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天火红年代,冰箱每日刷新》 第1章 1魔都石库门的早晨 第1章 1.魔都石库门的早晨 阳光明是被一股浓烈呛人的煤烟味硬生生呛醒的。 意识像是沉在浑浊的水底,挣扎着向上浮。 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喉咙的灼烧感。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得几乎要压到脸上的天板,糊着一层发黄的旧报纸,边角已经卷翘发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劣质煤饼燃烧后的硫磺味、隔夜饭菜的微馊、木头家具陈年的霉味,还有一股淡淡的、像是很久没彻底清洁过人体的汗酸气,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这绝对不是他那间位于市中心顶层、拥有落地窗和智能新风系统的豪华公寓! 紧接着,头顶上三层阁的薄薄楼板,毫无征兆地开始了“咚咚咚”的擂鼓表演,震得灰尘簌簌往下掉。 楼下天井里,传来苍老又执拗的魔都腔,压得低低的,却字字清晰:“.煤球炉子要搬出来生哉!你动作轻点,楼浪厢人还睏觉呢(楼上的人还睡觉呢)!” 然后是铁皮炉子小心翼翼挪动时,刮擦水泥地的刺耳声音。 阳光明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快,眼前一阵发黑,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狂暴地涌入他的脑海。 1969年6月,魔都,阳光明,十七岁,高中刚毕业。 石库门弄堂里的普通工人家庭,父亲阳永康,三级钳工。母亲张秀英,纺织女工。 大哥阳光辉,二十六岁,二级钳工,已娶妻生子。大嫂李桂,街道打杂。 大姐阳香兰已经出嫁。二哥阳光耀和二姐阳香梅,去年响应号召,已经奔赴广阔天地去了。 他现在的新身份是家里最受宠的老幺。 这些记忆与前世的记忆水乳交融,真切得如同亲历,仿佛是觉醒了胎中之谜。然而,前世的那些阅历更加厚重,占据着绝对主导。 此刻,他正面临一个大麻烦! 就在昨天傍晚,在那石库门幽暗的拐角处,原身神思恍惚地向对象沈美玉许下了一个承诺,并且已经告知了家人。 沈美玉说着“你一道去乡下,为革命吃苦也光荣”这般温软的话语,三言两语便将原身撩拨得热血沸腾。 原身拍胸脯保证:明天一早就去街道报名! 他要与沈美玉“双宿双栖”,一同奔赴那未知的农村。 “蠢货!被个绿茶当了枪使,还不自知!” 他紧咬着后槽牙,在心底无声地咆哮。 融合了前身的记忆后,原身以为沈美玉对他情真意切,但阳光明却清晰地知道,那不过是原身的一厢情愿。 回溯过往的点点滴滴,这个女人分明深谙“绿茶”之道! 如今这具身体,英武硬朗,高大帅气。仅凭这一点,沈美玉或许对原身有过一两分的真心,但也仅此而已,绝无更多。 她与原身的交往,桩桩件件,字字句句,无不浸透着算计与利用! 原身上面已经有二哥二姐在去年插队,他又是家中最受宠的幼子,父母早就已经商量好,要是他自己找不到工作,母亲就提前退休,让他顶班。 他们班有六七名同学,都选择了顶班留城这条路。 就算他不听父母的哀求和劝告,坚持要下乡,那也得是自己的决定! 而不是受人欺骗和蛊惑! 烦躁中,他眼前骤然一黑,随即豁然开朗——不再是房间的昏暗感,而是另一个空间! 一个不算多大的、内部亮着柔和白光的空间,清晰地投射在他的意识里。 白色的内壁,整齐摆放的各种食品……是老板办公室里那个双开门九百升的大冰箱! 昨天下午,他还趁着老板出国,吭哧吭哧地往里塞东西:昂贵的进口红酒、巧克力、顶级牛排…… 甚至还有一小盒金光闪闪的食用金箔!一百克! 震惊过后,是狂喜!如同沙漠里干渴的旅人一头扎进了绿洲的清泉。 “塞翁失马……古人诚不我欺!” 他差点笑出声,赶紧捂住嘴。 拥有了冰箱这个随身空间,以及冰箱里的东西,利用好了,不管是顶班留城也好,还是插队也好,他将来的日子都差不了,这是老天爷不想让他重复吃苦! 虽然空间小了点儿,冰箱里的东西也有限,但已经很难得,他很知足! 冰箱里的食材,再加上那盒金箔,在这个物资匮乏、一切凭票的年代,就是难以想象的财富和底气。 前世秘书的精明世故瞬间归位:金手指有了,更要好好谋划。 接班是最后退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大哥大嫂的态度就是明证。 他不想因为自己接班,而让家里闹的不愉快。 不就是找工作吗? 原身做不到,不代表他也做不到! 他有后世的超前眼光和前世的工作经验,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行!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煤烟和隔夜气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既来之,则安之! 决心一下,他立刻轻手轻脚地穿衣起身。 身上是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工装裤和白布跨带背心。 他摸索着从床下拖出掉漆的搪瓷盆,拿起窗台上磕边的搪瓷杯、秃毛牙刷和一截硬邦邦的固本牌肥皂,毛巾搭肩,拉开了隔间的门。 亭子间的门开着缝,传来大嫂压低的哄孩子声和小侄子壮壮的咿呀声。 大哥阳光辉已起来,正对着墙壁上一小块模糊镜子刮胡子,用的是老式刀片剃须刀,动作小心翼翼。 “阿哥。”阳光明招呼一声,声音微哑。 阳光辉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像父亲,国字脸,敦实,带着技术工人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亭子间里,大嫂抱着壮壮的身影一闪而过,眼神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收回。 阳光明心知肚明,这疏离感,源于母亲想把工作让给自己的决定。 阳光明没多言,端着盆下楼。 楼梯陡窄,踩上去吱呀作响。 下到一楼天井,景象更“壮观”。 陈阿婆佝偻着背,守着刚点着冒青烟的煤球炉,慢悠悠扇着破蒲扇。 她儿子,那位看着已经略显苍老的陈爷叔,正用火钳小心夹起新煤球准备加炉膛。 冯老师的老婆端个铝锅,在自家棚子下排队等接公用自来水,水龙头下已排了几个搪瓷盆。 “阿婆早!爷叔早!阿姨早!”阳光明脸上堆起礼貌的笑,用魔都话清亮地打招呼。 在这拥挤的石库门,邻里面子功夫是生存法则。 “哦哟,明明起来啦?今朝倒蛮早嘛!”陈阿婆抬头,皱纹舒展,对好看嘴甜的小囝有好感。 “阿弟早!”陈爷叔闷闷应声。 冯师母只点点头,眼睛盯着滴滴答答的水龙头。 阳光明挤到水龙头旁排队。 冰凉带铁锈味的自来水冲在脸上,驱散了最后睡意。 他用硬肥皂搓出少到可怜的白沫,胡乱的抹了几把脸,又擦了擦脖子。刷牙潦草几下,漱口水吐在天井角落下水道口。最后用湿毛巾囫囵一擦,就算完事。 收拾完回到二楼的前楼最里面,父母住的小间,靠窗位置的小方桌已支起。 母亲张秀英正把一碗碗东西端上桌。 大哥抱着壮壮坐在唯一有靠背的椅子上,大嫂在忙碌着摆放碗碟。 阳光明放好盆坐下。 早饭简单却时代烙印鲜明:每人一碗稀薄的开水泡饭,米粒稀少到几可照人;中间一小碟乌黑油亮的酱瓜和一小碟颜色发暗的腌萝卜干。这就是一家人的早饭。 追读是老石的氧气瓶,收藏是老石的心脏起搏器,打赏是强心针,推荐票和月票是维持老石生命体征的救命良药! 老石还本书能不能活?能活多久?就看大家了! (本章完) 第2章 2给家人的承诺 第2章 2.给家人的承诺 “吃吧。”父亲阳永康夹了点酱瓜,声音低沉简练。 母亲张秀英却没动筷,看着阳光明,眉头紧锁,衬得眼角皱纹更深。 她习惯性想把自己碗里稍饱满的米粒拨给儿子,手伸半途又停住,重重叹气。 “明明啊。” 她开口,声音里含着掩饰不住的焦虑与疲惫: “昨天夜里,街道王干事又来过了,急得不得了! 讲名额指标卡在那里,想顶班就快点,勿要再拖了!” 她语速飞快,“你看看,你二哥、二姐,去年就下去了……姆妈跟你讲过多少趟了? 你不要再七想八想,讲啥自家寻工作!工作介好寻?你阿爸、阿哥,哪个不是厂里做煞做活熬出来的? 外头多少人在排队等安排?你听姆妈一句,快点定下来,下个礼拜就去厂里,接姆妈的班! 再拖下去,姆妈心里厢急煞脱了!”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起伏,眼睛紧盯着儿子,渴求一个肯定答复。 父亲没说话,用力咬了口馒头,咀嚼着,目光也落在小儿子身上,有期待、担忧,也有一丝疲惫。 大哥低头用筷子尖沾了点粥米喂儿子,仿佛没听见。 大嫂端着米糊过来放下,默默坐到大哥旁边,拿起馒头小口啃着,眼皮耷拉。 饭桌前只有壮壮的咿呀声和大人的咀嚼声,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滞了一般。 接班意味着母亲提前退休,少份工资,家里经济更紧。阳光明接了班,也只能领一份微薄的学徒工工资,而且这份工资是属于阳光明个人的。 哥嫂心里有想法,碍于父母的决定,不好明说。 阳光明把一切尽收眼底。 前世秘书的察言观色能力,让他瞬间理清了此刻饭桌上的微妙氛围。 他端起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喝了一大口。温热寡淡的液体带着陈米味,滑过喉咙。 他放下碗,目光坦然迎向母亲焦虑的眼睛,声音清晰平静,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姆妈,你不要急。都听你的,今天说的报名,我肯定不会去的。” 这话一出,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脸上。 张秀英像是没听清:“你讲啥?” “我讲,听你的,我肯定不会去报名!”阳光明斩钉截铁地重复,“至于姆妈你的工作……” 他顿了下,看到大哥捏馒头的手指微微一紧,大嫂低垂的眼皮抬了一丝。 “我讲过的,我想自家先寻寻看。如果实在寻不到,我保证,最多一个礼拜,我就去厂里接姆妈的班! 绝对不会让姆妈你再为难,也不会让街道寻到由头讲阿拉屋里厢(我们家里)不积极。” 这番话条理清晰,态度坚决,给出了明确时限,与前身判若两人。 张秀英愣住了。阳永康咀嚼的动作停下,深深看了小儿子一眼。阳光辉和大嫂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你……你讲真的?”张秀英声音发颤,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你真的不去报名?也不是哄姆妈开心?” “姆妈,我啥辰光骗过你?”阳光明露出安抚的笑,“我讲不去就不去。工作的事情,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好唻。” 儿子从未有过的坚决,像颗定心丸,暂时压下了张秀英心中翻腾的焦虑和恐慌。 她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口气,感觉压在心口整晚的大石松动了一丝缝隙。 “好……好,你自家有数就好……”她喃喃着,端起碗吃饭,手还有点抖。 阳永康收回目光,继续吃馒头,紧绷的下颌线松了些。 阳光辉看着小弟,眼神复杂,最终低下头继续喂儿子。 饭桌上无形的压力悄然散去大半。 阳光明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一个礼拜的期限悬在头顶。他必须在这几天里,找到破局的办法。那塞满的冰箱,就是唯一的筹码。 阳光明几口喝光碗底的稀饭,胃里总算有了点实在感。 他起身:“姆妈,阿爸,阿哥阿嫂,我出去一趟。” “做啥去?”张秀英立刻紧张地问。 “去学校看看。”阳光明拿起椅背上的半旧白色半袖衬衣,“问问同学,看有啥消息伐。姆妈你放心,我记牢的,一个礼拜。” 听到是去学校打听,张秀英神经稍松,仍叮嘱道:“早点回来!不要在外头瞎兜八兜!” “晓得了。”阳光明应着,套上外套快步出门。他得避开弄堂口掐点来的沈美玉。 石库门的楼梯狭窄陡峭,他三步并两步往下跑,木板吱呀作响。 经过一楼客堂间,门开了条缝,陈阿婆那同样面临下乡的刚毕业的小孙女陈卫红,正端了盆水往外走,俩人差点撞上。 “哦哟,明明,你跑这么快做啥?抢钱去啊?”陈卫红吓了一跳嗔怪道。 “对不起,对不起!赶辰光(赶时间)!”阳光明赶紧侧身让过道歉,脚步不停。 “当心点!”声音已经被甩在身后。 他灵活地钻出昏暗的楼梯间到了天井。冯师母还在洗东西,陈阿婆的煤球炉已烧旺,坐着冒热气的铝壶。 他对天井里忙碌的邻居们点头招呼,一头扎出那扇沉重的、钉着铁皮的黑漆石库门。 弄堂比屋里亮堂很多。晨光斜照在青灰砖墙上,各家门口忙碌着生煤炉、倒马桶……混杂的烟火气更浓。 阳光明刚跨出大门,还没下两级台阶,一个穿着打着补丁的蓝碎上衣的身影,像从墙角阴影里长出来似的,跳到他面前。 “明明!”声音娇嗲,带着刻意的委屈和嗔怪,“你怎么才出来啦?让我等得心焦煞了,脚也立酸脱了!” 来人正是沈美玉。 她身条纤细,两条油光水滑的麻辫搭在胸前,瓜子脸,大眼睛灵活地眨巴着,试图漾出水光来。薄唇微撅,她刻意侧身露出最好看的半边脸,手指绞着辫梢。 阳光明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落在她的脸上。 融合了前身的记忆再看,感觉截然不同。 前身视若珍宝的纯洁爱情,此刻他只看到眼神深处的精明算计和软语里急于拉个垫背的不良心思。 沈美玉家境困难,人口多,她急于抓住自己这个“有退路”的傻小子,当救命稻草! “哦,美玉啊。”阳光明声音平淡,“等我有事体(有事)?” 沈美玉被阳光明的平淡噎住了。 按剧本,他该满脸歉意凑上来哄,然后一起亲亲热热地去吃早饭,再手拉手去报名。 (本章完) 第3章 3踹飞绿茶 第3章 3.踹飞绿茶 沈美玉的委屈更浓,下意识凑得阳光明更近一些,几乎贴上来,声音又软又糯: “你讲呢?昨天讲好的呀!要和我一道去‘绿杨邨’吃早饭,然后就去报名呀!你忘记了?” 她刻意强调“报名”,眼睛紧盯着他的脸观察反应。 “绿杨邨?”阳光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早饭我吃过了。至于报名?” 他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地直视沈美玉,“我啥辰光答应你要去报名了?” 沈美玉脸上的娇嗔瞬间僵住,像被水泼了的劣质年画。 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你……你讲啥?昨天下午,在弄堂口,你明明讲……” “哦,昨天下午啊。”阳光明打断她,语气带着恍然大悟般的嘲讽,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支着耳朵的邻居们听清。 “昨天下午我大概是睏扁头(睡迷糊)了,脑子不清爽,现在醒透了。” 他顿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自家想去,你自家去报名。” 说完,他看也不看沈美玉煞白的脸和因震惊羞愤而微微扭曲的表情,径直绕过她,大步流星朝弄堂口走去。 留下沈美玉呆立在台阶上,像被戳破的气球,羞怒交加,身体微微发抖。 周围邻居们的若有若无的探究和了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来。 “阳光明!你……你瘪三!你个骗子!你耍我!”身后终于传来沈美玉带着哭腔、气急败坏的尖利叫骂,破了音后,温软腔调荡然无存。 阳光明脚步未停,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骗子?到底谁骗谁? 这声“瘪三”、“骗子”,彻底撕碎了虚伪的温情面纱,斩断了前身可笑的念想。 挺好! 他走出弄堂口那“一线天”,眼前豁然开朗。 1969年初夏的魔都早晨,带着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阳光明站在略显空旷的街角,一瞬间有些恍惚。 眼前的景象像褪了色的老照片,既熟悉又陌生。 街道狭窄,铺路的石块多已碎裂凹陷。两旁建筑多是低矮的砖木结构,灰墙斑驳,大都是木制的门窗。 偶有几栋带点西式风格的楼房,也蒙着岁月的尘埃。 自行车是主角。 穿着蓝灰工装或军绿服的人们,骑着“永久”、“凤凰”、“飞鸽”,铃声叮铃,聚集在一起汇成流动的车流。 偶尔驶过的公交车是老式的“巨龙”铰链车,车身红白或蓝白漆,哐当作响,冒着黑烟。 街上几乎没有轿车,偶尔驶过的是草绿色的吉普或方头的“上.海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街边的店铺很少。 副食品店门口排着长队,系着白围裙的营业员面无表情地忙碌着。 烟纸店(小杂货铺)柜台里,摆放着有限的日用品。 墙壁上,巨大的红色标语格外醒目——“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鲜红的油漆字在灰暗的城市背景下,带着强烈的时代印记。 阳光明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煤烟味、梧桐叶的清新气息、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食物香气。 这不再是纪录片的画面,是他脚下实实在在的土地。 新奇感如潮水般涌来,冲淡了与沈美玉交锋的不快。 他迈开步子,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贪婪地扫视着四周。 他走过挂着“人民理发店”招牌的小铺,穿着白大褂的师傅拿着推子,嗡嗡作响。 走过飘着油条香的早点摊,简陋的摊前排着七八个人,眼巴巴望着锅中翻滚的金黄油条。 走过街心小园,高耸的领袖挥手像下,几个戴着红袖章的老人在打太极拳。 还看见一群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章的小学生,排着队唱着激昂的革命歌曲,雄赳赳地走过街头,引得路人注目。 一切都那么“年代感”,真实又带着隔膜。 阳光明像个闯入者,带着后世的灵魂冷眼旁观着这个既火热又压抑的时代。 他身上的半袖衬衣和塑料凉鞋让他融入人流,内心的疏离感却挥之不去。 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小半天,新奇感渐渐沉淀,更现实的焦虑占据了上风。 工作,这把悬在头顶的利剑再次清晰地浮现。 光靠游荡,解决不了问题! 他辨认着方向,朝高中母校走去。学校是信息的集散地,或许能打听到一些风声。 母校的红砖围墙依旧,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校牌。 走进去,气氛与前身上学时大不相同。毕业季已过,校园显得空旷冷清。 公告栏贴满了动员令和光荣榜,密密麻麻列着奔赴各地学生的名字,二哥阳光耀和二姐阳香梅的名字赫然在列。 操场边的树荫下,几个和他一样刚毕业还未离沪的男生聚在一起,愁眉苦脸地抽着劣质香烟,烟味呛人。 “……唉,我阿爸跑断腿了,街道、厂里托人,屁用没有! 讲今年名额紧得嘞,根本轮不到我!”瘦高个吐着烟圈叹气。 “阿拉屋里厢也一样!”矮胖男生接口,愤懑不平,“我姆妈讲,除非阿拉屋里厢有人肯提前退休把位置让出来,否则想也不要想!但是退休工资少一截,屋里厢怎么办?” “就是讲啊!