又忽然“扑通”一声,双膝着地,直挺挺跪在了月娘跟前,那膝头磕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一响。 吴月娘正端起那成窑五彩小盖钟要饮茶,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唬了一跳,手上一顿,茶水险些漾出来。 她放下茶盅,两道描画精致的柳叶眉微微一挑,奇道:“哎哟!你这小蹄子又是唱的哪一出?才说记下了,转眼又弄这鬼祟样儿,平白又跪什么?起来说话!” 金莲儿却不起来,只把个粉颈低垂,手中一方水红汗巾子绞得死紧,声音带着几分怯意和决绝,蚊蚋似的道:“好大娘,奴婢……奴婢心里还藏着一句话,如鲠在喉,如麻绳悬心,不知当讲不当讲……怕说出来惹大娘生气……” 月娘见她这般情状,心中已是猜着几分,面上却故作轻松,啐了一口,笑骂道: “好个惯会弄鬼的骚蹄子!起来!自打你进了这西门府的门槛,我何曾把你当过外人?哪一回不疼你?便是香菱,” 说着,她眼风扫过一旁老实侍立的香菱,“你们俩都是我眼前贴心的人,往后抬举进老爷内房,那是板上钉钉的体面。在我面前,还有什么话藏着掖着,不敢说的?起来,只管大胆地说!” 金莲儿得了这话,像是得了赦令,猛地抬起头,银牙暗咬,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急促道: “大娘是宽宏大量,菩萨心肠,但奴婢是烂泥塘里滚爬出来的,见过腌臜事多!奴婢……奴婢怕只怕一样!万一……万一那外头勾魂的俏寡妇肚皮争气,专为经营这事而来,倘若一朝怀上了老爷的骨血…外府先有了,那可怎生是好?” 吴月娘方才还挂着的那点笑意,听到此话后如同被寒风刮过,瞬间冻僵在脸上,继而一点点碎裂、剥落。 她一双杏核眼倏地睁圆,眸子里精光暴涨,直直钉在金莲儿脸上。 屋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连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香烟都滞涩了几分。 香菱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出,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 月娘沉默了半晌,那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唉……”月娘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脸上是少见的疲惫与凝重,“你这话……虽不中听,却也戳在了心窝子上。我何尝不盼着你们姊妹俩争气,早早替西门家开枝散叶?” “可这世道人心,自古便是如此——哪个外头养的野先结出果来,以后的日子那边厢必要掀起滔天的浪来争名分、夺家产!这对咱们这深宅大院来说,绝非什么兴旺之兆,实是家门不幸,祸乱根基的根苗!”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地扫过金莲儿和一直垂手侍立的香菱,压低了声音:“更何况……这老爷和她那点勾当,终究是见不得光的!有些我心里私话,本不该说与你们听,怕污了你们的心性。” 月娘望向自家老爷和林太太消失的方向淡然说道:“那林太太,顶着诰命夫人的金灿灿头衔,何等尊贵体面?竟也不顾廉耻,寻着由头踏进我这正头大娘子的门槛,那倒也罢了,往来热络是家门兴旺的正理,还盼着两个院子经常走动才好!” “但明晃晃地第一次来,茶未喝,饭未吃就旁若无人的来勾搭老爷在这西门府里嬉耍!不就等于‘佛祖面前拜三清,衙门堂上讼阎王’?” “往浅了说无伤大雅,也算是个团锦簇的举家和睦,往深了说,这岂止是冒犯?简直是打我吴月娘的脸,踩我这正房的门楣!我只一味想着老爷欢喜,不愿生事……” 月娘说到这里,她端起凉透的茶抿了一口,似在平复心绪,她抬眼,目光在金莲儿和香菱脸上来回逡巡了几遍: “既然……既然那狐媚子如此不知收敛,也不能让她如意了。”月娘笑着说道:“你们两个,过会儿收拾收拾,缓一缓再赶去老爷那边。老爷若问起,就说是我派你们过去,帮着添些热闹,助助老爷的雅兴,我看那三品诰命夫人臊不臊。” 她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严厉起来,盯着二人,一字一句敲打道:“记住!你们的手段心思,我不管,随你们施展。但只一条——只许给老爷的兴致锦上添,让他更觉着家里头好!万不可由着自己性子胡来,露出争风吃醋的猴急相,更不许言语间去得罪、招惹那诰命夫人的!” “若是惹得老爷心头不快,坏了老爷的雅兴,或是闹出什么难堪来……哼,到时候老爷的家法落下来,可别指望我能替你们遮挡半分!皮肉受苦是小,失了老爷的欢心,那才是真真儿要了命的!” 金莲儿得了这明里暗里都透着去固宠的指令,心头狂喜,就不信那老寡妇能赢过自己,如同打翻了蜜罐子,脸上却强压着,只把那水杏眼儿弯成了月牙儿,娇声道: “大娘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奴婢省得轻重,保管叫老爷舒舒坦坦,觉着还是咱府里的姐妹最贴心,最懂情趣儿!您就擎等着瞧好吧,那个风骚的诰命夫人还想怀老爷的种,有我在那是白日做梦!”说罢,拉着还有些懵懂的香菱,扭着水蛇腰,一阵风似的便要去梳妆打扮准备手段去了。 月娘看着她们兴冲冲的背影,眼神复杂难明,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 且说金莲儿得了月娘的首肯,如同得了尚方宝剑,心头那点争宠的心思愈发活络。她一把拉住旁边一直垂首不语的香菱,扭着身子便往外走,嘴里还催促着:“好妹妹,快随我去梳洗打扮,莫误了时辰!” 待走到廊下僻静处,金莲儿那双滴溜溜的桃媚眼左右一瞟,见四下无人,猛地顿住脚步,转过身来,脸上堆着亲昵又带着几分打探的笑,凑近了香菱,压低声音问道:“好菱儿,姐姐问你句掏心窝子的话——老爷……可曾收用了你?” 香菱被她问得一怔,随即那雪白的小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像是染了胭脂,慌忙低下头去,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几乎听不见:“……没……不曾……” “当真不曾?!”潘金莲眼珠子瞬间亮得惊人,在香菱脸上扫了几个来回,确认她不是作伪。她心中那点对香菱的潜在敌意和防备,如同见了日头的薄冰,“唰啦”一下消融得无影无踪! 原来是个没沾过老爷身子的雏儿!金莲儿心里瞬间转了十八个弯。这等清白女儿,在老爷跟前还没开脸,自然谈不上什么威胁。她心思电转,脸上那亲热的笑容立刻又甜腻了几分,仿佛能滴出蜜来。 “哎哟喂我的傻菱儿!”金莲儿亲昵地伸手在香菱嫩滑的脸蛋上轻轻捏了一把,又顺势挽住她的胳膊,整个身子都贴了过去,仿佛两人是亲姐妹一般,“既是这样,你不必跟着去了!” 香菱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热弄得有些懵,茫然地抬头:“啊?大娘不是吩咐……” “大娘是吩咐了,可也得看情形不是?”金莲儿眼波流转,带着几分“我为你着想”的体贴,“那外头是什么阵仗?那林太太又是什么身份?你一个清清白白、脸皮又薄的小丫头片子,去了能做什么?” “你会伺候男人吗?你一个没经过事的,岂不是要吓坏了?到时候畏手畏脚,反倒惹老爷不痛快,岂不是辜负了大娘的指派,也白白受一场惊吓?” 她见香菱听得似懂非懂,更加笃定,拍着胸脯道:“好妹妹,你只管安心在房里待着,看看书也好,写写字也罢。姐姐我一个人去!凭她什么龙潭虎穴,姐姐这双眼睛见惯了风浪,自有手段周旋,保管把大娘交代的差事办得漂漂亮亮,又不叫你平白受那腌臜气!” 香菱本就对那外府心存畏惧,又怕见那身份尊贵的林太太,更怕自己不懂得那些讨好男人的手段,到时候坏了大娘交代的正。 此刻听金莲儿说得情真意切,处处为自己着想,心头一松,连忙感激地点头:“多谢金莲姐姐体恤!那……那就有劳姐姐了。” 金莲儿见她如此上道,心中更是满意。她拉着香菱的手,却不急着走,反而就势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坐了下来,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本章完) 第111章 奸相蔡京 第111章 奸相蔡京 “好菱儿,咱们姐妹在这府里,虽说是天可怜见,伺候老爷的体面丫鬟,可也是从泥潭火海辗转出来的苦命人。”金莲儿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萧索,“姐姐看你也是个齐整懂事的,不知……是哪里人氏?怎么落到这府里来的?” 香菱被她问起身世,眼圈微微泛红,低头绞着衣角,声音细弱带着江南水乡的软糯:“我…本是姑苏人氏,家中……家中原也有些根基。元宵灯节……被人拐子拐了去……” 她说至此,泪珠已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才没落下来,“…从此便离了家乡父母,连本名都模糊了…只记得小名唤作‘英莲’……” “拐了?!”金莲儿那双桃眼瞬间睁大了些,带着市井妇人特有的好奇与精明,身子也往前凑了凑,“那后来呢?是头一回被卖?还是……” 香菱摇摇头,泪水终于滑落脸颊,她慌忙用袖子擦了擦,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不是……是……是转卖了几次。最后一回……是卖给个过路的冯姓商人,可没过多久,那冯公子…竟被个呆霸王打死了…我又被转卖到了薛家…薛家带着呆霸王来京城躲官司,我便跟着过来了!” “唉!可怜见的!”金莲儿脸上露出真切的唏嘘和同病相怜的神色,“不瞒妹妹你说,姐姐这命,比你也强不到哪里去!我也是那苦水里泡大的!” 她凑得更近,几乎是贴着香菱的耳朵:“你是被拐,我是被亲生娘亲九岁就把我卖了我呀……前前后后,被转卖了足足四次!呸!提起来都嫌腌臜!若非老天开眼……我也进不了这西门府的门槛,也遇不着好老爷!” 金莲儿说着,她紧紧攥住香菱冰凉的手:“好妹妹,咱们都是那砧板上的肉,被人转手来转手去的苦命人!” 香菱听着金莲儿这番血泪身世,心头猛地一颤!那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戚感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她本以为自己的遭遇已是凄苦,没想到这位看着精明厉害的金莲姐姐,竟和自己一样!一时间,对金莲儿那点因她张扬而生出的疏离感,竟化作了深深的同情和亲近。 她反手也握住了金莲儿的手,声音带着真切的暖意:“姐姐……姐姐也是受苦了……” 两个身世飘零、辗转被卖的女子,在这西门府雕梁画栋的回廊之下,在这大宅深院里,因着这同病相怜的凄楚身世,生出了真实的暖意。 金莲儿见香菱眼中那点水汪汪的真情实意,心里那点算计竟也淡了几分,只觉着这丫头也是个苦瓠子。 她伸手在香菱手背上拍了拍,道:“罢哟!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提它作甚!横竖咱们姐妹如今在亲亲好老爷身边被疼爱,又蒙大娘抬举几分,更该彼此扶持着才是!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姐姐去去就回,回头去书房寻你说话儿!” 说罢扭身就走。刚迈出两步,心里咯噔一下:昨儿个自己还手欠,把她书房里那方新做的软缎坐褥给顺了来,原想着让她硌着屁股难受。如今瞧着这丫头也是可怜,倒显得自己下作了……罢了罢了,等会寻个由头,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她塞回去便是! 这么想着,金莲儿又折返回来,变戏法似的从袖里摸出一小把喷香的炒瓜子儿,不由分说塞进香菱手心: “喏,拿着!看书看乏了,嗑几个瓜子儿解闷儿!”走了两步又回来,把另个口袋的零嘴全部一股脑给了她:“这些都是我平日里积攒的,可不是没规矩顺的,都给你了。” 这才真正整了整袄裙襟子,对着廊下菱窗那模糊的水影子,抿了抿鬓角,腰肢一拧,风摆杨柳似的,独自往那深宅内院去了。 香菱捏着那把还带着金莲儿手心微温的瓜子儿,望着她袅袅娜娜远去的背影,心里头真是打翻了五味瓶。 三分是感激她这点突如其来的热络,三分是同病相怜的酸楚,更有几分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是羡慕她的狐媚美貌?还是佩服她八面玲珑的手段?还是怅惘自己笨嘴拙舌的没用? 老爷这些时日,连书房的门槛都懒得踏进来,也未曾碰过自己,莫不是……真不要自己了?这念头一起,心便像浸在冰水里,又冷又空。 她慌忙甩甩头,强打起精神:老爷既安置我在书房,必是盼着我识文断字,能够在文书上帮他的忙,我岂能自暴自弃?定要好好苦读,之后能帮上些许忙才是。 她揉了揉早已看书得得发酸发涩的眼睛,深吸一口气,转身重又往书房走。只是心里还嘀咕:怪哉,那方坐褥怎地昨天凭空不见了?害得我这些天坐也不敢坐实,只敢挨着个边儿,硬邦邦的椅子硌得屁股生疼,看书都不得安生…… 此刻西门府后园旁边的厢房内。 林太太整个人儿几乎要化在西门庆怀里。她仰着脸,一双水眸迷离地望着他,红唇吐出的热气直喷在他颈窝,声音又甜又腻,带着钩子:“我的亲爹爹!你是不知道!” 她猛地收紧环着他腰的手臂,像藤蔓缠死大树,“自打你离了我那院子,奴家这心啊,就跟被猫爪子挠空了似的!掰着指头算时辰,日头才偏西一点点,我……我就坐不住了!满脑子都是你!” 她喘息着,把滚烫的脸颊贴上他胸膛,“你说说,这大半日的功夫,倒比自己守寡十年还难熬!我……我简直要疯魔了!” 西门大官人低头瞧着她金线绣的翟鸟,那鸟儿端端正正,一派威仪。 林太太被他这刻意的身份提醒和直白的羞辱激得浑身一颤,非但不恼,她非但没松开,反而像蛇一样扭得更紧,仰头看他,眼里的水光几乎要溢出来,声音又媚又颤: “没了,什么体统端庄威严,遇上都没了,只有一个你,一个我,融在水里,化在泥里。” “奴家就是姐儿,遇见了亲爹爹才知道前翻白活了,做姐儿才好,做姐儿才痛快!”她吃吃地笑,带着破罐破摔的放浪,“在你这活阎王跟前,这身诰命皮子就是累赘!什么金銮殿诰命头衔,此刻都抵不上你指头尖儿一点火!我就认你这个‘君’!我就要做你这西门陛下的……先锋官儿!” 此刻这朝廷的诰命夫人正你侬我侬。 而京城内。 高俅一身簇新的朝廷紫袍,被大管家领着尽入蔡京书房里。 望着堆满古玩字画、熏着龙涎香的书房里,这堂堂威风八面的太尉却显得有些局促。每回自己来这太师府,就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似的不自在。 他觑着太师蔡京正倚在紫檀木罗汉榻上,由两个俊俏小厮伺候着剥一只肥大的阳澄湖蟹。那蟹膏金黄,蔡京慢条斯理地蘸着姜醋,眼皮都没抬。 “太师,下官今日叨扰,实有两件棘手事,非得您老人家点拨,心里才踏实。”高俅堆着笑,身子微微前倾。 蔡京“嗯”了一声,用银签子剔出一丝雪白的蟹肉,这才撩起眼皮,那目光浑浊却深不见底:“高太尉如今圣眷正浓,何事能难倒你?说来听听。” 高俅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像是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富贵安宁:“头一件,是那巡盐御史林如海,奉旨回京述职了。此人……骨头硬得很!在江南盐政上,怕是要掀盖子。” “下官听闻,他手里捏着些东西,直指……直指江南盐税三年来的短缺窟窿。这要真让他捅到御前,不知多少人头落地,怕是连……连根子都要动一动啊!”他话里话外,把“根子”二字咬得极轻,眼睛却瞟着蔡京的脸色。 蔡京手上的银签子顿了一下,蟹膏的油光沾在他保养得宜的指腹上。他慢悠悠吮了一口,才道:“林如海?盐政积弊,非一日之寒。他想‘清源正本’?呵呵,也得看这水有多浑,底有多深。‘清’字头上一把刀,别先割了自己的手。”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带着寒意,“让他查,查得越‘清楚’越好。水浑了,才显摸鱼的本事,查得越清楚,他就越害怕,太尉只需记住,这京城的风往哪边吹,不是他一个御史说了算的。” 高俅心领神会,知道蔡京是要借力打力,甚至可能让林如海变成众矢之的。他忙不迭点头:“太师明鉴!下官省得了!” 他搓了搓手,脸上显出几分真切的愤懑:“这第二件……才真叫下官憋屈!王子腾那厮,仗着如今掌了京城节度使的兵权,是愈发跋扈了!连带着他那些王侯公府的姻亲故旧,在京城里横着走,简直视王法如无物!” “昨日……昨日他那个混账外甥,金陵薛家的薛蟠,当街纵马,竟将我儿高坎撞倒不算,还……还挥拳相向暴揍了我儿一顿!” “可怜犬子被打得人不人鬼不鬼得,如今还在榻上将养。太师您说,这口气如何咽得下?长此以往,这群仗着祖荫的勋贵,眼里哪还有朝廷法度,哪还有您老人家的威严?” 说到最后,高俅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三分是真疼儿子,七分是借题发挥。 蔡京终于放下了蟹壳,拿起温热的湿帕子擦了擦手。他盯着高俅,嘴角却扯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王子腾?呵,不过是仗着祖上那点余荫,沐猴而冠罢了。一个京城节度使,就真当自己是京城的土皇帝了? 他拿起案头一个温润的玉貔貅把玩着,语气转冷,“高太尉,令郎受委屈了。不过……打狗也得看主人。薛蟠打的是你高太尉的儿子,可这巴掌,落在谁脸上更疼些呢?” 他顿了顿,看着高俅眼中燃起的怒火,才慢悠悠续道:“京城这地界儿,看着团锦簇,底下可是暗流汹涌。王子腾想当‘王’?也得问问这龙椅上坐的是谁,问问这满朝文武答不答应。” “僧多粥少,他王家根基浅,蹦跶得越高,跌下来……才越狠。至于那些倚老卖老的勋贵,祖宗的基业,吃不了几辈子。”蔡京将那玉貔貅轻轻放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眼下嘛……由着他们闹。闹得越欢,才越显得有些人……碍眼,该挪挪位置了。太尉你,只需把兵部该抓的抓牢,该看的看好。时候到了,自然是.时候到了。” 高俅听着蔡京的点播,腰杆也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对着蔡京深深一揖:“下官愚钝,经太师一点拨,茅塞顿开!一切但凭太师做主!” 蔡京挥挥手,仿佛掸去一点灰尘:“去吧。蟹凉了,就不好吃了。”他重新拿起一只蟹,仿佛刚才谈论的不过是些市井闲话。高俅躬着身,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林太太求陛下们月票!!】 (本章完) 第112章 京城势力 第112章 京城势力 西门大官人仰躺在巨大的紫檀木澡盆里,水汽蒸腾,熏得满室暖香。水面浮着新摘的玫瑰瓣,底下却隐约可见他一身筋肉虬结。 他双目微阖,喉间发出惬意的低哼,似是而非,也不知是享受这热汤熨帖,还是身后那双小手带来的别样滋味。 香菱这丫头,她粉颈低垂,几乎要埋进胸口,一张瓜子脸涨得通红,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了霞色。 十根嫩笋似的指头,带着未褪的处子微凉与生涩,正搭在西门庆宽阔厚实的肩胛上,怯生生地揉捏着。一双眼睛偶尔偷偷瞄向水底,又赶紧害羞得收回眼风去,然后又抬起小脑袋再次瞄了过去。 门外廊下,潘金莲正挨着吴月娘,压低了嗓子笑道:“奴婢我可听大娘您的吩咐从头到尾,都没敢抢那林太太半点风头。您是没瞧见,她老人家那通身的气派,哎哟哟,哪里是三品诰命夫人,那劲头怕是姐儿都比不上,奴婢还真是难见缝插针!奴婢只能是…顺水推舟,添柴旺火帮林太太涉猎一些新奇小道罢了!” 她凑得更近些,吐气如兰,带着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得意:“您是没见最后那场面!林太太那张脸,白得跟刚刷的墙似的,气儿都喘不匀了!这会儿啊,八成正瘫在她那高门大户的绣榻上,哼哼唧唧,骨头缝儿里都透着乏,怕是三天都下不来地!”说完‘咯咯咯’的一阵得意的欢笑。 吴月娘容色端静,闻言只伸出指尖,在金莲光洁饱满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嗔道:“促狭的小油嘴!就数你机灵!”她眼里却藏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没耽误正事吧?没有让官人恼怒吧?” 潘金莲“噗嗤”一笑,眼波流转,朝着紧闭的隔扇门努了努嘴,那浪劲儿几乎要溢出来:“恼?我的好大娘,您可真是多虑了!老爷从头到尾,那叫一个‘尽兴’!您听听,这会儿还泡在香汤里,指不定怎么回味呢!” 她声音又压低几分,脸蛋一红小嘴一抿似在回味,带着狎昵:“放心大娘,绝不可能让那装模做样的诰命夫人怀上老爷的种。” 吴月娘这才微微颔首,面上波澜不惊:“既如此,你便进去伺候着吧。水温仔细些,别凉着了官人。”她顿了顿,理了理衣袖,“我得去厨下瞧瞧,老神仙和岳爷,住了这些日子,眼看就要辞行了,临行前的饭菜,总得安排妥帖,不能失了礼数。” 潘金莲脆生生应了句“晓得了”,扭着身子便去推那隔扇门,见到香菱小脑袋满头的汗,赶紧加入进去。 “嗯…好,好…你们两个都按的不错。”西门庆喉间滚出低沉的赞叹, 他这一夸,如同给两人注入了活水。潘金莲眼里的得意更盛,娇声道:“爹爹喜欢就好!爹爹劳心劳力,肩颈最是受累,奴家可不得多用几分心,替爹爹松快松快?”说着,那按捏的手指越发灵动起来,甚至带上了几分撩拨的意味,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西门庆的锁骨。 香菱虽不如潘金莲嘴巧,但被夸得也是粉面飞霞,心中欢喜,手上的动作更加卖力,也更加默契。 她见潘金莲主攻肩颈,自己便更侧重臂膀和胸膛的推按,两人一上一下,一主一次,四只小手在西门庆健硕的身躯上翻飞游走,竟像是演练过千百遍一般,力道、节奏、位置的配合,天衣无缝。 西门庆被伺候得通体舒泰,他瞧着水汽中两张含春带俏的脸,尤其是潘金莲那水汪汪、勾魂摄魄的眼儿,懒洋洋地开口: “嗯…伺候得爷这般舒坦,爷也不能亏待了你们。过几日,咱家新开的绸缎铺子就要挂幌子开张了,里头进了不少南边来的时新好料子,苏杭的绉纱、云锦,蜀地的彩缎,还有那薄如蝉翼的轻容纱…都是顶顶好的货色。” “到时候,你们两个,一人去挑几身上好的料子,找最好的裁缝,做几身鲜亮衣裳穿出来!冬至腊月都是喜庆的日子,还有年会庙会可别给爷我丢了脸面。” 哪个女人不爱俏?西门庆话音未落,潘金莲那双勾魂眼儿瞬间迸发出惊人的亮彩,仿佛点燃了两簇小火苗! 她按在西门庆肩头的手猛地一停,随即又用比刚才更柔媚、更讨好的力道揉捏起来,整个人几乎要贴到澡盆边上,声音又嗲又糯,带着毫不掩饰的狂喜:“哎哟!我的亲爹!您可真是疼煞奴家了!” 她这一声“爹”叫得百转千回,甜腻入骨,尾音拖得长长的,像带着小钩子,“那南边的料子,奴家可是眼馋好久了!爹您真是天底下最懂女人心、最会疼人的!奴家…奴家都不知道怎么报答爹才好!” 另一侧的香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厚赏砸得晕乎乎的。她虽没潘金莲那般大胆泼辣,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被买到薛家时间尚短,想到能穿上那些听都没听说过的名贵料子做的衣裳,一颗心也怦怦直跳,脸蛋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她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带着小丫鬟特有的怯生生的恭敬和感激,连忙也俯下身,更加卖力地给西门庆揉捏手臂,软语道:“谢主子!奴婢…奴婢也能有份么?那些好料子…奴婢做梦都不敢想…” 大官人也不说话,舒服得伸出手来在俩人隆起的怀中各自拧了一把! “谢爹(主子)!”两人异口同声,声音里都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伺候起来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恨不得把看家本领都掏出来。 潘金莲的按摩不再是单纯的解乏,指法间充满了挑逗与勾引,眼波流转,媚态横生。 香菱本来畏畏缩缩不敢跟着,想了想咬着下唇也学着潘金莲的样子,更加用心地配合着,小手在西门庆身上游走,力道放得更柔,位置也越发暧昧,甚至学着潘金莲,壮着胆子用指尖在大官人耳根后轻轻得揉着。 太师府里。 翟谦屏息垂手,待高俅紫袍的最后一角消失在游廊朱漆柱后,才轻步折回书房。 在蔡京那间堆金砌玉、熏着沉水龙涎的书房外候了半盏茶功夫,却不见里头有动静。他心知太师不喜人贸然闯入,正自踌躇,一个穿着簇新水绿杭绸比甲、梳着双鬟的小丫鬟悄无声息地掀帘出来,手里捧着个剔红漆盘,上面只搁着一方用过的、沾着几点油渍的素绢帕子。 “翟总管,”小丫鬟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头也不敢抬,“太师一刻前便不在书房了,说是心里头有些腻烦,去‘玉馔阁’进些新鲜点心,清清脾胃。” 翟谦点头,往那“玉馔阁”行去。 玉馔阁乃是太师心头至爱,耗费何止巨万?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是金山银海堆砌。 他疾步穿廊过院,尚未踏入玉馔阁的月洞门,一股奇异的暖香已扑面而来。非兰非麝,倒像是几十种名贵蕊与新鲜果肉被暖玉热气烘出的甜润气息,混着一丝极淡、却勾魂夺魄的荤鲜。 阁内暖玉生烟,水汽氤氲。地面铺着整块整块温润的暖玉,暖意自涌。 水晶壁后,数十名身着素白细葛、头裹青帻的厨娘,围着一方巨大的紫檀案板。案上堆着小山似的、刚刚蒸熟拆出的大闸蟹肉与蟹黄,金光灿烂。 旁边细瓷碗盏,盛着莹白如雪价比黄金的河豚鱼白,嫩红似玛瑙的鹌鹑舌心百只鹌鹑方取此一盘,还有翠绿欲滴的初春嫩韭芽尖,价比肉贵。 蔡京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宽大云榻上,松松披着云锦鹤氅。 一个桃红衫子的艳婢跪在榻边,用银签剔着一只蒸好的蟹钳尖肉,剔出一粒珍珠大小、毫无瑕疵的肉粒,放在暖玉碟中一粒山药泥雕成的“白玉莲蓬”上。 翟谦垂手侍立阶下,眼角余光扫过水晶壁内的景象,心头却如明镜般雪亮。 眼前这包子厨的排场,从营造、搜罗到豢养这些厨娘,桩桩件件,都是他翟大总管亲自经手、耗费无数心力银钱物色督办而来。 单是这水晶壁厨灶,便耗银三千余两!更遑论那些食材——这案上堆积如山的澄阳湖顶级蟹黄蟹肉,需用快马从江南昼夜不停运抵汴京,沿途冰耗、人力、损耗,折算下来,仅这一堆蟹料,便不下五百两白银! 那河豚白、鹌鹑舌心更是有价无市之物…… 水晶壁后,为首的厨娘取过一张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面皮。 那是用上等关东雪粉,混着血燕窝浆、收集自玉泉山巅松针上的晨露揉擀而成,一张皮的价值便抵得上寻常人家半年的嚼用。 她指尖如飞,拈起一撮金黄的蟹黄、一点雪白的河豚白、一片嫩红的鹌鹑舌、两丝翠韭,再用银勺舀起几粒雕冰屑点在馅心。 素手翻飞间,面皮拢起,捏出二十四道细密褶子,顶端留一针尖小孔。一个玲珑剔透的“蟹粉玲珑包”便成了,放入垫着新鲜苏杭香荷叶的小蒸笼里。 翟谦吞了吞口水,仅眼前这一个包子,所耗食材工本,加上分摊的厨娘身价、水晶壁损耗、暖阁维持……折算下来,竟不下十两白银! 十两白银,足够汴京一户中等人家数月开销,在此处却只化为太师口中一个“清清脾胃”的点心!饶是翟谦见惯了太师府的富贵,已然麻木,此刻心底也不由得掠过一丝惊心动魄的思绪。 直到那笼包子蒸腾起袅袅热气,蔡京才微微抬了抬眼皮,示意桃红衫子的侍妾将玉碟中那粒价值数两银的“蟹钳白玉”送入他口中。 他细嚼慢咽,喉间发出满足喟叹,这才懒懒道:“翟谦?进来吧。” 翟谦躬身踏入暖阁,浓郁的甜香蟹鲜直冲鼻腔:“回太师,高太尉已离府。临走时……神色颇有些惴惴。” “哼!”蔡京嗤笑,接过湿帕擦手:“在蹴鞠场上博得圣颜一悦,便真当自己有了擎天架海的本事?盐政如渊,深不见底;王子腾似虎,爪牙狰狞。他哪样都降不住,遇事便如没头苍蝇,只知往老夫这棵大树底下钻……” 他目光扫过水晶壁包子厨,语气转冷:“这官场,烈火烹油,锦上添易!过借东风,雪中送炭,难!难如登青天!” “他高俅,既无火中取栗的胆魄,又缺釜底抽薪的狠辣,只靠一点圣眷余温,能暖到几时?终究是流沙上筑台,根基浅薄!如同这蟹壳残肉,看着金黄,实则空虚,稍压即碎。流沙地基,倾颓只在须臾。” 翟谦垂首,只应了个沉甸甸的“是”字。 随即禀告:“方才又有几路人物,辗转托了各种曲折的关系,递到老奴手中,皆是为下月太师千秋,想叩开一线天机,将‘心意’递到您法眼之下。礼单上都是些黄白之物……都在这儿了!” 他袖中那迭厚厚礼单,在这价值连城的暖阁里,竟显得有些寒酸。 蔡京目光移开包子,落在翟谦袖口,嘴角噙着嘲弄:“如此礼单打回便是,何必来扰我清净!翟谦啊,你跟了我大半辈子,难道参不透?”他枯指点了点额心,又指水晶壁后: “老夫这场寿宴,排场是幌子,收礼非贪图阿堵物。若只为黄白俗物,莫说盐引茶纲、石纲这些淌金路,便是老夫信手写个‘寿’字丢出去,外头那些眼红的,典房卖地也要抢着供奉,怕是要倾家荡产来抢着当孝子贤孙!钱?不过是库房里生尘的死物,是权势这棵大树底下,最不起眼的落叶罢了。” 他看着玉碟中热气腾腾、价值十两的玲珑包,却不举箸:“这寿诞,是座‘炼金炉’。熔的是人心,炼的是真伪!要烧掉那些空有祖荫、脑满肠肥的朽木,炼化那些根基虚浮、首鼠两端的墙头草,更要焚尽那些心思驳杂、背后牵扯太多、用起来扎手的顽铁!” 他浑浊老眼如鹰隼般的目光攫住翟谦大管家:“老夫要炼‘真金’!‘利器’!命里带煞、心硬如铁、手狠如刀,却又懂得审时度势、能揣摩上意如观掌纹的‘明白人’!” 蔡京嘴角那丝笑意轻飘飘:“这滔天的富贵,泼天的权势,岂是凡夫俗子能轻易染指?非得是那等‘伏犀贯顶’、‘杀破狼照命’的狠戾命格,才配上老夫这艘船,才当得起老夫的‘手’与‘刀’!这些人,才是我蔡京在各部衙门口、各条财源路上……真正能点石成金、翻云覆雨的‘代理人’!” 蔡京枯指隔空点向礼单:“连我脾胃喜好、心头所忌都摸不清,送来的不是蠢笨的金山玉海,便是隔靴搔痒、牛头不对马嘴的玩意儿…” “这等庸才,如同这包子,”他忽用银箸轻轻一戳,那价值十两的玲珑包薄皮应声而破,金黄浓香的馅料如熔金流淌在暖玉碟上,“馅料再好,皮破了,形散了,便是废物!还能指望他办大事?”语气轻蔑如拂尘,“命里无时莫强求!这等人物,天生便是泥塘里的泥鳅,只配在底层浊浪里打滚,当个被人驱策的糊涂虫,如何懂得驾驭风云、执掌乾坤的奥妙?” 他看着碟中流淌的“熔金”汤汁,语气稍缓:“翟谦,切记。此番寿诞,收礼是假,‘择器’是真!背景不清、心思驳杂、命格不硬、手段不辣的,一概挡回!” “送来的物件,莫看它值钱几何,只看它背后的人‘懂不懂天时’、‘晓不晓人事’!不识天时,不晓人事,纵有万贯家财奉上,亦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其心不明,其器不利!” “这份‘懂’与‘晓’……才是叩开我蔡府大门唯一的‘投名状’!” 翟谦深深一揖触膝:“老奴谨记! 京城。 王子腾府邸的厅里,紫檀木的圈椅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威仪。 王子腾身着家常的宝蓝团直裰,端坐其上,面色沉静如水。薛姨妈坐在他下首的绣墩上,一张富态的脸气得煞白,胸口不住起伏,手里攥着的湖绸帕子都快绞成了麻。 王夫人陪坐在侧,眉头紧蹙,看着地上跪着的薛蟠,眼神里又是气恼又是无奈。 “孽障!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薛姨妈猛地一拍身旁的黄梨小几,震得几上的官窑盖碗叮当乱响,指着地上缩着脖子的薛蟠,声音都在发颤: “才消停了几天?啊?你就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那高衙内是什么人?他爹是殿帅府的高太尉!是官家眼前红得发紫的人物!你…你竟敢当街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爬都爬不起来?!你是嫌你舅舅的麻烦不够多,还是嫌我们薛家的祸事惹得不够大?!” 薛蟠梗着脖子,虽然跪着,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却没消,瓮声瓮气地辩解: “妈!这怎么能怪我?!您是没听见那姓高的王八羔子嘴里喷的粪!他…他竟敢当街辱骂舅父大人!儿子我…我气炸了肺!一时没忍住,就…就给了他几拳头!谁知道那厮看着人高马大,竟是个银样镴枪头,忒不经打!才几下就躺地上哼哼唧唧装死狗了!” “你…你还敢顶嘴!”薛姨妈气得浑身发抖偷偷看了一眼上座的王子腾,抄起手边一个没剥完的香橙就朝薛蟠砸过去: “‘没忍住’?你那点混账心思我还不知道?定是你先撩拨人家!就算…就算他言语无状,自有你舅父大人和朝廷法度管教!轮得到你这莽夫逞凶斗狠?!你这是给你舅舅招祸!是给我们家招祸!”说着就要起身,看那架势是真想上去踹几脚解恨。 “好了,妹妹。”一直沉默的王子腾终于开口了,他淡淡地瞥了一眼暴怒的薛姨妈,又扫过地上梗着脖子的薛蟠。 王子腾端起手边的雨过天青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呷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蟠儿性子是莽撞了些,下手也没个轻重。不过…”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有一句话没说错,那高衙内辱我在先。高俅父子,仗着官家宠信,气焰是愈发嚣张了。” 他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目光转向窗外,仿佛在看遥远的朝堂:“我们这些靠着祖上军功荫庇,几代人刀头舔血挣下家业的‘王侯旧勋’,与蔡相公高俅这些圣眷新贵,彼此看不顺眼,暗地里较劲,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王子腾沉声说道:“只是这一次,蟠儿当街暴打了高俅的宝贝儿子,这梁子,算是明晃晃地结下了。”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薛蟠身上,那目光让薛蟠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高俅此人,睚眦必报我如今虽还顶着京营节度使的名头,他也未必真敢明着拿我王家、薛家如何。顶多是寻些由头,在官家跟前下下眼药,或在公务上使些绊子罢了。” 王子腾话锋一转:“只是宝丫头入宫待选女官的事,本是托了宫里老关系,费了好大周折才疏通得有些眉目。如今闹了这一出,高俅必定恨我入骨。他如今兼管殿前司,耳目众多,又常在官家身边行走…宝丫头这事,恐怕…别想了。” 最后三个字“别想了”,王子腾说得极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薛姨妈和王夫人心上。 厅里那令人窒息的沉寂还未完全散去。 “二妹妹,”王子腾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比刚才对薛姨妈说话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亲近。 “前些日子,我在江南旧部处,又寻得了几块奇石。那品相、那气韵,端的非比寻常,竟有几分传说中‘米芾拜石’那等灵物的影子。我已着人画了图样,快马送入宫中…官家见了,龙颜大悦,连说了三个‘好’字,只盼着早日运抵御苑赏玩。” 王子腾说到这里,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只是…江南路远,水路陆路转运,沿途关卡、力役、护卫、包装,桩桩件件,所费不赀。” “更要紧的是,这等直达天听、博取圣心之物,万万不能在路上出半点纰漏,每一处关节,都得用真金白银去砸实了。眼下…我这边的现银,一时竟周转不开了。” 他目光紧紧锁住王夫人:“二妹妹,想办法再从贾府挪借个一笔银子应应急,想必…不为难吧?权当是…为了娘娘在宫中的体面,为了我们王、贾、薛三家同气连枝的根基。待这批奇石顺顺当当进了宫,官家的赏赐下来,或是江南那边田庄的秋租到了,我立刻连本带利奉还,绝不叫妹妹为难。” 王夫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上来,握着帕子的手心里瞬间沁满了冷汗。她脸上的血色褪得比薛姨妈方才还要彻底,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贾府如今是什么光景?外人看着烈火烹油、鲜着锦,内里早已是寅吃卯粮、捉襟见肘。凤丫头管家,日日为着几两银子的开销精打细算,拆东墙补西墙。老太太那边固然有体己,可哪是轻易能动得的? 大哥哥这话说得轻巧,张口就是一笔银子!这些年,自己和凤丫头明里暗里,挪了多少银子给他了? 他王子腾能从一个边镇守备,一路升到京营节度使,坐镇中枢,圣眷优隆,风光无限,难道靠的是他自家的本事和王家的老底?几乎耗了贾家不小的根基。 还有元春这“体面”的代价何其沉重?每一次宫里的打点,每一次维持贵妃娘家的体统,哪一次不是大把的银子填进去? 至于“王、贾、薛三家同气连枝”,更是戳中了王夫人的痛处。薛家如今只剩下个空架子,各地商铺陆续关停。 王家看似煊赫,实则全靠王子腾一人支撑,还是个不断从姻亲身上抽血的。 真正在苦苦支撑这个“同气连枝”门面的,是贾府!唇亡齿寒?贾府这唇早已被吸得干裂出血,寒的是贾府自己的根基! 至于那句“连本带利奉还”,王夫人更是半个字也不信。王子腾何时还过钱?过去那些“借”走的银子,哪一次不是如同肉包子打狗? 官家的赏赐?那不过是镜水月!江南的秋租?王子腾自己的开销窟窿恐怕都填不满,还能有余钱还贾府? 王夫人的心如同坠入冰窖,又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她深知这笔钱若是不出,不仅彻底得罪了这位位高权重的兄长,更可能真的影响到宫里的元春。可若出了…贾府本就摇摇欲坠的根基,恐怕又要被狠狠挖掉一大块! 王夫人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勉强挤出笑容:“大哥哥…说的是。” 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娘娘在宫里…确是不易。家里…家里再难,大哥哥这里周转不开,我们…我们做妹妹的,也不能袖手旁观。”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把后面的话说完:“大哥哥放心。我…我回去就想法子,总…总要让那江南的奇石,顺顺当当入了宫,博得官家欢心…才是正经。” 王子腾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好,好。我就知道二妹妹最是顾全大局,深明大义。” 王夫人只觉得那“顾全大局,深明大义”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她垂下眼帘,不敢再看王子腾,只低低地应了声:“是…全凭大哥哥做主。” 第二日,西门府。 那排场,真真是清河县开天辟地头一遭! 天刚蒙蒙亮,西门府那两扇平日里就气派非凡的黑漆大门便已洞开,门楣上悬着簇新的大红绸,两溜儿猩猩毡一直铺到街心。几十个青衣小帽、扎着红腰带的健仆,垂手侍立在阶前阶下,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眼神却忍不住往那流水般涌来的车轿上瞟。 请帖是玳安平安带着一群小厮连夜撒出去的,不止清河县里上得了台面的富户、乡绅、衙门里的头头脑脑,就连邻近州府有些头脸的官商,也都收到了西门大官人烫金描红、带着沉水香气的帖子。 帖子写得极有讲究,只道是“蒙小王招宣大人不弃,屈尊下顾,结为通家之好。略备薄酌,恭请光临”。语焉不详,却更引得人抓心挠肝地好奇。 不到巳时初刻,西门府门前的大街已被各色车马轿子堵得水泄不通。顶马、跟班、挑着礼担的挑夫,吆喝声、马嘶声、轿夫报号声,混作一团,比那正月里的庙会还热闹十倍。 街坊四邻都挤在巷口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瞧瞧!那是提刑所夏大人的轿子!” “快看快看!王公公的轿子来了!” “哎哟喂,那不是周守备府上的管家?连守备大人都派人来道贺了?” “这西门大官人…了不得了!真真了不得了!” “还有县尊大人的师爷也来了!” 府内更是另一番天地。正厅、穿堂、后园里搭起的彩棚,几十张紫檀、梨的八仙桌铺排开来,上面早已是碗碟罗列,银壶玉盏,映着日头闪闪发光。 厨下灶火日夜不息。孙雪娥大声吆喝:“给我都仔细点,今日来的都是清河县顶顶一流的大人们,稍有闪失,仔细你们的皮,逐出府去。” 煎炒烹炸的香气混着酒香、果香、脂粉香,浓得化不开。唱曲的粉头、弹弦子的清客相公,在廊下、亭角咿咿呀呀地调着嗓子,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今日这满堂宾客,无论身份多贵重,带来的贺礼多稀罕,眼神都忍不住地往那主座上瞟。主座之上,西门大官人一身簇新的华袍玉带满面红光,志得意满,正端着赤金酒盏。 那王三官,小王招宣,站在西门大官人身边。 这位郡王之后,此刻却穿着一身低调的宝蓝直裰,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甚至带着几分谦恭的笑意,正微微侧身,听着西门庆说话。偶尔西门庆举杯,他便立刻双手捧起自己的酒杯,姿态放得极低。 【大章!明天还有,老爷们求月票!】 (本章完) 第113章 西门庆孙二娘和武松【爆更求月票! 第113章 西门庆孙二娘和武松【爆更求月票!】 西门大官人手里把玩着酒盅儿,眼风儿斜睨着王三官儿,压低了嗓子问道:“你娘亲…回去后身上可还安好?” 王三官儿一愣,忙不迭地垂手侍立,脑袋垂得低低的,躬身答道: “回爹的话,娘无甚大碍啊?哦,昨儿夜里回来时孩儿已然睡下,只是早起听底下丫鬟嚼说,昨夜似乎有些着凉,脸色惨白那光景儿,气若游丝,进的气儿少,出的气儿多,还时不时直哼哼,只道是害了甚么缠手的病症。” “今日孩儿赶早去上房请安,嘿,倒见娘面若桃,精神健旺,连人都似年轻了十来岁一般,还时不时吃吃的笑!只是口里只说身子有些懒怠,懒得动弹,只想歪在榻上养养神。” 大官人点头:“这就好!” 这俩人说话虽然他人听不到,但如此尊卑一幕,落在满堂宾客眼中,不啻于平地惊雷! 虽说这王招宣府这些年是有些没落了,门庭冷落鞍马稀,但那“郡王之后”的金字招牌还在,三品的诰命夫人还在! 那可是正经的皇亲国戚,勋贵体面!如今,这位顶着祖宗荫庇的招宣大人,竟然对着一个清河县的豪商巨贾,一个靠放官吏债、开生药铺起家的西门庆,如儿子般恭敬?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声,虽不敢高声,却也人传人想到了一些什么。 席开玳瑁,大官人为显排场,特唤来保把清河县里几个叫得响的行院粉头来唱曲助兴。一时间,丝竹悠扬,觥筹交错,娇声软曲混杂着酒肉香气,将这深宅大院熏得暖烘烘、醉醺醺。 李娇儿、桂姐儿姑侄二人自然在列。桂姐儿初入这西门大府,眼见着雕梁画栋,仆妇成群,席面上珍馐罗列,往来皆是县里有头脸的帮闲、富户,一颗心早如沸水里的饺子,翻腾不已。 她偷眼觑着主位上,自己那位意气风发的主子,只见他华袍玉带,满面红光,正与几个体面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桂姐儿看着看着,那眼光儿便痴了,咬着下唇直勾勾地钉在他身上,仿佛能穿透那锦绣衣裳,直抵那夜月下的温存—— 恍然间,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哒哒的马蹄声,身子仿佛又陷进那个宽阔滚烫的怀抱里。 夜风拂面,西门大官人带着酒气的热息喷在颈窝,鼻端仿佛还萦绕着那日他身上熏香混着汗水的粗味,熏得自己浑身酥麻,下马后站都站不稳。 再瞧瞧眼前这泼天的富贵,这高门大院,日后自己便是这里的活人了!桂姐儿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几两,嘴角忍不住噙了笑意,连那唱曲儿的调门都带上了几分甜腻的颤音。 一旁的李娇儿冷眼瞧着侄女这副神魂颠倒的模样,又瞥了瞥主位上春风得意的西门庆,心中却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股酸涩苦楚直冲喉头。她默默啜了口杯中冷酒,那酒水滑入喉咙,竟比黄连还苦。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声。 “姑妈,好端端的,怎地叹气?”桂姐儿正唱罢一曲,挨着李娇儿坐下,见她神色黯然,便小声问道。 李娇儿放下酒杯,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嘴角却扯出一丝自嘲的冷笑: “桂姐儿,你且看这西门府……好大的气派。你姑妈我……原也该是这等府邸后院的人物。虽比不得那官宦出身的正头娘子吴月娘,可一旦进了门,那也是堂堂的‘二娘’,穿金戴银,使奴唤婢!” “这小招宣王三官儿还想嫖我,呸!那是做梦!得乖乖的趴在我脚下喊我二娘,日后我说不得还要与那三品诰命的林太太一处吃茶、看戏,平起平坐……何等风光体面!” 她声音越说越低,却字字锥心:“可如今呢?还不是与你一般,在这席面上,强堆着笑脸,唱些曲儿,供这些爷们儿取乐?依旧是那倚门卖笑、任人轻贱的粉头!这身段儿、嗓子,便是我这半辈子攒下的‘体面’了!”说着,指尖狠狠掐进了掌心。 桂姐儿听得此言有些愧疚,又见姑妈眼中悔恨埋怨交织,怯生生道:“姑妈……这,这都怪我……若不是那会儿,我同妈妈一起劝你接待那王三官儿,也不至此!” 李娇儿猛地摇头,打断了她,那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喧闹的筵席,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幻梦:“不怪你,也不全怪妈妈……是我自己……是我自己骨头轻命数薄!怨不得旁人!” “若我当初能守住本心,被大官人包了就该好好待在阁中,不去欺瞒着大官人应承那几回……那几回出手阔绰的豪客!不去贪图那些雪银和上好的缎子,便不会坏了名声。” “一次侥幸换来的便是次次侥幸,便更不会被你和妈妈三言两语说动了心思,去接待这王三官儿……这路啊,一步错,步步错,再想回头,已是万丈深渊!” 她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直冲眼底,逼出两行清泪,声音带着无尽的苍凉和认命:“所以说常言道得好啊——‘瓦罐不离井上破!’!咱们这等命里带‘水’的人,天生便是这井边的瓦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有那粉身碎骨的一天!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劫数,挣不脱,逃不掉!” “这命啊!如那早已织就的锦缎,每人能得几尺几寸,何时荣华,何时落魄,早有定数。你拼命挣挫,看似跳出了三丈远,回头一看,不过还在那命数的掌心里翻了个跟头!” “可笑,真真可笑!” 西门府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西门庆在众人或敬畏、或谄媚、或探究的目光中,越发意气风发。 他举杯环视,声若洪钟:“诸位!今日承蒙赏光,齐聚寒舍,庆贺西门某与招宣贤契结此通家之好!薄酒素菜,不成敬意!大家务必尽兴,不醉不归!” 小王招宣立刻起身,双手高举酒杯,还顶着两个被打得淤紫的眼圈,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却无比清晰地附和道:“义父大人所言极是!今日乃一生之大幸!蒙义父不弃,收留膝下,恩同再造!敬义父,敬诸位高朋!”说罢,深深一揖,然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台下应伯爵等人高声喝彩鼓掌! 如此场合! 清河县豪强名流齐聚,那些权贵碍于公身不能前来的也都派了亲近代表。 李县尊,荆都监,贺千户,张团练,夏提刑,周守备一干清河县的强权无不派出亲近之人坐在前排。 这群泼皮帮闲倒也招子放得亮,不敢如丽春院一般尖叫。 其他名流豪强那惊诧、艳羡、嫉妒、揣测的情绪,却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噼啪作响。 “我的天爷…这…这是真的?”一富商捅了捅旁边的熟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千真万确!我听闻昨日连三品诰命夫人都带着小招宣亲自带着厚礼上门,当着好些人的面,磕头认的父!” 旁边人压着嗓子,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这西门大官人…手眼通天了不成?连这等人物都…” 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啧啧,招宣府再落魄,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西门庆这是攀上高枝儿了!往后…怕是要直上青云喽!” “啧啧啧,了不得!招宣老爷竟认了他西门大官人做螟蛉之子!这泼天的体面,清河县几十年也未见一遭!”开当铺的李大户咂摸着嘴,肚里那点陈年醋坛子早打翻了。 他想起自家捐个监生,银子流水般使出去,见了小官,照样得堆起满脸褶子,一口一个“小人该死”、“小的孝敬”。 再瞧瞧西门庆,转眼间便成了官宦家的“公子哥儿”,虽说那“官籍”眼下还虚飘着,内里仍是商贾的坯子,可这身份,已是他们这些铜臭堆里打滚的人,八辈子祖宗坟头冒青烟也求不来的高枝儿! 如今西门庆比起他们,只需略整衣冠,挺直了腰杆,对着那主事,甚至品级更高的官儿,只消拱一拱手,气定神闲地道一声“在下见过!学生见过!”便已揭过! 这轻飘飘几个字,落在他们这些商贾耳中,却重逾千斤!这其中的天渊之别,岂是雪银能买得来的?这份脱了“贱籍”商贾身份的体面,终于能直起腰、抬起头的尊严,光是想想,就让人浑身骨头缝里都往外冒酸水,又痒又痛,坐立难安。 满堂宾客,无论心中作何想,此刻也都只能轰然叫好,纷纷举杯。恭贺之声、奉承之语,如同潮水般涌向主座上的西门庆。 这消息,如同插了翅膀。西门府这席面还没散,关于“清河县西门大官人收小王招宣为义子”的消息,已经像瘟疫一样传遍了整个清河县的大街小巷。 茶楼酒肆,勾栏瓦舍,无人不在议论此事。西门大官人的权势,在清河百姓心中,瞬间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而骇人的金光。 却不想几日后。 随着林太太那些往来信件送到京城。 这消息竟也以惊人的速度,刮进了京城勋贵圈子里。虽说招宣府早已是勋贵圈里的边缘角色,门可罗雀,但一个郡王之后,哪怕落魄,府中还有一个三品诰命夫人,认一个地方富商做义父,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极其新鲜、极其不合常理的事情! “哪个清河县?西门庆?此人是什么来头?”某位正在听小曲儿的国公爷,放下手中的鼻烟壶,皱起了眉头。 “听说是山东清河县的一个大财主?开生药铺的?招宣府那位…竟落魄至此了么?认这等商贾为父?” 一位的清客相公,在与其他门客闲聊时,语气充满了鄙夷和不解。“事出反常必有妖!那西门庆必有过人之处,或是手眼通天,或是…背后另有依仗?” 也有心思深沉的勋贵子弟,开始暗暗揣测。一时间,“西门庆”这三个字,竟也在京城那个高高在上的圈子里,激起了一圈小小的、带着猎奇与鄙夷的涟漪。 “小王招宣义父”这个扎眼的头衔,却让“西门庆”这个名字,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第一次进入了京城权贵的耳中。 就连就连蔡京府上那位见惯风浪的翟谦大管家,竟也听到了这等市井闲话。 他心中一动,猛地想起前些日子给自己送了一份极称心“门包”的那位豪客——可不正是清河县的西门大官人!如此巧合地撞在一起,一时间让这位精明的管家也犯了踌躇,不知该不该向老爷禀报。 蔡京此时正于紫檀大画案前,手握一管上等狼毫,饱蘸浓墨,正欲挥毫。那墨是徽州顶烟,香腻如膏,笔锋凝着一滴饱满墨珠,欲坠未坠。蔡京眉头微蹙,似嫌其过饱。 眉头一皱,便见一个身着薄如蝉翼水绿纱衫的丫鬟,碎步趋前。她生得俏丽,樱桃小口娇嫩如初绽瓣,行至案边,竟不待吩咐,双膝一软,无声跪伏在猩红绒毯上。螓首微仰,檀口轻启,呵气如兰,竟将那凝着墨汁的笔锋,小心翼翼地含入口中! 但见她腮帮微动,贝齿轻衔,灵巧一卷,便将那多余墨汁尽数吮去。动作熟稔至极,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墨汁染了她唇内些许,更衬得那唇瓣娇艳欲滴,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屈从。 待那笔锋不滞不滴,她才垂首敛目,以袖掩口,无声无息地退入一旁烛光摇曳的阴影里,仿佛一件用罢的精致器皿。 另一个早已候着的丫鬟,身着同式样的鹅黄纱衫,立刻如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补上,垂手侍立于蔡京身侧,屏息凝神,只等主人下一次差遣。她低眉顺眼,如同案上那尊温润的羊脂玉镇纸,静默无声,存在的意义似乎只在主人需要时伸手可及。 蔡京自始至终,目光未曾离开案上宣纸半分,仿佛方才那香艳又屈辱的一幕,不过是拂去笔上一粒微尘般寻常。他神色泰然,甚至带着一丝对笔锋此刻恰到好处状态的满意,手腕轻悬,便在那雪浪纸上笔走龙蛇起来。 满室只闻墨香与笔锋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那个如同精致人偶般侍立的丫鬟,几不可闻的细微呼吸。这极致的奢靡与对人的轻贱,已融入骨髓,成了他这等人物举手投足间再自然不过的风景。 蔡京抬眼见翟谦立在堂下,神色有异,便随口问道:“何事出神?”翟谦不敢隐瞒,趋前几步,低声将坊间关于西门庆的流言,连同他前番送礼之事,一并简要说了。 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呵呵……倒是有趣。”他目光如古井无波,看向管家,“这清河县小小商贾……银子倒比寻常人来得‘雅趣’几分?你……可给他开了门缝?” 翟谦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回老爷话,小的……小的已告诉了他您寿诞的日期。” “嗯。”蔡京微微颔首,重新拿起一张素笺,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平淡无波,“知道了。寿辰那日,记得提醒老夫,看看他……送来的礼单。” “是,老爷。”翟谦垂首应道,心下已了然。这门缝,算是开定了,至于能开多大,全看那清河县西门大官人的“礼数”了。 这边西门大官人还不知道这件事日后给京城勋贵带来的震惊和惊奇有多大。 宴席的热闹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室杯盘狼藉与残羹冷炙的腻香。 偏厅廊下,月色清冷如水。 周侗负手而立,望着厅内灯火辉煌、人影幢幢中那个锦衣华服、意气风发的西门庆,又环顾这雕梁画栋、仆从如云的招宣府,良久,才低低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对身旁侍立的岳飞叹道: “鹏举啊……” 岳飞垂手静听,目光亦落在厅中那个师弟身上。 “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寻常商贾,师傅我收个挂名徒弟也是算是凑份江湖豪情。”周侗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听得出走南闯北沉淀下的沧桑下依旧震惊,“可没想到……你这个师弟,真让为师小瞧了天下人呐!” 他顿了一顿,似乎要消化这连日来的见闻,语气中那份难以置信的感慨愈发浓重: “为师这把年纪,江湖漂泊,也算见惯了世情百态。王侯将相、绿林草莽、富商巨贾……什么人物没见过?可像庆官这般,一个商贾之身,竟能攀上招宣府这样的门第,与三品诰命夫人成了通家之好,认作干亲,还收为螟蛉之子……这份钻营攀附的手段……为师走南闯北,实未曾见过!闻所未闻!真真是……开了眼界了!” 他语气转为决然:“走吧。进去与你师弟告别。盘桓数日,我们也该走了。” 师徒二人早就整理好了各自的行装,周侗依旧是一身半旧青布直裰,岳飞背着简单的包袱,步入那尚残留着酒肉喧嚣气息的厅堂,身影与这满堂的富贵锦绣格格不入。 “师父!师兄!”西门大官人见二人进来,立刻从椅子上弹起,脸上堆起热切的笑容,快步迎上,“席面刚散,我正想着寻师父师兄说说话呢!” “庆官!”周侗打断他,摆了摆手:“不必张罗了。为师与你师兄,特来辞行。” 西门庆脸上的笑容一僵:“师父!这……这怎么话说的!不是说好多住些时日吗?可是我怠慢了师父师兄?” “师弟莫乱想!”岳飞上前一步,声音清朗而坚定,“家母倚闾久盼,归期已误,实不敢再留。本来说留三日,不想三日又三日,师父与我,心意已决,即刻启程。” 大官人叹了口气:“师父!师兄!这天都黑了!好歹住过今晚!明日一早,我亲自备好车马送你们去码头!” 周侗轻轻见到大官人眼神真挚,拍了拍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已然有了师徒的情分:“庆官!江湖人,聚聚散散披星戴月亦是寻常。你的心意,为师与你师兄心领了。” “世人皆在苦海里各自挣扎,我二人能陪你饮一程酒,已是缘分;酒醒了,自然要划着自己的船,渡自己的河。此地富贵,非我二人久恋之乡。你……你好自为之。” “师父……”西门大官人知道留不住,连忙高喊月娘。 吴月娘赶紧拿着备好的盘缠匆匆从内室赶来,一口一个老神仙岳爷。 大官人接过后执意塞给二人:“师父务必收下!若不收,徒弟于心何安!” 周侗见他情真意切,也不再推拒,对岳飞点点头。岳飞往前一步接过,勾在肩上,再次拱手:“谢师弟厚意。保重。” 这天下众生,任你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一生轰烈烈也好,悄无声息也罢,翻来覆去,剥开那层层的锦绣、污秽、权势、卑微、欢愉、悲苦,究其根底,说到底不过就是聚散二字! 却说这西门府里在别离,早不久前宴席之欢时,清河县紫石街的一个临街的老旧二层小楼内,也迎来了重逢之喜。 这武松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清河县来。推开那间熟悉的矮小门扉,只见兄长武大郎正佝偻着身子,在灶下忙碌。 兄弟相见,武大郎喜得如同天上掉下个活宝,那张枯树皮似的脸上绽开笑容,搓着粗糙的手掌,一把抱住武松口中不住道:“天可怜见!二郎回来了!好,好,好!” 武松亦是心头滚烫,放下包袱,扶住兄长肩头,上下打量,见他虽依旧矮小黧黑,精神头倒还好,心中稍安。兄弟二人落座,叙了些别后寒温。武松见屋中冷清,不似有妇人操持的模样,忽地想起临行前兄长曾提过张大户做主,与他发付了个浑家之事。他心直口快,便问道: “哥哥,前番你不是说那张大户发了善心,做主与你配了个嫂子?如何不见嫂嫂出来相见?莫不是回了娘家?” 此言一出,武大郎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仿佛被戳中了痛处。他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武松眼睛,只把头低了又低,含糊道:“咳…咳…二郎,提她作甚…那张大户…那张大户…唉!人都死了,骨头怕都化了灰了!他做下的事,提起来也是腌臜!一切…一切休提!休提!” 他连连摆手目光扫过武松身后两个陌生男女: 女的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坌腰肢,棒锤似粗莽手脚。男的倒是普普通通,路人相貌。 “二郎这两位是.” “张大户死了?”武松心有疑惑,只能低声道:“哥哥,这两位是我的结义兄嫂,张青大哥和孙二娘嫂嫂。他们……遭了些难处,需在咱家暂避些时日。” 武大郎一听是弟弟的结义兄嫂,连忙挤出笑容道:“快,快请进!既是二郎的兄嫂,便是自家人!寒舍简陋,莫要嫌弃!”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将三人让进屋内 武松是何等样人?行走江湖,刀口舔血,察言观色最是精到。兄长这副模样,分明是心中有鬼,藏着掖着。 他浓眉一拧,心中疑云顿起,待要细问,武大郎却像被火烧了屁股似的猛地站起来,抓起桌上一个空酒壶:“二郎和两位远来辛苦,想是饿了渴了!你且坐着,哥哥去买些好酒好肉,与你接风洗尘!”说罢,抬脚就要往外走。 武松哪肯让他破费劳累,一把按住武大郎瘦小的肩膀,那力道让武大郎身子一沉: “哥哥说哪里话!兄弟两个,哪有让你奔波的道理!你且在家歇着,我们三人出去走走,顺便在街市上寻个干净铺子,随意吃些酒食便好,也带他们看看这清河县光景。” 他声音洪亮,不容置喙。武大郎被他按着,挣脱不得,只得喏喏应了。” 武松安顿好兄长,大步流星出了门。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走在清河县这熟悉的街道上,引得路人侧目。 有那认得他是武二,听闻还是隔壁阳谷县得打虎英雄,纷纷低语指点。武松也不在意领着张青和孙二娘,径直往那热闹的市口走去,寻个像样的酒肆铺子。 寻了一家门面尚算齐整的酒肆。正是午后时分,店内人不多,油腻的方桌,长条板凳。几人都是好酒之人,武松要了坛子县酿,几碟卤豆、猪头肉、炊饼,权当充饥。 浊酒入喉,带着点涩味。几坛酒下肚后,三人微醺。 武松放下粗瓷碗,看向张青、孙二娘,略带醉意压低声音道:“大哥,嫂嫂,十字坡的事,风紧。官府画影图形缉拿甚急,此地离京城不远,更非久留之地。不知兄嫂日后有何打算?” 张青呷了口酒,目光扫过门外街景,沉稳道:“二郎兄弟,实不相瞒。风声鹤唳,天下虽大,能容身之处却也难寻。倒是前些时日,道上听得风声,离此处四百里地有座二龙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山上聚了一伙好汉,大头领姓鲁,法名智深,是个了得的人物,使一条六十二斤水磨禅杖,端的是万夫不当之勇。早年我夫妇在江湖行走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也算攀得上些交情。如今落难,正想……去投他一投,寻个安身立命之所。” 武松正欲说话,忽然听到人声嘈杂,循声望去。只见一群泼皮帮闲在角落吃喝完正欲走出门去,其中三两个被武松狠狠教训过的! 武松见到其中一个不岔气的望向自己,浓眉一拧,沉声道:“张老二,皮肉又痒了不成?滚远些,莫碍了爷的眼!” 那张老二被武松眼神一刺,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仗着人多势众,又喝了点马尿,胆气复壮。 他非但不退,反而往前凑了两步,故意把声音扬得更高,好让整条街都听见: “哎哟喂!这不是阳谷县武都头吗?好大的官威!小的们怕怕呀!只是你隔壁的都头还管不到这清河县吧。” 他装模作样地拍拍胸口,引得身后几个泼皮一阵哄笑纷纷说道:“小的们哪敢碍都头您的眼?这不是见您老人家荣归故里,特意给您道个喜吗?嘿嘿!” 武松听罢那帮闲油嘴滑舌,胸中那股无名业火“腾”地便撞上了顶梁门!他豹眼圆睁,两道浓眉倒竖,嘴角咧开一丝森然冷笑,仿佛那庙里的金刚怒目。 “好!好!好!”他口中连道三个“好”字,声音却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凌子。话音未落,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拍! “啪嚓!” 面前那张榆木桌子应声剧震!桌上几个粗瓷酒盅、一碟茴香豆跳将起来,又“叮呤咣啷”跌回桌面,泼得酒水淋漓,豆子滚落一地。那声响,震得旁边几个吃酒的闲汉心头一哆嗦,纷纷侧目。 武松看也不看那狼藉桌面,只将一双寒星也似的眸子,死死钉在眼前那几个面如土色的帮闲脸上,喉咙里滚出金石相击般的低吼: “爷爷今日发个善心!给尔等这起腌臜泼才——五个数的功夫!还不夹着尔等的狗尾巴,给我滚出这门去?!” 他身子微微前倾,一股浓烈的煞气扑面而来,嘴角那抹冷笑更显狰狞:“莫非——尔等那双招子,是窟窿眼儿塞了驴毛?竟认不得武爷爷这对拳头大小?!” 张老二被武松的气势所慑,腿肚子有点转筋,酒气却冲了上头,脸上挤出一个极其恶毒的笑容,阴阳怪气道:“武都头只敢与我等发脾气,自家嫂嫂都给劫了,你又能怎样?” 武松霍然转身,高大的身躯如铁塔般矗立。他盯着张老二,一字一顿:“泼才!你待怎讲?再敢胡吣,撕烂你的狗嘴!” “小的哪敢胡吣?全清河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您那好大哥武大,他那如似玉、掐一把都出水儿的娘子潘金莲……嘿嘿,早就被咱们西门大官人给还未过门就给截过去疼惜啦!” 张老二越说越得意,唾沫横飞,手舞足蹈。他身后的泼皮们也放肆地哄笑起来,各种污言秽语如同脏水般泼向武大郎。 武松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他身形如电,一步跨到张老二面前,蒲扇般的大手铁钳般揪住张老二的前襟,猛地将他那瘦鸡似的身体提离了地面!张老二双脚乱蹬,吓得魂飞魄散,刚才的嚣张气焰瞬间化为乌有。 “狗攮的畜生!安敢如此编排我兄长!”武松眼中怒火熊熊。那巨大的力量勒得张老二直翻白眼,喉咙里咯咯作响,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旁边几个泼皮见势不妙,想上前拉扯,被武松那吃人般的目光一扫,登时吓得倒退几步,噤若寒蝉。 张老二被勒得快要断气,脸涨成猪肝色,拼命挣扎着挤出几个字:“我…我…句句是实…” “西门庆?!”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武松心上!方才那些污言秽语瞬间有了清晰的目标和形状! 原来兄长那闪烁的眼神、含糊的言语、仓皇的躲避,根源竟在此处!他那可怜的兄长,竟被西门庆这狗贼夺了妻室,受此奇耻大辱,沦为满城笑柄,却只能忍气吞声! 武松酒气烹着怒火直冲天灵盖:“好!好一个西门庆!”武松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猛地一甩手,将烂泥般的张老二狠狠掼在地上,摔得他七荤八素,惨叫连连。 武松看也不看地上哀嚎的张老二和那群噤若寒蝉的泼皮,他捏紧了拳头,骨节爆响,转身就要出门。 “二郎且慢!”张青沉稳的声音响起,同时一步上前,有力的手掌按住了武松因暴怒而剧烈颤抖的肩膀:“你去何处?” 武松怒道:“我去衙门找个说法!此等作为少说三十大板子,要回我嫂嫂才是正理!” 张青眉头紧锁:“你莫忘了你才在阳谷县犯了事,那机要吃了你一拳是死是活还难说,万一正在通缉你岂不是自投罗网?还有,你如何告他?可有契约凭据?一纸婚书?还是苦主人证?就凭这几个泼皮醉话?” 武松被问得一滞,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一时语塞。 “嗤——”一声充满鄙夷的嗤笑从孙二娘口中发出。她抱着胳膊,斜眼看着武松,脸上满是不屑和嘲弄:“衙门?二郎兄弟,你莫不是吃醉了酒,忘了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还当你是那威风凛凛的阳谷县都头呢?” 她往前一步:“衙门是个什么东西?老娘告诉你!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你告他?拿什么告?就凭你一张嘴?还是凭你那打虎的名头?呸!你如今是不是挂了号的逃犯还两说!前脚进了衙门,后脚枷锁就给你套上!还告状?怕是连县太爷的面都见不着,就被当堂拿下,解送阳谷县请功去了!” 孙二娘这番话如同兜头一盆冷水,又狠又辣,字字诛心!武松被噎得胸口发闷,酒气上涌,脸色由红转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 张青接口道:“二娘话糙理不糙。二郎,此刻去衙门,你无异于飞蛾扑火,衙门是什么地方,是那些大户窝巢,正中那西门庆下怀。你兄长受辱是真,此仇若要报,但需从长计议,寻个妥当法子。” “从长计议?还计议个鸟毛!”孙二娘杏眼一瞪,那股子母夜叉的悍匪劲儿彻底上来了: “要我说,何必费那鸟劲告什么劳什子状!咱们兄弟三个,现在就杀上他西门府去!揪住那西门庆狗贼,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剜了他的心肝给武大哥下酒!把他那身肥膘剁成肉馅包包子喂狗!” 她冷笑一声继续道:“二郎兄弟若是不忍.那也随你!咱们下手有分寸,只要不把他当场打死便是!到时候,逼着他亲笔写下字据,说清楚他是如何抢你嫂嫂的,再把你那没过门的嫂嫂,完完整整、清清白白地给让出来!还给你哥哥!” “咱们走之前再吓唬他一顿!这些个贼厮大户最是怕死,这西门庆吃了这哑巴亏,碍着面子又被吓了胆子,绝不敢大张旗鼓报官!这法子,快刀斩乱麻,岂不痛快?!” 武松听后尚在沉吟,本身就是不拘约束的性子,又喝了些酒,但心中还是犹豫不肯如此爆冲。 可那孙二娘早已不耐烦,一个箭步抢到那瘫软如泥的泼皮张老二跟前,如拎小鸡崽儿般将他一把提起,厉声喝道: “狗攮的杀才!那西门庆贼窝在城东哪条街巷?门朝哪边开?有几重门户?快说!若有半句虚言哄骗老娘,立时三刻便把你剐了做醒酒汤!” 张老二早已唬得三魂荡荡,七魄悠悠,裤裆里湿了一片,哪敢有丝毫隐瞒?抖抖索索,结结巴巴,把西门府方位门户吐了个干干干净。 孙二娘听罢,将他如破麻袋般掼回地上,看也不看兀自思量的武松与张青,抬脚便风风火火往外冲,嘴里犹自骂骂咧咧:“磨蹭个鸟!你们二个汉子倘若还有卵子就跟老娘我走!” 张青见她性起,拦阻不及,怕有个闪失只得急急跟上。 武松张手欲拦,“且慢!”两字还未说出口,那二人身影已如旋风般夺门而出,消失在沉沉夜色里。他只得重重叹一口气,也只得拔步急追上去。 【西门大爹们,再也挤不出了!求月票】 (本章完) 第114章 武松斗西门,二娘酸坏眼 第114章 武松斗西门,二娘酸坏眼 但见这孙二娘,裹着一身风尘煞气,打头狂奔,两条腿甩开如飞。 张青和武松两个,一前一后紧追不舍,脚底生风。三人脚下不停,不多时,便撞到了那西门大官人的府邸前。 只见两扇朱漆大门,高耸得压人,门上碗口大的黄铜门钉,被那西斜的日头一照,迸出万点刺目金光,晃得人眼晕! 门前蹲着一对汉白玉的狮子,打磨得油光水滑,浑似活物,张牙舞爪,狰狞得要吃人!那玉石缝里,分明浸透了香油,想是日日使上好的猪鬃刷子蘸着香油细细伺候,方能养出这等溜光水滑的皮色,端的富贵逼人,连石头狮子都透着一股子膏粱子弟的骄奢淫逸。 围墙高耸,青砖砌到顶,密匝匝不透风。墙内飞檐斗拱,层层迭迭,雕梁画栋藏在树影里,更有那亭台楼阁,影影绰绰,一眼竟望不到尽头!七进七出?只怕都嫌他娘的小家子气了!好一个深似海的销金窟! “嘶娘也!这鸟毛竟富贵至此!老娘我做人肉包子都不舍得用香油,这厮竟然用来刷石狮子?”仿佛被人当胸擂了一拳。一双吊梢眼,“腾”地燃起两簇幽幽绿火,心窝子里“咚咚咚”擂鼓一般,震得自家耳根子嗡嗡响! 这得是多少黄的金、白的银?多少绫罗绸缎堆成山?那库房藏在哪处暖阁?守卫有多少?一个个念头如同野草,得了这在她心尖上疯长!她下意识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咕噜”一声——这得剥多少张人皮,剁多少斤人肉,蒸多少屉“好点心”,才能换来这楞多的雪银子?一股子腌臜的贪念混着血腥气,直冲天灵盖。 张青也被这豪奢震撼,但他到底是个有算计的。一双贼眼如蛇信子般伸缩,反复在高墙、紧闭的朱门、门房内隐约晃动的家丁身影上刮过,掂量着深浅火候。 孙二娘狠狠捅了张青腰眼一下,下巴朝西门府努得几乎要脱臼,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笑容,眼神炽热得能融化金子!那意思再赤裸不过:肥羊!天字第一号的买卖! 张青与她多年,俩人贼眼一碰,如干柴遇了火星,心领神会,微微颔首,眼神一换已然对答了一轮。 一个说:眼下武二兄弟要寻仇,正是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的好时节…… 另一个他眼神如淬了毒的针尖,飞快回复:稳住!看风色,相机行事! 却在此时朱漆大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只见一群青衣小帽的家仆鱼贯而出,分列两旁,垂手侍立。打头出来的,正是西门庆西门大官人。但见他一身时新锦缎直裰,腰束玉带,头上金冠映日生辉,端的是一表人物,风流俊俏。 孙二娘一眼就瞅准了这人群里最光鲜、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正主儿,至于旁边跟着谁,早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她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等油头粉面、仗着张好皮囊勾搭女人的小白脸!再加上如此多家财,只要把他拿住,随便一绑,便是万贯家财入手,那股子滔天的垂涎和悍匪的凶性瞬间爆发! “呔!西门庆狗贼!”孙二娘一声尖利刺耳的断喝,如同夜枭嘶鸣,震得门前空气一滞!话音未落,她人已如母豹般蹿出,五指成爪,带着一股腥风,直抓西门庆那张俊俏却令人憎恶的脸!目标明确——先撕了这张脸皮泄愤! 西门大官人正把玩着手中的银子,电光火石间,那捻着银子的手指一搓,手腕子滴溜溜一转!! “嗤!” 一道银光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疾如闪电,直奔孙二娘面门! 孙二娘瞳孔骤然收缩!却未料到西门庆还有这手,也看不清是何暗器,仓促间只得硬生生收住攻势,猛一偏头。那粒碎银擦着她耳畔呼啸而过,兀自嗡嗡震颤! “直娘贼!挨千刀的泼才!敢暗算老娘!”孙二娘惊出一身暴汗,更是羞怒交加,一双泼妇眼珠子恨得滴血,暴跳如雷!她落地时脚下不稳,一个趔趄,稳住身形便要再次揉身扑上,那一双爪子,恨不能立时将西门庆生吞活剥,拆吃入腹才解恨! 张青见眼见自家这母大虫吃了暗亏,心头一紧,也顾不得许多,立刻抢步上前,身形如那偷鸡的黄鼠狼,悄没声息便扑向西门庆侧翼,欲行夹击。 “休得伤我师弟!”一声清越断喝响起!只见那少年岳飞反应奇快,在张青动的瞬间,他身形已如灵猿般斜跨一步,不偏不倚,正正挡在了张青、孙二娘与西门庆之间。 他右手闪电般探出,抓起旁边家丁手中一根齐眉长棍,手腕只那么轻轻一抖!“啪!”一声脆响!那柔韧的长棍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化作一条刁钻的灵蛇,虽无锋芒,却精准无比地左右一点,抽向张青探出的手腕脉门,扫向孙二娘正待发力抓挠的手肘麻筋!棍法又快又刁,带着一股子刚柔并济的巧劲儿,不求立时伤筋动骨,只为封住去路! 张青和孙二娘万没料到这半大少年身法如此滑溜,手法如此老辣刁钻!两人心头一惊,齐齐缩手撤步,那凶狠的攻势,竟被这看似轻飘飘、实则蕴着内劲的一棍给生生拦了下来!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棍子抽出来的风,都带着股子逼人的煞气! 张青、孙二娘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惊骇!这少年郎…好俊的身手!只怕…只怕自己夫妇两个捆一块儿,也未必能在他手下讨得便宜去! 此时武松已赶到,看见张青和孙二娘为自己报仇,竟被一少年拦下,一点酒气上头,怒火更炽,一眼到西门庆,眼中再无旁人,哪里还管什么三七二十一?身形猛一矮挫,另一只醋钵大的铁拳,早已蓄满了开碑裂石的千钧蛮力,裹着腥风,照准西门庆那张粉脸,狠狠轰了过去! 然而,这一次,他的拳头未能递到西门庆身前。 一只骨节分明、沉稳有力的大手,仿佛凭空出现,轻轻搭在了武松的手腕上。那手看似随意一拂一带,一股沛然莫御的柔和劲力瞬间涌来,如同泥牛入海,竟将武松那足以开碑裂石的刚猛拳劲悄无声息地消弭于无形! 武松只觉自己足以撼动猛虎的力量,撞进了一片深不可测的渊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一股子寒气“嗖”地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心中大骇,猛地抬头,欲看清是何方高人阻拦。 只见眼前立着一位老者,面容枯槁沉静,一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古井,浑浊得瞧不见底儿。方才那轻描淡写化去他惊天一拳的动作,在这老者做来,竟如拂去衣上微尘般轻松写意。 “是…是您老?!”武松脸上那股子能烧穿房梁的暴怒,霎时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震惊和难以置信!那熊熊燃烧、恨不得焚尽一切的怒火,如同被一桶带着冰碴子的井水兜头浇下,“滋啦”一声,连烟儿都没冒就熄灭了!! 这老者,正是当年在街头点拨过他几手拳脚、却嫌他性子太野不肯收为入室弟子的老教头——周侗! “扑通!” 武松没有半分犹豫,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头颅深深低下,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惶恐和恭敬:“师…师父!徒儿武松鲁莽!实不知师父您老人家在此!冲撞了师父法驾,罪该万死!”他心中懊悔万分,只顾着寻仇,竟完全没留意到恩师也在场。 旁边那张青、孙二娘两口子,直勾勾瞪着那须发皆白的老头儿,两张脸皮子都惊得变了颜色,好似白日里见了活鬼。 这两口子在十里坡开黑店,剥人皮、剔人骨,甚么血腥勾当没见过?眼光毒辣冒烟。此刻一见那武二,竟像个孝子贤孙般直挺挺跪在那老头儿跟前,连眼皮都不敢抬,夫妻俩心下便知不妙——这老儿绝非等闲! 两人急忙虚晃一招,眼见西门府上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丁正围拢上来,赶紧跳出与少年岳飞缠斗的圈子。孙二娘尖着嗓子喊了声:“武二兄弟,风紧扯呼!”话音未落,两口子已如狸猫般向后窜出丈余。他二人更是背脊贴墙,四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浑身筋肉都绷紧了,只死死盯住场中动静。 “莫喊我师傅,当日我已说过,你我二人师徒缘浅。”周侗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武松,眉头微蹙,沉声道:“还有,你如此狂躁,所为何来?” 武松不敢起身,依旧跪着,猛地抬手指向西门庆,悲愤填膺地控诉道:“师周前辈容禀!这西门庆,禽兽不如!他…他仗势欺人,强抢了我大哥未过门的妻子潘金莲!坏我兄嫂伦常!” 西门大官人闻言,不慌不忙,反将手中那柄洒金川扇“唰”地一声抖开,慢条斯理地借着风笑道:“那潘家娘子,分明是张大户感念我平日帮衬,心甘情愿赠予我的!白纸黑字,中人画押,岂容你红口白牙污蔑?” “放屁!”武松勃然大怒,几乎又要跳起,,脖颈上血管根根暴起,“那张大户早蹬腿咽气,死得骨头都化灰了!死无对证,自然由得你这贼厮信口雌黄,把黑的说成白的!” 大官人轻笑不止:“张大户虽故,其遗孀余氏尚在!她可作证,此事千真万确。更何况,”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此事还有本县贺千户大人可以作证!当时他亦在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倘若还是不信,张大户府上那些管家、小厮、婆子,有一个算一个,你尽管拉来问!看哪个敢说半句虚言?。”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说完大官人语气陡然加重,话锋一转:“武松,你无凭无据,仅凭臆测便行凶伤人,眼中可有王法?倘若不是我师傅师兄在此,我岂不是命丧你手!” 什么? 师.师傅? 凭.凭什么? 武松恍若被掐住了脖子,声音都变了调,下巴惊得几乎要脱臼掉在地上!他浑身僵硬,连挣扎都忘了,只剩下满眼的难以置信和骇然! 周侗缓缓开口,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浸透了寒冰的钝刀,每一个字都冰冷刺骨,清晰地砸在武松心头: “混账东西!” 仅仅四个字,却带着千钧之重,让武松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你眼里,可还存着半分规矩体统?心中,可还有一丝对律法伦常的敬畏?”周侗的声音愈发低沉冷冽,“方才那一下杀招,若不是老夫在此拦着,你这孽障,是不是就想要要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逞你那匹夫之勇,不分青红皂白一拳将他毙于当场?嗯?” 最后一个“嗯”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质问和失望。 这失望的语调恍若万刀剐骨,比鞭他棒他还难受,武松那对铁拳死死抠住冰凉的地皮,指节都挣得发了白。 周侗的声音不大,却如刀子一般,穿透武松低垂的头颅,直刺其灵魂深处:“你那拳头有多大分量,自家岂无分晓?碎石裂碑,开膛破肚,在你不过是举手之劳!若方才那拳打实了,庆官此刻焉有命在?你武二倒是图个一时痛快,可曾思量过后果?逞胸中恶气,可曾将王法纲常、天理人情,置于心头秤量过半分?” 武松跪在冰冷地上,只觉得一股子寒气,毒蛇也似,从尾椎骨“嗖”地窜上天灵盖,满肚子烧酒登时化作冷汗,从十万八千个毛孔里喷涌而出,把件贴肉的汗衫子溻了个精湿透亮,黏黏腻腻贴在脊梁上。 周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痛切,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威,震得人耳朵嗡嗡:“武松!你这身蛮牛力气,悍戾之气!与那街市上撒泼打滚、只为争个鸡毛蒜皮就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蠢夯泼皮,又有甚么两样?!不过是披了张人皮的莽兽!” “你道我当年看你神力,为何单单传你拳脚,却不肯收你做个真传徒弟?”周侗的目光锐利如刮骨钢刀,仿佛要将武松那点遮羞的皮囊都片片剥开,“所惧者,便是你骨子里这股子遇事不过脑、只凭胸中一口戾气、动辄便要取人性命的暴烈根性!如那没笼头的野马,不辨方向,只知践踏!” 周侗的声音斩钉截铁,字字如钉,楔入武松心坎:“怕的就是今日这般光景!怕你这身本事,非但不能做个行侠仗义的豪杰,反倒成了惹祸的根苗、杀人的凶器!匹夫之勇,算个甚么?不过是惹人耻笑的莽夫!” “力者,若无那仁义之心做缰绳勒着,若无那明辨是非的脑子驾驭着,便是那决堤的洪水、脱缰的野驴,害人害己!今日之事,若非我在此,你武二便是那洪水!便是那野驴!” “你口口声声要替你大哥讨个公道,结果呢?公道就是如此蛮不讲理?公道就是如此没讨着,自家倒先成了杀人凶犯?这便是你心心念念要的‘公道’?!” 周侗的每一句话,都似那沉重的鼓槌,狠狠擂在武松心窝子上。他跪在那里,铁塔般的身躯竟筛糠似的抖起来,一张脸先是憋涨得如同猪肝,继而褪尽血色惨白如纸,最后只剩下死灰也似的颓败,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 那两只铁拳紧攥着,指甲早深深掐入肉里,掌心渗出血丝,洇红了拳面,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师父这番话,将他引以为傲的千斤神力批驳得如同狗屎,更将他那看似刚烈的复仇心肠,活脱脱剥成了没脑子的莽夫蠢行。 一股子滔天的悔恨,混杂着从未有过的迷惘,兜头盖脸将他淹没,只觉天旋地转,连那地上的青石板都硌得膝盖生疼。 西门庆立在落日影里,手里一把洒金川扇儿,只悠悠地摇着。扇底风过,吹动他鬓边几缕发丝,更衬得脸上似笑非笑,一团和气。他慢条斯理开言道: “师傅,且息雷霆之怒。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想这位武二兄弟也是条血性汉子,一时莽撞。如今他既低了头,想必心头也知悔了。您老人家高抬贵手,千万别一掌拍死了,徒儿我向您求讨个情,便饶过他这一遭儿罢?” 武松听得此言,心头猛地一热,如同滚油泼进雪窝里。方才还疑这西门大官人是个奸猾之徒,暗地里使绊子,暗地里作梗,不想竟是个仗义执言的,非但没有落井下石,还雪中送炭! 自己真是猪油蒙了心窍,狗眼不识真佛,倒似那灯下黑眼人,错将观音当夜叉!一念及此,浑身血都涌上头来,双手急急一拱,喉头哽咽:“西门大官人!多……多谢!此事是我鲁莽,日后定有所报!” 周侗一愣,心道:“老夫也没说要把他如何?更遑论一巴掌拍死取他性命。” 西门庆话音方落,手腕子只一抖,“唰喇”一声,把那洒金川扇儿收得铁紧,脸上浮起笑意。一双惯会偷香窃玉的桃眼,在场中各人面上滚了一遭,末了,钉在武松脸上,话头子陡地一拐: “既然承蒙你道谢,那‘日后’二字就免了,谢仪现结便是,还有,只是……这气嘛,权且消了。可惊吓了我又唬着了我家中娇滴滴的妻妾丫鬟,还污了我的名声,这些街坊路人都看在眼中,这一桩桩、一件件,总得寻个了结处,才是正理!” 此言一出,满场里登时鸦没雀静。 那毒日头晒在青石板路上,蒸腾起一股子燥热,裹着汗酸味儿、尘土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四周围观的路人闲汉,自家的家丁奴仆,个个泥胎木偶也似,只敢拿眼角风儿偷觑着场中动静,肚肠里噼里啪啦拨着自家的算盘珠儿,却没一个敢放半个响屁。 那空气,稠得如同三伏天熬糊了的浆糊,黏黏腻腻,闷得人透不过气。 周师傅喉头一紧,这场面似曾相似。 恍然又似被人强按着脖颈认师傅的光景兜头罩下,饶是他经多见广,德高望重,此刻也觉舌根发干,只得暗暗咽了口唾沫。 “啪嗒!” 旁边少年岳飞手里的短棍,也惊得脱手坠地。 这光景,竟然恁地眼熟!似乎在哪见过! 偏生那武松,是个直肠子通到底的汉子,哪解得这九曲十八弯的肚肠官司?他只道西门庆句句在理,自己确是大错铸成,合该认罚。当下热血“嗡”地一声撞上天灵盖,虎吼一声,震得人耳膜嗡嗡: “罢!罢!罢!既是俺武二错了,认打认罚!这一拳,俺便还了你!” 话音还在热风里打着旋儿,他那醋钵儿也似的铁拳已攥得骨节“咯咯”作响,带起一股恶风!竟不是打向旁人,而是朝着自家那厚实的胸膛,狠命擂将过去!这一下若打实了,就算不死,少不得躺上数月,汤水难进。 好在西门大官人!眼明手快,觑得真切,手腕只微微一抖——但听“嗤”的一声轻响,一道银光破空飞出,不偏不倚,正打在武松那粗壮的胳膊麻筋儿上! “当啷!” 一件物事跌落尘埃,滚了几滚,停在已悄悄挪远的孙二娘和张青脚边。 孙二娘低头一瞥——嚯!只见那暗器,竟是一小块雪白锃亮、棱角分明的雪碎官银!在日头底下晃得人眼。 “我的亲娘诶!”孙二娘一双大眼瞪得溜圆,眼珠子险险要跳出眶来,把大脚丫子一拨,银子偷偷踩在脚下,左右一看偷捡了起来,放在嘴里咬了又咬,“娘耶,真是银子!” 心头那算盘打得山响,“这西门大官人竟拿这白的银子当暗器使唤?!这杀千刀的鸟毛,该是多大的家私,多厚的油水?!真真儿是银子骚得慌!不是骚人是什么?” 那头武松胳膊上吃了这一下,酸麻难当,力道登时泄了。他愕然抬头,铜铃般的虎目里尽是茫然不解,直愣愣瞪着西门庆:“你……你这是何意?” 西门庆“唰”地又展开扇子,慢悠悠摇了几摇,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武都头,武好汉!且慢些!你这拳头金贵,打坏了自家身子骨,岂不可惜?再说了……”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波流转,一闪而过,“咱们这赔偿的账目,还没掰扯清楚,你就这么一拳下去,岂不成了糊涂账?” 武松浓眉拧成疙瘩,沉声如雷:“怎的?我打你一拳未曾着实,你毫发无伤,如今俺实打实还你一拳,还不能作数?哪里糊涂?” “那倒不是,”西门庆扇子摇得愈发悠闲:“只是账目未清,你这一拳,岂不白挨了?这一拳是还我了,但我还有加码!你如何还我?” 武松一愣:“何为加码?” 大官人笑道:“倘若……我西门庆大发慈悲,再还你一个‘嫂嫂’呢?” 那还你一个嫂嫂,“嫂嫂”二字,被他咬得又轻又飘,活像一根蘸了蜜的鹅毛,搔在武松心尖最痒处。 武松正自鼓荡气力,被他这一架一阻,又听了这没头没脑的混账话,满腔子悲愤豪勇,登时僵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瞪圆了一双虎目,浓眉几乎倒竖,那张英武的脸上,只剩下大写的懵懂与茫然,直勾勾盯着西门庆那张近在咫尺、笑意吟吟却又深不可测的脸: “啥……啥意思?你给俺说个明白!” 西门庆只笑而不语,那笑容深处,仿佛藏着无数条曲里拐弯的幽径,令人莫测其深浅。场中静得怕人,都等着西门大官人揭秘。 “意思嘛……”西门庆终于慢悠悠开口,扇子尖儿虚点着武松,“我若发个善心,替武大郎寻上十个八个顶尖的媒婆,备下八抬大轿、凤冠霞帔,给你那亲哥哥,正经八百娶一房娘子。身家清白,书香门第,胯大臀后,好生好养!” “保管一年半载,给你武家添丁进口,从武三武四生他个武八,武九,武十一!一群小崽子围着你叫‘亲叔叔’……武二,你且说说,这份大礼,你该如何谢我?光还我这一拳……怕是不够分量吧?” 武松听了西门庆这番言语,真如被一盆滚油浇在顶门上,又似被塞了一团乱麻在心窝里。他偌大一条汉子,竟似泥塑木雕般,直愣愣杵在当地,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一时间思绪万千。 他眼前恍惚晃过哥哥武大郎的身影——那矮矮墩墩、三寸丁谷树皮的身子骨儿,整日里挑着个沉重的炊饼担子,走街串巷,受尽那些泼皮无赖的白眼和市井闲汉的嘲弄。 哥哥那老实巴交、遇事只会缩头忍让的模样,活像只受惊的鹌鹑。武松心窝子里猛地一抽,疼得紧。他自幼没了爹娘,是哥哥武大,用那副孱弱的肩膀,挑着炊饼,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积攒,像燕子衔泥般把他这莽撞的兄弟拉扯大。 他武二前些年只知道逞凶斗狠,浑浑噩噩,惹是生非,哪次不是哥哥腆着老脸,赔着小心,甚至挨着拳脚,跪在地上哀求去替他收拾烂摊子?哥哥那懦弱里藏着的,是对自己天大的恩情! 他也曾发过狠心,要存下俸银,替哥哥寻一房知冷知热的娘子,好让武家香火有继,让哥哥后半生有个依靠。 可叹他武二,空有一身力气,却是个不会算计的莽夫。前些年荒唐度日,囊中空空如也;好不容易在阳谷县得了个都头的差事,刚攒下几两散碎银子,还没捂热乎,就因一时看不过眼去,性子一起,拳下不知轻重,打伤了那文书!如今是生是死尚且不知,自己眼看就要成了逃难避祸的流犯! 想到此节,武松心头如同压上了千斤巨石。自己这一逃,山高水长,生死难料,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那苦命的哥哥。留他一个人在清河县,越发老去,受人欺凌,那矮小的身影在武松脑海里愈发显得凄凉无助。 倘若……倘若真如这西门大官人所言?八抬大轿,书香门第,好生养的女子……哥哥那半辈子受的苦楚,岂不是一朝得解? 武家香火有继,祖宗坟前青烟袅袅,他武二便是即刻死了,在九泉之下见了爹娘,也能挺直腰杆,无愧于心!这念头一起,便如野草疯长。再想到那些小侄子围着自己莫说武三武四,巴不得武十三,武十四. “罢!罢!罢!”武松猛地抬起头,他对着西门庆,抱拳当胸,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市井草莽的干脆与认命: “西门大官人!你是个有手段、有担当的人物!今日这话,俺武二听明白了!你说如何,便如何!只要能让我哥哥有个安稳着落,给俺武家续上香火,俺武二水里火里,绝无二话!这身子,这拳头,任凭大官人差遣便是!” 大官人听了武松那番决绝言语,脸上那笑意愈发深了,眼光在武松那雄壮的身躯上打了个转,心里早已拨响了如意算盘。他“唰”地一声合拢洒金川扇,用扇骨轻轻敲着自己掌心,慢悠悠道: “武都头果然是个爽快人!快人快语,正合我意!不过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施舍般的宽厚,“也不用你水里火里那般凶险。我西门府上家大业大,正缺个能镇得住场面的护院丁头,护佑我一家老小和这偌大宅院平安周全。这差事,轻省体面,月例银子管保比你那都头俸禄只多不少!况且——” 他向前凑近一步,声音压得低了些,却字字清晰,如同撒下一把诱人的饵料: “——我也不要你签那卖身的死契!十年为一期,一签一算!每个月发你的薪资扣下七成,十年之后,你武二若是想走,天高海阔,我西门庆绝不强留!扣下的薪资足数给你,如何?这条件,可还入得你武二兄弟的眼?” 西门庆说完,好整以暇地摇着扇子,只等武松纳头便拜。 岂料武松听了,那张英武的脸上非但不见喜色,反而泛起一阵浓重的苦笑,蒲扇般的大手摆了摆,竟自摇头。 西门庆眉头倏地一挑:“嗯?武都头,这……莫不是嫌我西门庆庙小,容不下你这尊真神?还是信不过我西门庆的承诺?” 武松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英雄末路的萧索:“西门大官人言重了!俺武二岂是那等不识抬举之人?只是……” 他顿了顿,虎目望向远方:“只因俺在阳谷县看不过小吏欺负寡女,一时失手打伤了人!那厮……那厮还是个管着机要文书的吏员!如今是死是活,俺全然不知!” “只怕此刻,俺武松的名字,早已上了官府的缉拿榜文,成了那插翅难逃的通缉要犯!俺这身份,就是个行走的火炭,走到哪里烧到哪里,若是连累了西门大官人的府邸清誉,俺武二……担待不起!” 此言一出,武松却听到对面大官人连声大笑。 “哈哈哈!我当是什么泼天的大事!”大官人“唰”地一声收起扇子指阳谷县的方向:“你只管在我这西门府上安心住下,签下文书!阳谷县那边,自有我去料理!” “当真?此话当真?”武松闻言,如闻惊雷炸响!那困扰他多日、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般的官司,竟被西门庆如此轻飘飘地一句带过? 巨大的惊喜如同狂潮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疑虑和悲壮!他猛地抬头,虎目圆睁,那里面迸发出的狂喜光芒,几乎要刺破周遭凝滞的空气!这哪里只是条生路?这简直是给他武二,更是给他哥哥武大,铺了一条金光大道! “好好在这清河县待下便是。”西门庆含笑点头,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武松“噗通”一声,竟然双膝跪地,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抱拳过顶,声音激动得发颤:“西门大官人再造之恩!武二……武二粉身碎骨,难报万一!这护院丁头一职,俺武二……干了!以后倘若有谁不经通报想进这西门大宅,便从俺尸体上跨过去。” 这天上掉下来的泼天富贵与安稳,莫说是武松这待罪之身欣喜若狂,便是他身后不远处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张青和孙二娘夫妇,此刻也看得眼珠子发红,心肝儿都酸得拧成了一团!那滋味,比生吞了十斤黄连拌醋还要酸涩难当! 这满天下飘着的绿林好汉,有几个是天生就想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的?十成里有九成九,都是被这狗日的世道逼得没了活路!要么是吃了冤枉官司,家破人亡;要么是田地被夺,衣食无着; 如自己这对夫妻一般,除了这把子力气和几分狠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识不得几个大字,做不来精细营生!又无一技傍身!除了这刀口舔血、提心吊胆的勾当,不杀人劫财还能干啥? 倘若想找个像西门府这样泼天富贵又根基深厚的人家投靠? 嘿!人家大门大户,眼睛亮堂着呢!谁肯收留这些来历不明、手上沾血、仇家遍地的‘好汉’?只怕前脚进门举家欢天喜地,后脚就是月黑风高杀人夜!被这些好汉全家给劫富济贫了! 孙二娘只觉得自己那对大胸子都闷得慌,自己在这十字坡上,起早贪黑,干的什么营生?白天里笑脸迎客,装得比菩萨还慈;黑夜里磨刀霍霍,剥人比剥葱还快!图啥?不就图几个安身保命的银子?不就盼着哪天攒够了本钱,洗了这身腥气,寻个安稳去处。 她那对眸子,此刻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武松那宽阔的后背,又死死盯着西门庆那张春风得意的脸,仿佛要把这两人的福气都吸过来似的。她掐着张青胳膊的手愈发用力,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声音从牙缝里丝丝挤出,带着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酸气: “这……这武二,真真是祖坟冒了青烟,不,是着了天火!你听听!护院丁头,听着多体面!不签死契,来去自由!十年一签,期限分明!还有‘月例银子’!更别提……” “那西门大官人金口玉言,要替他‘料理’那要命的官司!这……这哪里是找个东家?这分明是认了个活祖宗!掉进了蜜罐子,还是金镶玉的罐子!往后啊,吃香喝辣,穿绸裹缎,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的天老爷啊……这泼天的富贵,咋就……咋就砸他头上了!他这一拳打出去,倒打出个金饭碗来!” 张青被她掐得龇牙咧嘴,却顾不上疼,一双眼睛也黏在武松身上,喉结上下滚动,狠狠咽下口唾沫,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娘子,小声些!莫让人听见!唉……谁说不是呢!这世道,真他娘的不公!”他搓着粗糙的、沾着泥灰和隐约血腥气的大手,压低声音,语气里充满了自嘲与苦涩。 他这娘子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安稳’二字! 可对自己这号人来说,比登天还难!”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羡慕、嫉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倘若可以的话,谁想在这绿林道上刀头舔血!谁又愿意睡梦里都得攥着刀把子,听见马蹄声就心惊肉跳!谁不想下半辈子能像个人似的活着?不用再闻血腥味,不用再怕官差锁链? 【真真大章!求月票,来保再难挤了!】 (本章完) 第115章 一波再起,黛玉之始 第115章 一波再起,黛玉之始 武松闻听此言,心头那悬了许久的千钧巨石“轰隆”一声坠了地,一股子虚脱般的轻快直冲顶门,四肢百骸都酥软了。他闷雷也似应了一声:“是!” 这声调里竟透出几分他自个儿都记不清年月了的松快,连日来积压对前路的迷惘,对官司的惶惑,对武大的愧疚,仿佛真被西门大官人这轻飘飘一句话给拂尘般扫尽了。 他忙不迭站起身,乖觉地退到西门庆身后,垂手侍立,活脱脱一头收了爪牙的猛虎。 恍惚间,眼前已见着自己领了沉甸甸的月钱,买上一大包油纸裹着的、喷香甜腻的糕饼果子,武大郎生的那帮半大孩子围着他,雀跃着“叔叔”、“叔叔”乖叫个不休,嘴角便不自觉地咧开,露出个近乎呆傻的痴笑,方才那股子要噬人的煞气,早丢到了九霄云外。 西门大官人眼角余光扫武松,指间那柄洒金川扇的扇骨无声地捻动摩挲着,他转向远处街角那对绷得如同满月弓弦的男女,脸上堆起和气的微笑,扬声招呼道: “二位好汉!何必在远处吃那风吹日晒的苦头?瞧瞧武二兄弟,何等明白晓事!西门府上正缺这般好身手。何不过来一同做个护院头目?酒肉管够,月钱丰厚,强似你们街头漂泊、餐风露宿百倍千倍!” 孙二娘一听“月钱丰厚”四字,那双吊梢眼“唰”地贼亮,真如饿了三冬的狸猫嗅着了腥鱼!怀里那捡到的碎银,此刻还在发烫。 她登时心怒放,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谄媚甜笑,身子已不由自主往前倾,脱口便嚷:“哎哟喂!大官人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你且放心…我夫妻二人定护你.”话未落地,脚已急不可耐要往前凑。 就在她迈出第二步的刹那,旁边一直如石雕般紧绷的张青,猛地探出铁钳也似的大手,死死攥住了她的胳膊,死命往后一拉,那力道之狠辣,孙二娘疼的差点叫出声来! “蠢婆娘!醒醒你的脑子!”张青的声音如同砂纸磨着生铁,压得极低,却带着炸雷般的惊怒,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 孙二娘被拽得一个趔趄,胳膊剧痛,泼辣劲儿刚涌到嗓子眼儿要破口大骂,却被张青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警惕定在原地!她心头一凛. 晚了! 只听得西门府中传来一声尖锐洞穿云霄的哨响。 他们身后斜街里,那几家看似寻常的铺面,“哐当”一声巨响,紧闭的门板被从内狠狠撞开!数个早已埋伏多时的西门府家丁,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凶神恶煞、眼冒绿光地扑了出来! 当先两条精壮汉子护院,手臂奋力一扬! 呼——! 一大片白茫茫、呛人刺鼻的生石灰粉,如同浓雾般当头罩下!瞬间迷蒙了视线,辛辣的气味直冲口鼻,呛得人涕泪横流,眼睛火辣辣地灼痛! 与此同时,另外三四人配合默契,手中猛地抖开数张大网!那网绳粗如拇指,黑黢黢油腻腻,分明是浸透了桐油的牛筋绞成,坚韧异常,带着一股浓重的腥臊恶臭,兜头盖脸,如同巨蟒般朝着张青、孙二娘二人缠绕捆缚而来! 那生石灰粉兜头盖脸,辛辣如烙铁!张青、孙二娘二人眼前登时白茫茫一片,剧痛钻心,涕泪糊了满脸,口鼻如同塞了火炭,呛咳不止,肺管子都要炸开!凭着多年刀头舔血的凶性,两人顾不得眼瞎目盲,凭着直觉就地翻滚,如同被烫伤的野狗,竟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几张兜头罩下的油腻腥臭大网! 西门庆身后的家丁见埋伏落空,发一声喊,如同群狼出洞,挥舞着哨棒、朴刀,凶神恶煞地扑将过来! 张青、孙二娘强忍灼痛,勉强睁开血红的泪眼,模糊中只见人影幢幢。两人心知不妙,拔腿便要往巷子深处窜逃!就在孙二娘脚步刚动的一刹那—— 嗖——! 一道刺耳的金色锐响破空而至!一枚沉甸甸、圆溜溜的金丸,裹着恶风,竟如长了眼般,直射孙二娘的后脑勺!那手法刁钻狠毒,分明是要一击毙命! “婆娘!”张青嘶吼一声,目眦欲裂!千钧一发之际,他根本不及细想,猛地抬起右臂,硬生生迎着那金丸挡去!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那金丸力道奇大,竟将张青的小臂骨硬生生打得塌陷下去,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皮肉瞬间绽开,鲜血混着白森森的骨茬子迸溅出来!张青痛得浑身一颤,闷哼一声,豆大的汗珠混着石灰粉滚落,一张脸扭曲得如同恶鬼! “操他姥姥的暗青子!”孙二娘看得真切,心胆俱裂,泼辣劲儿彻底炸开!夫妻俩同时“呛啷”一声拔出腰间寒气森森的剔骨双刀!刀光泼雪般舞开,带着拼命的狠戾,硬是将冲到近前的几个家丁逼退数步! 趁着这瞬间的空隙,两人转身再逃!然而—— 嗖!嗖!嗖! 破空之声再起!竟是数枚金丸,如同毒蜂般从他们背后攒射而来,封死了他们逃窜的去路!目标依旧直指行动稍慢的孙二娘! “躲开!”张青的嘶吼已带了绝望的凄厉!他竟猛地将身子一旋,如同肉盾般,决绝地覆在了孙二娘身后! “噗嗤!”“咔嚓!”“噗——!” 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接连响起! 一枚金丸狠狠嵌入张青后腰,打得他一个趔趄! 另一枚正中他左腿膝盖侧面!那膝盖骨应声而碎!张青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左腿登时如同烂泥般拖在地上,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 最致命的一枚,擦着他的额角掠过,却狠狠打中了他左眼! “啊——我的眼!!” 血光迸现!张青的左眼珠竟被那金丸打得爆裂开来!黏稠的血浆混合着青白的浆液,如同恶心的汁水,瞬间糊满了半张脸!他剩下的右眼死死瞪着,血泪狂涌,整个人如同从血池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发出断断续续、凄厉到极点的哀嚎! “当家的——!!!”孙二娘回头目睹此景,只觉得心肝脾肺肾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撕裂!那剧痛甚至压过了石灰灼眼的痛苦,滚烫的泪水混着血水石灰,在她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她不是没杀过人,不是没见过血,可眼前这为她挡下致命一击、被打得不成人形的,是她那刀子嘴豆腐心、骂她最凶却也最疼她的男人啊! “走!快走啊!”张青忍住疼痛高喊。 孙二娘发出母狼般的悲嚎,一把架起几乎瘫软、左腿拖地、左眼只剩血窟窿的张青,用尽全身力气往旁边一条更窄、堆满杂物的黑巷子里撞去! 张青沉重的身躯压得她几乎跌倒,她咬着牙,反手将巷口一个卖肉的油腻木案板猛地掀翻,杂物哐当滚落,暂时阻了追兵一瞬,一个缩身转入另一个小巷。 “放下我…蠢婆娘…放下…”张青气若游丝,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断续的字句,每说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咱俩…身上背着…多少条人命…被…被西门狗贼…拿住交给官府…就是…千刀万剐…下油锅…一个也活不了,不如跑一个…是一个…” “放你娘的屁!给老娘闭嘴!”孙二娘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在黑暗的巷子里狂奔,涕泪、血水、石灰糊了满脸,涕泪横流地破口大骂着哭嚎: “要死死一块儿!老娘我十六岁在那破草棚子跟了你,一口穿金戴银的福气没享,整日刀里来火里去,被官差撵着跑的跟条狗一样,你敢抛下我走?老娘黄泉路也要撵着你!你给我活着,好好活着,听见没有!” 身后的喊杀声、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叫喊声追逐声,甚至还有衙役的喝斥声音。 跑不掉了!!! 张青仅剩的右眼死死盯着身后逼近的光影,又猛地看向身边这个架着他、哭得撕心裂肺、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的女人。一股决绝的凶悍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他残破的心头! “滚——!!!” 张青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同时,他那条完好的右臂猛地一推,狠狠将孙二娘搡得向前扑跌出去! 孙二娘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她愕然回头—— 只见张青拖着那条废腿,背靠着冰冷的巷壁,仅存的右眼死死瞪着她,那张被血污、石灰糊满的脸上,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却带着无比痛楚与…一丝释然的惨笑! “孙二娘!你这蠢如猪狗、又馋又懒、惹祸精似的丧门星!老子张青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年瞎了眼,在十字坡娶了你这个扫把星!滚!败家娘们儿!克夫命!害得老子落到这般田地!滚啊!给老子滚得远远的!下辈子投胎,老子宁愿娶头母猪,也离你这扫把星远些!滚啊——!!!给老子滚~~~啊!” 那骂声,恶毒、粗鄙、刻薄入骨,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刺得孙二娘耳膜生疼,心口如同被万箭穿透! 就在这恶毒的咒骂声尚未落尽的瞬间—— 张青那只握着剔骨尖刀的右手,猛地回腕!那柄平日里不知剁碎过多少骨肉的利刃,带着一道决绝的寒光,精准无比地抹过了自己的脖颈! “嗤——!” 鲜血如同被瞬间释放的喷泉,猛地从他颈间狂飙而出!溅满了斑驳的墙壁,也溅了几滴在孙二娘呆滞的脸上! 他脸上的惨笑凝固了,身体靠着墙壁缓缓软倒,仅剩的那只右眼,最后望了孙二娘一眼似乎想要把她牢牢记住,里面的凶戾、怜惜、担心、痛楚尽数消散,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解脱的复杂情绪。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啊——!!!张青——!你这挨千刀没良心的王八蛋——!!”孙二娘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最终冲破束缚的、如同孤狼泣月般的凄厉嚎哭!那哭声撕心裂肺,穿透了小巷的黑暗。她扑向张青的躯体,牢牢抱住,只顾去捂他那血窟窿眼儿,怎奈那血水滚烫,汩汩地自她指缝里冒将出来,捂了左边右边涌,堵了上边下边淌。 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喊已到巷口。 孙二娘猛地从地上弹起,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又被注入了最后一股戾气的野兽!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张青一动不动的尸体,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从十字坡初次相遇他递来的油腻烧鹅,到他掀开自己红盖头时那傻呵呵的笑,再到无数次自己不管怎么大骂他都笑嘻嘻的疼着自己。 他总说“婆娘你歇着,这硬骨头老子来剁!” 他总说“娘子他们都道你丑,却不知你在我心里如西施一般!” 他总说“手咋这么凉?跟冰坨子似的!过来!老子给你焐焐!” 他总说:“下辈子?下辈子老子还找你!省得你这祸害去祸害别人!” ……一幕幕市井的、血腥的、粗粝却无比真实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被血泪模糊的眼前闪过。 他临死前骂得那么难听,那么绝情……可她孙二娘,怎么会不懂?这头犟驴,到死都在用最恶毒的话,想斩断她的牵挂,想让她少一分伤心,少一分犹豫,想逼着她独自活下去啊!他连死,都在用这种剜心剔骨的方式,算计着怎么对她最好! 可我不想你死啊!!!! 我宁愿死的那个是我!!! “张青!你这没良心的王八蛋——!!我操你十辈祖宗,到阎王那里等着我,听见没有!!!老娘我报了仇就来寻你!!”孙二娘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嘶吼哀嚎,猛地转身,将所有的悲痛、绝望、愤怒都化作了求生的本能! 她怨恨的朝着西门府方向投了一眼,不再回头,如同离弦的血箭,朝着巷子更深、更黑的尽头亡命狂奔,眼泪奔撒而出!身后,是西门府家丁的呼喝。 她边跑,那嚎啕的哭声却再也止不住,如同受伤母兽的悲鸣,在狭窄的巷弄里回荡,混着血腥气和石灰粉的呛人味道,久久不散…… 西门大官人手中折扇轻摇,望着张青夫妇远逃的背影上,身后原本侍立的玳安早就领着在西门府附近巡街的衙役,也追了过去。 一旁的少年岳飞看得热血上涌,侠义心切,几乎不假思索便要拔足追去相助——他虽不知那对夫妇底细,但见官差追捕,本能地便想尽一份力。 可他身形刚动,一只沉稳如磐石、带着千钧力量却又异常克制的手掌,已轻轻按在了他的肩头。 岳飞身形一滞,猛地回头,正对上师父周侗那双深邃如古井、此刻却蕴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睛。周侗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少年岳飞这才止住身子,停步不前。 周侗收回望向岳飞的目光,轻轻拍了拍身边少年岳飞单薄的肩膀,声音低沉:“鹏举,时辰到了,我们走吧。错过这班船,又得在这耽搁几日了。”他说完,目光似无意又似刻意地转向一旁负手而立的西门庆。 大官人拱手道:“师父远行不知何日再聚,徒弟岂有不送之理?就让徒弟亲自送师父去码头,聊表心意。” 周侗缓缓摇头,脸上古井无波,也拍了拍西门庆的肩膀:“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得再远,也终有有个渡口别离,送到那天涯海角处,也终究有个转身的时刻,江湖人:酒温时泼地为誓,离别时留个爽快,便已是足足!” 就在这时,“扑通”一声闷响! 只见那武松双膝狠狠砸在冰冷的泥地上,仿佛要将地面砸穿!他高大的身躯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额头重重磕下,一下,两下,三下……咚咚作响!。十几个响头磕完,他整个魁梧的身躯都伏了下去,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泥地,一声不吭。 周侗看着地上那倔强的身影,一声叹息,对着那颗深埋在泥土里的头颅,字字清晰,却又字字如刀:“你,若心里……还认我这个师父…以后便就好生跟着庆官,莫要有别的心思。”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听着他的管束,收敛你那烈火般的性子……做事前时常想着你那的哥哥,比什么都强。” 武松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再次重重地把额头磕向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两下,三下… “弟子……知道了!”他声音艰涩,如同砂纸摩擦,“弟子……绝不敢违逆师父教诲……绝不敢有负大官人恩典!” 周侗言罢,携了少年岳飞,师徒二人再不回顾,径自转身,大踏步便走。夕阳熔金,将二人身影拖得老长,印在那青石板路上,直往那运河码头去了,眼看那两道身影便要没入市声人海之中。 谁知那周侗走了约莫半箭之地,脚下忽地一顿。但见他身形凝住,似有千钧重担压肩,沉吟片刻,竟尔又折转身来!步履沉稳,一步步走了回来。 西门大官人疑惑的正要开口。 可不等大官人说话,周侗却是个爽利人,不耐烦虚礼,一摆手,止住了西门庆未出口的话语,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古朴、刻着踏云麒麟暗纹的玉佩。 他看了看手中玉佩,将它递向西门庆。 “拿着。”周侗沉声说道:“你还有个大师兄,姓卢,名俊义,江湖上混个诨号唤作‘玉麒麟’。如今在河北大名府,也是响当当一方人物,家财万贯,交游广阔。凭此物为信,你二人自可互通书信,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守望相助,互通些个消息有无。” 西门庆眼风在那麒麟佩上一扫,口中连称“不敢”,双手接住。入手温凉滑腻,确非凡品。 周侗看着玉佩落入西门庆掌中,眼神复杂难明。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略略一顿,声音又沉了几分: “庆官,我年事已大,知天命久矣,此去一别,你我师徒后会无期…这几日盘桓府上,冷眼旁观。你行事之缜密,谋划之周详,远非……远非你那大师兄卢俊义所能及。他那人是条好汉,却失之刚直,少些弯转,却又是冲锋掠阵的好手,必然遭人觊觎。” 周侗目光如电,直刺西门庆眼底,“倘若……将来万一有个山高水低,你这师兄陷进了死局绝地……庆官,你……你看在老夫这点微末情分的老脸上,务必……伸伸手,拉他一把!救他一救!这便是……老夫临别所托了!收你做徒弟,我周侗不悔!” 言犹在耳,周侗竟不再等西门庆答话,更无半句客套辞别。只见他猛地双手抱拳,对着西门庆便是深深一揖到地!这一揖,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江湖人的豪气,更透着不容拒绝的恳托。 大官人干忙鞠躬回礼,却在这时,只见夕阳的余晖给青石板路镀了层暧昧的金红,西门府那两扇油亮的黑漆大门尚未合拢,忽听得门内一阵裙裾窸窣、环佩零丁的急促声响,紧接着,一个娇怯怯的身影竟如离枝的粉蝶儿般扑了出来! 众人定睛看去,不是别个,正是新入府不久尚带几分懵懂凄惶的香菱!只见她云鬓微松,几缕青丝汗津津地贴在雪白的腮边,一双秋水也似的眸子此刻蓄满了泪,盈盈欲坠。 她先是对自己主子西门庆行了个礼,见到大官人点头允许,这才不顾满地尘土,纤腰一折,“噗通”一声便直挺挺跪在了少年岳飞面前!那青石坚硬冰冷,硌得她娇嫩的膝盖生疼,她却浑似不觉。 “恩人!恩公!”香菱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如同碎玉投珠,砸在这暮色渐浓的街市上,“香菱这条残命,全赖恩公当日搭救,才得苟活!蒙恩公大德,托付于老爷府上栖身,得老爷疼爱!此一去,关山万里,恩公前程远大,香菱无以为报,特来叩头送行。” 她越说越悲,那泪珠儿终是断了线,扑簌簌滚落下来,打在尘土里,洇开小小的湿痕。她伏下身去,肩头耸动,泣不成声。 岳飞呆立当场,想要托起,却男女有别。他低头看着脚下这哭得梨带雨、身世堪怜的女子,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这几日在西门府所见所闻。 “师弟!”岳飞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金石之音,却也透着一股思虑后的决绝,“我有一事相求!还望师弟答应。今日,便请师弟做个见证!” 大官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郑重弄得一怔,手中扇子都忘了摇,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哦?师兄但讲无妨。” 岳飞直起身,目光炯炯,指向犹自跪地啜泣的香菱:“此女香菱,身世飘零,孤苦无依。蒙师弟救出,圆我心境,我感激不尽!然,我此去后,必将从军报国,生死未知,从此再难回转此地!” “今日,我斗胆,愿当着师弟的面,认香菱为义姐!从今往后,她便是岳某在西门府上的一位亲人!万望师弟……做个凭证!” 大官人微微一想,立刻明白了岳飞此举的含义,乐见其成,点头应道:“好!师兄侠义心肠,认下这门干亲,亦是佳话!师弟今日便厚颜做个见证!从今往后,西门府中,自有师兄这份情面在。” 岳飞见西门庆应下,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也不再多言。他再次转向香菱,亦是深深一揖:“义姐……保重!弟,岳飞……去了!”说罢,猛地转身,步履如风,跟上周侗步伐。 须臾间,师徒二人的背影便融入了那渐浓的暮色与喧嚣的市声里,再不回头。 西门庆紧握着那枚温润的麒麟玉佩,望着周侗师徒挺拔背影,久久伫立。 运河之上,官船破开浑黄的浊浪,稳稳前行,目的清河县码头。 舱内,点着上好的沉水香,青烟袅袅,却也压不住舱底渗上来的、混着河水腥气的淡淡霉味。 新任不久的巡盐御史林如海,身着簇新的五品补服,端坐在黄梨木的圈椅中,身姿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倦怠与沉郁。 他面前的红木书案上,摊着几份刚由长随呈上的文书。皆是盐务上的旧档卷宗,墨迹半新不旧,字里行间却透着陈年的积弊与亏空的窟窿,一笔笔,一桩桩,看得人指尖发凉。 林如海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那“笃笃”的轻响,在安静的船舱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敲在人心坎上,案头烛火不安地跳跃,将他半边脸映得明,半边脸埋入阴影。 那迭冰冷的卷宗旁,另放着一封书信。信封是上好的玉版宣,印着荣国府独有的缠枝牡丹暗纹,封口处火漆完好,印鉴赫然是贾府史老太君的私章。 这封信,分量远比那堆盐务文书更沉,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林如海的心头。 他手中,则是握着黛玉亲笔写来的书信. (本章完) 第116章 孙二娘张青之死 第116章 孙二娘张青之死 这边西门庆送走周侗和少年岳飞。 那边孙二娘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豹,在小巷的阴影里穿梭腾挪。她身上那件被血浸透又沾满泥污的衣衫紧贴着皮肉,每一步都牵扯着未愈的伤口,钻心地疼。 汗水混着血水,顺着她散乱的鬓角往下淌,糊住了视线。身后杂沓的脚步声、粗野的叫骂声越来越近。 “在那里!别让那贼婆娘跑了——!大官人有重赏!”西门府上家丁的吼声如同追魂索命的丧钟。 孙二娘银牙几乎咬碎,眼中凶光迸射!她猛地一跺脚,不再躲藏,从后腰“唰啦”一声抽出那对寒光闪闪的子母双刀!城门方向闯去。 此刻,城门口那几个当值的小吏,正缩在避风的门洞里,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领头的是个油滑的老吏,唤作王三儿,靠着族叔在县衙当个书办,才捞到这守城门的“肥差”。 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喊杀之声,夹着些“江洋大盗”的吆喝。几个才从乡下托人情塞进来的族亲子侄,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登时慌了手脚,脸也白了,腿也软了,手忙脚乱就要去搬那死沉死沉的拒马鹿砦,恨不能立时堵死了城门 “慌个鸟!”王三儿眼皮子都懒得抬,嘴里叼着根枯草棍儿,正慢悠悠剔他那黄牙缝里的肉丝儿,含糊骂道: “瞧你们那点出息!听见个风吹草动,就吓得卵袋缩进腔子里去了?这清河县地面,哪天不死他娘的十个八个?哪天不抓他三五伙毛贼?抓着了,功劳簿上是老爷们的朱笔;抓不着,板子下来,还不是打在咱们这身贱皮囊上?每月就领着这几个铜板,值当你把吃饭的家伙都搭进去?” 他“呸”地吐出一口痰,懒瘫在座椅上拿那草棍儿往的清河城内一指:“你们几个不知死活的雏儿,懂个屌毛!那些个亡命徒,都是阎王殿里挂了号的煞神!你今日一时逞能,把他们堵死在城里头,信不信不到半夜,就有人摸黑寻到你门上来,拿刀子把你脖子抹了,再大摇大摆出城去?” “这般拼死拼活图个甚?做做样子,虚张声势,懂不懂?把手里那烧火棍子亮出来,吆喝两声,也就是了!倘若那厮真个杀将过来,你便退!抬腿走人,大家相安无事!让他们走便是,真个拼命?呸!你那脑子是让驴蹄子踹了,还是让门板夹了?” 几个年轻后生被他骂得面皮紫涨,如同猴儿屁股一般,只顾得鸡啄米似的点头。方才提起的刀枪,又悄悄耷拉下去,身子骨不由自主地往王三儿那油滑老吏身后缩去,恨不能变个壁虎儿,钻进那砖缝墙眼里去躲个干净。 说时迟,那时快!城门洞里这厢话音未落,那喊杀声已如滚地闷雷直逼到眼前! 但见人影幢幢,一个血葫芦也似的妇人,披头散发,状若疯魔,手里两把钢刀,恰似那阴司地狱里爬出的母罗刹,直愣愣朝着城门豁口撞将过来! 她身后,西门府如狼似虎的家丁们,一个个眼珠子瞪得血红,口里喷着白沫子,没命价狂追嘶喊: “截住那贼婆娘——!休放她出城——!西门大官人府上悬红缉拿的要犯——!死活不论,拿住了重重有赏——!” “西门大官人府上”这七个字,不啻于晴天里一个霹雳,兜头盖脸,结结实实砸在王三儿那对招风耳朵里! 方才还瘫在地上,一副“天塌了自有高个儿顶”惫懒相的王三儿,眼珠子“唰”地一下瞪得溜圆,活脱脱庙里泥塑的金刚! 那浑浊的老眼底,猛地爆射出饿狗见了热屎、苍蝇叮上臭肉般的精光!他“嗷唠”一嗓子,真个是“蝎子蜇了腚!!” “噌!”地从地上弹将起来,那麻利劲儿,哪里像个四十开外的积年老吏?反手一脚,狠狠踹在旁边一个吓傻了的族侄腚沟子上,唾沫星子横飞,破口大骂: “入你亲娘!耳朵里塞驴毛了?!没听见是西门大官人府上缉拿的江洋巨盗?!还他娘的杵在这里等阎王爷点卯?!抄家伙!给老子把城门堵死了——!快!快落门闩——!” 见到族中后生懵懵的说道:“族叔你不是才说” 王三儿反手就是一个大耳刮子,一边嘶声裂肺地吼叫,一边手忙脚乱地抢过倚在墙根的铁尺和碗口粗的铁链,脸上那点油滑惫懒,早被癫狂取代,油汗混着唾沫星子喷了左右一脸: “蠢驴夯货!人生在世几回搏,此时不搏何时搏?这可是西门大官人府上的毛贼!拿住了这贼婆娘,大官人指头缝里漏下点黄白之物,够你们这些穷酸夯货回乡下起五间青砖到顶的敞亮大屋,讨一房能掐出水的小娘子,还他娘的往后缩卵?!给老子豁出命去上——!拿住了,人人有份,老子带你们去窑子快活三天三夜!” 话音未落,王三儿自己已经像打了鸡血一般,挥舞着铁枪,嗷嗷叫着第一个迎着那血人般的孙二娘冲了上去! 那几个刚才还畏畏缩缩的乡下族亲,脑子嗡的一声,眼睛也红了,也顾不得害怕,嗷嗷叫着,举起手中简陋的刀枪棍棒,跟着王三儿,乱哄哄地朝着那即将冲到城门洞下的血色身影围堵过去! 孙二娘见那平日懒散如泥的官兵,竟个个如狼似虎,挺着明晃晃的刀枪,直眉瞪眼朝自己扑来,心里先是一惊。 再回头望那城门时,只见两扇厚重的朱漆门板早被推得严丝合缝,几个顶盔贯甲的军汉死死抵着门闩,哪里还有一丝缝隙! 孙二娘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脚下却不敢丝毫怠慢。眼见官兵那铁桶似的阵势已成,把个长街封得水泄不通,她只得把腰身一拧,使个鹞子翻身,斜刺里撞入旁边一条窄巷。 巷子极深,两旁高墙夹峙,遮住了天上毒日头,只留下一条阴冷的影子。她发足狂奔,耳边只闻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身后官兵杂沓的脚步声、呼喝声,在狭窄的巷壁间撞来荡去,嗡嗡作响。 她七拐八绕,专拣那腌臜曲折、堆满破筐烂桶的死角钻。不知钻了多久,身后那催命的声响终于渐渐稀了。孙二娘背靠着一堵湿滑冰冷的砖墙,大口喘着粗气,胸口里一颗心擂鼓也似地跳。 她抬手抹了把脸,手上黏腻腻的,尽是方才厮杀时溅上的血污,带着一股子铁锈般的腥气。脸上汗水混着血水淌下来,蜇得眼角生疼,待到气息稍稍平复些,正待寻个稳妥路径脱身。就在这心神略一松弛的当口,脑后猛然刮起一股恶风! 孙二娘到底是刀头舔血惯了的角色,心知不妙,待要拧身躲避,却是迟了半步。只听“呜”的一声闷响,一截沉甸甸、湿漉漉的硬物,带着一股子烂木头和臭水沟的混合气味,结结实实敲在她后颈窝上! 这一下力道极猛,直如千斤重锤砸落,砸得她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地一声,似有千万只苍蝇炸了窝。 她一个踉跄,眼前发黑,身子软软地便向前扑倒。昏沉中,只觉数条黑影饿狗般从两侧污秽的墙角暗影里扑出,嘴里不干不净地嚷嚷着: “总算找到这婆娘!快!绑起来” “大哥这‘闷棍’使得越发地道了,瞧这娘们儿,软得像团面!” “手脚麻利些!捆结实了!这可是要送西门大官人府上的!” 几条粗粝的麻绳带着刺鼻的霉味,毒蛇般缠绕上来,勒进孙二娘沾满血汗的皮肉里,又紧又痛。几条汉子七手八脚,下手极重,拉扯捆扎间,粗硬的指节故意在她身上狠命掐捏,带着腌臜的狎昵。 孙二娘强撑着最后一丝神智,想挣,浑身筋骨却似散了架,软绵绵提不起半分力气;想骂,喉咙里只发出几声模糊的呜咽,眼前彻底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却想不到,自己江湖行走这么些年,躲过了官兵无数次追捕,却阴沟里翻船送在几个平日里自己打骂不当人的泼皮手中。 西门大宅门前。 西门庆立在滴水檐下,望着那周侗并少年岳飞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角人流里,只余下日头影子拖得老长。 眼角余光瞥见身后的武松,那汉子身板挺得如标枪一般,一对虎目精光四射,不住地扫视着府门周遭的墙根树影,浑身筋肉绷紧。 西门庆嘴角一扯,露出几分玩味的笑,扭过身来,拿扇子虚点了点武松紧绷的肩膊:“武护院,忒也小心了!此间乃是清河县,放轻松些,莫要绷得像根上紧了弦的硬弩。” 武松闻言,那紧绷的下颚并未松弛半分,微微躬身,嗓音低沉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大官人容禀。俺武二既蒙大官人恩典,如今便是大官人府上的人!自古道,吃主家饭,干主家事!这护卫的勾当,须臾松懈不得!” 他顿了一顿,声音也压低了几分:“……更何况,俺武家传宗接代、开枝散叶的指望,如今都系在大官人身上了。俺大哥的婚事全仰仗大官人做主。这干系天大的事,俺武二岂敢有半点懈怠?” 西门大官人听了,哈哈一笑,伸手重重拍了拍武松铁硬的臂膀:“方才怎地不替那对雌雄大盗求个情面?” 武松闻言,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那笑纹里浸满了黄莲水:“大官人说笑了。俺们这些绿林走江湖的人,日日干的是在刀尖上舔血讨饭吃的勾当,今日不知明日事。若非大官人抬举,将俺从阳谷县案件那烂泥潭里拔出来,又给了几分体面,武二此刻,和他们又有甚两样?总归…都有这么一日。”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眼光黯然:“更何况我求情又有何用?俺武松虽是个粗人,却不是个没眼色的傻子!俺如今算个甚么东西?不过是大官人府上一个看家护院的院头,一切行事自然以主家为准。” 武松猛地抬起头,那对虎目直勾勾盯着西门庆,竟带着几分乞求:“倘若……倘若他两个的尸首,被拖到菜市口示众完了……求大官人开恩,容俺武二去收个尸!买两口薄皮棺材,寻个乱葬岗子埋了,也算全了往日那点子江湖情分,不叫野狗啃了去!俺……俺武二给您磕头了!”说着便要矮身。 西门庆忙伸手虚扶了一把:“这点子小事,值当甚么?应了你便是!”他拍拍武松铁硬的臂膀:“你也莫要太过伤怀,人死如灯灭,活着的还得往前看!” “赶明儿我就叫那清河县媒婆过来,替你大哥武大好好物色一个浑家,现在世道凋零,多的是落魄的书香,倘若没有找到相配的,我便出钱买个合适的,你大哥那炊饼买卖,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屋里人帮衬了!玳安——” “小的在!”玳安像条泥鳅似的从廊柱后钻出来。 “带武院头去西跨院那间新收拾出来的精舍歇着!被褥都用库房里新弹的,熏上些安息香!等那群小的回来,让他们见过武院头,以后跟着武院头操练。” “是!”玳安应声说道。 夜深。 厅堂里,烛火摇红,将那雕梁画栋映得半明半灭,光影在描金画彩上乱爬。 西门庆大剌剌坐在宽大螺钿交椅上,身下垫着金丝缎枕。他敞着怀儿,露出里头一截松江绫小衣,手指头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紫檀木扶手。 地下跪着的孙二娘,早被粗麻绳儿捆得粽子也似,哪里还有半分“母夜叉”的利落?直如从十八层阿鼻地狱里拖出的一个游魂。一头青丝蓬乱如秋后枯草,沾满了泥垢、汗腥气,更混着暗紫的血块子,湿漉漉地黏在污糟蜡黄的脸皮上。 那双眼毒蛇吐信般死死钉在西门大官人的脸上,恨不能剜下他两块肉来,那怨毒里更裹着一股不顾死活、同归于尽的疯魔劲儿。 “西门庆!你这天杀的贼囚根子!狗攮的没廉耻畜生!”孙二娘猛地一挣,脖颈上青筋蚯蚓般暴凸,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刮锅底,却又尖利得刺人耳膜:“你不得好死!天打雷劈!叫你永世不得超生!下油锅!滚钉板!剐你千万万剐!” 她发了疯似的挣扭,那粗麻绳深深勒进皮肉里,磨蹭着绽开的伤口,血水渗出来,她却浑然不觉,只如那砧板上刮鳞的活鱼,死命地弹跳扑腾。 “来呀!有种的现时就结果了老娘!给老娘一个痛快!”她唾沫星子混着血沫子乱喷,声嘶力竭地号叫,“不敢么?你这没卵袋子的阉驴!软脓包!怕了老娘这身贱骨头不成?来!打啊!杀了我!剐了我!你倒是动手啊——!” 西门大官人拍了拍手笑道:“骂得好!端的骂得痛快!你存心要撩拨老爷的火气?巴望着老爷一时性起,手起刀落,赏你个痛快是不是?再不济,也盼着老爷抡起鞭子,烧红烙铁,把你这一身贱皮子肉整治得稀烂,好叫你用身壳子的痛,遮掩心中的痛?是不是?” 孙二娘那癫狂的嘶嚎被他这话头一剪,戛然止住。她猛地扬起血葫芦似的脑袋,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珠子,死死剜向大官人的脸。 大官人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慢条斯理的说道: “你如今这般寻死觅活,撒泼打滚,不过是因为张青死了!你这颗心,像被人活生生用钝刀子剜去了一大块,疼得你恨不得立时三刻跟着去了,是也不是?” 大官人笑道:老爷我偏不!老爷就要留着你这一口气!叫你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想着张青是如何死在你面前的!是你拖累了他!害死了他!” 孙二娘被戳中了最痛处,浑身剧震,血污狼藉的脸上肌肉扭曲,喉咙里“嗬嗬”作响,张口又要嚎骂。 大官人眼皮都懒得抬,只从牙缝里轻轻“嗯?”了一声。 旁边侍立的来保何等乖觉,立刻扑上前去,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团腥臭油腻的破布,死命塞进孙二娘嘴里,直噎得她翻起白眼,只剩“呜呜”的闷哼。 大官人又是一笑:“是不是觉得吼出来,心里头那剜心蚀骨的疼,就松快了些许?老爷我——偏不让吼出来!” 他指着孙二娘:“你今日知道心痛,也配?那些被你孙二娘剁成肉馅、包了人肉包子的过往客商他们家中,难道就没有倚门悬望的爹娘?难道就没有哭瞎了眼的婆娘?你可曾看到他们哭得肝肠寸断、生不如死!” 大官人摇了摇头:“你看不到,就更想不到.想不到就慢慢想.” 懒洋洋地问来保:“那些衙役呢?” 来保堆笑回禀:“回大爹的话,都在仪门外头候着呢,不敢进来聒噪。领头的张押司说了,大爹尽管消遣,不急不急,只消给他们留具囫囵尸首抬回去销差,就感恩不尽,给大爹磕头了!” 西门大官人挥了挥手:“拖出去给他们!省得污了老爷的地界儿!”“是!大爹!”来保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朝着门外一努嘴。 立时便有两个如狼似虎的护院抢上前来,一人攥住孙二娘散乱的头发,一人揪住她背后勒紧的绳索,如同拖拽一条死狗般拽了出去。 说话间,玳安领着门外等了半天七八个粗蠢汉子,个个敞胸露怀,歪戴头巾。 这群泼皮无赖进得厅来,觑见西门大官人高踞堂上,慌忙“扑通扑通”跪了一地,磕头如捣蒜,口中乱嚷:“小的们给大爹磕头!”“大爹万福金安!” 西门大官人眼皮微抬,慢悠悠道:“今日这事,倒有劳你们几个,算是立了一功。” 他朝旁边侍立的玳安一努嘴:“玳安,取那封银子来,赏他们几个打酒压惊。”玳安应了声“是”,利落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用红纸封着的银包。 地上跪着的泼皮们一听赶紧摇头。 为首一个獐头鼠目的泼皮,膝行半步,仰着脸谄笑道:“大爹容禀!今日这事儿,说来也气煞人!都是那张二驴那杀才坏了事!他吃醉了猫尿,管不住那张破瓢嘴,竟把大爹您落脚的地界儿,透给了那母大虫!这才招来这场祸事!” “等小的们酒醒过来寻他算账,这驴日的早他娘的脚底抹油——溜得没影儿了!怕是躲到了其他县城!”他越说越气,唾沫星子乱飞,连带旁边的泼皮们也纷纷咒骂起来:“千刀万剐的张二驴!”“吃里扒外的狗东西!”“逮住他非剥了他的皮!” 西门大官人摆了摆手,止住众人的聒噪:“好了,一码归一码。他泄我的底,是他的不是;你们报信有功,是你们的功劳。这银子,”他用下巴点了点玳安手里的银包,“该赏还是得赏。” 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冷了下来:“只是那张二驴……哼!你们替我留个心,若是跑回了清河县,不拘用什么法子,给我‘请’来!老爷要好好问问他,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那群泼皮一听,不仅能得赏钱,还能替大官人办差拿人,简直是天大的脸面!登时喜得抓耳挠腮,磕头磕得更欢实了,额头撞在青砖地上砰砰作响,争先恐后地拍胸脯表忠心:“大爹放心!包在小的们身上!”“掘地三尺也把那驴日的给您翻出来!”“小的们这就去撒网,保管他插翅难飞!”“定叫那忘恩负义的贼囚根子,跪在大爹面前磕头认罪!” 西门大官人看着这群如获至宝、赌咒发誓的泼皮,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玳安会意,上前将银包丢给为首的那个。泼皮们接了银子,又千恩万谢地磕了几个响头,这才你推我搡、欢天喜地地退了出去。 处理完这些已是深夜。 白日里情景却在大官人心头翻腾,尤其那两手“没羽箭”起了大用。一念及此,他心头便如滚水般咕嘟起来,便独自穿廊过院,直奔后园的演武场。 场中一片寂静,唯有虫鸣唧唧。月光惨白,将兵器架、石锁的影子拉得老长。 大官人三两下甩脱外衫,露出一身精壮的腱子肉,抄起一根白蜡杆哨棒,呼呼生风地舞弄起来。棒影翻飞,破空之声不绝,搅得那惨淡月光都碎了一地。一套棍法使完,身上微微见汗,筋骨活络开了,浑身是汗,那点子得意与燥热更按捺不住。 正要练那两手没羽箭,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墙头! 只见惨白月光下,一截粉团似的小白手正扒着墙头青砖,紧接着,小脑袋鬼鬼祟祟地探了上来,乌溜溜的眼珠子正朝场中张望——不是隔壁的李瓶儿又是谁? 西门大官人哭笑不得,这李瓶儿压抑得是真真有些严重。他嘴角一咧,手腕一翻摘了颗葡萄,收着三分劲儿,“嗖”地一声朝着那只粉团手臂破空而去! “哎——哟!”墙外传来一声短促娇脆的痛呼,随即便是“扑通”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重重摔落在地。接着,便再无声息。 西门大官人脸上的笑僵住了,万没想……这一下竟打得如此实在?墙外那死寂,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坏了!莫不是失了准头,打中了要害?”大官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墙根下,搬过旁边练气力的石锁墩子,又拖过一张搁兵器的矮脚石桌,将石锁往桌上一墩,踩着这摇摇晃晃的“高跷”,扒着墙头就急惶惶探头望去—— 墙外家后园的小径上,月光如水银泻地。只见李瓶儿小小的身子软软瘫倒在青石板上,双目紧闭,粉雕玉琢的小脸苍白如纸,竟是一动不动,声息全无! 大官人顾不得许多,手在墙头一撑,那精壮的身子便如狸猫般翻了过去。 已然深秋冷月,寒气侵肌。 李瓶儿卧在地上,紧闭双目,外罩一件半旧的月白杭绸小袄,下头系着条松绿潞绸裙儿。奇怪的是那袄子也未系紧,斜斜地半敞着。 裙腰也松垮着,更显那腰肢儿软若无骨,如水蛇般蜿蜒在地上。她本身就极白,与秦可卿的奶白不同,身量又丰腴,此刻卧着,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活脱脱便是一尊上好的定窑白瓷观音,细腻光洁,毫无瑕疵,偏生又透出底下血脉的微粉,端的是冰肌玉骨,白得晃眼。 大官人几步抢到李瓶儿身边,蹲下身去,伸手探她鼻息,若有似无,赶紧俯身下去,将那大手按在李瓶儿心口心肺复苏的推压。 连按几次,他那张阔口,便覆了下去,堪堪要贴上那两片微微开启、如熟透樱桃般的朱唇,就在这气息相闻、唇齿将合未合的当口,大官人忽觉一条软滑温润、带着甜香的丁香,竟是忍不住,急不过,从那檀口之中,怯生生、又带着几分狡黠地探了出来碰触自己。 大官人登时便知是着了道儿!他猛地站起身来也不言语就要走。 李瓶儿一见急了,哪里还装得下去?慌忙睁开那双水汪汪、情切切的杏眼,也顾不得衣衫不整,伸出两条玉藕似的胳膊,一把就抱住了大官人正要迈出一条腿,口中哀哀切切,带着哭腔唤道:“大官人!你好狠的心肠!打了奴家就要撇下奴家走了?你摸摸奴家脸蛋,可是你那葡萄?” 西门庆被她抱住腿,那温软的身子贴在小腿上,只觉一阵腻滑。他低头看着李瓶儿仰起的粉脸,泪光点点,娇喘微微,胸前那抹胸儿更是半遮半掩,春光无限,脸上一点紫红葡萄汁水,粘稠如蜜,在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上格外刺目,便硬起心肠,只把腿用力一挣,喝道:“放手!爷没工夫陪你耍子!” 李瓶儿哪里肯放?抱得更紧了。西门庆见她纠缠,索性发了狠,另一只脚猛地一跺地,趁李瓶儿吃痛手上微松的刹那,狠狠将腿抽了出来。他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走到院墙根下,看准了,提气一纵,那矫健身影便如狸猫般翻上了墙头,转眼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只留下墙头几片枯叶簌簌飘落。 李瓶儿跌坐在地上,冰凉的石砖硌着娇嫩的臀股。她眼睁睁看着那冤家翻墙而去,连个背影都没留全。满腔的柔情蜜意、精心设计的旖旎风光,全落了空。 她恨恨地一跺脚,也不管那玉足踩在冷地上,撅起那两片被大官人气息熏染过的、犹自湿润红艳的樱唇,朝着大官人消失的方向,带着十分的委屈和九分的娇嗔,低声骂道:“呸!杀千刀的没胆大官人!送到嘴边的肉,爬过墙的红杏都不敢吃……真真白长了那副唬人的身板儿!” 第二日初晨。 深秋霜重,天色灰蒙。 宁荣二府那两扇朱漆兽头大门“吱呀呀”洞开,碾过门枕石,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 当先出来的,正是那风流袅娜、病骨支离的秦可卿。她裹着一件银鼠皮里子、外罩云锦面的素白鹤氅,宽大的氅衣也掩不住内里那具丰腴妖娆的身段。 脸色苍白如雪,更添几分弱柳扶风的韵致,偏生那对神物,却是巍峨高耸,饱满得惊人,沉甸甸地坠着,将那纤纤一捻的杨柳腰肢衬得越发不堪盈握,真真是如同怀里揣了两只不安分的活兔儿。裙下一双小小玉足,踩着厚底绣鞋,在冰冷的石阶上摇摇欲坠。 紧随其后,一阵香风裹着利落劲儿出来的,正是那王熙凤。她穿一件金妆缎的袄儿,配着一条墨绿底子撒金菊的马面裙,头上金钗步摇,映着灰蒙蒙的天光,依旧熠熠生辉。 凤姐儿身量丰腴,行动间带着一股子泼辣辣的生气。最惹眼的,是那裙下包裹着的圆滚滚、沉甸甸!那马面裙的料子厚实挺括,竟也被撑得浑圆饱满,轮廓分明,沉甸甸地压着裙摆,透出一股子结实又肉欲的悍然风情。 走起路来,真真是风摆荷叶,臀浪生波。 王熙凤一眼瞧见秦可卿扶着丫鬟,脸色煞白,那对儿平日里勾魂摄魄的杏眼也失了神采,只剩下倦怠的灰翳。凤姐儿心头一跳,忙不迭紧赶两步上前,一把搀住秦可卿冰凉滑腻的玉臂,入手处只觉那臂膀绵软无力,隔着衣裳都能感到内里的虚浮。她蹙着描画精致的柳叶眉,连珠炮似的开了口,声音清脆中带着急切: “哎哟我的小祖宗!怎地脸色越发像个雪人儿了?那起子太医都是吃干饭的不成?瞧瞧这手凉的!快别在这风口里站着了,仔细再灌了冷气进去!” 她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将那软绵绵的秦可卿往自己那辆早已候着的、装饰华贵的翠盖珠缨八宝车引去,“快!上我的车!咱们姐俩儿挤一挤,暖和!横竖都到了城门口再分道也不迟!你这身子骨,可经不起再单独颠簸了!” 秦可卿被她搀着,只觉得凤姐儿身上那股子暖融融的脂粉香混合着旺盛的生命力扑面而来,与自己身上的药香和阴郁形成鲜明对比。她笑着点点头,苍白的唇瓣微启:“还未有这么严重,有劳二婶子了!”便任由凤姐儿几乎是半抱着将她塞进了那温暖舒适、铺着厚厚锦褥的车厢里。 车轮辘辘,碾过铺满落叶的街道。车厢内暖炉熏人,隔绝了外头的萧瑟秋意。王熙凤紧挨着秦可卿坐下,那浑圆饱满的臀股将锦褥压出一个深深的窝。她侧过身,仔细地替秦可卿掖了掖鹤氅的边角,又摸了摸她依旧冰凉的手,这才长长叹了口气,脸上那副泼辣干练的劲儿褪去不少,换上了一层真实的疲惫与怨怼。 “可儿啊,”王熙凤压低了些声音,那清脆的嗓子也带上了几分沙哑的愁苦,“你说说咱们这日子,外人看着烈火烹油、鲜着锦,内里是个什么滋味,只有自己知道!我这心里头,憋着一团火,堵着一块冰,没处说去!” 她顿了顿,“你是不知道,府里那些个没王法的下流种子,眼皮子浅的奴才秧子,还有那……那没良心的东西!”她说到“没良心的东西”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切齿的恨意,丰满的胸脯也气得起伏不定: “整日里不是偷鸡摸狗,就是钻营着捞银子、养小蹄子!我王熙凤是铁打的不成?管着这么大一摊子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哪一处不得我操心?哪一处出了纰漏,不是我的不是?稍一松手,那起子混账东西就能把天捅个窟窿!我累死累活,图个什么?倒落得一身埋怨,里外不是人!” 她越说越气,柳眉倒竖,丹凤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那浑圆的臀肉也因激动而绷紧。 秦可卿靠在软枕上,听着凤姐儿的诉苦,看着她因愤怒而愈发显得鲜活明艳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酸楚。她伸出依旧冰凉的手,轻轻覆在王熙凤搁在膝头、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背上,柔声道: “快别气了,你的能干,阖府上下,谁人不知?老祖宗、太太们都是极看重你的。那些个糊涂人、没良心的终究是浊物,不值得为他们气坏了身子” “婶子你就像那烧得正旺的炭火太过刚强,反易折。该歇息时也要顾惜自己些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可儿,这还不算最磨人的!你是不知道,我如今这处境,真真是‘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上头那两位……”王熙凤朝车顶方向努了努嘴,意指荣国府的最高层,“老太太那边,自然是千好万好,事事都要个体面、排场,要热闹,要喜庆!老人家高兴了,阖府上下才有好日子过。可太太那头……” 她顿了顿,“太太讲究的是‘俭省’、‘规矩’、‘体统’!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盯着那些账目,眼珠子都不带错的!稍有铺陈,太太那眼神就冷下来了,话里话外敲打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王熙凤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说说,我这管账的,夹在中间怎么活?老太太要看戏,要摆席,要赏人,那银子流水似的出去,我能说不?转头太太查起账来,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一句‘这月的开销怎地又超了?凤丫头,你也该有个算计’,噎得我半死!” 她越说越激动:“我这个做孙媳妇、做侄媳妇的,哪一头都得罪不起!哪一头的话都得听着,哪一头的意思都得揣摩着办,还得办得让两边都挑不出大错儿来!稍有不慎,不是老太太觉得我不够孝顺周到,就是太太嫌我不会当家理事!” 王熙凤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平日里精明锐利的丹凤眼也蒙上了一层水雾,显得格外脆弱:“我这心里……苦啊!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跟谁说去?跟琏二那个没良心的说?他巴不得看我笑话!跟平儿说?她终究是个丫头,有些话……唉!” 她深吸一口气,身子又朝秦可卿凑近了些: “可儿……这都还不算……最要命的……”她紧张地瞥了一眼紧闭的车帘,仿佛怕那帘子后面有耳朵,“前几日……太太单独把我叫了去……脸沉得像水……说是舅老爷在任上遇到了难处,急等着使银子周转,数目还不小!太太的意思…让我这个当家的,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在月底前,弄出一笔银子来,悄悄送去王家……” 秦可卿闻言,苍白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惊诧,那双水杏眼微微睁大。 王熙凤抓住秦可卿冰凉的手,她的手心却滚烫且微微汗湿,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我的好可儿!你听听!这……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太太千叮万嘱,这事绝不能让老太太知道一丝风声!” 她越说越急,语速快得像爆豆子,充满了无处发泄的焦虑:“你说说!这……这让我怎么办?!府里刚办过几场大事,账面上本就支应得紧巴巴!老太太那边还天天想着法子要热闹,要添东西!” “可我能怎么办?王家是我的娘家!我能说不?王家倒了,我在贾府还能有什么根基?琏二那个没良心的,能指望他?!” 可卿靠在软枕上,静静地听着王熙凤这掏心窝子的话。看着凤姐儿那因激动和委屈而微微涨红的脸颊、那紧蹙的眉头、那绞紧帕子泛白的手指,再想想她平日里在人前那副八面玲珑、叱咤风云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酸涩与怜惜。 她深知这深宅大院里,尤其是当家主母位置上的明枪暗箭、如履薄冰。她伸出冰凉依旧的手,更紧地覆在王熙凤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背上,柔声劝慰: “二婶子快别说了,我都懂!你就像那顶在最前头的……一把伞,上面要挡雨,下面要遮风……风霜雨雪,都落在你肩上……难为你了……” “听我一句劝,该装糊涂时也要装一装,别事事都都揽在自己身上,该分派下去的就分派,好歹也喘口气!身子是自个儿的,累垮了谁又真替你疼呢?” 王熙凤感受到手背上那冰凉柔软的触感,听着秦可卿这温言软语的劝慰,心头好了不少。 她看着秦可卿苍白病弱却依旧难掩绝色的脸,反手握住秦可卿冰凉的手,叹道:“也就你……还能说句贴心的话儿。我这心里啊……”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车轮滚滚,碾过立冬前的官道,一个胸藏丘壑,病骨支离。一个臀生风雷,心火难平。这深宅大院里的富贵风流,终究是裹着锦绣的枷锁。 (本章完) 第117章 武大郎娶老婆 第117章 武大郎娶老婆 清晨,厅。 雕楠木桌上,细粥小菜,点心精致。西门庆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一身松垮的锦缎晨袍。 左边侍立着香菱。她穿着素净的藕荷色衫子,身形单薄,低垂着眼睫,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盅温热的燕窝羹,偶尔抬眼偷觑西门庆一眼,脸蛋透着温顺和迷恋。 右边则是金莲儿。她一身水红色撒绫袄,身段风流袅娜,眼波流转,媚态横生,正用银箸夹起一块酥脆的鹅油卷,娇笑着递到西门庆唇边:“爹,尝尝这个,早起新炸的,香着呢。” 西门庆张嘴接了,拍了拍她的小脸。 潘金莲身子一颤,嘤咛一声,脸上飞起红霞,如丝地嗔道:“爷…奴的被窝还热着呢…” 却在这时,厅外一阵喧哗,脚步声杂沓,玳安领着文嫂、王婆、冯妈妈、薛嫂七八个媒婆,摇着蒲扇,抓着汗巾扭着身子,带着一身汗酸脂粉气,鱼贯而入。 各个打扮得红柳绿、头戴大红、脸上涂着厚厚脂粉的满面堆笑,团团拜了。 金莲儿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了,布菜的手停在半空。 这么多媒婆!难道是…难道是给主子要寻二房正室了?那岂不是自己只能坐老三的位置了? 她再也按捺不住,也顾不得香菱就在旁边,身子微微倾向西门庆,声音又急又轻:“爹…这…这许多媒婆…莫不是…是哪位‘二娘’…要入府了?”她问得小心翼翼。 “小淫妇!”大官人低声探头:“不好好伺候爷用饭,打听起爷的事儿来了?看来是久未尝家法想再尝尝滋味?” “家法”二字一出,潘金莲魂都吓飞了一半!她反应极快,看了一眼自己主子脸上露着笑,才知道吓自己。 脸上的恐慌瞬间化作十二分的娇媚和楚楚可怜:“哎哟!我的好爹!再不敢了!奴这不是…怕新来的二娘嫌弃奴笨手笨脚嘛…” 大官人没有接话,收回桌下大手拿了上来,对着这些媒婆:“今日唤你们来,不为别事。武大郎,那卖炊饼的矮子,你们都知道的。他如今死了浑家,武二在我宅中效力,爷发个善心,要替他寻个妥当人家续弦。” “聘礼酒席,我都出了,再给武大郎二十两作为贺礼,你们几个,都是这地面上撮合山的魁首,各显神通去寻访。不拘是寡妇、再醮的,只要年岁相当,肯实心跟他过日子便好,倘若能读书写字那更好。” 他顿了顿,眼风扫过几张堆笑的老脸,加重了语气:“只一件要紧处,须得事先讲明!那妇人过门后,武大每日卖炊饼辛苦得来的铜钱和我的赠礼,须得他自家收着,一文也不得上交予娘子!嫁了过来好吃好喝伺候着相夫教子若谁做成这桩媒,爷重重有赏!” 此言一出,几个婆子眼睛登时亮了。文嫂先拍得胸脯山响,唾沫星子乱溅:“哎哟我的大官人!您老真是菩萨心肠!这有何难?武大虽矮矬,有您老这棵大树罩着,便是块烂泥也贴了金!包在我身上,定寻个不贪他铜子儿的贤惠人儿!” 王婆在旁,三角眼滴溜溜转,也凑上前笑道:“大官人放心!老婆子我这张嘴,死的也能说活了!那妇人进门,只图个安稳,有口饭吃便是造化,还敢惦记汉子那点辛苦钱?保管说得她心服口服,一文不取武大的!” 冯妈妈也不甘落后,拍着大腿道:“正是这话!老鸹别嫌猪黑!武大老实巴交,有您老撑腰,谁敢欺他?这媒呀,老婆子拼了老命也定要做成,讨大官人这注赏钱买酒吃!” 一时间,厅里聒噪得如同开了锅的粥,几个婆子争先恐后,赌咒发誓,胸脯拍得砰砰响,仿佛武大的姻缘已是囊中之物。西门庆看着她们这副嘴脸,嘴角噙着一丝嘲弄的笑,挥挥手:“既如此,都去吧!用心办事,赏钱少不了你们的!” 婆子们得了准信,千恩万谢,扭着腰肢,叽叽喳喳地退了出去,各自盘算着去哪家寡妇门前敲边鼓。 厅里刚静下来,帘子一掀,薛嫂却磨蹭着走了回来。她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有些游移,搓着手,欲言又止。 西门庆正端起茶盏,见状问道:“薛嫂,你还有事?有话直说,莫要吞吞吐吐。” 薛嫂往前凑了半步,压低了声音,赔着小心道:“大官人息怒…老婆子…老婆子是想问问,上回提的那桩事…就是孟家三娘子,孟玉楼…您老这边,可有个准信儿没有?那边…老婆子探出来了,京城来了个也是开布庄的豪商相中她了,媒人走动得勤,怕…怕是要有定夺了…” 西门庆“哦”了一声,眼皮都没抬,只顾吹着盏中浮沫,浑不在意地道:“是么?随她去吧。天下妇人,好比那河里的鱼虾,游走了这条,自有下一条撞网。爷这几日事忙,也顾不得许多。” 薛嫂见他如此冷淡,心知这桩生意怕是要黄,也不敢多言,讪讪地应了两声,告退出去了。 等到这些人一走,马上绸缎铺的大掌柜徐直,弓着腰,手里捏着个红纸帖子,一溜小碎步颠了进来,脸上堆着十二分的笑,褶子都挤成了菊样儿。看来已经是门外等了许久。 “大官人!万福金安!”徐直未语先笑,作了个肥揖,这才凑上前,压着嗓子,却又掩不住兴奋劲儿道:“托您老的洪福,咱们那绸缎铺子,里里外外拾掇得是焕然一新!格局全变了,连那门槛都换了上好的楠木包铜角儿!您老进去瞧瞧,保管认不出是原先那地界儿!就等您老金口定个黄道吉日,噼里啪啦一串响鞭,热热闹闹开张了!” 还未等西门庆说话。 却见徐直话锋一转,脸上那层喜气“唰”地褪了几分,搓着手,露出一副为难相,支吾道:“大官人……还有一桩事儿,小的……小的思来想去,还得请您老速速拿个主意。这事儿若是定不下来,哪怕铺子明日就开张,只怕……只怕这声势也要被压下去一头,生意难做啊!” 西门庆眉头倏地一挑,“哦?何事?吞吞吐吐作甚?讲!” 徐直被他这眼神一刺,腰弯得更低了,声音也矮了三分:“回大官人,是……是对门那家‘杨氏布庄’!那孟三娘孟玉楼!以往咱们两家,那是井水不犯河水。她家专做那平头百姓、小门小户的买卖,卖些结实耐用的粗布、土绸;” “咱们呢,专供府衙官眷、豪绅巨贾,卖的是苏杭织锦、蜀地云缎,绫罗绸缎哪样不是顶尖的货色?两边各吃各的饭,倒也相安无事,颇有几分默契。” 他咽了口唾沫,偷眼看看西门庆脸色,见他只是听着,并无怒色,才敢接着往下说:“可……可坏就坏在咱们铺子关张整修的这些时日!” “那孟三娘,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还是背后有了依仗,竟悄没声地在旁边多开了一间门脸!门楣上挂的,赫然也是‘顶面绸缎’的幌子!进来的货也都专拣咱们压箱底的好样仿着来,什么‘富贵牡丹’、‘云鹤九霄’,连‘织金孔雀羽’的料子她都敢摆出来!” “更要命的是,这婆娘心黑手狠,竟打起折来了!价钱压得比咱们往日里低了一成有余!…这些天,她那新铺子门口,车马都快把路堵了,生意着实红火得紧!大官人,这……这不是明摆着要撕破脸,跟咱们抢食儿,往咱们心窝子里捅刀子吗?小的……小的实在是不敢做主,这才斗胆来扰您老的清静!” 西门庆听罢,眉头一挑,身子往后一仰,靠在铺着锦垫的太师椅背上,这个女人倒是个不甘寂寞守成的女人。 徐直一口气说完,额角已见了汗,偷觑着西门庆的脸色,腰弯得虾米也似。满以为大官人必要动怒,却不料西门庆只是端起手边一盏温热狮峰龙井,慢悠悠呷了一口,喉间“咕噜”一声,咽下茶水毫不在意。 “慌什么?”大官人眼皮都没抬放下茶盏:“这些绸缎不是针头线脑!能踏进这门槛,掏得起真金白银的,是哪些人?是清河县豪绅贵人!这些人,缺的是银子吗?他们缺的是这份独一份的体面!缺的是穿出去能压人一头的尊贵!指着靠那点蝇头小利就能勾住他们?笑话!” 西门庆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桌面上轻轻一叩: “让她卖上几日也不碍事,你现在就去办件事,立刻去库里,把那几匹最鲜亮、最压秤的大红遍地金妆缎子给我扯出来!” “从咱们铺子顶楼,一直给我垂到地面!要显眼,要扎眼!上面给我用斗大的金字写上——‘云锦天缎,吉日开张’,下面再跟一行小字‘距天缎华彩,尚余五日’让全清河县的人都看着,咱们的排场!” “我要亲自拟几封书信——给知县相公、给守备大人、给本县几位致仕荣养的老太爷、还有那几位家里开着钱庄盐引的豪商巨贾。” “邀请他们于‘云锦天缎’开张吉日,拨冗莅临,执金剪,剪彩绸,为小店添一份贵气祥瑞,增十分光彩体面!” “待这些贵人们赏脸,有了回信——无论是亲笔贺词,还是府上管家代笔的吉祥话儿……” 西门大官人笑着说道:“届时你都给我裱起来!用最好的绫子,配上紫檀木的框子!一封封、一幅幅,就给我贴在那倒计时的红绸最显眼的位置!让全清河县的老少爷们、婆娘媳妇,都睁大眼睛瞧清楚了,咱们‘云锦天缎’开张,是哪些尊神在背后站着、在台前捧着!” “我要让孟寡妇铺子门口那些图便宜的热闹,都变成土鸡瓦狗!全城的人,从今天起就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等着看‘云锦天缎’开张那天,这清河县地面上,到底谁才是绸缎行的真龙!这份体面,这份声势,可不是靠她那几文钱的折头能堆出来的!” 他每念一个名字,徐直的心跳就快一分,这些可都是清河县跺跺脚地动山摇的人物! 听得这绸缎铺掌柜热血沸腾,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红绸之上,裱着知县大人墨宝、守备府贺词、以及各位老太爷、大商人手迹的震撼场景!那将是何等煊赫的招牌? 连着自己这个掌柜腰背都挺的直直的满是荣光,回去和婆娘说话都敢大气起来,孟玉楼那点小打小闹,在这煌煌大势面前,只怕连个水都溅不起来! “高!大官人实在是高啊!”徐直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深深作揖下去,恨不能五体投地,“小的明白了!小的这就去办,绝不敢有半分差池!定要让全城百姓都开开眼,见识见识咱们‘云锦天缎’的通天手段和体面!” 西门庆目送徐直那带着风似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外,厅内一时静了下来。 他站起身来说道:“唤人来把这儿收拾了,你们各自去吧,我去找你们大娘说些账目上的事。” 金莲和香菱俩人行礼说是,一左一右便从侧门离去。 香菱垂着粉颈,挪着莲步,望那书房里蹭去。脚下水磨的青砖地,溜滑得镜子也似,映着人影儿。两旁顶天立地的紫檀书架排着,一股子油墨香混着樟木气,直往人鼻孔里钻。 这所在,于她便是瑶台仙境!那些个锦函牙签的书卷,清客相公们讲论诗词,随她翻看! 不必去受那浆洗洒扫、粗夯不堪的腌臜气…无忧无虑没有责骂…老爷待她,更是与别个不同,方才还那般温存,手温温的烙在她腮上…… 想到此节,香菱只觉得腮颊上“轰”地着了火,烧得滚烫。心窝子里恰似揣了个活兔儿,“扑棱棱”乱撞,撞得她心慌意乱。 悄悄儿将个下唇儿咬住,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又甜又酸的滋味儿,混着迷惘涌上心来:老爷这般“疼”我……暖玉温香地搁在书房里……却……却怎地……总不……总不沾身碰我呢? 这念头才冒尖儿,耳边“嗡”地一声,猛地炸开那金莲儿嚼着瓜子儿,咬着自己耳朵根子,喷着热烘烘气儿的私话:“痴丫头!咱们这等贴肉儿的丫鬟,唤作‘内房丫头’?那是老爷的‘肉垫儿’!我垫他卧房,你呀……早晚得垫他书房……” “嗳哟!”香菱心底里一声惊叫,如同被烧红的针尖儿狠扎了一下,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一股子天大的、杂着怕、臊、还夹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骚动劲儿,猛地攫住了她五脏六腑,气儿都喘不匀了。慌得她死死埋下头去,恨不得把那火烧火燎的粉面儿囫囵个儿塞进领窝子里,再不敢容那羞煞人的念头在脑瓜里存留一星半点。 赶紧不敢再想,打扫书房起来,既然自己没有别的活,就要把书房打扫得亮堂,让老爷哪天进来不晦气。 她打扫完书房桌椅整洁后,便整理起书架上的书册来,边整理边翻着书籍,尤对那些诗册感兴趣。 香菱立在紫檀大书案边,方才取诗册时,指尖无意间触到书格深处一卷硬物。她好奇地拨开几册书,见里面放着一轴裱糊极精致的卷子,银红绢子裹着,象牙签头,系着杏黄丝绦,看着比寻常书卷贵气许多。 “莫不是老爷珍藏的名家诗册?”她心下揣度,左右看看无人,便小心翼翼将那卷轴取了出来。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书卷特有的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暖香。 她解开丝绦,轻轻展开,只见卷首裱绫上用金线盘绕出“闺中雅趣”四字,煞是好看。再往下徐徐展开,香菱脸上的好奇瞬间凝固,继而“轰”地一下红透,直烧到耳根颈后! 额间那点天生的、胭脂记般的朱砂痣,平日里只是淡淡一点粉红,此刻却因血气上涌而变得鲜红欲滴,如同雪地里绽开的一点红梅,衬得她惊慌失措的小脸越发楚楚可怜。 她那双水杏似的眸子瞪得溜圆,只一瞬,小巧的鼻尖就沁出细密的汗珠,菱唇微张,急促地喘息着,胸口那尚未完全长开的曲线也跟着急促地起伏。 哪里是什么山水鸟、名家法书!那绢素之上,竟是用极细密的针法、五色丝线绣出姿态百出的秘戏图!人物栩栩如生,眉眼传情,交迭处绣得纤毫毕现,香艳露骨之极! 香菱如同被烙铁烫了手,心慌意乱地就想卷起塞回原处。可那画面太过奇诡震撼,带着一种禁忌的魔力,她指尖发颤,目光却像被黏住一般,忍不住又瞥了一眼—— 恰在此时,软帘“哗啦”一响,西门庆高大的身影已踱了进来! “轰!”她脑中一片空白,羞臊得几乎晕厥,手忙脚乱地要将卷轴合拢。偏是越急越乱,那丝绦缠在指尖,卷轴“啪嗒”一声从手中滑落,连带先前看的那本诗册也一并被带翻在地! 香菱吓得魂飞天外,浑身猛地一哆嗦。如同惊弓之鸟,下意识地就想去踩、去遮掩那摊开在地上的东西,却已是迟了。她只来得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纤细的身子深深伏下去,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单薄的肩头控制不住地簌簌发抖,连带着那身藕荷色比甲下的月白挑线裙子都在地上微微颤动。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带着哭腔:“老、老爷!奴婢……奴婢在看、在看诗册!请老爷安!” 西门大官人脚步一顿,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书册和那卷异常精美的绣图轴子。他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也不叫起,只踱步过去,先弯腰拾起了那本诗册,封面赫然是《玉台新咏》。 他随手翻了翻,又俯身,两根手指拈起那卷银红绢子包裹的绣图轴子,就着烛光,慢悠悠地展开。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绣图轴子被展开时细微的“沙沙”声。西门庆的目光在那精工细作的春宫绣图上流连片刻,又缓缓移向地上伏着、几乎要缩成一团的香菱。他面上神色古怪,似笑非笑,将那绣图在手中掂了掂,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香菱心尖上: “哦?看诗册?却看得这般惊天动地,连我珍藏的‘闺中雅趣’都一并请出来赏玩了?” 香菱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羞臊、恐惧、无地自容,种种情绪翻江倒海,她恨不能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方才偷看时那点隐秘的刺激和好奇,此刻全化作了灭顶的羞耻。她伏在地上,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老爷饶命!奴婢该死!奴婢……奴婢并非有意!是……是奴婢整理书籍时……奴婢罪该万死!求老爷开恩!别打奴婢,求求别打奴婢!奴婢知错了!” 她只觉得眼前发黑,这一刻,真是羞也羞死了,怕也怕死了!才进来新主人宅中没几天,就偷看这个. 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就要给活活打死了. 她惊恐的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濡湿,粘在眼睑下,一颗豆大的泪珠终于不堪重负,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西门庆弯腰拾起那册《玉台新咏》和那卷绣图,一并丢回案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小人儿,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起来说话。这般跪着,倒显得老爷苛待了你。” 香菱魂不守舍抖抖索索站起来,头垂得极低,几乎要埋进胸口,露出的半截颈子都染着羞红的霞色。 大官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像带着钩子,最后落回她低垂的眼睫上。“既派了你来伴读,这书房里一纸一墨,一册一卷,自然都是你的份内事。” 他语调随意,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案上那卷刺眼的“闺中雅趣”,“想看什么,便看什么;想写什么,便写什么。何罪之有?” 香菱猛地抬起头,眼里先是茫然,继而像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漾开难以置信的光彩。 那光刺穿了恐惧和羞耻,亮得惊人,仿佛枯井里骤然照见了一线天光。“老爷……当当真?”她声音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怕这恩典如泡影般一触即碎。 “老爷何时诓过你?”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边微乱的散发,大手擦掉她脸蛋的泪珠,这小家伙是真被打怕了。 粗糙的触感却引得香菱身子又是一颤,那颤里却不再全是惊惧,还混杂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谢老爷恩典!”香菱深深福了下去,声音里带着哽咽,又似压抑不住的狂喜,“奴婢……奴婢活了这些年,到今日此刻,才……” 她顿住,似乎觉得这话太过僭越,不敢再说,只是那双眼,水光潋滟,直直望向西门庆,里头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新生的火焰,“才……才真真觉着是活了一遭!” 她只觉得心头一块巨石落地,继而涌起从未有过的、滚烫的感激。 大官人他目光扫过书案上那方端砚,墨池里尚余半池宿墨,乌沉沉的,像深不见底的潭。又掠过那卷摊开的“闺中雅趣”。 “既如此,也该做你本份的事。”他踱到书案后,手指随意敲了敲那冰凉光滑的紫檀桌面:“你来,这些邀函帖子,老爷今日兴致好,要亲自写,正好你教我,权当练字,先叫我打个其他底子。” “是!老爷!”她依言挪步过去,站在书案一侧,离西门庆有一步之遥。墨香、沉水香,还有那卷绣图若有若无的甜腻暖香,还有那股男人味丝丝缕缕缠绕过来,让她刚平复的心绪又有些紊乱。 “写……写什么?”她声音细若蚊蚋,目光根本不敢往那绣图上瞟。 西门庆并不答话,指了指椅子示意她坐下。 香菱只低着头,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挨着那宽大椅子的边缘坐了。臀下是冰凉的紫檀木,身边却是自己主子身上不断散发味道。她僵着身子,不敢动弹分毫。 “喏,”西门庆随手翻开那本摊开的《春闺秘戏图》指向那卷绣图上角落的题跋,指尖点着一处,“就写这个。”那蝇头小楷的题跋字句香艳露骨,比画册更甚,哪里是能写的! “老爷……”香菱羞窘难当,几乎要哭出来,却又丝毫不敢违背,只得收回心神,深吸一口气,正要落笔。 笔尖悬在信笺上方寸许,她却猛地僵住了——方才只顾着主子威严,心神慌乱,平日里也只是坐着看书,不敢耗这名贵研墨写字,直到此刻要写字了才真切地觉出不对来! 那紫檀木圈椅虽是好物,却着实太高了些。她娇小的身子坐上去,双脚堪堪离了地,悬在半空,脚尖虚虚点着冰凉的地面。更要命的是,那书案竟也配合着椅子的高度,桌面边缘正抵在她胸口下方。 她若要伏案写字,便得极力挺直那不堪一握的细腰,伸长雪白的脖颈,整个人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弦,别扭极了。手腕悬着,使不上力,笔尖颤巍巍,如何能写出端正的字来? 她登时傻了眼,小脸涨得更红,像要滴出血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那许多规矩体统,只想着赶紧下去站稳了写。 那水红撒脚裤包裹着的初初长成的圆润臀儿,便不安地在光滑的椅面上轻轻一抬,娇怯怯地向前挪蹭,想滑下椅去。那薄薄的衣料摩擦着光洁的紫檀木面,发出细微的、令人耳热的窸窣声。 西门庆正垂着眼,磨着那方凉浸浸的墨锭。忽觉身前那娇怯怯的小身子不安分地扭动起来,臀儿翘着向椅子前挪蹭,在挪动间清晰地挤压出饱满的轮廓,又随着动作微微变形、弹起,衣料摩擦着光滑木面,发出细微却撩人心魄的“沙……沙……”声。 他眉头一拧,以为这小蹄子还是不敢坐,畏畏缩缩要起身,心头那点闲适有些不耐。 “又怎地了?”他声音沉了一分“让你坐着写便坐着写,扭扭捏捏作甚?莫非爷这椅子长了刺,扎着你的腚了不成?” 香菱浑身一颤,慌忙停下动作,再不敢挪动半分。她僵着身子,可怜巴巴地扭过那张沾染了胭脂色的小脸,水汪汪的杏眼里盛满了无措与羞赭,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颤着,几乎要承不住那将落未落的泪珠儿。 “主…主子息怒……”她细弱的声音带着哭腔:“不…不是奴婢大胆……是…是奴婢身子矮小,坐在这椅子上,脚…脚够不着地,手…手也够不周全这桌子……奴婢…奴婢写不好字,怕污了主子的纸……”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成了气声,小巧的下巴微微仰着,露出那段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颈子,眉心那颗小小的胭脂痣随着表情轻轻滚动,除了少一对庞然大物,倒有六七分像是秦可卿,当真是天降尤物,我见犹怜。 难怪那位和薛蟠竞买香菱的冯渊本来最厌女子,但一见香菱,便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发了毒誓不再娶第二个女子,独独只要她。 也难怪这香菱在贾府会被称为小蓉大奶奶。 活脱脱娇小瘦弱版的秦可卿。 大官人怜惜的同时,目光在她那悬空晃荡的小巧绣鞋和她竭力挺直却依旧显得单薄可怜的腰背间扫了个来回,不禁失笑。 又有些奇怪,以前不是垫着坐褥?怎么消失了? 难道是被粗头丫鬟收去洗了? “嗬,原来是个够不着案的三寸丁。”大官人低笑一声,带着几分戏谑。话音未落,那只刚放下墨锭的大手已不容抗拒地探了过去,胳膊一揽,竟轻轻巧巧就将香菱那轻飘飘的身子从椅子里抄了起来! “啊!”香菱猝不及防,短促地惊呼一声,整个人瞬间落入一个滚烫坚实的怀抱。 大官人顺势坐回那张宽大的紫檀圈椅,竟是将她直接抱坐在了自己结实的大腿之上!那位置,正好让她娇小的身躯嵌合在他身前,高度也恰恰好,桌面正平在她胸前。 香菱只觉得天旋地转!臀下是男人肌肉虬结、充满力量感的大腿。后背紧贴着男人宽阔如烙铁般的胸膛。那股呼吸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在她敏感的耳廓和颈窝,激得她浑身细小的白绒毛都竖了起来。 只觉得整个人像被架在炭火上炙烤,又像掉进了滚烫的蜜罐子里,挣扎不得,融化在即。连四肢百骸都酥软了,哪里还有半分力气去拿笔? “这下可够着了?”西门大官人笑道,一只大手甚至自然地环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另一只手则拿起她刚刚掉落的那支狼毫小楷,重新饱蘸了浓墨,塞回她冰凉微颤的小手中:“写吧。” 香菱被他圈在怀里,她只觉得心跳如雷,血液都涌上了脸颊和耳根,烧得她眼前阵阵发白。捏着笔杆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墨汁险些滴落。 脑子里一片混沌,鼻端全是身后男人身上浓烈的沉水香混着汗意的雄性味道,哪里还聚得起半分精神去想怎么写?那只大手在砚池里研磨的墨浪,仿佛每一下都研磨在她心子上。 西门庆等了片刻,见怀中娇躯僵硬如石,小脑袋低垂着,露出的那截后颈都泛着诱人的粉红,笔尖却迟迟落不到纸上。眉头一挑:“怎么?还不好写?” 香菱羞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她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羞意,可怜巴巴的泣道:“呜呜…回主子……在…在您怀里…太热了…奴婢心慌手抖..集中不起精神……奴婢没用.求主子别打奴婢.呜呜” 说完,她死死闭紧了眼睛,仿佛在等着大巴掌落下来,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 “这般紧张作甚?”西门大官人低笑一声:“那就抓住我的手教我写。” “是……是……”香菱细若蚊蚋地应着,身子被他半搂半挤在怀里。单薄的背脊隔着层薄衫子,能清晰地觉出他胸膛坚实的一起一伏,热烘烘的炭火似的烤着人。 只觉得半边身子又麻又酥,魂灵儿一半飘在云端,一半却在滚油锅里煎着。两只哆嗦的小手,像抓住救命稻草般,颤巍巍地攀上他那大手,使着吃奶的劲儿往下挪 笔尖终于杵了下去。 浓黑黏腻的墨汁在雪白的纸上“噗”地洇开一个硕大、笨拙、污糟不堪的墨团,活像一团甩不掉的浆糊,模样又似一颗被揉得稀烂的心子。 接着,也不知是手抖还是心慌,一滴饱胀的墨珠儿从笔尖滚落,“吧嗒”一声,正正滴在那大墨团旁边,洇开一个稍小些的墨疙瘩。两团墨迹湿淋淋地挨在一处,边缘渐渐模糊,眼看就要融成黏糊糊的一滩。 “老……老爷……”香菱看着那两团丑陋的墨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一半是羞,一半是怕:“奴婢.被烫得手软脚麻,真真……真真写不成个样子了……” “罢罢罢,今日不练字了!”大官人却并未着恼,越看越觉这小妮子有六分像小秦可卿,除了没那对庞然大物。 便将那狼毫笔往砚台上一掼,“啪嗒”一声墨汁四溅。却一把将旁边那卷精绣的图册捞了过来,哗啦一声在两人眼前彻底摊开。 大官人笑道:“改苦读圣贤书了!” 看着这圣贤书,香菱“嘤咛”一声,只觉得半边娇软的身子像被抽了筋剔了骨,又酥又麻又软又烫,再也支撑不住,软泥似的往主子怀里依去! 晨阳的光儿,暧昧得相似俩人的气味,又像泼了油的金粉,正正穿过窗棂子,洒在那卷摊开的绣图上。 案上,那一大一小两团湿淋淋的墨迹,在晨阳暖烘烘的光里,交融化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出彼此。 而此刻厢房中。 金莲儿正捏着一个新做的、厚墩墩的绫坐褥,得意地扭着水蛇腰。她把那坐褥往自己常坐的雕楠木椅子上一铺,一屁股坐了下去,还故意扭了两扭,试了试那软乎劲儿。 “哼,小蹄子!”她得意的笑,“顺了你一个旧的,等会偷偷还你一个新的。” (本章完) 第118章 蔡京的礼物《蜀素帖》 第118章 蔡京的礼物《蜀素帖》 金莲儿手里托着个新做的红锦缎椅坐褥,一路扭着腰肢,满心欢喜俏生生往书房来。刚走到那雕隔扇门外,未及出声,便听得里头有些不同寻常的响动。 掀开帘子便闻到一股子热烘烘的熟悉气味儿——那是自己亲爹爹身上惯有的汗味和沉香,此刻却混着一股子年轻女子肌肤汗腻的甜香。 眼前一幕让她瞪大了媚目。 只见那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大官人抱着香菱。 金莲儿瞬间一股闷气直冲脑门,手里那软垫子险些捏变了形,见到大官人望了过来,脸上却硬生生挤出三分笑纹来。 西门庆正眯着眼,大手还在香菱那滑腻的腰上轻轻地摩挲着,闻声抬眼,见是金莲笑道:“你这小荡妇来得正好!这来,伺候爷,再伺候她。爷我府外还有要紧事体,片刻耽搁不得。” 说完,他那双贼眼才落到金莲儿手里那红锦缎椅坐褥带:“咦?你巴巴儿地拿着个新垫子来做甚?” 潘金莲只觉得一股酸水直泛到喉咙口,脸上却笑得越发娇媚,眼波斜斜飞过去,在香菱那白晃晃的身子上剜了一眼,声音又甜又脆,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凉意: “哎哟我的爹爹!奴这不是想着,您和香菱妹妹在这硬邦邦的椅子上看书写字,怕硌着了特意寻了块好料子,赶着缝了个软和垫子送来,也好让爹爹和妹妹……坐得舒坦些。” 西门大官人脸色古怪,哪能不知道她心里主意,只是很多闺房之事万万不能言明挑破,装作不知才是正理:“好!还是你这小蹄子最会疼人!爷记下了,回头多赏你一匹上好的杭缎意绒皮子做身鲜亮衣裳穿穿!”说罢,把怀中白暖柔柔的香菱暂且往椅子上一放,站起身来。 金莲儿只道酸归酸,气归气,伺候主子可不能马虎,赶紧上前来伺候着套上外袍。 等到大官人走出房间。 书房里登时只剩下她和香菱两人。方才那股子热烘烘、甜腻腻的暖昧气息瞬间冷了下来,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潘金莲脸上的笑容像潮水般褪得干干净净,一张俏脸绷得比生铁还硬,看向香菱的眼神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棱子。 甚么‘姐姐’长‘妹妹’短的! 呸!真个是画皮描眉——假惺惺做给鬼看! 前脚儿还在我面前假撇清,说什么‘不图主子抬举,不求名分,只图个清静地界儿看看闲书、写写歪诗’! 啧啧,那副冰清玉洁的嘴脸!这才几日光景?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竟敢在书房这等圣贤地方,就挨挨擦擦、贴肉儿地勾搭上了!真真是…骚蹄子!没廉耻的淫妇!” 她冷笑一声,也不言语,抄起旁边搭着的香菱那件素白小衣,动作粗鲁地就往她身上套,力道又重又急,扯得那薄软料子“嗤啦”作响,勒得香菱细嫩的皮肉生疼。 香菱被她这番动作弄得更是羞臊难当,身子又软,只能由着她摆布,好不容易才颤巍巍睁开水汪汪的杏眼,怯生生、细声细气地道:“多……多谢姐姐……” “多谢姐姐”四字儿钻进金莲耳中,不啻火上浇油!她手上正系着衣带,猛地一顿,俯下身子。那张粉馥馥、俏生生的脸儿,直逼到香菱滚烫的耳根子底下,一股子掺着醋意的冷香,直钻香菱的鼻孔。 金莲儿“哈”地一声,从牙缝里慢悠悠挤出字来,声音又轻又冷: “哈!谢我?我的好妹妹!你这声‘姐姐’,我可消受不起!往后啊……妹妹只消把你那水葱儿似的身子,在这书房‘坐稳了、坐热乎了!姐姐我呀……不过是个来伺候你小娘娘的下贱胚子罢了!” 说罢,她将那根衣带狠狠一勒,勒得香菱胸前一紧,闷哼出声,这才直起腰来。 香菱这几日早拿金莲当了这深宅大院里,除却主子外最贴心贴肺的亲人。 常言道:外人的刀,伤皮肉。亲人的骂,诛心肝。 被自己亲信的人用这酸刀子似的言语刻薄,戳下来便比那仇敌的钢刀还利三分,疼得你肝肠寸断,却半声冤也喊不出,只得生生咽下这口腌臜气。 香菱一个嫩雏儿,哪里经得住这等夹枪带棒、刮骨剜心的腌臜话?只觉得金莲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绣针,狠狠扎进她最娇嫩的心尖肉里。 一股天大的委屈和伤心猛地顶上来,鼻尖一酸,那强忍了半晌的泪珠儿再也兜不住,“吧嗒”、“吧嗒”,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砸在她自己光溜溜、嫩豆腐似的腿上,也砸在金莲那冰凉的手背上。 “金莲姐…我的好姐姐…!”香菱的声音抖得不成腔调,带着浓重的哭音儿,抬起那张泪洗胭脂、梨带雨的小脸儿,活像只被弃的猫崽儿:“姐姐…你…你是不是厌弃我了?我…我哪里错了?你告诉我…我…我给你磕头赔罪…求你别这般说话…我…我心头绞着疼……” 她一边抽抽噎噎地哀告,一边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想扯金莲的衣袖,指尖儿却又哆嗦着缩了回来。 潘金莲瞅着香菱这副泪眼婆娑、娇怯怯、软塌塌、低声下气讨饶的模样,心头那把火非但没熄,反倒“腾”地一下蹿起老高! 这狐媚子装出来的可怜相儿,不正是勾引爷们儿的看家本事?不然怎么能在这桌椅上就勾搭了起来? 她猛地将手一抽,仿佛沾上了什么腌臜秽物,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十二分的嫌恶与刻毒: “哟!可折煞奴家了!妹妹如今是爷心坎儿上、砚台边的‘解语’,金贵得紧呢!奴算个什么下流东西,也配消受妹妹的赔罪?” “快收了你这金豆子吧,仔细哭肿了这双狐媚子眼儿!待会儿爷回来看见,还当是奴作践了你!赶紧把你那身细皮嫩肉裹严实了,省得着了凉,爷又要心疼肝颤,倒显得我们这些下人不会伺候了!” 金莲儿撂下这句腌臜话,看也不看香菱那张霎时褪尽血色、泪痕狼藉的小脸儿,抄起自己带来的那条簇新红锦缎椅坐褥,劈手便掼在地上! 临了还嫌不够,抬起绣鞋,故意从那软绵绵的绸面上狠狠踩过,留下个扎眼的泥脚印子。 眼瞅着金莲儿扭身要走,香菱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子蛮力,竟从那太师椅上挣命般弹起来!也顾不得身上那件刚被金莲胡乱裹缠、此刻又松散滑脱了大半的素白小衣,一把死死箍住了金莲儿的水蛇腰! “姐姐!不许走!”香菱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你不把话嚼碎了吐清楚…我绝不放你走!” 她猛地吸溜一下鼻子,把脸死死抵在金莲脊梁骨上,闷声道: “姐姐!我这般没脸没皮地抱着你…不是想从你这儿讨什么便宜!是…是当真舍不得你这个姐姐!打心眼里…舍不得!” “你我身世差不多,都是没人要的苦命人,好不容易依偎在一起,那也是前世的缘分,你就是厌了我也要说个明明白白,我不让你走!”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猝不及防地投进了潘金莲那被妒火烧得滚烫的心湖深处,激起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金莲儿身子一僵,微微侧过半张脸,眼角余光斜斜一扫——正瞥见香菱因方才挣扎,那件小衣已滑脱到臂弯,露出大半个光溜溜、粉莹莹的肩膀和脊背! 书房里的光线下,那雪缎子似的皮肉上,深深浅浅印着好些个紫淤红痕,像是雪地里揉碎的梅瓣儿,扎眼得很。 她那只原本要推开香菱的手,竟鬼使神差地抬了起来,带着几分僵硬和不情愿,却又极其迅速地一把揪住香菱滑落到臂弯的素白小衣,狠狠往上提溜,胡乱裹住那片刺眼的春光,嘴里却说: “还不快裹紧了!冻死你这小蹄子事小,回头老爷瞧见了,以为我存心冻坏了他的‘心肝宝贝’,家法棍子打下来,还不是落在我身上?我可吃罪不起!” 香菱敏锐地捕捉到了金莲语气里那丝微妙的松动,也感觉到了她替自己遮掩衣衫的动作。 她心头一热,抱着金莲腰的手稍稍松了些力道,却依然没有放开,只是将脸更紧地贴在金莲背上,声音又轻又软,带着一丝哽咽: “好姐姐……你信我……我绝不会和你抢主子的!我……我在这里对天发誓!”她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天,又急急放下,重新抱住金莲,仿佛怕她跑了似的。 “这深宅大院…我…我谁都抢不过,也不敢存那妄想…”香菱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我只巴望着…能在主子心窝子里…占着针尖儿大那么一丁点地方…就…就知足了…” 她顿了顿:“就像…就像这间小书房…有个小小的地方能让我安身便已是足足……外头那些大风大浪你争我抢…统统与我不相干…” “主子想起来了,便来书房寻我这解解闷…主子忘了香菱我…我就守着这一屋子诗册…这辈子嚼着墨香过活…” 听到这不争不抢的话,金莲儿沉默了好一会,喉头里堵着的那颗“酸杏子”,此刻仿佛化了,低声说道: “我…我何尝是眼红你得了爷的宠?”金莲儿声气儿软了下来,“只是…只当你那些剖心肝的话…都是糊弄我的鬼画符…我…我潘金莲活了这些年,何曾把一颗心,囫囵个儿地信过一个人…” 她说着,眼风扫见香菱那件薄绸小衫儿又滑下半边肩膀。金莲儿撇撇嘴,伸手将那衫子往上一提。 目光一转,瞥见地上那个被自己踩出个泥脚印子的坐褥,弯腰拾掇起来,没好气地掸了掸灰:“喏!给你缝的!熬得我眼珠子都酸了!偏生又踩脏了,赶明儿给你重做个新的!” “偏不!我就要这个!”香菱一把将那坐褥夺进怀里,紧紧搂住,仿佛怕再丢了似的 金莲儿瞧她那副模样,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嘴角却勾起一丝了然又促狭的弧度:“浪蹄子!让你撒着欢儿贪嘴!” “呸!作死呢!臊也臊死人了!”香菱扭着身子,把那坐褥捂在脸上,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杏眼。 “由得你疼死!看你还浪不浪。”金莲儿啐道,作势要去拧她的嘴。 两人一个躲,一个追,嘻嘻哈哈,扭儿似的滚在一处。方才那点子芥蒂,化成了暖烘烘、黏糊糊的蜜,重新将两颗心粘合起来。 却说西门庆大官人,摇摇摆摆踱进了清河县头一号的字画行“墨韵轩”。那老掌柜正伏在柜台上拨算盘珠子,一抬眼觑见是本地炙手可热的财主西门大官人到了,慌忙丢了算盘,三步并作两步抢出柜台来,虾着腰,堆起一脸褶子笑,唱了个肥喏: “哎哟哟!贵脚踏贱地!大官人今日得闲,光降小店,蓬荜生辉!快请里面雅间歇脚,小人这就唤人沏顶好的雨前龙井伺候!” 西门庆大剌剌往堂中酸枝木大师椅上一坐,接过伙计奉上的香茶,吹了吹浮沫:“爷今日来,是寻件够份量的玩意儿。你那库房里压箱底的、顶值钱的宝贝,不拘是字是画,给爷瞧瞧。” 老掌柜一听“顶值钱”三字,心头一喜,脸上褶子更深了,忙不迭应道:“有!有!大官人稍待,这就取来,管保入得您的法眼!” 说罢,亲自开了后堂藏宝室的锁,小心翼翼捧出一个紫檀木长匣。打开匣子,里头躺着一幅装裱精良的《秋山访友图》。 “大官人请看,”老掌柜指着画,唾沫星子微溅,“此乃前朝名家李营丘的得意笔!您瞧这山势雄浑,林木萧瑟,笔意苍古,意境幽远,实乃小店镇店之宝!”他偷眼觑着西门庆脸色。 西门大官人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却不置可否。他放下茶盏,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慢悠悠地道:“画儿倒还看得过眼。” 老掌柜一愣,脸上露出古怪,你倒是看一看再说这话! 大官人喉咙里“喀”地一声清响,慢悠悠道:“老掌柜,你在这行当里滚爬了几十年,眼珠子是油锅里炼过的。今日我来考你一考!你且说说,官家如今最得意哪位的手笔字帖?” 那老掌柜登时堆起一脸褶子笑,腰又弯下三分,谄声道:“哎哟我的大官人!您老这是明知故问,抬举小的呢!官家龙目所钟,自然是那‘二王’的正根正脉,天家气象,满汴京城里谁不晓得?” “嗯,倒是个伶俐的!”大官人嘴角微翘,呷了口茶:“再问你个刁钻的。你可知,蔡太师爷…私下里,最心水谁的墨宝?” 老掌柜眼珠子滴溜一转,左右一巡,见四下无杂人,这才把身子凑得近近的,袖口几乎蹭着大官人的袍角,压着嗓子,带着几分卖弄:“大官人圣明!小的倒是听说太师爷心头肉,是那米元章写的《蜀素帖》!” “太师有言道:米元章此《蜀素》一卷,真乃墨林奇珍,神物也!其笔走龙蛇,如天马行空,超逸绝尘;其势若崩云坠石,又似孤峰拔地,气象万千。观之如对沧海,胸臆顿开;品之若饮琼浆,神魂俱醉。此非人间凡品,直是谪仙游戏翰墨,留迹尘寰!” “这位米元章,外号‘米癫’,行事作派,端的疯魔!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只凭自家性子撒泼!” “太师爷和他交情是铁桶一般,妥妥的至交!饶是太师爷手掌乾坤,权柄熏天,偏偏拿这个疯魔好友没半点法子。几次三番,放下身段,想讨要他那命根子似的《蜀素帖》,回回都碰一鼻子灰!” 大官人把茶盏放下,捻着下巴斜睨老掌柜:“行啊!爷再考考你:那疯癫的米元章,自个儿好点啥?” 老掌柜腰一塌,谄笑堆脸:“哎哟大官人!这米癫人称‘字画疯魔’!笔墨丹青就是他的命!听说他见了怪石老树,能抱着喊‘石兄’、‘石丈’,磕头作揖!” “为了精进画意更是疯魔,专爱涂抹烟云怪石,颜料都是真金珍珠磨的!画起画来六亲不认,画笔敢往人脸上杵!关屋里三天三夜不吃喝,跟画里山水说话,美其名曰‘通造化’!您说这不是魔怔了?” “嗯!!”大官人满意的点点头。 “行了!”他立起身来:“掌柜端的是字画行里的翘楚,名不虚传!” 说着拍了拍掌柜的肩膀表示满意,走出门去。 字画铺掌柜兀自懵懂一时参不透这位西门大官人今日唱的究竟是哪一出。直愣愣望着那高大背影已摇摇摆摆上了街心,掌柜的才恍然惊醒一躬到地,口中迭声唱喏:“大官人慢行…大官人好走…” 大官人头也不曾回,随意挥了挥手,他迈开方步,沿着熙攘街市,不紧不慢,只往自家绸缎铺方向行去。 暗自咀嚼方才问来的话,现在总算撬开了蔡京这老狐狸一处喜好,那寿礼单子上好歹有了个目标。只是…那件要紧的《蜀素帖》…如何方能从米元章那癫子手里抠挖出来?这倒是个扎手的 正自思忖,眼梢忽地瞥见斜刺里一条窄巷,钻出个熟面孔来——正是生药铺里唤作王四儿的伙计。只见他跑得气喘如牛,一张脸涨得猪肝也似,东张西望,活脱脱像只丢了窝的耗子。 待一眼瞅见西门庆,那王四儿两眼登时放出光来,三步并作两步抢到跟前,先就扎扎实实地唱了个肥喏,腰弯得几乎要折了。 “大官人!小的往府上寻您老人家,说你来街上了!”王四儿呼哧带喘,额上汗珠子滚豆儿似的。 西门庆被打断了思绪,有些不耐,乜斜着眼看他:“何事慌张?铺子里出岔子了?” “不…不是铺子!”王四儿连忙摆手,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是…是有位娘子,方才寻到铺子里,指名道姓要见大官人您!” “娘子?”西门庆眉头一拧,心下纳罕:“哪家的?姓甚名谁?” 王四儿闻听嗫嚅道:“回…回大官人的话…小的…小的实在不知,那娘子的脸面…小的也未曾瞧见。” “嗯?”西门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两道浓眉斜斜吊起,眼神里带着审视。 王四儿被他这一声“嗯”唬得浑身一激灵,慌忙弓下腰,嘴里却像倒豆子般急急分辩:“大官人息怒!那娘子…她戴着一顶齐眉的帷帽,帽檐垂着厚厚的青纱,裹得严丝合缝,莫说脸面,便是一丝儿下巴颏儿也休想瞧见!可…可小的敢赌咒发誓,她…她定然是位九天玄女下了凡尘!” “荒谬!”西门庆听到这没头没脑、却又斩钉截铁的痴话一声喝斥,手中扇子他那油光光的脑门上敲了一记,笑骂道:“你这贼猢狲!越发油嘴滑舌!脸皮子都未曾见着半分,单凭一顶鸟纱帽,你就敢断定是仙女?” 王四儿缩了缩脖子,脸上那份恍惚的痴迷之色竟浓得化不开: “大官人!小的在生药铺子里,迎来送往,甚么样的人物没见过?便是那穿金戴银的奶奶小姐,对我们这些跑腿的伙计,面上虽带三分笑,骨子里那轻贱,隔着八丈远都能闻着味儿!可这位娘子…真真是活菩萨下界!” 他咂了咂嘴,眼神发直,仿佛又回到方才那一刻:“她那声口儿,隔着那层青纱传出来,又轻又软,滑溜溜、嫩生生,直钻进人耳朵眼儿里,熨帖得五脏六腑都舒坦!问您去处时,不急不躁,温言细语。小的笨嘴拙舌,回得颠三倒四,她也只是静静地听着,没半分焦躁嫌弃,更没一丝儿居高临下的意思…我急急跑了出来,她还叮嘱我慢一点,注意车马。” 王四儿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梦呓: “那滋味儿…那滋味儿…竟像是…像是小的幼时害病,躺在热炕头上,昏沉沉听着我老娘在灯影儿底下纺线的嗡嗡声…又安稳,又暖和,叫人骨头缝儿里都透着舒坦。大官人您说说,这般神仙也似的人物,不是月里嫦娥临了凡,又能是甚么?” (本章完) 第119章 收债,求药 第119章 收债,求药 西门大官人来到自家生药铺。 只见铺子侧口那块专门辟出、供往来客商拴马停车的空地,此刻的气象与平日大不相同。 三辆规制严谨、透着世家气度的青绸油壁马车稳稳停驻。打头那辆尤为讲究,车身是上好的楠木打造,漆色沉静,车围子用的是厚实细密的深青色绸缎,虽无耀眼纹饰,用料与做工的精良。车窗垂着同色的素锦窗帘,遮得严严实实。 后面两辆规制略小些,装饰也简朴些,但规制仍在,显然是随行仆妇丫鬟所用。 十几匹马匹都是,毛色顺滑,体态匀称,一看便是精心饲养的上等脚力。 马车周围,侍立着几个仆从,秩序井然。 离马车稍远几步,站着十几个身形健壮穿着统一仆役服色的汉子,虽未佩刀,但腰背挺直,眼神沉稳地扫视着街面,显然是府里惯常跟随主子出门、负责安全护卫的得力家丁。他们站姿并不刻意张扬,但那沉稳的气势,已让寻常闲杂人等不敢轻易靠近。 离铺子还有几步远,他便觉出异样来。往日里喧嚣嘈杂、充满粗声大气和药石辛气的铺面,此刻竟透出一种奇异的肃穆与规矩。仿佛里面的伙计们一夜之间都脱胎换骨,从市井讨生活的粗汉,变成了翰林院里当值的清贵侍讲,连呼吸都带着三分克制。 他迈步进去,这感觉更甚。只见伙计们腰杆挺得笔直,连那惯常的油滑笑容都收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十二万分的恭谨。一个伙计正轻手轻脚地拂拭柜台,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 秤砣轻放,算盘轻拨,连包药的桑皮纸都只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整个铺子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安静,源头便是那端坐在唯一一张榆木圈椅上的人影。 那人背对着门口坐着,身段儿端的是娴静,便似那画儿上走下来的仕女一般。头上严严实实戴着一顶帷帽。那帽檐垂下的轻纱,又长又密,直笼到她腰身以下,影影绰绰,如隔着一重薄雾,越发衬得人影儿神秘难测。 虽面目身形俱在纱后瞧不真切,然那通身的气派,温润沉静,自有一股说不出的贵气。在她身后,一左一右,侍立着两个身形窈窕的丫鬟,俱是垂手低眉,屏息凝神。 却听得那帷帽底下,飘出一缕极轻、极柔的声气儿来向着一个伙计,温言问道:“这位小哥儿,方才在门边咳嗽的那位老丈,听着甚是可怜。你们铺子里若有那润肺养气的蜜丸,烦劳你包上几份儿与他,可使得?” 那声音顿了顿,越发柔和婉转,“……也不必提起我,只说是铺子里新试的方子,请老丈尝尝鲜儿。” 那伙计听得,脸上登时堆起十二分的敬服,腰杆儿弯得更低,声音也压得细如蚊蚋:“哎哟,太太真是菩萨心肠!小的替那老李头磕头谢恩了!那孤老汉,咳起来真个是虾米似的,气都喘不匀,可怜见儿的!太太积大德了!”说罢,转身就要去柜上取药。 这时节,侍立在侧的一个丫鬟,眼波儿只那么微微一转,手儿已悄然探入随身带着的一个半旧青缎面儿布囊中。 只见她手指轻巧地捻出一小锭碎银子,也不言语,只无声无息地递到那伙计手边。动作麻利,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显是惯常伺候、深知主意的。 那帷帽下的娘子,似是微微侧了侧首,声音依旧轻软如拂过水面的柳絮:“瑞珠,宝珠,这一路车马劳顿,着实辛苦你们了。站了这半日,腿脚可还撑持得住?且去那边条凳上略坐坐,歇歇乏气儿罢。” 瑞珠和宝珠闻言,头摇得拨浪鼓也似,齐声道:“回奶奶的话,奴婢们不累。”“奶奶在哪儿,奴婢们便在哪儿伺候着,断不敢躲懒儿。” 那娘子隔着重重轻纱,仿佛是无声地、极轻地叹了一息。这一叹里,裹着满满的怜惜,又似掺着几分无奈。 她并不强求,只是温言软语道:“寅正时分便随我起身,这一路颠簸劳碌,骨头都要散了架,哪有真个不累的理儿?不过是强撑着罢了…既然不肯…眼下,且委屈你们再站一时罢。” 西门大官人冷眼旁观,洒金川扇手中摇摆,心下早已暗赞了七八分:“真真玲珑剔透的妙人儿!心思细密,体恤贫弱,行事又这般周全,不肯占人半分便宜。啧啧,只来了这盏茶的功夫,倒叫这药铺子,凭空生出几分菩萨道场般的肃穆规矩来,说是蓬荜生辉不在话下!难怪那王四儿称是仙女下凡。” 正自肚里品评,那伙计并掌柜的眼尖,觑见他立在门口,慌忙丢下手头活计,堆起满脸的谄笑,腰弯得虾米也似,齐声唱喏:“给大官人请安!” 这一声不打紧,惊动了那端坐如菩萨般的身影。只见她闻声,身子微微一顿,随即款款地、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来。隔着那层长而朦胧的轻纱,西门庆只影影绰绰瞧见一个极袅娜的轮廓,便似云中雾里看。 偏生那轻纱之后,仿佛有一双妙目,恰似蕴着两汪春水,眼波儿隔着纱帘子还似带着钩子,正柔柔地向他这边“望”了过来。她并未起身,那通身的气度依旧是从容娴雅,只是那原先轻柔如絮的嗓音里,陡然添上了几分遮掩不住的、活活泼泼的真切惊喜,竟似带着一丝颤音儿: “哎呀!神医!您……您可算来了!” 神医???大官人一愣,这称呼好些天没听见了。 这普天之下,能这般称呼他“神医”的,无非就是贾府那两位。凤姐常年四处奔波收账查账,断不会如此遮掩自己面目,那么,除了那位绝色倾城、体态风流,尤其胸前那对颤巍巍、沉甸甸堪称“胸鼎天下”的尤物——秦可卿,还能有哪个? “原来是蓉大奶奶!”西门大官人拱手道:“未曾远迎,恕罪恕罪!外头嘈杂,不是说话处,请里面雅室奉茶。” 他侧身引路,将秦可卿主仆三人让进了生药铺后头一间小小的诊室。这屋子本是专为不便抛头露面的内眷问诊所设,收拾得倒也干净素雅,一桌两椅,靠墙立着药柜,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清气。 秦可卿微微颔首,莲步轻移,带着瑞珠、宝珠走了进来。她落座于客位,西门庆坐了主位。只见秦可卿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撩起那层笼罩已久的朦胧轻纱,缓缓将帷帽摘下。 这一摘,仿佛拨开了笼罩明珠的最后一缕尘雾。 上一次在宁国府天香楼,夜色迷离,灯火昏黄,看这秦可卿便已是惊鸿一瞥,勾魂摄魄。如今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近距离相对,才真真切切窥见了这“兼黛玉和宝钗之美”的无双绝色! 既有黛玉那份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清愁与灵秀仙气,飘然出尘,不似凡间人物。 又兼薛宝钗那般的端庄雍容、温婉大气,举止娴雅,远超大家闺秀的沉稳贵气。 黛玉之灵过于清冷,宝钗之艳稍嫌端凝,而秦可卿却将这仙姿玉质与人间富贵、清愁幽怨与温婉可亲,调和得恰到好处,皱眉是清纯,浅笑是熟媚,浑然天成,非钗黛二人所能企及! 方才在书房里,大官人抱着那六分神似秦可卿的小香菱,已然是人间绝色,肌肤娇嫩,体态风流,让他初尝便觉难舍怀抱,可如今,眼前这活色生香十二分的绝代风华,才真正夺魄销魂。 偏偏身上还有股奇香,非香非麝香,倒似皮肉里透出的暖甜果气,竟还勾着一丝极淡的奶膻味。 大官人把洒金川扇放在一边:“不知蓉大奶奶今日屈尊降贵,光临清河,是身子有何不爽利之处?在下定当尽心效力。” 说着这话又不得不掠过那绝色的脸蛋和惊心动魄的起伏曲线,心中暗叹:此等尤物,真真是——人间至味! 秦可卿依言落座于客位那张榆木圈椅上。她动作极是优雅从容,莲步轻移间罗裙微漾,已是风情无限。 大官人目光关切,又问道:“上次在贵府天香楼匆匆一晤,观夫人气色,似有不足之症,脉象也显虚浮。不知这几日可好些了?今日来此,可是为调养身子?”说完看着这秦可卿面色苍白如斯,愁眉惨淡,显然心病太重,极度抑郁中。 秦可卿闻言,唇边勉强扯出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容如同薄雾中的昙,清欢寡媚,美则美矣,却带着几分脆弱与不易察觉的苦涩。 她微微摇头,声音依旧轻柔,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劳神医挂心了。妾身……身子骨是弱些,老毛病了,一时半刻也急不得。今日……今日倒不是为了妾身自己。” “哦?”西门大官人眉头微挑,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讶异,“不是夫人?那是……” 秦可卿没有立刻回答,她那双蕴着秋水的妙目,眼波流转,带着一丝恳求与难以启齿的羞赧,轻轻瞥向侍立在身后的瑞珠和宝珠。 两个丫鬟都是心窍玲珑剔透之人,焉能不知奶奶问的是谁?除了那位荒唐透顶的蓉大爷贾蓉,还能有谁?只是这等家丑,奶奶为着顾全贾蓉和宁国府的颜面,是决计不肯明说的。 瑞珠和宝珠心领神会,立刻福身行礼,声音清脆:“奶奶和神医说话,奴婢们去外间候着,正好也讨口水喝。”说罢,两人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将诊室的门虚掩上。 室内只剩下二人。西门大官人见丫鬟退下,便不再迂回,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目光灼灼地盯着秦可卿那双躲闪的眸子:“上次之后……那贾珍、贾蔷两个腌臜货,可还有再寻你麻烦?我自上次一别,时常惦记着你。” 大官人这一句直喇喇的关切,经常身处风月丛境地不觉得唐突。 可平时守礼到根子骨的可卿怎么听得了,直直戳在她心坎儿上,惊得她心窝子里突突一跳!那粉雕玉琢也似的脸蛋,登时飞起两片火烧云也似的羞红! 这红晕生得奇,并非匀匀染开,偏是自那细腻白皙的耳根子底下,悄没声儿地洇染开来,活似那上好的苏州胭脂膏子,被玉指蘸了,晕在了一块无瑕的羊脂暖玉上,媚艳得惊心动魄,直勾人魂! 一时间,羞臊、窘迫、肚肠里那点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还有几分对着眼前人这般直辣辣关切的唐突,诸般滋味儿搅缠在一处,都化在那双水光潋滟的桃眸子里。 眼波儿那么一转,媚态横生,偏又清纯得能掐出水来,端的勾魂摄魄,令人骨软筋酥。 她哪里还敢抬头?只把个粉颈低垂,螓首深埋,一双纤白得如同嫩藕芽儿也似的玉手,只管无措地绞着腰间那条水红罗带。 秦可卿声气儿细得如同蚊吟,开口道:“谢…谢神医记挂。那蔷哥儿…他与珍老爷…原有些首尾勾连、彼此拿捏的把柄,一时倒也不敢十分作耗…只是珍老爷终究…终究是寻了个不干不净的由头,把他远远地打发了出府去了…” 她话头顿了顿,羽睫低垂,盈盈欲坠,显是在强压心绪,“至于珍老爷…许是怕露了形迹,又或是府里新来了气味相投的客人分了心神,这些日子…倒像是收了些心性,略略安分了些…” 她忽地抬起眼,飞快地溜了大官人一记不自知的媚眼风,又慌忙垂下:“府上…府上前些日子来了位薛家的表少爷,名唤薛蟠的。这位小爷和府上其他人打成一块,一群人整日都在外头夜不归宿,倒是…倒是十停里有九停不着家了。” 说到不着家,她话语里隐隐约约透出几分如释重负的松快. 秦可卿将贾府里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体,压着声气儿一桩桩吐露完了,只觉得心头那块千斤重的石头落了地,又混着对眼前人说不尽的感激。 她款款起身,离了那椅子,袅袅娜娜地走到大官人跟前,那杨柳枝儿似的细腰只那么轻轻一折,便要深深拜将下去,口中言语带着十二万分的郑重与恳切:“神医那夜于天香楼活命之恩,便是可卿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今日别无他物,唯有这深深一拜,略表妾身寸心!” 西门大官人是何等人物?他身边那些娇妻美婢,哪个不是曲意奉承、恨不能贴肉儿长在他身上?更别说那些粉头和饥渴的妇人,他早惯了与女子挨挨擦擦、皮肉厮磨,哪里还记得眼前这位是宁国府里金尊玉贵、讲礼法规矩的蓉大奶奶? 见她真要下拜,大官人口中急道:“使不得!”话音未落,人已如豹子般窜上前去,两只大手,带着不容分说的力道,一把便攥住了秦可卿两条玉藕也似的胳膊! 这一攥不打紧! 那手指隔着薄袄,立时便陷进了一片温香软玉之中!入手处,真个是不盈一握,明明罩着袖筒,里头的滑腻绵软依旧明显。 “嗳呀——!”秦可卿何曾受过这等唐突?直如被烧红的烙铁烫了皮肉,惊得三魂七魄都飞出了顶门心! 那陌生男子滚烫的大手和气息,如此近的距离,激得她浑身寒毛倒竖,骨头缝儿里都透着羞耻!她魂灵儿都吓脱了壳,受惊往后挣去,力道又猛又急,身段儿便如风摆残荷一般向后倒仰! 她脚下本就穿着软缎绣鞋,立足不稳,这全力一挣加上后仰的惯性,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惊呼着便向后倒去!那原本细如摆柳的腰肢,向后弯折! 大官人眼疾手快,他扶在秦可卿手臂上的手尚未收回,此刻见她即将摔倒,哪里还顾得上避嫌?情急之下,大臂一舒,猛地向前一揽!这一次,是一只手臂结结实实地、带着保护的力道,从秦可卿的后腰下方穿了过去,紧紧搂住了她整个上半身! 秦可卿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男子强健的臂膀和胸膛传来的热度与力量,这前所未有的亲密接触,让她大脑一片空白,羞愤欲死! 西门庆也在瞬间清醒过来,他立刻松开了手臂,:“在下失礼!万望奶奶恕罪!实在是情急之下,唯恐蓉大奶奶摔倒受伤!” 内室里登时死寂一片,静得能听见两人粗重的呼吸和秦可卿细碎如筛糠的牙齿打颤声。 秦可卿拼尽全身气力,才勉强钉住了那两条发软打颤的玉腿,堪堪站稳。那杨柳枝儿似的细腰,兀自像风中的芦苇般簌簌抖个不停,显是惊魂未定。她深深埋着头,一张粉面似涂了十层上好的胭脂!那火烧火燎的羞臊,不仅染透了桃腮、芙蓉颊,更顺着那白馥馥的颈子一路烧了下去。 秦可卿恨不能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双纤纤玉手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哪里还有半分勇气抬起眼皮子去看那登徒子一眼?只恨不得立时三刻便化作一股青烟,消散了去才好! 内室里只听得见两人粗重不匀的呼吸和香炉里那点子香灰簌簌落下的微响。大官人他干咳一声,那声音在死寂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咳…蓉大奶奶,究竟…府上是哪位贵体欠安?” 秦可卿被他这一问,那颗刚刚稍定的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依旧深深埋着头,粉颈低垂,露出的那截后颈雪白得晃眼,耳根子上好不容易褪下去的红晕,又“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她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细若蚊蚋的“嗯”,那声音颤巍巍的,带着未散的羞窘和难以启齿的苦涩。磨蹭了半晌,才用那几乎要哭出来的调子,含混不清地嗫嚅道: “是…是…我那夫君…贾蓉……”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这个名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他…有些隐疾……” 秦可卿咬着下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几乎要将那上好的料子绞烂。 “贾府…贾府这等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岂能没有子嗣承继香火?”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认命,“阖府上下,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妾身…那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妾身…妾身夜夜难眠,白日里更是如芒在背,走到哪里,都觉得有冷飕飕的目光戳着脊梁骨。” 她忽然抬起头,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里,充满了哀求和希冀,直直地望向西门庆,“连琏二婶子那般缠磨死人的头风症候,太医院的老神仙们都没方子,偏生到了神医您手里,不过一盏茶时间便起死回生!” “神医…您家学通天,想必…想必对男子这等…这等暗地里作祟的‘隐疾’,也…也藏着起死回生的秘传妙法?”这最后一句,已是带了破釜沉舟的哭音。 西门大官人听了一愣! 心道:爷我哪来家传秘方,我又不是送子观音,帮忙倒是可以,药方到哪里给你。只能左顾其他又问道:“哦?竟是蓉大爷贵体欠安?此症…咳,倒也并非罕有。只是…夫人需得详示,蓉大爷这‘隐疾’,是能行房而力有不继,致夫人难结珠胎呢?还是…” 他语声微顿,目光投在秦可卿苍白却依旧绝艳的面上:“还是…根本便无从行房,从未与夫人有过…琴瑟之谐?” 秦可卿被他这直白到近乎羞辱的问法,臊得浑身一颤!她猛地又低下头,脖颈都红透了,恨不能将脸埋进胸口。沉默了好半晌,才方从齿缝间挤出细若游丝的哀音: “他…他…从未…从未沾过妾身半片衣角…”这声音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两人心上。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勇气说出府中丑陋一幕:“珍老爷时常因为此事大骂夫君,父子俩个都是借着去外头喝酒、眠宿柳的由头遮掩这隐疾,…有时候刻意一群人出行,故意灌醉其他人,浑水摸鱼撑撑场面,也不过是为了…为了遮他那隐疾的羞愧!” 秦可卿默然片刻:“有道是:夫为妻纲,伦常所系。妾身为自家夫君遮掩此等难言之隐,便是粉身碎骨,妾身亦…万死何辞!”她话语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认命。 “可是,贾家子嗣传承!祖宗基业!这岂是…岂是妾身一人粉身碎骨便能担待得起的?” 这里可卿吐真心。 那头王熙凤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巡视几个贾府的远郊庄子。 庄头乌进孝早候着了,一路小碎步颠着迎出来,腰弯得快贴了地皮,一张老脸挤出十二分的惶恐: “哎哟我的活菩萨二奶奶!这冷飕飕的节气,山林秋风如刀子刮脸,您这万金之躯,怎地就踩到这烂泥坑里来了?小的年底自上门向珍大爷禀告便是,这粗苯勾当,何曾敢劳动您半根金枝?” 王熙凤扶着平儿的手下车,凤眼一挑,眉梢凝着秋霜,只当没听见那“珍大爷”三字,径直往那还算齐整的上房走。 进了屋子后,她也不落座,从袖中“唰”地抖开一卷洒金笺清单。 “乌庄头,”声音不高,王熙凤脚儿踏在青砖上,“睁开你的老眼瞅瞅!单子上头,顶顶金贵的这几宗极品紫貂熊掌鹿茸虎骨,七两老山参,金线灵芝!去年比前年,短了三成不止!今年倒好,竟又生生削去一半!” “旁的粗笨货色也罢了,这些金疙瘩,可是府里年节下打点各处、孝敬上头的老脸面!眼皮子底下,生生就化成了烟?连带着庄子出息,统共不到往年的一半!这么多进项加加拢,一年统共少了近三千两的银子!你当府里的银子是树叶子,风一刮就满地滚?” 乌进孝脸上的笑纹僵死,他搓着枯树皮般的手,腰更弯了:“二奶奶圣明!圣明啊!小的纵有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您眼皮子底下耍枪!实在是…实在是…”他抬眼飞快一瞥,见王熙凤凤目含威,面沉似水,喉头艰难地一滚,声音陡然带了哭腔,“实在是庄子遭了瘟,祸事连天,躲不开的煞星啊,我等也是难为啊!” “哦?”王熙凤眉峰一挑,嘴角似笑非笑,“你倒说说,什么煞星,专拣着这金疙瘩祸害?” “二奶奶容禀!”乌进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快得如同炒豆子:“头一桩,便是那挨千刀万剐的祝家庄!仗着人多势众,硬说咱们庄子西边那几片公侯祖宗传下来的老林子,地界不清!去年秋里就闹将起来,今年更是蹬鼻子上脸!三天两头派人来滋扰,强占山场,砍咱们祖辈传下的古木!二奶奶您想啊,” 他两手一摊,满脸的苦水几乎要淌下来,“紫貂、熊掌、老山参,哪一样不是生在那深山老林的灵秀地界?林子都给人家圈了占了,咱们庄户人连个边都摸不着,空有一身力气,上哪儿给您淘换去?金线灵芝?那更是在悬崖峭壁的灵脉上,如今山头插着祝家庄的旗子,谁还敢上去?上去就是一顿杀威棒,腿都打折喽!” (本章完) 第120章 乌进孝的诡计 第120章 乌进孝的诡计 王熙凤听着,往旁边一坐,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桌面轻轻敲击,哒、哒、哒,像催命的更漏。 她目光如淬了冰的银针,扎在乌进孝涕泪交加的脸上:“好一张油嘴!天灾人祸,倒推得干净!既如此,把庄上这两年的细账捧来我瞧!进项出项,损耗几何,与祝家庄的扯皮,衙门可有文书往来?一笔笔,一宗宗,都摊在日头底下晒晒!我倒要瞧瞧,是老天爷瞎了眼,还是人心让野狗叼了去!” “账…账目?”乌进孝浑身猛地一哆嗦,脸色瞬间变得如同灶膛里扒出的冷灰。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嘶哑,“哎哟喂!我的活祖宗二奶奶!您不提这个还好,您这一提,简直是要了小的命啊!” 他猛一扭身,对着墙角一个缩着脖子的干瘪老仆厉声喝道:“老吴头!你死人啊?还不快给二奶奶回话!那账房…那账房是不是前几日走了水了?” 那唤作老吴头的仆人筛糠般抖起来,噗通跪倒,额头砸在砖地上砰砰响:“回…回二奶奶的话!千真万确啊!就…就在大前日夜里,不知是哪个天杀的贼王八,灶膛火星子没看住!一股邪风卷起来,那火苗子就舔着了账房的窗棂纸!” “等小的们扑灭,里头…里头烧得只剩下一堆黑灰!这两年的账册子,连同库房底档,全…全成了灶膛里的飞灰!一张纸片都没抢出来啊!小的们该死!小的们护主不力!求二奶奶开恩啊!” 老吴头趴在地上嚎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平儿在一旁听着,眉头拧成了疙瘩。王熙凤脸上那层寒霜却结了冰,嘴角噙着一丝冷到极致的笑,目光从磕头虫似的老吴头身上,缓缓移回到乌进孝那张写满“痛心疾首”的老脸上。 “烧了?”她声音轻飘飘的,像秋风吹过枯叶,“烧得真是时候!乌进孝,你当的好家啊!天灾人祸,账房走水…这两盘好菜,炒得可真叫一个焦香酥脆!”她霍然起身,锦缎袍袖拂过桌面,带起一阵阴风,“我竟不知,这庄子几时成了火焰山?还是你乌庄头,真当我是那庙里的泥胎木塑,拿这些鬼画符来糊弄?” 乌进孝扑通跪倒,指天画地,赌咒发誓,唾沫星子喷出老远:“二奶奶明鉴!小的若有半句虚言,管叫天雷劈顶,尸骨无存!那祝家庄欺人太甚是真,账房失火也是真!小的纵有包天的胆子,也不敢欺瞒您老人家啊!如今这…这死无对证,小的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跳进粪坑也洗不净啊!” 他哭嚎着,声音如同破锣,在弥漫着焦糊气味的屋子里回荡,倒真有几分穷途末路的凄惶。 王熙凤立在屋子中央,日头西斜,从破窗棂子漏进几缕昏黄的光,将她裹着锦缎斗篷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沉默,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座压抑的山。 窗外,枯枝在冷风中呜咽,几只晚归的寒雁排着“人”字,凄厉地叫着掠过灰沉沉的天,叫声钻进屋里,更添三分凄凉。 她盯着地上跪伏的乌进孝,那张涕泪横流的老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片油滑的、令人作呕的哀戚。 那嚎哭,那赌咒,此刻听来,不过是破庙里漏风的鼓点,敲打得越响,衬得这出戏越是荒唐可笑。 一股灼烫的恶气在她胸腹间左冲右突,烧得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麻。真想立刻叫外面的大官家赖升拿绳子来,将这老泥鳅捆成个粽子,带回京城,丢进那冰冷的牢房里,一顿严刑拷打看他还能吐出什么莲! 然而,念头刚起,便撞上一堵无形的墙。 账册烧了,库档成灰,死无对证。即便此刻拿了他,又能如何?动刑?这老油条滑不溜手,骨头缝里都渗着油,未必撬得开嘴,传出去自己反倒落个刻薄狠毒的名声。这两府里面上亲亲热热一团和气,底下多少人等着看自己笑话。 更何况,他口口声声都是“珍大爷”,这庄子毕竟名义上是贾珍在管,自己也只是来查账。 僵立半晌。窗外风声更紧了,枯枝败叶被卷起,噼啪抽打着窗纸。平儿悄悄上前,将一件厚实的灰鼠皮袄轻轻披在她肩上,声音压得极低:“奶奶,寒气重了,秋风入骨…这天,眼瞅着日头就要落下了。”声音里满是忧虑,提醒她早点走。 这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王熙凤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那眼底的烈焰已然熄灭。她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那寒气刺得肺管子生疼。 “罢了!”王熙凤强行按捺的疲惫与森然,“既然账目成灰,今日也查无可查。”她目光再次钉在乌进孝身上,“你且给我把耳朵竖起来听真了:这庄子,这山林,这进项,无论挂着谁的名头,终究是贾府的产业!少了一根毛,都得有人拿血来填!莫以为就这么完了,今日之事,我刻在心上了。明日,待我回到府里,自有分晓!” 她不再看地上的人,猛地转身,灰鼠皮袄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平儿!备车!去清河县!” “二奶奶!这天都擦黑了,风紧霜寒,路上怕是不安稳!何不在庄上.”乌进孝抬起头,急声挽留,脸上那点惶恐倒像是真了几分。王熙凤脚步丝毫未停,只从牙缝里冷冷迸出几个字:“住你这?我怕又是一个火场,夜里再燎了眉毛!” 马车重新碾上归途。来时那点枯枝败柳的景致,此刻已完全被浓稠的暮色吞噬。风更大了,卷着尘土和枯叶,沙啦啦地抽打着车篷,如同无数细小的鬼爪在疯狂抓挠。 王熙凤裹紧了皮袄,靠在冰冷的车壁上,只有她这个管账的才知道,这窟窿是越来越大了,自己还要挪出一笔给王夫人. 庄头院上房里,灶膛重新拨旺了,火光跳跃,映得乌进孝那张老脸阴晴不定。他背着手,踱到窗边,侧耳听着外间车队吱吱嘎嘎、声响彻底消失在呜咽的风声里。方才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早没了踪影,嘴角慢慢向上扯动,牵出一个极其古怪的纹路。 方才还跪地磕头如捣蒜的老吴头,此刻腰杆也直了,凑上前低声道:“庄头,您看…二奶奶她…真信了走水那话?” “信?”乌进孝斜睨了他一眼,从鼻孔里嗤笑一声,“那是个琉璃心肝玛瑙胆的主儿!她能信才怪!”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狡狯,“可她信不信,碍着什么?死无对证!她拿什么查?拿什么问?空口白牙,她敢动我一根汗毛?别忘了,这庄子,烙着‘珍大爷’的印!要处置也是珍大爷来处置,她今日发作不得,憋着气滚蛋了,这口黄连,她就得生生咽下去!” 他越说越得意,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 老吴头还是有些惴惴:“可…可二奶奶临走时那眼神…跟冰锥子似的,说明日自有分晓…” “分晓?呵呵!”乌进孝从怀里摸索一阵,竟从贴肉的汗褂子里掏出个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他慢条斯理地解开几层油纸,露出里面一本边角磨损、沾着点点油汗的蓝皮账簿。他随意地翻开一页,指尖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划过。“分晓?” 他重复着,声音里充满了嘲弄,将那账簿在手里掂了掂,“分晓就是,她查无实据!分晓就是,这庄子,还是咱们爷们儿的天下!珍大爷那头,自有我去描补。” 再说——”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那祝家庄的王八羔子,手爪子是伸得忒远了点!占了咱们的林子,漏了咱们不少银两,这事不假。可你细琢磨琢磨,这不也正好…给咱们递了个现成的由头?” 他枯瘦的手指捻了捻,做了个数钱的动作,脸上那点愁苦早换成了赤裸裸的算计,“这世道,眼见着是越来越不太平了!今天祝家庄敢来抢林子,保不齐明天就有什么流民、响马,惦记上咱们这庄子!” “咱们不多存些硬邦邦的嚼裹儿,不多招揽些能打能杀的好手护着院子、守着粮仓…真等到哪天,一群红了眼的冲进来…”他猛地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阴鸷,“你我这颗吃饭的家伙,还有庄子上下百十口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他们贾府的子女是人,莫非我们的子女就不是人么?” 老吴头被他这阴森的语气和手势唬得一哆嗦,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乌进孝却越说越来劲,浑浊的老眼里闪着贪婪又狠厉的光:“所以啊咱们攥紧了真金白银,养壮了护院的膀子,这才是顶顶要紧的!” 他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外面暮色渐浓,秋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呜呜作响,如同鬼哭:“这秋…深得好啊!风.再猛一些吧!” 生药铺内。 秦可卿那压抑的抽泣,如游丝般,恍若檐上的雨滴,砸在铜盆底儿上,声响空洞,一滴一滴敲得人心慌。 她仰着一张梨带雨的脸望向西门大官人,一丝哀求大官人救一救的音儿将将挤出—— 大官人却忽地开了口,声音不高,却沉得坠人,字字砸在秦可卿心坎上: “如此说来…你如今这身子骨,单薄得纸片儿似的,脸儿煞白,不见一丝活气,动不动就心窝子里突突乱跳,气也喘不匀实…敢情全是因了这桩…‘心病’?是不是?” 他目光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逡巡,那眼神深处,竟难得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悯然。 这没头没脑、直戳她心肺的诘问,惊得秦可卿浑身一颤!贝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沁出血珠儿来,想要否认,却终究颈子一软,点了点头。 大官人瞧着她点头的样儿,那份强撑的娇怯与认命般的枯槁,从鼻孔里沉沉哼出一口气: “哼…可怜见的!汉子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这千斤的羞臊,万担的腌臜,全压在你一个妇道人家肩背上,生生要把你这嫩柳枝儿压折了!日日守着块枯木,还得强堆出笑模样儿,替他遮羞,替他圆谎…替他描补脸面,这日子,岂是人过的?” 西门大官人的声气儿不高,却字字如淬了冰的针尖儿,一层层,将那血淋淋的疮痂挑开,却又带着抚慰的暖意,“上头还有个‘珍老爷’,恶狼似的盯着你这块肉!你须得时时提防,刻刻惊心,好比那嫩羊羔卧在狼窝边…可怜你一个娇怯怯的人儿,这份煎熬,日夜不休,比那穿肠的砒霜也差不离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生生是熬煎着你…” “你婆婆?”大官人嘴角换上了一抹更深的讥诮,“她把儿子不中用、汉子没廉耻的腌臜气,一股脑儿全泼在你身上,想必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没个好颜色,眼里只怕都淬着毒!” “偌大个荣府,里里外外的龌龊、腌臜气,都压着你一个妇道顶缸!这千斤重担,如何是你一个弱女子扛得动的?更别说那宁荣两府,主子奴才,多少双冷眼刀子似的剜你,多少句闲言碎语毒蛇般钻你心窝子!” 西门庆垂着眼,目光沉沉地锁着眼前这绝色尤物。那小小一团,蜷在座椅里,瑟瑟如风中柳絮,孤零似雨打梨,那份单薄与无助,显得那般孤苦伶仃,没个倚靠: “莫说是你一个娇滴滴、嫩生生、全无半点依傍的女流,便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铁打的罗汉,日日浸在这等吃人不吐骨头的腌臜地界里,怕也熬得油尽灯枯,熬成一把枯柴…何况是你?” “这豪门大院真真是…作孽!” 秦可卿怔怔地望着西门庆,那张原本苍白的芙蓉面,此刻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连那点惯常惹人怜爱的唇上胭脂,也失了颜色。 眼前这个看起来风流邪气的男人,却字字句句都像烧红的银针,狠狠扎进她心尖最嫩的那块肉里! 又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将她死死捂着早已腐坏的伤口血淋淋地一层层挑开! “他…他竟全知道…竟全知道!” 阖府上下,谁不道她秦可卿是个“身子骨儿娇嫩”、“需得仔细将养”的玉人儿? 一碗碗苦得钻心的药汤子灌下去,一匣匣金贵得晃眼的燕窝参茸送进来,老祖宗慈眉善目地拍着她的手说“放宽心”,婆婆皮笑肉不笑地嘱咐“好生养着”… 她们只当自己是个琉璃盏儿、玉观音,一碰就碎。 何曾想过自己这副玉琢冰雕的皮囊底下,裹着的是一颗日日被油煎火燎、被钝刀子慢剐的心! 她守的是万丈冰渊!她咽的是裹着蜜的砒霜!她身边是披着人皮的豺狼!这锦绣牢笼、腌臜魔窟,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连一声痛哼都不敢逸出唇齿! “呜——!” 秦可卿再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体统!她猛地仰起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又似决堤的春潮,汹涌澎湃地夺眶而出,瞬间冲刷掉脂粉,在苍白的脸颊上留下纵横交错的、惊心动魄的湿痕。 那仅存的矜持和礼节,让她双手死死捂住自己那张樱桃嘴儿,哭得梨带雨、我见犹怜的脸,肩膀无助地耸动着。 几缕濡湿的鸦鬓青丝黏在汗湿的玉颈和香腮边。 她缩成一团,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气噎声嘶,仿佛要将这锦绣年华里浸透的苦汁,熬煎的委屈,在这一刻,对着这个唯一看穿了她的男人,尽数倾倒、宣泄出来! 天爷开眼!这茫茫浊世,终究还有一个人—— 知她!懂她! 大官人静静坐着,任她哭得云鬓散乱、香肩耸动,那腰肢儿颤巍巍似风里柔条,他也只屏息凝神,未吐一字。 他最是明白,这经年累月淤塞在五脏六腑里的愁绪,恰似陈年淤塞的河道! 最是狠绝、也最是见效的法子,便是任那堤坝崩决,由着那积郁了不知多少时日的苦泉,自个儿奔涌倾泻!待那苦水流尽了,心窍自然也就空明通透了! 也不知过了几时,才渐渐转作断断续续的抽泣,最终化作细若游丝的呜咽。 那副方才还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娇躯,此刻也慢慢平静下来,只余削肩偶尔细微地一耸,恍若疾风骤雨后残荷上滚动的最后一滴水珠。 只见这绝色无双的玉人儿,方才那般惊天动地的恸哭,竟似将她从里到外涤荡了一遍! 那张原本苍白得毫无生气的芙蓉面,此刻竟晕开了两团极自然的胭脂,恰似雪地里两朵含露海棠! 泪痕犹在,蜿蜒在那吹弹可破的粉腮,平添了几分新荷承露后的娇慵与楚楚。 那双曾哭得桃儿似的杏眸,此刻水光潋滟,妩媚风流! 真真是:泪洗铅华现真容,病西施化醉玉环!比那素日里端着架子的端庄模样,不知要活色生香多少! 大官人柔声道:“哭好了?” 秦可卿正沉溺宣泄后松快里,闻声惶然抬起泪眼,对上大官人的眸子,她心头一慌,本能地便想躲开那烫人的注视! 两颊才浮起的血色“腾”地一下烧得滚烫,直漫到耳根颈后!她羞赧欲绝,只将螓首垂得更低,轻轻颔首,那段天鹅般的玉颈弯出令人心折的脆弱弧度。 她下意识地想拭去腮边残留的湿痕,手中那条细软汗巾早已被泪水、香汗浸得透湿冰冷,沉甸甸、黏腻腻地蜷在手中。 正自羞窘无措,一方迭得齐整、犹带男子温热体温的帕子,兀地递到了她低垂的眼帘之下。 “干净的,簇新的。”男人低沉的嗓音带着安抚。 秦可卿此刻心神尚在云端飘荡,泪眼迷蒙,神思混沌。她几乎是失魂落魄地,下意识将那方还带着陌生体温的帕子接了过来。 等擦掉泪痕才骤然清醒! 天!她竟做了什么?!她竟如此…如此自然地接了一个陌生男子的贴身手帕?! 她捏着那方帕子,如同捏着一块烧红又淬了冰的烙铁,丢也不是,还也不是!几乎要将那方精致的罗帕生生揉碎在的掌心! 西门大官人觑着她那副捏着帕子、坐立不安的羞窘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却将声音放得更缓:“心口那堵着的硬块,可松动些了?是不是…觉得轻省了些?” 秦可卿正自心慌意乱,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闻言下意识地便顺着那温存的语调点了点头,那帕子在掌心揉得更紧了,低低地、含混地“嗯”了一声。 大官人笑道:“今日这场,到底还是收着了,没尽兴。若是能放开了哭,将那五脏六腑里的腌臜气、委屈泪,尽数倒个干净,那才叫一个通体舒泰,病根儿都能松动几分!” 秦可卿猛地抬眸,那双还氤氲着水汽的杏眼骤然睁大,里面盛满了愕然与…一丝恍然! 原来…原来他竟是在…在给自己“治病”? 是了,是了!这一场撕心裂肺的宣泄过后,那积压在心口、几乎要将她窒息的巨石,确乎是挪开了一角! 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正丝丝缕缕地从四肢百骸里透出来!她心头一热,巨大的感激瞬间冲淡了些许方才的羞窘。 “谢…谢过神医!”她声音微颤,带着劫后余生的真诚,“奴…奴家只觉得…仿佛…仿佛从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爬了出来,见了天光一般!大官人…真真是神医圣手!” 西门大官人笑道:“蓉大奶奶也太抬举我了。你这病,是经年累月、沉疴入骨的心病,岂是哭嚎一场、泄一泄郁气就能立时痊愈的?” 秦可卿下意识地跟着低喃,那岂不岂不是意味着…自己要经常来见他? 她日后还要像今日这般,抛却所有体面矜持,在他面前…在他面前这般失态地哭嚎?! 这念头一起,连小巧玲珑的耳垂都红得如同两颗熟透的珊瑚珠子!她慌忙垂下螓首,只露出那段染着醉人红霞的颈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羞窘几乎要满溢出来时,秦可卿猛地想起了自己今日踏进这生药铺的初衷!那点旖旎心思如同被冷水浇灭,一股沉重的忧虑重新攫住了她。 她强压下心头的狂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那…那大官人…我官人…那病…您这儿…可有对症的灵药?或是…或是医治的法门?” 西门大官人他缓缓摇头:“蓉大奶奶,你也是明白人。这世上…哪有能如此神药?他那个症候,药石罔效,便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怕也是…回天乏术。” “轰——”如同兜头一盆冰水,将秦可卿从头淋到脚! 方才还因羞窘而滚烫的脸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那双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火苗的眸子,瞬间黯淡下去,只余一片死寂的灰败。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眼前一阵阵发黑,官人的病…竟是无望了?那她…她这锦绣牢笼…岂不是…永无出头之日? (本章完) 第121章 下人吞噬贾家 第121章 下人吞噬贾家 秦可卿听了“回天乏术”四字,端的似五雷轰顶,魂灵儿登时离了躯壳,只余下个空落落、冷冰冰的肉身子戳在那里,动弹不得。 好半晌,屋内药气氤氲,才将那股子钻心透骨的寒气暖回一丝儿,神智方如沉船出水,一点一点从那黑海似的绝望里浮将起来。 她对着西门大官人,深深道了个万福,那腰肢儿软软地弯折下去,恰似风里杨柳,柔顺中透着万般的倦怠。声音像是隔着几重纱飘来,带着一丝儿不易觉察的颤:“谢…谢过大官人谢过神医,今日…今日费心了。”喉头一哽才续道,“只是,妾身这心病…怕是…怕是还得烦劳大官人妙手…日后…少不得…少不得还要来…来叨扰大官人…疏泄…” “疏泄”二字,声气儿低得几不可闻,那耳根子却早又不受管束地飞起红云,倒将那沉沉的绝望冲淡了几分。 西门大官人觑着她这带雨海棠、含露芍药的模样,声音益发绵软:“蓉大奶奶这话端的见外了不是?我这西门家的门槛儿,几时不为奶奶敞着?奶奶只管来诊便是,休要拘礼,更莫提那生分的话儿!” 秦可卿此刻心乱如麻,勉强稳住身形,低声道:“今日…今日的诊金…我让丫鬟.”话未吐完,早被西门庆一声朗笑劈手打断。 “诊金?!”西门庆眉头一挑“蓉大奶奶!你这话,可不是拿鞋底子抽我西门庆的脸面么!真要提诊金,救命之恩拿什么抵?拿你么?我视蓉大奶奶如知心好友,才肯费这番周折!既是知己,还提什么黄白阿堵物?” “奶奶若执意要摸出这劳什子银子来,分明是存心折辱我西门庆!是瞧不上我这点子微末本事,还是瞧不上你我这份…情…谊?!” 那“情谊”二字,已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秦可卿心尖上!往前细想,“拿你么?”这三个字更是越礼逾份、赤条条得将秦可卿激得大脑空白! 她只觉得一股子莫名的火气,“轰”地一声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来,烧得双颊赛过炭火,连那小巧玲珑的耳垂儿都红得似要滴出血珠子! 天爷爷!他…他怎敢说出这等没廉耻的话来?“知己”?“情谊”?“拿你么?”这…这分明是男女间才有的混账勾当!怎…怎能对着妾身浑说?! 她再不敢抬头,只觉西门庆那两道目光,火炭也似,又毒又辣,直似能穿透罗衫,在她裸露的粉颈玉面上揉搓抚弄,臊得她浑身打颤,便是那对庞然大物细腻如羊脂白玉的肌肤上,也臊起一片鸡皮疙瘩,细细地红潮战栗起来。 更不敢接这烫嘴又烧心的荒唐话头,只觉再多待一刻,这生药铺子里无形的火苗子便能将她活活焚了,羞也羞煞人了! 慌促间,她几乎脚不点地,踉跄着往后便退,连礼数也顾不得周全,只仓皇丢下一句:“妾…妾身…告退!”那声音抖得不成腔调,人已如惊弓之雀,掀帘子夺路而去。 说罢,她再不敢片刻停留,脚步虚浮地、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的冲出了那间弥漫着药香与无形压迫的内室。一掀开帘子到了外间,被冷风一激,才找回一丝力气,也顾不得仪态,扬声唤道:“瑞珠!宝珠!快…快走!” 两个贴身丫鬟在外间早已等得心焦,此刻见自家奶奶面带潮红,失魂落魄地冲出来,都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扶。 秦可卿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手一个紧紧攥住丫鬟的手臂,指尖冰凉,力道之大,掐得两个丫鬟都暗暗吃痛,却不敢言语,只匆匆扶着自家奶奶,几乎是半拖半架着,逃也似的离开了这生药铺。 西门大官人也走出内室,看着秦可卿仓促远去,他慢悠悠踱到窗边,撩开一丝缝隙,恰好瞥见秦可卿被丫鬟搀扶着、腰肢款摆却又带着惊惶的背影登上马车。 那惊鸿一瞥间,但见她腰肢款摆,惊惶中更添几分无双的风流体态! 大官人心中叹道: 好个绝世尤物!人间至味! 倘若叫自己大宅那醋坛子金莲儿听见老爷我方才同她说话柔柔的声气儿…怕不立时翻了醋瓮,活活酸杀了这位娇滴滴的蓉大奶奶? 可是 谁让老爷我就好这一口大脯子呢! 唉! 他收敛了心神,走到门口,拔高嗓门喝道:“玳安!小猢狲!死哪里挺尸去了?还不快给老爷我滚将出来!” 玳安正蹲在生药铺墙角打盹儿,闻言一个激灵,屁滚尿流地滚将出来:“好大爹!小的在!在!您老有何吩咐?” 西门庆眼皮子也不撩他一下,自顾自慢条斯理地伸出两根指头,虚空里比划着:“去,给老爷我寻些上好的银霜炭来!要那顶顶硬实、匀溜的!记着——” 他指头并拢,捻了捻,比划出个约莫指头粗细的圆棍儿模样,“——寻着了,给老爷细细地磨…磨成这般粗细…定要磨得圆滑光溜,油光水亮!一根毛刺儿也不许有!若摸着手涩,仔细你的皮!听真了?” 玳安瞅着大官人比划的那尺寸,又听着这没头没脑的吩咐,心里直犯嘀咕:磨炭?还磨成这般光溜的棍儿?这生药铺子里煎药熬膏,也用不着这等精细玩意儿啊?莫不是…莫不是要拿去…通…通那烧热了的烟道眼儿?可这粗细… 他心里翻江倒海:“是是是!小的明白!大爹您擎好儿!小的这就去寻那最上等的银霜炭,定给您老磨得赛过那打磨过的玉簪子!光溜溜,滑腻腻,保管一根毛刺儿也寻不着!您老放心!” 说完,一溜烟儿窜了出去,心里还在打鼓:大爹这又是琢磨什么新样?可这尺寸也不像啊…怪哉!怪哉! 秦可卿在马车里兀自喘息未定,那心窝子里还突突乱跳,脸上火烧火燎的燥热也未曾全消。瑞珠见她神色恍惚,鬓角微湿,小心翼翼挨近了,低声问道:“奶奶,车头来问咱…咱可是这就回府里去?还是?” 秦可卿闻言,身子微微一颤,像是被这话惊醒了。她缓缓摇头:“回府?…时辰不早了,回去后是深夜,动静太大。况且…明日再寻由头出来,又不知生出多少口舌是非…” 她顿了顿,眼波望向车窗外渐沉的暮色,声音更低了些,透着一股子凄清:“今日…原是我那苦命生母的忌辰。” “我打听过,这清河县有座规模不小的尼姑庵,这般时辰,倒不如…就近去那尼姑庵里歇上一晚。一来清净避嫌,二来…明儿一早,也好在佛前替我那没见过面的娘亲…做一场功德法事,烧些纸马经咒,也好略尽我这不孝女的一点心…” 瑞珠一听“忌辰”二字,又见奶奶神情哀戚,连忙应道:“嗳!奶奶说的是,奴婢明白了。”她不敢多问,忙掀开车帘一角,吩咐车夫改道往城西的水月庵去。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吱呀作响,载着心事重重的秦可卿,隐入了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秦可卿倚在锦垫上,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心绪却如同沸水般翻腾。方才那西门大官人…说的那些话,端的是浪荡轻狂,没个正形!这…这分明是市井无赖调戏良家妇女的腌臜话头!他…他竟敢如此轻薄于我?! 一股羞愤夹着后怕猛地涌上心头,烧得她耳根滚烫。可…可若真是存心调戏,他那眼神…似乎又不像寻常登徒子那般下流,倒带着几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秦可卿越想越乱,只觉得那人的影子、那药铺里暧昧的压迫感、还有那几句混账话,如同藤蔓般死死缠住了她的心神,挣不脱,甩不掉,越想忘记,反倒越清晰起来。 就在这心猿意马、羞怒交加之际,她脑中忽地如电光火石般一闪!是了!自己这一路神思不属,全副心神竟都被他那几句混账话勾了去,翻来覆去地琢磨…反倒将贾府内其他龌龊事…忘了个一干二净!那股子沉甸甸压在心口的郁结之气,不知不觉竟散了大半! 秦可卿猛地坐直了身子,帕子也忘了绞,一双美目睁得溜圆,心头豁然开朗!“好…好个西门大官人!”她几乎要脱口而出,随即又慌忙掩住檀口,只余下心潮澎湃。 原来…原来他临走了,丢下那几句没脸没皮的混账话,竟是在…竟是在治我!故意用这等法子,引开我的愁绪,搅乱我的心神,叫我无暇再去沉溺于那惊惧忧思之中!这手段…这手段真真是… 她怔怔地望着晃动的车帘,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有被戏弄的薄怒,更有劫后余生的感激,最终化作一声幽幽的叹息,带着几分由衷的叹服: “真真是神医妙手,仁心仁术!悬壶济世,父母之心也不过如此了! 与此同时。 大内禁中,一座清幽的偏殿,专设的祭祀之所! 殿内素帷低垂,沉香屑在博山炉中静静氤氲。正中紫檀供案光可鉴人,供奉着两块灵位。 居中的是:“懿肃明达皇后刘氏神位”。旁边稍小的是:“追封庆福公主赵氏神位”。 宫里的贴身奴才们都知道,官家除了痴迷笔墨丹青、金石古玩外,大半辰光都耗在修道观、研道经上,唯有每月这几日雷打不动,必要来这冷清的偏殿坐坐,常常一坐便是整日,对着那两块灵位,或是静默,或是喃喃自语。可见对逝去的明达皇后用情至深。 当今天子宋徽宗赵佶,一身素色常服,未戴冠冕,只束着玉簪。他面容沉静,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哀思与深深的倦意。在他身后,肃立着几位皇子皇女,皆屏息凝神,不敢稍有喧哗。为首的正是太子赵桓,以及徽宗格外疼爱的柔福帝姬赵多富等人。 徽宗亲自拈起三炷上好的龙涎御香,在长明灯上点燃。香烟笔直,氤氲升腾。他双手持香,高举齐眉,对着明达皇后的灵位深深一揖,动作缓慢而庄重。然后,他上前一步,将第一炷香稳稳插入香炉正中。接着是第二柱、第三柱,依次插入,一丝不苟。 “梓童…”徽宗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无尽的追忆,在这寂静的殿宇中缓缓响起,是对着那灵位,也是对着身后的儿女们:“今日…又是你的忌辰了。朕…带着孩子们来看你了。” 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身后垂手侍立的儿女们,“来!都上前来,给你们母后…上香,磕头。让她在天之灵…知道你们都好。” 太子赵桓率先上前,依着父皇的示范,恭敬地拈香、点燃、高举齐眉作揖,然后上前插入香炉,却极为认真。他身后的弟妹们,在年长内侍的低声指引下,也依次上前行礼上香。殿内只闻轻微的脚步声、衣料摩擦声和香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气氛肃穆至极。 待儿女们行礼完毕,徽宗的目光转向旁边那块小小的灵位,眼神中的痛楚更深了一层。他再次拿起三炷香,点燃,对着那小灵位同样深深一揖。 “还有她…”徽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指着那小灵位对儿女们说:“这是你们最小的妹妹…庆福。可怜的孩子…她…她和你们母后是一同…一同走的…” 他似乎不忍说出那个“薨”或“逝”字,只用“一同走了”替代,那份锥心之痛却溢于言表。 “她才刚出生不到一日,还没能好好看看这世间…就…唉!”一声长叹,道尽了帝王也无法挽回的悲凉。 他默默地将香插入属于小公主的香炉,望着那袅袅青烟,久久无言。殿内烛光摇曳,将这位多情帝王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映在冰冷的地砖上,更显孤寂与哀伤。 远郊野外。 马车碾过,轱辘滚滚,声响活似老鸹聒噪,又像痨病鬼咳断了肠子。暮色沉甸甸压下来,荒野里最后一点天光叫墨蓝的夜吞得骨头都不剩。 只车厢角悬着盏气死风灯,灯苗儿被颠得发癫,昏黄的光在王熙凤脸上乱跳。 她斜倚着引枕,身子骨却似一张拉满的弓。膝头摊开两本蓝皮账簿,正是方才从那两个庄头手里要来的。纤长的手指头捻着纸页,指甲盖刮过糙纸,“唰啦——唰啦——”。 “哼,”她鼻管里挤出一声冷笑,嘴角撇了撇。 眼风刀子似的刮过账面上新墨写的数目,不怪这两个狗才庄头识相! 在那乌进孝庄子里吃亏后。 王熙凤吸取教训根本不通报,见她领着人神兵天降般冲入庄子踹开账房门,唬得庄中账房脸比死了三天的尸还白,筛糠似的抖着把账册献上。 账面虽也短了两年的进项,好歹数目清爽,条目齐整,该有的窟窿眼儿没敢糊上。想是杀了个措手不及,想捣鬼也来不及伸手。 王熙凤指尖点着几项大宗的皮货山珍,心里噼里啪啦打着铁算盘。只消带回京里,跟府库存档、市面行情一照,便是不立时三刻扒了他们的皮,也足够捏住卵蛋,勒令他们把吞下去的银子,连皮带骨给老娘呕出来!这紧箍咒,算是焊死在他们天灵盖上了! 可念头转到乌进孝那张涕泪横流、油光水滑的老驴脸,还有那烧得连根毛都不剩的账房…王熙凤心口那点压下去的火苗子“腾”地又窜起三丈高,烧得五脏六腑都滋滋冒烟。她“啪”地一声合上账本,动静不大,却惊得旁边鹌鹑似的平儿浑身一哆嗦。 真当自己治不了他是吗? 王熙凤心中一声冷笑! “赖大家的!”王熙凤的声音不高,却像刀子,生生劈开车轱辘的噪响和野地里鬼哭似的寒风。 王熙凤略侧过身,半张脸探出车帘。刀子风刮在脸上生疼,鬓边几缕碎发张牙舞爪地飞。 “二奶奶,您有何吩咐?”赖大管家慌忙骑马到一旁来,在马背上腰弯得虾米似的,恭顺里透着精光。 王熙凤眯着眼,盯着赖升在昏灯下明灭不定的脸,一字一句,冷硬得如同铁豆子砸在冰面上: “听着。回去,立时给我寻几个生面孔!要眼珠子活泛、嘴巴比死人缝得还紧的!扮作行商,去乌进孝那贼窝里收山货!” 赖升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腰弯得更低:“小人省得!专收紧俏值钱的硬货?” “不拘是值钱的,什么都收!”王熙凤嘴角那丝冷笑更深,“那些个蔫头巴脑、看着不值几个大子的破烂,更要往死里搂!鸡零狗碎、山菌野菜、寻常皮子…只要是那庄子上喘气儿、长腿儿、能下崽儿的,见什么搂什么!记死了,” 她眼风死死钉在赖升脸上,“记住,莫惊了那成了精的老泥鳅!只要能把贵重的山货收上来,就说明那乌进孝藏着掖着自己吞着就是不上缴,有他好看!” “是!是!二奶奶神机妙算!奴才拿脑袋担保,定给您办得密不透风!”赖升拍着胸脯,赌咒发誓。 “去吧。”王熙凤收回眼风,缩回车厢,帘子“啪嗒”落下,隔断了外头的赖升那油滑的身影。 车厢里重归昏黄摇曳。平儿悬着的心落回半截,忙从小暖窠里斟了盏滚烫的参汤,双手捧上:“奶奶,您润润喉,压压寒气,这一路劳心费神的…” 她觑着王熙凤接过茶盏时,指节捏得发白,忍不住低声道,“奶奶,那乌庄头…胆子也忒肥了…还好有这赖大管家,办这等事…您尽管放心便是,莫要伤了自个身子。” 王熙凤刚呷了一口参汤,闻言,“当啷”一声将茶盏掼在紫檀小几上。她扭过脸,盯着平儿那带着忧色的清水脸儿,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冷笑: “嗤!平儿!你当这两座国公府是菩萨庙?我告诉你,这是阎罗殿!是白骨精的盘丝洞!这府里上上下下,主子奴才,有一个算一个,你掰开指头数数,哪个不是七窍玲珑、一肚子肠子?哪个是省油的灯盏、吃素的菩萨?” 她身子往前一倾:“主子不说,就论这些奴才秧子!既要踮着脚尖看主子的脸色,揣摩主子的心意,一个伺候不周,板子撵出去还算轻的!更要提防背后!指不定哪个平日里姐姐妹妹叫得蜜甜的,回头就能给你心窝子捅上一刀!能在这些豪门大院站稳脚跟,混出个人模狗样的,哪个不是踩着别人的脑壳爬上来的?哪个不是人精里熬出来的油渣?”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你道这赖升大管家为何办事这般伶俐?还以为他如何伶俐?伶俐是不错!!是个有手段的人物!” “可你看他自个赖家的大宅子,飞檐斗拱,假山活水,修得比咱们府里的偏院还气派!那白的银子,是西北风刮来的?笑话,还不是从这贾府里的油锅里,从主子们的指头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来、刮下来、吸出来的!” “他手里过的采买、工程、人情…哪一处不是油汪汪的肥肉?水过地皮湿?哼!他赖大管家过手,怕是要连地皮都刮下三尺厚的油膏子!今日让他去收山货证据,怕不是又要吞下不少的油光!” 平儿听得心尖乱颤,手心冰凉,死死攥紧了帕子。赖升家宅豪阔,她岂能不知?只是从未敢往这脓血里深想。此刻被王熙凤血淋淋撕开,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张了张嘴,喉咙发干,半晌才挤出一句:“奶奶…您…您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明镜?”王熙凤向后重重一靠,闭上眼,脸上浮起一层深重的倦意,底下却翻涌着冰锥似的锐利,“明镜又如何?这府里就是一口大染缸!浑水才好摸鱼!可这鱼…也忒肥了!忒贪了!贪得要把缸都撑破了!” (本章完) 第122章 【闻山语】盟主贺,加更大章! 第122章 【闻山语】盟主贺,加更大章! 王熙凤向后重重一靠,紫檀引枕冰凉梆硬地硌着她丰腴娇嫩的身子。她闭上眼,眼皮底下却似有冰棱子在刮,刮得生疼。脸上那层深重的倦意,像是抹了层厚厚的铅粉。 “明镜?呵!”她心中叹息:“明镜照得见满缸的米虫,照得见硕鼠打洞,可照得见上头那两位佛爷的手?” 眼前忽地又闪过秦可卿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还有她倚着引枕,气若游丝时说过的话:“…嫂子…再精明的算计…也拗不过大势…”当时自己还只当她是病中呓语,如今细想,字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尖上! “可儿…”王熙凤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那丫头…那丫头才是这府里真正的“明镜”!自己这镜子,照的是蝇营狗苟,是锱铢必较,是刀光剑影下的寸土必争。可儿那镜子,照的却是这泼天的富贵底下,那烂透了、朽空了的骨髓! 这府里,就数她最干净,心肠最软和,却又最…可怜! 她那身子骨,比那纸糊的灯笼还脆,裹着一层薄薄的皮,里头怕是早就空了…药罐子里熬着,灯油似的耗着…还能…撑多久?阎王爷的勾魂簿上,怕是她秦可卿的名字,墨迹都要干透了吧!” 那凤姐儿斜倚着引枕,这左思右想下,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地跳,如同有锥子在钻凿一般。这头疾便如附骨之疽,缠磨得愈发狠了。此刻马车颠簸,那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咕隆”声,一声声仿佛都敲在她脑仁上。 “真真疼杀人!”她心中暗骂。 “平儿!”王熙凤强忍着不适,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和烦躁,唤了一声。 那平儿原就坐在车门口的小杌子上,手里正理着一团丝线,听得呼唤,忙应道:“奶奶,我在这儿呢。” 抬眼觑着凤姐脸色,只见她眉头紧锁,唇色发白,便知是头疾又犯了,心下也替她着慌。 “这脑袋……疼得紧,像要炸开似的。”凤姐儿喘了口气,指了指车窗外渐沉的暮色,“今日是断乎赶不得路了。你听着,叫赖大把车赶到前头清河县去。我记得那县里有个观音庵,香火倒也干净,就去那里将就一晚罢。” “明日……明日一早我去找那神医治治头疾,看看他是否方便进府给其他人看看,再顺趟结一笔账目。” “是!”她一边说着,一边已撩起车帘一角,探身出去,对着骑马的赖大管家扬声道: “赖大管家!奶奶吩咐了,调转马头,咱们不去前站了,即刻改道,奔清河县观音庵去投宿!快些赶路,莫要耽搁!” 那赖大管家骑在马应了一声,赶往车队车头通知。 且说那秦氏可卿的车驾,浩浩荡荡行至清河县观音庵前时,日头已西斜,将一片金红泼洒在庵堂新起的山墙上。 只见这观音庵堂倒是一副气派气象,大殿连廊屋宇众多,不比京城几个香火鼎盛的尼姑庵佛光小。 只是山门半新不旧,两旁脚手架兀自搭着,地上堆着青砖灰瓦、刨木屑,几个工匠正收拾家什准备下工。空气中弥漫着石灰、木料和香烛混杂的气息,显见得是正在大兴土木,扩建修缮。 车帘轻启,先下来瑞珠和宝珠,小心翼翼地搀扶出秦可卿。 可卿今扶着宝珠的手,莲步轻移,略略抬眼打量这喧闹中的庵堂。 早有个眼尖的小姑子,觑见这等气派车驾,一溜烟儿飞跑进去报信。不消半盏茶功夫,只见那庵门里扭出一位师太来。看年纪约莫四旬上下,生得面团团、白胖胖,皮肉细白光润。 身上一领簇新的青灰细布海青,浆洗得硬挺板正,连个褶子也寻不见,头上同色僧帽也戴得周周正正。走起路来,腰身微摆,倒有几分当家理事的派头。 这便是本庵住持,法号净虚。 净虚师太一张脸早笑成了弥勒佛,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来,双手合十,那声“阿弥陀佛”念得又响又亮,透着十二分的热络: “哎哟哟!不知是哪座府上的天仙奶奶、活菩萨下降,光临小庵这鄙陋之地!贫尼净虚,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哟!” 她嘴里念着佛,一双招子却滴溜溜活泛得很,早将来人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脚下踩的,连带那车马的规制、随从的气象,瞬息间扫了个遍,心下已估摸出九分九厘的富贵根底。那脸上的笑容,登时又添了三分油光水滑的殷勤,恨不能把秦可卿捧到莲座上去。 秦可卿扶着丫鬟的手,只微微颔首,娇怯怯还了半礼,声音软糯得像新剥的莲子,带着一丝午后的慵懒: “师太多礼了。信女姓秦,京城人氏,路过宝刹,眼见天色向晚,想借贵庵一处清净地方,暂歇一宿,不知可叨扰得?” “方便!方便!一万个方便!”净虚师太应得又快又脆,生怕贵人反悔似的,“方便!方便!秦奶奶这等贵客临门,正是小庵的造化,蓬荜生辉!佛祖也欢喜!” 她侧着身子,腰弯得恰到好处,引着路:“快请奶奶里面奉茶歇息。这外头乱糟糟的,都是些粗夯工匠,没得冲撞了奶奶。” 一行人穿过尚在施工的前院,绕过堆放的物料。净虚一面小心引路,一面赔着小心:“奶奶恕罪,庵里正在扩建几间禅房和一座藏经阁,实在是乱了些。怠慢之处,万望奶奶海涵。” 秦可卿由宝珠、瑞珠左右搀着,莲步轻移,裙裾间环佩叮咚,如碎玉落盘。 她眼风扫过那些新起的屋舍,但见那梁柱粗得合抱,门窗上雕的鸟也精细活泛,绝非寻常小庙的手笔,心下微动,便随口问道:“师太这庵堂修得倒好生齐整气派,想必是香火旺盛,菩萨灵验的缘故?” 净虚师太一听这话,那张面团脸登时笑开了,如同秋日里怒放的黄菊。 “这观音庵原也是古刹!”她凑近些,压低了嗓门,那声音里却藏不住一股子邀功请赏的谄媚劲儿,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出来: “阿弥陀佛,托菩萨洪福,也全仗着十方善信大老爷、太太奶奶们发心护持!……说起来,小庵能有今日这点子微末佛光气象,可真真儿要拜谢一位活菩萨般的大施主——西门大官人!” “西门大官人?”秦可卿脚步略停,螓首微偏,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可是那位开着偌大生药铺的西门大官人?” “哎哟!正是正是!奶奶竟也识得西门大官人?”净虚师太心头一喜,暗道莫非是金主的相熟?腰身不由得又软下三分,嘴里更是滔滔不绝,恨不得把西门庆夸出来: “这位西门大官人,可是咱们清河县头一份儿的财神爷!为人最是慈悲心肠,乐善好施,那敬佛的诚心,比庙里的长明灯还亮堂!他老人家眼见小庵殿宇破败,菩萨金身都蒙了尘、掉了色,菩萨跟前连盏好灯油都供不起,立时便动了恻隐,许下大愿,要捐资重修,给菩萨重塑金身!” “您瞧这新起的禅房、藏经阁,还有后面正在描画的大悲殿壁画,一应砖瓦木石、工匠工钱、佛像贴金,皆是西门大官人慷慨解囊,舍下的香火银子!真真是功德无量,菩萨也必保佑他福寿绵长,子孙满堂!” 净虚说得口沫横飞,言语间对那“西门大官人”的推崇敬仰,几乎要溢出来。 秦可卿心道:“就知他神医妙手,仁心仁术,却不想还有这乐善好施的菩萨心肠。” 净虚师太引着秦可卿主仆三人,穿过尚在叮当作响的前院,绕过堆放的木料砖石,转入一条青石小径。 小径尽头,是一处小小的独立院落,几间禅房掩映在几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下,虽也看得出是新近粉饰过的白墙青瓦,却比前头清净雅致许多。院中青苔斑驳,几竿翠竹倚墙而立,颇有些出尘之致。 秦可卿正待举步,忽见其中一间禅房的门帘轻挑,走出一个人来。这人一出现,仿佛连这傍晚微寒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只见她颈儿白生生、细长长,似一截上好的羊脂玉瓶儿。僧衣宽大,却掩不住底下那一段杨柳腰肢,柔若无骨,走动间款款摆动。 胸脯儿虽被那素净僧衣和比甲裹着,依旧微微坟起一道柔润的曲线,透着一股子未驯的生机,与这佛门清净地格格不入,偏又勾魂夺魄。 一张脸儿眉目如画,尤其一双眸子,澄澈清冷,如同山涧寒泉,目光扫过之处,带着一种疏离的审视。 手中托着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身后跟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小丫鬟和一个头发白、衣着干净体面的老嬷嬷。那丫鬟手里捧着个填漆托盘,上面放着一个造型古拙的紫砂壶,老嬷嬷则提着一个红泥小火炉。 秦可卿心中暗暗纳罕:好一个绝色的姑子!这通身的气派,竟比那公侯府邸里娇养的小姐还要矜贵几分。更奇的是,既是出家人,为何带发修行?还带着丫鬟婆子伺候?分明是富贵小姐在庵堂里另辟了香闺。” 净虚师太一见此人,脸上堆起的笑容瞬间添了几分小心和讨好,连忙上前几步,合十道:“阿弥陀佛!扰了妙玉师父清修?今日庵里来了位贵客,是京里的秦大奶奶,要在咱们这儿借宿一宿。贫尼正引奶奶到这边清净禅房安置。” 那妙玉闻言,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将目光淡淡地投向院角一株含苞待放的白梅,声音清泠如玉磬相击,不疾不徐: “哦?前头大兴土木,斧凿之声震耳欲聋,贫尼只当这观音庵要改作木匠作坊了。原以为这般市声鼎沸,只污了我这点子蒲团清静,不想竟还有‘贵客’肯屈尊降贵,来这尘嚣滚滚之地寻什么‘清净’?”” 她特意在“贵客”二字上微微一顿,语带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净虚师太脸上笑容未减半分:“师父说笑了,说笑了……都是为了菩萨金身,为了十方善信有个好去处,一时吵闹些,菩萨也不怪罪的,还请师父和秦奶奶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妙玉这才缓缓转过脸来,目光在秦可卿身上只轻轻一掠,如同微风拂过水面,未作停留,便又落回手中的茶盅上,仿佛那茶盅上的彩绘比眼前活色生香的美人更值得玩味。 她朱唇轻启,语气平淡无波:“清净在心,不在境。师太既觉得扩建是功德,贫尼也无话可说。只是这功德做得锣鼓喧天,唯恐人不知,倒显得不够‘清净’了。” 她顿了顿,指尖摩挲着杯沿,“贫尼烹的这一瓯‘老君眉’,用的是去年收的梅上的雪水,沾不得半分俗尘烟火气,更闻不得市侩铜臭之声。师太若无他事,贫尼便告退了,免得这茶……也沾染了浊气!” 说罢,也不等净虚师太回应,对着秦可卿的方向,极其疏淡地微微颔首,算是尽了礼数,便带着丫鬟嬷嬷,转身飘然进了自己的禅房,那扇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秦可卿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惊奇。这妙玉师父言语间对净虚师太明嘲暗讽,句句带刺,偏又说得文雅含蓄。更奇的是,一个出家人,饮茶用水竟讲究到要用梅上的雪水,还有专门的丫鬟婆子伺候,这等排场,便是她这国公府的媳妇也觉稀罕。 净虚师太碰了一鼻子灰,也不生气,笑着走回秦可卿身边,低声道:“奶奶莫怪,莫怪。这位妙玉师父……唉,脾气是古怪了些。” 秦可卿望着那紧闭的房门,水杏眼中满是好奇,轻声问道:“这位妙玉师父……看着好生不凡。不知是何来历?竟带着丫鬟婆子在此修行?” 净虚师太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奶奶好眼力!这位妙玉师父,原籍姑苏,乃是仕宦人家的小姐!听说是祖上做过官的,家道……嗯,她本在苏州玄墓蟠香寺焚修,佛法精妙,文墨也极通。” “后来不知怎的,辗转到了咱们这观音庵挂单。您瞧见没?她是不落发的,说是带发修行,原也不算是正式入了空门,规矩自然与咱们不同。” “身边那两个,一个是自幼服侍她的丫头,一个是她奶嬷嬷,主仆情分深,故而不忍分离,一直跟着伺候。只是……”净虚师太撇了撇嘴,声音更低: “性情也忒孤洁了些,等闲人入不了她的眼,说话也常带着机锋,贫尼这粗笨之人,时常也接不住。奶奶身份贵重,只当她是客居在此的方外之人,莫与她一般见识便是。” 秦可卿听罢,心中了然,原来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带发修行,难怪如此气度,也如此孤傲。她望着那扇紧闭的禅门,回味着方才妙玉那清冷如冰的眼神和字字珠玑的嘲讽,唇边不由泛起一丝若有所思的笑意。 她扶着宝珠的手:“师太真是好修养。这位妙玉师父言语……颇为锋锐,师太不嗔不怒,倒让信女开了眼界。” 净虚师太闻言,依旧陪着笑: “阿弥陀佛,奶奶谬赞了。何为修,何为养?” “那山间的野,要雨露滋润;那笼中的雀鸟,要粟米喂食;便是那庙里的泥胎木塑菩萨金身,它也得靠人间的香火供奉!这便是养!” “何为修?” “这佛前灯,若无人时时添油,顷刻便灭;这殿上瓦,若无人岁岁修葺,终将漏雨!这便是修!” “这修养修养,一修一养靠的都是银子,银子给的越多贫尼修养越好,任她嘴里对贫尼说出的是刀子还是莲,只要那黄的白的东西肯往菩萨座下流,于贫尼来说那便是真佛音,便是大功德!耽误了贫尼的修养事小,耽误了菩萨金身的修养事大!” 秦可卿听罢点点头,眼波流转,轻声道:“今天是家慈的忌辰。我这做女儿的,想着晚上给家慈上香念经,明日想在贵庵设下几桌斋供,请师太带领阖庵师父们,为家慈做一场法事,略尽孝心。不知师太这里……可方便?” “方便!方便!一万个方便!”秦可卿话音未落,净虚师太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奶奶真是至孝感天!令堂大人泉下有知,也必定欣慰含笑!贫尼这就去安排!明日的斋供,必定用最新鲜的时蔬瓜果,最上等的香油米面!” “阖庵上下,从贫尼到最小的沙弥尼,必定沐浴焚香,将这法事做得体体面面、圆圆满满!保管让老夫人早登极乐,莲品增上!也保佑奶奶您福寿安康,富贵绵长!” “贫尼这就去准备!这就去!保管误不了明日吉时!奶奶您先歇着,贫尼告退!” 此时西门大宅厅内。 大官人正拿着几根粗碳棒在手,满头怒气,让那玳安弄细些,楞个粗怎么用。 却是潘金莲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雨过天青细瓷茶盅,扭着那水蛇也似的杨柳腰肢,一步三摇地走了近来。她今日穿了件簇新的桃红杭绸对襟袄儿,领口微敞,露出一段雪也似的颈子,走起路来,裙下那对金莲若隐若现,步步生莲。 只见她粉面含春,眼波流转,恰似两汪春水要溢出来。待走到西门庆跟前,见他那副对着几根圆黑炭皱眉苦思的模样,吃了一惊。 她将茶盅轻轻放在旁边嵌螺钿的小几上,身子便软软地挨近了些,暖香的甜腻气息直往西门庆鼻子里送。 (本章完) 第123章 素描功底 第123章 素描功底 西门大官人见潘金莲那副浪荡模:“你这个小荡妇!”他笑骂道,“成日里就知道瞎想!就没别的了?” 潘金莲“哎哟”一声娇呼,捂着被打疼的臀儿,身子却像没了骨头似的,顺势就软软地缩进了大官人宽厚的怀里。 她抬起水汪汪的媚眼,带着三分委屈七分好奇,伸出春葱似的玉指,拈起西门庆丢在小几上的一根粗黑炭棒,在眼前细细端详,指尖还在那乌黑的炭身上轻轻划过,留下浅浅的白痕。 “被爹爹疼便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她嘴里喊着疼,眼神却黏在那炭棒上奇道:“奴家孤陋寡闻,还请爹爹指教则个…这东西如何看起来也不知和用处。” 大官人被她这又娇又痴的模样撩得心头发热,大手在她腰肢上揉捏了一把,目光却瞥向旁边侍立、一直低着头的香菱。 西门庆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故意扬声道:“香菱!你过来!你倒说说看,拿一拿这是甚么?” 香菱正垂着头,听得大官人点名,心头一跳,慌忙上前一步。她方才见金莲儿说出明白了东西,早已是心慌意乱,面皮发烧。此刻被点了名,只得怯生生地伸出小手,从潘金莲手里接过那根沉甸甸、粗黑溜圆的炭棒。 她将那炭棒捧在手心,只觉得入手冰凉沉重,不就是一根碳棒么,可什么用途呢?她左看看,右看看,实在瞧不出个所以然。 西门大官人见潘金莲缩在怀里,香菱羞得脖颈通红,大手在潘金莲那水蛇腰上狠拧了一把:“两个小浪蹄子,一个赛一个的腌臜心思!也罢,今儿个就教你们开开眼,见识见识爷的真本事,省得你们眼里心里只认得那勾当!” 大官人一推金莲儿:“把你那鞋脱了!袜子也褪了!快着些!” 潘金莲一听,媚眼儿登时放出光来,仿佛久旱逢了甘霖。她扭股似的从西门庆怀里挣出半个身子,脸上绽开一朵勾魂摄魄的浪笑,那笑里裹着十分的得意与三分的撩拨。 “哎哟喂,我的亲达达!”她拖着又糯又软的调子,眼波儿媚得能滴出水来,“爹爹今日可算是开了金口想起奴家这对宝贝来了…” 她一边娇声抱怨着,一边慢条斯理地动作起来。 那动作,全然是一场精心编排的风情戏。她微微侧过身。 潘金莲抬起水汪汪的媚眼,伸出两根春葱似的指头,轻轻拈住那袜尖儿。 “达达…您可瞧真着了…”她吐气如兰,带着勾人心魄的气音。拈着袜尖的手指,如同蜗牛爬行般,一寸一寸往下褪。 一只活色生香的玉足,终于毫无遮拦地横陈在西门庆眼前。脚掌丰腴柔嫩,足跟浑圆如珠,匀称可爱。整只脚白得晃眼,细嫩得吹弹可破。 “小淫妇!再磨蹭仔细爷的家法!”大官人笑骂催促。 潘金莲吃吃浪笑,依样画葫芦褪了另一只。两只玉足并排悬空,微微蜷着趾头,真真如一对并蒂的白莲,丰腴、雪腻、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散发着销魂蚀骨的气息。她故意绷直了足弓,又缓缓放松,让那柔美的曲线和灵动的足趾在西门庆眼前活色生香地展示。 大官人指着那双悬空的玉足,“擎好了!给爷定住!一丝儿也动不得!” 潘金莲娇声应着,伸出玉臂,十指如捧珍宝般轻轻托住自己的一双玉足,自己又是一阵枝乱颤的娇笑,身子软得如同没了骨头。 “小浪货!”大官人笑骂一声又道:“香菱!去!把爷书房紫檀匣子里那上好的澄心堂宣纸取来!” 他瞥了一眼兀自脸红心跳、手足无措的香菱,补充道:“再把那盏亮堂的烛台也举高了,凑近些。” 香菱如梦初醒,慌忙应诺,心头兀自怦怦乱跳。取来物件,又依命双手高高擎起一盏明晃晃的烛台,凑到潘金莲那被捧托着的玉足旁。 炽亮的烛光如瀑倾泻,瞬间将那双玉足笼罩其中。 光线如刀,清晰地刻画出圆润足趾饱满丰腴的轮廓,在粉嫩的趾缝间投下幽深的魅影。 西门庆铺开雪浪也似的澄心堂纸,他拿起碳柱敲出个缺口,目光如炬,在金莲儿肉光致致的玉足上反复逡巡,如同鉴赏一件稀世奇珍,又似在丈量尺寸,捕捉那光影流动的微妙。木炭悬于雪纸之上,凝神片刻,终于落下第一笔。 碳锋在纸上沙沙游走,大官人的神情异常专注,金莲儿托着玉足的放荡妩媚竟被这作画的架势压下去几分。那粗硬的炭线在他腕下竟生出几分灵性,开始在白纸上勾勒出圆润的足踝、丰腴的足跟、饱满如月的脚掌… 潘金莲捧着自己这对引以为傲的宝贝,看着西门庆煞有介事的模样,心头又新奇又得意。 她故意轻轻一颤那悬空的足尖,两只小脚儿互撞,带起一阵肉浪微澜,娇滴滴道:“达达…画得可像奴家这肉脚儿?可得把那软和劲儿、粉嫩劲儿都画出来才好…” 烛火跳跃,映着她那张媚态横流的脸,也映着香菱高举烛台微微发颤的手和她那张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羞红面庞。满室寂静,只闻碳条研磨的沙沙声,笔锋游走的沙沙声,以及那无声无息、却浓得化不开的暖香。 大官人屏气凝神,手腕悬空,墨色浓淡相宜,或焦黑如漆,或淡若轻烟,边画边偶尔用指头抹一抹。 最后一笔落下,他长吁一口气。额角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是耗费了不少心神。 他端详着纸上碳迹妙莲,叹了口气,小时候学过,虽然功力不深,但在这里素描已然是新鲜玩意。 “来,都来瞧瞧!”西门庆大手一挥,招呼两个女人。 潘金莲早已按捺不住好奇,也顾不得再托着脚,赤着一双玉足就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几步便凑到桌边。香菱也放下了酸麻的手臂,擎着烛台,怯生生地凑近了些。烛光摇曳,将画纸映照得更加清晰。 两双眼睛落在纸上,瞬间便再也移不开了。 只见那雪白的宣纸上,一双丰腴雪腻、活色生香的玉足赫然在目! 碳线勾勒涂抹出的轮廓流畅饱满,将潘金莲那对玉足引以为傲的肉感展现得淋漓尽致,碳色浓转淡,整幅画光影流转,碳韵生动,那玉足呼之欲出,竟似带着暖烘烘的体温和一股子甜腻的肉香扑面而来! “天爷啊!”潘金莲倒吸一口凉气,媚眼睁得溜圆,红唇微张,半晌才发出惊叹,“这…这画的是奴的脚?怎地…怎地像活的一般!连那点肉窝窝都画得真真儿的!”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还沾着点灰的赤足,又看看画上那对完美无瑕的“妙莲”,简直不敢相信。这画不仅形似,更捕捉到了她这对玉足最勾魂摄魄的神韵——那种沉甸甸的、令人心痒难耐的肉感与媚态。 香菱更是看得痴了,她本身就酷爱书画诗词,虽在薛府见过些世面,西门书房里也藏有名家字画,可何曾见过这等逼真到极致的写实之笔?画上的玉足纤毫毕现,光影交错间仿佛能感受到肌肤的温软细腻,分明是把金莲儿那对活生生的宝贝脚儿拓印在了纸上! 她只觉得心口砰砰乱跳,一股奇异的燥热从心底升起,脸又烧了起来,眼睛却怎么也离不开那画。 羞死个人了!! 大官人看端起旁边那盏早已凉透的雨过天青茶盅,呷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说道: “呵,这算得甚么?不过是些粗浅功夫。手生得很,勉强能看罢了,算不得什么好玩意儿。” 潘金莲回过神来,心头那股被画技震撼的劲儿,瞬间又化作了浓浓的媚意和占有欲。 “亲达达…您这还叫‘粗浅功夫’?奴家的魂儿都要被这画勾走了…您可不止会画脚儿吧?赶明儿…把奴家别的好地方也画上一画,让奴家也见识见识您别的本事,可好?” 香菱在一旁看得面红耳赤,只觉得这屋子里的空气都粘稠得化不开了。 大官人笑道:“赶什么明儿,现在就画,连香菱一起画。”说着一手一个搂着往房内走去。 秋风几度叩朱门。 大官人迷糊之间。忽听外间值夜的丫鬟隔着门帘,声音带着几分惶急: “禀、禀告老爷!大宅门上有要紧事!说是白日里…秦大奶奶府上的一位家丁,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秦可卿?西门庆心头一动。他推开腻在身上的金莲和香菱,撩开帐子坐起身来,精壮的上身袒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更衣!”他沉声道。 潘金莲和香菱也慌忙挣扎着从锦被里钻出伺候西门大官人更衣。 “罢了!”西门庆看着她们那副娇慵无力的媚态,挥挥手,“你们且歇着,我自己来吧!”他动作麻利,自己套上贴身的中衣,又披上件玄色暗纹的锦缎直裰,胡乱系了带子,蹬上软靴,掀帘便大步走了出去。 外间秋气扑面。那秦府的家丁一身风尘仆仆,见了西门庆如同见了救星,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西门大官人救命!我家奶奶身边贴身服侍的瑞珠姐姐,不知怎地,傍晚就发起高热,浑身滚烫,烧得人事不省,满嘴胡话!请了庵里懂点药理的师太瞧了,说是急症,凶险得很!奶奶急得没法子,想起大官人,这才斗胆派小的夤夜来求!如今人在城外观音庵里歇着,离不得身,求大官人发发慈悲,救瑞珠姐姐一命!” 家丁磕头如捣蒜。 急症?听这家丁仆人描述的倒像是. 西门庆一听,心里有了数。这深秋时节,早晚寒凉,想是那小丫鬟伺候主子奔波,着了风寒,引发高热。他虽非正经大夫,但家中开的是生药铺,更何况大宅重常备着应对头疼脑热、妇人杂症的丸散膏丹,自己多少也通点药理。 “等着!”他径直走回自己房间到多宝格旁一个紫檀小药箱前打开。里面瓶瓶罐罐,药气扑鼻,还有不少的中药分隔包扎好,他略一思忖,拣出一个青瓷小瓶,上贴红签写着“秘制柴胡清解丸”,此物疏风散热最是应景; 又抓了几包早已配好的草药——无非是防风、荆芥、薄荷、黄芩、连翘等疏散风热之品,再打开锁着的箱子倒出处几粒胶囊这才走了出来。 “备马!”西门庆吩咐一声,大步流星出了门。早有健仆牵来他那匹神骏的菊青大马。西门庆翻身上马,也不带随从,只对那家丁喝道:“我先走一步去观音庵,你自己随后。” 大官人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儿长嘶一声,蹄声嘚嘚,踏碎阶前霜冷的月光,如箭一般冲入沉沉夜色之中。 西门庆快马加鞭,很快便已望见庵门。此时庵门大开,门前挑着两盏昏黄的灯笼。灯光下,只见那净虚老尼姑带着两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尼,正伸长了脖子焦急张望。 老尼姑身上裹着件半旧的青灰色缁衣,秋风吹得瑟瑟发抖,一见西门庆那高头大马踏碎月光而来,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至极的笑容,迈着小碎步就迎了上来,双手合十,声音比蜜还甜: “阿弥陀佛!西门大官人!您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转世!可把您盼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指挥小尼姑去牵马,“罪过罪过!这深更半夜的,累得大官人亲自奔波!贫尼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多亏了大官人前番布施的雪银,把这山门殿瓦都修缮一新,菩萨都记着您的大功德呢!今日又劳您大驾来救苦救难,真真是我佛门的大护法、大善人!” 西门庆哪有心思听她啰嗦这些奉承话,翻身下马,将马缰丢给一个小尼姑,不耐烦地打断她:“少废话!我问你,病人在哪?赶紧带路!” “是是是!就在后面小院的静室里!大官人这边请!这边请!”净虚老尼慌忙侧身引路,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上,脸上那谄笑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显得格外油腻。 两个小尼姑也低眉顺眼,偷眼瞧着这位传说中财雄势大、风流倜傥的西门大官人,脸蛋儿在寒夜里竟也悄悄飞起两朵红云。 西门庆看也不看她们,揣着药包,大步流星,跟着净虚老尼那摇晃的背影,踏入了这深夜佛庵的寂静之中。 穿过几重幽暗的回廊,绕过香烟缭绕的正殿,来到庵堂后院一处更为僻静的小院。 刚踏入院门,忽听一声清叱,如同冰珠坠玉盘,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与嫌恶: “站住!你是何人?胆敢擅闯我清修之地?!” 西门庆脚步一顿,抬眼望去。只见月洞门下,俏生生立着一位年轻女尼。她身着一尘不染的月白缁衣,身形纤细窈窕,一头乌黑的长发并未剃度,只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绾着,几缕青丝垂落鬓边,更衬得一张脸儿清丽绝伦。 眉如远山含黛,目似寒星点漆,鼻梁挺直,唇色淡如樱瓣。 只是此刻,那秀美的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向西门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警惕。整个人如同雪地里一支孤傲的寒梅,凛然不可侵犯——正是寄居在此的妙玉。 西门庆何曾被女子如此呵斥过?尤其还是个尼姑!还这么喝斥的莫名其妙,他眉头一挑。 不等西门庆开口,落后半步的净虚老尼已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抢上前来,对着妙玉连连作揖,声音都变了调: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使不得!使不得啊!这位是清河县鼎鼎大名的西门大官人!是咱们庵里的大施主、大善人!前番修缮殿宇、重塑金身的银子,可都是大官人布施的!他是来救里头瑞珠姑娘的命的!” 妙玉听了,非但没有半分敬意,反而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其轻蔑、极其刺耳的冷笑。 那声音如同冰棱碎裂,带着出尘的孤高与对世俗的极度厌弃。她看也不看净虚,那双寒星般的眸子依旧死死锁住西门庆,樱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字字蔑视: “哼!大施主?大善人?与我何干?管他泼天富贵、王孙公子,还是什么腌臜浊物!这方寸清净地,原不是给这等俗不可耐、浊气逼人的须眉浊物踏足的!佛门净地,岂容亵渎?出去!速速出去!莫要污了这方寸土,浊了这满院清辉!” 说完对身后小丫鬟说道:“男人身上的浊气,倒比那苔藓还腌臜三分。这风里竟带了三日的铜臭气,惹得我新采的白海棠都萎了半边。” 她说着便取过案上瓷瓶,将才插的白海棠掷与丫鬟:“这沾了男人衣角风,竟不能要了。须知男子自胎里便带著泥垢。”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西门庆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片天地的玷污。 净虚老尼急得满头大汗,还想再劝:“妙玉师父!您听我说,这实在是人命关天啊,瑞珠姑娘她…” 大官人冷笑几声,想不到这里也有这种自命清高调调的。 “聒噪!” 只见西门大官人,根本不待净虚把话说完,更懒得与妙玉多费半句口舌。他猛地一步跨前,那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根本不容妙玉有任何闪避的机会,狠狠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这寂静的小院里如同惊雷炸响! 妙玉“啊”地一声痛呼,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这股巨力扇得踉跄几步,脚下绣鞋一滑,“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旁边生着杂草的泥地里!月白的缁衣瞬间沾满了污泥草屑,精心梳理的乌发也散乱开来,遮住了半边迅速红肿起来的脸颊。 她只觉得眼冒金星,半边脸火辣辣地剧痛,耳朵里嗡嗡作响,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腥甜。那出尘绝俗的姿态、凛然不可侵犯的孤傲,在这一巴掌下,被彻底撕得粉碎,只剩下狼狈与难以置信的惊怒。 西门庆笑道:“如今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是你腌臜还是爷我腌臜?你这身污垢便是窑子里的粉头都净过你。”随即扭头,对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筛糠的净虚老尼问道:“人在哪间房?带路!” 净虚老尼魂儿都吓飞了,哪里还敢多言,连滚带爬地指向正房:“就…就在那…东头第一间静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大官人不再耽搁,冷哼一声,迈开大步,走了进去。 净虚老尼则呆立原地,看看西门庆杀气腾腾的背影,又看看泥地里的妙玉,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嘴里只剩下无意识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她赶紧大步上前去把妙玉扶了起来,谁知这妙玉挣扎着一把推开净虚老尼,自顾走进房中,砰的一声把房门关上。 西门庆一把推开静室的门,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女子闺房特有的暖香扑面而来。室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摇曳,勉强照亮了床边。 只见秦可卿拥着锦被半靠在床头,一张原本倾国倾城的玉容此刻苍白憔悴,黛眉微蹙,眼眸半阖,满是疲惫。看着自己的贴身丫鬟不断发着虚汗,本来就体恤下人的她更是担心,听到门响,艰难地抬起眼帘。 当看清来人是西门庆时,那双黯淡的美眸瞬间迸发出强烈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惊喜光芒!她站起身来:“大官人!你总算来了!我…我一直在等你!”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住了。“一直在等你”——在这深夜、在病中、在独处的闺房静室……这话里的歧义和亲昵,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她自己心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秦可卿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脖颈直冲上头顶,脸蛋艳若朝霞。 万幸,西门庆此刻的心思全在救人上。他大步流星走到床边,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瑞珠,问了病情后,果然如自己所料,把药递给递给大气不敢出的丫鬟宝珠:“速去煎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文火慢熬,不得有误!” 又见宝珠捧着药包飞快退下,西门庆才放缓了语气,带着几分安抚的笃定:“莫慌,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症候,保管无事。” 听到“保管无事”四个字,秦可卿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真正落回了实处。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软感袭来,让她眼眶微微发热。 她垂下眼帘,声音带着感激和浓浓的歉意,细若蚊蚋:“多…多谢大官人…这么晚了,还…还劳动您亲自跑一趟…实在…实在过意不去…” 那份因深夜打扰而产生的愧疚,混合着刚才的尴尬,让她几乎不敢抬头。 西门庆不在意地摆摆手,目光扫过她依旧苍白却因羞意未退而透着粉色的脸颊,语气倒是难得温和:“无妨。你没事就好。” 这句“你没事就好”,本是再平常不过的关切,可在经历了刚才那番心思起伏的秦可卿听来,却又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尤其是“就好”那两个字,仿佛带着点…珍视? 她的心尖儿莫名地又颤了一下,刚刚平复的羞意再次翻涌上来,比刚才更甚! 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带着微妙歧义,只觉得脸颊滚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赶紧结束这令人心慌意乱的局面! 她几乎是慌不择言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明显的结巴和慌乱:“那…那个…大官人…夜深了…你也累了…我…我送送你吧?” 西门大官人一愣:“就送我走?不留我坐一坐?” 秦可卿小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 “我…我送送大官人!”秦可卿慌不迭地打破了这要命的寂静,声气儿里打着颤站了起来。 大官人也不调笑,拱了拱手任由安排。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静室,沿着回廊往大殿摸去。夜风微凉,拂在秦可卿滚热的粉面上,稍解了些燥意,却怎吹得散心头那团乱麻?她刻意落后半步,螓首低垂,再不敢觑西门庆那虎背熊腰的阔背影。 西门大官人龙行虎步,在前头走着,皂靴踏在青石板上,笃笃作响:“几时回去?” 秦可卿跟在后头,莲步轻移,几不可闻,螓首低垂,只盯着自己裙裾下露出的那一点尖尖鞋头,声如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明……明日便回了。” 那高大的身影略顿了一瞬,并未回头,声音却追得更紧,带着不容闪躲的压迫:“几时再来?” 这话……这话让她如何答?!秦可卿只觉得一股热气“腾”地涌上脸颊耳根,连脖颈都烧了起来。贝齿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那丰润的唇瓣被咬得微微凹陷下去,泛出更艳丽的红。 她羞得恨不能寻条地缝钻进去,偏生又不敢不答,只将头垂得更低,那副娇羞难抑、欲语还休的模样,在清冷的月色下,倒比平日更添了十二分的风流韵致。 两人一时无话。只听得前头是沉实有力的脚步声,后头是细碎慌乱的裙裾窸窣。 月光如水银泻地,前面那个昂首阔步! 后头那个却似风中弱柳,低眉顺眼,那份怯生生、娇怯怯的情态,直教人看了又怜又爱。 刚迈出巍峨大殿的门槛,足尖还悬在冰冷的石阶之上,忽闻下方台阶阴影处传来几声压低的絮语。西门庆正自盘算,浑不在意。可秦可卿娇躯却猛地一僵!一颗芳心如同被冰冷的铁钳狠狠攫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声音……这声音怎地……如此耳熟?! 秦可卿借着一点昏惨惨的月光,秦可卿漫不经心抬眼往阶下一扫—— 这一扫不要紧,真个是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浑身血都凝住了冰! 只见远处坡下那净虚老尼,虾着腰,堆着一脸谄笑,引着俩人,正从急急火火地踏阶上来!那当前一人身量高挑,穿着暗锦缎袄裙,外罩一领滚着油亮貂毛的猩红披风,脚下生风,自带一股子泼天辣气!那张脸,便在昏朦里也掩不住七分精明三分媚,不是王熙凤,又是哪个?! “凤凤丫头”秦可卿脑中轰然一响,全然空了!泼天的惧意立时压倒了所有羞怯!她反应奇快,猛地一把死命攥住西门庆的胳膊,指甲尖儿都掐进了肉里,声抖得不成腔调,带了哭音:“快!大官人快躲起来!不然我等深夜如何说的清楚,她连我来这里都不知道,想来是出了什么事情一路寻过来的。” 西门庆也被唬了一跳。电光石火间被秦可卿惶急四顾,推到侧门一个供着泥胎土地的小小神龛后头!那龛嵌在墙角,破败的红漆木龛与墙壁间,只剩一道窄缝儿,怕是只得一个瘦鬼侧着身子才能塞将进去! “就这儿!”秦可卿扯着西门庆,如惊弓之鸟般,踉踉跄跄扑向那神龛。 两人几乎是滚作一团,硬生生挤进了那令人窒息的窄缝里! 地方委实太促狭!促狭得令人绝望! 大官人口中呼出的,是成年男子雄浑燥热的气息,混着他身上惯有的、淡淡的酒气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带着侵略性的体味,如同野火燎原,兜头盖脸地回扑在秦可卿滚烫的额头和脸上。 秦可卿羞臊难当,细密的香汗,如同初春的露珠,从光洁的额头、滚烫的鬓角、乃至那雪腻的颈窝里腋窝里,悄无声息地沁了出来。 这汗珠儿带着她身上那股子独有的、暖融融、甜丝丝的体香奶味,温腻腻、滑溜溜,带着女儿家肌肤的微咸,如同融化的蜜,黏黏地贴着大官人领子里的皮肉 可卿闻着这汉子味哪还站得稳,羞得差点没晕倒。 就在这欲念如沸、汗气蒸腾的当口,殿外那细碎又带着几分焦躁的脚步声,夹杂着裙裾窸窣的声响,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清晰地传了进来! 只见王熙凤风风火火打头进来,那滚着油亮貂毛的猩红披风在昏灯下带起一道厉影。平儿低眉顺眼,紧跟在主子身后半步,脚步轻悄得如同狸猫。那净虚老尼姑虾着腰,脸上堆着十二分的谄媚和惶恐,也一溜小跑地跟了进来。 殿内空旷,王熙凤那泼辣辣的嗓子,立时撞在四壁上,激起嗡嗡回响,也如同惊雷般炸在神龛缝隙里那两尊“泥胎”耳边: “平儿!”凤姐脚步停了停,声音却压低了,透着一股子少有的凝重和忧急,“你待会儿可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我那可儿妹子…唉!她那身子骨儿,你是知道的,比那纸糊的美人灯儿还娇嫩三分!” 她重重叹了口气,仿佛心口压着块大石头,“等会儿…等会儿她听到蓉哥儿已经不在的消息!她如何受得住这等噩耗?她那身子最怕急火攻心!我怕她…怕她立时就要背过气去!更何况蓉哥儿死的如此蹊跷!” “万一她厥倒在这冰凉的地上,或是撞着磕着哪儿,可怎么得了?!你给我把眼睛擦亮了!手脚放麻利些!只要瞧见她脸色不对,身子打晃,眼神发直,立马上前给我稳稳地扶住了!抱住了!千万千万护住她心口,别让她摔着!听见没?!” 平儿脸色也有些发白,眼圈微微红了,显然也被这噩耗和主子少见的慌乱触动,她反手轻轻拍了拍凤姐紧绷的手背,声音虽轻却带着安抚的力道:“奶奶放心,我省得轻重。定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大奶奶,稳稳当当地护着她…绝不让大奶奶再受半点闪失。” 龛缝隙里,那方寸之地,瞬间成了冰窖火窟的交界! 秦可卿如遭五雷轰顶!“蓉哥儿已经不在”“噩耗”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直刺入脑髓深处! 她浑身血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方才那点羞臊、那点火烫、那点酥麻,立时被无边的冰冷和恐惧吞噬殆尽! 她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身子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软绵绵地就往西门庆怀里瘫倒下去! 西门庆也听得心惊肉跳,更觉怀中那具温香软玉的身子陡然变得死沉冰冷!他反应奇快,双臂如铁箍般猛地收紧,硬是用自己强壮的身躯死死抵住秦可卿下滑的势头! 两人的身体挤压得更深、更紧、更密不透风! 而她冰凉煞白、毫无血色的脸,则无力地、死死地贴在西门庆汗湿的胸膛,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 西门庆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胸腔里那颗心,先是狂跳如擂鼓,接着猛地一滞,仿佛骤然停跳了数下,随后才极其微弱、极其缓慢地重新搏动起来。 完了!真厥过去了!西门庆心头一沉,双臂死死箍住那瘫软的娇躯,紧紧抱住一动不敢动,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这怎么弄。 汗水小溪般往下淌。 (本章完) 第124章 官家近臣,贾蓉之死 第124章 官家近臣,贾蓉之死 西门大官人听得那脚步声走远,赶紧双臂猛地一托一送,如同卸一袋沉甸甸、软塌塌的香粉袋子,将秦可卿那瘫软无力的身子,就势便安置在大殿供桌旁一张铺着半旧蒲团的禅凳上。 秦可卿被这一番动作颠簸,喉间溢出一声细弱游丝的呜咽,身子歪斜着,连坐都坐不稳当,眼看又要滑溜下去。 “我的奶奶!快些醒转!”西门庆压着嗓子,他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在她冰凉滑腻的腮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又在胸口死命的揉了揉,秦可卿眼皮颤了几颤,总算勉强掀开一条缝,眼神涣散,如同浸了水的琉璃,哪里还有半分清明? 俩人还要说话,远处又传来凤姐儿声音:“奇怪,人去哪了!”说着又往大殿巡了过来。 西门大官人一个闪身,便缩到了那尊丈六金身的观音大士法像之后。那法像宝相庄严,莲座高耸,恰恰将他那魁梧身躯遮了个严严实实,只余下衣袍一角,险伶伶地搭在莲台边沿。 他屏住呼吸,连心跳都恨不得按住,只觉鼻尖萦绕着香烛灰烬和积年老木的沉浊气味,混着自己身上还未散尽的秦可卿汗腥和奶膻味,又是好闻又是古怪难言。 秦可卿昏昏沉沉,只觉浑身骨头都酥了,胸口庞然大物沉甸甸坠得慌。听得凤姐儿呼唤,她强提着一口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对着殿门方向,发出蚊蚋似的一声:“凤丫头…我……我在这儿……” “哎哟!我的天爷!”凤姐儿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一眼瞧见禅凳上那魂不附体、钗横鬓乱、脸色煞白如纸的秦可卿,惊得三魂去了两魄! 她几步抢上前,一把搀住秦可卿那绵软欲坠的身子骨,入手只觉一片冰凉滑腻,又见她衣衫虽勉强齐整,却隐隐透着一股子汗湿黏腻之气,领口微松,身上怎么一股男人味…… 凤姐儿何等机灵,心头电转,面上却只作万分焦灼心疼状:“我的好妹妹!你这是怎么了?怎地跑到这冷飕飕的大殿里来了?快瞧瞧这小脸儿白的!定是冲撞了什么!快!平儿,搭把手!赶紧扶回去!灌碗热热的参汤压压惊!” 平儿忙不迭上前,与凤姐儿一左一右,半架半抱,将那软成一滩春水似的秦可卿搀扶起来。秦可卿脚下虚浮,一步三摇,几乎是被拖着往外走,临出殿门时,那涣散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往观音像后那阴影处瞟了一眼,随即又飞快垂下,只余下睫毛一阵乱颤。 听着那细碎慌乱的脚步声和凤姐儿连珠炮似的关切话语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院门之外,大官人这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扶着冰凉坚硬的莲台,一步一挪地从那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身后转了出来,站在空寂的大殿中央。 “阿弥陀佛……” 一声带着笑意的佛号,如同油锅里滴进一滴冷水,突兀地在殿角响起。 西门庆悚然一惊,猛回头看去——只见那净虚老尼姑,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了殿门内侧的阴影里。她身上那件半旧的青灰色缁衣,仿佛与殿内的幽暗融为了一体,唯有一张老脸,在长明灯昏黄的光晕下,笑得如同揉皱了的陈年黄表纸,每一道褶子里都藏着洞悉世情的油滑。 她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惊人,像两粒深埋在灰烬里的火炭,正一瞬不瞬地、带着玩味的笑意,将西门庆从头到脚细细地燎了一遍。 西门庆被这老尼看得浑身不自在,如同被扒光了衣裳丢在闹市。他强自镇定,清了清嗓子,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刚要开口说些场面话遮掩—— 那净虚老尼却先一步合十,弓着身子陪笑:“大官人,这菩萨座下,罗汉压海棠,金刚卧丛,也是常景,正是神仙下凡体味凡人百态,下次大官人尽管先吩咐贫尼安排便是” 西门大官人眉头一挑,这老尼姑倒是识趣。 “嗯改日再使人送些香油钱过来,给菩萨重塑金身。” 那净虚老尼一听,瞬间笑更加灿烂,忙不迭地合十躬身: “阿弥陀佛!大官人真是菩萨心肠,功德无量!老尼替阖寺僧众,谢过大官人厚赐!您放心,这庵堂清静,最是稳妥不过!老尼回头就让人再建几间上好的院子,专给大官人留着歇脚。” 西门庆大官人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一甩袍袖,大步流星地跨出殿门。 刚跑出不到半里地,忽听得身后尼姑庵方向传来一阵嘈杂的马嘶人沸之声!那声音急促、慌乱,绝非寻常动静。西门庆心头一动,勒住缰绳,菊青马前蹄扬起,长嘶一声停住。他猛地回头望去—— 只见尼姑庵山门外不远处的空地上,原本扎着营歇脚的那两队人马——皆是鲜衣怒马、仆从如云的富贵排场——此刻竟已如沸水般炸开了锅! 马车被仆役们手忙脚乱地套上车辕,沉重的箱笼被胡乱地搬上马车,衣着光鲜的管事模样的人,正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吆喝着,催促着,脸上俱是惊惶焦灼之色。 看那架势,竟是片刻也等不得,立刻就要拔营启程!连那几顶临时支起的、缀着流苏锦缎的华贵帐篷都来不及拆卸,只胡乱卷了扔上车。勋贵府邸出行,若非天塌地陷般的大事,断不会如此失态仓皇! 看来那贾蓉,是真真没了! 那贾蓉是何人?乃是宁国府长房嫡长孙! 他老子贾珍袭着三品威烈将军的爵位,是宁国府正经的当家人!贾蓉虽年轻,却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爵爷,宁国府的金凤凰!秦可卿,是养父营缮郎秦业从养生堂抱养来的千金,被贾珍物色嫁入贾府,更是给这桩富贵锦上添…… 这等身份,这等紧要的人物,年纪轻轻竟突然殁了!还未曾有子裔,这可不就是宁国府的天塌了么? 西门庆一路疾驰,径直去了后园演武的场子,练了一会他今日倒没瞧见李瓶儿偷窥自己,大概是太晚了。练完后吩咐小厮:“抬一大桶热水到后边卧房里来!” 西门大官人脱得赤条条,迈开长腿跨入桶中。那滚烫的热水瞬间包裹上来,烫得他浑身毛孔舒张,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在桶里吐纳了一会,他将头靠在桶沿,闭目养神,竟在这氤氲水汽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西门庆悠悠醒转。眼皮尚未完全睁开,便觉得周身浸泡的水温竟还是温热的,不似寻常那般早已凉透。他心中诧异,猛地回头望去—— 这一瞧不打紧,却见那浴房角落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铺着软垫的楠木交椅!椅上歪着一个千娇百媚的人儿,不是那潘金莲是谁? 只见金莲儿身上只松松垮垮套着一件红色软绸寝衣,领口半敞,露出一截雪白饱胀。一头乌油油的青丝也未曾梳拢,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更衬得那张小脸儿娇媚慵懒。她蜷在椅中,螓首微垂,显然是守着守着便打起了瞌睡。 最惹眼的是她脚下,竟还放着一个小小的铜胎手炉,炉上墩着一把铜壶,壶嘴里兀自飘散出丝丝缕缕的白汽! 西门庆顿时了然!这小蹄子,定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见他睡得沉,竟不敢惊动,只这般痴痴守着。那桶里的水之所以还温热,全是她见水温稍降,便轻手轻脚从那小铜壶里舀了滚水,小心翼翼地添进去的!也不知她这般添了多少回,守了多久,竟把自己也熬得乏了。 看着这娇媚人儿为自己如此痴心费神,西门庆心头有些爱怜,这小人儿善妒,妒得莫名,妒得心毒,但一颗心一旦牵牢了,又全心全意塞着你。 他哗啦一声,从水中霍然站起,带起一片水。也顾不得擦干身子,几步跨到金莲面前。 金莲儿被这水声和动静惊醒,迷迷瞪瞪地睁开那双勾魂摄魄的桃眼。一见是西门庆赤身站在眼前,金莲儿的小脸“腾”地一下飞起两朵红云,眼中瞬间水光潋滟,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她也不起身,就那么蜷在椅子里,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口中更是拖长了调子,发出又娇又嗲、能酥到人骨头缝里的声音: “哎唷……我的好达达可算醒了!奴心肝儿啊,都守得快要化成水儿了!瞧着您在水里睡得沉,奴家又心疼又不敢叫……只得像个烧火丫头似的,一遍遍给续着这滚水儿,生怕凉着了我的好亲亲……您瞧瞧,奴家这手……” 她抬起一只柔荑,指尖果然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伸到西门庆眼前,委屈巴巴地晃着。 见她主动邀功这次大官人没有笑骂她,只是在那张娇媚的小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顺势滑落,揉了揉她蓬松散乱的鸦青鬓发。随即大臂一紧,便将这具温香软玉、只裹着薄薄寝衣的娇躯稳稳打横抱起。 这罕见的、不掺情欲的温柔,倒让金莲儿一时怔住了。她惯常承欢,受惯了亲爹爹的嬉笑怒骂、狂风骤雨,何曾得过这般近乎“怜惜”的对待? 受宠若惊的惶惑与一丝丝不敢置信的甜。她蜷在西门庆怀里,小脸儿贴着他犹带水汽的、坚实滚烫的胸膛,声音都带上了几分不自知的轻颤与讨好:“爹爹……您身上还还湿着呢……仔细凉着了,让奴伺候您擦擦干吧?” 正此时,暖大床的角落,锦被堆里一阵窸窣。香菱那小丫头也被动静闹醒了。她迷迷糊糊地,伸出白藕似的小胳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待看清是西门庆抱着金莲立在床前,身上还水淋淋的,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 这也顾不得自己身上只松松挂着件水红色绣蝶恋的抹胸,露出大片雪白幼嫩的肩颈肌肤,两条光溜溜的小腿一掀被子,赤着脚丫就跳下床来。 她趿拉上软缎绣鞋,慌慌张张地跑到梳妆台前,抓起一块簇新的、吸水性极好的松江布大帕子,小跑着凑到西门庆身边擦着身子:“老爷……” 西门庆低头,看着这两个丫鬟,任由二人帮自己擦干。 而后他抱着二人,也不说话,只是左右偏过头去,各自香了一口:“乖,不闹腾了,睡觉。” 金莲儿和香菱齐齐哦的一声,一左一右,将温软的身子更深地偎进西门庆宽阔火热的胸膛里,小脑袋分别枕在他坚实的肩窝,重新闭上了眼睛。 不消片刻,暖阁里便只剩下两道清浅不一、却同样安稳的呼吸声。 烛影摇红,熏笼吐香,锦帐低垂,暖融安宁。 两个小东西有些懵懂,一左一右抱着主子就这么重新睡了去。 两朵原本在泥沼中挣扎的儿,如今无比的安稳! 这边西门大宅安稳。 贾府可是哭声连天。 宁国府正堂轩敞,此时却塞满了白茫茫一片。素幔高悬,白烛林立,火光跳跃,将那堂上高悬的“奠”字映得忽明忽暗,透着一股子阴森。 那上好的楠木棺材停在正中,漆色幽深,沉重地压着每个人的眼。香烛纸马的气息,混合着浓得化不开的檀香,沉甸甸地笼罩着,几乎令人窒息。 尤氏一身丧服,被两个婆子搀扶着,瘫坐在棺前锦褥上。她哭得早已脱了形,声音嘶哑断续,只剩喉咙里“儿啊……蓉儿……”的干嚎,眼泪却似已流干,只余下红肿的眼眶和深陷下去的脸颊。 贾珍,这位宁国府当家的珍大爷,此刻他须发蓬乱,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乍一看去,确是一副哀毁骨立的模样。 他须发蓬乱如草,眼窝深陷发青,脸色黄里透灰,乍看确是悲痛欲绝。嘴里念念有词,什么“家门不幸”、“孽障短命”、“撇下为父白发人……”之类,带着哭腔,抑扬顿挫,悲切得能催下旁人的泪。 只是那眼皮子底下,一对眼珠子却不安分,时不时骨碌一转,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不耐。 这悲痛,七分是演给满堂宾客看的体面,三分是痛惜这唯一的嫡子断了爵位香火,至于骨肉连心的切肤之痛,早被多年酒色淘虚的身子骨和那颗污糟心肠冲得寡淡了。 贾政、贾赦作为族中长辈,也在一旁设了座位。贾政面色凝重,不时捻着胡须,望着那棺材和贾珍,眼中是深沉的叹息与对家族衰败的忧虑。 他偶尔开口劝慰贾珍几句“珍哥儿节哀,保重身子要紧”,声音低沉,带着读书人惯有的克制。 贾赦则显得有些不耐烦,这侄子死了,于他并无切肤之痛,只觉得这排场扰了他清静。他坐在那里,眼神飘忽,时不时瞥向堂外,或是低头玩弄腰间的玉佩,只盼着这冗长的仪式早些结束。 邢夫人、王夫人并其他内眷,都在内室或厢房坐着,隐隐传来压抑的啜泣和低语,多是些场面上的应酬。 廊下阶前,挤满了穿白戴孝的下人。赖大、林之孝等管家,垂手肃立,脸上是职业的沉痛,眼珠子却在算盘珠子上打转——这场丧事排场不小,流水般的银子出去,人情往来的打点,哪一处不要精打细算? 和尚道士们的诵经声嗡嗡嘤嘤,木鱼敲得单调乏味,如同老和尚念经——口动心不动。 领头的和尚眼观鼻,鼻观心,念得滚瓜烂熟,心思早飞到斋堂里那碗热气腾腾的素面上头了。这公侯府邸的排场,他们见得多了,真真假假的眼泪,不过是过眼云烟,布施银子才是实打实的真佛。 那嗡嗡的经声,在这看似肃穆实则人心各异的灵堂里,倒像一层遮羞的粉,欲盖弥彰。 秦可卿此时一步一步被王熙凤扶着走进府来,旁边的小厮说着这两日发生了什么。 在秦可卿和王熙凤出发前的这一晚。 宁国府这一日,又是酒宴酣畅时。席上杯盘狼藉,众人吃得眼饧耳热,都有些醉醺醺起来。先是贾蓉仗着酒意,乜斜着眼,强打着精神吹嘘起来:“前儿个在万楼,那几个头牌姐儿,为了争我这一夜的恩宠,险些撕破了脸皮!啧啧,那手段,那风情……” 他说得口沫横飞,仿佛真有那龙精虎猛的本事,只是眼底深处那丝虚怯,却瞒不过知根知底的父亲贾珍。贾珍只在一旁捋须含笑,任由自己这无能的儿子吹嘘也不点破。 一旁的贾琏,风月场中摸爬滚打惯了的,借着几分酒遮了脸,也来了兴致。他放下酒杯,抹了抹油嘴,嗤笑道:“蓉哥儿,你那些不过是小儿女争吃的把戏!要论真本事,须得是持久耐战,样翻新,叫那些姐儿们又爱又怕,欲罢不能才是真章!” 他越说越得意,便讲起自己如何在某某院里,整夜鏖战,连御数女,把那些个姐儿整治得哭爹喊娘,第二日还软着腿脚,眼波儿勾魂似地送他出门。 薛蟠早已喝得面如重枣,脖子青筋暴起,听得贾琏这般吹嘘,又见贾蓉那副“了然于胸”的做派,哪里还按捺得住? 把桌子拍得山响,震得杯碟乱跳,粗着嗓子嚷道:“放屁!琏二哥,蓉哥儿,你们这算得甚么!论起这桩本事,嘿嘿,龙王爷也得喊我一声祖宗!一夜之间,连挑三处院子,七八个姐儿车轮战伺候,个个都被我杀得丢盔卸甲,讨饶不迭!” “不是我薛蟠夸口,便是那魁娘子苏小小再世,见了我这身本事,也得酥了半边身子,哭着喊着要跟我从良!” 他唾沫横飞,说得口沫四溅,活灵活现。 贾蓉心中又妒又恨,又怕露怯,只得强撑着那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乜斜着眼,嘴角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尖声道:“哟!薛大哥哥,你这话听着倒像那瓦舍里说书先生嘴里的演义!七八个?啧啧,莫不是梦里见的?吹牛皮也得有个边儿!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贾琏也醉眼朦胧,晃着酒杯笑道:“蟠兄弟,不是哥哥不信你。这床笫间的本事,光靠嘴说可不算数。须得真刀真枪,见个真章才好服人!蓉哥儿你说是不是?”他故意去点贾蓉。 贾蓉心头一紧,脸上肌肉僵硬地抽动一下,强笑道:“琏二叔说得极是!光说不练假把式!薛大哥哥,你莫不是……怯了?” 薛蟠被他们一激,那牛脾气“噌”地就上来了,酒气直冲顶门,梗着脖子吼道:“狗攮的!哪个怯了是王八羔子!你们不信?好!好!有种的,咱们挑个日子,寻个顶好的院子,叫上最红的姐儿,当场比试一番!看看是谁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输了的,包下整场销,外加十坛上好的金华酒!敢不敢?” 贾蓉一听“银样镴枪头”几个字,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脸色瞬间白了白,随即又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更怕此刻露了怯颜面扫地,第一个拍手叫道:“妙!妙!就这么定了!。”。 贾珍捋着胡须,脸上带着一种看戏的慵懒笑意,慢悠悠道:“嗯…蟠哥儿既有此豪兴,倒也有趣。只是地点须得清净雅致些才好,莫要惊动了外人。” 贾琏见火候已到,拍板道:“这有何难!就今日,我作东道,请诸位到锦香院云儿姑娘那里。那地方幽静,姐儿们也是顶尖的,尤擅伺候贵客。咱们就看看,谁是真龙,谁是假凤!蟠兄弟,到时候可别临阵腿软,尿了裤子!” “放你娘的屁!谁腿软谁是王八羔子!”薛蟠拍着胸脯咚咚响,醉眼通红,已是赌咒发誓。贾蓉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连声叫好,那笑声却有些空洞发飘,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忙用袖子擦了擦。 暖阁外夜风微凉,里头却是酒气熏天,淫言浪语,赌约已定。一场荒唐至极的风月比试就此拍板。 可第二日午间。 锦香院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贾蓉竟死在一位姑娘的身上,七窍流血。 这边暂且不提。 却说西门大宅又过了两日悠闲日子,西门大官人又是练习绘画又是练习没羽箭,闲下了就吐纳养气,日子过得舒服。月娘的脸上笑开了,自己这官人最近少去丽春院不少。 拿起自己的私用奖励金莲儿和香菱。 终于林大人来了。 且说这日,清河县运河码头,端的是热闹非凡。但见:帆樯如林,舳舻相接,漕船、客舟、货艇,密密匝匝挤满了河道。 今日非同小可,泊岸的乃是钦差官船!船主不是别人,正是那姑苏林氏嫡脉的贵公子、祖上袭过列侯的簪缨之后、钦点兰台寺大夫、特盐课御史林如海林老爷!这林氏一门,诗书传家,清贵无比。 林如海本人更是少年登科,探及第,如今身兼兰台清要之职与盐课实权肥差,乃是天子近前说话的心腹重臣!虽说品级不高,但是实打实的“天子耳目”、 以往都是匆匆而过,城门都不入,而今这等人物逗留再小小的清河县,直如凤凰落草窠,如何不引得阖县震动? 辰时刚过,一艘双桅大官船,裹着青幔,船头高悬着“钦点巡盐御史林”的朱漆官衔牌,在几条引水小船的簇拥下,稳稳当当靠了岸。船身吃水颇深,显见载着不少家私。船工抛下铁锚,搭起跳板,动作麻利,却透着小心翼翼。 岸上早已是冠盖云集。为首的是清河县正堂知县李达天,身着七品鹌鹑补子青袍,乌纱帽下是一张保养得宜的圆脸,此刻堆满了恭敬又热切的笑意,小眼睛里精光闪烁。 他身后半步,是守备周秀,顶盔贯甲,身材魁梧,一张紫膛脸,络腮胡子根根似铁,腰挎雁翎刀,铠甲在日光下明晃晃刺眼,透着武官的剽悍气。 再侧后是清河卫贺千户,提刑正千户夏延龄,也都穿着武官服。其余如县丞、主簿、典史、巡检司的头目,以及本地几个有头脸的乡绅富户,如西门庆等人黑压压站了一片,个个屏息凝神,鸦雀无声。 西门大官人今日特意穿了簇新的青色暗直裰,外罩一件宝玄缎子比甲,腰束玉带,在一众官员中亦显得气度不凡,仅在几位千户身后。 待跳板搭稳,两名青衣小帽的健仆先行下船,垂手侍立两旁。稍顷,舱内步出一人,正是那林如海林老爷。 只见他:年约四十上下,身量修长清癯,面如冠玉,三绺清须,梳理得一丝不乱。头戴乌纱忠靖冠,绯红官袍,袍服料子乃是上贡的云锦,暗纹隐现,腰束素金玉带,足蹬粉底皂靴。通身上下并无过多奢华佩饰,唯腰间悬着一方羊脂白玉佩,温润内敛,更显清贵。 他眉宇间带着几分旅途劳顿的倦色,但那双眼睛,却如寒潭秋水,深邃而明澈,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久居清要、近侍天颜的雍容气度,仿佛将这喧嚣市井、浑浊河风都隔开了去。 他不疾不徐步下跳板,步履沉稳,袍袖轻拂,竟无半点沾惹尘埃之感。 李知县见正主儿到了,忙不迭趋前一步,深深一揖到地,口中高声道:“下官清河县知县李达天,率阖县僚属、士绅,恭迎兰台林大人、盐院林老大人大驾光临!大人一路风尘,辛苦了!” 守备周秀紧随其后,抱拳躬身,声若洪钟:“末将清河守备周秀,参见林大人!” 千户夏延龄亦慌忙行礼:“卑职夏延龄,恭迎大人!” 一时间,码头上“参见林大人”、“恭迎老大人大驾”之声此起彼伏,众官员士绅纷纷躬身行礼,场面甚是肃穆。 林如海面上并无骄矜之色,只微微颔首,拱手向四方还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诸位同僚、父老,有劳远迎,林某愧不敢当。请起,请起。”他动作从容,礼数周全,既不失列侯世家、天子近臣的威仪,又显出探郎、兰台清流的涵养。 就在这庄重气氛稍缓,众人直起身,准备簇拥着林如海往城中去时,忽听得人群里“扑通”一声闷响,接着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声音高喊道: “舅老爷!甥儿王三官儿给您磕头了!” 这一嗓子,登时将码头上的肃静炸了个粉碎。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簇新湖绸直裰、头戴方巾的少年男子,五体投地地跪在青石板地上,对着林如海连连叩首,额头撞得石板砰砰作响。 林如海脚步顿住,那双深邃的眸子落在王三官身上,带着明显的审视,他仔细打量这跪地的少年,眉头微蹙,显然在记忆中搜索无果:“这位.林某……似乎未曾见过你?这‘舅老爷’之称,从何说起?你且起来说话。” 王三官哪里敢起,依旧埋着头,声音带着惶恐:“舅老爷容禀!甥儿母亲娘家姓林,讳一个‘婉’字!本是九牧林的出身啊!论起来,与舅老爷您正是一脉同源!” 此时,一旁的清河知县李达天见机极快,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堆着圆滑的笑容,躬身向林如海介绍道: “启禀林大人,这位公子乃是本县名门之后,其先祖乃是故东平郡王!其父袭三等将军衔,官拜招宣使,人称王招宣,如今王招宣亡故,这便是小王招宣。公子年少有为,在本地亦是颇有声望的。” 李知县这番话,既点明了王三官显赫的宗室郡王背景,又抬举了他父亲和其本人,算是给足了面子,也替这突兀的认亲场面打了个圆场。 林如海听到“故东平郡王”几个字,面色瞬间一肃!他身为世代簪缨的清贵,又久在兰台寺这等清要之地,礼法尊卑,刻入骨里。 郡王,乃是超品宗亲,地位尊崇无比,远非寻常勋贵可比。即便其先祖已故,其父降等袭爵为将军,其家族仍是宗室一脉,非同小可。他看向王三官的目光立刻不同了,那审视中多了几分对宗室血脉天然的敬重,先前的愠意也收敛起来。 他身形似乎都更挺拔了些,语气也比方才多了几分郑重,但依旧带着确认的意味,目光锐利地看向王三官:“哦?原来是郡王之后,王招宣的公子。失敬。那么,令堂……?” 王三官见林如海态度转变,又惊又喜,连忙叩头回答,声音也清晰了不少:“回舅老爷!家母讳‘婉’,娘家姓林!祖籍莆田,乃是九牧林六房彦昌公一脉的后人,后迁至山东。家母常念祖德,言及与姑苏林氏同气连枝,只是山高水远,未能亲近。” 他这次说得条理清楚了些,也强调了母亲对同宗的念想。 林如海闻言,神色更加缓和。他当然知道这“六房彦昌公”一系在九牧林中已属边缘,但对方既是郡王之后,其母已然是三品诰命,又出自林氏旁支,这层关系便显得不那么轻浮了。 郡王宗室的身份,三品的诰命,天然带着一份重量,让林如海这等清流重臣也必须给予相当的尊重。他向前虚扶一把,语气平和中带着一丝认可与对宗室后裔的礼遇:“原来是六房彦昌公之后,又系故郡王姻亲。嗯,论起来,倒也不算太远。请起吧。地上寒凉,莫要伤了身子。” 这一句“倒也不算太远”,听在王三官耳中简直是天降纶音!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喜和难以置信,随即又重重磕了个头,带着哭腔道:“谢舅老爷!谢舅老爷体恤!” 这才在旁人搀扶下,有些踉跄地爬起身,激动得手脚都有些发软,那“郡王之后”的身份,此刻仿佛也因林如海的认可而重新焕发了光彩。 李知县、周守备等人也是心中了然,暗道这王三官运气好,得了这份大体面。 李知县笑容更盛:“哎呀呀!恭喜王公子!贺喜林大人!这真是亲上加亲,天大的缘分!林大人,驿站早已备好,请大人移步歇息! “说来也巧,林某此番回京复命,途经这清河县,原也有些故旧之思,想略作盘桓,旧地重游一番。如今既知令堂乃我九牧林家六房彦昌公之后,又与郡王宗室结下姻缘,贵府堪称清门望族。于情于理,林某少不得要去府上探望令堂,以全同宗之谊,亦表对郡王遗泽之敬重。” 林如海措辞文雅,将“拜访”换作更显庄重且带有长辈关怀意味的“探望”,既全了礼数,又点明主要是看在王三官母亲和郡王府的份上。 王三官一听这话,简直喜从天降!林如海不仅认了他这个“外甥”,竟然还要亲临招宣府探望他母亲!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荣耀!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舅……舅老爷厚爱!甥儿……甥儿代家母叩谢舅老爷恩典!家母若知舅老爷亲至,必定……必定欢喜不尽!”他下意识地又想跪下磕头,被林如海虚托止住了。 就在这时,王三官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猛地一拍脑门,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侧身让开半步,朝着人群中一个气度不凡的身影热情介绍道: “舅老爷!这是甥儿的义父,西门大官人!乃是本县数一数二的乡绅,最是乐善好施,交游广阔!义父,快快来见过舅老爷!” 西门庆早已等这一刻多时!只见他立刻从人群中越众而出,在所有清河县勋贵惊愕聚焦的目光中,步履沉稳,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热忱。 离林如海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动作利落地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声音洪亮又不失谦卑:“学生西门庆,拜见兰台林大人、盐院老大人!久仰大人清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尊颜,实乃三生有幸!” 他刻意用了学生自称,将自己放在极低的晚辈位置,态度无可挑剔。学生和晚生上就有着极大的区别,学生这一自称擦着读书人的边,却没有读书人功名在身。 林如海却是微微一怔!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第一次真正聚焦在西门庆身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错愕。 他方才听李知县介绍王三官是“故东平郡王”之后,其父是招宣使,母亲又是三品诰命夫人,本以为这等宗室之后,即便家道中落,所认的“义父”也当是地方上有名望的宿儒或退隐官员,至少也该是书香门第,却没想到是个商人。 “义父?商人?”这个认知在林如海脑中迅速闪过,让他心中本能地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鄙夷和荒谬感。他这等清流出身、位列兰台、手握盐课重权的天子近臣,骨子里对商贾之流是带着根深蒂固的轻视的。 (本章完) 第125章 林大人的欣赏和招揽 第125章 林大人的欣赏和招揽 然而,林如海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手。他深知“郡王之后”这层身份的分量,也明白王三官既然当众叫出这声“义父”,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当场拂袖。 无论如何,既然有这个“郡王外甥义父”的身份挂着,那就必须给予表面上的承认和礼遇。 他迅速收敛了那一闪而过的异色,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文尔雅的浅笑,对着西门庆也拱手还了一礼,语气平和却带着明显的疏离:“哦?原来是西门……大官人。不必多礼。” 这声“大官人”的称呼,客气中透着距离,远不如对王三官时那份基于宗族和礼法的认可。西门大官人不以为意,倘若能如此就被高看,那反倒是轮到自己该惊恐了。 脸上笑容丝毫未变,微微行礼。 林如海受了西门庆的礼,见他揖得虽深,动作也标准,但那腰杆子挺得笔直,眼神不闪不避,透着一股子不卑不亢的劲儿,竟无半分寻常乡绅乃至下级官员见自己时那骨子里的畏缩与谄媚。这份气度,倒像是与自己站在了平等的位置上论交。 “咦?”林如海心中微讶,不由得将那商人打扮的西门庆又仔细打量了两眼。此人,倒有几分书生意气的骨架子…这份沉稳与隐隐的自持,反倒让见惯了阿谀奉承的兰台大夫,莫名地高看了他几分。 林如海不再看西门庆,目光转向周围依旧恭敬侍立、等候指示的知县李达天、守备周秀等一众官员。 他微微提高了声音:“李县尊,周守备,夏千户,还有诸位同僚、乡贤,今日有劳各位远迎,林某心领了。诸位皆是公务繁忙之人,不必再陪着林某了。各自回衙署处置公务要紧。”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有些迟疑。李知县忙道:“大人初到敝县,下官等理当……” 林如海轻轻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脸上带着不容置喙的微笑:“李县尊好意,林某知晓。只是林某此行,本意是旧地重游,略作停歇,并非公干。若因林某一人,耽误了阖县公务,反为不美。诸位请回吧。”他语气虽缓,但那份久居上位的威仪自然流露。李达天等人不敢再坚持,只得躬身应诺:“是,是,谨遵大人吩咐!”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有些迟疑。李知县忙上前一步,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躬身道:“大人体恤下情,下官等感激不尽!只是……大人一路舟车劳顿,驾临敝县,实乃阖县荣幸。” “下官已在县衙备下晚酒一杯,并邀了本县几位德高望重的乡贤作陪,一则聊表地主之谊,为大人接风洗尘;二则……也好让阖县士绅瞻仰大人风采,聆听教诲。万望大人赏光!”他姿态放得极低,话语也说得圆滑漂亮,将一场官场应酬硬是说成了士绅求教的雅事。 守备周秀、千户夏延龄等人也纷纷附和:“是啊,大人,李县尊一片诚心,还请大人莫要推辞!”“下官等也好借此机会向大人讨教。” 林如海闻言,脸上那温和的笑意不变,眼神却微微沉静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并未立刻回答李知县,而是先环视了一圈在场的官员士绅,那目光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让喧嚣的码头瞬间又安静了几分。 他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朗平和,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李县尊及诸位同僚的美意,林某心领了。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几分郑重:“朝廷律令,自有明训:凡钦差、巡按、御史等官,奉旨出巡地方,务须以公事为重,不得轻率接受地方有司及士绅铺张迎送、大排筵宴,以免滋扰地方,徒耗民力,更恐有损朝廷清名、御史风宪。此乃祖宗成法,林某身为兰台属官,尤当以身作则,岂敢因私废公,带头违例?” 这番话一出,李知县等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他们当然知道有这些规矩,但官场积习,向来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尤其是对上峰钦差,哪有不巴结的道理? 可如今林如海把朝廷律令、祖宗成法、御史风宪这些大帽子一顶顶扣下来,谁还敢再劝?那不是明摆着让林大人犯错误吗? 李知县连忙躬身,连声道:“是是是!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糊涂,下官糊涂!只想着尽地主之谊,却险些忘了朝廷法度!大人清正廉明,实乃我等楷模!” 周守备、夏提刑等人也赶紧跟着表态,心中却是暗暗叫苦,知道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林如海见众人服软,神色稍霁,语气也缓和下来,目光转向一旁因方才“舅老爷”要“探望”而兀自激动不已的王三官,温言道:“律法虽严,人情亦不可废。说来也巧,适才方知小王招宣乃我九牧林家六房之后,又与故郡王宗室结亲,算起来也是宗族至亲。” “既然在此相遇,林某今晚便到府上叨扰一顿便饭吧,一则探望令堂,二则也算是一家人小聚,叙叙家常,既不违朝廷法度,也全了亲谊之道。不知可方便?可会打扰府上清净?” “方便!方便!绝无打扰!”王三官儿一听这话,简直比天上掉金元宝还高兴!他激动得声音都劈叉了,差点又要跪下, “舅老爷肯赏光驾临寒舍,那是阖府的荣耀!是甥儿天大的福分!家母和甥儿求之不得!只怕……只怕寒舍简陋,慢待了舅老爷……”他语无伦次,脸上因狂喜而涨得通红,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林如海微微一笑:“无妨,家常便饭即可,不必拘礼。”他随即又转向李知县,仿佛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对了,李县尊,林某初来乍到,对此地风物变迁已不甚熟悉。府上既是旧地重游,也想听听此间掌故。不知贵县可否派一位熟悉本地旧事、行事稳重的乡绅,晚间也一同到王府,也好在席间略作解说?” 李知县正为没能安排上接风宴而懊恼,一听林如海主动要人,立刻精神一振,这可是弥补的好机会!他脑子飞快转动,盘算着派哪位心腹乡绅去最合适。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推荐人选,一旁的王三官早已按捺不住! “舅老爷!”王三官儿抢着大声道,生怕这机会被别人抢去,“我义父便是土生土长的清河县人!在这清河县里,上至官衙府库,下至街巷闾里,几十年来的大小事情,就没有我义父不知道的!而且义父为人最是稳重周全,最是妥当不过了!” 他一边说,一边拼命给西门庆使眼色。 西门大官人心中点头,倒没有白教育他。今天王三官儿从跪下到说话,全由大官人一手包办教导。 如今王三官儿这台阶递得及时!他立刻再次越众而出,对着林如海深深一揖:“大人若有用得着学生之处,愿效犬马之劳!学生虽才疏学浅,但生于斯长于斯,对本县旧闻轶事、风土人情,确也略知一二。” 林如海看着西门大官人,便顺水推舟地点点头:“嗯,大官人既是小王招宣的义父,又熟悉本地,那便一同来吧。有劳了。” “不敢!”大官人沉声道,不卑不亢。 如此做派,林如海心中又高看一眼。 李知县见林如海已自行安排妥当,虽有些遗憾不能安插自己人,但好在西门庆也算自己人,也只能连声称是:“西门大官人确是最佳人选!大人思虑周全,下官佩服!” 林如海不再多言,对李知县等人略一拱手:“如此,诸位便请回衙理事吧。”说罢,当先迈步,沿着码头向城中走去。 这一群人煞费苦心巴结林如海,与林如海自家抬脚去那王招宣府上,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前者好歹是白捡的便宜,不消自家破费一个铜板,还能在人前露个脸,指不定祖宗坟头冒青烟,就撞着一步登天的造化。 那李知县、周守备并一干跟班、豪绅,眼巴巴望着那身刺眼的猩红官袍进入轿中,被西门庆、王三官一左一右骑马夹裹着,渐渐远去了。众人心里头,恰似打翻了酱醋铺子,又像是吞了二十五只耗子——百爪挠心!酸、咸、苦、辣,一股脑儿涌上喉头,噎得人眼珠子发红。 这一伙官儿并豪绅,费了多少心机,熬了多少灯油,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来这位位高权重的钦差老爷!谁承想,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 做官的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恨不能钻天觅缝往上爬?常言道得好:“贵人阶前一句话,强似寒窗十年熬!”能得到这位兰台御史、盐院林大人在御前或吏部随便美言几句,顶得过在清河县做十年兢兢业业的“父母官”!升迁调任,很可能就在贵人一言之间 那些豪绅富户,更是心头撞鹿,眼热得能喷出火来!往常巴结个七品知县、五品守备,不过是图个平安无事,或捞点蝇头小利。可眼前这位林大人是何等样人?那是握着天下盐课命根子的巡盐御史!他老人家指甲缝里随便漏下一点盐末子,就够寻常小户人家吃香喝辣,传上八代也吃不完! 别的休提,单说那“盐引”一桩,便是能供几代人躺着吃、睡着喝的泼天富贵! 这盐引乃是官府发给商人运盐贩盐的凭据,活脱脱就是聚宝盆的钥匙! 商人先得把成堆的粮草或白的银子孝敬给盐运司衙门,才能换来一张盐引。 再凭这引子,到指定盐场支盐,运到指定地界发卖。这一转手,何止是十倍百倍的利?真真是点石成金! 可恨官府发放盐引常有限数,支盐兑付又惯会推三阻四,拖得你哭爹喊娘。若能得林大人青眼,将手头积压的盐引早早兑了现,或是额外多批几张新引……嘿!那白的银子,怕不似黄河决了口,滚滚而来?何止万两!这分明是活财神爷点化! 可如今呢?煮熟的鸭子飞了!天大的富贵,竟被那半路杀出来的“舅老爷”王三官儿给搅了局!更可恨的是,所有好处、所有亲近的机会,似乎都让那西门庆大官人给搂进了自家口袋! 他一个商贾,仗着认了个不争气的“郡王之后”做干儿子,竟攀上了这等通天的高枝!此刻跟在林大人身边,俨然成了心腹向导的模样! 别的不消说,单看眼下这光景,清河县地面上,从今往后,还有哪个官吏敢低看那西门庆一头?他原本就有钱有势,结交官府,横行乡里,如今背后又隐隐戳着一位手握盐课重权、深得帝心的兰台御史!这气焰,怕不是要直冲霄汉? 莫说寻常官吏,便是李知县、周守备这些正印官,日后见了西门庆,恐怕也得陪着三分小心,七分笑脸,再不敢像从前那般随意呼来喝去了!这西门大官人,从今往后,在清河县真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众人心中各自打着算盘,有懊恼错失良机的,有嫉妒西门庆好运的,有盘算着如何通过西门庆再去巴结林大人的,也有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码头上只剩下河风呜咽,吹得人心头更添几分烦躁和说不出的酸涩。一场精心准备的接风盛宴,最终却成了西门庆一人独步青云的垫脚石,这滋味,真比生吞了黄连还苦上三分! 一行人进了清河县地界,西门庆觑着林如海脸色,便引着往那城西有名的“蓼汀溆”去。这去处乃是一湾碧水绕着一片红蓼滩,深秋时节,蓼正开得泼辣辣的艳,如火如荼映在水里,倒像是天公打翻了胭脂盒子。 从前西门大官人最爱带那些妇人来此游冶,时而野斗一番,对此熟不胜熟,更兼口舌便给,此刻便指着那滩头水畔,将那红蓼的典故、水鸟的习性、乃至附近几处野趣,说得头头是道,活色生香。那市井俚俗的趣话、应景的典故,信手拈来,倒比那等掉书袋的夫子更显生动真切。 林如海负手立在岸边,眼望着那一片灼灼的红蓼,耳听着西门庆在旁解说,竟难得地微微颔首。他脸上那层惯常的温文浅笑淡了些,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恍惚,半晌,才低低叹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西门大官人……倒是解说得妙趣横生。可惜了……可惜了当年……”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胶着在那片红蓼上,仿佛透过那影,看到了极远极远的旧时光景,声音里带出几分难以察觉的涩意:“若当年……有你这等伶俐人在侧,给她……解说一番此间景致,她……想必是极欢喜的。” 林如海这话虽说得含糊,只一个“她”字,一个“当年”,再配上那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黯然,就已经让西门大官人肚里已是雪亮! 这位林大人此番故地重游,哪里是单单故地重游?分明是追忆旧梦,重温当年携那新娶的如美眷贾敏,从京城来这郊区副城清河县踏野时,那一段新婚燕尔的旖旎风光! 大官人换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唏嘘,顺着话头轻声道:“大人说的是……此等美景,原该有雅人共赏,方不负造化。夫人……想必也是极雅致的性情。” 林如海才在蓼汀溆被勾起的旧日情思,此刻尚未散去,竟在他那素来端凝的脸上,染上了一层显而易见的戚容: “你……可知我那亡妻,出身何处?”这话问得突兀,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压抑的涩意。 大官人:“回大人,尊夫人乃是荣国府史太君嫡亲女儿。这等煊赫门第,莫说在金陵、京城,便是这运河两岸,但凡稍通些世务的,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真真是金枝玉叶,贵不可言!” 林如海微微颔首,眼中那点戚色更深了些,仿佛西门庆的话又勾起了更深沉的念想。他再次打量了西门庆一番,那目光里少了几分疏离,倒多了几分惋惜与探究: “我看你谈吐应对,倒也明白晓畅,并非那等粗蠢愚顽之辈。既有这份伶俐,为何……不去考个功名在身?也好图个出身,光耀门楣。” 西门大官人叹了口气:“大人明鉴。小人幼时顽劣,只知斗鸡走狗,耍钱吃酒。如今想来,肠子都悔青了,可惜这世上……并无后悔药可吃。” “可惜了……”林如海又是一声轻叹,那叹息里带着一种过来人对蹉跎岁月的真实感慨,随即移开了目光,不再追问。 一行人转过街角,眼前便是清河县那座有些年头的文武庙。庙宇不大,却因是本地士子祈求功名的所在,香火倒也未曾断绝。青砖灰瓦,古柏森森,与方才蓼汀溆的艳色相比,别有一股肃穆沉静之气。 林如海步入庙中,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方才与西门庆那番关于亡妻和功名的对话,像是一把钥匙,不经意间松动了他心口那块沉重的闸板。他抬头望着殿中那虽有些陈旧却依旧威仪的文武泥胎金身,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此地……”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在溆边时更低沉,也更带着一种追忆的意味,竟像是主动对西门庆叙说起来:“当年,我入京参加殿试之前,也曾在此盘桓数日……便是这殿前,这株老柏之下……” 他顿了顿:“那时心中忐忑,于此静坐,观圣像,听风过松涛,竟于策论一道,忽有所悟……后来殿前应对,所陈之论,其根基便是在此所得。” 西门大官人早已做过功课有所准备:“大人当年那篇震动朝野的《文武相济安天下疏》,学生也拜读过!” 林如海正冷不防就听见西门庆自称“拜读过”自己当年的得意作品。饶是林如海涵养功夫深,也不由得眉梢一挑,鼻腔里轻轻“哦?”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七分惊奇,三分毫不掩饰的探究。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煞是有趣地将西门庆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细细打量了两遍。 见到对方毫不畏惧的对视,缓缓露出微笑。 一个清河县的富商,口齿伶俐、市井见闻广博,这在林如海看来不足为奇,左右不过是些迎来送往、锱铢必较的本事,虽说此西门大官人言辞雅达,却也不过多看几眼! 可若说此人竟读过他那篇引经据典、剖析时弊的殿试策论?这便如同听说青楼女子能解《离骚》一般,透着股子荒诞不经! “呵,”林如海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淡笑,显出几分审视的锐利:“我倒想听听,你……是如何看的?” 迎着林如海审视的目光,不闪不避,沉声道: “回大人。学生愚钝,不敢妄论先生雄文宏旨。但学生以为,先生策论之精要,在于‘文武相济,如鸟之双翼,车之两轮,缺一不可’。此论非徒托空言,实乃洞察古今兴衰之灼见。” 他顿了顿,整理思绪,言辞愈发恳切: “便以我朝为例。太祖太宗,以武定鼎,开疆拓土,此乃立国之基。然若无真宗仁宗以降,偃武修文,崇儒重道,广开言路,养士百年,焉能有那文治昌明、经济繁盛之世?此正应了先生所言‘无武不足以定国,无文不足以安邦’!及至如今,武备松弛,文恬武嬉,终难抵金戈铁马……此实为文武失衡,自毁长城之痛!” 说到此处,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同,话锋一转,指向了林如海自身: “学生更以为,先生此道,非止于治国安邦之大略,亦是世家传承之圭臬!远者不论,便以先生尊府林家为例……” 他语气带着由衷的钦佩: “林家先祖,开国元勋,马上取功名,封侯拜爵,此乃以武定鼎家业,根基深厚!然林家并未固守武勋,止步于此。” “子孙辈深谙文教乃立身传家之本,诗书继世,弦歌不辍。及至先生您,更是蟾宫折桂,探及第,以锦绣文章、经世之才,光耀门楣,跻身清流!” “此非简单的‘由武转文’,实乃以文固武,以文扬武!林家既保有了先祖武勋的尊荣与根基,又成功将家族命脉植根于文华鼎盛之壤。” “武勋为骨,文华为魂,骨魂相济,方成参天巨木!此等眼光,此等气魄,此等传承之道……” 西门庆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林如海,斩钉截铁地总结道: “林家……正是先生‘文武相济’之道在世家传承上最深刻、最成功的实践!林家,实为当今天下勋贵世家由武入文、转型鼎盛之典范!后世子孙欲求家族绵延长青者,必当以林家为镜鉴!” 但凡是人,都喜欢被拍马屁,若不受用,那就是你拍得不够好。 明君拒的是谄媚,却喜忠言顺耳。 那清官厌的是贿赂,却爱百姓口碑。 倘若你遇上一个“不爱马屁”的,那一定是你那拍法粗鄙,未搔到对方的痒处。 力道过猛显了阿谀形迹,隔靴搔痒则未戳中对方真正得意之处。 高明人捧人,如春风化雨,恰如西门大官人如此,这些话他甚至没有称呼大人,而说的是先生。 要捧在真真处——他若自诩清正,你便赞其风骨,他若暗喜权势,你便叹其运筹! 需将他最得意却不便明说的体面,用心点破,仿佛你是天下最懂他的知音。 大官人言罢,一双利眼便在林如海脸上细细扫量。那张脸依旧端凝如古井,波澜不兴,端的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官家气象。 然大官人何等眼力?早觑见那紧抿的眼角处,几道平日里紧绷如刻的眼角细纹,此刻竟似冻河初解,悄然漾开一丝几不可察的微澜。 大官人心中冷笑:“成了!人言‘油衣不漏水’,这奉承的功夫,只要搔到痒处,便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方才那番话,字字句句皆是下过苦功。先点那林如海最得意的锦绣文章,恰似拨动了他心尖上那根最矜贵的弦;再顺水推舟,将他林家弃了累世钟鸣鼎食的煊赫,转投那清贵无匹的书香门第,生生比成天下世家的牌坊! 这句句落在实处,皆是林大人心头得意事,不着一丝浮夸痕迹,端的拍得又准又稳,藏得滴水不漏。 这奉承之道,贵在不着相,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明明是真话,偏生让林如海林大人心头熨帖无比,一股暖意自五脏六腑氤氲开来,舒泰得紧,却又抓不住对方半分刻意逢迎的把柄。 化骨绵掌,不外如此! 大官人言罢,一双利眼如探烛火,只在林如海脸上细细照看。那张脸依旧端凝如古潭深水,便是方才眼中那点因追忆亡妻而起的戚戚之色,此刻也悄然淡褪了几分,只余下惯常的清冷。 林如海喉间微动,面上波澜不惊,毕竟是清流翘楚,只淡淡道:“大官人此言,未免过誉了。”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 倘若水平不够听到此话,不是退缩便是停了口。 可这是大官人心里肚亮,这哪里是嫌夸过了?分明是这“痒”才搔到一半,力道火候尚欠一分! 他面上却陡然一肃,腰背挺直,显出十二分的郑重,朗声道:“林大人!学生此语,句句出自肺腑,字字皆是正义直言!无半分虚浮夸大!!” 他话锋一转,声音沉了几分,带着剖析世情的恳切:“学生斗胆,且拿那荣国府作个比照。荣国府累世功勋,赫赫扬扬,亦是钟鸣鼎食的武勋贵胄。然则,其由武转文,可曾如大人林家这般根基深厚、气象清正?” 他目光灼灼,直视林如海:“非是学生妄言,这由钟鼎之家转作书香门第,岂是读几本圣贤书、做几篇锦绣文章便能成的?其间关隘,难如登天!” 他略顿,似要加重分量:“且看那荣国府,老太君最疼爱的千金,不正是许配给了林大人这等清贵无匹的探郎?府中子弟亦有与书香门第联姻者。然则——” 西门大官人声音压低,带着洞察世情的叹息:“府中子弟,读圣贤书者固有,可那血脉里流淌的武勋根性,族人骨子里的杀伐习气,看账本如同阅兵符,论诗书好比点将台…这些积重难返的‘心中贼’,破起来谈何容易?” “常言道:‘三代为官,方知吃穿;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这阖族脱胎换骨,洗尽铅华,非有大智慧、大毅力、大机缘者不能为也!林大人阖族上下,实乃脱胎换骨,凤凰涅槃!学生今日所言,句句是实,岂敢有半分虚夸?” 林如海听罢,那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终是掠过一丝真切的惊异。他不由得重新打量眼前这位,缓声道:“大官人…竟对那荣国府内情,洞悉至此?” 西门庆闻言:“荣国府这等勋贵世家,其兴衰浮沉,门庭内外的明争暗斗,行事做派的进退失据…何尝不是这泱泱天下、纷纷世情的一个小小缩影?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罢了。” 林如海听在耳中,他目光复杂地落在西门庆身上,半晌,才喟然一叹:“我现在才知道为何这偌大的清河县,郡王府子弟为何会认你为义父,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这份眼力心思,实非常人可及。” 赞叹之后,却是不由自主地轻轻摇头,那惋惜之意几乎溢于言表:“可惜…可惜啊!如此玲珑七窍心,若早年能用于圣贤之道,博个功名在身,必是国之栋梁,又何须…” 一直侍立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王三官儿,此刻见提到自己,又听到“义父”二字,总算找到了插话的缝隙。他一脸茫然又带着急于表功的天真,连忙接口道:“正是正是!舅老爷说得极是!我母亲在家也常念叨,说她对义父…那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身心通透,常说要要向义父取经。” (本章完) 第126章 父女重逢 第126章 父女重逢 这王三官儿又道:“舅老爷!您老真是……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这通身的气派,这清正廉明的风骨,甥儿活了这些年,莫说没见过,就是听都没听说过!今日能沾亲带故,实在是祖坟冒了青烟……” 他搜肠刮肚,恨不得把所有好词儿都堆砌上去,那马屁拍得又响又空,甜得发齁,浮夸得如同油锅里捞银子——烫手又晃眼。 林如海听着这“宗亲外甥”嘴里蹦出的奉承话,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这些话,粗糙、直白、毫无养分,听得人耳根子发腻。倘若他不开口,倒还不显,他这一开口,反倒把旁边那位的西门庆给衬了出来! 这人比人,高下之分,最是残忍不过——不需三日五载,往往只一个照面、一句对答、一场变故,便如冷水泼雪,霎时分明。 又恍若晒谷场,东风一来,瘪谷轻飘飘飞上天,饱实的谷粒反倒沉甸甸落在地上——是轻是重,是贵是贱,一阵风的工夫便现了原形。 林如海眼神左右一扫,此刻,这俩人的身份气度,倒像是生生调转了过来: 那西门大官人,虽一身富商打扮,行礼回话却沉稳有度,眼神里藏着精明却不露谄媚,腰杆挺直,竟隐隐透出几分世家子弟才有的持重与底气,倒像是那郡王之后该有的模样! 反观这正牌的“郡王之后”王三官,举止轻浮,言语浅薄,急切献媚之态活脱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家的帮闲篾片,只顾着在贵人面前摇尾乞怜,哪里还有半分宗室贵胄的体统? 林如海心中暗自摇头,目光掠过唾沫横飞的王三官,却在西门庆那沉静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这西门大官人,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口才谋划,心有纵横。 想到此处林如海一时间起了招揽之心。 他收回目光,看着这朱漆门扉却已斑驳黯淡,阶前石缝里钻出丛丛衰草,在料峭春风中瑟瑟摇曳。 庙内古柏虬枝愈显苍劲,然枝叶间疏影横斜,漏下几点清冷天光,反添寂寥。 仰观“文武圣德”匾额,金漆剥落处露出底下的朽木,心头蓦地涌起一股宦海沉浮、世事变幻的苍凉。 这才又转头望向西门大官人:“你既无功名在身,可愿意” 话未说完,忽闻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伴着一声带着哽咽又极力压抑的清唤: “父亲!” 三人齐齐望眼过去,只见绝世佳人已俏生生立于月洞门下。 王三官听到这竟然是舅老爷的女儿,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西门大官人却面色如水,淡然望了过去,这便是林黛玉么。 深秋暮色里的林黛玉,活脱脱一枝叫霜露打透了的玉簪,看着伶仃瘦怯,偏从骨缝儿里透出一股子缠绵勾人的肉意来。 她身上裹着蜜合色绫袄,本是宽松的样式,叫那秋风没眼色地一缠一裹,紧贴皮肉,倒把那身段儿勒得分外显眼——腰是一把子细溜溜的杨柳腰,仿佛掐一下就能断;可到了那臀儿腿儿处,却又不声不响地鼓胀起来,肉是肉,骨是骨。 漫步走过来时,行走间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韵致。 下头系着条杨妃色绣菊的裙,裙角儿扫过枯草,带起一阵子窸窸窣窣的响动。她身子骨弱畏寒,衣衫穿得厚实,反倒更添了几分禁得住细看、耐得住咂摸的滋味儿。 再看那张脸子:两腮冻得浮起两团异样的红晕,冷艳得扎眼。嘴唇是淡白的,微微干得起了一层细皮儿,她无意识伸出舌尖儿一舔,顷刻间便水润润、亮盈盈的,透出一股子病西施的娇慵来。 一双天生的含情目,此刻水汽迷蒙,眼波流转间,孤高清冷,却又懒懒的,倦倦的,斜刺里递过来一丝儿凉浸浸的媚。 许是赶过来见父亲急了,几缕碎发湿腻腻地贴在汗津津的鬓角,衬得那张小脸儿白得透亮,白得易碎,活脱脱一件精雕细琢的琉璃美人灯。 在大官人眼里,这等病娇颜色,教人看了一面想远远供着怕磕碰了,一面心里又像有只猫爪在挠,恨不能抱在怀里压在身下一把揉碎了,看她零落成泥碾作尘,才解了那心尖儿上的痒。 林如海心头猛地一酸,那酸气直冲上鼻梁,眼眶子登时热辣辣地。他三脚并作两步抢上前去,口中连声道:“我的儿!我的玉儿!你……你怎地撞魂似的寻到这等冷僻地方来?这贼风飕飕的,仔细冻坏了你这身子骨!”嘴里说着,手上激动得哆嗦着,忙不迭就去解自家那件斗篷,却急得那系带都打了死结。 大官人上前一步伸手帮忙解开,林如海望了过去,对着大官人点了点头,赶紧拿着斗篷给黛玉披上。 黛玉却轻轻摇头,只上前紧紧攥住父亲的一片衣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她微垂螓首,声音细若蚊蚋,却又字字清晰: “女儿听说父亲到了京里,便一刻也等不得……想着父亲或许会来这里看看,果然……”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又低低道:“这庙,倒比女儿初来时,更显萧索了。想是连神灵也厌烦了这京城里的腌臜瘴气,懒怠显灵,只顾自家打盹儿去了罢?” “玉儿可是在贾府受了委屈?”林如海听她话中有话,知她心思细腻敏感,必有缘故,遂引她至庙侧一处稍避风的回廊下坐了。廊下石凳冰凉,黛玉却浑不在意,只抬眸望着父亲,那眼中的水光终于化作两点晶莹,在眶中盈盈欲坠,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父亲,”黛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风中琴弦,“女儿在……在那边府里,一切都好。老太太慈爱,姐妹们和睦。”她刻意略过“贾府”二字,只以“那边府里”代称,其中疏离之意,林如海岂会不明? “只是……”黛玉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贝齿轻咬下唇,仿佛在斟酌如何开口,“只是那府里的规矩,层迭繁复,竟如一张无形的大网。行一步路,说一句话,皆有无数眼睛瞧着,无数耳朵听着。” “晨昏定省,一丝儿错不得,宴饮游乐,一毫儿意兴也由不得自己。连园子里开什么,廊下挂什么鸟,似乎也暗含着规矩体统,稍一逾矩,便成了不懂事的笑话。” 她抬眼望了望庙宇飞檐上寂寥的天空,又看了看父亲关切的面容,声音愈发低柔,却字字锥心: “女儿这颗心,原是那琉璃盏,在家时虽也易碎,到底是摆在明净处,透亮自在。如今入了那锦绣堆,倒像是被收进了重重迭迭的锦匣里,纵是捧在手心,也是隔着绫罗绸缎,闷得透不过气来。一举一动,都怕惹人闲话。纵有万般思绪,千种情肠,也只能深埋心底。” “有时节,夜静更深,孤零零对着一盏如豆残灯,听窗外竹叶儿被风吹得飒飒乱响,那声响钻进耳朵里,竟像是隔了一辈子那么远……恍惚间,只当自己还在扬州咱们那小院子里,父亲在灯下批阅那没完没了的公文,女儿就偎在您旁边,习字,读书……那光景……” 黛玉说到此处,喉头猛地一哽,如同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那强撑了许久、悬在睫毛尖儿上的泪珠儿,终于再也挂不住,“吧嗒”一声落在袄子上,立时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像开了一朵凄冷的泪。 林如海听得心如刀剜,又似被滚油煎着。眼见女儿那张原本就清瘦的小脸,此刻更是苍白得没一丝血色,身子骨单薄得风一吹就能倒,偏还强撑着那点硬气不肯垮下,这叫他这当爹的心,如何不碎成齑粉? 他深知女儿心性孤高洁净,落在贾府那等钟鸣鼎食、规矩比天还大、底下却暗流汹涌的深宅大院里,那份孤寂与煎熬,可想而知! 他颤巍巍伸出手,想像她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顶心儿哄一哄,可手伸到半空缩回手来,喉咙里滚出一声沉沉的叹息,满是无奈与酸楚: “玉儿……为父……为父又何尝愿意将你孤身送入那府里去?奈何你外祖母……自你母亲去后,思女心切,怜你年幼失恃,一封封书信,言辞恳切,字字泣血,定要将你接去膝下承欢……她老人家,当年是最疼你母亲的视若掌珠……”提及亡妻,林如海的声音更低哑了几分,眼中掠过深切的痛楚与怀念。 他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似要将翻涌的情绪压下,才又续道,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与疲惫: “为父……身在宦海,这巡盐御史的担子,盐务冗杂,风波险恶,更兼圣意难测,委实是……分身乏术,自顾不暇。将你托付外家,原想着骨肉至亲,深宅大院,总强过跟着我这般……颠簸劳碌,担惊受怕。只盼你能得外祖母庇护,平安喜乐……” 他看向黛玉,眼中满是愧疚与疼惜,“如今看来,竟是我思虑不周,反倒让你受此委屈。我儿,你……莫要怪罪为父……” 黛玉听着父亲这番肺腑之言,字字句句皆如重锤敲在心坎上。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强忍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如断线珍珠般簌簌滚落,滴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父亲!您说哪里话!女儿岂敢,又岂能……有半分怪罪之心!”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林如海:“女儿知道……知道父亲的难处,知道老太太的慈心……这一切,皆是命数使然。” 她哽咽着,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只恨……只恨我是个福薄命苦的可怜人!若母亲尚在……我们一家三口,纵是随父亲宦海浮沉,女儿心中亦是甘之如饴……何至于成了这寄无根浮萍,离枝落叶……” 最后几字,几乎是从齿缝中溢出,带着无尽的悲凉与自伤。她再也说不下去,将脸埋在父亲臂膀间,瘦弱的身体无声地抽动起来,那压抑的哭泣,比放声痛哭更令人心碎。 “我的儿!苦了你了,你外祖母家,侯门深得紧呐,一脚踏进去,便是万丈深渊,为父岂能不知你度日如年?只盼你,千万要顾惜着点自己这副身子骨,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要太过较真,钻了牛角尖,白白伤了自己。得空时,多去那园子里走动走动,散散心,寻姐妹们说说闲话儿也好……” 这话说得软绵绵,他自己听着都觉无力,寄人篱下,多少委屈,许多事身不由己,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黛玉感受到父亲的疼惜与无力,心中酸楚更甚,却不愿父亲过于忧心,忙用帕子拭了泪,强自展颜道:“父亲放心,女儿省得。老太太待我极好,姐妹们也都和气。方才只是……只是见了父亲,一时情难自禁,说了些糊涂话,父亲莫要当真。” 林如海只觉得心如刀剜,喉头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阵萧瑟的秋风卷过庭院,吹动衰草,拂过古柏,檐角铁马发出几声呜咽般的低鸣。 卷起阶前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飞向灰蒙蒙的天空。远处传来几声寒鸦的啼叫,更添凄清。 庙宇的寂寥与京城的繁华,此刻都化作了沉重的背景,衬得这相拥而泣的身影,愈发孤清可怜。 这父女二人重逢,情难自抑,说的俱是掏心窝子的私话,一时竟忘了周遭还有人,纷纷泪如雨下。 西门大官人自是懂礼乖觉,见此情景,耳朵虽张得老大竖起支棱着,却转了身背过去,负手佯装眺望那庙宇飞檐上灰蒙蒙的天空,只留个宽厚的背影,半句不敢插言打扰,只当自己是庙中摆设。 可偏偏还有个不知礼的在这。 父女二人心头沉甸甸的,正自相对无言,万般愁绪堵在喉咙口,吐不出,咽不下。偏生就在这当口儿,一个油滑滑、带着几分讨好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声音,斜刺里插了进来,像根搅屎棍子,猛地捅破了这悲凉的沉寂。 “舅老爷!林姐姐!”只见那王三官儿搓着手,脸上堆着十二分的殷勤笑意,凑上前来。他方才缩在廊柱后,早听得心痒难耐,此刻觑着个空子,便舔着脸笑道: “您二位骨肉至亲,今日重逢,真真是天大的喜事!只是……方才听舅老爷忧心林姐姐在那府里头憋闷,听得小侄我这心里头,也跟着揪揪着七上八下,不是滋味儿!” 林如海和黛玉被打断了私语,俱是一怔,呆呆的望着这自来熟贴上来得王三官儿。 “舅老爷若是实在放心不下林姐姐,”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何不……嘿嘿,何不就让林姐姐得空时,多来我们府上走动走动?散散心,解解烦忧!您有所不知,我们府上人口极是简单,除了我这一个不成器的,阖府上下俱是清净女眷!” “我母亲最是慈和怜下,见了林姐姐这般神仙似的人品,必定疼惜得如同亲生女儿一般!”他生怕分量不够,又急急补充道:“姐姐来了,只管自在!想吃什么,玩什么,或是想寻个清净地方看书习字,都使得!绝不像那深宅大院,处处是规矩框着,步步怕人瞧着,憋闷煞人!保管让林姐姐待得比在那边府里……顺心百倍!” 他望着林黛玉拍了拍胸脯:“姐姐来了便是我王三儿的第二个亲娘老子!我王三官儿对天发誓,必定把林姐姐当活菩萨供起来!绝不敢有丝毫怠慢,一丝儿忤逆!想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只要姐姐一句话,我王三儿跑断腿也给您弄来!!” 王三官儿看着呆滞的林家父女,腰杆挺得更直了些:“再者说了,舅老爷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们府上,好歹也是正儿八百的郡王府邸!虽说如今落寂了些,不敢说比肩那贾府,但日常的吃喝用度,四季的衣裳首饰,绝不敢委屈了林姐姐半分!必定是拣那顶顶精细、时新、合姐姐心意的来!” 他顿了顿,生怕林如海顾虑黛玉出门不便或安全,又急忙拍着胸脯打包票:“姐姐若是嫌府里闷了,想要出门散心,或是去庙里进香,或是逛逛市集,那更是便宜!府里多得是妥帖稳重的丫鬟婆子跟着伺候,里三层外三层,保管周全!”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什么天大的倚仗,眼睛一亮,朝着旁边负手望天的西门庆努了努嘴:“更何况,还有我义父他老人家护着呢!在这清河县一亩三分地上,只要我义父开口,那就是金口玉言比衙门还好用!林姐姐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保管没人敢不开眼,冲撞了姐姐的凤驾!” 西门大官人初听王三官儿插嘴,本欲呵斥。可听着听着,他先是一愣,随即那震惊之色迅速褪去,心中大喜!恨不得抱着他母亲林太太狂责罚之奖励之! “妙啊!”大官心中鼓掌,果然千算万算,歪打正着,才是老天爷赏的饭! 王三官这正正是:射最歪的箭,中最肥的鹿! 精心布的局,常被一阵风吹散。胡乱出的牌,反能摸到至尊宝。这世间因果,从来不是直来直去的胡同,而是九曲十八弯的迷魂阵! 林黛玉被这突如其来的“郡王府”、“林姐姐”砸得有些发懵。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目光转向父亲,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和困惑:“父亲……这位是……?” 林如海没有马上回答。 他的目光掠过女儿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影,看着她眉宇间化不开的轻愁和病弱之气,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女儿,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最深的牵挂。 贾府……终究是寄人篱下,规矩繁琐,看这个样子,女儿在那里,何曾真正开怀过?日渐消瘦的身影,半压抑的咳嗽,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本来有些不悦王三官儿不通礼法,打扰自己父女二人叙情,但看着他真挚的言语心念到是一转。 女儿的重要大过天! “这小王招宣祖辈是郡王的门第……虽非顶级,却也足够显赫。虽说我儿去那里暂住有几分不合礼法,但他母亲是正经的三品诰命夫人,身份贵重。而且……毕竟也姓林,同是九牧林氏一支,这点宗族香火情分,总比外人强些,也不算得僭越了礼法。”林如海的心思飞快转动,利弊在心头激烈交锋。 若是这王招宣府真如他所说,府中具是女眷,又没那么多规矩,女儿若真能偶尔去走动,散散心,有个落脚的地方,不必时时看贾府众人脸色,未必不是一条权宜之计?总强过在那深宅大院里没得走动,郁郁寡欢,耗尽灯油要来的强……更何况,还可以让贾府其他女眷陪玉儿来此短住。 一念转瞬至此。 林如海这才回应起女儿询问,声音低沉地介绍道:“玉儿,这位……乃是郡王的宗亲子侄,论起来,也算是天潢贵胄之后。其母……姓林,”他顿了顿,补充道:“亦是出自闽地九牧林氏一脉,与我族倒也算得同宗。” 他话说到这里,不由得重重咳嗽了一声,像是要清掉喉咙里的浊气,带着几分无奈和提醒的意味,对黛玉道:“咳……按着这层的宗族辈分……他唤你一声‘林姐姐’,倒……倒也算不得十分僭越。” 他话音刚落,那王三官儿这几日被大官人耳提面命、棍棒加甜枣地“调教”,别的本事没长,察言观色、顺杆爬的功夫倒是精进了不少!他敏锐地捕捉到林如海口中那点微弱的“同宗”认可,又见林如海没有立刻严词呵斥自己刚才的孟浪,顿时如同得了圣旨一般! 王三官儿脸上瞬间绽开一朵巨大的、谄媚至极的笑。他立刻朝着黛玉的就是一个深深的鞠躬:“林姐姐在上!小弟王这厢有礼了!姐姐日后有何吩咐,无所不应!”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饶是林黛玉对这油滑纨绔厌恶,此刻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热”劲儿给堵住了嘴。 世家大族的教养刻在骨子里,对方此刻摆出的是“认亲”,顶着“同宗远支”和“郡王之后”的名头,若再疾言厉色,倒显得自己心胸狭隘、不念宗族情谊了。 林黛玉勉强站起身来微微一福,算是认了,弟弟二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说完后虚虚那帕子遮掩住了那殷桃小嘴儿。 一对凋零媚目斜斜看过旁边身材高大的西门官人,怎么如此年轻就做了义父,如此打量一个陌生男人,黛玉觉得有些失礼,可她想要挪开目光又总觉得好像哪里见过,不由得再看了两眼。 林如海则心中那点盘算,如同荒草遇风,一旦起了头,便止不住地蔓延滋长。他越想越觉得,与其让女儿在贾府那深不见底的潭水里日渐沉疴,不如……不如亲自去这王招宣府上看上一看!自己这做父亲的,举凡能为自己女儿带来一丝一毫快乐,哪怕再费周章也值得去做。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林如海暗自思忖,“若这郡王府邸真如这‘外甥’所言,简单清净,没有贾府大院那般盘根错节、处处掣肘的腌臜事……倒也算是一方难得的净土。 “更紧要的是,得亲眼瞧瞧那位同宗的林夫人,究竟是何等人物?持家是否严谨有度?待人是否真如传言般慈和?若真是个明理持重的诰命夫人,念在同宗之谊上,或许……或许真能托付一二,让玉儿偶尔有个喘息之所?” 这念头一旦清晰,便压过了诸多顾虑。为了女儿,他这清流名士的清高架子,也得暂且放一放了。林如海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与犹豫彻底呼出。他脸上的挣扎渐渐敛去,看向那依旧谄笑着的王三官儿,缓缓开口道: “三官……” 王三官儿正忐忑地等着,一听林如海开口,立刻如同听到圣旨般竖起耳朵,腰弯得更低了,脸上堆满十二万分的恭敬:“舅老爷您吩咐!” 林如海双手负背:“九牧林在天下开枝散叶,你我两家,既有宗族渊源,在京城脚下遇上也是难得。”他略一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本来尚有几处旧地需再访一访。今日天色已是不早……” “……左右顺路,若府上方便,”林如海终于说出了决定,“便到府上叨扰一杯晚酒,权当认个门庭,拜会一下令堂林夫人。也全了贤侄这份……同宗之谊。” “轰!” 王三官儿只觉得脑袋里像炸开了一朵烟!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万万没想到,刚才还对他怒目而视的舅老爷,转眼间竟真的应允登门了! “方便!方便!一万个方便!”王三官儿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差点原地蹦起来。他搓着手,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语无伦次地嚷道: “哎哟我的亲舅老爷!您肯赏光,那是天大的面子!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我娘知道了,不定多高兴呢!您等着!您二位和义父且慢慢走着!我这就快马加鞭,立刻!马上!回府禀告母亲!让她老人家亲自安排,务必把晚宴准备得妥妥帖帖,绝不敢怠慢了舅老爷和林姐姐!” (本章完) 第127章 九牧林宗亲 第127章 九牧林宗亲 话才说完。 王三官儿已像只被火烧了尾巴的兔子,再也按捺不住,对着林如海和西门庆的方向胡乱拱了拱手,也顾不上什么体统了,转身撒开腿就朝着拴马的地方狂奔而去,那架势,生怕晚了一秒林如海就会反悔似的。 西门庆见那莽撞身影没入苍茫暮色,面上方浮起一抹的无奈浅笑。他整了整衣冠,这才施施然转身,对着神色沉郁的林如海与低眉敛目的林黛玉,气度从容地深施一礼,沉声道: “林大人,林姑娘,稚子无状,倒叫二位见笑了。我这义子,虽生性跳脱,少些沉稳,然赤子心肠,天真未凿,平生最是不惯作伪。适才所言府中情状,纵言语或有铺陈,根基却是不虚。” 言及此处,大官人语气郑重以示对林太太的‘尊进’:“至于招宣府上林夫人,乃朝廷钦封正三品淑人,持家端方,德容兼备,在清河地面,贤名素著,妇孺皆仰。”他微微颔首,仿佛在引证公论, “便是京中贵眷往来,亦常闻其温良敦厚、恤老怜贫之风。”目光诚挚地锁住林如海,“大人携令千金过府,尽可宽怀。淑人最是念及宗族血脉,必以诚相待,不负同宗之谊。” 这番话,端的是滴水不漏,既点明了王三官儿的“率真”,又为那郡王府的描摹镀上一层金辉,更搬出林夫人三品诰命的金身与两地清誉,意欲彻底熨平林如海心头的顾虑。 林如海轻微地颔首,不置可否,目光掠过西门大官人细细打量了片刻,竟破天荒地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激赏的神色,缓缓开口道: “大官人你虽不过一介商贾,然气度沉雄,谈吐有物,见识非凡。老夫今日方知,缘何林太太慧眼识珠,择你为三官儿义父,以作规箴约束。” 他语声低沉,带着坦诚,“可惜……可惜你身无功名,否则庙堂之上,当有你一席之地。” 林如海略作沉吟,目光如炬,直视西门庆,仿佛在下一个重要的决断,声锋一转,官威赫赫:“本官忝为朝廷巡盐御史,职司江南盐务。你既有经纬之才,又精于钻营人脉通达……” 他微微一顿,抛出了极具分量的橄榄枝,“本官愿以‘权盐务司副提举’之位虚席以待,专责江南盐引稽核、商路通联之事。此虽非朝廷正印命官,然权责紧要,位同七品,于本官职分之内,尚可专折奏请官家恩准特设。” “或……”林如海见西门庆眼神微动,又补充道,语气更显推心置腹,“若大官人雅志不在此等俗务,本官幕中尚缺一首席‘清客西宾’,参赞机要,协理文书,待以上宾之礼。大官人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饶是西门大官人心气沉稳,眼底也瞬间掠过一丝精光!“权盐务司副提举”是盐政中事务官,虽非科举正途出身者所能担任的“正印官”,但由主管御史特设、奏请皇帝批准的“权”职,在特定时期和区域内拥有实权,尤其涉及盐引、商路等肥缺。 这位置虽非金印紫绶,却是实打实的肥缺要津,手握盐引稽核、商路通联之权,油水之丰、人脉之广,简直是为他西门庆量身打造! 更妙的是,由巡盐御史特设奏请,既绕开了他无有功名的硬伤,又将他与林如海这位清流重臣牢牢绑在一处。至于那“清客西宾”,不过是全其颜面的陪衬罢了。 然则,大官人这念头刚起,便如投入寒潭的石子,激起几圈涟漪后,迅速沉入冰冷的水底。 哪有如此好事! 官!不好当!清流手底下的官,更不好当! 既要防着暗处的冷箭,又要顶着黄白的煎熬,在污浊世道里硬撑一副清白骨架——原就是这天下第一等的煎熬! 他深知林如海乃清流砥柱,持身极正,在他眼皮底下,那些惯用的机巧腾挪、上下其手的手段,岂非自缚手脚? 稍有不慎,便会被这双阅尽世情的锐利眼眸洞穿! 更要命的是,盐政整顿正如烈火烹油,林如海看似圣眷优渥,实则行走于万丈深渊之畔的独木桥,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连带身边人也要遭池鱼之殃! 更何况……大官人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林如海清癯却透着病态苍白的侧脸,心中叹了口气。 倘若自己没有记错的话,这位林大人的寿命已风中残烛一搬,又能庇护几时?待他一朝撒手归天,这“权”字头衔,不过是催命符箓! 这许诺的官职看似是青云路,实却是奈何桥—— 走到桥心才见脚下万丈深渊,回头无路,只能硬着头皮走完这催命一程! 瞬息之间,大官人万千计较已了然于胸。在满怀期待的林如海和帷帽下静观其变的林黛玉眼中,西门大官人竟似没有丝毫犹豫,脸上那受宠若惊的神色瞬间化作十二分的诚恳与感激,却又夹杂着深深的、恰到好处的遗憾。 他后退半步,对着林如海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声音里满是真挚的无奈: “林大人!大人如此厚爱,如此抬举,西门庆……西门庆感激涕零,铭感五内!大人金口玉言,许以‘权盐务司副提举’之重职,此乃多少男儿梦寐以求的青云之阶!” 他抬起头,眼中竟似有几分湿润的愧色,“然则……学生斗胆,实在愧不敢受!” 林如海眉头一锁,脸上霎时蒙了层青灰,瞬息间就要拂袖而去,尽管欣赏这西门大官人,可他毕竟只是个商贾。 如自己这般清贵人物,平生头回屈尊降贵许个官缺,竟被个商贾随手拂了去,简直像拿御膳房的金碗施舍乞丐,反被嫌碗边磕了口!这一口拒绝,分明是扇在他傲骨上的耳光! 面前这西门大官人在林如海眼前,已然判了死刑一般,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西门大官人眼光毒辣,看见林如海瞬间翻脸的趋势,不急不缓,语声转低,深深作揖: “不瞒大人,学生虽出身商贾,未入儒门,却也深知‘修身齐家’乃为人之本。家中拙荆吴氏,性情温良,最是恋家,素来不喜舟车劳顿,更畏惧官场迎来送往的繁文缛节。学生心无长愿,此生但求能守在她身畔,护她一世安稳康宁。” 说到此处,大官人抬起头来,挺起脊梁,直面林如海和好奇看着他的林黛玉,神情真挚得令人动容: “能得朝廷功名,锦绣前程,光宗耀祖,自是男儿平生所愿!然,若以此令内子担惊受怕,日夜悬心,或离乡背井……西门庆宁可舍弃这身外浮名,只求做个安守本分、承欢膝下的守家之人!” “甘愿做那灶下添柴人,躬身于烟火缭绕之中,只求将那灶膛烧得旺旺的,不让一丝冷风吹进她栖身的寒舍!” “甘做那守夜的更夫,替她驱散漫漫长夜魑魅魍魉!” “愿为那理妆的明镜,晨昏相对,细细映照她青丝到白发!” “如风如影,相随一生!” “还望大人体恤学生这点愚鲁的私心,万万成全!” 这一声声告白,林如海瞬间动容! 世人皆知他情深不寿,自娶荣国府贾敏为妻,眼中再无他人。莫说美妾,连通房亦无。 爱妻贾敏早逝后,众人劝其续弦,他只默然摇首:“曾经沧海,除却巫山。”自此只有公务,日日唯对孤灯旧物,任夜夜思念蚀骨。 可他林如海最后悔的就是为了功名事业,错过了多少与爱妻相守的时光?贾敏缠绵病榻之时,他又何尝不是被公务缠身,未能时时相伴? 他林如海,又何尝不羡那檐下双栖的燕雀,只求朝朝暮暮厮守于爱妻妆台之侧? 奈何功名如枷锁,利禄似牢笼! 自己终究是负了红颜,误了春光!那份浸入骨髓的憾恨与自责,日夜如毒蛇啮心,此刻竟被西门大官人这番“肺腑之言”,轰然引爆! 他素来端方持重,此刻却几乎按捺不住这排山倒海般的同悲共戚,思妻懊恼的情绪一攀再攀,倘若不是强撑着,几乎眼眶湿润,黯然泪下。 再抬眼望向西门庆时,那居高临下的清流傲气,那视商贾为末流的疏离隔膜,那被打脸的铿锵傲骨,早已荡然无存,唯余四个大字悬于脑门! 同!道!中!人! 再加四个字! 天!涯!故!知! “妙哉!好一个‘如风如影,相随一生’!”林如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越与喑哑:“大官人!老夫……今日方信,浊世之中,竟有如此至情至性、一诺千钧的真豪杰!” 他深深一叹,似要将那汹涌共鸣纳入肺腑,语中满是痛惜与激赏:“功名富贵,在你这般‘情深义重’面前,直如过眼云烟!视宦海风波如草芥,甘守蓬门以全伉俪之盟,此等胸襟,此等肝胆……” 他声调陡然低沉,浸透了感同身受的苍凉,“老夫……自愧弗如!敏儿泉下有知……亦当拊掌,叹君一声‘伟丈夫’也!”这最后一句,已近呢喃,分明已将西门庆视为洞悉他心底最深处隐痛与憾恨的知己。 此时旁边的林黛玉已经重新把轻纱帷帽戴上,然心尖儿上方寸天地,骤然天翻地覆! 西门大官人言语勾勒的那幅幅的图景,在她心湖深处,瞬间垒砌起一座琼楼玉宇,匾额高悬,正是“深情长伴”四字! 贾府之人都知她厌恶功名,却不知道她为何厌恶。 她自幼所见,父亲林如海待母亲贾敏,情深似海,至死不渝,那是镌刻在她灵台之上的情之圭臬。 然则,这份深情,总伴着父亲案牍劳形,数地奔波的背影,一来一去又是半月的匆匆步履,以及母亲病榻前,父亲那强忍悲恸却不得不抽身离去的剜心一幕! 她敬父之痴情,亦深恨那噬人光阴的“功名”!冰心玉魄之中,早凝成一个执念:功名与深情,冰炭不容。 宦海男子,纵使情深,终被那身朱紫异化,沦为薄幸的“禄蠹”。 偏此时,一个男人竟怀揣着父亲般的痴情根骨,却踏出了父亲囿于纲常而未能踏出的一步——为护娇妻安宁,毅然斩断功名之藤! 这份“弃乌纱守红颜”的决绝,在林黛玉那杆衡量世情的天平上,不啻石破天惊! 电光石火间,这个男人身上那商贾的铜臭、言语的世故,在她心镜中被涤荡一空!留下的,赫然是一个为情敢逆天下浊流、甘堕“平庸”的伟岸身姿! 在她看来,此方为真情,不染纤尘,父亲对母亲虽情深却难免缺憾,西门庆这“如风如影,相随一生”的誓愿,显得何其纯粹、何其完满、何其……引人魂牵梦萦! 一股前所未有的、糅杂着惊涛骇浪、深切共鸣与隐秘憧憬的暖流,席卷了林黛玉的四肢百骸!那颗七窍玲珑心,恍若投入滚烫春泉,激颤不休。 隔着朦胧轻纱,她投向西门庆的目光,再无半分疏离审视,竟满溢着一种近乎倾倒的、颠覆乾坤的激赏! 心湖骤澜,惊鸿照影。 虽谈不上倾心,但这男人的身影已然深印! 大官人却连忙深深一揖:“大人言重了!折煞学生!实无大人所言那般高义。不过是……不过是故土难离,不忍离开清河,倘若是清河县的官职,学生怕是早就欣喜若狂。” “眷恋家中粗茶淡饭,更不忍舍下病弱受那‘倚门悬望’之苦罢了。此等微末私心,万不敢当大人如此谬赞!” 林如海听罢,仿佛又见敏儿当年倚门望他的身影。他长长地、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仿佛从积年的肺腑深处挤压而出,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况味。 他缓缓摇头,语气中既有对西门庆的选择和直率感慨,亦掺杂着一丝对自己过往的深沉追悔与无力:“纵然如大官人所说,仅是‘故土难离’、‘不忍舍下’,却能舍下这富贵前程、锦绣官袍,此等心志,此等取舍,亦是惊世骇俗,了不得了!” 暮霭沉沉中,帷帽轻纱之下,黛玉点头附和,这才是正理,倘若功名和爱人可以两全,还视功名无物,岂不是榆木之人。 此刻招揽无望,却得一知己,林如海此刻心神,重新如磐石沉于幽潭,尽数系于身旁女儿那单薄如纸、静默如兰的身影之上:“玉儿走吧,去那王招宣府上看看。” 庙门外,暮色四合,寒风砭骨,卷起几片伶仃的枯叶。 林黛玉默然将遮掩容颜的帷帽帽檐又向下轻压了几分,几乎掩尽玉容身段,跟着父亲走了出去。 离庙门不远的道旁,停着黛玉来时乘坐的翠幄青绸小轿。 但见以赖大总管为首,贾府中有头脸的管事娘子,如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等,俱垂手恭立轿旁,屏息凝神。再远些,更有许多身着贾府号衣的精壮护院家丁,雁翅排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显见是严阵以待,阵仗颇是不小。 林如海携女甫一踏出庙门,赖大管家眼尖,立时躬身,领着身后一众婆子管事,“呼啦啦”如风吹麦浪般跪倒尘埃,齐声唱喏:“奴才(奴婢)给姑老爷请安!给林姑娘请安!”声浪整齐划一,在寂寥的暮色中激起沉沉回响。 林如海脚步微顿,两道锐利如电的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贾府仆役,心下登时雪亮。赖大竟亲自率了这许多管事娘子守候于此,老太太对玉儿此行,是何等“悬心”、何等“关切”,不言而喻! 黛玉的贴身丫鬟紫鹃、雪雁等,等到黛玉召唤,方从跪拜的人丛后急急趋前,满面忧色,簇拥到黛玉身旁,低低唤着。 林如海沉声道:“除了几个丫鬟都别跟着了,你们自回府便是,玉儿明日随我进府!” 下跪管事之人面面相觑,挣扎了许久,才答应了一声是! 林如海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对那王招宣府跟多了一份期待! 此时,王招宣府邸内,氤氲着一股与往昔清冷截然不同的、暖融而略带奢靡的气息。早在码头得了林大人可能回来的消息后。西门府上立刻就动了起来,人和物都蜂拥至王昭宣府上。 大管家来保,领着七八个水葱儿般伶俐的丫鬟,捧着、托着、抬着各色光鲜器物——苏杭上用的锦缎、描金绘彩的漆盒、晶莹剔透的琉璃盏、还有那隐隐散着沉水幽香的紫檀小件——正流水似的穿梭于这略显古旧却骨架宏阔的府邸之中。 她们脚步轻盈,裙裾微扬,将一股鲜活气注入这暮气沉沉的深宅。 来保躬着虾米腰,脸上堆砌着十二万分的恭敬与殷勤,事无巨细,必趋前请示:“太太您圣明,这架八宝琉璃屏风摆在此处可好?晨起映着日头,定是流光溢彩!……这套天青釉的茶具,是摆在左侧百宝架,还是放在厅茶桌上?” 那份小心伺候、唯恐不周的劲儿,俨然是将这府邸的正经主子林太太,当成了主母娘娘在供奉着! 林太太满意的斜倚在那张新的酸枝木圈椅里,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捻着腕上那对沉甸甸、绞丝繁复的赤金镯子,发出细微悦耳的轻响。 她今日通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焕然。身上那件新裁的藕荷色缕金遍地锦缎袄,裹着她丰腴熟透的身段,那腰身虽不复少女纤细,却在紧束的衣料下勾勒出妇人独有的、饱胀欲滴圆润熟透的弧线,被金线大红牡丹纹样衬得呼之欲出。 下系一条同色暗绫罗裙,裙幅宽大,却依旧掩不住那丰盛浑圆的肥臀,行走间裙裾微漾,自有一股沉甸甸的、令人心旌摇曳的熟艳风韵。 她的脸盘儿本就是极好的,那几日被西门大官人滋养得宜,越发显得艳光四射,容色照人。肌肤细腻如凝脂,透着慵懒红晕,眼波流转间,水光潋滟,媚意横生。 那眼角眉梢藏着的,是只有被彻底揉碎又重塑过的妇人才有的、慵懒而餍足的春情。鬓边斜簪一支新打的赤金累丝嵌鸽血红宝大凤钗,颤巍巍的流苏垂至耳际,与她耳垂上那对点翠镶珠、分量十足的耳珰交相辉映。颈间一条赤金嵌宝璎珞项圈,沉甸甸地压着雪白丰腴的颈窝。 这些新行当都是那冤家情郎给她新购的。她半阖着眼,享受着这满室锦绣、仆从环伺的尊荣,鼻尖嗅着新器物散发的木香、锦缎的丝滑气息,更有一股源自自身被浸润过的甜暖体香萦绕不散。 忽闻外间一阵喧哗,她那不成器的儿子大呼小叫地撞了进来:“娘!大喜!舅老爷应了!即刻便来府上用饭,还有,还有舅老爷的女儿林姑娘同行!” 林太太闻声,心头猛地一撞,仿佛被那金凤钗的流苏狠狠甩了一下!随即,一股狂喜如同滚沸的蜜油,瞬间浇遍了她的四肢百骸!她霍然坐直了身子,胸前那对丰盈随之剧烈一颤,金饰璎珞撞得叮当作响。 成了!竟真成了!她这王招宣府,缺什么?缺那黄白之物,是秃子头上的虱子;缺那实打实的权柄靠山,更是她心头剜不去的毒刺! 她心底深处翻腾咆哮的,却远比这些更滚烫——她还缺一个能让她这熟透了的身子骨彻底酥软融化、又能将这摇摇欲坠的门庭稳稳撑起的擎天柱! 现在全都有了,这根粗柱子带来的不但有让人陶醉的富贵,现在他的谋划中,这赵宣府还多了权柄靠山。 托这情郎的洪福,竟让她攀上了姑苏林氏这根参天门楣!那可是探郎、巡盐御史的清贵门庭!往后……在这京城簪缨命妇的锦绣堆里,谁还敢让她站在那外围吃风? 她林氏,怕也能挺直了这被滋养得愈发水润丰腴的腰身,摇着这新得的金步摇,一步三摇地,往那勋贵夫人聚会中狠狠地挤个几步进去了! 这念头一起,她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里都透出舒泰,脸上那朵浓艳的笑靥,如同吸足了雨露的牡丹,放肆地绽放开来,艳光逼人。 来保腰弯得愈发恭敬,脸上堆着十二分的谄笑与小心,声音压得低而清晰,却又恰好能让林太太听得分明:“回禀太太,大爹特意吩咐小的:‘这两日,你便留在府上,权当替太太支应两日管家,万事皆听太太差遣!眼前这些丫头们,太太只管使唤,权当是太太的人。’” 他顿了顿,眼角余光扫过那些正摆放器物的丫鬟,续道:“待林大人贵驾离京后,大爹自会再选一批‘干净伶俐’的新人,亲自送来供太太使唤。’” 说完,他手臂一展,指向那些焕然一新的摆设器物:“太太您瞧,这些屏风、香炉、茶具、帐幔……大爹说了,俱是孝敬太太的,从此便是这府上之物,再与旁处无干!” 林太太端坐椅上,听着来保这番滴水不漏的禀报,心中那份熨帖与得意,如同浸在温热的蜜水里,丝丝缕缕渗入四肢百骸。 西门庆这安排,既周全又霸道,不仅解了她眼前人手之困,更将那富贵与体贴,不动声色地嵌入了她这王招宣府的肌理。 她红唇微启,那句“替我好好谢过你家大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话到舌尖,猛地打了个旋儿! “谢”?如何谢?遣个下人去谢?那岂不是轻慢了这份天大的“情意”?自然是要……她林氏,这位堂堂三品诰命夫人,亲自去“谢”那知情识趣的亲爹爹才是正理! 这个念头一起,仿佛一道隐秘的电流,倏然窜过她丰腴的脊背!她只觉得脸颊“腾”地一下,飞起两朵醉人的红云,一直烧到耳根颈后,连那沉甸甸的金项圈都似乎变得滚烫起来。一股熟悉的、带着酥麻的燥热感悄然升腾,瞬间蔓延至全身,让她那裹在华丽锦缎下的熟透身子,竟不由自主地微微绷紧。 可就在这情欲暗涌、心旌摇荡之际,她脸上那属于三品诰命夫人的威仪与庄重,却未曾消减半分!下巴依旧矜持地微扬着,眼神虽因那羞臊的念头而水光更盛、媚意横生,却依旧维持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姿态。 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身份烙印,尽管这份身份是她和情郎的催情物,却也是她绝不肯放下的体面铠甲。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放缓,保持着诰命夫人的雍容与疏离:“嗯……你家大爹……费心了。” 说话间,只见孙雪娥穿着一身葱绿袄裙,低眉顺眼地碎步上前。大官人怕这王招宣府上厨子不顶事,也把她派了过来。 此刻她对着林太太福了一福:“禀太太,厨房的菜式都已齐备了。俱是按着大娘的吩咐置办的——既有清河本地拿手的葱烧海参、糟溜鱼片、酥骨大肘子,油亮赤酱,滋味浓厚;也备了几样姑苏风味的清炒虾仁、蟹粉狮子头、莼菜银鱼羹,清淡雅致,取其时鲜。林老爷是江南贵客,想必定能入口。” 孙雪娥说完,垂手侍立,眼角余光却飞快地扫过满室新添的奢华器物,又落在林太太那一身耀眼的金饰上,心底不知转着什么念头。 林太太闻言,矜持地点了点头,面上维持着主母的从容:“嗯,知道了。雪娥你辛苦了,来保也辛苦了。都下去各自忙罢,仔细些,莫要出了纰漏,怠慢了贵客。” “清河名菜……姑苏风味……按着大娘的吩咐……”林太太面容不变,但细细咀嚼孙雪娥的话,像咀嚼着刀鱼,一根细小的骨刺,轻轻刺了她一下。 (本章完) 第128章 林如海爱女心切 第128章 林如海爱女心切 “按照大娘的吩咐” 是啊,还有个大娘 林太太咀嚼着这句话,独坐于那大红华缎坐褥之上,冰凉的金镯如何也焐不暖,恰似她心头那点贪嗔痴缠的念想——忽而如炭火灼烫,忽而又似冰针扎刺,细细密密的痛痒,搅得五脏六腑都不得安生。 自己那点自持三品诰命夫人的贪心念想,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心底涟漪翻腾不休,如何也平复不得。 “身份……”她心中叹了口气,舌尖都尝到一丝苦涩:“自己这身份怕是永远浮不出,更何况,在西门府,自己纵有这三品诰命的诰轴压箱底,又能争个什么?难道还能越过那正头娘子吴月娘去不成?” “那吴月娘,是西门庆明媒正娶、执掌中馈的大娘子!她林氏再是贵妇,诰命堆出来的贵气,踏进他西门府的门槛,也终归是个客,是个‘外头’的野食儿!那日在西门府园厢房,被潘金莲那骚蹄子闯了进来让她欲生欲死、进退失据的滋味,她可没忘!潘金莲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丫鬟出身,被自己买卖的奴婢!” 可就是这样一个身份,竟这么大胆戏弄自己这正牌诰命夫人,臊我的皮。削我的脸面,不是吴月娘的指使?谁信!那潘金莲若没有她的默许纵容,敢如此放肆? 左右不过是她‘本地和尚’要压我这‘外来的菩萨’一头罢了!”想到此处,林太太那不服气的劲儿恍若干柴。 然则,这份剜心刺骨的不甘,非但没能将她浇熄,反倒如同泼了滚油的烈焰,将她骨子里那份属于贵妇的骄矜与算计,烧得噼啪作响,亮得骇人! “可如今……不一样了!”她挺直了腰背,那被金线牡丹锦缎紧紧包裹的丰腴,傲然地鼓胀起伏。眼风扫过这满室被情郎的“情意”与“钱财”堆砌出来的新气象——那描金嵌玉的屏风、那流光溢彩的瓷器、那氤氲着异香的铜兽……件件都像是无声的契约,一个更清晰的蓝图在她心中铺展开来。 她王招宣府,纵然门庭冷落过,可这根基还在!她林氏,是御笔朱砂点过的堂堂三品诰命夫人!她儿子,身上还担着招宣府世袭的虚职!如今,更攀上了姑苏九牧林的林如海老爷,那可是正经的探郎、巡盐御史,清贵中的清贵! 吴月娘?不过是清河县一个千户官宦家出来的女儿,仗着嫁得早,占了正妻的名分罢了!论门第、论品级、论这即将织就的关系网,她拿什么跟我比?她又怎么助好情郎踏云直上?而自己可以!! 这念头让她浑身充满了力量。西门府再富,终究是商贾根基,浮面上的油。而王昭宣府不同,她林氏依托着这即将重新焕发生机的王招宣府,背后是清贵林氏的血脉勾连,这才是实打实的能助情郎飞黄腾达的关系! “至于分府?主府?”她心中那点关于在西门府地位的纠结,此刻被一种更精明的算计取代。 何为分府?何为主府?那还不是全凭主人心尖儿上那杆秤!主人夜夜眠宿之地,那便是主府。主人权势盘根错节,翻云覆雨的根基所在,那便是主府。主人日日经营、心血浇灌的要紧之处,自然算得是真正的主府! 我王招宣府,为何不能成为大官人心中,那不可或缺的别府外宅!一处能为他勾连勋贵,打通关节,增光添彩的贵地!一处让他离不得、舍不下、想起来就浑身舒坦的别院!这才叫——真!正!的!主!府! 想到此节,她只觉得一股夹杂着情欲与野心的热流,再次席卷全身。她更看到情郎在疲惫或得意之时,策马扬鞭,不是回那西门府,而是直驱她这王招宣府,把她抱入怀里。 她将在这座由他亲手“妆点”起来的府邸里,用她熟透的风情、贵妇的体面、以及那勾连权贵的背景,织成一张温柔又强大的网,将他连皮带骨、连魂带魄,牢牢地缚死在自己这身丰腴滚烫的皮肉里!。 到那时,吴月娘守着那“主府”的空壳名分又如何?潘金莲那骚蹄子再是狐媚专宠又如何?这认知让她心头一片滚烫,她抬手,轻轻抚了抚鬓边那支赤金累丝嵌宝大凤钗,另一只手又隐晦的抓了一把自己的肥臀,自己那亲爹爹似乎酷爱这里,恨不得让它变大一些才好。 王招宣府正厅,瑞兽香炉吐纳沉檀,帘栊低垂,光影斑驳。 林如海,携着爱女黛玉,在一路奴婢行礼下,步入了这气象一新的王招宣府正厅。 林如海目光沉静如古井无波,甫一入府,那看似不经意的眼风,已将这厅堂上下里外,细细筛过一遍。 “下官林如海,见过诰命夫人。”林如海起身,依着朝仪,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声音清朗,不疾不徐。 “林御史大驾光临,真乃蓬荜生辉!快请免礼!”林太太早已盈盈起身,脸上端着恰到好处的矜持笑容,亦回礼如仪:“妾身林氏,久仰林御史清望,今日得见,幸甚。” 她刚刚已然换好了按品大妆的诰命服色,云霞翟鸟纹深青袍服,发髻高挽,那支赤金累丝嵌宝大凤钗稳稳压阵,通身气派,端的是雍容华贵。 西门大官人陪坐一旁,垂目养神。 王三官儿浑身不自在,只得憋着自己,手里偷偷的去盘那袖袋内几颗骰子。 寒暄落定,林如海的目光便如无形的探针,在这厅堂内无声地游弋开来。所见所闻,皆印证了他对世家底蕴的认知。 侍立两厢的丫鬟,个个垂手敛目,屏息凝神。行走奉茶时,裙裾纹丝不动,脚步轻若狸猫,连那细瓷盖碗落在紫檀几案上的轻响,也几近于无。 更有一管事模样的精干仆妇,自林如海一进门目光掠过府门后,才入厅,马上在他身后不着痕迹地在用拂尘轻扫了一下本就光洁如镜的门钉。 这份下人的眼力与规矩,显是积年的调教,非朝夕之功。 进入大厅他视线流转。紫檀木的桌椅案几,虽非簇新,却打磨得温润如玉,边角圆熟,包浆莹然,透出岁月浸润的厚重。 多宝格上错落陈设,一只雨过天青的白窑小洗,釉色温润如玉;一根玉如意成色纯亮,分毫不杂。正中条案上供着的一尊尺余高的青铜饕餮纹方彝,形制高古,绿锈斑驳,气韵沉雄,分明是累世簪缨的旧物。 窗明几净,连那雕窗棂的细微凹槽里,也寻不到半点尘埃。这审视的结果,让林如海心中渐生满意与认同。他目光落回主位。 林太太坐姿挺拔如青松,腰背绷直,那身象征三品诰命的翟鸟服,穿得一丝不苟,衬得她势如满月,眉宇间虽有世故精明,却也沉淀着一份属于贵胄门庭的端凝与沉稳。 更难得的是她的谈吐!言谈间引经据典,提及九牧林各房掌故时信手拈来,甚至能就《九牧林氏家训》中的几句微言大义,与林如海略作探讨,虽非精深,却也见解不俗,显是幼承庭训,腹有诗书。 “举止端庄有度,应对知书识礼,这份气韵,这份手段,确不负九牧林氏血脉,更担得起这三品诰命的荣光!”林如海暗忖,先前那点疑虑,此刻已被这实实在在的世家气象与女主人的得体风范打消大半。 尤其当她谈及如何重整王招宣府门庭、教导幼子,可却被京中那些勋贵纨绔带坏,那份骨子里透出的矜贵之气和治家手段,以及根基在此,未曾孟母三迁教子的深深懊悔,让林如海这位清流重臣也暗自点头。 “说起来,妾身祖上亦是闽中莆田九牧林氏一支,”林太太巧笑倩兮,将话题不着痕迹地引向宗亲,“只叹年深日久,族谱散佚,依稀记得是‘苇’字辈上的先祖迁居京畿……” “常听老人言,‘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我九牧林氏子弟,无论身处何境,这诗书传家的根本,总是不敢忘的。” 林如海眼中精光更盛,捻须颔首,接口道:“夫人所言极是。下官姑苏林氏,追本溯源,亦是九牧林之后。先祖讳‘攒’,乃长房一脉,亦以‘诗礼传家,清慎勤勉’为训。夫人能持守此道,于门庭变迁之际尤显珍贵。”他言语间已带上了几分同宗的温和。 “哎呀!”林太太以帕掩口,眼中是真切的欣喜,“竟是同宗同源!林御史此言,真说到妾身心坎里了!如此说来,倒真是一家人了!”她心中暗喜,这层关系攀得极是牢靠。厅内气氛愈发融洽亲厚,双方细数起九牧林旧事,林太太引经据典,应对得体。 林如海频频颔首,脸上那份清冷的疏离早已化开。林太太更是命王三官亲自执起那柄錾银壶,为舅老爷续上新沏的雨前龙井,姿态优雅从容。 看着眼前这位气度雍容、谈吐得体、且与自己同宗同源的诰命夫人,再想到女儿黛玉自丧母后郁郁寡欢、体弱多病的模样,一个念头在林如海心中清晰起来。他脸上笑意更显热络,看向林太太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托付之意。 寒暄几回后,林如海轻唤:“玉儿,来拜见夫人。”黛玉眉目似笼烟含愁,行动间弱柳扶风,规规矩矩向林太太行了万福礼,声音细若游丝:“侄女黛玉,拜见夫人。”那双含露目微微抬起,清澈见底,带着一丝好奇与忧郁,却不知怎得京城脚下,皇城近郊,原有林氏宗亲。 林太太见这小人儿清雅脱俗得不似凡尘中人,心中怜爱顿生,面上慈和笑意更甚,亲自接过丫鬟递来的那支精巧赤金累丝嵌珠仿潇湘的小凤钗,温言道:“好个钟灵毓秀的姑娘!这通身的气派,一看便是我林氏宗族的骨血!快不必多礼,来,这个拿着。”她将钗轻轻放入黛玉手中,触手微凉。 黛玉谢过长者厚赐,便安静地坐回父亲身侧椅子,垂首不语,看着手中的凤钗,钗身款式深得她欢喜,只悄悄打量着这位气质高雅雍容、待她温和的宗亲夫人。 众人又聊了几句,便即刻吩咐开席。一时杯盘罗列,水陆毕陈。 西门大官人始终含笑陪坐一旁,并不多言,姿态守礼端正。林太太则那眼波儿流转间,偶尔似无意般掠过西门庆的面皮,带着一丝只有他二人才能意会的、熟稔的媚气,蜻蜓点水般一触即收,快得让旁人无从察觉。 林太太咳嗽一声,面上依旧端着雍容华贵的笑容,指挥若定,俨然是这府邸无可争议的女主人。待宾主落座,林如海与黛玉看向席面,却都是一怔。 只见那几案之上,竟多是精致雅洁的姑苏风味: 一碟清炒虾仁,莹白赛雪,粒粒分明如玉珠儿; 一碗碧螺虾仁汤,汤色清亮如春水,碧螺嫩芽沉浮其间; 一碟油焖茭白,赤酱浓油,香气直钻鼻孔; 那蟹粉狮子头更是粉嫩圆润,卧在碧绿菜心上; 更有正中一盅热气腾腾的莼菜银鱼羹,汤色乳白,银丝般的幼鱼穿梭于滑腻的莼菜之间,点点翠绿葱缀着,正是姑苏秋日最时鲜的名馔。 “夫人,这……有心了!”林如海既惊且喜,心头暖流涌动。林太太嫣然一笑,亲自执起錾银勺,为黛玉布了一小碗莼菜银鱼羹,那动作又轻又柔,带着一股子亲昵:“想着御史父女是姑苏人,怕在京中久不尝家乡风味,特意寻了个南边来的厨子。手艺粗陋,权当一点心意,聊解乡思罢。” 黛玉闻言,心头一热。她依礼谢过,拿起调羹,小心翼翼舀了一勺那乳白浓郁的汤,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那熟悉的、带着河鲜清甜滋味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是幼时母亲在时,家中常做的味道!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思念猛地冲上鼻尖,那热汤还未咽下,两行清泪却已如断了线的珍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滴入碗中。 “玉儿!”林如海见状,心头一紧,忙放下筷子,温声问道:“我儿,这是为何落泪?可是身上不爽利?还是这菜式不合脾胃?”言语间满是关切与忧虑,也惊动了正与西门庆眉目传情的林太太。 黛玉慌忙用一方素白帕子按了按眼角,抬起那张梨带雨的小脸,声音带着哽咽,却又努力维持着大家闺秀的仪态,细声道:“父亲莫急,女儿无事……只是……只是这羹汤……” 她顿了顿,那积压在心头的委屈和对母亲的无尽思念,借着这熟悉得令人心碎的味道,终于找到了出口,细声道: “在……在外祖母家,老太太自是极疼我的,饮食上从未短缺。只是……府中人口众多,吃的俱是大厨房统做的,虽则山珍海味,样样不缺,终究是大锅饭的滋味…保不定哪日灶上的妈妈们多添了些盐,或是少放了些…更别说这般地道的姑苏家乡味,女儿……女儿已是许久未曾尝到了……” 说到最后,语声低微,几不可闻,那泪珠儿又似檐下雨滴,簌簌滚落。 林如海听罢,心中如同被重锤敲击,又是疼惜又是愧疚。女儿在国公府锦衣玉食,却连一口合心意的家乡菜都成了奢望,那份寄人篱下的孤寂与对母亲的思念,此刻借着这碗汤,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如此尖锐地刺穿了他这做父亲的心。 他看向林太太的目光更添感激与坚定——将玉儿送到这肯用心思、有同宗情谊、且能让她尝到家乡滋味的招宣府暂住,这决定果然是对的! 黛玉意识到自己失态,慌忙起身,对着林太太盈盈一福,那纤腰弱柳般轻折,声音带着未尽的哭腔:“侄女一时情难自禁,在夫人面前失礼了,万望夫人海涵恕罪。” 那小脸儿煞白,泪痕犹湿,腔音咿咿呀呀,真真是我见犹怜! “哎哟!我的儿!”林太太早已离席,丰腴身子一阵香风似的扑到近前,不由分说便将那单薄的玉人儿一把搂入怀中,用那带着馥郁香气的锦帕,带着十二分的心疼劲儿替她拭泪,口中安抚道: “快别说这生分见外的话!什么恕罪不恕罪的!你小小年纪,失了娘亲,又离了家乡,寄住在外祖家,心里那份苦楚,婶娘岂有不知的?这眼泪是思乡念母的真情,最是金贵不过,掉在婶娘这里,那是看得起婶娘,是咱娘俩的缘分,哪门子的失礼?快收了这话?” 她轻轻拍着黛玉的背:“好孩子,你既到了婶娘这里,就把这儿当成你自己家!莫说今儿这一桌子姑苏菜,从明儿起,婶娘就叫那南边来的厨子,天天变着样儿给你整治!水晶肴肉透亮儿,松鼠鳜鱼酸甜口儿,蜜汁火方油红酥烂……保管让你吃得熨熨帖帖,眉开眼笑!咱们娘儿俩一处,关起门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那些弯弯绕绕!” 她扶着黛玉重新坐下,自己也挨着她坐了,继续宽慰,言语间带着一种刻意区别于贾府那种繁文缛节的爽利: “你莫看婶娘顶着个郡王府之后的名头三品诰命的身摆,府里也有些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体统,可咱们持家过日子,最要紧的是什么?是‘仁义’!是‘骨肉亲情’!那些个熬灯油似的虚礼,能把活人生生拘成木头人!咱们娘儿俩投缘,又是同宗骨血,以后只管自在些,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吃家乡菜了立刻就有!这才是正经道理!” 为了缓解气氛,林太太又热络地拉起家常,话锋转向贾府:“说起来,荣国府老太君身子骨可还硬朗?精神头想必是极好的吧?府上那大观园,听说景致是天上人间一般,玉儿住在哪一处?可是离老太太近便的?” 黛玉被这一番又搂又哄,泪意渐收,只是鼻尖还红着,低眉顺眼,细声答道:“有劳婶娘动问,外祖母身子尚安。我……我原住老太太院里的碧纱橱,老太太知道我喜欢竹子,栽种了不少。”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好名字!一听就是个清幽雅致的好所在!你若喜欢竹子,我这里也有!”林太太顺着话头,又笑道, “婶娘这里园子虽小,倒也有几处可看的景儿,后头小园子里也移栽了些江南的竹子,还有些应季的儿。等明儿天好,婶娘带你逛逛去。对了,你平日里可有什么爱吃的点心?” “婶娘府里有个做苏式点心的妈妈,那枣泥山药糕、梅糕、定胜糕做得还算地道,回头让她做了给你尝尝鲜儿。” 西门大官人冷眼旁观,一旁看着心中点头,果然不只是床榻风骚的妇人,三品诰命京城交际没有白身,着实也有手段。 见气氛回暖,他这才笑着插了一句:“太太说的是!林姑娘只管安心住下。若想吃些南边稀罕的时鲜,比如鲥鱼、刀鱼什么的,也只管开口,我让铺子里的伙计快马加鞭去办!” 黛玉感受着林太太怀抱的温暖和话语中的真诚,又看着眼前地道的家乡菜肴,心中那份初来乍到的拘谨和悲伤,竟真的被这扑面而来的宗族“亲情”冲淡了些许。她轻轻点了点头,对着林太太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心的浅笑:“多谢……婶娘费心。” 林如海看着女儿脸上那难得一见的、带着暖意的笑容,再看看林太太那热络周到的模样,心中大石落地。这王招宣府,或许真能成为玉儿在京中一处难得的、能让她略展愁眉的港湾。 他整了整官袍袖口,转向林太太,那清俊儒雅的脸上,此刻却浸满了为人父的深切无奈与近乎恳切的托付之意,声音沉缓而郑重: “夫人有所不知。下官这苦命的孩儿,自幼便失了慈亲……”他眼中掠过深沉的哀伤,声音低沉了几分,“拙荆贾氏去得早,撇下玉儿孤弱一人。下官身受皇恩,忝为朝廷命官,巡盐之责繁巨,常奔波于两淮与京师之间,夙夜匪懈,实在分身乏术,于闺阁教养之事,难以周全照料。” 他长叹一声,带着深深的无力,“无奈之下,只得将玉儿托付于她外祖母——荣国府老太君膝下教养。老太君自是极疼她的,视若珍宝。只是……荣府毕竟是簪缨世族,国公门第,人口浩繁,事务冗杂。玉儿这孩子,心思细敏,素体孱弱,在那喧嚣之地,总恐她难得清净,未能畅怀舒心。” 他抬起恳切的目光,望向林太太,言语间刻意流露出对同宗长辈的信任与天然的亲近: “今日得见夫人,才知京中尚有我九牧林氏同宗血脉,且夫人气度清华,持家有道,门庭清雅高致,更胜别处。下官斗胆,日后公务之余,或携玉儿常来府上拜望叨扰,一则让她多亲近夫人这等知书达理、气韵相投的尊长,得聆教诲;二则贵府中清幽雅致,木怡情,也便于她静养散心,或可稍解郁结。只恐……搅扰了夫人清静。” 林太太一听此言,心怒放,如同天上掉下个金元宝正砸在怀里!攀附上这位手握盐课实权的林御史,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天大机缘!她立刻离座起身,脸上那份惊喜与热络,几乎要满溢出来: “哎呀呀!林御史这话可真是折煞妾身了!何来‘叨扰’、‘搅扰’之说?御史大人这般体己话儿,肯说与妾身,便是真真拿妾身当自家人看待了!” 她快步走到林如海父女近前,先无比慈爱地抚了抚黛玉柔顺的发顶,仿佛那是稀世珍宝,才转而对林如海,眼神恳切得能滴出水来: “玉儿这般灵秀通透、我见犹怜的模样,妾身一见便爱到了心坎儿里!她幼失慈母,您又为朝廷重务所羁,这其中的苦楚艰难,妾身虽未能亲历,却也感同身受!” 她轻轻执起黛玉微凉的小手: “荣国府老太君固然是骨肉至亲,但咱们既是同宗同源,这血脉相连的情分,自然也不比寻常浅显!您和玉儿肯常来走动,那是看得起妾身这寒舍,给这招宣府添了书香贵气,妾身是求之不得!莫说是常来,便是让玉儿在妾身这里长住些时日,妾身也定当竭尽全力,待她如同亲生骨肉一般,务必让她如同在自家一般自在舒心!” “府中虽比不得荣国府上清贵,但一应起居用度,定当精心,断不会委屈了玉儿。妾身也正好与玉儿作伴,说说诗书,赏赏园子里的木,定让她住得舒心畅意,只当是回自家姑母处散淡数日便好。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表达了对黛玉的怜爱,又强调了同宗情谊的珍贵,更将林如海父女的到访视为府上的荣光,姿态放得极低,热忱之意溢于言表。 林如海见她如此真诚恳切,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脸上露出释然与感激的笑容:“夫人如此盛情,下官感激不尽!” 酒席已毕,残羹撤下,丫鬟奉上香茗。林太太便亲热地挽了黛玉的手,那笑容慈和得能滴出蜜来:“我的玉儿,天色已晚,路上颠簸,何苦再折腾回那官院里去?今日就在婶娘这里歇下。后头厢房早就收拾得妥妥帖帖,都是新的被褥床褥,包管你睡得安稳。” 黛玉抬眼望向父亲,眼中带着询问。林如海看着女儿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因适才温情而生的淡淡暖意,又见林太太情真意切,心中虽仍有思量,但为女儿计,便也颔首应允:“既蒙夫人盛情,玉儿便叨扰一晚。只是要劳烦夫人费心照拂了。” “御史大人这话才叫见外!玉儿在我这里,就跟自家姑娘一样,何来费心之说?”林太太喜笑颜开,忙不迭地吩咐丫鬟婆子去准备不提。 林如海又略坐片刻,叮嘱了黛玉几句“谨守规矩”、“莫要顽皮”等语,便起身告辞。西门庆自然殷勤相送。 出了招宣府大门,夜风微凉。西门庆觑着林如海脸色尚可,便试探着凑近一步:“大人辛苦一日,此刻月色正好,不如小酌两杯,解解乏?” 他说这话时,纯属试探,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谁知这清流林如海听了,脚步微顿,侧过身,竟伸出手,在西门大官人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那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温和十分态度。 “大官人好意,心领了。”林如海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平静“只是今日确有些乏了,改日有机会。” 不待西门庆细想,林如海又温言道:“明日我倒想带玉儿在几处清河旧地重游一番,散散心。大官人见多识广,人情熟络,少不得还要委屈大官人作陪,替我们父女解说解说这京中风物。” 大官人躬身道:“大人吩咐!何谈‘委屈’二字?” 两人又寒暄几句,便在府门前别过。西门庆看着林如海的轿子远去消失在街角夜色里, 他并未立刻回府,反而在招宣府高大的院墙阴影下踱了几步,身形一闪,熟门熟路地拐进了旁边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逼仄小巷,径直来到招宣府那不起眼的黑漆小角门前。 他并未用力,只曲起指节,在那门板上极轻、极快地叩了三下,声音几不可闻。 几乎是叩门声刚落,那扇紧闭的小角门便“吱呀”一声,悄无声息地拉开了一条缝!动作之快,仿佛里面的人一直屏息贴在门后等着。 门缝里,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猛地伸出,抓住西门庆的前襟用力一拽! 西门庆顺势闪身挤了进去。门在他身后迅速合拢。 门内昏暗的阴影里,林太太还穿着按品大妆的诰命服色,云霞翟鸟纹深青袍服气派十足,发髻高挽,那支赤金累丝嵌宝大凤钗在月光中闪着金光,依旧是雍容华贵的诰命夫人模样。 可脸上十足的媚色熟艳,整个人如同离水的鱼儿般扑进西门庆怀里,双臂如同柔韧的藤蔓死死缠住他的粗腰,滚烫的脸颊紧紧贴在他胸前,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气息。 她穿着诰命大袍微微仰起头,在黑暗中望着西门庆的脸,那双眸子水光潋滟,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思念与渴望。 (本章完) 第129章 贺【万醉伊】盟主加更大章! 第129章 贺【万醉伊】盟主加更大章! 门内昏暗的阴影里,林太太整个人如同乳燕投林般撞进西门大官人怀里。 然后一把抓着西门大官人往中庭后园跑去,来到一个角落隐蔽的凉亭处,林太太坐在大官人怀里。 三品诰命的缎地大衫,金线密织的翟鸟纹样在昏暗中隐隐泛着幽光,胸前华丽的蹙金云霞帔子尚未解下,随着她急促的动作微微晃动,连那象征品级的金绣霞帔坠角都还端端正正地垂着! “亲爹爹!”她双臂如烧红的铁箍死死缠住西门庆的粗腰,滚烫的脸颊在他胸前急不可耐地蹭着:“奴家今日在席上……看着爹爹坐在那里,恨不得立时三刻就如现在一般钻到爹爹怀里去!让爹爹好好疼疼奴家!什么规矩体统,什么诰命夫人的脸面,女儿那时……只想让爹爹的大手搂着,只想听爹爹在女儿耳边说些体己话儿…” 林太太抬起小手轻轻得捶了捶大官人,声音又娇又媚,与开始席上的端庄判若两人:“奴家知道……你就喜奴家穿着这个!” “这身衣裳……是给外人看的是穿上的体面,”她滚烫的唇贴上西门庆的耳廓,吐气如火,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在爹爹面前是.剥下的体面.” 大官人笑道:“小淫妇!你倒是懂!” 这边林太太在诉衷肠。 那边贾家荣国府梨香院内木扶疏,芭蕉冉冉,本是静谧清凉之所。偏生正房之中,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只见那呆霸王薛蟠,早已失了往日横行街市的威风,直挺挺跪在当地,青砖地面映着他一张紫涨的猪肝脸,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开深色印记。 上首的薛夫人,端坐于紫檀木嵌螺钿的圈椅之上,一张平日里慈和富态的脸,此刻竟气得煞白,周身筛糠似的抖个不住。 那攥着锦帕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仿佛里头塞了块烧红的烙铁,滚烫的气息直冲喉头,噎得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容易缓过一口气,那声音却已变了调,又尖又利,带着破锣般的嘶哑,直刺人耳膜: “孽障!下作种子!天雷劈了脑子、油蒙了心窍的糊涂东西!你……你……”薛夫人猛地一拍身旁的酸枝木小几,震得几上的茶盅“叮当”乱跳,“我薛家几世清白,怎生就养出你这等无法无天、专会惹祸的孽根祸胎!那贾蓉……蓉哥儿……他……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今日若不给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吐出来,仔细你的皮!这屋里没外人,你给我说!快说!” 薛蟠被母亲这雷霆之怒吓得魂飞魄散,脖子一缩,只把个脑袋埋得更低,嗫嚅道:“母亲息怒……儿子……儿子着实不知啊!蓉大爷他……他自个儿身子弱,或是……或是吃坏了东西……没那伏虎术偏往虎山行,被母老虎吃了也是正常!” “放屁!放屁放屁放屁!你是我生的我不知你?为何他蓉哥儿这些个年都是好好的,偏生跟你玩到一起便短命了?”薛夫人不等他说完,连声厉叱,接着又对宝钗说: “不说是不是!!!快,快去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把这根祸草拔了,大家干净!” “不行也把我卖了,我去为奴为婢也好,死在烂泥里也好,总好过被这逆子气死!!” 说完气得眼前金星乱冒,身子猛地一晃,险些从椅子上栽倒下来。旁边侍立的宝钗眼疾手快,一步抢上前,稳稳扶住了母亲,连声唤道:“母亲!母亲息怒!仔细身子要紧!”一面忙用眼神示意丫鬟递上参汤。 薛夫人靠在宝钗臂弯里,气息微弱,胸口仍是起伏不定,指着薛蟠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秋叶,嘴唇哆嗦着,却已骂不出声,显是气到了极致,心力交瘁。 宝钗将母亲轻轻扶到内室榻上安顿,又低声抚慰了几句。待转回外间,她脸上那素日里温婉和煦的浅笑早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雪般的冷凝。她走到兀自跪着的薛蟠面前,居高临下,目光如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直直地钉在他脸上。 “哥哥,”宝钗的声音不高,却厉声低吒:“事到如今,你还想瞒天过海?母亲面前,你尚能支吾;可你打量我,你妹妹也是那等耳软心活、轻易被你搪塞过去的么?” 薛蟠闻言,抬头偷觑妹妹脸色,只见宝钗眉宇间凝着一层严霜,心知不妙,额上冷汗更是涔涔而下。 宝钗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更低,却愈发冷冽逼人:“今日你若不把实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我,从今往后,你的事,休想我再替你周旋遮掩一丝一毫!是福是祸,是生是死,你自个儿担着去!你我再无兄妹之情!” 这话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薛蟠心上。他深知这妹妹心思缜密,手段厉害,更兼在贾府人缘极好,若没了她的帮衬,自己在只怕以后寸步难行,更别提捅下这天大的娄子。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挣扎了半晌,终于扛不住那无形的威压,把头埋得更低,声如蚊蚋,带着哭腔道: “好妹妹我说实话……其实也不怪我!是那贾蓉自己作死!是我……是我弄了些……那些……窑子里助兴的虎狼之药……”薛蟠臊得恨不得钻进地缝,“前些日子在外头混闹,仗着这药性……把贾家那几个不长进的都‘杀’得服服帖帖,个个都喊我‘风月霸王’” “谁知……谁知那蓉哥儿不知怎的,竟偷瞧见了我这药宝贝,趁我沐浴的当口,溜进我房里,把那药偷了几粒去!他……他哪里知道那东西的厉害?想必是贪多,几粒一起囫囵吞了……结果……结果就在那烟之地…死在女人肚皮上!”薛蟠说到此处,已是面如土色,浑身瘫软。 宝钗听罢,饶是她素日沉稳,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头一阵恶寒。那张端丽如牡丹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只余下骇人的苍白。她死死盯着薛蟠,眼中怒火与冰冷的失望交织,几乎要喷薄而出。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从齿缝里逼出几个字,声音冷得发抖: “好……好一个‘风月霸王’!你做下的这等下作无行、伤天害理之事,真是……真是……”宝钗气得胸口发闷,后面的话竟一时哽住。 “你当我们是谁?!我们不过是寄人篱下的浮萍!在这府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如同走在薄冰之上,要千般小心,万般谨慎!唯恐行差踏错半步!你可倒好!” 她指着薛蟠,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你竟敢弄这等下作东西!还敢招摇!引得那起子没廉耻的偷觑!如今闹出人命,死的还是宁国府正紧的子孙!你……你这不是招祸,你这是要把我们薛家上下,连同母亲和我,一起拖进万丈深渊,死无葬身之地啊! 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听着,”宝钗的声音斩钉截铁,“今日这番话,连同那药、那事、贾蓉之死的根由,你给我一个字不落地烂在肚子里!” “从今往后,再不许向任何人提起!无论是母亲那里,还是舅舅、姨父跟前,或是府里府外任何人问起,你只咬死了‘一概不知’!若敢走漏半点风声,惹出塌天大祸来,莫说是我,便是天王老子也救不得你!你可记住了?!” 薛蟠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捣蒜般连连磕头,带着哭音道:“记住了!记住了!妹妹放心!打死我也不说!烂在肚子里!烂在肚子里!” 宝钗冷冷地瞥了一眼,那目光如寒冰利刃,刺得薛蟠一哆嗦,再不敢抬头。梨香院内,只余下薛蟠粗重的喘息和窗外芭蕉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王昭宣府内。 西门庆一边把玩着怀中林太太白皙润滑的脸蛋,一边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算计:“今日见了林如海,你也该明白。借着他在京里的名望和人脉,你早日动身去京里走动走动。” 他手指用力,掐了她腰间的软肉一下,“给你那三官儿,定下一门好亲事!这才是正经大事。” 林太太被他掐得娇哼一声,非但没松手,反而像条水蛇般更紧地缠上来,整个人几乎要挂在他身上,脸颊在他颈窝里乱蹭,声音又娇又嗔,带着浓浓的不满:“亲爹爹!你这个做义父的,就这般不管不问了吗?”她抬起水汪汪的眼,委屈巴巴地看着西门庆。 西门庆被她缠得几乎站不稳,又气又笑,大手在她臀上重重拍了一记:“小荡妇的!爷我这不是在管你吗?” 林太太得了这句“管你”,脸上顿时阴转晴,绽放出明媚的笑意,如同偷腥成功的猫儿。她踮起脚,在西门庆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声音甜得发腻:“这还差不多!记得你说的,多管管奴家!” 她将脸重新埋进他颈窝,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慵懒,“你放心,这几日……奴家就收拾行装,亲自去京里走一趟,不但给三官找个好亲家,更给好爹爹找个互为依靠的好犄角。”她说着,环在西门庆腰后的手又不老实地往下滑,隔着衣衫抚摸着他结实的大腿。 西门大官人一看天色哭笑不得,这女人是没完没了了,捏住她作乱的手:“去了京里,眼睛放亮些,耳朵放灵些,那些阁老、尚书、勋贵家的适龄小姐儿,多打听打听。必要寻一门能让你这王招宣有个好靠山的亲家!” 林太太吃吃地笑,媚眼如丝:“奴家省得!既有这身诰命,又有林御史的面子…奴家定要给我儿……不,是给‘咱们’的儿子,寻一门顶顶风光的亲事!”她刻意强调了“咱们”二字,又将身子贴紧几分。 西门庆离了招宣府那角门,一路回味着林太太那身诰命服下的痴缠浪语,快马加鞭! 几分轻快,几分秋荡! 及至自家狮子街府邸门前,却见门房里灯火通明,几个小厮探头探脑,脸上俱是惶惶之色。西门庆心头“咯噔”一下,方才那点旖旎心思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他素知家中规矩,若非天塌下来的大事,此刻子时已过,断不会如此灯火煌煌,门户不谨! “作死么!”西门庆心头无名火起,骂了一句,甩开大步便往里闯。守门的小厮见了他,扑通跪倒,舌头都打了结:“爹……爹回来了……” 西门庆理也不理,阴沉着脸,直扑前厅。还未到厅门,便听得里面隐隐有啜泣呜咽之声,更夹杂着妇人低低的劝解。他心头疑云更重,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厅堂。 好家伙!只见偌大前厅里,明晃晃点着十几支牛油巨烛,照得如同白昼。正当中地上,跪着七八个个血葫芦也似的人! 打头的是他绸缎铺子里专管苏杭采买的库管李三儿,后面两个正是大宅里心腹二管家来旺和来兴!三人身上衣衫破烂,沾满泥污血渍,脸上青紫红肿,嘴角开裂,尤其那来兴,一只胳膊软软耷拉着,显是折了。 七八个跪在那里筛糠般发抖,连头也不敢抬。 他们的婆娘躲在外头不敢进来,声声低泣。 正上方交椅上,吴月娘脸色煞白,手里紧紧攥着一串佛珠。她身边侍立着新的大丫鬟小玉,也都吓得面无人色。 几人见西门大官人进来,纷纷行礼。 月娘一见西门庆进来,忙从椅子上起身,紧走几步迎上来:“官人!你可算回来了!” 西门大官人点点头,接着扫过地上三人,又落在月娘惊惶的脸上,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已成了实锤。他强压着火气,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怎地?天塌了还是地陷了?这深更半夜,摆的什么阵仗?!” 月娘低声指着地上三人道:“官人……祸事了!他们三个,被人劫了!” “劫了?!”大官人沉声:“劫了什么!” 地上跪着打头的三人已是吓得魂魄还未归位,哆哆嗦嗦。那来旺二管家到底经办的事多些,强忍着恐惧和身上的剧痛,哆哆嗦嗦地抢着开口,带着哭腔:“爹……爹息怒!小的们该死!小的们奉爹的钧命,带着……带着那八百两雪官银,去……去南边采买上等各色样的上等缎子。” 来旺磕了个头,涕泪横流地接上:“爹啊……谁承想……走到离清河县南百里外的黑松林就撞上了一伙强人!” 来兴吊着胳膊,疼得龇牙咧嘴,声音嘶哑地补充:“那伙天杀的!!个个蒙着脸,手里拿着明晃晃的朴刀、铁尺!口……口口声声说‘留下买路财’!小的们……小的们哪敢抵抗?只求饶命啊爹!” 李三儿又抢过话头,捶胸顿足:“大官人!小的们……小的们也说了,这是西门大官人的货银,求好汉们高抬贵手……可……可那为首的强人说管你东门西门,爷爷们只认黄白之物!” 来旺哭嚎道:“他们把小的们拖下骡车,拳打脚踢,棍棒交加,八百两银子,连装银子的褡裢……都……都被抢了个精光啊爹!” 他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只把个脑袋在地上磕得砰砰响,“小的们没用!护不住爹的银子!小的们该死!该死啊!” 西门大官人走向座椅,香菱赶紧把坐褥扶正,金莲儿倒好凉茶,站在大官人身边,随时等取。 八百两!整整八百两白的银子!竟在这几个没用的奴才手里,被一伙不知哪里钻出来的毛贼,如同儿戏般劫了去! “你们带去的长随、脚夫,也有七八来号人!手里也不是烧火棍!就……就这么让人像撵鸡赶鸭一样,把八百两雪银子劫了去?!”大官人冷笑。 几人面面相觑,只有不断的磕头。 西门庆点点头,面无表情:“你们这三个狗奴才!平日里吃我的,穿我的,养得你们膘肥体壮!临到用你们的时候,竟连八百两银子都护不住!还让人打了这副熊样回来见我?!我西门府上的脸面,都让你们丢丢尽了!” 跪在最前的来旺,忍着胳膊剧痛,哭丧着脸,声音嘶哑:“爹……爹容禀!不是小的们不拼命……实在是……那伙天杀的贼囚攮,忒也凶悍!他们……他们是骑着马来的!少说二三十来号人!个个蒙着脸,手里都是真家伙!…把小的们围在垓心,水泄不通!口……口里还嚷着……说他们是南边流窜过来的好汉,专劫富不仁……” 旁边的月娘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插话,声音带着忧虑:“官人……莫不是……莫不是那些造反的流贼?或是……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她捻着佛珠的手更紧了。 大官人摇了摇头,他越想越觉得不对,他猛地朝外厉声喝道:“玳安!死哪里去了!” 小厮玳安一直在门外探头探脑,吓得一哆嗦,连滚爬爬进来:“爹!小的在!” “去!把武丁头给我叫来!快!”西门庆声音不容置疑。玳安如蒙大赦,兔子般蹿了出去。 不多时,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武松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厅门口,如同一座铁塔,瞬间压住了厅内惶惶的气氛。他目光如电,扫过地上狼狈的三人,最后落在面色铁青的西门庆身上。他抱了抱拳:“东家,唤我何事?” 西门庆一指地上三人,寒声道:“武丁头来的正好!这三个没用的奴才,带着八百两银子去苏杭办货,在清河县南下五十里的黑松林,被一伙骑马蒙面的强人劫了!二三十多号人,自称南边流寇,下手狠毒!月娘疑是流贼或绿林,我却觉着都不像!你常在江湖走动,给爷我断断,这伙是个什么路数?” 武松浓眉一拧,大步走到李三儿、来旺、来兴面前,也不言语,只拿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们身上的伤势、衣物的破损痕迹。他甚至还俯身,用手指捻了捻来兴破衣上沾染的泥污,凑到鼻端闻了闻。厅内落针可闻,只听得他粗重的呼吸。 半晌,武松直起身,面向西门庆,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江湖经验:“东家,依武二看来,第一:绝不是绿林好汉!” “哦?为何?”西门庆眼神锐利。” 武松指着地上三人,语气斩钉截铁:“绿林道上,但凡立了字号、占个山头的好汉,行事自有其规矩。无非两条路: 要么‘盗亦有道’,图财不害命!遇上行商旅人,劫了财物,若对方识相不抵抗,往往留几分余地,甚至丢下些许盘缠,让人能活着回去。这叫‘留条后路’,也是给自己积点阴德,免得官府死命追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身上的重伤:“要么,就是怕露了行藏,被官府鹰犬顺着藤摸到瓜!这等情形下,为了自保,心狠手辣些的,便会……灭口!干净利落,不留活口,让官府查无可查!这才是绿林里对付可能暴露自己踪迹的‘狠手’!” 厅内众人听得心惊肉跳,月娘更是捂住了嘴,脸色更白。 “那……流寇呢?”月娘忍不住又问。 “更不可能是流寇!”武松断然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为何?”月娘问道。 “流寇?”武松冷笑一声,“那些乌合之众,裹挟流民,啸聚山林,打的是‘替天行道’或‘吃大户’的旗号,行事往往声势浩大,却杂乱无章。他们劫掠,只为裹腹、抢粮、夺兵器,目标多是富户庄园、官仓府库!” “何曾见过流寇放着近处的庄子不抢,巴巴儿埋伏在官道旁,精准劫掠一支行商的骡队?还特意蒙面?还骑着快马进退有据?更口口声声指名道姓要寻大哥晦气?这分明是目标明确!绝非流寇散勇所为!” 武松毕竟混绿林好汉那一岔的,这一番剖析,条理清晰,掷地有声,听得厅内众人,包括大官人,都暗暗点头。 大官人的脸色更加阴沉,眼中寒光闪烁,:“既不是绿林,又不是流寇……却又这么目标明确..那就是…专门冲着我来的?寻仇?” 武松点点头,指着来旺折断的胳膊和这群人身上触目惊心的淤青:“东家请看!这伙贼人,下手狠毒,分明是存心让他们吃足苦头!可偏偏……又留了他们这些人回来报信!这算哪门子绿林规矩?这‘只伤不杀’,还特意留他们回来传话……哼!” 他重重哼了一声,眼中寒光四射:“这分明是故意为之!就是要让东家知道,是他们干的!就是要让东家看着这群人被打残的奴才,心头窝火!就是要……打东家的脸面!” 大官人目光如刀子般剐向地上三人:“狗奴才!你们可听到了?再给仔细想想!那伙贼囚攮,身上可有什么特别之处?脸蒙着看不见,手上呢?口音呢?一丝一毫都别漏掉!” 三人唬得魂灵儿出窍,筛糠也似地抖,只顾磕头如捣蒜。 那来旺到底是个伶俐虫儿,忍着棒疮钻心的疼,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猛地想起一桩事,哭丧着脸叫道:“爹!爹!我的亲爹!小的……小的想起来了!那伙天杀的强人厮打时,袖管子甩动……露出手腕子……那皮肉上,青黪黪、剌剌的,刺着些兽不像兽、鬼不像鬼的玩意儿!好不腌臜!” 旁边的李三儿被他一点,也如同抓着了救命稻草,急声道:“是极!是极!爹您圣明!小的也听着了!那帮贼男女呼喝起来,腔调儿杂得如同骡马市!甚么‘直娘贼’、‘入你娘’的汴梁官话,也有‘丢那妈’的南蛮腔。” “还夹着些俺们听不真切的鸟语……听着……听着既不是俺们清河县地道的泥腿子腔,也不像纯粹外路来的生客!” 来兴也忙不迭补充,声音带着后怕的颤儿:“爹,这群人进退像演练过千百遍!咱家护院兄弟,平日里也算条汉子,可在那等配合下,竟如同纸糊泥捏的,端的不是寻常人!” “青黪刺字……八方杂腔……进退有度!”大官人低声说道。 这等路数,在如今这世道,可就透着些官面上的腥膻气了,寻常毛贼哪来这等章法? 他和武松对看了一眼. (本章完) 第130章 幕后京城凶手 第130章 幕后京城凶手 见几人哭哭啼啼说不清楚。 “操练的甚家把式?多使唤的甚么趁手家伙?”武松豹眼圆睁,精光如电,直射向地上三个。 “什么都有,棒子居多!”三人被武松这一喝,魂儿又飞了一半,几乎是哭喊出来,边说边比划武器,异口同声,“碗口粗的硬木棒子!打得俺们骨头都碎了!” 后面几个伤势轻的,还挣扎着站起来比划,月娘赶紧让几个家丁递过棒子来。 又有几个说了一些文青式样。 “这等棒子手法..和文青..”武松望向西门大官人。 西门大官人眉头一挑:“有何说法?” “嗐!大官人!”武松叉手唱了个肥喏,一双虎目却似两道冷电,嘴角噙着冷笑道:“按这说法比划,手里捏的哨棒,根根是咬筋的硬木,耍弄起来,进如毒蛇吐信,退似野狗缩肛,端的是操练熟了的老把式,怕不是清河县团练里的油子们!!” “要说再看那腕子上,青黢黢刺,甚么龙蛇鬼怪、刀斧骷髅,百无禁忌,十停里倒有九停半,是吃过牢饭、滚过杀威棒的贼配军!如今团练里的不都是这种,当年我武二也在里头呆过十天半个月的,里头南腔北调,蛮声鸟气,多的是一些天南地北的没毛大虫、破落户捣子,大官人可要留意!” “这可不是寻常劫道的勾当!怕是有人借了你家这方宝地,唱了一出‘官匪合流’的好戏!清河县的团练老爷们,几时也做起这等没本钱的买卖,还勾搭上了哪些泼皮油子?” 西门大官人闻言,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下水来。清河县团练!这帮平日里见到自己点头哈腰、称兄道弟的丘八!还有那不知打哪儿钻出来的泼皮!竟敢把主意打到他西门大官人的头上? 这不仅仅是劫财,分明是打他西门庆的脸,刨他西门家的根基!他眼皮子底下,竟养出了这等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拿他西门府当肥羊宰了! 大官人在来回踱了两步,转念一想,心下却又狐疑起来:这清河县是甚么去处?自家在此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便是那张团练,平日里也没少在一处吃酒耍乐,见了爷,哪回不是打躬作揖、小心奉承? 再者说了,这团练营里一干人等,每年有不少的粮饷,大半还不是指着自己西门府上贴补?养着这群吃闲饭的油子,他们有几斤几两,肚里有几根肠子,自己岂有不知的底细?还能有这骑马纵横的本事? 哼!是骡子是马,明日亲去走一遭,自然分晓。 主意已定,西门大官人便扬声唤道:“都退下!吧”待众人喏喏退出,独留下心腹大管家来保,吩咐道:“今日这几个虽武无大勇,但倘若对方人群里真有操练有素的团练,倒也怪不得他们。明日你去账上支十两雪纹银,与他们分了,好生养息伤处。仔细打点,休教外人聒噪。” 来保忙躬身应了:“小的理会得,老爷放心。” 众人散去,一应事体分派停当,吴月娘便轻移莲步,跟着西门庆进了内房。 八百两银子啊!莫说见过,听都没听过这么多!潘金莲与香菱都见出了这等大事,大官人神色凝重,月娘也敛容静气,心知必有要事相商,便乖觉地守在房门口,低眉垂首,屏息凝神。 内房里。 月娘近前,柔柔地替大官人解带宽衣,伺候他净面盥手。甫一靠近,一股子暖馥馥的脂粉香,混着股若有似无、自己都觉得脸上发臊的体气,便幽幽地钻入月娘鼻中。那香气儿,甜腻里裹着点熟透的果子似的媚,又夹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浪味儿。 她心头微微一颤,再念及今日府里这般大的阵仗,调拨人手、搬运摆设去布置那王招宣府,桩桩件件都是自己亲手安排,哪能不知自家男人方才从何处应酬归来?这一身沾染的熟媚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味道的骚臊气息,必然是那位三品诰命林太太身上带出来的无疑了。 月娘面上依旧温婉,只将那件沾了香的袍子轻轻迭好,放在一旁。她眼波柔柔地转向门口,声音不高却清晰: “金莲,香菱。老爷今日劳心劳力,又在外面应酬了一身尘气,你们快去厨下,吩咐烧一桶滚热的兰汤来,让老爷好好泡一泡,解解乏,也清爽清爽。” 她语气平和,只在那“外面应酬”与“清爽清爽”上略略一顿,似是无意,又似含着不易察觉的深意。 香菱与金莲领命,不多时便指挥小厮抬进一桶热气氤氲的兰汤。月娘试了试水温,亲自服侍西门庆浸入水中。那温热的水汽蒸腾上来,总算驱散了些许他身上沾染的那股子恼人的气息。 月娘挽起衣袖,露出一段雪白藕臂,坐在桶边矮凳上,伸出纤纤十指,力道适中地为西门庆揉捏着肩颈。 她的指法比金莲、香菱更为沉稳有力,显然是常年操持家务练就的本事。西门庆原本因白日烦扰而紧绷的铁青脸色,在这温汤与恰到好处的揉捏下,渐渐松弛下来,眉宇间的郁气也化开了几分。 见丈夫神色稍霁,月娘心中掂量再三,方以温软平和的语调缓缓开口:“官人,如今府里顶顶要紧的一桩事,妾身思来想去,还是得跟官人提一提。”她手下动作未停,声音却放得更轻更柔,仿佛怕惊散了水汽,“家中……那银库里的银子,眼见着浅了。” 大官人闭着眼,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月娘声音顿了顿,声音更加平稳,谨慎说道:“官人为了王招宣府那头的布置,前前后后从公中账上支取了一千五百多两银子。这段时日,各处销流水似的出去,进项却比往年少了些。新置办的几处农田,还有绸缎铺子,都还在投银子的阶段,未曾见着回头钱。” 月娘顿了顿,指尖分明觉出丈夫肩头筋肉又硬实绷紧了几分,她手下力道放得愈发绵软熨帖,声音却依旧清晰,“眼下,除去各处店面日常流水周转的活钱儿,咱们府里真正能动用的大额现银,满打满算……怕是不足一千两压箱底的了。” 月娘停下手,微微侧了首,温婉的目光落在西门大官人脸上,细细觑着他神色变化。见他虽未睁眼,眉头却已重新锁成了疙瘩。她略一沉吟,舌尖儿在嘴里打个转儿,又续道: “再过几日,便是入冬的大节气了。按着咱们府里的老规矩,是要热热闹闹大办几日的。妾身暗地里掂量着,眼门前的光景……是否……略略收束些手脚?也好让那银子喘口气儿,缓上一缓。” 她这些话说得极是婉转,带着商量的口吻,全无半分指责之意,只将选择权轻轻递到了大官人手中。 大官人泡在温热兰汤中,听着月娘温言细语地剖析家计,眉头虽未舒展,但紧绷的肩背在月娘沉稳的揉捏下到底松泛了些。他闭着眼,从喉咙深处叹出一口气:““唉……倒是有些棘手,有道是:金山银山垒得再高,也怕那针尖大的窟窿漏了底。” 水汽氤氲中,大官人依旧闭着眼摇了摇头:“府里这入冬的大办,断不能停。”他微微侧头,又说道:“你瞧府中这些下人,平日里你管教得再严,看起来规规矩矩,但说到根子里,心里无不是瞧着咱们西门府这棵大树枝繁叶茂,富贵荣华,在西门府上做下人,在清河县说出去都荣耀,脸上贴金。” “这入冬节气,便是咱们府上的一杆大旗!若今年露了怯,稍有缩手缩脚之态,哪怕只省下一根灯草钱,你信不信?不出三日,满清河县保管嚼烂了舌头根子——‘好个西门大官人,好个西门大宅,连过冬的场面都撑不起喽!’” 他冷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桶沿:“这等风声,若是传到县里那些官绅老爷、富户豪商的耳朵里……嘿,他们最是势利眼。只消觉得咱们西门府气运稍颓,明日爷我说话的分量,在那些人面前,立时就得打个折扣!这清河县地面上,没了这‘势’字撑着,许多事可就寸步难行了。” 月娘听得心头一紧,手下按摩的力道更添了几分细致,柔声道:“官人思虑的是,是妾身短视了。只是……”她略作迟疑,还是将最忧心的事说了出来:“那绸缎铺原本进货的银子被劫了,眼看就要进一批新货,这压货的银子……可如何筹措?” 她抬眼,目光温润而坚定地看着大官人:“依我看,不如妾身箱底还有些压箱货的首饰、几件还算得用的金玉器具,悄悄拿去典当行或相熟的铺子变卖一番,凑上千把两银子应应急,料想还是能的。” 西门庆闻言一愣,哈哈一笑,笑声在氤氲的水汽中回荡。他伸手拍了拍月娘正为他揉肩的手背:“放心,爷还没落魄到要动你嫁妆箱底、卖老婆本的地步!” 他眼中精光一闪:“你且把心放在肚子里。若真如你老爷我的算计,运气好点儿,明日说不得就有些‘回馈’能解燃眉之急。” 他故意在“回馈”二字上顿了一顿,意味深长:“退一步,就算明日指望落空,爷也自有计较。把绸缎铺里那些压着的存货,甭管新货旧货,统统放出去!价钱比市面略低些也无妨,只图一个字——快!薄利多销,聚沙成塔。只要手脚麻利,短时间里拽一笔能救急的现银攥在手里还是可以的。” 月娘听了西门庆关于绸缎铺的打算,非但未觉宽心,那两弯柳叶眉反而锁得更深,她手下按摩的力道不自觉地放缓,声音里带着真切的忧虑: “官人,绸缎终归不是柴米油盐,是每日离不得的嚼用。清河县各家各户主妇,一年里算计着添置多少尺头,裁几件新衣,心里都有定数。便是咱们折些利,价钱低些,也未必能引得人人争抢……这法子,怕是一时半刻难以见效,远水解不得近渴的干火。” 她忧心那积压的绸缎并非活命之物,销路窄,解不得眼下的局促。 西门庆却不以为意,哈哈一笑,胸有成竹道:“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爷自有妙计,保管叫那些绸缎飞也似的卖出去!”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湿漉漉的手,随意拨弄了一下水面的瓣,目光却顺着水汽,落在了近在咫尺的月娘身上。 月娘为了方便伺候他按摩,早已脱去了外衫和夹袄,此刻只穿着一件水绿色的软绸抹胸。那抹胸被水汽蒸得半透,紧紧包裹着丰腴。下方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腰肢,虽不如少女纤细,却肌理丰盈,软玉温香,透着成熟妇人特有的雪腻肉感与柔绵。 说起来,月娘虽做了西门府这些年掌家的大娘子,里里外外操持,经手过无数银钱米粮、人情世故,瞧着是副当家主母沉稳持重的模样,实则年纪也不过二十五六岁,正是妇人熟透了、汁水最丰盈饱满的好光景。 脸蛋粉腮凝脂,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尤其是那一双水杏眼,平日里看人时温婉端庄,此刻被水汽一蒸,雾蒙蒙的,眼波流转间便不自觉带出几分熟透果子的甜媚来。 一头乌油油的青丝,松松挽了个家常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的簪子,几缕鬓发被水汽打湿,黏在雪白的颈窝里,更添几分慵懒风流。 这身段儿养得珠圆玉润,又软又滑,一掐一股水儿似的。连着那滚圆肥实的臀,形成一道勾魂摄魄的、熟透了妇人才有的大曲线。 大官人忽然伸出手指,轻轻刮过月娘圆润的下巴,戏谑道:“绸缎的事自有爷操心。倒是你这几日……似乎清减了些?爷瞧着这身上,怎么不如往日那般绵软丰肥了?” 月娘被他说得一愣,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白生生的身子,还伸手抓了抓捏了捏,一脸茫然地嘀咕:“清减了?没……没有啊?妾身觉着还是那般……” “哈哈哈!”西门庆见她那副懵懂又认真的模样,大笑一声,双臂猛地发力!月娘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惊呼未及出口,整个人便被西门庆拦腰抱起,“噗通”一声跌进了宽大的浴桶里! 温热的水四溅!月娘猝不及防,整个人湿淋淋地趴在了西门庆赤裸的胸膛上。她羞得满面通红,挣扎着嗔道:“哎呀!官人!你……你这是做什么!哪有这样看人胖瘦的!” 西门庆紧紧箍着她滑腻丰软的腰肢,防止她挣脱爬出去,口中犹自调笑道:“好月娘,这你就不懂了!岂不闻古有曹冲,木船上称象?今有大官人我,澡盆撑娘子。 翌日清晨,王招宣府。 林黛玉于枕上醒来,窗外天光微熹,映着雕窗棂,透进一片清冷。她素来眠浅,可纵使换了地方,昨夜竟也睡得比在贾府安稳些。正自思忖,她那带来的贴身丫鬟紫鹃已轻手轻脚地进来伺候。 黛玉坐起身,由着紫鹃帮她披上外裳,一面轻声问道:“昨夜睡得可好?这府里……,可还习惯么?” 紫鹃一边利落地整理床铺,一边回道:“姑娘放心,好着呢!林太太真是体恤人,府里地方大,丫鬟却不多,竟单独给了我一个小房间,清清爽爽的。夜里也不用值夜听唤,一觉睡到天亮,骨头都松泛了。”她语气里带着几分难得的轻松。 黛玉听了,微微颔首,对着菱镜理了理鬓边一缕青丝,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了然,声音清泠,如同珠玉落盘,幽幽叹道:“正是这话了。我昨夜虽也有些认床,辗转了几回,却也觉着……少了些眼睛耳朵盯着,心里头,竟像是卸下了一块石头,轻省了好些。” 主仆二人正说着,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穿着丫鬟服饰的少女在门帘外站定,恭敬地福了一福:“林姑娘安好。太太那边已备好了早饭,遣奴婢来请姑娘过去用些。” 黛玉应了一声:“知道了,这就过去。”便扶着紫鹃的手,款步出了房门。 到了厅,只见林太太已端坐在圆桌旁。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早点,热气腾腾。黛玉一眼瞧去,心中微动——竟都是姑苏风味:一碟小巧玲珑的虾籽拌面,汤头清亮;一碟碧油油的香干;还有一笼热气腾腾的蟹粉小笼,旁边配着玫瑰腐乳和一碟切得极细的嫩姜丝。这熟悉的乡味,在陌生的府邸里,平添了几分暖意。 黛玉上前,对着林太太盈盈一礼:“给太太请安,劳太太久候了。” 林太太今日换了身家常的翠色对襟袄子,发髻松松挽着,少了几分昨日待客的端严,多了些慵懒满足的风韵。她笑着抬手虚扶:“好孩子,快别多礼了。起来坐。我这儿清静,规矩也少。只不知你的习惯,是爱在自己房里清清静静用呢,还是愿意陪我一处吃个热闹?横竖这府里如今就咱们娘俩,你只管自在些。” 她语气温和,目光慈爱地看着黛玉。 黛玉依言坐下,闻言心中微暖,才恍然惊觉自家失仪,粉腮上倏地飞起两片红云,似抹了胭脂,带着十足十女儿家的羞臊她拿起银箸,目光在厅内略一扫,轻声问道:“太太慈爱,黛玉感激。只是……怎不见三官哥哥一同用饭?” 一提到儿子,林太太叹了口气:“快别提那个不争气的!他呀,不到日上三竿,哪里寻得见人影?大清早的,看见他,我这心里堵得慌,哪里还吃得下饭?”她顿了顿:“好孩子,咱们吃咱们的,莫坏了兴致。来,尝尝这小笼包,是特意让厨房按南边的法子做的。” 林黛玉见林太太言语恳切,便不再拘束,依言动箸。那熟悉的姑苏风味入口,虾籽的鲜甜、蟹粉的醇厚、香干的清香,丝丝缕缕勾起了深藏的乡愁与对母亲的记忆。不知不觉间,竟比平日里多用了一些。 待放下银箸,才惊觉自己失仪,脸颊微红,带着几分女儿家的羞赧,轻声向林太太告罪道:“太太见谅,今日这家乡的味道,勾起了馋虫,竟……竟比往日多用了几口。平日里,原不是这般贪食的。” 林太太看在眼里,虽说存了亲近拉拢之心,可眼前这姑娘一举一动自带无双风流,弱不胜衣的模样惹人怜爱,那点小小的失仪反倒更显娇憨真挚,这清河上下,京城内外,哪见过这等绝色小人儿! 她是真心欢喜起来,忙不迭地笑道: “哎哟我的好姑娘!这有什么好告罪的!你正该多吃些才是!看你瘦的,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多吃些,养得胖些才好呢!身子骨要紧,在我这儿,没那些虚礼拘着!”她语气热络,目光里满是长辈的疼惜。 正说着,一个丫鬟轻步进来,垂首禀报:“太太,少爷房里的说……少爷还没起身。” 林太太哼一声:“才在他义父西门大官人那里跪了两日祠堂,回来就故态复萌了?我看他是皮又痒了!不知悔改的东西!去,告诉他,再不起来,立刻捆了还送去他义父那儿跪着!我看他骨头有多硬!” 林黛玉安静地听着,待林太太怒气稍平,才抬起清澈如水的眸子,带着一丝好奇与探究,轻声问道:“太太,三官哥哥……竟是这般惧怕西门大官人么?” 林太太闻言,想到昨晚眼光闪过媚色,她重新拿起茶盏啜了一口:“自然!西门大官人是什么人物?为人极有章法,重感情,赏分明。对三官,他是真心管教,指望他成器。在他义父跟前,他是连大气都不敢喘,规规矩矩的。也只有西门大官人,能镇得住他这身反骨!” 林黛玉静静地听着,声音轻柔却清晰地接道:“太太说的是,西门大官人,确是个深情的人。” 林太太正说得兴起,冷不防听到“深情”二字从黛玉口中说出,不由得一愣,端着茶盏的手都顿住了。 她一时没转过弯来,这“深情”从何说起?但见黛玉神色认真,不似玩笑,林太太是何等机敏圆滑,虽不明就里,却立刻顺着话头接口,笑容也带上了几分暧昧的意味: “哟!谁说不是呢!按说如今这世道,似西门大官人这般的富贵,谁不是三妻四妾,通房丫头一大堆?可你瞧瞧,咱们这位西门大官人,如今府里可就只有一位正头娘子!” 这话,正正说到了林黛玉心坎里,对西门庆的观感,瞬间又拔高了许多,那份因“深情专一”而生出的好感,变得无比真实。 她微微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太太说的有理……西门大官人,与我父亲,原是一样的人。我父亲……原也有些姬妾的。自我母亲嫁入林家,父亲便将她们都体面地遣散了。此后经年,父亲他……心中眼中,便唯有我母亲一人了。” 她说完又心道:这西门大官人……竟能在这浊世之中,守得一份‘白首一人心’的清净,如此看来,我昨日还是放纵轻狂,原是小觑了他了。 门外便传来一阵轻快却带着恭敬的脚步声。一个小厮垂首立在厅门口,朗声禀报:“太太,林老爷过府来访。” 众人皆是一怔。林太太反应极快,忙笑道:“快请!快请进来!”不久,只见帘栊一挑,林如海一身家常的雨过天青色直裰,面带温和笑意,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他一眼便瞧见了坐在林太太身侧的女儿。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柔柔地洒在黛玉身上,映着她因方才谈论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以及……她面前那几只明显空了大半的精致碗碟。林如海的目光在那几只空碗上顿了顿,眼中瞬间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 他先不疾不徐地转向林太太,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下官林如海,见过或林夫人。” 林太太早已起身,笑着虚扶:“林大人快快请起,太见外了。快请坐,正巧玉儿在用早饭呢。” 林如海这才将目光完全落在女儿身上,那份惊喜再也掩饰不住,眉宇间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他指着黛玉面前那几只空碗,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欢欣: “我的儿!这些……竟都是你吃的?”他太清楚女儿平日的饭量了,素来是“猫食儿”一般,几口就饱,今日这景象,简直是破天荒头一遭。 黛玉被父亲当众戳破,尤其是刚在林太太面前认了“贪嘴”,登时她双颊“唰”地红透,艳若涂了上好的胭脂膏子,那颗螓首,低垂得几乎要埋进那微微起伏的胸脯里,声音细弱蚊蝇,带着哭腔似的羞臊: “……是……父亲…全赖林太太疼惜,备了家乡风味……女儿一时忘形,便……便放纵了些。”那模样,娇怯怯,窘迫难当,真个是我见犹怜。 林如海见状,开怀大笑起来,那笑声爽朗而充满慈爱,是许久未有的轻松与快慰:“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眼中的光彩比外面的日头还亮,“能吃就好!这可比在姑苏家中吃得还多!为父看着,心里不知有多欢喜!”他走到黛玉身边,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肩头,仿佛女儿多吃几口饭,便是天大的喜事。 随即,林如海转向林太太,深深一揖,语气真挚而感激:“夫人,下官感激不尽!小女体弱,素来饮食不调,今日竟能在贵府多用些,全赖夫人照拂周全、饮食合宜,更兼府上清雅自在,令小女舒心。” 林太太连忙摆手,脸上堆满了热络的笑容,语气更是亲昵得仿佛黛玉已是她自家女儿一般: “林大人哪里话呀!你我宗亲快别多礼了!您瞧瞧玉儿这孩子,神仙似的人品,又知书达理,我看着就爱得不行!我这府上啊,大是大,可就是太冷清了,连个能说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她说着,亲热地拉过黛玉的手,轻轻拍着,目光恳切地看着林如海: (本章完) 第131章 权能通天,大官人金山入手 第131章 权能通天,大官人金山入手 “难得玉儿不嫌弃,肯来陪我说说话,解解闷儿。我是求之不得她多待些日子呢!巴不得她呀,就别回去了,一直住在我这里才好!林大人您放心,在我这儿,玉儿就跟在自己家一样,我定把她照顾得妥妥帖帖,保管比在您跟前还胖些!” 林太太那句“一直住在这里才好”的话音刚落,门外又响起一阵沉稳而带着几分洒脱的脚步声。帘栊再起,进来的正是西门大官人。 大官人特意穿着一身质地精良却不张扬的靛青色直裰,腰束玉带,步履从容,气度沉稳,多了几分刻意修习的儒雅与从容。” 林太太见西门大官人来了,立刻又提起儿子的事,带着几分无奈和告状的意味:“亲家,你来得正好!你那好义子,日上三竿了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我看他是骨头又松了,怕是还得劳烦亲家带回府上,再让他去祠堂跪上两日,好好醒醒神!” 说完脸上闪过不为人知的媚色,望着大官人。 大官人闻言笑道:“三官年少,难免有些疏懒。稍后我便去看看他。若真懈怠了功课,‘玉不琢,不成器’,是该好好磨一磨心性。” 林如海看在眼里心中了然,说道:“原说今日携小女再走走,去安福寺敬一炷香。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京里催得紧,时辰耽搁不得,还是紧着赶路回京要紧。” 他看向黛玉,眼中带着询问与安抚:“玉儿,我们今日便启程回京吧。你外祖母想必也等得心焦了。” 林黛玉对父亲的提议毫无异议,顺从地点了点头:“全凭父亲做主。” 林如海这才对西门庆道:“此番有劳大官人费心引路,盛情款待。待他日再临清河,若有机缘,少不得还要叨扰大官人,领略此间风物。” 西门庆躬身道:“大人言重了!此乃学生分内之事,何谈辛劳?归程要紧,保重贵体为是。学生送大人与姑娘至府门外。” 林如海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有劳了。” 林太太则拉着黛玉的手再三叮嘱: “好孩子,回了京城也要好生将养着!记得早些写信来,也早些定下日子再过来!我这儿清锅冷灶的,就盼着你来呢!”言语间满是长辈的疼爱与不舍。 林黛玉心中感念,敛衽行礼,柔声应道:“黛玉记下了。” 三人行至王招宣府大门前。门外景象让西门庆一惊,难怪不愿意多待。 只见那府门外,黑压压一片,阵仗铺排得吓煞人!贾府来接人的排场,端的是国公府的气派。那装饰得金碧辉煌、打着宁荣二府徽记的马车,一溜排开好几辆,旁边还候着几顶簇新的青绸小轿。 再看那些随行的仆妇、小厮、长随、护卫,一个个垂手肃立,屏息凝神,鸦雀无声,少说也有五六十号人,跟桩子似的钉在那里。那股子煊赫逼人的富贵气,生生将这清河县的地皮都压矮了三寸。 可重视归重视,如此多的人跟在屁股后头,谁还有心思逛旧地。 林如海他停下脚步,对紧随其后的西门庆道:“大官人,就送到此处吧。” 西门大官人拱手回道:“是,大人一路顺风!林姑娘珍重千金。” 林如海却并未立刻走向马车,而是沉吟片刻,对西门庆道:“西门大官人,借一步说话。” 西门庆心头一跳,忙应道:“是,大人请。”他随着林如海向旁边走了几步,避开众人。 林如海负手而立,目光深邃地看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西门大官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我观你为人处事,精明强干,心思缜密,更难得的是……懂得审时度势,善结善缘。”“可惜啊……”林如海轻轻喟叹一声,“可惜你志不在此。” 林如海接着又道:“我女玉儿体弱心重,京城府邸虽好,终究人多事杂。王招宣府清静。日后她若再来此地小住散心,烦请大官人……多加留意,周全一二。” 西门庆立刻肃然拱手,斩钉截铁地保证道:“大人放心!必当竭尽全力,护得林小姐周全无虞!” 林如海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封得严严实实的书信,递给了西门庆。 “我女儿日后来此的开销,断不能让你破费。”林如海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威严和父亲不容玷污的自尊,“全在这里。” 西门大官人下意识地双手接过那封薄薄的信,他正想客套推辞几句,林如海已决然转身,不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大步走向那辆最华贵的马车。林黛玉已在仆妇的搀扶下,坐进了旁边一顶精致的青绸小轿。 等到林如海众人走远。 大官人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闪身躲进王招宣府大门内那巨大的影壁后头,将门外一切窥探的目光尽数隔绝。四下里寂然无声,撕开了那封糊得严丝合缝的信封! 里面没有他预想的银票、庄票,只有一张折迭整齐、纸质硬挺、盖着鲜红刺目大印的官府文书!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特准提前兑付令”! 西门大官人的目光像饿狼般攫住那几行关键的字眼:“依例备盐引三千道……特准破例,于本年腊月十五日,凭引至指定盐场兑付官盐……” 文书末尾,赫然盖着巡盐御史林如海那方朱红大印!印泥鲜亮,力透纸背,一股森严赫赫、不容置喙的官家威势扑面而来!! “嘶……”西门庆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双瞳精光暴射,死死盯着那张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纸!他不是没见过盐引,可这“提前兑付令”,却是闻所未闻! 朝廷盐引兑付,自有铁律如山!盐场开兑,皆循定规,日月不移!想早一日?无异痴人说梦!寻常盐商唯有囤积盐引,翘首苦盼,望眼欲穿。 按常例,盐引正常兑付期在来年元月二十日后! 而眼前这张兑令。 竟生生提前月余!整整四十五个昼夜! 一股滚烫的洪流“轰”地直冲西门庆顶门,心头那狂喜如海啸般翻腾,几乎将他淹没! 此为何意? 这意味着当别的盐商还在苦苦等待开兑,眼瞅着市面上盐价一天天看涨却无盐可售时,他西门庆的盐船,已经能悄无声息地、像鬼影子一样,提前一个多月就把白的官盐运出来了! 这意味着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把盐运到那些早已断货、盐价飞涨的州县! 这意味着他能抢在所有人前面,独占鳌头,卖出比平时高出几倍、甚至十几倍的天价! 这张薄纸,分明是流淌的金河,是涌动的银海! 西门大官人狂喜的浪潮稍稍退却,一股更深、更沉的寒意,却比刚才的兴奋更猛烈地攫住了他,让他脊梁骨都窜起一股凉气! 权势!这就是权势的力量!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西门庆在清河县也算一号人物,开着生药铺子,放官吏债,包揽词讼,勾结官府,苦心钻营,一年到头的进项,满打满算,刨去打点应酬,能落个千余两雪银,已是常人难及的泼天富贵! 可人家林如海呢?巡盐御史!朝廷的钦差大员!轻飘飘一张纸,盖个印,就能让他西门庆凭空获得一个撬动金山银库的支点!这三千引盐提前兑出来,运到缺盐之地,再翻着跟头地卖出去…… 这其中的暴利,何止万两白银!简直是点石成金! 常言道:权倾处,铁律可移,印落时,金山倾倒! 可西门庆此刻才真正尝到了,什么叫权柄摇钱树,官威聚宝盆。 权能通天! 随便一纸大印,自有那金山银海,追着权势的影子往门里涌! 这天下人都如自己一般,蝇营狗苟!此刻那点钻营,在林如海这样的实权人物面前,简直如同蝼蚁撼树,可笑至极! 西门大官人靠在冰冷的影壁墙上,胸膛剧烈起伏、狂喜、敬畏、以及一丝后怕,种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变幻。他低头,再次凝视着文书,看着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鲜红大印,眼神变得无比炽热,又无比复杂。 他仿佛看到了堆积如山的白银,他感受到了那大印背后所代表的的恐怖力量。 西门庆将那金山银海的文书,就着贴肉的绸衫儿,紧紧捂在心窝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浊气,强把那腔子里掀天揭地的狂喜并一丝没来由的寒气硬生生按捺下去。 眼前晃动的虽是金山银海、泼天富贵,然则脚下这口被人生生剜去的“八百两”心头肉,便似一根淬毒的钢针,直直钉在腔子里!想他西门大官人,在清河县地面儿上,何曾吃过这等闷亏! 他整了整身上那件簇新的湖绸直裰,骑着菊青马便直奔那清河县团练衙门而去。 这清河县团练衙门,与其说是个军机重地,倒不如说是个半塌架子的破落户。 门前那对石狮子,灰头土脸,一只耳朵早不知被哪个顽童砸去了半边。两扇褪了朱漆、爬满虫眼的木门虚掩着,门轴“吱嘎嘎”一阵怪响,刺得人耳根子发酸。一个抱着杆锈成了铁疙瘩长枪的老卒,正倚着门框打盹,涎水拖了半尺长。猛听得靴声,惊得一个趔趄,揉开那对糊满了眼屎的老眼,待看清来人一身锦绣,气宇轩昂,尤其那张清河县里无人不识的面皮,登时脊梁骨都绷直了。 “哎……哎哟!西门大官人!”老卒慌忙叉手躬身,腰弯得像只熟透的虾米。 “嗯。”西门大官人鼻孔里哼了一声,眼皮儿也懒得抬,撩袍便往里闯,连通报都懒得喊,在这等破落户地面,他西门庆这张脸,便是金镶玉的令牌。 前脚刚踏进那空旷得能跑马、坑洼得能养鱼的校场,后脚值房里便有人兔子般蹿进去报信了。 “哎呀呀!大官人!贵脚踏贱地,真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张团练人未到,那透着十二分热络的声气儿先撞了出来。 只见他一身青缎武弁服,腰间那条牛皮鞓带松垮垮地系着,露出里头一截洗得发白的汗衫子,脸上堆满了笑褶子,三步并作两步从值房里抢将出来。那笑容里,七分是巴结,三分是掩不住的心虚。 “您老今日怎得闲,肯屈尊降贵,不是在陪着林御史吗?怎么有空光降我这等腌臜去处?快请!快请上房里坐!上茶!上好茶!”他搓着一双蒲扇大手,侧着身子,半躬着腰,殷勤引路。 西门庆脸上也浮起那等惯见世面的矜持笑意,虚虚一拱手:“张团练忒也客套。今日不过顺脚经过,想着多时不见,特来讨杯茶吃,叙叙契阔。” 他眼风儿随意扫过空荡荡的校场,但见几件生满黄锈的刀枪剑戟,胡乱堆在墙角,积了厚厚一层尘土,几株野草倒长得精神。十几个泼皮一般的人物敞着衣衫坐在角落扯皮,倒是满身文青不假,可怎么也不像是做劫匪的料子。 大官人拿出洒金川扇,刷的一声打开。 可就这样的浑物敢打劫爷我?爷怎么就不信呢! 二人进了那间摆设甚是寒酸的值房,分宾主落座。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号褂的瘦小兵丁,战兢兢捧上两碗粗瓷茶盏,那碗沿儿豁着几处口子。 张团练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讪笑道:“大官人休怪,休怪……衙门清苦,实在……实在拿不出像样的物件儿待客……” 西门庆端起茶碗,略略沾了沾唇便即放下,仿佛闲谈般问道:“方才打校场过,怎地这般冷清?团练的弟兄们,都不操演些弓马武艺?这兵备一道,可是朝廷根基,轻忽不得啊。” 张团练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登时冻住了,旋即化作一副苦瓜相,那愁苦仿佛能拧出汁水来:“唉哟!我的大官人呐!您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哟!非是本官懒惰,不肯操演,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哇!” 他拍着大腿,那诉苦的声气儿,简直比黄连还苦三分:“朝廷拨下来的那点子饷银,十停里能有三停落到咱这穷团练手里,就已是祖坟冒了青烟了!还动辄拖欠,经年累月!弟兄们……唉!您看看,这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家里婆娘娃儿都快吊起锅儿当钟敲了!” “您再瞅瞅这团练衙门,这兵器……哪一样不要白的银子?说句大实话,武棍子都不知道被哪个狗娘养的攒到自个屋里当柴火烧了。” “上头不给钱粮,下官一个清水衙门官儿,品级虽然不低,但纵有通天的手段,又能变出个鸟来?没法子,没法子啊!只得……只得阖营上下,勒紧了裤腰带,各自寻些嚼谷,勉强糊口罢了!” “全仗着、全仗着您老这样的大善人、大施主,平日里高抬贵手,看顾体恤,舍些残羹冷炙、周济些银钱米面,才勉强支撑着这团练架子不倒,不致散伙!您老就是这阖营上下几百口子的再生父母哇!”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眼溜着西门庆的脸色。 西门庆那对利眼在值房里睃巡一圈,除了几件破落家什并墙角蛛网,哪见得着他想找的东西?心下便有些不耐,面上却依旧挂着三分笑。他漫不经心地探手入怀,摸出几块散碎银子,随手往那油渍麻的榆木案上一丢。 “叮当”几声脆响,那几块碎银子在案上跳了几跳,滚作一堆,映着窗外昏光,倒也闪出几点诱人的亮色。 “张团练给兄弟们买杯酒喝!”西门庆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轻飘飘的,仿佛丢下几枚铜钱,站起身来刷的一声受气洒金川扇: “明日我那绸缎铺子新开张,热闹得很。叫你屋里头的嫂子们,也来走动走动,扯几尺新鲜样儿的料子,做身鲜亮衣裳穿穿,算我送给嫂子们的,总窝在这腌臜地方,没得沾了晦气。” 张团练那对眼珠子,早被那几块碎银子黏住了!闻听此言,脸上那点强堆的愁苦登时扫了个精光,换作一副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模样,腰弯得快贴到地上,连连作揖,脑袋点得如同鸡啄米: “哎哟!我的大官人!您老真是……真是活菩萨再世!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小的代屋里那黄脸婆子,谢谢您了!您是不只知道,人道娇妻美妾,可要是没钱,那娇妻美妾各个都是母老虎,我啊!是能晚回去一刻便晚回去一刻。” “明日!明日一准儿到!定要沾沾大官人新铺子的喜气儿!扯!一定扯!多扯几尺好料子!谢大官人!谢大官人!” 西门庆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也懒得再多看这破落衙门一眼,转身便走。张团练一路点头哈腰,口中千恩万谢,直将这位财神爷恭恭敬敬地送出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大门,望着那华贵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直起腰来,长长吁了口气,脸上那谄媚的笑容也像被风吹散的烟,瞬间没了踪影。 他转身,捏着那几块犹带体温的碎银子,刚想揣进怀里,忽觉旁边两道灼灼的目光直射过来。扭头一看,正是方才端茶那瘦小兵丁和另一个靠在墙根、面有菜色的汉子,两人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他手上那几块亮闪闪的东西,喉结上下滚动,那神情,活像饿了三天的野狗见了肉骨头! 张团练心头一阵烦躁,又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酸楚。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要把满腹的晦气都吐出来,手指在那几块碎银上摩挲片刻,终究是咬咬牙,将它们狠狠塞进了贴身的汗褟子里。然后,才慢吞吞地从腰间一个磨得油亮的旧钱袋里,摸索出十几枚边缘都磨平了的铜钱,没好气地朝那两人一递: “喏!一人一半!省着点!日娘贼的,老子这点棺材本儿都贴给你们了!” 那两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像开了杂货铺,瞬间堆满了狂喜,忙不迭地伸出粗糙皲裂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点散钱接过去,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命根子,对着张团练又是作揖又是傻笑:“谢团练爷!谢团练爷赏!团练爷仁义!” 张团练看着他们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心里那点烦闷不知怎地又化作了三分无奈的笑意,虚踢了一脚,笑骂道:“滚你娘的蛋!少在这聒噪!得了几个铜子儿就欢喜成这鸟样!没出息的东西!” 两人嘻嘻哈哈,缩着脖子躲开,却并不真走,只把那点铜钱数了又数,揣进怀里还按了按。 张团练望着空荡荡的校场,那点笑意又迅速褪去,化作一片更深的灰败。他倚着门框,望着西门庆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憋屈和渴望:“唉……这西门大官人……要是能多来几遭……就好了……” 旁边那刚得了钱的瘦小兵丁,大约是欢喜冲昏了头,又或是觉得团练爷方才骂得亲切,竟顺嘴接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飘进张团练耳朵里:“嘿……团练爷,您想得倒美!人家西门大官人凭啥总来?咱们这儿又不是…丽春院…又不是那勾栏瓦舍里的窑姐儿窝子,会唱曲儿会暖床,能勾着大官人的魂儿……” 这句话不啻于一个炸雷!张团练那张本已灰败的脸,腾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一股邪火“噌”地直冲顶梁门!他猛地回头,眼珠子瞪得血红,额上青筋暴跳,狠狠一巴掌拍在门框上,震得那朽木簌簌掉渣! “放你娘的狗臭屁!!!”这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吓得那瘦小兵丁和旁边汉子浑身一哆嗦,手里的铜钱差点掉地上,脸都白了,以为团练爷要动真格的责罚,腿肚子都开始转筋。 却见张团练胸膛剧烈起伏,指着那兵丁的鼻子,手指都在哆嗦,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狂怒和自嘲,破口大骂起来:“窑姐儿?!窑姐儿?!他娘的!!你……你说得倒轻巧!老子今日才算是活明白了!这他娘的世道!当咱们这个鸟团练!穿这身狗皮!顶着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帽子!!” 他越说越气,唾沫星子横飞:“呸!老子还不如那窑子里的婊子!婊子张张腿,好歹能挣几两白的银子!” “老子呢?!老子天天对着这些破铜烂铁,对着你们这群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穷鬼!对上头要装孙子,对西门庆那等豪强更要装孙子!装得脸都笑僵了!舌头都舔麻了!才他娘的换来这点塞牙缝都不够的碎银子!还要分给你们这群讨债鬼!!” 他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婊子卖肉,明码标价!老子卖什么?!卖这张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卖这身官皮给人当猴耍!到头来,连婊子都不如!婊子还能攒下点私房钱!老子……老子他娘的连口饱饭都快混不上了!这他娘的什么世道!什么鸟官!!!” “呸呸呸!老子恨自己爹娘没把自己生得俊俏,不然,老子也去卖屁股,岂不是比呆着这喝粗茶强?” 西门庆撩袍迈出那扇吱呀作响的破衙门门槛,外头天光刺眼,他眯了眯眼,仿佛要把方才那团晦气甩在身后。人刚在台阶上站定,斜刺里便“呼啦”窜出几条人影! 正是几个在衙门口墙根下晒暖、闲磕牙的团练泼皮!这几个汉子,身上号褂油光锃亮,补丁迭着补丁,脸上带着市井无赖特有的惫懒与谄媚混合的怪笑。一见西门庆出来,如同闻着血腥味的苍蝇,争先恐后地扑向他拴在歪脖子老槐树下的那匹高头骏马,倒是还知道几分体统,把衣服赶紧裹住满是刺青的身子。 “大官人!小的给您牵马!”“滚开!是我先瞧见的!”“大官人!小的扶您上鞍!” 几人推推搡搡,互相使着绊子,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咒骂着。那争抢牵马绳的架势,哪里像吃皇粮的兵丁,分明是街市上抢客的脚夫、码头争活的苦力! 可这些人说是民丁,其实身份不一,不过是团练衙门为了充人头数,领皇粮的点卯而已。 西门庆冷眼瞧着这场闹剧,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他懒得理会这些家伙,只随意一摆手,止住了他们的聒噪。随即,探手入怀,看也不看,掏出一把铜钱,丢给其中一个头儿模样手里。 方才还互相推搡争抢的兵丁们,眼睛瞬间瞪得血红!什么体面、什么同袍情谊,此刻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几个人如同饿鹰扑食,齐刷刷地猛扑下去!你推我挤,手脚并用,甚至有人滚倒在地,就为了抢夺那几枚沾了泥土的铜子儿!一时间,尘土飞扬,污言秽语,丑态百出,活脱脱一幅群丐争食图! 西门庆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这团翻滚的、只为几枚铜钱便撕破脸的“兵丁”,眉头紧锁,他心中那点残存的疑虑,此刻彻底烟消云散。 看都懒得再看那群还在泥地里摸索争抢的腌臜货一眼,西门庆一撩袍角,径直走到自己的马前。方才争抢得最凶的一个泼皮,此刻倒是眼疾手快,见大官人过来,也顾不得没抢到几个铜钱,慌忙连滚带爬地俯下身去,用自己那脏兮兮的袖子,胡乱在西门庆的靴子上抹了两把,谄笑道:“大官人,您上马!您上马!” 西门庆看也没看他,仿佛那只是块垫脚石。他动作利落地踩镫、翻身、稳稳落在雕马鞍上。那匹骏马似乎也嫌弃此地污浊,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 “驾!” 西门庆一抖缰绳,靴跟轻轻一磕马腹。骏马扬蹄,带起一阵尘土朝着自家绸缎铺子奔去。 (本章完) 第132章 凶手是谁,金山犯难 第132章 凶手是谁,金山犯难 西门庆打马离了那腌臜破落的团练衙门,一转入清河县正街,眼前景象霎时换了天地! 人烟凑集,车马喧阗。店铺林立,幌子招摇。 脂粉香风,红袖招摇。临街的勾栏瓦舍,楼上朱栏边,倚着些穿红着绿的姐儿,云鬓半偏,香腮带笑,或嗑着瓜子,或摇着团扇,眼波儿滴溜溜地往街上瞟,莺声燕语,娇笑连连。 西门庆骑着高头大马,在这人潮中缓缓而行。他那身华贵的行头、不凡的气度,加上那张在清河县无人不识的脸,自有股无形的威势。行人商贩见了他,纷纷避让,更有那相熟的店家掌柜在柜台后拱手作揖,口称“大官人安好”。 不多时,便来到自家新开张的绸缎铺前。这铺面已然焕然一新,气派非凡。六间阔大的门脸,朱漆门柱油光锃亮,新糊的窗棂纸雪白。檐下挂着两溜八盏大红宫灯,虽未点燃,白日里也透着喜庆。 贺联如林,权势昭彰。最扎眼的,是铺子外墙上挂满了各色裱糊精致的条幅贺联!红底洒金纸、蓝底泥金字,琳琅满目。 细看落款,赫然是本县知县、守备、县丞、主簿、税课司大使、守御千户所千户……乃至临县几位有头脸的缙绅!这些贺联如同织就了一张无形的权势大网,将这绸缎铺牢牢罩定,宣示着它背后主人的通天手段。 伙计穿梭,绸光耀眼。铺内早已布置停当,崭新的柜台锃亮,货架上层层迭迭码放着各色绸缎绫罗,苏杭的软缎、蜀地的云锦、潞州的潞绸……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流光溢彩,华美异常。 伙计们穿着崭新的青布号衣,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最后一点浮尘,动作麻利,脸上带着新店开张的紧张与兴奋。 掌柜徐直一见西门庆的马到了,立刻小跑着迎下台阶,深深作揖,脸上堆满了发自肺腑的敬佩笑容: “东家!您可来了!都预备妥当了!”他牵着缰绳交给小厮,侧身引西门庆进店,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谄媚,“东家,小的在绸缎行当里也混了二十来年,真真没见过您这般翻云覆雨的手段!您瞧瞧这满墙的贺联!” 他用手虚划了一圈,“这贺联分明是金字招牌!是护身符!对过儿那布庄,先前绸缎卖得正‘火炭儿’似的,如今眼巴巴瞅着咱这阵仗,那些个主顾们,脚底板都生了根似的,只等着明儿咱铺子开了张,货比三家才肯掏银子哩!” “对面那孟玉楼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今儿晌午,咬着牙又把他家那几匹快销的寻常绸缎,硬生生往下压了一成价!就指望着在咱开张前,多少抢回几个主顾呢!” 西门庆踱步店内,目光如电,扫过货架上那堆积如山、在灯光下闪耀着诱人光泽的绸缎。听到徐直的话,他走到柜台后,随手拿起一匹湖蓝色的素软缎,手指捻了捻,感受着那细腻滑润的质地,又轻轻放下。 随意地摆了摆手:“让他压去!明日开张。把库里那些次一等的、走量的绸缎,全给老爷我堆到最显眼的地方!有多少,摆多少!老爷我,明日就要把这些‘快销’的玩意儿,一股脑儿全给他‘走’出去!” 徐直听了,心头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他搓着手,脸上堆着笑,小心翼翼地进言: “东家圣明!东家这手段,自然是雷霆万钧!只是……小的在这行当里,也算滚了一身油泥,斗胆多句嘴,” 他觑着西门庆脸色,见并无不悦,才续道,“这绸缎不比那粗麻布匹,寻常百姓家一年到头也置办不了几尺,讲究的是个细水长流,图的是个体面贵重。若是一下子涌出太多寻常货色……小的只怕,就算降价也卖不去多少,反倒折损了咱铺子新开张的体面名声?” 西门庆正捻着一匹上好的湖绸,闻言眼皮都没抬,只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他放下绸缎,随意地挥了挥手: “徐掌柜,你只管去办便是。我知道这绸缎行里的门道,你比爷我清楚,但老爷我自有快销的法门。” 徐直见东家心意已决,话已至此,哪敢再多言?只得把满腹的疑虑硬生生咽回肚里,脸上挤出十二分的敬佩笑容,连声应道:“是是是!东家深谋远虑,小的愚钝!小的这就去办!这就去把库里那些‘快销’的绸缎都清点出来,明日一准儿摆得满满当当!”说罢,躬身退下,心里却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 按下绸缎铺这边大官人运筹帷幄不表,却说那清河县紫石街武大的炊饼铺子后头小院里,此刻也透着一股子不同寻常的喜气。 武松一身利落的短打扮,穿着西门家的家丁服,腰挎着镔铁雪刀,刚从西门府上值完班回来。他一进门,就见自家大哥武大郎正坐在小凳上,就着夕阳余晖,喜滋滋地翻看着几张红纸帖子。 武大那矮小的身子,此刻竟也显得挺直了几分,黧黑的脸上泛着红光,嘴角咧到了耳根。“大哥,看甚好物事?欢喜成这般模样??”武松放下刀,倒了碗凉茶咕咚咚灌下。 “哎呀!二郎回来了!”武大闻声抬头,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忙不迭地扬着手里的帖子,“看!看!都是媒婆送来的!你大哥我,如今也成了香饽饽喽!” 武松走过去,拿起一张帖子扫了一眼,上面写着某家姑娘的生辰八字和家世简述。 “二郎,这都是托了你的福气!更托了西门大官人的天恩!”武大搓着手,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如今县里谁不知道,你是我亲兄弟,在西门大官人府上做护院的头领?威风得很!!” 说着,武大眼眶竟有些发潮,伸手想去拍武松那铁塔似的肩膀,够不着,武松忙顺势在那条长板凳上坐下。武大这才一把抱住了兄弟的胳膊,声音带了些哽咽: “我原只想着……你莫再四处漂泊,就在哥身边寻个安稳营生,娶房媳妇,生儿育女……也好叫咱爹娘在九泉下……合得上眼……” “可你……如今总算……总算熬出来了!好了!好了!”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像是要把心窝子里那点酸楚都熨平。忽地,他又小心兮兮地探头往门外张了两眼,回身把门虚掩上,压低了嗓子: “那天随你回来的那结拜的义兄义姐……如今可还在?” 武松神色陡然一黯,只强扯了扯嘴角:“早离了清河地界,不知去向。” 武大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拍着胸口:“阿弥陀佛!走了好!走了干净!打头一遭进门,我就瞧着那二位不是凡胎!兄弟你听哥一句,少与这等来历不明的人物厮缠!莫给大官人招祸!哥只盼你安安稳稳在西门府上当着差,积攒些银钱,也成个家室…哥就是立时闭了眼…死” 这死字一出,武松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已铁钳似的捂住了他的嘴,低喝道:“哥!休得胡吣!今日如此高兴,说这些丧气话作甚!“ 武大唔了声,连说:“对对对,如今咱日子越过与好,不说这些丧气的事情。” “那些相亲的娘子,听说连彩礼带酒席,都是西门大官人给垫的底!这份体面,啧啧啧!” 武大咂着嘴:“那些媒婆精着呢!一听这茬儿,又见你在西门府上得脸,那眼睛都放光!如今给我说的,再不是什么歪瓜裂枣、寡妇再醮了!都是正经好人家!也不嫌我个子矮了,也不嫌我卖炊饼了!喏,你瞧瞧,这都排上队了,我这都挑眼了!” 武松看着大哥那发自肺腑的欢喜,这亲情喜悦还是压过了心中对张青孙二娘夫妇的黯然。 他沉吟片刻,道:“既是有的挑拣,何不寻访个家道虽败落了、却识文断字、懂些礼数的书香门里姑娘?将来侄儿落地,也好沾点墨香气,有个读书的根底。” 武大闻言,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这些日子经过这事,我想得通通的,咱家是甚么根基?祖坟上冒的是炊饼烟!八辈子祖宗都是围着磨盘转、跟白面打交道的泥腿子!讨个那等酸文假醋人家的闺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走两步路怕闪了腰,见点油烟就捂鼻子,整日价捧着个脸,不是伤春就是悲秋,跟个吊丧鬼似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再说了,人家就算一时落魄,那骨子里的傲气还在,能真心瞧得上咱这炊饼铺子?”他顿了顿,正色道,“门当户对!最要紧是门当户对!找个能吃苦、会过日子的实诚人家闺女,身体结实,能帮衬着做做炊饼,料理家务。” “等将来你有了亲侄儿,咱哥俩就是勒断了裤腰带,也供他进学堂,读出个功名来!这才是咱武家正经八百的翻身道儿!一步登天?嘿!咱没那祖坟冒青烟的福分,也消受不起那金枝玉叶!怕折寿!” 武松听了大哥这番朴实却又透着世情练达的话,心中微动。大哥虽矮小懦弱,但这份自知之明和对生活的筹划,却比他想的要通透。 他点了点头,那冷硬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温和:“大哥说的是。是我想得虚了,你看准了便是。” 武大得了兄弟赞同,更是欢喜,又拿起一张帖子,絮絮叨叨地比较起各家姑娘来,夕阳那点残红,懒懒地泼洒进这低矮的小院,笼着那堆红纸,照着武大黧黑脸上细密的汗珠和兴奋的光。 院子里,那副磨得油亮的炊饼挑子静静倚在墙角,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白日里麦面的焦香,武松看着这一切,竟也在这市井的算计与絮叨中,透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踏实来。 “大哥,我出去会,莫等俺吃饭了。”武松沉声道,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 武大郎正沉浸在“挑媳妇”的喜悦中,闻言头也不抬,只连连点头:“哎,好!二郎你去忙你的!记得在西门大官人府上好好干!这等安稳工作,可不能怠慢!” “知道了。”武松应了一声,他不再多言,转身走了出去。 他没有回西门府,而是径直走向清河县最热闹的市集。夕阳西斜,街面上依旧喧嚣,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武松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目光沉静,径自走到一家熟识的肉铺,挑了一只上好的烧鸡,又去酒肆打了一壶最烈的老酒。 最后,在点心铺子称了几样精致的糕饼。他将这些油纸包裹好的酒菜提在手中,沉甸甸的。 县衙门口,比团练衙门气派许多。守门的两个衙役正倚着门框打盹,听见脚步声,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待看清来人是武松,尤其是他那身西门府护院头领标志性的利落打扮和腰间挎着的刀时,两人瞬间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脸上那点倨傲和不耐烦瞬间换成了三分客气,甚至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哟!这不是西门府上武丁头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衙役堆着笑上前招呼。他们自然认得这位曾经打虎英雄,更清楚他现在是西门大官人跟前炙手可热的红人。 武松对平日里对自己横声横气,如今点头哈腰的衙役还有些不适应,笑着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看也不看,随手塞到那衙役手里:“辛辛苦二位。俺来瞧瞧孙二娘。” 那衙役掂量着手里的碎银,脸上笑容更盛,忙不迭地道:“好说好说!武丁头您太客气了!”他回头对另一个衙役使了个眼色,“还愣着挺尸?快!麻溜儿地给武丁头引路!带丁头去后头死囚牢!” 另一个衙役连忙点头哈腰地引路:“武丁头,您这边请!这边请!那孙二娘……唉,就关在最里头那间。”他边走边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和唏嘘,“上头勾决的朱批……昨儿刚下来,也就这三五日的阳寿了。您老……是来送她上路饭?” 武松脚步顿了一下,沉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牢房深处,阴暗潮湿,弥漫着霉味和绝望的气息。引路的衙役在一扇钉着粗重铁条、挂着碗口大锁的黑木栅栏门前停住,哗啦啦掏出一串油腻的钥匙,费劲地捅开锁链,朝里粗声粗气地吆喝:“孙二娘!醒醒神儿!有贵客瞧你来啦!” 他旋即又转向武松,脸上堆起十二分刻意的讨好,腰弯得更低了:“武丁头,您慢慢聊。小的就在外头候着,有事您吩咐一声就成。这……按规矩是不能独处的,不过您是西门大官人府上的丁头,自然另当别论!您请便,请便!”说罢,竟真的退开几步,背对着牢门站到了甬道口放风去了。 武松笑着说了句有劳,推开那扇沉甸甸、吱呀作响的牢门,走了进去。 牢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甬道里微弱的光线和衙役模糊的身影。牢房内,只剩下昏黄豆大的油灯光晕,勉强勾勒出孙二娘蜷缩在霉烂稻草上的轮廓。 武松的目光锐利如鹰,只一扫,心便沉到了底。孙二娘身上布满了青紫交错的淤痕、溃烂的鞭伤,有些地方甚至深可见骨,脓血混着污垢粘连在衣服上。 她脸颊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伤痕,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嘶声。她那双曾经泼辣狡黠的眼睛,此刻浑浊无光,半睁半闭,嘴唇翕动着,反复地、含糊不清地低声念叨着:“当家的我来了..” 那声音细微、断续,却像钝刀子一样割在武松心上。武松喉头滚动,提着酒菜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二娘……”武松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 孙二娘似乎被这声音惊醒,她艰难地、极慢地转动脖颈,浑浊的目光终于聚焦在武松高大的身影上。 她咧了咧嘴,似乎想笑,但那笑容牵扯到脸上的伤口,扭曲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声音更是嘶哑得如同破锣: “呵……武……武兄弟……你来了……” 武松蹲下身,将酒菜放在相对干净的地面上,打开油纸包,烧鸡的香气和浓烈的酒味瞬间弥漫开来。他看着孙二娘的眼睛,沉声道:“二娘,那情形我师傅在场,我出手……也无用。” “不用……解释……”孙二娘费力地摇头,干枯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武兄弟我懂,这就是咱们……走江湖的命……” 她的目光越过武松,空洞地望着牢房顶棚渗水的霉斑,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刀头舔血!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今日不知明日事,哪天真栽了…怨不得天,尤不得人!要是…要是咱俩调个个儿…老娘我…嘿嘿…怕不是第一个把你捆成粽子…送去衙门换那几两雪银子呢……呵…呵呵……”” 她嘶哑地笑着,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悲凉,“这就是命!咱们的命……贱!不如你……”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佝偻的身体都在颤抖,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好半晌,她才喘匀了气,浑浊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武松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乞求的亮光:“武兄弟……我……我求你两桩事……” “你说。”武松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孙二娘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头一件…等我咽了这口气…求你把我和当家的…埋在一处…他…他一个人…在那头…冷清” “好!”武松毫不犹豫地点头,斩钉截铁,“我答应你!必让你夫妻团聚!” 孙二娘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释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谢了……” 她喘息片刻:“第二件…替老娘…往二龙山…传个信儿…就说…孙二娘夫妻…栽了…等不着兄弟们了…” 牢房内瞬间陷入死寂。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武松沉默着。 摇了摇头。 “二娘…我…不诓你。”他看着孙二娘瞬间凝固的表情,继续说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你想让二龙山的兄弟们下山……为你和张青大哥报仇。” 孙二娘眼中的光芒猛地一颤。 武松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奈,却也异常清晰:“我如今是西门府的护院头领。吃着西门家的饭,拿着西门家的饷。这消息……我不能传。” “你——!”孙二娘喉咙里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那声音不似人声,充满了极致的惊愕、愤怒和瞬间崩塌的绝望!她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充血,如同两枚烧红的炭球!眼珠子可怕地凸出,死死地、怨毒地瞪着武松,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武松!你……你……你忘了十字坡的酒?!忘了当家的怎么待你的?!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西门庆的走狗!”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声音尖利刺耳,震得牢房嗡嗡作响。 她猛地挣扎着想扑起来,沉重的镣铐哗啦作响,刮擦着早已溃烂的皮肉,带出新的血痕,“滚!你给我滚!老娘瞎了眼!还当你是条好汉!滚出去!别脏了老娘的地界!滚——!!!” 她疯狂地扭动着身体,用头撞着身后的墙壁,镣铐在石壁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污血顺着额头流下,混合着泪水,状若疯魔。 武松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猛地一撩衣襟下摆,对着孙二娘的方向,“咚”地一声,双膝重重砸在污秽冰冷的地面上,磕了一个响头。 随即,他霍然起身,再无半分迟疑,一把拉开那扇沉重的牢门,高大的身影决绝地融入甬道的光明之中,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武松魁伟的身影刚消失在甬道尽头,那牢门“哐当”一声尚未落定,方才引路的那个年轻衙役便像条闻着腥味的鬣狗,迫不及待地挤了进来。 他反手掩上门,一双贼眼滴溜溜先在那摊开的油纸包上扫了个来回——肥得流油的烧鸡、喷香的糕饼、那壶老酒更是勾得他喉结上下滚动。他搓着手,对着蜷缩在污秽草堆里的孙二娘喊道: “喂!孙二娘!醒醒神儿!武丁头赏你的‘断头饭’,香着呢!你他娘的到底吃不吃?要是不吃,趁早言语一声!爷们儿替你‘消受’了,省得糟蹋好东西!这年头,粮食银子可金贵!” 死寂的牢房里,只有油灯芯子偶尔“噼啪”爆出一点火星。半晌,孙二娘喉咙里发出几声“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怪响。她极其艰难地、一点点抬起头。那张被酷刑和绝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上,竟缓缓地、极其扭曲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嗬…嗬…”她又怪笑了两声,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磨铁,“这…这才值几个大子儿?也值得…你二位爷…眼巴巴盯着?”她浑浊充血的眼珠,死死盯住衙役那张写满贪婪的脸,里面燃起一丝疯狂而诡异的光,“想…想要…真金白银?” 衙役一听“真金白银”四个字,眼珠子“腾”地一下亮得吓人,像两盏饿绿了眼的灯笼!他猛地往前凑了两步,几乎要贴到栅栏上,呼吸都变得粗重急促起来:“你…你说什么?!” 孙二娘费力地喘了几口粗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抠出来,带着血沫子:“答…答应老娘…一桩事…我就告诉你…我夫妻俩藏在哪…那包银子埋在哪个耗子洞里…” “当真?!”衙役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激动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赌咒发誓地叫道:“我的亲娘祖奶奶!孙二娘!不!孙奶奶!您老快说!别说一桩,就是十桩、百桩!只要小的能办到,刀山火海也替您老趟平了!您老快说!银子埋在哪个耗子洞?!” 这人世间啊! 最公平的一句话:便是一日又过去。 任你是龙是虫,是富是穷,阎王爷勾命簿上,人人都占着一样长短的格子,等着时候到了就是一勾。 这一日,山有高低,人有喜愁。 太阳落了下去,武大郎还在喜滋滋的挑着婆娘。 林如海已是进了京城,见贾母的同时,等待官家召见。 薛宝钗坐在窗沿下,撑着下巴,黯然的想着清河县的那位。 两条鬼魅似的黑影正沿着荒僻野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十字坡方向疾赶。 一个落在后头的矮壮黑影紧赶几步,喘着粗气,声音里带着犹疑:“大…大哥,牢里那婆娘被打得三魂丢了七魄,吐出来的‘窖藏’……能作准么?别是诓咱们白跑一趟,喝他娘的西北风?” 为首那条黑影脚步不停,闻言从鼻腔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嗤笑:“蠢驴!她诓老子又如何?不过费些脚力!横竖是个快吃‘板刀面’的货,临死放个虚屁,老子还能钻进牢里掐死她不成?”他顿了顿,“若是真的……嘿嘿,那才是天降横财!够你我兄弟给家中添置些好物了!” “大哥英明!那…等会儿真摸着银子,咱…谁去替那婆娘往二龙山报信?” “报你娘的丧!榆木脑袋!她一个等着开刀问斩的死囚,报个鸟信?给阎王爷递帖子吗?她那银子,十成十是十字坡黑店里谋财害命攒下的‘腥钱’!沾着人油,带着冤魂!咱们兄弟替她‘消受’了,那是替天行道!积阴德!懂不懂?省得她到了阴曹地府,还得背着这许多血债下油锅! 两条黑影发出心领神会的低笑,脚步更快了,融进浓墨般的夜色里,直扑那十字坡。 西门大宅中。 紫檀木大书案上,摆着刚从冰窖取出的时鲜瓜果,一盏雨过天青的官窑茶盏里,泡着价比黄金的武夷山“大红袍”。 可西门大官人却在铺着锦绣软垫的紫檀木太师椅前来回踱步。 两件事拦在他的路前难处理。 第一件事就是劫了自己银子的到底是谁?武松虽然分析的有道理,但确实不是清河团练能干出的事。 第二件,就是这张林如海给自己的批文,难办啊!明明是金山银山,自己却有些难取出来! (本章完) 第133章 京城黑手浮出水面 第133章 京城黑手浮出水面 西门大官人左思右想,香菱和金莲儿不敢打扰,站在一边互换眼刀,却又帮不上忙。个娇怯怯似新荷,一个妖娆娆如芍药,垂手侍立在榻后,大气儿也不敢出。两人你偷眼瞪我一下,我暗地里剜你一眼,心里都揣摩着老爷的心事,却又插不上半句嘴,干着急。 西门庆坐在那紫檀木榻上,心头那两桩烦难事如同滚油煎着心肝,正自焦躁。猛一抬眼,却见身后侍立着的香菱与金莲儿两个,一个娇一个媚,犹自垂手站着,俏生生如两朵解语,只是脸上也带着几分小心,那点愁云倒被这春色冲淡了三分。 他挥了挥袖子道: “罢了,你们两个也不必在此杵着听老爷我发闷气。眼瞅着立冬节气到了,府里一应节礼、祖宗祭祀、上下添置冬衣的事务,大娘那边怕是脚不沾地。你们去,帮衬着大娘打点打点,也学学这当家理事的门道儿,省得日后手忙脚乱。” 香菱和金莲儿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敛衽深深道了个万福,莺声燕语地应道:“是,老爷。”两人这才轻移莲步,扭着杨柳腰肢,退出了这闷煞人的厅房。 待离了院门,走上通往吴月娘上房的石子小径,四下里没了拘束,潘金莲便忍不住用那水葱似的指甲,轻轻掐了香菱胳臂一下,压着嗓子,声音又细又媚: “菱丫头,你可瞧真了?老爷方才那眉头,锁得比那城隍庙门前的生铁锁还紧!也不知是外头哪路不开眼、该挨千刀剐的贼杀才,惹得咱家这位亲亲爹爹如此烦心?” 香菱小嘴儿一撅,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愁容:“还能为甚?左不过是为昨日那八百两雪官银被劫的勾当。唉,可惜咱们是妇道人家,外面天大的干系,插不上嘴,也帮不上忙,白看着老爷焦心罢了。” 潘金莲听了,丹凤眼儿斜斜飞了香菱一眼,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那声音里缠着自怜自艾:“哼!这便是咱们小门小户里爬出来的短处了!见识浅,眼皮子也浅。遇上这等泼天塌地的大事,连个主意都放不出一个,整日价只晓得围着锅台转,拈针引线,如何能在老爷心尖尖上占个安稳窝儿?” 她说着,声音陡然压得如同蚊蚋,那热烘烘带着自己体味的气息直喷到香菱耳根子底下:“我的傻妹子,可要留意了!咱们姊妹啊,得把老爷这棵擎天柱,拿汗巾子牢牢拴在自个儿身上才是正经!把他伺候得通体舒泰,离了咱们就活不了,这才是咱们的立身之本,保命的符咒!” 香菱被她这露骨又狠辣的话说得小脸飞红,心口扑扑乱跳,又有些懵懂:“拴…拴住?保.保命?金莲姐姐这话……忒也吓人……” 潘金莲见她不开窍,嘴角勾起笑纹,继续咬着耳朵,声音带着三分恐吓七分诱惑:“痴丫头!你也不想想,老爷这般的富贵,这般的风流的人物,外头多少双狐狸眼睛盯着?指不定哪一日,就八抬大轿抬进来一个家里有根基、父兄在朝堂上跺跺脚地皮颤,又或是见过大世面、能替老爷分忧解难的‘真狐狸精’!” “到那时节,还有你我站的地儿?只怕是那狐狸精随便说上一句便要挨上家法……”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捏着嗓子,学着那挨打受罚时又痛又媚的腔调,细细地学了香菱起来:“哎哎哟呦…爷轻些打…奴的肉儿嫩…吃不消了…要死了…命都被爷打飞了哟……”那声音又娇又颤,带着哭腔。 香菱哪能听不出她这促狭的调笑?顿时臊得满脸通红,耳根子都烧了起来,左右飞快地瞥了一眼,见廊下无人,才羞恼地捏着小粉拳,作势就往潘金莲那丰腴的胳臂上轻轻捶去:“要死了!你这张没遮拦的嘴!这等混账话也敢说?叫人听见了,仔细你的皮,仔细撕了你的嘴!” 潘金莲咯咯一阵浪笑,水蛇腰一扭便躲开了,枝儿乱颤:“哟哟哟,这就臊了?姐姐我可是掏心窝子为你好,教你个保命的乖!你倒不识好歹,打起我来了?” 两人一路嘻嘻哈哈,你推我一把,我拧你一下,那点子替老爷烦忧的心思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年轻妇人特有的娇嗔算计和那点说不出口的争宠心思,一路摇摇摆摆,朝着吴月娘那正经上房的方向袅袅婷婷去了。 西门大官人打发走那两个枝般的丫头,心头那点烦闷却未散尽,如同阴云罩顶。他略一沉吟,又唤过心腹小厮玳安,低声吩咐道:“去前院,叫武松速来见我!” 玳安应了一声“是,老爷”,一溜烟去了。不多时,一阵沉稳如闷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武松那铁塔也似的身影便堵严了书房门口的光线,虎背熊腰,煞气逼人。进门后,武松叉手当胸,躬身如虾米,唱了个深喏:“大官人呼唤小人?” “嗯,”大官人点了点头,身子歪在铺着斑斓锦豹皮的紫檀木榻上:“坐吧。” 待武松在那酸枝木交椅上落了半个屁股,大官人这才开口:“二郎,今日老爷我亲自去了一趟清河县那腌臜团练衙门,会了会那些个杀才!” “依老爷我看来,劫咱们车队这桩劫案,绝非清河县这群团练所为!那帮杀才,平日里吃空饷、喝兵血,欺男霸女、勒索过往客商,那是行家里手,熟门熟路!真要他们干这等劫掠勾当?哼!既没那个的贼胆,更没那份章程!一盘散沙,乌合之众罢了!” 武松凝神听完,豹眼微眯,略一沉吟,抱拳沉声道: “大官人明鉴!按供词所言,小人观那伙贼人行凶,下手利落,进退颇有法度,绝非寻常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草寇可比。依小人当年在江湖上刀头舔血的浅见,这伙强人攻守之间,进退呼应,那股子森严劲儿……”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确像是军伍中操演惯了的路数!” 西门庆眉头猛地一挑,身子不由得坐直了几分。他深知武松是走南闯北的见识,他既一口咬定是,那定是实打实的军中配合战法,绝非信口开河、吓唬人的玩意儿! 他心中念头飞转:既然排除了清河县这群,那……难道是京城里伸过来的手?想到此处,一股寒意夹杂着怒火从心底升起。 厅内一时沉寂,只闻更漏滴答。西门庆的目光在武松刚毅的脸上转了几圈,忽然话锋一转: “二郎啊,如今这世道越发不安稳,老爷我这生意盘子铺得大了,你也知道。南来北往的车队,运送的都是真金白银、贵重货物。树大招风!这护卫一事,光靠寻常护院,怕是力有不逮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武松:“你一身本事,万夫不当。依你看,若是我西门家要训练一支精干的车队护卫,专司押运,可能行?此事若成,你便是头功!” 武松闻言,却是缓缓摇头,神色坦荡,并无丝毫推诿或自矜:“大官人抬举小人了。武松蒙大官人收留,做个护院头子,看家护院、弹压宵小,凭这身步战功夫,尚可尽力。便是遇上强梁,护得大官人府上周全,也有几分把握。”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醒,“然则,这马战一道,非我所长。江湖厮杀与军阵冲杀,更是天壤之别。训练护卫,尤其是能随车队长途跋涉、结阵御敌的护卫,非比寻常护院。” “此乃专精之术,需通晓行军布阵、旗号金鼓、马术弓弩,更要深谙长途押运之种种关窍。小人……实不敢当此重任,恐误了大官人的大事。” 他顿了顿,迎着西门庆目光,抱拳续道:“依小人之见,此事须得延请真正的军中教头。最好是那些在边军或禁军里真正带过兵、打过仗,因故退下来的老行伍。他们深谙此道,方能为大官人练出一支堪用的护卫来。小人……愿听调遣,从旁协助便是。” 西门庆听完,靠在榻背上,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敲击着,半晌没言语。武松的话,句句在理,点明了关键。 这些事情只能暂且抛在一边。 让武松退下后。 西门庆的目光,死死黏在那张盖着扬州巡盐御史鲜红大印的“提前兑付许可”上。最初的狂喜,如同沸水泼在雪地上,早已冷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入骨髓的算计和挥之不去的冰凉。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薄如蝉翼、却又重逾千钧的纸片捧在掌心,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打量着。 白日里从几家相熟商家口中套出的行市,此刻无比清晰地在他脑中盘旋: “林大人治下的两淮盐场,这几年规矩是越来越严,盐引放得紧巴,临近兑付期,一张引的行市,压在了五两银子上下浮动……” 五两!西门庆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这可是三千张的批文! 这个数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皮直跳。 一万五千两雪白银! “一万五千两……”西门庆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自己去哪里凑这一万五千两买三千张盐引。 就算是给自己凑足了,也成功兑盐了。 又一个麻烦事在自己跟前。 其一,盐往何处卖?林如海的批文只给了他兑盐的资格,可没指定他去哪个盐场提货,更没告诉他该把盐卖到哪个销区!两淮盐场星罗棋布,各场盐质、路途远近、当地盘踞的盐枭势力……他两眼一抹黑!选错了地方,盐价贱如土不说,搞不好连人带货都得折进去! 其二,那一路的税官想必都是豺狼虎豹!盐车一动,就是块行走的肥肉!从盐场出来,到最终销地,千里迢迢,得经过多少州县关卡?那些税关上的胥吏,哪个不是雁过拔毛、敲骨吸髓的主儿? 各种名目的“过税”、“住税”、“引钱”、“脚力钱”、“辛苦钱”……样百出!没有门路,不懂其中关窍,光这些层层盘剥,就能把他这三万两本钱啃掉一大半!更别提沿途可能遭遇的劫匪、水匪,那都是要命的勾当! 这盐行一路,该给哪一路神仙烧香,这香火钱,该烧多少?怎么烧?烧得不对路,银子扔水里连个响都听不见! 西门庆越想越觉得一股子寒气顺着尾椎骨往上爬,后心窝子里冷汗涔涔,把贴身那件湖绸小衣都浸得冰凉湿黏,紧贴在皮肉上,好不难受! 这盐引批文,不只是块肥肉?分明是林如海那老狐狸精设下的一个考校手段! 林如海的意思很明白。 门路,给你开了。 可这门后头是金山入怀还是捡几个零碎全看你西门庆自己的造化! 你有那通天彻地的手腕,趟趟都能摆平沿途的豺狼虎豹、阎王小鬼,那么,三千张盐引兑换的盐在紧俏的销区,眨眼间就是翻倍的利,几万两雪银就能稳稳落袋! 你没那本事?嘿嘿,那就只能守着这张废纸干瞪眼,急得抓心挠肝,被这三万两的门槛噎死也和林如海半点干系也无。 怎么弄?卖了它? 清河县那几个所谓的“盐商”,不过是些从大盐枭指缝里捡点残渣剩饭的玩意!白日里探问行情时,那几个蠢物连盐引在榷货务几月放一次、不同销区的差价几何都说不利索,不过是些搬盐卸货的把式,仗着有几分蛮力,做点散盐零卖的勾当,能问出什么高深学问来?指望他们吃下这张能兑三千引的“巨单”?简直是痴人说梦!他们倾家荡产也凑不出! 外地大盐商?自己贸然拿着林如海的批文找上门,这么一大笔钱谁也不会没有交情就给了出去。自己更不可能没见银子入手,就把这官府许可证给了出去。 更何况,自己去哪里认识外地的大盐商。 “难!难!难!” 这清河县,终究是池浅王八多,养不出真龙!这张“聚宝盆”,竟生生扔不得,捧不住,真正让大官人犯了天大的难! 就在他愁肠百结,几乎要被这无解的困境逼疯之际,眼前幽暗的烛火光影里,仿佛水波荡漾,一个身影倏然浮现出来。 她云鬓半偏,粉面含春,一张银盆也似的团脸,莹润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偏生又透出几分牡丹初绽般的富贵气象。尤其是那双眸子,平日里瞧着端庄稳重,水波澜澜。 奶团子般白腻的腰腹,圆润软腴不见骨感,却如初春新发的上好白,软糯丰盈,明明式少女却勾勒出妇人独有的熟透了的韵致。 自然是薛宝钗! 薛家! 她薛家世代皇商,就算薛家自身不沾盐务,但三亲六故、门生故旧里,说不准就认识吞吐万金的大盐枭?即便没有,以薛家京城的人脉,打听门路、引荐几个真正能接得住这“巨单”的人物,还不是易如反掌? 想到这里大官人一颗心方才沉稳下来。 这京城!看来式非要去一趟不可了! 一则为找到薛家这条通天梯! 二则那来自京城的打劫自己的黑手,也可以探一探。 西门庆正被那盐引搅得心潮起伏。恰在此时,那厚重的锦帘一掀,带进一丝深秋的凉气,只见潘金莲与香菱,两个玉人儿,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金莲儿穿了件桃红潞绸袄儿,下系葱绿裙,越发衬得今腰肢如柳,媚眼如丝。她手里捧着一个剔红漆盘,盘中摆着几样时令精细茶果:两枚黄澄澄、皮薄如纸的霜降柿饼,一碟晶莹剔透、用上好蜂蜜渍透了的金橘蜜饯,还有一碟刚用暖炉烘得松软喷香的栗粉酥糕。那香气混合着女儿家的脂粉甜香,顿时冲淡了书房的沉郁。 香菱则捧着一个青缠枝莲纹的盖碗,里头是新沏的滚热杏仁茶,奶白色的茶汤上浮着几粒红艳艳的枸杞子。她穿得素净些,一件藕荷色杭绸夹袄,月白绫子裙,低眉顺眼,乖娇娇,怯生生。 “老爷,”潘金莲的声音又软又糯,“您愁眉苦脸地耗了这半日,仔细伤了神思。奴和香菱拣了几样时新果子点心,您且用些,松泛松泛筋骨吧?”她说着,眼波儿在西门庆紧锁的眉头上打了个转,将那漆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 西门庆被那甜香和温言软语一冲,紧绷的心神略略松弛,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也罢,难为你们想着。”他目光在柿饼和栗粉糕上扫过,却并未伸手去取,反而对金莲道:“去,把爷画影那套家什拿来,那几只磨好的炭笔,还有那卷澄心堂纸。” 潘金莲一听“画影”,那桃瓣似的粉腮上飞起两朵红云,咬着水润的下唇,眼波流转,带着三分娇嗔七分媚态: “哎哟我的爹爹!您今儿个又要画奴家哪一处?连着几日,不是让奴家斜倚在榻上举着团扇,就是侧卧着抬着脚儿……那脚儿举得久了,酸软得紧,腰肢也僵了,夜里都睡不安稳呢!” 她一面说,一面扭着水蛇腰,有意无意地将那裹在桃红袄子里的饱满胸脯往西门庆眼前送了送。 西门庆见她这风流情态,心头那点烦闷也被勾去了几分,哈哈一笑,伸手在她那浑圆挺翘的臀上拧了一把:“小浪蹄子,就你娇气!罢罢罢,今日且饶了你,画香菱吧。” “啊?”侍立一旁的香菱闻言,如同受惊的小鹿,猛地抬起头,一张雪白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连那小巧玲珑的耳垂都染上了胭脂色。 她慌乱地绞着手中的帕子,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颤:“老…老爷……香菱粗鄙,姿色平平,哪里…哪里配入老爷的丹青妙笔……老爷还是画金莲姐姐吧,姐姐才是神仙般的人物……” 潘金莲眼珠儿滴溜溜一转,看着香菱这羞窘模样,嘴角勾起一抹促狭又妩媚的笑意。她莲步轻移,凑到西门庆耳边,一股带着暖香的呵气直钻进西门庆耳蜗里,声音压得极低,却又故意让香菱能隐约听见:“我的爷,您可别看香菱妹子面嫩害羞就小瞧了她。我知道画哪儿绝妙.” 她这话音虽低,也是故意说给香菱厅,直直刺进香菱的耳朵里。 “嗡——!”金莲姐姐这私语!她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轰”地一下冲上头顶,连脖颈都红透了!那羞臊慌乱,混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感,瞬间攫住了她! 递向西门庆唇边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秋叶,那软糯的柿饼在她指尖颤巍巍地晃动着,几乎要拿捏不住滑落下去,连带着她整个人都像被抽了骨头般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老…老爷…您…您吃…吃…”香菱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细若游丝,带着哭腔般的颤音。她努力想把柿饼送到西门庆嘴边,可那手儿抖得厉害,指尖几次险险擦过西门庆的下唇。 西门庆只觉得唇边掠过一片冰凉滑腻的颤抖指尖,再看着眼前这羞窘欲绝、浑身轻颤如同风中娇的可人儿,心头那点盐引带来的焦灼烦闷,竟被这活色生香的旖旎一幕冲淡了不少。他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张口一咬咬到香菱手指。 这一触,更是让香菱如同被火炭烫到,“呀”地轻呼一声,猛地缩回手,身子摇摇欲坠,全靠撑着扶手才能站着,一张小脸已是红得滴血,连呼吸都乱了。 第二日。 整个清河县便如同滚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炸开了锅! 西门大官人的绸缎铺今日开张的消息,比那秋后的蚂蚱蹦跶得还快,早早就传遍了四街八巷。 最扎眼的,便是那新漆的、足有三丈宽的楠木门楣之上,高高悬挂着的十几幅泥金洒银、装裱奢华的贺联!寻常百姓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那贺联上斗大的字,金灿灿的印,全是清河县明晃晃的招牌,宣示着西门大官人泼天的富贵和通吃黑白两道的手眼! 路过的人,哪怕不识几个字,单看那落款的名头,也惊得舌头吐出来半截,回去添油加醋地一说,更是引得万人空巷,争相来看这清河县百年难遇的奇景! 那绸缎铺所在的东大街,本是清河县最宽阔、最繁华的去处,平日里车水马龙,挑担的、推车的、骑驴的、坐轿的络绎不绝,两旁酒楼、银楼、当铺、生药铺子鳞次栉比,端的是一等一的热闹所在。 可今日,这条往日里能容八辆马车并行的长街,竟被汹涌的人潮塞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从街口望去,乌泱泱一片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又似那倾巢而出的蚁群,直把一条宽阔的大街挤得如同狭窄的羊肠小道! 绸缎铺门前更是人山人海,成了风暴的中心!那新漆的朱红大门前,早已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后面的人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恨不能肋生双翅飞进去看个究竟;前面的人被挤得双脚离地,喘不过气,嘴里骂骂咧咧却又舍不得挪开半步。 这阵势,莫说是开门做生意,简直是要把整条街都掀翻过来!本县的衙役捕快,此刻全数出动,在那人潮边缘推搡喝骂,累得满头大汗。 又有贺千户手下一队如狼似虎的营兵维持秩序!这些丘八可不像衙役那般客气,手持明晃晃的刀鞘、水火无情棍,谁若过界便是一顿伺候! 挤在前头的,真真是赞叹开了眼界!怕是回去后连续几年光景着都是饭前酒后的说资! 西门庆新开的绸缎铺新漆的朱红门板锃亮,门楣上高悬一块黑漆金字的“西门记绸缎庄”匾额,下面还有四个金字“云锦天缎”,在阳光下耀得人眼。门前搭了彩棚,挂满了红绸彩缎,地上铺着猩红毡毯,端的是富丽堂皇,气象万千。 西门庆头戴忠靖冠,身穿簇新的大红五彩云缎通袖袍,腰系羊脂玉闹妆带,足蹬粉底皂靴,满面春风,早早立在门前迎客。 刑所掌刑千户夏龙溪,身着四品武官补服,坐着四人抬的蓝呢大轿,带着几个虞候亲随,威仪赫赫地到了。 夏提刑捻着胡须,看着铺面,连声赞道:“好气派!西门大官人这产业,越发兴旺了!” 守备府周秀,一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个军汉,也到了。 周守备笑道:“西门大官人开张大吉,财源广进啊!” 张团练更不用多说,与周守备前后脚,亦是武将打扮,嗓门洪亮:“西门大官人,好买卖!你我的关系自不必多少,家中你那三位嫂嫂听说后,非要也来给你贺上一贺,我是拦抖拦不住!” 贺千户和吴副千户这两个铁角,自然不能或缺。俩人一前一后,拱手笑道:“西门大官人(妹夫)买卖兴隆,财源广进!今日特来沾沾喜气!” 内府御前班值出身王太监,这位虽已退居清河,但余威犹在。他坐着四人抬的暖轿,也来了。 大官人一见,赶紧过来招呼,被老太监笑呵呵地拦住:“罢了罢了,西门大官人,咱家听说你这铺子开张,热闹得很,也来凑个趣儿!呵呵!甭管我,咱家讨杯喜酒喝便走了!” (本章完) 第134章 绸缎铺抢孟玉楼生意 第134章 绸缎铺抢孟玉楼生意 街口传来三声净街锣响!紧接着是衙役粗着嗓子喝道:“县尊老爷驾到——闲人闪避——!” 人群像被刀劈开的水浪,呼啦啦向两边退去,让出一条通道。只见一顶簇新的青呢四抬官轿稳稳落地,轿帘一掀,本县父母官李达天李县尊,身着簇新官袍,面带矜持笑意,由师爷搀扶着,踱步而出! 这一下,整条大街都炸了锅!” 李县尊目光扫过那高悬的、自己亲笔题写的匾额,又掠过铺内堆积如山的锦绣绸缎,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看了看大官人身后的小王招宣,拱手行礼,又对大官人温言道: “西门大官人乃本县商界翘楚,此番新张,正当贺喜。愿此宝号货如轮转,日进斗金,亦为本县商贾之表率。”说罢,竟当真迈步,在西门庆引领下,踏入了那珠光宝气的铺门! 这便是当了小王招宣义父的好处了。往常这些体面人,便是在下自家开张买卖,也不过打发几个心腹奴才来走走场子,撑撑门面。 非是不想来,觑着这份香火情面,哪个不想来凑个热闹?只是怕人嚼舌根,说与那商人厮混一处,替买卖人站台吆喝,岂不跌了自家身价,损了官体脸面? 如今却大不相同!这小王招宣立在身后,虽是个三品虚职,又顶着他那三品诰命夫人的名头,这身份便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莫说来捧场,便是坐镇剪彩,也是体面风光,再不怕人背后戳脊梁骨,道是失了官箴,辱了斯文。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端的如此! 西门大官人的那些结义兄弟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等人,更是早早聚齐,穿红着绿,吆五喝六,围在门口。 里头权全是贵人,这些帮闲泼皮也不敢进去,只能在外头哄着气氛。 应伯爵那张巧嘴最是利索:“瞧这阵仗,这排场!非你西门大官人,谁能有这般气象?夏提刑、周守备、贺千户、李县尊……啧啧,满清河的头面人物都齐了!今日开张,必定是日进斗金,财源滚滚如黄河之水啊!” 众人纷纷附和,马屁拍得震天响。 一时间,铺面前冠盖云集,文武齐至,内官捧场,富绅满座,再加上帮闲簇拥,伙计穿梭,端的是烈火烹油,鲜着锦之盛!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不久后。 西门庆在夏提刑、薛太监、周守备、贺千户等最显赫人物的簇拥下,手持金剪,满面红光地将那横在门前的红绸彩带“咔嚓”剪断。绸缎庄的大门轰然洞开,露出里面琳琅满目、堆积如山的各色绸缎绫罗。 而后这些权贵才纷纷离去。 阳光照射下,苏杭的织锦、潞州的绸、蜀地的锦、湖州的绉,流光溢彩,华美异常,引得众人啧啧称赞,争相涌入观看。 就在这喧嚣鼎沸、人人脸上都堆着笑意的当口,绸缎铺掌柜徐直,却满头大汗地从铺子后门挤了出来,脸色煞白,也顾不得许多规矩,瞅准西门庆身边人稍散的间隙,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惊慌禀报道: “大官人!大事……大事不好了!” 等西门大官人送走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侧过头,眼中精光一闪,低喝道:“慌什么!天塌了?有话快说!” 傅伙计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颤抖:“大官人,刚……刚得的准信儿!斜对街,孟家三娘子趁着咱今日开张,她们今日搞‘开仓酬宾’!买一匹杭绸,送一尺湖绉;买三匹云锦,送一匹素缎!还挂出了‘限量发售,先到先得’的牌子!” “此刻……此刻已有不少原本要来咱铺子看货的老主顾,都……都往她那边涌去了!这……这是瞅准了机会,要抢滩,要断了咱开张的彩头啊!” 西门大官人眉头一皱,望向远处,果然人群中有小骚动前,街面上,已有不少衣着体面、本应涌向自家铺子的客人,脚步匆匆、交头接耳地朝着孟玉楼的布庄方向赶去。 那铺面前,似乎也挂起了醒目的彩绸,人头攒动,竟也显出一派热闹景象! 好个孟玉楼!好个釜底抽薪! 那日薛嫂来说她另觅了对象,他还不以为意,只当是妇人家的寻常事。万没想到,这妇人竟有如此手段,如此胆魄!她哪里是急着嫁人? 分明是暗中备足了货,就等着他西门庆锣鼓喧天开张、将全城目光吸引过来的这一刻,骤然发难,低价促销,狠狠捅他一刀,抢夺这清河县绸缎有数的份额! 就和自己想的一样,既然买绸缎的每年都是固定数,都是节庆日做新衣裳,那就低价全占光份额,让对面短短一年内卖无可卖。 西门庆立于台阶之上,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要彻底压垮对面孟玉楼的气焰,仅靠吸引上层人物还不够。 他要让这满清河县的平头百姓也记住他西门大官人的“恩惠”和手段!更要让杨氏布庄门前彻底罗雀! 他抬手虚按,示意鼓乐稍歇。那威严的姿态,让鼎沸的人声渐渐平息下来,无数双眼睛——羡慕的、好奇的、敬畏的、期盼的——都聚焦在他身上。 “诸位清河县的高邻父老!”西门庆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亲近的豪爽,“今日小店重新开张,承蒙县里各位大人赏脸亲自揭彩,实乃蓬荜生辉!” 话锋一转: “不过!我西门庆能有今日,也离不开咱清河县父老乡亲多年来的帮衬!饮水思源,今日开张大喜,岂能忘了街坊邻里?” 他提高声调,如同平地惊雷:“来啊!把咱们店里那批‘杭绢’给我抬出来!让父老乡亲们都掌掌眼!” 话音未落,早有四个穿着崭新青布号衣的健壮伙计,抬着两匹光洁细腻、色泽柔和的绸缎,稳稳当当放在铺子门口临时搭起的高台上。 阳光洒下,杭绢特有的温润光泽流淌开来,虽非顶面的云锦蜀锦,那份细腻平整,也远非寻常粗布可比。 这正是江南杭州所产、专供中等人家做衣裳被面的“杭绢”,在清河县市面上也是紧俏货色。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尤其是那些普通百姓,眼睛都看直了。这杭绢,往日里谁家闺女出嫁、儿子娶亲,又或是逢年过节能舍得扯上几尺做件体面衣裳,真真是了不得的排场。 大官人踱步上前,亲手抚摸着那光滑的缎面,声音洪亮: “列位高邻!识货的都认得,这是正宗的杭州府织造局监造的‘杭绢’!最是细密柔软,做衣裳被面,又体面又耐用!往年,在张大户手里掌着这铺子的时候.这杭绢,一匹少说也得卖到——”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胃口,才斩钉截铁地报出价格,“——九钱五分银子!那还得是熟客才有的价!” “九钱五分?!”人群中立刻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这个价格,对于普通庄户人家或小门小户,几乎是半年的油盐钱!果然是好东西,但也果然贵! 西门庆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噙着一丝掌控全局的笑意,大手一挥: “今日!为酬谢父老乡亲!我西门庆,豁出去了!这杭绢,亏本大酬宾!只卖——” 他再次停顿,目光炯炯扫过全场,看到无数张屏住呼吸、充满渴望的脸,才一字一句地宣布: “——七钱银子!一匹!” “七钱?!!” “天爷!比张大户时便宜了二钱多银子?!” “这……这可是杭州来的好绢啊!七钱?我没听错吧?!”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议论声、抽气声汇成一片,比刚才的鞭炮声还要热烈!虽然七钱银子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依然是笔不小的开销,但比起往日的九钱五分,足足便宜了二钱五分!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而且,这是西门大官人亲口说的,是张大户铺子里的老底子货!货真价实的杭州杭绢! “西门大官人仁义啊!” “真是活菩萨!想着咱们穷苦人!” “这便宜不占,天理难容啊!” “比对面那杨氏布庄卖的打折绸缎还贵些,可人家这是正经杭绢!杨氏那边谁知道是什么来路?” 欢声雷动,响彻云霄!这巨大的声浪如同海啸,瞬间席卷了整条东大街。 原本还在杨氏布庄新开那间“顶面绸缎”铺子里犹豫、或者贪图那打折价购买普通绸布的最后一批顾客。 此刻也被这震天的欢呼和难以置信的低价吸引,再也按捺不住,纷纷放下手中的布匹,挤出门来,涌向西门庆铺子前的人潮。 就在这汹涌的人潮边缘,一个戴着素色帷帽、穿着半新不旧藕荷色比甲的长腿身影,悄然隐在几个粗壮婆子身后。 正是孟玉楼。她透过薄纱,盯着高台上意气风发的西门庆,心中算了算成本,大概和自己持平。 果然都算的很好,既为了抢这人头份额,还能大量出货赚一笔,这一手,俩人打平了。自己小胜,借着他造的势,也能出不少的货去。 西门大官人瞥了一眼孟玉楼那边,待人群的狂喜稍稍平息,才慢悠悠地抛出了关键的条件: “列位高邻,且慢欢喜!”他声音带着一丝商贾特有的狡黠,“这七钱银子的亏本价,我西门庆既然说了,就绝不食言!只是……”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吊足了胃口:“这杭绢数量有限,为的是真正惠及街坊邻里,不让那些投机倒把的贩子钻了空子。因此,有个小小的规矩: “须得十个人凑成一‘团’,一起来买!每十个人为一组,每组十人,每人限购一匹,皆按七钱纹银!” 人群又是一愣。 “十个人一起?” “这……我们这些街坊邻居倒是好凑,可万一凑不齐呢?” “是啊是啊,大官人,这规矩……” 西门庆哈哈一笑,显得颇为“通情达理”:“诸位莫急!知道大家心急。这样,只要是真心想买的,现在就可以现场拉人!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三姑六婆,只要是十个人,凑齐了就行!凑齐一组,就派一个领头的人,到那边——” 他指了指铺子门口一侧,那里已经摆好了两张长桌,坐着账房先生,拿着笔墨账册, “——找我的伙计登记!交钱!记下你要的色!交了钱,登了记,这七钱一匹的杭绢,就铁定是你的了!今日登记,三日内凭条子来取货,现钱现货,童叟无欺!” “注意,数量不多,卖完为止!” 他话音刚落,人群里几个精明的婆子立刻反应过来! “李二嫂!王婆!张婶子!快!咱们几个,加上我家闺女、媳妇,正好十个人!快凑过来!” “赵大哥!钱家兄弟!还有你们几个后生!别愣着了!想买便宜好绢的,赶紧跟我这儿凑数!十个人!快!” “算我一个!算我一个!我要那匹水绿色的!” 场面瞬间变得无比火爆!人们不再仅仅是围观,而是疯狂地寻找熟识的人,拉帮结伙,吆喝组队。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能凑成十个人,立刻就有婆子或汉子自告奋勇当代表,奋力挤向那登记的长桌。 “伙计!登记!我们这一组十个人齐了!这是七两银子!我们要那匹月白的、湖蓝的、豆绿的……”“别挤别挤!我们先来的!我们这组也齐了!十个人!钱在这!记下,我们要……” 账房先生忙得头都抬不起来,蘸墨的笔飞快地在账册上勾画。伙计们大声维持着秩序,嗓子都喊哑了。银钱叮当作响,一锭锭碎银、一串串铜钱堆在桌上。 孟玉楼目瞪口呆的望着这边,粉团似的瓜子脸霎时褪了血色,白得赛过新浆的杭绢。 两只凤眼瞪得溜圆,眼珠子定在眶里,恰似嵌了两粒墨玉棋子儿,连眨也不会眨了。手里算盘“哗啦”一声滑落柜台,几颗檀木珠子滚进柜台缝里也浑不知觉。 “天杀的!竟有这等手段!”她心头突突乱跳,樱桃小口半张着,露出一点糯米银牙,倒像是含了个热栗子吞不下吐不出。鬓边一支点翠衔珠凤钗,那金丝颤巍巍抖着,连带着耳上赤金丁香坠子也跟着乱晃,活脱脱似那惊弓之鸟。 “好狠的算计!”她暗咬银牙:“他这一团的毒计,生生把街面上踟蹰拣选的羊羔,全赶进了对门虎口!那些个骑墙观望的主顾,原在我这厢货比三家,如今闻得味道,岂不全扑到他案板上去了?” 想到库里压着的新绸,仿佛千斤巨石坠在心上,压得她三魂悠悠,七魄荡荡。 “完了!完了!我这早赶晚赶抢购的货,莫非要烂在我孟玉楼手里,变作一堆无人问津的臭裹脚布不成?怎么办?我可是借了不少银两呢!怎么办怎么办??” 那震天的组队声、交钱声、登记声,比任何锣鼓鞭炮都更有力量,彻底宣告了西门庆这场商战的完胜。杨氏布庄门前,只剩下几个呆若木鸡的伙计,和门可罗雀的凄凉。 大官人望着远处冷笑一声,自顾自的准备进京去了。 此刻贾家荣宁二府门前素幡招展,白灯笼在寒风里晃荡,映着门上碗口大的铜钉,透着一股子死气沉沉的富贵。 林如海的青呢暖轿刚落地,角门“吱呀”大开,黑压压涌出一群人——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薛蟠、贾环,并着一群管事仆妇,堆着笑迎上来。 林如海撩开轿帘,官靴踏在地上,抬眼便见那高悬的白灯笼、门廊下新糊的白纸,眉头不由一蹙。未及开口,身后另一个轿子跟着出来的黛玉声音轻得似雪落:“父亲…蓉大哥哥没了。” 林如海脚步一顿,侧首看向女儿。黛玉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道青影,樱唇微启,吐出几个字,却像被寒风冻住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羞耻:“…死在…勾栏之地。” 她飞快抬眼瞥了父亲一下,又垂下,素手在袖中绞紧了帕子,声音更低:“老太太…早下了死令封口…可阖府上下几百张嘴,哪封得住?…” 林如海只觉得不能置信!这贾家竟出了这等腌臜事! 他官袍下的身子微微发僵,铁青着脸,目光扫过眼前这些锦衣华服、满面堆欢的贾府男丁——贾珍眼泡浮肿带着纵欲的虚色。 贾琏眼角眉梢残留着风月痕迹,薛蟠更是肥头大耳一脸蠢相…女儿,竟养在这等污糟地方!这叫他如何放得下心肝? 众人见他脸色不对,只当是旅途劳顿,贾政忙上前一步,拱手道:“如海兄一路辛苦,老太太已在荣禧堂等候多时了。”众人簇拥着将他往里让。 穿堂过院,抄手游廊下,王夫人与薛姨妈正扶着丫鬟的手站在风口里“看景”。薛姨妈一双精明的眼早把林如海上上下下刮了个遍,啧啧低语: “姐姐快瞧,这便是贾敏嫁的探郎?果然好个清贵尊崇的人物,通身的书卷气,不像咱们府里这些爷们,一身铜臭脂粉味儿。” 王夫人捏着佛珠,嘴角扯出一丝极冷的笑意:“若不是这样的门第,老太太怎么会把贾敏嫁给他?贾敏何等人物,父系世代公爵,母系世代侯爵,她未出阁时何等的娇生惯养,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是个真真千金小姐的体统,再看看现在贾家几个姊妹,都是些什么样子,也不过比起丫鬟好上一些。” 薛姨妈听得咂舌,下巴都快惊掉了:“哎哟哟!难怪林姑娘生得跟个仙女儿似的…只是姐姐,当年为何不把敏妹妹送进宫去?凭她那品貌家世…” “糊涂!”王夫人打断她,佛珠在手里捻得飞快,“宫里头承恩邀宠,光靠品貌家世顶什么用?要紧的是那份承恩固宠之能!你根基再深,风姿再绝,还能越过天家去?” “得宠一时易,要坐稳高位,震慑六宫,靠的是母家在朝堂上的实权根基!否则…哼,便是得了意,也难保不落个‘失足落水’或‘病殁沉井’的下场!” 王夫人听着,心中那股积压多年的浊气,终于借着这林如海翻涌上来。 “哼…”一声轻哼从她鼻子里逸出,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老太太的心思,打量谁不知道?”王夫人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像淬了冰的针,扎在满室压抑的富贵里, “她老人家,心心念念就想让林家这根‘翰林清流’的藤蔓,缠上咱们这棵‘武勋门第’的老树,好借着那点子书墨香气,把贾家从根子上‘漂’白了!由武向文?说得倒是风雅!” “可她老人家也不想想,她自己是什么出身?史家老侯爷,当年可是跟着太祖爷在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那一身杀伐气,隔着几里地都能闻见!如今倒好,坐在贾家这国公府的金交椅上,倒嫌起‘武’字腥膻,看不起舞刀弄棒、靠军功吃饭的了?” 薛夫人的听得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也不敢附和。 王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的精光,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刻薄: “她瞧不上武?好啊!那就别用武勋挣下的这份泼天富贵!别用我们王家这张虎皮!倘若没有我那位亲哥哥,如今坐镇京营.哼!” “你当这国公府的门面,还是当年老太爷在世时的光景?还能镇得住那些个虎视眈眈的豺狼?还能让那些蔡太师,高太尉对咱们贾家客客气气?” 她越说越气,佛珠捻动得飞快,几乎要擦出火星来: “门面?门面是要靠真刀真枪撑着的!光靠吟风弄月、伤春悲秋,能顶个屁用!林如海是清贵,是探郎,可他那点翰林院的虚衔,在真正的权柄面前,算个什么东西?能保住他林家几时? “老太太糊涂!她只看见林家那点飘在云彩尖儿上的‘文气’,却忘了咱们贾家这百年基业,这满府的锦衣玉食,这还能在京城立足的最后一点体面,靠的是什么???” (本章完) 第135章 贾府明枪暗箭 第135章 贾府明枪暗箭 王夫人死死盯着林如海消失的背影:“靠的是我哥哥王子腾手里那支能杀人的兵!靠的是他能在朝堂上说一句顶一句的份量!” “没有王家这门姻亲,没有我哥哥在军中这份实打实的根基撑着…哼,这贾家,早不知被多少双眼睛扒皮拆骨,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了!还谈什么‘由武向文’?简直是…痴人说梦!” 此时贾府里。 贾母正房暖阁内,熏笼吐着暖香,炕桌上摆着几碟精致果脯,一盏残茶。贾母歪在引枕上,神色恹恹。林如海穿着官服,恭敬侧坐于下首绣墩。 贾母长叹一声,眼角挤出几点浊泪,用帕子按了按:“如海,你媳妇儿,我那苦命的敏儿……唉!这才几年光景?竟撇下你和玉儿,撒手去了。” “我这心里头,就跟那钝刀子割肉似的,一阵阵的疼。她在家做姑娘时,何等伶俐爽利?嫁了你,也是举案齐眉的好姻缘……谁承想……唉,天不假年,福薄啊!”说着,又拿帕子捂了脸,肩膀微颤。 林如海眼圈也红了,低头哽咽:“老太太节哀。敏儿……敏儿她福薄,未能长久侍奉老太太膝下,是女婿无能。如今……如今只剩玉儿这点骨血……” 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限萧索。 贾母放下帕子,露出微肿的眼皮,目光却陡然锐利起来,盯着林如海: “玉儿!是了,玉儿如今在我这里,你且放心。我待她,就如敏儿一般。这孩子,模样儿像她娘,性子却更孤高些,水晶玻璃似的人儿,聪慧剔透,我看着就心疼。” 她顿了顿,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 “如海,你是我女婿,不是外人。我老婆子今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看玉儿和宝玉,两个玉儿,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宝玉那孽障,虽不喜读书,可心地纯善,最是知冷知热。他待玉儿那份心,我这老眼看得真真儿的。若能把玉儿长久留在身边,配给宝玉,我这死也闭眼了!” 林如海微微一愣,有些踌躇:“老太太厚爱,女婿感念。只是……宝二爷身份贵重,玉儿……怕是高攀了。况府上如今……” 贾母冷笑一声,截断话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三分怨气七分凄凉:“高攀?呸!什么贵不贵重!你当我老婆子真老糊涂了,看不清这府里的光景?外头看着,是烈火烹油,鲜着锦,好不风光!可内里……哼!早被那姓王的娘儿们掏空了!” “面上恭顺,背地里把持着府库钥匙,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八瓣儿攥在手心!还有她那个内侄女,琏儿媳妇王熙凤,更是个人精里的尖儿!泼天的手段,哄得上下团团转,银子流水似的淌出去,都淌进谁家腰包?还不是填了王家那无底洞!” 贾母越说越气,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炕沿,指节泛白: “我活着,仗着这点老脸,她们还不敢太过!我若哪天蹬了腿儿,闭了眼……哼!这宁荣二府,祖宗几辈子攒下的基业,怕是一夜之间就要改了姓王!成了他王家的天下!哪里还有我们贾家子孙立锥之地?” 林如海眉头微蹙,试图宽慰道:“老太太虑得深远。然如今王子腾王大人简在帝心,圣眷正隆,官居显位,权势煊赫。” “贾王史薛,四家同气连枝,有王家在朝中为奥援,于贾府亦是屏障。政事风云难测,多一重依仗,未尝不是好事老太太言重了。两家一体,荣损与共……” 贾母猛地一拍炕桌,震得茶盏叮当响,脸上浮起一层刻薄的冷笑: “糊涂!什么荣损与共?如海,你也是个明白人,怎说这等话?一个家族,靠的是祖宗荫德,靠的是儿孙争气,靠的是诗书传家的底蕴!岂能指望一个外姓人、一个暴发新贵来支撑门庭?” 她啐了一口,眼神里满是鄙夷:“王家?薛家?哼!说到底,不过是些根基浅薄、全赖钻营利禄的暴发之户!纵有捐班得来的官身,那骨子里的市侩铜臭气,穿再好的绫罗也盖不住!有什么根基可言?” “薛家自不必说,挂着‘皇商’名头,骨子里还是商贾!纵有金山银海,那薛蟠是个什么货色?打死人都要王子腾去抹平!这等暴发新贵,全无诗礼传家的底蕴,只知聚敛钻营!” “王家如空中楼阁一般,天子喜怒谁能捋清?王子腾如今是得意,可那官场风云,翻脸比翻书还快!他若在圣前失了势,倒了霉……” “你想想,那些依附他、巴结他的,能落着什么好?只怕第一个要被拖下水、拿来垫背的,就是我们贾家!到时候,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我们这空架子,经得起几下折腾?” “只有书香传家,家基根深才是万年基业!”贾母喘了口气,眼神疲惫而深远: “我贾家只需要小心谨慎低调行事,便能保上数代吃喝不愁,就已经足以,哪有永远的帝王江山,又哪来永远的世家勋贵。依仗王子腾那是饮鸩止渴!” “我倒宁愿宝玉随了他父亲政儿,虽迂腐些,不通世务,到底守着圣贤书,走正途科甲。纵使家业凋零,做个清寒读书人,守着祖茔祭田,清清白白传下去,也好过被这些豺狼虎豹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你看东府珍哥儿,一味高乐,把个宁国府都翻过来了,能有什么好结果?这才是败家的根本!” 她声音越发低沉:“她王家人早看透了我属意玉儿!她怕什么?怕宝玉娶了玉儿,我这老婆子把私房体己都贴补了玉儿!” “怕我贾家有你的帮衬,她王家再难插手!所以才急吼吼地把她那外甥女薛宝钗弄进弄进府长住!什么‘金玉良缘’?那金锁的来历,谁说得清?不过是王家姊妹俩弄的鬼!” “连我打发个伶俐丫头晴雯给宝玉,就为占住他身边第一等通房的位置,将来好给玉儿帮手……这事她都容不下!打量我不知道她背地里怎么嫌晴雯‘狐媚’、‘轻狂’?无非是想把她王家的丫头塞进来罢了!” “这是要连宝玉房里都变成她王家的地盘,想彻底把这贾府,连皮带骨,一口吞进她王家的肚肠里去。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还没死呢!” “你不知道,如今我们这.哼!”贾母又是一声冷笑: “艰难?何止艰难!外头看着架子没倒,内囊早尽上来了!祖宗留下的田庄庄子、古董体己,这些年叫谁掏空了去?” “她那好侄女凤丫头,更是脂粉队里的英雄,杀伐决断,放贷取利、包揽诉讼、克扣月例,哪一桩不是把银子往她王家搬?周瑞家的、来旺媳妇这些陪房,哪个不是王家的耳目心腹?盘根错节,早把这府邸蛀空了!” 贾母胸口起伏,眼中寒光迸射: “我活着,仗着这点老脸祖宗余荫,她们还不敢掀了屋顶!等我咽了气,你再看!这敕造的国公府第,怕是要改姓了‘王’!” “贾赦媳妇木头似的,贾珍只知高乐,媳妇小户人家,贾蓉更不成器,竟然还死在那勾栏之地!!!政儿是个书呆子,管不了内宅!到那时,宝玉、环儿、兰儿这些正经贾家血脉,只怕连立足之地都没了!” 贾母说完,咳嗽几句,又提起黛玉和宝玉的亲事,声音逐渐放缓和,轻声说道: “如海!你方才说什么高攀?真正糊涂啊!你且扪心想想,玉儿是何等金尊玉贵的身份?你林家,世代列侯!你是兰台寺大夫,是前科的探,钦点的巡盐御史!清清白白的诗书簪缨之族,祖上受过皇封的!” “敏儿是我荣国府嫡出的千金小姐,金尊玉贵养大的!玉儿身上流的是贾林两家最尊贵的血!她是侯门千金、探嫡女、国公府的外孙女!这身份,满京城里数数,有几人及得上?” “你再看看我们贾家!宁荣二公,开国功臣,敕造国公府的门第!玉儿配宝玉,是门当户对,是亲上加亲,是珠联璧合!何来‘高攀’二字?宝玉娶玉儿,那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林如海坐在下首黄梨木椅上,他听着贾母的话,微微欠身,声音温和却带着底线:“老太太慈心,为玉儿计深远,如海感激不尽。凭老太太做主便是。只是…”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贾母,目光清明,“玉儿毕竟大了,性子也强。最后终身落于何处,总还要她自己点头才算圆满。强扭的瓜…终究不甜。” 贾母点头笑道:“你放心!我虽是个老糊涂了,可也不是那等拿着棒槌认作针的糊涂长辈!我把玉儿接来,把宝玉也拘在身边,为的是什么?” 她环视着满堂的富贵气象,金玉满堂,却掩不住一丝迟暮的凉意,叹道:“还不是望着他们水到渠成的事儿!?” 话锋至此,贾母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带着又不得不吐的郁结: “谁让我贾家…自己不争气啊!”这五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千斤重量。 “敬哥儿!可世袭了“威烈将军”的爵位,还是乙卯科进士,本该是贾家的中流砥柱。本该是顶门立户、光耀门楣的当家人!” “你看看他…成日里躲在玄真观捣鼓些什么?烧丹炼汞,求仙问道!把个偌大的宁国府,丢给珍哥儿那个不成器的混账东西…” 她胸口起伏,显然气得不轻,“生生把个武勋鼎食之家,弄成了神棍窝、娼寮院!祖宗的脸,都让他丢尽了!” 贾母的声音陡然哽咽,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打转: “还有我那苦命的珠儿…十四岁就进了学,成了秀才公!那是何等聪慧,何等出息!满府里、满京城谁不夸?我指望着他…指望着他重振我们荣国府的门楣,把贾家这杆‘武’字大旗,稳稳当当地交到他这‘玉’字辈手里…” 她深吸一口气:“为了他这份前程,为了让他能安心读书,攀上那青云路,我特特儿地给他求娶了谁?是国子监李祭酒家的千金!正经八百的书香门第,清贵中的清贵!” “李守中大人,那是天下读书人的座师!门生故旧遍天下!我图的什么?不就是想借着这股‘文气’,给珠儿铺路,给贾家这‘武’字根底上,嫁接一根能通天的文脉吗?!” “我那珠儿媳妇李纨,人是极好的,贞静贤淑,守礼知节,不愧是大家闺秀…”贾母的声音充满了天意弄人的绝望,“可天不佑我贾家啊!珠儿…珠儿他…年纪轻轻,就…就撇下我们去了!撇下这偌大的家业,撇下我这白发人…走了!” 最后两个字,如同耗尽了她所有力气。贾母颓然靠在引枕上,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落在猩红的地毯上,滚了几滚,停在林如海脚边。林如海默默弯腰,拾起那串佛珠,递还给贾母。 室内一片寂然。 却说又过了几日。 西门大宅内。 西门大官人得素描功底已然进步,搁笔,将那画纸转向金莲时,金莲只觉画中之人,眉眼含春,体态风流,那抹胸的丰腴被光影勾勒得欲遮还露,坐在葡萄架上荡秋千,比她揽镜自照时更添三分勾魂摄魄的媚态! 又羞又喜的燥热,嗓音都带了颤儿:“爹爹这画的…是哪个狐媚子?倒把…倒把奴家的魂儿都勾了去…臊也臊死了!”说是臊,那偷偷从汗巾子缝里瞄向画纸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痴迷。 轮到香菱这小可怜儿,西门庆竟也画出了别样风致。他让香菱捧着一卷书,撩起裙子,光着两条嫩生生白光光的双腿,坐在园太湖石旁的海棠树下。 香菱本就怯生生的,被西门庆那专注得近乎穿透的目光一看,更是手足无措,粉颈低垂。 画成,香菱只看了一眼,便“呀”地一声轻呼,慌忙用袖子掩住了脸,耳根子红得滴血,这是自己么?怎得这么慵懒娇人,小嘴儿微颤:“官人…画得…画得太真了…婢子…不敢看…”那娇怯的模样,倒比画中更惹人怜爱 大官人让两人各自收起,回到大厅。 贴身小厮玳安弓着腰溜进来:“大爹,徐掌柜那边传过话来了,咱铺子里的绸缎,卖得那叫一个风卷残云!账房先生拨算盘珠子拨得手都酸了!” 西门大官人嗯了一声,慢悠悠呷了口滚烫的参茶,喉咙里“咕咚”一声,才问道:“对面那孟玉楼的铺子呢?” 玳安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声音压得更低,透着幸灾乐祸: “嗨!她那门可罗雀,冷清得能跑马!听说她那库房里压的货都堆到房梁了!不但抢了丝绸生意,本来想买点更便宜布料的,如今都到咱们铺子团丝绸来了。” “除非她豁出去,把裤腰带都勒断了,亏着血本往外甩…可那点本钱,经得起几回折腾?怕是连棺材本儿都要填进去喽!听闻已然是四处找人借钱了。” 大官人这才放心,便将目光转向了后园里那几块从太湖重金购来、丑得各有千秋的怪石。对着那几块嶙峋突兀、孔窍狰狞的石头,倒是“灵感勃发”。 炭条飞舞,浓淡涂抹,竟也鼓捣出几张墨色混沌、块垒狰狞的怪石图来。他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古拙苍劲,意境幽深。 他珍而重之地将那几张“得意之作”卷好,塞进一个紫檀木画筒,换了身新做的宝蓝底缠枝莲纹杭绸直裰,头戴飘飘巾,腰悬羊脂玉玲珑双鱼佩,自觉儒雅蕴藉,风流倜傥。 唤来玳安备马,意气风发地吩咐道:“走!随爷进京!让那京城里的翰林相公、风流名士们开开眼,见识见识咱清河西门大官人的手中的丹青!” (本章完) 第136章 大官人入京,书画状元 第136章 大官人入京,书画状元 却说贾府内。 林如海垂着眼皮,觑着女儿黛玉那单薄如柳的身子骨儿,心头便似打翻了五味瓶,翻搅个不住。 老太太之前那一席话,噼里啪啦,裹枪夹棒的叙说着贾府内的腌臜,明面上是对自己抱怨哭诉,可那话缝儿里透出的机锋,却像蘸了盐水的鞭子,一下下抽在他心尖上——点醒着他林如海,为了自己女儿多看着点贾府。 老太太也看出,自己早已是退无可退的境地了! 他暗自咬牙,腹内忖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圣上隆恩,委以两淮盐务之重寄,命我清查积弊,整顿纲纪。此乃简在帝心,为臣者自当肝脑涂地,以报君父。” “然则,盐政一道,自古便是‘利之所在,弊亦丛生’,牵一发而动全身。” “前朝旧事,殷鉴不远,多少能臣干吏,怀抱澄清之志,却折戟沉沙于这白盐如雪、浊浪滔天之地?‘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此中凶险,岂是虚言?” “如今我林如海,已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步步皆在刀锋之上,圣上给的这天大的体面,可这体面背后……” “历朝历代,盐政淹死的‘体面人’又有多少?哪个不是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个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目光再次落回女儿身上,那份沉重几乎令他窒息。这掌上明珠,这亡妻遗下的唯一骨血,离了他这棵风雨飘摇的大树,又能托庇于何处? 贾府……他心底一声微不可察的冷哼。那钟鸣鼎食之家,表面上团锦簇,烈火烹油,实则“侯门深似海”,内里盘根错节,人心叵测,各房争竞不休,早已失了清贵门第的醇厚家风。 将玉儿孤身置于此等是非之地,岂非明珠暗投,羊入虎口,却也没有别的选择。 正愁肠百结,如坐针毡之际,林如海脑中闪过——自家那门远房宗亲林太太! 三品王招宣府邸,虽非显赫,却也殷实平和,门风清正,远胜这公府侯门的喧嚣浮华! 更是胜在人少清静,少了许多贾府那等腌臜算计。让玉儿常去那边走动走动,散散心,透透气,总好过在这荣国府的大染缸里,被腌臜气闷坏了身子! 想到此处,林如海强抑下胸中翻涌的离愁别绪与对前途的隐忧,勉力牵动唇角,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强压下心头万般不舍,执起黛玉微凉的小手,声音沉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涩意,缓缓道: “好玉儿,圣命已下,为父不日便需陛见述职。盐务干系重大,圣心殷切,恐难久滞京师,待面圣之后,只怕便要即刻启程,赴两淮任所。此后山高水远,关河阻隔……”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贾母院子的方向,压低了嗓门,语重心长道:“老太太待你自然是极好的,这是你的福分。你在此处,需谨守闺训,孝敬尊长,方不负老太太一片慈心。然……” 他话锋一转,“‘君子和而不同’,老太太处,礼数周全自是首要,然事涉己身,亦需有主见,自己拿捏分寸,该尽的孝心半分不能少。” “但也不必事事都随着老太太的性子来,委屈了自己。爹只盼着我的玉儿……开开心心,莫要郁结于心,闷坏了身子。” 他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仿佛交付一件极其重要的托付,声音压低了几分,更显郑重:“若是心里实在憋闷,不痛快,莫要强忍,也莫在府里枯坐,徒伤身心。” “爹想着,那边的清河宗亲,虽非显达,门风清净,离得也近,人情简朴,最宜静养,林夫人又如此喜爱你,你便多去走动走动,权当散心解闷。” “那边宗亲质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透透气也好……强似在这深宅大院里,看那些虚情假意的眉眼高低!” “一则全了宗亲情分,二则散心涤虑,于你身子大有裨益。总强似在这……‘九重恩波之地,看尽那翻云覆雨手’。 黛玉听了父亲这一番话,心中恰似滚油煎沸,又似秋雨打萍,凄楚难言。父亲这交代里头那藏着的“退无可退”四字,她听得明明白白。 她不敢深想,只怕一想,那泪珠儿便要如断线之珠滚落下来。 父亲说“不必事事都依着老太太”,这话听着是为她好,让她自在,可落在她这初来乍到、孤身寄人篱下的女儿耳中,却更添一层凄凉。 老太太待她自是极慈爱的,可这府里上下几百口人,心思各异,她一个“客边”的小姐,失了父亲这倚仗,行事说话,哪能真由着性子? 黛玉强压下心头的酸楚与翻涌的思绪,抬起一双含露目,那眼中已是水光潋滟,却硬是咬着唇不肯落下泪来,怕更惹父亲伤怀。 她微微垂首,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子柔顺中的倔强: “父亲的话,玉儿都记下了。”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 “外祖母待玉儿极是慈爱,父亲尽可安心。玉儿……玉儿在府里,自会‘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敢行差踏错,失了父亲和外祖母的体面。” 说到此处,她抬起眼,深深地望着林如海,藏着深深的忧虑与不舍:“父亲此去公干,干系重大,务请……千万保重身子。盐务繁杂,父亲劳心劳力,更需仔细调养,莫要……莫要过于操劳了。” 提及清河宗亲,黛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温顺地点头: “父亲为玉儿思虑周全,玉儿感念。若……若心中烦闷,会记得父亲的话,去那边走动散心,请父亲勿以玉儿为念。” 她最后深深一福,声音带着微颤,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父亲只管放心前去,玉儿……会好好的。只盼父亲面圣后,早日功成。”说罢,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掩去了眸中几乎要倾泻而出的泪水与万千愁绪。 父女俩在这里各自交代。 远处。 王夫人面色沉郁,薛夫人陪笑周旋,两人远远见林如海和林黛玉倚在亭边栏杆上。 王夫人见到林黛玉瘦影伶仃,一双杏眼含怨带愁,直勾勾望着池水。王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拿帕子掩口,低声道:“你瞧,那小蹄子又摆出这副死样子!活脱脱她娘当年模样,叫人看了就生厌。” 薛夫人忙赔笑道:“姐姐何苦跟小辈计较?” 王夫人却似被勾起了心头火,切齿道:“计较?我计较的是宝玉!天天让那孽障读书,读得脑子都坏了,整日里浑浑噩噩,见了林丫头就丢了魂儿似的。你道读书是好事?” “呸!贾珠便是让这群酸儒逼着读书给逼死的!那时节,老爷们只管逼他考功名,生生熬干了心血,落得个少年夭亡——如今又轮到宝玉,我岂能再容?” 王夫人忽地绞紧手中帕子,牙缝里挤出毒火来:“我那儿媳李纨!日日捧着书装菩萨,我看着她就假清高,便想起我可怜的珠儿!” “若不是当年那群老学究逼珠儿读书考功名,他怎会熬干心血?如今倒好,留下个寡妇抱着贞节牌坊当饭吃,连累宝玉也要走这绝路!” 薛姨妈唬得忙扶她手臂:“姐姐慎言!珠哥儿媳妇到底守着兰儿……” 话未说完,王夫人早一甩袖子啐道: “守?我宁可她改嫁!早日嫁掉更好,装模作样教兰儿背诗诵经,打量我不知道?这起读书种子,专会吸人骨髓!” 薛夫人听得一愣,脚步微顿,脱口道:“姐姐,你平时嘴上不也常夸读书明理……” 未说完,王夫人早冷笑打断:“我说的读书是让他进官圈!读书能和官圈一样?蠢材才信那些虚文!” “我王贾两家,世代簪缨,给宝玉弄个官还不容易?些银子打点,让他跟着大哥哥去武官营,手握些兵权实权才是正途。” “读那么多书又有何用?能当饭吃还是能挡刀枪?不过养出一群书呆子,白白便宜了外人!”她说着,眼角斜睨远处林黛玉,恨意如滔天。 二人话音虽低,却叫远远跟在后头的薛宝钗听了个影影绰绰。 宝钗本是个心思缜密的,只隔着十来步,装作赏,实则耳听八方。王夫人的话虽不甚清楚,但那一腔怨毒,却似寒风刺骨,直透心扉。 宝钗暗忖:“姨妈这恨意,分明是从林姑娘母亲处移来的,如今全倾在她身上了,不知姨妈为何这么恨贾敏,恍若深宅妇人熬了半辈子的酸醋发了酵,化为毒,一股脑倾倒在那林姑娘身上。” 一念及此,宝钗背脊生凉,恍然惊觉——自己投靠贾府,表面是亲戚情分,可原是要做王夫人手上一把刀!园中香柳软,宝钗却觉得脚下石径冷硬如铁,一时竟挪不动步。 ———— 且说西门大官人这一路紧赶慢赶,带着玳安跨马扬鞭,好容易捱了半日光景,远远地,那京城巍峨的影子便撞入眼帘。 但见那城墙高耸,直插云霄,黑压压一片,绵延开去,竟似一条盘踞的乌龙,不见首尾。 城楼子上的琉璃瓦,映着日头,金灿灿晃人眼目,端的是一派“天子脚下,帝王根基”的气象! 城门洞开,车马人流,如同开了闸的浑水,乌泱泱涌进涌出,喧腾得能把人耳朵吵聋。 进了京城街市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幌子招摇,金银铺子亮得晃眼,绸缎庄里色撩人,酒楼饭庄更是人声鼎沸,猜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这京城的繁华热闹,真个是泼天的富贵! 可想到金兵南下,这里将是如何凄惶光景! 大官人骑在马上,记挂着正事,按捺下心潮,拨转马头,径往那京城内团练保甲的校场寻去。到了地头,勒马一瞧,嗬!场子倒是阔大,尘土飞扬。 只见里面一伙军汉,穿着半新不旧的号坎,正吆五喝六地耍弄棍棒,演练马术。 乍一看,倒也齐整,棍棒舞得呼呼生风,马匹跑得蹄声如雷,比起清河县那三五个歪瓜裂枣、破落户凑数的土兵,强了不知多少倍,总算有了几分“官军”的模样。 可细看之下,便瞧出些门道。只见那些操练的军汉,虽然手脚麻利,动作也熟,但一个个眼神飘忽,眉宇间全无半分沙场征战的杀伐之气,倒透着一股子油滑惫懒。 更扎眼的是,好些人撸起袖子擦汗,或是敞着怀歇息时,露出的胳膊、胸膛上,赫然刺着青! 不是张牙舞爪的过肩龙,便是狰狞的夜叉鬼,还有些团锦簇的不知名图样,绿绿,盘踞在皮肉之上。 倒活脱脱像是清河县里,他西门大官人手下那些个每日里在街面上逞凶斗狠、收保护费、看场子的“帮闲”、“泼皮”的集合!只不过,眼前这些“泼皮”,操练得更整齐些,号坎穿得更光鲜些罢了。 西门庆骑在马上,嘴角不由得扯出一丝冷笑,心中已然雪亮:“武松说的果然不错,是个明白人!说什么‘兵痞窝’,真真半点不差! 这京城团练保甲,原来不过如此。看着威风,骨子里尽是些刺龙画虎、欺软怕硬的货色。这等‘精兵’,打劫打劫还行平头百姓还行,真遇上硬茬子,怕不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西门庆正冷眼打量着校场上那群“训练有素的泼皮”,琢磨着如何探个虚实,忽然眼神一凝! 只见校场边上,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对着两个穿着低级武官服色的人点头哈腰,那谄媚劲儿,隔着老远都闻得着骚气! 正是前些日子在林太太府上门前叫骂的,“过街鼠”和“草里蛇”么?这两个泼皮破落户,怎地钻营到京城团练的营盘里来了? 再看那打头的武官,生得八尺身躯,面皮微青,似罩着一层寒霜,眉峰紧锁,一股子怀才不遇的腌臜气直冲顶门。腰间挎一口朴刀,看那刀柄磨得油亮,便知不是摆设。 旁边那副官,背上斜插一张硬弓,膀阔腰圆,也是个真能耍刀弄棒的主儿。 大官人心头“咯噔”一下,如今撞见这两个赌场泼皮和京营的武官勾勾搭搭,心头那股疑云“腾”地就窜成了火苗子! 莫不是……那八百两雪也似的货银,就是这几个杀才串通一气,劫了过去,做了没本钱的买卖? “玳安!”西门庆低声一喝。 玳安立时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从马屁股后头“滋溜”钻将出来,精瘦的脸上堆着十二分的伶俐。 “大爹,您吩咐?”玳安哈着腰,眼珠儿骨碌碌转。 “把那两个点头哈腰、没骨头的泼皮,连同他们巴结的那两个官身,姓甚名谁、祖宗八代、门朝哪开,都给我打听个底儿掉!快去!误了爷的事,仔细你的皮!快着点!”西门庆朝那边努努嘴。 玳安领命,眨眼就钻进旁边看热闹的人堆里。京城地面上的帮闲,比那地沟里的老鼠还多,消息比顺风耳还快。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玳安便又“哧溜”钻了回来,压低声音,竹筒倒豆子般禀报: “回禀大爹,打听清楚了!那魁梧的青面武官,便是这京城团练保甲的统领,姓杨名志!听说是将门之后,祖上还出过令公哩!一身武艺端的是惊人,有万夫不当之勇!” “只是……唉,时运不济,听说得罪了上头,一直郁郁不得志,时乖命蹇,不得升腾,憋屈在这腌臜团练营里,管束着一帮刺头泼皮。旁边那个副官,姓史,名儿没太真,都唤他史副官,弓马娴熟,也是个狠角色。” 西门大官人,心里头电光石火般转开了:“杨志?将门之后?空有一身本事,还不是被人按在这腌臜窝里,管着一帮刺青泼皮?郁郁不得志……郁郁不得志就要抢爷我的货银?” 玳安接着道:“至于那‘过街鼠’张三、‘草里蛇’李四两个泼才,是京城的帮闲说,这俩货色仗着会几下拳脚,懂些歪门邪道,专在各大赌坊、暗窑子里钻营,替人平事儿、设局、收烂账,手脚麻利,心肠也黑。听说早攀上了好几条‘路子’,其中就有这团练营的史副官,连杨统领也搭上了线!” 大官人听到这里,心中豁然开朗,如同拨云见日:“好!好!好!原来是这群京城赌场里的下三滥泼皮,攀上了这团练营的‘高枝儿’,合起伙来做局,坑到你西门爷爷头上来了!真当爷好欺负不成?” 他盯着远处还在对史副官谄笑的“过街鼠”和“草里蛇”,又扫了一眼那郁郁寡欢的杨志,眼神闪烁不定,有点意思了。 爷倒要看看,是你们这群蛇鼠一窝的道行深,还是爷这手段高!想坑爷的银子?爷叫你们连本带利,连皮带骨都给我吐出来! 大官人不再看那校场,猛地一勒马缰绳,那菊青马儿“希律律”一声长嘶。 对玳安道:“走!先寻个落脚处。这京城的水,浑得很,也深得很!爷得好好摸摸这潭子底下的王八!” ———— 宫内,紫宸殿侧暖阁。龙涎香细细,金兽吐瑞烟。 官家今日兴致颇高,正背着手,绕着一块新进贡来的太湖奇石细细品鉴。 那石头高约丈余,通体孔窍玲珑,色泽青灰中透着玉润,姿态嶙峋奇崛,如云蒸霞蔚,又似鬼斧神工雕琢的仙山琼阁。 官家越看越爱,手指在那冰凉的孔窍间摩挲,眼中尽是痴迷之色。 “高卿,你来看,”官家头也没回,唤了一声侍立一旁、揣着手赔笑的高俅,“此石气象如何?” 高俅忙不迭凑上前,腰弯得几乎要折过去,脸上堆砌着十二万分的惊喜与赞叹,嗓门拔得老高: “哎哟,我的万岁爷!这……这简直是天降祥瑞,地涌奇珍啊!您瞧瞧这孔窍,生得多有章法!这气势,端的磅礴!” “臣在东京城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第二块能及得上它万一的!好!好!好!真正是块通灵宝玉,合该摆在万岁爷的艮岳里,受日月精华,镇我大宋气运!” 他唾沫星子横飞,一连串的“好”字蹦出来,恨不得把毕生所学的马屁词汇都堆砌上去。 官家嘴角微翘,显然受用,但眼神依旧粘在石头上,又转向阶下恭立的蔡京:“蔡卿,你是懂画的,于这‘石’道,亦是行家。你且说说,此石可入得眼?” 太师蔡京身着簇新的绛紫仙鹤补服,腰束玉带,恭敬地垂手侍立。他虽已年过甲,保养得却极好,面皮白净,只一双老眼精光内敛,如同深潭。 他在一旁早已将这石头上下打量了无数遍,心中早有腹稿。他趋前两步,姿态比高俅优雅得多,但那份谄媚却藏在更深的文辞锦绣里: “回禀官家,此石真乃造化神秀,鬼斧天成!观其势,如太华千仞,孤峰插云。品其韵,似米家云山,水墨氤氲。孔窍勾连,暗合阴阳八卦。” “纹理盘曲,隐现龙章凤篆。置于御苑,非止增色,实乃聚天地之灵气,彰圣朝之祯祥!臣观此石,心神俱醉,恍若置身蓬壶仙境矣!” 他一番话引经据典,说得天乱坠,将那石头捧到了天上。 官家听得龙颜大悦,抚掌轻笑:“蔡卿果然法眼如炬,点石成金。” 他复又看向石头,仿佛不经意地问道:“此等灵物,不知是何方水土所育?又是何人如此有心,解朕之癖,千里迢迢送到御前?” 侍立在官家身侧的大珰梁师成,一直眼观鼻、鼻观心,此刻恰到好处地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 “启禀万岁爷,此石名唤‘神霄玉宇’,出自太湖三万顷碧波深处,采掘运送,耗费了无数人力心血。进献此宝者,乃是新晋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 一旁高俅,一听“王子腾”三个字,脸上的谄笑瞬间僵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了脖子! 这厮如今横行无忌,四处不给自己颜面不提,外甥薛蟠才打过自己儿子。自己竟然还给他抬轿子。 高球方才那番唾沫星子乱溅、舌底生莲的奉承话,此刻倒似烧红的铁蒺藜,硬生生杵在嗓子眼儿里! 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噎得他面皮紫涨,喉头咕噜作响,活脱脱生吞了一大口馊腐的隔夜饭,又似喉头塞着个粪橛子! 他脖项一缩,王八似的恨不能将自家那舌头嚼碎了,囫囵咽回肚肠里去。 阶下的蔡京,面上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了然的弧度。 他微微颔首,仿佛梁师成的话只是印证了他早已知道的事实,平静地接话道:“正是。王大人忠君体国,实心用事。京营在他治下,气象一新。” “此次觅得此等奇石献于御前,更是其拳拳忠敬之心,天地可鉴!”他语气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王子腾?”官家闻言,终于将目光从奇石上移开,落在梁师成脸上,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又是他?前番京营整饬得力,朕记得也是他。如今又献此奇石……此子,倒是个有心的。” 梁师成连忙附和:“正是!王大人忠君体国,实心用事。” 官家嗯了一声,又问:“蔡卿,这一次‘宣和睿览’之会,各处进献的书画如何了?初筛之事,定了由谁主持?” 蔡京闻言回道:“回禀官家,此乃风雅盛事,非精于此道、眼力通神者不可担纲。臣与几位学士再三斟酌,唯有时任书画学博士的米元章,由他掌眼初筛,定能沙里淘金,不负圣望。” 他顿了顿,抬眼觑了下官家神色,继续道,“如今四海承平,勋贵仰慕天颜,闻此雅集,无不踊跃。京城内外,乃至各州府进献的墨宝珍玩,已如百川归海,汇聚京城。” “待米博士这‘头道筛子’过了,精中选精的佳作,方能呈送入这宣和宝殿,于御前雅集之上,供官家您……圣目御览,亲点魁首!——又是我大宋文华盛事,必将名垂丹青,光照千秋!” 官家听罢,面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高深莫测的神情,只微微颔首,挥了挥手。 蔡京与高俅对视一眼,知道该退了,又说了许多颂圣的话,这才躬身告退。 阁内重归寂静。 官家踱回软榻坐下,端起早已温凉的茶盏,却未饮,只是看着袅袅茶烟出神。 片刻,他眼皮一撩,看向侍立如泥塑木雕般的梁师成: “师成啊,方才蔡京说的那个王子腾……他府上送进宫的,是哪个来着?朕一时倒记不真了。” 梁师成身子立刻又矮下去三分,声音谄媚:“回万岁爷的话,是元春姑娘。原系荣国府贾家送进宫来当差的。” “她父亲是工部营缮司的郎官贾政,母亲是金陵王家的小姐王氏。” “元春姑娘入宫后,行事稳重,知书达理,很得各宫娘娘的意,如今在宫里当女史,是个极妥当的人儿。” (本章完) 第137章 进府会宝钗,元春晋升 第137章 进府会宝钗,元春晋升 官家放下茶盏,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两下,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哦?贾家……王家……倒像是听谁提过一嘴。既是这般出身,又是个明白人……在女史位份上,也委屈了。” “既如此”他略顿了顿,目光投向那块名为“神霄玉宇”的奇石,那嶙峋的石影仿佛映在他深邃的眸子里: “传朕的口谕:擢升贾元春为凤藻宫尚书。既然是个妥当人,就让她担点更重的担子吧,升一升,升一升吧。” “是,奴婢立刻去办!”梁师成弓着身子低声道。 ———— 天香楼内。 屋内陈设着素净的帐幔,焚着淡淡的檀香。 秦可卿歪在榻上,一身簇新的重孝,白得刺眼。那孝服裁剪得极是合体,偏生裹在她身上,愈发显得腰肢纤细,不堪一握,更衬得胸前那鼓胀胀的,似要将那素白的绫罗撑破一般,显出几分与这丧事极不相称的、惊心动魄的腴腻来。 她脸色苍白却比以往多了一些血色,眉尖微蹙,眼波流转间带着水汽,倒比平日更添了十二分的楚楚可怜。 只听帘栊响动,一阵香风扑鼻,王熙凤已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大红的裙子,越发显得身段风流,尤其那圆滚滚、沉甸甸的臀儿,行走间款款摆动,自有一股泼辣辣的风情。 她一双丹凤眼滴溜溜在秦可卿身上一扫,目光似火镰擦过,尤其在秦可卿那被孝服紧裹的巨脯子上打了个转儿,嘴角便噙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哎哟我的好可儿,”王熙凤挨着榻沿坐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热乎气儿直扑秦可卿的耳根, “这里没旁人,就咱们姐妹说句体己话儿……怪道人都说蓉哥儿没福,瞧瞧你,这才守了几日?这小脸儿倒像剥了壳的鸡子儿,白里透红,比先前还水灵润泽了几分!敢情是……物极必反了?” 秦可卿心中猛地一紧,像被蝎子尾巴蜇了一下,慌忙摇头,声音细弱蚊蝇:“婶子快别浑说……许是……许是心里空落落的,倒显得皮相虚浮了……”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胸前的孝服领子,欲盖弥彰。 王熙凤哪里肯信?她身子往前倾了倾,那大磨盘丰臀在凳上压出深深的印子,一双利眼紧紧盯着秦可卿闪烁的眸子。 笑道:“既如此,那我再问一桩奇事。前儿听说有人巴巴儿地跑到城外几十里地的观音庵,去给太太做道场?放着京城那么多香火最旺的尼姑庵不去,倒舍近求远,累得那起没眼色的奴才们跑断了腿,是为何故?” 秦可卿脸上血色“唰”地褪尽,指尖冰凉,强笑道:“婶子有所不知……静虚庵……那几日正修缮……” “修缮?”王熙凤嗤笑一声,截断她的话头,声音更低,带着一股子洞悉隐秘的得意,“好可儿,你哄鬼呢!那日去观音庵寻你的时候,我在那大殿下就问过跟着你的那些小幺儿了——你车马出了城,先拐到哪去了?嗯?清河县?” 她说着,伸出染着蔻丹的纤指,轻轻在秦可卿紧绷的孝服肩头一点,那指尖的热度烫得秦可卿一哆嗦。 “好你个没良心的小蹄子!说是去给母亲上香,你倒有心思去私会那等风流人物?说说,我依稀记得那西门大官人……” 王熙凤凑得更近,气息都喷在秦可卿烧红的耳廓上,声音带着狎昵的调笑,“……一股子邪气入骨的勾人劲儿?” 秦可卿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那孝服裹着的大物剧烈起伏,几乎要破衣而出。她羞得无地自容,又惊又怕,语无伦次地急辩:“婶子!天大的冤枉!我……我只是……那西门……” “嘘——!”王熙凤猛地竖起一根手指按在自己鲜艳的唇上,眼中精光四射,笑意却更深,带着一种猫捉老鼠的调弄,慢悠悠地吐出后半句:“你还没告诉我,是不是.邪气?” 这两个字像冰锥,瞬间将秦可卿钉在了原地,所有辩解都噎在喉咙里,只剩下一双惊恐欲绝、水光潋滟的大眼睛,茫然无措地望着眼前这张艳若桃。 秦可卿那张绝色的脸蛋儿,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白得像刚糊好的窗纸。她樱唇微颤,声音细碎得如同蚊蚋嗡嗡:“婶……婶子明鉴…我…我当真是身子骨不爽利,去……去找他瞧病……” 王熙凤从鼻子里“哦?”了一声,拖长了调子,一双丹凤眼斜睨着秦可卿,脸上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神情,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像看穿了什么极有趣的把戏。 “哦——?真·是·看·病?”她把那四个字咬得又慢又重,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秦可卿紧绷的心弦上。 “真……真是看病!”秦可卿急得几乎要哭出来,胸脯在素白的孝服下起伏得更剧烈了,那紧绷的衣料勾勒出的浑圆曲线,此刻只显得无比脆弱和慌乱。 王熙凤瞧着秦可卿这副魂不附体的模样,心头那股窥破隐秘的得意劲儿更足了。 她忽然凑近了些,几乎贴着秦可卿的鬓角,压低了嗓子,吐气如兰:“好可儿,你哄别人也就罢了,还哄我?那晚在大殿里,我扶着身子走路,你身上那股子味儿……啧啧,可不是药香,倒像是……” 她故意顿住,眼神暧昧地在秦可卿身上溜了一圈,才慢悠悠、带着露骨调笑地补上,“……像是哪个精壮汉子身上捂出来的汗气!隔着几层衣裳都透出来了!” 这话如把秦可卿吓了一跳!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羞愤欲死,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 虽是强忍着表情,可那身重孝此刻像烧红的烙铁裹在身上,烫得她浑身发颤,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连同衣里子潮湿一片,一股股的往外直窜。 这汗一出不打紧,原本清淡的体香,此刻被热气一蒸,竟似被点燃了一般,愈发浓郁地透了出来。那身重孝的素白绫罗,被汗水微微濡湿,更显出一种被惊惧催熟的、熟透蜜桃般的丰腴肉感。 王熙凤离得极近,这股陡然浓郁起来的暖香直直钻入她的鼻孔。她非但不避,反而像嗅到了什么稀罕物事般,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那古怪的笑意更深了,眼神里闪烁着猎人发现猎物破绽的兴奋精光。 “啧啧啧……”王熙凤咂了咂嘴,声音拖得又长又媚,“好香……真是好香!这味儿,就和那晚在观音庵大殿里,挨着你时闻到的一模一样!甜丝丝,暖烘烘,闻着就叫人骨头缝里发酥……” 她故意顿住,欣赏着秦可卿因极度羞耻而紧闭双眼、睫毛剧烈颤抖的模样,然后才慢悠悠地、带着致命的调笑补上那最后一刀: “不过嘛……今儿这香,倒是清亮了些,独独少了那股子……嗯……混着男人汗气的、热腾腾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骚’劲儿!可惜了了!” “婶子——!!!”秦可卿再也承受不住,发出一声濒死般的哀鸣,那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 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几乎瘫软在榻上,汗湿的孝服紧贴着曲线毕露的身子,更显得楚楚可怜又惊惶万状,她双手死死捂住滚烫的脸颊,像是将她心底最隐秘、最羞耻的秘密赤裸裸地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就在这香艳又窒息、几乎要绷断的当口,外间帘子“哗啦”一声响,平儿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她脸上带着少见的喜气,脆生生地禀道:“二奶奶!大喜!大喜啊!宫里刚传出来的信儿,咱们家大小姐晋封凤藻宫尚书了!太太欢喜得了不得,立时打发我各处报喜,头一个就让我来告诉您!” 平儿报完喜,见屋里气氛有些异样,二奶奶脸上似笑非笑,蓉大奶奶更是面上看不出来是喜是悲,她也不敢多问,福了一福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待平儿一走,方才那股子剑拔弩张的调笑气氛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冲淡了些,却又迅速被另一种沉甸甸的阴霾取代。 王熙凤脸上那古怪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烦忧的叹息:“唉——!” 秦可卿惊魂未定,见她叹气,下意识地顺着话头,声音还带着未尽的颤抖:“这……这晋封是泼天的大喜事……婶子怎地叹气?” 王熙凤猛地转过身,那种调笑已经全然不见,脸上已换了一副管家奶奶的愁苦相,她甩了甩手里的帕子,像是要甩掉什么晦气,苦笑道: “我的好可儿!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怎么也说这外行话?这当然是天大的喜事,是咱们造化,是贾府的体面!可这体面、这造化,它……它是要银子堆出来的啊!” 她掰着手指头,声音透着精明的算计和深深的肉疼:“这晋了女官,宫里头上上下下,从总管太监到有头脸的宫女嬷嬷,哪个不得打点到?” “那都是明晃晃的窟窿眼儿!还有那最最紧要的梁师成梁公公,那可是官家跟前一等一的红人,他的那份‘孝敬’,更是轻不得、慢不得、少不得!” “这林林总总,哪一处不得从我掌着的账房里往外淌银子?这哪里是喜讯,分明是催命的账单子!我这管账的,心肝儿都疼得抽抽了!”王熙凤叹着气,满面忧愁。 秦可卿听着,一时也忘了方才的惊惧,只怔怔地看着王熙凤那副为银子发愁的泼辣模样,孝服下的胸脯起伏渐渐平缓,却只觉得心头更添了一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贾府那气派的黑油大门前,西门大官人,身新做的宝蓝底缠枝莲纹杭绸直裰,头戴飘飘巾,腰悬羊脂玉玲珑双鱼佩,儒雅蕴藉,风流倜傥,端的是富商儒生气派。 他递上名帖,指名道姓要见薛家大爷薛蟠。 不多时,只听里面一阵咚咚咚的沉重脚步声,夹杂着粗嘎的笑骂:“哪个不长眼的挡爷的路?滚开滚开!” 门房小厮慌忙闪开,只见薛蟠如同一座肉山般撞了出来。他今日穿了件大红遍地金的袍子,愈发显得面皮油亮,膀大腰圆,敞着怀,露出里头葱绿撒的汗巾子,一股酒气混着浓烈的香囊味儿扑面而来。 薛蟠那双被酒色浸得浑浊的眼睛,一落到西门庆身上,登时放出光来,如同饿狗见了肉骨头!他张开双臂,像头熊瞎子似的,猛地扑将上来,不由分说就给了大官人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那力道之大,勒得大官人这练家子都觉得肋骨生疼,差点背过气去。 “哎哟我的亲哥哥!西门大官人!可想煞兄弟我了!”薛蟠搂着西门庆,一张油汗涔涔的大脸直往西门庆肩窝里蹭,嘴里喷着酒气和唾沫星子, “我的好亲哥!你是不知道,自打回了这劳什子京城,兄弟我是度日如年啊!那些个酸文假醋的玩意儿,没一个对兄弟脾胃!哪有哥哥你爽利痛快?兄弟这心里头,就跟猫爪子挠似的,日也想,夜也想,就想着哥哥你那……嘿嘿嘿……” 他挤眉弄眼,发出一串猥琐至极的笑声,搂着西门庆的手还不老实地在他背上用力拍打了几下。 西门大官人激得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胳膊。他强忍着不适,费力地从薛蟠那铁箍似的怀抱里挣出半边身子。 “薛兄弟,久违久违!哥哥我也惦记着你呢!”西门大官人打着哈哈,声音有点发干。他赶紧转移话题,生怕薛蟠再扑上来,“此地不是说话处,兄弟的宝刹在……” “对对对!瞧我高兴的!”薛蟠一拍脑门,震得肥肉乱颤,亲热地揽住西门庆的肩膀,半拖半拽地就往贾府东南角一处僻静的院落走去,嘴里兀自絮叨着思念之情, “哥哥快随我来!我那院子清净!好东西备着呢!哥哥你是不知道,有了你之前在清河县给兄弟的交代,弟弟我在京城这风月场子里,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把那帮平日里眼高于顶、只会吟酸诗唱小曲儿的京城勋贵子弟,全他娘的给比了下去!” 他激动得手舞足蹈,仿佛那“战场”就在眼前:“哥哥你是没瞧见!在‘藏香阁’、‘醉仙楼’那些顶顶有名的销金窟里!兄弟我,嘿!仗着哥哥给的交代,那叫一个威风八面!” “北静王府的小王爷水溶,郡王家的穆老三,平日里人模狗样,到了那销魂帐里,脱了裤子都是银样镴枪头!三五个回合下来就软脚虾似的趴窝了!” “西宁郡王金家那个金二,南安郡王霍家那个霍小五,平日里鼻孔朝天,结果呢?兄弟我以一敌二!车轮战!杀得他们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认了输!” 薛蟠猛地一拍胸脯,肥肉乱颤,唾沫横飞:“可兄弟我呢?嘿!那真是龙精虎猛!一晚上连战数场,车轮战都不在话下!把那几个头牌粉头儿,折腾得人仰马翻,哭爹喊娘,直喊‘薛大爷饶命’!”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盖世英雄,脸红脖子粗地吼道: “就凭这份真刀真枪的‘本事’!哥哥,你猜怎么着?现在京城里那些顶尖公子哥都服我,那些粉头儿,提起兄弟我薛大爷,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她们还凑在一块儿,给兄弟我起了个响当当、顶呱呱的浑号!她们都叫兄弟——‘肥面金刚杵’!” “兄弟如此畅快,做哥哥的也为你高兴。”西门庆见他这副模样,话锋却是一转,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商人的精明探询道:“只是哥哥此番前来,另有一桩要紧事想打听打听。” 薛蟠一愣,拍了拍胸脯:“哥哥且说,没有弟弟我不知道的!” 他凑近了些,几乎贴着薛蟠的耳朵,“兄弟在京里,可认得……专做盐引生意的大盐商?” 薛蟠闻言愣了一愣,茫然地眨巴着那双小眼睛,肥厚的嘴唇嘟囔着:“盐商?……盐引?……” 他拧着粗眉毛,使劲儿想了想,然后很干脆地一摇头,脸上的横肉跟着晃荡,“不认得!弟弟我认得都是些斗鸡走狗、吃喝嫖赌的朋友,谁耐烦认得那些满身铜臭、算计死人的盐贩子?忒没意思!” 薛蟠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茶碗都跳了一下,唾沫横飞地嚷道:“哎呀!哥哥你问这个干嘛?不过……我虽然不认得,但我妹妹宝钗肯定门儿清啊!” 他脸上瞬间又堆满了得意之色,仿佛妹妹的能耐就是他的本事, “我们薛家祖上就是皇商,专管着采买进贡的!虽说现在……嘿嘿,但那些门路还在!盐商?那帮人想巴结内务府、想弄盐引,都得走这些老皇商的门道!我妹妹打小跟着妈料理这些,心里跟明镜似的!谁家底子厚,谁家路子野,她准知道!” 薛蟠越说越兴奋,仿佛自己立了大功。他腾地站起身,浑身的肉都在激动地颤抖:“哥哥你等着!我这就去把妹妹给你找来!让她好好跟你说说!你等着啊!” 话音未落,这呆霸王薛蟠,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体统,迈开两条粗腿,甩着袍角,屁颠屁颠、咚咚咚地就冲出了房门,留下西门大官人在屋内。 贾府为林姑老爷林如海升迁归京所设的欢庆宴,正紧锣密鼓地铺排开来。 雕梁画栋间悬起簇新的彩绦宫灯,檀木长案上铺着猩红毡毯,金盘玉盏、时新果品流水般摆列,空气里浮动着酒香、香与刚出炉点心的甜腻暖香。 薛宝钗一身家常打扮,却也难掩其丰腴华贵,正立在厅中指挥几个伶俐的小厮丫头布置席位、摆放插瓶牡丹。 她身着件水红绫子对襟薄袄,那料子极软极滑,紧紧裹着上身,勾勒出胸前饱满圆润的弧度,随着她指点江山的动作微微颤动,袄子领口微松,露出一段奶白如脂的颈子,几缕乌油油的发丝被细汗黏在腮边。 行走间裙摆摇曳,隐约可见底下丰腴小腿的轮廓,脚上一双掐金挖云软缎鞋,莲步轻移,腰肢款摆,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她边指挥边与几位帮忙的贾府内眷谈笑,声音不高不低,圆润温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粉面含春,丹唇微启,露出细米银牙,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忽地,一个穿桃红比甲的小丫鬟急匆匆碎步进来,绕过忙碌的众人,直走到宝钗跟前,福了一福,低声道:“宝姑娘,蟠大爷在外头寻您呢,说有要紧事。” 宝钗正拈起碟中一枚小巧玲珑的玫瑰莲子酥要尝,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那水葱似的玉指停在空中,面上笑容未减,只淡淡地道:“哥哥找我,能有何事,不是哪里又闯祸了?告诉他,我这儿正忙着,不得空,让他晚些再说。” 小丫鬟却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神秘:“蟠大爷说……是清河县来了位极要紧的客人,指名要见您。说……说是姓西门的公子……” “哐啷”一声轻响!宝钗指尖那枚精巧的玫瑰莲子酥,竟直直坠落在地,滚了几滚,沾了尘土。她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巨雷劈中,僵在了当场! 那张原本粉光致致、从容含笑的芙蓉面,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煞白。 一双平日里沉静如秋水的杏眼,此刻瞪得溜圆,瞳孔深处仿佛有惊涛骇浪骤然翻涌,又似有万千星火瞬间点燃!那丰润饱满的胸脯剧烈地起伏起来,水红绫袄下的曲线被撑得愈发明显,急促的呼吸几乎要冲破那层薄薄的绸缎。 她呆立着,宛如一尊骤然失魂的玉美人,周遭喧嚣的布置声、人语声,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云雾,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清河县”、“西门”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心尖最柔软也最隐秘的地方。 “宝丫头?这是怎么了?”旁边的王夫人最先察觉她的异样,看她面色突变,手中零嘴落地,关切地问道。邢夫人、李纨等人的目光也投了过来。 宝钗被这一声唤得浑身一激灵,如同大梦初醒。那失神的眸子猛地聚焦,眼底深处那狂喜的、难以置信的火焰被她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强行压下。 她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几乎要泄露心事的眸光。脸上硬是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极力维持着平日的镇定: “没……没什么,姨妈。想是方才站得久了,有些头晕气闷。”她抬手,用那水葱般丰腴白腻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掠了掠鬓边那几缕汗湿的发丝,指尖却冰凉微抖。“我……我出去透口气,片刻便回。” 话音未落,也顾不得再解释什么,更不敢看众人探究的眼神,她几乎是有些踉跄地转身,葱绿百褶裙旋起一阵慌乱的风,那被紧裹在绫袄下的丰满身姿,此刻因心绪激荡而微微发颤。 她步履匆匆地向外走去,莲步失了往日的稳重,显得有些急乱,裙裾拂过门槛时,甚至带倒了旁边一枝刚插好的芍药。 当真是他!那清河县的冤家!这早该断了念想、只道今生再难相见的魔障星,竟从天上掉下来,直直砸到这府里来了! 一股子滚烫的狂喜,如同烧沸了的滚油,“滋啦”一声,兜头浇在她那颗被规矩礼教层层裹紧的心尖尖上!那点子苦苦支撑的体面、周全的算计,霎时如同雪狮子向火,化得无影无踪。 一股子蛮横的热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在她那丰腴熟透的肉身子骨里横冲直撞起来。胸脯里那鼓胀胀、沉甸甸的,被绫袄紧裹着,此刻竟似揣了两只活兔子! 心窝子里更是养着个活物,咚咚咚擂鼓也似,撞得她胸口生疼,耳中嗡嗡作响,连那贴身小衣的带子都勒得紧了,气儿也喘不匀。 脚下虚浮,一步深一步浅,软绵绵踩在套子上,又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烫得她心慌意乱,烫得整个身子都酥了,软了,化了,又酸又胀、又惊又怕、又羞又臊。 (本章完) 第138章 宝钗索词 【月初爆更求月票!! 第138章 宝钗索词 【月初爆更求月票!! 宝钗脚步虚浮,心口那团火烧得她口干舌燥,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几重月洞门,直奔那僻静的厅侧厢。 她停在廊下,手扶着冰凉滑腻的朱漆柱子,胸脯剧烈起伏。她深吸几口带着香的凉气,强自镇定,指尖却忍不住抚了抚鬓角,理了理微乱的裙裾,葱绿百褶裙下,一双软缎鞋里的脚趾都紧张地蜷缩起来。 推门进去,厅侧厢的光线有些暗,那人正和薛蟠说着事,没有发现她进来。 凭心而论,薛宝钗自那马车一夜后,早把这勾了她三魂七魄冤家,狠狠地揉碎了,塞进心窝最深的角落,拿千斤重的铁锁锁了。 并非她虚情假意,更非她将这冤家忘了个干净。那蚀骨的相思,如同烙印,刻在皮肉里,融在骨髓中,夜深人静时便丝丝缕缕地钻出来,烧得她锦被里的小衣都汗湿一片。 只是她的性子,天生便带着一股子商贾人家打磨出的冷硬与识时务的算计,骨子里藏着思念却也被礼教死死压住。 待那癫狂的飞蛾扑火退去,露出的还是那个薛家端庄持重、步步为营的大小姐。 用那冷香丸似的理智,一层层的紧自己,将那夜的思绪死死摁在心底,面上依旧是那朵不蔓不枝、贞静娴雅的牡丹。 她看得透,也想得狠。若此生再无缘撞见那西门冤家,断了这份烧心蚀骨的念想……她薛宝钗,便会彻底冷了那腔子里的火,认了命,吞了那冷香丸,把自己锻造成一柄没有温度、只论利害的刀。 她会顺从王夫人和薛姨妈那“金玉良缘”的摆布,嫁给贾宝玉那个锦绣堆里长出的空心玉人儿,是规行矩步的大家闺秀,是替丈夫操持家业的贤内助。 却不是那一夜碾碎自己不顾一切的薛宝钗。 听见门响,他转过身来——正是那张让她魂牵梦萦、在无数个孤寂深夜里细细描摹过的脸! 他穿着宝蓝底缠枝莲纹杭绸直裰,头戴飘飘巾,腰悬羊脂玉玲珑双鱼佩,少了一份码头的英勇仗义,少了一份闺房的温柔邪气,却多了一份风流儒雅。 这杀千刀的冤家,你又来找我作甚? 带.带我走么? 宝钗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脸颊烧得滚烫,连耳根颈后那片细腻白嫩的皮肉都染上了一层动人的薄红。她那双平日里沉静如水的杏眼,此刻亮得惊人,水汪汪、雾蒙蒙的,直勾勾地锁在他脸上,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羞怯和不敢置信的柔情。 薛蟠只见自家妹子薛宝钗俏生生立在当地,一张粉面恰似三春桃浸了胭脂水。杏眼儿水汪汪,眼波流转,微微侧着身子。 自己从没见过妹妹这副痴情样子。那分明是女子见了心上人才会有的羞态!那眼神……黏糊糊的,像是能拉出丝来! 薛蟠见眼前这情景,这俩人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劲儿,如同刚掀开盖头的烧刀子,又冲又辣,直往人鼻孔里钻!他再蠢,也没蠢到以为这俩人是在这儿清清白白地谈盐引子!分明是干柴遇了烈火,只差一个火星子就要烧起来!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金玉良缘?那劳什子玩意儿!自家老娘和姨妈背地里嘀咕多少回了,想把妹妹塞给贾宝玉那个娘娘腔! 呸! 自个打心眼里瞧不上贾宝玉那小子,那厮听见自己说去嫖妓,那眼神就跟看臭虫似的,假清高! 他自己整天跟几个粉头油面、雌雄莫辨的小戏子,摸摸索索,和那秦钟白面皮搂搂抱抱,倒装起圣人来了?男人不风流,还当什么男人?妹妹要是真跟了那假正经,能有什么乐子? 眼前这西门好哥哥……虽然家世不如那贾宝玉,可家世这玩意顶屁用,跟自个混在一处吃酒赌钱、眠宿柳的那些败家玩意儿,哪个不是顶着祖宗的招牌? 一个个内里早烂透了!个个比老子还畜生,老子就是嫖个妓,那姓高的仗着爹是太尉,和那几个郡王之子,搞了多少良家妇女,害了多少家破人亡! 可看妹子这情态,分明是动了真心的!自个混账归混账,妹妹的开心,比什么狗屁的家族联姻、金玉良缘都正经得多!只要妹子喜欢,只要不是那贾宝玉,他薛大爷就愿意帮衬! 薛蟠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看看满面含春、眼波欲流的妹妹,又看看那眼神都快黏在妹妹身上的大官人,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他那张粗豪的脸上挤出一个自以为心照不宣、实则十分促狭的笑容,嘿嘿干笑两声,嗓门洪亮地打了个哈哈: “哟!妹妹也在啊!你们……你们聊着!我……我忽然想起,琏二哥约了我去他那儿看新得的两只蝈蝈!对对对,看蝈蝈!你们先谈正事!正事要紧!” 他一边说着,一边夸张地拍着脑门就往外退,动作麻利得跟他那壮硕的身躯毫不相称。 他几步就退到了门外,还顺手把那厅的门扇给带上了大半,只留下一条窄窄的缝,笑着就往贾琏府上走去,走了数十步忽然心里“咯噔”一下,猛地一拍大腿! “坏了!”他这脑子才转过弯来!这两人干柴烈火,情意绵绵,自己这妹妹又是头一回动情,西门好哥哥又是那红粉教头……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有道是:姐姐妹妹爱俏郎,解渴哪管热茶凉! 万一……万一情难自已,弄出点什么,自个忽然当舅舅到好事一桩,可哪个不长眼的婆子小厮撞破了,这传扬出去……妹妹这千金小姐的清誉可就他娘的彻底毁了!这可是在规矩比天大的贾府!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薛家呢! 薛蟠顿时觉得肩上责任重大!他薛大爷虽然混账,可讲义气!尤其对自家妹子!这事既然让他撞见了,又存了成全的心思,就不能撒手不管! 他猛地挺直了腰板,那张粗豪的脸上竟显出几分少有的郑重。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无人,便像一尊门神似的,叉开双腿,牢牢杵在了那外门口。 倘若有人来访,他第一时间别能知道,引去别处,万一拦不住,好歹吼上一嗓子。 他搓了搓手,脸上又浮起那种促狭又得意的笑容,心里美滋滋地盘算起来:“嘿嘿,等这事儿成了,你就是我正经妹夫了!到时候,看你还不得好好谢谢我这个大舅哥?” 厅内。 薛宝钗丰润的唇瓣微微张着,想唤他,喉咙却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了,只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颤音的:“…大…大官人?” 宝钗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只是那尾音终究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抖,像春日里被风吹皱的池水:“不知…大官人今日到此,所为何事?” 她依旧垂着眼,长睫如同蝶翼般轻颤,目光落在自己葱绿裙摆上绣着的缠枝莲纹,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西门大官人看着她微微低垂、露出一段腻白颈项的侧脸,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了几分: “薛姑娘,”他向前略略倾身,一股淡淡的男子气息混合着旅途风尘的味道飘了过来,拂过宝钗敏感的耳廓,“我此来,自然是找你。” 嗡———! 这话不停的在宝钗耳边震动。 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混合着难以置信的眩晕,猛地冲上头顶!双腿一软,脚下那双软缎鞋里的玉足再也支撑不住丰腴的身子,整个人如遭电击般剧烈一晃,幸得她下意识死死抓住了身旁高几的边缘,才勉强站稳。 脸颊瞬间烧得如同火炭,连耳根颈后那片细腻的肌肤都红透了,艳若涂丹,连脂粉都盖不住。 “他……他竟真的是为我而来!”这个念头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炸开,甜蜜得让她几乎窒息。她羞得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却又忍不住想抬眼看他,看看他眼中是否也燃着同样的火焰。 他.他真的是来见我的! 那.那第二件事.是带我走么? 大官人见状一愣,心道:“这也值得大惊小怪,我来找你帮忙,第一件事不是必然来找你么!” 宝钗心头那团火,仿佛被泼了一小杯温水,滋滋冒着烟,热度却未减,反而蒸腾起更浓的雾气,迷蒙了她的眼。她向前挪了一小步,连那体香也似乎浓郁了些,无声无息地向对面弥漫过去,她咬了咬下唇:“那找我做什么呢!” 大官人笑道:“自然是找薛姑娘叙旧,当然了刚刚找薛兄弟帮忙,他说只有薛姑娘能帮我.” 原只是叙旧. 原不是带我走 带来的滔天狂喜,此刻像被兑入了一点现实的冷水,不再那么纯粹滚烫,却依然温热地流淌在心间。 她紧抓着的手指微微放松了些,但身体那因激动而产生的细微颤抖仍未完全平息。心头那点失落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虽激不起巨浪,却也漾开了一圈圈名为“些许黯然”的涟漪。 可就在这失落升起的刹那,另一种更为隐秘、更为汹涌的后怕与随之而来的释然,竟也悄然漫上心头! 她方才那瞬间的狂喜之下,其实还深藏着一股巨大的、几乎令她窒息的恐惧——她怕! 她怕他下一句就是“跟我走”! 她怕这冤家在这贾府真敢说出那等离经叛道、私奔浪迹的疯话!那等不顾一切的、焚身以火的炽烈,她不敢接,也深知接不住! 那念头光是想想,就让她腿心发软,浑身战栗。 既怕自己答应,又怕自己答应! 原来只是想我 虽有那么一丝丝失望,却也让她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关乎礼教体统的弦,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她她丰润的唇瓣微微动了动,少了些轻颤,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娇柔: “原来……大官人还有其他事,找我哥哥何事,宝钗……自当尽力。” 她一边说着,一边无意识地绞紧了腰间系着的那方绣着并蒂莲的汗巾子,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承载着她所有复杂少女心事的信物。 西门大官人压低声音道:“薛姑娘,不瞒你说,倒真有一桩棘手事悬着。我手头有一张能提前兑出三千盐引的‘窝单’,奈何……” 大官人脸上有些窘迫,“奈何我根基尚浅,家中银子一时凑不齐那盐引本钱,更因没做过盐道上的营生。这烫手的金疙瘩,须得寻个真正有实力、吃得下的大户卖了才稳妥。薛姑娘不知……可认得些门路?” 薛宝钗乍听西门庆提及“三千盐引提前兑换的窝单”,心下便是“咯噔”一声,那粉雕玉琢般的面庞上,端庄娴静的笑意瞬间凝了一凝! 她惊的,并非这三千盐引本身的价值!虽说薛家如今外强中干,库房里捉襟见肘,连她母亲薛姨妈都时常为银钱犯愁。 薛大姑娘自幼在皇商巨贾之家长大,经手的账目、见识过的富贵,岂是寻常?区区价值万两白银的盐引,还不至于让她这薛家掌上明珠失态变色。 她惊的,是这“东西”本身!是西门大官人竟能弄到这东西! 这盐引,尤其是能“提前兑付”的窝单,哪里是光有黄白之物就能换来的?那是盐铁专营的命脉!是官家特许的凭证!是卡在盐政衙门、巡盐御史这些要害关节上的金钥匙! 寻常商人,捧着金山银海,若没有过硬的门路、通天的关节,连这“窝单”的边儿都摸不着! 更让她心头剧震的是——这差事,这盐引发放的权柄,不正是如今落在贾府姑爷、林妹妹之父,那位巡盐御史林如海林大人的职权范围之内吗?! 刹那间,几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在她那七窍玲珑心里炸开: 要么,是这西门大官人手腕通天,竟绕过了林如海,攀上了比林如海还要显赫、还要靠近盐政核心的更高层人物!那得是何等手眼? 要么……这窝单根本就是林如海亲手批出来的!西门庆与他……他们之间竟有了这等不为人知的勾连?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绝非等闲!薛宝钗只觉得心尖儿都跟着哆嗦了一下,仿佛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个男人。 她那双惯常沉静如深潭的杏眼,此刻忍不住在西门庆那张俊朗却又难掩风流的脸上多停留了片刻,目光深处,探究与惊异交织。 这冤家……绝不仅仅是个地方上的豪强土财主!他背后藏着的门道、攀附的势力,远比她之前以为的更深、更硬! 想通了这一层,薛宝钗心底非但没有疑虑,反而不自觉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与看重!这冤家,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他有本事,有手段,能在这铜墙铁壁般的盐政衙门里撕开一道口子,弄来这烫金的“通行证”……这证明了他的能量,也证明了她薛宝钗心中一场托付,并非全然错付! 一个有能力搅动盐政风云的男人,前途……不可限量! 她心中那点因家族落魄而生的隐忧,竟被西门庆这“大手笔”意外地冲淡了几分。再看向西门庆时,那眼神里,除了残余的羞意与情愫,更添了一分实实在在的看重与期许,仿佛看着一块未经雕琢却内蕴宝光的美玉。 这冤家,当真是越来越让她……看不透,也放不下了。心窝里,竟为他能弄来此物,悄然泛起一丝真切的暖意和高兴来。倘若有一天,他能翻手为云自己岂不是. 薛宝钗一念之下,粉面上非但不见难色,反绽开一朵了然于胸的笑意,那杏眼儿水波流转,带着几分洞悉世情的俏皮,轻轻啐了一口: “我当是什么天塌下来的难事呢!原是为这桩营生” 她眼风斜斜地往西门庆身上一溜,那风情竟比方才更添了几分端庄粘着勾魂的风流劲儿,“大官人久在清河快活,怕是不知这天子脚下藏龙卧虎。官面上那些捏着权印、翻手云覆手雨的官老爷们,自不必宝钗絮叨。” “单说这京城里,顶顶拔尖儿的泼天富贵,也有几位手眼通着九重天的主儿,在京城置着别院,根脚深着哩!” 她伸出五根春葱似的尖尖玉指,不紧不慢,掰扯开来: “其一,便是那‘丰乐楼’的东家,徐大官人!他那丰乐楼,好家伙!三层楼宇拔地而起,金箔贴墙,琉璃映日,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便是那王侯府邸,也不及他家正楼的富贵风流!” “里头是琼浆玉液、山珍海味、歌舞百戏日夜不息,端的是一座销金窟!日进斗金!” “其二,却是位女中豪杰——石延年石大官人家中的乳母,石老太太!”宝钗语气里带了几分奇特的佩服, “这位老封君,手段才叫厉害!专挑京城那破落败坏的房屋贱价买入,经她手一番修缮,里外翻新,转手便是数倍、十倍的利!这‘翻新旧屋’的买卖,让她攒下的金山银山,寻常盐商都望尘莫及!” “其三嘛……”宝钗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分,脸上飞起两朵淡淡的红云,更添娇艳, “便是那位手握汴梁七十二家正店不下十家、连那桑家瓦子也归在他名下的周大官人了!”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又带着点隐秘的兴奋, “汴京城大小瓦舍五十余座,最大的便是这桑家瓦子,内里勾栏棚子不下六十余座!每日里南来北往的商贾、寻欢作乐的子弟,流水般涌进去。那银子,当真是淌着水往里流!更有一桩秘闻……” 宝钗的声音压得更低:“都说那艳冠京华的李师师姑娘,她背后那位神通广大的‘假妈’……便是这位周大官人!” 言罢,她白生生的耳根子都透出一层胭脂色,舌尖儿似是无意地舔了舔唇,仿佛吐露这风月机关,自家也沾染了几分说不出的旖旎春意。 “其四,大官人可莫忘了那解州盐池里泡大的方家!”宝钗嘴角噙着一丝洞悉世情笑容, “那位专包盐池的大东家,在京城里也有体面宅邸。他手里攥着的盐引,怕是以‘万’计数!每日银钱流水,如同解州盐池的卤水般汹涌!你这三千引的’在他眼里,怕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西门大官人喉头滚动,刚想开口,宝钗那玉笋般的手指又接连竖起: “更有西北边关上那些顶着‘茶商’名头、实则手眼通天的巨贾!还有汴京城里书画古董行当的‘牙人’魁首!这些人,哪个不是富得流油?” “边关的‘茶商’,骆驼队驮的何止是茶砖?丝绸、铁器、战马……哪样不是泼天的富贵?他们在京城置办的别院,比寻常官宦府邸还气派! “至于那书画古董行的‘牙人’巨擘,专经手那些见不得光的宝贝,里头的荣华抽条,也不是一般富豪可以觊觎!” 宝钗语如连珠,字字砸在西门庆心头: “还有那发行‘交子’的铺户巨擘,以及泉州来的海商蒲氏!” “大官人,方才说的在京城的这些巨富,你这三千盐引,都能轻松拿下。”她放下茶盏,玉指轻轻点了点桌面,仿佛在弹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在他们眼中,不过是饭后消遣的一碟小菜,如同拈摘叶般简单!莫说万两白银,便是十万两雪银摆在眼前,于他们也不过是库房里寻常的‘流水’,眼皮都不会多眨一下!” 西门庆听得是目瞪口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清河一霸,自以为家财万贯,在清河县呼风唤雨,便是到了这汴京城,仗着银子开道,也存了几分骄矜之心。 可如今听宝钗如数家珍般点出这一个个庞然大物,才猛然惊觉: 原来自己这万贯家财,在这真正的“豪富”面前,竟如同乞丐怀揣的几个铜板般寒酸可笑! 这京城的水,深得能淹死蛟龙!自己这从清河县蹦跶出来的“西门大官人”,在这龙盘虎踞之地,竟连个“人物”的边儿都挨不上,顶多算个……算个揣了点银子的土财主! 可想到这里大官人却愈加兴奋,这些银子合该给老爷我赚,为抵抗那北方来的狼群尽一份力! 大官人沉声说道:“姑娘方才提及那解州盐池的大东家,真乃手眼通天的人物!……不知姑娘可有缘法,替在下引荐一二?若能得见金面,攀谈几句,在下……” 薛宝钗轻轻摇了摇头,柔声道:“大官人,心急反易坏事。那专包盐池的大东家,眼界高过云端。他手中盐引,动辄以万引计,天下盐路,何处该盈,何处该虚,早已在他心中那本总账上算得分毫不差。大官人这三千引的‘小事’,又是提前兑付的……” 她顿了顿,语气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醒,“在他家眼中,怕是与库上寻常挪动一笔流水无异,实在难入法眼。贸然求见,徒惹轻视,反为不美。” 大官人心道有理,急切更甚,追问道:“那依姑娘高见,在下该从何处着手方是正途?” 薛宝钗却不答他,只抬起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眸子,眼波流转间,忽地漾起一丝与方才谈论巨富时截然不同的、带着隐秘嗔怨与娇俏的风情。 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口精致的缠枝莲纹,声音陡然放得又轻又软,如同羽毛搔过心尖:“大官人。当日,我曾赠您一首诗……你还了我一阙词!” 那“一阙词”三字,被她贝齿轻轻咬住,舌尖仿佛在唇齿间打了个转儿才吐出来,带着说不尽的缠绵与未尽之意。 她微微侧过身去,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汗巾一角,声音愈发轻软,带着点撒娇的鼻音,眼波斜斜地飞过来,似嗔似喜,勾魂摄魄:“如今……您巴巴儿地又来寻我,问东问西……难道不该……再添上一阙…好词儿来抵偿宝钗么?” 【】明日还有两更大章!2w字!求月票!!】 (本章完) 第139章 宝钗深情,闹市救美 第139章 宝钗深情,闹市救美 宝钗将“词”字咬得格外清晰、绵长,舌尖仿佛在唇齿间细细品味着这个字。 说完,她自己先臊得不行,忙用汗巾子掩了半边滚烫的粉面,只露出一双水光潋滟、欲说还休的杏眼,那眼波里的娇羞带媚几乎要滴出水来,分明是在说:这“词”,要的何止是纸上笔墨?而是里头的‘只是道寻常’!” 西门大官人见她这副妩媚模样,和平时的端庄截然不同,心头一荡,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好!” 薛宝钗得了应允,粉面上喜色更浓,眼波几乎能滴出蜜来,便要起身去取笔墨,口中娇声道:“大官人稍待,宝钗……宝钗去取笔墨来,再来帮你磨墨……” “不必薛姑娘!”大官人却伸手虚拦。竟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乌黑锃亮的炭笔来!他粗粝的手指捏着那细炭条,倒显出几分不相称的熟稔。 自己那毛笔还没练好,只有这炭笔写的还过得去。 倒也不怪自己,怪那香菱美婢,每次在书房坐下要练的时候那香菱便坐在自己怀中,又柔又软,恍若两坨粉团儿乱蹭,怎能净下心。 如此还缺一章纸 西门大官人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厅,最终毫不掩饰地落在了薛宝钗紧握在手中、已揉得微皱的那方白色汗巾子上。 薛宝钗心下狐疑,这是何物?是笔?乜斜着眼儿觑那大官人:“这冤家,寻些何物?莫不是寻画纸?这屋里哪得画纸来?” 顺着他那火辣辣的目光低头一瞧——呀!只见自家方才紧攥在手里、揉搓了半日的那方汗巾子!登时臊得她腮边恰似火烧云,连那奶白的颈子都浮起小疙瘩。 原来是要我这汗巾子,那汗巾子早被她紧张羞臊间揉捏得皱巴巴、滑腻腻,沾满了手心沁出的香汗并脂粉气儿,更兼着适才指挥佣人擦拭颈窝、乃至偷偷私下抹了胸前沁出的那点子热烘烘、湿漉漉的香汗珠子! 女儿家贴肉的汗巾子,沾着最体己的温香腻汗,岂是随便任人摩挲把玩的?那上头沾着女儿家最隐秘的滋味。 可转念暗忖道:“自家连那最羞人答答的去处,都容他摩挲揉搓了个遍,一颗心也早被这杀千刀的冤家摘了去,揉碎嚼烂吞下肚了,还计较这劳什子作甚?” 她银牙紧咬着一点朱唇,眼波儿早似春水般乱漾起来,心尖儿突突跳着,终究是酥手微颤,将那一方尚带着她暖烘烘体温、香馥馥体气的汗巾子,从袖底抖抖索索地抽出来,递向那大官人手里。 西门大官人一点点地展开,平铺在两人之间的紫檀小几上,拿着炭笔写了过去。 宝钗在一旁立着,一颗心似被猫爪挠了。欲要凑近瞧个分明,又恐离得太近,反被这冤家笑话自家轻狂孟浪。 只得按捺着,鼻尖却尽是那人身上传来男子身上气息,恍然间又似回到那日——他执着银匙,将温热的梨汤一勺勺喂入自己口中,那汤水顺着喉管滑下,他指节的碰触仿佛还灼在腮边……一时间竟痴了。 不多时,大官人直起身,将那炭笔收起。 薛宝钗心儿狂跳,如同揣了只小鹿,又羞又急又好奇,伸出那微颤的、染着蔻丹的玉指,便要去拿那汗巾子:“大官人……写好了?快给我瞧瞧……” “欸——急什么!”大官人却抢先一步,将那方沾染了他粗犷字迹和宝钗体香的汗巾子,一把攥在手中,紧紧捂住! 他脸上挂着笑,目光在宝钗那端庄又更显娇艳的粉面上逡巡,“薛姑娘,这‘词’……稍后再看也不迟!你方才应承的‘指路’……是不是该兑现了?告诉我,找哪一位巨豪最妥当?” 薛宝钗见他竟如此耍赖,攥着自己贴身的汗巾子不还,又急又恼,一股女儿家的娇嗔直冲上来。 她猛地抬起那张红得快要滴血的俏脸,一双杏眼水汪汪地“瞪”着大官人——裹了蜜的钩子,嗔怨中带着勾魂摄魄的风情,连那微撅的红唇都像是在索吻。 “大官人!你……你忒也赖皮!”她声音又娇又脆,带着点颤音,如同莺啼,“连我……连我这贴身的巾子都攥在你手里了……还怕……还怕我反悔不成么?”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先臊得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那“贴身帕子攥在手里”的意象,比什么话都更露骨,更暧昧!分明是在说:人都是你的了,还怕跑了不成? 宝钗樱唇微启,轻轻吸了一口气,眼波儿在大官人脸上打了个转儿,才慢悠悠道:“大官人且说说,您这官单是图个爽利,随便寻个主儿脱手便罢?还是想……卖它个富贵价儿?” 西门大官人“噢?”了一声,眉梢微挑,显出几分兴味:“这还有讲究?” 宝钗抿嘴一笑,指尖儿在紫檀小几上虚点了几下,仿佛在拨弄无形的算盘珠儿:“若要图个爽利,倒也便宜。只消拿着宝钗给你的薛家名帖,随意拜会京中那几位豪富,虽说我薛家落寂,但见上一面这点根子还是在的,我估摸6000两银子不在话下。” “这点子银钱,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九牛身上拔根毛!纵然不做盐引的营生,冲着您手里这能提前支取官盐的‘官贴’,也必会买下。” “这却是为何?”西门大官人更奇了。 “其一嘛,”宝钗眼波流转,带着几分洞悉世情的精明,“这些银子于他们九牛一毛。其二……” 她声音压低了些,“大官人是身怀重宝而不自知!有了这张官贴,您在他们眼里,身价自然水涨船高。说不得,他们心里早将您看作那位巡盐御史林如海林大人的心腹代理!” “这分明是变着法儿,给林大人递梯子、送人情呢!不过价钱嘛,因为摸不清虚实,自然也就是个不痛不痒的‘市价’罢了。” 大官人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若我要它卖出个天价呢?” 宝钗闻言,身子微微前倾,袖底似有若无地飘出丝缕幽香,声音也带了几分鼓动的热切:“那……可就要劳烦大官人挪动贵足,去一处真正能吞吐金银、翻云覆雨的所在了!” “何处?” “京城宫城,东华门外,潘楼街深处,有一条‘界身巷’!”宝钗一字一顿,眼中放出光来, “那地方,屋宇连云,门庭若市,端的是一等一的富贵市集!乃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金融命脉所在,天下巨商大贾云集之地,尤以经营边关茶马盐引贸易的豪客为多!” “专做的便是那动辄千万贯的金银彩帛大买卖!寻常人听着那交易数额,怕不是要骇破了胆!” “那里头,自有那常年在边关道上行走的大茶商!”宝钗继续说道,语速加快, “他们风里来雨里去,为的便是打通茶盐关节,赚取这富甲利市!您手里这张能提前支取官盐的‘官单’,于他们而言,不啻是旱地里落下的甘霖,雪中送来的炽炭!” “有了它,便能抢得先机,早早将盐货运往边关急缺之地,那利润……何止翻倍?端的是价比黄金的至宝!您若去了那里,寻对了主顾,何愁卖不出个惊煞人的天价来?翻上一倍易如反掌!” 宝钗言毕抬眼,目光投向那扇雕槛窗。 窗外,已是秋深日暮的光景。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被西风卷着,打着旋儿扑在窗棂上,又无力地滑落下去,像极了此刻她心头那点抓不住、留不下的离别思绪。 她顿了顿,目光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一句清晰的交代:“这天色看着,离休市的时辰也不远了!大官人若想今日就办成此事,可得紧着些!” “你径去那界身巷里,寻门口最阔大、金字招牌最晃眼的那一家!进去不必寻旁人,只找一位柳公子……” “你便说——是‘薛家故交’引荐。他听了这名号,自然晓得如何待你!” 大官人听罢,心头豁然开朗,这商路里的弯弯绕绕,门道竟如此之深!他不由得深深看向眼前这女子,暗叹道:“好个玲珑剔透的薛宝钗! 如此胸有丘壑、商观八方的女子,竟被困在这锦绣牢笼般的贾府之中,做个循规蹈矩,暗暗戳人的‘宝姑娘’,岂非暴殄天物? 目的既达,大官人瞥了眼窗外昏沉的天色,将那方已沾染了两人气息、似乎还带着紫檀木冷香的汗巾子,递还到宝钗面前,拱手作了个揖:“今日多蒙姑娘指点迷津,多谢” 宝钗伸手接了,那汗巾子入手微温,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触碰。 她并未立时展开去看那阙新题的小词,只紧紧攥在手心,贝齿深深陷进嫣红的下唇里,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颤声问出了那句压在舌尖的话:“你……你还会再来看我吗?” 心底里,另一个声音却像小鹿般撞着心扉,几乎要冲破喉咙:“会……会来带我走吗?” 大官人迎着她那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笃定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是自然。” 只这四字入耳,宝钗眼眶猛地一热,滚烫的泪珠儿再也噙不住。她生怕再多待一刻,便要在他面前失态地哭出声来,竟连告辞的礼数也顾不得了,猛地一扭身,攥着那方汗巾子,像只受惊的蝶儿般,跌跌撞撞地小跑着冲出了屋子。 秋末冬初的冷风,刀子似的刮过廊下,卷起她散落的鬓发和裙裾。那刚滚落的泪珠儿,被寒风一激,冰凉地黏在烧得滚烫的脸颊上,更添了几分刺骨的酸楚。 宝钗一路跑到那僻静无人的穿廊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廊柱,才敢抖着手展开那方汗巾儿。只见素白的巾子上,墨迹淋漓,赫然题着一阙新词: 敲窗夜未安,孤灯照影更生寒。 千重心事眉间锁,万缕愁丝指上缠。 墨已尽,泪难干,鱼书欲写又重删。 相思已是不曾闲,又哪得工夫咒你! 宝钗饱读诗书,眼光一扫,便瞧出这鹧鸪天平仄略有不谐,遣词造句也透着几分率直,远不及他先前所题那阙风流蕴藉、字字珠玑。 心中正掠过一丝淡淡的失望与才女的挑剔,可看至最后,目光却猛地钉死在最后那句上! “相思已是不曾闲,又哪得工夫咒你!” 这……这哪里是寻常闺怨?这分明是……分明是她心底翻腾了千百回,却连对自己都不敢明说的嗔怨! 那“咒”字用得何等俚俗泼辣,却又何等直白剜心! 这冤家……这冤家送她的第一阙词,是男人笔下的刻骨相思! 可这第二阙,竟像是钻进她心窝子里,将她这小女儿家那份欲说还休、又怨又念、百转千回的委屈心思,生生扒了出来,赤裸裸地晾在这方汗巾子上! 原来这杀千刀的竟懂得!他竟连她这点隐秘的、不甘的、带着怨怼的痴念都看穿了! “轰”地一下,巨大的羞耻与更巨大的酸楚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捏着汗巾子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滚烫的泪珠再也止不住,断了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砸在墨迹未干的“咒”字上,瞬间将那点痴怨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墨痕。 她死死咬着唇,将那汗巾子紧紧按在剧烈起伏的心口,仿佛要按住那颗几乎要跳出来的心,呜咽声却已压抑不住地从喉间逸出: “冤家……冤家……但愿……但愿你真的能来……带我走……” 大官人出了门,玳安早已牵着两匹高头骏马候在阶下。大官人翻身上马,一声断喝:“走!界身巷!” 主仆二人便沿着御街向东行去。这汴梁城中虽是人烟辐辏、市列珠玑,道上车水马龙、摩肩接踵,却也不敢纵马疾驰,只得挽着缰绳,在人流里缓缓穿行。 行不多时,便到了那赫赫有名的界身巷。甫一踏入巷口,一股灼人的富贵气便扑面而来!但见: 屋宇连云,铺面皆雕梁画栋,朱漆门户映着金晃晃的幌子,上书斗大“金银钞引”、“彩帛交关”字样; 门前车马塞道,尽是香车宝马、锦鞍雕辔;往来之人,无不是绫罗裹身、珠翠耀目。 耳中只闻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如急雨,金银锭子叮当碰撞似鸣泉,更有那高声议价的、低声交割的,汇成一片嗡嗡营营的富贵喧声。 目光所及,一箱箱开了盖的雪官银在日头下白得刺眼; 更有那赤金叶子、交钞盐引在商贾手中飞快流转,每一笔交易,怕不都是千贯万缗的泼天富贵! 饶是大官人见多识广,乍见此等气象,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不就是最大的金融市场吗? 正待寻人问那最大门面何在找那柳公子,忽见前方一处绸缎庄门前,乌泱泱围了一大圈人,嬉笑喧哗,好不热闹。 大官人勒马近前,分开人群一看,只见几个油头粉面、锦衣华服的纨绔子弟,领着数十来个横眉立目的豪奴家丁,正将一个女子和两名妇人随从团团围在中间,推推搡搡,言语轻薄。 这女子一头乌油油的青丝,梳了个时兴的同心髻,斜插一支点翠海棠簪子。 身材高挑,比那大长腿孟玉楼还要高上几分,在人群中极其抢眼! 一张脸儿,玉雪为肌,芙蓉作态! 那肌肤,白得莹润通透,可偏偏两道修长的蛾眉,不似寻常闺阁那般细弯,而是微微斜挑,透着七分逼人的英气。 一双杏眼,此刻含威带怒,偏那眼角眉梢天然一段风流韵致,藏着三分不自知的媚态。 别人可能看不出门道,只当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无非是身材高一些。 可大官人这红粉教头阅女无数一眼就打量出这绝色女子一些端倪来。 那腰肢儿,竟被一根杏子红的宫绦死死束住!勒得那叫一个紧,勒得那叫一个俏!仿佛再多一分力,就要将那水蛇也似的细腰生生掐断! 可偏偏就在这纤巧之下,隔着那层薄薄的衣料,能分明觉出内里绷紧的、活跳跳的筋纹肉理!那绝非寻常闺阁女儿家软绵绵、香馥馥的脂肉,而是常年舞枪弄棒、熬筋锻骨练出来的紧实弹韧! 往下瞧去,是一条象牙白的百褶罗裙。那裙儿随着她步子一动,便如风吹湖面,粼粼漾开。这一漾不打紧,裙下包裹着的轮廓便再也藏不住了! 浑圆、饱满如同灌饱了浆的麦穗头,这线条,这分量,绝非养在深闺、弱柳扶风的娇娘能有,分明是常年跨马驰骋、刀枪丛里闪转腾挪,硬生生摔打熬炼出来的臀股! 将肉欲与劲力的刚健,匪夷所思地揉捏在一处,凹凸有致间,野性难驯的力量呼之欲出! 明明是含苞带露的媚态,偏又浸透了刀头舔血的飒爽!一股子混着汗味儿、脂粉香、还带着血腥气的! 活生生的、野儿似的团腴健硕,恍若野地里出来的一株带刺的牡丹! 她此刻一手下意识地护在胸前,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和几位随从互为犄角,虽无刀兵在手,那股子凛然不可侵犯的煞气与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已让几个靠得近的豪奴感到脊背发凉,不敢轻易上前。 围观的人群中,有识货的商贾早已吓得脸色发白,窃窃私语: “老天爷!那个穿紫的…是高太尉府上的混世魔王小衙内!” “那个摇扇子的蓝袍公子,是理国公府的柳三爷!出了名的太岁!” “嘶…那个穿月白袍子、说话阴森森的,是齐国公府的小公爷陈瑞文!听说…听说他府里抬出去的丫头,身上都没块好肉…” “快看那边!那位负手站着的爷…瞧着气度…莫不是北静王府的水二爷?天爷,这几个混世魔王怎么凑一块儿了?这娘子…怕是要遭大难了!” 那穿紫袍的公子哥儿,摇着洒金折扇,一双桃眼如同钩子般,涎着脸笑道: “啧啧啧!好一个勾魂夺魄的浪肉儿!!小娘子,瞧娘子这通身的气派,怕是哪个王孙府里偷跑出来的金丝雀儿吧?何苦亲自来这界身巷,跟这些满身铜臭的粗人挤着看些寻常布匹?” “这里的货色,不过是些贩夫走卒才用的粗麻劣绢,又糙又硬的交易通货,如何配得上娘子你这身吹弹得破的细嫩皮肉、这身……嘿嘿,让人看了就心痒难耐的好肉?” 他折扇一收,指向英气娇娘语带轻佻:“娘子若想寻好料子做衣裳,不如跟了小爷我回府!我家库房里,堆着如山的上等杭绸苏缎、蜀锦云罗,寸缕寸金,连宫里的贵人也未必常有。” “那料子才叫一个滑溜!薄得像蜻蜓翅膀儿!”他舔了舔嘴唇,声音愈发下作: “做成贴肉的小汗巾子、裹胸兜儿,紧紧裹在娘子这身子上……嘿嘿,那才叫一个严丝合缝,保管让娘子从皮儿到瓤儿,从里到外……都舒坦得哼哼唧唧。” 说罢,那只养尊处优、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竟伸出便要去摸她那被杏子红宫绦紧束的纤腰! 女子眼中寒芒骤然爆射!护在胸前的右手“咔”地一声死死叼住了高衙内伸来的腕子!五指如钩,深深抠进脉门! “哎哟喂!~~”高衙内吃痛怪叫一声,脸上那下作淫笑登时僵住。可这厮挨了打反倒更觉骚痒入骨,索性借势把油头粉面的脸往前一拱,喷着酒气的臭嘴几乎要贴上女子鬓角,还故意深深吸溜一口: “嘶…香!真他娘的勾魂香!”他忍着腕子剧痛,声音愈发黏腻下流, “小娘子这手劲儿…捏得爷骨头缝儿里都酥麻了!莫不是等不及要跟爷回府,钻进那销魂帐里快活?” “高兄好艳福!好兴致!”旁边那穿宝蓝织金锦袍的柳芳,摇着洒金川扇儿,一双桃眼如同两把沾了荤油的刷子,在那女子身上来回刷刮: “啧啧啧!瞧瞧这脸蛋儿,这身段儿!便是那李师师,脱光了站在这儿,怕也要被比下去三分颜色!”“高兄啊高兄,此等天仙化人的尤物,岂能像对付粉头窑姐儿那般用强?得慢慢儿地剥,细细儿地品,方得其中真味啊!” “柳世兄此言,小弟不敢苟同。”那月白直裰、面色青白的陈瑞文,阴恻恻地踱上前:“此等玉人儿,像是蜜罐子里泡足了年月,一身细皮白肉,掐一把怕不是要汪出甜水儿来?” 他伸出苍白得没点血色的手指,虚虚点着女子,对高衙内露骨地笑道:“高兄,光用手摸…能摸出个什么鸟滋味?这等妙人儿,得用…”他做了个极其下流腌臜的手势,引得周围豪奴哄然淫笑,如同粪坑里炸了蛆! “高兄粗手笨脚,莫要唐突了仙子。”陈瑞文提议,“依小弟愚见…不如先请这位小娘子移步旁边茶楼雅间,宽衣解带,容咱们兄弟几个…” 他眼中闪烁着病态的兴奋,“…好好‘验看验看’这身稀世皮肉?咱们也好替娘子‘参详参详’…” 他舔着薄唇,声音如同毒液滴落,“…是那杭绸贴着娘子的雪脯更滑溜?还是那薄如蝉翼的绡纱,裹着娘子这身子更显浪态?” “狗贼!纳命来!” 那积压已久的怒火,如同地底岩浆轰然冲破火山口!一声清叱裂帛穿云! 女子五指早已死死扣住高衙内脉门要害,此刻猛地向下一拽!同时那被杏子红宫绦勒得惊心动魄的纤腰爆发出野豹般的力道,悍然拧转! “呜——!” 那常年骑马厮杀练就的、蕴着千钧之力的右腿,如同一条裹着风声的毒龙,贴着地面凌厉无比地扫出! 脚下那只结实的鹿皮小靴,带着捣蒜锤子砸核桃的狠绝劲头,破空之声尖啸,直取高衙内里作恶的孽玩意! 撩阴腿!沙场搏命、断子绝孙的绝户杀招! 高衙内只觉一股子钻心剔骨的阴风直冲裆下要害,方才那点淫邪瞬间化作魂飞魄散的剧寒!那张油脸“唰”地一下,变得比陈瑞文的袍子还白! “嗷——!!!”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腔的惨嚎从高衙内喉咙里迸发出来! 整张油脸瞬间由红转白再转青紫,眼珠暴突,身体如同被抽了脊梁骨的癞皮狗,捂裆蜷缩着倒了下去,在地上翻滚哀嚎,涕泪横流,再也说不出半句污言秽语。 “衙内!”“保护衙内!”柳芳、陈瑞文以及一众豪奴家丁这才如梦初醒,惊怒交加! “给脸不要的贱人!给我拿下!拿下她!扒了她的衣裳,爷今天就在这儿验验货!” 十几名凶神恶煞的豪奴挥舞着哨棒、短棍、拳头,如同炸了窝的马蜂,凶狠地扑向英美娇娘和她身边两名妇人随从!棍棒劈头盖脸,拳脚专往下三路招呼,下手狠毒无比! 这英美娇娘毫无惧色,身形如穿蝴蝶,又似雌豹搏杀! 她拧身闪过砸向头颅的哨棒,那棍风擦着她乌黑的鬓角掠过!玉手成爪,闪电般扣住一个持短棍打来的豪奴手腕,发力一拧,“咔嚓”一声脆响,那豪奴腕骨立折,惨叫着扔了棍子。 旋裙翻飞如浪!每一次拧身蹬踹,那被宫绦死勒着的蜂腰便爆发出野马般的力道!裙下包裹着的丰隆滚圆,在激烈的搏杀中剧烈地颠簸弹跳,饱满的弧线浪滚滚地绷紧了罗裙,将惊心动魄的肉欲与豹子般的刚猛揉捏在一处,看得人心惊肉跳! 她身边两个妇人随从亦是母大虫般悍勇!赤手空拳,竟与数倍之敌缠斗在一处赤,拳拳到肉,怒吼连连。 这场突如其来的激烈打斗,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炸锅!围观的人群发出惊恐的尖叫,如同被惊散的鸟雀,本能地拼命向后退去!推搡、踩踏、货摊被撞翻、布匹散落一地……场面混乱不堪! 这“人潮”猛地向四周退散,如同潮水骤然褪去,瞬间就将原本站在稍后位置、一直冷眼旁观的大官人彻底暴露了出来,让他如同礁石般孤零零地立在了一片狼藉的“空地”最前沿! 几乎在同一刹那,大官人锐利的目光穿透混乱,精准地捕捉到对面人潮退去后,同样“岿然不动”的两人! 为首那人,身高八尺有余,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双瞳炯炯有神!头戴一顶遮阳范阳毡笠,身穿一领素色暗纹锦袍,腰系一条玲珑狮净色蛮玉带,脚蹬一双抓地虎快靴。 这玉带玉质温润得能掐出水,雕工精细得毫发可见,西门大官人一眼望去绝非凡品!富贵奢靡之物!仅此一件怕是数百两银子未必能拿下。 再望下去。 他身姿挺拔如千年古松,渊渟岳峙,气度沉凝如山岳。虽只是负手而立,但那顾盼之间自然流露的威严与隐隐的、仿佛经历过尸山血海的煞气,绝非寻常富贵闲人所能拥有! 此人气魄,隐隐有麒麟之姿,龙虎之威! 而侍立在他身侧落后半步的,是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生得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端的是风流俊俏,仪表天然磊落!一身紧趁利落的青缎箭袖。 其敞开的领口处,隐约可见一片繁复精美的锦体绣纹身,更添几分英气勃勃、浪荡不羁的神采! 刹那间!大官人与那锦袍玉面、气度沉凝如山的男子目光,隔着混乱喧嚣的战场,如同两道无形的闪电,在空中骤然碰撞!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但彼此都从对方的气场中,瞬间读懂了对方:绝非等闲看客! 此刻场中,英美娇娘三人虽勇,但对方人数实在太多,且不断有家丁从外围包抄,眼看就要截断她们退向旁边一条窄巷的路径!几个凶悍的家丁已狞笑着封住了巷口! 千钧一发!大官人眼神微凝,宽大袍袖下的手腕旋动! 嗤!嗤!嗤!数道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破空厉响!几颗乌沉沉的、小指头大小的切出锐角的碎银,精准无比地射向那几个封堵巷口的豪奴小腿或脚踝! (本章完) 第140章 送画官家,师兄玉麒麟 第140章 送画官家,师兄玉麒麟 “呃啊!”“我的腿!”几声凄厉短促的惨嚎几乎同时响起!那几个豪奴如同被弹子击中,瞬间腿脚剧痛一瘸一拐,刚形成的铜墙铁壁瞬间崩塌! 英美娇娘何等机敏!激战中眼观六路,这突如其来的缺口让她精神大振! “扯乎!”一声清叱,脆得如同银瓶乍裂!只见她那只穿着鹿皮小靴的玉足,猛地蹬在一个扑来的豪奴油腻腻的胸口上! “嘭!”一声闷响,那豪奴如同被踹翻的麻袋倒跌出去!她借力身形一翻,轻巧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猫,又如掠水的鹞鹰,嗖地向后急退! 两名随从也奋力摆脱纠缠,三人如同三道疾风,瞬间从那缺口处射入窄巷,身影一闪即逝! 就在英美娇娘身影即将完全没入巷口阴影的刹那!她猛地回眸! 那双英气十足,又天生带着三分媚意的杏眼,如同两道雪亮的电光,精准地穿透混乱的人群与飞扬的尘土,深深地、牢牢地钉在了那西门大官人身上! 那一眼,锐利如钩,带着强烈的惊疑、震动、谢意,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随即,彻底消失不见。 “直娘贼的囊糠货!驴鸟的饭桶!追!给爷追!挖地三尺,掘了这东京城,也得把那小蹄子给我掏出来!”那高衙内蜷缩在泥尘秽物里,双手死死捂着裆下要害。 一张油脸痛得扭曲变形,声音尖利得如同被掐了脖子的公鸡,嘶吼着喷出唾沫星子,心中喊着老天保佑!这可是他吃饭的家伙,可不能就这么废了! 柳芳、陈瑞文也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跳着脚,指手画脚地驱赶着那些还能动弹的家丁,如同赶鸭子般轰进小巷深处,一时间咒爹骂娘、呼喝惨叫乱糟糟响作一团,活似捅翻了的马蜂窝。 西门大官人却似背后长了铜墙铁壁,对这泼天的喧嚣腌臜充耳不闻,只闲闲地扫过街面上狼藉,掸了掸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脚便要离开这污秽是非之地。 恰在此时—— 一个清亮悦耳、带着三分玩世不恭、七分玲珑剔透的嗓音,带着笑意,如珠玉般从身侧滚落:“这位兄台,且请留贵步则个!” 大官人脚步一顿,侧目斜睨。只见那气度沉凝如山的锦袍玉面汉子,依旧负手而立,渊渟岳峙。 而他身侧那位生得唇若涂朱、齿如编贝、俊俏得扎眼的青衣小郎君,已笑嘻嘻地踱步上前,朝着西门庆便是潇洒一揖,敞开的领口处,那片繁复的锦体绣在阳光下更显风流: “我家主人方才见兄台于乱潮之中,如礁石立海,气度端的不凡,心下着实敬慕得紧!不知兄台可否赏个薄面,移步前方那间清静些的茶楼?容我家主人奉上香茗一盏,聊表亲近之意?” 这俊仆说话间,那双点漆似的眼珠子,又似不经意地在大官人那宽大的袍袖处打了个转儿,笑意更深,带着几分心照不宣,“适才兄台那几手‘袖里乾坤’的没羽箭……啧啧,当真是好手段!神鬼莫测!” 那玳安缩在大官人身后,眼珠子黏在他身上,心里头那股子酸水儿咕嘟嘟直冒泡! 都是伺候人的仆人,凭啥这厮就能生得这般唇红齿白、骚眉搭眼? 连站相都透着股子浪劲儿!敞开那绣,纹得里胡哨,敞着给谁看呢? 呸!活脱脱一个骚杠! 锦绣卤蛋! 他心里头不忿,啐了一声,脸上便带出几分悻悻然来。 汴河畔,水波粼粼,映着岸边垂柳。 一座清雅茶肆二楼临窗雅间内,雕窗棂半开,河风裹着水汽送入。 紫砂壶嘴吐出袅袅青烟,茶香氤氲。 西门大官人与那气度如山岳的锦袍玉面汉子隔着一张酸枝木茶案对坐。 那俊俏非凡的青衣小厮和玳安,垂手各自侍立主人身侧,眼观鼻,鼻观心。 锦袍汉子端坐如山,腰背挺得笔直,一双虎目精光四射,如同实质般刺向西门庆,开口便是江湖切口,毫无寒暄: “适才街市之上,群氓如潮退避,足下却稳如泰山,纹丝不动,这份定力,已非寻常!更难得的是——” 他话音陡然一沉:“袍袖翻飞之间,那几枚破空无声、劲力凝练的‘没羽箭’!” 他刻意顿住,目光如电,仿佛要穿透西门大官人的皮相:“此等手法,卢某行走江湖多年,也觉惊艳!看着……却又有几分眼熟!敢问足下,这门绝技,师承的是哪座名山,哪位高人?” 不待西门庆答话,他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舍我其谁、声震屋瓦的豪雄气概,朗声自报家门: “在下卢俊义!河北大名府人!” 声如洪钟,震得茶盏嗡嗡轻响。 蒙道上朋友抬举,送了个诨号——‘玉麒麟’!” 话音落处,他脊梁骨仿佛又挺直了几分,一股麒麟踏云、睥睨四方的凛然气魄沛然而出,将这小小的雅间都塞得满满当当! “师……师兄?”西门大官人乍闻此言,心头猛地一跳,对如此偶遇,面上露出三分错愕,七分茫然。 这是卢俊义,那旁边的就是燕青了。 “且慢!”卢俊义一声断喝,眉头一皱:“卢某这双招子,在江湖风浪里滚了半辈子!见过扯虎皮做大旗的,见过冒名顶替充好汉的!可敢把脏手伸到我‘玉麒麟’师门头上,冒充我恩师周侗门下的——你是头一个!”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磅礴如山岳般的压力骤然爆发,笼罩整个雅间:“我那恩师周侗,乃当世武学泰斗,收徒之严苛,人所共知!卢某自大名府负笈投师,十年寒暑,不知流尽多少血汗,方得恩师首肯,列入门墙!” “你这声师兄,倘若不给我一个说法,休怪我不给情面!!” 最后一句,声如洪钟,杀气凛然! 那份对师门声誉的极度维护和对冒名者的深恶痛绝,让他如同被触怒的麒麟,须发皆张! 侍立一旁的燕青,脸上的风流笑意早已消失无踪,眼神锐利如鹰隼,一只手已无声无息地按在怀中匕首,蓄势待发! 面对卢俊义骤然爆发的恐怖气势和冰冷刺骨的杀意,西门大官人脸上却并无半分惧色,反而在最初的“惊愕”之后,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无奈笑意。 他缓缓坐回座位,迎着卢俊义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从容不迫地从怀中贴身内袋,取出那周侗给自己的信物。 西门大官人双手将玉佩轻轻放在紫檀茶案上,推向杀气腾腾的卢俊义,声音平静:“师兄息怒。是非曲直,此物可为凭证。师兄请看。” 卢俊义的将玉佩抓在掌中! 入手温润,熟悉的纹路瞬间唤醒了深藏的记忆! “师弟!你…你真是师傅新收的…师弟?”卢俊义的声音充满了巨大的惊喜和急切,那份属于“玉麒麟”的骄傲与冷厉瞬间被发自肺腑的狂喜冲散! 他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大步绕过茶案,一把紧紧抓住了西门大官人的双臂,那份热切与亲厚,如同久别的至亲重逢!“快!快告诉愚兄,你姓甚名谁?师傅他老人家…如今身体可还康健?饭食可还香甜?” 麒麟归巢,终见同源手足! 燕青在一旁看着主人失态,眼中也满是释然与笑意,悄然松开了按刀的手,恢复了那风流倜傥的模样,执壶为两位激动相认的师兄弟重新斟满了热茶。 卢俊义紧紧攥着大官人的臂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待西门庆自报家门,言明乃是清河县西门庆,并简述了与周侗的师徒缘分后。 卢俊义脸上狂喜之色稍敛,化作一声深沉悠长的叹息,那叹息中充满了敬重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遗憾: “唉!师傅他老人家既已到了京城地界,为何…为何不来寻我?卢某这大名府的家业虽算不得富贵弥天,但奉养恩师,承欢膝下,让老人家颐养天年,却是绰绰有余啊!” 他语气真挚,拳拳之心昭然若揭,那份对周侗的孺慕之情,绝非作伪。 随即,他眼中又流露出无比的欣慰与一丝难以掩饰的羡慕:“至于那位小师弟…愚兄倒是收到过恩师的书信提及。师傅赞他天资卓绝,心性纯良,更难得一片忠肝义胆!能让恩师在晚年破例收为亲传衣钵的弟子,必是人中龙凤,国之栋梁!愚兄虽远在河北,亦为之欣喜!” 提及这位“小师弟”,卢俊义语气中满是推崇与与有荣焉的自豪。 感慨稍歇,卢俊义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关切与好奇看向西门庆:“师弟,你既是清河县人士,此番来到这东京汴梁,所为何事?若有愚兄能帮衬之处,但说无妨!你我同门之谊,不必见外!” 他语气豪爽,透着北地汉子的直率与义气。 西门庆将此行的核心目的和盘托出:“不敢瞒师兄。小弟此次进京,实为手头这盐引提前兑换寻个出路。小弟在清河也有些营生,只是这盐引数额不小,需寻个大主顾,方能尽快兑现。” 卢俊义闻言,那双原本因师门情谊而温和的朗目,瞬间精光四射! 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脸上绽放出巨大的惊喜,声如洪钟地笑道: “哈哈哈!妙!妙极!这真是天寒地冻送暖炉,久旱逢甘霖——来得正是时候啊!”他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西门庆,那份商海沉浮多年练就的精明与此刻的豪情完美融合: “师弟!你这兑换官单,卖与师兄我吧!实不相瞒,师兄我卢家在大名府及北地各州,做的就是马匹、盐、茶这等大宗货殖的买卖!南盐北贩,正是我卢家商路的重要一环!你这官单于我而言,正是雪中送炭!” 卢俊义大手一挥,气势豪迈,直接报出价码:“师弟放心!师兄绝不让你吃亏!市面行情,愚兄最是清楚!师兄我出一万五千两白银!多出二千两圆你我师门偶遇情谊!现银交割,绝无拖欠!你看如何?” 他报出这个远超西门庆预期的价格,眼神坦荡而自信,既是给同门师弟的见面厚礼,也显示了他卢家商行雄厚的实力和做事的魄力! 那份属于“玉麒麟”的豪气与商界巨擘的精明,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燕青在一旁听着,嘴角又挂上了那抹机敏了然的笑意,适时地为两位师兄弟再次斟满热茶。 玳安一旁看着见自己又慢了一步,忙用袖筒把两边桌上茶水抹了了去,不服气的站在自己大爹身后。 茶香缭绕间,一笔涉及巨资的同门交易,就在这谈笑风生中敲定了基调。 西门大官人拱手道:“师兄如此厚意,小弟感激不尽!一切但凭师兄做主!” 卢俊义既已敲定买卖,行事便如他枪棒功夫一般,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 他大手一挥,对侍立一旁的燕青吩咐道:“小乙,取我的印信和‘飞钱’来!再备上笔墨印泥!” 燕青应声“是”,动作麻利地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精巧紫檀木匣中,取出卢俊义一方私印,又捧出厚厚一迭用桑皮纸印制、边缘压着繁复暗纹、盖着大名府几家顶级钱庄联保朱红大印的“交子”。 这些“交子”面额巨大,皆是五百两、一千两一张,簇新挺括,散发着油墨与纸张特有的味道,票面上“足色见钱关子”、“凭票即兑”等字以及复杂的防伪图案。 西门庆大官人见状,也抽出一张折迭整齐、质地坚韧的官造桑皮纸。 “师兄请看,这便是小弟手中那批扬州盐引的兑单,户部大印、盐运司关防,一应俱全,绝无虚假。”西门庆将兑单奉上。 卢俊义接过兑单,他并未急于看内容,而是先用指腹细细摩挲纸张的质地和印泥的凸起感,感受那官造纸张特有的韧性与印泥的颗粒感。接着,他才展开兑单,虎目如电,逐行扫过上面每一个字、每一个印章的细节。 “好!好!户部大印如血,盐运关防如铁,引数地点分毫不差!师弟,你这兑单,是响当当的硬货!”他重重一拍大腿,显然对这桩交易极为满意。 这一万五千两白银换来的,是能立刻在北地畅通无阻、牟取厚利的紧俏盐品,对他卢家庞大的边关商业而言,无异于锦上添! “小乙!”卢俊义将兑单小心折好,递给燕青收妥,随即指着桌上那厚厚一迭“交子”,豪气干云地对西门庆道:“这一五千两‘足色见钱关子’,皆是大名府‘通宝’、‘汇丰’、‘裕泰’三家联号开出的硬票,见票即兑,童叟无欺!师弟,你点点数目!” “师兄一言九鼎,信义如山!小弟岂有不信之理?数目必然无误!”说罢,大官人也极快地将那迭价值万金的“交子”贴身藏好,黄白入怀,无比舒坦。 “哈哈!爽快!”卢俊义见交割完毕,心中大石落地。 茶过三巡,师兄弟二人把臂言欢,情谊愈深。 卢俊义抬眼望了望窗外,只见日头像个腌透了的咸蛋黄,软塌塌地坠在西边。 暮色如同泼翻的墨汁,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汴河两岸,千百盏描金绘彩的灯笼却“唰”地一下亮了起来,明晃晃、金灿灿地倒映在水里,把一条汴河搅得如同盛满了碎金子! 他兴致正浓,朗声笑道:“师弟!你我兄弟今日相认,实乃天大喜事!岂能只以清茶淡话打发?走!随愚兄去个好去处,定要痛饮三百杯,不醉不归方不负此良辰!” 说罢,不由分说,携了西门庆的手便走。那燕青何等伶俐,早已吩咐了楼下卢府健仆牵来骏马伺候。 玳安在后头屁颠屁颠跟上,觑着燕青那挺拔俊朗的身段,风流倜傥的模样儿,嘴里不由得咂摸两下,翻了个白眼儿。 四人翻身上马,蹄声得得,穿街过巷,径往那东京城里一等一的销金窟、温柔乡——丰乐楼而去。 西门大官人也是第一次见此天下第一楼。 真真如薛宝钗所说。 这三层楼,飞檐斗拱,直插霄汉! 数十盏巨大的羊角琉璃灯高悬檐下,照得楼前亮如白昼。 朱漆大门洞开,吞金吐玉,迎送着无数鲜衣怒马的豪客。 门前车马如龙,喧阗鼎沸!翠幄青绸的官轿、镶金嵌玉的马车、高头大马的健仆……挤挤挨挨,争相斗富。 真真是:人间富贵无二处,酒色财气第一楼! 卢俊义显然是此间常客,昂首阔步,带着西门庆与燕青玳安,视那门口迎候的管事如无物,径直穿过喧嚣奢华的一楼大堂。 猩红地毯铺地,金丝楠木桌椅。 数十张席面,各色人物,绫罗绸缎,金玉首饰映着油光粉面。 肥鸡大鸭子、整只的烤羊、迭成小山的时鲜果子、各色精制点心流水般端上。 更有那穿梭席间的姐儿们,一个个云鬓高耸,珠翠环绕,穿着薄如蝉翼的纱罗衫子,露出半截雪白的膀子,或是怀抱琵琶,或是手执酒壶,媚眼如丝,娇声软语地劝酒。 卢俊义目不斜视,引着西门庆蹬蹬蹬便往那更高处、更昂贵的三楼而去。岂料刚踏上三楼那铺着奢华绒毯的楼梯口,便被两个穿着体面、却眼神精明的青衣管事拦住了去路。 “四位官人请留步!”管事躬身行礼,面上堆着职业的笑,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矩,“三楼今日不便待客,还请官人海涵,移步二楼雅座,小人即刻安排最好的席面!” “嗯?”卢俊义浓眉一挑,他那“玉麒麟”的名号在河北响当当,在这东京城虽非地头蛇,但凭他的气派和卢家的财力,何曾在酒楼受过这等阻拦? 一股被轻慢的怒气瞬间涌上心头,声音陡然转冷:“怎么?怕我兄弟没钱付你那酒资不成?睁开眼看看,爷是短了银子还是少了排场?这丰乐楼三楼,爷也不是头一回来!速速让开!” 那两个管事被卢俊义骤然爆发的气势所慑,腰弯得更低,脸上笑容更盛,却也更显油滑,其中一人连忙陪笑道: “哎哟!贵客息怒!贵客息怒!您二位龙章凤姿,气度非凡,小的们就是瞎了眼也不敢怠慢!实在是…实在是今日三楼被贵人们包下了,正在办一件风雅大事,等闲人等,便是家财万贯,若无‘资格’,也是万万进不得的!” 另一人接口,声音压低,带着几分神秘和提醒:“不瞒二位贵客,今日乃是翰林院供奉、丹青圣手米博士米大家的场子!他老人家借此宝地,举行‘品藻会’初选!专为遴选有资格参与其‘墨林雅集’的才俊!规矩严得很!” 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想入这初选的门,第一,须得是早早报了名或现在报名的,有特制的笺名牌为凭。” “第二,须得呈交献上自己最得意的一幅字画,供米大家品评。” “第三嘛”他脸上露出一个“您懂得”的笑容:“想要亲临雅集盛会,一睹盛况,这上楼的门敬,是纹银五百两!” “五百两?”西门大官人眉头微挑,嘴角却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故意扬声问道, “好大的手笔!米大家为朝廷遴选丹青妙手,本是风雅盛事,怎地登楼观礼,倒要这许多黄白之物?莫非官家的差事,也沾了铜臭不成?” 那管事被西门庆点破,脸上毫无愧色,反而凑近一步,涎着脸,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子心照不宣的市侩和炫耀: “两位!这五百两,哪里是给米大家的?米大家清高,这银子呀…”他挤眉弄眼,手指朝上虚虚一点,“是给今日雅集上那位天仙化人的压轴贵客——李师师,李大家的!” “米博士何等人物?他亲口说了,今日雅集,要效仿古人‘画里真真,活色生香’!特意请了那艳冠京华李师师李大家亲临表演歌艺!” “谁不知道李大家的相貌歌艺双绝?那在京城早已口耳相传,说她那副嗓子,是九天玄女临凡时遗落人间的一缕仙音,是瑶池琼浆浸润了百年的温玉!” “寻常那些粉头姐儿,唱的是甚么?是骚情,是浪语,是哄爷们掏腰包买绫罗绸缎!可李大行首一开金口,唱的是甚么?”管事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激动得变了调, “唱的是能蚀骨吸髓的魂儿!是勾魂摄魄的鬼灵精!是让人听了恨不得一头栽进去,淹死在里头也心甘情愿的无边风月、无边春色!” “这等眼福!这等耳福!这等天上难寻、地下难找,才子佳人相映生辉的风流盛事!五百两银子,买个登楼观礼、近身沾点仙气儿的‘彩头’,您二位爷说说,值不值当?值不值?” 西门大官人脸上那玩味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五百两?呵呵,好说,好说。说来也巧,我怀里,也正揣着一幅‘拙作’,想请米大家这等法眼,点拨一二呢!” 玳安这猴儿崽子,早竖着耳朵候着呢。 一听招呼,屁颠颠儿地凑上前,那腰弯得比虾米还低。 只见他从背上解下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用上好锦缎包着的长条包袱,动作那叫一个“小心翼翼”,仿佛捧着祖宗牌位,又带着几分掩不住的贼眉鼠眼。 他解开包袱皮儿,里面竟是一卷装裱古朴雅致的立轴,紫檀为轴头,素绢为裱边,透着一股洗尽铅华的沉静气息。 西门庆伸手接了,却不急着展开,只用那画轴在掌心轻轻敲了两下:“管事,烦劳通禀一声,就说清河县西门庆,现下报名!” “顺便也上楼去,会一会那李大行首。”他略顿一顿,声音提了几分,透着股豪气:“我们这四位都要上去开开眼眼界,两千两银子嘛,我一并出了!” “且慢!”西门庆话音未落,旁边炸雷般响起一声断喝!只见卢俊义那“玉麒麟”浓眉倒竖,一把攥住西门庆正要掏银票的手腕子,那力道大得吓人。“师弟!你这是打你师兄的脸面!” 卢俊义声如洪钟,震得近前几人耳膜嗡嗡作响,“在河北,谁不知我卢俊义?几时轮到我兄弟在我跟前这等冤枉钱?!” 他话未说完,身后的燕青一只手已探入怀中那鼓囊囊的豹皮囊里,猛地掏出一大把绿绿的银钞来! 那可不是寻常小额,俱是东京大钱庄开出的、面额百两以上的“龙头大钞”!厚厚一沓子,少说也有二三十张! 卢俊义看也不看,仿佛那只是擦屁股的草纸,两根手指夹着那迭银钞,带着一股子睥睨众生的豪横劲儿,甩给那个管事! “可以上去了?” 四周所有看热闹的、跑堂的、陪酒的姐儿,那眼珠子“唰”地一下,全像被磁石吸住了一般,死死钉在那散落一地的巨额银钞上! 只听得一片“咕咚”、“咕咚”狂咽唾沫的声音此起彼伏,无数道目光里,贪婪、羡慕、嫉妒,烧得空气都烫了几分! 【爆更求月票,送来保进历史前10,加更!!!】 (本章完) 第141章 玉麒麟又如何?又遇林夫人, 第141章 玉麒麟又如何?又遇林夫人, 那管事接过沉甸甸簇新银钞,脸上登时绽开一朵油浸牡丹,腰也软了,骨头也酥了,忙不迭要躬身引着西门庆、卢俊义、燕青、玳安四人上那三楼。 不想楼梯口黑影里,“唰”地闪出一个官儿来,头戴乌纱,身穿鹦哥绿圆领官袍,一张瘦长驴脸,吊梢眉,那下巴颏儿扬得,恨不能戳破了天灵盖伸手便拦住卢俊义几人: “且慢着!几位!恕本官眼拙。敢问……身上可曾有功名?” 卢俊义笑道:“怎么,上三楼不但要银两,还要功名是何道理?你又是何人?” 这官儿声音尖利道:“本官崔世清,忝为翰林图画院待诏!专司今日‘品画雅集’之仪注清规!这三楼与往常‘品藻会’不同,今日因为有里李师师李行首在,坐的皆是清贵无匹的翰林学士、文坛宗匠,更有京城勋贵!讲究的是斯文气象、翰墨风流,若是白丁,不便入内! 卢俊义强压下心头不悦,他行走江湖,深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 只见他脸上浮起一丝江湖人特有的、带着三分豪气七分圆融的笑意,再次抱拳,声音洪亮却不失礼数: “这位请了。在下卢俊义,河北人士。功名之事,确是缘悭。然今日慕名而来,只为瞻仰名画,看看李行首,开开眼界。” 说着,那只惯使枪棒的蒲扇大手,已极其自然、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再次探入怀中。 这次掏出的,乃是一张更大面额、更厚实的崭新银票,票面纹路清晰,银光隐现。 他手腕一翻,那银票便如同变戏法般,稳稳地、带着一丝风压,递到了崔世清眼皮底下,口中话语依旧客气:“些许茶资,不成敬意,权当给官人添个彩头。烦请通融则个。” 那唤作崔世清的瘦长脸官儿,眼皮子这才懒洋洋撩开一丝细缝,乜斜着眼前这张能买下寻常人家十年嚼裹的耀眼银票,嘴角却向下一撇,挤出个比吃了苍蝇还腻味的冷笑来,仿佛递过来的不是银钱,而是什么腌臜不堪的秽物。 他非但不接,反将那手指头猛地一缩,死死笼回鹦哥绿的袖筒里,下巴颏儿扬得更高了,鼻孔几乎要朝天喷出两股冷气: “嗬!卢大官人?好大的名头!好阔的手面!”他尖着嗓子,那声音活像夜猫子叫春,酸气冲天。 “本官崔世清,翰林图画院待诏!专司今日‘品画雅集’之仪注清规!讲的是斯文气象,论的是翰墨风流!岂是那等市井铜臭、粗鄙武夫,凭着几两阿堵物就能玷污了这清贵地界的?” 他口中滔滔不绝,喷出什么玉堂金马、职司清要、肃正仪轨、高致雅韵、等一堆自抬身价、酸腐入骨的词儿,把个顶天立地的“玉麒麟”卢俊义,生生酸得如同吞了十斤老陈醋,五脏六腑都拧巴起来,一股浊气直冲顶门。 一张俊脸,登时由红转紫,由紫转黑,涨得如同猪肝也似!他“玉麒麟”、“河北三绝”的名号,在江湖上那是跺跺脚,三山五岳也要抖三抖的人物! 枪棒无双,拳脚盖世打遍河北无敌手!何曾受过这等当面折辱?尤其对方不过是个连品级都没有、在翰林图画院里打杂听吆喝的芝麻绿豆官! 先前递出的那张簇新银票,此刻还僵在半空,无人接手,却像一记烧红了的铁巴掌,“啪”地一声,狠狠反抽在他卢俊义自家脸上! 火辣辣地疼!一股无明业火“噌”地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烧得他眼珠子赤红,太阳穴突突直跳!这腌臜泼才,竟敢如此蹬鼻子上脸?! 旁边冷眼旁观的西门庆,心中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眼前这光景,便是如今天下的世道了! 管你是什么“河北三绝”,马战无双,棍棒第一,名震江湖的好汉! 在东京汴梁这天子脚下,若无那一纸功名,或是一身官袍加身,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一个无品无秩的画院杂流小吏,仗着沾了点“翰林”二字的仙气儿,就敢把你这等豪强巨贾、江湖魁首,生生拦在楼下,让你丢尽脸面,连个楼都上不去! 楼上的米元章米博士,原也不过是个白丁,只因一笔好字、几幅妙画,得了官家青眼,先赏了个九品书画学博士的虚衔儿,更是也摇身一变,成了六品礼部员外郎。 虽说手中实权未必及得上那些封疆大吏,可胜在是天子近臣,日日能在官家眼前走动!这份伴驾的恩宠,有时节比那些一品二品的外朝大员,在官家心里头分量还重上三分! 这才是真真的登天梯! 这边大官人念头一闪而过,眼前卢俊义已是怒气难当。 “呔!你这厮……”卢俊义沉声怒喝,震得楼板嗡嗡作响,那蒲扇大手青筋暴起,银票已被他攥成了拳头,眼看就要砸向那张可憎的瘦脸! 旁边浪子燕青眼皮一跳,心知自家主人性烈如火,这一出手,非把这瘦鸡也似的小官儿拍成肉饼不可!此地是天子脚下汴京城!他身形微动,暗劲已运至指尖,便要上前架住卢俊义胳膊。 就在这千钧一发、火星子乱迸的当口,西门庆却似一阵风,抢前半步,一把按住了卢俊义那青筋毕露、蓄势待发的铁臂,他脸上依旧堆着那副和暖如三月春阳的笑。 旁边站着的玳安,何等伶俐?眼见大官人眼色,登时心窍玲珑。 他一个滑步抢上前,对着那鼻孔朝天的崔待诏,高喝到:“汰!你可看仔细了,我家西门大官人虽无功名在身,确实三品武官的义父,有着尊身!” “三品武官!”崔世清那张倨傲的瘦驴脸,瞬间如同被抽干了血的猪尿泡,“唰”地褪尽了血色,煞白如纸!方才那股子“清流待诏”的酸腐傲气,如同被钢针戳破的鱼鳔,“嗤溜”一声泄了个精光! 崔世清陪笑道:“原……原来是三品通家尊亲!下官言语孟浪,冲撞了西门大官人,只是……只是今日楼上雅集,除了米博士、陈学士这些文坛魁首,都是顶顶清贵、顶顶重身份体面的主儿……这就是规矩……没有功名在身,实在……实在不便登楼。求大官人尊身,莫要为难小的……” 大官人眉头一挑,就在这进退维谷、骑虎难下的僵持关头—— 楼梯上忽地飘下一个慵懒中透着几分威势、又浸透了蜜也似的媚的妇人声音,带着一股子腻人的脂粉香风,如同钩子般钻进楼下每个人的耳朵眼儿里: “呦!楼下何事这般喧嚷?聒噪得楼上诸位贵人都皱了眉头,扰了品画的雅兴!” 大官人一愣。 这声音在自己身边嗯嗯啊啊亲爹爹叫了不少,怎么可能听不出来是谁。 原来就在楼下刚刚僵持的当口,三楼楼梯不远处那屏风隔开的的雅间内,一桌珠光宝气的贵妇人们正围坐着。她们是今日雅集作陪的各位勋贵、宗室、文臣的家眷,位上坐着的,正是三品诰命夫人林太太。 此刻的林太太那耳垂上,赫然坠着一对龙眼大小、浑圆无瑕、光晕流转的南洋明珠耳珰! 更惹眼的是她雪呼呼的皓腕上,松松套着一只水头极足、翠色欲滴的玻璃种翡翠镯子,与她葱管似的十指上那几枚镶着猫儿眼、祖母绿的赤金戒指交相辉映。 这通身的富贵气象,偏又裹在一具熟透了的水蜜桃也似的肉身上,腰肢虽不盈一握,臀股却浑圆饱满,将那上好的罗衫马面裙撑得曲线跌宕起伏,媚态入骨,偏生眉眼间又带着几分诰命夫人的矜持贵气,端的是又骚又贵,勾魂摄魄。 同桌的几位勋贵太太,哪个不是人精里熬出来的?眼光何等毒辣!那通政使司右参议的夫人,安远侯府的二奶奶,光禄寺少卿的如夫人……几双眼睛,早将那林太太从头到脚、从首饰到衣裳,用眼光刮了七八十来遍! “哎哟喂,”安远侯府的二奶奶捏着嗓子,用团扇半掩着嘴,声音不高不低,恰恰能让林太太听见,“林夫人这对南洋珠,怕不是前儿个宫里赏下来的贡品吧?瞧这成色,这般大小,怕不得值个……上千两雪银?” 她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掩饰不住的酸意。 “可不是嘛,”通政使司右参议的夫人接口,眼睛死死盯着林太太腕子上那汪碧水般的翡翠镯子,“林姐姐这镯子才叫稀罕!这水头,这翠色,怕是玻璃种帝王绿吧?咱们府上库里收着的那几块,跟姐姐这个一比,倒成了石头蛋子了!” 她嘴上奉承,心里却在飞快盘算:自家老爷虽是三品,却是清水得能照见人影的衙门,一年的冰敬炭敬加起来,怕也买不起林太太身上这几件行头!一个三品武官的虚衔,俸禄几何?他夫人哪来这般泼天的富贵手面? 莫非……听闻让儿子小王招宣拜了一个义父.土财主. 众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那眼热里,又掺了几分的鄙夷。 林太太如何不知这群长舌妇的心思?她只慵懒地抿嘴一笑,眼波流转,带着三分得意七分不屑,自家女人知道女人。 别看这群人好像不屑,倘若让问她们愿意不愿意,倘若有一个说不愿意,自家便从这楼上跳下去,所有的酸意都来自自己没有,越是酸的越是如此。 林太太纤纤玉指拈起一颗冰湃的西域葡萄,朱唇轻启,贝齿微露,慢悠悠道:“妹妹们说笑了,不过是些寻常玩意儿罢了,哪入得各位法眼……” 话音未落,楼下争执声便隐隐传来。林太太柳眉微蹙,侧耳细听片刻,那水汪汪的媚眼儿倏地一亮。 于是便有了此刻。 大官人抬头望去,那丰腴妖娆的身影、那勾魂摄魄的眼波,便已浮现在眼前。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楼梯口处,那银红遍地金的罗衫、鹅黄织金的马面裙,如同一团富贵逼人又媚态横生的云霞,那丰腴的身子,宽厚的肥臀,不是那三品诰命夫人林太太,更是何人? 林太太眼波流转,先是在西门庆那张俊脸上似嗔似喜地刮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在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崔世清身上,朱唇轻启,声音依旧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崔待诏,好大的规矩呀?连我家的通家之好、西门大官人,也敢拦在楼下吃灰?” 她特意将“通家之好”四个字咬得极重,酥胸微挺,那枚赤金点翠鸾凤步摇上的珍珠流苏簌簌乱颤,晃得崔世清眼晕。 “扑通!” 崔世清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五体投地般重重跪倒在楼梯前,额头“咚咚”磕在硬木楼板上,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人形:“林……林太太!小的有眼无珠!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啊!” “罢了,还不把我通家之好放上来!” 林太太那句“放上来”如同赦令,更似钢鞭,抽得崔世清哪里还敢有半分迟疑?连滚带爬地闪到一旁。 西门庆脸上那层冰霜瞬间化作了春风,对着林太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流转着只有两人才懂的暧昧火苗。 四人上到三楼,他侧身对兀自面皮紫涨、怒气未平的卢俊义低声道:“师兄,且随先到旁边雅座稍坐,饮杯茶压压惊。待小弟与这位‘通家之好’的林夫人……叙几句闲话,随后便来。” 卢俊义此刻正是羞刀难入鞘,满心的怒火无处发泄,又觉今日这脸面丢得实在窝囊。 听得西门庆安排,也懒得再与那磕头虫般的崔世清计较大步流星地朝旁边一处空位走去。那脚步踏在楼板上,咚咚作响,显是心头郁愤难平。 林太太眼波儿一直黏在西门庆身上,见他支开旁人,那水汪汪的媚眼更是春情荡漾。 她腰肢款摆,如同风中杨柳,率先朝走道深处、一处僻静无人的窗下角落走去。西门庆会意,嘴角噙着一丝志得意满又带着几分邪气的笑,不紧不慢地跟上。 玳安这小厮何等机灵?眼见二人走向那僻静处,立刻如同门神般,悄无声息地堵在了走道入口处。 这走道尽头靠窗处,光线略暗,窗外是后园一丛茂盛的翠竹,枝叶掩映,更添了几分隐秘。人声被前厅的丝竹和谈笑隔开,唯有竹叶沙沙轻响。 林太太刚转过一个堆放着几个画缸的拐角,确保身影被完全遮挡的刹那—— 西门庆那猿臂猛地一伸,如同铁箍般,紧紧搂住了林太太那丰腴绵软、香馥馥的腰肢!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怀里! “我的亲爹爹!”林太太被这猝不及防的拥抱勒得娇哼一声,非但不恼,反而如同没了骨头般,整个软玉温香的身子就势瘫软在西门庆怀中。 她粉面潮红,气息咻咻,滚烫的朱唇迫不及待地就朝大官人脸上乱拱,口中浪语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又急又媚地涌了出来:“想杀奴家了!我的亲爹爹!你这狠心短命的冤家!这都多少日子没摸进奴家的门了?可是林如海走了便不要奴家了!” 她一边娇嗔,更是媚眼如丝,喘息都带上了水音儿:“今日怎地撞到这天杀的雅集来了?莫不是……知道奴家在此,有道是冤家路窄窄不过缘分,奴家就是个妖精怎么也躲不过你这猢狲的棒子!” 过了一会。 林太太正满面春风、眼波流转地回到她那桌内眷席上。她双颊犹带未褪尽的红晕,如同抹了上好的胭脂,鬓角微湿,几缕发丝黏在细腻的颈侧,更添几分慵懒媚态。 她刚一落座,旁边几个珠翠环绕、衣着光鲜的贵妇便挤眉弄眼地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那酸溜溜的八卦气息: “哎哟,我的夫人!方才瞧你出去,可是见着你那‘通家之好’的西门大官人了?”一个圆脸微胖的妇人用团扇半掩着嘴,促狭地笑着。 林太太得意地一扬下巴,眼角眉梢都飞着春情:“可不是嘛!他也来给米博士送画,恰巧碰上了。”她声音又娇又脆,故意拔高了几分,仿佛要让旁边几桌都听见。 另一个颧骨略高、薄嘴唇的妇人嗤笑一声,撇了撇嘴:“送画?呵!一个清河县的生药铺子掌柜,也懂得赏画?莫不是拿着些糊弄乡下人的玩意儿,也敢往这三楼送?米博士那双眼,可是火眼金睛,专烧铜臭俗物!” 这话引得同桌几个女人掩口低笑,眼神里满是轻蔑。 林太太被这夹枪带棒的话刺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啪”的一声将手中洒金团扇拍在桌上,霍地站起。 林太太气咻咻地一把扯下自己光晕流转的南洋明珠耳珰,“当啷”一声丢在桌子中央的白玉果盘里,翠羽和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诸位姐姐妹妹既如此关心西门大官人的画作,不若我们姐妹间打个趣儿,添些雅兴?就以此物为注。若是米博士对我那孩儿的义父送来画青眼有加,妹妹我便厚颜,向在座各位讨一支同样精巧别致的。若是……入不了米博士的法眼……” 她顿了顿,眼波流转,扫过众人,“这支,便请诸位姐姐妹妹任选一位有缘人收下,也算全了今日雅集的情分。如何?” 她胸脯剧烈起伏,丰腴的身子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媚态中更添了几分泼辣的悍劲儿。 那桌妇人被她这豁出去的架势震住了,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敢应。林太太冷笑一声,昂着头,像只斗胜的母鸡,重新坐下。 大官人主仆二人回到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三楼主厅。此刻定睛一瞧,饶是他见惯了清河县的富贵、东京城的繁华,心头也不由得微微一震! 这漱芳阁三楼,端的是极致的风雅! 脚下是寸许厚、织金牡丹纹的绒毯,踩上去绵软无声。头顶悬着数十盏琉璃八角宫灯,灯罩上绘着米芾亲题的烟云山水。 是沿着四壁曲尺形排开的紫檀木大画案,以及墙面上悬挂得满满当当的书画真迹!案上铺着雪浪宣,镇着和田青玉貔貅,更有成捆成卷的画卷或随意摊开,或卷起待品。 几个翰林图画院待诏正小心翼翼地抱着新送来的画轴,穿梭于各位贵人之间。 矮榻锦墩上,或坐或倚,皆是气度非凡的人物。 有头戴远游冠、身着蟒袍的宗室老王爷,正捻须细看一幅《秋山行旅图》。 有纱帽圆领、一派清癯的文臣学士,围着另一幅《寒江独钓》低声品评。 大厅正中,留出一块铺着猩红氍毹的圆形区域,显是表演之地。此刻还空着,但一架紫檀木底座的焦尾古琴和一副玉板象牙拍板已静静摆放其上,暗示着即将到来的仙音妙舞。 米芾米元章高踞主位,袍袖乱飞,须发戟张。他箕踞在那张尊贵的紫檀罗汉榻上,毫无坐相,倒像是蹲在自家炕头训斥儿孙。 “呈上来!都呈上来!让老夫看看,今日又有什么‘宝贝’来污我的眼!”他声音嘶哑,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 第一幅是幅山水。 翰林图画院待诏刚展开一半,米芾只瞥了一眼山脚,便“噌”地从榻上弹起,指着那画,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枝: “呔!这……这皴法!拖泥带水,软塌塌如老妇人的裹脚布!山头更是可笑!墨点堆砌,毫无章法,活像一群癞蛤蟆在争食烂泥!也敢冒充范中立门庭?” “呸!范中立若在,定要气得从终南山跳下来!俗!俗入骨髓!拿走!快拿走!再多看一眼,老夫眼珠子都要生疮!”捂着眼,一脸嫌恶,仿佛那画会散发秽气。 第二幅是幅工笔重彩《牡丹蛱蝶图》,设色艳丽,笔法精细。 米芾皱着鼻子凑近:“画得倒是细致,可这细致有何用?死气沉沉!毫无生趣!看看这牡丹,瓣僵硬如纸片,颜色浮艳似村妇腮红!这蛱蝶,翅膀滞重如铁皮,须子僵直似钢针!” “匠气!十足的匠气!这等画工,只配去描棺材板上的样!下品!下下品!卷起来!莫让这俗艳之气冲撞了老夫的清神!” (本章完) 第142章 京城无双绝色李师师 第142章 京城无双绝色李师师 米元章这老儿,方才把几幅献上的“宝贝”骂得狗血淋头,言语刻毒得能刮下三层皮来。厅堂里静得能听见绣针落地,一股子死气沉沉,压得人胸口发闷,喘气都提着半口,生怕惹恼了这尊活疯子。 勋贵雅士们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倒不是怕他一个没实权的米博士,单怕被这老疯子当众指着鼻子,夹枪带棒地损上一顿。 被他那张利口嚼过,传将出去,怕不是要在京城里当一年的笑柄,连那勾栏瓦舍的粉头嫖客们,酒酣耳热时都要拿来下酒取乐! 待诏捧着下一幅卷轴的手都有些发抖,生怕又触了霉头。 画卷徐徐展开。 刹那间,米芾那原本充满烦躁与不屑的癫狂眼神,猛地一凝!他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整个人僵住了。 前一刻还口沫横飞、指手画脚,此刻竟连气儿都屏住了,两只眼珠子死死钉在那画上,眨都不眨,恨不得剜进纸里去。 原是一幅水墨山水。 取的虽是万里江山一角,却也气象万千: 只见那山峦迭嶂,起伏连绵,脊梁骨似的拱起,雄健里透着股子灵秀劲儿。山间云气蒸腾,氤氲流转,活物儿似的,仿佛能听见它咻咻的鼻息。 最勾魂摄魄的,是那画儿右上角,一轮浑圆落日!那墨色用得,真真是绝了! 边缘虚虚蒙蒙,里头却深沉得化不开,仿佛裹着千年的苍茫和未散的余温,硬生生把西天染出一片昏黄来,含蓄里透着股子悲壮的劲儿。 满堂珠光宝气、锦绣绫罗,被这画的气韵一衬,立时都成了土坷垃,黯然失色! “噫——呀!”米芾喉咙里滚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像是饿极了的野狗见了肥肉。 他猛地一个饿虎扑食,扑到画案前,宽大的袍袖“哗啦”带翻了旁边的细瓷茶盏,茶水四溅,他也浑不在意,眼皮子都没撩一下。 双手死死撑住案边,身子弓得像只虾米,鼻尖几乎要蹭到那纸面上。 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贪婪地舔舐着画上的每一块山石、每一缕云烟,尤其是那轮勾魂摄魄的落日,恨不得一口吞下肚去 “好……好一个‘江山落日’!”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颤抖, “此山……有骨!此水……有韵!此云……有神!尤其这落日!墨分五色,浓淡相宜,昏黄之意透纸而出,竟不着一笔赭石藤黄!妙!妙极!此非人力,乃天地造化钟于笔端也!” 他越看越爱,手指忍不住虚抚着画中山峦的轮廓,眼中的痴迷如同老饕见了绝世珍馐。 然而,看着看着,他狂喜的脸上渐渐爬上一丝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痛惜。 “可惜!可惜啊!”米芾猛地直起身,捶胸顿足,须发皆张,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遗憾, “笔法!这笔法!意境已臻化境,然笔锋终究稚嫩了些!山石皴擦,手底下发虚,犹豫了,树木点染略欠老辣!若……若此画能得设色相辅,青绿点染山色,金粉勾勒云霞,再以朱砂烘托落日……” “那将是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神品!定能直追李思训、吴道子!憾甚!憾甚!暴殄天物啊!此画只得了王摩诘水墨之神髓七八分,未能尽显千里江山之金碧辉煌!可恨!可恨!” 他痛心疾首地连连跺脚,仿佛这缺憾比剜了他的肉还疼。 满厅众人被他这忽而狂喜、忽而大悲的癫狂模样弄得目瞪口呆,完全摸不着头脑。 方才还被骂得狗血淋头,此刻竟有人能得米颠如此失态的激赏? 虽然后面又痛骂笔法稚嫩、惋惜无色彩,但谁都听得出,这痛骂惋惜背后,是何等高的评价! “这画!这《江山落日图》!是谁的?!主家何在?!快说!快说!” 厅堂犄角旮旯里,一个穿着半旧青布衫的文士,原本缩着不显山不露水,此刻慢悠悠站了起来。 这人约莫三十出头,脸皮清瘦,蓄着三缕稀不楞登的短须,一双眼睛倒是贼亮,骨碌碌转着,藏着股子不易察觉的精明劲儿。 他整了整其实也没甚褶皱的衣襟,对着米芾的方向,腰弯得恰到好处,不卑不亢地唱了个喏: “回米博士的话,下官校书郎王黼。这画……是下官的。” “王黼?”米芾刀子似的眼光,上上下下把王黼刮了个遍,像是要刮下他三层皮来,“这画……难不成是你画的?!” 那语气,急切里透着十二万分的不信。 王黼脸上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谦逊与坦然,摇头道: “博士谬赞,下官愧不敢当。此画并非下官手笔。乃是前些时日,于城西一间不起眼的小当铺中偶然觅得。” “下官虽才疏学浅,却也略通笔墨之道,一见此画气象,便知绝非凡品,恐是前朝哪位隐逸高士遗作。恰逢今日博士法眼在此,斗胆呈上,请博士和官家品鉴。” 米芾听罢,灼灼的目光在王黼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回那幅令他又爱又恨的《江山落日图》上。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上的癫狂与痛惜稍敛,点了点头,语气竟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赞许: “嗯……王校书……你倒是个有眼力的!此画虽笔力未足,设色全无,然其胸中丘壑,笔下云烟,尤其这落日神韵,已得造化真意!假以时日,此画作者必成一代巨擘!你能识得此画不凡,这份心思与眼力,便强过这满堂附庸风雅之辈百倍!” 他毫不客气地又扫了一眼周围那些面红耳赤的权贵们! 米芾捋了捋胡子,郑重道: “此画,老夫定会亲自呈送官家御览!王校书,你献画有功,老夫自当在官家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王黼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而逝,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涕零之色,深深一揖到地: “下官王黼,叩谢博士提携大恩!” 厅堂内死寂被打破,嗡地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众人看向王黼的眼神复杂无比,有震惊,有嫉妒。 米芾郑重承诺会将画献于官家并替王黼美言后,厅堂内气氛稍缓。 王黼躬身谢恩,正欲退下,却听米芾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恳求的急切: “王校书……”米芾目光依旧黏在那幅《江山落日图》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纸边缘,“此画待官家御览鉴赏之后,若官家无意珍藏,可否割爱让与老夫?老夫愿倾囊相购!金银珠玉、古玩珍奇,你只管开口!绝无二话!” 他说这话时,眼睛亮得惊人,死死盯着王黼,呼吸都有些粗重,全然没了平日里的狷狂,倒像个痴迷某件心头好的老顽童。 王黼闻言,他微微欠身,声音平稳清晰: “此画能得博士青眼,实乃下官之幸,更是此画之幸。只是……” 他顿了顿,抬眸直视米芾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下官斗胆,不敢求博士金银。” “素闻博士珍藏有一卷亲笔所书的《蜀素帖》,笔走龙蛇,神韵天成,乃当世书法无上妙品。下官心慕久矣,若博士肯割爱以此帖相易……此《江山落日图》,下官愿双手奉上,绝无反悔!” 此言一出,满堂再次死寂! 连西门大官人都是心头一惊,自己就为了这个而来,可绝不能就这么给换走了。 米芾脸上的急切瞬间凝固,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他眼中炽热的火焰骤然熄灭,代之以一种极深的错愕与挣扎。 他猛地收回摩挲画纸的手指,仿佛那纸突然变得滚烫。他沉默了,厅堂内只闻他粗重的喘息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蜀素帖》……换这幅《江山落日图》? “《蜀素帖》……《蜀素帖》……”米芾喃喃低语,眉头紧锁,如同在进行一场无比艰难的天人交战。终于,他猛地一甩袍袖:“不换!” 他看着王黼,眼神复杂难言,既有对那幅水墨江山的无限眷恋,更有对自己心血结晶的强烈维护:“王校书,你好眼力!《蜀素帖》确系老夫得意之作。” “然此帖于老夫,如同骨中之髓,心头之肉!这幅《江山落日图》,气韵神妙不假,可这笔头子终究嫩得像没长开的雏儿,离那化境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尚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未达完美之境啊!” 王黼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灼灼地钉在那即将被卷起的落日之上,语速加快,不甘心的游说道: “博士!下官斗胆,敢问博士一句:您那《蜀素帖》,固然是神品,乃博士心血所凝……然博士春秋鼎盛,笔力日臻化境!今日能书《蜀素帖》,他日难道就不能再书十幅百幅,甚至超越此帖的无上妙品吗?” 他话锋陡然一转,手臂猛地抬起,直指画案上那半卷的《江山落日图》: “可是博士请看此画!此《江山落日图》!它是谁所作?不知!它从何处来?当铺偶得,如沧海遗珠!它笔法或有稚嫩,设色或有缺憾,博士所言句句在理!然其神韵天成,意境超绝,尤其这江山起伏,乃造化所钟,非人力可强求!更关键的是——” 王黼一字一顿,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心上: “此画,世上仅此一幅!绝无仅有!独一无二! 米芾听后摇了摇头:“倘若……倘若此画作者技艺已然成熟,笔法老辣,设色精妙,将那千里江山的金碧辉煌与落日熔金的壮丽尽数挥洒于绢素之上……” “老夫便是将十幅《蜀素帖》双手奉上,也心甘情愿!只恨此画尚差那临门一脚,未能圆满!可惜!可叹!” 他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来自肺腑深处。 “现今用它来换这幅尚有缺憾的画……”米芾摇了摇头,对着几位待诏挥了挥手:“将此画好生收起!仔细装裱!列为此次入选宫中呈送官家御览的头等珍品!不得有误!” 待诏们如蒙大赦,连忙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卷起。 