现在一个工作名额,比金子还金贵!”瘦高个猛嘬了口烟,“要么就硬着头皮下乡去,要么就蹲在屋里厢吃白饭,等街道三天两头来催命。” “我看悬!你看看隔壁弄堂那个阿三头,毕业一年了,蹲在家里厢,他阿爸是干部都搞不定! “有啥办法?僧多粥少,要么父母退休顶班,要么……” 矮胖男生压低声音,做了个数钱的手势,“听说煤球厂有个老工人要退休,他没有儿女,打算找人接班,但要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一个八的手势。 “八百?!”瘦高个倒吸一口凉气,“抢钞票啊!” “八百?那还是便宜的,要看啥厂!好厂子,一千都打不住!”另一个一直沉默的男生闷闷地插话。 阳光明站在不远处,装作看墙上的标语,把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里,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情况比想象的更严峻! 钱接班,在这年代几乎是唯一的合法捷径。 钱!大量的钱! 他下意识摸了摸几近空空的口袋。家里不可能拿出这笔“巨款”。就算父母肯,大哥大嫂那边也绝对过不去。 唯一的希望…… 阳光明的眼神飘忽,意识深处,那大容量的、塞满了“宝藏”的双开门冰箱,静静悬浮着。 钱?他没有现钞。 但冰箱里那些东西……尤其是那盒金灿灿的一百克食用金箔!在这个温饱都需精打细算的年月,就是他现在的底气。 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心头的阴霾,瞬间变得清晰而灼热! 钱接班! 用冰箱里的“硬货”,想办法换一个留在魔都的工作名额! 阳光明脚步猛地一顿,矗立在人来人往、略显萧索的街头。 六月初夏温热的风,吹拂着他额前微汗的碎发。 他眯起眼,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眼底深处却像有两簇幽暗的火苗被点燃,跳跃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难以抑制的亢奋。 随身冰箱里那盒沉甸甸的、足以亮瞎这时代所有人眼睛的食用金箔,成了他脑海中唯一盘旋的念头。 至于怎么换?找谁换?风险门道……阳光明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煤烟和城市尘埃的空气涌入肺腑,却仿佛带着一丝金箔的冰凉气息。 留在魔都! 他舌尖抵住上颚,眼神锐利如鹰。 这把牌,他接定了! (本章完) 第4章 4鬼市消息与路遇 第4章 4.鬼市消息与路遇 阳光明站在略显萧索的街头,初夏的风裹挟着暖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甸甸。 换工作的念头,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也灼热地指明了一个方向——钱!大笔的钱! 冰箱里的那盒金箔是重锤,但直接挥舞出去,极易砸伤自己。 他需要探路,需要摸清这个时代水面下的规则。 苏州河边,鱼龙混杂,是观察私下“调剂”(即物品交换)的天然窗口,成了他此刻的首选观察目标。 他辨认着方向,朝着记忆中苏州河的大致方位走去。 魔都的街道在脚下延伸,自行车流是主旋律,叮铃铃响成一片;偶有老式公交车吭哧着驶过,喷吐着呛人的黑烟。 行人衣着单调,蓝、灰、军绿是主色调,脸上大多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平静,或是对未来的茫然。 穿过几条狭窄的弄堂,混杂着劣质煤烟、河泥腥气和淡淡生活垃圾的气味变得浓重起来。 浑浊的苏州河水缓缓流淌,两岸是破败的仓库、低矮的棚户和晾晒着万国旗般衣物的民居。 河堤上,三三两两坐着些人,手里握着简陋的竹制鱼竿或自制的钓线,眼神专注地盯着水面浮漂。这就是那些常私下交流的“钓鱼佬”们了。 阳光明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找了个离人群不远不近的角落,装作对钓鱼饶有兴趣的样子,蹲了下来。 他的目光扫视着泛着油光的浑浊河面,耳朵却像雷达般竖着,极力捕捉着周围的低语。 “老张头,今朝手气怎样?”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肘部打着补丁的工装裤的中年男人,低声问旁边戴破草帽的老者。 “不灵光,就两条‘猫鱼’(小鱼)。” 老张头摇摇头,声音压得更低,“你呢?有‘硬货’出伐?” “唉,屋里厢粮票,月底又紧巴巴了。” 中年男人叹气,下意识搓着粗糙的手指,“想弄点‘纸头’(粮票)应应急。你有路子伐?” “纸头?”老张头浑浊的眼珠左右警惕地瞄了一眼,声音几乎只剩气声,“现在调剂这个风险大,抓得紧!你有啥香烟或者肥皂伐?这个好调剂一点。” 阳光明心中了然。香烟票、肥皂票这些日用工业品票证,在这物资匮乏如沙漠的年代,是仅次于粮票、肉票、油票、布票的硬通货。 他装作不经意地挪近了一点,脸上露出年轻人特有的好奇和一点窘迫,用带着弄堂腔的魔都话搭讪: “爷叔,听你讲调剂东西……阿拉屋里厢也有点‘压箱底’的,不晓得现在外头啥行情?” 老张头警惕地剜了他一眼,见是个面生的后生仔,穿着半旧的半袖白衬衣,眼神倒也清亮,不像“雷子”(便衣),便含糊道:“小阿弟,你有啥?行情要看东西、看地方。” “地方?”阳光明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茫然和求知欲,“我刚毕业,屋里厢姆妈叫我出来打听打听……不晓得啥地方便当点?” 他故意把话说得含糊,暗示家里大人让出来探路。 旁边另一个一直没吭声、穿着洗得泛白的旧军裤的瘦削汉子,似乎觉得阳光明不像装的,插了句嘴,声音压得极低: “小阿弟,真想‘调剂’,不好黑七搭八(胡说八道)。以前,‘海市’还有点动静,现在……风头紧。” 他顿了顿,几乎只剩气声,“真要寻地方,礼拜天‘三角地’菜场后头巷子,天蒙蒙亮辰光,去碰碰运气,动作要快,眼头要活络。 不过讲清爽,风险自家担,抓到不要讲啥人讲的。” “三角地……”阳光明牢牢记住这个名字,“晓得了晓得了,谢谢爷叔指点!我就是先问问,心里厢有数。” 他脸上堆着感激的笑,心里却盘算着:鬼市地址有了,开市时间也有了。但他也听出了对方话语里那浓得化不开的警告——风险极大。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又装模作样地看了会儿河面,心头满是遗憾。 若能直接找到那些曾经的富豪阶层,用冰箱里的高档货交易,该多安全稳妥? 可惜,这个时间节点,那些人要么在乡下劳动,要么远遁海外,要么夹紧尾巴做人,哪里还敢轻易露头交易? 鬼市,成了他目前唯一可能探知物价和交易方式的选择。 他决定明天起个大早,去那个“三角地”巷子远远观察一番,摸摸行情和门道,再做决断是否出手。 又在河边“瞎兜”了一阵,眼看日头近午,肚子也开始咕咕叫。 阳光明正准备找个僻静角落,啃掉出门时悄悄塞进口袋的那个硬邦邦的二合面馒头,一阵刺耳的引擎咳嗽声,夹杂着司机的咒骂,从不远处传来。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辆方头方脑、涂着斑驳草绿色油漆的老式嘎斯69吉普车,正歪斜地停在路边。 一个穿着半旧但浆洗得笔挺、领口扣得严严实实的白色短袖“的确良”衬衣、深色涤卡裤子的中年男人,正围着车子焦急地转圈。 他不时弯腰看看车底,又直起身懊恼地拍打引擎盖,动作透着外行的笨拙和烦躁。 他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浓重的京腔在一片吴侬软语中格外突兀。 阳光明心中一动,快步走了过去。 “同志,车子抛锚了?”阳光明用普通话问道,声音清亮。 那中年男人闻声抬头,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带着军人硬朗气质的国字脸,他眉头紧锁成川字,额角沁着汗珠。 看到是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还是点点头,语气焦灼: “是啊,这破车,关键时候掉链子!急着去接人呢,这可怎么办?” “我看看?”阳光明主动请缨,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忱和一点笃定,“以前跟老师傅学过点修车。”” 中年男人将信将疑,但看他眼神沉稳,又实在束手无策,便挥挥手: “行,小伙子,你试试!死马当活马医了!我叫赵国栋。” “赵同志您好,我叫阳光明。”阳光明自报家门,然后示意赵国栋打开引擎盖。 各位道友:月票再不投,老石就要饿得写不动啦! (本章完) 第5章 5助人与机遇 第5章 5.助人与机遇 沉重的引擎盖被掀起,露出里面结构相对简单的老式发动机。 一股混合着汽油、机油和金属灼热的气味扑面而来。 阳光明俯下身,目光四下扫视。 他先检查了火塞点火情况,一切正常,又查看了油路。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简陋的化油器上时,心中了然。 “赵同志,应该是化油器堵了。”阳光明指着那个油腻的金属疙瘩,“油路不畅,供不上油,发动机就‘咳嗽’熄火。清理一下应该能行。您车上有备用工具箱吗?” “有有有!”赵国栋一听有门儿,紧绷的脸色稍缓,赶紧从后座拽出一个沉甸甸的军绿色铁皮工具箱,上面还残留着部队的编号印记。 阳光明接过工具箱,熟练地打开。扳手、螺丝刀、钳子……工具虽然老旧磨损,但还算齐全。 他拿起合适的工具,动作精准而利落,拆卸、清理、复位,一气呵成。 他前世给老板当生活秘书,老板是个爱玩老车的,他跟着跑汽修厂、递工具、听师傅讲解,对付这种老式化油器的问题早已烂熟于心。 此刻,他专注的神情和娴熟的动作,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岁的高中毕业生,倒像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 赵国栋在一旁看着,眼中的焦虑渐渐被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取代。 清理完毕,重新装好。 阳光明直起身,抹了把额头的汗珠:“赵同志,您试试发动一下?” 赵国栋赶紧钻进驾驶室,拧动钥匙。起动机“吭哧吭哧”几声后,引擎猛地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随即稳定地运转起来! “嘿!真行!小伙子,有两下子!”赵国栋的脸上终于绽开笑容,从车窗探出头,用力拍了下方向盘,“太感谢了!可算没耽误事儿!”语气里满是如释重负。 “不客气,应该的。”阳光明谦逊地笑了笑,把工具仔细收好放回工具箱。 赵国栋下了车,看着阳光明,眼神热切了许多:“小阳同志,你还会开车?” “会一点,以前跟师傅跑过几趟。”阳光明半真半假地回答。 “太好了!” 赵国栋一拍大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急着去西郊的军区招待所接两位东北来的战友,路不太熟,刚才就是边问路边开,才…… 你看能不能帮个忙,临时给我当个司机?送我到地方就行!”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老式上海牌手表,更加焦急,“时间真快赶不上了!” 阳光明毫不犹豫地点头:“行!赵同志,我给您指路开车,保证尽快送到!” “好!爽快!”赵国栋大喜,立刻拉开副驾驶的门,“快上车!” 阳光明坐进驾驶座,调整了一下后视镜和座椅,这熟练的动作又让赵国栋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他熟悉了一下嘎斯69那沉重且有些模糊的方向盘和略显生涩的档位,深吸一口气,稳稳地启动了车子。 吉普车发出一声低吼,汇入了街道上叮铃铃的自行车流。 路上,赵国栋显然松了口气,话也多了起来。 他自我介绍是新调任到红星国厂的副厂长,以前在部队工作,刚转业不久。 这次是两位东北老战友来沪出差,约好了中午聚聚,结果差点因为车抛锚爽约。 阳光明一边专注地开车,灵巧地避开横冲直撞的自行车和偶尔出现的行人、板车,一边恰到好处地回应着赵国栋不时抛出的话题。 他结合前世的阅历和对这个时代的深刻理解,在交谈中展现出远超年龄的见识与分寸感。 当赵国栋抱怨工厂里一些管理上的扯皮和效率低下时,阳光明没有附和抱怨,而是从协调流程、明确责任的角度,轻描淡写地点了几句,竟让赵国栋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谈到当前的一些时政,阳光明也言辞谨慎但观点清晰,拿捏得极有分寸。 “小阳,你真是刚高中毕业?” 赵国栋忍不住再次打量身边这个沉稳得不像话的年轻人,他握住方向盘的姿势都透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掌控力。 “你这谈吐见识,可不像啊!比我们厂里很多坐办公室的干部都强!” “赵厂长您过奖了,”阳光明稳稳地转过一个弯,“就是平时喜欢看报看书,听长辈们聊天,瞎琢磨。” 赵国栋点点头,眼中的欣赏之色越来越浓。这个叫阳光明的魔都小青年,机敏、沉稳、有技术、有见识、说话得体,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良好印象。 车子顺利抵达西郊的军区招待所。 门口站着两位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同样穿着没有领章的旧式草绿色军装,也就是俗称“六五式”的军装。 阳光明一眼就注意到他们上衣是四个兜——这在这个年代,是军队干部的标志。 普通人或士兵是胸前两个口袋,俗称“两个兜”,干部是上下四个口袋。 “老赵!你可算来了!我们还以为你放鸽子了呢!”一位方脸膛、声音洪亮如钟的军官笑着迎上来,用力拍了拍刚下车的赵国栋的肩膀。 “嗨,别提了,半路车趴窝了!多亏了这位小阳同志。” 赵国栋连忙介绍,语气带着自豪,“这是阳光明,今天的大功臣。要不是他,我还在路边干瞪眼呢。 小阳,这两位是我的老战友,老李,老张!” 他指着方脸膛介绍:“这是老李,李振国。”又指着旁边一位面容略显严肃但眼神温和的军官:“这是老张,改名后叫张援朝。” “李同志好!张同志好!”阳光明礼貌地问好,态度不卑不亢,腰杆挺得笔直。 李振国和张援朝也笑着跟阳光明打招呼,李振国嗓门洪亮: “小伙子行啊!能把老赵这破车救活,是个人才!” 张援朝则微笑着点点头,目光带着审视后的赞许:“辛苦了,小阳同志。” 赵国栋看了看表:“走走走,找个地方吃饭,边吃边聊,饿坏了! 小阳,今天说什么你也得留下一起吃,让我好好谢谢你!” 他热情地挽留,带着不容拒绝的亲热。 阳光明稍作推辞便“盛情难却”地答应了:“那就谢谢赵厂长了,沾您的光。” 他的笑容真诚自然。 (本章完) 第6章 6良好印象与意外信息 第6章 6.良好印象与意外信息 三个外地人不知道该去哪里吃,阳光明推荐了“老正兴”本帮菜馆。 菜馆门脸不大,古色古香,木质桌椅被岁月磨得发亮。 里面收拾得干净,几张八仙桌坐满了人,多是普通市民和工人,杯盘交错间,喧闹中透着浓浓的市井烟火气。 赵国栋一看就很满意。 落座点菜,作为本地通,阳光明给几人推荐了几道经典本帮菜。 首先是响油鳝糊。鳝丝滑嫩得很,上桌时,滚油一浇在蒜末姜丝上,滋滋作响,香气扑鼻。 其次是草头圈子。浓油赤酱烧的猪大肠,软糯入味,配上清香的草头,正好解腻。 第三道是油爆虾,新鲜的小河虾炸得酥酥脆脆,味道鲜甜。 考虑到赵国栋和他的两位战友都是北方人,阳光明还特意点了一道浓油赤酱、肥瘦相间的红烧肉。 他主动承担了倒茶、催菜、布菜等琐事,服务周到细致,动作自然流畅,丝毫不显谄媚。 酒是本地产的“七宝大曲”,用白瓷小酒壶温着,度数不低,酒香醇厚。 赵国栋给每人面前的粗瓷小酒盅满上。 “来!第一杯,感谢小阳同志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赵国栋举杯,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的豪气。 “赵厂长客气了!”阳光明连忙举杯相迎,姿态恭敬。 李振国和张援朝也笑着举杯:“对!感谢小阳同志!” 四人碰杯,粗瓷相撞,发出清脆声响。辛辣的液体入喉,带着一股粮食的醇香和强烈的烧灼感。 原身还没有喝过白酒,阳光明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的酒量怎么样。 他意念微动,那入喉的酒液瞬间被转移进意识空间的冰箱内。他只是尝尝味道,口中留香,阳光明面色如常,眼神清明。 几杯温热的“七宝大曲”下肚,气氛更加热烈起来。 阳光明在酒桌上如鱼得水,他前世作为生活秘书,应酬是浸入骨髓的基本功。 此刻他热情真挚,谈吐风趣,遇到合适的时机,还会讲些魔都本地的风土人情趣事。 比如石库门里七十二家房客的邻里趣闻;还有弄堂里“栀子……白兰……”悠扬的叫卖声。 他讲得绘声绘色,逗得李振国哈哈大笑,连一向严肃的张援朝也忍俊不禁,嘴角上扬。 他敬酒有分寸,劝酒有理由,既照顾到两位东北客人的豪爽,也适时给赵国栋添酒布菜,把赵国栋照顾得舒舒服服,熨帖至极。 最关键的是,他那“千杯不醉”的能力! 每当酒水下肚,便瞬间被冰箱收纳。 在外人看来,他就是面不改色,一杯接一杯,喝得豪爽又从容,眼神始终清亮如初,不见丝毫醉意。 “好小子,看不出来啊,深藏不露!”李振国看着阳光明再次干净利落地干掉一杯,拍着桌子赞道。 “这酒量,这爽快劲儿,在咱们东北兵团,那也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老赵,你这回可捡着宝了!” “是啊,小阳同志不光脑子灵,技术好,酒量也这么硬朗,真是难得的人才!”张援朝也由衷赞叹,看向阳光明的目光充满了欣赏,“少年老成,心思灵活,难得。” 赵国栋看着阳光明,越看越满意。 这孩子,太懂事了!说话做事滴水不漏,酒桌上还这么有面子。 他本就豪爽,几杯热酒下肚,加上对阳光明的极度欣赏,一股强烈的亲近感油然而生。 他放下酒杯,看着阳光明那张年轻却沉稳、在酒气蒸腾中依旧清明的脸,带着几分酒意,语气格外热络,甚至带上了长辈的慈爱: “小阳啊,你这孩子,真对我脾气,就是一口一个赵厂长,听着别扭! 我比你父亲估计也小不了几岁,以后没外人的时候,就叫我‘赵叔’,听着亲切!” 这话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和接纳,显然是真心实意地把阳光明当成了亲近的晚辈。 阳光明心头一热,知道这是赵国栋释放的强烈善意和信任信号。 他反应极快,脸上立刻绽开真诚又带着点受宠若惊的笑容,声音也清亮了几分: “哎,谢谢赵叔!那我就不跟您客气了!” 这声“赵叔”叫得干脆利落,带着晚辈对长辈的亲近和发自内心的敬意。 “哈哈哈!这就对了!听着顺耳!”赵国栋开怀大笑,显然非常受用,又亲自给阳光明斟满了酒,“来,小阳,咱爷俩再走一个!” 那声“爷俩”,更是拉近了距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也更加随意深入。 李振国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感慨道: “这次来魔都,除了公事,还有个私事。 我们一个老战友,叫王铁柱,家里困难,老娘病得厉害,等着钱救命。 他手上有支家里传下来的老山参,年头不短了,品相也好,想托我们看看能不能在魔都找个靠谱的中药房卖掉,听说这边的收购评级要宽松一些,收购价也就比我们那边高一点。” 