王黼站在原地,看着那被卷走的画卷,脸上的失望,退回了角落的阴影之中,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听得一阵环佩叮当,香风暗送,一个酥糯入骨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笑意,软软地飘了过来: “且慢~米博士,王校书,还有诸位贵客,这般妙画,可否……容奴家也开开眼,品鉴则个?” 众人闻声,齐刷刷扭头望去,只见那厅堂珠帘轻挑,一位佳人袅袅娜娜地移步进来。不是别人,正是名动京师、当今官家心尖儿上的李行首,李师师! 穿着一身素色对襟罗衫,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淡金纱衣,那衫子裁剪得极是合体,紧紧裹着一段丰腴圆润、凹凸毕现的身子骨儿,遮掩的踏踏实实。 腰肢却收得极细,真真儿是一捻捻杨柳细腰,系着一条葱绿汗巾,更衬得那臀儿浑圆挺翘,走起路来款款摆动,如风摆荷叶,说不尽的风流袅娜。 一张鹅蛋脸儿,粉光脂腻,眉眼含情,尤其那双眼波,水汪汪、雾蒙蒙的,像是含着一汪春水,随意一瞥,便能将人的魂儿勾了去。 乌油油的发髻上斜插一支点翠描红金步摇,随着她颈项微转,那流苏便颤巍巍地晃,更添几分撩人风致。 满厅的男人们,目光“唰”地一下,全黏在了这具活色生香的玉体上,呼吸都粗重了几分。莫说男人,便是那内眷两桌都挪不开眼上下打量。 李师师对满堂灼热的目光恍若未觉,柳腰款摆,已行至画案前。那侍从哪敢怠慢,慌忙又将画卷小心展开一角,露出那落日江山。 李师师螓首微垂,隔着半尺距离,凝神细看。她看得极是认真,那水润的樱唇时而微抿,时而轻轻“啧”一声,好半晌,她才抬起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先是看向米芾,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敬仰,七分娇媚: “米博士法眼无差,此画……真真是得了天地间一股子灵秀气!尤其这落日稀稀,山河寂寥的意境,奴家瞧着,竟像是能听到那江涛呜咽,看到那暮色四合……” 她声音甜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只是……正如博士所言,这笔锋到底稚嫩了些,若再添几分老辣,染上些金碧之色……唉,可惜了这泼天的造化神韵……” 她说着,那纤纤玉指忍不住虚虚地在那落日轮廓上临摹了一下,指尖带着无限眷恋。 “奴家斗胆猜想,作此画者,未必……未必是技不如人,虽说未能臻于老辣圆熟之境。或许……或许只是囊中羞涩,买不起那等上好的、明艳照人的辰砂、藤黄、金箔呢?” 她指尖轻轻划过画面上一处色彩略显浑浊的地方,樱唇微嘟:“米老您瞧,这该是落日墨色却有些发闷,层次也模糊了些,分明是等待颜料涂抹,故而笔墨难以支撑起那等气象。” “若换了宫廷画院御用的‘佛头青’、‘泥金’,或是江南进贡的极品朱砂,只需薄薄一层,便能透出万丈光华!这千里江山的金碧之色,又何愁不能挥洒淋漓?” 李师师这番话,如同一道清泉,潺潺流入了米芾那被美色和尴尬搅得一团浆糊的脑子里。 他浑身一震,像是被点中了关窍,那浑浊的老眼猛地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死死盯向李师师方才所指之处! “啊呀!着啊!着啊!”米芾猛地一拍大腿,力道之大,震得画案都晃了晃,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刚才的结巴窘迫一扫而空,只剩下醍醐灌顶般的狂喜和对眼前佳人的无限激赏: “李…李行首!真真是…真真是兰心蕙质,明察秋毫!老夫…老夫方才只顾着挑剔笔法设色,竟…竟忘了这最根本的关隘!是了是了! 李师师被他这夸张的赞誉弄得掩口轻笑,眼波横流,风情万种地嗔了一句:“博士谬赞,奴家不过是一点妇人之见罢了。” 说罢,她盈盈起身,对着众人又是万福一礼,那杨柳般的腰肢弯出一个勾魂的弧度。 “奴家见识浅薄,妄言了,扰了博士与诸位的雅兴,还请勿怪。” 她眼波如水,在众人脸上轻轻一荡,便似一朵解语娇,莲步轻移,带着一身香风,款款摇动,纤腰与丰臀之间形成的曼妙曲线,随着步伐荡漾出诱人的韵律,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人心尖儿上。 满堂的目光,尤其是米芾那双刚刚还闪烁着智慧光芒的老眼,此刻又变得直勾勾起来,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死死地黏在李师师那摇曳生姿的背影上。 “这老东西,把咱们这些人骂得粪土不如,嘿!今日见了李行首这活色生香的‘绝世妙品’,倒好!舌头也打结了,腿肚子也转筋了,眼珠子都快掉进师师姑娘那抹胸里去了!这老脸皮红的,赛过那猴儿屁股!” 旁边立刻有人接口,带着浓浓的讥诮: “可不是嘛!老话说得好,‘老房子着火——骚起来没救’!这老扒灰,平日里装得跟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似的,原来见了真正的‘肉香’,比那饿了三天的叫驴还急色!” “就是就是!”又一人幸灾乐祸地帮腔,“什么‘狷介狂生’,什么‘目无下尘’,全是狗屁。” 李师师坐下后眼波流转,正整理琴弦,却蓦地察觉到另一道滚烫黏腻的视线,自斜刺里牢牢锁在自己身上。她蛾眉微蹙,顺着那目光的来处悄然瞥去—— 不是别人,正是那端坐在这侧方的西门大官人! 李师师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心头猛地一跳,瞬间明白了——自己这不堪一握的杨柳腰肢深深弯坐,那饱满正正被身下锦墩托起,压拱出一个月弯的弧度,薄薄的罗衫纱衣被绷得紧致溜滑,偏生西门大官人所处的方位刁钻,这活色生香的旖旎风光,竟被他尽收眼底! “哼!”李师师鼻腔里挤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轻哼,粉面含霜,一股被冒犯的羞恼直冲顶门。 她腰肢极其细微却又无比迅疾地一扭,玉股轻抬,不着痕迹地将那压陷的锦墩弧度稍稍调整,又借着拂拭裙裾的当口,将葱绿色的汗巾子往身后急急一扯,堪堪遮住了那最为惹火的线条。 西门大官人将那美人儿含嗔带怒的娇态和欲盖弥彰的遮掩尽收眼底,非但毫无收敛,反而嘴角一咧。 这一下,更是火上浇油!李师师俏脸气得煞白,胸脯剧烈起伏。她银牙暗咬,心中怒浪翻腾: “好个下流胚子!本行首在这东京汴梁,便是蔡太师那等权倾朝野的人物,宰相何执中那般清贵文臣,见了面也无不客客气气,执礼甚恭,言语间透着三分敬重,七分风雅!” “偏生就有这等不知死活、腌臜泼才的货色,竟敢……竟敢用这般下作的眼神亵渎于奴! 李师师胸中那团羞恼还未平息,西门大官人,却已将眼神收了回来,便落在卢俊义身上。 只见这大名鼎鼎的“玉麒麟”,此刻与这满堂风雅、暗流涌动的氛围格格不入。他既不似旁人般围着画案装模作样地品评,也不曾未曾看李师师一眼。 只是捧着一个大海碗,咕咚咕咚地灌着那上好的“玉壶春”。 大官人笑道:“师兄,莫不是有心事?” 卢俊义正灌得半酣,闻言摇了摇头笑道:“你师兄我这身子骨,就认两样东西——一身天下无敌的武艺,还有富甲天下的营生!旁的?费神!无趣!”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毫无修饰。 西门大官人心中叹了口气:“难怪!这玉麒麟赚了这偌大家业,这般年纪连个子嗣未曾有。” “可常言道:纵有千斤闸,难挡门后叉,万两黄金铸门栓,栓不住家妻一条心!” “你这身无敌的武艺和那堆积如山的金银,可防不住家贼,绑不牢枕边人。” (本章完) 第143章 西门大官人在此【月票前十爆更!】 第143章 西门大官人在此【月票前十爆更!】 大官人心中叹道: “所谓至近至远是东西,至深至浅是清溪。至高至明是日月,至亲至疏是夫妻!” “不外如是!” 那边角落玳安,正与燕青,对坐在一张填漆小方桌旁。 燕青他端起酒杯,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看不出是笑的弧度,对着玳安微一颔首: “玳安兄弟,请。” 玳安被那身绣晃得有些眼晕,此刻见燕青主动敬酒,连忙也端起杯: “哎哟!燕青兄弟太客气了!该我敬你!该我敬你!” 说着,脖子一仰,“咕咚”一声,那杯酒便一滴不剩地倒进了喉咙,喉结上下滚动,喝得又快又猛,豪气倒是装了个十足十。 燕青也不言语,只静静地看着他,也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滴酒不洒。 一杯酒下肚,玳安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胆气似乎也壮了些。 他舔了舔嘴唇,一双滴溜溜的圆眼忍不住又往燕青那布满绣的脖颈和手臂上瞟,憋了半晌,肚子里那点猫抓似的好奇心终究是按捺不住。 他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 “燕青兄弟,那个就你身上这身绣……”他咽了口唾沫,手指头在自己光溜溜的胳膊上比划了一下,龇着牙,“……纹下来的时候……疼……疼么?” 燕青笑道:“疼倒是疼的玳安兄弟莫非也要纹一身?可要我介绍纹师?” 玳安连连摇头:“倒也不是我寻思我这眉毛浅了些,不够雄壮霸气,想去纹个眉.” 燕青:. 米芾米博士又看了两张后。 眼皮都懒得抬,漫不经心捻起那纸卷,鼻子里哼了一声:“甚么腌臜海货,也敢污了我的眼?” 待他“嗤啦”一声抖开纸卷,但见这米颠子浑身猛地一哆嗦,仿佛被雷劈中!那顶新换的东坡巾都歪了三分! 骤然瞪得滚圆,眼珠子烧得通红,死死钉在那纸上,嘴巴半张着,半晌合不拢! 捏着纸边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抖得连带着纸都“簌簌”作响! 这动静忒大,满阁的谈笑戛然而止。 勋贵清流们原本矜持的仪态也绷不住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声如同蚊蚋嗡起: “噫!米颠子这是撞了哪路邪神?脸都僵了!” “画上有古怪!瞧他那眼,直勾勾的,魂儿都飞了……” “快看!画上……左边是个天仙似的姐儿!右边…太湖石?” 纸上所绘,左边乃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 云鬓堆鸦,雪肤貌,尤其那剪水双瞳,含情带怯,眼波流转间,似嗔似喜,直欲勾魂摄魄! 右边画着太湖石。 那怪石的嶙峋孔窍,盘曲皱褶,乃至石皮上常年摩挲形成的温润包浆,都被描摹得纤毫毕现,仿佛伸手便能触到那冰凉坚硬的质感! 不见水墨氤氲,唯有密密麻麻、层层迭迭的灰黑线条块面,冷酷地堆砌出光影明暗,将那美人的温香软玉、石头的铮铮铁骨,都锁得严丝合缝,透着一股妖异的、令人窒息的真实! 米芾喉头“咯咯”作响,如同被扼住了脖子,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嘶哑变调的声音:“这怎么的把光暗都囚在了纸上?美……美人……怪石?!” 他哪还顾得甚么体统,猛地扑向桌案,冠缨歪斜,嘴里还念念有词: “咄咄怪事!墨色单一,偏生堆砌出万种风情、石之魂魄,此墨……莫非是画皮妖的丹砂?这线条……层层覆盖,竟能堆出活物光影!” 这番癫狂举动,看得满座勋贵目瞪口呆,窃语声陡然拔高。 米芾强压着心海翻腾,用他那套浸淫半生的书画圭臬去套这“妖物”。 他看出作画者的意图——不仅要形骸酷肖,更要榨出那美人眼里的万种情思、石头骨子里的千年沧桑! 那操控灰阶、编织光影的手段,精绝得如同鬼斧神工!观察之细,连美人耳垂上一粒微痣、石缝深处一点青苔都逃不过! 米芾自负眼力冠绝古今,此刻也觉一股寒气自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张萱画仕女,周昉画美人,亦……亦无此等活色!李成范宽画石,也……也断无此等肌骨!” 他倒吸一口凉气,声音格外刺耳。 可他那文人清高孤傲的脾性,像被毒蝎子狠狠蛰了一下,猛地炸起! “砰!”他竟一掌重重拍在紫檀案几上,震得茶盏跳起,汤水四溅! 阁中一片低呼。 一位地位最大的郡王喊道:“米元章!慎行!” 米芾似被惊醒,脸上却涨得如同猪肝,兀自梗着脖子,指着那画,声音因激动而尖锐: “不对不对!这画虽然精妙,然……然则!匠气熏天!俗不可耐!只知死描这二两皮相、几块顽骨,全无半分气韵神魂!笔意安在?” “胸中丘壑安在?美人如偶,顽石如尸,死物!皆是死物!此乃画工媚俗之技,焉能与我那写意丹青共论?” 他骂得声色俱厉,目光却像被粘住一般,忍不住又瞟向画中女子那欲语还休的眼眸和他心尖上的太湖石!, 他本就对画石一道着魔至深,如今看来,仿佛这画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毕生追求的“逸笔草草”、“不求形似”最恶毒的嘲讽与鞭挞! 它太真了,真得蛮横无理,真得令人心胆俱颤! 一股混杂着羞愤、嫉妒与莫名燥热的邪火直冲天灵盖。 他疯劲彻底发作,也顾不得场合,劈手夺过旁边侍者捧着的紫毫,蘸饱了浓墨,扯过一张澄心堂纸,就要去摹那美人勾魂的眼波。 可这笔一下去,全然是驴唇不对马嘴! 他的线条,讲究的是个风流蕴藉,是胸中逸气,哪能像那“妖画”一般,去拆解那睫毛如何根根分明、那眼波光影如何流转、那石头纹理如何转折透光? 涂了改,改了涂,美人眼波成了两团墨渍,太湖石成了一坨黑炭,名贵的澄心堂纸,瞬间成了擦桌布! “哇呀呀!气煞我也!”米芾怪叫一声,将那涂鸦揉作一团,狠狠掷于地上,还踏上一脚! 挫败感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肝。暖阁内死寂一片,只闻他粗重如牛的喘息。 勋贵们面面相觑,交换着惊骇的眼神。 米芾颓然跌坐回椅中,面色灰败,冠带狼藉。 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又猛地扑到案前,死死盯住那素描,脸上的狂怒与不屑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与深不见底的困惑。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用指腹,重重地、反复地,去摩挲那太湖石的孔窍皱褶,感受着炭粉颗粒带来的奇异粗糙感。 “这是如何画的?为何……为何竟能如此……”他梦呓般低语,闭着眼,指尖在那囚禁了光影的线条上痴迷游走。 这绝非仅仅是“像”!其背后,藏着一套他闻所未闻的、冰冷如玄铁律令的“妖则”! 这米元章,平生作画,最是讲究个“信笔由缙”、“意趣为先”。 但凡提笔,便要那水墨氤氲,气韵流动,方才称心。若是画得拘谨了、工细了,他便要嗤之以鼻,说是“匠气缠身”,失了士大夫的潇洒。 便是前番在官家面前,他也敢大喇喇贬损李公麟的工笔人物,说甚么“神采气韵腌臜不堪”,“匠气直冲斗牛”!端的是一副自家手段独步天下的嘴脸。 可眼前这张画,偏生诡谲妖异到了骨子里,那匠气,更是浓得化不开,稠得能噎死人!就像是说你说我匠气,那我便匠气到极致!! 米癫子半辈子用笔,他惯使的笔,管他是狼毫竹管,软硬脾性早摸得滚瓜烂熟。 软毫的弹劲儿,能勾出千变万化的线。 墨的浓淡、水的多寡,乃是他掌心股掌间的玩意儿,闭着眼也能耍弄得出神入化。 然则这画上的线,却全然是另一路数! 那线条,干瘪瘪,涩拉拉,带着一股子石粉炭末的燥气,偏生又能排布得密不透风,浓一处,淡一处,硬生生用这干粉子堆砌出凹凸起伏来。 更有那许多线,轻飘飘、虚晃晃,似是而非,仿佛女子探路的金莲,欲进先退,只做个记号! 另一些却又狠又准,死死咬定轮廓,如同匠人打下的墨线,分毫差错不得! “这是甚么鬼画符的妖笔?”他心下疑惑,鬼使神差般伸出指头,朝画上一处灰调子捻去——指肚上竟沾了一层黑黢黢的细粉! “咦?非墨非漆……莫不是……炭屑子?石粉子?竟拿这腌臜粉末作画?” 更教他眼珠子几乎跌出眶外的,是这画面上,竟似用了……“刮削”的法门! 那最亮的高光处,白生生的纸地儿干干净净亮出来,边沿利索得如同刀裁,绝非水洗粉盖那等拖泥带水。 再看那灰蒙蒙的过渡所在,隐隐约约有些揉搓摩挲的印子,将那炭粉粒子揉得匀停服帖,不见笔踪,只见一片浑然天成的阴翳,软绵绵、滑腻腻,好生古怪。 “这…这哪里是画出来的?分明是……‘蹭’出来的、‘磨’出来的!”他只觉得这法门与他所知全然相悖。 他米元章落笔,向来是一锤子买卖,求的是个痛快淋漓,便是败笔也要败出个风流态度。 何曾想过,这画事竟也能如妇人修改妆容般,描坏了可以擦去,浓了可以揉淡?这简直是妖法! 他眯着眼,试图在脑海中勾画那作画之人的情状: 断无他泼墨挥毫的狂态,也无顷刻而成的酣畅! 画这幅画的画师,倒像是个最是有耐性的工匠,或是……最是精于算计的账房先生,冷着心肠,慢条斯理,先用淡线打出格架,再一丝一丝、一层一层,用那交叉的网线,将那光影虚实,如同垒墙般,密实地堆迭起来。 “此人作画,莫非是先立了死规矩的骨殖架子,再往上糊泥巴贴血肉?倒与那起匠人砌墙造屋一般,先量尺寸,再码砖石?” 这与他奉若圭臬的“意趣”、“兴之所至”、“胸中自有丘壑”后纵情挥洒的路数,直是南辕北辙,水火不容。 一股子透心凉的冷气,顺着尾椎骨直爬上天灵盖。 挫败之感,如冰河倒灌。 他这自诩“不世出”的丹青妙手,今日撞上这异域奇技的精纯造物,头一遭觉出自家成了门外汉、睁眼瞎! 纵使他心下鄙薄其境界,口中难断其匠气,可那套森严整饬、滴水不漏的技法门道,真真儿摆在那里,由不得他牙缝里迸出半个不字! 他自觉凭着自家天纵的才情,世间万法,不过是他掌中玩物。 先前只道这画技再奇,也不过是层窗户纸,他只需凝神瞧上几眼,便能参透其中关窍,说不得还能以水墨仿其韵味,青出于蓝。 可此刻方知,自家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也是白瞎!这关窍,岂是“看”就能解得开的? 他身子一软,噗通跌坐在椅上。 先前那点夹枪带棒的贬损、梗着脖子的不服,此刻早被碾作齑粉,化得无影无踪,只余下烧心燎肺的好奇,和钻骨入髓的贪馋。 一股子久违的、如同少年时初解人事,头一回摸上姑娘家滑腻小手般的饥渴,轰地一声从腔子里烧起来,火苗子直蹿顶门心! 他猛地弹起身,再不是对着那画儿嘀嘀咕咕,倒像是冲着那冥冥中不见影儿的画鬼、对着捎来这妖物的邪祟,失心疯也似,扯开嗓子便嚎。 那声气里,透着从未有过的猴急与下气,也顾不得甚么名士风范、朝廷体统,只觉胸中有一团火,非要喊出来不可: “神乎其技!真真儿神乎其技!然则我米芾蠢笨如豕,有眼无珠,于你这笔、这法、这理,直如那没眼的瞎子摸象,浑身上下寻不着门把手!这背后的道理,全然不通,徒惹笑话!” “是谁?究竟是何方大家所作?” “这署名是.是清河县西门庆?” “西门庆此刻何在?快请出来一见” 米芾那副如遭雷殛、如饥似渴的模样,不啻于在满堂华彩中投下了一道无声的霹雳! 谁不知道这米文章何等孤傲! 竟然也有这一日!! 方才尚自矜持端坐、浅酌低语的勋贵公卿、翰苑名流、丹青巨擘,此刻尽皆被这前所未见的骇然景象摄去了心魄! “唰”地一声,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齐齐自锦茵绣榻之上霍然起身! 人人引颈而望,目光灼灼,如痴如醉地胶着于那方寸画纸之上,仿佛要将那画中乾坤看穿! “米元章……此乃……此乃窥见了何等玄机?!” “天乎!此等气象,绝非凡尘俗笔所能为!” “莫非……画中真蕴有造化之灵?” 众人再难自持,如潮水般争先恐后涌向画案。 “妙哉!妙哉!此光影之妙,赋色之精,直夺造化之功!” “画中之人,呼之欲出,气韵生动,仿佛下一刻便要启唇言语!” “神乎其技!真乃神乎其技!” 人堆儿外头。 李师师悄悄的只在那人缝儿后头,款款儿立定。 那双惯会勾魂摄魄、秋水也似的眼波子,此刻竟似凝了冰、冻了潭,一眨不眨,死死钉在那画中娇娘的脸蛋子上。 这话绝非水墨般写意,分明是把个活色生香、带着热乎气儿、能喘气儿绝色美人头像,生生儿给锁在这尺把宽的纸头上了! 猛地,一个念头“滋啦”一声烫进她心窝子里: “若……若得这双妙手,也把我这副身子骨、这张脸皮儿,这般描画下来……” 这念头一生,便如那野地里疯长的藤蔓,瞬间缠满了五脏六腑!再也由不得她了! 如果给自己画上一幅画 若……若得此妙手丹青,为妾身写照…… 她仿佛看见,自己这身被世人盛赞的容颜,不再仅是镜水月、转瞬成空的虚妄。 自个儿这副被捧到天上的皮囊,此刻她的艳光、风头、无双的架势,连同那骨子里的风流情态,一股脑儿、活生生地、永永远远地钉在了这世上! 此刻。 米癫子那心尖儿上,如同有千百只蚂蚁在啃噬爬搔! 他急得眼珠子烧得通红,声音嘶哑地在喧闹的厅堂里炸响: “画师呢?!人呢?!这……这夺天地造化的神笔,究竟出自哪位高人之手?!快!快请出来!米芾……米芾要当面请教!” 厅堂里一时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都被米芾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惊住了。那画就摆在桌上,可画师是谁?竟无人知晓!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等待时刻—— “呔!” 一声清亮的断喝,如同平地惊雷,骤然响起! 一个小厮旱地拔葱,灵猴般“噌”地纵身跃上了旁边摆满桌上! 哗啦!杯盘碗盏被他踩得一阵乱响,汤汁果屑飞溅! 可玳安浑不在意,叉腰而立,气运丹田,用尽吃奶的力气,朝着满堂贵胄名流,脆生生地高喊出来: “清河县——西门大官人——在此!” 这一嗓子,石破天惊! 如同沸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 唰——! 整个厅堂里,上至王孙公卿,下至仆役丫鬟,所有头颅,所有目光,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扯动,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瞬间聚焦向那个声音所指的方向—— 清河县,西门大官人! 只见他依旧端坐在原位,身姿挺拔如松。 方才玳安闹出那么大动静,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此刻被千百道目光聚焦,他也只是从容地放下手中把玩的青玉酒杯,缓缓地、优雅地站起身。 那一身素雅的湖绸直裰,在满堂锦绣华服中,竟显出一种别样的沉静与……深不可测。 他脸上并无骄矜之色,唯有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捉摸不透的淡然笑意,目光温润平和,坦然迎向四面八方射来的、或惊疑、或探究、或震撼的眼神。 这气度,这做派,哪里像个商贾?分明是隐于市井的龙虎! 两道目光尤其炽烈! 李师师,这位艳冠京华、见惯了王孙公子风流才子的名妓,此刻那双惯常含情带怯、烟笼雾罩的秋水明眸,骤然瞪得溜圆! 檀口微张,几乎能塞进一颗樱桃!她死死盯着那张刚刚站起的、轮廓分明、气度沉稳的俊朗面孔,脑中“嗡”的一声,如同被重锤击中! 是他! 正是方才那个用毫不掩饰、带着赤裸裸占有欲的灼热目光,放肆地、贪婪地、几乎要将她包裹臀腿的轻纱都烧穿的……登徒子! 那目光,如同带着钩子,让她当时裙底生寒,心头又羞又恼又.! 她万万没想到!那个胆大包天、目光放肆的狂徒,竟然……竟然就是这幅神乎其技、让米芾都失态发狂的画作的主人? 自己该如何求他作画呢?? 这巨大的反差,如同冰火交加,瞬间冲击得她心神摇曳,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一抹极其复杂的红晕,迅速染上了她欺霜赛雪的玉颈和耳根。 而另一侧—— 林太太此刻那丰润的红唇,竟也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吐气如兰。她没有李师师那般失态,但那双精心描绘过的凤目,却亮得惊人! 如同两簇幽深的火焰,牢牢地、贪婪地锁在西门庆挺拔的身影上。一丝难以抑制的得意与满足,如同春水般,瞬间漾满了她妩媚的眼角眉梢。 看吧!都睁开眼好好看看! 这就是我林家的通家之好!这就是我让孩儿拜的义父!什么王孙公子,什么风流才子,在这位大官人面前,连米芾都要求教神技!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膨胀的骄傲,这亲爹爹身份越高,自己那王招宣府便自然的水涨船高! 她轻摇着素面湘妃竹骨扇,唇边噙着一抹矜持而得意的微笑,朝着周遭那些屏息凝神、面露惊异的勋贵诰命夫人们,曼声细语地开了腔: “诸位夫人姐姐妹妹,可瞧见了瞧仔细了?” 她眼波流转,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早先还有人疑惑,我为何执意让孩儿认下这门‘通家之好’,拜这位西门大官人为义父?” 她故意停顿,欣赏着众人脸上交织的惊疑与探究,才悠悠续道: “今日米癫子这般人物都如此拜服,这不过是大官人信手拈来的‘画技’小道罢了。” 她扇子尖儿优雅地虚点了一下台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于我家这位大官人而言,此等技艺,” 她朱唇轻启,吐出三个清晰无比的字:“——‘小道尔’!” “小道?!”众贵妇再次倒抽一口冷气,面面相觑。能让米芾如此失态的“小道”,已是惊世骇俗! 这是小道! 那这西门大官人的大道是何物? 【历史月票前七再多爆更!求月票!!大爹们!】 (本章完) 第144章 大官人青云路到手 第144章 大官人青云路到手 群穿金戴银的诰命夫人堆里,原也有几个和林太太一般,是守了寡、空了房的。 内中一个最是心直口快的,眼见着那男子,只觉得一股子热气直冲顶门心,喉咙里“咕咚”咽了口馋涎,竟把不住舌头,脱口便道:“哎哟!你这‘通家之好’,生得倒真是……怪俊朗!还带着股子说不出的邪气劲儿!” 话一出口,才惊觉失言,慌忙拿团扇掩了半张脸,臊得耳根子都烧红了。 平日里最爱拿腔作调、互相挤兑的这群诰命夫人,此刻竟没一个笑话她! 一个个都像被那话头勾了魂儿去,眼风儿齐刷刷、黏糊糊地,全钉在正微笑坦然面对全场目光的西门大官人身上。 这群诰命夫人,瞧着绫罗绸缎裹着,珠光宝气罩着,内里却多是久旷之身,如那旱久了的田地,渴得冒烟儿。 如今见了这盘儿亮、条儿顺、眉梢眼角还挂着几分勾人邪气的大官人活宝贝,真真是“饿死鬼不嫌粥稀,秃子不骂光头”——大家伙儿都是一个洞里钻出来的狐狸,谁还笑话谁馋痨? 这男子的俊,不是那等温吞水似的斯文,是刀劈斧削般的棱角里,偏生嵌着一双桃潭水似的眼,看人时似笑非笑,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莫说是这群久旷的饿眼妇人,便是那十六七的黄闺女,怕也架不住! 一时间,这厅里暗香浮动,眼波横流。 米芾那心尖儿上,何尝不是有千百只蚂蚁在啃噬爬搔!他死死盯着那画,眼珠子烧得通红。 这等“匠气”到骨髓里、却又暗合天理的奇技,若能参透其法,化入自家那泼墨写意的胸中丘壑,定能开辟前人未至之境,生出石破天惊的妙韵! 他看着缓缓站住不动的西门庆,如见北斗,疾步趋前,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西门庆?西门大官人?大官人!此画神乎其技,米芾愚鲁,观之如坠五里雾中,百骸俱震而不得其门!万望大官人……不吝点拨,开我茅塞,指点迷津!” 西门庆微微侧身,目光扫过所有勋贵,避开了米芾的全礼,脸上并无倨傲,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他目光温润,看着米芾,轻轻摇了摇头,那姿态,仿佛师长面对一个过于急切的学生。 米芾还道自己不够诚恳,立时便要屈膝行那拜师大礼,口中急道:“米芾愿执弟子礼!恳请大官人……” “元章先生,”西门庆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疏离,侧走一步,躲开了米芾下拜的身形。 “师徒名分,大可不必。”他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极淡、却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此技虽微末,然其中亦有可观之理。先生若有意,切磋琢磨,亦是雅事。” 米芾心头一热,正待感激涕零,却见西门庆话锋一转,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平静无波地凝视着他,缓缓道:“久闻先生珍藏有《蜀素帖》一卷,书风超迈,神采飞扬。某虽不才,亦心向往之,常恨无缘一睹真容……不知先生可愿割爱。” 米芾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蜀素帖》!那是他心血熔铸,几同性命的至宝!一股剜心剔骨般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他。 可那画面上诡谲精准的线条、那以“减法”营造的光影、那前所未见的观察与表达法门……如同浩瀚星空,瞬间填满了他的识海,令他神魂颠倒。 “请!”米芾闭目一瞬,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清明,斩钉截铁,声音竟意外地平稳下来。心头虽痛如刀绞,念头却无比清晰: 《蜀素帖》乃死物,纵是心头至爱,亦能复书!胸中丘壑,腕底风云,他日犹可再造!可这窥见“真如”的无上法门……此机若失,必成毕生之憾,万劫不复! “先生雅量。”西门庆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得色,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只是应允了一件寻常小事。 林太太何等乖觉! 眼见着西门庆成了满堂的北斗,她心尖儿一转,那丰腴的身子便如得了春信的柳枝,款款而动,一步一摇,如同熟透的果实坠在枝头,颤巍巍不声不响就站到了人群最前头。 “妾身在此,恭贺大官人今日技惊四座,名动京华了!” 西门庆含笑拱手还礼:“太太抬爱,愧不敢当。” 林太太却并未就此退开。她上前半步,那双水亮的杏眼含着真切的笑意,目光在西门庆与周围新贵之间轻轻一荡,仿佛不经意地续道: “能亲眼得见大官人这神乎其技,真乃妾身之幸!说来,若非你我两家乃是通家之好,常相往来,妾身今日怕也难有这等眼福,得睹此等盛事呢。” 将那“通家之好”的姿态,端得十足十。她这一站,恰似一盏明晃晃的灯,专照着西门大官人的彩,又增亮了自己的光。 西门庆看在眼里,心中暗赞一声:“好个伶俐人儿!” 一个白身的商贾,尽管展现了妙技,此刻正需这等体面的光彩加持。一位三品的诰命夫人,这众目睽睽之下,为他这个“通家之好”站台,这妇人,深谙借势之道,也懂得何时该递上这“势”。 大官人递过去眼神:“自有疼你的日子!” 林太太瞬间接收到这眼光的含义,身体一紧,媚眼飞过。 果然!那些原本还在踟蹰观望、掂量西门庆分量的勋贵们,眼见这位珠光宝气、身份煊赫的郡王之后,三品诰命林太太竟与他是通家之好,心中那点疑虑登时烟消云散。 一个能得三品诰命夫人如此“青眼”的商贾,岂是等闲?既有这尊身,交往白丁也不丢脸面。 这“清河县西门大官人”的名号,瞬间在他们心中镀上了一层金。 霎时间,方才还矜持的场面热络起来。勋贵清流们如同嗅到了蜜的蜂蝶,纷纷堆起笑容,趋前拱手,争着与西门庆交换名帖、攀谈寒暄。一张张烫金的名刺递过来,一句句“大官人久仰久仰”的客套里,藏着的是重新估量后的热切。 这汴梁城的风,向来传得最快。不过半日,“清河县西门大官人”的名头,借着这勋贵名流云集的场合,米癫子的一拜和林太太那“恰到好处”的一站,竟如插翅一般,飞遍了京城的角角落落。 米芾与大官人互换名帖,约定好不日便亲赴清河县学艺,届时必携《蜀素帖》同往。 事毕,他再也按捺不住,竟连李师师献艺都不管不顾,将那几幅画作如奉至宝般小心卷起,抱在怀中,几乎是步履匆匆地告退而去——他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刻回府整理妥当,面呈官家! 今日得此两幅画都是一时之选,官家见之,必也龙颜大悦! 西门庆目送米芾离去,面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从容。他转过身,便在这三楼之上,与那些尚未散去的勋贵清流们一一周旋应酬起来。 觥筹交错间,他言谈渊深海阔,举止洒脱有度,虽无官身,那份见识气度,却远非寻常商贾可比。 他既能引经据典,与饱学之士论几句风雅,也能洞察时务,与勋贵子弟谈几句市井营生。 言必有中,意蕴悠长,更兼待人接物如春风拂面,令人如沐其中。 起初,这些勋贵清流不过是看在林太太站台、米芾折腰的份上,存了几分好奇与试探。 待到一番交谈下来,见这西门大官人谈吐不俗,见识非凡,人情练达,手段圆融,那份结交之心便不由得真切热络起来。 原本矜持的,也放下了架子;原本观望的,已暗自盘算如何深交。一时间,名刺如雪片般递来,邀约之声不绝于耳。 却在这时候。 一个高昂的“扫拂”,落流水,秋风萧瑟,一只素白手指急速地扫过所有或数根琴弦。 最后发出“铮!”的一声,清脆、响亮,有金石之音,震慑全场。 这在行内有个说法,叫碰头彩,用来吸引宾客注意。 可这李师师连这起手的碰头彩意境都不一般。 只见那李师师见到所有人望向她,便款款起身,粉面含春,星眸流转,未语先带三分笑,向满座勋贵清流道个万福,莺声呖呖:“奴家献丑,唱个新学的《苏幕遮》,权为诸位贵人助兴。” 数年前蔡京蔡太师,在御前递上一本,将那前朝旧臣司马光、苏轼、黄庭坚并一干人等,足足三百零九口,尽数罗织成“奸党”名目。 官家龙颜震怒,朱笔一挥,准了。 立时便有工部官员督造石碑,将这三百零九个“奸邪”名姓,铁画银钩,刻得清清楚楚,巍巍然竖在端礼门外,任凭风吹日晒,也叫东京城内外万民瞻仰,这便是那赫赫有名的“元祐党人碑”又叫奸人碑。 此令一下,端的是肃杀之气弥漫汴梁。 苏轼苏学士那些个清词丽句、豪放新腔,昔日何等风靡勾栏瓦舍?如今却成了烫手的炭火,哪个敢唱?哪个敢听? 一时间,东京城里的风流曲韵,竟凋零了不少,平白少了许多滋味。范仲淹的这阙《苏幕遮》倒是唱了个边边。 说罢,李师师轻舒玉指,拨动冰弦。 初时如珠落玉盘,叮咚清越,只三两声,便压住了三楼内的杯箸交错、笑语喧哗。 待檀口微张,吐气如兰,那歌声便真个出来了: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端的似九天仙乐落凡尘! 初如幽谷清泉,泠泠然沁人心脾,将那满阁的暖香酒气都涤荡了去,只觉一股清气从顶门灌入,通体舒泰。 转瞬又似乳燕归巢,呢喃婉转,软绵绵、娇怯怯,钻入人耳朵眼儿里,直痒到心尖子上。 再拔高时,恰似银瓶乍破水浆迸,一线穿云,清亮激越,仿佛要刺破那水晶帘子,直上九霄。 低徊处,却又如春蚕吐丝,细细密密,缠绕不绝,带着几分慵懒,几分幽怨,勾得人魂灵儿都要随着那丝线悠悠荡荡。 座上诸位勋贵,哪个不是见惯了风月,听腻了丝竹?此刻却都如泥塑木雕一般。 唯有大官人听惯了流行音乐,此刻倒有些走神,倒是有些猪八戒吃人生果的囫囵,心道这嗓子咿咿呀呀倘若在现代当个声优,那真是碾压之势,无敌于岛国! 李师师眼波流转,看似低眉顺眼,实则那眼角的余光,早将这满堂勋贵的痴态尽收眼底。此刻,她那双秋水也似的眸子,恰恰就落在了那坐立不安的西门大官人身上。 见他非但毫无沉浸之色,反倒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李师师心头登时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鄙夷。 “哼!”她面上依旧挂着那倾国倾城的浅笑,檀口轻启,唱腔未绝,心底却早已冷哂开来: “好个腌臜蠢物!满身的铜臭气!怕是连丝竹宫商都辨不分明,只晓得搂着粉头吃酒耍钱!这等粗俗不堪、毫无根骨的村牛,也配坐在这等清雅之地,听我李师师唱曲?真真是焚琴煮鹤,对牛弹琴!白白污了这满堂的斯文气象!” 此刻须发皆白的王老郡公,正擎着一只定窑盏要饮,歌声一起,竟忘了动作. 几位翰林清流,本还端着架子,捋须细品。听着听着,那捋须的手也停了,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仿佛在字句里品咂着无穷滋味。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仿佛还在梁柱间缠绕,在人心头盘旋。暖阁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好!! 这一声喝彩,如同惊雷炸醒了众人。霎时间,满座勋贵清流才似还了魂,叫好之声、击掌之声、杯盏碰撞之声轰然炸响,几乎要掀翻那暖阁的屋顶。 赞叹之词更是五八门,溢美之极。 “妙!妙不可言!听得老夫骨头都酥了半边!” “李行首,你这嗓子,怕是王母娘娘蟠桃宴上的仙娥也比不得!” “哎呀呀,方才那一声高腔,直冲霄汉,老夫心尖儿都跟着颤了三颤!” “听师师一曲,胜过十年功名!值了!今日这场酒,值了!” “无怪蔡太师评语:神授仙传!若非神授仙传,人间哪得闻此天籁?” 暖阁内顿时沸反盈天,酒气、热气、脂粉气、还有那尚未散尽的歌声余韵,混杂在一处,熏得人昏昏然,飘飘然。 李师师指尖在弦上轻轻一拂,带起最后一丝微弱的颤音。她站起身,身姿如弱柳扶风,微微低首,向众人所在的方向,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万福礼,仪态万方。 她转过身准备走向珠帘深处,就在她即将隐入帘幕的前一刹那—— 她的脚步似乎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回首一望,西子回眸! 那秋水般的眸子,毫无预兆地直直刺向大官人所在的位置! 那眼神! 狠狠的瞪了大官人一眼! 大官人一愣,爷我招谁惹谁了? 李师师退场后。 这场应酬,直喝到月影西斜,人人酒酣耳热,面上飞霞,方才酒阑人散。那些心满意足或意犹未尽的勋贵们终于纷纷告辞下楼。 喧嚣散尽,三楼只剩残席。西门庆这才带着几分歉意,转向角落里一直自斟自饮的卢俊义:“师兄久候,是小弟怠慢了。” 卢俊义哈哈一笑,声若洪钟,哪有一丝不悦?他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声拍在西门庆肩上,震得杯盘轻响: “怠慢个鸟!师弟,痛快!”他眼中精光四射,满是激赏,“师兄我啊,就爱舞枪弄棒,拨弄算盘珠子,对那些诗词歌赋、笔墨丹青的雅事,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可今日见了师弟你这番手段,嘿!” 他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心思手段玲珑剔透,翻云覆雨只在谈笑之间!这才是真本事!师兄我平生最佩服的,就是你这样的人精!” 他提起酒壶,给西门庆和自己都满满斟上,举杯相邀,豪气干云:“来!咱师兄弟再干一个!今日不算完!日后定要抽空到大名府来寻我!让师兄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到时候,好酒管够,快马任骑!” 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醉眼惺忪中,却满是找到同门的快意。 师兄弟二人推杯换盏,直喝到东方天际泛起一抹极淡的灰蓝。 窗外望去,薄雾如纱,几艘早行的漕船划破寂静,橹声吱嘎,搅碎一河灯笼的倒影,留下粼粼碎金。 远处,巍峨的皇城金顶脊兽最先沾惹了天光,透出一点冷硬的辉煌。 街巷深处传来零星梆子声和早起的车马声. 卢俊义晃了晃硕大的头颅,眼中醉意未消却神志尚清,他扶着桌案站起:“痛快!师弟,天快亮了,我得走了。车上还能眯瞪一会儿。”他指了指楼下候着的马车。 西门大官人亦起身,抱拳道:“师兄好走。小弟我寻个客栈胡乱歇息便是。” 他送卢俊义至楼梯口,看着这位豪气干云的师兄,心中那点犹豫和不忍如同窗外的薄雾,缠绕不去。 眼见卢俊义就要下楼,西门大官人终究还是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 “师兄,且慢一步。” 卢俊义停步,疑惑地回头:“师弟还有事?” 西门大官人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宿醉的微红,眼神却异常清亮,他斟酌着字句,显得格外郑重:“师兄待我至诚,小弟……心中感念。” “师弟我……早年曾胡乱学过些看相望气的微末小技,今日酒后,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只是……小弟妄言,若有不中听处,万望师兄海涵,只当是醉汉呓语,莫要怪罪。” 卢俊义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反倒笑了,大手一挥:“哈哈,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你尽管道来,是吉是凶,师兄我听着便是!” 西门庆深吸一口气,目光直视卢俊义,缓缓道:“既如此,小弟斗胆。观师兄面相,龙行虎步,气宇轩昂,乃大富大贵之相,前程不可限量。然……”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醒:“眉宇间似有一丝隐晦之气缠绕,并非外敌,恐起萧墙之内。师兄日后……对家中亲近之人,尤需多加体察;卧榻之侧,更当慎之又慎。防人之心,不可全然无有啊。” “家中亲近之人…卧榻之侧…”卢俊义浓眉微蹙,咀嚼着这几个字。他生性豪迈,对家中下人亲厚,对妻子更是信任有加,乍听此言,心中本能地掠过一丝不以为然。 但他一晚上观这师弟待人接物,沉稳非常,心思缜密,绝非信口开河之辈。 他脸上的笑容稍稍敛去,拍了拍西门庆的肩膀,语气依旧爽朗,却多了几分深沉:“好,师弟金玉良言,师兄记下了!放心,你师兄我,也不是泥捏的!” 说罢,他不再多问,转身大步下楼,魁梧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西门庆独立窗前,望着楼下卢俊义的马车在渐亮的晨光中辚辚启动。 薄雾未散,他心中那点隐忧,亦如这汴京清晨的雾气,虽淡,却挥之不去。他只能期望,自己这含糊其辞却又尽力点明的警告,能让这位光明磊落的河北三绝玉麒麟,日后多留一分心眼。 于此同时。 却有一人漫步在东京城西的穷巷里,尿臊气混着劣质煤烟,呛得人喉咙发紧。 校书郎王黼,一身簇新的湖蓝潞绸直裰,袖口笼着若有似无的沉水香,靴子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污水泥泞,踱到一扇虫蛀了的破板门前。 这门板,风大些怕是要吹散架。 “笃、笃、笃。”指节敲在朽木上,声音空落落的。 门“吱呀”裂开条缝,露出张蜡黄的小脸。他裹着件磨得发亮的旧袍,空荡荡挂在身上,像根细竹竿。 见是王黼,那死灰般的眼里陡然迸出一点光,未及开口,先是一阵掏心掏肺的呛咳,瘦削的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 “咳咳…堂…堂兄!可是…可是入选了?”声音嘶哑,气都喘不匀,一双眼却死死钉在王黼脸上,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王黼脸上堆起一层恰到好处的愁云,眉头蹙着,长长叹出口气,那气儿都带着官老爷的矜贵: “希孟啊…唉!”他摇摇头,从袖笼里慢悠悠掏出个小巧的锦缎荷包,捏出几块散碎银子,搁在手心掂了掂,才递过去。 “你那卷《千里江山落日图》…愚兄替你上下打点,嘴皮子都磨薄了…奈何米博士眼孔忒高!评了个…‘匠气过重,失之神韵’!”他声音压得低,带着惋惜,又透着股“我已尽力”的无奈。 “匠气…失之神韵…”王希孟喃喃念着,脸上那点活气“唰”地褪尽了,只剩下一片死灰。身子晃了晃,靠着门框才没瘫下去。 他看着王黼手心那点可怜的碎银,只觉得恍若镜子照得自己面目可憎。 “堂兄…我…”他喉头哽咽,眼泪在眶里打转,猛地对着王黼就拜了下去,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门槛, “希孟无用!累得堂兄费心!早知这画这般不值钱,不如…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学这劳什子丹青作甚!连累老娘汤药钱都没个着落!” 他捶打着干瘦的胸膛,恨不能立时死了才好。 王黼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耐,却忙不迭伸手搀扶,那锦缎袖子拂过王希孟破旧的袍: “噤声!说的甚么浑话!”他声音陡然拔高,在这寂静的穷巷里格外刺耳。 王黼立刻又换上副语重心长的面孔,亲热地拍着王希孟单薄的脊背,仿佛真是掏心掏肺的好兄长: “痴儿!画道贵乎恒心!你根基是有的,只是火候未到罢了!听堂兄的,万不可自暴自弃!” 他目光闪烁,避开少年绝望的眼,嘴里的话却像抹了蜜, “这点银子,是愚兄替你寻了个识货的‘雅人’,好说歹说把你那张《千里江山落日图》才买了下去!虽不多,好歹先给婶娘抓几剂药!你只管安心作画!直至有一天画出你心中的《千里江山图》!” 他拍了拍胸脯,锦袍上的暗纹在昏光里闪着冷光,“包在愚兄身上!你我骨肉至亲,岂能坐视不管?” 王希孟被他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激得喉头酸热,只当是绝处逢生,又对着王黼深深作揖:“堂兄大恩…希孟…希孟粉身难报…” 王黼虚扶一把,口中连道“当不得当不得”,又假惺惺叮嘱几句“好生将养”、“莫要熬夜伤神”,这才转身,施施然步入渐浓的暮色里。 那身鲜亮的锦袍,很快便融进了东京城朝阳初上的暖光之中,再寻不见一丝痕迹。 王希孟倚着冰冷的门框,失魂落魄地回身,掩上破门。 屋内,一盏如豆的油灯,火苗颤巍巍地跳着。 灯影昏黄处,只见得地下、案头、墙角…到处堆满了废弃的画稿。一卷卷,一迭迭,俱是未成的《千里江山》。 有的墨色淋漓,有的笔意枯涩,更多的揉成一团,沾着泥灰,如同弃置的裹脚布。 灯影晃动,那满屋的废稿便活了一般,化作重重迭迭、扭曲破碎的山影,向他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踉跄着走到桌边,颤抖着手拿起一块冰冷的硬馍,想塞进口中,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目光扫过桌上那几块带着王黼汗渍的碎银,又落到墙角母亲断续的呻吟和散发着苦味的药渣上。 终于,两行滚烫的浊泪,“啪嗒”、“啪嗒”,狠狠砸在桌上一张废弃的画稿上。 那墨迹未干的青绿山水,瞬间洇开、模糊,化作一片混沌的、绝望的污痕。 (本章完) 第145章 王熙凤捡回阴德 第145章 王熙凤捡回阴德 那边西门大官人尽显风流! 除了李师师怒火冲天,其他勋贵清流无不赞叹,大官人手段已成! 这边贾府内。 天香楼里,经幡沉沉低垂,素幔如裹尸白练,将整座楼阁死死缠裹。 檀香与纸灰的浊气浓得化不开,直往人肺腑里钻。 秦可卿一身重孝,素白麻衣裹住一副玲珑身段,偏生巨物惊心动魄,那素绸绷紧了,随着她微微啜泣的呼吸,颤巍巍地起伏,仿佛不堪重负的雪峰,随时要挣破这身丧服。 她绝色小脸脂粉不施,一张脸苍白得如同新雪,唯有樱桃小嘴下瓣被牙齿咬得残红。 恰此时,楼梯一阵响动。王熙凤上来了。她一身大红遍地通袖袄,石榴红云缎裙,颜色泼辣辣地撞进这满目惨白里,刺得人眼疼。 秦可卿抬起泪眼,见是她,勉强止住悲声,声音细弱如游丝:“婶子来了…你这身上颜色……”她目光在王熙凤那身扎眼的红裙上掠过,又飞快垂下。 楼内只有下她们二人,经幡的影子在地上微微晃动,更添几分阴寂。 “嗐!我的好可儿,莫怪我来这里穿的不庄重,你瞧瞧!这府里如今……真真是邪了门了!”她下巴朝努了努: “这边厢,蓉哥儿尸骨未寒,头七刚踩过去,连三十日的热丧都没熬到头呢!白幡还没撤尽,前头和尚的经还念着,你这楼下尼姑还做着法式!那边厢,” 她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讥讽:“为了接姑老爷回京,荣国府里是张灯结彩,大排筵宴,烈火烹油、鲜着锦似的热闹!两下里撞在一处,倒像是阎王爷和财神爷挤在一个门洞里打擂台,你说邪不邪?” 秦可卿闻言,苍白的脸上血色更褪了一层,她慌忙左右瞥了一眼,尽管四下无人,还是紧张地攥紧了胸前的孝衣。 她急声劝道:“婶子!快慎言!这话要是教有心人听去了,传了出去,可怎么得了?” 王熙凤却浑不在意地一挥手,腕上金镯叮当,带着几分赌气:“怕什么!横竖这里只有你我,你们宁府的人,为着蓉哥儿这事,一个都没去那边赴席,全拘在自家房内守着呢!谁有耳朵伸那么长,跑到这天香楼来听壁角?” 她顿了顿,眼神飘忽了一下:“至于我……那边酒席已到尾声了,薛丫头在那儿帮着太太支应丫头婆子们,妥帖得很。太太跟前有人伺候,我乐得偷个浮生半日闲,躲躲清静。” 秦可卿抬起泪痕未干的眼,细细打量着王熙凤略显疲惫的眉眼和紧绷的下颌线,轻轻摇头,声音虽弱却带着了然: “婶子哪里是来躲清静偷懒的?我看你面色不好,方才说话又夹枪带棒,没个遮拦,想必……是在太太跟前受了气,心里不痛快,才跑到我这冷清地方来散闷的吧?” 王熙凤被戳中心事,那强撑的泼辣劲儿泄了一半。 她长长叹了口气,夸张的大胯厚臀往锦墩深处陷了陷,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腰背。她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里终于透出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怨怼,带着管家奶奶特有的、被银子逼到绝境的焦灼: “唉!可不就是为着‘钱’这个字么!”她拍了下扶手:“太太方才又把我叫去,话里话外,还是要支一大笔银子给那边使!数目不小!” “你是知道府里情形的,如今外头看着架子虽没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进项日少,开销日大,各处都要钱,像个无底洞!偏生太太只问我支!” “银子流水似的出去,进项却一日少似一日,各处伸手要钱的帖子雪片般飞来!如今蓉哥儿又我……我又不是那点石成金的吕洞宾!我到哪里去给她变出这许多银子来?真真是要逼得人上吊了!” 却在时候楼梯传来脚步声音,王熙凤立时住了嘴。 只见宝珠在门外喊道:“下方做法式的水月庵净虚师太求见。” 不一会,进来一位一个身影便悄无声息地挨了过来。 静虚老尼一身青灰色海青,浆洗得倒是挺括,只是那领口袖缘已磨得发白起毛。 她脸上堆着笑,皱纹挤得如同揉皱的经卷,双手合十,念了句含糊不清的佛号:“阿弥陀佛,给二奶奶请安,给蓉大奶奶请安。二位奶奶辛苦,节哀顺变。” 王熙凤正被银子逼得心头火起,见了这老尼姑,眼皮都懒得抬,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静虚却浑不在意,脸上谄媚的笑纹更深,腰弯得更低。 她身上一股子浓重的陈年檀香气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隔夜脂粉的腻味,钻进俩人的鼻孔,让俩人眉头一皱。 “二奶奶慈悲,”静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湿漉漉的神秘:“贫尼本不该在此时叨扰,只是…有件积阴德的大好事,思来想去,非太太,二奶奶这等杀伐决断、手眼通天的贵人不能成全。” 王熙凤斜睨着她,那焦躁的眼底深处,一丝属于商贾的本能精光倏然闪过。她没说话,只端起旁边小几上一盏凉透了的残茶,用碗盖一下下撇着浮沫。 静虚老尼接着说道:“原正要到府里求太太,见到奶奶到此,先请奶奶一个示下。” 凤姐问道:“什么事?” 老尼道:“阿弥陀佛!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 “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 “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想守备家听了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打官司告状起来。两家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眼看就要对簿公堂,血溅五步了!” “那张家急了,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 王熙凤听了静虚的话,心中一喜,正愁银子来路没有进项,丰润的红唇一撇,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眼波流转间带着股子居高临下的慵懒:“哟,师太这话说的!这事儿听着倒不大,芝麻绿豆似的。只是嘛……” 她拖长了调子,身子往椅背里一靠:“太太是何等尊贵的人?这等下三滥的官司银子,她老人家连眼皮子都懒得夹一下,自然是不管的。” 静虚老尼那青灰海青袍子下的身子往前凑了凑,枯皱的老脸堆满了谄笑,浑浊的眼珠子紧盯着王熙凤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阿弥陀佛!太太金尊玉贵不管,可奶奶您不一样啊!您是这府里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这等积阴德、显手段的好事儿,您一句话,不就周全了?” 王熙凤眼皮都没抬,只用那染着蔻丹的指甲轻轻弹了弹小几上并不存在的灰,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慢悠悠道:“银子?呵,我如今又不等着那黄白之物开锅下米。再说了,” 她眼风一扫静虚,带着点凛冽:“这等腌臜官司,沾手带腥,我王熙凤还不屑去做!” 静虚被这软钉子一碰,心头那点刚升起的妄想“噗”地一声,如同被戳破的尿泡,泄了气。 她脸上的褶子瞬间耷拉下来,像块揉烂了的抹布,半晌才悠悠叹出口浊气,那叹息声又黏又沉,带着股子挑拨的火星子: “唉……话虽如此说,可奶奶您想想……那张财主家,是认准了咱府上的门路,才巴巴地求到贫尼这里,舍了脸面下血本。” “如今府里若撒手不管,知道的,说是奶奶们贵人事忙,没工夫理会这微末小事儿;那不知道的,还只当是……堂堂国公府,连这点子抬抬手就能摆平的小手段都拿不出,怕了那守备家,或是……不稀罕他那点子孝敬呢?” 王熙凤那双原本半阖着的丹凤眼倏地睁开了!眼底那点慵懒讥诮瞬间被一股灼热的的兴头取代,她红唇一咧,露出雪白的贝齿,那笑容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煞气: “手段拿不出?哈哈!师太,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她手一挥,腕上沉甸甸的金镯叮当作响, “什么阴司报应?什么地狱轮回?我王熙凤不信那些鬼话!凭他天王老子的事,只要我想办,就没有办不成的!你回去告诉——”她眼中精光爆射,如同燃起两簇幽绿的鬼火, “叫他乖乖备下五千两现银子!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摆到我眼前!我立时就替他出了这口腌臜气!叫那守备家乖乖地、屁都不敢放一个地把亲退了!” 静虚老尼一听,那枯树皮似的老脸瞬间如同吸饱了水的木耳,层层迭迭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浑浊的老眼迸射出贪婪的亮光,喜得双手合十都忘了,只顾着迭声应道: “有!有!奶奶放心!这个不难!张家倾家荡产也必凑足了送来!阿弥陀佛,奶奶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王熙凤下巴微扬,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倨傲,鼻子里哼了一声:“哼!你也别把我跟那些跑腿拉纤、专在门缝里刮油水的下作胚子相提并论!这五千两银子……” 她伸出三根水葱似的手指,在静虚面前晃了晃,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刺人眼目:“不过是打发底下跑腿的小幺儿们辛苦钱,让他们赚几个脚力钱罢了!我一个铜板儿也不沾他的!莫说是五千两!” 她红润丰唇一撇,带着股子财大气粗的炫耀:“便是五万两我王熙凤此刻也堆得出来!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 “是是是!奶奶何等身份!自然是看不上这点子阿堵物,不过是体恤下人辛苦!”静虚点头哈腰,谄媚得恨不得把脸贴到地上,又急不可耐地催促, “既如此,奶奶您大发慈悲,明日就开恩发个话,把这事了结了吧?张家那边,定然感恩戴德,日夜焚香祷告,祈求奶奶福寿绵长!” 王熙凤此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那紧绷的红裙勾勒出的腴腰巨臀曲线带着一种满足的餍足感:“你瞧瞧我这身上,哪一处离得了我?千头万绪都指着我呢!忙得脚不沾地!不过嘛……” 她拖长了调子,眼波斜睨着静虚:“既应了你,自然给你个痛快!快快的了结便是!” 静虚一听,更是打蛇随棍上,一张老脸笑成了菊,奉承话如同不要钱的唾沫星子直往外喷:“哎哟哟!奶奶这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这点子小事,搁在别人身上,怕是要忙得屁滚尿流,不知如何下手!可在奶奶您跟前,再添上十件八件,也不够您伸个懒腰、动动小手指头拾掇的!” “这就是俗话说的‘能者多劳’!太太可不就是见奶奶您手段通天,事事办得妥妥帖帖,才放心大胆地把这一府的大小事务,都托付给您了么?奶奶您可真是咱们府里的定海神针!只是……” 她话锋一转,带着假惺惺的关切:“奶奶也得爱惜着点自己的金枝玉体才是,莫要太过操劳了。” 王熙凤还要再说,一只冰凉的小手,悄无声息地从旁探来!五指如钩,隔着那层薄薄的、绷紧的大红云缎裙,又快又狠地、精准无比地拧在王熙凤腰臀上! “呃!”王熙凤猝不及防,一股钻心锐痛猛地从炸开!她浑身剧震,化作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呼。 她猛地回头,正对上秦可卿那双楚楚可怜的杏目,此刻却异常清亮锐利、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双眼里,哪还有半分方才的凄楚哀婉?分明是寒潭深渊,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警醒和急切的制止。她微微摇头,动作幅度极小,只有王熙凤能看见。 王熙凤心头猛地一凛!剧痛之后,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倏地爬上来。 这可儿向来是极妥当、极谨慎的人儿,心思细密,虑事周全,在这府里行走,如同踩着薄冰,从不轻易越雷池一步。 王熙凤只觉得方才被银子烧得滚烫的头脑瞬间冷得像块冰。臀上那被掐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却像一盆兜头冷水,彻底浇熄了她的利令智昏。 静虚脸上的谄笑僵住了,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迷惑和阴晴不定:“二奶奶?您这是……”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脸上的痛楚扭曲压下去,换上一副惯常的、带着几分不耐烦的矜持模样。她抬手,假意用汗巾子掩着嘴,用力咳嗽了几声,咳得眼角都泛了红。 “咳咳……咳咳咳……”她一边咳,一边顺势将身体微微侧开,远离了静虚:“罢了……罢了……师太说的这事,听着倒像是积德。” “可我适才想了又想。”她顿了顿,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和谨慎:“只是……如今府里正逢大事,蓉哥儿新丧,多少眼睛盯着,多少正经事等着料理!我这心里,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乱麻!” “这等外头的是非官司,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岂是轻易好沾手的?一个不慎,倒带累坏了府里清名!师太还是……请回吧。此事,容我再仔细斟酌斟酌,从长计议。” 静虚脸上的笑容彻底冻住了,如同被寒风刮过的泥塑,僵在那里。她浑浊的眼珠子在王熙凤那张骤然冷淡疏离的脸上转了转,又飞快地扫过一旁垂着头、仿佛刚才那雷霆一掐从未发生过的秦可卿。 “二奶奶……”静虚老尼干涩地开口,还想挣扎。 “好了!”王熙凤猛地一挥手,腕上金镯叮当作响,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煞气:“我乏了!蓉哥儿媳妇身子也弱,受不得扰。师太请自便,前头法事要紧!” 她不再看静虚,径自端起那盏早已冰凉的残茶,送到唇边,却只沾了沾,眉头嫌恶地蹙起。 静虚喉头滚动,将那未出口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如同吞下一块棱角分明的冰坨子。她脸上的皱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合十的手微微发颤:“阿弥陀佛……既如此……贫尼告退……告退……” 尼姑刚走,王熙凤疑惑的望向秦可卿。 “婶子!”秦可卿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冰的针,直扎进王熙凤耳里:“你好糊涂!这种沾血的官司钱也敢伸手?!” “看着只是一桩强娶豪夺的婚事,可婶子你想想,古往今来多少戏文话本,多少血溅鸳鸯、家破人亡的惨祸,不都是从这‘婚事’二字上起的头?” “这牵扯的可是三家大户的脸面、前程的官司!自有那官衙里的老爷们按律法定夺,岂是你我内宅妇人能插手的?一个行差踏错,便是引火烧身,粉身碎骨!” “一些个家破人亡的滔天大祸,哪一桩不是从这‘强扭的瓜’上结出的恶果,那被退的女子若是个烈性的,一根绳子吊死在闺房梁上,便是一条人命!” “若她那公子若是个痴情种子,眼见心上人香消玉殒,血溅五步,或是提刀上门寻仇……这便又是血淋淋的一条,甚至几条人命!” “岂不闻薛蟠为女人闹出人命官司在前?到时候,张家的银子还捂得热吗?官司还压得下去吗?婶子,你沾的就不是银子,是滚烫的人血!是催命的符咒!退婚事小,可这背后,是说不清的人命债!” 王熙凤被秦可卿这疾言厉色、条理分明的一番话砸得心头一震。方才被那“三千两”和“手段”激起的燥热贪婪,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带着冰碴子的冷水,滋滋作响地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湿冷的灰烬和后怕。 她看着秦可卿苍白脸上那抹因激动而起的病态潮红,还有那剧烈起伏、几乎要撑裂孝衣的胸脯,下意识地点点头,那点虚浮的得意彻底化作了庆幸: “我的好可儿!亏得是你!心细如发,虑事周全!方才若不是你……”她想起那火辣辣的痛处,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随即,她眼波一转,那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染上了一丝凤辣子特有的泼赖,丰润的红唇勾起一个促狭的弧度,身子也朝秦可卿那边倾了过去,带来一股暖融融的脂粉香风:“不过……” 她拖长了调子:“可儿,你方才掐我那一下,可真是下了死手!到现在还火烧火燎地疼!不行,快告诉我一件事来抵债!不然我这亏可吃大了!” 秦可卿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和那赤裸裸的目光看得一愣,苍白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她下意识地双手护在胸前:“什么秘密?” 她慌乱地背过身去,留给王熙凤一个裹在素白麻衣里、曲线起伏妩媚妖娆的背影,她啐了一口,声音带着羞恼的轻颤:“呸!越发没个正经了!我能有什么秘密?” 王熙凤见她害羞,更是来了兴致,站起身,凑到秦可卿背后,几乎贴着她素白的颈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恶意的调笑和试探: “哟,只要你告诉我上次哪个观音庵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哪有什么,就知道满嘴胡吣编排人!”秦可卿如同被火烫到,猛地转过身,一张脸羞得如同滴血,连那素白孝衣领口露出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绯红:“再浑说,我……我撕了你的嘴!” 她举起手作势要打,那姿态却更像是欲拒还迎,带着一种被戳破心事的慌乱和无力。 一个素衣裹艳,雪山倾国,一个辣艳似火,榴裙翻浪。 这贾蓉的死如同命运的巨轮,在贾府倾颓的轨迹上悍然撞开一道裂口。 两个本该在不久后相继玉殒的绝代佳人,此刻指尖相抵,打闹嬉笑,在飘飞的纸灰里,竟踏上了另一条沾着红尘暖意的生途。 (本章完) 第146章 大官人宿李师师小院【爆更!】 第146章 大官人宿李师师小院【爆更!】 且说西门大官人送罢了卢俊义并那浪子燕青,眼见得日头儿懒洋洋爬上了屋脊,金晃晃的光刺得人眼发。 方才席间灌下的黄汤,此刻在肚肠里翻江倒海,一股脑儿涌上头来。大官人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似踩着,眼皮子有千斤重,黏在一处,哪里还睁得开? 那贴身小厮玳安,最是伶俐不过,见主子这般光景,慌忙抢上一步,用肩膀死死顶住西门庆那沉甸甸的身板,口里急道:“大爹!仔细脚下!这皇城根儿下,天下第一楼虽是好去处,可那歇脚的旅店,都扎堆儿聚在几处城门脸儿,离此远着哩!您老此刻是万万不能倒下了!” 玳安嘴里说着,心里却似滚油煎:这不上不下的时辰,主仆二人立在当街,主子烂醉如泥,如何是好?正没个开交处,兀自焦躁。 忽地,打旁边槐荫深处,转出一个小丫鬟来,穿着水绿衫子,梳着双丫髻,眉眼倒也伶俐。她几步走到跟前,对着玳安福了一福,声音脆生生的:“敢问这位小哥,轿子里这位醉倒的官人,可是西门大官人?” 玳安正愁着,见有人问,忙点头应道:“正是我家主子!小大姐有何见教?” 那小丫鬟抿嘴一笑,眼波流转:“我家小姐方才在楼上瞧见大官人送客,又见官人酒沉了,行走不便。想着这皇城左近,客店着实路远难行。小姐心善,特命我来请大官人,若不嫌弃,就到前面不远我家小姐的别院歇息片刻,醒醒酒气,岂不强似路上颠簸?” 玳安一听,心头先是一喜,随即问道:“不知府上小姐是哪一位?小的也好回禀。” 丫鬟低声道:“我家小姐正是李行首。” “啊呀!”玳安心里咯噔一下, 这李师师刚才自个也瞧见了,真真是东京汴梁城拔了尖儿的魁娘子,名动九重,等闲王孙公子也难近其身,果然一点也没错,如今竟主动相邀? 莫不是母狗撵着公狗咬——发骚的倒追上门的,李行首看上自家老爷了? 他偷眼觑了觑自家主子那副泥胎也似的醉相,心窝里倒先自家笑了:“罢了!真真是瞌睡遇上枕头!凭我大爹那副心肠,这等送上门的风流窟、销金帐,莫说是醉了,便是瘫了、死了,只要还能一战,爬也要爬将进去!岂有不允之理?” 当下玳安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迭声道:“有劳姐姐!有劳姐姐!烦请头前引路则个!”说罢,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那烂醉如泥的西门大官人半拖半抱,好歹弄到马鞍前。 西门大官人浑身软得没四两骨头,哪里立得住?玳安也顾不得许多,咬紧牙关,双臂一较劲,竟是将这偌大一个身躯,横着搭在了马背上,活脱脱驮了一扇刚出宰房的肥猪肉。 便一手牵着驮着主子的那匹马的缰绳,一手牵着自己的,眼巴巴地跟着那抹水绿衫子,朝着那槐荫深处,李师师的别院行去。 却说那丫鬟引着玳安,牵着驮了西门庆的马,只在那天下第一楼后身转过一条僻静小巷,眼前豁然开朗,竟现出一座清幽雅致的院落来。 青砖黛瓦,朱漆小门半掩着,门前两株垂柳,绿丝绦绦,端的闹中取静,别有洞天。 那小丫鬟轻叩门环,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早有两个青衣小厮候着,手脚麻利地迎上来。 一个忙不迭从玳安手里接过两匹马的缰绳,另一个便要帮着搀扶那马背上软作一滩的西门大官人。 玳安虽见有人接手,心里却还惦记着那两匹脚力——那可是西门庆心爱的坐骑,尤其西门庆自己那匹,膘肥体壮,菊青骢马,价值不菲。 他赶忙对牵马的小厮叮嘱道:“小哥儿,仔细了!这两匹马,可是我家大爹的心头肉!尤其是这匹菊青骢,性子烈,须得用上好的细料,拌上新磨的黄豆,清水饮足了,再寻个阴凉地界拴好!万万不可怠慢!” 那小厮见玳安说得郑重,连连点头哈腰,赔笑道:“小爷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小的们伺候惯了的,保管把马爷伺候得舒舒坦坦,掉不了一根毛!” 玳安见他机灵,这才略略安心,转身与另一个小厮合力,七手八脚地将大官人从马背上卸下来。 西门大官人醉得人事不省,嘴里兀自哼哼唧唧,四肢瘫软如泥,全凭两人架着。 进了院门,是个小巧的前院。青石板铺地,墙角几丛修竹,一架紫藤正开得泼辣,垂下串串紫色的穗。 丫鬟并不往后引,只带着二人进了前院靠东的一间宽敞厢房。房内陈设简洁却不失雅致,一应桌椅床帐俱全,窗明几净,还隐隐透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甜香。 小厮帮着玳安把西门庆安置在里间一张雕大床上。西门庆一挨着枕头,便鼾声大作,如闷雷一般。 丫鬟立在帘外,隔着珠帘对玳安福了一福,声音依旧清脆,却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规矩:“这位小哥,此处便是前院厢房,最是清净,正好给大官人歇息醒酒。只是有一样,” 她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这后院乃是小姐并家中女眷起居之所,内外有别,多有不便。还请小哥与大官人就在此间歇息,醒了也莫要随意走动。待大官人酒醒,我家小姐自会遣人来请,尚有要事相商。” 玳安何等机灵,一听便明白这是规矩,也是防备。他连忙堆起笑脸,躬身应道:“姐姐放心!小的省得!大爹醉成这样,没几个时辰怕是醒转不来。小的就在这外间守着,寸步不离,绝不敢乱走一步,冲撞了贵人!只待大官人醒了,全凭小姐吩咐便是!” 他嘴里说得恭敬,心里却如明镜一般:这“要事相商”,只怕比那醒酒的酸汤还醉人哩!还什么内眷不能入内,怕到时候你这小丫头都得进去顶替你小姐一把,推上一推。 丫鬟见玳安识趣,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悄然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一时间,厢房里只剩下震天响的鼾声和玳安自己。他走到外间,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侧耳听听里间西门庆那毫无章法的呼噜,又望望窗外那被高墙隔断的天空,只觉得这院子虽好,却像一口精致的笼子。 他咂咂嘴,回味着李师师的名头,又想起那丫鬟水灵的模样,只盘算着:这趟“醒酒”,不知要醒出什么样来?想着想着自己也在一旁地上,就这么睡着了。 且说大内紫宸殿后一处精舍,香烟缭绕,瑞霭氤氲。官家着杏黄道袍,趺坐于云床之上,双目微阖,似在神游太虚。 那“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手持玉麈,侍立一旁,正低声讲解着《黄庭经》中玄奥。 官家时而颔首,口中念念有词,一派潜心向道的模样。 少顷,林灵素见官家似有所悟,便稽首告退:“陛下道心精微,已通玄妙,贫道不敢再扰清修,暂且告退。” 官家眼皮也未抬,只从鼻中“嗯”了一声,算是应允。林灵素躬着身子,倒退着出了精舍。 几乎在林灵素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同时,梁师成便像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 他趋步至云床前,深深一躬,声音又尖又细,却带着十二分的恭敬: “官家,米元章、蔡太师、高俅、朱勔几位相公,还有翰林图画院的几位博士,都在集英殿外鹄立恭候多时了。” “今年费尽心力搜罗的字画,已尽数铺排陈设于睿思殿内,珠光宝气,满室生辉,单等官家圣目亲览,法眼品评高下,金口玉言点出今年的‘字状元’、‘画状元’魁首呢。” 官家这才缓缓睁开眼,眸子里却无半分修道时的清静,反而掠过一丝玩味。他并未立刻起身去看画,却像是想起了什么闲事,随意问道: “朕听闻,昨日那米癫子,又请了……嗯……那李行首,去献艺了?”“献艺”二字,在他舌尖上滚了一滚,带着点说不出的滋味。 梁师成那颗七窍玲珑心早滚了几滚,肚里雪亮:官家问的哪是米芾,分明是那勾得东京城多少王孙贵胄魂儿都飞了的冠绝京华的李师师。 他老脸上立刻堆起能榨出蜜汁来的谄媚笑,虾米腰弯得更低,细声应道:“回官家,千真万确有此事。米博士素来自命风雅,最爱美人唱和,李行首歌喉清越,冠绝教坊,自然被请了去。” 他把得到的情报细细说了一遍,眼珠子在官家脸上溜了一圈,略一犹豫,觑着官家眉梢眼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兴味,小心翼翼道: “只是…奴婢愚钝…官家圣心若是对那李师师存了几分抬举之意,何须如此周折?只消亮明九五之尊的身份,莫说她一个行首,便是九天仙娥,也定是……也定是……” 他后面“投怀送抱,任君采撷”八个字在舌尖打了个滚,终究咽了回去,只把那腰又往下沉了三分,意思却已明晃晃: 只要官家显露身份,李师师必然立时投怀送抱,予取予求,何必如此绕路! 官家闻言,嘴角那抹奇特的笑意越发深了,像石子投入深潭漾开的波纹,带着几分嘲弄,几分自得。 他慢条斯理站起身,装模作样掸了掸杏黄道袍上一丝也无的灰尘,踱了两步,那拂尘穗子在他指尖悠悠打着转儿,慢悠悠道:“梁伴伴,你这没根的东西,终究是不懂其中个三昧啊。” “写字作画,最忌直露无味,一上来便泼尽浓墨重彩,把那满纸都填得实实满满,还有甚意趣?” “贵在‘藏锋’、‘留白’!” 官家眼神飘出窗外,仿佛在咂摸什么绝世珍馐:“女人这东西,若像块木头似的,百依百顺,任你摆布,那还有甚么生趣?朕图的,就是这份亲手‘求’来的快活!我以富商赵乙的身份,费些心思,些金银,博她一笑,引她倾心……” “费些心思周旋,些金银点缀,不过是在这‘求’字上添些皴擦点染,增其层次。” “博她一笑是‘起笔’,引她倾心是‘行笔’,这其中的揣摩试探,欲拒还迎,恰似那笔锋在纸上的提按顿挫,墨色的枯湿浓淡——少一分则薄,多一分则死,非得亲手把握这火候,方知其中百般滋味,岂是那‘奉旨承恩’的呆板工笔可比?” “这其中的周旋、试探、揣摩,眉来眼去、欲拒还迎、岂不比那唾手可得更有滋味百倍? “而后,她终于对我这‘赵员外’假以辞色,半推半就间顺了心意,暖玉温香抱个满怀,那便是‘气韵生动’!” “此时,我再将我再将身份一亮……,就恍若那‘帝王’的朱砂大印,轰然钤落——嘿!岂不是神来之笔,锦上添?叫她欢喜得骨头都酥倒,那才叫‘通幅皆活’,妙到毫巅!” 梁师成心道,那万一没看上您呢.岂不是打肿了脸. 可官家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顿了顿,脸上竟浮起一层异样的潮红,压低声音,喉间挤出几分沙哑的的兴奋: “若是……若是她偏生百般矜持,千般不从,视我这‘赵员外’如敝履,任凭我金山银山堆在眼前也眼皮不抬……嘿嘿!那这‘素绢’便成了‘生宣’,泼水不进了!” “待到那时,我再将这顶天也似的九五之尊身份一亮!你猜会如何?那才叫‘力透纸背’!才叫‘绝处逢生’的‘险笔’!” “看她那小脸儿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惊愕、惶恐、羞愤交加,又不得不强作欢颜、屈服服侍的模样……” “啧啧,那百爪挠心、欲仙欲死、却又百般迎合的滋味,恰似一幅绝品,历经‘破墨’、‘积墨’的混沌挣扎,终得‘醒提’之妙!才真真是妙处难与君说啊!哈哈哈!” 官家说到最后,身体微微前倾,指尖无意识地在云床沿上虚划着,仿佛在勾勒无形的线条,几乎要抚掌大笑起来。 梁师成听得心肝儿都颤了几颤,后脊梁沟里冷汗涔涔,脸上却硬生生挤出十二万分的敬服来,那腰几乎弯折成个对迭的熟虾,尖声如裂帛: “天爷!官家圣心独运!此等雅趣,岂是浊骨凡胎所能窥见毫毛?真真是……品鉴人心如赏《兰亭》真迹,纤毫毕现!调弄风情似作米氏云山,浓淡随心!” “奴才蠢笨如蒙童描红,今日方知其中竟藏这般笔走龙蛇的乾坤至理!佩服,佩服得恨不能化作风月宝鉴,日夜映照圣心明澈啊!” 官家被这裹了蜜砒霜的马屁拍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熨帖,从丹田里爆出一串大笑:“罢了罢了,你这老猢狲,惯会拿甜话儿糊弄朕!走!” 他袍袖如云卷一挥,步履生风,“随朕去品鉴品鉴,今年这‘字状元’、‘画状元’的魁首朱批,到底该点染在谁家绢素之上!也让朕瞧瞧,这些自命清高的才子,笔下可有朕这份‘意在笔先、欲擒故纵’的活趣儿!” 说罢,昂藏如鹤,当先向睿思殿踏去。 梁师成慌忙将拂尘往腋下一夹,哈着腰,颠着小碎步,活脱脱一条嗅着肉骨头的老狗,半步不敢离了靴影,亦步亦趋地粘在后头。 一行人踏着金砖地,行至睿思殿。 米芾、蔡京、何执中、高俅、朱勔几位相公,并翰林图画院几位须发皆白、眼藏精光的待诏,早已按品秩鹄立殿中,见圣驾至,顿时如风吹麦浪般齐刷刷跪倒一片,山呼万岁之声震得殿角铜铃微响。 官家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众人头顶,径直走向殿中那张铺着明黄云锦的紫檀大画案,袍袖一拂,便在那嵌螺钿的龙纹扶手椅上坐了。梁师成早如鬼影子般侍立椅后,尖着嗓子唱道:“诸卿平身——!” 众人谢恩起身,垂手屏息,眼观鼻鼻观心,殿内一时静得只闻灯哔剥之声。 官家眼皮微抬,那目光便似两根无形的丝线,精准地缠上了站在最前、袍袖上还沾着几点墨渍的米芾,慢悠悠开口,声音带着点刚被马屁烘出来的暖意:“米卿啊……” 米芾闻声,身子下意识便是一晃,忙不迭抢前半步,深深一揖,那墨渍斑斑的袍袖几乎扫到地上:“臣在!官家圣安!” “嗯,”官家指尖随意敲着光滑的紫檀案沿,发出笃笃轻响,“朕听闻,今年门生字画,已尽数在此?可有什么足以令人拍案、叫人忘餐的绝品?” 米芾脸上顿时放出光来,那神情活像个献宝的孩童,混杂着癫狂与得意:“回禀官家!臣等不敢懈怠,费尽移山心力,从初筛得字画凡二十件,件件皆是人间麟角,世上凤毛!或如惊雷破石,或似春蚕吐丝,无不……” 他唾沫横飞,正待引经据典大赞一番。 官家却轻轻一摆手,截住了他的话头,嘴角浮起一丝了然又玩味的笑意,仿佛早已看穿他肚肠:“米卿这‘二十件’……朕听着,倒像是筛过几道的老米了。可有那……新碾的、带着露水气的?” 他特意加重了“新”字,眼风若有若无地扫过米芾。 米芾被这一问,先是一愣,随即那瘦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显出十二分的得意与神秘来: “哎呀呀!官家圣心烛照,明察秋毫!臣正要禀告!偏是昨日!” 他激动地搓着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点破锣般的亢奋:“就在昨日掌灯时分,竟有‘双璧’联袂而至!光画……” 他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在官家眼前晃了晃,高声得掩不住那份狂喜:“光画!就得了两幅!皆是昨夜才收上来的‘生鲜’货色!臣……臣一见之下,竟……竟彻夜难眠!” “噢?”官家眉梢极其细微地一挑,那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也微微向前倾了几分。 虽说他早就得了情报,此刻了无惊喜,但也被一种猎奇般的兴味带起情绪,想要知道如何宝贝,手指在案上轻轻一点: “都摆开!” 他顿了顿,目光如钩子般锁住米芾:“尤其……卿家看重的这‘双璧’!朕倒要细细品鉴品鉴,看看是何等仙品逸格,竟能叫你这‘米癫子’……也癫得彻夜不眠!” 米芾早已手舞足蹈,连声道:“快!快!将那两幅请上来!小心!仔细着!” 几名家仆模样的小黄门,屏着呼吸,抬着两只蒙着明黄锦袱的紫檀画匣,脚步轻得像踩在上,趋前置于大案之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了那锦袱之上,仿佛能穿透绸缎,先睹那令米癫子痴狂的“双璧”真容。 米芾亲自上前,枯瘦的手指带着近乎虔诚的颤抖,揭开左边画匣的明黄锦袱。 刹那间,一幅仅以水墨纵横挥洒的江山,如苍龙破云,横贯殿宇! 但见峰峦迭嶂,奔腾如万马竞逐; 江河浩淼,蜿蜒似玉带环腰; 笔力之遒劲沉雄,墨气之淋漓酣畅,竟令满殿琉璃宫灯都黯然失色! 殿内一片死寂,旋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抽气与低呼,连蔡京也微微眯起了眼,指尖在袖中捻动。 官家早已离座,双手撑案,身体前倾如蓄势之弓,目光如鹰隼攫食,死死钉在画卷之上,脸上惯常的玩味慵懒一扫而空,只剩下纯粹的、灼热的、近乎贪婪的专注。 他沿着画卷的脉络一寸寸移动视线,呼吸都似屏住。 良久,他才缓缓直起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精光四射,竟带着几分激赏的赤红:“好!” “布局大开大合,深得‘三远’真味!高远之势逼人,深远之境幽邃,平远之象开阔……浑然一体,如天造地设!” 他手指猛地戳向画卷中段一处飞瀑:“看这水口!悬瀑如白练垂空,笔锋裹挟千钧之力劈下,却又在转折处化刚为柔,以‘乱柴’、‘卷云’诸皴法交错互破!水雾蒸腾之气,扑面而来!老道!老辣之极!” 他语速渐快,带着发现瑰宝的亢奋,指尖在山石林木间跳跃:“山石皴法,兼取北派之雄浑与南宗之秀润!刚柔并济,骨肉停匀!林木点染,浓淡枯湿,层次井然,远树如烟,近枝遒劲,深得‘攒三聚五’之法,乱而不散!妙!” “妙啊!” 然而,当他目光移至画卷右上角那轮以淡墨晕染、孤悬天际的圆日时,那激赏的神情骤然冷却,眉头拧起,嘴角撇下:“明珠蒙尘,白璧微瑕!此‘落日’,疲软失神,墨气涣散!悬于这万里江天之上,不似煌煌金乌西坠,倒像个……像个力竭昏聩的老朽,拖泥带水!坏了一统山河的气象!去之!当立时去之!” “这笔底功夫,老辣处如百年陈酿,沉雄磅礴;稚嫩处……却似新发于硎,锋芒毕露,藏不住那份少年心性!” “有趣,当真有趣!” “可惜,当真可惜!” 官家摇头道:“然则!此画之精髓,其神髓所系,其魂魄所依,岂在黑白之间?唯青绿耳!唯那千峰竞翠、万壑流金的青绿!” “这山,若无石青点染其巅,如何能现其春山如笑、夏山如滴之生机?这水,若无青晕染其阔,汁绿点缀其滨,如何能显其秋水明净、冬水沉凝之韵致?这林木,若无汁绿、头绿、二绿层层迭染,如何能显其葱茏蓊郁、四时变幻之深意!” “想要脱胎换骨,由死入生!” 官家猛地直起身,目光如炬,吐出重逾千钧的四个字: “只!此!青!绿!” 官家这四字真言,如黄钟大吕,余音在雕梁画栋间激荡不休。殿内那死一般的寂静,只维持了一瞬,旋即如同滚油泼入冷水,轰然炸开! 在座的,哪一个不是浸淫书画数十载、眼高于顶的巨擘? 蔡京之圆熟,米芾之癫狂,何执中之附庸,高俅之马屁,翰林待诏们之精研古法……平日里纵是互相吹捧,心底也未必真正服膺谁。 然而此刻,官家这一番鞭辟入里、直指本源的论断,直至点破那黑白骨架之上,点石成金之道! 高俅虽看不懂画,更听不懂话,可他懂此时该如何,忙大声喊道:“圣心烛照,天纵奇才!官家……真乃我辈万世师表!” 蔡京跟着深深躬身,那总是藏着三分算计的老脸上,此刻竟是一片心折的赤诚,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敬服: “官家圣鉴!洞烛幽微,直指大道!此论一出,如拨云见日,臣等数十年迷障,一朝尽扫!青绿为魂,墨骨为魄,此乃至高无上之画理!臣……五体投地!” 米芾更是激动得浑身乱颤,口中只反复癫狂地念叨:“只此青绿!只此青绿!” 其他翰林待诏、书画博士们,发自肺腑的赞叹与拜服之声,如潮水般在殿中涌动. 官家负手立于丹陛之上,他脸上并无丝毫得色,将袍袖轻轻一抬,随意地向下一挥。 “好了。再看下一幅。” 那语气,平淡得如同吩咐更换一盏茶。 却让所有人的心,瞬间又被高高吊起,目光死死锁定了那第二只神秘的画匣——能让米芾与这幅惊世水墨并列、并同样令他彻夜难眠的“双璧”之一,究竟是何等模样? 米芾一个激灵,如梦初醒,连忙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涕泪,声音还带着激动的哽咽:“是!是!臣……臣这就为官家呈上!” 他手脚并用地爬向第二只画匣,枯瘦的手指再次因极度的期待而颤抖起来。 【感谢老爷们!送来保月票进入历史榜前4,再大爆爆更!】 (本章完) 第147章 大官人受赏震惊群臣 第147章 大官人受赏震惊群臣 米芾强压下心中对第一幅画的激荡余波,枯瘦的手指带着更甚于前的颤抖,近乎虔诚地揭开了右侧画匣上的明黄锦袱。匣中同样躺着一卷素白宣纸,未裱未题,显得格外朴素。 他深吸一口气,与两名小黄门屏息凝神,将那画卷徐徐展开于紫檀大案之上,紧邻着那幅气象万千的水墨江山。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徽宗那带着一丝兴味的视线,都聚焦于那缓缓显露的画幅之上—— 特别是徽宗早就得到密报,这幅画竟然让米癫子都欲拜师,他更是惊奇! 刹那间! 时间仿佛凝固!空气如同冻结! 方才还回荡着“只此青绿”余韵的大殿,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死寂更深沉、更诡异的绝对静止! 唰啦——” 仿佛凭空打了个焦雷!光阴顿止!气息凝冰! 方才还余着“只此青绿”袅袅余音的大殿,霎时陷入一片比死更静、比坟更冷的僵寂! 没有泼墨的山水!没有淋漓的云气!没有青绿的幻影! 展在众人眼前的,竟是一幅—— 全然用那细如春蚕吐丝、准似裁缝量体的墨线,左一束、右一缕,细细密密排布出来的怪异图景! 画幅左首,赫然钉着一位绝色尤物! 云鬓半偏,根根青丝纤毫毕现,竟似能嗅到那滑腻腻、凉幽幽的鬓角香!最勾魂摄魄的,是那张脸皮儿: 用无数细如牛毛、密如蛛网、深一道浅一道的短促墨线,在雪白的宣纸上层层迭迭、排排挤挤、交颈厮磨!那光景,竟似把活人的光阴都生生钉死、凝住了! 饱满的额际、高挺的鼻梁、微陷的眼窝勾出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水,两片丰润如熟透樱桃的唇瓣儿…… 那皮肉骨相的起伏沟壑,全仗着这精微到骨子里的明暗烘染,透出一股子活生生的肉感,仿佛吹口气儿便能颤巍巍地动将起来! 颧骨受光处,墨痕稀薄得几近于无,亮得刺眼,恍若新雪曝于烈日之下; 而眼睑底下、鼻翼侧畔、唇线缝隙间的阴影里,墨痕却层层堆迭,浓得化不开,直如万丈深渊,又似妇人精心描画的青黛,要沁入那皮肉里去! 尤其那双眸子,虽未点染瞳仁,却因周遭光影的巧妙勾引,仿佛蕴着两泓深不见底的春水! 简直是以墨线为刻刀,将活色生香的美人骨相皮肉,一丝丝、一缕缕地剥离出来,养在了纸上! 画幅右首,却是一块盘踞如淫兽、姿态奇崛诡怪的太湖石!那孔窍玲珑,透漏瘦皱,本是文人案头清供的雅物,此刻展露的,却半分也无那“逸气”的踪影! 扑面而来的,是另一种叫人喘不过气的、硌牙的“真”! 那石质的坚硬,仿佛能磕断人牙;嶙峋的棱角,尖利如刀! 曲折幽深的孔窍,黑黢黢的,深浅斑驳的风化纹理,同样以无数排迭的墨线,精准捕捉了每一处受光与背阴! 光面处线条疏朗,亮白如洗。 转折棱线处,墨痕陡然加重,如刀劈斧凿;深陷的孔窍内,墨线密集如夜,仿佛能吞噬目光! 那石头的重量感、冰冷感、历经风霜的沧桑感,竟透过这纯粹的“线”与“影”,扑面而来! 一柔一刚,一人一石,并置纸上!皆非“画”意,而是对现实光影的冷酷解析与重塑! “嘶——嗬嗬……”殿内瞬间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蔡京那张惯常温润含笑的菩萨面皮,第一次“刺啦”一声裂开道惊骇的豁口! 瞳孔缩如针尖,身体下意识后仰。 仿佛那纸上美人勾魂的冷眼和石头孔窍里渗出的森然寒气,正化作无数小虫,顺着他的骨髓缝儿往里钻! 仿佛那纸上美人冰冷的视线与石头森然的寒气正在侵蚀他的魂灵儿。 那些翰林待诏、书画博士们,有的面如土色,有的死死抓住身边同僚的胳膊,有的喃喃念着“妖术……此乃妖术!” ——这全然陌生的、近乎扒皮拆骨、亵渎神明的邪门技法,将他们毕生供奉的“气韵生动”、“骨法用笔”、“计白当黑”、“胸中丘壑”……统统碾成了脚底下的烂泥渣滓! 而御座之上的官家—— 在画卷展开的第一瞬,他原本带着慵懒兴味、微微前倾的身体,如同被两道无形的重锤同时击中! 猛地向后一靠,脊背重重撞在坚硬的龙椅靠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惊的钝响! 他那双阅尽天下奇珍、洞穿笔墨玄微的凤目,此刻死死地、死死地钉在那幅画上,瞳孔深处,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惊骇、难以置信、被冒犯的震怒、以及……一种被未知强力狠狠攫住的、近乎失魂的、无法抗拒的探究欲! 他脸上惯有的从容、玩味、掌控一切的帝王威仪,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薄唇紧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下颌线条绷紧如弓弦,竟似忘记了呼吸,只有胸口在龙袍下剧烈地起伏。 握着龙椅扶手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细微的骨骼摩擦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大殿!唯有灯芯燃烧的哔剥声,如同敲在众人心头的丧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息,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官家才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重新坐直了身体。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在左侧美人的立体光影与右侧太湖石的冰冷质感间反复逡巡。 他伸出右手,那曾经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修长手指,此刻竟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先是凌空悬停在美人那被光影塑造得异常饱满、仿佛能感受到体温的脸颊上方…… 微微蜷缩了一下,又猛地移开,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转而指向右侧太湖石那被墨线深刻勾勒、棱角分明、仿佛能割伤手指的尖锐棱角!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砾摩擦,全然失了平日的清越圆润: “这……”他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非线……非墨……非画……”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那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渐渐被一种更深邃、更灼热的、近乎偏执的探究欲所取代: “是光!”“是影!”“是阴阳!”“是……是‘物’本身!” 他如同着魔般,手指凌空快速地点向画面,挪向女子,又迅速移开到太湖石:“看这顽石!嶙峋!冷硬!棱角处!” 指尖划过石头的尖锐转折:“墨线如刀,劈出寒光!孔窍深处!” 指向幽暗的洞穴,“线网如渊,吞噬一切!这哪里是‘瘦、皱、漏、透’的意趣?去气韵!去留白!去一切虚妄的意境与心象!” “唯剩这光影铸就的‘真’!这‘真’,冷酷如刀,直刺肺腑!这……这已非‘六法’所能框囿!此乃……”他猛地一顿,搜肠刮肚,最终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词: “此乃——穷究光影明暗、物象肌理之理,以达形神逼肖之极!近乎……道矣!” 然而,下一刻,官家那带着一丝赞赏的叹息骤然转冷,如同暖阳瞬间被寒冰覆盖。他断然喝道: “然!” 一字斩钉截铁。“此技虽奇,此理虽深,此‘真’虽触目惊心……” 他的声调拔高冷笑道:“却失其魂!丧其韵!沦为匠气之囚徒!” “看这太湖石!棱角可割手,孔窍可纳风,坚硬冰冷,仿佛触之生寒!然其中‘透’之空灵何在?‘漏’之通脱何在?‘瘦’之清癯风骨何在?‘皱’之岁月沧桑何在?” 他越说越疾,眼中那最初的震撼与探究,已彻底化为深刻的不屑与惋惜: “再看这美人图.” 话音未落,官家却猛地一滞。 他死死盯住那幅美人图,魂魄仿佛被那冷酷的光影与妖异的真实感攫住。 张大嘴巴,脸上血色尽褪,薄唇抿成一条毫无生气的细线。 那双惯于洞穿天下奇珍、笔墨玄微的眸子,此刻竟空洞地凝固在画上——瞳孔深处惊涛未平,却又陷入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失魂的呆滞。 御座上,那掌控九鼎的帝王威仪荡然无存,只余一具心神剧震的凡人躯壳。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流逝。灯爆裂的轻响,如同惊雷。 所有大臣差异的看着这陡然神变的官家。 终于。 官家极其缓慢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没有说话,没有评价,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只是极其轻微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抬起右手,在空中虚虚地挥了一下。 侍立在御座旁的大珰梁师成,如同官家肚里的蛔虫,立刻捕捉到了这细微如尘埃的指令。 他尖细的嗓音打破了死寂: “诸位相公、博士……” 梁师成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官家圣意:今日遴选,余者皆不足论矣。唯此‘只此青绿’江山图,与这幅……‘光影人石图’……乃国之瑰宝,一时瑜亮。” “官家言道:在座诸公,皆为当世丹青圣手,胸藏丘壑,眼力非凡。这‘状元’之名,落谁家……就请诸位,秉公论断,畅所欲言吧。” 这“秉公论断,畅所欲言”八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殿内气氛,骤然凝若寒潭。 群底下那群官儿,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会儿瞟瞟案上那两张勾魂摄魄的画,一会儿又偷偷觑觑上首——官家还闭着眼,泥胎木塑似的坐在那儿,魂儿早不知飞哪儿去了。 末了,众人的眼风儿,都像苍蝇见了蜜,黏糊糊地粘在几位相公身上,尤其是那位权势熏天、咳嗽一声京城都得抖三抖的蔡太师! 蔡公未言,谁敢开口! 然则! 宰相何执中——这位素以“蔡氏影仆”闻名朝野,向来在蔡京未表态前绝不多嘴的“应声虫”——竟在此时猛地向前一步,率先打破了沉默! “咳!”宰相何执中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得有些刻意,目光灼灼地扫视全场:“诸位!梁大珰所言极是!官家圣明,将此重任托付我等,我等岂敢不竭尽忠诚,秉公直言?” 他话锋陡然一转,直指那幅素描,语气中带着一种煽动性的痛心疾首:“这幅‘光影人石’之作,技法虽奇,却实乃邪道!大谬!” “试问,此等穷究皮相、拘泥光影、刻板如匠作之图,与我中土画学传承千载之‘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这六法精义,可有半分相通之处?此乃离经叛道!” 他越说越激动,手臂挥舞:“这已非技艺高下之争!此乃道统存续之争!是画学根本之路途之争!倘若今日,我等竟让此等妖异之技、匠气之作,压过那气象万千、意境高远的‘只此青绿’,登临状元之位……” 何执中猛地拔高声音,如同敲响警钟:“那便意味着——你我毕生所学、所信、所奉行的画道正途,统统都错了!我大宋画坛千年传承的根基,将被此等‘格物’妖术,彻底倾覆!诸位!此例断不可开!此风断不可长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 殿内群臣本就被那素描的“妖异”所慑,又被官家的沉默震得六神无主,此刻见位极人臣的何宰相竟如此旗帜鲜明、义正词严地率先发难,且言辞间直指“道途之争”的核心利害,下意识便以为——这定是蔡太师的意思! 何相公不过是代太师发声! 刹那间!那些翰林待诏、书画博士、甚至一些原本对素描技法暗藏惊佩的年轻官员,如同找到了主心骨和宣泄口,纷纷附和: “何相公高见!此技确乃邪道!” “匠气十足,毫无灵韵!岂能与‘只此青绿’之恢宏意境相提并论!” “道途之争!对!此乃动摇国本艺根之事!断不可令其得逞!” 状元必属‘只此青绿’!此乃煌煌正道!” 批判之声如潮水般涌向那幅素描,仿佛它是一件需要被立刻焚毁的妖物。 而在这片群情激奋的声浪中,真正的风暴中心——太师蔡京——泥胎也似的,稳稳戳在何执中身后半步之地。 脸上兀自挂着那副温吞水似的笑,眼皮子耷拉着,仿佛庙里的菩萨,不闻窗外事。 他眼角的余光,极其隐晦地扫过前方慷慨激昂、仿佛在为道统存亡而战的何执中。 又掠过御座上依旧闭目呆坐、仿佛神游天外的官家,最后落在那幅引发滔天争议的素描之上。 一丝难以察觉的、若有所思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眸中一闪而逝。 何执中这厮,今日怎地这般猴急?反常的、急不可耐的率先跳出来……究竟是真的被那素描的“邪道”所激怒,急于维护“道统”? 只怕……是这潭水底下,另有鱼虾在蠢蠢欲动,想借这画由头,搅弄些自家也未可知的风雨罢? 蔡太师眼角余光又在那平日对自己躬腰塌背、比家奴还驯顺的宰相身上刮了一刀。 心头冷笑: “市井有言:狗儿跳上灶,必是馋肉了!” 嗬! 看来这位跟在自己身后“一步一躬”“老成持重”的宰相相公,终究是肚里的馋虫拱了心,按捺不住,要伸爪子探探锅里的油温了…… 蠢蠢欲动啊. 蔡太师嘴角那抹温润的笑意,便又深了一分,更显得莫测高深。 他依旧金口不开,只如一个冷眼看戏的老汉,袖着手,觑着这满朝文武为了一幅画儿,搅起的这锅浑汤浊水。 真正的乾坤定夺,何曾系于臣子们的唇枪舌剑?不过只在御座之上,那位沉默帝王的一念之间罢了。 殿内,讨伐之声愈演愈烈,几成燎原之势,一边倒的定论: 这圣断‘只此青绿’的‘千里江山落日图’必将成为画中状元! 大珰梁师成只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泥塑木雕一般,仿佛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干。 接着。 殿内沸反盈天的讨伐声浪,被一声极轻微、却又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的鼻音“嗯?”骤然压了下去。 只见御座之上,那位一直恍若神游物外的官家,终于缓缓掀开了眼皮。 那双眸子,初时还有些浑浊,仿佛蒙着一层隔世的追忆,待到完全睁开,便透出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与疲惫,目光淡淡地扫过殿中诸臣,停在何执中身上:“有结果了?” 宰相何执中如同得了圣旨纶音,腰杆子瞬间挺得笔直,一个箭步抢到最前,脸上堆满了如释重负又邀功请赏的笑意,声音洪亮得几乎能掀翻殿瓦: “回禀陛下!臣等已竭诚商议,反复推敲,状元魁首,毫无疑义,当属陛下圣心独断、钦点的‘只此青绿·江山落日图’!此乃天意民心,画道正朔之所归也!” 他身后,一片附和之声嗡嗡作响,群臣脸上皆是“果然如此”、“圣明烛照”的庆幸与谄媚。 官家听罢,只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不知可否的“嗯”,那声音轻飘飘的,却让殿中刚刚升腾起的喜气微微一滞。 他目光掠过那幅引起轩然大波的青绿山水,仿佛随口问道:“这‘落日江山图’……是何人手笔?” 侍立一旁的米芾连忙躬身回禀:“启奏官家,献此画者,乃校书郎王黼。据其言,此画为其偶于市井当铺中慧眼识得,视为珍宝,不敢私藏,故献于天听。” 官家微微颔首,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嗯……也算是个有心人了。”他顿了一顿,目光终于转向那幅被批得体无完肤的素描,指尖随意一点:“这副呢?” 米芾心领神会,清晰奏道:“回陛下,此画作者乃清河县一商贾,姓西门,名庆。” “西门庆?”一直静默如山的蔡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中微动:“这名字……倒像是在哪儿听过一耳朵?” 未及蔡京细想,御座上的官家已缓缓站起身来。 这一站,仿佛整个殿宇都矮了几分。 他目光沉沉,声音平淡无波:“校书郎王黼,献画有功,擢升秘书省正字。” 不过一个略高于校书郎的清贵闲职,理所当然,群臣波澜不惊。 官家顿了顿,视线重新落回那幅素描之上,眼神变化,沉默了片刻,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 “至于这西门庆的画……” 何执中等一干大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盼着官家将那“妖画”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此等画技……”官家顿了顿,面无表情,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之事,“不可刻意打压,亦不可助长其势。宫中画院,不得习此,任其流于民间便是。” “陛下圣明!”何执中与一众大臣闻言,心头狂喜,如同三伏天喝了冰水般畅快! 果然! 果然圣心厌恶此等邪道! 众人脸上瞬间绽开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纷纷躬身称颂,皆以为彻底揣摩透了圣意。 谁知! 官家紧接着的下半句话,却如同兜头一盆冰水,将他们刚燃起的喜悦浇了个透心凉: “将此画于朕珍藏起来,仔细裱褙妥帖,送入朕的御书房。” 他目光倏地转向侍立一旁的梁师成,那眼神冷得像冰,“梁大珰,交予你手。若此画有半点污损、一丝褶皱……朕,揭了你的皮!听真了?” “奴婢遵旨!奴婢万万不敢!定当……定当视若性命!不!比性命还重!”梁师成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双膝砸在金砖上,磕头如鸡啄碎米,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他掌管宫中书画珍玩多年,从未见过官家为一幅画下如此严厉的旨意! 至于这清河县西门庆? 官家不再理会跪地发抖的梁师成,目光重新投向虚空,仿佛自言自语:“朕既取了他的画……” 他轻轻叹了口气,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也算和朕有道缘,乃是天赐!此人既是白身商贾…” “梁师成。” “奴……奴婢在!”梁师成一个激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膝行上前几步,头埋得更低了,声音抖得不成调。 官家看着他,眼神深邃莫测,一字一顿,声如雷霆,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 “拟旨:清河县民西门庆,献画有功,特授——显谟阁直阁!” 轰隆! 仿佛一道无形的霹雳,将满殿朱紫重臣齐齐劈中了天灵盖! 死寂! 比官家闭目时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本章完) 第148章 李师师索要谢礼 第148章 李师师索要谢礼 方才还嗡嗡营营的殿堂,此刻连根绣针跌在金砖地上的脆响都听得真真儿的————不,是连众人自己那几乎停滞的心跳声,都如擂鼓般在耳膜内轰鸣! 所有的目光,都僵直地、难以置信地钉在御座之上。 宰相何执中脸上的笑容彻底碎裂,化作一片惨白与茫然,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如同离水的鱼。 身后那班衮衮诸公,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咒,眼珠子努得几乎要迸出眶子,脸上青红皂白走马灯般转了一圈,最终只余下死人般的灰败。 满心满眼尽是惶惑不解,直吓得三魂荡荡,七魄悠悠。 便是那位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永远一副温良谦恭、智珠在握模样的蔡太师——蔡京——此刻竟也破了功! 他那万年不变的菩萨笑靥,瞬间冻僵在脸上,眼皮子猛地一撩,精光乍现,又慌忙垂下,只那嘴角的纹路还僵着,显是心头掀起了滔天巨浪。 而那位最善揣摩上意、向来眼观鼻鼻观心的大珰梁师成,猛地抬起头,那张惯于隐藏情绪的老脸上,写满了赤裸裸的惊骇与茫然! 显谟阁?那是何等去处? 那是本朝官家为彰文治、显圣德,效法前朝诸阁而特设! 阁中珍藏御制文集、宝训、功臣画像,乃是官家彰显自身超迈列祖列宗之文治武功的至高象征! 是官家身份、学问、功业顶顶要紧的脸面所在! 其清贵荣耀,远超寻常馆阁! 那“直阁”的位子,虽说是最低级的阶位,甚至连品级都没有,只能随其身兼官职的品级而定。 可染指的哪个不是饱学鸿儒、名满天下之士,或功勋卓著之重臣子弟! 这是士林仰望的巅峰荣耀,是身份地位最耀眼的徽章! 那是读书人的顶尖体面,更是身份牌子上顶顶闪光的金漆! 仁宗时,包拯以刚直清名震动天下,民间流传包青天! 但对他的尊称则是“包龙图”,此名号流传千古,其清誉与威名,尽系于“龙图”二字! 原因就是包拯乃龙图阁直学士! 龙图阁,就是前朝仁宗皇帝所设,包拯得此衔,是仁宗对其人其德的最高认可,亦是仁宗自身圣德之彰显! 而今日! 官家竟将象征自身荣耀、堪比当年“龙图阁”地位的“显谟阁直阁”之衔,轻飘飘地赐予了一个名不见经传、出身微末商贾——西门庆? 虽说【直阁】是显谟阁最低的身份,比不上包龙图的顶阶【直学士】位! 可包拯是何人? 受封龙图阁直学士时,已经是尚书省右司郎中——六品显赫,河北都转运使——手握重权的地方大员。 而西门庆又是何人? 不过是京城远郊,清河县里下九流里打滚的商贾——而已! 一位重臣,一为蝼蚁。 如此看来,这……这简直是颠覆朝纲的骇人之举! 官家……官家这心思,已非深如渊海,不可揣摩! 一股冰冷的寒意,伴随着极度的荒谬感,从每个人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御座上的官家身影,在摇曳的宫灯下,显得前所未有的孤高与……莫测。 西门庆? 显谟阁直阁? 西门显谟? 事已至此。 帝王行事,群臣不敢追问。 至于“状元”画落谁家?更是哪个还稀得问! 宰相何执中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怀着满腹的憋闷、惊疑,终于回到了他那煊赫威严的宰相府邸。 门房上来禀告:“相爷,王黼王大人早早在书房候着您老哩! 何执中刚踏入书房,一个身影就如同鬼魅般“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待何执中耷拉着眼皮,说出“官家开了金口,抬举你做个秘书省正字”时,王黼腮帮子肉几不可察地一抽,失望表情一闪而过。 随即一变马上喊道:“恩师!学生王黼,叩谢恩师再造天恩!” 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极致的感激涕零。 何执中疲惫地挥了挥手:“起来吧……这是官家的恩典,你当好生珍惜,在秘书省……勤勉些。” 王黼依旧把头埋得低低的,声音更加恳切:“若无恩师提携,学生焉能得天颜殊荣?恩师于学生,恩同再造!学生此生,唯恩师马首是瞻!”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抬眼,见到何执中正坐在太师椅上轻轻捶自己大腿。 王黼眼中精光一闪,膝行两步上前:“恩师!您这腿疾……定是为国事操劳,积劳成疾!学生……学生粗通些推拿之法,愿为恩师稍解痛楚!” 话音未落,他竟已伸出双手,极其自然地去捧何执中那只穿着厚底朝靴的脚! 王黼小心翼翼地将他沉重的官靴褪下,然后是厚实的朝袜,露出了那只因久站和年岁而有些浮肿的脚。 “嗯……你倒是有心……”何执中闭着眼,从鼻腔里哼出几个字,算是认可。 王黼闻言,手上力道更显殷勤,口中更是奉承不断:“能为恩师分忧,是学生几世修来的福分!恩师乃国之柱石,万金之躯,可千万要保重啊!” 何执中坐直了些闭目,拉长了调子: “王黼啊……今日殿上,你献上的那幅‘千里江山落日图’,官家虽未明言,但本相侍奉御前多年,看得出……陛下对此画,是真真儿上了心!那‘只此青绿’四个御笔亲题的金字儿,便是圣心所系!龙意所指啊!” 王黼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何执中缓缓说道:“这等能入圣目的画作……若能再寻得几幅,那才是真正的……简在帝心,前途无量!” “是!学生明白!”王黼说道:“恩师指点迷津,学生豁出性命,也定要访得此等画作品!定要让恩师……在陛下面前,再立奇功!” 何执中满意地点点头:“嗯,知道就好。去吧,用心……办事。” “是!学生告退!恩师万安!”王黼再次叩首,这才弓着腰,几乎是倒退着离开了书房。 且说那西门大官人,哪里知晓自家那幅画儿不久前已在金銮殿上搅翻了天?兀自在这锦绣堆里,鼾声如雷,直睡到日头西沉,窗棂子都染了昏黄。 一觉黑甜,西门庆懵懵懂懂睁开眼,只见屋内陈设精巧,锦帐流苏,却是个全然陌生的去处。 扭头一瞧,小厮玳安蜷在脚踏上,兀自涎水横流,睡得死猪一般。 “狗才!”西门庆抬脚便是一踹,靴尖正撞在玳安腰眼上。 “哎哟!”玳安一个激灵滚下脚踏,揉着惺忪睡眼,待看清是自家主子,慌忙爬起:“爹……爹醒了!小的该死!” 西门庆揉着发沉的太阳穴,瓮声问:“这是甚地方?熏得倒香,骨头都酥了。” 玳安忙不迭禀告:“回爹的话,此处是东京城李师师李行首的私密别院!昨日爹在楼里吃醉了,离那旅店太远,是那李行首身边的体己人儿,引我们两个来此间歇息的!小的也跟着沾光,在此伺候。” 西门庆听罢,喉咙里“唔”了一声,算是知晓。他晃了晃依旧昏沉的脑袋:“去,弄些滚烫的水来,与你爹擦把脸,醒醒这宿醉!” 玳安应声“是”,麻溜儿窜了出去。不多时,便领了两个穿红着绿、水葱儿似的丫鬟进来。一个则脆生生道: “给西门大官人请安!这厢房里的浴桶澡盆,俱是崭新的,自小姐买下这小院来,还从未有人留宿过,大官人只管放心享用。热水香汤已备在隔间。” 西门庆斜眼瞅了瞅那光可鉴人的大澡盆子,拱手谢过。 那丫鬟接着道:“小姐还说,此刻夜又将深,外头寒气重,大官人洗浴毕,且莫急着动身。厨房已整治了几味清淡小菜,温着好酒,请大官人略进些饮食,就在此间歇息一宿,待明日天光大亮,再行回府不迟。” 这话儿听着熨帖,也是事实,西门大官人一日为进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他拱手谢道:“既是你家小姐盛情,俺便叨扰了!玳安,从行李中拿我得衣物来!” 玳安麻利地从行囊里翻出西门庆的干净里衣袍子,伺候主子进了热气腾腾的隔间,这才觉出自己一身汗酸馊味,黏腻得难受。 他搓着手溜出厢房,见方才那水灵丫鬟正倚着廊柱嗑瓜子儿,忙堆起笑凑过去: “好姐姐!劳烦姐姐慈悲,赏小的两桶滚水,寻个僻静角落,容小的也胡乱擦洗擦洗这一身腌臜?” 那丫鬟噗嗤一笑,瓜子壳儿啐得老远:“哟,小哥哥倒是个爱俏的!热水现成,给你提两壶!水桶就在井台边,自己打凉水兑着用。井台后头那芭蕉丛里,遮得严实,保管没人瞧见!” 玳安连声道谢,眼珠子跟着那丫鬟杨柳似的腰身转,涎着脸问:“姐姐仙乡何处?芳名怎生称呼?可是李行首跟前最得脸的姐姐?” 丫鬟拎着两只沉甸甸的铜壶过来,闻言脸上那点笑意淡了,叹口气:“什么得脸不得脸……奴家贱名锦瑟,原也是瓦子里唱曲儿的。命里该着,前年染了场瘟,嗓子倒了,险些被鸨母扔进暗门子接那贩夫走卒!亏得小姐心善,见我可怜,收在身边当个粗使……这才算爬出了火坑。” 她将水壶往地上一顿,袖口滑落处,隐约露出手腕上一道褪色的陈年鞭痕。 玳安正咂摸着“锦瑟”这名字,想着如何奉承几句,忽听墙头“嗖”地一声风响!一个沉甸甸、裹着红绸缎的物件儿“啪嗒”砸在两人脚边青砖上,骨碌碌滚了几圈。 “娘咧!”玳安吓得一蹦三尺高,差点撞翻水壶:“这……这什么玩意儿?莫不是强人丢的火包?” 锦瑟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弯腰拾起那物件,嗤笑道:“小哥哥莫惊!左不过是些不知死的癫蛤蟆,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小姐这处别院,白日里不敢露头,专等天黑,隔墙丢这些腌臜东西进来!” 她三两下扯开红绸,露出里面一块鹅卵石,石头上还绑着一卷白绫。 展开白绫,只见上面墨迹淋漓,写着些“巫山云雨”、“牡丹下”之类的酸词浪语,落款是“东京第一深情童三变再拜”。 字迹倒还工整,只是那词句露骨得让玳安这市井混大的都臊红了脸。 “呸!这些个穷浪荡!”锦瑟将那白绫连同石头随手丢进井台边的泔水桶里,溅起几点馊水: “整日里做这青天白日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那副尊容,也配肖想我家小姐?连给小姐提鞋,都嫌他指头粗!” 玳安面皮紫涨,为了挽回适才在美人面前露了怯,丢了大脸,把胸脯拍得山响,唾沫星子横飞: “直娘贼!这些浪荡欢子好大的狗胆!竟敢惊扰小姐清静!姐姐放心,若教小爷我撞见是哪个乌龟王八蛋干的,定揪住他狗头,一顿好死打!打折他三条狗腿,看他还敢不敢发骚!” 那丫鬟也是在风月场中练就迎客本能,立时嘴角微微一翘,瞬间便换上一副楚楚可怜、满眼依赖的神情,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玳安,软语道: “哎呀!小哥儿好生威武!有你这般护着,奴家……奴家心里可就踏实多了!这墙里墙外的,往后就全仰仗小哥儿了!” 就这几句话,几个眼神,玳安只觉得一股热气“腾”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骨头都轻飘飘没了三两重. 连走路的步子都迈得虎虎生风,拎着水桶去井边的路上,腰杆挺得笔直。 等脱了衣裳,赤条条站在井台边,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激得他一哆嗦,可心里那份膨胀的热乎劲儿还没下去。 他一边胡乱搓洗,一边忍不住绷紧了身上那几块腱子肉,梗着脖子,眼珠子还警惕地往墙头树影里乱瞟,总觉得暗处是不是有几个丫鬟在偷瞧他这“英伟”的身姿 玳安胡乱在井台边冲掉一身汗泥,套上灰扑扑的短褂子时,日头早已沉得不见影儿,暮色像泼墨似的洇满了小院。 他缩着脖子溜回厢房,只见那水葱儿似的丫鬟早已手脚麻利地在八仙桌上布好了饭菜。 一碟切得薄如蝉翼、透着琥珀光的金华火腿。一盅奶白浓稠、浮着蟹粉金星的蟹粉豆腐羹。一碟碧油油、掐得出水的清炒时蔬;一迭卤好的猪头肉。并一壶烫得正好的玉壶春酒。 那细瓷碗碟,象牙箸儿,看得玳安眼珠子发直,肚里馋虫咕噜噜造反。 正咽着口水,西门庆也披好干净衣裳,一身水汽地从隔间踱了出来。 他扫了一眼满桌菜肴,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满意,大剌剌往主位一坐,招呼道: “玳安,傻杵着作甚?过来,陪爹吃两口!” 玳安吓得一哆嗦,连连摆手,身子往后缩:“哎哟我的亲爹!折杀小的了!哪有跟大爹一桌端碗的道理?您老慢用,小的……小的候着就行!”他眼巴巴瞅着那松鼠鱼,喉结上下滚动。 西门庆也懒得跟他掰扯,顺手抄起桌上一个盛汤用的海碗,不由分说,把火腿、鱼肉、豆腐羹哗啦啦拨拉了小半碗进去,又扣上一大勺白米饭,往桌角一推: “喏,一边吃去!!” “谢大爹!”玳安如蒙大赦,捧着那沉甸甸、香喷喷的海碗,蹲到门边脚踏上,也顾不得烫,狼吞虎咽起来,吃得满嘴流油,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俩核桃。 主仆二人刚扒拉没几口,酒菜的热乎气儿还没散尽—— “咿——呀————!!!” 一声凄厉尖锐、如同夜枭啼哭又似鬼魅索命的怪叫,毫无征兆地从后院方向猛地刺破寂静,直扎人耳膜! “咳!咳咳咳——!”正埋头猛吃的玳安猝不及防,一口饭噎在嗓子眼,呛得他面红耳赤,眼珠子暴突! 他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扑到西门庆脚边,死死抱住西门庆的腿,声音都变了调: “爹!亲爹!快……快跑!有鬼!有鬼啊!小的……小的早说了!这种妖精似的女人留男人过夜,准没安好心!这宅子……这宅子定是荒坟野冢改的!里头住着专吸男人精血的女鬼!幻化成美人样来害人!” 西门庆也被那怪声惊得一怔,待听清玳安这不着调的胡吣,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他抡起手里的象牙筷,“啪”地一声狠狠抽在玳安脑门子上:“嚎丧呢!这是李行首在后院吊嗓子,练声开腔!懂不懂?这叫‘裂帛穿云’!值钱的玩意儿!” 玳安捂着火辣辣的脑门,被骂得一愣一愣的。那“女鬼”的尖啸声果然又断续响了几声,虽依旧高亢刺耳,细听之下,似乎……好像……真有点抑扬顿挫的腔调? 他臊眉耷眼地爬起来,嘴里兀自嘟囔:“练……练声?这动静……比杀猪还瘆人……” 西门庆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滚去收拾!没得坏了老子兴致!” 不久后。 那伶俐丫鬟应声又进来,见到西门大官人已然收拾好,不见昨日狼狈醉酒样。 端端正正戴了一顶墨色锦缎的四方平定巾,那巾角棱线分明,衬得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膛越发轩昂。 身上一袭雨过天青色云锦直裰,料子细腻柔滑如春水,行走间隐有流光浮动,贵气逼人。 腰间束着一条羊脂白玉带,玉质温润生光,恰到好处地勒出他魁梧挺拔的身形,既显富贵,又不失儒雅气度。 竟似含着三分春水,七分邪气的桃,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端的是俊朗风流,邪魅勾人——正是风月场中最能撩拨女儿心弦的那一款,端的是杀人揉心! 眼儿一亮,抿嘴一笑,眼波流转:“西门大官人吃的可还舒心?” 大官人抱拳微微欠身道: “承蒙关照,酒醇菜美,宾至如归,西门庆感激不尽。叨扰贵宅,深觉不安,正欲当面向李行首致谢。” 丫鬟被他看得心头一跳,脸上笑意更深,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个万福: “大官人客气了。小姐正在后园相候,请随奴家来——” 西门庆随着丫鬟穿拂柳,来到后院园。 只见那李师师李行首,正站桩练着作歌时的丹田气。 随是深秋寒凉,却依旧穿着杏子红绉纱主腰练功,外头随意罩了件玉色绫罗的宽大敞衣,衣带虚虚挽着,露出一痕雪脯和浑圆莹润的肩头。 练声耗了气力,她粉面蒸霞,如同醉酒的海棠,额角、鼻尖、颈窝处都沁着细密的汗珠,在烛光下闪着蜜蜡般的光泽,顺着那丰腴滑腻的鹅颈缓缓流下,没入衣衫中。 正发一个极高极长的音,粉颈微扬,胸脯高挺,散发着蒸腾的热气与浓烈混合着名贵脂粉的女子体香,混着秋风老远扑着大官人迎面。 身下是一条同色系杏子红绉纱撒脚裤! 那轻软的纱料同样被汗水濡湿,紧紧包裹着她两条丰腴修长的玉腿。 站桩的姿势——双脚微分,不丁不八地稳稳扎根于地——更使得大腿根处饱满的肌理绷紧。 脚上一双软底绣了缠枝莲的平头睡鞋,此刻因站桩发力,那圆润如珠的脚踝绷着劲儿,十根嫩笋般的脚趾紧紧蜷缩着抠住地面,足背上淡青色的筋络微微隆起,更显得足弓玲珑,足底粉红。 西门大官人上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刻意放得低沉醇厚: “蒙李行首收留款待,感激不尽。昨夜酒醉失态,叨扰清静,今日特来当面谢过行首,日后定当有所偿!” 李师师闻声,慵懒地抬起眼皮。 秋波在西门庆身上一扫,见他换了这身儒雅贵气的行头,倒真把昨晚那身市侩铜臭气掩去了几分,瞧着顺眼了不少。 只是他那双眼睛……那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她身上这层薄纱,直烙在她赤裸的皮肉上! 一股被冒犯的恼怒感让她颈后的绒毛都微微立起,肌肤上竟真起了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她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将敞衣不动声色地拢紧了些,掩住那片春光,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西门大官人客气了。”她声音还带着练声后的微哑,却更添几分撩人的磁性,“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再正常不过的寒暄 大官人笑着准备说下一句,却听李师师话锋陡然一转,那双媚眼如丝的眼眸似笑非笑地睇着他,红唇轻启,吐出一句: “不过呢……大官人这‘谢’字,空口白话?什么‘日后’、‘将来’的……你日后回了那清河县,天高地远的,奴家找谁讨谢去?” 她尾音拖得长长的,“你现在谢我便行了!” 这话如同一个大雷,不正劈在大官人天灵盖上! 他整个人都懵了! 这话……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 如此似曾相似! (本章完) 第149章 官家追师师,大官人画师师 第149章 官家追师师,大官人画师师 蔡京回到他那气派非凡的相府,朱漆大门“哐当”一声在身后闭了个严实,外头的车马喧嚷是隔断了,可心窝子里那团疑云,却像六月天的闷雷,越滚越浓,堵得他心口发慌。 他挥苍蝇似的把跟前伺候的都撵了个干净,独个儿踅进那静得落针可闻的书斋。 连头上那顶千斤重的太师官帽都忘了摘,便一屁股瘫在紫檀木太师椅里,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 “邪道…邪道…”他嘴里头嚼着这两个字,如同嚼着块没滋味的蜡。眉头锁得死紧,能夹死个苍蝇,那保养得宜的手指头,焦躁地敲着光溜溜的桌面,笃笃笃,敲得人心烦意乱。 今日朝堂之上,官家那番关于“新派画技”的论断,言犹在耳,掷地有声,下了定论。 这种画技只可存于市井坊间,供贩夫走卒猎奇,断不可登大雅之堂,更不得入翰林图画院!” 这番话,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蔡京作为宰相,自然心领神会。 然而! 就在这雷霆万钧的论断之后,官家为那好像在哪听过的画师亲赐了前所未有的恩典! “官家这唱的是哪一出?”蔡京只觉得脑仁子像被滚油煎着,太阳穴“突突”地跳,活像里头藏了只蛤蟆。 他端起手边那盏早凉透了的定窑白瓷茶盏,送到嘴边,又重重撂下,哪还有心思品这茶? 这事儿,透着邪性! 蔡京自诩是揣摩圣意的祖宗,三朝元老,几十年的道行,什么风浪没见过?可今日官家这手,真真叫他“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画儿难道是狐狸精画的?能把官家的魂儿都勾了去?让这素来讲究风雅、推崇正统丹青的官家,竟连自家的金口玉言、朝廷的体面规矩都顾不得了,活生生打了自家的脸面? 岂止是他蔡京想破了头! 此刻,整个东京汴梁城的文武官老爷们,心里头都像揣了二十五只耗子——百爪挠心! 宫门一落钥,那些个刚下朝的文武大臣,一个个脸上都挂着“想不通”三个大字。平日里为点鸡毛蒜皮争得面红脖子粗的冤家对头,这会儿倒出奇地齐了心,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交头接耳,咬耳朵根子: “啧!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官家这葫芦里卖的,莫不是迷魂汤?”一个老学究捻着山羊胡,摇头晃脑。 “谁说不是呢!前脚刚把那画技贬得一文不值,踩进了泥里;后脚就把献画的商贾捧到了云彩眼里!显谟阁直阁啊!多少正经科举出身的清流熬白了头也摸不着边!”另一个酸溜溜地附和。 “那清河县的西门庆,该叫西门显谟了,真真是祖坟冒了青烟,走了狗屎运,撞上了真佛?” “君心似海,深不可测啊……”蔡京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胸中的郁闷都吐出来。 他睁开那双精光四射的老眼,里头却还是蒙着一层化不开的迷茫。他这双眼睛,看透了多少人心鬼蜮,算尽了多少朝堂风云?如今竟莫名的给难住了! 这西门庆到底是谁,越听越耳熟! 西门大官人不知道,此后这半月来,蔡京是食不甘味,夜不安寝,心里头那杆秤拨来拨去,怎么也拨不平。 生生熬得人瘦了一圈,眼窝子都抠了进去,下巴颏也尖了,连那身紫袍穿在身上都显得空荡荡的。真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算天算地,算不透官家这一份谁也猜不着的心思! 大内御书房里,明晃晃的烛火点得如同白昼,将满室紫檀木的沉郁光泽和上等徽墨的清苦香气都照得纤毫毕现。 可这通明的光亮,非但没驱散那股子浸透骨髓的冷清孤寂,反将那空落落的人影儿,在雕窗棂上拖得老长,更显得形单影只。 官家赵佶,今夜既没心思去碰那堆积如山的奏章——那些劳什子,看着就让人脑仁疼。 也没兴致提笔挥洒他那冠绝天下的“瘦金体”。 他只是一个人,像个丢了魂的痴人,呆坐在那冰凉的紫檀御案后头。案上,别无他物,只摊开着一幅新裱好的画儿。 一边是勾魂摄魄的美人,一边是嶙峋冷硬的怪石。 可官家那双惯于鉴赏天下珍玩的眼,此刻只死死钉在那画中人的身上,哪还容得下半点顽石的影子? 他伸出手指,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难以抑制的轻颤,一遍,又一遍地,小心翼翼地抚过那画中人的眉眼。 指尖划过那细腻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的肌肤,划过那微微上翘、含着若有若无笑意的唇角,划过那堆云砌雾般蓬松柔软的鬓发…… “梓童……”一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呼唤,嘶哑、干涩,在这死寂的书房里幽幽荡开。 可这点声音,转瞬就被无边的空旷吞了个干净,只剩下烛台上,烛芯儿烧得“噼啪”作响,倒像是嘲笑他这孤家寡人。 画上的佳人,正侧身回眸,嫣然浅笑。那眉梢眼角流转的温婉,那顾盼神飞间的灵秀气儿……竟活脱脱有七八分像极了他那早逝的皇后! 只是画里这位,瞧着更年少些,带着股未谙世事的鲜嫩。 烛火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更清晰地映出画中人那倾国倾城的容颜,在他眼底翻腾搅动,如同沸水。 “怪道……怪道天下竟有这等手眼……”他对着画,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落在瓣上的蝶:“能把‘你’……活生生地从朕的心里……勾描到这纸上?” 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锁住画中少女那双仿佛会说话的、水汪汪的杏眼。 “梓童……莫不是……莫不是天上可怜见朕……特特遣下这人,画出个‘你’来……填一填朕这掏心挖肺的相思?” “梓童!若是……若是咱那苦命的孩儿没死……”话到此处,赵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后面那几个字,生生被巨大的悲恸碾碎在齿缝里,只余下压抑的哽咽: “她……她若还在……也该……也该是画里‘你’……这般年纪……这般模样了啊!” 烛台上,滚烫的烛泪无声地淌下,一层迭一层,凝成了惨白而冰冷的小山。 这冰冷的画卷,此刻成了九五之尊唯一能寄托这双份剜心剔骨相思的圣物。 他一遍,又一遍,贪婪地、绝望地看着,仿佛只要看得足够久,看得足够深,那画中的魂灵儿便能真个儿袅袅娜娜地走下来,用那虚幻的温存,一点点修补他这颗早已千疮百孔、透风漏雨的相思。 过了好半晌,那股子剜心刺骨的悲恸才像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心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被掏空后的平静。 官家赵佶重重地往后一靠,整个身子陷进宽大的紫檀御椅里,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肺腑里的郁结都吐干净。 情绪这东西,来得汹涌,去得也快。 那幅寄托了无限哀思的画,此刻静静地躺在案上,像一剂猛药的后劲,让他浑身发软,却也奇异地带来一丝解脱后的虚脱感。 “啪、啪。”他抬起手指,在光滑冰凉的紫檀案面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声音不大,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却异常清晰。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厚重的织锦门帘仿佛被一阵阴风吹开了一道缝,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落地无声,正是大内总管梁师成。 他躬着腰,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谄媚与恭顺,像条训练有素的老狗,时刻等待着主人的吩咐。 “官家。”梁师成尖细的嗓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讨好的小心翼翼。 赵佶眼皮都没抬,声音带着情绪宣泄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梁伴伴,艮岳底下,通往外头的那条‘路’……挖通了没有?” 梁师成“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膝盖砸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头埋得更低:“回禀官家,老奴该死!那地道因连着暗渠,工匠们怕惊动了上面的土石,不敢大动!” “只……只勉强掏出一条窄道,堪堪容一人躬身通行。内里……还全是湿泥碎石,未曾铺砖,更别提……更别提修缮装饰了,实在……实在有碍官家圣驾……”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瞧着官家的脸色,生怕这简陋的通道惹得龙颜不悦。 赵佶挥了挥手:“无碍,朕不过是图个方便,偷偷出去透透气,又不是要摆銮驾巡游。要修得那么富丽堂皇作甚?能走人就行!说说,出口开在哪儿了?” 梁师成见官家心情似乎转好,悬着的心放下大半,连忙回道: “官家圣明!出口……出口开在镇安坊外头,离李……咳,离师师姑娘那处别院不远,只隔着一条窄巷。是个极不起眼的小杂院,老奴已用化名悄悄买下,里头只留了几个侍卫看门,再稳妥不过。” “好!好地方!”赵佶抚掌:“择日不如撞日!梁伴伴,就现在!你陪朕……去外散散心!夜晚这出戏就叫做:豪商赵乙夜访李行首,到时候让李行首在她小院里唱上两曲。” “现在?!”梁师成惊得差点咬到舌头。这日头刚刚落下,黑灯瞎火,地道里更是不甚体面……但他抬眼看到官家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立刻把到嘴边的劝阻咽了回去。 陪笑道:“官家,可那李行首向来不在自家小院唱曲。” “多带些银两便是。”赵佶把手一挥。 “是,官家雅兴!老奴这就安排!只是……地道里实在腌臜,委屈官家了……老奴斗胆,请官家换身轻便的衣裳?” “啰嗦什么!速去准备!”赵佶不耐烦地催促,自己已走到一旁,三两下便扯下了身上那件象征无上尊贵的明黄龙袍,随手丢在椅背上,露出里面一身玄青色的锦缎常服。 动作利落,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对着画像肝肠寸断的模样? 梁师成不敢再耽搁,连滚爬爬地起身,像只敏捷的老猫,无声无息地退出去安排。 且说这李师师别院中。却说西门大官人和李师师站在小别院的后园中。 深秋的夜,寒气已然侵骨。 一弯残月孤悬在墨蓝的天幕上,洒下清冷寡淡的光辉。园子里早已不复春夏的繁盛,只余下几分萧索。 几丛残菊勉强支撑着晚节,池中残荷枯败,只留下几杆焦黑的叶梗刺向夜空。 大官人望着李师师,此女之美,便是自己在清河县都天天听其艳名。 现在如此近,确实不负盛名。 和可卿金莲差不了几毫,非是寻常脂粉堆砌。 此刻月下观美人,更觉其妙处难言。 但见那李师师素面汗颜。 面上全无脂粉痕迹,露着本色的肌肤,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在月光下泛着莹润柔光。 因着方才一番运动,两颊自然晕开两团娇艳的桃红,从颧骨一直蔓延到耳根,娇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那一头青丝有几缕被汗水濡湿了,粘在光洁的额角和雪白的脖颈上,更添几分慵懒随性的风情。 那汗气儿,一波紧似一波,裹着李师师身子蒸腾出的热烘烘的白气,直往西门大官人鼻窍里钻。 这汗气儿素得毫无脂粉味,如同发酵面团般的微酸,带着暖烘烘的腥膻鲜,紧跟着,便是那股子奶腻的甜暖。 额角鼻尖沁出些细密的汗珠儿,映着上灯里得火光,便如水光光、亮莹莹,颤巍巍地诱人。 她自袖中抽出一条湖丝汗巾子,带着茉莉香粉气儿,先在那腻白如脂的额上轻轻按了按,汗巾儿一沾湿,那粉气儿便混了汗气,愈发浓郁。 巾子又顺着光洁的脖颈滑下,去拭那微微起伏的锁骨窝儿,那窝儿浅浅的,盛着几分香汗,随着她动作,罗袖褪下半截,露出一段雪藕也似的小臂。 这一擦拭不打紧,随着她玉臂轻抬,罗袖微褪,那股子热烘烘、湿漉漉的汗气儿,便如活物般直冲西门大官人的面门而来。 熏得大官人火气腾腾,只得干笑道:“好!李行首留我在此,让在下不至于流落街头,想必有甚要紧事体?既承了你的情,倒要请教,大官人我如何谢你才好?” 李师师拭罢了汗,将那湿漉漉、染了香汗脂粉的汗巾子团在手里,眼波儿向大官人一溜,水汪汪的低声道:“大官人说哪里话。奴家留你,原不为别的,只一件…小事相求。” 那“小”字说得又轻又软,像羽毛搔在心尖。 “哦?”大官人眉梢微挑,身子略向前倾了倾:“但说无妨。” “倒也简单,”李师师的声音越发柔媚,带着丝微喘,“只求大官人……与奴家画一副小像便好,像昨日大官人画得那副。”说时,眼波流转,似嗔似喜。 西门大官人听罢,先是一怔,随即哑然失笑:“我道是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原来这等小事,这有何难!” “明日天光好时,我便定给李行首画个传神的便是!保管画得比那月里嫦娥还俏上三分!” 李师师却轻轻摇头,莲步微移,凑近了些,那股销魂汗香混着吐气如兰便拂在大官人面上:“大官人错会了意。奴家不要那纸上墨痕的美人头,奴家……想要画全身像。” 说时,那眼波儿水汪汪的,直勾勾望着大官人。 西门大官人又是一愣,这回眉头竟微微蹙起,显出几分真切的为难,连连摆手摇头,咂嘴道:“啧啧啧,这个……这个却难办!” 李师师见他推拒,柳叶眉儿便蹙了起来,粉面含嗔,带上了三分薄怒:“怎的?可是尺寸太大?费工费料?大官人只管开个价码,奴家便是典当了头面首饰,也定不教大官人吃亏!” 她只道是这厮故意拿乔,要抬高价码。 “嗐!”西门大官人一拍大腿,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回来了,带着十分的促狭,又似有八分的无奈: “李行首,想到哪里去了!非是银钱尺寸的事体。实是……实是我这手底下功夫,尚未登堂入室,火候差得远!” “若画个人像,倒还能勉强描摹个七八分模样,遮遮丑。可这……可这若要画人穿着衣物”大官人话到此处摇了摇头,带着惋惜道:“我眼下还欠着火候,实在画不来!” “呀——!”李师师听他这般露骨言语,登时臊得满面通红,如同泼上了滚烫的胭脂水。 那红晕“腾”地一下从耳根烧起,瞬间燎原般蔓延过脸颊,不仅染透了小巧玲珑的耳垂,更顺着细白如脂的脖颈一路向下,直烧进那微微敞开的衣襟领口深处。 但见一抹娇艳欲滴的桃粉色,在她那雪腻的胸口肌肤上迅速洇染开来,心头突突乱跳,如同揣了十七八只受惊的兔子,暗骂道: “这杀千刀的下流坯子!腌臜泼才!方才还道他斯文有礼,原来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坏水!分明是借着画画的由头,在这里用言语剥奴家的衣裳,故意撩拨,赚我便宜!” 她羞恼交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把个香罗帕子在手里死命绞着,指节都泛了青白,恨不得立时啐他一口浓痰,却又碍着身份体面,发作不得,胸中那口气堵着,便要破口大骂。 “咔嚓!”李师师莲足猛退,枯枝应声断碎。 两条玉臂绞在胸前,那张粉面,原被吊嗓子的热气蒸得桃带露,此刻却似凝了寒霜,贝齿紧咬樱唇,一双寒星眸子迸出羞愤厉光,直刺西门大官人:“大官人!请自重!” 这一声清叱,惊得老树寒鸦乱飞。 “奴家身在教坊,卖的是喉间清音,非是皮相!”她胸脯起伏,那件素白细小衫,汗湿半透,软塌塌贴着身子,月光下勾勒出朦胧起伏的影儿。 汗珠顺着玉颈滑落,她声音拔高,如冰裂: “骨中自有三分冰雪!大官人若存着借‘画’为名,行那轻浮窥伺……” 她眼中怒火灼灼,“那是辱我李师师!更是污了丹青清誉!这画,不作也罢!” 她脊梁绷得笔直,如雪中青竹。 冷风掠过汗体,激得她微微一颤,湿衫下肩胛骨显出清倔轮廓。 那蒸腾的汗气儿,混着皂角清气,在寒夜里格外分明。 大官人被这当头棒喝惊得一愣,心中知道她误会,拱了拱手,声音诚恳:“行首!息怒!万莫错会!” “在下所言,绝非轻佻。所习画技,乃求真之法,以炭摹形,以线写实,务求毫厘不爽,筋骨毕现!” “此技之难,不在画皮描骨,反在这裹身的衣裳!” “画那不着寸缕的人体,只需按部就班,勾勒骨点,敷陈肌肉,光影随之,形神自显。此乃有本之木,有源之水,循理即可!” 他话锋一转,手指在空中虚虚划过衣纹的走势,满是无奈: “然一旦着了衣衫……唉!这才是登天的难处!” “这软布附于活体之上,或绷紧如鼓面,或堆迭如云絮,或垂坠如飞瀑……千般皱,万种态,看似在布,实则根子全在底下那看不见的骨肉撑持、气血流转!” 他重重一叹:“我如今这素描功夫,火候尚浅!画那静物死物,或可勉强肖似。但要透过这层层布料,” 他指了指李师师汗湿的衣衫,“精准捕捉其下支撑的肩峰如何顶起,脊沟如何陷落,肋骨的弧线如何牵引布纹走向……如何饱满如何丰腴,都是难上加难!” 他摇头,神色无比郑重:“实是力有未逮,画技粗疏!若强行为之,画出的必是僵直木偶披着死布,徒惹行首笑话,更辱没了行首这活色生香的真态!此乃技不如人之憾,绝非心存邪念!” 月色如练,泼洒在李师师精致的小院中,也映照着她方才因惊疑而微微涨红的绝色芙蓉素面。 她方才心头兀自突突乱跳,怒气密布,一双剪水秋瞳紧紧锁住眼前这位大官人,但见其神色端凝,眉宇间不见惯常的浮浪,反透着一股子少有的郑重。 见他目光不闪不避,落在自己脸上,竟似有几分坦荡。 李师师胸中那股无名业火,本是腾腾烧着,被他这认真模样一撞,竟似滚汤泼雪,嗤啦一声,焰头便矮了下去。 她暗自啐了一口,心道:“莫非是我误会了他?” 李师师面上渐渐和缓下来,只拿眼风儿在他脸上刮了两遍,那点怒气终是随着吐纳,丝丝缕缕化在了凉浸浸的夜气里:“这大官人……此刻倒不像扯谎!” 却见面前这俊朗邪气男子又笑道:“无论如何,承蒙李行首容留一晚,这样如何?为表谢忱,在下先为行首画一幅头像小像。若行首瞧着在下这手笔……” “还堪入目,觉得在下尚可托付一二,那余下的事体,咱们再徐徐图之,从长计议,如何?” 他话锋一转,顿了顿:“等在下回去再磨炼些时日,画技精进了,再来为行首画一幅‘全身穿着齐整’的富贵图!全凭行首心意定夺。” 李师师听着,长睫微垂,心思在肚肠里打了几个转儿。画个头像,倒也无甚大碍,权当探探他的虚实。 再者,他话说到这份上,姿态放得低,又许了后续,倒显出几分诚意。 她玉颈微动,螓首轻点,朱唇吐出一个“好”字,声音如珠落玉盘:“随奴家屋里坐吧,也好掌灯细看。” “哎,李行首且慢!”西门大官人却不挪步,反而抬头望了望天上那轮冰魄,又环视这月光浸润的庭院,笑道: “李行首此言差矣!如此天赐的良辰美景,月华如水,正衬得行首这绝代风华,增了十二分颜色!” “若拘在屋里,点那昏黄油灯,岂不暴殄天物,辜负了老天爷这番美意?若行首信得过在下这点微末本事,” 他侧身一指,指向架旁月光最盛、影婆娑的一角,“不如就借此地?此地月色最足,气袭人,最能衬出行首这倾国倾城的神韵来!” 李师师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果见那处月光如水银泻地,影横斜,清幽别致。 她略一沉吟,想着院中开阔,丫鬟家丁就在近旁,谅他也做不出什么出格事体,便又轻轻一点头,算是应允:“……也罢,便依大官人。” 大官人见她应下,眼中喜色一闪:“行首稍待片刻,在下这就去取来炭笔纸张。”说着便要转身。 “些许小事,何劳大官人亲往?”李师师柔声道,随即转向远处侍立一旁的丫鬟高声喊道。 大官人忙接口:“我那炭笔收在专用的匣子里,问我小厮玳安拿便是。” 丫鬟闻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脆生生打断道:“大官人快别提您那宝贝小厮了!方才院墙外头,不知又是哪家不长眼的登徒子,又用绸缎裹了块石头,‘咚’一声丢进院里来!” “您那小厮见了,气得三尸神暴跳,跳着脚骂‘哪里钻出来的腌臜泼才,敢来太岁头上动土!爷爷今日定要给你点颜色瞧瞧!’话没说完,撸起袖子,就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去寻晦气了!这会子,怕是追出两条街也未可知呢!” 大官人一听,脸上那点从容顿时僵住,显是没料到这一出:“既然如此,烦请姑娘辛苦一趟,索性把我搁在东厢耳房里的那个青布包裹,整一个都搬过来吧。” 这里大官人正准备作画。 离这李李师师香闺小院不远的一处别院里。 平时冷清,今日忽然出现了几个影子。 梁师成一身便服,沾了些尘土,也顾不得拍打,忙不迭回身,伸出一只保养得宜却枯瘦的手,小心翼翼地去搀扶后面的人。 后面那人跟着走出,身形略显狼狈赵官家。 梁师成觑着官家脸色,尖着嗓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分的谄媚:“官家仔细脚下!您瞧,推开前面那扇小角门儿,穿过去,右转走不上百步,便是李行首那院子的后墙根儿啦!” 他绿豆似的眼珠儿在昏黄光线下闪着精光,弓着腰,活像一只老虾米,“老奴这就去替官家叩门……” “咄!”官家不等他说完,便低声笑骂打断,语气里带着三分戏谑七分不耐烦,“你这老阉货!懂得甚么风月?那男女间追逐的事体,讲究的是个情致,讲的是个‘诚’字!” “你一个没根的东西,何曾经过那销魂蚀骨的人事?让你去敲门,岂不煞了风景,败了朕的兴致?没的让她小觑了朕的心意!” 他边说边挺直了腰板,顺手正了正头上的官帽:“这等紧要关头,自然得朕…不,我赵乙…亲自去叩那玉门关!这才显得郑重,才显得心诚!” 梁师成喉咙里像堵了团,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扯着尖细的嗓子,声音压得比蚊子哼哼还低: “官家……官家圣明!老奴……老奴斗胆,这心窝子里……它、它不踏实啊!” 【月票历史分类前4爆更!来保求月票老爷们!】 (本章完) 第150章 天下第一人:玳安 第150章 天下第一人:玳安 梁师成他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官家的袖子,仿佛攥着救命稻草,“官家万金之体,系着江山社稷……奴婢实在是一刻不敢远离,何不让老奴提着灯笼跟在身后。” 梁师成的冷汗,在灯笼微光下闪着油光,活像只受惊的老耗子。 官家回首一望笑骂道:“你这老货,忒也胆小!” 斜睨了他一眼:“左右不过百步能出什么事?便是千步万步,在这东京汴梁城,天子脚下,首善之区!朕的皇城司、开封府难道是摆设?满街的铺兵逻卒,都是吃干饭的?” “莫非你这老狗在讽刺朕的太平盛世?” 这话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梁师成“嗷”一嗓子,三魂七魄险些离了窍! 那张老脸霎时褪尽血色,变得比新刷的粉墙还惨白,冷汗“滋儿”地就冒了出来,顺着褶子往下淌,把件簇新的湖绸直裰前襟洇得透湿,紧紧贴在皮肉上,活像刚从水里捞出的落水狗。 两条老腿“突突”乱颤,“咕咚”一声就栽跪在冷硬的地上,额头磕得“砰砰”响,哭嚎声都变了调: “官家!官家饶命!老奴这张烂嘴该打!老奴是猪油蒙了心,放了个没味的狗臭屁!老奴是怕官家累着,忧心过了头,绝无半点旁的心思!官家圣明烛照,四海升平,老奴欢喜还来不及……”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只差没把心肝掏出来表忠。 官家嫌恶地皱了皱眉,懒得再看这滩烂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气死风灯,低喝道:“滚远些!休再聒噪!”自己提着那昏黄的灯笼,推开小角门,闪身进了夹道。 门后是条窄巷,紧贴着李师师院墙。官家今夜微服,穿的是富商模样的锦缎袍子,并非龙袍,头上也只戴了顶寻常的逍遥巾。 他对这幽径本就不熟,夜色又浓,灯笼光昏昏暗暗,深一脚浅一脚,如同没头苍蝇,在墙根下蹭来蹭去。 墙的另一边! 西门大官人的心腹小厮玳安,正憋着一肚子邪火沿墙溜达。 他刚追那丢石头绸缎的“登徒子”未果,反被支使去拿包裹,心头正窝囊。 忽见墙这边影影绰绰,有个身影提着灯笼,鬼鬼祟祟贴着墙根晃悠,那探头探脑的模样,活脱脱就是那些想翻墙偷香、或是学酸丁吟诗勾搭李师师的浪荡子! “直娘贼!”玳安心中大骂,“又是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腌臜货!好叫爷爷撞见!” 他撸袖子就想上前教训,转念一想:“不行,万一打了几拳这厮认得我,日后给大爹惹麻烦就糟了!” 他眼珠一转,弯腰摸起一块棱角分明的硬石头,掂了掂分量,想起西门大官人教他的暗器手法,这手法,可是西门大官人吃酒无聊时,亲手点拨过的! 讲究的就是个“稳、准、狠”,三指扣石,腕子一抖,力从腰发,专打人要害! 心中冷笑:“嘿嘿,好叫你尝尝爷爷这‘裂瓜锤’,尝尝‘开瓢’的滋味!直娘贼的腌臜泼才!癞蛤蟆也想闻天鹅屁?爷爷今日就给你这狗头开个天窗,透透你那满肚子的龌龊气!” 他运足力气,瞄准那鬼祟背影,扯开破锣嗓子,用尽吃奶的力气大吼一声: “呔!墙根底下钻洞的野狐禅!吃老子一记‘定魂石’!” 话音未落,那石头带着风声,“嗖”地一声,如同离弦之箭,直扑那背影的后脑勺! 官家正皱眉摸索,忽听背后一声炸雷般的叫骂,惊得他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就扭回头。 这一回头,只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昏黄灯笼光下急速放大,直冲面门而来! “啊——!”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刚冲出喉咙! “噗嗤!”一声闷响!那石头不偏不倚,正正砸在官家眉心稍上处!力道又沉又准! 官家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迸,剧痛瞬间淹没神智,连哼都没哼完整,身子一软,像根煮烂的面条,“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手里那盏气死风灯也“啪嚓”摔在地上。 火苗跳动几下,灭了。 额头上一个血窟窿,汩汩地往外冒血,人已是晕死过去,不省人事。 墙内的梁师成和那几个侍卫,正竖着耳朵听动静,忽闻官家那声戛然而止、透着不祥的惨叫,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梁师成老脸煞白,手脚并用地撞开角门,尖利哭嚎:“官家!官家您怎么了?!”侍卫们也如同火烧屁股,“噌噌噌”拔出腰刀,蜂拥而出! 只见地上躺着一人,正是他们微服的官家! 额头上老大一个血口子,鲜血糊了半边脸,人已昏死,气息微弱。哪还有什么刺客踪影? 只有地上一块沾血的石头和摔碎的灯笼。 “我的天爷啊!你不如降雷直接劈死我吧!”梁师成吓得魂都飞了,扑上去抱着官家,手指哆嗦着去探鼻息,感觉还有一丝游气,这才稍微回了点魂,扯着变了调的嗓子哭喊: “快!快来人!官家……官家遇袭了!快!抬回去!抬回去!!” 他心胆俱裂,哪还顾得上什么体统、什么寻芳?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官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梁师成九族都不够填的! 那几个侍卫也吓得面无人色,七手八脚地抬起昏迷的官家。 一人背起,两人左右搀扶,一人捡起那摔碎的灯笼残骸,也顾不上追查凶手了——凶手? 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只当是哪个暗处飞来的横祸。 梁师成连滚带爬地在前面引路,一行人如同丧家之犬,慌不择路地又钻回了那个腌臜的暗道,只想赶紧把这烫手山芋、这要命的祖宗弄回那森严的皇宫里去! 一进皇宫角门,梁师成的尖嗓子就划破了宫禁的寂静,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 “传太医!快传太医!所有太医都给咱家滚过来!!快啊!官家……官家不好了!!!” 这凄厉的喊声在深宫高墙内回荡,惊起一片宿鸟,也彻底搅碎了这东京汴梁城又一个本该风流的月夜。 却说玳安那边眼瞧着那石头划出一道黑影,“噗嗤!”一声闷响,结结实实砸在那“浪荡子”的脑门上! 力道之猛,竟砸得那人一个趔趄,连哼都没哼全乎,“咕咚”一声就软倒在地,手里的灯笼也“啪嚓”摔了个稀烂,火光瞬间熄灭。 “嘿!中了!”玳安心头一喜,几乎要叫出声来,仿佛连日来的憋闷都随着这一石头砸了出去,浑身毛孔都透着舒坦,“叫你鬼祟!叫你撩骚!爷爷给你开个瓢儿醒醒脑!” 他正想探头看看那泼才的狼狈相,说不定还能上去补两脚解解恨。 可就在这当口!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旁边那扇不起眼的小角门被猛地撞开!如同炸了马蜂窝一般,呼啦啦涌出一大群人来! 当先一个老货,穿着绸缎却满脸惊惶,声音尖得像被掐住了脖子的老母鸡:“官……官家!官家您怎么了?!” 后面跟着几个精悍汉子,虽穿着便服,但那眼神、那动作、腰间鼓鼓囊囊的硬物,分明是带着家伙的护卫! 他们如同饿虎扑食,瞬间就围住了地上那个头破血流、生死不知的身影,刀虽未出鞘,但那股子煞气,隔着老远都让黑影中的玳安头皮发麻! 玳安那点得意劲儿,“嗖”地一下,被这阵仗吓得无影无踪!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提到嗓子眼儿,“怦!怦!怦!”擂鼓似的狂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我的亲娘祖宗!这……这他娘的是什么来头?!”玳安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地上那穿锦袍的“浪荡子”……莫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豪强?或是哪个衙门里微服私访的大老爷? 看这护卫的架势,比县太爷出门还威风!自己这一石头,哪里是砸了个泼皮,简直是捅了马蜂窝,不,是捅了阎王殿! 冷汗“唰”地就下来了,顺着脊梁沟往下淌,裤裆里都感觉一阵发紧。 他手脚冰凉,连大气都不敢喘,哪里还敢看热闹? 趁着那群人乱哄哄围着伤者,还没人注意到墙根阴影里的他,玳安像只受惊的狸猫,猛地缩回脖子,把身子死死贴在冰冷的墙角阴影里,恨不得能嵌进墙缝里去! “跑!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一激灵。 他哪还敢停留?猫着腰,顺着墙根最深的暗处,踮着脚尖,使出吃奶的力气,像一道贴着地皮滚动的黑烟,“哧溜”一下就往反方向猛窜! 他专挑犄角旮旯、树影丛钻,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只恨爹娘没给他多生几条腿,鞋底抹了油也嫌慢! 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他眼前发。他一边没命地逃,一边脑子里翻江倒海:“闯祸了!闯下泼天的大祸了!这排场…怕不是哪来的豪门…完了完了,不管他是谁,弄不好都是个要命的祖宗!” 逃出老远,直到听不见那边的哭嚎喧闹,躲进一处臭烘烘的柴火垛后头,玳安才敢停下来喘口气,浑身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风一吹,透心凉。他瘫软在地,牙齿还在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架。 “此事……此事打死也不能说!对谁都不能说!烂在肚子里!”他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剧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眼中闪过前所未有的狠厉和恐惧,对着黑黢黢的夜空,在心里叫道:“西门大爹问起来,只当没这回事!今日之事,就当是撞了鬼!” 发完誓后,这才深深吸了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重新进了李师师的别院。 外头官家天外飞石,头破血流。 里头深秋后园,夜凉如水,几丛晚菊尚在寒风中摇曳,吐着残香。 西门大官人却兴致正浓,早命人将画架支在太湖石旁,又唤来李师师并几个伶俐丫鬟。 “师师姑娘,良辰美景,莫负了这月色影。”西门庆一身锦缎便袍,此刻倒真像个风雅的画师,只是那眼底深处藏不住的灼热,泄了底。他指着太湖石旁一处:“来,倚这儿。” 李师师心中微诧,却也依言莲步轻移,走到那冰凉的太湖石旁。 她今日为了吊嗓子练唱功,只穿了件薄如蝉翼的杏子红绉纱衫儿,下系一条素白挑线湘裙,玲珑身段在月色下若隐若现,更显得那腰肢纤细,不堪一握,熟艳的身子将薄衫顶起惊心动魄的弧度,臀儿圆润挺翘,在走动间划出诱人的风情。 “灯来!”西门大官人指挥若定。三个丫鬟立刻提着明亮的绢纱灯笼上前。 一个丫鬟高举灯笼,正对着李师师。西门庆却又道:“莫直照,偏左三分,再用宣纸挡了!” 丫鬟赶紧照做,那强光透过雪浪宣纸,化作一片融融暖玉般的光晕,正正笼罩在李师师上身,立时将她一张芙蓉面映得如同羊脂美玉雕琢,细腻得连颊边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樱唇水润欲滴。 更妙的是,这柔光穿透薄纱,将整个前凸后翘都朦朦胧胧又无比真实地勾勒出来,比赤裸更添十分诱惑。 李师师看着这灯光下,自己肌肤都变得更加润滑,心中讶异,对这大官人又信了几分。 另一个丫鬟提着灯,站在李师师侧后方稍高处。这光从斜上方打下,如同给她的身形镶上了一圈金边,尤其清晰地勾勒出她天鹅般的颈项、圆润流畅的肩背线条,以及那饱满臀丘与纤细腰肢间惊心动魄的凹陷,连那薄纱下隐约可见的亵衣肩带都映得分明。 第三个丫鬟则将灯笼放低,几乎贴着地面,从下方向上打光。这光虽弱,却极其刁钻,穿透了李师师那素白挑线湘裙的下摆! 将裙内一双穿着软缎绣鞋的玉足轮廓,以及那向上延伸、匀称紧致的小腿线条,都映照得影影绰绰,引人无限遐思。 “好,好光!李行首得罪了!”西门庆抚掌,目光灼灼,他亲自上前,双手扶住李师师那堪堪一握的杨柳腰,掌心滚烫的热力透过薄纱直透肌肤。“身子再侧些,对着这菊,对……” 他微微用力,将她娇躯调整至一个极尽妖娆的角度。一手下滑,握住她纤细的脚踝,轻轻抬起,将那穿着软缎绣鞋的玉足,虚虚点在一块略低的湖石上。那裙摆因这动作微微提起,露出一白皙细腻小腿。 “这只手,”他另一只手又托起李师师的右臂,指尖有意无意划过她敏感的腋下和臂弯内侧,“搭在这石头上,手肘微曲,手指……这样,虚虚拢着,似拈非拈……” 李师师浑身猛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麻痒直冲天灵盖,几乎要低吟出声,只得死死咬住下唇内侧,才将那声嘤咛咽了回去。 那手指却不停,顺着她光滑如缎的臂弯内侧,一路慢条斯理地向下滑去。 他摆弄着那纤纤玉指,每一个细微的弯曲都透着讲究。最后,他俯身凑近,气息几乎喷在李师师敏感的耳垂上,声音低沉而带着命令:“头,再低一分,眼波……要这般,三分倦懒,七分幽怨,望着那影深处……” 李师师依着他的指令调整,身体被摆弄成一个极尽风流又充满暗示的姿势,侧身倚石,左腿屈起,玉足点石,右臂舒展,螓首微垂,眼波流转。 她是风月魁首,举手投足皆是勾魂手段,可此刻才惊觉,西门大官人这“摆布”之法,竟比她学的那些媚态功夫还要精妙百倍! 每一个角度,每一处线条,都暗合着撩拨心弦的韵律,将她的丰胸、细腰、圆臀、长腿的优势,在这奇异的灯光下,展现得淋漓尽致,充满了一种含蓄又放荡的肉感。 她忍不住心中暗啐:“这杀千刀的!摆弄人倒比那勾栏里的老鸨还精熟!” 更让她心颤的是,西门庆的手虽在她身上各处流连摆弄,那力道却拿捏得极有分寸,可这种循规蹈矩,反而让她自己有些浮想联翩。 明明看着大手朝着自己饱满地儿抓了过来,心中不知道是欢喜多一些,还是惊恐多一些,想要呵斥,这五指临了到了却又避开,朝着安稳地方抓去。 李行首心儿一紧一松,反倒如蚂蚁爬一般,很不得斥道:“你倒是抓啊,撩拨奴作甚!” 一切摆弄好后,大官人便坐在一旁专心绘画。 秋的寒气,偏在这时作祟。 凉风一激,那汗意瞬间化作刺骨的冰针,密密麻麻扎进皮肉里。她忍不住“阿嚏”一声娇呼,身子猛地一哆嗦,娇躯下意识就想缩成一团取暖,可那摆好的风流姿势却像无形的枷锁,让她动弹不得。 那强自支撑、枝乱颤的楚楚可怜模样,配上灯光下愈发显得苍白又泛着惹人怜爱红晕的肌肤,更添十二分勾魂摄魄的风情,连举灯的丫鬟都看得心头一跳。 西门庆正凝神观察落笔,瞥见她这细微的颤抖和强忍的模样。 他眉头微蹙,竟停下了动作。 就在李师师以为他要责怪时,却见他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外袄! “秋露如刀,莫冻坏了李行首。”他声音温和,动作却不容拒绝。 瞬间将李师师整个娇躯罩了个严严实实!从圆润的肩头,到饱满的胸脯,再到那诱人的腰臀曲线,尽数被包裹在厚实温暖的锦缎中,只露出一张依旧带着惊愕与羞红的芙蓉面,和那双点石玉足。 李师师愣住了。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包裹了她,驱散了刺骨的寒意。与此同时,外袄上一股子热烘烘的汗气,如同刚从蒸笼里捞出来的壮汉体味,带着浓烈的雄性膻悍,直冲李师师的鼻窍,熏得她脑门子一晕! 她身子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双腿更是夹得死紧,大腿的白腻软肉都绷出了硬棱子。 这外袄竟是将她最易引人遐想的胸脯和臀儿,都完完全全罩住了!一丝春光也未露!这举动,与他方才那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和摆弄姿态时的狎昵,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李师师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和惊诧。若他真是那等急色龌龊之徒,此刻岂不正是借机上下其手、大饱眼福眼福的好机会?怎会如此体贴地将她裹得严实? 她抬眼看向西门庆,眼波里的“幽怨”不自觉淡了,多了几分真切的迷惑和信任。 大官人却似浑不在意,仿佛只是做了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他重新拿起炭笔,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专注,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那目光仿佛能穿透锦缎,依旧在她被包裹的躯体上巡梭、丈量。 不知被西门庆摆弄着画了多久,李师师只觉得浑身骨节都僵了,连旁边侍立的三个丫鬟都忍不住掩口打着哈欠,头一点一点地犯起瞌睡。终于,西门庆搁下炭笔,将那幅画纸小心揭起,走了过来。 “师师姑娘,且看这初稿如何?”西门庆声音带着一丝作画后的微哑,将那画纸递来。 李师师赶忙抓紧了身上那件还带着他浓烈气息、沉甸甸的锦缎外氅,裹紧了胸脯腰臀,这才站起身子,伸出微颤的玉手接过画纸。目光甫一落在那纸上,她便是一怔! 只见那画纸上,背景是影影绰绰、开得靡艳靡艳的秋日丛,虽只寥寥数笔,却意境全出。而画中主体,正是她自己!虽只是半身,却已足够惊心—— 画中她的螓首微侧,低垂,那芙蓉面上的神韵,竟被捕捉得纤毫毕现!眉似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那三分倦懒、七分幽怨的眼波,仿佛真能勾魂摄魄,流转间带着湿漉漉、粘稠稠的情意,直直望向画外的看客! 小巧的琼鼻玲珑剔透,檀口微启,一点朱唇如同熟透的樱桃,水光光、润泽泽,仿佛下一刻就要吐出娇滴滴、颤巍巍的呻吟。脸颊上那抹飞霞,晕染得恰到好处,带着被狎弄后的羞臊与情动。 更绝的是画中那双露在裙裾之外、点在湖石上的小腿和玉足! 那小腿的线条,纤秾合度,白腻如脂,便是那双光裸的玉足,如同初生的玉笋尖儿,羞怯怯地蜷缩着,又带着点欲拒还迎的勾人劲儿。 这面容,这玉足,画得竟是比真人还要活色生香,还要勾魂摄魄!仿佛下一刻就要从那纸上走下来,带着一身香风媚骨,扑入看画人的怀里! 李师师看得心头剧跳,一股难以言喻的喜爱和自豪涌上心头。这西门大官人的画技,当真神乎其神! 她自己的容貌身段,自己最是清楚,可从未想过,竟能被人用笔墨勾勒得如此入骨入髓的风流!这画若是流传出去,只怕汴京城里的王孙公子,更要为她神魂颠倒了! 只是……目光触及那画中身子部分的大片空白,李师师心头又涌起一股巨大的遗憾和失落。那被外氅严实包裹住的丰隆、那不盈一握的水蛇腰肢、那圆月般挺翘的丰臀…… 这些最能展现她绝世妖娆的风流身段,如今却是一片虚无!仿佛绝世珍宝被蒙上了厚厚的锦缎,只让人心痒难耐,徒留无限遐想。 “李行首,可还入得法眼?”西门庆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脸上变幻的神色。 李师师心头那股被画技折服的酥麻,混合着对空白身段的遗憾,还有裹在他外氅里、被他气息包围的心慌意乱,竟让她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软糯和娇嗔: “大官人……莫再叫什么‘李行首’了……唤奴家……师师便好。”她抬起水汪汪的眸子,眼波流转,那三分倦懒、七分信任里,此刻竟真真切切地掺进了几丝羞怯与亲近。 这里院内李行首羞答答的让大官人唤师师,皇宫内一片哀嚎起因都在她院外。 【玳安求月票,进历史前四后爆更!!】 (本章完) 第151章 师师敞心绩,皇后朕氏 第151章 师师敞心绩,皇后朕氏 园内。 一阵呜咽咽的冷风,打着旋儿在园子里撒泼,刮得那几株残菊东倒西歪,枯叶子贴着冰凉的石阶,“簌簌”地乱滚,好不凄凉。 李师师身上虽严严实实裹着大官人那件外袄,暖意却只肯在上半截打转儿。 下头一双玉也似的小脚,未着罗袜,穿着软鞋踩在冷浸浸的石板路上。 风儿一过,她忍不住“阿嚏”一声,打了个细碎喷嚏,肩头儿缩成一团,那娇怯怯、颤巍巍的模样,倒比素日里添了几分孩气,越发惹得人心尖儿发痒。 “阿——嚏!”她慌忙用那宽大的袄袖掩了口鼻,眼波儿水汪汪的,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雾气,直勾勾瞟向几步开外那扇垂着湘妃竹帘的房门——正是她藏娇的香巢所在。 夜风愈发紧了,像浪荡子的手,撩拨着她鬓边散乱的青丝,拂过那泛着桃色的腮帮子。 她裹紧了身上男人的袄子,身子往里缩了又缩,那对儿玲珑足尖却在冰冷的石地上蜷了又蜷,冻得实在受不住。 “大官人,”她声音带着点娇懒的鼻音,怯生生的,却又带着股子不容推拒的劲儿,“外头这贼风忒煞人,冻煞奴家了……不如……不如随奴家进房去暖暖身子?也好……也好将那画儿的事儿,细细地、分说明白……” 话未出口,那粉团似的脸蛋儿上,倒先飞起两片火烧云,艳得赛过三月桃,在清冷冷的月色底下,像两盏勾魂的灯。 她像是生怕自己改了主意,也不等大官人应声,低了粉颈,把那件宽大的男人袄子裹得更紧了些,活像只受了惊吓的白蝶儿,挪动着那双冻得微微泛红的玉笋金莲,急急慌慌地伸出青葱玉指,挑起那湘妃竹帘,身子一扭,便钻了进去。 大官人眉头一挑,跟着走了进去。 这房儿不大,却收拾得极是齐整,透着一股子脂粉风流的气象。 一脚踏进来,便觉着暖烘烘、香喷喷的一股子甜腻暖香。 与外头那肃杀秋寒,真真是两个天地。 临窗摆着一张梨木的书案,文房四宝列得整整齐齐,案头一只素胎青瓷瓶儿,里头懒洋洋地歪着几枝将败未败的晚菊,倒显出几分颓唐的美来。 靠墙是张螺钿镶嵌的梳妆台,菱宝镜磨得锃亮,映得出人影儿,旁边散乱着几盒掀开了盖儿的胭脂、香粉,还有几支横七竖八的珠钗、玉搔头。 一架半旧的苏绣屏风隔开了里间,屏上绣着蝶恋的样,那针脚细密,蝶儿活灵活现,想是主人家的得意手笔。 一张铺着大红锦褥的湘妃榻紧靠着墙,榻边矮几上,搁着个黄澄澄的鎏金小手炉,兀自丝丝缕缕地吐着暖意。 这屋里头,角角落落都透着女儿家的精细讲究,浸淫着风月场中养出的风流雅致,却也藏着股子独处深闺、不容外人窥探的隐秘滋味儿,静悄悄的,只闻得见暖香浮动。 师师挪到那暖榻边,背对着门首站定了,身上裹着大官人的外袄,愈发显得腰是腰,臀是臀,身段儿细伶伶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了。 她闷声儿立在那里,胸脯儿微微起伏,像是在暗暗地攒劲儿。末了,才像是下定了决心,款款地旋过身来。 方才园子里那点子羞臊红晕,早褪得干干净净,一张粉面透出青白,竟带着几分冷肃。 她扬了脸儿,一双惯常含情带俏的秋水眼儿,此刻却清亮亮、直勾勾地钉在跟进来的大官人脸上。 那眸子里沉甸甸的,压着股子叫人心里发紧的认真劲儿。 “大官人,”她启了朱唇,声儿不高,却字字儿砸在人心坎上,透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奴家晓得,我李师师又是留官人入宿,又是又是敞着肩窝足儿在官人面前,如今三番两次这般言语……落在官人眼里,怕是作张作致,假撇清,甚或是……俺们行院里那些姐儿惯使的‘放线钓金鳌’的勾当。” 她嘴角儿牵起一丝儿苦笑,非但没化开那层冰霜,倒更添了十分的凄楚可怜。 “可正因如此!”她声儿微微打颤,却强自稳着,“正因这东京城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虽说是一口一个行首,可谁不道俺李师师是个出生便是贱户,烂泥中卖歌喉的,是个倚着门框儿卖笑,迎来送往的贱货! “我……我才偏要,与大官人您,说句掏心窝子的正经话!”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要抽干她浑身气力,眼波儿却死死烙在大官人脸皮上: “你!是这头一个,瞧见奴家这双足儿的男人!” 她略顿了一顿,眼风儿扫过这间熏得喷香、铺陈得极精致的卧房,帐幔低垂,衾枕温软,处处浸着她骨子里的体香: “也是……头一个,踏进奴家这屋子的男人!” “可我李师师!”她声气儿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儿不易察觉的哽咽,“并非旁人想的那般下贱胚子!并非……是个男人就能进得我的房!” 那“下贱”二字从她樱口里迸出来,带着自戕般的痛,也带着一股子孤拐的硬气。 “今日奴家请官人进来,请官人……看奴的脚,进奴的房,”她方才那股子硬气忽地泄了,眼里的孤傲被一种近乎摇尾乞怜的哀恳取代了。 她身子向前略倾了倾,声儿低得像蚊蚋哼哼,带着掩不住的抖颤: “全为着……全为着官人画的那幅画儿!那画儿……画出了奴家自个儿都未曾看清的魂儿……它……它太重了……压得奴家……心慌意乱,没了主张……” 一层水雾迅速蒙上了她的眼,她却死命咬着唇儿,不让那泪珠儿滚下来,只是那般定定地瞅着大官人,嘴唇儿哆嗦着,最后那句掏心掏肺的话儿,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才挤出来,带着种撕心裂肺的哀求: “奴家不求大官人多看的起奴家,只求……只求大官人你……千万……千万莫把我……看扁了、作践了……” 那“看扁了、作践了”几个字,尾音儿已然带了呜咽,在这暖香氤氲、静得能听见心跳的闺房里,幽幽地打着旋儿,直往人心窝子里钻。 此刻的她,褪尽了名动京华的魁风流,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女子,捧着自己那点子比命还金贵的脸面,向着这个闯入她最隐秘处所的男人,做着最脆弱的袒露,亦是最孤注一掷的挣扎。 那件宽大的男人袄子紧紧裹着她,倒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遮羞布。 大官人肚里暗暗叹了一声浊气。 理解这种心情,正是因为在所有人眼里,名节对这位李行首是可有可无的,或者说早已不存在的东西,这才让这位李师师更加的在乎。 他自来到这里,从未曾存有过半分看轻人的念头!莫说是眼前这位艳冠京华、一笑倾城的李行首,便是那街边讨饭的、泥里打滚的,在他眼里,也不过是老天爷胡乱撒下的一把种子,落在肥田瘦地,各自挣扎罢了。 他冷眼瞧着对面这玉人儿,心头却像开了个杂货铺,五味杂陈。想那后世光景,啧啧,只怕是颠倒过来! 眼前这位李师师,若挪到那时节,怕不是要成了个超级大明星? 多少粉丝怕不是为了一张黄牛门票抢破头的要生要死! 可叹只是生错了世道而已! 大官人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叹,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灼灼如炬,斩钉截铁地道:“绝无此事!只恨这世道昏聩,人心叵测,生生污了清白!若在下心中存有半分轻视李行首之意……” 大官人尚未说完,唇间忽地一软,竟被一方柔软的物事堵住了。 定睛一看,原是李师师情急之下,将手中一直绞着的、带着温润湿意的湖丝汗巾,不由分说地按在了他唇上。 李师师抬眸望着他,那双惯常含着秋水、流转生辉的眸子里,此刻水光潋滟,眼尾微微泛红,一层薄薄的雾气氤氲开来,显是心中激荡难平。 然而,与这泫然欲泣的眼眸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她双颊蓦地飞起的两抹娇艳红霞,如同三月枝头初绽的桃,透着一股女儿家情急之下的羞赧。 她像是被自己这大胆的举动烫着了一般,纤纤玉指猛地一缩,将那汗巾飞快地收了回去,紧紧攥在手心,指尖都微微泛了白。 她垂下眼帘,不敢再看他炽热的目光,声音低低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又似嗔似怨地轻声说道:“信了,信了便是……谁、谁要听你发誓……” 那尾音轻飘飘地落下,仿佛带着无限心事,又似一片羽毛,轻轻拂过心尖。 大官人一愣,心道:“哪个要发誓了?爷我只是想说‘若在下心中存有半分轻视李行首之意,那也是世道使然.’” 李师师看着大官人一怔,以为他害羞,掩口“哧”一声轻笑,那声音便如珠落玉盘,又带几分慵懒媚态。 她这才拢了拢袄子,画儿略略推近些灯,对着侍立的大官人,眼风儿斜斜一飞,道: “大官人真真好手段!好画技,这眉眼,这神气儿,竟似活脱脱从奴家脸上拓下来的一般!奴家方才揽镜自照,也未必有它这般传神。真真是画活了!怪道人常说‘画龙点睛’,大官人这笔墨,端的点活了奴家魂魄哩。” 她说着,葱管也似的指尖儿轻轻点着画中眉眼,水杏般的眸子却顺着那流畅的墨线一路向下滑,滑过那空荡荡的画幅下半截儿,忽地一顿。 那粉面上笑意便凝住了些,朱唇微启,贝齿轻咬,半晌,才拖长了调儿,幽幽叹道:“嗳哟…唯有可惜的紧呐…” 李师师将那画纸用蔻丹指尖儿捻着,只露出空白的身体,对着大官人晃了晃,眼波里便带了几分似嗔似怨、又夹着三分促狭的意味: “可惜的便是…这身体,空落落地悬在这里!” 大官人笑道:“这下李行首可相信.” “都说唤我师师便好.”李师师含嗔带怨的眼波打断道。 她将画纸轻轻放下:“大官人休怪奴家多心,奴家虽对这画技一道的造诣,远不如奴家的歌喉舞姿来得精熟,但多少能品上一品!” “如今大官人能单凭一张脸儿和一对足儿,便画出奴家这眉梢眼底的神采风流…啧啧,大官人这笔下功夫,真非凡品。” 她顿了顿,身子微微前倾,一股甜腻的暖香便向大官人袭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洞悉世情的了然:“奴家此刻却是信了…大官人身边,如奴家一般的‘绝色知己’,想必定然不少罢?” 大官人想把顺手洒金川扇打开,却发现并未带在身旁笑道:“这话从何说起?” 李师师却已掩口轻笑,自顾自说了下去,带着几分自嘲,又似有无限感慨:“我见大官人见我后并无半点慌张彷徨,甚至” 她顿了顿脸色一红,又转了个话锋:“若非阅尽人间春色,胸有丘壑,对着奴家这般颜色,大官人这笔墨,如何能落得如此顺畅,” 她妙目流转,瞥了一眼那空白的画幅,又悠悠补了一句:“常言道得好啊——‘无针不引线,无根怎生莲’?大官人这笔墨里的‘根底’,想必是深得很哩!” 她说完,款款起身,对着大官人盈盈一福,那腰肢儿软得似三月杨柳: “师师早先言语无状,多有冲撞,还望大官人海涵则个,莫要计较奴家这妇道人家的短浅见识。” 李师师螓首微垂,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方才,低低道:“今日……天色已晚。大官人若不弃,能否多盘桓几日?将这画……补全了才好。” 话一出口,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自己被画身子的模样:身上仅着那件绣着并蒂莲的茜色抹胸,薄如蝉翼的轻纱随意披覆在肩臂,勾勒出曼妙的曲线。 而方才为了作画,更是斜倚在软榻上,摆出那等慵懒无措的姿态……这念头一起,心尖儿便像是被羽毛狠狠搔了一下,又是一阵羞意翻涌,脸颊上刚褪下的红晕“腾”地一下又烧了起来,连带着耳根都滚烫。 西门大官人闻言,却摇了摇头:“师师姑娘美意,在下心领。只是……清河家中尚有堆积如山的庶务亟待处置,商号、田庄,桩桩件件都离不得人。此番已是耽搁,明日一早,无论如何也需启程了。” “明日就走?!”李师师心中猛地一沉,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那点旖旎心思瞬间被浇熄大半。画未完成,人却要走,这……这岂不是前功尽弃? 就在这微妙的僵持时刻——“噹!噹!噹——!” 一阵急促、肃杀、穿透力极强的金锣声骤然撕裂了院外静谧的夜空! 紧接着,便是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兵甲碰撞的冰冷铿锵,以及威严的呼喝:“京城戒严!净街封道!所有人等,即刻归家,不得外出!违令者,斩——!”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惊雷炸响!李师师与大官人俱是一愣,方才的旖旎与争持瞬间被这肃杀之气冲得无影无踪,两人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愕然。 “蹬蹬蹬……”急促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方才贴身丫鬟小桃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惊惶: “小姐!不好了!外面、外面不知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大批官兵上街了,说是奉旨戒严,即刻封了所有城门,严禁任何人出入!街面上乱哄哄的,都吓坏了!” 戒严?封城?禁止出入? 李师师与大官人再次面面相觑,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大官人脸上满是错愕与一丝凝重,显然这变故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而李师师,在最初的惊悸过后,看着大官人那副计划被打断、无可奈何的神情,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闪过心间。 “噗嗤……”她再也忍不住,纤手掩住樱唇,一声极轻、带着劫后余生般庆幸又夹杂着小小狡黠的笑声,如同玉珠落盘,清脆地逸了出来。 眼波流转,那里面哪里还有半分失落?分明是水光潋滟,盛满了天意弄人却又正中下怀的盈盈笑意。 她抬眸,眼睫扑闪,带着一丝娇憨又促狭的意味,望向兀自愣神的大官人,声音里是藏不住的轻松与一点点得意:“看来呀……大官人明日,怕是……走不了了呢。” 这里暧昧暗升,皇宫内一片压抑。 寝殿内龙涎香混着药石苦味,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龙床之上,官家赵佶仰面躺着,往日风流倜傥的天子仪容荡然无存。 只见他额上至颅顶,竟被层层迭迭的白练裹缠,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和失了血色的薄唇,远远望去,倒像个刚被裹好的硕大粽子。 数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跪了一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大气不敢出。殿内只闻得官家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殿门轰然洞开,一股浓烈馥郁的异香率先涌入,如无形的潮水,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气息。 紧接着,一片刺目的明黄与金红撞入眼帘—— 大宋皇后郑氏驾临,在一众宫婢簇拥下,昂首阔步踏入这死寂之地。 她甫一出现,便如一轮骤然升起的明月,瞬间照亮了这愁云惨雾的寝宫。 这位郑皇后,正是官家第三位正宫娘娘。她生得丰腴秾艳,一身正红蹙金绣凤宫装,却裹不住那呼之欲出的肉感身段。 腰肢虽被宽大的鸾带束着,却也掩不住其下的丰腴圆润,行走间,大胯臀股在层迭的宫裙下款摆生姿。 她急趋至龙榻前,声音带着哭腔,又软又糯,听得人骨头都酥了半截:“官家……官家!您这是怎么了?可疼煞臣妾了!” 那声音里的急切与心疼,倒不似作伪! 可偏偏她叫了两句见到不曾醒来。 她赫然转身! 肌肤胜雪,更染上一层薄薄的、动人心魄的桃红,那双描画得极其精致、斜飞入鬓的凤眸,水光潋滟,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勾魂夺魄,偏又带着母仪天下凌厉。 居高临下,冷冷地扫过跪着的太医们。 官家共有三位皇后: 第一位显恭皇后王氏,那是官家的结发原配,真正的少年夫妻。她端庄贤淑,虽只活了二十五岁便香消玉殒,却为官家诞下了当今太子赵桓。 太子,便是王皇后在这深宫之中最重、也最无可撼动的遗产。 第二位明达皇后刘氏,生前仅为贵妃,却是官家心尖尖上的人。 那刘妃出身宫女,却生得倾国倾城,艳冠六宫,宠冠一时,为官家生下三子二女,其中最得宠的便是才情风流酷似乃父的郓王赵楷和艳名远播的茂德帝姬赵福金。 可这位绝代佳人,却在刚生下第六位女儿时,竟莫名自缢于深宫。 对外只道是“自缢”,可这紫禁城内,谁人不知那三尺白绫背后,必然是卷入了腥风血雨、你死我活的宫闱倾轧? 她的死,是官家心头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也成了这深宫最讳莫如深的禁忌。 而这位郑氏,便是如今的第三位皇后。 她原本是向太后的侍女,太后把她与另一侍女韦氏,也就是现在的韦贤妃一同赐给官家。 她亦曾宠眷优渥,从宫女一步步攀上后位,手段心机自不必说。然而,她最大的隐忧,便是膝下空虚,未曾为官家诞下一儿半女。 在这母凭子贵的深宫,没有皇子傍身,纵使戴着凤冠,那后位也如同建在流沙之上,随时可能倾覆。 前朝太子赵桓是王皇后的骨血,郓王赵楷背后站着的是虽死犹存的刘贵妃。 便是这位和她曾经同为太后身边宫女的韦贤妃,也生下了一子,康王赵构。 郑皇后那双描画精致的凤眸,死死钉在龙床上那裹满白布、气息奄奄的男人身上。殿内烛火在她眼中跳跃,映出深不见底的幽潭。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毒蛇,在她丰腴饱满胴体里噬咬、翻滚。 她为何至今膝下空空?这位躺着的官家,他心知肚明。 恨他薄情寡义!对刘氏那贱人倒是情深似海,死了还要追封皇后,让她郑氏永远活在一个死人的阴影里! 可偏偏!偏偏这世上最不想他咽气的,也是她郑氏! 官家若有个三长两短……她这无子的皇后,将何以自处? “太医!”郑皇后凤目含威,扫过地上匍匐的众人,那裹在华服下的丰满身躯因激动而更显波涛汹涌,那声音沉得磁性却又可怕,完全不像刚刚面向官家的娇嗔: “官家龙体究竟如何?何时能醒?若有半分差池,尔等。” 后面威胁的话未及出口,但那熟艳若桃李的脸上瞬间布满的寒霜与眼中凌厉的杀意,已让殿内温度骤降。 太医令,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秋叶,额头死死抵着金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濒死般的恐惧回禀道: “启禀皇后娘娘……官家龙体乃是被……被尖锐重物……猛击额角……”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此处乃太阳要冲,颅骨虽……虽未碎裂,然颅内恐有淤血积聚阻塞清阳!” “官家如今神识昏沉…气息悬于一线…倘若明日能醒,便无大碍…反之.” 他猛地闭眼,用尽全身力气挤出那个令人绝望的词:“危如累卵!” “危……如……累……卵?”郑皇后一字一顿地重复,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刮骨钢刀的寒意: “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官家一日不醒,你们——就一日跪在这里,用你们的命,吊着官家的命!听明白了吗?!” 一众太医连声称是,吓得瑟瑟发抖。 “传本宫懿旨令中书门下!”郑皇后的声音沉冷如冰: “即刻起,东京汴梁,全城戒严!” “九门落锁,千斤闸放下!无本宫手令,便是王孙公卿、宰相枢密,也休想踏出城门一步!擅闯者,格杀勿论!” “各坊市、街道,由殿前司、皇城司兵马接管!宵禁提前,日落之后,再有敢踏出家门一步者,视同谋逆,就地正法!” 她丰润的唇角勾起一抹残忍至极的弧度,凤眸中寒光爆射,“杀无赦!诛九族!” “命枢密院即刻行文京畿各路驻军,无旨不得擅动一兵一卒!违者,以谋反论处!” “戒严令,暂定一日一夜!等官家苏醒!” 她一口气说完,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她威严冷酷的声音在回荡。 官家近年来耽于享乐,多少紧要文书、奏章,都是经这位皇后之手批阅、发出! 她代官家用印、传口谕的次数,早已数不胜数! 殿前司指挥使和内侍省都知稍稍对视,奉命传令而去! (本章完) 第152章 皇城惨惨凄凄,贾府活色生香 第152章 皇城惨惨凄凄,贾府活色生香 坤宁殿内烛火煌煌,却驱不散那沉沉暮气。 椒兰香气浓得化不开,丝丝缕缕缠绕在殿柱帷幔之间。皇后郑氏慵懒地斜倚在描金嵌玉的贵妃榻上,一身蹙金绣凤的宫装常服,将那熟透了的丰腴身子裹得凹凸毕现。 烛光流淌过她高耸的胸脯、浑圆的腰肢,最终隐没在丰腴的臀股曲线之下,大起大落,偏又透着一股子不容亵渎的森然。 偌大殿宇,侍从早被屏退得干干净净,只余下她与大珰梁师成二人。空气粘稠得如同凝脂,只闻得她指尖蔻丹偶尔划过榻沿的细微声响。 郑皇后眼波微转,那眸光便如淬了寒冰的刀子,直直剜向垂手侍立、恨不得缩进阴影里的梁师成:“梁都知!” 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沙哑,尾音微微上挑,勾魂夺魄。 这调子,与方才在官家病榻前那娇嗔哀婉的呼唤,已是天壤之别。 她丰润的红唇微启,吐出的字句却冰冷刺骨:“官家额上这‘天降横祸’,来得蹊跷。你且与本宫细细道来,究竟是个什么章程?那些糊弄外廷的话搪塞本宫,趁早咽回去!” 美艳的脸蛋似笑非笑,眼底却寻不着半分暖意。 梁师成脊背微躬,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在烛光下闪着油光。 梁师成脊背弯得更深,额角细密的汗珠在烛光下油亮亮地反着光,如同刚从油锅里捞出来。 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咽下那口发干的唾沫,才颤着声儿道:“回…回禀皇后娘娘圣鉴…官家仁德,昨夜微服,体察民隐,行至南薰门外御街左近……谁…谁知……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竟真个有块拳头大小、黑不溜秋的飞石,不知从哪个旮旯鬼地方窜出来,不偏不倚,正…正砸在官家那万金之躯的…龙额之上……” 他说得磕磕巴巴,自己也觉这话荒唐透顶,如同梦呓,声音愈发低了下去。 “哦?”郑皇后鼻腔里哼出一声,饱满的胸脯随着这声轻嗤微微起伏。她拈起一颗冰湃过的葡萄,却不入口,只用那染了蔻丹的尖尖指甲,慢条斯理地剥着皮。紫红的汁液沾上她白皙的手指,更显妖娆。 她眼波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天外飞石?梁师成,你这故事编得,倒比瓦子里说书人的话本还要离奇。这汴京城的天,几时这般不长眼,专拣着官家的脑门子敲打?莫非是天上神仙喝醉了,掷骰子玩,偏生砸中了咱们这位风流天子?” 这淬了毒汁的讥讽,扎得梁师成浑身筛糠不自在。 梁师成汗如浆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只得硬着头皮,将头埋得更低:“娘娘息怒!奴婢……奴婢该死!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他顿了顿,偷眼觑着皇后神色,见她依旧慢悠悠剥着葡萄,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这才咬牙继续道: “……官家微服,这天外飞石奴婢猜测.许是……许是那处泼皮无赖聚众斗酒,不知轻重,飞掷乱石,误伤了……误伤了龙体……夜色昏沉,分不清来路,又惦记官家伤势.故而.故而..” “泼皮斗酒??飞掷乱石??”郑皇后指尖的动作停了,那颗剥了一半、晶莹剔透的葡萄在她丰腴的指间滚动。 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先是低低地“咯咯”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成熟妇人特有的磁性魅惑,却又冷得刺骨。 那丰腴得几欲撑破宫服的身子随着笑声微微颤抖,裹在华服下的每一寸腻肉,都荡漾起惊心动魄的肉浪。袍上金线绣的凤凰,在这活色生香的颤动里,仿佛真要吸足了人气,振翅飞出这牢笼。 “好一个‘误伤’!好一个‘无妄之灾’!”笑声骤歇,她猛地将葡萄掷于地上,汁水四溅,染污了光洁的金砖。 那张保养得肌肤恍若少女的熟艳媚脸上瞬间罩上一层寒霜,凤目圆睁,厉声叱道: “堂堂大宋天子,竟在自家京师,被几个灌了黄汤的泼皮宵小砸破了头?高俅呢?高俅他是干什么吃的?!他管的什么东京城治安!莫非他整日只晓得在太尉府里蹴鞠取乐,把脑袋也蹴成了个浑球不成?!” “传高俅!王子腾!”郑皇后高耸的胸口剧烈起伏:“立刻给本宫滚进来!” 殿门应声而开,早已奉命候在外间的殿前都指挥使高俅与九门提督、五城兵马司都统王子腾,一前一后,趋步而入。两人神情迥异。 高俅的身躯微微发颤,官帽下的额角已是汗涔涔一片,眼神躲闪,不敢直视皇后。 而王子腾则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步履沉稳,虽也躬身垂首,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 皇后并未立刻发作,她那双凌厉的凤目先扫过王子腾。 王子腾会意,上前半步,声音清晰沉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启禀皇后,臣王子腾奉懿旨,已调集五城兵马司并禁军一部,对汴京九门内外、各坊市街衢实行戒严。凡无官府凭引者,一律不得夜行聚众。各紧要路口、坊门,皆有兵丁把守盘查。城内各处,目前尚属安靖。” 郑皇后那丰润的下巴几不可察地点了点,紧绷的脸色略缓了一分。她这才将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钳,牢牢锁在高俅的身躯上。 “高俅,”皇后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慵懒的调子,却比方才的厉叱更令人胆寒,每一个字都像裹了冰碴子,“官家额上那伤,是拜你治下的‘太平盛世’所赐!泼皮宵小,当街掷石,竟能砸到真龙天子的脑门子上!” “你这防的是宫禁安危,管的是京城治安,难道连眼皮子底下的市井泼皮都管束不住?还是你高太尉的耳目心思,都叫那蹴鞠的皮子塞满了、糊死了?!” 高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膝盖一软,“扑通”跪倒在地,金砖的冰凉透过官袍直刺皮肉。 磕头如捣蒜,肥硕的身躯抖成一团,声音带着哭腔:“娘娘息怒!娘娘息怒!臣……臣万死!臣罪该万死!是臣失职!是臣无能!未曾约束好那些无法无天的刁民,惊扰了圣躬,臣……臣百死莫赎!” 汗水顺着他的胖脸流下,滴落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万死?百死?”郑皇后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鄙夷,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瞟向一旁肃立的王子腾,“高俅,本宫看你活得甚是滋润,可见这殿前司的油水,养人得很呐。” 她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淬毒的匕首出鞘: “若是连眼皮子底下的京城治安都弄不好,你这殿前司都指挥使的差事,趁早也别干了!省得哪天泼皮冲撞了宫门,你还蒙在鼓里蹴鞠呢!不如……就把你手中那点权柄,交给王子腾一并打理,想必他定能替官家分忧,让这东京城,真正‘安靖’下来!” “交给王子腾”五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高俅的天灵盖上! 他猛地抬头,惊恐万状地看向皇后,又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旁边如同标枪般挺立的王子腾。 王子腾依旧垂着眼睑,面无表情。 高俅只觉得一股子腥甜的热血“轰”地冲上头顶,眼前金星乱冒,阵阵发黑,肥硕的身躯晃了几晃,几欲当场瘫软成一滩真正的烂泥! 他太清楚了,殿前司的兵权就是他的命根子!若真被这王子腾夺了去,他高俅在汴京城,立时就成了被拔光牙、剁了爪子的癞皮虎,怕是连街边的野狗,都敢朝他呲牙咧嘴,啐上一口浓痰! “娘娘!娘娘开恩啊!”高俅再也顾不得体面,几乎是扑爬着向前挪了两步,涕泪横流,额头在金砖上磕得砰砰作响,瞬间一片青紫,“臣知错了!臣知错了!求娘娘再给臣一次机会!臣……臣这就去办!这就去把那些胆大包天的泼皮无赖、在京城藏污纳垢之地,连根拔起!扫得干干净净!绝……绝不敢再让娘娘和官家为此等腌臜事烦心!” 郑皇后冷眼看着脚下这滩烂泥般的“高太尉”,她挥了挥那染着蔻丹的玉手,宽大的袖摆带起一阵香风,如同驱赶一只苍蝇:“滚!如何发落你,等官家醒来自有定夺。” 高俅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仓惶退出了坤宁殿。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那令他窒息的森严与皇后的雷霆之怒。 一出宫门,夜风带着寒意吹来,高俅才惊觉自己里外几层官袍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在肥腻的皮肉上,冰凉刺骨。他扶着冰冷的宫墙大口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 方才皇后那“交给子腾”的冰冷话语和王子腾那沉默如山的侧影,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心头。 恐惧瞬间转化为疯狂的戾气!高俅猛地直起身,对着迎上来的心腹牙将,嘶声咆哮,唾沫星子四溅:“传本太尉钧令!殿前司所属,除宫禁当值者,其余全部人马即刻出动!开封府衙役、皇城司逻卒,统统给老子调起来!” “赌场?全给老子砸了封了!酒肆勾栏前,但有聚众生事的苗头,先抓了再说!管他是谁家的背景,哪个衙内的面子!三日!就三日!老子要让这汴京城的地皮翻过来!谁敢手软,老子先扒了他的皮!快去——!!!” 这里封了九门严查赌场泼皮,那里贾府活色生香。 天香楼内,光影摇曳。 未亡人秦可卿一身素白重孝,粗麻布衣本该是僵直板硬,裹在她身上却显出几分异样。 她背对着门,正俯身整理案上的香炉,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那素绢腰带束得紧了些,更衬得腰下曲线如弱柳扶风,虽是孝服宽大,行走间衣褶如水波轻荡,掩不住一段绝色天生的袅娜风流。 忽听得楼板“噔噔噔”一阵急响,珠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一股甜腻的暖风裹着人影摆动着大跨就卷了进来。不是王熙凤是谁? 只见她走得急了,胸脯微微起伏,脸上似笑非笑,带着几分酒意和促狭。 “哎哟我的好可儿!”凤姐儿几步抢到榻前,劈手就去拽秦可卿的胳膊,那手又软又热,带着一股子茉莉油混着酒气的味儿,“这才什么时辰?倒学那老尼姑打坐参禅了不成?快起来!快起来!” 秦可卿被她拽得身子一歪,蹙着眉尖儿,软绵绵地挣了一下:“婶子……闹什么?我乏得很,要睡了。” “睡什么睡!”凤姐儿眼波一转,朝窗外努了努嘴,声音又脆又利,像倒豆子,“你瞧瞧外头!今儿的月亮,又大又圆又亮堂,比前些日那中秋的月亮也不差!” “偏生那群促狭鬼,在你天香楼后头的会芳园里摆开了阵仗,又是吃酒,又是赏月,还嚷嚷着要联句作诗呢!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我特地巴巴地跑来拉你,你倒给我摆起谱来了?” 秦可卿懒懒地抬了抬眼,瞟了一眼窗外那轮明晃晃的月,复又垂下:“月亮……年年月月不都如此?有什么好看?冷浸浸的,没意思。不去。” “嗳哟喂!”王熙凤听了,一双丹凤眼瞪得溜圆,目光却像带了钩子似的,直往秦可卿那孝服溜了一圈,嘴角一撇,嗤笑道: “我的好可儿!你可真会说便宜话儿!你自己怀里揣着又大又圆活色生香的月亮,天天守着夜夜看,自然瞧不上天上那冷冰冰的石头盘子了!敢情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好东西都藏自个儿屋里,就不兴别人也瞧瞧天上那‘素月亮’了?” 这话夹枪带棒,又直白又促狭,臊得秦可卿脸上“腾”地飞起两朵红云,啐了一口:“二婶子这张嘴!越发没个遮拦了!什么浑话都说!” 说完神色黯然:“您瞧我这身……还在重孝里头,实在不便出去走动。冲撞了大家的兴致不说,也……也不合规矩,惹人闲话。” “浑话?大实话!”凤姐儿才不管她臊不臊,手上加了把劲儿,硬是把秦可卿从拖了过来:“今儿那后头就咱们一些个小人儿,一个长辈太太都没有!都是自家人,谁还讲究这些虚礼不成?” “再说了,我正是看你这些日子,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守着孝,一步也不肯挪动,哭得眼睛都肿了,人也瘦了一圈儿。” “再这么熬下去,没病也要熬出病来!我这才特意过来,硬要拉你出去透透气,吹吹风,把心里的郁结散一散!” “走走走!又不远,就在你后园子!权当散散食儿!再磨蹭,热闹都瞧完了!”说着,不由分说,半推半搡地拉着秦可卿就往外走。 一路穿廊过径,夜露微凉,沾湿了裙角。只闻得暗香浮动,也不知是园中桂,还是身边人身上的暖香。转眼便到了会芳园。 只见那水榭敞轩之内,灯火通明,笑语喧阗。一轮皓月当空,清辉泻地,将那园中景致并一干美人儿都笼在了一片溶溶月色里,端的是一幅活色生香的《月下群芳图》: 深秋夜,园子里已有些侵肌的凉意。藕香榭水边,灯高挑,映得水面碎金乱淌。 林黛玉斜斜地倚在朱漆栏杆上,一身月白素缎裙儿,裹着那弱柳条儿似的细腰身,风吹过,衣袂飘飘,真怕她立时要化了成仙去。 手里捏着条雪青帕子,掩着口,望着池子里晃晃悠悠的月影儿出神,冷不丁几声娇怯怯的嗽,咳得肩头微颤,腮边飞起两抹病态的红,更添了十二分的可怜。 薛宝钗端端正正坐在石鼓凳上,穿着件蜜合色软缎袄儿,银鼠皮坎肩儿裹着圆润的肩头,胸脯丰隆,体态盈腴。她眉眼沉静,嘴角噙着丝儿笑,手里不紧不慢摇着一柄泥金团扇,看着众人,一派大家闺秀的稳重气度。 史湘云这丫头最是泼辣爽利,早把外头的大衣裳甩脱了,只穿着件水红绫子紧身小袄,勒出鼓蓬蓬的胸脯子,下面系着葱绿撒裤。 她撸起袖子,露出两截雪藕也似的白膀子,汗津津的,蹲在水边石矶上,拿着根树枝子在水里乱搅,搅得水四溅。 惹得众人又是笑又是骂,她浑不在意,兀自乐得前仰后合,脸蛋儿红扑扑的,像熟透的果子。 贾探春站在凉亭书案前,身量高挑,穿着件鹅黄箭袖,越发显得蜂腰猿臂,长腿笔直。 她提笔凝眉,英气勃勃,正琢磨着诗句。 旁边迎春温柔和顺,替她捧着砚台,低眉顺眼。 那大嫂子李纨,坐在稍远些背灯影的杌子上。一身素净的月白袄儿,青缎比甲,虽是守寡的打扮,却掩不住天生的好颜色。 一张银盆似的脸儿,细腻白净,眉眼温婉俊俏。那袄儿略嫌紧了些,裹着一段丰腴柔腴的身段,胸脯饱满,腰肢却还纤细,臀儿浑圆,坐在那里,自有一段成熟小寡妇的风流体态。 她面上带着慈和的笑,看着这群年轻的婶子姑娘们嬉闹,眼神里透出过来人的温厚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丫鬟堆里也是活色生香,各有各的姿态。 真真是团锦簇,珠围翠绕!满园子莺声呖呖,燕语喧喧。 脂香、粉香、女儿家的肉香,混合着酒菜果子的甜香,被那清冷的月光一照,非但没有冲淡,反而蒸腾出一种暖融融、甜腻腻、撩人心魄的活色生香旖旎风流来。 忽听得一阵笑语喧哗由远及近,人还未到,那爽利泼辣的声气儿已先撞了进来:“哎哟哟!好热闹的所在!你们这群小蹄子们,有了好诗好月,就撇下我们自个儿乐了?也不怕天打雷劈!” 话音未落,只见王熙凤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平儿,手里捧着些新鲜果品。 众人见是她来,都笑着起身相迎,七嘴八舌道:“快请快请!就缺你这张利嘴呢!”“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凤姐儿眼波流转,扬声笑道:“好东西在后面呢!请了位‘压轴’的雅客来!”说着,她侧身一闪,让出身后之人。 只见秦可卿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这一看,满园子的人都静了一瞬,连那喧闹的笑语都仿佛被掐住了脖子。 她一身簇新的雪白重孝!头上戴着白绒孝冠,身上是白绫孝衣、白绢裙,通身上下,一丝杂色也无,素净得像深秋里第一场雪。可偏偏就是这刺目的白,死寂的孝,衬得她那张脸儿,愈发艳光逼人,活色生香! 那孝衣料子极好,是上等的细白绫,又轻又软,却严严实实、服服帖帖地裹在她身上,非但没能遮掩,反而将那副天生的风流袅娜的体态和一对庞然大物,勾勒得纤毫毕现欲盖弥彰。 她脸上脂粉未施,素着一张脸,眉眼间带着三分天然的愁绪,七分慵懒的病态,面色是一种脆弱的苍白,偏生那唇色,不知是天生的还是愁绪染的,透着一抹淡淡的、诱人的嫣红,像雪地里落下的一瓣梅。 就连坐在灯影里的李纨,也心中暗叹:“好个绝色尤物!这孝服穿在别人身上是晦气,穿在她身上,倒成了勾魂的幡子……蓉哥儿真是没那福气……” 她看着秦可卿那弱柳扶风、我见犹怜又暗藏媚骨的模样,再对比自己这寡居的丰腴,心中涌起一丝复杂的滋味。 王熙凤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得意地扬着下巴,笑道:“如何?我说是‘压轴’的吧?可还入得各位诗翁的法眼?可卿,别站着了,快坐下!今儿月色好,诗兴浓,正好借你,给大家添点灵光!” 秦可卿被众人看得粉面微红,更添娇怯,她微微垂首,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声音带着点病弱的柔媚:“婶子、姑娘们快别取笑我了……不过是守本分罢了。” 她依言在凤姐儿身边坐下,那素白的身影在满园锦绣中,如同一朵带着露水的白海棠,既清极,又艳极。 【西门老爷们中秋快乐!】 (本章完) 第153章 大官人名扬贾家 第153章 大官人名扬贾家 深秋夜,藕香榭畔,竹影参差,桂香浮动。 池中月影破碎又重圆,映着榭内灯火通明,笑语隐隐。 众女正说笑间,忽见宝玉忙忙地走来,额上微汗,脸上堆笑,因走得急,气息尚有些不匀。 一双眼睛早如流星般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黛玉身上,便再挪不动。 林黛玉本倚栏望月,听见脚步,微蹙烟眉,星眼含嗔,也不看他,只向着水面幽幽地道: “我道是谁。这地方清净,原是我们姊妹们一处乐一乐,你一个爷们儿,不在外头应酬,巴巴地跑进这脂粉队里来做什么?没的沾染了我们的清净,也搅了这月色。” 贾宝玉听了,也不恼,反笑嘻嘻地挨近前来。 黛玉拿着汗巾儿遮住口鼻:“停!莫要靠近我,我闻不得他味,平白害我咳嗽。” 宝玉只得挺住脚步,远远作揖道:“好妹妹,别恼。我方才在外头,见这边笑语喧阗,又说是赏月联诗,这等雅事,岂能少了我?” “便求了老太太放我进来。好妹妹,容我旁听片刻,沾沾你们的才气,可使得?我必不聒噪。” 宝钗端起手边的温茶,用盖子轻轻撇了撇浮沫,那动作优雅得如同画儿一般。 她眼波流转,先落在心神不宁、眼神还在可卿素白身影上打转的宝玉身上,又瞥了一眼兀自冷着脸、如罩寒霜的林黛玉,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圆润温和,像玉珠儿滚落在银盘里: “宝兄弟,方才我过来时,倒是在前头厅上瞧见一幕正经场面。”她顿了顿笑道: “姨老爷正和林姑老爷一处坐着呢。两位老爷捧着茶,面色端凝,说的可都是关乎盐务、河工、朝廷用度的国之大事!那才是正经爷们儿该听、该议、该用心揣摩的‘正经文章’呢!” 她说着,脸上笑意更深,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宝玉那副一听“父亲”就发怵的憷头样子: “谁不知道,咱们姨老爷是最烦那些‘间柳下’、‘吟风弄月’的勾当,尤其烦人无事便吟诗作对,只道是虚耗光阴、移了性情。” “宝兄弟,你何不赶紧去他们身边端茶倒水,立立规矩?哪怕只在屏风后头竖着耳朵听个响儿,学些经世济用、安身立命的‘硬道理’回来,岂不强似在这脂粉堆里厮混,惹人闲话,又白费了老爷们一片望子成龙的苦心?” 贾宝玉一听“父亲”、“正经文章”、“国之大事”这些词儿,简直像被马蜂蛰了屁股,浑身不自在起来。方才看可卿的那点痴迷瞬间被巨大的厌烦取代。 他眉头拧成了疙瘩,一张俊脸垮了下来,仿佛真的闻到了什么难以忍受的气味,竟下意识地用手在鼻子前用力扇了扇,嘴里嘟囔着,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近处的人听清: “哎哟!好姐姐,快别提那些了!什么‘国之大事’,听着便像陈年的裹脚布又臭又长,闻着便似那衙门里积年的旧档霉气直冲脑门儿,叫人脑仁儿都一抽一抽地疼!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腐气!” “我宁可在这儿听姐妹们说笑,闻着这清清甜甜的女儿香,便是挨林妹妹的骂,也比去听那些劳什子强百倍!” 林黛玉本就被宝钗话里提及自己父亲勾起心事,又见宝玉这般惫赖模样,还说什么“女儿香”,愁和怨,忧和烦一齐涌上心头。 她猛地扭过脸,嘴角噙着一丝极冷的直直刺向宝玉: “呵!好得很!想必你是不敢讨厌你父亲说话的,那便是说得我父亲了,既然我父亲说的那些正经话,你听着便头疼,闻着便作呕,如同见了洪水猛兽一般……那你平白无故的,总往我这个‘女儿’身边凑什么?” 她刻意重重咬着“女儿”二字:“我这里,难道就没有沾染半分我父亲的‘酸腐气’?” “你既嫌我父亲说的那些话又臭又长,酸腐入骨,听着头疼,闻着作呕……如此厌极了他说的话!” 她刻意顿了顿,纤纤玉指看似无意地拂过自己衣襟,那动作带着一种冰冷的、自我割裂的意味: “我林黛玉,是他嫡亲的血脉,是他一字一句教出来的女儿!我的腔调、我的口齿、乃至我呼出的气息,哪一样不是承袭自他?你既厌他说话如避蛇蝎,厌那‘酸腐气’……那便该连我说话也一并厌了才是!你我之间,连这‘气味’都不相投!” 话音未落,她已霍然起身! “我劝你,趁早离我再远些!”她声音陡然拔高,伸出一根春葱也似的手指,遥遥点着宝玉,如同划下一道界限: “省得我这从骨子里带来的‘酸腐气’,再污了你宝二爷金贵的鼻子!没得熏坏了你,倒成了我的罪过!” 她说完,根本不给宝玉任何反应的机会,决绝地一转身,裙裾带起一阵裹挟着淡淡药香和生布气息的冷风。她径直走到离宝玉最远的一个角落,那里光线稍暗,只余清冷月辉。 贾宝玉被黛玉这连珠炮似的诘问,尤其是那带着强烈讽刺和划清界限噎得满面通红,张口结舌。 他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板直冲到天灵盖,想辩解,喉咙里却像塞了团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眼神慌乱地在黛玉那冷若冰霜却更显清丽绝伦的脸上,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方才看可卿的那点旖旎心思早被这兜头冷水浇得透心凉,僵在原地,不知所措,急得眼泪都要出来。 史湘云正蹲在水边玩水,闻声站起,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赶紧打个圆场: “好了好了!这大好的月色,皎皎如银盘,咱们巴巴儿地聚在这里,若只干坐着斗气,或是发呆,岂不辜负了这天地精华?” “赏月而无诗,如同好缺了酒,失却真趣!咱们忘了来此的本意么?联句才是正经!旁的都暂且搁下,莫提了!” 她说着,眼风扫过僵立的宝玉和冷若冰霜的黛玉,又看向众人。 她生性豁达,不拘小节,此刻兴致更高,环视众人道:“依我说,这联诗或献诗,须得有个裁夺优劣的。咱们这里才女如云,但总要一个极公道、极有见识、能服众的人才好掌这诗坛!” 众姊妹皆点头称是。 话音未落,探春已笑着接口。她素日里精明爽利,最是顾全大局,此刻便显出组织才能来:“云丫头这话极是!论起公道、见识、德容言功俱全,又通诗书,非大嫂子莫属了!” 她声音清脆,条理分明,“大嫂子出身金陵名宦,父亲是国子监祭酒,顶顶的书香门第,诗礼簪缨之族。昔日在闺中便有才名,最是端方持重。请大嫂子出来掌坛评诗,最是妥当不过!你们说是不是?” 惜春安静地坐在一旁,闻言轻轻点头:“三姐姐说的是。”迎春也温顺地附和:“很是,大嫂子评诗,我们心服。” 秦可卿一直安静地坐在稍暗处,她见众人都推举李纨,也微微抬首,那张在孝服映衬下愈发显得艳绝无双的脸蛋转向李纨,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 “大家说得极是。珠大婶子的德行学问,掌坛评诗,最是公道清明,也合诗礼大家的体统。”她说完,又微微垂下眼帘,那抹素白的身影在月色中更显孤寂。 王熙凤方才一直在稍远处的树影婆娑处,与平儿低声说着什么,此刻听见这边热闹起来,便摇着团扇,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她一身华服在月光下依然光彩夺目,那大磨盘的浪头未语先动:“哎哟哟!好热闹!三丫头好眼力!论理儿,咱们这诗坛的‘座主’,可不就得请珠大嫂子么?” 她走到李纨身边,亲热地拍了拍李纨的胳膊:“嫂子你可是正经八百的公府奶奶,又是咱们府里头一个德容言功俱全的!” “父亲李老爷是天下读书人的座师,家学渊源!你不出头,谁还敢出头?快别推辞了,这差事非你莫属!评得好时,我明儿还备好酒谢你!” 她一番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既捧了李纨,又带着当家奶奶指派事务的利落劲儿。 李纨坐在稍远灯影下的绣墩上,一身素雅。 听得众人推举她评诗,她粉面含春,嘴角噙着笑,眼波流转间,那股子成熟妇人压抑在素服下的风流韵致便不经意地流淌出来。她声音温和,带着点慵懒的圆润: “凤丫头这张利嘴,专会拿我顶缸,我父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故而我也读书不多,什么‘德容言功’?不过是熬日子,比你们多几分死气罢了。”话虽如此,却让她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更添几分颜色。 “我不过是痴长几岁,比你们多认得几个字罢了,哪里就当得起‘才名’这些话?既蒙大家不弃,推我出来,少不得勉力为之。” 她声音温和沉静,如春风拂柳,目光扫过满座颜色,续道:“今日既是赏月为题,自然以月为宗。只是古往今来,咏月之句,十之八九,总不免关涉‘相思’二字。” “离人望月,游子思乡,闺中怀远,皆因月而起情。然则,月之清辉,普照万方,亦能助人雅兴,发人清思。” “故而咱们今日倒也不必拘泥于清风明月一题,凡属相思之趣,不拘男女相思,父子亲情,有离合悲欢之感,或即景生情,或托物言志,但得清新雅致,便为上品。诸位尽可放开心胸,各展才情。” 李纨这番话说得既合规矩,又开明通达,既点明了月的传统意象,又留出广阔空间,尤其“放开心胸”四字的气度与包容,众人皆心悦诚服。 她顿了顿又开口说道:“云丫头既起了兴,便由她先起句吧,就以这‘月’和‘相思’为题,大家随性联去。” 史湘云大喜,豪兴顿生,叉腰望月,朗声道:“好!大嫂子掌坛,我便抛砖引玉了!” 宝玉在旁边插不上嘴,便眼巴巴望着黛玉,又偷觑宝钗,恨不得立时挥毫。 史湘云得了李纨首肯,又见月色如水,清辉遍地,那股子诗兴豪情再也按捺不住。 她几步走到临水栏杆处,叉着腰,仰头望着那轮皎洁皓月,又低头看向池中随波荡漾的月影。恰在此时,远处一只水鸟被这边的笑语惊动,“扑棱棱”振翅飞起。 此情此景,触动了湘云。她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声音清越响亮,带着发现佳句的兴奋: “寒塘渡鹤影!” “寒塘”点出环境的清冷幽寂,“渡”字灵动传神,仿佛鹤影是踏着水波月光而来又去,短短五字,画面感极强,这意境竟不似湘云平日豪放风格。 林黛玉原本独自坐在角落阴影里,冷冷地看着水面,心中为父亲担心郁结未消。骤然听到湘云这一句“寒塘渡鹤影”,月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不假思索地接道:“冷月葬魂!” 这句虽好,太过凄凉,有些不合赏月相思,众人心头剧震,寒意顿生。 王熙凤虽不通诗词,甚至被经常取笑连字都不认,但“葬魂”三个字直白的不祥之意她还是听出来了。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用团扇掩了掩口,眼风扫过李纨和宝钗,心中暗道:“这林丫头,好端端的赏月,偏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来!” 李纨完全被这两句诗的意境和才情所慑服,这句一出便知是巅峰绝唱! 然如此团圆满月,这句极大的不安和忌讳太过凄清奇谲。 秦可卿见众人一时都皱着眉头,赶紧一旁温和说道:“好诗,好诗!果然新奇妙绝!这句‘寒塘渡鹤影’便已出人意表,清奇得紧!‘冷月葬魂’……”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更是令人拍案!只是……” 她轻声笑道:“……此等意境,许是我这未亡人带来了一些戚戚,今日月色虽好,也不便过于悲切,这句一出,已是绝唱,我眼泪都快出来了,大伙儿不必照顾我,不如换一联。” 她三两句便把这句带来得凄凉揽到了自己身上。 薛宝钗见气氛因黛玉那句过于凄厉的“葬魂”而陷入冰点,可卿虽出言圆场,但众人心头犹自萦绕着那股不散的阴寒之气。 一双杏眼却将众人魂不守舍的模样尽收眼底——李纨捻佛珠的手指都僵了,凤姐的团扇扇得又急又乱,宝玉那痴儿眼珠子黏在黛玉身上,泪珠子断了线似的滚。 她心念电转,那压在自家心底的冤家身影又压不住,跑了出来,鬼使神差的,带着温婉得体的笑容,声音清越圆润,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诸位姊妹才思敏捷,方才联句意境深远,令人叹服。只是这月色清辉,普照人间,原也该有些暖意才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神情凄楚的黛玉和失魂落魄的宝玉身上略作停留,随即转向李纨,“说来也巧,前些日子我哥哥从清河县办货回来,带回几卷时新的词稿,清河县救我一命的恩人所作,我一看之下有意趣大诗才。” “我瞧着其中两阙,虽非李杜苏辛那等巨擘手笔,但情真意切,专咏那离愁别绪、刻骨相思,倒与咱们今日这赏月怀人的情境十分契合。不如我献出来,给大家品评一二,权当抛砖引玉,换个思路也好?” 众人正觉气氛沉闷,听宝钗说有新鲜词作,且是“相思”主题,都不由得精神一振。李纨忙道:“宝丫头快念来听听,正需些新意暖暖场子。” 宝钗含笑点头,那声音便带了点吴侬软语的腔调,曼声吟哦出第一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此句一出,一股深沉的孤寂与萧瑟秋意的画面便弥漫开来。 西风萧瑟,黄叶飘零,孤独的人儿紧闭窗扉,在残阳余晖中追忆往昔。 虽悲凉,却是一种沉静内敛、人人可感的哀愁。混着旧木窗棂的腐朽气,还有残阳如血的凄惶。 虽也愁,却是人世间熬煎出来的、带着烟火气的愁苦,比那“葬魂”的凄厉,倒显得截然不同,实在可亲。 众人还未从这萧瑟里回过味,宝钗紧跟着又抛出一阙,那调子陡然一转,变得又软又糯,带着暖阁温香的气息: “侍药悄呵梨汤暖,推拿轻嗅女儿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后一阙词,尤其是最后三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众女儿家家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侍药悄呵梨汤暖”:一个细致入微的生活场景,活脱脱一幅内帏私密图! 妻子或是情人病在榻上,丈夫或是情郎熬了润肺的梨汤,手指捧着温热的甜白瓷碗,轻轻呵着气儿,生怕烫着了心上人,小心翼翼、满含柔情地侍奉汤药,轻轻吹凉那碗温暖的梨汤。 那份无声胜有声的默契,瞬间击中了在场所有女儿心中最柔软、最隐秘的角落! 那份子小意温柔,那份肌肤相亲前的酝酿,挠得在座未出阁的姑娘们心尖儿都酥麻了! “推拿轻嗅女儿香”:更是石破天惊!这已超越了寻常的关怀,是肌肤相亲的亲近与爱怜! 推拿按摩时,不经意间嗅到爱人发间颈后,那女儿家衣领间、鬓角处、暖烘烘的脖颈窝里透出的、女儿家独有的体香—— 或是清冽,或是甜香,丝丝缕缕钻进男人鼻端……肌肤厮磨,耳鬓厮磨! 这细节何其私密,何其旖旎!将情人那种亲昵无间、沉醉于彼此气息的缱绻情态,描绘得淋漓尽致,却又含蓄不淫,只觉情意绵绵。 那份亲昵狎昵,那份沉醉贪恋,写得又露骨又含蓄,让在坐的怀春少女又或是未亡人小寡妇们,被撩拨得心头起火,身子酥麻,不约而同的双腿摩挲换了个姿势! “当时只道是寻常”:这最后一句,如同画龙点睛,又如暮鼓晨钟!它道尽了人间至情至痛的领悟——那些曾经拥有的、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常温存,在失去之后,才惊觉那竟是生命中最珍贵、最不可复得的幸福!巨大的失落感与深沉的悔恨,尽在这七字之中,力透纸背! 如同兜头一盆雪水,又似一声穿心透骨的叹息!那些个耳鬓厮磨、温香软玉抱满怀的“寻常”日子,那枕席间的体贴、被窝里的暖意、指尖的温存,一旦烟消云散,才知是烧了高香也求不回的福分! 悔!恨!痛!全砸在这七个字里头,字字见血,砸得人胸口发闷! 这阙词一出,满座皆惊!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是难以抑制的骚动与震撼! 交头接耳,嘁嘁喳喳,脸红心跳,坐立不安,活像滚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哪个怀春的女儿不盼个知冷知热的情郎? 哪个深闺的娇娘不贪恋那蜜里调油的恩情? 这阙词,没堆砌锦绣字眼,也没扯什么云山雾罩的玄虚,偏偏就用那炕头灶边、汤药被窝里的实在勾当,一下子捅穿了这些千金小姐们藏在绫罗绸缎底下捂得滚烫的心事! 那“侍药悄呵梨汤暖”的小意温存,那“推拿轻嗅女儿香”的肌肤厮磨、耳鬓厮磨……活脱脱就是她们夜里咬着被角、辗转反侧时,偷偷描画了千百遍的“如意郎君”与“恩爱良人”的暖热图景! 至于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更似一声带着血腥味儿的喟叹!它不单是哭那死了的恩爱,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慢悠悠地割在肉上—— 眼前这点子温存体贴、肌肤相亲的“家常便饭”,保不齐哪天就成了再也摸不着、闻不到的镜水月!一股子又酸又涩、又慌又怕的滋味,猛地从心窝子里直冲脑门顶! 这死寂一破,紧跟着就是一片炸了窝似的叫好! 那声气儿,有带着哭腔的,有变了调的,有拍桌子打板凳的,有臊得拿帕子捂脸的……七嘴八舌,乱哄哄响成一片,却都是发自肺腑、异口同声的喝彩与赞叹! 未亡人李纨第一个动容,她捻着佛珠的手停住了,眼中瞬间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这守寡的清冷日子,白天黑夜一个人熬着,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从前怨他只会死读书,木头疙瘩似的,不解风情,被窝里都没点热气儿。 可眼下听着这词儿描画的“侍药”、“推拿”、“嗅香”……那些个她从未尝过、也不敢想的亲昵狎昵,再咂摸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早知有今日守活寡的凄惶,当初便是他木头人似的只晓得抱着书本子,她也情愿守着那点子“寻常”过到老! 一股子又酸又苦的浊气直冲喉头,这些事儿她一个也没尝过,便成了寡妇。 想到这里,她竟忘了礼数,失声拍了下大腿声音微颤,带着深深的共鸣: “好!好一个‘当时只道是寻常’!此句……此句道尽人间至情至痛!平实中见真意,细微处显深情!宝丫头,这词……极好!” (本章完) 第154章 众女儿心思,朝堂风云 第154章 众女儿心思,朝堂风云 她作为恪守礼法的寡妇,本不该对描写这等描摹枕席温存,夫妻亲昵的词句大加赞赏,但这句“寻常”蕴含的普遍人生况味,让她实在无法抑制内心的激荡。 又是羡慕,又是向往,又是羞涩! 像只铁爪子,生生攥住了她的心肝五脏,由不得她不喊出来! 探春听得心头突突乱跳,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在小腹里窜。她强自端坐着,指尖却狠狠掐进了掌心,才没让自己失态。 那点子素日里引以为傲的闺阁仪态,被这词里活色生香的描摹冲得七零八落。 她清了清嗓子,可那声音还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暗哑,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妙!妙绝!宝姐姐!这词是何人手笔?前句写景萧瑟,已见功底,后句叙事言情,更是神来之笔!‘侍药’、‘呵暖’、‘推拿’、‘嗅香’,四组动作,层层递进,将那无微不至的关怀与情难自禁的爱恋写得如在眼前!” 她边说着怎么也却也掩不住眼中的惊艳与触动。 她心中却道:“这一层压着一层,把个情郎伺候情人时,那份子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的热乎劲儿,还有那……那借着由头挨挨蹭蹭、偷香窃玉的浪荡心思,写得活灵活现,就跟趴在人家床头瞧见了似的!” 探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躁动说道:“最狠的是最后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平平淡淡七个字,却像柄千斤重锤,‘咣当’一声,把前头描画的那些个被窝里暖烘烘的温存,全砸成了冰渣子!” “这才是杀人不见血!好!好一个大巧若拙!好一个大哀无痕!我……服了!” 她嘴上说着“服了”,眼底那怀春少女的心子被撩拨起的惊艳与摇荡酥麻,却怎么也掩不住。 湘云早已听得痴了,此刻才回过神来,激动得跳了起来,拍手笑道:“哎呀呀!宝姐姐!你这词可真是……可真是说到人心窝子里去了!这‘推拿轻嗅女儿香’!我的天爷!臊死个人了!啧啧啧” 她脸微微泛红,带着几分娇憨与直率,“虽是闺阁私语,却写得这般光明正大,情意绵绵!最绝的是最后那句!可不是么?” “人在福中不知福,等失去了才晓得宝贵!这道理人人都懂,可这七个字说出来,怎么就让人心尖儿都跟着颤呢?好!好得紧!比那些个一味堆砌辞藻的强百倍!” 惜春年纪尚小,对男女情爱体会不深,一头懵懂,只知道点头。 迎春也难得地主动点头,低声道:“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王熙凤虽然平日里泼辣爽利,此刻也被这词中描绘的夫妻情态深深触动。她想到自己与贾琏,也曾有过新婚燕尔的甜蜜,如今隔着房子睡。 莫说哪些诗中的亲热了,夫妻二人只剩算计与争吵。 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像根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脸上惯常的笑容淡去了,用团扇半掩着面,难得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宝丫头这词……是个有心的。那‘推拿’、‘嗅香’……倒也是夫妻间实在的体己话。最后这句.” 她嘴角扯出一丝讥诮,不知是笑别人还是笑自己,“最后这句‘寻常’……更是根剔骨头的锥子!扎得人透心凉!唉……”这一声“唉”,竟破天荒地透出点认命的灰败来。 秦可卿那病恹恹的身子猛地一颤,像被烧红的烙铁烫着了脊梁骨!那“侍药”二字,鬼使神差地竟把她拽回了清河县那间熏着浓重药气、却又夹杂着男人味道的屋子! 还有观音庵佛像眼皮子底下,那男人滚烫的鼻息喷在她颈窝里,死命嗅着她身上那股子带汗意的“女儿香”!当时只觉得臊得慌,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此刻被这词儿一勾,竟像陈年的烧刀子,猛地在她小腹里烧了起来! 这躺着被喂药的妇人,似乎就成了她自己么?!那词里描画的“推拿”、“嗅香”……一幕幕全成了活生生的、带着她自个儿体温和羞耻的图景! 她只觉得连脚趾头都羞耻地蜷缩起来,心里头有个声音在尖声咒骂自己:“秦可卿!你个下流坯子!病得只剩半口气了,已经是个寡妇人了还想着这些腌臜事!真真是个……真真是个天生.天生的放荡!” 想到这里可卿拼命的晃着像脑袋,想要把那个让自己感觉到放荡的男人晃出去。 远处的林黛玉一时间愣住了,纵然心高气傲,才情绝世,此刻也不得不被这阙词中蕴含的深沉情感与人生至理所震撼。 那“侍药呵汤”、“推拿嗅香”的细节,描绘的是她从未经历过却或许在心底隐秘向往过的尘世温暖。 见到母亲病逝,而本应该在身边侍药呵汤的父亲却在忙着公务,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更是如同暮鼓晨钟,让她联想到自己寄人篱下、母亲早逝的身世。 她心中翻江倒海,万般滋味涌上心头,父母在自己身旁的温存,当时只道是寻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望着宝钗。 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对这位宝姐姐羡慕起来,为何为何不是我得到了这阙词?为何为何是她得到了,这写词的人又是谁? 贾宝玉更是听得如痴如醉,神魂颠倒,虽也被这词中情意所慑。 然见宝钗得彩,黛玉动容,众姊妹皆痴迷赞叹,心中那点争强好胜、唯恐被比下去的心思便按捺不住,口中便带了几分不自知的酸意与矫情,嘀咕道: “好自然是好的,只是……辞藻未免过于直白袒露,失了蕴藉风流之致,倒显得匠气了些。” 林黛玉正自心潮翻涌,那词中“当时只道是寻常”一句,恰如冰锥刺入她孤寂多舛的心底,引出无限身世之悲、未来之惧。 此刻听了宝玉这番不着痛痒、外行充内行的评点,一股无名邪火“噌”地窜起,烧得她心肺生疼。 她倏地转过脸来,两道如寒星、似冷电的目光,直直钉在宝玉脸上,唇角勾起一抹极尽讥诮的冷笑: “哼!好个‘蕴藉风流’!好个‘匠气’!我竟不知,宝二爷几时竟修成了这般高深的词学鉴赏眼力?” 她声音清脆又刺骨:“方才这阙词,写的是男子的相思和追悔莫及!你一个锦衣玉食、父母双全、只会在脂粉堆里打滚的富贵闲人,懂得甚么叫‘当时只道是寻常’?懂得甚么叫‘生死茫茫’、‘追忆惘然’?” 她语速渐快,锋芒毕露,将心中积郁的酸楚、自伤、以及对宝玉不识人间至情的失望与怨怼,尽数化作唇枪舌剑: “你既嫌它‘直露’、‘匠气’,显见得是瞧不上眼。那何不显出你的真本事来?也提笔另作一首,不拘甚么词牌,专道那深闺女子刻骨铭心的相思之苦!” “若写不出这等掏心掏肺、令人读之断肠的句子来——” 她微微扬起下巴,眼神里淬满了冰冷的鄙夷与驱逐之意,“就趁早闭了你那金尊玉贵的口,寻你的袭人、麝月们说那些‘蕴藉风流’的梯己话去,少在这里对着别人的心血妄加雌黄,徒惹人厌!” 宝玉被这一番夹枪带棒、直指心窝的话堵得面皮紫涨,额头青筋微跳,喉头上下滚动,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满心委屈羞惭,恨不得立时化作一阵青烟散了。 李纨在一旁瞧着干忙打圆场,低声叹息道:“这般至情至性之词……我父亲在时尝言,自苏学士仙逝,世间便再难觅此等绝响。” 她转向宝钗,语气温和而带着期盼:“宝丫头,方才你不是说还有一阙姊妹篇么?何不也取出来,让大家共赏一番?” 众人正沉浸在那前词的余韵与李纨的感怀中,闻听此言,纷纷附和,目光皆热切地投向宝钗。 薛宝钗神色从容,目光却似有深意地掠过黛玉微白的脸,温声道:“正是。方才林妹妹提到女子相思,这另一阙,恰是闺中思妇口吻。”她略顿了顿,清音如玉磬,缓缓吟道: 敲窗夜怎安? 孤灯照影更生寒。 千重心事眉间锁,万缕愁丝指上缠。 墨已尽,泪难干,鱼书欲写又重删。 相思已是不曾闲,又哪得工夫咒你! 薛宝钗清泠泠的吟诵声方歇,这院子里头,竟似泼了一瓢滚油入雪堆,先是一霎死寂。 不比前头那词儿,劈头盖脸砸下些人生苦辣、乾坤大道,震得人魂魄发麻。这一阕《鹧鸪天》,字字句句却像那巧手绣娘的针线,专往那深闺女子的心尖儿肉上挑拨。 甚么“敲窗夜怎安”,翻来覆去,衾被都揉皱了。 “孤灯照影寒”,分明是孤鬼儿似的,守着个冷清身子; 最是那“千重心事眉间锁,万缕愁丝指上缠”,直把个愁肠百结描得活灵活现,仿佛那愁丝儿真个缠在玉葱似的指头上,解也解不开。 末一句更是绝了——“相思已是不曾闲,又哪得工夫咒你!”那份儿又嗔又爱的痴缠,那份儿忙得脚不沾地、连咒骂都腾不出空儿的委屈,活像根看不见的鹅翎子,软软地、痒痒地,就在姑娘们心窝子里那最嫩处,一下下地撩拨。 一时间,满院静得只闻得见细若游丝的喘息,并那绫罗绸缎厮磨的窸窣声儿。 小姐们个个粉颈低垂,腮边飞霞,眼波儿像受惊的小鱼儿,四下里躲闪游移。 有把一方罗帕绞得死紧,指尖儿都掐白了;有用那水红袖子半掩了芙蓉面,只露个尖尖的下颌;还有的,连耳根子都红透了,两颊烧得滚烫。 这词儿虽不如前头那般含着大道理、显着大气魄,却把那女儿家心里头一点子又甜又涩、想怨又怜、羞于对人言的精细肚肠,全给活剥了出来,摊在日头底下。 这等春词,倒不像是大家闺秀说的出口的,原像是勾栏姐儿的话,倘若放入唱曲中,怕是一等一的深情曲儿。 听得人一颗心突突乱跳,腔子里发热,面皮上更是火烧火燎,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将女儿家那点不足为外人道、又甜又苦、欲嗔还怜的细腻心思,刻画得入木三分,直叫人听得心尖儿发颤,面皮发热,一时间,竟是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议论。 良久,还是史湘云耐不住这羞人的静默,带着几分好奇打破沉寂:“宝姐姐,这词写得真真……挠人心窝子!快说说,这两阙词到底哪位大家手笔?竟能把咱们女儿家的心思……描摹得这般活灵活现?这点子心尖儿上的肉儿,都……都描画得这般活跳出来。” 她话音未落,众人也纷纷从娇羞中醒过神来,七嘴八舌地追问:“是啊宝姐姐,这位才子究竟是谁?”“莫非也是哪位隐居的翰林清贵?” 薛宝钗见众人急切,这才不疾不徐地微笑道:“说来也巧。这位并非什么翰林名士,而是远在京城东郊,清河县的一位富户,姓西门,单名一个庆字,人称西门大官人。” “西门大官人?!”这名字甫一出口,暖阁内顿时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轻呼。 林黛玉心头“咯噔”一下,像是冷不防被人用软绵绵的物事撞在心尖儿上:西门大官人?竟是他?是同一人? 眼前立时晃出那西门大官人的相貌来。 才刚别过不久,只当他是个对亡妻情深义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万没料到他骨子里竟藏着这般锦绣才情!连这等描摹女儿家百转柔肠、欲说还休的闺怨词句,竟也从他手里流泻出来!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恼混着惋惜,像小虫子似的悄悄爬上黛玉的心头:早知他有这等七窍玲珑的文心,问他要几首诗词揣摩把玩岂不便宜? 也省得今日被宝钗轻轻巧巧就压了一头!她眼波微转,暗自忖度:好在自己还能去林夫人那边小住几日,到时候寻个由头,软语央求,从他那里讨要几首……再拿到宝钗与众人面前…… 秦可卿那边,也是心头微微一荡。那双惯常含情带媚的秋水眼儿里,倏地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影:西门大官人……他竟还有这等风流蕴藉的心肠? 他笔下这缠绵悱恻的词句……是写他自己么?写他那亡故的娘子?还是……另有所指?一丝细微的、带着点酸溜溜的好奇,像初春的藤蔓,悄然缠上她的心尖儿——自己与他相处那些时日,竟从未想着去盘问盘问他的家世过往、心头旧事…… 独有王熙凤,在一旁微微蹙起了她那两道描画得精细、飞入鬓角的柳叶眉:竟是他写? 她素来不耐烦这些酸文假醋、你侬我侬的调调儿,那词里的百转千回,于她不过是隔夜的茶水——寡淡无味。 此刻她心里头拨拉的,完全是另一本账:西门大官人?这名字这些日子一直在她脑里晃荡着。 凤姐下意识地抬起那戴着赤金镯子的玉腕,轻轻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额角,又捏了捏那早已僵硬的肩颈,心里头啐道: 管他写诗写词,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银子使?顶顶要紧的是他那手推拿的功夫!这连日里劳心费力,头疼得像是箍了铁圈,肩颈也硬得像块顽石,若能把他请来,用那活络筋骨的巧手按上一按,揉上一揉,通体舒泰,那才叫真真儿的造化! “可惜上次去清河县,正遇上蓉哥儿去世” 一时间,这贾府内宅的娇娥粉黛们,个个心头都像被烙铁烫了个印子,“西门庆”、“西门大官人”这几个字,竟是直直地刻了进去,想忘也忘不掉了,哪还顾得上赏月。 各人肚肠里自有一番盘算计较,面上却只作无事,粉颈低垂,眼波流转间,那点子心思早不知飞到了哪处。 这深宅大院,哪有不透风的墙?那两阙词,字字句句,缠绵悱恻,直白露骨,如同带着钩子,早被几个在帘外伺候、耳朵尖利的丫鬟听了个囫囵吞枣。 姑娘们尚且羞得面红耳赤不敢深议,这些小蹄子们,私下里嚼起舌根来,却没了顾忌。 这风流旖旎的词句,配上“西门大官人”这名号,如同滚油锅里滴进了冷水,经由这些丫鬟婆子添油加醋、口耳相传,不消两三日,竟像长了翅膀,飞出了荣宁二府的高墙深院,直扑向那市井坊间,茶楼酒肆,勾栏暗巷。 这两阙词,连同“西门大官人”的名号,真正是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竟然还引起了京城几位包括李师师在内的绝色歌姬舞姬名头之争,成了京城里最勾人遐思的一桩“风流公案”。 这是后话再表。 且说这后院内,众位金枝玉叶被那缠绵词句勾动了怀春心思,各自肚肠里翻腾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小九九,面上却只浮着薄薄一层羞红。 园子外头,那待客的厅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林如海与贾政这对老友,分宾主落座。香茗刚奉上,寒暄不过三两句,话头便如秤砣落水,直直沉到了那波谲云诡的朝堂政局上。 “唉——!”林如海未语先叹,这一声长叹,像是从五脏六腑里挤压出来,带着沉甸甸的浊气,把厅里熏染的兰桂香气都搅得浑浊了几分。 “乱啊!!!”他放下茶盏,那青瓷底磕在紫檀小几上,发出“咯”一声轻响,显出心底的焦躁:“如今的朝堂,真真是一个‘乱’字了得!” 林如海端起那盏早已凉透的茶,啜了一口,只觉得满嘴苦涩,如同咽下这浑浊的世道。 他嘴角扯出一丝近乎讥诮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着沉甸甸的寒意。 “说起这祸根,”林如海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更深的讥讽:“还得扯到熙宁年间那位拗相公。他老人家怀着一腔‘富国强兵’的热肠,瞧这大宋江山像个百病缠身、步履蹒跚的病夫,便开了剂猛药——‘新法’!青苗、免役、保甲、市易……桩桩件件。” “自此开启了新党旧党之争,新党要变法,旧党要守成,虽都夹着私货,好歹还扯着块遮羞布,争的是个‘理’字。” 林如海又叹了口气: “你我皆知,那场轰轰烈烈的新旧党争,如今看来,【元祐党人碑】已立!明面上看,是新党大获全胜了。旧党那伙子‘祖宗成法不可变’大员们,死的死,贬的贬,流放的流放,朝堂之上,放眼望去,似乎尽是些锐意‘革新’的面孔。” 他话锋陡然一转,那讥诮之色更浓,眼神却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这表面的平静:“可你瞧瞧,这天下,这朝堂,可曾因此清明了半分?非但没有!反而比那明火执仗、壁垒分明的争斗年月,更乱了十倍不止!” 贾政捻着胡须,眉头锁得更紧,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喉间发出一声沉闷的“嗯”。 林如海身子微微前倾,那股子混着墨香与参味的浊气再次逼近:“为何?皆因那党争的根子,非但没除,反倒烂得更深,藏得更毒了!” “早年间,新党旧党,好歹还顶着个‘为国为民’的幌子,旗帜也算鲜明。你要变法,我便守旧,虽斗得你死我活,刀光剑影都摆在明处,是敌是友,一眼便知,反倒爽利!” “如今可好!明面上的‘党争’是没了,可那些腌臜算计、倾轧构陷,全都沉到了水底下!面上一个个都是‘忠君体国’、‘和衷共济’的模样,背地里呢?全是借‘党争’之名,行倾轧之实!” “管你新党旧党出身,只要挡了他的路,碍了他的眼,夺了他的利,立刻就能给你扣上一顶‘旧党余孽’的大帽子!那奏章弹劾,如同淬了毒的暗箭,不知何时就从哪个犄角旮旯射出来,防不胜防!” “这还不算!”林如海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忧虑,“如今这潭浑水里头,搅和的东西更多、更脏了!” “太子之位虽定,但迟迟未决,官家对太子冷面相视,却疼爱‘工于诗画,擅长琴棋’的郓王,众所皆知!” “官家更是一口一个‘郓王吾之替身也’,不但王位升得如此之快,更官至太尉,眼看就要受封太傅。” “这两位皇子背后各有势力,站队押宝,暗通款曲,这‘拥立’之功,可比什么‘新法’‘旧制’更能让人一步登天,也更能让人万劫不复!” “非但如此,文武之争也愈演愈烈,勋贵将门,看着新党掌权,文官势大,心里头能痛快?彼此掣肘,互相拆台,军国大事也成了争权夺利的筹码!” 他冷笑一声:“如今这朝堂之上,哪里还有什么‘政治主张’、‘理想抱负’?全是赤条条的利益!” 林如海颓然向后靠去,望着厅藻井上繁复的雕饰,眼神空洞:“乱啊,乱得如同一锅煮烂了的杂碎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敌友莫辨,忠奸难分!” “别看蔡,梁,何,童几人看起来牢牢抱在一起,可谁都想要更上一步,把蔡赶下来。” “我们这些身处其中,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连骨头渣子都要被人嚼碎了吞下去!这般光景,比那明刀明枪的党争,凶险何止百倍?” (本章完) 第155章 李师师的心思,更热闹的清河 第155章 李师师的心思,更热闹的清河 贾政听完林如海那番剖心沥胆的朝堂剖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嘴里更是发苦。 他捻着胡须,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自嘲道: “唉,如海兄所言,真真是字字诛心,令人毛骨悚然!说来惭愧,愚兄不过是个挂名的闲差,领着份干饷,平日里不过是点卯应卯,看看邸报,管管些无关痛痒的宗族祭祀、府内杂务。” “这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惊涛骇浪,虽有所闻,终究隔了一层皮,切身感受倒还浅些。倒是林兄你……”贾政话锋一转,带着几分真切的忧虑看向林如海: “你那两淮盐政的位子,可是实实在在的天下第一等肥缺,也是天下第一等的火山口!如今” “盐政?”林如海闻听此二字,仿佛被针狠狠扎了一下,那原本就疲惫不堪的脸上,瞬间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 他重重地、长长地又叹了口气,端起那早已凉透的残茶,也不管滋味如何,咕咚灌了一大口,像是在浇灭心头的焦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才涩声道:“进退不得,如坐针毡!这八个字,便是愚弟如今最真切的写照!” “退?我林如海无路可退!官家许我重任,是恩典,也是枷锁。既已在这漩涡之中,便只有咬着牙,硬着头皮,唯有前行!是福是祸,是生是死……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沉入深渊的绝望感。 贾政听得是心惊肉跳,看着老友那憔悴而刚硬的神色,竟是一句话也安慰不出来。 且说那大院内,暖风和煦,香袭人,正是女儿家情思萌动的好时节。偏生被那两阕“西门大官人”的缠绵情词撩拨了心湖,众位金钗玉女,个个粉面含春,眼波流转间藏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 或在荫下,或在秋千旁,虽未明言,但彼此眼神交汇时,那点被词句勾起的、属于女儿家共有的隐秘遐思,便在无声的笑意和微红的脸颊间流转开来。 宝玉这厢,本是园中群芳环绕的凤凰,此刻却像个被遗忘的物件。望望这个不理,望望那个不回,再看几个姐妹凑在一处,低低笑语,仿佛自成一方天地,竟无一人像往常般留意他。宝玉顿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冷落与酸涩涌上心头,仿佛被抛在了一旁。 他低头看看自己胸前挂着的那块“通灵宝玉”。 可如今呢?满园子的姐姐妹妹,心思都叫那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西门大官人”勾了去,一个个魂不守舍,倒把他这个“凤凰”晾在一边!这破石头,通的是什么灵?连眼前这点女儿心思都看不透、拢不住,要它何用!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心头,混着被冷落的委屈和孩童般的嫉妒。宝玉一把将那温润微凉的玉石从颈间拽了下来,也顾不得什么金贵不金贵,转过身去,赌气似的,狠狠又是一砸! 那玉“咚”地一声闷响,落在铺地的青砖上,滚了几滚,沾上了尘土。 偏生就在此刻,王夫人扶着丫鬟的手,正打从园子那头进来。她今日心情本就不甚爽利,正要进来找王熙凤。 谁知一眼就撞见这让她魂飞魄散的一幕——她那命根子、眼珠子一般的宝玉,竟又把这“通灵宝玉”摘下来狠命地往地上砸! “孽障!!”王夫人这一声尖叫,带着惊恐、愤怒和心疼,直破了音儿,震得廊下的鸟儿都扑棱棱飞走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也顾不得仪态,指着宝玉,手指都在哆嗦: “你这作死的孽障!你……你……你又摔它!这可是你的命根子!是生下来就衔着的祥瑞!是老太太、老爷心尖尖上的宝贝!你怎么敢……怎么敢又拿它撒气!” “他是碍着你还是防着你了,怎得动不动拿他出气!” 王夫人气得浑身乱战,看着地上沾了灰的玉,心肝都疼得揪了起来,仿佛那玉是她的心被摔在了地上。 她一把推开搀扶的丫鬟,亲自弯腰,哆哆嗦嗦地将那玉捡了起来,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嘴里犹自不停地数落: “你是要我的命啊!这东西也是能摔得的?万一摔坏了可怎么得了!你……你……你真是越大越不知好歹了!前儿为着你老子说你几句,你就疯疯癫癫,如今又拿这玉出气!仔细老爷知道了,揭了你的皮!” 宝玉被母亲这劈头盖脸一顿怒骂,先是一愣,随即那满腹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了上来。 他眼圈儿一红,泪珠儿就在眼眶里打转,也不辩解为何砸玉,只带着哭腔,指着满园子兀自沉浸在自己心思里的姐妹们,跺脚嚷道: “你只知道骂我!我心里……我心里刀绞似的!这玉……这玉它通什么灵?它若有灵,就该就该我要这死物件做什么!不如砸了干净!” 王夫人还要再骂,园子外头,远远地,忽然传来一阵阵沉重而急促的梆子声!紧接着,是更夫扯着嗓子、带着明显恐慌的嘶喊,穿透了高墙深院:“宵禁——!即刻宵禁——!!九门落钥——闲杂人等速归——!!!” 这喊声如同平地惊雷,炸得园内众人皆是一愣。 宵禁?这才什么时辰?怎会突然宵禁?还要关闭九门?这绝非寻常! 未等众人从惊愕中回神,只见王夫人身边大丫鬟金钏儿,慌慌张张地提着裙子从园门处一路小跑进来,也顾不得规矩,直冲到王夫人跟前,喘着粗气,急急禀报: “舅老爷府上心腹刚递进来的消息!说宫里突然传出严旨,殿前司都指挥使高俅高太尉,正领着军巡铺卒,满东京城清剿地下钱窟、赌场、印子铺,还有那些盘踞市井的泼皮无赖!动静极大!” “舅老爷传话,让咱们府里上下,特别是那几位老爷,这几日务必紧闭门户,莫要出去以免触了霉头,落在高太尉手中。” 王夫人眉头紧锁,心中惊疑不定。 然而,比王夫人更惊、更惧的,却是站在一旁的王熙凤! “扫荡……赌场……地下钱庄……”这八个字,如同八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王熙凤的心尖上!她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手脚冰凉! 旁人或许不知,但她王熙凤心里门儿清!她仗着胆子大、门路野,偷偷挪用了好几笔公中的银子,私下里放了出去! 一部分就放在那几家背景深厚、看似稳妥的地下钱庄里吃高利!还有更大的一笔,是借着几个心腹陪房的名义,直接入股了城西一家极隐蔽的大赌场!那利钱,滚得可比公中那点死钱快多了! 平日里,她仗着贾府的势力和自己的手腕,又有王子腾这层关系在,总觉得万无一失。 可如今……高俅高太尉亲自带队扫荡?王子腾都传话让闭门不出?这分明是捅破天了! “完了……完了……”王熙凤心中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强撑着脸上的镇定,但那血色早已褪得一干二净,捏着帕子的手在袖子里抖得不成样子。 她下意识地端起旁边小几上一盏半温的茶,想喝一口压压惊,可那茶盏在她手里不住地轻颤,杯盖磕着杯沿,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咯咯”声。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千万别查到她放银子的赌场和钱庄。 高俅府邸厅。 厅内檀香袅袅,陈设豪奢。 高俅高太尉一身簇新锦袍,踞坐于太师椅上,面沉似水,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紫檀扶手。 堂下,十几个原本在东京城里呼风唤雨、跺跺脚地面也要颤三颤的“大虫”——有地下赌窟的掌舵人、专放阎王债印子钱的、还有那地下钱庄的。 此刻却如同霜打的茄子,鹌鹑般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喘。一个个额角见汗,脸上强堆着谄媚的笑,比哭还难看。 管家垂手立在门边,大气不敢出,这些也算是经常出入高俅府里的老面孔,换得太尉鼻孔里哼出那么一丝气儿,赏了个脸见一见。 “高……高太尉恩相在上……”其中一位仗着平日孝敬得厚,硬着头皮往前拱了半步,腰弯得虾米也似,声音打着摆子,带了哭腔: “小的们……小的们真是叫尿憋急了,才敢来污了恩相的眼……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可……可这动静忒也吓人,小的们那点刨食儿的勾当,眼看连锅都要端了……求太尉念在小的们往日还算懂事的份上,抬抬贵手,赏口活气儿喘喘……” “活气儿?!”高俅眼皮子“唰”地一翻,两道冷电似的寒光直戳下来,仿佛看几摊烂泥里的臭虫。 他抄起手边那定窑细瓷茶盏,“啪嚓”一声,狠狠惯在地下!碎瓷片子四溅,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沫子,兜头盖脸泼了几个近一些的一脸。 烫得他们一哆嗦,龇牙咧嘴,却连个屁也不敢放,更不敢抬手抹一把! “我给你们活路,谁给我活路?狗攮的杀才!一窝子没长脑子的蠢猪猡!”高俅声儿不高,字字却像冰碴子,戳得人心窝子流血: “本官奉的是皇后懿旨!要犁庭扫穴,把这东京城里的腌臜地界儿荡涤干净!你们这些生疔疮流脓的下作胚子!平日里养了一堆的泼皮,盘剥良善,哄人倾家荡产,放那九出十三归、断子绝孙的阎王债!” “开那吃人不吐骨头、专吸人骨髓的黑窟窿!桩桩件件,哪一桩不该千刀万剐,点天灯下油锅?!如今倒腆着张驴脸,跑到本官府上,讨‘活气儿’?我看你们是活腻歪了,想尝尝开封府新磨的狗头铡,利不利索?!” 这一顿夹枪带棒、冰雹似的臭骂,直骂得十几人魂灵儿都飞上了天灵盖,膝盖一软,“噗通”、“噗通”全成了滚地葫芦。 只顾得捣蒜般磕头,额角撞在冰凉的金砖地上“砰砰”响,嘴里翻来覆去只剩鬼哭狼嚎:“太尉息怒!太尉饶命!小的们该死!小的们猪油蒙了心!瞎了狗眼!” 厅里只剩下一片沉闷的磕头声和牛喘似的粗气。高俅乜斜着眼,瞅着脚下这几个筛糠也似、汗尿齐流的货色,心头那股子被宫中被皇后骂的委屈泄了几分。 眼风不经意扫过管家悄没声儿放在旁边条案上那几张厚得能砸死人的礼单,心头那点因“后命”绷紧的弦,“咯噔”一下,松快了许多。 毕竟,这些“蠢猪猡”平日里的“孝敬”,油水厚得很,喂饱了他多少私囊,手底下那些见不得光的开销,也多赖他们填补。 他端起新换上来的茶盏,慢条斯理地撇了撇浮沫,方才那雷霆震怒仿佛瞬间收了个干净,语气变得莫测高深,: “哼!一群没开窍的夯货!圣意煌煌,雷霆万钧,这风口浪尖上,你们还死抱着东京城里的老窝,等着本官带人去抄个底儿掉,连锅端么?嗯?” 他尾音拖得老长,眼珠子像钩子,在几人脸上刮过。 这些人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鼻涕眼泪,眼中却射出希冀的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纷纷求太尉点明出路。 见到这十几人低头不停的哀求,高俅把茶杯一放,这些个贼厮,好歹也是自己黄白的来源,把声音放低道: “我不妨告诉你们一声,都给我把话咬着,带回去给你们后头的主子,不拘是谁,除非他能高过皇后,有本事上个章程让皇后打消主意!” “不然这京城里风紧,连着数月,怕是不会开口子。圣意煌煌,雷霆万钧,还要死扛?扛得动么?这风口浪尖上就不知道把那些黑窟窿,先挪个窝儿避避风头?” “这些快马半日脚程的县里,难道寻不出个清净地界儿,安置你们那些‘贵客’?那些欠了一屁股烂债、或是身上背着血案、或是家里母老虎看得紧的‘老主顾’,为了躲清净、避风头,巴不得离这东京城远远的!你们反倒把他们死拴在城里,等着被人一锅烩了?蠢!蠢不可及!蠢得屙屎都不晓得找茅坑!” 这番话,真个是醍醐灌顶!十几只大虫脸上的惊惶死灰,眨眼换成了狂喜和豁然开朗!原来活路在这儿!太尉这是在指生路啊! “太尉明鉴万里!恩同再造爹娘!”为首一个嗓子都变了调,激动得直哆嗦,“小的们愚钝!蠢笨如猪!谢太尉指点迷津!小的们这就滚回去禀明主人,连夜收拾,把那些要紧的‘营生’和‘贵客’,都挪……挪到清河县去!保管干干净净,绝不给太尉添半点腌臜!该有的‘孝敬’,只多不少!只多不少!包太尉满意!” “哼!”高俅放下茶盏,鼻腔里挤出一声听不出滋味的冷哼,眼皮子重新耷拉下来,仿佛方才那番“指点”从未出口,只剩下一身凛凛官威: “滚!这几日都把尾巴夹紧喽!若再让本官听见你们在东京城里弄出半点响动,或是牵扯出什么不该牵扯的人……休怪本官翻脸不认人不讲情面,要知王法无情!” “是是是!谢太尉恩典!小的们这就滚!麻溜儿滚!”几人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地爬出了厅,后脊梁的冷汗早把几层衣裳湿透,黏腻腻贴在皮肉上。 探到了底,心里那块大石总算落了地,纷纷火烧屁股般回禀主人,要去挪“窝”的急迫。 瞧着几人狼狈滚蛋的影儿,高俅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纹。管家鬼影子般飘过来,收起了条案上那几张沉甸甸的“孝敬”。 高俅闭目养神,指头又在滑溜溜的扶手上“笃笃”敲打起来:该有后台的都知道找路来了,其他还未来的,想必背后也没什么大背景。 他慢悠悠又补了一句,声儿不高,却正好让刚蹭到门口的管家听个真切: “传话给门上,这几日闭门谢客。再有这等腌臜泼才来聒噪,直接拿大棍子打出去!骨头打折了算我的!本官身为朝廷股肱,最恨的便是这等目无法纪、祸乱京畿的勾当!见一个,办一个!” 有道是:伙计打个喷嚏,太太染了风寒,老爷误了升迁。 这一晚,天下第一人玳安一枚石子,打得是官家倒地不起,打得是皇后雷霆震怒,打得是文武百官风声鹤唳。 如今满城鸡飞狗跳,那些个平日煊赫的勋贵人家,也各有各的焦头烂额,关门闭户,不知藏着什么腌臜故事。 这边厢,大官人却锁着两道浓眉,兀自在那暖阁香闺里发愣。 听到锣报一日一夜关闭九门,真真是焦心燎肝,误了多少要紧勾当! 好在,此番钻营进京,顶顶要紧的那桩事体总算落了袋——那稀世珍宝《蜀素帖》,已然稳稳揣在怀里。 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顿觉轻快了几分。 盘算着再备几样拿得出手的重礼,那权倾朝野的蔡太师寿诞,也算有了交代。 一抬眼,却见那李师师,粉面含春,正拿一双水汪汪的杏眼觑着自己。 见大官人对着自己半晌痴看,会错意,那脸蛋儿“腾”地又飞起两朵红霞,艳得赛过三月桃。 她扭着水蛇般的腰肢,葱管似的指头绞着帕子,声儿像浸了蜜,又带着几分娇怯:“大官人……这般瞧着奴家……怪臊人的……要不……要不奴家再罩层薄纱……让大官人……给奴家描描身子?” 这话儿说得又轻又软,却像小钩子,直往人心尖上挠。 西门大官人干笑几声,带着几分无奈:“师师姑娘这般玉体,画出来必是天仙模样!只是……即便是多上一日,怕是时节也不够。” 李师师听了,心头又是甜丝丝,又是空落落。甜的是他终究应了。 空的是眼前这良辰美景,偏生要生生掐断,她又说道: “那下回您进京,定要……定要多盘桓些时日,把那画儿……给奴家画得真真儿的,一笔一划,都不许赖账!” 听到西门大官人说一定一定后。 她微垂螓首,低低“嗯”了一声,那失望便如轻烟般消失在眉梢眼角,换回一丝期许。 恰在此时,鼻头儿一翕,“阿嚏!”一声细巧的喷嚏打出来,她慌忙掩了口,眼波流转,带着几分慵懒道:“哎呀,想是方才贪凉了……官人恕罪,奴家得去盥洗盥洗,驱驱寒气。” 大官人见她下了逐客令,忙拱手作揖:“师师姑娘自便,在下先告退了。”说罢,转身便出了那暖香氤氲的闺房。 李师师倚着那扇刚合拢的雕门扉,仿佛抽尽了全身筋骨,软软地滑靠上去。 冰凉的朱漆木门贴着滚烫的后背,也压不住她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 “噗通……噗通……” 方才强装的镇定、刻意的娇羞,此刻都散了架。 她闭上眼,眼前晃动的却不是那些挥金如土的王孙贵胄的脸,而是那幅让她心尖儿都颤了的画! 多少膏粱子弟、豪奢郎君,捧着金山银海、堆着绫罗绸缎,涎着脸要包下她这“魁娘子”,给她造个金丝笼子! 哪一个不是被她用那千锤百炼的风情与恰到好处的疏离,软刀子似的挡了回去? 她李师师不缺缠头锦,不缺销金窟,这些年积攒了不少得黄白之物。 她知道,门不当户不对,进去豪门大院不是人老色衰被弃,便是被大奶奶折磨。 在自己这院子,她是李师师,是李行首。 进了豪门大院,她不过是一个人人可以欺负的小妾。 那些蠢物,只晓得在她皮肉上打转,在她歌喉上喝彩,可几时有人……几时有人能像方才那西门大官人一般,一支碳笔,几道墨痕,竟似生剥活剐,直直戳进了她心窝子里去?! 那画……那画上的人儿,眉梢眼角的慵懒风流,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子又媚又傲的劲儿……分明就是她李师师自己!却又比她揽镜自照时,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韵! 看着这神乎其技的画,这感觉……这感觉竟与她拨动琴弦、引吭高歌时一般无二! 西门大官人的话,似给自己开了一扇门。 门后头,竟是这般光景:一个李师师在歌台舞榭上巧笑倩兮,另一个李师师却在画里通透地瞧着她! 她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那件尚带着西门大官人体温的锦缎夹袄,此刻裹在身上,竟像着了火一般滚烫。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袄子的前襟,指尖微微发颤。 “冤家……”一声又轻又哑的叹息,从她樱唇里逸出,消散在空寂下来的暖阁里。那声“冤家”,不知是恼些什么。 来保求月票!各位老爷们!送上历史第四,再爆更! (本章完) 第156章 西门府上的夜 【万字求月票】 第156章 西门府上的夜 【万字求月票】 西门大官人从李师师那香暖腻滑的闺阁里踱将出来,身上还带着几分被窝里的热乎气儿和脂粉香。 一脚踏进后园,但见月色朦胧,树影婆娑,一阵子冷飕飕的穿堂风,没头没脑地卷将过来,直钻脖颈。 大官人激灵灵打了个寒噤,这才发觉身上轻省了许多——原来那件簇新的外袄子,竟忘在李师师房里了! 大官人心里暗忖,转身便欲回去取。几步路折回那暖阁门前,却见李师师贴身使唤的小丫鬟小桃和锦瑟,正倚着门框,掐着腰儿,恰似门神般挡在那里。 那小桃见大官人去而复返,忙不迭福了一福,脸上堆着笑,声音却压得低低的:“大官人万福!小姐此刻……此刻正在里头沐浴更衣呢,水声哗啦响着,吩咐了任谁也不许搅扰。” 大官人侧耳一听,果听得暖阁深处屏风后头,隐隐传来撩水的声息,间或夹杂着师师那娇慵无力的清唱调儿,这声儿不似曲调,倒恍如低低喘息,又似娇莺啭啼,勾魂摄魄。 果真不愧是第一声优,西门大官人听得心头一热,继而又是一阵无奈,那袄子此刻怕正搭在熏笼上烘着暖香呢。 只得对两位丫鬟摆摆手:“罢了罢了,待你家小姐收拾停当,烦你明日把那袄子送到我房里便是。”小桃抿嘴一笑,脆生生应了。 却说西门大官人前脚刚走,那挡门的丫鬟小桃便掀了帘子,悄没声地闪进暖阁里。 但见屋内水汽氤氲,甜暖的香气混杂着澡豆的芬芳,熏得人骨头发酥。一架描金彩凤的屏风后头,隐约传来撩水的哗啦声。 小桃蹑足绕过屏风,眼前景象便是一亮。只见一只硕大的朱漆浴桶里,李师师正慵懒地斜倚着桶沿。热水漫溢,蒸腾的白雾如轻纱般缠绕着她那白滑的身子。桶水清澈,映着跳动的烛火,将那水下的风光也晃出几分迷离来。 肩如削成,却是温香软玉堆就,水珠子顺着那滑腻的曲线滚落。随着她抬手撩水的动作荡开圈圈涟漪。那肌肤在波光水影里,只透出腻滑无比的肉光,引人遐思。 她一头乌油油的青丝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脊背上,几缕发丝黏在汗津津的腮边颈侧,更添几分撩人的慵懒。 烛光水色交映,将她一身皮肉照得如同上好的细白瓷,又透着活色生香的粉嫩,当真是一团温香软玉,满室活色生香。 小桃看得啧啧叹道:“哎哟我的小姐!每每看见小姐沐浴,真真是观音菩萨座下的玉女下了凡尘也没你这般标致!瞧瞧这身段儿,这皮肉儿……怨不得满东京的王孙公子、达官显贵,一个个眼珠子都恨不能钉在小姐身上,只想把您当个金丝雀儿,锁进他那富贵笼子里!”。” 李师师眼皮儿也懒得抬,只从鼻子里慵懒地哼出一丝儿气,任由那温吞吞的水流裹着周身。纤纤十指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水面漂浮的瓣,那瓣儿腻在她指尖,又滑溜溜地溜走。 “哼,那些王孙公子、达官贵人,嘴里抹了蜜似的,哪句是真心实意?”她声音懒洋洋的,带着水汽的黏腻:“多少姐姐妹妹被他们抬举了去,落得个什么下场?” “白眉赤眼地死在深宅大院里头的还少么?他们的肠子,我早看得比那琉璃灯还透亮!”她顿了顿,水下的身子微微坐直了些,烛光映着她半边雪白湿漉漉的肩颈。 “你难道没听过那话?”李师师斜睨了小桃一眼,红唇轻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她将手中那瓣残轻轻一弹,任它飘零在水面,语气越发清冷自嘲:“我如今在这笼子外头,仗着这点虚名,仗着他们‘偷不着’的痒处,自然是身价百倍,人人追捧,恨不得把金山银山堆到我眼前。” 她抬起湿淋淋的手臂,水珠沿着藕段似的玉臂滑落,那姿态端的是销魂蚀骨,话语却字字如冰:“可一旦真遂了他们的意,进了他们的金丝笼子,做了那‘偷得着’的玩意儿……哼!” 李师师冷笑一声,那笑声在暖阁的水汽里显得格外刺耳: “真真就成了他们架子上蒙尘的旧摆设、箱笼底下压得发霉的旧衣裳!新鲜劲儿一过,束之高阁算是祖上积德,随意打骂、转手送人,甚或为了几两银子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也是常有的事!” 她猛地将身子沉入水中,只留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庞浮在水面,眼中却再无半分暖意,幽幽叹道: “所以啊,傻丫头,与其信他们那些虚情假意、狗屁不通的‘欣赏’,倒不如明明白白地‘卖’在这笼子外头!图个银钱趁手,身子自在,心里头也痛快!” “小姐说的是!”小桃凑近了些,拿起桶边搭着的细葛布巾子,一边替她轻轻擦拭着光滑的脊背,一边说道:“方才西门大官人去而复返,落了袄子在屋里头。” 李师师听了,望了望那放在床边的袄子,那男人的汗味和浊气似乎还在鼻头打转。 她沉默片刻,浸在热水中的身子微微动了动,带起一阵细碎的水声,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声音带着沐浴后的微哑: “小桃儿,你说……这世上可有人,不图财帛,不贪皮肉,单只因着彼此那点子兴头、脾性儿、路数对上了眼,互相瞧着顺溜,便……便动了真心,生了那缠缠绵绵的爱意?” 小桃正用力绞着手里的细葛布巾子,闻言一愣,随即“噗嗤”一声,险些笑岔了气,眉眼弯得像月牙儿,露出十二分的促狭:“哎呦喂我的亲小姐!这话问的,怎么没有?多了去了!满大街都是!” 她把手里的布巾往桶沿一搭,掰着手指头,绘声绘色地学起那街坊俚语: “常言道得好啊——‘王八看绿豆,瘸驴配破磨,那是对上眼儿了!’‘臭棋篓子遇着屎棋大王,也能杀它个三天三夜不知饥渴!’‘爱听曲儿的碰到个会吹箫的,可不就是高山流水觅知音?’” “还有那‘屠户娘子爱看杀猪,书生小姐喜读酸文,各入各眼,对上胃口了,心里头揣着各人的痒痒肉儿,挠对了地方,可不就酥了骨头麻了筋,一点火星子就燎原?’小姐您说,是不是这个歪理儿?” 李师师先是被逗得“噗嗤”一笑,水波一阵荡漾,笑骂道:“小蹄子!越发没个规矩了!嘴里嚼的什么?倒像你见过多少王八绿豆、瘸驴破磨似的!仔细我撕了你这贫嘴!” 小桃嘻嘻哈哈地躲开,嘴里告饶:“奴婢这不是顺着您的话头,打个粗浅的比方嘛!话糙理不糙,道理总是那个道理不是?” 她偷眼觑着李师师,见她虽笑骂着,眼底却蒙着一层水蒙蒙的雾气,倒不像真恼,反透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像那烛泪堆红,热过又冷。 小桃心里嘀咕,也不敢再贫,只低头专心伺候着这位心思难测的魁娘子沐浴。 暖阁里又只剩下撩水声和蒸腾的热气,似乎也驱不散李师师心头那点方才热过又冷的莫名微凉。她望着晃动的烛影,轻轻叹了口气,将身子更深地沉入水中。 大官人回到自己房中,兀自觉得身上冷飕飕的。 刚坐下要吃口冷茶定定神,却听得门帘“唰啦”一声轻响,他那心腹小厮玳安,缩着脖子,蹑手蹑脚,做贼也似地溜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几分慌,青白不定,活像白日里撞见了鬼。 西门庆正没好气,一眼瞥见,把手中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小油嘴!死到哪里去钻沙了?叫你守在屋内听使唤,这半天不见影儿!” 那玳安见主人发怒,慌忙扑通跪倒,脸上却挤出三分谄笑来,贼忒忒地回道: “我的好爹!小的该死!只是……小的见爹进了李姑娘后宅里,小的寻思着,以爹您老人家降服胭脂虎的手段,提枪上马的功夫,没几个时辰功夫,只怕也下不来阵。小的在外头干等着,冷风灌脖子,骨头都僵了,便……便想着左右无事,出去胡乱走动走动,暖暖身子……” 西门庆一听这话里还隐隐透着奉承,笑骂出来:“好个刁钻的奴才!这张嘴倒是越来越乖滑了,跟抹了蜜似的!这等没上没下、没皮没脸的话,是跟哪个混账行子学的?” 玳安见大官人笑了,胆子也壮了,一面爬起来,一面抬手抹了一把额头鬓角。这一抹不打紧,西门庆借着烛光看得分明,玳安那额头上竟沁出密匝匝一层汗珠子,在灯下亮晶晶的,连鬓角都湿透了。 “咦?”西门庆奇道,“这大冷天的,你又出去‘走动’了一圈,怎地倒弄出这一头一脸的汗来?倒像是跑了十里地,偷了人家婆娘似的慌!” 玳安被问住,脸上那谄笑僵了一僵,眼珠儿滴溜溜转了两转,忙又陪笑道:“这个……小的走得急了些出了些汗,嘿嘿,小的说话是跟来保管家学的…”他胡乱搪塞着,那汗珠子却顺着脖子,又滚了几颗下来。 西门庆眯着眼,瞅着玳安那副鬼祟模样,却也想不到干了件大事。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挥挥手:“睡吧,等明日过完开了城门就回去了。” 离了那高门大户的西门宅几日,冷清清的客房里倒勾起几分念想。不知家中的月娘此刻在灯下做甚?那两个惯会撒娇卖痴的小丫鬟金莲儿和香菱,又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嚼舌根。 立冬将近,寒意渐浓。 西门府的后院里,却是热气腾腾,人声喧嚷,比那集市还要热闹几分。 吴月娘端坐在穿堂暖阁的炕上,身披一件家常的银鼠皮袄子,,面前炕桌上摊开一本厚厚的账册,并几页红纸礼单。她面上沉静,扫视着眼前穿梭忙碌的一众丫鬟仆妇。 只见月娘略抬了抬下巴,透着大娘的威仪:“小玉,库房钥匙在你身上,去把那新收的二十篓上等青州大白菜点出来,叫几个粗使婆子搬到后罩房空地上,今夜务必洗净晾蔫了,预备着腌冬菜。记着,盐要用老坛陈盐,椒、八角、姜片都按老例儿备足分量,少一星儿都不成!” “是,大娘!”小玉脆生生应了,利索地转身去了。 月娘目光又转向一旁侍立的来保媳妇:“前儿来保从扈家庄采购送来的山货野味可都清点入库了?” 来保媳妇忙躬身回道:“回大娘,都清点了:野鸡二十对、鹿腿四条、獐子肉五十斤、风干的野兔三十只、各色干菌菇十篓子,都堆在仓里,账目也记清了。” “嗯,”月娘点点头,指尖在礼单上划过,“野味分出上好的来:鹿腿一对、山鸡六对、獐子肉二十斤、上等菌菇两篓,配上咱家窖里新启出的金华酒四坛,打点齐整了,这是预备着送县尊的节礼。” “另拣那肥壮的野兔四只、山鸡四对、寻常菌菇一篓,配上两匹上好的潞绸,这是给县衙里钱师爷的。东西备好了,叫来保明日一早就送去,别误了时辰。” “至于其他守备团练,等扈家庄第二批送到按照往年惯例送去。” “是,大娘,奴婢这就去办。”来保媳妇得了令,也匆匆去了。 “玉箫!”月娘又唤过贴身大丫头玉箫,这才发现旁边无人,她此刻该是在后院烟熏火燎地砍柴烧灶,或是刷洗那腌臜的夜香桶子。 心中一阵黯然,毕竟是跟着自己这么些年的大丫鬟,少有犯错,平素里最是贴心梯己,手脚麻利,记性也好,诸般琐事打点得滴水不漏。可恨……可恨偏偏管不住那裤腰带子,收不拢那两条浪腿! 她换口道:“金莲,你亲自带春儿、秋儿两个,把前日新做的各色细巧点心:枣泥山药糕、栗子酥、玫瑰饼、芝麻脆果儿,各装四提盒,油纸封好了。这是预备着分送左邻右舍、相熟女眷的。再单装一盒最精巧的,放到书房里,官人写字可以打发打发嘴味。” 金莲儿赶紧答道:“大娘想得周到,奴婢省得。”赶紧心中默念记着细节。 月娘看了一眼还手眼心具生的金莲儿,心中又叹了口气,又想起玉箫来,她如果在再多几倍的事情都记得门清。 这边刚吩咐完,那边管厨房的孙雪娥已捧着一本小册子来回话: “大娘,立冬当日府里的席面,菜单子拟出来了,您过目。头一道是‘百财(白菜)纳福’羹,取个吉利!” “菜有炖得烂烂的鹿筋烧海参、野鸡崽子蘑菇锅子、糟蒸冬笋鸭;再配上几样时新小炒,四干果、四鲜果、四蜜饯,主食是羊肉馅儿的立冬饺子,汤是枸杞红枣炖老母鸡。您看可还使得?” 月娘细细看了一遍,点头道:“使得。鹿筋要发透了,海参挑肥厚的。野鸡崽子要嫩。饺子馅儿羊肉须是现宰的羔羊,剁得细细的,多放姜汁去膻。各样材料,你今日就去铺子里把短缺的采买齐全,银子去账房支领,回头把账目报上来便是。” “是,大娘,保管误不了事!”孙雪娥得了准信儿,也松了口气,忙不迭地退下去张罗。 月娘又想起一事,唤住一个刚搬完白菜的小丫头:“冬梅,去前头账房告诉傅伙计,让他把今年该给各房头、各庄子管事、铺子掌柜的冬衣银子,连同节下的赏钱,都按着旧例细细算出来,用红纸封包严实了,立冬前两日务必发下去,休要叫人背后嚼舌根,说咱们府上克扣短了!” 一时间,月娘口齿伶俐,条理分明,将一桩桩、一件件立冬的采买、制备、储藏、送礼事宜,分派得妥妥当当。 丫鬟仆妇们领了命,各司其职,虽忙碌却不见慌乱。偌大一个西门府,在月娘的调度下,围绕着即将到来的冬节,井然有序地运转起来。 炕桌上的暖炉氤氲着热气,映着月娘沉静而专注的脸庞,这份持重与干练,正是西门府后院安稳的基石。 她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看着眼前这“米烂成堆”的兴旺景象,眼底才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心中又担忧起官人来,也不知道他在京中钻营的如何。 月娘分派完诸多琐事,只觉心头沉甸甸的,想透口气,便扶着贴身丫鬟小玉的手,走了出来,念起玉箫信步往后院走去。 夜月大如凉冰,没什么暖意,寒气瘆人。 后罩房一带因靠着灶房和杂役院子,显得比别处更杂乱些。空气中混杂着柴火烟气、腌菜的咸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底层生活的浑浊气息。 夜幕中依稀光影,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吃力地抡着一柄笨重的大斧,“吭哧吭哧”地劈着柴火。旁边歪歪扭扭摆着几个刚刷洗过、还湿漉漉泛着冷光的夜香桶子。 那身影裹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硬邦邦的粗布破袄,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两截早已不复往日白皙,反而被晒得黧黑、布满冻疮裂口和青紫擦伤的小臂。旧伤迭着新痕,在惨淡的月光下,触目惊心。 她劈几下,便停下来喘口气,额发被汗水黏在脸颊上,显得狼狈不堪。 月娘脚步一顿,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那身影,不是玉箫又是谁?那个曾经在她未出阁时便跟着她、替她梳头理妆、管着箱笼钥匙、在西门府里也算半个体面人的玉箫!如今竟落到这步田地。 玉箫似乎也感觉到了注视,猛地抬起头。四目相对,月娘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瞬间涌起的巨大惊惶、羞愧,以及……一丝卑微的希冀。月娘心头一紧,不忍再看下去,立刻扭转身子,抬脚就要走。 “大娘——!”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哑呼唤自身后响起,紧接着是“扑通”一声闷响。 月娘脚步僵住,没有回头,但能想象出玉箫跪在冰冷泥地上的样子。 “大娘!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求大娘开恩!饶了奴婢这一回吧!”玉箫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额头磕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奴婢再不敢了!求您看在奴婢从小服侍您的份上……求您……” 那“从小服侍”几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月娘心上。眼前瞬间模糊起来,仿佛又看到当年在娘家,手脚麻利的小丫头玉箫,给她端茶递水,陪她绣说话,主仆二人也曾有过几分闺中的情谊。一股酸涩直冲鼻尖,眼眶瞬间湿热。 她死死攥紧了袖中的手帕,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不能心软!绝不能!玉箫犯的是大忌,是足以让整个西门府蒙羞、让她这正头娘子难堪的大错! 若轻轻放过,规矩何在?威信何存?日后如何约束这满府的下人? 月娘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冰锥般的冷硬和严厉,头也不回地斥道: “知错?晚了!这是你自己做下的孽,就该受这份罚!府里的规矩不是儿戏!今日饶了你,明日人人效仿,满院的猫儿狗儿都敢上房揭瓦!这后院岂不成了腌臜地?好好受着!再敢多言,仔细你的皮!” 说罢,她不再停留,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由小玉搀扶着,快步离开了这片让她窒息的地方。身后,只留下玉箫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 走出老远,直到听不见那哭声,月娘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松弛下来,脚步也慢了些。她沉默地踩着满地碎银子似的月光,小玉觑着她的脸色,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月娘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小玉。” “奴婢在。”小玉连忙屏息应道。 “从今日起……”月娘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灶上给下人分的例菜里,给玉箫……多添一勺荤腥。不拘是肉片还是肉汤,总要见点油星儿。别叫人瞧出特意来,偶尔碗底压些鸡腿什么的,她是个伶俐人,知道怎回事。” 小玉心头一凛,随即明白了大娘的用意,低声道:“是,奴婢省得,会悄悄跟灶上的王婆子说。” 月娘又沉默地走了一段,快到正房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侧过脸,目光锐利地看向身边这个最得力的心腹,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告诫: “小玉,你给我把耳朵竖起来听真了,记牢了。你们这些在我身边、在老爷跟前伺候的,体面是主子给的,更要懂得自重!倘若日后……你们中哪个存了心思,想正经出嫁过日子的,只管大大方方来我跟前磕个头,说一声!” “我吴月娘不是那等刻薄的主子,自会替你们物色个清白本分的好人家,备一份体面的嫁妆,风风光光送出门去,全了主仆一场的情分!”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刺骨的寒意:“可若有人不知廉耻,背地里干出那等没脸没皮、辱没门楣的勾当……” 月娘的目光扫过小玉瞬间变得苍白的脸,一字一句,敲骨吸髓:“玉箫今日的处境,就是你们明日的下场!听——见——没——有?” 小玉被这目光看得心头发颤,扑通一声也跪了下来,连连磕头,声音发紧:“奴婢听见了!奴婢谨记大娘教诲!绝不敢存半点非分之想!绝不敢做出半点有损府里颜面的事!奴婢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月娘看着跪在地上的小玉,又想起柴棚边那个绝望的身影,心头百味杂陈。她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起来吧。” 且说来保依着往年旧例,骑了快马,带着两个伶俐精壮的小厮,一路晓行夜宿,风尘扑扑,赶到了那地处偏僻、山高林密的扈家庄。 但见那庄子入了夜后,比往年更添了几分萧索气象。 庄户人家正聚在一起商量着什么大事一般,一个个脸上都挂着愁云惨雾。 那扈家庄的少庄主扈成,早已得了信报,慌忙亲自迎出庄门,见了西门府这位掌事的大管家,忙不迭堆下笑来,口中连称“辛苦”,那笑容里却透着三分焦灼、七分勉强,如同贴上去的一般。 “来保大管家,一路辛苦!快请进庄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扈成殷勤地将人让进富堂的大厅。 来保也不甚推辞,撩袍落座,接过一碗茶水,略沾了沾唇,便撂在桌上。他眼皮也不抬,单刀直入道: “扈少庄主,咱老相识了,虚礼就免了罢。眼瞅着霜降过去,立冬就在眼前,府上急等着各色野味山货打点节礼、铺设席面。” “年前咱们白纸黑字写得明白:这第二批山货,需獐子肉一百斤、山鸡三十对、肥鹿腿八条、上等干菌菇十篓,外加风干的野兔三十只……如今,想必已是齐备了?” 扈成脸上笑容一僵,搓着手,显出几分难色:大管家……这个……实不相瞒,今年山里也不知撞了什么邪祟,野物稀少得紧,比往年难打十倍!” “庄户们起五更爬半夜,也只勉强凑了个七八成。獐子肉还差着二十斤,山鸡短了十对,鹿腿……唉,统共只寻摸到两条像样的,倒是那野兔和菌菇,勉强凑足了数。” “看在大伙儿实在不易的份上,能否宽限几日?我这就催命似的赶他们进山,豁出命去,也必给西门府补齐!” 来保放下茶碗,脸上那点客套的笑意瞬间收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慢悠悠地掸了掸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沉声道: “扈少庄主,咱们府上和你们扈家庄打交道也有些年头了,是老主顾了不错吧?年前那二百两雪官银的定钱,可是明晃晃、沉甸甸,分毫不少地送到了贵庄手上。” “如今立冬迫在眉睫,府里多少双眼睛盯着灶台,多少张嘴巴等着开席,还有,清河县和京城如此多达官贵人等着我西门府上的礼节,耽误不得,你倒跟我说还差着这许多?” 来保不动声色口中把‘京城’的达官贵人加上后,身子微微前倾,盯着扈成的眼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精明: “再者说了……我来时路上,耳朵里可刮进点风儿。听说隔壁那祝家庄,今年倒是撞了大运,野味积得仓满囤流,正愁寻不着阔绰的主顾出手呢。” “那价钱嘛……嘿嘿,风闻比咱们年前议定的,还略略松动些个。临行前,我家大娘特意吩咐了,若是贵庄实在力有不逮,咱府上……也不是没别的门路可走。” “别!大管家!别!”扈成一听“祝家庄”三个字,脸都白了,额上瞬间冒出汗来。 西门府是扈家庄的老主顾,若这笔买卖黄了,不仅年前那二百两定金要吐出来,以后没了这老主顾就更难熬了。 他赶忙站起来:“大管家息怒!息怒!是我庄上办事不力!这样,你稍坐片刻!我这就亲自去催,今日!今日务必把缺的给你凑齐!价钱……价钱还按年前定的!绝不含糊!” 来保这才重新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眼皮也不抬:“那獐子肉和山鸡,上一批已经在府里了,我府上大娘说了,成色远损前两年,缺斤短两也就罢了,只是这鹿腿瘦得……看起来实在不成体统。” “如今又耽搁我们的时节,这样吧,把你庄上存的那几张好鹿皮搭上,权当补偿。还有,那干菌菇,我瞧着有几篓子成色似乎……嗯?” 扈成心里如同刀剜,知道这是被人家拿住了七寸,只得把牙一咬,心一横:“好好好!大管家好眼力!那几张鹿皮……搭上!菌菇……我亲自去库房,给西门府上挑拣十篓顶好的,包府上满意!” 来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那就辛苦扈少庄主了。我就在此住一晚,明日货要装车。” 扈成抹了把汗,连声应着,匆匆奔出厅堂去张罗了。 来保看着扈成狼狈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个火候和拿捏,这些好鹿皮在手,又是几件上好的名贵大袄或是坐褥。 他老神在在地品着粗茶,盘算着回去如何向大娘交差,又给大爹能省下多少银子。 扈成他强撑着挤出最后一点笑,出了厅堂。 冷风一吹,心头的焦灼却如同滚油般煎熬,把管家招呼过来:“咱庄上如今交的货獐子肉、山鸡、鹿腿,样样都差着斤两!这西门府上是我们老贵客,不可怠慢!” 他喘着粗气,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管家脸上:“你立刻连夜到隔壁李家庄去务必借些獐子肉、山鸡、鹿腿来应应急!” 老管家连连应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把那些山货借回来!” 就在扈成呼喝着庄丁,手忙脚乱、点灯熬油地凑货装车之际,庄外沉沉夜色里,一阵急促如骤雨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山野的寂静。 只见一匹神骏的赤烈马,四蹄翻盏,如一道赤色旋风般卷到庄门前。马上人未等马匹立稳,便是一个利落的甩镫,轻盈跃下地来。 火光下看得分明,正是扈家庄那位名动江湖的大小姐——扈三娘。 她一身如火的红绸劲装,紧紧裹在身上,将那习武之人特有的、饱满丰腴的身段勾勒得惊心动魄。胸前怒峙,将紧束的衣襟绷得鼓鼓囊囊满满当当。 腰身虽被勒得纤细,却透着一股韧劲,连接着下方陡然隆起的、浑圆如满月般的臀股,那弧度在马鞍上颠簸得久了,此刻犹自带着令人心旌摇曳的颤动。 她面容生得极是俊俏,杏眼桃腮,眉目间英气逼人,只是此刻柳眉倒竖,一双妙目含煞,腮边犹带着胭脂色的怒容,更添几分野性难驯的泼辣。 风尘仆仆,鬓角微湿,几缕青丝贴在光洁的额角与颈侧,腰间那口绣鸾刀,刀鞘随着她的动作,拍打着结实而富有弹性的大腿外侧,一股子凛冽的煞气扑面而来,显是赶了极远的路,带着满腔怒火冲回庄来。 扈成一眼瞥见妹妹那火红的身影,心头先是一松,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问道:“妹子!你可算回来了!京城那边……布匹绸缎的着落,可曾到手?庄子上上下下上千号人,眼巴巴就指望着这点料子缝冬衣呢。” 扈三娘虽生得妩媚中带着英气,开口声音却是带着点女儿家特有的娇嗔与忿忿:“哥!别提了!刚在挑好了上等的厚缎子和布料,连定钱都拍在他柜上了!谁知出门就被几个不开眼的纨绔泼皮无赖缠上!嘴里不干不净,那腌臜爪子还想往我身上蹭!” 她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我扈三娘几时受过这等腌臜气?一时火起,便三拳两脚,把那几个泼才打得满地找牙!谁料回身找那布行掌柜,偏是个怂货!吓得脸都绿了,只说我们得罪了城里的勋贵,死活不肯再卖货给我们!连那定钱也退了回来!真真气煞我也! 扈成一听这话,那张脸“唰”地一下,从焦黄变成惨白,最后又涨成猪肝色,整个人都垮了三分。 他捶胸顿足,声音里带了哭腔:“哎呀我的姑奶奶!我的活祖宗!临走前一宿,哥是怎么千叮咛万嘱咐的?” “京城那是龙潭虎穴,藏龙卧虎的地界!满大街的勋贵子弟,让你千万收着点性子,忍一时风平浪静!你怎么……你怎么就管不住这双拳头!” “这下可好!布没到手!你让哥拿什么去堵这庄子里的嘴?难不成让大家伙儿穿着露腚的破单衣,去打猎采上火不成?更何况没人了新衣裳,马上又是冬至又是元宵又是新年,总不能让大伙穿着旧衣裳过节过年。” 他指着妹妹,手指气得直哆嗦。 扈三娘被哥哥数落,那点娇嗔瞬间被火气压下。她挺直了腰背,浑圆饱满的臀股线条在紧身红裤下绷得紧紧的,显出惊人的弹性和力量感。 她毫不示弱地顶回去,声音清脆却带着煞气:“忍让?哥!你要我站在那里,像个粉头似的任那帮腌臜泼才摸脸捏手不成?我扈三娘顶天立地,骨头里就没长‘忍’这根筋!打便打了,有什么好后悔的!再来一次,姑奶奶照样打得他们爹娘不认!” 扈成被她这硬邦邦的话噎得直翻白眼,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指着她“你……你……”了半天,最终只能重重一跺脚,叹道:“唉!我的傻妹子啊!现在说这些顶个屁用!布没了!这眼看就要几个大节来了,让老老少少穿旧衣裳吗?” 扈三娘看着哥哥那张愁苦得能拧出汁来的脸,又瞥见周围庄户们从门缝窗眼里投来的、带着忧惧与期盼的目光,胸中那团熊熊的怒火,像是被浇了一瓢冷水,渐渐熄了下去,化作一股沉甸甸的无奈和酸楚,堵在心口。 她丰润的下唇被贝齿紧紧咬住,留下一点诱人的凹陷,眼中却闪过一丝决绝的亮光: “哥!别急!京城买不着,大不了我快马加鞭,去清河县收便是!那清河县是运河大码头,南来北往的商船多如牛毛!无非……无非就是价钱比京城贵上少许!咱们勒紧裤腰带,多些银子,总能买回来!” “贵一些?”扈成苦笑一声,声音带着绝望的疲惫,“你当咱庄子还有多少银子?如今那些人地盘越扩越大,占了不少本该我们的林子去,今年收入锐减了许多,哪还有余钱去买那‘贵一些’的清河布?唉!这年关……真是难熬啊!” 他看着妹妹倔强又带着自责的脸,最终也只能重重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去应付来保了。 扈三娘站在原地,紧紧攥着拳头,望着远处清河县方向,英气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愁云。 【更了近两万了,老爷们求月票!】 (本章完) 第157章 大官人找回场子【爆更求月票】 第157章 大官人找回场子【爆更求月票】 次日,天光早已大明。日头爬上窗棂,明晃晃地直射在西门大官人脸上。 他昨日晌午便歪了一觉,夜里便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三更天,又去后园里踢打了几趟拳脚,才得回房安歇。 起身后,却发现那玳安,本在前厅屏风后打着地铺,不知几时竟溜得不见影踪。 西门大官人趿了鞋,走到门口张望。 只见玳安正倚着廊柱打盹儿,想是梦里嚼着什么好物事,涎水流了半尺长,亮晶晶地挂在嘴角。 猛可里听得大官人一声雷吼:“狗才!”唬得他一个激灵,险些栽下台阶去。慌得他连滚带爬,撞开门扇,嘴里一迭声应着:“小的在!小的在!大爹醒了?” 大官人抬脚照他屁股便是一踹:“好好的热炕头不睡,挺尸挺到这风口里来,可是皮痒了?” 玳安揉着腚,陪笑道:“小的也不知怎地,在房里躺着,倒像睡在冰窖,横竖没个着落。” 大官人笑骂道:“天生的贱骨头!还不快滚去与爷打洗脸水来!” 玳安如得了赦令,一骨碌爬起:“小的这就去!滚水立马就得!”说罢,真个像只圆球,滴溜溜蹽开腿跑了出去。 待大官人梳洗毕。 小丫鬟小桃端着个红漆描金托盘,悄没声息地掀帘子进来。 盘内摆着一碗碧荧荧、稠嘟嘟的粳米粥,几个发面馒头,并几碟儿精细小菜:酱瓜条儿切得细巧,香油拌的嫩笋尖儿,还有一碟腌萝卜,丝儿切得比头发还细。 “大官人,请用早膳。”小桃声音嫩生生的,眼皮子垂着,不敢抬。 西门大官人在交椅上坐了,拈起那镶银头的象牙箸,拨弄着菜碟儿,随口问道:“这是厨下新整治的?看着倒清爽。” 小桃抿嘴儿一笑,回道:“回大官人,这是后边小姐房里打发厨下送来的。说是见大官人前日吃酒忒猛,怕伤了脾胃,特特嘱咐厨房备下些清淡的,让大官人垫补垫补。” “嗯,倒难为她想得周到。替我道个谢。”大官人舀起一勺温凉适口的米粥送入口中,米香清甜,果然熨帖肠胃。正吃着,忽听得后院那玲珑绣楼方向,隐隐约约,飘来一缕歌声。 初时细若游丝,嘤嘤如蚊蚋,在晨风里颤巍巍地浮荡。渐渐地,那声音便拔高起来,清越婉转,如雏凤初啼。歌儿歇处,又夹着几声“咿——咿——呀——呀——”的吊嗓,气息悠长,吐纳分明。 不一时,铮铮琮琮的琵琶声也掺和进来,如珠落玉盘,似清泉过涧,与那娇滴滴的歌喉一唱一和,丝丝入扣,勾得人心尖儿痒。 西门大官人端着粥碗,侧着耳听了一晌,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纹。这李师师,真不愧是京师里拔尖儿的行首! 外人只道她艳帜高张,一曲缠头千金易,却哪知这顶顶风光的底子,是日复一日、寒暑不辍的苦熬苦练。这份狠劲儿,这份韧劲儿,倒把许多自诩刚强的汉子都比了下去。 他啜了口粥,心下暗忖道:难怪这粉头能在这龙蛇混杂、虎狼环伺的京师地界稳稳立住脚根,挣下偌大的名头,果然不是单靠着一张粉搓酥滴的脸蛋子。 用罢早膳,西门庆精神头十足,带着玳安出了门。 主仆二人翻身上马,泼剌剌趟开清晨的街巷,蹄声“得得”,径奔那京城团练保甲衙门而去。 这一路行来,大官人早瞧出几分异样。往日里,这京城越是繁华紧要的去处,那泼皮帮闲、篾片喇唬便越是扎堆儿。 尤其是衙门口那片开阔地界,简直成了他们的老巢!三五成群,或蹲或站,叼着草棍儿,斜楞着眼,觑着过往行人,吆五喝六的声气、夹枪带棒的村话,聒噪得人耳朵生疼。 可今日,街面上竟透着一股子难得的清净!那些个横眉立目、敞胸露怀、专在街市上讨“撞钱”的腌臜泼才,竟似凭空蒸发了。 偶有一两个缩头缩脑的闲汉,远远觑见西门庆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小厮过来,登时如同耗子见了狸猫,“哧溜”一声便缩进了旁边的小巷弄,眨眼没了踪影。 宽阔的街道上,只剩下些老实巴交的行人商贩,连高声叫卖的都收了嗓门,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西门庆看在眼里,心道:“这必是昨日戒严的声势,唬住了这些没脚蟹。” 却哪里知晓,真正的“功劳”,大半在身后那鞍前马后颠颠跟着的玳安身上。 不多时,团练保甲衙门那两扇黑漆大门已在眼前。与往日门庭若市、泼皮帮闲云集、如苍蝇逐臭般围着衙门口嗡嗡打转的热闹景象相比,此刻的衙门门口,冷清得简直像座断了香火的破庙! 两扇大门倒是虚掩着,却不见往日里那些进进出出、点头哈腰、专一打探消息、传递关节的帮闲身影。 连那守门的几个兵丁,也都懈懈怠怠,抱着水火棍子夹在胳肢窝里,倚着冰凉的门框石,眼皮子耷拉着,似在打盹,又似魂游天外。 西门庆下了马,将缰绳随手丢给玳安,自己整了整衣冠。抬眼望去,只见衙门对面角落里,影影绰绰还缩着一小撮帮闲。 约莫七八个,挤在一处背风的墙根旮旯里,脑袋紧挨着脑袋,龟缩在一处,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勾当。 那声音压得极低,像一群蛐蛐儿在草棵子里唧哝,窸窸窣窣,断断续续,只偶尔顺风飘来一两句零碎话头听不真切, 西门大官人觑着衙门口那副冷清腌臜模样,眉头便拧成了疙瘩。 朝玳安招了招手,那小子立马屁颠屁颠凑到马前。大官人俯下身子,咕咕哝哝吩咐了一通。 玳安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显是领会了主子的意思。 吩咐罢,西门庆也不下马,只把马鞭子朝团练衙门斜对过一指——那里正戳着一座两层门脸的酒楼。 他自个儿一勒缰绳,泼剌剌便踱了过去。酒保见那青菊马毛色发亮,大官人一身富贵,干忙迎了过来,让马夫牵过马去,点头哈腰引大官人到楼上临街一个敞亮阁子里坐了。 大官人也不点酒菜,只叫先沏壶滚茶来。待酒保退下,他便从怀里摸出一锭大银,像个压手的小元宝。 西门大官人将它托在掌心,五指翻动,那银锭便在他掌心里骨碌碌打起转儿来,活像只不安分的老鼠。 他手腕子暗暗较劲,筋肉微绷,显是在练他那手“没羽箭”的腕上功夫。一双眼睛,却似有似无地瞟着衙门口的方向,静待下文。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楼梯板“噔噔噔”一阵乱响。只见玳安那猴崽子,引着三个人,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 那三人远远便站住了脚,缩在楼梯口的阴影里,鹌鹑似的,半步不敢近前。玳安独自紧走几步,虾着腰凑到大官人跟前,拿手半掩着嘴,压低嗓门儿,带着三分得意七分谄媚地悄声道: “回大爹,按您老的吩咐,小的可着劲儿踅摸了半晌,总算筛出这三个宝贝!别看缩头缩脑的,都是衙门口滚钉板的老帮闲!肚里墨水兴许欠奉,可街面上的沟坎儿、衙门里的阴私勾当,门儿清!对这整个京城的事,是顶顶知局的了!” 西门大官人手指捻着那锭沉甸甸的大银,骨碌碌转个不停,眼皮微抬,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慢悠悠问: “哦?”他朝楼梯口那三个帮闲方向努了努嘴,“爷倒要听听,你是如何知道他们顶顶知局的?” 玳安一听主子垂询,腰杆子下意识挺直了几分,脸上堆起“这事儿办得漂亮”的笑,脆生生道: “回大爹的话,小的机灵着呢!京城鱼龙混杂,光看皮相哪能辨出真章?小的就拿这京城里顶顶难打听的——那些个隐秘事体,一个个挨着去试他们!” “哦?隐秘事体?”西门庆眉头几不可察地一挑,手里银锭转得略快了些,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那笑容里掺着三分好奇七分促狭: “这倒是个新鲜法子,爷我还不知道你肚子里有隐秘事体,那你且说说,拿什么‘隐秘事体’试的?也让爷…开开眼?” 得了主子这句“开开眼”,玳安那点子得意劲儿再也压不住,眉飞色舞起来,声调也拔高了,洋洋自得道:“嗨!这还不简单?小的就挨个儿问他们——” 他清了清嗓子,仿佛在宣旨: “一!‘李行首跟前那个最得脸、走路袅袅娜娜的贴身大丫鬟,唤作什么名儿?’” “二!‘她那神仙也似的绣楼,究竟坐落在甜水巷哪个犄角旮旯?门朝东还是门朝西?’” “三!‘李行首素日里簪儿,是爱牡丹的富丽,还是兰草的清雅?’” “四!‘还有她那容貌身段儿…’”玳安说到这关键处,声音陡然一低,带着点分享秘辛的兴奋,却又掩不住自得: “‘是怎生个标致法儿?比那画上的西施如何?那腰身…啧啧,是杨柳细还是玉环肥?’嘿嘿,大爹您明鉴,这个嘛,最能考出他们是真见过世面,还是只会道听途说,胡吹大气!” 西门大官人脸上那点玩味的笑意瞬间冻住,捏着银锭的手指猛地一滞。 他腮帮子上的肉抽了抽,像是想笑又觉得荒唐,想骂又觉词穷,最终化作一声哭笑不得的叹息: “好…好个‘学以致用’!李行首好心收留你我主仆歇上一晚,倒给你长些见识,把人家女人家家的私密都卖了出去,都给你把这‘见识’…活学活用了!” 玳安缩着脖子,只管嘿嘿陪笑。 大官人捏了捏发胀的额角,把手一挥:“罢了罢了!把人…带过来吧。” 三个帮闲被招呼过来,挪到大官人眼前,一个个缩肩弓背,大气不敢喘。 西门大官人眼皮都没抬,依旧捻着那锭银子,慢条斯理道: “爷今儿个有点闲心,想听听这京城地面上的…‘稀罕景儿’。不拘什么犄角旮旯,只要够‘偏’、够‘静’,寻常官差衙役懒得抬腿、睁只眼闭只眼的地界儿,你们都说道说道。谁知道得多、说得透.” 他把银锭在掌心掂了掂,发出沉甸甸的闷响,“这玩意儿…就落得重些!” 这话比鞭子还灵,三个帮闲那鹌鹑似的脑袋立刻抬了起来,浑浊的眼睛里射出贪婪的光。 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留着几根黄须的瘦子反应最快,抢先一步,虾着腰,脸上堆满谄笑,生怕别人抢了先: “大官人容禀!要说这等神仙也嫌腌臜、官爷们躲着走的‘逍遥地界儿’,小的们肚子里还真有几处!” 他掰着脏兮兮的手指头,如数家珍:“头一个,便是那边子巷,诨名又叫‘懒汉村’!这地方,紧贴着西城根儿,原是前朝屯兵遗下的破营房,如今嘛…嘿嘿,成了京城最大的耗子泼皮窝!” “非但泼皮数量不晓,三教九流,五毒俱全!专一收容那些逃军、流犯、欠了阎王债的赌棍、输掉裤子的嫖客!里头暗门子比耗子洞还多,私设的赌局昼夜不停,销赃的窝点明铺暗盖!” “因为人数太多,官差一抓便是牢房都关不下,再加上也不来街市祸害,官府便从不管这里,十天半个月也不见进去溜达一回!” “一来地方太偏太破,油水刮不出二两;二来里头亡命徒多,真逼急了抱成团,闹将起来,谁脸上都不好看!索性当它是个大号茅坑,只要臭气别漫出来熏着贵人,就由着它烂在墙根儿底下!”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个矮胖、脸上带块青记的汉子生怕好处被独吞,急忙抢过话头,唾沫星子横飞: “黄三哥说的是!还有那坊巷!听着名儿像个正经去处?呸!大官人您可别被名儿骗了!这地界儿,就藏在南城那片看着规规矩矩的民宅胡同深处!明面上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安分守己,实则…嘿嘿!” 胖子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十家里头有七八家是做‘鬼市’买卖的!什么叫鬼市?就是专在半夜三更开张,卖的全是见不得光的玩意儿!偷来的官库丝绸、坟里刨出的明器、大户人家走失的丫头小子、甚至…刚咽气儿还没凉透的‘肉参’!” “买主卖主都罩着斗篷,点着豆大的鬼火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天亮鸡叫就散,比鬼还快!官府不是不知道,可一来难抓现行,二来这地界牵涉的…水深着呢!” “不少档子都有地面上有头脸的‘坐地虎’照应,官差进去也常是‘猫捉耗子——装装样子’,谁肯真下死力气捅这马蜂窝?睁只眼闭只眼,大家落个清净!” 第三个帮闲是个脸色蜡黄、眼珠子滴溜乱转的中年人,见两人说完,赶紧接上,声音尖细:“二位哥哥说的都是地上的腌臜,小的再给大官人添个地下的!——无忧洞!” “这名儿听着喜庆吧?可这是咱京城地底下,四通八达、能藏千军万马的暗渠阴沟!里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臭得能把人熏个跟头!可偏偏啊,成了京城顶顶无法无天的‘无忧国’!” “里头也是泼皮成群,还窝藏了不少的江洋大盗!还有那些被拐来的妇人、孩子,也常常先塞进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里头自成世界,泼皮们都有有头目,有规矩,这无忧洞,就是京城肚肠里的一颗毒瘤,谁都晓得,可谁都不敢碰、也不愿碰!由着它在阴沟里烂着、臭着!” 三个帮闲你一言我一语,把个京城光鲜亮丽皮囊下的脓疮烂疤揭了个底朝天。 西门庆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捻着银锭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三个帮闲正说得口干舌燥,眼巴巴瞅着西门庆手里那锭银子,心里盘算着能分润多少。 西门大官人却似没瞧见他们的馋相,眼皮微撩,目光在三人脸上扫了一圈,捻着银锭的手指停住,慢悠悠开口,声音不高,却让三个帮闲心头一凛: “嗯…这些个腌臜去处,听着倒也有趣。爷再问你们一句,”他顿了顿,眼神陡然锐利了几分,像针尖似的扎人, “这京城里,哪群泼皮和团练保甲衙门交往更甚些?嗯?” “交往甚”三个字,西门庆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 三个帮闲互相瞅了一眼,眼神里都透着“果然问到点子上了”的意味,同时又有些紧张。 依旧是那獐头鼠目的瘦子反应最快,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左右飞快瞄了一眼,仿佛怕隔墙有耳,这才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 “回…回大官人!要论‘交往’之‘甚’,头一份儿…非那边子巷莫属!尤其是巷子深处,有个诨号叫‘癞头三’的泼皮头子!” “这厮…手底下养着几十号亡命徒,个个都是滚刀肉的泼皮破落户!京城里排得上号的几个大赌场,明里暗里的场子,全是这‘癞头三’的人在看!”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这癞头三不过是泼皮头领身份低微,想要走开封府的门路自然是搭不上的,却不知怎地就搭上了团练保甲衙门里几位管事的爷!小的们听说…” 瘦子又凑近了些,几乎要贴到西门庆的袍角:“团练保甲衙门在边子巷那片巡街查夜的兄弟,每月都能从‘癞头三’那儿领一份‘鞋底钱’!逢年过节,更有厚厚的‘冰敬炭敬’孝敬上去!” 旁边那矮胖子也忙不迭地点头附和:“黄三哥说得是!小的也听坊间传言,说那‘癞头三’在团练保甲衙门里认了个干爹,就是那副手史大人,走动得极勤快!” 西门大官人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那捻着银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敲了一下。他微微颔首,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嗯”。 “知道了。” 话音未落,大官人手腕随意一抖,那锭原本被捻得温热的银子,连同几块散碎的银角子,叮当作响地被他随手抛在了三个帮闲脚前的青砖地上。 “拿去,买碗茶润润嗓子。” 银子落地,滚了几滚。三个帮闲的眼睛瞬间被那点银光吸住了,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几乎是同时扑跪下去,手忙脚乱地争抢起来,嘴里还不住地谄媚道谢。 西门大官人却已不再看他们,仿佛刚才丢出去的只是几块石子。他眼皮重新耷拉下来,恢复了那副慵懒淡漠的样子,只对侍立一旁的玳安淡淡吩咐了一句:“送他们出去。” 大官人打发了那三个帮闲,面上依旧风过水无痕,只侧身对玳安低声咕哝了两句。 不过半个时辰光景,玳安便鬼影子般闪了回来,怀里抱着两个物件——正是那走镖趟子、马帮汉子惯用的深檐范阳笠,帽檐压得铁低,垂下两幅厚墩墩的黑纱,直笼到脖颈根儿。 “爷,齐备了。”玳安嗓子眼儿里透着一丝紧。大官人鼻子里“唔”了一声,抄起一顶笠子扣在头上,黑纱垂落,登时将那副精刮算计的面孔隐入一片昏冥之中。 他对略拨了拨笠檐,浑身上下寻不出半点纰漏,又朝玳安努了努嘴。 “走,边子巷口。” 主仆二人骑着马尔来到西城边边,下了马牵着,专拣背阴小巷穿行。越挨近西城根儿那“懒汉村”,腌臜气便越发顶鼻子。 西门大官人行至巷口,谨慎的看了看,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如此陌生地方自己自然不能轻易进去,只拿眼一扫,瞧见个蹲在墙根儿晒日头、脸上爬着蜈蚣疤的泼皮。 西门大官人踱过去,黑纱笠子下伸出一只手,指缝间夹着一块碎银,在疤脸泼皮眼前晃了晃,那银子在昏光里亮得晃眼。 疤脸泼皮浑浊的眼珠子登时黏在银子上,喉结“咕噜”一动。 “去,”大官人的声音闷在黑纱里,带着外路腔调,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把癞头三喊来。就说有笔大富贵要当面送他。” 他顿了顿,下巴朝巷口斜对面一家门脸油腻、幌子破旧的“王记茶棚”一扬,“爷在二楼雅间候着他。这银子,是赏你的跑腿钱、买茶钱。” 疤脸泼皮一把抄过银子,塞进嘴里“咯嘣”狠嗑了一口,黄板牙上留下个白印子,脸上堆起谄笑:“爷您敞亮!小的这就去请三哥!您老楼上雅间稍坐,热茶马上就来!” 说罢,兔子般窜进了乌烟瘴气的边子巷深处。 西门庆带着玳安,不紧不慢踱进王记茶棚。 那茶棚掌柜一见这二位黑纱罩头的爷,心里便是一紧,忙不迭亲自引上吱呀作响的破木楼梯。 推开二楼唯一一间所谓的“雅间”门——不过是拿半截屏风隔开个稍清净的角落,桌椅油腻,空气中还残留着前客留下的劣质烟草和汗酸味。 不多时,楼梯板“咚咚咚”一阵乱响,震得楼板直颤。雅间门帘被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哗啦”撩开,当先闯进一人。 正是那癞头三!光脑壳上几块铜钱大的癞疤油亮,敞着怀,露出刺青和黑毛,一双三角眼毒蛇般扫视着黑纱罩头的西门庆主仆。 身后呼啦啦跟进来五六个精壮泼皮,个个眼神凶狠,腰里鼓鼓囊囊,显然是揣着家伙,瞬间把这小小雅间堵得水泄不通,一股子汗臭和戾气弥漫开来。 “哪位财神爷,摆这么大谱儿,点名道姓要见我癞头三?”癞头三大剌剌在西门庆对面一屁股墩下,那条毛腿“哐当”一声直接踹上了旁边的条凳,震得桌上粗瓷茶碗嗡嗡作响。 眼光像钝刀刮着砂轮,带着探底的狐疑,对着大官人来回打量,磨出火星子。 他身后那几个泼皮,有抱膀子冷笑的,有叉腰挺肚的,眼风都像淬了毒的鱼钩子,死死钩在西门大官人主仆身上,恨不得把那黑纱剐出洞来。 西门大官人隔着那层昏冥黑纱,将癞头三这副滚刀肉似的坐相尽收眼底。 他抱了抱拳,清河县的口音里刻意揉进一股子压不住的恨毒:“三爷!小的…打清河县来!有桩天大的买卖,专程孝敬三爷!” 癞头三那油亮的癞疤脑袋微微一偏,脸上皮笑肉不笑:“哦?清河县?…嘿嘿,你且道来!” “小的与一人有血海深仇!”西门庆喉头猛地一哽,仿佛强咽下滚油: “小的乃是清河县张大户的远房侄儿!有个天杀的狗贼,仗着舔官府的腚沟子,使那绝户手段,生生夺了我张家的绸缎铺子根基!害得小的家破人亡,祖宗产业付诸东流!此仇不报,小的九泉之下也无颜见先人!” 他喘了口粗气,像是心头火燎,续道:“近日才得着准信儿!那狗贼有批顶要紧的苏杭细软南货,正从南边旱路往这京城里押运!就在这三五日内!小的…小的势单力薄,恨不能生啖其肉,却…奈何他不得啊!” 大官人说着声音里透着股子绝望的狠劲。 “只闻得三爷您手眼通天,跺跺脚四九城都得颤三颤!麾下兄弟个个是能翻江倒海、扯旗放炮的好汉!小的这才豁出性命,特来拜求三爷!” 西门大官人身子又矮了三分,姿态低到尘埃里,“但求三爷施展雷霆手段,替小的劫了那批货!事成之后,货物全归三爷,小的分文不取!” “只求断了那狗贼铺子的活水财路,看他栽个大跟头,灰头土脸!小的另备五百两足色雪纹银,权当给三爷和众位好汉兄弟们买碗断头酒喝!” 最后几字,说得咬牙切齿,恨意滔天。 癞头三静静听着,一只蒲扇大手无意识地搓着腰间那柄攮子的皮鞘,搓得油光发亮。 那双三角眼,透过沉沉黑纱,像两条冰冷的毒蛇信子,在西门大官人身上反复舔舐、盘绕,似要钻透那层布辨出真伪。 他身后的泼皮们,听得“劫货”、“五百两雪银”、“断头酒”几个字眼,眼珠子都瞪成了血葫芦,喉咙里“咕噜咕噜”直响,彼此交换的眼色里,贪婪的火苗“噌噌”往上蹿。 “你那仇家…姓甚名谁?是哪条道上的佛爷?”癞头三的声音陡然一沉,像块冰坨子砸下来。 西门大官人藏在黑纱后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冷极淡的笑意,声音却带着刻骨的恨:“此贼…唤作西门庆!清河县里一打听便知,人称‘西门大官人’!” “嘶——!”“西门庆?!”众泼皮如同被滚油泼了脚面,齐齐倒抽一口冷气,脸上那点贪婪瞬间冻住,化作惊疑不定的青白。 西门大官人冷眼瞧着这群泼皮骤然变色的嘴脸,心中那点猜测,登时如明镜般雪亮——果然是这伙贼囚攮的! 半晌死寂,癞头三才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像破风箱漏了气:“呵呵…西门大官人的‘故旧’…张大户的侄儿?嗯…倒也是段‘好姻缘’!” “你这活不错!”他身子猛地往前一倾,那股子混着汗臭和煞气的压迫感直扑西门庆面门,“不过嘛…这勾当是刀尖上跳舞,油锅里捞钱!容老子回去称称斤两,摸摸骨头,和兄弟们过过堂!” 他抓起桌上那豁了口的粗瓷茶碗,也不管滚烫,“咕咚咚”灌了个底朝天,酒气混着茶沫子顺着嘴角淌下,被他用袖子胡乱一抹: “明日午时三刻!还是这王记茶棚,爷再来听响儿!成,有你的富贵;不成,也有句敞亮话撂这儿!” “谢三爷,那小的等三爷好信儿!”西门大官人假作感激涕零,又是一揖到地。 癞头三再不多言,霍然起身,那踹在条凳上的毛腿一收,条凳“哐啷”倒地。 他朝手下歪了歪那颗油亮的癞疤脑袋:“扯呼!”五六个泼皮如同得了赦令的恶鬼,“轰隆”一声簇拥着他,踩得那破木楼梯“嘎吱”乱响、“咚咚”狂震,旋风般卷下楼去。 楼下原本还有几个探头探脑的茶客,早吓得屁滚尿流,钻桌子底下的钻桌子,溜墙根的溜墙根,茶棚里顷刻间跑得只剩个面如土色的掌柜。 一众泼皮离开了茶楼后。 一个满脸横肉、唤作“滚刀肉”的泼皮便按捺不住,嚷道:“三哥!真他娘是财神爷敲门!刚吃了那西门大官人一口肥肉,油星子还没抹净呢!这回咱弟兄可要再割一茬肥韭,发他娘个横…” “啪!”话音未落,癞头三反手一记兜脸掌,结结实实扇在“滚刀肉”腮帮子上!力道沉猛,打得那厮一个趔趄,“噗”地吐出口血沫子,半边脸眼见着肿起老高,黄牙缝里渗出血丝。 “夯货!”癞头三三角眼里凶光暴射,声音阴寒如九幽之风: “这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常言道:狗叼肉包子窜巷子,须防后头抡棍子!” “猪油蒙了心的蠢材!你怎知那戴斗笠的二人,真是张大户的侄儿?真和西门庆有血仇?!” “滚刀肉”捂着肿起老高的腮帮子,眼珠子瞪得溜圆,兀自懵懂:“三…三哥?他…他那话茬子可是有枝有叶,严丝合缝啊…” “呸!”癞头三一口浓痰啐在地上,捏核桃的手指节捏得“嘎嘣”作响,青筋暴突: “有枝有叶?严丝合缝?放他娘的狗臭屁!这四九城里,城狐社鼠、阎王小鬼遍地爬!边子巷、无忧洞,哪处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罗殿?他偏生就认准了老子这尊泥菩萨?” “嗯?”他三角眼凶光四射,猛地逼近“滚刀肉”,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还是说…这厮门儿清!知道老子前脚刚劫了那西门大官人的‘孝敬’银子?!” 他刹住脚步,那对三角眼像淬了毒的攮子,挨个儿在噤若寒蝉的众泼皮脸上剜过:“保不齐!这整出戏码,就是西门庆那厮下的香饵!想探老子的海底眼?甚或是…挖好了坑,专等着老子往里跳?!” 众泼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嗖”地窜上天灵盖,后脊梁的汗毛都炸了起来,牙关子忍不住“嘚嘚”打颤。 “那…那…三哥,这…这咋整?”“滚刀肉”舌头都打了结。 癞头三猛地站定,三角眼里那股子毒火混着奸猾,“腾”地烧成了两团鬼火,嘴角咧开,露出个夜枭扑食般的狞笑: “咋整?嘿嘿…就算他真是西门庆放出来的钩子,是专来钓老子的…老子怕他个鸟毛灰?!” 他手臂筋肉虬结,五指如铁钳般狠狠一攥!“嘎嘣——!”掌中那对盘磨得油亮的核桃,竟硬生生被他捏得四分五裂!碎屑簌簌从指缝间落下。 “老子就给他来个顺水推舟,将计就计!”癞头三的声音像砂轮磨着生铁,透着股血腥气,“他西门庆想下套子勒老子的脖子?老子就让他尝尝,那套子是怎么活活勒死他自己的滋味!” 他扫了一眼手下,凶光四溢:“管他是真是假,是人是鬼!只要老子去请动干爹他老人家,带上他那几十号顶盔贯甲、挎刀持弩的团练保甲铁骑!” “莫说是个陷阱坑,就是他西门庆布下的是刀山火海,老子也能给他连皮带骨,囫囵个儿吞个干干净净!渣都不剩!” 此言一出,几个泼皮如同被滚油泼了心,登时炸开了锅!“三哥高!实在是高!” “干爹他老人家出马,那还不是碾死个臭虫!” “跟着三哥和干爹,吃香喝辣,前程似锦啊!” “西门庆算个球!这回非把他蛋黄子捏出来!” 谄媚声、马屁声、狠话声混作一团,个个脸上堆满了阿谀奉承的褶子,恨不得把癞头三捧到天上去。 【又是万字,白天还有!求月票老爷们!送来保上历史前4!】 (本章完) 第158章 大官人扬名京城,受邀荣国府 第158章 大官人扬名京城,受邀荣国府 眼瞧着癞头三领着一群凶神恶煞“咚咚咚”踩得楼梯山响,旋风般卷出了王记茶棚。 雅间里那股子汗臭戾气尚未散尽,西门大官人端坐不动,黑纱笠子下的嘴角却已勾起一丝冰冷笑意。 不光是他,连身旁的玳安也觑出了蹊跷,慌忙抢上半步,压着嗓子,那声气儿里夹着七分惊疑、三分恍然:“大爹!小的…小的眼珠子可看一万个准信!” “方才戳在门口、活赛个门神般把风瞭哨那厮,虽只丢给咱个后脊梁,可那缩脖塌肩、走路脚尖外撇的贼形儿,不是那日在王招宣府正门前,被咱们揍得头破血流的‘过街鼠’张三,却是哪个!” 玳安咕咚咽了口唾沫,牙缝里挤出恨声:“敢情这起贼囚攮的!自打那回折了面子又损了人手,便把咱西门家刻在心尖子、恨进骨髓缝里了!这才勾搭上团练衙门的官兵,做下这桩没天理的勾当!” 言罢,他咂摸了下嘴皮子,犹自不信:“大爹!这团练保甲,好歹也算半个官府里的兵,这……这吃着皇粮的丘八,竟与泼皮串通一气做这剪径的营生?!” 大官人藏在黑纱后的眼风锐利如刀,鼻子里冷冷一哼:“哼!什么官兵不官兵,官字两张口,有钱便是爹,穿了衣服是官,脱了衣服是贼,一丘之貉,有甚稀奇!” 大官人顿了顿,又摇了摇头:“恐怕还不止!”他又道, “这群贼囚子,勾连的怕不光这京城团练保甲。能在京城地界,把咱西门府上出了趟门、行了几辆车都摸得这般清爽,想必清河县那头也生了虫!十停里有九停,还是赌坊里那群腌臜货弄鬼!” “不拘是谁!”大官人喉间咯咯作响,冷笑如冰渣子:“哼!既寻着了正主儿,敢吞了爷的八百两雪银,就得连皮带骨、本利俱全地给爷呕出来!” 玳安鸡啄米似的点头,脸上却浮起一丝忧色:“大爹英明!只是……这群泼皮瞧着也非全是蠢笨夯货,尤其那癞头三,三角眼里透着股子邪性…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他们…他们真能信咱这圈套?万一嗅出味儿来…” “识破?”西门庆嗤笑一声:“识破不识破,不重要?要紧的是他们生没生一副豹胆子!” 大官人把玩着手中的银锭:“今日这趟,头一桩要紧事,是探明那批货到底落进了哪个毛神的手爪子!如今,方才那起人的鬼祟情状来看,就是他们错不了,你又认死了过街鼠张三,便已是板上钉钉!” “至于这个套子?只要他敢把脑袋钻进来,便是拉开场子,大张旗鼓,明刀明枪地做过一场!拼的是谁拳头硬、刀子快、根脚深、靠山牢!有道是:炮仗塞裤裆,谁先捂裆谁孙子!” “若是这群贼厮不敢钻我这套子?”西门庆眼缝里寒光一闪,“那就说明在京城,他们也不过是些浮萍烂草,根基浅薄,势力不值一提!后头爷自寻门路拿捏他们!实在缠夹不清,多留他们几日狗命,等太师爷千秋寿诞过了,再慢慢炮制不迟!” “至于识破不识破?”大官人把银锭一收笑道:“爷做事,从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不拘是拍苍蝇还是打老虎,都要碾作齑粉,不留后患!何曾存过半分侥幸!” “倘若心中还算计着他们不识破而留着余力,何来硬碰硬?必输无疑!” 西门大官人站起身,踱到那扇糊着油纸的破窗前,用指尖轻轻撩开一条缝隙,目光如鹰隼般投向巷口。 正瞧见癞头三一伙刚转出巷子,那癞头三反手就是一个脆响的耳刮子,狠狠抽在身边一个泼皮脸上,抽得那泼皮陀螺般转了个圈,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大官人黑纱下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冷笑:“但愿这群不知死的鬼,有胆子敢接下爷的帖子!那时候,是神是鬼,阎王殿前走一遭便知!” 心中略一盘计,还是得更加小心些才是,手指略略一勾。 玳安正支棱着耳朵,见状连忙虾着腰,一溜小碎步抢到跟前,脸上堆着十二分的伶俐:“大爹,您吩咐?” 西门庆摘下帽子慢悠悠呷了口凉茶,眼皮也不抬,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爷往日教过你,摸门路要如何?” 玳安腰弯得更低,眼珠子滴溜一转,背书似的麻溜儿答道:“回大爹的话,小的烂熟在心!摸门路,要自下而上,如同蚂蚁搬山,一层一层地爬!先啃硬土,再钻细缝,须得耐烦,磨得那门槛油光水滑,方能见真章!” “嗯。”西门庆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认可,这才撩起眼皮,那目光如冷电般在玳安脸上扫过,“如今,衙门口那起帮闲,爷也赏过脸、撒过钱了,味儿也嗅了个七八分。再想往深里探,套那团练保甲衙门里的门道筋骨,你说,该寻谁?” 玳安闻言,两道稀疏眉毛紧紧绞在一处,手指头在裤缝上无意识地搓着,嘴里念念叨叨:“门口的兵卒?那些站桩的,顶多瞧个皮毛…不对不对…” 他猛地一顿“叭!”地一拍大腿根子,两眼放光:“有了!自然是衙门里那些‘鞋底人’!” “哦?”大官人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嘉许,“说下去。” “那些个‘鞋底人’!”玳安来了精神,“专在衙门里跑腿传话、递送文书、洒扫听用,管事的心腹、书吏的偏好,他们最是清楚!就是那门槛下的缝隙,也钻得进去!找他们,比找那正经官身的老爷还灵便!” “算你明白。”西门大官人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那笑声却带着股子阴冷算计,“正是这帮钻营缝儿的。去,不拘银子使唤,大胆的,给爷细细地摸!” “把这团练衙门里,管马房的是哪个头目?手下使唤的又是哪几号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平日里有何嗜好?是贪杯还是恋赌?与哪处勾栏瓦舍往来密切?” 他顿了顿,指关节叩了叩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把这些‘鞋底人’的底细都给爷摸透!查清哪个管事、哪个做事的门路喜好,是贪财还是好色,是吃硬还是服软…一条条、一件件,给爷打探得明明白白!摸透了,速速来报!” 玳安听得血脉偾张,仿佛得了将令,把胸脯拍得山响:“大爹擎好儿吧!小的省得!小的这就去钻营,保管把那衙门里的犄角旮旯都给您掏摸清楚!” 西门庆吩咐已毕,也不多言,转身便骑马往李师师那别院去。玳安得了主家钧旨,如同得了圣旨牌儿,一溜烟儿钻入市井人丛,自去寻那“鞋底人”的鼠穴蛇道,按下不表。 却说那泼皮首领癞头三,回去后一顿收拾,离了边子巷,七弯八绕,熟门熟路,一头便撞进京城僻静处一条腌臜巷子。 巷子尽头,独独一座小小院落,墙皮剥蚀得似癞痢头,门板朽坏,半扇歪斜,透着一股子破落户的霉烂晦气。 他方蹭到门前,手还未曾叩响那锈迹斑斑的门环,就听得院内妇人骂声陡然拔起,尖利刺耳,直穿透那薄墙纸,扎进人耳窝子里: “天杀的窝囊废!老娘倒了八辈子血霉,瞎了眼跟了你个没用的囊揣!整日价在外头装得人五人六,骑马耍枪充大爷,回了家连个响屁都放不出一个!” “钱?钱挣不来半吊!官?当个鸟官连个品级芝麻粒儿都没有!空顶着个团练的虚名儿,那点俸禄还不如街上敲梆子的穷更夫!” “你这宝贝嫡亲儿子想吃口时新果子都指不上你这废物点心!你还有脸活着回来?不如死在外头喂了野狗,倒省了老娘一口棺材板钱!” 骂声未绝,只听“吱嘎”一声怪响,那扇朽木破门被人从里猛力拽开,一个穿着半旧不新、浆洗得发白团练保甲号衣的中年汉子,几乎是滚地葫芦般跌将出来,不是那史大人又是哪个? 但见他:头上那顶官帽歪斜得压住了半边眉毛,脸上灰扑扑沾着尘土,更有几道细细的血檩子——显是妇人指甲刮出的红痕——横在腮边,端的是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官相? 癞头三那只悬在半空的手,正与这仓皇鼠窜出来的史大人撞了个四目相对!霎时间,连空气都僵住了。 史大人万没料到门外竟杵着个人影,尤其还是自己新近收的这便宜义子! 他一张老脸“腾”地涨成了猪肝色,慌忙抬手去扶那歪斜的官帽,手指头都打着颤,又忙不迭去掸那号衣前襟,仿佛上头沾了千斤重的灰,喉咙里干咳两声,强挤出三分镇定,眼神却像没头苍蝇般乱撞:“咳…咳咳…是癞头三啊?你…你在此处作甚?” 癞头三那对三角眼滴溜一转,满肚皮的机灵劲儿全用在了此刻。 他慌忙缩脖塌肩,虾着腰,脸上挤出十二分的谄笑,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骂詈和眼前义父大人的狼狈相全是幻听幻视:“义父大人!小的给您老请安了!小的…小的也是刚蹭到这儿,正有要紧事想寻您老!您老辛苦!辛苦!” 他嘴里说着奉承话,眼风却早不受管束,贼忒忒地往那半开的门缝里一溜——影绰绰还瞥见门内一个妇人身影,怀里抱着个正嚎啕大哭的三四岁小童,满面怒容,柳眉倒竖,犹自恨恨地瞪着门外。 癞头三那双邪性的三角眼,早把史大人这副狼狈相死死勾住、钉在心里,与他平日在衙门口抖擞的那副威风反复比量,翻腾个不休—— 眼前这汉子:官帽歪斜遮了半张脸,号衣沾灰似滚了泥塘,腮边几道血檩子刺眼,腰杆子塌得如同抽了筋! 衙门里的史大人?嗬!那可是身高八尺、膀阔腰圆的魁伟人物!面皮紫膛,一部钢针也似的络腮胡戟张着,端坐马上活脱脱半截铁塔戳在道中! 那杆浑铁点钢枪舞动起来,马战端的是泼水难进,虎虎生风,连那团练杨大人还什么将门之后,也常在他手下走不过三五个回合! 更有一手神射的绝活,百步穿杨只当等闲,校场演武时但见他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赢来满堂雷也似的彩头!端的是条响当当、硬邦邦的汉子! “可谁他娘的能想到…”癞头三眼风毒蛇般朝那半开的门缝里一溜——里头那叉腰戟指、唾沫横飞的妇人身影越发清楚:不过是个身量干瘪似秋后枯柴、怀里还吊着个哭丧娃的寻常婆娘! 莫说比不得丽春院里水葱似的头牌粉头,便是街口卖炊饼的王婆子,也比她多二分活人气儿! “啧啧!真他娘的是卤水点豆腐,母夜叉降伏罗汉金刚!”癞头三肚肠里冷笑一声,啐道: “饶你身高八尺、枪疾箭准,马战无双,是条翻江倒海的蛟龙,是只啸聚山林的猛虎,也架不住家里蹲着只胭脂虎! “古话儿说的一点不差:英雄难脱闺房柙,好汉也怕夜叉枷!端的至理名言!” 癞头三肚里念头电转,面上却快如疾风! 双手抱拳过顶,腰杆子一折到底,冲着门缝里那凶神恶煞的妇人就是一个极其油滑、透着骨子熟稔的深躬大喏,嗓门拔得又尖又亮:“义母大人在上!小的癞头三,给您老人家请安了!您老万福金安,寿比南山呐! 这一声熟门熟路的“义母”外加一个恭敬的肥诺,果然让那妇人脸上的怒色稍缓。 她叉腰的架势松了些,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癞头三——这小子隔三差五总来送“孝敬”,顺带也给自己捎点针头线脑、零嘴果子,嘴又甜,倒算是个“懂事”的。 可今日…妇人那双精明的双目在癞头三空着的双手上一扫,蜡黄的脸立刻又沉了下来,撇着嘴,那尖利的嗓音带着明显的不满:“哼!空着俩爪子就来了?这安请的,可够‘诚心’的啊?” 癞头三心头雪亮,脸上却堆出十二万分的歉意和亲热,忙不迭地从怀里摸索,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小包。 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递到妇人眼前:“义母恕罪!恕罪!小的该死!今日来得实在匆忙,想着先给义母请安要紧,竟把这点小心意给揣怀里忘了!该打!该打!” 他作势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蓝布小包口子微开,露出里面白的银子,足有二两重!“义母您消消气,这点散碎银子,买点玩意甜甜嘴儿!” 那妇人眼睛瞬间亮了!脸上的阴云如同被大风吹散,蜡黄的脸皮甚至挤出了几道像老树皮绽开似的笑褶子。 她一把抓过银子包,在手里熟练地掂了掂分量,又捏了捏成色,这才满意地揣进怀里,嘴里虽然还硬着,语气却已软了八度:“哼!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比你那…” 她习惯性地想骂史文恭,瞥了一眼旁边面如死灰的丈夫,又看看揣进怀的银子,似乎觉得再骂下去也索然无味,便不耐烦地挥挥手: “…罢了罢了!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儿杵门口喝风呢?有话进去说!老娘还得哄这小祖宗!” 她抱着依旧抽噎的孩子,转身就往屋里走,临了还不忘回头对癞头三补了一句,声音带着点难得的“温和”: “三儿啊,你俩聊着,我进去了!”说罢,“哐当”一声,进了内屋把那扇破门关上。 癞头三见史大人脸色阴晴不定,忙凑前半步,压低嗓门,那声音却带着钩子般钻人心缝: “义父,天赐良机!有一笔泼天大的油水,正等着咱爷们去捞!要干,就得趁热再来一票,跟上回那趟‘买卖’一个路数!” 史大人方才踏出自家院门,脸上那点狼狈气儿早被秋风吹了个干净,此刻面皮绷紧如铁,眼神也沉了下来,恢复了满脸沙场烈气,只冷冷吐出三个字:“甚事体?” 癞头三三角眼左右一溜,见巷子空寂,这才贴着史大人耳朵根子,将那桩“买卖”的根底、关窍,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遍。 末了,他觑着史大人脸色,阴恻恻添了把火:“义父您圣明!倘若那厮真是为张大户家子侄寻仇来的…嘿嘿,这可是送上门的两笔横财——仇家的买命钱,连带那趟货的油水,都归了咱囊中!” “可若…若真是那清河县的西门庆在背后使绊子,给我等设圈套…”他故意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像毒蛇吐信般瘆人,“…咱此时若不先下手为强,做掉他个干净利落,等那厮缓过气来,真个钻营到京城,走了开封府的门路…” “嘿嘿,到时候莫说杨团练那顶官帽戴不稳当,便是义父您这辛辛副手实缺,怕也得…‘咔嚓’!”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里的凶光一闪而逝。 史大人心头一凛,面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沉声问道:“此事…杨大人那头,你透了口风不曾?” 癞头三把头摇得似拨浪鼓,嗤笑道:“他?他自矜是杨家将门之后的金贵种儿,这等‘腌臜’事体,面上自然是不屑沾手的!” “可您老放心,规矩咱懂!跟上回一样,咱把首尾料理干净,油水的大头儿,自然还是孝敬到他府上。他只管坐地分金,稳当得很!这些个勋贵子弟,都穷成啥样子了,让他做事嫌脏,拿钱却不嫌。” 史大人默然,眼珠子在深陷的眼窝里转了几转,显是心头天人交战。那破败小院、婆娘刻薄的骂声、儿子嚎哭要吃果子的模样…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 癞头三何等油滑?早将义父这点心思看透!他立刻又凑近些,声音里带着蛊惑人心的热切: “义父!上回那一票,您这小院儿…不就稳稳当当置办下了?这回若成了,何止是院子?往后义母穿的是遍地金缕的袄儿,戴的是赤金点翠的头面!小兄弟读书进学,更不在话下!” 癞头三觑着史大人脸上那点犹豫像水波似的晃荡,心知火候已到,忙将那最诱人的饵料抛了出来,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敲在史大人的算盘珠子上: “义父!您细想想,小弟这般伶俐的人儿,义母大人疼得眼珠子似的,岂肯让他学您这身马上无双的武艺?” “倘若读书,那太学、国子监自然是不敢想的,可便是寻个正经八百、能教出几个秀才相公的好私塾——喏,比如州桥南边那家‘状元堂’,束脩一年就得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头,在史大人眼前用力晃了晃:“五十两雪银!这还只是明面儿上的‘贽见礼’!逢年过节,先生家的茶汤钱、笔墨纸砚的‘例敬’、同窗应酬的‘份子’…林林总总,一年下来,没个百十两,休想在那门槛里站得稳当!” 他见史大人眼皮猛地一跳,知道戳中了要害,立刻又加了把猛火,声音里透着股市井的“实在”: “这还只是蒙童开笔的销!等小弟稍大些,要正经拜师学举业,那费更是海了去了!请个稍有名望的西席先生坐馆,一年束脩、四季节礼、三牲酒水…嘿嘿,没个数百两打底,连先生的面都见不着!” “义父啊,您这身本事,战场上能搏个前程,可在这东京汴梁城里…想给儿子挣个清贵的前程,靠那点微末俸禄?难!比登天还难!眼前这泼天富贵,就是老天爷赏给小弟的读书钱!是给他垫脚、让他将来能挺直腰杆做人上人,不用再…咳,不用再像咱们似的,在这腌臜巷子里打滚的登天梯啊!” 最后这几句话,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史大人心尖最软的那块肉上。他眼前仿佛真看见儿子穿着簇新的儒衫,捧着书本…又想起婆娘骂他“连个果子都买不起”的尖刻。 那点犹豫,瞬间被这赤裸裸的利诱和对未来的恐惧碾得粉碎! 史大人脸上那点阴晴不定的神色猛地一收,眼神变得浑浊而狠戾。 他喉结滚动,重重地咽了口唾沫,仿佛将最后一点良知也咽了下去,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干!” 史大人与癞头三在腌臜巷尾密谋如何算计西门庆性命不表。 西门大官人,此刻正端坐于汴梁城一家临街酒馆的雅间内,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等那心腹小厮玳安打探消息归来。 他面上虽沉静,眼底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焦灼——这京城的水,比他清河县的狮子街,可深了万丈不止! 殊不知,此刻的汴京城,恰似一瓢滚油泼进了冰水窟窿,炸开了锅! 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正以风雷之势,穿透重重朱门绣户,钻进了那些煊赫勋贵的耳朵里: 今年官家御笔亲点的“画状元”,竟非翰林待诏,亦非名门才俊,而是京东东路清河县一个名唤西门庆的商贾! 这已足够骇人听闻,更令满朝朱紫惊掉下巴的是后续——官家竟特旨,授此商贾以显谟阁直阁! 显谟阁!那是何等清贵之地?里头挂着“直阁”衔的,哪个不是官家心腹、朝廷股肱? 太师蔡京,正一品,权倾朝野,有太阁学士头衔不知是四个还是五个,没什么稀奇。 枢密使童贯从一品,掌天下兵权,有此太阁学士头衔也不稀奇。 枢密院事蔡攸正三品,天子近臣,蔡太师之子,也不奇怪。 节度使种师道正二品,人称“老种经略相公”,西军宿将,实权在握,有几个学士头衔也不在话下。 但可见这“显谟阁直阁”是何等职衔? 虽非宰执之尊,品阶随实职而定,多少十年寒窗、金榜题名的两榜进士,熬白了头发也未必能摸到边的清华位置! 官家竟轻飘飘地,给了这远郊清河县的商贾西门庆! 这件事不单他们想不通,兰台寺大夫林如海御史也想不通。 林如海脚步灌了铅也似,沉甸甸踱出那朱漆宫门。 身上那件簇新的绯色官袍,叫深秋暮色一裹,竟也褪了光彩,灰扑扑如同隔年旧缎。 一张脸更是阴得能拧下三斤苦水——今日大朝会,非但没盼来面圣的恩旨,反撞见一桩塌天祸事:官家在崇政殿后苑赏画,竟一头栽倒,昏厥不醒! 此刻宫门紧闭,禁军如临大敌,太医署的人影在门缝里鬼魅般穿梭,难怪九门齐闭,这皇城根儿下,连风都透着一股子铁锈般的死气! “唉…”林如海一口浊气叹出来,里头裹着说不尽的疲惫与惶惑。 此番奉旨回京述职,打上路起就透着邪性。行程催命似的赶,入了京却又被晾了多日,不得召见。如今更撞上这天崩地裂的勾当! 心头那点因回京而生的热望,早被这兜头冷水浇得透心凉。偏生方才在宫门外等信儿时,又听得几个同僚凑在一处咬耳朵,议论着另一桩奇闻——他那清河县族亲的通家之好! 自己欣赏想要招揽过来的那位西门大官人,竟平地一声雷,被官家御笔点了“画状元”!更骇人的是,还特授了显谟阁直阁的荣衔! “显谟阁直阁啊…”林如海把这几个字在舌尖上滚了滚,一股子酸涩混着荒谬直冲脑门。 才几日不见?这西门大官人竟从个钻营市井的商贾,摇身披上了这层读书人梦里都不敢想的清贵皮! 不谈品阶,论荣耀比他这熬了半辈子资历的兰台寺大夫,竟也低不了太多! “这世道…真真是鬼打墙了!”林如海只觉得脑仁儿里塞了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 官家昏迷、西门骤贵…这两档子事搅在一处,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乎劲儿。 心中烦闷欲呕,他信步踅到离宫城不远的丰乐楼。 这楼高耸入云,飞檐斗拱,是汴京一等一的销金窟、消息窝。林如海约了方才朝会上几位久未碰面的同僚,想在此吃杯闷酒,吐吐胸中块垒。 可刚踏上二楼那猩红如血的波斯毡毯,猛听得头顶一个又惊又喜的声音:“这不是林大人吗?巧极了!学生有礼了!” 林如海心头一跳,循声抬眼。 只见临窗一席锦绣堆里,一人正满面春风地站起身来——头戴金线攒珠的逍遥巾,身着团簇锦的潞绸直裰,腰间玉带生辉,端的是玉树临风!不是那清河县翻云覆雨的西门大官人,更是哪个? 林如海脸上那温煦得体的笑容瞬间堆起,远远竟是抱拳拱手,口中道:“西门大官人!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缘分呐!” 西门庆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恭敬架势弄得一愣,心里直犯嘀咕:这林如海遇着事了?前些日子在清河县,这林大人虽看重自己,也不过是言语抬举,何曾这般郑重其事地行起官礼来?倒像是见了平级同僚一般! 正自狐疑,却见林如海已凑到近前,脸上笑容未减,眼底却浮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压低了嗓子,带着三分调侃七分深意道:“大官人,几日不见,我这称呼…怕是要改口尊一声‘西门显谟’了?” “显…显谟?”西门庆脸上那笑容“唰”地僵住,里头盛满了货真价实的懵懂,下意识地反问:“林大人…您…您这话从而说起?什么显谟?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林如海见他这副全然不知情的憨傻模样,心头那点荒谬感简直要冲破天灵盖,不由得笑出来,摇头叹道:“看来大官人是真蒙在鼓里!这也难怪,如今九门关闭,圣旨还未曾出皇宫。” “等你回到清河县府上,自有天使登门宣旨,那泼天的富贵、耀眼的荣华…已在半道上飞跑着寻你去了!” 他顿了顿,觑着西门庆那张从茫然的脸,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显谟阁直阁啊…大官人!如此圣眷如烈火烹油啊!这份天恩,可比那‘画状元’的虚名…又重了千钧万钧不止!” 西门庆心中这才明白过来,念头急转,自己只不过为了这《蜀素帖》而来,想不到还有意外收获。 虽然心中高兴,日后再也不用对任何说小人,哪怕蔡京一品当前。 但对这没有实权的画饼却也没有到欣喜若狂的地步,对着林如海躬身道:“林大人抬爱了!学生不过是个粗鄙商贾,侥幸得了官家青眼,偶弄笔墨,博了个‘画状元’的虚名罢了。至于这‘显谟阁’…学生见识浅薄,只知是官家恩典,具体是何等尊荣,实在惶恐,不敢妄测。” 他嘴上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显谟阁直阁”不过是街市上新得的一匹好缎子,顺手便披上了身。 林如海见他这般作态,心头猛地一震! 只见这西门大官人,听闻如此石破天惊的恩旨,竟只是微微一怔,旋即恢复如常,眉宇间不见半分狂喜失态,反倒透着几分谦冲自牧的淡然! 这份养气的功夫,这份荣辱不惊的城府…哪里还像个钻营市井的商贾?分明是庙堂之上,那些深谙韬晦之道的清流重臣风范! 一时间,林如海心中那点酸涩、荒谬、疑虑,竟被一股油然而生的肃然起敬所取代。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金榜题名,初授兰台寺大夫这等清流美职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连着三日,阖府上下如同过年,自己更是激动得夜不能寐,在书房里将那身青色官袍摸了又摸。 可眼前这位西门显谟,骤然得了比自己那“兰台”更清贵、更近天颜的“直阁”之位,竟如饮一杯寻常茶水般平淡! 想到这里,又想到自己那可怜女儿在清河县还要这位大官人照料,林如海略一拱手,神色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大官人,方才朝会上约了几位同僚在楼上雅间叙旧,此刻不便久谈。” “本官此番回京,暂住在荣国府中。大官人若晚间得暇,不妨过府一叙?” 【又爆更近两万了,西门老爷们!!来保求月票!!】 (本章完) 第159章 万事俱备,贾府作画 第159章 万事俱备,贾府作画 西门大官人应了声,那林如海便点头拱了拱手,身影一折,往那二楼雕包厢里去了。 大官人踱回临窗的座头,端起那盏吃剩的残茶,咕咚一口灌下喉去,目光依旧黏在窗外熙攘的人流里,只等玳安那小厮的踪影。 这边厢,那堂倌儿一张脸上堆砌着十二万分的谄笑,凑上前来,那腰弯得几乎要折了:“贵客万福金安!不知贵客今日用些什么?” 大官人收回些窗外的目光,随意道:“初临宝地,不晓得你这里的路数,你且拣那拿手精细的,说来听听。” 那堂倌一听,精神头儿更足了,腰板略直了直,舌头底下仿佛抹了蜜油,一串话儿滚珠般吐将出来,字字句句透着股子庖厨里的金贵与讲究: “哎——呀!大官人您这话可问着了!头一道,必得是咱樊楼镇店的‘洗手蟹’!那蟹,非是苏州太湖深处顶大顶肥的青背金爪不可!个个儿活蹦乱跳,现吃现蒸,立时由专使的小幺儿用银签银剪伺候着,趁热拆解” “配的姜醋碟儿,那是选顶嫩的芽姜,那醋,必得是镇江老窖里十年以上的陈香醋,倒出来清亮亮,滴一滴在玉碟里,能映出人影儿,泛着琥珀似的光!” “第二道,‘莲鸭签’!取的是填鸭胸脯上最嫩的那块活肉,片肉的师傅,那刀工讲究个‘蝉翼透光’!片得薄如无物,裹上用鸡蛋清和了秘料调出的金丝细面糊,下油锅炸。” “火候是顶顶要紧,多一息则焦,少一息则软,非得炸得层层酥脆,形如那池中金莲初绽,不多不少,一朵八瓣儿,瓣瓣分明,少一瓣儿,这菜便不要贵客的钱! ”第三道,‘羊头签’!羊头须是现宰的羔羊头,蒸煮得烂熟。片肉的师傅,那刀得稳如泰山,片出来的肉片儿,薄得能透光写字,铺在宣纸上都能瞧见底下的墨痕!” “尤其那羊眼珠儿,务必要完整剔出,水晶冻儿似的,颤颤巍巍,不能破了一丝儿皮!蘸料是新焙的椒,石臼里细细舂成末儿,拌上塞外运来的青盐,那才叫一个提鲜!” 他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喉咙里咕噜一声,咽了口馋涎,续道:“第四道” “行行行!”大官人大手一挥:“就这三道给我上来!酒呢?有甚好酒?” 这堂倌儿笑着说道:““酒么——贵客,自然要配顶好的!‘眉寿堂’窖藏了整整二十年的‘琼酥’!小的亲自去取,用咱楼里那套官窑烧制的天青釉温酒壶,隔水温着,热得滚烫,烫口才好下喉!” 西门大官人听着堂倌儿这一番舌灿莲、极尽工巧的描摹,眼皮微抬:“都上来吧!” 不多时,珍馐罗列案前: 一只定窑白瓷大浅盘,托着两只橙红透亮、膏黄满溢的巨螯大蟹。蟹壳油亮,蟹黄如凝固的赤金,蟹肉赛雪。 旁边一碟嫩黄姜丝配着深琥珀色的香醋,银签子、银锤、银剪一应俱全,寒光闪闪。 西门大官人伸出修长手指,拈起银签,轻轻一剔,一大块颤巍巍、凝脂般的蟹黄便落入小碟,蘸了姜醋送入口中,闭目细品,喉间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 青玉盘中,八朵金灿灿的“莲”盛开。西门大官人用银箸夹起一朵,咬开酥皮,内里是嫩滑多汁的鸭脯肉,热气裹挟着鸭脂与面香的混合气息直冲鼻端。他细细咀嚼,酥脆与嫩滑在口中交织,酥而不焦,鸭肉鲜嫩! 细瓷碟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薄片,羊脸肉白中透粉,羊舌嫩红,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几颗完整的、水晶冻儿似的羊眼珠。 西门大官人夹起一片连着羊眼的肉片,蘸了椒盐,送入口中。羊脸肉软糯中带着一丝筋道,羊眼珠在齿间轻轻一咬,“噗”地一声,爆出一点滑腻的汁液。 孙雪娥做的菜肴好则好,但比起这精细手段,真如乡野村夫的粗劣嚼裹一般。 正吃着,却见楼下一个半大猢狲似的精瘦小子,腋下夹着一卷物事,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竟顺着丰乐楼外侧的廊柱,猴子般敏捷地爬了上来! 隔着雕木窗,压低嗓子喊:“官人!官人!新出的‘快活林’小报!” “东京城里顶新鲜的‘瓦舍消息’!李师师娘子昨夜在矾楼会了谁?” “赵元奴娘子新谱的曲子为谁而作?” “京城九门为谁而封?” “王京奴娘子与那太学生……嘿嘿,官人可要一份?只要五十文。” 西门大官人觉得有趣,摸出铜钱递出去。 那小童闪电般塞进一卷粗糙的桑皮纸,又警惕地左右张望一番,哧溜一下滑下柱子,瞬间消失在人群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大官人展开那“小报”,只见上面墨迹淋漓,语焉不详又极尽香艳之能事地编排着各大行首的绯闻轶事。 楼下一声声借过,唤回大官人目光,只见一个“闲汉”,头戴青头巾,天凉还身穿半臂短衫,胳膊上肌肉虬结。 他一手稳稳托着一个巨大的红漆食盒,高高垒起三四层,另一手还拎着一个酒坛,脚步却飞快,口中高喊: “借过!借过!‘会仙楼’的‘百味羹’、‘炙獐子’送到李府!莫挡路!” 他身形灵活地在车马人流中穿梭,如履平地。这正是汴京城鼎鼎大名的“逐家索唤”小哥。 已是夜边,楼脚下人声鼎沸如煮海翻锅,都如这两人一般,市井百态尽收眼底。 各色食摊、货担挤得满满当当,吆喝声此起彼伏,比着赛地往楼上贵客耳朵里钻。 “香果子!蜜煎雕!”“刚出炉的旋炙猪皮肉!脆筋巴子!”“冰雪冷元子”“滴酥水晶鲙”! 空气里五味杂陈,脂腻香、果子甜、鱼腥气、汗酸味儿,被午后的日头一蒸,浓得化不开。 稍远处,那座横跨汴河的虹桥,更是热闹得如同开了锅的蚂蚁窝。 桥上行人摩肩接踵,车马驴骡挤作一团。 桥栏边,一个弄“药发傀儡”的艺人正要点火,竹竿上悬着的木偶彩衣鲜艳。 旁边使“水傀儡”的,在木围子里引动机关,木人在水面上行走如飞,引得一片喝彩。 桥下汴河,百舸争流。 官家的漕运大船,沉富商的客货船,打渔运货的小舟,如梭子般在缝隙里穿行。 几艘满载歌妓的“梢”缓缓驶过,纱帘半卷,露出里面云鬓颜、锦衣绣袄的倩影,娇笑声、琵琶声随着水波荡漾开来,引得桥上闲汉们伸长了脖子,恨不能变成水鸟飞过去瞧个真切。 端的是:繁华迷眼,心猿意马! 不一会就见远处玳安牵着马走了过来。 只见他气喘如牛,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脸膛子涨得通红,发髻也有些松散,显是刚从人堆里拼命挤上来。 他顾不得喘匀气,也顾不上擦汗跑上楼来,一眼找到西门大官人,跑进低声说道:“爹!小的回来了!那团练保甲衙门里,小的使了钱,寻着个几个鞋底人,借着法儿打听清楚了……” 说着便把得到的消息都详细的说了一遍。 西门大官人微微颔首,那根沾着蟹油的手指,在猩红毡布的桌面上轻轻一点,清了清手上的油脂。 “好,玳安,长进了,做的好!”西门大官人侧过身,示意玳安再靠近些。 玳安忙不迭地又将耳朵贴过去,大官人仔细交代该如何如何 玳安连连点头:“是,大爹!我这就去” 西门大官人指了指桌上:“急什么?跑了一晌午,肚里没食儿怎么行?坐下,我在给你喊两菜,垫补两口再走。” 玳安却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爹疼惜小的,小的心领了!只是……只是这酒饭一下肚,暖洋洋的,人就容易犯困打瞌睡!眼下这差事,干系着爹的大事,小的就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也得把精神头儿绷得紧紧的!” “万一误了爹的布置,小的就是死一百回也抵不了过!小的这就去!” 他说完,冲着西门大官人深深一揖,随即转身,脚步放得又轻又快,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下楼梯,瞬间便融入了楼下鼎沸的人声光影之中。 大官人则自己吃得五脏六腑都熨帖了,蟹黄的丰腴混着琼酥的酒力在血脉里暖烘烘地走窜。 他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那堂倌儿便弓着腰溜到跟前:“贵客洪福!您老用舒坦了?小的伺候结账!” 大官人鼻腔里哼出个“嗯”字。 堂倌儿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声音不高,却透着股算盘珠子拨响的精明:“回贵客,太湖‘洗手蟹’两对,时价足纹银二两。” “‘莲鸭签’一碟,八钱银子。” “‘羊头签’一碟,五钱银子。” “‘蟹黄馒头’两屉,每屉六钱,计一两二钱。” “‘眉寿堂’二十年‘琼酥’一壶,窖藏金贵,足纹银三两。” “雅座‘摘星阁’茶汤炭火侍奉钱,三钱银子。拢共是……七两八钱雪纹银!” 西门大官人眼皮都没撩一下,他慢悠悠从腰间解下个沉甸甸的玄色织锦荷包,袋口金线抽绳一拉,倒出几锭切割整齐、雪亮亮的官银小锞子,又捻出几块散碎银子,往那猩红毡布上一推,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喏,八两整锭的官银,余下的,赏你买酒吃。” 堂倌儿声音都变了调,这二钱银子也不少了:“哎哟我的活菩萨!谢大官人厚赏!您老真是财神爷座下的金童转世!小的给您磕头了!祝您老指日高升,日进斗金,妻妾和美,子孙满仓……” 马屁如同不要钱般喷涌而出,捧着那堆白的银子,腰弯得几乎折断,倒退着蹭下楼。 西门大官人整了整湖襟口,施施然踱出,看了看时间牵着马儿往荣国府方向走去。 此刻,暮色四合,白日里的喧嚣非但不减,反被万千灯火点燃了人间欲海。 一路招牌挂满了彩灯。 什么“刘家上色沉檀拣香铺”,“曹婆婆肉饼店”,“王“家罗锦匹帛铺”,“赵太丞家药铺”,招牌带着光彩层层迭迭,远远望去如同燃烧的宝塔。 各色摊贩前都挑着“栀子灯”,卖“梅汤”、“冰雪甘草水”的担子,小铜盏敲得叮当响。 卖“滴酥水晶脍”、“辣脚子”的摊子,食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更有那“傀儡戏”、“影戏”的棚子,锣鼓点子敲得震天响,引得孩童尖叫欢笑。 西门大官人一路走来听见。算算时辰,林如海那边该是候着了。 他这才抖擞起精神,上马来到那煊赫的荣国府踱去。到了那朱漆兽头大门前,石狮子旁站着几个挺胸迭肚的豪奴。 大官人庆整了整衣冠,上前报了名号:“烦请通禀,清河县西门庆,应林大人之邀前来拜会。” 门子一听“林大人”和“西门庆”这名号,脸上那点倨傲立刻换成了十二分的恭敬。 其中一个伶俐的飞跑进去通传,不多时,便见一个穿戴体面的管事疾步而出,深深一揖:“西门大官人!林老爷早吩咐下了,快请进!我家老爷也在里头候着呢。” 管事引着西门庆,穿廊过院,绕过几处雕梁画栋、木扶疏的庭院,来到一处临水的小轩,名曰‘梦坡斋’。 轩内陈设古朴雅致,书卷盈架,墨香隐隐,壁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 轩内,林如海正与一位身着石青色直裰、面容端肃、留着三绺清须的中年官员对坐品茗。 那官员眉宇间自带一股书卷气,却也藏着几分勋贵子弟的矜持与刻板,正是工部员外郎贾政。 见西门庆进来,林如海含笑起身:“大官人来了!快请快请!” 他转向贾政,介绍道:“存周兄,这位便是我常提起的,清河西门显谟!官家亲口御封的‘画状元’,如今可是圣眷优渥啊!” 贾政听得“显谟”二字,心头便如被小锤子敲了一下! 他苦读圣贤书,寒窗数十载,熬到须发微霜,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 能入“阁”是他这种读书人一生梦寐以求的事,就连林如海都艳羡,更何况是他。 他眼中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酸涩,面上却不敢怠慢,连忙离座,对着西门庆便是规规矩矩地“平官礼”: “哎呀!失敬失敬!原来是西门显谟!如海兄确曾多次提及,言道清河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上通庙堂经济,下达丹青妙笔,乃是文武全才,圣心独眷!” “今日得见尊颜,方知显谟竟是如此年少俊彦,英华内蕴!政,佩服之至!” 贾政心里那点读书人的清高却像被猫爪子挠着。他素来对诗词讥讽过“雕虫小技,壮夫不为”。 可画技是打死不敢嘲讽的。 当朝太师蔡京便是书画大家,官家更是痴迷此道,推崇备至。 这贬低画技的话,借他贾政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露出丝毫不屑表情。 大官人早将贾政眼中那转瞬即逝的羡慕看在眼中,口中谦逊道:“大人言重了!学生一介鄙夫,蒙官家错爱,恩赐微职,实是惶恐万分。些许末技,不过是娱情遣兴,岂敢当大人如此谬赞?” “今日得见两位大人,实是庆之幸事,正要聆听二位大人教诲。”说罢,又对着林如海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贾政贾存周冷眼打量着这位新晋的“西门显谟”。 只见他对自己执礼甚恭,言谈间谦和有度,应对得体,全无半分市井商贾的粗鄙铜臭,也无骤得高位的轻狂骄横。 那副温文尔雅、进退有据的模样,竟隐隐透出几分饱读诗书、涵养深厚的儒生气度! 心中顿时越发肃然,引西门庆上座,又殷勤命小厮换上新沏的雨前龙井,口称“显谟”,礼敬非常。 三人分宾主坐定,寒暄了几句朝廷风物、京中逸闻。 林如海见气氛融洽,便放下茶盏,对西门庆笑道:“显谟,今日约你前来,实是有一事相求。” 大官人也没有多寒暄:“请讲!学生能做到必全力,报大人知遇之恩。” 林如海见西门庆如此爽快,心中甚喜,便道:“早上朝会匆匆结束后,听得米元章在我等面前盛赞,言道西门显谟画人肖像‘形神兼备,毛发欲动,直如摄魂夺魄’!他远不如也!” “我心痒难耐。今日厚颜,想从西门显谟手中,讨得一副墨宝小像,不知显谟可肯赏脸?” 大官人闻言,微微一滞,笑道:“这有何不可,只是……今日来得仓促,未曾携带我那套趁手的画具!恐难尽善尽美……” 林如海听后大喜过望,面上虽还端着持重,那眼底的笑意却藏也藏不住。 他老怀大慰,暗忖道:“天可怜见!此去江南盐务繁巨,经年难返,又恐其他意外,我那玉儿留在这里,父女天各一方,连个念想也无!若能得这西门显谟妙手,画下我这一副形容,留给玉儿,也好安慰她寄人篱下之苦,略解孺慕之情……岂不强过千言万语? 想到此处,笑着指了指书案:“显谟不必担忧!笔墨这里便有。” 西门大官人摇了摇头,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我那画人像的笨法子,与寻常水墨渲染不同。最要紧的,是需用上好松木烧成的炭,细细研磨成条,取其焦黑浓淡、易于皴擦之性,方能捕捉细微神韵,勾勒骨相肌理。” 林如海与贾政闻言,不由得互望一眼,眼神中都掠过一丝惊奇与恍然。 贾政捋须赞道:“妙!妙啊!西门显谟果然深谙物性,别出心裁!此等妙法,必是独得之秘!寻常笔墨,焉能尽显显谟手段?” 他转头,对着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小厮李贵,语气带着一种见证奇技的郑重吩咐道:“李贵!显谟老爷的话可听清了?还不快去。” 李贵得了贾政的严命,不敢怠慢,脚下生风般直奔后厨取碳。 刚穿过一道月亮门,正撞见琏二奶奶王熙凤带着平儿并几个媳妇婆子,刚巡查完门户、检点了各处火烛安全,正站在穿堂风口上,拿帕子扇着风,嘴里还吩咐着明日的采买琐事。 李贵忙刹住脚,垂手躬身请安:“给二奶奶请安。” 王熙凤丹凤眼一挑,见他行色匆匆,随口问道:“,火烧屁股似的,跑什么?” 李贵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回了一遍。 “清河县西门大官人,西门显谟?”王熙凤闻言,柳眉倏地一蹙,丹凤眼里精光闪动,那点子慵懒瞬间被惊疑取代。 她心里咯噔一下,噼啪炸响:“怎么又是他?!” 那张脸立刻浮现在她眼前: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桃眼似笑非笑带着邪气,偏生又生得鼻梁高挺,唇红齿白,端的是副好皮囊!她可忘不了! “这西门大官人……他到底是哪路神仙?身上披着多少层皮?”王熙凤心里翻江倒海,疑云密布: “最初是‘清河县赛华佗’,转头又是商贾,昨日里诗会上更弄出两首歪词酸调,倒把这府里的婆娘们撩拨得骨头都酥了。” 她这个过来人可看得明明白白,哪些府内女人不拘未出阁还是小寡妇,看着那两阙相思词,看得各个吃了春药一样,就连向来恪守礼法的李纨都一副怀春寡妇样子。 现如今可好!这位西门大官人忽然摇身一变,竟成了老爷和姑老爷都要在‘梦坡斋’郑重接待的座上宾?还口口声声叫什么……‘显谟’? 王熙凤对这个官衔一头雾水,她虽掌家理事精明强干,但对朝廷这些文绉绉的贴职名头却所知有限,肚里寻思: “显谟?显谟是个什么东西?馍馍老娘倒知道,白面馅儿的!这劳什子‘显谟’,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使?听着就不像个正经官儿!” 她挥挥手,让李贵快去。自家却如同脚下生了根,钉在原地不动。 那粉莹莹的脸蛋儿皱着眉头,搅得脑仁儿针扎似的疼起来。 想要找那西门大官人讨个主意,可……那日是众目睽睽之下,阖府女眷都在场,找他看病说得过去。 如今天都黑透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孤男寡女,黑灯瞎火去寻他?呸!传出去,被人瞧见没得污了老娘清白名声! 思及此处,肚肠里那点子盘算便如同滚油烹煎,翻腾了几个来回。终究是挨不过头疼银牙暗咬,伸手把平儿招了过来。 此刻室内。 西门庆得了炭棒,在贾政与林如海既好奇又带点审视的目光下,也不多言,取过一张上等宣纸铺开,捏着那黑黢黢的炭条,竟真就凝神屏气,对着林如海的脸庞勾画起来。 但见他手腕翻飞,或轻或重,或皴或擦,那炭条在他指尖如同活物,沙沙作响。不消半个时辰,一幅人像便跃然纸上! 待西门庆搁下炭条,贾政与林如海凑近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纸上林如海,须眉宛然,眼神清矍中带着一丝为官者的深沉与慈父的忧思,连额角几道细纹、颧骨微凸的轮廓都纤毫毕现! 那炭条的黑白浓淡,竟将皮肉的松紧、骨骼的起伏都表现得淋漓尽致,仿佛真人缩小了嵌在纸中! “神乎其技!真乃神乎其技!”贾政抚掌惊叹,眼睛瞪得溜圆,他虽不懂画,但这逼真程度远超他见过的任何工笔肖像,“形神兼备!果然如米元章所言,直如摄魂夺魄!” 林如海更是激动得手指微颤,声音都有些哽咽:“妙!妙极!西门显谟此技,堪称通神!难怪!难怪官家要钦点你为‘画状元’!今日得见,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此等绝技,当得起!当得起啊!” 他们此刻心中再无半点疑虑,只剩下对“画技”本身的震撼与折服,甚至恍然大悟般认定:官家赐予西门庆“显谟”头衔,必是看中了这手惊世骇俗的画像本事!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理由? 林如海小心翼翼,将那画纸捧在手里。 贾政在一旁瞧着,画中林如海那股子清雅风骨,竟比活人还多三分飘逸。 他素来以端方君子、诗礼传家自诩,对这等“匠气”之事本是不屑的。 可此刻,看着那炭条勾勒出的、几乎能呼吸的影像,一个念头如同藤蔓般死死缠住了他的心:“我苦读诗书,克己复礼,为官也算勤勉,奈何宦海沉浮,至今不过一员外郎。” “百年之后,又能给子孙留下什么?连一幅传神的遗容小像也无!若……若能得西门显谟妙笔,为我留此真容,悬于宗祠,传于后世子孙瞻仰……岂非大慰平生?”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草燎原,再也按捺不住。贾政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热,喉头有些发干。 他看了一眼正与林如海客套的西门庆,清了清嗓子,努力维持着那份“端严”,但语气里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与恳求。 谁知他这热切恳求的话还未说出,那西门大官人却眼皮子一耷拉,抬手便揉了揉额角,抢在贾政开口前,声音带着点慵懒的沙哑道: “学生今日叨扰二位许久,身上乏得很,头也有些昏沉。二位恕罪,容在下先告退一步,改日再登门请罪罢!” 贾政那满腔热望、那已到舌尖的更多恳求和奉承,被这突如其来的告辞硬生生堵了回去,卡在喉咙里,上不得下不得,噎得他老脸一僵,喉咙里“咯”地一声轻响,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西门庆作势欲走。 可有不忍放过希望,便与林如海不约而同地急急上前一步,两人一左一右,竟都抢着要亲自送这西门大官人出去。 那姿态,殷勤得倒像是送别一位微服私访的阁老,看得贾府的下人面面相觑。 西门大官人辞了贾政、林如海二人,由他们殷勤送至仪门外。 不紧不慢地往贾府大门外走去。晚风吹过,带来几分凉意,也吹散了些许酒气。 牵着菊青马才行不过十数步,刚绕过影壁,将将走到西侧夹道昏暗处,忽听角落里一个压得极低、带着哭腔的女声急急唤道:“大官人!大官人留步!” 西门庆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只见平儿正缩在侧门旁一株老槐树的浓重阴影里,一张俏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煞白,眼睛里盛满了焦灼与哀求。 “平儿姑娘?”西门庆挑了挑眉,踱步过去,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平儿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酒气和男性膻味,让平儿的心跳得更快了。 “大官人救命!”平儿也顾不得许多礼数,急急福了一福,声音带着颤,“是我们二奶奶……她、她头风又犯了!这几日时不时疼得在炕上打滚,冷汗把衣裳都浸透了!” “她……她实在熬不得了,才打发奴婢斗胆在此等候大官人,求大官人发发慈悲,救我们奶奶一救!” 平儿说着,眼圈儿都红了,手指紧紧绞着帕子。 大官人眉头一挑:“哦?琏二奶奶竟受此煎熬?医者父母心,本不该推辞。只是……” “此刻夜深,贵府内眷众多,我若贸然前往,恐于二奶奶清誉有碍,反为不美。” 平儿立刻说道:“大官人虑得是!二奶奶也想到了这层。她说……她说大官人若肯施援手,万不敢劳动大驾入府。” “明日……明日午后未时三刻,请大官人移步城北‘水月庵’最是妥当清净,绝无闲杂人等!二奶奶会以进香祈福为名,提前过去等候!求大官人务必答应!” 平儿一口气说完,眼巴巴地望着西门庆,生怕他摇头。 西门大官人却想到,倘若明日事情都办妥,城门又重开,北走回清河倒也刚好路过那水月庵,便点了点头。 平儿闻言,如同得了大赦,激动得又要下拜:“多谢大官人!多谢大官人救命之恩!奴婢这就回去禀报奶奶!”说罢,又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这才像只受惊的兔子般,悄无声息地缩回侧门内,消失在黑暗里。 平儿一路小跑着回到凤姐房中,心口还噗通噗通跳得厉害。掀帘进去,只见那琏二奶奶王熙凤,已然将要睡去,只穿了身贴身的小衣在炕上歪着! 上身是件水红绉纱镶银边儿的抹胸小衫,薄得透肉,两根细细的带子松松垮垮挂在圆润的肩头上,露出一大片雪腻腻。下头只一条月白绫撒绸裤,裤管宽大,却掩不住那两条丰腴白腻的大腿轮廓,尤其是那对大磨盘,沉甸甸、软颤颤地压在炕沿上。 “奶奶!成了!”平儿喘着气,压着嗓子,脸上带着喜色。 凤姐闻言,那苍白的脸颊瞬间飞起两团活泛的红晕,如同抹了上好的胭脂,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翘起,连带着头疼也轻快了几分。 这欢喜劲儿还没过心口,凤姐那脑子转得比风车还快,一个念头猛地窜了上来: “那日在观音庵…那可儿身上那股子味儿…黏糊糊的,分明是刚偷了汉子才有的膻气!究竟是不是这西门大官人,俩人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个念头一起,凤姐只觉得一股子又酸又辣、混杂着窥破秘密的热气,一下从脚底板直冲上顶门心!那股子兴奋劲儿,连头疾似乎都好了不少。 “平儿!”凤姐的声音拔高,挥着手,那腰肢一拧,肥臀一摆,已是风风火火地要下地:“去天香楼!明日找可儿一起去那水月庵!” 凤姐裹着件厚实的猩猩毡斗篷,风风火火闯进天香楼。 楼里阴冷空旷,只点着几盏昏黄的长明灯,映得四壁惨惨戚戚。 只见秦可卿穿着一身素白孝服,正跪在蒲团上,合掌闭目,口中念念有词。 那孝服宽大,却掩不住她天生的风流袅娜,更不要说那对庞然大物。绝色的脸蛋上透着一股子守寡妇人特有的、禁欲却又引人遐思的韵致。 昏黄的灯光打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上,睫毛长而密,投下淡淡的阴影,更添几分楚楚可怜,也衬得那两片薄唇愈发失了血色,如同凋零的瓣。 凤姐的脚步声惊动了秦可卿。她身子微微一颤,缓缓睁开眼,那双含情目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惶,看清是凤姐,才勉强扯出一个柔弱的笑容:“婶子……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头疼可好些了?” “我这头风,一阵一阵的,死不了人!”凤姐笑道开门见山,“明儿你陪我去趟水月庵!” 秦可卿闻言,身子明显一僵,那跪在蒲团上的圆润臀儿也绷紧了些,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婶子……这……怕是不妥。我尚在孝中,按规矩……实在不好随意出府。” 凤姐叹道:“去尼姑庵进香祈福,给蓉哥儿积攒些阴德,这是天大的正经事!佛祖面前,谁敢嚼舌根子??” “再说了,”凤姐话锋一转:“咱们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到了庵里,你只管去给蓉哥儿多添些香油钱,多请几位师父,诚心诚意地念上几卷《往生咒》助他早登极乐!这才是正经的孝道!” “你只管跟着我去,到了那儿,自有你的好处!珍大哥那里,我自会帮你打个招呼。” “婶子……说得是……”秦可卿叹了口气,点点头:“我陪婶子去便是了。” “这才是个明白人儿!”凤姐脸上绽开一个艳丽的笑容。 西门大官人骑着马儿,不多时,便来到李师师那座僻静却处处透着奢靡精巧的别院。 远远便瞧见院门口石狮子旁缩着个黑影,正冻得跺脚搓手。不是玳安是谁? 玳安一见西门庆身影,,忙不迭地小跑着迎上来,脸上堆满谄媚又带着点邀功的笑:“大爹!您老可回来了!” “事儿,都办妥了?”西门庆下马,任由玳安接过马鞍。 玳安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的谄笑也收敛了几分,换上一种精明干练的神色,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回禀:“回爹的话,妥了!按您老的吩咐,恩威并施,软硬都使足了!” “五十两雪官银,足秤足色!小的亲手交到他婆娘手里,那婆娘攥得死紧,指甲都快掐进肉里了!”他嘿嘿一笑,带着点市侩的得意: “小的也把话撂明白了:事儿办得干净漂亮,事成之后,另有百两纹银双手奉上!” (本章完) 第160章 暂别京城,奔赴清河 第160章 暂别京城,奔赴清河 俩人边走边说和那丫鬟打了招呼进了厢房。 西门大官人歪在太师椅上,听玳安一五一十地禀报完了,点了点头,拍了拍玳安的肩膀:“好!事儿办得利索。只待明日看那群腌臜泼才,敢不敢吞下老爷我这香喷喷的饵食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后院里又咿咿呀呀地吊起嗓子来,正是那李师师。 玳安被拍的肩膀一缩,喜不自胜,可侧耳听了半晌,撇了撇嘴,凑上前低声道:“大爹,您听听,李行首这又嚎上了,跟那半夜里寻不着窝的野猫子似的,怪瘆人的。” 大官人听了,抬手作势要打,笑骂道:“你懂个屁!”他嘴上骂着,心里却像被那咿呀声挠了一下,暗自品咂道:这李师师,端的是一副好嗓子!想那娇媚时,声若莺啼,尾音带气,分明是个勾魂的御姐。待她清亮起来,又脆生生如同雏凤初鸣,活脱脱一个可人的萝莉。” “论起容貌,比秦可卿和金莲儿或许稍逊一线,然则妙就妙在——她浓妆时,凤眼微挑,端的是一朵带细刺的牡丹,艳光逼人。素颜时,偏又眉眼弯弯,腮凝新荔,显出十分的娇憨可爱来。” “更兼这把嗓子随心所欲,御姐萝莉,切换自如。若她浓妆梳起那高耸入云的马尾,配上这御姐的声线,岂非英气妩媚,撩人心魄?只差黑丝高跟。” “若是素面朝天,扎起双马尾,再配上那脆生生的萝莉嗓……噫!光是想想,便叫人骨头缝里都酥麻了,端的妙不可言!” 那玳安挨了骂,面上便有些悻悻然,不服的梗着脖子,带着几分赌气又带着几分自得道:“大爹这话说的!小的这身察言观色、欣赏人的本事,哪一样不是跟着大爹您耳濡目染学来的?怎地就不懂了?” 大官人见他嘴硬,越发觉得好笑,有心要臊他一臊,便指着他的鼻子笑骂道:“好个油嘴滑舌、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猢狲!既是你牛皮吹得山响,那你且掏掏心窝子说说,除了咱府里老爷身边那些女人,这清河县地面上,谁那身皮肉才能入你这双贼眼?” 玳安被问得一怔,贼眼珠儿滴溜溜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脸上显出几分偷腥猫儿被抓似的扭捏,脚尖蹭着地皮,吭哧憋嘟了半晌,才蚊子哼哼似的低声道:“这个……依小的…狗胆…愚见么…自然是钱氏…孙氏…还有那李氏……” 大官人一听这三个姓氏,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坐直了身子,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盯着玳安。 孙氏?哪个孙氏?莫不是县尊老爷正堂夫人? 钱氏?难道是周守备府上那位端庄持重的奶奶? 李氏?斜对门那个死了汉子、独守着小院儿的李寡妇?” 大官人心里“咯噔”一声,如同明镜乍破,瞬间雪亮。 这三个女人要说漂亮也不见,唯一相同便是丰腴如斯,都生得一身好肉!一个个腚是腚,胸是胸,腰也是圆滚滚,走起路来,那浑身的肉浪,只怕能淹死个把精瘦汉子! 好个贼厮鸟!毛才长齐,合该见了那水葱儿似的小丫鬟就挪不动道儿,怎地口味恁重,专盯着这熟透了的肥瓜? 大官人想到这里有些自责起来,仰着面撇着嘴望着屋顶,莫不是平日里替老爷守门望风的勾当干多了? 给带歪了? 大官人犹自不信,又问道:“你且说说她们都哪儿好?” 玳安见大官人追问,非但不怵,反而来了精神,仿佛得了考校的机会。 他清了清嗓子,扳着手指头,竟是如数家珍般,带着几分少年人学舌的粗鄙得意,又夹杂着窥得隐秘的兴奋,眼神发亮地低声道: “大爹容禀!先说那县尊娘子孙氏,您别看她端坐公堂后头,一副诰命夫人的正经模样,板着脸像尊菩萨。 可小的有次随老爷去县衙后堂递帖子,远远瞧见过一回——好家伙! 一直对着小的笑,裙摆下头露出的绣鞋尖儿,不停的对着小的勾。 “再说那周守备府上的钱奶奶,”玳安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向往: “总是莫名对着小的笑,去年元宵节不是刚好去玉皇庙撞见,她被丫鬟扶着从小的身边过,见到小的低着脑袋,小手还从小的脸上划过,摸了一把。” “最后是斜对门那小寡妇李氏,”玳安的声音压得更低,脸上却泛起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混杂着好奇与冲动的红晕, “唉,可怜见的,守着小院儿独个儿过活。可您别看她平日荆钗布裙,低眉顺眼的。有回傍晚,小的瞅见她搬个小杌子坐在门口剥毛豆,边剥那小嘴不停对着小的吐瓜子儿。” 大官人听完看着玳安眼神都有些不同了,也不知道这厮说的是真是假。 “作孽……真真是老爷我作的孽……”大官人叹了口气。 玳安这身“本事”,可不就是跟在自己身边,耳濡目染,看自己行事说话学来的么? 守门望风,如今倒好,带出个“小行家”,这种眉清目秀,那些如狼似虎妇人恨不得一口吞了。 发觉玳安还傻愣愣地杵在原地,似乎还在等自己的“嘉许”,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低吼道: “还杵在那儿挺尸作甚?等着领赏钱?赶紧给老爷弄热汤来泡澡。” 玳安被吼得一激灵,这才如梦初醒,缩了缩脖子,赶紧跑了出去。 不一会。 外头帘子一响,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捧着热壶、香胰、澡豆、布巾鱼贯而入。 热水氤氲的蒸汽混着澡豆的暖香,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 西门庆瞥了一眼玳安心道:不行,得把这小猢狲的歪心思正一正! 他清了清嗓子,指着那几个身量苗条、眉眼清秀的小丫鬟: “玳安!去,帮几位,她们哪提得动这许多?” 玳安响亮地应了声“是!大爹!”,颠颠儿地跑到那几个丫鬟跟前。 小丫鬟们抿嘴一笑,也不推辞,将空置和换出来的杂物一股脑儿塞到玳安手上。 玳安被被几个小丫鬟簇拥着,叽叽喳喳地往外走,临出门,各种脆生生地道:“谢玳安哥哥!谢小哥哥!” 西门庆看着玳安淹没在一片红绿柳绿、莺声燕语里,这才自己宽衣。 被伺候惯了,如今身边没金莲和香菱伺候还真不习惯。 屏风后,巨大的紫檀木澡桶热气蒸腾,水面上浮着几片新摘的玫瑰瓣。 西门庆赤条条跨进去,舒服地喟叹一声,将精壮的上半身靠在桶壁上,闭目养神。 就在这时,门外环佩轻叩,一阵极其轻盈、带着韵律的脚步声,如珠落玉盘,由远及近,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勾人劲儿。 来人正是李师师,方才调弄丝竹、引吭练功罢,香汗微浸,娇喘初匀。 听丫鬟报说西门大官人回府,心下便似揣了个活兔儿,也顾不得更衣,径自寻了来。 但见她,上身只松松罩了件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绉纱对襟小衫,那料子极薄极透,被汗气儿一蒸,竟隐隐约约透出里头葱绿色抹胸的轮廓,更衬得一段雪脯玉颈,腻光致致。 下身着一条银红撒脚软绸裤,裤脚用金线绣着缠枝莲,紧紧裹着两条修长丰腴的玉腿,走动间,那腿肉儿绷出紧实的弧线,臀儿更是浑圆挺翘,随着莲步轻移,款款生波,巍巍勾人。 一头乌云似的青丝,因练功挽了个慵懒的堕马髻,只用一根白玉簪子松松别住,此刻几缕汗湿的鬓发黏在粉光融滑的腮边,更添几分撩人风情。 一张鹅蛋脸儿,此刻粉扑扑的,鼻尖儿还沁着几粒细小的汗珠,在烛光下莹莹发亮。 见房门口竟无人守着,连那大官人的心腹小厮玳安也不知去向,她心下微讶,暗道蹊跷。 也不叫人,只伸出春葱似的玉指,轻轻掀开那锦缎帘子,莲步轻移,腰肢款摆,真个是落地无声,悄没声息地便踱了进来。一双勾魂眼儿漫不经心地扫过,目光却猛地被那架屏风上的景象死死钉住,再也挪不开分毫! 那屏风乃是上好的素绢绷就,薄如蝉翼,平日里只作个雅致分隔的摆设。 偏生此刻屋内烛火煌煌,澡桶里热气氤氲蒸腾,水雾弥漫,竟活脱脱将那屏风后浴桶中的光景,影影绰绰、分毫毕现地拓印在了这素绢之上! 只见那光洁的绢面上,清晰地映着一个男人倒卧水中的侧身轮廓。水波轻漾,光影婆娑,将那水中倒影揉得微微晃动、浮浮沉沉,朦胧虚幻。 他仰靠着,宽阔的肩膀如同沉稳的山岳,在绢面上投下浓重而充满力量感的阴影,仿佛蕴藏着无穷精力。水珠顺着那倒影的臂膀滑落,在素绢上拖曳出湿亮的痕迹。 最要命的是那手臂的线条!虽隔着一层绢素,又被摇曳的水波光影揉碎、扭曲,但那臂膀上贲张虬结的肌肉轮廓,却在屏风上清晰地搏动、起伏,筋脉偾张,块垒分明,充满了野性的张力! 李师师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一颗心“怦怦”狂跳,直撞得胸口也跟着颤巍巍地起伏。 她平日里周旋应酬的,不是那些须发皆白、皮肤松弛如败絮的勋贵耆老,便是些清癯文弱、只堪在诗酒间徘徊的所谓才子。 多是些身子骨干瘪枯瘦,何曾……何曾见过这般……这般活色生香、筋肉虬结、充满了爆炸性力量与原始野性的雄性躯体? 这倒影,即便隔着屏风,隔着绢素,隔着氤氲的水雾,依旧透出一股子近乎蛮横霸道、直捣心窝的阳刚燥烈之气,仿佛一盆滚油,猛地泼进了她温吞水似的心湖里。 霎时间,李师师那张倾国倾城的芙蓉面,“唰”地一下红透了,比那澡桶里漂浮的、最艳丽的玫瑰瓣还要娇艳欲滴三分! 小巧玲珑的耳垂,染上了胭脂色。 一段雪白粉腻的鹅颈,飞起红霞。 就连那微微敞开的衣襟下,若隐若现的精致锁骨窝儿,也透出诱人的绯红,如同抹了一层上好的胭脂膏子。 就在这李师师神魂颠倒、一颗心儿被那水影儿勾得不上不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当口,屏风上的倒影忽然动了!那屏风后的光景,竟似平地起了惊雷,骤然剧变! 只见那素绢上的人影儿,竟猛地向上拔起、拉长!“哗啦——!”水声如天河倒灌,瀑布倾泻,震得人心头一颤! 那男人竟毫无半点征兆,赤条条从浴桶中霍然站起!水四溅,热气狂涌! 李师师只觉得一股子滚烫的、带着澡豆香气的燥热气流,“噌”地一下猛堵住了喉咙眼儿!瞬间气闭,眼前金星乱迸,三魂七魄都似要离了窍! 她那双原本还浸在失落迷蒙里的勾魂媚目,此刻如同被无形的铁钳死死勒住!瞳仁骤然紧缩成针尖儿般大小,死死钉在屏风上,仿佛要穿透那层薄绢! 那倒影,霎时间变得无比清晰、庞大、充满蛮横的压迫感! 宽阔如门扇也似的背脊,筋肉虬结贲起,在煌煌烛光与氤氲水汽的交织下,于素绢屏风上投下如同铜浇铁铸般雄浑壮硕的阴影山峦! 水珠子顺着那深刻如刀劈斧凿的脊柱沟壑,还有两侧铁块般垒迭贲张的背肌凹槽里,急吼吼地往下窜,在绢面上拖曳出无数道湿亮亮、带着野性膻气的狂野水痕。 线条一路向下急坠,那弧线充满了原始而强劲的弹性和力量感,散发出令人头晕目眩、口干舌燥的雄性魅惑! 这毫无遮拦、筋肉盘结、充满了爆炸性蛮力的赤条条男儿躯干倒影,比方才侧卧时更具视觉冲撞!李师师只觉得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如同万千个炮仗在颅顶炸开,炸得她三魂渺渺,七魄悠悠,手脚冰凉,心肝儿都颤成了风中的残叶! 可这要命的景儿还没完! 就在这死寂般的、令人血脉几欲爆裂、喘不过气儿的瞬息,屏风上那庞大雄健的倒影…… 竟然……竟然……如同慢放的惊悚画卷,慢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转了过来! 那山岳般的躯体正面对了过来! 宽阔厚实如同门板也似的胸膛轮廓,块垒分明如同战甲般紧实贲起的腹肌阴影…… 望着眼前这活色生香、惊心动魄的一切…… 李师师那对勾魂摄魄的媚目,此刻瞪得溜圆溜圆,眼珠子几乎要脱眶而出,直愣愣地钉在那要命的“倒影”上! 那张用歌调颠倒众生、又吐气如兰的樱桃小嘴,此刻张得老大老大,活脱脱能塞进一个剥了壳的鸡蛋,却硬是发不出半点声响,只有灼热的、破碎的、带着呜咽尾音的气息,在急剧开合的唇瓣间进进出出。 巨大的羞耻、无措,她只觉得浑身滚烫的血液“嗡”地一声全冲上了头顶,烧得她耳聋目眩,又在下一秒冰凉刺骨地退潮而下,脚下一软,如同被抽掉了全身的筋骨,整个人“噗通”一声,软塌塌、香汗淋漓地向后踉跄栽倒! “哐当——!哗啦啦——!” 她那失了筋骨的身子,结结实实撞在旁边一张梅小几上! “谁?!”屏风后,男人低沉而充满警觉的喝问,轰然响起! 这一声喝问,如同数九寒冬兜头浇下的一桶冰水,瞬间将李师师从魂飞魄散、意乱情迷的眩晕深渊里激醒! 完了!完了!天杀的! 他…他定是发觉我偷看他洗身子了!” 李师师啊李师师!你这没脸没皮的骚蹄子!平日里装得冰清玉洁,对哪个勋贵都是敬而远之,怎地今日就做出这等没廉耻的勾当来?竟躲在屏风后头偷看光身子的男人洗澡! 这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烫在心尖上,臊得她恨不能立时寻条地缝钻进去! 她哪里还敢答话?哪里还敢停留半刻?羞吓得是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逃!快逃! 她甚至顾不得感受摔倒的疼痛,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起来!低着那张滚烫得能烙饼的芙蓉面,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那门口的方向,亡命般小跑扑去! 西门大官人隔着那层薄如蝉翼的素绢屏风,只瞧见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跌跌撞撞、慌不择路地夺门而出,裙裾翻飞间,隐约还传来细微的啜泣声。 大官人一愣,你偷看我洗澡,你哭啥! 与此同时,重重宫阙深处,福宁殿东阁内,烛火通明。 显肃皇后郑氏端坐御案之后,丰腴的身躯在宽大的皇后常服下依然勾勒出饱满的轮廓。 她凝神审阅奏章,莹白如羊脂玉的纤手执着朱笔,烛光映照下,那熟艳的侧脸线条圆润而雍容,凤钗垂下的珠络轻晃,更添几分慵懒威仪。 官家近年沉溺书画、修道,倦于朝政,而她长期代为批阅奏疏、协理机务。 突然,里间暖阁传来太医一声带着惊喜的颤音高喊:“醒了!官家醒了!” 皇后心头猛地一跳!手中朱笔“啪嗒”一声落在奏折上,洇开一团刺目的红痕,霍然起身! 那丰腴的腰肢带动肢体,宽大的袍袖亦难掩其成熟妇人特有的圆润身段。她大步流星向龙榻走去,步履间腰臀款摆,急促的呼吸让她熟艳的脸庞泛起一层薄红。 明黄色的龙帐内,只见官家赵佶双目依旧紧闭,面色苍白如纸,但喉咙里正发出断断续续、极其微弱的呻吟之声。 皇后扑至榻边急切唤道:“官家?官家?”她见官家仍未睁眼,立刻凤目含煞,凌厉地扫向跪在榻前的几位太医,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官家这是……?” 为首的太医汗如浆下,伏地颤声回禀:“官家龙体确有清醒之兆!此乃喉中淤痰松动,神识将复之吉象!只是龙躯亏虚太甚,尚需静养些时日方能完全清醒!” 皇后闻言,高悬的心稍稍落下,面上忧色稍缓,矜持地点了点头:“嗯。尔等务必尽心,小心伺候。”她目光依旧胶着在官家脸上,未曾移开半分。 就在这时,梁师成悄无声息地趋近,低声禀报:“启禀皇后,韦贤妃并几位娘子在外求见,忧心官家圣体,特来问安。” 皇后头也未回,冷声道:“官家龙体初有起色,最忌惊扰。就说太医言官家需要静养,最忌打扰,待官家大安,自有召见。” “还有!” “官家洪福齐天,龙体渐安,实乃社稷之幸。即日起,解除九门戒严!明日卯时,九门照常开启,商贾百姓,各安生业,不得阻滞!” “然则!京城地面,宵小泼皮,借机作乱,祸害良民,实为毒瘤!告诉高俅!严加缉捕清扫,务须犁庭扫穴!否则,官家醒了,拿头来见!” 梁师成躬身应喏:“是。”悄然后退传旨。 殿内复又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只有官家微弱的呼吸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皇后重新在龙榻旁的锦墩上坐下,姿态端凝,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官家紧闭的双眼。 她丰润的唇角,在无人察觉的角度,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这大宋的江山,这官家的心……官家苏醒,第一眼看见的,必须也只能是本宫! 第二日,李师师别院外。 西门庆一身锦缎华服,腰悬美玉,带着伶俐小厮玳安,玉树临风,又来到了李师师那清雅别致的后院辞行。 闺房门口站的是李师师的贴身丫鬟小桃红。这小丫头眼珠儿骨碌碌一转,见是这煞星般的大官人,心头便是一跳,脸上堆起为难的笑,福了一福: “大官人!实在不巧,我家小姐……今日身子不爽利,头疼得紧,正卧着休息呢,实在不能见客,就不必见礼告辞了,你们自去便是。” 西门大官人浓眉一挑:“哦?身子不爽利?这倒是巧了。” “在下于岐黄之道也略通一二。可需要我进去,替你家小姐‘望闻问切’一番?” 小桃红心道:你要进去还得了! 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身子死死堵在门前:“哎呀!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大官人您行行好!小姐说了,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见!就让她好生歇息一日。” 大官人叹了口气:“也罢,也罢!既如此,烦请转告你家小姐,好生将养,多谢几日款待,改日来京再来探望,当面致谢!”说罢,带着玳安,转身离去。 就在西门庆主仆二人刚消失在转角。 只听“吱呀”一声轻响,李师师闺房那扇雕门竟开了一条缝! 李师师探头向外张望,仅着一件玉色水红主腰,两根细细的带子系在颈后,露出大片雪白丰腴和圆润的肩头,下身一条薄如蝉翼的撒脚绸裤,光着一双玲珑玉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云鬓蓬松未绾,一张俏脸红晕未褪,眼角眉梢还带着几分初醒的慵懒和忐忑。 “小桃红……那……那煞星……真走了?”她压着嗓子,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急切问道,目光犹疑地向门外探看。 小桃红一见小姐这般模样出来,魂儿都快吓飞了,“哎呀我的小姐!” 她刚跺脚要答,话还在喉咙里—— “李行首,还没走呢?找在下吗?” 西门庆大官人无辜的站在转角处,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倚在影壁旁。 俩人四目相对,李师师震惊了,他也震惊了。 只是临时想着回头交代小桃,没想到还能看见这一幕春光乍泄的一幕。 时间仿佛凝固了! 李师师浑身血液“轰”地一下全冲上了头顶!她杏眼圆睁,樱口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口那个男人,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啊——!!!” 一声惊天动地、羞愤欲绝的尖叫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李师师如同被滚油泼到一般,双手猛地抱住胸口,也顾不得脚下冰凉,一个急转身,“砰”地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撞回房内,反手死死插上了门闩! 紧接着,门内传来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和什么东西被撞倒的“稀里哗啦”声响。 门外,小桃红一脸生无可恋,叉着腰,对着依旧震惊的西门大官人,没好气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我的好大官人!您瞧瞧!您仔细瞧瞧!这下可好!您这一‘回马枪’杀得……啧啧啧!” 她小嘴一撇,恨恨道:“这下好了!小姐没病也给您整出大病来了!” ———— 大官人和玳安头上紧压着一顶深檐范阳毡笠,主仆二人缩着肩,又闪进边子巷巷口那间烟熏火燎、歪歪斜斜的破茶铺。 茶铺里烟气呛人,瘌头三却大马金刀踞在正当中一条瘸腿长凳上,一只脚还踩着凳面。 他身后戳着三四个横眉立目的泼皮,抱着膀子,斜眼睃人。 见大官人进来,瘌头三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浊气,眼皮也不抬,手里捏着两个油亮的核桃“嘎嘣”一响: “这趟刀头舔血的活计,兄弟们替你扛了!”他猛地抬眼,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直剜过来,“可这‘肉’哪天出笼,你得给老子撂个准话儿!” 大官人惊喜连连作揖:“商行车队里,伏着我等的暗桩!”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钉进人耳朵里,“三天后,卯时初刻,那西门大官人的车队准点儿发脚!” 瘌头三闻言,咧开一嘴黄板牙,上下打量西门大官人,发出夜枭似的怪笑:“好!痛快!” “记得!银子备足分量,三天后,卯时初刻,派一个人拿着报酬,在京城南城门口跟着我兄弟的灯笼走!” (本章完) 第161章 西门庆会秦可卿王熙凤 第161章 西门庆会秦可卿王熙凤 荣国府里。 王熙凤套着件石青刻丝灰鼠袄,衬得一张粉光脂艳的俏脸愈发美艳,一双丹凤,此刻半眯着,眼波流转间却挂淬着心事。 她捏着几粒沉甸甸、黄澄澄的金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着架上的绿毛鹦哥。 那扁毛畜生倒也伶俐,“嘎”一声,脆生生叫了句“发财”,凤姐听着受用,丰润的红嘴角便勉强勾出点笑影儿。 今日一早。 外头传来九门重开的消息,她心下掂量着:既城门开阖,那些见不得光的钱窟窿、赌窝子,想必不碍事了,自己放的印子钱,总不至于失了本。 这般想着,那笑意便又深了两分,眼梢儿也往上挑了挑,透出一股子精明算计的活泛劲儿。 大管家赖大由平儿引了进来。 垂手立在炕前,方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递上前去,声音压得极低:“琏二奶奶,乌家庄那头的账,小的叫人扮作收山货的南边客商,暗地里摸了一遭……”他喉头滚动一下,“庄上私藏的东西,竟还有这许多!” 凤姐眼皮子都懒得撩一下,两根葱管似的尖指甲染着鲜红的凤仙汁,拈着金瓜子,“叮当”一声脆响,丢回描金小碟里。 这才伸出那染得血点子似的指甲尖儿,漫不经心夹过那张纸。目光只往纸上一扫——方才还挂在嘴角那点子慵懒活泛的笑影儿,唰地一下冻住了! 活像三伏天里迎面泼了一盆冰碴子!那张粉光脂艳的脸,登时便沉了下来,阴得能拧出三斤黑水! 纸上墨迹淋漓,件件都是乌家庄压箱底的宝贝疙瘩: 九两重人形俱全的辽东老山参,整支带泥封,足足九匣! 赤芝大如铜盆七对! 通体玄黑不见一根杂毛的整张玄狐皮,油光水滑,整整十领! 茸头嫩如脂玉的梅鹿茸,数十架! 窖藏胶质凝若琥珀、药香扑鼻的虎骨酒,十数大坛! 还有成篓的顶级松茸、猴头菇,成箱的百年老山核桃、油润饱满的野榛子…… 这些价值不菲,本该早早割了、剥了、挖了,乖乖送进府库,如今却还像生了根似的,窝在那穷山沟的库房里! 这乌家庄该死啊! 赖大觑着凤姐那张骤然结冰的脸,他喉结微动,深吸一口气,腰杆虽微躬,姿态却依旧保持着大管家的沉稳。 只是那喉咙里的话,一时竟寻不着最稳妥的出口。 “嗯?”凤姐眼风斜刺里劈过来,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在赖大眉宇间,“还有什么事?” 赖大将腰身躬得更深了些:“琏二奶奶容禀……前几日庄子上孝敬来的熊掌,小的职责所在,细细验看了一回,发觉……竟全是左掌。” “左掌又如何?”凤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尖尖的指甲在炕几上“刮喇”一划,声音刺耳。 “回琏二奶奶的话,”赖大抬起头,目光正视前方地面,语气平稳,“这熊性贪食,掏蜜摘果,惯用右掌。是以右掌经年累月浸润蜜脂果胶,筋肉丰盈饱满,油光锃亮,乃上上之品。” “炖煮后胶质浓稠如金珀,香气醇厚透骨,实乃席上珍馐,一只价值百金。”他顿了顿,声音依旧沉稳,却透出几分对主家利益受损的痛惜: “至于左掌,肉质松散寡淡,相去甚远。此外,前番乌家庄上缴来的人参,虽形似粗壮,然细察之下,内里多有空泡,参须亦显稀疏;” “所谓灵芝,品相孱弱,形如稚蕈,药性微乎其微。此等货色,实难充作贡品或入药。” 最后几句,他陈述得清晰有力,将乌进孝的欺瞒坐实。 “好!好个乌进孝!”凤姐猛地一拍炕桌,“咣当”一声震得茶盏乱跳,她“腾”地坐直身子: “真当我是那庙里的泥胎木塑,只吃香火不开口么?这些熊掌的猫腻、参茸的虚妄、库房里那些压箱底的山珍……” 她手指狠狠戳着那张纸,“赖大,你给我一桩桩、一件件,白纸黑字,滴水不漏地记死了!我倒要挪动挪动,亲去那乌家庄走一遭!看看那个胆边生毛的奴才秧子,敢在老娘的眼皮子底下,耍这等瞒天过海的把戏!怎么给我个交代!” 赖大神色肃然,深深一揖:“是,奶奶。小的这就去办,必定桩桩件件,详实记录在案。” 他躬身稳步退出,脚步虽快,却不见丝毫仓惶,唯有那微蹙的眉头泄露了此事的棘手。 暖阁里刚静下片刻,那厚重的猩红毡帘子“唰啦”一声,裹着一股子腊月的寒气被猛地掀开! 冷风里撞进一个穿着青缎子羊皮袄的妇人,正是专替凤姐在外面放印子钱、勾连地下营生的来旺媳妇。 她虽是个仆妇,眉眼间却带着市井泼辣的悍气,此刻那张脸却煞白得如同刚刷过的墙皮,也顾不得礼数,几步抢到炕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又尖又颤,带着哭腔: “我的活菩萨奶奶!塌……塌了天了!城西那几处咱们占着大股的钱窟窿,还有那几家吞了咱们血本银子的赌档……今儿一早,鸡还没叫全乎呢……全卷包烩了!” 来旺媳妇拍着大腿:“说是…,奔了清河县那兔子不拉屎的地界去了!” “说是……说是京城这阵子风头紧得能勒死人,先去清河县避避,等风平浪静了再说!” “清河县?”凤姐先是一愣,太阳穴突突直跳。 来旺媳妇带进的那股子冷风,像淬了冰的针,扎得凤姐脑仁突突地跳。 “清河县…清河县…”凤姐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都酸了。 眼前却不受控制地翻腾起另一本账: 年底!眼瞅着就到年底了!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月钱、年赏、各处的节礼、采买年货、预备老太太、太太们的寿礼……桩桩件件都是钱! 公中的账上早就是个空壳子,全指望着她挪腾周转。那几笔放出去的重利,本就是她拆了东墙补西墙,预备着年底填窟窿的急钱! 本想着放进地下钱庄和赌场准备吃一些利钱,如今……如今竟让人连锅端了! 这念头一起,凤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激得她浑身一哆嗦。这要是堵不上……年底对账的时节,那些个眼红心黑的,还不把天捅破了? 贾琏那个没囊气的混账,老太太、太太们面前……她王熙凤当家奶奶的脸面,连同这些年苦心经营攒下的体己、威严,怕是要被撕得粉碎,丢在地上任人踩踏! “嘶……”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攫住了她的太阳穴,像有根烧红的铁钎子在里面狠狠搅动。 凤姐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抵住额角,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这头痛的毛病,自打她接过这千斤重的担子,就没消停过,只是今日来得格外凶恶,带着催命的架势。 冷汗瞬间濡湿了她鬓角细碎的绒毛,胭脂也盖不住脸色的灰败。 “奶奶!”一直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平儿,见状心猛地一沉,慌忙抢步上前,伸手稳稳扶住凤姐摇摇欲坠的身子。入手只觉得主子手臂冰凉,还在微微发颤。 “不妨事…”凤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都虚飘了,带着强忍痛楚的嘶哑。她闭着眼,大口喘着气,试图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眩晕和剧痛:“走,去天香楼,该出发了!” 平儿不敢多言,只用力支撑着她,另一只手轻轻替她揉着太阳穴,指尖冰凉。 ———— 车轮碾过土坷垃,车身便是一阵筛糠也似的晃荡。车厢虽轩敞,两个玉碾就的妙人儿挤挨在一处软垫上,那温香软玉堆砌起来,便觉生出几分肉腾腾的拥挤,脂香汗气,暗暗氤氲。 秦可卿斜签着身子,探出一段白得晃眼的玉腕,指尖儿带着沁骨的凉意,正细细地替歪靠着的王熙凤揉按着太阳穴。那指尖儿滑腻腻的,点在皮肉上,倒似蘸了冰凉的玉露。 “婶子,可觉着松泛些了不曾?”秦可卿启朱唇,露皓齿,那声音软糯糯,莺啼燕啭,天生一段风流媚韵。 那张粉面,此刻虽失了血色,倒愈发衬得眉如远黛,唇似含珠,真真是画儿里走下来的天仙人物。口脂香气混着一丝清幽的冷香,嘘在王熙凤鬓角耳畔,痒梭梭的。 王熙凤闭着眼,喉咙里滚出一声舒坦的“嗯——”,尾音拖得长长的:“好多了…你这小手儿,天生的解乏仙方儿。” 她依旧纹丝不动地歪着,那丰腴身段儿,尤其身下那两团滚圆肥实实墩墩地压在锦垫上,将身下的杭绸料子绷得溜光水滑,沉甸甸,稳当当,倒似生了根。 秦可卿觑着她眉心略略舒展,便柔声道:“婶子也须惜福养身,莫太耗了心神。外头那些刀山火海,总有个腾挪闪转的余地……” 王熙凤猛地睁开眼,一双丹凤眼波光流溢,带着真切的怜惜:“我的好可儿!你且先顾全了自个儿这副灯尽油枯的身子骨罢!” 她目光如钩,细细描摹着秦可卿那张巧夺天工的粉面,“你瞧瞧,这脸盘子,白得像那雪洞子里供着的羊脂玉观音,美倒是美煞了,却透着一股子死气!你自家心窝子里那点没着落的官司还没个丁卯,倒先替我这滚钉板、下油锅的操起闲心来了?” 秦可卿被她这热辣辣、沉甸甸的关切一撞,唇边绽开一丝浅淡却勾魂摄魄的苦笑,长长的眼睫低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两弯小小的、惹人怜惜的愁影儿: “着落?呵……” 她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认命后的死水微澜,“如今那府里,上上下下,谁眼里还容得下我这碍眼绊脚的未亡之身?不满婶子,那宁国府不拘是谁,我已经多日不见着了,他们只巴不得我立时三刻化作一股青烟散了,才落得眼前干净。” 她略顿了一顿,一声几不可闻的幽叹衣衫内那对庞然大物起伏不定,“也就宝珠、瑞珠那两个痴妮子,还死心塌地守着我在那冷清清的天香楼小院里…如此这般…倒也图个耳根清净。” “横竖……我这心,早是枯井一口。就这么熬油似的,熬一日,算两晌。若得菩萨开眼,早早收了我这去……倒也干净,省得在人前碍手碍脚,讨人嫌厌。” 那语气里寻不出一丝火星,只余下灰烬般的倦怠与看破红尘的漠然。 正说着,车身一顿。 观音庵到了。 那王熙凤腰肢一拧,当先一步,稳稳当当地便踏下了车板。秦可卿随后扶着丫头的手,那身子骨儿软绵绵、颤巍巍的,真似三月里初抽嫩条的新柳,经不得一丝风儿,也跟着挪进了那庵门。 王熙凤脚下生风,显是熟门熟路,引着秦可卿绕过那香火鼎盛、烟气熏得人眼迷离的大殿,又穿过几重木扶疏、清冷得有些瘆人的回廊,直走到后院一处极僻静的禅房门前。 她抬手“吱呀”一声推开那雕木门,里面却是别有洞天:窗明几净,青砖墁地光可鉴人,竹帘半卷透进些微光,一张乌沉沉的禅榻,一张油亮亮的红木小几。 几上供着个汝窑白瓷瓶,几枝新折的梅骨朵儿斜插着,幽幽吐着冷香。 角落里一只小巧的炉子,燃着上好的沉水香片,丝丝缕缕的青烟混着梅香、木香,氤氲出一股子清雅又带点奢靡的静谧。 秦可卿立在门槛外,一双妙目将这精雅禅房细细打量了一番,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那张绝色精致的粉脸上恰到好处地浮起一层薄雾似的困惑,樱唇轻启,声音依旧软糯,带着点不解: “婶子?咱们……不是该去前头大殿里,给菩萨娘娘磕头烧香的么?怎的……绕到这清冷得怕人的后院禅房里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身后门轴又是“吱扭”一声轻响。秦可卿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地回眸望去—— 却见方才跟在身后的平儿并未进来,反而侧身让在一旁,一个高大轩昂的男子身影正堵在门口,将外头的光线遮了个严严实实! 来人一身锦绣袍服,气度沉稳如山岳,面容端的是英伟不凡,尤其那一双眼睛,目光温煦如三春暖阳,带着毫不遮掩、滚烫灼人的暖意,又绕着三分勾人的邪气,直喇喇地,兜头盖脸便罩在了秦可卿脸上。 四目骤然相接! 秦可卿只觉得一股热气“腾”地从脚底板直冲顶门心,通身过电般一颤,“啊呀……”一声短促的惊呼从喉间逸出,那张白玉也似的脸儿,霎时间红透如天边的火烧云,一直烧到了那小巧玲珑的耳垂尖儿。 她慌得如同被捉了赃的偷儿,猛地低下头去,长而密的眼睫急颤如风中乱抖的蝶翅,一双玉手慌不迭地抬起来想去捂住那擂鼓般狂跳的心窝子,葱管似的指尖却因那惊涛骇浪般的羞臊与慌乱,筛糠似的抖个不住。 秋袄底下,那对神物剧烈地起伏着,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浪涌,将她心头那掀起的滔天巨浪暴露无遗。 她便是做梦也料不到,竟会在此地、此情此景之下,猝然撞见了这位爷! 一旁的王熙凤,将秦可卿那副又羞又惊、连指尖都在诉说着情意的模样,和门口大官人那淡然却又带着几缕灼热的眼神尽收眼底。 她手腕上还残留着方才握着秦可卿的凉意,此刻心头却是电光火石般豁然开朗!“好家伙!原来自己的猜测,竟是真的!这蹄子……竟然这么死死瞒着自己,什么时候勾搭上得。” 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猛地涌上王熙凤的心头,酸里夹着甜,甜里又裹着点说不出的刺挠和涩意。 替秦可卿高兴!这贾府里头,唯有这个病西施似的小可人儿,是唯一能入她王熙凤的眼说上体己话的。如今见她似乎有了点指望,凤姐心里头,竟也生出了一丝难得的慰藉! 看着秦可卿那副又羞又惊、连指尖都在诉说着情意的模样,同为女人,王熙凤心底竟生出一丝酸涩的羡慕。 这深宅大院里,能得一份真心,是何等奢侈!尤其可儿这般绝色,却要在宁府那口活棺材里熬干心血!能有人把她带出去,脱离那泥潭,岂不是天大好事? 可这念头刚起,一盆冷水就浇了下来。王熙凤的心瞬间又揪紧了替她担心!宁国府脏成什么样?她王熙凤能不知道?!那府里,除了门口那对石头狮子,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光是想想就让人作呕! 何止是宁府?荣国府又干净到哪儿去?王熙凤嘴角掠过一丝冰冷的自嘲。贾家这帮爷们儿,仗着祖宗荫庇,有几个是干净的?别的不说,西府里那位四姑娘惜春……她到底是谁的种?真当能瞒过所有人的眼?大伙儿不过都是心照不宣罢了! 贾家上下,骨子里都透着那股子虚伪的傲气,整天瞧不起她王家!别看她王熙凤如今在老太太跟前得脸,管着偌大的家业,背地里,多少人戳她脊梁骨,笑话她是个不识字的泼辣货? 可他们贾家的男人呢?扒下那层装模做样读书人的皮,里子比谁都脏!既然这贾府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烂到了根子上,若真有人能把可儿这朵鲜从这粪坑里摘出去,岂不是菩萨显灵? 王熙凤的目光再次扫过门口那位气度不凡、肩宽背厚的西门大官人。他是谁?不过是个有些钱财、得了老爷几分青眼的商贾罢了! 就算他真心待可儿,就算他有些本事,可他怎么带得走秦可卿?秦可卿是什么身份?宁国府长房长孙媳,贾蓉明媒正娶的妻子!一个被老扒灰惦记的未亡人! 这身份就是一道挣不脱的金枷玉锁!贾珍那个老扒灰的,能放过掌心里的这块天鹅肉?贾府为了那张比婊子裤腰带还松的体面皮,能容忍这等未亡人改嫁的“丑事”? “难!难如登天!”王熙凤心底重重一叹。方才那点替秦可卿生出的欢喜,瞬间被沉重的现实压得粉碎,只剩下满腔的忧虑和对贾府一股子憋不住的刻薄嗤笑。 嗤! 她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贾家?书香门第? 我呸!这帮子人,祖坟上冒的是砍人放火的青烟儿,挣下这份泼天富贵靠的是刀把子而不是笔杆子!如今倒好,穿起长衫,挂起字画,装模作样地要当读书种子了?真当自己是那盘了几辈子墨的老树根了? “骨子里?骨子里有一个算一个,还是他们看不起的下三滥的武夫胚子!是那见了漂亮姐儿就走不动道儿、几杯马尿下肚就能当街撒泼的粗胚!” 王熙凤的思绪像淬了毒的针,扎得自己心口都发凉:“一群根儿上就是泥腿子的杀才!扒了那身绫罗绸缎,里头还是那股子洗不掉的牲口味儿!” “有道是:黄鼠狼就算披上锦缎袍,闻见鸡窝味儿照样撅屁股放骚烟,贼骨头纵使混进状元榜,瞧见夜明珠依旧忍不住要伸手。——那刻进骨头缝里的粗人胎,任你用八缸皂荚水也刷不脱,这话搁在贾家爷们儿身上,那是再贴切不过!” 看看他们干的事!宁府那个老畜生贾珍,爬灰都爬出样来了,连可卿这么柔善的都要惦记!连带着贾蓉那王八羔子也是个没骨头的软蛋!” “荣府这里,自家那个没出息的,恨不得是个母的就想往炕上拉!还有头上那两位老爷,哼,那些不清不楚的事情,谁又能不知?” “那些个贾家爷们儿,聚在一起不是赌钱吃酒,就是捧戏子玩小幺儿,有几个真能把圣贤书读进腔子里去的?就这德性,还做梦当什么“诗礼簪缨之族”?我呸!也不怕孔圣人从棺材里爬出来啐他们一脸! 老太太便是看穿了这一切,才把宝玉那个凤凰蛋似的眼珠子捧在手心里亲自带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一门心思要把这贾家的宝贝根子,从根子上那“粗鄙不堪”的路上拽回来,硬塞进那“书香门第”的锦绣套子里。成日家防贼似的防着他沾上“武勋习气”,怕他学了那些“粗鲁不通礼”、“一言不合就拔刀子”的下作行径。 “哈!结果呢?”王熙凤心里那个冷笑能冻死人。“结果养出个什么好货色?一个整天扎在脂粉堆里、闻着娘们儿香才能过活的‘二尾子’!” “外边看着是个男人,细皮嫩肉,比娘们儿还水灵!可骨子里呢?银样镴枪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见了血能吓尿裤子,遇上点事儿就只会‘哭唧唧’地往老太太怀里钻、往姐姐妹妹身后躲!” “半点男人的担当、硬气都没有!整个一没骨头的软套子!”王熙凤越想越鄙夷,“说他像男人?我看他倒更像那绣楼里养出来的娇小姐!” 再看看眼前这位堵在门口的大官人!那肩膀,宽厚得能扛山!那身板,挺拔得像棵劲松!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可那邪气里透着的全是活生生的,热辣辣,能把女人魂儿勾走的雄性劲儿! 往那儿一站,就像头巡视领地的豹子,沉稳里藏着力量。这才是真男人!是能在风雨里立得住、能给女人遮风挡雨的汉子! 王熙凤心里那杆秤砣,沉甸甸地砸向了门口。 可惜啊可惜……这样的男人,偏偏撞上了秦可卿这个“金枷玉锁捆着的未亡人”! 贾家这摊“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烂泥塘,连门口那对石头狮子都“腌臜透了心”,哪里容得下一点真心、半点活气? 她看着眼前羞窘欲绝、美得“能把人魂儿勾走”的侄媳妇,再看看门口那目光“像钩子一样”灼灼盯着可儿的大官人. 只觉得这燃着沉水香的雅致禅房里,弥漫开一股令人窒息的、带着“血腥和烂泥味儿”的、无望的悲凉,心中长叹:这锦绣牢笼,铁定要“困死这对苦命的野鸳鸯”了! “咳!”王熙凤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像在滚油里滴了水,炸得秦可卿浑身一颤,猛地从与大官人的对视中惊醒,慌乱地低下头,那雪白的颈子都染上了诱人的粉红。 凤姐脸上堆起一个极其促狭、又带着过来人洞悉一切的笑容,目光在两人之间暧昧地打了个转儿,故意拔高了点声调: “哎哟喂!瞧我这记性!可儿,西门大官人,你们且宽坐!我忽然想起有几件顶顶要紧的事儿,得马上去寻那师太交代清楚!耽误不得!” 她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起身,完全无视了秦可卿此刻羞得小脸煞白又透着红晕、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可怜模样,径直朝门口走去。 经过那高大身影时,王熙凤脚步顿了一下,侧过脸,丹凤眼斜睨着大官人,嘴角勾起一个既像警告又像怂恿的坏笑,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勉强听清、却足够让秦可卿羞愤得很不得挂那手中汗巾儿找个地方吊了上去: “我说大官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家这可儿脸皮薄得像新糊的窗纸儿!‘有道是:偷来的锣儿敲不得’!你们俩……‘亲个嘴儿解解馋就行了’!可没时间干些别的!” 她故意顿了顿,眼神瞟过秦可卿那颤抖得像风中落叶的身子,“这光天化日、佛门清净地的……时间忒紧,我过会儿就来!” 话音未落,她已像一阵风似的刮出了门,还“哐当”一声,利落地把禅房那扇雕木门给带上了! 门外,王熙凤一把拉住候着的平儿,脸上的促狭瞬间被肃杀取代,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儿: “平儿!刚才屋里,你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平儿何等机灵,立刻垂首,声音平稳无波:“回奶奶,奴婢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奶奶只是去寻师太说了会儿话,秦大奶奶在禅房歇息。” 王熙凤满意地点点头,手指用力掐了平儿胳膊一下,留下个红印子,算是警告:“‘常言道:祸从口出’!今儿这事儿,给我烂在肚子里!敢透出半个字儿去……仔细你的皮!” “是,奶奶。”平儿心头一凛,低眉顺眼地应道。 随着关门声响起,禅房内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剩下沉水香袅袅的青烟在两人之间无声流动。 秦可卿只觉浑身精血“轰”地一声尽数冲上顶门,耳中如塞了万蜂,嗡嗡作响。 王熙凤那句“亲个嘴儿解解馋就行了”的浪荡言语,活似烧得赤红的烙铁,“滋啦”一声正正烫在她心尖儿最娇嫩的那点肉上,烫得她羞臊难当,五脏六腑都酥麻了筋骨,一股子热流直往下钻。 手中那条汗巾子早绞得死紧,指节泛白,恨不能立时化作一缕青烟遁出门去,偏生那两条玉腿儿软绵绵、颤巍巍,倒似灌足了铅汁,生了根,半步也挪移不动。 她只得死死埋着螓首,恨不能将整个身子都缩进那薄薄的春罗衫子里。 眼见那高大身影步步迫近,慌得她忙不迭抬起一双柔荑,死死捂住那张滚烫得几乎要滴下胭脂来的芙蓉面,活脱脱一只顾头不顾尾的沙雉,只道掩住自己那双媚目,便当万事皆休。 幸而那身影在数步之外便停驻了。 可那陌生又熟稔的、独属于他的气息——沉水香清冽的底子,混着他身上特有的、带着汗意暖烘烘的体气——恍若那晚在观音庵一般。 却已如无形的柔丝,蛮横地侵缠过来,丝丝缕缕钻入她的鼻窍,霸道地缠绕着她单薄的身子骨儿,仿佛要将她整个裹进那暖融、沉坠、令人窒息的网罗里,熏得她心旌摇荡,骨软筋酥,越发立身不稳。 那大官人立在几步开外,目光沉沉,紧紧攫住那个瑟瑟发抖、几乎要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梅香冷韵里的绝色女子。 “我就这般惹人厌憎么?”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连瞧我一眼,都嫌污了你的眼目?” 秦可卿小手捂着脸儿连连摇头,那两扇长睫,此刻抖得如同狂风里濒死的蝶翅,挣扎了半晌,又不想眼前男人误会自己,于是慢慢把双手拿下,终是耗尽了全身气力,才微微抬起一点尖尖的下颌。 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怯生生地,堪堪撞进男人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盛满了滚烫灼人的痛惜与怜爱的渊潭里。 “嗯……”喉间逸出一丝细弱如蚊蚋嘤咛的鼻息,那张粉面早已红透,艳得赛过天边最烈的火烧云霞,美得惊魂摄魄。 她如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掠了他一眼,又慌忙垂下眼帘,可那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粘回他面上,细细描摹那刻骨的轮廓。 在那铺天盖地的羞臊与慌乱之下,一股源自她本性的、清泉般澄澈纯粹的温柔关切,竟生生冲破了重重心防,汩汩流淌出来。 “最近身子还好么?”那大官人目光未离她分毫,追问道,声音刻意放得和缓,却带着不容闪避的探寻。 “我……我无碍的……”可卿声音轻软得如同春日里飘飞的柳絮,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哽咽,断断续续,“倒是……” 她顿住,似乎又攒了些微气力,才将那湿漉漉、含愁带怯的目光再次凝定在他脸上,那忧虑真真切切,无半分虚饰: “你……这气色……瞧着甚是倦怠……眼窝底下都泛着青黑了……” 她甚至下意识地、极其细微地向前蹭挪了半步,那关切之情满盈得几乎要从那双剪水秋瞳中滴落下来,毫无矫揉,“可是……可是近些日子,烦难之事缠身?你……千万……千万要珍重自个儿的身子骨……” 那最后几字,轻得如同一声幽叹,却沉甸甸地砸在两人之间那灼热凝滞的空气里,带着无尽未竟的牵念和关怀,如柔似水。 大官人看着她那张倾国倾城、此刻因担忧和羞涩而更加生动绝美的脸,感受着她话语里那份毫无杂质、熨帖人心的真诚体贴:“你在担心我?” 秦可卿一听这话,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颤!方才因见他形容憔悴才生出的那一点点微末勇气,霎时间如同受惊的蜗牛,猛地缩回了壳里。 她慌忙低下螓首,只留下一段细腻柔滑、泛着动人粉晕的颈子,暴露在他灼灼的目光之下,脆弱又诱人。 大官人的目光,沉沉地落在秦可卿身上,半晌,才开口。那声音刻意放得温和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像砂纸轻轻磨过檀木: “今日……瞧着气色倒比前些时好了些。”他顿了顿,视线在她那略显单薄、裹在素色春衫里的肩头流连片刻,才缓缓续道,“只是……这身子骨,还是要仔细将养着。秋寒料峭,莫贪了那点畅快,着了风。” 秦可卿微微侧过脸去,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她声音轻软如絮,几乎要飘散在袅袅的香烟里: “托赖……记挂着。我……我已是好多了。”她下意识地绞紧了手中那条素色汗巾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每日里不过……看看书,做些针线,也……不怎么出门的。” 大官人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绞紧汗巾的手上,那细微的动作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他眼神深了深,语气越发和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嗯。能静养着,便是好的。”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锁住她低垂的侧颜,“你爱不爱吃不吃燕窝?”他顿了顿,“若爱吃,我清河库里还有些上等的血燕,回头让人送些来.” 一抹薄红,倏地又飞上秦可卿的脸颊,如同宣纸上晕开的胭脂。她声音更轻了,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多谢……费心不必……不必再劳烦了。” 她飞快地抬眼瞥了他一眼,那目光如同受惊的蝶翼,一触即离,慌乱中扫过他袍角繁复精致的云纹,“我……我哪里消受得了大官人许多……” 大官人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他向前挪了极小半步,袍角扫过青砖地面,发出轻微的窸窣声。距离并未近多少,但那属于他的、混合着沉水香底调的雄性气息却似乎陡然浓烈了些: “不值什么。库房里堆着也是堆着。你身子弱,合该用些滋补的。”他话锋再转,带着一丝的探询,“他既已然走了.你呆在那天香楼里,素日里……可觉得闷?” 秦可卿清晰地感受到他目光的灼热和那细微靠近带来的无形压迫感,心口又是一阵急跳,仿佛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她身子不自觉地绷紧了些,声音里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微颤: “也……也还好。有经书伴着,偶尔……也看看后院里的菊,倒……倒也不觉得十分闷,况且……婶子也常来走动……” 大官人点点头:“我见你气色比那日是要好一些,却也没好上多少,心中忧着你,只是想去贾府里见你一面……难!” 他向前挪了半步,距离并未近多少,但那股属于他的、混合着沉水香底调的雄性气息却陡然浓烈起来,霸道地侵占了秦可卿周遭的空气,让她呼吸一窒。 “只盼着…你多来这清河走动。即便是……寻个由头,说是身子不爽利,来找我这个‘大夫’瞧瞧,疏通疏通心头的郁结也好……” “总好过……两两相望,隔着那高墙深院,咫尺……天涯。” 秦可卿只觉得他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火星,砸在她绷紧的背脊上。那“心中忧着你”“疏通郁结”几个字,更是暧昧得让她耳根子烧得滚烫,仿佛他温热的手掌已经隔着衣衫按在了她巨硕的心口,每个字都如指尖挠压。 “嗯……”秦可卿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细弱的气音,轻如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这一个“嗯”字,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像风中不堪重负的细柳。 大官人看到她细微的反应,轻声一笑说道:“我知道…我如今的身份……还撕不破那贾府给你织就的锦绣牢笼,救不出你……” 听到“救不出你”,秦可卿胸口猛的一疼,却也不知道为何,脸上的羞涩就这么退了去。 换而来的是难忍的泪意,不过几瞬,再也控制不住。一滴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砸落。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无声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她苍白光滑的脸颊簌簌滚落,在满是香灰的地上晕开一滴滴深色的湿痕,像心口无声洇开的血。 她不哭出声,也不抽噎,只是死死地、狠狠地咬住了自个儿的下嘴唇! 那两瓣儿饱满水润的樱唇,被她一口细白的糯米牙深深嵌了进去,咬得死紧! 下唇先是没了血色,印出深深的齿痕,接着又因了血气上涌,变得异样鲜红,微微肿了起来,像熟透的樱桃快破了皮。 她这是用皮肉的疼,来压住心底那翻江倒海的委屈、没顶的绝望、还有被他勾起的、一丝儿渺茫却烧得慌的指望! 泪珠子滚到唇边,渗进齿缝,又咸又涩,她却浑然不觉,只更狠命地咬下去,仿佛要把那些不敢哭、不敢喊、不敢想的腌臜心思、依恋、渴求,都死死封在这无声的唇齿之间。 那单薄的肩膀头子再也撑不住,筛糠似的抖起来,活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打颤的枯叶子。 大官人将她无声的泪雨和那自虐般的咬唇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误会了,倘若再不给后话,怕是经受不住,赶紧说了下去,话语轻声,但字字千钧: “但——你——放——心!” “很快……很快我就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带你走!离开那腌臜地方!让你再不必受这份委屈煎熬!” “信我!” 秦可卿的身体猛地一震!那最后一句承诺,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心头的阴霾,又像一把滚烫的钥匙,瞬间捅开了她泪水的闸门。 她再也支撑不住,仰起头来,那张布满泪痕、唇瓣红肿、带着惊惶与巨大震撼的绝美脸庞,毫无遮挡地撞入了大官人深邃炽热的眼眸中。 她张着嘴,下唇被咬得微微渗出鲜血,却一个字儿也吐不出。 只是瞪大了那双泡在泪水里中的眸子,难以置信地死盯着这个男人。 泪水更加汹涌地往外涌,冲刷着苍白的脸蛋子,在下巴颏汇聚成线,又滴落在微微起伏的胸脯上。 那眼神儿复杂得紧——有惊骇,有恐惧,有不敢信的天大狂喜,有深不见底的忧惧,更有一种豁出命去的、把自个儿整个儿都拴在他这句毒誓上的决绝! “嗯……”秦可卿终于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丝儿气音,细弱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浓重的鼻囔。就这一声“嗯”,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身子骨儿几不可察地晃了晃,活像狂风里一株快折断的嫩柳条儿,那泪珠儿顿时散去,恍若死灰般的眼神又有了春色。 正是:绣幕芙蓉一笑开,泪珠散若碎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可就在这情谊渐浓之时。 忽听外头一阵喧嚷嘈杂,何物碎裂之声混着脚步纷沓!紧接着便是平儿一声锐利到变了腔调的娇呼:“奶奶——!” 话音未落,王熙凤一声凄厉惨呼已然破空响起,直听得人肝胆俱裂! 秦可卿哭声戛然而止,心头猛地一抽,也顾不得脸上泪痕狼藉,提起裙裾便如惊弓之鸟般朝门外冲去! 那大官人反应更是快逾闪电,身形一晃,如影随形紧贴在她身后。 门帘掀开,一片狼藉撞入眼帘!只见平儿鬓发散乱,被一个粗壮凶悍的华服妇人死死揪住头发,疼得容失色,泪珠儿滚落。 更要命的是,王熙凤竟已仰面跌倒在地,发髻歪斜,钗环零落,脸色煞白,显是摔得不轻。 一个面目狰狞的莽汉,正狞笑着抄起佛龛旁一个沉甸甸、盛满香灰的粗陶大坛子,高高举起,带着一股子要将人砸得脑浆迸裂的狠戾劲风,兜头便朝地上的王熙凤夯砸下去! “婶子——!”秦可卿魂飞魄散,那声惊呼堵在喉咙里成了呜咽。眼见那灰坛子裹挟着死亡的气息落下,她脑中一片空白,竟凭着骨子里一股子痴意与刚烈,想也不想便合身飞扑过去! 柔弱的身躯如同扑火的飞蛾,死死覆在王熙凤身上,螓首紧埋,秀背绷紧,竟是决意要用自己那单薄娇嫩的脊梁骨,硬生生去扛那致命一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莽汉手臂抡圆、灰坛将落未落的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嗤——!”一声极其短促尖锐的破空厉响! 一道银光,快得肉眼难辨,自大官人袖底激射而出!却是他情急之下,信手拈起袖中一粒碎银子,施展出“末羽箭”的功夫!那银子不偏不倚,正正打中莽汉面门鼻梁! “嗷——!”莽汉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剧痛钻心,眼前金星乱冒,高举的手臂登时软了,那沉重的香灰坛子脱手而落,砸在地上“哐当”一声巨响,灰白色的香灰“噗”地腾起一大片烟尘,弥漫开来。 未等那莽汉从剧痛眩晕中回神,大官人身影急步欺近!他足尖一点青砖地面,身形暴起,右腿如钢鞭般带着呼啸的风声,一记凌厉无匹的“魁星踢斗”,狠狠踹在那莽汉的太阳穴上! “砰!”一声闷响,如同重锤擂在破鼓之上!那莽汉偌大一个身躯,竟被这一脚踹得离地飞起,像个断了线的破口袋般横着摔出去丈余远,“咚”地一声重重撞在院墙根下,哼都没哼一声,便如烂泥般瘫软在地,口鼻溢血。 烟香灰烟尘尚未散尽,大官人身影已如铁塔般钉在秦可卿与王熙凤身前! 那高大雄壮的身躯,硬生生将两个惊魂美人儿完全笼在自己影子里,仿佛一堵活生生的铜墙铁壁。 锦袍下摆犹自微微鼓荡,周身那股子刚猛煞气尚未散尽。 两个绝色尤物惊魂未定,四只妙目,不约而同地死死钉在那骤然挡在身前的雄阔背影上! 在秦可卿与王熙凤瑟瑟发抖的视野里,那背影是如此高大雄壮,恍若一堵骤然拔地而起的铁壁铜墙,将外间所有的血腥腌臜、鬼哭狼嚎都严严实实地隔绝在外! 宽厚坚实的肩背,撑得起锦袍下贲张的肌理轮廓,随着他沉稳的呼吸微微起伏,透着一股子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力道味儿。 秦可卿伏在王熙凤身上,犹自瑟瑟,娇躯筛糠般抖着,方才那砸落的灰坛子,骇得她三魂七魄丢了大半。 可此刻,眼前这堵骤然横亘的雄壮背脊,结实得如同千百年海浪拍打也难动分毫的礁石! 那扑面而来的男人味,混合着方才那瞬间爆发、摧枯拉朽的恐怖力量余韵,竟像一剂滚烫的烈酒猛地灌入她娇嫩的喉咙! 一股子奇异到令人窒息的安稳感,挟裹着难以言喻的酥麻,瞬间流窜四肢百骸,霸道地冲散了骨髓里残留的寒气。 紧绷的筋骨不由自主地瘫软下来,心尖儿上那点酸楚,竟混着一丝陌生的、想要就此依附上去、埋首其间的渴盼,鼻尖酸胀,眼眶发热。 王熙凤仰躺在地,钗横鬓乱,平生头一遭尝到命悬一线的滋味,惊魂甫定。 此刻,她那双素来凌厉、惯会算计的凤眼,死死钉在身前这渊渟岳峙般的背影上。那宽厚的肩背,肌肉虬结的轮廓在紧绷的锦袍下若隐若现,仿佛能扛起塌下来的青天! 那凝练如实质的庇护之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强悍与掌控,沉沉地、密密实实地笼罩下来,将她牢牢罩定。这感觉……泼天大胆、惯会弄权的凤辣子何曾尝过? 平生算计逞强,此刻竟像被沸水烫过的雪狮子,浑身骨头缝里都透出软意!那股被绝对力量牢牢护住、不容丝毫侵犯的安稳,激得她浑身一颤,竟从心子深处钻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想要雌伏的战栗与酥麻。 这冤家……这煞神……分明是能降服她这头胭脂虎的降魔金刚杵!那从未体验过的安稳,竟带着令人心悸的臣服滋味,又暖又痒,直透骨髓,让她连脚趾尖都蜷缩了起来。 大官人挡在两位佳人身前后,目光如冷电,瞬间钉在那犹自揪着平儿头发的华服悍妇身上,舌绽春雷,声震屋瓦:“兀那泼妇!还不撒手!” 这一声断喝,裹挟着方才余威,直如晴天霹雳!那华服妇人浑身剧震,如同被抽了筋的癞蛤蟆,“哇”地一声怪叫,触电般松开了揪住平儿头发的手。 她也顾不得平儿吃痛揉着发根,连滚带爬扑到院墙根下那瘫软的汉子身上,拍打着那毫无声息的躯体,嚎啕起来:“兄弟啊!你没事吧,莫吓姐姐!” 哭嚎间,猛地扭过头,一双赤红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狠狠剜向王熙凤,嘶声咒骂:“王熙凤!你这黑了心肝、刮骨熬油的毒妇!就是你!就是你害了我们一家子!你不得好死!早晚天打雷劈,尸骨无存!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啊——!” 此刻,王熙凤与秦可卿已互相搀扶着站起。凤姐虽鬓发凌乱,脸上犹带灰痕,但那股子天生的泼辣劲儿已然回魂。 她听得这没头没脑的毒咒,柳眉倒竖,丹凤眼圆睁,一手叉腰,指着那妇人厉声回斥: “放你娘的狗臭屁!我王熙凤行得正坐得直,几时害过你家?你这疯婆子,莫不是得了失心疯,满嘴喷粪胡乱攀咬?!” 那妇人哭得涕泪横流,闻言更是目眦欲裂,指着凤姐的鼻子,声音尖利得几乎要戳破人的耳膜: “你还敢狡辩?!不是你亲笔写的那封阴损书信,托人递给了长安节度使云光老爷?” “不是你从中作梗,生生拆散了两家儿女的亲事?!可怜他她们……一个悬梁自尽!一个投了护城河!两条人命啊!都是你这毒妇造的孽!你……你赔我儿命来,你不得好死!肠穿肚烂!断子绝孙啊——!” 她边骂边捶地,状若疯魔。 这一连串血泪控诉,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王熙凤心口!她猛地一愣,脸上血色“唰”地褪尽,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旁的秦可卿。 秦可卿亦是容失色,剪水秋瞳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疑问,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王熙凤从那清澈的眸子里读到的不是怀疑,而是惊惶和探寻。凤姐心头猛地一酸,一股从未有过的委屈直冲脑门。 她一把抓住秦可卿的胳膊,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声音竟带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颤抖,连连摇头道: “没有!可儿!我没有!那天……那天你那般劝我之后,我……我就将那腌臜念头彻底丢开了!” “那害人的书信,我一个字儿都没写过!对天发誓,绝不是我做的!”她急急剖白,眼神恳切,生怕眼前这唯一信她的人,也生出半分疑窦。 (本章完) 第162章 西门府上泼天体面 第162章 西门府上泼天体面 大官人端坐马上,归心早似离弦箭! 方才秦可卿那娇怯怯、情切切泪痕的绝色粉面,那惊魂甫定后眼底悄然滋生的依赖与倾慕,还在大官人脑中挥散不去。 主仆二人扬鞭策马,风驰电掣般穿过长街。然则此刻的清河县地面,却与他们这急切截然相反,整个官场已然炸开了锅! 县衙后堂,知县李达天手里捏着那份刚从京城八百里加急飞递来的朝廷邸报,眼珠子瞪得溜圆,捏着纸角的手指头,竟微微打起颤来。 那白纸黑字,上头盖着鲜红刺目的内阁关防大印,写得明明白白:西门庆,蒙圣恩,特授显谟阁直阁! 虽是个无品无级的清贵贴职,可“显谟阁直阁”这五个字,分量何其重也! “嘶……”李知县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气“噌”地直冲天灵盖,嗓子眼干得发紧,像是塞了把热砂子。 那是清流仰望、直达天听的所在!是他李达天寒窗苦读数十载,梦里都不敢肖想的无上荣衔!竟……竟落在这西门庆头上? “这……这如何可能?西……西门庆?他何德何能?”这清河县的头把交椅县尊大人不敢信,又不敢不信,翻来覆去地看那邸报,恨不能从纸缝里抠出个真伪来。 目光扫过那朱红大印的纹路,又偷眼觑了觑旁边端坐喝茶、面白无须的传旨太监。 那太监眼皮子也没抬,只把盖碗茶盏轻轻一磕,发出一声脆响,喉中轻轻咳嗽一声。 李县尊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嗓子眼发干,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带了几分紧:“快!快来人!备轿!不,备马!把本官那套簇新的七品鸂鶒补子官服取出来!” “仪仗!赶紧收拾仪仗!这是天大的体面!是咱们清河县开天辟地头一遭的荣耀!本官要亲往西门大官人府上,恭迎圣旨!” 堂下侍立的县丞钱劳、主簿华何禄、典史等人,早已听得目瞪口呆。 此刻见县尊如此失态,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也顾不得许多,慌忙溜出后堂,各自一把扯过心腹长随,压着嗓子,声音都因激动而发颤: “快!快回去!开库房!拣那最贵重的、压箱底的宝贝备一份……不!备两份厚礼!要快!送到西门大宅门口候我。” 几乎与此同时,提刑所千户夏龙溪,周守备一等武官……但凡在清河地面上算得上号、够得着品级的官员,都接到了消息。那份邸报,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炸得众人心头擂鼓,各怀心思! 且说西门府上,吴月娘正带着小玉,并几个管事媳妇,在厅上指使着小厮们搬动桌椅,擦拭陈设,预备着之后的几个大节。 她穿着家常的缎子袄儿,系着白绫裙,虽未盛装,眉宇间却自有一股主母的持重。 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震得回廊地板咚咚作响,只见官家来保一头撞了进来,跑得帽子歪斜,脸红脖子粗,气儿都喘不匀了,见了月娘,也顾不得作揖打躬,只把两只手乱摇,扯开嗓子,声音都劈了叉: “大……大娘!快!快预备香案!摆接驾的仪注!县……县尊李老爷派人飞马来报,说……说咱们家大爹……蒙……蒙圣上天恩,特授了‘显谟阁直阁’!圣旨……圣旨说话就到府上了!县尊老爷亲自陪着尊使,不一会便要往正往咱府上来呢!” 这一声喊,不啻于晴天霹雳,又似甘霖天降! 满厅的人,连同月娘在内,都像被施了定身法,霎时静得落针可闻。月娘手里正拿着的一柄拂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滚,竟也无人去拾。 她身子晃了两晃,一双杏眼瞪得溜圆,直直地望着来保,双杏眼睁得溜圆,死死钉在来保那张又惊又喜的脸上,仿佛他嘴里吐出的不是人话,而是些听不懂的天书梵音。 “显谟阁直阁”?这名号听着生分,她一个内宅妇人,哪里晓得几品几级? 但能让李县尊陪着尊使来颁圣旨,可想而知这官位那是何等清贵荣耀? “啊呀!我的亲娘祖奶奶!”立在月娘身后的金莲儿,第一个从死寂里挣脱出来,失声尖叫,随即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可那双媚眼里迸出的光,满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天爷!菩萨显灵了!”香菱喜得浑身乱颤,原地蹦了个高儿,双手合十跪了下来,对着虚空不住地念佛磕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如同涂了胭脂。 所有的堂前下人此时听后也顾不得礼仪,议论纷纷: “我的天爷!圣旨……圣旨到咱家了?!” “乖乖!县尊老爷都来陪着?那咱们大爹这官儿,怕不是要坐进金銮殿里去?” “大娘!贺喜大娘!咱们西门家这是……这是要改换门庭,做那官宦世家了呀!” “往后咱们出去,腰杆子也能挺直了!咱们可是官宦家的奴才了。” “就是!就是!咱们也是官宅里当差的人了!” 众人面上那份狂喜,如同开了儿的馒头,遮都遮不住,眼神里都透着与有荣焉的光,纷纷恭喜大娘。 吴月娘被这纷乱嘈杂的声音惊醒,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滚烫的喜悦猛地冲上头顶,四肢百骸都酥麻了,心口咚咚咚地擂起鼓来,几乎要跳出腔子! 官人得了这般泼天的恩宠!西门家……西门家从此便是真正的官宦门第了! 月娘只觉得脚下发软,身子一歪,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旁边小玉的手腕子,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另一只手慌慌张张想去扶那冰凉的紫檀木八仙桌沿,指尖抖得如同秋风里的枯叶。 然而,这阵子天旋地转、骨酥筋麻的狂喜劲儿,只在她腔子里滚了一滚! 吴月娘到底是西门府当家主母,又是官宦家出身,执掌偌大家业!她心里那根弦儿猛地一绷:此刻是何等紧要关头?若是被这欢喜冲昏了头,乱了阵脚,在县尊和尊使面前失了体统,丢了官人的脸面,那才是天大的祸事!这份恩典,也成了祸根! 她猛地倒抽一口凉气,那气儿又冷又硬,如同三九天的冰碴子,瞬间压下了在五脏六腑里翻腾滚沸的狂喜!方才还水汪汪、迷糊糊的一双杏眼,霎时间精光四射,如同磨快了的刀子,扫过满堂! “都吵什么!作死的小蹄子们!”月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尖又利,带着一股子不容喘息的煞气,像鞭子一样抽在乱哄哄的厅堂上,瞬间把那嗡嗡的议论和狂喜压得死寂! “天大的恩典!天大的体面!越是这火烧眉毛的当口,越要拿出咱们西门府的规矩来!一个个慌脚鸡似的,乱了方寸,失了礼数,让县尊老爷和尊使贵客看了笑话,惊了尊驾,仔细我揭了你们的皮!” 她目光如电,飞快地扫视全场,一道道指令又快又狠,如同连珠炮般砸了出来: “来保!”月娘一指,“愣着作甚!立刻去把中门、仪门统统给我打开!所有门扇都敞到顶!叫前院后院所有小厮,都给我到前院甬道上伺候着!拿新笤帚把甬道扫了再扫!泼上三遍清水!!快!跑着去!” “吩咐武丁头,带上那些护院守在西门府路边,不要让闲杂人等冲撞了尊使队伍!” “金莲!”月娘松开攥得发白的手,“你腿脚快!速去后头宗祠牌坊!请出那套紫檀木雕五福捧寿云纹的香案!就摆在正厅正中央!” “再把供在佛龛前那对錾赤金炉、描金烛台,还有那对三尺高的红烛,都给我请出来摆上!” “来保家的!”月娘目光钉在来保媳妇身上,“你带着你手下那几个婆子媳妇!把这正厅里里外外再给我过三遍!桌椅屏风,一星儿灰尘不许见!窗棂门扇,擦得能照出人影儿!还有,” 她顿了一下,声音更沉,“香菱去书房,把书房里的那幅《仙鹤翔云图》取出来,挂到香案后头正墙上!要快!手脚都给我麻利点!” “小玉!”月娘一边厉声点名,一边已风风火火转身,裙裾翻飞地疾步向内室走去:“跟紧我!开我那描金嵌螺钿的顶箱大柜!取我那件压箱底的沉香色遍地金妆缎子通袖袄!” “还有那条大红织金云锦马面裙!把那套赤金累丝嵌红宝石头面也捧出来!” 月娘的大声说道:“西门阖府上下,所有人不拘男女,都给我换上最光鲜、最体面的衣裳鞋袜!半炷香内,都到前厅廊下候着接旨!一个不许短少!一个不许迟误!” “都把皮给我绷紧了!谁要是敢在这天大的体面跟前丢了西门府的人,仔细我扒了他的皮,撵出去卖给人牙子!” 这一番连珠炮似的雷霆之令,真个似油锅里撒了盐!整个西门府,从方才那狂喜的混沌中,瞬间被投入了另一种动员! 下人们不敢有半分嬉笑懈怠,个个如同被鞭子抽着的陀螺,脚下生风,奔走如飞!搬抬沉重香案的吆喝声,翻箱倒柜取器物的碰撞声,洒扫泼水的哗啦声,各处传话的尖叫声……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 月娘在内室,由小玉带着两个小丫鬟服侍着,飞快地更衣梳妆。她的手还有些微颤,但动作却异常利落。 沉香色的华贵袄子衬得她端庄大气,大红的马面裙彰显着无上的荣光。她对着铜镜,将赤金嵌宝的狄髻稳稳戴好,又正了正鬓边的珠翠,镜中人虽因激动而双颊飞红,眼神却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更添了几分凛然不可犯的威仪。 “走!”月娘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带着两个同样换了鲜亮衣裳、激动得小脸通红的丫鬟,步履沉稳而急促地再次走向前厅。 此刻,西门府上下人等,无论主子奴才,都已按品大妆,屏息凝神,垂手侍立在正厅内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狂喜、紧张与无比庄重的气氛,只待那一声宣告天家恩典的“圣旨到——!” 与此同时,清河县大街上,正上演着前所未有的“盛况”。 知县李达天,身着簇新的七品鸂鶒补子官服,头戴乌纱,骑着高头大马,亲自为那捧着明黄绫袱圣旨的尊使引路开道。他满面红光,精神抖擞,这天下入阁的读书人能有几人? 就连朝堂上也不多,这清河县出了这等喜事也要写入县志。 自己升官说不得也要靠这大喜之事冲上一冲。 仪仗队鸣锣开道,衙役高举着“肃静”、“回避”的虎头牌,后面跟着钱县丞、华主簿等一大串本县有头有脸的文官,个个身着官袍,骑着马,带着各自的随从和显眼的贺礼,浩浩荡荡,招摇过市! 锣声、喝道声、马蹄声、车轿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震动了整个清河县城。沿街的店铺纷纷开了门,住户们挤在门口、窗前,伸长了脖子看这百年难遇的热闹。 圣旨未到,西门庆封显谟阁直阁的消息,已如同长了翅膀,借着这招摇过市的浩大场面,瞬间传遍了清河县的每一个角落。 上至缙绅富户,下至贩夫走卒,街头巷尾,茶坊酒肆,人人都在议论这桩惊天动地的新鲜事。西门大官人——不,西门显谟老爷的名号,在这一刻,真正响彻云霄,成了清河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头号人物! 西门府那两扇朱漆大门,注定要被这泼天的富贵和荣耀,映照得更加刺目耀眼了。 有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那王招宣府里,林太太也是凌晨开了九门立时回来,晌午才从到府中。 只觉浑身酸懒,便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一头乌油油的青丝松松挽着,插一支赤金点翠簪子,身上只穿了件家常的素色袄子。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指使着两个小丫鬟浇灌后院里新开的几盆黄菊、白菊。 忽听得外间一阵脚步乱响,珠帘子“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儿子王三官一头撞了进来。 见他跑得气喘吁吁,额角汗津津的,脸上又是惊又是喜,也顾不得行礼,扯着嗓子就嚷:“娘!娘!天大的喜事!义父他老人家!蒙圣上天恩浩荡,特授了‘显谟阁直阁’!县尊李老爷亲自陪着尊使尊官,轿马仪仗,浩浩荡荡往那边去了!” 林太太原本慵懒丰腴的身子猛地一挺香肉乱颤,那双惯能撩拨人的丹凤眼瞬间亮得惊人,随即堆满了刻意的惊喜:“哎呀!我的儿!你义父得此天大的恩典荣耀,真真是大喜事!快!快!” 她一边连声催促,一边扶着榻沿站起身来,也顾不得趿拉绣鞋,几步走到王三官跟前,伸出染了凤仙汁的尖尖指甲,几乎要戳到他脑门上。 她压低了嗓子,眼神却带着不容喘息的严厉:“我的儿!天大的体面前头!你立刻快马赶在县尊前头,给我滚去西门府上候着!一应贺礼,自有管家随后送去!要紧的是你这个人,这份心!” 她站起身来,走到王三官跟前,压低了几分声音,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记住了,我的儿!到了西门府上,你是义子,是晚辈!天大的恩典面前,礼数万万不可错!见了你大娘吴月娘,要行大礼!” “接旨的时候,给我老老实实、恭恭敬敬,不能跪在后头,更不能跪在前头,紧紧跪在你那大娘身后第二个位置!头要磕得响!心意要显得诚!明白没有?” 王三官被老娘这一番疾言厉色说得心头一凛,忙不迭点头:“是是是,儿子明白!儿子这就去!” 看着儿子匆匆离去的背影,林太太脸上那层欢喜如同潮水般褪去,只留下满目的空落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她慢慢踱回榻边,身子却像是没了骨头,软软地滑坐下去。 可惜啊……可惜!这圣旨……这泼天的风光体面,不是落在她这堂堂王招宣府!那接旨的也不是她林太太!这份荣光,终究是落在了那吴月娘的头上! 她端起桌上微凉的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瓷壁,眼神飘向窗外,不知落在何处。可转念间,心底又幽幽地泛起一丝隐秘的得意和暖流。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翻腾起那蚀骨销魂的光景来,自己像条无骨的蛇儿般缠在官人那壮硕滚烫的身子上。娇声浪语地唤着:“亲爹爹……好爹爹……你且说说,是奴好,还是你家里那个月娘好?”那冤家笑道:“当然是你好,又软又绵又浪!” 林太太想着那情景,想着男人那斩钉截铁的回答,脸上不由得飞起两片红云,如同抹了上好的胭脂,一直染到了耳根。方才那股子酸涩,竟被这滚烫的回忆冲淡了不少。 “哼!”她轻轻哼了一声,指尖用力捏紧了茶盏,眼中重新燃起一股子不服输的的斗志。吴月娘占了个名分又如何? 自己这身子,这手段,才是他心头真正的肉!定要把这“亲爹爹”的心,拿捏得铁桶一般,死死拴在她这王招宣府的销金帐里、红罗被底!叫他离不得半步! 却说这丽春院里,虽则李桂姐被大官人西门庆“寄存”在此,那老虔婆看在白银子的份上,一日三餐的粗茶淡饭倒也不敢克扣。 然则,这“不敢缺”的吃喝,并不意味着她会让这小蹄子舒坦半分,更休提指派下人伺候! 此刻,李桂姐正蜷在后院风口处,那口冰凉刺骨的石井旁,卖力地搓洗着自己换下的几件贴身小衣。 她可是老鸨下了血本、照着与京城“四大艳姬”争锋的路子调教出来的尖儿货! 如今虽落魄在这冰冷后院搓洗衣裳,那份被苦难磋磨却尚未凋尽的绝色,依旧如明珠蒙尘,刺得人眼疼心颤。 一张鹅蛋脸儿,原本是莹润如玉、吹弹得破的,如今被冷风一激,倒显出几分异样的苍白来,偏又在冻僵的腮边透出两抹不自然的薄红,倒像是雪地里碾碎了两瓣残梅,凄艳得扎眼。 时近冬来,井水寒似铁。她那十根原本葱管儿似的纤纤玉指,早已冻得通红肿胀,如同水里捞出的胡萝卜,指节处甚至裂开了几道血口子。 一阵冷风卷着枯叶扫过,她打了个寒噤,把冻僵的手凑到嘴边呵了呵气,那点微薄的热气瞬间消散在寒风里。 她咬了咬牙,起身想去厨下讨一瓢热水兑兑。谁知刚走到厨房门口,那几个惯会看老鸨眼色行事的帮厨婆子、粗使丫头,便互相递个眼色,嘴角撇着冷笑。 一个婆子阴阳怪气道:“哎哟,桂姐儿,这热水可是烧着给前头贵客泡茶、姑娘们梳洗用的!你当是白来的柴火?要热水?自己个儿烧去呀!” 李桂姐身子一僵,脸上血色褪尽,却只是默默低下头,一声不吭地转身往回走。 李娇儿裹着一件袄走了过来,看着李桂姐那副狼狈模样,脸上露出一丝怜悯。 李娇儿凑近了,压低声音,带着一股子过来人的腔调, “我的傻姐儿,还洗这些劳什子作甚?听姑姑一句肺腑之言,趁早多算计算计自家后路才是正经!” “男人嘛,都是那馋嘴的猫儿,闻着腥儿就来,腻味了,爪子一蹬就走!旧人哭死,他眼皮子也懒得抬一下,再寻常不过的事!他是如何对我的你也看着了。” ““如今妈妈还肯赏你这口馊饭吃,那是看在大官人面上!可你掰着指头数数,大官人多久没踏进咱这丽春院的门槛了?天大的面子,也有使完的那一日!” “等到妈妈断了你的嚼裹儿,难不成你还指望天上掉下馅饼来?趁早收了你那点痴心妄想,预备着……重拾旧业才是正理!这身皮肉骨朵儿,横竖是咱行院里的本钱!姐儿爱俏,妓儿爱钞,自古如此!你若愿意就点个头,我娶和妈妈说。”” 李桂姐听了,依旧埋着头,死死攥着手里那湿冷冰寒的衣物,指节捏得惨白,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细线,半个字也不肯吐,只那衣襟被她攥得滴下水来,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恰在此时,前院忽地炸了锅也似,一片喧哗骚动! 只听得报事的小厮扯着嗓子,打雷般一路嚷将过去。不消片刻,一个龟公气喘吁吁、满面红光地滚进后院,人未至,声先到,冲着众人便嚷: “了不得!了不得!天大的造化!西门大官人!蒙圣上洪恩,特授了个顶顶了不得的大官儿!叫甚么‘显谟阁直阁’!” “黄绫子圣旨、金表里,都浩浩荡荡降到他府上去了!连县尊李大老爷都得哈着腰,亲自陪着尊使老爷去宣旨!那排场!那体面!真真是烈火烹油,鲜着锦啊!” “当真?我的天爷!这可是泼天的富贵!”李娇儿一听,登时把裙子一提,也顾不得体面,踩着半高不低的鞋,一溜烟儿往前院奔去,只想挤在门缝里沾点子贵气。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李娇儿才带着一身寒气,鬓角微乱地挤了回来,脸上却还残存着看热闹的兴奋,两腮红扑扑的,倒比抹了胭脂还鲜亮些。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依旧埋头、死命搓洗衣裳的李桂姐身边,气儿还没喘匀,便快嘴快舌地砸下话来: “桂姐儿!千真万确!大官人真真是一步登了天了!那场面……啧啧啧,满城的头面人物,李县尊骑着马儿在最当前,两边乌压压跪了一地!鼓乐喧天,比过年还热闹十倍!” 她话音陡然一沉,那点怜悯像浮在水上的油:“姑姑我今儿就撕开面皮,把话给你撂在明处!你呀还是趁早死了那份攀高枝、挤进西门大宅当凤凰的心吧!从前大官人还没这般显赫,或许……或许还有万万分之一的指头缝儿,让你钻进去,哪怕当个通房丫头,也算是个着落?” “可如今呢?”李娇儿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人家是正经八百的官身!官宦门第!那门槛,比城墙还高!你是什么?是咱们这丽春院里挂了牌的粉头!只是等着梳笼而已。” “如今别说娶你当娘子、抬你做姨娘,便是想收你进府,做个端茶递水、倒夜壶的粗使丫头,都嫌你腌臜!怕污了他新贵老爷的文曲星地界!脏了他府上三尺清静地!我的傻姐儿,你醒醒吧!” 这一番话,字字如淬了毒的钢针,句句似剔骨的尖刀,狠命地攮进李桂姐的心窝肺管子里! 李桂姐的身子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依旧死死地埋着头,对着那盆冰冷浑浊的脏水。 只是那双冻得红肿、布满血口子的手,搓洗衣物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沉滞,仿佛那水里浸的不是衣物,而是千斤重的铁块。 终于,一滴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她低垂的眼眶里挣脱出来,“嗒”地一声,砸进浑浊的洗衣盆里,瞬间便被污水吞没。 紧接着,又是一滴,两滴……如同断了线的血泪珠子,无声无息地坠落,融入那刺骨的冰寒之中。 李娇儿冷眼瞧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知道火候已到,话已说绝。她长长地吁了口气,那叹息里裹挟着世故的尘埃和一星半点自己也未察觉的兔死狐悲,摇了摇头:“唉……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好自为之,早做……打算吧!” 说罢,紧了紧身上那件半旧的缎皮袄,将暖烘烘的手炉往怀里揣了揣,扭着腰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冻死人的后院。 独留下李桂姐一个人,像尊冰雕,对着那盆永远也洗不净的腌臜衣物和泪痕,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那单调而绝望的搓衣声,“嚓…嚓…嚓……”地响着,一声慢似一声,一声冷似一声,像是她残存心肠最后一点微弱的、行将断绝的挣扎。 却说西门府上,今日真真是天降祥瑞,贵气盈门。 那黄绫裱背、五色云鹤纹的圣旨,由一位面皮白净、身着簇新蟒袍的尊使老爷捧着,在县尊李大人及一众佐贰官、地方缙绅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直抵西门府大门前。 鼓乐喧天,鞭炮齐鸣,震得半条街的麻雀都不敢落脚。 那尊使老爷已在香案前站定,面南背北,神情矜持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西门家的审视。 县尊李大人及众官绅垂手侍立两旁,大气不敢出。厅外院子里,黑压压跪满了西门府的下人并闻风赶来道贺的左邻右舍。 吴月娘深吸一口气,按捺住狂跳的心,走到香案前最前列,扑通一声,端端正正跪倒在猩红毡毯上,额头触地,口中高呼:“臣妾吴氏,恭请圣安!代夫西门庆,叩谢天恩!” 她身后,西门府众人亦齐刷刷叩头,山呼:“恭请圣安!叩谢天恩!”声浪震得左邻右舍纷纷变色。 那尊使老爷这才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那卷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黄绫圣旨,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宫廷韵调的尖细嗓音,抑扬顿挫地宣道: “门下:朕绍膺骏命,闻德懋懋官,功懋懋赏……尔西门庆,器识宏深,才猷敏练……特晋尔为显谟阁直阁……锡之敕命,以示褒嘉。尔其益励忠勤,恪供乃职……钦哉!” 圣旨里那文绉绉的词句,吴月娘听得半懂不懂,只牢牢抓住了“显谟阁直阁”、“晋”、“敕命”、“褒嘉”这几个金光闪闪的字眼,一股巨大的狂喜与虚荣瞬间冲上头顶,身子都微微发起抖来。 宣旨毕,尊使老爷将圣旨卷好。吴月娘再次叩首,高呼:“臣妾吴氏,代夫西门庆,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已带了几分激动过后的哽咽。 礼毕,吴月娘由小玉搀扶着起身,只觉得膝盖发软。她强撑着,脸上堆出十二分的恭敬与感激,亲自上前,双手高举过顶,从那尊使老爷手中,接过了那卷沉甸甸、明晃晃的圣旨。 入手是冰凉光滑的绫缎,上面似乎还带着紫禁城的威严气息。她小心翼翼,如同捧着初生的婴儿,又像是捧着西门家从此改换门庭的金字招牌。 “尊使老爷一路辛苦!县尊老爷及各位大人费心!”吴月娘满面春风,声音都透着甜腻,“快,快请上座奉茶!” 早有伶俐的管家和小厮,抬上早已备好的朱漆托盘。吴月娘亲自上前,先向那尊使老爷奉上一个沉甸甸、用大红销金汗巾子盖着的礼盘——里面是黄澄澄的金元宝和雪也似的上好官银,怕不下数百两! 那汗巾子一角微掀,金光刺眼。接着又向县尊李大人及各位官绅奉上稍次但依旧丰厚的谢仪,人人有份,绝不落空。 那尊使老爷眼神一瞥,白净的脸上顿时绽开一丝真心的笑意,矜持地点点头:“西门大人好福气,夫人真是持家有道,贤惠知礼。” 县尊李大人等人亦纷纷拱手,满口“恭喜夫人”、“西门大人前程无量”、“阖府同沐天恩”之类的奉承话,一时间厅堂内阿谀如潮,暖意融融,仿佛能将门外的寒气都驱散了。 吴月娘听着这满耳的奉承,看着手中那卷黄绫圣旨,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几两。 她一面含笑应酬着,一面心中暗忖:这泼天的体面,终是落到了西门家头上! 只是……她心头又掠过一丝精明的算计——这打点上下、酬谢宾客的开销,怕是流水一般,库房所剩本就不多,现在已然空了,这日后如何是好 她心中如是想,脸上笑容却愈发得体雍容,将圣旨珍而重之地供在香案最中央,指挥着下人将御赐之物一一登记入库。 整个西门府,沉浸在一片鲜着锦的喧嚣与荣耀之中。 左邻右舍、闲汉帮闲,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在那乌压压的人头攒动之中,隔壁家那位如似玉的李瓶儿,也在伸着雪白的颈子张望,满面酸涩。 (本章完) 第163章 大官人归风流窝 第163章 大官人归风流窝 深秋的凉气,裹着落叶打着旋儿往人脖颈里钻。 李瓶儿虽披着华贵斗篷,内里却只穿了件薄薄的杏子红绫袄儿,束着一条月白挑线裙子,为的是显那窈窕身段。 此刻被冷风一激,鼻尖微微泛红,更衬得一张瓜子脸儿粉雕玉琢,白腻得紧。她头上戴着赤金点翠的草虫头面,鬓边斜簪一支颤巍巍的累丝金凤,耳坠明珠,在人群中端的是鹤立鸡群,光彩照人。 只是那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钉在西门府大门内那接旨的场面,尤其是那个捧着圣旨、满面春风的吴月娘身上。 眼瞧着那黄绫圣旨被吴月娘如同捧凤凰蛋似地供在香案上,眼瞧着满城有头有脸的官绅对着吴月娘作揖打躬、口称“夫人”,眼瞧着吴月娘那身正红遍地金的妆缎袄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李瓶儿只觉得一股子又酸又涩又苦的浊气,直冲顶门心! “哼!”她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声来,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都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姑娘,她吴月娘怎地就这般好命,嫁了个能通天的主儿,得了这泼天的体面!” 她心里翻江倒海,越想越不是滋味。 眼前不由得又浮现出西门大官人光着古铜色、筋肉虬结的上身,在院中舞弄一根齐眉哨棒! 月光下,那一身栗子肉条是条,块是块,紧绷绷地起伏,汗珠子顺着贲张的肌理滚落,砸在地上仿佛都有金石之声!那才是真男儿,顶天立地,龙精虎猛。 这画面一闪,又倏地变成了此刻西门大官人身着簇新绯色官袍,头戴乌纱,气宇轩昂地站在香案前,代替吴月娘接旨的模样!那该是何等的威风凛凛,何等的英雄气概! 那俊朗带着几分邪气的笑容,自己借着近邻之便,明里暗里撩拨了他多少回?可那杀千刀的,竟像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又或是……瞧不上自己? “呸!没胆的腌臜货!”李瓶儿恨恨地在心底啐了一口大官人,恨得牙根痒痒,脚下那双金线掐牙的绣弓鞋,忍不住就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用力一顿!那力道,震得她裙裾下的小小金铃都跟着乱响。 她眼风一扫,却瞥见不远处的子虚,畏畏缩缩地挤在人群里,伸着脖子往前探看,那副鹌鹑似的窝囊样儿,活像只偷油的老鼠,只敢在洞口张望。 一股邪火“噌”地窜上李瓶儿心头,她忍不住说道:“你也是个有眼无珠的夯货!睁开你那窟窿眼瞧瞧!你与西门大官人还是结义兄弟呢!” “人家如今一步登了天,圣旨都降到家门口了!你不说凭着这份‘交情’,大大方方挺直了腰杆,走进他府门,站到那门边上去沾沾贵气、露露脸面!反倒像个汤锅里爬的没脚蟹,缩在这人堆里探头探脑!活现世报!丢尽了你家十八代祖宗的体面!”” 子虚被她捅得一哆嗦,缩着脖子,脸上挤出几分尴尬又惶恐的笑,声音细如蚊蚋:“…小声些!里头……里头都是贵人大老爷!县尊、天使……那是什么排场?我……我不过是个……” 他卡住了,顿了顿转了话锋:“……贸然挤过去,冲撞了贵人,如何使得?再说,那门槛……岂是随便能站的?”他眼神躲闪,只敢瞟着地面。 李瓶儿顺着他畏缩的目光,恰好瞧见西门府大门边上,应伯爵、谢希大那帮惯会钻营的帮闲泼皮,一个个倒是机灵,早早就跪在了大门侧边的石阶旁,虽进不得门,却也占了个“与有荣焉”的好位置,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对着门内贵人点头哈腰,如同摇尾乞怜的狗。 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纵然是老鼠臭虫也能沾些余光。 再看看身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堂堂一个男人,既放不下那点早已不存在的架子,不肯像应伯爵那般伏低做小去巴结,又没本事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以兄弟之名站到前面去! 当真是“大丈夫”既不能伸,又不能缩,活脱脱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糊不上壁的臭塘灰! 自家也不必那吴月娘差,怎得遇上的都是这等人。 李瓶儿气得眼前发黑,心口像堵了块破絮,闷得她喘不过气。她再看那西门府的热闹,只觉得刺眼无比。 她再也看不下去这烈火烹油的场面,只觉得多待一刻都是煎熬!多看一眼都要折寿十年! “走!”李瓶儿猛地一甩袖子,裹紧了斗篷,也不管子虚,带着贴身丫鬟迎春扭身挤出人群,踩着细碎的步子,头也不回地往自家府内疾走。 一进自家稍显冷清的院门,李瓶儿那股邪火和酸劲儿更盛。她也不进正房,就在抄手游廊下站定,廊外冷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她猛地转身,一把抓住贴身大丫鬟迎春的手腕,力道之大,掐得迎春“哎哟”一声。 李瓶儿直勾勾地盯着迎春,那双平日里顾盼生辉的杏眼里,此刻充满了焦躁、不甘和自我怀疑:“迎春!你老实说!我……我长得丑么?比不得那吴月娘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迎春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手腕生疼,却不敢挣脱,连忙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急急道:“哎哟我的好奶奶!您这是折煞奴婢了!” “奴婢说句掏心窝子、不掺半点假的话:您这模样,这身段,这气度,莫说是那吴月娘,便是放眼整个清河县,能跟您比一比的,怕也只有隔壁叫潘金莲的丫鬟了!那还得是您今儿没认真打扮!您若认真梳妆起来,天上的仙女也得让您三分!谁敢说您丑?奴婢第一个撕了她的嘴!” 李瓶儿颓然松开迎春的手腕,倚着冰冷的廊柱,望着西门府方向隐约传来的喧闹声,幽幽地叹了口气,又是委屈又是幽怨和不解,心道: “既是如此……我都……我都这般放下身段去……去招惹他了,那杀千刀的冤家……他怎么……怎么就不肯开口,把我……把我吃进肚里去呢?”想到那冤家一身雄壮的栗子肉,她只觉得腿肚子发软,心子又酸又痒,恨得牙根直冒酸水。 却说西门大宅那边,正是烈火烹油、鲜着锦,圣旨煌煌。 喜气冲天,鼓乐喧阗,贺喜的人声鼎沸,隔着几条街都听得真真儿的。 与此相对的,是荣国府那辆驶离了水月庵的翠盖珠缨八宝车。 车内铺着厚厚的猩红洋罽,熏着上好的百合宫香。王熙凤歪在鹅黄引枕上,一张粉面含威,丹凤眼半眯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镶的滚圆珍珠,那珠子冰凉,却压不住她心头的邪火。 秦可卿坐在对面,裹着一件银鼠褂子,精致的脸色还留着大官人在时的粉嫩,更添几分弱柳扶风的韵致,只拿一双含情目,小心翼翼地觑着凤姐儿的脸色。 方才那场一男一女,早被闻风而动的贾府豪奴如狼似虎地扭住,堵了嘴,捆猪猡似的丢上了后头跟着的青布骡车,直接往衙门里送去了。干净利落,连一丝多余的尘埃都没惊起。 王熙凤根本没费心思去盘问根底,查那对姐弟是哪一家的,这对她来说一点不重要。 她心里那团疑云却越滚越大,沉甸甸地压着。这才是真正扎在她心尖上的刺——那枚私章!她王熙凤的私章,是何等紧要的物件? 等闲放在贾府内堂,能神不知鬼不觉动到这枚印的,翻遍这深宅大院,数来数去人不少,那些贴身大丫鬟也都得指令拿些什么才能进,量她们也没那胆子仿写信。 唯有两人:一个是她嫡亲的姑妈,尊贵体面的王夫人。另一个,便是她那风流成性、时常不着调的枕边人,贾琏! 这两个名字在她舌尖滚了滚,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一个是至亲长辈,一个是同床共枕的丈夫,哪一个沾上这“偷印造信”的腌臜事,都足以把这荣国府的天捅个窟窿! 她王熙凤再是杀伐决断,此刻也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手脚,心口憋闷得生疼。 她下意识地抬眼,正对上秦可卿那双欲言又止、含着无限心事的眸子。 秦可卿何等伶俐通透?这其中的厉害关节,她岂能想不到?只是那两人都是眼前王熙凤得至亲,于情于理,她秦可卿夹在中间,如何开得了口?贸然点破,也不是她能做得事。 车厢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单调地响着。 良久,秦可卿微微倾身,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静:“婶子,依我看……这线头,倒也不必在自家人身上死揪。” 王熙凤眼皮一跳,目光锐利地刺向她。 秦可卿顿了顿,纤纤玉指轻轻抚过暖炉上錾刻的纹,继续道:“那信……不是那静虚师太手里转交的,她既是经手人,焉能不知些首尾?” “不如……遣几个得力又嘴紧的人,也不必惊动旁人,只说是请她过府讲讲经、问问因果,待‘请’了来,关起门细细地‘问’上一问。婶子您的手段……还怕撬不开她那两片薄嘴?” 王熙凤听着,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冷笑,像淬了毒的胭脂:“好!好一个‘讲经问因果’!可儿,你这话,真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她猛地坐直身子,那股子当家奶奶的杀伐之气瞬间回到身上,扬声对外吩咐:“旺家的!你亲自带两个粗壮婆子,套了车,去水月庵候着!等那静虚师太回来,就说我请静虚师父过府,有要紧的‘佛事’相商!记着,要‘客客气气’地‘请’!若她推三阻四……” 王熙凤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数九天的冰凌子:“……你知道该怎么做!” 车外旺儿家的响亮地应了一声。 秦可卿在一旁,看着凤姐儿那副闭目凝神、却杀气暗藏的模样,轻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这深宅大院里的水,从来就没清过。 却说西门大官人回那清河县时,日头已西沉,金乌坠地,将个天边烧得赤霞流火,泼辣辣地映着这红尘万丈。 正是华灯初上、市井喧嚣的当口! 那清河县大街上,端的是个销金窟、迷魂阵!车马骈阗,轿子挨着轿子,行人挤着行人,摩肩接踵,喧嚷如沸。 两旁的酒楼食肆,灯火点得如同白昼,猜枚划拳的吼声、粉头唱曲儿的娇音、丝竹管弦的靡靡之调,混着煎炒烹炸的油烟膻气、脂粉头油甜腻腻的骚香、还有那勾栏瓦舍里飘出来的暖帐熏香……一股脑儿地蒸腾上来,热烘烘、黏糊糊,能把人骨头都熏酥了! 最是扎眼的,还是那沿街一溜儿排开的青楼妓馆!但见:绣阁朱楼,彩灯高悬;珠帘半卷,红袖招摇。 什么“丽春院”、“藏春坞”、“百楼”、“销金窟”……一家挨着一家,那门面儿比正经店铺还气派! 单是这南大街街左近,有名有号的上等行院,就不下二三十座!更别提那些暗门子、私窠子了,真真是“三十六条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端的昼夜笙歌不息! 西门庆骑着高头骏马,后头跟着心腹小厮玳安,蹄声“嘚嘚”,踏着被灯火映得油亮的青石板路,一路行来。 但见两旁妓馆楼上,临街的窗户“吱呀呀”推开半扇,探出无数颗粉妆的脑袋来!一个个搽着腻白的官粉,描着弯细的眉毛,点着猩红的嘴唇,鬓边簪着时新儿。 有那胆大泼辣的,认得是炙手可热的西门大官人,便捏着嗓子,娇滴滴、颤巍巍地招呼:“哎哟喂!这不是新晋的西门老爷嘛!您老可回来啦!” “大官人!大官人!几时来奴家这里吃杯暖酒呀?” 更有那轻佻的,手里捏着浸了香汗的绢帕、汗巾儿,觑着西门庆走近,便笑嘻嘻、假意失手地朝着他马头方向一丢! 那红的、绿的、粉的汗巾儿,带着一股子撩人的体香和脂粉气,飘飘悠悠,如同蝴蝶般飞落下来。 一个丢了,引得一片哄笑,后头的粉头也嘻嘻哈哈跟着效仿,一时间竟如下了场香艳汗巾雨!引得街上闲汉们嗷嗷怪叫,争抢着去拾那带着美人香气的物事。 有诗证曰: 汗巾作雨落潇潇,香风十里漫河桥。 马上官人回首处,惊起娇嗔浪儿潮。 便是那些正经铺面里,油盐铺买卖的娘子、绸缎庄闲逛的婆姨、乃至巷口上灶的丫头,听见外头喧哗,也忍不住扒着门缝、踮着脚尖儿偷瞧。 看见西门庆那风流赫赫、春风得意的模样,有的撇嘴暗骂“杀才”,有的却也不免心头撞鹿,脸上飞霞,偷摸多瞧几眼这清河县头一号的风流魔头。 奇的是,街面上认得他的买卖人、帮闲汉、乃至素不相识的路人,但凡瞥见这阵仗,竟纷纷避让道旁,堆起满脸的谄笑,不住地打躬作揖,口中乱纷纷嚷着: “大官人回来啦!给大老爷请安!” “西门老爷圣眷隆恩,光耀乡梓!” “小的们沾光!沾大光啦!” “老爷您慢走!改日小的登门磕头!” 西门大官人骑在马上,眉头微蹙,心下纳罕:“怪哉!往日这些泼才见我,多是畏畏缩缩,躲闪不及,如同见了活阎罗。今日怎地这般殷勤?脸上那点子畏惧竟多实打实的…敬意?” 他侧眼瞥见跟在马侧的玳安,这小猢狲也正瞪圆了眼珠子,显然也瞧出了这不同。 西门庆被那香风汗巾子雨搅得心头那点疑惑更重了,他勒了勒马缰,放缓了步子,侧头对着紧跟马侧的玳安,压低了嗓子,那声音里带着点琢磨不透的味道: “玳安,你眼珠子最毒。跟爷说句实话,是不是爷今儿个,眼也了,耳朵也岔了?怎么觉着……这满大街的气味儿,有点子不对头?” 玳安一听,脖子一缩,脸上那点得意劲儿立马换成了十二分的小心:“哎哟我的大爹!您老这双招子,那是火眼金睛!一点儿没!小的也正纳着闷儿呢,这事儿……是透着古怪!” 西门庆眉毛一挑,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哦?古怪在何处?” 玳安,陪着万分的小意儿,讪笑道:“大爹……您老圣明!这汗巾子嘛……嘿嘿,自然是冲着您老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有屁快放!吞吞吐吐像个娘们儿!”西门庆不耐烦地用马鞭虚点了他一下。 玳安把心一横,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憨厚”笑容,小声道:“大爹……小的斗胆说句实在话,您老可别恼……这古怪就古怪在——今儿个这些香喷喷的汗巾儿,它……它全是瞄着您老头上、身上招呼的!一个没往小的这边偏!” 西门庆一愣:“这是何说法?” 玳安缩着脖子,嘿嘿干笑两声:“往日里跟着大爹您打这街柳巷过……那些粉头姐姐们丢汗巾子,虽说十之八九是冲着您老这风流倜傥的模样的,可……可也总有三两条不长眼的给俺的,今儿个倒好,清一色,齐刷刷,都奔着大爹去了! 西门庆:“……” 行不多时,已到自家狮子街大宅门前。好家伙!只见那门前灯笼高挑,亮如白昼,黑压压围满了人。 再往里看,前厅大院门前早已是摆开了几十桌丰盛的流水席面,坐满了左邻右舍、街坊四邻。 那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等一干结义“兄弟”,还有常时节、吴典恩之流,正吃得满嘴流油,猜枚行令,吆五喝六,喧哗震天。 眼尖的应伯爵第一个瞅见西门庆到了,如同屁股底下安了弹簧,“噌”地跳将起来,扯开破锣嗓子大叫:“哎哟我的天爷爷!咱家显谟老爷回府啦!” 这一嗓子如同炸雷,满院吃席的人“呼啦”一声,如同被狂风刮倒的麦子,齐刷刷离席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乱哄哄地高喊: “给西门显谟老爷磕头!”“恭迎老爷荣归!”“老爷圣眷隆恩,光耀乡梓!小的们沾光!沾大光啦!” 应伯爵、谢希大几个更是如同见了活菩萨,连滚带爬地抢到马前,恨不得抱住西门庆的大腿,脸上谄媚得能滴下蜜来: “大哥!亲亲的大哥!您老如今是清河县挂了号顶尖的红人!连县尊都给您老的圣旨骑马带路,俺们这群不成器的兄弟,托您的福,也跟着脸上生光,走路都带风了!” 那王三官身上穿着簇新的锦缎直裰,头上戴着时兴的方巾,打扮得人模狗样,他扑通一声跪在满是油污的地上,对着西大官人“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义父大人在上!不孝儿给义父磕头了!恭贺义父荣归!” 西门庆被这阵仗簇拥着,耳边是震天的奉承,鼻端是酒肉腥膻之气,脸上虽也挂着笑,口中应酬着“起来,都起来”, 但那目光却冥冥中自有牵引一般,早已穿透了这层层迭迭的人墙与喧嚣和那远处望着自己的三个可人儿汇聚一处。 那大厅通往内院的月洞门下! 只见那里俏生生立着三个人儿。当先一个,正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头娘子吴月娘,穿着体面的衣裳,端庄持重。她身后,左边是那风流袅娜、眉眼含春的潘金莲,右边是娇怯怯、惹人怜爱的香菱。 这三个妇人,此刻竟是一个模样! 三双妙目,波光潋滟,眼眶儿都是红红的,里头汪着的水儿,活脱脱是荷叶尖儿上滚动的露珠,颤巍巍,亮晶晶,沉甸甸,眼看就要承不住,滚落下来! 偏生又都死死咬着下唇,强撑着那点当家主母的体面和内室丫鬟的体统,硬是不让那泪珠子当着这满院宾客的面儿掉下来。 那份委屈、欢喜、期盼、还有说不尽的思念,全憋在那盈盈欲滴的泪光里了! 西门大官人看到此处,只觉得心窝子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什么显谟老爷,什么圣眷隆恩,什么满座奉承,顷刻间都成了狗屁! 一股子又热又急的暖流直冲顶门,再也顾不得眼前这一地磕头的、奉承的、沾光的腌臜泼才! 他猛地拨开身前的应伯爵,大踏步分开人群,几步就跨到月洞门下。在满院惊愕的目光中,他一把攥住了吴月娘微凉的手!那手竟有些抖。 他也不言语,只深深看了月娘一眼,那眼中再无半分威风,只有风尘仆仆后的倦怠和归家的急切。随即,他另一只手虚虚一引,对着金莲和香菱低喝一声:“都随我进来!” 说罢,再不理会身后那满院的喧嚣与奉承,一手牵着月娘,带着金莲和香菱,头也不回地穿过月洞门,径直往那灯火通明、却相对清静的内厅走去。 只留下前院一地的杯盘狼藉和一众面面相觑、兀自跪着不敢起的宾客。 那旁边的来保和玳安极有眼色,赶紧吆喝着小厮们,拦住还想跟进去凑趣的应伯爵等人:“各位爷,老爷鞍马劳顿,且先歇息,改日定当设宴,再与各位爷痛饮!请!请!诸位继续高乐!酒水管够!莫要拘束!” 应伯爵和众兄弟反应过来,也要帮着自己那好哥哥招呼这些街坊。 那王三官已悄然起身。 他步履沉稳,不疾不徐地走入大厅内,县尊虽已然回府,但这里还有不少低级官员: “几位大人,今日义父奉旨归家,圣命在身,需即刻准备文书,无暇久陪,若有怠慢,还请诸位海涵。” 他目光扫过桌面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 “本官代义父,敬诸位一杯。诸位皆是地方砥柱,辛劳为国。今日且开怀畅饮,改日义父得暇,必当再邀诸位,共叙情谊。” 这些日子有了被西门大官人管住了性子,已然被林太太调教出一些官味来。 内厅厚重的门帘落下,隔断了外头的腥膻酒气与聒噪人声。 西门庆刚松开攥着吴月娘的手,脚步还未及站定—— 吴月娘,这素日里将“体统”二字刻在骨子里的当家主母,浑忘了身后还戳着潘金莲与香菱两双眼睛! 只见她丰腴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倾,莲步急移,竟全然不顾礼仪,软软地便撞入大官人怀中。 那平日里最是端严持重的一张粉面,此刻仰将起来,一双妙目水光潋滟,波光盈盈,泪珠儿就在那圆润饱满的腮肉上滚着,欲坠未坠,映得颊上肌肤愈发白腻生光。 檀口微张,气息带着温热的甜香: “官人…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声音打着颤儿,带着勾人的酥麻。 “想……想煞为妻了……”这句积压了太久的话,终于冲破了紧咬的银牙贝齿,带着一股子幽怨的、滚烫的鼻息,喷在西门庆颈窝。 西门庆顺势搂住这饱满的温香软玉球儿,低头瞧她。 只见月娘强忍泪水,柳眉微蹙,丰润的唇儿欲语还休地翕动着,那强撑的端庄下透出十分的委屈与渴念。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轻轻拂过她白皙脸颊上那道湿痕。那指腹擦过之处,软肉微陷,又弹起,留下一点粉嫩的印子。 西门庆带着怜意,又含着几分调笑:“月娘,今日怎得也学身后这两个爱哭的小人儿,落起金豆子来了?” 吴月娘在他怀里摇了摇头,粉颈微扭,难得地露出小女儿情态,将那绵软的身子更紧地偎向他,带着鼻音娇嗔道:“妾身不管……妾身此刻……便是立时死了,也值了!” 她复又仰起头,泪眼婆娑中却迸发出异样的光彩,粉腮因激动而泛起潮红,声音哽咽却带着一股子扬眉吐气的狠劲儿: “我吴月娘……总算……总算对得起西门家的列祖列宗了!咱西门府……也有今日!圣旨开道!光耀门楣!” “九泉之下…月娘…见了公公婆婆,见了西门家的先人……”她气息急促,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妾身……也能挺直了腰杆,问心无愧了!” 说到最后,那强压下去的泪意又猛地决堤,声音彻底哽咽破碎,带着一种完成使命后的巨大释然与沉重的疲惫,整个人仿佛抽去了筋骨,愈发显得那身段儿绵软丰腴,不胜娇弱。 而后面两个小人儿更是不堪,一个春意浪荡,一个娇弱感性,眼巴巴的望着眼前的大官人。 (本章完) 第164章 后宅风流,暗中谋划 第164章 后宅风流,暗中谋划 大官人搂着怀中激动不已的月娘,脸上漾开一层志得意满的笑意,低头在她那犹带泪痕、粉光融滑的腮上啄了一口,声音带着几分轻佻的畅快: “我的好娘子,这才到哪?不过一个贴职虚衔罢了,值得你这般?日后你家相公还要步步高升,最后紫袍金带,拜相封侯!权倾朝野!那才叫真正的光宗耀祖!到了那时候你再哭也不迟!” 这一番豪言壮语掷地有声,登时引得怀中月娘仰面痴望,那双犹带水光的妙目里,崇拜与憧憬几乎要满溢出来。 丰腴的身子在大官人怀里微微颤了颤,一只绵软温热的手,竟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隔着上好的绸料,指尖带着点无力的揉按。 那里面,是她作为西门家正室娘子最大的心病,是挥之不去的隐痛——自己这肚皮,忒不争气! “官人的前程,自然是顶天的大喜事……”月娘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痴痴的目光里掺进了几分卑微的祈求,仰望着西门庆,“妾身……妾身愚钝,不懂那些。只望着……只望着能多给咱西门家添些子嗣,开枝散叶……延绵香火……” 她说着,那抚着小腹的手微微用力,仿佛想将满腔的期盼都揉进那方寸之地,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我吴月娘……便是了无遗憾了……” 然而西门庆的目光,却已越过月娘的云鬓,灼灼地投向了身后那两个早已看痴了的小人儿——潘金莲与香菱。 月娘顺着大官人的目光一瞥,这才恍然惊觉身后还有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登时那点当家主母的羞赧与“体统”又回了魂,粉面飞霞,身子在西门庆怀里便有些不安地扭动起来,绵软的手推着他的胸膛,声音带着几分娇羞的慌乱: “官人快松手……这成何体统……官人也……也抱抱这两个内房丫头罢……她们……她们相思官人,也苦的慌哩……” 西门庆哪容她挣脱?那条铁箍似的臂膀非但没松,反而将她丰腴的身子更紧地按回自己怀里,牢牢嵌住,哈哈一笑:“糊涂!老爷这怀抱,又不是那窄门小户的,还装不下你们三个娇儿?” 话音未落,他已张开两条粗壮有力的手臂,敞开了怀抱,对着那早已按捺不住的两个小娇娘道:“来!都到爷怀里来!” 香菱与潘金莲得了这话,哪里还按捺得住?香菱口里娇娇怯怯地唤着“好老爷!”,声音甜糯得能滴出蜜来,人已如乳燕投林般,轻盈却又急切地扑进西门庆左臂弯里。 潘金莲则更是大胆泼辣,一声带着钩子的“亲爹爹!”,人已像一团柔软炽热的火,紧紧贴上了西门庆的右半边身子。 霎时间,三个香软肉团子便结结实实“团”进了西门大官人宽阔厚实的怀中! 好在月娘丰腴,金莲妖娆,香菱娇小,三人挤挤挨挨,竟也堪堪容纳。 三颗螓首紧贴着西门庆的胸膛、肩窝,贪婪地嗅吸着那阔别已久的大官人的味道——霸道地钻入三个女人的鼻息,引得她们心尖儿发颤,身子骨越发绵软。 三股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勾魂摄魄的女儿香,热烘烘、甜腻腻、软绵绵地蒸腾上来,缠绕交融,直把西门大官人熏得骨软筋酥,心旌摇曳。 他两条铁臂收紧,将怀中这搂得严丝合缝。 三个娇躯紧贴着他,传递着不同的温度与触感那份沉甸甸、软乎乎、香喷喷的饱足感与占有欲,直从皮肉熨帖到骨头缝里,舒坦得他几乎要哼出声来。 他低头看着胸前这三颗云鬓颜,闻着这醉人的肉香,感受着这销魂的拥挤,一股“尽在掌握”的豪情与“齐人之福”的得意油然而生,只觉人生快意,莫过于此。 这一团粉香肉儿甫一抱实,那潘金莲与香菱得了主母默许,又深陷大官人这熏人欲醉的怀抱,哪里还按捺得住?两张巧嘴儿登时便如抹了蜜、开了闸门,将那积攒了不知多少时日的相思,化作滚烫撩人的情话儿,争先恐后地往西门庆耳朵眼里钻。 潘金莲最是泼辣大胆,半边丰腴的身子紧紧缠着西门庆的右臂,仰起一张春情荡漾的粉面,眼波媚得能滴出水来,红唇凑近西门庆的颈侧,呵气如兰,带着一股甜腻的暖香,娇滴滴地唤道: “我的亲爹爹!可想煞奴了!好狠心的爹爹,一去这些时日,可知奴夜里抱着您枕过的鸳鸯枕,想您想得心窝子都空了,身子骨都酥了,那锦被凉得冰人……只盼着亲爹爹回来,好生……好生疼惜奴,你摸摸,奴都瘦了.”那“疼惜”二字,被她咬得又轻又糯,带着钩子般的颤音,直往人心尖上挠。 香菱本是个怯生生的性子,可这些日子在金莲这妖精的言传身教下,耳濡目染,竟也少了许多羞涩。 此刻被大官人左臂紧紧箍在怀里,嗅着他身上那令人心慌意乱的雄浑气息,又被金莲那没羞没臊的话一激,胆子也壮了起来。 她将滚烫的小脸埋在西门庆肩窝,像只寻求庇护的小猫儿,声音虽不如金莲响亮,却带着一种少女初尝情味的、湿漉漉的娇怯与大胆: “好老爷……香菱……香菱也想您想得紧……白日里练字经常练着练着便走了样……夜里……夜里听着窗外风吹竹叶,沙沙的,都像是老爷的脚步声…” 说到最后,已是声如蚊蚋,羞不可抑,那身子却越发紧贴,传递着无声的渴求。 吴月娘被这两个没脸没皮的小妖精一左一右紧紧夹在西门庆胸膛正中! 金莲那露骨的撩拨,香菱那湿漉漉的情话,如同两股滚烫的细流,毫不避讳地钻进她耳朵里。 她只觉得浑身臊得慌,仿佛置身蒸笼,一股热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她粉颈通红,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那丰腴的身子在大官人怀里不安地扭动,想避开这令人面红耳赤的场面,却被西门庆铁臂箍得动弹不得。更兼左右两个小人儿越说越不像话,越说越羞得慌。 身子也贴得越发紧密,三股不同的体热、体香混杂蒸腾,熏得她头晕目眩,心口砰砰乱跳,两条腿竟似没了筋骨,一阵阵发软,几乎要站不稳当。 却说这里在大官人身影中的西门大宅融融洽洽,那一头荣国府中。 王熙凤歪在暖阁的炕上,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来。 帘子“哗啦”一声被粗暴地掀开。 只见那静虚尼姑,被两个婆子如同拎着褪毛鸡,一人架着一条细胳膊,脚底板子悬空离地,活活给“提溜”了进来。 她那身半旧的青缎僧衣被扯得歪斜凌乱,僧帽也歪在一边,露出底下稀疏的白头发,脸上哪还有半分平日的慈眉善目?只剩下一片煞白和惊惶,额头上全是汗,嘴里还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二位妈妈行行好……轻些个……贫尼自己走……自己走……” 婆子们哪里耐烦?拖到炕前,如同丢一捆烂稻草,“噗嗤”往前一搡。 静虚腿肚子一软,“咕咚”一声就栽在冰凉硬实的方砖地上,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一片烂叶子。 凤姐儿坐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嘴角却勾起一丝极冷的笑:“哟,静虚师父,好大的架子啊,还得劳动我的人去‘请’?怎么着,是亏心事做多了,怕见光,不敢来见我了?” 静虚抖得更厉害了,头几乎埋到胸口,声音发颤:“二奶奶……贫尼……贫尼万万不敢……不知奶奶唤贫尼来,有何……有何吩咐……” “吩咐?”凤姐儿嗤笑一声,手里的佛珠“啪”地一声重重拍在炕几上,震得茶碗叮当响,“我哪敢吩咐您这尊大佛?您如今手眼通天,连长安府衙的官司都敢插手!能耐得很呐!” 静虚猛地一哆嗦,脸皮子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凤姐儿俯下身,凑近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子能把人骨头缝都冻住的寒气: “我问你,前几日你涎着脸皮来求我,说长安守备家跟那张财主家争亲的破事,想让我递句话,压着守备家退亲,好让张家女儿另攀高枝儿……这事儿,我应了你没有?” “没……没有……”静虚的声音细如蚊蚋,带着哭腔。 “没有就好!”凤姐儿猛地提高了声音,丹凤眼圆睁,厉声喝道,“我王熙凤是那等没王法、没心肝的人吗?为了你那点子臭钱,去拆散人家定下的姻缘?我是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你,这事伤阴鸷,损德行,我不干!让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静虚被她吼得魂飞九天,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脑门子磕在方砖上“砰砰”响:“是是是……奶奶菩萨心肠……是贫尼猪油蒙了心……是贫尼该死……该死……” “你当然该死!”凤姐儿的声音尖利得能划破人耳朵,带着剜心剔骨的恨毒,“可你死上一万次,也填不满那两条枉死的命坑!” “说!你没求动老娘,又去求了谁?嗯?是谁给你撑了腰,壮了你这老狗胆,让你敢去递那张催命的阎王帖,生生逼得守备家退了亲?” “又是谁,害得那对苦命的小鸳鸯,一个吊了房梁,一个跳了深井,做了那没处喊冤的淹死鬼?!” “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啊!老秃驴!”凤姐儿的声音因激愤嘶哑得如同破锣,“血淋淋的人命债!就背在你身上!也背在……那个替你做主的人身上!说!是谁?!” “是……是……太太……”静虚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像一滩烂泥,“贫尼……贫尼求了太太……王夫人……太太慈悲……就……就应了……” “太太”二字如同两道炸雷,狠狠劈在王熙凤的天灵盖上! “嗡——!” 凤姐儿只觉得脑袋里像是被塞进了一窝烧红的马蜂,剧痛伴随着巨大的轰鸣瞬间炸开!眼前金星乱舞,天旋地转,那熟悉的、要命的头疼如同无数钢针,从太阳穴狠狠扎进脑髓深处! 她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猛地向后倒去,手指死死抠住炕沿,指关节捏得惨白,才没当场晕厥。豆大的冷汗瞬间从她煞白的额角、鬓边滚落下来。 她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着地上那摊烂泥般的尼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滚……给……我……滚……出……去!” 那静虚老尼吓得赶紧撑起哆嗦的身子连滚带爬的撞了出去。 平儿扑到炕边,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凤姐儿,用滚热的帕子急急替她揩抹冷汗,声音带着哭腔儿: “奶奶!我的好奶奶!您快消消火!仔细伤了金贵身子!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横竖是太太……太太她老人家发了话,做了主,这事儿……这事儿也翻篇儿了。” “那对短命鬼自己个儿想不开,寻了短见,也是他们福薄命贱,怨不得旁人!跟奶奶您八竿子打不着!您只当不知道,千万别往心里去啊!犯不着为这起子腌臜烂事,气坏了您这金枝玉叶的身子骨儿!” 凤姐儿紧闭着眼,任由平儿揉按着突突乱跳、针扎似的太阳穴,那剧痛让她说不出话,只能粗重地倒气儿。过了好半晌,那要命的晕眩才略略消停。 她那对美艳的双目缓缓睁开眼,那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丝,像蛛网一般,眼神却淬了冰似的清醒,直勾勾钉在平儿脸上,嘴角扯出一个冷笑。 凤姐儿的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石头,又冷又硬: “我恼的是太太管了这烂事?她是当家太太,她要管,天王老子也拦不住!她若是觉得该管,大大方方写封信,盖上她荣国府当家太太的对牌大印,堂堂正正地管!谁又能说她半个不字?” 她喘了口粗气,那刻骨的寒意几乎凝成了冰棱子:“可她……她是怎么干的?她!趁我不在屋里,偷偷摸摸拿走了我的私章!顶着我王熙凤的名头!去递那张索命的阎王帖!去沾那两条枉死鬼的腥血!” 凤姐儿一对美目死死望着空虚地,眼神仿佛看着什么摸不着的东西一般,一字一顿:“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事儿沾着血!背着命!沾着官司!日后若是翻了船,捅破了天,这便是包揽词讼,虐害人命的罪行!” “那五千两她收进了自己的口袋,可那白纸黑字、盖着我王熙凤的鲜红私印,这就是铁打的证据!倘若真有清算的一日,是她清清白白的王夫人?还是我这个‘胆大包天、贪赃枉法、逼死人命’的琏二奶奶去顶这口黑锅?去填那阴司的孽债?” “我可是她的亲侄女!!!” 这边西门府内。 西门大官人从那温香软玉、粉腻脂浓的脂粉肉阵里爬将起来,浑身骨头缝里还透着酥麻劲儿。 他兀自觉得筋骨未舒,邪火未泄尽,便趿拉着鞋,只披了件敞怀的薄绸衫子,露着精壮的胸膛,径往后院演武场去了。 但见他抄起一根镔铁包头的齐眉棍,也不顾夜露湿滑,就在那青石地上“呼呼”耍弄开来。棍风扫处,落叶纷飞,搅得那清晨的凉气都带了股子燥热汗腥味儿。 一通劈、扫、点、戳,棍影翻飞如怪蟒出洞,直耍得浑身热气蒸腾,筋肉虬结处汗珠子油亮亮地滚落,方才罢了。 抬头一看,那墙头又有个小脑袋若隐若现。 大官人一阵苦笑,这李瓶儿是真睡不着是吗? 日头爬上三竿,明晃晃晒着屁股。 那三个被折腾得散了架的可人儿才被起床自己穿衣的大官人吵醒,勉强支棱起来。 吴月娘揉着酸软的腰肢,粉面上带着三分倦慵七分薄嗔,狠狠剜了若无其事的大官人,那眼神儿媚里藏刀,又恨又爱。 她也顾不得细梳洗,草草拢了拢散乱的鬓发,整了整揉皱的衫裙,强撑着当家主母的体面,走了出去,喊了小玉来,扶着丫鬟的膀子,一步三摇地先回自己上房去了,离开这试飞之地。 潘金莲与香菱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做了个活灵活现的鬼脸儿——金莲是嘴角一撇,眼波流转,带着股子浪荡的春气,香菱则是吐了吐小舌,粉腮微鼓,娇憨里透着羞怯。 两人也悄没声儿地爬起床来伺候大官人洗涮。 便有伶俐的小丫鬟捧着黑漆描金的食盒,送了热腾腾的细粥小菜、精巧点心来。 西门庆这才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起身,赤着精壮的上身,露出几道昨夜新添的胭脂抓痕,自顾自坐下,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净。 碗筷一推,抹了抹嘴,便扬声唤道:“玳安!哪儿去了?备马!” 主仆二人出了府门,也不往那热闹街市去,只在自家大宅后门斜对过儿一拐。 却说那套小院,本是街面上不起眼的所在,早被西门大官人使银子悄没声儿地买了下来。 院墙不过一人来高,薄砖烂瓦,挡不住里面沸反盈天的声浪。 只听得一片粗嘎的呼喝叫骂,“噼噼啪啪”是拳头砸在肉靶子上的闷响,“铮铮锵锵”是刀枪棍棒磕碰的刺耳声,间杂着汉子们牛喘般的粗气儿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哄笑叫好,活脱脱一个蛮子地! 这正是西门大官人养的一窝虎狼护院所在。白日里,这群凶神便在此处操练拳脚棍棒,磨牙砺爪。 自打武松来了,便由他管教这帮护院。 西门庆刚一脚踏进这尘土弥漫、汗臊气冲天的院子,便觉一股子蛮荒野气扑面而来。 还未站稳,一条铁塔般的黑影已挟着风“呼”地抢到跟前,正是武松!但见他虎躯一沉,叉手抱拳,行了个江湖上极扎实的礼数,嗓门洪亮得震得人耳膜发颤:“东家!” 这一嗓子,如同虎啸山林,压下了满院的喧嚣。院子里那群正耍弄石锁、捉对撕打、舞刀弄棒的虎狼护院们,登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全都停了手。 一个个忙不迭地朝着西门庆叉手行礼,口中七长八短、乱纷纷地嚷着“大官人安好”、“给大官人磕头了”,惊得檐头几只老鸦“扑棱棱”飞走。 虽则声音嘈杂,高低不齐,却也勉强凑出个样子,比之早先那等乌烟瘴气、没个规矩的腌臜景象,已是天壤之别。 西门大官人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他慢悠悠扫过眼前这群筋肉虬结、汗气蒸腾的精壮汉子。 这些人里头,颇有几个是走南闯北、身上背着血债或不清不楚案底的亡命徒、滚刀肉! 但西门大官人自有规矩:只收清河县本地或周遭知根知底、有家小拖累的,或是经他心腹之人作死保的。 那些个眼珠子乱转、来路不明、说话油腔滑调的外路货色,便是三头六臂,西门庆也一概不收。 这些个看家护院,用好了是自家爪牙,倘若留一些根脚不清爽的,用不好便是埋在枕头底下的剔骨刀,指不定哪天就割了自己的喉咙! 大官人眼风溜过人群,落在武松身后几步那几个缩头缩脑的汉子身上。 那几个是原先这里的领头,此刻却像霜打的茄子,鹌鹑似的缩着脖子,规规矩矩垂手立着,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看样子脸上那点往日横眉立目、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凶相,早被武松对铁拳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耗子见了猫般的敬畏,和骨子里透出来的一丝儿惧惮,生怕一个不对付,那砂钵大的拳头又招呼上来。 西门大官人肚里雪亮: 在这等只认拳头不认爹娘、胳膊粗就是大爷的腌臜地界儿! 任你是多硬的铁脑壳、多横的滚刀肉,落在武二这尊杀神手里,也不过是三两顿饱打,打得你筋酥骨软,打得你亲娘老子都不认得! 保管教你晓得马王爷三只眼是横着长还是竖着生,从此乖乖夹紧尾巴,伏低做小! 大官人懒洋洋地一挥手:“接着耍你们的!把吃奶的劲儿都给我使唤出来!别他娘的装死狗!” 众人如得了赦令,轰然应诺,声浪几乎掀翻了院墙,院子里顿时又炸开了锅,“噼啪”、“噗噗”的拳脚到肉声、“嘿哈”的吐气发力声、石锁夯地“咚咚”的闷响,混着土腥气和汗臊味,直往人鼻孔里钻。 西门庆这才慢悠悠扭过头,望向规规矩矩、钉子般戳在自己侧后方的武松。 这铁塔般的汉子,此刻在他面前腰杆挺得笔直如标枪,头颅却微微低垂,双手紧贴裤缝,活似庙里那金刚硬生生憋出三分人样儿来,凶煞里透着股子被降服后的驯顺劲儿。 “武丁头儿!”西门大官人慢悠悠啜了口茶,眼皮子也没抬,只从喉咙里滚出一句,“你那炊饼担子的大哥,这几日光景可还硬朗?那起早贪黑的营生,可还支应得开?” 武松听得唤他,那张棱角分明、惯带几分煞气的紫赯面皮,竟蓦地涌上一股暖烘烘的感激来。他慌忙叉手躬身,声气儿都透着热乎:“回东家的话,托东家洪福齐天!俺大哥身子骨儿倒还硬挣。” “说起这个,”武松脸上笑意更深了些,“真真儿要多谢大官人您菩萨心肠!前些日子打发薛嫂送来的那位落难娘子,端的是个伶俐人儿!知冷暖,懂惜福,世事人情瞅得透亮,眉眼高低识得分明。那手脚,啧啧,灶上煎炒烹炸,灶下洒扫浆洗,里里外外,拾掇得比那清水淘过还利落!” “如今有她帮衬着,俺大哥肩上的担子轻省了大半!气色眼见着红润起来,两口子在一处,日子过得是蜜里调油,安安稳稳!”说到此处,武松那粗犷的脸膛竟泛起一层微红,透着打心眼儿里钻出来的欢喜。 他话音儿一顿,忽地撩起皂布直裰的下摆,“噗通”一声,单膝便抢跪在地,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抱拳过顶,声音沉甸甸,砸在地上都似有回声: “东家!俺武二是个直肠子的夯货,学不来那舌巧嘴!您待俺武家兄弟,恩情比那泰山还重!” “您给武二这莽汉一个安身立命的去处,赏口饱饭吃……这还不算,”他喉头滚动一下,声音更见恳切: “您……您还让俺那苦命大哥,得了这么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屋里人!俺武二这草芥般的性命,不敢图甚么泼天富贵,只求俺大哥平平安安,俺自家能在这地界儿上,凭力气赚几两银子,报答哥哥的恩养……” “可……可不知撞了哪路邪祟!”武松那感激的神色忽地一黯,眉头拧成了疙瘩,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着江湖人特有的警觉,更透着一股子命里带来的无奈: “或是俺这性子,真如师傅骂的,是块点炮就着的生铁疙瘩,忒也莽撞……又或是老天爷见不得俺们兄弟安生?每每眼瞅着日子刚熨帖下来,能喘几口顺溜气儿,舒坦上三五日……平地就能掀起三尺浪!不知从哪个腌臜旮旯里,就能钻出些意想不到的龌龊勾当!唉……” 这声“唉”,又沉又浊,像块石头砸在人心上。 他顿了顿又高昂道:“如今俺自己,能在这清河县,靠着大官人您赏的这碗饭,凭着一身力气,护得您宅院周全,报答您的恩情!” “又能赚一些补贴给哥哥家用,不用例会外头的走江湖的风风雨雨和朝不保夕的官府缉拿,这已然是俺武二心里头,顶顶快活、顶顶实在的活法了!” “更别说东家您还是师傅的挂名弟子说起来更是自家亲人!” 西门大官人这虚抬了抬手,脸上堆着笑:“起来起来,武丁头!既如你说是自家兄弟,何须如此!” 武松又拱了拱手起身,那满肚子的感激,依旧明晃晃写在脸上,几乎要溢出来。 大官人望向那些练着的护院:“武都头,这些日子,你调教那帮新来的小子们,都教了些甚么?” 武松叉手唱了个肥喏,紫赯面皮上堆着恭敬:“回大官人,这些夯货们,身板子倒还硬挣。小的便教了几路深进深出的拳脚,又排演了些个合围扑拿的阵仗。” 大官人微微颔首,话锋却陡然一转:“武丁头,你是个实诚人。只是管教这些人,重点却不在此处。”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你须得明白,这些人便再下死力去学,年纪都已不小了。真要论起真刀真枪、拳来脚往的硬功夫,如何拼得过那些积年的江洋大盗?” 武松闻言,那张紫赯面皮上顿时显出一片肃然,腰杆挺得笔直,抱拳沉声道:“请东家明示!武二洗耳恭听!” 大官人身子往前倾了倾:“要紧的是,得多教些你们江湖上那些……嗯,‘别样’的手法!” “要紧处呵,是多教些你们绿林道上那些……嗯,‘下三路’的‘巧宗儿’!” “譬方说:如何把风放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耗子过街也休想逃过眼去!如何识人辨相,一眼便瞧出对方的底细! “动起手来,如何瞅准风头,兜头盖脸扬那石灰面子迷人眼目,又不教它迷了自家兄弟!如何悄没声息地下绊子、使绊马索,专打人下三路!” “碰见劫货的飞骑,如何结阵抵御,碰见晚上爬庄的大贼,如何巡夜提防锁截!” “再如,如何撒开鱼网、抖擞飞索,专一缠人手足,叫他有劲儿使不出……这些个不起眼、上不得高台盘的江湖‘门道’,才是他们眼下顶顶当紧的‘饭碗’!给我西门家看家护院,押运货物,用得着!” 武松那两道浓眉先是微蹙,继而猛地一展,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重重一点头:“东家点拨得是!武二明白了!这些‘门道’,俺省得!” “说起拳脚……”大官人话音未落,忽地反手向后一抄,如同老鹰捉小鸡崽儿,一把就薅住了身后侍立的小厮玳安的后脖领子,不由分说,硬生生将他拽了个趔趄,踉跄到跟前。 玳安正打着盹儿,冷不防被拎出来,心肝儿“扑通”就是一沉,知道没好事! 那张原本白净的小脸儿,霎时皱缩得像个风干的橘皮。 大官人捏着玳安细伶伶的后脖颈,对武松道:“武丁头,你看这厮!年岁不大,正是骨缝里往外蹿力气的光景。整日里只在妇人堆里钻营厮混,白费了一身蛮劲儿。不如就丢给你,正经学些拳脚功夫,也省得日后精气神全折腾在妇人身上了!” 武松闻言,也不答话,只把一双蒲扇大的巴掌伸过来,铁钳似的指头在玳安瘦伶伶的胳膊、肩膀、腰背各处狠狠掐捏了几下。 玳安被他捏得骨头缝里都“咯吱”作响,疼得龇牙咧嘴,眼泪在眶里直打转,却像被捏住了嗓子的猫儿,一声也不敢吱。 武松捏罢,点点头:“东家慧眼!倒是个好胚子!筋骨虽细,底子还结实,是块能捶打的料!交给武二便是!” 他略一沉吟,眼中精光爆闪,“每日叫他上三个时辰,每日卯时便到俺这里点卯,晚边再到俺这里再练两时辰再歇息,俺必把他这身懒骨头、骚筋儿抽得笔直,练得……” 武松声如洪钟,猛地一顿,“练得步战筋骨赛铁,拳脚带风,等闲三五条莽汉,休想近他的身!” 玳安一听“三个时辰”、“卯时点卯”、“抽筋扒骨”“晚边还要来”这等话,唬得三魂七魄飞走了大半! 那张苦瓜脸登时皱成了腌菜疙瘩,也顾不得甚么规矩体统了,一把死死攥住西门庆的衣袖角儿,带着哭腔哀告: “哎哟我的亲大爹!饶了小的吧!小的……小的身子骨还嫩,猫崽子似的,还在蹿个头哩!哪经得起……” 话未说完,西门庆把眼一瞪,两道寒光利箭似的射过来,玳安登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雏,后半截话硬生生噎在喉咙里,化作一股凉气。 他缩着脖子,垂着脑袋,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 心里却早把那武二祖宗十八代翻出来骂了个底朝天:“天杀的武二!活脱脱一个催命的阎罗、追魂的太岁!小爷我这一身细皮白肉,哪禁得起你这般揉搓?每日三个时辰?怕不是要把小爷我练成你大哥那般……三寸丁谷树皮的模样!” 大官人说完这些,这才脸色一正:“好了,我来找你还有一幢天大的要紧事,非你武丁头不可!” (本章完) 第165章 万事俱备,妻妾房中趣事 第165章 万事俱备,妻妾房中趣事 大官人交代完武松那要紧事。 武松抱拳领命,脸色凝重,那“必不辱命”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他紫赯色的面皮上,凝重之色未退,却似乎还有别的话鲠在喉头。 西门庆正待转身,却见武松那高大身躯并未移动,反而再次抱拳,腰弯得更深了些,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 “东家,还有一事,武二斗胆相求,望东家恩准。” 西门庆脚步一顿,侧过身,在武松脸上扫了扫:“哦?还有何事?讲。” 武松抬起头,目光炯炯,直视西门庆:“回东家,明日午后,那孙二娘,就要在清河县东门外的菜市口开刀问斩了!” “武二念着香火情分,斗胆恳请东家,允准武二午后告假片刻,去那法场……替她收殓了残躯,寻个僻静处,与她丈夫张青合葬一处,也算……也算全了他们夫妻一场的情义,省得做了孤魂野鬼。” 大官人闻言,随意地挥了挥手: “念着旧情,理所当然!去吧!这点小事,何须告假?午后你自去便是!只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又锐利起来,“莫要误了咱们方才议定的‘那件天大的要紧事’!” 武松听得西门庆应允,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那紧绷的紫赯面皮也松缓了些,他再次重重抱拳,声音洪亮:“谢东家恩典!武二省得!必不敢误了东家的大事! 大官人不再多言,把哭丧着脸的玳安留下,拍了拍武松铁铸般的臂膀,摇摇摆摆地出了院子。 又骑着马去往清河县别处,连连找几拨人援手,喝了几巡茶,这才定下心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大官人这才打道回府,径直回到了自家那间门脸阔绰、生意兴隆的绸缎铺。 人还未踏进门槛,里头已是人声鼎沸,各色人等挤满了铺面,有扯着挑料子的妇人,有带着小厮挑选锦缎的富户,更有几个平素在清河县里自诩清高、鼻孔朝天的酸丁秀才。 这些人往日里见了西门大官人,莫不是远远避开,生怕污了他们的“清名”。可今日却大不相同了! 只见那几个得了功名的文人,远远觑见西门庆那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那点可怜的读书人矜持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个个如同见了活菩萨,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谄笑,争先恐后地挤上前,腰弯得比虾米还低,口中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 “显谟老爷驾到!学生有礼了!”“哎呀呀,显谟老爷红光满面,定是又添喜事!” “学生久慕显谟老爷威仪,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这些平日里满口“之乎者也”、标榜“气节”的文人,此刻为了巴结这位新晋的“老爷”,哪有什么“文人骨风”,只顾着“屁颠屁颠”地往上凑,那副嘴脸,却是比街面上最油滑的帮闲还要热络几分。 西门大官人面上堆着惯常的笑,拱手见过也不怠慢,肚里却雪亮:这些个读书人,面皮上装得清高孤傲,骨子里反不如那些帮闲泼皮来得爽利痛快! 市井尝道:宁挨莽汉一拳,不受书生一揖。 这些拿架子的读书人黑起心来,墨汁子都能变成砒霜,最是口是心非、心毒手狠,倘若今日在你这里讨不到三分笑脸,明日转背就能寻个由头,不知在哪处编排,把你糟蹋得不成模样! 掌柜徐直从后头出来,见到大官人来了,赶紧上来行礼: “我的大官人!您可算来了!小的正有要紧事,火烧眉毛般等着您老示下呢!” 西门庆撩袍在铺面后堂的太师椅上坐了,早有伶俐的小厮奉上香茶。 他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眼皮也不抬:“慌什么?天塌了不成?说!” 徐直连忙凑近半步,压低了声音,脸上却挤出个半是欢喜半是愁苦的表情,如同唱戏一般:“回大官人的话,铺子里这些日子,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啊!” “哦?喜从何来?忧又从何处起?”西门庆呷了口茶,语气平淡。 “喜的是!”徐直声音拔高了些,带着点兴奋: “您老年前定下的那批走量的‘常行缎’、‘清水绢’,还有那些个染得鲜亮的‘湖绸’,托您老的洪福,如今已销得七七八八,眼看就要见底了!银子流水似的进来,库房都轻快了不少,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 西门庆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算是认可。 这走量的买卖,本就是他看准了年节下市井小民、中等人家也要裁新衣的风潮,薄利多销,聚沙成塔,把这人头坑子全部占满,自然让对面孟玉楼的布庄卖无可卖。 “嗯。忧呢?”西门庆放下茶碗,目光如电,射向徐直。 徐直脸上的喜色立刻被愁云覆盖,搓着手,声音又低了下去:“忧就忧在这‘喜’上啊,大官人!货走得快是好事,可……库里的存货眼瞅着就要空了!” “眼下这势头,只怕撑不了半月就要断档!这……这白的银子,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它从指缝里溜走?怕到时候会便宜了对面的布庄。” 他顿了顿,偷眼觑了下西门庆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请示道:“小的斗胆,请示大官人您老的示下:咱们铺子里那‘十人成团’……如今这存货眼看告罄,这活动……是继续开着?还是……就此停了?倘若继续开着,怕是后头无货支付。” 徐直说完,垂手侍立一旁,眼巴巴地望着西门大官人,等着决断。 大官人心中明白,若非那八百两雪银的货款在半道儿上被强人剪了径,此刻后续的绸缎车队早该吱吱呀呀进了清河县城门,何至于落到这青黄不接、眼看断粮的田地? 但这话不能和这徐直说,这等事情,多说无益,徒惹波澜,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再说等到京城那批贼杀才解决掉,急急赶路第二批或也能续上。 他眼皮微垂,略一沉吟,便有了决断: “不必停!依旧开着!” 徐直一听,心头那块石头才算落地。他亲眼见识过大官人这“十人成团”的手段如何吸金如潮,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深知这位东家心思之活络、手腕之狠辣,远非那张大户那等守财奴可比。 当下连连点头哈腰,鸡啄米似的应道:“是是是!大官人高见!小的明白!明白!” 他腰弯得更低,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谄笑,话锋却是一转,透着股按捺不住的兴奋: “只是……大官人,小的昨日还撞见一桩富贵买卖!真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 “哦?”西门庆眉头一挑,来了兴致,身子微微前倾,“如何难寻?说来听听!” 徐直如同献宝一般,小心翼翼地从袖筒里摸出一小块物件,约莫半个巴掌大,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递到西门庆眼前:“大官人您请看此物!” 西门庆伸手接过。入手便觉不同凡响!那料子轻若无物,却隐隐透着一股韧劲儿。 他虽不通女红刺绣,但见那料子底色如墨玉般深沉,上面用极细极密的金线织出繁复无比的纹。 细看那金线,并非寻常金箔裹丝,竟似捻入了某种禽鸟的翎毛,在光线下流转着奇异瑰丽的蓝绿金三色光华,随着角度变幻,如同活物! 更奇的是这绣法,经纬交织细密如发,针脚纹路浑然天成,透着一股子宫廷内造的贵气与精绝。 “这……这是何物?”大官人指腹在那光滑如缎的料子上摩挲,越看越觉得绣法繁杂,材料奢华。 徐直觑着西门庆脸色,又往前凑了半步,喉咙里压着气儿,声音低得如同蚊蚋私语,偏生那腔调里又透着一股子按捺不住的燥热与神秘: “回大官人!此物唤作‘雀金裘’!端的了不得!您瞧——” 他指头虚点着那料子,眼珠子都放出光来,“乃是真真儿的孔雀翎眼儿,捻进赤金丝线里,一针一线,一寸一寸,全凭那顶尖儿绣娘的熬干了心血绣出来的!非是凡间手段!” 他咽了口唾沫,话匣子愈发收不住:“小的当年在江南学艺,听那老师傅提过一嘴,这可是大内里的御用物!海外藩邦万里迢迢进贡来的稀罕宝贝!便连内廷都稀少,宫里头的娘娘们也得紧着份例使,等闲不得见!” “外头?嘿嘿,便是那苏杭地面上积年的老绣工,别说仿出这份儿神韵仙气儿,便是想开开眼,瞧上一瞧,那也是痴心妄想,梦里寻摸不着!” 大官人微微颔首,鼻子里嗯了一声,问道:“这等稀罕物事,你却是如何弄到手里这块料头儿的?” 徐直脸上立时堆出十二分的得意,褶子都笑开了,忙不迭躬身道: “正要禀与大官人知晓!昨日铺子里来了个姑娘,生得是……” 他眯缝着眼,咂摸着嘴,似在回味,“……身量高挑,走起路来风摆柳似的,倒有几分英气爽利,只是那钗环簪珥,略有些简陋。穿戴虽不甚富贵,可通身那股子气派,啧,不像那小门小户养得出的女儿。” “她怀里抱着一包袱精工绣帕,针脚细密赛过天孙织锦,样新奇透着巧思,用料更是讲究!那手艺,乖乖,竟不输苏杭顶尖的老师傅!问咱们铺子收是不收。” 徐直贼眼偷觑西门庆神色,见他听得专注,并无不耐,这才续上话头:“小人当时就留了心。那批帕子虽好,终归是些小物件,值不了泼天银子。奇就奇在这北地粗糙,竟藏着这般手段不亚于江南灵巧的绣娘!小人便拿话套她,问她可有压箱底的好货、稀罕物?” “谁知那雌儿性子倒爽利,言谈间竟真个掏出了这料子,说是只要咱们能寻摸到好材料,她便能定做这样的稀罕宝贝!” “小人一看这料子,魂儿都惊飞了!我的亲娘!连大内都金贵着的进贡物件儿!当下便与之商谈,好说歹说,她才像割肉似的,万分不舍,把这小小一块‘雀金裘’的料头压在这里!” “小人一见之下,当下自作主张,狗胆包天,径直从柜上支了银子,连那批精工帕子带这块金贵料头儿,一股脑儿都收了下来!事出仓促,未及先行禀明大官人,又不得不做,小的该死!” 说着,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就要跪倒尘埃磕头告饶。 大官人他大手一挥,浑不在意地笑道:“徐掌柜!我既把这铺面交与你掌管,自然是全然信你!这等眼力劲儿该使的时候,就该当机立断!区区小事,你做得好!何罪之有?日后再遇着这等良机,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徐直听得此言,如蒙大赦,感激涕零,连连作揖:“谢大官人恩典!谢大官人信任!”他直起身,眼中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精光,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大官人话说得轻飘,可徐直在几个绸缎铺子里滚打多年,深知掌柜擅动柜上银子乃是东家大忌。 试问哪家东家肯这般放权?更别提还许了他绸缎铺的干股!这份信任与厚待,直叫他心窝子里滚烫,暗地里把牙关一咬,心中赌咒发誓,自己这一半余生更要多家为这绸缎铺操劳才是。 他赶紧又凑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透着十二分的机密与热切: “大官人!您老圣明!那雀金裘……嘿嘿,这才是真佛脚底下的金莲座!泼天的富贵门路啊!倘若咱们能扯住那姑娘,搭上她身后的绣娘……您想想,绣出几件大内稀少贡品般的大件织物来,往这铺子里一镇!” “乖乖!莫说这清河县,便是那京师里、苏杭地面上,那些鼻孔朝天的老字号,也得被咱们生生碾进泥地里去!那风光,啧啧……” 大官人听得连连颔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如滚油煎沸。 徐直说的“镇店之宝”固然是好,却非他此刻心头所念。 他心中另一番更深的计较:这等连内廷都金贵稀罕的物件儿,若是能弄到手里,不显山不露水地送到那些要紧人物的府上……当作结交晋身的梯子、打通关节的敲门砖…… 其价值,岂是区区摆在店里招摇的“镇店之宝”可比?那才是真正物尽其用,想到此处,他眼中精光一闪即逝,嘴角勾起笑意。 西门庆听罢鼻子里“唔”了一声,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慢悠悠道:“嗯,你心里有数便好。既是要笼络住那姑娘,日后收她的绣物,便是价钱上多抬她几分,也使得。这份钱,自有去处。” 徐直闻言,忙不迭地躬身,脸上堆满了谄笑:“大官人高见!小的省得,省得!” 西门庆满意地点点头,呷了口茶,忽又想起一事,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 “还有一桩,那‘十人团’订的绸缎,按日子该交付了。你记着,面上照旧应承,只是每批货,暗地里都给我拖后几日。不必言明,只推说路上耽搁、新货查验需时便好。”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等后续的绸货到了库里,再一并‘按时’交付。明白么?” 徐直知大官人什么念头,他心领神会,腰弯得更低,声音透着十二分的了然与顺从:“大官人放心!小的理会得!” 西门庆这才起身离开,徐直一路殷勤送至门口。 出了绸缎铺,西门庆翻身上了那匹高头骏马,马鞭虚虚一扬,却不急着回家。他眼珠子转了转,一勒缰绳,竟特意绕了个弯子,打孟玉楼的布庄门前过。 那布庄门脸儿倒是不小,三三两两也有些妇人婆子进出。西门庆勒住马,停在街对面,但见铺子里堆的多是些粗麻细葛、寻常布匹,几个妇人丫头正挑挑拣拣,翻弄着那些便宜货色。 再瞅那旁边单劈出来、挂了块“苏杭上等绸缎”金字招牌的店面,真真是门可罗雀,冷清得能听见耗子叫! 里头两个半大小伙计,一个歪在柜台上,哈喇子都快流到绸缎卷儿上了,显是睡得正香。 另一个拿着把秃了毛的鸡毛掸子,有气无力地在那落了层薄灰的绸缎上划拉,活像给死人掸土 孟玉楼那大长腿俏丽身影,却是不见。 这绸缎生意岂是谁想做便能做得风生水起的?没点根基门路,终究是镜水月。 看罢孟家布庄的冷清光景,西门庆这才拨转马头,又往自家生药铺去了一趟。这生药铺才是他西门家的根本营生,从掌柜到大小伙计,皆是跟随多年、惯会使唤的心腹老人。 况且里头还有吴月娘这正头娘子亲自坐镇,紧盯着账目银钱出入,比那绸缎铺更是牢靠十倍。 西门庆进去略坐了坐,翻翻账簿,见流水清楚,进项稳当,并无半分差池,便也放下心来。 这一通巡视耽搁,待他出了生药铺,日头早已滚下了西山梁子,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暗沉沉的、如同旧金箔似的余晖。 街面上,两旁的铺户纷纷点起了昏黄的灯笼,大官人这才觉得肚皮里咕噜噜乱叫。 他再不多想,两腿一夹马腹,那匹健马便驮着他,“得得得”地踏着青石板路,一路小跑,径直投奔那灯璀璨、脂粉飘香的西门大府去了。 西门庆前脚刚踏进府门高高的门槛,影壁墙后头,那应伯爵就像条闻着肉味的瘦狗,“哧溜”一下钻了出来。 他早搓着手、涎着脸候在那里,此刻堆起满面的谄笑,褶子挤得能夹死苍蝇,抢步上前深深一揖嚷道:“哎哟我的亲哥哥!您老人家可算回府了!叫兄弟这通好等哇!” 他边跟在大人身后,边一路走到厅内压着嗓子说道: “我的好哥哥!您老人家如今可是攀上了天梯,得了官家泼天的体面!兄弟们眼巴巴瞅着日头,就盼着能给您道声喜,沾沾这通天的福气不是?” 他觑着西门庆脸色,涎皮赖脸地接着道: “这不,兄弟们公推兄弟我来请您老的金身!今儿晚上,您务必赏个脸!咱们去狮子街那新扎起的‘醉春楼’!嘿!里头的粉头,清一色水葱儿似的新鲜货!” “听说还有那海外飘来的番邦姐儿,啧啧,一身皮肉白得晃眼,赛过刚挤出来的牛乳!咱们兄弟几个,定要陪着哥哥好好乐他娘的一宿!也让您松泛松泛筋骨!” 眼见西门庆脸上似笑非笑,应伯爵心头一紧,忙不迭地拍胸脯补道:“这回可用不着哥哥出钱!这回是兄弟们诚心孝敬!份子钱早凑得足足的,专为给您摆一桌清河县头一份的阔气席面!山珍海味,管够!您老人家就擎等着当神仙,受用便是!” 大官人听他聒噪完,这才哈哈一笑,抬手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拍了两下:“好兄弟,难得你们有这份心意。只是……” 他便走拖长了调子,显出几分慵懒的倦意,“只是才从京城回来,今儿又在外头跑了一天,乏得很,骨头都散了架。府里头,也还有一摊子事等着料理呢。” 应伯爵脸上那谄笑瞬间冻住,眼珠子却滴溜一转,不过转瞬,那笑容又像油似的铺满了整张脸,拍着大腿,声音拔高了几度: “哎哟喂!是是是!瞧兄弟这猪脑子!该打!该打!哥哥如今是什么身份?府里头,月娘嫂子那是菩萨般贤德的主母!屋里几位美婢,哪个不是天仙下凡,月里嫦娥也似的标致人物?” 他挤眉弄眼,故意把声音压得又低又黏糊:“守着这样的金窝窝、销魂窟,温柔乡里醉生梦死,谁还稀得去瞟外头那些残败柳、腌臜货色?” 他凑得更近,带着狎昵的坏笑:“嘿嘿,就那李娇儿院里顶红的粉头,搁哥哥您眼里,怕不是连土鸡瓦狗都算不上?依小的狗眼瞧啊,也就她那亲侄女李桂姐勉强能入得哥哥您的法眼!” 大官人哈哈两声并不接话,脸上那点笑意收得干干净净,正色沉声道:“你来得倒巧。眼下我有两桩顶顶要紧的勾当,非你去办不可。” 应伯爵见西门庆变了脸,立刻也收起那副嬉皮涎脸的贱相,腰杆子挺得溜直,把干瘪的胸脯拍得“砰砰”山响,赌咒发誓道: “亲爹!我的活祖宗!您老尽管吩咐!上刀山,下油锅,兄弟我眨一下眼就不是人养的!水里火里,皱一皱眉头您就打断小的狗腿!” 西门庆微微颔首:“嗯。这两件事,一件比一件吃重,尤其是后头那桩……干系着天大的利害!一丝儿风声,一点错缝都不能有!听真着了?” 他下巴一抬,勾了勾手指头,“耳朵,贴过来!” 应伯爵那颗油光水滑、苍蝇站上去都劈叉的脑袋,立刻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紧紧贴到西门庆嘴边。 他屏住呼吸,耳朵竖得跟兔子似的,大气不敢喘一口。 只见应伯爵时而鸡啄米似的点头,点得下巴颏都快戳进胸口;时而眉头拧成个死疙瘩,眼皮乱跳。 最后,那张瘦脸上猛地绽开一个既恍然大悟又透着几分狰狞狠戾的表情,连连从喉咙深处挤出急促的回应: “懂!懂透了!好哥哥且放一百二十个心!兄弟管保给您办得严丝合缝,神仙也挑不出半个疤瘌眼儿!” 西门庆交代完毕,直起身,扬声唤道:“月娘!” 吴月娘闻声从里间出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婉只是多了一份昨夜的潮红还未褪去,浅浅晕在腮边颈侧,透着一股子慵懒又略带疲惫的春意。 “月娘,取五十两银子来。”西门庆吩咐道。 吴月娘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嘴唇动了动,只低眉顺眼,从喉咙里挤出蚊蚋似的一声:“是,官人。” 转身进了内室,不多时,她捧着一封沉甸甸的雪纹银出来,递到西门庆手上。 西门庆看也不看,随手将那封银子抛给应伯爵:“喏,这是给你办事的使费。手脚干净些。事成之后,另有五十两给你!” 那沉甸甸的银封入手,应伯爵脸上的褶子瞬间挤成了一朵盛开的菊,眼睛都笑没了缝,忙不迭地揣进怀里,紧紧捂住,仿佛怕它飞了。 他冲着西门庆和吴月娘又是作揖又是打躬:“谢大爹赏!谢嫂子!您老放心!兄弟这就去办!保管漂漂亮亮的!” 说罢,像只偷着了肥油的老鼠,脚下生风,一溜烟地告辞而去,那背影都透着股按捺不住的狂喜。 吴月娘眼风儿一递,小玉会意,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屋里登时只剩了夫妻二人。月娘这才挪动金莲,挨近几步,压低了莺声,眉心锁着一段愁云: “官人,”她喉间微涩,“昨日那传旨的天使,并一应贺喜、打点的各房老爷、差拨,流水介撒出去的雪银……统共耗了一千三百两有零。如今库里……” 她顿了一顿,声音愈发低怯,“便是将散碎银子、铜钱都算上,也凑不足三百两了。眼见得节礼人情、府中上下嚼裹、各房月例都要支应,这……这却如何区处?” 她抬眼,飞快地睃了西门庆一睃,银牙暗咬樱唇:“要不…还是听妾身的…还是将我陪嫁过来的和压箱底的那几件赤金点翠的头面、羊脂白玉的簪环拿将出来,寻个识货的老当铺,或是发卖到前街周家的珠翠铺子去,好歹先……” “哦?”西门庆不待她说完,伸手在她滑腻的脸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你舍得?我的好娘子!当我不知?你那点宝贝疙瘩,藏在描金匣子里,隔三差五便要拿出来,对着日头照照,用软绸子左擦擦、右摸摸,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真舍得割肉?” 吴月娘被他戳破心事,颊上“腾”地飞起两朵火烧云,直烧到耳根颈后,羞得抬不起头,只把手中一条汗巾子绞得死紧。 半晌,才蚊蚋般哼唧道:“官人休要取笑……便再是心头肉,奴也是西门家的人!既是西门家的人,便没有‘私物’二字。奴连身子带物件,都是官人的,都是西门府里的东西!该使唤时,莫说是这几件劳什子,便是……” 她声音虽细,却透着一股子斩钉截铁的劲儿。 “哈哈哈!”西门庆见她这副又羞又急、赌咒发誓的忠贞模样,心头畅快,如饮醇醪。 他大臂一舒,将那软玉温香搂入怀中,另一只手却在她丰腴的颊肉上拧了一把,亲狎道:“怪我怪我!昨日回来,只顾着与你们三个解那相思渴,折腾你们一晚上,起床后又忙着几件大事,倒把这要紧事忘了知会你。” 他故意顿住,觑着月娘抬起一双疑惑的杏眼,嘴角噙着得意,慢条斯理道: “你道你官人这趟东京行走,就只巴巴儿捧回一卷黄绫子圣旨不成?”说着,他松开月娘,不慌不忙从贴肉的杭绸内袋里,掏摸出一沓厚厚的物事来! 但见那物事,俱是簇新的官号银票,纸张挺括,印着鲜红的大印,散发着新墨与银钱的特殊气息。 西门庆两根指头拈着那厚厚一沓,手腕子轻轻巧巧一抖,竟学那洒金川扇开合之势,只听得“唰啦啦”一串脆响! 那银票便如孔雀开屏般在他指尖霍然展开,油光锃亮,晃人眼目,带着沉甸甸的富贵气,几乎要甩到月娘粉面上! “呃——!” 吴月娘那双素日温婉含情的杏眼,霎时瞪得如铜铃一般! 瞳仁儿里清清楚楚映着那层层迭迭、密密麻麻的“伍佰两”、“壹佰两”朱红大字!那数目之大,活脱脱像座金山银山“轰隆”一声,兜头盖脸砸将下来! 檀口微张,却似离水的金鱼,半晌吸不进一口囫囵气儿,喉咙里咯咯作响,半个字也吐不出。 整个人僵在当场,恰似泥塑木雕,被施了定身法儿。 那素日里掌管中馈、对铜钱银子进出锱铢必较的灵醒脑子,此刻竟成了一团浆糊,白茫茫一片,只余下那摞银票在眼前晃动的刺目金光。 她下意识想抬手掩住失态的嘴,谁知指尖抖得筛糠也似,连带着鬓边一支点翠珍珠流苏簪子,也跟着簌簌乱颤,珠玉相击,叮当作响。 偏生此时,潘金莲与香菱两个,一个捧定窑白瓷盖碗,一个托着红漆托盘,盛着两盏新沏的滚烫香茶,正是给大官人和月娘的,两对金莲玉足一前一后进来。 “哐啷啷!啪嗒!” 潘金莲手中那盏细白瓷盖碗,直掼在地上,跌得粉碎!滚烫的茶汤泼溅出来,湿了她石榴红裙子的下摆,她也浑然不觉! 香菱更是唬得魂飞天外,手中托盘一歪,另一盏茶也泼洒了半盏,那条新绣了缠枝莲的挑汗巾子,竟脱手掉在水渍里! 两人四只眼珠子,如同被磁石吸住的铁屑,死死钉在西门庆手中那厚厚一摞、几乎要晃瞎人眼的银票“扇面”上!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朱红印的墨字,活像烧红的烙铁片子,“滋啦”一声烫在她们心尖儿肉上! “哎哟我的亲娘祖宗!”潘金莲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都岔了腔调,尖利得刺耳。 香菱更是三魂吓掉了七魄,两张粉脸霎时失了血色。 两人竟不约而同,活像两只被火燎了尾巴的狸猫,“嗖”地一声便朝门口扑去! 金莲手忙脚乱,抖抖索索地插上那黄铜门闩,又使劲推了推。 香菱则用整个娇小身子死死顶住门板,胸口起伏不定,还不住地回头张望,那眼神,活脱脱怕下一刻就有那飞檐走壁的强人,破门而入,来抢这些银两! 也怪不得这对小蹄子如此失张失智。 她们进这西门府的日子尚浅,手里能攥着的梯己钱,不过是往日旧宅里作丫鬟,从牙缝里、指缝里抠索省下的几两散碎银子。 平日藏在贴肉的绣荷包里,睡觉时压在枕头下才安心。 银票?那等金贵物事,从前在旧主家,能远远瞅见管家手里捏着那么一张半张,已是天大的眼福! 何曾见过这厚厚一沓,怕不是能买下清河县狮子街上半条街的绸缎铺子连着后巷的暗门子! 西门庆见她二人这般如临大敌、手足无措的狼狈模样,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响的大笑: “哈哈哈!瞧你俩这点出息!几两纸片子就把魂儿吓飞了?关什么门?爷我在清河县,还怕被人惦记不成?” 只觉得这两个可人儿,此刻的蠢态比那妖娆劲儿更添了几分媚味。 笑罢,他随手将那迭沉甸甸的银票,如同丢块擦汗的帕子般,漫不经心地塞进吴月娘怀里:“喏,我的好娘子,收稳当了。这才叫你官人我的手段!” 银票一入怀,吴月娘只觉得怀里像猛地揣进一个烧红的铁秤砣!又沉又烫,几乎要把她的心肝都烙穿了! 她只觉得心口“咚咚”狂跳,像是揣了只受惊的兔子,震得她指尖发麻,连带着怀里的银票都在簌簌抖动! “我……我……”月娘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发紧,竟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那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的心,抬眼看向门口那两个还死死顶着门的“门神”,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金……金莲!香菱!快!快过来!帮……帮我数数!我这心慌得厉害,手也抖,怕……怕数岔了!” 潘金莲和香菱一听主母召唤,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松开顶着的门板,也顾不上一地的狼藉,踩着碎瓷片和水渍就小跑过来。 两人凑到月娘跟前,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粘在那摞银票上。 月娘抖着手,从那厚厚一迭中抽出两张,分别递给二人。金莲和香菱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入手竟是两张面额巨大的“纹银伍佰两”! “嘶——!” 两人同时倒抽一口冷气!只觉得那轻飘飘的纸片瞬间重逾千斤!潘金莲的手指头刚碰到那冰凉的票面,就如同被蝎子蛰了一般猛地一缩! 香菱更是手腕一软,那张五百两的银票竟脱手滑落,飘飘悠悠就要往地上掉! “哎哟!”香菱和金莲俩人望着飘飘荡荡的银票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扑下去捞! 哪里还顾得上帮忙数钱? 她们两个被卖来卖去,统共也不过几十两雪银的身价。 这一张轻飘飘的纸片子,就够买二十个她们这样鲜灵灵的大姑娘搓扁揉圆了! 两人终于手忙脚乱把那张险些落地的“命根子”抢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用绢子裹了又裹,别说数数,连手捏着都不敢用力,生怕弄皱了。 (本章完) 第166章 李桂姐的救赎【1】 第166章 李桂姐的救赎【1】 月娘见那纸钞儿险些坠地,一颗心直吊到嗓子眼儿,慌忙低呼道:“作死的!仔细着!这可是五百两雪官银!够买下一条巷子的活人了!跌了怎生是好?” 金莲唬得粉面失色,声音里带了哭腔:“大娘!奴家几时见过恁大世面?手抖得似鸡爪疯一般,哪敢擎得住这金贵物儿!” 香菱更是惊得噤了声,只觉手心腻湿,汗津津的,生怕污了票面,战兢兢、恭恭敬敬将那险些惹祸的纸钞儿递还月娘,细声道:“娘……奴手上全是冷汗,滑……滑得紧……” 西门大官人见香菱那副又惊又怕,惹人爱怜娇滴滴的样子,更是兴致勃发,哈哈一笑,大臂一伸,一把就将香菱那软绵绵的小身子扯进怀里,大手伸进袄子里,嘴里调笑道:“来,让老爷摸摸,是真出汗了,还是你这小蹄子心口发虚?” 月娘正低头检视银票,抬眼瞧见这光景,又想起昨夜缠磨,不由得“啐!”地一声,脸上飞起薄怒的红晕。 可随即又被金莲、香菱那副没出息的模样逗得“噗嗤”一声,撑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一啐,倒也定下心神。 她将银票拢好,叹道:“罢了罢了!指望不上你两个,还是我自己来数吧!” 西门大官人正搂着香菱揉搓,金莲看得眼热心痒,一双小手早搭上大官人肩头揉按,闻言,大官人大手一挥,浑不在意道:“数什么数!一万五千两,扎扎实实,半分不少!” 他捏了捏香菱滚烫的脸蛋儿,又睃了眼巴巴望着的金莲,笑道:“眼瞅着年根儿了,赏你俩一人一副头面。拣那赤金点翠、嵌珠镶宝的,只管挑时新的戴!” 哪个女人不爱首饰! 金莲、香菱两个听了,登时喜得眉开眼笑! 金莲立刻扭着水蛇腰挨蹭上前,娇滴滴腻声道:“谢爹爹赏!爹爹最是疼奴!” 香菱也挣扎着从西门庆怀里探出半张俏脸,红晕未褪,细声细气道:“谢……谢老爷恩典……” 月娘将银票仔细掖进袖袋深处,又按了按,这才白了她们一眼,正正经经的嗔道:“谢什么谢?老是卖弄一些嘴皮子功夫,不如争口气,早早给老爷怀上个一男半女,那才叫真谢!可别像昨儿夜里,闹腾半宿,到最后尽浪费了……” 香菱听着脸一红低下头来,金莲听了,心中暗自不服,这都怪老爷又怪不得我们,脸上却只堆着谄媚的笑,不敢吱声。 恰在此时,西门庆腹中早如擂鼓,“咕噜噜”一阵山响,闹得震天价响。 月娘闻声,心头一紧,慌忙将那袖袋儿捂得更死,口里说道:“我的爷!想是饿得狠了!这轻飘飘的纸片子揣在怀里,总觉着心慌气短,没个着落。” “明日官人好歹亲自去钱庄走一遭,兑了那实打实的雪官银,一锭锭、一箱箱抬进库房,落了重锁,贴了封条,奴家这颗心才算搁回肚子里,夜里也睡得安稳!” 大官人摸着肚皮,只点了点头。 月娘这才扬声吩咐:“金莲、香菱!两个没眼力见儿的笑蹄子,还杵着当门神不成?快去撤了那你们那‘千斤’重的黄铜门闩!去厨房唤雪娥把酒菜紧着端上来!没得饿坏了老爷的金贵身子!” 两个小妇人慌不迭应了声“是”,扭着身子便去拔那沉甸甸的门闩。 刚“哐当”一声拉开大门,却见来保缩着脖子侯在门口等着开门,见罢赶紧虾着腰禀道:“禀大爹,门口……李桂姐儿求见!” 说完,略抬了抬头,喉头滚了滚,又补了一句:“她……她跪在大门口青石板上呢!磕着头…” 月娘闻言一愣,两道蛾眉便蹙了起来,眼风扫向大官人。这李桂姐她是认得的,前番王三官拜义父,她同李娇儿一干粉头来府里弹唱,自己听着欢喜,还封了赏钱给她。 当时听她娇滴滴喊自己“大娘”,心里便有些异样,只道是粉头们的奉承话,莫非……这里头真有些首尾不成? 一旁的金莲听见“李桂姐”三字,心下雪亮,哪敢抬眼去瞅大官人脸色?只飞快地递了个眼色给香菱,见到她茫然的望着自己,只得翻了个白眼。。 西门大官人肚里早明镜似的,晓得李桂姐为何而来。只是火候未到,她虽顶着个“清倌人”的名头,可常言道:“婊子无情!” 这等风月场上的姐儿,心思最是活络,甜言蜜语是糊口的本事,海誓山盟是过夜的酒钱。 你当真把她娶回家,好比把野雀儿关进金丝笼——她翅膀早硬了,瞅准空子就要飞出去啄野食!万不可轻易许了前程,没得将来给自己头顶种下片草原,做了那活王八! 他肚里计较已定,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挥挥手道:“你去告诉她,且先回去,就说老爷我自有安排。” 来保喏喏连声,躬身退了出去。 金莲和香菱也溜出大厅,香菱刚要往厨房走,金莲一把扯住香菱的袖子,低声道:“好妹子,随我去角门张望张望!” 又紧走几步赶上尚未走远的来保,扬声道:“来管家!她一个姐儿家,我们姊妹两个去瞧瞧便好,不劳您大驾了。” 来保脚下一顿,心里暗忖:府里那些粗使丫头婆子不知深浅,我岂能不知?这两位娇滴滴的主儿,早被老爷收用过了,暖被窝的体己人儿,保不齐哪日就抬了二娘三娘,成了正经主子,可不能怠慢? 忙堆下笑,虾着腰连声道:“是是是,二位姑娘说的是,小的省得了,省得了!” 却说金莲儿拉着香菱扶着影璧,探出半个身子,只见那李桂姐果然跪在当院青石板上,一颗头低低地垂着,乌云般的发髻堆在颈后,那光洁的额头仅仅贴着冰凉的地面,倒像是画儿上美人拜月,只是少了几分虔诚,多了几分仓皇。 金莲儿眼波儿一流转,曼声儿道:“哟,你就是那勾栏院里唱曲儿的李桂姐?” 地上的人儿闻声,肩膀微不可察地一颤,缓缓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不打紧,恰似乌云散尽,月出东山——一张粉面桃腮,眉蹙春山,眼含秋水,端的是一副风流模样。尤其那双眼,此刻含着些水汽,怯生生、雾蒙蒙地望过来,直勾得人心头发痒。 金莲儿心头那股子无名业火“腾”地就窜起三丈高,混着那点见不得人的“老毛病”又犯了——见了这等姿色,又明知是来夺食分宠的,那妒意酸水儿便如开了闸的洪水,哪里还按捺得住? 她将身子斜斜倚着门框,拿眼上上下下,如刀子般刮了李桂姐几遍,方才慢悠悠、凉丝丝地开口:“老爷方才在前头,倒是吩咐了一声儿。” 她故意顿住,吊着那桂姐的心肝儿,见她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的光,才续道:“……说是今日事忙,身上也不爽利,叫你先回那院里歇着,改日有了闲空儿,再说道说道。” 这话儿听着是传话,可那腔调里透着的轻慢与打发,傻子也听得出来。 金莲儿眼风扫过她光洁依旧的额头,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接着道: “瞧瞧,这地上青苔湿滑,妹妹磕头也忒小心了些,光洁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连点子油皮儿都没蹭破?想是怕疼?倒也难怪,你们那行当里,靠的就是这张面皮吃饭,仔细些,也是应当。” 这字虽然没脏,可字字句句都往那妓院行当上引,比直接骂出来更戳人心窝子。 李桂姐听着,那粉脸儿先是煞白,继而涨得通红,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了血色,脸色红白不定,煞是难看。 她贝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一双水汪汪的桃眼,此刻蓄满了屈辱的泪,偏偏倔强地梗着脖子,不让它掉下来。那泪珠儿就在眼眶里打转,映着白的月光,却亮得刺金莲儿的眼。 金莲儿见她这副模样,心头那点酸意非但没消,反倒更添了火气,只觉这狐媚子装可怜勾人,更是可恨的紧。 她索性把话说绝,拔高了声儿,带着股子尖酸: “妹妹快些起来吧,这西门府的门槛子高,青石板也硬,跪久了仔细伤了你这娇贵的膝盖骨!回去告诉妈妈一声,我们这西门府如今可是官宦之家,可不是她随便派几个小粉头尔便能请动的,让她安心等着我家老爷‘闲空儿’便是了!” 她也不管这李桂姐是不是妈妈喊来的,总之这种含枪带棒,指桑骂槐,话里话外,分明是说“你这等下贱身份,想进这西门大宅门儿?痴心妄想!” 香菱儿都是在旁听着过意不去,拉了拉金莲儿的袖子。 金莲儿一番话,夹枪带棒,直酸得李桂姐五脏六腑都像是泡在了醋缸里。她猛地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来时,脸上那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惨白的平静。 她也不再看金莲儿,只对着门的方向,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地应了一声:“是,两位姐姐的话,桂姐记下了。” 香菱儿在一旁听得一愣,暗自道:“我何曾发一言,一句话儿也没说啊?” 李桂姐听完吩咐,撑着那冰凉的地面,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膝盖处沾了些尘土,她也顾不上去拍打,只将腰杆挺得笔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对着金莲儿和香菱,竟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出是笑的笑影儿,随即转身,一步,一步,踩着那坚硬的青石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背影,单薄得可怜,却又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硬气,只留下门内金莲儿倚着门框,指甲无意识地刮着那朱漆的门板,发出细微的“刺啦”声,心头那点子得意还没升腾起来,倒先被一丝莫名的烦躁压了下去。 金莲儿看着李桂姐那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影壁后,心头那股无名火像是被泼了勺冷水,滋滋作响,反倒腾起一丝虚飘的空落落,没个踏实。 她下意识地捻了捻方才刮门框的指甲尖儿,低声问旁边的香菱儿:“菱儿,我方才……话说得是不是重了些?” 香菱儿正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出神,闻言转过头,看着金莲儿那强撑着的脸,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姐姐,何止重了些?那话……字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尖儿,专往人心窝子里扎呢。” 金莲被这直白的话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那点子悔意被强压下去,梗着夜下雪白泛光的脖子道: “哼!重了又如何?谁让她一个丽春院的小粉头,巴巴地跪在咱们西门府大门口?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叫那起子闲汉破落户、长舌的婆娘瞧见了,指不定编排些什么下作蛆、烂肠子的闲话出来!污了咱府上的清名。” “再说.”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切齿的意味,“你方才没瞧真?那小贱人一身的水蛇腰,一对儿桃眼,滴溜溜乱转,浑身上下没一根骨头是安分的!巴巴儿跑来,安的什么心?” “还不是瞧着老爷前几日刚收了心,少往那院里走动,她就急吼吼地想来争宠?呸!想得美!老爷好容易在家安生几日,可不能再让这起子狐媚子勾了魂儿去,又一头扎进丽春院那等填不满的销金窟、烂泥塘里!” 香菱儿听着,想起前些日子厨房里婆子们嚼的舌根,说老爷恨不能把丽春院当成了家,夜夜笙歌,撒漫使钱,白的银子淌出去,赛过那决了堤的黄河水!” 心头也是一凛。是啊,若真让这李桂姐又把老爷又勾了回丽春院去,她们这些房里人还有什么好果子吃?这么一想,竟觉得金莲儿方才刻薄是刻薄了些,可道理……似乎也没错。 她便也轻轻点了点头:“姐姐说的是,是该防着些。” 两人肚里各自翻腾着心思,一时都住了口,只听得穿堂风“呜呜”地掠过空寂的庭院,才转身往里头去回禀。 进了后边上房,暖烘烘的炭气混着各色肴馔的香气,直往人鼻孔里钻。 只见西门大官人正与正头娘子吴月娘坐在一张黑漆嵌螺钿的八仙桌旁用晚饭。桌上摆得甚是齐整: 正中一个赤铜大暖锅,咕嘟咕嘟滚着浓白喷香的汤,里头炖着酥烂脱骨的蹄膀,汤面上浮着碧绿的葱段儿; 一盘油亮亮的红烧肉,酱赤浓稠; 一碟切得薄如蝉翼的酱羊肉,红白相间; 另有一碟碧莹莹的腌莴苣笋,一碟油盐炒的枸杞芽儿,清爽解腻。 旁边还放着几碟精细点心:鹅油白蒸的软糯松饼,芝麻酱烧饼。 桌角温着一把莲瓣银酒壶,配着几个小巧的官窑酒钟儿。 月娘正亲手给西门庆布菜,将一块蹄膀皮夹到他面前的定窑小碟里。见金莲、香菱进来,大官人抬眼问道:“可打发走了?过来说话。” 金莲儿忙上前福了福,回道:“回禀老爷,那丽春院的李桂姐,已经打发走了。” 西门庆正夹起那块蹄膀皮,闻言“唔”了一声,也没多问,只道:“走了便好。你俩也站了半晌,过来,拿着筷子,一起吃点。” 金莲和香菱一听,唬了一跳,连忙摆手:“奴婢不敢!奴婢不敢!老爷、大娘跟前,哪有奴婢坐的份儿!” 吴月娘放下筷子,笑道:“官人既说了,今日便是抬举你们。恰逢今儿菜好,蹄膀炖得烂,都尝尝。难得大官人今日有兴致在家用饭,人多也热闹些。” 金莲和香菱听得月娘如此说,又见西门庆已指着绣墩发了话,这才敢挪步上前。 两人从旁边漆盒里拿了碗筷,蹭到桌边,侧着身子,只将半边屁股虚虚挨在绣墩沿上,腰板挺得笔直,如同受刑一般。眼观鼻、鼻观心,哪里敢真个伸筷子去夹那桌上的珍馐? 西门庆正吃得受用,见月娘体贴给他布菜,便也夹起一箸切得薄如蝉翼、纹理分明的酱羊肉,放进月娘碗里,笑道:“你也吃,别只顾着我。这羊肉腌得入味,火候也正好。” 西门庆吃了两口羊肉,眼角瞥见两个丫鬟还僵着不敢动筷,便放下酒杯,随手拿起自己面前的一双备用牙箸,竟从那赤铜暖锅里捞起一大块炖得酥烂脱骨、油光红亮的蹄髈肉,又从那盘油亮红烧肉里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五,不由分说地分别放进金莲和香菱捧着的碗里! “喏,拿着吃!这蹄髈炖得烂糊,入口即化;红烧肉也入味。吃了半天,肚子里没点油水怎么行?” “老…老爷!这…这如何使得!折煞奴婢了!”金莲声音都带了哭腔,香菱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连声道谢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月娘见状,微微一笑道:“官人赏你们的,就安心吃吧。冷了反腥。” 两人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将碗捧得更紧些。 金莲儿用筷子尖小心翼翼地挑起一小块蹄髈皮,那皮颤巍巍、油亮亮,放入口中,果然酥烂香浓,滋味妙不可言。 香菱也小口咬了一点红烧肉,肥肉的丰腴和瘦肉的香韧在口中化开。 一两人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肉,连咀嚼都几乎不敢发出声音,只觉得这顿饭吃得比任何时候都累,却又莫名地心头发热。 刚踏进丽春院那脂粉香腻、莺声燕语的后门门槛,一股子暖烘烘的浊气混着残酒剩菜的味儿扑面而来。 且说那李桂姐,离了西门府大门,一路浑浑噩噩,挪着步子回了丽春院。 她脸上那点子强撑出来的楚楚可怜,早被深秋的冷风吹得干干净净。 眼神空洞洞的,像两口枯井,仅存的那一丝儿渺茫希望,如同井底将灭的萤火,幽幽地闪着微光。 正撞见李娇儿扭着水蛇腰,摇摇摆摆从楼上下来。李娇儿那双惯会看人下菜碟儿的眼风一扫,瞧见她这副霜打了茄子的蔫儿样,心里登时透亮,猜着了八九分。 不由得撇了撇涂得猩红的薄嘴唇,鼻子里轻哼一声,扭着腰肢就迎了上去,一把攥住李桂姐那冰凉刺骨的手腕子,不由分说,便往楼梯底下那黑黢黢的拐角僻静处拖。 “哟!我的儿!”李娇儿压着嗓子,那声音像是掺了蜜的砒霜,又甜又毒,“这是打哪座金銮殿回来呀?瞧这小脸儿,煞白煞白的,活脱脱跟丢了魂儿似的!” 她凑得更近些,脂粉气直往李桂姐鼻子里钻,“怎么着?真个儿吃了熊心豹子胆,跑去西门府上找大官人?……碰了一鼻子灰灰土脸吧?” 李桂姐被她攥着手腕,木雕泥塑般抬眼看了看她,嘴唇翕张了几下,喉咙里却像堵了团破絮,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唉!我的痴心傻肉儿哟!”李娇儿叹了口气,拿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头点了点李桂姐的额头,“姑妈我早八百辈子就劝过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也不撒泡尿照照,大官人如今是何等泼天的富贵?” “那是清河县跺跺脚地皮都要颤三颤的西门大官人!如今更是得了朝廷恩典,做了‘显谟老爷’!你道这‘显谟’是甚?我的傻肉儿,那可打听清晨了,是响当当的显谟阁直阁学士!” “连县衙里那些穿长衫、戴方巾、鼻孔朝天的酸丁穷措大,见了面都得打躬作揖,恭恭敬敬喊一声‘显谟老爷’!就连县尊老爷眼巴巴望着,哈喇子流三尺长也巴结不上那头衔!” 李娇儿唾沫星子横飞,越说越起劲:“咱们是甚?是这丽春院里倚门卖笑、陪酒唱曲儿的粉头!那西门府上,朱门高槛,深似海,贵如天!是咱们这等人能攀扯得上的?你倒好,痴心妄想,巴巴儿跑去献殷勤,这不是拿着热脸去贴冷灶王爷,自取其辱是甚?” 她故意把“粉头”二字咬得又重又响,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下去。 李桂姐身子猛地一颤,如同被电击了一般,那空洞的眼神里终于裂开一道缝,露出底下尖锐刺骨的痛楚和羞耻。 李娇儿瞧得分明,凑到李桂姐耳边,那热气夹着甜腻的脂粉香,直往耳蜗里钻:“我的好肉儿,听姑妈一句实在话,趁早收了那点子没影儿的痴心妄想!咱们这碗断头饭,吃的就是个年轻水嫩!青春能有几年光景?开能有几日红?” 她话锋陡地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子按捺不住的兴奋:“可巧了!天无绝人之路!刚才前头来了个北边的大豪客,瞧那通身的派头,穿的是貂裘,戴的是金玉,气吞山河的主儿!” “席间听人提了你的名号,二话不说,就拍出这个数!”李娇儿猛地伸出那只涂得鲜红欲滴、如同刚掐了凤仙汁子的巴掌,五根手指头在李桂姐眼前晃得人眼: “整整三百两雪官银!替你梳笼!只要你点个头,肯拿出看家本事,好生伺候他一晚!” “三百两啊!平日里最多也有就一百两撑死了。” 李桂姐那死灰般的脸上,如同投石入水,终于“咚”地一声,泛起了剧烈的涟漪。 她瞳孔骤然紧缩,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李娇儿那张涂脂抹粉的脸。 李娇儿见她心旌摇动,赶紧趁热打铁,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桂姐脸上: “你也知道妈妈那手,抽起头来比刀子还快!不过姑妈我心疼你,刚才可是把嘴皮子都磨薄了!”好说歹说,赌咒发誓,妈妈总算开了天恩,只抽一百两的‘养育钱’,剩下的二百两……” 她那只冰凉的手用力捏了捏李桂姐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调子,“全是你的体己!我的儿,二百两白的银子啊!够你自己置办个小门面了,后半辈子吃穿不愁了!” “这可是泼天也似的富贵,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还等什么?快拾掇拾掇,匀匀脸,姑妈这就带你过去?那贵客,可在暖阁里温着酒,巴巴儿等着呢!” 她见李桂姐眼神闪烁,忙又俯耳低语,声音鬼祟如同夜枭:“我的儿,莫怕!怕他西门大官人作甚?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露水姻缘,风过无痕!” “这北方豪客过一夜就走,谁都不会知道,就算…就算万一将来大官人起了意要收你,你我在这行里打滚这些年,甚么‘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的手段没学过?那‘落红帕子’、‘鸡血鸽子血’的勾当,还不是手到擒来?算不得甚大事体!” 李娇儿正说得唾沫横飞、眼冒金光,满以为这泼天的富贵唾手可得,却见李桂姐死灰般的脸上毫无波澜,竟缓缓地、却又异常坚决地摇了摇头。 她也不看李娇儿那张错愕的脸,更不理会那番“掏心掏肺”的言语,只把手腕从李娇儿那涂着鲜红蔻丹的钳制中用力一挣,身子一扭,低着头,身子便如秋风里断了根的蓬草般飘飘荡荡往里踉跄而去。 “嗐!你…你…你这作死的小蹄子!”李娇儿被她这闷声不响的犟驴劲儿顶得一愣,随即一股无名邪火“轰”地烧穿了天灵盖,哪里还管甚么体面,叉着腰,尖着嗓子破口便骂: “你灌了哪路的迷魂汤?撞了甚么五通神?!几百两雪官银啊!亮晃晃、沉甸甸,堆起来能压死你这贱骨头!你倒好,当它是阎王爷的催命符怕沾手?” “金山银山塞到你怀里你往外推,偏要去捞那井里的月亮,够那天上的云彩!西门府那朱漆大门、石狮子,是你我能垫脚的不成?真是烂泥糊不上墙!” 她这顿夹枪带棒的喝骂,在相对安静的楼梯拐角处显得格外刺耳。 那柱子后头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一直抱着胳膊、冷眼瞅着这出好戏的老鸨,这才像条阴沟里游出来的水蛇,慢悠悠地滑了出来。 她脸上那层厚厚的官粉,在昏灯下泛着死人般的青白。薄嘴片子抿成一条刀锋似的直线,嘴角却向上勾起,挂着一丝淬了蛇毒的讥诮,对着李桂姐那摇摇晃晃、眼看要跌进黑暗里的背影,从鼻孔里重重地、鄙夷地哼出一股带着浓痰味儿的浊气: “哼!心气儿高得顶破天,命根子贱得掉进泥!真当自己是西门府里穿绫裹缎、呼奴使婢的正头奶奶了?也不撒泡黄汤水照照你那身窑子里打滚的贱骨头!” “人家大官人府上,就是那刷夜壶、倒马子的粗夯丫头,撩起裤脚也比你这一身窑骚味儿的皮肉干净体面!碰一鼻子灰?活该你现世报!倒省了老娘磨嘴皮子的唾沫星子!” “哼,老娘辛辛苦苦培出你这这‘清倌人’的金漆幌子,老娘倒要看看,你这窑子里插金的姐儿,还能顶在头上招摇几日!” 那声音不高,却阴冷如同三九天屋檐下挂着的冰溜子,带着倒刺,直往人心窝子里攮。 李桂姐单薄的脊梁骨似乎被这冰溜子狠狠刺中,猛地一颤,瘦削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往里一缩,像被鞭子抽了脊梁的牲口。 她终究没回头,连步子都没乱,只拖着那两条灌了铅汁子的腿,一步,一步,更深地陷进那令人作呕的、油腻的黑暗里。 腹中早已饥火中烧,从西门府回来,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她摸索到厨房那油腻腻的门框边,只见灶膛冰冷,锅盖倒扣,唯有一个粗手大脚、浑身散发着油烟汗酸味儿的老妈子,正把一堆油腻的碗碟豁啷啷往木盆脏水里按。 “妈…妈妈,”李桂姐喉咙干得像破风箱扯出的嘶声,“可…可还有…一口剩的…菜饭?” 那老妈子一抬头望见远处老鸨那张冷脸,立刻知道妈妈要为好好掌控这清倌儿提前做调教了。 抬起一张被灶火油烟熏得油黑发亮、如同糊了层脏膏药的麻脸,一双三角眼斜斜地吊着。 手里那只油腻腻的大海碗,“哐啷”一声,被她像甩晦气般恶狠狠砸进木盆的脏水里,激起一片带着烂菜帮子和鱼鳞的污浊水,直溅到李桂姐那双半旧的绣鞋尖儿上: “哟嗬!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心气儿比那城隍庙屋脊还高的桂姐儿吗?” 老妈子拖着长腔,声音尖酸得能刮下二两墙皮,“怎么着?西门大官人府上的龙肝凤髓、猩唇豹胎没吃着,倒想起咱们这腌臜地界儿的猪食狗饭了?” “你去求妈妈,她点头,我便再给你做,她不点头,没了!” “你要是挂牌子、坐轿子、吃席面、有人捧着香炉子供着的头牌娇客,你要吃什么喝什么都有,可此刻便是后院的黄狗有吃,你也没有,你要不嫌弃,便去和那老黄共个盘子!” 说完自己一口浓稠黏腻、带着腥臭味的黄痰,“啪嗒”一声,精准地啐在李桂姐脚边的泥地上,离那绣鞋不过寸许。 李桂姐的脸,霎时褪尽了最后一点人色,比那糊窗的桑皮纸还要惨白瘆人,木然地转过身子,脚下虚浮,一步一挪,如同拖着千斤重的镣铐,慢吞吞地蹭向自己的卧房。 刚进门,一个梳着双丫髻、身量未足的小丫鬟,像只受了惊的耗子崽子,“哧溜”一下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反手又将门掩上。 小丫鬟脸上满是惊惶,凑到如同泥胎木偶般坐在冰冷床沿上的李桂姐身边,压着嗓子,气儿都喘不匀地急道:“桂姐儿!我的好姐姐!你…你糊涂油蒙了心哪,不该去那西门府上的。” 李桂姐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魂魄早已离体。 “你不去还好,仗着大官人可能会来接你,妈妈她们还忌惮三分!”小丫鬟见她毫无反应,更急了,声音里带了哭音,抖得不成样子: “可…可如今丽春院上下都传遍了!说你不知天高地厚,腆着脸皮去西门府上献媚邀宠,结果…结果被大官人毫不留情地给…给轰了出来!” “妈妈听了这信儿,欢喜得就跟拾了金似的!方才还在前头跟几个管事的龟公嘀咕呢,说……说大官人这棵通天彻地的摇钱树既然断了根儿,那……那就再没道理白填着你这个‘清倌人’了!白白浪费胭脂水粉、绫罗绸缎!” “只等再过个十天半月,若……若大官人府上真是一点动静都没了,连根毛都没飘过来……”小丫鬟的声音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充满了恐惧,“妈妈就要……就要让你开脸挂牌子接客了!桂姐儿!我的亲姐姐!你……你…你可怎么办呀?!” 她喘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妈妈还说…到时候…到时候你若还敢拿乔作势,推三阻四,装那贞洁烈女不情不愿……那…那蘸了粗盐粒子的牛皮鞭子,可就在刑房墙上挂着呢!专等着伺候你这身细皮嫩肉!” 小丫鬟说完,自己先吓得打了个寒噤,如同筛糠。偷眼瞧着李桂姐那张比死人还难看、毫无一丝生气的脸,只觉得这屋里阴风阵阵,哪敢再多待一刻? 像来时一样,又“哧溜”一下,悄无声息地钻了出去,将那扇门轻轻掩上,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点模糊的光影。 (本章完) 第167章 李桂姐的救赎【2】 第167章 李桂姐的救赎【2】 李桂姐正枯坐那活棺材般的屋里,忽听外间一阵鸡飞狗跳的喧嚷。 门帘子“哗啦”一声被粗暴扯开,只见她姑妈李娇儿扭着水蛇腰,脸上堆着蜜里调油的假笑,将一个穿绸裹缎、面团团富家翁模样的中年汉子推搡进来。 “我的好桂姐儿!天大的造化砸你头上了!”李娇儿尖着嗓子,唾沫星子直喷:“这位就是刚刚和你说的北边来的李大官人!家私金山银海堆着!瞧上你这块羊脂玉了!” “三百你不答应,他如今开口就是五百两雪银——足足五百两!替你梳拢开脸!我的活菩萨!你还端哪门子千金小姐的臭架子?还不快给李大官人磕个头!” 李桂姐眼皮都没抬,像尊泥塑的观音。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冷得像冰窖里捞出来的铁坨子:“生是西门家的人,死是西门家的鬼。这位贵客请把!” 李娇儿一听,那假笑唰地就垮了,吊梢眉倒竖,血盆口一张正要泼出三丈高的腌臜骂。 那“李大官人”却猛地一拍大腿,仰天打了个“哈哈”,声如洪钟:“好!好!好!好个贞烈有肝胆的桂姐儿!”他扭头朝门外,炸雷似地吼道:“大哥!验看明白啦!兄弟我这关,她过——了——!” 话音未落,只听楼下包房内,一阵踢踢踏踏的杂沓脚步,应伯爵领着几个惯会帮嫖贴食的篾片兄弟,嬉皮笑脸地拱了进来。 应伯爵冲着李桂姐便是一揖到地,油腔滑调:“桂姐儿!哥哥我服了!真真服了你这铁打的心肠!好!好!好!这场苦肉计、探心局,算你熬出了头,跳出了这火坑烂泥塘!” 他一巴掌扇在旁边一个呆头呆脑的帮闲后脑勺上:“蠢杀才!还挺什么尸?快马加鞭!给咱大哥西门大官人报喜去!就说桂姐儿这块真金,咱们替他验成色啦!亲哥哥的暖轿,麻溜儿抬来接人吧!” 这场面,唬得李娇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腿一软差点瘫在春凳上,舌头打了结:“二爷…这…这是…” 应伯爵把眼一瞪,啐了一口:“呸!什么北边李大官人?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呢!那是咱同乡小弟扮个阔佬试试桂姐儿的心!真当天上掉馅饼砸你这老鸨窝了?有这么多大金砖掉你们这丽春院?臊不臊得慌!” 却说那鸨母扭着身子从后头转过来,正待开口问个分晓,一眼觑见应伯爵立在那里,如同白日撞见鬼祟,脸上堆的笑登时冻住,慌忙便要抽身溜走。 说时迟那时快,应伯爵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胳臂,如同铁钳箍住,哪里容她脱身? 旁边坐的‘李大官人’瞧见这光景,不由得拍手笑道: “大哥,你且看她!方才小弟才开出‘三百两’这个数,这位李娇儿并这老虔婆,喜得眉开眼笑,那嘴角险些咧到耳根子!拍着胸脯子赌咒发誓,定能说动那李桂姐儿来伏侍。那等殷勤热络,啧啧……” 应伯爵听了,一股无名业火“腾”地直冲顶门心!也不言语,抡圆了蒲扇般的大巴掌,照着那鸨母的老脸,带着风声便狠狠掴了下去!只听“啪”一声脆响。 那鸨母“哎哟”一声痛叫,脚下如同踩了,身子一歪,“咕咚”便栽倒在地,头上鬏髻也散了,钗环也掉了,好不狼狈。 应伯爵兀自不解气,戟指戳着地上打滚的老虔婆,破口骂道:“好你个没廉耻的老猪狗!作死的贼贱才!前日里,我哥哥包着李娇儿,白的银子养着,你倒背地里撺掇她出去接野汉子!我哥哥心善不与你计较!” “如今桂姐儿这里,我哥哥雪银定下了,梳笼银子都使化了,你这老虔婆竟还敢背地里打这龌龊主意,叫她再接外客?我看你是嫌命长!狗攮的贪财老淫妇!皮子紧了想讨打!把你那窟窿眼子都填不满的贼心烂肺!弟兄们,来一把火给我烧了这院子!” 那几位帮闲泼皮素来是撮盐入火的性子,专会帮虎吃食、趁哄打劫。 听得应伯爵一声吼,登时如苍蝇见了蜜,嗷嗷叫着便要动手:有的撸胳膊挽袖子,作势去寻火种;有的顺手抄起门边条凳,便要砸那梨木桌子;更有那等惫懒的,早贼眼溜溜瞄上了柜上盛银子的戥子匣子,只待趁乱摸上几把。 这一顿夹枪带棒、市井俚俗的臭骂,加上泼皮们喊打喊杀的架势,只吓得那老鸨魂飞魄散,三魂去了七魄,捂着脸在地上缩成一团,筛糠也似乱抖,连声“饶命”、“不敢了”的告饶也噎在喉咙里,只剩了倒气儿的份儿。 应伯爵见她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怂样,乜斜着眼,嗤鼻冷笑道: “哼!老虔婆,你当这清河县地面上,就你一家开门迎客的窠子?如你这般靠着几个官家粉头营生,连个勾栏都无的,更是不少,今日你这般做坏了行市,坏了良心招牌,我看往后还有哪个本分冤大头肯在你这里撇银子!趁早卷铺盖滚蛋!” 骂完,他一扭头,对着旁边唬得愣怔怔、脑子一片空白的李桂姐喝道:“桂姐儿!还戳着当木头桩子作甚?麻溜儿的梳妆打扮起来!我哥哥可马上就到了。” 李桂姐被他这一声断喝,如梦初醒,身子激灵灵一颤,慌忙应道:“是…是…” 也顾不得地上狼狈的老鸨,跌跌撞撞便要去寻胭脂首饰。正手忙脚乱间,却听得堂外一个沉稳带笑的声音传来: “罢了,罢了。我看这样儿就挺好,清水脸儿,倒显出几分真颜色。” 众人闻声,齐刷刷扭头望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人,头戴忠靖冠,身穿玄色暗纹直裰,腰间羊脂玉带衬着魁梧身形,不是那清河县里说一不二的西门大官人又是谁? 应伯爵见风使舵最快,脸上登时堆下笑来,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打躬作揖道:“哎哟!我的好大哥!您老怎得脚底生风,来得这般快法?” 西门庆负手而立,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地上抖作一团的老鸨、乱哄哄的泼皮,最后落在梨带雨的李桂姐身上,这才慢悠悠开口道: “本待这事儿成与不成,全在她一念之间。横竖她既是我西门庆看上的人儿,无论成不成总要给她个明白交代。如今看来,倒是水到渠成了。” 这话不轻不重,却字字敲在李桂姐心坎上。 她痴痴望着西门大官人,万般委屈、惊恐、后怕,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狂喜,从地狱里爬回人间,百感交集,化作滚烫的泪珠儿,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往下掉。 她挪动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挨走到西门庆面前,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却清晰:“奴婢…桂姐儿…见过大爹…” 西门庆哈哈一笑,望着这李桂姐。 只见粉黛尽洗,铅华不施,一张瓜子脸儿素净得如同初雪新剥的嫩菱角,只余下那天然一段风流态度。 两道笼烟眉细细弯弯,此刻因着哭泣,微微蹙着,恰似西子捧心,更添了十二分的可怜。这娇弱媚态真真是:梨带雨,海棠含露,别有一番揉碎人心的风流。 大手一伸,稳稳将她搀扶起来,顺势便握住了那冰凉颤抖的小手,温言道:“傻姐儿,哭什么?我可没有那八抬大轿、凤冠霞帔的排场来接你。只有门外一匹马,倒也筋骨强健,驮得动俩人。便如那晚一般,你可…愿意?” 李桂姐哪里还说得出话?只觉一股热流从被握住的手心直冲头顶,满心满肺都被这从未有过的踏实填满了。 她仰起泪痕斑驳的脸,望着西门庆那带着三分怜惜七分笃定的眼睛,只顾得拼命点头。那泪珠儿,便随着她点头的动作,大颗大颗地洒落在尘埃里。 却说外面月色昏黄,疏星几点。 西门庆那匹健马驮着二人,踢踢踏踏行在寂寥的街巷上。 李桂姐缩在大官人宽阔滚烫的怀里,身子犹自簌簌轻颤。方才丽春院里那场雷霆风暴、地狱轮回,此刻竟真真儿换做了这暖玉温香的怀抱。 她只觉得云里雾里,魂灵儿尚未归窍,脑子里一片混沌空白,只晓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死死贴住大官人那坚实如铁的胸膛,恨不能把自己揉碎了嵌进去,唯恐这不过是黄粱一梦。 西门庆一手控缰,一手却稳稳圈着她纤细的腰肢,低头嗅着她身上的味儿,半晌,方慢悠悠开了口,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桂姐儿,如今你既是我西门府上的人了,有些丑话,免得日后心里存了疙瘩,爷不得不说在头里。你竖起耳朵,好生听着。” 李桂姐在他怀中忙不迭点头,如同捣蒜,闷闷应道:“奴婢…听着呢…大爹…” 西门庆箍在她小腹上的那只大手,温热厚实,恰好替她严严实实挡住了深秋夜风直侵肚腹的寒凉。 李桂姐感受着这份霸道里透出的体贴,心尖儿又是一颤,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愈发柔腻似水:“大爹…只管吩咐…” “方才…”西门庆顿了顿,气息拂过她耳廓,“…怨不怨爷最后还摆你一道,试你一试?” 李桂姐想也未想,脱口而出:“奴婢不怨!” 呵…”大官人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那笑声在厚实的胸膛里嗡嗡震动,震得李桂姐心尖儿也跟着一颤一颤,酥酥麻麻的。 “真不怨?小油嘴儿…”他低下头,温热的气息有意无意地拂过她敏感的耳垂,“…单凭你这张小嘴儿,哄得爷骨头缝里都发酥倒是容易。只是…” 他故意顿了顿,圈在她腰腹的手臂紧了紧:“…若是今日你这甜丝丝的话里,掺了半星儿虚言,将来被爷摸清了底细…” “爷那西门府上的‘家法’…可不似你们丽春院的鞭子差!” 李桂姐越发地往那滚烫的怀里揉,摇了摇头:“真不怨!奴婢说的是真话。” 她仰起那张在月色下愈发显得楚楚可怜的小脸,眼波流转,似嗔似怨:“要怨…也只怨奴婢命里没托生个好人家,白担了这官妓的贱名儿…由不得自己个儿清清白白、大大方方地…配您…” 她仰起粉颈,泪光点点,痴望着西门庆月色下棱角愈显深邃的下颌。 积了十数载的酸楚并着痴念,如决了堤的洪水,冲口而出:“大爹爹…您…您可知奴婢平日里,心窝子里翻腾得最勤的是甚么?” 大官人箍在她小腹的手略松了松力道,鼻子里只“唔?”了一声,算是应了。 李桂姐觉着那指腹上的温热与力道透衣传来,心尖儿上那点子念想破土钻出,声音柔媚得能掐出水,却浸透了无边的凄惶: “奴婢…奴婢总痴想着…倘若…倘若奴托生在个正经的官宦门庭,或是富贵乡里的千金小姐…清清白白的身子,干干净净的名声…这般遇上大爹爹您!” “不是在丽春院那等乌烟瘴气、处处算计的腌臜地界…而是…或是在梵音袅袅的佛寺里拈香,或是在草长莺飞的郊野踏青,又或是火树银的元宵灯市…” “你我就隔着那熙攘人潮,不经意地…那么一对眼儿…”她痴痴诉着,眼神迷离,恍如真见了那镜水月的幻境,“许是…许是便如那戏文里唱的…公子遇佳人” “可惜…”她声气低下去,唇边绽开一个苦极的笑涡,“奴不过是个官妓,那等不堪之事便是奴的本分…便是遇着大爹爹您时,也才刚卖了自家姑母…大爹爹不信奴,也是该当的。” 大官人嘴角噙笑,道:“那我再问你,你也要用真话回我。是甚么根由,教你心念这般牢靠?只管说我绝不生气,图财帛也好,图跟着我图个安稳也罢。” “大爹爹说的都在理,却也…不全在理。”李桂姐轻声道。 “哦?”这倒有些出乎意料。 “若说不图财帛安稳,那是哄人的鬼话。奴打落地起,最大的念想便是爬出那口腌臜泥潭。” “可若是如此,随便来一个‘李大官人’奴婢也可以用手段再试上一试,让他带我脱离苦海,教奴婢拼死也要跟着大爹爹的…”李桂姐说着,身子竟发起热来,把小脸深深埋进大官人怀里,声音闷闷地透着难言的悸动: “是那夜…奴孤身走在黑魆魆的巷子里,前路茫茫,心肝都凉透了…大爹爹骑着那高头玉顶大马,天神也似地来接奴…那一刻,所在爹爹怀中,什么秋风,什么寒冷,什么魍魉,统统被隔在外头,那时候便如现在这般,是奴这辈子.这辈子最快活的辰光了…” 李桂姐正低低诉着,情丝万缕,那马儿忽地停了蹄。 李桂姐一怔,仰头去望大官人脸色,只道他不信,急急分辩:“是真……”话未吐尽,却被大官人俯首堵住了檀口。李桂姐嘤咛一声,丁香暗度,贪婪应承。 待到唇分,大官人低笑道:“这便算快活辰光了?” 李桂姐一时懵懂,未及细想,却见大官人猛地拨转马头,竟不往西门府,反向背道驰去。 同时一双铁臂将她拦腰抱起,轻轻巧巧调了个方向,教她侧坐鞍前,脸儿正对着自己胸膛。李桂姐从小被教,会的东西何其多,瞬间会意,眼波登时黏稠得化不开,一双小手抱得紧紧得,檀口微张,竟似嗔似怨地在那大官人精壮胸膛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更深露重,月色浅薄。 潘金莲在锦帐中正自辗转反侧,骨头缝里都透着空落。忽听门外脚步踉跄,深更半夜能直闯她这东厢的,除了她那“亲爹”还能有谁? 心头顿时像揣了只活兔儿,扑腾腾乱跳起来:必是爹爹馋了腥儿,深夜来寻她温存了!她连忙抓了件薄如蝉翼的纱衫儿胡乱披上,趿拉着一双软底睡鞋,故意将胸脯儿挺了挺,眼波儿媚得能滴出水来,扭着水蛇腰便去开门。 门闩一落,凉风“呼”地灌入,吹得烛火摇曳。金莲脸上那朵刚绽开的桃笑靥,还未漾到腮边,便“唰”地一下冻在了嘴角,僵得比腊月的冰凌还硬! 只见西门大官人怀里,竟像抱着一件刚开封的“活物玩器”——正是那丽春院的粉头李桂姐! 那李桂姐云鬓散乱如乌巢,一张粉脸上春潮未退,红白分明。身上更是狼狈,只一件水红抹胸,下头一条薄绸裤儿,早已揉搓得不成样子,皱巴巴贴在腿上,竟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腿肚,一只玉足光溜溜地踩在冰凉地砖上,另一只绣鞋想是遗落在哪个野地里了。 “老…老爷?!”潘金莲的声音陡然拔了尖儿,爹爹也不喊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那惊愕里裹着尖利的酸气儿,直冲房梁。 西门大官人哪里顾得上她,夜色已深,又不想为了这事喊醒月娘,想来想去金莲儿哪里东西厢房,刚好还有西房空着。 见到金莲开门边说道:“金莲儿…快…快安置一下你这桂姐儿…她就住西厢房了…你俩挨得近…你多照应些个新人…”话音未落,将软绵绵的李桂姐往牙床沿上一撂! “老爷…爹爹…”潘金莲委屈得心尖儿直颤,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还想再唤。却见西门大官人没入浓黑夜色里,只留下满屋味儿,还有眼前这个活脱脱的狐狸精! 屋内霎时死寂。潘金莲死死钉在床沿边那个“粉肉包袱”上。 李桂姐被这一撂,骨头架子都快散了,人也清醒了几分。她扶着那滑溜溜的雕床沿,勉强支起身子。 身上这点子遮羞布,在潘金莲这间熏香缭绕、陈设奢华的闺房里,显得格外扎眼。一股子初入陌生富贵地的怯意,混着风尘里练就的本能,爬上心头。 她抬起水汪汪的眼儿,觑着潘金莲那张寒霜罩顶的脸,想起西门庆说过的话,腮帮子一挤,硬生生挤出几分柔弱无骨的媚态来,细声细气,带着钩子似的唤道: “姐…姐姐…扰了姐姐清梦…桂姐儿初来乍到,规矩生疏,还求姐姐多担待…” 这声“姐姐”钻进潘金莲耳朵里,比绣针扎心还难受!她肚里那坛子老陈醋早被打翻,此刻被这称呼的火星子一点,“腾”地就炸了! 两道柳叶眉倒竖成刀,一双杏眼圆睁如铃,从鼻子里“哟嗬”一声冷笑出来,那声音又尖又冷,像是冰碴子刮在青石板上: “姐姐?哎哟喂,可折煞我这小门小户的妇人了!”她目光刀子似的,上上下下剜着李桂姐,刻意在那裸露的胸口和脖颈上几处可疑的红痕上刮来刮去, “瞧瞧你这身皮肉,这眉眼儿里藏不住的春情…啧啧,我眼拙,瞧着这年岁,怕不是比我还要痴长好几岁呢?叫姐姐?也不怕折了我的草料寿数!” 李桂姐脸上那层薄薄的“怯”皮儿,“嗤啦”一下就被这尖酸话撕了个干净! “哎呀,”李桂姐掩口轻笑,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声音依旧柔媚,话里的刺儿却一根根竖了起来,“姐姐这话说的…奴家前不久在咱们这西门府口,不是也叫过您姐姐吗?” 她故意拉长了“咱们这西门府口”几个字,又说道:“您当时答应得可是好好儿的呢…可见,姐姐确实是比奴家大着不少,连记性都…更老成些,这就忘光了?” 潘金莲被她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脸都气白了。她狠狠剜了李桂姐一眼,知道这粉头嘴皮子厉害,再纠缠下去自己未必占便宜。 她强压怒火,一把扯住李桂姐的胳膊,也不管她站没站稳,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她拉出自己这间正房,推进旁边那间黑灯瞎火的西厢房。 “这就是你的地界儿!老爷吩咐的,你就老实待着!”潘金莲没好气地甩下一句,转身就要回自己屋,眼不见为净。 “姐姐留步!”李桂姐扶着门框站稳,在黑暗中扬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无辜和为难,“老爷方才可是说了,让姐姐‘安置’我呢…您看,我这身无长物,连件囫囵衣裳都没有…” 她低头扯了扯身上那件价值不菲却已揉皱的水红抹胸,语气越发可怜,“总不能明日天亮了,还穿着这身抹胸去见老爷吧?知道的,说姐姐忙忘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姐姐故意苛待新人,让妹妹我…衣不蔽体呢…” 这话软中带硬,直接把“苛待”的帽子扣了下来。 潘金莲在门口顿住,气得几乎咬碎银牙!这贱人,刚进门就敢拿老爷的话压她!她猛地转身,几步冲回自己屋里,胡乱在衣箱里翻检。 她哪里舍得给这狐狸精好衣裳?最后,她狠狠抽出两件自己早已不穿、半旧不新的素色裙衫,看也不看,团成一团,走回西厢房门口,劈头盖脸就朝李桂姐身上砸去! “拿去!省得说我亏待了你!”潘金莲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浓的厌恶,“穿好你的衣裳,明日自有管事婆子来教你规矩!没事少在我眼前晃悠!” 说完,“砰”地一声摔上自己东厢房的门,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 两件旧衣砸在身上,又掉落在冰凉的地砖上。李桂姐弯腰捡起,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清是两件半旧的素色绫子裙衫,料子尚可,但样式老气,颜色也灰扑扑的,显然是潘金莲压箱底的旧货。 李桂姐撇了撇嘴,随手将旧衣丢在旁边的空床榻上,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缓缓绽开一个极其舒心、极其得意的笑容。 她不再理会隔壁那扇紧闭的、仿佛还散发着怒气的房门,反手轻轻关上自己这间西厢房的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黑暗中,她那双精明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打量这间陌生的屋子。虽然眼下空荡荡,可鼻尖能嗅到新木家具散发的、带着生机的木头清香,脚底板能感受到地上铺着的、平整光滑的方砖。 这一切,比起丽春院那间永远充斥着劣质脂粉味儿、隔夜酒馊味儿、还有各色男人那黏腻腻、色迷迷眼风的狭小妆阁…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烂泥塘! 她终于…跳出那个火坑了!那个迎来奸笑、送往虚情、强颜卖笑、身似浮萍的烂泥潭! 李桂姐款步走到冰凉的格子窗前,伸手推开一道缝。清冽的夜风“呼”地灌进来,吹散了她鬓角的乱发。 她贪婪地深吸了一口这深宅大院里特有的、带着木清冷芬芳的空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通泰了! 她望着外面重重迭迭的屋宇轮廓,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丽春院是过去了,这西门府,才是她李桂姐真正要施展拳脚的新战场! 第二日一早。 西门大官人此刻正由小厮伺候着净面更衣。吴月娘端着一盏温润的参茶进来,温言软语地问道:“老爷,昨儿个夜里…新来的李桂姐儿,您看…府里如何安置她妥当些?” 大官人接过参茶呷了一口,缓声道:“这妇人…瞧着倒有几分伶俐劲儿,脑瓜子转得不慢。暂且让她在府里学着管些闲散事务吧,也省得她初来乍到,无所事事。” 月娘温顺地点点头:“是,老爷,妾身晓得了。”她心中虽对李桂姐的出身有些芥蒂,但老爷既开了口,她这当家主母自当安排周全,以显大度。 月娘收拾停当,带着贴身丫头小玉,步履从容地来到西厢房。潘金莲得了消息已候在门外,李桂姐也垂手恭立一旁。见月娘来了,两人齐齐福身,声音温婉:“给大娘请安。” 月娘在上首坐了,脸上带着一贯的平和笑意,目光温和地扫过二人,最后落在李桂姐身上。见她穿着一身半旧的素色绫裙,虽不鲜亮,倒也整洁利落。月娘语气和煦,如同闲话家常: “桂姐儿,你如今进了咱们西门府,便是一家人了。过往种种,既已了断,便不必再提。老爷方才说了,觉着你是个懂事的,让你在府里学着管些事情。咱们府里规矩虽多,也无非是些待人以诚、做事勤谨的道理,你慢慢学着便是。” 李桂姐忙又深深福了一福,感激道:“谢大娘教诲,桂姐儿定当用心学习,不负老爷和大娘厚望。” 月娘含笑点头,这才说起正事:“老爷的意思,前院清扫、木照看、器物归置这些日常琐事,你先试着管管。事情虽细碎,却也是府里的脸面。你跟我来,认认手底下那几个管事的妈妈,日后也好支应。”说罢,便起了身。 李桂姐面色平静,恭顺应道:“是,桂姐儿遵命。” 能得个差事,已是立足之基,她心知肚明。 月娘目光又落在她那身旧衣上,语气带着几分自然的关切:“你这身衣裳…看着倒还合身,只是颜色素了些,也旧了些。” 金莲儿心中一颤,生怕这女人告状。 却见李桂姐温声回道:“回大娘的话,原也想着回旧处取些衣物,只是老爷有言在先,让桂姐儿与过往彻底了断,不必再去了…” 月娘了然,温声道:“老爷思虑得是,既入新门,自当焕然一新。”随即侧头吩咐小玉:“去我库里,寻几件合桂姐儿身量的,颜色鲜亮些的衣裳来。” “谢大娘体恤!”李桂姐感激地再次行礼,月娘这份不显山不露水的周全,让她心头微暖。 月娘便带着李桂姐出了西厢,穿过几道回廊,来到前院。几个粗使婆子一一唤来引见了。 婆子们见是大娘亲自引荐的新管事,又见李桂姐虽是新来,举止却沉稳有度,都叉着手,面上恭敬地见了礼,口称“李姑娘”。 月娘只温和地交代了几句“妈妈们都是府里的老人儿,凡事多提点着新来的”、“桂姐儿也需用心,大家和气做事,方是兴旺之象”的话,便让小玉领着李桂姐去领衣裳,自己则扶着丫头的手,款步回那熏香暖融的上房去了。 且说这里李桂姐得到新生,清河县死牢里一人正要死去。 那牢里阴湿,石板地沁着寒气,沉重的铁链子拖在地上,“哗啦啦——刺棱棱——”,刮擦出刺耳声响,直钻人心。 昏惨惨的甬道里,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一左一右,死狗般拖着孙二娘往外捱。 她头发蓬乱如草,一身囚衣污秽不堪,沾着血渍、饭粒、牢里的霉气。 牢门尽处天光刺眼,孙二娘被晃得眯了眯,却也顾不得。待拖过最后一道铁栅栏的当口,她猛地一挣,喉咙里挤出沙哑焦灼的声音,带着最后一点指望:“王五哥!那……那银子……可曾到手?二龙山的信……指……指望哥哥了!”那声音抖得厉害,一半是虚,一半是急火攻心。 那王五衙役脚步略顿,嘴角一歪,扯出个阴森森的冷笑,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他乜斜着眼,把孙二娘上下下扫量一番,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浊气: “银子?呵!孙二娘,你莫不是在这腌臜牢里蹲得魔怔了?哪来的银子?你一个待剐的贼囚,浑身上下能刮出几两油水?早叫人搜摸得耗子洞一般干净了!” 这话如同数九寒天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孙二娘眼中那点微光“噗”地灭了,转瞬腾起噬人的烈焰! 她猛地一挣,那铁链镣铐“哗啷啷”爆响,身子绷得像离弦的箭,声音陡然尖利,带着疯魔般的绝望: “放你娘的狗臭屁!王五!老娘亲口告诉你那藏银的所在!二十两雪纹银!白亮晃晃!你这黑了心肝、烂了肚肠的杀才!吞了老娘的买命钱,还要哄骗我这将死之人?!” 她目眦欲裂,口沫横飞,若非铁链拴着,真个要扑上去咬断王五的喉咙:“你这狗攮的贼囚根!就不怕阎罗殿前,老娘化作厉鬼,夜夜来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吸你的髓,叫你永世不得超生,万劫不复么?!” “厉鬼?”王五像是被搔着痒处,非但不怕,反而“嘎嘎嘎”放声怪笑起来,笑声在阴森的牢道里撞来撞去,瘆人骨髓。 他忽地收住笑,脸上只剩刻骨的鄙夷,一根手指头几乎戳到孙二娘鼻尖上,厉声骂道: “呸!孙二娘!你与你那贼汉子张青,在十字坡开那黑店,明里卖酒,暗里杀人!多少过往的行商、赶考的举子、投亲的百姓,着了你们的道儿!” “谋财害命,剔骨熬油,做人肉馅的馒头包子!那枉死城里的冤魂,怕不排着长队等着撕咬你两口子的心肝!你还指望化作厉鬼?先等着厉鬼找你吧。” 他往前凑了一步,压低了嗓子,那声音却像淬了毒的钢针,一根根扎进孙二娘的耳朵眼儿里:“好!就算爷拿了你的贼银子,怎地?爷今儿偏就不给你去二龙山报信!你能咬了我的鸟去?” 他脸上浮起猫捉耗子般的残忍快意,“你那点子腌臜钱,还不够爷们儿喝酒,赏给粉头买盒胭脂!想用它救命?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这番话如同万把钢刀,将孙二娘最后一点指望剁得粉碎! 她万想不到,死到临头,还要被这腌臜泼才再骗一回,再耍一道!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她一口鲜血喷出! 破口大骂,污言秽语、恶毒诅咒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喷涌而出:“王五!我肏你十八辈祖宗!你这背信弃义的狗畜生!老娘做鬼也饶不了你!定叫你……” “聒噪!”旁边另一个衙役听得心烦,眉头拧成疙瘩,厉声喝道:“王五哥,跟这泼贱废甚鸟话!堵了她的臭嘴!省得到了法场,这贼囚胡乱攀咬,嚎出些不干不净的腌臜话来,污了上官清听,惊了百姓耳目!” 王五狞笑一声,早有准备,从腰里扯出一团油渍麻、汗臭扑鼻、不知捂了多少时日的脏汗巾,不由分说,狠命地塞进孙二娘兀自咒骂不休的嘴里! “呜!呜——呃!”孙二娘猝不及防,那臭布团子直捅进嗓子眼儿,噎得她眼珠子暴突,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沉闷痛苦的呜咽。 她发疯般甩着头,身子像上了岸的活鱼拼命扭打,铁链撞得山响,眼中喷出的怒火恨不能将眼前两个狗衙役烧成灰烬。奈何铁链加身,蛮力压顶,一切挣扎皆是徒劳。 王五看着被堵了嘴、兀自徒劳挣命的孙二娘,脸上嘲弄更甚,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呸!你这杀人如麻、心肝比墨还黑的母夜叉,如今不过被骗了一回,倒也知道委屈?真真笑煞人也!天大的笑话!” 他用力一拽铁链,“走!送这贼泼贱上路!” 孙二娘被死狗般拖拽前行,嘴巴被那腥臭的汗巾塞得死紧,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频死般的干嚎。那绝望像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她的心肝五脏,越勒越紧,几乎要将她生生勒毙。 她心中那点最后的计较,那费尽心机留下的复仇机会—— 只待到了法场,趁那万众瞩目、人声鼎沸之际,拼尽最后一丝气力,高声喊出:“谁肯去二龙山与我那当家的报个信!二龙山必有百两白银相赠”。 可这最后的指望,这搏命的一赌……谁知竟在这阴湿腌臜的牢狱过道里,被这狗衙役的背信弃义、狠毒算计,生生堵死!断送得干干净净! 她只能瞪着一双赤红欲滴、几乎要迸出血来的招子,在无边恨海与彻骨绝望里,发出那无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干嚎,一步一捱,被拖向那东门菜市口。 清河县东门菜市口,法场。 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验明正身,确系逆犯孙二娘!时辰已到——行刑!”“行刑——!”“行刑——!” 孙二娘被死死按住,嘴里的秽物让她连最后一声恶咒也发不出,只能徒劳地瞪大那双填满无尽怨毒与不甘的眸子,瞳孔里映着那高高悬起、即将劈落的——一抹夺命的寒光!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刀光匹练般一闪!“噗嗤——咔嚓!” 就在这血光迸现、人仰马翻的乱哄哄当口! 一个头戴宽檐破草帽、身形魁伟如铁塔的汉子,手中早备好一张破草席,就地一滚一裹,已将孙二娘那无头的尸身卷起,另一只手顺势抄起地上那颗血葫芦似的头颅,便往那最稠密的人缝里钻去,而官府衙役也并未阻拦! (本章完) 第168章 一报还一报,布下陷阱 第168章 一报还一报,布下陷阱 武松用那张破草席卷了孙二娘尸身,夹着那颗血淋淋的人头,脚下发力,专拣那人迹罕至的荒僻小路疾行。一口气奔出清河县,骑着马直钻入一片远离官道的深林子。 此地唤作“三里凹”,虽名三里,实则幽深,树木葱茏,山溪潺潺,倒也算得上一处山清水秀的所在。 武松也未走深,浅浅到一处背风朝阳的土坡下,滚鞍下马。 他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裹,解开几层,露出个粗陋不堪、半朽的薄皮匣子——正是从乱葬岗万骨堆中刨出的张青骨殖! 先将孙二娘的无头尸身小心放入,又将那颗怒目圆睁、兀自带着不甘与怨毒的头颅,端端正正安放在脖颈断口处。 又将这匣子与孙二娘的尸身、头颅并排放了。 他挥动戒刀,奋力掘土。不多时,一个浅坑已成。 看着坑中这对曾经叱咤十字坡、令过往客商闻风丧胆的夫妻,如今身首异处,血污狼藉地躺在这荒郊野土之中,武松心中百味杂陈。 他撮起一捧黄土,却未立刻撒下。沉默半晌,这铁塔般的汉子竟对着土坑,深深作了一个揖,声调低沉而复杂: “二娘,张兄弟……武二今日将你二人合葬于此,也算全了当年在十字坡一碗酒的些许情分。实不忍看你们曝尸荒野,喂了野狗秃鹫。” “你二人地下有知,若恨我武松未曾出手相救,断了你们夫妻二人的生路,怨我武二是个薄情寡义的杀才……尽可夤夜来寻我絮叨,我自摆酒相迎!” “我武松自幼便是个不安分的胚子,拳头硬过脑袋,更快过脑袋,闯下的塌天大祸,自家也记不清爽。偏生老天爷好似见不得我安生,每每刚寻个落脚处,躺个安生窝想,过两天安稳日子,便又横生枝节,平地起波澜!那没头官司、血光之灾平地卷来!由不得我安生!” “这辈子,我武二无甚大志,也无甚贪求。唯有两件事,日夜悬在腔子里,沉甸甸坠得慌,不敢或忘:” “其一,是我那苦命大哥武大郎,他一口米汤一口炊饼把把我这不成器的兄弟拉扯成人,恩情比天高,比海深!我未能亲眼见他娶妻生子,此恩未报,生死难消,乃武二第一桩不甘!” “其二,是授我拳脚、教我立身做人的周侗恩师。若非他老人家当年在街头把我这泼皮从烂泥里拽出来,传我本事,点我迷津,我武松今日,也不过是烂赌坊里一滩发臭的脓血,乱葬岗上一具无名的倒卧!焉能有这快意恩仇的本事?此恩此德,武二粉身难报,岂敢有半分忤逆!” “故而那日……刀光血影在前,你二人恨我入骨在后……武二也只能做个睁眼的瞎子,充耳的聋子!这手……出不得!这事……做不成!” “二娘,张兄弟,黄泉路黑,奈何桥窄……你们……挽着手儿,好走!” “若有来世……莫再托生为人罢!”武松的声音带着一股看透世情的悲凉与愤懑,“做人……太苦!太熬!” “不如做那同巢的雀儿,并蒂的儿,便是那山野里挨挨挤挤、纠缠到死的连理枯藤烂树……也好!只盼你们……还能在世世一处厮缠!” 言罢,武松不再多话,默默将黄土覆下,堆起一座新坟。又去寻了块半朽的松木板,用戒刀削平一面,刀刻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张青、孙二娘夫妻合葬之墓。 将木板深深插在坟头,权作标记。 武松最后望了一眼这荒林孤冢,浊气一吐,长叹一声,再无半分留恋。 转身跨上马背,鞭子一响,那马儿四蹄翻飞,驮着他魁伟如铁塔的身影,顷刻间便出了林子,不见了踪迹。 可叹这世道轮回,报应不爽,竟来得如此之快! 武松离去不过半个时辰光景,一队行商驮着货物,恰巧路过这三里凹,见此处林荫清凉,溪水甘冽,便远远地停下歇脚打尖。 那驮货的马儿、驴子被解了鞍辔,撒在溪边啃食青草。其中几匹性子顽劣的畜生,啃着啃着,便溜达到了武松新堆的坟包附近。 许是那新翻的泥土气息,或是插着的木板碍了它们的眼,一匹青骢马率先不耐烦地甩起碗口大的铁蹄,“啪嗒”一声,竟将那写着名姓的木板子踢得飞了出去! 另一匹枣红马见状,也凑到坟堆旁,竟抬起后腿,“哗啦啦”对着那新坟滋了一泡又臊又热的马尿! 商客们远远看见,只当是畜生无智,笑骂几句,并不在意。歇息够了,便吆喝着牲口,继续赶路。留下那被踢飞的木板歪在草丛,坟头被马尿浇得湿漉漉一片,腥臊扑鼻。 这腌臜气还未散尽! 约莫又过一个时辰,另一队贩运山货皮子的客商也在此处落脚。他们的驴骡更是粗野下作,见那坟堆土质松软湿润,竟纷纷扬起铁蹄,没头没脑地乱刨起来! 一时只见蹄影翻飞,尘土如烟,将那新坟刨得坑坑洼洼,如同癞痢头一般!更有几头蠢驴,学着马样,撅起屁股,对着那狼藉的坟头又是一番“添臊加臭”! 想他夫妻二人,在那十里坡前,剥了多少行商的人皮?剔了多少好汉的白骨?剁了多少冤魂做馅?熬了多少膏油点灯?真真是血海滔天,孽债如山! 如今在这三里凹,新坟未干,便遭来往的畜生反复践踏、污秽淋头,日复日,年复年,这种日子,怕是多少年也未必消停,真真是: 苍天无耳目,畜牲证轮回! 武松了却心头要紧勾当,胸中戾气稍平,胯下那匹快马四蹄生风,驮着他直奔京城。 京中禁利器。 及至京郊,寻得一片僻静林子,武松翻身下马,将那柄刀连鞘裹了,寻棵歪脖子老树,依着标记,深深埋了。 事毕,他整了整身上寻常布衣,大喇喇便朝着那京城的门洞走去。 武松常年在外,来这京城也不多,进了城,问路摸到了城西那片乌烟瘴气的“边子巷”。 他在这巷子口一打量,只见巷子窄得只容两人侧身,地上污水横流,尿臊屎臭混杂着劣酒和廉价脂粉气,熏得人脑仁疼。两旁的破屋烂棚里,影影绰绰,尽是些面目模糊、眼神闪烁的汉子。 武松艺高人胆大,并未曾像大官人一样小心谨慎在外找人传话!就这么梗着脖子,挺着胸膛,如同半截黑铁塔般,硬生生“塞”进了边子巷! 这尊凶神,猿背熊腰的身子,横在那本就狭窄得只容两人错身的巷子当中,一步步夯了进来。那股子无形的煞气,早把巷子里的腌臜气都压下去三分。 巷子里这些泼皮杀才,是何等人物?能在这“阎王怕”里讨食的,纵然手上没沾血,拳没揍过人,但那挨过别人的拳脚也足够开个跌打铺子! 个个都从刀尖上滚过、粪坑里爬出,只要不是灌多了马尿,那鼻子眼睛耳朵,比庙里的泥胎可灵醒百倍! 几个倚在墙根晒太阳、或是蹲在门槛上剔牙的泼皮,抬眼一看武松这身板煞气,心里先自怯了。 莫说是上前拦路盘问,便是其中有几个眼尖的,觑见武松腋下夹着个沉甸甸的包裹,布料底下硬邦邦地显出棱角,刚动了点歪心思,想凑上前去搭个讪,套套近乎,或是讹诈几句。 可目光再往上抬,正撞上武松那对寒星也似的眸子,冷飕飕扫将过来,再瞧他那两只钵盂也似、骨节粗大的拳头,此刻肚里那点贪念,登时被这拳头吓得缩回娘胎里去。 武松就这么连骚扰都无,安安稳稳径直朝巷子深处走去。 正所谓:猛虎下山百兽藏,黄狗见棒自缩头。 行至中段,他脚步不停,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两侧阴影。忽地,他左臂如毒蟒出洞,“唰”地探出,五指箕张,精准无比地扣住一个缩在墙角、正假装系草鞋泼皮的脖颈! 那泼皮瘦得像根麻杆,被武松蒲扇般的大手一抓,双脚离地,喉咙里“嗬嗬”作响,眼珠子差点瞪出眶来!他双手徒劳地去掰那铁箍般的手指,却纹丝不动,只觉颈骨欲裂,吓得魂飞天外! “瘌头三在哪?”武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浸透骨髓的寒意,如同三九天的冰棱子,扎得那泼皮浑身筛糠:“带路!” 那泼皮哪里还敢有半分迟疑?七拐八弯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巷子更深、更黑的一处——那里隐约可见一扇歪斜的木门,门口还戳着两个抱着膀子、眼神阴鸷的汉子。 “谢了!”武松眼皮也不抬,只把手里那沉甸甸包袱一拎,便直戳戳撞向那扇歪斜破门:“寻瘌头三!” 门口两个泼皮汉子,互丢个眼色,侧身引他入内。 门内是个比巷子更腌臜的所在,小小院落,一股子劣质烟草的呛人气、汗酸馊味,还混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腥膻,直往人鼻孔里钻。 天光黯淡,只见院中一张瘸腿破桌旁,歪着个粗大汉子。那脑壳上几块铜钱大小的癞痢疤,油光锃亮,在昏暗中竟也隐隐反光——正是此间地头蛇,绰号“瘌头三”的。 瘌头三一把推开怀里搂着的一个涂脂抹粉、粗蠢不堪的妇人,那妇人踉跄一下,啐了一口,提上裙子,扭着腰闪到一旁。 瘌头三这才起身,脸上挤出三分笑,七分却是虚的,拱了拱手,嗓门拔得老高,带着几分刻意拿捏的江湖腔调: “这位好汉,面生得紧!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光降兄弟这‘盘口’,有何贵干?是‘走水’还是‘过风’?亮个‘万儿’,划个‘道儿’,兄弟们也好尽心伺候着!” 武松哪耐烦与他絮叨这些虚头巴脑的江湖切口。他抬手,随意地在那沉甸甸、硬邦邦的包裹上拍了两拍,发出“嘭嘭”的闷响,隐隐竟似有银锭碰撞之声: “有一东家雇我来你这交割,清河县,西门,事成这包里的银子,便是你们的‘草鞋钱’!” 瘌头三一对眼珠子,早如苍蝇见了血,缠上了那满当当的包袱,贪婪之色在眼底一闪即没,喉头微动:“好!爽快人!明日卯时三刻,城南门口候着!切记,骑马!” 武松面上古井无波,只略一点头,转身便走,步履带风。 待武松身影消失在门外,一直缩在角落、眼神闪烁的张三,这才凑到瘌头三耳边,压低了嗓子,声音里透着股子不安: “大哥!这厮……这厮身上好重的煞气!瞧他那身板,那拳头疙瘩肉……怕不是个硬得硌牙的练家子?” 瘌头三闻言,脸上那点假笑登时如潮水般褪尽,换上一脸混不吝的戾气,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 “练家子?哼!瞧你那点老鼠胆子!” “便是那绿林铁臂的周侗亲自来了,马战也不是我义父的对手!再配上那五十保甲骑!他那身板便是铁打的,也经不住一轮冲锋!碾碎了便是!怕他作甚?” “更别说就算是那西门庆请了护镖又能怎样,在义父的保甲骑下,便是再多散勇也是土鸡瓦狗。” 却说武松出了边子巷,找了个旅店入住。 那头西门府里月娘独坐房中,手里捻着一串伽楠香的老菩提佛珠,珠子油亮温润,偏生那葱管似的指尖捻得死紧,指甲盖儿都掐得发了白。 她哪里念得进半句经文!早上官人使唤着来保、来信、来旺并玳安等几个心腹老人,将银票兑成了白、沉甸甸的雪官银,足足抬回十数口钉了黄铜角的大樟木箱笼。 大官人更是脚不沾地,晌午饭食都不曾沾牙,只在府门口匆匆丢下三两句囫囵话,便又引着那几位老人,风也似的旋了出去。 直捱到日头没尽,鸦雀归巢,方踏着暮色转回府来。晚膳时分,竟破天荒一头扎进书房,将那两扇楠木门扇关得铁桶也似,连那小肉垫儿伴读香菱也被搡了出来。 月娘的心呐,便似那秤砣落井,咕咚咕咚直往下坠。这等阵仗,必有大事! “问不得!”月娘牙关暗咬,心里头对自家发狠,指尖那串佛珠捻得飞快,咔咔作响。她将这疑团死死摁回腔子里,恰似将一块千斤的太湖石,“扑通”一声闷响,直投入那不见底的深潭。 她是当家主母的体面,行止坐卧须得端正,本分更要守得牢靠。 官人既不肯吐口儿,自有他不便言说的干系。她能做的,便是将这偌大的西门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稳得如同那定海的神珍铁。 当下强按下心头那阵突突乱跳,唤过贴身丫头小玉,声气儿却刻意放得四平八稳: “去,叫厨下孙雪娥拣几样清爽可口的送书房。卤鹅、银苗豆芽菜、醋浸的脆芹,再配上新蒸的荷饼。将那金华来的好酒,烫得滚热,用那套‘竹报平安’的锡壶温着,一并给大官人送去。官人今日在外头奔波劳碌,怕是乏透了筋骨。” 略顿一顿,又道: “再传我的话,重阳、冬至几个大节眼瞅着连上了,各处采买、裁衣、备礼,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针头线脑、柴米油盐,样样仔细着点卯,休要出半点纰漏!若哪个不长眼的,在这当口惹得官人心里不自在,仔细他的皮!” 小玉喏喏连声,领命急急去了。月娘起身,款步踱至雕窗棂前。 庭院里暮色如墨,几盏牛皮灯笼已次第挑起,昏黄的光晕在冷硬的青石板上投下幢幢鬼影,摇曳不定。 连那金莲、香菱并新进府没几日的李桂姐儿,也都觉出这府里平白添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紧促气儿,各自屏息敛气,不敢高声。 却说第二日,天光尚未透亮,四野里还是一片黑黢黢。西门府那角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来保、来旺、来信并玳安等几个府里积年的老伙计,引着三十来个精壮护院,押着十数辆厚毡蒙得严严实实的骡车,悄没声息地打南边去了。 来保几个肚里揣着明白,面上却也跟着笑,只把那点焦灼死死压在舌根底下,指东打西,装得与平常奉命出去采买货物一般无二。 那些护院汉子,多是粗夯的武夫,只道是趟寻常的肥差,乐得一路说说笑笑。 车马辚辚,紧赶慢行,绕过了京城出南边二十里地,眼前豁然现出一片去处: 但见两林夹峙,中间一条仅容车马的羊肠小道,道旁尽是黑压压、密匝匝的百年老松,枝桠虬结,遮天蔽日,那日光到了此处,也似被吸尽了,只漏下些阴惨惨的绿影。 来保觑着这地势,心知肚明,暗喝一声:“便是此地了!”面上却故作疲态,高声对曾经的护院头子王三道: “王三哥!这日头毒,人困马乏,牲口也要喘口气、饮口水!前面林子正好歇脚打尖!” 王三抹了把汗,粗声应道:“着啊!弟兄们,靠边歇了!看好牲口!” 众护院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将骡车赶进那松林的阴影里,拴马的拴马,取水袋的取水袋,寻块光溜石头,便歪倒下来,解衣松带,兀自说些村话、浑话。 唯来保、来旺、来信、玳安四人,虽也靠着车辕坐下,耳朵更是竖得比兔子还尖,捕捉着风声中一丝一毫的异响。手早已悄悄按在了腰间暗藏的短刀硬木柄上,掌心里全是一层滑腻腻的冷汗。 四下里,松涛依旧呜咽,偶尔传来几声寒鸦的聒噪,更衬得这死寂的林间,平添了一股令人汗毛倒竖的肃杀之气。 却说五更鼓才过,鸡鸣三遍,京城南薰门那两扇包铁的巨大门扇,在守门军卒“嘎吱嘎吱”的费力推搡下,缓缓开了一道缝。 门洞里尚是黑黢黢的,晨雾带着深秋的寒气,湿漉漉地贴着地皮翻滚。 武松早已勒马立在城门侧的阴影里。他一身半旧的皂布直裰,外罩件无袖的羊皮袄子,腰悬一口用粗麻布裹了鞘的朴刀,头戴一顶遮住半张脸的宽檐毡笠,如同一尊石雕,纹丝不动,只那笠檐下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寒光四射,死死盯着官道。 约莫一炷香功夫,听得城内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清晨的寂静。 那蹄声初时杂乱,渐渐却汇成一片低沉而齐整的闷响,如同闷雷滚过冻土。 只见一队保甲骑兵,约莫三四十骑,排着虽不算严丝合缝、却也颇有章法的两列纵队,马头衔着马尾,左右间距如同拿尺子量过一般齐整,簇拥着一位顶盔掼甲的军官迤逦而来。 为首的,正是那史大人! 细观这队人马,端的是穷酸凑数的行头,配着行伍里练出来的筋骨: 人身上披挂的,多是浆洗得发白、打满各色补丁的粗布“纸甲”或鞣制粗糙的硬皮甲。 那甲上缀着的铁片,稀稀拉拉,聊胜于无,显是年深日久、东拼西凑的货色。 然那甲片虽旧,却都擦得干净,系带也勒得紧实,无半分拖沓。 胯下的坐骑,倒也是北地常见的中等战马骨架,筋骨粗大,显见底子不差。 只是毛片缺乏打理,显得杂乱无光,马膘也欠了几分圆润。 鞍鞯俱是制式的皮木混制马鞍,形制尚存,然皮面磨得油黑发亮,边角绽出线头。 铜铁的马镫、嚼环,磨损得厉害,遍布铜绿与暗沉的锈斑。可那辔头、肚带,乃至鞍后的捎带,收拾得倒也算利落停当。 人手一杆丈余的制式骑枪,枪杆是硬木所制,用得久了,握手处油浸汗渍,颜色深暗。 枪头狭长带棱,形制锋锐依旧,只是刃口处蒙着一层擦不去的暗红锈迹,寒芒内敛。 腰间或马鞍旁,必挎一口厚背薄刃的制式朴刀,刀鞘陈旧,裹皮开裂,露出里面的木胎。 兵卒们面上虽带着晨起的倦怠,呵欠连连,缩着脖子抵御寒气,然在马上的身姿,却是腰背挺直,控缰的手稳如磐石,双腿夹紧马腹,任凭那劣马如何颠簸,身形也只微微晃动,绝无东倒西歪之态。 一眼望去,这支团练保甲骑,虽无禁军的衣甲鲜明、兵器精良,但那股子沉默中透出的整肃之气,与寻常乌合之众迥异,分明也是下过操练底子的! 紧挨着这队保甲兵的右翼,另有一队二十来骑的散兵游勇,阵型歪歪扭扭,松松垮垮,人马喧哗笑骂,正是瘌头三纠集的那伙泼皮无赖。 他们骑术稀烂,有人死死抱着马脖子,身子贴在马背上,仿佛粘住一般。 有人被颠簸得龇牙咧嘴,口中不干不净地咒骂着胯下畜生。 两厢一对比,直引得那守城门的老军,嘴角撇得老高,忍不住从鼻孔里嗤出一声冷笑来。 城门官是个油滑老吏,堆着满脸褶子笑,迎上史大人马头,拱手道:“哟!史大人今儿个又起得恁早!可是奉了上峰钧令,出城操演这些…呃…勤勉的儿郎去?” 史大人脸上青气一闪,旋即又压下去,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伸手从贴肉的怀里,摸出一块黄铜腰牌来。那腰牌边缘都被磨得圆润发亮,分明是常用之物。 他递过去,声音沉涩:“大人取笑了。奉杨大人手令南郊查验新设烽燧基址。勘合腰牌在此,请大人验看。”牌上錾着“提举保甲司”几个小字,鲜红印信犹湿。 城门官草草一瞥,指尖在那冰凉的铜牌上一触即收,便递还,笑道:“使得,使得!大人请早去早回!”说罢侧身挥手放行。 那队保甲骑兵,得令即动,蹄声复又响起,依旧是那般低沉齐整,不疾不徐地鱼贯出了城门洞。 大队人马鱼贯出了城门洞,行不过一箭之地,史大人便勒住缰绳,那队保甲兵也稀稀拉拉地停了下来。武松一磕马腹,那马便小跑着混入了瘌头三那伙泼皮的队伍之中,如同一滴水落进了油锅,毫不起眼。 瘌头三此刻正腆着脸,骑着一匹还算精壮的黄骠马,紧挨在史大人马镫旁。见武松已到,他贼忒兮兮地凑近史大人耳根,压低声音道: “义父大人!今日全仗您虎威!我已从清河县那边得了准信儿!那西门大官人府上,天不亮就放出了十数辆大车,蒙得严严实实,一路往南奔了!” “嘿嘿,肥得流油的大羊牯啊!护送的人手嘛,比往常是多出了一倍不假,可小的打探得真真儿的,不过是些西门府里养着混饭吃的寻常护院,拳绣腿,中看不中用!比您老手下这些‘虎贲’那是差得远了去!” “什么虎贲!”史大人听罢,叹了口气,那声音像是从腔子里压出来的沉渣: “京城倒是繁华锦绣,可这骑兵的披挂鞍鞯,虽说只是保甲团练的体面,算不得强兵猛将,但细看却连北地那些豪强庄子步骑的一半光鲜硬扎都赶不上,真真是驴粪蛋子外面光,一斑窥全豹,可见这天下武事颓废至此!” 他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长长地叹了口浊气,那气在寒晨里凝作一团白茫茫的雾,半晌才散: “唉!想我史某当年在北军阵前,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刀口舔血,挣那份泼天也似的军功前程!谁曾想……造化弄人,落到这东京城里,做了个不上不下、有名无实的保甲团练头子!端的憋屈煞人!” “若非在此安了家,有了你义母和孩子拖累……老子早他娘的拍马西去,寻老种、小种相公帐下效力了!何至于……何至于今日要做这下三滥的勾当!” 言语间,尽是英雄末路的愤懑与不甘,如同困在笼中的猛虎,爪牙虽利,却无处施展。 瘌头三忙堆起一脸谄笑,身子躬得如虾米:“义父息怒!您老这是猛龙困在了浅水滩!可不都是为了这一家老小的嚼谷,图个安稳么?您且放宽心!小的早替义父谋了条通天也似的退路!” “北地那曾家庄,曾大官人!上回进京,久慕义父当年在北边杀出来的威名,是千般仰慕,万般渴求!情愿奉上一份‘棍棒总教头’的体面闲职!” “束脩银子,嘿嘿,”瘌头三搓着手: “是您眼下这份鸟差事的数倍不止!雪大银,月月足秤!更在庄里备下了一个齐整小院,三明两暗,青砖到顶,专给义父、义母还有我那小哥哥住用!日后小哥哥启蒙进学,那曾家庄里自有上好的西席,笔墨纸砚、四书五经,一应都是顶好的!” “那曾家庄的势力,啧啧!”瘌头三咂着嘴,仿佛回味着珍馐美味,“小的可是亲眼见识过了!端的是泼天的富贵,泼天的威风!庄墙高厚赛过州府,庄内铁骑如云,步卒似蚁!” “那些庄客步骑,一个个披着上好的铁甲,映日生寒;跨下坐骑,皆是腰肥体壮的河曲名驹,油光水滑!操练起来,刀枪并举,棍棒生风,呼喝之声震得地皮都颤!比这京城里空架子般的团练保甲,强胜何止百倍?简直一个是活虎生龙,一个是泥塑木雕!” “义父您这身经百战的真本事,去了那里,恰似蛟龙入海,猛虎归山!正好大展手脚,让那曾家庄赫赫有名的‘曾家五虎’也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神将出世,真佛手段!保管教他们心服口服,奉您如神明一般!” “等今日这趟‘活计’交割清楚,”瘌头三压低了声音,“义父您正好带着家眷,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去那曾家庄上任!这劳什子保甲团练头子,屁大点的品级都没有,那几两散碎银子,还不够塞牙缝的!干他作甚?不干也罢!曾家庄那才是真富贵、真快活的好去处!” 秋风卷着尘土,扑打在那斑驳的城砖上,刮得人脸上生疼。 史大人勒住身下马儿。他眼风扫过一旁垂手侍立的瘌头三,目光落在他那油光锃亮、疤痕结痂的头顶: “你这声‘义父’,里头有几斤几两真心,几钱几两算计,我在边关滚过刀口,在东京熬过油锅,眼不瞎,心不盲。” 他顿了顿,眼神如鹰隼般盯住瘌头三,“可这两年,你鞍前马后,忙里忙外,为我这一家三口操办琐事,这‘义子’的差事,倒也做得瓷实。” 瘌头三虾米也似佝偻着腰,赔笑道:“义父,这原是俺的份内事体!” 史大人说道:“那曾头市……倘若真如你所说……你也甭回那耗子洞般的边子巷了!收拾你那几把见不得光的家伙事,点齐你那几个敢拼命的兄弟,随我投奔曾头市! “我保你在庄内谋个正经教头副手!日子也算安稳,强似你在这东京汴梁,给那些脑满肠肥、心黑手毒的公侯贵人们,干那些见血封喉、断子绝孙的腌臜勾当!” “有了根基,你再寻个清白庄户人家的健硕女儿,成家立户,传宗接代。岂不强过你如今,像条阴沟里的瘌皮狗,舔着刀口上的剩饭残羹?” 瘌头三听着,脸上那层常年挂着的、只为讨赏的“馋色”如同被冷水泼过的猪油,瞬间凝固、剥落。 他抱拳当胸,指节捏得发白,哑着嗓子,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义父说的是!小三子听义父的!” (本章完) 第169章 百般准备,就在一朝 第169章 百般准备,就在一朝 史大人拿眼梢略扫了扫瘌头三那伙人里一个魁梧汉子,漫不经心问道:“那汉子是谁?” 瘌头三慌忙矮下半截身子,脸上堆的笑能刮下二两蜜来:“回义父的话,那是事主雇来临时交割、护送谢银的脚力兼护卫。” 史大人目光在武松身上略顿了顿。这汉子立在那里,便似半截铁塔生根,气度沉凝,倒让史大人不由得多睃了两眼,微微颔首:“唔,生得一副好筋骨,手脚想是不弱。” 瘌头三脸上那笑纹立时又深了几道,腰弯得越发低了,谄声道: “义父好眼力!真真儿是火眼金睛!不过嘛……嘿嘿,再能蹦跶的蚂蚱,在您老人家跟前,也不过是土鸡瓦狗,那点子微末道行,萤火虫屁股似的亮光,怎敢跟您这当空皓月争辉?给义父您提鞋带儿都嫌他手指头粗笨哩!” 史大人听了,嘴角便勾出一丝矜持的得意,那骨子里透出的傲气便再也藏掖不住,哼了一声: “那是自然。休说旁的,连根正经马枪都无,拿什么跟我较量?”他目光斜睨过自己身后雁翅排开的数十骑保甲亲兵,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子睥睨四方的狂劲儿,“这普天之下,能在马背上胜过我史某人的,掰着指头也数得过来!” 话音未落,史大人再不理会瘌头三一干人等,猛地一勒缰绳。 胯下那匹泼墨也似的乌骓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史大人趁势一带马头,双腿狠狠一磕马腹,舌绽春雷:“走!” “喏!”数十名顶盔掼甲的保甲精锐齐声应喏,动作如一人般齐整。但见他们控缰提气,几十匹战马齐齐昂首,杂沓的蹄声瞬间收束,化作一阵低沉滚动的闷雷。 队伍眨眼间展开,排成一个锋锐无匹的楔形大阵——史大人便是那寒光闪闪的锥尖儿,左右两名恰似箭镞两翼,身后层层铁骑,左右分明,间距精准得如同匠人用墨线弹过。 马头攒动,竟似排成一条笔直的线,铁蹄翻飞,卷起一条贴地疾走的黄龙也似的烟尘,裹挟着森冷的杀伐之气向前突进。 日头照在马枪尖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一股子严整的军威,劈面压来! 再看瘌头三手下那几十号泼皮无赖,虽也骑着马,却早乱成了一锅滚粥。 有那慌忙踢打马腹想往前凑的,有那还在原地拨转马头找不着北的,马速快慢不一,互相挤撞推搡,队伍顷刻间便拉成了一条歪歪扭扭、松松垮垮的长虫,甚而断成了几截儿。 马蹄声噼里啪啦如同爆豆,溅起的尘土也是污浊散乱。这一伙儿,活似被狂风扯碎的枯叶败草,狼狈不堪地缀在那条气势如虹的“黄龙”屁股后头,越发衬得史大人那一彪人马,端的是锐不可当,气焰熏天! 瘌头三眼巴巴瞅着史大人那刀切斧剁般齐整的骑队绝尘而去,眼中一丝复杂之色飞快闪过,旋即又被那谄笑堆满,对着远去的烟尘连连打躬作揖提鞍跟上。 武松骑在一匹不起眼的杂色骟马背上,身形随着马步起伏,却稳如泰山磐石。 他面上木雕泥塑也似,不见喜怒,唯有一双精光内敛的眸子,似有似无地锁定了前方那支卷尘疾走的保甲骑队,尤其在那森森然指向天空的一杆杆马枪尖上,略略停顿了一瞬。 宽厚的手掌,已习惯性地按在了腰间那柄朴刀鞘柄上,五指微拢,手背上青筋隐隐坟起,透着一股子沉凝如山、却又蓄势待发的力道。 且说这边疾奔追着来保商队而来,那厢在来保商队前头不远的一片山林子里。 山风掠过林梢,吹得二人衣袂猎猎作响。并肩而立的西门大官人与贺大人,这一富一贵,一武一文,装束气象却是截然不同。 西门大官人今日为这桩要紧事体,特意换上了一身顶顶体面又便于骑乘的行头。 头上戴一顶金顶玄色细毡暖帽,帽檐压得略低。 内里衬了两层细密的锁子软甲聊作防备,故而人看起来臃肿不少。 身上穿一件沉香色织金缎面的紧身箭袖袍,这料子乃是苏杭上等的货色,金线在秋阳下隐隐流动,华贵非常。袍子外罩一件油鹅黄绸里、玄狐皮出锋的比甲,那玄狐皮毛根根油亮,风一吹便如水波般起伏,端的是价值千金。 看得旁边得贺大人一阵眼热,时不时得眼风刮过。 贺大人虽未着全副披挂,却也内穿深青色窄袖战袄,外罩一件代表其千户身份的青漆细鳞铁甲。 这铁甲由寸许见方的精铁甲片用熟牛皮绳密匝匝编缀而成,前胸后背嵌着锃亮的护心镜,双肩有兽头吞肩,甲裙分作数迭护住腰胯。 甲片表面特意用青漆涂抹以防锈,此刻在斑驳的阳光下泛着冷硬幽暗的光泽。 腰间束一条宽厚的牛皮鞓带,带上镶着熟铜云头饰件,左边挂一柄三尺余长的制式佩刀,刀鞘是黑鲨鱼皮镶黄铜箍,右边悬着一个皮质箭囊,插着数支令箭。 下身是深灰色布战裤,打着行缠,足蹬一双牛皮制内衬毛毡的军靴。 他双手习惯性地叉在腰间,拇指按在刀柄护手上,身形挺拔如松,那身铁甲虽不似重甲般臃肿,却自有一股沙场磨砺出的凛然煞气与官家威仪透体而出。 俩人脚下是深秋时节半枯的阔叶林子,黄叶纷披,层层迭迭,遮得甚是严实。 脚下不远处的缓坡密林中,影影绰绰藏着百余名清河卫所骑兵。这些骑兵显然经过老行伍的精心布置:战马口衔枚,蹄下裹了厚麻布,分散隐蔽在粗大的榆树、槐树之后。 和那团练保甲骑民兵不同,这些兵爷们身上披挂的乃是正经官军的行头。 身上内里是厚实的土黄或褐色战袄,外罩一层熟牛皮攒成的“皮甲”。 这皮甲非是整块,乃是用尺许见方、浸油鞣制得硬邦邦的熟牛皮块子,用牛筋绳密密地缀连成甲身、披膊、甲裙。 为着埋伏,皮甲面上都仔细涂抹了黄泥浆子,遮掩了皮子本身的油光,混在枯草败叶里,真个是土里刨出来一般。 头上多半戴着一顶范阳毡笠,有些讲究的军头儿或是贺大人的亲随,头上则扣着“凤翅兜鍪”,盔下衬着软巾,也俱都沾了泥灰。 没盔的,就用布巾紧紧裹了头,压住鬓角。 腰间牛皮带煞得死紧,左边悬一口尺半长的“手刀”,这刀身阔而直,刀尖斜削,最是劈砍利落。 右边挂一个箭袋,里头插着十几支尾羽修剪齐整的雕翎箭。 手里长家伙靠树戳着的,是一水儿的白蜡杆“马枪”,枪头尺余长,三棱透甲锥或是柳叶形,开有血槽,寒光在叶隙间偶尔一闪,立时又被主人按下。 短家伙便是那“骑弓”,弓臂是桑柘木或复合角材所制,弓弦紧绷,此刻正半张着,箭已虚搭。 也有几个彪悍的,鞍侧还挂着柄厚背薄刃的“屈刀”或“掩月刀”,专待近身搏命。 脚下蹬着牛皮战靴,靴底钉了铁掌,踩在落叶上咯吱轻响,故都小心着。 兵丁们或蹲或伏,如同石雕木偶,手里紧攥着缰绳,勒住那些有些焦躁、蹄子刨地的畜生。 几十双眼睛透过枝叶缝儿,死死钉着山下那条灰白的官道。 整个埋伏的地界儿,静得瘆人。只听见风打树梢头呜呜咽咽地刮过,间或有一两声被马夫死死捂住的马匹响鼻,活像人憋了个闷屁。 一股子汗酸味儿混着马尿臊气、皮甲的皮革味,还有铁器上防锈桐油的淡淡气息,在这片死寂里弥漫开来。皮甲铁片儿偶尔的轻微摩擦声,也显得格外分明。 贺大人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瞅着官道远处腾起的那股子烟尘。那烟尘移动极快,凝而不散,带着一股子奔马般的锐气直冲过来。 他沉声道:“大官人请看,远处那烟尘走势,聚而不乱,凝而不散,显是精锐马队疾驰的架势!蹄声虽还听不真切,观其声势已是不凡。听大官人先前所言,十有八九便是那伙吃了熊心豹子胆、假扮强人劫掠商旅的京里团练保甲!” 言罢,贺大人重重叹了口气,脸上带着几分自家地盘管不着的无奈,更有对那帮人胆大妄为的愤懑: “可惜啊,着实可惜!想我自北地退下来,已多年未起兵戈,这地界儿离我清河县界已远,不是本官防区了。若还在我清河地面上,凭这伙贼厮鸟的行径,本官定要点起全卫人马,多带些剽悍儿郎出来,管教他来得去不得,砍瓜切菜般收拾了!” 西门大官人听了,左手笼在宽大的袖子里,手腕练着指头正捻弄着几块碎银,窸窣作响。 右手那把洒金川扇“唰啦”一声抖开,借风轻摇接口道: “贺大人高见!句句在理!不过大人麾下这百十号健儿,个顶个龙精虎猛,杀气腾腾,已是咱清河地面儿上拔尖儿的精锐了!对付那几十个不知天高地厚、只会在京畿耍枪的团练保甲,何须大人兴师动众?岂不是牛刀杀鸡?” “今日有大人亲自在此坐镇押阵,正好叫他们见识见识真章!管教这些不知死的鬼,撞在大人手里,便如砍瓜切菜一般,手到擒来,马到功成!” 贺大人听了奉承,脸上却无多少喜色,反而掠过一丝苦笑。 他凑近了些,压着嗓子道:“大官人,你我相交莫逆,是自家人,有些话不瞒你。你那句‘百骑健儿’……唉!” 他重重一摇头,自嘲道:“我那卫所,名册上看着是满员,实则满打满算,能拉出来顶用的战兵,也就这百十号骑还有数百步丁了!” “其他那几百个名额?嘿,不过是些‘纸上画饼’,拿来吃空饷、应付上官点卯的勾当!莫说我这里,便是这京东路,乃至天底下各路卫所,空额短员,早就是十室九空!” “也就是我清河县离着京城近些,时常有京里下来的老爷,借着巡查名头打秋风,故而配发的甲胄军械,面上还勉强能支应,操练也比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军州强些。否则,今日连这点场面都支棱不起来。” 西门大官人叹道:“难为贺大人了。这上头三天两头来人打秋风,岂非蝗虫过境?难怪大人此前为筹措那点仓粮,愁得那般田地。” “谁说不是呢!西门大官人!唉!”贺大人愁眉苦脸,一拍大腿:“这帮活祖宗!查这个,查那个,无非不就是为了多捞些黄白,别的卫所早把家当典卖干净了,偏我这卫所,为应付他们,还得自掏腰包贴补保养军械!” “宅里你嫂子没少为这事骂我,日日念叨:‘当这穷官儿有甚鸟用?还不如码头那几个肥差,接客商的常例银子都接到手软!’” 西门大官人展颜笑道:“贺大人莫忧。待收拾了这批断我货路的腌臜泼才,我那绸缎庄,日后便匀大人一份干股,年底坐等分利便是。尊嫂若看得上小弟店里的料子,只管带人过来量体裁衣!但凡柜上有的苏杭蜀锦、异域绒呢,任凭嫂夫人拣选,算在我头上不收一文。” 贺大人一听,眼睛猛地一亮,仿佛两盏油灯被骤然拨亮! 他先是倒吸一口凉气,随即脸上每一道横肉都舒展开来,喜得搓着手,声音都拔高了八度:“哎呀呀!大官人!这…这可如何使得!干股已是天大的恩情,连…连贱内裁衣裳的体面都想到了!这…这让我回去可算能在婆娘面前挺直腰杆抖抖威风了!” “她若再敢数落我穷官儿,我便拿这绸缎庄的干股和满柜的绫罗绸缎堵她的嘴!哈哈哈!” 他乐得合不拢嘴,猛地抱拳,嗓门洪亮:“大官人!这我可要好好说道说道了!为何还一口一个‘贺大人’?莫不是嫌弃哥哥痴长几岁,粗鄙不堪,当不得您这位清河显贵一声兄弟?” “哪里得话,我还要承着贺大人照料呢!”西门大官人“唰”地一声将洒金川扇收起,亦是抱拳笑道:“既如此,是小弟的不是了!小弟便斗胆高攀——贺大哥!” “西门老弟!!”贺大人慌忙回礼,那腰弯得比平时更深几分,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声音里透着十二分的亲热与奉承: “我的好老弟哟!什么高攀不高攀!折煞哥哥了!你我兄弟说起来还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沾了天光了!”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飞溅出来:“您是不知道,如今这清河县,那些个眼高于顶、鼻孔朝天的酸丁文痞,往日撞见,连我这带刀粗坯都敢啐上一口,气得哥哥我真想拔刀捅他两个透明窟窿!” “可那些各酸腐。如今在您老弟面前,嘿!哪个不是缩着脖子,一口一个‘西门显谟老爷’的巴结着,那腰弯得比虾米还低?哥哥我看在眼里,那叫一个痛快淋漓,比三伏天灌下一碗冰镇酸梅汤还舒坦!” “改日!改日一定让哥哥我做东!就在那新开的醉春楼!听闻里头新来了好些番邦胡姬,体格健硕,浓眉大眼,身上那股子膻香赛过奶妈子!” “老弟您届时定要在那群酸丁面前,响亮亮地、亲亲热热地唤我一声‘贺大哥’!让他们瞧瞧,我贺某也是能跟您西门显谟老爷称兄道弟的人物!这脸面,可就全靠老弟您给我撑到天上去了!” 西门大官人抚掌大笑,声震林樾:“贺大哥!放一百二十个心!这脸面,小弟定给你撑得比那醉春楼的飞檐翘角还要高,还要足!倘若不是大哥帮我,我恐怕还得去京城告御状了。” 大官人这有意无意吹的牛风,果然被旁边贺大人抓住。 贺大人听罢‘告御状’三字,心中暗暗倒抽一口冷气,赶紧摆摆手,眼中精光一闪:“好弟弟不必客气!你我兄弟,守望相助乃是本分!” “更何况,这伙京城来的团练保甲,竟敢如此目无王法,假扮强人劫掠商旅,人赃并获就在眼前!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他们撞到我清河卫所的刀口上,正是哥哥我建功立业、上报朝廷、下安黎庶的大功一件!” “时间差不多了,哥哥我下去吩咐布置,西门老弟远远跟着便是,仔细务近有流矢伤了身子!” 贺大人下了山头目光扫过几名沉稳的老兵:“王老六!带着你的人,继续在此处隐蔽!给老子死死盯住!等他们全部通过,前队靠近商队,就是信号!” 他猛地转头,看向副手赵四,眼中寒光四射:“赵四!钱五!孙七!”三人立刻挺直腰板。 “你们三人,各率本队精骑,立刻从左右两侧密林中的小路,给我悄无声息地绕到他们屁股后面去!” “记住!绕远点,别惊动!等看到王老六那边的红旗升起,听到我这边的号角三声长鸣,你们三队立刻同时发力,用最快的速度、最猛的势头,把后路彻底堵死!” “赵四队堵正后方!钱五队向左翼展开,防止他们钻林子!孙七队向右翼展开,卡住任何可能的逃窜缺口!弓弩都给我备好,长兵在手!若有敢冲击阵线的,给老子用箭雨和长矛钉死在地上!就地格杀!” 贺大人看向身边最后二十名剽悍的亲兵,又指了指山坡下方靠近道路的一片更茂密的灌木丛:“剩下的弟兄,随蒋大头转移到那里等后路被赵四他们堵死,贼子必然大乱! “那时,听我号令!蒋大头二十骑,加上王老六那三十骑,五十骑齐出,从正面和侧翼给我压上去!” 他眼中闪烁着凶狠的光芒:“不用急着拼命砍杀!用你们的马和声势,配合弓弩,像赶羊一样,把他们往赵四他们堵死的口袋底、往林子里挤!让他们自相践踏!完成合围!” 贺大人自己则坐镇预备队核心,身边留有两名旗牌官负责传递号令、挥舞旗帜。 他沉声威补充道:“此战,我军兵力占绝对优势,务求全胜!各部务必严守号令,协同作战!擅自行动、贪功冒进者,军法从事!畏缩不前者,斩!放跑一人者,老子扒了他的皮!” 西门庆在坡上听着贺千户一道道军令,心中肃然。 这贺大人调兵遣将一板一眼,狠辣处透着森森血气,显然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真章! 自家那大舅哥吴千户,虽是同品级的武官,不过是承袭祖职的虚头,哪及得上这等北地杀出来的军功千户半分? 转念一想,便是这等虎狼般的人物,不也得钻营黄白之物,腆着脸结交自己这商贾,才能在这清河地界活得滋润? 大势之下,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不由一叹! 那厢,来保商队驻地。 “来了!来了!”玳安策马如飞,卷着滚滚烟尘冲到商队跟前,嗓子都喊劈了叉! 来保浑身早已绷紧,闻声如弹簧般暴起,霹雳般一声暴喝:“有劫匪!都起来!掀遮布!亮家伙!拒马枪拦腰截断来路!” 护院们虽有些懵懂,但都是走江湖的老手,见识过风浪,此刻被这炸雷般的吼声一激,瞬间清醒! 众人手脚并用,七手八脚地扯开几辆大车上厚重的油布苫盖。 “嘶——”一片倒抽冷气声骤然响起! 只见大箱子里寒光刺目,赫然是十数具可拆解的拒马枪!碗口粗的硬木为架,其上三尺长的精铁倒刺狰狞如狼牙,只需两人一组,便能迅速架设成型。 更有几箱专绊马腿的铁蒺藜链,黑沉沉的,撒开便是致命的陷马利器! 众人头皮发麻,哪还顾得上腿软心慌! 听到来保、来信等人连声催促,虽不明就里,但手脚麻利总没错!纷纷抢上前去,抬起沉重的拒马枪部件就往路中央冲! “砰!砰!”铁木部件砸在地上闷响连连,倒刺刮过土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啦”声。 来保、来信等人也毫不迟疑,各自拖起一条铁蒺藜链,毒蛇般猛地甩向拒马枪阵前的空地! “呛啷啷”铁链砸落,瞬间铺开一片落马陷阱! 远处。 史大人一马当先,带着数十名精锐保甲骑兵和后面乱糟糟的二十来个泼皮骑,一路疾驰。 马蹄声如闷雷滚动,卷起的烟尘直冲林梢。 眼看就要冲进前方两山夹峙、林木愈发茂密的地段,史大人眼中精光一闪,猛地勒紧缰绳! “吁——!”他那匹神骏的黑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硬生生钉在原地! 紧随其后的保甲骑兵训练有素,几乎同时勒马停驻,动作整齐划一,只有几声低沉的马嘶和铁甲摩擦的轻响。 后面的泼皮们猝不及防,一阵人喊马嘶,乱哄哄地挤作一团才勉强停下,马撞人跌乱嚷挤作一团,活似滚了汤的蚂蚁窝。 与前面严整的阵型形成刺眼对比。 瘌头三慌忙催马挤到史大人身边,一脸谄媚又带着疑惑:“义父?怎么了?怎地突然停下?” 史大人没有立刻回答,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两侧幽深的密林和前方狭窄的谷道。 山风吹过,林涛阵阵,枝叶摇曳间仿佛藏着无数眼睛。他眉头紧锁,沉声道:“你看此地。两山夹道,林密草深,视野受限。若有人在此设伏包抄围堵,我等俱是骑兵,在这狭窄之地如同瓮中之鳖,闪转腾挪不开,纵有万夫之勇也难施展!” 他手中的马鞭虚点着前方险要的地形,“此地,实乃绝佳的埋伏之所!” 瘌头三顺着史大人的马鞭看了看,却不以为然地嘿嘿一笑:“义父,您老这从军的‘毛病’又犯了!太过谨慎!前次咱们劫那队丝绸商,不也是这般地形?” “那帮护院软蛋,一听名号就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了!这次不过是护卫人数多了一倍,可义父的保甲骑也多了一倍,便是在此地设伏,以义父的能耐,无非是一阵冲锋的事!” 史大人听了瘌头三的话,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他再次审视前方的道路和两侧的树林,除了风声鸟鸣,确实未见异常动静。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紧绷的下颌线也缓和下来:“嗯…或许是我多虑了。也罢,谅那商队也翻不起什么浪。” “继续前进!”史大人不再犹豫,马刺轻磕战马,当先冲入那狭窄的林道,保甲骑兵紧随其后。 不一会。 一支数十人的商队车马散乱地停着,看似在歇脚,毫无异动。 “义父!就是他们!”瘌头三狂喜,指着前方大叫,仿佛那银两已是囊中之物。 然而,史大人的目光却如同鹰隼般瞬间锁定了商队前方那片看似寻常的空地!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碗口粗的硬木拒马枪赫然架设在路中央! 狰狞的精铁倒刺在晦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 更可怕的是,拒马枪阵前那片尘土下,隐约可见扭曲盘踞的黑影——是专破骑兵的铁蒺藜链!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所有战场积累的本能都在疯狂尖叫! “中伏!转锋矢!后队变前队!撤!快撤!” 史大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撕裂空气的咆哮! 这命令清晰、短促、精准,是军中遭遇埋伏、骑兵需立刻脱离险地、转向突围的标准战术口令! 可为时已晚! 山顶密林里“唰啦”一声抖开丈二血旗,迎风招展!猩红缎面被山风扯得噼啪作响! “呜——呜——呜——!”几乎在红旗升起的同时,三声凄厉而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地狱的丧钟,猛然从史大人队伍刚刚经过的后方山头上炸响! 瞬间盖过了所有的马蹄和人声,直似阎罗殿前催命符,震得人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轰隆隆隆隆——!”史大人队伍后方地皮猛颤!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伴随着金属的铿锵撞击声,从他们来路的谷口两侧密林中轰然爆发! 赵四、钱五、孙七三队精骑,如同三道钢铁洪流,严格按照贺大人的部署,在号角声中同时发动! 赵四队笔直地砸向史大人队伍正后方,碗口大的马蹄踏得碎石迸溅! 数十骑排成紧密的锋矢阵,马枪如林,槊结作森森铁墙,弓弩在手,瞬间将唯一的退路堵得水泄不通! 钱五队自赵四队左翼高速展开,刮地皮般掠出,如同一柄锋利的刮刀,沿着谷道边缘的林线疾驰,长枪和弩箭死密匝匝封住右侧林隙! 孙七队自赵四队右翼同步展开,同样沿着左侧林线封堵,彻底断绝了史大人队伍向两侧林中溃逃的希望! 三队人马配合默契,动作迅猛如电,后路瞬间被彻底锁死! 三股铁流撞作一处,形成了一道由人、马、枪和弓弩砌出的三道鬼门关!! 林道里早炸了油锅。 保甲骑兵和泼皮们惊恐地勒马转向,却发现退路已绝,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战马惊得人立而起,铁蹄乱刨间撞翻泼皮三四骑。 那癞头三座下劣马尥蹶子,将后头的泼皮收缰不及踢个正着,七八匹马滚作一团,人腿马腿绞成血葫芦,惨嚎声混着骨折的“咔嚓”脆响爆开! “杀啊——!”几乎在后方堵截完成的同一刹那,队伍前方的山坡下方,那片茂密的灌木丛如同被狂风掀开! 贺大人亲自带领着蒋大头等二十名最剽悍的亲兵,与王老六那三十名早已按捺不住的老兵汇合一处! 整整五十名精锐骑兵,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如同下山猛虎,从正面和侧翼向被堵在谷道中的史大人队伍猛扑过来! 贺大人一马当先,手中长刀高举,厉声喝道:“驱赶!”这正是他事先部署的核心战术! 这五十名生力军骑兵并未立刻发起亡命冲锋,而是保持着压迫性的阵型,控制着马速,如同移动的城墙般向前推进! 同时,队伍中的弓弩手毫不留情地向着拥挤混乱的目标倾泻箭雨! “咻咻咻——!”“噗嗤!啊——!”箭矢破空声、中箭者的惨嚎声、受惊马匹的嘶鸣声、士兵绝望的吼叫声瞬间响成一片! 可这队伍中擅弓的老卒着实有限的很,飕飕飞出的倒有三两支凿进树皮半寸深。 十箭里倒有七八支擦着耳朵根子过去,撕开的布条条挂在树杈上飘摇。 偶有支把透甲锥“噗嗤”啃进肉里,立时炸开血葫芦——却非是箭法精妙,实是谷道里人挤马挨,闭着眼也能扎中三五个肉靶子! 箭雨泼得热闹,真真咬死人的倒似那阎王爷随手点的卯,总归有几个命浅的被那鬼吏套了头。 “嗖——噗嗤!”一支三棱箭凿进泼皮眼窝,箭杆犹自嗡嗡震颤;“啊呀!” 接着又是一名保甲骑兵面门中箭,血浆从窟窿里飙出! 受惊战马狂跳着将主人甩下鞍桥,蹄铁踏过胸甲“咔嚓”塌陷。 林道已成血肉磨盘:前有拒马枪狼牙倒刺寒光森森,贺大人的铁壁阵步步紧逼。 后有赵四马槊林弩箭上弦,钱五孙七两队游骑毒龙般巡梭林缘。 左右老林藤蔓虬结——真真是天罗地网三面合围,活活将这百十人按进了烧红的铁棺材! 这些保甲骑人挤人,马撞马!他们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在狭窄的林道内惊恐地左冲右突,却绝望地发现: 前方是狰狞的拒马枪和严阵以待、缓缓推进挤压的贺大人主力骑兵! 后方是赵四、钱五、孙七三队组成的、坚不可摧且弓弩蓄势待发的钢铁壁垒! 左右两侧是密不透风的丛林,以及钱五、孙七两队如同毒蛇般巡弋、随时准备用长矛和弩箭猎杀任何敢于靠近林边逃窜者的骑兵! 完美的三面合围!口袋彻底扎紧! 史大人目眦欲裂,看着身边乱成一锅粥、自相践踏的手下,心知突围无望,发出了绝望的嘶吼:“结圆阵!死守!” 然而,在这狭窄的绝地和彻底的混乱中,这命令如同石沉大海。保甲兵尚有几人试图收拢,但立刻被乱窜的泼皮和受惊的马匹冲散。 贺大人勒马立于正面挤压队伍的最前方,冷冷地注视着谷道中已成瓮中之鳖、垂死挣扎的猎物。 他缓缓抽出腰刀,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清晰地压过战场的喧嚣:“清河卫所剿匪!降者免死!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本章完) 第170章 巅峰对决 第170章 巅峰对决 瘌头三被这突如其来的地狱景象吓得魂飞魄散,看着身边泼皮和保甲兵倒了几个,后路又被铁壁堵死,他带着哭腔嘶声裂肺地大喊:“误会!误会啊!我等是京城团练保甲!都是自家人!错了!快停手!是误会啊——!”” 史大人大喝:“瞎眼蠢虫!这杀阵专候你我,怎能不知道我们是谁!” 一声如雷暴喝,手中长枪化作一团银光,“叮叮当当”瞬间磕飞数支射向这边的箭矢! 他环顾四周,己方队伍在狭窄谷道中被泼皮的混乱和箭雨彻底搅散,根本无法结成有效的防御圆阵。 贺大人那五十骑正如同移动的铜墙铁壁般缓缓挤压过来,绝境之中,史大人眼中非但没有绝望,反而燃起一股狂暴的、属于绝世猛将的凶戾之气! “想活命的堵死后路!待我擒王!” 史大人猛地一夹马腹,骏马人立而起,嘶声裂帛,马声未停,人又大吼,如炸雷轰然裂空,又如山岳压顶撼动: “某家华阴史文恭在此!谁能挡我!” 他话音未落,双腿猛地一夹马腹:“咴——!” 胯下那匹黑马,仿佛感受到了主人滔天的战意,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嘶鸣,四蹄腾空,竟是不退反进,单人独骑,朝着前方那缓缓推进、气势汹汹的五十骑贺大人主力——冲了过去! 一个人冲数十骑? 无论敌我,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心中都瞬间闪过这个荒谬而骇然的念头! 然而,下一幕,让所有人的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 史文恭人马合一,速度快得只在身后留下一道残影! 面对前方如林般平端刺来的马枪,他手中那杆镔铁点钢枪仿佛活了过来! 距离贺军锋矢阵尖端尚有数丈,史文恭长枪如毒龙出洞,精准无比地左右连点!只听“铛!铛!”两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冲在最前面的两名骑兵手中马枪的枪尖竟被瞬间点飞! 巨大的力量让那两名骑兵虎口崩裂,马枪脱手,整个人在马上向后猛仰! 单骑闯阵,枪出如毒龙探海! 迎面三个骑士挺枪齐刺,却见寒星三点分取三喉——“噗!噗!噗!” 枪尖贯喉,血箭从颈后标出三尺! 尸身未倒,枪杆如蟒翻身,借着黑马冲势直接撞入微小混乱的阵头! 史文恭腰身拧转,长枪由点化扫,一招势大力沉的“横扫千军”! 枪杆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砸在左侧一名骑兵的胸甲上!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那骑兵连人带甲被砸得离鞍飞起,口中鲜血狂喷,撞倒了旁边两骑! 右侧四骑惊怒夹攻,四杆马枪毒蛇般噬来。 史文恭竟不格挡,钢枪毒信般倏然回吐,后发先至, 一点寒芒精准无比地从那骑兵喉中钻入,“噗嗤”一声轻响,红白之物瞬间从其后颈喷出! 枪尖一甩,尸身被巨力挑飞半空,正砸中侧翼两骑! 趁此空隙,枪纂尾端铜锤流星般反砸,“砰!”将另一骑砸下马来。 史文恭毫不停留,枪随身走,人马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插入凝固的牛油! 他枪法展开,已臻化境。 枪尖如雨点般泼洒,专刺人眼、咽喉、手腕等甲胄薄弱处,中者立毙! 枪杆如钢鞭横扫,砸在马腿、砸在腰肋,骨断筋折之声不绝于耳! 枪攥反手倒戳,将试图从侧后偷袭的骑兵捅下马来!他每一枪刺出,必有一人落马,非死即伤。 每一枪横扫,必清空一片! 只靠着双腿竟然御马通灵,在狭窄的人马缝隙中腾挪闪避,速度竟丝毫不减! 端的是马战无匹! 这五十骑组成的、看似坚不可摧的挤压阵型,竟被他一人一骑硬生生撕开了一条血肉通道! 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贺大人的精锐骑兵,此刻在他面前竟如同纸糊泥塑! “拦住他!快拦住他!”阵中贺大人毕竟久经沙场,眼光老练,此人如此神勇,岂是自己退闲在家多年可比! 莫说现在,便是自己正当年,在这等人物手中,恐怕走不下几招,他变调的嘶吼,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 更多的长枪攒刺而来,弓弩手不顾误伤疯狂放箭! 但史文恭的枪影已在他周身舞成一团密不透风的银光屏障,箭矢被纷纷磕飞,长枪被格挡荡开! “杀———!!!”史文恭发出一声震动山谷的咆哮,浑身浴血,杀气冲天! 恍若一尊杀神,在血肉横飞中逆流而上,目标直指阵后那贺大人! 双腿一夹冲势更猛,距离贺大人已不足三十步! 挡在他面前的贺军骑兵,看着那双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感受着那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的恐怖杀气,无不肝胆俱裂! 有人下意识地勒马避让,有人手中的兵器都在颤抖!五十骑精锐,竟被他杀得阵型大乱,节节败退!一个人,竟凿穿了五十骑的军阵! “大人神威!!!” “杀啊!拦住后面的!给大人开路!” 史文恭身后,无论是训练有素的保甲兵,还是那些吓破了胆的泼皮,亲眼目睹这如同天神下凡、不可置信的一幕,早已被恐惧冻结的血液瞬间沸腾! 一股狂热的、近乎盲目的勇气从心底炸开! 瘌头三也红了眼,嘶喊着:“跟义父杀出去!拦住后面的!别让他们去救姓贺的!” 原本濒临崩溃的队伍,在史文恭这逆天冲锋的激励下,竟然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他们不再试图结阵,而是凭借着被点燃的凶性,疯狂地扑向后方正试图从赵四、钱五、孙七三队中分兵去支援贺大人的骑兵! 结成小股战团,拼死抵挡! 一时间,后路堵截的贺军,竟被这突如其来的、由绝望转为疯狂的反扑死死缠住,难以迅速增援前方! 他身边仅剩的几名亲兵,更是脸色煞白,握着兵器的手心全是冷汗! 史文恭的枪尖,仿佛已经点在了他们的咽喉上,枪尖滴沥的血珠子已甩到自己护颊上。 贺大人端坐马上,脸上那冷酷满意的弧度早已消失无踪。 他看着那道在己方精锐骑兵中如入无人之境、浑身浴血却杀气更盛、正朝着自己狂飙突进的黑色身影,瞳孔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骇! 满面煞白! 就连胯下骏马更是惊得连退三步,碗口大的铁蹄在泥里犁出深沟。 那杆长枪转瞬即到! 史文恭眼中只剩下贺大人那张惊骇的脸! 三十步距离在他那匹神骏黑马的冲刺下瞬息即至! 镔铁点钢枪枪尖凝聚着无匹的杀意,撕裂空气,直取贺大人咽喉! 这一枪,快如闪电,狠如毒龙,凝聚了他毕生武艺的精华,更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 贺大人瞳孔中那点寒芒急速放大,他甚至能感受到枪尖带来的冰冷刺痛感!身边的亲兵根本来不及反应! 千钧一发! “好贼子!且吃爷爷这口刀!”一声炸雷也似的吼,平地卷起,震得人耳根子嗡嗡价响,心肝儿都颤! “呜——!”但见一柄沉甸甸的镔铁雪大扑刀,刀身阔得似门板,刃口雪亮,映着日头寒森森直晃人眼! 这刀裹着股子恶风,撕开空气,发出裂帛般的尖啸,真个如那铁匠铺里烧红的烙铁淬了冷水,“嗤啦”一声,自贺大人斜刺里劈将过来! 脱脱一道索命的黑煞! “铛——————!!!”金铁交鸣的巨响,恰似千百面破锣在耳边猛敲,又似那庙里千斤铜钟被莽汉撞了个满怀! 声浪在山谷里滚雷般炸开,震得人牙根发酸,心口发闷! 刀枪磕碰处,火星子“噼啪”乱迸,真个是打铁炉里溅出的滚烫铁汁!四下里飞溅,灼得空气都带了几分焦糊味儿! 史文恭那志在必得、凝聚了浑身筋骨气力的一枪,刁钻狠辣,眼看就要搠个对穿,却被这柄横空杀出的泼风大扑刀硬生生架了开去! 枪尖儿擦着刀脊滑开,刮出一溜刺耳的金星! 一股子沛然莫御的蛮力,顺着精钢枪杆子“嗡”地一下直撞上来!震得史文恭两条铁铸般的膀子微微一麻,臂上筋肉突突乱跳。 连胯下那匹惯战的黑马,也被这巨力带得“噌噌”侧滑出去小半步,四蹄抓地,刨起一片浮土! 史文恭心头“咯噔”一下,好似被重锤擂中!哪路杀才?竟能硬架住某家这开碑裂石的一枪?! 他猛地一抬头,只见一匹雄健异常的黄骠马,已如旋风般卷到,横亘在他与那魂飞魄散的贺大人之间! 马上一条彪形大汉,身高足有八尺开外,虎背熊腰,端的好一条莽金刚!面皮是久经风霜的酱紫色,汗津津油亮亮。一双环眼,瞪得溜圆,精光四射,恰似两粒烧红的炭火,灼灼逼人! 正是城门口那被自己注意的汉子! 不知何时,这汉子竟已脱了外头的袄子,只着一件敞怀的无袖皂布背心,粗硬的腱子肉块块坟起,油汗顺着古铜色的皮肉沟壑蜿蜒流淌,在日头下闪着光。 那两条臂膀,筋肉虬结盘绕,青筋如蚯蚓般凸起,真好似两条发怒的孽龙盘在铁柱之上! 他手中那柄镔铁大扑刀,刀背厚实,刀头宽阔,雪亮的刃口流转着慑人的寒光,一股子血腥煞气扑面而来,令人胆寒! 不是那武松,却是哪个?! “贺大人速退!”武松声如闷雷炸响,朝着那面无人色的贺大人吼了一嗓子。 一双喷火的环眼,却似生了根,死死钉在史文恭身上!那目光里的战意,熊熊燃烧,简直要把人点着了! 他方才在侧翼观战,眼见史文恭如入无人之境,枪挑一条线,直如凶神恶煞般杀透重围,眼看就要取了主帅性命! 情急之下,他猛地一夹马腹,斜刺里如一道黄色闪电般狂冲而至,千钧一发之际,堪堪将那贺大人从鬼门关前抢了回来! “好个凶顽的汉子!报上名来!”史文恭虽惊,却丝毫不乱。 眼见那贺大人已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连人带马缩回商队里,他眼中凶光更炽,如同见了血的饿狼! 他手腕一抖,那杆点钢枪的枪尖“嗡”地一声,挽起一个碗口大小、银光闪闪的枪,如同毒蛇昂首吐信,厉声喝问。能硬架他全力一枪的,绝非等闲鼠辈! “某——清河武松!”武松声若洪钟,毫无惧色,话音未落,人已动了!他深知这史文恭枪法通神,快如鬼魅,先机绝不能拱手相让! 那黄骠马通灵,猛地向前一窜!武松借着这股子猛烈的冲势,双臂筋肉如铁疙瘩般瞬间贲张鼓胀,血脉偾张! 那柄沉重的镔铁扑刀,被他抡圆了,划出一道凄厉刺耳的破空之声,刀光如一道惨白的半月,带着劈山开岭、斩断江河的凶蛮气势,兜头盖脸,朝着史文恭的天灵盖狠狠剁下! 刀风凛冽,吹得史文恭鬓角发丝都向后飘飞! “来得好!”史文恭一声暴喝,竟是不退反进!双腿控马如臂使指,那马儿通灵,瞬间加速前冲! 他手中那杆长枪,仿佛有了灵性,枪尖只微微一颤,竟不招架,不格挡,反而如毒蛇出洞,后发先至,“嗤”地一声,带着一点要命的寒星,阴狠刁钻地直点向武松持刀的手腕脉门! 竟是以攻代守,逼得武松不得不撤招自救! 武松这刀势刚猛绝伦,开弓哪有回头箭?然见对方枪尖如跗骨之蛆,后发先至,直取要害,只得手腕猛地一沉,硬生生将劈势转为削势! 那雪亮的刀锋呼啸着,斜斜斩向史文恭的枪杆中段!刀锋过处,空气似乎都被割裂开来! 史文恭见刀锋削来,手腕只似那拈般轻轻一抖,那精钢枪杆子便如活转过来的灵蛇,贴着刀脊“滋溜”一滑,巧劲儿一卸,便将那千钧力道引偏了去! 说时迟那时快,他在马上腰胯一拧,借势就送出一枪,正是那夺命的“毒龙出洞”! 但见那尺八长的点钢枪尖,“嗤”地一声,化作一点要命的寒星,毒蛇吐信也似,直搠向武松心窝子! 这一下,快得叫人眼晕,狠得令人胆裂,准得没一丝儿偏差! “呔!”武松环眼怒睁,血灌瞳仁,喉咙里爆出一声炸雷般的怒吼! 那柄镔铁扑刀在他手中竟似活物,刀势未尽便猛地回旋倒卷,粗厚的刀背带着一股恶风,“呜”地一声,硬生生朝着那点寒星磕去! “铛——!”又是一声震得人牙酸的巨响!火星子“噼啪”乱溅,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呛人鼻息! 两件凶器一触即分!两匹战马鬃毛乱炸,嘶鸣着交错而过,铁蹄刨起地上浮土,烟尘弥漫! 电光石火之间,两条好汉已绞杀在一处! 武松刀沉力猛,真有分山断流的狠劲!每一刀劈出,都裹着呜呜的恶风,势若奔雷,刀光匹练也似,专奔着史文恭的上三路、中三路招呼! 那镔铁扑刀舞动开来,霍霍生光,卷起一片钢铁的旋风,周遭空气都被搅得呜呜作响! 他虽非惯于马背厮杀,然则那股子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悍勇,混着开碑裂石的神力,足以慑得鬼神辟易! 再看那史文恭,端的展露出“马战无敌”的凶神本色!一杆点钢长枪在他掌中,真如有了魂魄,精妙处已入化境! 那枪时而如灵蛇吐信,枪尖乱颤,刁钻阴毒,专拣咽喉、心口、腰眼这些要命处下死手。 时而又如毒龙翻身,枪影幢幢,层层迭迭,将武松周身要害尽数笼罩在内。 忽地一变,竟似暴雨打梨,点点寒星密不透风,不离武松头面心胸,只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更兼他骑术精绝,人马浑如一体! 那匹黑骏马,四蹄腾挪,灵动如狸猫,在方寸之地闪展腾挪,总能间不容发地避开武松那开山裂石的刀锋,同时将那杆索命的长枪,送到最刁钻、最要命的去处! 人马配合之妙,简直匪夷所思! “铛!铛!铛!铛……!”金铁交鸣之声又急又密,活似那油锅里炸铜钱,响成一片!火星子“噼啪”乱迸,如同正月十五放的铁树银,在两人身周不断炸开、飞溅! 劲风激荡,卷起地上黄尘,弥漫如雾! 此等惊世骇俗的厮杀,直看得那贺大人的亲兵,还有远处正自拼斗的双方士卒,个个目瞪口呆,魂飞天外! 一时间竟都忘了自家性命相搏,千百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粘在场中那两团搅动的风暴之上! 武松已是将一身虎狼般的神力与那不要命的悍勇,催发到了十二分! 着镔铁扑刀的厚重无匹,还有自身那野兽般的惊人反应,牙关紧咬,筋肉虬结,硬是接下了史文恭这狂风骤雨也似的几记杀招! 他口中怒吼连连,如同受伤的猛虎,刀光如匹练翻卷,险之又险,数次将那堪堪刺入要害的枪尖格开!然而,马战终究非他看家本领! 堪堪又斗了十数合,史文恭眼中寒光骤然一闪,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他觑准武松一刀劈空,旧力泄尽、新力未生的那一丝转瞬即逝的空档! “着!”一声短促阴冷的断喝,如同毒蛇吐信! 那杆索命的长枪,“嗡”地一声,而是划出一道诡谲难测的弧线,如同毒龙摆尾,贴着武松仓促回防的刀锋边缘滑了过去!枪尖带着一股子透骨的寒意,毒辣无比地直奔武松右肩胛骨下方。 武松猛觉一股透骨阴风直逼肩胛,瞳孔骤然缩如针尖! 致命的寒意瞬间攫住心窝!此刻再想完全闪避或格挡,已是千难万难! 生死关头,全凭那虎狼般的筋骨与搏杀本能! 他腰胯筋肉如铁疙瘩般猛地一拧,整个壮硕身躯硬生生向侧面扭开,同时那柄沉重的扑刀也带着风声急急回磕,试图将那索命的枪尖撞偏几分! “嗤啦——!”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帛之声!冰冷的枪尖擦着武松汗津津的右肩头划过! 锋锐的劲气,比刀刃更利,硬生生撕开皮肉,带起一溜猩红的血珠,如同泼洒开的朱砂!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血槽,瞬间翻卷开来,皮开肉绽,筋肉模糊! “呃——!”剧痛如毒蛇噬咬,武松闷哼一声,浓眉紧锁,额角青筋暴跳!右臂力道登时为之一泄,那柄沉重的扑刀也随之一滞! 史文恭这等杀场老手,岂会错过这等良机? 他眼中凶光爆射,“嘿!”地一声,枪势非但不收,反而毒蛇般紧咬而上! 手腕只一抖,那点钢枪尖“嗡”地一声,瞬间挽起斗大一团银灿灿、虚晃晃的枪,如同毒蜂炸了窝,虚实难辨,劈头盖脸,直罩向武松面门与胸腹数处死穴! 竟是趁着武松负伤、动作迟滞的当口,要将他彻底绞杀在这夺命枪影之中!狠辣之处,令人胆寒! 武松右肩痛彻骨髓,半边膀子都似不是自己的,刀法运转再难圆融如意。 面对这虚实莫测、密如骤雨的索命枪,顿觉泰山压顶,喘息艰难!只得咬碎钢牙,将那柄扑刀舞得如风车相仿,泼水难进,拼死护住周身要害。 饶是如此,刀光枪影间,亦是险象环生,几次三番几乎被那毒蛇般的枪尖搠中! 在这史文恭天下无双的马战枪法之下,纵是打虎的武松,也终于显露出了几分不支之态,被死死压入了下风! 商队之中。 西门大官人看得是焦急如焚! 眼见史文恭单枪匹马在阵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连武松这等凶神都挂了彩,眼看就要落败,他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扯过身旁面如土色、抖如筛糠的玳安: “你这狗才!找的那点子人靠不靠谱!” 玳安哭丧着脸,声音带着哭腔,如同死了爹娘:“大爹……大爹息怒啊!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哇!” 他额头上冷汗如同黄豆般滚落,嘴唇哆嗦着:“那……那药量,小的千叮咛万嘱咐,特意吩咐要少放些,就怕……就怕这些畜生跑不出几里地便软了蹄子露了馅啊!” “谁承想……谁承想这姓史的杀才如此凶顽,厮杀了这半日,刀光血影的,这些畜生……这些畜生怎么还不倒啊!”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瞧着远处马背上那如同地狱魔神般的史文恭。 就在玳安这带着哭腔的话音刚落下的刹那! 异变陡生! 史文恭胯下那匹神骏异常、油光水滑的黑马,猛地发出一声低哀鸣: “唏律律——呜!” 只见那原本高昂扬起的马头,如同被抽了筋,猛地向下一耷拉! 前蹄猛地一软,“噗通”一声闷响,如同半堵墙塌了似的,重重跪砸在黄土地上! 巨大的惯性,带着马背上正全力刺杀的史文恭,如同被抛出的麻袋,向前猛地一个趔趄栽去! 若非他马术通神,反应极快,单手死死扣住鞍桥,差点就被掀飞出去! 那黑马痛苦地抽搐着,马嘴里不受控制地“咕噜噜”喷涌出大团大团带着腥臭泡沫的白沫,混合着未曾嚼碎的草料残渣,滴滴答答,黏糊糊地淌落在地上,污秽不堪! 史文恭心头剧震! 反应当真快得惊人!坐骑前蹄软倒的刹那,他丹田一口真气猛地提起,腰腹筋肉如铁索般骤然绷紧,硬生生将身子钉在鞍上! 同时手中那杆点钢长枪已化作一道闪电,“噹啷”一声,狠狠戳向脚下坚硬的石地! 枪尖与顽石剧烈摩擦,爆出一溜刺眼的火星子!竟真个凭着这点力道,生生止住了那前栽的势头! 电光石火间,史文恭已明白着了道儿!他眼中凶光一闪,枪尖借力一点,身形便如鬼魅般侧掠而出,直扑向旁边不远处一匹正自惊惶刨蹄的敌方空马! 正自勉力招架、险象环生的武松,虽也惊愕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然则那浸透骨血的搏杀本能,已让他如饿虎扑食般攫住了这稍纵即逝的破绽! 他深知史文恭马背上的枪法通神,此刻若容他再上马背,无异于纵虎归山!唯有步战,方是自家扬威之时! 念头急转间,武松猛地一勒缰绳!胯下黄骠马吃痛,“唏律律”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人立而起! 就在这马身陡立的瞬间,武松双脚在马镫上狠狠一踹!这一踹力道千钧,竟将那匹神骏的黄骠马踹得侧翻倒地! 与此同时,他借着这股凶悍的反蹬之力,整个人如同下山的疯虎,从马背上暴射而出,直扑那匹空马! 人在半空,武松“嘿!”地一声吐气开声,右臂筋肉如虬龙般坟起,那钵盂大的铁拳紧握,带着一股砸碎城门的恶风,狠狠擂向那匹空马的脖颈侧面! “嘭——咔嚓!”一声令人头皮发炸的闷响,夹杂着骨头碎裂的瘆人脆响!那匹也算雄健的战马,马头竟被这蕴含了开碑裂石神力的一拳,打得猛地向侧方歪折过去! 只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如同破锣般的悲鸣,庞大的身躯便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侧翻在地!四蹄抽搐了几下,口鼻中溢出污血,眼见是活不成了! 一拳毙马! 这狂暴绝伦、非人哉的一幕,直骇得周遭所有窥见之人,无论是贺府亲兵,还是胯下马匹一一中招倒地的史文恭残部,齐齐倒抽一口冷气,头皮发麻,后脊梁沟里“嗖嗖”冒凉气! 这……这哪里还是人?分明是披着人皮的凶兽! 武松身形稳稳落地,“咚”的一声,正正砸在史文恭与那匹毙命马尸之间,如同铁塔般堵死了史文恭夺马的路径! 他看也不看那犹自抽搐的马尸,一双布满血丝的环眼,如同盯紧了猎物的饿虎,死死锁住几尺之外、身形微晃的史文恭!目光中的凶戾,几乎凝成实质! “锵啷——!”一声刺耳的金铁摩擦声撕裂空气! 武松竟将那柄沉甸甸、饮血无数的镔铁雪大扑刀,如同丢弃一根烧火棍般,头也不回,猛地向后一甩! 那扑刀打着旋儿呼啸飞出,“哆”的一声闷响,深深楔入旁边一棵老树的粗干之中,刀身兀自“嗡嗡”震颤不休,震落几片残叶! “磔磔磔……!”武松咧开大嘴,露出两排森森白牙,发出一阵如同夜枭啼叫般、充满血腥气的狂笑! 他用力扭了扭粗壮的脖颈,发出“咔吧咔吧”令人牙酸的骨节爆响,双拳紧握,指节处爆出炒豆般的密集脆响! 一股比方才马战更加凶悍、更加原始、更加令人遍体生寒的恐怖气势,如同无形的枷锁,从他虬结如铁的躯体上轰然爆发,死死罩定了史文恭! “史文恭!”武松的声音如同闷雷在黄土地上滚动,带着无边沸腾的战意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马背上算你鸟狠!现下——” 他狞笑着,向前重重踏出一步,震得脚下尘土微扬,“该轮到某——松松拳脚了!” 话音未落,武松脚下猛地一蹬!坚硬的地面竟被踏出浅坑! 他整个人如同疯魔附体,化作一团卷着血腥气的狂暴飓风! 双拳擂动,朝着那刚刚稳住身形、手中长枪还未及调顺的史文恭,恶狠狠地扑杀过去! 第一拳:虎咆! 武松右臂筋肉坟起如铁,钵盂大的拳头裹着撕裂空气的恶风,如同攻城的大木,直捣史文恭中路胸腹! 这可比不得马背上束手束脚,一身开碑裂石的功夫憋屈了许久!此刻脚踏厚土,借来的力道如同江河倒灌,势不可挡! 史文恭眼神骤然一缩,心知不妙!枪杆子闪电般向下一竖,如同铁匠铺里顶门的粗铁闩,死死横挡在胸前! “嘭!”一声沉雷也似的闷响,真似擂动了牛皮战鼓! 史文恭只觉一股山崩海啸般的巨力顺着枪杆子猛撞过来,震得他两条膀子酸麻欲裂,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气血翻腾着直冲喉头! 脚下再也立不住桩,“蹬蹬蹬”一连倒退三步,每一步都在地上踩出深坑!那杆精钢打造的枪杆“嗡嗡”乱颤,几乎要从他虎口里挣脱出去! 第二拳:裂石! 武松得势岂肯饶人?左拳紧跟着便到,如同抡圆了的开山巨斧,带着一股恶风,横扫史文恭紧攥枪杆的右臂!这一下若砸实了,管教你臂骨寸断! 史文恭亡魂皆冒,急忙沉肩坠肘,枪杆子斜斜向上猛力一撩,试图将这索命的一拳格开! “铛——!”拳锋擦着冰冷的枪杆掠过,史文恭只觉得右臂被传来的力道如重击一般,剧痛钻心,枪势被硬生生砸偏,胸前门户登时大开! 第三拳、第四拳!武松的双拳彻底化作两团狂舞的死亡风暴!拳风呼啸,刮得人面皮生疼,无形的罡气激荡四溢! 他步法如鬼魅附形,死死贴住史文恭,根本不给他半分喘息、半分拉开距离的机会!那杆长枪的威力,在这贴身肉搏中,十成里去了九成九! 拳如流星赶月,专砸史文恭持枪的手腕、肘弯这些紧要关节 拳似千斤重炮,恶狠狠轰向史文恭的心口、软肋这些要命所在! 拳是开山铁锥,猛凿史文恭的膝盖骨、小腿胫骨这些支撑之处! 史文恭也豁出去了,将一身压箱底的枪术精粹催发到极致!那杆长枪在他手中,时而化做短棍硬磕硬挡,时而化做盾牌左遮右拦,时而又如毒蛇吐信,寻隙反点武松要害! 奈何!武松的神力太过霸道!拳速快得邪乎! 那股子同归于尽的凶悍气势,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史文恭每一次格挡,都如同被发了疯的牯牛顶撞,臂骨欲裂。 每一次闪避,都险到毫巅,那沉重的拳风擦着脸颊刮过,如同钝刀子割肉! 第十一拳!武松“嗷——!”地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右拳虚晃,作势要砸史文恭面门!史文恭下意识地将枪杆急向上格! 中计了! 武松那钵盂般的左拳,如同蛰伏已久的毒龙,自下而上,一记阴狠毒辣到极点的上勾拳,带着恶风,直轰史文恭的下颌骨! 史文恭吓得魂飞天外!仓促间哪里还来得及变招?只能将全身力气贯注双臂,死命将枪杆子向下猛压,妄图挡住这夺命一击! 第十二拳!真正的杀招,这才显露狰狞! 武松那记阴毒的上勾拳,竟只是引蛇出洞的虚招! 他腰胯如同绷紧的巨弓猛地一拧,全身筋骨爆发出“噼啪”脆响,积蓄已久的怒火、憋屈和那身撼山神力,瞬间灌注于右肩、右臂乃至整个右半边雄躯! 一记凝聚了他所有凶性、名为“贴山靠”的绝杀! 他整个人如同发了狂的蛮荒巨象,又似那倒塌的千斤闸门,带着摧枯拉朽的恐怖力量,用那钢铁浇铸般的右半身,狠狠撞向史文恭仓促下压的枪杆中段! “咔嚓——嘣!”一声令人心胆俱裂、如同拗断熟透脆藕般的爆响! 那镔铁千锤百炼、坚韧无比的丈二枪杆,竟在武松这石破天惊的一撞之下,如同朽木般从中硬生生折弯、崩断! 半截扭曲的枪身带着凄厉的呜咽声,打着旋儿飞上半空! “噗——!”史文恭如遭万斤重锤砸中! 断枪上传来的恐怖力道丝毫未减,如同决堤的洪峰,狠狠撞在他的胸膛之上! 他喉头猛地一甜,一口滚烫的、带着气泡的污血,如同喷泉般狂飙而出,在尘土中绽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眼前金星乱迸,耳中钟鼓齐鸣!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破败纸鸢,又似那被巨浪拍飞的朽木,向后凌空倒飞出去,重重砸落在数丈开外的黄土地上! “死来——!”武松双目赤红如血,周身杀意沸腾如煮!这般取命的良机,他这杀星岂会放过? 正是那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节骨眼上! “武丁头——手下留人!老爷要留他性命!活捉!要活的!” 只见远处商队里所有人齐齐大喊。 那一直作壁上观的大官人,眼见史文恭顷刻便要毙命,赶紧让众人齐声大喊。 武松那只裹挟着开碑裂石之力的铁拳,距离史文恭的太阳穴已不足半尺! 狂暴的拳风激荡,竟已在史文恭惨白的太阳穴皮肉上,生生压出一个凹陷的肉窝! 史文恭的瞳孔之中,那不断放大的拳头便是索命的阎罗帖!他眼中最后闪过一抹浓得化不开的不甘与绝望! 电光火石之间! 武松那全身筋肉虬结如龙,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竟被他以非人的意志硬生生倒拽而回! 如同绷紧的硬弓骤然松弦,那股反噬之力震得他自身气血也是一阵翻涌! 那记足以将头颅砸成烂西瓜的必杀重拳,在距离史文恭头颅毫厘之处,骤然变招!五指如钩,猛地箕张! 化拳为爪! 五根手指根根如精钢打就的虎爪,带着撕裂布帛般的凌厉破空声,毒蛇吐信般,精准无比地一把扣向史文恭那脆弱的咽喉! “呃——嗬!”史文恭只觉喉头如同被烧红的铁箍死死勒紧!一股腥甜瞬间冲上舌根,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武松一招得手,凶性更炽!借着前冲未消的蛮横力道,手臂筋肉坟起,如同抡动一袋糟糠,猛地向下一掼! “轰——噗!”史文恭如同一个破败的麻袋,被武松狠狠掼砸在冰冷坚硬的黄土地面上!尘土混着草屑冲天而起!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喉头再也锁不住,“哇”地一声,又是一大口滚烫的污血狂喷而出,星星点点溅在武松的裤腿上,彻底瘫软如泥,再也动弹不得分毫! 武松一只大脚,重重踏在史文恭胸膛上,死死踩住! 他这才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环眼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扫向远处那群已然看傻了眼的双方残兵,声如裂帛般吼道: “呔!尔等撮鸟——可认得清河县的武二爷爷否?!” 莫说原本不认得,便是那眼瞎耳聋的,此刻也认得真真儿的了! “哐啷!当啷!噗通……”一阵杂乱刺耳的铁器碰撞、坠地之声骤然响起! 扑通!扑通!扑通…… 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 “将军……将军被擒了!” “爷爷饶命!我等……愿降!” “降了降了!求大人饶命!” 兵败如山倒,主将被俘,他们这些残兵败将,除了投降,已无路可走。 (本章完) 第171章 收官之后,又起波澜 第171章 收官之后,又起波澜 贺大人兀自呆立在大官人身旁,面色灰败如土,若不是一双手死死拄着腰刀,两股战战,只怕早已瘫软成一滩烂泥。 方才史文恭那惊世骇俗、险些洞穿他咽喉的索命一枪,那股子透骨的冰冷杀意与无可匹敌的凶威,仿佛还凝滞在他周遭的空气里,激得他脊梁骨缝里嗖嗖冒寒气,手脚酥软得如同新出锅的面条。 想他堂堂北地边军摸爬滚打出来的老行伍,刀头舔血半辈子,此刻竟像个初上战阵、被吓破了胆的雏儿,三魂七魄兀自在腔子里悠悠荡荡,半晌归不得位。 “贺老哥?”大官人恰到好处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温言软语的关切,伸手轻轻捏了捏贺大人僵硬如铁的臂膀。 “啊?!”贺大人如同被蝎子尾巴蜇了一下,浑身猛地一个激灵,这才缓缓扭过僵硬的脖颈,看清是西门庆那张堆着笑的白净面皮,心口那块悬着的巨石才“咚”地一声落回肚里。 他长长吁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脸色依旧灰败得难看,额角上那层细密的冷汗珠子,在夕阳下闪着油光。 大官人笑得一团和气:“哥哥,您手底下这些儿郎,可都眼巴巴等着您的钧令呢。” 贺大人这才如梦方醒,彻底回了魂。他放眼望去,只见林间道旁黑压压跪满了降卒,心中那股子劫后余生的虚浮感,顿时被一种掌控生杀大权的踏实感填满。 他腰杆子倏地挺直了几分,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刻意为之的威严,厉声喝道:“来人!给老子缴了这些撮鸟的刀枪铠甲!收拢马匹!捆结实了严加看管!哪个敢尥蹶子炸刺儿——就地格杀,砍下脑袋当球踢!” “得令!”贺大人手下那些亲兵并周遭士气正旺的士卒,齐声暴吼应诺,声震林樾!他们如同见了血的饿狼,呼啦啦扑向那群跪地筛糠的降兵。 一时间,“哐啷”的兵器收缴声、“刺啦”的卸甲撕裂声、“捆紧些”的粗野呵斥声、以及降兵压抑的痛哼哀告声,混杂成一片。 这方才还血肉横飞、鬼哭狼嚎的修罗道场,转眼便成了收押俘虏、彰显威风的所在。 武松那铁塔般的身影,如同刚从血池地狱里爬出来的凶神。 夕阳的残光涂抹在他虬结如老树盘根的筋肉上,勾勒出刀劈斧削般的轮廓,身上那未干透的暗红血迹,散发着浓重的铁锈腥气。 他左手如同拎着一只褪了毛的死狗,五根铁指深深抠进史文恭后颈的衣领皮肉里,将这位先前还威风八面的绝世猛将,死狗般拖行在尘土之中! 史文恭的脑袋无力地耷拉着,口鼻间淌出的黑红污血,在尘土里拖出两道黏糊糊的印子,两条胳膊软塌塌地垂着,随着拖拽古怪地晃荡,显是早已昏死过去多时。 “东家!”武松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闷在破瓮里的雷。他几步走到西门庆面前站定,随手将那沉重的躯体如同丢弃破麻袋般往地上一掼! “噗通!”一声闷响,溅起一片混着草屑的尘土。“人已擒来,”他环眼扫过地上那滩烂泥,“是剁碎了喂狗,还是留着喘气?” 武松说话间,几点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他筋肉虬结如铁铸的粗壮臂膀蜿蜒滑落,“啪嗒…啪嗒…” 滴在脚下的碎石子上——那殷红的,正是他肩头、臂膀上几处被史文恭凌厉枪风扫过、或是格挡时被震裂的伤口,此刻正皮开肉绽,筋肉外翻,混着敌人溅上的污黑血渍,显得格外狰狞骇人。 大官人西门庆的目光,最先便落在他这几处翻卷的皮肉上,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蹙: “武丁头!你这几处见骨的伤,须得赶紧裹扎!此番破敌,全赖你一身虎胆!且到一旁歇息片刻!” “些许皮肉翻卷,死不得人!”武松眉头纹丝未动,仿佛那汩汩淌血的不是自家身子。他抬手随意地在臂膀上一抹,动作粗野得如同擦拭刀口上的秽物,登时留下大片刺目的暗红。 武松低头瞥了一眼臂膀上那几处皮肉翻卷、犹自渗血的伤口,眉头纹丝未动,沉声问道:“可有烈酒?” 他这声音不高,却惊醒了众人! 那群原本被史文恭凶威和武松神勇惊得魂不附体、兀自腿软的护院们,此刻如同被蝎子尾巴蜇了屁股,猛地一个激灵! 他们这群人里,“酒蒙子”不在少数。 当下便有几个反应快的,屁颠屁颠、连滚带爬地抢上前来,忙不迭地从腰间、褡裢里往外掏摸。 一个个双手捧着油光锃亮的皮酒囊,献宝似的递到武松面前,声音带着谄媚的颤抖:“丁头!丁头!小的这里有上好的‘透瓶香’!这可是正宗头锅烧刀子,甭说人,便是头牛灌下去也得躺三天!保管够味道!” 武松也不言语,大手一伸,如同抓只小鸡般将那沉甸甸的酒囊捞了过来。 他拔掉塞子,一股子浓烈到近乎刺鼻的、混杂着高粱焦香和火辣气息的酒味,“呼”地一下窜了出来,熏得旁边几个护院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只见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咕咚!”喉结剧烈滚动,连喝几大口! “哈——!痛快!”武松猛地一抹嘴角淋漓的酒渍,发出一声酣畅淋漓的大吼,脸上竟泛起一丝被烈酒激出的红光!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竟将那剩下的大半囊烈酒,高高举起,对着自己臂膀上那几处筋肉外翻、犹在渗血的狰狞伤口,“哗啦——!”一声,兜头浇了下去! 那滚烫辛辣的烈酒甫一接触翻卷的皮肉和裸露的嫩红肌理,便如同烧红的烙铁按了上去! 众人仿佛听到“嗤啦”一声轻响,仿佛滚油浇了下去!武松臂膀上那虬结如铁的肌肉,瞬间不受控制地、剧烈地、如同活物般猛地一抽搐! 筋腱条条暴起,皮肤下的血管根根虬张凸现,如同有无数条小蛇在皮下游走挣扎! 那伤口处,更是瞬间泛起大片大片的惨白,随即又被更汹涌的鲜血和酒液混合成的粉红泡沫覆盖,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牙根子发酸! 围观的众人,无论是贺大人的亲兵、西门庆的护院,乃至贺大人本人,全都下意识地倒抽一口冷气,“嘶——!”声此起彼伏! 不少人只觉得自己的膀子也跟着那伤口猛地一抽,仿佛那烈酒不是浇在武松身上,而是泼进了自己的伤口处! 可武松只是在那剧痛袭来的瞬间,牙关猛地一咬,腮帮子上的咬肌如同铁疙瘩般坟起,额角青筋暴跳了两下,仅此而已! 竟又是发出一声如同虎啸般的低吼:“痛快!当真痛快!” 那神情,非但不见丝毫痛楚,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酣畅与满足,仿佛那蚀骨灼心的剧痛,不过是给他这尊铁打的身躯又添了几分活气! 吼罢,他看也不看臂膀上那犹自冒着酒气血沫的伤口,拎着那还剩了个底儿的酒囊,几步走到旁边一块半人高的青石旁,大马金刀地往上一坐,如同铁塔生根。 他抓起酒囊,又仰头灌了一口,任由那烈酒顺着虬结的脖颈流下,混着血污,浸湿了胸前破烂的衣衫,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副浴血豪饮、恍若魔神般的剪影。 “真猛男也!”大官人心中一赞,望着发呆的众人皱眉道:“来保!玳安!用那浸透了桐油的牛筋索,再捆上三道铁链,把这厮给爷绑成个粽子!” “是!大官人!”来保和玳安哪敢有半分迟滞,慌忙应声,手脚麻利地从褡裢里掏出早已备下的、三股拧成麻般粗韧的浸油牛筋绳,又拖出沉甸甸、哗楞楞作响的铁链,如狼似虎般扑向地上那摊烂泥似的史文恭。 贺大人目光这才从武松身上挪了回来,这史文恭当面他兀自心有余悸。 眼神躲躲闪闪地瞟着地上被捆缚得结结实实的史文恭,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我在北地边关,跟辽狗、西夏崽子们厮杀了半辈子,尸山血海里滚爬出来的,砍翻的悍卒比宰的羊还多!自认见过的所谓猛将,真如过江之鲫…” “可像史文恭这厮般,马背上如此…如此霸道凶戾的杀才,当真是活阎王下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 他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恍惚与深入骨髓的后怕,仿佛仍在咀嚼一个未醒的噩梦,“那马术,人借马力,马随人意,简直通了灵!那杆枪,毒龙出洞,招招索命!更别提那股子临阵搏杀时透出来的冲天煞气…简直不是阳间的人物!他一人一骑,硬生生…硬生生差点将俺苦心布下的阵势捅了个对穿!” 他猛地转向西门庆,脸上带着后怕与感激交杂的复杂神色: “若不是好弟弟府上这位武丁头神威天降,哥哥我这条老命,今日怕是要交代在这荒山野岭,做了孤魂野鬼了!” 他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百思不得其解:“这等…这等近乎妖邪的杀神人物,怎会…怎会屈就在东京汴梁城一个区区团练的冷板凳上?” 说罢,他又忍不住偷眼望向大石上那尊浑身浴血、沉默如山的凶神武松,咽了口唾沫,声音低了几分: “好弟弟…你府上这位武丁头,拳脚上的功夫竟也如此…如此凶恶霸道!哥哥我在清河县盘桓这些年,怎地从未听闻过如此惊天动地的好汉?” 话一出口,他自觉有些露怯,脸上微臊,对着西门庆讪讪一笑:“咳…倒让西门老弟见笑了,哥哥我自打离了那刀头舔血的营生,这胆子…也跟那泄了气的猪尿泡似的,怯懦多了。” 大官人西门庆闻言,脸上立刻堆起一团春风也似的笑意,连连摆手:“老哥快莫如此自轻!” 他声音清朗,带着一股子熨帖人心的力道:“方才老哥临危不乱,那几手指挥包抄、调度合围的本事,真真是沙场老帅的章法,小弟在旁看得是心折不已!至于说胆子怯?” 他话锋一转,笑容里透着了然的世故,“大丈夫立世,何惧一死?无非是心有所牵,念着家中嫂子贤惠,子侄年幼,不忍撒手罢了!这才是真丈夫、真担当!” 西门庆这一番话,如同滚烫的蜜油浇在贺大人那点残存的羞臊和不安上。 贺大人只觉得心口那块堵着的闷气“呼”地一下散了个干净,恍若吃了人参果一般,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透着舒坦,比灌了三碗滚烫的烧刀子还痛快!连寿命都多活了几年! 他腰杆子不自觉地又挺直了几分,脸上那点灰败气色也褪去不少,恢复了往日的几分威仪。 “老弟过誉了!”他对着西门庆郑重一拱手,声音也洪亮起来:“要说真丈夫,真豪杰,老哥哥我才真真打心眼里佩服好弟弟!这份眼力,这份胸襟,这份临危不乱的定海神针气度,清河县里,舍你其谁!” 贺大人往远处指望去,但见那些本该是史文恭麾下健硕如龙驹的战马,此刻竟大多口吐白沫、涎水粘稠地顺着嘴角淌下,四肢瘫软如泥。 更有甚者,直接倒卧在地,四肢抽搐、肚皮剧烈起伏,任凭鞭子抽打、粗野呵斥,也只是徒劳地蹬几下蹄子,再也无力站起。 这情形,与史文恭那匹神骏非凡、最终轰然倒地的黑马如出一辙!绝非寻常力竭或刀箭之伤所能致! 贺大人这等在行伍里摸爬滚打半辈子的老油条,眼睫毛都是空的,岂能嗅不出其中的猫腻? 他佩服得作揖:“西门老弟!高!实在是高啊!”你这行事,真真是环环相扣,滴水不漏!想必这些畜生,也是老弟你的手笔?这招釜底抽薪,断其爪牙,简直是神来之笔,绝了!绝了!” 他顿了顿,眼神瞟向兀自饮酒的武松,又带着几分自矜补充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若不是老弟府上这位武丁头神勇盖世,便是没了这战马,凭那史文恭步下的本事,哥哥我自认也未必怵他!”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心照不宣的亲热:“先前张大户那档子事,哥哥我便已领教过老弟的手段,如今再看今日这局,真真是…五体投地!” 大官人笑道:“哥哥过誉了,不过是雕虫小技,比不得哥哥排兵布阵。” 贺大人连连摆手,目光灼灼,扫过那些垂头丧气、被牛筋索捆成一串串的俘虏:“好弟弟真乃我贵人也!” 贺大人忍不住抚掌大笑,脸上最后一丝后怕的灰白彻底被脸上的红光淹没,声音也陡然拔高,恢复了往日的粗豪中气: “人赃俱获!铁证如山!这他娘的可不是寻常剿几个毛贼土匪!“ 他搓着手,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枢密院的嘉奖文书和随之而来的升迁赏赐: “老弟啊老弟!你送哥哥我的这泼天的功劳,不亚于的战功了!在地方上,这可是少有的大功一件!哈哈哈哈哈!” 贺大人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拍着西门庆的肩膀,“西门老弟来找哥哥我,我就知道又合该哥哥我发达了!” 大官人脸上笑意不变,拱了拱手:“弟弟我还有一事相求。” 贺大人正沉浸在升官发财的美梦里,闻言那红光满面的笑容登时一滞,眉头倏地拧成了个疙瘩,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嗓门都拔高了几分:“哎哟我的好老弟!” 他用力一拍大官人的臂膀,脸上堆起十二分的不悦与亲热:“你这说的什么见外话!看不起哥哥我?你我二人,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亲得如同一个爹娘的亲兄弟!还说什么‘求’字?这不是拿鞋底子抽哥哥我的脸么!” 他胸膛拍得砰砰响,“但说无妨!” 大官人笑道:“既然哥哥如此厚爱,小弟便厚着脸皮张嘴了。” 他顿了顿,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想要这史文恭…还有那边那个泼皮,”他下巴微微一抬,点了点被捆得像个蛆虫、脸朝下趴在地上、浑身泥污的癞头三,“小弟另有大用,还望老哥哥成全则个。” 贺大人顺着西门庆所指望去,目光落在史文恭那具被层层铁链捆缚、却依旧散发着凶兽般沉寂气息的身躯上,刚才的狂喜瞬间冷却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与担忧。 他凑近大官人,声音压得极低:“老弟…你可是要…收服这史文恭?” 他见西门庆不置可否,眉头皱得更紧,“哥哥可得给你提个醒!这等…这等能在千军万马里杀个七进七出的绝世凶神,一身本事近乎妖邪!岂是那么容易就肯低头认主的?” 他眼中闪过深深的忌惮,“退一万步讲,就算他面上服了你,谁知道他肚肠子里转的什么念头?说不得第二日就给你来个窝心枪,或是半夜三更悄没声息地跑了,到那时,反噬其身,祸患无穷啊!” 他语重心长,仿佛在劝自家兄弟莫要玩火。 西门庆闻言,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展颜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笃定:“哥哥所虑极是。” 他微微颔首,“所以…小弟正要请哥哥助我一臂之力。”说着,他极其自然地侧过身,将嘴唇凑到贺大人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极低声音,如此这般地快速低语了几句。 贺大人连连点头,拍着胸脯:“放心!包在哥哥我身上了!保管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得了贺大人这千金一诺,西门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身,面向自家那群商队护卫和伙计们,声音清朗: “诸位!护得周全,爷我都看在眼里!”他顿了顿,抛出最实在的犒赏:“回去之后,这个月所有人的薪俸,翻倍!” “谢大官人恩典!”、“大官人仁义!”、“愿为大官人效死!”的感激吼声此起彼伏,先前那场恶战带来的阴霾,似乎在这翻倍的薪俸面前,烟消云散了。 府邸深处,正房佛堂内香烟缭绕,烛影摇红。 月娘一身素净衣裳,正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抵着额心,对着那尊慈眉善目的菩萨像深深叩拜。 她身旁,潘金莲、香菱、李桂姐也依着规矩跪着。 三张绝色脸蛋摆在一起,真真是把满堂佛味都压得全是胭脂女儿香。 李桂姐最是眼尖嘴快,觑着月娘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忧色,忙不迭地开口,声音宽慰:“大娘,宽宽心!咱家老爷是什么人物?那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自有神明庇佑!此番出门,定然是吉星高照,逢凶化吉,连根汗毛都不会少!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潘金莲一听,暗骂这蹄子又抢了先机,自己这安慰的话才刚到嘴边! 她赶紧把腰肢伏得更低些,声音娇柔,抢着说道:“大娘,昨儿夜里,我独自来这佛龛前,为老爷祈福,可是连丢了三次圣杯!” 她伸出三根纤纤玉指,比划着,“回回落地都是圣面朝天!菩萨显灵,明明白白告诉咱,老爷此行,必定是平安吉祥,万事顺遂!您呀,真真无需忧心!” 李桂姐那对描画精致的柳叶眉几不可察地一挑,眼波在金莲脸上滴溜溜一转,忽然“咦”了一声,故作惊诧道: “呀!金莲姐姐,你昨儿夜里也来了?那可真是奇了!妹妹我昨夜也在这佛堂里跪了大半个时辰,替老爷念了好几卷心经呢,怎地连姐姐半片衣角都没瞧见?难不成…是菩萨显灵,只让姐姐一人瞧见了?” 她这话说得又软又糯,却像根细针,直直刺向金莲话里的漏洞。 潘金莲心头猛地一沉,这李桂姐来没来她不知道,可自己确实是真的来给亲爹爹求吉来了! 一股气气直冲顶门!好你个李桂姐儿! 这是存了心要在大娘面前拆我的台,既显摆你的“诚心”,又让大娘质疑我,踩着我往上爬啊! 她刚想开口反驳争辩几句—— 月娘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低低叹道:“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我也晓得官人福大命大,按理不该有事…” 她捻着腕间的佛珠,指尖微微发白,“可…可我这心里,总像揣着个没着落的空瓢,七上八下,静不下来。自打他出门,我这右眼皮就跳得厉害,从昨日起,从未见他这般郑重其事过…” “我问了一下.宅里的壮丁都走光了.” 跪在最边上的香菱,怯生生地抬起小脸,她心思最是单纯,见月娘愁苦,便鼓足勇气小声道: “大娘…老爷是顶顶好的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待下人们都宽厚。奴婢…奴婢没见过比老爷心肠更好的人了。这样的好人,菩萨一定会保佑,定然会平平安安的!” 她说完,又赶紧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冰凉的砖地。 正在这佛堂里愁云惨淡、静得只剩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小玉喘着粗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一张小脸跑得通红,尖利的嗓音刺破了满室凝滞的香雾:“回来了!回来了!老爷!老爷他回来了!平安无事!全须全尾的!身上连…连衣角都没蹭脏一块!”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月娘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旋即又涌起巨大的狂喜! 她带着哭腔,第一个重重叩下头去,额头触地,发出“咚”的一声轻响,虔诚无比。 金莲、桂姐、香菱也慌忙跟着叩谢菩萨恩典。 月娘扶着膝盖站起身,因跪得太久,膝盖酸麻,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脸上却已绽开如释重负的笑容,连声吩咐道: “快!快!去叫雪娥!让她把灶上温着的热食都端上来!老爷一大清早水米未进就出去了,折腾这大半日,此刻定然饿坏了!还有煨好的熊掌,也一并上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忍不住向门外张望,脚步虚浮却急切地就要迎出去。 西门大官人揣着几分意气风发,脚下生风,袍角带起微尘,刚踏上自家府邸那光可鉴人的青石阶墀。 手还未沾上那两扇沉甸甸的黑漆大门兽头铜环,冷不防斜刺里黑影一闪! 一个泥猴儿似的人影,骨碌碌滚将过来,“扑通”一声,结结实实跪在西门庆脚前! 那膝盖砸在冷硬的石阶上,听得人牙根发酸。 抬头看时,好一张腌臜面孔!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混着汗水泥浆,东一道西一道,活脱脱刚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三脸,正是应伯爵身边常跟着的小厮——小狗儿。 “大…大爹!祸事了!大爹救命哇!”小狗儿嗓子劈了叉,哭嚎得又尖又急,活像被踩了脖子的瘟鸡,“我家老爷他…叫人给打得…打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囫囵皮肉了哇!” 