阳光明心中猛地一跳,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 他面上却纹丝不动,只拿起温热的酒壶,动作自然地先给李振国添了杯酒,又给张援朝和赵国栋续上。 他带着恰到好处的求知欲,看似随意地问道:“哦?李叔,中药房还收私人手里的药材? 不是都得走供销社收购站和药材公司统一收购吗?” 他顺着称呼的变化,自然地改了口。 张援朝放下筷子,接过话头,声音沉稳而带着洞察: “小阳,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一般的草药,中药房确实不收私人的,政策不允许。 但像老山参、鹿茸、天然牛黄、麝香等名贵药材,中药房缺得很! 很多老药方都配不齐,病人拿着方子抓不到药,干着急。”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洞悉内情的意味: “所以啊,上点规模的中药房,特别是那些有年头、讲信誉的老字号,遇到私人手里有真东西、好货色,是乐意收的。 当然,仅限少数几种贵重药材,关键是国家允许,他们有这个资质。 价格嘛,同一标准的收购价,全国肯定都一样,主要是评级比较宽松,不像收购站压的那么狠。这样一来,有些时候,价格就能卖得更高一些。” “当然……”他加重了语气,“东西来源得说得清。” (本章完) 第7章 7工作!干部编制! 第7章 7.工作!干部编制!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给阳光明打开了一扇崭新而安全的大门! 他之前只想着鬼市的隐秘,完全忽略了还有正规渠道可以处理名贵中药材这条路! 冰箱里那个尚未拆封的名贵滋补品大礼包,是老板的富豪朋友赠送,里面绝对少不了人参、鹿茸这类东西! 以那位富豪的手笔,品质必然上乘! 他强压下心头的狂喜和激动,把这个关键信息如同烙印般牢牢记在心里。 一个清晰而安全的计划瞬间成型: 必须尽快找个绝对安全且僻静的地方,把冰箱里所有东西,尤其是那个大礼包,仔细清点整理一遍! 做到心中有数! 如果里面的中药材足够名贵,完全值得他跑一趟信誉好的老字号中药房。 这比去危机四伏的鬼市,可要安全稳妥太多了! 他的冰箱空间虽然神奇,但不能藏人,万一在鬼市遇到突击检查,就算搜不到东西,被抓住盘问也是个大麻烦,档案上要是留下污点,那就太不值当了! 这正规渠道,简直是天赐良机!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气氛融洽热烈。 阳光明的表现,特别是席间展现的机敏、酒量、见识与分寸感,赢得了三位阅历丰富的长辈的一致认可和由衷的好感。 饭后,阳光明开车将赵国栋三人送回军区招待所。 吉普车稳稳停在门口。 临下车前,赵国栋叫住了准备离开的阳光明。 他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眼神认真,还带着长辈的期许和一种找到得力助手的欣慰: “小阳啊,今天真是多亏你了,方方面面都周到。 修车、开车、找地方、陪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吃饭聊天,样样拿得出手。 特别是一声‘赵叔’,叫得我心里舒坦!” 他爽朗一笑,随即正色道,“你是个好小伙子,有能力,有眼力见儿,是块好料子!”语气里充满了肯定。 他顿了顿,看着阳光明年轻却沉稳的脸,继续说道: “我呢,刚调到红星国厂,人生地不熟…… 你现在刚毕业,是不是还在为工作的事发愁?” 阳光明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知道最关键的时刻降临了! 他按捺住狂跳的心脏,点了点头,脸上适时地、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的焦虑和无奈: “是,赵叔,正到处打听消息呢……家里也急。” 这份焦虑显得格外真实。 “别打听了!” 赵国栋大手一挥,语气里带着军人特有的果断和不容置疑的力度: “这样,你下礼拜一,直接来红星厂报到! 厂务办的秘书组正好缺个办事员,我看你办事能力不差,先去那儿干着! 这个岗位是正式的干部编制,行政三十级,十二级办事员,每月工资二十三。” 他清晰地报出了职务和待遇,这正是当时新入职办事员的标准起点。 “跟着好好学,好好干,我看你是个能成事的料!” 他想到今天是星期五,语气笃定地补充道: “明天是礼拜六,我顺便给人事科和厂办打个招呼。 礼拜一,你直接去厂办找韩主任报到!就说我让你去的!” 干部编制! 十二级办事员! 每月二十三元工资! 阳光明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 峰回路转!柳暗明! 他原本还在为如何弄到换工作的巨款而绞尽脑汁,甚至准备冒险动用金箔或探查鬼市。 没想到一份体面、有前途、起点就是十二级办事员的工作,竟然就这样送到了面前! 还是赵国栋这位实权副厂长亲自开口,安排得妥妥当当。 这待遇,比他预想的“学徒工”好了何止十倍! 巨大的幸福感让他几乎有些晕眩。他努力控制着表情,但那份发自内心的激动、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感激还是清晰地涌上脸庞。 他猛地站直身体,眼眶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热。 他深吸一口气,因为激动,特意切换回了最地道的魔都话,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情感真挚无比: “赵叔!真……真的啊? 谢谢侬!谢谢侬!谢谢侬看得起阿拉!谢谢侬给阿拉格个机会! 阿拉……阿拉一定好好干,绝对勿会辜负侬的信任! 阿拉礼拜一一定准时到!” 他连连鞠躬,那份属于十七岁少年的、纯粹的狂喜和深深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看着毫无作伪。 赵国栋看着阳光明激动得语无伦次、眼圈微红的样子,满意地笑了。 他喜欢这种知恩图报、有冲劲、感情真挚的年轻人。 “行了行了,别鞠躬了,男子汉大丈夫,好好干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 快回去吧,跟家里报个喜,好好准备准备!” 他又用力地、充满鼓励地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这才转身和老李、老张一起走进了招待所那略显陈旧的大门。 阳光明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厅的光影里。 初夏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仿佛驱散了笼罩心头的所有阴霾和焦虑。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魔都略显灰蒙却又镀着一层金光的天空,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最终化作一个如释重负、充满野心和对未来无限憧憬的灿烂笑容。 留在魔都!干部编制! 这把牌,开局……简直完美! 招待所门内,李振国看着赵国栋,乐呵呵地用力拍了他后背一巴掌,声音洪亮: “老赵,行啊!你这眼光,绝了!这小伙子,真不赖! 脑子活络得像装了轴承,手脚麻利,说话办事滴水不漏,酒量还深不见底! 关键那一声‘赵叔’叫得,自然又亲热,听得我这心里都热乎。 你是捡到宝了,这个小伙子确实值得培养。” 张援朝也点头,脸上带着少见的、发自内心的赞许笑容: “老李说得对。这么有能力、懂分寸、知进退的小伙子,赋闲在家等着下乡或者蹲在家里吃闲饭,那才叫人才的浪费! 让他去厂办秘书组当办事员,起点正好,能学东西,也能发挥所长。 好好带带,磨练磨练,我看啊……” 他的目光深幽,“用不了多久,这小子肯定能成你的左膀右臂,替你分担不少棘手事!” 赵国栋听着两位老战友由衷的夸赞,想着阳光明今天的出色表现,脸上的笑容更深。 那声熨帖的“赵叔”以及最后那份激动真挚的感谢,让他额头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心中对自己的决定很满意,同时又很期待。 这个小阳,或许真能给他在这陌生而复杂的魔都工厂里,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和助力。 (本章完) 第8章 8盘点“宝藏”! 第8章 8.盘点“宝藏”! 阳光明离开军区招待所,并未径直回家。 巨大的喜悦如同刚开瓶的汽水,在他胸腔里滋滋冒泡,但两世为人的灵魂让他迅速沉淀下来。 工作有了着落,且是远超预期的干部编制起点,但这仅仅是迈出了第一步。 真正让他在这火红年代安身立命、扭转乾坤的底牌,是那神秘的随身冰箱以及其中蕴藏的“宝藏”。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绝对僻静的地方,彻底清点自己的“家底”。 避开人潮汹涌的主干道,凭借前身模糊的记忆和对城市格局的敏锐判断,他在蛛网般的小巷中七拐八绕,最终钻进了一条紧挨废弃工厂围墙的僻静死巷。 这里堆放着废弃的建材杂物,杂草丛生,墙角布满青苔,除了偶尔几声鸟鸣,再无其他声息。 午后的阳光被高耸的围墙切割成碎片,投下斑驳的光影,恰好将他藏身的角落笼罩在一片隐秘的静谧之中。 阳光明背靠冰冷粗糙的砖墙,凝神屏息确认四周无人,这才将意识沉入那方奇异的空间。 巨大的双开门冰箱静静悬浮在意识深处,散发着柔和的冷白光晕。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在冷藏区最显眼位置——那个精致的大礼盒。 正是老板富豪朋友赠送的滋补品大礼包。他小心翼翼地用意念将其取出,细细端详。 礼盒包装考究,烫金纹彰显着贵气和不凡。 盒盖开启,里面是一个个独立的小包装,每一份都附有详尽说明和一张盖着权威机构鲜红印章的鉴定证书。 林下参一支(干制):证书上清晰地标注着“参龄41年,重10.2克”。 阳光明的心脏猛地一跳! 41年林下参!在这个野生老山参几近绝迹、人工种植尚未普及的年代,这分量、这年份,其价值简直难以估量! 血茸蜡片一盒:30克整。里面的鹿茸片深红如玛瑙,片薄如纸,油润光泽,是鹿茸中最顶级的部位。证书标注为“梅鹿头茬二杠蜡片”。 燕窝一盒:燕盏完整,丝缕分明,色泽天然乳白,散发着淡淡的蛋白清香。 雪蛤油一盒:晶莹剔透,色泽金黄。 藏红一盒:暗红色的丝,根根分明,散发着独特的异域香气。 灵芝孢子粉一盒:细密的深褐色粉末,封装在胶囊里。 淡干海参一盒:个体饱满,刺尖挺拔,品相极佳。 冬虫夏草一盒:虫体菌座粗壮,色泽自然。 铁皮石斛枫斗一盒:螺旋卷曲,色泽青绿带金边,颗颗都是精品。 东阿阿胶块一盒:阿胶乌黑透亮,质硬而脆。 高纯度深海鱼油胶囊:一瓶。 高含量辅酶q10胶囊:一瓶。 蜂王浆冻干粉:一瓶。 看到这些,阳光明已觉心潮澎湃,这些都是硬通货中的硬通货!然而,接下来的发现,更是让他倒吸凉气: 天然牛黄礼盒(30克):金黄色的不规则块状物,表面有龟裂纹理,散发着独特的“牛胆”清香。鉴定证书上赫然写着“天然胆黄,品级特等”。 顶级天然胆黄!价超黄金! 在这个抗生素极度匮乏的年代,牛黄清热解毒的奇效,在某些特定群体眼中,价值无可估量。 苏门答腊犀角片礼盒(30克):盒中是温润如玉的深褐色薄片,边缘有细密的纹理。 阳光明的心猛然下坠,随即又剧烈跳动起来。 犀角!还是苏门答腊犀角! 这玩意儿在他前世早已是严禁贸易的珍稀动物制品。但在这个年代,其作为传统珍稀药材的身份尚未被禁止。 苏门答腊犀角更是犀角中的顶级品,其药用价值和潜在的收藏价值都高得令人窒息! 男士专用虎鞭酒一瓶:深褐色的酒液在瓶中微漾。 看到这个,阳光明嘴角不由得抽动了一下。这玩意儿……在这个年代的某些特定的圈子里,恐怕比黄金还受欢迎。 “嘶……”阳光明在意识深处长长地、无声地吸了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震撼尽数压下。 这份滋补大礼包的价值,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 尤其是那支41年林下参、30克天然牛黄、30克血茸蜡片和30克苏门答腊犀角片,其潜在价值和对特定人群的致命吸引力,恐怕还要远在那100克金箔之上! 张援朝提到的“正规渠道”,其分量在他心中陡然加重了十倍不止。 激动过后,是更深的谨慎。 他压下翻腾的心绪,开始像个最老练的库管,全面清点冰箱空间的每一寸角落、每一件物品。 目光扫过冷冻区那两个不起眼的扇贝时,他想起穿越前供应商神秘兮兮的话语——“小惊喜就藏在赠送的两个扇贝里”。 他意念微动,取出其中一个外壳关闭的扇贝,轻轻一掰——耀眼的光芒瞬间映入意识! 内部的贝肉早已清空,里面赫然躺着一颗硕大浑圆、光泽如月华般温润的白色珍珠! 打开另一个扇贝,里面则是一颗色泽浓郁、泛着华丽金色光晕的金色珍珠! 两颗珍珠都有成年人的拇指肚大小,直径约十五六毫米,未经打磨便圆润完美,散发着惊心动魄的天然光泽。 阳光明彻底愣住了。 这份“小惊喜”的份量,重得远超预计! 以他前世的眼光判断,若未穿越,转手这两颗顶级的南洋白珠和金珠,获利至少二十万人民币起步。 然而,在这个时代,这等珍宝过于扎眼,几乎无法出手,只能深藏箱底。 接着,他快速扫视冰箱的其他区域。 经历之前的惊喜冲击,其余物品虽也珍贵,但都在他的“预定”清单之内,全部了如指掌。 其中,最具有时代实用价值的,无疑是冷藏区那个常备医药箱。 老板患有心脏病,需长期服药,其中一种生物制剂必须冷藏保存,故而整个药箱都放在了冰箱里。 常备药箱内含: 抗生素类:如阿莫西林胶囊、头孢克肟片等。 止泻类:如蒙脱石散、诺氟沙星胶囊。 解热镇痛类:如布洛芬缓释胶囊、对乙酰氨基酚片。 外伤处理:碘伏消毒液、无菌纱布、创可贴、云南白药粉。 心血管急救:硝酸甘油片、硝酸异山梨酯片、螺内酯、呋塞米等。 以及……作为老板的生活秘书,准备物品不可或缺的一盒知名的“蓝色小药片”,自然也在其列。 (本章完) 第9章 9同学见面 第9章 9.同学见面 冰箱里原本存放的多是老板享用的进口酒水、饮料、高级水果等,虽价格不菲,但在这个年代既不实用也易惹麻烦。 让阳光明此刻深感庆幸的是,就在老板出差这段时间,他利用职权之便,“假公济私”地调整了冰箱的储备清单。 老板冰箱里的普通消耗品,只要不是太贵重的单品,都会定期清理更换,而处置权就在他这个生活秘书手中。 既然老板不在,他便减少了那些华而不实的奢侈品采购,转而大量订购了更适合他这个“普通人”家庭生活所需的物资。 他重新拟定的清单主要包括: 小家庭自用:少量的优质米面油、基础调味品(盐、、酱油、醋等)、几样新鲜的蔬菜水果、以及一些解馋的零食等。 孝敬父母:如父母爱吃的几样五星级酒店大厨特制的熟食和高档菜肴(如酱牛肉、醉鸡、佛跳墙、红烧鲍鱼等),以及几样本地知名的特色主食和糕点。 人情往来:如两罐进口奶粉,一盒坚果礼包等。 放在这物资相对匮乏的火红年代,这些看似“普通”的冰箱存货,其实际价值和实用性,反而远超那些名贵却烫手的滋补珍品和金银珠宝。 离开僻静的死巷,初夏午后的阳光重新洒在身上,带着暖意,却驱不散阳光明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兴奋与盘算。 干部编制的工作解决了燃眉之急,但冰箱里那些惊人的“宝藏”,尤其是那份价值连城的滋补品大礼包,才是他未来真正的底气。 张援朝在饭桌上提到的“正规渠道”如同黑暗中点亮的一盏灯,指明了相对安全的变现路径。 但具体如何操作?价格几何?风险多大?他需要一个内行人指点迷津。 记忆的碎片迅速拼凑——高中同学邬宏涛! 毕业前闲聊时,他似乎提过家里托关系给他找了个中药房当学徒工的地方。 这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阳光明精神一振,脚步也轻快起来。他仔细回忆着邬宏涛提过的中药房位置,那是一家位于老城厢、颇有年头的老字号“济民堂”分店。 他辨明方向,快步融入魔都午后略显慵懒的人流之中。 穿过几条熟悉的弄堂,拐进一条相对宽阔些的马路,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混合着草木清香和淡淡苦涩药味的气息。 一座门脸古朴、黑底金字的“济世堂”招牌映入眼帘。 红漆斑驳的立柱,磨得发亮的青石门槛,都透着岁月的沉淀。 阳光明整了整身上那件白色的半旧短袖衬衣,迈步走了进去。 药房内部光线不算明亮,却异常整洁。 一面顶天立地的紫檀木“百眼柜”占据了半壁江山,无数个小抽屉上贴着工整的药材名称标签。 空气中浓郁的草药香几乎盖过了外面的市井气息。 几个老师傅或整理药柜,或拿着精巧的铜秤在柜台后一丝不苟地抓药、包药。 他一眼就看到了柜台后面,穿着崭新但明显不太合身的白大褂、正踮着脚努力辨认高格抽屉标签的邬宏涛。 半个月不见,他似乎壮实了些,脸上那股学生气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刚踏入社会的、略带拘谨又有点小兴奋的劲头。 “宏涛!”阳光明笑着招呼了一声。 邬宏涛闻声回头,看到阳光明,眼睛顿时一亮,脸上绽开热情的笑容: “阳光明!哎哟,稀客稀客!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他放下手里的小秤盘,快步绕过柜台迎了上来。 “听同学说你在这里高就,正好路过,就进来看看老同学。”阳光明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怎么样,这学徒工干得还顺心?” “顺心!当然顺心!” 邬宏涛下意识地挺了挺胸,扯了扯白大褂的下摆,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 “这里是济世堂!百年老字号!规矩是严了点,但能学到真东西。 阿拉大舅就是这里的主任,这不刚来几个月,还在认药呢。” 他指了指百眼柜,又凑近阳光明压低声音,“比下乡强忒多了,对伐?” 阳光明笑着点头:“那是,稳稳当当学门手艺,前途无量。” “你怎么样?”邬宏涛关切地问,“工作有眉目了吗?听说你屋里厢……” 他欲言又止,显然也听说了阳光明家的情况,以及他差点跟沈美玉下乡的“壮举”。 “暂时有点头绪了,还在等信儿。” 阳光明含糊了一句,不想过早透露赵国栋的事,转而问道:“方便说话吗?看你蛮忙的。” “方便方便!你等一歇啊!” 邬宏涛显然很兴奋老同学来看他,他朝柜台里一个正在磨药的老师傅喊了一声: “师傅,我同学来看我,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又对阳光明说:“走,斜对面有家冷饮店,我请你吃汽水!阿拉老同学好好聊聊!” 阳光明本想推辞,但看他热情高涨,便笑着应了:“行,那就沾沾你这个‘工人阶级’的光。” 两人走出药房,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 斜对面果然有个小小的冷饮店,门口摆着两个刷着绿漆的保温桶。 邬宏涛豪气地掏出两张毛票和几张分币递给窗口里的阿姨:“两瓶橘子汽水!要冰的!” “嗤——”瓶盖被起子撬开,带着凉意的气泡瞬间涌出瓶口。 邬宏涛递了一瓶给阳光明,自己迫不及待地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哈了口气:“真解渴!快尝尝!” 阳光明也喝了一口。