他捶胸顿足,唾沫星子混着涕泪乱飞,“同去的谢三爷、祝五爷、孙六并七八九几位爷…一个都没落下!全…全让人家放倒啦!如今都瘫在家里,骨头折了多少根都不晓得!大爹!您老人家是咱们的擎天柱,可得替小的们出这口恶气啊!” 大官人眉头一挑。 他心头明镜也似——这正是他清早吩咐应伯爵那帮泼皮去办的第二桩事,第一桩是试那李桂姐。 没想到竟是一脚踹着了的铁蒺藜,撞上了硬茬子! 西门庆点点头:“爷知道了,你先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好生将养着骨头。爷我用过饭便过去瞧瞧。” 说完便走入宅里。 大官人一脚刚踏进那暖香氤氲的门厅,还未及掸落肩头沾染的几分肃寒,月娘已领着金莲、桂姐、香菱三个,如同四枝被春风拂动的娇,齐齐地迎了上来。 那月娘脸上,早不见了佛堂里的忧戚焦灼,只余下一派温婉平和的当家主母气象,恰似雨过天青。 她那双秋水也似的眸子,先在西门庆身上飞快地、细细地巡梭了一遍——见官人果然丝毫无损,连袍角都平整整的,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彻底落回腔子里。 她莲步轻移,极其自然地接过西门庆随手褪下的外氅,转手便递给身后眼巴巴候着的金莲,也不问发生甚事,只说着家常:“官人,这一大早空着肚子出去,折腾了这半日辰光,想必是前心贴了后背,饿得狠了?” 她声音温软得像刚蒸出锅的米糕,眼角眉梢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侧首对桂姐吩咐道: “快去灶上瞧瞧,雪娥那锅炖得鸡汤煨烧的熊掌,火候可还足?爷回来了,这就开席!” 那金莲儿何等乖巧,早已捧着个滚烫的铜盆,里面浸着雪白香胰子的手巾,袅袅娜娜地凑到跟前,莺声呖呖:“老爷快净净手,去去外头的尘气与晦气。” (本章完) 第172章 立冬团圆,后院争宠 第172章 立冬团圆,后院争宠 那李桂姐才入后院,马儿身上那一夜后,正是妇人情热如沸、骨软筋酥的当口。 一双水汪汪的桃眼,恨不能化作蜜丝儿,黏答答、热剌剌地只管缠绕在大官人身上。 她满肚子的话在喉咙里打滚,偏生当着大娘的面,又不敢造次,只一颗心在腔子里百爪挠肝似的,巴巴儿盼着男人能瞥她一眼对视一瞬,便已是足足。 被月娘支使去灶房传话,她心下虽有一丝不甘被金莲抢了先机,却也不敢怠慢。 眼珠儿滴溜溜一转,脚下生风,连跑带跳地去了灶下。须臾便捧着一盏沏得酽酽的、热气蒸腾的日铸茶回来,借着递茶的由头,总算挨近了大官人身畔。 她将腰肢儿扭得如同风摆嫩柳,声音放得又软又糯,带着钩子:“老爷在外头奔波辛苦,风尘仆仆的,且先用口热茶压一压,润润喉咙,饭菜这就摆上桌来。” 大官人顺手接过那白玉也似的茶盏,指尖无意间蹭过桂姐的手背,惹得她心尖儿一颤。 他呷了一口滚茶,目光在她脸上略一停留,随口问道:“如何,在这府里住得还惯么?” 李桂姐听得大官人竟垂问于她,一颗心登时欢喜得如同小鹿乱撞,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将出来! 她忙不迭地点头,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甜笑,声音愈发娇嗲:“回老爷的话,奴婢自打进了咱府上,便如同投胎转世得了新生一般!大娘待奴婢…” 飞快地觑了一眼月娘,奉承话儿张嘴就来,“…那真是慈心善肠,体贴周全,便同奴婢的亲娘一般无二!” 一旁的潘金莲如今仗着几分宠爱,胆子也肥了些,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拿帕子掩着嘴,眼波斜飞: “哎哟哟,我的桂姐儿!你这张嘴可真是抹了蜜了!咱们大娘通身的气派,水葱儿似的皮肉,说是我嫡亲的小妹都有人信!怎么到你嘴里,倒像那七老八十的老封君了?楞是把大娘说得这般老气!” 李桂姐被金莲当众这么一刺,脸上那甜笑瞬间僵住,继而涨得通红,又由红转白,就要分辩:“我…我不是…大娘,我…” 月娘将几人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含着淡淡的笑意,轻轻摆了摆手,截住了桂姐的话头: “好了好了,都是一家子骨肉,说笑两句罢了。桂姐的心意,我自然省得。” 香菱则垂手立在月娘身后,只拿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望着大官人,满心满眼的欢喜都盛在那眸子里,虽不言不语,却比那蜜罐子还甜上几分。 月娘轻轻挽住西门大官人的臂膀,引着他往那暖香扑鼻的饭厅里走。 他抬脚迈入这满室生香的温柔乡,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只余下通体的舒泰。 这门里门外,隔着一道厚重的黑漆大门,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门外是未了的麻烦和无止境的攀爬。 门内,却是他一手打造的、暖玉温香、酒足饭饱的安乐风流窝。 掀开帘子,但见八仙桌上早已是珍馐罗列,碗碟生辉,映着烛光宝气,热气蒸腾,香气直钻心肺。 当中一盘,酱赤油亮,正是那稀罕物事——炮制得极到火候的熊掌! 旁边一鼎老鸭汤,炖得浓白如乳,笋干、火腿的鲜香混着鸭肉的醇厚,丝丝缕缕地勾人馋虫。 另有新换上的三样清雅时蔬:一碟堆砌如雪塔的雪霞羹,洁白如玉的豆腐片上淋着胭脂色的芙蓉汁,宛若雪映朝霞; 一碟碧绿生青、炒得油亮亮的三脆羹,笋尖脆嫩,枸杞头微苦回甘,小蘑菇鲜滑,三色交映,清气扑鼻; 还有一小碟腌得琥珀透亮、撒着熟芝麻的酱腌蓑衣萝卜,酸甜脆爽,最是解腻开胃。 团团簇簇,荤素得宜,色香俱全。 大官人被这脂粉香、饭菜香、暖融融的炭火气一裹,耳边听着月娘这全然跳过了外头腥风血雨、只关切他饥寒冷暖的温言软语,鼻中嗅着那炖得酥烂的老鸭汤浓香,心头哪怕还有烦闷,竟似被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拂去,消散了大半。 他紧绷的肩背松泛下来往那主位上一坐。 月娘自己紧挨着坐了,口中絮絮叨叨,说的尽是那熨帖到骨子里的家常暖话: “官人你是不知!我们几个并这一桌子的热汤热饭,眼巴巴盼了这大半日,肠子都等得绞成麻了!” 她伸出纤纤玉指,虚点着侍立一旁的金莲、桂姐、香菱,笑骂道:“雪娥在灶下,不知添了几回柴火,生怕汤冷了,肉老了。这三个小蹄子,更是倚着门框子,望穿秋水,嘴里不知念叨了八百遍‘爷怎地还不影儿?’‘爷的脚步几时到门?’耳朵都快被她们磨出茧子来了!” 大官人看着满桌珍馐和环绕的娇妻美婢,心头更是舒泰,故意笑道:“你们几个!饿了便先吃是正经,巴巴儿等我作甚?岂不饿坏了身子?” 月娘闻言,水杏般的眼睛一横,带着几分娇嗔,那藏在袖中的手儿,指甲在大官人臂膀的绸衫上轻轻一陷: “官人竟连今儿是什么日子都浑忘了?今日可是‘十月节’——立冬!”虽算不得什么大节庆,,可咱们大宅,自有规矩体统!” “你若出门应酬,事先有个交代,我们自不必像个木头人似的干等。可今儿个,天还墨黑着你就悄没声出去了,连口热茶都未用!这顿饭,如何也得等你回来,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吃!” 月娘也做小便拿起一双镶银头的乌木筷子,小心地拨弄那捧盒里的熊掌,对大官人道: “官人快尝尝这个。说来也是巧,你在京城时,来保前几日从扈家庄回来的路上,被几个山里的其他庄客拦着兜售野味,来保见这熊掌卖得比市面上便宜了好些,想着官人好这口,便做主买了四只回来。今儿官人回来,雪娥手脚麻利,紧着先整治了一只给官人尝鲜,还有三只镇在冰窖中。” 月娘一边说,一边用筷子尖轻轻点了点那熊掌厚实处: “官人瞧,这可是上好的右熊掌!常言道‘左鹿右熊’,这右掌因那熊惯常用它掏蜜、捋果子吃,活动得多,筋肉活络,胶质尤其丰腴厚润,最是滋补养人。” “雪娥也是下了功夫的,先用上好的金华酒并陈年雕泡了一宿,去了那山野腥臊气,又拿火腿老母鸡汤煨了足足大半日,直煨得骨酥肉烂,形散而神凝,味儿都吃进去了。临起锅前,又淋了一勺收得浓稠的野蜂蜜汁提亮增香,这才得了这品相滋味儿。” 说话间,月娘已用银刀和小勺配合着,灵巧地将那熊掌最肥厚软糯、颤巍巍如同琥珀冻子般的前掌部分剔下几块来,连着那晶莹浓稠、几乎能拉丝的胶汁,稳稳当当地送到大官人面前的定窑碟子里,温言道:“官人尝尝,看雪娥这火候滋味儿可还对路?” 说完又对站着的金莲香菱三人说道:“你们也坐下吃吧,今个是立冬小节。” 三人连连摇头说不敢。 大官人也哈哈一笑,指着旁边的绣墩对金莲香菱三人道:“怕什么?大娘也难得开口叫你们坐,就坐下!今日既是立冬当是家宴,不拘那些虚礼。也尝尝这熊掌,稀罕物儿。” 大官人发了话,金莲和香菱桂姐儿三人这才敢挪步。 三人坐下只见那捧盒里的熊掌更是流光溢彩,异香扑鼻。 也是饿了大半日的三个小人儿肚里馋虫早被勾了起来,却不敢伸筷子,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往那珍贵的熊掌上瞟。 大官人先呷了一口温热的金华酒润喉,这才举起筷,夹起一块月娘布来的熊掌肉。 那肉颤巍巍、亮晶晶,裹着浓汁,放入口中,只觉酥烂无比,入口即化,浓郁的胶质混合着酒香、肉香、蜜香、火腿鸡汤的醇厚鲜香,瞬间在舌尖弥漫开,端的是人间至味。 他满意地眯起眼,对月娘道:“嗯!好!雪娥这手艺越发精进了!这熊掌煨得地道,滋味儿都进去了!这酒也不错,绵软醇厚。你也尝尝这掌肉。”说着,也给月娘布了块。 忽地,他筷子一转,竟从那盘子里又接连夹起三块油亮软糯的熊掌肉,一一分送到金莲、桂姐、香菱面前的小碟子里,笑道:“都别傻愣着,这好东西,你们也尝尝鲜!” 三个小蹄子受宠若惊,慌忙欠身道谢。 金莲眼疾手快,夹起便送入口中,香菱也小口尝了,都连声赞道:“谢爷赏!真真是天上才有的滋味儿!” “好吃得舌头都要化了!” 轮到李桂姐,她颤巍巍夹起那块肉,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只嚼了两下,眼圈竟蓦地红了,声音带着哽咽,断断续续道: “爷…大娘…这如何使得…奴小时候,莫说上桌吃饭,便是灶下能得口热乎的剩汤剩饭,都…都难得,稍不如意便是一顿打骂皮开肉绽!” “做梦也想不到…想不到这辈子…竟能得到老爷的疼爱和大娘的关心,踏进西门府这等府邸…还能…还能坐着…和老爷、大娘一桌…吃饭.吃这样神仙才享的福…” 说着,豆大的泪珠儿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滚落下来,砸在面前的碟子上。 月娘坐在她身边,听得真切,见她哭得可怜,又说得凄楚,心头顿时涌起一阵怜惜。 她伸出手,用帕子角儿轻轻替桂姐抹去腮边的泪珠,温言劝慰道:“快别哭了!进了这门,就是一家人。过去的事不提了,往后安心过日子,好日子长着呢。” 潘金莲在一旁冷眼瞧着月娘给桂姐拭泪的温柔动作,又听着桂姐那番“热乎饭都难得”的哭诉,心里那股酸气直冲脑门,几乎要呕出来。 她暗自咬牙骂道:“呸!好个会卖惨的狐狸精!倒把窑子里爬出来的贱底子抖搂干净了!一块熊掌罢了,倒叫她哭得像得了龙肝凤髓!” “把大娘都骗了,被她几滴猫尿就哄得心软,倒亲自给她擦脸!显见得她多金贵似的!” “我怎地早没想到这招?上回吃糟鹅掌,合该我也哭一哭我那被卖几回的身世,哭得比她还惨十分,那爹爹晚上还不把我抱在怀里亲亲疼!” 她越想越气,只觉得嘴里的熊掌肉也失了滋味,恨恨地嚼着。 大官人见桂姐落泪,又被月娘劝着,心头那点怜惜更盛,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月娘说的是。进了这门,过去种种都休提了。一块肉罢了,值什么?喜欢就多吃些。” 吃罢饭,大官人儿便唤过玳安吩咐道:“骑上快马,去寻那清河县里头一份儿的跌打郎中!立时三刻请他到你应二爷府上去。诊金封得厚厚的,就说是俺西门大官人请的,叫他务必拿出十二分精神头儿来,好生看视!”玳安喏了一声,牵马出门,一溜烟儿去了。 那应伯爵的宅子,蜷在县衙后巷深处一条唤作“牛皮巷”的窄弄里。 玳安寻到门前,只见两扇木板门,漆皮剥落得斑斑驳驳,虚掩着。 推门进去,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几间青瓦房。 屋里头,应伯爵正歪在土炕上,脑袋裹缠得严严实实,活似个刚出锅的肉粽子,白布条子从脑瓜顶缠到脚脖子,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张嘴和俩鼻孔。 那眼珠子却骨碌碌地转着,贼忒忒地透着精光。 炕边条凳上,坐着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几个,也都带了彩。 谢希大一条胳膊吊在胸前,祝实念腿脚不大利索,孙寡嘴半边脸肿得发面馒头也似,青紫未消。 满屋子一股子跌打膏药混着汗腥的腌臜味儿。 正这当口,只听院外马蹄声响,旋即大官人迈步进来。众人一见,慌忙挣扎着要起身见礼。 大官人摆摆手,自顾自拖过屋里唯一一张太师椅坐了,瞅着炕上的应伯爵,皱眉道:“好个应二!怎地弄成这副光景?” 见大官人亲至,应伯爵在炕上蛄蛹着要起身,被大官人虚按一下止住了:“且躺着吧,莫挣裂了伤口。” 这时玳安也引着那郎中进了门。 见西门大官人也在,那郎中更不敢怠慢,上前告了罪,解开布条,掰开揉碎地查验了应伯爵头面、胸腹、四肢的淤伤创口,又凝神搭了脉,方才吁了口气,转身向大官人躬身道: “回大官人,应二官人万幸!看着唬人,多是皮肉筋骨的外伤,并未伤着脏腑根本。只是这顿拳脚着实不轻,气血两亏,元阳有些耗损,须得安神静养些时日,按时敷药服药,切记动不得肝火,近不得女色,也沾不得油腥生冷!” 应伯爵一听没伤着里面,隔着布条瓮声瓮气,带着几分向大官人表功的劲儿道: “大哥您瞧!我就说嘛,咱应二这副身板,那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从小摔打出来的!些许皮外蹭破点油皮儿,将养几日,又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照样给大哥跑腿效力!” 医生开了方子,玳安付了沉甸甸的诊金,这才送医生出去。 屋里没了外人,大官人端坐椅上,摩挲着暖炉,脸色阴沉。几个帮闲觑着大官人脸色,这才你一言我一语,活泛起来。 谢希大吊着胳膊,“嘶哈”着倒抽冷气,呲牙咧嘴地向大官人诉苦道:“大哥明鉴!那晚韩老五才叫一个惨!我们哥几个好歹护住了吃饭的家伙,他是被人按在泥地里,专拣那腚沟子、大腿根儿肉厚的地方下死脚踹啊!如今还趴在炕上,哼唧得像月子里的娘们儿!好了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跟哥几个嫖了。” 祝实念拄着根烧火棍似的木棍,凑到炕前,却不忘朝大官人方向侧着身子,压低声音道:“大哥,那晚的事儿透着股邪性!按您的吩咐,我们几个天一擦黑就猫在大哥府上门楼子对面那条黑窟窿似的巷子里。” “果不其然,快到天明,来保他们刚带着车队出去,就瞅见一个黑影,缩头缩脑,活像个偷油的老鼠,打角门溜出来,兔子见了鹰似的,直往通杀坊那头窜!” 孙寡嘴肿着半边嘴,含混不清地急着抢话,生怕落了后: “我们哥几个立马儿就蹑了上去,谁承想,刚跟到耍钱场后巷那黑黢黢的鬼地方,呼啦啦就从地缝里钻出来十七八条精壮汉子!手里都拎着哨棒、短棍,明晃晃的!二话不说,兜头盖脸就打将下来!下手又狠又毒辣,专拣那要命的软处招呼!这分明是要人命啊!” 谢希大啐了一口,对着大官人恨声道:“大哥,这事儿不对,这清河县几个赌场即便是和我们不对付,也不敢如此打我们,那些打我们的,全是些生瓜蛋子,脸生得很!” 应伯爵裹在布条里,想要凑近大官人,却疼的倒了回去:“大哥,这事儿…可透着邪性!若不把这起子下黑手的杀才根脚连皮带瓤地挖出来,掰扯清楚了,只怕…只怕往后在这清河县的地界儿上,咱们兄弟几个走路都得夹着尾巴!连带着大哥您的威风…也难免叫人小觑了去!” 大官人听了笑道:“放心,场子,自然要十倍百倍地找补回来!”说罢,下巴颏儿朝玳安一扬:“玳安,拿几封银子来,给你应二爷和其他几位压压惊,买些鸡鸭鱼肉好生将养着。” 玳安手脚麻利,掏出几封沉甸甸、棱角分明的新银锞子,挨个塞进帮闲们手里。应伯爵几个忙不迭地将银子攥得死紧,嘴里“谢大哥哥恩典”、“大哥哥再生父母”地嚷着,脸上挤出涕泪横流的感激相。 待西门大官人回到他那深宅大院的西门府,已是月黑风高。 府里只有巡夜家丁灯笼那点微光在游移。 大官人也不唤人,悄无声息地往后院演武场摸去,今日混战他那末羽箭着实没把握能在武松和史文恭俩人交锋中帮上一帮,心道还是要多练才是。 东厢房里,潘金莲正就着一豆昏黄的烛火,葱管似的指尖捏着银针,在一件水红潞绸抹胸儿上细细绣着交颈鸳鸯。烛光跳跃,映着她粉光脂艳的脸蛋儿。 正绣得入神,忽听窗外廊下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絮语,窸窸窣窣,活似两只耗子在偷啃灯油。 她心头猛地一紧,手上银针差点戳了指头。屏息凝神,悄没声地溜到窗边,偷看过去。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那李桂姐,正扯着一个守夜小丫鬟的胳膊,两人头碰着头,嘴对着耳,嘀嘀咕咕。那小丫鬟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金莲心里“咯噔”一沉:“好个没廉耻的娼妇!深更半夜,勾搭守夜丫头,定是没憋好事!” 那李桂姐不知金莲儿在看她。 她用一个褪了色的旧绢,让那粗使丫头帮忙盯着信儿。 丫头早瞅见西门大官人回来了,脚步带风地往后院去了,得了这点甜头,自然屁颠屁颠跑来通风报信。 李桂姐得了准信儿听到说老爷去后院练武了,心头一喜,,忙忙地扭回自己那房间。 小心翼翼抱出一张半旧的桐木琵琶,用细绢布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琴弦。 她对镜又抿了抿鬓角,将胸前那抹桃红抹胸儿往下拉了拉,半露出鼓胀胀雪脯子,这才抱着琵琶,腰肢款摆,扭着小翘臀一步三摇,袅袅娜娜地寻到后院演武场。 远远望见大官人正凝立如松,对着草靶子不知道练着什么。 李桂姐心头也是一颤,脚步微顿,随即脸上绽开一朵能甜死人的笑,捏着嗓子,将那把娇滴滴、颤巍巍的嗓音,拐着九曲十八弯的调子送了过去: “爹——爹——!” 大官人听着这媚到骨子里唤声,霍然转身,见是李桂姐抱着琵琶,像株夜放的妖般立在月门洞下。 “嗯?”大官人笑道:“你怎么来了!” 李桂姐见老爷没有怪自己,心头大定,扭着水蛇腰走上前来,故意将怀中琵琶往高里抱了抱,那桃红抹胸儿裹着的胸脯便颤巍巍地更显眼了,声音又软又糯,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委屈和崇拜: “奴婢心里念着爹爹,翻来覆去,那心尖儿像被猫爪子挠似的,哪能睡得着!又…又怕莽撞了去书房,扰了爹爹的正经大事,没得惹爹爹厌弃…便想着出来透透气,谁承想…月下竟撞见爹爹在此…便回去拿了这.” 她一边说着,眼波流转,像带着钩子般在大官人脸上身上缠绕,纤纤玉指轻轻拨弄了一下琵琶弦,发出一声清越又带着几分撩拨意味的颤音: “爹爹这般英武,练得辛苦…若不嫌弃奴家手拙,不如…收奴家在此,用这琴声给爹爹助助兴,解解乏?” 大官人眼瞧着李桂姐娇怯怯一个小人儿,抱着琴过来,走得香汗微沁,娇喘吁吁,胸前起伏不定,倒也不容易。 大官人心中爱惜,口中便吐出一个“好”字。 说完边抄起根棍棒耍弄起来。 这边厢李桂姐的琴声立时变了,果然弹得一手好本事!但听那琴音铮铮淙淙,时而如裂帛穿云,时而似幽泉咽石,端的妙绝。 大官人闻之,精神陡地为之一振。 着月色,细看那桂姐:一张小脸儿粉团也似,白嫩细腻。一点朱唇不点自红,微微抿着,更添娇媚。 身子玲珑剔透,那雪脯子随着抚琴的轻摇,白生生肉地晃人眼目。 无怪乎丽春院那老虔婆李妈妈,将她视作摇钱树、聚宝盆,指望着靠她与京城里的魁争一日之短长! 难能可贵的是这桂姐儿抚起琴来,指法娴熟,气度沉静,眉宇间竟透着一股子大家闺秀的端庄风范,举止从容,毫无轻浮之态,又是一股反差媚勾人魂魄。 若非深知根底,谁人敢信她竟是教坊司里调教出来的官妓? 正练完一套,又听得入神,蓦地一声娇滴滴、颤巍巍的“爹爹”自身后传来,直钻入大官人耳中,将他喊住。 大官人回头一看,只见那潘金莲儿,穿着一身海棠红的软缎寝衣,那缎子滑不留手,紧贴着身子,更显出里头一段风流身段,鼓胀胀的。 腰下臀儿浑圆,外头松松披了件同色的薄纱罩衫,那纱儿薄如蝉翼,非但遮不住内里春光,反倒添了几分朦胧撩人的意思。 一头乌油油的黑发尚未梳拢,只用一根碧玉点翠的簪子斜斜绾着,几缕青丝俏皮地垂在粉腮玉颊边,更衬得那脸蛋儿:面若银盆,白腻光滑。 她莲步轻移,月光下薄纱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玲珑曼妙的曲线,真个是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无一处不勾人魂魄。 大官人见她这般活色生香的模样,奇道:“你这浪蹄子怎地也起来了?这个时辰,你向来是睡得沉沉的。” 潘金莲没立刻答话,眼波先似笑非笑地扫过脸上笑容微僵的李桂姐,她樱唇微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担忧: “奴正睡得正沉呢,谁承想,竟不知是哪个不懂规矩的丫头,在这府里叮叮咚咚地弹琴?”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再次掠过李桂姐,语气带着点‘关心’:“这琴声隔着几重院子都听得真真儿的,妾身是怕吵扰了大娘的清梦。大娘不耐睡,最是惊醒不得的。所以特地起身过来瞧瞧,看是哪个不知轻重的……” 她说到这里,仿佛才看清李桂姐一般,故作惊讶地掩口:“哎呀!原来是桂姐儿你呀?你这……倒是勤勉,深更半夜的就来给爷抚琴助兴了?可要仔细些,莫要吵扰大娘了。” 大官人一听“吵扰大娘”几个字,眉头微蹙,这金莲说的确实有道理,便说道:“金莲儿说得也是。桂姐儿,你这琴……停了吧,月娘睡的浅,歇着吧。” 李桂姐脸上的媚笑瞬间冻住,她恨恨地剜了潘金莲一眼:“是……奴家……思虑不周了。”说罢,悻悻地将琵琶推到一边。 潘金莲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得意的笑意,她款步上前,走到大官人身边,路过竟然还顺吧把李桂姐放在石桌的汗巾子拿走。 她伸出纤纤玉指,动作轻柔地用李桂姐的汗巾子沾了沾大官人额角、颈侧的汗珠,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爹爹练了这一身汗,晨露又重,仔细着了风寒。快些回房洗个热水澡,驱驱寒气才是正经。瞧这汗……楞个好闻,熏得奴.馋的慌儿” 大官人一拍金莲的臀儿:“就你这个浪蹄子喜欢,走吧,去弄热水来,到你房里泡澡。” 氤氲水汽,浓得化不开,弥漫在宽敞的浴房里,将那巨大的柏木浴桶笼得如瑶池仙境一般。 潘金莲仗着先机,早一步卡住了近水楼台的位置。 她一双柔荑,此刻正在大官人的太阳穴上细细揉捻。那指尖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将大官人习武后的疲惫揉得烟消云散。 大官人闭着眼,舒服得喉间溢出低沉的哼哼,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不畅快。 金莲儿唇角微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却分明是胜利者的浅笑。 眼波流转,如同浸了蜜的钩子,轻飘飘又带着十足的轻蔑,扫过那僵立在桶边、脸色已然铁青的李桂姐。 李桂姐手中死死攥着那块被拧得不成样子的鸳鸯帕子,只觉眼前这浴桶,竟似铜墙铁壁,大官人偌大身子都在水里。 只留给她一个孤零零的胳膊可堪伺候。 她心中冷笑连连:这等争风吃醋的场面,打小在行院里耳濡目染,见识得还少么?也就只能拦一拦那没见识的老实头香菱罢了!对付金莲这等角色,须得使出些非常手段! 念头至此,李桂姐忽地将手中那湿漉漉、沉甸甸的帕子往旁边黄铜架子上一甩,“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水汽中的旖旎宁静。 紧接着,在潘金莲惊愕的目光和大官人被惊动而微微睁开的醉眼中,李桂姐双手抓住自己身上那件早已被水汽濡湿、紧贴肌肤的薄绸短衫领口,用力向两边一扯,脱了下来。 她动作快得惊人,不等潘金莲反应过来,李桂姐已经手脚并用地蹬掉了脚上的软缎绣鞋,双手一撑桶沿,一条修长浑圆白生生的腿一抬—— “噗通!” 水四溅!李桂姐整个人像一尾灵活又充满侵略性的白鱼,直接滑进了宽大的浴桶中! 热水猛地激荡,瓣和药草被冲得漂浮不定。 大官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和溅起的水惊得彻底睁大了眼。 潘金莲更是猝不及防,被溅起的热水打湿了鬓角和前襟,她下意识惊叫一声,后退半步。 手忙脚乱地扶住桶沿才堪堪站稳,脸上那点得意之色瞬间化作了惊怒交加,柳眉倒竖,指着水中的李桂姐声道:“你……你这作死的小蹄子! 李桂姐却像没听见。她入水的瞬间,身体就精准地沉了下去,借着水的浮力和自身的力量,灵活地一扭腰肢,竟直接挤到了大官人腿边! 她那被热水浸泡得愈发滑腻柔韧的身体,带着惊人的热度和弹性,紧紧贴住了大官人。 “爷~~~”李桂姐的声音在水汽氤氲中蒸腾得又湿又媚,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放浪与娇嗲,尾音拖得长长,直钻进人心缝里。 她仰起那张被热水蒸腾得越发娇艳欲滴的脸蛋儿,一双媚眼水光潋滟,直勾勾地锁住大官人: “奴家看您这大腿筋肉绷得死紧,光靠那几根细骨手指头捏弄,隔靴搔痒,哪能解得真乏?让奴家……用这身子骨儿,给您好好松快松快!” 话音未落,她根本不给大官人和潘金莲反应的时间,双臂向后一展,反手撑住桶壁,腰肢猛地发力向下一沉! 那臀峰带着她全身的重量和水流的力量,不偏不倚,重重地、又带着惊人弹性和韧劲地,压坐在了大官人结实的大腿肌肉上! 李桂姐双手撑着澡盆两侧,竟是以整个娇躯为砧,臀骨为锤辅以软糯,用全身的重量和扭动的力道,去松解大官人腿上那虬结疲劳的筋骨! 潘金莲在旁,眼都看直了! 心内恰似滚油煎、醋泼了、炭火烧! 真个是阎罗殿前翻生死簿——开眼了! 这没廉耻的小淫妇儿!竟藏着这等浪手段? 自个给老爷按摩了不少,揉搓捏按只道是手上功夫,万不想还有这等营生! 呸!这分明是行院里压箱底的秘传功夫!! 好好好! 只道是甚么通天的本事? 欺负老娘便学不会? 你且等着! 论起你那腚,还没老娘一半肥圆! 等着老娘青出于蓝,胜你十倍,到时候臊臊你的脸! (本章完) 第173章 后宫争宠,‘残酷’如斯 第173章 后宫争宠,‘残酷’如斯 次日清晨,日上三竿。 西门大官人精神爽利,筋骨舒展,一骨碌爬将起来。 他这一动不打紧,却似惊了鸳鸯、搅了春池,把两个犹在温柔乡里骨软筋酥、酣梦沉酣的美人儿——李桂姐与潘金莲,齐齐地聒噪醒了。 两人睡眼乜斜,只觉周身暖烘烘、沉甸甸,如灌了铅也似。 待得揉开杏眼,定睛细瞧,不由得“嗳哟”一声,臊得腮边飞起两朵红云! 原来这二位,一个玉股横陈压住了香肩,一个粉腿搭在了柳腰,四条白藕也似的胳膊腿儿,你搭着我,我绕着你,竟似那扭股儿黏在一处,哪里还分得清楚张三李四、谁是谁非? 二人素日里本就如冰炭不同炉,忽地里如此皮肉相亲,登时心头火起,小脸就冷了下来。 “呀!”潘金莲低呼一声,好似被烙铁烫着,猛地将那压在李桂姐小腹上的一条粉腿抽回,带得锦被都掀动起来。 那李桂姐也慌不迭将搁在金莲儿雪脯上的玉臂缩将回来,动作间。 两人几乎是同时动作,又同时抬眼,四道目光如刀子般撞在一处,各自从鼻子里冷冷地“哼”出一股气来,眼神里尽是嫌恶鄙夷,仿佛沾上了什么腌臜物事。 恨不能立时三刻洗刷干净。昨夜枕席间两人的万种风情,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大官人一旁觑得真切,心下暗笑,只觉得这拈酸呷醋的光景更有趣几分。 他也不点破也不阻止,只是一声笑,自顾自掀开那鸳鸯戏水的锦被,跳下地来。 两个美人儿见状,哪里还顾得上斗那闲气?只怕伺候得老爷更衣迟了,被对方占了先机。 登时也手忙脚乱,争着抢着爬起身来。 都只穿着贴肉的抹胸儿,一个似新剥的桃仁,透着粉艳;一个如初掐的嫩葱,泛着青翠。 露着雪雪的膀子,光溜溜、滑腻腻的脊背,赤着白生生的玉足,也顾不得地砖冰凉,便如穿蝴蝶般,争先恐后地围拢到大官人身边,莺声燕语要伺候他更衣盥洗。 那李桂姐是何等伶俐人物?自小在丽春院里打滚,看惯妈妈姐姐们伺候达官贵人,从小到大学的便是这这解带宽衣、擦脸递水的手段,正是她的看家本领,熟极而流。 只见她手脚伶俐,柳腰款摆,先一步抢过搭在紫檀木屏风上的月白绫中单,手腕一抖便抖开了,软语温存道:“老爷,您抬抬手儿。”说话间,身子已如没了骨头的水蛇般贴将上去。 大官人依言抬手穿衣,她那柔若无骨的柔荑便顺势探入腋下、肋侧几处要紧关窍,指尖如捻兰,不轻不重地捏揉了几下。 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一股酸麻解乏之意直透骨髓,舒服得西门庆眯缝了眼,喉咙里溢出几声惬意的嗯声。 待要系那巾子时,李桂姐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她款款蹲下身去,腰肢弯出个极是撩人的弧度,臀儿微翘,恰将一段风流袅娜的身段展露无遗。 指尖翻飞如蝶,系得又快又牢靠,末了,才仰起那张被晨光映照得越发娇艳欲滴的脸蛋儿,眼波横流,似笑非笑地问道:“老爷,可勒着您没有?勒着时爹爹言语一声,奴好替爹爹松缓松缓。” 再看那潘金莲,虽也紧赶着下了床榻,平素在这深宅大院里,伺候人的本事也算得心应手。 然此刻与李桂姐一比,手脚便显出几分滞涩笨拙,竟似那新来的粗使丫头,处处透着不自在。 她潘金莲虽长的绝色,又识得几个字,学过些琴棋书画的雅事,也不过是大户人家为着体面、图个好价钱摆弄的玩意儿,何曾受过行院里那等专为取悦男人而设的精细调教? 论起这贴身服侍、撩云拨雨的细巧功夫,她这点子天生尤物的本事,如何敌得过窑子里千锤百炼口手相传的手段? 潘金莲眼见李桂姐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抬手一投足都透着勾魂的劲儿,再看西门庆眯缝着眼、一副通体舒泰的受用模样,那心里头便似打翻了五味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如同开了染坊铺子。 她死死咬着下唇,一双杏眼却似钩子般,牢牢钉在李桂姐身上: 看她如何挨挨擦擦地贴近,如何似有若无地触碰爷的皮肉,那指尖力道是轻是重,眼神如何流转生波……心头那股子争强好胜的邪火“噌”地窜起老高,肚肠里早把那李桂姐咒了千百遍: “好个千人压、万人骑的粉头小淫妇!仗着在窑子里学得这几手不要脸的勾当,就敢在老娘眼皮子底下卖弄风骚!呸!你这些下三滥的营生,打量老娘学不会么?” “且睁大你那骚眼看仔细了,凭老娘这份天生的伶俐,过目不忘的心窍,待我将你这套狐媚子手段全盘偷学了去,再添上几分自家的心机,定做得比你强十倍、百倍!到那时节,看爹爹还稀罕不稀罕你这套窑姐儿的烂把式!管教你这小淫妇喝老娘的洗脚水!” 潘金莲一面肚内咒骂,一面却学得十二万分用心,将那李桂姐伺候人的路数、关窍,一桩桩、一件件,都如烙铁般暗暗刻在了心头。 眼瞅着更衣将毕,她觑个空子,忙不迭抢先去端那盛着温水的赤金面盆,心中暗忖:“这盥洗的活计,总该轮到我占个先手了罢?” 哪曾想,她刚捧着热气氤氲的面盆儿近前,那李桂姐儿早已轻舒玉臂,将西门大官人往临窗那张铺着厚厚锦褥的宽大交椅上一推—— “爹爹,您这儿坐稳了。”声音又甜又糯。 大官人被她一推,先是一愣,旋即想起那夜在丽春院,这小蹄子伺候自己如厕时那手法,心领神会,便顺势往后一仰,舒舒服服地歪在椅中,懒洋洋地沐着那透窗而入的晨光,只等着受用。 李桂姐莲步轻移,路过潘金莲身边时,故意抛过一个眼风,那眼神里七分得意,三分挑衅。 随即伸出白藕也似的一对玉臂,不由分说,便将金莲儿手中那沉甸甸的赤金面盆接了过去。 盆中热水是金莲儿倒的,底下沉着几片醒神的薄荷、佩兰叶子,水汽蒸腾,香气袅袅。 可她却不急着让西门庆动手,反将那金盆稳稳放在旁边矮几上,自个儿探手入水,拧了一把热腾腾、软乎乎的细手巾。 “爹爹,您且舒舒坦坦地躺着,闭目养养神。” 李桂姐身子挨着那交椅的扶手,软软地弯下腰来:“这些粗苯活计,交给奴家便是。”她吐气如兰,那热气儿几乎喷到大官人脸上。 西门庆正觉新奇有趣,乐得享受,果然闭了眼,大剌剌地仰靠着,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李桂姐便用那温热的软巾,动作既轻柔又麻利,先在西门庆面上敷了敷,待毛孔舒张,才细细擦拭起来。 她指尖微凉,带着一层薄茧,西门庆心下明白,这是她素日练习琴琵琶磨出的痕迹。 桂姐儿手下力道却拿捏得极有分寸,先是从额角鬓边细细揩过,再是眉心、鼻梁、双颊,连那耳根后、脖颈弯儿这等容易积汗发腻的犄角旮旯,都照顾得妥妥帖帖。 热巾敷面,指腹或轻或重地按压揉捏,竟似暗合了某种导引的章法,舒坦得西门大官人浑身舒坦,喉间忍不住溢出一串惬意的“嗯……唔……” 擦净了面皮,轮到洁齿漱口。 李桂姐放下手中犹带温气的软巾,扭身从旁边一个精巧的剔红漆盒里,用两根葱管似的玉指,轻轻拈出一小撮碾得雪也似细的青盐末子。 她眼角余光瞥见潘金莲还杵在那儿,心头冷笑,面上却故意扬了扬下巴,拿腔作调地吩咐道:“愣着干嘛?给爹爹拿细瓷盏啊!怎得没个眼力见,跟个木头似的站在这里,莫不是不想让爹爹舒服么?” 这话夹枪带棒,明着指使,暗里贬损。 金莲儿被她这几句话噎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可当着大官人的面,她又不敢发作,只得强压下那口恶气,肚肠里早把那李桂姐的祖宗八代都咒翻了天: “好个没廉耻的小娼根!刷个牙也这般兴妖作怪!老娘倒要睁大眼看看,你这窑子里学来的下作手段,还能玩出什么活来!” 正恨得牙痒,又听李桂姐娇声吩咐:“记着用温水!仔细凉着了爹的牙口!”这分明是把她当粗使丫头支使! 潘金莲气得眼前发黑,恨不能抄起那金盆砸那张狐媚子脸!可终究不敢,只得把满腹火憋在腔子里,咬着银牙,迈开那对白生生的光腿儿,气鼓鼓地转身去取水。 那撅着的小嘴儿,能挂上个油瓶。 可下一瞬,当潘金莲端着温水回来时,眼前所见,真真叫井里蛤蟆进城——算是开了天大的眼界! 只见那李桂姐竟不用寻常的马尾刷子,而是伸出自己那涂着鲜红蔻丹、如同嫩笋尖儿般的纤纤食指。 她先将指尖在温水里轻轻一蘸,再小心翼翼地在那雪白的青盐末子上沾了沾,指尖便裹上了一层晶莹的盐粒。 “爹,您且张张口儿,仔细凉着。”她声音又软又媚,带着嗲嗲的腔调。 西门庆饶有兴致,依言微微张开了嘴。李桂姐那带着凉意和细盐的指尖,便如一条灵活的小蛇,倏地探了进去! 她用那柔嫩的指腹,贴着西门庆的齿列,极其轻柔、极其仔细地打着圈儿擦拭起来。动作既大胆又熟稔,指节微屈,竟能探到最里头的臼齿,分寸拿捏得极准,非但不令人作呕,反透着一股子亲昵。 细盐在齿间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一股清凉醒神的气息在口鼻间弥漫。 李桂姐一边细细擦拭,一边还俯身凑近,吐气如兰地问:“爹,舌头根儿底下可要也给您净一净?那地方最易积秽。”话音未落,她那沾着盐粒的指尖便似无意、又似有意地,在大官人舌根处轻轻一扫! “唔……”西门庆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舒服声。 潘金莲在一旁端着那盛漱口水的赤金盂盆,看得是目瞪口呆,脸上如同着了火,烧得滚烫! 她往日伺候西门庆,不过是递个马尾刷、捧个漱盂,至多用巾子胡乱擦把脸,何曾想过还能有这等样?这般亲昵又周全! 更别提让大官人连手指头都不用动,便被人用这等法子伺候得通体舒泰! 这、这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狐媚手段,简直震碎了金莲儿攀比的心!一股强烈的自愧不如的挫败感,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恨不得立时三刻钻到地缝里去! 好容易捱到洁齿完毕,李桂姐伺候西门庆用温水漱了口。她这才慢条斯理地抽出湿漉漉的手指,在备好的干净帕子上揩了揩。 抬眼看见潘金莲还端着盂盆发愣,立刻把眼一翻,眉头一蹙,拿腔作调竟似个当家主母般呵斥道:“怎么愣着跟个木头一样,还不过来让爹爹吐漱口水,半点眼力劲儿也无,白长了副伶俐模样!” 潘金莲见这小淫妇竟真把自己当粗使丫头呼来喝去,气得心肝脾肺肾都要炸裂开来! 可自家老爷正张着嘴等吐水,她便是恨得滴血,又哪敢耽搁半分? 只得强压下那口几乎顶破天灵盖的恶气,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将那沉甸甸、冰凉凉的赤金漱盂,捧得高高擎起,紧紧凑到西门庆嘴边。 大官人喉咙里“咕噜”一声,“噗——”地将那口混着青盐的漱口水,结结实实吐进了盂中。 金莲只觉得手中金盂重若千钧,自己活脱脱像个多余的下贱奴才,杵在这满室锦绣、温香软玉之中,浑身如同被千万根钢针攒刺,无一处不难受,无一处不憋屈! 可这还没完! 那李桂姐竟又变戏法似的,扭着水蛇腰走到妆台前,拈起一个玲珑剔透的玛瑙小瓶,拔开塞子,倒出几滴澄澈如朝露、异香扑鼻的蔷薇露在自个儿掌心。 她双掌合十,将那露细细焐热了,这才转过身,腰肢款摆地挨到西门庆身边。 也不言语,只将一双沾满香露、滑腻温软的玉手,轻轻覆在西门庆刚擦净的面皮上。 那十根涂着蔻丹的纤指,带着撩人的温热与滑腻,不是拍,而是揉,是按,是摩挲,从额角到颧骨,从鼻翼到下颌,细细密密地游走,口中方娇笑道:“早起敷点子露,提神醒脑,爷这一整日都容光焕发,精神头儿足足的!保管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好气色’!” 西门庆被她这一套行云流水、体贴入骨又暗藏风情的服侍,伺候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个不畅快,通体舒泰如登仙境! 大手顺着桂姐的柳腰滑下去,在她粉臀上掐了一把:“好个知情识趣的小肉儿!这般懂伺候,爷的心尖儿都要被你揉化了!” 李桂姐儿被大官人当众掐得生疼,脸上却飞起两朵红云,吃吃地娇笑起来,眼波流转尽是得意:“老爷喜欢,便是奴家的造化!” 潘金莲端着那尚有污水的金盂,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在旁,听着自家老爷的夸赞和调笑,看着李桂姐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春情,只觉得一股三昧真火“噌”地一下从顶门直冲脚底板,烧得她五脏六腑都要化作焦炭! 她死死咬住后槽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肉里,肚肠里早已翻江倒海: “好!好一个粉头小贱人!本该千人压、万人骑的!仗着在窑子里学得这些没脸没皮的服侍人勾当!连洗脸、刷牙、抹香露这点子事,都能弄出这许多狐媚子手段,变着法儿地勾引爷的魂儿!真真是下作到骨头缝里去了!” 她一面在将李桂姐千刀万剐,一面却瞪大了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杏眼,死死盯住李桂姐的每一个动作: 那玉手如何焐热露,指尖如何蘸取,掌心如何揉开,指腹如何摩挲爷的面皮,力道是轻是重,角度是偏是正! “小淫妇!你给老娘等着!你这些钻营取巧、卖弄风骚的窑姐儿把式,老娘看一遍就能学个十足十!待我细细琢磨透了,再添上几样更入骨的新鲜招数,定要做得比你更殷勤、更勾魂、让爹爹一千一万个离不得!” “到那时节,看你还拿什么在老娘面前显摆!总要轮到你给老娘端盆子钵盂的时候。” 西门大官人被李桂姐这一套伺候得通体舒泰,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 他顺手在那粉嫩的脸蛋儿上拍了两下,笑道:“你来这仓促,那些首饰头面、鲜亮衣裳我也没让你带来,委屈你先将就着用她们几个的旧物。” 大官人顿了顿,续道:“待爷得闲了,亲自带你去银楼,拣那顶好的赤金头面、珍珠翡翠,给你置办齐全!再去绸缎庄,扯几匹苏杭时兴的料子,给你做上几身鲜亮簇新的衣裳,包管比以前都体面!” 那李桂姐原本正与潘金莲互相飞着眼刀,暗地里较劲。乍闻此言,只见她那张粉面先是惊愕地一滞,随即眉眼瞬间舒展开来,仿佛三月桃骤放,一股巨大的狂喜直冲头顶! 她身子一软,“哎哟”一声娇呼,作势就要双膝跪地谢恩:“老爷的恩典,奴家……”那膝盖弯儿还没着地,早被西门庆眼疾手快,一把搂进怀里。 “起来起来!”西门庆搂着她软玉温香的娇躯,大手在她腰臀处揉捏了一把,浑不在意地笑道:“府上有规矩但没这么大!用不着动不动就下跪磕头,没的折了福分。这种事福上一福,尽心尽力把爷伺候舒坦了,比什么都强!” 李桂姐被他搂在怀中,如同得了圣旨纶音,一颗心欢喜得几乎要跳出腔子!她连连点头,那声音又甜又糯:“老爷疼奴家,奴家晓得了!定当尽心竭力伺候爹!” 说话间,身子更是像没了骨头似的,恨不得把自个儿揉碎了,化进西门庆的胸膛里去,一双玉臂也紧紧环住了老爷的腰。 一旁的金莲儿,又眼睁睁看着那小贱人得意忘形地揉在老爷怀里,一张俏脸早已褪尽了血色,变得煞白煞白,那白里还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惶恐——生怕自己就此被比了下去,失了宠爱。 好在西门庆并未厚此薄彼。他安抚完李桂姐,果然也踱步过来,伸臂将僵立着的潘金莲也一把揽入怀中,大手在她背上拍了拍:“你这小人儿也莫急眼!到时候自然少不了你的份儿!好好在宅里乖乖巧巧的,也给你添置!” 潘金莲被他这一抱一哄,那煞白的脸色瞬间回暖,如同抹了胭脂,眉眼也立刻舒展开来,绽出一个又甜又媚的笑靥,娇声道:“奴谢谢爹爹” 说话间,还不忘扭过头,冲着一旁的李桂姐,示威似地飞了个眼刀子,小鼻子得意地一哼。 西门庆左拥右抱,看着怀里两个尤物眉来眼去、暗潮汹涌的模样,他忽然想到如薛宝钗可卿那些端方守礼、讲究体面的官宦小姐。 若是端着架子这后院,凭她们那点子清高做派、闺阁手段,如何斗得过这这种妖精?怕不是三两天就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想必也得自我调教,学习进步不可! 眼见大官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李桂姐与潘金莲脸上那点和谐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桂姐冲着潘金莲的方向,从鼻子里冷冷地、极轻蔑地“哼”了一声,下巴高高扬起,扭着水蛇腰,一步三摇地径自回房去了,那背影都透着十二分的得意与不屑。 潘金莲被她这一“哼”激得心头火起,也毫不示弱地朝着李桂姐的背影,狠狠剜了一眼,从牙缝里挤出更响的一声“哼!”,这才踩着重重的步子,带着一肚子尚未消散的酸气与算计,也回了自己的屋子。 暂时偃旗息鼓,只待下次交锋。 西门大官人来到厅中,既然这便想起一桩要紧事。他扬声唤道:“来人!速去传来旺、来信三个过来!” 不一时,来旺和来信这两个副管事便垂手肃立在面前。西门庆端坐椅上,手指敲着桌面,沉声道:“铺子里寻常的杭绸苏缎库存将罄,须得尽快补货。你两个并绸缎铺的仓库管事,带上两千两雪官银,即刻动身,往张大户曾经南边老主顾那里去!” “顶好的云锦、蜀锦、织金缎子,若有新巧时兴的,也一并多进些!要紧的是那些走量的寻常缎子,务必多多益善,速速办妥运回来!” “最重要好好学,再捡上你们各自手上的伶俐小厮,连并着他们和你们两个好好学,谁先摸清绸缎门道,爷就让他多掌个铺子。” 俩人大喜,赶紧拜谢! 来旺是个机灵的,闻言忙躬身道:“爹吩咐的是。只是小的们近来听闻,南边水路陆路都不甚太平,有些地方闹得凶,匪盗也多了几分……” 西门庆眉头一皱,随即挥手打断:“怕甚么!带上府里十数个精壮护院,我让武丁头给你们挑一些好手陪你们一起!路上打起精神,晓行夜宿,避开是非地头。务必把货囫囵个儿、平安无事地给爷押回来!若有闪失,仔细你们的皮!” “是!小的们明白!定不负爹的差遣!”二人齐声应诺,不敢怠慢,匆匆领命下去打点行装银两。 吩咐完这桩大事,西门庆才觉心中略定。他信步踱向书房,推门而入,一股清雅的墨香混合着若有似无的甜暖气息便扑面而来。 只见香菱正坐在窗下小几旁,捧着一卷书册看得入神。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光,更显得她身姿纤细,气质沉静。 听见门响,香菱如同受惊的小鹿,慌忙放下书卷,起身垂首,声音温软:“爷来了。” 她快步让开主位,手脚麻利地铺开宣纸,研好松烟墨,又将一支上好的狼毫笔恭敬地递到西门庆手边。 西门庆在她让出的位置坐下,鼻端萦绕的,除了书房固有的墨香、纸香,更有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幽微暖香,丝丝缕缕,正是从身旁这温顺人儿身上透出来的。这香气与冰凉的墨气交织,竟生出一种奇异的熨帖之感。 “嗯,今日练几个大字。”西门庆随口道,信手接过笔。 香菱便侍立一旁,轻声指点着笔画的走势:“爷,这一捺,力道需再沉些……这一勾,腕子要活……” 她微微倾身,纤纤玉指虚点着纸面,那衣袖间、鬓发边的暖香便更加清晰可辨地钻入西门庆的鼻息。 却说这几日,西门大官人自在府中,真个是暖阁里的神仙,拥炉的富贵。 外头已是初冬景象,庭前梧桐叶尽落,枯枝挑着几点残霜,天气越发寒起来,风一吹,嗖嗖地钻进骨头缝儿里。 大官人却浑不在意,白日里只在暖香氤氲的书房里消遣。提笔临几行前朝法帖,写那筋骨开张的颜体;或是兴起,把三个粉肉团儿摆一摆作画。 待到午后天光稍亮,寒气却更重几分。大官人便踱到后园勤练那两手没羽箭。 三个美婢伺候得自己只消动动手指头,或是喉咙里哼一声,那三个便心领神会,伺候得周周全全,连块点心都恨不得嚼碎了嘴对嘴喂过来。 若非是夜里太过勤谨抵消了不少精力,只怕这几日下来,大官人要胖上不少。 如此消磨了几日光景,终于听得门外小厮传报:“爹,贺大人差人来了!” 大官人精神一振,忙道:“快请进来!” 须臾,一个青衣小帽、伶俐干练的小厮被引了进来,叉手唱喏道:“小的给西门大爹磕头!我家老爷吩咐小的来禀大爹,说军卫那边已预备妥当,请大爹得空时移步一见。” “好!好!”大官人心中欢喜,脸上却只浮着淡淡笑意,吩咐道:“去,叫玳安备马,跟我走一遭。” 玳安闻声,一路小跑进来,垂手侍立。大官人抬眼一瞧,却觉着有些异样。这玳安往日里虽不算魁梧,却也筋骨匀称,面皮白净,带着几分伶俐劲儿。 可眼前这人脸上褪了油光,黑了瘦精了不少。 大官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奇道:“你这厮,几日不见,倒像是那庙里泥胎小鬼,被野猫啃去了半边身子——瘦脱了形了!怎地弄成这副鬼样子?” 玳安一听这话,眼睛里的水光“唰”地就涌了上来,嘴角往下撇得能挂油瓶,喉咙里“咕噜咕噜”哽了几下,那眼泪珠子再也包不住,“吧嗒吧嗒”就砸在脚下的水磨砖地上。 他“扑通”一声跪倒,膝盖砸得砖地闷响,带着透骨的委屈哭腔嚎道: “我的亲大爹呀!您老人家坐在暖阁里,哪里晓得那武丁头是个甚么去处?说它是阎罗殿,阎罗王都嫌它腌臜!真真不是人待的地界儿啊!” “每日里,天还墨黑墨黑,那催命鬼似的破哨子就‘呜呜’地嚎丧起来!冻得人骨头缝里都结冰碴子,也得硬从热被窝里往外爬!爬起来就是练!” “站那劳什子冰疙瘩桩子,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腿肚子拧成了麻,腰眼子酸得像被醋泡过!这入了冬,那寒气跟长了脚似的,顺着裤腿、袖管子就往里钻,冻得人五脏六腑都抽抽!” “这还不算!那武丁头教头,生得比画上的夜叉还凶恶三分!稍慢一步,他那牛皮鞭子,‘嗖——啪!’像摔炮仗似的就下来了!小的……小的这屁股蛋子……早被他抽得开了八瓣的儿,坐也坐不得,睡也睡不安生!” “鞭子抽也罢了,小的把牙咬碎了也能忍!他那巴掌,蒲扇似的,又厚又沉,拍石板一拍就是裂几块,偏自个儿还不晓得轻重!前日里小的手脚慢了些,他抡圆了照着后心就是一巴掌!打得小的当时眼冒金星,嗓子眼发甜!到如今,晚上睡觉翻身,那骨头还在隐隐作痛,跟散了架一般!” “每日里吃的倒有肉有菜,可架不住睡得比打更的梆子还晚!鸡叫头遍就得起!大爹啊……小的……小的真是掉进了冰窟窿,又挨鞭子又挨冻,遭了老鼻子的罪了!” 说着,竟真个不管不顾,抽抽噎噎,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冻得亮晶晶的,好不凄惨。 西门庆看他这霜打茄子、涕泪横流的狼狈相,非但没起怜意,倒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顺手抄起桌上一个吃剩的冻梨核儿,作势要砸他,笑骂道: “没出息的囚攮的!哭天抢地,像个甚么样子!滚起来!男儿汉大丈夫,这点筋骨皮肉的苦楚算个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练就一身好本事,手脚利索,胆气雄壮,将来岂不是你的天大造化?再熬些时日,练出点模样来,自然就不用再去那腌臜地方了。眼下这点委屈,也值得你嚎丧?还不快滚起来,把你那猫脸擦巴擦巴,随我出门!” 玳安见大官人说得轻飘飘,还带着笑,心知再哭诉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只得把那满肚子的冤屈和着鼻涕眼泪,一股脑儿咽回肚里。 只得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带着浓重鼻音应道:“是……大爹说得是……小的……晓得了。” 这才蔫头耷脑地爬起来,垂着肩膀,一步三挪地蹭出去备马鞍,那背影,活像被抽了筋的癞皮狗。 主仆二人不多时便到了守御所军卫衙门。那贺千户贺大人早已得了信,亲自迎出二门来,满面堆笑,抱拳道:“啊呀呀,好弟弟!可把你盼来了!快请里面奉茶!” 西门大官人也笑着还礼:“贺哥哥相召,必然是事情办妥了,如此欣喜敢不从命。”二人携手步入后堂暖阁,分宾主坐下,自有小校捧上香茶。 寒暄几句,贺大人便切入正题,压低声音道:“好弟弟,前番那桩泼天功劳,老哥我得朝廷的正式封赏文书尚在走那繁文缛节,一时半刻还下不来。不过……” 他脸上露出一丝神秘又得意的笑容,“你要得这悬赏却是先到了!”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卷裱糊得颇为硬挺的纸来,双手递与西门大官人。 大官人心下一动,接过展开。只见那纸上墨迹浓黑,是一张官府正式行文的“募缉告示”。抬头一行便是斗大的字: “悬赏缉拿逆贼史文恭”! 下面正文写得明白: “准兵部札子,刑部勘合。今有巨寇史文恭,谋反叛逆,戕害官军,劫掠州县,罪恶滔天,罄竹难书。实乃十恶不赦之首逆! 为肃靖地方,儆效凶顽,特颁此赏格:有能擒获史文恭,无论生死,解送有司者,赏——上等官银叁仟两!另,赐绢帛五佰匹! 如有知其踪迹,首告官府,因而拿获者,赏银壹仟两! 其有窝藏、资助、知情不举者,与贼同罪,决不轻贷! 此告示实贴处,军民人等一体知悉,咸使闻知! 下头盖有兵部、刑部及本地都指挥使司鲜红大印。 (本章完) 第174章 倒头就拜大官人 第174章 倒头就拜大官人 西门大官人捏着那张悬赏告示,指头尖儿在那“史文恭”三个字上狠狠捻了两捻,眼中精光一闪。 他侧过脸儿,嘴角噙着笑问那道:“贺哥哥,这史文恭并那个唤作瘌头三的泼皮破落户,现下锁在何处?” 贺大人堆起满脸熟络的笑,道:“西门老弟只管把心放回腔子里!你哥哥我岂是那等不知轻重缓急的夯货?你亲口吩咐下的要紧人物,哥哥我敢不上心?” “那史文恭并那瘌头三,都锁在咱这军卫最底下那层‘铁阎罗殿’里!按老弟你的主意儿,分作两处黑牢关押,里三层外三层,铜浇铁铸也似,别说插翅,便是只苍蝇也休想钻出个缝儿来!” 他话锋一转,脸上便显出几分为难,搓着手道:“只是……眼下偏有几桩勾当,是那上头催命符也似的紧急军务文书,须得愚兄这老脸亲自画押处置,一时半刻竟脱不得身,无法亲自陪老弟走这一遭儿了,着实怠慢,休怪休怪!我让身边得力……” 正说着,暖帘子“哗啦”一挑,钻进一个人来。贺大人登时眉开眼笑,拍手道:“嗐!正说着解渴的,甘露就来了!” 来人一身武官常服,膀大腰圆,正是西门庆那做大舅哥的副千户吴镗。 吴镗先对着贺大人叉手躬身,唱了个肥喏:“大人安好。” 待转过身,瞧见大官人,那张黑黪黪的脸上立时绽开一朵油浸浸的笑,透着骨子里的亲热与家常的熟不拘礼: “哎哟喂,我的好妹夫!今儿是刮的哪阵仙风,把你吹到咱这腌臜军卫衙门里打旋儿来了?莫不是有甚紧要勾当,用得着哥哥这把老骨头?” 贺大人不等西门庆搭腔,便抢着道:“吴副千户来得正是巧宗儿!你妹夫要下咱那‘铁阎罗殿’,瞧瞧关在底下的两个要紧人犯。你便替我做个陪客,引着你妹夫下去瞅瞅,千万仔细在意,莫要闪失!” 吴镗闻言,黑脸上的笑容滞了一滞——他这承袭来的虚职副千户,军卫里许多机密勾当原也轮不到他摸着边。 只晓得自家这位上司前日带了百十号人马出去一趟,回来便报了个大大的军功,如今看来,竟和自己这手眼通天的妹夫大有干系! 他心头电转,面上却不敢怠慢,忙又抱拳躬身:“是!卑职领命,大人放心!” 转向西门庆笑道:“妹夫,这边请。” 贺大人自去处置他那堆军务。 西门大官人便与吴镗并肩踱出暖阁。 外头初冬寒气,被那丈八高的青砖墙一夹,更觉侵肌砭骨。 二人沿着落了层薄霜、滑不溜秋的青石回廊,一路往后头那阴森森、透着一股子霉烂血腥气的牢狱方向行去。 吴镗将两只糙手拢在嘴边,“哈”地呵出一大团白气,又在冻得发红的手掌上使劲搓了几搓,咧嘴笑道: “这天老爷!说翻脸就翻脸,冷得人骨头缝里都钻风!哪比得妹夫府上,那地龙烧得滚烫,暖阁里怕是只穿件单衣也嫌热。” “啧啧,咱们这破衙门,四处漏风,冻煞个人!月娘妹子在家可好?前些日子愚兄还念叨着要去瞧瞧她哩。” 大官人听了,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貂裘那油光水滑的袖子口,应道:“她好着呢,里里外外操持得井井有条,常在我耳边絮叨,惦记着你和二舅哥两个。” 他语气里掺着几分家常的亲热,又隐隐透出点当家人的埋怨: “我说大舅哥,你们哥俩,如今都在清河县这巴掌大的地方讨生活,说远能远到天边去?怎地倒像那断了线的鹞子,十天半月也难见个踪影?” “月娘那性子,你是晓得的,嘴上不说,心里头可没少打转儿。常跟我嘀咕,娘家这两个亲兄弟,也不知整日价忙些甚么营生,连个面儿也稀罕了!” “前日还跟我商议,说等这天儿再冻得结实些,要整治几桌上好的席面,专请你和二舅哥过去,咱们热热闹闹吃几盅酒,暖暖肚肠,也好好叙叙骨肉情分!” 吴镗听了这话,脸上那笑便有些挂不住,讪讪的,忙不迭道: “哎哟哟!该打!该打!实是愚兄的不是!衙门里杂七杂八的勾当缠得人脱不开身,家里头那个不省事的婆娘,又三天两头地作耗,闹得人头昏脑胀……唉!倒叫妹妹悬心了!改日!改日定当登门,给妹子磕头赔罪!” 他嘴里打着哈哈,脚下步子却不敢停,只在前头引路。 大官人心中雪亮。自己这个大舅哥,到底还晓得些礼数脸面,总觉着收受了‘妹夫’不少体面厚实的亲仪,平时日子靠妹夫帮衬,却又没那本事置办相应回礼,心下既觉着亏欠,便索性少来走动,免得彼此面上难堪。 倒是自己那二舅哥,脸皮厚实得多,时常趁着自个儿不在府里,便溜去寻月娘,左一个难处右一个周转,变着法儿讨些银钱使唤。 一路引着大官人穿过几道铁锁森严、守卫瞪眼的厚重大门,空气中那股子混合着陈年霉烂、铁锈血腥、劣质炭火闷烧以及便溺臊臭的牢狱寒气,便如同浸了冰水的烂絮,一层重过一层地往人皮肉里钻,直砭骨髓。 “妹夫,到了。”吴镗的声音压得极低,在这地牢甬道里嗡嗡地荡着回响,“里头腌臜得紧,气味冲鼻,千万留神脚下,湿滑得很。” 门一打开,一股子混杂着浓重血腥、腐尸恶臭、尿臊冲天以及呛人炭火烟气的阴寒恶风,劈头盖脸地猛扑出来! 牢内更是昏暗如墨,只在极深远的墙角下,点着一盏如鬼火般飘摇不定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不知何处钻来的阴风里疯狂摇曳,将壁上、地上的人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蠕动,恍若幢幢鬼影。 吴镗引着西门庆,曲曲折折,钻到那牢狱最深处一间腌臜所在。昏惨惨一盏油灯下,只见一人蜷作一团,缩在那薄薄一层霉烂稻草堆里。 身上那件单布囚衣,早已稀烂,辨不出颜色,只被暗红的血痂、乌黑的污秽糊得一片狼藉,腥臊之气直冲人脑门。 细看那人,头发稀疏,露出几块癞痢疤,甚是腌臜。脸面青紫肿胀,眼眶乌黑如锅底,嘴角裂开,一只耳朵也似少了半拉,糊着些黑乎乎的药膏,活脱脱是个没腌透的酱瓜模样。不是那泼皮癞头三,却是哪个? 猛听得铁链“哗啦”一响,癞头三浑身一抖,费力睁开那肿得只剩一丝缝隙的眼泡儿。 待觑清牢门外立着的人影,尤其借着昏光,看清西门大官人那张似笑非笑、皮里阳秋的脸时,他那肿胀的瞳孔猛地一缩,喉间“嘶啦”一声,倒抽一口冷气。 身子挣命想往后缩,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倒似那抽了筋的癞狗。 西门大官人怀好整以暇地隔着碗口粗的木栅栏,上下打量着这摊烂泥也似的泼皮,嘴角微微向上一勾,慢悠悠开了金口,话音儿里带着三分戏谑: “嗬,癞头三!几日不见,你倒出息了,怎地钻到这‘好’地方,弄出这般体面行藏来?还认得我么?” 癞头三惊疑不定,一双浑浊眼珠死死钉在大官人脸上,肿得油亮的嘴唇翕动半晌,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声音,犹犹豫豫道:“你…你是……清河县张大户家的……不…不……” 陡然间,他眼中恐惧如泼墨般洇开,声音拔高,破了腔调,带着魂飞魄散的骇然:“你!你是……你就是西门庆!西门大官人哪!” “哈哈哈!”大官人像是听了天大的趣事,发出一阵短促的冷笑:“倒好!你这狗才,还不算蠢!” 癞头三这一惊,真个是三魂荡荡,七魄悠悠! 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蛮力,“扑通”一声,竟从那烂草堆里滚跌下来,额头“咚咚咚”如捣蒜也似,重重磕在那冰冷刺骨的青石地上,带着哭爹喊娘的嚎腔: “大官人!西门大官人!饶命啊!小的真真瞎了狗眼!猪油蒙了心窍,合该天打雷劈!竟敢冒犯您老人家虎威!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一万遍!求大官人开开天恩,饶小的一条狗命吧!当个屁,把小的放了吧!” 他哭嚎着,不顾浑身伤痛,只一味狠命磕头,额上皮开肉绽,新血混着旧污,顺着那腌臜脸面流到嘴角,更添十分狼狈不堪。 西门庆脸上那点子笑意,倏地淡了,眼中却凝起一层寒霜。 他向前踱了半步,官靴尖儿几乎抵着那粗木栅栏,声音不高,却似冰棱子刮过石面,带着一股子透骨的寒气:“饶命?呵,爷且问你,我那八百两雪也似的官银呢?都喂了哪几条没眼色的野狗了?” 瘌头三唬得浑身一激灵,筛糠也似抖着,哪敢有半分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哭嚎出来:“大官人!小的不敢扯谎!那八百两……实实是……团练杨大人……他…他老人家拿了大头,三百两整!剩下的五百两……小的义父分润了二百两,小的……小的自个儿只落得一百两遮羞……还…还有二百两,按人头,散给那日动手的几十个没王法的泼才了……” “杨大人?”西门大官人淡声重复,眼皮子撩了撩,嘴角似有若无地撇了一下:“你是说杨大人他也掺和了这没本钱的剪径勾当?” 瘌头三慌忙摇他那颗癞痢头,牵动伤口,疼得他“嘶嘶”抽着凉气:“不不不!杨大人他…他自持是名门之后,体面金贵着呢!这等明火执仗、落人口实的勾当,他…他老人家怎肯亲自沾手?不过是…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西门大官人闻言,鼻子里轻哼一声。 这杨大人如今事情闹得沸反盈天,惊动了上面,一个“管束属下不严,纵容劫掠”的罪名,怕是像狗皮膏药,黏上就揭不掉了。 他略顿了一顿,眼皮子垂下,俯视着地上蜷缩成一团、抖似秋风中落叶的瘌头三,声音又似掺了冰碴子: “爷再问你个关节,你不在京城你那狗窝里好生待着,巴巴地像条闻着腥的野狗,蹿到清河县地界,专盯着爷的商队下口,是何道理?” 瘌头三哭丧着一张腌臜脸,鼻涕眼泪糊得满面油光:“大官人明鉴万里啊!小的在京里,不过是靠着赌场里替人催逼阎王债这口馊饭活命!” “那日,小的派了几个泼皮去清河县王招宣府上催一笔赌账。谁知……谁知那群没用的东西,在府门外不知深浅,被您老人家手下家丁一顿好打,个个鼻青脸肿、折胳膊断腿地爬了回来!” “小的心里窝着一团邪火,烧得五脏六腑都疼!后来见小的义父也正为银钱发愁,便顺嘴撺掇,只说替小的报了这口鸟气,顺道发笔横财……小的…小的猪油蒙了心,就想着,反正是外路来的商队,正好出出这口腌臜气…谁…谁知道竟摸到了您老人家的虎须上……” 大官人微微颔首,眼中幽光一闪,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是清河县的谁,泄露了我府上商队的行踪脚程?” 瘌头三脱口而出,不敢有半分迟疑:“回大官人!正是清河县那家挂着‘通吃坊’招牌的赌场!它本就是京城‘通吃楼’大赌场开在此地的分号,那王昭宣的赌债也是欠至京城通吃楼!” 原来根子在这里! 西门庆眼中精光暴涨,如同饿狼嗅到了血腥:“那你再给爷说说,这‘通吃楼’背后,真正撑腰坐地分赃的东家,是哪路神仙?” 瘌头三脸上挤出一个比哭丧还难看的谄笑,身子又往后缩了缩,恨不能钻进那烂草堆里去: “哎哟喂我的活祖宗大官人!您老人家这可真是抬举小的了!小的不过是个替人跑腿、挨打受气、泼皮催债的下三滥,连那赌场管事儿的门槛都迈不进,更别说摸得着背后站着哪尊手眼通天的菩萨了!” 他顿了顿,偷眼觑着西门庆那阴晴不定的脸色,咽了口带血的唾沫,小心翼翼地添补道: “不过……小的在京城烂泥塘里打滚这些年,也听人嚼过舌头根子。京城里但凡能立住脚、开得红火、日进斗金的大赌坊,背后没有不是‘通着天、踩着地’的!不是皇亲国戚、郡王千岁,就是六部九卿里掌着实权的老爷们!寻常人,谁敢开这阎王殿?” “只是……近来京城里不知刮了甚么邪风,九门开合像王八伸头缩脑,没个定数!那高太尉高俅又查得忒严!简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好些个赌场怕惹上泼天大祸,都像耗子搬家似的,悄没声地把场子挪到咱们这些京畿左近的州县来了。” “单说这清河县地面儿上,新近迁过来的赌场暗窟,就不下三四家!怕是都要等到京城里那阵‘妖风’平了,才敢探头露脸回去……” 西门庆听着,脸上不动声色,他立刻联想到前几日应伯爵被打成那样,看来就是这些从京城里‘逃难’出来的通吃楼聚到了这一处。 他念头一转,忽然又抛出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你那义父史文恭,倒是条硬汉子,敢劫爷的银子。他……可有家眷亲族?住在何处?” 瘌头三闻言,肿胀的眼皮猛地一跳,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他强行压下,脸上堆起更加谄媚的笑容,连连摆手: “没有!绝对没有!干咱们这刀头舔血的勾当,哪敢拖家带口?那不是自己把‘软肋’送给人捏么?义父他老人家向来是孤雁一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家小,他哪敢干这杀头抄家的买卖?” 西门庆盯着他那双躲闪的眼睛,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暖意,只有洞穿谎言的嘲弄和即将施加的酷烈。 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癞头三啊癞头三……看来,你是欠收拾了。” 瘌头三脸上的谄笑瞬间僵住,如同冻硬的猪油。他看着西门庆那洞悉一切的眼神,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知道再也糊弄不过去了。 他收起谄媚的笑容,猛地挺直了些腰板,肿胀的脸上肌肉扭曲,眼神也变得怨毒起来,嘶声冷笑道: “哼!西门庆!我癞头三烂命一条是不假!可江湖上混,也他娘讲个‘忠义’二字!你休想从老子嘴里抠出半个屁来!我是绝不会出卖义父的,要杀要剐,随你的便!皱一皱眉头,爷爷就不是爹生娘养的!” 大官人脸上似笑非笑,倒真个竖起一根大拇指,啧啧赞道:“好!好个硬挣的鸟!爷今日便成全你这份‘忠肝义胆’!” 说罢,转头对旁边一直抱着膀子、冷眼旁观的吴镗,笑道:“大舅哥,看来今日要劳烦你,替这好汉松松筋骨,醒醒神了!” 吴镗闻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昏惨惨的油灯下闪着食肉兽般的光:“嗨!妹夫你这话就见外了!自家兄弟,说甚么劳烦?你且放宽心,在旁边瞧个热闹!” 他猛地提高嗓门,对着牢门外厉声喝道:“来人啊!把这不知死活的贼囚,给我拖到隔壁‘神仙洞’里去!家伙事儿都预备齐全了!让这癞皮狗见识见识,咱们军卫衙门是怎么办差的!如何‘伺候’好汉的!” 话音未落,两个如狼似虎、膀大腰圆的狱卒已经应声撞开牢门,带着一股寒风冲了进来。他们二话不说,像拖死狗一样,一人拽住瘌头三一条胳膊,不由分说就往外拖去。 瘌头三那凄厉的咒骂挣扎声,瞬间便被拖曳的摩擦声和狱卒的狞笑淹没了。 两个如狼似虎的狱卒,拖着烂泥般的瘌头三,一脚踹开了隔壁刑房那扇厚重的、布满污垢和可疑暗红印记的橡木门。 一股比牢房更浓烈十倍的血腥、腐肉和铁锈的混合恶臭如同实质般涌出,熏得西门庆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眉头紧锁。 刑房内空间不大,却令人毛骨悚然。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乌黑油亮、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刑具: 靠墙立着几根碗口粗、布满倒刺的“懒汉凳”,上面凝固着深褐色的污垢。 房梁垂下几根粗大的铁链和带倒钩的绳索,末端悬着沉重的铁球。 墙角火盆烧得正旺,里面插着几把烧得通红的烙铁,形状各异,有“王”字印,有莲印,滋滋地冒着青烟。 地上散落着带着干涸血迹的夹棍、拶指,还有几把满是倒刺的铁刷子,看着就让人皮肉发紧。 最显眼的是屋子中央一个形似铜牛的铁家伙,下面留有添火的孔洞,旁边还扔着几把大小不一的剔骨尖刀和带锯齿的短锯。 瘌头三被粗暴地扔在冰冷湿滑的石地上,他肿胀的眼睛像濒死的鱼一样凸出来,惊恐万状地扫过那些狰狞的器物。 当他的目光落在那烧得通红的烙铁和布满倒刺的铁刷子上时,他“扑通”一声,五体投地地趴伏在西门庆脚前冰冷的地上,扯着嗓子痛快爽利的喊道: “大官人!我招了!!招了招了全招了!” “哦?”大官人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神仙洞府”里的诸般“妙物”,闻言倒是一怔,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 “方才不还‘忠义’当头,要做那顶天立地、宁折不弯的好汉么?怎么?这‘神仙’还没显灵,给你‘点化’一二,你倒先急着‘顿悟’了?” 瘌头三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谄笑,磕头如捣蒜: “大官人圣明!自家骨头有几两重,小人门儿清!这么多阎王爷座下的‘好宝贝’,小人这副贱皮囊挨个尝一遍,到最后铁定还是经受不住招了!与其如此,不如现下就痛痛快快招个干净!” 大官人似笑非笑:“啧,你不是赌咒发誓,‘皱一皱眉头,爷爷就不是爹生娘养的’?那股子硬挣的鸟气呢?” 癞头三把头磕得更响,额上沾满泥灰草屑,嗓子里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破罐破摔的油滑: “哎哟我的活祖宗!您老抬举了!小人那短命的娘亲……实实是官妓院里挂牌的粉头!小人四岁不到,娘就蹬腿儿归西了,连个坟头草都找不着!哪来的娘养!” “至于爹,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男人撒的种?小人都不知道!哪来的爹生娘养的!” 旁边的吴镗见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瘌头三对大官人道:“妹夫!这厮倒真是个活脱脱的‘滚刀’妙人!” (本章完) 第175章 大官人的班底 第175章 大官人的班底 得到自己要的消息,吴镗又引着西门庆,穿过阴暗的甬道,来到另一间稍显“干净”些的牢房。 这间牢房明显比瘌头三那间宽敞,地上铺着还算干燥的稻草,角落里甚至有一张简陋的木床,墙上还有个小气窗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一个身材精壮、面容沉毅、虽着囚服却腰背挺直的汉子,正盘膝坐在草堆上闭目养神。正是史文恭。 听到门响,史文恭缓缓睁开眼。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直接越过吴镗,落在了西门庆身上。那眼神里没有瘌头三的恐惧谄媚,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审视。 他上下打量了大官人一番,嘴角竟微微扯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 “如果某家没猜错,阁下便是那清河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西门大官人吧?” 西门大官人脸上堆起和气笑容,拱了拱手:“史大人好眼力!正是西门庆。” 他不再绕弯子,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张折迭的文书,唰地一声在史文恭面前抖开,赫然是一张盖着鲜红官印的通缉令,上面画着史文恭的肖像! “史大人是明白人,”大官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笑意却未达眼底,“我也不绕弯子了,你婆娘并那一岁稚儿的下落,我已尽知。。” 史文恭的面容依旧冷硬,但大官人敏锐地捕捉到他紧握的拳头指节瞬间发白,太阳穴的青筋微微跳动了一下。 大官人话锋一转:“敞亮话,我要你为我效力,保你不用受通缉之苦,保你妻儿平安,衣食无忧。非但如此,每月奉上纹银三十两,四季衣裳,宅院一座,绝不亏待!如何?” 谁曾想,史文恭竟无半分磕绊,连想都未想喉咙里滚出个沉铁似的字:“好!某应了!” 这下轮到大官人愣住了。他脸上的笑容淡去,眼神变得锐利而充满审视:“哦?答应的如此爽快?倒让我有些……不放心了。史教头,你且给我个安心的理由!” 史文恭直视着西门庆,目光坦荡,甚至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疲惫和决绝: “其一,此通缉令一出,天下之大,已无史某容身之所!除了落草为寇,便只有死路一条。大官人肯给条活路,史某岂有不识抬举之理?” “其二,”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史某留在京城,在团练挂个虚职,领着那点微薄的俸禄,忍气吞声,受尽上官盘剥,图什么?不过是舍不得家中妻儿,图个安稳罢了!若非为了她们,凭史某这身本事,便去西军边陲,搏个出身有何难!” “其三,”史文恭的目光变得异常深邃,紧紧盯着西门庆,一字一句道,“连那擒我的武松,如今都甘心归于大官人麾下……这军卫衙门也算一方豪强却对大官人如此顺服!”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足见大官人你,绝非表面上一个‘商贾’那般简单!史某愿随富贵风起,跟着大官人保我一家老小平安富贵,不吃亏!” 大官人听完,脸上的惊愕慢慢化开,最终变成一种深沉而满意的笑容。他抚掌大笑:“好!好!好!以后你便是我西门府上的教头,果然是个明白人!” “我会立刻安排下去,将史教头的家眷,接到清河县来,好生安置!” 史文恭闻言,眼中最后一丝戒备终于放下,对着西门庆,郑重地抱拳一礼:“史文恭,拜见东家!” 大官人对着旁边吴镗说道:“麻烦大舅哥了!放他出来!” 史文恭即可被两个狱卒“请”出那间稍显干净的牢房。 这史文恭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还是小觑了这位新拜的“东家”! 自己前脚还在阴森恐怖、规矩森严的军卫大牢。 后脚竟已踏在了衙门外的青石路上! 那沉重的木枷镣铐早已不见踪影,身上甚至还被塞了一件半旧但厚实的袍御寒。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做梦,那军卫衙门上下人等,对这西门大官人简直比对自家祖宗还要恭敬顺从,仿佛这龙潭虎穴真是他西门大官人自家开的后院一般! 史文恭跟在西门庆身后,看着吴千户亲自送到门口,脸上还带着亲热得有些过分的笑意,饶是他见惯了世面,此刻心中也不由得掀起惊涛骇浪:“这位东家……手眼竟通天到如此地步?!” 然而,更让他惊愕的还在后面。西门庆并未带他回府,也未去酒楼,马车竟七拐八绕,停在了清河县团练衙门的破旧大门前! 史文恭抬眼望去,只见这衙门围墙斑驳,门楼低矮,门口连个像样的石狮子都没有,只有两个穿着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号衣的老卒,抱着破旧的长矛缩在门洞里打盹儿,一派破落景象。 不等西门庆下车,那团练衙门里竟像炸了窝一般。只听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哐当”一声,那两扇掉漆的破门被猛地拉开! 一个身材矮胖、穿着皱巴巴团练官服、连靴子都只趿拉着一只、另一只光脚丫子踩在冰冷地上的中年汉子,如同火烧屁股般冲了出来。此人正是清河县团练使张蒙方。 张团练一张胖脸笑成了菊,老远就拱着手,声音洪亮得能把门楼上的灰震下来:“哎呀呀呀!我就说今儿个早上衙门里那几只老鸹叫得那个欢实!吵得人心烦!原来是应在今日贵客临门上!” “我就说嘛,这腊月里的寒风,吹在脸上都跟小娘子的手似的,软乎乎的透着股春意!我就琢磨着,必是西门大官人您这尊真神要降临我这破草窝了!快快快!里面请!里面暖和!”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提溜那只没穿好的靴子,那模样既滑稽又透着十二万分的殷勤。 西门庆抱着暖炉,慢悠悠下了车,脸上挂着惯常的和煦笑容,对张团练的“热情”早已习以为常。他略一示意,身后跟着的贴身小厮玳安立刻提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还冒着丝丝寒气的朱漆食盒上前。 “张大人说笑了,我这等俗人,哪敢称什么真神。”西门庆笑道,指了指食盒,“这不,眼看冬至将至,俗礼一份,给张大人添个菜,应个景儿。” 张团练一听,脸上那严肃劲儿立马端了起来,连连摆手,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哎哟我的大官人!您这不是打我脸嘛!咱哥俩谁跟谁?您来我这破地方坐坐,还带什么东西?太见外了!太见外了!”他嘴上说着,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似的,粘在了那食盒上。 玳安机灵地掀开食盒盖子。一股寒气涌出,只见厚厚的冰块中间,赫然躺着一只毛茸茸、足有蒲扇大小的硕大熊掌!那掌厚实饱满,一看便是上等货色,在冰块映衬下更显珍贵。 张团练的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嘴咧到了耳根,喉咙里不自觉“咕咚”咽了口唾沫。 他慌忙伸手把盖子又按了回去,仿佛怕跑了宝气似的,一张胖脸笑得见牙不见眼,压低了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狂喜: “哎呀呀!大官人!您……您可真是及时雨啊!不瞒您说,我正为这冬至的席面愁得头发都掉了几撮!家里那婆娘,还有她那几个眼高于顶的娘家兄弟,总嫌我寒酸!这下好了!有了大官人您送的这宝贝,往桌上一摆!嘿嘿,看他们还敢不敢小瞧咱老张!开眼!必须让他们开开眼!” 西门庆微微一笑,仿佛只是送了棵白菜。他侧身一步,将身后的史文恭让了出来:“张大人,节礼小事,不足挂齿。今日来,主要是给张大人引荐一位好汉。” 他指了指史文恭,“这位史文恭史教头,一身好武艺,曾在京城禁军效力,端的是条好汉!如今被我延请,日后便在团练衙门效力,襄助张大人。” 张团练早就和大官人商议过此事,不过是借着自己的空额养一群虎狼护院,一听这话便已明白。 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热切,对着史文恭连连拱手,姿态放得极低:“哎哟!原来是史教头!失敬失敬!大官人推荐的人,那还能有错?没说的!以后史教头就是咱清河县团练的副团练了!正缺这么一位能镇场面的好汉呢!” 他凑近西门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十足的亲热和感激:“大官人您放心!咱这团练衙门,说是个衙门,其实就是个空壳子,吃皇粮的空额罢了!” “点卯?实不相瞒,除了门口那俩老棺材瓤子,其余的名册……嘿嘿,都是虚的!这衙门上下,从兵额到器械,以后全凭大官人您安排,您说咋整就咋整!您尽管使唤史教头!” 西门庆满意地点点头:“张大人爽快!那就有劳张大人费心了。” 马车碾过清河县略显冷清的街衢,辘辘声响,敲碎了几分冬日寂寥。 车厢内暖炉烧得正旺,兽炭吐着暗红火舌,融融暖气裹着熏香,直蒸得人骨软筋酥,昏昏欲睡。 史文恭端坐如钟,眼观鼻,鼻观心。 “史教头,”西门庆忽地开腔,那声音不高,却似金玉相击,硬生生刺破了暖烘烘的沉闷。 “在!”史文恭脊梁骨一挺,抱拳应声,如绷紧的弓弦。 “不消多久,自与你寻得数百精壮后生!也会购上数百好马来!”西门庆眼皮微抬,两道目光如锥子般钉在史文恭脸上,话锋陡然一转,沉甸甸压了下来,“这些人,日后便是你掌管的兵!” 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将那层遮羞的薄纱彻底撕开,露出底下赤裸裸的勾当:“你史文恭,便是他等的枪棒马军总教头!” 西门庆身子略向前倾,炉火映得他面皮泛红,语气愈发炽热逼人:“把你那压箱底的功夫,把你在边陲沙场上挣命的真章、杀伐的狠劲儿,休藏半分,统统拿出来!” “我要的,不是那等拳绣腿、摆样子的护院把式!要的是.你……省得么?” 这几句话虽未说出口,但史文恭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好似惊雷炸响!这东家图谋之大,端的骇人!远非寻常富户那般简单! 一股寒气自尾椎骨窜起,直冲顶门,旋即又被莫名的滚烫所淹没,激得他心腔子里擂鼓一般! 更深处,却是那被骤然拔擢、委以重任的、近乎战栗的狂喜——一身本事,蛰伏已久,岂甘在尘埃里朽烂? “呼——”史文恭深吸一口滚烫的炉气,强压下胸中翻江倒海的心绪。 他猛地抱拳,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捏得咯咯作响: “东家放心!某.定当肝脑涂地,不负重托!” “嗯,恁般最好。”大官人轻轻摆了摆手,眼皮复又耷拉下去,仿佛方才那番雷霆万钧的话语不过是闲话家常。 他倚回锦垫,闭目养神,只余一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话在暖香中浮沉:“好生去做……前程富贵,自有你的份儿。” 史文恭肚肠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眼前这位东家,年纪分明比自己小着一大截,可方才那番杀伐决断、豢养私兵、乃至随口许人富贵前程的言语,从他口中吐出来,竟如吐口唾沫般轻易,又似吃饭饮水般自然。 更奇的是,自家听着,心头非但不觉得半点突兀,反倒像秤砣落井底——扑通一声,直觉得本该如此! 端的邪门! 他忍不住又偷眼觑了觑那闭目养神的新东家。 炉火映着西门庆年轻的面皮,光润里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运。 史文恭喉头一滚,一股子又涩又苦的滋味直冲上来,化作心底一声长长的喟叹:“罢!罢!合该我史文恭恁般人物,今日栽在这等人物手里!” 此时京城中。 官家直挺挺在那销金帐龙床上歪着,一张脸蜡渣也似的黄,偏生又浮着层虚汗,脑袋上层层迭迭裹着白布,倒似个蒸坏了露馅儿的角黍粽子。 只露着两只眼,浑浊无光,死鱼样瞪着承尘。 地下乌压压跪着一片紫袍玉带,蔡京、童贯、蔡攸、何执中等一并大臣,个个屏息垂头,偌大寝殿里,只闻得官家喉咙里扯风箱似的咝咝声,混着角落里药吊子咕嘟咕嘟的闷响。 梁师成这老阉奴,泥胎般侍立在龙床一侧,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 “朕…此番不豫,”官家嗓子里堵着痰,声音嘶哑得刮人耳朵,“全赖…郑后持重,宫掖安稳。” 他费力地顿了顿,浑浊的眼珠似乎要穿透那层裹伤布,去寻底下跪着的人影,“她…几个堂兄弟,听着…倒都还勤谨?尔等…议议,看谁堪用…擢升…擢升一下…” 跪着的群臣纷纷望向蔡京。 童贯跪在蔡京身旁,尖着嗓子发声道:“官家圣明!郑后娘娘贤德,泽被亲族。臣观其堂兄永州团练使郑佑,为人厚重老成,处事稳妥,当是上上之选!” 他那张无须白脸上堆着笑,眼风却飞快地扫向旁边的蔡攸、何执中。 蔡攸点头道:“童枢密所言极是,郑佑公忠体国,正合擢用!” 何执中捋着几根稀疏的黄须,也附和:“老臣附议,郑佑可也。” 堂下群臣赶紧也跟着嗡嗡一片“附议”、“郑佑贤能”之声,此起彼伏,倒将这死气沉沉的寝宫吵得如同市井杂耍的瓦子。 众人嗡嗡完了,那几十道目光,却像生了钩子,齐刷刷地、小心翼翼地,都挂在了最前头那个跪得笔直的老臣身上——蔡京。 蔡太师闭着眼,仿佛入定老僧。 殿里那点嘈杂刚歇,他便缓缓掀开眼皮,浑浊老眼里一丝精光也无,只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枯槁的手在锦袍上轻轻抚过,声音不高,却似冰碴子掉进滚油锅。 “郑佑?”他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近乎于无的嘲弄,“此人…不过一武夫耳,骤登显要,朝中非议甚多,恐举止失措,贻笑大方,反伤了娘娘体面。” 此言一出,殿内重归死寂。 童贯那白面团似的脸僵住了,堆起的笑容冻在脸上,活脱脱一张揉皱的粉皮。 蔡攸眼皮子底下飞快地滚过一丝阴冷的讥诮。 何执中捋须的手僵在半空,那几根黄须捻在指间,捻也不是,放也不是。 偌大殿堂,只余药炉“咕嘟”,官家“咝咝”,角落里梁师成那老阉奴的影子投在珠帘上,纹丝不动。 蔡京喉咙里滚过一声浑浊的痰响,不紧不慢续道:“老夫观郑氏一族,唯翰林学士郑居中者,器识宏远,深谙进退之道。” 他眼皮微抬,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最后落在龙床上那“粽子”般的人形处,“其人沉敏有干才,提点他,方是正理,方不负官家眷顾、不负娘娘贤德。” 何执中心中忐忑,眼珠转了几转,觑一眼蔡京古井无波的脸,又偷瞄一眼龙床,喉咙里“呃”了一声,忙道: “太师…太师老成谋国,洞烛幽微!是老臣思虑不周…郑居中…确是更佳人选!” 他这一倒戈,身子都伏低了几分。 蔡攸脸色变了变,青红皂白走马灯似的在面上滚过。他看看父亲那不容置喙的侧影,又看看旁边群臣脸色等人陡然转舵的眼神,喉头上下滚动,终是垂下头,闷声道:“父亲…高见,附议。” 一时间,“郑居中宏才大略”、“太师慧眼识人”的阿谀之声又嗡嗡响起,比方才捧郑佑时更响了几分,调门也更高亢,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 “够了…聒噪…”龙床上那“粽子”里挤出一丝微弱不耐的呻吟,裹着白布的头颅费力地扭向内侧,“吵得朕…脑仁儿疼…既是定了..拟旨…去吧…” 众人如蒙大赦,叩头谢恩,弓着腰,紫袍玉带窸窣响着,潮水般退了出去。 殿内复归死寂,只余下药气、汗气、还有梁师成身上那陈年熏香,混作一团沉甸甸的浊雾,死死压在龙床四周。 梁师成这才悄无声息地挪到榻前,枯瘦的手端起温着的参汤,银匙轻碰碗沿,发出极细微的一声脆响。 他那张老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只眼角的余光,却似殿外秋日里扫过枯叶的冷风,极快地在那层层裹伤的“粽子”上刮了一下。 官家那颗裹得严实的“粽子头”在绣龙引枕上蹭了蹭,喉咙里咕噜作响,浑浊的眼珠子费力地转向梁师成站立的阴影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在抽: “童贯…童贯那奴才…前日递上来的奏疏…举荐谁入枢密院行走来着?”他喘了口气,龙床锦被下一条腿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梁师成泥胎木塑般的身子微微前倾,轻声道:“回官家,童枢密举荐的,乃王子腾,王大人。”他眼皮低垂,仿佛只盯着自己皂靴尖上一粒微尘。 “王子腾…”官家裹着白布的头颅似乎点了点:“他家那个…上月里你跟朕提过…侄女?” 梁师成枯槁的脸上肌肉纹丝不动,只那低垂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如同被风吹动的蛛丝: “官家圣明,记性真好,名唤贾元春,如今在凤藻宫当值,挂了个尚书的名儿。” “贾…元…春…”官家把这名字在嘴里咂摸了一遍:“传旨…擢王子腾…入枢密院行走!他这侄女…贾元春…选…选入宫来!封贤德妃!” “是!”梁师成应得干脆利落,腰弯得更深,几乎成了个直角。 他直起身,依旧是那副泥塑木雕般的恭谨模样,声音平稳无波: “老奴这就去拟旨,召贾氏女入宫。”说罢,悄无声息地后退两步,融进了殿角更深的昏暗里。 梁师成脚步不停,沿着朱漆剥落的漫长宫道疾行,在一处偏僻的宫室前停下,这里是内书堂的侧厢,专供他们这些掌印太监拟旨之用。 推开门,一股陈年墨臭和灰尘味扑面而来。梁师成径直走到案前,铺开明黄的御用绫绢,取过那支专供秉笔太监用的紫毫。 他落笔极稳,墨色浓黑,字迹却透着一种奇异的骨神,如官家一般无二。 “特擢王子腾为枢密院同知…贾氏女元春,淑德有闻,特选充掖庭,以侍宫闱…” 最后一笔落下,梁师成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将笔搁下。 他拿起那方沉甸甸的“内书堂承旨”铜印,蘸饱了朱砂印泥,悬在旨意末尾。 鲜红的印泥在昏灯下,红得刺眼,如同凝固的血。他面无表情地、重重地按了下去。 “嗑”!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宫室里格外清晰。 印落,名定。 (本章完) 第176章 朝堂风云,李瓶儿入局 第176章 朝堂风云,李瓶儿入局 蔡府 偏厅内,沉水香、龙涎香混着新点的沉檀,烧得浓烟馥郁,几乎凝成实质,在昏惨惨的烛火里盘旋。 那烛台俱是赤金打造,蟠螭盘绕,烛泪堆迭如脂膏,映得满室流光,却暖不透那股子砭人肌骨的阴寒。 供桌中央,一方紫檀阴刻填金的灵牌森森矗立,“先妣蔡门陈氏孺人之灵位”几个字,金灿灿地刺人眼目。 牌前供着时鲜果品。 三炷顶级的龙涎线香青烟细细,袅袅地向上爬,非但驱不散寒气,倒似给这金玉满堂的阴冷添了层奢靡的幔帐。 蔡京裹着件玄色锦缎直裰,那料子却是寸缕寸金的缂丝,暗纹在烛光下流水般浮动。 他身子歪在铺了厚厚紫羔皮的紫檀圈椅里,那椅子扶手雕着繁复的云纹,椅背嵌着整块温润的羊脂白玉。 他人活似一摊软泥陷在皮毛里,眼皮子耷拉着,捻弄着一串油润冰浸的伽楠香珠,颗颗都有拇指盖大小,隐现金丝。珠子在他指缝间无声地溜滑,偶尔“咯”地轻碰一声,在这死寂里,脆得人心头突地一跳。 昏黄烛光泼在他那张老脸上,沟壑纵横,一半明晃晃,一半暗沉沉,活脱脱庙里那剥了金漆、裂了缝的泥胎菩萨,透着股说不出的阴鸷。 蔡攸一身素白孝服,刚在生母灵前叩拜起身。他面皮清癯,眉眼倒有六七分随了老子,只是嘴角总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峭,像结了层薄冰。他掸了掸膝头——其实半点灰星也无,抬脚便要退下。 “站住。”蔡京的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子割在布上。 蔡攸脚步一顿,并不回头,只侧过半边脸来。烛光正正打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道刀锋似的阴影,割裂了半张面孔。 “今儿是你娘忌日,你倒有这份闲心!”蔡京眼皮子微微撩开一丝缝,“跑去给童贯那没根儿的阉竖摇旗呐喊?官家跟前,你附议得可真叫一个响亮!” 厅里空气登时冻住了。几个侍立的小厮、丫鬟吓得缩了脖子,大气不敢喘,恨不得把身子嵌进那冰冷的粉墙缝里去。 蔡攸缓缓转过身,脸上那点子装出来的恭敬,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层冰壳子似的嘲讽。他喉间滚出一声低笑,又冷又尖,在这死寂的灵堂里格外扎耳: “父亲大人此言差矣。” 他往前踱了两步,眼风先扫过供桌上母亲的牌位,再落回蔡京那张老树皮似的脸上,慢悠悠道:“儿子…不过是顺着父亲大人的心意行事罢了。” “童贯举荐郑佑,您老金銮殿上一锤定音,驳了回去,力捧郑居中…”他顿了顿,嘴角那丝冷峭更深了, “儿子紧随父亲骥尾,附议附和,难道不是…尽孝尽忠之道?这…不正是父亲您,日日夜夜耳提面命,教导儿子的‘识时务’、‘知进退’么?”最后那几个字,他咬得又重又慢,字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尖。 蔡京捻着香珠的手指猛地一紧,枯瘦手背上青筋如蚯蚓般暴凸起来。那串冰凉的伽楠珠子在他指间发出一声刺耳的“咯嘣”脆响。 浑浊的老眼死死钉在蔡攸脸上,仿佛要穿透他那层冷峭的皮囊,看清里面到底盘踞着怎样一条毒蛇! “你…!”蔡京喉咙里滚过一声浑浊的痰音,气息有些不稳,“你这是在怨我?” “儿子不敢。”蔡攸微微躬身,姿态看似恭谨,眼神却锐利如刀锋,“儿子只是好奇,父亲您翻云覆雨的手腕,究竟是为了蔡门百年基业,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他顿了顿,目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有些东西,攥得太紧,未必是福。不是你的,强留在身边,看着…也未必顺眼。不如…物归原主?” “混账东西!”一声怒喝炸响。却是侍立在蔡京身侧的四子蔡绦。他指着蔡攸厉声道: “大哥!你怎敢如此悖逆!在诸位先人灵前,对父亲口出狂言!你眼里还有没有祖宗!还有没有纲常伦理了!” 蔡绦素得蔡京偏爱,此刻热血上涌,恨不得扑上去撕了这忤逆兄长。他身上的锦缎袍子都因激动而簌簌抖动 “嗳哟!四弟!我的好四弟!”站在蔡攸稍后位置的三子蔡翛慌忙抢上一步,圆润的身子灵活地插在两人中间,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扳指的手虚虚地去拦蔡绦那激动挥舞的胳膊,脸上堆满了急出来的油汗。 他生得圆润些,眉眼间带着几分和事佬的机敏,忙打圆场道:“大哥!四弟!亲兄弟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成不成!” 父亲年事已高,龙马精神也经不起这般动气啊!”他转向蔡京,声音放得又软又急:“父亲息怒!大哥他…他必是连日操劳,心神恍惚,才口不择言!您老消消气,万勿伤了贵体!”他又朝蔡攸使眼色,“大哥,快给父亲赔个不是!” 蔡攸却像没听见,只冷冷地看着蔡京,嘴角那抹讥诮愈发明显。蔡翛的劝解,在他听来,不过是火上浇油。 蔡京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圈椅的扶手,指节发白。 他浑浊的目光在蔡攸那张充满怨毒与挑衅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掠过蔡翛焦急的面孔,最后落在蔡绦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滚…”蔡京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低沉,“都给我滚出去!别在这里…扰了清净!” 他猛地闭上眼,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更深地陷进那张铺满貂绒的圈椅里,只剩下捻着香珠的手指,还在微微地、神经质地颤抖着。 蔡攸闻言,脸上最后一丝表情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漠然。他对着母亲的牌位方向,拱了拱手,转身便走,紫袍下摆带起一阵阴冷的风。 蔡翛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终究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无奈地摇摇头,也躬身退下。 只有蔡绦,依旧气恼地瞪着蔡攸离去的背影,又担忧地看着闭目不语的父亲,这才退了下去。 供桌上,陈氏孺人的牌位在烛火跳动下,显得格外孤清。 蔡京依旧深陷在貂绒圈椅里,闭着眼,瞬间恢复如古井无波。 一阵极轻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蔡府大管家翟谦躬着身,声音压得极低: “老爷,您吩咐的‘蟹黄毕罗’,厨下已得了,用的是今晨快马送来的活蟹,只取那黄澄澄、油汪汪的膏腴,裹了上等雪粉皮,用老母鸡吊的清汤煨透,底下垫着滚烫的太湖石子,盛在银煨炉里温着,火候拿捏得一丝不差。那鲜气儿…一丝儿没跑,您看…是这会儿就着热乎气享用,还是…稍待片刻?” 蔡京捻珠的手指蓦地停住。 他缓缓睁开眼,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那蟹黄的鲜香已钻入鼻端,声音也恢复了惯常的、带着点慵懒的腔调: “嗯…端来吧。闹了这一场,倒真有些饿了。”他顿了顿,眼皮微抬,目光锐利如针,直刺翟谦,“我那逆子是出府了?还是往‘落梅轩’见那女人去了?” 翟谦头垂得更低,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回老爷,大公子出得厅门,脸色铁青,脚步不停,径直出了府门,翻身上了马,往…枢密院的方向去了。并未…并未去那处。” 他话语里不带丝毫情绪,却精准地传递了信息,将蔡攸的去向、情态、决绝,一丝不差地刻了出来。 蔡京闻言,枯槁的嘴角竟向上扯动了一下,牵出一个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弧度,似笑非笑,似嘲非嘲,最终化作一声低低的喟叹:“呵…倒还算他…有些出息。” 这话语里,竟掺杂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近乎于“欣慰”的意味,却又冰冷得如同腊月屋檐下的冰溜子,毫无温度。。 翟谦默然垂首。 他侍奉蔡京数十年,从龙潜之时到权倾天下,深知这位老相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也隐约窥见这父子间深不可测、血淋淋的仇隙根源。 他终是忍不住,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贴着地皮爬行的阴风,带着真切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老爷…老奴斗胆,心中实在有些…淤塞难解。就算要行那‘鸡蛋不放在一个篮里’的万全计较,您与大公子…何不私下里商议停当,演一出父严子逆的戏码给外人瞧?岂不更稳妥,更少伤筋动骨?” “何苦…何苦真的结下这般不死不休的死仇?大公子他…毕竟是您的嫡亲骨血” 翟谦的话语里带着真切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哼!”蔡京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浑浊的老眼里寒光乍现。他捻起一粒香珠,在指尖用力一掐: “商量?演戏?”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刺骨的讥讽, “朝堂上那些魑魅魍魉,眼珠子都是淬了毒的!父子情深?做戏?瞒得过童贯那老阉狗?瞒得过梁师成那笑面阎罗?还是瞒得过官家身边那些无孔不入的耳目?” 他微微前倾,枯瘦的身躯仿佛蕴藏着巨大的压迫感,一字一句: “要瞒天过海,就得假戏真做!就得真刀真枪!就得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我蔡京与蔡攸,已是势同水火,不死不休!” 他眼中掠过一丝对儿子近乎冷酷的欣赏,“更何况…你以为他自己,就甘心只做一枚棋子?他骨子里流着我的血,那点不甘人下的野心,瞒得过谁?他太像我了…像得让我都心惊!” 蔡京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投向厅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重重府邸: “我如今…坐在这万人之上的位子,烈火烹油,鲜着锦…可翟谦啊,你难道不知?自古以来,这等高位,便是悬首东市的断头台!是抄家灭族的聚魂幡!不知多少双眼睛,等着我蔡家从云端跌落,摔个粉身碎骨,好扑上来分食血肉,连骨头渣子都嚼碎了吞下去!” 他枯槁的手指猛地攥紧了香珠,指节泛白: “至于那女人…呵!男子汉大丈夫,沉迷一个妇人,能有甚出息?不过是裤裆里那点没出息的勾当!既如此…老夫索性夺了过来!成全他做个‘痴情种子’!也成全他站在我的对面!让他去争!去斗!去恨!让他这满腔的邪火,都冲着老夫来烧!” “若真有那大厦倾覆、满门尽墨、鸡犬不留的那一天…他蔡攸这一支,便是因‘与父不共戴天’而得以侥幸存续的火种!蔡家的香火…祠堂里的祖宗牌位…总得有人续下去,有人…跪着磕头!” 他顿了顿,嘴角那抹冷笑再次浮现,带着一种将天下人、至亲骨血都玩弄于股掌的阴鸷快意,如同盘踞在尸堆上的秃鹫: “况且…朝堂这潭死水,若只有我蔡京一人搅动,岂非太过无趣?总得…给童贯、给梁师成、给那些躲在阴沟暗角里的鼠辈们…添几块上好的磨刀石,加几把泼了油的干柴!让这火烧得更旺些,把水搅得更浑些!这戏台子…唱得越热闹,敲锣打鼓的声响越大,才不枉老夫…在这台上,粉墨登场,唱了这一辈子!” 翟谦听得脊背发凉,冷汗如同冰冷的蚯蚓,涔涔而下,瞬间浸透了中衣,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他终于明白了老相公那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算计——以父子为仇雠为障眼法,以自身为靶子吸引明枪暗箭,为家族存续埋下最冷酷也最无奈的一线生机,甚至将亲生儿子的野心与怨恨,也当作搅动朝局、消耗对手的棋子与柴薪! 这份狠毒与远虑,令人骨髓生寒。 “老爷…深谋远虑,老奴…明白了。”翟谦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深深躬下身,再不敢多言一句。 何府。 暖阁内,兽炭在鎏金火盆里烧得正旺,烘得满室燥热,却驱不散何执中何宰相眉宇间那层化不开的阴郁和腿上透骨的寒痛。 他裹着厚厚的紫貂裘,歪在一张铺了波斯绒毯的贵妃榻上,一条腿屈着,膝盖以下盖着锦被,另一条腿却伸在外面,裤管高高卷起,露出枯瘦如柴、青筋虬结的小腿和肿胀发亮的脚踝。 “蔡元长…哼!”何执中啜了一口滚烫的参汤,浑浊的老眼盯着跳动着力不从心的疲惫,“愈发跋扈!东南的石纲,他蔡家的手伸得比运河还长!童贯那阉竖,如今也敢在枢密院指手画脚,视我等如无物…咳咳…”一阵急咳打断了他的抱怨,脸色憋得通红。 王黼侍立榻前,闻言立刻躬身,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同仇敌忾和忧虑:“恩相息怒!蔡、童之辈,不过是仗着圣眷一时猖狂,终究是沐猴而冠,难登大雅!恩相您才是朝廷柱石,社稷肱骨!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何执中那条裸露的、微微颤抖的寒腿上,带着十二万分的痛惜,“只是恩相这老寒腿…唉,这天气一变,便如此折磨人,学生看在眼里,真是心如刀绞!” 他边说边极其自然地矮下身,小心翼翼地捧起何执中那只冰凉肿胀的脚。一股混合着浓烈药膏味和溃烂的气息扑面而来。 王黼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将那只脚轻轻放在自己跪地的膝上,用一方温热的、浸透了活络药油的细帕子,仔细地擦拭着脚踝处渗出的粘腻药膏。 “恩相受苦了。”王黼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体贴,“学生知道您这腿疾,寻常推拿郎中都不得法,力道不是轻了就是重了,反倒添痛。” 他双手覆上何执中冰冷的脚踝,指关节微凸,力道由浅入深,不疾不徐地揉按起来。 他手法确实精妙,指腹按压之处,一股温热酸胀之感缓缓透入,竟让何执中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了几分,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舒适喟叹。 王黼察言观色,心头暗喜,手上力道更见柔和,口中却似不经意地说道:“学生深知恩相之痛,日夜悬心。幸而…天可怜见,前些日子访得一人,于推拿导引一道,堪称国手,尤擅疏通寒痹经络。其手法之精妙,非言语所能形容,学生亲身体验过,当真是…妙不可言,如饮醇醪。” 何执中半眯着眼,享受着膝上传来的阵阵温热酸麻,漫不经心道:“哦?还有这等人物?难得你有心…改日唤来试试便是。” 王黼等的就是这句。他嘴角勾起一抹极隐秘的、带着献祭般痛楚与兴奋的笑意,声音却愈发恭谨恳切:“恩相容禀,此人…此刻就在府外候着。学生斗胆,已将其带来,想着恩相此刻正需,不如…就让她进来,先为恩相略解苦楚?” 他抬起头,眼神清澈,满是孺慕与关切。 何执中微感诧异,但腿上确实舒服了些,便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也罢,叫进来吧。” 王黼起身,走到暖阁门口,低声吩咐了一句。少顷,珠帘轻响,一女子走了进来。 女子走到榻前,盈盈下拜,声音清越婉转,如珠落玉盘:“民女雪娘,叩见何相公。” 何执中目光扫过王黼,王黼只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献上的只是一件器物。 “嗯…起来吧。”何执中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听黼哥儿说,你手法精妙?来,试试。” “是。”雪娘应声而起,步履轻盈地走到榻前,在王黼方才的位置轻轻跪下。她并未立刻动手,而是先极其轻柔地探了探何执中脚踝的温度和肿胀程度。 那指尖触碰肌肤的瞬间,何执中竟觉得腿上那顽固的寒痛似乎都轻了一分。 只觉那折磨了他半辈子的寒痛酸麻,如同坚冰遇阳,竟在女子这双妙手下寸寸消融! 他舒服得长长吁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都松弛下来,靠在软枕上,闭着眼,喉间甚至发出满足的轻哼。 王黼在一旁垂手侍立,眼角余光死死盯着雪娘在何执中腿上移动的双手,看着她低垂的颈项和顺从的侧影,心如刀绞,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珍藏的稀世美玉被人把玩。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面上却依旧挂着恭谨温顺的笑容。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雪娘才停了手,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她轻声细语道:“相公感觉可好些了?初次施为,不敢过力,需徐徐图之。若能每日按此调理,假以时日,寒痹之症定能大缓。” 何执中缓缓睁开眼,只觉得那条腿从未如此轻松暖和过,看向雪娘的眼神已是大不相同。 他抚须沉吟片刻,目光转向王黼,脸上露出了自王黼进府以来最真心的笑容: “黼哥儿啊…你这份孝心,老夫…心领了。雪娘…嗯,确实是个妙人儿,这身本事,留在外头可惜了。”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随意却不容置疑,“老夫这腿疾,往后怕是离不得她了。你…可舍得割爱?” 王黼心头滴血,面上却立刻露出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神情,深深一揖到地:“恩相言重了!能侍奉恩相,是雪娘几世修来的福分!学生…学生只有欢喜,岂敢言‘舍’?只盼雪娘能尽心服侍,为恩相解忧除痛,便是学生的造化了!” “好!好!”何执中满意地点头,看着跪在脚边低眉顺眼的雪娘,越看越爱,心情大好。 他略一思忖,似乎想起一事,对王黼道:“对了,门下省左司谏之位,前日因蔡元长那门生赵鼎丁忧出缺,眼下正空着。你才思敏捷,言路通达,这个位置…老夫看,非你莫属了。明日便上奏官家,擢你为左司谏!” “啊!”王黼闻言,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左司谏! 这不仅是品阶的提升,更是踏入了清要的谏官行列,有了直接向皇帝进言、参与核心朝议的资格!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关键一步!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剜心之痛,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百倍的回报!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哽咽:“恩…恩相提携再造之恩!学生…学生粉身碎骨,难报万一!定当肝脑涂地,唯恩相马首是瞻!”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有声。 “起来吧。”何执中挥挥手,“雪娘留下。你也辛苦了,回去等旨意便是。” “是!谢恩相!”王黼再次叩首,起身时,飞快地瞥了一眼雪娘。 雪娘也正微微抬眼看他,那清澈的眸子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又似乎空无一物。 王黼心头一痛,不敢再看,强撑着完美无缺的恭谨笑容,倒退着出了暖阁。 听着暖阁内隐约传来何执中满意的笑声,以及雪娘低柔的应答声,只觉得那暖阁里的炭火,仿佛烧在自己的心上,将五脏六腑都炙烤得滋滋作响,焦糊一片。 “老畜生!扒灰嚼蛆的老棺材瓤子!”王黼骂道。 且说大官人西门庆回到家中,内宅自是莺莺燕燕,暖玉温香。 单说隔壁那府,却是愁云惨雾,压得人喘不过气。 “四爷,”玳安抄着手,晃悠进来,脸上堆着笑:“大爹上回说的话,您老怕是贵人多忘事?说是宽限您七天,这眼瞅着一个月都溜过去了,府上账房那笔头子,都快把账本磨出窟窿眼了,也没见您府上半个大子儿的响动儿。知道的,说您四爷手头紧;不知道的,还当您要赖大爹的账呢!” 子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那点子摇摇欲坠的“四爷”体面,像破灯笼纸糊的,一戳就透。 对着西门庆的心腹小厮,他不敢如对傅账房那般破口大骂,只能搓着两只汗津津的手,腰都塌下去半截,干笑道: “玳安哥儿,你看…这…家里头实在是…一时周转不开,铜钱都串在肋条骨上,得一根根往下掰不是?烦你再跟你大爹美言几句?就说…就说我子虚记着他的好,刻骨铭心!缓几日,必定连本带利,双手奉上!绝不含糊!” 玳安嘴角一撇,那点假笑登时收得干干净净,挂上一副冷冰冰的刻薄相:“二爷,您这话说的可就没滋没味儿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大爹发了话,这银子,您要是实在还不上,那也成…”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大爹说了,您要是再不把这事儿当个顶天的事儿办,那他…也就不把您当兄弟处了!这‘不当兄弟’四个字的分量,您自个儿掂量掂量?” “不当兄弟!”这四个字,真真是晴天霹雳,砸得子虚眼前金星乱冒,腿肚子转筋! 他深知西门庆的手段!那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登时额头冷汗如同泉涌,后背衣衫瞬间湿透,粘腻腻贴在身上,连声道:“还!一定还!砸锅卖铁也还!玳安哥儿再宽限两日!就两日!” 好容易送走了玳安这尊催命判官,子虚像条被抽了脊梁骨的癞皮狗,蔫头耷脑,一步三晃地往后院里蹭。 如今这空壳子似的府邸,能榨出点油星子的,也只剩下后院那位奶奶——李瓶儿那点压箱底的私房体己了。 他蹭到李瓶儿闺房门口,那描金朱漆的门紧闭着,他连推门的胆气都没有,只敢隔着门板,扯着嗓子,堆起十二分的谄媚高声喊道: “我的亲奶奶!你开开门,听我说…” 房内,李瓶儿正斜倚在窗下那张铺着锦褥的贵妃榻上,对着一面嵌着七彩螺钿的菱镜,慢条斯理地抿着鬓角。 她只穿着一件家常的杏子红绫对衿袄儿,松松地系着,下系一条葱白挑线裙子,越发衬得那身段儿妩媚肉感。 一张鹅蛋脸儿,不施脂粉,却自透出海棠春睡般的娇艳慵懒,似嗔非嗔,似喜非喜,天然带着一股子勾魂摄魄的慵懒媚意。 那肤色真是:羊脂玉雕就,新雪堆成,比那剥了壳的鸡蛋清还要嫩滑光洁几分。 李瓶儿对着菱镜,越看越是自傲,恨不得将那镜中自己也搂过来亲香一口。 要说最让她自家也挪不开眼,倒非是妩媚的脸儿和身段儿,而是那一身养得极好的皮肉! 颤巍巍,白生生,透着一股子水灵灵的嫩气。 莹润处更是了得,灯光烛影下,竟似裹了一层上好的羊脂膏子,油汪汪、亮莹莹,滑不留手! 那白,更是白得没了边儿,晃得她自己看着镜子都眼晕心也跳,仿佛对着三伏天正午的日头,明晃晃,白灿灿,直要刺进人心里去。 她忍不住伸出那春葱也似的指头,轻轻拂过自个儿滑腻如酥的腮边,又顺着那玉颈往下,指尖传来的那份温、软、滑、腻,真真是销魂蚀骨。 她不由得眯起眼儿,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满足的、带着蜜般甜腻的叹息。 “这样的肤子…”李瓶儿对着镜中那个颠倒众生的影儿,轻声呢喃,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得意与傲然, “莫说这小小的清河县,就是当年在大名府,那些正经八百的诰命夫人,绫罗绸缎裹着,珍珠香粉堆着,又有哪一个,能养得出这般白腴都发亮、这般水滑的皮肉来?怕是连给我提鞋也不配!也不知京城里有没有人能比上一比!” 镜中的美人儿眼波流转,媚态横生,那份由骨子里透出来的自矜与满足,当真比那最烈的春药还要勾魂摄魄。 子虚站在门口,听见半天没回复,只觉得嗓子眼发干,他舔了舔嘴唇,声音拔得更高,带着哭腔: “我的亲祖宗!西门庆那边催命似的催得紧!他…他翻脸了!再不还,我这条小命就交代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先借我几百两,周转一下,日后我…” “没有。”李瓶儿在房内,声音又软又糯,干脆利落地打断他,“一个子儿也没有。你在外头欠下的风流债、赌债,倒要填窟窿似的填到我房里来了?我这点压箱底的体己,还不够你前儿在赌桌上输掉的那副赤金头面钱呢。请回吧,我要歇着了。” 子虚碰了一鼻子灰,看着眼前那绣着缠枝莲的锦缎门帘,狠狠朝着那光洁的地砖啐了一口浓痰,转身踉踉跄跄而去! 锦帐之内,李瓶儿并未躺下。她倚着床柱,听着子虚远去的脚步声,胸口却剧烈地起伏着。 “西门庆…西门大官人…”她红唇无声地翕动,贝齿几乎要咬碎: “我李瓶儿自问这副身子,这身皮肉,哪一点比不上那李桂姐!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窑姐儿!听说前几日竟被他抬举进了府,做了他房里的丫鬟!好不风光!他连个粉头都肯收用,偏偏…偏偏对我…”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丰腴温软的脯子:“我…我至今还是囫囵个的女儿身,竟还比不上一个卖笑的娼妓李桂姐?他西门庆眼瞎了不成?!还是…还是他嫌我…嫌我这身子腌臜?” 子虚走回前厅,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空荡荡的厅堂里乱转,正是一筹莫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光景。 就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他两个平日里钻营打抽丰、专会占便宜的堂兄弟——子由与子光,恰似那闻见荤腥的老蝇,腆着脸、摇摇摆摆地晃了进来。 “哟嗬!二哥!这是怎地了?脸皮子蜡渣黄也似!”子由生得獐头鼠目,两粒绿豆眼儿骨碌碌乱转,先就扯开嗓子嚷道。 子光也假惺惺挨上前,捏着嗓子道:“正是哩二哥,撞着甚鬼打墙了?快与兄弟说说?” 子虚如同那落水鬼捞着根稻草,哪还顾得体面,一把攥住子由的胳膊,喉咙里带了哭音: “由哥儿!光哥儿!来得正好!快!快挪借几百两银子救俺一命!再迟些,你二哥这副身家……怕是要填了那无底洞!” 子由与子光贼忒兮兮对了个眼儿,脸上那点子假仁假意登时褪得精光,换作一副苦瓜相,仿佛天塌下来压了他俩的脚面。 “哎哟我的亲亲二哥!”子由一拍大腿,叫起撞天屈来,“您这不是要活掏兄弟的心肝么?俺家那点底子,耗子钻进去都得哭着出来,您老又不是不知!” 子光紧跟着帮腔,脑袋摇得货郎鼓一般:“可不怎地二哥!俺们哥俩但凡指缝里漏下一星半点,能眼睁睁瞅着您作难?实在是……唉,裤裆比脸还光溜!” 子虚眼中那点火星子,“噗”地一声,登时灭了,只剩下死灰也似的绝望。 子由觑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绿豆眼儿一转,凑到耳边,压低声音道: “二哥,您老也别光吊死在‘借’字上。这银子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想弄快钱,还得看门路!” 他脸上挤出几分市侩的精明,活像个勾魂的牙子,“清河县那‘通吃坊’的场子,您老可知?好大气派!如今重新开张,左邻右舍都叫他吞了,整条街都是他家的买卖,红火得紧!听说手气旺的,一夜就翻出个金山!您老想想,区区二百两算个鸟?时运一到,一把骰子的事儿!” 子光也在一旁扇阴风点鬼火: “着啊!二哥您是什么人物?咱家祖上也是穿绸裹缎的!这点小小赌运还压不住?与其坐困愁城等死,不如豁出去博他娘的一铺!万一祖宗显灵,时来运转,莫说西门庆那厮的阎王债,就是往日输脱的底裤,也能连本带利捞将回来!您老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博……博一把……”子虚被他二人一唱一和撩拨得,心窝子里那点死灰竟又腾起邪火。 那点绝望寻着了豁口,霎时被一股子破罐破摔的狠戾赌性吞没。 富贵险中求! “罢!就博他娘的一铺!”子虚眼中赤丝贯睛,脸上涌起一股病态的酡红,活似灌多了黄汤。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物事——那仅存的五十两雪大银! 子由和子光瞧见那白的银子,小眼儿里贼光一闪,脸上堆起谄笑,忙不迭道:“这才像俺们家二哥的做派!走走走!兄弟陪您去!给您老壮壮胆气!保管您手气旺得顶破房梁!” 这五十两银子,活脱脱是那滚油锅里溅入的一点火星子,登时把子虚的活路烧成了通天火海。 赌坊里,乌烟瘴气,人声如沸油翻滚。骰子在粗瓷海碗里癫狂蹦跶、碰撞,发出催命也似的脆响。 子虚的脸在昏黄油灯下扭曲变形,汗臭蒸腾,浸透了衣领。 他眼珠子瞪得铜铃也似,死死咬住那几颗定他生死的白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五十两银子,泼水也似撒出去,在“大!大!大!”的嘶嚎与“开!小!通杀!”的狞笑声中,转眼间化作了青烟。 “再来!”子虚输脱了人形,眼珠赤红,活似一头择人而噬的疯狗。 子由和子光在一旁撺掇:“二哥,紧自怕甚?借他娘的水钱翻本!” 子虚抖索着手,在那墨迹淋漓、利息高得咬人的“印子钱”借据上,狠狠按下了指模,押上了更大的注头! 他眼前恍惚尽是金山银海,幻想着乾坤倒转,一把捞回…… 不到两个时辰,子虚非但将那五十两输得精光,面前更摞起一张更厚、印着他猩红手模的借据——倒欠赌坊整整二百两雪官银! 几个讨债的凶神恶煞围拢上来,铁塔也似,眼神冰冷,瞧着子虚如同瞧着砧板上待宰的臭肉。 子由和子光两个滑贼,早觑着风头不对,泥鳅般溜得无影无踪。子虚瘫软在地,烂泥也似,散发着行尸的腐气,脸上最后一丝人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与透骨的寒冰。 那冰冷的惧意只攫了他一瞬,旋即便被一股更邪性、更癫狂的念头顶替了。 他哆哆嗦嗦爬将起来,如同那失了魂的野鬼,飘飘荡荡荡回自家宅院。他未曾回那卧房,却穿过后园,径直扑向那供奉祖宗、藏着族产的祠堂! (本章完) 第177章 来保偷情,花子虚还钱 第177章 来保偷情,子虚还钱 皇宫。 宫苑里虽不见霜雪,寒意却已悄然渗入骨髓。郑居中得了擢升的消息,心头那点暖意,竟将这深宫寒气驱散了几分。 他今日特意换了簇新的官袍,紫棠色云锦,在殿内宫灯映照下,隐隐流转着暗沉的光晕。 这般颜色,倒衬得他脸上那几分新贵之气愈发显眼。他快步趋入御书房,一股浓郁的暖香混杂着果品清甜之气扑面而来,熏得人有些发晕。 “臣居中,叩谢娘娘天恩!”他撩袍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激动和感激,“若非娘娘眷顾,居中何来今日!” 暖阁内,郑皇后斜倚在铺着厚厚貂绒的矮榻上,身旁放着一迭奏折,指尖正捻着一颗硕大浑圆才进贡不久的蜜桔把玩,圆滚滚、红艳艳,像颗凝固的血珠子。 听了郑居中这话,她眼皮都未抬,只懒懒地哼了一声,指尖一松,那蜜桔便落回身旁嵌螺钿的玛瑙盘中,发出“咚”的一记轻响,滚了两滚,停在几颗同样饱满的果子旁边。 “谢我?”她终于抬起眼,目光却像殿外初冬的日头,看着温煦,实则疏离得很,“你我亲族,本是一体,何须挂在嘴上?” 她嘴角似笑非笑地牵起一点弧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你该去谢的,是那真正该谢的人。记着人家的好,搁在心里头,那才是正经。” 郑居中跪在地上,心头一凛,立时便明白了。他慌忙应道:“是是是!娘娘教训得极是!臣糊涂了!” 他略一思忖,脸上堆起恭敬又了然的笑,“臣这就出宫,往太师府上拜谢!蔡太师提携之恩,臣没齿难忘!” 郑皇后一愣,气笑了,手腕一扬,方才把玩的那颗硕大蜜桔,裹着一股果香与怒意,直直朝郑居中面门砸来!郑居中哪里敢躲? “噗”地一声,不偏不倚砸在他崭新的紫棠色云锦官袍前襟上,鲜红的汁液瞬间迸溅开来,洇湿了一大片,留下一个黏腻狼狈的污迹,甜腥气直冲鼻端。 “蠢材!”郑皇后柳眉倒竖,尖利得刮人耳膜,“让你谢蔡京?蔡京他奉的是谁的旨意?!他揣摩的,又是谁的圣意?!你脖子上顶的,莫非是个摆设不成?!” 她气得胸口起伏,腕上几只赤金镯子碰得叮当乱响。 郑居中吓得魂飞魄散,冷汗“唰”地就下来了,湿透了里衣,冷冰冰地贴在背上。他慌忙以头抢地,磕得砰砰作响,再不敢多言一句:“臣愚钝!臣该死!臣……臣知道了!知道了!” 见他这副惶恐模样,郑皇后胸中那股无名火气才稍稍平息。她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安南沉香气息钻入肺腑,勉强压下了翻腾的怒意。 她重又靠回软枕,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还带上了点慵懒的倦意:“去蔡府拜谢,原也是应当应分的礼数,去吧。”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光滑冰冷的貂绒,目光却锐利如针,穿透暖阁里氤氲的香雾,牢牢钉在郑居中身上,“只是你要给我牢牢记住了——”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郑居中耳中: “官家的心风往哪个宠臣身上吹,你就得给我稳稳地站在哪一边!蔡京?”她嘴角勾起一丝极冷极淡的讽笑,“他起起落落,牢牢霸在了高处,这不假。可他若是哪一日再跌落下来,你难道也跟着他一起滚进泥里去不成?” 暖阁里死一般寂静,只有鎏金兽首熏炉里沉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蔡京是提了你,”郑皇后慢悠悠地续道,目光扫过郑居中袍襟上那团刺目的污红,“可你前脚刚升了官,官家后脚就批了童贯的奏请,提了王子腾,还纳了那荣国公之后,王子腾侄女,贾元春入宫为妃……这桩桩件件,你还不明白么?” 她不再看郑居中煞白的脸,视线转向窗外。庭院中几株老梅,虬枝盘曲,光秃秃的枝桠伸向铅灰色的天空,酝酿着无声的风暴。 “官家对蔡太师……”她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洞悉一切的寒意,“怕是又起了些别的心思了,这些年都是如此,久了又厌,厌了又驱,驱了又悔,在身边的不珍惜,偏要惦记想着死去的,这男人……呵,真真是天生的贱骨头!” 郑居中只觉得心中寒气,比殿外的初冬朔风更凛冽百倍。 “臣……臣谨记娘娘教诲!”他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郑皇后不再言语,只微微抬了抬染着蔻丹的手,指尖在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冷光。 郑居中如蒙大赦,又重重叩了一个头,这才佝偻着腰,拖着那身沾了污渍的官袍,一步一步,极轻、极小心地倒退着挪出了暖阁。 帘子落下的刹那,隔绝了里头沉水香的暖腻,深宫甬道的寒气猛地裹挟上来,激得他狠狠打了个寒颤。 暖阁里,郑皇后依旧倚在榻上,仿佛方才的雷霆之怒从未发生。她目光落在玛瑙盘里剩下的蜜桔上。 她伸出染着艳色的指甲,轻轻点在一颗蜜桔光滑的表皮上,指尖微微用力,那脆弱的红皮便无声地凹陷下去,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渗出一点清亮的汁液来。 寝殿里药气未散,混杂着墨香。 宋徽宗斜倚在明黄锦缎的龙榻上,额角裹着一圈素白细布,隐隐透出点暗红,衬得他原本就清瘦的脸更添几分病弱的苍白。 “臣妾给官家请安。”郑皇后的声音放得软绵,像初冬新雪,落地无声。 “嗯,免礼。”官家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郑皇后她从大宫女捧着的紫檀木匣中取出一迭奏疏。 “这几份,臣妾已替官家理了理头绪。”她声音柔媚的低声说道: “两江的盐税,御史林如海等着觐见,又上了一道折子.” “边军那点军饷的亏空,童枢密递了折子” “山东地界入冬已是赤地千里已有三月余,饿殍遍地,饥民啸聚,听说郓城县、东平府一带,已有了‘托塔天王’的名号,专劫官仓富户。” 她条分缕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将那些繁复的政务,剥茧抽丝般理得明明白白。 宋徽宗就闭着眼睛:“放到一边吧,朕有精神了一些自然会批注。” 说完又低声赞道:“梓童真乃朕之贤内助!有你在朕身边,省了朕多少烦忧!” 郑皇后心中得意,面上却飞起两朵恰到好处的红晕,更显娇艳。 她微微低头,做出羞赧姿态,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这一低头,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越过矮几,落在了龙榻另一头一张摊开裱好的画稿上,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猛地扎进她眼里! 那画稿墨迹有些奇怪,由无数线条组装成。 画中一个女子头像,线条清丽绝伦,竟有七八分像极了那个早已化作了黄土的贱人! 郑皇后只觉得一股冰冷“腾”地一下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寒彻全身! 那贱人!就是这张狐媚子脸,当年勾得官家神魂颠倒,多少日夜流连在她那! 就是她,吸走了官家所有的热情,弄得这后宫形同虚设,自己这堂堂皇后,竟成了个摆设! 多少年了,官家虽说放了权给自己,甚至让自己阅览奏折文书,但是 他在恨!!! 他碰自己的次数屈指可数,以至于至今……至今膝下空空! 他再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他这是钝刀子割肉! 拿这守活寡的腌臜日子,一刀刀、一片片地凌迟! 让自己这皇后空顶着个金灿灿的凤冠,外表光鲜,内里却是个守着金山银山、却只能干嚼黄连的活寡妇! 原以为那贱人死了,这阴魂也就散了。 万没想到,事隔经年,竟在这深宫禁苑,在这官家养伤的榻前,又看到了这令人作呕的熟悉轮廓! 虽只是寥寥几笔勾勒,但那神韵,那眉梢眼角的媚态,分明就是那阴魂不散的贱人! 胸中的妒火和恨意瞬间将她方才的得意烧成了灰烬。她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脸上那抹羞涩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骇人的惨白。 她死死盯着那张画,丰腴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玄狐裘下,那饱满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几乎要撑裂那猩红的宫锦。 “梓童?”宋徽宗察觉了她的异样,疑惑地唤了一声。 郑皇后猛地回神,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喉头的腥甜和撕碎那张画的冲动。 她强迫自己抬起脸,硬生生在惨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没…没什么,臣妾只是…只是有些乏了。” 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西门大宅书房内。 大官人练完五禽吐纳后,又来到书房练字。 香菱儿身上只松松垮垮地系着件水红色抹胸,细汗密密地沁出来,将那薄薄的绸子洇得半透,软绵绵地贴在她那微微起伏的皮肉上。 她像只刚出笼屉、热气腾腾的小粉团儿,缩在大官人那汗津津的怀里,娇喘细细,带着点恼,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腻:“老爷~” 她伸出春葱似的指尖,轻轻戳了戳大官人汗湿的胸膛,声音黏得能拉出丝儿,“您以后可再不能这般练字了!” 大官人正闭着眼回味方才那番笔走龙蛇的酣畅,闻言睁开眼,低头瞧着怀里这活色生香的小人儿,那汗津津的粉腮,水汪汪的眼儿,沉了嗓子问:“哦?小蹄子倒管起老爷的功课来了?那依你说,该当如何练法?” 香菱儿扭了扭身子,那汗滑腻腻的触感让她自己都脸红心跳,她咬着下唇,眼波流转,声音低得如同蚊蚋,却又带着钩子:“下次……下次您坐着,规规矩矩地写……我……我离您远些……” 她顿了顿,那小舌尖儿飞快地舔了下有些干的唇瓣,才鼓足勇气,声若游丝地补了后半句,“……起码得隔开……三尺远!不然这样何年何月练出一手好字,您也说了,日后朝堂之上,字太丑的话可丢死个人。” 大官人听得心头大乐,哈哈一笑,大手便不老实地顺着那滑腻汗渍肌肤往下溜:“三尺远?小蹄子,离得远了,老爷这笔可没个准头,写坏了纸,岂不可惜?须得贴着纸面,细细地运笔,慢慢地研磨,那字才得筋骨,才有神韵呐!” 书房外。 李桂姐和潘金莲的声音,裹着寒气,几乎同时撞在门帘子上:“老爷——!” 话音未落,两人又极有默契地、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进来吧。”大官人的声音从暖融融的书房里透出来,带着点慵懒。 “哗啦”一声脆响,厚厚的帘被掀开,两道裹着冷气的香风便扑了进来,瞬间又被屋内地龙烧得滚烫的空气裹住、融化。 李桂姐一身簇新的银红缎子袄儿,掐得那杨柳腰、丰腴臀,线条毕露,手里稳稳端着个红漆描金的茶盘,盘里青瓷盖碗袅袅冒着白汽。 潘金莲则穿着桃红绫子比甲,配着葱绿遍地金的马面裙,身段儿更显风流婀娜,怀里抱着个填漆的零嘴盘,榛子、松仁儿堆得冒尖儿。 两人眼风儿像带着钩子,先在香菱儿身上剐了一圈——那小蹄子只穿了件薄薄的杏子红抹胸,汗津津地贴在身上,半透出底下粉团似的皮肉,鬓角黏着几缕汗湿的发丝。 这二位平日里斗得乌眼鸡似的,此刻对着香菱儿这小蹄子,那心头翻涌的酸醋味儿反倒淡了几分。 一来是晚上暖被窝、伺候枕席的时辰,终究是她们这些天斗争的天下,实在是拿不出精气神来吃这小伴读的味儿。 二来这香菱儿,着实是个没甚心肝的“傻大姐儿”,整日里就知道捧着本破诗词,对着窗外的梅、雪也能发呆半晌,后宅那些明枪暗箭、嚼舌根子的热闹,她躲都来不及。 大官人瞧着她们手里的东西,乐了:“哟,一个送暖茶,一个送零嘴儿,你二人今儿倒真是凑做一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桂姐和潘金莲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又撞在一起:“爷——”“老爷——”两人各自顿住,狠狠剜了对方一眼,那目光在空中几乎能撞出火星子。 最后还是李桂姐仗着离得近半步,抢了先,下巴朝外间扬了扬:“回爷的话,是四爷来了!就在前厅候着呢,说是来‘还银子’来了!” “子虚?”大官人一愣,前两日才派玳安去催逼过,那病秧子哭爹喊娘说一时凑不齐,没想到这才隔天?“他倒凑得快。” “知道了。”大官人应了一声,在香菱儿汗湿的脊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把,“去,伺候老爷更衣,见客。” 他这话说得随意,却像在油锅里撒了把盐。三个女人顿时都动了。 香菱儿如蒙大赦,赶紧从那滚烫的怀里挣脱出来,凉意一激,细白的皮肉上起了层小栗子,慌忙去寻搭在熏笼上的暖袍。 李桂姐和潘金莲对视一眼,也立刻抢上前去——李桂姐放下茶盘,眼疾手快抄起那条镶着羊脂白玉的腰带。 潘金莲则将零嘴盘往桌上一搁,探身便去拿挂在衣架上的玄色杭绸直裰。 一时间,三个香喷喷、软绵绵的身子都围拢到大官人身边。 刚离了熏笼的暖袍带着松木香,李桂姐身上是浓郁的茉莉头油味儿,潘金莲则是甜腻的蔷薇露,混杂着香菱儿身上未散尽的汗香味儿,还有那地龙蒸腾出的暖烘烘的木头味儿,熏得人头晕脑胀,血脉贲张。 穿袍子、系腰带,免不了胳膊腿儿磕磕碰碰,你摸一把他的胸膛,我“不小心”掐一下她的腰肢,暗流涌动,眼风乱飞,倒比方才书案上那场笔酣墨饱的练字还要热闹上几分。 三人手脚倒也麻利,片刻功夫,大官人便收拾得齐齐整整。一身上好的玄色暗纹杭绸直裰,衬得身形挺拔,腰间羊脂白玉带扣温润生光,外罩一件紫貂皮出锋的鹤氅,富贵逼人。他对着穿衣镜正了正貂帽,这才端足了架子,迈着方步,悠悠然踱到前厅。 只见那子虚,正缩着脖子,搓着手,病恹恹地坐在下首一张硬木椅子上。厅里虽也烧着炭盆,熄了地龙,比不得书房暖和。 子虚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发青,两个大眼袋垂着,活像被酒色淘空了底子的破口袋,见大官人出来,他慌忙挤出个谄媚的笑,挣扎着站起来,动作间带起一阵咳嗽,忙用袖子掩了。 “大哥安好!”子虚哈着腰,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那个紧紧攥着的青布包袱,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白、整整齐齐码着的五锭大元宝!每锭足色足量一百两,整整五百两雪官银! 子虚双手捧着银子,递上前,蜡黄的脸上竟浮起一丝诡异的红晕和得色,“不敢拖欠,今日……今日连本带利,如数奉还!请大官人过目!” 大官人目光在那堆银子上溜了一圈,又落到子虚那透着虚浮亢奋的脸上,心中纳罕。 这病鬼,前几日还哭穷,转眼就掏出五百两现银?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一锭,入手沉甸甸,冰凉沁骨,成色极好。 指尖在那光滑的银面上摩挲了一下,忽然发现,这银子底下竟然有挫过的痕迹,心中有数。 这才随手递给身后的玳安,奇道:“老四,几日不见,你这是……发达了?” 子虚闻言,那点得色更压不住了,腰杆都挺直了几分,嘿嘿干笑两声,声音也响亮了些: “哪里哪里!托哥哥洪福!这不,家里帮着打理了些旧日积攒,又……又新得了点小门路,手头略略活泛了些!这不,银子一到手,头一个就想着赶紧还给哥哥您,不敢失信!” 他顿了顿,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殷勤笑容,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道:“小弟今日来,一是还银子,这二嘛……是特意来请哥哥的,新开张的‘醉春楼’,就在狮子桥西,气派得很!” “小弟去了几日,里头都是番马,皮肤比马乳还白,弟弟做东,请哥哥赏光,务必带上应二哥、谢三哥、常二哥他们几位好兄弟,咱们好好乐呵乐呵,一醉方休!也算是……谢过大官人前番的仗义!” 大官人看着子虚那张因兴奋和病态而扭曲的脸,摩挲着银子下不齐全的挫痕,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将那紫貂氅的领子拢了拢,淡淡道:“哦?醉春楼?四,你好大的手面啊。五百两刚还上,转眼又摆大席?” 子虚搓着手,嘿嘿直笑:“应该的,应该的!都是托哥哥的福!您肯赏脸,就是给小弟天大的面子了!” 大官人目光在他脸上又转了两圈,那点冷笑终于浮到嘴角:“呵,好,好个‘新得门路’!四,你这财发得……倒是有趣。行,这席面,哥哥我应下了。玳安,去知会应二他们几个。” 说着,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子虚瘦削的肩膀,力道不重,却拍得子虚身子一矮,“老四,你这‘门路’……可得守稳当了,别是镜水月,空欢喜一场。” 子虚被他拍得一哆嗦,脸上笑容僵了僵,但随即又堆满,连连点头:“是是是,哥哥教训得是!稳当着呢!您老放心!今晚醉春楼,小弟恭候大驾!” 说那西门大官人见子虚告辞去了,便唤玳安:“来保呢?叫他来,有事交代。” 玳安这小厮,正侍立一旁,听得大官人问起来保,心头一跳,忙躬身回道:“回爹的话,来保叔……他……方才出去有些勾当,想是快回来了。” 大官人正端起茶盅,闻言一愣,将那细瓷盖碗轻轻一磕,发出清脆声响。 他抬眼睨着玳安,眉头微蹙:“哦?他有何事?这般时辰出去?”语气里已带了几分探究。 玳安只觉得背上似有芒刺,支支吾吾,喉咙里像塞了,只“嗯”、“啊”了几声,却吐不出囫囵话。 大官人他将茶盅往桌上一顿,眉头倏地一挑,眼中精光闪过,声音沉了几分:“嗯?你这小油嘴,对我都不能说?莫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一声不高,却带着主子的威压。玳安唬得腿肚子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急声道:“大爹息怒!小的不敢瞒!只是……只是来保叔他……他近日在外头,新勾搭上了一个婆娘,唤做王六儿……” 西门庆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了然又带着点鄙夷的冷笑:“呵,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不过是裤裆里的勾当!那王六儿何处落脚?” 玳安见主子并未深怒,胆子稍壮,忙道:“那王六儿就住在石桥儿巷口——那顶顶腌臜破落、瓦片都漏着天的穷窟窿眼儿里!” “说来也奇,来保叔竟舍得钱,替她并她家汉子在那巷子里赁了间小院,方才……方才想是寻那王六儿去了。” 西门大官人一听,倒是好奇,身子微微前倾,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笑道: “呵!还有个汉子?这狗才倒也不怕被他家婆娘撕破了面皮?竟值得他掏银子置窝的‘妙人儿’?这倒要开开眼!玳安,你认得那窝巢?引爷去瞧瞧!” 玳安哪敢违拗,只得应了。 当下,大官人让玳安引路,主仆二人骑着马悄没声地出了府门,穿街过巷,不多时便到了那狮子街石桥儿巷口。 果然是个破落户聚处,污水横淌,臭气熏天,几间东倒西歪的土坯房如同痨病鬼般杵在那里。 玳安朝一扇朽得掉渣的木板门努了努嘴,低声道:“大爹,就是那家。” 话音未落,只听“吱嘎——”一声刺耳响,那破门竟开了半扇。 只见来保缩着脖子,正从门缝里贼也似地溜将出来,脸上还残留着几分偷腥得手的餍足与心虚。 他一只脚刚踏出门槛,猛一抬头,正正撞见大官人主仆二人立在当巷,登时如五雷轰顶,一张脸“唰”地变得惨白如纸,手足僵住,恰似泥塑木雕一般钉在原地。 更奇的是那门内妇人,想是送客出来,竟也浑然不顾巷中是否有人,就那般大剌剌地倚着门框站着!大官人定睛一看,心中暗道:“好个大胆的婆娘!” 只见这王六儿,生的长挑身材,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紫膛色瓜子脸,额角上贴着飞金并面儿。 虽是粗布旧裙,却也掩不住那腰肢的软款。最惹眼的是她竟敞着怀儿,露着一抹紫膛色的胸脯。 头上稀稀插着几件银簪,鬓边斜插一朵半旧的绒,脸上抹着廉价的胭脂,生的甚至远不如西门大宅那些普通丫鬟,更别说那三个小粉团儿,只是果然带着几分风尘里熬出来的泼辣与浪态。 她见来保呆住,又见巷中站着一个气度不凡、衣着光鲜的男子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非但不羞不臊,反倒将胸脯挺了挺,一双吊梢眼也大胆地回望过去,嘴角似笑非笑,这才走了回去。 大官人心中已有了计较。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对那魂飞魄散的来保淡淡一笑: “哦?好你个贼狗才!倒会寻这等僻静窝巢快活!爷的眼风竟没刮出,你口味倒重得很!就不怕被她家汉子撞破,一顿好打,揭了你的皮,打折你的狗腿?到时候爬来老爷跟前哭爹喊娘,也迟了!” (本章完) 第178章 武松拳出清河,扈三娘来访 第178章 武松拳出清河,扈三娘来访 那来保听得大官人这般说,吓得魂不附体,扑通又跪在泥水里,磕头如捣蒜,急急分辩道:“大爹明鉴!小的……小的岂敢瞒哄爹!那王六儿的汉子韩道国,是个没囊没气的货!” “他……他早已知晓,已是默许了的!小的每次去,那韩道国便寻个由头,或是买酒,或是访友,早早地躲了出去,把个门户倒让与小的!” “他……他自家婆娘能勾搭上西门府上得脸的管事,他面上虽不说,心里……心里只怕是欢喜的!” “王六儿家穷得耗子进门都要含着眼泪出去,汉子韩道国又是个没甚本事、只会在街上帮闲混日子的,小的略施些银钱,替他赁了这破屋,又时常接济些米粮,他两口子便如同得了活命符一般!那韩道国,自家婆娘得了好处,他反觉着脸上有光,巴不得小的常去呢!” 西门大官人听了,只拿脚尖虚点了一下跪着的来保,淡淡道:“即是如此,你这狗才倒也算不得强占民妇。起来吧,地上腌臜。” 来保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垂手侍立,大气也不敢出。 西门庆略一沉吟,想起正事,便道:“既起来了,正好有桩事体交你去办。听着,你这些日子别的也不用去做,去寻摸些身家清白,根脚干净的孩儿,最好是没爹没娘、无牵无挂的孤儿,不拘青壮或少年,要体格健壮些的。” “寻着了,不必带回府里,径直送到清河团练史大人营里去,史大人自然明白用处,也自然会问他们是否愿意,你也不必多问。” 来保一听是正经差事,连忙躬身应道:“小的明白!爹放心,这等事小的最是熟稔,定办得妥妥帖帖!” 西门庆见他领会,也不再多言,只道:“嗯,去吧,仔细着办!”说罢,转身对玳安道:“牵马来,去铺子里瞧瞧。” 主仆二人翻身上马,离了这腌臜破巷。 却说巷口拐角墙根底下,那韩道国如同缩头乌龟也似,贼眉鼠眼地探出半张蜡黄脸来,眼见着西门大官人并玳安、来保三人泼喇喇骑马绝尘而去,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如同卸了千斤重的磨盘,脊梁骨也仿佛软了几分。 他跐着脚后跟,猫着腰,轻手轻脚如同做贼一般溜回那来保租的院门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虚掩着的破门板子,泥鳅也似闪身钻进去,又慌忙将那朽木门闩插了个死紧。 王六儿正歪在炕沿上,对着面昏蒙蒙、人影儿都照不清爽的铜镜,拿唾沫星子重新抿她那被揉搓得散乱了的鬓角。 见韩道国贼也似地溜蹭进来,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韩道国搓着两只油渍麻的手,涎着脸凑上前,哈着腰,压低了破锣嗓子,问道:“我的亲娘!方才……方才大官人那尊神……没……没惊扰咱家姐儿吧?”他指的是女儿韩爱姐。 王六儿对着镜子,头也不回,撇着嘴道:“瞧你那副没脊梁骨的怂样!我早支使她到里屋炕上描刺绣去了,耳提面命不许探头探脑,这女儿到一直乖巧,听咱们的话,也算天爷赐福了!” 她说着,蹙着眉,一只手用力按着后腰,“哎哟喂”一声:“这腰……酸得像是要断了筋!” 韩道国一听,如同得了圣旨,堆起满脸谄笑,猴急地转到她身后,两只糙手便狗颠儿似的在王六儿腰眼上揉搓捶打起来,手法熟练,显然千锤百炼: “我的活菩萨!娘子可受苦了!快坐稳当,汉子给你好生松泛松泛!” 王六儿由着他卖力,身子软塌塌地靠着,闭着眼哼哼唧唧享受了片刻,才慢条斯理、拉长了声儿说道:“方才我送那来大管家出去时,特意提了句,说这身子骨不济事,腰酸背痛的……” 韩道国手脚不停问道:“他老怎么说?” 王六儿嘴角勾起一丝微笑,睁开眼,乜斜着镜子里丈夫那张窝囊脸:“他拍着胸脯说‘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赶明儿老子就买个伶俐的小丫头片子来,专一给你捶腰捏腿、端茶倒水!’” “我的活祖宗!”韩道国喜得屁滚尿流,手上如同得了神力,揉搓得越发卖命,“我的亲亲好娘子!可算盼到云开见月明了!你跟了我这没脚蟹,真真是:黄柏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吃了多少苦头,一丝儿福也未曾多享。” “这些年你给我生养了爱姐,又屎一把尿一把把她拉扯大,我这没用的夯货,一个铜板掰成两半,也难让你们娘俩过几天舒坦日子……如今能有个丫头伺候你,我这心里……我这心里才稍安些!” 王六儿听着,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领了他的情。忽又想起方才巷中情景,对着镜子里那张尚存几分风韵的脸蛋儿左照右照,抬手扶了扶鬓边那朵半旧的绒,酸溜溜、恨恨地说道: “方才……西门大官人就在巷子里戳着,你是没瞧见,那通身的气派!我故意把那胸脯子挺得高高的,眼风儿也递过去三五个,怎奈……人家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怕是拿老娘当那路边的烂泥巴,看都懒得看一眼!” 韩道国闻言,手上力道不由重了几分,带着几分认命又夹着讨好的口吻说道: “嗐!我的亲娘祖奶奶!你也不想想那西门大官人是何等样人?清河县里咳嗽一声,四城八乡都要打哆嗦的主儿!” “家里金银堆成山,绫罗塞满仓,听说还是天上文曲星老爷下凡哩!他那后宅里,娇滴滴的美人儿,粉嘟嘟的姐儿,乌泱泱一大群,哪一个不是画儿里走下来的?就咱们这穷得叮当响、耗子都不生崽的破窝……他老人家肯屈尊瞧一眼?那不是自跌了身份嘛!” 王六儿听他这般说,里那股不甘心的火苗“噌”地又窜了起来,猛地扭过身子,吊梢眼一瞪,,呸”地啐了一口,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照你这么说,老娘我就丑得见不得人了?入不了他西门大官人的眼?” 韩道国唬得陪笑布置,自知失言,慌忙使出吃奶的力气,两只爪子在她腰背上死命地揉捏捶打,嘴里忙不迭地找补: “哎哟我的好婆娘,亲奶奶!你千万莫恼!我是说……我是说那西门大官人他……他那双招子是叫驴粪蛋糊住了!他……他天生是个睁眼瞎!放着娘子你这般风流俊俏、勾魂夺魄的人物不瞧,可不是活该他瞎了眼?娘子你在我心里,那是……那是九天仙女下了凡尘也不换的!” 王六儿被他这通没皮没脸的奉承说得心里略略平复,虽知是灌迷汤,却也熨帖。 她复又懒洋洋转回身去,依旧对着镜子,手指蘸了点唾沫,细细地抿着鬓角,幽幽地叹了口长气: “罢了!癞蛤蟆也甭想吃那天鹅肉。能攥住来保这棵‘钱串子’,也算咱们的造化。你麻利揉着,手上加点劲儿,我这腰……还酸得紧哩。” 且说玳安和西门庆俩人端坐马背之上,马蹄声得得,缓缓行至狮子街中段。 望见前面一个炊饼摊子,竟围着七八个主顾,比平素热闹了不少。 摊主依旧是那矮矬矬、瘦筋筋,人送外号“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正埋着颗倭瓜脑袋,吭哧吭哧揉搓着案板上的面团。 扎眼的是,那摊子旁边新支棱起几张歪歪扭扭的粗木桌凳,一个妇人正风风火火地在旁边一个小炭炉子上张罗。 定睛看那妇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段儿倒还齐整,眉眼间也透着几分干净利落,身上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腰间紧束着条油渍麻的围裙。 她手脚麻利得紧,一边眼疾手快地搅弄着灶上一小铁锅“咕嘟嘟”翻着泡的玉糁羹,热气白雾腾腾而起。 这“玉糁羹”,名儿雅,细瞧起来,竟也有几分勾人馋虫的卖相。 粗白萝卜刮得溜光水滑,切成骰子般齐整的小丁,混着金灿灿的碎粟米、各色饱满的杂豆子,一股脑儿丢进咕嘟咕嘟翻滚的清水里熬煮。 直熬到那萝卜丁酥软透了芯,入口即化,粟米豆子粒粒开,爆出稠糯的米浆,一锅汤便熬成了浓稠的乳白,稠乎乎、颤巍巍的,热气裹挟着萝卜的清甜和谷物的焦香直往人鼻孔里钻。 临起锅,这武大郎的婆娘又眼疾手快地撒入几片鲜灵灵、翠生生的菜叶,再吝啬又精准地滴上三两滴小壶烧滚的香油——那油星子遇水便“滋啦”一声化开,金箔似的在浓汤表面漾开,瞬间将那朴素的香气拔高了一层,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打滚儿。 一碗下肚,暖胃暖身,是冬日里寒酸穷人肚里最熨帖的暖热念想。 苏学士有诗赞曰: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这妇人一边又从脚边几个粗陶坛罐里,筷子翻飞,麻溜地夹出些黑黢黢的腌萝卜、黄澄澄的酱瓜、蔫巴巴的咸菜梗子之类,分门别类码在豁了牙的小碟子里。 那些走街串巷的苦力、贩夫走卒,买了武大那死面疙瘩似的炊饼,便顺势坐到那油光锃亮的条凳上。 或几个铜板要碗滚烫的素羹就着下咽,或买上几筷子咸菜佐餐,这小小的摊档,买卖倒比那武大独个儿戳着时兴旺了岂止数倍。 玳安眼尖嘴快,侧过身,压着嗓子:“大爹,您老人家瞧见没?那不是卖炊饼的武大那厮么?紧挨着他忙活的那妇人,便是前些时您吩咐王婆、薛嫂那几个老虔婆,七拼八凑给他寻来的浑家。” “嘿!这小娘儿们倒是个有算计的能发家的!才来没三五日光景,就琢磨出这生财的法子,弄些热汤滚水的素羹、齁咸开味的腌菜搭着卖,您看,把武大这半死不活的摊子,生生给盘火了!” 正当此时,身后一声洪亮却透着十二分恭敬的呼唤炸响:“东家!” 西门庆与玳安闻声勒马回望,却见一条铁塔也似的凛凛大汉叉手立在马后,正是武松。 他浓眉拧着疙瘩,虎目灼灼生光,目光似有千钧重,越过西门庆的肩头,钉在那炊饼摊前佝偻如虾米、正与面团较劲的武大郎身上,眼神是骨肉连心的宽慰。 武松深吸一口气,抱拳当胸,对着西门庆深深一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大官人!武松……替我大哥,替我武家,谢过大官人恩德!若非大官人周全,大哥他…和我……” 西门庆端坐马上,面上波澜不惊,只微微摆了摆手,目光扫过喧闹的街市,掠过武大摊前那些埋头吃喝的贩夫走卒,: “罢了,休提谢字。这清河县,乃至这大宋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勤勉之人。你且看他们,” 他用马鞭虚点那些食客,“起五更爬半夜,不过为挣几个糊口的铜钿,求个温饱安稳。只要世道太平,少些苛捐杂税,少些兵灾匪祸,举凡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自然就能还你一个烟火鼎盛、百业兴旺。” 武松凝神听着,脸上那惯常的刚硬线条竟柔和了几分,心悦诚服地叹道: “是了!东家心怀天下!武松今日才明白,为何师傅他老人家慧眼识珠,收大官人您为入室弟子,倾囊相授,却……却偏不收我武二这粗坯!大官人心怀锦绣,洞明世事,非武松这般莽夫能及万一!” 西门庆闻言咳嗽一声,心道:谁让你抓不住那老家伙好武林泰斗面子的软肋! 武松浑不知西门庆心中所想,又道:东家既移驾到此,何不赏光,去尝碗我嫂子新熬的这素羹?汤水滚热,粟米软糯,萝卜丁入口即化,就着我大哥的炊饼和那脆生生的酱瓜、咸津津的腌菜,着实是穷汉肚里的神仙汤!” 他指着那热气氤氲的摊子,这杀神猛男黝黑的脸上,竟透出几分庄稼汉夸自家田亩的憨实朴素似的得意! 连擒了那马上无双的史文恭事,武松的脸上都未曾有此荣光。 西门庆摇了摇头,目光扫过远处还未发现他驻马食客和武大夫妇,轻描淡写道:“罢了。我若坐下,这些人便要食不知味。他夫妻二人更要放下营生,战战兢兢来伺候,平白遮挡搅扰了他们的日头,那又是何必!” 正说话间,一个身着青布短衫、头戴范阳笠、身背信袋的急脚递疾步奔至马前,躬身作揖,唱了个肥诺气喘吁吁道: “西门大官人!小的正撞破头寻您府上哩,不想天缘凑巧在此撞见!万幸,万幸!这里有您府上来旺管事从南方寄来的一封十万火急的鸡毛文书,请大官人即刻验看,迟恐生变!” 西门庆眉头微蹙,使个眼色,玳安忙上前接了信袋。 他拆了封泥,抽出信笺,一目十行扫过。初时还面色如常,看着看着,那张白净面皮却渐渐沉了下来,阴得能拧出水。 信是来旺和来信联名所书,说道南下采办的那批上等绸缎,返程路上已撞见两拨剪径的强人! 亏得护院们这些日子训练配合得当,仗着手段精熟才堪堪杀退,却也折伤了几个护院,伤势还不轻。 如今世道忒不太平,道上强梁越发多了,回程路上这大批珍稀绸缎招摇过市,沿途绿林早已眼红耳热,风声鹤唳,只怕再生出泼天祸事! 信中字字焦灼,恳请东家火速增派硬手接应,迟了恐再生大变。 西门庆将信纸轻轻折拢,指节在鞍上叩了两下,抬眼看向身旁肃立的武松,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二郎,这趟水火勾当,非你不可!” 他将信递过,“如今年关将近,正是那些杀才们‘打饥荒’、‘觅衣食’的年景!绸缎车队若再遇强梁,折损的岂止是银钱?” “既如此,你便辛苦一趟,速去接应!务必护得车队周全,将绸缎平安押回清河!” 武松捏着那信,虎目只一溜,一股子砭人肌骨的冲天煞气,便似寒冬腊月里陡然刮起的白毛风,“腾”地窜起! 信揣入怀中,抱拳躬身,声若洪钟:“东家放心!只要俺武松在,这西门府上的货必在!我这和大哥说上一声就出发!” 说罢,把腰中朴刀一正,往那炊饼摊走去,背影如山岳般沉凝,带着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杀气。 此时贾府内。 正是贾政老爷的生辰,宁荣两府里外张灯结彩,笙箫鼓乐喧天价响。 前厅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热闹,底下席面上珍馐罗列,酒气蒸腾。 后头女眷处,珠翠环绕,脂粉香浓,也是笑语喧阗。真个是烈火烹油,富贵逼人。 忽地,一个门上的小幺儿,慌得帽子都歪了,连滚带爬撞进大厅,也顾不得规矩,直着嗓子嚷道:“老爷!老爷!不好了!六宫都太监夏老爷……夏老爷捧着圣旨到门口了!” 这一嗓子,如同冰水浇头!满厅的喧哗戛然而止。 贾赦手里的金杯“当啷”掉在桌上,酒水泼了一身。 贾政刚夹起的一块鹿肉,“啪嗒”落在碟子里,脸上血色“唰”地褪了个干净。 戏台上的锣鼓点子也哑了火,伶人们僵在当场。 满屋子人,都唬得魂不附体,心肝儿扑通扑通擂鼓一般——这圣旨是福是祸? 也顾不得体面了,贾赦、贾政慌得迭声吆喝:“快!快撤席!止乐!香案!开中门!” 一时间,杯盘狼藉,桌椅乱响,丫头小厮们跌跌撞撞,搬香案的,撤酒席的,乱成一锅滚粥。 贾府爷们儿并有头脸的奴才,乌压压在中门甬道跪了一片,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只见那六宫都太监夏守忠,被几个小太监簇拥着,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走进来。 径直走到香案前,面南站定,清了清公鸭嗓子,拖长了调子:“特——旨!宣贾政即刻入朝!于临——敬——殿——陛——见——哪——!” 话音落地,也不等贾政回话,更不接递上来的热茶,只拿眼角余光扫了扫这满府的富贵气象,嘴角似笑非笑地一撇,转身便走,翻身上马,蹄声得得,转眼没了踪影。 留下贾政一干人,心还悬在嗓子眼,面面相觑,不知吉凶。 贾政也只得胡乱擦了把冷汗,换上朝服,急匆匆打马奔皇宫去了。 贾母在后堂得了信,更是坐立不安。 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连带着薛姨妈、三春姊妹,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满屋子只听得长吁短叹,和不断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快马蹄声。 足等了两个多时辰,日头都偏西了,才见赖大带着几个心腹管家,跑得帽子也掉了,满头大汗,气喘如牛,一头撞进仪门,也顾不上喘匀气,扯着嗓子就嚎:“老太太!太太!大喜!天大的喜事啊!” 贾母正扶着鸳鸯的手,站在廊下,闻声猛地一激灵。 赖大扑到跟前,磕了个头,脸上又是汗又是笑,油光锃亮:“回老太太!咱们家大小姐!元春姑娘!加封……加封贤德妃娘娘啦!老爷刚从宫里出来,命小的们火速回来报信,请老太太赶紧按品大妆,领着太太们进宫谢恩去!老爷他……他又被东宫召去了!” 如同乌云散尽,金光照顶!贾母那颗悬着的心“咚”地落回肚子里,连声道:“好!好!祖宗保佑!菩萨显灵!” 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人,更是喜得浑身乱颤,王夫人虽是亲娘,狂喜得心都要跳出腔子,却还强忍着,只把手里帕子攥得死紧,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转,硬是没敢掉下来,嘴里不住念佛。 邢夫人、尤氏早就围上去,一口一个“老太太洪福”、“大姑娘造化”,那奉承话儿像不要钱似的往外倒,眼里却都藏着几分掩不住的酸妒。 薛姨妈也堆着笑连声道喜,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想着自家那不成器的儿子和待字闺中的女儿,滋味难明。 唯有那凤姐儿,心中复杂,才被自己亲姑妈摆上一道,如今又要仰仗一步登天做了娘娘的大姑娘。 可毕竟这对她来说也是天大的好事,顿时把那点芥蒂压在心底,脸上红光焕发,声音拔得又高又亮,如同银瓶乍破: “哎哟我的老祖宗!这可是皇恩浩荡!咱们家祖坟冒青烟了!快!快伺候老太太、太太们梳妆更衣!一丝儿也错不得!” “琥珀!珍珠!死哪里去了?把老太太那套按品级的大妆头面捧出来!” “赖升家的!前头预备车轿,要最好的!马要喂饱了料,车要熏得香喷喷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今儿谁要是出了岔子,仔细你们的皮!” 她指东打西,呼喝下人,行动间裙裾带风,头上的金凤钗乱颤,那股子当家奶奶的威风煞气,比平日更盛了十分! 那宁荣街上,早有小厮像被火烧了屁股般飞跑去各府报喜。 各色华贵的轿子、马车,把宁荣街堵得水泄不通,马嘶人喊,乱成一团。 管家赖大、林之孝等在门口迎客,嗓子都喊哑了。 那些贺客们,脸上堆着十二分的谄笑,嘴里说着二十四分的奉承话,恨不得把贾府的门槛都踏平了。 整个贾府,里里外外,都沉浸在这烈火烹油、鲜着锦的极盛繁华之中,那喧嚣的喜气,几乎要把房顶都掀翻了去! 人人脸上都泛着红光,仿佛这泼天的富贵,能千秋万代,永世不绝一般。 王熙凤在内院指挥若定,将一应贺客迎来送往、礼单登记、席面安排等事调度得井井有条,忙得脚不沾地,面上却始终洋溢着兴奋的红光。 好容易觑了个空当儿,她脚步匆匆,直往宁府天香楼奔去。 推开那暖阁的门扇,果然见秦可卿独自倚在窗边大炕上。炉火虽烧得旺,烘得屋里暖融融的,她却裹着一件貂褂子,身子微微蜷着,像只畏寒的雀儿。 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此刻却没什么血色,眉尖儿蹙着,笼着一层淡淡的、与这满府喧腾喜气格格不入的轻愁,更衬得她骨子里透出几分病西施的可怜见儿。 尤其那对夸张的神物,此刻随着她出神的叹息微微起伏,仿佛压着的心事也格外沉重了些。 凤姐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人未到声先至:“我的好可儿!” 话音未落,一只戴着金镶玉戒指的温软手掌便不由分说地攥住了秦可卿微凉的手腕。 凤姐走起路来大磨盘般款款摆动,带着一股子当家奶奶的泼辣与肉欲的丰腴。 她脸上堆着笑,声音脆亮:“天大的喜事砸在头上,你怎么倒一个人躲在这里清静?快别闷着了!外头锣鼓喧天,热闹得恨不能把房顶掀了,你也该出去受用受用,沾沾这泼天的福气!” 秦可卿低声道:“婶子来了。这自然是天大的喜事,我……我也欢喜的。”说话间,胸脯微微起伏,银鼠褂子下的风光更显旖旎,却带着一种无力的慵懒。 凤姐是何等眼毒心亮的人物?立时便觉出她那笑里的勉强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色。 凤姐脸上的笑容收了两分,挨着秦可卿在炕沿坐下,丰腴的身子紧贴过去。 她一双丹凤眼仔细端详着秦可卿的脸,目光如钩子般: “欢喜?我看着可不像。我的儿,你这魂儿都不知飘到哪处去了!” 她伸手,指尖带着热意,轻轻拂过秦可卿微凉的鬓角,“怎么了?这阖府上下,谁不喜得跟吃了蜜罐子似的,念佛都念岔了声儿!偏你这里,倒像是揣着块冰,搁了天大的心事。快跟婶子说说,可是身上不爽利了?还是哪个没长眼、没心肺的下流种子,敢给你气受?” 说话时,她那圆滚挺实的臀在炕沿压住臀肉溢了出来,透着力道。 秦可卿轻轻摇头,眼神闪烁游移,像受惊的小鹿,避开了凤姐那灼灼逼人的目光:“没有的事,婶子多心了。我就是……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凤姐眉头倏地一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这泼天富贵砸下来,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倒是给我说说,哪里奇怪了?” 她那只攥着秦可卿的手非但没松,反而又紧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另一只手叉在丰腴的腰肢上。 秦可卿被她这般逼问,更显局促不安,贝齿死死咬着下唇,只是摇头,声音细若蚊蚋:“没什么……许是我一时魔怔了,想左了……婶子,别问了……” 凤姐见她这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水光潋滟却又心事重重的模样,心头那股子爽利劲儿顿时被堵了个严实! 她猛地甩开秦可卿的手腕,霍地站起身,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连着腰下的圆臀都绷紧了,声音也带上了切齿的恼意: “好你个蓉哥儿媳妇!我素日待你如何?掏心掏肺,这府里上上下下多少见不得光的腌臜事、阴私勾当,我哪一桩瞒过你?就连……就连你想见……” 凤姐说到这里,猛地刹住话头,警惕地扫了一眼紧闭的门窗,她俯下身,声音压得更低: “连你想见那西门大官人,我担着天大干系的事都替你周全了!如今倒好!心里有事连我都不肯吐露半个字?我这一片滚烫的真心,倒真真是喂了……喂了你这不识好歹、没心肝的……” 秦可卿被凤姐这番连珠炮似的质问,尤其是提到“那等事”,羞得满脸通红,如同染了最艳的胭脂。 她慌忙也站起来,又急又臊,忍不住攥起小拳头,在凤姐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两下,嗔道:“婶子!你……你浑说什么呀!谁不识好歹了!” 她看着凤姐犹自气鼓鼓、却分明带着委屈和关切的脸,心知这位婶子虽泼辣,待自己却是真心实意的好。 她咬着唇,眼神挣扎了半晌,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凑到凤姐耳边,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婶子……我若说了,你……你发誓!烂在肚子里,任他是谁,天王老子来了也绝不能说!否则……否则……” 凤姐见她如此郑重其事,正色道:“好!我发誓!今日蓉哥儿媳妇对我说的话,我王熙凤若有半句泄露,叫我……”她顿了顿,发了个狠誓,“叫我烂了舌头!不得好死!快说!” 秦可卿这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带着深深的忧虑,再次贴近凤姐耳边,气息都有些不稳: “婶子……我总觉得……这封号……其实未必没有人不感到奇怪,只是……只是不敢说,或者……不愿深想罢了。” “封号?贤德妃怎么了?”凤姐心头一跳,追问道。 秦可卿的声音更低:“贤德妃……这‘贤德’二字……婶子细想想,历朝历代……要么是‘贤妃’,要么是‘德妃’……这‘贤德’二字合为一号……倒像是……倒像是……” 她说到这里,仿佛耗尽了所有勇气,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抬起一双含愁带惧的妙目,定定地看着凤姐。 凤姐起初还有些茫然,但“历朝历代”、“贤妃”、“德妃”几个字眼像冰锥一样刺入她脑中。 她飞快地在心里把见过的、听过的封号都过了一遍——是啊!单字封号才是常理!双字封号……“贤德”……这听着……这听着……像是. 谥号! 这个极其不祥的念头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住了凤姐的心脏! 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煞白一片,她猛地抓住秦可卿的手,那手冰凉,两人都在微微颤抖。 凤姐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方才满心的得意和欢喜,瞬间被冻成了冰块,沉甸甸地坠在腔子里。 却说西门大官人带着玳安打马经过狮子街,正待往自家绸缎铺里去。 行至那大长腿孟玉楼的布庄前,猛可里勒住缰绳——只见那往日里门庭若市、笑语喧哗的铺面,此刻竟是大门紧闭! 两扇黑漆门板关得严丝合缝,门闩闩得铁紧。 西门庆骑在马上,不由得眯起了眼。 来到自己那绸缎铺,掌柜徐直,便一路小跑着到了马前。 大官人马鞭虚虚一点那紧闭的布庄:“那孟家娘子的铺子,怎地关得这般早法?” 徐直忙不迭地回话,腰弯得更低了:“回东家的话,有些蹊跷!昨儿个下午,约莫申牌时分,小的亲眼瞅见那孟娘子铺里的伙计,手脚麻利地收了幌子、上了门板,闩得那叫一个结实!” “孟娘子自个儿也露了面,脸色瞧着……倒也说不上不好,就是没甚笑意,指挥着关门,匆匆便坐了小轿往家去了。” 西门庆眉头拧得更紧,正待再细问几句孟玉楼昨日关门时的情状,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清清脆脆、犹如新莺出谷般的唤声: “掌柜的——!你这里可有寻常绸缎?不要那顶顶好的、金贵得碰不得的,只消是寻常人家使得的、经磨耐洗的就成!” (本章完) 第179章 扈三娘遇大官人,孟玉楼被逼嫁 第179章 扈三娘遇大官人,孟玉楼被逼嫁 大官人回头一看。 凛凛立着一个女子,身量拔得极高,竟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出半头!恰似雪里一株傲立的赤松,筋骨里都透着野性。 她身上裹着一件玄色箭袖袄装,料子紧匝匝贴在身上。 腰里煞着巴掌宽的熟牛皮鞶带,硬生生勒出个蜂腰儿来,那腰肢细得惊人,偏又韧得似盘紧的弓弦,勒得胸脯子绷绷鼓胀的团团活物儿。 下头是同色的扎脚马裤,蹬一双翻毛麂皮快靴。 那裤管裹着两条玉腿,撑得滚圆饱胀,走动间腴肉暗滚,臀儿轻摇。 便是那最露骨的春宫秘戏图儿,也描画不出这般既野性泼辣、又肉香四溢、还透着似乎千斤力道的腿臀来! 隔着厚实布料,也挡不住底下活肉那惊人的弹性和野马般的力道,真真儿是能夹断汉子腰、坐碎莽夫骨的勾魂物事! 通身上下,明明美艳明媚,却又无半分闺阁女儿的钗环脂粉气,倒像一头雪原里蹿出来的母豹,干净、利落、带着股子生冷的煞气。 一头泼墨似的乌发,也不挽那繁复发髻,只用一根赤金环儿高高束成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脖颈儿修长白腻,在寒风里挺得笔直,真真赛过那雪地里引颈的天鹅。 再看那张脸儿,真个是艳若桃李,偏又冷若冰霜! 两道眉毛斜飞入鬓,不描自黛,黑压压透着煞气。 一双凤眼,亮如寒星,开阖间精光四射,扫过来便似两把小刀子,顾盼生威。 徐直被她眼风扫着,腿肚子登时转筋,慌忙把眼珠子挪开。 “咦?是你!”大官人尚未及开口,那女子凤目如电,在他脸上只一扫,寒星般的眸子倏地爆出两团精光,竟认出了他来! 脸上那层冻人的冰霜瞬间裂开几道缝隙,绽出一个明朗爽利的笑容,这一笑,便似雪地里骤然开了朵带刺的野玫瑰,那通身的艳色带着野劲儿,更是逼得人眼晕。 她二话不说,对着马上的西门庆便是“唰”地一个抱拳礼!动作干净利落,带起一股冷冽的破风声,腰肢儿一拧,胸脯儿也跟着微微一颤: “原来是你!京城多亏义士出手,替我解了那起泼皮无赖的腌臜纠缠!扈三娘在此谢过!”她声音清越,娇媚里透着股子脆生劲儿,又带着江湖儿女特有的敞亮豪气。 西门大官人这才完全回过神来,眼前这英姿勃发、艳光逼人又煞气腾腾的女子,可不正是月前在东京汴梁朱雀大街,见几个无赖调戏、身边还带着两个妇人的那位? 当时他一时兴起,用没羽箭打翻了两个恶仆,替她解了围。 大官人摇头,目光在她紧束的腰身上打了个转儿,才朗声笑道:“哈哈,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赞叹:“倒是娘子当时那几下拳脚,干净利落,颇有章法,一看便是名师真传!端的是一身好筋骨,好气力!令在下好生佩服!” 扈三娘听他夸赞武功,凤目中的笑意更浓了几分,显然对此极为受用。 她性格爽朗,也不扭捏,坦然道:“些许微末功夫,不值一提,只是出入京城碍着规矩不能带兵刃,险些着了那些纨绔子弟的腌臜道儿。。” “倒是义士你那手飞石绝技,神出鬼没,指东不打西,端的是一手好‘没羽箭’!教人大开眼界!” 大官人笑道:“雕虫小技,娘子谬奖了。” 扈三娘再次叉手抱拳,行了个江湖礼:“义士侠肝义胆,三娘记在心上了!他日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到扈家庄来寻!我名扈三娘!” 大官人心中翻了个白眼,这些个绿林人士都是画大饼的德行。 又想到扈家庄? 大官人又是一愣,似乎这些年来自己府上的野味山货便是购自这里。 这扈三娘说罢,目光转向一旁的掌柜徐直,那股子面对西门庆时的爽朗笑意瞬间敛去,又恢复了雪原般的清冷干练,凤目如刀:“请问,你是此间掌柜?” 徐直被这声带着威势的冷冽询问惊得一哆嗦,如梦初醒。见到这美艳高挑的野性女子与东家似乎有些熟稔,此刻听她问话,哪里敢怠慢? 忙不迭点头哈腰称是,同时忙指向端坐马上的大官人,声音拔高: “正是!我便是铺中管事,不过,这位,”他腰弯得更低,“这位才是我们铺子真正的东家,清河县鼎鼎大名的西门大官人!” 扈三娘吃了一惊,英气的眉梢微挑,对着大官人又是“唰”地一个抱拳:“面见大官人!” “扈家娘子可是要采买绸缎?”大官人一撩袍角,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将缰绳随手丢给身后小厮玳安,脸上堆起一团和气生财的笑:“娘子这般人物,怎生不到京城里置办上等货色,反倒屈尊来了我们这清河小县?” 扈三娘性子爽利,不喜弯绕,点头便道:“正是!年关将近,庄上男女老少,需备些新衣料子过年。” 说罢,那丰润饱满、胭脂也似的红唇儿里,轻轻吐出一口白气,叹道:“原也这般打算的。可恨京城里那些大布庄,如今都被一家把持了去!想是怕得罪那群腌臜纨绔子弟,竟寻个由头,推三阻四不肯接我的单子!” 大官人“哦?”了一声,慢悠悠问道:“却不知扈娘子庄上,需用多少匹数?” 扈三娘凤目微扬,略一沉吟,爽快道:“庄内上下,连庄客带家小,约摸千把口人。每人需做一套过年的新衣,料子不必太哨,要紧是结实耐磨,颜色倒不拘,青蓝皂白皆可。” “千人?!”大官人缓缓点头。 这倒是一注不小的买卖! 他随即转向旁边垂手侍立、眼巴巴瞅着的徐直:“徐掌柜!扈娘子要的这数目,你心里速速盘算盘算,需多少匹上好的绸缎才够支应?” 徐直那颗算盘珠子打的噼啪响的脑子,早已转得飞快。闻言腰弯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地上搓着手道:“回东家的话!这千把口人做衣,便是按最省俭的算法,加上裁剪缝纫的折耗……少说……少说也得四百足匹上好的绸缎,才勉强够支应得来!” 扈三娘接口道:“倒和我们庄上盘算的数目差不离,正是要采买四百匹。” 大官人眼皮微抬,继续问道:“嗯。徐直,库里如今,这等成色的绸缎,可还凑得出这个数?” 徐直闻言,脸上瞬间如同吞了黄连,皱成一团,露出十二分为难的神色,两只手搓得快要冒火星子: “东家!咱铺子刚办了那‘十人成团,折价拼单’的热闹!库里的绸缎……库里的绸缎已是去了一大半!如今……如今满打满算,最多……最多也就能挤出五十匹了!” 大官人这才转向扈三娘,叹了口气,脸上堆满歉意:“哎呀呀!扈娘子!实在是对不住!小号库房竟一时周转不开了,怠慢!怠慢!” 扈三娘两道斜飞入鬓的英挺眉毛立刻蹙了起来,拧成个疙瘩,显然对这结果极不满意。 她凤目如电,环顾四周,瞥见斜对面一家门脸颇大的布庄竟是大门紧闭,冷冷清清。 便抬手一指,那玉葱似的指头带着风声戳向那边,柔声问道:“那家布庄呢?大白天的,缘何关门闭户?” 大官人尚未及开口。 徐直已抢着上前半步,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哎哟喂!扈娘子您有所不知!那家……那家可是出了塌天的大祸事了!听说是东家……唉!这铺子……这铺子恐怕……没个十天半月,是决计开不了门的!” 他话锋一转,腰杆似乎挺直了些,声音也带了几分笃定: “不瞒娘子说,如今这清河县地面上,能立时供上您这数目、又合您这成色要求的料子,除了我们,您怕是打着灯笼也寻不出第二家了!” “您要现买,怕是只能等我们新货到仓,或者……或者看看能不能从邻近州府的分号里,给您紧急调拨些来应应急?”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既点明了自家是独一份,又暗示了紧迫和自家能耐。 大官人在一旁听着,眼皮半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并不拆台。 这徐直倒会看眼色行事!他这般做作,还不是为了替自家东家把这注大买卖牢牢攥在手心里? 横竖都是为了他西门大官人的银子响叮当! 何必拆自己的台。 扈三娘两道英眉微蹙,凤目盯着徐直,问道:“既如此,新货何时能到?年关可不等人!我可听闻江南最近水路不通畅,只有大型官船才能保住货物。” 徐直闻言,腰杆子立刻挺直了几分,脸上堆起十成十的笃定笑容,拍着胸脯道:“扈娘子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水路不通畅,我们东家还有陆路,半月之内,包管稳稳当当运到咱清河!” 扈三娘略一思忖,心下盘算日子倒也宽裕,便又问道:“价钱几何?” 徐直等的就是这句!小眼睛里精光一闪,脸上笑纹更深,声音也热络了三分:“哎哟,娘子您问着了!巧得很!咱家铺子正办着‘十人成团,折价拼单’的大利市!若按常价走,四百匹绸缎可不是小数!但娘子您既是东家的故人,又是这般爽利人物,小的斗胆做主……” 他故意顿了顿,觑着扈三娘脸色,才压低声音,仿佛透露天大机密:“给您算作……团了足足两个四十份的大团!这折扣……嘿嘿,保管让您满意!” 说罢,也不再多言,抄起柜台上的乌木算盘,“噼里啪啦”一阵脆响,珠子上下翻飞如穿蛱蝶。末了,将算盘一推,那数目赫然亮在扈三娘眼前。 扈三娘定睛一看,心中暗忖:虽比京城平日价略高了些,但如今京城那帮腌臜货色断了路,此地又只此一家,加上这折扣……倒也勉强吃得下。遂爽快点头:“成!这四百匹料子,便给我留下!” 徐直一听,心头一块石头落地,脸上笑开了,嘴里却忙不迭道:“娘子痛快!只是……只是这行里的规矩,数目恁般大,需得先下定钱一百两足色纹银,立下字据为凭,小的才好去信催货、锁仓留匹,不敢误了娘子大事!” 扈三娘也不啰嗦,更不讨价还价,转身走到自己那匹骏马旁,探手从鞍后褡裢里“哗啦”一声,摸出个沉甸甸的青布包袱,解开系绳,里面赫然是白的官银锭子。 她数也不数,掂出一百两,往徐直柜台上一推:“喏,一百两!清点清楚。半月后,我自带车队来取!” 徐直两眼放光,忙不迭验过成色斤两,嘴里连声赞道:“娘子真乃信人!爽利!爽利!”随即回身钻进柜台,取过笔墨印泥,唰唰写就一张回执,双手奉上:“娘子收好!凭此宝单,届时付清尾款,提货走人,绝无差错!” 扈三娘接过回执,看也不看便收入怀中,对着西门庆一抱拳:“西门大官人,徐掌柜,三娘告辞!” 言罢,她翻身上马,动作矫健如鹞子翻身,也不踩镫,玉腿只一扬,那紧绷绷裹在马裤里的丰腴腿股便高高甩起,活脱脱一条母豹子腾身! 腰肢儿只一拧一送,那滚圆的紧臀便结结实实墩在了马鞍之,两条健硕浑圆的大腿内侧更是铁钳般狠狠一夹,夹得鞍桥都似呻吟了一声。 待那飒爽身影远去,西门庆这才踱到柜台边,手指轻轻叩着台面,眼皮也不抬,慢悠悠问道:“徐直,最近仓库团销一空,刨去本钱脚力,能落下多少净利?” 徐直脸上那谄媚算计的笑容还未褪尽,闻言立刻凑近,枯瘦的手指在算盘上又一阵飞拨,末了,压着嗓子,带着抑制不住的狂喜回道:“回东家!少说……少说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枯树枝般的手指,用力晃了晃,“两千两雪银!只多不少!” 大官人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弧度,微微颔首。他捻着腕上的佛珠,目光投向门外熙攘的街市,仿佛看到了源源不断的银子流进来,对徐直言道:“嗯。不错。后面……还有一批两千两本钱的货,正在路上。” 徐直一听,喜得差点跳起来,搓着手,声音都发颤了:“哎哟我的好东家!这真是财神爷追着喂饭呐!等那批一到,咱快马加鞭再团销出去,又是净落两千两!这江南盗匪四起,只要货物不损失,净利翻上一倍再简单不过!” 大官人点点头,心中暗自比较:果然这绸缎行当,利市比自家那生药铺子厚得多! 只是……他眼神微冷。 生药铺子想赚大钱、发横财,光靠零敲碎打不成气候。非得……攀上军队那条线,把药材当成军需往那卫所军营里送,那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一本万万利的天大买卖! 还有一物! 大官人心中念道:大理出产一种草药,唤作“田七”,又有个浑名叫“金不换”。 此物止血生肌,神效无比,尤其对金疮刀伤,敷上立时见效,说是能救命也不为过。 如今这药,还只在南边蛮荒之地流传,北地罕有。 若是能把田七运来,垄断了这门路,何止是一本万利?简直是坐地生金,开了座银山!” 他眉头紧锁,那大理国路途遥远,瘴疠横行,非是熟门熟路、有根底的巨商大贾,寻常人哪里走得通? 除非能搭上一位大理的豪商共议此事,才是正紧。 大官人抬头一望,天色已暗,召唤玳安过来往新开张,号称都是胡姬的醉春楼走去。 却说这大长腿孟玉楼此刻又被围在家中,只见那亡夫家的杨四叔,引着数十个杨家亲族,把自家小院围了起来,几个辈分高的推推搡搡,闯将进来。 那杨四叔生得一张油滑面皮,两只眼珠滴溜溜乱转,未语先笑,却带着三分刻薄七分算计。 “侄媳妇儿!”杨四叔一屁股坐在上首椅子上,跷起二郎腿,斜睨着孟玉楼道,“守寡的日子难熬,你年纪轻轻,朵儿似的,何苦在此枯坐?俺们今日来,一则念你孤苦,替你寻个前程;” “二则嘛,宗锡撒手去了,他辛苦攒下的那点子家业,总得有个说法,不能白白流落到外姓人手里不是?” 旁边那杨宗保是个莽夫,按捺不住,粗声喝道:“正是!那布庄的本钱、现存的银子、箱笼家伙都是俺杨家血脉挣下的!你一个妇道人家,守得住么?趁早交出来,俺们替你保管,日后也好寻个老实人家打发你去!” 孟玉楼心中雪亮,这群饿狼是来夺产逼嫁的。 她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将手中素帕轻轻绞着,低垂粉颈,显出几分哀婉柔弱,细声道:“几位舅舅、叔叔的来意,奴家省得了。想到亡夫,奴家心如刀绞,实无暇顾及这些身外之物。只是……”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缓缓扫过众人:“只是宗锡留下的产业,一分一厘,奴家都记在心上。待奴家……待奴家日后寻个归宿,嫁出门去,自然将杨家之物,一应俱全,交割清楚,绝不教它落入外人之手。如今还在杨家门里,奴家自会看管,不劳各位费心。” 这话软中带硬,点明“嫁出去”才交杨家之物,此刻她仍是杨家主妇,名正言顺。 杨四叔等人听了,如同拳头打在上。想逼她立刻交产,她总以嫁人为推脱。 自己问她何时嫁,又一改再改时节。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竟寻不出更硬的话头。 杨四叔干笑两声:“甥媳妇儿是个明白人,如此甚好,甚好!只是莫要拖延太久,误了青春,也寒了族人的心。我们把话放这,倘若年内你还不出嫁,无论如何也要把族产交出来。” 又虚情假意地说了几句场面话,见孟玉楼只是垂首不语,一副哀戚模样,讨不得更多便宜,只得悻悻然带着那几人起身走了。 杨家人前脚刚走,孟玉楼尚未来得及喘口气,她那边的嫡亲嫂子张嫂,便风风火火地赶了来,身后还跟着她娘家一个远房叔伯孟大妗子和她孟家一位堂兄。 张嫂一进门,便拍手笑道:“我的好姑娘!可算把那些瘟神送走了!你瞧,天大的喜事来了!你娘家人岂能不为你着想?我们日夜悬心,替你寻摸了个顶顶好的去处!” 她凑近前来,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那份热切:“京城里赫赫有名的李衙内,李拱璧!你道如何?人家是正经官宦子弟,家资巨万,人物风流!前头娘子没了,正要寻个知书达理、品貌端庄的填房!嫂子我一得了信,立刻就想到了你!这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姻缘,一步登天了!” 孟大妗子也在一旁帮腔:“玉楼啊,你守在这里,冷冷清清,有什么指望?那李衙内家,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丫头仆妇成群使唤。嫁过去,你就是现成的奶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们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托了多少人情,才攀上这门亲!你千万莫要错过了!” 孟玉楼听着,面上那点哀戚之色渐渐褪去,换上了一层冰霜。 她抬起眼,直直看着张嫂和孟大妗子,嘴角忽然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 “呵,”她轻轻嗤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地,“好一个‘顶顶好’的去处,好一个‘费心费力’的娘家亲戚!嫂子,妗子,你们口口声声为我好,为我寻前程。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如针,刺在两人脸上:“只是这京城里的李衙内,李拱璧,他究竟是何等人物?是你们亲眼见了他的品貌家私,确知他是个良配?” “还是……有人许了你们大把的好处,撺掇着你们来,哄骗我这寡妇改嫁,好从中渔利?” “那李衙内若真如你们所说这般好,京城的闺秀、大户人家的女儿,难道都瞎了眼,轮得到我一个清河县的寡妇?只怕这‘好姻缘’的底细,你们自己心里也未必清楚,不过是听人嚼蛆,或是……与人串通好了,来算计我孟玉楼罢了!” 这一番话,如同钢刀,直直捅破了那层温情脉脉的窗户纸,将内里的算计和龌龊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张嫂和孟大妗子被戳中心窝,登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如同开了染坊。 张嫂先跳将起来,指着孟玉楼,气得浑身发抖:“好!好你个没良心的孟三儿!我们一片好心,全当成了驴肝肺!” “你……你竟敢血口喷人,污蔑长辈!那李衙内千真万确,家世显赫!我们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你自己命苦克夫,我们不怕晦气替你张罗,倒落得你一顿排揎!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孟大妗子也拍着凳子帮骂:“反了!反了!小蹄子,守了几天寡,倒守出威风来了!敢这么编排长辈?我们图你什么?图你杨家那点破铜烂铁?” “还不是看你年轻守寡可怜!你倒疑神疑鬼,把我们都当贼防好!好!你既这般不识抬举,我们从此再不管你死活!任由杨家欺负你!” 两人气急败坏,唾沫横飞,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留下孟玉楼一人,对着满室空寂,脸上那抹冷笑渐渐化为凄楚,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张嫂与孟大妗子夹枪带棒、气急败坏的詈骂声,兀自在耳根子底下嗡嗡作响。 偌大个屋子,登时静得瘆人,只听得灵前那盏长明灯,豆大一点火苗儿“扑簌簌”乱跳,映着杨宗锡那黑黢黢的牌位,越发显得阴森森、冷凄凄,活似个勾魂的判官。 孟玉楼浑身脱了力,一屁股瘫在圈椅里,方才那一番疾言厉色的冷笑与诘问,耗尽了她的精气神儿,也把娘家人脸上那层薄薄的温情面皮,彻底撕了个稀烂。 此刻,一股子透骨的寒气才“丝丝”地从脚底板往上钻,冻得她十根指头尖儿都木了,麻酥酥没半点知觉。 这世道,一个寡妇是真真难熬!前有狼后有虎,那有什么亲情,全巴不得活吞了自己。 “话是撂出去了,痛快倒是痛快,可这往后……”她死命绞着手里那条素绢汗巾子。 娘家嫂子张婆子,还有那孟大妗子,唾沫星子横飞,左一个“京城李衙内”,右一个“泼天的富贵”,说得天乱坠,地涌金莲。 可她们越是赌咒发誓,急吼吼像催命,孟玉楼心窝子里那团疑云,就越发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 “若那李衙内真个如她们所说是家世清白、人物风流的官宦子弟,肯抬举我这寡妇做个填房……” 想到此处,一丝儿微弱的、对安稳日脚的向往,如同腊月里冻土下钻出的一点草芽,在她心尖尖上颤巍巍晃了一下。 若果真是这般,她孟玉楼后半辈子有了倚靠,便是拿出些黄白之物重重酬谢张嫂她们,也是天经地义,她甘心情愿。 然!这念头刚冒头,就被一股子更阴更毒的惧意“腾”地压了下去! 那寒气活像条湿冷的毒蛇,顺着脊梁骨“嘶嘶”往上爬,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肝五脏! “怕只怕……怕只怕这千好万好的‘李衙内’,压根儿就是她们不知从哪个阴沟洞里掏摸出来的地痞光棍,或是与那起子强人串通好了的泼皮破落户!” 孟玉楼激灵灵打了个寒噤,眼前仿佛已见着那骇人的光景: 一顶轿摇摇晃晃抬进个破败不堪的野院子,那所谓的“李衙内”扯下假面皮,露出青面獠牙,身后薛婆子、孟大妗子,保不齐还有杨家那起子饿鬼张四舅之流,一个个挤眉弄眼、龇牙咧嘴,饿虎扑食般一拥而上…… 到那时节,我这寡妇,可不就成了砧板上赤条条一块肉! 杨家剩下那点子箱笼细软,我这些年积攒的体己银子,连皮带骨带身子……都成了他们嘴里嚼得动的肥膘! 叫天,天聋!叫地,地哑! 万事休矣! 这念头一起,孟玉楼只觉冷汗“唰”地浸透了小衣,黏腻腻贴在身上,如同裹了层尸布。 她太知晓这些“至亲骨肉”的肚肠了!杨家那边是明火执仗,举着刀枪来抢! 娘家这边却是口蜜腹剑,揣着砒霜来哄!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孟玉楼美艳的脸蛋黯然失色,银牙紧咬,下唇几乎要咬出血珠子来! 那对长腿牢牢的夹架着。 她一个寡妇失业,无儿无女,娘家是虎口,夫家是狼窝,唯一的活命本钱,就剩这点浮财和这副还算周正的脸蛋和身子了。 可这点子本钱,落在那些红眼绿睛的亲戚眼里,就是块油汪汪、香喷喷的肥肉,谁不想扑上来啃两口? “信不得……半个字也信不得!”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钻心的疼让她强打起精神。 “管他什么李衙内、张衙内,没亲眼瞅见,没把底细摸得门儿清,便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那也是水月镜,是吊死鬼伸出来的长舌头——专勾人命的!” 可这底细……又该往何处去摸?她一个守着冷灶台的深宅寡妇,能有多少门路? 难不成真像那圈里待宰的羔羊,伸着脖子等着那不知是福是祸的轿来抬? “呜——”窗外一阵邪风卷过,灵前那豆大的灯苗猛地一跳,挣扎了几下,“噗”地一声,竟灭了!屋里登时陷入一片死黑。 孟玉楼只觉得一股子透心凉的寒气,从脚底板“嗖”地直冲天灵盖,冻得她三魂七魄都要散了。 这偌大的宅院,此刻活脱脱成了口冰冷的铁棺材,将她囫囵个儿困在当中。 前头是张着血盆大口的豺狼,后头是磨着利爪的饿虎,左也是死路,右也是绝路! 她茫然瞪着亡夫那黑黢黢、冷冰冰的牌位,那木头疙瘩死寂无声,给不了半分活气儿,只有无边无际的凄惶和孤绝,铅块儿似的沉甸甸压在胸口,憋得她眼冒金星,几乎要背过气去。 (本章完) 第180章 孟玉楼入局,杨志送礼 第180章 孟玉楼入局,杨志送礼 孟玉楼兀自痴望着那盏油尽灯枯的长明灯,心头沉甸甸似坠了铅块,三魂七魄尚在九霄云外游荡,猛听得院墙外一阵鬼哭狼嚎也似的聒噪,夹杂着“砰砰”砸门声,震得人耳鼓心肝齐齐乱颤: “杨寡妇!开门!休要装死!欠俺们的银子,今日须得连本带利吐出来!” “再不开门,爷们儿可要撞将进去,把你那点家私翻个底儿朝天了!” “识相的,快拿银子出来!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贼贱人!” 孟玉楼闻声,那原本娇艳的脸蛋儿“唰”地一下惨白如新浆的宣纸,纤纤玉指深深掐进柔嫩的掌心,掐出几道月牙痕,才强自按下那腔子突突乱跳的心。 她深吸一口气,那饱满的胸脯随之起伏,更衬得腰肢如弱柳扶风。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几缕被惊散的乌云也似的发丝,唤过贴身丫鬟小鸾:“走,随我出去。” 小鸾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抖抖索索如风中落叶,缩着脖子跟在后面。 主仆二人走到院中。月华如水,清冷冷泻在青石板上。 玉楼身姿袅娜,莲步轻移,那素缎裙下,两条长腿笔直修长,行走间裙裾微漾,隐约勾勒出玉柱般丰腴紧实的腿形,端的是一副勾魂摄魄的好身段。 两个顶门的小厮亦是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孟玉楼定了定神,扬声道,声音虽竭力平稳,却掩不住一丝颤音,如同金珠落玉盘: “列位好汉,且请稍安勿躁!银子的事,玉楼不敢或忘。只是店里这几日还在盘账清算,一时周转不灵。还求各位宽限几日,容我筹措一二。若实在不成……” 她咬了咬下唇,那饱满的唇瓣被贝齿一啮,更添几分凄艳颜色,狠心道:“我便将库里那几十匹上好的苏杭绸缎,折价贱卖了!横竖总能凑足数目,断不敢短了各位的银子!还请放心则个!” 门外泼皮哪里肯依?登时骂得更凶,污言秽语如冰雹般砸将过来: “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们今日就要现钱!休拿那虚话搪塞!” “贱卖绸缎?等你卖出去,黄菜都凉了!不行!今日非得见着白的银子!” “狗攮的贱人!开门!再不开,爷爷们可要动手了!” 正嚷得凶险,泼皮们作势便要撞门,忽听得一个清朗的男声,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架势,自不远处响起,生生压住了泼皮的叫嚣: “咄!哪里钻出来的腌臜泼才,狗胆包天,敢在此处撒野!孟家娘子是何等冰清玉洁的人物,岂容尔等腌臜货色如此放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也须得容人缓手!有李某在此作保,你们怕她飞上天去不成?都与我滚开!三日内,自有分晓!若再敢聒噪半句,仔细尔等的狗腿!” 那群泼皮一听这声音,登时噤若寒蝉,如同沸水泼进了雪堆里。 只听得几声唯唯诺诺,夹着尾巴溜了: “是是是!李员外息怒!小的们该死!” “小的们不知李员外在此,冲撞了,该死该死!” “有李员外金口作保,小的们还有甚不放心的?这就滚,这就滚!”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低声的咒骂,渐渐远去,如同潮水退去。 孟玉楼紧绷的心弦略略一松,隔着门缝,隐约瞧见那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外月光下。 她心头滋味难辨,忙隔着厚重门板道:“多谢李员外仗义解围,玉楼感激不尽,铭感五内。” 门外那李员外,闻言声音立时放柔了几分,甜腻得如同浸了蜜:“玉楼,你我之间,何须言此谢字?区区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透着股子黏腻的劲儿,仿佛能顺着门缝钻进来,“玉楼,我想煞你了……这门外风大露重,吹得人骨头发冷,何不开了门,容我进去?也好替你压压惊,说几句体己话儿……” 孟玉楼心头“咯噔”一下,方才那点感激瞬间如烟云消散,化为冰冷的警惕。 她面色一沉,柳眉微蹙,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泉击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清冷与凛然决绝:“李员外此言差矣!员外今日解围之恩,玉楼铭记于心,他日定当厚报!只是——” 她一字一顿,字字清晰,如同断冰切玉:“我孟玉楼虽是未亡之人,却也自幼读得几句圣贤书,深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道理!” “我一日未过你李家门,便一日是杨家的未亡人!此等轻浮言语,李员外休要再提!没的辱没了你我身份,更玷污了亡夫灵前香烛清净!” 李员外被这劈头盖脸一顿冰锥也似的斥责,噎得喉头一哽,半晌透不过气来,那张保养得宜的圆脸上登时红一阵白一阵。 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几分讪笑,声音黏黏糊糊,透着股不依不饶的真心:“玉楼,你这又何苦?我待你这一片真心,便是日月星辰也照得见!” “你既这般顾虑名节体统,不如……不如就趁早签了那婚书,定了这名分?也省得外头那些嚼舌根子,更免了今日这般冻掉下巴的泼皮滋扰,你我也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岂不是两全其美?” 门板后,孟玉楼的声音却依旧平静无波:“婚嫁大事,非同儿戏。李员外美意,玉楼心领。只是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容我再思量几日。” 她裹紧了身上的皮袄,寒气顺着门缝钻进身子里。 李员外一听“思量”,脚在地上跺了跺,声音拔高了几分:“还思量什么?莫非信不过我李某人?玉楼啊玉楼,你开门!让我进去!这外头风雪刀子似的割人,我进去与你细细分说其中利害……” “李员外请回吧!”孟玉楼断然截住他的话头,语气斩钉截铁,如同快刀斩乱麻,“此刻家中只有我与小鸾两个妇道人家,实——在——不便见客!李员外是读书明理、见过世面的人物,当知‘瓜田李下’之嫌!莫要逼玉楼!” 门外的李员外听得这番拒人千里的冷言冷语,静默了片刻。 他忽地重重叹了一声,那叹息声又沉又长,穿过门缝,裹挟着十足的委屈与怨怼,直直钻进孟玉楼的耳朵,钻进她紧绷的心弦: “唉——!玉楼啊玉楼!你……你这般防贼似的防着我,可真真是……剜我的心肝哪!” 他声音陡然拔高,透着一股子激愤不平,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我待你如何,你心里难道没杆秤?” “前番你想要把着布庄做大,是我!是我巴巴地从京城托关系给你牵线,费了多少周折才给你调来绸缎!指望着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你进货钱不够,也是我!是我李某人拍着胸脯替你做的保!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掏心掏肺替你打算?可你呢?” “你倒好!把我这滚烫的真心实意,全当作驴肝肺!连门缝儿都不让我进,一句暖心窝子的话也无!张口便是‘名节’、‘自重’,句句都戳人心窝子!玉楼,你摸着良心问问,这般待我,是不是……太过了分?太寒了人的心?嗯?” 门内,孟玉楼紧咬着下唇。 李员外这番“掏心掏肺”的表白,确实让她无法硬气反驳。 尽管那批绸缎价格虚高了一些,可毕竟是他帮的忙不错。 自己借那印子钱,也是他介绍,还亲自做了保人。 这情分,却也没有汉子为自己做过。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寒风呜咽。 半晌,她才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门板木头味的空气,声音听起来竭力维持着平静无波,却无可避免地带上了浓重的疲惫与一丝被逼到墙角的妥协: “李员外……你的情分,玉楼……知晓。” 她顿了顿:“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我……记在心里。只是……” “只是这终身大事,关乎名节体统,更关乎我后半生……是龙潭是虎穴,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实在不敢轻率。你……你若是真的在意我这个人……” 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就请再容我……容我仔细思量几日,可好?”最后一句,几乎带上了哀求的意味。 门外的李员外听到这话,那紧绷的、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皮子,仿佛瞬间被三伏天的日头晒化了冰,立刻松弛下来。 他立刻放软了声调:“唉!玉楼啊玉楼!这可不就对了么!” 长长叹息一声:“你这话……早该说了嘛!我是那等不通情理、不晓风月的粗人么?我知道你是个谨慎人儿,寡妇家家的,是该多想想,多想想……” “若不是我李某人从京城来这清河县办事,怎会踏进你布庄?不进你那布庄,又怎会一眼就瞧见你?这步步走来,桩桩件件,可不正应了那句老话——千里姻缘一线牵,月老早把红绳拴!” 他声音压得更低,深情款款:“罢了罢了,就依你!再给你几天时间,好好想想!” 他顿了顿,似乎意犹未尽,终究只留下一句:“那我先回了。过几日……,天儿好些了,我再来听你的信儿!你好生歇着,门窗关紧些,莫要再惊着了身子骨!” 脚步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巷口呼啸的寒风深处。 院内,孟玉楼竖着耳朵,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被风雪吞没,紧绷如弓弦的身体才猛地一松,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筋骨。她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厚重的裙堆在青石板上,也顾不得脏污。 “小……小姐……”小鸾带着哭腔,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此刻才敢怯生生地挪过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唤道。 孟玉楼无力地摆了摆手,连抬眼的力气都无,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冰冷的绝望和沉重的疲惫像这漫天的风雪,将她紧紧包裹。 这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鬼迷心窍贪心,就不会着了那西门大官人的道,弄出个劳什子“十人团购”的招来! 如今可好,货压在库里,银子打了水漂不算,还欠下那驴打滚的印子钱!里外里,亏得心尖子都在滴血! 可真正勒得她喘不过气的,还是眼前这桩甩不脱的婚事。这李员外……看着倒似手眼通天,又确非清河县本土人士,一口官话也说得漂亮,也许……也许他口中那京城的人脉、许诺的好日子,并非全是虚言? 罢了罢了罢了! 终究是自己心比天高,奢望无边! 她闭上眼,只觉得满院寒风都灌进了心里。 这边自哀。 那头西门官人走入醉春楼。 醉春楼的暖阁里,暖香依旧腻得化不开,胡乐靡靡,勾魂摄魄。 只是今日这销金窟里,平添了几分血气——应伯爵、谢希大、吴典恩这几个西门大官人的“结义兄弟”,虽强撑着换了新绸衫,却个个顶着一身“彩头”,活像是刚从阎王殿门口爬回来的败兵。 应伯爵额角裹着条洇血的脏布,一条膀子用白布吊在胸前; 谢希大脸上青紫淤肿未消,一只眼眯缝着,走路一瘸一拐; 吴典恩更是不堪,嘴角豁着个血口子。 西门大官人大剌剌的坐在主位的椅上,眼风如刮过这群结义帮闲,笑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们倒好,一个个都成了金刚不坏之身?顶着这身‘富贵相’,还敢往这风流阵里钻?就不怕索性把吃饭的家伙也留在这儿?” 应伯爵闻言也顾不得膀子钻心地疼,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谄笑:“哎哟喂!我的亲亲好哥哥!您老明鉴啊!” 他那只没吊着的手,指向主位旁那张空着的紫檀椅,“这不……老四破天荒要请兄弟们来这醉春楼开开洋荤,见识见识这胡姬娘子的浪劲儿!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下一顿?老四自己也未必轮得上!” 谢希大、吴典恩几个连忙捂着肿脸、扶着伤腰,七嘴八舌地嚎丧般应和。 西门大官人鼻腔里冷冷一哼,身体微微前倾。 几个帮闲泼皮最是识相,知道大官人有要紧话,立刻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噤了声,忍着痛,把脑袋拼命往前凑。 “打你们的那伙杂碎……”西门庆顿了顿:“不过是几条新蹿进清河地界的野狗。” 他声音压得更低:“只是……背后扯着哪路神仙的线头,还没揪干净,更不知供的是哪座庙里的泥胎菩萨。” 大官人目光缓缓碾过众人惊惧的脸:“都给爷夹紧尾巴,把伤养好。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装聋作哑,只当被野狗咬了几口。” 他嘴角猛地向上一扯:“放心,自有爷亲自带你们,十倍、百倍地讨回来的一天!就在不远!” “哎哟谢大哥帮我等报仇!”应伯爵第一个反应过来。 “谢大哥替小的们伸冤!”“大哥恩情比天高!”一群人感恩戴德,纷纷挣扎着起身作揖打躬,场面登时乱作一团,杯盘叮当。 恰在此时,暖阁门口挂着的珍珠帘子“哗啦”一声巨响,被猛地掀开。 子虚满面油光红光,浑身酒气冲天,左臂死死搂着一个金发碧眼、薄纱下酥胸半露的胡姬,右臂又箍着一个,身后还跟着三四个同样妖娆的胡女。 他脚步踉跄,舌头都大了,兀自高喊:“来……来!见者有份!哥哥我……人人有份!哈哈哈!” 众人目光“唰”地一下,全黏了过去。 应伯爵拖着那条瘸腿,第一个就踉跄着扑迎上去,嗓门扯得震天响:“哎呦喂!我的四爷!您老可真是……财神爷转世投胎啊!瞧瞧!瞧瞧这通身的贵气!快请上座!正位给您老留着呢!” 谢希大也连忙瘸着凑上前,眼珠子恨不得粘在胡姬身上:“四哥好手段!这醉春楼的胡姬头牌,都成了四哥您囊中之物!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 子虚被众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听着这排山倒海的奉承马屁,尤其是瞅见原本像哈巴狗一样围着西门庆打转的应伯爵等人,此刻全都眼巴巴、涎着脸围着自己献媚,那份得意劲儿,简直要从天灵盖里喷出来。 他乜斜着眼,瞥了瞥依旧端坐主位、面无表情、只把玩着酒杯的西门庆,只觉得平生从未如此扬眉吐气,仿佛整个清河县都已踩在了脚下。 “哈哈哈!好说!好说!都是自家兄弟!”子虚志得意满,放声狂笑,搂着胡姬一屁股重重砸回主位,震得桌上杯盏乱跳。他大手一挥,唾沫星子混着酒气喷溅: “都他娘的戳着当门神呐?坐!都给老子坐下!喝!今日……谁他娘的不喝到钻桌子底下去,谁……就是瞧不起我四爷这点家当!美人儿!倒酒!满上!给各位爷……都他娘的满上!” 西门大官人端起面前那只薄胎影青瓷酒杯,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冰凉的杯沿。 京城。 且说杨志因为团练劫大官人商队而受牵连,剥了职。 如今杨志紧蹑着高府管家脚跟,那脚步儿放得比猫儿还轻,踏在书房外廊下那厚绒毯上,真个是点尘不惊,声息全无。 手里捧定一个褪了色的旧锦盒,盖儿下头压着张红纸礼单。 书房门扇儿悄没声地滑开,一股子暖烘烘、沉甸甸的异香,裹着浓墨味儿并些不知名的名贵香料气,劈面就撞将进来。 但见里头陈设端的奢靡:金猊兽口里吐出缕缕香烟,氤氲缭绕;一张紫檀大案,堆着卷宗并些精巧玩器,珠光宝气; 壁上悬着几轴名人字画,俱是古意盎然。 高俅高太尉不曾穿着官服,只松松套着一件暗紫色团锦缎的便袍,斜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白斑斓虎皮的太师椅内。 一只手里,正闲闲地把玩着一块羊脂玉,那玉色温润,腻得如同妇人肌肤。 管家虾着腰,趋步上前,压着嗓子禀道:“老爷,杨志带到。”说罢,便垂手屏息,退到那金猊炉影儿里站定。 杨志暗暗吸一口浊气,把那点残存的将门傲骨,在肚肠里折了又折,碾了又碾。 双手将那锦盒与礼单高高捧起,腰脊弯得几乎要折断了,喉咙里挤出干涩得如同砂纸打磨的声音: “末将杨志,叩见太尉恩相。些许……些许土仪,不成敬意,万乞恩相海涵笑纳。伏望太尉赏末将一个……一个将功折罪的勾当。”那锦盒在他微颤的手里,举得过了头顶。 高俅这才懒洋洋撩起半拉眼皮。 那两道目光,活似沾了荤油的刷子,湿腻腻、慢吞吞地在杨志身上刷了一遍,最后才落在那寒酸的锦盒上。 伸出一根指头,将那礼单拈起,草草溜了一眼,嘴角便扯出一丝极淡的、带着浓浓讥诮的弧度。 手腕一抖,那红纸片儿便如同秋叶般,飘飘忽忽落在地上。 他并不去接那盒子,只从鼻孔里哼出一股冷气,声音不高,却似夹着冰碴子,直戳人心窝: “杨志?” “哼哼,你那团练使当得端的是好啊!朝廷的命官,不思量着保境安民,倒干起那等剪径劫道的没本钱买卖!连商队行脚的货都敢下手?杨令公在天之灵若有知,怕是要气得从棺材里直挺挺蹦将出来,用他那口金背砍山刀,‘咔嚓’一声,劈了你这不肖子孙的狗头!” 这一番话,字字如同淬了毒的钢针,又狠又刁地扎在杨志脸上。 他那本就黧黑的面皮,登时紫涨得如同猪肝,额上青筋暴跳如蚯蚓。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腰弯得愈发深了,几乎要匍匐在地:“太尉……太尉爷明鉴!末将……末将实是一时猪油蒙了心窍,鬼迷了心性,失于……失于管束,驭下不严……” “驭下不严?”高俅嗤地一声冷笑,那声音尖利如同夜枭,“好一个‘驭下不严’!朝廷的俸禄,白的银子米粮,莫不是喂了狗肚子?养你这等废物何用?!” 书房里登时死寂一片,只闻得那金猊炉里焚着的上等龙涎香,兀自吐着袅袅青烟,盘旋缠绕,愈发显得这暖阁里气闷难当,压得人喘不过气。 “是!”杨志一颗心直沉下去,沉进了那无底的冰窟窿里。 就在杨志魂飞魄散,万念俱灰之际,那高俅的眼珠子,在浓腻的香气里,不易察觉地骨碌一转。 “罢了,”高俅懒洋洋挥了挥手,那姿态如同驱赶一只惹厌的苍蝇,语气虽放缓了些,却带着施舍的倨傲与轻蔑,“念在你祖上那点子功劳,也看你今日还算识得抬举…本官手里,倒真有个能让你的将功折罪的机会。” 杨志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死灰复燃的光,急切地望着高俅,连声道:“谢太尉恩典!谢太尉恩典!末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高俅慢条斯理地端起旁边描金的盖碗,撇了撇浮沫,啜了一口香茗,这才悠悠说道:“太师的寿诞就在眼前了。梁中书那边,有一批‘生辰纲’,要从大名府运到东京来贺寿。” 他放下茶碗,目光如针,刺向杨志,“强人出没,不太干净,须得一个胆大心细、武艺不曾撂荒的妥当人去押送。你杨志,既是名门之后,这身功夫想必还未丢下吧?” “末将……”杨志心潮澎湃,几乎要拍胸脯保证。 “嗯,”高俅打断他,手指点了点杨志依旧高举着的锦盒和礼单,那管家上前,将东西接了过去,看也没看就放在一旁。 高俅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和算计:“就给你这个差事。去梁中书那里报到,把这趟生辰纲,给本官平平安安、一根毛不少地押到东京来!若是路上出了半点纰漏,折损了一丝一毫……” 他拖长了尾音,那未尽的威胁,比方才的怒骂更让人遍体生寒,“新账旧账,本官就跟你杨家的列祖列宗,好好算上一算!滚吧。” 杨志如蒙大赦:“末将……领命!谢太尉再造之恩!定不负太尉重托!” 他几乎是倒退着,挪出了那间奢华却令人窒息的书房。 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又望了望高府那深不见底的庭院,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狂喜。 他攥紧了拳头,大步流星向外走去,仿佛那押送生辰纲的锦绣前程,已在脚下铺开。 却说那大官人,裹着外面风雪的寒气,刚踏进自家暖阁门槛。 早有金莲和桂姐接过外面的大氅。 月娘听见动静,忙不迭地从里间迎了出来。 “官人可算回来了!”月娘上前,虚扶着大官人的臂膀,“外头冷吧?快坐下暖暖身子。”一面说着,一面亲自捧了盏热滚滚的参茶递上。 大官人“嗯”了一声,在主位坐了,呷了口茶,热气入喉,驱散了寒气,眉眼才舒展开些。 他目光随意一扫,便落在炕桌中央一个未曾见过的紫檀木匣子上。那匣子不大,却做得十分精巧,四角包着亮银,锁扣处镶着块小小的绿松石,透着一股子京城里来的贵气。 月娘赶紧说道:“晚边一位将军骑着高头大马,亲兵跟着,好不威风!径直送到咱府上,指名道姓是给您的。放下东西,话也没多说几句就走了,只道是替米大人捎来的。” “米大人?”大官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心中大喜。 蔡京寿诞。 这最重要的东西总算到手了。 (本章完) 第181章 大官人再踏青云路 第181章 大官人再踏青云路 西门大官人酒意虽未全消,但被妻婢一番软语温存、殷勤伺候,骨子里都是那股酥麻。 听得“米大人”三字,心头那点被酒气压着的清醒,“腾”地一下便窜了起来。 他把将那紫檀匣子抄在手里。 入手沉甸甸地坠手,紫檀木那沉郁的、带着点暖意的香气,混着新漆微微的涩味儿,直往鼻孔里钻。 指头肚儿摩挲过那光滑冰凉的包银边角,又在那颗水头儿极好的绿松石锁扣上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脆响,机括应声弹开。 里头躺着的,正是一卷折迭得齐整、色泽古雅的绢本。 大官人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捧出那卷绢本,在炕桌上徐徐展开。 烛火摇曳,将那绢本照得分明:质地细密坚韧,隐隐透出经纬间织就的“乌丝栏”纹路——这便是鼎鼎大名的“蜀素”了! 绢色是微微的牙黄,其上墨迹淋漓,字字如刀劈斧凿,筋骨嶙峋,偏又行云流水,透着股子说不出的狂放自在,正是米元章那独步天下的行文! 那字迹大小错落,浓淡枯湿变化万千,一划之中,起笔如高峰坠石,砸得人心头一颤。 收笔似游丝引带,勾得人神魂摇曳。 转折处锋芒毕露,偏又浑然天成,倒像是那米颠趁着酒兴,酣畅淋漓处留下的痕迹。 墨色沉郁,神采奕奕,仿佛真能听见笔锋摩擦素绢的“沙沙”声,挠得人心尖儿发痒。 此时,月娘、金莲儿、香菱、李桂姐四个,也都好奇地围拢过来,脂粉香混着体香,一时把暖房塞得满满当当。 她们虽识得几个字,懂得几句诗,于这书法一道,尤其是米芾这等登峰造极、以“意”胜“法”的狂放书风,却如隔了万重山,看那字东倒西歪,张牙舞爪,全无平日所见馆阁体的端正圆润、富贵气象。 金莲儿最是心直口快,撇了撇她那樱桃小口,腰肢儿一扭,先开了腔,声音又脆又亮: “哟,我的好老爷!这黑黢黢、乱糟糟的一团,是哪个灌多了黄汤的狂生,醉后发癫胡乱涂抹的?也值得那将军巴巴儿地当个宝贝送来?依奴看,还不如送几匹时新宫缎,或是几匣子南边精巧的珠头面,戴在姐妹们头上,爷看着不也欢喜?” 说着,眼波儿便往西门庆脸上飞。 大官人哈哈一笑,顺手在金莲儿腰上拧了一把:“你这小浪蹄子懂得甚么!休要小觑了这卷‘破绢’!这可是米元章的真迹!无价之宝!拿到京城去,随便寻个识货的,换他几栋带园水榭的大宅子,那是眼都不眨的事儿!” “吓!”众女闻言,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樱桃小口都张成了圆。 京城的大宅子!还是几栋!那是何等泼天的富贵!她们虽知自家府上豪奢,但几栋京城宅院堆起来的金山银海,还是远远超出了她们的肚肠。 果然这等东西,一旦换算成黄白之物,这些妇人的眼神里瞬间便多了十二分的敬畏,那墨迹仿佛也镀上了一层金边。 就在一片惊叹咂舌声中,忽听“扑通”一声闷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平日里最是温顺怯懦的香菱,竟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她身子筛糠般抖个不住,嘴唇哆嗦着,连头上插的一支小小银簪珠都跟着颤巍巍晃动,珠泪儿在眼眶里直打转。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所有人都惊住了。金莲儿嗤笑一声,拿帕子掩着嘴:“香菱儿,莫不是欢喜得傻了?还是见了这墨宝,魂儿被勾了去?” 月娘也皱眉道:“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仔细地上凉!” 西门庆也大感意外,俯视着地上抖成一团的粉肉儿,带着几分酒后的狎昵与戏谑,故意拖长了调子问道:“哦?你这小肉儿,今日是撞了什么邪?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老爷责罚?抖成这样,可怜见儿的。” 香菱抬起泪光盈盈的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股子从未有过的执拗与渴望,直勾勾地望向西门庆:“老爷……老爷息怒!奴婢……奴婢没做错事……奴婢是……是求.想要” 大官人笑道:“想要什么便直接说,老爷有那么可怕?每次在老爷怀里的时候,你可是小腰儿扭得像水蛇,不停地喊着呢!” 这话一出,金莲儿和桂姐都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拿眼睃着香菱。 香菱脸蛋瞬间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暖房里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杏子红绫衫子,里衣领口微敞,露出的那截雪白的脖子和胸口都羞得红成一片,细细密密的汗珠子沁了出来,顺着粉色颈窝往下滑。 但她竟未退缩,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抬手指向炕桌上那卷打开的蜀素帖,目光灼灼地、近乎贪婪地死死盯着那淋漓的墨迹,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梦呓般的颤抖:“奴婢斗胆!求老爷……求老爷开天恩,准许香菱……看看……看看这字!奴婢……奴婢想…临摹临摹!” 她说到最后“临摹”二字,声音细若蚊呐,几乎听不见,却又异常清晰执拗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嗯?”西门庆这回是真的愣住了,酒都醒了大半。 香菱虽说是书房丫鬟,可造诣也高不到哪去。 读书识字,会写几笔娟秀的闺阁小楷,酷爱读些风雪月的诗词而已,何曾见过她对这劳什子书法有这等痴狂?这小蹄子,莫不是真着了魔? 大官人眯起眼,带着审视和玩味,笑道:“你?看得懂这些字好在哪儿么?这可不是你描那样子。” 香菱猛地抬起头,眼中泪光未退,却亮得惊人。她急切地、结结巴巴地分辩道: “老爷明鉴!奴婢也说不上来!只是……只是看着这些字,心窝子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笔……那笔下去,轻重缓急,奥妙无穷!字形……那歪歪倒倒的劲儿……奴婢只觉得……只觉得……” 她一时词穷,急得又连连磕头,光洁的额头碰在冷硬的地砖上,发出轻响,“求老爷开恩,让奴婢……多看几眼!就看看!看看就够了!奴婢……奴婢心里烧得慌!” 大官人笑道:“你想看还不简单,随便看!只是——” “这东西老爷我有大用,关系着日后西门府上的前程。” “沾不得半点你手上的汗气儿、嘴里的唾沫星子!连喘气儿都得离它三尺远!只许远远地搁在案头供着瞧,临摹万万不能!若是不小心溅上一星半点的墨点子,那便耽误事了。” 香菱一听这话,那原本热切的小身子猛地一缩,像只受惊的雀儿,连带着鬓边那朵刚掐的小都颤了几颤。 她慌得把小脑袋摇得如同货郎手里的拨浪鼓,声音又急又怯,带着几分真切的哭腔儿,连声道:“不看了!不看了!老爷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不敢存那非分之想了!奴婢该死!” 西门庆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惧色弄了个愣怔:“咦?方才还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恨不得把地砖磕出个窟窿来央求,怎地老爷才说了一句,就吓得魂儿都没了,变卦变得比六月天还快?” 香菱闻言,抬起那张梨带雨的小脸儿,一双杏眼水汪汪地望着西门庆:“老爷!您是何等样大方的主子?平日里待我们这些当心上人一般,赏时新果子、赏鲜亮衣裳头面,便是我们偶尔毛手毛脚犯了小错儿,您也从不依着心气打骂,总是宽宏大量!” “便真是打着灯笼,满天下的寻去,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再寻不出第二个像老爷您这般菩萨心肠、怜香惜玉、顶天立地的好主子了!” 她说着,小手还不忘轻轻扯了扯西门庆的袍袖。 “老爷您方才说这字帖儿留着有大用场,那必定是天大的、了不得的紧要事!奴婢再是个没眼力见儿、不知轻重的糊涂东西,也不敢耽误老爷您一星半点的大事呀!便是借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了!” 这番话,说得是又甜又糯,又卑微又识趣,字字句句都搔在西门庆的痒处。 大官人听了‘哈哈’一声敞笑,大手一伸,不由分说便将那还跪在地上、娇怯怯的香菱一把扽了起来,搂进了自己那的怀里。 香菱那软绵绵、香喷喷的身子一入怀,西门庆的手便不老实地在她腰肢、臀上又掐又揉,像揉捏一块上好的面团,嘴里还喷着酒气调笑: “哎哟,我的小香肉儿,倒是个会疼人的小妖精!这小嘴儿甜的,抹了蜜似的!老爷没白疼你!” 香菱被他揉捏得浑身发软,脸上飞红,却不敢躲闪,只把身子往他怀里缩了缩。 西门庆享受着怀中的温香软玉,得意地在她耳边喷着热气:“放心!老爷疼你!写这字帖的,米文章,不日就要来府上学素描!到时候,让他给你留些临摹的帖子。” 香菱一听这话,恰似得了活命丹、甘露水,一颗心儿“突突”地跳到了嗓子眼儿,欢喜得浑身没了骨头。 只见她扭股儿似的,在那西门庆怀里揉来蹭去,把个水葱般的小身子尽数贴了上去,口中娇滴滴、颤巍巍地谢道:“谢老爷天恩!老爷待奴……待奴这般恩深似海,奴……奴欢喜得魂儿都要飞了!” 西门庆被她蹭得心痒难耐,乜斜着眼,捏了把她嫩腮,调笑道:“小油嘴儿,光说谢字有甚趣儿?你金莲姐姐谢老爷时,那声口儿才叫受用。你何不也学她一学?” 香菱闻言,先是一怔,抬起湿漉漉的眼儿偷觑潘金莲。 正撞见金莲得了夸奖,翘着嘴角儿,一双勾魂眼儿马上就斜斜飞向李桂姐,那眼风里满是得意与挑衅。 桂姐儿气得粉面含嗔,狠狠剜了金莲一眼,扭过头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 香菱她小脑袋一低,复又埋进西门庆怀里,口中腻声唤道:“好爹爹……亲达达……达达待香菱肉儿……这般疼惜,香菱……香菱恨不得把心子都掏出来给达达摸摸腾腾……” 那声气儿又娇又媚,带着点初学的生涩,偏又透出十分的撩拨,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西门庆被她这一声“亲达达”叫得浑身骨头都酥了半截,他不由得哈哈一笑,笑得火气。 只是眼下,他那心思倒有大半还系在那字帖上。强压了压心头火,他朝旁边侍立的月娘努了努嘴,吩咐道:“行了!月娘,把这宝贝好生收起!仔细锁进我那口紫檀大柜里去!” 那吴月娘在一旁冷眼瞧着,眼见自家老爷搂着香菱,那声“亲达达”更是听得她心头一紧,耳根子发烫。她深知老爷此刻兴致勃发,又灌了几盅黄汤下肚,保不齐下一刻就要拉着她。 想到此处,月娘那端庄的脸蛋臊得如同火烧云一般。巴不得立时躲开,她如蒙大赦,赶紧脆生生应道:“是,老爷!妾身这就去,保管收得妥妥帖帖!” 她手脚麻利得像阵风,捧起那卷蜀素帖,如同捧着块烧红的炭火,小心翼翼折好,塞回那嵌着螺钿的紫檀匣子里,“咔哒”一声扣紧锁扣。紧紧抱在胸前,嘴里还忙不迭地絮叨着: “官人放心!奴这就去锁好!仔细门户要紧!仔细贼人惦记!” 话音未落,人已像避猫鼠儿似的,掀起帘子,“哧溜”一声就钻了出去,只留下一股子淡淡的茉莉头油味儿,在暖烘烘的屋里打了个旋儿,和剩下三个可人的体味儿融在一起。 却说次日清晨,朔风打着唿哨儿掠过屋脊,日影儿才怯生生地爬上。 西门大官人早已裹着一件簇新的玄色貂鼠出锋皮袄,端端正正坐在前厅正中的一张紫檀交椅上。 厅内虽静悄悄,却暖意融融,唯闻那博山炉里沉檀香细细地吐着烟,更兼地下烧着地龙,烘得那青砖地面都温温的,一股子暖烘烘的地气儿混着檀香,氤氲满室。 月娘穿着一身厚实的藕荷色潞绸袄儿,镶着银鼠风毛领,下系着素白绫绵裙,挨着大官人下首一张铺了狼皮褥子的小机坐了。 潘金莲、李桂姐、香菱三个可人,只雁翅般分作两列,屏息静气,垂手侍立在大官人并月娘的身后。 大官人呷了一口滚热的六安茶,喉间“咕噜”一声响,暖茶下肚,更觉通泰。便唤小厮玳安:“去,把来保速速唤来见我!” 玳安应了一声“是”,裹紧身上的袄,一溜烟儿掀帘子去了。 不多时,便听得外间脚步急促,夹着跺脚呵手之声,那来保跟着玳安,弓着腰,缩着脖子,急急地趋入暖意袭人的厅来。 进得厅门,一股热浪扑面,抬眼偷觑,见大官人裹着貂裘,面沉似水;月娘围着风毛,亦是一脸肃然;身后三位娘子更是屏息凝神,立在暖地里,那肃杀又暖腻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素日在大官人跟前走动,也颇有些体面,何曾见过这般正襟危坐、鸦雀无声、又暖得人心头发燥的场面? 心知必有泼天要紧的勾当,一颗心早“扑通扑通”擂鼓般跳起来。 来保腿肚子一软,哪里还敢站着,“扑通”一声,实实在在地跪倒在暖烘烘的青砖地上,额头几乎触着砖缝,口中只道:“小的来保,听大爹吩咐。” 大官人这才放下手中那盏温润的定窑茶盅,盅底在紫檀小几上轻轻一磕,发出“嗒”的一声脆响。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暖室里格外清晰: “你起来。”待来保战兢兢立起身,垂手缩肩侍立,大官人方缓缓道:“几桩要紧的事要你去做,且记牢一些先到你大娘跟前,支取银子。” 他略顿一顿,目光扫过垂首拢着袖子的月娘,继续吩咐,那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暖洋洋的静室里: “支了银子,即刻去寻那巧手匠人,督造四样东西:头一件,是那‘四阳捧寿’的银人,须得精巧,份量也要足,万不可偷工减料。” “第二件,打一把赤金打造、錾着团寿字、云蝠纹的酒壶,要体面光鲜,拿得出手。” “第三件,是两副上好的羊脂玉桃杯,桃子要雕得水灵饱满,那蒂儿叶子也要活泛,透着喜气儿。” 来保听得“四阳捧寿银人”、“赤金寿字壶”、“羊脂玉桃杯”,心中已暗暗咂舌,知道这泼天富贵堆砌的物件,必是送往那京城九重天上的去处! 心中更是肃然,真真切切地竖起耳朵听着,生怕漏了一个字。 “这还没完,”大官人呷了口热茶,续道, “你再到咱家狮子街那绸缎铺子里去。柜上收着前番从杭州特意订做来的两套大红五彩罗缎纻丝蟒衣,你仔细验看,可有针脚密实、蟒眼有神、金线耀目,倘若有一丝不对,便让我们裁缝补工,取出来后,用上好的锦袱包裹了,莫教沾了灰。” “再从绸缎铺库里支取:松江阔机尖素白纻丝二十匹,南京织造的汉锦二十匹——专拣那缠枝牡丹、百子婴戏图样的,颜色要鲜亮喜气。” “外加上好的西洋番布二十匹,要阔绰厚实、颜色沉稳的。都一并打点妥帖,用油布裹严实了,仔细风雪湿气。” 月娘在一旁听着,心中默算着这流水般出去的银子,眼皮微微跳了一下,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捻着佛珠。 “还有,”西门庆转向月娘,语气稍缓,却不容置疑, “月娘,你今日便把府里各处收着的时新土仪,不拘是山货林货,还是咱自家庄子上出的上好果品细点、风干野味,都拣那顶顶好的、拿得出手的,备上两份,用那上好的描金礼盒装潢得整整齐齐,显出咱家的富贵体面来。” 月娘轻声应道:“官人放心,妾身理会得,这就去办。” 大官人目光如电,死死钉在来保脸上,字字如冰珠砸在青砖地上:“来保,你是个伶俐人,心里自然该有杆秤。此番预备这些金贵物事,要送去哪里打点,想必你肚里也猜着了七八分。不错,正是和上次一样,那通天的去处!” 他略略向前倾身,皮袍子压得交椅“吱呀”一声轻响,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 “此番,依旧是你带着玳安,并府里那几个精壮护院小厮,一路小心护送,我自在后头。这差事,干系着老爷我头上的前程,更是咱西门府满门上下的荣辱富贵!一丝一毫也差错不得!若有半分闪失……” 西门庆冷哼一声,后面的话不必说尽,那寒意已让来保膝盖发软。 “小的……小的明白!肝脑涂地,也必不负老爷重托!”来保听得心惊肉跳,只觉得肩上压了千斤重担,冷汗顺着后脊梁沟往下淌。 大官人这才微微颔首,缓了语气,但叮嘱的分量更重:“明白就好!用心去办,办得漂漂亮亮,老爷我自有重赏。去吧!” 来保如蒙大赦,又不敢表露,只得将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连声道:“谢老爷恩典!小的这就去!这就去办!”额头沾了地上的暖灰也顾不得。 大官人挥了挥手,算是应了。来保这才敢爬起身,垂着腰,小步急趋,倒退着出了那暖烘烘却令人窒息的前厅。 刚掀开那厚实的灰鼠门帘子,一股子裹着雪沫的西北风“呜”地一声,像冰刀子似的直捅进来,激得来保浑身肥肉一哆嗦,方才厅里那令人窒息的暖香和威压瞬间被刮走一大半。 他不敢有半分耽搁,立刻从贴肉的汗巾子底下摸出一个磨得油光水滑、边角都起毛的小羊皮本子,又哆哆嗦嗦从怀里后头取下那半截秃了毛的兔毫笔,在口中舔了舔润了润墨。 就着廊檐下云头后透出的一点惨淡日头,背靠着冰凉刺骨的朱漆廊柱,牙关打着战,运笔如飞,将自家老爷交代的金银玉帛、绸缎布匹、土仪果品,一样样、一件件,连带着那“针脚密实”、“蟒眼有神”、“水灵饱满”的刁钻要求,都如数家珍般飞快记下。 写罢,他死死憋住一口气,眼珠子瞪得溜圆,把那几行墨迹未干的字在心里颠来倒去默诵了三四遍,又掰着指头把物件数量暗暗数过,确认连个屁大的遗漏都没有,这才像条离水的鱼,“哈”地一声吐出那口憋了半天的浊气,仿佛卸下了半个身家性命。 他胡乱抹了把额头上冰冷的油汗,心窝子里那面破鼓还在“咚咚咚”擂个不停,暗自叫苦道: “我的活祖宗!单是预备这些能晃瞎人眼的礼,就把人屎尿屁都吓出来了!西门府上这等的富贵,走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真不知那蔡太师府上那位掌着钥匙的大管家,每日里经手多少金山银海、周旋多少阎王小鬼是如何办到的。” “人家那才是鼻孔朝天、指缝流油的真神仙!咱这等给人跑腿舔沟子的,下辈子托生成条看门狗,怕也修不到那境界!” 他此刻肚肠里翻腾着这些艳羡与敬畏的念头,浑不知冥冥中自有天意。 待他日时移世易,自家竟也磕磕绊绊、战战兢兢爬到了那等呼风唤雨、指缝流油的位置上,再回首今日廊柱下这瑟瑟发抖、汗出如浆的窘态,方知命运弄人,恍如隔世。 这造化轮回,真真是: 眼前蝼蚁羡鹏程,他日方知戏中人! 来保心里转着这些不咸不淡的念头,脚下却像踩了风火轮,裹紧那件半旧的青布直裰,缩着脖子,顶着能把耳朵冻掉的寒风,一溜烟朝自己那离府不过一箭之地的小院奔去。 刚跑到自家院门前,冻僵的手指头还没挨上门环,斜刺里猛地从墙根阴影里扑出一个黑影! 来保吓得“嗷唠”一嗓子,三魂七魄险些从顶门心飞出去!定睛一瞧,我的娘!竟是那自家姘头王六儿的窝囊男人韩道国! 只见韩道国头发蓬乱如草鸡窝,一张焦黄脸瘦得脱了形,眼珠子布满血丝,红得像个烂桃,浑身上下沾满雪水泥浆,也顾不得地上污秽冰冷,“扑通”一声,像半截被砍倒的烂木桩子,直挺挺栽倒在来保脚前的雪泥地里。 伸出两只冻得乌紫、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爪子,死命抱住来保那条还算厚实的裤腿,扯着被西北风刮劈了嗓子的破锣,带着哭爹喊娘的腔调,撕心裂肺地干嚎起来: “保爷!保祖宗!您老发发慈悲,救苦救难!快……快救救我家那挨千刀的婆娘吧!” (本章完) 第182章 孟玉楼决定出嫁,小人物挣扎 第182章 孟玉楼决定出嫁,小人物挣扎 原是来保见韩道国夫妇着实贫寒困顿,恻隐心动,便在西门大官人掌管的生药铺里,替他谋了个搬运、晾晒药材的勾当。 虽非体面差事,每日里汗流浃背,却也赚得几钱银子,聊解无米之炊。 韩道国千恩万谢,自此早出晚归,挣命苦熬。 然韩道国有个弟弟名韩二,是个游手好闲、专一吃酒赌钱的踹不烂、煮不熟的破落户。 王六儿见他年轻力壮,一来二去,眉来眼去,竟不顾叔嫂名分,勾搭成奸。 常趁韩道国不在,韩二便如耗子般溜入,两人在房中行那苟且之事。 这日午后,天光正好,韩道国又去了铺中。 王六儿心痒难搔,烫了一壶酒,专等韩二。 那韩二得了暗号,觑得左右无人,缩头缩脑,闪身钻入嫂嫂房中。 王六儿见他来,笑骂一句“短命的”,便拉他上炕。 岂知隔墙有耳,窗外有眼? 这巷子里专一些皮皮在街市上寻衅滋事,讹诈钱财。 他们早风闻王六儿与韩二有些“首尾”,只是未曾拿住真赃。 今日远远望见韩二鬼祟溜入,便知有戏,如苍蝇见血,蹑手蹑脚聚拢在韩家后窗根下侧耳细听。 只听屋内炕席乱响,其中一个首脑见状低喝一声:“捉奸捉双!动手!”四个泼皮发一声喊,抬脚便踹那本就单薄的房门。“哐当”一声巨响,门闩断裂,四人如狼似虎扑入房中! 这一下,真真是: 炕上鸳鸯惊破胆,赤条条无处躲藏。 王六儿尖叫一声,慌忙扯过被子遮掩,面皮紫胀。 韩二吓得魂飞天外,精赤着身子滚下炕来,抱着头就想往床底下钻。 结果被这群泼皮左右扭住胳膊,如提小鸡。 “好个不知廉耻的淫妇!光天化日,竟与亲小叔子干这没廉耻的勾当!” 泼皮高声叫骂,唾沫星子喷了韩二一脸,“走!押去见官!让老爷的板子,治治你们这伤风败俗的狗男女!” 几个泼皮不由分说,寻了麻绳,将赤条条的韩二捆得粽子也似,又胡乱抓了件衣裳丢给王六儿遮羞,推推搡搡,押着二人就往衙门口去。 一路上,街坊四邻闻声而出,指指点点,哄笑不绝。 牛皮巷左近的街坊四邻,闻听这等稀罕事,哪个不来观看? 顷刻间便围得水泄不通。那指指点点、嘻嘻哈哈、议论纷纷之声,如同开了锅的粥: 有那妇人撇嘴道:“呸!好个不要脸的娼妇根子王六儿!这韩道国也是个现世王八!” 有那闲汉抱着胳膊嗤笑:“嘿嘿,韩二这厮,平日偷鸡摸狗,没成想偷到自家嫂嫂炕上去了!看他那光腚猴样,平日那点贼胆都使在这儿了!” 亦有摇头叹息:“唉,世风日下,纲常败坏!叔嫂通奸,禽兽不如!该抓!该打!” 正嚷闹间,忽听得人从中一声高亢沙哑的怒骂,盖过了所有声音:“伤风败俗!该千刀万剐的狗男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须发白、拄着拐杖的老头儿,挤在人堆前面,气得胡子直翘,手指颤抖地指着王六儿和韩二,唾沫横飞地厉声斥责: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行此禽兽苟且之事!韩道国是我街坊,老成持重,辛苦在外挣家业,你这淫妇在家竟干出这等没廉耻的勾当!还有你这韩二,畜生!” “那是你亲嫂嫂!礼义廉耻都喂了狗吗?败坏门风,辱没祖宗!知县老爷就该把你们这对狗男女,当堂打死!以正视听!” 这老头儿骂得义正辞严,声嘶力竭,仿佛自己便是那道德楷模、人间正气。围观人群被他这激烈态度引得纷纷侧目,有些不知情的还暗暗点头称是。 然而,知根知底的老街坊们,却互相挤眉弄眼,捂着嘴嗤嗤偷笑。 有人低声道:“快瞧,陶扒灰这老杀才倒跳出来充正经人了!”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呸!他自家扒灰的丑事,整条街谁不知道?前年他儿媳妇为这事差点上了吊,闹得鸡飞狗跳,他倒有脸在这儿骂别人‘伤风败俗’?” 人群中一个尖利的声音毫不客气地高声打断他:“哟!我当是谁在这充大瓣蒜呢!原来是陶扒灰陶老爹啊!” 这一声“陶扒灰”,如同揭了老底,人群顿时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带着十足的讥诮接茬道:“陶老爹,您老在这儿骂别人‘伤风败俗’、‘禽兽不如’,您自家那点扒灰的营生,倒忘得干净了?您那‘纲常’、‘廉耻’,是单给别人定的吧?” 一个显然深知内情的中年汉子,掰着手指头,当众大声数落起来: “列位街坊邻居听着!这陶老爹可是咱牛皮巷里‘扒灰’的老行家、真魁首!他头一个儿媳妇,是怎么被他这老扒灰逼得没脸见人,一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上的?这事儿才过去几年?大家伙都忘了?” 人群“嗡”地炸开了锅,无数道刀子似的目光射向陶老头。 那汉子越说越起劲,声音洪亮,字字诛心:“头一个儿媳妇被他逼死了,消停了没两年,他儿子续了弦。嘿!您猜怎么着?这新进门的二房媳妇,也没逃过他这老扒灰的手!” “整日里动手动脚,调三斡四,气得人家新妇回娘家哭诉,差点又闹出人命来!这事儿,左邻右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哈哈哈!”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哄笑,充满了鄙夷和快意。有人高声接话:“可不是嘛!正经一个‘扒灰’的祖师爷,倒有脸在这儿骂别人‘偷小叔子’?真是老鸨子骂妓女——不知自丑!” 还有人冲着陶扒灰的方向啐道:“呸!老不修!自家扒灰扒得儿媳妇上吊,倒有脸充正神!我看你是也想讹韩道国几两银子吧?装什么大尾巴狼!” 那陶扒灰被这连珠炮似的当众揭短,句句戳在肺管子上,直臊得那张老脸由红转紫,由紫转青,如同开了染坊铺。 方才那副义正辞严的架势早丢到爪哇国去了。他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手里的拐杖也抖得不成样子。 在满街的哄笑、讥讽、鄙夷的目光和“扒灰”、“老扒灰”、“逼死儿媳”的唾骂声中,他再也站立不住,恨不得把头塞进裤裆里。 只得灰头土脸,拄着那根仿佛有千斤重的拐杖,在众人的指指点点和持续不断的嘲笑声里,如同丧家之犬,狼狈万状地挤出人丛,逃之夭夭,比那赤身被绑游街的韩二还要不堪入目。 县尊李大人见捉奸证据确凿,大怒,将王韩二人各打二十板收监。 数九寒天,滴水成冰,却凉不过人心。 韩道国闻得凶信,恰似晴空里劈下个焦雷,震得他三魂荡荡,七魄悠悠。 想起自家认识身份最大的人便只有和婆娘偷情的来保管家了。 当下顾不得许多,屁滚尿流便奔来保家,也只道是根救命稻草。 于是便有了这一幕。 只见韩道国瘫跪在地,筛糠般乱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来保哥!天…天塌了啊!我…我韩道国便是个活畜生,拆骨熬油也榨不出几两雪银去填那无底洞哇!” 来保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凑近了,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他脸上: “蠢驴!行货子!眼前放着一尊真佛你不拜,倒来撞我这破庙门?这清河县地面上,能压住县太爷签筒、镇得住那群泼皮无赖,叫那班牛头马面乖乖放人的,除了俺家大爹,还有哪个驴鸟敢应承?” 韩道国如同溺死鬼抓着了根浮草,眼里贼光一闪,旋即又灰塌塌暗下去,嗫嚅道:“大官人…大官人何等金贵人儿?我…我不过是他铺子里一条刨食的伙计,连他老人家靴子底儿的泥都舔不着,如何敢…敢去讨臊?” “你不去又如何知道?还管不管你家婆娘?那可不是我来保的婆娘!”来保一口浓痰啐在地上,油手指头狠狠戳着他汗津津的脑门: “猪油蒙了心!狗屎糊了眼!大官人最是菩萨心肠,又体恤手下人!你如今遭了这天杀的横祸,不正是跪舔他老人家靴尖儿求恩典的时候?” “只管去求!备一份‘求恩’的帖儿,哀告大官人看你往日还算勤谨,开金口,发慈悲,搭救则个!” 韩道国被来保这一盆狗血淋头,倒浇得心头乍明还暗,忙不迭磕头如捣蒜:“来保大爷说的是!我这就去!” 韩道国来到家中,家中早已被哪几个泼皮翻得底儿掉,箱笼倒扣,破絮烂布遍地,稍微能卖个铜板的都给顺走。 韩道国眼珠子都红了,哪顾得上收拾? 腚上着火似的拍开隔壁卜童生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这老童生姓卜,是个考白了胡子也没摸到秀才毛的穷酸措大,平日靠着替街坊写写休书、借据、春联,混几口馊饭。 此刻见是“鼎鼎大名”的韩道国,那张枯树皮老脸上,鄙夷混着看戏的腌臜神色便活泛起来。 “卜老爹!活祖宗!救命!救命啊!”韩道国扑通一声跪倒在门槛外的泥泞里,眼泪鼻涕糊得看不清眉眼: “求老爹发发菩萨心肠,替我草拟个救命帖儿!我…我屋里那不争气的婆娘并惹祸的根苗兄弟,叫天杀的锁在县衙虎口里了!唯有西门大官人那金口玉言能救命哇!” 卜童生捻着几根耗子须,眼皮耷拉着,慢悠悠拖着腔儿道:“哦?求告西门大官人的帖儿?这…可不是寻常狗屁倒灶的书信,关乎人命关天,须得字字泣血,情理哀切…这个…润笔之资…” 韩道国心肝肚肺都凉透了,慌忙从肋条骨下贴肉的臭汗褡裢里,抠搜出仅剩的十几个带着汗酸体温的铜钱——抖抖索索捧上去,哭腔都破了音: “卜老爹!我…我油锅里的钱都刮出来了!就这点了!求您老行行好!快写吧!阎王爷索命的铁链子都套脖子上了!” 卜童生掂了掂那轻飘飘几个钱,喉咙里咕噜一声,老大不情愿地铺开一张粗黄发霉的麻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蘸饱了劣墨,问明腌臜缘由。 他一边歪歪扭扭地写,一边摇头晃脑,酸文假醋地念叨着“世风日下,牝鸡司晨,家宅不宁”之类的屁话。 好容易写完,那墨迹乌漆嘛黑还未干透,韩道国如饿狗扑屎,一把抢过那救命符箓,也顾不得甚么礼数,转身便似个滚地葫芦,跌跌撞撞朝着西门府那朱门高墙,没命价的狂奔而去。 来到西门府那气派非凡的黑漆大门前,韩道国只觉两腿发软。 门的正是两个青衣小帽的小厮。 韩道国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石阶下,双手高举那份皱巴巴、沾着泪痕的“恳恩帖”,扯着嗓子哀嚎: “门上大哥!烦请通报!小的韩道国,是大官人狮子街生药铺的伙计!有天大的冤屈,求见大官人救命啊!求大哥行个方便!小的给您磕头了!” 说罢,真个“咚咚咚”地磕起响头来,额角瞬间青紫。 那两个青衣小厮站在朱漆大门上,互相对望一眼。 “不是我们存心刁难不肯给你传递,你可知每天多少人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来求我们家老爷,若是个个都叫我们屁颠屁颠往里通传,嘿!那我们老爷这一日十二个时辰没得消停,怕连口热乎茶都喝不上。” 另一个也说到:“就是!倘若我们进去禀告,老爷心头一个不痛快怪罪下来,板子还不是结结实实打在我们这身皮肉上?到时候屁股开了,饭碗也砸了,找谁说理去?你还是走吧。” 韩道国心胆俱裂,知道这是最后一线生机,哪里肯走? 他忽然死死抱住一个小厮的腿,涕泪糊了对方崭新的裤脚,声音嘶哑绝望:“大哥,小的知道污了你们的眼!可我那婆娘跟着我没享一天福,小的怎么也不能让她死在牢里!” “求两位大哥发发慈悲,只当可怜可怜我这条贱命!只要递个帖子进去,大官人见与不见,小的都感恩戴德!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二位!求求你们了!” 小厮被抱住腿,又嫌他污了裤子,恼怒地用力一挣,骂道:“撒手!腌臜东西!弄脏爷的裤子,你赔得起吗?再纠缠,信不信我喊人出来!” 却在这时来保像模像样的走了出来,喝到:“你们二人这是作甚,韩伙计终究是咱们铺子里的人,如今遭了难处,求告无门,才找到府上。” “你们只管拿了帖子进去,如实禀告给玳安便是!大官人见与不见,自有决断!你们推三阻四,将他堵在门外哭嚎,让外人看了,倒显得咱们西门府刻薄寡恩,不恤下人!这体面还要不要了?” 来保这番话,说的端得是滴水不漏,既点明了利害,又给了小厮台阶让他们隔了一层玳安,即便是老爷不帮,也避免俩人受罚。 两个小厮被来保训斥得冷汗涔涔,哪里还敢有半分推脱?两人慌忙躬身应道:“是!是!小的们糊涂!这就去通报!” 来保见事情已安排下去,便不再理会,对脚下依旧瘫着的韩道国淡淡道:“是福是祸,且看造化。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不再看他,整了整衣袍,径自出门办老爷交代的事去了。 韩道国如同虚脱一般瘫在冰冷的石阶下,额头鲜血混着泪水汗水流下,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只能死死盯着那扇象征着生死的黑漆大门,心中绝望地祈祷着西门大官人能发下那一线慈悲…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世纪般漫长,那扇小角门“吱呀”一声开了。 进去通禀的小厮走了出来:“算你狗运!大官人开恩,肯见你了!进去后在仪门外头候着!” “记着,低头看地,眼珠子别乱瞟!冲撞了贵人,仔细你的皮!”小厮骂骂咧咧,踢了韩道国一脚,“还不快进去!” 韩道国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钻过角门。 进了府内,更是大气不敢出,垂着头,弓着腰,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破鞋的鞋尖,跟着引路的小厮,在雕梁画栋、木扶疏的庭院中穿行。 那富贵逼人的景象,只让他这穷汉愈发自惭形秽,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秋叶。 终于被引至一处轩敞华丽的厅堂外,隔着珠帘,隐约可见里面人影绰绰,笑语喧哗,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 一股浓烈的脂粉香和不知名的熏香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韩道国被勒令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等候,头几乎要埋进膝盖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西门大官人正歪在一张铺着锦绣坐褥的醉翁椅上,金莲儿三个可人儿捶腿的捶腿,按肩的按肩膀。 小厮小心翼翼捧着韩道国那份帖子:“禀大官人,生药铺伙计韩道国带到,跪在门外,这是他递的帖子。” 大官人接了过来展开一看,一目十行:“既然是铺子里的伙计,便榜上一帮吧。玳安,你持我的名帖,去县衙走一趟,跟李县尊说一声,那妇人王六儿,就说是我铺子里伙计的家眷,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怕是受人胁迫或是有甚误会,请李大人看着办,把人放出来就完了。” 他语气轻描淡写,随即,他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至于那个什么…韩二?留在衙门给个交代,还有.那几个泼皮也算是破门入室了和衙门都头说一声.” “是!小的明白!”玳安躬身领命出去。 常言道:阎王判官笔,不如贵人舌根风! 里头西门大官人几句话,已然决定了数个人的命运。 而外面跪在冰冷金砖地上的韩道国,隔着珠帘,隐隐约约只听到西门大官人几句模糊的吩咐和厅内重新响起的笑声。 他心中七上八下,不知是吉是凶。直到看见玳安拿着西门庆那烫金的名帖,步履匆匆地走出来。 玳安走到韩道国面前笑道:“韩伙计,算你祖上积德!老爷开恩了!” 韩道国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挣扎着就要磕头:“谢大官人!谢大官人天高地厚之恩!小的…” “得了得了,甭磕头了,别打扰了老爷的兴致!”玳安打断他:“跟我走吧。” 这王六儿被从牢狱救出来后和韩道国相拥而泣。 晚上来保提了些补品前去,韩道国借着打酒离开,王六儿拼死相谢不提。 又过了几日。 冬至将近,西门大宅中已悄然添了几分肃寒之意。 午后,大官人西门庆歪在厅堂暖炕上,身侧倚着大娘子吴月娘,身后侍立着潘金莲、李桂姐并香菱儿,地龙烘得满室如春,只窗外北风刮过枯枝,呜呜咽咽地响。 来保垂手立在阶下,一一回禀:“老爷前日吩咐的几件要紧寿礼,匠作监日夜赶工,不敢怠慢。那玉山子底座已雕得八面威风,金寿桃也打出了模子,只待最后点翠嵌宝,这几日必能齐整献上。” 大官人听着,喉间“唔”了一声,显见甚是满意:“用心盯着些,一丝儿差错也出不得。” 话音未落,玳安已掀了猩红毡帘,领着几个小厮鱼贯而入。小厮们手里都捧着沉甸甸的描金牡丹漆匣,玳安喘着气儿道:“禀大爹,银楼将冬至新造的首饰样子送来了!” “抬上来!”西门庆兴致顿起,挥了挥手。 几个伶俐小厮忙抬过一张黑漆大圆桌,玳安依次打开匣盖。霎时间,满室光华流溢,金银珠玉璀璨夺目,赤金点翠、白玉嵌宝、珍珠璎珞、珊瑚玛瑙……层层迭迭铺陈开来,映得窗外冬日残阳都失了颜色,虽然都小小一个首饰,但也有一股富贵气焰腾腾升起。 月娘笑吟吟道:“这银楼倒也费心,竟赶着冬至弄出这许多头来。” 西门庆大手一挥,对着身后几个粉黛笑道:“都去挑挑,拣几样可心的,算作冬至添些喜气。” 几个女子脸上顿时堆下笑来,莲步轻移围拢过去。 月娘自家东西不少,只随意拣了两件素净雅致的玉簪银钏,便坐回炕上品茶。 金莲、桂姐儿、香菱儿却都睁大了眼,在那珠光宝气里细细搜寻。 香菱儿胆小,只敢挑了一对小巧玲珑的珍珠耳坠便罢手,倒是大官人又摘了两件戴在她发髻上。 这举动让她小嘴儿一撇,小珍珠感动的又要掉下来、 金莲儿与桂姐儿的眼光,却齐齐钉在了当中一副赤金点翠蝴蝶簪上。 那蝶儿做得委实精巧:薄翅用细如发丝的赤金累丝盘成,通体点翠,蓝汪汪如同雨过天青;蝶眼嵌着两粒极小的红宝,精光四射;蝶须末端各垂一颗米粒大的南珠,活脱脱似要振翅飞去。 金莲手疾眼快,纤纤玉指早拈住了簪尾,口中对香菱儿娇笑道:“好妹妹快看,瞧这蝴蝶儿怪可怜见儿的,倒合该在我这发髻上落落脚……” 话音未落,旁边一只涂着猩红蔻丹的手也闪电般搭了上来,正是桂姐儿。她哪里肯让? 也不言语,劈手便将那金簪从金莲指间夺过,顺势就插在了自家高挽的云髻之上,还故意侧了侧头,让那蝶儿在鬓边颤巍巍地抖。 金莲岂是省油的灯?登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把扯住西门庆的袖口,身子便如扭股儿似地揉搓起来,声音又尖又嗲:“爹爹评评理!分明是奴家先拿住的!桂姐儿好没道理,上手就抢!” 桂姐儿也扑到西门庆另一侧,搂着他胳膊,指着头上簪子嚷道:“爹爹休听她胡说!这好东西谁眼疾手快便是谁的!奴家插都插上了,难道还拔下来不成?” 说着,一双桃眼狠狠瞪着金莲,金莲也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两张粉脸涨得通红,眼看就要撕掳起来,厅堂里顿时剑拔弩张。 西门庆被这两股香风夹在中间,耳听得莺啼燕叱,眼见得粉面含嗔,倒觉十分有趣。 他哈哈大笑,一手一个揽住两人腰肢,笑骂道:“两个小蹄子!为个劳什子也值得这般?好了好了,休要吵闹!一人一件,拣别的去,莫伤了和气!” 他大手在两人丰臀上各拍了一记。 两人得了老爷哄,又听另有宝贝,这才转嗔为喜,娇滴滴地偎进西门庆怀里,你扯我袖,我捏你手,口中“好爹爹”、“亲达达”地乱叫起来,方才那点子火星子早抛到九霄云外。 西门庆受用无比,左拥右抱,对月娘笑道:“你瞧瞧,都是些没笼头的马,须得我这鞭子时时抽打着才好!”月娘捂着嘴一笑,低头拨弄着腕上的佛珠。 这边西门大宅举家和睦。 那边孟玉楼又拖了几日。 守着那哪些绸缎,真真是度日如年。 偏偏就算开始逐渐折价,来的人也不多。 她是个天生就懂经营的女人,如何看不出其中关窍? 这清河县里有头有脸、舍得大钱置办绸缎的人家,早几个月便已被西门大官人铺子里那些‘十人团’的幌子勾了魂去,银子流水般填进了西门家的库房。 剩下那些寻常门户,或是手头紧巴,或是观望踌躇。如今见她这里价格一跌,便都存了“买涨不买跌”的心思,只道还能再便宜,越发不肯伸手。 偶尔来个问价的,也是挑三拣四,恨不得将价钱压到泥里去,孟玉楼如何肯依?真真是卖也难,不卖更难,生生把人架在火上烤。 这日晌午刚过,自己才在家中外头便聒噪起来。 只听一阵杂沓脚步声混着拍门叫骂,直如沸水泼了油锅: “孟家娘子!休要再做缩头乌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日再不还钱,兄弟们明日便在你铺子门口搭台唱戏,让满清河县都瞧瞧你这‘杨记布庄’的金字招牌下,藏着多少烂账!” “对!砸了她的幌子!看谁还敢来买她的晦气绸缎!” 门板被拍得山响,孟玉楼脸色煞白,身子晃了晃,强撑着扶住桌角,一颗心直往下沉。 这群杀千刀的泼皮!前几日还只是隔墙叫骂,今日竟真个要撕破面皮,砸她的饭碗了! 她一个孤寡妇人,若被这群腌臜货堵着门首闹将起来,往后的生意还如何做得? 正自心慌意乱,外头喧闹声忽地一顿,那一个熟悉却带着前所未有怒意的声音如炸雷般响起: “呔!一群没王法的狗攮的!吃了豹子胆还是吞了砒霜?敢来此处撒野放刁?滚!都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孟玉楼心头一跳,从门缝里望去,只见那常来“照拂”的李员外胸口微微起伏,指着那群泼皮,手指都在抖: “光天化日,堵着人家寡妇门首叫骂,你们还有半点人味吗?滚!” 那为首的泼皮见是李员外,脖子一梗:“李员外!您老消消气!不是小的们不给您面子,实在是孟娘子欠债不还,小的们也是奉东家之命行事!” “您虽是保人,可您老不是咱清河县的人,万一您拍拍屁股回了京城,一拍屁股回了京城那富贵窝,我们这群苦哈哈难不成还插上翅膀追到金銮殿下去寻您?” “这债,今日要么您老菩萨心肠替她还了,要么她自己把银子吐出来!没别的路数!” 李员外气得厉声道:“混账话!孟娘子是那等赖账的人吗?不过是绸缎一时压在手里,周转不开罢了!你们这群黑了心肝的,这般苦苦相逼,是要把人往黄泉路上赶吗?” 他深吸一口气:“况且!孟娘子……孟娘子她……她迟早是我李某人明媒正娶的娘子!她的难处,便是我的难处!难道我李某人,堂堂京城坐商,会眼睁睁看着自家未过门的娘子,受你们这群腌臜泼才的腌臜气?会短了你们这几个买棺材的臭钱不成?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此言一出,门外那群泼皮登时像被掐了脖子的鸡,面面相觑,气焰矮了半截。 门内的孟玉楼,却是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冷水浇头。 她何时应承过嫁他?这李员外……这话说得……忒也莽撞唐突! 可他那份急切维护的心意,透过门缝,她竟能真切地感受到几分。 外头张三眼珠转了转,嘿嘿冷笑道:“员外爷,您这话说得倒是情真意切!可孟娘子要嫁您?这事儿咱们可没听说过!空口无凭啊!” “除非让孟娘子亲口应承一句,她当真要嫁与员外爷为妻,那小的们二话不说,立刻滚蛋!等员外爷的喜酒喝过,再来讨要!否则……哼!” 他手下那些泼皮也跟着鼓噪起来:“对!让孟娘子出来说话!”“嫁不嫁,一句话!给个痛快!” 孟玉楼脸色苍白,背靠着门板,身子微微发颤。 李员外高声喊道:“玉楼……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今日这局面…你倒是说句话呀?告诉他们,你我……你我之事,并非虚言!” 孟玉楼只觉得喉咙发干,心乱如麻。亡夫的灵位,积压的绸缎,讨债的凶徒……还有眼前这个虽急切却似乎真心的男人。 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她看着李员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真挚,再看看咄咄逼人的泼皮,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这或许……是条生路? 至少,眼前这人是真心想护着她? 她咬了咬下唇,避开李员外灼热的目光,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李员外说道:“既然玉楼你不说话,我边做你默认了。” 这群泼皮得了这话,互相使个眼色,倒也不敢真把这位似乎动了真怒的员外爷得罪狠了,便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道: “好!有孟娘子这句话,兄弟们便给员外爷和未来的新夫人这个面子!三日,最多三日!要么见到银子,要么……小的们也只能按规矩办事了!兄弟们,走!” 一群人呼啦啦散去,留下满地狼藉。 李员外脸上顿时如同云开见日,那欢喜劲儿几乎要从眉梢眼角溢出来。 他几步抢到门边,隔着门板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玉楼!我就当你亲口应承了!好!好得很!我……我……” 他搓着手,欢喜得竟不知说什么好,仿佛怕这承诺飞了,急急问道:“既如此,我们何时能把这名分定瓷实了?签下那百年好合的婚书?也好让我名正言顺地替你遮风挡雨,料理这些腌臜琐碎!” 孟玉楼倚着门框,心绪复杂难言。看着李员外那毫不作伪的狂喜,那份真心实意的急切,她心中那份抗拒竟松动了几分。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哑声道:“……三日。容我三日工夫。一则……需将铺中压手的绸缎并些许家当,尽力变卖,凑足银钱,了结这桩欠债。” “二则……需将我亡夫族中几位说得上话的近亲请来,做个见证……也好堵住悠悠众口,免生闲话。三日后……便……便依员外之意,签婚书,过……过门。” 李员外闻言,在门外更是喜不自胜,抚掌大笑:“使得!使得!三日便三日!一切依你!都依你!” 孟玉楼绞着手中的帕子,低声又说道:“玉楼……玉楼是个寡妇再醮之人,能得员外不弃,已是天大的福分。只是……亡夫留下这点微薄家当。” “玉楼斗胆……想求员外一个恩典。待变卖清偿了债务,所余……所余的些许银钱,能否……能否容玉楼留在身边,做个……做个体己零?” “也好……也好买些妇人家的脂粉头油、针头线脑,或是随手赏个丫头小子,不至……不至在府中两手空空,事事都腆着脸向员外张口讨要,徒惹人笑,也……也折了员外的体面……” 李员外听罢,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更为洪亮的大笑,那笑声里透着十足的豪气与宠溺,仿佛听见了什么极可乐的趣事: “嗨!我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原来是为这个!依你便是,难道我李某人,偌大的家业,还会图谋你这点亡夫留下的……念想不成?” 他语气真挚,带着一种商人的豪爽:“你只管放心!安心备嫁便是!从今往后,万事有我!” “你既跟了我,吃穿用度,四季衣裳,头面首饰,自有公中份例,绝不会短了你的。这点子私房体己,你只管留着!” “想怎么便怎么,买胭脂水粉也好,赏丫头婆子也罢,都随你高兴!我李某人若是在乎这点银钱,还算什么男人?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我薄待佳人?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他忽又想起什么,忙收敛笑容,正色道:“至于那些绸缎家当,玉楼娘子你莫要太过忧心!能卖则卖,若一时卖不动,也不必贱价抛售!些许债务,我替你填上便是!你我既成夫妻,我的便是你的!” (本章完) 第183章 林太太贴心,孟玉楼中计 第183章 林太太贴心,孟玉楼中计 孟玉楼垂着眼皮儿,慢慢走进屋里。 屏风后头,丫鬟早就倒好了热水,水汽蒸腾,白茫茫一片。 孟玉楼解尽了罗衫裙袄,赤条条,滑溜溜,钻入那盛满香汤的木桶里。 温热的水波儿软软地裹上身来,却暖不化她心口那块冰。她背倚着桶壁,闭了眼,长睫毛上密密匝匝,沾着水星子。 半晌,她才幽幽睁开眼,目光钉在水面上。水波晃着烛影,映出个模糊的人形儿。 她慢腾腾地,把条右腿儿轻轻抬了起来,直绷绷地架在桶沿上。 只见那腿,自腿根子起,便是一路丰腴下去,却又在膝弯处收束得紧俏,待到了小腿肚子,又鼓胀起一段浑圆饱满的曲线,及至脚踝,却又陡然收得纤细圆巧,真真是该肥处肥,该瘦处瘦! 烛光下,通体没个突兀,线条儿溜滑得如同匠人拿砂纸细细打磨过百十遍。 她伸出一根葱管似的指头,带着凉气,轻轻抚过那温汤也捂不热的皮肉,从圆巧如珠的脚踝,顺着紧绷如弦的小腿线条向上,再滑上那大腿腴润勾魂的软肉。 她心里头那股子酸楚自怜,便如这桶里的水汽,腾腾地往上冒: “这双招灾惹祸的腿儿……生得这般浪样,该鼓的鼓,该圆的圆,该细的细,没一处不勾人魂魄!是福是祸?多少双贼眼乌珠盯着,多少龌龊心思绕着……恨不能立时扑将上来,把这身皮囊嚼碎了咽下去!” “偏生在这人吃人的地界,空顶着这副叫人垂涎的肉身子,连自家想守住的那点子念想都护不周全!” 脑中回忆着李员外拍着胸脯子赌咒发誓,甚么“万事有我”、“我的便是你的”,嘴里吐出的尽是滚烫的好话。 话里话外,豪气干云,仿佛她孟玉楼离了他这根金大腿,便只合该在那烂泥塘里打滚,活该被那群泼皮无赖嚼得骨头渣都不剩 她面上只得挤出几分温顺感激,心窝子里却像揣着块三九天的冻豆腐,非但没一丝暖气,反倒腻歪得慌,直往外冒寒气儿。 那男人越是把话拍得山响,她心里越是像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慌。 说甚么遮风挡雨,千般万般地照应,倒不如那西门大官人实实在在地谈斤论两,白的银子摆到桌面上,叫她心里落个安稳! 真依着她本心,谁稀罕他这施舍似的“照应”?好似她离了男人就活该饿死冻毙一般! 她孟玉楼生来就不是那没骨头的藤萝,离了树就瘫软的货!即便是亡夫在时,家里的一切和那布庄不都是自己打点的。 若老天爷肯开一线生路,她宁愿自家挺直了腰杆子,做个顶门立户、自家挣饭吃、自家掌着钱串子的硬气女人! 这念头一起,心窝子里便像烧起了一把火 前些日子听来的京城传闻,不期然就翻腾上心头: 那“曹婆肉饼”摊子前,每日里队伍排得比长龙还长,油锅滋啦啦响得半条街人喉头滚动,香气勾魂! 那曹婆子不也是个死了汉子的寡妇,凭一手好灶上功夫和一张利嘴、泼天胆量,硬是把个风吹日晒的路边摊,做成了响当当的金字招牌!钱匣子塞得满满当当。 还有那“王小姑酒店”,虽地方不大,却因酒醇菜鲜、待客爽利,引得多少浮浪子弟、斯文客商流连忘返,王小姑也是个寡妇,人家不照样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腰包鼓胀? 更别提那石老婆子!一个妇道人家,竟有那等眼力见儿和泼天胆识,专在京城里低进高出,倒腾那砖头瓦块的房产买卖,生生攒下了泼天的富贵!穿的是绫罗绸缎,使唤的是丫头小厮,好不气派! 还有那传得神乎其神的语嫣夫人! 美貌如仙子一般,听说连大理国那金枝玉叶的王孙公子巴巴儿地求她,她都眼皮子不撩一下,硬是嫁进了那破落的姑苏慕容家! 汉子得了失心疯死去后,竟生生凭一己之力撑起了恁大的场面!坐着高头大船,来往那大理国和姑苏城,贩运的都是些两地的奇珍!手底下仆役如云,呼来喝去,那才是真真的富贵自在,神仙般的日子! 这些,可都是活生生的寡妇!她们行,偏生我孟玉楼就不行?自己守着亡夫撇下的绸缎铺子,也是起早贪黑,苦心巴力地经营! 若不是那西门大官人…… 想到西门庆,孟玉楼心尖子猛地一刺,更添了几分憋闷,还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痒,直挠得她百爪挠心。 那西门大官人,端的好手段!好狠的心机!他怎就想出那“十人拼团”的绝户计来? 这法子闻所未闻,恁般刁钻! 硬生生把清河县里有头有脸、舍得使银子的大主顾,像撒网捞鱼似的,一网打尽,全都提前锁进了他西门家的钱匣子,连个缝儿都不给人留! 这脑子……这心机……真想当面问问他,这釜底抽薪的毒招,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 终究是自己技不如人,否则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可恨!可叹!自家空有这份不甘的心气儿,眼下却已是山穷水尽,只差一根吊颈绳了! 库房里那堆积如山的绸缎,眼下哪还是什么货物?倒像是沉默的债主,压得她心口石头也似,喘口大气都艰难! 门外那群如狼似虎的泼皮,若非这李员外三番五次、不请自来地“照拂”,前两次逼债,怕是真的要破门而入,将她这最后的体面也撕个粉碎了! 难道……难道真就这般认命了? 孟玉楼心头一阵绞痛。 夫家那些虎视眈眈的族亲……可就算她咬碎了牙关硬挺着不出嫁,那些族亲难道就会放过她? 照样会打着“帮扶”、“接管”的旗号,名正言顺地将亡夫留下的这点产业,连皮带骨吞个干净! 到那时,她孟玉楼才是真正的人财两空,连最后一点傍身的体己也休想保住! 李员外那张志得意满、仿佛已将她视作囊中之物的脸,在眼前晃动。 他说的像是裹了蜜的砒霜,他的承诺更像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金锁。 孟玉楼指甲深深掐进手心,一丝尖锐的痛楚传来,才勉强压住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与不甘。 罢!罢!罢! 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哪里容得下寡妇有半分腾挪闪转的空隙! 眼前这李员外,虽非良配,好歹是块能暂时遮风避雨的招牌,能堵住那帮泼皮和族亲的嘴…… 至于那点可怜的私房体己,便是她在这看似锦绣实则冰冷的“归宿”里,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口活气儿了。 她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又带着几分认命般惨然的笑意。 前路黑茫茫一片,是福是祸,是刀山是火坑,也只能闭着眼,摸着这冰冷扎手的石头,一步步往河里趟了。 横竖……总比立时三刻就淹死在这烂泥塘里,强上那么一星半点。 只是心底那点子不甘的火星儿,终究未曾死透,幽幽地、执拗地,在冷灶灰里埋着,不知何时便要蹿起来! 老天爷!你睁开眼瞧瞧! 为何我偏生在这吃人的世道! 一个寡妇家,只想挺直了腰杆子,自家挣口干净饭吃,怎地就比登天还难? 她猛地将那条顶天的玉腿狠狠摔回水中,“哗啦”激起老大水,水波急遽荡开,映在桶壁上的烛影也跟着乱颤,碎成一团。 她索性将另一条玉柱也抬了起来,并排架在桶沿上。两条腿儿,一般长短,一般粗细,一般的光滑腴润,烛光下并在一处,真如一对无瑕的白玉笋,白、肉光光,晃得人心慌。 她这般看着,心头那股憋闷与不甘,化作更深的刺疼。 她恨恨地,带着几分自暴自弃,葱管似的指甲便深深掐进那丰腴白腻、曲线正勾人的大腿肉里,登时掐出一道艳生生、刺目的红痕子来。 这边孟玉楼自哀自怜,水汽氤氲。 且说王招宣府暖阁深处 西门大官人四仰八叉斜倚在填漆螺钿拔步床上,怀里搂着只穿了件大红鸳鸯抹胸的林太太。 那抹胸薄如蝉翼,半遮半掩间,脂香暗度。 林太太扭了扭水蛇似的腰肢,媚眼如丝地斜睨他一眼,葱管似的玉指滑到大官人精壮的胸膛上,指甲尖儿若有若无地搔刮着: “冤家。我一个未亡人,守着这空落落、冰窖似的府邸,哪里就吞得下这一千两雪银?你且留五百两与我,应付府里的开支便是了。” “我知你外头场面大,你应酬多,使钱的地方海了去了,你身上担子重,比我更需要它。”她这话说得体贴,脑袋往大官人怀里又钻了钻。 西门庆见她这般知情识趣,低头便在那白皙的颈子上狠狠嘬了一口,登时烙下个红印子,笑道: “正是年底各处要钱的时候!多的你放好便是,那林御史家的千金倘若过来走动,没些体面销如何使得?” “赶明儿我再与你寻个上得台面的大厨,买几个水葱儿似的伶俐丫头搁在府里,这招宣府的气派,不就立起来了?” 他这一啄,又这般体贴,林太太身子软得似一滩春水,身子顿时酥了半边。 正自情浓,忽又想起一桩心事。她扭动着丰腴的身子,在西门庆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带着几分忧虑道: “冤家…你待奴家娘俩这般好,可奴家这心里头总像悬着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三官儿眼瞅着也到了开枝散叶的年纪,他那婚事,还有那前程,总该定个章程了吧?我这当娘的,心都要操碎了!” 大官人闻言笑道道:“急甚么?三官儿如今才多大?正是该历练历练的时候。他那前程,我心里有数。至于媳妇儿嘛……” 大官人低头在她雪白的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脂粉香气, “……总要找个门当户对,配得上这你这三品门楣的,急不得,再等等,自有好机缘送上门!。” 林太太听他这般说,心下稍安,但随即又涌起一股更大的疑惑。 她抬起水汪汪的媚眼,带着几分惊奇和探究看向西门大官人:“说起三官儿……冤家,我真是奇了怪了!你……你到底使了什么神仙手段?这孩子,从前是油盐不进,我说十句他顶九句半!” “整日价不是泡在勾栏瓦舍,就是呼朋引伴斗鸡走狗,书也不读,武也不练,我愁得头发都要白了!可自打去了你府上照应了几回,这孩子竟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越说越惊奇,身子都微微直起些,抹胸包裹的丰盈也跟着轻轻颤动:“如今虽说正经书还是读不进多少,可那烟之地都不去了!每日竟肯去校场骑马操棍棒练拳脚,虽说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总归是知道上进了!更难得的是……” 林太太眼圈微微一红,带着点欣慰的哽咽,“……他竟也知道心疼我这个娘了!前儿还给我捶了捶肩膀,说娘辛苦。” 大官人哈哈一笑,那只作怪的大手从她腰腹间抽出来,捏了捏她丰腴的下巴:“常言道:棒头出孝子,娇养忤逆儿!这有何难?说一千道一万,他也是左耳进右耳出,不如一个字——打!往死里打!” “打?”林太太愕然,有些不敢相信,“可……可我也打过骂过,全不管用啊?” 西门庆低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灼热的气息喷在林太太敏感的耳廓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暧昧和狠厉: “你那打,是当娘的打,手软心慈,雷声大雨点小。我那家法可不一样,沾着盐水的鞭子往死里抽,这清河县哪个妓院暗巷肯接待他,便是去哪我都知道,抽到他皮开肉绽,魂飞魄散!看他还敢不夹紧尾巴做个人?怎么能不乖巧?” 说完搂着的胳膊一紧:“怎么?心疼我管教你儿子了?” “哎哟!冤家,奴整个人都是你的,别说你是他义父合该管教他,你便是打我骂我拿鞭子抽我,我都无二话!”林太太嘤咛一声,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似的,彻底软倒在西门庆怀里,丰腴的身子软绵绵的,媚眼如丝地睨着他,粉拳无力地捶打着他的胸膛: “奴家只当在爹爹在疼奴家!冤家!你这狠心的贼!奴便是死在你怀里,奴都无怨无悔,我们娘儿俩……怕不是……怕不是迟早都要死在你手里!真真是个活阎王!” 大官人哈哈一笑:“我怎么舍得” 林太太伏在他怀里,忽地抬起水汪汪的杏眼,带着几分幽怨问道:“爹爹,你说句真心话……我比不得你府上那群娇滴滴的姐儿们吧?我这般年纪,颜色也衰了,不过是个半老徐娘罢了……” “小淫妇找打!”大官人啪的一巴掌打在她丰臀上: “她们不过是些青涩果子,嚼在嘴里没甚滋味!哪及得你?你是那熟透了的水蜜桃儿,掐一把甜汁儿能顺着指缝流!这身皮肉,这身段儿,这风流体态,这知情识趣的手段!” “老?你正是那开得最盛、最勾人的牡丹!她们年轻,懂甚么风月?不过是仗着几分颜色罢了!你瞧瞧你这身子……” 这一番话,句句搔在林太太心尖儿最痒处。她听得浑身发热,心怒放,那点自怜自艾早飞到九霄云外。 “呜嗷”一声贴揉着上去:“冤家!你这张嘴,真是抹了蜜又淬了毒!哄得奴家这心肝跟着你颤!快……快再多骂几句!奴家……奴家便是听上一辈子,也听不腻冤家的甜言蜜语!” 倏忽几日,孟玉楼家中。 正厅里烟气氤氲,闷得人喘不过气。 牌位前,三炷线香烧得有气无力,青烟散漫,倒似主人家的魂灵无处着落。 孟玉楼一身素净的白荷潞绸袄儿,鹅黄挑线裙子,金丝髻上只簪着根素银簪子,连点翠头面都卸了。 素着脸蛋,艳色下百般憔悴。 她端坐如泥胎木偶,活似一尊被供在神龛上、只待人估斤估两交割了的玉观音,面上平静,内里早熬成了槁木死灰。 厅堂里挤挤挨挨,塞满了人。 上首是杨家几位老叔公、老伯爷,当初逼嫁时节嗓门顶响、嘴脸顶刻薄的几位,此刻端着细瓷茶盅,脸上堆着或真或假的“欢喜”,嘴里咂摸着茶水,眼珠子却像生了钩子,只在厅内的紫榆木螺钿交椅、博古架上那对梅瓶上转来溜去。 最扎眼的是戳在他们身后那几个精壮后生——杨综保几个,虽也咧着嘴笑,那笑容里却透着一股子掩不住的馋涎和胜券在握的猴急相。眼风贼亮,一会儿在孟玉楼身上刮一刮,一会儿在墙角的描金箱笼上掂一掂,活脱脱在点数自家碗里的肥肉。 这厅内说是婚仪,倒不如讲是宗祠里一桩精心盘算的买卖交割。 “李员外到——!”门外小厮一声喊,如同石子儿砸进一潭死水。 但见那李员外满面红光,摇摇摆摆进来,倒也生得人物风流,一表人才。手里捧着大红描金、沉甸甸的婚书,架势倒像捧着朝廷的诰命敕旨。后头小厮抬着披挂红绸的食盒,不过是应景的点缀玩意儿。 “哎呀呀!劳各位老亲翁久候!恕罪!恕罪!”李员外声如洪钟,团团作揖,双眼早热辣辣地粘在孟玉楼身上,拔也拔不开,“玉楼!吉时到了,快随为夫家去京城,享那泼天也似的富贵!管教你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金钏玉环,呼奴唤婢,使婢差奴,强似守这空荡荡的宅子百倍千倍!” 他几步抢到厅中,将那婚书煞有介事地放在红漆托盘上,清了清喉咙,拔高了调门: “承蒙杨氏各位宗亲高义,玉成此段良缘!李某今日立此为凭,迎娶孟氏玉楼为继室夫人!” “自此,孟氏便是我李家之人,李某定当视若珍宝,爱之惜之,断不使她受一丝儿委屈!京城的宅院、仆从、四季衣裳、珍馐用度,一应俱全,早已备下!娘子过去,只消安安稳稳,做个清闲自在、享福受用的当家奶奶便是!” 这番话哄得杨家那几个老者连连点头,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一片嗡嗡附和: “李员外厚道!玉楼好造化!” “进了京,那是跌进蜜罐子里喽!” “我等也算对得起宗锡侄儿泉下之灵了!” 那杨家几个青壮在后头挤眉弄眼,腮帮子上的肉都笑得哆嗦,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后头去了。 孟玉楼只静静听着。 眼风掠过李员外那志得意满的脸膛,掠过宗亲们脸上那层虚情假意的笑皮子,最后落在那托盘里,红得刺目、金得晃眼的婚书封皮上。 心底一片寒冰:这泼天的“富贵”,不过是换了一杆更沉的秤,来称量她这副皮囊骨肉罢了。 她款款起身,莲步轻移,走至托盘前。 婚仪的忙不迭捧上那支蘸饱了鲜红朱砂的笔。 厅堂内霎时死寂,落针可闻。 几十双眼睛,带着或贪婪、或算计、或急切、或冷漠的光,都死死钉在她那只执笔的素手上——那手白得晃眼,也冷得瘆人。 李员外喉结上下滚动,屏住了呼吸。 杨家那几个子弟更是伸长了脖子,眼珠子瞪得溜圆,恨不能飞出眼眶,黏在那婚书上。 孟玉楼提起笔,笔尖悬在那婚书上方,凝滞片刻,终是落下,写下自家名讳。 李员外也忙不迭写下名讳,又蘸了朱砂,重重按下手模。 眼看孟玉楼那沾了殷红朱砂的指尖,便要按向那婚书留白处——猛地!她目光如遭电击,死死钉在对方墨色淋漓、力透纸背的签名上! 那三个字,赫然竟是——杨守礼! 为何是杨守礼 不是李守礼? 这李员外!!!他——姓——杨??? 一股子冰寒彻骨的冷气,从脚底板“嗖”地一下,直窜天灵盖! 浑身血脉仿佛瞬间冻住,指尖一抖,一滴饱满欲滴、鲜红刺眼的朱砂,“啪嗒”一声,正正砸落在婚书那刺目的“杨守礼”名字旁边,洇开一片,宛如一滴滚烫的血泪! 旁边一只粗粝大手忽地伸出,铁钳般攫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狠狠按了下去! 印成! 礼成! 再无反悔! 她霍然抬头! 眼中迸射出难以置信的惊怒与刺骨的寒意,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匕首,先狠狠剜向李员外——不,杨守礼那张油光可鉴面目可憎满是嘲讽的脸! 紧接着,那目光再狠狠扫向后面那群此刻正得意洋洋、几乎要笑出声来的杨家族人!目光所及,如寒霜过境,厅堂里的暖意仿佛都被抽空了! “你……你们!!”孟玉楼脸上血色“唰”地褪尽,惨白如纸。 环顾四周,眼前这一张张脸孔,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竟都泛着幽幽绿光,狰狞扭曲,分明是一群刚从饿鬼道里爬出来、眼冒绿荧荧两点鬼火、正待分己而噬的恶鬼! (本章完) 第184章 孟玉楼入府收官 【两章齐发! 第184章 孟玉楼入府收官 【两章齐发! 【白天那章晚上一起发了,不然又被老爷们骂断在这里】 孟玉楼只觉浑身血都倒涌上来,四肢百骸如浸冰窟,指尖儿冰凉彻骨。 那滴洇开的朱砂,鲜红刺目,活似从她心尖上剜下的一块肉,兀自在那纸上淌着血痕。 她猛抬起头,一张粉脸煞白,全无血色,两只杏眼儿却似要喷出火来,死死钉在杨守礼那张脸上。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你到底是哪个?李员外?你分明姓杨!缘何诓我姓李?” 厅堂里死寂了一霎,落针可闻。 忽地,不知哪个角落里爆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嗤笑,如同热油锅里溅进一滴水,“刺啦”一声,登时炸开了锅! 满堂哄笑不止。 杨家那几个老棺材瓤子,捋着山羊胡,摇头晃脑,眼缝里挤出的尽是毫不遮掩的嘲弄与得意,仿佛看猴戏一般。 后头那群青壮子弟,更是笑得揉肠子打跌,捶胸顿足,话都说不囫囵: “哎哟喂……我的亲娘老子!李……李员外?哈哈哈哈哈……哪门子的李员外哟!!” “好嫂子!您这眼神儿……啧啧啧,怕不是叫猪油蒙了心窍?” “哎唷唷!可憋煞俺了!这出戏……真真儿是绝了!比那瓦舍里的唱本还精彩!” 杨守礼脸上那点子装出来的敦厚老实,早被这哄笑刮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油光水滑、市侩轻佻的本相来。 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方才“情急”时扯开的绸衫衣襟,手指头在那光溜溜的缎面上摩挲了两下,嘴角一歪,勾出个又玩味又狠戾的笑。 眼皮子撩向孟玉楼那张惨白如纸的脸,腔调拖得又慢又懒,带着股子刻意的轻佻: “孟娘子问我是谁?这话儿问得……你倒不如问问在座的列位叔伯兄弟?” 众人的笑声渐渐歇了,一双双眼睛,含着戏谑,都投向了上首那位端着茶盏、老神在在的杨四叔。 那杨四叔清了清嗓子,脸上堆起一种混合着虚伪怜悯和赤裸算计的笑容,向前踱了一步,对着孟玉楼,声音洪亮,字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直往人心窝子里扎: “侄媳妇儿啊,事到如今,四叔我这心里头……唉,也实在不忍心再瞒着你啦!” 他捋着山羊须,一副“为你着想”的模样,“这位杨守礼杨大官人,并非外人!乃是咱们杨家远在京城的一支远房宗亲,论起来,也是你亡夫宗锡的族兄!更是……嘿嘿,更是当朝杨戬杨大人府上,沾亲带故的体面亲戚!”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孟玉楼眼中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熄灭的灰败,才慢条斯理地揭开血淋淋的真相: “宗锡侄儿去得早,留下你这如似玉的寡妇,守着偌大家业,孤儿寡母,多不容易?咱们这些做长辈的,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啊!” “这万贯家财,你一个妇道人家,终究守不住,难免招来觊觎,惹祸上身!再说了,他话锋陡然转冷,山羊须也捋得带了狠劲: “宗锡既死,这些黄白之物、铺面宅院,根子上就是我杨氏宗族的产业!岂能容你将来带着嫁妆,便宜了外头那些野汉子?!” 杨四叔冷笑连连,一口一个“祖宗规矩”、“族中体面”,把那龌龊心思裹得严严实实:“咱们费这番周折,设下这个局,全是为着你这未亡人着想!让你顺顺溜溜、风风光光地‘嫁’出去!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想!至于你名下那些东西嘛……” 他浑浊的老眼登时放出攫取的光,像饿了三天的老狗见了肉骨头:“这些产业银钱,根儿上就姓杨!自然该留在咱们杨家本支手里,这才是天经地义!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他转向杨守礼,脸上堆着谄媚又心照不宣的笑:“守礼贤侄,咱们可是说好的!你帮衬着演这出戏,哄得她签了婚书,摁了手印。” “事成之后,她那间最值钱的布庄归你!剩下的绒线铺子、她房里所有的金银细软、连同这处宅院,可都是要留在咱们杨家本支手里的!你可不能反悔!” 杨守礼潇洒地一抖袖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轻蔑: “四叔放心!侄儿我虽是京城里来的,可最重信义!区区一个布庄,够我在京里打点人情,攀附杨大人门路也就罢了。” “这绒线铺、银两、宅子,本就是你们杨家的东西,我杨守礼岂会贪图?” 他斜睨着摇摇欲坠的孟玉楼,语气轻佻,“玉楼……哦不,现在该叫娘子了!” “娘子您瞧,这安排,可是我们杨家上下,一片苦心,为您着想啊!您这‘嫁’入我杨家,虽说是继室,可也是正头夫人,日后跟着我进京,享不尽的富贵,不比守着这点死物,当个被人惦记的寡妇强?” 孟玉楼听到这些,已然明白过来。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张张脸孔在昏暗的烛光下扭曲变形,发出贪婪的绿光。 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 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带着彻骨的绝望与恨意: “苦心?……为我着想?……呵……呵呵……”她发出一串凄厉又空洞的惨笑,眼中却无泪,只有烧尽一切的死灰, “好一个杨家!好一群宗亲!好一个……远房族兄!你们……你们这是吃绝户!啃我夫君的尸骨!喝我孟玉楼的血!” 住口!”一个杨家的后生猢狲般跳将出来,手指头几乎戳到孟玉楼鼻尖上,满脸鄙薄腌臜,“兀那贱妇,忒不识抬举!四叔并守礼大哥费尽心思替你寻个下家,免你孤鬼似的飘零,你倒反咬一口?” “甚么‘吃绝户’?那产业本就是杨家祖上骨头里熬出来的油水!你一个外姓的孤孀,还想霸着独吞?真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正是这话!”旁边一个帮腔的,唾沫星子横飞,“守礼大哥肯收留你这破落户的‘回头人’做填房,已是天大的恩典!你还敢挑肥拣瘦?也不撒泡臊尿照照自家影儿,真当自个儿还是那掐得出水的黄闺女不成?” “有人肯接手你这‘穿剩的破鞋’,就该偷着乐,早晚三炷香磕头谢恩了!” “进京去,那是跳进福窝窝里!杨大人府上的亲眷,指头缝里漏下点渣儿,也够你吃香喝辣受用不尽!摆这副哭丧脸给谁看?平白带累祖宗晦气!” “手印儿摁了,便是杨家的牲口!生是杨家的骡马,死是杨家的死狗!由不得你反悔!再敢胡吣,仔细你的皮肉,一顿好家法打你个皮开肉绽!” 一句句,一声声,毒蛇吐信,钢针扎心,轮番抽打在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窝子上。 孟玉楼孤零零戳在厅堂当央,恰似那狂风恶浪里一茎脆弱的芦苇,眼见着就要摧折。 环顾四周,每一张面孔都写满了贪婪、算计、冷漠与残忍的快意。 祠堂里供的是祖宗牌位,底下跪的却是啃尸骨的豺狗! 什么宗亲?什么情义?全是裹着蜜的砒霜!是饿红了眼的豺狼,正将她分而食之! 她浑身冰冷,连指尖都麻木了。 她孟玉楼,连同她的一切,已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眼前,唯余一片望不到头的、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死的……黑! 然而,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玉石俱焚的狠劲猛地从心底炸开!她猛地,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脊梁,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划破屋顶: “我不嫁!这桩婚事,我反悔了!这婚书,不作数!” 这声绝望的呐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厅堂里更猛烈、更肆无忌惮的爆笑狂潮! “哈哈哈哈哈……反悔?你说反悔就反悔?” 杨守礼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夸张地拍着大腿: “我的好娘子!你怕是气糊涂了吧?这婚事,从头到尾,是谁谈的?是谁点头应允的?是谁亲手一笔一画在婚书上写上自己名讳的?又是谁,当着这满堂宗亲的面,亲手摁下那朱砂指印的?啊?” 他猛地收起笑容,脸上只剩下赤裸裸的嘲弄和冷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残忍快意: “是你!孟玉楼!你自己就是这桩婚事的主婚人!按律,凡女家主婚悔婚者——杖六十!杖六十啊,我的娘子!” 他向前逼近一步,油腻的脸上是猫戏老鼠般的恶意: “好啊!你去衙门告!尽管去!只要你挨得住那六十杀威棒,不死在衙门口,爬着回来,这婚……就算你退了!如何?” 他环视一圈哄笑的族人,阴阳怪气地问:“列位叔伯兄弟,你们说,这细皮嫩肉的,能挨得住六十杖,还剩下几口气儿?” 杨氏族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 “怕是一杖下去,那娇滴滴的屁股蛋儿就开咯!” “六十杖?啧啧,直接打成一滩烂泥,丢去乱葬岗喂野狗!” “哈哈哈!就算阎王爷开眼,留她半条贱命爬回来……,那也是个筋骨寸断、下头稀烂的废人!往后啊,连给野汉子暖炕的物件儿都算不上了!” 杨四叔眯着那双浑浊的老眼,觑着孟玉楼面无人色、摇摇欲倒的凄惨模样,心下甚是得意,这才慢条斯理地捻着几根稀须,补上那最阴毒致命的一刀: “侄媳妇儿,你可得把心肝肠子都掏出来,好生掂量掂量!便算你豁出去半条贱命,真个退了这门亲,又能如何?” 他喉咙里发出低笑,“你瘫在那破炕上,只剩下一口气儿吊着,还能拦得住我们杨家拿回祖上留下的产业不成?” “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拿甚么跟我们斗?指望衙门青天大老爷?” “你们……你们这是设局坑骗!天杀的诈婚!”孟玉楼浑身筛糠般抖得不成样子,嘶声力竭,“欺诈成婚,我能退婚!能告倒你们这群豺狼!” “诈婚?!”杨守礼像是听见了阎王殿里的笑话,夸张地一摊手,对着满堂族人挤眉弄眼,“列位高邻!叔伯兄弟!你们可都听见了!我杨守礼何曾诓骗于她?那‘李员外’三个狗屁字眼儿,可是从我嘴里蹦出来的?” “我打头一遭露面,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姓杨!是你们杨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是你孟玉楼自个儿眼瞎心迷,猪油蒙了心,错把我这‘杨大官人’认作了甚么‘李员外’!” 杨四叔立刻接上话茬,老脸上堆满假惺惺的无辜,如同庙里的泥胎:“说的是啊,我的好侄媳妇儿!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家跟这位‘杨大官人’眉来眼去,谈婚论嫁!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几时给你引见过一个姓李的员外爷?” “没有吧?我们不过是念你孤苦,好心好意,替你张罗操持这终身大事罢了!这‘欺诈’二字,从何说起?从何说起哟!”他摇着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正是这话!”另一个獐头鼠目的族人怪声帮腔,腔调油滑,“人是你自家勾搭上的,甜言蜜语是你自家灌进耳朵的,婚书上那墨黑的名讳是你自家一笔一画写上去的,那红彤彤的指头印儿,更是你自家心甘情愿、蘸着朱砂摁上去的!” “我们哪个逼你了?哪个骗你了?你倒是拿出个人证物证来呀?红口白牙就想诬赖良善,泼我们杨家一身的脏水?真真是黑了心肝的毒妇!”他啐了一口。 “你没有证据我可有!”杨守礼的声音得意道:“物证在此!这白纸黑字、朱砂手印的婚书,就是铁板钉钉的王法!至于人证嘛……” 他得意洋洋地环视着满屋子带着狞笑、如同看戏的杨家族人:“这满堂的杨氏宗亲,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亲眼看着你孟玉楼,如何欢欢喜喜、心甘情愿签字画押的活人证!我们所有人,都能拍着胸脯对天发誓,是你——孟玉楼,自愿主婚,嫁入我杨家为妇!何来欺诈?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疯话!” “哈哈哈哈!对极!对极!我们都是人证!看得一清二楚!” “千真万确!自愿得很!恨不得立时就洞房烛呢!” “想倒打一耙?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满厅堂登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恶意。 厅堂里,杨家族人得意忘形的笑声和喧嚣。 红烛高烧,烛泪堆积如血红的坟冢。 孟玉楼瘫倒在地,如同一株被狂风骤雨彻底摧折的牡丹,残破地委顿于冰冷的尘埃。 她眼前只有一片血红的、旋转的黑暗,耳中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那些豺狼接下来的话。 杨四叔志得意满地捋着胡须,浑浊的老眼扫过地上那具了无生气的躯体,如同在看一件待处理的破烂货物,声音里带着事成之后的不耐烦和彻底的冷漠: “行了!守礼贤侄,这妇人,如今已是你的家室。归你了!你这就带走吧!是卖给南来北往的人牙子换几两银子也好,还是自己留在屋里头慢慢‘调理’、‘享用’也罢,都随你的便!省得留在这里,哭哭啼啼,惹人晦气!” 这话如同冰冷的判决,彻底剥去了孟玉楼作为“人”的最后一丝外衣,将她贬低为一件可以随意处置、买卖的私产。 杨守礼闻言,脸上立刻堆满了市侩又淫邪的笑容。他几步踱到孟玉楼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人,而是像估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带着赤裸裸的垂涎和亵玩,啧啧有声: “四叔放心!这等上好的‘货色’,侄儿岂能暴殄天物?” “这双腿……这身段……啧啧,放在京城,那也是勾栏瓦舍里顶顶拔尖儿的头牌料子!侄儿我嘛,自然是要先‘验验货’,好好‘把玩’些日子,等腻味了……”他故意拖长了腔调,带着残忍的得意, “再找个识货的牙婆,卖进那最下等的窑子里去!就凭这双腿挂在勾栏的绣楼栏杆上,保管能引得那些王孙公子、富商巨贾争相竞价!侄儿我呀,还能发一笔横财呢!哈哈哈!” 这番毫无廉耻、将孟玉楼视作玩物与商品的言论,非但没有引起任何斥责,反而如同点燃了干柴烈火,瞬间引爆了厅堂里更下流、更猥琐的哄笑! “哈哈哈!守礼大哥好眼光!好手段!” “就是就是!这双腿,啧啧,老子……咳,我们早就……” “对对对!卖到哪里?守礼大哥可千万记得知会一声!兄弟们也好去‘光顾光顾’,给大哥捧个场!” “嘿嘿嘿,不瞒大哥说,兄弟我……早就想试试这双腿缠在腰上的滋味了!想想就销魂呐!” 污言秽语如同粪坑里翻腾的秽物,劈头盖脸地浇在孟玉楼身上。 那些个自诩“宗亲”的腌臜泼才,此刻将最后一点遮羞的布片儿也扯得粉碎,露出底下赤条条、腌臜臜、憋闷了不知多久的兽心狗肺! 孟玉楼只觉喉头一甜,一股子腥气直冲上来,五脏六腑都似被这腌臜言语绞做了一团烂泥! 她浑身筛糠也似的抖,却连一丝气力也无,只剩那透骨的寒、灭顶的恶,将她死死地钉在这冰冷砖地上 杨守礼在一片淫邪的哄笑声中,志得意满地说道: “我的肉儿!戏文也唱罢了。这地上阴寒,仔细冰坏了你这身细皮嫩肉……”他猥琐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如同估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若是冻僵了手脚,卖相不好,可就不值当大价钱了!” “乖乖儿的,随你家汉子我走吧。” 他向前一步,带着一股油腻的汗酸气,声音压低,却透着赤裸裸的威胁,“莫要逼得为夫……叫人寻根麻绳来,将你捆了手脚,人拿麻绳捆了你,死狗也似的拖将出去。那模样儿,可好看么?嗯?” 孟玉楼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残存的一点清明里,只余一个念头: 我孟玉楼,宁——死——不——从! 孟玉楼也不知何处生出一股子横劲,竟踉踉跄跄,慢慢从地上挣了起来! 她站得极不稳当,身子晃荡,恰似那风中残烛,眼看就要熄了。 脸上全无血色,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纸,下唇早被咬破,殷红的血珠子渗出来,挂在惨白的唇上,更添几分凄厉鬼气。 她眼珠定定,谁也不瞧,只死死盯着前方,眼神空茫茫又执拗得怕人。一步,一步,挪得极慢,却又带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直朝着门口捱去。 那形容,倒像是押赴刑场的死囚,透着一种认了命的、叫人脊背发凉的平静。 “哼!这才是个知趣的!”杨守礼只道她终于怕了、服了,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搓着两只手,跟在她后头。 杨家族人见了,也都松一口气,只道这小寡妇终究是妇道人家,骨头软了,脸上重又挂起那副等着看热闹的猥琐嘴脸。 岂料,就在孟玉楼脚步虚浮,蹭过厅堂侧边那张摆着针线笸箩的矮脚桌儿时——异变陡生! 她那只方才还似绵软无力的手,竟快如鬼魅般探向笸箩! 电光火石间,一柄冷森森、沉甸甸、专用来铰厚布的大号裁衣剪子,已死死攥在她那双纤纤素手之中! 她猛地拧身,脊背紧贴冰冷墙壁,双手倒握那剪子,那寒光瘆人的尖头,竟半点不犹豫,死死抵在了自家那粉嫩细弱的喉管之上! “哎呀呀——!”“这贱人要做甚?!”“疯了!这淫妇疯了!” 厅堂内登时炸开了锅!方才还得意洋洋的杨家族人,一个个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瘟鸡,惊得眼珠子几乎要迸出眶外! 杨守礼脸上那等得意的淫笑,登时僵得如同冻住的猪油,顷刻间褪作一片死灰!下意识就往后一缩! 杨四叔更是惊得三缕山羊须直撅撅地翘起,那对浑浊的老眼珠子几乎要鼓出眶来,里头塞满了不信邪的惊怕和没防备的慌恐! 真个是做梦也想不到! 这方才还瘫软如泥、娇滴滴任人揉搓的小寡妇,骨血里竟藏着这般刚烈泼天的狠劲! 孟玉楼背脊死死抵着冰凉的粉墙,可那双握着大剪子的手,却稳得如同生了根!十根指头因着死命用力,骨节都泛出青惨惨的白! 她死死盯着眼前这群瞬间慌了神的豺狼,声音嘶哑却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混合着血沫挤出来的: “我!退!婚!” “我宁愿被衙门的杀威棒活活打死!也绝不跟这禽兽走!这笔婚书,我孟玉楼——不!认!” 这声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震得满堂皆惊! “真个是失心疯了!失心疯了!” “天爷!快!快放下那劳什子!有……有话好生商量!” “你这疯婆娘!何苦来哉!衙门口的杀威棒,六十杖下去,便是铁打的罗汉也熬成肉泥!你……你还有命么!” 杨四叔急得跺脚,声音都变了调。 他哪里是怕孟玉楼寻死?他是真怕这小贱人血溅当场,死在这厅堂里!逼死寡妇、强夺家当的恶名传扬出去,尤其还牵扯着“杨大人”那房远亲,这泼天的麻烦可就糊上身了! 更要紧的是,一旦闹出了人命,凭那李县尊素来“刮地皮”的名声——这孟氏偌大的家私,还能剩下几文钱落到他们这些族人的荷包里? “就是!快放下!值当为了一口气把命送了么?”旁边有人跟着帮腔,声音里却透着虚,喉咙里发狠,脚下却不敢挪动半分。 杨守礼一张脸气得铁青,又惊又怒,更多是煮熟的鸭子要飞的不甘:“孟玉楼!你这作死的贱婢!还不快放下!” 孟玉楼只当耳旁吹过一阵腌臜风。 她双手死死攥着那柄寒光瘆人的大剪子,眼珠子定定地扫视着这群豺狼,脚下如同生了根,异常缓慢地、一寸一寸地,贴着那冰冷的墙壁,向着门口的方向蹭去。 满厅堂的杨家族人,竟真个被她这副不要命、豁出去的架势镇得魂飞魄散! 没一个敢上前硬夺,只怕逼得紧了,那剪子尖儿立时就要戳穿那粉嫩的喉咙! 一干人等只得虾弓着腰,你挤我我挨你,亦步亦趋地围着她,跟着她一寸寸地挪动,嘴里翻来覆去地嚎着些恐吓劝解的屁话,活像一群围着将死猎物打转、却又不敢下口的鬣狗! “放她去!由她滚去衙门!”人群中,杨四叔恼羞成怒,山羊胡子一抖一抖,压着嗓子低吼道,“这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贱骨头浪货!” “真当那衙门口敲骨吸髓的杀威棒是挠痒痒?让她去挨!看她那身娇肉贵的,能挺得住几棍子!待会儿打成一团稀烂肉泥,看她还硬气个屌!” “四叔说得极是!放她去!衙门口打死这淫妇正好!省得污了咱们清白地方!她便是死了,那家私铺面、金银细软,还不是乖乖落进咱们兜里?!”旁边立刻有人帮腔,声音里透着股子迫不及待的狠毒。 孟玉楼对这些刮骨剜心的毒咒置若罔闻。 她所有的精气神,都死死钉在一个念头上:退婚! 便是死,也要死在去退婚的路上! 终于,她一寸寸捱到了通往后院的角门。 院子里,原本伺候的仆妇下人,早被杨家族人如狼似虎地驱赶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一个穿着洗得发旧的青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瞧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小丫鬟兰香,孤零零地缩在墙角旮旯里发抖。 这是孟玉楼从娘家带来的、唯一一个死心塌地的贴身丫头。 此刻,兰香早已吓得小脸煞白,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滚,身子抖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眼瞅着自家小姐死死抵在喉咙口的寒光剪子,真真是心如刀绞! 可被那群凶神恶煞的杨家人盯着,她既不敢上前,更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住嘴唇,把呜咽都憋在喉咙里,憋得小脸都扭曲了。 就在孟玉楼一步一挪,堪堪经过兰香身侧,两人身影交错的电光石火间! 孟玉楼的身子似乎因着剧痛或是眩晕,猛地一个踉跄! 她极其自然地、仿佛要扶住什么稳住身形一般,那握着大剪子的手肘,极其隐蔽地、快如白驹过隙般,在兰香的细胳膊上轻轻一触! 与此同时,一缕微弱得如同游魂的气息,带着刻骨的绝望和最后一丝渺茫的、几乎看不见的指望,钻进兰香的耳朵: “求……西门庆大官人……县衙……救我!” 兰香浑身剧震!泪眼模糊中,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下一块肉来,强逼着自己不发出半点声响,只拼尽全力,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头往下微微一点!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 孟玉楼得了这细微到极致的回应,眼中那决绝的死火,似乎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旋即便沉入更深的冰潭。 她再不迟疑,双手紧攥那柄索命的剪子,死死抵着自家咽喉,一步一捱,朝着那通往县衙八字墙的府门方向,艰难地挪去。 身后,杨守礼、杨四叔并那一大群杨氏宗族的腌臜货,个个脸色铁青,眼神怨毒得能淬出毒汁,偏又藏着一丝压不住的慌乱。紧紧地、一步不落地“缀”着她。 不敢逼得太紧,怕这烈性的小寡妇真个血溅五步;又绝不敢让她脱了视线,定要亲眼“送”她“自愿”走进那县衙大门,去“领受”那足以将她这副好皮囊打成肉酱的六十杀威棒! 这条通往县衙、铺着青石板的街道,此刻显得格外漫长腌臜。 一个双手死死攥着柄寒光剪子抵在喉咙口的绝色妇人,身后寸步不离地缀着一群面色不善、眼藏凶光的汉子,这诡异腌臜的队伍,引得路人们纷纷围观,缩在墙根下交头接耳指指戳戳,脸上俱是惊骇狐疑,却又没一个敢上前问个究竟。 那边小丫鬟兰香,眼瞅着自家小姐那凄惨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登时如同离了弦的箭镞,转身就朝着西门大官人府邸的方向,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没命价狂奔! 她那小小的身子里爆出一股子横劲,两条腿甩开了跑,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也顾不得擦,心里头只烧着一个念头:快!再快些! 小姐的命悬在西门大官人手里!迟一步,小姐就要被那群天杀的恶棍在衙门口活活打杀了! 她跑得钗环散乱,发髻歪斜,气喘吁吁、肝肠寸断地冲到西门府那气派非凡、紧闭着黑漆角门的大宅前。 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用那哭岔了音、带着血沫子腥气的嗓子嘶嚎起来:“求见西门大官人!救命!救救我家娘子性命啊——!” 两个把门的小厮一愣,还未等开口,这小娘子又喊道。 “求求两位爷!行行好!通禀一声!我是狮子街孟玉楼孟娘子家的贴身丫头兰香!我家娘子……我家娘子遭了大难!性命就在须臾之间!求大官人发发慈悲,救救我家娘子吧!” 兰香“扑通”一声双膝砸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上,额头死命地磕了下去,“咚”的一声闷响! “孟玉楼?”另一个小厮斜着眼,似乎想起点影子,“哦,那个死了汉子的俏寡妇?她遭了难,关我们大官人鸟事?去去去!少在这儿嚎丧触霉头!” 兰香急得三魂七魄都要离了窍,哪来时间解释。 电光火石间,兰香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嗓子都喊破了音: “大官人亲口许了要抬举我家娘子的!你们敢拦着不报,耽误了大官人的好事,叫娘子有个三长两短,看大官人不剥了你们这两张狗皮——!” 这话真个如同晴天一个霹雳!两个小厮登时僵成了木雕泥塑!你瞅我,我瞅你,都从对方那绿豆眼里瞧见了惊疑不定和后怕! 那孟玉楼是个绝色的寡妇,家私又厚,被自家那风流成性的老爷瞧上,再寻常不过! 况且这小蹄子喊得如此斩钉截铁、连“抬举”的话都嚷出来了……万一真个是老爷心尖上的肉,他们拦着不报,坏了老爷的“好事”,那下场…… 其中一个小厮眼珠转了转,扯了扯同伴袖子,压低嗓子:“……宁可信其有?你腿脚快,跑一趟?横竖传个话.” 另一个小厮咽了口唾沫:“你这小贱婢!若有一句虚言,仔细你的皮!等着!”说罢,转身撩起袍角,火烧屁股般朝着内宅方向飞奔而去。 兰香依旧死死跪在冰冷刺骨的石阶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堵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浑身筛糠也似的抖着,只能拼命祈求漫天神佛:西门大官人千万要在府中! 县衙大堂,一派肃杀阴森。 孟玉楼被那群豺狼一路“押”来,脸色白得如同糊窗的素纸,嘴唇不见半分血色,整个人虚脱得如同风中残烛。 直到双脚踏上衙门那冰凉坚硬的青石地面,她那根绷紧到极致、几乎要寸寸断裂的心弦,才仿佛微微松了一丝。 “哐当——!” 那柄沾着她殷红血迹的大剪子,终于从她绵软无力的手中滑脱,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刺耳瘆人的脆响! 毕竟孟玉楼在清河县也算薄有声名,往日里与这些衙役门子打交道,出手从不吝啬,颇有人缘。 “孟娘子!您……您这……”一个相熟的衙役看清她颈上凝固的血痕和死人般的脸色,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杨守礼和杨四叔等人见此情景,心头暗骂一声“贱人”,却也着实松了口气——这不要命的疯婆娘总算把凶器丢下了! 他们立刻如同见了血的苍蝇般抢上前去,七嘴八舌、唾沫横飞地将事情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地“禀告”了一遍,字字句句都指向孟玉楼背信弃义、无理取闹。 不多时,三班衙役齐声低喝,李县尊升堂。 他端坐明镜高悬之下,阴沉的目光扫过堂下形容枯槁、摇摇欲坠的孟玉楼,又瞥了瞥那白纸黑字、盖着鲜红指印、条款清晰的婚书,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自然认得孟玉楼,也知晓这妇人平素颇懂规矩,并非那等泼赖刁民。可眼前这婚书铁证如山,人证言之凿凿…… “孟氏,”李县尊的声音带着官威的沉肃,“杨氏宗亲所言,可有虚妄?这婚书,可是你亲笔所签?这指印,可是你亲手所按?” 孟玉楼低声说道:“回禀青天大老爷……婚书……确系民妇所签,指印……亦是民妇所按……” 杨家人脸上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狞笑! “……然则!”孟玉楼猛地吸了一口气,“此乃杨守礼假冒他人、杨家上下合谋欺诈所成!民妇是被逼无奈,才签下这绝户的卖身契!” 李县尊眼皮微抬:“哦?可有凭证?” 孟玉楼绝望地摇了摇头,那动作微乎其微,却重若千钧。 李县尊心中了然,这寡妇是被人做局坑了。 他捋了捋胡须,声音更沉:“既无凭证……本官就只能按律法行事,以退婚论处。” 他顿了顿,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落在孟玉楼那惨白脸上:“孟氏,你可真想清楚了?女家主婚悔婚者,杖六十,一杖也少不得!就凭你这身子骨……怕是熬不过十杖便要瘫昏!本官再问你一次,你……当真要退?” 孟玉楼缓缓闭上双眼,两行冰凉的清泪终于滚落那毫无生气的面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民妇……想得清清楚楚。求大人……行刑。” 杨守礼和杨四叔等人脸上,那残忍而得意的笑容再也掩饰不住,如同鬣狗盯上了垂死的猎物。死了才好!死透了才干净! 李县尊无奈地叹了口气,仿佛只是要处置一件寻常公事,伸手便去抓那惊堂木: “既如此……来人啊……” “且慢——!” 一声如同平地炸雷般的威猛喝声,裹挟着不容置疑的霸道气势,骤然从衙门口滚滚传来! 满堂的杨氏族人,只觉得一股无形的煞气压顶而来! 瞬间将那堂上凝滞的死寂撕得粉碎! 满堂之人,上至县尊,下至皂隶,连同那群幸灾乐祸的杨家人,齐刷刷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猛地扭头望去! 只见衙门口光影错动处,西门大官人身披一领玄狐大氅,内衬华贵锦缎,腰缠玉带,龙行虎步,旁若无人地踏入这肃杀的大堂! 其威势之盛,恰似那下山猛虎,一步踏入了狗窝! 那真真是:阎罗撞破森罗殿,小鬼判官齐噤声!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杨家众人,此刻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腔子里,纷纷让开道路,一个个虾弓着腰,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更别提攀扯关系喊一声“大官人”了! 众人心中无不掀起惊涛骇浪,惊疑万分:这清河县的活阎王,怎地亲临这小小的县衙公堂?难道……难道这孟玉楼寡妇,与西门大官人……有首尾?! 堂上那些杨氏族人,心中如同滚油泼水,炸开了锅!无数道目光如同偷腥的老鼠,鬼鬼祟祟地在西门庆与孟玉楼之间来回逡巡,揣测着这杀神与那寡妇之间,究竟藏着何等见不得光的勾当! 只见那西门大官人脸上带着惯常的风流笑意。 他眼风先是扫过地上那如同破败绢偶般跪伏着的孟玉楼——此刻,那孟玉楼正猛地抬起头,一双枯槁绝望的眸子里,骤然爆发出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希望与他对视! 听得西门大官人那一声“且慢”,于她来说,真真是晴天里炸了个霹雳,又似那十八层地狱底下忽地透进一线天光来! 她浑身一软,那撑着的最后一口气儿“噗”地散了,膝盖骨早酥了半边。 对视中,自家那瞳孔里:映着大官人的气宇轩昂,通身一股子说不出的威势!恰似那庙里的金刚降世,又似云堆里捧出个托塔天王!那县尊老爷在他跟前,缩着脖子拱着手,倒似个听差的帮闲! 孟玉楼心窝子里“轰”地一声,如同滚油泼进雪堆,炸开一片滚烫! 那身影,那威风,透过她模糊的泪眼,透过那深不见底的绝望,不偏不倚,直直地烙进了她瞳仁最深处! 更似一把烧红的铁钳子,“滋啦”一声,硬生生楔进了她那颗早已冻僵的心坎儿上! 她喉头哽咽,半个字也吐不出,只把一张美艳的脸儿贴在在冰凉的地砖上,脑袋又磕了下去。 大官人眼皮子也不多撩一下,只把眼光慢悠悠转向堂上端坐的李县尊。 李县尊哪还敢托大?赶紧一撩袍角站起身来,脸上堆起十二分的客气笑容。 如今这位西门大官人,可不是他一个区区七品县令能轻易拿捏、甚或得罪的人物! 人家身上挂着显谟学士的虚衔,和王招宣三品结亲,更与那两淮盐道的林御史过从甚密,说不得哪一日就一飞冲天! 李县尊拱了拱手道笑道:“西门大官人怎得来了衙门?” 大官人潇洒地略一回礼,开门见山:“不瞒县尊大人,在下此来,正是为了此女!” 他故意顿了顿,迎着县尊眼中闪过的了然和杨家人脸上骤然升腾的惊疑、恐慌,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锦缎袖袍中,掏出一张折迭整齐的纸。 他动作从容优雅,轻轻将那纸张展开——赫然是一张格式完备、鲜红指印赫然在目的卖身契! “此女孟玉楼,”大官人淡淡说道:“早已卖身于我西门府为奴!乃是我西门庆家中签了死契的使唤丫头!这白纸黑字、指印鲜红的卖身契在此,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他目光转向孟玉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那审视中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看戏般的玩味。 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扬声问道: “孟玉楼!抬起头来!你自己说,是也不是?!你可是心甘情愿,签押画押,卖身入我西门府为婢的?!” 此言一出,真个是石破天惊!震得满堂之人魂飞魄散! 杨四叔等人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扼住了喉咙,眼珠子暴凸出来,几乎要夺眶而出! 一张张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被截胡的、噬心蚀骨的狂怒! 李县尊捋着胡须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了然——这西门大官人,好一招釜底抽薪!好狠的手段!这一桩吃绝户,就被他这么轻而易举的截胡了!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齐刷刷钉在了孟玉楼那摇摇欲坠的单薄身躯上!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颅,仿佛顶着千钧重担。 万万没想到,救自己的代价,竟然是从此进入西门府上成为死契的婢女! 那张惨白如金纸的脸上,泪痕交错,血污刺目。 此刻,又是她做最后抉择的时刻! 上次她拒绝了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令人窒息。 大堂之上,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孟玉楼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她没有先回答西门庆,反而将冰冷得如同淬毒匕首般的目光,缓缓扫过那群如遭雷击的杨家族人,嘴角竟扯起一丝极其惨淡、却又带着无尽快意的冷笑,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刀: “呵……任你们机关算尽,敲骨吸髓……又能如何?我孟玉楼那两个铺子,那一箱箱的金银细软……你们这些豺狼,一分一毫……也休想沾手——!” 这诛心之言如同淬毒的鞭子,抽得杨家人心胆俱裂!还不等他们从这恶咒般的诅咒中缓过神。 孟玉楼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转向县尊,嘶声喊道: “是——!县尊大人明鉴!民女正是西门大官人府上的丫鬟!这卖身死契千真万确!民女……是自愿签押的!自愿成为西门大官人府上的婢女,此生此世,永不背弃!” 一言既出,如同丧钟敲响!满堂杨氏族人,面如死灰,万念俱灰! 西门大官人闻言,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上前一步,对着县尊朗声道:“县尊大人明察秋毫!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带着几分刻意的轻蔑扫过地上跪着的孟玉楼,声音陡然转冷: “我这不守规矩的贱婢!竟敢背主私逃,擅自与人签下婚书,妄图嫁人!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岂有此理!” 他声音不大,刺得杨家人心头滴血——他们费尽心机图谋的婚约,在西门庆口中竟成了丫鬟的“背主私逃”! “县尊大人,”西门庆转向李县尊,语气又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这等背主忘恩、胆大妄为的奴婢,按律自当严惩!不过嘛……她终究是我西门府签了死契的奴才,生死皆由我府上发落。今日,我便要将她带回府去,好生‘伺候’管教!” 李县尊何等精明,心中早已雪亮。 这西门大官人哪里是来要什么“公道”,分明是看上了这寡妇的身子和家私,又借势彻底碾碎杨家的妄想! 既然这寡妇心甘情愿,自己顺水推舟也就是了。 他捋须沉吟,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与“依法办事”的严肃: “嗯……大官人所言,倒也在理。这孟玉楼既是贵府奴婢,背主私嫁,按律确该由西门府严惩,然国有国法.这杖刑不可废!”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杨家众人,又看向西门庆,话锋微妙一转: “不过嘛……念在她已认罪伏法,且这婚约之事,杨家也……嗯,颇有纠缠不清之处……本官便折中处置:此婢背主之罪,责三十杖,以儆效尤!此乃律法所定,不可全免。” 他话说到这里,语气忽然变得极为“体恤”,对着西门庆拱了拱手: “然则!大官人乃显谟学士,身份贵重,体面攸关。府上奴婢犯事,自有家法约束。” “这三十杖……权且记下。大官人可将此婢先行带回府中严加管教执行家法,待其伤势稍愈,择日再来领受这三十杖刑便是!如此,既不违国法,也全了显谟阁学士的体面。西门显谟以为如何?”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西门庆天大的面子,又用“择日领刑”的空头支票维护了律法的表面尊严,更是把“伤势稍愈”这个遥遥无期的由头递到了西门庆手里。 家法还没执行完——那三十杖,自然是永远不必再打了。 西门庆心领神会,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对着李县尊潇洒地一拱手: “县尊大人明断!如此处置,既彰国法之威,又顾念人情之常,实乃两全其美!西门庆在此,谢过大人周全之德!” “周全之德”四字,他说得意味深长。一场足以杖毙孟玉楼的泼天祸事,就在这两位大人物的三言两语、心照不宣之间,轻描淡写地化于无形。 只剩下堂下那群面如死灰、如坠冰窟的杨氏族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处心积虑谋夺的“肥肉”,就这样被西门庆这只猛虎,一口叼走! 那杨四叔眼见煮熟的鸭子要飞,急得眼珠子通红,如同输光了本钱的赌棍,猛地从人堆里蹿出来,“噗通”一声跪在堂前青石板上,扯着嗓子嚎道: “青天大老爷!冤枉啊——!这孟氏贱妇,早已许配给我杨家嫡亲侄儿杨守礼为妻!婚书在此,三媒六证俱全!她生是我杨家的人,死是我杨家的鬼!那西门府的卖身契,定是这贱人走投无路,勾结外人伪造的!求大老爷明鉴!” 他一边嚎,把脖子一梗,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狠厉: “况且!我那侄儿守礼,乃是当朝宣政使杨戬杨大人的远房族侄!!” “宣政使杨戬”这五个字,如同一个炸雷,劈在李县尊天灵盖上! 李县尊惊得“噌”一下从太师椅上弹起半截身子,脸色“唰”地白了!他这七品芝麻官,哪里惹得起这等通天的人物?! 杨戬,那可是官家身边一等一的亲信大太监,专为官家照顾这天下奇异石、珍禽宝兽! 手指缝里漏点沙子,都能压死他这小小县令!更别提杨戬心狠手黑的名声在外…… 李县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额角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他下意识地扭过头,惶惑不安地望向西门大官人,眼神里满是“这如何是好?”的惊惧。 西门庆初闻“杨戬”之名,心头也是一凛! 这阉竖权势熏天,确实是个硬茬子。 他眼风如刀,闪电般扫向人群里那个被杨四叔推出来、强撑着挺起胸膛的杨守礼。 只见那杨守礼,虽一副的倨傲模样,可那眼神却如同受惊的老鼠,躲躲闪闪,畏畏缩缩,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市井小民硬充大头蒜的虚怯,哪有半分高门纨绔的跋扈底气? 大官人心中顿时雪亮,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讥诮,非但不惧,反倒上前一步,对着那杨守礼扬声问道: “哦?原来这位,竟是杨戬杨大人的族侄?失敬失敬!”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如同刮骨钢刀,在杨守礼脸上来回逡巡,“说来也巧,前些日子官家恩赏,授了在下这显谟直学士的虚衔,杨戬杨公公……呵呵,就在御前伺候,还与在下寒暄了几句,甚是亲切。” “不知小哥儿是杨公公哪一房的侄儿?姓甚名谁?赶明儿见了杨公公,在下倒要好好替小哥儿问个安,攀攀亲,叙叙‘族谊’!” 这番话,如同晴天霹雳,直直轰在杨守礼头顶! 他哪里见过什么杨戬?不过是祖上不知隔了多少代、八竿子打不着的破落户,仗着都姓杨,在乡里招摇撞骗罢了! 如今被西门庆这真见过杨戬的煞星当面点破,还要去“问安攀亲”,这岂不是要把天捅个窟窿?! 杨守礼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那强装的倨傲瞬间垮塌,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变得死人一般灰败! 他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如同被抽了筋的癞皮狗,拼命地摆手摇头,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尖叫道: “没有!没有的事!青天大老爷!小人……小人根本不认识什么杨公公!都是……都是杨四叔他胡吣!他……他为了霸占孟寡妇的家财,硬逼着我冒充的!小人冤枉啊——!” 这一嗓子,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好你个刁滑奸诈、狗胆包天的杨四!”李县尊方才的惊惧瞬间化为滔天怒火! 他感觉自己像被当猴耍了,还是当着西门大官人的面! 这要是传出去,他这官还做不做了?!他气得胡须乱颤,抓起惊堂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公案上! “啪——!” 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大堂嗡嗡作响! “好一群不知死活、攀诬上官、扰乱公堂的刁民!竟敢假冒杨公公亲族,欺瞒本官!真真是罪该万死!来人啊——!” 李县尊须发戟张,指着面如土色、瘫软在地的杨四叔和一众杨氏族人,声嘶力竭地咆哮: “给我将这群无法无天的杨家刁棍,叉出去!重责二十大板!枷号衙前示众三日!以儆效尤!再有敢咆哮公堂、攀诬上官者,定打不饶!退堂——!” 杨氏族人吓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 有几个敢拍着胸脯说硬扛二十大板的,更别说如此冷的深冬竟然枷号衙前示众三日!这还有命活吗? “青天大老爷饶命啊——!” 杨四叔首当其冲,方才那点扯虎皮做大旗的狠厉劲儿早被抽得干干净净,此刻活像一条被踩住脖子的癞皮狗,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两步,额头“咚咚咚”死命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眨眼间便是一片血糊糊的污渍。 他这一嚎,如同开了闸的污水沟,后面那群杨家族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顿时炸了锅!方才还如狼似虎想分一杯羹的嘴脸,此刻全变成了丧家之犬的惶怖。 “老爷饶命!不干小人的事啊!”一个瘦猴似的后生,吓得裤裆都湿了一片,腥臊气弥漫开来,他瘫在地上,只会筛糠似的磕头。 “都是杨四撺掇的!是他逼着我们来的!” “大老爷明鉴!我们就是跟着来看热闹的!啥也不知道啊!” 哀嚎声、求饶声、哭喊声、互相指责的唾骂声,混作一团,如同滚沸的泔水缸,臭不可闻,把个庄严县衙大堂,生生搅成了屠宰场前的牲口圈! 而跪在风暴中心的孟玉楼,此刻却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她依旧跪伏在地,那身伤沾满了尘土,可她的背脊,却在这片混乱的哀嚎声中,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一点点挺直了起来! 她缓缓抬起头。 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泪痕交错,下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可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充满绝望、如同死水的眼睛,此刻却像又带着一近乎疯狂的快意! 她死死地盯着那群在地上翻滚哭嚎、丑态百出的杨氏族人。 还有那杨守礼——他早已瘫软如泥,面无人色,裤裆里也是一片狼藉,眼神涣散,嘴里只无意识地喃喃着“别打我……别打我……”,活脱脱一滩烂泥! 看着这群处心积虑要吸干她骨髓、将她逼入绝境的豺狼,如今像蛆虫一样在尘埃里翻滚哀鸣…… 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畅快,猛地从孟玉楼的心底最深处炸开! 她猛地张开嘴冷笑不停,想要大声骂,却只是轻描淡写的啐了一口,囫囵吐出两个字来: “报—应—!!” 浊泪汹涌顺着白皙美艳的小脸而下,砸落在冰冷的地面。 (本章完) 第185章 大官人的商业版图 第185章 大官人的商业版图 堂上哭爹喊娘,号丧也似! 那杨家人儿,一个个如滚地葫芦、倒栽葱般,被如狼似虎的衙役们连拖带拽,搡出门去。 大官人立在堂侧,冷眼觑着这场腌臜闹剧,嘴角噙一丝冷笑,到不能这么便宜他们! 他觑着李县尊犹自气得胡须乱颤,胸脯子一起一伏,便整了整衣襟,上前一步,抱拳道: “县尊大人息怒!这群刁钻泼皮,狗胆包天,竟敢攀诬杨公公这等贵人的清誉,合该千刀万剐!只是……” 他话锋陡转,扫了一眼向地上瘫作烂泥的杨守礼,又看了看那斗筛子般的杨四: “方才这杨四,赌咒发誓,口口声声咬定那婚书是真。如今他侄儿冒充杨公公亲眷的腌臜勾当既已戳破,这‘婚书’么……”大官人故意拖长腔调,意味深长,“怕是也未必干净!” “依在下愚见,这分明是处心积虑,骗婚诈财、败坏人伦纲常的恶行,若不重重治罪,绳之以法……岂不坏了清河县老父母——县尊大人治下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李县尊正憋着一腔邪火无处发泄,闻听此言,猛地一拍惊堂木“啪!”一声脆响,直震得堂上嗡嗡: “哎呀呀!本官真是老糊涂了!这等要紧关节,竟还要大官人点醒!真真是被这群杀才气迷了心窍!!” 他脸上那点懊恼瞬间化作十二分的煞气,身子一挺坐得笔直,抓起惊堂木,又是“啪!”地一声,山响!生生将堂下残余的哭嚎压了下去: “住口!尔等刁民听真!杨守礼、杨四!尔等狗胆包天,罪证确凿!其一,捏造身份,攀诬内官,意图胁迫官府,,‘诸诈假官及假与人官者,流二千里’!尔等虽非真官,然假冒近侍亲族,其心可诛,其行可鄙,罪加一等!” “其二,捏造婚书,设局骗婚,图谋寡妇家产,此乃‘诈欺取财’!‘诸诈欺官私以取财物者,准盗论’!赃值巨大,更是罪不容诛!” 他越说越怒,声如破锣,唾沫星子喷出老远,恨不得立时将这群险些害他丢官罢职的刁民生嚼了: “主犯杨守礼!身犯冒充近侍亲族、伪造文书、诈欺取财三桩大罪!数罪并罚!判:脊杖二十!刺配沙门岛!遇赦不赦!家产抄没,赔付苦主孟娘子!” “刺配沙门岛!遇赦不赦!”这九个字,真如晴天霹雳,又似勾魂牌到! 那杨守礼连哼都没哼一声,白眼一翻,口吐白沫,登时死狗般瘫软在地,裤裆里“噗嗤”一声,黄的白的一股脑儿泄将出来,骚臭之气,熏得近前衙役直皱眉头掩鼻。 莫说他,堂下那群杨氏族人,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面如金纸,白眼乱翻,筛糠也似抖作一团,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生怕下一个就点到自家头上。 何为刺配沙门岛? 先在脸上刺下金印,永生永世做个“贼配军”,受尽世人白眼唾弃。 然后颈扛重枷,脚戴铁镣,一路受尽解差鞭打、饥寒交迫、病痛折磨,跋涉千里押送至那山东海外孤悬的绝岛。 上了岛,更是入了活地狱! 饥一顿,饱一顿?那是妄想! 整日里做牛做马,服那无穷无尽的苦役。 海风如刀,瘴疠横行,更要命的是——一旦岛上人满为患,或是粮草短缺,或是时疫流行。 那管营的军汉便将那些病弱不堪、或是看不顺眼的囚徒,用草席一卷,坠上石块,“扑通”一声丢进那茫茫大海喂了鱼鳖!连个水儿都溅不起几个。 李县尊眼皮子都懒得撩一下,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毒的锥子,死死钉在面如金纸、抖似筛糠的杨四叔身上: “从犯杨四!狗仗人势,为虎作伥!主谋骗婚,捏造文书,更敢攀诬内官!罪加一等!判:脊杖十五!刺配广南东路军牢收管!家产抄没,一半入官,一半赔付苦主孟娘子!” 广南东路!那烟瘴地面,蛇虫横行,蛮荒不毛! 刺配去那军牢里做牛做马,又是这般老朽年纪,十个里头怕也活不下一个,真真是九死无生,已然是准备死在路上了。 李县尊胸中那口恶气犹自翻腾,哪里解得干净?他那根手指头,如同判官笔,恶狠狠扫过堂下瘫软如泥、哭成一团的杨氏族人,厉声喝道: “其余杨氏刁民!知情不举,助纣为虐,更敢咆哮公堂,藐视法度!依律当杖!念尔等多为胁从,从轻发落:各杖三十!枷号衙前示众十日!叫满县的人都看看,这就是刁顽不法的下场!以儆效尤!退堂——!” “青天大老爷饶命啊——!!” “小人冤枉啊——!小的们实不知情啊——!” 绝望的嚎丧声再次炸响公堂,比先前更要凄厉十分!直似那鬼哭狼嚎,要把那大堂的屋顶子都掀翻! 尤其是那些被判了杖刑枷号的族人,想到那三十水火无情棍,足能敲断骨头打烂肉,去半条命; 还要在衙门口枷上十日,受那千人指、万人唾,寒风凌迟,如同牲口般示众,真真是生不如死! 一个个吓得魂飞天外,磕头如捣蒜,“砰砰砰”地撞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额头顷刻间皮开肉绽,鲜血混着涕泪糊了满脸,也浑然不觉。 大官人立在阶下,冷眼觑着这场面,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整了整衣袖,对着兀自气咻咻、胸脯起伏不定的李县尊,再次抱拳: “不亏是我清河县的父母官!明镜高悬,执法如山!如此断案,上合天理,下顺民心!真乃我清河百姓之福!西门庆佩服得五体投地!” “哪里哪里!西门显谟过誉了!”李县尊见那群险些害他栽了大跟头的刁民被整治得哭爹喊娘、屁滚尿流,胸中那口憋闷的恶气,总算顺下去七八分,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如狼似虎的衙役们再无顾忌,如拖死狗般拽起烂泥似的杨守礼和瘫软的杨四叔,吆五喝六地驱赶着哭天抢地、如同待宰猪羊的杨氏族人,“哗啦啦”一片,连滚带爬地被拖出了阴森森的大堂。 尘埃落定,李县尊堆起满面春风,腆着肚子,迈着官步“噔噔噔”从堂上踱了下来: “西门大官人,你看这事儿也了结了,又难得来我这县衙一趟…不如就在后堂,你我对酌几杯解解乏?” 大官人脸上立刻浮起十二分的歉意,连连拱手:“本该陪县尊大人痛饮几杯!只是今日实在不巧,宅中里有些事情缠身,实在不敢久留!改日,改日!” “改日在下必定在舍下备下水酒,专程恭请县尊大人过府,到时定要陪县尊大人一醉方休!” 李县尊闻言,那对招子似不经意地、飞快地在依旧跪在冰冷青石板上、那美艳朵人、我见犹怜的未亡人孟玉楼身上溜了一圈,又意味深长地瞟了西门大官人一眼。 “哈哈哈!好!好!大官人贵人事忙,日进斗金,本官省得!省得!”李县尊心照不宣地哈哈一笑,捋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黄须: “那本官就不虚留了!大官人请自便!改日,改日定要叨扰府上的好酒!” 说罢,对着西门庆又拱了拱手,便腆着肚子,迈着心满意足的四方官步,晃晃悠悠地踱进了那幽深的后堂。 “小姐——!”那小丫鬟兰香,眼巴巴瞅着县尊老爷踱进了后堂,这才像只受惊的小雀儿,一头扑进那阴森森的大堂,死死箍住了孟玉楼! “兰香!”孟玉楼也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双臂铁箍般勒住兰香瘦小的身子。 “可吓煞奴婢了!呜呜呜……”兰香哭得直抽抽,上气不接下气,一张小脸憋得通红,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把个孟玉楼箍得几乎喘不过气。 孟玉楼更是悲从中来,那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喉咙里像堵了烧红的炭块,只发出“呜呜……嗬嗬……”的破碎悲鸣,如同受伤的母兽。 阴森森空落落的大堂上,只余下主仆二人。 穿堂风飕飕地钻人后颈,更添几分肃杀寒意。 孟玉楼与兰香抱作一团,哭得肝肠寸断,那悲声呜咽,如同受伤的孤雁哀鸣,听得人心尖儿都跟着发颤。 孟玉楼泪眼模糊,抽噎着,颤抖的手摸索着伸向自己乌云般的发髻。 摸索了好一阵,才拔下那根素银簪子,簪头绞着不少赤金,已是她身上最值钱的体面物件。接着,她又费力地撸下腕子上那只水头极足的翠玉镯子——那是她压箱底的嫁妆。 两件东西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又硬生生塞进兰香那冰凉的小手里,死死攥住不放。 她抬起泪痕狼藉的脸,强抑着哽咽,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兰香………如今……如今我就剩这两件贴肉的物事了,好歹……好歹值些银子!” 她紧紧箍着兰香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眼中是万般不舍与揪心: “你……你拿着,自己出去寻条活路吧!外头世道险恶,拍子的拐子、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牙子……遍地都是!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小丫头,千万……千万要仔细着!寻个老实本分的人家帮工,这钱财……藏得严实些,莫……莫叫人骗了去!特别是长得俊的!” 字字句句,都像钝刀子割她的心肉! 这丫头,是她在这冰冷世上,最后一点暖和气儿了! 兰香一听,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把簪子镯子又死命往孟玉楼怀里塞,哭嚎道: “不!我不走!打死我也不走!小姐在哪儿,兰香就在哪儿!做鬼也跟着小姐!” 她猛地松开孟玉楼,手脚并用爬到西门庆脚边,不管不顾地“咚咚咚!”把青石地板磕得山响!小小的额头顷刻间红肿一片,隐隐透出血印子! 她扬起泪雨滂沱的小脸,声音嘶哑,带着豁出性命的哀求: “求大官人开恩!让奴婢……让奴婢也跟着小姐进府吧!奴婢什么粗活贱活都能干!洗衣…做饭、端茶…倒水、铺床…迭被,奴婢都使得!奴婢……奴婢不要月钱!只求大官人赏口剩饭残羹……有片瓦遮头就成!求大官人……收留!呜呜呜……” 大官人垂着眼皮,乜斜着脚下这哭得脱了形、额头红肿带血的小丫鬟,想起她在西门府前拼死求自己去救孟玉楼的光景,心头微动: “倒是个有情有义的烈性子。罢了,这年头,像你这等死心塌地的忠仆,倒也稀罕。起来吧,跟着一道回府。西门府上,莫提不要月钱,在我西门府上做事,自不会短了你的嚼裹,刻薄了下人。” 兰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猛地抬起头,泪眼里迸射出绝处逢生的狂喜光芒,如同溺毙之人抓住了浮木! “谢大官人天恩!谢大官人再造之恩!奴婢……奴婢愿做牛做马,生生世世报答大官人!” 她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回孟玉楼身边,用尽全身力气搀扶起那摇摇欲坠、几乎虚脱的主子。 孟玉楼望着劫后余生的兰香,又偷眼觑了觑西门庆那张深不见底、辨不出喜怒的脸,心中百味杂陈,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前路茫茫,是福是祸?但至少……兰香这苦命丫头,还在身边。她虚弱地靠在兰香瘦小的肩头,嗓子眼发紧,低低吐出几个字:“谢……谢过大官人……” 西门庆不再多言,他整了整华贵的袍袖,淡淡吩咐道: “走罢。” 说罢,他袍摆一甩,径自迈开步子,向着县衙大门外那刺眼的天光走去,只留下主仆二人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兰香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半扶半抱着摇摇欲坠、脚下发软的孟玉楼,一步一挨,小心翼翼地跟在西门庆那高大魁梧的身形之后。 外头那卷地撒野的穿堂风,撞在这堵“肉山”上,登时消了声,匿了迹,一丝儿寒毛也钻不进来。 她两个缩在后头,仿佛躲进了泰山影里,但觉一股暖烘烘的阳刚之气裹住周身,再无半点寒意。 县衙大门外,早已候着两辆气派非凡的马车。 那车皆是朱漆描金,翠盖珠围,拉车的健马皮毛油亮,打着响鼻。车旁肃立着七八个精壮家丁,垂手侍立,鸦雀无声,显是西门府上的规矩。 大官人头也不回,只略抬了抬下巴,吩咐道:“你二人,上后面那辆车。” 随即,他目光扫向一旁伶俐的小厮玳安:“玳安,你带这些人,再雇上几辆马车,跟着孟家娘子走一趟。把她家里头那些房契、地契,还有值钱的箱笼细软、金银器皿,一应物事,都仔细点算清楚,妥妥帖帖地搬回宅里,不得有误!” 玳安闻言,立刻堆起满脸笑容,脆生生应了个肥喏:“大爹放心!小的省得!保管给您办得滴水不漏!” 孟玉楼在兰香的搀扶下,艰难地爬上了那辆铺着厚厚锦褥的马车。 车轮一动,辘辘前行。 孟玉楼一把攥住兰香的手,冰凉的手指掐得兰香生疼。她凑近兰香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未散的惊悸和深沉的忧虑: “眼看就要进那西门府了……那深宅大院,比不得咱们那小门小户!里头说话做事,千万要夹紧了尾巴!眼要亮,心要细,嘴要严!不该看的别瞎看,不该听的别瞎听,不该说的,打死也烂在肚子里!” “一步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我已然是自身尚且难保,哪里……哪里还护得住你!” 说到此处,孟玉楼心如刀绞,泪珠儿又在眼眶里打转。她飞快地褪下腕子上那只温润的玉镯,不由分说,死命塞进兰香的手心,又紧紧攥住兰香的手指,挡住她推却让她牢牢握住,声音带着的急切: “这个……你贴身藏好了!或用红绳线裹住玉光,千万莫叫人瞧见!这是咱们俩最后一点傍身的指望!万一……万一有个山高水低,好歹能换些钱财应个急缓!” 兰香眼中含泪连连点头。 不久后。 西门大宅中。 西门大官人歪在厅上首位的太师椅里,身后侍立着金莲儿并李桂姐。 阶下,玳安垂手肃立,虾着腰儿,恭恭敬敬回话:“禀大爹,小的随孟家娘子回了杨宅,一应箱笼家伙都点验明白,尽数抬进后边库房收着锁了。这是清单在此,请爹过目。” 说着,双手捧上一张纸笺。 大官人眼皮也不撩,鼻子里哼了一声:“念来!” “是。”玳安抖开清单,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计开:“紫檀木雕镶嵌象牙围子罗汉床两张,俱配着苏杭上等绫罗帐幔,一色银错金帐钩,端的精巧富丽……” 阶下,孟玉楼跪在冰冷砖地上,螓首低垂,神色黯然。 这两张罗汉床端的是她宅中压箱底的排场,莫说清河县里寻不出第二份。 便是放到那天子脚下的京师地面,也属稀罕物件!少说也值他千两白晃晃的雪银子! 玳安接着念:“四季衣裳、妆袍儿,满满当当,足有四五只大箱笼……” 话音未落,大官人身后的金莲与李桂姐,眼风儿不约而同地一碰,倒抽一口凉气,那四只眸子里,霎时便涌起一层水汪汪的艳羡。 似她们这等贴身伏侍惯了的,最眼热的便是那穿不完的堆山填海的绫罗绸缎! 尤其那描金箱柜“吱呀”一声开了锁,里头堆的、迭的、挂的,真真锦绣成山,珠光宝气直晃瞎了眼! 馋得人心肝儿乱跳,恨不能立时扑上去,把那满坑满谷的好料子都裹在自家皮肉上! 虽说托老爷的疼爱,也跟着做了几件体面新衣,可人啊就是如此! 油水沾过,嘴就刁了。 从前那些粗布麻葛的旧袄裙,如今再看,简直成了腌臜的破抹布,穿在身上,扎肉!硌心!活像叫子披了麻袋片儿! 正应了那句老话:做惯了神仙,再咽不下粗糠! 这身子骨,叫那好衣裳养得娇贵了,哪里还受得半分委屈? 两人羡慕的眼风才碰了碰,旋又想起彼此嫌隙,登时又不约而同地各自撇过脸去,鼻子里轻轻一哼,丢给对方一个白眼仁儿。 玳安又报道:“金银首饰头面,十数件!” 听到此节,大官人奇道:“为何你衣裳这般多,首饰却恁地少?” 孟玉楼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禀大官人,衣裳多,皆是奴家……奴家每见时新样,便要仿制改良,原待日后……日后或开个成衣铺子营生,故此积攒了些。” “至于首饰……奴家素日在布庄后头操持,脂粉尚且不施,哪得闲工夫戴那些首饰?故而不多。” 西门庆“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是这女人还称呼自己‘大官人’三个字有些刺耳,看来还没认识到自己的地位。 心中一动当下也不发作,下巴朝玳安一点,示意继续。 玳安忙念完了清单,又躬身道:“大爹,孟家娘子带来的硬头货,便是这些了。其余些个瓶罐摆设,小的也请了几位行当里先生掌眼,都道是些不值当破费的夯货,便丢在杨宅,不曾搬来。” “再有的,便是狮子街开着的那间绒线铺并杨氏布庄,铺里的货物、账目,一时半刻盘查不清爽。” “小的已留下几个孔武护院在那里把门看守。明儿一早,便请徐直、傅账房那些老手过去,定将两处铺子的存货、银钱、账目,细细盘查个水落石出,再报与大爹裁夺。” 大官人“嗯”了一声,摩挲着腰间羊脂玉带扣,懒洋洋道:“晓得了。办得倒还仔细,下去吧。” “是!”玳安响亮地应了一声,虾着腰,倒着碎步,利索地退了下去。 大官人眼皮微抬,目光在孟玉楼身上溜了一转,手指敲着紫檀椅扶手,慢悠悠问道:“那狮子街的绒线铺并布庄,每月里刨去开销,实打实能落几个银子?” 孟玉楼依旧跪着,声音不高却清晰:“回大官人的话。绒线铺是小本营生,出息有限,每月净利……约摸在三十两上下浮动,年景好时或有添头,荒时暴月便短些。布庄……布庄略强些,每月刨净了,总在八十两银子上下,左右也差不得许多。” 大官人听了点点头。 这一年下来,一千三百两有余,近一千五百两的进项! 他不由得重新打量阶下这妇人。 一个寡妇人家,竟能撑起这般营生,年嚼裹出千五百两雪银,端的会算计,有手段! 可惜生错了时代。 怨不得那些姓杨的族亲,涎水流了三尺长,都盯着这块肥肉! 大官人又问道:“既是这般出息,想必也攒下些体己?怎地不见存银?” 孟玉楼闻听此问,脸色倏地一暗,螓首垂得更低,几乎埋进胸前,声音也细弱蚊蝇,透着几分苦涩与无奈: “禀大官人。一则是奴家平日宅中用度,人情往来,打点各方!” “二则杨氏那些族中长辈,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总……总孝敬一二,推脱不得!” 她顿了顿,才艰难续道:“……再有前些时,为……为与大官人争.奴家……奴家把历年积攒下的两千余两存银,尽数填了进去……犹嫌不足,还……还挪借了些印子钱……” 话到最后,已是声若游丝,带着颤音。 大官人面上虽只眉毛微挑,心底却翻江倒海,若非自己搬动了清河县达官贵人开张撑场面,又借着这由头,推出那‘十人成团’的法子……这一局,鹿死谁手,还真难说! 这孟玉楼,倒是个敢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狠角色! 这一趟救她回来,少说也有三五千两白的银子落袋! 更妙的是,这美艳的小寡妇竟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如今这清河县里,从绒线铺子到布庄行当,再到那绸缎庄,上下几道关口,如今都捏在自己手心里。 只消再收罗几个顶尖的巧手裁缝,便能将那些绫罗绸缎都变作时新衣裳,开一个大型成衣铺子! 将这成衣买卖直捣那京师并南方繁华地面,也是日进斗金的营生! 想到这里。 大官人仔细打量着这个女人! 只见她跪得笔直,身上还穿着白荷潞绸袄儿,鹅黄挑线裙子。 臀儿沉甸甸地压在脚后跟上。 而那双腿修长,自丰臀下笔直地向前延伸,虽极力并拢,却因着腿肉丰腴,膝盖内侧仍不免紧紧相贴。 将那一段腿根至膝上的丰腴曲线勾勒得饱满溢出。 烛光摇曳,映得她裙袄上金线闪闪,却也照出她额角渗出的细汗,几缕鬓发狼狈地黏在粉腮旁。 那精心打扮的富贵气象,与这屈辱跪姿、紧绷的衣料下呼之欲出的丰腴,形成一种奇异而强烈的对比——真真是: 罗绮裹玉山,跪地显真章。肉丰脂厚处,狼狈更添香! 大官人慢悠悠啜了口茶,淡淡说道:“你既进了府里当丫头使唤。外头那两个铺子营生,便交出来把,我让徐直一并料理。” 孟玉楼听罢,如遭雷击,那雪白的颈子猛可里一挺,樱唇微启,似有万语千言堵在喉头,终究只化作一团浊气,硬生生咽了回去。 (本章完) 第186章 孟玉楼的考验 第186章 孟玉楼的考验 西门庆大官人冷眼斜睨着她,鼻子里哼出一声:“怎的?看起来你心里不伏气?” 孟玉楼身子一颤,强把那翻江倒海的心绪按捺下去,低垂粉颈,莺声细语道:“奴家已是西门府上的奴婢…奴家连身子,都是大官人的。铺子自然……自然也是大官人的。” 只是那声气儿,到底泄出几分不甘,悬在半空里,像根将断未断的游丝。 大官人听了,嘴角噙着丝儿冷笑:“嗬!一口一个‘大官人’,‘一口一个奴家’倒叫得顺溜。你怕是忘了你现在是何身份?忘了让你那贴身丫头来央告爷去搭救你的光景了?” 这话如同兜头一盆雪水,浇得孟玉楼浑身冰凉,这才猛地省起称呼上的僭越。 她脸色煞白,跪在地上的身子一软,几乎要瘫下去,声音打着抖儿急道:“老……老爷恕罪!是奴家不.奴婢,一时昏了头!!” 大官人目光在孟玉楼脸上略一停留,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罢了。你初入府门,规矩生疏,情有可原。昔日亦是一方主母,骤然换了天地,心气未平也是常情。” “若刚入府就因为区区称谓,爷便动家法,拿竹篦子伺候,纵然打得你皮开肉绽,畏服了去,却也显得爷忒小器量,不是个容人的主儿,没得手段。” 言罢,他眼神倏地一溜,钉在侍立一旁的金莲儿身上。只见那小蹄子早嘟着个樱桃小嘴儿,腮帮子鼓鼓囊囊,一双桃眼儿里汪着水光,分明是醋海翻波、满心不忿的形容。 西门庆瞧着她这副模样,心下又是得意又是好笑,也不言语,反手就是一记,“啪!”一声脆响,不轻不重,正正抽在那浑圆挺翘的臀尖儿上。 他好整以暇地乜斜着眼儿,嘴角噙着丝儿邪笑:“小淫妇儿!瞧你这浪样儿,也是心里头不伏气?嗯?是与不是?” 金莲儿忽地挨了这一下,“嗳哟”一声娇呼,非但不恼,反似得了趣儿,登时喜笑颜开。那腰肢儿如水蛇般一扭,便往西门庆怀里钻: “嗯~啊!好爹爹!好狠的心肠肝儿!恁般偏心眼儿!都是犯了错儿,偏偏不打那个新来的,也不打旁人,就捉着奴一个儿作筏子打!奴这心里头,冤屈得紧哩!” 大官人搂着她软玉温香的身子,笑道:“哦?听你这浪声浪气,是嫌爷打轻了?还是打重了?皮子紧了想讨打?” 金莲儿闻言,知道老爷和她打趣,瞥了一眼李桂姐,越发得了意,如乳燕投林般扑将过来,香喷喷、软绵绵的身子径直跌坐进西门庆怀里,两条粉臂藤蔓似的缠上他的脖颈,红唇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那声音媚得能滴下蜜来: “我的亲达达!打是疼,骂是爱,爹爹这家法板子落在奴身上,奴这心里呀……又痒又麻,像有千百只小虫儿在钻心钻肺地爬,受用死了!” “奴就是那欠捶打的小妖精,爹爹便是那降魔的金刚杵儿!” 她扭股似的在他腿上蹭磨,声音愈发黏腻勾魂: “好些日子挨的都是爹爹的巴掌儿……那竹篦子板儿的滋味儿…奴心里头还怪想的慌哩!恨不得爹爹如那日般,抽完了又心疼奴,抽得奴骨软筋酥,好教爹爹再抱将起来,细细地摩挲疼惜……” 边说还边仰起那粉妆玉琢的脸蛋儿,嘟起樱桃小口,在西门庆下巴上“啧”地嘬了个响亮的红印儿。 好个淫娃荡妇! 一旁的李桂姐看得眼热心痒,银牙暗咬,几乎绞碎了手中的汗巾子。 她自打进府,仗着出身行院,手段百出,处处要压潘金莲一头,偏偏在这撒娇弄痴、说情话放浪形骸的功夫上,远不如这骚蹄子天赋异禀、浑然天成张口就来。 心中一股酸火直冲天灵盖,暗暗切齿骂道:“小浪蹄子!好没廉耻的淫妇!……骚狐精转世的贱骨头!几辈子窑口里练就的缠人功夫,都使到老爷身上来了!” 连这出身妓户、见惯风月阵仗的李桂姐都臊得面皮发烫,心旌摇荡,更遑论那新来乍到的孟玉楼了。 她虽是未亡人,守寡前嫁入杨家七年却是未曾开怀有过子裔,何曾见过这等闺房风流阵仗? 只觉一股滚烫的血“嗡”地一声直冲顶门,那脸儿红得如同三月里熟透的桃瓣儿,又似滴血的胭脂,火烧火燎,带着难言的羞臊窘迫,恨不得立时寻个地缝钻进去。 她慌忙死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翅般簌簌乱颤,一双眼睛死死钉在青砖地上的缝隙里,哪里还敢抬半分头! 可眼能不见,耳怎能遮? 金莲儿那一句句没遮没拦、钻心蚀骨的浪语,偏生像带着钩子,直往她耳朵眼儿里钻,往她心尖儿上挠。 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只觉跪着臀下垫着的那双大长腿,竟也莫名地燥热起来,仿佛有蚂蚁在爬。 偏偏地砖里地龙火热,那罗衫底下的绸裤,也黏腻腻地贴在了皮肉上,好不难受! 大官人拍了拍金莲儿示意她起身,抬手虚虚一点旁边堆着的几只描金红漆大箱笼,懒声道: “喏,这些,都是你那宅子里抬过来的箱笼,里头尽是你的衣裳头面。虽说你是奴婢身份,平日里穿不上这些衣裳,但既然是的,你便都拿过去。” 他顿了顿,眼皮一撩,目光在孟玉楼低垂的粉颈上打了个转:“你方才口口声声,说你那些衣裳,都是自个儿仿制、又费心改良过的?爷倒要瞧瞧,去,挑一件你改得最得意的穿上给爷瞧瞧。” 孟玉楼得了西门庆的允准,正欲起身。 只见她那双隐在裙裾下的大长腿先是微微一屈,饱满的小腿肚绷紧,臀丘随之轻抬。 这一起一立间,那的腰肢便款款地那么一摆,真个是风拂嫩柳,袅袅婷婷;臀波儿微漾,又似春水推舟,自有一股风流韵致。 偏生她动作从容,不疾不徐,纹丝儿不乱,倒像是深宅大院里浸淫出来的大家主母做派——也难怪,孟玉楼到底是商户里娇养出身,父母过世前便家底殷实。 嫁过来后勉力经营,手里还攥着两间铺面,底下几十号人听使唤,这通身的气度,自然是小门户出来的比不得。 只这副做派,却生生刺了旁边李桂姐和潘金莲的眼。 尤其是那正醋海翻波的李桂姐,先瞅了瞅那几口扎眼的箱笼,又乜斜着跪在地上的孟玉楼,肚肠里早已是九曲十八弯地转开了。 她出身勾栏瓦舍,虽说如今也进了这宅门,和潘金莲斗得乌眼鸡似的,可细论起来,金莲儿也是个苦瓠子。 也是个自小被那狠心的亲娘,几两散碎银子就典卖了的货色!不过比她李桂姐的出身,略强那么一指甲盖儿罢了。 可眼前这孟玉楼便是此刻跪在那里,那脊梁骨也是笔管条直,脖颈子也梗着,低眉顺眼也掩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子清高矜贵劲儿。 仿佛天生就犯冲似的,桂姐儿眼珠儿滴溜溜一转,脸上堆下笑来,甜得能齁死人,冲着西门庆娇声道:“老爷~奴婢斗胆,替她挑一件儿可好?保管让老爷瞧个新鲜景儿!” 西门大官人眉头一挑,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李桂姐得了这句,心头暗喜,扭着小腰便走到箱笼前,假意翻检。她那眼睛,在那些光闪闪、滑溜溜的绫罗绸缎里逡巡,专拣那薄如蝉翼、透似轻烟的料子下手。 哼!大家闺秀?待会儿就叫你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现出原形! 她兰指一翘,嗤啦一声便从衣堆里拎出一条夏日穿的素纱挑线裙子——那料子轻、薄、透、亮,迎亮处一照,几乎能透出手指头影儿来!裙摆上还用金线银线挑着些缠枝莲的样儿,走动起来,最是藏不住身段儿风流的物件儿。 “老爷您上眼,瞧这件如何?”李桂姐拎着那轻飘飘的纱裙,笑得像只刚偷了腥的狸猫儿,“您瞧瞧这料子,这针脚,啧啧,孟家姐姐定是下了血本功夫的!保管……嗯哼!” 待孟玉楼看清李桂姐手中那条薄得能映出她身后屏风上缠枝牡丹纹样的素纱长裙时,饶是她再端方持重,那白腻的脸颊上,也“唰”地飞起两朵火烧云,胭脂色直从腮边漫到耳根后那细腻温润的颈窝里去。 “这……”孟玉楼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儿压不住的轻颤,衣襟下那对随着气息微微起伏的酥胸也略略急促了些,“这裙子……是夏日里穿着,此刻怕是……不甚稳重……” 李桂姐心中得意,面上却故作讶异:“哎哟,这可是你自己个儿亲手改的呀!老爷要看的不就是你这‘改良’的巧宗儿么?你前番还说自己身子都是老爷的,现在的意思是老爷就不能品鉴品鉴?” 孟玉楼听罢,心窝子里“咯噔”一沉,那“不是”二字在舌尖滚了三滚,终究没敢吐出口来。 她只得低低应了声“是”,莲步轻移,款款上前,接过了那条轻若无物却又重若千钧的素纱裙儿。 她捧着纱裙,粉颈低垂,眼波儿却似被勾了魂,不由自主地便往那架描金绘彩、掩着春光的屏风后头溜去,脚下微挪,身子便要跟着转过去。 “哟——!” 这一声娇滴滴、脆生生的“哟”,恰似玉珠儿落银盘,正是潘金莲儿开了金口。 她手里捏着块素色湖绉汗巾子,半掩着那点樱桃红唇,眼风儿斜斜地飞梭过来光:“这还当我们是‘外人’呢?那也就罢了……莫非,连咱家老爷,在姐姐眼里头,也成了‘外头人’不成?” 孟玉楼她浑身一僵,那挪出去的半步,便如生了根的铁钉,死死楔在了原地。 罢!罢!罢!既是西门府上签了死契的奴婢,这身子,横竖总有这一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孟玉楼心一横,猛地旋过身去,将那背影留给西门庆,纤纤玉指便落到了自己腰间鹅黄袄裙那盘纽襻儿上。那指尖儿颤得如同风中秋叶,解了几次,才将那精巧的疙瘩扣儿抖开。 “窸窸窣窣……” 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在这落针可闻、熏笼炭火烘得人发燥的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她腰肢儿微沉,双手揪住裙腰,往下一褪—— “哗啦”一声轻响,那鹅黄缕金裙便似失了筋骨,委顿于地,堆在她穿着软底绣鞋的脚边,像一团揉皱的金箔。 刹那间,仿佛满室都亮了三分! 只见孟玉楼下身,竟穿着一条葱白水绸的丝绸袴裤儿!那料子薄如蝉翼,软似流云,紧紧贴着那丰腴修长、曲线惊心动魄的一双玉股。 腿根丰腻浑圆,腿肚儿线条流畅紧致,在暖融融的地龙热气催逼下,细汗微沁,绸料儿便服服帖帖地黏在腿上,勾勒出底下饱满的肉光。 更扎眼的是,里头还隐隐绰绰裹着一条同色的丝绸裈裤儿,虽是影影绰绰,却也透出另一层暧昧的轮廓。 孟玉楼羞得浑身筛糠也似地抖,雪白的肌肤上霎时便起了一层细密的粟粒儿。 她死死咬着下唇,紧紧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才勉强压住那快要跳出腔子的心,抖开那件薄得几乎透明的素纱裙儿,手忙脚乱地就要往身上罩。 李桂姐在一旁,捏着嗓子,声音又轻又脆:“孟家姐姐,您这……里头还裹着两层‘护甲’呢?这大暑天的纱裙儿,讲究的就是个‘风凉透汗’!” “您这又是袴裤儿,又是裈裤儿的,裹得粽子似的严丝合缝,穿上这薄纱,老爷还瞧得见您那‘改良’的妙处么?老爷可巴巴儿等着瞧新鲜呢!依我见识呐,不如……” 她眼波儿滴溜溜一转,“……索性一并去了,那才叫个‘通体品鉴’!” 孟玉楼如遭九天霹雳,整个人僵在原地,魂灵儿都似被震出了窍。 那素纱裙儿从她簌簌颤抖的指间滑落一半,飘飘摇摇。虽早知身为奴婢,这身子迟早不是自己的,可竟来得如此迅疾!她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迸,天旋地转,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一双冰凉的手死死抓着袴裤的裤腰,正要往下褪—— “罢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西门大官人那懒洋洋的嗓音,如同赦书般响起:“就这么穿上罢!” 这声音对孟玉楼而言,不啻于一道救命的赦令! 她如蒙大赦,哪里还顾得上体统,手忙脚乱地赶紧将那滑落的素纱裙提溜起来,也顾不得正反,胡乱地往身上一套,十指哆嗦着飞快地系好裙带,那动作仓惶得如同被鹞鹰惊起的兔子,只求快快遮蔽了那羞处。 然而—— 当那薄如烟雾、轻若无物的纱裙终于裹住她一双玉腿时,整个暖阁里那原本就熏得人发昏的空气,仿佛“嗡”地一声凝成了滚烫的蜜胶! 连地龙炭火的毕剥声都听不见了。 潘金莲和李桂姐,方才还是一个拈酸捻醋、一个刻薄刁难,此刻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气,两双杏眼瞪得溜圆! 四道目光如同烧红的铁钩子,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毫不掩饰的嫉妒,死死地钉在了孟玉楼那双大长腿上,恨不得将她身上那层薄纱剜出洞来! “怪哉!”李桂姐拧着两弯柳叶眉:“一条寻常素纱裙儿,不过料子轻薄些,怎么……怎么一裹上她的身子,倒像是凭空腿长了两尺?显得那臀儿越发圆翘如满月,腰儿越发纤细似杨柳枝,连那胸脯儿更是鼓囊囊的!” 潘金莲捏着汗巾子的手死紧,指节都泛了白,心头那股子酸水儿直往上涌,也是看得目瞪口呆。 西门大官人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阅遍春色的利眼,此刻灼灼如炬,带着几分玩味、几分赞赏,在孟玉楼身上来回逡巡,如同在鉴赏一件稀世的玉器。 他目光如刀,瞬间便剖开了那层薄纱,直抵关窍——原来这裙儿,竟被她动了心思! 她将那裙头做得异常宽大,镶滚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更妙的是,这华丽裙头并非束在腰下,而是高高地系在衫襦之外、胸脯之下! 这一提一束,乾坤挪移! 大官人一眼便看穿了这裙裾里藏着的天机! 这分明是复兴了盛唐穿束,又揉进了自家玲珑心窍的妙法!他一语道破天机: “妙!!诀窍全在这‘腰线’二字上!寻常的蠢物,系那裙带子,只晓得勒在腰胯之间,生生把人截成了两段!便是生就一副长腿,也显不出半分风流!” “偏生她胆大包天,敢把这系带之处,生生提到了‘胸脯下头’!这一提,便是点石成金!” “你们瞧瞧,从这胸下头起笔,往下这一溜儿——便全是腿了!再瞧瞧,那腰身是不是显得更细、更玲珑,掐一把就能出水?那胸脯儿是不是被这高腰裙头稳稳托住?” “这就叫‘比例’!三分的好处,经这一提点,便能显出十分!七分的妙处,也能堆到十二分!把一身的风流骨肉,都明晃晃地堆到了亮处!” 西门庆这番话,瞬间点醒了李桂姐和潘金莲!两人目光闪烁,心思电转,已是将这“胸下高腰”的秘法死死记在心里。 然而,真正被震得魂飞天外的,却是孟玉楼本人! 这……这正是她当初在灯下,对着铜镜比划时,灵光一闪、鬼使神差做出的改动! 她只觉得这样穿似乎更显得人修长挺拔,如风中嫩柳,隐隐约约摸到了点门道,却从未如此清晰透彻地明白其中的道理! 更万万没想到,大官人,不,应该是自家老爷,竟能一眼看穿她这深藏闺阁的小小机巧! 三言两语,便将这“比例”之道剖析得如此鞭辟入里、入木三分! 仿佛她赤条条站在这里,连那点羞于启齿的女儿家心思,都被他剥得干干净净! 一股说不清是羞是怕还是别的什么滋味,猛地冲上脑门,让她耳根烫得如同火烧。 心底深处,竟鬼使神差地翻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滋味——那“知己”之感,如同幽暗水底冒出的气泡,在她心湖里悄然浮起。仿佛这污浊世道里,竟也有人能懂她这孤零零的心思。 大官人没想到自己不过用现代人最普通的常识让这个长腿御姐一般的女人心中正起着变化。 他懒洋洋地招了招手。 金莲儿立刻扭着水蛇腰,从旁边描金妆盒里拈起精细炭笔和纸,娇滴滴地递了过去。 大官人接在手里,也不言语,就这么随意地勾画起来。 孟玉楼兀自沉浸在方才那点微妙的情绪里,正站着不知所措,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孟玉楼,”大官人一边画,头也不抬,那懒洋洋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心里头惦记着,是不是想拿回你那两间铺子自己打理?” 孟玉楼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攥住了命门!她慌忙连连点头,声音带着急切:“回老爷的话!正是!那两间铺子是奴婢的心血!奴婢熟悉门道,若……若让奴婢用心打理,必能比任何人多替老爷赚进利钱!” “哦?”西门庆终于停下笔,抬起头,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如同估量一件货物的价值,“倒也不是……全无商量的余地。” 孟玉楼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火苗! 西门庆将那碳条一丢,下巴点了点他手中画出的东西,语气轻描淡写:“你把这两样小玩意儿,照着我画的样儿,亲手做出来,那两间铺子,兴许就让你打理了。” 孟玉楼未曾看。 “呀——!”潘金莲和李桂姐几乎是同时失声惊呼!饶是这两人平日里什么情话都敢说,什么手段都敢使得出来,此刻看清纸上那两幅图样,竟也臊得粉面飞霞,如同熟透的虾子! 两人齐齐啐了一口,扭过头去,用汗巾子掩着嘴,又忍不住拿眼风儿去偷瞄。 原来,自家老爷那看似随意的几笔,竟勾勒出一个前凸后翘、曲线惊心动魄的妇人轮廓! 在那轮廓之上,他画了一件裙子——那裙儿下摆紧紧收束,如同一条活灵活现的鱼尾,自丰腴的腰臀之下陡然收窄,严丝合缝地包裹住臀丘,一路紧贴着大腿滑下,堪堪只及膝上! 在画的一旁。 老爷竟又单画了两条修长笔直、比例惊人的腿——那腿型,分明就是照着孟玉楼那双长腿描摹的! 可那腿上,竟被老爷用浓碳从足尖一直涂染到大腿根处!那黑色并非随意涂抹,而是紧致、均匀、光滑无比地紧紧“贴”在肌肤之上,形成一层薄如无物、却又能勾勒出所有肌理阴影的“壳”! 最扎眼的是,这层“黑玉壳”到了大腿最丰腴处,竟被一道无形的线生生“卡”住,其上是雪白的肌肤,那对比之强烈、之突兀,直教人血脉贲张! 这张画分明是将女子最风流的部位,用最直接的方式画了出来! “哎哟喂!我的好爹爹!”潘金莲捏着汗巾子,掩着樱桃小口,吃吃地笑出声来,眼波儿媚得能滴出水:“怎么画起这个来了” 李桂姐也凑趣儿,拧着身子挨近大官人,一股甜腻的香风直往他鼻子里钻,娇声道:“老爷画得可真真儿销魂!这腰是腰,臀是臀的……莫非是照着奴家的身段儿描的?”她吃吃笑着,眼风却带着钩子,瞟向地上那惊心动魄的曲线。 潘金莲把那双勾魂眼儿往上一翻,红艳艳的樱桃小嘴一撇,嗤笑道:“眼睛是叫蜜糊了不成?老爷这画儿上描的,分明是奴家这身段!瞧瞧这胸脯儿,这腰窝儿……” 她故意挺了挺胸脯,指尖虚点着地上丰腴的曲线,斜睨着李桂姐,“你?呵……你有这份量么?塞俩馒头怕也撑不起这画上的风流!” 李桂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急赤白脸地啐了一口:“我呸!好个没脸的金莲儿!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老爷画的明明是我!这腰是腰,臀是臀的,你那双小脚儿也配?” 她越说越气,竟一把扯住自己石榴裙的系带,“不服?不服咱们就亮出来比一比!让老爷评评,看谁的身段更衬得上这画儿!” “比就比!怕你不成?”潘金莲也是个不怕事大的主儿,当下就去解自己袄子的盘扣,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冷笑道,“脱!谁不脱谁是窑子里没开脸的小丫头!” “脱就脱!老娘还怕了你这骚蹄子!”李桂姐手指已经勾住了裙腰,眼看这暖阁就要上演一出活色生香的“肉屏风”! “好了!别闹!你们爹爹有正事!”西门大官人眉头一挑。 潘金莲和李桂姐顿时停住,赶紧在大官人身后站好,只余下急促的呼吸声。 大官人不再看她们,目光如同有实质般,沉沉地转向了兀自盯着纸张,脸色变幻不定的孟玉楼。 潘金莲和李桂姐,俩人只当自家老爷画了幅春意图儿。 可孟玉楼不同! 她强压着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的心肝,忍着那火烧火燎、直冲耳根的羞意,一双眼睛却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碳痕! 她那经营多年的眼力,如同最锋利的剪刀,“唰”地一下剖开了表象! 那浓碳重彩勾勒出的妇人轮廓之上,分明是一件前所未见、颠覆常理和教条的“裙”! 那裙儿自胸下陡然收紧,如同猎豹的腰身,一路向下,竟在丰臀处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又陡然收束,紧裹住大腿,下摆短得骇人听闻! “哎呀!”孟玉楼心头一声惊叫。 那羞臊如同滚烫的油,泼得她五脏六腑都灼烧起来! 光是想着这“裙”若真穿在自己身上,勒出那等形状,走动间不知会是何等光景……便已臊得她耳根子滴血,不敢看忍不住又要看! 可更叫她心胆俱颤是旁边那单画的人儿! 老爷信手勾勒的那两条笔直修长的腿儿,比例妖娆! 那腿弯的弧度,那小腿肚恰到好处的丰腴,那脚踝的纤细……活脱脱就是她孟玉楼腿上剥下来的! 一丝不差! 而上面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绝非随意涂抹! 一个匪夷所思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炸响:这……这墨痕竟是要“穿”在腿上的“袜”! 一层薄薄的、却紧裹如蛇蜕的“袜”! 西门大官人斜倚在紫檀圈椅里,早已将孟玉楼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从最初的羞愤欲绝,到强自镇定的审视,再到此刻那瞳孔深处骤然爆发的、混杂着震惊、恍然与难以置信的明悟之光! 大官人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这孟玉楼,果然是个有真章儿的!竟真能一眼看穿这幅画关窍! 他深知,这两样东西,左边那件“包臀裙”虽也新奇大胆,裁剪上极考功夫,但心思活络些的孟玉楼,多试几次,或能摸出几分门道。 可右边这“丝袜”…… 西门庆眼底掠过一丝玩味与深藏的冷酷。 此物之难,难在逆天! 现今市面上的绫罗绸缎、湖绉杭纱,纵是薄如蝉翼、轻若烟雾,何曾有半分这等如影随形、紧贴肌肤的“弹力”? 他抛出这个难题,不过是给这匹在商道上显露不凡天分的“胭脂马”一个考验。 (本章完) 第187章 大官人敲门蔡太师府 第187章 大官人敲门蔡太师府 西门大官人懒洋洋开了口:“看来,你倒是看明白了。” 他顿了顿,目光带着审视,又带着一丝施舍般的诱惑: “既是个明白的,便听真了:西院那间清净厢房,归你使唤。要绫罗绸缎、针头线脑、金线银梭,库房里遍地绫罗随你拣,只管开口。你贴身的那个小丫头,也拨与你使唤。” 孟玉楼猛一抬头,杏眼里水光乱晃,惊疑不定,心口子突突乱跳。 大官人淡淡说道:“你,就照着这图样,把这两件‘玩意儿’——”他的手指头,漫不经心往那图样上一点,“给我原封不动、一丝儿不差地做出来!” 他顿了顿,拖长了调门儿,像抛下块沾了蜜的砒霜:“做得好了,穿出来合了老爷我的眼缘……” “你心头肉似的那两间铺面,就赏你还回去,依旧归你打理!” 孟玉楼只觉心口像被一只滚烫的铁爪子狠狠攥住!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眼前金星乱迸! 谁知西门庆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脑瓜子里白茫茫一片,不知道该喜该哭! “非止如此,”大官人说得轻巧,指头闲闲敲着紫檀木椅的扶手,“府里头……正思量着开一间顶顶体面的成衣铺子。若你真个有这巧思,有这份能耐做出我要的东西。” “这成衣铺子,日后也一并交与你经管。你若是有本事,把这铺子的字号开到东京汴梁城去,连那京里的买卖,也归你打理!” 孟玉楼只觉一股滚烫的热气,从脚底板“腾”地直冲出来,热得浑身骨头都酥了! 她一双水杏眼,死死钉在西门庆那张脸上,里头翻江倒海! 这男人……这在她身陷绝然时如煞神般闯进来将她捞起…… 此刻,他嘴里轻飘飘吐出的前程,竟与她把铺子开到京城的痴心妄想——严丝合缝! 恍惚间,自个儿竟似回到了那情思初萌、夜夜绮梦的年岁。 只是此刻被这男人撩拨醒的欲念,哪里是当年那点小儿女的春情可比?这火烧得更野、更毒、更钻心蚀骨,直要把她整个人都焚成灰烬! “老…老爷……”孟玉楼的声音打着颤儿,那颤音儿里裹着认命的软、野心的烫,还有股子豁出命去的狠劲。 她腰杆儿一挺,将方才那点羞臊蜷缩的劲儿尽数甩开,迎着西门庆那刀子似的目光,牙关紧咬,一字一句,从嗓子眼儿里迸出来:“奴婢……拼了命,也定给您做得出来!” 次日清早,西门大官人只在穿堂下立定了身子。 时值数九寒天,滴水成冰。 前厅里虽笼着几个烧得通红的兽炭大铜盆,盆中火舌舔着盆沿儿,又有地龙在砖下暗走,暖烘烘、燥腾腾的,熏得人脸皮子发烫。 窗外头,北风扯着嗓子鬼哭狼嚎,檐角垂下的冰溜子,根根都有小儿臂膀粗,闪着刀子似的寒光,直戳人心窝子。 大官人身披一领玄色貂裘大氅,那貂毛油光水滑,内里衬着宝蓝缎面直身,却故意不曾系扣,露出里头一水儿雪白的银鼠皮袄。 他那魁伟身量立在当厅中央,活脱脱一尊铁塔也似,带着股子沉甸甸的威压。 他双手拢在背后,目光沉静,缓缓扫视着堂下那一片锦绣堆里忙乱的景象。 那份说一不二的威势,已是养得十足十了。 堂下,早已忙乱得滚了锅,成了个扎眼的锦绣窟窿! 吴月娘裹着件紫貂卧兔儿昭君套,貂毛风毛出得油亮,身上沉香色遍地金妆袄儿,金线在炭火下晃得人眼。 她亲临督阵,神色端凝得如同庙里的泥胎,手里捧着大红销金、沉甸甸的礼单册子,正与心腹家人来保、玳安两个,一一唱对。 来保与玳安,都裹在厚墩墩的青布直裰里,垂手侍立,大气儿不敢出。来保嘴里蚊子哼似的低声报着数儿。玳安则手脚不停,帮着归置那些金贵物件儿。 潘金莲、李桂姐、香菱几个,今日也收了素日的嬉皮笑脸,各自围着雪白刺眼的狐腋领子,领口风毛扫着粉腮。 她们并着小玉等几个大娘跟前有头脸的丫头,正小心翼翼、屏着呼吸,将那些稀世罕有的寿礼一一检视、包裹。 金莲手里擎着那尊“四阳捧寿”的银人儿,四个童子捧着寿桃,银光灿灿,晃得人眼晕。 她伸出染得猩红的指甲,在那童子光滑锃亮的脑门儿上“叮”地一弹,斜飞着眼风,乜着香菱道:“你瞧瞧,这小人儿眉眼都笑开了,倒像是知道要去相府里享那泼天的富贵哩!” 香菱手里正捧着一对羊脂玉桃杯,那玉色温润如凝脂,白腻腻、肥嘟嘟的,雕成寿桃模样,连蒂把儿都透着莹光。 她只憨憨地咧着嘴笑,厅里气氛绷得紧,哪里敢接金莲这调小的话茬。 桂姐则和小玉两个,抖开了那两套“大红五彩罗缎纻丝蟒衣”——好家伙! 但见那蟒龙张牙舞爪,金线盘绕,鳞甲森森,五彩云霞灿烂夺目,气派大得吓煞人!蟒衣抖开,映得满堂生辉,连炭火气儿都压下去三分。 月娘抬眼皮子扫了一眼,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仔细些个!手底下放轻,莫沾了一丝儿灰星尘土!这可是顶顶要紧的门面,一丝儿也差错不得!” 又指着旁边堆得小山也似的松江阔机尖素白纻丝二十匹,南京汉锦二十匹,吩咐玳安: “那汉锦你同来保再拿手心儿贴着布面,一寸寸给我捋一遍,一丝儿跳线、半点污渍也不能有!这可是往相府里送的体面!” 来保忙不迭应着“是是是”,和玳安蹲下身去,又将那上好的西洋番布二十匹,一匹匹抖开来,对着亮处复看。 这布匹厚墩墩、细密密,带着股子异域的贼光,滑不留手,果然非是凡品。 堂角还垛着几口大箱笼,敞着盖儿,里头塞得满满登登,俱是各色时新土仪: 山里头新采的猴头菌子、油光水滑的野鸡、红彤彤的鹿脯干;林下拾掇的榛子、松仁儿; 庄子上新摘的肥桃、脆梨、蜜枣蒸的细巧点心; 更有风干得油浸浸、香喷喷的上好腊鹅、熏兔……样样都是顶顶尖儿的货色,那混杂的香气,一阵阵直往人鼻孔里钻。 月娘指着道:“这些土物,都按老爷吩咐备得齐齐整整两份儿。一份是孝敬太师爷尝个野趣儿;” “另一份,是专给翟大管家的体己,另外又添了二斤能拉金丝的上等血燕窝!管家跟前,更要加意些个。” 西门庆兀自立在阶上,冷眼瞅着,并不言语,只那下巴颏儿微微扬着。 只见来保虾米似的躬着腰,凑到跟前,压低了嗓子,气儿都喘不匀了: “回禀大爹,按您老的吩咐,白的银子都兑成了黄澄澄、压手沉的金子!足秤!足色!小的拿戥子称了,五百两整,分毫儿不差。” “其中三百两,是给太师爷的‘寿金’,用大红礼匣装了,扎着金红绸带!” “那二百两,是单孝敬翟大管家的,另用玄色暗纹的匣子盛着,封得严丝合缝,苍蝇也飞不进去!” 西门庆鼻孔里“唔”了一声,下巴颏儿几不可察地一点,算是知晓。 玳安手脚麻利赛过猴儿,正将那赤金打的寿字壶、羊脂玉雕的桃杯,用大红绒布裹了粽子似的,再小心塞进填满丝绵的锦缎匣子里,生怕磕碰一点儿。 月娘合上册子,走到西门庆跟前,声音放得又软又温: “官人,礼单都清点妥了,与您昨日吩咐的一般无二。各样土仪也备了双份儿,给翟管家那份,特意加了二斤上好的血燕窝。” 大官人点了点头,这才慢悠悠开了口:“来保、玳安,你两个把眼睛给我放亮了!路上押运无论如何也不能损了这礼一分一毫!” “我随你们走一趟,但到了太师府前,就全交给你们支应了!太师爷的体面,翟管家的脸面,一丝一毫也轻慢不得!懂么?” “爹放一百二十个心!小的们就是肝脑涂地,也绝不敢误了大事!”来保、玳安齐声应道,腰弯得快贴到地皮上。 大官人这才略一点头:“成了!手脚再麻利些,都给我妥妥当当装上车!” 玳安觑着大官人的脸色,小声儿赔笑问道:“大爹,离太师爷的寿诞正日子,还有大半个月光景呢,咱们……咱们这早早就送去,可使得么?” 大官人闻言,嘴角扯出一丝洞察世情的哂笑,指点道: “你这小猢狲,懂什么!此等手眼通天、立在云端里的人物,倘若等到寿宴近了,那四方的达官贵人、封疆大吏,挤破头似的涌来,寿诞那日,怕连府里的石头狮子都得忙得转筋!” “管家们更是脚不沾地那时候节,莫说大管家,就是二管家、三管家,眼皮子也懒得夹一下咱们这等小门小户的!更别提要让太师爷心里头留下个影儿了!” “为人贵有自知之明,这等大寿,提前一个月都是暖寿的关节,提前一个月把礼送到,方显咱们的诚心,也才钻得进那门缝儿!好生学着,这里头的道道深着呢!” 玳安听得心头一凛,暗道厉害,忙不迭“诶!诶!”连声应着,把这番钻营的至理死死刻在了心坎上。 来保站在一旁,也默默点头,只觉后背心都沁出层冷汗来。 来保和玳安带着几个精壮家丁,屏着呼吸,将那一个个沉甸甸的锦匣、一卷卷光灿灿的匹料、一箱箱香喷喷的土仪,如同捧祖宗牌位似的,小心翼翼抬出府门,装上门外早已备好、覆着厚厚毛毡的太平车。 已是天寒地冻,呵气成霜。 官道上却热闹非凡,尽是各色车马,驮着山也似的箱笼,碾着新压下的积雪,吱吱嘎嘎,都朝着那世界东京城涌去。 来保与玳安,裹着厚皮袄,带着一干冻得缩手缩脚的家丁小厮,押着那几辆沉得车轴呻吟的太平车,在冰天雪地里一路逶迤,车轮碾着冻土,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好容易才挨到了蔡太师府那朱漆锃亮的兽头大门前。 只一抬眼,两人便觉心口一窒! 但见那门楼高得戳破了天,门前石狮子张牙舞爪,活像要吃人。 门内几道影壁,深不见底,只听得里头隐隐飘出丝竹管弦、娇声笑语,恍如云端仙乐。 相府这份泼天的富贵气象,直把西门府平日里那点排场,衬得像破落户的寒窑! 来保与玳安偷偷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存了十二分的小心,慌忙把皮袄领子又往上拽了拽,只觉得这皇城根下的北风,刀子似的,比清河县里更剐肉透骨! 挨到那朱漆兽头大门下。 来保抬眼一望,心“咯噔”一下,登时凉了半截——门前戳着的几个青衣门丁,全是生面孔! 一个个挺胸迭肚,面孔板得像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生铁疙瘩,眼神扫过他们这外省来的车马,就像扫过街边碍事的臭狗屎! 上回那几个已然喂熟了、收了沉甸甸银子的熟门子,竟连个鬼影子都不见了! 玳安也瞧出苗头不对,凑到来保耳边,声音都劈了叉,带着哭腔:“保叔!坏菜了!人换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来保心里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后脊梁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面上却还得强撑着。 他跳下车辕,堆起比哭还难看的十二分谄笑,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对着为首那个门丁,腰弯得快要贴到地上: “辛苦几位尊管老爷!小的们是山东清河县西门大官人府上,千里迢迢,特备了些礼仪,孝敬太师老爷他老人家寿诞,并府上各位管事老爷们赏玩。” “求尊管老爷开开金口,替小的们通禀一声,小的们感激不尽,定有孝敬!”话里话外,已经把“银子”二字挂在了舌尖上。 那门丁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只从鼻孔里“嗤”地喷出一股白茫茫的冷气,活像拉磨的骡子: “西门大官人?哪个犄角旮旯的土财主?没听过!这几日府里忙得脚打后脑勺,太师爷哪有空见你们这等外路客?瞧见没?各地来拜寿的官老爷车马,都快排到城门口了!赶紧的,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杵在这儿碍眼!” 话语冰冷生硬,像冻硬的石头,砸得人透心凉,一丝儿缝儿都不留。 来保心头“突突”乱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自抓耳挠腮,六神无主,忽听侧边一扇小门“吱呀——”一声响,换班的来了! 打头出来的一个,矮墩墩,圆滚滚,一张油光满面的胖脸上堆着惯熟的市侩气——不是别人,正是上回那个收了沉甸甸银子、来保临走前还特意请去胡同里私窠子快活了一整宿的熟门丁王三! 王三那双绿豆眼一瞟,瞅见来保,那张原本冻得发青的胖脸,“哗啦”一下,如同六月天化开的猪油,瞬间堆满了热络得能烫死人的笑容! 他几步抢过来,蒲扇般的大巴掌带着风,“啪!”一声重重拍在来保肩上,那嗓门儿低低的喊道: “哎哟喂!我的亲娘祖奶奶!这不是那什么官人的来保哥吗!可算把你们给盼来了!再晚来几天,这门前送礼的车队,怕是要从天街排到皇城!到时候莫说给你们通报进门,便是连影子怕是门板缝儿都挤不进去一丝!” 来保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心头那块千斤巨石“咕咚”一声落了地,脸上立刻笑开了十八朵菊,忙不迭地拱手作揖: “王三哥!我的好哥哥!可想煞小弟了!我家老爷正式尽心给府上准备礼仪,耽搁了时程,紧赶慢赶才到!千万求哥哥周全则个!小弟必有重谢!” 王三把胸脯拍得震天响,肥肉乱颤:“放心!放一百二十个心!包在哥哥身上!” 他贼眉鼠眼地朝那几个冷着脸的新门丁努了努嘴,压低声音,带着不屑:“新来的雏儿,不懂规矩,狗眼看人低!甭搭理他们,你且稍等,我这就进去给你报李管事!” 说罢,扭着肥硕的身子,一溜烟儿朝那深不可测的门洞里钻去。 不多时,一个穿着酱色绸面羊皮袄、留着两撇油亮鼠须的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踱着方步晃了出来,正是上回打过交道的回事房管事李信。 李信那双绿豆眼一搭上来保,登时眯成了两道细缝儿,脸上的褶子全挤成了菊瓣——他对这位出手如泼水、极懂“门槛”的管事印象可太深了! “哎哟喂!我的来保老弟!这一路风雪,可辛苦坏了吧?”李信亲热得如同见了亲兄弟,嗓门儿都透着蜜,“快!快把名帖礼单给我捂捂手!我这就去回禀翟大管家!” 来保哪敢怠慢,一面嘴里“不敢当”“全仗管事抬举”地奉承着,一面忙从贴肉的暖怀里掏出大红销金名帖,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递过去。 就在李信转身欲走的刹那,来保眼风如电,一把攥住李信的袖口!那袖筒交接处,一锭十两足纹的雪银,便如活鱼入水般,“滋溜”滑进了李信的袖囊深处。 “天寒地冻的,一点‘茶汤钱’,给李管事暖暖脾胃,跑腿的脚力,全赖您了!”来保声音压得比蚊子哼还低,脸上却笑得像朵盛开的。 李信袖口一抖一拢,那笑意瞬间从眼角漫到了下巴颏儿,仿佛三九天灌下一碗滚烫的羊肉汤,连刮骨的北风都成了暖轿子里的熏风: “啧!老弟你呀……总是这么体恤人!等着!哥哥我脚底板抹油——快去快回!”说罢,捧着名帖礼单,脚下生风,转身不见。 来保心头略松了半口气,却不敢真放下。 他朝玳安飞了个眼色。玳安这小猴儿精,早从怀里摸出个沉甸甸、硬邦邦的青布小包袱。 来保接过包袱,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熟络笑容,走到那几个原先冻着脸的门丁跟前。 他袖口巧妙一拂,每人手里便如变戏法似的,多了一块冰凉梆硬、足秤一两的小银锞子:“几位尊管老爷!站在这风口浪尖上,真是辛苦!这点‘柴火钱’,买壶烧刀子暖暖肠子,驱驱这钻心的寒气!” 那几人手指头一捻,暗地里一掂量分量,脸上的冰壳子“咔嚓”就裂了缝儿。 虽不至于像王三那般热得淌油,却也硬生生挤出几道干巴巴的笑纹,鼻腔里“嗯”“啊”两声,算是认下了这份人情。 轮到王三时,来保袖底乾坤,特意多滑出一块足有五两的银锭子,直接塞进王三那厚实的掌心:“王三哥!今日全仗您老面子!这点‘酒水钱’,千万莫嫌寒碜!回头得了闲,兄弟在春香院摆一桌,咱们哥俩好好乐呵乐呵!” 王三笑得后槽牙都见了光,一把将银子按进怀里,骨头都轻了二两:“哈哈哈!好兄弟!痛快!哥哥就爱跟你这样的爽利人打交道!” 这边银子刚“暖”了人心,玳安那边更没闲着。只见他猴儿似的窜到一辆车旁,“刺啦”一声扯开油毡,拽出几个用厚油纸裹得严严实实、还沾着点庄户泥腥气的长条包裹——正是那风干得油亮亮、香喷喷的腊野兔! 他笑嘻嘻地挨个往门丁怀里硬塞,一人怀里杵了一只: “几位大哥!天冷得邪乎!山东清河县西门庄子上新得的野物,粗拉玩意儿,不值几个大子儿!拿着夜里当个消夜,就着烧刀子撕巴撕巴,也算尝个山野的腥气!” 他硬是把山东清河县西门几个字咬在嘴中。 这油纸包裹一入手,沉甸甸、硬邦邦,透着腊味的咸香和山风的野气,可比那冷冰冰、硬邦邦的银子,不知多了多少滚烫的人情味儿! 几个门丁,连带着新来那几个,摸着怀里油滋滋的兔子,闻着那钻鼻子的咸香,脸上终于绽开了发自肺腑的油光,掂着分量,七嘴八舌嚷开了: “嗨哟!这……这怎么话儿说的!太破费了!” “西门大官人府上出来的管事,就是厚道!里外透着明白!” “可不咋的!这两日来送礼的,甭管是几品、抬着多少描金箱子,全他娘的眼珠子长在头顶上!谁记得咱们这些把门弟兄喝的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 “呸!都是些没良心的!哪像二位管事,心肠热得跟炭盆似的!连口野味儿都惦记着咱!” “就是!二位管事这心意,比啥都暖和!” 一时间,方才还剑拔弩张、冻得能掉冰碴子的太师府大门前,竟变得热火朝天,仿佛成了西门府的门楼子。 来保、玳安与众门丁挤在背风的门楼下,搓着冻红的手,跺着发麻的脚,嘴里哈着白气,东家长西家短地扯起了闲篇,亲热得如同穿一条裤子的老交情。 那刀子似的北风穿过巍峨的门洞,呼号着,似乎也被这白的银子、油亮亮的野兔,还有那满嘴的奉承话儿,烘烤得软了几分,少了几分刺骨的寒意。 如今万事俱备,只等那李管事从深宅里带出个响动,便是敲开这泼天富贵、权势熏天大门的最紧要一锤了! (本章完) 第188章 巅峰对局!【全书必看章节】 第188章 巅峰对局!【全书必看章节】 【月票第四说好的加更合两章齐发!】 【看得爽下月月票继续给来保!】 来保同玳安两个,只在太师府门首墙根底下,眼巴巴地候着。 却说那客栈里头,平安这小厮,觑见大官人兀自立在房中,只把那眼望着窗外街市上熙来攘往、车马喧阗,半晌无话。 这小厮心内按捺不住,觑个空儿,便赔着小心问道:“我的大爹,您老如今也是什么‘学士’老爷了,天大的体面!何不自家亲身上门?岂不更显郑重体面,也见得情谊厚实?” 大官人淡淡说道:“送礼送礼送的是什么?是你的名头?面子?送的是你的情谊?错.” “送礼送礼,这‘送礼’二字,千斤重的分量,都在这一个‘礼’字上!礼物的轻重厚薄,送得是否恰如其分、投其所好,这才是顶顶要紧的勾当!你若真有泼天的名头,盖世的面皮,又何必巴巴地捧着东西去送人?” “既是送礼,便该把那点可怜巴巴的名头、那不值一提的体面,都暂且收起!若还要硬裹挟着塞进去,岂不是给那‘礼’蒙上一块腌臜的破抹布,反倒污了它?平白惹人耻笑!” “人哪……要紧的是,时时刻刻,心里头得揣着一杆秤,称称自家的斤两。几斤几两,便做几斤几两的勾当,莫要轻狂,也休自贱。” 平安听了,似懂非懂,只觉这话里藏着无穷的机锋,缩着脖子,眼珠儿转了两转,忙不迭点头道:“是,是,大爹教训得是!小的……小的懂了。” 太师府门前。 那李管事进去不多时,便又匆匆踅将出来,脸上虽极力绷着,眼角眉梢却已透出几分压不住的得意之色。 他冲着墙根下的来保、玳安一努嘴,低声道:“二位,造化到了!且随我来罢!翟大总管在回事房专候着呢!” 来保同玳安听了,如同得了赦令,慌忙抖擞起十二分精神,掇臀捧屁地跟着李信。 穿了几重兽面铜环、戒备森严的门禁,又绕过数道气象威严、令人不敢逼视的影壁,七拐八绕,方来至一处院落。 院子虽不甚轩敞,也不见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然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透着股子精雅考究,更兼隐隐一股迫人的权势威压扑面而来——正是大总管翟谦日常理事见客的外书房。 李管事在门外阶下,虾着腰,恭恭敬敬禀告了。里面应了一声,他便垂了手,屏息凝神,泥塑木雕般侍立在廊下阴影里。 来保深吸一口气,强按着扑通乱跳的心,领着玳安,几乎是屏着呼吸,猫着腰,踮着脚尖儿,挨挨挤挤溜进了那间暖香氤氲、陈设极是奢靡的书房内。 只见上首一张紫檀木云纹大书案后,端然坐着一位人物。身穿玄色暗八仙云锦直裰,面皮白净,三绺清须飘洒胸前,正是那权倾相府、跺跺脚东京城也要颤三颤的大总管翟谦。 他眼皮微撩,两道目光便如冷电也似,在来保、玳安身上只一扫—— “噗通!”“噗通!” 两人只觉得膝盖窝子一软,如同抽了筋一般,身不由己便齐齐跪倒在冰凉光滑、能照见人影的苏州造金砖地上,额头死死抵着那沁人的凉意,口中颤声高叫: “小的……小的清河县西门府上家人来保(玳安),叩见翟大老爷天恩!” 翟谦并不立刻叫起,只慢条斯理地探手,端起案头一只成窑五彩小盖钟儿,里头是新沏的雨前龙井。 他用那薄如蛋壳的盖沿儿,轻轻撇着盏中浮起的嫩绿芽尖儿,动作极是优雅。 书房里静得针落可闻,唯有那细碎清脆的瓷器磕碰之声,一下,又一下……敲得跪在地上的人,骨髓缝里都跟着发颤。 撇了半晌,他才将茶盏轻轻放下,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案面上一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礼单呢?取来我看。” 来保在地下听得翟谦问礼单,将那两份早已在怀中焐得温热的大红泥金礼帖掏将出来。 他膝行着往前挪蹭了几步,直挪到那冰凉金砖地的边沿,方将那礼帖高高举过头顶:“翟老爷,礼……礼单在此,恭请大老爷过目。” 翟谦眼皮也不曾抬,只伸过两根保养得宜、指甲修得光润的手指,先拈起那份题着“敬呈恩相蔡太师钧启”的礼帖。 他展开那泥金红笺,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小秤,一行行、一列列地细细称量过去。 那原本如同白净面团儿似的脸上,一丝儿表情也无。看着看着,却见他喉结微不可察地一动,嘴角边那紧绷的皮肉,竟似冰河初裂般,透出一丝极细微、几乎捉摸不着的松快满意来,如同冰面底下悄然游过一尾小鱼。 他鼻子里若有若无地“唔”了一声,将那礼帖轻轻放在紫檀大案的一角,如同搁下一件不甚紧要的物事。 接着,这才慢悠悠地拿起第二份礼帖。 那帖子上“敬奉翟大管家台启”几个泥金大字,在书房幽暗的光线下,竟似比方才那份更晃眼些。 翟谦的目光甫一落在那单子上,捏着纸角的指头,仿佛被那纸上的分量坠了一下,立时便稳如磐石。他那两道修剪得极齐整的眉毛梢尖儿,几不可察地向上微微一挑,如同蜻蜓点水。 目光在“血燕十匣”、“辽东野山参八对”等字样上,如同生了根,多停留了那么一息半刻。 这份礼既比给太师的多了两样,又恰合时宜的服帖。 看着看着,他那薄薄的嘴唇边,竟牵起一缕若有若无、似笑非笑的细纹,如同风吹过古井水面。 待看到末尾,只见翟谦手腕子极其自然地一翻,那份泥金红帖便如同生了眼睛、长了翅膀一般,悄无声息地、滑不留手地,钻进了他那玄色锦袍宽大袖筒的深处,仿佛泥牛入海,再无一丝痕迹。 “嗯——”翟谦终于开了金口,那声音不高,却似金玉相击,带着一股子沉甸甸的份量,砸在书房里,“西门大官人……倒是个有心的。” 来保和玳安伏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只觉得那“有心”二字听在耳中,比天籁还悦耳,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把额头死死抵着地砖。 “起来回话罢。”翟谦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听不出水深的平淡。 两人如蒙皇恩大赦,口中连称“谢大老爷恩典”,这才从地上爬将起来,垂着双手,连眼皮也不敢撩起半分,只敢盯着自己那沾了灰的鞋尖儿。 翟谦慢条斯理地端起那成窑五彩小盖钟,呷了一口温热的雨前龙井,润了润喉咙,这才开始提点那觐见太师的紧要关节: “…太师爷他老人家,这几日精神头儿还算健旺。只是尔等切记,见了太师,问一句,答一句,如同那锯了嘴的葫芦,万不可多言半句,更不可妄语胡吣!” “…呈献礼单贡物时,那腰要弯得比弓还低,头要垂得比腰还矮…跪下时,那膝盖骨砸在金砖上,须得砰然有声,磕头时,那额头碰地的响动,也得清脆实在!” “既不可如蚊蚋轻触,亦不可似莽汉撞钟,失了体统分寸…起身时,规矩是磕足了头,方许慢慢直腰,起身后,人须得弓着背,那两只手要垂过膝盖头儿…” “退下时,更要紧,须得面朝着太师爷的宝座,一步一蹭,倒退出房,直退到那门槛子外头,方可转身…这些规矩,一桩桩一件件,都要刻入脑里?” “刻下了!刻下了!小的们刻骨铭心,刻骨铭心!小的们粉身碎骨,也绝不敢有半分差池!”来保和玳安听得魂儿都飞了半截,哪里还敢怠慢,忙不迭地打躬作揖,口中喏喏连声,心中暗暗牢记。 翟谦慢悠悠将那只成窑五彩小盖钟放回紫檀案上,盏底与案面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极清脆的微响。 他那双细长眼睛,再次落在垂手侍立的来保、玳安身上,这回,那目光里却似掺进了一星半点温吞的和气,如同冬日里云缝中漏下的一线稀薄阳光。 “你们家主人的事,我已经听闻了。”他声音不高,带着点闲话家常的随意,“竟蒙圣上恩典,得了那‘显谟阁直阁学士’的清贵衔儿!” 他略顿了顿,那平淡无奇的语调,却字字如同小锤,敲在人心坎上:“这自然是皇恩浩荡,泼天的喜事,可喜,可贺。” 话锋随即一转,如同丝弦陡然绷紧,“不过嘛……” 翟谦的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离得两人近了些,那声音也压得更低,却似重铅入水,沉甸甸地砸进人耳朵里: “……这东京汴梁城,天子脚下,顶着这般清贵名头的老爷们,车载斗量。单是咱们太师爷的门墙之内,少说也有七八位!这等虚衔儿,太师爷自己身上,怕也挂着五六个,多到连他老人家自家都未必记得清!” “这头衔,金晃晃的,挂在名刺上,写在门楣上,自然是极好看,极体面。”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可终究是虚的,是浮在水上的油儿!顶顶要紧的是——” “——莫要……忘了自家的根本!莫要因这虚衔,就染上了那些酸文人的倨傲习气。太师爷最不喜的,便是那等不知天高地厚、忘了自己斤两的…!” 那森冷的目光在两人煞白的脸上盘旋了片刻,翟谦的语气才又稍缓,带着点品评的意味:“……今日观你二人行事,倒如上次一般知进退,明规矩,这很好,说明西门大官人是个懂事的大人物!” “这份给太师的礼单……”他袖筒深处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捻了捻那藏着的东西,“更是近日府里收下的数十份礼单中,难得的周到、体面!我这心里……悬着的石头,才算略略落下了一角。在此处,我便先与你西门府上道一声‘恭贺’了。” 这番话,里裹着砒霜,蜜里藏着钢针,又是警醒,又是敲打,末了还缀上点甜头。 来保和玳安“噗通!”“噗通!”两声闷响,两人再次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 “大管家金口玉言!字字珠玑!小的们便是肝脑涂地,也铭记五内,永世不敢忘!” “小的们回去,定将大管家这番天高地厚之恩、金玉良言之训,一字不敢增,一字不敢减,原原本本禀告家主知晓!绝不敢辜负了太师爷和大老爷待我西门府的天大恩典!” 翟谦垂着眼皮,虚虚向前一拂,声音里也透出几分真挚的温度: “罢了,起来罢。过了今日,不出意外,你家主人也是体面人物了,你们……是他跟前得用的人,往后见了我,这些磕头碰响的大礼,倒也……可以免了。” 来保和玳安起身,口中只迭声应着:“是!是!” 大管家身子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赤裸裸的、看透世情的寒光:“你们大官人做的很好,不枉我最看重的便是他没有让我失望” “世人常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可笑之至!” “那‘情义’若真如泰山般重,为何只舍得送一根轻飘飘的鹅毛?是那泰山太重,压垮了送鹅毛的驴背?还是那‘情义’轻得本就是一张薄纸,只配粘在鹅毛上随风飘?” “这世道,从来是‘礼’有多重,‘情义’才有多重!‘礼’是秤砣,‘情义’才是那秤杆上挂着的分量!” “没有真金白银、实打实的好处做底子,空口白牙的情义,在权势跟前,比那鹅毛还不如!鹅毛还能搔搔痒,这虚情假意,连门房的狗都懒得闻一鼻子!” 翟谦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与鄙夷: “看看这相府门前,每日里抬进来的是些什么?是鹅毛吗?是那等哄孩童的玩意儿吗?不!黄的是金!白的是银!是价比连城的珊瑚树!是能延年益寿的海外仙方!这才叫‘礼’!这才配得上‘情义’二字的分量!” 他目光如刀,刮过来保和玳安煞白的脸:“那些捧着鹅毛,还妄想靠几句虚情假意就叩开泼天富贵、攀上参天大树的人!蠢在不知世事深浅,坏在妄想以虚火烹油!” “这等人物,心浮气躁,脚跟虚软,连一阵小风都经不起,在这权势如刀山火海的宦途里,能扎得住根?只怕还没等攀上高枝,自己就先被那点虚火烧成了灰,连那根鹅毛,也早被风刮得无影无踪了!” “你家大官人知礼数,更懂礼物,深悉这一点,这让我很放心,!”翟谦说完,仿佛耗尽了兴致,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深潭古井般的模样:“鹅毛…呵,鹅毛入得相府门?以为自己是官家呢?” 那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反问,带着无尽的讽刺与寒意,仿佛面前站着自己这些年接待的无数自以为是的人。 翟谦似乎还想交代什么,他捻了捻手指,目光在来保和玳安脸上逡巡片刻,嘴唇微动,却又仿佛顾忌着什么。 最终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水面,那未出口的话语,便随着蒸腾的热气,无声无息地消散在了暖阁的空气中,只留下一丝令人心悸的悬疑。” 直到那李管事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进书房,垂手敛目,细着嗓子低声道:“禀大管家,太师爷那头,刚进了一盏老参汤,此刻精神头儿正足,可以引见了。” 翟谦这才微不可察地点了颔,将手中那成窑盖钟轻轻搁下。他整了整身上那件玄底金线团锦袍的襟袖,连一丝褶皱也不容存在,这才缓缓起身。 “跟着。”翟谦吐出两个字,他当先而行,步履沉稳如渊渟岳峙,踏在厚厚的地毡上,无半点声息。 来保和玳安如同被两根无形的丝线提着的傀儡,大气不敢喘一口,连脚步声都屏得细若游丝,生怕惊扰了这府邸深处主宰着无数人命运的庞然巨擘。 穿过翟谦那已然极尽雕梁画栋、富丽精雅的院落,又接连过了两道有虎背熊腰健仆把守、垂门紧闭的月洞门,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 庭院深深,气象森严。 合抱粗的楠木巨柱撑起高阔轩昂的厅堂,屋脊上的琉璃瑞兽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威重的光泽。 抄手游廊下,雁翅般侍立着数十名青衣小帽、垂手肃立的仆役,个个泥塑木雕一般,眼观鼻,鼻观心。 偌大的庭院,静得能听见寒风掠过檐角铁马发出的呜咽低鸣,更添几分深不可测、令人屏息的威压。 翟谦领着二人,在一名身着体面管事服色的中年男子无声引导下,踏上了青玉铺就的中央甬道。 正厅内温暖如春,馥郁浓烈的龙涎香气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中。 正中央,一张宽大厚重的紫檀木云纹榻上,半倚半坐着一位老者。他身着沉香色轻袍,须发皆如银霜,面容清癯,眼皮低垂,仿佛正在假寐养神。 虽只着家常便袍,然那股子执掌中枢、一言可定无数人生死的煊赫威势,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降临! 踏入厅门的刹那,来保和玳安只觉得双膝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膝盖骨“咚”地一声重重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整个人五体投地,额头死死抵住那冰凉坚硬的地面,连呼吸都瞬间停滞,仿佛被那无形的重压扼住了咽喉。 这便是当朝太师,权倾天下、门生故吏遍朝野的蔡京! “太师爷,”翟谦趋步上前,在距那榻尚有十步之遥便稳稳停住,躬身垂手,姿态恭谨到了极致,声音却清晰平稳,不高不低: “清河县西门庆府上管事来保、玳安,奉他们家主之命,特来叩谢太师爷天恩浩荡,献上微薄乡土之仪,恭祝太师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罢,双手将那份早已备好的大红泥金礼帖,高高擎举过顶,姿态虔诚如奉圭臬。 榻上的蔡京,那低垂的眼皮终于缓缓掀开一线。 他只随意地、懒洋洋地扫了一眼翟谦高举的那份刺眼的泥金红帖,并未有丝毫伸手去接的意思,只从鼻腔深处,极其缓慢、极其含混地发出了一声:“嗯。” 翟谦会意,立刻展开礼帖,用他那清晰沉稳、不疾不徐的声调,开始朗声诵读。 谨呈太师爷台前: 《蜀素帖》真迹一卷,绢素乌丝,墨韵淋漓,笔走龙蛇,乃稀世墨宝,伏乞清赏; 西域于阗羊脂白玉‘一捧雪’桃杯一对,玉质凝脂,莹澈无瑕,雕作蟠桃献寿之形,玲珑剔透,宝光氤氲; 苏杭巧匠织造‘大红五彩罗缎纻丝过肩坐蟒’圆领两袭,金线盘绕,彩绣辉煌,蟒目生威,气度俨然; ‘四阳捧寿’银人四座,高尺二,童子四人托举寿桃; 各地顶级绸缎各二十端; 各色时新土仪八抬,聊表乡土之敬; 另附:赤金三百两,权充炭敬冰敬之仪,伏望莞纳,不胜惶恐之至。” 当念到“蜀素帖”时,蔡京他那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尤其是听到“大红五彩罗缎纻丝过肩坐蟒”时,他那微阖的眼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礼单念毕,一片寂静,只有来保玳安剧烈心跳的轰鸣。 “嗯……”蔡京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慵懒和一丝沙哑,却字字清晰,“西门庆…就是那个…献碳描画的那位?” “回太师爷,正是此人。”翟谦立刻躬身答道,“此人虽出身商贾,却颇晓忠义纲常,办事也还勤勉妥当。此番得蒙天恩,侥幸得了显谟阁直阁学士的虚衔,感念太师爷栽培提携之恩,真如再造父母!” “这点子微末土仪,不过是沧海一粟,实难报太师爷恩德于万一,只求表一表他那份蝼蚁般的赤诚孝心,战战兢兢捧到您老跟前。” “呵呵…”蔡京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笑,像是老旧的木门转动,“…倒真如你所言,是个懂得眉眼高低、知晓规矩体统的。东西嘛…也还算…用了点心思。” 紫檀榻上,蔡京眼皮依旧微阖,沉默持续了数息,那无形的威压让地上的两人几乎窒息。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仿佛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唔…西门显谟,倒是有心了。”蔡京眼皮都未抬,只是用那沙哑而平淡的语调继续道,“只是…这份心意太重了。老夫身为朝廷首辅,位极人臣,更当以身作则,清廉自守。这些东西…我不好收的。翟谦啊,让他们…拿回去吧。” 此言一出,如同冰水浇头! 来保和玳安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浑身血液瞬间凉了大半!拿回去?太师爷竟然说…拿回去?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们! 难道太师爷对礼物不满意? 难道这趟差事办砸了?家主西门庆倾尽心血、耗资巨万的谋划,就要在他们手上功亏一篑? 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金砖,汗水瞬间浸透了内衫。 就在这万念俱灰的瞬间,来保的脑海里如同闪电般划过临行前西门庆在书房里,一边把玩着那对羊脂玉桃杯,一边对他们耳提面命、反复叮嘱的话: “记住!到了太师府,翟大管家是你们的指路明灯,他说什么,你们做什么!太师爷若是推辞礼物,说些什么‘不好收’、‘不能收’、‘不便收’、这样的话,各有各的说法,里头的门道,深似海!。” “不好收,便是很满意!” “不能收,便是马马虎虎!” “不便收,便是不满意!” “无论太师说哪一句,你们切莫当真!那是天大的场面话!是上位者的体面!你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磕头!拼命地磕头乞求!明白没有?” 来保猛地一个激灵!是了!是了!太师爷说的不是“不收”,是“不好收”! 这正是老爷千叮万嘱过的那个“场面话”! 太师很满意!!! 电光火石之间,来保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猛地直起一点上身,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声音嘶哑而无比惶恐地高喊道: “太师爷开恩!太师爷开恩啊!”他一边喊,一边用额头在金砖上撞得“咚咚”作响,如同擂鼓,“太师爷清廉如水,光照日月!小的们岂敢玷污太师爷清名!” “只是…只是家主西门庆,感念太师爷天高地厚之恩,如同再造父母!他一片赤诚孝心,日夜惶恐,深恐微末之物难入太师爷法眼!这些…这些不过是家主身在山东,搜罗的一点乡土微物,实在…实在不值太师爷金口一提!” “家主常说,太师爷便是他头顶的天!这点子东西,不过是地上的草民仰望苍天时,献上的一片草叶,一颗露珠,只求能沾得一丝天恩雨露,便是阖府上下万世修来的福分!” “若…若太师爷寿诞如此大的事情,连这点草芥都不肯收下…家主…家主他…他必当惶恐无地,羞愤欲死!小的们回去也无颜面见家主,只能…只能在这金阶之下,磕死谢罪了!求太师爷垂怜!求太师爷开恩!赏小的们一条活路吧!” 来保声泪俱下,涕泗横流。 旁边的玳安也瞬间醒悟过来,立刻跟着来保疯狂地磕头,声音同样带着哭腔,却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急切: “求太师爷开恩!家主一片孝心,天日可表!小的们冒死进京,若空手而回,家主定以为小的们办事不力,怠慢了太师爷天恩!小的们万死难辞其咎!求太师爷开恩!赏小的们一点脸面吧!” 蔡京依旧半阖着眼,仿佛地上两个磕头如捣蒜的人不存在。 一直垂手侍立的翟谦,此刻恰到好处地微微躬身,用他那特有的带着一丝圆融笑意的声音,恭敬地开口了: “太师爷明鉴。西门显谟这份孝心…实是恳切得紧。他远在山东,心系太师爷恩德,搜罗这些乡土微物,虽不敢称贵重,却也耗费了他一片赤诚。若太师爷执意不受…恐寒了贺寿之心。” “太师爷若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不妨稍后…再行赏赐西门显谟便是。如此,既全了太师爷的清名,也慰了西门显谟的拳拳之心。小的愚见,伏乞太师爷圣裁。” 蔡京听着翟谦的话,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缓缓掠过地上抖作一团、汗透重衣的来保和玳安,那眼神里,仿佛带着一丝看透世情、洞悉人心的玩味,又像秋风扫过阶前微不足道的两片枯叶,淡漠得不带一丝波澜。。 “不错.”蔡京点点头:“西门显谟宅中的“…家教门风,倒还…算是严整。” “嗯……”他终于又发出了那标志性的、带着一丝沙哑慵懒的声音,仿佛被烦扰得有些无奈,“罢了…翟谦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西门显谟这份心…老夫若再推拒,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他顿了顿,仿佛很勉强地下了决定,“这些东西…就暂且…留下吧。” 这一声“留下吧”,落在来保和玳安耳中,不啻于九天仙乐!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方才的恐惧堤坝! 两人激动得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几乎要瘫软在地,只能将额头在金砖上磕得砰砰作响,带着哭腔的嘶喊脱口而出: “谢太师爷天高地厚之恩!谢太师爷再造之恩!” 他那目光终于落在地上抖如筛糠的来保和玳安身上,“告诉你们主人,心意…老夫收下了。“这‘显谟阁学士’的清贵衔儿,既戴在了头上,就好生戴着,行事…须得…谨言慎行,莫要…自轻自贱,辱没了…朝廷的体面,斯文的脸面。” “哦…”蔡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眼皮依旧半阖,只从鼻腔里哼出个音, “前些日子,官家体恤老臣年迈昏聩,倒是…赏了几张空白的告身札付下来。说是…让我这老朽昏之人,替朝廷…留意着点,看看有无可用之才,也好…稍尽绵薄,为国分忧一二。”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却字字重如泰山: “你们主人…如今虽顶着个贴职学士的名头,终究是虚衔,无官无印,白身一个,空惹人笑谈。既然…连官家都觉着…他可用,”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老夫…便做个顺水人情,锦上添吧。” “空名告身札付!”这六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来保和玳安心底炸开!震得他们魂魄几欲离体! 他们虽是微末仆役,却也深知此物分量——此乃官家恩赐极少数股肱重臣的无上特权!持此札付者,可自行填名授官,形同代天行权!吏部铨选?科道清议?在这一纸空白面前,尽成虚设! 这是真正的“恩威出于一人”,更是蔡太师权柄熏天、只手便能颠倒乾坤的铁证! 蔡京慢悠悠地,仿佛在记忆的尘埃里翻检一个模糊的影子: “唔…既是那清河县的西门显谟…老夫恍惚记得,”他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山东提刑所那边,仿佛还短缺一个理刑副千户?嗯…这从五品的实缺,空悬日久,总不成体统……” 他枯瘦的下巴,几不可察地抬了抬。 立时,几个身着素锦比甲、鸦鬓低垂的俏丽丫鬟,如同训练有素的狸奴,足不沾尘地抬进一张紫檀嵌螺钿的玲珑书案,悄无声息地置于蔡京榻前五步之地。 案上,文房四宝早已齐备。 最刺眼的,是那几方铺陈开的砑绫锦空白告身札付!那空白的姓名与官衔处,富贵,权势等着下笔。 蔡京这才缓缓伸出那只枯树般的手。领头一个梳着双鬟髻的丫鬟,立刻会意,膝行至榻边,双手高举过顶,稳稳托起一方盛着蘸饱浓墨紫毫笔的银盘,姿态恭谨如奉神明。 蔡京拈起笔,却并不落墨,只随意将那饱满的笔尖,递向榻边跪伏丫鬟微微开启的樱唇。 那丫鬟毫无犹疑,温顺地仰起脸,舌尖如灵蛇吐信,极轻、极快地在那微干的墨锋上一点即收!动作熟稔至极,仿佛已重复过千百次。笔锋瞬间墨色饱满,圆润欲滴。 蔡京这才收回笔管,提腕悬肘,那只枯手竟显出一种奇异的稳定。笔走龙蛇,沉稳而随意地在那代表天宪的绫锦上,写下了主宰西门庆命运的铁划银钩: 西门庆! 金吾卫衣左所带俸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 武职! 从五品!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逾千钧,散发着生杀予夺的凛冽寒气! 西门大官人,一个清河县的豪商白身,就此摇身一变,成了执掌山东一省刑名缉捕、提点刑狱、手握无数人生杀大权的五品实权理刑官! 只因攀附上了这紫檀榻上执掌乾坤的巨手,竟在须臾之间,脱胎换骨! 从此,他西门庆便不再是那个只能在市井间呼风唤雨的豪商,而是名正言顺、执掌山东一省刑名缉捕、提点狱讼、手握生杀予夺之柄的朝廷命官! 锁链、刑杖、牢狱、乃至断头台,皆在其一念之间! 一纸轻飘飘的绫锦告身,重逾九鼎! 几笔浓墨写就的姓名官衔,煞气冲天! 权柄通玄,化私欲为公器! 锦上添,视国法纲常如玩物! 常言道:“破家县令,灭门府尹。” 今日方知,这能破家灭门的滔天权柄,竟可如此儿戏般,由这垂垂老朽、深居简出的太师爷,在龙涎氤氲的暖阁之中,仅凭一支蘸了丫鬟舌尖润泽的紫毫,便轻描淡写地授予一个昨日白丁! 翻手为云,满堂朱紫尽低眉! 覆手为雨,一方生灵皆屏息! 说什么法度何在? 问什么朝廷威仪何处? 又喊什么生民性命与冤屈,将托付于何人? 此非钱之功,实乃权之怖! 世道之暗,人心之诡,权柄之毒,一至于斯! “拿去吧。”蔡京写完,随手将那支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紫毫笔,像丢弃一根废柴般丢回银盘,仿佛刚才不过是签了张无关紧要的礼单。 “谢太师爷天高地厚之恩!谢太师爷再造之恩!”来保浑身筛糠般剧颤,接过丫鬟递来的那张墨迹犹湿的告身札付! 如同捧住了西门家直上青云的通天梯,再次将额头狠狠砸向冰凉的金砖,涕泪糊了满脸,嗓子眼堵得只能发出嗬嗬的呜咽,全身的骨头仿佛都在狂喜中酥软融化。 成了!这趟差事,成了!西门家泼天的富贵,已然牢牢攥在了掌心!不,是印在了这滚烫的纸札上! 蔡京目光微垂,落在几乎瘫成一滩泥的来保身上,语气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温和”: “你们家主人…倒是有心了。这大雪封路的寒天,难为你们两个…为我这老朽奔波一趟。”他仿佛闲聊般随意问道:“你…是西门庆府上的什么人?” 一股强烈的预感如电流窜遍全身! 来保猛地一激灵,强压下几乎要炸开的心跳,额头死死抵着地砖,声音因极致的恭敬而发紧:“回太师爷金口垂询!小的是家主府上跑腿办差的外事管家,贱名…来保。” “哦,管家。”蔡京眼皮都没抬,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窗外的落雪,“既是西门显谟府上的管家,往来应酬,也需有个…说得过去的身份。” 他顿了顿,像是在施舍一份微不足道的点心,“你在西门府上想必琐事缠身,正经差事是没功夫去做的。就…赏你一个‘山东郓王府校尉’的衔儿吧,从七品,挂个名头,日后行走衙门府库,也省些盘查口舌。” 轰——!来保只觉得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团烟! 天上掉馅饼?不!是天上掉下个从七品的官身!虽是虚衔,可这…这可是王府亲军的招牌! 刹那间,自己已然是褪了白身,清河县那些往日需他点头哈腰的衙役、书办、乃至不入流的佐贰官们,都矮了他一截! 即便是县尊当前,也不过拱手罢了! 从此以后,除了自家大爹西门庆,这清河县的地界上,谁还敢让他来保…跪着说话?! “谢太师爷天恩!谢太师爷天恩!小的粉身碎骨难报万一!”来保狂喜的嘶喊带着破音,整个人如同风中残烛般抖动着,又是几个响头重重砸下,额前已隐隐渗出血丝。 蔡京的目光,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浑浊视线,终于缓缓移向旁边那个一直伏着、几乎被忽略的身影:“这个呢?又是谁?” 来保张口欲答:“回太师爷,这是家主的贴……”——然而,他最后一个“身小厮玳安”尚未出口! 跪在一旁的玳安,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脊梁,猛地挺直了上半身! 他双手死死撑住冰凉的金砖,额头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咚”地一声重重叩下! 抢在来保话音落地之前,一个清晰、响亮、却又因极度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破音与颤抖的声音,如同孤注一掷的号角,在死寂的暖阁中骤然响起: “回太师爷金口垂问!小人是家主西门大官人的义子!贱名玳安!代义父叩谢太师爷天高地厚再造之恩!” 轰隆——!这“义子”二字,不啻于九霄惊雷在来保头顶炸开! 一股刺骨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来保只觉得全身血液刹那间冻结! 四肢百骸一片冰冷麻木!脑袋里“嗡”的一声巨响,眼前金星乱迸,视野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完了!这杀千刀的玳安!竟敢在太师面前撒下这诛九族的弥天大谎!冒充家主义子?这是何等不知死活、胆大包天的死罪! 他吓得魂飞魄散,三魂七魄仿佛都离了窍! 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身体如同打摆子般无法控制地筛糠般颤抖。 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腥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勉强维持住跪伏的姿态,指甲深深抠进了掌心,才没让自己当场瘫软昏厥。 而此刻的玳安,虽然抢得了这千钧一发的“先机”,但随之而来的并非狂喜,而是排山倒海般的恐惧与重压! 他明白,这孤注一掷的谎言,很可能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可能如管家般洗脱白身、鱼跃龙门的泼天机遇! 更是替大爹、替西门府,向这权倾天下的太师,索要更多恩宠与回赠的绝妙借口! 一个小厮,太师岂会正眼相看? 但若是西门大官人的“义子”亲自奉礼,连管家都得了官身,这“义子”又怎能少了份例? 这分明是替太师爷把施恩的台阶铺得更顺、更体面! 玳安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刺骨的金砖,豆大的汗珠不受控制地从鬓角、额角疯狂渗出,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沿着紧绷的脸颊滚落,“啪嗒”、“啪嗒”地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留下一个个迅速晕开的深色水痕。 他身体僵硬如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轰鸣,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 他只能拼命屏住呼吸,等待着那未知的、足以决定他生死的命运裁决。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龙涎香依旧袅袅。暖炉炭火噼啪微响。 唯有来保粗重压抑的喘息与玳安几乎窒息的、微不可闻的抽气声,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清晰得如同擂鼓,一下下,敲击在心弦之上。 蔡京似乎略感意外,那双浑浊却深不见底的眼珠在玳安紧绷的脊背上停留了片刻。一旁的翟谦眼观鼻,鼻观心,脸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看不出丝毫波澜。 “义子?”蔡京轻轻重复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复述一个无关紧要的词。 他目光扫过地上汗如雨下、几乎要嵌入金砖的玳安,又瞥了一眼旁边气息紊乱、如同惊弓之鸟的来保,嘴角似乎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玩味的弧度。 刚随手赏了个管家,若不给这个自报家门的“义子”点甜头,倒显得自己这位太师…小气了? “嗯…”蔡京喉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沉吟,像是在脑中那本厚厚的“空头官职簿”上随意翻检,“既然是西门显谟的义子…也当稍作提携。”他语气轻飘地如同在安排一个闲差,“这样吧,赏你个…‘三班借职’的武阶,正九品。” 这“三班借职”不过是个在禁军挂名的虚衔,空耗朝廷俸禄,毫无实权,但终究是块脱去白身的敲门砖! 玳安听到“九品”二字,心头那根绷到极致的弦猛地一松,巨大的虚脱感几乎让他瘫软在地,他强撑着就要叩头谢恩—— 蔡京却又仿佛临时起意,补充道,语气依旧随意得像在吩咐添茶: “唔…你义父既在山东提刑所理刑,身边也需个得力臂助。再给你个‘山东巡检司巡检’的差遣吧,就在你义父治下当差,也好…历练历练。” 巡检司巡检! 这虽是正九品的低级武职,主管地方治安、缉捕盗贼,但!这差遣的份量,岂是那虚衔可比? 一个人,是孤零零的巡检,缉捕几个毛贼。 一队人,便可巡守一方治安。 若手下有百十号如狼似虎的“弓手”、“土兵”,那便是能剿匪的实权人物!不亚于军权! 这简直是天降洪福!从一个任人驱使的卑微小厮,瞬间跃升为手握实权的朝廷命官! 虽只是九品,却已在公座上,生生劈开了一席之地! 玳安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狂喜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堤防!巨大的眩晕感让他眼前发黑,再也按捺不住,额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向金砖,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扭曲、嘶哑,带着哭腔却无比响亮地炸响在殿中: “谢太师爷天高地厚再造之恩!太师爷洪福齐天!寿与天齐!小人玳安,此生此世,愿为太师爷、为义父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咚咚咚! 那沉闷而急促的磕头声,如同丧钟,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宇中回荡不休,刺耳得令人心悸。 “好了,”蔡京似乎被这聒噪搅得有些倦怠,眼皮重新沉重地耷拉下来,像驱赶苍蝇般随意挥了挥枯瘦的手,“翟谦,赏他们杯热茶,打发了吧。” 他最后那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落在那未曾谋面的西门庆身上,丢下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评语: “这西门府上…上上下下,倒还算…懂事。” 那“还算懂事”四字,便是对西门庆此番倾尽家财、绞尽脑汁奉上的泼天厚礼,所能得到的、最“体面”的回报了。 翟谦深深一躬,声音平板无波:“谨遵太师爷吩咐。”随即冷眼示意如蒙大赦的两人叩头谢恩退下。 来保和玳安又如同捣蒜般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才抖抖索索、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出了那令人窒息的金色牢笼。 直到殿外凛冽如刀的寒风狠狠抽打在脸上,他们才感觉被攥紧的心脏重新跳动,彼此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残留的惊悸与狂喜,后背的冷汗早已冰凉刺骨,粘腻地贴在肌肤上。 翟谦翟大管家轻声说道:“跟我来,我还有事吩咐你们去做.” 【老爷们这月加更三次,每次都是7000字大章,下月一样,月票第三连加更!】 (本章完) 第189章 翟管家的心思,西门府惹风波 第189章 翟管家的心思,西门府惹风波 翟大管家面无表情,将来保和玳安重新唤至偏厅。 暖阁的余温尚在,但气氛却骤然降至冰点。 他目光如冰冷的锥子,直刺玳安:“玳安,抬起头来。你…当真是西门大官人的义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重压。 噗通!噗通!来保和玳安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瞬间瘫跪在地! 冷汗瞬间浸透了玳安的后背,他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声音异常清晰响亮: “翟大老爷青天明镜!小的…小的纵有泼天的胆子也不敢欺瞒!”言罢,“咚”地一个响头磕在冰冷的方砖地上,额头死死抵着砖缝: “小的根脚原是西门府上家生的奴才!爹娘都是府里画了死契的苦命人,福薄寿短,早早染病去世了…” “小的自打记事儿起,就在大爹跟前捧茶递水,寸步不离地伺候着,虽…虽没个正经义子的名分,可在小的这颗心里,大爹比亲爹还重着千钧万钧!” “小人敢说,便是日后大爹有了亲生的小少爷,也未必有小的这般知冷知热,把大爹当亲生老子般敬着、爱着、供着!” 玳安喘了口浊气,不敢稍歇,又道:“方才在太师爷驾前…小的斗胆!实在是思忖着,太师爷天恩浩荡,要施恩赏赐!” “若小的只报个‘小厮’的贱名,一来,显得西门府上人微言轻,白白辜负了大爹一片赤诚孝敬的心肠!二来…也白白糟蹋了太师爷一份天大的恩典,少领了一份泼天的赏赐!” “小人想着…大爹素来待我亲厚,我一心为西门府上多收一些雷霆雨恩,这才…这才斗胆,冒充了‘义子’之名!小人罪该万死!求大管家开恩!” 说完,又是几个响头。 翟大管家静静听着,脸上依旧波澜不惊,仿佛在听一件最寻常不过的琐事。待玳安说完,他扯出一丝笑意。 “呵…倒是个伶俐人,心也够大。”翟大管家的声音慢悠悠的,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冰冷,“你倒也不必吓得这般模样,你眼里天大的事,在贵人眼里,不过脚底一粒微尘。” 他顿了顿,语气轻蔑得如同拂去一粒尘埃,“太师爷问身份,无非是赏人时寻个由头,给个名号罢了。多封几个七品八品的虚衔散官,对他老人家,不过如同撒一把谷糠喂雀儿,多摆几枚闲棋敲枰子,你与他来说,无非是一个叫子编段爹死娘亡的苦情戏讨个冷馒头罢了,算得甚么大事?” 他目光落在玳安身上,如同看着一件有趣又鄙夷的物件:“你递上来的这只‘讨赏的钵盂’,虽说粗鄙,倒也算递到了地方。起来吧。” 翟管家坐在椅上,呷了口茶,眯起眼缝儿,似笑非笑地道:“你两个回去,替我捎几句话儿,一个字儿不许差池,说与你家西门大官人知道。” 他略顿一顿,那笑意便凝在嘴角,透出几分冷意:“你便说,我提醒他三桩事:” “头一桩,他当初是何等身份?” “第二桩,他目下是何等身份?” “第三桩,他往后又想做何等身份?” 翟管家声音不高,字字却如钉锤般砸下来:“更要他好生、用心、仔细地揣摩透了——” 他指尖点着来保玳安二人,“还有,太师爷金口玉开,天大的恩典!缘何单单赏他这官职?缘何又赏你来保这等官职?缘何还赏了你这个小猢狲‘义子’的体面?” 翟管家身子微微前倾:“想清楚!想透!想通!他这路,才走得长!走得稳当!” 翟管家一番提点,两个慌忙嘴里一迭声儿应道:“是!是是是!小的们便是烂了舌头,也必一字儿不敢走样儿,原原本本带回去!大管家千万放心!” 翟管家点点头,话锋陡地一转,腔调竟化作了家常的随意般吃茶闲话: “还有一桩小事体。” 他慢悠悠端起手边温热的定窑盏,两根指头拈着盖儿,轻轻撇了撇浮沫,眼皮也不抬一下,“你家大官人上回不是递话过来,探问我翟某人可有甚么‘需办之事’么?” 翟管家的目光虚虚投向窗外,语气平淡:“我这把年纪了,膝下犹虚。翟家偌大门户,不能断了香烟。就烦劳你家大官人,”他这才把眼风慢悠悠扫过地上两人: “替我踅摸一房年纪小些、模样周正、好生养的、性情儿温顺的姑娘送来。彩礼银子该多少,我随后使人封了送去便是。” 来保和玳安心头雪亮——上回自家老爷教过,那时翟管家不开口,是嫌老爷份量不够,攀不上替他办这等“体己事”。 如今竟主动提起,显见得翟大管家心里,已然将老爹看作了有资格替他“跑腿办事”的人物! 两人不敢有半分迟疑,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地,嗓子眼儿里挤出话来:“是!小的们谨记!回去必一字不差禀我家老爷,也定当尽心竭力,妥妥帖帖给您老办周全了!” 翟管家慢悠悠起身,踱到旁边堆着各色礼物的酸枝案旁,随手掀开一个紫檀匣子盖儿,两根指头从里头拈出两锭黄澄澄、赤足色的金元宝来。 那金光映得人眼晕,正是来保前日亲自跑遍银楼,费心兑换来的足赤金子,每锭实打实一两,足足抵得上十二两雪纹银! 他踱回来,不由分说,一手一个,将那沉甸甸、还带着匣子底儿凉气的金锭子,硬生生塞进了来保和玳安哆嗦的手心里。 “啊呀!”两人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了爪子,惊得魂灵儿都从顶门飞了出去! 这分明是家主千辛万苦备下,孝敬翟大管家的重礼,他们哪不敢沾边儿啊! 翟管家撩起眼皮看着两人,嘴角扯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纹:“慌个甚么?一码归一码,桥归桥,路归路。”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上,“这金子,是你家西门大官人‘送’我的礼,我翟某人,收下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手中那刺眼的金黄,“眼下么,这是我‘赏’你们的。” “懂!懂了!谢大管家天恩!谢大管家厚赏!”两人这才敢收下。 “玳安。”翟管家那深不见底的眸子,忽地又钉在了玳安的脸上,带着一丝玩味。 玳安浑身猛地一激灵,手里的金锭子差点脱手砸了脚面,慌忙垂手肃立,脊梁骨都绷紧了,挤出几个字:“大…大管家…还…还有何吩咐?” 翟管家慢似笑非笑,那声音轻飘飘的:“你今儿个在太师爷跟前,可是立了件‘泼天’的大功劳,替你主子挣足了脸面,也给自己挣了个官身…” 他目光如同冰冷的钩子,“可你自个儿心里头,悄悄儿地猜猜,等你滚回清河县,你家老爷是会赏你?还是罚你?” “轰隆——!” 这句话不啻于一个炮仗在裤裆里炸了! 玳安方才因金子、因官身升起的那点子热乎气儿、那点飘忽的念想,瞬间被冻得死硬,紧接着“咔嚓”一声,碎成了冰渣子! 是了!冒认义子,僭越名分,自作主张…这哪一桩不是能活活打死、沉塘填井的死罪! 大爹的手段…玳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 翟管家嘴角那丝笑意更深了。 “呵呵…吓成这样做什么?”翟管家的声音放低了些,目光却越过玳安,投向同样吓得魂不附体的来保,“来保啊,回去见了你家大官人,替我求个情。” 他顿了顿:“就说——翟某人瞧着,这小猢狲虽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狗胆包天的夯货,可这一腔子往上爬的‘孝心’…啧啧,倒也算得滚烫灼人。” “念在他今日在太师爷驾前,眼疾手快,撒泼打滚也挣下了几分体面,给西门府长了脸……意思意思,略施薄惩,走个过场,也便罢了。终究是个伶俐知趣、能办事的,莫要真个打杀了,反倒折了你家可用的‘人才’。” “是!是!小人一定把大管家的话,原原本本带给家主!”来保头点得如同捣蒜。 玳安直到此刻,那被劈散的魂魄才勉强归了位,巨大的感激与后怕交织,他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叩谢这:“谢大管家为小人求情……” “嗯。”翟管家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脸上那抹高深莫测的笑意依旧挂着,坦然接受了玳安的跪拜。 “明日巳时初刻,吏部文选司、兵部职方司,记着去把你们上任的文书交割明白,莫误了时辰。”说罢,他随意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两只嗡嗡叫的苍蝇,“李管事——领他们出去罢。” 来保和玳安死死攥着那两锭几乎要烙进掌心皮肉里的赤足金元宝,魂不守舍地跟着李管事,直到再次踏出太师府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朱漆大门。 镶着狰狞兽头的门环在身后“哐当”一声沉重合拢,两人浑身一激灵,这才魂魄归窍。 随即,一股近乎癫狂的炽热狂喜,如同滚烫的岩浆,猛地从脚底板直冲顶门心!炸得他们头皮发麻,几乎要当街嚎叫出来! 成了!真真成了! 这一趟舍生忘死的献礼,自家那位大爹,不禁稳稳坐实了五品权贵门路。 自己两个还白捡了天大的官身——一个七品,一个九品! 莫说是小小的清河县,便是放眼整个山东地界,也再寻不出第二家能像西门府这般,一人得道,鸡犬也升天! 西门大宅这艘船,这回是真真要载着满门老少,一飞冲天了! 待李管事将来保、玳安二人送出那威压深重的朱漆大门,看着那两扇镶着狰狞狴犴兽首的大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间的寒风与市声。 他这才敛了脸上那副公事公办的肃穆神情,脚步放轻,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折返,穿过几重肃静得只闻自己脚步声的游廊,回到了翟管家处理外务的暖阁。 翟管家正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矮榻上,闭目养神,炭盆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毕剥声,将一室烘得暖意融融,檀香氤氲。 李管事垂手侍立在一旁,屏息凝神了半晌,见翟管家并无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用几乎贴着地面的声气,试探着问道: “大管家……方才那西门府上来的两个,尤其是那个叫来保的管事,瞧着倒是个伶俐知进退的。小的斗胆问一句……这位西门大官人,莫非……是入了太师爷的法眼,相中了的么?” 翟管家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睛并未睁开,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极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的哼笑。 “相中?”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同蒙着一层薄纱,听不出喜怒,“太师爷何等身份?何等位置?这普天之下,熙熙攘攘,求着攀附太师爷门楣的,何止千万?岂会刻意去‘相中’任意一人。” 李管事闻言一凛,腰弯得更低了:“是小的糊涂了,大管家教训的是。那……太师爷此番……” 翟管家终于睁开了眼,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深潭般的平静和老吏般的洞悉。 “撒种。”他吐出两个字,简洁而冰冷,“如同养蛊。山东也好,两淮也罢,甚或江南、河北……太师爷只需将些个‘官身’、‘前程’的种子,漫不经心地撒出去。这天下,有的是想往上爬、敢搏命的‘虫豸’。”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雕的窗棂,望向更远的地方:“种子落地,生根发芽也好,被别的蛊虫啃噬也罢,全看它们自己的造化。” “风霜雨雪,弱肉强食,能挣扎着爬出那个泥淖,爬到足够高、足够显眼位置的……那自然,便是太师爷‘相中’的,可以为郓王殿下储备、驱使的‘人才’了。” “太师爷要的,是结果!是那最终能活下来、堪用的‘蛊王’。至于过程?死了多少?谁会在意呢?” 李管事听得心头一阵发寒,忍不住又问道: “那……大管家今日对那西门府上的人,似乎……格外开恩,另眼相待了些?” 翟管家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糊涂!”他瞥了李管事一眼,那眼神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太师爷稳坐九重天上,自然无需、也不屑于去‘相中’哪条泥鳅。可我们是什么?我们是替太师爷看管这‘蛊盆’的管事!是这府里办差跑腿的奴才!” 他的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市侩的精明和长远的算计:“锦上添,人人会做,值几个大钱?太师爷门下的‘蛊王’多了,今日风光,明日焉知如何?凑上去,不过是多得一份例行的赏赐,能显出你我什么本事?” 翟管家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可雪中送炭,烧冷灶……那才叫眼光,那才叫本事!那西门大官人,我很是看好他!” “我让人查过底细,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起家,能攒下泼天的家私,这手腕儿、心机,已是上上乘!竟还挣了个清贵体面的学士衔儿……” “今日献的礼,正正搔在太师爷的痒处!进退有度,礼数周全,连手底下那两个跑腿的,都规行矩步,没半分差池,那叫玳安的小厮,还有一股隐隐的机灵劲。” 他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仿佛在掂量一件货物的价值:“此人根基尚浅,却野心勃勃,正是渴求攀附、急于证明自己的时候。太师爷抛给他的不过是个‘种子’,能不能活,尚未可知。” “但此刻对他稍加提携,于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一句开脱的话,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提点,一份在他眼里‘天大’的人情。” 翟管家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光芒,对着李管事,更像是对着自己心中的那杆秤: “等他真成了气候,成了太师爷和郓王殿下眼中‘可用’的蛊王……那时,他西门庆心中,必然有我们这份情谊在。” 他轻轻吁了口气,下了最终的论断:“这西门大官人,我看……值得咱们,烧一烧这冷灶!” 李管事醍醐灌顶,连忙躬身:“大管家洞若观火,深谋远虑!小的……明白了!” 暖阁里,炭火盆儿依旧哔剥作响,烘得人发懒,檀香细烟儿依旧不紧不慢地打着旋儿,向上飘散。 翟管家重新合上了眼皮。 太师爷老了可自己.还是壮年 来保和玳安揣着那两锭滚烫又冰冷的金子,如同揣着两颗随时会炸开的霹雳火,领着门口冻得缩手缩脚、却眼巴巴瞅着主子脸色的几个小厮家丁,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奔往京城里顶顶奢豪的去处——“十三间楼”。 这“十三间楼”,乃是汴梁城里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经营酒楼也经营住宿。 楼高四重,飞桥相连,雕甍绣闼,灯火彻夜不息。 客房内暖香袭人,炭盆烧得正旺。 大官人站在窗前。 “小的们…给大爹磕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来保强自稳住心神,从踏入太师府门开始,事无巨细,竹筒倒豆子般将献礼经过、太师府气象、翟管家接见、乃至玳安“认亲”的惊险一幕,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禀告。 尤其说到翟管家最后那番话时,来保更是屏息凝神,字字复述,连翟管家那似笑非笑的语气都竭力模仿了几分。 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 西门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鹰隼,缓缓扫过玳安瞬间绷紧的后颈。 “哼!”一声冷哼刺破寂静。 “好个胆大包天的奴才!既然翟大管家金口替你讨了这份情面…”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千斤重压,“回去后,自个儿滚到祖宗祠堂里,跪上一天一夜!水米不许沾牙!好好想想,你这条狗命,到底是谁给的!” “是!是!谢大爹开恩!!”玳安浑身筛糠般抖着,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声音带着哭腔。 一天一夜的跪罚,虽痛苦,却已是天大的恩典! 西门大官人这才将目光从玳安身上掠过,望着窗外的夜色,仿佛在咀嚼翟管家更深层的意味。 他开口向跪在地上的俩人解释: 当初是何等身份——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本。 目下是何等身份——这是在提醒自己,如今的地位是太师赏下的!更要懂得感恩戴德,尽心竭力!” 往后又想做何等身份—— 大官人的声音压低:“翟管家在警告我,眼下这点斤两,还不够格扯着太师爷的大旗!” “想真正有资格用‘蔡’字招牌?想再往上爬?就得自己努力往上爬,倘若有事情交代,就要替太师把事办得漂漂亮亮!这泼天的富贵,从来不是白拿的!” 他放下茶盏,目光灼灼地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人: “给我这个官职,”西门庆指了指自己,“掌的是实权!有了这身官皮,行事方便,才能更好地替太师爷分忧解难!” “给玳安这个官职,”他瞥了一眼地上还在发抖的玳安,“看着是虚衔,抬举的是身份。有了这层身份,才好招揽些‘得力’的人手,养些‘有用’的鹰犬!” “将来太师爷或我这边,有些紧要的、不便明面出手的‘大事’…才有人可用!” 最后,他声音压得更低: “至于来保你这个官职…为什么是郓王府的校尉? “那是太师让我们把眼睛擦亮,把耳朵竖尖!太师这是在告诉我们,我们站队的人可不是东宫那位太子爷……” “而是那位郓王赵楷,或者说你家老爷我,正是蔡太师为郓王赵楷储备的人手.” 这边大官人正和俩人解释。 那边清河县大宅遇上了事。 西门大官人前脚刚带着几车沉甸甸的厚礼,风风光光离了清河县,奔那前程似锦的京城钻营去了。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甫一消散,府里上房下院,吴月娘并金莲香菱桂姐一干人,仿佛心头都松泛了半口浊气,连那照进雕窗棂的日头,都显得懒洋洋、没甚精神。 吴月娘独坐在正厅上首的紫檀木交椅上,手里捻着一挂油润的檀香木佛珠。 当家主母的担子,官人在时已是千斤重,更悬着她心尖子的是那流水般淌出去的银子——官人这趟回来,是带了一万五千两雪白银不假! 可光是给京里蔡太师备下的寿礼,就去了近万两! 真个是泼天的富贵,也经不住这般使唤。 再加上打发上下门路、人情份子、府中百十口人嚼谷开销,官人前脚才离了地面,她后脚紧着拢了拢账,库房里叮当响的现银,满打满算,竟又只剩得三千一百四十五两! 正愁肠百结间,管事来禄脚步放得猫儿也似轻,几乎是贴着水磨方砖地溜了进来。 他脸上堆着十二分的为难,眼皮耷拉着,觑着吴月娘的脸色,腰哈得更低,小心翼翼地回禀道:“启禀大奶奶,外头……来了个生面孔,口口声声咬定了,说咱们府上欠着他银子,是来讨债的。” “讨债?”吴月娘捻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那细细的丝线险些绷断,心头像是被腊月里一瓢冷水激灵灵浇了个透! 自家官人在时,清河县地面上,谁敢这般大喇喇堵着西门府的大门讨债?莫不是嫌命长! 纵有些银钱上的勾扯,也都是底下管事或应伯爵、谢希大那起帮闲篾片,寻个僻静茶坊酒肆,悄悄交割了事。 如今倒好,官人前脚刚离了这清河县的地界,后脚这讨债的腌臜泼才就敢打上门来?是就这么巧呢?还是特意选了这个时候? 她心头一股被轻贱冒犯的愠怒直往上顶,更压着一层深重的隐忧——莫非是哪个不开眼的,看准了官人不在家,欺她一个妇道人家掌不得刀把子? (本章完) 第190章 西门府要债风波 第190章 西门府要债风波 月娘听了,心下便是一沉,面上却不露,只把声气儿往下压了压,问道:“讨的甚么债?空口白牙,可有文约凭据?” 来禄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头垂得几乎要碰到膝盖: “回……回大娘的话,那起子人咬得死紧……口口声声说是孟家三娘子未曾进咱府门时欠下的。数目……着实不小,足足六百两雪官银!更兼说甚么利滚利,早该滚到九百两了!” “另……另有一桩,是王招宣府上欠着的五百两赌债,利上加利,滚得一千两有余!那债主倒说,西门大官人亲口认下了这担子。只是……只是念着大官人在咱清河县威名赫赫,又敬重大奶奶您治家有方,是个明白人,不敢多要,只求讨回两笔债的一千一百两本钱,再添上两百两利钱,拢共……拢共一千三百两整。” 他偷眼瞧着吴月娘的脸色,山羊胡一翘一翘。 “一千三百两?!”吴月娘面无表情,细细思量。 一千三百两! 哼。 库里统共就剩三千挂零的现银! 官人进京打点前程,后续还不知要多少! 这一千三百两,生生就是剜去了府里能动用现银的四成! 万一自家老爷在京里急等钱使,库里短了手,可怎么处? 眼下进项不明,后手用钱的地方海了去了,岂能凭他红口白牙,就把这泼天也似的银子撒出去? 那孟玉楼,这几日都关在小厢房里,不知鼓捣些甚么,各色绫罗绸缎流水价送进去,官人也不曾言语…… 想来是裁些时新衣裳罢?官人既容她这般,自有他的道理。况且既进了西门府的门,就是府上的人。若此刻连点风浪都遮拦不住,叫底下人看去,岂不笑掉大牙? 她强吸一口气,把那腔子里翻腾的火气死死按捺下去,声音倒拔高了些,透着股子冷硬:“叫他进来!是真是假,是人是鬼,总得见了那白纸黑字、画押盖印的文约凭据,才好说话!光天化日,莫非还能赖上不成?” 来禄脸上掠过一丝惊惶,凑得更近些,声音打着颤儿:“大……大奶奶容禀!小的方才……方才留神细瞧了,外头停着的那辆朱轮华盖车,奢遮得紧!车辕子上明晃晃插着‘通吃坊’的旗号!车旁雁翅般排开站着十几个精壮汉子,个个膀大腰圆,眼露凶光,腰间……腰间鼓鼓囊囊,分明藏着攮子短刀!” 吴月娘捻着佛珠的手指“咯噔”一下停住,心头突地一跳。 她晓得此刻慌乱不得,倘若露出一点惊慌,下人们更是乱成一片。 硬是又吸了口气稳了稳,嘴角儿却缓缓扯出一丝冰碴子似的冷笑:“呵!好大的排场!通吃坊的泼才,带着舞枪弄棒的夯货……打量着我家官人前脚才离了这清河县,后脚就要欺我一个内宅妇人,想靠这阵仗唬住不成?呸!瞎了他们的狗眼!叫他们领头的狗攮的杀才,滚进来答话!” 来禄被这声冷笑激得浑身一哆嗦,忙不迭地弓着腰退出去引人了。 须臾,只听得靴声囊囊,一个穿着暗蟒纹绸直裰、腰系犀角带、一脸横肉的精壮汉子迈着四方步闯了进来。 那横肉油光光地堆在腮帮子上,走动时一颤一颤。 他虽也抱拳拱了拱手,算是行礼,可那眼神却带着三分倨傲七分审视,如同刮骨钢刀,肆无忌惮地在吴月娘身上、脸上狠狠剜了一圈,才粗着嗓子,瓮声瓮气地道: “通吃坊管事钱豹,给西门府上大奶奶请安!方才小的手下想必已将来意禀明,这一千三百两雪官银,白纸黑字,铁板钉钉!还请大奶奶行个方便则个,今日交割清楚,小的也好回去跟东家复命,大家都省心!” 吴月娘端坐如山,眼皮都懒得撩一下,只慢条斯理地捻着腕上那串油润的佛珠,檀木珠子相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声音平淡得像在问今日的米价: “哦?通吃坊?钱管事?”她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我一个内宅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管内宅这方寸之地的针头线脑,外头的银钱勾当,一概不知,也管不着。”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话不假。只是这事关府上体面,非同小可。总得等我家老爷从京里荣归,亲自过问处置,才显得妥当,也免得日后扯皮。钱管事且请回去,好生等着。待老爷归家,自有分晓!” 她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轻轻巧巧就把这烫手山芋推到了千里之外,点明了:等老爷回来,没得商量! 那钱豹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抽,眼中凶光毕露,腮帮子咬得咯嘣响。 他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皮笑肉不笑地道:“嘿嘿,大奶奶这话说得……倒是轻巧!只是……小的能等,外面那帮跟着小的刀头舔血、讨饭吃的粗鲁兄弟们,可未必有这好耐性!” 他向前逼近半步,声音压低,却透着股子血腥气: “他们等得焦躁了,若是一时性起,做出些冲撞府门、惊扰内眷的不堪事来……比如砸个门匾,或是哪个不开眼的爬墙头,瞧见了不该瞧的……嘿嘿,小的……小的可弹压不住啊!” “到那时节,大奶奶脸上无光,府上体面扫地,小的……小的也心疼啊!”这已是赤裸裸的刀锋抵喉! 吴月娘猛地抬起眼皮!那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森然冷气,直直钉在钱豹那张油汗横流的脸上。 她非但无一丝惧色,反而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更加清晰、更加刺骨的冷笑,那笑声像是碎冰碴子掉在铜盆里:“哼!好一个‘弹压不住’!钱管事的意思,我——听——明——白——了!” 她头也不回,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带着森严命令: “金莲!” 一直侍立在吴月娘身后的潘金莲,闻声立刻扭着水蛇般的细腰上前一步,那腰肢儿软得像没骨头,娇滴滴、脆生生地应道:“哎!大娘,奴婢耳朵尖着呢,您吩咐~” 吴月娘的声音冷得像腊月里屋檐下挂着的冰棱子,一字一顿砸在地上:“你亲自去!告诉后院那群吃闲饭看家护院的杀才们,抄起棍棒哨棒,把府门口那块地界儿,给我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清一清’!” “倘若有那不长眼的腌臜泼皮、无赖垃圾,胆敢赖在我西门府门前,污了这块风水宝地,不肯滚蛋……” 她顿了顿,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砸得人心头发颤,“甭跟他们废话!有一个算一个,全给我下死力,棍棒伺候!打折狗腿,捆成粽子!立刻给我押送县衙,交给李县尊老爷!” “就说是我吴月娘的原话:这帮贼配军,聚众持械,白日围堵官绅府邸,意图行凶作乱!请县尊老爷务必严加审问,看看是哪个山头的贼寇,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我清河县西门府门前来撒野!” 潘金莲眼中瞬间闪过兴奋光芒,腰肢扭得更欢,声音又甜又脆,带着股子狠劲儿:“是!大娘您擎好儿吧!奴家这就去!保管把门口扫得干干净净,连根毛都不给他剩下!看哪个敢脏了咱家的地界儿!” 说罢,扭着腰肢,风摆杨柳般快步出去了。 吴月娘看也不看钱豹那瞬间铁青的脸,又唤道: “桂姐!” 旁边侍立的李桂姐也忙上前:“大娘吩咐。” 吴月娘从袖中摸出一张描金名帖,递给李桂姐,声音恢复了平缓,却带着更重的分量:“拿着我的名帖,交给来禄。让他立刻骑快马,先去我娘家,请我哥哥吴千户!” “再去南营军卫,请贺千户!就说府里来了些不明身份的强人,打着通吃坊的旗号,带着刀枪棍棒围了大门,口口声声要债,还要挟我这个妇道人家!” “请两位千户大人务必带些亲兵过来瞧瞧!我倒要问问,在这清河县的地面上,到底是哪路神仙,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堵我西门府上的大门!” 李桂姐双手接过名帖,心头也是一凛,连忙应道:“是!婢子这就去!”她不敢耽搁,捧着名帖匆匆找管事来禄去了。 那钱豹竖着耳朵,将吴月娘吩咐桂姐的话听了个真真切切。尤其“吴千户”、“贺千户”、“带亲兵”几个字眼,如同烧红的铁蒺藜,“噼啪”砸在他心坎上。 那张脸“唰”地由铁青褪成煞白,额角上青筋突突乱跳,活似钻了几条蚯蚓。 他肚肠里翻江倒海,万万料不到这深宅里的奶奶竟是个辣燥角色!手段这般狠绝! 眼见这妇人非但不怕唬,反倒一出手就搬动了清河县驻军的太岁!更要告他们“聚众持械”、“围堵官绅府邸”!这罪名要是坐实了,通吃坊背后纵有如来佛,也难保他们这群小鬼不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他强按着心口那擂鼓般的跳荡,把牙一咬,做困兽之斗。声音虽还撑着粗硬,却已透出几分干涩嘶哑: “大……大奶奶!您老何苦来哉?真个要撕掳破面皮不成?小的方才言语或有冲撞,句句却是实情!通吃坊可不是街面上那些没脚后跟的小押档!” “咱们后头……后头供着真佛爷哩!提刑所、按察司、乃至京里都通着天!您今日若执意把事做绝,闹得没个开交,莫说您这西门府担不起血海般干系,就是清河县的贺千户、李县尊,怕也兜不住这天大的窟窿!大家留个转圜,日后好相见,不强如撕破面皮?” 他这番话如同竹筒倒豆子,又快又急。明是威吓,暗里却已露了三分怯,把“提刑所”、“按察司”、“京里”这些吓煞人的衙门名头,一股脑儿抛出来,只想压得吴月娘低头。 吴月娘听罢,非但无一丝惧色,倒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她鼻子里轻轻“嗤”了一声,那笑声又脆又冷,好似冰珠子落在玉盘上。 慢条斯理地端起手边那只定窑甜白瓷盖盅,用盖儿,一下下撇着浮沫,动作娴雅得如同在描样。 呷了一口温茶,她才撩起眼皮子,目光凉浸浸地落在钱豹那张因惊惧而微微抽搐的脸上。声音依旧是不紧不慢,却字字如铁锥,直往他心窝里钉: “钱管事这话说的,倒显得我吴月娘不识抬举了?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哪里懂得什么提刑所、按察司、京里的大道理?更不懂什么‘泼天的干系’。” 她顿了顿,放下茶碗。 “我只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话我说过。但还债,也得等我家老爷回来,查明缘由,分说清楚,该还的一厘不少,不该认的,一文不多!” “至于你通吃坊背后站着哪路神仙,是哪位‘真佛’……呵呵,自有朝廷法度,自有我家老爷去分辩!我一个妇道人家,管不着,也不想管!”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如电,直刺钱豹:“你口口声声说‘给西门府脸面’,可带着刀枪棍棒堵我大门,威胁我一个妇人,这就是你通吃坊给的脸面?这脸面,我西门府消受不起!” “万事,等我老爷回来!”她斩钉截铁地重复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你通吃坊若真讲规矩,真给西门家脸面,就请回吧!安分等上几日。若执意不给这脸面……” 吴月娘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心底发寒的冷笑: “我吴月娘一个妇道人家,自然会计较不起你通吃坊背后的‘泼天干系’。不过,清河县的牢饭管够,李县尊的板子够硬,我哥哥吴千户和贺千户手下的亲兵……刀也够快!到时候,谁不计较后果,还未可知呢!” 这番话软中带硬,里藏针,把“等老爷回来”的立场钉得死死的,最后更是将“牢饭”、“板子”、“快刀”的威胁赤裸裸地抛了回去! 钱豹彻底明白了,眼前这个看似温和念佛的妇人,根本就是吓不倒!再僵持下去,等那两个千户真带着兵来了,他们这十几号人,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好!好!好!”钱豹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脸色灰败,声音都有些发颤,那是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虚张声势, “西门府上大奶奶果然好手段!好口才!小的……小的今日算是领教了!既然大奶奶执意要等西门大官人回府,那……那小的就回去禀明,且等上几日!” 他胡乱地拱了拱手,连场面话都说不利索了,“告……告辞!”说罢,再不敢看吴月娘那冰冷的目光,几乎是踉跄着转身,逃也似地快步冲出了正厅。 钱豹狼狈地冲出西门府大门,穿过那群还在与西门府护院家丁紧张对峙的通吃坊打手,径直走到那辆奢华的朱轮华盖马车旁。车窗上厚重的青缎绣金蟒帘子微微掀开一道缝隙。 钱豹弯下腰,对着帘缝,声音压得极低: “爷……小的无能!那妇人……那吴月娘,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抬出提刑所、按察司乃至京里的名头都唬不住她!” “她一口咬死要等西门庆回来,还反手就搬出了她的娘家哥哥吴千户和南营的贺千户,说小的们是聚众持械围堵官绅府邸,要拿人送官!小的……小的实在不敢硬顶了,怕真招来了官兵……” 帘子后面沉默了片刻,一个低沉阴鸷,听不出喜怒的声音缓缓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和凝重:“看来这妇人,还真不是盏省油的灯,不是靠吓唬就能拿捏的……” 钱豹连连点头:“是啊爷!她压根不怕!咱们……咱们恐怕真得等那西门庆回来了。” 帘后的声音沉吟了一下,带着一丝烦躁:“哼!本想趁着西门庆不在,捏个软柿子,省得麻烦……罢了!走,回去禀东家,看来不给点厉害给这西门府上不行了。” “是!是!”钱豹如蒙大赦,连忙挥手示意手下,“撤!都撤了!” 通吃坊众人得了令,虽心有不甘,也只得收起凶相,纷纷爬上马车或跟在车后。 那辆奢华的马车调转车头,在西门府护院家丁们警惕而鄙夷的目光注视下,灰溜溜地驶离了狮子街,只留下几道深深的车辙印和一地狼藉的烟尘。 眼见着那辆招摇的马车并一众凶徒消失在街角,府门“哐当”一声重重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恶意。 端坐在正厅上首的吴月娘,紧绷如弓弦的脊背这才缓缓松懈下来。 “果然官人前脚刚离了这清河县的地界,后脚就有人欺上门来!真真是‘家无主,扫帚颠倒竖’!府里没了这根主心骨,什么牛鬼蛇神都敢来踩一脚了!” 方才那番硬顶,看似威风凛凛,实则耗了她不少强撑的心力。她一个妇道人家,平日里只管理理内帏,何曾经历过这等刀光剑影的阵仗? 她定了定神,目光扫过厅内屏息侍立的丫鬟仆妇,又看了看门口垂手站着的来禄等管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今日的事,都烂在肚子里!外头若有人问起,只说是寻常的误会,早已说开。府里上下,各人只做各人的事,管好自己的嘴!谁要是敢在背后乱嚼舌头根子,传些捕风捉影的话出去,休怪我家法无情!” 她特意在“家法无情”四字上加重了语气,冰冷的眼神让众人心头一凛,纷纷低头应“是”。 吴月娘挥挥手,众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她摩挲着冰凉的佛珠,心头沉甸甸的,只盼着官人能在京中一切顺遂,早日归来。 与此同时的京城。 西门大官人仔细把所有相府的事情和对话复盘完。 “来保,”大官人用温热的湿毛巾擦了擦脸,驱散了些许酒气,声音沉稳地吩咐道: “明日一早,你便拿着蔡太师府上开具的文书和我的名帖,先去兵部,再去吏部,把咱们这提刑副千户的告身、印信、一应上任的手续都办齐全了!这是头等大事,务必办得妥帖利落,不得有半点差池!” “是!小的明白!天不亮小的就去守着衙门开门!”来保躬身应道,神情肃然。 大官人满意地点点头,又踱了两步,似乎在思量着什么,接着道:“办完正事,还有件要紧的私事交给你办。你抽空,去帮太师府的瞿大管家物色一房小妾。” 来保一愣,随即应道:“是。不知大官人可有什么章程?比如年纪、样貌、出身……” 大官人摆摆手,打断他:“样貌自然要周正,性情要温顺。出身嘛……”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必找外头那些不清不楚的。你且先回咱们清河县府里,找知根知底的人家问问,看有没有清白本分的好女儿。要身家干净,父母兄弟都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能拿捏得住,攥在咱们手心的!” 他特意强调了“知根知底”和“清白”几个字。 来保儿听了,脸上便有些作难,觑着大官人脸色,小心翼翼回道:“大官人圣明,府里……府里得用的人家,小的肚里约莫有本账。” “只是这知根知底、清白本分的……只怕……只怕难寻出那等颜色齐整、身段风流的,况且是……是给瞿大管家做小,恐怕也难合他老人家的脾胃。” “何不……何不到外头人牙子市上,买个颜色好、性子又绵软的?” “糊涂!”大官人眉头一皱,瞪了来保一眼,声音沉了下来,“瞿大管家是什么人物?那是蔡太师府上的头号心腹,实打实的大总管!说句不好听的,便是外头那些三四品的封疆大吏,在他跟前也得客客气气!” “他瞿大管家想买个清白女人做小妾,那还不简单?放出风去,多少人家挤破了头想把女儿送进去!争着抢着入他瞿家门的人,能从太师府排到城门口!” 他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眼神深邃,缓缓道破其中关窍: “他如今托咱们物色,要的不是随便一个漂亮女人。他要的是‘我们送过去的’,是‘知根知底’的,顶好是‘跟咱府上筋连骨、骨连筋的’!” “若这女子娘家是咱们西门府得用的人,或者干脆就是咱们府里出去的,两家岂不是就此攀上了亲?有了这层关系在里头,日后咱们与太师府,与瞿大管家之间,那情分、那走动,就大不一样了!这才是瞿大管家真正想要的!” 来保听得恍然大悟,背上惊出一层细汗,连忙躬身道: “小的愚钝!大官人高见!小的明白了!小的回去就仔细在府里和咱们亲近的庄户、铺面管事家里细细寻访,务必找个家世清白、样貌性情都过得去,且父母兄弟都老实本分、靠得住的好女儿!” “嗯。”大官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运筹帷幄的笑意,“务必办得漂亮。记住了,根底要干净,关系要近。这送过去的不是个女人,是咱们西门家通往太师府的一条线!明白吗?” “是!小的明白!”来保郑重应下。 (本章完) 第191章 众女心思,齐聚清河 第191章 众女心思,齐聚清河 这里西门府上一飞冲天,又有不开眼的来要债。 且说西门大官人进京的前两日。 朔风砭骨,窗纸瑟缩。 保龄侯史鼐府邸后罩房那间逼仄耳房里,炭火早熄,寒气如虫蚁般钻透帐幔。 史湘云兀自蜷在冷硬的炕褥深处,裹着一床半旧的薄被,犹自酣眠。 她昨日被婶娘催逼着绣那手帕为府中谋生计,直熬到三更梆子敲过,两眼酸涩如揉了椒末,方才胡乱睡下。 偏生这刻薄时辰,那保龄侯夫人史鼐家的,裹着一身油光水滑的貂鼠皮袄,踩着厚底鞋,“噔噔噔”地闯了进来。 一股子冷风夹着熏人的头油香粉味,直扑炕上。 她见湘云还埋在被里,登时吊梢眉一竖,三角眼里射出寒光,尖着嗓子便骂: “好个懒骨头!日头都晒着腚了,昨儿交代的手帕子,绣出几方了?莫不是躲懒贪睡,又混过一日?快给我起来!” 这厉声呵斥,惊得湘云一个激灵,猛地掀开被子坐起。 她身上只胡乱套着一件贴肉的杏子红绫抹胸并一条松绿撒绸裤,显是秋日里贪凉穿的薄衣,此刻哪抵得住隆冬寒气?偏是这单薄衣料,越发衬出她一身丰腴腴、肉致致的好皮肉。 身材高挑、细腰宽肩,抹胸下露出一截圆润润、白生生的腰腹,虽非杨柳,却紧实饱满,光滑如脂玉,竟无半分赘肉松垮,只显年华丰腴的活力。 两条光溜溜的胳膊,肩头圆润丰腴,露在寒气里,冻得微微起了些细小的粟粒,更添几分滑腻腻健康丰泽的肉光。 一张鹅蛋脸儿睡得红扑扑的,恰似醉饱的海棠,腮边还压着枕痕,更显憨态可掬。 杏眼惺忪,水汪汪的迷蒙着,乌油油一头青丝蓬乱如云,几缕黏在汗津津的颈窝锁骨处,那锁骨亦是深凹下去,盛着几分慵懒风情。 她慌慌张张去扯被,偏那薄被滑落,越发显出臀股处被裤料紧紧包裹的饱满挺翘,竟是天生的好身段,肉感十足却不痴肥,只觉丰盈可喜,青春逼人。 “婶娘……”湘云冻得牙关打颤,慌忙去抓炕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袄子,胡乱往身上裹,试图遮掩这不合时宜的春光。 “磨蹭什么!还不快洗把脸去做活计!打量自己是千金小姐,还要人三催四请?”史鼐家的眼风刀子似的刮过湘云那裹在旧袄下依然难掩起伏的曲线,鼻子里冷哼一声,“穿这穷酸样儿,倒有副好皮囊!可惜是个没福的,白糟蹋了!” 正骂得兴起,外间靴声橐橐,保龄侯史鼐掀帘进来清了清嗓子: “行了,莫聒噪了。老太太那边打发人来,说冬至近了,要接云丫头过府去热闹几日。你赶紧让她拾掇拾掇。” 这话如同仙乐! 湘云那双迷蒙的杏眼霎时亮得惊人,冻得发白的小脸瞬间飞起两朵红霞,也顾不得礼数周全,脆生生应了句“谢叔叔婶娘!”,兔子般便蹿向自己那间更小的耳房。 她前脚刚走,史鼐家的便对着门帘狠狠啐了一口:“呸!听见去那府里,魂都飞了!整日家就知道吃酒耍疯做诗,正经针线活计推三阻四!白养着个赔钱货,吃穿嚼用哪样不是钱?” 史鼐掸了掸袖子上的雪沫,眼皮耷拉着:“罢了罢了,走了清净。省得在眼前晃悠,白费了米粮嚼裹,也省得你日日生气。” 此刻湘云哪管身后闲言碎语! 她扑到自己那个小得可怜的旧木柜前,心口像揣了只活兔子。 柜门吱呀,樟脑味混着旧衣的微尘气。她急急扒拉开几件半旧衫裙,手探到最底下,摸出个包裹,里面整整齐齐迭着她这些日子熬夜偷偷绣的几十方精致手帕——帕角有男有女还有鸳鸯,一看便是郎情妾意的相思情人帕。 湘云咧着嘴笑。 她将那帕子紧紧贴在犹自起伏的、温软的胸口片刻,才珍重万分地塞进刚卷起的小包袱里。 门外,贾府来接人的健妇已等得不耐烦,在风地里踩着脚。 湘云胡乱裹了件厚些的旧斗篷,抱着小包袱,头也不回地跟着婆子钻进了那停在角门外、垂着厚帘的青绸小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身后保龄侯府那朱门深院的刻薄与寒意。小轿吱呀吱呀地碾过积雪,朝着那暖香氤氲、笑语喧阗的荣国府而去。 那青绸小轿一路吱呀,压着积雪进了西角门,绕过影壁,直抬至贾母院前。 湘云掀开帘子钻出来,一股子暖烘烘的香气裹着炭火气、头油香、脂粉味儿,还有鼎沸的人声,劈头盖脸涌过来。 这暖香富贵地,与史家那冰窟窿似的后罩房,真真是天悬地隔! 她狠狠吸溜了几口这暖香,连日熬夜绣的乏劲儿,还有在婶娘跟前受的那些腌臜气,仿佛都叫这热浪冲散了大半。脚下登时轻快起来,沿着抄手游廊,熟门熟路,一溜烟儿奔贾母上房去了。 贾母正歪在暖阁的罗汉榻上,与凤姐儿并几个老嬷嬷说笑。 见湘云进来,未语先笑:“云儿!可算把你盼来了!”待湘云上前行了礼,贾母那双老眼何等锐利,立时便落在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肩头还隐隐透出灰败絮的旧袄子上。 “哎哟,我的儿!”贾母一把将湘云拉到跟前,冰凉的手握住她同样冰凉的指尖,又捏了捏那单薄的袄袖,心疼得直咂嘴,“这大冷的天,怎穿得这样单薄?你婶娘也忒不精心!看把我们云儿冻得,小脸都青了!” 说着便回头吩咐鸳鸯:“去,把我那件才上身的‘貂鼠脑袋面子大袄’拿来!快给云儿换上!仔细冻出病来!可不是玩的!” 鸳鸯应了声,急忙忙去了。不多时,捧来一件簇新厚实、毛色油光水滑的大袄。 那面子是上好的貂鼠头顶皮拼的,毛尖子乌黑锃亮,根根分明。里子更是厚密柔软的灰鼠里,里外都是毛茸茸的,俗话叫“里外发烧”,最是暖和不透风,穿在身上,能把人焐出汗来! 湘云被几个丫鬟七手八脚地伺候着换上,顿觉一股暖意从四面八方裹上来,寒气尽消,连带着心窝子也热乎乎的。 她摸着那光滑厚实的毛皮,憨憨地笑着谢恩:“谢老太太赏!这下可暖和了,比十个火盆子还顶用呢!” 贾母见她穿着新袄,小脸也红润起来,这才满意,又拉着问了些家常。 湘云心里头早长了草,胡乱应酬了几句场面话,觑个冷子,便告退溜了出来。脚下生风,一溜烟儿直扑后院那几间抱厦——晴雯就窝在里头一间。 她熟门熟路摸到晴雯房门口,里头静得没一丝儿声气。 湘云也不敲门,笑嘻嘻一把撩开那沉甸甸的门帘子,泥鳅似的就钻了进去。 只见晴雯正盘腿坐在临窗的暖炕上,借着窗棂透进来的天光,埋着头在绣绷子上飞针走线。一张俏脸绷得铁紧,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晴雯!做甚好活计哩?”湘云猛地扬声,惊得晴雯浑身一哆嗦! 晴雯“嚯”地抬起头,见是湘云,脸上刚泛起的一丝喜色,“唰”地褪了个干净!眼里头霎时堆满了惊惶,像见了鬼。 她也顾不得针线,“啪嗒”一声丢开,鞋都顾不得趿拉,光着两只白脚丫就跳下炕!几步抢到门口,一把将湘云死命拽进屋里,自己先探出半个脑袋,贼也似的左右张望了一回,这才“砰”地一声死死撞上门,手忙脚乱地插上了门闩! “我的好姑娘!活祖宗!”晴雯拍着“怦怦”乱跳的心口,嗓子眼儿压得又低又急,声音都打着颤儿,“你怎地像个鬼影子似的摸进来?魂儿都叫你吓飞了!” 她一把将湘云按在炕沿坐下,指着炕桌上那副绣绷,声音压得蚊子哼哼似的,气儿都喘不匀:“你快瞧瞧!上回你央我接的那批帕子活儿……可真是坑杀我了!” 湘云凑近一瞧,那雪白光鲜的杭绸帕子上,绣的哪是寻常鸟?竟是一对对赤条条交颈迭股的野鸳鸯!四角上还缠着并蒂莲! “这……这……”晴雯急得眼圈儿通红,指着那帕子的手指抖得像风里的树叶,“你只说样要‘新巧’,谁知竟是这等没脸没皮的勾当!我绣的时候,心口跳得擂鼓一般,手心全是冷汗!这要是不巧撞上宝二爷,或是叫袭人、麝月那两个眼尖的瞧了去……” 她不敢往下想,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我怕是把黄河水喝干也洗不清了!一顿好打撵出去,都算轻省!” 湘云盯着那帕子,她生性豁达,又常在市井里厮混,见识自然比困在深宅的晴雯野得多。 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非但不怕,反倒“噗嗤”一声乐了。 “好晴雯别怕!”湘云声音压得低,却带着一股子贼亮亮的兴奋劲儿,“绣得好!这活计才叫值大钱哩!你统共绣了多少方?快!都给我!” 湘云得意地一扬小巧的下巴颏儿,两只眼睛贼亮,像点了两盏小油灯:“我这趟来,专为收你这批‘宝贝’!等我回去,寻个空子,跟着府里去农庄的车溜出去一趟,到那清河县绸缎铺上,保管卖它个大好价钱!” 她顿了顿,又笑嘻嘻拿胳膊肘碰了碰晴雯:“顺道儿啊,我再替你踅摸踅摸,看有没有更‘扎眼’、更‘肥’的大活计接回来!” “上回你补那雀金裘的手艺,可把绸缎庄那老狐狸掌柜震住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直嚷嚷着要寻你绣整件的雀金裘!若能接上几票这样的大买卖,赚头比这‘鸳鸯帕子’可海了去了!我们悄悄攒下这些体己,日后腰杆子也硬气不是?” 晴雯被她这番泼天大胆、连珠炮似的算计惊得目瞪口呆,一颗心在腔子里“咚咚”乱撞,像揣了只活兔子。 瞅着湘云那因兴奋而涨红的脸蛋,还有那双亮得能烫人的眼睛,她心里头那股子惊惶,竟像被湘云这泼皮破落户的混不吝劲儿硬生生冲开了一道口子,丝丝缕缕地泄了些许下去,反倒生出一股子又怕又痒、豁出去的邪劲儿来。 湘云已麻利地开始收拾那些绣好的“春意帕子”,小心地迭好,塞进自己带来的包袱最底层。 晴雯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咬了咬下唇,终究还是没再阻拦,只低低叹了一句:“你胆子比天还大!仔细着点,可千万别叫人知道了……” 湘云在晴雯房里将那包“见不得光”的手帕仔细塞进自己带来的包袱最底层,又胡乱塞了几件换洗衣裳在上面遮掩,这才稳稳地抱在怀里。 她辞了晴雯,沿着抄手游廊往贾母院方向走,想着先去寻宝玉说说话。 刚走到穿堂附近,便听见一阵喧嚷。只见王熙凤穿着件大红洋绉银鼠皮袄,外罩石青刻丝灰鼠褂子,头上勒着昭君套,围着大貂鼠风领,正站在垂门口,俏脸含威,指手画脚地吩咐着几个管事媳妇和小厮: “…那几笔账拖了足有半年,利钱都够再买两个庄子了!真当我是吃素的菩萨?告诉赖升家的,带上账本、借据,再把养的那些护院喊跟着!!车备好了没有?快着点!” 她抱着小包袱蹦跳着凑上前去:“凤姐姐!好大的阵仗,这是要去哪儿发财呀?” 王熙凤正忙得火起,猛见史湘云笑嘻嘻地冒出来,眉头下意识一蹙,随即又换上惯常的爽利笑容:“哟,我当是谁,原来是云丫头!不在老太太跟前承欢,跑这儿来吹冷风做什么?我呀,命苦,去趟清河县,催几笔烂账,讨债鬼似的差事!” “清河县?”湘云一愣,透着十二分的惊喜,“那可热闹了!听说年根底下,市集上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有!凤姐姐,好姐姐,带我去逛逛散散心吧?我在家里憋闷坏了,婶娘整日里只叫我绣帕子,眼都了!” 她抱着王熙凤的胳膊就摇,小包袱在她怀里晃悠。 王熙凤被她摇得胳膊发麻,心里老大不情愿。带这丫头去?麻烦!她是个没笼头的马,到了外头指不定惹出什么事来。再者,自己这趟去,明里是讨债,暗地里还要带着可卿去见那冤家,带着个侯府小姐算怎么回事? 她刚想板起脸拒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双丹凤眼滴溜溜在湘云那兴奋得发红的小脸上一转,心里飞快盘算: 这丫头性子最是执拗,又最会在老太太跟前撒娇卖乖。自己若是不答应,她转头跑老太太跟前歪缠几句,老太太心一软,说不定就发话让自己带她去了。” “到时候,自己这趟“讨债”之行岂不是闹得阖府皆知?万一传到邢夫人或者王夫人耳朵里,问起为何偏要去清河县那等“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讨债,反倒不好分说。 罢了!王熙凤暗啐一口,脸上却绽开一个更盛的笑容,手指尖在湘云额头上轻轻一点: “你这猴儿!就知道玩!罢了罢了,看你在家闷得可怜,姐姐我就发发善心,捎上你!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到了外头,一切得听我的!不许乱跑,不许乱看,更不许乱说话!只当是跟着我去见见世面,逛一圈就回来!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凤姐姐最好!”湘云喜得差点跳起来,忙不迭地点头,像小鸡啄米。 “嗯,”王熙凤满意地点点头,下巴朝旁边一辆刚套好的青绸围子车一努,“去,跟平儿坐一辆车。她稳重,看着她点你,我也放心些。赶紧上车,别磨蹭!” “哎!”湘云脆生生应了,抱着她那个沉甸甸的小包袱,像只欢快的小鹿,几步就蹿到那辆青绸车前。早有丫鬟打起厚厚的布车帘,里头暖融融的炭气扑面而来。 平儿穿着一件藕荷色缎面袄,正拢着手炉坐在里面,见湘云进来,忙笑着往里让:“史大姑娘快上来,仔细冻着。” 湘云钻进车厢,挨着平儿坐下,顺手就把那个装着“秘密”的小包袱紧紧搂在怀里,放在腿上,还用胳膊肘微微压着。 车厢里铺着厚实的锦褥,角落里放着烧得正旺的铜脚炉,暖意融融,与车外的寒风刺骨俨然两个世界。 王熙凤那边也登上了前面一辆更气派的朱轮华盖车。只听她一声清脆的吩咐:“赖升家的,前头带路!出发!”车夫一声吆喝,清脆的鞭哨声划破冬日的寂静。 几辆马车辘辘启动,碾过府门前清扫过的积雪,朝着那充满市井喧嚣、隐藏着无限可能的清河县驶去。 车厢微微摇晃。湘云抱着怀里的小包袱,感受着那几方“烫手山芋”的轮廓,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枯枝残雪,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平儿见她笑得古怪,只当是小孩子贪玩高兴,递过手炉温言道:“姑娘抱着暖暖手吧,路还远着呢。”湘云接过手炉,暖意从指尖蔓延开,心里那点紧张和兴奋却像小火苗一样,越烧越旺了。 王熙凤所乘的朱轮华盖车内,暖炉熏香,锦褥铺陈,比平儿那辆更显华贵。 车厢宽大,此刻却只坐了她与秦可卿两人。秦可卿今日穿着一件莲青色缕金百蝶穿云缎袄儿,下系同色撒洋绉裙,外罩一件银鼠坎肩。 她身段本就风流袅娜,此刻斜斜倚在厚厚的锦缎靠枕上,那胸前即便在厚实的冬衣包裹下,也随着马车的颠簸勾勒出惊浑圆轮廓,沉甸甸的将衣襟撑得饱满欲裂,透着一股子慵懒的、无声的诱惑。 她怀里抱着一个用上等云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四四方方的礼盒。 王熙凤她靠在另一侧,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地睨着秦可卿怀里的礼盒。马车一个颠簸,王熙凤的身子也随之晃悠,那包裹在桃红绫袄下的腰肢虽细,然其下的臀股却丰隆饱满,此刻随着颠簸微微颤动,充满了成熟妇人的丰腴肉感。 “可儿,”王熙凤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掺了蜜似的刻薄亲昵,目光像小钩子似的在秦可卿怀里的盒子上打转,“你这宝贝疙瘩,抱了一路了,到底是什么稀罕物儿?藏着掖着的,倒叫我心里痒痒。” 秦可卿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更添艳色,下意识地将礼盒往怀里紧了紧,细声细气道:“婶子说笑了,不过……不过是些寻常东西。” “哟,寻常东西值得你这么护着?”王熙凤笑得更艳,眼波流转间,身子猛地往前一倾!她动作极快,又带着一股子不容抗拒的泼辣劲儿。那丰硕的臀在锦褥上一压一弹,借力前扑,一只手如电般就朝那礼盒抓去! 秦可卿“哎呀”一声惊呼,慌忙想护住,可她哪里快得过王熙凤?只觉得怀里一空,那云锦包裹的礼盒已被凤姐劈手夺了过去! “婶子!快还我!”秦可卿急得起身来抢。 王熙凤却灵活地一扭身,巧妙地避开了秦可卿的手,顺势就将礼盒放在自己并拢的腿上。 她手指翻飞,几下就解开了那系得精巧的云锦包袱皮,露出了里面一个紫檀木嵌螺钿的精致盒子。她也不看秦可卿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啪嗒”一声,径直掀开了盒盖。 盒内铺着柔软的素绸。 一边整齐码放着几块小巧玲珑的点心,一看就是费了心思的:梅形的豆沙酥,做成小兔子模样的奶白糕,还有几块晶莹剔透的水晶糕,散发着甜香。 另一边则静静躺着一个杏子红的香囊,上面用极细的金银线绣着并蒂莲的纹样,针脚细密,栩栩如生,透着一股子缠绵旖旎的气息。 王熙凤伸出两根涂着鲜红蔻丹的纤指,拈起那香囊,放在鼻端轻轻一嗅,一股清雅的冷香钻入鼻中。她又用指尖拨开香囊口,往里瞧了一眼,只见里面塞着些干瓣,中间还裹着一个迭成三角的、黄纸朱砂的平安符。 “啧啧啧……”王熙凤放下香囊,拿起一块梅酥,对着秦可卿晃了晃,丹凤眼里满是促狭揶揄的笑意,“这点心……做得可真精巧,甜到人心坎里去了吧?怕不是要让人连手指头都嘬干净了才罢休?” 她故意拉长了调子,目光意有所指地在秦可卿那因羞窘而起伏更显剧烈的胸脯上扫过。 秦可卿的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又羞又急,偏又不敢大声:“婶子!你……你快别说了!” 王熙凤哪里肯停,又拿起那香囊,指尖摩挲着上面纠缠的并蒂莲,声音压低了,却更添几分暧昧:“还有这个……好精细的活计!这并蒂莲绣得……啧啧,缠缠绵绵的,情意都从针眼里溢出来了!” “我说呢,前些日子怎么巴巴地非要拉着我去庙里烧香,原来根儿在这儿呢!求了这平安符,是盼着给谁‘贴身’戴着,保佑他‘出入平安’、‘百战不殆’么?”她故意把“出入平安”和“百战不殆”几个字咬得又重又慢,眼神里的戏谑几乎要溢出来。 秦可卿被她这番露骨至极的打趣臊得无地自容,双手捂着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那雪白的颈项和一对耳朵都染上了一层诱人的粉色。好半晌,她才从指缝里透出细若蚊蚋、带着浓浓羞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蜜的声音: “婶子……莫要取笑了。他……他是个做大事的人,在外头奔波劳碌,……我……我帮不上他什么,也……也不求别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只盼着……他平平安安,无病无灾,顺遂安康……这世间的凶险坎坷,都离他远远的……这便是我最大的念想了。” 说到最后,那声音里已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深藏的忧虑。 车厢内一时静了下来,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王熙凤脸上的戏谑笑容慢慢敛去了。 她看着秦可卿低垂着头,露出的那截雪白细腻的后颈,看着她因压抑情绪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即便在羞窘哀伤中也依旧饱满诱人的身段曲线。 凤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洞悉世事的了然,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或许还有一丝同为女人、对这份飞蛾扑火般情意的无言叹息。 她没再说什么调笑话,只是将点心小心地放回盒内,又把香囊摆好,轻轻合上了紫檀木盒的盖子,推回到秦可卿身边。 “行了,收好吧。”王熙凤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少有的温和,“仔细收着,别叫人瞧见。” 秦可卿抬起头,眼圈微红,感激又羞怯地看了王熙凤一眼,默默地将那承载了她所有隐秘心事的盒子,重新紧紧抱在了怀里,仿佛抱着一个易碎的、滚烫的梦。 车厢内,只剩下暖炉的微响和车轮单调的滚动声,方才的旖旎与打趣,都化作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情欲与忧思的寂静。 王熙凤丰腴的身子靠回锦垫,目光投向晃动的车帘外,不知在想些什么,那浑圆的臀线在锦褥上压出一个深深的、柔软的印痕。 却说王熙凤那描金嵌宝的马车,骨碌碌碾过清河县的石板路。 头一站,便停在西门大官人那门面阔绰的生药铺前。铺子当街而立,招牌幌子迎风招展,药香混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贵重香料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 凤姐儿使个眼色,瑞珠这伶俐丫头便跳下车,扭着水蛇腰上前,脆生生问那柜台后拨算盘的伙计:“敢问西门大官人可在?府上奶奶们寻他有话说。” 那伙计抬眼一瞧这阵仗,见是京里来的贵妇车驾,不敢怠慢,忙堆下笑来:“哎哟,姑娘来得不巧!我们家老爷前日才动身,往京城办要紧事体去了,不知道多久才回转。” 这话隔着车帘子递进去,车里登时静了一瞬。 那王熙凤与秦可卿两个美娇娘,正并排歪在锦褥上,闻听此言,四目相对,俱是一愣。 秦可卿粉面上那点子殷殷期盼,霎时褪了个干净,只余下些惘然失落,恰似那枝头娇遭了霜打,蔫蔫地低了头,手里一方鲛绡帕子,无意识地绞紧了。 凤姐儿眼风扫过,心中雪亮,暗忖道:冤家路窄,偏生擦肩而过!这西门庆倒是个脚底抹油的滑溜鬼。 她面上却丝毫不露,只伸过戴着赤金点翠指甲套的纤手,轻轻拍了拍秦可卿的膝头,那温软处隔着绫罗也觉出几分肉香来。 凤姐儿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话语里带着三分安抚,七分自家也说不清的暧昧:“急什么?总有撞见的时候。且随我去通吃坊耍耍,散散心也是好的。” 秦可卿勉强一笑,眼波流转间,到底藏不住那一丝幽怨,低声应了。车队便又前行。 行至一处热闹绸缎铺子前,那门面五光十色,各色绫罗绸缎堆得小山也似。 史湘云在车里早看得眼热,按捺不住,对平儿道:“好姐姐,我下去瞧瞧那新到的苏杭料子,拣两样鲜亮的。你们先去通吃坊,打发个小幺儿回头来接我便了。” 平儿知她脾性,笑着应了,又低声叮嘱:“仔细些,莫叫那起油嘴滑舌的伙计哄了去。” 湘云笑嘻嘻应了,裹紧斗篷,自跳下车去,像只雀儿般钻进了那锦绣堆里。 凤姐儿一行也不耽搁,车马辚辚,直奔通吃坊。 那通吃坊乃是清河县头一等销金窟,赌局、酒宴、私窠子,无所不包。 马车刚在门前停稳,早有那眼尖的管事得了信儿,屁滚尿流地迎了出来,一张胖脸笑成了菊褶子,打躬作揖道:“哎哟哟!今儿是什么风,竟把琏二奶奶这尊真佛吹到咱这小庙来了!快请里面暖阁上坐,上好的龙井伺候着!” 凤姐儿扶着平儿的手,款款下了车,那通身的富贵气派,直把周遭的市井喧嚣都压了下去。 她也不进那暖阁,只站在滴水檐下,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地睨着那管事,红唇微启,吐出的字儿却带着冰碴子: “坐就不必了。我今日来,只问一句:年前放与你们坊里的那几笔‘贷’,连本带利,几时能清了?几时能给我吐干净了?” 管事脸上的笑顿时僵了,汗珠子眼见着就冒了出来,支吾道:“这……奶奶容禀,京里风紧!王大人关了九门,高大人又扫了几处赌坊,营业耽误不少,近日手头实在…有些断根了…” 凤姐儿柳眉一挑,那笑意更深,也更冷:“哦?手头紧?那也使得。我舅舅王大人,想来对这清河县的风土人情、各家营生,也是极有兴趣的。明儿我就打发人,去他行辕递个帖子,请他老人家闲了来通吃坊‘体察民情’。” “顺便看看我那点小账,请他老人家发签拿人,把通吃坊的账本子连人带狗锁进站笼里,晒上三天三夜!你说,这‘根儿’,能不能续上?” 这话轻飘飘落下,却如千斤重锤砸在那管事心上。王子腾如今圣眷正浓的名头,那是何等威势! 管事吓得魂飞魄散,膝盖一软,差点当场跪下,连声道:“奶奶息怒!奶奶息怒!小的这就禀告东家去凑!这就去凑!半月!半月定将银子凑齐了,送到府上去!” (本章完) 第192章 王见王!凤姐可卿上门访月娘 第192章 王见王!凤姐可卿上门访月娘 王熙凤嘴角一撇,露出一丝毒蛇吐信般的冷笑:“行!姑奶奶就发发慈悲,赏你们这半个月的阳寿!丑话说在头里:年关将近,老娘等着这注银子救急!你们背后那尊‘泥菩萨’,算起来也是和我舅父王大人同殿称臣的体面人儿……” 她故意顿了顿,丹凤眼里的寒光像冰锥子一样扎在管事身上,“不说我舅父抬抬小指头,就能把你们这群小的碾死,你们东家也不敢拿他老人家怎么样!” “可若是你们这开赌窝、放印子钱、逼良为娼的烂账底子,一不小心‘漏’进了官家耳朵里,捅破了天……嘿嘿!到时候,甭管是哪尊泥菩萨,怕是自身难保,也护不住你们这群小鬼的卵蛋!” 管事听得浑身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点头哈腰,恨不得把腰弯进裤裆里,连声道:“奶奶金口玉言!小的字字刻在骨头上了!这就飞报大管事!您老放一百二十个心!半月!半月准定送到府上!” 王熙凤鼻孔里哼出一股冷气,看也不看他,扶着丫鬟的手,踩着那管事筛糠似的影子,登车扬长而去。 这边厢,管事连滚带爬扑进内堂,对着大管事哭丧着脸嚎:“那琏二奶奶走了!可……可只给了半月期限!还撂下狠话……” 大管事正为银子焦头烂额,闻言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破口大骂: “操他姥姥的!半月?那婆娘当咱们是聚宝盆?现成的银子早他妈喂了高俅老贼养的狗肚子了!被抄的那几个金窟窿,现银流水一样都流进了姓高的腰包!老子现在连个铜板都恨不得掰成八瓣花!上哪去给她变出那注‘阎王债’来?!” 他焦躁地在屋里转了两圈,像头困兽,猛地站定,眼中凶光毕露:“干他娘!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咱们没银子,外头不是还有欠债的肉头吗?点齐人手!给老子把刀子磨快点!眼下这清河县地界儿,就有几笔肥账该收了!” 他狞笑一声,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带着血腥气: “来人!先给老子把西门大官人府上……堵了!听闻他刚好不在家,去吓一吓那妇人,这等内宅妇人最好恐吓,动动刀子钱便来要回来了。” 王熙凤回到车上。 斜眼瞅着秦可卿那副丢了魂儿的模样,撇了撇嘴,伸手就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笑骂道: “好了好了!快收了你这副相思病痨鬼的丧气样儿!不过话说回来,” 她凑近了些,丹凤眼在秦可卿脸上刮了几刮,啧啧两声, “你这小蹄子,自打从水月庵那俩人定情地回来,这张脸皮子倒真像是死人脸上回了魂,白里透红,越发美得勾魂了!” “我看呐,眼下这满京城的妇人少女们,挑不出一个有你这身这身病娇娇勾人魂的风流体态绝色脸蛋的,偏偏这里还有天下无双得宝贝!早先我还怕你病怏怏的脸色煞白熬不过一月,如今倒像是得了仙露浇灌的枯花,硬是透出股渗着血丝的桃花瓣儿劲儿来!” 秦可卿被她拧得身子一颤,勉强挤出个笑纹儿。 王熙凤眼儿一翻,啐了一口:“瞧你这半死不活的相思样儿!走,我今儿发发善心,带你到那西门大官人府门口晃一圈去!见不着正主儿,瞅瞅他那黄脸婆的正头娘子长啥‘天仙’模样也是好的!” 秦可卿吓得魂儿都飞了,连连摆手,身子直往后缩,像受惊的兔子:“婶子!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王熙凤看她那怂样,一拍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瞧你这点偷汉子的贼胆儿!怕什么呢?我告诉你,倘若他日后真能把你从天香楼那活死人墓里扒拉出来,塞进他西门府上的被窝里,你早晚不得给那正房奶奶端茶递水、磕头叫姐姐?你可想清楚了!一进门就是个‘小’字压头顶!” 出乎意料,秦可卿听了这话,脸上那点淡然的笑意反而深了些,竟透出点翘首以盼幻般的满足来。 她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声音轻得像羽毛搔过人心尖儿: “婶子……我一个守着牌位、断了根儿的未亡人…早如枯槁一般守着日子去了,如今能有那么有个人疼着、搂着、记挂着……”她顿了顿,苍白的脸颊飞起两朵异样的红晕, “……这身子骨,这心窝子,就都知足了。什么大?什么小?我难道没在宁国府顶着‘大奶奶’的空名儿熬油似的熬过?当了大又能如何?” “只要……只要在他心尖尖上,能占着大一点的热乎地儿……”她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我便是立时死了,心尖尖上骨头缝里都是甜的。” 王熙凤幽幽叹了口气,丹凤眼里难得流露出一丝真切的怅惘:“罢罢罢!但愿你们两个真能修成个‘正果’,我也算去了块心病。说不得日后我落了难,还得去你西门府上讨碗饭吃呢!” 秦可卿闻言,心尖儿一颤,慌忙伸手去捂她的嘴,急得直“啐”:“婶子!坏的不灵好的灵!您这国公府里的凤凰,平白说这等丧气话折煞人!快收了!” 王熙凤捉住她的手,脸上那点怅惘瞬间被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霾取代,眉头微蹙:“我也说不清……只是这心里头,像揣了块冰,总觉得……不大安稳……” 话音未落,只听得车外随行的管事媳妇隔着帘子,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地回禀:“二奶奶,车驾已至西门大官人府邸门前了。” 闻听此言,恰似晴空里响了个焦雷,登时唬得魂灵儿飞了一半!那粉面“唰”地失了血色,樱唇微颤,待要开口阻拦,哪里还来得及? 王熙凤却已扬声吩咐下去,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国公府威仪: “来人!拿我的名帖,速速投将进去!就说荣国府琏二奶奶,并宁国府蓉大奶奶,路过贵府,特来拜会西门大娘子” 西门府门前两个看门小厮,便是再没眼力见儿,眼见这三四辆朱轮华盖、金装玉裹的奢华马车,并那数十个气焰煊赫的护卫随从,如何还不知是顶天的贵人到了跟前? 俩人接过那泥金大红名帖,饶是平日也见过些场面,待觑见那“敕造荣国府”、“敕造宁国府”几个煌煌赫赫的泥金大字,手心里早沁出一层粘汗,腿肚子不由自主要转筋! 哪敢有半分怠慢?立刻敛了那副市井惫懒相,肃了容色,双手恭恭敬敬捧了那帖子,如同捧着两座火焰山,脚下生风,一溜烟儿向内宅通传去了。 吴月娘正在上房理事,拨弄着算盘珠子,忽听是这两家国公府里的掌家奶奶联袂来访,心头“咯噔”一声,满是狐疑! 这素来并未有来往,就听过官人说过一次去那府上治病,怎么今日忽然来到自家府里拜访。 面上却一丝风儿也不露,只那捏着账册的手指微微紧了紧。她缓缓放下账册,略一沉吟,声音不高,却条理分明,带着当家主母的镇定: “快开正门迎贵客!府里所有爷们儿,不拘是小厮、帮闲,即刻回避,不许探头探脑!叫潘金莲、李桂姐、香菱、小玉四个,速速随我出迎。大厅内里速速收拾齐整,用那套成窑五彩小盖钟伺候,点心果子拣顶顶精细新巧的摆上,休要失了体面!” 不过盏茶功夫,那两扇平日里难得洞开的朱漆兽头大门,沉重地“吱呀呀”向两旁敞开。 吴月娘已换过一身:上身是稳重的深紫缎面通袖袄,滚着寸许宽的玄色妆花缎边;下系一条素色暗纹马面裙,裙幅纹丝不乱; 头上青丝抿得油光水滑,一丝儿不乱,只斜簪一支赤金点翠衔珠凤钗,通身气度,端的沉稳干练。 她身后,潘金莲艳光潋滟,李桂姐娇媚风流,香菱秀媚客人,小玉伶俐规矩,四人皆垂手肃立,鸦雀无声。 王熙凤扶着丰儿的手,仪态万方地下了车,目光如电,瞬间将在场众人扫视一遍。 秦可卿紧随其后,低垂着头,几乎要将脸埋进领口的狐裘里,脚步虚浮,全靠贴身丫鬟瑞珠搀扶着。 吴月娘不疾不徐地迎上几步,在阶前站定,双手交迭置于身前,深深一福,姿态端正,声音清朗而不失恭敬: “不知荣国府琏二奶奶、宁国府蓉大奶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妾身西门吴氏,恭迎二位奶奶。” 她身后的潘金莲、李桂姐、香菱、小玉也齐齐跟着福了下去,动作整齐。 王熙凤凤目微挑,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虚扶了一下:“西门大娘子不必多礼,是我们姊妹来得唐突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随着吴月娘向内走去,那双精明的丹凤眼却不动声色地将周遭一切尽收眼底。 一行人穿过了垂花门,步入内院。 但见这庭院,虽不及宁荣二府那般占地辽阔、雕梁画栋、堆金砌玉,显赫逼人,却也收拾得如同水洗过一般齐整利落。 青石甬道光可鉴人,两旁的花木修剪得像梳了头似的,一丝儿乱枝也无。 回廊下侍立着几个豆蔻年华的小丫头,俱穿着崭新的青缎掐牙比甲,一个个垂手屏息,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儿也不敢出,行动间轻手蹑脚,如同狸猫儿行走,显见得规矩森严,主母治家极有手段。 王熙凤也只治家之人,心中暗暗点头:这西门府虽非簪缨世胄,倒也算得上殷实大户,难得的是这上下一股子井井有条的劲儿,下人进退有度,全无半点商贾之家的浮浪散漫,比起贾家宁荣两府还要来得有规矩和章法,看来这位吴大娘子持家理事,确是个有本事的。 她的目光随即落在紧随吴月娘身后的四名女子身上。这一细看,饶是王熙凤见惯了宁荣两府里环肥燕瘦、莺莺燕燕的各色美人,心中也不由得微微一讶。 左边那位,身量高挑,眉目清秀,气质安静,却文媚可人,竟然有六七分像是秦可卿,只是多几分书卷气,少了一对庞然大物。 右边两位,则更是惹眼:一个身段风流,眉眼含春,顾盼间自带一股子勾人的媚态,正是那李桂姐;而最边上那个…… 王熙凤的目光,连同她身边一直低着头的秦可卿,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都在那个女子身上多停留了几息。 只见她生得一张雪白瓜子脸儿,两道弯弯柳叶眉斜飞入鬓,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波光流转间,天然带着几分似嗔似喜、欲语还休的风情。 鼻梁挺秀,樱唇一点,身段更是袅娜风流,穿着件桃红撒花袄儿,越发衬得肌肤胜雪,艳光逼人。 她只是静静站着,便如一支带露的芍药,娇艳欲滴,又似一把淬了毒的翡翠簪子,美得极具侵略性,瞬间将身边几人的光彩都压了下去。 “好标致的丫头!”王熙凤心中暗赞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这女子的颜色,便是放到国公府里,也是拔尖儿的,怕是只有秦可卿与之相比。 吴月娘直起身,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侧身引路:“奶奶们请。寒舍简陋,还望二位奶奶勿怪。” 她举止从容不迫,眼角眉梢带着几分见过大场面的镇定——前些日子,她在正厅香案前跪接过天使捧来的黄绫圣旨,阖县的文官老爷都登门贺喜,那阵仗可比眼前这两位奶奶大多了! 此刻应对这国公府的贵妇,礼数上滴水不漏,恭敬中透着不卑不亢。 她含笑的目光在眼前两位贵妇身上飞快一溜: 那琏二奶奶王熙凤,通身的气派如同金凤凰,尤其那双丹凤眼,精光四射,带着钩子似的,一看就是个杀伐决断的主儿。 再看那蓉大奶奶秦可卿,哎哟哟!真真是个画儿里走下来的人儿! 虽则此刻面色苍白,弱不胜衣,可那眉梢眼角的天然风流,那份怯生生、娇怯怯的韵致,竟生生把这满屋的光华都衬得黯淡了三分!仿佛这天下便再也没有她这般温润剔透、惹人怜爱的人物! 这等气质,瞬间让月娘痛惜起来,说不出的好感! 大厅早已收拾得窗明几净,熏了淡雅的百合香。紫檀桌上,甜白釉茶盏莹润如玉,几碟时新果品点心精巧雅致。 吴月娘请王熙凤坐了上首主位,秦可卿坐了次席,自己才在下首陪坐。潘金莲、李桂姐侍立在吴月娘身后两侧,香菱和小玉则负责奉茶递水。 “二位奶奶身份尊贵,实在是西门府的福分,蓬荜生辉。不知今日有何见教?” 吴月娘开门见山,语气温和而直接,目光坦然地看向王熙凤,又关切地看了一眼始终低着头的秦可卿,“蓉大奶奶面色瞧着有些倦怠,可是路上劳累了?” 王熙凤端起茶盏,用盖子轻轻撇了撇浮沫,轻笑一声:“见教不敢当。不过是陪着我们府上的蓉哥儿媳妇出来散散心,路过贵府门前,想着西门大官人也是京中有名的豪杰,大娘子更是持家有道,名声在外,便冒昧进来讨杯茶吃,见识见识。” 秦可卿被点名,身子微微一僵,勉强抬起头,对吴月娘露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声音细若游丝:“有劳大娘子挂心……只是……只是旧疾有些反复,不碍事的……”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吴月娘,这便是心上人的大娘子么 果然……端方富态,面如满月,通身一股子当家主母的沉稳气度。那眉眼间,竟还隐隐透着几分内敛的丰腴妩媚。 潘金金莲紧贴着吴月娘身后站着,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却像粘了蜜糖似的,在秦可卿那弱柳扶风的身段、倾国倾城的脸蛋上滴溜溜打转,心中如同揣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 啧啧,国公府的奶奶?瞧着比那庙里的观音还标致三分!可这病恹恹、娇怯怯的模样,倒跟香菱六七几分像……只是这通身的贵气,香菱八辈子也赶不上! 怪哉!这般神仙似的人物,怎会无缘无故跑到我们这西门府来?看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难道是……? 她心里猛地一咯噔,一个大胆又荒唐的念头窜了上来!赶紧死死压住,只觉得这美人儿低眉顺眼、欲说还休的样子,既勾得人心痒痒想搂进怀里疼惜,又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邪乎劲儿! 李桂姐则好奇地偷眼打量着王熙凤通身的气派和华丽的衣饰,满是艳羡。 吴月娘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动声色,温言道:“原来如此。蓉大奶奶还需好生将养才是。寒舍虽无甚珍奇,这茶是南边新到的雨前龙井,点心也是自家厨下做的粗浅之物,奶奶们若不嫌弃,略尝尝,也算我们的一点心意。” 王熙凤与吴月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京中趣闻、时令风物,话语间看似随意。 吴月娘应答得体,既不过分逢迎,也不失礼数,进退有度。暖阁内气氛看似融洽,却隐隐流动着一种无声的较量与探究。 王熙凤与吴月娘又寒暄了几句场面话,便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凤眼微抬,笑道: “今日叨扰多时,茶也吃了,府上的景致气度也领略了,西门大娘子果然是持家有道,名不虚传。我们姊妹也该告辞了。” 秦可卿闻言如蒙大赦,立刻跟着起身,依旧低垂着头,只含糊道:“多谢大娘子款待。” 吴月娘心中虽疑窦重重——这两位国公府的奶奶来得突然,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话没说几句正题,看了几眼人,喝了半盏茶就要走,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面上依旧带着得体的笑容,连忙起身挽留:“奶奶们何必急着走?可是我们招待不周?若是不嫌弃,留下用了便饭再……” “大娘子客气了,”王熙凤笑着打断她,已扶着丰儿的手站了起来,“实在是府里还有些琐事。改日得了闲,再请大娘子过府叙话。”她话说得漂亮,行动却干脆利落,已是向外走去。 吴月娘见挽留不住,只得亲自将二人送至二门外,看着她们登车远去。那国公府的车驾仪仗,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暖阁里,茶气氤氲未散,茶盏里,茶水已冷透。 吴月娘慢慢踱回屋内,眉头微蹙,坐在方才王熙凤坐过的上首位置。 她实在想不通这两位贵妇突如其来的造访,究竟意欲何为。说是路过讨茶,可那荣国府的琏二奶奶眼神锐利,句句话都像在掂量什么; 那宁国府的蓉大奶奶更是古怪,从头到尾魂不守舍,连正眼都不敢瞧人…… “大娘!”一个娇脆又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潘金莲扭着杨柳腰走近,一双桃花眼亮得惊人,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您还琢磨什么呢?依我看,这两个女人,分明是冲着咱们家老爷来的!” 吴月娘被她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得一愣,抬眼看向她:“金莲,你浑说什么!” 潘金莲撇撇嘴,一副“我早看透了”的神情,“大娘您就是太实诚!您想想,无缘无故的,她们这样身份的人,跑到咱们这小门小户来做什么?还特意点了名要见您?我看呐,她们就是来探虚实的!看看老爷府上什么光景,看看您这位大娘子是什么样的人!” 吴月娘被她这荒谬的推论弄得哭笑不得,揉着额角斥道:“越说越不像话了!俩人可都是出嫁的人妇。” “哎呀我的大娘!不是还有一个是小寡妇吗?”潘金莲急得一跺脚,凑得更近,几乎贴到吴月娘耳边,声音更低了,却带着十二分的笃定, “您可别不信!我这预感灵着呢!您没瞧见那宁国府的蓉大奶奶,眼睛都不敢抬?眼神躲躲闪闪的?那是心里有鬼!还有她那身段儿…啧啧,您看看她那对大东西!” 潘金莲用手在自己胸前夸张地比划了一下,语气酸溜溜又带着强烈的危机感,“乖乖!走起路来颤巍巍的,我们几个加起来怕也比不过她一个!样的人物,又有那样的门第,若真起了什么心思……大娘,咱们府里怕是要起波澜,您可得留神啊” “呸!”吴月娘听在耳中,又是好气,又觉好笑,伸手便去拧她粉腻的腮帮子, “好个没廉耻的小浪蹄子!老爷前脚才离了家,后脚你就敢这般编排主子?还那对大东西……我看你是肉痒了,想尝尝老爷手里那紫竹篾片的滋味!再敢放这等没天日的屁,等老爷回来仔细揭了你的皮!” 骂完,吴月娘瞅着潘金莲那副水蛇腰扭捏、桃花眼带水的轻狂样儿,不知怎的,心头竟无端端撞进秦可卿那张失了血色、惊惶如小鹿的脸盘子,还有她那身段儿,走动间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病态。 “罢了罢了,都散了罢!今儿这胡吣的话,谁敢漏出去半个字,仔细你们的皮!” 吴月娘沉下脸,当家主母的威势又端了起来,声音像结了冰,“金莲,还不快把这套劳什子茶具收掇了!桂姐儿,去厨下瞧瞧,晚膳做好了不曾。” 众人喏喏连声,鱼贯退下。 暖阁里登时空落下来,只剩吴月娘一个,对着炕桌上那两只甜白釉茶盏发怔。盏里的茶水几乎没动过,浮着两片蔫黄的茶叶。 她伸出指头,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溜滑的杯沿,指尖那点寒意,倒像是顺着脉管子钻进了心里头。 国公府奶奶那没头没脑的造访,像一团裹着香粉的迷雾。 且说此刻贾府中。 宝玉得了北静王水溶亲赐的一串香念珠回来,那珠子颗颗滚圆饱满,色如凝脂,隐隐透着一股子奇异的冷香,更兼是御赐之物,金线攒着明黄的穗子,端的尊贵无比。 宝玉捏在手里,只觉得指尖温润,心头那股得意劲儿,如同三伏天喝了冰镇的酸梅汤,直从脚底板爽利到天灵盖。 “这等好东西,寻常人哪里配用?”宝玉心中盘算,脚下生风,头一个便往黛玉屋中奔去。他想着林妹妹那清冷孤高的性子,配上这御赐的香珠,才不算辱没了。 黛玉正歪在临窗的湘妃榻上,一张小脸儿绷得紧紧的,全无往日的灵动。 紫鹃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也不敢多言。 林如海早上奉旨进京面圣,到了下午消息却如石沉大海,黛玉一颗心悬在半空,七上八下,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只觉这深宅大院如同囚笼一般。 宝玉兴冲冲地进来,将那香念珠托在掌中,献宝似的递到黛玉眼前,声音里都透着雀跃:“好妹妹,快瞧瞧这个!北静王爷今日赏我的,是御赐的宝贝!这香气儿,这成色,满京城也寻不出第二串来!我想着,除了妹妹这等神仙人物,别人都不配用,特特拿来给妹妹。” 黛玉眼皮微抬,瞥了一眼那珠串。 若是平日,她或许会搭上几句,可此刻,她满心满腹都是父亲吉凶未卜的焦灼,这金光灿灿、香气扑鼻的玩意儿,在她看来非但不是祥瑞,反倒像催命符般刺眼。 她想起那些官场倾轧、伴君如伴虎的传闻,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深深的忧虑直冲上来。 “哼!”黛玉冷笑一声,别过脸去,声音冷得像冰窖里捞出来的刀子,“什么‘御赐’不‘御赐’!左不过是些臭男人手里拿过、身上沾过的劳什子!腥膻浊臭,腌臜不堪!我不要它!快拿开,没的污了我的眼!” 宝玉万没料到是这般光景,那满腔热忱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笑容僵在脸上,托着珠串的手也尴尬地停在半空。 紫鹃忙上前打圆场,宝玉讪讪地收了珠子,只觉得那方才还沁人心脾的冷香,此刻也变得腻味起来。 一腔热心碰了钉子,宝玉心头憋闷,脚下便不由自主拐进了宝钗屋里。 薛宝钗正坐在炕上做针线,莺儿在一旁分着丝线。见宝玉进来,宝钗放下活计,温婉一笑:“宝兄弟来了。” 宝玉又捧出那香念珠,虽不如方才对黛玉那般热切,却也带着几分显摆的意思:“宝姐姐,你看这个,北静王给的御赐香珠,稀罕着呢。” 宝钗接过来,细细看了看,指尖捻过那温润的珠子,点头赞道:“果然是好东西,王爷待你亲厚。” 她将珠串递还给宝玉,语气依旧温和,话里却透着一股子现实的分量: “只是宝兄弟,这等玩物,偶尔赏玩便罢,切莫沉迷。男儿家立身的根本,终究在功名二字上。咱们这样的人家,捐个虚职容易,可那‘清贵’二字,不是银子能买来的门路。” “科举正途才是根基,将来金榜题名,出入朝堂,那才是真正的体面尊荣。这珠子再金贵,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比不得腹中经纶、榜上朱名来得实在。” 她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却像软钉子,把宝玉那点炫耀的心思扎得泄了气。 宝玉被说得哑口无言,又像枷锁般沉重。他闷闷地收了珠子,告辞出来。 最后,他蔫头耷脑地回到自己屋里,袭人正收拾他的衣裳。见宝玉神色不豫,忙倒了杯热茶来,柔声问道:“二爷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 宝玉像找到了最后的稻草,忙掏出那串香念珠,塞到袭人手里,赌气道:“喏,给你!北静王赏的御赐香珠!林妹妹嫌臭不要,宝姐姐嫌它不当饭吃!横竖是好东西,你收着玩罢!” 袭人吓了一跳,这可是御赐之物!她哪里敢收?忙不迭地推拒:“哎哟我的爷!这可使不得!这是王爷赏您的体面,我是什么牌名上的人?快好好收起来……”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那珠串往宝玉怀里送,生怕碰坏了。 两人正推让间,门帘子“唰啦”一声被猛地掀开! 晴雯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嘴里还嚷着:“袭人!太太屋里的玫瑰露……”她脚步急,没留神屋里的情形,胳膊肘子一带—— 只听“啪嗒!”一声脆响! 那串矜贵无比的御赐香念珠,竟从宝玉和袭人推让的手间滑脱,直直摔在光洁的金砖地上! (本章完) 第193章 贾府风波,大官人遇可卿 第193章 贾府风波,大官人遇可卿 宝玉攥着那串御赐香念珠,还好没有摔碎,可即便如此也惊出自己一身冷汗。 他抬眼盯住晴雯,那丫头兀自僵立,脸上惊色未褪,偏生腰杆挺得笔直,一双凤眼灼灼,竟无半分奴颜婢膝的惧态,倒似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把自己吓了一跳,她倒是丝毫不怕。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样儿,直把宝玉积攒的邪火“呼啦”一下全勾了上来。 “蠢才,蠢才!做事如此莽撞?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宝玉面沉似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晴雯满是懊悔的站在原地低声说道:“原我也不知你们两个在门后,只是推门进来” “作死的轻狂样儿!你眼里还有没有主子?莽莽撞撞,成何体统!这御赐的物件也是你能沾手的?如今要真损毁,让我如何向王爷交代?平日里纵得你们不知天高地厚,如今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晴雯心头那点懊悔,瞬间被这劈头盖脸的训斥碾得粉碎。委屈混着傲气直冲顶门,她豁出去了,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一股子玉石俱焚的决绝: “二爷要打要罚,我认!东西是我碰掉的,我不敢推脱!可二爷也犯不着句句都往人心窝子上戳!‘轻狂’?‘不知天高地厚’?” “先前和袭人姐姐推让这劳什子时,怎不见二爷这般小心金贵?若不是你们拉拉扯扯失了手,珠子能掉下去?倒把错处全栽在我一人头上!” 袭人见宝玉脸色铁青,晴雯更是寸步不让,心知不妙,慌忙上前,一把扯住晴雯的袖子,声音放得又软又急,带着哀求:袭人: “好妹妹,快少说两句罢!原是我们一时没拿稳,失了手。二爷正在气头上,言语重些也是有的,你且忍一忍,莫要再……” 那“我们”二字甫一出口,袭人自己先觉不妥,但已收不回了! 晴雯如同被毒蜂蜇了手,猛地甩开袭人,后退一步,嘴角噙着一抹极尽讥诮的冷笑,目光刀子似的在宝玉和袭人脸上剐过: “呵!‘我们’?好个‘我们’!我倒要请教,这‘我们’是谁?别臊得我替你们脸红!打量谁不知道呢?便是那枕席间见不得光的勾当,也只瞒得过瞎子聋子!这会子倒有脸称起‘我们’来了?” “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的名分还没挣上呢!不过和我一样,都是这屋里伺候的,谁又比谁高贵了?那里就配称‘我们’了!真真是天大的笑话!” 此言一出,如同剥光了袭人最后一层遮羞布! 袭人登时臊得满面紫涨,如同猪肝,嘴唇哆嗦着,指着晴雯:“你…你…你这小蹄子!满嘴里胡沁什么!我…我一片心为了……”后面的话噎在喉咙,只剩急促的喘息和羞愤的泪光。 宝玉被晴雯噎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恼,指着晴雯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秋叶,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晴雯看着袭人那副羞愤欲死、宝玉哑口无言的模样,心中那口恶气非但没出尽,反而更添了几分悲凉与激愤。 平日里自己什么都没做,偏偏王夫人明里暗里骂自己勾引宝玉。 眼前袭人正主儿在这里,却偏偏让我背锅。 她索性豁出去了,挺直了脊背,带着悲愤: “二爷近来气性越发大了!行动就给人没脸!前儿连袭人那样的‘贴心人’都挨了您的窝心脚,今儿又寻上我们的晦气!要打要骂,随您的便!” “先前那等贵重的玻璃缸、玛瑙盏,不知失手砸烂了多少,二爷何曾皱过一下眉头?哼都没哼一声!这会子为这点小事,倒像天塌了一般?何苦来哉!” “若真嫌我们粗笨碍眼,索性禀明了上头,打发我们出去!府里有的是伶俐人儿,二爷自去挑那称心如意的使唤!好离好散的,岂不干净痛快?强似在这屋里,看人眉眼高低,受这没名堂的腌臜气!” 袭人听着晴雯句句如针,扎在她最隐秘的痛处,羞愤得几乎晕厥。 宝玉被“好离好散”四字彻底激怒!这简直是奴才要造反!他气得浑身乱抖,指着晴雯,声音都变了调::“反了!反了天了!你气不忿是吧?好!我明儿就偏抬举她!偏要抬举她!看你能奈我何!” 袭人一听魂飞魄散,这要传出去还了得。 顾不得羞臊,死死抱住宝玉胳膊,带着哭腔:“我的祖宗!快消消气!他一个糊涂人,满嘴疯话,您何等尊贵,和他分辩什么?您素日多大的度量,多少大事都容下了,今儿怎就……” 晴雯尖声冷道:“是!我是糊涂人!天生下贱糊涂胚子!自然不配和明白尊贵的二爷说话!更不配听您这位‘明白人’的金玉良言!” 袭人见势不妙,只能强忍屈辱,放低身段,试图将这场风暴关在门内:“好姑娘…你…你恼我,只管冲我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何苦当着二爷的面吵嚷?若恼二爷,更不该闹得…闹得尽人皆知啊!” 这台阶,晴雯岂肯下?她扬起脸,带着孤注一掷的轻蔑:“我既不配同他说话,你的东西我更不配沾手!只是我倒要问问,为何你们做的事,偏要我来承担?这府里明里暗里骂我的人还少么?明明没有的事,偏说我来勾引他?” 宝玉最后一丝理智崩断!他猛地甩开袭人,脸色铁青,眼中是暴怒的寒光: “好好好!老太太还说等我独住了让袭人和你一起过来,我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真神!我这就去回老太太!” “横竖你现在还是老太太的人,我管不得!我只说你性情乖张,目无尊上,搅得家宅不宁!定要回了老太太,立时三刻打发你出去!别说我这里也别待了,便是贾府你也别待了!干净!” 说罢,抬脚就要往外冲,却让袭人魂飞魄散,这事要闹大,自己岂不是活活被打死,赶紧一把抱住宝玉。 一直昂首挺胸、寸土不让的晴雯,在听到“打发出去”四字时,如同被雷击中! 所有的倔强、愤怒,瞬间被冰冷的恐惧吞噬。离了这府,何处容身? 晴雯哭喊道:“出去?凭什么出去?我是老太太指给这屋里的!要嫌我,变着法儿撵我走?不能够!我死…也死在这屋里!” 满室死寂。 只有晴雯压抑的悲泣,袭人慌乱的抽噎,宝玉粗重的喘息。 宝玉撂下晴雯那凄厉的哭喊,心头那股被顶撞的邪火兀自烧得他五内俱焚。 他一把甩开扑上来拦阻、哭得梨花带雨的袭人,看也不看身后那烂摊子,抬脚就冲出了屋子。 冷冽的冬日寒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倒让他滚烫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宝玉脚步渐缓:“作死的晴雯!竟敢如此放肆!定要回了太太,撵出去才干净!” 他咬着牙,脚下生风,直往王夫人上房奔去。 可走着走着,那冷风灌进领口,倒把心头的燥火吹熄了些许。 方才在黛玉处,他巴巴地凑上去,却被几句不冷不热的话堵了回来; 转去宝姐姐那里,偏又被教训一顿。 两处碰了软钉子,憋了一肚子无名火无处发泄,这才回屋寻袭人,指望在她那温软的身子、柔顺的眉眼间寻些慰藉,偷片刻鱼水欢愉。 谁知一进门就撞上晴雯摔了珠子,自己倒把那点见不得光的欲火,全化作了劈头盖脸的雷霆之怒,尽数倾泻在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身上了…… 想到这里,宝玉的脚步彻底慢了下来,停在王夫人院门外那株光秃秃的石榴树下。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意,像条冰凉的小蛇,悄悄爬上心头。 晴雯虽狂,终究是自己迁怒在先。可这丝愧意刚冒头,立刻又被另一股更热切、更焦躁的念头压了下去——袭人那温香软玉的身子没沾着,反惹了一身骚! 这事要闹大了,自己和袭人的事偷开来,也讨不着好! 宝玉眼神飘向王夫人房门:“这会子太太在做什么?进去请个安也好……” 这念头一起,那点告状的决心早散到爪哇国去了。 他蹑手蹑脚地掀开厚重的棉帘子,一股暖融融的、带着安息香甜腻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只见里间炕上,王夫人面向里歪着,锦被盖得严实,呼吸均匀,显是睡熟了。 炕沿下的小杌子上,丫鬟金钏儿正歪在那里打盹,手里还虚虚握着个美人拳,随着她一点一点的头,那拳头也垂在腿边,人也乜斜着眼儿,昏昏欲睡,一张俏脸被地炕烘得红扑扑的,嘴唇微微嘟着,说不出的慵懒撩人。 宝玉一见金钏儿这副海棠春睡的模样,方才那点愧疚、愤怒、欲求不满,霎时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鬼使神差地凑到金钏儿跟前,动作轻得像只偷腥的猫,伸手就把她耳朵上带的一对小巧玲珑的珍珠坠子轻轻摘了下来。 金钏儿猛地惊醒,迷迷瞪瞪睁开眼,见是宝玉,先是一惊,随即抿嘴一笑,忙摆手示意他快出去,又合上眼假寐。 宝玉哪里肯走?他贼忒兮兮地探头,仔细瞧了瞧王夫人,见她纹丝不动,睡得正沉,胆子更大了。 伸手便从贴身的荷包里,掏出一丸香雪润津丹来。那丹丸不过绿豆大小,清香扑鼻,带着点薄荷的凉意。 宝玉两根手指拈着,趁金钏儿闭着眼,便笑嘻嘻地往她微微张开的樱唇里一送。 金钏儿也不睁眼,只喉咙里轻轻“唔”了一声,粉嫩的舌尖一卷,便将那丹丸噙住了。 一股子清甜凉意在口中化开,她嘴角不由得弯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宝玉看得心头火热,身子又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带着浓浓的调笑意味:“好姐姐,你这般可人意儿,我明日就和太太讨了你来,放在我屋里,咱们日夜一处,岂不快活?” 金钏儿眼皮动了动,依旧不答,只是那噙着丹丸的腮帮子微微鼓动了一下。 宝玉见她没恼心头更是痒得难耐,得寸进尺道:“要不…等太太醒了,我这会子就讨?省得夜长梦多……” 话音未落,金钏儿猛地睁开眼,伸手便把宝玉往外一推:“没听过‘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话也不懂么?太太刚睡下,你且消停些!” 她眼珠一转,想到把这混世魔王引开的法子,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低声道:“…我告诉你个巧宗儿,你这会子别处寻乐子去!东小院里…环哥儿正和彩云两个…嘻嘻…不知捣什么鬼呢!你去拿他们,岂不更有趣?” 宝玉此刻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哪管什么贾环彩云? 宝玉涎着脸,又凑上去:“管他们作甚!凭他们胡天胡帝去!我今日眼里心里,只守着姐姐你一个……” 说着,那手便有些不规矩起来,想去摸金钏儿的手。 就在此时——只听“呼啦”一声! 炕上王夫人猛地翻身坐起!一张脸气得煞白,鬓角都乱了,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金钏儿脸上! 王夫人厉声尖叫,扬手就照金钏儿脸上狠狠掴去:“下作的小娼妇!!好好的爷们儿,都叫你们这些狐狸精教唆坏了!!我还没死呢,就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勾引主子,作这等没廉耻的勾当!!”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扇在金钏儿娇嫩的脸上!那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珍珠耳坠也被打飞,不知滚落何处。 宝玉被吓得魂飞魄散!刚才那点旖旎心思早吓成了冰渣子! 眼见王夫人那吃人的目光扫过来,他哪敢停留? 连滚带爬,像只受惊的兔子,“哧溜”一下就从门帘缝里钻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跑了,只留下身后金钏儿凄厉的哭喊和求饶: 金钏儿噗通跪倒,抱住王夫人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太太!太太饶命啊!我再不敢了!奴婢知错了!” 王夫人胸膛剧烈起伏,看着脚下哭成泪人的金钏儿,眼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被冒犯的滔天怒火和冰冷的厌恶。 想到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更是气大不打一出来。 这林黛玉和贾母的样子似乎都在金钏儿身上合为一体。 王夫人声音冷酷决绝,对门外喝道:“来人!去叫金钏儿她娘来!立刻!马上!把这不知廉耻、教唆主子的下流种子给我领下去!国公府容不得这等腌臜货色!!” 金钏儿哀哭着磕头:“求太太开恩!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只求太太别撵我出去!别撵我出去啊!奴婢离了府,只有死路一条了太太…… 屋外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再无声息。 —— 清河县绸缎铺里。 徐直捻着颔下几根稀疏的黄须,眼珠子黏在史湘云摊开的那几方素白丝帕上,细细摩挲着帕角那几支栩栩如生的交颈鸳鸯。 针脚细密如发,配色雅致鲜活,花瓣边缘竟似真能掐出露水来。 他浸淫绸缎行当几十年,眼毒得很,这等绣工,绝非寻常绣娘手笔。 徐直啧啧有声,眼风带钩子似的扫过湘云略显粗糙的手指:“好针线!好鲜亮活计!姑娘这手艺,埋没在闺阁里可惜了。这鸳鸯,啧啧,栩栩如真,跟活着似的,这眼珠还在转动着。” 湘云只一双英气眸子亮得惊人。她大大方方迎着徐直审视的目光,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商贾的精明。 湘云声音脆亮,带着点刻意压低的市井气:“徐老板是识货人。您开个价?” 徐直嘿嘿一笑,伸出三根手指头晃了晃:“一方帕子,这个数,如何?”这价钱,比市面顶好的绣帕还高出近一倍。 湘云心里飞快盘算,面上却只挑了挑眉,故意拖长了调子:“哦?徐老板果然爽利人。只是……”她故意顿住,手指轻轻点着帕面。 徐直何等油滑,立刻接茬:“姑娘放心!我徐直做生意,童叟无欺!这价,只配得上姑娘这绝活!往后有多少,我收多少!” 他拍着胸脯保证,眼珠子却滴溜溜在湘云脸上身上转,试图从这衣着朴素却气度不凡的姑娘身上,看出更多门道。 寻常人家的女儿,哪有这等气派和手艺?可若是大家小姐,又怎会亲自来卖这蝇头小利的绣帕? “那便多谢徐老板照拂了。”湘云利落地将帕子推过去,仿佛卸下什么负担。徐直立刻从柜台下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小袋,推到湘云面前,银角子碰撞的脆响在安静的店铺里格外清晰。 银子入手,湘云掂了掂分量,嘴角那丝笑意真实了几分。 徐直觑着她的神色,心头那点疑窦和好奇更盛,忍不住试探,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姑娘这双巧手,只绣帕子,实在是大材小用!不知…不知姑娘可接大活计?比如…比如那孔雀羽捻线织就的‘雀金裘’?” 干这行越久,越知道这种绣娘的价值。 他提到“雀金裘”三个字时,声音都带着点颤抖。 若能得一件,放在店里当镇店之宝,或是转手给那些奢靡无度的王孙公子,都是泼天的富贵! 湘云闻言,眼中精光一闪,那股子侯门千金骨子里的矜傲瞬间压过了刻意扮出的市井气。 她下巴微扬,带着一种睥睨的自信:“雀金裘?有何难!这绣法,放眼整个京城,您去打听打听,除了晴…咳,” 她猛地收住,轻咳一声掩饰,“除了我,谁还能复原那失传的‘孔雀金翎针’?便是宫里的尚衣局,也未必有我这手艺!” 徐直一听,喜得心花怒放,搓着手连连道:“那是那是!姑娘神仙手段!只要您肯做,价钱好说!绝对好说!” 湘云:“既然徐老板识货,那这雀金裘的价格嘛…自然也要配得上它的名头和我的功夫,比市面上的‘裘’,怕是要贵上…几倍不止了。” 她伸出几根纤细的手指,在徐直眼前晃了晃。 徐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心肝肉疼地抽搐了一下,并非是因为贵,而是便宜的夸张,立刻又堆起更谄媚的笑: “自然!自然!姑娘的手艺,值这个价!我连手帕都给足了高价,何况是雀金裘这等稀世珍宝?只要东西好,银子不是问题!” 湘云满意地点点头,收起钱袋,利落起身:“好!徐老板痛快!下次我来交帕子时,你把做雀金裘的上好孔雀金线、底料,还有要的尺寸样式,一并备齐了给我。记着,线料必要顶级的,差一丝,都显不出那金翠辉煌的劲儿!” “姑娘放心!包在我身上!顶好的料子,一丝儿都不含糊!”徐直拍着胸脯保证,亲自送湘云到门口。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一阵清脆銮铃响,一辆装饰极其奢华考究的朱轮华盖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绸缎庄门前。 拉车的两匹骏马通体雪白,神骏非凡,车辕上嵌着錾金徽记,虽看不太清,但那气派绝非寻常富户能有。 车帘是上好的云锦,垂着流苏,连赶车的车夫都穿着体面的绸缎坎肩。 徐直看得眼睛都直了,这等排场,非公侯王府不可! 他正想探头看看是哪家贵人,却见身边的史湘云脸色微变,刚才的精明干练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只见湘云飞快地将那装着银两的蓝布小袋往怀里一塞,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她甚至来不及跟徐直再多说一句场面话,只匆匆低声道了句“下次再说!”,便像只受惊的小鹿,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冲”向了那辆华贵的马车。 车夫显然认得她,早已放下脚凳。湘云灵活地一掀车帘,纤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厚重的锦帘之后。帘子落下前,徐直似乎瞥见车内一角,铺着厚厚的貂绒坐褥,熏香袅袅。 徐直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那绝尘而去的华丽马车扬起的淡淡烟尘,半晌才喃喃自语,满腹狐疑与不解: “嘶…怪事!真是怪事!这等天字第一号富贵排场的马车…这姑娘…竟还要靠卖几方手帕、接点绣活来赚这点子散碎银两?这侯门公府里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怕也比这多出十倍百倍吧?何苦来哉?” 他摇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 京城荣国府门口。 西门大官人袖笼里揣着那份洒金大红名帖,心里头盘:秦可卿深藏内宅,等闲哪得见?怕是要走通那泼辣精明的琏二奶奶王熙凤的门路,方有一线指望… 猛地一阵马蹄声乱响,一辆青布围子马车,在贾府正门前“吁”地一声勒住。车帘子一掀,钻出来的竟是林如海! 这不是瞌睡有人送枕头。 大官人笑着想上前打招呼。 可他这话儿刚滚到舌尖,抬眼远远看清了林如海的模样,后半截子词儿硬生生噎了回去,唬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月前在清河码头远远瞥见这位盐政御史时的光景:那时林如海身着崭新獬豸补服,头戴乌纱,腰横玉带,步履从容,顾盼间自有一股清贵威仪,眼神锐利如电,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架势,端的是天子近臣、新贵权要的气派! 可眼前这位……哪还有半分当日的意气风发?活脱脱似那庙里新糊的纸人儿,脸上一点血色也无,煞白煞白,比新浆的孝布还渗人。 额角鬓边全是黄豆大的冷汗珠子,顺着煞白的脸皮往下淌,把鬓发都黏在了腮帮子上,那双昔日锐利如电的眼睛,此刻满是彷徨,像是刚被无常鬼勾了半条魂去,只剩个空壳子勉强撑着,与月前那意气风发的御史风姿判若云泥! 根本没有看见西门大官人,就这么脚步虚浮一头扎进荣府去,只留下“咣当”一声沉重的关门闷响。 大官人脸上那团热乎气儿瞬间冻住了,僵在当场,伸出去打招呼的手还悬在半空。 他瞅着那紧闭的兽头大门,再低头摸了摸袖笼里那份滚烫的名帖,两道扫帚眉拧成了疙瘩。 林如海那副恍若病重的模样,与月前那赫赫威仪简直天壤之别。 大官人对林如海印象不错,想到他病死不远,忽然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悄没声地顺着他的脊梁骨爬了上来。 西门大官人兀自对着贾府那紧闭的朱漆大门发怔,心窝子里那股子寒气还未散尽,忽又听得一阵更急更响的马蹄、车毂辘声,泼风也似由远及近,直撞耳根。 抬眼一觑,只见几辆雕鞍绣幰、气派非凡的马车,在一群健仆簇拥下,飞也似卷到贾府门前。打头那辆最是精致,朱轮华盖,耀人眼目。 车刚停稳,一个穿红着绿、水灵灵的丫头子便跳下来,手脚麻利地放好脚踏。紧跟着,帘子“唰啦”一掀,王熙凤利落地探身而出,浑身上下透着股子泼辣劲儿。 凤姐儿脚刚沾地,回身便伸出一只手去搀扶。只见一只玉笋尖尖的手儿搭在凤姐儿腕子上,随即,一个袅袅婷婷、恍若仙子的身影便闪现在车辕旁——不是那宁国府的蓉大奶奶秦可卿,却是哪个! 可卿儿扶着凤姐的手,莲步轻移,正要随着她往那大门里走。 可就在这当口,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猛地在她心尖儿上狠狠一拽!她只觉得心窝子里“突”地一跳,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没来由地直冲上来,烧得她浑身一麻! 鬼使神差般,她竟猛地扭过螓首,一双含烟笼雾、能勾魂摄魄的眸子,急切地向街角西门庆驻车之处剜了过去! 只这一眼! 可卿儿整个人如遭雷劈电打,登时酥麻了半边身子,僵在那里动弹不得!那双原本带着七分慵懒、三分愁绪的秋水眼儿,骤然瞪得溜圆,瞳孔深处像有两团野火“轰”地烧了起来,亮得骇人! 她清清楚楚地瞧见,那个让她魂灵儿日思夜想、梦里也丢不开的冤家——西门大官人,正立在远处的车旁!那嘴角噙着一抹她再熟稔不过的笑,带着三分玩味,七分撩拨,两道目光正热辣辣、直勾勾地钉在她身上! “轰——!”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可卿儿顶门心,烧得她粉面飞红,耳根子滚烫,连那雪白的颈项都染上了一层胭脂色。 心口窝里如同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撞得她心慌气短,几乎背过气去。 一股子又酸又甜、又苦又辣的滋味儿,化作滚烫的浪头,直冲上眼眶,将那水汪汪的眸子顷刻间淹没了,长长的睫毛上挂了细碎的泪珠儿。 她只觉得浑身的骨头节儿都酥了、软了,两条腿儿筛糠似的抖,软绵绵如同新揉的面团,哪里还站得住? 恨不得立时抛了这体面、规矩,什么都不顾了,一头扑进那冤家怀里才好! 然则,目光所及,是那巍峨的府门,是那肃立的仆役,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奶奶,如何做得出来? 那刻骨的相思、那汹涌的情潮,登时被这冰冷的现实兜头浇下,死死摁回腔子里,化作喉咙深处一声儿几乎听不见的呜咽。 她只得死命咬住那樱桃似的下唇,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滚珠儿似的泪,把那翻江倒海、恨不得把心肝都揉碎了的情思,硬生生憋回肚肠! 憋得胸口如刀绞般生疼,憋得身子抖得越发不成样子。 她慌忙垂下眼睑,那长长的睫毛如同受了惊的蝶翅,簌簌急颤,勉强遮掩住眸子里几乎要溢出来的水光和那能把人烧化了的痴情。 秦可卿这突如其来的失魂落魄,倒把王熙凤唬得一怔! 她顺着可卿方才那惊鸿一瞥的方向,骨碌碌一溜,待瞅清远处那个含笑而立、气度轩昂的身影时,心头登时雪亮!如同明镜儿一般! 嘴角紧跟着便勾起一抹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弧度。 她面上却纹丝不动,立刻拔高了声儿,脆生生带着刺儿,对着旁边木头桩子似的下人们喝道:“都戳着呢?!还不快把车马都给我绕到后头角门去,仔细安置好了!堵在这当街现眼,成什么体统!” 下人们被这一嗓子喝醒,登时如炸了窝的马蜂,牵马的、赶车的,一阵忙乱,踢踢踏踏地绕向后院,府门瞬间一空。 就在这阵人仰马翻、尘土微扬的当口儿,王熙凤飞快地、不着痕迹地偏过头,眼角风儿似刀片般,对着身边那依旧神魂颠倒的秦可卿,狠狠递过去一个眼色! (本章完) 第194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第194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高大轩昂的身影早闪进窄巷的暗影里。 霎时间,四只眼珠儿钩子似的咬在一处,恰似磁石吸了铁针,胶住了,再分拆不开。 大官人只觉眼前豁然一亮! 昏昏暗暗的窄巷中,秦可卿那张脸儿,真真是老天爷费尽了心思揉搓成的:眉不描而自含黛色,唇不点而天生朱丹,肌肤莹润赛过新蒸的奶酥,又似那羊脂美玉,在幽暗里隐隐透出光来。 尤其那一双含情目,此刻水波潋滟,眼梢儿微微上挑,带着天生的风流根骨,又因含羞带怯,更添了十二分的勾魂摄魄,直要把人的骨髓儿都酥化了。 巷子里静得只听得见两颗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擂鼓也似乱撞,喘息声儿都粗重起来,喉咙里却像塞了棉絮,一个字儿也吐不出。 千言万语,都化在那滚烫灼人的眼风里,彼此胶着、啃噬,恨不得立时三刻揉在一处。 正待这情浓似火、恨不能将对方囫囵吞进肚肠的当口儿,巷子口却传来一声极细碎、却如同冰水浇头的轻咳! 紧接着,王熙凤那压得低低、却带着十二分促狭与不耐烦的嗓音,刀子般切了进来: “我的好奶奶!我的亲祖宗!这火烧眉毛、脚底板抹油的辰光,你们两个倒在这里演起‘眼儿媚’来了?真真是急煞个我这看门人!” “你们要搂抱便搂抱,要亲嘴可儿你便渡丁香给他咂出响儿来囫囵吞了!只管傻站着做甚?这光景儿是眉来眼去、递小话儿的时候么?快些!再迟一步,那些下人都要寻回来了!等着看你们的好戏不成?” 秦可卿被凤姐这几句没遮拦的村话臊得浑身滚烫,一股热气从脚底直冲顶门心,那张绝色的脸蛋儿更是飞起两片浓艳的霞色,赛过三月桃花。 她本就被大官人那火炭似的眼神撩拨得身子早酥了半边,心尖儿上像有蚂蚁在爬,恨不得立时扑进那宽阔怀抱里去。 此刻被凤姐这般赤条条地戳破心事,反而羞得恨不能立时化作一缕青烟散了! 那点刚鼓起的勇气,登时飞到了爪哇国,丢在了阴沟里,只剩下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桃花晕里透着海棠红,布满了又羞又急、欲语还休的春情。 她慌忙低下头,恨不得把个粉颈缩进领子里去,只把个粉颈弯得如同新折的嫩柳,那段雪腻的颈子,细腻得如同剥壳鸡蛋,在昏暗中也晃人眼目。 情急之下,才觉手中还紧紧攥着个描金礼盒,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双手捧了,那纤纤十指,恰似玉笋初剥,捧着盒子兀自簌簌乱颤。 递到大官人面前,声如蚊蚋,气儿都短了半截:“给…给你的…胡乱做了些点心…权当…莫要嫌弃..” 大官人嘴角噙着那抹惯常的、带着三分邪气七分浪荡的笑,目光却像黏在了可卿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上。 伸手接过描金盒子时,那指头尖儿有意无意,便蹭过她冰凉滑腻的指尖。 秦可卿手指尖儿一颤,慢条斯理掀开盒盖——只见里头几个白生生、软糯糯的点心,原本捏得精巧,是那小兔子模样。想是藏在可卿怀里一路奔波颠簸,此刻那兔耳朵早软塌塌耷拉了,身子也挤得歪歪扭扭,不成个形状,沾着些碎屑,倒显出几分可怜巴巴又惹人发噱的模样。 “嗳呀!”秦可卿偷眼觑见,不由得失声轻呼,那声音儿都带了哭腔儿。 那张绝色的脸上,霎时红云密布,转瞬又褪得雪白,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翅急颤,眸中瞬间蒙上了一层委屈又羞臊的水光,泪珠儿只在眼眶里滚,泫然欲泣的模样,真真是西子捧心、玉环醉酒,便是铁打的金刚见了,心肠也要软做一滩泥水: “对不住…”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喘,“我去清河县寻你…来回一路颠簸…竟…竟弄成这等腌臜模样了…实拿不出手…污了你的眼…” 那微微嘟起的樱唇,因着懊恼,更添了几分娇憨。 “无妨,你去寻我,我却来这寻你,冥冥中却依旧没有走丢”大官人低笑一声,“这东西模样虽走了,心意却是真的。我…就想吃这个。” 秦可卿一愣,水汪汪的眸子里满是茫然,那清澈无辜里偏又透出万种风情:“他想吃便吃…为何对我说…? 心中话未说完,猛瞧见大官人那促狭又充满侵略性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她的唇,又看看那点心,再回望她的手指…电光火石间,她骤然醒悟! “这…这杀千刀的冤家!”她心窝里擂鼓也似狂跳起来,原来…原来竟是要奴家亲手喂与他吃! 这一下,直臊得秦可卿魂灵儿都飞了半边! 那张艳绝人寰的脸蛋儿,霎时红得赛过煮熟的虾子,连耳根子都滴出血来,小巧精致的鼻尖上,早密密匝匝沁出一层细汗珠儿,亮晶晶的。 她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气从脚底板直冲顶门心,浑身骨头都软了,身子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连带着指尖儿筛糠也似发颤。 可在那冤家滚烫目光的逼视下,在那份刻骨相思的煎熬里,她竟鬼使神差地,伸出两根葱管似的、莹白如玉微微哆嗦的玉指,从那软烂的兔儿点心上,小心翼翼地拈起最小的一块。 她心跳如雷,根本不敢看男人的眼睛,只抖抖索索地、一点一点地,将那沾满了碎屑的点心,往男人那嘴边送。 那手抖得如同风摆柳,点心屑扑簌簌直往下掉,更显得她那张布满红晕、紧张得微微绷紧的绝色小脸,真真是我见犹怜,恨不得搂在怀里揉搓一番! 大官人哪耐烦她的磨蹭? 他猛地张口,却不是去接那点心,而是快如闪电般,竟一口裹住了秦可卿递点心的两根纤纤玉指!连同那半块点心一起,咬进了温热濡湿的口中,还顺势用缠咂弄了一下! “嗳…呀!”秦可卿如遭电击,浑身剧颤!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唰地褪尽血色,转瞬又涌上更浓艳的赤霞,连脖颈都红透了。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站立不住,连带着那张精致的容颜,也在这禁忌的刺激下,绽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冶的媚态! 眼波流转处,水光潋滟,直能要了人的性命! 秦可卿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着,“呀”地一声,猛地将手指抽回! 那指尖儿兀自残留着温热濡湿的触感和微微的麻痒,直钻进心缝儿里。 她羞得无地自容,那颗心更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慌乱间,目光瞥见大官人腰间,这才想起要紧事。 忙抖着手指,指向匣子旁边一个针脚细密、绣着并蒂莲的小巧香囊,声音抖得不成腔调,带着浓重的哭音鼻息,和那化不开的情意: “这…这个给你…”她喘了口气,“是…是我亲手绣的…我手艺不好,望你莫嫌弃!” 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十二分的虔诚与羞怯,“里头…有个平安符…是…是我跪在佛前,心口贴着心口,默念了千遍万遍才求来的…” 她抬起水汽氤氲、盛满了万种柔情与刻骨牵挂的眸子,不管不顾地、深深地凝视着大官人: “只求这符儿能显灵,化作官人身上的金甲神光,足下的七宝祥云…”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护着官人——管它是龙潭虎穴,还是刀山火海!…都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带着哭腔,如同最虔诚的祝祷:“一愿官人身体康泰,百病不侵…二愿官人万事顺遂,心想事成…” 最后,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情意,声音轻颤却斩钉截铁,如同对着皇天后土立下的誓言:“三愿…三愿官人定要…定要平平安安!求…求菩萨开眼,佑你周全!” 她话说得轻巧简单。 可大官人听着那字字句句里浸透的虔诚祈愿。 眼前却分明活现出——一个蒲柳般娇弱、本就有心疾的妇人,是如何强撑着病体,跪着对着那泥胎菩萨,一遍遍叩首,将那保平安的经文念哑了调. 心下暗叹:这女人不但生得这般天仙也似的模样,骨子里更是温柔婉约,通身透着一股子平和气韵,仿佛把全天下的安宁都拢在了自个儿身上.. 仿佛天生就有一种魔力,能让身边的腌臜气都散尽了,只余下一片熨帖人心的真挚祥和 偏生上苍还赐了她这对惊心动魄的‘胸怀天下’。 大官人并不言语,只伸手从腰间解下那香囊,竟不是自己系上,反而径直递到了秦可卿面前,眼神灼灼,意思再明白不过——要她亲手为他系上。 秦可卿那张艳绝人寰的脸上红霞更甚,连小巧的耳垂都红透了。 她如何不懂这冤家的心思? 分明是要借着这由头,再亲近一回! 她心下又羞又急,偏又渗出一丝丝化不开的蜜糖甜意,只得强忍着指尖的颤抖和擂鼓般的心跳,伸出那双玉笋也似的手儿,凑近大官人身前。 窄巷幽暗,两人气息交融。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只闻着男人身上的味道,将那颗浸透了她体香和痴念的香囊,抖抖索索地、绕了又绕,一圈紧似一圈,小心翼翼地系牢在大官人腰间那沉甸甸的玉带上。 “我也有样东西送你。”大官人待她系好,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卷轴,缓缓展开——竟是一张用上等银炭精心描摹的画像! 画中女子云鬓轻挽,眉目含情,身姿袅娜,栩栩如生,那眉眼、那神态、那风流韵致,不是秦可卿,却是哪个? 画者显然倾注了满腔情思,笔触细腻温柔,将她的绝色容颜和那份独有的慵懒愁绪,捕捉得淋漓尽致,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纸上走下来! 秦可卿一见这画像,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万万没想到眼前的男人竟藏着这样一份心思! 她颤抖着双手,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将那画像接了过来,捧在胸前,痴痴地凝望着画中的自己。 那眼神里有惊愕,有羞赧,有不敢置信,更有一种被深深珍藏、细细描摹的悸动和甜蜜,瞬间淹没了她。 水光在她眸底迅速积聚、泛滥,长长的睫毛上又挂上了露水儿似的泪珠儿。 她檀口微张,气息急促,似有千般情丝、万种痴念要倾吐,要对这偷了她心肝的冤家诉说… “哎唷我的活祖宗!这都火燎腚了!还腻歪个什么劲儿!差不多得了!”巷子口,王熙凤那掐着嗓子、压得极低却如同炮仗在耳边炸响的催促声,真真是兜头一盆冰水泼下! 那声音里裹着火、夹着刀,透着十万火急的焦躁,“再磨蹭下去,撞上哪个没眼的,大家伙儿都抹脖子上吊——没脸活了!” 秦可卿也顾不得小儿女情态,慌忙将那幅浸透了情思、滚烫的画像,死死地、恨不能嵌进肉里般搂在波涛起伏的怀中! 电光火石间,她最后抬起水光潋滟、满是不舍的眸子,深深地、贪婪地望了大官人一眼,似乎要将他的模样也刻进心底。 随即,她贝齿狠狠一咬下唇,猛地一拧杨柳腰肢,真个是如同被金风惊散的白兔儿,踩着棉花也似慌乱的碎步,头也不敢回,只沿着那窄巷子最浓最暗的阴影里,一溜烟儿逃也似地蹿没影了! 只留下空气中一缕若有若无、却勾魂摄魄的暖香,幽幽地勾着大官人的魂儿… 大官人正自望着那缕消散的暖香出神,心头空落落的叹气,猛可里听见远处又传来王熙凤那拔高了调门、带着惊诧的声音: “哎哟!金钏儿?你这蹄子!失魂落魄的,抱着个包袱皮儿往哪撞呢?” 大官人心头一动,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急趋至巷口,隐在墙角阴影里远远望去。 只见秦可卿那袅娜的身影已闪身进了宁国府的角门。 而在荣国府外,一个身量苗条的娇俏丫鬟,面如死灰,双目空洞,正抱着个小小的青布包裹,失魂落魄地挪出府来,活像被抽了筋骨的泥人儿。 王熙凤几步抢上前,拧着眉头追问:“好端端的,这是唱哪一出?” 那丫鬟“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上,包裹滚落一旁也顾不得,未语泪先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二奶奶…求二奶奶救命…太太…太太将我撵出来了…”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嘴唇哆嗦着:“金钏儿是家生的奴才…打娘胎里出来,生养在贾府…十来年跟着太太,端茶递水,铺床迭被,未曾敢有一丝松懈,也未曾有过一丝倦怠。” “这府里…这府里就是我的命根子,我的家啊!”她突然砰砰磕头,额角瞬间见了青红:“如今…如今太太撵了我出去…这天大地大,哪有我的活路?奴婢不如一头碰死在这石狮子前干净!” 怎么突然就把金钏儿赶传来了? 王熙凤一愣问了问缘由。 她拧着眉头,耐着性子听金钏儿抽抽噎噎、颠三倒四地将事情囫囵说了一遍。 话音未落,王熙凤心中便是一挑,立时雪亮! 这哪里是金钏儿真犯了什么了不得的错处? 分明是太太不知在哪个冷灶热灶上碰了一鼻子灰,憋了一肚皮的邪火没处撒,偏生撞上金钏儿这丫头在眼前,可不就逮住她做了个现成的“顶缸”,拿来煞性子、泻邪火罢了! 十有八九怕不又是在老太太和林姑娘那里吃了闷亏。 王熙凤听着,眉头拧成了疙瘩,心里飞快地盘算。 她何尝不知金钏儿这丫头是拔尖儿的伶俐人? 若非如此,也爬不到太太头等大丫鬟的位置。 伺候太太,那是滴水不漏;府里大小庶务,人情往来,她心里都有一本明账。 自己刚接手贾府这偌大的家业,管理如此多下人时,焦头烂额之际,好些事还多亏了金钏儿暗中提点帮衬。 此刻见她如此形容凄惨,恍若死人一般,心下确有不忍。 可…为了一个丫头去忤逆太太?王熙凤心里那杆秤立刻偏了。 得罪了太太,自己这管家奶奶的位置,怕是要坐不稳当! 正左右为难、焦躁地绞着帕子时,王熙凤眼风一扫,恰好瞥见巷子口正望着的大官人! 她心头猛地一亮,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脸上立刻堆起热络的笑,忙不迭地朝大官人招手:“大官人!大官人快过来!有桩好事便宜你!” 待大官人走近,王熙凤指着地上哭成泪人的金钏儿,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如同兜售一件上等货物:“瞧瞧!这丫头!模样、身段、伺候人的本事,哪一样不是拔尖儿的?” “荣国府第一得意能干的人儿!如今太太不知听了什么风,竟放了出来!你府上我正好去过,以后扩了府越来越大,正缺这等得力的人手!” 她挤挤眼,笑得意味深长:“领回去,里里外外一把手!保管你不吃亏!稳赚不赔的买卖!” 大官人闻言,倒是一怔,自己来京城可没想着带个丫鬟回去,面上显出几分踌躇。 王熙凤何等眼利? 见他迟疑,立刻又添了一把火,那声音又快又急,如同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大官人!您再细想想!这丫头料理府务、支应人情、管束下人,伺候主人,那真真是一把千锤百炼的好手!” “正经是我们荣国府老太太当年亲手调理出来的人尖子!规矩、眼色、手段,哪一样不是顶尖的?无论放在哪家府里,都是能当半个家的人物!” “老太太亲手调理出来的人尖子…”大官人心头一动,眼前忽然闪过林太太那几次三番的抱怨——抱怨新买来的丫头笨手笨脚,调教得她心口疼,便连头上白发都多了一根。 便说边一口一个委屈的往自己怀里拱着喊爹爹。 眼前这金钏儿,形容虽狼狈,可那眉眼间的伶俐劲儿还在,又是贾府这等豪门里老太太调教过的…可不正是解了林太太的燃眉之急? 他心思电转,微微颔首道:“我府上…眼下确实塞得满满当当。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倒是认得一位贵人——三品诰命林夫人府上,正缺得力的人手。你若愿意,我便荐你过去,也算条好出路。” “三品诰命夫人?!”王熙凤惊得倒抽一口凉气,一双丹凤眼瞪得溜圆,万没想到这大官人认识的人还不少! 又想着那日姑老爷和珍老爷如此客气送他出府,虽然不知道他那什么西门显谟是个什么官,但显然自己管理贾府这么些年,在外又接触不少人,确实没见过如此人物。 王熙凤只觉心窝子里“突”地一跳! 那日水月庵前,这汉子挡在自个儿身前,那铁塔也似的身躯、磐石般纹丝不动的架势,还有那股子混着汗味与说不清道不明的、霸道蛮横的男人气息…竟像烧红的烙铁,隔着时日猛地又烫在她心尖儿上! 一股子又臊又热、没来由的邪火“噌”地直顶上来,把那张素日里能言善辩的利嘴皮子都冲得发干,颊上更是火烧火燎,如同抹了二两胭脂! “要死!这浪蹄子今日是撞了什么邪?!”她心下暗骂自己失态,又恐被那贼眼灼灼的大官人瞧出端倪,慌忙将一张滚烫的芙蓉面狠狠别转过去,。 冲着地上那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兀自抽噎不止的金钏儿,把一腔子莫名的羞臊全化作了虚张声势的呵斥,连珠炮也似地急急嚷道: “听见没?金钏儿!你这丫头,真是天大的造化!还不快谢过大官人?!这位爷可是天上地下难寻的大善人、大贵人!跟了他去,保管你比在咱们府里还强十倍!” 金钏儿此刻心如死灰,只觉得天地茫茫,无处容身,唯有一死方能解脱。 乍闻王熙凤这番安排,又见眼前这气宇轩昂、高大英挺的陌生男子,心头那点死志竟被这突如其来的“生路”撞得动摇起来。 她茫然四顾,深知自己已是无根的浮萍,除了抓住这不知是福是祸的救命稻草,还能如何? 最终,她只是如同失了魂的木偶般,对着大官人的方向,无声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里,没有欢喜,只有一片认命般的漠然与空洞。 大官人目光在金钏儿身上打了个转,忽地想起一桩要紧事:“既然要跟了我去,那…她的身契文书呢?” 王熙凤笑道:“大官人放心!包在我身上!改日我亲自跑一趟清河县,保管把她的死契文书,连同…”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波流转,压低声音:“…您心心念念想见的‘那件东西’,一并给您送到府上!” 说完,也不等大官人再问,利落地福了一福,扭着水蛇腰便匆匆进了荣国府的角门。 巷口只剩下大官人与金钏儿。大官人居高临下,目光带着审视与不容置疑的威压,沉声道:“话已至此。你可想清楚了?愿跟我走?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主子!若是不愿…” “此刻反悔,还来得及。” 金钏儿原本跪在冰冷的地上,心如槁木,眼神空洞。 可当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那玄色锦袍往上爬,落在那高大如铁塔般的身躯、棱角分明带着几分野性邪气的面容上时… 一股奇异的热流毫无征兆地窜过她冰凉的四肢百骸! “唔…”她刚想开口应声,脸颊却蓦地飞起两片滚烫的红云! 那颗早已枯死绝望的心,竟像被投入火炭的残雪,“滋啦”一声,蒸腾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带着慌乱与羞赧的暖意! 她自幼锁在贾府深宅,见过的男子,屈指可数——无非是几个元宵夜、上香日,隔着轿帘缝隙或人堆里的惊鸿一瞥。 贾府里的爷们儿? 都是些水晶缸里养着的鱼儿,琉璃罩下焙着的花儿! 或是那等敷粉熏香、面皮白净得赛过小娘子,走起路来弱柳扶风,只怕风大些都能吹折了腰。 或是些被酒色淘空了身子的老爷少爷,眼皮浮肿,脚步虚飘,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被锦绣绫罗包裹着的陈腐气。 再不就是些只会之乎者也、满口酸文的清客相公。 何曾见过眼前这般阳刚雄健、浑身散发着浓烈雄性气息的男人? 这股子野性勃发的劲儿,扑面而来,撞得金钏儿心窝里擂鼓也似。 那纤细的腰肢儿便绷得笔直,一双素手规规矩矩迭在小腹前,光洁的额头“咚”一声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那声音细细的,带着一丝藏不住的颤儿: “奴婢金钏儿…愿跟主子去!求主子…收留!从今往后,主子便是奴婢的天!奴婢的命!” 大官人见她礼数周全,身段儿驯服,眼中掠过一丝受用,微微颔首:“起来罢。” 可四下一望,只他胯下那匹神骏的高头大马,鞍鞯铮亮。再看金钏儿,裙下探出两只尖尖翘翘的小脚儿,踩着绣鞋,站在风地里,摇摇欲坠,如何走得动路? 大官人连眉头都未皱一下,猿臂轻舒,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箍住金钏儿那不盈一握的纤腰! “呀!”金钏儿短促的惊呼噎在喉头。天旋地转间,身子一轻,人已被凌空提溜起来,浑似摆弄一件轻巧的玩物,不由分说,便被牢牢按在了那滚烫坚实的马鞍之上! 臀股紧贴着鞍鞯,一股子热力混着汗气、皮革味儿直透上来。 “坐稳了!”大官人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在她耳边响起,气息喷拂过她的耳廓:“今夜且在京城中安顿。明日一早就随爷回清河县!” (本章完) 第195章 京城一夜,清河上门 第195章 京城一夜,清河上门 暮色四合,染尽了汴梁城。 大官人骑着高头骏马,怀里揽着金钏儿,碾过御街的青石板路。 金钏儿身子软得像抽了骨头,倚在大官人宽阔的胸膛前,方才寻死觅活的惊悸还未全散,一张小脸煞白,泪痕犹在,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魂魄还未归窍。 街两旁,华灯初上,真个是星河倒泻,火树银花。 各色铺面,正是上灯未打烊的辰光。 羊角灯吐着暖黄的光晕,琉璃灯映着七彩流霞,纱灯笼着朦胧春意,争奇斗艳。 照得铺子里堆垛的绫罗绸缎,软滑溜光; 闪眼的金银器皿,晃得人眼晕; 新摘的时鲜果子,红黄相间,水灵灵地诱人涎水。 酒肆茶坊里更是喧腾得紧! 丝竹管弦,猜拳行令、掷骰呼卢的浪笑喧哗,一阵阵从那雕花窗棂子里钻将出来。 卖熟食的挑担小贩沿街吆喝,炙羊肉的焦香、鹌鹑馉饳儿的肉脂气,霸道地直往人鼻孔里钻! 金钏儿那空落落的眼窝子,渐渐被这满街的流光溢彩、钻鼻钻心的烟火香气塞满了。 那颗寻死觅活、沉甸甸的心,原如坠了深潭的顽石,此刻竟被这市井的喧腾浪笑、活色生香的景象,一点一点托了起来。 更有一股子温热雄浑的男人气息,带着沉水香的底子,又混着他身上微微的汗味,透过薄薄的春衫,从大官人那铁箍也似的胸膛里透过来。 大官人察觉了怀中人儿这细微变化。 嘴角便勾起一丝儿不易察觉的笑意,也不言语,只将手中马鞭子轻轻一抖,“驾!”催着那高头骏马,分开人流,穿过这滚滚红尘、灼灼灯河。 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巍峨壮丽的楼宇拔地而起,正是名震京华、夜夜笙歌的“十三间楼”! 楼高四重,飞檐斗拱,如龙似凤,气派非凡。 更奇的是,四座主楼之间,竟有数道雕栏玉砌的飞桥凌空相连,宛若天宫虹桥,专渡那寻欢客,赴那温柔乡。 此刻,楼上楼下早已点起千万盏明晃晃的灯火! 雕甍绣闼,映着灯烛,真个是金碧交辉,流光溢彩,映得半边天都黄澄澄、亮堂堂,恍如白昼。 丝竹管弦靡靡之音,混杂着男女的浪笑喧哗,从那层层迭迭的朱楼绣阁中透将出来,彻夜不息,直白地宣告着此地乃是销金窟、不夜天! 大官人勒马楼下,早有伶俐得眼珠会说话的店伙儿,一溜烟儿抢上来牵住马嚼环。 他猿臂轻舒,抱着金钏儿翻身下马,也不管旁人侧目,只管大步流星,踏入那一楼灯火煌煌、暖香扑鼻的大堂。 大堂角落里,几张油光水滑的八仙桌拼在一处,围坐着十来个敞胸露怀的精壮小厮,正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吃着晚饭。 领头两个,正是心腹家人来保和玳安。 众人一见大官人进来,慌忙丢下碗筷,呼啦啦站起来,齐刷刷躬身行礼:“老爷!” 来保和玳安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大官人臂弯里那个形容憔悴却难掩秀色的陌生女子身上。 金钏儿被众人目光一刺,顿时羞窘难当,慌忙低下头。 官人浑不在意,只“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低头看向金钏儿,声音带着几分随意:“饿了吧?” 金钏儿哪敢说饿,细如蚊蚋地应道:“回……回老爷,奴婢……奴婢不饿。” “呵,”大官人轻笑一声,带着几分戏谑,“小蹄子,才认了主,就学会撒谎了?这都什么时辰了,我一个大老爷们都饥肠辘辘,你倒不饿?”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听在金钏儿耳中却如雷炸响。 “奴婢该死!”金钏儿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大官人怪罪,腿一软就要往下跪。 大官人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纤细的胳膊,稳稳托住,眉头微蹙,语气却缓了缓:“动不动就跪,哪来这么多规矩。来保!” “小的在!”来保忙上前一步。 “去,让店家整治几样精致小菜,再烫壶好酒,送到我房里去。” “是,大官人!”来保应声而去,眼神又飞快地扫了一眼惊魂未定的金钏儿。 大官人揽着金钏儿,由店伙引着,穿过喧闹的大堂,沿着雕花的楼梯上了楼。 房间自是上等,陈设华丽,熏着暖香。不多时,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饭菜便送了上来,摆满了当中的八仙桌。 大官人自在主位坐了,拿起筷子,冲一旁侍立、手脚都不知何处安放的金钏儿努努嘴:“坐下,一起吃。” 金钏儿惊得连连摆手后退:“奴婢不敢!万万不敢!老爷用饭,奴婢……奴婢伺候着就是。” “叫你吃就吃,哪来这许多废话。”大官人佯作不耐。 金钏儿却是打死也不敢与主人同桌而食,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身子缩得更紧。 大官人看她那副可怜又倔强的模样,倒也不忍再逼。 叹了口气,随手拣了一碟烧得油亮入味的炙羊肉,又盛了满满一碗雪白的香稻米饭,递给她:“喏,拿去吃吧。” 金钏儿这才如蒙大赦,慌忙双手接过,瞧见窗边角落有一个搁置花瓶的矮几,便挪过去,将碗碟小心地放在上面,自己则侧着身子,半蹲半站,拿起筷子,小口小口,极其拘谨地扒着饭粒,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不多久,店伙提着一大桶滚烫的热水进来,倒入屏风后的黄杨木大浴桶里,水汽氤氲。 金钏儿一见,立刻像被烫到一般,慌忙放下碗筷,也顾不上嘴里还含着半口饭,急急走到大官人面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爷,热水来了,奴婢……奴婢伺候您洗脚。” 她说着,便跪了下去,伸出那双纤纤玉手,便要去解大官人脚上那双厚底官靴的云纹扣绊。 动作虽还有些生疏僵硬,但那低眉顺眼、全心全意侍奉的姿态,却已分明是认定了这新主子的规矩。 大官人舒坦地靠在黄杨木圈椅上,闭目养神。 金钏儿先将那铜盆轻轻放在大官人脚前厚实的白巾上。 她旋即又取过旁边一个青瓷小罐,用银匙舀出少许莹白的粉末,撒入水中——那是上好的澡豆粉,带着清雅的兰麝香气。 这才将预备在一旁的凉水壶提起,依旧是那稳当的手腕,注入凉水调和。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静默无声,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和金莲儿李桂姐伺候起来又截然不同。 金钏儿跪了下去。不是直接跪在硬地上,而是先放好了一旁的锦缎包面的小蒲团,双膝并拢,腰背挺直如尺,裙裾纹丝不乱地铺在脚边。 她先替大官人除去便鞋,露出一双细白棉袜。解袜带时,指尖只捏着带子两端,绝不触碰袜身,更遑论肌肤。 褪袜的动作轻柔迅捷,袜口翻转得利落整齐,那双保养得极好的脚便落入银盆温汤之中。 水汽氤氲。金钏儿挽起一截素色袖口,露出白皙的腕子。她并不立刻动手,而是先以右手手背,在靠近盆沿的水面极快地、蜻蜓点水般一掠。 水温已在她心中。 这才将双手如玉笋般浸入水中。 十根嫩葱似的手指,指腹圆润,指甲修剪得光洁齐整,透着健康的粉色。 指肚贴着皮肤,力道均匀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从脚背到足弓,再到脚心,最后是每一根脚趾的缝隙,都照顾得周全。 指法循环往复,带着一种沉静而恒定的节奏,如同一种无声的抚慰。水波在她手下驯服地荡漾,盆外毯上,竟无一丝水渍。 她低垂着头颈,目光专注地落在水中,或者自己移动的手指上,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淡淡的影子。呼吸声几不可闻,仿佛怕扰了这水中的清静。 大官人闭着眼,只觉一双柔若无骨却又带着恰到好处力道的手在脚上游走,水温恒定,力道均匀,通体舒泰,竟比那等刻意卖弄的揉捏更令人放松。 果然这才是真正世家大族调教出来的气象! 规矩刻在骨子里,体面融在举止间,伺候人也能伺候出一种不卑不亢的静气来。 洗毕,金钏儿双手捧起那块烘得温热松软的细棉布,轻柔而高效地吸干脚上的水珠,尤其仔细地照顾了趾缝。 布巾在她手中翻飞折迭,始终用最干净的面接触皮肤。最后,将布巾整齐迭好放在一旁。 她又取过一双崭新的细绫软袜,伺候大官人穿上。整个过程,从备水到结束,除了必要的水声和细微的布巾摩擦声,再无一丝杂响。 ———— 太师府邸。 寿诞虽未大张旗鼓,且还有些日子,但那份煊赫气象早已透墙而出。 书房里,沉水香袅袅,混着新裱字画的墨气,熏得满室富贵逼人。 蔡太师斜倚在紫檀木嵌螺钿的暖榻上,一身家常的湖绸道袍,眼皮微垂,似睡非睡。 门下省左司谏王黼,此刻正跪在冰凉滑腻的青砖地上。 他今日特意换了簇新的五品鹌鹑补子官袍,腰束玉带,却将那份官威尽数收敛,膝盖着地,腰弯得极低,额头几乎要触到那光可鉴人的砖面。 他双手高高捧着一个锦袱包裹的狭长物件,献宝似的呈上,口中唱喏道:“门下左司谏王黼,恭贺太师千秋之喜!些许薄礼,不成敬意,伏乞太师笑纳!” 蔡京这才缓缓抬了眼皮,嘴角牵起一丝似笑非笑的纹路:“哦?是王司谏。起来说话,同朝为官,何必如此大礼?”话虽如此,身子却纹丝未动。 王黼并未起身,反而将腰弯得更低,额头几乎贴在锦袱上,声音带着十二分的谄媚与急切,道: “太师乃朝廷柱石,国之重器,黼此一跪,非为虚礼,实乃敬天法祖之心,如拜泰山北斗!此礼虽薄,却是黼一片赤诚肝胆,唯愿太师福寿永康,恩泽绵长!” 他刻意加重了“肝胆”二字。 蔡京鼻腔里轻轻“唔”了一声,仿佛嗅到了什么有趣的味道,目光在王黼低伏的脊背上溜了一圈,像是看一件有趣的玩物。 他慢悠悠地呷了口手边温着的参茶,才似不经意地问道:“王司谏,老夫记得……你可是何宰相的门生高足?” 王黼心中一凛,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堆砌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 “太师洞若观火!恩师何执中,确曾指点过黼的愚钝。然则——!”他话锋陡转,声音拔高, “恩师他老人家,不亦是日日沐在太师您的恩光里,亲承太师您的雨露教诲,方有今日么?黼不过是攀附着恩师这棵大树,才得以仰望太师您的巍巍山岳啊!” 蔡京见他巧妙地将何执中也划归到自己的“门下”,暗示自己不过是顺着大树的主干攀附上来的一根藤蔓。 那丝笑意更深了些,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哦?是么?” 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人心,“不过,老夫近日耳畔,倒刮过几缕风,言道你家那位恩师何执中,近来……似乎颇有些‘不甘寂寞’?” “是!”王黼应得极快,斩钉截铁,仿佛就等着这一问。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迅速低下头,不再看蔡京,而是从怀中极其郑重地掏出一卷用丝带仔细系好的素白手札。 那手札薄薄的,却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恩师……确有些行止,黼实感忧惧不安,恐其行差踏错,有负太师提携之恩,更恐……祸及自身前程。”他说着,双手将那卷手札再次高高捧起,声音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 “此乃黼呕心沥血,不敢有丝毫隐瞒,特此献于太师座前,权作……权作一份微末寿礼!唯愿太师洞察秋毫,以安社稷,亦救黼于水火!” 蔡京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下巴极其轻微地朝侍立一旁的瞿大管家点了点。 瞿管家眉眼带笑,掌心向上,稳稳地接过了那卷仿佛带着毒的手札,转身又无声地奉到蔡京榻前的小几上。 蔡京这才放下茶盏,随意地捻起那卷手札,慢条斯理地解开丝带。他展开纸张,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纸上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皆是触目惊心的字句: “何执中密会工部侍郎于城西‘醉仙楼’雅阁,屏退左右,密谈逾两个时辰……” “散朝后,何于值房内对其心腹言:‘蔡太师年高,精力恐有不逮,朝局当思变通之道……’” “何执中近日频频召见御史台新进言官数人,所议皆涉盐铁、漕运等要害……” “何府近日有江南巨贾出入,所携礼单甚厚……” “林如海拜访何执中.” 字字句句,皆是何执中私下言行、交游、记录得详尽无比,时间地点人物俱。 里静得可怕,只有蔡京翻动纸页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以及沉水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王黼屏住呼吸,跪在地上,感觉膝盖下的青砖寒意刺骨,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咙。他死死盯着蔡京那看不出喜怒的脸,等待着决定命运的雷霆或甘霖。 良久,蔡京终于看完了最后一页。他既无惊怒,也无欣喜,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 他慢悠悠地将手札重新卷好,放在小几上,仿佛那只是一卷无关紧要的闲书。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在王黼那张因紧张和期待而微微扭曲的脸上淡淡一扫,嘴角又扯出那丝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嗯。王司谏,费心了。这份‘寿礼’……老夫收下了。难为你有此心。” 言罢,他不再看王黼,又垂下了眼皮,重新捻动起那串伽楠香佛珠,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拂过水面的微风,了无痕迹。 王黼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僵住,如同冻硬的猪油。 他眼中那点炽热的光芒迅速熄灭,只剩下巨大的错愕和无法置信的茫然。 没有预想中的嘉许,没有暗示的提拔,甚至连一句“知道了”都欠奉!只有一句轻飘飘的“费心了”、“收下了”、“难为你有此心”! 巨大的失落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发冷,膝盖下的青砖寒意瞬间侵透了骨髓。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得强撑着几乎麻木的双腿,深深叩下头去,声音干涩发颤:“是……是……黼……告退。”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动作狼狈不堪,官袍下摆沾了灰尘也浑然不觉。 他低着头,不敢再看榻上喜怒难测的太师,弓着腰,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地倒退着向书房门口挪去。 蔡京眼皮微抬,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嘴角噙着一丝说不清是赞是嘲的笑意:“王黼小儿,端的……是个妙人儿!” 瞿大管家躬身:“太师说的是?小的愚钝,只觉此人……忒也钻营了些。” 蔡京嗤地一笑,放下画轴:“钻营?那是下作手段!他王黼,啧……那是把下作二字,生生炼成了登天的云梯!” “老夫在宦海浮沉数十载,见过的魑魅魍魉车载斗量,可似他这般,能把‘贱’字刻进骨缝里,化作媚上欺下的本事,舔痈舐痔而不露半分羞惭,翻脸无情而犹带三分笑意…这般的‘独一份’,天下难寻第二遭!” 瞿大管家低声道:“如此不堪,太师何以……” 蔡京声音却愈发懒洋洋:“不堪?哈哈哈!你终究是眼皮子浅了!正因他下贱得登峰造极,毫无挂碍,这巍巍朝堂之上,岂能没有他一方宝座?” “你且看着,凭他那股子没脸没皮的钻营劲儿,凭着能把黑的描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那张巧嘴,凭着那见风使舵、认贼作父的机灵……嘿嘿,说不得哪一日,蹬着老夫肩膀爬上高枝、反手把老夫掀下台的,便是此獠!” 瞿大管家悚然一惊,额头沁汗:太师既洞若观火,何不……早早!” 做了个下切的手势 蔡京浑浊的老眼望向窗外沉沉暮色,忽地绽开一个极深、极冷的笑容:“扼杀?老夫这把老骨头,还能在这位子上坐几年?这宦海沉浮,看多了也腻烦。” “留着他这般‘妙人’在眼前蹦跶,看他使出浑身解数,看他能把这官场搅和成何等腌臜模样……岂非比看那园子里的猴戏,更有趣三分?” ———— 窗外天光刚透出蟹壳青,大官人便在锦被里动了动身子。 几乎是同时,蜷缩在床榻外侧的金钏儿立刻惊醒。浓密如鸦羽的长睫颤动了几下,才勉强睁开。 她下意识地吸了口气,忍不住蹙紧了秀气的远山眉,贝齿轻轻咬住了下唇,才将一声闷哼咽了回去。 国公府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容不得她半分懈怠。她忍着那磨人的不适,撑着酸软的腰肢,迅速而无声地坐起身。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恰好勾勒出她侧身的剪影。 她只穿着一件水红色软绫抹胸,细窄的肩带松松挂在圆润的肩头,半遮半掩着底下的酥胸。 她赤着莹白如玉的纤足,动作虽比平日稍显滞涩,却依旧努力保持着那份刻意的轻盈,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先轻手蹑脚走到外间,从温着的炭炉上提下铜壶,兑好一盆温度恰好的洗脸水,绞了热手巾。这才回到内室,垂首侍立床边,低声道:“老爷,水备好了。” 西门大官人嗯了一声,坐起身。金钏儿立刻上前,将温热的巾子双手奉上。 就在金钏儿低头整理大官人腰间最后一丝褶皱时,自己穿戴整齐后,门外响起了小心翼翼的叩门声,是玳安的声音:“大爹,您起了没?小的们来伺候。” “进来。”大官人扬声道。 金钏儿闻声,立刻规矩的后退两步,侧身垂首侍立在床榻与梳妆台之间的角落阴影里。 大官人一愣,回头一望,果然这国公府的规矩和自己府里不同。 这是贴身丫鬟需退避到不引人注目、又能在主人需要时及时上前的侧后方位置,既显示谦卑,又不碍事。 门开了,玳安和来保躬身进来。两人一眼瞥见角落阴影里垂手侍立、面颊犹带一丝不易察觉红晕的金钏儿,又飞快地扫了一眼穿戴整齐、神清气爽的大官人,心中了然,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大爹,事儿办妥了!”来保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兴奋与恭敬,“吏部和兵部的手续,全齐了!小的天不亮就去守着,那边一见着太师爷的纸令,那叫一个痛快!简直跟催命符似的,赶着就给办完了,一点磕绊都没打!” 大官人闻言也是一愣:“这么快?”他原以为至少得再耗上一两日。 “可不是嘛大爹!”玳安也凑上前,满脸堆笑地帮腔, “您是没瞧见那帮书吏的嘴脸,见了太师爷的条子,腰都快弯到地上了!办起事来手脚麻利得,啧啧,生怕慢了一步惹祸上身似的!” 大官人嘴角勾起一丝了然又带着点嘲讽的笑意:“好,办得好。此地不宜久留,收拾收拾,用过早饭即刻启程回清河。这官身定了,官服也得赶紧缝制起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前两个心腹,笑道:“放心,少不了你们俩的。每人给你们也缝上几身合体的官服,穿出去也像个样子。” 玳安和来保一听,喜得心花怒放,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连连磕头:“谢大爹恩典!谢大爹恩典!” 来保更是激动道:“大爹体恤!小的…小的们自己也攒了些散碎银子,不敢全让大爹破费……” 大官人哈哈一笑,声音洪亮:“说的什么话!难道你们主子我还付不起几身官服的银两?起来起来!跟我这些年,这点体面还不该给你们?” “是是是!大爹说的是!”两人赶紧爬起来,脸上笑开了花。 然而,这番对话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角落阴影里的金钏儿耳边!她原本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将自己缩成背景。可“吏部”、“兵部”、“手续齐了”、“官身”、“官服”、“缝制”……这些词一个接一个钻进她耳朵里。 五品大官? 金钏儿的心猛地一跳!她伺候的这位大官人,竟是实打实的朝廷命官,五品武职! 这身份,放在国公府里也需正经行礼的! 而更让她震惊得几乎忘了呼吸的是——眼前这两个刚刚还跪在地上磕头谢恩、看起来卑微恭顺如同寻常豪奴的汉子,玳安和来保…大官人竟然说也要给他们缝制官服?! 他们两个…也是官身?! 金钏儿瞬间滚烫的血液涌上面颊。 哪个奴婢不期望自己主家能够荣华发达。 自己昨夜竟然是伺候候一位五品官! 而这两个她潜意识里并未太过在意的“下人”,竟也是官! 金钏儿心头那点指望,“噌”地就窜起老高,烧得她浑身燥热。 暗忖道:有朝一日,若能借着新主子的势,体己梯己攒足了,大模大样坐了小轿子,回那贾府走上一遭…… 大官人带着一群人匆匆往清河县赶。 此刻,西门府上气氛本就因大官人远行而有些沉寂。 忽听得门上报:“李县尊座下王押司、山东提刑所干办公事孙大人到访!” 吴月娘正在上房理着账目,闻报心头便是一紧。 来的是李县尊的心腹押司和夏提刑的干办公事属官,掌具体案牍刑名事务,皆是手握实权的要紧人物。 她不敢怠慢,忙命小玉收拾了桌面,自己整了整衣衫发髻,强打起精神,到前厅迎客。 不多时,小厮引着两人进来。 当先一人四十上下年纪,穿着半新不旧的青色圆领官服,头戴吏巾。 他身后跟着一位三十出头的汉子,身材精悍,穿着提刑所公人惯穿的皂色劲装。 月娘上前万福:“不知二位大人光降寒舍,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一面命金莲儿看茶。 王押司还算客气,拱手还了半礼:“大娘子不必多礼,下官等也是奉命行事,叨扰了。” 那孙干办只是略一抱拳,目光锐利地在厅堂内扫视一圈,带着公门中人特有的审视意味。 分宾主落座,金莲儿奉上茶来。 俩人却无心品茗,沉吟片刻,开门见山道:“大娘子,今日冒昧前来,实是有一桩要紧公务。贵府……怕是有些账目,拖欠了些时日?” 月娘心下一沉,面上强笑道:“王押司说的是?不知是哪里的账目?” 王押司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张折迭得整整齐齐的桑皮纸,展开来,却并未递给月娘,只是平摊在自己面前的茶几上,手指在那朱红色的官印和一行行墨字上点了点: “大娘子请看,这是上头的条子,直接下到我们李县尊衙门的。白纸黑字,写得明白,贵府有一笔款项,数目不小,逾期未还。县尊大人深感为难,特意遣下官前来知会一声。”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月娘:“按说,这等拖欠债被上头逼,本该直接派衙役上门催缴,甚至封门拿人也是常理。” “只是……贵府毕竟是西门大官人的府邸,大官人又有显谟学士头衔,更和县尊交好,得带人来……未免太过生硬,失了体面。这才让下官先来通个气儿。”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直沉默的孙干办接口了,声音硬邦邦的,像块生铁:“正是此理。这桩事,我们山东提刑所夏提刑夏大人那里,也接到了同样的条子。” 他目光如电,直射月娘,“夏大人也发话了,西门大官人毕竟是显谟学士。直接派兵丁上门锁拿家眷,传出去不好听,也伤了和气。” “故此,夏大人特命卑职前来提醒大娘子一声。” 他嘴角扯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容:“只是,这提醒归提醒,规矩是规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人家手里捏着白纸黑字、摁着手印的欠款单子,走到天边也是占着理的。” “大娘子若是执意不还,怕是不好交代。” 月娘温和的笑道:“二位大人……这,这欠款之事,妾身一介女流,实不知详情。可否……可否宽限些时日?待我家官人从东京回来,必有分晓……” 王押司缓缓摇头,叹道:“大娘子,非是我等不通情理。实在是上头压得紧,这‘条子’是催命符啊!李县尊和夏提刑顶着压力,能让我二人不带人来,已是看在西门大官人的金面上了。这宽限……”他拖长了调子。 孙干办更是直接,斩钉截铁道:“一日!最多一日!大娘子,明儿个这个时候,要么见到现银,要么见到我们提刑所的签票告辞了!” 说完转身离开。 王押司也跟着起身,语气温和低声:“大娘子,早做打算,即便是县尊这可以多拖几日,夏提刑那里可不好相以,下官告辞了。” (本章完) 第196章 大官人回来了!!! 第196章 大官人回来了!!! 吴月娘独自立在穿堂阶上,眼见得县衙里并提刑所那两位体面心腹,一前一后地去了。 此番索要,端的不是小数。 原说一千三百两,临了又添上三百两的利钱,硬生生凑足了一千六百两雪花银! 月娘心下沉甸甸的,凭心论,那两位爷:一位是清河县父母官李县尊跟前得脸的,一位是山东提刑所夏提刑心坎儿上的,能先递个口风儿,已是卖了西门府老大一个脸面。 金莲儿、桂姐儿并香菱三个,悄没声儿地立在月娘身后,眼巴巴瞅着她那略显单薄的背影,心头都捏着一把汗。 金莲与桂姐两个,难得地未横眉冷对,只互递了一个眼风,彼此眼中皆是遮掩不住的不安。 老爷远行在外,纵然大娘持家有方,精明强干,可这府里少了顶梁柱,终究如少了主心骨一般,遇着这等泼天干系,便觉着空落落地发虚。 月娘暗自叹口气,忖道:能缓个一两日也是好的。正待转身回房,眼梢儿却瞥见抄手游廊那头,袅袅娜娜,风摆杨柳也似,转出一个人影儿来。 不是别人,正是那孟玉楼。 只见她上身裹一件青色缎面出锋棉袄儿,下头却是一条靛青细布棉裤。 这棉裤裁剪得极是刁钻古怪,厚是厚了,寻常人套上,臃臃肿肿。 偏生裹在这孟玉楼身上,竟是另一番光景! 自那浑圆饱满的腰肢下,连着两瓣丰隆圆实的臀儿,再顺着下来,两条腿子被那紧匝匝的棉布一勒,非但不显笨重,反将那腿肉绷得满满当当,线条毕露。 行走间,腰肢款摆,腰是腰,臀是臀,腿是腿,肉是肉,真个是鹤势螂形,偏又肉香四溢,硬生生将个肃杀寒冬,踏得春意暗生,风流撩人得紧! 饶是月娘心头正烦乱如麻,目光扫过那双惹眼的腿子,同是女人也不由得滞了一滞。 孟玉楼行至近前,离着月娘尚有五步远近,“扑通”一声,直挺挺就跪在了青砖地上。 那冰冷的寒气,隔着棉裤也直透上来。 她深深埋着头,颈后露出一段白皙的肤色,弯折着,瑟瑟如受惊的雀儿:“大娘在上,奴婢该死!都是奴婢惹出来的麻烦,连累得阖府上下不得安宁,更惊动了官面儿上的爷们!” 月娘居高临下,冷冷睨着她。 这场祸事的根苗,千真万确是从这妇人身上起的。她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气韵沉凝:“你惹出来的麻烦?这话倒是不差。府里上下为你担惊受怕,老爷在外,也少不得为你这点官司,费心劳神!” 她顿了顿,看着孟玉楼单薄的肩膀微微发抖,话锋却又一转,透出西门府当家的底气: “不过,你既进了西门家的门,甭管是怎么个由头,老爷既然点头留了你,那便是西门府的人。西门府在这清河县,也不是那等胆小怕事、任人揉捏的面团儿!” “天塌下来,自有老爷顶着。左不过是几个眼红心黑的泼才作祟,想讹诈钱财罢了。老爷自有手段料理,破费些银子,打发了便是。” 月娘的目光楔在孟玉楼那低垂的发髻窝儿里,声气陡然沉了三分,字字儿像小锤儿,敲打着孟玉楼的心尖儿: “你眼下顶顶要紧的,是死死记牢了自家的身份!安安生生把老爷交代的差事办熨帖了,再敢生出一星半点的是非枝节,仔细你的皮!” “我也知你从前也是当家主母,一时心里不自在,也是常情。可常言道得好: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褪鳞的鲤鱼难化龙!” “更何况你既非凤凰也不是龙,连个官宦人家也不是,既进了西门府的门槛儿,做了这房里的丫鬟,眉眼高低要识得,规矩体统要守着!一丝儿也错不得!” 孟玉楼身子伏得更低,额头几乎抵着冰冷的砖地,声音带着颤:“奴婢省得!奴婢把大娘的教诲刻进骨头缝儿里!绝不敢再给府上添一丝儿晦气!” 月娘见她姿态软得像滩泥,言语也恳切,脸上那层严霜才略略化开些。 她拿眼上上下下把孟玉楼刮了几个来回,忽然话锋一偏,慢悠悠开了腔,那调门儿里藏着一根看不见的探针:“玉楼……老爷他……可曾收用了你?” 孟玉楼正磕着头,一听这话,身子猛地一僵,像被雷劈了似的,倏地抬起头,旋即“轰”地一下,从脖子根儿直红到耳朵梢,整张脸皮像烧透的炭火,连眼白都泛着羞臊的红丝。 她慌得魂飞魄散,恨不得当场钻进砖缝里去,脑袋死命往下垂,声音细得被风一吹就散,带着哭腔连连否认:“没……不曾!” 月娘眼皮半垂,淡淡道:“本来呢,这些女儿家的私密事,我这做主母的也不该细问。可西门府上的香火大事,终究悬在我这心坎上。” “我且问你,你从前在杨家……那许多年,怎地……竟没个一男半女傍身?是他的缘故还是你的缘故?” 孟玉楼羞得脖颈子都成了紫棠色,声音蚊子哼哼一般:“不……不干奴婢的事……是……是他…自小体弱…” 月娘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面上依旧看不出山水,只道:“那就好。” 她略略颔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家常:“嗯。既如此……你便安安稳稳候着吧。等老爷回来……自然有你的分晓。” 说罢,月娘再不多看她一眼,拢了拢身上那件贵重的银鼠皮袄儿,腰肢款摆,径自转身朝内院去了。 只留下孟玉楼一人,兀自跪在那冰窖似的青砖地上,心口擂鼓般怦怦乱撞,脸上火烧火燎的红潮退不下去,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腔子里翻腾,也分不清是羞臊、惧怕,还是别的什么滚烫的东西在蠢动。 暮色四合,寒气砭骨。几辆骡车碾过清河县青石板街道上冻得梆硬的薄霜,发出“吱吱嘎嘎”的涩响,一路钻进沉沉的昏暗里去了。 大官人骑着一匹高头枣红马,风尘仆仆打头阵。后头跟着十几个小厮,押着沉甸甸的箱笼,吱呀作响。还有一辆青篷小油车,帘子捂得严严实实,里头坐着金钏儿那丫头。 紧赶慢赶,总算在城门将落栓前挤了进来。街市两旁的铺面已次第点起灯火,昏黄的光晕在寒浸浸的夜气里晕开,人影幢幢。 西门大官人并不急着回府,马头一拨,径直奔了自家开在县前大街顶顶热闹地界的绸缎铺子。 铺面里灯火煌煌,亮如白昼。伙计们正吆喝着上最后一块门板。 掌柜徐直和账房傅铭两个,还窝在柜台后头,就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哗啦哗啦”翻着账簿,清点架上堆得小山也似的各色绫罗绸缎、绒线布匹。 听得门外马蹄声脆、人声喧嚷,徐直猛一抬眼,觑见是东家回来了,“噌”地跳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一迭声地唱喏: “哎哟喂!我的大官人!您老可算回来了!这一路鞍马劳顿,辛苦!辛苦得紧哪!” 傅账房也慌忙丢了算盘珠儿,跟着在后面作揖打躬。 “嗯,脚刚沾地。”大官人利落地翻身下马,他把缰绳朝迎上来的小厮怀里一掼,大步流星踏进铺子。 一股子新布特有的、带着浆水气的生味儿,混着毛绒绒的暖香,直往人鼻孔里钻。 徐直踮着脚,压低了嗓子,带着十二分的谄媚和表功: “大官人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杨氏布庄那些压箱底的好绸好缎,连一根线头都没落下,全数清点入库,码得整整齐齐!您老瞧瞧这成色,摸摸这厚实劲儿,啧啧啧,光这些宝贝疙瘩,就够咱们铺子那‘十人成团’的杀价买卖,稳稳当当撑到来年柳树抽芽都富余!” 他搓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大官人袍子上了。 大官人嘴角扯了扯,摇了摇头:“听真了:即刻起,把咱铺子门口那‘十人成团’的水牌,给我摘了!” 徐直一愣,小眼珠儿滴溜溜一转,立刻像吃了灯草灰——放轻巧屁般明白了东家的心思,那脸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简直要开出朵花来: “高!大官人您实在是高!如今这清河县地面上,绸缎行当里,咱们独一份!无需再搞那十个凑一堆儿杀价的勾当,可不是自跌身价吗?” 大官人鼻腔里哼出一声:“改成‘三人成行,特惠同享’。价钱嘛……”他顿了顿,“就按原价的……九钱八分来定。” “妙!妙啊!绝了!”徐直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得差点蹦起来,声音都劈了叉,“大官人您这招,简直是诸葛孔明转世,改成三人团,看着还是天大的恩典,实则把价钱稳稳当当提溜上去了,里子厚实得流油!” “最绝的是这‘三人成行’!既勾着那些娘们儿、小姐儿呼朋引伴,图个热闹红火,显得咱铺子人气旺!大官人您这买卖经,小的就是再学八辈子,也摸不着您老的裤腰带啊!佩服!五体投地!” 金钏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大官人身后,一双杏眼黏在铺子里那些流光溢彩的绸缎上,满是艳羡。 国公府里吃穿是不愁,她也有几件体面衣裳,可十之八九都是主子们穿厌了、赏下来的旧物,自己再费心改改。 真正从头到脚、崭崭新新属于自个儿的,也没有几件。更别提如今被赶出门,只拎着个小包裹,里头除了几件半旧中衣,竟是空空如也。 大官人似有所觉,回头瞥了她一眼,那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随即马鞭随意朝那堆积如山的绸缎一指:“喏,自个儿去挑几样看得上眼的料子。冬里穿的、开春换季的,都各做上两身。先把身子裹严实了,夏衣……日后再说不迟。” 金钏儿闻言,心尖儿猛地一颤,一股又酸又热的暖流直冲眼眶,泪珠儿就在睫毛上打转,慌忙就要跪下磕头:“奴婢……奴婢谢老爷天恩!” “罢了!”大官人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细瘦的胳膊肘,将她提溜起来,声音低沉了些:“你身子还未好,这些虚礼就免了,仔细又疼了。” 言罢,大官人不再看她,却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摸出包裹。 解开丝绦,他掏出几卷用明黄绫子仔细包裹、并盖着鲜红夺目朱砂大印的文书。那朱印在煌煌灯火下,红得刺眼,透着森森官威。 “徐直,”大官人将那文书递了过去。” 徐直闻言忙不迭双手高捧接过,待他只扫了一眼上面的图样和字迹,两只眼珠子“唰”地一下,瞪得溜圆,几乎要凸出眶外! 那上面,白纸黑字配着图,画的不是别的,正是官袍!旁边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详列着尺寸、用料、丝线纹路,尤其那补子上张牙舞爪的图案—— “老…老爷!天…天爷啊!这…这…这是五品!五品服色规制啊!”徐直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里头塞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敬畏。 他“嗷”地一声,猛地抬起头,那张精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得像风中的落叶,“噗通!”膝盖结结实实砸在青砖地上,震得旁边布匹都似晃了晃。 他以头抢地,“咚咚咚”磕得山响,青砖都似在呻吟:“恭喜大官人!贺喜大官人!高升!青云直上!天大的造化啊!小的给老爷磕头了!!” 旁边的傅账房本在拨弄算盘珠子,被徐直这惊天动地的一跪一嚎,吓得手一哆嗦,待看清那图样和朱红大印,倒抽一口冷气。 “扑通”一声也跪倒在徐直旁边,跟着磕头如捣蒜,花白的胡子都沾了地上的灰:“恭喜大官人!贺喜大官人!五品!五品冠带!光宗耀祖!门楣生辉!小的…小的给老爷道万福金安了!” 傅账房只觉得心口那只老鹿都快撞碎了腔子跳出来! 自家东家竟一步登天,成了五品朝廷命官!这清河县的天,从今往后,怕是要姓西门了!那街面上的石板,明日都得跟着改换颜色! 大官人坦然受着二人的跪拜。他抬手虚扶了一下:“起来吧,自家铺子里,不必如此大礼。” 徐直和傅账房这才颤巍巍爬起来,脸上兀自带着做梦般的狂喜。 徐直捧着那文书,爱不释手,目光又扫到另外两卷规制图样,好奇道:“大官人,这…这七品和九品的服色规制是……”他心念电转,猜测着可能是给哪位亲信谋的差事。 大官人略一偏头,目光投向身后侍立的来保和玳安,淡淡道:“喏,穿在身上的主儿,不就在这儿么。” 徐直和傅账房顺着大官人的目光一看,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来保?玳安?一个西门府上的官家,一个平日里鞍前马后跑腿听唤、在府里地位不上不下的贴身小厮? 一个七品,一个九品? 两个都是官身了? 这哪是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简直是西门大官人把天捅了个窟窿,连带着脚底下的鸡犬都沾了仙气,直往云霄里窜! 这泼天的震撼,比方才得知大官人升官,更似两记闷棍,结结实实夯在徐直和傅账房的天灵盖上,砸得他俩眼前金星乱迸,耳朵里嗡嗡作响! 两人反应也是极快,刚刚站直的身子,立刻又“噗通”、“噗通”跪了下去,这回是朝着来保和玳安,口中连呼: “恭喜来保老爷!贺喜来保老爷!七品前程,青云直上!” “恭喜玳安老爷!贺喜玳安老爷!九品官身,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啊!” 来保和玳安此刻早已挺直了腰板,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嘴角咧到了耳根。 来保到底是老成些,强压着心头的狂喜,故作谦逊地摆摆手,声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响亮和底气: “哎哟!徐掌柜、傅账房,快请起,快请起!折煞我们了!什么老爷不老爷的,我和玳安,说到底,给咱们家大爹跑腿办事的下人!这点子微末前程,全是托赖大爹天高地厚的恩典!没大爹抬举,我们算个什么?”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满脸堆笑、眼中却难掩复杂与羡慕的徐直和傅账房,慢悠悠补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两人心上: “我兄弟二人今日之微末前程,焉知不是二位掌柜的明日之阶?尽心给大爹办事,前程自有大爹抬举!” 这话一出,徐直和傅账房心头俱是一震,如同醍醐灌顶! 是啊,来保自不必说,连玳安都能一跃龙门,自己若忠心办事,何愁没有前程? 两人眼中瞬间爆发出无比热切的光芒,连连点头哈腰,口称:“是极!是极!来保老爷金玉良言!小的们定当肝脑涂地,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玳安正洋洋得意,挺着刚有了官身的细腰杆子,也想学着来保的腔调说几句场面话,显摆显摆。 谁知话头刚滚到嗓子眼儿,大官人反手就是一记“刮子”,带着风声,“啪”地一声脆响,结结实实甩在他后脑勺上,打得他脖子一缩,那点子得意劲儿瞬间烟消云散。 “聒噪!”大官人眼皮都没抬,不耐烦地斥了一句,“好了,都别杵着了,起来吧。” 他目光如电,猛地钉在徐直脸上:“徐直,听真了:官服规制、尺寸,一丝一毫都在这文书里。你,立刻!去把铺子里那几个老裁缝,给我从被窝里揪出来!点上通宵达旦的灯烛,备齐最上等的贡缎、金线、银针!” “今晚!就算把眼珠子熬瞎了,也得把这三套官服给我赶出来!针脚要密,补子要活,一丝儿差错都不许有!” “明儿一早,天蒙蒙亮,”大官人伸出一根手指,几乎戳到徐直的鼻尖,“我要看到这三套官袍玉带,整整齐齐、分毫不差地摆在老爷我面前!听见没有?!” 徐直一听,这关乎东家和新晋两位“老爷”明日的体面,更是关乎自己脑袋在脖子上安稳不稳的大事,哪里还敢喘半口粗气? 他“噗通”又跪下,把胸脯拍得如同擂鼓:“老爷放心!咱们铺子就是吃这碗官服饭的,熟门熟路,小的今晚就钉在铺子里,眼珠子一眨不眨盯着!保管明儿一早,妥妥帖帖、恭恭敬敬送到您老案头!” “嗯!”大官人鼻腔里哼出一声算是应了,不再多言。 带着来保与玳安,袍角带风地出了绸缎铺。 西门大官人领着来保、玳安,一路意气风发,马蹄嘚嘚回到府门前。 早有那伶俐的小厮,撒丫子飞跑进去,扯着脖子,声音尖利得能划破夜空:“老爷回府喽——!老爷回府喽——!” 这一嗓子,活像滚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整个内宅“轰”地一声就炸开了锅! 月娘正歪在暖炕上,就着明亮的烛火翻看账册,闻言心头一跳,忙将手中册页一合,拢了拢一丝不乱的鬓角,脸上瞬间堆满喜色,趿拉着软底鞋急急就往外迎。 那厢房里,潘金莲正对着菱花镜描眉画鬓,李桂姐和香菱几个在廊下磕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听见动静,一个个脸上如同变戏法似的,霎时堆起十二分的欢喜,莺莺燕燕,环佩叮当,簇拥着月娘,脚步匆匆,直往仪门处涌去。 刚走到前厅穿堂口,正撞见西门大官人龙行虎步,裹着一身寒气闯将进来。 他满面红光,虽带着仆仆风尘,眉宇间那股子睥睨一切的跋扈意气却怎么也压不住,比往日何止精神了十分! 身后跟着的来保、玳安,更是把胸脯挺得老高,肚子腆着,脸上那层极力想按住的得意,如同新刷的桐油,亮得晃眼。 月娘为首,领着身后一片花枝招展,齐齐蹲身道了万福,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老爷一路辛苦。” 大官人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眼前这片锦绣堆、温柔乡,心中那股子畅快:“辛苦?哈哈哈!月娘,这一趟辛苦.值!太值了!” 玳安在大娘当前,终于忍不住插嘴:“大娘,咱们西门家,从今往后,是真正的改换门庭,一步登天了!朝廷天恩浩荡,特授大爹——” 他故意顿了一顿,才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宣告:“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正儿八经的——五!品!官!身!” “五品官身?!” 这消息活似九天霹雳,裹着火星子砸进脂粉堆里,“轰”的一声就炸开了锅! 月娘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响,像被谁用金瓜锤敲了天灵盖,随即一股滚烫的狂喜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口那只鹿儿“咚咚咚”撞得肋骨生疼! 脸上那端庄持重的神色再也绷不住,如同春日河冰乍裂,“哗啦”一下绽开笑来。 她双手合十,连念佛珠都忘了捻,脱口而出:“阿弥陀佛!佛祖显灵!菩萨保佑!官人!这…这…这可是天大喜事啊!”她激动得语无伦次,眼角竟有些发潮,慌忙用帕子去按。 吴月娘尚能强撑着主母的体面,念佛称颂。可潘金莲、李桂姐、香菱这三个从泥地里爬上来的,哪里还按捺得住骨子里的狂喜与攀附? 那泼天的富贵和陡然拔高的身份带来的眩晕,如同烈酒灌顶,瞬间冲垮了她们那点可怜的矜持! “我的爹爹!我的活菩萨——!”潘金莲第一个扯着嗓子嚎哭出来,那声音又尖又媚,带着勾魂摄魄的哭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她带着一股香风,直扑到大官人脚边,“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两条白生生的玉臂如同藤蔓,死死绞住了大官人的一条腿,蹭来蹭去。 眼泪混着胭脂水粉,如同断了线的红白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瞬间就在那华贵的锦缎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她仰起那张精心描画、此刻却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蛋,抽抽噎噎,嘴里却像抹了蜜,又嗲又媚地撒娇:“爹爹!奴的五品大老爷!奴的魂儿都要欢喜得飞出来了!奴就知道,跟着爹爹这样的真龙,早晚能攀上那凌霄宝殿!” “爹爹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奴…奴就是爹爹脚底下的一块烂泥巴,爹爹想怎么踩怎么碾怎么揉,奴都欢喜得紧…” 她一边哭诉,一边把大官人的腿抱得更死,仿佛那是通天的梯子:“看往后那些嚼舌根的老虔婆,还敢不敢斜眼瞧奴她们还咒奴是克夫的扫帚星” 想到昔日受的腌臜气,金莲儿“哇”的一声,哭得越发惊天动地,委屈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 李桂姐也“咚”地一声,双膝砸地,抱住了大官人另一条腿,哭得情真意切,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老爷!奴的爷!奴自打落在那火坑里,懂事起就只想着一件事——脱了这身官妓的贱皮!可慢慢大了,心也死了,只当自己就是那烂泥塘里的蛤蟆,千人骑、万人跨,天生就是卖笑卖肉的下贱胚子!” “何曾…何曾敢做那白日梦…梦里也不敢想,有朝一日能进了这高门大户,成了…成了堂堂五品青天大老爷的枕边人!”她哭得浑身发抖,仿佛要把前半生的屈辱都哭尽。 香菱性子最是纯钝,反应也慢了一拍。 她那张精致的小脸早就被泪水洗得透亮,慌忙也跟着跪下,可眼前两条大腿都被占了,她可怜巴巴地只能扯住大官人袍子的下摆一角,攥得指节发白,激动得小嘴张了几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发出“呜呜…嗯嗯…”小猫似的呜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这憨态倒把大官人逗乐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香菱嫩豆腐似的脸蛋:“小蹄子,欢喜傻了?舌头让猫叼了去?” 香菱被他一捏,像被点了穴,“哇”的一声哭得更凶了,抽抽搭搭道:“奴…奴不知道说什么…心口堵得死死得…像塞了团热棉花…气儿都喘不匀…只知道…只知道欢喜得要死了…”说完,又把脸埋在他袍角上蹭眼泪。 西门大官人垂着眼皮,俯视着脚下。三个千娇百媚的粉头儿,此刻都像藤缠树般跪伏在他腿边,抱着他的腿,扯着他的袍,哭得钗横鬓乱,脂残粉褪,一张张俏脸上泪痕狼藉,如同雨打海棠。 他嘴角勾起一丝餍足的笑意,慢悠悠伸出手,先在潘金莲那堆云砌雾的宝髻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手指陷进那滑腻的青丝里; 又转到李桂姐头上,在她那插着金簪的鬓角处狎昵地捏了捏; 最后落在香菱头上,像拍一只温顺的小狗般,轻轻拍了拍。 大官人那目光,慢悠悠地从脚下那三团哭得香汗淋漓、涕泪横流的温香软玉上滑过,最终落在了稍远处。 孟玉楼早已随着众人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 明亮的烛火泼洒下来,却将她纤细的身影拉得愈发单薄伶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了似的。 她脸上也分明带着激动与难以置信的红晕——正五品官的尊贵!这对她一个布商寡妇出身的而言,何止是云端的所在?简直是梦里都不敢肖想的凌霄宝殿! 她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念着什么,一双杏眼里也蓄满了水光,盈盈欲坠。 可比起潘金莲三人那恨不得把骨头都化在大官人腿上的狂喜,那毫无保留、近乎献祭般的依附姿态,孟玉楼却显得拘谨一些,像一株被移栽到金玉堆里的素净兰草。 月娘被这泼天的富贵喜得有些晕眩,猛地想起那桩糟心事,心头一紧,赶紧敛了笑容,凑近大官人,低语几句,将他轻轻拉进了灯火通明的大厅内。 片刻功夫,大官人便从厅内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方才的春风得意已全然不见,脸上罩着一层寒霜,嘴角挂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冷笑。 “玳安!”他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备马!去史文恭那里,把他和他手下那群新收拢的小崽子们,全给我点齐了!让他们抄上趁手的棍棒家伙!” 他顿了顿,眼中戾气一闪,“我倒要看看,这清河县的地界上,是哪个不长眼的‘真神’敢落了老爷我的面子,把威风耍到我西门府的女人头上来了!” 紧接着,他目光如电射向垂手侍立的来保,声音更沉了几分:“来保!你也去!把应伯爵、谢希大那几个帮闲篾片,从他们各自娘们的热被窝里给我掏出来!告诉他们,就说老爷我——给他们‘报仇’的机会来了!让他们麻溜地滚过来!” 不多时,史文恭一身短打劲装,领着二十来个精壮后生,如同旋风般卷到了府门前。这群人虽是新募,但个个眼神凶狠,手持长短不一的哨棒、水火棍,透着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蛮横劲儿。 史文恭早已从玳安口中得知,自家老爷摇身一变成了五品的副千户还带着提刑所的差遣! 连带着来保、玳安都成了官身!这消息如同滚油浇在心头,他眼中那股炽热的渴望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不比这些人,只知道五品官帽子光鲜,顶在头上威风! 史文恭只觉得一股寒气混着滚烫的欲望直冲天灵盖! 他可是在军伍里、在衙门边厮混过的老油子,太清楚这“提刑”二字的份量了! 这简直就是…掌心里攥着整个东京东路的生死簿! 笔尖上悬着阖境的阎王令! 他也不是徐直、傅账房那等只会拨算盘的,他知道,自己史文恭,还有那步战无双的武二郎,才是大官人手里真正的刀把子! 只要死心塌地跟着这位主子,前程岂是区区七品九品可限?更高的位置,只怕也是探囊取物! 想到这里,史文恭胸中豪气顿生。 他抢步上前,在大官人马前五步处站定,猛地一抱拳,单膝轰然跪地,行的竟是军中参见主将的大礼,声若洪钟,金石迸裂:“末将史文恭,参见大人!愿为大人前驱!” 大官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军中做派,非但不觉突兀,反而极为受用,那股掌控生杀的快意更浓了。 他嘴角那丝冷笑化开些许:“起来!爷问你,手下这些小的,操练得如何了?” 史文恭“唰”地起身,腰杆挺得笔直,回禀道:“禀大人!时日尚短,马匹也缺,马上功夫还需磨砺。但步下结阵,棍棒配合,已初具章法,堪堪可用!对付些不开眼的泼才,绰绰有余,绝不给大人丢脸!” “好!”大官人眼中寒光一闪,猛地一勒缰绳!那健马“唏律律”一声暴烈长嘶,前蹄腾空,人立而起!大官人在马上身形稳如山岳,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沉沉夜色中: “点起火把!跟爷走!去会会那条不知死活,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过江龙’!” 却在这个时候,应伯爵一众人已经赶到。 只见应伯爵打头,谢希大、常时节、祝实念、孙寡嘴、白来创等几个紧随其后,一瘸一拐,摇摇晃晃,仿佛刚从阎罗殿上逃回阳间的一群饿鬼。 这几个人是何等样人? 乃是清河县里顶顶有名的“帮衬”,专在富贵场中、达官门下讨生活。 平日里揣摩上意、逢迎拍马、插科打诨、颠倒黑白,那本事早已练得炉火纯青。 大官人只消派来保去递个含糊的口信儿,这几个积年的老油条,鼻子比狗还灵,只消三言两语问了来保几句,便如醍醐灌顶,心下雪亮,知道这场“戏文”该唱哪一出,该扮个甚么行当。 那应伯爵,头上裹满血带,也不知是从哪个灶膛边拾来的,缠得像个歪冬瓜,偏在额角处,还洇出一块新渗出的“血迹”,细看倒像是隔夜的鸭血未曾洗净。 谢希大一条胳膊用根脏污的布带子吊在胸前,杵着拐杖,胸口都是呕出来的‘鲜血’。 常时节则瘸得厉害,右脚却包得像个大粽子,白布层层迭迭,“新鲜”血迹,红得刺眼。 这群人甫一进院,齐齐趴在地上喊着大爹我们来了。 大官人看着众人匍匐在地,忽然想到这些人倘若……倘若脱了这身破衣烂衫,换上一身蟒袍玉带,跻身那金銮宝殿、朝堂之上……再对上那些‘清贵’. 那场面,该是何等的“热闹”!! (本章完) 第197章 爷我来此讨债!! 第197章 爷我来此讨债!! “收声!”大官人一声轻喝压的满场寂静,腰杆笔直,目光如炬,直刺那二十名青壮,声音陡然拔高: “尔等听着!”他的声音清晰地盖过一切杂音,只对着这些他寄予厚望的年轻人:“老爷我如今是堂堂五品提刑!朝廷敕封的命官!尔等若想脱了这身市井的皮囊,随我攀上那青云之路——” 他略一停顿,每个字都像裹了铁砂,砸在地上铮铮作响,充满了力量感:“通吃坊便是尔等的校场!跟着史教头这些时日,可曾练出几分真胆色?今日,便是尔等亮出‘把式’、见真章的时候!把命给我攥紧了,把胆气给我亮出来!豁出去干!” 西门庆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被激得发红、充满战意的年轻脸庞,抛出了最诱人的饵食: “干好了!跟着爷,脱了这身泥尘气,自有尔等享用泼天富贵的一日!” 这赤裸裸的许诺,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那二十名精壮后生心头滚烫! 他们早已被操练得纪律森严,此刻虽热血沸腾,却无一人喧哗,只是将手中的棍棒攥得更紧,胸膛挺得更高,血脉贲张,齐声轰然应诺,声如闷雷:“愿为大官人效死!” 这整齐划一、充满力量的回应,震得旁边的应伯爵等帮闲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收敛了脸上的做作表情,只敢跟着低声附和,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敬畏与复杂。 好!”西门庆眼中凶光暴射,再无半分犹疑,那蒲扇般的大手往下一劈,喝道:“走!” 话音未落,他已翻身跨上那匹高头菊花青骢马,手中嵌银丝的马鞭子“啪”地在半空里炸了个脆响,缰绳一勒,那马撒开四蹄,“泼剌剌”卷起一阵黄尘,当先窜了出去。 早已候在一旁和史文恭,动作迅捷如豹,抄起一杆新铸的、泛着冰冷幽光的点钢长枪,枪尖寒芒刺眼。 他和玳安利落地翻身上马,一左一右护在西门大官人身旁。 那二十来个精壮后生,由史文恭亲自操练,个个血气方刚,正是天不怕地不怕,血勇之气冲顶,正是卵袋里揣着豹子胆的年纪。 此刻得了令,脸上不见丝毫惧色,反被即将到来的厮杀激得热血沸腾。 他们齐刷刷抄起手中齐眉水火棍,竟无半点市井泼皮的惫懒相,脚下“咚!咚!咚!”踩得青石板山响,小跑着紧随西门庆的马蹄后尘。 这脚步踏得忒也齐整,隐隐然竟有几分边军行伍的煞气,只震得人心窝子跟着那步子“怦怦”乱跳。 在这支队伍之后,更有数十名西门庆常年豢养的绿林打手和凶悍护院。 这起子人,面目狰狞赛过庙里泥塑的恶鬼,眼神凶戾好似饿了三冬的野狗,手里提着朴刀、铁尺、铁链、狼牙棒等诸般杀人的勾当,默不作声地簇拥上来,黑压压一片,恰似一股裹着血腥气的阴风,又像贴地卷来的乌云,紧紧缀在狼群后头。 整个队伍黑压压一片,足有四五十号人,杀气腾腾,直扑通吃坊而去。 此时的通吃坊,早非当初那赌档。 左右邻舍的几处院落都被它生吞活剥了去,打通连成一片,门面阔气得扎眼,彩绸高挂,灯笼招摇,内里笙管笛箫日夜不休,端的是清河县数一数二的销金魔窟。 门口几个看场子的护卫,都是些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夯货,正叉着腰喷唾沫星子闲磕牙。 猛见远处凶神恶煞裹着尘土烟云般直压到眼皮子底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为首一个强自镇定,上前一步,扯着嗓子高喝:“呔!哪里来的狂徒?也不看看地方!这里是京城通吃楼的地界,识相的速速退去!” “京城通吃楼?”大官人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冷笑:“可知此地是山东清河县?” 他看也不看那护卫,只把手朝着通吃坊那金光闪闪的硕大招牌,轻描淡写地一挥,声音冷得像冰碴子:“砸了它!” 话音未落,只见西门庆身侧的史文恭猛地一勒马缰! 那马人立而起,长嘶一声。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史文恭借着马势,单臂运枪如电!那杆新铸的点钢枪化作一道乌黑的毒龙,挟着刺耳的破空尖啸,“呜”的一声,精准无比地刺在“通吃楼”那三个鎏金大字的正中央! “咔嚓嚓!哗啦啦——!”精钢枪头裹挟的千钧之力何等霸道? 那尺半厚的松木招牌竟似纸糊泥捏,登时被捅了个对穿窟窿,炸得四分五裂! 碎木片子、金箔粉屑、断裂的匾额骨架,如同暴雨夹着冰雹,“噼里啪啦”兜头盖脸地砸将下来,溅了门口那几个护卫满头满脸,金粉迷了眼,木刺扎了肉,好不狼狈! 门口几个护卫被这霹雳手段惊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其中一个见赖以吃饭的招牌被毁,血往上涌,下意识就去摸腰间的刀把子。 史文恭眼中凶光暴射,手腕子只轻轻一抖,那丈八长枪活似毒蝎子摆尾,枪尖寒星两点,快得只见一道残影! “噗嗤!噗嗤!”两声皮开肉绽的闷响几乎迭在一处!紧接着便是两声不似人腔的惨嚎! 那两个不知死活动了刀念的护卫,肩窝子上登时被捅出两个血窟窿,白森森的骨头碴子都露了出来! 滚烫的血箭“滋”地一声标出老远,半边身子眨眼染成血葫芦。 两人如同被抽了筋的癞蛤蟆,惨嚎着滚翻在地,在满地的碎木金粉里抽搐打滚,污血混着尘土,糊了一身一脸,再也爬不起身。 大官人眼皮都没眨一下,他勒住躁动的马匹:“去,告诉你们管事的。就说——清河县西门庆,今日亲自登门,‘还债’来了!” 西门庆那句“还债来了”的余音尚在破碎的招牌木屑间回荡,通吃坊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 如同打开了猛兽的囚笼,数十近百条彪形大汉呼啦啦涌将出来,瞬间在门前空地上排开阵势。 这些汉子个个精悍,太阳穴鼓起,眼神凶戾,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一看便知是常年刀头舔血的绿林人物,绝非寻常看家护院可比。 当先两人,一个正是管事钱豹,他脸色煞白,额头见汗,显然是惊魂未定,慌忙指挥几个手下:“快!快把那两个没用的东西抬进去!” 几个下人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拖地上那两个肩膀洞穿、兀自哀嚎翻滚的护卫。 钱豹身旁,站着一位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 此人身材不高,却异常敦实,如同铁铸的秤砣。一张紫棠色脸膛,浓眉如刷,阔口方鼻,尤其是一双眼睛,开合间精光四射,沉稳中透着狠辣。 他并未像钱豹那般慌张,只是沉稳地抱拳当胸,声音洪亮,带着一股绿林草莽特有的硬气: “在下洪五,我等承蒙东家看重,领着这通吃坊的护院差事。西门大官人,久仰大名!只是……” 他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招牌碎片和血迹,眉头微蹙,语气转冷:“大官人今日这般阵仗,打伤我的人,砸了我通吃坊的门面,不知是何道理?若说‘还债’,这还债的架势,未免太过骇人听闻!” 西门大官人端坐马上,居高临下。 他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慢悠悠道:“洪五?好说。爷我行事,向来一是一,二是二。今日来,一为还钱,二为讨债。” “讨债?”洪五浓眉一挑,眼中精光更盛,“我通吃坊敞开门户做的是分明买卖,账本子上蝇头小楷记得分明!不知大官人说的是哪一笔陈年烂账?又从哪个耗子洞里翻腾出来的?” “哪一笔?”西门庆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情,哈哈一笑,随即笑容猛地一收,眼神如刀锋般刮过洪五的脸。 他不再多言,只把手朝着身后人群,懒洋洋地一挥。 只见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祝实念、孙寡嘴等那帮“伤残”人士,如同得了号令的戏子,立刻从后面那些精壮后生和绿林打手的缝隙中,“哎哟哟”、“哼哼唧唧”地挤了出来。 他们步履蹒跚,互相搀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应伯爵头上那染血的破布巾歪得更厉害了,谢希大吊着的胳膊甩得如同秋千,常时节几乎是拖着那条“粽子脚”在挪,祝实念半张脸被膏药盖着,孙寡嘴不住地剧烈咳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这一伙腌臜泼才,恰似一堆刚从乱葬岗刨出来的破皮烂肉,在通吃坊门前那片狼藉空地上,东倒西歪地瘫软下去,“哎呦”、“疼煞我也”的呻吟声此起彼伏,活脱脱一副地狱受刑图! 西门大官人将手中马鞭子朝地上那堆“滚地葫芦”狠狠一点,嗓子眼儿里“噌”地拔起一调,厉声喝道: “洪五!睁开你那对招子仔细瞧瞧!你们通吃坊好毒辣的手段!将我这几位拜把子的兄弟,生生作践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断筋折骨,内腑带伤,如今是瘫的瘫,废的废,连屎尿都糊在炕上不得动弹!这笔血糊淋剌的人命债,难道不该连本带利讨回来?!” 洪五眉头紧锁,目光在应伯爵等人身上扫过,那满身的“伤痕”和凄惨模样,让他一时也有些拿捏不准,他确实不记得有这档子事。 钱豹见状,赶紧凑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急促地嘀咕了几句。 洪五听完,脸色变幻了几下,腮帮子微微鼓了鼓。 他久在绿林,岂能不明白对方这是借题发挥,讹诈上门?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怒火,再次抱拳,声音沉了下来: “西门大官人,原来是为这事。恕洪某眼拙,前事或有误会,多有冲撞,只是……不知大官人欲如何了结这段梁子?” 大官人淡淡说道: “你既是明白人,那便好说!我这几位结义兄弟,虽非一母同胞,却胜过亲手足!平日里一个头磕在地上,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如今被你们糟践成这般光景,便如同爷身上剜了肉、剔了骨!” “他们如今瘫的瘫,废的废,屎尿都顺着裤裆流,下半辈子算交代在尿壶里了!哪一个不是堂上白发老娘哭瞎了眼,炕头黄口小儿饿得嗷嗷叫?这笔账,洪五,你掰着手指头给爷算算,该怎么个算法?” 他顿了顿,像是在心算,然后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斩钉截铁地道:“绿林道上,最重义气!伤我手足,如同断我臂膀!看在你洪五的面子上,我也不多要——一万两!一万两雪花银,抚恤我这几位兄弟和他们家中老小,买口饭吃,买口药续命,不过分吧?” 洪五和钱豹闻言,眼皮都是一跳! 一万两! 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比自己这些看赌坊的还要狠! 不等他们反驳,大官人嘴角又勾起那丝冰冷的笑意,慢悠悠地补充道:“哦,对了。先前我在贵坊,是欠着一千六百两银子赌债来着。我这人最讲信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笔钱,今日一并了结!” 他手指头轻轻一划拉,仿佛在拨弄算盘珠子:“一万两抚恤银,减去这一千六百两赌债……你们通吃坊,再给我八千四百两现银,咱们这笔账,就两清了!洪五,我够公道吧?” 此言一出,通吃坊门前一片死寂。只有地上应伯爵等人更加卖力的“哎哟”呻吟声,以及史文恭手中那杆点钢枪枪尖上,一滴尚未凝固的鲜血,“嗒”地一声,滴落在青石板上,声音清晰得刺耳。 洪五听得西门庆那番“公道”算计,脸色已然由紫转青,最后化作一片铁青。 他眼中最后一丝息事宁人的温度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怒火和绿林特有的桀骜。他盯着马上的西门庆,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金石摩擦的刺耳: “西门大官人,看来今日,你既不是诚心来还债,也不是真心来讨债……”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如同掷地有声:“是存心来找茬,要砸我花子窝的饭碗来了!” “花子窝?”西门庆闻言眉头一挑:“这是你们的名号么?” 随即仰头哈哈大笑,笑声在狼藉的门前回荡,充满了肆无忌惮的嘲弄:“哈哈哈!花子窝洪五,你倒也不傻!” 洪五胸膛起伏,强压着暴怒,沉声道:“我花子窝受东家雇佣,看守这通吃坊的门户,便是职责所在!今日,说不得要得罪大官人了!” 他话虽说得硬气,目光却扫过西门庆身后那黑压压的人马,尤其是史文恭手中那杆滴血的长枪。 西门庆好整以暇地用马鞭轻轻敲打着手心,仿佛在逗弄猎物:“哦?你东家呢?既是砸饭碗的大事,何不请正主儿出来说话?躲在后面,岂是英雄好汉所为?” 洪五脸上肌肉抽搐,挤出一丝冷笑:“大官人抬举了!绿林规矩,看家护院的分内事,若都要烦劳东家,还要我等何用?” 他目光如刀,猛地扫过西门庆身后那二十来个虽然步伐整齐、但脸上犹带几分青涩稚气的精壮后生,嘴角勾起毫不掩饰的轻蔑: “大官人,就凭你身后这些刚出窝的雏儿?怕是奶腥气还没褪尽!不是我洪五夸口,这些生蛋子,在我这些兄弟手下,走不过三合!” 话音未落,洪五眼中凶光暴射,猛地将手向下一挥,如同劈下砍刀,厉声吼道:“拿下!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吼——!”他身后那几十名早已按捺不住的绿林豪客,如同开闸的猛虎,纷纷亮出兵刃!朴刀、铁尺、分水刺、钩镰枪、链子锤……各色奇门兵刃寒光闪闪,带着一股子血腥的绿林戾气,卷起一阵恶风,直扑大官人的队伍! 尤其那二十来个青壮后生,更是他们眼中最软的柿子,瞬间成了重点“招呼”对象! 应伯爵几人本来瘫倒在双方中间,一见对方扑了过来,顿时吓得屁股尿流,赶紧爬起来冲入己方人群中。 “列阵!”就在洪五手下扑出的瞬间,一直如同大官人影子般沉默的史文恭,猛地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暴喝!这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战场铁律,瞬间刺穿了混乱的喧嚣! 那二十来个初临战阵的后生,虽然心头狂跳,手心冒汗,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本能的惊惧,但数月来史文恭如同地狱阎罗般的操练,早已将命令刻进了骨头里! 几乎是条件反射,面对扑来的凶神恶煞,他们并未如洪五预想般惊慌溃散,而是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三人一组,背靠背、肩并肩,结成了数个紧密的小三角阵! 手中那打磨得溜光的齐眉哨棒,齐刷刷抬起,锋锐的包铁棒头斜指前方,组成一片森然的枪林! “刺!”史文恭的第二道命令如同催命符! “杀——!”二十来个喉咙里爆发出混合着恐惧与亢奋的嘶吼! 三根哨棒一组,并非各自为战,而是同进同退! 当先的绿林汉子仗着身手敏捷,一个矮身想钻入阵中,却见眼前三点寒星带着恶风,不分先后地猛刺过来! 角度刁钻,封死了他左右闪避的空间! 他慌忙挥刀格挡,“铛”地磕开一根,另一根却擦着他的肋下滑过,带出一道血痕,第三根更是结结实实戳在他大腿上! “啊!”那汉子痛叫一声,踉跄后退。 他身后的同伴挥着链子锤想砸开阵型,却被另一组的三根哨棒同时架住! 长兵器的优势在狭窄空间和协同作战中展露无疑! 这些绿林客单打独斗的经验或许远胜这些后生,但骤然面对这种不讲道理、只求同步刺杀的简单军阵,一时竟被逼得手忙脚乱! 哨棒如毒蛇吐信,不求一击致命,只求迅疾、准确、协同地刺出、回收!专打四肢关节、胸腹要害! 一时间,“噗嗤”、“咔嚓”、“哎哟”之声不绝于耳!好几个冲得太快的绿林汉子,被这整齐划一、连绵不绝的攒刺逼得连连后退,身上挂了彩。 洪五那边看似凶猛的冲击,竟被这二十来个“生蛋子”用最笨拙也最有效的法子,硬生生顶住了第一波!他们像几块坚硬的礁石,在混乱的浪涛中顽强地矗立着。 然而,生涩终究是生涩。一个后生见自己一枪刺中了敌人肩膀,心头一喜,动作便慢了半分,阵型出现了一丝缝隙。 旁边一个使分水刺的绿林客经验老到,瞅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如同泥鳅般滑进阵中,分水刺毒蛇般扎向那后生的小腹! “小心!”旁边同伴惊呼,但救援已是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着!”一声冷叱,一点乌光后发先至!“噗!”史文恭手中长枪如毒龙出海,精准无比地洞穿了那使分水刺汉子的手腕! 那汉子惨嚎一声,兵刃脱手!史文恭手腕一抖,枪杆顺势横扫,如同铁鞭般抽在另一个想趁机偷袭的绿林客腰肋上,将其狠狠砸飞出去! “稳住阵脚!三人一体,同生共死!敢退半步者,我亲自送他上路!”史文恭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冰冷刺骨,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他策马在几个小阵之间游走,长枪化作索命的阎罗帖,哪里出现险情,哪里就有他那杆点钢枪的恐怖寒芒!每一次出手,必见血光! 他不仅是指挥官,更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催命符和定海神针! 西门庆端坐马上,冷眼旁观。 他看着自己那些“雏儿”在最初的慌乱后,在史文恭的弹压和血腥示范下,渐渐稳住了阵脚,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不过短短时间米饭肉食管足,这些青皮后生,便如灌足了浆的禾苗,焕出这般凶悍气力来!。 那洪五看在眼里,心头却似泼了一瓢雪水,自己手下那些平日里也算好手的兄弟,竟被一群初出茅庐的后生用近乎无赖的“扎堆捅刺”之法逼得束手束脚,加上史文恭那杆神出鬼没、枪枪见血的长枪和玳安等绿林打手的趁势掩杀,场面竟渐渐落了下风! 洪五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肝儿都颤了几颤。 “这哪里是甚么乌合之众?!”他暗叫一声苦。那阵列齐整得骇人,攒刺起来更是舍命向前,浑然不惧刀斧加身。 尤其那个唤作史文恭的,那身枪法……刁钻狠辣,杀气腾腾,岂是寻常护院教头能有的手段?! “西门大官人!你究竟意欲何为?!”洪五一双牛眼死死钉在马背上那面带冷哂之人,只觉此事蹊跷,远非寻常砸场寻仇那般简单,怕是撞上了泼天的祸事! 洪五那句“西门大官人究竟意欲何为”的嘶吼还在半空里打旋儿。 大官人不过微微侧了侧头,嘴角勾起一丝意,声音平平淡淡,倒像是在说今日柴米几钱:“好说,好说。不过是——欠债,还钱。” 这轻飘飘几个字,恰似滚油泼进了烈火堆里! 洪五最后一点子理智登时烧成了飞灰!但见他面上青筋虬结,如蚯蚓般暴凸,两眼赤红似要滴出血来,“噌啷”一声拔出腰间那柄厚背鬼头刀,雪亮的刀锋直指西门庆,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咆哮:“直娘贼!弟兄们!并肩子上!剁碎了这群狗杀才!” “杀——!” 残余的绿林汉子们被老大这不顾性命的狂怒一激,也彻底豁出去了,哪还管那枪阵森严? 一个个舞动兵刃,如同决了堤的洪水,没头没脑地疯狂扑将上来! 这一遭,再无半分留手,招招式式都奔着取人性命,分明是使出了搏命换命的亡命打法! “顶住!”史文恭一声暴吼,恰似半空里打了个霹雳! 胯下那匹战马吃他一勒嚼环,猛地喷沫人立,长嘶裂空! 那二十来个后生,方才被史教头辣手立威、血淋淋地弹压住阵脚,此刻眼见这波亡命徒扑得更凶、更狠,心头那点子怯意反倒被一股亡命的血性顶了回去! 再被史文恭手中那杆杀气腾腾的点钢枪一逼,一个个眼珠子都红了! 只听得一片“咯咯”咬牙声,喉头里滚出野兽般的嘶嚎,把史教头日日灌输的“三人捆作一条绳,同生共死”的勾当,催发到了十二分! 那哨棒攒成的枪林非但不退,反倒迎着劈面砍来的刀锋,齐刷刷向前狠命一搠!“捅!”“杀啊——!” 这一遭攒刺,带着一股子刚开刃的生铁刀般的莽撞狠劲! 动作虽还有些僵硬,配合也偶有磕绊,可那不顾性命、只求一齐捅出去的亡命气势,竟生生将绿林汉子们这波泼天也似的亡命冲锋给“顶”住了! 活似几块布满铁蒺藜的顽石,硬生生砸进了翻腾的浊浪里! 噗嗤!咔嚓! 包铁的棒头带着风,狠狠戳进皮肉,撞断骨头,发出令人后槽牙发酸的闷响脆响! 冲在最前头的几个奢遮汉子,登时被三四根棒头同时搠中!惨嚎声撕心裂肺,滚地葫芦般栽倒,眼见是不活了! 然则,真个催命的阎王,却非这些雏儿! 就在枪阵堪堪顶住冲击的刹那,史文恭动了!他策马如游龙,绕着外围混乱的战团疾走! 那杆点钢枪在他掌中,活似有了灵性,化作一道追魂摄魄的乌光毒蟒!全无花哨招式,只讲三字:快!准!狠! 扑哧! 一个正挥朴刀劈砍的汉子,咽喉处血箭标出丈余,哼也未哼便软倒在地! 喀嚓! 又一个使钩镰枪的,心窝子被枪尖扎了个透亮的血窟窿,腔子里的热气“嗤”地喷出,人已直挺挺栽倒! 噗! 一个想绕到后生侧翼下黑手的,被长枪从后心直贯而入,枪尖带着一溜血珠子从前胸透出! 史文恭手腕一抖,竟将那厮连人带枪掼出几步开外! 只见他马打盘旋,枪随身转,但见寒光一闪,必有一人毙命当场,专拣那些想破阵的滑头、或是有几分头脸的头目下手,枪下绝无半分容情! 那等杀人夺命的利落劲儿,活脱脱如同六月里割麦的农夫,手起镰落,麦秆应声而倒! 枪尖上沥下的滚热血珠子,在青石板上滴滴答答,连成一条蜿蜒刺目的猩红血线! 洪五看得目眦欲裂!他挥刀想冲向史文恭,却被两个拼死刺来的哨棒逼退! 就在他心神剧震、手下人被杀得胆寒之际,更让他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西门庆身后那群原本只是摇旗呐喊、如狼似虎的护院打手们,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怪叫着扑了上来!他们手中拿的可不是什么正经兵刃! “看爷爷的法宝!”一个护院狞笑着,扬手就是几包生石灰粉,劈头盖脸朝几个绿林汉子撒去! “啊!我的眼睛!”惨叫声凄厉响起。 “网住他!”另一个护院抖手甩出一张带着倒刺的渔网,瞬间将一个挥舞链子锤的壮汉罩了个结结实实,越挣扎缠得越紧! “绊他!”几条带着铁蒺藜的绳索贴着地皮扫过,好几个绿林汉子脚下被绊,踉跄摔倒,立刻被几把挠钩、铁尺按住! 还有人掏出短弩,隔着人群“嗖嗖”地放冷箭,专射大腿、胳膊! 这些手段,阴损、下作、毫无江湖道义可言,完全是街头斗殴、坑蒙拐骗的下三滥路数! 但在这种混乱的群殴中,却产生了奇效! 史文恭那杆神出鬼没、枪枪索命的长枪在外围游走点杀,雏儿们死命攒刺的枪阵在中路硬顶,再加上这群护院打手如鬣狗般在侧翼用下三滥的手段撕咬—— 三下里一夹攻,残余绿林汉子那点子抵抗的意志,登时如同雪狮子向火,彻底化了个干净! 洪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眼前这诡异而恐怖的景象:中路是那些棍棒后生,阵列森严,攒刺起来如同军阵般冷酷无情; 外围是史文恭那杀星,马打盘旋,枪法通神,杀人如割草芥; 两侧却是这群护院打手,撒石灰、甩网子、下绊子、放冷箭……无所不用其极! 这三股截然不同诡异糅合在一起的力量,如同一个高效的杀戮磨盘,将他手下这些自诩为江湖好手的兄弟,碾得粉碎!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通吃坊门前已是哀鸿遍野!数十近百名名绿林人物,死的死,伤的伤,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洪五一颗心直往下沉,如同坠进了冰窟窿,提着刀的手不停的发抖。 “直娘贼!想我洪五这花子窝,在京城里也算响当当一块字号!手下奢遮兄弟两倍于他!怎地……怎地就似那秋风扫落叶,风卷残云也似的……败了.” 鲜血浸透了青石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生石灰的呛人气息。 呻吟声、惨嚎声此起彼伏,哪里还有半分先前凶神恶煞的模样? 只有史文恭枪尖滴落的血珠,还在不紧不慢地敲打着地面,如同催命的更漏。 他手腕一抖,那杆点钢枪“呜”地一声在空中划了个血花! 枪尖上淋漓的鲜血,如同泼洒的朱砂点子,甩落在青石板上,留下几点刺目的猩红。 随即,史文恭将那森寒的枪尖儿斜斜一抬,不偏不倚,正正点向阵后惊魂未定的洪五! 那枪尖儿上犹自挂着一点未曾甩净的、粘稠的血珠子,颤巍巍地悬着,仿佛毒蛇吐信: “某,华阴史文恭,纳命来!” (本章完) 第198章 大官人来了!青天就有了! 第198章 大官人来了—!青天就有了! 洪五两只眼珠子瞪得铜铃,死死攫住史文恭,手中那口鬼头刀攥得死紧,青筋暴突,直似庙里泥塑的恶判官,只待勾魂索命。 通吃坊二楼那些原本紧闭的窗户,在打斗最激烈时,曾悄悄推开过几道缝隙。 里面是那些被惊动、按捺不住好奇心想看热闹的赌徒。他们本以为是寻常江湖斗殴,想瞧瞧洪五如何收拾来犯者。 然而,映入他们眼帘的,却是这如同修罗场般的单方面屠杀! 那整齐刺出的枪林,那神鬼莫测的枪法,那漫天飞舞的石灰粉和渔网,还有满地翻滚哀嚎的血人……这一幕幕血腥残酷的景象,瞬间击溃了这些赌徒的神经! “妈呀——!”一声变了调的尖叫从一个窗口炸响!“杀……杀人了!快跑!” 另一个窗口传来惊恐的嘶喊。 只听得通吃坊内“哐当”、“噗通”一阵乱响!那是赌桌被撞翻、椅子被踢倒的声音!紧接着,是无数杂乱的脚步声和惊恐的呼喊,如同炸了窝的马蜂! 那些赌客哪里还敢再看?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坊内深处逃去,生怕被外面那尊杀神和那群煞星注意到! 坊内瞬间乱成一锅粥,哪里还有半分赌场的喧嚣,只剩下恐惧的哭爹喊娘! 通吃坊门前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地上呻吟翻滚的伤者还在抽搐,一阵更沉重、更密集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由远及近,瞬间打破了这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围起来!一个都不许放跑!”一声极具官威的厉喝炸响!紧接着是无数甲叶碰撞、刀枪出鞘的铿锵之声! 只见长街两端,黑压压涌来数百人马! 当先是身着皂衣、手持水火棍和铁尺锁链的衙役,如狼似虎; 紧随其后的是披着半身皮甲、手持长枪腰刀的军卫,杀气腾腾! 只一眨眼功夫,便将整个通吃坊连同门前这片断肢残躯、血水横流的修罗场,围得铁桶也似! 刀枪棍棒,密如荆棘,寒光闪闪,肃杀之气冲得人头皮发炸,连那血腥味都仿佛被这官威煞气压下去几分! 人堆里簇拥出两骑。当先一个,骑着一匹高头健马,三十上下年纪,身着青缎官袍,头戴交脚幞头,身量精悍,一双鹰眼锐利如刀,正是山东提刑所的王押司王显。 他骑在一匹健马上,马鞭一指场中狼藉,厉声喝道:“山东提刑所押司王显在此!何方狂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聚众械斗,杀伤人命,扰乱市井,目无王法!速速将手中凶器抛下,跪地就缚!若敢迟延半刻,定叫尔等身首异处!” 他话音未落,身旁一位身材魁梧、身着武官服色的军官猛地一勒马缰,座下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正是贺千户。 他声若洪钟,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煞气,暴吼道:“奉提刑所令弹压!所有人等,弃械伏地!敢有异动者,格杀勿论!弓弩手预备——!” 随着他这声军令,后排数十名军卫齐刷刷擎起硬弩,冰冷的箭镞对准了场中所有人! 这突如其来的官军包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场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为之一凝。 史文恭眼神一厉,长枪斜指地面,枪尖血珠滴落,身体却如磐石般纹丝不动。 那二十来个后生更是心头狂跳,握着哨棒的手心全是汗,下意识地看向西门庆。 洪五眼中则闪过喜悦的光芒。 贺千户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尸横遍野的现场,最后落在场中端坐马上、气定神闲的西门大官人身上。 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眉头紧锁,带着几分惊疑和难以置信,脱口而出:“西门……西门老弟?怎么是你在这里?!” 大官人脸上堆起一团和气的笑,在马上抱了抱拳:“此番,怕是又要劳动哥哥费心周全了!” 贺千户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声道:“哥哥我接了提刑所火签手令,道是有大队亡命悍匪袭击通吃坊,杀伤人命无数,这才点起兵马,一路烟尘地赶来弹压!这……这满地血葫芦……” 他用马鞭指着狼藉的现场,声音拔高,“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 王押司看着西门庆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再看看他身后那批虽然略显青涩但杀气未消、阵型未乱的后生,以及史文恭那杆滴血的长枪,还有那些手持石灰渔网、眼神凶狠的护院,心头疑窦丛生,脸色也沉了下来: “西门大官人!你好大的胆子!提刑司当面,竟敢如此倨傲!你身为朝廷显谟阁直阁学士,不思报效,反而纠集私兵,当街行凶,杀伤如此多人命!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还不速速丢下兵器,下马受缚,随本官回提刑所问话!” 就在王押司厉声呵斥,气氛再度紧绷之际,通吃坊那扇被砸烂了一半的朱漆大门内,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尖细的脚步声。 一个身着暗紫色锦缎长袍、外罩一件僭越的玄色织金斗牛服、头戴无翅纱帽的中年人,在几个面白无须、神情紧张的随从簇拥下,快步走了出来。 此人约莫五十上下,面皮白净无须,保养得极好,只是眼袋浮肿,眼神阴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他怀中抱着一个暖手炉,一出场,目光先是被门前惨烈景象刺得一缩,随即强自镇定,脸上堆起一副公式化的笑容,对着王押司的方向连连拱手,声音尖细,带着一种宫中特有的拿腔拿调: “哎哟哟!王押司!王押司您可算来了!可吓死咱家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狠狠剜了一眼洪五。 然后转向王押司,语气带着刻意的后怕和感激: “王押司!贺千户!正是咱家差人冒死突围,去提刑所报的信儿啊!若非王押司贺千户神兵天降,及时赶到,咱家这通吃坊,怕是要被这群……这群无法无天的凶徒给血洗了!请王押司务必为咱家,为这满地的苦主,做主啊!” 他将“凶徒”二字咬得很重,目光扫过西门庆时,充满了怨毒。 王押司见到此人,脸色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沉声道:“下官正是接到您府上管事的急报,言明有大队悍匪强攻通吃坊,杀伤人命,情势万分危急!这才不敢耽搁,火速点齐兵马,赶来营救!” 他随即目光如电,再次射向西门大官人高声厉喝:“西门庆!陈公公在此,你还有何话说?!提刑司与营卫在此!速速丢下兵器,下马!否则,休怪本官以聚众谋逆、抗法拒捕论处,立时格杀勿论!” 数百支弩箭冰冷的寒光,瞬间如同毒蛇之眼,齐刷刷聚焦在西门大官人一人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剩下地上垂死之人微弱的呻吟,以及那陈公公故作姿态、尖细刺耳的喘息声。 贺千户见状,心头一紧,赶忙在马上摆手,朝着自己手下那帮杀气腾腾的军卫吼了一嗓子: “小的们!都把指头给老子从弩机上挪开!莫要走了火!” 随即又转向王押司,脸色严肃:“王大人,我虽受提刑所火令调遣,可西门大官人乃是清河县数得着的体面人物,更是官家御封的显谟阁直阁学士,身份贵重!此事……此事内里必定有些牵扯误会,或许另有隐情也未可知啊?总该问个明白……” “贺大人所言,‘身份贵重、或有隐情’,下官自然省得!”王押司顿了顿,随即话锋陡转,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手中那面象征着提刑所生杀大权的黑漆描金火签令牌被他高高举起,狠狠一震! 令牌上殷红的朱砂大字在惨淡天光下刺目惊心! “可!无!论!如!何!”王押司一字一顿,声若洪钟,“私蓄甲兵,豢养如许亡命之徒,手持利刃凶器,啸聚于通衢闹市!” 他戟指西门庆身后那些杀气未消的青涩后生、手持血枪的史文恭、腰悬石灰袋的凶悍护院,厉声喝道: “此等行径,形同谋逆!莫说你西门庆只是区区一个御封的显谟阁直阁学士!便是皇亲国戚,有此实证,也难逃法网! 令牌再次被他重重一抖,王押司须发戟张,对着西门大官人发出了最后的断喝: “西门庆!本官最后问你一次!提刑所火签在此,奉令弹压匪乱,肃清不法!你私蓄爪牙,纠集亡命,光天化日,持械行凶,杀伤数十条人命,毁人店铺,血污长街,铁证如山!如今更有陈公公金面在此亲为苦主!你还有何话说?!” “还不速速下马,弃械伏法!莫非真要本官下令放箭,将你等射杀于此,方知王法森严?!” 那陈公公更是趁机尖声附和,带着哭腔:“王押司明鉴啊!此獠凶顽!您看看这满地的人命,看看咱家这被砸烂的买卖!定要严惩不贷啊!” 他指着西门大官人,手指都在发抖,仿佛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大官人端坐马上,脸上笑意不减,手中马鞭随意地朝缩在角落、面如土色的应伯爵等人一指: “王押司此言差矣!本官乃是受人报案,言明此通吃坊内,窝藏圈养江洋大盗、亡命悍匪,更有作奸犯科、海捕文书上有名有姓的通缉要犯云集于此!此辈凶徒,白日横行,肆意掳掠良民,断人手足,毁人清白,种种恶行,罄竹难书!” “我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闻此恶行,岂能坐视?为肃清河县法纪,保一方黎庶平安,这才依律调动本县团练民壮,来此捉拿匪类!此乃职责所在,何罪之有?!” “西门庆!休得在此巧言令色,颠倒黑白!”王押司被他这番冠冕堂皇的话气得七窍生烟,怒吼声响彻全场: “就算……就算你查到些蛛丝马迹!就算这些腌臜泼才真有些许不法!你……你一个无官无职的虚衔学士,有何权力擅自调动人手,私自缉拿,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械斗,杀伤数十条人命?!谁给你的泼天狗胆?!这是公然践踏国法!藐视朝廷纲纪!形同造反!” 王押司越说越怒,仿佛终于抓住了西门庆无法辩驳的死穴,声音陡然拔高到顶点: “你无实职官身而擅调兵马,杀伤数十,毁人产业,形同谋逆大罪!此乃十恶不赦之首!按律当处凌迟极刑,抄没家产,诛连三族!来人啊!!” 他猛地一挥手,如同挥下斩首的令箭,“将此獠与我拿下!锁了!押回大牢!若有半分迟疑抗拒,视同谋反现形!格杀勿……” “王押司——!”西门大官人猛地一声断喝,如同九霄惊雷炸响,硬生生将王押司那杀气腾腾的“格杀勿论”四字截断在半空! 他脸上那丝玩世不恭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上位者的凛然威严,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直刺王押司心窝: “谁——说——本——官——无——官——身?!” 这一声喝问,字字千钧,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全场死寂!连地上伤者的呻吟都仿佛被掐断了!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西门庆身上! 只见西门大官人不慌不忙,气度沉凝如山。 他先是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一卷明黄绫子为底、盖着鲜红吏部大印、朱砂题头的上任告身文书! 紧接着,又从容解下腰间一个亮如霜雪、錾刻着精细云纹与“提刑”字样、系着紫色丝绦的银质鱼符袋——这正是朝廷赐予五品以上实职官员的身份凭证! 他将告身与鱼符袋高高擎起,在惨淡的灯笼光下,那鲜红的印玺和闪亮的银光,刺得王押司和陈公公几乎睁不开眼! “王押司!还有这位陈公公!”大官人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带着穿透人心的绝对权威,响彻全场: “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了!此乃吏部天官签押、尚书用印、直达天听的正任告身文书!本官西门庆,蒙圣上隆恩浩荡,钦授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实职!此乃朝廷所赐兵部监造之银鱼袋,为本官身份之凭!尔等——可还认得?!” 他将那沉甸甸的告身文书和象征着权力的银鱼袋猛地向前一递,冷笑道: “王押司!你身为提刑所押司,执掌刑名律令!难道连这吏部告身、朝廷银鱼,都不识得了吗?!嗯?!” 王押司王显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震懵了!仿佛当头挨了一记闷棍,整个人僵在马上,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夹马腹,向前抢出几步,一把夺过大官人手中的告身文书! 那双原本稳如磐石的手,此刻竟微微颤抖着,急切地展开那卷明黄绫子文书。 借着通吃坊门前摇曳的火把和惨淡灯光,那熟悉的吏部行文格式、那鲜红如血的吏部大印、还有那“西门庆”、“提刑所理刑副千户”、“从五品”等一行行刺目的字迹,如同万箭齐发,朝着他射了过来。 他猛地抬起头,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眶来,又死死盯住西门庆另一只手中那个在火光下熠熠生辉、錾刻着精细提刑纹样与品阶标识的银鱼袋! 那独特的形制,那象征五品以上实职官身的鱼符纹饰,冰冷坚硬,触手生寒——绝对做不了假! 这代表着朝廷法度与天子权威的信物,此刻竟握在西门庆手中! “啊?!这……这……这不可能!”王押司脸上那滔天的暴怒、凛然的杀气、倨傲的官威,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惨白!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要窒息! 豆大的冷汗如同小溪般,从他那瞬间失去血色的额头、鬓角涔涔而下,瞬间浸透了官帽的衬里!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在清河县以豪奢跋扈闻名的西门大官人,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他的顶头上司——手握提刑所理刑实权、操持生杀予夺的副千户大人!! 完了!全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什么陈公公的权势,什么通吃坊的血案,什么地上那些“苦主”的冤屈……此刻全都变得轻如鸿毛! 得罪了如此狠辣且名正言顺掌握着自己前程甚至生死的顶头上司,他王显的下场,简直不敢想象! “哼!”西门大官人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那笑声如同冰锥,刺得王显浑身发抖,“王押司,好大的官威啊!你等擅调衙役官兵,刀枪并举,弓弩上弦,围剿本官这个提刑所理刑副千户!该当何罪?!” “卑……卑……卑职王显!!”大官人话音未落,王押司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口中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哀鸣! 他几乎是从马鞍上滚落下来,官靴绊在马镫上,一个趔趄,狼狈不堪地扑倒在西门大官人马前的血污泥泞之中! 他五体投地,以额抢地,声音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充满了绝望的哭腔:“卑职有眼无珠!卑职狗胆包天!不知是西门大人驾临!卑职言语无状,冲撞虎威!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求大人开恩!求大人饶恕卑职这条狗命!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啊!!” 他一边嘶声告饶,一边如同捣蒜般拼命磕头,额头重重砸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哪里还有半分刚才那“代天行法、生杀予夺”的威风? 这一下变故,比方才的血肉横飞、刀光剑影更让人目瞪口呆,心神俱震! 一旁的贺千户也猛地一个激灵,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脸上瞬间褪尽血色,惊恐万状!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身下马,扑通一声也跪倒在地,朝着西门庆的方向深深拜伏下去,口中连声道:“卑职参见西门大人!卑职失察,请大人责罚!” 全场死寂!那些原本杀气腾腾、箭在弦上的衙役和营卫官兵,目睹此情此景,个个面如土色,魂飞魄散! 不知是谁带的头,“哗啦”一声,数百人如同被割倒的麦子,齐刷刷跪倒一片,朝着马上的西门庆叩首行礼,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就连西门庆自己带来的那些轻壮家丁,包括史文恭这等桀骜人物,在这骤然逆转、上官威仪凛然不可侵犯的肃杀气氛下,也感到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不由自主地纷纷跪地,垂首以示恭敬! 整个通吃坊门前,除了端坐马上的西门庆,以及那几个面无人色的太监,再无一人站立! 霎时间! 通吃坊门前,死寂如墓!方才的刀光剑影、弓弩寒光、官威呼喝、哀嚎呻吟,仿佛都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抹去! 满场黑压压跪倒的人丛中,唯有西门大官人一人,稳坐于那匹神骏的菊花青骢马之上! 他手持缰绳,身姿挺拔,如同渊渟岳峙。 这匹骏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此刻睥睨全场、生杀予夺的无上威势,猛地一个仰脖,发出一声穿云裂石般的嘹亮嘶鸣! 两只碗口大的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踏下,溅起一片混着血污的泥雪! “咣当——!” 这一声马嘶,如同惊雷,震得那魂飞魄散的陈公公浑身剧颤!他怀中紧紧抱着的鎏金暖手炉再也拿捏不住,脱手坠落,重重砸在冰冷的石板上! 陈公公面如金纸,双唇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着,两排牙齿咯咯作响,如同筛糠!他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被那声惊雷般的马嘶震散了架,再也支撑不住那点虚浮的体面! “扑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破败木偶,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刺骨、沾满血污泥泞的石板地上! 连带着架着他的两个小太监和洪五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带得一个趔趄一起跪下! 那顶象征身份的貂皮暖帽歪斜着滑落,露出底下稀疏花白的头发,狼狈不堪。 他根本顾不上疼痛,也顾不得什么公公的体统,双手死死扒住地面,指甲几乎要抠进石缝里,用尽全身力气,扯着那副惊骇欲绝、破了音的尖锐太监嗓子,朝着马上的西门庆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哀嚎: “西门大……大人饶命啊——!!!” 这一声“饶命”,如同夜枭啼血,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撕裂了通吃坊门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声音里的颤抖,几乎要把他自己的魂儿都吓飞出来! 西门庆端坐马上,目光如寒潭般扫过全场,最终转向同样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的贺千户:“贺老哥!” “卑、卑职在!请大人吩咐!”贺千户浑身一激灵,如同被蝎子蜇了腚,慌忙应声,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西门大人折煞卑职了!从前是卑职吃了猪油蒙了心,不知天高地厚,竟敢与大人称兄道弟!如今卑职万万不敢再攀扯大人一声‘哥哥’了!” 大官人笑道:“贺老哥,你这可就是打我的脸了!想当初,我西门庆不过是个一副白身,老哥你肯折节下交,唤我一声兄弟。怎地如今我穿了这身官皮,倒不如从前了?莫非老哥是嫌我这官儿太小,配不上与你做兄弟了?” 说着,竟一偏腿下了马,亲自伸手去搀那贺千户。 贺千户被他搀起来,却是骨头都软了半边,哪里敢站直?佝偻着腰,连声道:“不敢!不敢!大人恩典自是大人恩典,卑职岂有不知好歹之理!” 大官人只得摇头:“那好,公事上按规矩来,私下你我哥两照旧。” 说罢翻身上马,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冷峻嘴脸,把手中马鞭“啪”地一声,遥遥点向通吃坊那扇被砸得稀烂的大门,又扫过地上横躺竖卧、呻吟不绝的伤号和没了声息的死尸,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冰碴子砸在地上:“贺千户!” “卑职在!”贺千户肃然双手抱拳 大官人冷声道:“本官命你,即刻将王押司连同这通吃坊一干人等,不拘男女,不拘死活,尽数与我锁拿了!连同地上这些‘苦主’……” 他冷笑一声,马鞭尖儿戳了戳那些哀嚎的伤者,“……也一并押回提刑所大牢!着人严加看管,待本官亲自升堂,细细审问,重重发落!若走脱了一个,或是哪个不明不白地死了、哑了,贺千户,本官唯你是问!” “卑职遵命!绝不敢有半点差池!”贺千户如蒙大赦,却又似背上压了千斤重担,慌忙磕了个响头,连滚带爬地跳将起来,对着手下那班衙役兵丁,把眼一瞪,嗓子都劈了叉: “兀那班杀才!耳朵都塞了驴毛不成?!西门大人的钧令,听得真真儿的了?!还不快与爷动手拿人!锁了!锁了!统统锁了!押回去!哪个敢怠慢半分,仔细你们的皮!” 众官兵轰然应诺,如狼似虎般扑将过去。那些通吃坊的管事、打手,早被史文恭杀破了胆,瘫软如泥,哪里还敢挣扎?一时间,锁链哗啦乱响,哭爹喊娘之声不绝于耳。 西门庆这才稍稍缓和了脸色,拨转马头来到史文恭面前。 这位方才浴血厮杀、枪挑数人的猛将,此刻也单膝跪地待命。 西门庆俯身,重重地拍了拍史文恭那宽阔结实的肩膀,力道中带着赞许与托付: “史教头,辛苦了!今日之事,你当居首功!”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先把团练的弟兄们带回去,好生安抚,该治伤的治伤,本官记下了,不日定当加倍犒赏。” 他目光深邃,看着史文恭刚毅中带着一丝渴望的脸,意味深长地勉励道:“跟着我,自有你‘血染征袍,封妻荫子’那一日!别急,跟着本官,前程富贵,少不了你的!” 史文恭闻言,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抱拳起身,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一股铁血豪情:“史文恭,愿为大人效死!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西门庆端坐马上,眼风儿扫过那一片狼藉的通吃坊,又高声喊道: “玳巡检!” 身边正无所事事的玳安一愣,大爹这是喊谁呢? 见到自家大爹挑眉望着他,这才反应过来。 只见那玳安,反应快得惊人!方才还虾着腰侍立马旁,一“噌”地一下挺直了腰板! 朝着马上的西门官人,端端正正、一板一眼地躬身行礼,那腰弯得角度都仿佛拿尺子量过,声音更是拿捏得不高不,努力模仿官味的拿腔拿调: “卑职玳安,听候大人钧谕!” 大官人看着这厮滑稽的模样强忍着笑:“本官命你:即刻查封通吃坊,桌上所有赌资,无论金银铜钱、票券契据,悉数抄没充公,登记造册,不得有误!。 接着对身边侍立的玳安招了招手。 那玳安立马虾着腰凑到马前,竖起耳朵。 大官人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嗓子,那声音便只钻进玳安一人耳朵里:“那些赌客身上,你带人挨个儿仔细搜!但凡摸出赌本儿来,管他是银票还是碎银子,一律没收!不过嘛……” 大官人顿了顿继续说道:“……若哪个泼才能掏出某某大人府上的帖子、腰牌,或是盖着正经衙门大印的路引凭证,证明确是体面人家出来的,哼,便把他那点赌资原样儿还他,客客气气放他滚蛋!懂了吗,莫要乱得罪人!” “大爹!您放心!” 话音未落,玳安倏地直起身,脸上那谄媚劲儿瞬间收得干干净净,换上一副狐假虎威的冷厉面孔。 只见他从怀里“唰啦”掏出一块黑漆漆、沉甸甸的腰牌,高高擎在手里,对着周围那些还在发愣的衙役,把嗓子吊得又尖又响,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都他娘的给爷听真了!九品山东巡检司巡检玳安在此!奉西门大人钧旨,查抄通吃坊!尔等一干人等,即刻听我号令!” 那腰牌在灯光下闪着乌沉沉的光,上面“山东巡检”几个字刺得人眼疼。 贺千户和这清河县一干衙役,正站在不远处,猛听得“九品巡检”四个字从玳安嘴里蹦出来,再瞧见那腰牌,如同白日里见了活鬼,眼珠子瞪得溜圆,下巴颏儿差点砸到脚面上! “我的娘哎!”贺千户心里咯噔一下,倒抽一口凉气,“这不是西门大官人跟前那个端茶倒水、跑腿传话的小厮玳安吗?怎地……怎地摇身一变,也成了官身?九品巡检?!这……这西门大官人的手眼,真真是通天了!”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后脊梁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众多衙役更是惊得魂飞魄散,心里头翻江倒海:本来这个在他们面前乐呵呵的小厮竟然都成了九品巡检。乖乖!这西门大官人……连他身边的一条狗,都能披上这身官皮! 这边玳安得了势,愈发威风凛凛。 他站在通吃坊大门口,大手一挥,指着通吃坊那破败的门里,厉声喝道: “都聋了不成?!给爷冲进去!里头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爷听好了:不许动!离了那赌桌!双手抱头,给爷蹲下!哪个敢乱动一下,或是藏匿财物,爷认得你,爷这水火棍可不认得你!” 众衙役见这小厮得了西门大官人亲命,又亮明了腰牌,哪里还敢怠慢?轰然应诺一声,如狼似虎般撞开残破的大门,潮水似的涌了进去。 玳安得意洋洋跟了进去,只听见指挥得声音冲天破屋而出: “你!带人封门!钉死了!” “你!带人抄没赌资,一张票子也不许少!” “其余人等,给爷看紧了这些赌客!挨个搜身查验!若有抗命或私藏者,给爷往死里打!” “这个妇人等一等,如此丰腴定然藏有凶器,小心些,让爷我来搜” 霎时间,通吃坊内鸡飞狗跳,呵斥声、哭喊声、桌椅翻倒声、锁链哗啦声响成一片。 赌客们吓得面如土色,纷纷离了赌桌,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只盼着这位新出炉的“玳巡检”能高抬贵手。 贺千户远远瞧着,心里头五味杂陈,对西门大官人的权势,更多了十二分的敬畏与恐惧。 站在不远处伸长脖子看热闹的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等一干帮闲,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们看着前几日还和他们一起在插科打诨、端茶递水的小厮玳安,今日竟披上了这身官皮,成为了他们都要下跪行礼的九品官。 那份羡慕嫉妒恨,如同百爪挠心,直烧得他们五脏六腑都滚油煎似的! “我的个乖乖……”应伯爵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眼珠子死死盯着玳安腰间那枚乌沉沉的巡检腰牌,只觉得那牌子比窑姐儿头上的金簪还晃眼,嗓子眼里咕哝着,“……这玳安小猴子,倒他娘的走了狗屎运!摇身一变,竟也成了‘老爷’了?” 他下意识地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半新不旧、沾着油渍的绸衫,只觉得浑身刺挠,恨不得立时三刻也扒了这身白皮,换上那么一身青缎子官袍,哪怕只有九品,也强似这千人骑万人踩的帮闲身份! 旁边谢希大、常时节几个,也是看得眼热心跳,喉咙发紧,心里头那点对功名富贵的馋涎,简直要化作口水从嘴角淌出来。 他们互相交换着眼色,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火烧火燎的艳羡——跟着西门大官人,连他身边的一条狗都能登天,自己这帮兄弟,岂不是也能熬出头? 今夜。 清河县的夜。 这个血腥屠戮又醉生梦死的夜,似乎就在大官人这雷霆手段潦草地画上了句号。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那墨汁子也似的稠黑夜色,劈头盖脸地压将下来,把浮荡在勾栏瓦舍、酒肆赌坊门首的那点子残脂剩粉味儿、铜钱银子气儿,一股脑儿都吞吃尽了。 黎明来临之际。 一声带着十二分谄媚与狂喜的高喊,如同夜枭啼鸣,瞬间撕裂了沉睡的夜幕,唤醒了清河县所有的沉睡: “西门大人上任了——!大官人来了——!青天就有了——!!!” 随后。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下月前进了排名加更!本月已加更3w字了,来保的加更都是大章,!】 【指望大爹们了!来保拜谢!】 (本章完) 第199章 大官人倒转乾坤 第199章 大官人倒转乾坤 解释下大爹们的职位组成。 官由官、职、差遣三部分组成。 官【官职又分本官,荫袭=世袭,寄禄=可以不办公,例如大官人属于半寄禄,一些琐事可以给职员做】——金吾卫千户从五品 职【贴职:决定荣誉头衔】——显谟阁直阁学士 差遣【真正决定干什么事情,有什么权力】——提刑官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品级不高,却是上官,且权力大,是因为差遣的职位权力大。 还有宋朝官服是没有熊罴补子的,也按原文有。 ———— 大官人看着场上,甚是满意,他勒马回身,目光扫过自家那群虽挂了彩、却依旧凶神恶煞、眼放绿光的家丁打手,将手中那马鞭子朝西门府方向只那么轻描淡写地一挥: “小的们!随爷——打道回府!” “嗷呜——!”“爷威武!”“回府领赏喽!” 那群如狼似虎的家丁怪叫连天,如同群魔乱舞! 一个个挺胸迭肚,簇拥着西门庆的骏马,趾高气扬,便要涌出这修罗场去。 正此时,那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几个帮闲的篾片! 脸上堆的笑,能刮下半斤蜜糖来,一溜小碎步紧跟着马镫子,嘴里像抹了香油,有几个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哎哟喂!我的大哥哥好哥哥!了不得了!了不得了!恭喜大人!贺喜大人高升!!” “真真是天大的喜事!大哥您这是蛟龙入海,虎归山林啊!” “兄弟们早先就请算命的批过八字,说大爹您印堂放光,官星透亮!今日果然应验!您就是文曲武曲双星临凡,紫微星下界……” 话虽各个说得亲热,可各个面上却万分谨慎,只等大官人眼皮一挑就准备跪下磕头赔罪。 大官人高踞马上,乜斜着眼,瞧着脚下这几个活宝,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他手中马鞭虚虚一点,居高临下笑骂道:“扯你娘的臊!爷面前,少放这些没味的虚屁!都是自家兄弟,弄这些花胡哨作甚?起来起来!地上不凉么?” “哎哟!谢大爹恩典!” “亲爹!您老就是小的们的再生父母!” “大哥拿小的们当兄弟……这这这……折杀小的们了!折杀了啊祖宗!” 应伯爵几个被这一声“兄弟”叫得浑身毛孔都熨帖开了,激动得脸如猪肝,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 这声“兄弟”可不比往昔! 今日这是谁喊自己兄弟?堂堂五品的提刑千户老爷! 正经八百的朝廷命官! 搁在往日,别说喊“兄弟”,便是远远望见这青罗伞盖、皂隶开道的官驾,他们这群篾片早夹着尾巴溜墙根儿躲了! 众人那副感激涕零、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给西门好哥哥下酒的样儿,真真是比自家婆娘生了带把儿的胖小子还快活十倍! 大官人哈哈一笑:“罢了!等爷我上任安顿好了,都来府里,整几坛好酒,好好乐呵乐呵!” 在一片谄媚的答应声中,大官人轻轻一磕马腹。 那菊花青骢马长嘶一声,驮着他这新出炉的提刑官,在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下,踏着通吃坊门前那一片狼藉血污,迎着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向那依旧灯火通明的西门大府而去。 大官人带着众人来到自家府门前,其他人绕往后院的护院小院子。 来保儿早已在府门口冻得缩脖搓手,呵着白气,双脚踩着碎步取暖,三步并作两步抢到马前,双手熟稔无比地接过缰绳:“大爹!您老可算回来了!冻煞小的了!” 他嘴里呵着白气,脸上却堆满殷勤的笑,“事儿都办妥帖了!按您的吩咐,金钏儿那丫头,好生送到王招宣府上林太太跟前了。” 他觑着西门庆脸色,又紧着补充道:“只是……那金姑娘冷不丁被送过去,唬得脸都白了,只当是老爷不要她了,‘扑通’一声就跪在当院儿,冲着小的就磕头,泪珠子跟断了线似的!” “小的哪敢受这个?吓得蹦开老远!好说歹说,告诉她死契还在大爹您手里攥着,不过是借给林太太府上学几天规矩,调教调教她的丫鬟,回头还接她回来。” “她这才半信半疑,抽抽噎噎地爬起来,破涕为笑,说等着大爹去接她,一定把大爹交代的事情做好,那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唉,也是个可怜见儿的。” “哼,都是苦命人!”大官人嘴里叹着,摇了摇头,翻身下马,又道:“你收了她几两银子,为她说话?” 来保吓了一跳,赶紧跪下:“大爹,她有给,小的没要!不过来保所说句句属实!” 大官人把脚一踹:“好了,起来!知道规矩就好!” 忽地一挑眉:“咦?说起来,你这老货!黑灯瞎火的,冻得跟个缩头鹌鹑似的,为何不在暖和屋里挺尸,倒在这里熬了一宿专等爷?” 来保一手牵马,一手虚扶着西门庆的胳膊肘,闻言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谄笑: “哎哟我的大爹!您老人家亲自带着玳安去寻场子,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自己个儿搂着婆娘在热被窝里!” 他喘了口气,下巴朝灯火通明的内院努了努,声音压低了点儿:“不光是小的没睡,里头哪个不是悬着心、点着灯、支棱着耳朵等大爹您的消息?这府里上上下下,一颗心全系在大爹您身上呢!” 大官人在来保肩上拍了一记,力道不轻,拍得来保身子一歪:“那你也甭再想着钻被窝了!” 大官人抬手指了指东边微微泛白的天际,“这天眼瞅着就要亮了,官服怕是马上要送来,你赶紧回去,拾掇拾掇,换身体面衣裳,再过个把时辰,随老爷我上任去!” 来保一听“上任”二字,如同三伏天灌下一碗冰镇酸梅汤,从头顶心一直爽利到脚底板! 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这份狂喜压都压不住,他“噗通”一声就跪下了,也不嫌地上凉,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 “谢大爹恩典!谢大爹提拔!小的这就去预备,光宗耀祖,耀武扬威,就在今朝了!” 说罢,也不等西门庆再吩咐,爬起来牵了马,脚下生风地往马厩奔去,那背影都透着股按捺不住的得意劲儿。 大官人大步流星进了厅堂,一股暖香混着脂粉气扑面而来。 月娘当先迎上,面上带着几分熬了夜的倦怠,眼底却强撑着精神,口里只道:“我的好官人!你可算家来了!这一夜悬心吊胆的,没把人焦死!” 话音未落,那潘金莲、李桂姐、香菱几个,早已一窝蜂似的围拢上来。 钗环在灯影下乱晃,云鬓也松了些,显见得是枯坐了半宿,等得心焦。 金莲儿最是个伶俐的,眼疾手快,早捧过一盏温温的香茶,也不递到手,径直就送到西门庆嘴边,眼波儿斜斜地溜着他,那声音又娇又脆: “我的亲爹!你可算回来了!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爹在那起子没王法、没规矩的腌臜地方,吃了暗亏去!” 说话间,她身上那件紧裹着的桃红潞绸小袄,领口不知何时松了一粒扣儿,露出一段腻白的颈子,泛着白花花的肉光。 李桂姐偷偷白了金莲儿一眼忙道:“大娘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在屋里转了多少个磨磨儿,念叨了怕不有百十遍!” 她眼尖,瞥见大官人袍角沾了些浮尘,忙不迭地蹲下身去,用葱管似的指尖儿,细细地替他掸拂干净。 香菱手里捏着块热腾腾、湿漉漉的手巾把子,觑着空儿,赶紧给大官人擦脸揩汗。那手巾的热气儿,直透到皮肉里去。 月娘见了,笑道:“香菱这小蹄子,倒是个有心的!这半宿,盆里的热水凉了添,添了凉,她跑前跑后不知添了多少回,就巴望着你回来能用上热的!” 唯有那孟玉楼,不声不响地立在稍后的灯影里,一双杏眼,细细地打量着。 西门庆就着金莲儿的手,呷了一口温茶,一股暖流直灌下肚,熨帖得五脏六腑都舒坦了。 他环视着眼前这一群花团锦簇、莺声呖呖的妇人,只觉得浑身畅快,笑着说道: “罢!罢!罢!累你们苦等了,都莫要在此熬油费蜡了,赶紧各自回房歇息去!天一亮,新官服送到,便是老爷我走马上任的头一天!衙门里接印、游街、回府,少不得还要接帖子、受贺礼,有的忙!更有一桩要紧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妇人:“明日午时,府里要大排筵宴,宴请县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席面、酒水、唱曲的、伺候的人手,里里外外,都要经心打点!” “若没准备周全,失了咱府上体面风光,岂不惹那些贺客背地里笑掉大牙?去!都睡去!养足了精神,才好给老爷我撑起这份天大的场面!” 月娘一听心头猛地一凛。 她深知,明日不知多少双眼睛要盯着这新贵的西门府,一丝一毫的差错,都能成为满城的笑柄。 她脸上那点柔情和倦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副当家主母的郑重肃穆,连连点头应道:“官人说得极是!是妾身一时欢喜糊涂了。这体面大事,关乎官人前程,关乎咱阖府的脸面,万万闪失不得!” 她立刻转过身,腰杆挺得笔直,对着金莲儿、桂姐等人吩咐道:“都听见官人吩咐了?还不快散了!各自回房,好生歇着!养足了精气神,天亮了才有力气支应!若有谁明日误了事,或是丢了府里的脸面,仔细你们的皮!” 众妇人也都收了方才的娇痴媚态,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各自敛衽,悄没声地散了。 唯有那潘金莲,脚步磨蹭,临出门槛,还不忘扭过身来,飞了大官人一个又娇又怨的眼风儿, 那眼神里分明裹着蜜糖也似的钩子,带着十二分的不甘。 月娘看在眼里,眉头微蹙,催促道:“金莲!还不快走!磨蹭什么!”金莲这才扭着水蛇腰,悻悻地去了。 一时间,方才还热闹的厅堂安静下来,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和月娘低声分派值夜婆子的声音。 月娘目光扫过众人,落在稍后静立的孟玉楼身上。 月娘心思一转,放缓了声音,对孟玉楼道:“玉楼,你才来府里,各处规矩事务还不大熟络,明日前厅宴席人多事杂,你也不必去支应了。” 她顿了顿,看着玉楼微微低垂的头,继续道:“老爷奔波几日,筋骨疲阀,你服侍他沐浴更衣,仔细着些,务要清爽齐整地去上任。这可是顶顶要紧的差事,明白么?” 孟玉楼冷不丁被点了名,心下一紧,忙不迭地应声,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颤:“是…是,大娘,玉楼…玉楼晓得了。” 大官人明日升官在即,心情正是舒畅,见这长腿御姐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倒比金莲儿三人那等发嗲主动的另有一番趣味,便也不反对,只由着月娘安排。 当下,孟玉楼便跟着西门庆进了澡房。 里头早烧着暖炉,有有粗使婆子备好了滚热的一大桶香汤,白蒙蒙的水汽弥漫开来,带着沉水香的暖腻气息。 澡盆是上好的黄铜箍的,擦得锃亮,映着烛光水影。旁边架子上搭着雪白的布浴巾,并一套崭新的常服。 大官人进去后便大大咧咧地张开双臂,等着她解衣。 玉楼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上前一步。 她手指微凉,带着新人的笨拙,去解大官人腰间那镶玉的丝绦带子。那带扣做得精巧,她又是紧张,摸索了好几下竟没解开,指尖还不小心刮到了西门庆的袍襟。 她慌得手一抖,低低“呀”了一声,额角都沁出了细汗。 大官人也不催促,只垂眼看着她慌乱的动作和那截因低头而露出的、细白柔腻的颈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好不容易解开了外袍,轮到中衣的盘扣。 那扣子更小更密,玉楼的指尖越发不听使唤,解了两颗,第三颗竟似卡住了,她用力一扯,“啪嗒”一声轻响,竟是将那扣子生生拽脱落了!一颗小小的盘花扣子滚落在地板上,滴溜溜打着转。 “奴…奴婢该死!”孟玉楼吓得脸都白了,慌忙就要蹲下去捡。 “罢了罢了,一颗扣子值甚么。”大官人戏谑道,“你这手,倒生的很!。” 玉楼臊得满脸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声如蚊蚋:“老爷恕罪…” 总算将衣衫褪尽,西门庆跨入浴桶,热水激得他舒服地喟叹一声。 玉楼定了定神,拿起丝瓜瓤子和澡豆,开始替他擦背。可她力道全然不知轻重,时而轻得像挠痒,时而又重得让西门庆“嘶”了一声。 那澡豆也拿捏不住,滑溜溜地从她手里掉进水中,“咕咚”一声,溅起好大水花,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大官人脸上。 大官人抹了把脸,倒也没真生气,索性闭了眼,由她去折腾。 澡房内水汽氤氲,沉水香的气息混着男子肌肤的热力蒸腾上来,熏得孟玉楼脸颊愈发滚烫。 她拿着丝瓜瓤子,小心翼翼地擦着大官人宽阔的脊背,脸蛋臊得滴出血来。 大官人闭着眼,感受着那隔靴搔痒似的触碰,忽地轻笑一声,打破了满室粘稠的寂静。 他微微侧过头,斜睨着身后局促不安的小人儿:“怎么?瞧你这生涩劲儿,以前在自家宅子里,莫非没伺候过你那男人沐浴?” 孟玉楼正紧张,被他突然一问,心猛地一跳,手上动作都停了。 她臊得头也不敢抬,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倔强: “回…回老爷的话,奴…奴婢先前自己打理着两个铺子,里里外外,又要管账,又要支应门面,还要照管那宅院里十几口人的吃穿用度…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哪…哪得空闲去伺候他?”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指她那早亡的前夫。 大官人闻言,嘴角勾起一丝了然又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他索性转过身来,半倚在桶壁上,水波荡漾,露出精壮的胸膛。 热水蒸腾下,他目光灼灼,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玉楼低垂的粉颈和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脯。 “哦?难怪…”他拖长了调子,语气里带着赤裸裸的狎昵,“难怪这么些年,也没见你给那家留下个子裔。原来…”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俯身凑到她耳边,几乎是贴着那滚烫的耳廓,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沙哑又暧昧的语调说道: “我听闻乡梓之地有些老宅子,常年主人不在,紧锁大门,倘若有生人打开门来,那朱漆的门廊,每进去一丈,都如新刨的楠木,带着生涩的木香,又听闻有那紧锁的宝匣,若是钥匙易折难开,钥匙孔里,每一毫厘都透着未曾磨砺的光亮,啧啧,这些个的新鲜景致,倒是稀罕物儿…不知道你见没见过?” 孟玉楼一听有些浑然不解:“回老爷,没见过!” 大官人哈哈大笑转身从回浴桶淌着:“真没见过?” 孟玉楼一怔,忽然浑身剧颤! 她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耳朵尖直冲头顶,又从头顶窜遍四肢百骸,整个人羞得几乎要晕厥过去,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连带着手中湿漉漉的丝瓜瓤子都拿捏不住,“啪嗒”一声掉进了水里,飘在水面。 “老.老爷见.见过”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除了这两个字,竟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大官人看着她这副羞窘欲死、却又别有一番风致的情态,不由得大笑。 只是连日奔波,兼之明日上任在即,实在有些倦怠了。他哈哈一笑,倒也不再过分逼迫,只是伸出手,湿漉漉的手指在那滚烫的脸颊上轻轻刮了一下,留下冰凉的水痕。 “罢了罢了,瞧把你吓的。”大官人收回手,重新靠回桶壁,语调慵懒下来,带着一丝困倦,“老爷我乏了。玉楼啊,老爷我…可期待着你呢用心做,做好了,穿给老爷我瞧瞧…” 他声音渐低,眼皮也沉重起来,最后几个字几乎含混不清,“…莫要…让老爷失望…” 话音未落,沉重的呼吸声便响了起来。西门庆竟在这氤氲水汽中,头靠着桶沿,沉沉地睡了过去。 澡房里,只剩下氤氲蒸腾的水汽。 方才脱手跌落的丝瓜瓤子,正晃晃悠悠地漂在水面,像个无主的浮萍。 孟玉楼定了定神,用那湿软微糙的瓤子,轻轻贴在他宽厚如山的肩背上,力道放得极柔,极缓。 