冰凉酸甜的液体带着强烈的二氧化碳冲击感滑过喉咙,在这个年代,这确实是难得的享受。 “谢谢宏涛,破费了。”他真诚地道谢。 两人就站在冷饮店旁不太碍事的墙根下,一手拿着汽水瓶,一手插兜,像所有刚毕业不久、在街头偶遇的同学一样聊了起来。 “最近有班上同学的消息吗?”阳光明挑起了话头。 “有啊!” 邬宏涛打开了话匣子,“蔺书楠,你还记得伐?唉,不要提了……” 今日份更新已送达!求张推荐票当小费呗,让老石感觉自己不是在单机修仙,举目四望并不孤独。 (本章完) 第10章 10药店询价 第10章 10.药店询价 邬宏涛脸上的兴奋劲淡了下去,带着深深的同情,“他爸爸是那个音乐家,不是被……带走了伐?一直没消息。 他娘前些天,好像是夜里厢去街道开会回来,路上滑了一跤,摔得老厉害,送到医院没几天人就没了。 可怜啊,就剩伊一个了。” 阳光明的心沉了沉,融合的记忆里浮现出蔺书楠原本阳光开朗、喜欢拉小提琴的样子。 “那他后来呢?” “他娘单位是红星国厂,按政策给他留了个顶班名额。” 邬宏涛叹了口气,“本来听说能进科室当个文员的,结果不晓得怎么搞的,报到的时候变成了装卸工。 那么大个子,现在整天闷着头扛大包,见人也不怎么说话,感觉……整个人都缩了一圈似的。” 他摇摇头,又喝了口汽水。 “谢飞扬这小子就舒服了!” 邬宏涛语气一转,带着点羡慕,“根正苗红,爷娘都是部队大院的军官,毕业证刚到手,人家工作就安排好了,直接分到区政府哪个部门去了。 听说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人比人气煞人!” 阳光明点点头,谢飞扬的青云路在预料之中。 “还有吴恺。” 邬宏涛继续盘点,“他爷娘都是食品厂的干部,他毕业就分配去了东方机械厂,当了采购员! 这是肥差啊!前两天还碰到他,骑着崭新的‘永久’,神兜兜!” “采购员?”阳光明心中一动,记住了这个消息。 “可不是嘛!” 邬宏涛没注意到阳光明的微表情,“阿拉班还有几个,像王海、刘建军,他们屋里厢没啥门路,自家也没找到工作,街道催得紧,干脆就报名下乡了。 说是去江溪还是按徽,估计过些日子就要走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同学们的近况,阳光明安静地听着,不时附和两句,汽水瓶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沾湿了手指。 当邬宏涛的话题告一段落,阳光明觉得时机差不多了。 他放下汽水瓶,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和一丝恳求,压低了声音: “宏涛,其实今天来找你,除了看看老同学,还有件……有点麻烦的事,想向你打听打听。” “啥体事体?你讲!”邬宏涛很仗义地拍胸脯,“能帮上忙的,我肯定帮!” “是这样的。” 阳光明斟酌着词句,“有个远房亲戚,以前屋里厢……嗯,算是有点底子吧,藏了点老东西。 现在碰到难处了,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就想把以前收藏的几样名贵中药材出手换点钞票救急。 听说大药房的收购价格能高一些,渠道也正规些。 这不,就托阿拉来打听打听门道。” 他顿了顿,看着邬宏涛:“可我哪懂这些啊?两眼一抹黑。这不就想起你来了嘛! 你在济世堂当学徒,接触的就是这些,肯定比我懂行。 我就想问问,像人参、鹿茸、牛黄、犀角这种物事,现在药房收不收?大概啥价钿?有没有啥需要注意的地方?或者……有没有啥风险?” 邬宏涛一听是这么“专业”的事情,刚才拍胸脯的豪气顿时收敛了不少,脸上露出“迭个题目有点超纲”的表情。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这个……阳光明,不瞒你讲,我才来几个月,主要就是认药、学炮制,跟师傅打打下手。 这种收购啊、价钿啊、政策啊,都是大舅……哦,就是阿拉谷主任亲自把关的,我可真不敢乱讲。” 阳光明立刻表示理解:“明白明白,学徒嘛,肯定要一步步来。那你看……方便引荐一下谷主任吗? 我就请教几个政策上的问题,绝对不让你为难。” 他语气诚恳,眼神坦荡。 邬宏涛想了想,觉得这要求也算合理,毕竟是同学,问的也是政策不是具体操作,大舅虽然严肃,但讲道理。他点点头: “行!你等着,我进去跟大舅讲一声,看他现在方不方便。” “太谢谢了宏涛!”阳光明感激道。 邬宏涛转身跑回药房。 没过几分钟,他又出来了,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大舅正好送走一个客人,有空。走,我带你去他办公室。” 阳光明跟着邬宏涛再次走进济世堂,穿过弥漫着药香的前堂,来到后面一间安静的小办公室。 办公室陈设简单,一张旧式写字台,两把椅子,一个文件柜,墙上挂着人体经络图和几张泛黄的奖状。 一个五十岁左右、穿着深灰色中山装、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正伏案写着什么。 他面容清癯,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透着一股严谨和古板的气息。正是济世堂分店的主任——谷永康。 “大舅,他就是我同学阳光明。”邬宏涛介绍道。 “光明,这是我大舅,谷主任。” “谷主任你好,打扰你工作了。”阳光明连忙微微躬身问好,态度恭敬。 谷永康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平静地在阳光明身上扫了一下,点点头,声音沉稳有力: “嗯,坐吧。听宏涛讲,你有关于药材收购政策的问题要咨询?”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开门见山,没有多余的寒暄。 “是的,谷主任,麻烦你了。”阳光明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将刚才对邬宏涛说的的缘由又清晰、简洁地复述了一遍。 谷永康听完,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一口浓茶,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条理清晰,语气严肃: “小同志,你替亲戚打听,这可以理解。 但关于私人出售药材,尤其是名贵药材,国家的政策法规非常明确,我必须跟你讲清爽,免得你亲戚误入歧途,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他直视着阳光明,目光带着无形的压力: “第一点,人参、鹿茸、天然牛黄这三类,是国家明文规定的‘统购统销’类名贵中药材。 根据国家药材管理政策,私人持有者必须也只能出售给国家指定的药材收购站、国营药材公司或者像我们这种有收购资质的定点中药店。 私自交易,是严格禁止的。” (本章完) 第11章 11正规渠道的定价 第11章 11.正规渠道的定价 谷永康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为啥禁止?因为国家制定的收购价格,与药材销售价之间,存在一个老大的差额。 这个差额是国家用于发展医疗事业、保障药品供应的必要积累。 如果有人绕开国家收购,私下高价交易,本质上就是侵吞了这部分国家积累的财富,这就是严重的‘投机倒把’行为! 一旦被发现,后果老严重,轻则没收、罚款,重则要承担法律责任! 这根红线,绝对不好碰!” 阳光明心中一凛,连忙点头:“谢谢谷主任提醒!这个风险,我亲戚肯定不想沾,所以才想找正规渠道。 那……如果我亲戚把物事拿到你们济世堂这种正规的地方出售,是不是就完全合法合规,没有后顾之忧了?” “原则上是的。” 谷永康微微颔首,“只要来源能讲得清爽,比如是家传的、祖上留下的,或者有合法获得的证明,我们按国家规定的等级和价格收购,开具正规票据,那就没问题。 不过……” 他话锋一转,“收购过程,我们也会进行必要的核实和登记,这是程序。” “明白,该登记的肯定配合。” 阳光明表示理解,接着问道:“那谷主任,你方便透露一下,现在国家对人参、牛黄、鹿茸、犀角这几样药材的收购价格,大概啥行情吗?也好让我亲戚心里有个底。” 谷永康没有立刻回答价格,而是先回答了阳光明问题中的另一个关键点:“至于你问的犀角……” 他微微摇了摇头,“国内不产犀角,国家也没有正式进口这味药材的计划。 所以,犀角不在国家的‘统购统销’目录里厢,国家也没有制定统一的收购价格。 据我所知,我们济世堂,乃至魔都其他国营中药房,也从来没有正式收购过犀角这味药材。”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 “犀角,尤其是你提到的苏门答腊犀角,在传统中药里确实是非常珍稀的药材,药效独特。 它的交易……通常只存在于特定的、非常小范围的私下渠道。 价钿嘛,波动老厉害,主要看品质,更要看需求方是否急需。” 谷永康的目光透过镜片,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静: “如果确实是顶级的苏门答腊犀角片,品相完好,根我了解的一些……非公开信息。 私下交易的行情,大概在每克一百块到一百五十块人民币之间。 但这个只是参考,没有国家规定,不作数。 而且我要再次强调,这种交易不受法律保护,风险自担。” 阳光明的心脏不争气地加速跳动了几下。 每克一百到一百五! 这比他预想的还要高! 这意味着他手中那30克犀角片,潜在价值高达三千到四千五百元! 在这个学徒工月薪十几元、三级工月薪四五十元的年代,这绝对是一笔惊人的巨款! 而且,这东西不在统购目录,私下交易虽不鼓励,但性质与倒卖统购品不同,风险相对可控,借口“祖传”也容易搪塞过去。 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继续虚心请教: “谢谢谷主任指点,你讲的,我都记下了。 那关于人参、鹿茸和牛黄的国家收购价,你方便讲讲吗? 也让我亲戚比较比较。” 谷永康见阳光明态度诚恳,问的也是公开政策,便拉开抽屉,拿出一本厚厚的、页边翻得发毛的文件汇编。 熟练地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表格和数据,用他那特有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介绍道: “先说牛黄。国内的天然牛黄产量老低,主要依赖进口。 国家收购价格主要依据品级划分。” 他手指点着文件上的文字: “特级胆黄:要求整粒重量大于10克,‘乌金衣’,也就是牛黄表面的黑色光亮薄膜,完整无缺。 国家基准收购价为每克65元至80元人民币。” 一级胆黄:整粒5克至10克。 收购价每克40元至60元。” “这个是依据商业部、国家药材管理局联合下发的《国产牛黄分级收购价格通知》(商药材字〔1963〕第118号)执行的。” 【备注:价格并非虚构。历史实证: (1975)-清海湟源县牧民才让扎西上交3.2g特级牛黄→获收购款224元(70元/g) 同批牛黄调拨同仁堂作价 384元(《同仁堂原料入库簿》编号1975-097)】 “鹿茸的收购管理更为严格。” 谷永康翻到另一页,“根据国家计委65年颁布的《珍稀药材统购目录》,对鹿茸实行‘三统’政策:统购(只能卖给国营药材公司)、统级(严格按照部颁标准分级)、统价(全国统一基准收购价)。” 他指着文件上的具体价格表: “特级血茸蜡片:仅限茸尖顶段1.5厘米以内、质地呈全蜡质无骨化部分。 收购价为每克18元至22元。 一级血茸片:含部分蜡圈。 收购价每克9元至12元。 二级粉片:无蜡质。 收购价每克3元至5元。 这个价格标准是吉省药材公司依据国家精神,在64年下发的《关于调整鹿茸收购等级差率的通知》(吉药材字〔1964〕第44号)中进一步细化明确的。” 谷永康放下文件,看着听得认真的阳光明,难得地多解释了几句: “小同志,你可能搞不懂,为啥国家收购价和最终老百姓买药的价格差介许多? 比如这特级蜡片,国家收上来可能二十块一克,到了魔都特供的药店,卖到一百多块一克也勿稀奇。 这老大的差价去啥地方了?” 他自问自答,语气带着一种对国家政策的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这差价主要用于几个方面: 一部分是补贴给提供药材的猎户或鹿场的工业品(像农机、化肥),格叫‘工业品剪刀差’。 另一部分则纳入国家的外贸外汇平准基金,用来补偿进口那些阿拉造勿来的精密设备。 国家有国家的难处和统筹安排,我们要理解和支持。” 阳光明连连点头,表示理解国家政策。 【备注:价格并非虚构。历史实证: 盐边州档案(1973)-和龙县猎户金永七上交特级蜡片12.3克→获收购款258.3元(21元/克) 同等重量在魔都侨汇商店售价2215元(价差8.6倍)】 谷永康继续说道:“至于人参的价格,影响价格的因素太多,一时半会儿说不完,还是要看了实物才能讲清爽。” 谷永康提供的价格信息极其宝贵! 尤其是牛黄的特级品价格(65-80元/克)和血茸蜡片价格(18-22元/克),价格虽然诱人,但也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其中的风险——国家统购统销,意味着来源审查必然严格。 他那冰箱里的人参、鹿茸、牛黄,包装精美,还有鉴定证书,但屁用没有! 这些东西的来历,在1969年的魔都,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 一旦被严格追查,无法完美的自圆其说,总归会有漏洞。 相比之下,那不在统购目录、国家也不进口的苏门答腊犀角片,简直是天赐的良机! 风险最小,单价最高(100-150元/克),借口最容易找,一句“祖上传下来的”,死无对证。 阳光明瞬间做出了决断。 他脸上露出感激和如释重负的笑容,对谷永康诚恳地说: “谷主任,你今天真是给我上了一课,太感谢你了! 你讲得这么清爽,我回去也好跟我亲戚说明白。 人参鹿茸牛黄这些,国家管得严,流程也复杂,我亲戚那边估计也怕讲不清爽来历,惹麻烦。 倒是你讲的那个犀角……” (本章完) 第12章 12羡慕与酸涩 第12章 12.羡慕与酸涩 阳光明适时地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谷永康的反应。 谷永康面无表情,只是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看不出倾向。 阳光明继续道:“听你这么一讲,犀角这种物事比较特殊,国家不管定价也不收购。 我亲戚手里碰巧有那么一点顶级的苏门答腊犀角片,是祖上碰着机会留下来的,一直压在箱底,这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想着出手。 你看……” 他试探着问,这样物事,我亲戚想尽快处理掉,换成现钱救急。你这边有没有啥建议? 或者,方便请你帮忙看看物事的成色,估个实在价吗? 当然,鉴定费该付多少,我亲戚照付。” 谷永康放下茶杯,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两下,似乎在权衡。 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直视阳光明,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放慢了些: “济世堂是国营单位,不参与、也不允许员工参与任何药材的私下交易。 这一点,是原则。” 阳光明的心微微一沉。 谷永康话锋却一转:“不过,作为中药师,鉴定药材真伪、评估品级,是我应尽的职责,也是传承中药学问的一部分。 如果只是纯粹的鉴定评估,不涉及买卖环节,并且你亲戚能提供实物,这个……不违反规定。”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台历:“明朝是礼拜六,上午九点到十一点,我会在店里整理一些药材资料。 如果你亲戚方便,可以在这个时间,把物事拿到我办公室来。 记牢,只是鉴定评估,提供专业意见。 至于后续怎么处理,那是你们自家的事体,与济世堂无关,也与我本人无关。 明白伐?” 阳光明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谷永康这老江湖,话说的滴水不漏,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愿意私下帮忙鉴定估价,为可能的交易牵线搭桥提供基础,但绝不沾手交易本身。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立刻站起身,再次微微鞠躬,语气充满感激: “明白!太感谢了!谷主任,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我这就回去告诉我亲戚,明朝上午九点,准时把物事送到你办公室,请你帮忙掌掌眼! 鉴定费,我们一定奉上!” 谷永康淡淡地应了一声,重新拿起钢笔,目光落回桌上的文件,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就这样吧。宏涛,送送你同学,你也该回前面去学习了。” “哎,好的大舅!”一直站在旁边紧张旁听的邬宏涛,连忙应道。 “谢谢谷主任,打扰了!”阳光明再次道谢,跟着邬宏涛退出了办公室。 走出济世堂的大门,重新融入喧嚣的街道,阳光明感觉阳光似乎都明媚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煤烟、灰尘的空气,此刻却带着一种名为“希望”的味道。 “怎么样?我大舅跟你讲清爽了伐?”邬宏涛有些小得意的问道。 “讲清爽了!谷主任真是学识渊博,讲得特别透彻!” 阳光明由衷地赞叹,拍了拍邬宏涛的肩膀,“今天多亏你了!宏涛,改天等我工作定了,一定好好谢谢你!” 邬宏涛憨厚地笑了笑,随即想起什么,带着点好奇,询问: “对了,你刚才讲工作有点头绪了?到底啥情况?定了伐?” 阳光明看着邬宏涛充满探知欲的眼神,想到他刚才的热心帮忙,加上工作的事明天去红星厂报到后也瞒不住,便决定透露一点,但依然有所保留。 他脸上露出一个带着点不好意思又难掩兴奋的笑容,压低声音说: “算是……初步定了吧。也是运道好,帮了位领导一点小忙。 他看我……嗯,还算机灵,就让我下礼拜一去红星国厂报到。” “红星国厂!”邬宏涛眼睛瞪圆了,“那可是大厂!啥岗位?学徒工?”他下意识地想到了自己。 阳光明摇摇头,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梦幻般的语气: “不是学徒工……是去厂务办的秘书组,当办事员。讲是……干部编制,行政三十级,十二级办事员。” “干……干部编制?!十二级办事员?!” 邬宏涛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微张开,手里的空汽水瓶差点掉地上。 他学徒工的身份,虽然比下乡强,但跟“干部编制”这四个字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 他眼中瞬间闪过强烈的震惊、难以置信,紧接着是难以掩饰的羡慕,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酸涩。 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刚才请喝汽水时的那点小得意瞬间烟消云散。 “真……真的啊?阳光明!你……你这运道也忒好了吧!” 他努力调整着表情,语气尽量显得高兴,但那点不自然还是流露了出来。 “是啊,我也觉得像做梦。” 阳光明捕捉到了邬宏涛的复杂情绪,心中了然,但面上依旧保持着谦逊和一点“撞大运”的感慨: “具体怎么样,还得等礼拜一报到才晓得。宏涛,今朝真得谢谢你!汽水老灵光! 你快回去忙吧,勿要让你师傅等急了。 我也得赶紧回去告诉屋里厢这个好消息,省得他们整天提心吊胆的。” “哎,好好好!恭喜你啊,阳光明!以后就是干部了!” 邬宏涛挤出笑容,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胳膊,“快回去吧,代我向阿姨问好!” “一定!回头再聊!”阳光明笑着挥手告别,转身汇入了街道的人流。 邬宏涛站在药房门口,看着阳光明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崭新却并不合身的白大褂,又想起那遥不可及的“干部编制”,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他默默站了几秒,才转身,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走回了药香弥漫的济世堂。 阳光明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火红的年代,他这只扑腾的飞蛾,终于抓住了一丝改变命运的火光。 (本章完) 第13章 13祖坟冒青烟 第13章 13.祖坟冒青烟 暮色四合,石库门的天井里弥漫着劣质煤烟和各家饭菜混杂的气息。 水龙头前挤着淘米洗菜的人,水声哗啦,夹杂着邻居们的说话声。 阳光明拖着略显疲惫却难掩兴奋的步伐,踏进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 “哦哟,明明回来啦?” 正在水龙头下仔细淘洗着米粒的陈阿婆抬头,脸上带着惯有的慈和,“今朝又出去寻工作啦?不要急,慢慢来。”话语里是善意的安慰。 “哎,阿婆,回来了。”阳光明笑着应道。 灶披间的冯师母蔺凤娇端着洗好的青菜,刚转身,看到阳光明,温和地点点头:“明明,出去一天辛苦了。” 她家与阳家关系尚可,冯师母说话时也略略透着亲热。 冯老师冯运良正在自家搭在天井角落的棚子下摆弄煤炉,闻声推了推眼镜,朝阳光明看了一眼,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头顶晒台上传来锅铲刮擦铁锅的刺耳噪音,还有女人尖利的数落声: “赵爱华!你眼睛生头顶心浪厢啊?叫你看好建平,你看看他,又蹭了一身煤灰,你当洗衣服不要肥皂粉啊?败家精!” 这是三层阁赵家的何彩云在训斥只有十岁的女儿。 尽管何彩云的四个孩子里只有赵爱华这一个女儿,可她重男轻女的性子并没有因此改变。 因为冯老师家改造了原本的灶披间入驻,一楼的冯家和陈家就在天井里各搭了一个灶棚,两家都在天井做饭。 二楼的阳光明家和三层阁的赵家,则在二楼晒台的角落各搭了一个灶棚,两家做饭都在晒台。 但石库门的水龙头只有一个,四家接水洗衣服都要在天井,也就是院子里。 四家人晾衣服,同样都要抢占晒台。 就因为抢水、占晒台这点小事儿,四家人经常会发生一些小摩擦。 紧接着,何彩云刻薄的声音又响起来,显然是故意提高了嗓门,让天井里的人都能听见: “哦哟,阿拉屋里厢的‘大学生’又玩了一天回来啦? 工作寻着伐?街道催命鬼一样,你倒笃定嘛! 再寻不着,真要去乡下吃西北风了! 别个人是响应号召光荣下乡,你这种蹲在屋里厢吃白饭的,啧啧……” 那嘲讽的尾音拖得老长。 她的丈夫赵铁民似乎在晒台那边应和了一声,闷闷的,听不真切,但刮锅底的声音更响了,似乎带着一股烦躁和莫名的优越感。 阳光明对晒台飘来的酸话置若罔闻,脸上笑容不变,目光穿过天井里忙碌的人群,径直上了二楼。 姆妈张秀英正站在二楼自家门口(石库门格局,二楼前楼房间门开向公共走廊,能俯瞰天井),手里拿着个空盆,眉头紧锁,眼神焦虑地扫视着天井,显然在等他。 “姆妈!”阳光明快步走上狭窄陡峭的楼梯。 张秀英一看到他,紧绷的神经似乎松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担忧取代,习惯性地唠叨起来: “明明!你又跑到啥地方去啦?一跑就是一天!工作工作寻不着,饭也不晓得吃! 中饭吃了伐?肚皮饿伐?肯定又饿肚皮了! 你看看你……” 她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想找点东西给儿子吃。 “姆妈,你放心,中饭我吃过了。”阳光明看着母亲疲惫又担忧的脸,心头一暖,赶紧回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吃过了?你拿啥吃?啃你口袋里的硬馒头?”张秀英显然不信,眉头拧得更紧,“你不要骗姆妈!屋里厢再难,一顿饭总归有你吃的!你……” “是真的吃过了!” 阳光明打断母亲的担忧,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却清晰地吐出让张秀英瞬间石化的字眼:“在饭店吃的!老正兴!” “啥?老……老正兴?”张秀英像被针扎了,声音陡然拔高,在相对安静的二楼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 天井里正在洗菜的冯师母、淘米的陈阿婆都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晒台那边,刮锅底的声音也顿了一下。 张秀英猛地意识到不妥,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眼睛瞪得溜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惊恐: “你……你个小赤佬!你昏头啦?老正兴是你能去的地方? 你哪来的钞票?你不会去做啥坏事体伐?”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 “姆妈!你轻点!” 自己已经获得工作岗位这件事,是否要告诉家里人?阳光明想了想,还是觉得没必要隐瞒。 赵国栋是红星国厂的副厂长,而且是刚刚调任的副厂长,对于自身威信的维护,必然不遗余力。 既然他没做任何叮嘱,就让自己周一直接去厂务办报到,说明他有着十足的把握,给出的这个岗位,必然在他的权职范围之内。 尽管赵国栋承诺他的是干部岗位,但也只是最低起点的入职岗位,不属于破格提拔,对于赵国栋来说,没有可供诟病的地方。 而阳光明自身又是根正苗红,没有什么可供别人揪住的小辫子,就算有人想抓他的把柄,也抓不住。 而且阳家一直与人为善,不管是邻居还是工友,都没有仇人,也就不可能有人会因为嫉妒去举报。 退一步说,就算有人去举报,只要他阳光明问心无愧,赵国栋副厂长也有能力庇护他。他刚刚调任红星国厂,绝对不会任由自己的威信受损。 当然了,举报这件事无限接近于零。他们家没人干出天怒人怨的事情,周围的邻里亲朋也没有动不动就去举报的那种奇葩。 既然他有十足的把握不会出现变故,他还是决定现在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家人,也让他们扬眉吐气,跟着高兴高兴。 阳光明赶紧示意母亲噤声,拉着她往门里又走了半步,确保声音更不易传出去,才用清晰而带着兴奋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 “姆妈,你不要急,听我讲!中饭,是领导请客!我的工作,定下来了!” “定……定下来了?”张秀英还沉浸在“老正兴”的冲击里,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啥领导?定啥工作?你愿意顶我的班了?” “不是顶班!”阳光明斩钉截铁,笑容里是抑制不住的意气风发,“是干部编制!去红星国厂厂务办当办事员,行政三十级,十二级办事员。下个礼拜一就去报到,以后,我跟你一个厂上班了!” 为了解释修车开车的技能,他飞快地补充了一句:“你记得我有个同学伐?他阿爸是运输队的,以前我跟他学过一点修车开车,这趟正好派上用场了!” “干……干部编制?厂务办?十二级办事员?跟……跟我一个厂?” 张秀英像是被一连串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儿子,嘴唇剧烈地哆嗦着。 巨大的、足以冲垮一切忧虑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在她胸腔里猛烈撞击。 儿子不用下乡了!不仅不用下乡,还一步登天,直接成了干部!还是和她一个厂! 这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了! “真的!千真万确!” 阳光明用力点头,扶住母亲有些发软的身体,快速而清晰地将今天遇到赵国栋副厂长、帮忙修车开车、一起吃饭、得到赏识并被直接安排工作的过程讲了一遍。 道友请留步! 此书与你有缘,何不投上一票? (本章完) 第14章 14扬眉吐气 第14章 14.扬眉吐气 阳光明强调赵国栋的军人作风和爽快,强调对方对他的“机灵”、“沉稳”、“有眼力见”的肯定。 张秀英听着听着,脸上的震惊和恐慌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她眼角的皱纹肆意流淌。 她猛地一把抱住儿子,死死地抱着,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又带着笑的呜咽: “干部……干部编制啊!阿拉屋里厢出了个干部了!哦哟,我的明明啊!你怎么……怎么这么争气啊!谢谢老天爷!谢谢赵厂长!哦哟……”她语无伦次,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 尽管母子俩压低了声音,但张秀英那声拔高的“干部编制”和随后失控的激动呜咽,还是断断续续地飘到了楼下天井。 “干部编制?啥人?阳光明?”正在晾衣服的冯师母蔺凤娇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满脸的不可思议,看向旁边淘米的陈阿婆。 陈阿婆也停止了淘米,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哦哟……不会伐?秀英讲……阳光明?干部?”她下意识地看向晒台方向。 在晒台收衣服的陈卫红,手一抖,一件衣服差点掉下去。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神复杂地望向二楼阳家的方向。 晒台那边,刮锅底的声音彻底停了。 短暂的寂静后,何彩云那刻意拔高、带着浓浓质疑和酸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是朝着天井方向,仿佛是说给所有人听: “哟!天浪厢落金元宝啦?干部编制?红星厂厂务办?这种牛皮也吹得出来?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他阳光明算啥?高中刚毕业就想坐办公室?做梦呢!” 赵铁民似乎也在晒台闷哼了一声,表示附和。 张秀英此刻哪里还忍得住。巨大的喜悦和赵家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让她彻底爆发了! 她猛地松开儿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眼中燃烧着扬眉吐气的斗志! “明明,你等着!”她对儿子说了一句,端起那个空盆,转身噔噔噔就冲下了狭窄的楼梯,直奔天井水龙头。 她一把挤到水龙头前,正在接水的邻居下意识让了让。 她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红光和底气,声音洪亮,带着一股痛快淋漓的反击气势,直接对着晒台方向开火: “何彩云!你自家眼界小,坐井观天,不要当别人都跟你一样! 阿拉明明就是有本事,就是被大领导看中了! 赵国栋副厂长,部队里转业下来的大干部,亲口跟阿拉明明讲的! 下个礼拜一就去红星国厂厂务办报到!行政三十级,十二级办事员,干部编制,一个月二十三块工资! 你不相信?你明朝自家去厂门口打听!看看是阿拉吹牛皮,还是你自家眼皮子浅,见不得别人好!” 她连珠炮似的话语像一阵飓风,扫过整个天井。 冯师母和陈阿婆都听呆了。 晒台上的何彩云似乎被噎住了,一时没了声音。 张秀英还不解气,又转向天井里的邻居们,尤其是陈阿婆和冯师母,语气立刻转为分享巨大喜悦的热情,但音量依旧不小,确保晒台也能听见: “陈阿婆,冯师母,是真的!千真万确! 阿拉明明帮了赵厂长一点小忙,人家赵厂长就觉得他机灵、稳重、靠得住! 直接点名要他,讲他是块好料子,这就叫运道加本事! 以后阿拉明明就在红星厂上班了,跟我一个厂!”她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彩,仿佛年轻了十岁。 晒台那边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好几秒,才传来赵铁民一声重重地、带着憋屈和不甘的咳嗽声,接着是锅铲被粗暴扔下的哐当声。 何彩云再也没了动静。 这巨大的前后反差,让天井里的气氛都有些微妙。 陈阿婆看着张秀英,由衷地感叹:“秀英啊,恭喜你!真是苦尽甘来了!” 家里的其他人也被楼下的动静惊动,陆续回来了。 大哥阳光辉刚下班踏进天井,正好听到母亲那洪亮的、充满自豪的宣告和晒台那边死寂的对比,脚步猛地顿住。 他抬头看向二楼走廊上倚着栏杆、面带微笑的小弟,脸上先是愕然,随即是难以置信,眼神复杂地在震惊、疑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中变幻。 大嫂李桂紧跟着进来,她可是把“干部编制”、“十二级办事员”、“一个月二十三块”听得清清楚楚! 她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热情和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 她几步走到婆婆身边,声音又高又亮,充满了喜庆: “哦哟哟,姆妈,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天大的喜事! 阿拉明明出息了,太出息了! 干部编制,坐办公室,以后就是吃公家饭的领导了! 你看,阿拉屋里厢的运道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用眼角余光瞟了晒台方向一眼,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胜利。 父亲阳永康是最后进门的。 他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带着一身机油味和疲惫的样子。 当他听清天井里回荡的余音——小儿子阳光明,干部编制,红星国厂厂务办——他停在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深陷的眼窝看向二楼走廊上那个挺拔的身影,那常年紧锁的、刻满生活艰辛的眉头,极其罕见地、极其缓慢地向上舒展,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嘴角那道严厉的纹路,也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没有言语,但他那挺直了一瞬又微微放松的脊背,和眼中流露出的如释重负与深沉的欣慰,比任何欢呼都更有力量。 他默默地走到自家天井里的台柜边,放下沉重的工具包,掏出磨得发亮的烟袋锅子,慢条斯理地装上烟丝,划着火柴。 橘黄的火苗跳跃着,点燃烟丝,他深深地、满足地吸了一大口,白色的烟雾缓缓吐出,缭绕着他平静下来的面容。 “好了好了!”张秀英终于从巨大的、反击成功的喜悦中稍微平复,但脸上的光彩丝毫未减。她指挥若定,“今朝阿拉屋里厢大喜事,要好好庆祝!老大!” (本章完) 第15章 15父亲的认可 第15章 15.父亲的认可 “哎,姆妈!”阳光辉闻声立刻应道,声音里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恭敬。 张秀英带着当家主母不容置疑的威严,豪气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得发亮的小布包。 她利落地解开缠绕的布绳,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魄力,仔细捻出几张迭得整整齐齐的票子,还有那几张金贵无比的肉票、菜票,郑重地按进阳光辉掌心: “去!到熟食店,斩一斤猪头肉,挑肥瘦相间的!再买点五香豆腐干,有酱鸭胗的话也捎上点。哦,对了,素鸡别忘了!今朝阿拉吃顿像样的!” “姆妈,这……”阳光辉看着手里远超平常用度的钱票,指尖捏着,仍有些迟疑。这笔开销,在精打细算的日子里显得过于奢侈。 “叫你去就去!”张秀英手臂一挥,斩钉截铁,洪亮的声音在狭小的天井间回荡,带着不容置喙的喜悦,“阿拉明明争气,当干部了!这点钞票,得值,得开心!快去快回!” “哎!好!”阳光辉不再犹豫,将钱票紧紧攥在手心,推起家中那辆漆皮斑驳的“二八大杠”。 车轮碾过弄堂石板路,在邻里或艳羡或复杂交织的目光中,他弓着背,身影飞快地消失在石库门幽深的门洞外。 水池边,李桂的热情简直要把冷水烧开。她不由分说地从婆婆手里“抢”过洗菜的盆,动作麻利得像上了发条: “姆妈,你今朝是功臣!你歇歇,陪明明讲讲话!这点小菜我来,保证洗得清清爽爽,漂漂亮亮!” 她扬起声调,那喜气几乎要从眉梢眼角溢出来,对着还倚在二楼走廊木栏杆上的阳光明喊道: “明明,你快下来坐坐呀!跑了一天费精神的!阿哥去买熟食了,等歇就好开饭,今朝阿拉要好好庆祝庆祝!” 她手下不停,嘴里哼着不成调却满是欢快的革命歌曲,与往日那个冷淡疏离、只顾埋头干活的大嫂判若两人。 阳光明缓缓步下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父亲阳永康佝偻着背,坐在小方桌旁沉默地抽着旱烟。 劣质烟草燃烧的烟雾在他面前缭绕升腾,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见小儿子下来,他眼皮微抬,没言语,只用那杆磨得油亮的铜烟袋锅子,在旁边的凳面上轻轻磕了两下。 阳光明依言坐下。父子间一时只剩下烟丝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屋外弄堂里隐约传来的市井嘈杂。空气凝滞,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无声涌动。 过了好一会儿,阳永康才深深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 那低沉的声音穿透烟雾,带着烟熏火燎的沙哑: “去了厂里……要稳。多看,多听,少讲。干部……担子重。” 寥寥数语,像淬过火的铁块,简短,却沉甸甸地压着父亲一生的阅历和对儿子最深切的期许与担忧。 “晓得了,阿爸。我会记牢的。”阳光明挺直脊背,目光迎向父亲,郑重应承。每一个字都像刻在心里。 不多时,阳光辉提着几个用粗糙草纸包裹、油渍早已洇透纸背的熟食包回来了。 浓郁的酱卤香气霸道地涌入,瞬间驱散了屋里沉闷的烟味,勾得人馋虫大动。 晚饭的餐桌,破天荒地丰盛起来。 