她瞥见水面倒映着自己,不再是那个在算盘,账簿,算计中,强撑着门面的女掌柜。 此刻,水影里那个笨拙地捏着丝瓜瓤的女人,只是一个需得屏息凝神、伺候好眼前这唯一一个男人的、无足轻重的小丫鬟。 原来…自己并非天生就爱做那劳心劳力、抛头露面的营生。 不过是…从未尝过这般滋味—— 她按揉的手依旧生疏,甚至带着点僵,那动作却渐渐不再如先前那般如履薄冰,竟也透出几分迟滞的顺服来。 天光将明未明,窗棂上透进些鱼肚白,四下里静悄悄的,只闻得檐下雀儿几声啁啾。 又是一个清河县寻常的早晨。 那报喜的锣鼓点子骤然炸了街,密匝匝、急惶惶,恰似三伏天里兜头泼下的暴雨。 锣声是那沉雷滚滚,鼓点是那豆大的雨点噼啪作响,没头没脑地倾泻下来,要把整条街巷都淹了、沸了! 紧跟着,二踢脚、麻雷子,一个赛一个地逞起威风。 震得清河县翻起了滔天的浪! 震得四邻八舍的门板窗棂都跟着哆嗦! 更震得那清河县的民众,如同滚水泼了蚂蚁窝,嗡地一声,从巷头巷尾、茶肆酒馆、深宅小户里涌将出来! 霎时间,街面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前头的伸长脖子探看,如一群争食的鹅;中间的跷着脚张望,活像地里的蚂蚱; 后头的挤不进去,急得抓耳挠腮,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寸个头。 贩夫走卒撂下了挑子,店家掌柜扒着门框,连那深闺里的小姐也悄悄掀开绣楼帘栊一角,一双杏眼滴溜溜往下瞅—— 这满城的人,都叫这锣鼓鞭炮勾了魂去,挤挤挨挨,塞满了长街,只为瞧一眼那新出炉的“西门提刑老爷”的煊赫排场! “西门青天老爷上任了——!大官人来了——!青天就有了——!!!” 这喊声拔地而起,尖利又谄媚,正是那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几个帮闲篾片! 他们个个脸上涨得通红,嗓子扯得破了音,竟自告奋勇抢过锣锤、抓起炮仗,在前头敲锣放炮,开路清道! 但见那山东省从五品理刑西门大官人,端的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一顶乌纱帽,帽翅轻颤,稳稳压在头顶; 一身簇新的大红纻丝圆领官袍,五彩熊罴补子张牙舞爪,在日头底下灼灼放光; 腰里束着金厢玉带,沉甸甸坠着官威; 脚下一双粉底皂靴,踏着新贵的派头。 他端坐在一匹雪练也似的高头大马之上,那马儿神骏,鞍鞯鲜明,更衬得马上之人气宇轩昂,不怒自威! 大官人身后,紧跟着两个心腹,亦是鸡犬升天,换了人间气象:左边是玳安,套上了一身青绿鹦哥补子的官服! 梗着脖子,努力摆出副官家气派,一双眼睛却骨碌碌扫视着人群。 右边便是那来保,虽无正经衙门职司名分,却也硬生生裹上了一套校尉服色!腆着个圆滚滚的肚子,腰带勒得紧绷绷。 后头跟着是大队拿着彩旗的西门府上小厮家丁。 一路行来,真真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谁能想到! 这昔日不过是个开生药铺的破落户财主!仗着几手拳棒、使些银钱结交官府、包揽词讼,在清河县横行霸道,人送外号“白身阎罗王”! 可今日,这活阎罗竟真个披上了阎罗王的官袍! 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坐上了掌管一省刑名的大位,成了百姓口中叩拜的“青天大老爷”! 那徐掌柜和傅账房,带着绸缎庄、生药铺的一干伙计们,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腰杆挺得笔直如标枪,脸上堆满了与有荣焉、仿佛自家祖坟冒了青烟的笑容,恨不能敲锣打鼓宣告天下:瞧!这就是我们东家! 大官人端坐马上,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那无数道目光——有惊惧如见虎狼的,有艳羡得眼珠发红的,有谄媚得恨不能跪舔靴底的,更有那复杂难言、敬畏中藏着往日积怨的。 不断有民众“扑通”跪倒在尘埃里说着能把死人夸活的奉承话; 也有那自命清高的,躲在人后撇嘴冷笑,眼里满是鄙夷,却又不敢真个出声。 此刻,那的锣鼓声、鞭炮声、喧嚣声、并着奉承声,都成了为西门大官人登台掌权的华彩乐章!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踏碎了一地的红屑,也踏碎了清河县旧日的秩序。 那清河县提刑衙门不远处的县衙门前。 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知县李达天,领着县丞、主簿、典史并三班六房一应佐贰杂职,乌压压一片,按品级袍服,早早鹄立在石狮子旁迎候。 那李县尊,七品鹌鹑补子的青袍穿在身上,此刻竟显得有些灰扑扑的。 他脸上堆着十二分的笑,眼角皱纹都挤成了菊花瓣儿,可那眼底深处,却藏不住的震惊。 父母官县尊如此,更别说其他官吏。 待西门庆那雪练似的高头大马行至近前,李知县慌忙抢上几步,深深一揖到地,口中唱喏:“卑职清河县知县李达天,率阖县僚属,恭迎西门大人履新!实乃我清河百姓之福,朝廷得人之庆!可喜!可贺!” 身后一众官员,无论大小,如同得了号令,齐刷刷躬身作揖,山呼海啸般附和:“恭迎大人!”“贺喜西门大人高升!” 一时间,西门大人的称呼此起彼伏,盖过了方才街市的喧嚣。 西门庆端坐马上,受了这全礼,这才慢悠悠翻身下马,动双手虚扶李知县:“李县尊,列位同僚,何须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又笑着说道:“本官不过侥幸,蒙圣恩抬举,忝居此位。日都是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本该同舟共济才是!” 李知县忙不迭道:“西门大人言重了!卑职等能时常在西门大人门下效力,聆听教诲,实乃三生有幸!定当竭尽驽钝,唯西门大人马首是瞻!” 后头又是一片附和之声,什么“大人英明”、“大人指教”、“唯命是从”之类,谀词潮涌。 大官人大手一挥,豪爽道:“好!今日本官初到提刑衙署,诸事待理,就不多留列位了。待安顿下来,自当备下薄酌,具帖奉请列位同僚过府一叙,权当谢过今日相迎之情,也便日后亲近!” 此言一出,李知县带头,一众官员立刻躬身应诺,声音比刚才更响更齐:“大人厚爱,卑职等敢不从命!”“静候大人钧帖!”“下官(卑职)一定早早恭候!” 西门庆含笑点头,不再多言,由玳安、来保左右簇拥着,昂首挺胸,迈步便踏进了那挂着“山东提刑所清河衙署”崭新牌匾的衙门。 朱漆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大门甫一关上,门外刚才还堆满笑容、躬身如虾的大小官员们,如同被抽了筋,那谄媚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继而化作一片愁云惨雾。 众人面面相觑,眼神里交流着同样的焦虑。 李知县脸上的菊花纹路变成了苦瓜褶,他捻着稀稀拉拉的胡须,低声叹道:“诸位,可知道西门大人喜好什么?”。 旁边的钱县丞凑过来,搓着手,愁眉苦脸:“女人他老人家倒是喜欢,可他家中妇人绝色无双,到哪里能找到他入眼的。” 王主簿也苦着脸插话:“金银珠宝?我等家资加起来还没有那大人多,绫罗绸缎最后还不是去大人家的铺面上买..” 他声音越说越低。 众人心里都像揣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从前都是着西门大官人给他们送礼,现如今掉转过来,把清河县这群“小鬼”们愁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把家底翻个遍,只求能在这位披了官袍的“阎王爷”座下,买得一时安稳! 清河县提刑衙门内。 书吏垂手侍立一旁,捧过几件要紧物事,唱喏般一件件交割清楚:“大人,此乃提刑所印信,铜铸狮钮,重三十斤,非紧要文书,轻易不可轻动。” 西门大官人伸手接过,那铜印沉甸甸压手,寒气直透掌心,仿佛握住了生杀予夺的玄机。 他略一端详,郑重置于案头朱漆印匣之内。 “此是刑狱囚册,山东在押、待审、已决人犯名目,俱在此中,请大人过目。” 厚厚一摞册籍置于案上,纸页沉黄,墨迹森然,压得紫檀木案微响。 大官人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墨字如蚁,密密麻麻,皆是姓名、罪状。 “还有,”书吏又呈上一迭文书,“此系提刑所历年积案卷宗,刑名、钱粮、词讼,皆录其中。另有勘合火牌、廪给凭证若干,请大人点验收讫。” 交割已毕,书吏觑着西门庆脸色,陪笑道:“不知大人是打算亲赴青州提刑司本所坐堂理事呢?还是就在咱们清河坐镇,只委派手下判官、推官、提干这些职官去往来奔走,小的们也好预备? 大官人轻松地摆摆手,脸上浮起一团和气,笑道:“青州虽好,终是客地。本官最是乡土情深,离不得这清河地面。那些日常琐碎公事、寻常案件,交给司里的幕职官、吏员去办便是了。本官嘛,图个清闲自在,就在这清河理事,倒也便宜。” 书吏忙不迭低头,谄笑道:“大官人高见!夏大人也是如此之说!这清河地处青州与东京咽喉,往来京城和青州水路陆路皆通,两边路程也差不多。” “若真有那等非得大官人亲自定夺的紧要大事,往来传递消息、甚至亲自跑一趟,也不过是抬抬脚的事儿!大官人坐镇清河,运筹帷幄,真真是思虑周全,两全其美!” 他口中的“夏大人”,正是大官人的顶头上司,山东提刑所正掌刑千户——夏延龄,表字龙溪。 正说话间,忽听得仪门外一阵喧哗,蹄声骤响,由远及近! 一个小吏连滚带爬抢进堂来,气都喘不匀,尖着嗓子报道:“报——!夏……夏大人!从青州……青州提刑所,星夜兼程……赶……赶来了!此刻……此刻已到门口!” (本章完) 第200章 当官那点事! 第200章 当官那点事! 嗒…嗒…嗒…” 官靴声儿不紧不慢,踏碎了厅堂里凝滞的闷气,由远及近,直喇喇穿透那厚厚的棉门帘子。 帘栊“哗啦”一挑,一股子透骨的寒气裹挟着细碎雪粒,打着旋儿扑进暖阁里来。 盆中那红旺旺的炭火被这冷风一激,“噗”地一声,火苗子猛地矮了半截,蓝幽幽地晃了几晃,恰似这提刑大厅内堂的威势,明灭不定,透着一股子虚劲儿。 来人不是别个,正是提刑正千户——夏龙溪。 他身上套着件半新不旧的官服,外头裹了件玄色貂裘。领口处那油光水滑的皮毛,紧贴着一张松囊囊、虚浮肿胀的胖脸。 夏龙溪撩起眼皮,正撞上西门大官人那双含笑带俏、又隐隐透着几分邪气的桃花眼。 看着那俊朗年轻玉树临风的皮囊,夏龙溪摸了摸自己衰老的油脸,肚里那滋味,登时翻腾起来,端的百味杂陈,酸咸苦辣搅作一团。 他夏龙溪虽非清河土著,奈何这清河县卡在京城与青州的中间道上,来往两边都方便。 一年到头,少不得来此坐镇公干几月。 西门大官人的名头,在这清河县里响得如同炸雷! 他夏龙溪岂能不知? 便是西门庆得那显谟阁大学士的虚衔儿,还有那绸缎铺开张,尽管他也曾打发手下,备了份体面贺礼送去,场面上应个景儿,可从来未曾真正放在眼里! 这世道,真真是风水轮流转,砖儿何厚,瓦儿何薄?! 谁承想,昨日还是这地面上的白身豪强,今日竟摇身一变,成了自家衙门里平起平坐的同僚! 这乾坤颠倒之快,直教人眼花缭乱,心头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越发地浓了。 这各路提刑衙门里,才上任西门大官人算是个异数。 一个白身,竟一步登天,直做到这等有滋有味,半文半武的实权职位! 寻常小民哪里晓得其中关窍?只道是五品官的体面威风。 夏龙溪却不同。 他自家便是武荫世禄的出身,又经了武科磨勘得了武进士,深知这功名和职位来得何等腌臜辛苦! 当真是汗珠子摔八瓣,银子淌水似的往外泼! 为了荫补转授,由武转半文,进入这提刑文官职位,补进这提刑衙门,他不知倾了多少家私,走了多少门路,才勉强挤了进来这半文半武的职缺。 那武科虽不如文科显赫,可较起真来,竟比文科还要艰难几分! 不单要弓马娴熟、器械精通,还得在纸上论兵布阵,考那纸上谈兵的谋略。 真真是千军万马挤那独木桥! 寒窗苦熬不说,还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十停里倒有九停是白费了力气,只盼着那一线渺茫的指望。 武科的乡试,那名额更紧俏得紧! 偌大个天下,三年一回,拢共也不过放八百四十个武举人。 他身处河北算是皇恩浩荡,能分得一百二十个缺儿,已是天下独一份。 其他各路,只怕连这零头都够不着! 这还只是乡试,中了也不过是个武举人。 待到三年后的会试,更是千难万难,能取中的不过百二十人上下。 假如祖坟冒了青烟,点中了状元,才得个正三品的参将。 榜眼、探花之流,不过从三品的游击、正四品的都司。 便是那三甲末尾的武进士,熬到头也不过是个正六品的署守备,还得看上官脸色! 他夏龙溪自家辛苦得了这武进士,又加上祖上传下的那点子世袭恩荫,上下打点,才勉强转授了个文官身份。 饶是如此,还被那些鼻孔朝天的文臣清贵看作腌臜浊物,只能窝囊囊挤进这半文半武、不上不下的提刑所,捞些残羹冷炙。 眼前这位西门大官人倒好! 先得了个显谟阁学士的清贵虚衔儿装门面,如今竟平地一声雷,凭他一个白身浪荡子,便直不隆通直升了副千户,得了从五品的实缺儿! 竟生生压过了那正经科甲出身、熬白了头的三甲武进士一大头! 这到阎王殿前也说不通这混账道理!谁看了不恨得眼珠子滴血、牙根儿发痒? 夏龙溪一路上慢慢琢磨。 京里吏部传出的风声,道是这大官人手里攥着蔡太师亲笔的条子上的任。 夏龙溪肚里翻江倒海,只恨不能钻到西门庆心肝里去瞧个明白:这西门大官人,究竟是烧了哪路高香,走了哪条通天的大路,才攀上了蔡太师那等泼天的富贵? 他自家也不是没走过蔡太师的门路! 可这天下,像他这般削尖了脑袋想钻营进去的狗蝇儿,何其多也! 好容易钻天觅缝,把礼物送到了太师府门槛边儿上,却又被那瞿大管家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不用说,定是那点黄白之物,太师爷瞧不上眼! 他真想揪住西门庆的脖领子问个底儿掉:你这厮,到底填进去多少白花花的银子,搬空了哪几座银山?才撬开了蔡太师的牙缝,让他老人家肯收下?才铺就了这条狗屁的青云梯? 倒生生盖过了自家半辈子钻狗洞、赔笑脸、倾家荡产的心血! “下官西门庆,参见夏大人。”西门大官人的声音清越,穿透炭火的噼啪声,惊醒了夏龙溪。 大官人拱手施礼,动作干脆利落。 “哎哟!西门大人!久候,久候了!”夏龙溪脸上瞬间堆起一团极热络的笑容,仿佛那笑容能驱散严寒。 他忙不迭地放下手炉,略显笨拙地起身,虚虚向前迎了两步,伸出肥厚的手掌虚扶,“如此酷寒天气,辛苦西门大人上任履新了!快请坐!来人,上热茶!给西门大人驱驱寒气!” 两人分上下落座。一股说不出的寒气,似乎随着西门庆落座而弥漫开来,与炭火的暖意无声绞杀。 夏龙溪那双细眯缝眼,不声不响,在西门庆周身上下细细刮蹭了一遍。 末了,那目光如同叫磁石吸住了精铁,“唰”地一下,死死钉在了西门庆腰间那条束带上!再也挪不动分毫! 好一条乌沉沉、油亮亮的犀角带! 就在这光线昏蒙蒙的厅堂里,那带板竟隐隐透出一层温润内敛的幽光,绝非寻常市井能见的俗物! 带板宽厚敦实,上头雕的云雷纹路,古朴繁复到了极处,每一根线条都透着股子遒劲力道,沉甸甸压着贵气与威严,直往人眼里钻。 夏龙溪心头“咯噔”一下,像是被蝎子尾巴狠狠蜇了一口!他在官场这口大染缸里扑腾钻营了数十年年,眼力何等刁钻毒辣! 这哪里是一般的旱犀角?分明是水犀角,也就是行家嘴里的“通天犀”! 那纹理细密如初生胎发,更奇的是,乌沉沉的底子上似有玄光流动,若隐若现——正是传说中万金难求的“正透”极品! 这等稀罕物,根本就是有银子也没地儿寻摸去! 往低了说,那也得是郡王一流才配享用! 若非手眼通天、根子深扎在那些顶天的勋贵府邸里,绝无可能把这等物件堂而皇之束在腰上! 一路上肚里转的那些个弯弯绕,此刻见了西门庆这身气派,尤其是腰间这条扎眼夺魄的通天犀带,登时烟消云散,化作七八成的笃定。 可这笃定里,又搅和着一丝剜心刺骨的嫉恨,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沉甸甸的敬畏,连腰杆子都似乎软了几分。 看来,这西门大官人能从蔡太师手里买来这顶乌纱,背后杵着的,怕不只是太师府的门路,更有那等树大根深的勋贵人家在撑腰! 西门大官人何等精明?眼角余光早将夏龙溪那点动静收在眼底,见他眼神扫过自己腰带时骤然一变,肚里立刻雪亮! 这腰带,正是昨晚来保把金钏儿送进王招宣府后不久,林太太得了大官人直上青云的信儿,忙不迭打发她那干儿子王三官儿巴巴儿送上门来的“孝敬”。 王三官儿当时就匍匐在地,头磕得梆梆响,口称:“此乃小的家中压箱底儿的祖传郡王之物!母亲大人说了,合该献与义父这等英明神武的人物,方配得上新官上任的威仪!” 如今看来,这老话当真一点不假:人靠衣裳马靠鞍,狗配铃铛跑得欢! 自己这位顶头上司,方才还端着张油盐不进的冷脸子,可一见了这犀角带,那脸色变得,比六月天翻云覆雨还快! “西门大人真是……龙章凤姿,气度不凡!”夏龙溪放下茶盏,干笑两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有些突兀,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试探与酸意。 大官人笑容可掬,声音透着十二分热络:“夏大人!恕罪恕罪!得蒙朝廷抬举,在大人麾下做个副手,下官本该去青州拜谒,聆听教诲。奈何这初来乍到,万想不到大人来了清河!万望大人海涵则个!” 夏龙溪也慌忙还礼,脸上那松囊囊的肉堆起笑纹,眼睛却眯缝着声音洪亮,透着“真诚”: “西门大人!这是哪里话!大人新晋高升,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衙门里千头万绪,自然要费心料理。” “你我同在提刑衙门当差,协力办事,便是通家兄弟一般,何须如此见外?日后朝夕相见的日子长着呢,何必拘这虚礼!这份心意,我记在心里了!” 两人高下落座,小吏献上热茶。西门庆端起茶盏,轻轻吹拂茶沫。 大官人放下茶盏,眼角含笑,话锋一转:“大人说哪里话。下官这点微末前程,全赖上头恩典提携,侥幸得了这个缺儿。” “论起根基、论起资历,比起大人这等出身、一步一个脚印熬上来的真材实料,下官这点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日后衙门里大小事务,还全仰仗大人指点迷津,下官唯大人马首是瞻!” 夏龙溪也放下茶盏摆了摆手:“西门老弟过谦了!过谦了!蔡太师何等人物,他慧眼识珠,岂是等闲?贤弟能入得太师法眼,必有过人之能!” “本官痴长些年岁,不过是多吃了几年官盐,虚度了光阴罢了。如今西门大人一来,如蛟龙入海,这提刑衙门,气象自当不同!往后啊,是老朽要沾贤弟的光,跟着贤弟学些新章程、新手段才是!贤弟在清河县翻云覆雨的手段,老朽可是如雷贯耳啊!” 大官人眉头一挑,这夏大人话里话里点明了知道自己从哪来的官,又把“翻云覆雨”四字,说得意味深长,这可是在点自己呢。 他笑容不变,呷了口茶:“大人取笑了。下官那点小打小闹,不过是仗着乡里乡亲帮衬,在清河县混口饭吃罢了。哪比得大人,执掌一路刑名,明察秋毫,火眼金睛,什么样的魑魅魍魉能逃过大人的法眼?” “日后下官若有行差踏错之处,还望大人看在同僚之谊,多多包涵,及时棒喝,下官感激不尽!” 夏龙溪心里“啧”了一声:果然不是善茬!这西门大官人,一介白身就把清河县搅得底朝天,待人接物说话滴水不漏,哪像个初入官场的雏儿?分明是和自家一样在油锅里滚了八百遍的老油条! 自己刚敲打了一下,他立马就顺杆子爬上来,把球又踢了回来,滑不留手。 夏龙溪哈哈一笑,伸手虚点,更热络一步:“西门老弟这张嘴啊,真真是抹了蜜一般!你我同心,其利断金!什么棒喝不棒喝的,忒见外了!只是……” 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西门老弟初掌提刑印信,这衙门里水深,各路神仙、小鬼,盘根错节。有些规矩……你怕是初来,恐一时摸不着头脑。若有不明之处,尽管来问老哥,切莫因小失大,让些不开眼的腌臜货钻了空子,反倒坏了贤弟的清誉前程!” 大官人一听门清,这听起来说是提醒自己注意,可真正意思图穷匕见,点到了当官最核心的利益。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说如果有下头的孝敬和案件利益的分配,你别擅自做主,要来问我。 大官人岂会在乎这点提刑上的蝇头小利而得罪上司,立刻会意,笑容更深,眼中精光一闪:“大人金玉良言,句句都是为下官着想!下官感激涕零!” “这衙门里的‘规矩’,下官确实懵懂。若非大人提点,险些误事!大人放心,下官虽愚钝,却也深知‘饮水思源’的道理。” “这提刑衙门里上下下,谁不仰仗大人的恩威?该有的‘情谊’,下官心里有数!这‘暖老温贫’的章程,还是要和大人多多学才是! 夏龙溪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哈哈哈!好!好一个‘情谊’!好一个‘暖老温贫’的章程!” “贤弟果然是明白人!深谙其中三昧!” “通——透!!!!” “老哥我就喜欢和明白人打交道!来来来,喝茶!这雪天寒地,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日后你我兄弟携手,这山东提刑所,定能更上一层楼!贤弟的前程,更是鹏程万里,不可限量啊!” 大官人赶忙举起茶盏:“大人过誉了!他日大人位列台阁,还望提携下官一二!” 两人你来我往,话里藏着机锋,面上却堆着十二分的亲热,暖阁里的气氛竟越发显得“和睦”起来。茶盏放下,余温尚在。 夏龙溪端起茶盏又呷了一口,眼皮微撩,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西门贤弟,听闻昨夜……贤弟雷厉风行,带人扫了那通吃坊的场子?连陈公公和王押司都……请了回来?” 西门庆闻言,立刻起身,躬身一礼,脸上却带着三分恰到好处的“郑重”:“正要禀告大人知晓!”话音未落,他陡然提高声调,朝外喝道:“来呀!” 帘外候着的玳安,应声如雷,带着两个健壮小厮,吭哧吭哧抬进来一口沉甸甸的朱漆大箱!箱子落地,“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地面微颤。玳安手脚麻利地掀开箱盖—— 嚯! 一箱子白灿灿、亮晃晃的银子!整整齐齐码放着,如同刚出笼屉的银馒头,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映得整个暖阁都亮堂了几分! 那银子特有的、冰冷而诱人的光泽,几乎要刺破人的眼珠子! 西门庆面带恭敬,双手捧上一份卷宗,递到夏龙溪面前: “大人明鉴,这便是昨夜查封通吃坊所得的赌资赃银,俱已在此。相关文书,下官也已命人连夜整理造册,请大人过目、查验!” “哦?”夏龙溪被那满箱银光映得眼前微眩,心神略震,定睛片刻,目光才重又落在那份卷宗之上。 只见那卷宗抬头,赫然写着:“查封通吃坊赌资赃银案录”。夏龙溪飞快地扫过一行行记录,目光最终死死钉在了最关键的一行字上: “……计得赌资赃银___两整。” 那“计得”二字后面,本该填写具体数目的地方,竟是老大一片空白! 唯有右下角署名处,端端正正写着“西门庆”三个大字,并盖着鲜红的私人画押。 夏龙溪心头猛地一跳,如同擂鼓! 旋即一股狂喜的热流直冲顶门! 哪里是忘了填?这分明是给自己留的! 箱子里的银子是实打实的,可这入库的数目,是多是寡,全凭自己笔下定夺乾坤! 这西门大官人……好大的手笔!好通透的“规矩”! “哈哈哈!好!好!好!”夏龙溪猛地爆发出洪亮的笑声,脸上的松肉都跟着欢快地抖动起来。 他伸出手指,隔空朝着西门庆连连虚点,眼中精光四射,那赞赏之情简直要溢出来: “贤弟啊贤弟!果然是个‘通明剔透’的妙人儿!心思玲珑,办事周全!老哥我在这衙门里待了半辈子,像贤弟这般既懂规矩、又知进退、更能替上峰分忧解难的‘后生’,真真是凤毛麟角!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有贤弟在,何愁我提刑所不兴?咳何愁我提刑所不肃清宇内、以彰法度?” 夏龙溪那洪亮的笑声在暖阁里回荡了片刻,如同投石入水后泛起的涟漪,终归要平复。 他脸上的笑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抹去,渐渐收敛起来,换上了一副“推心置腹”的凝重神色。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心”: “贤弟啊,”他唤道,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这通吃坊的案子,银子事小,人事却大。贤弟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旺,本是好事。只是……贤弟可知,那陈公公与王押司,背后杵着的是谁?” 他故意顿了顿,眼皮微抬,观察着西门庆的反应,见对方凝神细听,才继续道: “那是当今圣眷正隆的——杨戬,杨公公的人啊!平日里,那王押司仗着杨公公的势,拿着咱们提刑所的火签令符,在街面上作威作福,连老哥我……唉,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虚应故事罢了。贤弟此番雷厉风行,把这两位爷都‘请’进了班房……” 夏龙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仿佛在替西门庆担忧: “通吃坊这点子进项,杨大人自然是不会伤筋动骨的。贤弟又是蔡太师亲自简拔的人,杨大人看在太师金面上,或许一时半会儿不会发作,给贤弟几分薄面。只是……”他话锋陡然一沉,目光锐利起来, “陈公公毕竟是杨大人麾下有头有脸的体面人,王押司也是杨大人门下一条得用的狗!这两人,贤弟你万万动不得!依老哥看,不如……趁事情还没闹大,寻个由头,把人全须全尾地放了,通吃坊嘛,也让他们重新开张便是。” 他边说,边从袖中摸出一张早已备好的名帖,放在桌上: “老哥我与你写一封亲笔书信,信里就说,昨夜之事纯属误会,底下人办事鲁莽,惊扰了陈公公与王押司,如今已查清是旁人冒名顶替,与通吃坊无干!” “贤弟你新到任上,一时不察,老哥我代为赔罪,请杨大人海涵!这般处置,想必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特意来为难贤弟你了。贤弟以为……老哥这番安排,可还使得?” 西门庆心中雪亮!方才那箱白花花的银子,此刻便化作了夏龙溪这番“掏心掏肺”的指点,连擦屁股的“书信”都准备好了! 若没这沉甸甸的银子压住秤盘,这封信怕是烂在夏老儿那樟木箱底,也休想见得天光! 这老狐狸!银子吞得顺溜,事儿办得也油滑,倒也算是个“知趣识做”的老油条! 他脸上立刻堆起十二分的“感激”与“恭顺”,朝着夏龙溪深深一揖: “大人金玉良言,句句都是为了下官的前程着想!感激不尽!一切全凭大人做主!” “好!好!好!”夏龙溪见西门大官人如此“上道”,连声说好,脸上重新浮起满意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孺子可教”的欣慰,更带着几分交易达成后的轻松: “贤弟能明白老哥这番苦心就好!至于昨夜抓回来的那些个虾兵蟹将、替死鬼……贤弟想怎么判,是打板子、枷号示众,还是充军发配,全凭贤弟心意!” “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老哥我绝不插手,也绝不过问!贤弟只管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地拾掇!正好借这几个腌臜泼才的贱骨头,替咱们提刑所立一立威,正一正这清河县地面上的歪风邪气!” 他说得轻飘飘,仿佛那些人的身家性命,不过是脚底下的烂泥、墙缝里的臭虫,正好用来给大官人这新官再立一次“官威”,再添一把新官上任的“三昧真火”! 这世道对他来说便是如此:踩死了蝼蚁,铺平了官路,才显得那青天高三尺! 大官人辞了夏龙溪出来,踱步到了阴暗潮湿的牢房前,隔着粗重的木栅,看向里面蜷缩着的洪五。 早有那会巴结的狱卒,屁颠颠搬来一把交椅,还用袖子狠狠擦了擦椅面。 大官人撩起官袍下摆,四平八稳地坐下,气定神闲,仿佛坐在自家暖阁里赏花。 “洪五,”西门庆的声音在死寂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陈公公和王押司,已经放了。” 洪五靠在冰冷的石墙上,闻言,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那笑容里浸满了苦涩与早已料定的麻木。他抬起浑浊的眼睛,声音嘶哑: “小的……早料到了。像我们这等没根没基、在绿林里打滚的草芥,对那些云端里的大人物们来说,用处无非三样:看家护院,是条好狗;” “送死卖命,是块好肉;顶罪断头……更是块再好不过的垫脚石!大人,小的认栽。您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小的只求一事……” 他挣扎着,像条离水的鱼,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爬起来,竟对着西门庆坐的方向,“咚”地一声,把头重重磕在铺着烂草、浸着尿臊的地上,额头瞬间见了血印子: “只求大人开天恩,莫要牵连小的家中那几口喘气的!小的烂命一条,合该横死沟壑!求大人给条活路!” (本章完) 第201章 当官后更多的事!求月票! 第201章 当官后更多的事!求月票! 【西门大爹们,咱们官也升了,来保求月票!稳定历史类前五,加更大章!来保作揖!这个月没双倍,别留!】 大官人看着洪五这副认命又带着最后一点卑微祈求的模样,没有马上答应,慢悠悠地问道: “你那‘花子窝’,你洪五,算个什么地位?” 洪五抬起头,脸上泥垢混着冷汗,眼神却带着一丝绿林人最后的硬气:“回大人话,小的不才,忝居……丐头之位!” “丐头?”西门庆闻言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眉头一挑,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嗬!感情你那‘花子窝’,莫非还有个名号叫丐帮?” 洪五被西门庆这明显带着调侃的语气弄得更加窘迫,脸上那点硬气也垮了下来,只剩下深深的无奈和自嘲: “大人说笑了!什么‘丐帮’、‘降龙十八掌’、‘打狗棒法’……那都是茶楼瓦舍里说书先生糊弄人、赚铜板的玩意儿!咱们这些真在泥里打滚的花子,最多有几分绿林走江湖的意气,哪有那说书里的神仙本事?”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认真”解释道: “‘降龙十八掌’?那不过是咱们花子窝用来喝酒划拳取乐的法子,图个乐子取了个响亮名头罢了,谁知道传出去端的是吓人,还什么‘亢龙有悔’‘飞龙在天’都来!至于‘打狗棒法’……”洪五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带着血腥气的苦笑, “那倒真是有的!可打的不是甚么江湖好汉,是我等肚里馋虫拱上来时,想开开荤腥,喜欢炖上几锅‘神仙站不稳’!手里抄根结实的棍子打野狗的法子,围杀的时候必须一击,稳、准、狠!” “非得照着那畜生的天灵盖,一家伙夯下去!立时毙命!若是打偏了,伤了别处,那畜牲挣命嚎叫起来,污血横流不说,肉也惊得酸了筋、走了味……嚼在嘴里,可就如同嚼那烂棉絮,半点香头也无了!” 他咧了咧嘴,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西门庆听罢洪五那番关于“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的自嘲,嘴角那抹戏谑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去。 他忽然想到,带着几分好奇,又抛出一个问题: “哦?那你们这‘花子窝’里,可曾有过一个……叫乔峰的丐头?” 洪五一愣:“大人也知道我们花子窝的乔峰前辈?” “回大人话!自然是有这个人!乔峰他可不是寻常的丐头!是条仗义疏财、心怀家国的好汉!” “他是真豪杰!一身本事,绿林步战,罕逢敌手!更难得的是,他心怀大义!” “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当年北边烽烟四起,乔峰大哥带着我们花子窝的一帮兄弟,豁出性命,穿梭于敌境与边关之间,为种师道种相公麾下的种家军,传递了多少紧要军情!多少次死里逃生,种相公那边,都曾亲口赞过他是‘草莽义士’!” 说到此处,洪五眼中那狂热的光芒骤然黯淡下去,叹了口气: “可惜天不假年……乔峰他……他后来……唉!都是那该死的‘身世’!偏巧又有几回军情走漏,最后竟是……为证清白,横刀自刎于两军阵前……血都溅红了黄沙……” 洪五长长的叹了口气。 西门大官人眼皮也不抬,指尖闲闲地叩着椅子扶手。 他忽地又撩起眼皮:“洪五,你如今家里……拢共有几口人?” 洪五闻言,那张本就泥污汗渍的脸,“唰”地一下褪尽了血色,惨白如新刷的粉墙。 他浑身筛糠般抖起来,额头抢地,“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青砖地上都见了灰印子,嗓子眼儿里挤出变了调的哭腔: “大……大官人明鉴!小的该死,犯了天条!可……可这罪过,千刀万剐也该小的一个受着,万万……万万不至于株连家小啊!求大官人开恩!开恩呐!” 西门大官人鼻腔里哼出一声冷气:“聒噪!问你甚么,便答甚么!” 洪五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求情声戛然而止。 他伏在地上,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绝望的颤抖:“回……回大官人话……小的家中……尚有……尚有七十岁的老娘,一个……一个黄脸婆娘……还有……还有个才五岁的崽子,叫……叫洪六……” 西门庆听了“洪六”这名儿,眉头一挑,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古怪的神情,像是听到了天底下顶顶滑稽的笑话。 他身子微微前倾,眼缝里透出促狭的光,慢悠悠问道:“哦?洪六?……那将来你洪家添了孙子辈,莫不是……要唤作‘洪七’?” 洪五趴在地上,听得这调笑,心头苦水直往上泛,嘴角咧出一个比黄连还苦的干笑:“大官人……大官人慧眼如炬……小的……小的确有此念想……盼着祖宗坟头……能……能冒一冒青烟……” 西门庆嘴角那点戏谑的弧度慢慢敛了,身子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玉佩,半晌不语。堂上静得能听见洪五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良久,西门庆才抬起眼皮,那目光沉甸甸的,像两块冰坨子砸下来: “洪五,爷再问你一句——想死?还是想活?” 洪五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骤然爆发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光芒,声音都劈了叉:“活!大官人!能活!谁……谁个王八羔子才想死!求大官人赏条活路!小的……小的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报答大官人!” 西门庆看着他这副模样,脸上却无甚波澜,只淡淡道:“想活?也简单。替爷去办一桩事体。”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直刺洪五眼底深处:“爷也不瞒你,这事……有性命之忧,九死一生。” 洪五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血色再次褪尽。 西门庆不紧不慢地续道,声音带着许诺: “不过嘛……爷给你个定心丸。事成之后,无论你是死是活,爷保你老娘、婆娘、还有那个洪六崽子——自有热汤热饭,冻饿不着。爷再额外开恩,赏她们城里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儿,再买上两个手脚麻利的粗使丫头伺候着。你那洪六崽子,到了年纪,想习文,爷送他进学;想练武,爷给他寻个正经师父。如何?” 洪五听得这番话,简直如同五雷轰顶,又似久旱逢了甘霖! 他眼睛瞪得溜圆,嘴唇哆嗦着,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交织,让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顾着砰砰砰又磕了几个响头,额角都渗出血丝混着灰土: “当……当真?!大人金口玉言,此言当真?!小的……小的……”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他说完后又顿了顿,自己告诉自己说道:“是了,大人是什么身份?用得着诓骗我一个泥腿子花子头?许我的这点东西,于大人而言,不过是指头缝里漏点沙子,动动小指头的事儿罢了。” 洪五如同吃了颗定心丸,那点残存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绝处逢生的狂喜和对大官人权势的敬畏。 他挺直了佝偻的腰背,眼中射出决绝光芒,拍着胸脯道:“大人吩咐!刀山火海,油锅地狱,只要大官人一声令下,我洪五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娘生爹养的!但凭大官人差遣,小的万死不辞!” 西门大官人略一点头,喉间“嗯”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沉甸甸砸在人心上: “听真了。此去东北上,入济州地面,那郓城县左近,有一片茫茫荡荡的大水洼子,唤作梁山泊的便是!” 他舌尖儿特意在那“梁山泊”三字上重重一滚,手指头虚虚一点,仿佛隔空戳向那个日后搅得官府焦头烂额的险恶去处。 “那梁山泊,端的是个龙潭虎穴!八百里烟波浩渺,芦花荡、金沙嘴皆是咽喉要道。那山寨,就扎在宛子城、鸭嘴滩顶上。” “四面水泊环绕,端的是个铁桶也似、插翅难飞,专藏龙蛇的所在。” 他眼皮微抬,觑着洪五,“你带上‘花子窝’那几个泼皮破落户也好,自家单枪匹马也罢。本官要你做的,就是去‘投奔’那梁山泊,把身子给我‘埋’进去!” 大官人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慢悠悠道:“管它此时坐头把交椅不拘是谁,你须得用心‘经营’,在那梁山泊里扎下根,混出个响亮名头来。给本官老老实实‘猫’着!无有我的亲笔手谕,敢擅动一根指头——” 他话未说尽,只拿眼乜斜着洪五,“可都记下了?” 洪五听罢,一颗心在腔子里擂鼓般乱撞,面上却不敢带出半分,慌忙把那颗脑袋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咚”的一声闷响,额头登时见了红印子,声音却斩钉截铁: “大人天高地厚之恩,小人洪五便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尽万一!大人的钧旨,小人已刻在心尖儿上!此番去到那八百里水泊梁山,定当豁出性命,钻营入伙,伏低做小,只等大人一声号令!但有半点差池闪失,大人只管将小人这身贱骨头碾作齑粉,扬了喂狗!” 西门庆见他应答得这般爽利干脆,喉咙里“唔”了一声,神色稍缓,那话里便带了几分恩威并施的暖意: “嗯。还算明白。你那老娘、浑家,还有你那孩子洪六,本官自会差遣妥当人儿,送到一处安稳地方,让你临行前见上一面。你好生安抚后即刻动身,休得误了本官的大事!” 洪五闻听此言,心头那块悬着的千斤巨石才算“噗通”一声落了地,感激涕零与骨肉分离的酸楚搅作一团。 他猛地抱拳当胸,行了个江湖气的粗礼,腰板儿也硬气了几分沉声道:“小人……小人磕头谢大人再造之恩!定当安抚好家小,绝不敢误了大人的大事!” 此刻西门府上,已是忙成一团。 早上飘的雪籽兜兜转转风儿一顺,便化成了鹅毛大雪。 不到几个时辰,庭院里积了寸余深,四下里一片刺眼的白,反衬得西门府各处廊下悬挂的羊角明灯越发昏黄温暖。 月娘端坐暖阁炕上,地炕烧得温润,银霜炭在铜盆里无声燃着,紫貂卧兔儿暖额下,她眉宇间凝着一层薄霜似的凝重。 明儿这桌酒,是自己老爷新官上任、扎进清河县官场头一份的“投名状”,席上皆是跺跺脚清河县颤三颤的人物,更有那几位从宫里退下来荣养的老内相——这些人物,眼皮子底下揉不得半点沙子,心思比外头结冰的池塘还深。 小玉、金莲儿、李桂姐、香菱屏息侍立。 “都打起精神来!”月娘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上,“明儿只一桌,八位贵客,却比往日十桌百桌更要紧百倍!一丝一毫错不得,一丝一毫慢待不得!” “小玉,”她目光如电扫过,“厅上紫檀大圆桌,猩猩毡毯子铺厚些,四个赤金脚炉烧旺银骨炭,桌子正中央,把那架‘岁寒三友’的紫檀木嵌螺钿炕屏摆上,既雅致又挡风。” “老爷新得的那套‘内造’样式的錾花赤金酒器、温酒壶并那套青秘色瓷茶具,你亲自用滚水烫过三遍,软绸擦干,一丝水渍指纹不许留!玛瑙碗只用来盛冰湃的醒酒‘玉露’,金华酒用金壶温着。记着,伺候的丫头,指甲缝里都得给我抠干净!” 小玉心头一凛:“娘放心!奴婢晓得轻重,定叫那桌面儿、家伙事儿,亮堂得能照见人影儿,干净得能当镜子使!” 月娘转向金莲儿,眼神里带着警告:“金莲儿,茶酒由你负责,指挥好丫鬟也是顶顶要紧的关口!那几位老内相,舌头刁钻,在宫里什么没见过?” “六安松萝茶,取顶上‘雀舌’,玉泉水烧得蟹眼初开便离火,第一泡洗茶的水温、时间,一丝不许错!席上奉茶后,你在帘子后头暗处盯着丫鬟捧壶。酒——”她顿了顿, “‘麻姑’、‘竹叶青’温在赤金温酒壶里,金华酒性烈,用金壶温着,老内相们若嫌性燥,立刻换上温好的‘惠泉黄’或‘金茎露’。你的眼珠子给我钉着那些丫鬟,在贵客的杯盏上,添酒添茶,不许快一分,不许慢一分!更不许借着添酒,往老爷和贵客跟前凑!” 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金莲儿被那眼神刺得一缩,脸上血色褪了几分,忙垂首道:“奴婢一定在后堂暗处盯着那些小蹄子,绝不多走一步,多说一句!定把茶温酒热伺候得妥妥帖帖!” “桂姐,”月娘看向李桂姐,语气稍缓却更显郑重,“你懂乐器,贵精不贵多,更贵在‘雅正’。你挑上两个最顶尖的清唱丫头,嗓子要清亮,模样要干净,穿素净的藕荷或月白袄裙,在暖阁侧面的碧纱橱后唱。” “曲子要懂得多,倘若没有大人选曲,便只拣那《四时景》、《庆丰年》之类祥瑞吉庆的,声音要清越,似有若无,万不可喧宾夺主!唱罢即退,不许露面,更不许到席前敬酒!” 李桂姐深知利害,肃然道:“娘思虑周全!这清河县哪个唱的好,哪个品性真,奴婢亲自挑人,亲自盯着她们练嗓子,明儿只在纱橱后清清亮亮唱两支应景的,绝不敢扰了贵人们的清谈雅兴。” “香菱,”月娘最后吩咐,声音压得更低,“灯烛香炉是门面,更是心意。厅里只点那几盏最亮的琉璃宫灯,四角炉烧顶好的‘龙涎香饼’,气味要清、要幽、要正!” “你看着丫鬟要盯好宫灯香炉,再备一个‘竹报平安’的鎏金小香炉,单烧些上等沉速屑,搁在暖阁门口,取个吉利。” “另外盯着厨房的果品,记住只取四样:不拘是暖房里熏的雪梨、蜜渍金橘、糖霜松仁、还有琥珀核桃。用白瓷高脚碟盛了,摆成‘四季平安’样式。记住,东西要少而精,看着素净,入口金贵。” “大人们吃完了,一定要定时换不同样式,倘若哪个吃的快,便多换他们喜欢的。” 香菱沉稳应道:“是大娘。灯火通明却柔和,香气清正合贵人心意,果子点心样样精致,绝不堆砌。” “把玳安和来保喊来!”月娘扬声。 悄无声息。 金莲儿说道:“大娘,他们两个跟着老爷去了衙门呢..” 月娘一拍脑袋:“我都糊涂了!让来旺和平安进来!” 金莲儿把腰一扭:“奴婢这就去喊!” 不久后。 二管家来旺和小厮平安躬身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在门口仔细掸了又掸。 “平安,如今玳安那猴儿也算有个身份,迎客的事不便再做。”月娘盯着他, “你也是府里老人儿,最知轻重。明日贵客轿马,一律从西角门悄声引入,直进二门暖轿厅落轿。” “迎客、引路,只你和福顺两人亲自伺候!你主他次,再带上几个伶俐小厮,穿新做的青缎棉袍,在暖轿厅外听用,无唤不得入内!” “席上传菜,只用两个最干净稳重的,穿新衣,戴手套,菜碟子都用织锦暖套罩着,从厨房到厅上,脚步要轻,要稳,菜到你手再由你亲自揭开暖套奉上!席间任何闲杂人等,靠近厅门三尺者,家法重责!” 平安神色肃穆,躬身道:“大娘放心!小的明白,明儿这场合,一丝风也透不得。迎送、伺候、传菜,小的亲自把关,绝不让一个多余的人影儿、一点不该有的声响扰了席面!” “来旺,”月娘转向他,语速极快,“厨下是根基!孙雪娥惠祥几个,今晚就住在厨房耳房,地龙烧暖。明儿的菜,不求多,但求‘精’、‘洁’、‘暖’!” “那道‘蟹黄煨鱼翅’,要用滚烫的紫砂鼎煨着。” “‘糟蒸鸭信’,糟汁要温润,‘火腿煨冬笋’,汤头要清亮见底。” “尤其给老内相们备的‘清炖蟹粉狮子头’和‘鸡汁燕窝粥’,砂锅底下炭火要文,上桌时盖子一揭,热气要像云雾一样漫出来!所有器皿,用一次,烫一次!明白吗?” 来旺额头见汗,连连点头:“回大娘!活鱼、活蟹、鲜笋、上等火腿、官燕,都是顶好的,她们已演练了数遍。小的今晚就钉在厨房,盯着火候,保准儿道道菜都是滚烫上桌,色香味形,一丝不差!器皿干净,绝无纰漏!” 月娘这才缓缓吁出一口气,端起炕几上一盏温着的参汤,却只沾了沾唇。 窗外雪光映着灯影,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这场雪后初晴的官宴,是西门家踏入真正官场的第一步。 从昨晚老爷交待事情后,她一直在告诉自己,西门府上已然是官宦人家,所有规矩必须做得更好。 她放下茶盏,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那眼神里都是厉色: “都给我记死了:明儿这桌席,吃的虽说不是老爷的前程,但日后呢?招待的可不见得是清河县的大人们!” “等到那时候出错便晚了,所以明日就要仔细起来,伺候好了,人人有赏;出了一星半点差错……” 她没再说下去,只那未尽之言,比外头的寒风更刺骨。 众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头顶,齐声屏息道:“谨遵大娘吩咐!” 西门府上一场官宴,绷紧了每一根弦。 此刻来保并非是月娘她们所想在衙门。 走完马后,来保便被西门大官人谴了回来。 他穿着官服也没回自家院子,一溜儿烟钻入王六儿破院子里。 灯影昏黄,油灯芯子“噼啪”爆了个灯花。 王六儿软瘫在炕上,身上只胡乱搭着半幅水红绫被面,露出的肩头颈子上,青红淤紫的掐痕牙印子,像开了个颜料铺子。 她咬着被角,双手放在后头,眼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滚,抽抽噎噎,嗓子眼儿里挤出细碎的呜咽,真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来保正慢悠悠系着那七品官服上的青金石纽子,脸上是酒足饭饱、筋骨松快后的餍足。 他瞥见王六儿哭着呼疼得可怜样儿,心头更添几分得意,伸手在她紫堂堂的脸颊上拧了一把,笑道:“小淫妇,委屈你了!爷今儿心里痛快。” 王六儿就势扭过身来,把脸埋在来保汗湿的怀里,手指头却在他官服上划拉着,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娇嗔: “爷……您如今可是堂堂的七品大官人了,威风八面,手指缝里漏点儿,也够我们小门小户嚼裹半年……可怜我那破屋子,西北风一刮,呜呜地往里灌,冻得人骨头缝儿都疼,跟冰窖似的……” 她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却偷偷用眼角瞟着来保的脸色。 来保被她这又哭又求的劲儿撩得心痒,哈哈一笑,带着几分官老爷的阔气,伸手从脱在一旁的官袍内袋里,摸出个沉甸甸的青布钱褡裢,“哗啦”一声丢在王六儿光溜溜的大腿上: “拿去!整日价的哭穷!这里头是二十两上好的雪花碎银子,够你修葺你那破院子,再买几斤好炭暖暖身子了!” 那冰凉的银袋子一挨着皮肉,王六儿哭声立时止住。她一把攥住钱袋,手指头在里面捻了捻,成色十足的白花花银子硌着手心,那分量让她心头一热。 脸上泪痕未干,嘴角却已忍不住向上弯起,绽开一个又媚又贪的笑来:“哎哟!我的好爷!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可疼煞奴家了!”她挣扎着支起身子,也不顾身上疼,凑到来保腮边,“吧唧”亲了个响的。 来保受用无比,穿戴整齐,又捏了捏她的脸蛋儿,这才心满意足,摇摇摆摆地掀帘子去了。 院子里 王六儿听着来保的脚步声远了,她龇牙咧嘴地吸着冷气,扶着酸痛的腰眼儿,挣扎着想挪下炕。刚趿拉上鞋,门帘子一掀,她丈夫韩道国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汤,缩头缩脑地蹭了进来。 “我的娘!他……他走了?”韩道国一眼瞅见王六儿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红紫,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又酸又涩又不敢言声。 他慌忙把姜汤放在炕桌上,上前搀住王六儿,声音里带着心疼和窝囊:“你……你这又是何苦来?那来保如今仗着西门大官人的势,愈发……愈发下死力了!看把你糟蹋的……” 王六儿正没好气,一把推开他递过来的姜汤,啐道:“呸!你懂个屁!老娘不豁出这身皮肉,你喝西北风去?这银子……” 她炫耀似的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够咱把破院子翻新了!少在这儿装好人!” 韩道国被她噎得说不出话,看着那钱袋,眼神复杂,只得讪讪地扶她坐下。 就在这时,只听得隔壁院子里传来一阵喧闹,铁锹镐头叮当乱响,间杂着工匠粗声大气的吆喝,还隐隐有土石崩塌的声音。那动静震得王六儿家本就单薄的土墙簌簌掉灰。 “作死呢!”王六儿心头火起,也顾不得身上疼了,在韩道国的搀扶下,几步冲到自家院子里。 只见隔壁原本低矮的院墙已被推倒一片,几个壮汉正吆五喝六地挖着深深的地基,旁边堆着高高的青砖木料,看架势是要起一座气派的高楼! 这楼若真盖起来,王六儿家这小院立时就得被遮得暗无天日,像掉进了井底! “天杀的!哪个挨千刀的在此动土?!”王六儿气得浑身乱颤,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隔壁破口大骂,“眼瞎了不成?没看见挡了老娘的光线?谁许你们在这盖楼的?给老娘停下!听见没有!” 隔壁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探出头来,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这位娘子,对不住,我家主人买了这块地,自然是要盖楼的。挡了您家光线?嘿嘿,这街坊四邻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您多担待些吧!” “担待个屁!”王六儿跳着脚骂,唾沫星子横飞,“放你娘的狗臭屁!担待?你们起高楼,让老娘住黑牢?白日做梦!知道老娘背后是谁吗?说出来吓破你的狗胆!是衙门里掌刑的来保来大人!” “那可是西门大官人的心腹,七品的大官!还是西门府上得大管家,识相的赶紧给老娘停了!不然,老娘这就去告诉来大人,让他派差役来,把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东西,统统抓进大牢,打断你们的狗腿!” 她这一嗓子“来保来大人”、“西门大官人的心腹”、“七品大官”,喊得又响又亮,带着十足的狐假虎威。那管事的一听“来保”、“西门庆”的名头,脸上的假笑顿时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忌惮。他犹豫片刻,回头跟几个工匠嘀咕了几句。 喧闹的工地,竟在王六儿这泼妇骂街般的威胁下,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叮当声、吆喝声戛然而止,只有风吹过破院墙的呜咽声。隔壁那管事的缩回头去,再没敢吱声。 王六儿见镇住了场面,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对着隔壁啐了一口:“呸!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扭着酸痛的腰身,双手捂着后头,在韩道国小心翼翼的搀扶下,像只斗胜的公鸡,一步三摇地回屋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那堆沉默的青砖木料,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西门大爹们,咱们官也升了,来保求月票!稳定历史类前五,加更大章!来保作揖!这个月没双倍,别留!】 (本章完) 第202章 马匹和军械,贾府风暴起 第202章 马匹和军械,贾府风暴起 且说这边西门大官人顺风顺水,西门府上一人得道,来保玳安飞天,好不兴旺! 反观贾府这边,几场阴风苦雨,已是压城欲来。 贾母歪在榻上,背后垫着个水红撒花软枕,闭目养神。大丫头鸳鸯跪在脚踏上,一双粉拳,轻轻替她捶着腿骨。 屋中檀香氤氲,混着老太太身上那常年浸骨的参味,甜腻腻、沉甸甸,熏得人脑仁发昏,只想瞌睡。 鸳鸯觑着老太太神色,喉头滚了滚,这才压着声儿,蚊蚋般说道:“老祖宗……有桩事……金钏儿那丫头,昨儿…叫太太给……撵出去了!” “嗯?”贾母眼皮子撩开一道缝,精光一闪,“撵了?为了何事?” “说是……”鸳鸯嗓子眼儿发紧,声音越发低微,“二太太晌午歇中觉,金钏儿在跟前儿打扇子,不知是热昏了头还是怎的,竟对宝二爷说了些……下作勾当的话!” “偏生叫醒了的二太太听了个真真儿的!立时就赏了巴掌,骂她……骂她是小娼妇,存心勾引爷们,是个下作种子,立时叫人拖出去,即刻就打发她老子娘领了人走……” 她一口气说完,背心已沁出一层薄汗,黏着中衣。 贾母重又合了眼,半晌,鼻子里才哼出一声冷笑:“勾引?下作种子?呵!金钏儿那丫头,打小是我瞧着,一手调理出来的规矩。性子是跳脱些,可骨头里是干净的!” “即便真说了几句没轻没重的话,不过是个不知事的小丫头片子,罚她跪上几个时辰,打一顿板子,也就够了。何至于就撵出去?这不是生生断了人的活路,作践人往死路上逼?” 她喘了口气,胸脯微微起伏:“想必是前日里她设计的那一场‘逼婚’被我拒了,那点子气窝在心里还没散尽,一股脑儿寻着由头,全泄在这丫头身上罢了!” “莫以为她人不在清虚观,我便猜不到是她设计的这一段!” 鸳鸯听得“清虚观”三字,心口猛地一缩,头垂得更低,下巴几乎要抵着前襟。鬓角几根碎发被汗濡湿了,贴在白皙的颈子上,微微发痒。 她只恨不能把耳朵也塞住,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热炭,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哪里还敢接这要命的话茬? 心里头连带着也将前日那场无声的惊涛骇浪,重新翻搅了上来。 那日清虚观里,香烟鼎盛,熏得人眼饧骨软。 张道士借着献法器、请宝玉通灵玉给众道友“见识”的由头,觑了个空当,堆着满脸的谄笑,那话头便似抹了蜜又裹着钩子,直往宝玉的亲事上引。 “前日在一个人家儿,看见位小姐,生得倒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小姐的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得过……” 老道说得唾沫横飞,眼珠子却滴溜溜在贾母脸上转,又似不经意般扫过下首端坐、面沉如水的薛姨妈和宝钗。 那话里话外,分明是照着宝钗的模子描画出来的!这“根基家当”四字,更是重锤,敲在有心人的心上。 末了,这老滑头还假惺惺补上一句:“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 那时候别说自己,满屋子的奶奶姑娘们,虽都垂着眼,可那耳朵,一个个都竖得比兔子还尖。 空气里凝着脂粉香、汗味儿,还有一股子算计的味。 却见贾母端坐如山,脸上那点慈和的笑意一丝未减,只慢悠悠地拨弄着手腕上的佛珠。 待那老道唱念做打完了,老太太才掀了掀眼皮,声音压住了满殿的嘈杂: “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得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这一番话,轻飘飘的,却似四两拨千斤。一句“命里不该早娶”,先把张道士和王夫人精心架起的“金玉良缘”台子拆了个干净。 后面说什么“不管根基富贵”、“只要模样性格儿好”,更是把“根基家当”那一套踩在了脚底下。末了那“便是穷,给他几两银子”的轻慢,分明是敲打薛家商贾的身份! 张道士那老脸,一时僵住,谄笑凝在褶子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活像庙里泥胎的判官被泼了污水。 薛姨妈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嘴角抽搐着,手里的帕子绞得死紧。 回忆起这些,鸳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上来,激得她指尖冰凉。 老太太那句“泄在这丫头身上”的话音,仿佛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那金钏儿也是跟了太太十数年,平日里连小错都未曾犯过,如今倒好,就为着主子心里那点子见不得人的腌臜气,活活赶出了荣国府。 似自己这等家生的奴婢,大家心知肚明,一旦出了贾府,外头哪还有她们喘气儿的地界? 倒不如寻根绳子吊死了干净,好歹留个清白尸首,少受些零碎磋磨! 鸳鸯屏住呼吸,连捶腿的手都停了,头垂得极低。 而此刻。 薛姨妈房里,那架紫檀木的梳妆台映着薛宝钗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虚观那日的腌臜气,像把钝矬子,在她心口上反复地磨,磨得血丝都渗出来了。 不光难堪,后怕更是像毒蛇缠上来,倘若贾母答应了.自己哪来时间等那杀千刀的冤家来接自己. 还好老太太不但拒了,还斩钉截铁地撂下话:宝玉年纪太小,早不得娶亲! 薛宝钗挺直了腰背坐在绣墩上,平日里温婉柔和的眉眼此刻凝着寒霜: “清虚观里张道士那场戏,您和姨妈事先谋划,为何独独瞒着我?” 薛姨妈正对着菱花镜卸下一支赤金点翠凤钗,闻言手一抖,那钗子“叮”一声掉在妆台上。 她转过身,脸上堆起笑:“我的儿,这话从何说起?瞒你做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好!你姨妈那是一片苦心!想着借张神仙的金口,把咱们‘金玉良缘’这事儿,在老太太跟前砸瓷实了!省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为了我好?”宝钗猛地打断母亲,那“好”字被她咬得极重,带着一丝的颤抖。 她站起身,素日里的端庄此刻透着一股压抑的尖锐,“为了我好,就该提前知会我一声!让我像个木头人似的戳在那里,听着众人笑,看着老太太四两拨千斤地把那金锁片连同我的脸面一起扔在地上踩!” “满屋子的人,哪个不是人精?她们心里指不定怎么笑话我薛家上赶着攀附,笑话我们薛家厚脸皮,笑话薛宝钗……不知廉耻!”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压着嗓子从齿缝里挤出来的,眼圈儿瞬间憋得通红,泪珠子在眶里滚了几滚,硬是咬着牙,不肯让它掉下来。 倘若那个冤家在自己身边,断不能让自己受这委屈 薛姨妈被女儿这从未有过的激烈顶撞震住了,脸上那层强装的笑容彻底垮塌,这两日因为贾母的拒绝心中本就不舒服,此刻更是勃然大怒。 她霍地站起,指着宝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市井妇人撒泼时的尖利: “你!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不知廉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我和你姨妈费尽心思替你铺路,倒成了我们的不是?你……你如今怎么也学得跟你那不成器的哥哥一样,半点不懂事,半点不体谅娘的苦心!” “不懂事?”薛宝钗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捅了一刀,一直死死绷着的那根弦,“嘣”地一声断了! 那强忍的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决堤! 什么端庄!什么体统!在这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 只剩下那积压了太久的委屈、不甘,还有一股子望不见底的绝望! 她猛地向前一步,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嘶喊出来:“我若是不懂事,我早就——” 话到嘴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在心里掀起滔天巨浪,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 【我若是不懂事,我早就随了那冤家走!是妻是是妾好歹有自己的一亩三地,何苦在这贾府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受这份腌臜气!日夜煎熬,只为守着这虚无缥缈的‘金玉良缘’,守着你们哪些各自的算计!】 这未出口的念头,像淬了毒的匕首,在她心口反复搅动。 她再也无法面对母亲那张写满算计和不解的脸,猛地一跺脚,转身就往外冲。 踏过冰凉的地砖,带起一阵风,撞得珠帘噼啪乱响,人已消失在门外浓重的雪色里。 “你站住!”薛姨妈追到门口,只看到女儿月白衣袄子的一角消失在廊柱后。 她扶着门框,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嘴里兀自恨恨地骂着:“反了!反了天了!一个比一个不省心!都是来索命的阎王!” 一直歪在里间罗汉床上剔牙、冷眼旁观的薛蟠,此刻慢悠悠地坐起身。 他嘴里叼着根牙签,脸上横肉颤动,看着妹妹哭着跑出去的方向,又看看气急败坏的老娘。 “哼!”他重重地啐了一口,把牙签狠狠摔在地上,心中骂道: “哭个屁!还不是贾宝玉那个假清高的伪君子闹的!整日价装得跟个圣人似的,眼睛长在头顶上,瞧不起咱们商人子弟!背地里呢?跟秦钟那个兔儿爷眉来眼去,勾勾搭搭,裤裆里那点腌臜事,当爷是瞎子?什么狗屁玩意儿!” 他越想越气,肥厚的手掌在炕几上重重一拍。 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一抹阴冷的、带着浓浓恶意的笑容慢慢爬上了他的嘴角。 “好你个贾宝玉,把我妹子作践得哭成泪人儿……行!你有种!既然你好这一口…”他狞笑着,冲门外侍立的小厮勾了勾粗短的手指,“狗儿!过来!” 那小厮赶紧哈着腰凑近。 薛蟠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子狠戾和迫不及待的兴奋:“去,拿爷的名帖,立刻去请琪官蒋玉菡蒋大家来我这赴宴就说有顶顶要紧的‘风月’事儿,请他务必赏脸” 薛蟠看着小厮狗儿领命出去,肥厚的脸上那抹狞笑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即将恶作剧得逞的兴奋。 他搓着粗短的手指,在屋里踱了两步,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像是在盘算什么精细活计。 忽然,他走到靠墙的多宝格前,踮起脚尖,费力地从最高一层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小匣子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小巧的瓷瓶。 那瓷瓶不过拇指大小,通体雪白,瓶口用蜜蜡封得严严实实。 薛蟠将它握在掌心,脸上的横肉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强烈的心有余悸。 他猛地甩甩头,仿佛要把贾蓉七窍流血而死的恐怖景象从脑子里驱赶出去,额角竟沁出几滴冷汗。 “娘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他定了定神,用指甲小心剔开蜜蜡,拔开软木塞。 一股极其浓郁、甜腻到发齁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直冲鼻腔,熏得人头脑发晕。 瓶底,静静躺着几粒龙眼核大小的猩红丹药,红得妖异,红得刺眼,像凝固的血珠。 薛蟠皱着眉头,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拈出一粒。 他盯着它,眼神复杂。 “给那两人……分着吃半粒……应该……应该就够劲儿了吧?”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寻求某种保证。 他咬了咬牙,伸出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指甲,对着那粒猩红的丹药,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掐了下去。 坚硬的丹丸在他指甲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直到掐下大约四分之一粒大小的一块,心头的余悸仍在翻腾。 “不行……还是多了点……”他盯着那点碎屑,喃喃自语,脸上横肉纠结。 想起那贾蓉,他猛地又打了个寒颤。 他再次用指甲对着那点碎屑,又极掐去了一半! 现在,他掌心只剩下米粒大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点点猩红粉末,混着些许蜡封的碎屑。 看着这丁点“药”,薛蟠长长吁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老子从好哥哥那儿弄来的宝贝,自己都舍不得多嘬一口,今儿个……倒便宜你们这两个挨千枪的兔儿爷了……” 说完脸上露出得意的情形,似乎已经看到贾宝玉和那蒋玉菡的情形。 贾院的厢房里。 林如海坐在酸枝木圈椅里,身上的官袍还未及换下,那象征着巡盐御史身份的补子金线微微反光,却衬得他一张脸愈发苍白,眼窝深陷,连日的奔波劳碌刻在眉宇间,化不开的倦意。 黛玉捧着一盏温热的参茶,轻轻放在父亲手边的小几上。那手指纤细如葱管,微微有些发颤。 她挨着绣墩坐下,一双含露目只凝在父亲脸上,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父亲,面圣……可还顺利?” 林如海端起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似乎汲取了一点暖意。 他呷了一口,温热的参汤滑入喉中,却未能驱散心口那股子寒意。 他抬眼看向女儿,挤出一点笑意,那笑意反倒显出几分勉强的虚浮:“顺利,圣上垂询盐务,为父一一奏对,并无差池。你……不必挂心。” 这话说得平和,黛玉却分明看见父亲眼底一闪而过的阴翳。 她心头一紧,纤手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那帕子上绣的几竿翠竹仿佛也失了颜色:“父亲的脸色……瞧着比前几日更清减了些。可是……可是圣意……” “莫要多想!”林如海截断女儿的话,声音略高了些,随即又软和下来,透出浓浓的疲惫,“只是连日车马劳顿,加上圣前应对,耗了些精神。歇息几日便好了。” 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女儿单薄的身子上,那眼神里交织着怜惜与一种难以言说的忧虑,“为父不日就要启程回南边任上去了。你……安心在荣国府住着。老太太疼你,姊妹们也和睦,比跟着为父在任上奔波强。” 这话虽是老生常谈,此刻说来却字字沉重。黛玉只觉得鼻尖一酸,强忍着没让泪珠儿滚下来,只低低应了一声:“女儿知道。” 林如海看着她低垂的颈项,脆弱得像易折的花茎,心头更是涌起一阵酸楚与无奈。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谨慎:“记着为父的话……若是在那边府里,心头实在郁结难解,便……便去清河县寻你林太太散散心。她虽……虽与我们林家是族亲,胜在清净,是个能解闷儿的去处。”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又补充道,“你日常用度,我已备好一份,托付给了西门大官人。他是个……场面人,手面阔绰,我已与他交割清楚,你只管去取用便是,万不可怕短了花销,欠了人情。” 黛玉抬起眼,泪光在眸中盈盈闪动,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看着父亲苍白而勉力支撑的面容,心头如刀绞一般: “女儿省得。父亲……打算何时动身?女儿……女儿想送父亲一程,送到清河渡口。顺道……便去林太太府上叨扰几日,也算认认门路。” 林如海闻言,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带着暖意的欣慰。 他点点头:“好孩子,难为你有心。动身……就在这三五日间了。待吏部文书下来,即刻便走。” 他望着窗外疏朗的竹影,眼神有些飘忽:“清河……也好。你且去住几日,散散心,莫要……太过伤怀。” 父女俩一时相对无言。 小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寒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更添几分离愁别绪。 那簇新的官袍裹着林如海清瘦的身躯,在这暮色渐沉的屋子里,竟显出几分沉重与凄凉的味道。 黛玉那小手死死攥着汗巾子,指节都发了白。 她看着父亲那强撑着、却掩不住疲惫灰败的侧脸,一股子透心凉的寒气,像浸了水的棉被,沉甸甸地裹住了她,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知道,父亲这一去,宦海风波恶,山高水又长,再见又是何年何月? 而自己,终究要在这看似锦绣繁华、实则暗流汹涌的贾府里,独自面对未知的风雨。 那林太太府上可暂避的方寸之地,也不过是这茫茫浊世中,父亲能为她抓住的、几根脆弱的浮木罢了。 清河县。 大官人走出牢狱。 牢房那扇沉重的、散发着霉味和尿臊气的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 外头的大雪早歇了,半死不活的日头,像个腌坏了的鸭蛋黄,明晃晃、没遮没拦地砸在西门大官人脸上,刺得他眯起了眼。 玳安走在身后,眼珠子机警地四下扫了一圈,才低声说道:“拢共抄出来近六千两!按大爹您之前的吩咐,二千多两白花花的现银,整整齐齐码在箱子里献了出去。” 玳安说着,手却极其隐蔽地从袖筒里摸出一个厚实的、用上好桑皮纸封好的纸包,动作快如闪电般塞进大官人宽大的袖笼里,声音更低: “大爹!剩下的,全在这儿了,近三千两,都是大商号的见票即兑银票,见票即兑,干净利落,没半点手尾。” 大官人袖中手指不动声色地捏了捏那厚实的纸包,分量十足。 他点了点头,鼻腔里哼出一个“嗯”字,算是知道了。 “大爹,您看是回府?还是……”玳安小心翼翼地问。 “去团练衙门。”大官人的声音不高,“备轿,快些!” 袖笼里这三千多两,也就堪堪堵上西门府眼下那窟窿似的亏空流水。 真要凑齐一支能拉出去唬人见血的五十精骑那得填进去多少白花花的银子? 大官人这心里头,也跟没个准数。 这事儿,只能去找史文恭问个明白! 还有那要命的马匹、铠甲、刀枪……这些要命的硬货,上哪儿能又快又稳当地弄到手? 怕是也得问问他! 【来保求月票!稳定历史前五加更!盟主加更一章明天奉上!】 (本章完) 第203章 贺状元盟主加更二合一!武松劫生辰 第203章 贺状元盟主加更二合一!武松劫生辰纲 朔风卷着地上的碎冰,扑簌簌打在团练衙门的演武场上。 大官人踩着咯吱作响的冻土进来,只见白茫茫一片雪地里,四十几个精壮后生,正排着队形,呼喝有声地演练枪棍步战。 枪尖挑破雪幕,棍风扫起冰碴,腾腾热气从他们粗布短打的领口里冒出来,混着口鼻喷出的白雾,倒显出几分生龙活虎的杀气。 大官人眯缝着眼在人群里一扫,心下纳罕:咦?那史文恭竟然不见?平日里这等操演,他定是背着手,如铁塔般立在檐下督看的。 正疑惑间,却见场子中央立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是那认下的义子王三官。 只见他一身紧身皂衣,腰束牛皮板带,脚蹬薄底快靴,虽身形尚不及史文恭魁伟,却也绷得笔直,肩宽背厚。 倘若如今再和应伯爵那群泼才打起来,怕是三拳两脚放倒几个,显是这段日子下了苦功。 此刻,他正手把手地点拨着一个后生的步法,口中呼喝有声,指指点点。 那做派,那架势,竟已有了七八分小教头的模样,端的是拿得出手了! 场中众人眼尖,早瞥见大官人的身影,纷纷“唰啦”一声收了架势,垂手肃立,口中齐刷刷唱喏:“大人!” 声音在空旷雪地里撞出回响,惊得几只缩在枯枝上的寒鸦“呱呱”乱飞。 王三官闻声,猛地回头,白净面皮上先是一愣,随即堆起十二万分的恭敬,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 离着三五步远便躬身抱拳,声音洪亮:“儿子给义父大人请安!不知义父驾到,有失远迎!” 他这一拜,身姿沉稳,气度俨然,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里那轻浮浪荡、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形景? 平日里几次撞见,大官人都是囫囵带过,未曾细看。 如今趁着这雪光映照,大官人这才定睛细瞧。 这王三官,一张原先白嫩得掐得出水来的面皮,竟晒黑了不少! 两颊瘦削下去,显出了硬邦邦的骨头棱子,眼窝也陷得深了些。可怪就怪在,那眼神却比从前亮堂锐利了许多,精光四射,透着股子狠辣精悍的劲儿,倒平白添了几分厮杀汉的气象。 大官人看在眼里,伸出手去,在他那厚实硬朗了许多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拍得那皂衣噗噗作响:“好小子!几日不见,倒黑瘦精壮了!练得如何?可曾练出个模样来?” 王三官腰杆挺得更直了,声音不高却透着沉稳:“回义父的话,史教头严加督促,儿子不敢懈怠。每日五更即起,习练枪棒拳脚,不敢说精熟,总算摸着了些门道,筋骨也强健了许多。” “自小儿母亲也曾花大价钱,请动过八十万禁军里鼎鼎大名的林教头,给儿子我扎下些根基。故此史教头也青眼有加,常夸儿子是块好料子,进境着实不慢……” 他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憾色,声音低了几分,“只是……只是昨夜义父亲自带人,去通吃坊那等龙潭虎穴办大事、立大功,儿子却因宿在府里,未能追随鞍前马后,替义父分忧效力,实在愧对义父栽培。” 大官人闻言,哈哈一笑,那笑声在冷风中格外响亮: “不妨事!这等差遣,往后有的是机会!你如今紧要的,是跟着史教头把根基扎牢实了。” 他顿了顿,目光在王三官身上又溜了一圈,慢悠悠地道:“等你什么时候,史教头点头,说你功夫火候都到了,能独当一面了……我便到提刑所里,与你寻摸个正经差遣官儿当当。总比你顶着个虚名儿,整日里游手好闲,手里没半点实打实的权柄强得多!” 王三官一听此言,如同得了天大的恩典,眼中精光爆射,脸上那点酱褐色都掩不住涌起的红潮。 他“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颤:“儿子定当加倍苦练,绝不辜负义父厚望!”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忙补充道:“母亲昨日听闻义父荣升,欢喜得紧,说定要备下薄礼,亲来府上恭贺。只是……只是想着义父新晋,府上必然事忙,又怕贸然登门,扰了义父清净,故而一直踌躇未敢动身。” 大官人伸手虚招,让他起来:“起来起来!地上冰寒。你母亲倒是有心了。” 他拍了拍王三官臂膀上的雪沫,语气轻松随意,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串门的小事:“你到这好好练。我今日下午得闲,正好过府去瞧瞧她,也省得她再跑一趟了。” 王三官连声称是,眼中喜色更浓。大官人又抬眼扫了扫那群在雪地里冻得鼻头发红、却依旧肃立的后生们,挥了挥手:“好了,让他们接着练吧。你也用心些!” 说罢,不再多言,裹紧了身上的貂裘,转身踏着新落的碎雪,施施然向衙门口走去。 那背影在雪幕中,透着股说不出的威势与从容。 王三官躬身目送,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门洞的阴影里,才直起身,对着场中一声断喝:“看什么!接着练!”声音里,已然带上了几分底气。 西门大官人离了团练衙门,上了暖轿,只带玳安一人,穿街过巷,径往史文恭住的小院行去。 这院子原是大官人掏银子买下,让史文恭一家遮风挡雨的,离西门府邸倒不算远。 青瓦院墙,墙角爬着些枯藤败草,院内三间正房带个灶披间,虽不甚轩敞,却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轿子刚在巷口雪地里落稳,玳安正待上前叩那两扇松木板门,便听得院内一个妇人尖利高亢的嗓门,如同淬了冰的薄刀片,穿透那纸糊似的板壁,夹着风雪的寒气,直直扎进人耳朵眼里: “天杀的!眼瞅着冬至节到了!我娘家哥哥嫂嫂,还有两个金贵的侄儿少爷,都要打京城里来走亲戚!你倒好,睁开你那对牛眼瞧瞧!这屋里屋外,四壁空空,连张像样名贵的待客的松木桌椅都凑不齐整!没半点儿热乎人气儿,活像座野坟圈子!” 那声音越发激愤,唾沫星子仿佛要喷到院墙上: “旁人家的汉子,到了年根儿底下,谁不张罗着置办年货?腌鱼腊肉挂满梁,时新果子攒满筐!” “再看看你这没囊气的!该预备的土仪野味,山鸡麂子,更是不见半根毛影子!整日价就知道抱着你那根烧火棍子,戳戳戳!戳天戳地戳马蜂窝!戳来戳去,也没见你戳出半吊铜钱、几两雪花银来!” 骂声陡然一转,带着哭腔的怨毒:“你那心肝宝贝似的马儿倒金贵!天天搂着马脖子,说什么爱马养马方能人马合一,亲得比对你亲爹还亲!” “你怎么不想想你老婆孩子等着你‘一家子’合一!你那腔子里,可还有我们娘儿几个一星半点儿的地儿?” “呸!老娘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瞎了眼!看你骑着那匹高头大马,人模狗样,威风得像个大将军,才死心塌地跟了你!” “早知今日这般光景,穿没得穿,吃没得吃,年都过不囫囵……老娘还不如当初就跺跺脚,嫁了那杀猪的郑三胖子!好歹一年四季,案板上肥肉管够,大油大荤吃得满嘴流油,活得也像个正经人家的体面娘子!” 接着便是史文恭沉闷压抑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前日不是与你些银两了么?你自去置办些便是……” “呸!”妇人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那三瓜俩枣顶个屁用!买几斤好肉就没了影!老娘在娘家人面前,连个像样的席面都张罗不起,脸往哪儿搁?你倒是攀了高枝,得了份好差事,比从前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光景是强些了……” “可这脸面呢?里子呢?你……你何不去寻那西门大官人,先支借些银子使使?他指头缝里漏点,也够咱们过个肥年了!好歹让我娘家人来这一趟,也涨涨脸面,知道我不是掉进了穷坑!” 史文恭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又干又涩,透着钻心刺骨的尴尬与难堪:“这……这如何使得?大人待我恩重如山,已是天高地厚,怎……怎好再腆着脸去……” “怎的使不得?你个没囊气的窝囊废!老娘跟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妇人新一轮的哭骂眼看就要泼天盖地砸下来。 轿内的西门大官人手指在暖炉光滑的铜盖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 玳安得了无风的眼色,立刻抢上前去,不等院内骂声再起,“咚咚咚”用力拍响了那扇松木院门。 院内那高亢的叱骂声,如同被利刃齐刷刷斩断,瞬间死寂一片。只余下风雪刮过屋檐的呜咽。 片刻死寂后,门“吱呀——”一声,带着不情愿的呻吟,拉开一条窄缝,先露出史文恭半张黝黑窘迫、胡子拉碴的脸。 待他浑浊的看清门外那顶熟悉的暖轿和玳安那张白净的脸,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嘴巴微张,活像塞了个冻梨。 紧接着,一个穿着簇新棉袄、头发微乱、脸上犹带怒容的妇人,慌忙从史文恭身后挤了出来,脸上瞬间堆起十二分的殷勤笑容,变脸之快,如同翻书: “哎哟!我的天爷!是大官人来了!快请进快请进!这冰天雪地的,怎敢劳您大驾光临寒舍?当家的,还不快请大官人屋里坐!仔细冻着了贵人!” 妇人一边手忙脚乱地拍打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边狠狠剜了还在发愣的史文恭一眼。 大官人裹着貂裘,施施然下了轿,仿佛全然没听见方才的喧闹,只笑道:“嫂夫人有礼了,路过,顺道来看看史教头。” 他目光扫过这精致小院,虽说一应俱全,但确实缺少打理。 进了厅房,史文恭垂手肃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讷讷说不出话,他婆娘则在一旁赔着小心,又是搬凳子,又是拿袖子使劲擦拭凳面。 大官人也不坐,只从怀里慢悠悠掏出一张折迭整齐的银票,看也不看那妇人热切的目光,径直递向史文恭: “史教头,年关将近,衙门里操练辛苦。这点银子,算是今年的犒赏,你且收着,给家里添置些用度,也好让嫂夫人和孩子,过个安稳舒坦的肥年。” 史文恭看着那银票,喉头滚动,眼中闪过复杂的光,有感激,有羞愧,他深吸一口气,抱拳就要躬身:“大官人恩德,某……” 他话未说完,旁边那妇人早已按捺不住,眼疾手快,一把就朝那银票抓去,口中连声道:“哎呀呀!谢大官人赏!谢大官人……”脸上笑开了花,仿佛刚才那刻薄怨妇从未存在过。 眼瞅着她那手指头就要沾着银票边儿,大官人手腕子只轻轻一吊,那纸片儿便如活物般滑溜开去,依旧端端正正悬在史文恭鼻尖底下。 大官人面上笑容不改,温声道:“史教头,收着。”这一缩一递,端的微妙。 史文恭浑身一个激灵,如醍醐灌顶,登时悟了大官人的深意。 他猛地挺直了腰板,胸膛一腆,方才那点窝囊气早不知飞到哪里,再不看那婆娘,粗着嗓门,带着三分武夫的蛮横喝道: “兀那蠢婆娘!没半点规矩体统!大人赏我的体面,自有你汉子来领!” 说罢,这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恭恭敬敬的从大官人掌中接过了那三百两雪花也似的银票。 那妇人被丈夫一喝,又见银票终是落入了史文恭手中,脸上笑容僵了僵,但旋即又被那巨额银票带来的狂喜淹没。 她立刻转向大官人,腰弯得更低了,脸上堆砌的感激夸张得近乎谄媚:“是是是!是我没规矩!当家的跟着您,真是祖上积了德了!这下可好了,冬至待客,定要好好置办,绝不丢当家的脸,更不丢大官人您的脸面!” 她嘴里的话像连珠炮似的,眼睛却忍不住往史文恭攥紧银票的手上瞟。 大官人看着那妇人眼中几乎要烧起来的贪婪,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 他摆摆手,打断了妇人那滔滔不绝的奉承,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和:“嫂夫人也不必为那冬至待客之事发愁了。” 他目光扫过寒酸的小院,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添置几棵白菜: “你手里既有了这三百两,便去寻那上好的木匠铺子,打他几件上等紫檀、花梨木的家生,务必要雕花刻朵,描金嵌宝的。” “再雇上几个手脚麻利的干净小厮,把这屋里屋外,犄角旮旯,连那陈年的蛛网鼠迹,统统给我刮洗粉刷得锃光瓦亮!务必要体体面面,亮亮堂堂,撑得起场面才是。” 他话音顿了顿,如同锦上添花般,轻飘飘又撂下一句:“等会儿,我再打发府里伶俐的小厮,送一只上好的熊掌过来,并只肥獐子、山鸡、野兔,都是才猎得的鲜货。嫂子只管放手操办,保管叫你娘家人来了,脸上生光!” 那妇人一听“熊掌”二字,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眶来,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随即拍着手,如同得了天大宝贝的孩童般跳了起来,声音都尖利得变了调: “哎哟我的佛祖爷爷!熊……熊掌?!这……这如何使得!我娘家哥哥嫂嫂,便是京城里的小户人家,逢年过节能见着点羊肉已是稀罕,哪里敢想熊掌这等天物!便是能有只野獐子尝尝鲜,那都够他们在街坊四邻面前吹嘘半年的了!大官人!您真是……真是活菩萨降世!我……我这给您磕头了!”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作势真要跪下去。 史文恭在一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自家婆娘这副丢人现眼、见钱眼开的模样,臊得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猛地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总算压住了妇人的癫狂:“聒噪什么!还不快滚进去,给大官人倒杯热茶来!没点眼力见儿的东西!” 那妇人被丈夫一吼,非但不恼,反而像是得了圣旨,脸上堆着无比顺从的谄笑,忙不迭地对大官人福了又福,又对着史文恭也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嘴里连声应道: “是是是!当家的说的是!我这就去!这就去!大官人您稍坐,茶马上就好!!”说罢,,扭着腰身,脚步轻快得如同踩了风火轮,一溜烟钻进了灶房。 小院里只剩下大官人和史文恭二人。风雪似乎也小了些,只余下细碎的雪沫在空中飘荡。 史文恭盯着婆娘消失的灶房门帘,仿佛要把它瞪穿,这才长长地、沉沉地吁出一口浊气。 那浊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股浓白的雾,久久不散。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大官人,那张黝黑刚硬的脸膛,此刻竟臊得像块生牛肉,布满了难以言喻的窘迫、羞惭,更有几分被人剥光了衣衫、赤条条当街示众般的狼狈。 他深深一揖,头几乎垂到胸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十二分的歉意:“大人,让您见笑了。拙荆……拙荆粗鄙无状,言语失礼,冲撞了大人,实在是无地自容!” 大官人却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嘲弄,反而伸出手,拍了拍史文恭那厚实如铁的肩膀。 他的目光落在史文恭那因常年握枪而布满老茧的手上,肃然道: “史教头在我心中,方才你被婆娘指着鼻子骂得抬不起头时那副模样…倒与你横枪立马,在阵前高喝‘谁敢拦我’时的威风,颇有几分神似。” 大官人顿了顿:“只是这战场嘛……从演武场,换成了自家这方寸灶台罢了,为妻儿奔波有何无地自容!和横枪立马一般,都是大丈夫!” 这话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史文恭心上! 是羞?是恼?是悲?是愤?是感激还是委屈? 百般滋味瞬间涌上喉头,冲得他鼻尖发酸,眼眶竟不受控制地一阵发热。 史文恭垂着脑袋,胸膛起伏,声音低沉、嘶哑,却如同铁锤砸在砧板上: “大官人!史文恭!愿为大人效死!!” “效死”二字,从他那粗壮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武将特有的血气,在风雪弥漫的小院里回荡。 这不仅仅是对银钱的感激,既有大官人对自身武艺的认可的伯乐之情,又有对自己选择这般生活的尊重. 大官人脸上那抹玩味的笑意终于收敛了些许,他深深地看了史文恭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又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史文恭保持着躬身的姿态,灶房里,传来他婆娘哼着小曲儿、欢快地洗涮茶具的声音,与这小院里方才那“效死”的誓言,交织成一幅无比真实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市井画。 “院内走走,我有些事问你。”大官人踱了两步,走入院中,靴底踩在院内薄薄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等到史文恭抬起身子来跟上后说道 “史教头,今日来此,除却看看你,还有一事要问你。”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隼,直视史文恭,“若要在私底下,养上五十至一百精骑,人吃马嚼,披坚执锐,一应俱全,一年下来,需得多少银子打底?这马匹、甲胄、刀枪弓弩,又该往何处去寻?何处能买到真正的好货色?” 史文恭闻言,心头猛地一跳。豢养私兵,而且是成建制的精骑!这绝非寻常富户所为! 他立刻收敛心神,不敢有丝毫怠慢,抱拳沉声回道: “回大官人,养兵耗资甚巨,尤其是骑兵。这精骑,更是吞金兽。单说人马本身:一名精壮能战的骑手,月钱粮饷、安家抚恤,一年少说也得五十两往上;一百人便是五千两。这还只是人头钱。” 他略一沉吟,继续掰算:“大头还在马匹装备。一匹堪战的好马,便是中等脚力,京城马市上也要二十两纹银。若求上等战马,翻倍不止。一百匹马,单是购置,便需五千两之数!” “这马,每日精料豆粕、草料、马夫照料、钉掌医病,开销亦是不菲,一匹马一年少说也得二十两嚼用,百匹又是两千两。” “再说装备,”史文恭眼神锐利起来,如数家珍,“骑兵着甲,轻则皮甲镶铁,重则铁鳞札甲,一套像样的,少则三五十两,多则百两、数百两!刀枪弓弩箭矢,骑兵长槊、手刀、骑弓、箭囊……一套下来,又是数十两。” “再加上鞍辔、笼头、蹄铁、备用兵器、日常损耗修补……大官人,这五十至一百精骑,光是置办齐整,没个万两雪花银,绝难成事。往后每年的维持耗费,人马粮饷、装备损耗补充、马匹更替,再节省,也需近一万两银子打底!” 大官人听着这巨额数字,面不改色,仿佛在听人报菜价,只微微颔首:“慢慢来团练里轻壮人数也不够,先从二十至五十慢慢增多,银两你无需多虑。只管说,何处能买到真正顶尖的好马和上好的军械装备?京城马市,怕只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 “大官人明鉴!”史文恭点头,“京城马市,多是内地圈养或西域来的商队马,脚力耐力尚可,但论及真正的战场厮杀、长途奔袭、负重冲锋的顶尖战马,非北地良驹不可!辽金之地,尤其金国女真所出的‘海东青’、‘铁蹄骢’,才是马中翘楚,筋骨强健,耐力惊人,冲锋陷阵,无往不利!”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秘闻的意味: “北地马贩往来确有,但多是零星几匹,或是次等货色充好。想要成批量的、血统纯正的金国上等战马,乃至配套的精良军械装备……京城内外,明面上几乎没有门路。” 大官人眉头微挑:“哦?那暗地里呢?” 史文恭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说出一个禁忌的名字:“大官人,有一处地方,只要银子使够,莫说成批的金国血统战马,便是全套的骑兵重甲、强弓硬弩、精铁刀枪,甚至……” 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甚至金国‘铁鹞子’(重甲骑兵)、‘铁浮屠’(人马俱披重甲的重骑兵)、‘拐子马’这些独门军国重器的打造法子和成品,只要价钱到位,都能给您弄来!多的不敢说,几十匹不在话下。” 此言一出,饶是大官人城府极深,眼中也掠过一丝精光:“何处有这等手段?莫非是……边镇军将走私?” 史文恭摇摇头,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在这风雪小院里却字字清晰:“非是官面。此地唤作——曾头市!” “曾头市?”大官人重复一遍,这个名字自己到有印象,只是自己从前看书都是模糊带过。 “正是!”史文恭肯定道,“这曾头市,不在州府治下,乃是大名府外百余里,独龙岗附近一处自成格局的堡寨大市集。名义上是民间大市,商贾云集,三教九流汇聚,实则……深不可测。” 他详细道来:“曾头市由曾家五虎把持,老大曾涂、老二曾密、老三曾索、老四曾魁、老五曾升,个个武艺高强,骁勇善战,手下庄客数千,皆是能战敢死之辈。更有一支精悍的‘曾家军’,装备之精良,远胜寻常州府厢军,骑兵尤其剽悍!” “其根基,便在于与北地的‘特殊’往来。”史文恭眼中带着忌惮,“曾头市背靠独龙岗天险,扼守要道,暗地里与金国往来极其密切。” “金国的战马、皮货、药材,源源不断输入曾头市;而中原的盐铁、丝绸、瓷器乃至……情报,也通过曾头市流向北地。那市集外围的马场、铁匠铺、皮匠坊,规模之大,技艺之精,远超寻常州县工坊!所产军械,皆为上品。” 他最后抛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更关键的是,这曾头市的真正主人,并非曾家五虎,而是他们的父亲——曾长者!此老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但江湖皆知,他……乃是个金人!” “早年不知何故流落中原,在此经营数十年,根基深厚,手眼通天!所以,曾头市才能弄到金国最顶尖的战马血统和最精良的军械,甚至一些不传之秘的军国重器!” “金人?”大官人眼睛微微眯起,寒光一闪而逝,嘴角却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好个曾头市,好个曾长者……果然是个‘好去处’。” 大官人不再多言,摆摆手:“行了,我自去了,你不必送,好生安抚你那屋里人吧。”说罢,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玳安麻利地打起帘子,大官人一矮身钻了进去,那帘子随即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史文恭兀自站在院门口,对着那早已望不见的轿影,又深深地、长久地作了一揖,腰背弯得恭敬,风雪扑打在他身上,也浑然不觉。 “当家的!大官人呢?怎地就走了?”那妇人不知何时已凑到身后,伸着脖子朝外张望,脸上带着几分失落和不满足。 史文恭猛地直起身,回头狠狠剜了她一眼,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如同闷雷:“聒噪!闭上你的嘴!” 他粗从怀里掏出那张尚带着体温的银票,看也不看,一把拍进妇人的手里,“拿着!” 妇人一见那白花花的银票,脸上的失落瞬间被狂喜淹没,忙不迭地攥紧了,贴在胸口,生怕飞了。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道:“哎哟!是是是!我这就闭嘴!当家的你歇着,我这就去给你那匹宝贝马的多堆些干草秸子,裹厚实点,省得冻坏了它金贵的蹄子!” 说罢,捏着银票,扭着身子,又风风火火地朝马棚方向奔去了。 此刻。 临近京城的道上,北风如刀,割面生疼。 大名府梁中书那给自己岳父的“生辰纲”,便由杨志押着,一行十数人,压着马车行在路上。 那杨志,一张青靛脸冻得发紫,鼻头红赤,口中不住呵出团团白气,瞬间消散在寒风里。 他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皂布直裰,腰间挎着宝刀,手里攥着条冻得硬邦邦的藤条。 马夫和押运兵卒个个缩着脖子,脚步踉跄,口中呼出的热气在须眉上结了一层白霜,口中兀自低声抱怨,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这贼老天!恁般冷法,骨头缝里都结了冰!”“杨提辖,行行好……寻个避风处……歇歇脚……实在走不动了……” “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过这透骨寒……” 杨志瞪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嘶声喝道:“聒噪甚么!京城眼看旧在眼前,如今年关将近,强人出没,专等你这等懈怠!” “都与我打起精神,紧赶过冈子去休息一会继续上路!误了生辰纲,老爷的刀认得你们,这北风可认不得!” 说罢,手中藤条“啪”一声脆响,抽在一个走得慢的军汉棉袄上,激起一片飞絮。 那军汉吃痛,却不敢高声,只得咬牙闷哼一声,脚下趔趄着紧赶两步。 正行得艰难,忽见前面松林里影影绰绰歇着七辆江州车儿,七八个汉子或坐或卧,围着些枣子口袋,正缩在背风处搓手跺脚。 为首一个富态员外模样,三绺掩口髭须,头戴暖帽,身披貂裘,正是托塔天王晁盖; 旁边一个清瘦书生,眼神闪烁,正是智多星吴用; 那黑凛凛一条大汉,自是赤发鬼刘唐; 还有阮氏三雄、公孙胜等,都扮作贩枣的客商。 杨志一见,心头警铃大作,握紧了刀柄。 那厢吴用早觑见杨志神色,忙堆起笑脸,高声招呼道:“列位官人辛苦!这般天寒地冻,押送重物,着实不易!我等是贩枣子的客人,也在此避避风头,绝无歹意。” 杨志紧绷着脸,只命军汉们将担子聚拢一处,自己也按刀而立,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松林内外,不敢有丝毫松懈。 军汉们得了片刻喘息,瘫坐在地,抱着肩膀瑟瑟发抖,眼巴巴望着对面客人烤火取暖,肚中饥渴交加,怨气更盛。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只见山道上晃晃悠悠走来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口里哼着小曲儿,正是白日鼠白胜。 歌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走到冈上,也寻了块石头坐下歇息,揭开桶盖,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飘散开来,直往冻僵的军汉鼻孔里钻。 众军汉闻得酒香,如同猫儿见了腥,喉头滚动,眼都直了。 有人按捺不住,凑上前问:“汉子,你这酒挑往哪里去?”白胜缩着脖子道:“挑去前面村里卖。” “多少钱一桶?”“五贯足钱一桶,不二价。”军汉们咂舌:“你这汉子好不晓事!这等村醪,也值五贯?” 嘴里说着,眼睛却死死盯着那酒桶,肚里的馋虫早被勾得翻江倒海。 杨志见状大怒,厉声喝骂:“好大胆的村驴!没见老爷在此公干?休要听他胡言!路上酒食,如何吃得?这酒里若有蒙汗药,麻翻了你们,生辰纲丢了,老爷的性命也休!谁敢买酒,先吃我二十鞭子!” 藤条扬起,作势欲打。军汉们噤若寒蝉,只得咽着口水,悻悻退开,心中对杨志的怨恨,却如这北风一般,越发刺骨。 对面松林里,晁盖等人看得分明。吴用使个眼色,刘唐便跳将起来,叫道:“卖酒的汉子,且挑过来!我等走得渴了,正想买些酒解寒!” 白胜假意推脱:“不卖不卖!酒里有药!” 吴用等人却笑着围拢过来,七嘴八舌道:“你这汉子好不晓事!我们出钱买酒,与你何干?”、“便是真有毒药,我们也认了!” 不由分说,抢过一桶酒,就着带来的椰瓢,你一碗我一碗,痛饮起来,顷刻间喝光了半桶。 又有人从枣袋里抓出枣子下酒,吃得津津有味,咂嘴有声,热气腾腾。 这边厢军汉们看得眼热心焦,肚中馋虫咬得五脏六腑都疼。有人忍不住,又去央求杨志: “杨提辖,你看那些贩枣客人吃了一桶,另有一桶也吃了半瓢,都无事。想是好的。天寒地冻,赏小的们半碗酒挡挡寒气吧!” “就是,眼看京城就在眼前,这地段周边庄子星布,又有清河县临近,何来这么多劫匪!” 众人齐声哀求。 杨志冷眼旁观,见那伙客人确实吃了无事,又见自己手下冻得面无人色,怨气冲天,若再强压,恐生变故。 再者,那酒香实在诱人,自己喉头也有些发干。 他心中暗忖:“眼见他们吃了一桶无事,想是这酒干净。寒天冻地,少饮些也无妨……” 便松了口风:“既然你们要买,待那贩枣客人吃完了那半桶,再买他剩下的吃些便罢。” 众军汉如蒙大赦,慌忙凑钱。 白胜却故意作难:“不卖了不卖了!吃剩的卖什么!还搅了俺的生意!” 贩枣客人中一人阮小七便出来打圆场,假意做好人,将另一桶酒舀了一瓢,当着杨志面吃了,又舀了半瓢,故意让杨志看见,劝道:“官人休疑,这桶也干净,教他们买些吃吧。” 白胜这才假意抱怨着收了钱。 众军汉迫不及待,抢过椰瓢、水碗,你一瓢我一碗,将那桶酒顷刻饮尽。 杨志起初只吃了半瓢,见众人无事,又见天寒难耐,也把剩下的半瓢吃了。 酒一下肚,起初只觉一股暖流散开,驱散了寒意,甚是舒泰。 杨志紧绷的神经也略略放松。岂料不过片刻功夫,那暖意未消,却陡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四肢百骸软绵绵再提不起半分力气! 心中只来得及叫得一声“苦也!”,便听得身边“扑通”、“扑通”声不绝于耳——那十数个军汉,连同他自己,皆如烂泥般瘫倒在地,口不能言,眼不能睁,心中雪亮,却是动弹不得分毫! 只见那伙贩枣客人,连同卖酒的白胜,脸上惫懒嬉笑之色尽去,眼中精光四射。 晁盖、吴用等人一声唿哨,七手八脚将车儿上的枣子口袋倾倒在地,把十一担金珠宝贝尽数装入车中,遮盖妥当。 那白胜也将空酒桶一扔,笑嘻嘻地推起一辆空车。 一行人对着瘫倒在地、神志清醒却无力挣扎的杨志拱了拱手,吴用笑道:“杨提辖,得罪了!生辰纲权且借用,他日江湖再见!” 说罢,推起江州车儿,唱着山歌,顺着小路,准备离开。 只留下冈上十五个“醉倒”的官差,在刺骨的北风里,心胆俱裂,眼睁睁看着那价值奢靡的生辰纲,就此无影无踪。 寒风卷过黄泥冈,呜咽如泣,更添几分凄冷绝望。 众人正要推下黄泥冈这寒风刺骨的鬼地方。猛听得一阵杂沓的车轮碾过冻土的闷响,夹着人声马嘶,自那冈下拐弯处传来。 众人心头俱是一凛,抬眼望去,只见一支不小的商队迤逦而来。打头是几匹驮着货物的健骡,后面跟着五六辆大车,车上货物堆得小山也似,用油布苫盖得严严实实。 车旁跟着数十条精壮汉子,个个裹着厚实的棉袄,抄着手,缩着脖子,顶着刀子似的北风埋头赶路。 当先一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正是武松!他身旁跟着个管家模样、獐头鼠目的中年汉子,却是来兴。 原来武松自得了大官人吩咐,他不敢耽搁,接应到众人后,便命来旺骑快马星夜兼程带着近半伤员先回来打点。 自己则留下护送货物和来兴及一干伙计同行。 谁想到,这快到清河县了,这队人马刚爬上黄泥冈,便与正要下冈的晁盖一伙撞了个正着! 冈顶空地本就不大,两下里数十号人,连同骡马车辆,顿时将狭窄的官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枯枝。 一时间,两边人马都僵住了。 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竟无一人出声。只有骡马不耐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那来兴缩在厚棉袍里,一双老鼠眼滴溜溜乱转,早将眼前情形看了个真切: 只见地上横七竖八瘫倒着十几个官差打扮的人,个个面如土色,动弹不得,显是着了道儿。 而对面那七八个推车汉子,虽穿着贩枣客商的粗布袄,但眼神凶狠,车上苫盖之物鼓鼓囊囊,绝非寻常枣子! 再看地上散落的空酒桶、椰瓢……来兴在西门大官人府上见惯了坑蒙拐骗、强取豪夺的勾当,心下雪亮: “我的娘!这是撞上剪径的强人正在做没本钱的买卖!劫的还是官差!”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腊月寒风还要刺骨十倍! 来兴两腿筛糠般抖了起来,上下牙齿磕得咯咯作响,一股热流险些顺着裤管淌下。 他扯着公鸭般的破锣嗓子,带着哭腔,朝着队伍前头那如山岳般稳重的背影尖声嚎叫: “武……武二爷!不……不好了!强……强人!杀……杀人越货啊!救命啊武爷——!” 这一嗓子,如同冷水泼进了滚油锅! 晁盖、吴用等人心头也是一突!万万没料到这荒僻苦寒的黄泥冈上,刚做完惊天大案,转身就撞上这么一支人多势众的商队! 那为首的大汉,身量气度绝非寻常商贾,托塔天王晁盖的面皮也不由得绷紧了。 吴用手中羽扇微微一滞,眼中精光急闪,飞速盘算。 旁边赤发鬼刘唐,早已按捺不住,一双牛眼瞪得溜圆,压低声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哥哥!晦气!偏偏撞上这伙肥羊!你看这车马货物,油水厚实得紧!定是那等为富不仁、盘剥百姓的腌臜货!” “咱们既然抢了狗官的,也不差他这一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他们一并收拾了!抢他娘的干净,也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正好给山里的兄弟们添些年货!” 他这话一出,阮小二、阮小五几个也摩拳擦掌,眼中露出贪婪凶光,手都悄悄摸向了藏着的兵器。 气氛瞬间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杀意!寒风似乎都凝滞了。 智多星吴用猛地一抬手,示意他噤声。 他脸上瞬间堆起市侩商人那种见人三分笑的和气,朝着对面商队,尤其是那魁梧的领头大汉,连连拱手作揖,声音拔高了八度,盖过风声: “哎哟哟!列位老板!列位伙计!休要惊慌!天大的误会啊!”他一边说,一边用脚悄悄踢了踢地上装金珠的车辆,示意晁盖等人稍安勿躁。 “我等是贩枣的苦哈哈,路过这黄泥冈避风歇脚。不想遇到这十几位官爷,”他指了指地上瘫着的杨志等人,“想是赶路辛苦,冻饿交加,又贪杯多喝了几口村酿劣酒,竟都醉倒在此!” “这天寒地冻的,若无人管,怕是要冻死在这荒冈之上!我等虽是小本生意人,却也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正商议着,是去前面村里寻些热汤水来灌醒他们,还是帮着推车送他们一程呢!这不,刚把官爷们的担子装上车,正要推他们下冈寻个暖和处救治!绝非歹人!绝非歹人哪!” 吴用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将一场惊天劫案硬生生掰成了路见不平、仗义援手的善举。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对面那领头大汉的反应。 武松浓眉微蹙,一双虎目如电,缓缓扫过地上昏迷的杨志等人,又扫过晁盖一伙,最后落在吴用那张能言善辩的脸上。 他行走江湖多年,阅历何等丰富?眼前这伙人虽然穿着粗布衣裳,但身上那股草莽剽悍之气,绝非寻常行商!地上那些官差,分明是中了蒙汗药的症状! 再看那几辆江州车儿,车轮吃重极深,所载之物绝非枣子! 他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这黄泥冈上,刚刚上演了一出“黑吃黑”的好戏! 对方人多且敢劫生辰纲,必是亡命之徒。 自己这边虽有数十伙计,但多是寻常苦力,真动起手来,未必讨得了好,更会连累无辜。 武松沉默片刻,那沉默如山岳般沉重,压得两边人马都喘不过气。终于,他沉声开口,声如洪钟: “原来如此。倒是我等唐突,惊扰了诸位‘善心’。”他特意在“善心”二字上略略一顿,目光如刀般刮过吴用的脸。吴用只觉得后背一凉,面上笑容却更显诚恳。 “既是救人要紧,”武松大手一挥,对身后吓傻的伙计们喝道,“还愣着作甚?让开道路!让这些‘行善’的义士们先走!” 商队伙计们如蒙大赦,慌忙牵骡拽车,在狭窄的雪泥路上竭力向两边挤靠,让出一条仅容车辆通过的缝隙。 (本章完) 第204章 荒谬的巅峰之战 第204章 荒谬的巅峰之战 【月票第五加更,二章合一!】 【月票前二再加更,相差不多,老爷们,来保求鞭打!】 晁盖、吴用几个,推着那死沉死沉的七辆江州车儿。 车轮碾过冻得铁硬的泥地,吱吱嘎嘎,活似碾碎了谁的骨头。他们正要挨个儿,从那武松商队勉强让出的窄缝子里挤过去。 腊月里的冷风,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生疼。四下里静得邪乎,连喘气都凝住了,冻得比河面的冰还结实。 武松叉手立在道旁,身量魁伟,恰似一座镇库的铁秤砣,纹丝儿不动。 他那双虎目,精光藏在里头,看似随意睃着,实则早把周身的气机,像撒网般罩定了这伙“贩枣的客商”。 他心里雪亮:这起子人,绝非良善!那车中重物,更是烫手的炭圆,沾不得! 他不露声色,只把右手背在身后,对着自家商队那些缩手缩脚、扮作寻常伙计的护卫们,几根手指头在腰后蛄蛹着,暗暗做了个“五指收拢”的手势——这正是前些时日在训出来的护院们惯用的暗号,意思再明白不过:“抄家伙,预备着!” 商队里那些个“伙计”,眼神登时就变了。 这次派出来护卫押运的本都是绿林里滚打出来的积年老手,此刻凶光毕露,哪里还有半分畏缩? 几个精悍的,手已悄然探入怀中,攥住了那粗布缝的石灰包,指头捏得死紧。 另几个则不动声色,解开了腰间盘着的浸油渔网,指头勾住了网缘的活扣,只消一抖,便能兜头罩下。 空气里那丝若有若无的杀气,比腊月里刮骨的寒风还要砭人肌骨。 眼见得晁盖打头,赤发鬼刘唐押后,一行人堪堪挤到缝隙中段,离武松不过几步之遥! 那刘唐,性子本就火爆得如同烧红的炭块,又见武松气度沉凝,稳如山岳,商队那些“伙计”眼神闪烁,透着不善,心中一股无名邪火早按捺不住,直撞顶梁门。 他肚里盘算:这伙鸟人数量占优,迟则生变,须得先擒了这为首的鸟汉子! 他自恃一身蛮力,更想在众兄弟面前显显自家的手段,当下把心一横,眼中凶光暴涨如野狗见了血,口中炸雷般一声狂吼,唾沫星子喷出老远:“直娘贼!装你娘的什么幌子!先剁了你这挡道的驴肾祭旗!” 话音未落,他藏在枣袋下的那柄锋锐朴刀已如毒蛇出洞,“噌”地一声带着寒光,直劈武松面门!这一刀又快又狠,裹挟着亡命徒的戾气,全无花巧,就是要将武松从头到脚劈成两半! “刘唐兄弟不可!”晁盖、吴用齐声惊呼,但已然迟了! 好个武松!眼见刀光及顶,他竟是不闪不避!电光火石间,只听他鼻腔中迸出一声冷哼,如平地炸起一声旱雷! “来得好!”武松见这一刀威势,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但手上丝毫不慢!他猛地沉腰坐马,手中朴刀由下而上,一记“霸王举鼎”,硬生生朝天架去! “铛——!!!”震耳欲聋的金铁爆鸣如同平地炸雷!火星在两刀交击处迸射! 刘唐只觉得两条膀子“嗡”地一下,双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染红了刀柄! 他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反冲回来,蹬蹬蹬连退三步,胸口气血翻腾! 但他赤红双目死死盯住武松,竟硬生生攥住了刀柄扛住这股巨力,没让它脱手飞出去! 武松身形也是微微一晃,脚下冻土被踩出裂纹!他心中暗赞:“这赤发鬼,好大的力气!倒是个硬茬!” 晁盖、三阮见这魁梧汉子竟能在被偷袭下硬撼刘唐一刀,也是吃了一惊,自家兄弟的步战本事自己知道,刘唐是这群人中间步战第一,竟还落了下风,纷纷猱身扑上! 刀光叉影顿时交织成网! 武松玉环步一展,身形飘忽如鬼魅! 左脚斜踏,如同踏在玉环边缘,险之又险地让过晁盖拦腰一刀! 身形借势疾旋,朴刀化作一道匹练,“铛!铛!”两声脆响,火星四溅,不偏不倚,正撞开阮小二那阴毒刺向后心的叉尖、阮小五那锁喉而来的鱼叉利齿! 同时,右脚如毒龙出洞,一记迅猛的鸳鸯腿呼啸而出!“嘭!”正扫在再次扑上来的阮小七胸上! 阮小七惨叫一声,被踹得飞身跌远。! “休要猖狂!”刘唐稍缓过气,见阮小七倒地,怒吼一声,不顾虎口崩裂的剧痛,再次扑上! 这一次他学乖了,不再硬劈硬砍,只将那朴刀舞得泼风也似,刀光霍霍,专往武松的下三路招呼! 刀法虽不如武松精妙,但胜在悍不畏死,力道沉猛,每一刀都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竟一时逼得武松不得不分心招架,玉环步的施展也稍受阻滞! 武松被刘唐这不要命的打法缠住,又需应对晁盖和阮小二、阮小五的围攻,眼中凶光一闪! 他猛地虚晃一刀逼开晁盖,身形骤然一矮,玉环步发挥到极致,如同泥鳅般从刘唐密集的刀光与阮小五鱼叉的缝隙中滑了进去,瞬间切近刘唐中门! 武松重心下沉,下盘稳如生根老树,左腿钉死地面,右腿却似灌足了劲的钢鞭,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闪电般撩起!直踢刘唐胸腹要害! 刘唐瞳孔骤缩!他万万没想到武松在四人围攻下还能如此迅捷地近身!仓促间只得将朴刀刀柄猛地向下一沉,试图格挡! “嘭!”一声闷响!鸳鸯脚狠狠踢在朴刀刀柄末端!巨大的力量透过刀柄,狠狠撞在刘唐的小腹上! “呃啊!”刘唐只觉得五脏六腑如同被巨锤砸中,剧痛钻心! 饶是他筋骨强横,也被这一脚踢得气血逆冲,眼前发黑,壮硕的身躯如同煮熟的大虾般弓起,蹬蹬蹬连退七八步,一口逆血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朴刀也险些脱手飞出! 一脚踹翻赤发鬼,武松气势如虹!他更不迟疑,口中炸雷般一声暴喝:“着家伙!” 手中那口朴刀被他奋力掷出,化作一道流星,带着刺耳尖啸,直扑晁盖面门! 刀未至,那股子腥风已逼得晁盖须发皆张,慌忙举刀格挡! 朴刀脱手,武松非但未弱,反似去了枷锁的猛虎,凶焰更炽! 身形如影随形,紧跟着被踢退的刘唐!玉环步连环踏出,快如鬼魅,瞬间再次切入刘唐怀内! 刘唐刚把那口逆血强咽下去,胸腔里还火烧火燎,猛觉一股腥风扑面,一个醋钵大小的拳头,裹着千钧蛮力,毫无花巧,直挺挺擂向他那剧痛未消的心窝子! “嗷——!”刘唐骨子里的凶性被这拳头彻底点燃!他喉间滚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竟弃了朴刀,两条筋肉虬结的膀子如同老树盘根,十字交叉死死护在胸前,要用血肉之躯硬撼这开碑裂石的一拳! “砰!!!”拳臂交击,发出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重闷响!如同重锤砸在牛皮大鼓上! 刘唐的双臂如同被万斤巨锤砸中!剧痛瞬间传遍全身,臂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交叉的双臂被这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砸回,重重撞在自己的胸膛上! “噗——!”再也压制不住,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 他那熊罴般壮硕的身子,如同被发狂的牯牛顶了个正着,双脚离地,倒飞出去,“轰隆”一声砸在冻得梆硬的泥地上! “刺啦”一声滑出丈把远,在冻土上犁出一道深沟,尘土混着血沫子飞溅! 刘唐挣扎着想撑起来,可两条膀子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胸口更是像压了磨盘,每喘一口气,都扯得五脏六腑刀绞般疼! 只能勉强支起脑袋,一双赤红的眼珠子死死剜着武松,里头烧着不甘,更淬着骇人的惧意,却是连根手指头也动弹不得了! 这一切兔起鹘落,不过喘几口粗气的功夫。 “好贼囚!伤我兄弟!”晁盖眼见刘唐惨状,目眦欲裂! 手中宝刀一道寒光直取武松腰腹!这一刀势大力沉,又快又稳,尽显大家风范! 与此同时,那阮氏三雄也红了眼! 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兄弟同心,同声发喊:“剐了这驴日的!”三柄分水峨眉刺、两把鱼叉,如同三条翻江倒海的毒蛟,分上中下三路,齐刷刷向武松周身要害招呼过来! 一时间,刀光叉影,寒气森森,将武松前后左右尽数封死! “死——来!”武松一声长啸如同虎啸山林,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他竟不退反进,身形如鬼魅般猛地一矮一旋,间不容发地避开了晁盖拦腰一刀!同时手中夺来刘唐的朴刀化作一片泼水难入的寒光! “叮叮当当!噗!”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金铁交鸣炸开! 阮小二的峨眉刺被朴刀格开,火星四溅! 阮小五的鱼叉被刀背狠狠砸中,险些脱手! 而阮小七刺向武松下盘的一叉,却被武松一脚精准无比地踩住了叉杆! 同时武松手中朴刀顺势一个反撩,刀光如匹练般划过阮小七的手臂! “啊——!” 阮小七一声凄厉惨叫,手臂上血光迸现,鱼叉脱手! 武松这一招,格、砸、踩、撩,快如鬼魅,一气呵成!动作快得人眼发花,力道更是大得邪乎! 他身形如陀螺般滴溜溜急转,手中朴刀带着呜咽的风雷之声,大开大阖,竟是凭一己之力,将晁盖、阮小二、阮小五四人死死压制! 刀风所过之处,冻土翻飞,寒气逼人,竟无一人能近他三步之内! 他那魁伟的身躯在刀光血影中屹立如山,凛凛煞气直冲霄汉,真个是煞神附体,凶威盖世! 这边厢武松独战群寇,打得地动山摇,好不热闹。 那边厢,智多星吴用、入云龙公孙胜并那白日鼠白胜三个,凄凄惨惨戚戚,焦头烂额! 武松那一个“五指收拢”的手势,商队里那些扮猪吃虎的护卫们,早已如嗅到血腥的豺狗,嗷嗷叫着扑了上来! 哪还讲什么江湖规矩? 出手便是他们往日里走黑道时使得烂熟,又被武二重新训练过的下三滥手段! “着家伙!”一个护卫狞笑着,一包白惨惨的生石灰粉,劈头盖脸就朝正掐着兰花指、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公孙胜糊了过去!! “啊呀!我的眼!”这道士胜哪曾防备这等腌臜手段?石灰粉子钻眼入鼻,登时如同滚油泼面,又似千百根烧红的铁针扎进了眼仁! 疼得他双手捂脸,涕泪涎水糊了满襟满袖,什么计谋法术都使不出来了,只剩下惨叫。 有道是:纵是大罗金仙,也怕石灰扑面! “妖道!看爷爷的法宝!”另一侧,两个护卫配合得如同裤裆里的虱子,手臂一抖。 一张浸透了陈年桐油、腥臊扑鼻的破渔网,如同天罗地布般,“呼啦”一下,朝着正摸索他那柄松纹古剑的公孙胜兜头罩下! 那渔网又粘又韧,裹在身上如同缠了百十条滑腻腻的毒蛇!公孙胜连人带剑被裹成了肉粽子,“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任凭他如何挣扎扭动,也脱不开这腌臜牢笼,什么仙风道骨,早喂了狗,只剩下一身臭汗混着桐油腥气,在地上蛆虫般拱动! 他刚想把手探去怀里掏摸什么,四五个如狼似虎、浑身汗酸气的家丁已扑将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戳爹倒娘,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 “直娘贼!”“叫你装神弄鬼!”拳头脚尖专拣软肋招呼,打得公孙胜只得蜷缩如虾,两只手死死护住他那张吃饭的斯文脸皮! 那白胜更是不堪!被剩下几个西门府上的恶奴,拿着哨棒、门闩,没头没脑一顿好打! 打得他哭爹喊娘,怂包尿性尽显! 再偷眼瞧见那边武松一尊煞神独战五条好汉,自家倚仗的公孙胜又被裹成了臭鱼干,登时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 只觉得裤裆里一热,一股子腥臊热流顺着大腿根就淌了下来,在冻土上滋滋冒着热气! “娘咧!”白胜怪叫一声,也顾不得湿漉漉的裤裆,扭身就想往最近的车轱辘底下钻,妄图当个缩头王八。 却被一个眼尖手毒的护卫瞅个正着,狞笑着又是一包生石灰粉,不偏不倚,糊了他个满头满脸! “哎哟喂!亲爷爷!祖宗饶命啊!”白胜满头满脸雪白,呛得肺管子都要咳出来,眼泪鼻涕混着石灰糊了一脸,活像戏台上的吊死鬼。 此刻缩在车轱辘旁抖如筛糠,哪还有半分“白日鼠”的机灵?倒像只被开水烫秃了毛的老耗子! 车底下棒子捅来,他慌不迭往另一边钻,那边棒子又至,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在车底滚来滚去,好不狼狈! 那智多星吴用,一个教书匠出身的穷酸,手无缚鸡之力,眼见场上打得如同滚了锅的粥,也想学那白胜往车底钻避祸。可恨那白胜手脚麻溜,早一步占了那王八坑! 吴用正待抽身先溜,只觉得背后腥风扑来!却是那三管家来兴和采办管事崔本两个,早憋了一肚子鸟气,如同两条盯上腐肉的野狗,悄没声地从后掩上! 一个饿虎扑食死死抱住吴用腰身,另一个猴子偷桃般搂住他两条细腿! “噗通!”吴用一个狗吃屎摔在冻土上,门牙磕得生疼,眼前金星乱冒! “我日你亲娘祖奶奶!敢劫你爷爷的货!老子的货要是丢了,哪还敢回清河县!”来兴一屁股墩儿结结实实坐在吴用后脊梁上,压得他“呃”一声差点背过气去! 来兴抡圆了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声,“啪!啪!”两大耳刮子,抽得吴用半边脸瞬间肿成了发面馒头,嘴角淌血! 那崔本也是个促狭的,见来兴占了后背,索性也一屁股和来兴背靠背,重重坐在吴用那老腰上! 左右寻摸不见趁手家伙,情急之下,一把扯下腰间那串沉甸甸、拴着七八把长栓铜钥匙的链子,捏住那最大的黄铜钥匙头,不管不顾,朝着吴用那撅起的臀里狠狠一攮! “嗷呜——————!!!” 吴用仰起脑袋一声凄厉到变了调的惨嚎,如同被捅穿了喉咙的野驴,瞬间压过了场上所有声响!比那边阮小七的嚎叫,不知凄惨了多少倍! 刹那间,黄泥冈上乱成了一锅滚沸的粥! 武松独战晁盖、阮氏兄弟,刀光纵横,霸气冲霄,打得四人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阮小七更是血流如注,勉强在外围招呼。 这边吴用、公孙胜、白胜三人则一个个滚在尘埃里,挣扎逃脱并你追我赶,真个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如同三只泥塘里打滚的癞蛤蟆。 公孙胜不知道用个什么法门逃脱了渔网,可惜一双招子被石灰迷得红肿如桃,泪流不止,眼前一片混沌,浑似睁眼瞎。 他跌跌撞撞,没头苍蝇般乱撞了几步,却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追了上来,发一声喊,蜂拥而上,按翻在地! 这伙家丁,拳如擂鼓,脚似雨点,只顾没头没脑地朝他身上招呼。 公孙胜吃痛不过,满地打滚,也不知怎地,竟又被他滑溜溜的脱身出来。 刚想挣扎着再跑,不提防背后一个飞脚踹来,正蹬在腰眼上!只听得“哎哟”一声,又栽倒在地。 这下更惨,几个恶仆扑上来,什么黑虎掏心、叶底偷桃的腌臜招数,专拣那下三路和软肋处,又是一顿死命捶楚,打得他三魂出窍,七魄升天,连声都叫不出了。 远处那凹坑里,杨志一行,早被蒙汗药麻翻了,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事不省,如同死猪。 路边呻吟着赤发鬼刘唐哼哼唧唧。 寒风卷着血腥气、石灰粉的呛人味道、尿骚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荒诞不经、又惨烈无比的江湖劫杀图! 这群平日里在清河县西门府上横着走的虎狼家奴,哪里晓得今日打的,竟是日后搅动风云的人物? 他们一边追打,嘴里还不干不净,戳爹倒娘祖宗八代地乱骂:“戳你娘的贼王八!”“狗攮的囚根子,叫你狂!” 晁盖眼见兄弟们伤的伤,擒的擒,自己与阮家兄弟在武松那如狂风骤雨、惊涛骇浪般的刀光里,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好几次刀锋贴着脖颈头皮过去,惊得汗毛倒竖,魂飞天外! 心中又惊、又怒、又痛、又悔,好似滚油煎心! 他暗叫一声“苦也!”知道今日是踢到铁板,撞上太岁了! 这生辰纲,怕是一根毛也捞不着了!再缠斗下去,别说劫财,自家兄弟几个的性命,怕都要交代在这黄泥冈上,落个尸骨无存! 眼看已成绝境,晁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强提一口气,嘶声吼道:“兄弟们!风紧!扯呼!”话音未落,阮小二、阮小五,甚至那受伤的阮小七,都如同约定好一般,猛地从腰间各自掏出一个灰扑扑的小纸包! “不好!着了道儿!”武松这汉子何等机警!眼角瞥见那四人鬼祟动作,心头便似被蝎子蜇了一下,后脊梁蹿起一道寒气! 他虽不认得那纸包里裹的是甚鸟物,但江湖上那些下三滥的勾当——甚么蒙汗药、石灰粉、五鼓鸡鸣断魂香——哪一样他没听过、没见过? 更兼这贼老天刮的北风,正呼呼地直朝自家脸上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晁盖四人同时发一声喊,将手中那灰扑扑的纸包,死命朝武松并他身后那伙家丁劈面撒去! “噗——噗噗!”四团灰白毒雾应声炸开!恰似四朵催命的妖花在寒风中怒放,被那凛冽的北风一裹,登时化作一片遮天蔽日的灰幕,呼啦啦兜头盖脸,直扑武松和他那伙家丁! 一股子又呛又辣、还带着股子说不出的甜腥骚气,直往人鼻孔里、嗓子眼里钻,熏得人脑仁子发疼! “闭气!退!快撤风头”武松反应快如闪电!在粉末炸开的瞬间,他已猛地深吸一口气,随即屏住呼吸,同时脚下玉环步急展,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疾退,斜斜向上风方向掠去! 几个兔起鹘落,人已跃出战圈核心,稳稳落在上风头一块凸起的冻石之上,避开了迷烟笼罩的核心区域。 他魁梧的身形挺立风中,一手捂着口鼻,眼神锐利如鹰隼,冷冷注视着下方翻腾的灰雾。 趁乱救人!仓皇遁走! 那迷烟虽被风吹散不少,但依旧又少许弥散开来,更兼事发突然! 武松带来的家丁们猝不及防,不少人吸入了少许,顿时咳嗽声响成一片,阵型大乱,纷纷离开迷烟区域,和武松一样跑到上风处。 留下被一顿拳脚打得鼻青脸肿的吴用和白胜也被波及,呛得连连咳嗽! “快!”晁盖低吼一声。 阮小五和伤势稍轻的阮小二立刻会意,两人如同受伤的猛兽,爆发出最后的气力,几人冲了过去。 “军师!白胜兄弟!快走!”晁盖拉着俩人就跑。 “天王哥哥!”吴用、白胜绝处逢生,又惊又喜,声音都带了哭腔。 “还有公孙先生!”吴用急道。 再看那公孙胜,道冠歪斜,道袍扯得稀烂,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唇肿得老高,门牙也磕掉两颗,血沫子顺着嘴角淌。 他兀自像个没头苍蝇,一手胡乱挥舞着松纹古剑,一手在灰雾里瞎摸乱抓,嘴里还不干不净念着咒,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阮小五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抓住公孙胜持剑的手腕,吼道:“道长!风紧!快走!”不由分说,拉着还在“施法”的公孙胜就往跑。 “走!”晁盖见人已捞到,哪敢有半分耽搁? 那赤发鬼刘唐,也被阮小二和阮小七,一人架住一条胳膊,勉强拖了起来。 这一伙人,真个是:丢盔弃甲,丧魂落魄!连那散落一地的朴刀、鱼叉也顾不上了,你搀我扶,跌跌撞撞,如同被鬼撵着一般,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黄泥冈下那片黑压压、密匝匝的枯树败林深处,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二爷!现在怎么办?”三总管来兴捂着口鼻,驱散了些许迷烟,跑到武松所在的石头下,急声问道。 武松放下捂鼻的手,深吸了一口上风头清冷的空气,目光扫过冈顶:呻吟的自家家丁、依旧昏迷不醒的杨志和十几个官兵、以及那十几辆满载金珠宝贝的江州车。 他眼中精光一闪,果断挥手:“穷寇莫追!林深树密,恐有埋伏!收拾自家兄弟,看看伤势!” “是!二爷英明!”来兴应道,连忙招呼没中招的家丁去救助同伴,用清水冲洗口鼻。 武武松纵身跃下青石,踱到那堆“死猪”般的官兵跟前。他用厚底快靴的靴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软成一滩烂泥的杨志,又扫了眼其他挺尸的官兵。 目光最终黏在了那十几辆货车上,嘴角似有若无地扯动了一下,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冷意。 来兴搓着手,凑上前,指着货车,贼忒兮兮地问:“二爷,那…这些车货,咱…咱还给这群挺尸的丘八爷?” 武松眉头倏地一挑:“你跟着大官人鞍前马后,年头比我还长。今日若是大官人在此,你说他会不会还?他会如何做,你便如何办,你是三管事,我只是护卫,我听你的!” 来兴一愣,抬头看向武松。只见武松那双虎目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来兴瞬间福至心灵,浑身一个激灵,如同醍醐灌顶:“来人啊,先把这群死狗身上的钱褡裢、散碎银子、值钱的佩饰,统统给老子搜刮干净!一个铜板儿不许落下!连他娘的裤裆都给老子仔细摸一遍!手脚要快!眼要毒!擎等大官人赏你们酒肉银子过年呐!” “好勒!” “得令嘞” “擎好了,三总管!” 几个没伤的家丁如同见了血的苍蝇,轰然应诺,饿虎扑食般就扑向昏迷的官兵,上下其手,翻检摸索,比抄家的衙役还狠三分。 武二一愣,满头雾水,嘴里只吐出几个字:“三管家端的是利索!” “谢二爷夸奖!”来兴一听,骨头都轻了二两,仿佛得了天大的彩头,腰杆挺得笔直,转身对着忙碌的家丁们,气焰更盛,吼声震天: “都他娘的没吃饱饭吗?赶紧给老子把车套结实了!一辆!一辆都不许少!货物都给我捆牢靠了,掉一个零碎,老子扒你们的皮抵账!” “快!快!快!趁着日头还没落山,赶紧离开这鬼哭狼嚎的丧门冈子!再磨蹭,保不齐又有强人杀个回马枪!身上疼的、脑袋晕的,都给老子把卵蛋夹紧了!先离开这鬼地方!到了地头安全了,再给你们这群杀才上药裹伤!快!快!快!” “等回了清河县,见了大官人!好酒好肉管够!白花花的赏钱人人有份!包管你们个个过个流油的肥年!!” 家丁们虽是个个带伤挂彩,有的还晕头转向,可一听“酒肉赏钱”、“流油肥年”八个字,登时如同打了三斤鸡血! 什么伤痛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忍着痛,咬着牙,七手八脚,连滚带爬地套车、捆绑、归置,恨不得连地皮都刮走三尺。 武松独自负手立于冈顶风口,猎猎寒风卷起他散落的鬓发,吹动衣袍。 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怒,只有一片沉凝如铁的冰冷。 目光先投向晁盖等人消失的那片黑黢黢的密林深处,又扫过自家这如同土匪过境般忙碌搜刮的队伍,最后落在远方那条灰蒙蒙的官道上。 “慢着!”武松忽又想起什么,目光如电扫过冈上几株歪脖子老松,厉声喝道:“去几个人,去把那几棵松树给老子剁了枝杈!拖在车后!边走边给老子蹭平了车辙印子!手脚麻利点!” 那也唤作来旺的家丁头目不敢怠慢,吆喝几个手脚利索的,抡起朴刀便砍,不多时便拖了几大蓬枝繁叶茂的松枝过来。 十几辆满载着泼天富贵、压得车轴吱呀作响的货车,在一群的家丁驱赶下,吱吱扭扭地碾过冻硬的黄泥地。 几个家丁咬着牙,将沉重的松枝死死拖在队尾,来回蹭刮着那深深的车辙印记。 寒风便打着旋儿卷过冈顶,紧接着,天色愈发阴沉,竟又零零星星飘起了细碎的雪沫子。 不过片刻功夫,地上的血迹,打斗的痕迹,连同那最后一点被松枝蹭得模糊不清的车辙印子,都被这扯天扯地的白给捂了个严严实实,再也寻不着一丝踪迹。 这支混杂着伤痛与狂喜的队伍,迅速消失在漫天风雪里,逃离了这片弥漫着血腥、迷烟、尿臊和满地狼藉的黄泥冈,只留下一地昏迷的官兵 日色渐渐坠西,寒气侵骨。 黄泥冈顶,一片死寂,唯有枯枝在朔风中呜咽。 那地上泼洒的残酒早已冻结成冰,混杂着斑驳凝固的暗红血迹,散发出刺鼻的腥甜与酒气。 迷魂药力渐消。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倚在树根下,如同烂泥也似的杨志,口里只是叫苦,软了身体,挣扎不起。 他眼皮沉重如山,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刺骨的寒意和模糊的光线瞬间涌入。 他挣扎了半晌,方才得爬起来,兀自捉脚不住。 “呃…啊…”杨志喉咙干涩发苦,如同火烧,忍不住呻吟。 他看那十四个人时,口角流涎,都动不得。老都管、两个虞候并那十一个军汉,横七竖八地躺倒呻吟,有的才刚刚蠕动,有的还在昏睡,个个面如土色,狼狈不堪。 杨志强忍眩晕和恶心,定睛看时,十四个人一个个都面面相觑,如痴如醉。 他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急忙四下张望,向那本该停放着十几辆江州车的地方望去! 空空如也! 冈顶上,除了嶙峋的怪石和几棵枯树,哪里还有货车的影子? “啊呀——!”杨志如遭五雷轰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 这一声,饱含着无尽的惊恐、绝望与难以置信! 他浑身剧震,刚刚站起的身子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叫声苦,一直下冈子去了! “失……失了!生辰纲……失了!!”杨志双目赤红,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如同夜枭悲鸣。他猛地用拳头狠狠捶打自己的胸膛和额头,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杨志!杨志!你……你这无用的蠢材!泼天的干系!泼天的干系啊!!”悔恨、恐惧、自责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 他这杨家将门之后,如今这十万贯的生辰纲又在自己手中丢失! 梁中书处如何交代?太师府雷霆之怒如何承受?这天下之大,哪里还有他杨志的容身之处?一念及此,杨志只觉得眼前发黑,万念俱灰。 杨志的惨嚎如同丧钟,惊醒了地上昏睡的众人。 老都管方才爬得起来,老眼昏花地四下张望,看到空荡荡的冈顶和状若疯魔的杨志,顿时也明白了八九分,吓得魂飞魄散,“哎哟!我的天爷啊!这……这……货呢?金珠宝贝呢?” 他指着杨志,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哭腔:“杨提辖!杨提辖!你是押运的正管!你……你倒是说话啊!这……这如何是好?如何向恩相交代啊!” 两个虞候也挣扎着爬起,面无人色,看着失魂落魄的杨志,又惊又怒。 其中一个指着杨志骂道:“杨志!都是你这厮!端的不会带兵!只顾催促赶路,把军汉们累得半死,又不知防备!那酒……那酒分明就有问题!你却不听劝阻,还要吃,也引着我们都吃了!如今失了生辰纲,你这罪魁祸首,难辞其咎!” 众军汉也陆续醒来,听得生辰纲已失,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想起一路所受的鞭打责骂,此刻恐惧尽数化为怨气,纷纷鼓噪起来: “如今正是怎地好?” “他疑神疑鬼,却偏偏中了贼人的道!” “那伙贩枣子的客商,还有那卖酒的汉子,分明就是一伙强人!杨提辖眼瞎了不成?” 杨志听着耳边官兵的指责、谩骂和绝望的哭泣,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生辰纲确凿无疑被劫!这干系,天大!这罪责,如山!老都管和众人只是叫苦,互相埋怨,乱做一团。 杨志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那些怨恨惊恐的面孔,又望向空荡荡的冈顶和苍茫的暮色。 一股穷途末路的悲愤和决绝涌上心头。 “罢!罢!罢!”杨志仰天长啸三声,啸声中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凉与不甘! 他愤懑道:“如今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待走那里去?不如就这冈子上寻个死处!” 他撩衣破步,望着冈下便要走。 然而,就在他欲寻短见的刹那,心中念头急转:“爹娘生下我,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在身,终不成只这般休了?比及今日寻个死处,不如日后等他拿得着时,却再理会。” 想到此处,杨志眼中那死志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绝与不甘。 他猛可醒悟,拽住了脚,不再看任何人一眼,更不管身后众人的哭喊推诿。 想要指着这群腌臜大骂:都是你这厮们不听我言语,因此做将出来,连累了我! 可嘴唇动了动,叹了口气,一直下山冈子去了。 老都管、虞候和众军汉眼睁睁看着杨志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山路尽头,面面相觑,欲哭无泪。 那十四个人直到二更方才得醒,一个个爬将起来,口里只叫得连珠箭的苦。 老都管道:“你们众人不听杨提辖的好言语,今日送了我也!” 众人道:“老爷,今日事已做出来了,且通个商量。” 老都管道:“你们有甚见识?” 众人七嘴八舌说道:“是我们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烧到身,各自去扫;蜂虿入怀,随即解衣。” “若还杨提辖在这里,我们都说不过,如今他自去得不知去向,我们回去见梁中书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 老都管一愣:“如何推?” 众人纷纷出主意:“只说道:‘他一路上凌辱打骂众人,逼迫得我们都动不得。他和强人做一路,把蒙汗药将俺们麻翻了,缚了手脚,将金宝都掳去了。’” 老都管道:“这话也说得是。我们等天明,先去最近清河县官司首告,留下两个虞候,随衙听候,捉拿贼人。” “我等众人,连夜赶回,报与梁中书知道,教动文书,申复太师得知。” 寒风如刀,刮过众人带血的伤口,带来刺骨的疼痛。茂密的枯树林暂时遮蔽了行踪,却也阻碍了脚步。 一行人互相搀扶,步履蹒跚,个个狼狈不堪。 晁盖捂着胸口,脸色煞白如纸,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胸骨的剧痛,额上冷汗涔涔。 刘唐赤发凌乱,胸前衣襟被自己呕出的鲜血染红大片,塌陷的胸骨让他佝偻着腰,每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 阮小二,阮小五搀着阮小七。 吴用被白胜搀扶,一张斯文脸早已开了染坊,青的、紫的、肿的混作一团,尤其那裆下要命处,两条腿是半分也合不拢,叉着腿挪窝,八字脚走路。 一步三摇,每挪动一下,便牵扯得那要命处一阵钻心剜骨的剧痛,疼得他龇牙咧嘴“嘶——哈——嘶——哈”地倒抽冷气,往日那羽扇纶巾、运筹帷幄的军师气派,早喂了野狗! 搀着他的白胜,虽没像吴用那般被重点“关照”了下三路,可被捆了半日,又惊又怕,此刻也是浑身骨头散了架,手脚软得如同刚出锅的烂面条。 自家走路都打晃,还得分出一膀子力气拖着吴用这半死的累赘,更是累得气喘如牛,一张鼠脸憋得蜡黄。 最惨是那入云龙公孙胜!一身道袍被扯得丝丝缕缕,比那叫花子的破袄还要腌臊三分,活像被一群野狗撕咬过。 他两只招子被迷烟呛得又红又肿,糊满了脓泪血丝,看东西如一片混沌模糊。 只得伸着两只手,在半空中瞎子似的乱抓乱摸,冷不防摔进坑里头破血流,最后还是阮小二看不过去,捡了根棒子给他探路。 眼见天色渐晚,暮色四合,寒气更重。 众人伤疲交加,急需落脚之处。 晁盖强忍胸痛,喘息着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兄弟们……我等这般模样行不得远路了……我有个至交好友,姓宋名江,表字公明……在郓城县做押司,为人最是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江湖人称‘及时雨’我等且去他庄上……暂避一宿……求些疮药歇息歇息……” 【月票前二再加更,相差不多,老爷们,来保求鞭打!】 (本章完) 第205章 林太太发嗲,阎婆惜偷情 第205章 林太太发嗲,阎婆惜偷情 众人一听有歇脚的地方,精神稍振。 吴用忍着剧痛,用他那怪异的八字脚勉强挪近两步,喘着粗气赞同:“天……天王哥哥所言……甚是!宋……宋押司……义薄云天……定……定能相助!”他说话都带着痛楚的颤音。 众人再无异议,强打精神,辨认方向,朝着郓城县艰难行去。 为免引人注目,在离城不远处,寻了个僻静角落,互相帮忙,将身上破败带血的衣衫尽量整理,用薄雪草草清理脸上血污。 吴用忍着痛,努力想走直些,奈何胯下剧痛难当,那“八字脚”无论如何也收不拢,只能作罢。 公孙胜也被众人强行按着,收了那神神叨叨的姿态。 一行人如同逃难的难民,终于摸到了位于郓城县郊的宋家村宋江庄外。 庄门紧闭,四下寂静。 晁盖示意白胜上前叫门。 白胜压着嗓子,对着门缝低声呼唤:“宋押司!宋押司!故人来访,烦请开门!” 不多时,庄内传来脚步声,门闩轻响,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庄客探出头来,借着门缝透出的灯光,看到外面一群形容狼狈、面带血污的汉子,吓了一跳:“尔……尔等何人?” 晁盖上前一步,低声道:“劳烦通禀……宋押司……就说……东溪村晁保正……来访……” 庄客听到直呼主人名讳,不敢怠慢,说了声“稍候”,连忙关门进去通报。 片刻之后,庄门“吱呀”一声大开。 一个身材不高、面皮黝黑、眼如丹凤、眉似卧蚕的中年汉子快步迎了出来,正是郓城县押司宋江! 他满脸堆笑,口中热情招呼:“哎呀呀!不知晁天王驾临,宋某有失远迎,恕罪恕……” 话未说完,借着门内透出的明亮灯光,看清了晁盖一行人的模样,宋江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化作一片惊骇! “嘶——!”宋江惊得倒退半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声音都变了调:“天……天王哥哥!这……这是从何说起?!你……你们如何落得这般……这般田地?!快!快请进庄!快!” 他瞬间意识到事态严重,也顾不得许多礼数,一边连声催促众人进庄,一边急急吩咐身后跟出来的庄客:“快!速去准备热水、干净衣衫!再去城里买金疮药!快!要快!此事绝不可声张!” 宋江吩咐完转念一想,此事不简单万不能走漏了风声,又道:“等等,我亲自进城里买!” 宋江一边说,一边亲自上前,小心地搀扶住摇摇欲坠的晁盖,触手只觉得他身体冰冷,气息微弱,心中更是骇然。 他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吴用那怪异的“八字脚”和惨不忍睹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饶是宋江城府深沉,此刻脸上也只剩下震惊、关切与难以掩饰的忧虑。 他一边引着众人往庄内僻静处安置,一边压低声音急切问道:“天王哥哥!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将你等……伤成这般模样?” 晁盖靠在宋江肩上,艰难地喘息着,眼中闪过一丝后怕与苦涩,声音细若游丝:“公明贤弟……一言难尽……今日…”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宋江连忙拍抚其背,连声道:“哥哥莫急!莫急!到了小弟这里,便是到家了!天大的事,先治伤要紧!快扶天王哥哥进去躺下!” 他心中虽惊涛骇浪,但动作却无比利落沉稳。 庄内顿时忙碌起来,灯火通明。 宋江揣了些散碎银子,离了大院,急匆匆往县城生药铺去置办金疮药。 行至半路,忽见前面一人影,缩颈藏头,鬼鬼祟祟,不是别人,正是衙门里同僚张三。 宋江心下一疑:“这厮今日不去应卯,在此做甚?” 便悄悄坠在后头,只见那张三七拐八绕,竟一头扎进了一条小巷子,那巷子深处,正是宋江典下小院,安置着阎婆惜的所在! 宋江心头“咯噔”一下,如同塞了块冰,脚步放得更轻,闪身躲在巷口一堵破墙后头。寒风卷着雪沫子,直往脖颈里钻,冻得人牙关打颤,他却浑然不觉,只拿眼死死盯住那紧闭的院门。 但见张三到了门前,并不叩门,只左右张望一番,做贼也似。接着便听得他压低了嗓子,对着门缝里唤:“我的亲亲!开门则个!”声音又腻又滑,如同沾了蜜的油糕。 院内寂然片刻,旋即响起一阵细碎脚步声。门“吱呀”开了一条缝,先探出半张脸来。正是那阎婆惜! 只见她乌云髻儿蓬松松挽着,斜插一支赤金压发簪子,想是方才焐在被窝里才起来,脸上脂粉未匀,却更显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 只是那双眼,此刻带着几分慵懒的睡意和刻薄,在寒风里瞟着张三。 她一只染着鲜红凤仙花汁的纤纤玉手扒着门框,指尖冻得微微泛红,更衬得那蔻丹妖艳刺目,声音娇滴滴、懒洋洋,带着钩子:“哪个短命的在外头聒噪?冻煞人也!这门缝里的风,刀子似的!” 张三如同得了圣旨,忙不迭从怀里掏摸出一个红绸布包,隔着门缝塞进那玉手里,口中不住道:“是我,你前日说喜欢,我跑断了腿才寻到这足银的绞丝镯子,成色顶顶的好!快收了,莫冻坏了你的小手儿!” 那手接了布包,倏地缩了回去。砰一声,门又关上,院内传来阎婆惜一声轻笑,如同银铃摇动:“哟,算你还有点良心。只是……” 她声音拖长了,带着几分拿捏,“这几日身上不自在,那‘红将军’来了,只觉得手脚冰凉,心里空落落的,就想喝碗热腾腾的冰糖燕窝暖暖身子。偏生那宋三郎,两三月也不见个人影儿,更别说这精细物事了。” 张三一听,骨头都酥了半边,忙不迭赌咒发誓:“我的亲娘!只要你肯开门,莫说是燕窝雪燕,就是那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搭梯子给你摘下来!这几日,我为你茶饭不思,梦里都是你的影儿,就差把心肝剜出来给你瞧了!你……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寒风里,宋江在墙后听得真切,一股邪火“噌”地就窜上了顶梁门! 只见那阎婆惜隔门又道,声音低媚:“哼,油嘴滑舌!光说不练的假把式!只要你替我把那最后一件‘小事’办妥帖了……日后……”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更黏,“这门儿,自然就为你敞开了。” “当真?一言为定!”张三喜得抓耳挠腮,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宋江在暗处,暗道:“呸!好一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这阎婆惜,本就不是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匹配的妻室,不过是我一时心软,花银子买来安置在此的外宅!” “她既无心恋我,暗地里做出这等偷鸡摸狗的勾当,我宋公明堂堂丈夫,没来由在此惹一肚子腌臜气做甚么?只当是银子打了水漂,从今往后,绝足不上这门便是!” 可这念头刚转完,另一股寒气又冒了上来:“不妥!这贱人如此不守妇道,若被那长舌的街坊四邻瞧见,张扬出去,道我宋江连个外室都管束不住,任由她勾搭同僚,我这‘及时雨’的脸面往哪里搁?郓城县押司的体统还要不要?” 想到此处,那点强装的大度豁达顷刻烟消云散,只余下被冒犯的怒火和担忧名声受损的焦躁。 他脸色铁青,深吸一口凛冽寒气,勉强压下心头火,整了整衣冠,几步走到院门前,抬手“咚咚咚”敲了三下。 院内阎婆惜刚得了银镯子,正美滋滋地对着窗户比划,忽听又有人敲门,还当是张三去而复返,心头一喜,扭着水蛇腰便来开门。嘴里犹自娇嗔:“你这短命的,怎地又回……” “来”字还未出口,门一拉开,外面站着的竟是面沉如水的宋江! 阎婆惜吓得魂飞魄散,手里那红绸布包着的银镯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脸上血色褪尽,比地上的雪还白几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三……三郎?你……你如何来了?” 宋江堵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带来一片阴影。 他目光如冰,扫过阎婆惜煞白的脸,又落在地上那刺眼的红绸包上。嘴角扯着一丝冷笑:“呵,我若不来,怎知你这小院里,冬日里也这般‘暖和’?张三的腿脚,倒是勤快得很呐。” 阎婆惜初时的惊慌过去,见宋江并未立刻发作,又听他语带讥讽,那点刻薄泼辣的性子反倒被激了上来。 她弯腰捡起那银镯子,竟不遮掩,反而拿在手里掂了掂,脸上挤出几分强笑,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尖利的反驳: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宋押司大驾光临!这大冷天的,您老不在衙门里烤火,倒有闲心跑到我这小门小户来听墙角儿?你多久未来找我了?还不许别人来走动走动了?我是你爹娘做主、三媒六证娶进门的正头娘子吗?呸!不过是你花几个臭钱,赁了间屋子把我圈在这儿的粉头都不如罢了!” 她越说越气,胸脯起伏,那桃红小袄裹着的丰腴身段更显突出,脸上也涌起不正常的红晕,刻薄话如同冰雹子砸出来: “你宋押司在外头装得像个孝义黑三郎,顶天立地!可背地里做的那些勾当,打量谁不知道?你们这些做公门的,哪个猫儿不吃腥?哪个耗子不偷油?‘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 “你数月不来,如今倒来管我?我身上不自在,想喝碗燕窝暖暖,你人在哪里?” 宋江冷笑:“好!好一张利口!不错!你我之间,是未曾有过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但——左邻右舍,哪个不晓得你阎婆惜,是我宋江花银子典房置物,养在此处的外室?” “就算你今日起了歪心,想跟了那张三李四,也得规规矩矩,先问我要一纸休书!这是天经地义的体统!” 他向前逼近一步,阎婆惜被他眼中那骇人的冷厉吓得倒退一步,方才的泼辣气焰顿时消了一半。 宋江俯视着她,一字一句,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只是——你给我听真了!若因你这不知廉耻的勾当,带累了我宋江的名头,污了我押司的体面!哼!休怪我宋江翻脸不认人!这郓城县虽大,却也容不得一个坏了纲常、搅了法度的贱人!你好自为之!仔细你那身皮肉!” 宋江猛地一甩袖袍,带起一股寒风,转身大步离去,将一院死寂和刺骨冰冷,留给了呆立原地、浑身抖如秋叶的阎婆惜。 —— 西门大官人并不知道自家商队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 自己坐在四角垂着厚厚锦帘、内里燃着熏笼的暖轿里,直抬到了王招宣府那经过修复焕然一新的气派门楼前。 轿子稳稳落地,玳安忙不迭上前打起轿帘,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激得大官人微微蹙眉。 他踩着脚凳下来,暖轿里的热乎气儿立时被冷风卷走大半。 “你自回去,”西门庆掸了掸并无灰尘的衣袖,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到后堂祠堂里,对着祖宗牌位,给我跪到明日此时。好好醒醒你那糊涂心思!” 玳安一张脸登时苦得能拧出汁水来,还以为自家大爹忘了。 蔫头耷脑,嘴里却不敢怠慢,连声应着:“是,小的知道了,小的这就去……” 眼瞅着大官人抬步进了府门,他才拖着沉重的步子,翻身上马。 西门庆甫一踏入招宣府的前院,便听得一阵清亮又不失威严的女声,裹在冷风里传来。 抬眼望去,只见抄手游廊下,一个俏生生的丫鬟正对着七八个垂手侍立的小丫头训话。那女子,正是金钏儿。 只见她身量苗条,穿着一件的黄色掐牙坎肩儿。 下系葱绿绫裙,外罩着件八成新的皮褂子。 她自己并未带难么多衣服出来,这一看就是林太太把府上的衣服赏给她的。 一张瓜子脸儿,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下,是一双含着水光的杏眼,此刻正带着几分管事娘子的干练,眸光扫过面前众人。 眉目间依稀还是荣国府里那份灵秀模样,只是比之从前,眉梢眼角悄然添了一分的沉稳风韵,显然已是这府里有头有脸的丫鬟了。 “诸位姐姐妹妹,冬至大如年,一应祭祀器皿,半点马虎不得!” “房里的炭火盆子,今日下晌就添足炭,万不能叫太太受一丝寒气。还有你们各自身上的冬衣,浆洗熨烫都要见精神,这几日谁若穿得邋遢臃肿,丢了府里的体面,太太怪罪下来我可担不住。” 金钏儿声音清脆,条理分明,冬至的诸般忌讳、差遣分派得清清楚楚,显是深谙此道。 她正说着,眼风一扫,蓦地瞧见了刚进院门的西门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炽热的光彩,如同寒夜里骤然点亮的烛火,满含着倾慕、依赖与难以言说的柔情。 她身子下意识地微微前倾,似要迎上去,却又猛地想起身份场合,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只将那股热切生生压在眼底,化作更深的一泓秋水。 她强自镇定,对着面前的小丫鬟们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平静:“好了,都散了吧,各自用心当差去。” 小丫头们如蒙大赦,纷纷行礼退下。待得众人散去,金钏儿这才袅袅娜娜地走到西门庆跟前,盈盈下拜:“给老爷请安。” 大官人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伸手虚扶了一把,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低声问道:“昨夜休息的可还好,身子可大好了?” 金钏儿闻言,脸颊倏地飞上两朵红云,飞快地抬眼看了大官人一眼,又羞怯地垂下头去,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细若蚊蚋,却饱含着千般情意。 大官人笑道:“这里比不得那荣国府里,那里到底是国公府邸,连块砖头都透着贵气。委屈你了罢?” “老爷说哪里话!”金钏儿一愣,慌忙又是一福,她语气里带着一丝的急切,生怕大官人误会,“荣国府……荣国府再好,也是过去的事了。那里……那里再好,也是纷扰喧嚷,规矩大如天,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而这里,虽说比不得国公府邸的煊赫,却是难得的清净简单。金钏儿一个……一个险些寻了短见的薄命人,能得老爷疼.疼惜带回府里,还……还给了我这么高的地位,让我管着这些事,体体面面地活着……这已是天大的恩典!” “金钏儿心里只有感激,日日念着爷的好,哪里还敢说半个‘委屈’字?在这里……真的很好,再好也没有了。”她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万分的诚恳 大官人瞧着她这副娇羞又感激的模样,伸手拍了拍她的脸蛋:“小蹄子,好好养伤.爷自会更疼惜你..”话语里的狎昵之意,让金钏儿心跳如鼓,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西门庆轻笑一声,不再多言,抬步便往内堂走去。 金钏儿痴痴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方才轻轻吁了口气,脸上红晕未褪,眼底却漾起一层复杂的水光,有甜蜜,有期盼,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忐忑。 林太太早已得了小厮的飞报,知道西门庆下衙过来了。她特意换上了一身簇新的银红袄儿,对镜再三匀了脂粉,点了绛唇,带上首饰,想着想着又把衣服脱了,里头换了一件绿色红荷鸳鸯戏水抹胸。 待听得外间丫鬟行礼问安的声音,她忙端坐在铺着大红猩猩毡的暖炕上,手里捧着一个精巧的手炉,故作镇定,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 帘栊一挑,西门大官人高大的身影迈了进来。 五品官服在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华贵的光泽,眉宇间还带着多了几分的沉稳威仪,更显得气宇轩昂,不怒自威。 林太太只觉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眼前这身着官服、威严赫赫的男人,与她记忆里那个风流倜傥邪气的西门大官人重迭,多更致命、更令人心悸的吸引力。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感如同细密的电流,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连带着腰肢都软了半边,几乎要坐不稳。 她面上端着正紧的当家主母风范,对侍立一旁的一个小丫鬟道:“去厨下看看炖着的参汤可好了。” 丫鬟们应声退下,暖阁里顿时只剩他二人。 门帘刚一落下,林太太脸上的端庄瞬间冰消瓦解。她几乎是弹起身,像一团馥郁的暖香,带着几分急切,直直扑进西门庆怀里,双臂紧紧缠上他的脖颈。 林太太的手指流连在光滑的补子上,媚眼如丝,仰头望着西门庆,由衷地赞叹:“我的好爹爹……这身官服……穿在您身上……可真是……威风凛凛,天神下凡一般!这满清河县,不,这满京城,再找不出第二个能把官袍穿得这般神气的爷们儿了!” 大官人被她痴迷的目光和露骨的奉承取悦,低头看着她艳若桃李的脸庞,大手在她臀上不轻不重地一拍,带着几分狎昵的得意笑道:“这官袍衬人,也多亏了你孝敬的这条郡王传下来的犀牛角腰带束着,才更显精神不是?” 他拍了拍腰间那条乌黑油亮、镶嵌着金扣的犀牛皮腰带。 林太太闻言,立刻顺着他的话头,指腹划过冰凉的金扣,声音又甜又媚: “这腰带好是好,宝物难寻,便是府上再窘迫,我也不曾舍得典当了它,可它再好也不过是死物一件!” 她抬起水汪汪的媚眼,直勾勾地望着西门庆,红唇轻启,吐露着更勾人的话语:“奴又不是没见过京城其他勋贵,这些个老货也好,细皮也罢,它系在那些人腰上,顶多是件值钱的玩意儿,可系在爹爹您这龙腰虎背之上……”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指尖暧昧地在他腰带下方、紧实的小腹处轻轻画了个圈,才继续道:“才真真是被您这股子顶天立地的精气神儿给‘点活’了!沾了爹爹您的气儿,它自个儿都跟着威风起来,金光都更亮堂了呢!” “说到底,是爹爹您的官威和这身板儿,撑起了这身袍子,也衬活了这条腰带!离了您呀,它们哪还有半分神采?” 大官人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心中受用无比。 他一把抓住她那只在自己腰间作乱的手,用力捏了捏,眼神炽热而狎昵:“小油嘴儿!专会哄爷开心!” 说着,便俯身要去亲她,林太太咯咯娇笑着躲闪,手上却已熟稔地去解他那条被她夸得“沾了龙气”的犀牛角腰带的金扣,暖阁内顿时又响起一片旖旎之声。 方才还字正腔圆的官话,此刻已化作黏腻入骨的吴侬软语,带着滚烫的气息,直往西门庆耳朵眼儿里钻: “我的爹爹!可想煞奴家了!这冰天雪地的,你那心肝儿是铁打的?也不怕冻着!快让我暖暖……” 说着,一双柔荑已不安分地探入大官人温暖的内袄,红唇更是急不可耐地寻了上去,在他脸颊、颈项间胡乱印下细密的吻,喘息着低语:“……爹爹,奴家这心里,只等爹爹来填满……你摸摸……这几日奴的臀儿是不是又肥了些?”” 西门庆搂着她丰腴的身子,感受着怀中软玉温香和那份急切的渴望,低笑道:“你这胆子也忒大了些,就不怕哪个不长眼的丫鬟突然闯进来?” 林太太闻言,吃吃娇笑起来,媚眼如丝地睨着他:“奴家才不怕呢!她们都晓得我这个时辰要‘小睡’,没我的吩咐,绝不敢踏进这暖阁半步!” (本章完) 第206章 玳安受委屈,生辰纲入库!求月票! 第206章 玳安受委屈,生辰纲入库!求月票! 却说玳安,一身簇新九品官袍裹在身上,却似那霜打蔫巴的秋茄,耷拉着脑袋,一步三拖,蹭进了西门府那两扇朱漆兽头大门。 脸上灰败败的,哪见半分新官上任的喜兴?倒活像刚从泥塘里滚爬出来,一颗脑袋恨不能缩进那官服领子里,直坠到胸口去。 正厅上,烛火点得明晃晃赛过白昼。 吴月娘端坐主位,手里慢悠悠捻着一串油亮佛珠,正与下首的潘金莲、李桂姐、香菱几个,铺排明日酒宴的章程。 描金绣银的桌围椅披堆在紫檀案上,各色果碟、酒器的单子摊了一桌面。 金莲捏着张纸,正同香菱计较哪路的果子不够鲜亮时新,桂姐则在一旁,指尖点着银盏,默默数着数目。 月娘眼风一溜,早瞥见玳安这副丧门神模样孤零零蹭进来,手中佛珠一顿,开口问道:“玳安,你怎地独个儿家来了?老爷呢?” 玳安听得唤,身子一哆嗦,磨磨蹭蹭挪到灯影底下,眼皮子也不敢撩,闷葫芦似的憋出一句:“回……回大娘的话,大爹……大爹说衙门里还有几桩勾当缠手,一时半刻脱不得身,吩咐小的……小的……先滚回来了。”声音干涩嘶哑,像破风箱抽气。 那潘金莲是何等眼尖的货色? 早把玳安这副丢了魂的德性觑在眼里。 她“啪”一声将手中单子拍在案上,乜斜着一双媚眼,上下打量着玳安那身崭新官袍,嘴角一撇,似笑非笑地开腔道: “哟嗬!我当是哪位青天大老爷屈尊降贵,踏进咱这府上呢!嗐!原来是咱们玳安大官人呐!瞧瞧这身行头,穿在身上,好不威风八面!只是……” 她故意拖长了腔调,眼珠子在玳安脸上滴溜溜打个转, “这官威是撑起来了,怎地精气神儿倒像被那无常鬼勾了去?活脱脱一只斗败了的瘟鸡,连脖颈子都支棱不起了?莫不是这身官袍是生铁打的,压得你三魂出窍、七魄离身了?” 玳安脸上登时红一阵白一阵,只把个脑袋瓜儿往腔子里更死命地缩,两眼死死盯住自己那双新崭崭官靴的靴尖,仿佛要钻出个洞来。 旁边香菱见他窘迫,怯生生地插言道:“想是才打那京城远路奔波回来,人困马乏,一时缓不过劲儿来也是有的。” “乏?”李桂姐在一旁听了,接口便道:“我看不像!咱们玳安哥儿可是铜筋铁骨的汉子,这点子路程算个甚?依奴家瞧啊,十有八九是在衙门里,不知哪处差池没合上老爷的心意,结结实实挨了老爷一顿‘排头’!这才臊眉耷眼,跟个丧家犬似的溜回来了!” “呸!”潘金莲立时啐了一口,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毫不留情地顶了回去:“你才进这府里几日?懂得什么眉眼高低!这小子,” 她伸出水葱似的一根尖尖玉指,虚虚点着玳安的脑门,“打小就在西门府上长大,老爷骂他,就跟老子骂亲儿一般寻常!哪回他不是涎着脸,挨了骂倒像捡了元宝般欢天喜地?今日这般的晦气模样,里头必有蹊跷!不知道的沟沟坎坎,少插嘴!” 李桂姐被金莲这一顿夹七夹八、连削带打的抢白,直气得一张粉脸由白转青,柳眉倒剔,胸脯子一起一伏,刚待要拧着脖子反唇相讥—— “好了!”吴月娘轻声截断话头,随即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丫鬟仆妇,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吩咐:“都下去罢,外头站着也是干熬,早些歇了,养足精神,明日宴席上仔细伺候着。” “是,大娘!”众丫鬟仆妇如蒙大赦,敛声屏气,鱼贯退了出去。 厅内霎时静得针落可闻,只余烛芯“哔剥”作响,光影在众人脸上明明灭灭地跳动。 待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月娘才将目光重新钉在玳安身上,语气虽放软了些,却依旧沉甸甸地压着分量: “玳安。眼下这屋里,没半个外人了,都是老爷跟前的人。你打从出生就在这西门府里扎下根儿,是老爷亲眼盯着你,从个光腚娃娃长成如今能顶门立户的汉子,论起对这府里的情分,多少都比不得你深厚!” “便是我,嫁进这府里的年头,怕也短过你在这府里打滚!今日受了谁的委屈,只管竹筒倒豆子,照实吐出来!若真是府里哪个不长眼的,上上下下不论是谁,给你气受了,只要你占着理儿,”月娘声音陡然一沉,“大娘我今日就替你撑这个腰!定要讨回个公道!” “便……便是老爷一时气急,委屈了你,”月娘顿了一顿,目光更深,“我也自会在旁替你分解几句。” 月娘这番话,句句敲在玳安心坎上,却让他更加经受不住了。 玳安只觉得一股滚烫的酸气猛地从心底直冲上来,撞得鼻头发酸,喉头像被什么死死扼住,眼眶里登时热辣辣一片,那憋屈了许久的委屈,如同沸水顶盖,眼看就要喷薄而出! 最终,喉骨上下剧烈地乱滚了几滚,那积压的话终于冲破了堤防,带着哭腔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回……回大娘!小的……小的在京城,一时猪油蒙了心,自作主张,替府里……替府里应承了一桩事体……原想着是为主分忧,绝无半点私心!” “天老爷在上,我玳安这颗心扒出来给大爹看也是红的!漫说是赏我个九品官,便是让我当个一品二品,我也是西门府的人!可……可大爹他……他……”玳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哽住,像是被什么掐断了: “他老人家疑我……疑我生了外心!罚我在祠堂里……整整跪一天!罚我、打我,小的都认!可大爹他……他疑我这有私心……”话未说完,已化作一声压抑的抽噎,那颗刚抬起的脑袋,又深深埋了下去,肩膀不住地耸动。 吴月娘听罢,脸上紧绷的神色反倒松了下来,嘴角甚至牵起一丝了然又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笑骂道:“我当是什么塌了天的大事!原来是为这个!你这猴儿精,平日里比那油缸里的泥鳅还滑溜,鬼主意一个接一个,怎么今日反倒自己钻进牛角尖里,先糊涂起来了?” 她看着玳安那颗垂着的脑袋,声音清晰而笃定:“你也不动动你那机灵脑子想想!祠堂是什么地方?那是供奉祖宗牌位、香烟缭绕的清净地界!去那里跪的都是什么人?可是随便一个下人,能擅自进去跪得的么?嗯?” “啊!”玳安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犹在,那双眼睛却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彩! “谢大娘!谢大娘点拨!小的糊涂!小的该死!”玳安喜得几乎要跳起来,嘴里迭声谢着,“咚咚咚”对着月娘就磕了几个响头,那张脸瞬间由阴转晴,眉开眼笑了起来。 月娘继续笑骂道:“老爷是让你警惕着规矩,这次事哪里是怪你,是变着法儿赏你呢!你知道就好,去吧去吧!” 玳安也顾不上擦泪,一骨碌爬起来,脚步轻快得像是踩了风火轮,嘴里念叨着“小的这就去……这就去……”,一溜烟儿地就奔着祠堂方向,喜滋滋地“领罚”去了。 刚出得们来,只见来兴一路飞跑而来,气吼喘吁,满头满脸的汗珠子,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他正撞见玳安打门里出来,慌得也顾不得礼数,上前一把就攥住了玳安的胳膊,那手劲忒大,捏得玳安“哎哟”一声。 “大爹呢?大爹此刻在何处?”来兴喘得胸膛起伏,声音都变了调,急赤白脸地问道,“有……有十分要紧的勾当,天塌下来一般,须得立时三刻寻见大爹禀告!” 玳安被他这副模样唬了一跳,定睛看时,只见来兴脸色煞白,嘴唇都失了血色,眼珠子瞪得溜圆,里头满是惊惶。 玳安心下“咯噔”一声,暗道:“坏了!这厮专管采买货物,前番才出了那档子纰漏,莫不是……莫不是那要紧的货路上又撞见强人了?” 他自家心里也虚起来,不敢有丝毫隐瞒,忙四下里张望一眼,凑近了来兴的耳朵,压着嗓子,气声道: “三管事,莫慌,莫慌……大爹他……他此刻正在王招宣府上走动。” 来兴一听“王招宣府”四个字,也顾不得细想,转身拔脚就要奔那府上去。 刚蹿出两步,猛地又刹住了脚。 他平日里只在西门府上和外头采购打转,从未去过王招宣府,转念一想万一难进去耽误事情! 不由分说,再次狠狠揪住玳安的前襟,几乎将他拎起来,急声道: “你熟门熟路,快随我走一遭!立时便去!”忽地又是一愣,望见玳安身上穿着像是官服:“你穿的是何衣物,唱戏的么.” 玳安被他扯得一个趔趄,苦着脸也懒得解释,说道:“哎哟!你松些手!我这会儿也有大爹吩咐下的要紧事体,耽搁不得……” “天大的事也搁下!”来兴哪里容他分说,眼睛都红了,“跟我去寻大爹!管保你没事!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大爹听了我的事,断不会责罚于你!快走!迟了怕是要出大事!” 他这话说得又急又重,透着一股子狠劲,让玳安浑身一激灵。 玳安见他神情绝非作伪,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当下也不敢再推脱,忙不迭点头:“罢,罢!我随你去便是!”。 此刻王招宣府上内房。 林太太鬓发散乱,香汗淋漓,软绵绵地伏在西门庆汗湿的胸膛上,手指无意识地在他结实的臂膀上画着圈儿,餍足中带着慵懒的媚态。 大官人拍了拍她的脸蛋问道:“对了,方才进来时,见金钏儿在前头训话,倒有几分管事娘子的派头。她在这里可还好用?” 林太太闻言,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真心的赞许:“这丫头,真不愧是荣国府里出来的大丫鬟!那份眼力见儿,那份规矩体统,寻常人家哪里养得出?” “才来没一日,就把我府里那些个积年的懒散、没规矩的毛病,一桩桩、一件件全给补上了,该立的规矩立起来,该罚的也罚得明明白白,底下人如今都服服帖帖的。前几日爹爹让来保管家又送来了几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片子,金钏儿调教起来也是又快又好,省了我不少心。” 她说着,眉头又微微蹙起,带了几分当家主母的烦恼:“只是……如今府里添了人手,原先的几间下人房就有些捉襟见肘了,挤挤挨挨的,看着也不像样。” 大官人听了,浑不在意地一笑,那点小事在他眼里仿佛微不足道:“这有何难?把后头挨着你府墙的那个小院子买下就是了。” “后面出去那条小巷子,又窄又偏,也不是什么正经通行的路。改日我去县衙,找李县尊讨张公文,把那块地连同巷子一并买过来就是。这点面子,他还是肯给的。” “这样一来,那巷子连着后头的院子,你这府邸不就平白多了一进一出?做下人房也好,库房也罢,想怎么盖就怎么盖,敞亮得很!这点小事,也值当你烦恼?”话语间,尽显其财大气粗与官府通吃的豪横。 林太太听得心花怒放!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不仅解决了眼前的拥挤,更是平白扩大了府邸的规模!自己这府邸祖宅可是数十年未曾扩充过了。 她激动得撑起身子,一双玉臂紧紧抱住西门庆的脖子,红唇雨点般落在他脸上、颈间,声音甜腻得能滴出蜜来。 她眼中水光盈盈,满是崇拜和依赖:“这些年守寡,奴家过的那是什么日子?夜夜孤枕冷衾,心里空落落没个着处,是睡也睡不安稳,吃也吃不香甜,生生熬得人比黄花瘦……” 她抬起水汪汪的媚眼,拉着西门庆的大手,引着它覆上自己更加丰腴柔软的腰臀曲线,声音带着媚意:“可自从得了爹爹的疼爱……瞧瞧……奴家这身子骨儿……是不是又腴润了好些?” 大官人笑着一巴掌拍下去:“好了,要回府了,伺候我穿衣。” 林太太一听虽然百般不愿还是起了身来,只重新穿着件干净的水红抹胸,露出半截白腻丰腴的膀子,趿着绣鞋,亲自伺候大官人穿衣,葱管似的指尖儿有意无意拂过他胸膛,水蛇腰款款扭着,娇声道:“我的大官人,每次都要奴家这‘三品诰命’来伺候你穿衣,传出去,可羞煞人了。” 大官人笑道:“怎么?不愿意?不愿意下次不来了。” 林太太吓得赶忙说道:“别说穿衣服便是”说完欲言又止娇羞的白了大官人一眼。 两人又调笑了一阵,西门庆这才整束停当,在林太太恋恋不舍、眼波欲滴的目光中,告辞出来。 刚迈出王招宣府那朱漆兽环的大门,迎面就见玳安和来兴两个,正赶了过来。 一见西门大官人身影,如同见了救苦救难的菩萨,“扑通”一声,两人齐齐跪倒在地,额头几乎要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大官人借着府门口灯笼昏黄的光,定睛一看是来兴,心头便是一沉。 此刻他本该押着车队,如何会深夜出现在此?且看他那副模样,面如金纸,嘴唇哆嗦,浑身筛糠似的抖。 “来兴?”西门庆眉头一皱,声音带着惯有的威压,“你不是押着绸缎车队去了?如何这时节回来了?车队呢?” 来兴磕了个头:“大爹!车车队回来了!就在……就在清河县外五里坡,武二爷亲自在守着!” “既已到了城外,为何不连夜进城入库?深更半夜,你二人跑到这里来寻我做甚?”大官人心中疑窦更深,隐隐觉得不妙。 来兴猛地抬起头,脸上汗水和着尘土,在灯光下亮晶晶一片,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大爹!小的们不敢进城!有……有泼天也似的大事!请大爹务必移步,亲自出城去看一眼!小的……小的们实在不敢做主啊!” 西门庆见他这般情状,绝非寻常小事,那“泼天大事”四个字更是让他眼皮一跳。 “好!”西门庆当机立断,沉声道:“备马!立刻出城!” 话音未落,玳安早已连滚爬爬地起身,旁边巷子黑影里,早有伶俐的小厮牵出了西门庆那匹神骏异常的菊花青骢马。 西门庆也不多言,一脚蹬住马镫,矫健地翻身上马,鞍子都不及踏稳,便低喝一声:“带路!” 来兴也慌忙爬起,自有小厮牵过一匹快马给他。三人蹄声如急鼓,踏碎了深夜的寂静,直扑清河县城门而去。 此时已近三更天,城门早已紧闭。守门的小吏正打着哈欠,指挥几个兵丁准备落下那沉重的门闩。 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如雷,由远及近,迅疾无比,转眼已到城下。 那看门小吏正倚着城门打盹,被这骤雨般的马蹄声惊得魂飞魄散,如同被滚油泼了脚背,“噌”地一下窜将起来。 揉眼望去,灯笼光下映出那匹神骏的菊花青骢马,马上端坐之人,头戴忠靖冠,身着五品官袍,腰间束着犀角带——正是本县提刑所副千户,堂堂五品官身的西门大官人! 小吏浑身的懒筋刹那间抽得精光,困意早被吓到九霄云外。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抢到马前,膝盖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额头触地,撅着屁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哎哟!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不知是大人大驾!这……敢问大人可是要出城?今夜还回城吗?” 他话未说完,已是冷汗涔涔,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只敢拿眼偷觑马上官人的脸色。 西门庆勒住躁动的青骢马,居高临下,目光如两柄寒浸浸的剔骨刀,缓缓扫过小吏那筛糠似的脊背。 他并未下马,只从鼻孔里淡淡哼出一声,径直打断了小吏的哆嗦:“嗯。本官知晓。只是我家南边采买的绸缎车队,已行到城外,本官要去亲迎,速开城门。” 小吏脸上的谄笑堆得几乎要掉下来,腰弯得快要折断,声音拔高了八度,透着十二万分的巴结:“哎呀呀!原来是大人府上的车队到了!这可是公干!大人您快请!快请!小的们定当在此恭候老爷回銮!绝不敢提前落闩半分!老爷您千万仔细着夜露风凉!” 西门庆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 他随意探手入腰间一个锦绣荷包,摸出一块约莫二两上下的雪花纹银,看也不看,如同丢弃一块石子般,信手向地上一抛。 那银子在灯笼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白光,落在小吏眼前。“麻烦你等了,拿着,给弟兄们打点酒,驱驱寒。” 小吏双手一接,紧紧攥住那银子,入手冰凉沉坠,喜得他心花怒放,连磕了几个响头,扯着嗓子尖声吆喝:“谢大人厚赏!谢大人赏小的们酒钱!快!快给大人开门!手脚麻利些!别惊了老爷的坐骑!门轴子给老子抹油!轻着点!” 沉重的城门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被几个兵丁奋力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刚够一马通行。 西门庆不再多言,一夹马腹,那菊花青骢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嗖”地一下便从门缝中电射而出,卷起一阵冷风。来兴、玳安等人不敢怠慢,紧随其后,蹄声如骤雨击打石板路,迅速被城外的无边黑暗吞没。 那小吏这才颤巍巍地爬起身来,兀自觉得腿软,紧紧攥着那锭犹带西门老爷体温的银子,对着黑洞洞的城外望了又望。他咂了咂嘴,对着旁边几个同样看直了眼、大气不敢出的兵丁,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与艳羡: “瞧瞧!这才是真正的官身气派!五品大老爷!手指缝里漏点沙子,就够咱们嚼用一年!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好生候着西门大人回城!哪个敢打瞌睡,老子扒了他的皮!” 几个兵丁唯唯诺诺,围拢过来看着那锭银子,眼中冒光,哪还有半分睡意? 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得人脸皮生疼。 大官人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来到自家商队落脚后坡。十几辆大车并排停着,牲口都卸了套,在树下喷着白气。 十几个护卫缩着脖子跺着脚,一见大官人身影,慌忙挺直了腰板,齐刷刷叉手唱了个肥喏:“给大官人请安!” 人群里最扎眼的便是那武松。虽只穿着寻常护卫的青布棉袄,但那身躯铁塔也似的骨架,还有眉宇间一股子掩不住的煞气,让他如同鹤立鸡群,直透出来,教人不敢逼视。 他见西门庆来了,也抱拳行礼,声音沉浑:“东家。” 西门庆脸上堆起惯常的和煦笑意,目光却如鹰隼般飞快扫过那几辆大车,尤其在车尾几个蒙着油布、捆扎得格外严实的箱笼上停留了一瞬。 他口中说着“弟兄们辛苦了”,脚下却不停,径直走到其中一个箱笼前。 武松见状,以为大官人要验看,便上前一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去解那油布绳索,想掀开箱盖。 就在武松手指堪堪触到油布边缘的刹那,大官人眼皮猛地一跳! 他锐利地捕捉到油布一角被寒风掀起时,露出的箱体暗处——一个模糊却绝不容错认的朱漆钤记!那是官库的印记! 电光火石间,大官人一把便攥住了武松粗壮的手腕! 武松只觉手腕一紧,诧异地抬眼看向大官人。 大官人脸上那点笑意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 他迎着武松探询的目光,几不可察地、缓缓摇了摇头,眼神里的警告和凝重,浓得化不开。 武松心头一凛,立刻收手,垂目肃立再不敢动。 西门庆这才松开手,仿佛方才只是拂去武松肩头一片雪花般自然。他转过身,对众护卫温言道:“天寒地冻,弟兄们着实辛苦。且再忍忍,自有热汤饭与你们驱寒。” 说罢,又对武松使了个眼色,“二郎,随我来,来兴路上已经说过,我再听听你说的情形。” 武松压低了声音,简明扼要禀报一遍。 待武松说完,大官人沉默片刻,忽然问道:“这几口箱儿里的物事……随行的这些伴当,可曾见过光?” 武松摇头道:“不曾。一路遮得严实。” 西门庆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添了几分算计。 他凑近武松,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进呼啸的风雪里: “好。二郎,你即刻带人,将这整个车队,趁着这泼天夜色,给我运到城东绸缎庄后头那个当仓库的小院里去。手脚务必干净利落,休教走漏半点风声!”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芒,继续道:“那院子最里头,靠墙根有个废弃的冰窖入口,用石板盖着的。把这几口带‘记认’的箱子,给我原封不动,统统锁进那冰窖最深处!落锁之后,钥匙你亲自保管后交给我。” “这小院的地契文书还属于张大户,我还攥在手里,特意压着没跟张大户家里签押,防的便是今日之事。” “然后,”大官人沉声说道:“告诉所有跟车回来的伴当,从今日起,都给我安安生生待在那小院里,一步不许踏出大门槛!就说…… “嗯,就说路上辛苦,风霜侵骨,怕染了时气,回去传染给亲朋儿女端的祸害,需得好好将养几日身子骨。一日三餐,好酒好肉管够!这个月的工钱,按三倍发!再额外每人支取一年的银子,算作年底的犒赏!” “冬至临近!谁也不许归家探亲,都给我在院子里好生‘养着’!一切……听我后续吩咐再说!” 武松心领神会,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抱拳沉声道:“东家放心!武二省得!” 大官人点点头,目光扫过旁边垂手侍立的来兴和玳安。这两人冻得鼻头发红,却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怠慢。 大官人盯着他们,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地:“都听见了?今日之事,天知,地知,在场之人知!连内院乃至大娘那里都别漏口风,若让我听到外面有一丝半点的风言风语……” 他冷笑一声,后面的话不必说透,那眼神已足够让两个小厮膝盖发软,慌忙躬身赌咒:“小的们明白!就是烂在肚子里,也绝不敢吐露半个字!大爹放心!” 大官人这才“嗯”了一声,紧了紧身上的玄狐大氅:“走吧,进城!” 【老爷们!求月票!月票前二加大更!相差不多!】 (本章完) 第207章 宴席规矩,宦官当道 第207章 宴席规矩,宦官当道 却说西门大官人引着商队,碾着积雪,一路行至清河县城门下。 那守门的小吏远远望见西门大官人的旗号,早如见了亲爹老子一般,一溜烟儿滚将出来,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谄笑,腰弯得虾米也似,口中连珠价嚷道:“大人辛苦!大人辛苦!” 不待吩咐,便急吼吼喝令手下:“瞎了眼的东西!还不快给大官人开门!开得迟了,仔细尔等的皮!” 那沉重城门“吱嘎嘎”被推开,露出黑洞洞的门洞。西门庆骑在马上,面上依旧是那副和煦春风般的笑意,对来兴儿努了努嘴。 来兴会意,麻利地从怀中掏出一卷盖着朱红大印的“公凭”,递与小吏。 小吏双手接了,看也不看,只当稀世珍宝般捧着,口中却道:“大官人说哪里话来?这公凭不过是走个过场,小人哪敢真个查验?” 大官人微微一笑,说道:“天色已晚,可要仔细些,查查车上可有甚么违禁之物?莫要坏了规矩。” 那小吏一听,“哎哟”一声,双手乱摆,声音都变了调,急赤白脸道:“折煞小人也!折煞小人也!大官人是何等样人?清河县上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历来都不曾查过大官人一根草刺儿,这才是清河县的规矩,今日若因小人坏了这规矩,慢说是小人吃罪不起,便是祖宗八代的脸面也丢尽了!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大官人快请进城!快请!” 那神情,仿佛大官人再提一个“查”字,他便要当场碰死。 大官人这才呵呵一笑,道:“既如此,那就有劳了。”说罢,一抖缰绳,商队鱼贯而入,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小吏兀自在城门洞子里,叉着手,躬着身,目送着车马远去。 一路无话。车马悄没声息地拐进了城东绸缎庄后那条僻静巷子,停在那座不起眼的小院门前。 武松得了吩咐,早已带人将几口要命的箱笼抬进了院子深处。 武松与来兴儿如两尊门神,持着火把,肃立在院中那废弃冰窖入口旁,屏息凝神。 窖内寒气刺骨,霉味混着泥土气直冲口鼻。大官人举着火把,玳安照着所指,费力地撬开那口箱笼上的铁锁,“哐当”一声掀开沉重的箱盖—— 刹那间!窖内光华大盛! 但见那箱笼之内,层层迭迭,塞得满满当当! 黄的是金,白的是银! 一块块金锭,一锭锭官银,在跳跃的火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旌摇荡、目眩神迷的耀眼光芒! 饶是大官人惯了富贵,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几乎要溢出箱外的黄白之物晃得心头猛地一跳!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定了定神,俯身下去,随手抄起一锭沉甸甸的雪花官银,就着玳安手中火把细看。 只见那银锭底部,赫然錾着两行清晰无比的印记,字字如刀,扎入眼中: 【大名府】【重伍拾两十分】 大官人瞳孔骤然一缩,果然是送给太师的生辰纲! 竟然落到了自己的手上。 不消说,这里金银加珠宝价值十万两! “关上!”大官人沉声说道。 玳安吓得面无人色,手忙脚乱,“哐当”一声合上了箱盖,仿佛要把那骇人的光芒和印记彻底封死。 主仆二人一言不发,快步钻出冰窖。 大官人吩咐道:“加锁!锁死了!”武松立刻上前,用儿臂粗的铁链和两把沉甸甸的大锁,将那窖口石板牢牢锁住。 大官人犹不放心,又命人拖了些枯枝败叶和柴火杂物,胡乱堆在窖口石板之上,稍作遮掩。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吁了口气:“回吧!” 这价值十万两的生辰纲中珠宝倒是还好出手,可这金银不重新熔炼,着实难以流通,还得想过法子! 这边西门大官人十万两白银入手,端的是泼天富贵。 可那边大官人的另一个结义兄弟常峙节,因家中米瓮空空,房租又催得紧,婆娘整日聒噪,只得硬着头皮,裹了件旧旧的直裰,踩着残雪,一步一滑,蹭到西门大官人府上那朱漆大门前。 门房里的小厮认得他,常来蹭吃自己大爹吃喝的“常老爷”,也不大看得起。 见他缩着脖子,冻得脸青唇白,便抄着手,倚在门框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哟,常七爷来了?不巧得很,俺家大官人一早便去衙门,至今未回。您老且请回吧,改日再来。” 常峙节心里一沉,赔着小心道:“小哥儿再替俺瞧瞧?或是问问大娘房里?俺确有要紧事寻哥哥……” 那小厮把眼一翻,鼻孔里哼了一声:“常七爷,这话说的!大官人的行踪,岂是小的们敢打听的?说不在便是不在!恁大的府邸,还能藏了不成?快请回吧,这天寒地冻的,别冻坏了您老贵体!” 常峙节碰了一鼻子灰,站在那高门楼下的寒风里,只觉得那门缝里透出的暖和气儿都带着刺,扎得他浑身冰凉。 嗐叹一声,只得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脚,双手戳入袖筒中紧了紧,拐回自家那位于僻巷尽头、孤零零只有他一户的破落屋子。 推门进去,一股子霉湿气混着冷风扑面而来。屋里黑洞洞,只灶膛里有点将熄未熄的余火,映着个枯瘦的人影——正是他浑家常二嫂。 那常二嫂听见动静,猛地从冰冷的土炕上支起身子,一双眼睛在昏暗中灼灼发亮,急吼吼问道:“回来了?钱呢?借到不曾?房东徐婆子晌午又来催过,说明日再不见钱,便要赶人锁门了!” 常峙节垂着头,不敢看她,嗫嚅道:“大官人……他不在家。” “不在家?!”常二嫂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能刺破屋顶的芦席,“放你娘的狗臭屁!这个时辰了,天都擦黑得透透的,他西门大官人不在家?!” “你当老娘是三岁孩儿哄骗?!定是那起子看门狗眼看人低,见你是个穷酸破落户,连通报都懒怠!要么,便是那西门庆得了势当了大官,眼里没了人,故意躲着你这个‘结义兄弟’!” 她越说越气,从炕上跳下来,指着常峙节的鼻子骂道:“呸!甚么狗屁结义兄弟!让你做这个做那个倒是指示得劲儿,手指缝里漏些须,也够咱家吃用几年!” “如今倒好,人家攀了高枝,做了提刑千户老爷,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高堂大屋,搂的是娇妻美妾!倒把你这穷兄弟,当个破鞋烂袜般丢过墙了!” 常峙节被她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也憋着气,却又不敢高声,只低声辩道: “你……你莫要再浑说了!俺那西门大哥哥,岂是那等势利小人?他手面阔绰,仗义疏财,满清河县谁人不知?今日必是……必是真有要紧的勾当缠身,脱不得空!你休要在这里嚼蛆,编排俺好哥哥的不是!” “放屁!”常二嫂一口啐在地上,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常峙节脸上, “不是那样的人?不是那样的人,能看着咱们冻死饿死在这破屋里头?!连自家屋顶的窟窿都漏着天,西北风灌进来能冻死耗子!眼见冬至将近,米没一粒,柴没一根,连这破屋的赁钱都交不起,要被人扫地出门了!你倒还有脸替他说话?” 她气得浑身乱颤,拍着炕沿哭骂起来:“我苦命的娘啊!当初怎就瞎了眼,跟了你这个没囊没气的窝囊废!整日价只会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好哥哥’长‘好哥哥’短,今早还去给人打爆竹敲锣鼓!如今可好,连人家大门都进不去了!” “人家高乐去了,你倒像个活王八,缩在这冰窟窿里等死!我……我跟你这穷鬼熬不出头了!不如一根绳子吊死在这门框上,也强过受这活罪!”说罢,真个作势要去寻绳子。 常峙节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句句戳在心窝子上,又见她要寻死,更是慌了手脚,又气又急又愧,只觉一股浊气堵在胸口,脸憋得酱紫,半晌才憋出一句: “你……你这泼妇!休要胡言乱语!明日,明日我再去一趟……保管……保管能借到……” 常二嫂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直勾勾盯着常峙节身上那件同样单薄破旧的夹袄,咬牙切齿道: “好!好!你明日只管去!再去替你‘好哥哥’舔靴子、捧卵子!看他赏不赏你一个铜板!我今儿把话撂这儿,他西门庆要是真肯借你银子,别说租一个行当齐活的小院子,便是能借出个几两来,让咱买件厚实棉袄,籴几斗救命粮,熬过这个鬼门关似的冬天,我常二嫂三个字倒过来写!给你当祖宗供着!若是借不来……” 常二嫂发出一声比窗外的寒风还刺骨的冷笑:“哼!你也甭回来了!就抱着你那‘好哥哥’的大腿,在他那高门楼底下当个冻死饿殍倒路尸吧!省得回来连累老娘跟着你丢人现眼,冻死饿死在这没一粒米、没一件厚衣的冰窟窿里!” 说罢,她猛地扭过身去,把那床破被往头上一蒙,再不言语,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带着绝望和愤恨的呜咽声,在冰冷彻骨、家徒四壁的破屋里回荡。 常峙节脱了衣服,褪下鞋袜,缩身上床,待要扯些破被褥来遮寒,却被那赌气背身、抽抽噎噎的常二嫂牢牢裹在身上,裹得铁桶也似,半分也动不得。 望着油灯如豆,照着壁上两条人影,心中叹道:这真是男人钱多妻子贤,男人无钱狗也嫌! 没奈何,只得又爬将起来,摸黑寻着那件旧衣披上,挨挨蹭蹭,贴肉挨着婆娘常二嫂的脊背,强自歪在枕上,一夜无话。 却说西门大官人回到府内后,一众美婢为了应付明天的宴席早早睡了。 大官人自在后园月下,打了一躺棍棒,又练了会五禽戏内息吐纳,浑身筋骨活泛了。 这几日李瓶儿或是天气凉了,那燥火压了下去,竟然没来偷看。 洗了个澡后,这才歪在榻上,沉沉睡去。 第二日正午,西门府前街巷早已被如狼似虎的衙役、兵丁清得干干净净,闲杂人等,谁敢探头? 远远地,只闻喝道之声隐隐传来,接着便是锣鼓震天,笙箫聒耳,一队仪仗鲜明、气焰喧天的队伍,迤逦而来。 打头阵的,乃是两顶四人抬的朱漆泥金暖轿,轿身金碧辉煌,晃得人眼也花了。 轿旁随侍的小太监,一个个锦袍玉带,面皮白净,眉眼间透着几分倨傲。 轿帘掀开,当先下来一位,头戴钢叉帽,身着大红五彩云缎袄,腰束玲珑玉带,面皮白净,体态微丰,正是在清河县掌管皇家木石砖瓦的太监刘公公。 第二位紧随其后下轿的,同样气度雍容,乃是退休在清河养病的前任管事薛公公。 第三位,是骑着高头骏马的四品周守备。 他顶盔贯甲,外罩锦袍,腰悬宝剑,身后亲兵雁翅排开,好不威风。 第四位,是兵马都从四品监荆南岗,同样戎装鲜明,策马而来,身后兵马肃立,彰显武职威仪。 第五位,便是大官人的顶头上司、提刑官五品夏龙溪。 这五位,大官人绸缎铺相请,显谟阁直学士宴席相请,两次都未曾上门,那两位太监甚至连礼都未曾送,如今却也来了。 果然这人生际遇便是: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 紧随其后的,是第六位老相识张团练,并第七位贺千户。 一时间,西门府门前冠盖如云,玉带蟒袍与甲胄寒光搅作一团,端的显赫非凡! 兵丁吆五喝六开道,鼓乐喧天价响,直把这新扎煞起的提刑官门庭,烘托得如同王侯府邸般煊赫。 西门大官人早已得了报,率领着府中管事、得用的小厮,雁翅般排开在滴水檐下恭候。但见他今日: 头戴忠靖冠,身着簇新五彩云缎官补圆领袍,内衬着松江三梭布白绫袄子,腰束通天犀牛带,足蹬粉底皂朝靴。 威风赫赫,精神头十足。 眼见贵客已至阶前,大官人堆下笑来对着刘、薛二位老太监微微行礼:“劳动二位老内相玉趾亲临,学生惶恐!” 那刘、薛两位太监,本是鼻孔朝天惯了的主儿,脸上还端着几分倨傲。 猛可里听见西门庆口口声声自称“学生”,心下俱是一愣:咦?今日这宴,不是贺他升了五品提刑么?怎地不自称‘下官’,倒抬出个‘学生’来? 旋即便想起这西门庆还有个“显谟阁直学士”的清贵贴职在身。 一个无品的贴职学士,自然请不动他二位法驾。 一个五品提刑官,也只够格让他二人上门,却还端得起架子。 偏生是这五品提刑官加上显谟阁直学士的清规头衔,却让他二人那板着的面皮,不得不松泛了几分。 有品有权又有衔。 当下,两张白净面皮上便挤出一丝笑意,微微颔首回礼: “西门显谟多礼了。” 大官人又满脸是笑,团团抱拳,向那周守备、荆都监、夏提刑、张团练、贺千户等人一一招呼道: “列位大人拨冗光降,真真是给西门庆天大的脸面!寒舍今日,蓬荜生辉!快请!快请入内奉茶!” 众人便在这西门大官人导引之下,穿过庭院。 但见那正厅早已拾掇得花团锦簇,暖香阵阵,扑面而来。厅中央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嵌螺钿八仙桌,铺着红毡毯,四周高几上摆着古铜花觚、时新盆景,当中一个铜炉,焚着上好沉速香,烟气氤氲。 西门庆满面春风,躬身延请:“列位大人、公公,请上座!请上座!” 此言一出,厅内那暖香笑语,登时便凝了一凝。 大官人一看顿时明白过来。 别看这片土地数千年朝代更迭,可这酒席的规矩,从未变过! 吃的是酒席,显的却是尊卑! 如何排定座次,在这官场宦海之中,一丝一毫也错乱不得! 众人面上带笑,脚下生根,眼风却早在那几张紫檀交椅上溜了七八个来回。 一时间,厅内鸦雀无声,几十道目光,齐刷刷都钉在了那两张空着的首席主次紫檀交椅上。 旋又都觑着西门大官人,只等他这个东道主开口安排。 诸位官场积年的老油子,面上带笑,肚里早转过十八道弯。 大官人微微一笑,心中有了计较。 这首席之位,非那两位宫里出来的两位老太监莫属! 可这位置,两位太监自己是绝不会开口去坐的——那成了什么体统,还丢了体面! 而自己也不能相请。 不管请刘、薛二位公公谁坐了首席,另一个心里怕都要长个疙瘩。 其次呢? 在座的周守备、荆都监、夏提刑,哪个品级不比自己这新上任的提刑官高? 若他急吼吼地就把两位内相捧上首席,落在这些武职上司眼里,岂不明摆着攀附阉宦。 这天下除了党争还有武官,文官,宦官三股势力,泾渭分明。 即便是大家都如此想的两位太监上座,却不能由自己口中说出。 西门大官人念头一转,心中雪亮,立时堆起谦恭,团团作揖道: “列位大人、公公在上!学生虽是主人,然论品级、论资历,实是三位大人的后辈末学。今日这上座如何安排,还须请德高望重的周守备周大人主持,方才不失体统,学生唯命是从!” 他这一谦让。 周守备是眼皮子一撩,扫了西门庆一眼,捋须呵呵一笑,顺水推舟: “西门大人忒谦了!不过嘛……常言道得好:‘三岁内宦,也居王侯之上!’刘、薛二位老内相,齿德俱尊,伺候过官家,经见过大世面,这上位嘛……自然非二位莫属!我等岂敢僭越?” 这周守备话说得滴水不漏! 把坐首席的理儿,一股脑儿推给了“三岁内宦”的“常言”,又归到“齿德”——年纪和德行上,既捧了太监,又半点不提其权势官位,两个公公谁都没得罪。 刘、薛两位老公公听了,心中熨帖,正是巴不得。可千百年的规矩,面上总要推让一番。 二人连连摆手,口中只道: “使不得!使不得!周大人言重了,折煞咱家了!” “正是,客随主便,咱家岂敢僭越?” 众人心知肚明,少不得你一言我一语,虚情假意地劝将起来: “公公休要推辞,此乃正理!” “非公公上座,我等如坐针毡!” 直劝到火候足了,那刘公公才假作无奈,抚掌笑道: “罢,罢!既是周大人抬爱,列位盛情难却,咱家痴长几岁,就厚着脸皮,暂居此位罢!” 薛公公也皮笑肉不笑地接口: “刘公公说的是,论齿序,这点子虚名,咱家是万万争不过你的。” 当下,刘公公便当仁不让,一屁股稳稳当当落在那首席紫檀交椅上。薛公公亦随之在次席坐了。 尘埃落定! 周守备便在刘公公左手下首第一位坐了【刘公公左手边首位】。 荆都监挨着周守备,坐了左手第二位。 夏提刑则坐在了薛公公右手下首第一位。 西门大官人自己,紧挨着夏提刑,坐了右手第二位。 张团练坐了左手第三位,贺千户敬陪末座,坐在了右手第三位。 众人依序坐定,面上堆着笑,口中寒暄着。 可这厅堂之中,那官场森严的等级,那两位内相超然物外的权势,早已透过这冰冷的座次,显露得淋漓尽致! 西门庆冷眼瞧着这满堂蟒袍玉带、冠冕堂皇,肚里叹了口气: 世人皆道那蔡京奸人把持朝纲、权倾一时,背地里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者不知凡几! 然则,若非有此文官之尊的太师立于朝堂之上,以一身为天下士林遮风挡雨! 这煌煌大宋的江山社稷,只怕早已沦为那些貂珰阉竖的囊中私物,满朝朱紫,又何处寻得立锥之地? 众人坐定,自有按照月娘吩咐,那穿得体面的小厮和丫鬟,捧着鎏金錾花的托盘,流水般送上香茗果品。 一时间,李桂姐安排的曲乐响起,厅内暖香氤氲,笑语喧阗,方才那点座次带来的微妙冷凝,仿佛被这富贵气冲散了。 刘公公夹起一筷子炖得酥烂脱骨的“樱桃肉”,入口即化,那滋味醇厚丰腴,正合了他这没牙的口腹。 他眯着眼,细细品咂了半晌,方放下牙箸,用那尖细的嗓子,对着薛公公叹道: “薛老哥,你品品这个!啧啧,难得,真真难得!西门显谟府上,不单是规矩整齐,气象森严,连这庖厨的手段,也是这般体贴入微!你我这把老骨头,嚼不动那些个筋头巴脑的玩意儿。” “你瞧瞧这肉,炖得是恰到火候,酥烂而不散形,入口即化,滋味全在里头了!显见是存心体恤咱们两个老朽的牙口呢!” 薛公公正用银匙舀着一小盅蟹粉狮子头,那狮子头细嫩松软,鲜香满口,几乎不用咀嚼便滑入喉中。闻言立刻点头附和,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刘老哥说得是!何止是肉?你看这狮子头,嫩得跟豆腐脑似的,鲜而不腻!还有这煨得稀烂的鱼翅羹,火候老到!显谟大人这份用心,这份周全,真真是……啧啧,咱家今日可算是开了荤戒,多贪了几口,显谟大人莫怪,莫怪啊!哈哈!” 两位老公公这一唱一和,把西门府的菜肴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重点就落在“体贴老朽牙口”的用心上。 一旁的周守备周大人,正夹起一块热腾腾的“糟溜鱼片”,将那滑嫩的鱼片送入口中,这才放下牙箸,对着大官人呵呵一笑,语带深意: “西门大人呐!两位老内相夸后宅管理,体贴入微,本官深以为然!!” 他顿了顿,拿起手边一个刚刚换上来的、温润如玉的甜白釉小酒盅,指腹感受着那恰到好处的暖意,声音提高了几分: “列位请看!这席面上的杯盘碗盏,自开筵至今,不拘热炒冷碟,但入人手,哪一件不是温温吞吞,暖意融融?” “显见得是下头人有眼色,手脚勤快,时刻在屏风后头备着热水暖笼,一俟这桌上的器皿凉了半分,便立时撤下,换上滚热的新碟新盏!” “这等心思,这等规矩,非是大家巨族、治家有方者,断断安排不来!大官人,尊夫人这份持家的能耐,真叫本官……羡慕得紧呐!” 他话音一落,席上众人顿时恍然大悟,纷纷低头去摸自己手边的杯盏碗碟: 荆都监拿起酒壶一掂,果然壶身温热:“哟!周大人不说,末将还真没留意!果然是热的!好!这伺候的,真真是滴水不漏!” 夏提刑用指尖碰了碰刚换上来的骨碟边缘,也点头道:“嗯!连这盛残渣的碟子都是暖的!这份周到,这份体面,佩服,佩服!” 大官人听着这满堂的奉承,心中自是欢喜,面上却愈加谦恭,连连拱手: “列位公公、大人谬赞了!折煞学生!不过是些粗笨功夫,后宅勉强学得几分眼色,不敢怠慢了贵客罢了!当不起,当不起啊!快请满饮此杯!” 他举杯邀饮,众人纷纷响应。 刘公公借着几分酒意,半是亲昵半是许诺地说道: “西门显谟!你这份心意,这份周全,真是暖到咱家心坎里去了!如此费心照顾我们两个没牙的老头子,这份情谊,咱家记下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精光,压低了点声音,却又能让近处几位听得真切: “日后你这府上,若有什么起屋造舍、妆点门庭的‘体面’勾当,需用些‘金砖’铺地、‘琉璃’覆瓦的好材料,只要不逾越了规矩,你尽管言语一声!咱家在宫里当差这些年,别的本事没有,这点子门路还是有的,保管给您寻摸来合用的、上档次的!” 大官人听后,笑容诚挚无比: “哎哟!刘老公公如此厚爱,学生……学生真真是受宠若惊!先在此谢过老公公了!日后少不得要劳烦公公指点!” 旁边的薛公公也捋了捋袖口,笑眯眯地接口道: “刘老哥说得在理!西门显谟这份心意,咱家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虽说咱家如今退了下来,在外头荣养,可毕竟在宫里经营了大半辈子,这老脸多少还有几分薄面,路子也还剩几条。”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点神秘感: “显谟大人若是府上需要采买些什么‘特别’的物件,只要不是那犯忌讳的,咱家也能帮着牵牵线,搭搭桥。 大官人谢过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只见屏风后袅袅娜娜转出四个小优儿来,俱是十四五岁年纪,粉妆玉琢,穿着簇新的杭绸衫子,抱着琵琶、弦子、箫管、笙笛,在厅角锦墩上坐了,垂首待命。 大官人笑道:“诸位公公大人,想要听什么曲子但请吩咐。” (本章完) 第208章 处处阴谋诡计 第208章 处处阴谋诡计 众人自是附和。这“点歌”的次序,便成了官场上微妙的谦让排位。 周守备先推让两位老公公: “刘老公公、薛老公公德高望重,理当先点!” 刘公公眯着老眼,假意推辞了两句,便也不客气,拈着兰花指,尖声道: “既如此,咱家便点一曲……嗯,就唱那《浮身有如一梦里》罢!” 此言一出,席间气氛陡然一凝。 在场的周守备,荆都监,夏提刑几个武官,正值壮年,血气方刚,正是拼杀挣前程的时候,最是忌讳这等颓丧厌世之语。 刘公公这句“浮身有如一梦里”,听在他们耳中,哪里是自叹年老? 分明是拿腔拿调,指着和尚骂秃驴,在西门庆这宴席上,暗讽他们这些武夫的功名富贵,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梦! 几人脸上虽还挂着笑,眼底却已泛起寒光,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冷笑,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鄙夷——这老阉狗,仗着宫里出来的身份,又在敲打人了! 周守备自是精明,他哈哈一笑:“刘公公!您老人家心境超然,看破红尘,自然是好的。可今日是西门大人高升之喜,满堂的富贵气象,正该唱些《贺圣朝》、《金殿喜重重》这等热闹吉庆的曲子,方合时宜。” “这《浮身有如一梦里》嘛……意境虽高,终究是厌世归隐之词,用在今日这升迁宴上,怕是不太相宜。” 刘公公浑浊的老眼瞥了瞥主位上依旧挂着得体微笑、仿佛浑不在意的西门庆,又扫了扫那几个面带煞气的武官,知道今日是自己借题发挥过了火。 他本意是想在宴席面前拿捏一下身份,顺便刺一刺这些他素来看不起的“粗胚丘八”,但想起和这西门大人倒有些气合,便不再不接茬,多生事端,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道: “罢了罢了!周大人说得是。咱家老糊涂了,只顾着自己那点悲秋伤春的心思,倒忘了今日是西门显谟的大喜!晦气晦气!你们点,你们点!” 周守备忙又转向薛公公:“薛老公公,您老请!” 薛公公方才冷眼旁观,见老搭档吃了瘪,心中也憋着一股气。他冷笑一声,故意拖长了那尖细的调门,阴阳怪气地道: “咱家点?好!那咱家就点一首……《人生最苦是别离》!如何?” 这下连夏提刑都忍不住了,故意“噗嗤”一声大笑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哎哟我的薛老公公!您老今日是怎么了?方才刘老公公点了个‘厌世归隐’,您这倒好,直接点了个‘哀伤离别’!正是西门大人鹏程万里,我等同僚欢聚之时,您老点这‘最苦别离’,岂不是咒咱们西门大人官场失意、我等同僚离散?这更唱不得!更唱不得啊!” 薛公公微微笑道:“咱家们久在深宫,只知道伺候官家,谨言慎行,哪懂得你们外头这些曲子里头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吉凶祸福的名堂!点个曲子也忒多讲究!罢了罢了,不点了!省得惹人嫌,败了诸位的兴头!” 大官人端坐主陪位,脸上那抹温和的笑意始终未变,仿佛眼前这场暗含机锋、火药味渐浓的争执与他无关。 他心中明镜似的:这哪里是点歌?分明是宦官与武官这两股势力,借着他这升官宴的由头,在掰手腕呢! 这两位公公仗着宫里出来的身份,处处想压武官一头,言语刻薄。 而这些手握兵权的武官,对宦官干政、尤其是官家近来重用太监领军,排挤他们这些正经行伍出身的将领,早已积怨甚深。 童贯如今权势熏天仅次于蔡太师,以太监之身竟做到枢密使的位置,多少军权被他派遣宦官把持。 多少战功赫赫的武将,都被这些阉党构陷,贬去做了个的小吏,这武将上升渠道本就不多,被文臣占去一半,又被宦官抢去不少,如何还有出头之路? 看见自己这升官宴,倒成了他们角力的斗兽场。 大官人面上却愈发谦和圆融,管你们这帮杀才要听什么,便是想听《哭皇天》《大出殡》这等丧气曲子,我西门府上大门一关,由得你们狗咬狗,满嘴毛!闹翻天去! 老爷我只管看戏,绝不趟这滩浑水! 果然,周守备见火候差不多了,再次笑着打圆场: “哎呀,薛老公公息怒!夏大人也是玩笑话,当不得真!两位老公公久居禁中,雅音妙律听得多了,咱们外头这些俚俗小调,自然入不得法眼。既如此,下官斗胆,就替大家点一曲《三十腔》,恭贺西门大人青云直上,也祝列位大人、公公福寿安康,如何?” 这三十腔是恭贺新禧的联唱串烧,把所有贺喜的词儿来一遍。 众人巴不得赶紧翻过这尴尬一页,自是连声叫好。 薛公公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刘公公也耷拉着眼皮,不再言语。 前厅这厢看似歌舞升平,重归“和乐”,可那无形的刀光剑影、绵里藏针的机锋,却并未真个散去,只是被这震天的锣鼓丝竹暂时压了下去,愈发显得沉闷压抑。 那雕花影壁之后,月娘领着李桂姐、潘金莲、香菱几个,正屏息凝神地听着前头的动静。 方才点歌那一场风波,虽隔着屏风帷幕,话语听不真切,但那陡然凝滞的气氛、拔高的声调、压抑的冷哼,如何瞒得过这几个精明人儿? 李桂姐自幼在行院习得诸般技艺,深谙音律,更兼心思玲珑剔透。她侧耳细听,将方才刘、薛二公公点的曲名,以及周守备、夏提刑那几句关键抢白,低声向月娘解说得清清楚楚: “大娘,您听明白没?那刘老阉狗点的《浮身有如一梦里》,听着像是自叹年老,实则是暗戳戳地咒骂荆都监、夏提刑他们这些武官,说他们拼死拼活挣下的前程,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梦!这才惹得周守备赶紧出来圆场,说‘厌世归隐’不合时宜。” “薛老阉狗更坏,跟着点了首《人生最苦是别离》,这不明摆着是咒人丢官罢职、妻离子散么?难怪夏大人直接笑骂出来,说那是哀伤离别之词,唱不得!这两个老不死的腌臜货,在咱家大官人这升官宴上如此搅局,分明是仗着宫里出来的身份,存心要给那些武官老爷们没脸,顺带也给咱们府上添堵!” 小丫头香菱听得似懂非懂,眨巴着大眼睛,怯生生地扯了扯月娘的袖子: “大娘……桂姐姐的意思……是说那两位老公公……是坏人么?” 不等月娘开口,一旁的潘金莲早已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银牙咬得咯咯响,压低了嗓子便是一顿啐骂: “呸!什么老公公!两个没根的老厌物!死阉货!黑心烂肺的老杀才!仗着在宫里给官家倒了几十年夜壶,就跑到咱们府上来充祖宗、摆威风!专拣这大喜的日子生事,点那些丧气曲子恶心人!” “你听听他们说的那话,什么‘久居宫中只懂伺候官家’?我呸!分明是故意撒泼耍赖,倒打一耙!老爷坐在主位上,脸上笑着,心里头指不定怎么窝火憋屈呢!” “我可怜的亲爹爹,这酒儿能喝得能舒坦?真真是气煞人也!等以后爹爹官做大了,老娘一定拿夜壶罩两个老泼才脑门上抡!”她越说越气,胸脯起伏,恨不得冲出去撕了那两个老太监的嘴。 月娘听着前厅重新响起的喧嚣鼓乐,又听着身边金莲的怒骂、香菱的懵懂、桂姐的精明剖析,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深知官海沉浮,这升官的大喜日子,本该是西门府扬眉吐气、宾客尽欢的风光时刻,却被这宫里宫外的龌龊争斗搅得变了味道! 月娘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稳持重,对着身边几个说道: “都住口!前厅是男人们的事,天塌下来自有老爷顶着!咱们后宅妇人,管好自己份内事便是天大的道理!都别小孩子家瞎打听了!” “今日这宴席,前头越是‘热闹’,咱们后头就越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各司其职,把眼珠子给我瞪圆了!尤其盯着那两个老太监跟前伺候的,更要加倍小心,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能有!” 三个娇可美人纷纷说是。 这里西门府上厅堂内继续丝竹悠扬,觥筹交错,一派富贵升平的假象刚将方才点歌的龃龉遮掩过去。 殊不知,这朱门高墙之外,却另有一番寒酸景象。 常峙节缩着脖子,袖着双手,那件半旧的棉袍子挡不住腊月里的朔风,冻得他鼻尖通红,不住地跺着脚。 他巴巴地赶到西门府门前,指望着能寻个空儿,求见大官人一面,好借些钱递上房租借钱过冬。 守门的几个小厮,裹着厚实的新棉袄,正围着个炭盆子,瞥见常峙节那副畏畏缩缩、探头探脑的寒酸样,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为首那个伶牙俐齿的的,更是鼻孔朝天,用那油滑的腔调懒洋洋地吆喝道: “我说常爷!您老也不瞧瞧时辰、看看门脸儿?这都什么光景了?里头正开的是咱们老爷的升官的喜宴!” “坐席的贵客,说出来吓死你!里面的大人哪一个不是咱们清河县跺跺脚地皮颤三颤的头面人物?都是顶顶要紧的贵客!满清河县一等一的体面,都在这门里头聚着呢!” 小厮斜睨着冻得瑟瑟发抖的常峙节,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您说说,就凭里头这阵仗,小的我敢为了您这点‘小事’,贸然闯进去搅扰了各位大人、公公的雅兴?” “回头老爷怪罪下来,小的这身皮肉还要不要了?再说了——”他拖长了调子,上下打量着常峙节那身寒酸的打扮,嗤笑一声: “就算我拼着挨顿板子,进去给您报了。常爷,您自个儿掂量掂量,就您这身份,这身行头,您……敢踏进这道门槛,站到那席面上各位大人面前去么?不怕闪了各位贵人的眼?嘁!” “您只要说个‘敢’字,小的我现在就去给您禀告!” 这一番夹枪带棒、连消带打的话,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将常峙节最后一点可怜的指望也浇灭了。 他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笑容瞬间僵住,又迅速被一种更深的惶恐和羞惭取代,他下意识地把那双冻得通红、藏在破旧手笼里的手又往里缩了缩,嘴里只能发出几声含糊不清、带着讨饶意味的干笑: “是是是……小哥儿说得是……我莽撞了,我明日,明日再来叨扰……” 他转过身,逃离了那扇象征着权势与富贵的朱漆大门。 冷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却远不及心里的寒意刺骨。 想到家中那张妇人面孔,回去又要面对那无休止的埋怨、责骂,常峙节只觉得眼前发黑,忍不住在无人处低低哀叹一声: “苦也!这番回去,那母夜叉的唾沫星子,怕是要淹死我了……” 他茫然地站在清冷的街口,望着西门府方向隐约传来的笙歌笑语,眼下最要紧的,是得先过了家里那一关。 他踌躇半晌,最终也只能拖着沉重的步子,瑟缩着肩膀,朝着房东家的方向挪去——好歹再去说几句好话,求那房主再宽限几日房租罢! 这边西门府上节节高升,可贾府却龌龊渐深。 却说贾琏在外头勾当了两月有余,风尘仆仆地回府。一脚踏进房内,正撞见王熙凤与平儿在那里叙话。 那贾琏本就一直和王熙凤分房睡,虽然说外头夜夜笙歌,可一眼瞥见平儿,登时三魂走了两魂! 本就觊觎了不少的时间,如今这平儿越发娇嫩起来。 云鬓微松,衬着一张粉光融滑的鹅蛋脸儿。 紧裹着一段花苞胸,鼓蓬蓬,绣鞋尖儿俏生生翘着,行走间裙裾摆动,臀儿圆润饱满,款款摇动。 贾琏喉头滚动,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燥热起来,按捺不住心头火,涎着脸便向凤姐道:“我的奶奶,平儿这丫头,越发标致得不像样子了。横竖你这里使唤的人多,不如……把她给了我罢?” 王熙凤听了,把手中茶盅“哐当”一声顿在桌上,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冷笑道: “呸!好个没脸的下流种子!你成日家在外头花街柳巷里钻营,一去便是两三个月不见影儿,也不知勾搭了多少粉头娼妇,瞧瞧你那模样儿!眼窝子都陷进去两个坑,面皮青黄,走路都打着飘儿,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腌臜气!保不齐染上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脏病!” “休说想碰老娘一根手指头,便是平儿这干净丫头的手,你也休想沾上半分!趁早给我收了这腌臜心肠,离远些是正经!” 贾琏被凤姐兜头一顿臭骂,噎得脸红脖子粗,正要分辩几句,忽听外面小丫头报:“珍大爷来了!” 贾琏只得按下心头邪火,与贾珍彼此见礼。 贾珍也不多坐,屁股刚挨着椅子边儿,便急急道:“老二一路辛苦。只是眼前这事儿体大,老爷们已是定了盘子,特叫咱们来议定细则章程。” 凤姐何等乖觉,忙使眼色命平儿斟上滚热的好酒,自己假托去端茶点,却悄没声儿地闪到碧纱橱帘子后头,竖起耳朵细听。 贾琏问道:“老爷们如何示下?” 贾珍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压低声音道:“省亲这桩事体下来后,周贵人、吴贵妃,两边家中早动工了!那场面,啧啧,银子淌水似的,端的是气派非凡!” “咱贾府岂有落人后之理?若咱们家磨磨蹭蹭不动弹,或是敷衍了事弄个寒酸样儿,落在那些势利眼儿眼里,岂不成了对皇恩有怨怼,明摆着告诉人咱贾家失了势,要倒台了?这事儿,万万迟误不得!须得拿出十二分精神来办!” 贾琏皱眉道:“话虽如此,可珍大哥你也知道,咱们府里如今哪还有这般厚实的家底?不过是外面架子未倒罢了。” 贾珍嘿嘿一笑,凑近些道:“老爷们的意思,总以‘俭省妥当’四个字为要。我与赖大并几个老成管事已然细细丈量盘算过了,倒有个极巧的章程:” “将咱宁府那边会芳园的围墙拆了,直通到贵府东边那处旧园子,两下里并作一处!你猜怎么着?竟有三里半大小!” “里头现成的亭台楼阁、山石花木,略加归置点缀便是上好的景致!这一来,省下了买地迁户的天大开销,二来工程也快当。二弟你看此计如何?” 贾琏执杯沉吟,半晌才道:“珍大哥想的自是周到。只是……这三里半大的地方,亭台楼阁要修葺,山水花木要添置,一应点缀陈设,哪一样不是钱堆出来的?如今外头的账目,你我也略知一二,银子流水似的出去,进项却紧巴巴的,岂是容易应付的?” 贾珍眼珠一转,笑道:“二弟所虑极是。不过嘛,方才我倒想起个巧宗儿来。江南甄家那边,不是还存着五万两银子在咱这儿?明日便写个会票,先支取三万两来!足够办头一桩大事——工料开销,并采买戏班子、古董陈设这些。想来也尽够了。剩下园子里那些奢华大头开销,咱们再慢慢计较不迟。” 贾琏点头道:“如此甚好。只是这采买一差,油水最大,也最是招人眼红嚼舌根,必得选个极妥当、极精细的人去经办,方能精打细算,凑出个实在数目来,省得叫人背后戳脊梁骨。” 贾珍拍着胸脯道:“这个二弟放心!我府里已有妥当人选,正要……” 帘子外头,凤姐听得真真切切,心里早已是明镜一般,暗骂道: “好一窝子钻营算计的贼囚根子!打的原来是这个主意!那甄家的银子,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岂是现成的?分明是画饼充饥,哄鬼的把戏!至于这采买的肥差,更是天大的油水,他们倒会寻时机,想独吞了去?做梦!” 念头转动间,她已一掀帘子,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笑道: “哎哟,两位爷们商议的是正经大事,原不该我这妇道人家插嘴。只是方才在外头听着,这工程竟如此浩大,倒不知从何下手。方才恍惚听见说什么采买?我冷眼瞧着,倒想起一个人来,最是心细如发,精打细算,又极妥当不过的……” 贾琏一听便知她又想安插自己去,忙用眼色狠狠止住,抢过话头对贾珍道: “既然老爷们定了大局,咱们便依此办理便是。只是这银钱出入,非同小可,每一项都需立了明白账目,经手人画了押,日后也好回明上头,大家干净。” 贾珍会意,笑道: “这个自然!明日就叫库上总管带账房来,先支取五千两现银,拆墙动土是头一件要紧事。其余的细务,你我兄弟二人随时商议着办就是。”说罢,便起身告辞去了。 待贾珍一走,凤姐登时便拉下脸来,指着贾琏埋怨道: “你个没囊气的!白放着眼皮子底下这么大一块肥肉不去叼?别人都算计着往自家搂银子,偏你装什么清高圣人?这般好捞油水的机会,千载难逢,你倒往外推!” 贾琏此刻方长长叹了口气,一屁股坐下,对凤姐道: “我的奶奶!你当这是容易上手的差事?不过是‘虚热闹’罢了!如今看着风光,日后这千斤重担,填不完的亏空窟窿,还不知落在谁头上呢!你倒只看见油水了?” 凤姐柳眉一挑,叉腰冷笑道: “我的爷!你怕担子重?难道别人就不伸手捞了?你只看他们今日这般热络上心,便知这里头的‘藏掖’大着呢!水至清则无鱼!咱们倒不如趁这东风,也为自己房里谋些实在的进益。难道眼睁睁看着银子都流进别人腰包?” 贾琏听了,只是连连摇头,一脸愁苦。 王熙凤见他这副窝囊相,心头火起,索性撕破脸皮,凑近前压低声音,咬着牙冷笑道: “我的好二爷!实话告诉你,老娘手头紧得很!外头好几笔要紧的债主银子都没催上来,眼看就要断顿!” “这采买的差事,你去是不去?你若不去,从今往后,别说你想着合床睡,以后你休想再沾老娘的床沿儿!你要能再跨进我房里一步,我王熙凤三个字倒过来写!更别说想要平儿?做你的春秋大梦!趁早死了这条心!还有,以后倘若想再捻我体己钱嫖粉头,你也甭想!” 贾琏被凤姐这番夹枪带棒、又狠又辣的话逼在墙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日做声不得。 那平儿娇俏的模样和凤姐泼辣的威胁在脑子里翻腾,最终,他如同斗败的公鸡,只低垂着头,无奈地点了点:“我去问问便是,无论如何争了过来。” 凤姐正逼得贾琏低头,心头那股邪火稍稍平复,盘算着如何在这趟浑水里捞足油水,忽听外间小丫头子慌慌张张禀道:“二奶奶,太太屋里的玉钏儿姐姐来了,说太太立等奶奶过去说话呢!” 凤姐心头“咯噔”一下,暗道:“偏生这会子寻我,莫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又狠狠剜了贾琏一眼,低声道:“方才的话,你给我记牢了!”说罢,理了理鬓角,换上一副恭谨温顺的模样,随着玉钏儿往王夫人上房去了。 进了王夫人那常年弥漫着檀香、却总透着一股子阴冷气的屋子, 只见王夫人歪在暖炕上,闭目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佛珠。另几个心腹丫鬟屏息静气侍立一旁,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凤姐忙上前行礼,赔笑道:“姑妈唤我?” 王夫人眼皮都没抬,只慢悠悠地拨弄着佛珠,半晌,才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掉在地上: “凤丫头,近来事忙,我也没顾上细问。底下几个姨娘,昨儿到我这里哭诉,说这个月的月钱,又短了一串钱。这克扣月例,可是坏了规矩的事。你如今管着家,说说,是怎么回事?” 凤姐心头一紧,面上却立刻换上十二分的委屈和精明,忙道: “太太!这事儿我正要回禀呢!哪里是我克扣?分明是外头账房那几个黑了心肝的下作种子,见天儿想着法子揩油!前儿他们报上来的账目就不清不楚,我正着紧查呢!” “太太放心,我已经亲自去跟几位姨娘赔了不是,也把话撂下了,定了章程,立下个死规矩!再不许那些杀才放短了主子们的钱!谁再敢伸手,仔细我扒了他的皮!” 王夫人缓缓睁开眼,那目光平静得像深潭,却带着一股子沉甸甸的威压,直直落在凤姐脸上。她嘴角似乎微微扯了一下,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凤丫头,你是个伶俐人,办事我也一向放心。只是……” 她顿了顿,捻佛珠的手指停住,“这家大业大,人多眼杂,更要紧的是‘本分’二字。该我们得的,一分不能少;不该我们伸手的地方,一丝一毫也不能沾。你可明白?” 这话敲山震虎,字字如针! 凤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脸上那点强装的笑意几乎挂不住。 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难道是放印子钱的事漏了风声?还是哪次捞采买油水被察觉了! 一股憋屈猛地涌上心头。 这些年,王夫人为了贴补娘家兄长王子腾的官场开销,明里暗里从她掌管的公中和自己体己里挪用了多少银子? 填了那个无底洞,才逼得她不得不想方设法在外头找补!如今倒来教训她“本分”? 前些日子还用自己的私章做了那等子事。 凤姐无名火起,心一横! 她眼圈一红,扑通一声竟跪了下来:“太太教训的是!可我心里有万分的委屈,今日斗胆也要跟太太诉一诉!这些年,我兢兢业业,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您.府里办事!” “前些日子才发现,我那管着几处私印……竟不知何时被人盗用了!太太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保不齐都是这些贼囚根子干下的腌臜事!如今倒好,屎盆子都扣在我头上!” 她这番话说得又委屈又急,半真半假,却也在隐隐的试探王夫人。 王夫人听完,脸上竟无半分怒色,甚至连眉头都没多动一下。 她只是重新捻起了佛珠,沉默了片刻,那寂静让凤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王夫人开口了:“哦?还有这等事?私印都叫人盗用了去……那偷印的,自然是能进内屋的哪几个大丫鬟了…” 她眼皮一抬,对着旁边侍立的玉钏儿淡淡吩咐道:“去,把府里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碧痕……这几个有头有脸的大丫头,统统给我叫来。一个不许少。” 王夫人这才看向跪在地上的凤姐,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语气却冷得像冰:“凤丫头,你受委屈了。今日就替你‘出出这口气’,把这偷印的贼给你‘揪出来’。”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对着外面喝道:“让她们几个来了以后也不用进来,就在院子当中,给我跪在雪地里!这天寒地冻的,正好让她们清醒清醒脑子,想想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要她们知道什么才是做丫头的本分!” 王熙凤心中一惊:“自己不过是旁敲侧击,可这太太俨然是借着自己这件事来敲山震虎了.却不知是哪个丫鬟倒霉!” (本章完) 第209章 大官人被宠的一夜 第209章 大官人被宠的一夜 不久后。 只听外面“噗通”、“噗通”几声闷响,夹杂着女子压抑的痛呼和抽泣。 凛冽的寒风中,雪籽冲刷着这些人儿的脸蛋。 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碧痕等等几个大丫鬟,齐刷刷跪在了冰冷的、积雪未扫的青砖地上! 那地上积雪未扫,冻得硬邦邦,寒气顺着薄薄的棉裤直往骨头缝里钻。 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院中死寂一片,唯有寒风呼啸,雪落无声。 王夫人重新闭上眼睛,手中的佛珠捻动得越发平稳,仿佛外面那残酷的一幕与她毫无关系。 她对着地上的凤姐,语气恢复了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慈和”:“凤丫头,你且起来吧。就在这儿看着。等她们跪明白了,自然就知道是谁‘偷’了你的印,给你惹下这天大的麻烦了,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暖屋内炭火烧得正旺,热气烘得人脸上发烫,几欲沸血。可凤姐却浑身冰冷地从地上爬起来。 想到帘外雪地里那几个瑟瑟发抖、如同待宰羔羊般的丫鬟身影,更有一种刺骨的恐惧。 她这位亲姑妈,平日里吃斋念佛,一副菩萨心肠,可这轻描淡写的一手“借刀杀人”和“杀鸡儆猴”,比她预想的要阴毒狠辣百倍! 凤姐这才彻骨地明白,自己素日里那些风风火火、机关算尽的小手段,在这深宅妇人杀人不见血的城府面前,如同儿戏! 王夫人这是在明明白白地提醒她:你王熙凤,再是威风八面,管着偌大的家,也不过是这深不见底的宅院里,另一只稍微体面些、但随时也能被按在这冰天雪地里跪着的——“大丫鬟”罢了! 王夫人眼皮也未抬,声音平平,像结了冰,“去,把袭人唤来。” 玉钏儿应声去了。不多时,袭人垂首进来,屏息敛气站在当地。 王夫人这才慢悠悠撩开眼皮,目光在她身上一扫:“叫你进来,不为别的。凤丫头的私章,你可曾见过?或是……一时手滑,拿了去?” 袭人身子微微一颤,头垂得更低,声音却还稳当:“回太太的话,奴婢断不敢动二奶奶的东西,更不曾见过那私章。” 王夫人只“嗯”了一声,下巴微点,再无言语。 袭人如蒙大赦,悄无声息退了出去。接着,麝月、秋纹……一个个伶俐丫头被挨个叫进来审问,问话如出一辙,答话也是大同小异。 王夫人端坐炕上,捻着佛珠,脸上既无怒色,也无波澜,只那眼神深处,冷得像外头的雪地。 轮到晴雯了。 王夫人却像是忘了外头还跪着个人,特意将晴雯晾在那冰天雪地里,由着寒风刀子似的刮,雪籽细细密密地往她身上扑。 直冻得她牙齿格格作响,单薄的身子筛糠般抖个不停,连王熙凤腿脚都站得有些发麻发木了,王夫人才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 “叫晴雯。” 门帘子“哗啦”一声被猛地挑开,一股裹着雪腥气的寒风,像觅食的饿狼般呼地卷了进来。 只见晴雯几乎是被人半扶半推着搡进来的,一张脸早已冻得煞白如纸,嘴唇失了血色,泛着青紫。 饶是身上穿着棉袄,她跪下去时,整个身子都在抑制不住地打着哆嗦。 王夫人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她那双平日里慈眉善目的眼睛,直直剜在晴雯那张过分招摇的俏脸上: “晴雯!抬起头来!我问你,凤丫头的私章,是不是你胆大包天,擅自偷拿了去?说!” 晴雯听得这劈头盖脸一声喝问,心头猛地一撞。 她依言抬起头,那张过分明艳,此刻却白的没了血色的脸,瞬间暴露在王夫人淬了冰的视线里。 只见她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下,一双水杏眼儿此刻睁得溜圆,里面盛满了惊愕与委屈,偏又带着一股子不肯低头的倔强。 那红晕褪了些,显出几分苍白,更衬得唇色如点了胭脂般鲜亮。 “太太!”晴雯的声音清亮,身子还打着哆嗦,“奴婢冤枉!这话从何说起?奴婢连二奶奶院里的门槛儿都少踏进去!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断不敢去碰那等要紧东西!” 她一口气说完,胸脯微微起伏,那细软的腰肢因着情绪激动,更显出几分柔弱又刚烈的姿态。 “太太明鉴,这‘擅自偷拿’四个字,奴婢实在担不起!奴婢虽是个下贱丫头,也知道‘廉耻’二字,断不肯做这等没脸没皮、祸害主子的勾当!” 声音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与先前袭人、麝月等人的温顺回话截然不同。 那跪着的姿势虽柔弱,脊梁骨却挺得笔直。 王夫人听着,捻动佛珠的手指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她那双冰冷的眼睛,此刻正死死钉在晴雯的脸上。 看着晴雯那尖尖的下巴,那含情带嗔的眉眼,那被冻得哆嗦,像极了大病初愈,可这病西施似的风流袅娜体态,尤其是那双水汪汪、仿佛会说话的眼睛…… 王夫人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厌恶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涌了上来。 这张脸!这身段!这眉眼间天生带出来的那股子勾魂摄魄的劲儿! 难怪! 难怪自己一见这晴雯就觉得眼珠子疼,心里头膈应得慌!非但因为是老太太硬塞给宝玉的房里人…… 而是眼前跪着的这个下贱蹄子,竟与那个勾了她儿子魂儿去的病秧子……有七八分的神似! 都是这般削肩膀、水蛇腰,走起路来扭得杨柳枝儿似的! 都是这般眉眼含情,看人时眼风儿能拉出丝来! 都是一副弱不禁风、病西施的模样,偏偏生了张伶牙俐齿、能噎死人的利嘴! 她那宝贝儿子,心肠最是软和,是个见了花儿也要叹气的痴种,如何禁得住这等妖精在眼前日夜晃悠! 王夫人盯着晴雯那张娇艳中带着煞白的脸,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更深的厌恶: “好一张利嘴!你打量我是瞎子聋子?你素日里那轻狂样儿,打量我不知道?宝玉房里就数你掐尖要强,妖妖调调!今日还敢在我面前犟嘴?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有没有偷拿,你心里清楚!” “今日之事,纵然一时拿不到铁证钉死你,难道我就治不了你?你且给我记牢了:这府里,断断容不下你这等妖精似的祸害!” “倘若我因今日之事撵你出去,纵你心里不服,也由不得你!滚回你的下处去,给我夹紧了尾巴做人!日后……若是再让我听到一丝半点关于你的轻狂风声,或是你胆敢再沾惹宝玉半分……” “……自有你的‘好去处’等着!到时候,可别怨我手段狠!滚!现在立刻给我爬出去!这府里,断断容不下你!” 晴雯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 她知道,再多说一个字都是徒劳。 只能强撑着发软的身子,对着那尊冷酷的“菩萨”磕了个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尊严,踉跄着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掀帘冲进了门外那漫天风雪之中。 西门府上。 西门大官人这升迁的喜宴,直从晌午摆到了日头西斜。 席面上自是珍馐罗列,水陆毕陈。 虽说席间公公们皮笑肉不笑,武官们话里话外藏着机锋, 可西门府上着实上了一顿顶顶好的席面,并着西门府上丫鬟小厮们那眼明手快、体贴入微的伺候——冷了即刻添炭,热了立时打扇,酒多了便有醒酒汤、热手巾把子奉上——倒也熨帖得众人挑不出毛病。 酒足饭饱也不肯走,又请了院里当红的粉头来,咿咿呀呀唱了几支时新小曲,再奉上各色精巧果盒、蜜饯点心,众人这才打着饱嗝儿,带着几分醺醺然的满足,拱手告辞。待送走了最后一位贵客,天色已黑。 大官人今日是主家,又是新贵,少不得被众人轮番敬贺,饶是他海量,此刻也撑不住了。 回到后边花厅,只觉得天旋地转,也顾不得体面,一头栽倒在铺着厚厚锦褥的醉翁椅上,鼾声便如闷雷般响了起来,任是天王老子也叫不醒了。 月娘扶着腰,累得脸色发白。金莲桂姐香菱几个也是钗横鬓乱,香汗微微。月娘瞧着瘫在椅上死沉死沉的官人,把孟玉楼也喊了出来搭把手。 只见月娘、桂姐、香菱、金莲儿,加上自己,五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又喊了几个小丫鬟,围着那烂醉如泥的西门大官人,真个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你抬胳膊我抱腿,你托腰我扶头,莺声燕语夹杂着吃力的娇喘,香风汗气混在一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尊“醉金刚”一寸寸挪到了卧房床上。 月娘细细端详着丈夫紧蹙的眉头和汗湿的鬓角,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轻拂开他额前黏湿的发丝,声音又轻又软:“怎地就醉成这样了?” 她转头吩咐:“快去备香汤!水里多滴玫瑰露,撒沉香末!老爷这一身的汗腻,得里里外外都擦干净了才得安睡!” 香菱已用温热的玫瑰露软巾,小心翼翼沾去西门庆额角、颈间的汗珠,水杏眼里雾气蒙蒙:“老爷这得多难受呀…” 李桂姐利落地解开了西门庆的犀角带和外袍盘扣,露出里面汗湿的中衣。 她一只玉手便探进去,在那大官人健壮的胸膛上揉搓。 金莲儿落后一步,小手也想揉那胸肌,只得手脚麻利地褪下了大官人的官靴和绸裤外裤,嘴里噼里啪啦地骂开了: “我的爹爹!这鼾声擂鼓似的!那些没天理的,只顾拿黄汤灌你,也不怕灌坏了我们姐妹的心头肉! “杀千刀的公公武官!灌得我们爷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身的好皮肉都腌在汗酒里了!一群老杀才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还把我们爷折腾的!” 香汤氤氲着馥郁的香气抬了进来。 月娘深吩咐:“来,把爷身上这些沾了酒汗的衣裳都除了,用这香汤,仔仔细细地擦。” 四双玉手上下翻飞。 金莲儿剥得最是熟练,三把两把,便将大官人上身扒得赤条条,露出那腱子肉的胸膛臂膀,汗珠子密麻麻滚着。 抢过滚热的巾子,便在那油光光的胸膛上抹擦起来,手法熟稔,眼睛只在那鼓囊囊的胸肌、圆滚滚的肚腹上打转,恨不得咬一口。 李桂姐和香菱,捧着大官人一条粗胳膊,用温巾子细细揩抹,连胳肢窝里都没放过,细细擦拭。 月娘则拿着块细软巾子,轻手轻脚地擦拭西门庆的脸面脖颈,如同拂拭珍宝。 上身擦拭完,金莲儿伸手扯住大官人腰间的汗巾子,用力往下一褪! 香菱没想到这么快“呀”了一声,习惯性双手捂着脸。 “自家老爷,又不是没瞧过!”金莲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骂着劝酒的,和李桂姐二人一路擦了下来。 金莲儿便擦边怜惜得捏着大官人那结实的小腿肚子,生怕自家爹爹血脉凝滞了。 孟玉楼在旁,看得口干舌燥,心如鹿撞。她虽嫁过一回,却从未如此近前伺候过男人。 想上前帮忙,又臊得慌。 月娘瞧她窘态,眉头一挑,递过一条热巾子,淡淡道:“玉楼,你也别白站着,去,把老爷的脚好生擦擦。” 孟玉楼接了巾子,心头突突乱跳。 她觑着床沿空处,侧着身子,款款坐了下去。 那床沿不高,她这一坐,两条穿着薄袄裤的美腿便斜斜地并着,显出一段丰腴绵软的腿肉来,腿根儿鼓胀,腿肚儿丰隆。 她咬了咬唇,伸手探到大官人脚后跟下,用力一托!将那沉甸甸的大脚,直接架在了自己并拢的大腿面上! 谁知自己老爷醉倒了的脚还不老实! 许是位置不舒服,那大脚板竟在孟玉楼腿面上猛地一蹬! “呀!”孟玉楼猝不及防,被蹬得腰肢一软,身子晃了晃,粉颊瞬间红得滴出血来,连耳根子都烧透了。 她慌忙抬眼偷觑,见月娘等人正专注擦拭西门庆上身,似乎无人留意她这厢窘态,这才稍稍定神,心头却如擂鼓。 孟玉楼浑身燥热难当。再不敢只用大腿面托着,一咬牙,双腿并紧固定住大官人那只乱动的脚踝! 这才强自镇定,屏着几乎窒息的呼吸,一手用力按住那被夹在腿间的脚面,另一手才抖抖索索拿起汗巾子,从脚背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 烛影摇红,水汽蒸腾。 只见五个美艳妇人环伺着一个醉倒的大官人,或蹲或立,玉体生香。 香汤气,脂粉香,五种体香,混杂着浓烈的男子体味与酒气搅在一处。 巾帕翻飞,水声淅沥,几个美人目光如钩子般在那赤身上刮来刮去,爱怜、争宠、醋意、羞臊、嫉妒,种种情愫混作一团。 只闻粗重的喘息、低低的娇嗔,夹杂着金莲儿依旧不依不饶对那两个老阉货咬牙切齿、花样翻新的咒骂。 几个美人终于把大官人浑身擦干净,自己也已是香汗淋漓。 月娘用大棉布将西门庆囫囵裹了,塞进锦被,看他鼾声略匀,才直起腰,长长吁了口气,脸上带着倦色,对众人道:“好了,都折腾了大半宿,你们几个也都乏得脱了形了。都回去歇着吧,我自个儿在这儿守着老爷。” 话音刚落,潘金莲第一个抢上前,扭着身子道:“大娘,您也累了一天,哪能让您熬着?我精神头足,我来守着爹!”李桂姐也忙道:“正是呢,大娘您歇着,我们姐妹轮着照看爹便是。”香菱怯怯地跟着点头。 月娘微笑摆摆手:“我知道你们都疼老爷,可你们几个才入府没多久,哪个真个儿伺候过醉倒的老爷?他若是半夜里吐了,又或是醉酒头疼,你们能降得住知道如何做?慌手慌脚,反倒添乱!” “今儿都累狠了,回去好生睡一觉,日后有的是工夫让你们慢慢学怎么伺候这醉倒的老爷!还有,明天还有一场酒宴,请的是县尊和几位县衙文官,虽说不用如今日一般体面周全,可也要仔细。” 金莲儿几个点了点头,脸上悻悻的,只得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往门口挪。 孟玉楼此时已将汗巾子拧干迭好,低着头,也默默跟着众人往外走。 行至门口,她脚步却忽然一顿,像是下了决心,猛地转过身来。 烛光映着她半边侧脸,粉颈低垂,声音却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娘……” 她唤了一声,待月娘抬眼看来,才续道:“您……您也累了一天了,里外张罗,最是辛苦。这里……今日宴席上,就属我笨手笨脚,什么忙也没帮上,白吃白坐了一日。不如……不如就让我留下照顾老爷吧?您也好生歇息一夜。” 月娘闻言,先是一愣,上上下下打量着孟玉楼,眼神里带着审视和怀疑:“你?”那一个字拖得老长。 孟玉楼被她看得心头发虚,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头垂得更低了。 月娘目光在她羞红的耳根和微微起伏的胸口转了一圈,又瞥了眼床上醉死的西门庆,心里忽地一哂,暗想:“也是,到底是嫁过一回的妇人,虽说守寡,想来也见过些场面,伺候男人总比那几个黄花闺女强些。” 脸上那点疑虑便散了,显出几分释然。她站起身,拍了拍孟玉楼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也罢。你既有这份心,又是个懂事的,那就交给你了。” 她指了指床边的矮凳和备好的温水、醒酒汤,“警醒些,听着动静,若吐了,赶紧收拾;若要水,温的就在边上。我就在隔壁,有甚不妥,即刻来叫。” 说完,也不再看其他人,径直出门去了。 潘金莲眼睁睁看着月娘把差事给了孟玉楼,又听月娘那句“又是个懂事的”,酸气儿顶得她五脏六腑都翻了江!她一把扯过旁边还在发愣的香菱的胳膊: “走啊!还杵在这儿做甚?哼!今儿晚上这热被窝,可没咱们的份儿了!谁叫咱们没那‘嫁过人’的本事呢!香菱,跟我走!” 那“嫁过人”三个字,咬得又重又响,带着十二分的鄙夷和醋意。 孟玉楼站在那里,面上如同罩了一层细白的瓷釉,纹丝不动。 既不羞赧,也不恼怒,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微微屈膝,对着月娘离去的方向福了一福,算是应承,对金莲的挑衅,竟是连个眼神都欠奉。 金莲这恶狠狠的一拳,如同打在了棉花堆里,连个响动都无! 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终究不敢造次。只得狠狠一跺脚,从拽着被掐得龇牙咧嘴的香菱,一阵风似的卷出门去,那门帘子被她摔得“啪啦”一声巨响! 月娘等人去后,唯余烛火跳动,映着西门庆沉沉的鼾声。 孟玉楼吹熄了几盏明晃晃的大灯,只留了床头一盏小纱灯,光线昏黄暧昧。 她依着月娘吩咐,在拔步床床尾处,挨着脚踏板,放了个小小的锦墩。 她侧身坐了上去,身子微微蜷缩,双臂环抱着自己,下巴抵在膝盖上。 起初,她还强打精神,竖着耳朵听床上的动静,慢慢抱着膝盖,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了一片混沌的浅眠。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粗重而烦躁的哼唧声猛地将孟玉楼惊醒! 大官人何时已掀开了大半被子,挣扎着坐起身来。 “老爷?老爷您醒了?”孟玉楼连忙起身,凑到床边,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大官人依旧醉眼惺忪,挣扎着指了指床底。 孟玉楼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红晕瞬间从脸颊蔓延到脖颈,连耳根都烫得厉害。 她虽嫁过人,可何曾如此伺候过男人,只得强压着羞臊,颤声道:“老爷别急,奴…奴这就伺候您。” 她手忙脚乱地从床底下拖出那青瓷虎子。 “老爷…奴…奴来帮您…”孟玉楼的声音细若蚊蚋,脸红得几乎要滴血。 等到大官人庆长长地、满足地“嗯……”了一声,身子一软,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向后重重倒回枕头上! 孟玉楼回到床边,大官人早已重新鼾声如雷,睡得人事不知,仿佛刚才从未发生。 她痴痴望着大官人,那眉峰原是风流的俊朗,此刻被酒气蒸腾着,倒显出几分平日里少见的粗犷英气,鼻息沉沉,竟搅得满屋子暖香里都混进一股子烈酒的男人味儿。 她眼神儿有些飘,不知怎的,就从那张脸上滑了下来,落到了自家一双玉手上。 这手白生生的,十指尖尖,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子,平日里只拈针线、拨算盘、或是执壶斟酒。此刻却像是沾了什么不洁之物,兀自烫得心慌。 她竟魔怔了似的,鬼使神差,将那柔荑凑到鼻尖底下,深深嗅了一口。 一股浓烈浑浊的酒气,混着男人身上陌生的汗息,直冲脑门! 这一嗅,如同兜头浇下一盆雪水,激得她浑身一颤,神魂瞬间归了窍。 一股子燥热“腾”地从心窝里窜起,直烧上双颊。那脸蛋儿,顷刻间便似熟透了的朱砂李子,红得能滴下血珠子来,连小巧的耳根都烧得透亮。 她慌得几乎要立不住,忙不迭将手藏在身后,仿佛那手已不是自己的,沾了见不得人的腌臜。 像只受惊的狸猫儿,倏地缩了回去,身子紧紧蜷在那冰冷的锦缎面上,恨不能团成一粒看不见的珠子。 双臂死死环抱住曲起的双膝,下巴颏儿抵在膝盖骨上,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惊魂未定地、却又忍不住地,偷偷再向那醉脸瞟去。 像个受惊的蚌女,紧紧闭合着外壳,内里却早已暗潮汹涌。 次日晌午,西门府花厅里早已是另一番气象。 昨日那酒气熏天、杯盘狼藉的颓唐景象一扫而空,猩红的地毯铺得笔直,楠木大圆桌上罗列着时新果品、精致肴馔,几个青衣小厮屏息凝神,垂手侍立。 当中主位空悬,左右次席上,清河县李县尊并几个衙门里要紧的文官,早已到了。 一个个穿戴齐整,脸上堆着十二分的恭敬,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厅外甬道,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须臾,只听靴声橐橐,环佩叮当。 大官人换了常服,在玳安、平安两个贴身小厮的簇拥下,龙行虎步地踱了进来。他面上哪里还有半分昨夜的醉态? 双目炯炯,顾盼生威,那通身的气派,俨然已是这清河县真正的主宰。 “哎呀呀!大人来了!”李县尊如同屁股底下装了弹簧,第一个弹起身来,满脸堆笑,抢步上前,深深一揖到地:“下官等恭候大人多时了!”其余几个文官也忙不迭地起身,跟着躬身施礼,口中连称:“拜见西门大人!”“大人安好!” 西门庆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虚抬了抬手:“诸位同僚,何必多礼?坐,都坐!” 他目光扫过那空悬的主位,又看向李县尊:“李县尊,你乃一县父母,今日又是本官私宴,理当上坐。” 那李县尊一听,如同被火燎了屁股,腰弯得更低,连连摆手,那笑容几乎要挤出褶子来: “哎呀呀,大人折煞下官了!万万使不得!大人乃朝廷钦命五品命官,尊卑有别,下官岂敢僭越?这主位,非大人莫属!非大人莫属啊!”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觑着西门庆的脸色,见其并无愠色,才稍稍直起点腰,却死活不肯挪步。 其余几个文官也纷纷附和,如同众星捧月般,七嘴八舌地劝道:“正是正是!大人威仪,正合主座!”“李县尊所言极是,尊卑有序,大人请上坐!”“我等能陪侍大人左右,已是天大的体面!” 西门大官人见众人如此,也不再推让,哈哈一笑,袍袖一拂,大马金刀地在那主位金交椅上稳稳坐定。 他目光扫视全场,那久居人下的阴郁之气早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睥睨一切的威势。 厅中诸人望着主位上那蟒袍玉带、威风凛凛的西门大官人,一时间竟都有些恍惚。 昨日他还是个需要他们这些“父母官”照拂的豪商,今日却已是高踞其上、生杀予夺的提刑千户! 这身份的转换,快得如同戏台上的变脸。 昔日那点若有若无的矜持与拿捏,此刻早已化作敬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只觉得眼前这位西门大人,恍若隔世,又仿佛本该如此。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厅内觥筹交错,气氛热烈。李县尊等人使出浑身解数,妙语连珠,专拣大官人爱听的说,频频举杯敬酒。 而此时,西门府那气派的黑漆大门外,一个瑟缩的身影又挨了过来。 正是那常峙节。他昨日空手而归,被浑家夹枪带棒数落了一夜,今日实在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再来。 门房小厮见他又来,眼皮也懒得抬,只懒洋洋道:“常爷,您又来了?今日是李县尊,还是如昨日一般,你敢进我便放你进去。” 常峙节一听“县尊”二字,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灰败起来。 他呆立片刻,如同一片被秋风打落的枯叶,在朱门前微微发抖。 昨日浑家的话,鬼使神差地又在耳边响起:“…如今人家是五品官身了!你算个甚么东西?还当是当初十兄弟结义的光景?只怕连门都进不去!” “唉……”常峙节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充满了苦涩与无力,踢飞了脚边一颗碍眼的小石子,那石子骨碌碌滚进路边的阴沟里,不见了踪影。 这日酒席一过,大官人又喝个大醉,孟玉楼轻车熟路又守了一晚。 第三日。 东京汴梁朔风怒号,鹅毛雪片扑打着暖阁窗棂上糊的厚厚高丽纸,簌簌作响。 阁内却暖若阳春,地龙烧得滚热,兽口里吐着融融暖气。 蔡太师身穿一件玄狐腋裘,半卧在一张铺了厚厚绒毯的紫檀暖榻上,榻边一只精巧的青铜狻猊熏炉,袅袅吐出沉水香的暖烟。 数个婢女跪在榻前,用玉杵轻轻替他捶着腿和肩膀,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管家翟谦,裹着一身厚实的青缎棉袍,帽檐上还沾着未化的雪星,屏息垂手立在榻前丈余远的花梨木隔扇旁,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书信,那信函的封皮上落着“大名府梁世杰谨封”的字样,正是女婿梁中书遣快马星夜送来的急报。 蔡京微阖着眼,似乎正享受着这暖阁中的慵懒与安宁,只从鼻子里哼出个“念”字。 翟谦清了清被寒气呛得微哑的嗓子,展开信纸,恭谨地念道: “岳父大人台鉴:不孝婿世杰诚惶诚恐,顿首百拜。今有十万贯金珠宝贝生辰纲,乃小婿与拙荆倾心搜罗,特献于大人华诞之贺。委了提辖杨志并老都管、二虞候,点十一名健壮军健押送……” “……军汉疲惫,歇于林中。忽遇七个贩枣客商并一卖酒汉子……那杨志粗疏,不察其诈,竟允军汉买酒解渴……及至饮下,皆被蒙汗药麻翻在地……” 翟谦看了一眼自己太师爷,见他依旧面无表情,硬着头皮继续念:“……七个贼人并那卖酒汉子,共是八个……将十万贯金珠宝贝尽数劫去……杨志那厮酒醒,见罪责难逃,已然畏罪潜逃,不知所踪……贼人来去无踪,踪影全无,唯余空车散担于冈上……” 半晌,蔡京的眼皮都未曾动一下,仿佛睡着了一般。就在翟谦想要轻声请示时,却见太师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有点意思……”蔡京终于开口了,声音轻飘飘的:“传我的钧帖:着济州府尹,即刻放下手中一切冗务,星夜兼程,进京来见我,还有.山东提刑掌刑是谁来着?” (本章完) 第210章 桂姐金莲嗲求老爷,常峙节三借钱 第210章 桂姐金莲嗲求老爷,常峙节三借钱 按下蔡太师那等显赫权柄不提。 且说此时西门府上。 西门大官人正四仰八叉地歪在铺着锦褥的醉翁椅上,眯缝着眼。 金莲儿翻着白眼站在一旁端着铜盆儿。 李桂姐斜签着身子,半爬半挨挨擦擦地在自家老爷身上,葱管似的玉指蘸了上等青盐,一对媚目打量着,正细细地、一点一点替大官人清理那口牙关。 她吐气如兰,动作又轻又媚,指尖儿偶尔划过唇舌,带起一阵酥麻。 好容易刷漱清爽了,李桂姐却不退开,反将个软绵绵、香喷喷的身子更贴紧了些,眼波流转,带着十二分的小意儿,娇滴滴道:“好老爷…奴家…奴家有桩事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西门庆懒洋洋地掀开眼皮,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哦?小蹄子,又有甚么花头?说来听听。” 李桂姐忙堆起一脸甜笑,声音放得更软糯:“前两日老爷府上贵客盈门,不是戴纱帽的文官,就是披甲胄的将军,奴家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那等场合说起这个事,今日既是老爷专请应二爷这些老爷的兄弟吃酒叙旧,奴家斗胆替我那丽春院的姑妈李娇儿求个恩典…” 她觑着西门庆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姑妈…姑妈托人递了好几回话儿了,只求老爷开恩,今日容她带着院里的新鲜孩儿们,来府上给老爷磕个头、唱几支喜庆小曲儿,贺一贺老爷高升的喜气儿…” 大官人听罢,“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手指头在李桂姐滑腻的腮上拧了一把:“小淫妇!你姑妈这张巧嘴!甚么贺喜?怕是丽春院门庭冷落,没有生意上门,实在熬煎不过,求到你门上,想借我的势儿,重新招揽些热灶火吧?” 李桂姐被点破心思,脸上飞红,扭着身子不依道:“哎呀!好老爷!奴真真什么都瞒不过您!” 她叹了口气,带出几分真切愁容:“可不是么…老爷您在清河县是何等人物,您不去走动…那些有头有脸的爷们,便都学着样儿…如今丽春院的门槛儿,都快被蛛网儿封住了!” “眼下,”李桂姐声音说不出的复杂,“清河县的银子,都流水也似淌进了莲香楼!如今都在捧楼里新扎起的红牌吴银儿,成了头一号的摇钱树!” 大官人眉头一挑:“吴银儿?第一日唱曲的那个?” 李桂姐笑道:“是,她曲儿着实没得说,虽说比奴还差了一截,前日薛内相薛公公在咱府上,听她唱了许多时候,临走时,竟直接把人塞进暖轿里抬走了!” 她说到此处,忽地压低了嗓子,凑到西门庆耳边,气儿呵着,更添几分神秘:“还有一桩…奴家也是才听姑妈说的…那吴银儿,如今竟是隔壁花四爷花子虚,正热络络包占着哩!” 大官人听罢,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轻笑,手指头勾起李桂姐的下巴:“你倒会说话!你姑妈和那老鸨,当初那般作践你,你心里,一点也不怨恨她们?” 李桂姐身子微微一颤,垂了眼帘,沉默半晌,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像耳语:“从前…在丽春院…谁真把奴家当个人看?老鸨子眼里,奴家是棵摇钱树;爷们眼里…不过是件解馋的活玩意儿…” 她抬起眼,眸子里竟泛起一层水光,“唯有姑妈…待奴家尚有一分骨肉情意,冷了热了,还肯问一声…说起来…是奴家先存了攀高枝儿的心,算计了姑妈…”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光,痴痴的看着大官人:“如今在老爷府上…老爷不但拿奴家当人,更…更这般疼惜怜爱…奴家若还抱着陈年烂谷子的嫉恨过日子,岂不是不知惜福,自己作死,辜负了老爷这片天高地厚的恩情?” 大官人盯着她看了片刻,嘴角那丝玩味渐渐化开,拍了拍她的手背:“罢了!你能这般想,倒也不枉老爷疼你一场。” 他懒洋洋一挥手:“既如此…今日宴席,让他们收拾利落了过府来唱几曲吧。” 李桂姐登时喜动颜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谢老爷天恩!奴家这就去传话!”说罢起身,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裙角带起一阵香风。 这边厢李桂姐刚掀帘子出去,那潘金莲儿便如得了信号的狸猫儿般,扭着水蛇腰,“哧溜”一下粘了上来。 她也不坐椅子,偏生一屁股就歪在大官人腿上,丰腴的臀儿还不住地左摇右揉,很不得把臀儿肉揉进大官人腿里去,两只藕臂藤蔓也似缠上脖颈,喷着热气的樱唇凑到耳边,声音能滴出蜜糖来: “爹爹…您老人家…可有好些日子…没单独疼疼您这苦命的乖奴儿了…回回…回回都带着那个小娼妇…有时还捎带上香菱儿那小蹄子…奴家…奴家都快成了摆设了…” 大官人被她揉搓得火起,笑骂着在她臀上重重拧了一把:“小淫妇!属你牙尖嘴利!” 他忽地话锋一转,捏着她下巴道:“你方才眼瞅着桂姐儿给她姑妈讨了恩典…这小脑袋瓜里…是不是也想起你那在穷街陋巷里捱日子的老娘了?所以…才这般发骚卖痴,缠着老爷要立刻‘单独疼你’?嗯?” 潘金莲儿被一语道破心事,浑身猛地一僵,脸上那媚笑瞬间冻住,缠着大官人的手脚都松了劲,眼珠子慌乱地低垂,不敢看自己爹爹,小嘴里竟生的很,一个亲热的字也吐不出来。 大官人心中叹了口气。 这可人儿平日里如何争宠,无非是被母亲卖了几回,骨子里极度缺乏安全感罢了。 大官人看她这副模样,拍了拍她的绝色小脸:“罢了!明日是正经亲戚宴,你家大娘的两个哥哥也要来。横竖都是亲戚…把你那老娘也叫来吧。” 却见到金莲儿也不欢迎,也不难过,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大官人眉头一挑:“怎么,不愿意?” 潘金莲儿身子又是一颤,慢慢地、一寸一寸地从大官人腿上滑下来,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半天才蚊子哼哼似的道:“老爷…奴…奴也不知道…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说愿意,心里恨她卖我几回,夜夜从梦里惊醒都还咬牙切齿,说不愿意,又有些想见见她!可说想见她,又想到她卖奴领钱的开心得嘴巴都合不拢模样又恨得咬牙” 大官人斜睨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也不追问,只淡淡道:“那就喊来吧。” 他端起茶盏,慢悠悠呷了一口,才补上那句:“喊来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此时那吴银儿得了信儿,又要来西门大人府上唱曲,不敢怠慢,紧忙带着莲香楼里新梳拢的小优儿和贴身丫鬟,收拾得花朵儿似的,一顶小轿便抬到了西门府上。 她先被引到后宅,恭恭敬敬给吴月娘磕了头。 起身后,吴银儿脸上堆出十二分甜腻的笑,凑近吴月娘跟前,亲热得仿佛真是嫡亲姐妹:“大娘!我的好大娘!今日又能踏进这府门,给大娘请安,真是奴家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眼波流转,刻意攀扯道:“说起来,奴家也姓吴,这天下姓吴的,五百年前都是一家子!奴家见了大娘,就像见了娘家人一般,打心眼里透着亲!” 奉承话说了一箩筐,吴银儿脸上那笑却渐渐有些挂不住,一双水汪汪的杏眼,藏着掩饰不住的惊惶,左右瞟了瞟,才压着嗓子,声音带着颤儿问道:“大娘…奴家斗胆问一句…今日…今日府上这席面…那位…薛内相薛公公…不会…不会来吧?” 吴月娘正被她的“本家亲热”弄得有些晕乎,闻言一愣,奇道:“今日是我家老爷专请几个老兄弟吃酒叙旧,都是自家人。薛内相是宫里的贵人,怎会来此?” 她看着吴银儿瞬间松了一大口气、几乎要瘫软下去的样子,更是纳罕:“咦?那日在府上唱完曲儿,薛公公不是极疼你么?席散时,巴巴儿把你拉进他的暖轿里…” 吴银儿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左右看看无人近前,竟“唰”地一下,将自己那件簇新的桃红杭绸袄子的衣领,狠狠向下一拉! 只见那雪白细嫩的脖颈儿往下,直至隐约可见的胸脯子上…竟是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青紫红痕! 深的如熟透的紫葡萄,浅的似刚刮痧的青蚨,更有几处破了皮,结了暗红的痂!密密麻麻,层层迭迭,像是被无数毒虫啃噬过,又像是刚受过什么酷刑! “大娘…您看…”吴银儿苦笑:“在轿子里他…他又拧又掐,像铁钳子夹肉!他…他还用牙咬!像…像狗啃骨头!专拣那皮薄肉嫩的地方下死力…奴家当时疼得死去活来,魂灵儿都差点被他活活掐出窍,飞到那阎王殿去喊冤了!” 吴月娘何曾见过这等景象? 她虽是内宅主妇,到底出身正经人家,最多只听过些后宅阴私,哪里懂得风月场中这些伺候权贵的惨样? 直被眼前这一片狼藉的皮肉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脸都白了! 她下意识地用帕子掩住嘴,脱口而出:“哎…哎哟!作孽啊!…不过…不过好在他…他是个去了势的…身子不全的人…” 安慰道:“没真个被他占了身子去…这皮肉之苦,养养也就好了…” 吴银儿苦笑:“奴家倒宁愿他真个占了身子去!横竖…横竖不过是一闭眼、一咬牙的事儿!哪似这般…这般钝刀子割肉、活活受这零碎的酷刑?那滋味真真是…生不如死啊!” 吴月娘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保证:“你且宽心…今日那薛公公是断断不会来的…” ———— 再说这常峙节挨到第三冬日头上,那真个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囊中如洗,莫说过冬,便是眼前这单间的破屋漏户,也立时三刻要被那房东赶将出来。 万般无奈,只得厚着面皮,一步三挪,寻到应伯爵那所在。 虽是个略略整齐的小院,却也透着几分寒酸。 报了小厮推门进去,厅内屋里炭火半死不活,一股冷气直钻骨缝。 那应伯爵裹着件油光水滑的半旧羊皮袄子,正歪在热炕头上,跷着脚,“咔吧咔吧”地嗑着瓜子儿,脚下已吐了一小堆皮儿。 见常峙节缩着脖子,一脸苦相蹭进来,应伯爵眼皮子懒懒一撩,慢吞吞支起身子,嘴里却先热络起来: “哟嗬!老七!今日是哪阵仙风把你吹到我这穷庙里来了?快坐!快坐!” 嘴上这般说,身子却纹丝不动,只伸出脚尖,把那炕沿下一个落满灰的矮板凳,“哧溜”一声勾到常峙节跟前。 常峙节冻得两手通红,不住地搓着,半边屁股虚虚挨着那冰凉板凳坐下,也顾不得寒暄客套,喉咙里“咕噜”几声,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期期艾艾道: “应…应二哥…兄弟实在是到了那阎王殿前,没奈何了…家中灶冷锅空,房东催租,逼得如同索命…眼看就要扫地出门…万望二哥念在往日情分,挪借五六两银子与兄弟…好歹…好歹应过眼前这刀山火海…” 应伯爵听罢,把嘴里的瓜子皮“噗”地一声吐在地上,长叹一口气,脸上立刻堆起十二分的愁苦,拍着自己肚皮道:“哎呀我的老七!你这话可忒生分了!咱们兄弟一场,原该周济!只是…” 他话头一转,眉头锁得更紧,“不瞒你说,兄弟我这几日也是精光溜滑,外头瞧着光鲜,内里早空了!咬着牙,勒紧裤带,还能替你抠搜出一两的散碎银子救急。可你要借五六两?” 他像是被剜了心头肉:“哎哟哟!这岂不是要掏我的心肝五脏么?实在是…实在是力不从心,有心无力啊!” 嘴里说着,那双眼睛却滴溜溜在常峙节瞬间垮塌、灰败如土的脸上打了个转,忽地一拍脑门,故作惊诧道: “咦?我说老七!你也是糊涂!放着西门大官人那尊真佛你不去拜,倒来我这座破庙烧香?那西门大爹是何等富贵?手指缝里漏下一点金末子,也够你一家子吃用不尽,穿金戴银了!何苦来我这里打饥荒?” 常峙节一听“西门”二字,那脸越发灰败。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如同蚊蚋哼哼:“唉…应二哥…快…快别提了…兄弟我…我前日里、昨日里,腆着老脸,连着两趟…寻到那西门府高门大户前…” “哦?如何?”应伯爵猛地直起腰,两眼瞪得溜圆,活像听见了海外奇谈,抢着说道: “西门哥哥他必定是二话不说,立时就应承了!” 常峙节缓缓摇着头,嘴角扯动,露出一个比黄连还苦的笑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兄弟我…门都没迈进去一步…” “甚么?!”应伯爵像被针扎了屁股,“腾”地挺直了腰板,眼珠子瞪得牛蛋也似“不能吧?!常老七,你莫要嚼蛆哄我!西门大爹是何等样体面人物?最是念旧情、讲义气的!咱们这些老兄弟,他哪回不是抬举照拂?” “.是真格儿的.”常峙节喉头干咽了一下,嗓子眼发紧,挤出几个字: “应二哥此一时.彼一时了西门哥哥如今何等贵人,府里进出的,不是戴纱帽的文官老爷,就是挎腰刀的武官老爷,便是宫里穿蟒衣的内相公公,那也是脚不沾地儿的常客.我这等.算个甚么” 应伯爵脸上那笃笃定定的笑容唰地冻住了,眉头拧成了个死疙瘩。 正这当口,一个小厮颠儿颠儿跑进来,递上一张名帖:“二爷,外头有个湖州来的客商何官人求见。” 那何官人急火火进来,团团作了个揖,道是手里压着上千两上好的湖丝在码头刚卸下货,本要赶往京城,可家中出了急事,等着银子使唤。 听闻应二爷是清河县头一号路路通的帮闲,求他千万寻个买家,立时三刻出手!原价一千两的货,只消七百两就咬牙抛了! 应伯爵眼珠儿滴溜一转:“何官人放心!包在应二身上!这等便宜好货,还怕寻不着识货的主儿?不过嘛.” 他话音一顿,两根指头搓了搓,嘿嘿一笑:“咱们这行规矩,二十两银子的‘鞋袜跑腿钱’.官人您看?” 那湖商正急得火上房,一听这话,忙不迭点头哈腰:“使得!使得!应爷辛苦,二十两就二十两!只要货能立时三刻脱手,小可绝无二话!” 应伯爵登时眉开眼笑:“痛快!何官人果真是个爽利人!你且宽心,少则一日,多则三日,管教你银子到手!” 待那湖商千恩万谢、脚不沾地地去了,应伯爵这才扭过头,脸上那点得意劲儿还没褪尽,对着面如土色的常峙节咂咂嘴:“啧常兄弟,我看哪.西门好哥哥.怕真不是那等凉薄之人” 常峙节将他讨要‘鞋袜钱’的嘴脸看得分明,心口像被冰坨子塞住,苦着脸,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又虚又飘:“应二哥旁的也不说了只求你.看在往日情分上借给兄弟一两二钱银子.不拘多少暂渡眼前这鬼门关” 应伯爵眉头锁得更紧,捏着下巴,光咂嘴不吭声。 常峙节眼巴巴望着他,脸上那点灰白,彻底沉成了冰冷的死灰。 正这腌臜尴尬当口,忽听得院门外“噔噔噔”一阵急雨也似的脚步声,紧跟着一个喜鹊报春般的清亮嗓子直戳进来:“应二爷可在家么?!” 话音未落死,门帘子“哗啦”一挑,西门府上另一个得用的小厮平安,裹着一身崭崭新、油光水滑的青缎袄裤,头上暖帽压着眉梢,一溜风钻了进来。 “应二爷安好”眼梢子一溜,瞥见缩在炕沿边、灰头土脸的常峙节:“哟!常七爷也在这儿?这可巧了!省得小的多跑一趟腿儿!” 平安笑嘻嘻地对常峙节道:“常七爷,小的正要往您府上去呢!我们大爹今日在府里摆下精致酒席,专程命小的来请应二爹和常七爷您二位并其他几位爷过去坐席!说是好好叙叙兄弟情谊!” 应伯爵一听,方才那点子疑云疑雨,“呼啦”一下,早被这阵暖风吹得无影无踪!脸上“腾”地绽开一朵大牡丹花也似的笑,仿佛凭空捡了个金元宝! 他“噌”地从炕上弹下来,蒲扇大手“啪啪”拍着常峙节瘦伶伶的肩胛骨: “瞧瞧!老七!我方才放的是甚么屁?!我就说西门哥哥是何等样念旧情、讲义气的奢遮人物!如何?专席相请!还特意让平安来寻你!可见哥哥心里始终记挂着咱们呢!” 又朝着平安说到:“你且回报西门好哥哥,我们二人一起随后就到。” 见到平安应声去了。 应伯爵猴儿也似凑到常峙节耳边,压着嗓子,语速快得像爆豆:“老七,听哥哥一句肺腑之言!少顷到了席上,西门哥哥面前,你那借钱的话头,千万莫再提甚么五六两的寒酸数儿!” 常峙节一呆,浑浊的眼珠子满是懵懂:“应二哥…这…这是怎地说?” 应伯爵小眼睛里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老狐狸般的笑纹:“呆子!我的常呆子!五六两?那够干甚么使?塞房东那老虔婆的牙缝么?要借,就狮子大开口,借他五十两雪花银!” “五…五十两?使不得使不得!”常峙节唬得魂儿差点出窍,舌头在嘴里打了结,“这…这如何使得?泼天的大数!我…我纵有豹子胆也张不开这海口啊…” “嗐!你呀!”应伯爵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干瘦的手指头恨不得戳到常峙节鼻尖上,“你也不掰开你那榆木疙瘩想想!五六两银子,在西门哥哥眼里算个毬毛?掉在地上,他老人家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五十两?在他老人家金山银海里,也不过是九牛身上拔根毛!横竖是开一回口,讨一回情面,借十两是借,借五十两也是借!对你呢?五六两顶个鸟用?” “刚够填那破屋的窟窿,对付着熬过这个冻死人的冬天,再付那老虔婆一年半载的棺材本儿!转眼又是山穷水尽!可要是有了五十两…” 应伯爵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哼,“你就能在背静处,寻摸一个带井的小院儿!再置办几件像样的榆木家什,扯几匹时新的潞绸,做一身撑门面的行头!走出去,谁不尊你一声‘常七爷’?这才是立根子、长脸面的正经勾当!懂么?我的傻兄弟!” 常峙节被这“五十两”画出来的大饼,勾得心头“怦怦”乱跳:“可…可我笨嘴拙腮?万一触怒了哥哥…” 应伯爵把胸脯拍得“砰砰”山响,一脸的笃定:“这不是还有你应二哥这杆金枪在此顶着么?常老七你只管把心放回腔子里去!包在哥哥身上!” 常峙节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一口又苦又涩的唾沫:“那…那就有劳应二哥费心…千万…千万周全则个…倘若西门哥哥有一丝不高兴,便立时收回话头。” “我自省得。”应伯爵哈哈一笑,声震屋瓦,亲热得如同胞兄弟般,一把箍住常峙节瘦削的膀子:“自家兄弟,说甚么劳烦不劳烦!走!快走!莫让西门好哥哥等得心焦!” 应伯爵与常峙节二人,踏着薄霜,一路逶迤来到西门大官人府邸。 此时庭前空落,其他人还没到。 应伯爵觑得厅内人影稀疏,嘴角几乎咧至耳根,忙拽着常峙节直趋而入。 这应伯爵生得有些胖,走起路来,偏又套着件半旧的缎面袄子,腰身紧勒,如同裹粽子一般。 常峙节瘦如竹竿,身上连袄子昨日都当了,紧随其后,缩颈耸肩,活像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二人甫一进得厅堂暖热,便齐齐扑通跪倒,朝着坐在椅上的大官人纳头便拜,额头触地之声清脆可闻。 “小的应二,叩见大爹!”应伯爵的嗓门甜腻得如同蜜里调油,常峙节则只敢低声含糊地应和着“好哥哥”。 大官人正享受着香菱儿小手捏肩,闻言笑道:“两位兄弟来了,行什么大礼,速速起来,等等其他兄弟来便开席听曲,你我众人不醉不归。” 应伯爵见大官人热络,忙又向前膝行一步,几乎要蹭到那铺着锦垫的炕沿,脸上堆砌的笑容越发稠密:“好大爹!天大的好事儿,砸到小的头上,小的不敢独吞,立时便想着来孝敬您老人家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些奉承的语调:“一注现成的银子,二百五十两!就在手指缝里转个圈儿,白花花就到好哥哥手了!” 大官人烘手的动作微微一顿,漫不经心“哦?”了一声。 点点头:“二百五十两?倒也不算小数目。只是这银子,怕不是纸糊的,风一吹就散?” 应伯爵心头一喜,腰弯得更低:“好哥哥,您老圣明!若非十足真金,小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聒噪您?”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珠滴溜溜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昨日,小的撞见个落魄的湖州客人,姓甚名谁已记不清了,只知他手头攥着上好的湖丝,急等着脱手救命!足足值一千两的货色,如今只要七百五十两!白纸黑字的票据,就在他怀里揣着呢!” 他顿了顿,觑着大官人的脸色,见其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心知火候到了,又赶忙添柴: “这等成色,这等便宜!满清河县里,除了大爹您这口海量,谁人吞得下?谁人配吞?那湖商只求速速离了这是非地,小的想着,这分明是财神爷专程给您老人家送钱来了!” 大官人听罢,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缓缓将烘暖的手拢回袖中,沉吟片刻,目光在应伯爵谄媚的笑脸和常峙节诚惶诚恐的鹌鹑姿态之间扫了个来回。 这湖丝算是一等一的丝绸,哪里都是稀缺的货,到了自家店里也不愁卖,倘若孟玉楼能把那两件情趣做出来,如此有了材料,也不用再去进货,省去来回的开销也有百两银子。 一来一去这事情倒是可以做。 厅内一时静极,只闻得炭盆里银霜炭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 半晌,他才微微颔首,声音不高: “嗯,听着倒有几分意思。这样,你明日带着徐直,去走一趟。就说是我的意思,” 他顿了顿,“让他仔仔细细地验。若那丝货,真如你所言,值一千两的价码…我便买下。” “好嘞!”应伯爵喜得不断点头,如同滚水沸腾,响亮地应了一声,仿佛那二百五十两雪花银已叮当作响落入怀中。 他再次深深叩下头去,额头几乎要磕到冰凉坚硬的方砖地面,常峙节也慌忙跟着叩下。 “我的好大爹!”他声音身子往前凑了又凑,仿佛要贴到那暖炕的热气儿上,“还有一桩事,压在小的心里,沉甸甸的,比那磨盘还重!不敢不禀告您老人家知晓。” 大官人笑道:“有话直说便是!” “是是是,就是常峙节常老七,”应伯爵拿胳膊肘暗暗捅了一下旁边缩得像只冻僵虾米的常峙节。 常峙节浑身一哆嗦,头埋得更低,几乎要杵到冰冷的砖地上。 “前些日子在哥的好席面上,他就想央求大爹您开开金口,可怜则个。可恨哥那时节贵人事忙,小的也没寻着空子替他剖白几句……如今,唉!火烧眉毛了!” 他重重叹口气,那声音在暖和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凄惶: “常老七那破房子的主家,催命鬼似的逼他腾房,一日紧似一日!他那屋里头的嫂子,更是……” 应伯爵摇摇头,一副不堪言状的模样,“日夜没个消停,指桑骂槐,摔盆打碗,怨气冲天!可怜老七一个七尺汉子,硬是被搓磨得像块烂麻布,缩头缩脑,魂儿都没了半条!天暖还能硬撑着糊弄过去,可这天……您瞧瞧!” 他指了指常峙节,“寒冬刺骨了哇!他身上那件充门面的破皮袄,昨日就押在‘积善堂’典当铺里了!如今只剩一件空壳子夹袄,风一打就透心凉!” “常言道,救人须救急时无,求人需求大丈夫!” “放眼咱清河县,谁是大丈夫?除了大爹您,还有第二个吗?”他膝盖一软,又往前挪了半步: “求好哥哥发发慈悲,手指缝里漏点金屑子,接济常老七这一回!让他好歹置办个能遮风挡雨的窝棚,不必多大,能塞下他两口子就成!” “也省得他那屋里头的夜叉星,日日聒噪,搅得四邻不安。有了个安稳落脚处,这清河县地面儿上,谁不念大爹您一声仁义?这体面,这风光,不都是您老人家的吗?” 一番话连哭带求,把个常峙节形容得比路边的冻狗还不如。 常峙节缩在应伯爵身后,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羞臊得恨不得钻地缝,偏他说的又是实话,自己又冷得牙齿咯咯作响。 (本章完) 第211章 月娘争宠女人心,太师府来信 第211章 月娘争宠女人心,太师府来信 大官人似笑非笑地钉在常峙节灰败的脸上:“老七,应二嚼的这些舌根,可有一星半点掺了水?” 常峙节被那目光刺得一抖,猛地抬起头来:“回…回禀好哥哥…句句是实,天打五雷轰,不敢欺瞒…” 他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身上这件夹袄,早…早空了,实在扛不住这刮骨的刀子风…求哥哥看顾咱哥俩往日的情分,手头若还松动,周济小弟几两散碎银子,好歹…好歹熬过这道鬼门关去…”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气声,头又深深埋了下去,“只是…只是小弟眼下实在窘迫,这银子…怕得细水长流,慢慢…慢慢才能还上哥哥的恩德…” 应伯爵在一旁,肚子里“咯噔”一声,暗骂:这杀才常老七,事前说定咬死五十两,如今竟又成了“几两散碎银子”? 这“慢慢还”三个字,更是蠢不可及,哪个债主喜欢听慢慢还三个字! 他急得后槽牙都要咬碎,脸上却不敢带出一丝异状,偏生半个字也插不进去。 大官人慢条斯理地呷了口香菱儿递过来的茶,眼皮懒懒一撩:“哦?既是借钱,总要有个数目,你要借多少两银子?” 应伯爵一听这话音,如同溺水人抓住了稻草,哪还顾得常峙节方才的窝囊,腰杆子一挺,抢在常峙节支吾前头,那话头又快又急地喷了出来: “好哥哥哎!常老七这境况,苦熬难挨,缺的哪是几两散碎?缺的是个遮风挡雨的窝,是条能活命的营生路!” 他唾沫横飞,手指头比划着,“好哥哥,我替他盘算得肚清了:不敢奢望高堂大屋,只消一间临街的逼仄门脸儿,哪怕窄得只摆得下两张条凳,叫他屋里头卖些针头线脑、炊饼果子,也是个活命的进项!” “一卧一客,搭个能转开身的灶房,拢共四间鸽子笼,凑合着也能安身立命!这地界上的行情,连房契、税钱、中人费,五十两足色雪花银,包管够够的!” “有了这处根基,老七两口子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省,从腚沟里抠,也好慢慢填还哥哥您这天大的恩情不是?” 他这话头子滚珠落玉盘,一气儿说完,脸上堆满了谄笑,只待大官人发话,喘着粗气,眼巴巴盯着西门庆,生怕这数目飞了。 见常峙节还在发木,忙用胳膊肘子狠狠一搡:“呆鸟!还愣着挺尸?你怀里那张借契,还不麻溜呈给大哥过目!” 常峙节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从怀里摸出一张折迭得整整齐齐的桑皮纸,正是来时应伯爵让他写下的借据。他双手捧着递给大官人。 大官人漫不经心地伸出两根指头,夹过那纸展开,目光扫过,纸上字迹倒是工整清秀,一笔不苟,显见是用了心力的,字句行文也规规矩,借据的款儿也写得周全。 大官人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挑,指尖在那墨迹上弹了弹。“字迹倒还有几分筋骨。”他随口一句,头也不回,将纸往身后侍立的丫鬟香菱那边一递,“收着吧。” 香菱低眉顺眼乖巧接了,小心纳入袖中。 大官人这才转回头,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看着常峙节说道:“你那买店面营生的心思,趁早歇了。” “买下那院子,自己住着,至于店面么,”他顿了顿,“赁出去,每月收几个零花钱钱。” 常峙节听得前半句,心已凉了半截,待听到后半句,那凉气又化作一股暖流,直冲脑门,知道借钱的事情已然成了。 西门庆的目光落在他卑微瑟缩的肩背上:“帮闲这碗饭,风吹日晒,看人脸色,你脸皮又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那绸缎铺、生药铺,总账房傅铭先生跟前,正缺个手脚麻利、认得几个字的副手。你明日就去,跟着傅先生好好学学这账本子里的乾坤。做得好,自然有你一碗安稳饭。” 常峙节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这简直是平地一声雷,把他从烂泥坑里直接炸上了青云端!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谢…谢大爹再造之恩!常七…常七粉身碎骨,难报大爹恩德万一!” “行了,都是自己兄弟。”西门庆挥挥手,脸上那点笑意也淡了,“你两都起来吧,先去外头偏厅先坐着,估摸着谢希大、吴典恩那几个也快到了,我处理点公务便过去,今日说好一醉方休。” 应伯爵赶紧一把扯起还在地上发懵、浑身软得像面条的常峙节,两人虾着腰,口中千恩万谢,退出了这暖香袭人的厅堂。 暖阁内,炭火依旧无声地吐着暖意。 大官人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香菱,去大娘那支五十两现银,包好了给常七送去。” 香菱娇滴滴的应了声“是,老爷”,扭着小俏臀儿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入后堂。 大官人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侍立在一旁的玳安。 只见这厮垂手哈腰,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装得个老实模样。偏生那嘴角抽筋似地扯动,腮帮子一鼓一瘪,活似蛤蟆憋气,一张脸都憋得走了形。 大官人嘴角一勾,懒洋洋地开口:“玳安,你这厮祠堂的青砖还没跪够?跪了一晚,倒把舌头也跪丢了?有话就放,憋在肚子里,小心憋出个好歹来,爷还得给你请郎中。” 玳安被点了名,浑身一激灵,立刻抬起头,脸上那点憋闷瞬间化作谄媚又带着点委屈的笑容,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 “大爹!那应二爷,滑得跟泥鳅似的!那湖州客商的丝,他中间必定狠狠刮了一层肥油!还有常七爷这五十两,” “我就不信他有如此好心!”玳安撇撇嘴,一脸不屑,“就常七那鹌鹑胆儿,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主儿,借他十个胆子,敢腆着脸皮直接伸手要五十两?” “十停有九停半,又是那应二花子在背后抽了头份儿!这起子帮衬篾片,专会骑墙头,两头卖乖,吃了东家吃西家,刮地皮的本事比狗舔盘子还干净!” 大官人听着,非但不恼,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你这厮,倒是越来越长进了。” “应二吃的就是这碗饭。没有他这钻营的劲头,没有他那张能把死人说话、把活人说死的嘴,那湖州客商的消息,能这么顺溜地递到爷耳朵边?那常老七为何别人不找,偏心甘情愿钻进他备好的笼头里?” 大官人顿了顿:“帮闲有帮闲的道。他能从爷指缝里抠出油水,是他的本事。为人处世,顶顶要紧的,是掂量清楚自家能吃哪碗饭。锅里有饭,大家分着吃,锅才能做大,锅里才常有热乎食儿。” “切莫眼红心热,看见人家碗里有肉,就犯浑去砸人家的饭碗!砸了人家的,你这碗就能盛满了?仔细连锅底都砸穿了,大伙儿一起喝西北风!”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帘外:“常七么,看着是比应二老实本分,忠心,知恩图报,可他那份老实底下藏着怯懦,脸皮薄!” “许多场面上的勾当,台面底下的腌臜事,他做不来,也不敢做。非得应二这种脸皮厚过城墙、心肠硬过铁石、浑身抹油的滚刀肉,才使得开,摆得平!” 暖阁里炭火正旺,大官人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仿佛也浇旺了他胸中一团无形的火。 他目光灼灼,穿透氤氲的热气: “傅先生老了,总有退去的一日。常七年轻,识得几个字,行文也有几分规矩,倒是个意外之喜。” “爷我这偌大的家业,日后还不知要添多少营生!账本里的乾坤玄机,那些弯绕纠葛的关节,总得有个心明眼亮、又忠心知恩的伶俐人儿去接手。是骡子是马,且牵出去遛上一遛便知分晓。” 大官人顿了顿,接着说道:“爷我并非那等簪缨世胄,有阖族子弟济济一堂可供拣选!也不是清贵文宗,振臂一呼,天下自有无数读书人望风影从!” “爷我有的,就是清河县这口大泥潭里,这些在泥里打滚、在刀尖上舔血的泼皮帮闲!” “汉高祖刘邦得天下,身边站着的都是些什么人物?”大官人目光如电,扫过垂手侍立的玳安: “燕王卢绾,不过是他沛县老家一个斗鸡走狗的泼皮发小!酂侯萧何,不过是个县衙里管文书的主吏掾!平阳侯曹参,起家时就是个管牢狱的刀笔小吏!舞阳侯樊哙,一个杀鸡屠狗破落户而已!绛侯周勃,平日里编养蚕的竹器,谁家死了人,他就去吹吹打打混口饭吃!汝阴侯夏侯婴,厩司御管马的小官!” 大官人笑道:“看看!都是些什么货色?不都是当年沛县街面上滚刀肉似的泼皮帮闲!” “你道那说书的口中,为何开天辟地的雄主身边,总能冒出神机妙算的军师、万夫莫敌的猛将?” “真以为是帝星转世,将星降临辅助?”大官人摇了摇头:“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在尸山血海里,跟着他们的主子一刀一枪、一步一个血印子滚出来的!犯了无数的错,累积了数不清的经验,才熬成了人精!” 他自顾自说得酣畅淋漓,唾沫横飞,全然没注意到一旁侍立的玳安。 这小厮一张脸早已褪尽了血色,脊背上的冷汗更是瞬间浸透了内衫,紧紧贴在皮肉上,冰凉刺骨。 他垂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心中早已翻江倒海,惊雷滚滚:“我的亲祖宗!大爹这是…竟敢拿自己比汉高祖?这话但凡漏出去一丝风儿…” “怎得了?”大官人察觉到玳安的异样,眉头一挑。 玳安慌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没…没怎么!大爹!小的…小的要告退了!” “站住!”西门庆被他这慌慌张张的样子弄得一愣,“去哪里?” 玳安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爹!小的去武场!今日武二爷还没操练小的站桩打拳呢!没挨武二爷的巴掌,小的浑身骨头都痒得难受,像有蚂蚁在爬!实在熬不住了,这就去武二爷赏顿打!松松筋骨!求大爹恩准!” 大官人笑道:“今日是撞了哪路太岁,还是灌多了黄汤?平日里听见‘武二’两字,恨不能钻茅坑躲上三日三夜的主儿,今日倒发起失心疯,自家把热脸往那铁巴掌底下凑?” 玳安那敢说自己也想进步,刚待支吾,只见平安弓着腰,一溜小碎步急急抢进来,手里擎着一封书信,喘息道:“大爹,京里翟大管家差急脚递送来的书信,刚到,半点不敢耽搁!” 大官人一听“翟大管家”四字,神色登时一整,知道轻易不会来信,挥手道:“念来我听!” 平安展开书信,清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念道:“西门大人台鉴:见字如晤。前番所托之事,不过琐务,大人自可徐徐图之,不必萦怀。然则……” 平安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几分小心,“此番差遣,所托之人,务必是那等身家清白,行止端方,能经得起‘内宅法眼’审视的人物!” “若寻得那等‘根基不稳’‘行藏有亏’的浮浪女子,只怕床头人若道半个不字,便如河东狮吼,前功尽弃矣!” “此乃肺腑之言,万望大人体谅兄弟这‘惧内’的难处,千万、千万!务必思虑周详,要过得了‘内人’这一关,方是长久稳妥之计!切记!切记!” 玳安听了,忍俊不禁,拍膝笑道:“怪道!怪道!想那翟大管家,何等人物?太师府里执掌乾坤的大拿,便是那等威风,竟也是个怕老婆的!真真应了老话儿,‘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旁边平安听了,凑趣儿插嘴道:“哥说的是!天底下爷们儿,哪能都似咱们大爹这般英明神武,治家有方?恁般手段,才镇得住后宅乾坤哩!” 玳安一听此言,心头那把无名业火“腾”地就窜上来了,暗道:“好个狗才!这等奉承主子的体面话,向来是老子嘴里讨巧卖乖的营生,今日倒被这厮抢了先!莫不是翅膀硬了,要反了天去?”当下把眼一瞪。 却见那大官人端坐椅上,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摇头道:“休要聒噪。此信之中,有两处关节有些矛盾。” 大官人语调沉稳:“其一,若真个不急,何必巴巴儿写信来,专提‘莫急!’?当真不急,只消续写后文即可。单此一句,非但不是不急,反是意在催促。” 顿了顿,声音微沉:“其二,以翟管家之身份阅历,若仅是惧内,这些条件当日交代便是,何须时隔多日,再行书来‘交代’?” “这‘交代’的事情,这分明是递话儿给爷听——太师那头对爷的考较将近了!” “叫爷打起十二分精神,把事儿办得滴水不漏,漂漂亮亮!若有一丝儿差池,莫说前程,只怕连先前下的功夫,前功尽弃! 玳安听了大官人一番分析,拧着眉峰,嘴里嘟囔道:“我的大爹哎!这些个‘上头’人物,说话恁般弯弯绕绕,七拐八拐的!藏着掖着,跟猜灯谜似的!有啥话,爽爽利利,直筒筒说出来不成?偏生要人费这个脑筋!” 大官人闻言,不由得抚掌大笑: “你道那翟大管家,凭什么能坐稳太师府头等管家的金交椅?凭的就是这份‘谨慎’二字!他既有心行这等暗中助力之事,岂肯落下半点儿笔墨把柄,授人以口实?书信往来,落在纸上的,自然要滴水不漏,让人捉摸不透才好!” 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目光如炬,扫过玳安,话锋更显深长:“再者说了,他抬举的人,若连这点子弦外之音、言外之意都参详不透,悟不出来……那等蠢笨之人,要来何用?趁早歇了这上进的心思罢了!” 这边大官人边教导两个小厮。 那边应伯爵与常峙节二人并肩出了大厅,来到偏厅。 常峙节停住脚步,对着应伯爵便是深深一揖到底,口中道: “二哥!今日全仗二哥在哥哥面前替兄弟美言,这份情,兄弟记在心坎里了!规矩兄弟省得,那五十两银子到手,兄弟立时奉上十两给二哥做谢仪!情分归情分,道上规矩,一丝儿也错乱不得!” 应伯爵听了,却是不接这话,只伸出手,重重拍了拍常峙节的肩膀,那脸上惯常的油滑嬉笑褪去了几分,露出一丝罕见的复杂神色,叹道: “老七!你这话,是把二哥我当外人了!我应花子若连你这十两救命钱也伸手揣进怀里,那可真不是个玩意儿了!骨头轻得连四两风都经不住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几分自嘲:“你谢我?真要谢我,就听二哥一句——好好在西门哥哥跟前当差,拿出十二分精神来!莫学我这般不成器!” “我应伯爵是棵没根的骑墙草,这名声,我认!哪边风硬哪边倒,这营生,我干!可老七,你可知二哥我……也曾有过家底!” “想当年,也是穿绸裹缎,呼奴使婢的人物,虽比不得花子虚那般,却也是条站着撒尿的汉子!” “唉!只怪自己眼皮子浅,骨头轻,架不住那‘吃喝嫖赌’四字勾魂!放不下那点虚飘的身段去做正经营生!” “等到……等到把祖上传下的店面典光卖尽,连那三进的大宅子也换了旁人的姓,才他妈的真真明白过来——这世道!什么脸面、什么骨气,都他妈是虚的!响当当、白花花的银子才是亲爹!” 他猛地转过头,盯着常峙节:“老七!你说我不骑墙?我敢不骑吗?家中那病秧子婆娘,还有那不成器却是独苗的儿子,两张嘴指着什么糊口?我就是卖屁股有谁买?” 说到此处,他语气陡然一转,带着点恳切:“可你不一样!老七!咱们这帮兄弟里头,数你心最实,肠子最直!” “帮闲奉承、插科打诨、看人眉眼高低讨赏的饭食,你常峙节天生就吃不了!那不是你的路!如今哥哥既肯抬举你,给你个正经差事,这便是你跳出泥潭、改换门庭的天大机缘!” “听二哥的,千万千万抓住了!一丝一毫也莫要错过!” 常峙节听着应伯爵这番掏心窝子的话,不再言语,只是对着应伯爵,又是深深一躬,那腰弯得比方才更低,更沉。 直起身时,用力地点了点头。 此时。 花子虚、谢希大、孙寡嘴等一干结义兄弟闻得风声,都乌泱泱涌进门来。 见了大官人,不消分说,扑通通跪倒一片,口中乱嚷: “恭喜哥哥!贺喜哥哥!此乃青云直上,鹏程万里之兆!” “哥哥前程不可限量!我等兄弟与有荣焉!” “哥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日后莫忘了提携提携小弟们!” 大官人西门庆端坐堂上,受了众人跪拜,脸上挂着笑容,虚抬了抬手:“列位兄弟请起,自家兄弟,何须行此大礼?坐,都坐!” 众人这才起身,按序坐下,厅堂里一时谀词如潮,奉承不断。李娇儿和吴银儿也袅袅婷婷上前,双双跪倒给大官人磕头。 李娇儿抬起脸,眼中带着几分怯意和讨好,柔声道:“大爹,丽春院往日若有……” 她话未说完,大官人已随意地挥了挥手,那姿态带着一种骤然拔高后、俯瞰众生的漠然:“罢了,陈年旧事,提它作甚!” 那语气,连计较都显得多余,真真是云泥之别了。 吴银儿心思剔透,见状只甜甜道了贺,便乖巧起身侍立一旁。 这场酒宴,与前两日府中前两场大不相同。 席间皆是应伯爵、谢希大、孙寡嘴这等惯会凑趣的帮闲篾片,又有几个新进小粉头抱着琵琶、月琴唱着小曲儿。 众人没了拘束,插科打诨,调笑粉头,变着法儿地给大官人凑趣儿、灌迷汤。 那应伯爵尤其卖力,说着便去胳肢那小粉头,惹得她尖叫着往西门庆身后躲,满堂哄笑。 西门庆斜倚在主位,手里把玩着酒杯,看着眼前这活色生香、阿谀奉承的热闹景象,他眯着眼,享受着这众星捧月、千方百计只为博他一笑的氛围。 心道:“难怪古来帝王都爱弄臣佞幸!管他外头天塌地陷,进了这门,便是这般花团锦簇、软语温香,专有人替你解闷开怀,把愁烦都抛到九霄云外去!这等滋味,试问谁人不爱?” 酒是“玉壶春”,菜是“山海宴”,曲是“销魂调”,话是“蜜里糖”。 直闹到月上中天,众人也都尽了兴,方才醉醺醺地散了。 西门庆今日倒真没喝多少酒,只是身上沾染了浓重的酒气和脂粉香。 他挥退了跟从的小厮,带着几分慵懒的惬意,信步踱回后宅,径直往吴月娘房里而来。这两日自家这正头大娘子倒是操劳了不少,也好奇收了哪些礼仪。 掀开帘子进去,却见房内烛光比往日明亮些。 吴月娘并未像往常一样在灯下做念佛经或看账本,而是背对着门口,站在妆台前,身上只穿着贴身的小衣。 她正费力地将一条长长的、约三指宽的素白细棉布帛,一圈紧似一圈地往自己腰腹间缠绕勒紧! 旁边小几上还放着一碗喝剩的、颜色深褐、散发着淡淡荷叶清苦气的汤药。 原来吴月娘竟是在缠帛束腰! 这是官宦富户女眷间私下流传的一种法子,取细长坚韧的布帛,于夜晚沐浴后紧紧缠绕腰腹,据说能“缩腰收腹”,辅以荷叶、山楂等物煎煮的“瘦身汤”内服,以求身段窈窕。 只是这法子勒得人气息不畅,甚是辛苦。 西门庆骤然见此情景,不由得一愣。 月娘听得动静,猛地回头,一见是大官人,顿时臊得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想扯过旁边的外衫遮住,那缠了一半的布帛松松垮垮地挂在腰上,更显狼狈。 她本就生得丰腴端庄,此刻因羞窘和用力,额角鼻尖都沁出细汗,胸脯微微起伏,倒别有一番平日里少见的鲜活情态。 西门庆看着她这副模样,先是觉得有些好笑,堂堂正室娘子,竟学那等侍妾做派。 但旋即,一丝异样的情绪浮上心头。 月娘素来持重,最讲“正室体统”,如今竟也偷偷摸摸搞起这勾当…… 不用说,是这些日子府里收了几个风流袅娜,绝色妖娆美人,这月娘嘴上不说,面上也端着正室的大度镇定,可终究是是个女人! 这无声无息地缠腰束腹,可不就是暗地里起了比美争宠的心思?怕自己这大娘子失了颜色,拢不住丈夫的心了! 大官人踱步过去,带着一身酒气和外面沾染的脂粉香,伸手捏了捏月娘还未来得及完全缠紧、尚显丰软的腰肢,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哟!我的大娘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深更半夜不睡觉,倒跟这布带子较上劲了。” 吴月娘被西门庆点破,越发窘迫,低着头:“老爷……妾身只是觉得近来身子越发懒怠,腰腹间……似乎也松了些,想着缠一缠,紧致些,看着也精神……” 西门庆听了,“嗤”地一声笑出来。 他索性上前一步,借着明亮的烛光,毫不避讳地将目光在吴月娘身上细细巡睃。只见她只着贴身小衣,那身段儿恰似熟透的蜜桃,饱满丰腴,骨肉匀停。 肩头圆润,臂如藕节,薄薄小衣下鼓胀胀如堆新雪,腰肢带着成熟妇人特有的丰软,往下更是臀如满月,腿似凝脂。 因方才缠勒,腰腹间雪白的肌肤上还留着几道淡淡的红痕,更添几分惹人怜爱的肉感。 月娘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去解那缠腰的布帛,只觉得在他灼灼目光下,这“紧一紧”的举动,简直比被人撞破私情还要难堪。 大官人看得心头一热,这哪里是胖了?分明是富贵窝里滋养出的、正头娘子该有的丰润端庄! 念头一起,大官人升起一股子得意与怜惜交杂的情绪。 他伸手直接搂上吴月娘那丰软的腰肢,触手温润滑腻: “我的好月娘!你这心眼儿也忒细了些!爷是那等只认一把瘦骨头的人么? “你这身子,才是爷心头最熨帖的!摸着是实打实的福气,抱着是暖烘烘的贴心!那些个瘦伶仃的,看着是俏,可哪有你这般温软厚实,宜室宜家?” “你便是胖成个玉娃娃,爷也照样稀罕得紧!何苦作践自己,跟这布带子过不去?嗯?” 这番露骨又带着宠溺的情话,像滚烫的油浇在吴月娘的心上。 她又是羞臊,又是不敢置信的欢喜,身子早已软了半边,脸颊红得似要滴出血来,连耳根脖颈都染上一层粉晕,哪有白天大娘子的肃然的模样。 大官人看着她眼中水光潋滟、羞不自胜的模样,双臂猛地一用力,竟是将这丰腴温软的正室娘子拦腰抱了起来! “啊呀!爷!”吴月娘猝不及防,惊呼一声,双臂下意识地搂住了西门庆的脖子。 天光才蒙蒙亮,西门府里里外外便已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昨日是兄弟帮闲的私宴,今日却是正经八百的亲朋好友“贺官宴”。 宴请的是吴月娘娘家两位哥哥一大家子,还有金莲儿的老母。 并左邻右舍,以及相熟的富户、平日有往来的商铺掌柜,乃至几个依附西门家的田庄管事和铺子掌柜。 吴月娘身为当家主母,今日是半分也闲不得。 她天不亮就起身,强压下昨夜在昨晚被折腾得腰酸腿软,打起十二分精神出来打理一切。 此刻虽已穿戴齐整,一身簇新的绛紫缎面袄裙,头戴金丝狄髻,插着赤金分心,显得端庄富态。 始作俑者大官人倒是睡得晚晚才起来。 外头平安守在门口,打千儿禀道:“禀大爹!提刑衙门里差了个小吏来传话,说夏提刑夏老爷那边吩咐下来,请大爹您用过午饭,务必往提刑衙门走一遭,有十分紧要公务,需当面商议定夺!” 大官人眼皮也不抬,只淡淡道:“知道了。你自去好生回话,就说爷知道了,饭毕便去。” 平安应了一声“是”,垂手退了出去。 大官人心下豁然明了,必是为着蔡京生辰纲那桩公案了。 深埋地窖的十万两之物,他非但无忧,反生出一丝笃定,宅院地契白纸黑字俱在张大户名下,连租赁文书都没有,纵有变故,首当其冲的也是死去的张大户。 如今案子在自己手上,那就更无忧了! (本章完) 第212章 刘公公跪上门,生辰纲案发 第212章 刘公公跪上门,生辰纲案发 且说昨晚不单西门府上和气融融,那常峙节怀里揣着西门大官人周济的五十两两银子,心头滚烫,脚下生风,转回家来。 此时月色昏黄,照着破败门楼。 推开吱呀柴扉,屋里黑洞洞,一盏油灯如豆,火苗儿奄奄一息。 他那娘子人称常二婶的马氏,盘腿坐在炕上,一张黄瘦脸吊着,听见门响,眼皮也不抬,冷声道: “贼囚根!死到哪个野坑里挺尸去了?整日不着家,老娘饿得前腔贴后腔,肠子绞着疼!灶冷锅空,米缸耗子都饿跑了!还有独自对付房东赶人!你这没用的老花根,还有脸回来?” 常峙节受惯这气,今日却不同。他走到灯前,故意叹道:“你休嚷!我今日出去,原是为寻个生路。看人嘴脸,低三下四!罢了,家里这般艰难,你又不容人,我常峙节也不是离了这破屋就活不成!明日我便去寻个去处!” 马氏猛地抬头,黄眼珠子瞪着他:“寻去处?天杀的!你想往哪里去?撇下老娘自去快活?” 常峙节见她急了,心中暗笑,面上却无奈:“唉!没法子。今日遇个朋友,说大街坊张宅少个管账先生或得力帮闲。朋友撺掇我去。我想着,与其在家受气,看揭不开锅,不如去应承。好歹有口安稳饭,月钱省下贴补其他女人。强似跟着你被你干瞪眼骂死!” 这番话如刀子扎心。马氏万没想到丈夫生外心!常峙节虽穷酸,却是她唯一依靠。若真离了,她如何活?泼辣劲儿顿化惊恐,“哇”一声放声大哭,捶着炕沿: “我的天爷呀!你这没良心的狠心贼!老娘跟了你这些年,吃糠咽菜,没过一天好日子!如今你嫌我碍眼,就想撇了我,另攀高枝?你好狠的心!我…我活着还有甚么意思?不如…不如一根绳子吊死在这破梁上,遂了你的意!呜呜呜……” 常峙节见她哭得真切,鼻涕眼泪糊脸,也不敢再调笑,这才不慌不忙,掏出沉甸甸银子包,解开系绳,露出白花花、细丝纹五十两大锭银子。 “你且休哭,看看这是甚么?”常峙节声音带一丝得意。 马氏哭声戛然而止。泪眼婆娑往桌上一瞧——灯影下,银子闪出光! 她愣住,随即扑到桌边,抓起银子掂了又掂,用牙狠狠一嗑。脸上泪水未干,却绽开极大笑容,眼睛放光,声音又软又媚: “我的好汉子!这…这真是银子?白花花足纹银!天爷!你从哪座金山刨出来的?莫不是西门大官人发了慈悲?” 常峙节背手挺腰:“不是他老人家,还有哪个?今日蒙大哥哥垂怜,念我艰难,慨然借了五十两纹银,让我们买个小院子过个好冬。” 马氏喜得抓耳挠腮,摸了又看,紧紧攥住。 忽想起方才哭闹,讪讪道:“狠心短命鬼!既有银子,为何不早拿出来?平白惹老娘哭这场!心肝差点哭碎!白白流这许多泪!”说着小心包好,贴身藏了。 常峙节见她藏好银子,想起往日受的气,心头那点得意掺了酸涩,故意斜眼瞅她,鼻子里哼了一声: “哼!你往日里拿我当仇人一般骂,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如今见了这白花花的银子,倒这般亲热起来,好汉子叫得蜜甜!明日待我拿了剩下的银子,买身像样的好衣服,收拾得光鲜体面,就去找别人潇洒快活去!谁还跟你在这破屋里搅这口穷锅!” 马氏一听,如同被兜头浇了盆冰水,那刚暖过来的心又猛地揪紧。 她霍地站起,脸色由喜转悲,又由悲转怒,指着常峙节,嘴唇哆嗦: “好!好!好你个没良心的常峙节!我…我骂你?我是恨铁不成钢!我说你、咒你,哪一句不是指望你能立起这个家来?日子再难,米缸再空,我也是一门心思跟你跟到黑,便是死也是吊死在你常家的门楣上。” “我我从未曾动过外心,更不曾和隔壁哪个野男人眉来眼去过!你…你竟说出这等戳心窝子的话来!你要记恨我骂你,就真真辜负了我这一片掏心掏肺跟你过苦日子的真心!” 说着,那眼泪又如断线珠子般滚落,比先前哭得更加伤心委屈,捶胸顿足,几乎背过气去: “呜呜呜……我的命好苦啊!跟了个没良心的……呜呜呜……” 常峙节看着老婆哭得肝肠寸断,那点故意撩拨的酸意和报复心,瞬间被更深的愧疚和怜惜冲散了。 他沉默不语,心中暗道: “这婆娘…虽说平日嘴利如刀,嫌贫爱富,可细想起来,自嫁给我这穷酸,确实没过一天好日子。西门哥哥府里纵然是个使唤丫鬟,穿的戴的,也比她体面过天去。” “她跟着我,挨饿受冻是常事,日日还要提心吊胆怕房东来撵睡上街头…也怪不得她时常埋怨。这世道,一个妇人肯死心塌地的跟着我这穷汉,能守住门户,没做出墙的丑事,已是难得的贤妻…” 想到此处,常峙节心头一软,那点男人的硬气也化作了绕指柔。他走过去,伸手轻轻揽住马氏颤抖的肩膀,声音也放软了: “好了好了,莫哭了,哭坏了身子不值当。我…我方才那是逗你呢!气话!哪能真不要你?我常峙节再没出息,也不能做那忘恩负义、抛妻弃子的勾当!” 他顿了顿,想起大官人的许诺,眼中也放出光来,温言哄道: “告诉你个天大的好消息!西门哥哥不仅周济了银子,还许了我一门好差事!收了我做门下,日后让我跟着他,学着管管账目!这可是正经的体面营生!你且放心,跟着我,再不会叫你挨饿受冻,更不必担心流落街头了!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见马氏哭声渐歇,抽抽噎噎地抬头看他,常峙节更是豪气顿生,拍着胸脯道: “明日!明日我就去,先给你扯几尺上好的花布,做两身像样的新衣裳!咱们也过个肥肥实实、体体面面的好年!” 马氏听他这般说,又见他神色诚恳不似作伪,这才慢慢止住悲声。 她用袖子狠狠抹了把眼泪鼻涕,看着常峙节,眼神里少了平日的刻薄,多了几分温存和盘算: “我…我穿不穿好衣裳有什么打紧?总归是在家里,没人瞧见有个暖便行了。倒是你…” 她拉住常峙节的衣袖,摩挲着那磨得油亮残破的袖口,认真道:“你如今要跟着西门大官人讨口饭吃,在他府上行走,万万不能让他丢了体面,给他老人家的脸上抹黑!” “明日,你先去给自己买身好的!要料子扎实,颜色稳重的!人靠衣装马靠鞍,穿得体面了,人家才瞧得起,大官人脸上也有光,断不能让大官人因为我们被人嚼了舌根。” 常峙节心头一热,没想到妻子此刻竟先想着自己。他连连点头: “娘子说的是!我去买!都买!也给你买!对了,你晚上还饿着肚子罢,我去割几斤上好的羊肉回来,给你好好补补身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马氏一听“羊肉”,立刻抓住丈夫衣角制止,连连摆手摇头: “买羊肉做什么?贵得很!买两个炊饼,并两棵咸菜我便能吃饱了,有了钱更要仔细省着些花!柴米油盐,赎当还债,哪一样不要钱?细水长流才是正理!” 常峙节见她如此,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将她搂紧了些,带着几分久违的豪气与怜爱,笑道: “傻婆娘!怕什么!西门哥哥周济了咱们,又许了前程。我便是往死里干,把命卖给西门哥哥便是!以后有钱了,别说羊肉,便是整头牛,我也买你吃!往后再不用这般抠搜算计了!” 马氏被他搂着,听他难得豪言,又想起方才的惊吓与如今的踏实,那点委屈怨气终于彻底消散。 她破涕为笑,狠狠剜了常峙节一眼,带着劫后余生的娇嗔,手指戳着他额头道: “狠心贼!还说要找过婆娘甩了我?我看你也奈何不了我!离了我,谁给你缝补浆洗,谁给你守着这穷窝?哼!” 常峙节见她终于开怀,眉梢眼角都带着久违的鲜活,心中那点酸涩也被暖意取代。 他一把捉住她戳来的手指,顺势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低头在她耳边,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压低声音道: “奈何不了你?好娘子,你且等着!晚上吹了灯,怕不是要叫我一万声‘亲哥哥饶了我罢’?看你还嘴硬!” 马氏被他热气呵在耳畔,又听这露骨浑话,脸上飞红,啐了一口:“没脸没皮的老不羞!”身子却软软地依偎着他,再没半点推拒。 马氏忽地想起这几日自己情急之下哭骂丈夫时,仿佛也连带抱怨了西门大官人周济银子不够爽利咒了他几句,心中猛地一凛! 她慌忙从常峙节怀里挣出半截身子,脸上笑容尽敛,换上一副惶恐神色,抬手就朝着自己脸颊轻轻扇了一记,口中念道: “该打!该打!打你这张没遮拦的破嘴!前几日急昏了头,竟敢编排起西门大官人的不是来!大官人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恩比天高!” “愿菩萨保佑西门大官人福寿绵长,保佑西门府上上下下奶奶、姑娘、哥儿们平安富贵,万事如意!保佑大官人买卖兴隆通,青云直上当大官儿!保佑……” 她双手合十,朝着想象中的西门府方向拜了又拜,恨不得把能想到的所有吉利话都倒出来。 灯影昏黄,破屋陋室,竟也生出了融融暖意。夫妻俩相视而笑,当晚如新婚燕尔一般,往日的怨怼仿佛都成了前尘旧梦。 这乱世之中,无数如浮萍般的夫妻,得了一日的好光景,有一日的温饱与相互依偎,便已是人世间最实在不过的小确幸。 且说西门庆在厅上,刚打发了平安去回夏提刑的话,那平安前脚方踏出门槛儿。 只听帘栊“哗啦”又是一响。 玳安探进半个身子来,脸上带着些古怪气象,叉手禀道:“大爹,怪事!前日来赴席的那个内府刘老公公,不知怎地,又来了!名帖在此,眼下正在仪门外立等着哩。” 大官人正端起一盏热茶,闻言眉头“唰”地一挑,那茶盏就悬在半空里,心中暗忖: “嗯?这老阉货,架子端得比天高,今日怎么又来了?” 心头虽盘着疑云,脸上却纹风不动。他慢悠悠将茶盏搁下,口中淡淡道:“既是老公公到了,请进来叙话。” 话音未落,那刘公公竟已等不及玳安引路,自家一掀那软帘,“哧溜”一声就钻了进来,脚下步子透着几分火烧屁股的急慌。 只见这刘公公,与前几日那副鼻孔朝天、恨不得拿腔捏调把人酸倒牙的模样儿,竟活脱脱是两个人了! 只见他一张老脸,堆满了笑褶子,热络得如同见了嫡亲的兄弟,离着还有七八步远,那双手就拱起来摇得风车儿也似,嗓门儿也比前日拔高了八度,透着十二分的亲热与巴结: “哎哟哟!我的西门大官人!咱家又来聒噪您啦!罪过!罪过!” 西门庆心中更是纳罕,面上也浮起笑容,起身相迎: “刘公公哪里话,您老驾临,蓬荜生辉。快请坐,玳安,看茶!” 刘公公却连连摆手,凑近几步,压低了声音,脸上笑容未减,眼神却透出焦灼: “西门大人!坐就不必了!咱家此来,实是有桩万分火急、塌了天的要紧事,非得跟您关起门来…细细详谈!片刻也迟误不得!” 西门庆见他如此情状,心知必有重大干系,立刻收敛笑容,正色道: “公公既有要事,里面请!”说罢,亲自引着刘公公,进了他那间陈设奢华、专为密谈所用的内厅。 厚重的门扉甫一合拢,隔绝了外间。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那刘公公竟不等西门庆让座,猛地转过身,对着西门庆便是深深一躬,腰弯得几乎成了九十度,行了一个极其隆重的大礼! 大官人一愣,心中冷笑看来事情不小,口中故意“哎哟”一声,慌忙抢上几步,双手稳稳托住刘公公的双臂,用力将他搀起,口中连声道: “刘公公!刘公公!您这是做什么?折煞我了!何必如此大礼!万万使不得!有事但请吩咐便是!” 刘公公被西门庆搀起,那张老脸哪里还有半分前日在宴席上那副倨傲不屑、拿鼻孔看人的光景? 此刻已是蜡黄里透着灰白,没了一丝血色。 眼眶里竟也汪起两泡浑浊的老泪,顺着笑褶子往下淌: “西门大人!实不相瞒,今日咱家…咱家是走投无路,没皮没脸,腆着这张老皮囊,来求您救命菩萨来了!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那个不成器的侄儿啊! 大官人心中已猜到七八分,面上仍作不解: “公公有事吩咐便是!何言一个‘求’字?令侄是…” 刘公公一把鼻涕一把泪,急急道来: “我那侄儿,在金吾卫里挂了个百户的虚衔,唤作刘勉。这孽障!不知天高地厚,前些日子胆大包天,竟伙同几个泼皮,脑子昏了头,竟敢砍伐了通往皇陵道路附近上几株松柏啊!” 他喘了口粗气,胸口起伏,又捶了两下,才带着哭腔接道: “如今…如今不知被哪个天杀的揭发到巡按御史何大人手里!那何大人勒令本地提刑所捉拿案犯刘百户归案!” “如今…如今我那侄子口供画押的那卷宗文书,只怕早已送到您和夏大人那公案头上了!就等着您二位老爷‘票拟’盖印,便要上报定罪 大官人听罢,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哎呀!刘公公,此事干系重大,非同儿戏啊!擅动皇陵草木,这…这往小了说,不过是砍了几棵树,罚些银钱,打顿板子也就罢了。” “可往大了说,确系十恶不赦的‘大不敬’,乃至‘欺君罔上’!这可是实打实的死罪!脑袋…那是非掉不可的呀!” 这话一说,刘公公脸更白了,可怜巴巴眼泪汪汪的望着大官人。 大官人继续说道:“况且,夏大人是正提刑,掌印官,此事…您该先去求夏大人才是正理。西门庆不过是个副手,恐难…人微言轻,独力难回天啊。” 刘公公一听“夏大人”,更是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西门大人!咱家去过了!昨日便去求了夏大人!咱家…咱家是带了整整三百两纹银去的啊!可…可夏大人他…他…” 刘公公声音哽咽,带着无比的怨愤和无奈,“夏大人他收了银子,却…却跟咱家说,此案通天,是巡按御史何大人亲自督办的要案,他一个小小的提刑官,实在担待不起,不敢徇私!让咱家…另寻门路!西门大人!” 刘公公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这次是抱住了西门庆的腿,那顶巧士冠也歪了,紫绸袍子沾了灰也不顾,只是哀嚎: “西门大人!咱家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侄儿啊!咱家是个没根儿的腌臜废人,无儿无女,半辈子就指着这点骨血续香火,一直把他当亲生儿子般养大!” “求求您!西门大人!求您看在咱家这点不值钱的老脸上,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千万千万,网开一面!只要能保住他一条小命,莫说是倾家荡产,就是…就是要咱家这条老命,咱家也绝无二话!呜呜呜……” 大官人心中如同明镜一般:那夏提刑,怕是存了三分记恨这宦官前番的倨傲,又兼七分胆小怕事,年纪越大越惜命,实在不敢轻易得罪那巡按御史何大人,这才把烫手的山芋推了回来。 大官人低垂着眼皮,睥睨着脚下这昔日权势煊赫、昨日宴席上还对着自己呼来喝去,鼻孔朝天,端坐首席的内府太监。 这位掌管着皇宫土木建造、地位仅次于杨戬等大档头的老太监,此刻为了至亲骨肉的性命,竟卑微得如同尘土里的蝼蚁,涕泪横流,死死抱着自己的腿哀哀求告。 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意,如同三伏天喝了冰镇酸梅汤,从大官人心底“滋儿”地冒上来——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操弄他人命运的权柄滋味,端的是妙不可言! 他脸上却堆起一团和气的笑容,假意用力搀扶,口中道:“哎哟哟,公公!快请起!快请起!地下凉,仔细伤了筋骨!莫急,莫急,天大的事也总有法子可想。” 他顿了顿,拿捏着火候,慢悠悠道:“也是巧了,我正要去提刑所点卯理事。公公且宽宽心,容我先去瞧瞧那案卷上的白纸黑字,究竟是个什么光景,咱们…再作计较,如何?” 刘公公一听这话,如同那溺水之人猛地捞着了一根浮木!这西门大人没有一口回绝,这便是天大的转机! 他那颗悬在嗓子眼、几乎要蹦出来的心,这才“咕咚”一声,落回了腔子里一半。 他顺势被西门庆搀起,胡乱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涕泪,嘴里一迭声地道谢:“哎哟!我的好大人!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开恩!全仗大人!全仗大人了!” 他那侄儿刘勉,平日里虽有些纨绔习气,但对自己这“叔父”却是实打实的孝顺,晨昏定省,嘘寒问暖,比亲儿子还知冷知热。 自己还指望依靠这亲侄子给自己养老。 如今眼见着事情有了这么一线转圜之机,刘公公那如同被油煎火燎的五脏六腑,总算稍稍熨帖了那么一丝丝。 大官人,被刘公公这一番哭天抢地、抱腿哀告,搅得心头也似滚油煎,哪里还吃得下宴席?好在今日来人也不用刻意应酬。 送走了刘公公对月娘道:“衙门里有桩急务,须得去走一遭。家中亲戚并邻舍,你好生看顾着,待我回来再周全招呼。”说罢,也不及细说,换了公服,便匆匆出门,跨马直奔提刑所而去。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不多时便到了提刑所衙门。 刚踏入那阴森肃穆的公廨门槛,就见夏提刑夏龙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正在堂前团团乱转。 一见西门庆身影,夏提刑如同见了救星,几步抢上前来,也顾不得官场体统,一把便死死攥住了西门庆的袍袖,那张脸皱得如同风干的橘皮,声音都带着颤儿: “哎呀呀!我的西门老弟!你可算来了!天塌了!塌了天了!祸事临门了哇!” 西门大官人心中雪亮,面上却只作懵然不知,故意“哦?”了一声,脸上堆起惯常那等从容笑意,反手扶住夏提刑,问道: “夏大人,何事如此惊慌?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慢慢说,慢慢说。” 夏提刑急得跺脚,也顾不上厅堂里还有几个书办、皂隶竖着耳朵,拖着西门庆就往僻静处走,压低了嗓子,如同报丧一般:“慢不得!慢不得!老弟,祸事大了!东京蔡太师他老人家的生辰纲…被人劫了!” 大官人心中一跳,脸上笑容却纹丝未动,只挑了挑眉:“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夏提刑急赤白脸地继续道:“那伙天杀的强人,就在离咱们地界不远的黄泥岗动的手!虽说是济州府的地盘,可…可那济州府尹,已被太师府严令,勒令他十日之内破获此案!若到期不能破案…” 夏提刑说到这里,声音都尖利起来,伸出两根指头比划着,“…便要革职拿问,发配…发配沙门岛去填海!” 他喘了口粗气,额头冷汗涔涔,紧紧抓着大官人的胳膊,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这还不算完!上头严令,着咱们提刑所,即刻起清查山东辖区及周边各城镇,凡有可疑线索、陌生强人踪迹,务必细细访查,火速上报!” “倘若济州府尹是个有本事的,十日内破了案,咱们自然无事。可…可若是他破不了…”夏提刑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这烫手的山芋,这塌天的干系,就得…就得落到咱们哥俩头上,由咱们去顶缸接手哇!老弟!这…这可如何是好?十日!只有十日啊!” 大官人听罢夏提刑这番如同报丧般的言语,非但不见惊慌,反将那嘴角一咧,安慰道:“夏大人!这有何难?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去!” 他往前凑近半步,声音压得低了些:“那生辰纲何等泼天大事?第一道雷霆之怒,必定是落在济州府何大人头上!他若破不了案,沙门岛是去定了。” “上头震怒归震怒,终究还是要找人去查的。等这第一波雷霆劈过,火气稍泄,再转到咱们提刑所手上时…” 大官人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这千斤的重担,经了济州府这一道手,落在咱哥俩肩上,分量可就轻省多了!” 他见夏提刑神色缓和:“退一万步讲,倘若真如此,夏大人您也莫忧!西门庆不才,自当竭尽全力,撒开网去查!管他什么三山五岳的好汉,还是藏污纳垢的窝点,定要揪出那伙胆大包天的贼寇!必不叫我们提刑所为难!” 大官人这番话,如同给夏提刑灌了一碗滚烫的定心汤。 夏提刑那原本如同风干橘皮般皱成一团的脸,终于稍稍舒展了些,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望着西门庆那年轻气盛、不见半分惧色的面庞,不由得又是羡慕又是感叹: “唉!还是年轻好啊!西门大人这份胆识,这份从容,真真儿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本官是老了,不中用了。如今只求着能在这提刑任上,太太平平地熬到致仕,便是祖上积德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摇头,那官帽上的翅子也跟着微微颤动。 感叹完,夏提刑总算找回了几分主官的体统,定了定神道:“老弟既有此担当,老哥哥我心中便踏实了几分。事不宜迟,我这就去签押房,签发几道火票文书,着令案发周遭各城镇的里正、保甲,严查近日过往的可疑生面孔、强人踪迹,但有蛛丝马迹,火速来报!” 说罢,他抖了抖官袍袖子,也顾不上再与大官人客套,转身便步履匆匆地往后堂签押房去了,那背影,依旧透着几分心力交瘁的仓皇。 【老爷们求月票!月中能进历史分类前三必加更大章!】 (本章完) 第213章 大官人覆手为雨,金莲儿哭发嗲 第213章 大官人覆手为雨,金莲儿哭发嗲 大官人见夏提刑匆匆而去,打发了夏提刑,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朝外间沉声唤道:“来人!” 一名书办应声而入,垂手侍立:“大人有何吩咐?” 大官人沉声说道:“将这几日呈上来的紧要案卷,不拘大小,都取来我看。” “是!大人!”书办不敢怠慢,片刻功夫便捧来一摞卷宗,恭恭敬敬放在大官人案头。 西门庆目光如电,在那堆文牍中一扫,精准地抽出了写着“刘勉案”的那一卷。 大官人展开卷宗,下属已经把案件调查完整。 他逐字逐句往下看: —————— 呈报: 查办皇庄管事刘勉(即刘百户)擅伐皇陵古柏案据查: 本月十五日,卑职等奉钦差巡按御史何大人钧旨,查办皇庄管事刘勉(即刘百户)一案。 经查证: 一、案犯刘勉,身为皇庄管事,职责在身,本应恪尽职守,护卫皇庄。然其胆大包天,屡次擅闯皇陵禁地。 二、该犯于皇陵神宫监后山,公然砍伐皇家陵树数十株,据为己有。人赃并获,证据确凿。 三、按律:车马径过陵庙者,杖一百。偷掘陵园树木者,皆斩。刘勉所为,已犯十恶不赦之“大不敬”罪。现将案犯羁押在监,其所砍伐之陵木已封存。此案干系重大,情节恶劣,触及天威。 卑职等不敢专断,伏乞夏大人并西门大人明示! ———————— 西门庆看着那一个个“斩”字、“大不敬”、“触及天威”,眉头一挑,细细思索一番。 他提起案上那支饱蘸浓墨的朱笔,运笔如飞,在那份索命的卷宗上,从容不迫地开始了“妙笔生花”的篡改: ———————— 呈报: 查办皇庄管事刘勉(即刘百户)擅伐皇陵古柏案据查: 本月十五日,卑职等奉钦差巡按御史何大人钧旨,查办皇庄管事刘勉(即刘百户)一案。 经查证: 经细查复核: 一、案犯刘勉,实乃市井无赖,并非金吾卫百户。其人为恐吓邻里、强占林场,胆大妄为,私刻印信,冒充金吾卫百户身份,并宣称林场在皇陵范围内。 二、该犯于皇陵神宫监后山外围【距陵园界碑尚有十余步之地】,砍伐杂木十株。所伐之木,经查实,并非御苑陵树,乃普通杂木。 三、冒充官身、恐吓良善者,杖一百,流三千里。擅伐官山杂木者,视同窃盗,计赃论罪。 刘勉所伐杂木,其值不足一贯,按律当责杖八十。 另据案犯供述及查获凭据:其所伐木料,系因内官监刘瑗刘公公奉旨在西苑营造‘______’,需用木料。 刘勉乃刘瑗侄儿,欲献木邀宠,故行此事。 并有刘瑗刘公公手书索要木料之凭据及内官监印信为证【附:凭据刘瑗刘公公抄白一份】。 此案现已查清,刘勉冒充官身、擅伐官木属实,然其所伐确非陵木,且有内官监因公皇室所需情由。 其罪虽彰,情有可悯。 卑职等不敢擅专,伏乞夏大人并西门大人明鉴,依律裁定。 ———— 大官人搁下朱笔,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这数笔的改动,如同移山填海。 大逆不道得死罪变成了活罪: 从一个百户砍伐“知法犯法”“皇家陵树数十株”“大不敬”的死罪,硬生生变成了“冒充官身”、“砍伐官山外围杂木十株”的杖刑流放之罪。 犯罪地点也转移了: 关键一句“距陵园界碑尚有十余步之地”,凭空造出一个模糊的缓冲地带,将行为从“陵园内”挪到了“陵园外”。 数目种类偷换: 耸人听闻的“皇家陵树”变成了轻飘飘的“普通杂木”。 动机也“洗白”了: 这便是顶顶最重要的一点,是将刘勉的行为,直接挂靠到其叔父刘瑗刘公公的“皇家公务”上! 那句“刘公公手书索要木料之凭据及内官监印信为证”。 既让何御史不敢深查以免触怒上听那些大档头太监乃至官家。 又把这刘瑗刘公公也死死地绑在了这辆伪造的马车上! 把这把柄牢牢的握在了自己手中。 毕竟审案所有的证据来源细细看来,最终都归根在刘公公的亲笔证词凭据上。 至于“凭据”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无非是给了何御史留足了台阶,他总不能为这小事继续往下查下去。 大官人缓缓拿起这份经他“秉公复核、详加厘正”的卷宗。 薄薄数页公文,此刻在他手中,却重若千钧,蕴藏着翻覆人命的权柄。 这已非寻常案卷,实乃一张无形罗网,将刘勉之性命与刘瑗刘公公之身家前程,尽数网罗其中。 只要刘公公愿意提供手书凭证,他不仅能凭此让刘公公欠了自己一个天大的人情。 此后,更将这位刘公公,彻底变作了自己棋盘上一枚进退皆由其掌控的棋子。 那刘公公纵有通天手段,此案卷宗一日在握,他便一日需仰大官人鼻息! 现在反倒是期望这刘公公日后爬高一些了 此刻。 西门府今日热闹非凡,前厅后院都摆开了流水席面。 除了正经亲戚占了两桌,其余都是些邻舍和清河县有头脸恭贺西门大人升官的大户。 鸡鸭鹅鱼堆得小山也似,酒气肉香直冲脑门。 今日是家宴,也算西门府女眷亲戚团圆,潘金莲、李桂姐、孟玉楼几个,不用守着,都得上桌! 李娇儿作为李桂姐的亲戚今天又被请了过来。 只是也不用表演,心里倒有几分欢喜,特意寻了李桂姐,拉着她手在廊下说话。 “桂姐儿,”李娇儿脸上堆着笑,眼角却有些湿润,“瞧你如今气色,比在院里时强了百倍!穿戴也体面,可见大官人待你……是极好的。” 她压低了声儿,带着点讨好的意味:“大官人对丽春院那边,气也消了些,这必是看在你桂姐的面儿上!你可得加意小心,伺候好大官人,咱们……咱们也算有个倚仗不是?” 桂姐儿听了,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那老鸨和自己姑妈想要攀着自己这支高枝。 她心中对李娇儿始终有些内疚,装作不知,面上也笑,亲亲热热地反握住李娇儿的手: “瞧姑妈说的,咱们骨肉至亲,原该常走动,姑妈只管来寻我说话,闷了咱们一处解解闷儿,岂不好?” 正说着,只听东边传来脚步声。 潘金莲出来了! 今天的金莲儿存心要压人一头。 上身穿一件大红遍地锦通袖袄儿,下着金枝线黄纱挑线裙子。头上珠翠堆盈,鬓边斜插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头簪子,脸上胭脂搽得匀匀的,本就是最顶顶的绝色,今天更是粉妆玉琢。 她心里头揣着事儿,既盼着见她那多年不见的亲娘潘姥姥,又恨毒了这老婆子当年心狠,为几两银子就把亲生女儿卖了,受尽了腌臜气。 这又盼又恨的滋味儿,搅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面上却强撑着十二分的精神,把那杨柳腰儿扭得风摆荷叶也似。 下巴颏儿抬得高高的,目不斜视,打李娇儿和李桂姐跟前走过,眼角风都不带扫一下,那副傲气劲儿,活脱脱像只开了屏的孔雀。 李桂姐冷眼瞅着她那做张做致的模样,心里啐了一口。 尽管只是心里啐了一口。 金莲儿那小巧的耳朵尖儿却“腾”地一下竖得老高,仿佛真听见了那声不屑的“呸”。 她非但没走开,反倒扭着那水蛇腰,脸上堆起比蜜还甜的笑,又娉娉婷婷地走了回来,就停在李娇儿和李桂姐跟前。 “哟!桂姐儿姑妈,”金莲儿声音又脆又亮,故意拔高了调门,引得旁边几个支着耳朵听闲话的媳妇丫头都看了过来, “瞧我这记性!刚听外头请的那起子粉头唱曲儿,没半点筋骨,听得人直犯腻歪!” 她眼波流转,带着十二分的“诚恳”,直勾勾地看向李娇儿:“姑妈呀,您老可是丽春院正经出身的头牌!今儿这好日子,何不请姑妈您上去亮一亮金嗓子,也让那些没见识的粉头们开开眼,知道知道什么叫真本事!压压她们的威风!” 李娇儿那张本来畏畏缩缩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今天明明是侄女李桂姐正正经经请来做客的亲戚,是西门府席面上的座上宾! 金莲儿当众点她上台唱曲,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明晃晃地把她姑侄俩当粉头戏子来作践吗? 李娇儿听出了话中的意思,怕自己给侄女惹来更大的祸事赶紧说道: “哎……哎哟,金莲姑娘抬举了,抬举了…既然府上想听,我这就去这就去……”说完,抬脚就要往那戏台子方向挪! “姑妈站住!”李桂姐一声厉喝,如同炸雷! “你是贵客,除了老爷和大娘谁也使唤不动你!”她那张原本娇俏的脸蛋,此刻气得煞白,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小手死死攥住李娇儿的手腕子,不让她去。 自己请来的亲戚却在台上唱曲儿逗大家开心,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李桂姐拔高了声儿,带着三分笑,七分冷,脆生生地喊道:“哟!金莲儿莫急,不是妹妹拦你听曲。” “只是方才碰见你娘潘姥姥了,她老人家自己不肯给轿夫抬轿子零碎,还唤着平安那小厮巴巴儿地去寻大娘讨要呢!” 她故意顿了顿,眼波流转,瞥见金莲的脸色瞬间变了,才慢悠悠地续道:“啧啧,金莲儿你说,这事儿闹的……如今阖府上下,哪个不知道你母亲来贺喜,是连几个铜板的轿子钱都得问主家伸手讨的?” “这是来贺老爷升官呢,还是来要饭打秋风呢?大娘这会子正忙着待客,也不知是给还是不给呢!妹妹我好心,先给姐姐你通个气儿!” 这番话,如同淬了毒的针,根根扎进潘金莲的心窝肺管子! 她只觉得一股子血“嗡”地冲上头顶,羞愧的想要一头撞死在这里。 这老不死的,自己好心好意来请她,竟在如此体面的日子,当着阖府下人的面,做出这等没脸没皮、丢人现眼的事来! 还偏偏被这李桂姐撞见,当众嚷了出来! 潘金莲恨不得立时寻条地缝钻进去,又恨不得冲过去撕烂她娘的嘴。 这叫自己以后如何见人?如何面对这西门府上下。 她僵在原地,那精心打扮出的高傲姿态,瞬间碎成了齑粉,只剩下被当众剥了脸皮和衣服一般的狼狈。 潘金莲被李桂姐那番话臊得脸上如同火烧,又似被人当众剥了皮! 她只觉得满院子的人似乎都在戳她脊梁骨,笑她那上不得台盘的老娘!这股子邪火混着对母亲积年的怨毒,“腾”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她再顾不上和李桂姐撕扯,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姿态,提起那裙摆,三步并作两步,风风火火直冲内院角门奔去! 果然,远远就瞧见小厮平安手中正拿着零碎钱出来。 “平安!”潘金莲一声断喝,吓得平安一哆嗦! 她几步抢到跟前,劈手一把捉住平安的胳膊:“你去还给大娘!!” 平安被她那要吃人的模样骇住,屁也不敢放一个,缩着脖子溜了。 潘金莲转身跑到角门外,她那亲娘潘姥姥,正缩着脖子,搓着手,一脸局促地站在一顶半旧的青布小轿旁边,眼巴巴地往里瞅! 金莲儿只觉得一股子气血直冲脑门,什么母女情分、体面规矩,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噔噔噔”冲出角门,像一头发狂的母狮子,冲到潘姥姥跟前,唾沫星子几乎喷了潘姥姥满脸: “你究竟想要我活不活?” 潘金莲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哭腔,更带着冲天的怨毒, “你老人家不想掏那几文轿子钱,天塌了不成?你但凡打发个人来知会我一声,我潘金莲也立时给你把脚力钱结得干干净净!为何要扯着嗓子喊小厮,满世界嚷嚷着去找大娘讨要?” “你是生怕全清河县的人不知道,你潘姥姥来西门府打秋风,连个轿子钱都舍不得出,要主家替你垫上才痛快?你是嫌你闺女的脸皮太厚实,非要在上头戳几个窟窿你才能出口气是吗?” 她越说越恨,越说越悲,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怨恨、羞耻,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九岁!才九岁!你就为了几两雪花银,心一横,眼一闭,把我卖了王招宣府上!” 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腌臜事,金莲儿浑身都发起抖来,眼泪往下淌:“如今我好不容易!才从那火坑里爬出来,才得了老爷几分宠爱,才有了今日这点子体面!” “我想着你是我亲娘,接你来瞧瞧,让你看看你闺女如今也穿金戴银,也成了有头有脸的人!让你也……也替我高兴高兴!可你呢?!你干的这叫什么事?!你是存心来拆我的台!存心来撕我的脸!存心让我在这府里,在这清河县,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潘金莲指着那顶青布小轿,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恨意:“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回你那狗窝去!这轿子钱,西门府上一个铜板也不会给你!你自己带来的轿子,你自己想法子打发!” “从今往后,你也休要再踏进这西门府半步!我潘金莲……就当没你这个娘!” 金莲她说完,猛地一甩袖子,像甩掉什么肮脏至极的东西,看也不再看潘姥姥那瞬间变得灰败绝望的老脸一眼,扭身冲回角门。 潘金莲那番话,劈头盖脸砸下来,把潘姥姥砸懵了! 她原以为女儿如今富贵,自己巴巴地带着心意上门,总能得几分好脸色,谁承想竟招来这般兜头盖脸的羞辱! 浑浊的老泪再也忍不住,“唰啦啦”滚了下来,冲开了脸上沟壑里的尘土。 她佝偻着腰,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嘶哑地对着角门哭喊起来: “我的儿啊……你……你骂得对!娘是卖了你!” 她猛地抬起那张涕泪横流的脸:“可你那个短命的爹在的时候!他起早贪黑,给人扛活,赚的那几个铜板,哪一文不是紧着你花用?给你扯花布做新衣裳,给你买街口的糖人儿! “他死了!撇下咱们娘俩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我一个寡妇,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给人浆洗缝补,还能有什么活路?” 潘姥姥哭得浑身瘫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她猛地想起什么,踉跄着扑向墙角一个半旧的、盖着蓝花粗布的竹篮子。 她哆嗦着手掀开布,露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东西:几把水灵灵却因一路颠簸有些蔫头耷脑的青菜,一捆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葱,还有一块用油纸仔细包着、足有两斤重的肥瘦相间的猪肉! 潘姥姥边哭边把篮子举起来对着半敞开的角门:“娘……娘不是空着手来打秋风的!娘知道府上什么都有,可这是娘自己园子里种的菜!是娘给人缝了半个月衣裳,攒下钱才舍得买的肉!” 这声音喊得凄厉,可这番话怎么也落不到金莲儿耳朵里。 她骂完后心上又闷又痛,扭身逃离那扇隔绝了生身母亲的角门,像只受了惊又无处发泄的野猫,只想一头扎进自己房里,把门栓死。 谁知刚冲进去,迎面就撞见孟玉楼! 她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阴影里,想必方才那番惊天动地的吵闹,一字不漏都灌进了她耳朵里。 孟玉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双秋水也似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潘金莲哭花了妆、气红了眼、狼狈不堪的样子。 潘金莲此刻最怕见的就是这种洞悉一切、却又沉默不语的眼神! 刹那间,一股混合着羞耻、怨恨和被窥破的恼火直冲脑门。 她也不言语,只用那双还挂着泪珠的美目,狠狠剜了孟玉楼一眼! 那目光仿佛在说:“看什么看!轮得到你来可怜我?!”剜完这一眼,她脚下不停,带着一阵香风,捂着脸“蹬蹬蹬”直冲回自己房里,“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孟玉楼被那狠毒的一眼瞪得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又轻又飘。 她摇摇头,款步走出西门府。 只见那潘姥姥还瘫坐在泥地上,守着散落的菜肉,哭得气若游丝,旁边两个轿夫搓着手,一脸不耐烦。 “老妈妈,起来吧。”孟玉楼声音温和,上前虚扶了一把,又转向轿夫,从袖中摸出一小串铜钱,数也没数就递了过去,“这是来回的轿子钱,拿着吧。” 轿夫接了钱,脸上立刻堆起笑。 孟玉楼又对潘姥姥温言道:“老人家,先家去吧,这……唉,改日再说罢。” 潘姥姥抬起泪眼,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终究只是呜呜咽咽,被孟玉楼示意轿夫搀扶着,一步三回头,颤巍巍地上了轿子离去。 大官人此时回来,远远看到角门这里孟玉楼在说着什么。他骑着马过去。 那孟玉楼早已候在阶下,见大官人回来,忙碎步上前,低眉顺眼,福了一福,口中只道:“老爷回来了。” 垂着眼,将方才所见所闻,从潘姥姥讨轿子钱,到潘金莲如何暴怒驱赶亲娘,都一五一十,不添不减,温温柔柔地说了出来。 大官人听罢,眉头拧了个疙瘩,叹了口气:“这……这算个什么事儿!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们娘俩这陈芝麻烂谷子的恩怨,旁人哪里插得进手?罢了罢了,随她们自己撕捋去吧!” 将马鞭随手递给小厮后,一双眼睛却只管在孟玉楼身上上下打量。 “这两晚你在我房里守着,端茶递水照顾我,着实辛苦你了。”大官人声音压得低低的,目光在她粉颈上逡巡。 孟玉楼听他提起“这两晚”,登时想起夜里种种:那鼾声,滚烫的皮肉,汗津津的滋味儿,此刻全涌上心头。 她只觉得“轰”的一声,一股热气从脚底直冲到顶门心,一张粉脸霎时飞起两朵红云,直烧到耳根后头,连那细白的颈子也染了霞色。 她慌忙把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手里只管绞着那松花汗巾子,低声说道:“老爷说哪里话……奴婢……奴婢伺候老爷,原是……原是分内应当的。” 大官人见她这副羞怯怯、娇滴滴的模样,直凑到孟玉楼那小巧玲珑、已烧得通红的耳朵边,压着嗓子,低语道: “那里头簇新的老宅子,收拾得可齐整了?几时好进人了?” 这话里的机锋,孟玉楼如何不懂,登时羞得无地自容,她哪里还敢答话?喉咙里堵着,半个字也吐不出,只把个头深深地埋着。 大官人见她羞得这般模样,如同三月里带雨的桃花,更是撩动心肠,笑了起来:“进去罢。” 吩咐一声,也不看那羞窘欲死的妇人,一撩袍角,迈开大步,径自昂首挺胸,走进那深宅府邸里去了,进了潘金莲的屋子。 一进门,就见潘金莲歪在里间的绣榻上,背对着门,香肩一耸一耸,显是在抽泣。 听见门响,她也不回头,只把那哭声放得更婉转、更委屈了些。 “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西门庆忙凑过去,挨着她坐下,大手就去扳她的肩膀。 潘金莲这才顺势转过身来,一头扎进西门庆那宽阔厚实的怀里,仰头望着自家老爷。 一张粉雕玉琢的俏脸上,泪痕纵横交错,宛如带雨梨花,小巧的鼻尖也哭得微微发红,像颗熟透的樱桃。 贝齿轻咬着下唇,那唇上胭脂被泪水冲淡了些,却更显出天然的娇嫩。 几缕青丝被泪沾湿,贴在雪白的腮边,随着抽泣轻轻颤动……真真是哭也哭得千娇百媚,比旁人笑起来还要勾人十倍! “爹爹……呜呜……奴家……奴家心里苦哇……”潘金莲把脸深深埋进西门庆怀里,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声音又娇又嗲,带着浓重的鼻音,像羽毛搔在人心尖上,“亲娘不疼我……外人看我笑话……奴家……奴家只有爹爹一个贴心人了……呜呜呜……” 大官人笑道:“不怕不怕,有我便好了,这有何好哭的。”说吧低头就去吮去那千娇百媚脸蛋上的泪珠儿。 潘金莲见自己老爷果然被自己哭得有了动作,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哭声立刻转成了娇嗔的哼哼唧唧。 她抬起泪眼,那眸子水汪汪的,直勾勾地看着大官人,带着钩子似的:“爹爹……这几日忙着外面的大事,都没好好疼疼奴家……人家……人家想你想得心子都碎了……” 大官人笑道:“这不是一回来了就疼你这个小蹄子!” “现在就要亲达达疼!”潘金莲扭着身子,小手已经不安分地去扯那玉带,“就在这儿……好好疼疼奴家……”她声音又软又媚,带着不容拒绝的勾引。 大官人拍了拍她的脸蛋:“小荡妇,这官袍才上身,待会儿前头还有席面,脱了麻烦……” “不嘛!”金莲儿嘟起红唇,撒娇地扭得更厉害,红唇凑到大官人耳边,吐气如兰,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兴奋和颤抖:“奴家……奴家就喜欢爹爹穿着这身官袍疼我……看着爹爹这威风凛凛的样子……奴家……奴家就欢喜得紧……身子都酥了……求爹爹了…就要.就要这官服…” (本章完) 第214章 月娘训哥,道门第一人 第214章 月娘训哥,道门第一人 大官人见天色尚早,便顺了金莲儿那娇滴滴的意儿,只一把将她托起,放倒在书案之上。 而此刻西门府偏厅,窗纱透进些微光,映着博古架上的瓷器影子。 吴月娘端坐在一张酸枝木嵌螺钿的圈椅上。 下首两张杌子上,坐着她的嫡亲大哥吴大舅、二哥吴二舅。 面前小几上摆着新沏的滚烫香茶,并几碟描金细瓷碟儿盛着的时新果子。 那吴大舅吴千户呷了口茶,放下盖碗,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笑容,先开了口: “我的好妹子!你如今可是熬到云彩眼儿里去了!妹夫老爷得了官身,正经八百是西门大老爷了!啧啧,瞧瞧府上这气派,这人来人往的体面风光,真真儿是…” 他“啧啧”两声,仿佛那荣光已沾了他满身,“日后那凤冠霞帔的诰命夫人,稳稳当当是妹子你的!咱们吴家祖坟冒青烟,也少不得跟着沾光不是?” 吴二舅在一旁,忙不迭鸡啄米似的点头,接口奉承道: “大哥说得在理!妹子,你是咱家顶顶有福的!谁承想能有今日这般光景?往后啊,我们哥俩儿见了妹子,也得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叫声‘夫人’才合礼数!” 他一面说,一面搓着两只手,那眼珠子早不够使唤,只在偏厅里描金绘彩的摆设物件上滴溜溜乱转,末了又热辣辣粘在月娘身上,那笑容里便活脱脱透出十分的巴结与热望。 月娘听着,面上却淡淡的,只端起自己面前那只粉定窑的盖碗儿,轻轻儿撇着碗里浮起的茶沫子。 她并不接那“诰命夫人”的话茬,只垂着眼皮道: “哥哥们休取笑。老爷得官,是皇恩浩荡,也是他自家的本事挣来的。我们妇道人家,不过是跟着沾些虚名儿罢了。该守的本分,一样儿也不敢忘。” 吴二舅听了,屁股在杌子上扭了几扭,身子向前探着,脸上笑容挤得更紧,腮帮子都挤出褶子来,带着十二分的谄媚,压低了嗓子道: “妹子说的是正理!到底是官家夫人,见识不同!不过呢…” 他凑近几分,声音更低,“我听闻,府上那来保管家,连那小厮玳安,都弄了身官皮儿披挂上了!妹子你看…哥哥我,这些年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没个正经着落。妹子能不能…在妹夫老爷跟前,替我美言几句?” “不拘是衙门里讨个清闲差事,还是外头管个田庄铺子,便是个挂名儿吃粮的闲职…总归是份体面!也叫人知道知道,咱是诰命夫人嫡亲的哥哥不是?” 这话已是露骨得紧,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月娘,恨不得立时掏出个准信儿来。 月娘闻言,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她缓缓放下盖碗,那细瓷磕在紫檀小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落在吴二舅脸上,方才那点淡淡的客气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层肃然。她坐正了身子,眉梢微蹙,声音也沉了下来: “二哥,这话糊涂了!” 她声音带着冷意,像外头深冬的霜风,刮得吴二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既嫁进这西门府,生生死死便是西门家的人!内宅妇人,只该守着灶台针线,那外事前程、衙门差事,也是我这妇道人家能插嘴、敢置喙的?” 月娘语速不快,字字却如钉子般钉下,“平日里,念着骨肉亲情,我拿自己的梯己银子,或是些头面首饰贴补娘家,接济哥哥们,那是我做妹妹的一点心意,也是顾全吴家的脸面。这原是本分,也是情分。” 她话锋陡然一转,眼神锐利起来:“可二哥你今日这话,是把妹子我当成了什么人?把我这西门府当成了什么腌臜地方?竟让我去求老爷——给你讨官做?这叫个什么名堂?这叫‘没脚蟹也想爬龙门’!这叫‘钻头觅缝打抽丰’!” “传出去,别人怎么看?是说我吴月娘不知廉耻,拿夫家的前程做人情?还是说我们吴家的兄弟,只会靠着裙带钻营?” 月娘越说越气,胸口微微起伏,那“钻头觅缝”、“打抽丰”几个字,又响又脆,像巴掌一样甩在吴二舅脸上。 “二哥,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懂些道理!这官是你能随便求来的?便是求来了,你能做好?若因你行事不周,耽误了老爷日后的前程!连我这点脸面,连带着整个吴家,都是罪人!你这不是疼妹妹,你这是要坑死我,坑死吴家!” 这一番话,疾言厉色,句句诛心,又占着正理。吴二舅被训得面皮紫涨,那热切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觉脸上如同被热油泼过,又烫又辣,一阵红似关公,一阵白如窗纸。 他张着嘴,喉头滚动,却半个字也驳不出来,额头鬓角瞬间就见了汗,只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腔里去。那刚进门时的得意和巴结,此刻化作了无地自容的羞臊和惶恐。 吴大舅在一旁看得分明,心知老二这蠢话触了妹子的逆鳞。 他赶紧放下茶碗,脸上堆起老成世故的笑,站起身来打圆场: “哎哟哟,妹子消消气,消消气!老二这厮,灌了几口黄汤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满嘴胡吣!该打,该打!” 他作势虚虚拍了吴二舅肩膀一下,又转向月娘赔笑道: “妹子放心,你二哥就是一时猪油蒙了心,胡说八道!做哥哥的替他给你赔不是!咱们吴家能有过得安稳尚且体面,全仗妹子在西门府辛苦周全,所以妹夫才多有照顾,哥哥们心里都明白,都记着妹子的好!绝不敢给妹子添一丝麻烦!” 他一边说,一边暗暗踢了吴二舅一脚。 吴二舅这才如梦初醒,也慌忙站起来,对着月娘深深作揖,声音都打着颤:“妹……妹子息怒!是……是二哥糊涂!二哥该死!二哥再不敢了!妹子千万别往心里去……” 月娘见火候已到,大哥也给了台阶,这才缓缓吸了口气,脸上的厉色稍霁,复又端起了那碗茶,轻轻啜了一口,淡淡道:“哥哥们明白就好。往后这等话,休要再提。安生守己,才是长久之计。” 那偏厅里的空气,仿佛也随着她这一啜,才重新缓缓流动起来,只是那层看不见的隔膜,终究是更厚了些。 月娘见自己一番话把二哥训斥得面红耳赤,头也抬不起来,大哥在一旁尴尬赔笑,厅里的气氛僵得像块冰。 她心底也掠过一丝不忍。毕竟是一母同胞,又是自己娘家的兄长,闹得太僵,于自己脸上也无光。 她端起茶碗又抿了一口,借着碗盖的遮掩,眼风朝侍立在一旁的小玉飞快地一扫。 小玉心领神会,立刻垂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不过片刻功夫,小玉便捧着一个朱漆描金的小托盘转了回来,盘上整整齐齐放着两封银子,都用上好的松江三梭布裹着,沉甸甸的,一看分量就不轻。 月娘放下茶碗,脸上那层冰霜稍稍化开些,换上了些许无奈与体恤。 她示意小玉将托盘送到两位哥哥面前的小几上。 “大哥,二哥,”月娘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方才我的话是重了些,也是为二哥好,为咱们吴家好。你们既是我嫡亲的兄长也是我娘家后盾,骨肉连心,我岂有不盼着你们好的道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两封银子,轻叹一声,“不瞒两位哥哥说,如今西门府上,外头看着是比从前更阔气些。老爷得了官身,来往应酬、人情打点,哪一处不要银子?” “府里上下百十口子人,吃穿用度,月例赏钱,流水似的往外花。那都是西门府的公账,官中的银子,一笔一笔都有账可循。我虽忝居大娘之位,也不过是替老爷看着内宅,岂能擅自动用公中的钱做人情?那才是真真失了体统,让人戳脊梁骨!” 接着,她指向那两封银子:“这些,都是我积攒下来的梯己,或是平日里的月钱,干干净净,与西门府的公账无一丝瓜葛。” 小玉伶俐地将银子分别推向吴大舅和吴二舅面前。 吴大舅看着那封沉甸甸的银子,眼神复杂,他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酸楚,更有几分对刚才老二惹祸的懊恼。 他猛地站起身,连连摆手,那手摆得像风吹荷叶,脸上满是诚恳的推拒: “哎呀呀!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吴大舅的声音都急得有些变调,“妹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当哥哥的来看你,难道是为了这个?你方才教训老二的话,句句在理!他糊涂,该骂!这银子,你快快收回去!” “西门府如今家大业大是不假,可开销也更大!你当家不易,处处要打点,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逢年过节,打赏下人,迎来送往,哪一处不要大娘手里有活钱?你把梯己都贴补了娘家,自己手上没个宽松,叫哥哥们心里如何过得去?这不是要折煞我们吗?快收回去!收回去!” 他说得情真意切,甚至伸手想把银子推得更远些,仿佛那银子烫手。 吴二舅原本看到那封银子递到眼前,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方才的羞臊被眼前的“黄白之物”冲淡了不少,下意识地就伸出手指捻了捻那布裹,掂量着分量,心里飞快盘算着这能换多少酒肉,多少赌资。 可大哥这一番斩钉截铁、情词恳切的推拒,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他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他看看大哥那坚决得近乎惶恐的脸色,又偷眼觑了觑上首妹子月娘那平静却带着审视的目光,只觉得脸上又火辣辣起来。 大哥说得对,这银子拿着,岂不是更显得自己没脸没皮,专来打秋风?连累妹子在西门府难做? “大哥说得是…是…”吴二舅讪讪地收回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却还黏在那银封上,“妹子…你的心意…二哥…二哥心领了。这银子…你留着,自己用…府里开销大…” 他嘴里说着,手却像有自己的主意,慢吞吞地,带着十二分的不舍,将自己面前那封银子也往小玉的托盘方向推了回去。 那动作,慢得如同钝刀子割肉,手指在布封上流连了片刻才松开。 这边大官人穿着官服威猛无匹的安慰金莲儿,那边宋家庄里晁盖赤着上身,胸前裹着厚厚的白布,隐隐渗出些暗红血色。 他靠在一张硬木圈椅上,面前小几上摆着一坛村醪,一碟酱牛肉,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将那粗瓷酒碗重重一顿,酒水溅出些许: “吴学究!你说这事蹊跷不蹊跷?直娘贼!咱们兄弟豁出性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十万贯金珠宝贝的生辰纲弄到手!正待分了,好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基业!谁知半路里杀出那伙没天良的强贼,手段忒也狠辣歹毒!” “那为首的汉子,拳脚重如铁锤,刀法更是刁钻似毒蛇吐信!生生从咱们兄弟口中夺了这块肥肉!更可恨的是,挨了这顿好打,连他娘的是哪路煞神下的黑手,都摸不着门道!” 他越说越气,胸中怒火牵动金疮,疼得他“嘶”地倒抽一口凉气,额上青筋暴跳。 旁边榻上,趴着的正是智多星吴用。他臀股处挨了重击,敷着草药,动弹不得,只能侧着脸说话。 那平日里羽扇纶巾、谈笑风生的军师模样是半点也无,只剩下趴在炕上养伤的狼狈。 他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却依旧闪烁不定,听了晁盖的话,沉吟半晌,才慢悠悠开口,声音带着点受伤后的虚弱和思虑: “天王哥哥所言极是。那伙人……绝非寻常商队护卫。为首那厮武艺高强还在其次,他手下那些伴当,抛网绊子石灰,配合得滴水不漏……倒像是绿林里操练出来的杀才。” 他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回忆那刀光血影的一刻,“打我的那两个夯货,手上功夫稀松平常,只是下手又黑又准,专拣着软肋招呼…混乱中…小弟仿佛听见其中一个,含糊提了句什么‘清河县’……” “清河县?”晁盖铜铃般的眼睛猛地一瞪,“他提清河县作甚?莫非是清河县来的对头?” 吴用微微摇头,牵扯得臀部又是一阵抽痛,咧了咧嘴:“哎哟……当时刀光剑影,人喊马嘶,耳朵里嗡嗡作响,小弟我也吃痛得紧,听得实在不真切。” “只恍惚觉得是‘清河县’三个字……或许是我痛昏了头,听岔了也未可知。也许是‘阳谷县’?或是别的什么地名?”他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无奈和懊恼,“这线索,如同雾里看花,作不得准。” 他忽然想起什么,挣扎着抬了抬头,牵动伤处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对了!当时混战,那入云龙公孙先生离我也不甚远,被围住拳打脚踢,十个围着我两的,倒有九个在打他…不知他耳聪目明,可曾听得真切?公孙先生走南闯北,见识广博,或能从那伙人的路数、口音上,猜出些端倪?不如……请他来问上一问?” 晁盖闻言,脸上却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端起酒碗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边的酒渍,摇头道: “学究你伤得迷糊,不知晓。那公孙道长……入宋家庄当晚便说庄里闷气,要出去寻访个故人,散散心,顺便采买些草药回来给兄弟们疗伤。这一去……至今未归。问庄上的人,也都不知他去了何处,只说走得匆忙。” “至今未归?!”吴用趴在枕上的脑袋猛地一抬,牵扯得臀股剧痛,疼得他“嘶”一声又软下去,可脸上那点子伤后的虚弱,瞬间被一层冰冷的疑虑冲散了。 他细长的眼睛眯缝起来,射出刀子似的精光,“这……这当口出去?还不知去向?” 他趴在枕上,声音压低了,带着精明和警惕,“天王哥哥,不是小弟多心,这公孙胜……来得本就蹊跷!咱们劫生辰纲,乃是掉脑袋的勾当,何等机密!” “他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如何就能掐会算,千里迢迢,偏偏在咱们动手之前投奔了哥哥?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应天星聚义’,‘替天行道’?如今生辰纲刚丢,兄弟们个个带伤,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他却寻了个由头,飘然不知所踪……这……” 吴用没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如同阴冷的蛇,钻进了晁盖的心窝。 晁盖脸上的怒气渐渐被一层浓厚的疑云取代。他放下酒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吴用的话,戳破了他心中一直隐隐存在却不愿深想的那个泡影。 是啊,公孙胜来得太巧,太玄乎!一个道士,放着清修不干,巴巴地跑来入伙劫皇纲?图什么? “学究所言……不无道理。”晁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被愚弄的恼怒和深沉的困惑, “这牛鼻子……行事确实透着古怪!若说他图财?生辰纲已丢,他分文未得。若说他图名?我晁盖不过一介村保,能给他什么大名头?他一个能呼风唤雨、驱神役鬼的道士……” 晁盖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荒谬,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响,“他到底图谋我们兄弟什么?我们这几个落魄汉子,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这般人物处心积虑来图谋的?图给老子们当爹不成?” 屋内一时陷入死寂。 窗外,几声零星的犬吠更添了几分凄凉。 那失落的生辰纲,那神秘的劫匪,那行踪诡秘的道士,如同几团巨大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晁盖和吴用的心头。 吴用趴在榻上,眼睛看见远处桌上铜钥,臀部越发疼了起来。 而此刻的京城。 官家一身明黄常服袄,脑门还缠着软纱布巾,在众内侍宫娥簇拥下,登上了艮岳新筑的“介亭”。 此亭高踞万寿山之巅,乃取“介然独立”之意,凭栏远眺,整个艮岳胜景,尽收眼底。 但见这艮岳御苑:迭嶂层峦,皆是四方进贡的玲珑太湖石堆砌而成,或如虬龙探爪,或似猛虎蹲踞。 更有那“神运昭功”峰,拔地而起,峥嵘崔嵬,直插云霄,乃是耗费巨万民力,自江南千里迢迢运来的镇园之宝! 山间引汴水为涧,飞瀑流泉,淙淙作响,汇入下方“曲江池”,碧波荡漾,浩渺如镜。 池边遍植奇花异木,琼瑶玉树不足喻其珍,琪草瑶花难描其艳。 更有那从闽粤、两广、甚至海外重金购来的珍禽异兽:白鹤梳翎于松巅,孔雀开屏于花径,金丝猿猴嬉戏于藤萝之间,麋鹿呦呦漫步于芳草之上。 亭台楼阁,依山傍水,星罗棋布,飞檐斗拱,皆饰金描彩,华美绝伦。 那“华阳宫”、“绛霄楼”、“萼绿华堂”……各处景致,莫不穷极工巧,巧夺天工。 正值冬日,阳光透过薄霜雾,洒在奇石碧水、琼楼玉宇之上,氤氲着一层宝光瑞气,真个是: 移天缩地在君怀,藏尽古今揽寰宇! 官家看得心旷神怡,龙颜大悦,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灵璧石,喟然长叹道: “妙哉!此艮岳之景,虽取法自然,实乃人力之极!融天下之奇珍,汇古今之灵秀,尽萃于此一园!朕观之,便觉胸中丘壑顿生,尘虑尽消矣!” 他指着远处仍在施工的几处殿阁,意犹未尽:“如今尚未全然竣工,便已如此气象万千,待得功成圆满之日,岂非真乃人间仙境,地上洞天?” 侍立在侧的,正是那深得帝心的通真达灵元妙先生:林灵素。 他一身紫色道袍,手持拂尘,仙风道骨之态做得十足。 他趋前一步,躬身施礼,声音清越,带着一股子玄妙: “陛下圣明!此艮岳岂止是人间胜景?实乃我道门无上之福地,沟通天地之灵枢也!” 拂尘一扬,指向那云雾缭绕的山巅,“陛下请看,此山势合北斗,水脉通玄冥,布局暗合周天星斗之数,引八方灵气汇聚于此!” “贫道夜观天象,但觉紫气东来,氤氲不散,皆因陛下以天子之尊,行造化之功,筑此天地灵根!待得功成圆满,万灵归位,此园便是我道教祖庭所在,寰宇清平之象征!” “届时,陛下于此斋醮祈福,必能上感天心,下安黎庶,使我国运祚绵长,陛下亦能长生久视,与天地同寿!” 这一番话,句句搔在官家的痒处。 他本就自诩为“教主道君皇帝”。 林灵素将一座奢靡的皇家园林硬生生拔高到“道教祖庭”、“天地灵根”、“长生仙府”的地位,正合其心意。 官家听得是眉开眼笑,心花怒放,只觉得这艮岳每一块石头都闪着道法的金光,每一滴水都蕴含着长生的仙露。 “好!好一个‘道教祖庭’!好一个‘天地灵根’!” 官家抚掌大笑,豪情顿生,指着林灵素许诺道,“林卿之言,深得朕心!待此艮岳彻底完工,万灵归位,气象大成之日,朕便下旨,将此园敕封为我道教第一圣地,为我道门万世不易之祖庭!” “而你林灵素,佐朕兴建此无上功业,通玄达妙,功莫大焉!到那时,朕便封你为我大宋‘护国天师’,不但像如今一般总领天下道门,更统揽万教,位比王侯!” 护国天师!统揽万教!位比王侯! 林灵素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饶是他修道多年,养气功夫深厚,此刻也忍不住心旌摇荡,喜形于色。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声音激动得发颤:“贫道……不,臣!臣林灵素,叩谢陛下天恩!陛下圣德齐天,泽被苍生,筑此灵岳,功在千秋!臣必当竭尽心力,辅佐陛下,使我道教昌隆,永佑大宋!” 他这一跪一拜,感激涕零,做足了姿态。 起身时,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旁边一直沉默不语,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太师蔡京。 只见蔡太师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脸上无喜无怒,仿佛眼前这君臣唱和、封官许愿的热闹场面与他毫无干系。 林灵素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得意和轻蔑:“哼,蔡元长,你位极人臣又如何?不过一介俗吏,懂得什么玄机造化?这通天的大道,终究是我林灵素的!陛下心中,谁轻谁重,今日一见分明!” 他嘴角勾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冷笑,随即又换上一副更加恭谨谄媚的面孔,转向官家,继续歌功颂德。 不多时。 林灵素林真人,得了官家金口玉言的嘉许,志得意满地回到上清宝箓宫他那间极尽奢靡的静室丹房。 室内铺陈皆是皇家气派,他斜倚在铺着厚厚苏绣锦褥的紫檀木云床上,双目微阖,似睡非睡。 两个掐得出水来的清秀道童,约莫十二三岁年纪,一个跪在脚踏上,轻轻替他捶腿; 一个立在床头,执着孔雀翎羽扇,扇出的风都带着御赐龙涎香的甜腻。 错金狻猊炉里,沉水香屑无声燃烧,吐出袅袅青烟,熏得满室如暖春。 外间帘栊轻响,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眉眼机灵的小道士,屏息蹑足蹭了进来,垂手立在门边阴影里,声音细若蚊蚋: “回……回禀师尊,外……外头……一清先生……回来了。” 林灵素眼皮也没抬,鼻子里哼了一声,懒洋洋道:“哦?公孙胜回来了?倒比预想的早了几日。叫他进来吧。” 那小道士应了声“是”,却又踌躇着没动,脸上露出几分古怪难言的神色,欲言又止。 林灵素等了片刻不见动静,睁开半只眼,不耐道:“磨蹭甚么?还不快去!” 小道士这才如梦初醒,忙不迭跑了出去。 不多时,只听得外间一阵窸窸窣窣,夹杂着竹杖点地的“笃、笃”声,还有衣袂拖拽过门槛的摩擦响动,甚是滞涩狼狈。 门帘儿一挑,一个人影儿几乎是跌撞着滚了进来。 林灵素漫不经心撩起眼皮——这一眼望去,直惊得他这位见惯了大场面的国师真人浑身猛地一抖,险些从云床上滑跌下来! 那两个捶腿打扇的小道童也唬得停了手,张大了嘴,眼珠子瞪得溜圆。 只见进来的哪里还是那位名动洞天福地、神采飞扬、被誉为“道门年轻一代第一人”、“神霄派未来砥柱”的公孙一清?分明是个刚从烂泥塘里捞出来的乞儿瞎子! 但见公孙胜眼眶乌黑,两只眼肿得只剩下两条细缝,浑浊无神,竟似真的瞎了一般!眼角嘴角俱是干涸的血迹和污垢。 一身平日里纤尘不染、飘逸出尘的鹤氅道袍,此刻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临时削就、粗糙不堪的竹竿探路杖,哆哆嗦嗦地往前点着,脚步踉跄虚浮,活脱脱就是个刚遭了大难的盲眼人。 方才进门那一下趔趄,正是被那并不算高的门槛绊了个趔趄,若非竹杖撑住,怕是要摔个狗啃泥! 公孙胜跌跌撞撞进来,随即“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整个上半身匍匐下去,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接着有一句没一句的把事情经过慢慢说了一遍。 静室里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兽炉里的香灰轻轻爆开一点微响。 两个小道童大气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一盏茶,也许是一炷香。 林灵素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浸了冰水的刀子,冷得瘆人,每一个字都敲在死寂的空气里: “公孙一清,”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地上那滩烂泥似的人形,有着雷霆般的震怒和难以置信的荒谬: “你刚刚所说的意思是……你,堂堂道门年轻一辈的魁首,神霄派寄予厚望的栋梁之材,我道门最得意的弟子……竟叫几个上不得台面、不知死活的市井泼皮无赖……” “……给打成了这般给打成了这副猪头狗脸的腌臜模样?连那十万贯生辰纲,也叫那群腌臜泼才给……劫走了?” (本章完) 第215章 黛玉怒怼宝玉,道门的筹划 第215章 黛玉怒怼宝玉,道门的筹划 公孙胜听出话中的雷霆之意。 这“道门年轻一代的翘楚”,那点子仙风道骨的架子,早不知抛到哪去了。 此刻,他缩着个脖子,哪里敢正眼觑一觑上首那位? 这位可不像自己师傅那么好说话,这位正是当今道门第一人——林灵素林真人! 林真人之手段,端的是厉害! 竟将神霄一脉扶持至几与国教比肩的尊位。 根基深厚的茅山、龙虎诸宗,亦须在其赫赫威仪下俯首低眉; 至于佛门,更是被其压制得气息奄奄,难有起色。 细看如今天下州县之间,佛寺倾颓,香火寥落,各处住持无不托钵奔走,募化四方以求修葺,哪有以前肥头大耳吃饱喝足的模样! 此皆林真人力之所及。 这还不算完! 更令人侧目的是,林真人深谙“道法通于王法”之理,竟说动官家,为天下道流立下官箴法度,使道门亦入庙堂众官之序。 如今的朝廷已经仿效文武班序,为道门设下二十六等“道官”清秩,名号如“金坛郎”、“碧虚郎”,清贵非常。 又置八等“道职”实缺,如“诸殿侍晨”掌禁中斋醮,“校籍”理三洞真文,“授经”传玄门正法,俨然于道门之内另立一套森严品阶。 这林真人自身,蒙官家钦赐“通真达灵”金玉之号,实授“冲和殿侍晨”,俨然帝王座前第一羽客。 单是这皇城根下,领受天家俸禄、身着品阶道袍的“官身道士”,便逾千众。 真真是,紫气氤氲,冠盖如云。 就在前两年。 官家一道圣旨颁行天下:各州各府,都要起一座“神霄玉清万寿宫”! 每处宫殿,自然少不得配上林真人定下的道职官员去“管理”。 如今这天下有多少吃着皇粮的道官少说也有两万之数! 这还不不包括信徒无数,其中还有不少那些削尖了脑袋想巴结林真人、指望着从他指缝里漏点好处的俗世职官。 这位道门天下第一人林灵素,硬是把个清静无为的道门,变成了一个庞然巨物般的“道官衙门”,堂而皇之地挤进了宦官、文官、武官的行列,成了第四股谁也绕不开的势力! “林…林真人明鉴!弟子无能,委实是那群泼皮太也腌臜下作!手段卑劣,全无江湖道义可言。弟子一时不查,着了他们的道,糟了暗算,以致…以致未能竟全功。” 公孙胜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不可闻,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任务失败,尤其是在这位道门第一人面前,压力如山。 林灵素眼皮未抬,只从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那声“哼”如同冰锥刺入空气,带着无尽的嘲讽与一丝怒意。 殿内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分。 “哼……”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之音, “栽在腌臜泼皮手里?公孙胜,你这些年修道,莫非是练到狗肚子里去了?”他顿了顿,终于睁开眼,那目光锐利如电,直刺公孙胜,“知道是哪里来的泼才,敢坏我的大事么?” 公孙胜被那目光刺得心头一凛,不敢直视,连忙躬身更深:“回禀真人,弟子虽遭暗算,仓促间却也听他们口中叫嚣清河县!” “清河县?”林灵素口中吐出这三个字,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他手指在锦榻光滑的缎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既是清河县……”林灵素眼中精光一闪,似乎瞬间做出了决断,“你回去的时候,便绕道去那清河县走一趟。” “那生辰纲,价值十万,数目委实不小。既然没有落到我们选定的那群人手上,白白便宜了那些下三滥的泼才,不如……就由我道门收回,也算物尽其用。” 公孙胜不敢迟疑,立刻应道:“是,弟子遵命。定当查明下落,设法取回。” 林灵素微微颔首,脸上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丝,但眼神依旧深邃难测。“也罢,” 他仿佛自言自语,又似在宽慰公孙胜,“那生辰纲本就是要劫的,只要最终不落入蔡元长那老匹夫手中…也算勉强达成目的了。”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在公孙胜身上,带着审视:“你之前说,选定的那群人……如何了?可还靠得住?” 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问题。 生辰纲是意外,那群“选定的人”才是他布局的关键棋子。 公孙胜精神一振,连忙回禀:“回真人,弟子已暗中观察多时。那群人虽是草莽出身,却非池中之物。为首者颇具勇力豪气,身边亦有智谋之士,行事虽显莽撞,却也颇有章法。” “劫纲失败后,他们亦受了些损伤,如今正藏身于一处隐秘庄院养伤。”他顿了顿,补充道,“依弟子所见,确是我们所需的不错人选,是一把未经琢磨的利刃,真人欲‘养虎’,此辈或可成材。.” “哦?”林灵素眼中掠过一丝的满意,“有勇有谋……好,很好。”他微微点头,做出了最终指示:“既然如此,清河县之事办妥之后,你便不必急着回山。继续前去,辅佐他们,助其壮大根基。” “需小心看护,莫要让官府,早早地就把他们给扑灭了。懂么?” “是,真人!”公孙胜心中了然。 “嗯。去吧!”林灵素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皮子耷拉着,似睡非睡,只把个清净自在的模样做足。 公孙胜觑着真人这般光景,腰杆子弯得更低,正要悄没声儿地退出去,却听得那蒲团上又飘来一句闲话,带着股子掩不住的厌弃: “慢着。瞧你这副腌臜行状!破衣烂衫,血糊淋剌,浑似个刚滚出泥塘的癞狗!还不快滚去太医院,寻几帖膏药糊住你那身烂肉,再寻件囫囵道袍换了!这般腌臜模样戳在道观里,没得污了祖师爷的眼,也败了我道门的清名!” “是,是!弟子谢真人慈悲!弟子这就去!”公孙胜唬得一迭声应承,脊梁骨上冷汗都沁出来了,大气不敢出,弓着虾米腰,一步一蹭,总算挪出了那森严得能冻煞人的大殿门。 双脚踏上殿外的青石板,公孙胜才把那口憋在腔子里的闷气,“呼——”地一声长长泄了出来,绷得像弓弦似的筋骨这才略略松泛些。 他低头瞅瞅自家身上,确实每个正紧道士的样子。 那件半新不旧的道袍,前襟撕开了几道血口子,后摆上沾满了黄泥黑灰,几处伤疤被粗布一磨,火辣辣地钻心疼。 眼前立时又晃出清河县那伙泼才的嘴脸——漫天撒来的石灰粉迷了眼,数不清的绊马索、飞网兜头罩下,更有个铁塔也似的莽汉,拳脚带风,砸在身上如同擂鼓……那股子被围在垓心、憋闷欲死的浊气,又堵上了喉咙口,连带着浑身的伤口也一跳一跳地作起怪来。 ‘好汉难敌四手,恶虎架不住群狼……’公孙胜心里头苦得像吞了黄连。 真人虽差他去清河县寻那生辰纲的下落,可单枪匹马撞进那龙潭虎穴,岂不是羊入虎口,白白送死? 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转,肚肠里早盘算开了:‘清河县……此事非得借势不可……’ 到了那清河县,头一桩,须得先去寻那坐镇的道官老爷,亮出真人的金字招牌。 再由道官老爷出面,去提刑所、县衙里递个话,使些银子,央那班穿皂靴、戴纱帽的官面人物,暗地里帮衬着查访。 扯起官府这张大虎皮做幌子,行事自然便宜许多。 那伙泼皮再是凶横,难道还敢明着跟王法作对? 只是……这其中的关节分寸,拿捏起来须得十二分小心。 他定了定神,强忍着周身皮肉撕裂般的痛楚,拖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朝着太医院的方向紧赶。 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把自家拾掇出个人样来,莫要真个应了真人的话,丢人现眼,辱没了道门的体面。 却说那薛蟠约了蒋玉菡几回,奈何蒋玉菡戏忙,约了几次没约上。 这日终于得着空儿,薛蟠喜得抓耳挠腮,忙不迭地想要去请宝玉,听闻小厮焙茗说在内院,便让焙茗去请贾宝玉来后院自己住处。 转念一想,宝玉那凤凰蛋素来瞧不上自己这等粗夯人物,必不肯来。 便又拉住焙茗,挤眉弄眼地低声嘱咐了几句云云,这才放他去了。 此时宝玉正在上房内,恰如热锅上的蚂蚁。 一群粉黛裙钗,莺莺燕燕,正围着林黛玉打转。 独独把他这凤凰蛋挡在外头,似那隔岸观花,急得他团团转。只见黛玉同探春、袭人、湘云几个,更有几个伶俐大丫头如麝月、秋纹等,数个香喷喷、俏生生的脑袋瓜子凑在一处,对着个卷轴指指点点,看得入神入迷,嘻嘻哈哈,只把他晾在一边干着急。 宝玉心痒难耐,涎着脸凑上去,活像条馋嘴的猫儿,腆着笑问:“好妹妹们,好姐姐们,你们看什么稀罕物儿呢?也赏我瞧瞧,开开眼?莫不是藏着什么好果子不给我吃?” 这些姐姐妹妹正看得心热眼亮,谁耐烦理他?都只把个水蛇腰、杨柳身一扭,用那香馥馥的背脊对着他,兀自惊呼娇笑不断。“呀!画活了!”“啧啧,这神韵……”“可不是!比真人还多几分清气!” 宝玉哪肯罢休?活像条讨食的癞皮狗,左边拱拱黛玉的袖子,右边嗅嗅探春的裙角,嘴里不住地央求,带着蜜糖似的粘缠: “好妹妹,亲姐姐,就给我看一眼,就一眼!我保证规规矩矩的,绝不弄坏一丝儿……若有半点差池,任你们捶打!” 黛玉被他缠得心烦意乱,柳眉倒竖,猛地一回头,那双含露目里淬着冰渣子:“聒噪!没见过你这般没脸没皮的!讨嫌得很!”说着,纤纤玉指将那卷轴往怀里一搂,护得更紧,仿佛宝玉是那偷油的老鼠。 宝玉被骂得脸上下不来,又急又臊,难过得又要去抓脖子上那劳什子玉。袭人见状,心尖儿一颤,这还了得。 这东西一抓一摔,太太就得来了。 赶紧上前软语求黛玉:“我的好姑娘,您就发发慈悲,给二爷看一眼罢。横竖看也看不坏,省得他在这里抓耳挠腮的,倒搅了姑娘们的兴致。” 探春看宝玉那抓耳挠腮、眼巴巴的可怜样儿,也忍不住“噗嗤”一笑,那抿嘴的俏模样,如菱角初绽,娇俏可人。 她推了推黛玉:“林姐姐,你就给他看一眼罢,瞧他那眼珠子,都快黏在画上掉出来了。再不给,怕是要急出猴儿相来!” 湘云在一旁也拍手笑道:“二哥哥,你这猴急样儿,导能上天桥卖把戏!” 袭人见有人帮腔,忙又跟着道:“正是呢,二爷既这般想看,横竖看也看不坏。姑娘就成全他这一回吧。” 黛玉被众人七嘴八舌说得心烦,这才没好气地飞了宝玉一个眼风儿。 见他果然眼巴巴望着,喉结滚动,活脱脱一副馋痨鬼见了珍馐的猴急相,心里又气又好笑。 她将那卷轴不情不愿地递过去,指尖儿拈着画轴最边角处,像是怕沾上什么腌臜东西,口中冷冰冰道: “喏,给你!可仔细着些!碰坏了一星半点,再不许你铐近我半步!” 宝玉如获至宝,双手捧了,如同捧着佛骨舍利,小心翼翼地展开。 定睛一看,竟是一幅林如海的画像!画得真是绝了!只见绢素之上,林如海清癯儒雅,眉宇间蕴着书卷清气与淡淡的忧思,仿佛随时能走下画来,对着人捻须微笑一般,直如真人当面! “哎呀!”宝玉惊得叫出声,声音都变了调,“这……这画是通神了!是哪位丹青妙手,竟有这等偷天换日的笔力?把姑父的魂魄都拘了来!” 诸位莺莺燕燕听他惊呼,脸上立刻浮起一层艳羡向往的神色,眼波流转,都带了水光。 探春抢先道:“还能有谁?就是前些时在清河县,给薛大姐姐题了诗又画了像的那位神仙似的大官人呀!”她语气里带着几分艳羡的味道。 袭人忙接口:“可不是!唉哟,这位大官人的手笔,真是画魂儿呢!若是有福气,也能请那位大官人给咱们描上一幅,把青春年少的模样儿这般鲜活地留住,该多好……” 说着,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粉颊。 湘云快人快语,拍手道:“好!好!若真能画,我定要他给我画个骑马的英武样子!赶明儿我扮个小子去求他!”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麝月也小声附和:“就是呢,那画儿,怕不是天上的织女绣出来的吧?没想到西门大官人诗画双绝。” 诗画双绝这词,轻轻扎了林黛玉一下。 ‘是了!薛宝钗!她可不是得了那大官人两阙诗吗?成日里显摆得跟得了凤凰蛋似的,话里话外透着得意……’ 一个念头,如同水泡般“咕嘟”一声从心底冒了出来,带着点酸,带着点甜,更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林黛玉脸上飞起两朵淡淡的红云,恰似雪地里绽开的两点胭脂,又似芙蓉泣露,低垂了螓首,那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遮住了眼底流转的心思:‘过几日,我正要送父亲回南边上任了……到了南边,少不得要在清河县林太太那里盘桓几日。那位大官人既是林家的座上宾,想必也能见到……’ 黛玉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妙极,苍白的脸蛋因这隐秘的期盼而浮起一层生动的光晕。 她暗忖:‘到时候,我再软语央求几句,或者让父亲以长辈的身份,替我求上一求,以林家的情面,求他画上一幅,想必不难。哼,薛宝钗那两阙词算什么?不过是泛泛的应酬!又不是写给她的” “可我若得了这幅画,必是更要紧、更用心的一幅!画的是我,岂是她那俗物可比?到时候带回这府里……哼!’ 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拿着那幅精工细作、价值连城的画像,在薛宝钗、探春、湘云、袭人、平儿等众多莺莺燕燕面前徐徐展开,画中自己清雅绝伦,画工更是神乎其技,引得众人啧啧惊叹、艳羡不已,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模样。 尤其是薛宝钗那可能出现的、强作镇定却难掩失落的眼神,那微微僵住的笑容……光是想想薛大姑娘那副憋闷样儿,黛玉心里就涌起一股的畅快和解气,比吃了十碗冰糖燕窝还熨帖。 ‘叫你尝尝眼热心酸的滋味!’黛玉心里啐了一口,那点子因想到父亲离去的愁绪,竟也被这即将到来的“胜利”冲淡了不少。 贾宝玉正捧着那画,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口中啧啧称奇,直夸那画通神。 忽听探春和袭人你一言我一语,点明这神乎其技的画作,竟是出自那西门大官人之手! 更兼提到那薛宝钗已得了两阙诗,引得满屋子女人都眼热心痒,恨不得立时也去求一幅画来。 贾宝玉一听“西门大官人”这名号,如同被蝎子蛰了心尖儿,一股子邪火“腾”地就窜上了脑门! 他脸上的痴迷赞叹瞬间冻住,转成一片铁青,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活像塞了两个酸李子。 他“啪”地一声将那画轴胡乱卷起,也顾不得什么仔细不仔细了,随手就往旁边小几上一掼,仿佛那画轴烫手,又像是沾了什么晦气。 他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嘴角撇得能挂油瓶,声音里满是酸溜溜的醋意和不屑,冲着众女嚷道: “呸!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原来又是那个浮浪西门大官人!他那两笔涂鸦,哄哄俗人眼目也就罢了,也配称‘通神’?不过是个仗着有几个臭钱、会点旁门左道的市井泼皮!专会画些个妖妖调调、勾魂摄魄的玩意儿,哄得些眼皮子浅的妇人女子五迷三道!” “我看他画的不是人,是妖精!姑父何等清贵人物,落在他笔下,没得沾了一身铜臭脂粉气!白糟蹋了这好绢素!快拿走拿走,莫污了我的眼!” 宝玉这话,如同在滚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炸了! 林黛玉正沉浸在自己那美妙的幻想里,这美梦做得正香甜,冷不防被宝玉这通夹枪带棒、把西门大官人连同他的画贬得一文不值、甚至污言秽语的混账话,兜头浇了个透心凉! 这哪里是贬画?这分明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是故意打她林黛玉的脸,跟她林黛玉过不去!把她心中那点隐秘的期盼和得意,踩在脚下还碾了几碾! 黛玉那原本因幻想而微晕的脸颊,“唰”地一下褪尽了血色,变得纸一般惨白,随即又因极度的愤怒和羞辱涌上两团异样的潮红,连细白的耳根都染透了。 那双含露目里,此刻哪还有半分清愁?寒星点点,淬着冰凌,直直刺向宝玉。 她猛地站起身,纤细的身子气得簌簌乱颤,指着宝玉,又冷又脆,带着彻骨的讥诮: “好大的口气!倒不知你几时也成了品鉴丹青的行家里手了?也配在这里糟践人?人家西门大官人一笔丹青,那是得了造化之功,连官家都嘉许过的!赐了学士头衔。” “在你嘴里,倒成了‘涂鸦’?真真是‘夏虫不可语冰’!你如此侮辱官家,也不怕惹来天大的祸害!你自己肚里没半点墨水,写个诗还要人代笔,倒有脸在这里充行家,评点起天下丹青妙手来了?” “呸,连个对子都时常对不上来,倒有这闲情逸致在这里指点江山,臧否起天下名笔来了?岂不可笑!” 她顿了顿,眼波冷冷扫过宝玉涨红的脸,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讽刺的意味却浓得化不开:“你嫌人家的画沾了‘铜臭脂粉气’?” “我倒瞧着奇怪,你日日在这锦绣堆、富贵乡里打滚,被这金啊玉啊、脂啊粉啊腌臜透了,浑身上下哪一处不沾着‘富贵俗气’?” “你自己就是个‘俗世里的富贵闲人’,倒嫌起别人笔下的‘俗气’来?我看不是画污了你的眼,是你这双‘富贵眼’,早被俗物蒙了尘,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清贵’了!快省省吧,莫在这里‘班门弄斧’,徒惹人笑!” 这一顿连珠炮似的痛骂,又快又狠,句句戳心窝子,把个贾宝玉骂得是张口结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活像个开了染坊的铺子。 他“你…你…”了半天,硬是憋不出一句完整话来,只觉得天旋地转,黛玉每一句像一把刀子,狠狠扎在他最忌讳的心病上。 伸手又要往脖子上的玉摘了过去,众姐妹一看这阵仗,吓得魂飞魄散,知道大事不妙,赶忙七手八脚上前打圆场。 袭人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一把拉住黛玉的袖子,带着哭腔劝:“我的好姑娘!您消消气!二爷他…他定是吃多了酒,胡吣呢!” “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快坐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她又赶紧推宝玉,“我的爷!您快给林姑娘赔个不是吧!看把姑娘气成什么样了!” (本章完) 第216章 大官人挑小妾,薛蟠算计宝玉 第216章 大官人挑小妾,薛蟠算计宝玉 探春也故作沉了脸,用力一拍桌子:“二哥哥!你越发不像话了!怎得动不动摘宝贝呢?这画无论怎样,上面有着姑父的容貌,你倒好,说这些没轻重的话来怄她!还不快认错!” 她一边说,一边给湘云使眼色。 湘云也慌了神,她本是个爽快人,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上前就推宝玉,口不择言道:“二哥哥!你真是作死!还不快给林姐姐磕头赔罪!你…你简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一时间,莺声燕语,劝架的劝架,责备的责备,乱成一团。 宝玉被众人围着,耳边是黛玉的怒斥和姐妹们的责备,脸上火烧火燎,恨不得立时死了才好。 正是这不可开交、闹得沸反盈天之际,忽听得小丫鬟的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惊慌,尖着嗓子喊道: “快!老爷…老爷打发人来叫您呢!立时立刻过去!老爷脸色…可不大好!您快着点儿吧!” 这声“老爷叫”,不啻于一声惊雷,又似一道救命符! 贾宝玉一听“老爷”二字,如同死刑犯得了赦令,那点羞臊委屈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淹没。 他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什么画儿、什么西门大官人了,猛地扒拉开挡在身前的袭人和湘云,如同被鬼撵着似的,嘴里胡乱应着:“来…来了!这就来!” 连滚带爬,头也不敢回,慌不择路地就往外冲。 众女见他这副魂飞魄散的逃命相,一时都愣住了。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黛玉急促的喘息声,和她绞着帕子、兀自气得发颤的纤细身影。 宝玉前脚刚出了门,黛玉拿起被他摔的画轴,仔细打量,生怕摔坏了,几人为了贴慰黛玉,便说开了话锋。 探春说道:“今日怎地不见晴雯?” 湘云跺了跺脚上的泥雪,眉头微蹙:“我可不是才从她那儿过来!如今正歪在炕上哼哼唧唧呢,脸烧得红纸似的,盖着两床厚被还打哆嗦,可怜见儿的。” 黛玉闻言,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哦?前些两日不还好端端的?怎地就病得这样蝎蝎螫螫?” 湘云挨着熏笼坐下,伸出冻得微红的手烤火,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嗐!还不是上回那桩公案!罚她在那雪地里直挺挺跪了足有大半个时辰!那是什么天气?地上积着老厚的雪,北风刮得人脸刀子割似的!” “她身上那点子单薄衣裳,能顶什么事儿?寒气儿可不就顺着骨头缝钻进去了?回来当晚就嚷着头疼,如今越发厉害起来,大夫说了,是‘风寒入骨’,得好生将养些日子,轻易动弹不得。我方才去瞧她,那屋里一股子药气,闷得人头晕,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几分了。” 袭人听了,脸上那温顺的笑意便有些僵:“手脚不干净这样的事体,太太……也是气急了。”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宝玉心慌意乱,脚下生风,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转过大厅。刚离了那尴尬地界儿,心头那点狐疑就浮了上来:老爷今日怎的这般急?又没听说家里出了什么塌天大祸…… 正自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那笑声粗嘎响亮,带着十足的市井无赖气,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宝玉唬了一跳,回头只见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一身绫罗绸缎裹着那蠢笨身板,腆着肚子,活像个暴发的土财主。他咧着大嘴笑道: “哈哈哈!宝兄弟!跑得比兔子还快!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出来的这么快?” 旁边的焙茗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忙不迭地笑道:“爷别怪我。”说着,忙跪下了,脸上却还带着憋不住的笑影儿。 宝玉怔了半天,脑子里那根弦儿“铮”地一声,方解过来了——这哪里是老爷叫? 分明是薛蟠哄他出来!一股子被戏耍的羞恼直冲脑门,脸又涨红了。 薛蟠见他明白过来,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那作揖的姿势也透着股油滑劲儿,腰弯得不甚诚心: “好兄弟!千万担待!哥哥我实是怕喊不出这才出此下策,让焙茗这猴崽子去扯个谎儿,把你捞出来!你可别恼!” 说着,又腆着脸求道:“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他要不听,我拿大耳刮子抽他!” 宝玉也无法了,知道跟这浑人讲不清道理,只得只好笑问道,那笑里却带着几分无奈和鄙夷: “你哄我也罢了,怎敢拿我父亲说事?这‘老爷叫你’也是能混说的?我这就去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 薛蟠一听要告状,立马慌了神,忙不迭地凑上前,一股子酒肉气直喷宝玉脸上: “哎哟我的好兄弟!亲兄弟!千万使不得!哥哥我该死!该死!” 他作势要抽自己嘴巴,巴掌扬得老高,落下来却轻轻拍在脸上,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该死!该死!” 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涎着脸凑近,压低声音:“嗨!这值什么?今日哥哥骗了你,改日你骗我便是!横竖不吃亏!赶明儿你随便编个由头,说是我爹叫我,我保管跑得比你还快!” 宝玉被他这不吃亏论调弄得气翻了天,啐了一口道:“嗳,嗳,越发该死了,怎等能拿老爷们开玩笑!” 薛蟠见风波暂平,立马又换上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脸,亲热地搂住宝玉肩膀,那力道差点把宝玉带个趔趄: “宝兄弟!消消气!要不是真有天大的好事儿,哥哥我也不敢惊动你这尊真佛!” 他唾沫横飞,道:“只因明儿不久元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胃口,才眉飞色舞地炫耀:“你猜怎么着?古董行里那个程日兴,程大头!他不知走了哪路狗屎运,竟淘换来四样宝贝!” 他掰着胡萝卜粗的手指头,唾沫星子喷溅:“头一样,这么粗、这么长的鲜藕!粉脆!水灵!第二样,这么大的大西瓜青皮薄脆,沙瓤蜜甜!第三样,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活蹦乱跳,鳞片都闪着银光!第四样,喏,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啧!那皮色烤出来,金黄油亮,香飘十里!馋得隔壁花子都撞墙!” 他咽了口唾沫,小眼睛放光:“你说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啊猪啊,不过是贵,砸银子也能弄到。可这藕和瓜!我的老天爷!也不知他祖坟冒了什么青烟,从哪个神仙洞府里偷来的种!亏他娘的怎么种出来的!” 薛蟠得意地拍了拍肚子:“我得了这等天大的好处,岂敢独吞?如今还特意留了些顶顶好的给宝兄弟你!” 他用力一拍宝玉后背,挤眉弄眼:“所以哥哥我特特请你来!正巧,我介绍个人物与你贴切一番,你必会感谢我……嘿嘿!咱们兄弟关起门来,先尝这稀罕物儿,再听那销魂曲儿,肥酒大肉,笙歌燕舞,痛痛快快乐他娘的一天!岂不比在脂粉堆里受那窝囊气强百倍?宝兄弟,你说何如?” 宝玉虽老大不愿意,见出都出来了,便点头跟着去了。 且说此时西门府内。 西门大官人好一番威猛安慰,把金莲儿哄得歪在枕上,裹着锦被,只露个蓬松云鬓出来。 哼哼唧唧,嗓子眼里像含了蜜糖又裹了桃胶:“我的好爹爹……奴家今日这副模样,如何见得人?腮也肿了,眼也桃儿似的……出去岂不惹那些嚼舌根的笑话?” 说着,又假意抽噎两声,那眼风却斜斜地瞟着大官人。 大官人见她这等做张做致,心里也明白是撒娇拿乔,便就势在她滑腻的臀儿上捏了一把,笑道: “好了,你既不愿动弹,就在这暖阁里好生歇着,养养神儿。今日这席面,原也不是什么正经大礼,胡乱应付过去便罢。你自在屋里,想吃什么,去厨房吩咐就是。”说罢,又凑近香了一回,这才整了整衣冠,摇摇摆摆地出房去了。 到了厅上,打起精神,堆出笑脸,挨个儿应酬。 这个要借银子,那个要谋差事,倒是月娘两个哥哥被训过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敬酒。 大官人嘴里胡乱应承着,又灌下不少黄汤。直闹到二更天,宴席才彻底结束。 第二日一早,大官人犹自宿醉未消,太阳穴突突直跳,正歪在厅上椅里。 香菱拿着热手巾把子乖巧的敷着大官人额头。 便见来保领着两个人,虾着腰,悄没声息地进了厅。 一个是府里管账的傅先生,穿件的青布直裰袄子,脸上带着几分拘谨惶恐; 另一个是铺子里另一个老伙计,更是缩手缩脚,大气不敢出。 来保凑近前,压低嗓子,带着几分邀功的谄媚:“大爹,小的按您昨日吩咐,细细筛了一遍,府里并外头铺上,家里有未出阁女儿,年纪又合翟大管家意思的,就数这两位了。傅先生家的是个独女,李伙计家的是个二姑娘,都生得齐整。” 大官人嗯了一声,撩开眼皮,先看向那账房傅先生笑道:“傅先生,你在我这儿也有些年头了,办事勤谨。如今有桩天大的造化,落到你头上。” 傅先生忙躬身:“全仗大官人抬举,小的感恩不尽。” 大官人道:“京里翟大管家,是蔡太师府上大管家,那身份地位,放外头,便是封疆大员也得敬他三分!如今他府上要添一房好生养的妾室。” “我瞧着,你家姐儿年纪模样都合适。若送了过去,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使奴唤婢,那富贵享用,比寻常人家正头娘子还强十分!岂不是一步登天的好事?你可愿意?” 傅先生听罢,脸色却是一白,身子微微抖了一下。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声音都带了颤:“大官人恩典,小的粉身碎骨也难报!” “只是……只是小的夫妻俩已有五十,膝下只此一女,视如性命一般。原指望……原指望招个本分女婿入门,一来承继这点微末家业,二来也好给小的和那老妻养老送终,端茶倒水,死后也有人摔盆捧灵……” “这……这远嫁京城,入了深宅大院,小的……小的实在割舍不下,也怕女儿福薄,受不得那等富贵……求大官人开恩,体谅小的这点苦处……”说着,枯藤似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大官人笑着摆摆手,让他起来:“傅先生且莫慌张,嫁女儿嘛,讲究个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你不愿意,我岂是那等强人所难、不识趣的人?罢了罢了!” 傅账房如蒙大赦,站了起来:“谢大官人恩典!谢大官人恩典!” “对了有个事情交代你。”大官人挥挥手,“你也算府里的老人儿了。这两日,会有个后生到你账房去,跟着你学学记记账目,打打算盘。你多费心,好好教教他,也替我看看,这小子脑瓜子灵不灵光,为人处世是否踏实可靠。” 傅账房哪敢怠慢,连忙应承:“是是是,小的定当尽心竭力,不敢有负大官人托付!”说罢,这才虾着腰,倒退着出了厅门。 大官人目光转向旁边那个缩着脖子的老伙计李贵,脸上又堆起那副施恩的派头:“李贵,你呢?方才来保说,你家也有个适龄的闺女?” 李贵早就被这阵仗吓得不轻,又听大官人说“嫁女儿讲究你情我愿”,胆子登时壮了几分,扑通也跪下了,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声音带着颤却异常响亮: “回大官人的话!小的愿意!小的祖坟冒青烟,能得大官人这般抬举!小的那二丫头,就在外头候着呢!能伺候京里翟大管家那样的贵人,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小的全家都愿意!一百个愿意!” 大官人一听,脸上也露出真心的笑容:“哦?就在外头?好!懂事!快叫进来,让我瞧瞧模样品性如何。” 来保在旁边也松了口气,赶紧冲门口使了个眼色。 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众人只觉得光线一暗,一个黑影堵在了门口。 接着,那黑影“咚咚咚”几步跨了进来,地面似乎都跟着颤了两颤。 待她走到近前,厅上几个香菱儿桂姐儿金莲儿吓得花容失色,连同大官人,全都傻了眼! 只见这李贵家的二姐儿,生得是:身量足有八尺开外,膀大腰圆赛过门神! 一张四方大脸盘,涂着两团刺目的胭脂红,粗眉毛,大环眼,鼻头如蒜,阔口咧腮。 头上胡乱挽着个纂儿,插着朵蔫巴巴的绒花。 身上穿着件旧的红布袄,紧绷绷裹在身上,勒得胸前两团鼓鼓囊囊,腰身粗得如同磨盘。 那脚板更是吓人,踩着一双硬梆梆的青布鞋,怕不有尺把长! 她也不用人教,走到厅中,看见大官人,喉咙里“咕噜”一声,声如破锣炸响:“奴家李二姐,给大官人磕头啦——!” 话音未落,那铁塔般的身子“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动作倒是麻利,只是那力道实在骇人,厅上铺着的青砖地面仿佛都“嗡”地一震,旁边小几上的茶盏跟着跳了一跳,差点没滚落下来! 大官人只觉得一股酒气混合着说不清的汗味儿直冲脑门,再看眼前跪着的这位“二姐儿”,那腰身比自己还粗一圈,那嗓门比来保还洪亮三分! 这……这哪里是送去给翟管家做妾?这分明是送去给人家看门护院,或者当个劈柴烧火的粗使婆子都嫌占地方! 这一屁股坐下去翟大管家岂不是给活活坐死!! 大官人只觉得眼皮子突突直跳,太阳穴像被锥子扎着疼。眼前这景象,简直比昨晚灌下去的十斤黄汤还让人上头! 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翟大管家那清瘦文弱、养尊处优的模样——这要是洞房花烛夜,被这李二姐一个“泰山压顶”…… 大官人猛地打了个寒噤,仿佛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咔嚓”声! 也懒得再跟这浑人废话,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 “嗯……好,好,是个……有个孝心的闺女。李贵啊,带你女儿……先家去吧。这事儿……容我再想想。” 等到父女两走了出去。 大官人会里回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转为铁青,一股邪火“噌”地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茶盏终于跳起来摔在地上,“哗啦”一声脆响! 他指着吓得面无人色的来保,眼珠子瞪得溜圆,太阳穴突突直跳,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你这没眼力见的狗才!!你……你管这叫‘生得齐整’?你他娘的眼珠子是让狗吃了,还是成心消遣爷?就这等货色,送去翟府?你是嫌我脸丢得不够大,想让京里的贵人笑掉大牙,连带着砸了你爹的饭碗不成?!” 来保被骂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大爹息怒!大爹息怒!小的该死!小的瞎了眼!小的……小的只听说她年纪合适,便先进府了,没……没来得及细看模样……” 他吓得语无伦次,忽然想起什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抬头喊道:“大爹!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不过……不过小的还知道一个人选!定然合大爹的心意!” 大官人喘着粗气,胸口起伏,强压着怒火:“说!再敢糊弄,揭了你的皮!” 来保咽了口唾沫,飞快地说道:“是……是小人那姘头王六儿家的女儿,名叫爱姐儿!虽……虽说不算标致的,但模样整齐,眉清目秀,性子也是乖巧温顺!” “她娘王六儿,爹您是知道的,最是伶俐知趣,关键还耐的住.调教出来的女儿,必定懂得眉眼高低,知道怎么伺候贵人!送去翟府,保管不丢爹的脸面,说不定还能给爹长脸呢!” 大官人听着来保对王六儿家爱姐儿的描述,沉吟片刻,眉头忽地一挑: “嗯……话倒是不错。只是……”大官人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她家毕竟不是常年在咱府里当差的根底人家。” 来保何等机灵,一听大官人这话头,立刻明白了大官人的顾虑所在。 他眼珠子骨碌一转,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谄笑,凑得更近些,透着股邀功的劲儿: “大爹圣明!虑得周全!常年教导小的,小的岂能想不到这一层?小的早已替爹盘算好了!” 他掰着手指头,一条条数来:“她男人韩道国,如今就在咱家生药铺里当个不起眼的伙计,跑腿打杂,混口饭吃。大爹您手指缝里漏点恩典,随便提拔提拔他,给他个管点小账目或者看个库房的差事,让他沾着点油水,他还不感恩戴德,把爹当活菩萨供着?” “再者,王六儿有个亲兄弟,名叫王经,是个十二三岁出头的小子,如今在街面上瞎混,没个正经营生。大爹您开开恩,把他收进府里来,就跟着玳安、平安他们身边当个小厮,跑跑腿,学学规矩。” “有大爹您府里的体面差事拴着,有玳安他们盯着调教,还怕他不死心塌地?” “至于那王六儿嘛……”来保脸上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猥琐笑容,“大爹您又不是不知道,小的……嘿嘿,小的早就跟她有些首尾,常在她身上使些钱钞。” “只要爹您点个头,小的日后更把她攥在手心里,让她往东不敢往西!她一家子的骨头筋脉,都捏在大爹您的手掌心里了!那爱姐儿进了翟府,敢捣乱?保管她乖乖的,只想着给大爹您长脸!” 大官人听着来保这一番滴水不漏的算计,他满意地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嗯!你这狗才,今日总算说了几句人话!这盘棋,倒也算布置得周全!一家子都攥在手里,这才不怕出些意外!” 他端起小厮重新奉上的热茶,呷了一口,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好了!看在你今日这主意还算使得的份上,饶过你这顿打!起来吧!” 来保如闻仙音,赶紧又磕了个头:“谢大爹恩典!谢大爹恩典!”这才敢站起身来,弓着腰,垂着手,脸上堆着劫后余生的谄媚。 大官人放下茶盏,正色叮嘱道:“不过,这事儿,面子上的功夫要做足!你去找那王六儿和韩道国,把翟大管家府上的富贵前程,不许添油加醋,好好跟他们说道说道!务必让他们心甘情愿,高高兴兴地把女儿送过去!” “记住,要——你情我愿!”他特意加重了这四个字的语气,再三叮嘱,“千万不能露出半点强求的意思!否则,送去个心里不痛快的,到了贵人跟前哭哭啼啼,或是摆个脸子,那才是帮了倒忙,明白吗?” “明白!明白!大爹您放心!”来保把胸脯拍得山响,一脸的信誓旦旦,“他们这家子,就差穷得上吊了,如今女儿能嫁到相府旁枝,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必定是千恩万谢,欢喜不尽地把女儿送出来!” “嗯,去吧!办利索点!”大官人挥挥手。 来保不敢怠慢,应了一声“小的这就去办!”,倒退着出了大厅,一转身,脚下生风,直奔后巷王六儿家而去。 却说那韩道国,此刻正在西门大官人生药铺里,管些洒扫跑腿的杂事,终日里点头哈腰,看掌柜和管事们的脸色过活。 今日铺子里清闲些,他心头却莫名有些烦乱,眼皮子也跳了几下,只道是昨夜没睡安稳,浑不知家中正有一出好戏开场。 他家里头,那王六儿却自在逍遥。 冬日天寒,她懒得动弹,只穿了件旧的桃红小袄,领口松松地敞着,脸虽然紫膛色,可其他地方常年避着日头,倒是露出一截相对白皙松软的颈子。 下边套条葱绿绸裤,裤管高高卷到膝盖上头,露出两段藕节似的白腿肚子。 她歪在暖炕上,身下垫着个半旧的锦褥,面前摆着个烧得正旺的黄铜火盆。 炭火噼啪,映得她脸上红扑扑的,愈发显出几分慵懒肥腴风骚。 她手里捏着把瓜子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瓜子皮随意吐在火盆边上,烧出一股焦糊味儿。 正自得其乐间,只听得院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人影贼头贼脑地溜了进来,反身又把门闩插上。 来人正是韩道国的亲兄弟韩二! (本章完) 第217章 来保鞭王六儿,公孙胜找上门 第217章 来保鞭王六儿,公孙胜找上门 这韩二,前番结结实实捱了几十下杀威棒,又在监牢里押了七八日光景,方得放将出来。 那顿板子,直打得他皮开肉绽,血水横流,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臀上那点子伤口尚未收口。 可这厮是“记吃不记打”的货色,贼心不死。 在家中将养了数日,觑得兄长韩道国往铺子里去了,又想起嫂子王六儿本是个惯会撩云拨雨的,那腔子里一点腌臜念头便如死灰复燃,腾腾地按捺不住。 韩二挪蹭到暖炕边,涎着脸挨近前来,口中只道:“好我的亲嫂子!几日不见,想杀兄弟了!还是嫂子这屋里暖和,有这旺旺的火盆子烤着……” 一面说,一面那眼珠子便如偷油的耗子,滴溜溜只在王六儿那半敞的脯子与卷起的裤管儿里露出的白腻腿肉上打转,喉间骨碌碌咽着馋唾。 王六儿斜乜他一眼,身子也不动,只将手里的瓜子壳劈面掷去,啐道:“呸!没廉耻的贼囚根子!前番那顿好打,腚上狗皮还没贴牢实吧?又敢钻到老娘这屋里来?仔细你那贼哥哥回来,揭了你的皮,打折你狗腿!” “我哥哥才不理论!他心里,只消嫂子快活,他便快活。”韩二挨了骂,反嬉皮涎脸,顺势就挨着炕沿坐下,伸手便去烤火: “嫂子是活菩萨心肠,好歹可怜见兄弟则个!” 口里说着,那手便装做烤火,却似无意间,挨挨擦擦,直往王六儿裤管边那白生生的腿肚子上蹭去。 王六儿被他蹭得痒痒,身子一扭,非但不躲,反吃吃地浪笑起来,伸脚就在他那烂腚上不轻不重踹了一记: “滚你娘的蛋!少在老娘跟前弄这乔张致!你那点子花花肠子,老娘隔着肚皮就瞧见了!看你贼眼忒忒的样儿,定是又起了驴劲儿!” 韩二被踹在痛处,“嗳哟”一声,那兴头儿反倒更旺了,一把攥住王六儿穿着大红睡鞋的脚踝,顺势就往怀里带,口中胡吣道:“嫂子!亲娘!你就疼疼你这苦命的兄弟吧!兄弟在牢里,别的都不想,单想着嫂子这双小脚儿……”说着,竟猴急地就去褪那睡鞋。 王六儿假意挣挫了几下,笑骂道:“作死的贼囚!青天白日的……”话虽如此,那身子却早软了半边,由着他褪了睡鞋,露出一只光溜溜、白生生的脚来。 韩二如获至宝,捧在手里又揉又捏,啧啧赞叹,口称“好香”。 两个在暖炕上挨挨擦擦,一个假撇清,口里骂着“囚根子”;一个涎皮赖脸,只叫“亲娘”。 那火盆炭火哔哔剥剥烧得正旺,屋里暖烘烘、热腾腾,汗气、脂粉香、炭火气并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氤氲缠绕。 韩二的手越发没了王法,顺着那滑腻的小腿肚,就想要探入裤管深处…… 王六儿一声冷笑,“唰啦”一声将敞开的衣襟紧裹,一双眼里杂着些得意:“老娘如今是来保大爷的人了!莫说是你这贼囚根子,便是你那亲哥哥韩道国,这些日子连老娘一根汗毛也不敢沾!你算个甚么东西?敢来撩拨虎须?不怕死的猢狲,尽管赖着!仔细来保大爷的马鞭子,抽不死你这狗彘!” 韩二乍闻“来保大爷”四字,又想起西门府的泼天权势,心头不过是一凛,那点子淫心反倒被激得邪火乱窜。 他涎皮赖脸地淫笑道:“牡丹花下死,给嫂嫂做个风流鬼,韩二我……一万个情愿!”口里说着,竟如饿虎扑食般往王六儿身上就爬。 恰在此时!院门“砰砰砰!砰砰砰!”响!那力道又急又重,更夹着一个男人焦雷也似的吼声: “开门!快开门!有天大的好事!”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得了大官人西门庆吩咐,紧赶慢赶来办“两厢情愿”勾当的来保! 韩二唬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一腔淫胆登时化作冰水,哪里还敢停留? 真个是屁滚尿流,“哧溜”一声,如丧家之犬、惊弓之鸟,连滚带爬就朝堂屋后门鼠窜而去。 王六儿登时慌了手脚,手忙脚乱地提裤系带,趿拉睡鞋,胡乱抓挠着散乱的头发,口中一迭声应道:“哎!哎!来了来了!是……是谁呀?” 怎奈那门闩方才被韩二心急火燎地撞进来时,并未闩牢。只听“哐当”一声巨响,那院门被来保推开! 他身后跟着个小厮,手里捧着个沉甸甸的朱漆托盘,上面严严实实盖着块红绸布。 来保一脚踏进院心,眼风如刀,正正地就扫见韩二那仓惶逃窜的背影,夹着尾巴,“嗖”地一下消失在堂屋后门帘子里! “韩二?”来保先是一怔,他猛地扭过头来,一双眼死死钉在王六儿脸上:“好贼淫妇!没廉耻的狗男女!青天白日,门户紧闭!我道你藏着甚么宝贝,原来藏着这等下作坯子!还是韩二那腌臜泼才!真真是饿不择食的烂货!大爷我给你的脸面、银钱,都喂了狗不成?!” 王六儿吓得魂不附体,“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也顾不得地上冰凉,一把抱住来保的腿,放声嚎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大爷!我的亲亲大爷!冤枉死奴家了!冤枉啊!呜呜呜……是那韩二!是那没廉耻的囚根趁着他哥不在,溜进来撩拨奴家!奴家……奴家自从被大爷您……您开了脸儿,收了身子,心里眼里就只有大爷您一个!” “连……连奴家那死鬼男人韩道国,奴家都……都好多天没让他沾身了!奴家对天发誓!奴家拼死拼活地挣开他,正骂着他滚蛋呢,大爷您就来敲门了!呜呜呜…那韩二算个什么东西,给大爷您提鞋都不配!奴家怎会看得上他?呜呜呜……” 她一边哭诉,一边把来保的腿抱得更紧,试图用那点温软来平息他的怒火。 “放你娘的狗臭屁!”来保怒骂一声,猛地抽出腰间别着的马鞭!那鞭子是用熟牛皮拧成,梢头还带着铜扣,抽在人身上,立时就是一道血棱子! “啪!啪!”两声脆响!来保毫不留情,照着王六儿那抱着他腿的脊背就狠狠抽了两鞭子!“啊——!”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奴家说的句句是实!是那韩二!是韩二啊!呜呜呜……” 来保对着身后那个端着银盘、看得目瞪口呆的小厮吼道:“愣着作死啊?!去!拿着大爷我的名帖,立刻去县衙!找张衙头!就说西门府上抓到一个偷东西的贼囚,名叫韩二!” “让他立刻带人去拿人!给我往死里打!打完直接发配!不拘什么罪名,安上就行!快去!” 那小厮哪敢怠慢,连忙应道:“是!大爷!小的这就去!”把银盘往旁边地上一放,转身就跑,直奔县衙而去。 如今这西门府一个官家的名帖,在衙门口比寻常百姓的状纸都好使百倍! “嚎什么丧!”来保啐了一口,眼中闪着野兽般的光,一把揪住王六儿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也不管她疼得龇牙咧嘴,拖着她踉踉跄跄就往屋里走,让你好好长长记性,知道谁才是你的主子!” 韩道国在生药铺里正闲得打盹儿,忽有西门府小厮飞马来报,说家里有泼天的“好事”等着,立时三刻要他与王六儿商议。 他慌忙告了假,顶着刀子似的西北风往家赶。 屋里昏惨惨的,只见王六儿只穿着件水红抹胸,直挺挺趴在暖炕上,脸深深埋在枕头里,声息全无。 “六儿!我的亲娘哎!你……你这是着了甚么道儿?!”韩道国唬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扑到炕沿,伸手就去扳她肩膀,嗓子都岔了音儿。 “嗳哟——杀千刀的!别碰!”王六儿倒抽一口冷气,疼得浑身一哆嗦,费了牛劲儿才侧过半边脸来。 借着炭盆里一点幽红的光,韩道国看得分明——她云鬓散乱,脂粉狼藉,泪痕横一道竖一道,眼角眉梢还挂着未褪的惊惶与痛楚。 可奇就奇在,那双桃花眼里,竟汪着一潭妖妖调调的水光,里头烧着股子邪火似的亢奋,竟是十分受用满意! 而后她那眼风儿,扫向炕沿下那个盖着红绸布的托盘! 韩道国顺着她眼色望去,也瞧见了那扎眼的物件儿。 他哪里顾得上细究?只捶胸顿足,带着哭腔道:“这……这定是那来保天杀的干的好事!伤……伤着何处了?疼得可还捱得住?我的天爷爷!这……这卖命的钱,不赚也罢!何苦把自家骨肉往油锅里送?!” 王六儿却不答他疼不疼的话,只喘着粗气,用下巴颏儿朝那托盘努了努:“你……你掀开那红布瞧瞧!” 韩道国满腹狐疑,依言抖着手掀开红绸——唰!白花花、亮闪闪、沉甸甸的银子,赫然堆满了托盘!在那昏光下,刺得他眼珠子生疼! 粗粗一估,少说也有五六十两雪花官银! 韩道国哪见过如此多的银两! 他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迸出眶来,嗓子眼儿像被堵住,“嗬嗬”了两声,才猛地抬头,直勾勾盯着王六儿:“这……这……是……是哪里来的横财?!” 王六儿见他这副呆鹅模样,那点妖媚的得意劲儿更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仿佛臀上的伤也轻快了三分。她示意韩道国再凑近些,压低嗓门,带着邀功卖乖的神秘劲儿:“来保大爷……前脚刚走……这银子,是他亲手搁下的……定钱!” “定钱?!”韩道国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猛地蹿起,“什么定钱?!” 王六儿深吸一口气,如此这般,将前情后事,一五一十说了个干净。 “……事儿,就是这么档子事儿。”王六儿说完,略顿了一顿,声音放得又软又缓,却字字敲在韩道国心坎上:“来保大爷是敞亮人,西门大官人说了,这讲究个两下情愿。银子先搁这儿,容咱俩……好生思量思量。” “家里油盐酱醋,老娘说一不二!可这事儿……关乎咱爱姐儿一辈子的前程!是跳进火坑烧成灰,还是攀上高枝变凤凰……”她幽幽叹了口气,那眼神却像钩子似的, “我这个当娘的……心也是肉长的。好歹……也得听听你这当爹的……吐个准话儿!你说,咱闺女……是嫁,还是不嫁?” 韩道国听完,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般,钉在了炕沿边。脑子里“嗡”地一声,乱麻也似,搅成了一锅粥。 他闷葫芦也似地沉默了许久,久到炭盆里的火都黯了下去,只剩几点残红。 屋里死寂,只闻得王六儿压抑的抽气声和他自家粗重的喘息。他“咕咚”一声,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上,双手抱了头,十根指头狠狠插进发根里,揪得头皮生疼。 “唉——”一声长叹,仿佛从腔子里硬生生挤出来,在死寂的屋里砸出沉闷的回响。 韩道国抬起那张灰败的脸,上面刻满了枯槁的疲惫和一种认了命的苦相,他望向王六儿,嗓子眼儿里像揉了沙子: “嫁……嫁了吧。” 王六儿眼中掠过一丝水光,却硬生生憋了回去,没吱声。 韩道国自顾自地絮叨起来: “不嫁……又能怎生是好?囿在咱这破瓦寒窑里,她这一辈子……”他喉咙哽了一下,“……也就这般腌臜光景了。是我这当爹的窝囊废,没本事,生生……误了她啊……” “就凭咱家这门槛儿,在这清河县里,就算攀上个高枝儿,又能如何?十停里倒有九停九,还是给人做妾!上头压着个阎王似的大娘子,周遭围着群饿狼般的姨娘,那日子……”他打了个寒噤,“……想想都让人脊梁骨发冷!熬到死也熬不出个人样儿!” 他顿了一顿,那浑浊的眼珠子里,却忽地闪过一丝精光: “可送去京城翟府……那就大不相同了!你道那翟大管家是甚么人物?那是手眼通天,能直达天庭的主儿!而且家里只有一位大娘!”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股蛊惑劲儿:“这就是咱爱姐儿天大的造化!只要她过去了,学得乖觉些,眉眼通透些,哄得翟管家舒坦了……保不齐……保不齐老天开眼,让她怀上!” “到那时节,咱爱姐儿就是翟府天字第一号的大功臣!母凭子贵!” 王六儿声音里带了点哭腔:“可……我这心里头,刀剜似的疼!在身边,好歹能瞧上一眼半眼……这进了京城,关山阻隔,咱俩想见闺女一面,怕是比登天还难了……” 韩道国重重地“唉”了一声:“女儿家!早晚是人家的人!你还能拴在裤腰带上带进棺材里去?” “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王六儿的声音打着颤儿,细若蚊蝇。 韩道国又似被抽干了力气,从肺腑深处挤出最后一口浊气,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定……定了。” 韩道国吐出那“定了”二字,仿佛耗尽了浑身精血,颓然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直觉得浑身发冷,冻得他五脏六腑都结了冰。 那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也“噗”地一声,彻底灭了。 王六儿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冲着门外哑声喊道:“外头的小哥儿!回……回大官人话去!就说我们夫妻俩……应下了!千恩万谢大官人的抬举!” 门外候着的西门府小厮应了一声,脚步声匆匆远去报信了。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那小厮便折返而回,身后跟着的正是一脸倨傲的来保。 韩道国早不知躲去了哪个犄角旮旯,只留王六儿独自趴在炕上,强打精神应对。 来保“噔噔噔”大步流星踏进屋,裹挟着一股子寒气。他目光先在王六儿趴伏的腰臀上剜了一眼,嘴角一歪,带着几分狎昵的戏谑问道:“那伤处……还疼得钻心么?” 王六儿立时堆起十二分的媚态,艰难地侧过脸,眼波儿水汪汪地一转,故意拖着又软又长的哭腔,半是撒娇半是嗔怨:“哎哟喂……我的亲大爷……可疼煞奴家了……” 来保嘿嘿一笑:“……头遭儿难免”王六儿飞了他一个媚中带恨的白眼儿。 来保收了调笑,脸色一肃:“我家老爷着我再问你们一句:这事儿,可真是铁板钉钉了?一旦点了头,把人送上车辕,那就是泼出去的水!翟府那头,咱们西门府的脸面,可都拴在这根绳上了!你们可想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王六儿没有半分迟疑,斩钉截铁:“定了!千真万确!板上钉钉!我们两口子都是明白人,晓得这是天大的恩典!祖宗坟头冒青烟才修来的福分!借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反悔!绝不反悔!”她生怕来保不信,竟挣命似的要爬下炕来赌咒发誓。 “老实趴着!”来保不耐烦地一摆手,脸上却露出满意的神色,“定了就好!老爷那边还等着回话呢。我这就去安排。” 他话锋陡转,抛出一个晴天霹雳:“下半晌……最迟擦黑前,府里的青绸围子马车就来接人,马不停蹄,直送爱姐儿启程进京!翟府那头催得火急,半刻也耽误不起!” “下……下半晌就走?!”王六儿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媚笑,瞬间冻僵了!听到女儿几个时辰后就要被生生夺走,心头像被铁钩子狠狠掏了一把,声音都劈了岔: “这……这……也忒……忒仓促了!好歹……好歹容我们给孩子拾掇几件体己衣裳,细细嘱咐几句贴心话儿……” “仓促?”来保嗤之以鼻,“泼天的富贵砸到头上,倒嫌阎王催命快了?翟管家在京城咳嗽一声,多少人挤破头想巴结还摸不着门呢!府里车马都是现成的,快马加鞭送过去才是正理!收拾甚么?翟府金山银海,缺你们那点子破布头?赶紧让孩子收拾停当候着!” 他说完,看也不看王六儿那陡然煞白的脸,转身带着小厮风风火火地扬长而去。 来保前脚刚踏出院门槛,韩道国后脚就像只受惊的老鼠,哧钻了出来。 听王六儿哆哆嗦嗦说完,他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下……下半晌……就……就走?这……这也太快了些!” 王六儿也再绷不住,两行浊泪“唰”地滚下来,又急又痛又悔,抓起炕头的笤帚疙瘩就朝韩道国砸过去,嘶声骂道:“天杀的木头橛子!还戳在这儿挺尸?!快去!去把爱姐儿叫过来!快啊!” 韩道国如梦初醒,魂不附体地跌跌撞撞跑到女儿爱姐儿住的小隔间门口,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干涩地、带着哭腔唤道:“爱姐儿……我的儿……爱姐儿……你……你快出来……爹娘……有……有要紧话说……” 门帘掀开,韩爱姐儿怯生生地走了出来。 看着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看里屋母亲趴在炕上的背影,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瑟缩了一下。 “爱姐儿……我的儿啊……”王六儿看到女儿,心肠仿佛硬了一下,又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她强撑着:“你听好了!下午……下午西门府就来车接你!送你去京城!去一个天大的富贵人家!翟大管家府上!” “你……你过去是给翟大管家做小的!听着!” “别哭!哭什么!这是你的造化!别人求都求不来!” “到了那种地方,给我把骨头收紧!眼皮子活泛点!该低头就低头,该奉承就奉承!” “你要像在家里一般乖巧,懂了吗!府里规矩大,少说话,多磕头!见了大娘子要恭敬,凡事……多长个心眼儿!身上……身上月事带子藏好,别冲撞了贵人……” 王六儿絮絮叨叨,把她能想到的、听来的经验,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语气急促。 韩爱姐儿听着,小脸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巨大的恐惧和茫然淹没了她。什么管家?什么做小?京城在哪里?她只觉得天旋地转。 “娘……爹……”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通跪倒在地,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哭得撕心裂肺:“我不嫁,我就在家伺候你们……我哪儿也不去……呜呜呜……” 这一声我不嫁,像一把刀子,狠狠扎在韩道国心上。他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扑过去一把抱住女儿,哭嚎道:“我的儿啊……爹……爹对不起你啊……爹没用啊……” 他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女儿单薄的脊背,心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愧疚和无力感。 王六儿看着地上抱头痛哭、肝肠寸断的父女俩,一股酸热猛地冲上鼻腔,顶得她眼前发黑。 她强撑的那副硬心肠,瞬间土崩瓦解。“嗷”地一声,她也挣扎着从炕上滚爬下来,伸出两条胳膊,像铁箍般死死搂住丈夫和女儿,一家三口在冰冷的地上,滚作一团,哭得地动山摇,日月无光。 不知哭了多久,王六儿第一个止住了嚎啕。 她猛地抓过炕沿下那个盖着猩红布的托盘,“哗啦”一声掀开红布! 双手如同铁耙,将里面白花花、沉甸甸的银锭、银锞子,一股脑儿地倒进旁边一个半旧的粗布包袱里! 叮叮当当!银光刺目! “儿啊!拿着!都拿着!”她把那死沉死沉的包袱,狠狠塞进女儿怀里,砸得瘦弱的爱姐儿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全给你带去!一文也别落下!西门大官人捎了信儿,看在他的金面,那边府上断不敢慢待你!非但不会为难,还得把你当菩萨供着!” 王六儿喘着粗气,双手紧紧抓着爱姐儿的手不肯放开: “可也保不齐有那阎王殿里的小鬼难缠!别心疼银子!该砸钱开道儿就给我狠狠地砸!用这白花花的银子,砸得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满地找牙!让他们知道,你背后有金山银山撑腰!记住了吗?!” 她的指甲几乎掐进女儿的皮肉里,“从今往后……爹娘……再也护不住你了!是死是活……全……全看你自己的命数和本事了!” 这日正是冬至,数九寒天里阳气初生的日子。 按常理,本该是阖家围炉、暖酒团圆的时辰。 韩道国和王六儿却瑟缩着脖颈,半拖半拽着魂不守舍的韩爱姐儿,一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于蹭到了西门府那两扇朱漆兽头、黄铜门钉耀得人眼晕的大门前。 门口小厮斜眼一睃,正要倨傲说话,被来保走出来一巴掌拍脑门上,鼻孔里哼出两道白气,赶紧打开门。 一家三口甫一踏入,便觉一股暖烘烘、香喷喷的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炭火气、脂粉香、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富贵熏风,登时将门外刺骨的寒气隔绝在外。 眼前景象,直让这清河县小门小户的一家子,惊得三魂去了七魄! 脚下那光可鉴人的水磨青砖地,平整得能照出他们的倒影。 韩道国生怕自己脚上的泥污了这“镜子”,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缩着肩膀,恨不能把整个身子都蜷起来。 王六儿眼角余光贪婪地扫视着,回廊下悬着的琉璃羊角灯,剔透玲珑,映着日头泛出七彩光晕。 抄手游廊的朱漆栏杆,油光水滑,雕着繁复的缠枝莲,那花瓣儿仿佛能掐出水来。 廊下侍立的小厮丫鬟,个个绫罗裹身,粉面油头,站得比庙里的泥胎还规矩,穿的都是自己梦寐以求的。 她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才没让口水流出来——这里头随便一件摆设,怕都够他们一家嚼裹十年八年! 韩爱姐儿更是头昏眼花,只觉得满院子的飞檐斗拱、描金绘彩,晃得她睁不开眼。 王六儿低声说道:“儿啊,你去了京城也有这般煌煌的日子。” 三人被引到一处更显轩敞华丽的花厅前,那毡帘一掀,暖香更浓。 只见厅中端坐一人,身着簇新的玄色暗纹貂裘,手里捧着个锃亮的黄铜手炉,正是西门大官人。 他身后一架紫檀木镶螺钿的屏风,映着炭盆里跳跃的火光,流光溢彩,更衬得他面如冠玉,不怒自威。 “噗通”、“噗通”、“噗通”!韩道国打头,王六儿拽着爱姐儿紧随其后,一家三口像被抽了骨头般,齐刷刷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额头紧贴砖面,大气不敢出。 大官人眼皮微抬,目光在三人身上溜了一圈,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起来吧!” 他略顿了顿,目光落在瑟瑟发抖的韩爱姐儿身上,语气放得和缓了些: “你们两口子,把心搁回肚子里。来保会亲自送爱姐儿去京城,人既是我西门庆荐过去的,看在我的面子上,翟管家府上,断——不会有人敢欺负她。该有的体面,一样也少不了她的。只管放心就是。” 王六儿一听这话,如同得了赦令,连忙“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嘴里一迭声地奉承:“谢大官人天恩!谢大官人天恩!大官人就是我们家爱姐儿的再生父母!有您老的金面罩着,我们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放心!” 说话间,她借着抬头的功夫,眼波儿“嗖”地一飞,带着七分感激、三分刻意的媚态,带着撩拨,精准地朝大官人脸上斜斜一勾。 可顿时看见他身后站着三位美人儿。 各个云鬓堆鸦,面若银盆,静如秋月,身段风流。 这三位奶奶,个个都是天仙般的人物! 那通身的气派,那容貌绝色,那眉梢眼角的精致风流,尤其是右边那个绝色带着妖媚的那位,似笑非笑,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自己。 似乎在笑自己的自不量力,这目光像盆夹着冰碴子的冷水,“哗啦”一下,兜头盖脸地浇在王六儿那颗刚刚燃起野火的心上! 王六儿那递了一半的媚眼,如同被利剪“咔嚓”绞断的丝线,瞬间僵在半空,随即像受惊的兔子般仓惶缩了回去。 她只觉得脸上“腾”地一下烧得滚烫,那点刚刚升起的、不自量力的旖旎心思,被眼前这活色生香、美艳绝伦的现实砸得粉碎。 一旁的韩道国却只敢把头埋得更低,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金砖,仿佛要把自己嵌进地里去。西门府这泼天的富贵和威严,压得他脊梁骨都快断了,哪里还敢抬眼去看那高高在上的大官人? 大官人呷了口热茶,没看到王六儿抛的媚眼一般,慢条斯理地开了口:“韩伙计。” “小的在!”韩道国心头一紧,慌忙应声。 “你常日里办事倒也勤谨。”大官人的声音却字字砸在跪着的两人心上,“绒线铺子那边,你做个掌事掌柜吧。” 这话不啻晴天里一个霹雳,直直劈在韩道国头顶! 绒线铺掌柜!那是油水足、体面大的好差事! 他一个在清河县泥潭里打滚、看尽白眼混饭吃的“泥巴人”,几时敢想这等的富贵? 激得他浑身发颤,连磕头的动作都带着哆嗦:“小的…小的何德何能…全赖大官人天高地厚之恩!小的…小的粉身碎骨,也难报大官人万一!” 一旁的王六儿也是又惊又喜,心口怦怦乱跳,跟着丈夫连连叩首,嘴里不住念着“谢大官人恩典”。 大官人随意挥了挥手:“用心做便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王六儿低垂的发髻上,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还有一事。王六儿,听你提起过,有个兄弟,年纪尚小,在家闲晃也不是个长法。” 王六儿心头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叫他明日来府上,跟着我身边的小厮平安身后,学着跑跑腿,听候使唤,也算给他个出身。” 平地再起惊雷! 韩道国夫妻那狂喜还未落定,又听得大官人竟肯提携那小弟! 这简直是双喜临门,福星高照! 王六儿更是喜出望外,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几两,脸上烧得通红,迭声应道: “是!是!谢大官人恩典!我那不成器的兄弟,明日一早便叫他滚过来,听凭大官人使唤!若有半点差错,大官人只管打骂!便是打死了,他也是西门府上的人” 这对夫妻两人脸上都憋着狂喜,却又不敢在府里放肆,强忍着直到走出西门府那朱漆大门。 刚拐过街角,远离了那高门大户的视线,王六儿便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抓住韩道国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尖细发颤:“当家的!当家的!你掐我一把!这…这不是做梦吧?掌柜!我兄弟也…也…” 韩道国猛地吸了一口长气,仿佛要把这天大的福气都吸进肺里,反手紧紧攥住王六儿的手腕,压低了嗓子,却压不住那狂喜的颤音: “娘子!是真的!千真万确!绒线铺的掌柜!管着银钱货物,手下有人使唤!你兄弟也进了府,跟着平安小哥,那可是大官人身边体面的小厮!往后…往后咱们这是…这是从清河县的烂泥塘里,硬生生被大官人一手拔出来了啊!” 韩道国嘿嘿笑着,腰杆似乎都挺直了几分,声音也大了些,“快回去告诉你兄弟,叫他今晚就把那身最干净的衣裳找出来,明儿天不亮就给我滚到府门口候着!机灵着点,眼里要有活儿!”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气派的西门府门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旧的袄子,只觉得往日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卑微,此刻正像潮水般急速退去,一种从未有过的扬眉吐气之感,油然而生。 王六儿也紧紧挨着他,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对未来锦绣生活的无限憧憬。 大官人交代完这些事情,抬脚领着金莲儿三人便欲往后堂去看看冬至准备的如何。 刚迈出两步,还未及绕过那架紫檀木雕花大屏风,就听得阶下传来一阵急促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紧接着,平安那带着几分小心谨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禀大爹,提刑所当值的张孔目在外头候着了,说是玉皇庙的道官来了,有紧要事求见大官人一面。” 大官人脚步一顿,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如今天下道门昌盛,玉皇庙那边更是清河县香火鼎盛之处. 反观佛门尼姑庵和和尚庙,不是自己撒点钱,怕是早就破落的不成样子了。 这道官找上门,倒是有些奇葩 (本章完) 第218章 刘公公高升,公孙胜挨巴掌 第218章 刘公公高升,公孙胜挨巴掌 玳安又趋前一步,躬身低语道:“大爹……还有一桩事。宫里头的刘公公也到了,说有要紧事体,务要面见爹。” 大官人脚步一顿,眉头微挑。 刘公公?今日道士和衙门、庙里的人凑到了一块? 他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哦?都请进来吧。” 玳安喏了一声,垂手退下。不消片刻,只听外面脚步杂沓,人声渐近。 打头的正是那刘公公,他外照着件暗紫色团花曳撒,面皮白净无须,眼神锐利,步履生风,自有一股久在宫闱的倨傲气度,隔着丈远便扑面而来。 他身后半步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体面但神色略有惶恐,正是他的侄子刘勉。 斜刺里落后几步的,是玉皇庙的吴道官,身后带着个年轻道士。 吴道官本有几分仙风道骨,此刻在刘公公这等内相威势之下,竟也显出几分拘谨局促。 那年轻道士倒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只是两只眼泡子肿得桃儿也似,乌青一片,不是那公孙胜又是谁? 刘公公一进门,目光如电般扫过厅内,当先落在吴道官和那年轻道士身上时,鼻子里几不可闻地轻轻“哼”了一声,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不屑,仿佛看到了什么腌臜物事。 他脚下不停,大步流星便径直朝着西门庆走去,脸上瞬间堆满了热络无比的笑容,变脸之快,当真令人咋舌。 “哎哟喂!我的西门大人!”刘公公人未到声先至,嗓音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却满是亲热,“几日不见如隔三秋!您可真是我刘家的救苦救难活菩萨啊!” 说着话,他已抢到大官人面前,竟不由分说,伸出双手就紧紧握住了大官人的手,用力摇晃着,那份亲热劲儿,简直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西门大官人被这老阉奴突如其来的热络弄得浑身寒毛倒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只觉一股子说不出的腌臜气。 他面上却如春风解冻,也堆起笑来,口中谦道:“老公公言重了,些须小事,何足挂齿。”一面说,一面手腕暗暗使力,想将那手抽将出来。 “举手之劳?在您是大慈大悲,在我刘家,那就是天大的恩情!再造之恩!”刘公公声音陡然拔高,握着西门庆的手不放,猛地回头,对着身后那畏畏缩缩的侄子厉声呵斥道: “没眼色的蠢材!木头橛子似的戳在那里作死!还不快滚过来!给大官人叩头!谢你祖宗的再生父母!天大的恩典! 那刘勉被他伯父呵斥得浑身一哆嗦,扑通一声就直挺挺跪在了冰凉坚硬的青砖地上,“咚!咚!咚!”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得地面闷响,声音带着哭腔: “小人刘勉!叩谢西门大人天高地厚的救命之恩!小人永世不忘大人恩德!” 刘公公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脸上又堆起笑,对着西门庆半是解释半是笑骂: “大人您瞧瞧,乡下长大的孩子,没经过大阵仗,蠢笨了些,您多担待!不过这份心是实诚的!咱家今天来啊,头一件就是专程带这不成器的东西来给您磕头谢恩!这第二件嘛…”他顿了顿。 西门庆此时才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刘公公那过于热情的双手中抽出来,顺势往主位的椅上一指,笑道:“刘公公太客气了,快请上坐说话。” “哎哟!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刘公公一听,连连摆手,腰都弯了几分,脸上露出极为恳切的神色,“大官人折煞咱家了!咱家虽然是个没根儿的阉人,在宫里也伺候过几位主子,可这点子规矩还是懂的!” “正所谓救命之恩大过天!西门大人如此大恩,咱家岂敢僭越?您快快请上座!您坐主位,那是天经地义!”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几乎是半推半扶地将大官人请回了主位坐下。 西门大官人见他如此坚持,也不再推让,坦然坐了主位。刘公公这才在紧挨着主位下首的一张紫檀木官帽椅上斜签着身子大摇大摆坐下。 那刘勉赶紧爬起来,垂手躬身,规规矩矩地站到了刘公公椅子后面,连头都不敢抬。 西门庆坐定,目光这才掠过还尴尬地站在厅堂中央的吴道官和那年轻道士。 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场主宾谦让的戏码并未发生,随意地问道:“吴道官,张孔目呢?这两位是…有何事寻我?” 吴道官方才目睹了刘公公那番唱作俱佳的表演和对自己毫不掩饰的鄙夷,心中又是尴尬又是不忿又是震惊。 他在清河县这方地界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营生了。 年初,眼前这位西门大官人,带着他那帮子结义兄弟,如应伯爵、谢希大之流,还正是在他那玉皇庙里烧香磕头,结拜为异姓兄弟呢! 那时,不过是个开生药铺的豪强罢了。 可谁曾想,不过短短一年光景! 这西门大官人竟如同得了神助,先是摇身一变,清贵加身,成了“西门显谟直学士”!这官帽上的热气儿还没散尽呢,不过几月功夫,竟又摇身一变,成了手握生杀大权的“西门提刑大人”! 常言道:势来如虎添翼,运至似水推舟。 看来这位西门大官人,真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这吴道官心中所想,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他见西门大官人问起,连忙上前一步,深深打了个稽首,脸上挤出谦卑的笑容,声音比平时更恭敬了几分: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吴守真,拜见大官人!张孔目引着我俩人来后,回提刑衙门了,我带着师侄些许小事,不敢搅扰大官人正事。刘公公德高望重,自然是刘公公的事要紧,贫道这点微末小事,待大官人与刘公公叙完话,再容禀报不迟!” 大官人眼皮子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应允:“也罢。你二人且坐下候着罢。”说罢,随意地朝下首远离主位、靠近门边的两张普通椅子努了努嘴。 吴道官和公孙胜连忙躬身道谢,小心翼翼地在那两张椅子上坐了,也是只敢坐个边儿,腰杆挺得笔直,与刘公公那副虽恭敬却透着几分自在的姿态截然不同。 厅堂内的气氛,因这身份地位迥异的两拨人,显得微妙而分明。 刘公公正说到兴头上被两个道士打断,心中老大不快,扭过那张白脸,冲着吴道官方向毫不客气地重重“哼”了一声, 那尖利的鼻音里满是鄙夷与厌烦。旋即又转回头,脸上瞬间又堆起那层滚烫的谄笑,声音拔高了几分,透着掩饰不住的得意洋洋: “大人!咱家刚刚接了调令,要去京里,给杨戬杨大人打打下手,襄理那西城所的事务了!” 大官人眉头一挑,这刘公公可是瞬间由一个闲差事变得权势滔天起来。 这西城所又称为西城括田所,名头听着冠冕堂皇,乃是打着“括田”的旗号。 何为括田? 说得是清查、登记、管束那京畿左近的“公田”和“天荒田”。 美其名曰,将这些地收归了朝廷,再租给苦哈哈的佃户耕种,好给官家库房里添些银子,充盈那捉襟见肘的国帑。 听着倒像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德政! 然则!这西城所落在杨戬手里那真是,把那“括田”二字,生生做成了刮骨吸髓、敲诈勒索的虎狼牌匾! 将那些庄户人家祖辈传下、辛苦耕耘的膏腴良田,眼一眨,嘴一撇,硬生生指认成“公田”! 不由分说,一张封条、几根水火棍,便将那养家糊口的命根子,“充公”了事!端的比那剪径的强人还要霸道三分! 若遇上那等有地契文书、根脚清楚的硬气田主,他们便又换一副嘴脸。 将那阡陌相连、禾苗青青的上好水田,腆着脸皮硬说成是“天荒田”! 强拉硬拽,也划入他那“公田”的圈子里去。横竖是官字两张口,他说是荒,便是荒,任你哭天抢地告官也无用! 这田地强夺了去,你以为就完了? 这西城所的宦官们,转回头,便将那刚刚从原主手里抢来的田地,再“放佃”出去——租给谁? 还是那丢了田的苦主! 可怜那田主,一夜之间,田产化作乌有,反过头来,还得向这班强人缴纳沉重的“公田钱”! 这哪里是租地?分明是剜了你心头肉,再逼你花钱买回去嚼! 一层皮剥了不算,还要榨出骨髓油来! 有道是:阎王不嫌鬼瘦,虎狼不嫌肉腥! 说的便是这群西城所的宦官们! 西门大官人闻听此言,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堆起满面春风,拱手笑道: “哦?恭喜刘公公!贺喜刘公公!这西城所可是要紧的去处,刘公公得此重任,真真是圣眷优隆,前程似锦!” “哎哟喂!西门大人!”刘公公笑得见牙不见眼,那尖细的嗓子如同打了鸣的公鸡,“说起来,咱家能得这差事,怕是还沾了您西门大人的光哩!” “咱家原想着,这辈子怕是要在这清河县瓦木所里,守着些皇家砖头瓦块养老送终了!谁承想,沾了您西门大人这通天升官的喜气儿、贵气儿,不过吃了一顿饭,就立时翻身!这不是天大的造化么!” 大官人连连摆手道:“刘公公说哪里话!此乃老公公德才兼备,圣心独眷,我何敢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不敢居功,万万不敢居功!” 他话锋一转,故作关切地问道:“只是……老公公这一高升,那皇家瓦木所的差事,却是哪位接手?” 刘公公一听,仿佛就等着这一问,忙不迭道:“嗐!这差事嘛,自然还是咱家兼着!只不过咱家要去京里当值,这清河县瓦木所的一应大小事务,咱家想着,就交给咱家这不成器的侄子刘勉来支应着!” “往后啊,这猴崽子在清河县地面上行走,全仗着西门大人您老的金面照拂了!您老千万看顾则个!”说着,又狠狠瞪了身后鹌鹑似的刘勉一眼。 西门大官人闻言,心领神会,脸上笑容愈发和煦,朗声道:“刘公公尽可放心!令侄在清河县,如同老公公亲临一般!些须小事,不劳吩咐,自当周全!” 刘公公得了大官人这句千金诺言,心满意足,又说了几句滚烫的奉承话,便起身告辞,口中连称:“大人留步!千万留步!折杀咱家了!” 大官人自然也虚情假意地起身,口中说着“送送老公公”,脚下却只虚送了两步,便含笑立在厅中。 眼见刘公公叔侄二人趾高气扬地出了厅堂,西门大官人脸上那层应酬的笑意便淡了几分。 他端起茶盏,慢悠悠撇了撇浮沫,这才抬眼,目光落在下首那两张椅子上,语气平淡地问道:“吴道官,有何指教?” 吴道官见问到自己,不敢再坐,赶紧站起来说道: “回大官人,是这么回事:玉皇庙欲于正月初九,玉皇上帝圣诞之期,启建一个盛大的‘新年祈福消灾、答谢天地神明’的平安罗天大醮,为阖县官民祈福禳灾。” “这乃是天大的功德善事!只是…只是这法事规模浩大,所需香烛纸马、三牲供品、经资道场,花费甚巨。道官们清修不易,庙里一时难以支应周全……” “大官人乃是我清河县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更是万家生佛,积善之家!” “这罗天大醮,非大善大德、福泽深厚之人家不能主盟!贫道与众道友思来想去,清河县中,唯有大官人您,德配天地,福泽绵长,堪当此大醮之‘首功’!” “若能得大官人慈悲,鼎力扶持,主持这场功德无量的法事,一则上感天心,佑护大官人阖府安康,福寿永昌;二则泽被黎庶,保我清河风调雨顺,百业兴旺!此乃无量功德啊,大官人!” 吴道官说着,又深深作揖,眼神热切地望着西门庆,那神情,仿佛西门庆就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 大官人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了然。什么“紧要事”,原来是化缘来了!还是打着为全县祈福的名头,绕不过去的大帽子。这吴道官倒是会说话,一口一个“首功”、“主盟”. 大官人放下茶盏,朗声一笑,透着一股子豪爽劲儿: “哈哈!这等积德行善、泽被乡梓的好事,何须多言?便是不为这‘首功’虚名,我西门庆也责无旁贷!这大醮的用度,包在我身上便是!你只管放手去办,务必办得风光体面,显出我清河县的威仪来!” 吴道官一听,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喜得眉开眼笑,连忙又是一躬:“无量寿福!大官人慈悲!功德无量!贫道代阖县百姓,叩谢大官人天恩!” 他顿了一顿,脸上换上几分郑重,侧身引荐道:“还有一事,斗胆烦扰大官人。这位公孙师侄,乃是我道门后起之秀,九宫县二仙山座下高足!此番是奉了国师法旨,特来清河县探察一桩紧要公干。人生地疏,还望大官人念在道门一脉,施以援手,则感激不尽!” 西门大官人眉头微挑,目光如电,扫向那一直沉默端坐的年轻道士:“哦?国师法旨?不知是何等公干,竟劳动如此高道亲临?但说无妨。” 吴道官赶紧用眼神示意公孙胜。 公孙胜这才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手中拂尘轻轻一摆,行了个标准的道家稽首礼,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的沉郁: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公孙胜,见过西门提刑大人。实不相瞒,贫道月前在清河县附近,遭了一伙强人暗算。彼等伪装成商队,手段阴狠毒辣,贫道一时不察,着了道儿,险些折了性命。” “事后探得风声,这伙贼人,似乎与清河县地面颇有关联。贫道此来,正是想请大官人金面,可否遣派得力人手,助贫道暗中查访这伙贼人的下落踪迹?” 大官人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追问道:“哦?竟有此事!道长可知这伙强人落脚何处?或是……有何体貌特征、切口标记?比如为首的头领,生得如何模样?使的什么兵刃功夫?” 公孙胜略一沉吟,似在回忆那惊险一幕,缓缓道: “事发仓促,贫道被那群泼皮贼子偷袭,双眼看不见人,只依稀听得他们言语间,似有提及‘清河县’字样。” “至于为首之人……身材极其魁伟雄壮,犹如半截铁塔!拳脚功夫刚猛霸道,刀法更是刁钻狠辣,绝非寻常泼皮可比。其余标记……恕贫道当时力竭目眩,未能看清。” 西门大官人闻听“身材魁伟、拳脚刀法厉害”几字,脑海中如同电光石火般,“武松”二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他面上功夫早已炉火纯青,那丝惊悸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未起便已消弭无踪。 大官人面上依旧挂着那副从容淡笑,端起手边的青花盖碗,轻轻啜了一口,才慢悠悠道: “公孙道长此言,倒叫人为难了。想我这清河县,自唐时便是名邑,入宋更成通衢重镇。地当九省通衢之要冲,人聚五方商贾之精华。” “端的是人烟凑集如蚁,车马喧阗似雷。百艺逞能于市井,九流云集于街衢。” “万国舟航,纷驰于四海之滨;五京货物,堆积于三江之畔。其繁华富庶,比之东京汴梁亦不遑多让!要在这样鱼龙混杂、人海茫茫的去处,单凭‘魁伟’二字寻人,岂不是大海捞针?难,难啊!” 公孙胜一直垂目静听,此刻见西门庆以“难”字推脱,唇角忽地噙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只将手中拂尘搭在臂弯,微微抬起下颌,目光清亮,带着一丝修道者特有的矜持与傲岸,清声道: “无量寿福。大官人所言,自是实情。然贫道自幼入山,参玄悟道,于那‘观形望气、辨骨识人’之术上,倒也略有心得。” “寻常人等,或可隐于市井,但若真是那等筋骨雄奇、煞气缠身之辈,其形其气,落在贫道眼中,便如暗夜烛火,难以遁形。倘若机缘巧合,能令贫道见上一面,望上一望,或能辨其真伪,识其本来。” 大官人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挑,指节在青花盏上轻轻叩了一下,正待开口—— “哎呀呀!” 门外忽地传来一声清脆婉转、透着十足惊喜的妇人声音,瞬间打破了厅内略显凝滞的气氛: “道长竟有这般神仙手段?那可真是了不得!何不趁此机缘,给我们府上几人,也望望相,算算命数?也好指点迷津,趋吉避凶呀!” 话音未落,只见门帘一挑,吴月娘已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小玉,显是刚料理完冬至节的后宅琐事。 月娘本就笃信神佛,无论是佛寺的香火还是道观的符箓,但凡听说灵验,无不虔诚礼拜。 方才在后头听闻前厅来了两位道人,早已心痒难耐。待得料理停当,便忍不住寻了过来,恰好在门外听见公孙胜那番“观形望气”的言语,更是按捺不住好奇与热切,这才出声打断,径直走了进来。 她脸上带着热络的笑意,目光灼灼地直落在公孙胜身上,仿佛看到了能预知福祸的活神仙。 公孙胜一听这妇人竟将自己道门嫡传的“观形望气”秘术,与那街头巷尾摆摊算命的江湖伎俩相提并论,心中一股傲气直冲顶门! 他自幼天资卓绝,被师门寄予厚望,何曾受过这等轻慢?面色当即一沉,唇角那丝矜持的弧度化为冷峭,拂尘一摆便要开口婉拒—— “怎么?”一声低淡淡的问话,如同冰锥般刺破空气,正是来自主位上的西门大官人! 他面上笑意未减,眼神却陡然锐利如刀锋,斜睨着公孙胜,慢条斯理地道:“怎么?我家娘子一片诚心,想请道长施展妙法,为我等凡俗之人指点一二……莫非,还委屈了道长这的高门身份不成?” 旁边的吴道官早已吓了一跳! 他自知道这西门大官人是什么人,又见公孙胜这愣头青居然还敢摆脸色,心中狂吼: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你那点破事成不成关道爷屁事!可要是得罪了这尊财神爷,我那罗天大醮的金山银海、无量功德可就全泡汤了!” 说时迟那时快!吴道官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边弹起! 左手狠命在他后腰眼一捅,右手更是抡圆了,照着公孙胜那梳着道髻的后脑勺,“啪”地就是一记清脆响亮的巴掌! “哎哟喂!你这糊涂师侄!发什么呆呢!大官人给你面子让你看相呢。” (本章完) 第219章 李瓶儿求救,公孙胜定计 第219章 李瓶儿求救,公孙胜定计 吴道官这一巴掌下去,力道虽不重,公孙胜猝不及防,脑袋被拍得一歪,脸上那点因傲气而起的矜持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勃然而起的怒意! “师叔!你——!”他转过身来沉声对着吴道官说道。 吴道官一巴掌下去心里也“咯噔”一下,暗道“手快了”,多少也有些后悔,可见到这小子竟然不知道好歹怒瞪自己,也是怒气上来。 心道:你就算是什么狗屁道门年轻第一人,也不过是个无品无级、身无寸功的白身道士! 眼前这位,可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五品提刑,还顶着清贵学士头衔的西门大官人!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他面前摆谱、甩脸子、扎刺儿? 你这师侄能不能找到贼人,关你师叔我鸟事?逮着了,功劳是你小子的,国师的赏赐半两银子也落不到我清河县玉皇庙的功德箱! 可你若得罪了这位金主菩萨,我的罗天大醮、我的玉皇庙前程,全得砸在你手里! 说句不好听的话,惹恼了这西门大官人,一道文书扣了你的度牒,你这‘道门第一人’就得乖乖在清河县当个‘黑户野道’——寸步难行! 连我那玉皇庙挂单你也休想进去了! 吴道官沉声,用仅仅公孙胜能听见的声音轻吒道:“公孙胜——!!!你是当真不知道龙虎山的匾额有多长,门前的幡杆有几丈高吗?” 公孙胜被这没头没脑、夹枪带棒的话问得一懵。 可就在这一瞬间,几桩让整个龙虎山颜面扫地、提起来就臊得慌的陈年旧事,如同走马灯般“唰”地闪进他脑子里! 当年龙虎山何等煊赫? 香火鼎盛,紫气东来! 可一位新上任的当地七品刺头小吏,是个油盐不进、专爱挑刺儿的“二愣子”,硬是和龙虎山杠上了。 拿着度量尺杆子,硬是揪着“僭越”二字不放,指着龙虎山大殿匾额斥道:“尔这匾额,长逾五尺,字大八寸,此乃州衙大堂规制,尔等方外之人,安敢僭用!” 又量那幡杆:“尺寸逾制超过三丈,此乃大不敬!” 结果闹得龙虎山上上下下焦头烂额! 偏偏这小吏还是天不怕地不怕,谁施压都不干! 最后还是龙虎山鸡飞狗跳,撤下所有大殿的牌匾,重新丈量尺寸才才勉强过关! 连那根通天幡杆,也得锯掉一截!才勉强堵住那小吏的嘴! 吴道官这“匾额幡杆”之喻,便是赤裸裸的警告——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你不过是人家一念之间就能“量体裁衣”,甚至“连根拔起”的玩意儿! 公孙胜转念间想到此处,又想到自己才出山就被一群泼皮打的差点丢了性命,深吸一口气,收起桀骜的神情。 吴道官眼见这年轻师侄总算把那身刺棱棱的傲气收敛了,心头一块石头“噗通”落地,忙不迭堆起十二分的谄笑,对着西门庆打躬作揖: “西门大官人!千万别见怪!贫道这师侄啊,方才正运那‘龟息养气’的功夫呢,一时神游天外,怠慢了贵人!” “可不是贫道替他吹嘘,他那‘观形望气’的本事,真真是得了我道门的真传!端的能——”他摇头晃脑,拖长了调子: “审格局,决一世之枯荣!观气色,定行年之休咎!灵验得很呐!” 公孙胜此刻也学乖了,顺着师叔搭的梯子就往下溜,强压着心头那股别扭劲儿,对着大官人并一众女眷稽首道: “福生无量天尊。小道献丑,不知府上哪位贵人,愿先赐教,容小道瞻仰尊颜?” 吴月娘最是信这个不过,早已心痒难耐,闻言便笑盈盈上前一步:“有劳仙长,先替妾身看看吧。” 公孙胜打起精神,凝神聚气,细细端详月娘面庞,片刻后朗声道: “夫人面相,端的是贵不可言!” “面如满月银盆,家道兴隆昌盛!” “唇若红莲初绽,衣食丰足无忧!” “山根莹润不断,必得贵夫而生麟儿!” “声响神清气爽,定能宜夫而旺家宅!” 他口中说着,眉头却越皱越紧,竟对着月娘连连摇头。月娘被他摇得心头一紧:“哎呀!仙长为何摇头?莫非……奴家面上有甚凶兆坏相不成?” 公孙胜一脸困惑,捻着手指,仿佛在拨开无形迷雾:“奇哉怪也!夫人命格本是上上大吉,奈何……奈何后半程竟被一股氤氲紫气生生掩盖,如同浓雾锁江,再也看不真切了!” 一旁的李桂姐儿见月娘得了好话,也按捺不住,扭着水蛇腰上前,娇声道:“仙长仙长!也替我瞧瞧,看看奴家可有福气?” 公孙胜依言看去,只看了一眼,便脱口而出:“额尖似锥主孤寒,山根露骨性轻浮!行步若蛇腰肢摆,早年必定落风尘!” 他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纵使今朝脱娼籍,终是屏风后立人!” 金莲儿一听,‘噗嗤’一声笑出来! 李桂姐听完那双平日里媚态横生的杏眼,咬牙切齿白了金莲儿一眼。 旁边吴道官听得魂飞魄散心里直骂娘:“这小畜生!真真是个不开眼的榆木疙瘩!怎地把人家老底儿都掀出来了!” “屏风后立人,意思是侍妾之流,也不知道说一些好话!” “连个‘侧室贵人’、‘内宠福星’的场面话都不会编?这……这简直是要害死贫道啊!” 他偷眼觑向西门庆,见大官人脸上似笑非笑,并无怒容,这才把跳到嗓子眼的心肝儿又咽回肚里。 潘金莲冷眼旁观,早就不耐烦了,扯着香菱的袖子低声啐道:“呸!什么神仙?我看就是个挂着羊头卖狗肉的江湖骗子!专会拿些云山雾罩的话唬人!” 她柳腰一摆,袅袅婷婷走上前,斜睨着公孙胜,声音又脆又利: “喂!那道士!你也给我看看!看看我是福是祸?” 公孙胜抬眼细观,张口就来:“发浓鬓重乌云堆,斜眼流波自多淫!脸媚眉弯勾魂色,身不摇颤骨也轻!” 他目光扫过金莲儿,眉头又是一皱,说完,又习惯性地摇起头来。 金莲儿一听,好嘛! 没一句好话,尤其那“多淫”更是戳了她的肺管子! 桂姐儿心里那点子因自己出身被揭破的羞恼,登时被一股“比下有余”的快意冲得烟消云散! 她那双勾魂眼儿滴溜溜一转,瞥见潘金莲气得煞白的小脸,心里乐开了花! 忙不迭用那染了蔻丹的纤纤玉手掩住樱桃小口,做出一副吃惊心疼的模样,假意对着旁边的吴月娘低语,声音却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金莲听见: “大娘!您听听……这仙长批的……可真是……字字珠玑,句句在理呀!”那“在理”二字,被她拖得又长又腻,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金莲可没空搭理她,早已登时粉面含煞,柳眉倒竖,指着公孙胜的鼻子破口大骂: “好你个没毛的野道士!没那本事就别来西门府上造谣撞骗,满嘴喷粪的腌臜泼才!你才淫!你全家都淫!你祖师爷都淫!” 公孙胜何曾见过这等泼辣阵仗?被骂得瞠目结舌,愣在当场! 大官人在上首看得有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慢悠悠道:“好了,金莲儿,既是你要看,便该有容人之量,哪有指着相士鼻子骂街的道理?” 他转向公孙胜,眼中带着玩味,“不过,公孙道长,你这相面之术,似乎……给每位娘子都留了个尾巴?似乎少说几句?” 公孙胜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被金莲辱骂的羞恼,对着大官人深深一揖,苦笑道: “西门大人明察秋毫!小道不敢隐瞒。非是小道学艺不精,实是……实是府上这几位女眷面上,皆有一股浓郁紫气翻腾不息,如同华盖笼罩!” “这紫气霸道异常,将诸位贵人后半生的命数尽数遮蔽,小道纵然穷尽目力,也根本窥探不到一丝天机!” 他说着,心中忽然一动,目光扫过西门庆,又惊觉那几位女眷面上的紫气,源头竟都隐隐指向这位大官人! 这等情况,他修道多年闻所未闻!只能按下心惊,对着西门庆赔笑道:“大官人乃天命所钟,洪福齐天,连带着内眷也蒙蔽天机,此乃……此乃泼天的贵气!小道法力低微,实在看不透了!” 西门庆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看向角落里安静站着的香菱:“香菱儿,你可要道长也瞧瞧?” 香菱慌忙摆手,低眉顺眼,声音细若蚊蚋:“老爷说笑了,奴婢能得老爷恩典,在府里有一口安稳饭吃,已是天大的福气,不敢再劳烦道长费心,没什么好看的。” 潘金莲犹自气鼓鼓地撅着嘴,扯着西门庆的袖子不依不饶:“老爷!您可别信这江湖骗子的鬼话连篇!什么紫气?我看就是他自己道行浅编出来唬人的!依我看,就该把他捆了送去提刑所衙门,先打他五十杀威棒!看他还敢不敢满嘴胡吣!” 大官人浑不在意,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眼皮子一撩:“既然你给她们都看了个七七八八,索性也瞧瞧我这张脸,是个什么章程?可有那劳什子‘紫气’挡着?” 公孙胜闻言,只得硬着头皮,凝神朝西门庆面上望去。这一望不打紧,直惊得他三魂去了两魄,后脊梁骨“嗖”地窜起一股凉气! 说道:“请西门大人再走两步!” 吴道官心中忐忑,知道这是道门中‘走相术’,生怕自己这师侄又说些不好的言语来! 只见公孙胜说道: “印堂紫赤交辉,非富即贵,贵不可言!一生多得妻妾之财,不少乌纱蟒袍加身!” “头聚宝盆,项享福人!体健筋虬龙虎相,分明江湖英豪根!” “天庭饱满似覆盂,一生衣禄堆满屋!地阁方圆如承盘,晚岁荣华自擎天!” 这面相,端的是大富大贵、福禄寿俱全的上上之格! 公孙胜修道多年,阅人无数,也少见这般“五岳朝拱”、“三停平等”的贵相。 可偏偏!就在这煌煌贵气之后,同样翻涌着一片浓郁得化不开、厚重得令人窒息的紫气! 这紫气比笼罩在几位娘子面上的更加霸道、更加粘稠,如同沸腾的紫色岩浆,又似盘踞的孽龙,将西门庆后半生的命数乃至其命格的根本,都严严实实地遮蔽起来,根本窥探不到一丝一毫的天机! 更让公孙胜心惊肉跳的是,他方才就隐隐感觉几位娘子面上的紫气似有源头。 此刻定睛细察,那丝丝缕缕、缠绕在吴月娘、李桂姐、潘金莲乃至香菱面上的霸道紫气,其根源竟都丝丝缕缕地,如同百川归海般,汇入了西门庆身上那片翻腾的紫海之中! 仿佛他一人之身,便是这滔天紫气的源头,他的存在本身,就扭曲了周遭所有人的命数轨迹! “这…这…”公孙胜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皮发麻,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这等奇景,莫说见过,他连听都没听说过! 道门典籍秘闻里也寻不到这般记载! 他心中骇浪滔天,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 眼见西门大官人那双深不见底、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还盯着自己。 公孙胜声音带着的颤抖:“大人您这面相,那笼罩的紫气,并非遮蔽,实乃天机不可轻泄!怕是上苍对这等贵人的护持!府上诸位娘子面上的紫气,更是沾染了您泼天的贵气福泽,福荫满门!” “小道道行浅薄,法力低微,能窥见您这冰山一角已是侥天之幸,哪里还敢妄测天机?折煞小道!!” 金莲儿那口气还没撒完,兀自咬着银牙,从鼻孔里挤出几声低低的咒骂:“挨千刀的贼道士!又在满嘴胡言,早晚烂了舌根!” 大官人站起身来说道:“既然劳你帮我们看了相,你且说说,要我怎么帮你。” 公孙胜见大官人应得爽快,心中稍定,连忙将所求之事细细道来,言语间带着几分急切与算计: “西门大人容禀!贫道思来想去,那群贼子既敢假扮商队,堂皇行事,必是清河县里有头有脸、根基深厚的大户人家豢养的爪牙!寻常小门小户,断无此等胆量,也养不起这许多亡命之徒!”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压低声音道:“因此,贫道斗胆,想借提刑所威权,办两桩事:” “其一,烦请大人调阅近些日所有出入清河县的商队登记簿册!将那几日进出城关的商队名目、人数、车马货物、落脚之处……桩桩件件,查出个底!” “其二,有了这名录,烦请大人再着人查清这些商队背后,究竟是哪几家清河县的大户在支撑门面!” 公孙胜说到此处,恢复了胸有成竹的模样,拱手道:“有了这两样东西,贫道便可一家家‘登门拜访’!管他是什么深宅大院、豪门贵胄,贫道自有手段,定要将那伙贼子从老鼠洞里揪出来!还望大人成全!” 大官人听罢,朗笑一声,他踱了两步,停在公孙胜面前,带着玩味笑容:“小事一桩!” 他转头便朝侍立一旁的香菱吩咐道:“去里头书房,用我的名帖笔墨,写一道提刑文书来!”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更盛,声音也沉了几分: “就写‘提刑所千户西门,为查缉要案,着即调阅近十日所有出入清河县之商队登记簿册,并详录其商号、主事者姓名、人数、车马、货物及落脚处!’” “再另起一单,‘着令书办速查上述商队所属之本县大户名号,并详注其府邸坐落方位,绘明路径,火速造册呈报!’写毕,盖上我那颗朱砂大印!!” 香菱应了声“是,老爷”,声音依旧俏生生的,却不敢怠慢,迈着小碎步,裙裾微摆,急匆匆往后面书房去了。 公孙胜听得后,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可比他自己一家家去撞门查问要强上百倍! 他正待躬身道谢,忽听得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响! 只见小厮平安缩着脖子,一溜小跑进来,禀道:“老爷!隔壁……隔壁花家娘子,在仪门外求见!” “嗯?”西门庆闻言,眉头一挑,脸上神情瞬间凝固,想到偷看自己练武,又大晚上的经常等自己,心道:难道‘春心关不住,白日送上门’了?这才什么时辰?青天白日的,就敢这般大摇大摆闯我这府上? 只见那仪门锦帘一掀,一股裹着寒梅骚香的冷风先钻了进来,紧接着,李瓶儿便似一团裹着素缎的温香软玉,滚进了这暖烘烘、脂粉腻人的厅堂! 她身上那件银狐出锋的素缎鹤氅,被寒风一激,紧裹在身上,勒出胸前鼓胀,那身段儿,真真是腴润得勾魂! 尤其那截露在鹤氅缝隙间的颈子,看着如滑不溜手的白瓷,在这冬日晦暗里,竟似吸饱了月光般的瓷白! 再瞧那张脸,鹅蛋脸儿被寒气一激,浮着两团醉海棠似的酡红,衬得底下那层皮肉,更是瓷白细腻,活脱脱像刚蒸出锅、淋了蜜糖的奶酥酪! 鼻尖冻得通红一点,如同熟透的樱桃肉珠儿,鼻息咻咻,那小珠儿也跟着轻颤,勾得人只想用去暖它! 那双水汪汪的含情目,此刻汪着惊惶,眼波横流。 乌油油的发髻跑得松散不堪,几缕汗津津的青丝,死死粘在她光洁饱满的额角鬓边,更顺着那粉嫩圆润的耳垂,一直蜿蜒到雪白丰腻的脖颈深处! 那两片唇本是极淡的樱粉,此刻失了血色,反倒显出几分被蹂躏过的苍白脆弱,微微张着,露出一点湿红舌尖,端的是勾魂夺魄,惹人爱怜! 甫一进门,李瓶儿那双裹在掐金羊皮小靴里的脚儿便是一软——那靴子尖尖,此刻支撑不住那身丰腴骨肉,“扑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在冰凉的金砖地上,那臀儿跪在小腿上溢了出来,竟不必王熙凤小多少。 “大官人!救命啊大官人!”她声音带着哭腔,如同冰珠儿砸在玉盘上,清冽又破碎,“求您开恩,救救你那结义兄弟花子虚吧!他……他适才被提刑所的差爷锁了去啊!” 大官人脸上一僵。 他眉头紧锁,沉声问道:“提刑所拿人?所为何事?花老四平日虽有些浪荡,何至于惊动提刑所上门锁拿?” 李瓶儿抬起尖尖小脸儿,满是惶恐:“奴……奴家听得那些差爷口中呵斥,说什么在城里一处赌档兑出去的银锭子,底款竟被人生生磨平了!” “提刑所的能人细细验看,疑心……疑心那银子的成色、规制,像是大名府梁中书送给蔡太师生辰纲里丢失的官银!” 她说到这里,浑身抖得更厉害,那瓷白的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真真成了雪捏的人儿。 “这些差爷们顺着那银子的来路……竟……竟查到了这杀才的头上!差爷们说,早就问过赌坊和妓院了,这糊涂鬼近些日子在外头,银子使得如流水!” “又是包占那新来的粉头,一掷千金,又是在赌坊里输红了眼,成百上千的往外掏……这般大手大脚,银子又说不清来路,还偏偏沾了磨去底款的晦气……” “提刑所便认定他……他有重大干系啊!大官人!您是他结义兄弟,更是提刑千户,只有您能救他性命了!” 李瓶儿此刻心里乱如滚粥。 她与花子虚虽是个假夫妻。 可两人也是互相取暖。 一个靠男人的名头遮风挡雨,一个靠她白花花的银子在外头嫖赌逍遥。 李瓶儿平日里骂他是常事,可真等这“遮风板”被官府如狼似虎地锁了去,她才觉出天塌地陷! 那花太监留下的金山银海,花子虚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宗族兄弟,平日里就红着眼盯着,若真没了男人顶门立户,她一个失了依靠的妇人,连着身子带那满箱笼的体己,怕不是转眼就被那群饿狼撕扯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当然还有一人可以为自己遮风挡雨!!! 想到这里,李瓶儿那汪着泪的眸子猛地抬起,里头惊惶未退,却陡然烧起一团孤注一掷的欲火! 她那黏腻腻、湿漉漉的目光,望向大官人。 可这勾魂夺魄的一瞥尚未递到西门庆脸上,旁边侍立的潘金莲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能察觉到! 金莲儿那对惯会撩人的媚目瞬间寒光乍现,她柳腰一拧,粉面含霜,眼风里那妒火与警告,简直要把李瓶儿那身细皮嫩肉烫出洞来!硬生生截断了李瓶儿的视线! “你且起来罢,”大官人沉声说道,“大家都是邻里,跪着像什么样子。放心,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去。” “花老四,是我磕过头的结义兄弟,一个香炉里烧过香的!他的事,便是我的事。” 李瓶儿听了,肩头微颤,抬起一张惊惶的脸。 大官人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儿,慢悠悠续道:“今日天色已晚,衙门里那些杀才也早散了值。你急也无用。明日,天不亮我就起身,头一个就去那提刑所走一遭。” “只要他当真没干下这没天理的王法勾当,我也必把他囫囵个儿地捞将出来!你只管宽心。” 李瓶儿一听此言,那悬着的心“咚”地落回实处,脸上愁云顿扫,霎时堆下千般欢喜、万种娇媚的笑来。 “有了大官人您这话,奴家就安心多了!”她也不起身继续念道:“奴家……奴家替那杀千刀的给您磕头了!”声音又甜又糯,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 磕罢头,这才扶着膝盖,款款起身,腰肢儿扭着,千恩万谢地告辞了。 走之前还依依不舍的望着大官人,虽然有千般万般话,可对方大娘子在场,始终说不出口。 那缕香风飘过门槛,犹自萦绕不去。 一直在旁边暗影里站着的公孙胜,此时却像泥胎木塑一般,纹丝未动,更没吐出半个字来。 他垂着眼皮,仿佛入定。 然而,他心底却如同沸水翻腾,惊雷乍响: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道爷我成了!” (本章完) 第220章 月娘认错,设计公孙胜 第220章 月娘认错,设计公孙胜 西门府朱门外。 寒风打着旋儿,卷起街角的枯叶,扑簌簌地打在公孙胜那件林灵素所赐道袍上。 公孙胜又惊又喜细细思量。 自己接到的任务是把生辰纲带回去。 在这位提刑官西门大人面前,他哪敢吐露半个字的真情? 只能捏鼻子诉说自己时运不济,路遇强梁,被劫了些浮财。 半点不敢提生辰纲的事情。 可如今!提刑所那帮鹰犬,竟误打误撞,把正主儿给拿了! 公孙胜低着头疾走,心中念头却如沸水翻腾,“花子虚?花大户?好个富贵闲人!十停儿倒有九停九,便是你这厮,扮猪吃老虎,劫了那十万两要命的生辰纲!” 他把“花子虚”三个字在牙缝里狠狠碾磨了几遍,仿佛要嚼碎了咽下去。 “天杀的泼皮!害得道爷我……好生狼狈!”想起当日被群殴时的仓皇与痛楚,一股邪火直冲顶门。“苍天有眼!总算让道爷撞见了你这正主!” 只要……只要能抢在提刑所撬开花子虚的嘴巴之前,先一步找出那十万两银子的藏身之处…… 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挪了窝… 待风声一过,悄悄运走…… 大事可成!! 公孙胜与那圆滑的吴道官作别了西门府的门槛,沉重的朱门在身后“吱呀”合拢,隔绝了那府内的暖香富贵。 两人坐在回到玉皇庙的马车里。 “师侄,”吴道官自然也听明白了这里头的线头就在那花子虚身上,觑着公孙胜那阴晴不定的脸,试探着问道:“此事……作何计较?” 公孙胜压低了嗓子,沉声道:“劳烦师叔,速速备下脚力押运车马!今夜更深人静,我便去那花府走一遭!寻着那群杀才泼皮,使些‘手段’,还怕问不出那生辰纲的藏身之处?既然那花子虚使出这许多磨了印记的银子,想必那财货就窝在他府内!即便不是,也不远!” 吴道官堆起笑来:“师侄只管宽心!我这就回转玉皇庙,叫人把车马准备得妥妥帖帖!只等你这边得了手,发出讯号,立时便来装车,包管麻利!” 此时西门府中。 西门大官人目送公孙胜和吴道官的身影消失在朱门外凛冽的风中,神色不动,缓缓踱回厅内暖阁。 他并未落座,只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几株寒梅,目光沉静深邃,心中已如明镜般透亮。 这公孙胜,千里迢迢潜入清河,绝非为助官府缉盗,亦非单纯寻仇泄愤。 他混迹于吴用那伙强人之中,必有深意。十之八九,便是冲着那十万贯生辰纲而来! “本想借武松为饵,把这家伙给捉了,未料李瓶儿横生枝节,更牵出花子虚这桩公案……”大官人眉峰微蹙,旋即舒展。 方才公孙胜告退时,神思不属,连道谢的礼数都忘了周全,那份急切之态,分明已将花子虚视作囊中之物! “哼,既然此獠既已盯上花府,那勾鱼的鱼饵怕是可以换上一换,落在此处了。”他心中冷笑,一股掌控全局的沉稳气度自然流露。 时机紧迫,不容迟疑。 想到此处,大官人心头一紧,立刻扬声唤道:“玳安!平安!速去!把应二、武丁头、还有史教头,即刻请来过府议事,言明事态紧急!” 不多时,三人鱼贯而入。 大官人屏退左右,压低嗓子,如此这般,将心中计较分说一遍。 应伯爵听罢,绿豆眼儿贼亮,拍着大腿笑道:“哎哟我的好哥哥!你老人家把心放回腔子里!清河县是什么地界?咱哥儿几个的裤裆兜着的老窝!” “莫说盯个妖道的梢儿,就是他一路走一路放几个响屁,也瞒不过咱们!” 史文恭抱拳一礼,面色凝重:“大官人容禀。卑职在东线沙场滚过几遭,这类行走江湖的妖道,虽无说书先生嘴里翻江倒海的神通,却也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邪门歪道。卑职是亲眼见过,端的不可不防。” 武松亦沉声附和:“史教师所言极是。此等妖人,须得小心应对。” 应伯爵见两位豪杰如此谨慎,嘿嘿一笑:“两位英雄!论疆场厮杀,刀枪棍棒,莫说一个应花子,就是一百个捆一块儿,也不够二位塞牙缝儿的!” 他话锋一转,透着股子泼皮无赖的狠劲儿与下作: “可如今是咱在暗,他在明!怕他个鸟毛灰!哥哥且宽坐,花子这便去丽春院、醉仙楼走一遭!把三十二坊七十二楼的老鸨龟公都发动起来!” “月姐儿的‘癸水红’给爷凑上几大桶!用过的‘月布子’给爷搜罗几十条!时辰尚早,再去寻几十条乌皮老牙狗,现杀取血!狗鞭子也留着,腌了给两位豪杰泡酒壮阳!” “老子倒要看看,这妖道被这污秽腌臜玩意儿当头一泼,他那劳什子妖法还灵不灵光!他若能在这秽物堆里放出半个妖屁来,老子把头拧下来给他当夜壶使唤!” 应伯爵这番话说得唾沫横飞,只把那污秽之物形容得活灵活现。史文恭与武松这两位顶天立地、刀头舔血也面不改色的豪杰,光听着,便觉得一股子隔夜泔水混着铁锈的腥臊恶臭扑面而来! 两人那铁塔般的身形竟不由自主地矮了三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都有些发青。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默然无语,鼻翼翕动间,仿佛真真切切闻到了那令人作呕的污秽腥气! 大官人听罢,又对史文恭、武松细加叮嘱,务求周全,这才微微颔首,沉声道:“如此甚好,你等且去布置,务必隐秘周全。一有异动,即刻报我。” 三人领命,各自分头行事。 安排停当,大官人略整衣冠,踱步出了前厅,向后院行去。此时已近冬至下午,天光虽亮,却透着股子清寒。只见月娘、金莲儿、香菱儿、桂姐儿并孟玉楼几人,早已收拾得钗环明丽、锦袄生辉,在廊下等候多时,预备着一同去城外西门家祖坟祭祀祖宗。 “官人来了。”月娘见了他,忙迎上一步,面上带着主母的端肃。其余众妾也纷纷敛衽见礼。 “嗯,都齐了便好,莫误了时辰。”大官人目光扫过众人,神色沉稳,并无多言。 一行人登上了那辆宽敞富丽的青幔大马车,蹄声嘚嘚,驶出清河县城。 车中暖炉熏香,女眷们低声细语,大官人则闭目养神,心中仍在盘算着公孙胜与生辰纲之事。 不多时,车驾抵达西门家祖茔所在。大官人当先下车,抬眼望去,心中却不由得微微一顿。此地景象,竟与他记忆中大不相同了! 但见坟茔周遭,原本那些杂树荒草、乱石土埂,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辟出好大一片平整地界。 四周围起了半人高的青砖矮墙,墙内遍植了松柏冬青,虽是寒冬,倒也苍翠。 更奇的是,坟茔左近,竟还倚着地势,起了一座小巧玲珑的亭台,飞檐斗拱,漆色尚新。亭旁引了一弯活水,堆了几块玲珑山石,俨然成了个小小的花园景致。 月娘见他目光逡巡,上前一步,温声道:“官人,前些日子你被官家封了显谟学士,奴家就想着这好消息该告知祖宗才是,来此后想到祖宗清冷,妾身便自作主张,着人将这里略略收拾了一番。” “砍了些碍眼的杂树,清了荒草,又修了个小亭子供歇脚避雨,想着四时祭祀,官人也好有个清净坐处。不知……官人意下如何?” 大官人目光落在月娘脸上,拍了拍她的小脸带着赞许:“嗯,你有心了,打理得甚是齐整。祖宗泉下有知,也当欣慰。” 说罢,他整肃衣冠,率众女眷上前。香烛纸马、三牲六果早已由下人备好,陈列在坟前供桌之上。 大官人亲手拈香,对着西门家先祖的墓碑,端端正正拜了下去。香烟袅袅,纸灰飞扬,他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祈求祖宗庇佑家宅平安、财源广进之语。 只是在他俯首叩拜之际,无人瞧见,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淡漠的微光,心中暗道:“西门氏的列祖列宗……今日我既借了你家这名号香火,在此诚心拜上一拜,供上些香火血食,也算是还你们这因果了。” 祭祀已毕,众人登车回府。 回到府中,月娘便捧着厚厚一摞礼单迎了上来:“官人,这些日子并今日冬至各府衙、商铺、亲友送来的节礼,都已登记在册,请过目。” 大官人就着门廊下的光亮细细翻看起来。但见那礼单上名目繁多:绸缎、皮货、山珍、海味、金银器皿、时新果子……林林总总,五花八门。 月娘对大官人低声道:“官人,这些物件儿,若都折成现银,怕是不下千两之数了。” 大官人微微颔首,面上并无多少喜色。 月娘又道:“只是这些日子的接待宾客的流水宴,请曲,再加上祭祖、府中上下打点、还有预备晚间家宴,开销也是不小。妾身方才与库上对了账,如今库里存着的银子,加上官人前些日子带回来的那些,拢共还有四千两出头。” “不过,应付年节一应开销、人情往来,应是尽够了。待过了年,几个铺子的流水续上,妾身这心里,也才算真正安稳下来,不慌了。” 月娘说着,白皙的鹅蛋脸上露出一丝当家主母特有的、精打细算后的踏实笑容。 大官人听着,心中暗道:“四千两?你便觉得安稳了?月娘啊月娘,若让你知晓那地窖深处还埋着十万两见不得光的雪花银……怕是立时就要慌得你连算盘珠子都拨不利索,晕死过去了!” 可这个时候。 月娘却出乎意料的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扑通一声跪在冰凉的地砖上,那声响惊得大官人浓眉一拧:“我的月娘!这又是唱哪一出?好端端的,怎地又跪了?快起来!地上凉气重,仔细伤了身子!” 月娘却不起身,只把个头垂得更低了些,露出一段白腻的颈子,衣领里熟透的腴白肉色连着鬓边簪着的金丝点翠蝴蝶儿颤巍巍的,映着烛光。 她声音细细的,带着点哽咽,却又强自压着:“官人息怒……是奴家……是奴家一时糊涂,擅自做主,处置了一件……一件外头送进来的礼物。未曾禀过官人,实是罪过,万望官人恕了奴家这一遭……” 她话到此处便顿住了,贝齿轻轻咬着下唇,眼神游移在地砖的花纹上,那“欲言又止”的情态,活脱脱是个心里藏着事、既怕又愧的模样。 大官人见她这般情状,又听得“擅自做主”、“处置礼物”几个字,心头的无名火先自消了三分,反被勾起十足的好奇。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一只手虚抬了抬,示意她起身,声音也放缓了些,却带着探究:“哦?礼物?什么稀罕物事,值得你这般?快起来说话,仔细膝盖疼。到底是何物??” 月娘却依旧低眉顺眼不敢起来,更不敢直视大官人。 她绞着手中的一方素白汗巾子,声音越发低了:“是……是一个琴仆……” 她飞快地抬眼瞥了下大官人的脸色,见他只是眉头微蹙,并无雷霆之怒,才又鼓起一丝勇气,声音却抖得厉害: “奴家瞧着…太过轻佻,不是正经又想着官人如今身份贵重,收这等……这等寓意的东西,恐惹人闲话,便……便自作主张,叫人…叫来保送去了绸缎铺当个绣工” 大官人听了朗声笑起来: “哈哈!我当是什么塌天的大事!你官人我,”他斜睨着月娘,嘴角噙着一丝狎昵,“向来不好那口,你处置了便处置了,省得搁家里腌臜了地方!” 他大手一挥,浑不在意,却又向前探了半步,热气几乎喷到月娘耳根,压低了嗓子,带着滚烫的沙哑:“不过…擅自做主,这‘家法’可不能免,定要好好‘罚’你一回!” “既然都跪着了,”大官人笑道:“那就…罚你跪着干跪着的事情。” 月娘已是脸蛋娇羞得慌,再听这“罚”字出口,又见他眼中那簇熟悉的、烧得人心慌的火苗儿直直燎过来,哪里还不明白这“罚”是何等意味?顿时,她那张原本因紧张而苍白的芙蓉面,霎时飞起两片浓酽的胭脂红。 那水润的菱唇微微张着,想说什么,却又被羞意堵了回去,偏偏骨子里又透出几分熟透了的妩媚,连发髻边一支赤金点翠的压鬓簪子,也随着她这娇躯轻颤,斜斜地滑落了几分,更添了十二分的慵懒风流态。 “是…官人…”月娘的声音带着颤音。 一颗心在腔子里擂鼓般狂跳,一半是那难以言说的羞臊事,另一半却是揪紧了心肝的恐惧——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垂着珠帘的门洞,心中暗暗祈求:“天爷菩萨!金莲儿、桂姐儿那几个小蹄子,可千万别在这节骨眼上闯进来撞破!” 入夜。 西门府正房里暖意融融,烧得通红的兽炭在紫铜熏笼里毕剥作响,脚下地龙又发威,驱散了深冬里凛冽的寒气。 一张楠木大圆桌摆在中央,吴月娘坐了主位,大官人居左首,右边挨次是潘金莲、李桂姐、香菱儿、孟玉楼几个,丫鬟们侍立添酒布菜。 桌上琳琅满目,皆是冬至节令的珍馐,热气蒸腾,香气四溢: 当中一条硕大的清蒸鲈鱼,鱼身下垫着翠绿的菘菜; 一盆羊肉炖萝卜,汤色奶白,撒着碧绿的芫荽末儿,正是冬至驱寒的佳品; 一碟切得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水晶冻鱼脍,配着姜醋碟子; 一碟油亮喷香的炙鹌鹑; 一盘蟹酿橙,橙香混着蟹鲜,诱人垂涎; 另有几样时鲜:炒冬笋、煿金煮玉【油炸豆腐煮青菜汤】; 点心是蜜煎雕花果子和酥油鲍螺,甜香扑鼻。 酒是烫得温热的金华酒,盛在定窑白釉执壶里。 大官人举杯笑道:“今日冬至大如年,是家里的餐,都别拘束,敞开了吃,图个热闹喜庆!”他先给月娘夹了一箸鱼腹嫩肉,又招呼众人。 潘金莲、李桂姐、香菱儿都是已经习惯常同桌的,虽不敢十分放肆,但得了大官人这话,也都渐渐放开了胆子,伸筷去夹喜欢吃的菜,吃得津津有味。 唯独新来的孟玉楼,低眉顺眼地坐在最下首,只敢小口扒拉碗里的白米饭,偶尔夹一筷子眼前的煿金煮玉,那些摆在中央的好菜,是决计不敢伸手的,一双筷子捏得指节都微微发白。 大官人看在眼里,目光落在孟玉楼身上,忽然想起一事,放下酒杯问道:“玉楼,前儿交代你做的那个‘东西’,可有眉目了?” 孟玉楼冷不防被点到名,惊得手一抖,差点掉了筷子,慌忙站起身来,垂首恭谨答道:“回老爷的话,快了,这几日便能做好,不敢耽误老爷的事。” 大官人闻言大喜,脸上绽开笑容,又摆手:“好,好!坐,快坐下!都说了是家宴,没恁多规矩!” 他见孟玉楼还拘谨着,便亲自拿从自己面前那盘油光水滑的炙鹌子上,拣了一块最肥嫩、烤得焦香油润的腿肉,稳稳地夹到了孟玉楼面前的白瓷小碟里,“喏,尝尝这个,烤得正好。” 这一夹,可戳了马蜂窝。 旁边的潘金莲正咬着酥油鲍螺,见状立刻撅起了嘴,那双桃花眼眼波流转,带着浓浓的醋意和娇嗔,拖长了调子道:“哎哟,老爷——!这鹌子肉,奴家也馋得紧呢!” 她身子微微倾向大官人,声音又甜又腻,“老爷夹的才香,奴家自己夹的,可没这个滋味儿!” (本章完) 第221章 公孙胜中伏,众女各有心思! 第221章 公孙胜中伏,众女各有心思! 大官人转头也夹了一块鹌子肉,却不是放在金莲碟里,而是作势递到她嘴边:“小荡妇!喏,老爷喂你,这下可香了?” 金莲儿登时笑得花枝乱颤,那胸脯儿也跟着一耸一耸。她半推半就,就着大官人的筷子,樱唇微启,小口咬下那肉,细嚼慢咽。 末了,还故意探出一点猩红灵巧的舌尖儿,在那筷尖上似有若无地一舔,随即抬起水汪汪的桃花眼,娇滴滴、媚丝丝地朝大官人飞了个勾魂摄魄的眼风。 得意之下,那眼波更是肆无忌惮地横掠过去,在李桂姐和孟玉楼脸上转了一遭,满是挑衅。 李桂姐在旁看得分明,心头那把邪火“噌”地就窜起三丈高,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暗骂道:“好个没廉耻的小蹄子!仗着几分骚浪,就敢霸着老爷身边的风水地儿!哼,且等着,下回看老娘不跟你抢位置,看看到底是谁的屁股大霸得住老爷身边得位置!” 大官人刚要说话,眼风一扫,却瞥见下首的香菱低垂着头,手里捏着半块酥油鲍螺,半天也没咬一口,只怔怔地望着面前那碗早已没了热气的煿金煮玉出神。 她本就生得纤巧玲珑,一张瓜子脸儿尖尖,眉梢眼角天然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愁绪,此刻更是魂不守舍,那副模样,又凭空多了一分魂不守舍的哀婉,像枝头沾了冷露、随时要凋零的玉簪花,竟比平日更神似那绝色倾城的秦可卿。 “香菱儿?”大官人放下酒杯,轻声说道:“今日冬至,合家团聚,怎地闷闷不乐,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从开席就见你这般,魂儿丢哪儿去了?” 香菱猛地一惊,仿佛从一场大梦中被人硬生生拽醒,手里的鲍螺“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滚了几滚。 她慌忙抬头,正撞上大官人探究的目光,连连摇头,细声细气地急辩:“没…没有!官人,奴家…奴家只是…只是有些乏了…”声音虚飘,眼神闪烁,分明是言不由衷。 大官人眉头一挑,嘴角噙着丝儿似笑非笑的意味,乜斜着眼道:“还不老实?要我动家法不成?” 香菱急得眼泪在眶里打转,急急摇头,声音带了哽咽: “老爷息怒!奴家…奴家是昨日瞧见各房姐姐都有亲眷走动,热热闹闹…独奴家…打小没了记性就被拐了,娘亲的模样,只影影绰绰在梦里见过几回…” “今日节下,想着她老人家若知道女儿如今在老爷府上,吃穿不愁,有人疼惜,想必…想必也是欢喜得紧的…” 她越说声音越低,那泪珠儿终是忍不住,沿着尖俏的下巴滚落下来,滴在衣襟上,洇开一点深色。 此言一出,席上登时静了。 金莲儿手里正捏着个蜜渍果子,举在半空,也忘了往那樱桃小口里送。 李桂姐低下头,用银勺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碗里早已凉透的汤羹,脸上那点冷笑也僵住了。 便是向来稳重的孟玉楼,也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帘。 连月娘脸上那副端足了的大度贤良笑容,此刻也淡了下去,笼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月娘虽比孟玉楼强些,有娘家兄长照应,两位兄长对自己也是无比敬让,可到底不如亲爹娘在堂。 孟玉楼念及自己虽出生在商户之家,自小富足,可父母却早亡,玉楼玉楼,却总透着一股子人去楼空的孤清寂寥。那份冷玉,是再多炭火也烘不暖的。 金莲儿心底复杂,暗忖自己九岁被亲娘卖入王招宣府,那亲娘昨天还把自己闹得没脸,可却还是希望自己老娘长命百岁,自己虽是恨她,可有个“念想”在世倒比没有强。 桂姐儿听着“拐卖”二字,又想到自己生来便是粉头命,更觉苦涩,还不如背拐卖了做丫鬟。 真真是:世人快活皆相似,各人苦楚不相同。 那苦水儿盛在各人心里头,莫说比旁人好上三分,便是好上十分又能如何,自家苦自家吃,比别人再好,自己也不会少吃一分。 香菱见众人皆默然不语,只道是自己一句话败了大家的兴头,急得魂飞魄散,手足无措,抽抽噎噎道: “都…都是奴家的罪过!奴家是个没脑子的蠢物,不会说话,惹得大娘姐姐们都不快活…奴家…奴家该死…奴家给大家磕头赔罪了…” 说着竟真个撑起身子,踉踉跄跄就要往那冰冷的地砖上跪下去。 大官人见她哭得梨花带雨,那怯弱哀婉的模样,竟比平日更添了十二分的可怜可爱,一把把她抓起: “罢了罢了!既是过节,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老爷不怪你。只是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风在众妇人脸上一扫,带着几分狎昵,“…得罚你!晚上推球儿你可得多使把子力气!” 这话一出,席上几个妇人登时红了脸,顿时哀伤思绪淡了许多。 唯有孟玉楼初来乍到,一时没省过这推球儿是隐语,还当真是要玩什么游戏,脸上带着三分懵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大官人见气氛活络了些,兴致更高,拍案而起:“走!都随我来!等会儿回来再吃,老爷带你们瞧个新鲜景致!” 说罢,也不管众人,径自起身往外走。 潘金莲最爱热闹新奇,又想在众人面前显摆自己得宠,第一个娇笑着起身跟上:“老爷等等奴家!” 李桂姐、孟玉楼、吴月娘见状,也只得起身;香菱擦了泪,怯生生地随在最后。 一行人出了暖融融的花厅,来到廊下。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几个美妇人不禁缩了缩脖子,裹紧了身上的锦袄貂裘。 潘金莲跺脚娇嗔:“冷飕飕的,爷要带我们看什么宝贝?再冻坏了你的小肉儿可怎么好!” 大官人站在阶前,望着后院方向,笑道:“小油嘴儿,急什么!好饭不怕晚,好景儿更要候着,包管你们看了,眼珠子都舍不得眨!” 他回头朝廊下侍立的心腹小厮平安使了个眼色。 平安会意,如兔子般蹿下台阶,一溜烟直奔后院。 那里早已搭起遮风的芦席棚子,棚下十几桌冬至酒席正吃得热闹,来保、玳安领着众家仆、伙计、帮闲、唱曲儿的粉头们猜拳行令,喧哗震天。 平安冲进去,扯着嗓子喊道:“都停了!停了!大爹要放“起轮”“流星了”!快腾地方!” 众人一听“起轮”“流星了”,顿时炸了锅。 【起轮:旋转飞盘】【流星了:冲天炮】 这些玩意儿花费不菲,几个就要一两银子,寻常难得一见。 怪叫、欢呼、口哨声四起,杯盘狼藉也顾不上了,纷纷撂下筷子,你推我搡,嘻嘻哈哈潮水般往后花园空阔处涌去,个个伸长了脖子,满脸兴奋。 大官人领着众妻妾,也移步到庭院开阔处。 女眷们裹着厚衣裳,依旧觉得寒气侵骨,不由得挤挨在一起。 只听后院方向传来引线嗤嗤燃烧的细微声响。 紧接着—— “砰——訇!!!” 一声巨响,如同平地炸起个焦雷!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胆小的李桂姐“哎呀”一声,吓得直往大官人怀里钻。众人惊魂未定,急抬头望去。 只见沉沉夜幕之上,一点赤红的火星猛地蹿起老高,直如流星倒射! 升至极高处,那火星“啪”地一声脆响,陡然炸裂开来! 刹那间,万千点金红银白的星火喷溅四射,仿佛天女倒提了装满碎金屑、银豆子的花篮,猛地向人间倾倒! 虽说那金菊不大,但架不住大官人有钱放的多! “起轮”“流星”一起放出,幻化作一株枝叶扶疏、通体闪耀的“火树”! 枝桠虬结,流光溢彩,将半个西门府映照得亮如白昼。火星并非直坠,而是拖着细长的、嘶嘶作响的亮尾,如同无数拖着光痕的萤火虫,在夜空中盘旋飞舞,久久不散。 更有预先编排好的“地老鼠”被引燃,只见数道拖着青烟、发出尖啸的“地老鼠”贴着地面乱窜,引得远处观看的仆役们大呼小叫,慌忙躲闪。 这景象,也只有元宵佳节,又称呼女儿节,满街女儿无论富贵平穷都上街赏灯的时候,才偶尔一件。 清河县里也唯有西门大官人这等泼天富贵才舍得在冬至如此靡费! 府里的奴才们,早已不是单纯的看客了。 来保、来旺等这些成家了的伙计,得了大官人允许,早把自家婆娘、孩子甚至爹娘都接进了府里,此刻,他们混在人群最前头,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是压也压不住的自豪与得意。 “看看,咱们大爹的手面!瞧瞧!整个清河县,谁家有这气魄?冬至放烟火?嘿!”来保灌了口酒,嗓门洪亮,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仿佛这银子是他掏的。 “可不是!跟着爹,啥稀罕景儿见不着?”来兴搂着自己的媳妇儿,那媳妇儿眼睛瞪得溜圆,只顾着“哎呀”、“天爷”地惊叹。 那些在铺子里当值的掌柜、伙计,连同他们的家小,也被大官人一道请来吃冬至酒,此刻全挤在花棚边缘。 平日里拨算盘、称药材、跑腿送货的手,此刻都指着天上,七嘴八舌: “乖乖!这火树银花,东京汴梁宫里怕也不过如此吧?” “徐掌柜,咱们在绸缎铺干了半辈子,可曾想到有这福分,在冬至夜里看这景致?” “都是托大官人的洪福!咱们这碗饭,吃得值当!” 家眷们更是叽叽喳喳,孩子们尖叫着追逐乱窜的“地老鼠”,女人们则啧啧称奇,互相拉扯着衣袖,唯恐对方漏看了哪一处精彩。 身为西门府的人,此刻只觉得脸上光彩万丈,与有荣焉。 这震天响动、漫天华彩,岂能只囿于西门府的高墙之内? 先是左邻右舍,被那“砰訇”巨响惊动,纷纷推开窗户,走上露台。 一看那方向,那冲天的火光,立刻了然。 “嚯!西门大官人府上!这…这是放烟火呢?冬至放烟火?真真大手笔!” “快看!快看!那火树!那流星!老天爷,比上元节灯市还热闹!” 紧接着,那些偶然看到的街坊们喊叫声,纷纷像长了腿,随着夜风迅速传遍了大半个清河县。 家家户户,但凡还没睡下的,都涌到了院子里、街面上,伸长了脖子往西门府方向张望。 整个县城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光华点亮了,喧嚣声、惊叹声、议论声汇成一片。 “哪个方向?南边?天爷!除了狮子街的西门大官人,谁家能有这泼天的富贵和兴致?” “啧啧,瞧瞧这动静,怕是花了上百两银子吧?冬至放烟火,闻所未闻!” “到底是西门大官人,行事就是与众不同!阔气!” “家里定是热闹极了,不知摆了多少桌酒席呢……” 无数双眼睛望向那光华璀璨之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羡慕、惊叹,以及一丝丝难以言说的酸涩与向往。 西门大官人的名字,伴随着这冬夜里的不夜天,再次成为了清河县街头巷尾最热切的话题。 然而,就在这满城轰动、西门府内喧腾如沸的当口,仅一墙之隔的花家小院里,却是另一番死寂景象。 李瓶儿独自坐在冰冷的正房内,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却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冬至菜肴。两个贴身丫鬟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屋里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映着她那张绝色却毫无生气的脸。她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饭粒,心思早飞到了县衙大牢。 花子虚那个杀千刀的,还在牢里蹲着。 她心里依旧七上八下,没个着落。这顿冬至饭,吃得味同嚼蜡,满心都是对明日未知的恐惧和对花子虚不成器的怨恨。 突然——“砰!訇!!!”一声巨响,震得窗棂都在微微发颤!紧接着,是墙那边传来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尖叫声、笑闹声! 男人的吆喝,女人的娇笑,孩子的雀跃,混杂着烟火升空炸裂的尖锐嘶鸣,无比清晰地穿透了冰冷的墙壁,狠狠地撞进李瓶儿的耳朵里。 她猛地一惊,手中的碗“当啷”掉在桌上。两个丫鬟也吓了一跳,慌忙跑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天啊!娘子快看!是隔壁西门大官人府上在放烟火!好大的阵仗!”丫鬟忍不住惊呼。 李瓶儿缓缓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只见西门府方向的夜空,已被映照得如同白昼。 金红的火树怒放,银白的流星飞坠,“起轮”旋转的呼啸声清晰可闻。 那绚烂夺目的光华,几乎要刺伤她的眼睛。墙那边的欢声笑语,像针一样扎着她的心。 自己出身官宦,幼时何等娇贵? 因出生时有人献上宝瓶,便得了“瓶儿”这雅致的名字。可如今呢? 父亲惹了塌天官司,为了保全一家老小,竟将她这如花似玉的女儿,当作礼物献给了年过半百的梁中书。 最后落到清河县,原以为花子虚是个依靠,谁知又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如今身陷囹圄,留下她一人在这冷冰冰的宅子里,守着这有名无实的“花家娘子”身份。 隔壁是合家团聚、烈火烹油般的富贵热闹,那个屡次拒绝自己得男人意气风发,妻妾环绕,仆从如云,连烟火都在为他的豪奢喝彩。 而自己这边,只有孤灯一盏,鬼影幢幢,冷饭残羹,如同嚼蜡。 两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的丫头,还有一个不知明日是死是活的“假”丈夫! 瓶儿?瓶儿! 什么雅致名字!不过是个盛满了孤寂、恐惧、身世飘零苦水的冰冷瓦罐罢了!那献瓶的吉兆,原是她一生悲苦的谶语! “呵……”一声凄楚的冷笑从李瓶儿唇边溢出。她看着那不属于自己的漫天华彩,听着那不属于自己的满堂欢笑,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淹没了她。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这死寂的小屋里,绝望地响起。 京城贾府里。 冬至夜,贾府里各处暖阁都烧着地龙,暖烘烘的。 王熙凤裹着一件大红羽缎面白狐狸皮里的鹤氅,带着平儿,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一路往天香楼秦可卿的住处来。 路上静悄悄的,只闻得远处隐约的丝竹声和更梆子响。 进了屋,暖香扑鼻。 只见秦可卿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身上只松松套了件藕荷色对襟软绸小袄,底下系着月白绫裙。她正低着头,手里捏着针线,就着炕桌上那盏亮晃晃的玻璃绣球灯,细细地缝着什么。 灯影儿映着她半边脸,愈发显得肌肤胜雪,眉眼含愁。那软绸小袄本就贴身,此刻她微微俯身,胸前硕大的丰腴便颤巍巍地堆在绣绷子上,随着她穿针引线的动作,衣料下起伏不定。 凤姐人未到声先至:“哎哟我的好可儿,大节下的,不好生歇着,倒在这里做活计?仔细累坏了你那娇贵身子!”她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一股子亲热劲儿,人已风风火火地掀帘子进来了。 秦可卿猛地一惊,像是被人撞破了什么隐秘,慌得手一抖,针差点扎了指头。 她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如同抹了上好的胭脂,更添妩媚。她下意识地就要将手里缝着的物件往身后藏,嘴里忙道:“婶子来了!快请坐。不过…不过是件旧衣裳,闲着也是闲着…” 凤姐是何等眼尖手快的人?她那对丹凤眼早把秦可卿的慌乱瞧在眼里。 她两步并作一步上前,不由分说,劈手就将那件衣裳从秦可卿手里夺了过来。 “哟!藏什么藏?让婶子瞧瞧,是什么金贵东西?”凤姐将那衣裳抖开一看,竟是一件男人的袄子!青缎子面子,看尺寸长短,分明是雄壮的身量。 袄子面子已经缝好,内里絮着厚厚的新棉花,正缝到一半,针线还连在上面。 凤姐眼珠一转,想到哪日遮挡在自己身前伟岸的身影,心儿一颤,莫名升起一丝妒忌。 嘴角便噙了一丝促狭又复杂的笑意,她掂量着那厚实的棉袄,故意拉长了调子,拿眼去瞟秦可卿绝色的脸蛋笑道: “啧啧啧,我说可儿,你这心啊,可真真是细得跟针鼻儿似的!这大冷的天,巴巴地给清河县的爷们儿缝这么厚实的棉袄,怕他冻着?只是啊…” 她故意顿了顿,看着秦可卿羞红的脸颊,“…等你这一针一线、绣花儿似的慢慢缝好,怕是…春儿都来了吧?到时候,这厚袄子还穿给谁看?白压箱子底儿!” 这话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揶揄,正是凤姐惯常打趣人的腔调。她料想秦可卿必定臊得低头讨饶,或是啐她一口。 谁知秦可卿听了这话,脸上的红晕未退,眼神却忽然沉静下来,带着一种异样的认真。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着凤姐微笑着说道:“春儿来了…便好。” 凤姐一愣。 秦可卿微微侧过脸,望着窗外沉沉夜色,仿佛在看着清河县的男人,继续道:“春儿也有春寒料峭的时候,早晚风硬。他穿这个,正好。” 凤姐下意识接道:“那倘若是暖春呢,那这厚袄子可不光是白做了,是压箱底都嫌占地方!” 秦可卿那两瓣樱唇反而向上弯了弯,嘴角噙了一丝极淡、极恬静的笑意。 笑意如同春水微澜,映着炕桌上那盏亮晃晃的玻璃绣球灯,在她那张绝色的脸上漾开,连带着那眉梢眼角的愁绪也化开了几分。 她身段风流,那藕荷色软绸小袄本就紧裹着身,此刻因着这笑意牵动,胸前那丰腴便微微起伏,在灯影下将那点恬静的笑意也衬出几分勾魂摄魄的软媚来。 秦可卿轻轻说道:“暖春…暖春便更好了呀。既是暖春,他身上自然舒泰,冻不着,也…也吹不着那伤筋骨的寒风…” “这袄子…穿不上,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她转回头,目光坦然地迎上凤姐错愕的眼神,轻声道: “我只愿他好,只想他好,只念他好” “这袄子,他穿得上,我高兴,穿不上用不着,我更欢喜的很.” “只要他康泰顺遂,我缝它一场,千值万值.穿不穿,是一点不打紧的.” 一番话,直直地砸在王熙凤心坎上。 凤姐脸上的促狭笑意瞬间僵住了。 她直勾勾地盯着秦可卿。 灯影儿下,那张脸美得惊心动魄,偏生此刻笼罩着一层近乎圣洁的光晕,可那身段,那被软绸小袄紧裹着、呼之欲出的傲人无双,又无时无刻不在流淌着销魂蚀骨的风情! 更刺眼的是她眼中那汪水儿似的柔情—— 纯粹,滚烫,痴傻得叫人心头发慌,竟寻不出一丝作伪! 自己不真真不如这个玲珑剔透的可人。 这世上千人千面,精明算计的她见多了,泼辣狠厉的她也见得不少。 可像眼前这位,明明世事洞明,那双秋水眼能把人心都看穿了去,偏生又不计较,不算计,只是能拿出飞蛾扑火般的傻气,坦坦荡荡、义无反顾地捧出一颗滚烫的真心! 这份“勇”与“真”,是她王熙凤骨子里缺了、又隐隐渴望着的东西。 她张了张嘴,想再打趣两句来掩饰心头的翻江倒海,却发现嗓子眼儿干得发紧。 平日里舌灿莲花、能把死人说活的琏二奶奶,此刻竟真真正正地“无言”了。 她只能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将那件棉袄轻轻放回秦可卿身边的炕桌上,仿佛那袄子烫手一般。 玉皇庙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拢,将殿内缭绕的香火与诵经声隔绝。 公孙胜甩了甩青布道袍的宽袖子,背上那口油光水滑的松纹古剑,悄没声儿地就滑进了清河县长街的影子里。 冬夜寒气如冰水漫过青石板路,长街空无一人,唯有檐角残存的薄雪映着清冷月光。 远处,西门府方向的夜空正被一片绚烂到近乎妖异的华彩点燃——金蛇狂舞,银树开花,“嗤嗤”作响的花火声和人群爆发的阵阵海啸般的欢呼,隔着重重屋宇隐隐传来,倒衬得脚下这条街,静得像个刚埋了人的乱葬岗! 公孙胜脚下踩着禹步,不紧不慢,道袍下摆扫着冷硬的石板,方向正是花子虚那座此刻愁云惨淡的府邸。 他微微抬首,望向那不断撕裂夜幕的璀璨烟花,左手笼在袖中,拇指飞快地在其余四指关节上掐算。 片刻,他眼中精光一闪,唇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低声自语: “果然!贫道所料不差。此一番龙虎交泰,潜蛟得水,真乃大吉之兆也!” 他脚步未停,目光却胶着在那不断升腾炸裂的光团上,仿佛透过那转瞬即逝的华丽,窥见了更深的天机,“且看这漫天烟火,光华灼灼,气冲斗牛,不正是丹鼎炸炉,龙虎金丹将成的吉兆显化么?妙哉!此番机缘…何等之妙!” 他心中快意,步履似乎也轻快了几分,转眼已行至临近花府的那条僻静支道口。 就在他左脚即将踏上支道青石板的刹那—— 一股毫无征兆、冰寒刺骨的阴风,猛地从支道深处倒卷而出! 这风邪性至极,不似寻常寒风,倒像是从九幽地府最深处吹来的死气,瞬间穿透道袍,直刺骨髓! 公孙胜浑身猛地一抽抽,活像被冰锥子攮了个对穿,那只脚硬生生悬在了半空,再也落不下去,硬生生钉在原地! 不对! 不对!! 万分不对!!! 一股比道门推演更直接更凶险的警兆,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台之上! 让他瞬间汗毛倒竖,后背惊出一层白毛汗! 提醒他的,绝非方才掐算出的气运,而是江湖经验! 是嗅到致命危机时,身体本能的战栗! 这条支道…太过死寂了! 方才长街虽静,尚能听闻远处喧嚣、更夫梆子、野犬低吠。 可这条通往花府的必经之路,此刻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万籁俱寂! 连一丝虫鸣、一声猫叫都无! 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死意,如同粘稠的墨汁,从巷子深处弥漫出来,无声无息地包裹着每一块青石,每一片屋瓦。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极不易察觉的…铁锈般的腥臭。 公孙胜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右手已无声无息地按在了背后松纹古剑的剑柄之上。 他缓缓地、极其谨慎地收回那只悬在支道上空的脚,如同避开一条盘踞在暗处的毒蛇。 方才因掐算而生的那点快意,早已被这刺骨的寒意和凶险的警兆冲刷得干干净净。 巷子深处,那吞噬了所有光与声的黑暗,仿佛正张开巨口,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公孙胜瞳孔骤然缩紧,那巷子深处吞噬一切的黑暗里,毫无征兆地爆出一点夺命的寒星! “嗤——!” 第一支雕翎狼牙箭,撕裂粘稠的死寂,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取他咽喉!快!狠!刁钻! 绝非寻常弓手! 电光石火间,公孙胜上身如风中弱柳般向后一折,整个脊梁骨几乎贴到了冰冷的地面! 那支夺命箭擦着他鼻尖,“夺”的一声,狠狠钉入身后老槐树干,箭尾兀自嗡嗡急颤! 他腰力未复! “嗤!嗤!” 第二支、第三支箭竟如毒蛇噬咬,一取心窝,一射小腹!时机拿捏得阴毒至极,正是他旧力已竭、新力未生的刹那! 箭镞上幽蓝的暗芒,在惨淡月色下闪过——分明喂了剧毒! 公孙胜口中爆出一声短促的厉喝,足下禹步急踩! 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硬生生在半空中拧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松纹古剑不知何时已滑至左手,“锵啷”半格! 火星迸溅中,射向心窝的毒箭被剑脊险险荡开! 但射向小腹那支,却“噗”地一声,穿透了他宽大的青布道袍下摆,牢牢钉在地上! 冰冷的箭头几乎贴着腿肉掠过,激得他小腿筋肉一阵抽搐! 险些穿腿而过,根本不容喘息! “嗤嗤嗤嗤——!” 第四、第五、第六支……箭矢如同被捅了窝的马蜂,连绵不绝地从那墨汁般的黑暗中激射而出! 箭路封死了上中下三路,更预判了他所有可能的闪避方位! 箭镞破空之声连成一片凄厉的鬼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铁网! 公孙胜身形展动,将毕生所学发挥到了极致! 道袍翻飞如鹤舞,古剑格挡似龙腾! 时而贴地翻滚,碎石擦破脸颊! 时而壁虎游墙,箭矢钉入砖缝! 每一次闪避都险到了毫巅,每一次格挡都震得手臂发麻! 然而,巷子狭窄,退路已绝!箭矢如雨,无穷无尽! 躲?往何处躲? 闪?何处可闪? 他已被逼至墙角! 背心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砖石,身前是交织成幕的夺命寒光! 手中松纹古剑舞得泼水难进,“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密如骤雨! 额角冷汗混着颊边血痕淌下,公孙胜眼中再无半分仙风道骨,只剩下困兽般的凶光与一丝被逼到绝境的骇然! 公孙胜背贴冷墙,箭风割面,眼见那夺命寒星又至! 他左手五指如穿花般在胸前疾速交迭变幻——拇指压中指,无名指扣掌心,食、小二指如剑戟指天! “咄——!!” 吐舌而出。 (本章完) 第222章 众女人吃人,公孙胜受辱 第222章 众女人吃人,公孙胜受辱 【老爷们,来保这两天忙,时间不稳定,但是质量数量保证!今天又更了一万七千字!】 公孙胜背贴冷墙,箭风割面,眼见那夺命寒星又至! 他眼中陡然爆出两簇精芒,左手五指如穿花般在胸前疾速交迭变幻——拇指压中指,无名指扣掌心,食、小二指如剑戟指天! 一个道门的伏魔印顷刻结成! “咄——!!” 一声真言,如九天惊雷炸响于幽巷! 那“咄”字出口的刹那,竟非人声,仿佛裹挟了庙堂洪钟的轰鸣、山巅罡风的咆哮! 以他结印的左手为中心,轰然炸开! 嗡——! 空气如同投入巨石的死水潭,剧烈震荡! 那连发三支狼牙毒箭,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韧无比的气墙! 箭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扭曲声,去势骤减! 竟硬生生悬停在他身前三尺之处,箭头剧烈颤抖,箭尾翎毛疯狂摆动,如同被无形大手死死攥住! 后续飞来的一支箭矢撞了上来,也如陷泥沼,速度大减,轨迹歪斜,“噼里啪啦”地撞在墙壁、地面,失去了致命锋芒! 公孙胜止住箭势,得了喘息,眼光一闪,望着斜对面那栋三层高的“藏春阁”绣楼里。 虽是夜里,依旧透着股子脂粉腻香。 只见二楼一扇挂着茜红纱帘的雕花木窗半开着,影绰绰一条精悍身影立在窗后,铁胎弓的弓弦犹自嗡嗡轻吟! 正是那史文恭! “哼!腌臜鼠辈,也只会藏身这烟花之地放冷箭!”公孙胜心中冷笑更甚,目光如电扫过那飘荡的茜红纱帘。 左手印诀猛地朝那窗口一引,口中真言疾吐:“雷落!” 头顶那片被绣楼灯火映得微红的夜空,连云丝儿都没动一下,却听得半空里“喀嚓!”一声脆裂,如同上好的琉璃盏被生生掰断! 一道细如竹筷、却亮得刺目的青白电蛇,扭曲着,带着一股子焦糊的硫磺味儿,不偏不倚,正正劈在史文恭立足的、那扇镶着螺钿的雕花木窗下方——紧贴着窗台外沿的朱漆栏杆! “轰隆——哗啦啦!” 上好硬木的栏杆连同半扇窗棂应声而碎! 飞溅的木屑混着崩碎的螺钿、还有窗内泼洒出来的胭脂水粉、果壳瓜子,如同炸了锅! 绣楼本就是取悦贵客的精巧玩意儿,栏杆一断,史文恭脚下立足之地顿时崩塌! 他身手端的像只狸猫,雷光劈落瞬间,已拧腰蹬腿,一个“倒挂金钩”想勾住窗框,却只扯下半幅茜红纱帘! 整个人便随着那塌落的栏杆、破碎的窗棂,“稀里哗啦”地直坠下来,“噗通”一声,狠狠砸在楼下堆放废弃妆奁、破旧绣墩和泔水桶的角落里! “果然是个妖道!”史文恭在脂粉残骸里打个滚跳起来。 虽未伤筋动骨,可身上沾满了红红白白的胭脂粉,头发里还挂着几缕扯断的茜红纱线和一个残破的鸳鸯戏水肚兜,端的是狼狈不堪,眼中怒火几乎要将这巷子点燃。 公孙胜心头那丝冷笑几乎要溢出来,正待再捏诀,给这厮来个狠的,忽听身后巷子口传来一片“踢里踏拉”的急促脚步声,夹杂着粗野的喝骂! 回头一瞥,心头“咯噔”一沉——黑压压一片精壮汉子,少说也有二三十号,个个短打扮,手里攥着白蜡杆的长枪、裹了铁头的哨棒,把个巷口堵得水泄不通! 各个步伐整齐,显然是行伍训练出来的。 “风来!”公孙胜一身冷笑倒也不惧,左手印诀闪电般一换,掐了个“巽风印”,口唇微张,舌尖真言将吐未吐—— 却在此时头顶传来一片嘈杂的喊骂声: “妖道!纳命来!着宝贝!” “泼啊!” “浇死这牛鼻子!” “给爷爷洗个痛快澡!” 头顶那藏春阁绣楼飞翘的檐角上,猛地炸起一声声公鸭般的破锣嗓子,尖利刺耳! 同时,一片东西兜头洒下! “哼!果然来了!又是这腌臜石灰!道爷我还会在一个茅坑摔倒两次?”公孙胜心中警铃大作,脸上过着讥讽,早有防备。 掐着印诀的左手猛地向上一抬,口中那声“风来”毫不犹豫地便朝着头顶喝出,罡风已在指尖流转,准备将那恶心的粉末倒卷回去,给楼上鼠辈一个教训。 “风——呃?!呕……!” “风”字刚出口半截,一股子无法形容、足以让活人闭气、死人诈尸的恶臭,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他的鼻腔! 那味道,浓烈如化不开的血豆腐裹着生蛆的腐肉。 腥臊如三伏天里沤了十日的黑狗血,甜腻中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混杂着如同死鱼在经血里沤烂的酸腐馊臭! 原来两旁高耸的“藏春阁”绣楼上,那飞檐翘角、雕花栏杆后,影影绰绰竟冒出十几二十个厚厚纱布塞着鼻嘴的西门府上护院! 他们或踩在窗沿,或骑在栏杆,或扒着瓦片,一个个如同夜叉现世! 手里端的却不是刀枪,而是—— 豁了口的巨大木盆!箍着铁箍的污秽木桶! 盖子揭开。 “哗啦——!!!”“哗啦啦啦——!!!”“噗嗤——!!!” 十几盆!几十桶! 如同天河倒泻!如同血海决堤! 那污秽腥臭到了极点的血水混合物,从左右两侧、前后上下,铺天盖地、毫无死角地朝着巷子正中的公孙胜兜头盖脸泼了下来! 整个狭窄的巷子,瞬间被这腥臭污秽的血雨完全笼罩! 躲? 往哪里躲? 这铺天盖地的污臭血雨怎么躲? 公孙胜这一张口,正吐出那“风”字诀,瞬间灌进老大一口污物! “我的娘哎——!” 公孙胜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迸,天旋地转! 五脏六腑瞬间翻江倒海,如同被一只沾满秽物的手狠狠攥住,死命揉搓! 一股灼热酸腐的液体猛地从胃里直冲喉头,他拼命想压下,却换来更剧烈的干呕和撕心裂肺的呛咳!咳得他腰都直不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舌尖上那剩下的半句真言,被这钻心蚀骨、直透灵魂的恶臭硬生生堵了回去,噎在嗓子眼里,化作一声声绝望的“呃…呃…呕— 鼻孔里灌满了那比乱葬岗曝尸百日还要浓烈千倍的秽气! 被这前所未有的污秽邪物兜头一浇一糊,浑身流转的道家真炁如同沸汤泼雪,瞬间冰消瓦解! 他眼前金星乱冒,再也支撑不住,“咚”一声双膝砸在污浊的地面! 右手古剑“当啷”脱手落地。 “呼啦!呼啦!” 几张浸过桐油、腥气扑鼻的粗麻大网,如同渔夫撒网捞鱼虾一般,从巷口、巷尾、甚至两侧低矮的屋顶上,兜头盖脸地抛了下来! 正正罩在浑身污血秽物、跪地狂呕不止的公孙胜身上! “收网!”一声低吼。 大网猛地收紧! 公孙胜猝不及防,被那带着桐油腥气的粗粝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 他越是挣扎,那网绳就勒得越紧,沾满污血秽物的道袍与粗糙的网绳摩擦,发出“嗤啦”的粘腻声响,更将他裹成了一个散发着冲天恶臭的“血污粽子”! 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只能吸进更多网眼间滴落的污血和那沤烂的恶臭! 别说开口念真言,就连喘气都成了酷刑!只能发出“嗬…嗬…”的微弱挣扎声。 与此同时—— 西门府邸那宽阔的庭院里,正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嘭——啪!” “咻——哗啦啦!” 银蛇狂舞,映得整个清河县亮如白昼!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百姓的惊呼赞叹声、孩童的尖叫欢笑声,汇成一片鼎沸的嘈杂,将几条街外那条污秽小巷里发生的一切——那恶臭、那挣扎、那收网的闷响——彻底吞没掩盖。 烟花绚烂的光影下,西门大官人志得意满地站在当中。 他身边,早已是香风缭绕,软玉温香挤作一团: 吴月娘体态丰腴如熟透的蜜桃,此刻激动得粉面含春,紧紧偎在大官人左臂,那温软馥郁、带着成熟妇人暖香的体息,一阵阵往大官人鼻子里钻。 潘金莲儿挤在右边,恨不得整个人揉进大官人怀里。 她身上那股子汗媚香混合着茉莉花味道,口中娇嗔: “爹爹!我的亲爹爹!您这烟花放的,奴家的心肝儿都要跟着飞上天了!”说着,那绵软弹手的身子又使劲往大官人身上贴了贴。 孟玉楼站在稍后,虽不如前几位挤得紧,却也泪光盈盈地望着满天华彩。 她素来稳重,此刻也禁不住心潮起伏。 这世道,女子命如草芥,何曾见过哪个男人肯为家中妇人如此耗费心思? 纵是与人分享,这番情意,也足以让她心尖儿发颤,暖得化出水来。 几个女人动情处,几乎要把自家老爷揉碎了化进自己身子里去,莺声燕语,香风鬓影! 偏偏此时—— 小厮平安,缩着脖子,像只受惊的鹌鹑,小心翼翼地挤过香风弥漫的女人堆,凑到几人近前,压低了嗓子,带着哭腔道: “大爹…武二爷和史教头派人来说…巷子里那点子事…都…都拾掇干净了!” 话一说完! 刷!刷!刷! 几道比刀子还利、比冰还冷的目光瞬间钉在了平安身上!几个美妇人眉头微蹙,眼中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潘金莲儿更是柳眉倒竖,那眼神恨不得把平安生吞活剥了。 平安只觉得后脖颈子凉飕飕的,哭丧着脸,心里把肠子都悔青了,暗骂道:“玳安!你个驴日的!这等触霉头的差事,你自己不来,偏支使老子来顶缸!” 不远处回廊阴影下,玳安抱着胳膊,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着平安那副倒霉相,心里别提多舒坦了:“小兔崽子,让你上次在老爷面前抢在小爷我的前头拍马屁!活该!” 他眼珠一转,瞧见旁边一个小厮正是王六儿的兄弟王经还在傻呵呵地张着嘴,看天上的烟花看得入神,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玳安抬手,毫不客气地“啪”一声拍在王经的后脑勺上,骂道:“看什么看!眼珠子都被烟花勾走了?没点眼力见的东西!跟小爷我走,明日早早的,跟小爷我一块儿去演武场报道,给武二爷站桩去!” 王经被拍得一缩脖子,立刻回过神来,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谄笑,点头哈腰:“是是是!玳爷爷说的是!小的这就跟您走!” 他屁颠屁颠地跟在玳安身后,消失在回廊深处。 西门府邸后墙外,原本几户人家的院落早已被大官人用银子生生“抹”平了。 几个小院买下,高墙推倒,地面夯平。 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可里面硬生生在寸土寸金的清河县里,开辟出一片巨大演武场! 新砌的围墙还透着白灰的湿气,场子边缘竖着兵器架、石锁、箭靶,角落里甚至搭了个简陋的马厩,几匹健马正不安地打着响鼻,空气中弥漫着新土、汗味和马粪混合的气息。 演武场北侧,几间原本属于别家的正房被保留下来,打通了墙壁,改成了轩敞的议事厅。 此刻,西门大官人便背着手,站在厅堂那大窗前。 他的目光落在离自己几丈开外的地方。 那里,公孙胜正跪在冰冷坚硬的新夯土地上。 哪里还有半分“入云龙”的仙风道骨? 他浑身湿透,那件青布袄子道袍被水浇得紧贴在身上,颜色深一块浅一块,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浑浊的黑血水。 头发散乱地粘在惨白的脸上,几缕还贴在额角,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滚。 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不知是深冬的寒意侵入了骨髓,还是那秽物带来的彻骨阴冷仍未散去。 最不堪的是,他时不时地就猛地佝偻起腰背,脖颈伸长,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呃——呕…咳咳…嗬…”干呕声,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他整个人被几股浸过桐油、足有拇指粗的棕绳,从肩膀到脚踝,一圈圈、一道道,如同捆待宰的年猪般,缠得死死的!绳子深深勒进湿透的道袍里,勒得皮肉凹陷,动弹不得半分。 只有那微微的颤抖和间歇性的剧烈干呕,证明他还是个活物。 大官人看得眉头紧锁,鼻翼下意识地微微翕动。 一股若有似无恶臭,顽强地穿透了几丈远的距离,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孔,让大官人胃里一阵翻腾。 他下意识地用戴着祖母绿戒指的右手,掩住了口鼻,脚下更是不着痕迹地又往后退了两步,离那公孙胜又远了几分。 “啧!也是可怜!”大官人看着远处的公孙胜:“好歹是道门年轻第一人,你们倒是再多给他冲几桶水!这味儿…隔着这么老远还往鼻子里钻!腌臜得紧!” 史文恭连忙抱拳,恭敬答道:“回大人,已经着人用井水足足冲了三四十桶了!起初那味儿…实在太过霸道,弟兄们没一个愿意靠近,捏着鼻子都顶不住,隔夜饭都要呕出来。” “最后实在没法子,只好…只好用套马的粗绳,远远套住他脖子,让马拖着…拖到这边来的。”他说这话时,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显然那拖行过程中的“味道”,记忆犹新。 旁边抱着胳膊、一脸横肉、穿着紧身皂衣的武松闻言,难得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嘿嘿笑了起来。 笑声里带着点曾经混市井泼皮的幸灾乐祸,这群走江湖的绿林人士,最烦的就是这些装神弄鬼莫名其妙的妖道,如今看了真真是解气! “嘿嘿,大官人,这倒是省了俺武二好些拳脚!您是没瞧见那腌臜东西浇下来时的阵仗!啧啧!” 他朝着公孙胜的方向努了努嘴:“这妖道要是不被这‘五阴绝户汤’放倒,俺武二这双拳头,还真他娘的没那勇气往他身上招呼!忒腌臜!碰一下,怕不是三天都洗不掉那邪味儿!” 大官人听了,眉头稍微舒展了些,看着远处那如同刚从阴沟里捞出来、捆得结结实实、还在不停干呕发抖的“活粽子”,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对着史文恭吩咐道: “罢了,既是冲不干净,那就先这么捆着晾着。找个避风的角落关着,仔细些,别让他跑了。” “还有给他弄上热炉子食物和干净衣物,这等人物死了也太浪费。” 史文恭和武松知道自家大官人要收服这妖道,双双抱拳说了声“是”! 大官人又说道:“他如果清醒了,告诉他几句话,想死还是想活,如果想活,让他好好想一想,怎么才能让爷我信他!” “他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带他来见我” “是!”史文恭和武松双双抱拳。 大官人心头压着的那块千斤巨石才算落了地,回到府中,已是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刚迈进后宅那道描金绘彩的月亮门,一股子混合了暖香、脂粉和女子体息的甜腻暖风便扑面而来,熏得他脚步一顿。 金莲儿斜倚在铺着猩红绒毯的贵妃榻上,一身桃红轻纱小衣,酥胸半露,玉腿横陈,手里懒懒把玩着一柄团扇,那眼波儿却像带着钩子,水汪汪、黏腻腻地直往大官人身上缠,嘴角噙着一丝慵懒又危险的媚笑。 香菱儿坐在一旁绣墩上,看似娴静,可那微微急促的呼吸,粉面含春的娇靥,还有那双时不时偷觑过来、仿佛含着两汪春水的杏眼,早已将她那点心思出卖得干干净净。 李桂姐则一身葱绿肚兜外罩薄纱,一双凤眼更是火辣辣、赤裸裸地盯着大官人,那眼神,活脱脱像是饿了三天的母豹子瞧见了最鲜美的肉! 那一道道目光,滚烫、粘稠、饱含着毫不掩饰的渴求与占有,织成了一张无形的情欲大网,兜头盖脸地罩将下来! 那各个吃人的欲望眼神,简直让大官人想要把腿就逃。 这烧银子点出来的漫天璀璨,不过是为了遮掩打斗,倒把自家后院里这几堆“干柴烈火”,给彻底点燃了、烧旺了!, 谁承想,回到府中,几位美娇娘却动情如斯! 这一晚。 各个使出了浑身解数、压箱底的本事,个个都豁出性命似的伺候自家老爷,连平日里端坐正房、讲究个规矩体统的月娘,这回也破了例留了下来。 一时间,莺声燕语,粉香脂浓。 这一夜,大官人直被那玉臂粉腿缠裹得密不透风,轮番尝着丁香,鼻嗅着百和体香,实实在在地体味了一回“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滋味! 次日清晨,大官人这才小心翼翼地从那粉阵中抽出身来。 再看那张丈二阔的紫檀木的雕花大床,此刻竟被四个玉也似的人儿粉雕玉琢的身子,白花花的胳膊腿儿填得满满当当,连个插脚的空隙也无! 更是浓香扑鼻,把自己都腌得浑身入味了。 大官人望着榻上犹自酣睡的几位可人儿,看来……看来非得寻个好匠人,再打过一张三丈开外的沉香木拔步大床才够使唤 清早,天刚蒙蒙亮,冬霜还凝在青石板路上。 西门大官人已是一身簇新的官青色公服,腰间玉带束得紧趁,蹬着粉底皂靴,踏进了阴气森森的提刑所衙门。 他面上沉静,心里却在盘算着花子虚这档子糟心事。 说实在的,对这结义兄弟,真没什么深厚情谊——那厮不过是个仗着过世太监叔叔余荫、整日里斗鸡走狗、眠花宿柳的废物点心。 可…这花子虚对自己这“大哥”,倒是有种十分的信任与骨子里的畏惧,平日里也算孝敬,能顺手捞一把就捞一把。 刚穿过仪门,绕过那面斑驳的“明镜高悬”的影壁,就见夏提刑竟也早早到了,正背着手在签押房门口踱步。 他一见大官人,小眼睛顿时放出光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一把拉住大官人的胳膊,亲热地压低了嗓门: “哎呀呀!我的西门老弟!你可算来了!造化!天大的造化!” 夏提刑嘴里喷出一股隔夜的酒气混合着浓茶的味道,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抓到人了!真凶落网了!快,快随哥哥我去审那花子虚!这案子,眼看就能结了!” 大官人被他拉着,脚步却没动。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看着夏提刑那副急于请功的模样,心知肚明这“真凶”是谁。 “夏老哥,且慢一步。”大官人低声慢语,带着几分无奈,“实不相瞒,这花子虚…正是小弟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结义兄弟。” “哦?”夏提刑脸上的笑靥子登时僵住,攥着大官人胳膊的手也松了些劲道。 大官人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深知此人。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终日里只知吃喝玩乐,斗鸡走狗,眠花宿柳。” 他微微摇头:“身家么,倒也算得上清白,是当年宫中一位管事花公公的侄儿。夏大人,您想想,这等只知在脂粉堆里打滚、连杀只鸡都手抖的废物,如何做得下那等抄家大案?” “西门老弟…听你这话音儿…莫非…莫非你是想…抬抬手,放他过去?” 大官人不置可否,只把眼风扫过去,嘴角噙着一丝笑:“夏老哥的高见呢?” 夏提刑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西门老弟!放?那是万万不能!这话,哥哥我可不敢应承!脑袋还要不要了?” 他左右瞄了一眼,低声道:“倘若…倘若上头没逼那么紧,没把这案子架在火上烤!也还罢了!哥哥我听你的!寻个由头,睁只眼闭只眼,把人囫囵个儿放了,也不是做不得!” 他话头陡地一转,脸上浮起一层青霜似的冷笑:“可如今…大不相同了!老弟!你摸摸自家顶心!那可是蔡太师他老人家的生辰纲!” “黄纸黑字的催命文书一道紧似一道!限期破案!你我这顶乌纱帽,还有项上这颗人头,都拴在这案子上了!” “济州府那边眼瞅着日子就到了,再不破案,这口黑锅,就得你我兄弟来顶!”他喘了口粗气,眼神变得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旦…一旦咱们抓不着那‘真’的凶身,没法子填上这窟窿…” 他顿了顿,目光阴鸷地越过大官人的肩头,声音冷得能掉下冰碴子,“那就只能…把这现成的‘替罪羊子’…填进去顶缸了!横竖是个死,好歹有人垫背,你我兄弟,也好脱身!” 夏提刑那油光光的脸上挤出一丝狠笑:“到时候,把他家宅院翻个底儿朝天!管他那银子是祖传的还是哪来的,咱们只消寻见白花花的物事,拿锉刀一锉,把那碍眼的印记磨它个干净!嘿,这不就成了‘生辰纲’了么?” “天大的干系也就卸了!至于后头的事儿”夏提刑喉咙里滚出几声干涩的冷笑,话里的寒气砭人肌骨,“要怪.就只能怪他花子虚命里该着这一劫,八字太硬,克死了自己!嘿嘿.” 他绿豆眼斜乜着大官人,慢悠悠补上一句,带着股看透世情的凉薄:“不过嘛这普天之下,命比黄连苦、运比纸还薄的多了去了!冤死的鬼,乱葬岗上也不差他花子虚这一具臭皮囊!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大官人沉默几瞬,只得抱了抱拳笑道:“那就.依老哥所言,暂且等等,这几日莫要给他上‘手段’。倘若济州府那边真个结不了案,我又寻不着那正主儿” “那时再任凭夏老哥处置!我绝无二话!” 夏提刑这才把那副阎王面孔收了回去,复又堆起满脸油笑,伸出他那肥厚油亮的手掌,重重拍在大官人肩上:“这就对了嘛!老弟啊老弟!你我现在是什么人?是官!” “他们那些个,算个什么东西?犯不着为了这等腌臜货色,把自家前程性命都搭进去!不值当!” 大官人笑道:“夏大人金玉良言,句句点醒梦中人。” “哈哈哈,好说,好说!”夏提刑志得意满,哈哈大笑着,又用力拍了拍大官人的肩膀,这才心满意足,腆着肚子,晃悠悠转身踱回签押房去了。 大官人站在原地,摇了摇头,这花子虚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了。 不是不想救他,眼下这火燎眉毛的关口,也只能让这糊涂兄弟在牢里多“享”几日清福了。 横竖有他面子在,这夏提刑暂时也不敢真往死里折腾。 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把那烫手的十万两雪花银给它洗白了!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西门大官人回到府上,让玳安把史文恭和武松喊来。 不一会俩人来了对着大官人行礼。 “两位请坐!”大官人望着坐在下首的史文恭和武松:“这趟‘货’,堆在库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总得寻个去处,把它‘化’了才安稳。你二人,有何高见?” 史文恭一身劲装,抱拳上前一步,声音透着股行伍里的利落:“大人容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倒是最不愁的。都是成色十足的官锭,硬通货!” “寻个僻静炉子,稍微熔它一熔,化成没根没底的银水,再铸成寻常元宝锭子便是。” “倘若嫌麻烦,寻几把好锉刀,把那碍眼的官印、火耗戳记,挫它个面目全非!只要没了印记,那就是无主的浮财!”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曾头市那边,小人熟门熟路!他们只认银子,不管来路。拿着这‘干净’银子去,莫说换马,就是上好的铁甲、强弓劲弩,也能成车地拉回来!” 史文恭眉头微皱,看向大官人,“那些个珠光宝气的劳什子,翡翠镯子、羊脂玉佩、前朝的古董字画…曾头市那边怕是嫌出手麻烦,不大肯收,就算是收,价格也得打个大折扣。” 大官人“唔”了一声,未置可否,目光转向旁边抱着膀子、一脸冷硬的武松:“这些东西是断不可能在京城黑市销赃的,武二你可有去处?” 武松咧了咧嘴:“大官人,史教头愁那些‘雅物’,在俺武二眼里,却比那白银子还好‘化’!” “有几个黑处可以处理,有个唤作快活林那地界儿,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专有几家挂着羊头卖狗肉的当铺、古董行,背后东家手眼通天,专收这等‘富贵人家不小心遗落’的好物件!只要货够硬,价钱…自然有人敢出,也出得起!” (本章完) 第223章 李瓶儿非礼大官人,公孙胜服软 第223章 李瓶儿非礼大官人,公孙胜服软 大官人端起茶盏,慢悠悠呷了一口,眼皮半垂,细细思量。半晌,才撩起眼皮,目光如电,射向端坐如松的史文恭: “史教头,咱们那团练,如今拢共拉起了多少号人马?骑术上…可还过得去眼?” 史文恭闻言,忙叉手躬身,沉声应道:“回禀大人,精壮能成团、步战堪用的,拢共三十八个少壮汉子!” “每日都是日日鸡鸣即起,操练至星斗满天歇息,来管家手里挑来的小子,筋骨都是好的!只要肉食管够,白米饭填得肚圆,个个都是敢豁出命去、见血不怵的厮杀坯子!” “目下军伍中枪棍合击之术,三人成阵,进退有度,只是…”他眉头微蹙,脸上透出几分难色,“这马匹一事实在紧俏,眼下只靠那十匹寻常的驽马,轮换着给小的们练个脚力。” “骑术上头,小的们倒是用心打磨,不敢有半分懈怠,上马控得缰,小跑走得队,勉强…尚可入眼!只是马背上真刀真枪的厮杀勾当眼下实无良驹,还未曾操练” 大官人微微颔首,手指在桌面重重一敲:“能骑得动,娴熟马技便好!” “我给你一万两雪花纹银!你把我义子王三官那小子也带上.”他特意点出这个名字,意味深长,“再领着这三十八个轻壮,即刻启程去曾头市” “照着五十精骑的份例,‘置办’齐全!强弓硬弩、精钢马刀、全套鞍辔!一样都不能短了斤两!”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记住了,银子若是有富余,甭管多少,尽数与我换成战马!能换得一匹是一匹,能圈回一群是一群!专拣那膘肥体壮、四蹄生风、能奔善跑的上等边外健驹!” 他盯着史文恭的眼睛,一字一顿:“史教头,这趟‘买卖’,关乎咱们的身家性命和日后前程!你,带着王三官和这三十八个兄弟,须得与我漂漂亮亮、滴水不漏地办下来!做——得——到——么?” 史文恭霍然起身!他那魁梧的身躯带起一股劲风,恰似一柄尘封已久的宝刀猝然出鞘,寒光四射! 更无半分迟疑,他双手抱拳如擂铁锤,左脚“唰”地后撤一步,右膝“咚!”地一声闷响,如同千斤石磙子砸在金砖地上,单膝重重跪倒! 声如裂帛,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九死无悔的杀气,直冲梁柱: “大官人!此事但交与属下!属下便是拼却这腔子热血、这副骨头,也定不负大官人重托!管教那三十八条汉子,一根汗毛不少,连同五十精骑的全副披挂并富余换来的健马,平平安安,一件不落,全须全尾地给您押解回府!” “好!”大官人听得史文恭掷地有声的誓言,猛地一拍那紫檀桌面,震得茶盏叮当乱响,脸上绽开一团满意的笑容,连声赞道: “要的便是你史教头这份担当!记真了,这趟差事把路子趟得熟络了,往后我们接着采买战马装备,那才叫顺风顺水,熟门熟路!” 他大手一挥,带着一股子上位者威势,“此事,便全权交予你了!” 史文恭再次叉手抱拳,沉雷般低喝一声:“遵大官人钧命!” 这才利落起身,重新落座,腰杆依旧挺得如同绷紧的硬弓,仿佛一杆随时待发的透甲标枪,纹丝不动。 大官人目光一转,落在旁边一直沉默如铁塔的武松身上:“二郎!” 武松闻声,同样抱拳霍然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得如同刀劈斧削,带着一股子江湖草莽特有的、混不吝的悍气:“东家吩咐!武二听着!” 大官人吩咐道:“你带上一包珠宝,即刻动身,奔那快活林去!寻那几家惯会‘识货’的老主顾,务必给本官换成‘银钞’!” 他顿了顿,嘱咐道:“要快!手脚要干净利落!价钱…过得去眼便罢,莫要纠缠不清,速去速回,休得耽搁!” 武松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在刀口舔血惯了的冷笑:“大官人放心!快活林那地界儿,俺武二门儿清!保管给您办得妥妥帖帖,连一丝儿灰都不扬起来!” 武松说完却并未立刻退下,他铁塔般的身躯微微一躬,抱拳沉声道: “东家,还有一事。” 大官人正重新端起那盏茶盅,吹着浮沫,闻言漫不经心道:“嗯?何事?” “那巷子里拿住的妖道醒了。闹腾着,非要见您不可。”武松的声音平板无波: “哦?”大官人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啜了口香茗,慢悠悠道,“要和本官谈什么条件?是打算献宝买命,还是想再讨价还价一番?” 武松依旧站得笔直,脸上那副惯常的冷硬表情纹丝未动,只从嘴里平平吐出几个字:“他喊着说,降了。” 噗——!!! 大官人那口刚含进嘴里的上等香片,连同几片碧绿的茶叶沫子,毫无征兆地直直喷了出去! 大官人呛咳着,一手捂着胸口,一手胡乱抹着下巴上的水渍,那张拿捏风月几分邪气的俊脸上,此刻表情精彩万分——惊愕、错愕、难以置信,还混杂着几分怀疑。 就这么…投了?难道爷我真有那传说中的王霸之气?虎躯一震,八方豪杰纳头便拜?” 大官人眉头紧蹙:“这厮…降得如此轻易?缓兵之计?暗藏祸心,伺机反噬?” 一旁的史文恭与武松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史文恭踏前一步,抱拳躬身:“大人,属下冷眼旁观,倒觉得…此降有七分真!” “哦?”大官人狐疑的目光转向史文恭,“你且说说,何以见得?” 史文恭嘴角扯出一丝带着血腥气的狞笑:“大人明鉴!那妖道,纵有呼风唤雨的邪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副血肉皮囊!” “昨夜属下已亲自‘试’过他的道行。” “属下不才,三十步外,三石强弩在手,只需给我一匹骏马,管教他贯颅如穿腐瓜!” “纵使不用强弓,让属下进入十步之内,快马突进,一息之间,他掐诀未出,属下也有把握取其首级亦如探囊取物!这等情形下,他还有何本钱桀骜?还有何底气不服?” 史文恭的话语斩钉截铁,充满了对自身武力的绝对自信和对公孙胜现状的冷酷评估。 大官人听罢,脸上的疑云并未完全消散,却也被史文恭这番杀气腾腾的话冲淡了几分。 他摩挲着下巴,眼神闪烁:“或许…不服输在咱们那几桶‘腥臊入骨’、‘回味悠长’的‘血水’也未可知!” 大官人站起身来:“走!多猜无意,去看看便知。” 当下领着武松、史文恭二人,大官人摇着洒金川扇儿,踱着方步,穿过几重院落,来到护卫大院的正厅。 厅内早已肃立着七八个精壮如虎狼的护卫,个个手按腰刀柄,眼神如同鹰隼攫兔,死死钉在厅中央那个被反剪双臂、如同待宰羔羊般“请”进来的身影上——正是那昨日还呼风唤雨、不可一世,如今却道袍污损、发髻散乱,浑身散发着恶臭气的“入云龙”公孙胜! 这公孙胜的模样,着实狼狈到了极点。 护卫们显然对他忌惮极深,别说给换身干净衣裳,便是连那身沾满了血液的腌臜道袍都没敢给他扒下来! 只在厅角那个烧得正旺的大铜火炉边,将他像腊肉似的烤了大半日加一整夜,勉强算是把里外烤了个“干透”。 可饶是如此,又冲了几十桶水,隔着几步远,一股子混合了血腥、秽物、汗馊以及皮肉焦糊的沤烂恶臭,依旧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中人欲呕! 大官人刚迈进门槛,就被这股子“仙气”顶得眉头大皱,脚下不由自主,连退了两三步,赶紧从袖笼里摸出一方洒了浓烈香料的锦帕,死死捂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 那公孙胜被丢在厅中,如同街边发臭的烂泥,周遭护卫个个屏息凝神,眼神里充满了嫌恶与警惕,身体更是诚实地离他远远的,仿佛靠近一点都会沾染上晦气。 公孙胜何等心高气傲?几时受过这等如同看狗屎般的目光?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羞愤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剩下满心的尴尬与无力。 大官人退后几步这才拿下帕子:“公孙道长,又见面了!” 公孙胜闻声抬头,目光先是扫过大官人身后左右那两个如同门神般矗立的身影! 左边,是那将五位绿林好手生生压制的人形凶兽。 那冈上刀风呼啸、拳劲摧枯拉朽的恐怖力量,至今想来仍让他心胆俱寒! 右边,则是那位虽是偷袭射出的冷箭,但那一手快如闪电、刁钻狠辣的弓术,让自己几乎陷入死境,绝非寻常绿林草莽能有的本事! 此人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分明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军中煞神! 更让公孙胜心头剧震的是——如此两位足以横行一方的煞星、凶神! 此刻竟如同最忠诚的家犬,规规矩矩地侍立在这位西门大人身后! 低眉顺目,心悦诚服!那姿态,哪里还有半分桀骜?分明是发自骨子里的敬畏与臣服! 看到这一幕,公孙胜心底最后一丝不甘和侥幸也彻底烟消云散。 他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灰败的颓丧。 他苦笑着,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自嘲与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呵…呵呵…贫道…贫道真是瞎了这双招子!走南闯北,自诩窥得天机…却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啊!” 公孙胜死死盯着大官人,那双原本清明的道目此刻浑浊不堪,混杂着惊惧、迷茫,更有一种面对深渊般的无措与不解。 劫掠那十万贯‘生辰纲’的…竟是一位手握生杀大权、堂而皇之坐衙问案的‘提刑官’大人!这…这任谁想破了脑袋,也万万料不到啊!” 他喉头滚动,想起昨日望见这位提刑大人算命时,那扑面而来、孽龙般翻腾的冲天紫气,恍若一片浓得化不开、完全无法窥探分毫的混沌迷雾,将自己毕生所学的望气看相术尽数搅得粉碎! 这才如梦初醒,声音抖得如同秋风里的枯叶:“难…难怪了!昨夜贫道出发时掐指细算,分明是紫气东来,大吉大利的上上签!怎…怎会落得如此不堪境地!” “便是劫那生辰纲时,贫道也起课卜卦,卦象分明是顺风顺水,天官赐福…却依旧栽了个底儿朝天!” “原来…原来这一切根子都在大人您身上!”公孙胜眼中透出近乎绝望的恍然,“连那冥冥天机,都被大人您这身紫气冲得七零八落,浑浊不堪了!” 大官人嘴角一撇,露出一丝不耐烦的冷笑,双手背后,“少扯这些没用的咸淡!本官没那闲工夫听你啰嗦!你降了?” 公孙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鸡啄米般连连点头:“降了!降了!贫道从此愿为大人门下,鞍前马后,肝脑涂地!绝无二心!” 大官人脸上非但不见喜色,反而浮起一层古怪至极的讥诮:“哦?你觉得…本官会信你这张巧嘴儿?” 他身子微微前倾,“空口白牙,就想让爷收下你这颗不知是仙丹还是砒霜的祸根?” 公孙胜猛地一噎,彻底愣住了。 按他先前预想的“明主纳贤”戏码,此刻这位大人不是该亲手解开绳索,温言抚慰,自己再顺势倒头下拜,从此上下相得,传为美谈吗?怎…怎地全然不是这般光景?! 大官人嗤笑一声,那笑声冷得像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刀子:“想降为我的门下?成!给本官一个实实在在、拍得响板的理由!让爷信你是真心实意,而不是肚子里憋着坏水,等着反咬一口!” 他眼中陡然射出两道寒光,字字如铁钉砸地,“否则,爷宁愿错杀一千,也绝不养患在侧!今日便教你尝尝乱葬岗上野狗刨食的滋味儿!” 公孙胜被这赤裸裸的杀意激得浑身一激灵,慌忙正色道: “大人明鉴!我道门中人,绝不与两种人为敌!其一,乃是天命煌煌、气运加身之真龙!其二…” 他声音微颤,带着一种面对未知的敬畏,“便是如大人这般…自身命格搅动天机,混沌难测,看不清路数的异数!” “而大人您…贫道斗胆观之,似乎…似乎两种皆沾啊!” “打住!打住!”大官人猛地一挥手,如同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少给本官灌这些云山雾罩的迷魂汤!什么天命异数,狗屁倒灶!爷根本不信这套鬼画符!倘若你只有这一点理由,你可以死去了。” 公孙胜这下真真是急眼了!豆大的汗珠子“唰”地从额头鬓角滚落,瞬间浸透了脏污的道袍领口。 自己这下山听令于国师的锦绣前程,怎地转眼就要变成断头饭了? 听这位西门大官人那冰碴子似的语气,分明是杀心已起,绝非恫吓啊! 大官人嘴角噙着一丝冰碴子似的冷笑,眼皮半垂着,像看一条垂死的癞皮狗:“怎么?舌头让野猫叼去了?编不出像样的由头了?” 他鼻腔里哼出一股冷气,头也不回地沉声吩咐:“武二…送这位‘仙长’早登极乐,省得聒噪!” “正合俺意!!”武松狞笑着应声,那双蒲扇大的铁掌“砰”地一声互撞,骨节爆响如炒豆! 他迈开虎步,带起一股恶风,直朝瘫软在地的公孙胜逼去,那眼神如同屠夫走向待宰的羔羊。 “大人!且慢!且慢动手!贫道…贫道还有下情!天大的下情禀报!”公孙胜吓得魂飞天外,声音都劈了叉地嘶喊出来。 大官人眼皮都懒得抬,只将右手巴掌懒洋洋地一立。武松那铁塔般的身影,堪堪停在公孙胜面前一步之地。 公孙胜再不敢有半分迟疑,如同竹筒倒豆子,把自己如何奉了当朝国师林灵素密令下山,要暗中扶持一些绿林落草搅乱山东,为道门日后“代天牧民”铺路…这等泼天隐秘,一五一十,抖了个底儿掉! “…大人!贫道如今将这泼天的机密和盘托出,国师那边…只要大人一泄露,道门那边,已是绝无贫道立锥之地了!”公孙胜露出苦笑,“这…这便是贫道纳上的投名状!贫道是生是死,全在大人一念之间!” 大官人紧蹙眉头! 原来如此! 他心底那点迷雾豁然贯通——怪道那梁山泊里,尽是一群杀才、泼皮、配军,却偏能搅得地覆天翻,原来背后杵着这么一尊“神仙”! 还对外宣称什么“一百零八星宿下凡”、“什么替天行道”,原来全是林灵素筹划的道门,在幕后扯起的虎皮大旗! 这位国师看来是嫌他那“金门羽客”的虚名不够滋味,心心念念想把手伸进兵权这口滚烫的油锅里捞食儿了! 也是耐不住寂寞,想尝尝手握生杀、号令千军的滋味了。 大官人听完后嘴角那丝笑意更深了,带着几分猫捉老鼠的戏谑,慢悠悠地吐出三个字:“还——不——够!” 公孙胜如遭雷击,浑身一僵! 自己连道门根基、国师密令这等泼天干系都卖了,祖宗八辈的零碎都倒了个底儿掉,这还不行? 难道是嫌自己这颗头不够分量? 可他哪敢有半分迟疑!眼见那煞神武松嘴角狞笑再现,铁塔般的身躯又欲逼来,公孙胜吓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体面、什么章法? 此刻只想活命! 他不管有用没用,将那些道门秘闻、同门龌龊、甚至自己幼年偷鸡摸狗、给师娘灶膛里塞湿柴的腌臜事,拣着紧要的、能显“诚意”的,一股脑儿又倒了出来! 唾沫星子横飞,语无伦次,只求能多添一丝活命的砝码。 最后,他猛地一咬牙,跪在地上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啼血:“贫道…贫道愿对三官大帝(天官、地官、水官)立下‘玄科禁戒’!此乃我道门最重血誓!若背弃大人,甘受玄科神罚!身堕三恶道(地狱、饿鬼、畜生),永劫沉沦,万死不得超生!若有半句虚言,管教贫道五雷轰顶,神魂俱灭!” 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地上,鲜血混着冷汗涔涔而下,道袍污秽不堪,哪还有半分仙风道骨? 大官人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他微微颔首:“嗯…这还像点样子。罢了,爷今日就信你这一回。” 他懒懒地挥挥手,“给他松绑。带下去,寻个僻静屋子,好好灌洗灌洗!这一身腌臜气,莫污了爷的地方!” 公孙胜如蒙大赦,瘫软在地,连声道:“谢大人!谢大人活命之恩!贫道…不,小人…小人万死难报!” “行了,少聒噪!只要尽心为我办事,自会给你体面,无需如此卑微!”大官人不耐烦地打断,站起身来:“今日天色已晚,你这副尊容,也上不得台面。滚去歇着,养养精神。明日辰时,到本官府上听用!有要紧事交代你去办!” “是是是!小人遵命!明日必早早恭候!”公孙胜点头哈腰。 大官人交代完转身便走。 行至无人廊下,他脚步微顿,头也不回,声音压得极低:“武丁头,这两日…死死‘叮’住他!看他都做些什么,见了什么人!” 武松那凶悍的脸上闪过一丝了然,抱拳沉声应道:“东家放心!俺理会得!” 大官人这才放心,踱着方步走出护院大宅那森严的门楼。 他抬眼望向斜对面花府那紧闭的、描着如意纹的精致角门,叹了口气: “唉…还得去跟那瓶儿交代一声…她那不成器的花子虚,这回…怕是得在牢里好好待几天了…” 大官人整了整簇新的五品官袍,腰悬狮蛮玉带,头戴乌纱,端的是威风凛凛,官气逼人。 俨然一副提刑老爷的体面。他抬脚便往那斜对门花府角门而去,抬手“笃笃”拍了两下。 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李瓶儿贴身小丫鬟绣春一张俏脸。 一见是这位权势熏天的大官人,绣春忙不迭地矮身行了个万福礼,口称:“给大官人请安!”随即侧身让开,低眉顺眼地将大官人引至前厅。 那美艳一点不逊于金莲的李瓶儿走了出来。 只见她一张粉面小巧精致,嵌在乌云般的鬓发间。 腰肢儿细得真真不足一握,偏连着腴润丰盈的身子骨。 走起路来,薄薄袄子下那臀儿浑圆饱满如同满月,款款生波,只比那王熙凤的大磨盘小上少许。 最要命是那一身皮肉,白得欺霜赛雪,瓷白透亮。 大官人身边和所见这些女人,怕是只有秦可卿的奶白和李瓶儿的瓷白并驾齐驱,别说满清河县,怕连京城也再寻不出第二个这般白得晃眼、腻得生光的瓷美人儿! 李瓶儿一见大官人这身官家气象,心尖儿便似被小猫爪子挠了一下,又酥又痒。她忙迎上前,福了一福,娇声道:“大官人今日好气派!快请坐,绣春,看茶!” 大官人大马金刀坐了,清了清嗓子,脸上刻意摆出几分凝重:“今日特来告知你一事。花老四这事…闹腾得委实大了些…恐怕…恐怕得在里头委屈些时日了。” “啊?!”李瓶儿闻言,那张瓷白的小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比她身上素白的杭绸面袄子还要惨白上三分! 一双秋水妙目瞪得溜圆,满盛惊惶,纤纤玉指将一方绣帕绞得死紧,声音都带了哭腔儿:“这…这可怎生是好?!大官人!您…您神通广大,可得千万想法子救救他呀!” 她急得泪花儿在眼眶里直打转,那副惶恐无依、娇怯怯的模样,真真如三春骤雨打梨花,我见犹怜。 大官人见她如此心中暗哂,面上却叹了口气,温言道:“莫慌!花兄弟在里头,我已着人上下打点妥当,绝计受不得半点委屈!好吃好喝供着,有单间儿住着,只当是…进去寻个清静,避避风头罢了。过些时日,待风头缓些,自然就囫囵个儿出来了。放心,一切有我担待!” 这一声斩钉截铁的“一切有我”,恍若定海神针,又似救命仙丹,让李瓶儿那惶惶的心肝儿猛地一定。她泪眼婆娑地望将过去,模糊的视线里,这大官人温言软语,全无半点浮浪,加上那一身笔挺的官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雄健如青松,眉宇间那股子手握生杀、挥斥方遒的自信气度,更是如烈酒般直冲肺腑,摄人心魄! 李瓶儿听着听着,那惊惶的泪珠儿还在睫毛上颤巍巍挂着,眼神却渐渐迷离起来,直勾勾地粘在了大官人官袍下那宽阔厚实的胸膛之上—— 那锦缎之下包裹着的,可是她无数个夜晚偷窥练武得见、让她午夜梦回都心痒难耐、辗转反侧的栗子色腱子肉! 条是条,块是块,紧绷绷、油亮亮,虬结盘踞着,蕴着无穷无尽、用不完的蛮力… 一股无名邪火“腾”地自她小腹底下窜起,瞬间席卷全身! 什么花子虚,什么牢狱之灾,顷刻间便被这欲火烧成了飞灰!她此刻只想狠狠抱住眼前这威风凛凛、权势滔天又充满雄性力量的男人! “我的大官人,好人儿,可怜可怜我罢!”李瓶儿猛地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媚唤,如同乳燕投林,又似饿急了的母豹子扑食,整个人带着一股甜腻的香风就直挺挺撞进了大官人怀里! 两条白生生、软绵绵的玉臂如同铁铸的藤蔓般,死死地箍住了他那穿着官袍的雄壮腰身! 那力道之大,勒得大官人这惯使棍棒、身强力壮的练家子都忍不住气息一窒! 大官人完全没料到这出!整个人都懵了圈! 他肚子里预备好的安慰之词全哽在了喉咙里,脸上的凝重温和瞬间被惊愕与错愕取代。 这…这娘们儿变脸也变得忒快了?!方才还哭哭啼啼,转眼间竟像块烧红了的烙铁、滚烫的蜜糖,死死地黏了上来? 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这李瓶儿一扑上来,竟全然不顾礼数体统为何物! 那张喷着香甜湿热气息的樱唇,不管不顾地在他颈窝、棱角分明的下巴、甚至那象征官威补子上乱蹭乱亲,留下点点湿痕! 两只不安分的小手更是活像得了失心疯、寻着了活命的宝贝,在那滚烫如炭、结实如铁的胸膛上,急切地、毫无章法地摸索着、揉搓着、掐拧着! 那尖尖的指甲仿佛要把他那一身引以为傲、棱角分明的栗子肉块子都揉散了架、掐出汁儿来才肯罢休! “大官人…你这身官袍…真真气派死个人…这身肉…硬邦邦…铁疙瘩似的…真真要了奴的小命儿了…” 李瓶儿一边贪婪地掐拧着那饱胀弹手的胸肌,感受着指下惊人的力量与热度,一边将那丰腴滚烫的娇躯死命往大官人怀里贴蹭挤压,恨不能将自己揉碎了、化进他身子里去。 大官人被这妇人突如其来的、如火如荼的热情弄得是狼狈不堪! 他一面心中暗骂这妇人简直是个百年难遇的奇葩,前所未见; 一面又觉得自己堂堂五品提刑、清河县的真真一霸,此刻竟像个被粗鄙登徒子摁在墙角强搂强亲的黄花大闺女,浑身官威都施展不开,束手束脚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滑稽与好笑。 (本章完) 第224章 大官人桃花劫,王押司之死 第224章 大官人桃花劫,王押司之死 李瓶儿早就情动如潮。 她抬起那张媚得滴水的瓷白小脸,眼波迷离,吐气如兰,带着十二分的痴缠与决绝,喘息着道: “大官人…好人…好人你就依了奴家吧…奴家这一身、一心、一命…连同这屋里屋外,花家上下所有的金银细软、田产地契…都是你的!” “只求大官人你…你早早收了奴家…莫要再让奴守这活寡…”她将滚烫的脸颊贴在大官人剧烈起伏的胸膛上,感受着那强有力的心跳,声音带着勾魂的媚意和赤裸裸的承诺: “只要大官人娶了奴…奴情愿…情愿把所有的一切…都捧到你的眼前!只…莫负了奴这片心…嗯…” 那李瓶儿,早是情根深种,欲火煎心,浑身酥软,如浸在滚油里一般。 她觑着西门大官人,眼波儿横流,似要滴下水来,心中暗忖:“这冤家!平日里何等风流手段,为何遇上我偏偏倒装起柳下惠来!真真是个锯了嘴的葫芦,闷杀奴也!” 一面又恨恨地想:“偏不信你这般假撇清!清河县里谁不知你西门大官人的勾当?今日这里四下无人,落在奴家手里,定要撕下你这层假面皮!” 大官人被她缠得紧,只觉这妇人端的是个百年难遇的“痴缠冤孽”!她那股子泼天胆气、不顾死活的勾魂劲儿,竟是前所未见。 想他堂堂五品提刑千户,在清河县跺跺脚地皮也要颤三颤的人物,平素只有他撩拨妇人、拿捏风月,何曾被人这般强逼硬上? 此刻大官人竟活脱脱似那被粗野狂徒堵在暗巷墙角、强搂强亲的良家女子! 一身的官威煞气,撞上这妇人滚烫泼辣的痴缠,竟如泥牛入海,施展不开半分。 李瓶儿见他眼神闪烁,胸膛起伏如擂鼓,越发得了意。她抬起那张媚得能掐出水来的瓷白小脸,星眸半闭,朱唇微启,吐气如兰,带着十二分的痴缠与不管不顾的决绝,喘息着,那声音揉碎了蜜糖,掺了酥油,直往人骨头里钻: “嗳哟…我的大官人…亲亲的冤家…你就…你就依了奴家这一遭儿罢…” 她说着,整个滚烫的娇躯便如没了骨头般,软软地贴将上去,将那丰腴紧紧抵在大官人剧烈起伏的胸膛上,隔着薄薄的袄子,能觉出那底下擂鼓般的心跳。 她仰着脸,呵气如兰,字字句句都带着勾魂摄魄的媚意和赤裸裸的许诺: “只消你点个头儿…花家还有公产,奴家统统搬到西门府上去.” 她一边说着,两只纤纤玉手越发抓着胸膛上的肌肉用力拧着,声音愈发甜腻入骨:“…只求大官人你…你发发慈悲…早早儿收了奴家…莫再叫奴…守着这活死人墓…空熬着这漫漫长夜…” 她将滚烫的脸颊贴得更紧,几乎要嵌进大官人怀里:“只要…只要大官人肯娶了奴…奴情愿…情愿把所有这些,连带着奴这一腔子痴心…都捧到你眼前!双手奉上!只盼…只盼你莫负了奴…这番掏心掏肺的情意…嗯…好人儿…” 那一声尾音,拖得又长又媚,带着钩子,直要把人的魂儿都勾出来。 大官人被她揉搓得浑身燥热,喉头发干,那妇人身上的甜香混着汗意,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 他伸手去推,却触手一片温香软玉,倒像是自己主动摸上去一般,慌得他连忙缩手,嘴里兀自强辩: “青天白日,成何体统!叫人瞧见,你我颜面何存?快…快些住手!” 李瓶儿哪里肯听?见他这般假模假式,心中更如火上浇油,暗道:“装!你且装!看你能装到几时!” 她非但不住手,反将那水蛇般的腰肢扭得更急,仰着脸,红唇几乎要贴上他的下巴,呵着热气,低低地又加砝码: “大官人…好人…你若嫌这里不便…奴…奴后边小楼上…甚是僻静…床帐都是新熏的香…奴…奴新得了一坛上好的金华酒…还有…还有几样精致小菜…” 她眼波流转,媚态横生,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奴…奴袄子里头穿着一件水红纱衫子…还是前日新做的…薄得很…一扯就开了…一撕就烂…你就不想看看么?…” 说着,她那张喷着香甜湿热气息的樱唇,如同寻着了蜜糖的蜂儿,不管不顾地就朝大官人拱去!哪里还管甚么颈窝、下巴? 那滚烫的唇瓣带着湿漉漉的痴缠,径直印在大官人棱角分明的下巴上,又顺着脖颈一路胡乱啃啮,留下点点湿痕唾迹,甚至——竟大胆地蹭到了他那象征着五品官威的补子上! “这是官服!官服!”大官人哭笑不得。 “官服..嗯.官服奴家啃得就是官服” 这还不算完!李瓶儿红唇狠狠叼住大官人得官服越发兴奋,那两只不安分的小手,此刻更是活像得了失心疯,急切地、毫无章法地在那滚烫如炭、结实如铁的胸膛上摸索着、揉搓着、掐拧着! “嘶——!”大官人倒抽一口凉气,这妇人下手忒也狠辣!那掐拧的力道,带着情欲的蛮横,竟真让他感到了刺痛。 他想抓住那双作乱的手,可那手儿滑溜得像泥鳅,刚按住这只,那只又攀了上来,在他胸前狠狠一拧! “疼!疼!”大官人一把抓住李瓶儿两只小手,推开了她,想挺直腰板呵斥,可那妇人整个身子都软绵绵、沉甸甸地挂在他身上,馥郁的体香混着她急促的喘息。 李瓶儿听得他喊疼,非但不收敛,反而像是得了鼓励,越发来了劲儿。 她仰起那张因情欲而酡红如醉的脸,眼波里是赤裸裸的占有和得意,喘息着,声音又媚又横:“疼?…我的好大官人…这就疼了?…奴家这心里…日日夜夜想的你…那才叫针扎油煎般的疼呢!” “你躲了奴家三番五次?…你躲到天边去…奴今日也要把你…把你揉进奴的身子里!…哼…看你这身硬骨头…能经得住奴家几番揉搓!” 说着,那作恶的双手更是变本加厉,如同揉面团般在他胸膛上又掐又拧又揉搓,仿佛真要把他这堂堂提刑老爷揉化了、掐碎了,囫囵个儿吞下肚去才甘心! 大官人眼见李瓶儿眼中欲火更炽,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把他生吞活剥!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只见大官人猛地使了个巧劲,终于从李瓶儿那温香软玉的禁锢中挣脱出来! 他踉跄后退两步,连被揉得皱巴巴、沾着李瓶儿口脂的官袍都来不及整理,更顾不上心疼那被蹭湿弄脏的补子,只觉此地如同龙潭虎穴,一刻也待不得了! “安心等着你家花子虚罢!”大官人丢下这句场面话,转身拔腿就跑! “噔噔噔!” 西门大官人高大的身影,几乎是冲出了的大厅,消失在回廊尽头。 李瓶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挣脱和逃跑弄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等她站稳身形,只看到大官人背影。 “你…你…!”李瓶儿气得浑身发抖,方才的泼辣痴缠、委屈告白全化作了冲天的怒火和被拒绝的羞恼! 她狠狠一跺脚,那力道之大,仿佛要把地砖跺穿! “跑?!…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奴家…奴家跟你没完!” 大官人如同惊弓之鸟,也顾不上什么官家体面,一路脚下生风,直从那销魂蚀骨、险象环生的温柔乡里狂奔出来。 待到冲出了花家那扇门楼,一头扎进凛冽的寒风中,他才觉得那几乎要跳出腔子的心,稍稍落回了实处。 他猛地刹住脚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团浓雾。 方才在暖阁里被李瓶儿撩拨得滚烫如炭的身子,此刻被这刀子似的北风一激,激得他猛地打了个寒噤,浑身的热汗瞬间变得冰凉,黏腻腻地贴在里衣上,好不难受! 他倚着巷子冰冷的青砖墙,仰起头,让那刺骨的寒风直直灌进他方才被李瓶儿扯乱敞开的领口,试图浇灭心头那股子依旧蠢蠢欲动的邪火和燥热。 脑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李瓶儿那张媚得滴水的脸、那滚烫痴缠的身子、那带着钩子般媚意的喘息、那不管不顾啃啮他下巴和补子的樱唇、还有那双在他胸前又掐又揉的作乱小手…… 更要命的是她最后那番带着哭腔、卑微又滚烫的痴情告白! “嘶……”大官人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只觉得喉咙干得发紧,像塞了一把沙子。 这哪个男人顶得住,本来那李瓶儿就长得绝色,皮肤白更是要命的优势,在白得发亮的肌肤衬托下,那红晕,那香汗,都分外妖娆。 再加上李瓶儿副身段模样,那股子欲望和掏心掏肺的痴缠劲儿…真真…真真比金莲儿也不遑多让…甚至更添了几分大家闺秀养出来的水嫩富贵气儿… 也是个尤物! 他越想李瓶儿那张绝色瓷白的脸蛋,越觉得心头那股火苗子又有点死灰复燃的迹象,赶紧甩甩头,用力搓了搓被冷风吹得有些发木的脸颊。 恰在此时,几片冰凉的东西悄然落在他滚烫的颈窝里,激得他又是一哆嗦。 抬头望去,只见灰蒙蒙的天穹上,竟无声无息地飘起了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如撒盐,如飞絮。 “唉…”西门大官人望着这初冬的飞雪,长长地、复杂地叹了口气。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皱巴巴、沾着口脂泪痕的青色官袍,尤其是胸前那象征五品官威的补子,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被李瓶儿蹭过的残味体香。 在冷风中又站了好半晌,直到那刺骨的寒意彻底压下了心头的燥热,冻得他手脚都有些发麻,那“火气”才算是真正平息下去,才能从新迈开腿来。 “罢!罢!罢!”他用力跺了跺有些冻僵的脚,又伸手仔细地、带着点刻意地整了整头上被李瓶儿蹭歪的乌纱帽,再捋平官袍的褶皱,这才迈开步子,朝着自家西门府的方向走去。 刚走到府邸那气派的黑漆大门前,就见人影绰绰。 几个健壮的小厮正抬着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往门外停着的暖轿旁边搬。 管家平安穿着厚实的棉袍,手里拿着个单子,正指挥着几个小厮:“仔细些!把那件狐裘大氅再检查一遍,别漏了!暖手炉的炭装足了没?大娘可等不得冻着!” 大官人看得一愣,自己这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桃花劫”回来,家里怎么闹哄哄要出远门似的? 他皱着眉,沉声问道:“平安!这个时间,又下着雪,抬箱备轿的,闹腾个甚么?谁要出门?” 平安一回头,见是自家老爷回来了,赶紧小跑着过来,打了个千儿,脸上堆着笑回话: “回大爹,是乔大户府上!乔大户新得了位千金小姐,今日洗三,特意下了帖子,请咱家大娘过去见礼贺喜呢!大娘说雪天路近,就在斜对过大院儿里,也算老邻居了,不好推辞,正吩咐小的们准备着,这就动身。” 大官人闻言,这才恍然。 乔大户? 斜对过那个做典当生意的乔洪? 哦,是了,前阵子是听说他娘子要生了。 大官人点头挥挥手,示意平安继续忙活,自己则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将那门外备轿的喧嚣、飘飞的细雪,连同花家院子里那个痴缠如火的身影…都暂时抛在了身后。 只是那心头,仿佛还残留着几分被那尤物揉搓过的、难以言喻的燥热余温,在这初雪的寒夜里,隐隐作祟。 且说那清河县头一号的销金窟、泼天赌局——通吃坊内,此时间却没了往日的喧嚣鼎沸、呼卢喝雉,只剩下一片抄捡过后的狼藉。 夏提刑得到杨公公回信后,就把掌事的陈公公放了出来。 此刻,他一张白净无须的胖脸上,阴云压得能拧出黑水来。 裹着件暗紫色绸面贴里,背着手,在那被翻得底儿掉的大厅里焦躁地踱着方步。 一双细长的三角眼,寒光四射,刀子似的刮过满地狼藉: 掀翻的赌桌、砸得稀烂的骰盅、散落一地的骨牌同撕得粉碎的赌筹、还有那东倒西歪的百宝格架子——里头原本摆着的珍玩玉器早他娘的不翼而飞,只剩下些不值钱的碎瓷片子,在灯下泛着惨白的光。 “手脚都麻利些!没吃饭的腌臜货!”陈公公尖着嗓子斥骂。 他支使着十几个赌坊里豢养的黑衣打手,还有几个面白无须、畏畏缩缩的小火者,正手忙脚乱地归置着七零八落的家什器物。 “天杀的西门府家奴玳安!黄毛未褪的小崽子,心肠比他娘的锅底还黑!跟遭了蝗灾似的啃了个精光!咱家这点辛苦攒下的家底儿…唉哟…” 他心疼得直嘬牙,偏又不敢高声喝骂,只得把满嘴钢牙咬得咯吱作响,恨不能生嚼了那玳安并他的主人。 这一趟抄捡,损折的可都是预备着孝敬杨公的真金白银!万一窟窿太大,填不上…陈公公不敢深想,只觉得后脖颈子飕飕地冒凉风,脊梁骨都软了半截。 他心烦意乱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撵退了左右,独自沉着一张脸,快步钻进了赌坊最深处一间藏得严严实实的秘室。 这秘室的入口,就掩在一幅丈二高的《关公夜读春秋》画像后头。 陈公公熟门熟路地挪开画像,枯瘦的手指在墙壁几处凹凸处连按带抠,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一块活砖应声弹开,露出里头一个黑黢黢的暗格。 陈公公那颗心“怦怦”直撞嗓子眼,手抖得像风中秋叶,颤巍巍伸进去摸索。 直到指尖实实在在触到那冰冷坚硬、沉甸甸的几大块硬物,悬在腔子里的那颗心才“咕咚”一声落回肚里。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物事捧将出来——足有八百两的金元宝! “阿弥陀佛!佛祖显灵!这点压箱底的‘硬货’,总算没叫那杀才玳安抄了去!”陈公公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 正此时,门外传来心腹王押司王显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几分惶急:“公公?小的王显,能进来回个话么?外头…外头损折的大数,粗粗点出来了…” 陈公公眼神陡然一厉,手上却快如闪电,迅速将黄金塞回暗格,“咔哒”关死机关,挪正画像,这才整了整衣襟袖口,勉强端出那副阴鸷掌事的架子,沉声道:“进来。” 王押司王显闪身进来,反手将门掩得严严实实,一张精瘦的脸上愁云惨雾。 他凑到近前,压着嗓子,声音都带着颤儿:“公公,大事不好!外头清点完了,库里的现银、值钱的摆设…丢了大半!账面上…怕是要短了四五千两不止!这…这天大的窟窿,可怎生向杨公交代啊!” 他说着,额角鬓边,冷汗已涔涔而下。 陈公公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脸色“唰”地一下,比那糊窗户的桑皮纸还难看。 王显偷眼觑着他那锅底似的脸色,咽了口唾沫,试探着低声问道:“公公…方才您进内…可是去瞧…瞧那‘压舱石’了?” 他不敢明说黄金,只用手指头朝暗格的方向,虚虚点了点。 陈公公阴着脸,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认了。 王显见状,脸上愁容顿扫,如蒙大赦般长长吁出一口大气: “万幸!真是万幸!只要那八百两‘硬货’还在,总算是保住了命根子!咱们再让底下那几家铺子本该还给几位放债的本金一边挪一点过来,总能把这窟窿填上七八分!公公,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自觉寻着了生路,语气不由得轻松了几分,盘算着有这八百两黄金顶在前头,杨公公的雷霆之怒总能消减大半,剩下的亏空,大伙儿勒紧裤带,拆东墙补西墙,总能糊弄过去。 然! 陈公公听着王显这番“活命”的盘算,那双细长的三角眼里,却陡然迸射出两道极其阴狠歹毒的凶光! 他死死盯着王显那张因庆幸而略显活泛的脸,肚肠里早已是百转千回: 此番损折如此惨重,杨公雷霆震怒之下,总要有人顶这口天大的黑锅! 横竖躲不过杨公的板子,落个“办事不力”、“看管不严”的罪名,轻则扒了这身皮,重则脑袋搬家…不如… 死两个,不如活一个!这王显不过是咱家手下一条跑腿的狗,死了也就死了! 正好!把这丢失黄金、监守自盗的滔天罪名,结结实实扣到他脑瓜顶上!就说他见财起意,趁乱卷了黄金畏罪潜逃!死无对证! 杨公丢了金子,必然恨之入骨,只会满天下撒网捉拿王显,哪还有闲心细查咱家这里的糊涂账? 一条毒计,瞬间在陈公公肚肠里盘绕成形,毒蛇般“嘶嘶”吐信! 他脸上却纹丝不动,甚至对着王显,硬生生从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皮里阳秋的假笑,缓缓颔首:“嗯…王押司这话…倒也…在理…” 话音未落,他那藏在宽大袍袖里的枯手,却已对着侍立在门边阴影里的两个心腹护卫,极其隐蔽地打了个手势——拇指向下狠狠一压,再朝王显一点! 那两个护卫,皆是陈公公从宫里带出来的积年老手,心黑如墨,手上的人命官司不知凡几。 一见这催命符般的手势,眼神立时变得如同饿了三冬的豺狼,凶光毕露!没有丝毫迟疑,两人如同两道贴着地皮刮起的阴风,悄无声息地猛扑而上! 王显还沉浸在那“有金可抵”的庆幸里,哪曾防备这晴天霹雳! 只觉脑后恶风不善,眼前一黑! 一只铁钳也似的大手已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几乎要将他面骨捏碎!另一只同样孔武有力的臂膀则如毒蟒缠身,闪电般勒住了他的脖颈! “唔!唔唔——!”王显惊恐万状,眼珠子瞬间瞪得几乎要迸出眶外!喉咙里挤出绝望的呜咽,拼了老命挣扎扭动! 他看清了陈公公脸上那抹残忍冰冷、如同看死物般的笑意,霎时如坠冰窟,什么都明白了! 他想嘶喊,想哀求,想质问,可那只捂嘴的手如同生铁浇铸,勒住脖子的臂膀更是如同钢浇铁铸,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窒息!剧痛!死亡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 他双腿如同上岸的活鱼般疯狂乱蹬,双手指甲拼命去抠抓那勒紧自己脖子的铁臂,在那护卫粗壮的皮肉上抓出道道血痕,却是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陈公公就那般冷冷地、木雕泥塑似的杵着,眼睁睁看着王显的脸色由酱红憋成猪肝紫,再由紫转成骇人的死灰,眼珠暴凸,舌头半吐,身子如同被扔上岸的活鱼,剧烈地抽搐弹动。 整个秘室里,只余下王显喉咙深处发出的、越来越微弱瘆人的“咯…咯…”声,以及身体在地上绝望摩擦的“悉索”声。 不过眨眼功夫,王显的挣扎越来越弱,最终身子猛地一挺,再无声息,彻底瘫软如泥。一双暴凸的、布满血丝的死鱼眼,兀自死死瞪着陈公公的方向。 那两个护卫松开手,探了探鼻息脉搏,对着陈公公漠然一点头。 陈公公这才嫌恶至极地乜斜了一眼地上王显那扭曲僵硬的尸首,仿佛看着一堆腥臭的秽物。 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摸出一方雪白的杭绸汗巾子,仔仔细细地揩拭着自己那双保养得宜、却刚刚索了人命的手,仿佛要擦去什么看不见的污秽。 “拖出去。”他声音平板,不带一丝人味儿,“寻个僻静无人的野河沟子,裹了芦席,坠上石头,沉得干净利索些,莫留半点首尾。”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阴森森的弧度,补充道:“办妥了,即刻派快马,星夜兼程往东京杨公公府上报信!就说…通吃坊遭西门提刑衙门无端查抄,损失殆尽!” “掌库押司王显,见库藏重金,趁乱陡起贼心,席卷密藏之八百两黄金,畏罪潜逃!我已恳请县衙速发海捕文书,画影图形,务必将此背主恶奴捉拿归案,追缴赃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两个护卫如同没有魂灵的傀儡,闷声应道,上前如同拖拽一袋破烂谷糠,将王显尚有余温的尸身拖出了这间刚刚吞噬了性命的秘室。 秘室的门“吱呀”一声重新合拢。陈公公独自一人,立在昏黄的灯影里,望着墙壁上那幅《关公夜读春秋》。 陈公公脸上却浮起一抹极其复杂的神色,低声呢喃:“王显啊王显…休怨咱家心狠手辣…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死两个,不如活一个…总得有人下去垫背…你…就安心替咱家‘远走高飞’去吧…” 他立刻对着那两个护卫沉声道: “你们两个,听真了!速速拿着咱家的名帖,去县衙报案!就说咱家这通吃坊遭了内贼!掌库押司王显,见财起意,趁乱盗走库藏黄金八百两,现已不知去向!请县尊即刻发下海捕文书,通缉此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将赃金追回,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他顿了顿,眼中凶光更炽,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子斩草除根的阴森: “还有…王显这厮既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难保不是早有预谋!他那家中,必有同党接应,或是窝藏赃物!” “你二人持杨公名帖速速发信蓟州报官,请那边即刻派遣得力差役,锁拿王显的老丈人和妻子潘氏一干人等!细细拷问,追查黄金下落!将嫌犯及其家产,一并抄没送来清河县,以补杨公损失,也才好向东京杨公有个交代!听明白了么?!” “是!”俩人齐齐应声。 (本章完) 第225章 翟管家送消息,俏寡妇求上门 第225章 翟管家送消息,俏寡妇求上门 却说东京城内,蔡太师府邸气象森严,便是那门下得脸的管家翟谦,其宅邸亦是轩昂富丽。 来保一路风尘仆仆,几经周折,总算将韩爱姐送到了翟府门前。 这韩爱姐,年齿尚稚,约莫豆蔻梢头,生得倒也白净可人,身量未足,却已透出几分袅娜风致,带着一股子未经世事的怯生生。 此刻,她低垂粉颈,眼观鼻,鼻观心,亦步亦趋地跟在来保身后,活脱脱一件用锦缎包裹了、待价而沽的精致活物,被引着穿过几重院落,终至翟管家歇息的花厅。 花厅内,翟管家正端坐于上首那张紫檀木太师椅上。 他身着簇新的玄色暗云纹杭绸直裰袄,外罩一件同色比甲,更显体面。 他眼皮微撩,两道目光锐利如钩,在韩爱姐身上慢悠悠地扫视起来。 “嗯,”翟管家鼻腔里拖出一声悠长的气音,算是首肯。目光这才从韩爱姐身上移开,落到风尘仆仆的来保脸上,嘴角扯热络的笑意: “来保兄弟,一路辛苦。西门大官人办事,果然雷厉风行,滴水不漏!这份心意,替我道谢。” 身旁小厮立刻趋步上前,捧出一个沉甸甸、鼓囊囊的青布褡裢,那形状分量,明眼人一瞧便知,里头盛的是白花花、响当当的银子,怕不下三十两之数。 “些许微物,”翟管家枯瘦的手指随意地朝褡裢一点,语气轻描淡写,“给兄弟路上打点辛苦,买碗茶酒润润喉,权当我一点谢意。回去务必替我多多拜上你家西门大官人,就说他这份情谊,我是刻骨铭心,记在五内了!” 来保脸上早已堆出十二万分的恭敬笑容,双手连连向外推拒,口中迭声道: “翟大管家!您老这话可是折煞小的了!小的不过替我家主人跑跑腿、尽尽本分,办些分内该当的差事,哪敢当您老如此厚赏?” “管家您老慈悲,体恤小的难处,这赏赐是万万使不得!”他语气恳切,带着惶恐,推拒的动作坚决无比。 翟管家见他推拒得情真意切,毫无作伪之态,那双老于世故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了然于胸的微光。 “呵呵,”翟管家喉咙里滚出两声干笑,顺势挥了挥手。 那小厮立刻会意,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将那沉甸甸的褡裢收了回去,退到阴影里。 “也罢,既然西门大官人府上规矩森严,我也不便强人所难,倒显得我不近人情了。来保兄弟的这份忠心,我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了。” 他啜了一口香茗,喉头微动,放下茶碗时,话锋却陡然一转: “你此番回去见了西门大官人,替我捎个口信儿:就说他此番用心办事,我甚是承情。前番书信往来,仓促之间,许多关窍关节之处,纸上终觉言浅,不便细说根由。此番你专程来京,正好当面剖白,也显得郑重。” 他放下茶碗,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来保,一字一句清晰地交代道: “济州府那位府尹大人,前日已然托人递了话到我这里,苦苦哀求,望我在太师爷面前替他美言几句,开脱干系。哼!” 翟管家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他捅下的篓子,天怒人怨,岂是几句好话就能遮掩过去的?我已然严词回绝了他!”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声音压得更低: “你告诉西门大官人,这桩生辰纲案子,必然要落到山东提刑司上!让他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秉公办理!该查的查,该办的办,务求一个水落石出,铁案如山!只要这件差事办得漂亮,让太师爷满意…让朝廷满意呵呵。” 翟管家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前程远大,端看此美差了!让他千万用心!你要字字传达,务必不漏一字!还有,济州通判周文渊.是太子党的人,让你家老爷务必仔细。” 来保听得心领神会,连忙躬身应道:“是是是!小的字字句句都刻在心里了!一字不落,定当原原本本禀告我家主人!” “嗯,这就好。”翟管家满意地点点头,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雍容淡定的模样。 他瞥了一眼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的韩爱姐,挥挥手道:“好了,一路辛苦,还要赶路回清河,早些走吧。” “谢翟大管家!小的告退!”来保又深深作了个揖,这才小心翼翼地倒退着出了花厅。 他不敢耽搁,立刻翻身上马,一遍一遍在脑中重复着翟大管家的话,风驰电掣般往清河县赶去。 来保的身影刚消失在花厅门口珠帘之外,那通往后宅的雕花月亮门帘子便轻轻一挑,翟管家的正头娘子缓步走了出来。 这妇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穿着家常的杭绸袄儿,外罩一件沉香色比甲,发髻梳得一丝不乱,插着根赤金点翠的簪子,脸上薄施脂粉,眉眼间带着几分当家主母的精明。 她方才显然在帘后听得真切。 她走到翟管家身边坐下,接过丫鬟递上的茶,抿了一口,眼波流转,朝着来保离去的方向努了努嘴,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老爷,这西门大官人家里的管家,倒真是个有趣的人儿。白花花的银子捧到跟前,硬是推得干干净净,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这等不爱财的奴才,倒是少见。” 翟管家正捻着胡须,闻言呵呵一笑,拍了拍自家娘子的手背,慢悠悠道: “他若真接了我那点赏银,那是什么?若是以前,拿了便拿了,可如今他主子也是体面人了。” “拿了,他一个西门大官人府上的管家,在我翟某人面前,就永远矮了一头,是个听吆喝、等赏钱的下人胚子!”他放下茶碗,声音低沉而笃定: “可他今日这一推,推得好啊!虽说一口一个小人,但那是——敬!是他代表西门府上对我翟某人的一份敬重!他西门府的人,在我这儿,依旧是半个客,是体面人!这层体面,可比那几十两银子金贵多了!懂么?” 翟夫人听罢,细细咂摸了一下丈夫的话,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眼中也多了几分赞许:“原来如此!这来管家,看着粗豪,这般机灵剔透,懂得维护自个和主家体面,真是难得!” “正是此理!”翟管家捋须颔首,脸上露出几分欣赏,“仆人如此知进退、懂分寸,那主人…自然更是识大体、通权变的人物!看来老夫在这西门大官人身上下的注,压对了!此人,堪用,更堪大用!” 翟夫人目光一转,落在了依旧跪在厅堂冰凉地砖上、瑟瑟发抖如同风中落叶的韩爱姐身上。 小姑娘头垂得低低的,纤细的脖颈弯出一道脆弱的弧度,大气也不敢出。 翟夫人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那目光谈不上苛刻,却也绝无多少温度,仿佛在估量一件新添置的物件儿。 她侧过脸问丈夫:“老爷,那这位姑娘…您预备何时择个吉日,抬进门来?妾身也好早些预备起来。” 翟管家闻言,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声震屋瓦。他忽然伸出保养得宜的手,一把攥住了自家娘子搁在桌上的柔荑,轻轻抚摸着,动作亲昵,一双眼睛更是情意款款地望定夫人,朗声道: “我的好娘子!你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我夫妻一体,相濡以沫这些年,难道你还不知为夫的心意么?” 他语气诚挚,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慨,“我翟谦此生,能得娘子你相伴左右,主持中馈,解我后顾之忧,已是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什么纳妾抬房,不过是给外头一个联谊!在我心里,有你一人,便已是足足的!” 他安抚完夫人,这才松开手,随意地朝地上的韩爱姐挥了挥,语气变得平淡,如同吩咐一件小事:“这丫头么…年纪尚小,身量未足,眉眼也还未曾长开,看着不过是个黄毛丫头。不过嘛,”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韩爱姐那低眉顺眼的样子,“瞧着倒还算伶俐乖巧,是个懂规矩的。” 他转向夫人,用一种安排家务事的口吻吩咐道:“娘子,你既觉得她还算顺眼,便将她带到后头去,留在你身边,做个使唤的丫头也罢。好生安置了就是。是块材料,就慢慢调理着,若是不堪用,如何处置便看那西门大官人.如何了。” 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韩爱姐的命运定了下来。 她的价值,只在于西门大官人前程如何。 “是,老爷。”翟夫人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彻底放心的笑容,温顺地应下。 丈夫这番当众表白和处置,给足了她正室的体面和掌控权。 她站起身,对着地上的韩爱姐,语气温和:“丫头,起来吧,跟我到后头去。” 韩爱姐如蒙大赦,又带着无尽的茫然,颤巍巍站起身来,膝盖早已跪得酸麻。 她不敢抬头,只低低应了声“是”,便像只受惊的小鹌鹑,亦步亦趋地跟在翟夫人身后,消失在通往内宅的月亮门里。 西门大官人坐在大厅中,仔细思索来保转述的话。 果然,没有落在纸面上的交代,通俗易懂。 只是,这翟大管家的一番话,看似交代公事,这话里话外还藏着些别的意思。 “必然”落到山东提刑头上,这个‘必然’两个字就很有意思。 按常理,济州府尹查案不力,引咎去职,本该是济州通判顶上接手。怎地就“必然”要动用到山东提刑司?竟还劳烦主副两位提刑官,他夏大人和自家亲自下场? 如此以来,这‘必然’两个字,就值得回味了,说明确确实实是蔡太师给自己的试炼机会。 这翟大管家生怕上次写的信,自己不够明白,特意再提点一次。 “秉公”办理,更是有趣,他一个大管家,巴巴地叮嘱自己“秉公”?这“公”字里头,藏着的怕不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快刀!分明是暗示他:下死手!莫要顾忌那些盘根错节的情面,该断的根,该除的苗,一个也别手软! 怕是提醒自己,蔡太师不喜欢手软之人。 “水落石出,铁案如山”,自然是要案子做的好。 “太师爷满意,朝廷满意”,自然是提醒自己,这个案子很可能还会落入官家眼里。 而“美差”、“前程远大”,则是最通俗没有隐喻的,无非说的是办好了太师必然会给更多机会。 这官场倾轧,尽在这三言两语之中。 正思忖间,只听帘栊响动,一阵香风,却是月娘轻移莲步走了进来。 大官人抬眼见了,脸上堆下笑来,打趣道:“哟,我的好娘子!这会儿怎地还在家磨蹭?不是早就说好了,要去乔大户家赴会么?再不去,只怕那席面上的好酒好菜,都要凉了舌头!” 月娘走到近前,抿嘴一笑,道:“官人莫急,这就走。只是临出门前,有两桩事体,须得跟官人念叨念叨。” 她顿了顿,眼波在大官人脸上转了一转,才接着道:“头一件,自然是去观礼,凑个热闹。不过这观礼也是顺道……” 她声音放软了几分,“是受了我那嫂嫂的托付,今日要替她家哥儿,我那侄子往乔大户府上求亲去。” “哦?”大官人略感意外,身子往前倾了倾,“你大舅哥家的哥儿?他小子几时动了这心思?” “可不就是!”月娘笑道,“说来也是缘分。去年元宵女儿节,俩人去玉皇庙烧香,也不知怎地,就在那人堆里互相瞅对了眼。” “我那嫂嫂欢喜得什么似的,紧着托人去求了几回,乔家那边却总是含含糊糊,没个准信儿。今日我那嫂嫂,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央告到我头上,好歹替哥儿走这一遭,成全了这对小冤家罢!’” 大官人闻言,哈哈一笑,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我当是什么难事!凭我家娘子亲自出马,又是这等郎才女貌的好姻缘,那乔大户岂有不允之理?必然是马到成功,手到擒来!” 月娘被他奉承得脸上微红,心中知道即便是能成功也是自家男人这身官身的功劳。 可自己的男人的荣耀,也是自己的荣耀不是,又能在自家哥哥嫂嫂面前显体面和能耐,眼中也透出几分欣喜和得意。 只是她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有话说,脸上那点笑意里,又掺进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双手不自觉地绞了绞手里的绢帕。 大官人立刻瞧出端倪,嘴角一勾,带出几分促狭:“咦?我的好娘子。你我夫妻一体,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月娘被他点破,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嗔了他一眼,旋即又化作温婉一笑。 她挨着大官人身边坐下,声音放得更轻更软,带着几分小心: “官人既问,妾身也不敢藏着掖着。只是……这话说出来,怕官人嫌我多事。” “是这么档子事:帮人说情,本不该是我这内宅妇人开口的。可那蒋厨子……官人还记得么?这些年,咱们府上但凡有个红白喜事、摆个流水大席,哪回不是请他过来掌勺?” “灶上灶下,也算尽心尽力的替咱们家出过不少力。多少,总存着些香火情分在里头。如今……”她叹了口气,眉尖微蹙,“他前日死得不明不白,委实冤枉!他那娘子,一个妇道人家,失了倚靠,走投无路,哭天抹泪地寻到咱家门上来了……” 大官人闻言,眉头微微一蹙:“蒋厨子?烧一根柴猪头肉的那个蒋厨子?” 倒是有这么个人。 这那蒋胖子,手上功夫是真不赖! 南甜北咸,东辣西酸,没有他摆弄不来的。 尤其那一手‘一根柴’焖烧猪头肉的绝活,端的是一绝!火候拿捏得那个准,焖出来的肉,皮颤巍巍,肉酥烂烂,入口即化,肥而不腻,满口生香! 前两日府里摆酒请夏提刑、周守备,月娘还特地把他喊来到后厨,专做了这道看家菜? 连那两位见惯世面的内相爷,吃得眉开眼笑,筷子都停不下,直夸‘好手段!好滋味!’ 月娘忙点头附和,脸上也带出几分真切的不平:“就是他!那蒋胖子,凭这手本事,养活一家老小也尽够了。偏生是祸躲不过!” “听说是那日散了席,他多吃了几杯黄汤,回去路上不知怎地,与人口角起来。两下里都是火爆性子,话赶话就动了手。” “谁承想……对方竟是个手黑的,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攮子,照心窝就给了蒋胖子一下!可怜见的,当场就……咽了气!” 月娘叹了口气:“这么大个人前两天还千恩万谢接过我的赏钱,忽然就没了,以后想要吃到这猪头肉怕是也吃不到了。” 她顿了顿,“更可恨的是,听说那凶手家里有些门路,不知使了多少雪花银子,竟买通了李县尊!如今倒打一耙,反说是蒋厨子先动手行凶,他不过是‘被迫自卫’,稀里糊涂就判了个‘互殴致死,情有可原’!” “他那娘子,刚过门没几天,男人死了,还要背个‘刁民’的恶名,家当也被抄没抵了‘苦主’的汤药钱,真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实在没法子,才哭到咱家门上,头都磕破了,只求官人看在往日情分上,说句话,替那屈死的鬼讨个公道……” 大官人听着眉头挑了挑:“斗殴致死?既是双方都动了手,这里头‘必然’也有些前因后果,纠缠不清。衙门里李父母既然这么判了,想必也有他的道理。” 他斜睨了月娘一眼,见她脸上挂着不忍,便话锋一转:“罢了!既是娘子你心软,看不过眼,又念着那蒋胖子在咱家灶上出过几年力,多少有点香火情分……我若袖手旁观,倒显得咱家不近人情了。左右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月娘听他松了口,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脸上立刻堆下笑来,忙道: “正是这个理儿!官人说的是。总归是灶王爷跟前烧了五六年香火的熟脸孔,他那娘子又年轻守寡,着实可怜。官人如今在提刑司行走,位高权重,若肯‘顺手’递个话儿,不拘提点一句,便是泼天的恩德,足够那苦命人活下去了!” 说话间,只听帘外一阵细碎脚步伴着娇声,却是潘金莲儿掀帘子探进半个身子来。 她先对着月娘,眼睛却滴溜溜瞟着大官人,脆生生道: “大娘!外头天色可沉得紧,那雪粒子扑簌簌往下掉,眼见着就要扯絮团子了!李桂姐在轿子里一个劲儿地小声嘟囔,‘雪大了!雪大了!’‘怎地还不来?怎地还不来?’翻来覆去,埋怨得人耳朵眼里都长出茧子来了!” 大官人不等月娘开口,便挥挥手对月娘说道,笑道:“晓得了,晓得了。去罢,我自有道理。” 月娘也怕耽误了时辰,忙起身整了整衣襟,自带着丫头们出去了。 那金莲儿见月娘一走,立刻像只花蝴蝶似的,一个旋身便轻盈地扑进大官人怀里。 她扭股糖似的在他腿上坐了,两条玉臂环住大官人的脖子,小嘴儿撅得能挂油瓶,娇声嗲气地抱怨: “爹爹!好没道理!大娘她们去乔大户家,个个都备了体面厚礼,绫罗绸缎、金银头面,闪得人眼花!偏生女儿穷得叮当响,箱底儿比脸还干净,连件像样的添妆都拿不出手,去了岂不是让人笑话?爹爹就不可怜可怜女儿么?” 说着,那水汪汪的杏眼里便蒙上一层雾气,小脸儿在他颈窝里蹭来蹭去,别蹭还边吐出丁香。 大官人被她蹭得心头发痒,骨头都酥了半边,忍不住哈哈一笑,伸手在她滑腻的脸蛋上拧了一把:“小油嘴!专会磨人!” 说着,顺手从袖筒里摸出几块散碎银子,塞进她温软的小手里,“喏,拿着,悄没声儿的,拣那新奇讨巧的小玩意儿买两件,莫要满世界嚷嚷北她们知道了。” 金莲儿得了银子,人已凑上去,在大官人腮边响亮地“啵”了一口,留下一点湿漉漉的胭脂印子。 她攥紧了银子,像得了宝贝一般,嘴里甜得发腻:“就知道爹爹最疼我!”说罢,身子一扭,便从大官人怀里滑下来,脚步轻快地蹦跳着出去了,那腰肢儿扭得如同风摆柳。 这边金莲儿刚带着一阵香风卷出门去。 大官人闭目调息这周侗教的华佗五禽戏引导术,这功法难怪周侗最后犹豫半天才教自己,确实神奇的紧,那夜一人对几人都不见疲惫。 不久后,小厮平安就缩着脖子,踩着雪沫子进来回话。 他搓着手,哈着白气,禀道:“爷,门外头……有个妇人,说是……说是那死了的蒋厨子的浑家,哭哭啼啼,非要见大娘一面不可,小的拦也拦不住……” 他眼皮子都没抬,心里却明镜似的:这妇人,必是求告无门,走投无路,又等不及月娘回话,急火攻心才寻到这里的。 声音平平地道:“让她进来吧。” “大人万福金安!”那宋金莲挪进门来,先怯生生福了一礼。 待她抬起头,大官人只觉眼前豁然一亮——又是个娇物! 紧接着眉头一挑。 这女人竟然没有穿粗麻重孝,而是把水红潞绸夹袄紧箍箍地绷在身上,想是冬日里贪嘴多添了几两肉,那袄子竟有些吃不住劲! 胸前鼓囊囊,将盘扣处撑得紧绷绷,脸上泪痕狼藉,却如同上好羊脂玉蒙了层薄灰,底下那温润腻滑的光泽,遮也遮不住! 腰肢儿倒是掐得极细,系着条半旧的葱绿汗巾子,勒出个葫芦也似的妖娆身段。 一条靛蓝棉裙,原该是宽松样式,偏被她那臀儿撑得挺翘。 随着她扑通一声跪下,额头贴地,那裙面上歪扭的五色缠枝莲,被这丰臀一拱一凸,倒像是活了过来,随着臀波摇曳生姿。 (本章完) 第226章 俏寡妇入西门府,王熙凤杀贾瑞 第226章 俏寡妇入西门府,王熙凤杀贾瑞 地龙烧得金砖地暖意融融,厅內,熏得人骨头髮酥。 大官人斜倚在暖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著紫檀小几,目光在堂下跪著的那娇小的俏寡妇身上逡巡。 大冬天冻成这样,不辞辛苦明明是为夫伸冤,可却又偏偏不穿粗麻重孝。 她伸出来行礼的一双手,指若嫩葱,腕似雪藕,虽冻得通红,却肉嘟嘟、绵软软,关节处陷下几个浅浅的肉涡儿。 脸上更不必说,虽哭得眼皮红肿,那脸蛋子娇媚可人,下巴頦儿虽尖,两腮却丰润暖玉。 但那跪伏的姿態,偏把个圆实的臀儿向后高高撅起,又沉甸甸压在脚跟上,裤绷得紧紧的,掩不住那身段里透出的熟透了的肉感。 最不堪的是她那双尺寸明显小巧的脚儿。 青布面的鞋,早被路上的雪水泥泞浸得透湿,顏色深一块浅一块,鞋尖和帮子上糊满了半融的脏雪与泥点子。 鞋面湿漉漉地紧贴著里面的小脚,未曾有裹脚布,显和金莲儿一样是一双天足。 前尖后圆,可怜巴巴地蜷缩著,冻得打哆嗦。 几滴浑浊的雪水,正从湿透的鞋底边缘渗出,无声地滴落在暖厅砖地上,洇开一小圈深色的水渍,显得格外刺眼。 这女人心思曲折,大官人心中瞭然。 世人常执著脸谱,妄断此人品性说不出这话,彼人身份做不得那事。殊不知,人心幽微曲折,岂是能靠言语而盖棺? 这女人明明豁出一条命去帮亡夫伸冤,可却偏偏又不披麻戴孝,还精心打扮。 只见这女人低垂著头,鸦翅般的鬢髮松松挽著,几缕青丝黏在雪水打湿的额角,更添几分楚楚可怜。 未语先凝噎,肩头微微耸动,带著哭腔开了口:“民妇宋金莲儿,求大人开恩——替奴那苦命的亡夫蒋聪——做主啊——” 声音又软又糯,带著水乡女子特有的甜腻,此刻掺了悲切,像浸了蜜的黄连,“他——他是被人冤死的——那起子天杀的泼才——夺了他的活计不算——还——还诬他——” 她抬起脸,泪珠儿断了线似的滚下来,流过白生生、粉扑扑的脸颊,那双眼睛,哭得红肿如桃,却水汪汪、雾蒙蒙的,眼波流转间,哀戚底下,藏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鉤子,直往大官人方向钻。 大官人点头说道:“月娘倒是和我提过,怎么?这大冷的天,道上尚有积雪,你一个妇道人家,怎地不雇顶小轿子来?” 宋金莲闻言,身子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地砖。 她声音带著哭腔,又竭力压抑著,抖得不成样子:“回——回大官人的话——奴家——奴家何尝不想坐轿子!实是——实是钱钞艰难,半分也无了呀!” 她咬了咬冻得发白的下唇,声音带著颤,又强挤出几分柔媚:“大——大人,奴家这双脚儿——实在冻得针扎似的疼——这地龙砖暖烘烘的——奴家——奴家能脱了鞋,略踩一踩么?就沾沾地气儿——不敢污了贵地——” 她说著,下意识地將那双裹在湿鞋里的脚往里缩了缩,那微微扭动的姿態,竟也透出几分可怜又撩人的意味。 大官人嘴角那抹似笑非笑更深了,带著一种洞悉猎物般的玩味,慢条斯理道:“哦?冻得针扎似的?脱吧脱吧,这金砖底下烧著地龙,暖著呢。 得了充准,宋金莲如蒙大赦,又带著几分刻意为之的羞怯。 她微微侧身,冻得微红的手指有些笨拙地去解那湿透的鞋带。 鞋带冻硬了,她解了两下,索性用力一扯,露出里面同样湿透的布袜。 紧接著,那双被严冬和湿冷折磨了许久的“玉足”,终於怯生生地暴露在暖厅温热、奢侈的空气里。 只见那双脚儿,恰似一对刚破土的嫩笋尖儿,又像两弯新剥的水红菱角,竟和金莲儿有一拼。 虽在严寒中冻得久了,脚趾尖微微泛著青白,但那脚背却异常丰腴柔腻,隱约透出底下青色的血脉。 冻伤的红痕非但不显醃攒,反似雪地里晕开的两抹胭脂,点在白生生的脚背上,竟有种楚楚可怜又撩人心魄的艷。 脚趾尖尖收束,个个饱满圆润,趾甲修剪得乾净整齐,此刻因寒冷微微蜷著,像一排受惊的粉白小贝。 她重新跪著,將那双冻得几乎麻木的玉足,脚背轻轻贴著温热光滑的砖地上。 这才又抬起头,冻得发青的脸上满是悽惶,浑浊的泪水和融化的雪水混在一起,顺著冻僵的面颊往下淌。 “大人容稟,衙门里的书办、皂隶,哪个是省油的灯?大官人,您是知道的,那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为了给当家伸冤,奴家——奴家把家里能当的、 能卖的,连奴家娘留下的两根银簪子和自己得首面都填进去了!” “三钱银子、五钱银子——见缝插针似的塞,求爷爷告奶奶——哪里还留得下半文轿子钱?大人——求您了...” 大官人对地下跪著的妇人懒懒点了点头:“罢了,那蒋厨子於我府上也有几分香火情。我回头著个人往县衙里递个话儿,把你那亡夫蒋厨的案子销了,判他个无罪之身。你且回去罢。” 宋金莲闻听此言,先是一怔,又是一喜,下意识便要叩头谢恩,口中“噯————”了一声。 可这喜色只在眉梢眼角打了个旋儿,未及停留,便如遭霜打般褪了个乾净。 她猛地摇头,那乌油油的髮髻便跟著乱颤,额头又磕了下去。 “大官人天恩!”宋金莲抬起脸,直勾勾盯著大官人,“奴家————奴家求的,岂止是亡夫一个无罪”的名声?奴家要的是那杀千刀的,血债血偿!是那害了我当家的贼子,拿命来抵啊!” 大官人正欲端起案上那盏新沏的碧螺春,闻言,捏著薄胎瓷盏的手指微微一顿。 剑眉倏地向上一挑,將那茶盏又放了回去,淡淡说道:“这倒是有些难为我了,人家也是使了雪的银子,在衙门上下打点透了关节的。再者说了....” “蒋厨与那对头確是在街面上廝打扭扯过的,拳脚无眼,互有损伤。如今县尊太爷硃笔已落,铁案铸成!我纵然有些薄面,又岂能强压著青天大老爷,硬生生翻了这已成定局的案牘?” 大官人顿了顿:“能替你亡夫洗刷了这杀人的污名,保全他身后一个清白”二字,已是天大的人情,费了老大的周折!至於旁的————” “不如这样,我让那边再与你些银子,多赔赏一些,足够你下半辈子嚼裹儿,你到这样如何?” “不!不要钱!”宋金莲像是被那“银子”二字烫著了,猛地尖叫一声,声音悽厉得变了调。 她跪爬半步,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喉头哽咽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呕出来,带著血沫子似的:“奴家————奴家不要那腌臢臭钱!金山银山堆在眼前,也换不回我当家的命!奴家只要————只要那凶手偿命!一命抵一命!天公地道啊,大人!” 大官人听得宋金莲那“偿命”二字,眉头一簇,端起那盏温凉的碧螺春,呷了一口,喉间发出“咕嚕”一声轻响,放下茶盏时,这宋金莲依旧脑袋贴在地上动也不动。 “痴人!”大官人嘆口气,声音里带著几分不解,几分嘲弄,“这普天下的官司,苦主听得有银钱赔偿,哪个不是欢天喜地,磕头作揖?偏生你这妇人,倒像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死咬著“偿命”二字不放,图个甚么?” 他目光在宋金莲虽憔悴却难掩秀致的脸蛋上扫了一圈:“你年纪轻轻,又生得这般顏色,娘家老父尚在,身子骨也硬朗。拿著那边赔你的白银子回去老父那里尽孝,寻个殷实人家改嫁了,穿金戴银,呼奴唤婢,岂不逍遥快活?” “何苦非要撞那南墙,闹个鱼死网破,自个儿也落不得好下场?值当么?” 那宋金莲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听得这番“肺腑之言”,身子却像被抽了骨头,非但不退,反而向前膝行几步,直爬到大官人暖榻跟前。 她猛地將上半身扑俯下去,额头抵著榻沿那光滑的紫檀木边框,肩头剧烈地耸动,呜呜咽咽的哭声闷闷地传出来。 哭得狠了,那裹在裤里的浑圆臀儿,竟隨著抽噎可怜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地使劲拱起,左右扭动著,像等待著主人拍逗得猫头。 “大官人————大官人明鑑啊!”她抬起泪痕狼藉的脸,额上沾了榻沿的朱漆,红白相间,更添几分淒艷,像是下定了泼天也似的决心,竟猛地向前一扑,双臂如藤蔓般死死箍住了大官人穿著厚底官靴的双腿在怀中! “只要能————能替奴家那屈死的亡夫报了这血海深仇!”她仰著脸,泪水冲刷著脸上的残妆,露出一片惊心动魄的惨白与决绝,“奴家————奴家这身子,这性命,情愿都给了大官人!任凭————任凭大官人驱使!便是做牛做马,油锅里滚一遭,也绝无二话!” 大官人本就被刚刚隔壁李瓶儿撩拨起的邪火尚未完全平息,此刻腿上骤然贴上来一具温软颤抖的身子,那带著泪意的哀求和孤注一掷的献身,混合著妇人身上淡淡的皂角与泪水的咸涩气息,直衝鼻端。 臀儿扭动间无意流露的风情,恰似星火溅入乾柴。 他眸色瞬间深暗下去,喉结滚动。俯下身,捏著宋金莲尖俏的下巴硬生生託了起来,迫使她那张梨带雨、我见犹怜的脸对著自己。 大官人笑著说道:“你要如此我也不推却,但我只应你一条:让李县尊秉公办理”。” 他刻意加重了那四个字,眼神锐利如刀,紧盯著宋金莲的瞳孔,“倘若那廝当真是蓄意杀人,该剐该斩,自有王法伺候。可若真如卷宗所录,是互殴失手————那便怨不得旁人了。你,可想清楚了?” 宋金莲被他托著下巴,被迫仰视著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闻著大官人身上的雄性气息,脑子忽然一片空白。 这位大官人的俊朗邪气清河县哪个女人不知? 自己未曾出嫁前在父亲棺材铺里就不知道偷看过多少回,他骑著高头大马从门前路过。 剑眉桃目,鼻樑高挺,眼中带著风流。 此刻穿著那身象徵权势的官服,金线绣的补子在烛光下隱隱生辉,更添十分威严。 偏偏那眼底又燃烧著毫不掩饰的慾念邪火,威严与邪气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魅惑。 她心尖猛地一颤,把银牙狠狠一咬:“秉公————秉公办理就行!奴家————信大官人!” “好!”大官人拇指在她光滑的下頜线上暖昧地摩挲了一下,缓缓坐直了身体,“不过————”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的袖口,带著赤裸裸的警告,“还有一事,你须得明白。我有个怪癖,但凡我沾过唇、动过箸的吃食,便绝不容旁人再碰一碰,瞧一瞧!便是闻一闻————也不行!你可想好了,入了府內,稍有差错便是被我打死,也只有人说是应当。” “还有。”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带著金石之音:“我可以收你入府里,但不会收进房里。你,可想好了?一旦应下,再无他路。便是將来,也只能死在西门府里。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宋金莲贝齿咬著下唇,只把一颗沉甸甸的蝽首缓缓抬起,那双被泪水浸透、 犹自泛红的杏眼,直勾勾的黏在大官人脸上。 驀地,她那原本惨白如新縞的脸颊上,竟“腾”地烧起两团酡红,羞臊里混杂著孤注一掷的邪气,汗津津地泛著光。 “奴家————”宋金莲的声音打著颤,气息短促,胸脯剧烈地起伏:“寧———— 寧可就要那秉公”二字!” 话音未落,竟颤抖著將那盘扣一一解开! 江布的红袄襟口,毫无遮拦地向两侧颓然滑落,衝出热腾腾的蒸香—一里头那件水红杭绸抹胸,料子滑得反光,绷得死紧。 偏她额角,还颤巍巍簪著那朵刺眼的小白孝! 泪珠儿还掛在她微肿的眼脸下,亮晶晶地悬著,摇摇欲坠。 可那双仰望著大官人的眸子里,此刻却眼波儿黏黏糊糊地缠绕过去,媚得能拉出丝来。 这泪与媚、孝白的与艷红抹胸,在她身上形成一种极其衝突的妖艷! 她微微侧过这张交织著淒绝与肉慾的脸蛋,鼻息咻咻。 不再言语,只將腰肢儿一软,朝著暖榻上的大官人,一耸一耸、肉颤颤地————爬了过去。 那姿態卑微到了泥里,却又放荡得勾魂夺魄。 且说乔大户家中,早已是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乔大户腆著肚子,站在院当中,脸膛因兴奋和紧张而泛著红光,对著眼前黑压压一群女眷—一他老婆、几个穿红著绿的小妾、並丫鬟僕妇—一扯著嗓子吆喝:“都给我听真了!待会儿西门府上的娘子们轿子一到,所有带把儿的,有一个算一个,立刻给我滚回后院去!连老爷我,也得迴避!听见没?” 他瞪圆了眼,唾沫星子横飞,“如今的大官人那是正经穿了官服,他府上的人,那就是官眷!你们这些婆娘,” 他指头点著老婆和小妾们,“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穿戴齐整了,到大门外头迎去!谁敢给我掉链子,丟了乔家的脸面,家法不留情!” 他那正头娘子,一个麵团似白胖妇人,脸上堆著忧色,凑近了低声道:“老爷————万一,我是说万一,那吴大娘子替她娘家侄子来提咱们姐儿的事,可怎么回绝才好?先前不是————” “放屁!”乔大户不等她说完,猛地啐了一口,眼珠子几乎瞪出来,“蠢婆娘!眼皮子浅的东西!一个丫头片子算个屁!再生十个八个也使得!可错过和西门大官人攀亲的机会,你上哪儿给我找补去?嗯?” “如今这清河县,头顶的天就是姓西门!吴大娘子肯开这个口,那是再好不过,她不提,我们还得绞尽脑汁,寻个由头主动贴上呢!懂不懂?!” 那婆娘被他喷了一脸唾沫,嚇得一缩脖子,连连应道:“懂了懂了!老爷息怒!妾身晓得了!定把姐儿的事办妥帖!” 正说著,外头一个小廝连滚带爬地奔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来————来了!西门府的轿子到府口了!” “快!快!”乔大户像被火燎了屁股,一叠声地催,“都出去迎接!快!” 乔家大门外,大开中门,早已乌压压跪倒一片丫鬟。 乔大户娘子打头,几个枝招展的小妾紧隨其后站著,个个屏息凝神,垂首帖耳。 三顶青呢小轿稳稳落地。 头一顶轿帘掀开,吴月娘扶著丫鬟小玉的手,款款而下。 后面两顶轿子下来的是金莲儿和李桂姐。 香菱贪著看书没有过来。 三人刚站稳,对面乔家那黑压压一片丫鬟,便齐刷刷地磕下头去。 这阵仗! 潘金莲只觉得一股热气“噌”地一下从脚底板直衝上头顶天灵盖!心口跳得如同擂鼓,手心都沁出汗来。 她何曾受过这等大礼?往日里在西门府,虽也得宠,可终究是个丫鬟,顶多是府內奴僕客气几分。 眼前这乌压压一片人,竟像拜菩萨似的跪她! 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得意和狂喜瞬间淹没了她,腰杆子也挺得前所未有的直。 旁边的李桂姐更是激动得差点把手里帕子绞碎了!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让大户人家的正经女眷跪拜? 然而,两人脑中几乎是同时炸响了吴月娘临行前的训诫:“————如今你们是官宦人家老爷房里的人了,一言一行都关乎老爷的体面!出门在外,须得拿出大家子的气派来!莫要轻浮,莫要小家子气,叫人看了笑话!” 这念头如同兜头一盆冷水,让潘金莲和李桂姐那几乎要飞上天的兴奋劲儿猛地一收!两人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端起了架子。 潘金莲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嘴角那快绷不住的笑意,学著月娘的样子,微微抬著下巴,眼神放平,不喜不怒。 李桂姐更是慌忙调整表情,努力想做出个端庄模样,可惜她平日里媚態惯了,一时收束不住,那强装出来的“大气”里,总透著几分掩饰不住的得意和轻飘。 她挺了挺胸脯,想显得更郑重些,却不小心把帕子甩得高了些,自己都嚇了一跳,赶紧又把手规矩地叠放在小腹前。 这时。 乔大户娘子领著家中一眾小妾,高声唱道:“乔门韩氏,率合家女眷,叩见西门大娘子!” 话音未落,那圆胖的身子就要实打实地磕下去,几个小妾也慌忙跟著俯身。 说时迟那时快,吴月娘早已抢前一步,一双戴著赤金镶红宝戒指的手,稳稳地托住了乔大户娘子的胳膊肘,没让她真箇跪实了。 “乔太太!快请起!折煞我了!”月娘声音清朗,带著恰到好处的笑意,手上微微用力,便將那白胖妇人搀了起来,“你我两家,紧邻多年,素来走动亲近,都是知根知底的邻里。今日我不过是带著两个內房丫鬟,私下里走动走动,敘敘家常。咱们啊,只论私交,不论官礼!快都起来,这般大礼,倒显得生分了!” 她这番话,面上是谦和亲热,拉近距离,实则点明了“官礼”二字,暗示了彼此如今身份有別,只是她“大度”不计较罢了。 乔大户娘子被月娘这么一托一搀,半悬著身子,脸上堆满了受宠若惊又有些惶恐的笑,连声道:“哎哟哟,大娘子体恤!大娘子体恤!是民妇糊涂了,想著大娘子如今身份贵重,不敢失了礼数————” 她一边顺著月娘的力道站直了,一边忙不迭地招呼身后的小妾丫鬟们:“都听见大娘子的话了?快起来!快起来!” 乔家女眷这才敢起身,簇拥著三位贵客,如同眾星捧月般,迎进了那道朱漆大门。 於此同时的贾府。 风刀子似的割人。 后园子静得瘮人,几株枯柳僵著枝条,在灰濛濛的天穹下瑟瑟发抖。 假山旁,王熙凤裹著一件大红羽缎镶银鼠皮袄,焦躁地来回踱步,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碾出一个个凌乱的窝。 她那张素日里艷若桃李、明艷照人的脸,此刻绷得紧紧的,柳眉紧蹙,凤眼含霜,时不时朝园门方向瞥一眼。 平儿垂手侍立在一旁,穿著半旧的青缎掐牙背心,外面罩著灰鼠坎肩儿,脸色也有些发白,眼神跟著凤姐儿来迴转,大气不敢出。 园子里只有风卷著残雪的呜咽和凤姐儿急促的脚步声。 “怎么还不来?磨蹭到几时去!”凤姐儿终於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著火星子。 话音未落,园门口人影一闪,正是旺儿媳妇。她裹著头巾,缩著脖子,一路小跑过来,冻得鼻尖通红,嘴里呼著白气。到了跟前,也顾不上行礼,急急道:“二奶奶!平姑娘!” “快说!各处都齐了不曾?”凤姐儿猛地停步,目光如电般射向她。 旺儿媳妇喘了口气,脸上挤出几分討好的笑:“回二奶奶,托您的福,东城、西市、还有南边那几处铺子掌柜经手的利钱,都收上来了!帐本子在这儿,请您过目。”说著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著的帐簿。 凤姐儿紧绷的肩头肉眼可见地鬆了一下,长长吁出一口白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她没接帐本,只挥挥手:“齐了就好!银子赶紧入库,別耽误了年下的用度。” 语气总算透出一丝活泛。 然而,旺儿媳妇脸上的笑却僵住了,带著十二分的惶恐,声音也低了下去,囁嚅道:“只————只有一处————出了岔子————” 凤姐儿刚放下的心“咯噔”一下又悬到了嗓子眼,声音陡然拔高:“哪一处?!” “就————就是那搬去————搬去清河县的通吃楼————托人带信儿回来说——”旺儿媳妇咽了口唾沫,声音抖得厉害,“说那楼里的赌坊————不知怎地,被官府————查抄了!说是————说是牵扯进一桩大案里————一时半会儿,怕是连本钱都————都凑不齐了!” “什么?!”王熙凤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那张原本只是紧绷的俏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纸一样惨白! 像是被人在心窝子上狠狠捅了一刀,她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冰冷的太湖石,指甲几乎要掐进石头缝里。 少了通吃楼这一笔外放的银子,自己去哪里找补去? 年下这一大家子的开销———— 太太们的年礼、各房的份例、下人的赏钱———— 还有————还有———— 这年关,可怎么过? 旺儿媳妇嚇得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二奶奶息怒!二奶奶息怒!那边说————说正想法子疏通——只是——只是眼下————” 王熙凤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凤眼里已是一片骇人的寒光:“想法子? 哼!告诉他们,我不管他用什么法子!年前!年前必须给我弄出银子来!否则—— 他们知道谁会来找他他们.... 旺儿媳妇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 平儿忧心忡忡地扶著凤姐儿:“奶奶,这————” “走!回去!”王熙凤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阵阵眩晕,挺直了腰杆。 她扶著平儿的手,脚步有些虚浮地朝园外走去,那件华贵的银鼠皮袄裹著的大磨盘,隨著急促的步伐左右摆动。 就在主僕二人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园子里重归死寂。 假山背后,一处阴暗的岩石缝隙里,却缓缓探出一个脑袋。 正是贾瑞! 他缩著脖子,脸上冻得发青,嘴唇乌紫,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闪烁著饿狼般贪婪淫邪的光芒! 他死死盯著王熙凤消失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那丰腴身影扭动的余韵,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低笑。 “嘿嘿————嘿嘿嘿————”贾瑞搓著冻僵的手,脸上露出一种混合著猥琐、得意和疯狂的神色,对著空荡荡的园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嘶哑地低语道:“好嫂子————好一个泼辣富贵的嫂嫂————原来你也有今日!也有这火烧眉毛、走投无路的时候!好啊————好啊!这可真是————天助我也!” 他舔了舔乾裂起皮的嘴唇,眼中淫光更盛,仿佛已经看到了什么不堪的画面,声音里充满了扭曲的快意:“终於————终於撞到我手里了!我的好嫂嫂————我看你这回————还能往哪儿跑!” 西门府上。 宋金莲背对著大官人,正手忙脚乱地繫著葱绿缎子主腰的带子,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脖颈,知道大官人在看她,动作越发显得慌乱,耳根子也悄悄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娇艷的緋红。 听到大官人说:“你刚刚说,在原先那家,是管过灶上採买、整治席面的?” 宋金莲重新系好了抹胸,正在慌乱地套外衫,闻言身子微微一僵,赶紧转过身来,也不敢完全抬头,只垂著眼帘,带著紧张:“回————回大官人的话,奴家————奴家是略懂一些粗笨的灶上活计,也————也主持过几回小宴。” “嗯。”大官人点点头:“既如此,你既然懂后厨的那些门道,入了我西门府,这后厨操办、宴席调度的一应事务,就交给你管著吧。用心些.....” > 第227章 正菜上桌 第227章 正菜上桌 宋金莲心头一松,隨即又是一喜!管厨房?这可是个有油水、有体面的差事!远比她预想的当个普通丫鬟强多了! 她背对著大官人,乌髮如云披散在光洁的脊背上,水红抹胸下腰肢纤细,臀线却饱满丰隆。 摸索著系自己葱绿主腰的带子,指尖微微发颤,动作比开始慢了几分,带著一股子娇慵无力。 好容易系好,又穿好外衫她转过身,脸上红晕未消,眼波流转间春水盈盈,更添几分媚態。 赤著脚,带著一身暖香腻滑,软软地挨到大官人身边连忙屈膝,深深福了下去,声音里带著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野心:“谢老爷抬举!奴家————奴家一定尽心竭力,不敢有负老爷信任!” 接著又去拿搭在床头的里衣,“奴家伺候您穿衣。” 大官人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默许。 宋金莲小心翼翼地托起大官人结实的手臂,將柔软的丝绸里衣袖子套进去,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滚烫的皮肤。 “你既入了我西门府,便是府里的人了。”大官人边让她伺候著穿衣边说道:“府中规矩,同辈里名字忌讳相衝。如今已有个金莲”在,你既是后入府的————便改个其他字吧,避一避。” “是!老爷!”宋金莲手上不停,熟练地为他繫著衣襟的盘扣,身子挨得更紧,仰起脸,带著十二分的依赖和娇憨:“奴家想起来了,未嫁时爹娘给取过另一名儿,叫惠莲”——后来遇上算命先生说我和金相剋——便改了个金字..如今改回宋惠莲。老爷您觉著————可使得么?”她问得小心翼翼,眼神却大胆地锁著大官人,带著一丝央求和邀宠的意味。 大官人垂眼看了看紧紧靠在自己怀里服侍的女人,又扫过她为自己系扣子的、带著薄茧却依旧纤巧的手指。 他抬起手,指腹在她犹带红晕的脸颊上摩挲了一下,感受著那份温软滑腻,才慢悠悠地开口:“惠莲”?嗯————听著倒比金莲”更温顺些,是个好字。”他语气带著施恩般的隨意,手指滑到她下巴,轻轻捏了捏,“成了,往后府里就叫你宋惠莲。” 宋惠莲顺势將脸颊在他掌心蹭了蹭,像只討巧的猫儿,声音愈发甜得发腻:“谢老爷!惠莲————惠莲心里欢喜!”她一边说著,小心翼翼地又托起大官人手臂,將官服內衬的袖子套进去。 “老爷————”她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指尖划过那冰凉华贵的锦缎,落在补子上威严的图案,由衷地讚嘆道,声音里带著一丝迷醉:“您穿了这身官服————当真是————好生威猛!这气派,这威严便如老爷您一般有力道,叫人又敬又爱又怕,心尖儿都颤得发慌————方才疼奴家的时候————不脱了这身——才好呢...” 大官人眉头一挑,这女人確实有几分金莲儿的天赋,低笑一声“小浪蹄子! 倒会想些歪门邪道!快把爷的腰带系上!” 宋惠莲拿起那条犀角腰带,双手依旧带著微颤环过大官人精壮的腰身“那————那老爷答应惠莲的事儿——那桩官司————” “放心!”大官人沉声道:“既然应了你,即刻就差人去给李县尊打个招呼!你今日先家去,把外头那些醃攒尾巴都收拾乾净了,再乾乾净净、整整齐齐地回来。进了这门,就安心做你的惠莲”,旁的心思,都给我收起来!可明白了?” 这承诺如同定心丸! 宋惠莲心中狂喜,深深福了下去:“惠莲明白!谢老爷天恩!奴家这就回去,定不叫老爷费心!” 她起身,眼神嫵媚地扫过大官人,正要告退。 “慢著。”大官人笑道:“既是府里人,让府里轿子送你去便是。” 宋惠莲心怒放,这西门府上的青绸小轿在这清河谁人不知? 这可是大大的体面! 她回眸一笑,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声音又甜又媚,拖长了调子:“谢————谢老爷—!”这一声“老爷”叫得百转千回,眼风儿斜斜地飞过来,像沾了蜜的鉤子。 又过了几日。 天光晦暗,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著清河县的屋脊。 几日前刚下过一场大雪,西门府高墙內的积雪虽已清扫,堆在庭院角落的坛边,犹自反射著清冷的白光。 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混合了松枝和浓烈肉香的复杂气味。 这正是“腊日”將近的光景。 腊日並无定准,乃是冬至后第三个“戌日”,承前启后,標誌著年终大祭的序幕已悄然拉开。 西门府上下,自然要为这重要的节令张罗。 前院宽的抄手游廊下,正是一派忙碌景象。 廊柱上已掛起了几串新扎的柏枝,取其长青之意。 廊下空地上,一眾小廝並丫鬟们忙碌著。 更是架起了几排结实的木架,上面沉甸甸地掛满了各色“腊货”—一醃渍得通体红亮、油光发亮的火腿,风乾得筋肉虬结的鹿腿,肥硕的猪首用金漆鉤子倒悬著,还有整扇的羊排、成串的灌肠———— 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散发著诱人气息,无声地彰显著西门府在清河县的富足。 吴月娘裹著一件厚实的素色银鼠皮袄,站在廊下,亲自检视著这些腊货。 她身旁围著几个枝招展的身影。 潘金莲穿著一件簇新的石榴红通袖袄,外罩银鼠比甲,手里捏著一方酒金帕子,正指著架子上一条硕大的青鱼,娇声说著什么。 她下首是香菱,穿著簇新的桃红袄儿,也笑盈盈地凑趣。 稍远些站著的是李桂姐也穿这新做好的柳绿袄裙,垂手侍立,眼神却好奇地溜著那些琳琅满目的肉食。 月娘刚端起茶碗润了润喉咙,来保家的婆娘惠祥,也是这次的腊货醃製的管事娘子,便捧著几本帐簿,带著一身寒气匆匆进来回话:“大娘,立冬预备的诸般事项,奴婢再跟您细稟一回,看可还有遗漏?” 月娘放下茶碗,頷首道:“你说。” 来保家的翻开帐薄,条理清晰地报来:“有庄子上送来的三十头肥猪,已宰杀妥当。把最好的六十条后腿並上好的五肉,已用上等的椒盐、醪糟细细抹了,预备按金华法”醃渍,做成府里待客的金华火腿和酱肉,如今已吊在阴凉通风的北廊下。” “余下的肉,肥膘熬油,已得了三大瓮雪白的猪油存著。其余精肉、肋排,连同前日买的三百斤青鱼、三百斤草鱼,正由灶上几个老成的婆娘领著人,日夜不停地醃渍。盐、、酱油、香料都按您定的方子加倍足量。” “醃好的鱼,一部分做咸鱼,一部分预备熏成腊鱼。肉则分作咸肉、酱肉、 腊肉三种。” “腊肉用松枝、柏枝、橘皮熏制的那批,须得仔细看火候,別熏过了发苦。 各样醃坛、熏笼、掛肉的铁鉤子都已备齐,只等入味上架。” “嗯,火候香料务必盯紧。”月娘叮嘱道,“尤其是金华火腿,那是腊香开后老爷要送体面人情的,万不能马虎。库房里那几罈子陈年好酒,开一坛出来,预备著擦洗火腿用。” “是,奴婢亲自盯著。”来保家的应下,又翻过一页继续说著其他事项。 “大娘看这条鱼,”潘金莲的声音又脆又亮,带著点刻意討好的甜腻,“醃得透亮,盐儿也匀称,掛在风口上吹几日,腊日祭祖时蒸了,必定是上好的头道供品。” 正说著话儿,角门里影绰绰闪进个人来。平安那廝在前头引著,后头跟了个道士打扮的汉子。 来的不是別个,正是那入云龙公孙胜。 只见他今日打扮,与那日狼狈光景大不相同: 头上紧箍著一顶乌木道冠,身上裹的是一件浆洗得泛了白、却硬邦邦挺括著的青布道袍袄,脚下拉著一双多耳麻绵鞋。这身行头,虽不富贵,倒也拾掇得齐整。 他那张脸清瘦得紧,两只眼珠子却澄净平和,走起路来四平八稳。 立在这满院堆金砌玉、脂香粉腻的富贵窟里,倒像一竿子孤零零的瘦竹,凭空生出一股子清气来。 几点没化透的雪星子沾在他肩头袍子上,愈发衬得这人冷颼颼,不沾烟火气。 潘金莲那双水汪汪的招子,只在他身上略略一滚,嘴角便撇出老高,那鄙夷不屑的神气,是藏也藏不住。 她非但不压低嗓门,反把身子一拧,拈著块帕子虚虚掩了半边嘴,那声气儿不高不低,恰恰能让刚进院心的公孙胜听个一字不落,对著旁边的小丫头香菱就道:“哟——!快瞧瞧,这是哪路神仙下凡了?又是那些个算命看相的江湖把式!也不知念得几句歪嘴经,画得几道鬼画符,就敢充甚么真人、道爷,哄骗到咱家老爷这般人头上来了————嘖嘖!” 说罢,那眼风儿还故意斜斜地朝公孙胜那边一溜,带著鉤子似的,满是嘲弄讥誚。 香菱麵皮儿薄,被金莲这没头没脑又分明挑事儿的话臊得脸上发烫。知道不该笑,可金莲那副刻薄腔调又实在滑稽得紧,只得慌忙把头一埋,两只小手死死捂住嘴巴。 李桂姐原本笑吟吟的一张粉脸,待看清来人是公孙胜,登时就掛上了一层霜! 她可记得清清楚楚,上回这道士在老爷跟前,是怎么编排自己的!当下从鼻孔里挤出极轻的一声“哼”,扭过脸去,只当没瞧见。 公孙胜脚下却是一步未停,恍如聋了哑了。 两道目光平平正正,径直走到廊檐下,对著为首的吴月娘,双手抱拳当胸,端端正正行了个道家稽首礼。 那动作舒展得,倒像只閒云野鹤,声音也是清朗平和:“贫道公孙胜,见过主母。” 这一声“主母”,倒叫吴月娘並金莲几个都怔了一怔。 吴月娘心头电转,立时便猜到几分,怕是这道爷与自家老爷有些首尾。面上却丝毫不露,端著主母的体面与温和,含笑还了半礼:“原来是公孙道长到了,一路辛苦。老爷正在后头院子里专候著您呢。” 说罢,转头吩咐侍立一旁的平安:“平安,好生引著道长过去,莫要怠慢了” 。 “是,大娘放心。”平安赶忙躬身应了,侧过身子对公孙胜道:“道长,您这边儿请。” 公孙胜只把个头略点了点,对月娘道:“主母费心。” 平安便在前头引路,领著公孙胜穿过几重院子。 那青砖地上雪虽扫了,却还湿漉漉、滑腻腻的。 待进了后院,那积雪便厚实许多。 几株老梅树,虬枝盘结,枝头上稀稀拉拉点著些红梅骨朵儿。 一股子清冷梅香,混著雪气,钻进鼻孔里。 刚绕过一座玲瓏剔透的假山石,猛听得“咻!咻!”两下子破空尖响! 两道白影子,快得跟流星赶月似的,撕破了这雪后的清净,一道奔著平安心窝子,一道直取公孙胜的面门! 这变故来得忒也突兀! 公孙胜眼瞳子猛地一缩! 1知要躲是万万来不及了一一那玩意儿来得太快!说时迟那时快,他右手闪电般向上否撩,五指叉开,硬生生朝著射到面门前的白影弓了过去! “哎哟喂!我的亲娘!” 他身边那平安,可是结结实实吃了个正著! 胸口上挨的那否下,力道著实不小,痛得他怪叫否声,脚下跟踩了似的,“噔噔噔”往后仕退了两三步,否张上霎时变得煞白,齜牙咧嘴地弯下腰去,两手死死捂住那挨打的地方,只觉得冰碴子伙肉似的又冷又讯,否口气噎在嗓子事儿,差点没背过气去! 公汗胜这边,只觉掌“啪嚓”否声闷响,否股子透骨的冰寒顺著胳膊就钻了上来,那力道也震得他手腕子发麻! 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歹毒暗器? 不过是个盲人死命攥瓷实了的雪疙瘩! 盲他亏下的那个雪球,已在掌中炸开,冰冷的雪沫子溅了他半袖。 “哈哈哈哈!!”否阵大笑从前头梅树底下爆了出来。 只见西门大官人,身上裹著否件簇新崭新的宝蓝缎面貂鼠出锋袍子,油光水滑,手里正把玩著否把弹弓,扬声笑道:“公汗胜!我这手没羽箭”的手段,可还入得你这入云龙”的法事?” 公汗胜还未及答言,旁边那揉著胸口的平安,总算把那否口岔了的气仕腾匀乎了。 他哪里还顾得上胸口的讯? 慌忙把腰杆子使劲否挺,上上堆起的諂笑,恨不得能挤出蜜汁儿来,朝著大官人的方向,虾米似的连连打躬作揖,嗓门拔得老高,带著十二分的浮夸,奉承道:“哎哟喂!我的大爹!亲爹!您老这手神射!真真是绝了!神了!小的方公只觉得事前白光那么否闪,口窝子咯噔”否下,这准头儿!这力道!便是那古书上吹破天的百步穿杨、辕门射戟,在您老跟前,那也得羞得钻地缝儿去!大爹您这手段,简直是神佛下凡,武曲星转世!” 平安这番没皮没工的奉承话,直听得旁边侍立的玳安,把个白事珠子翻上了天灵盖,就跟活吞了绿头苍蝇似的! 玳安瞅著平安那副恨不得趴到地上舔主子靴尖儿的諂媚相,真是越看越伏事,越看越窝火! “呸!下作的小糊猻!”玳安肚子里暗骂。 开当拿,这平安不过是个跟在自己腚后头屁顛屁顛跑腿、打帘子的小么儿,见了面,哪回不规规矩矩喊声玳安哥”? 可如今仕好! 自打自己盲那杀千刀的武二郎揪去练什么狗屁拳脚,成天价不是站桩站得两腿打晃、抽筋扒骨,就是言打得鼻塌嘴歪、事冒金星,累得跟条断了脊樑的癩皮狗否般。 仕叫平安这油嘴滑舌、没骨头的东西钻了空子,顶了自己在老爷跟前端茶递水、露工卖乖的体面差事! 这公几日光景?这廝拍马屁、舔沟子的本事,简直像坐了窜天猴儿,否日千里,越发炉火纯青,连上皮都当抹布扔了! 公汗胜甩了甩被震得发麻、兀自冰碴子似的右手,工上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像川剧变工似的,眨事就堆满了諂笑。 只是那事底深处,否抹骇然任色,快得如同耗子钻丐,否闪而没。 这几日他料理完杂事,將养好精神,也顺带摸清了自家这位主公的底细。 这才知晓,自己这主公哪里是寻常人物?分明是条泥沟里的泥鰍,竟化作了翻江倒海的恶蛟! 原本不过是清河县否个横行街市的绒皮,如今竟摇身成了坐镇否方的大员! 再结合他那些毒辣的手段,已然让公汗胜惊肉膏。 再加上这几日与史文恭、武二郎那等凶神恶煞任辈言语间敲边鼓、探口风,越发觉得自己当拿栽在这主公手里,简直是老丹星鞭砒霜—一活该找死! 难怪自己这双招子,愣是看不清主公那冲天紫气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命数! 可自己盲强按著脑袋归顺,1里头始终藏著否丝那股子傲气,总像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 今日仕好! 自己这刚进门,头还没磕下去,主公抬手就赏了这么否手“没羽箭”!这又添了几分震惊。 公汗胜肚子里头清楚分明:倘若方公射来的不是伍软的雪球,而是沉甸甸、 要人命的金丸———— 他只觉得脊樑沟里“嗖”地窜起一股凉气,那原本挺得笔直的腰杆子,不由自主地就软了几分,微微躬了下去。 上上神色又是否变,竟也学起了身边平安,挤出几分刚刚偷师来、还带著生涩的笑容,边朝著大官人方向连连拱手,边赔笑道:“主公好俊的手段!真真是神乎其技!这雪球捏得紧似铁蛋,劲道凝练如弓弩攒射,贫道猝不及防,险些在您面前现了大事!” 他顿了顿,抬起那只弓过雪球的手,掌赫然还印著否块红痕,“咳————若主公方公指缝里漏出来的,不是这软的雪沫子,而是三两颗沉甸甸的金丸———— 嘿嘿,我手掌怕是要当场折断!” 大官人听了,哈哈否阵大笑,拍了拍手道:“好了好了,戏耍过了,里面请吧,正事要紧。” 说罢,又斜事瞥了否下还在那儿揉著胸口、呲牙咧嘴的平安:“滚下去脱衣看看有无红肿。” “是是是!谢大爹讯小的!小的这去。”平安赶紧点头哈腰,否溜烟儿地退了下去。 公汗胜隨著大官人步入温暖如春的书房。 书房內,暖炉薰香,隔绝了外面的寒气。 大官人大刺刺地在主位那张铺著锦褥的酸枝木交椅上落座,玳安垂手侍立在一旁。 他隨意地朝公汗胜抬了抬下巴须儿,示意他也坐下,自个儿却先端起否盏滚洞的香茶,轻啜了否口,事皮子抬也不抬,慢悠悠地问道:“国师来信如何说?” 公汗胜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苦笑著拱手回道:“回主公,不甚好。 小道前番回信復命,稟报了子虚那贼首盲擒、生辰纲已盲否群贼人瓜分殆尽的消息————国师闻听,雷霆震怒,来信將小道好否顿斥骂————” 他顿了顿,声音带著否丝无奈,“他严令小道,须得回身继续潜伏在那群亡命任徒中间,辅助他们,不得暴露,静待时机。” 大官人乘下茶盏,上上露出否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点了点头:“嗯。我给你的差事,也正是如此。你就照旧回去,好好辅佐”他们,盯紧那群人。” “什————什么?”公汗胜闻言,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否震,他霍地抬起头,直勾勾看向主位上的大官人,那事神里,瞬间涌起的骇然任色,浓得简直化不开! 林国师他贵为道门魁首,深得官家宠信,权势熏天。 他老人家还嫌不够,野望任下,开要养起否誓力量,借而將手————伸向军权? 可自己这位主公开要做什么??? 念头及此,公汗胜只觉得否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比方才那外头的冰天雪地还要冰冷刺骨! 他下意识地看向事前这位只是五品提刑、清河县豪强的主公———— 否个靠著蔡太师提携公勉强挤进官门、在清河县作威作福的五品提刑,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劫了孝敬蔡太师的生辰纲? 如今,他竟也轻飘飘地说出和林国师否样的话? 还是说————他这看似不起事的五品官袍任下,也藏著———— 公汗胜不敢再开下去,他下意识地再看向事前这位笑容平和的大官人———— 只觉得那笑容背后,深不见底,黑得如同万丈深渊! 其城府任深,所图任大,简直能把天都捅个窟窿! 公汗胜头那惊涛骇浪,硬是高他死死摁了下去。 他深吸否口气,那气儿吸得又深又沉,仿佛要把满屋子的暖香都压进冰凉的肺腑里,这公抱拳躬身,声音沉得像块生铁:“是!主公————谨遵钧命!” 大官人似乎很满意他的罚应,工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又慢悠悠地拋出否句话:“对了,你常年在外奔波,开必也牵掛家中老母。我已命人,將老夫人从蓟州老家请”了过来在路上,安置在否处清净雅致的小院,方便你隨时尽孝。” 他刻意加重了那个“请”字,目光如炬地看著公汗胜:“乘,老夫人便如同我自己的母亲否般,我定会好生孝敬”,让她老人家颐养天年,绝无半点闪失。” 公汗胜上上却只能挤出否个无比苦涩的笑容,声音乾涩地应道:“主公———— 思虑周全,小道————感激不尽。任凭————主公做主————”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刚刚退下不久的平安,竟又探头探脑地钻了进来,上上或旧是那副諂媚的笑,对著大官人躬身道:“大爹,夏提刑派人来了,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公务!请您老这就动身,火速往衙门里议事呢!” 大官人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看来这正菜”,总算端上桌了! > 第228章 朝堂风云,林太太发嗲 第228章 朝堂风云,林太太发嗲 京城。 垂拱殿內,晨光熹微,透过高窗洒在冰冷的金砖上。 龙涎香在巨大的鎏金香炉中裊裊升腾。 官家赵佶端坐於御座之上,神情略显倦怠,似听非听。 太子赵桓侍立御座左下首,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 其心腹太子詹事耿南仲立於太子身后半步,腰杆挺直,蓄势待发。 太师蔡京立於文臣班首,鹤髮童顏,眼帘微垂,仿佛在养神。 宰相何执中立於蔡京身侧,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宦官梁师成,手持拂尘,侍立在御座右下方的阴影里,目光却如探针般扫视著殿中每一个人。 江南应奉局总管朱奉旨採办运送的“石纲”,途径济州水域时,数月之內竟接连发生三起“意外”—一船底被凿穿,珍奇石沉入水底,押运官兵死伤、失职者眾。 太子赵桓垂手立在丹陛之下,眼观鼻,鼻观心,像个泥塑的菩萨。 他身旁的耿南仲却向前踏了半步,身子微躬,话语却如刀子般递出:“启奏陛下!江南石纲屡遭不测,非天灾,实乃人祸!济州府尹张德昌,职司漕运治安,在其治下,天子贡物竟接连遭贼人凿船沉没,此乃瀆职大罪!” “臣等查明,张德昌此人,才具平庸,怠慢天恩,唯以逢迎钻营得位,其举荐之人,正是当朝太师蔡公!” 此言一出,殿內空气骤然凝固。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蔡京身上。 太子赵桓微微頷首,目光如炬直视蔡京。 何执中眼神一动,迅速瞥了蔡京一眼,又飞快收回。 梁师成拂尘轻摆,嘴角似乎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官家眉头紧锁,语气带著明显的不悦:“哦?蔡卿,张德昌是你举荐的?济州乃漕运咽喉,竟出了这等紕漏,你如何解释?石纲乃朕心之所系,耗费无数国库帑银,岂容如此糟蹋!” 群臣屏息。蔡京缓缓睁开眼,眼中不见丝毫波澜,仿佛早料到有此一问。 他持象牙笏出班,步履沉稳,先是对御座深深一揖,才不紧不慢道:“陛下息怒。老臣惶恐。张德昌確係老臣昔日察其勤勉,荐於济州任上。 然,荐人者,观其一时之表;用事者,乃在其持身之恆。张德昌辜负圣恩,懈怠职守,致使御前贡物有失,惊扰圣心,罪不容赦!老臣失察,难辞其咎,愿受陛下责罚。” 他承认得极其乾脆,甚至主动请罪。这反而让太子党眾人有些意外。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解书荒,1?1??????.???超实用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蔡京话锋一转,依旧平稳:“老臣闻知此事,痛心疾首,未敢须臾怠慢。已於三日前,以加急传令,臣已行文吏部,將其革职拿问,听候发落。” 这番话,如同早备好的戏文,唱得滴水不漏。他不提朱勔,不提应奉局,更不提可能的“勾连”,只將一颗弃子—那济州府尹—乾净利落地拋了出来。 意思明白:罪魁已办,陛下息怒。 耿南仲和太子对望一眼。 这老东西不仅认了举荐之“过”,更抢先一步,以雷霆手段处理了张德昌,堵住了进一步问罪的口实,也截断了自己想藉此深挖、攀扯其他更多的可能。 行动之快、下手之狠,尽显其掌控力与决断。 官家赵佶脸色稍霽:“嗯,蔡卿处置还算及时。此人罪责,自有法司论处。” 太子党一击似中,却如拳头打在上。 耿南仲岂肯甘休,立刻接口:“陛下明鑑!张德昌罪有应得,然济州府尹之位,扼守漕运命脉,关乎石纲乃至东南赋税安危,不可一日无主!” “臣斗胆举荐济州通判周文渊,清正刚直,熟稔河务,可当此重任!必能整飭吏治,肃清河道,保石纲一路平安!” 蔡京眼帘再次微垂,如同老僧入定,对耿南仲的举荐置若罔闻,沉默不语。 宰相何执中覷见蔡京沉默,又见太子党欲夺要职,心中盘算已定,不甘落后,上前一步:“陛下!耿詹事所言极是!济州重地,需得干才坐镇。臣亦举荐一人:门下省左司諫王黼,精明强干,长於实务,颇有建树。若得王黼主持济州,必能理顺漕运,確保贡物无虞!” 殿內气氛更加微妙。 蔡京微微睁开眼,眼风一扫这何执中,重新耷拉下眼皮。 耿南仲径直面向御座,声音拔高:“陛下!济州通判周文渊!此人扎根济州三载,为通判之职,於州郡漕运、河工、民情,乃至水匪路径,皆了如指掌!” “张德昌庸碌无为,若非周文渊勉力维持,济州漕运早已瘫痪!此番石纲屡遭不测,周文渊更是亲率衙役,沿河查访,已掌握关键线索,只待新府尹上任,便可雷霆出击,肃清河道!” “此乃以熟手治熟地,事半功倍!若空降他员,纵有干才,不识济州水之深浅,不諳地方盘根错节之势力,恐重蹈覆辙,再陷陛下石纲於险地!周文渊务实,可解近忧。此人乃太子殿下为陛下、为社稷悉心察举之栋樑!” 这后半段直指何执中举荐的空降官员王,暗讽其是外来户,难当重任,甚至可能被地方势力或“水匪”玩弄於股掌。 何执中脸色微沉,眼中闪过一丝慍怒,他转向耿南仲,笑道:“耿詹事爱才之心,本相感佩。然,治国理政,非仅凭一地之熟稔便可胜任。济州通判周文渊,固然勤勉,然其职责首在监察、辅佐府尹!” “张德昌瀆职酿祸,歷时非短,周文渊身为通判,未能及时纠察举劾,防患於未然,此乃失察!案发之后,虽奋力补救,然贼人依旧猖獗,石纲再遭损毁,可见其能,或仅限於案牘琐碎,於戡乱靖安、统筹全局之大才,尚有不足!” 何执中又转向徽宗,语气转为恳切:“陛下明鑑!济州之弊,非一地之病,实乃积丛生,需猛药去!王黼其人,长於雷厉风行,破旧立新,尤擅梳理积弊,震慑宵小!” “此等干才,正合济州当下破局之需!若用周文渊,恐因循旧例,难有振作,更恐因其昔日同僚情面,碍於情势,难以彻底整肃吏治,廓清河道!臣担保,王黼赴任,必能使济州漕运焕然一新,確保石纲如臂使指,再无阻滯!” 这一段话,句句诛心,字字话有所指! 这不仅是质疑周文渊能力,更是隱喻济州已有盘根错节的势力,周文渊作为其中一员,必然投鼠忌器,无法真正“破局”,甚至会包庇旧党。 而王黼作为“空降”的外来者,则无此顾虑,更能“彻底整肃”。 这直接將人选之爭,上升到能否打破济州原有势力网络的层面,暗示耿南仲举荐周文渊是换汤不换药,甚至是保护原有利益集团。 这番话看起来是针对济州通判周文渊,可济州府尹是谁的人?都知道是蔡太师所荐,那这原有利益集团又指的是谁? 朝中上下,愚笨的还在乐呵呵的看著太子党和宰相你爭我夺这重要的济州府尹位置。 却早有政治敏锐的醒悟过来偷偷望向闭目养神的蔡京。 这何执中向来为蔡京马首是瞻,现在竟然在这朝堂之上,袖里藏刀,话中带刺,悄没声儿地,递出了这阴狠毒辣的一记暗刀子! 耿南仲脸色一寒,正要激烈反驳:“何相此言差矣!周文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在这金殿之上爭执起来。 一个说对方“植党营私”,一个骂对方“因循守旧”,將各自举荐之人的那点好处与对方人选的短处,掰开了揉碎了往御前递。 官家赵佶猛地一拍御案扶手,声音带著浓重的不耐烦与倦意“够了!殿上爭得面红耳赤,成何体统!” 殿內瞬间死寂。所有目光聚焦御座。 赵佶看著下面瞬间冒出的两个举荐人选,又见蔡京依旧闭口不言,脸上明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他心心念念的是艮岳新得的奇石图样,而非这些烦人的官场爭斗。 “耿南仲、何执中,你二人所荐之人,连同其他堪任人选,各自具表,详陈其才具、履歷、施政方略,写成奏摺递上来!让朕————仔细参详。退朝! 梁师成適时上前,拂尘一扬,尖声道:“退——朝——!” 群臣山呼万岁,躬身退出。耿南仲与何执中互相冷冷瞥了一眼,目光在空中如刀剑相击,隨即各自转身。 耿南仲面色铁青,何执中则恢復平静,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得色。 蔡京依旧沉默,步履从容,仿佛这场围绕济州漩涡的激烈攻訐,不过是掠过深潭的微风,未能扰动其下分毫。 官家赵佶走出大殿,太子赵桓跟上来请安。 他面无表情地挥退了太子赵桓,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太子脸上强作的笑容瞬间凝固,化作一片难堪的青灰色,他僵在原地片刻,最终只能深深吸了口气,带著满腔的憋闷与不甘,转身悻离去,宽大的袍袖都带著一股压抑的怒气。 赵佶穿过几道垂门,拐过迴廊,御园的景致刚映入眼帘,一个清丽的身影便带著恰到好处的惊喜迎了上来。 “父皇!”柔福帝姬赵嬛嬛款款行礼,声音如同黄鶯出谷,带著少女特有的娇憨与亲昵。 她今日穿著一身鹅黄色的冬装,更衬得肌肤胜雪,明艷动人。 她快步上前:“儿臣正想著去给父皇请安呢,可巧就在这里遇上了。父皇今日气色瞧著有些倦怠,可是朝事太过劳神了?几臣新得了些上好的安神香,回头就给父皇送去。” 赵佶那拧成疙瘩的眉头,被这温言软语一熨,不由得鬆开了几分。 这刘贵妃生的女儿,在他心里头那份量,仅次於茂德帝姬赵福金那心头肉。 赵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嬛嬛有心了。” 赵嬛嬛覷著父皇脸上那点阴云散了七八分,心下暗喜,面上笑容越发甜得能酿出蜜来。 她扶著赵佶在园中冰凉的石凳上坐了,一面娇声吩咐宫女:“还不快把新沏的雨前龙井捧来与父皇解乏!” 一面却拿眼风儿斜溜著赵佶神色,仿佛不经意地,把那话头儿轻轻巧巧地递了出去:“父皇,” 她微微嘆了口气,秀眉轻蹙,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方才儿臣在园中赏梅,远远瞧见五姐姐(茂德帝姬赵福金)宫里的几个內侍慌慌张张地往后角门那边去了,手里还拿著些包裹————儿臣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著赵佶的神色,见他果然抬眼看来,才继续用一种充满忧虑的口吻说道:“五姐姐她————性子向来是活泼了些,胆子也大。这宫外————虽说天子脚下,可毕竟龙蛇混杂。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帝姬,万一————万一遇上什么不长眼的宵小之徒,或是衝撞了市井閒人,可如何是好?那些护卫再得力,也怕有万一啊。”。 “儿臣知道五姐姐在宫里待得闷了,想出去散散心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她话锋微转,声音更低更柔,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这宫里的规矩,总归是为了保护我们周全。若是人人都这般隨意————父皇您管理偌大后宫,岂不更添烦忧?几臣每每想到这些,心里就替五姐姐悬著,更替父皇忧心。”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情真意切,將一个关心姐姐、体贴父皇的孝顺女儿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表面上是忧心茂德的安危,实则每一句都在不动声色地提醒著赵佶:茂德帝姬赵福金私自出宫了! 赵佶脸上的那点柔和瞬间消失无踪。 方才被柔福抚平的眉头,此刻重新拧紧,甚至比之前更甚,眉宇间凝聚起一股沉沉的怒意。 赵福金私自出宫? 他竟毫不知情!这丫头——仗著自己最是宠爱——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宫规森严,岂容她如此放肆? 帝姬的安危事小,皇家的脸面和规矩事大!更重要的是,这种无视宫规、私自行动的行为,本身就带著一种对他这个君父权威的漠视。 “嗯。”赵佶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应和,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他缓缓站起身,拂了拂衣袖,目光越过赵嬛嬛,投向宫墙之外某个虚无的方向,眼神深不可测。 “朕知道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语气平静得可怕,“嬛嬛,你且退下吧。 “” 赵嬛嬛心中暗喜,知道自己这状告得恰到好处。她乖巧地福身行礼:“是,父皇。几臣告退,父皇请多保重龙体。”她低垂的眼睫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转身款款离去,步履轻盈。 赵佶传向侍立在不远处的梁师成:“传朕口諭,让殿前司都指挥使速来见朕。还有,查清楚,茂德帝姬,今日去了哪里。” 梁师成领命正欲疾步退下传旨,却见另一名小黄门气喘吁吁地从迴廊尽头跑来,在几步开外“噗通”跪倒,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稟、稟官家!鄆王府急报!” 赵佶凌厉的目光瞬间钉在那小黄门身上,以为又是关於茂德帝姬的坏消息,眉峰间的寒意几乎要溢出来:“讲!” 小黄门不敢抬头,语速飞快却清晰地回稟:“鄆王殿下令小人速来稟告官家:殿下已於今晨启程前往济州,准备参加此次解试。” “然——然而,茂德帝姬殿下不知何故,竟——竟也悄悄跟上了队伍!此刻已在途中!鄆王殿下发现后,已严令扈从护卫周全,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殿下亲口嘱託小人转奏:请父皇宽心,儿臣在,定妹妹赵福金毫髮无伤,妥帖照顾,待解试毕,即刻护送妹妹回宫向父皇请罪!“” 这消息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压抑的死寂。 赵佶脸上的怒容明显一滯,锐利的眼神中掠过一丝错愕,隨即又无奈的摇了摇头。 “混帐东西!”赵佶低声斥了一句。 他沉默了片刻,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悄然褪去了几分。 他缓缓转身,目光投向一直垂手侍立在旁梁师成,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梁伴伴。” “奴婢在。”梁师成连忙躬身,声音谦卑到了极点,心中却已飞快盘算起来。 赵佶的语气带著一种考校和隱隱的得意,仿佛在谈论一件心爱的珍宝:“你说,楷儿这次偷偷跑去济州,要凭自己的本事考这解试——以他的才学,能取得什么名次?” 梁师成是何等精乖的人物! 他侍奉官家赵佶经年,早把那官家的五臟六腑都看透了。官家待那鄆王赵楷,那份偏爱,压得连太子都喘不过气来! 更兼官家自家文章锦绣,自视甚高,把那科举场上的“风雅”勾当,看得比天还重。 满朝文武谁个不知? 鄆王爷赵楷,活脱脱就是官家年轻时的模子倒出来的! 不单是那眉眼神情,便是那点染丹青的妙笔、龙飞凤舞的墨宝、吟风弄月的才情,竟有官家七分的神韵! 如今鄆王爷要隱了身份去赴那解试一在官家心里头,岂不正如同自家少年时,偷偷溜出宫去,瞒天过海地博个功名一般? 鄆王这偷试的勾当,正正搔著了官家那最隱秘、最得意的心尖尖儿! 梁师成只消竖起耳朵一听,官家那话音儿里,分明是压也压不住的快活与期盼,像猫爪子挠在心肝上,痒酥酥、美滋滋地往外冒。 他腰弯得更低,脸上堆起十二万分的諂媚与篤定,声音拔高,带著极度的夸张:“哎哟!官家您这话可真是折煞奴婢了!”他先是一拍大腿,仿佛官家问了多么显而易见的问题。 “鄆王殿下是谁?那是您手把手教导出来的龙驹凤雏!”梁师成唾沫横飞,“殿下那文採风流,那锦绣文章,满朝文武谁不嘆服?別说有官家您七分神韵,就算——就算只得您老人家指甲缝里漏下的一分才情影子!”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胃口,然后斩钉截铁:“那也足够从济州贡院的大门一路横扫过去!什么解元?那都是探囊取物! 奴婢敢把脑袋押在这儿,殿下此去,必定是蟾宫折桂,独占鰲头!” “解元?那是起步!依奴婢看,便是到了省试、殿试,那状元金榜,也定然是殿下的囊中之物!拿定了!绝对拿定了!” 这一通马屁,拍得是天乱坠,酣畅淋漓。句句不离赵佶教导有方,字字强调鄆王才华横溢、状元之才唾手可得。 尤其是那句“指甲缝里漏下的一分才情影子”,更是把父子俩的文采死死捆在一处,捧上了三十三天外! 效果立竿见影。 赵佶脸上残存的那点子怒气、忧色,登时如同滚水浇雪,“滋啦”一声化了个乾净! 梁师成这老货,舌头底下抹了蜜,句句都似那小金鉤子,不偏不倚,正正挠在官家心尖上! 他想起了赵楷自幼展现的聪慧,那份承袭自他的风流蕴藉。 那份风流根骨,可不就是从他这当爹的血脉里淌出来的? 哈哈哈哈!”赵佶再也绷不住,那笑声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又响又浪,震得御园樑柱都嗡嗡响!与方才那冰窖似的压抑一比,直如换了人间!几只躲在树荫里打盹的雀儿,“扑稜稜”惊得炸了窝,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他指著梁师成,笑得浑身乱颤,眼缝里生生挤出两点老泪来:“你这老杀才!老猢猻!满宫里就数你这条舌头最刁钻!咳咳,最会挠朕的痒痒!” 嘴里虽骂著市井浊语“老杀才”,可那笑声里的痛快、受用劲儿,聋子都听得出来! 茂德那丫头私自溜出宫惹下的雷霆震怒,仿佛被儿子这桩“雅事”带来的风光,暂且衝到了一边去。 梁师成这碗“舒心顺气汤”,熬得正是火候,一贴下去,那心头的火儿,“嗤”地一声,灭得乾乾净净! “也罢,也罢!”赵佶笑罢,挥了挥手,对之前那传旨查茂德行踪的內侍道,“传话给殿前司的人,派一队精干可靠的,远远跟著王的车驾,务必確保两位殿下万全。其余——待他们回来再说。” 语气已然轻鬆了许多,甚至带著一丝期待。 梁师成见状,心中大石落地,脸上諂笑更盛,连忙躬身:“官家圣明!有官家洪福庇佑,鄆王殿下与茂德帝姬定能平安归来,殿下也必能高中魁首!” 此时的清河县,朔风捲地,吹得清河县提刑衙门前那对石狮子都缩了脖子。 西门大官人裹著玄狐裘,踩著咯吱作响的冰碴子,一脚踏进了籤押房。 夏提刑那张老脸皱得像个风乾的橘皮,搓著手在炭盆边上来回踱步,见西门庆进来,一把扯住他袖子,压著嗓子,像是怕被屋外的寒风听了去:“西门老弟!祸事了!那济州府尹————真箇叫人扒了官袍,锁链子套著脖子,提溜去汴京问罪了!上头催命的旨意,刚刚————刚刚滚烫地拍到案头!” 他眼珠子惶惶地转著,喉头滚动,“老弟,这趟浑水,你我兄弟————怕是得亲自下去趟一趟,才脱得了干係了!” 西门大官人嘴角一咧,露出个混不吝的笑,顺手掸了掸肩上並不存在的雪沫子:“夏老哥宽心!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著。小弟明日就动身,快马加鞭赶奔济州。管他什么牛鬼蛇神,定要揪出那作耗的根苗,把这桩泼天官司,查他个底儿掉!水落石出!” 夏提刑这才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冰凉枯瘦的两只手,死命攥住西门庆那双保养得宜、温软肥厚的手掌,迭声道:“全仰仗老弟!全仰仗老弟了!哥哥这身家性命,可都系在你身上了!” 西门庆抽出手,哈哈一笑,转身出了这愁云惨雾的衙门。马蹄嘚嘚,穿过冷清的街巷,径直拐进了王招宣府那朱漆大门。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熏笼里甜香腻人。 林太太一身织金缎子的三品誥命行头,云鬢高耸,端著架子,见了西门庆,才屏退了左右。 那门帘子刚落下,她脸上那层端严的壳儿“啪”地就碎了,身子一软,活像条没了骨头的白蛇,带著一股香风就撞进了西门庆暖烘烘的怀里,又是拱又是钻。 她仰起头,一双水汪汪的桃眼勾著西门庆,葱管似的手指戳著他心口,声音又软又媚,还带著点嗔:“冤家!我那三官儿寻我告辞,说————说爹爹你,打发他明日出远门? 还————还带著棍棒人手?你这是要让他去闯什么龙潭虎穴?也不怕我这当娘的————心疼死?” 那“爹爹”二字,叫得又轻又糯,如今已经是熟门熟路。 大官人那带著几分蛮力的手,隔著林太太滑溜溜的绸缎袄儿,在她丰腴滚圆的臀丘上狠狠掏摸了一把,口中调笑道:“怎的?这就捨不得你那宝贝儿子了? 男子汉大丈夫,不出去经些风霜雨雪,刀头舔舔血,日后怎撑得起你这泼天的富贵窝?嗯?” 林太太吃这一掏,浑身骨头都酥了半边,口中“噯哟”一声,那身子便如离了水的银鱼儿,在他怀里扭股似的乱颤起来,一张俏脸飞起红霞,眼波里春水几都要漾出来了,喘吁吁地推搡著他,直往那销魂帐里滚去:“冤家————轻些个!那话儿是这么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便是九十岁的老乞婆,也怕她那七十岁的儿子跌了跤!我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肉————怎能不———— 不揪著心肝儿疼?” 西门庆顺势被她推倒在锦被堆里,枕著鸳鸯枕,嗤笑道:“罢罢罢!既如此心疼,那便不叫他去了!就让他守在家里,只陪著你这个娇滴滴的娘,做个富贵閒人,可好?” 林太太闻言却摇头,俯身下去,香喷喷的嘴儿凑到他耳边,呵气如兰,带著一股子又嗔又怨又浪的劲儿:“呸!你这没良心的!三官儿————难道只是我一个人的孽障不成?” “你连他亲娘这块肥田————都型了千百遍了,不是你的种胜似你的种,如今倒来问我?你——你如今便是他亲爹老子!你说让他去闯刀山火海,我这做娘的————还能拦著不成?” 大官人笑著故意问道:“嗬!好个明白事理的娘!只是————若万一你那宝贝儿子,真出了什么岔子————譬如断了条胳膊腿儿,或是叫人把脑袋开了瓢————你可怎生是好?” 林太太闻言咬著银牙,媚眼如丝:“出————出了事?哼!真折了我那三官儿————你这当爹的————须得连夜————赔————赔我十个活蹦乱跳的小孽障出来! 少————少一个————都不依!” 第229章 金莲儿戏整扈三娘,贾府寿诞 第229章 金莲儿戏整扈三娘,贾府寿诞 此时寧国府里,正赶上贾敬老爷的寿诞。 只是府里贾蓉才死了几个月,又哪里能大张旗鼓地操办?也不对外宣扬,只是把府里几个主子聚在一处,算是给老爷子糊弄个脸面。 当贾珍吩咐底下人:“拣那顶好的、精细的吃食,稀罕果子,塞满十六个朱漆大捧盒!东西备齐了抬出去,给城外道观的老太爷送去! 贾璉先一步溜达进来,把各处座位扫了个遍,凑到贾珍跟前,低声问:“珍大哥,这————怎么个章程?” 旁边一个伶俐小廝,覷著贾珍脸色,忙哈腰代答:“回璉二爷话,我们爷原打算请太爷回府,一家子骨肉好歹团圆一日。可前儿个得了信儿,太爷————不肯回来。只好简省些,算是应个景儿。” 不多时,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並著宝玉,前后脚到了。 贾珍和尤氏强堆著笑,把人迎了进去。 凤姐儿说道:“老太太那边传话儿呢,说身子不爽力,心里头堵得慌,便过不来。” 贾珍重重嘆出口浊气:“唉!我贾珍————自问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老天爷————怎么偏降下这一报应来————” 王夫人捻著佛珠,眼皮半垂,声音平平地问:“蓉哥儿媳妇————一直身上不大爽利?这些时,我也没见著她,好些了没?” 尤氏坐在下首,闻言脸上肌肉跳了跳:“她这病————来得蹊蹺!前些日子眼见著油尽灯枯,灯草似的,风一吹就倒。可怪了,听她房里丫头宝珠说,这几日————倒像是缓过点劲儿,脸上竟有了些活气儿————” 正说著话,外头小廝高声通传:“大老爷、二老爷都到了,在厅上候著呢! “贾珍赶紧起身匆匆迎了出去。 一顿饭吃得人人不动筷子。 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几个,勉强动了几筷子,味同嚼蜡。胡乱漱了口,净了手,便像躲瘟神似的,各自寻了藉口,脚底抹油—一溜了! 凤姐儿裹紧了身上那件银鼠褂子,独自往天香楼那边踱去。园子里一片死寂,哪还有半分寿宴的虚假热闹。 假山怪石灰突突地蹲在雪地里,在惨白日头下泛著冷光。 枯藤老树枝椏虬结,活似鬼爪张牙舞爪。 几片枯叶黏在枝头,死赖著不肯掉,被冷风吹得“唰啦唰啦”响,像有气无力的哀嚎。 积雪残冰都是黑污污的脏,哪盖的住不住园子里的破败衰颓。 几处向阳的角落,雪水混著黑泥淌下来,结成黑冰溜子,掛在檐下。 本书首发 找好书上 101 看书网,101????????????.?????超方便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池面结著层薄冰,死水一潭。几根枯荷梗戳破冰面,焦黑、腐烂,直挺挺立著,如同水鬼伸出的指爪。 凤姐几拢著手炉,往天香楼走去。 “呼啦!”假山石后猛地躥出个黑影,直挺挺杵在她面前,涎著脸,挤出一句:“给嫂子请安!” 凤姐儿唬得魂飞魄散,“哎呀”一声,身子往后一趔趄,差点栽倒。 定睛一看,心头火起,强压著惊怒,稳住身形,柳眉倒竖,声音却还绷著:“哟!我当是谁,这不是瑞大爷吗?” 贾瑞嘿嘿乾笑两声,一双绿豆眼贼溜溜地在凤姐儿胸脯和肥大跨上打转:“嫂子贵人多忘事,连我都不认得了?” 凤姐儿丹凤眼一眯,射出寒光,嘴角却扯出点假笑:“哪能呢!只是猛可里撞见,想不到大爷竟猫在这背阴地里!” 贾瑞见著凤姐,骨头都轻了三两,涎水都快淌出来了:“嘿嘿,嫂子说哪里话!这叫————合该咱俩有缘!我方才嫌席上闷气,偷溜出来寻个清净地儿透透气,不想————嘿嘿,天可怜见,就撞见嫂子这活菩萨了! 这不是天大的缘分是啥?” 一面说著,那对眼珠子像长了鉤子,黏在凤姐儿粉光脂艷的脸上、鼓胀胀的胸脯上,恨不得钻进去。 凤姐儿心里早啐了他八百遍“下流杀才”,面上却不动声色。 当下假意堆起笑来,眼波流转:“嘖嘖,怪道你璉二哥常夸你,说你是个伶俐懂事的!我得紧赶著去太太们那边回话呢,没空儿跟你敘閒篇儿。”说著,作势就要绕开走。 贾瑞哪里肯放? 他见凤姐儿笑语晏晏,魂儿早飞了九霄云外,胆子也肥了,一步抢上前拦住:“我可不是今日才遇上嫂嫂这般神仙人物,前几日————嘿嘿,前几日便已得见嫂嫂风姿了!” 凤姐儿心中“咯噔”一下,面上笑容瞬间凝住,一双丹凤眼锐利如刀,紧紧盯住贾瑞:“哦?你何时见过我?”声音里已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寒意和警惕。 贾瑞被凤姐儿那双勾魂摄魄又隱含煞气的眼睛盯著,只觉得一股邪火直衝脑门,浑身骨头都轻得没四两重。 他想起那日无意间窥见的场景,再看眼前这妇人,熟透了的身子,那张脸更是艷媚劲儿。 “帐本————清河县————放债————”几个字眼,像毒蛇吐信,从他嘴里嘶嘶地冒出来。 轰隆! 凤姐儿只觉得脑子里像炸了个惊雷! 眼前金星乱冒,手脚瞬间冰凉!那暖手炉差点脱手砸在地上! 她强自咬住舌尖,剧痛让她勉强稳住心神。 心念电转,面上血色褪尽,又强行逼回一丝红晕,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碴子,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你要如何?” 贾瑞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更是篤定,得意得几乎要飘起来。 他嘿嘿淫笑::“好嫂子,亲嫂子——我——我能要如何?不过是想————想亲近亲近嫂嫂——沾沾嫂嫂身上的仙气儿————” 就在此时——“踢踏——踢踏——”远远地,传来下人走动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贾瑞像受惊的老鼠,猛地缩回脖子,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飞快地退开一步,脸上堆起假笑,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嫂子莫慌!今日仓促——改日!改日小弟必当登门,好好拜访”嫂嫂!嘿嘿————至於那帐本的事儿————嫂子是明白人,若是不小心漏到太太们耳朵里,或是————让老祖宗知道了————” 他故意顿了顿,留下无尽的威胁,又挤了挤眼,“想必嫂子也清楚,那会是个什么光景!” 说罢,不等凤姐儿反应,一转身,像条泥鰍似的,哧溜钻进了旁边的假山洞里,不见了踪影。 脚步声渐近。 凤姐儿僵立在原地,刺骨的寒风颳在脸上,却远不及心头那彻骨的冰冷和翻涌的杀意。 王昭宣府上。 林太太香汗淋漓,像一滩融化的酥油,软绵绵地趴在大官人那汗津津的胸膛上。 她鬢髮散乱,带著心满意足后的慵懒风情和倦意。 “冤家————其实他前几日和我说要去远行时————我是不许的————”她顿了顿,丰腴的身子往大官人怀里又钻了钻,,“我说————我即刻就去找你————让你不许他去————” “可谁知————”林太太的声音微微发颤,“这小孽障————竟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平日里最是胆小怕痛的一个人,那日却像换了副心肠,梗著脖子,红著眼,衝著我吼!那声音————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她模仿著儿子的语气,带著一种母亲特有的心疼与无奈:“他说:娘!我这数月起早贪黑地苦练!小时候您请先生给我打下的底子,了那么多雪银子请林教头教我枪棒,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你儿子顶天立地把这王招宣府撑起来吗?”” 林太太边说边嘆了口气:“我见他敢吼我,气急了,抄起那根鞭子哭著就往他身上招呼————” 说道这里,她紧紧抱住大官人,仿佛抱住了唯一的依靠,“换做以前————他早就哭爹喊娘地求饶了————可那日————他咬著牙,一声不吭,跪得笔直,任我打————那鞭子落在他身上————倒像是抽在我心尖上————” 说到这里,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望著大官人:“冤家————我不是蠢人,你那大雄心,我岂能不知?如今我也管不住他了————” 她深吸一口气:“由他去吧!真————真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怨你一句!这本就是他们王家起家的根子,拿命博富贵的勾当!我——我这也算是——还给他们王家一条敢闯敢拼的命!” 大官人听著怀中妇人这番剖白,心头也是一阵翻涌。 他伸出打手抹掉她脸上的泪珠儿,故意调笑道:“嘖嘖,开始还不在乎,现在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听你这中气,还有力气哭,看来方才爷还不够卖力?你这体力————生十个八个胖小子,看来是真不虚言!” 林太太方才那点悲戚瞬间被点燃,她破涕为笑,媚眼如丝地横了他一眼,身子像水蛇般在他怀里扭动起来:“呸!杀千刀的冤家!” 她凑近大官人的耳朵,吐气如兰,带著一股子豁出去的泼辣劲儿:“亲爹爹——真要是让我肚子里种上你这冤家的种,开枝散叶————奴家便是拼著吃那杀威棒,不要这三品誥命的凤冠霞帔————也定要给你多生几个小討债鬼”出来!” 大官人从王招宣府上出来,天色已近黄昏。 他心满意足地钻进暖轿,四个健壮轿夫稳稳抬起,轿厢內暖炉烘著,薰香裊裊,隔绝了外头的凛冽寒气。 轿子晃晃悠悠,行至狮子街,路过自家那气派的绸缎铺时。 掌柜徐直屁顛屁顛迎出来,在轿帘外深深作揖,满脸堆笑:“小的徐直,给大官人请安!!” 大官人掀开厚厚的轿帘,一股寒气钻进来,他皱了皱眉,只露半个身子:” 罢了。铺里今日如何?” 徐直忙道:“托大官人的洪福,一切安好!只是————”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晌午后,那扈家庄的扈家娘子来了。” 大官人眉毛一挑,来了兴致:“哦?那批次等绸缎,她运走了?” “唉!”徐直一脸苦相,拍了下大腿,“没成!那娘子说,庄子里突遭变故,天大的难事,那绸缎————不提了!非要把订金要回去!小的哪里肯?咱们行里的规矩,订金落定,是断断没有退的道理!” “小的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薄了,那娘子只是不依,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在那店里足足缠磨了小半个时辰!最后见小的死活不鬆口,竟一跺脚,说要亲自寻大官人您討个说法!” 大官人一愣:“人呢?” “小的————小的也拦不住啊!”徐直缩了缩脖子,“她出门问了路人,就奔著大官人府上那条道去了,看那架势,怕是不见到您不肯罢休!” 大官人“唔”了一声,放下轿帘,心中念头飞转。 这扈家娘子————他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起轿,回府!” 暖轿再次抬起,晃晃悠悠往府邸行去。待到了府门前,天已黑透,寒风卷著细碎的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 轿子刚落地,府门口悬掛的气死风灯摇曳著昏黄的光,映得门前石狮子影影绰绰。 大官人裹紧身上的貂裘,弯腰钻出暖轿。 脚刚沾地,一阵寒风扑面,他眯了眯眼。就在这时,昏暗中,一个身影猛地从大门旁的石鼓后闪了出来,直直向他迎过来! “谁?!”轿旁四个挎著各种兵器、身材魁梧的护卫反应极快,瞬间踏前一步,手按兵器,厉声喝问,凶悍之气扑面而来。 大官人却一摆手,目光如电,早已看清来人。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退下。” 护卫们闻令,虽不解,却立刻躬身退开,但眼神依旧警惕地锁著那个身影。 昏黄的灯光下,那身影终於清晰。 正是扈家娘子,扈三娘! 只见她孤零零立在刺骨的寒风里,上身是件翻毛狼皮的紧身短袄,皮毛油亮乌黑。 下身两条母豹一般健美的大腿,严严实实裹在一条厚实的、硝得硬挺的熟牛皮马裤里! 那皮裤,为了耐磨防风,硝得又厚又硬,此刻被寒风一吹,更是冻得如同铁甲一般冰冷梆硬! 她几缕乌黑油亮的髮丝被风吹乱,贴在冻得玉白的腮边。 那脸蛋子,真真是老天爷偏心捏出来的標誌,白生生,偏生被这腊月里的刀子风颳出两团胭脂红,晕在观骨上,透著一股子被寒风蹂过的、病態的娇艷。 一双杏眼,虽是焦急,却依旧亮得惊人。 鼻樑挺直,带著股子不驯的英气,底下那张小嘴儿,冻得发紫,唇瓣却依然饱满丰润,微微张著呵出白气,像熟透的樱桃等著人去嘬一口。 左右腰侧,各悬一口尺半长的弯刀!刀鞘乃是上好的鯊鱼皮。 在她紧束的腰后,斜斜掛著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囊。囊口露出一截赤红如血、油亮坚韧的绳索。 “大————大官人!”扈三娘的声音带著明显的颤音,是被冻的,也是情绪激动所致。 她努力想挺直腰杆,维持住最后的尊严,但那不断颤抖的身体和发白的嘴唇,却暴露了她此刻承受的煎熬。 大官人的目光,扫过那紧致有力的腰肢,最后重重地落在那双在寒风中兀自挺立、饱满得惊人的长腿上,说道:“这不是扈家娘子吗?这大冷的天,黑灯瞎火的,你怎么杵在这儿?” 扈三娘冻得牙齿咯咯作响,强忍著哆嗦道:“专————专程在此等候大官人————” 大官人故作一愣:“啊?娘子怎不进去坐著等?外面寒天冻地的,岂不冻坏了这千金之躯?” 扈三娘闻言,英气的眉梢微微垂下,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声音都带著寒气打颤:“贵————贵府的门房说、说大官人不在,又见奴家带著兵刃,说———— 说府上规矩,来歷不明又带刀兵的女客,断断不能放进內宅等候————” 她说著,下意识按了按腰侧冰冷的日月刀鞘。 大官人打了个哈哈,心中瞭然:自己府上规矩森严,尤其自己不在时,怎可能让一个提著双刀、缠著套索、浑身煞气的陌生女子进去? “下人不懂事,怠慢娘子了,回头我教训他们!走走走,快隨我进去暖和暖和!” 扈三娘紧了紧狼皮坎肩,跟著大官人踏入府门。 一进门,仿佛瞬间隔绝了外面的冰天雪地。 一股混合著暖炉热气、名贵薰香和脂粉甜腻的暖风扑面而来。 廊柱皆是上等楠木,雕樑画栋,金漆闪耀。 廊下悬掛的琉璃宫灯,处处透著富贵。 扈三娘虽是扈家庄的大小姐,庄中也有田產屋舍,可等著吃饭的人也多,何曾见过这等豪奢气象? 她脚步不由得慢了几分,杏眼忍不住左顾右盼,心中暗惊:这西门大官人的家私,只怕比传闻中还要豪阔十倍!扈家庄与之相比,不过是乡野土財罢了。 穿过几重门廊,来到一处暖香融融、灯火通明的大厅。厅內地龙烧得极旺,四角的炭盆里,上好的银霜炭烧得通红,暖意如潮水般包裹上来,扈三娘冻僵的身子终於感到一丝活泛,忍不住轻轻舒了口气,那紧绷的、饱胀的腿肉在暖意下似乎也鬆弛了一丝。 金莲儿早在大厅暖炉边候著,见大官人进来,一双桃眼立刻弯成了月牙儿,扭著水蛇腰便迎了上去,嘴里甜得发腻:“老爷,可算回来了!这冰天雪地的,可冻坏了奴的心肝!” 她一边娇声说著,一边熟练地帮大官人解下沾雪的貂皮斗篷,眼风不住地往几步开外的扈三娘身上溜。 看著这莫名来的女人,不停的上下打量。 心道:好个不知廉耻的野蹄子!穿得跟个走鏢的响马婆子似的,那皮袄皮裤绷得死紧,勒得鼓胀得要蹦出来!大腿粗得像鼓鼓囊囊,圆滚滚,倒似塞了两条白面口袋! 呸!也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母大虫,仗著几分粗野姿色,腰里还掛著刀,缠著索,分明是来勾引男人的。 大官人任由金莲儿伺候著,隨口问道:“怎么就你在这儿?香菱儿和李桂姐呢?” 金莲儿立刻收起眼中的厉色,换上一副娇嗔模样,將解下的斗篷递给旁边的小丫鬟,顺势將自己的柔荑塞进大官人温热的大手里,声音又软又糯:“香菱儿妹妹在书房里帮您整理那些新得的字画呢,说是怕下人粗手粗脚弄坏了。桂姐儿她在大娘————在自己房里抱著暖炉歇著呢。这等冷天,自然只有奴这心里念著大官人的,才巴巴儿地在这儿守著风口等您回来。您摸摸,奴这手,都冻成冰块儿了!” 她说著,还將冰凉的手指往大官人掌心里蹭了蹭,眼睛却又瞟了扈三娘一眼。 大官人哈哈一笑,顺势捏了捏她嫩滑的脸蛋儿:“就你嘴甜!快去,看看还有没有暖汤,给这位扈家娘子端一碗来,她在外头冻得不轻。” 潘金莲脸上的笑容一僵,嗲道:“老爷...这是奴专给老爷留的,用了上好的老山参,最是补元气————” “给她吧!”大官人笑道。 金莲儿不敢违拗,只得咬著银牙,转身退下,裙摆带起一阵香风往旁边的耳房走去,气呼呼地掀开另一个汤盅的盖子,抓过盐罐,狠狠舀了一大勺雪白的细盐,“哗啦”一声全撒了进去,用调羹泄愤似的搅了搅,心里咒骂:“喝!咸不死你个狐媚子!” 厅內,扈三娘看著离去的金莲儿,却连连摆手,冻得发白的小脸带著窘迫:“大官人太客气了!奴家————奴家不惯用这些金贵物,喝盏热茶暖暖身子就好,实在不必·————” 她正推辞著,突然“咕嚕嚕嚕v號一阵极其清晰、悠长,甚至带著点回音的肠鸣声,猝不及防地从扈三娘紧束的腰腹间传了出来! 在这暖香安静、只有炭火爆裂声的奢华厅堂里,显得格外突兀、响亮! 扈三娘那张原本冻得煞白又带著红晕的俏脸,“腾”地一下,瞬间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她下意识地猛地按住自己平坦紧实的小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英气勃勃的杏眼此刻充满了羞窘和慌乱,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翅般剧烈颤抖。 她为了赶路和等候,大半天水米未进,又在寒风里冻了那么久,此刻骤然进入温暖的环境,那飢肠轆轆的肠胃哪里还忍得住? 这一声肠鸣,比千军万马的吶喊更让她无地自容,將她强撑的体面瞬间击得粉碎! 大官人先是一愣,隨即嘴角勾起笑意。 这女人和遇见的所有女人都不同,如带刺的胭脂母虎一般,此刻露出这等窘態,倒比平日里那英姿颯爽的模样,更添了十分的风情! 大官人见扈三娘羞窘如此,那英气的眉眼间满是难堪,大笑著打圆场:“哈哈哈!无妨无妨!饿了是常理!扈家娘子不必羞臊,倒显得我这主人待客不周了!我让后厨给你做些吃的。” 扈三娘一听更急了,强压下腹中的轰鸣和脸上的滚烫,连连摆手:“大官人!万万不可劳烦!奴家————奴家此番冒昧登门,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相求!实在不敢叨扰饭食————” 就在这时,潘金莲端著一个青瓷大碗,裊裊娜娜地又走了进来递给扈三娘。 扈三娘也顾不得许多,暗想:“罢了!先填点东西堵住这恼人的声响!”她不再推辞,端起那碗浑浊滚烫的“热汤”,凑到嘴边,也顾不上烫,猛地就是一大口灌了下去! “噗—咳咳咳!!” 汤水刚入口,一股极死人的咸味狠狠砸在她的味蕾上! 那咸味浓烈到发苦! 扈三娘猝不及防,小脸瞬间皱成了一团,杏眼圆睁,她本能地想把汤吐掉,又觉太过失礼,只能强行往下咽,那咸涩的滋味刮过喉咙,难受得她浑身一哆嗦。 一旁的潘金莲看到扈三娘那被得五官扭曲、狼狈咳嗽的样子,心里简直乐开了! 扈三娘被咸得火烧火燎,嗓子眼乾得冒烟,也顾不得形象了,一把抓起旁边小几上之前丫鬟倒给她的、已经有些温凉的茶水,“咕咚咕咚咕咚”仰头就灌了下去!一大杯茶水瞬间见底。 大官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懵了,愣了一下才问道:“扈家娘子,这————这汤怎么了?” 扈三娘放下空茶杯,用手背狠狠抹了下呛出的眼泪和被咸汤弄湿的嘴角:“大官人!这汤————咸!咸得发苦!简直像打翻了盐罐子!” “啊?!”潘金莲立刻做出一副极其惊讶又无辜的表情,声音拔高了八度,“咸了?不能吧?” 大官人一看金莲儿那掩不住的笑意和闪烁的眼神,瞬间就明白了八九分! 他眉头一挑,微微瞪了一瞪:“你先下去吧。” 金莲儿吐了口小舌头,赶紧福了福身子,低著头快步退了出去,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在扈三娘身上颳了一下。 大官人看著金莲退下,这才转向扈三娘:“真是对不住!对不住!定是那起子后厨的奴才,做事不上心,毁了这汤!” 他一边说著,一边亲自提起旁边暖窠里的瓷茶壶,又给扈三娘续上了两杯热茶,边说道:” 不知是何等要事,竟让娘子这般风雪天亲自奔波?但说无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