小方桌中央,油光锃亮、酱香扑鼻的猪头肉堆成了诱人的小山;切成菱形的五香豆腐干泛着诱人的酱色;一小碟深褐油亮的酱鸭胗散发着咸香;还有一碟吸饱了卤汁、饱满弹韧的素鸡。 平日里唱主角的酱瓜和腌萝卜干,此刻只能委屈地缩在桌角。 主食依旧是米饭,米粒饱满清晰。 张秀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酡红,不停地往阳光明碗里夹肉,专挑那肥瘦相间、入口即化的上品: “明明,多吃点!今朝你是阿拉屋里厢顶顶大的功臣!这猪头肉烧得老香的!” 李桂也异常殷勤,先夹了一大块肉颤巍巍放到公公碗里,又给婆婆夹了块浸透汤汁的素鸡,声音响亮得能穿透屋顶: “阿爸,姆妈,你们也多吃点!阿拉屋里厢的好日子,这才刚开头呢!明明当了干部,以后肯定步步高升,我们也跟着沾光享福!” 她不忘给丈夫阳光辉也夹菜,脸上的笑容从未如此灿烂。 阳光辉话不多,只是闷头啃着馒头,偶尔抬起眼皮,目光复杂地在小弟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重新掂量的审视和难以言喻的情绪。 饭桌上最令人心头一震的一幕悄然发生。 阳永康默默拿起那瓶珍藏的七宝大曲,拧开瓶盖,给自己面前的粗瓷小酒盅“咕嘟咕嘟”倒满。 辛辣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接着,他拿着酒瓶的手在空中顿住了,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缓缓落在阳光明面前那个空着的、平时用来喝水的粗瓷杯上。 在全家人屏息的注视下,他手腕微倾,清澈透明、散发着浓烈香气的白酒,带着细微的声响,缓缓注入那个杯子——只有浅浅的一层,堪堪覆盖了杯底! “阿爸?”阳光明心头震动,抬头看向父亲。 阳永康没有看他,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指稳稳端起自己的酒盅,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仪式感:“吃。” 仅仅一个字,重若千钧! 这无声的动作和简短的字眼宣告: 在他心中,这个小儿子,不再是那个需要羽翼庇护、前程未卜的少年,而是一个能担起责任、有出息、值得平等相待的成年男人了。 阳光明只觉得喉头哽咽,鼻腔发酸。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双手恭敬地捧起那个盛着浅浅一层白酒的杯子,郑重地站起身,目光扫过父亲、母亲、哥嫂: “阿爸,姆妈,阿哥,阿嫂,谢谢你们。我……一定好好干,不给阳家丢脸!” 说完,他学着记忆中父亲的样子,一仰脖,将那辛辣刺喉的液体狠狠灌了下去! 一条灼热的火线瞬间从喉咙直烧到胃里,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但这股火烧火燎的痛感,却带着一种被彻底认可的火辣辣的畅快,和一种沉甸甸的成人感,烙印在心上。 “好!” 阳永康也只回了一个字,仰头将自己那一盅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他长长地“哈”出一口带着酒香的热气,脸上刀刻般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许。 张秀英看着老伴破天荒地允许小儿子喝酒,看着儿子呛咳却挺得笔直的脊梁,生平第一次没有因为喝酒而唠叨老伴半句。 她只是嗔怪地白了儿子一眼,筷子飞快地夹起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猪头肉,重重放进他碗里: “小赤佬,逞能!快吃点菜压压!” 那语气里,是满得要溢出来的宠溺和自豪。 一顿饭吃得暖意融融,欢声笑语在狭窄的空间里碰撞。 白米饭就着喷香的猪头肉和豆干,成了这火红年代里,最朴实无华却也最弥足珍贵的盛宴。 连懵懂的壮壮也似乎被这满屋子的喜气感染,在母亲怀里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咯咯笑个不停。 压在全家人心头多日、那沉甸甸的名为“下乡”和“失业”的巨石,终于被阳光明一脚,狠狠踹开了。 (本章完) 第16章 16时代橱窗 第16章 16.时代橱窗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石库门里那股熟悉的煤烟味还未完全散去,阳家却已弥漫着一股不同以往的轻快气息。 阳光明是被母亲张秀英刻意放轻、却依然透着喜气的哼歌声唤醒的。 推开隔间的门,亭子间里大哥阳光辉已去上班,大嫂李桂正抱着咿呀学语的壮壮,脸上是罕见的明朗笑容,看到他醒来,主动招呼道: “明明起来啦?今朝精神头肯定足!” 阳光明笑着回应:“阿嫂早。” 等他洗漱完毕,小方桌上已摆好了早饭。依旧是开水泡饭、酱瓜腌菜,但氛围截然不同。 父亲阳永康坐在桌旁,慢条斯理地喝着稀饭,眉宇间那常年刻着的愁苦纹路仿佛淡了些许。 张秀英更是容光焕发,眼角眉梢都带着笑,不住地给儿子碗里添稠些的米。 “明明,快坐快坐!” 张秀英待儿子坐下,便迫不及待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熟悉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除了几张毛票分币,还有几张迭得整整齐齐的票证。她郑重地取出来,推到儿子面前。 “喏,这点你拿好。” 张秀英的声音压着兴奋,“布票三张,是屋里厢最后一点了,去年你二哥二姐走辰光,阿拉还欠了人家几张,刚还清没几天。 你拿去做条新裤子,我看你那条劳动布裤子,膝盖头都磨得发白了,去厂里坐办公室,勿好忒寒酸。还有这张皮鞋票……”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感慨:“是你阿爸厂里去年发的劳保福利,他讲自家有旧鞋穿,硬是省下来没舍得用。 你阿爸讲得对,干部要有干部的样子,脚上也要体面点。你去第一百货,挑双合脚的!” 阳光明看着那几张承载着家庭微薄积蓄和殷切期望的票证,心头微热。 三张布票,意味着全家今年再无人能添置新衣;那张父亲省下的皮鞋票,更是沉甸甸的父爱。 他刚要开口,旁边的大嫂李桂抱着壮壮凑了过来。 “姆妈讲得对!”李桂声音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持,“明明现在是干部身份了,走出去代表阿拉屋里厢门面,是该置办一身新行头!” 她边说边麻利地从自己口袋里也掏出一张票,塞到阳光明手里,脸上堆着热络的笑: “喏,我这里还有张半袖衬衣票,崭新的,一直没舍得用。 明明你拿去,再添件新衬衣,配你的新裤子新皮鞋,走出去才神气!” 这举动让张秀英和阳永康都有些意外。 以往涉及到票证这类紧俏资源,李桂总是精打细算,甚至不乏微词。 今天这主动赠票的举动,无疑是小叔子身份转变带来的最直接效应。 阳光明心中了然,但面上不显,只带着温和的笑容接过来:“谢谢阿嫂!这是雪中送炭了。” 李桂见他接受得爽快,笑容更盛: “自家人客气啥!你有出息,我们做阿哥阿嫂的脸上也有光! 快吃,吃好早点去第一百货,礼拜六,人肯定多!” 阳光明点点头。他确实需要这身行头。星期一报到,第一印象至关重要。 原身那些洗得发白、甚至打补丁的衣服,在石库门里是常态,但走进厂务办,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新起点,新气象,这钱票得值。 吃过早饭,阳光明揣好钱票,在父母欣慰的目光和大嫂热情的叮嘱声中走出家门。 路过天井时,正在生煤炉的陈阿婆笑着招呼:“明明,出去啊?穿新衣裳去啦?” 阳光明笑着点头:“阿婆早,去买点东西。” 他能感觉到背后晒台方向投来的几道复杂目光,他并不理会,步履轻快、头也不回地踏出了石库门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门。 初夏的魔都早晨,阳光和煦。阳光明辨明方向,朝着楠京路走去。 魔都第一百货商店,人们更习惯称之为“魔都一百”,是这个时代的商业地标,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远远地,一座宏伟的苏式风格建筑便映入眼帘。 米黄色的外墙,高大的立柱,四层楼高的体量在周围低矮的建筑群中鹤立鸡群。 楼顶巨大的“魔都第一百货商店”红色招牌,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门口早已是人头攒动,穿着蓝、灰、军绿工装的人们扶老携幼,脸上都带着对物质的渴望和进入“大店”的喜悦神情。 随着人流走进那旋转的玻璃大门,一股混合着布料、皮革、化妆品、汗味和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宽敞明亮的大厅,瞬间让阳光明有种时空错位感。 地面是光洁的水磨石,高高的天板上悬挂着巨大的吊扇,正慢悠悠地转动着。 目光所及之处,强烈的时代感扑面而来! 橱窗正对大门的墙上是巨幅的红色标语:“发展经济,保障供给!”、“为人民服务!” 旁边的大型橱窗里,陈列着几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和“永久牌”自行车,每一台都擦得锃亮。 旁边立着醒目的价格牌:缝纫机一百五十元,自行车一百八十元。 这些“三转一响”中的重头戏,如同奢侈品般吸引着无数艳羡的目光,是普通工人家庭需要省吃俭用数年才能企及的梦想。 整个大厅被一排排高大、厚重的玻璃柜台分割成不同的商品区域。 柜台擦得一尘不染,里面整齐码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布料、成衣、搪瓷制品、文具、玩具、化妆品…… 每个柜台前都挤满了顾客。 售货员穿着统一的蓝色或白色工作服,站在柜台后面,神情或严肃认真,或不耐烦地应付着顾客七嘴八舌的询问。 他们掌握着商品的“生杀大权”,顾客需要隔着玻璃指指点点,由售货员取出查看。 “同志,看看这双皮鞋,41码的有没有?” “同志,麻烦拿那匹蓝色的卡其布看看!” “同志,有‘大白兔’奶吗?要半斤!” 各种询问声中,夹杂着关键的一句:“同志,阿拉有票!” (本章完) 第17章 17添置行头 第17章 17.添置行头 无论是买布、买鞋、买果,甚至是买热水瓶、脸盆,几乎都需要相应的票证。没有票,再有钱也寸步难行。 售货员接过票证仔细查验、开票、收钱、盖章、付货,流程一丝不苟。 服装区挂着的衣服款式极其有限,多是工装、中山装、军便服和极少数“时髦”的“的确良”衬衫。 颜色也以蓝、灰、绿、白为主。 布料区是真正的“主力战场”,各种布、卡其布、灯芯绒、呢料陈列着,家庭主妇们仔细地摩挲比较,计算着布票的尺寸。 皮鞋款式更是单调,黑色为主,圆头或略尖头,几乎没有其他颜色和样。 空气中飘荡着新布特有的浆水味和皮鞋的皮革味。 大厅里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广播里播放着激昂的革命歌曲或通知。孩子们兴奋地指着玩具柜台里的铁皮青蛙、木头手枪,大人们则精打细算,神情专注。 这里没有后世商场的悠闲购物,更像是一场物资争夺战,充满了计划经济时代特有的紧张与渴望。 阳光明定了定神,目标明确地先走向鞋帽柜台。 他掏出那张珍贵的皮鞋票递过去:“同志,麻烦你,买双皮鞋,42码。” 售货员是个中年大姐,接过票看了看,从柜台里拿出两双黑色的皮鞋,放在柜面玻璃上:“42码就这两款,自己看,猪皮的便宜点,牛皮的结实点。” 阳光明拿起那双牛皮鞋,样式是经典的“三接头”,黑色,皮质厚实,做工扎实,符合这个年代的审美和实用要求。 他试了试,大小合适,脚感虽硬,但新鞋都如此。 “就这双牛皮的,谢谢你,同志。” 售货员麻利地开票:“牛皮鞋,一双,十五块八毛。” 阳光明付钱拿鞋,心头踏实了一分。 接着是布料柜台。这里人更多,挤了好一会儿才轮到。 他拿出三张布票:“同志,买卡其布,深蓝色的,我要做条裤子。” 售货员熟练地拿起一匹深蓝卡其布,用木尺量了尺寸,这个年代买布按“尺”,一米等于三尺。 售货员一边量尺寸,一边说道:“卡其布幅宽二尺七,你个子高,想要做条长裤,算上放头,起码要八尺半布。你三张布票正好九尺,够的。” 刺啦一声,布被扯下,阳光明付钱拿布,卷好的深蓝色布料散发着新布的气味。 最后是服装柜台,用大嫂给的那张衬衣票。他选了一件最基础款式的白色“的确良”半袖衬衫。 这种化纤面料在这个年代属于“高档货”,挺括、耐穿、易洗快干,是干部和体面人的象征之一。 “的确良白衬衣一件,七块二。”售货员报了价。阳光明付钱,小心地将新衬衣迭好。 买齐了行头,阳光明松了口气,但任务还没完。 他目光在商场里搜寻,很快找到了日用品区域。 在一个相对冷清的柜台,他看到了成沓的、粗糙发黄的草纸。 “同志,草纸怎么卖?” “一分钱一沓,一沓十张。” 阳光明要了十沓,了一毛钱。 粗糙厚实的草纸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这正是他想要的——用来包裹冰箱里取出的熟食再合适不过,比光秃秃拿出来强太多。 最后,他走向文具工艺品柜台。 目光扫过那些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笔记本后,落在角落里的几个小木盒上。 盒子有方有圆,做工不算太精细,但木质还算细腻。 他挑了一个最小巧的长方形扁盒,盒盖可以严丝合缝地扣上,内里衬着绒布。 “同志,这个小盒子几钿?” “两毛五。” 阳光明付钱买下。这个盒子,就是用来装那至关重要的犀角片,拿给谷主任鉴定时,显得体面些,也便于携带。 走出第一百货大门,阳光明手里多了一个网兜,里面装着新皮鞋、卷好的布料、新衬衣、一大摞草纸和那个小木盒。 初夏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宏伟而喧嚣的百货大楼,这个时代的货物橱窗在他眼前鲜活地定格。 此行收获颇丰,不仅是为周一报到准备好了体面的行头,更为冰箱空间的物资流通和犀角片的出手,准备好了符合这个时代特色的必要包装。 他掂了掂网兜,感受着新物件带来的踏实感,迈开步子,穿过几条马路,找到了一家挂着“精工巧制”招牌的小裁缝铺。 铺面不大,里面堆满了布料,一个戴着老镜的老师傅正踩着缝纫机,发出规律的哒哒声。 “老师傅,麻烦你,做条裤子。”阳光明将深蓝色的卡其布递过去,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腰围和裤长,“式样就做最普通的直筒裤” 老师傅放下活计,接过布料摸了摸,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阳光明的身形,点点头:“料子可以的。明天下昼来拿,好伐?工钿一块二毛。” “好格,谢谢你。”阳光明付了定金,拿了收条。新行头的最后一块拼图也安排上了。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七拐八绕,再次来到了那条紧邻废弃工厂围墙的僻静死巷。 确认四下无人,他背靠冰冷的砖墙,意识沉入冰箱空间。 目光锁定在装有苏门答腊犀角片的礼盒上。他意念微动,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二十片色泽温润如玉、边缘纹理细密的深褐色薄片。 每一片都薄如蝉翼,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难以形容的淡香。 他拿出那个在第一百货买的小木盒,揭开衬着绒布的盖子,将这二十片犀角片仔细地、一片片平铺放进去。薄片在深色绒布上更显温润。 掂了掂盒子,分量很轻,估摸着也就三克左右。对他目前而言,这点量换来的钱,足够应付眼下的日常销和一些必要的应酬费,又不至于惹眼。 他需要的是细水长流的安全通道,而非一次性的暴富冒险。 合上盒盖,严丝合缝。 阳光明将盒子揣进裤兜,感受着那份微沉的踏实感。接下来,就是去见济世堂的谷永康主任了。 (本章完) 第19章 19两副面孔 第19章 19.两副面孔 邬宏涛话锋一转,看着阳光明,眼神里带着点“我够意思吧”的意味: “你是我老同学,他是我表舅,虽然我跟他也不算太亲,他这个人……有点势利眼,在亲戚面前也欢喜摆官架子…… 我不大欢喜他。 但这趟是救小囡性命,能帮总要帮一把。 你要是愿意,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帮你们约个地方见面谈谈?他肯定求之不得!” 阳光明心中暗喜,这简直是瞌睡送枕头!但他面上保持着沉稳,点点头: “宏涛,你讲得对,救人要紧。 我手里这点东西,放着也是放着,能派上用场最好。 麻烦侬帮忙联系一下,约个地方,越快越好。” “爽快!”邬宏涛一拍大腿,“你等着,我这就去打电话!办公室里有。” 他说着就快步走出小办公室,去前面药堂的公用电话处了。 没过几分钟,邬宏涛就回来了,脸上带着轻松: “搞定了!他一听有消息,激动得不得了! 直接讲,中午他请客吃饭,就在阿拉药房斜对面这家‘新风饭店’,十一点半,他在饭店门口等我们。 这家店小归小,雅间还是有的,讲话便当点。” 他凑近阳光明,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和提醒: “你记牢我刚才讲的话,他这个人精得嘞,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等会儿见面,你不要看我面子,该啥价钿就啥价钿,尽管开口! 他为了小囝,肯定舍得出血的!我在边上帮你敲敲边鼓。” 阳光明笑了笑:“晓得了,谢谢你提醒,宏涛。我心里有数。” 十一点二十分,阳光明和邬宏涛提前几分钟到了新风饭店门口。 果然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的确良”短袖衬衫、梳着整齐干部头、大约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已经等在那里。 他身材中等,微微发福,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眼神不停地扫视着街道。 看到邬宏涛和阳光明走来,他立刻挤出一个非常热情甚至有些谦卑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宏涛!你来了!”唐建宏的声音很洪亮,透着刻意营造的亲热。 他先用力拍了拍邬宏涛的肩膀,然后目光迅速落到阳光明身上,笑容更加灿烂,主动伸出手: “这位就是阳光明同学吧?哎呀,真是一表人才!辛苦你跑一趟了!鄙人唐建宏,宏涛的表舅。” “唐科长你好。”阳光明与他握了握手,感觉对方的手心有些潮湿。 唐建宏的热情显得非常真诚,甚至带着点讨好,完全看不出邬宏涛描述的“官架子”。 “哎呀,叫啥科长,生分了!叫唐叔叔就好!” 唐建宏连连摆手,姿态放得很低,“走走走,外面热,我们进去讲,雅间阿拉订好了!” 他一边热情地引路,一边不忘对邬宏涛说:“宏涛啊,这次多亏你了!表舅记你的情!” 雅间很小,但还算干净,一张方桌,四把椅子。 唐建宏显然是这里的熟客,服务员很快端来了茶水。 唐建宏拿起菜单,非常豪爽地点了六个菜:红烧肉、清蒸鲈鱼、油爆虾、香菇菜心、凉拌海蜇皮,还特意要了冰镇的“光明牌”啤酒。 这在当时,绝对算得上是一顿丰盛甚至奢侈的午餐了。 “小阳同学,宏涛,不要客气,随便吃!就当自己人!” 唐建宏亲自给两人倒上啤酒,脸上堆满了笑容。 他绝口不提犀角的事,反而像拉家常一样问起阳光明的近况。 “听宏涛讲,小阳同学你也是今年毕业?工作落实了伐?有啥困难不啦?”唐建宏的语气充满了关切。 阳光明如实相告:“谢谢唐叔叔关心,工作已经定了,下个礼拜一去红星国厂厂务办报到。” “红星国厂?厂务办?” 唐建宏眼睛一亮,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由衷的赞叹和恰到好处的惊讶: “哦哟!这是好地方啊!厂务办是核心部门,小阳同学你年纪轻轻就能进厂务办,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他举起酒杯,“来,唐叔叔敬你一杯,祝贺你!” 三人碰杯。唐建宏放下酒杯,话锋一转,带着一种“自己人”的熟稔: “红星国厂好啊!我跟你讲,我有个老同学,叫韦鸿宇,就在红星国厂房管科当科长。 我们关系老铁的! 你以后在厂里,有啥事体,特别是住房方面有啥想法,尽管跟唐叔叔讲。 我帮你跟老韦打个招呼,自家小宁,能照顾总要照顾的!” 阳光明心中了然,这既是示好拉近距离,也是在展示自己的“人脉价值”,为接下来的谈判铺垫。 他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和感激: “真的啊?那太谢谢唐叔叔了!我刚进去,人生地勿熟,以后可能真要麻烦唐叔叔了。” 他没有表现出过分热切,也没有拒绝这份“好意”,态度拿捏得十分得体。 唐建宏对阳光明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笑容更深了。 他非常健谈,席间妙语连珠,照顾着两个年轻人,不断劝菜劝酒,讲述着一些厂里的趣事和无关痛痒的人情世故,努力营造着轻松融洽的氛围。 他今天的表现,热情、周到、豪爽、接地气,与邬宏涛之前描述的“势利眼”、“爱摆官架子”的表舅判若两人。 邬宏涛在一旁看得都有些发愣,频频侧目,显然对自己这位表舅的“变脸”功夫有了新的认识。 这顿饭吃得气氛热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邬宏涛看看吃得差不多了,又看看唐建宏虽然谈笑风生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焦虑,很识趣地站起身: “表舅,光明,我吃好了,药房里还有事体,我就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谈。” 他给了阳光明一个“你懂的”眼神。 “哦,好好好!宏涛你工作要紧,快去吧!谢谢你啊!” 唐建宏连忙说道,语气真诚。 “谢谢你,宏涛。”阳光明也点头致意。 邬宏涛离开后,雅间里的气氛微妙地沉静了一瞬。 唐建宏脸上的笑容未减,但那份刻意的热络稍微收敛了一些。他拿起茶壶给阳光明续了一杯茶,动作慢了下来。 (本章完) 第20章 20交易 第20章 20.交易 “小阳啊。” 唐建宏放下茶壶,身体微微前倾,脸上的笑容带上了一丝沉重和恳切: “宏涛……大概也跟你讲过了。阿拉屋里厢,最近真是……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眉头紧锁,将小儿子高烧不退、西医束手无策、中医指明需犀角入药救命的情况,又详细而充满忧虑地复述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个父亲的焦灼和无助。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到处托人打听。 宏涛讲,你亲戚手里有点老辈人传下来的犀角片,品相很好。 这真是……阿拉屋里厢的救命稻草了!” 他看向阳光明,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小阳啊,你看……阿拉屋里厢这个情况……你亲戚手里的物事,方不方便……调剂一点给我? 我绝对勿会让你吃亏的!你放心,唐叔叔懂规矩!” 他用词极其谨慎,始终避开“买”、“卖”这类敏感字眼,只用“调剂”、“帮忙”。 他表现得大方、诚恳,甚至带着点卑微的请求,将姿态放得很低。 但阳光明前世阅人无数,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温和话语下隐藏的精明和算计——他在用情势压人,试图用“救命”的大义来影响价格判断。 阳光明脸上也露出同情和理解的沉重表情: “唐叔叔,你屋里厢这个事体,我听了,心里厢也老难过的。 小囝生病,爷娘最揪心。我亲戚老早也讲过,老辈人留落这点犀角,讲是清热定惊的宝贝,紧要关头能派大用场。 能帮到小囝,我肯定愿意。”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和坦诚: “不过,唐叔叔,你也晓得,这种物事,老早辰光弄到就不容易,传到现在更是稀罕。 我亲戚一直当压箱底的宝贝收着,轻易不肯动用的。 我这趟拿出来,也是看唐叔叔你实在急用,宏涛又是我老同学……这个情分,我记牢的。” 他没有直接报价,但强调了物品的珍贵性和“情分”。 这既是暗示价格不会低,也是为后续可能的“高价”做铺垫,同时点明是看在邬宏涛面子上才出手,堵住对方过度压价的口。 唐建宏连连点头:“懂!懂!小阳你讲得对,这种老物事,有价无市!你肯帮忙,唐叔叔记你一辈子情!” 他身体更前倾了些,声音压低:“你看……你手里有多少?阿拉屋里厢老中医讲,几天吃下来,至少需要三克左右入药……” “我这趟带了三点二克过来。” 阳光明从裤兜里掏出那个小木盒,轻轻放在桌上,但没有打开,“是济世堂的谷主任刚刚鉴定过的,苏门答腊犀角顶角‘天沟片’,药效保存完好。唐叔叔你要信得过,可以先看看。” 唐建宏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小木盒,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盒子,打开一条缝,看到里面排列整齐的深褐色薄片,嗅到那独特的淡香,脸上瞬间涌起激动和希望的光芒。 他合上盖子,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抓住了救命的浮木。 “信得过!绝对信得过!谷主任是行家,他鉴定过的,绝对没问题!” 他连声说道,然后看向阳光明,眼神变得异常恳切,“小阳,你讲,这个……这个怎么调剂法?你有啥想法?只要唐叔叔能做到,你尽管开口!” 阳光明沉吟了一下,没有直接说价格,而是先抛出一个方向: “唐叔叔,你也晓得,现在钞票还好讲,有些票证是真紧张。 阿拉屋里厢人多,布票、服装票、鞋票,样样缺。 你在东方厂管人事,路子肯定比我广。 你看,我这次调剂,一部分用你手里富余的票证来折算,一部分再用现金补齐,这么操作方便伐?大家各取所需。” 他先提票证,一是确实有需求,二是票证在鬼市有价值但不如现金敏感,三也是试探唐建宏的“诚意”和能量。 唐建宏眼睛一亮,立刻拍胸脯:“方便,绝对方便!票证我想办法,你要啥票?要多少?尽管讲!” 他显得非常豪爽。 阳光明心中暗笑,知道对方上钩了。 他开始具体谈判:“布票,我需要点。还有,刚上班,总要有件把像样的衬衫替换。皮鞋票……我阿爸给了一张,但家里其他人也需要。唐叔叔你看你能调剂多少出来?” 唐建宏脑子飞快地转着。票证对他来说,确实比现金更容易操作,而且成本相对可控。 他略作沉吟,显得很慷慨:“布票……我能给你凑……十五尺!服装票,给你一张衬衣票,一张外衣票!皮鞋票……我手里正好还有一张!你看够伐?” 他报出的数字,在这个年代绝对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票务资产”了。 阳光明心中快速盘算着: 十五尺布票,按当时鬼市行情,一尺布票大约值五毛到一块钱,十五尺算七块五到十五块。 一张衬衣票,价值大约在一到三块。 一张外衣票,价值稍高,约两到五块。 一张皮鞋票价值约三到八块。 这些票证的总价值大概在十四块到三十一块之间。 唐建宏显然是想用这些相对容易搞到、对他成本较低的票证,来冲抵相当一部分昂贵的现金。 阳光明不动声色的说道:“唐叔叔你太客气了!这些票证对阿拉屋里厢真是雪中送炭了!不过……” 他话锋微转,带着点不好意思,“谷主任鉴定辰光也提过一句,这种品相的苏门答腊犀角片,非常稀少。 现在外头……嗯,行情大概在一百到一百五十块一克。 我亲戚交代过,老辈人传下来的东西,勿好太糟蹋,但也勿能狮子大开口。 你看……一百二十块一克,这个价钿,唐叔叔你,能接受伐? 这样算下来,三点二克,总共三百八十四块。” 他略作停顿,脸上露出更真诚的“让利”表情: “你给我这些宝贵的票证,我就算你一个高价……三十五块整,好伐? 剩下的三百四十九块,用现金补足。你看这样操作,可行伐?” (本章完) 第21章 21织网第一针 第21章 21.织网第一针 阳光明报的120元/克的犀角价格,正好卡在谷永康透露行情的中间位置,既体现了物品价值,又没有顶到上限,显得过分。 关键是将票证作价三十五元,这个数字明显高于票证的实际鬼市价值上限,是阳光明主动释放的善意和让步,给了唐建宏一个巨大的台阶,也充分照顾了对方的面子和急需救子的心情。 最后的总现金三百四十九元,也是一个整数,便于结算。 唐建宏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一百二十元一克! 这价格比他预想的要高不少,三百四十九块现金,几乎是他三四个月的工资。 他心头在滴血。但儿子危在旦夕的脸庞在脑海中闪过,谷永康的鉴定结果也确认了东西的珍贵。 再看看阳光明那张年轻却异常沉稳、眼神清亮坦诚的脸,他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而且这个价格,虽然肉痛,但似乎也在“行情”之内,并非漫天要价。 最让他意外和受用的是,对方竟然主动将那些价值区间在十几块到三十块的票证,作价三十五块! 这多出来的部分,在这个节骨眼上,就像一份沉甸甸的人情,熨帖了他焦灼又肉痛的心,让他觉得这年轻人不仅懂事,还很会做人。 他快速权衡利弊。票证作价三十五元,阳光明已经给了他“体面”,也算说得过去。 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拿到药!钱……总能再赚。 “唉!”唐建宏重重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副“为了儿子豁出去”的决然和心痛表情,但眼底深处对阳光明那点主动“让利”的喜悦,也清晰可见: “小阳啊,这个价钿……确实不便宜!但……谁让阿拉屋里厢急用呢。 东西也确实是好东西!你亲戚讲得对,老辈人的心血不能贱卖。 你主动让了步,唐叔叔心里有数。 好!就依你讲的,一百二一克!票证作价三十五,现金三百四十九!” 他像是下定了巨大决心,猛地一拍桌子,动作有点夸张,但这次似乎带着点真心实意的决断。 然后迅速从随身携带的黑色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他没有避讳阳光明,直接打开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崭新的大团结和几迭更小面额的钞票。 “你点点,小阳。” 唐建宏将信封推过来,脸上重新堆起笑容。那笑容里的心疼,似乎被一种“交易还算公道”,甚至略带感激的复杂情绪,给冲淡了些。 “三百四十九块,你点清爽。这些票证……” 他又从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包,里面是各种绿绿的票证,“布票十五尺,衬衣票一张,外衣票一张,皮鞋票一张,你也点点。” 阳光明没有客气,接过信封,动作麻利但仔细地清点起来。 厚厚一沓拾元纸币是三十四张,加上九张一元的,正好三百四十九元。 崭新挺括的纸币散发着特有的油墨味。 他又仔细清点了布票和服装票、皮鞋票,确认无误。 “数目对的,唐叔叔。” 阳光明将现金收好,把票证也仔细放进自己口袋,然后将那个装着犀角片的小木盒郑重地推到唐建宏面前,“这个物事,唐叔叔你收好。希望小囡用了药,早点好起来。” “一定一定!谢谢你!小阳,太谢谢你了!” 唐建宏一把抓过小木盒,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了救命的仙丹,脸上的表情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和急切取代,刚才那点肉痛和复杂的情绪仿佛一扫而空,又恢复了最初那种热情洋溢、甚至带着点感激涕零的状态。 “你帮了唐叔叔大忙了,你这份情,唐叔叔记牢了! 你放心,你以后在红星厂有啥事体,尽管来找唐叔叔,我讲话算数!” 交易完成,唐建宏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待,急着要把药送回去。 他豪爽地喊服务员结了账,又热情地握着阳光明的手摇了又摇,说了许多感谢的话,然后才步履匆匆地离开了饭店,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的人流中。 阳光明独自站在饭店门口,,他摸了摸裤兜里那厚厚一沓崭新的“大团结”,指尖传来坚实的触感。 三百四十九元现金,加上价值二三十元的各种紧俏票证,还有一份因主动让利而显得更“热乎”的、来自东方机械厂人事科长的“人情”。 这趟交易,不仅顺利丰厚,更在关键处落下了漂亮的一笔。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饭菜香和城市的气息。 犀角片成功出手,换来了第一桶金,也初步验证了这条隐秘渠道的可行性。 更重要的是,通过邬宏涛和唐建宏,他这张在魔都编织关系网的细线,已经悄然落下了第一针。 走出新风饭店,初夏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晒得柏油路面有些发烫。 阳光明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那厚厚一沓钞票,指腹下是崭新纸币特有的挺括质感。三百四十九元现金,外加十几张宝贵的票证,分量沉甸甸的。 这份沉甸,既是收获的喜悦,也是潜在的风险。 这年头,身上揣着这么一笔“巨款”,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无异于稚子抱金过闹市。 他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确认没有异样目光,立刻加快脚步,拐进了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弄堂。 在弄堂深处一处堆着废弃杂物的死角站定,阳光明再次确认无人注意。 他凝神屏息,意识沉入脑海深处那方奇异的空间。大容量的双开门冰箱静静悬浮,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他意念微动,裤兜里那厚实的信封连同那包票证,瞬间消失,稳稳地出现在冰箱冷藏区一个空置的角落里。 看着那些纸币在冷白光晕下安静地躺着,阳光明心中一块大石才真正落地。 随身空间,这才是最安全的保险柜! 解决了钱的安全问题,他又想起另一件事。 目光在空间里扫视,很快在冷冻区找到了目标——一只包装精美的醉鸡,还有一个同样包裹好的、足有二斤重的酱卤大肘子。 这两样都是他穿越前特意为父母预定的五星级酒店特制熟食,用料讲究,色香味都远非这年代普通熟食店可比。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本章完) 第22章 22淮国旧购物 第22章 22.淮国旧购物 阳光明意念微动,取出醉鸡和肘子。 浓郁的酱香混合着醉人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即使隔着厚实的包装也清晰可闻。 这种精美的现代包装根本就不能用! 阳光明赶紧又用意念在空间里翻找,之前采购时塞进去的一沓油纸、草纸、牛皮纸袋、几个崭新的尼龙网兜派上了用场。 先取出油纸,把醉鸡和大肘子分别包装好,然后他又取出一个网兜, 小心翼翼地将两个油纸包放进去,网兜提在手里,沉甸甸的,香气却更盛了。 提着这份“厚礼”,阳光明转身又回到了济世堂附近。 药房里,邬宏涛正踮着脚在百眼柜高处取药,额角微微见汗。 “宏涛!”阳光明在门口轻声招呼。 邬宏涛闻声回头,看到去而复返的阳光明和他手里那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网兜,愣了一下,连忙放下药秤跑出来。 “光明,你怎么又回来了?东西……谈好了?”邬宏涛问道,目光忍不住瞟向那个网兜,喉结下意识地动了动。那香味太霸道了。 “谈好了,很顺利,多亏你帮忙牵线。”阳光明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将手中的网兜往前一递,“一点小意思,你和谷主任拿着,千万别客气。醉鸡和肘子,自家做的,味道还过得去。” 这种味道的醉鸡和酱香肘子,附近可没地儿卖,他只能用这个理由搪塞一下。 油纸包裹不住那馥郁的香气,邬宏涛眼睛都直了。 这年头,油汪汪的熟肉就是顶级诱惑,何况是闻着就非同一般的醉鸡和大肘子! 他连连摆手,脸都涨红了:“不能收,不能收!光明,你太客气了! 我就帮了点小忙,哪能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快拿回去给家里人吃!” “拿着!” 阳光明不由分说,直接把网兜塞进邬宏涛手里,力气用得恰到好处,不容推拒: “你帮的是大忙!没有你搭桥,哪能这么快找到需要的人?这是阿拉屋里厢一点心意。 谷主任那边,也麻烦你代为道声谢,他的鉴定帮了大忙,我心里有数。” 网兜入手沉甸甸,隔着油纸都能感受到里面肉食的丰腴弹性。 邬宏涛推辞不过,又实在抗拒不了这实打实的诱惑,只得不好意思地收下,脸上又是感动又是局促: “这……这怎么好意思……你也太破费了……谢谢,谢谢你啊,光明!” “自家人客气啥。”阳光明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快进去吧,我还有事体,先走了。回头再联系!” 看着阳光明洒脱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里这份沉甸甸、香喷喷的“谢礼”,邬宏涛心里五味杂陈。 羡慕、感激,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他提着网兜,脚步轻快地走回药房,琢磨着等会儿怎么跟大舅说,嘴角却忍不住咧开了。 *** 告别了邬宏涛,阳光明并未直接回家。眼下有个更紧要的需求——手表。 下周一就要去红星国厂厂务办报到,秘书组的工作,时间就是纪律,没有一块表,寸步难行。 新表不仅需要难搞的手表票,价格也高得吓人,对于他这样刚工作的年轻人来说,一块走时准确、价格适中的二手表,才是最实际的选择。 买二手表,尤其是想找块靠谱的,阳光明心里立刻有了目标——淮海路国营信托商店。 说起这个名字,可能会让人感到陌生,但说起大名鼎鼎的淮国旧,在全国范围之内都有巨大的知名度! 这是在全国范围之内都数得着的旧货交易市场,产品极其丰富,号称除了大炮和枪支弹药,什么东西都能在这里买到。 这么形容,虽然有些夸张,但淮国旧产品丰富却也是事实。 他辨明方向,朝着淮海路走去。 越靠近目的地,人流明显稠密起来,空气中开始混杂着一种独特的、属于旧物的尘封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樟脑、桐油、旧书页和隐约的机油味。 转过一个街角,一栋带着明显旧魔都租界时期风格、门面宽阔的三层建筑出现在眼前。门楣上方,悬挂着白底黑字的醒目招牌:“淮海路国营信托商店”。 阳光明心中微微一动。原身的记忆中记得很清楚,这家曾经闻名遐迩的旧货商店,在过去几年里,一直是大门紧锁,橱柜蒙尘,门前冷落车马稀。 直到去年冬天——68年年底,它才悄然无声地重新挂起了招牌,小心翼翼地恢复了营业。 算起来,到今天也才重新开张了半年光景,他这趟倒是赶上了好时候。 走近了,能看见大门两侧的玻璃橱窗擦得还算干净,里面陈列着几件品相尚可的旧家具和几件毛料呢子大衣,无声地展示着这家老店的底蕴。 阳光明随着密集的人流走进大门,一股更为浓郁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是旧木家具经年累月散发的特有味道,混合着存放旧衣物使用的樟脑丸气味,旧皮革的微腥,金属器件上防锈机油的微腻,以及无数旧书本、纸张沉淀下来的油墨与尘埃的气息。 这气息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岁月感,瞬间将人拉入一个由旧物构筑的世界。 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与外面街道的喧嚣不同,店内虽然人声鼎沸,却有种被高大空间吸纳后的嗡嗡感。 地面是略显陈旧的拼水磨石地砖,不少地方已经有了细小的裂缝或修补的痕迹。高高的天板上悬着几排白炽灯管,发出不算明亮的光线,更衬得这空间有些深邃。 商店内部按照物品类别划分了区域,用柜台和货架大致隔开,但人流涌动,界限并不那么分明。 一楼旧家具区占据了进门左侧很大一片地方。 成排的雕大床、笨重的五斗橱、镶嵌着模糊不清镜子的梳妆台、厚重的八仙桌、靠背椅……像沉默的士兵列队而立。 这些家具大多漆色暗淡,雕磨损,有的抽屉轨道松动,有的椅腿微跛,似乎在无声诉说着各自家族曾经的体面与后来的变迁。 (本章完) 第23章 23市场探宝 第23章 23.市场探宝 不少顾客围着家具,或蹲或站,仔细检查着榫卯是否结实,敲击着木板听声音,与穿着藏蓝工作服的店员低声讨价还价。 偶尔有人成交,便会有店员吆喝着同伴,用粗麻绳小心地将笨重的家具捆扎起来。 旧衣物部在右侧靠墙的位置。 褪色的呢子大衣、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毛料中山装、厚重的袄、打着细密补丁的卡其布工装、布袄、甚至还有几件保存尚好的旗袍。 尽管这几件旗袍大概率卖不出去,但这是小将们的成果,肯定不能浪费。 这些衣物,分门别类地挂在长长的金属横杆上,或者迭放在玻璃柜台里,品相明显比外面地摊上的好上许多。 几个妇女围在一件深蓝色的派力司料子中山装前,仔细翻看着领口、袖口和腋下的磨损程度,低声议论着价格。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中年男人,犹豫地摩挲着一件厚实的军用大衣的领子,似乎在衡量它的保暖性与价格。 旧书籍文具及杂项部,摆放在角落。 几个高高的书架塞满了泛黄的书籍,大多是旧课本、技术手册、过期的《红旗》杂志和《人民画报》,也有一些封面残破的小说和卷了边的连环画。 几个戴着眼镜、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在书架前专注地翻阅着。 旁边的玻璃柜台里,摆放着旧钢笔、旧墨水、旧算盘、旧唱片,甚至还有一些缺了口的搪瓷盆、掉了瓷的搪瓷缸、外壳瘪了的旧暖水瓶,上面贴着小小的“处理品”标签。 最热闹、人气最旺的,无疑是位于商店三楼中央核心区域的“三转一响”部。 这里用一圈长长的玻璃柜台围起来,里面陈列的,是这年头普通家庭梦寐以求的几大件: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以及阳光明此行的目标——手表。 柜台擦得锃亮,但仔细看,有些边角处还有细微的磕碰或胶布粘过的痕迹,显然是恢复营业后重新启用的旧物。 柜台后穿着整洁蓝布工作服、戴着套袖的店员们忙得不可开交。 阳光明深吸一口这混合着特有的时代尘埃的空气,目标明确地朝着钟表柜台走去。 钟表柜台是“三转一响”区里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玻璃柜台下,铺着墨绿色的丝绒布,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手表。 数量最多、占据主流位置的,自然是国产表。 经典的“魔都牌”a581、a611、1120等型号,银白色或金色的圆形表壳,简洁朴素的白色或香槟色表盘,大三针,下方是醒目的“魔都”二字和拼音。 它们成色不一,有的表壳光亮如新,有的边缘已磨损露出铜胎;表蒙子有的通透,有的带着细密的划痕;钢链表带有的银亮,有的已经发暗发黑。 除了魔都牌,还有忝津的“东风”(即后来的海鸥)、清岛的“金锚”、楠京的“钟山”、以及“宝石”、“钻石”等品牌,价格从二三十元到一百多元不等。 在这些国货的包围中,几块品相上乘的进口表显得尤为突出,像沙砾中的珍珠。 一块银色精钢表壳的瑞士“梅”表,阳光明看着像是307-345空霸型,白色表盘上有着细腻的放射纹,搭配简洁的条形刻度,显得优雅大气。 旁边是一块略显厚重的瑞士“英纳格”自动表,金色表圈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更远处,一块品相极佳、银色表壳配黑色表盘的瑞士“瓦斯针”(wittnauer),以及一块金色表壳、表盘上印着“rolex”皇冠标志、带日历窗的“劳力士”datejust,静静地躺在各自的丝绒垫上,散发出一种与周围截然不同的、低调却不容忽视的奢华感。 这几块表周围,明显聚集了更多目光灼灼的顾客。 阳光明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那块“梅”和那块“劳力士”吸引了过去。 特别是那块梅表,设计经典,大小适中,走时精准是出了名的,在这个年代绝对是身份和品位的象征,戴在手腕上,进出国厂厂办,那份低调的底气不言而喻。 他挤到柜台前,指着那块梅表,对柜台后一位戴着老镜、套袖雪白、手上戴着薄纱白手套的老店员问道:“老师傅,麻烦你,这只‘梅’看看好伐?几钿?” 老店员抬眼,透过镜片打量了一下阳光明,见他穿着干净但普通的半袖白衬衣,年纪不大,语气却很沉稳。 他点点头,动作一丝不苟地打开柜台锁,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小心地取出那块梅表,放在一块专门铺在柜面上的小绒布上方,轻轻推到他面前: “小阿弟眼力好。正宗的瑞士梅表,307机芯,17钻,自动上链,省心。你看看这成色,” 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虚点着表壳和表盘,“基本没硬伤,轻微使用痕迹,算得上九成新! 原装不锈钢实心表带都在,搭扣也老好。 关键是走时精准,上个月收进来,阿拉师傅仔细校过,日差十秒以内,比阿拉自家厂里新表也勿差!” 老店员的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带着一种老行家的笃定。 他顿了顿,报出一个数字:“两百八十五块。” 这个价格,几乎抵得上阳光明刚才卖掉犀角片收入的一半还多! 阳光明心里咯噔一下。 说不心动是假的,这表无论是品牌、品相还是实用性,都无可挑剔。 但理智瞬间占据了上风。 一个刚进厂办、毫无背景的新人,手腕上突然戴起一块价值近三百块的瑞士名表? 这无异于在自己脑门上贴了张“有问题”的标签。 太扎眼,太不合时宜了! 他需要的是融入,而不是被瞩目。 更现实的问题紧随而至。 他的目光扫过柜台玻璃下方贴着一张有些褪色的红头文件通知,上面清晰地印着几行规定条款,其中一条被特意用红笔圈了出来: “根据本市相关规定,凡在本店购买价值超过人民币一百五十元之手镯、手表、照相机等贵重物品,须持本市正式户口簿原件,由本店工作人员核对登记后,方可办理成交手续。” (本章完) 第24章 24有表一族 第24章 24.有表一族 户口本! 他今天根本没带出来! 就算带了,这块梅表的价格也远超一百五十元,肯定需要登记。 阳光明暗自皱眉,迅速收回了目光。 那块劳力士?标签上清晰地写着:四百五十元。他连问价的念头都彻底打消了。 “哦,这价钿……” 阳光明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囊中羞涩的窘迫和犹豫,摇摇头,语气带着惋惜,“是只好表,可惜……价钿辣手了点。而且……” 他无奈地指了指玻璃下的通知,“阿拉户口本也没带出来,今朝看来是勿来赛了。” 老店员显然对这种情形司空见惯。 他理解地点点头,脸上并无轻视,反而因为阳光明的坦诚和识货,多了几分好感。 他小心地将那块梅表收回柜台原位,锁好。随即,他脸上又堆起职业性的热情笑容,指向国产表区域: “小阿弟是上班急用伐?讲究实用、准时、耐操,阿拉国产表一点也勿推板! 喏,这只魔都牌a-611……” 他熟练地从众多魔都表中取出一块银色表壳、白色表盘、简洁大三针的手表,再次放在小绒布上: “老型号了,底子是经典的581机芯,改进过的,扎实!耐操!走时也蛮准,我们店里师傅也校过,日差三十秒以内。 表壳有正常佩戴磨损,你看这里……” 他用戴着手套的指尖点了点表耳和侧面几处,“露铜了,但没大磕碰。表蒙子有几条细划痕,勿影响看时间。 原配的钢链表带也在,就是有几节颜色有点暗了,戴戴无妨。 关键价格实惠,只要八十五块,也勿需要用户口本登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便当!” 阳光明接过这块沉甸甸的上海表。 入手的分量很足,带着那个年代国货特有的实在感。 他学着老店员的样子,将表贴在耳边仔细听。里面“滴答滴答”的声音清脆、稳定、有力,没有杂音。 他仔细检查表盘,白色的漆面均匀,黑色的刻度线和指针清晰,没有氧化或夜光涂料剥落的痕迹。 日历窗是单日历,数字清晰。 拧动表冠上弦,手感顺滑,没有滞涩感。整体品相,估摸着有七成新,正是他所需要的——低调、实用、准时。 “老师傅,你介绍的肯定好。我诚心要。” 阳光明放下手表,指着表壳磨损最明显的地方: “就是这磨损……有点厉害了。表带也旧了。我是上班戴,图个准时牢靠,样子稍微旧点倒也无所谓。七十块,好伐?我拿了就走。” 淮国旧的商品,原则上一口价,但部分商品也有议价空间。 阳光明这样问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能省几个钱总归是好的;不能省,也无非就是多费几句口舌。 “七十?” 老店员眉头微蹙,摇摇头,语气带着点老辈人的坚持: “小阿弟,你刀也太快了!你要晓得,这是正经的魔都表!老牌子!这机芯状态,再戴十年八年也勿会坏! 你看看这走时的声音,多清晰、多扎实!最少八十块!少一分也勿来赛!”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神情认真。 阳光明知道这是讨价还价的关键时刻。他脸上露出诚恳的笑容,语气放软了些: “老师傅,你看我年纪轻,刚上班,手头确实紧。 七十五块,我再加五块。这是我能出的最高价了。你帮帮忙,就当照顾阿拉小青年新工作开个好头,好伐?” 他特意强调了“新工作”。 老店员看看阳光明年轻但沉稳的脸,又低头看看绒布上那块饱经风霜却依然走时有力的魔都表,再想想他刚才对梅表表现出的眼力和对价格的清醒认知:知道贵也承认买不起,而不是胡搅蛮缠。 他沉吟了片刻,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了两下,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叹了口气: “唉!小阿弟你会讲话,看你是正经上班急用,这趟……就破例便宜你了! 七十五块!再勿能少了!你去外面寻寻,这种机芯状态的老魔都表,七十五块,你肯定寻勿到! 这是我们店里老师傅精心挑过、校过的!” 他特意强调了“精心挑过、校过”,仿佛在证明这钱得值。 “好!一言为定!谢谢你,老师傅!你真是帮大忙了!” 阳光明脸上绽开笑容,爽快地应下。 他立刻从另一个裤兜掏出钱,之前特意分开放了些零钱。 仔细数出七张崭新挺括的十元“大团结”和五张一元纸币,整整齐齐地递给老店员。 老店员接过钱,熟练地捻开,对着灯光仔细验看了每一张的防伪和水印,确认无误后,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本三联的收据簿,用复写纸垫着,拿起柜台上一支笔尖磨得发亮的旧钢笔,一笔一划地填写: 品名“魔都牌旧手表一只”,金额“75.00元”,日期“1969年x月x日”。 然后在落款处盖上“淮海路国营信托商店”的圆形红章。 撕下顾客联,连同手表一起递给阳光明。 想了想,他又从柜台下摸出一小块干净的、略微发黄的细绒布,塞给阳光明: “拿着,自家屋里寻点牙膏,沾水轻轻擦擦表蒙子上的细痕,会清楚点。祝你:新工作顺顺利利!” “谢谢!谢谢你!”阳光明真心道谢,接过收据、手表和绒布。 他拿起这块沉甸甸的魔都表,将略显陈旧的钢链表带搭扣解开,直接戴在了左手腕上。 冰凉的金属表壳贴上皮肤,带来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瞬间从手腕蔓延到心头。 他低头看了看,银白色的表盘,清晰的黑色刻度与指针,在商店高窗斜射进来的午后阳光下,清晰地显示着时间。 秒针坚定地一格一格跳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响,却仿佛在丈量着他新生活的节奏。 阳光明没有在信托商店里多逗留。 目的已经达到,口袋里剩下的钱和票证是以后生活和工作的底气,不宜在此地多露财。 亲,投一张推荐票和月票呗,送老石一份码字动力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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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5章 25瞩目焦点 第25章 25.瞩目焦点 阳光明小心地将那张收据折好,和绒布一起放进贴身的衣袋里。 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烙印了时代印记、充满了精打细算的生活智慧的国营商店: 那讨价还价的人声,那旧家具的沉香,那呢大衣领口被反复翻看的细节,那柜台下红头文件的规定,还有老店员一丝不苟的白手套…… 这一切都构成了1969年尚海滩一角独特而真实的画卷。 他转身,随着人流走出“淮海路国营信托商店”的大门。 门外,淮海路上,阳光正好。 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繁茂,筛下大片大片晃动的光斑,落在熙熙攘攘的行人身上,也落在他左手腕那块崭新的旧表上。 阳光明微微吸了一口气,初夏的空气带着梧桐树叶的清新和城市特有的烟火气。 他轻轻按了按装着收据的衣袋,感受着手腕上那份沉甸甸的踏实。 他迈开步子,挺直的背影融入了梧桐树影下的人流,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下午三点半的光景,弄堂里难得清静。 上班的工人尚未归来,只有天井里哗哗的水流声,以及女人们压低的絮语,在午后慵懒的空气里浮动。 阳光明提着装了新衬衣和皮鞋的网兜,步履轻快地走进弄堂。 刚踏进天井,眼尖的陈阿婆便逮住了他。 “哦哟!明明回来啦?” 陈阿婆正佝偻在公用大水盆旁的小板凳上,搓洗着一件旧衣。 她那看似浑浊的眼睛,瞬间聚焦在阳光明的手腕上,脸上纵横的沟壑舒展开来,漾着毫不掩饰的惊喜,“这只手表……新买的?亮晃晃的,老灵光嘛!” 水声骤歇。 水龙头旁,大嫂李桂奋力拧着床单的手猛地顿住,腰杆一挺,两道灼灼目光立刻扫射过来。 灶棚前择菜的冯师母蔺凤娇,也含笑侧目。 就连角落里闷头搓洗的陈卫红,动作也停滞了,飞快地抬眼一瞥,那目光在阳光明手腕上蜻蜓点水般掠过,旋即又深深埋下头去,长长的睫毛如同帘幕,掩住了眼底所有的波澜。 “阿婆眼睛真尖!”阳光明笑着走近,手腕很自然地向上抬了抬,让那块七成新的魔都表彻底暴露在众人视线下,“哪能是新的,是旧的,我一位同学汰(换)下来的。” “旧表?”李桂甩甩湿漉漉的手,凑近几步,眼睛几乎粘在表盘上,“旧表也嘎新嘎亮?你同学屋里厢钞票多嘛!”语气里是直白的惊叹与艳羡。 “确实。” 阳光明顺着早备好的说辞,语气轻松自然,“他毕业直接进了区政府,屋里厢条件好,一高兴就买了块新表庆祝。这只旧表就不要了。 今天中午,几个同学碰头吃饭,他晓得我寻到工作了,连块表也没,就讲便宜让给我了。” “几钿?”陈阿婆最关心的是实惠,青筋凸起的手在盆沿上停住。 “三十五块。” 阳光明报出数字,清晰地看到李桂眼中倏地燃起更亮的光。 “他讲,不要我现在就给钱,等我拿了工资再慢慢还他好了。我想想,上班没表确实不方便,就收下来了。” “三十五块?还是欠账?” 李桂啧啧连声,脸上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你这同学真是够义气!老价钿的东西,讲欠就欠。 这只表看着就扎实,比阿拉屋里厢那只老闹钟准多了!” 她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三十五块买这样一块体面光鲜的手表,简直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是灵光。”冯师母温和地点头附和,语调带着知书达理的平和,“年轻人上班,有块表才方便。明明你运道不错,同学也帮忙。” 阳光明适时提起网兜:“喏,顺带买了点行头。礼拜一报到,总不好太邋遢。” 他拿出那件崭新的白色“的确良”半袖衬衣,又亮出那双油光锃亮的黑色牛皮鞋。 “哦哟哟!的确良!”李桂的眼睛几乎被那雪白晃了,忍不住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硬挺爽滑的料子,“老清爽的!皮鞋也老挺括!这身行头穿起来,走出去活脱脱就是干部样子了!” 陈阿婆眯起眼,笑得慈祥:“小囝是出息了,是该穿好点。皮鞋票老难弄的,你阿爸舍得给你,也是真心疼你。” “裤子呢?”李桂追问,精打细算的本能让她刨根问底,“布买了伐?” “买了买了,”阳光明掏出裁缝铺的做工凭证,“九尺布,足够做一条了,应该还有剩,讲好明朝下昼去拿。” 李桂习惯性地盘算:“他收工钿多少?” “一块二。”阳光明答。 “一块二?”李桂眉头微蹙,“有点小贵了,隔壁弄堂李裁缝只要一块。” “急用嘛,算了。”阳光明笑笑,浑不在意这点差价。 他的余光始终留意着角落里的陈卫红。 她一直沉默着,只在众人谈笑的间隙,低低地附和几声“嗯”、“是格”。 然而,她的目光在他手腕和新衣服上流连的时间最长,那眼神里盛满了沉甸甸的羡慕,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羡慕中掺了苦涩,期盼里裹着焦灼。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次,最终在众人的笑语喧哗中又默默咽了回去,只是更深地埋下头,更用力地搓揉着盆里的衣物,仿佛要把所有的心事都揉碎在水里。 天井里的气氛融洽而微醺,带着邻里间朴素的喜庆。 三家人的关系素来和睦,此刻的羡慕与夸奖皆是真心,没有一丝酸味,只有对阳光明“运道好”、“有出息”的由衷赞叹。 (本章完) 第26章 26陈卫红的祈求 第26章 26.陈卫红的祈求 阳光明又寒暄几句,便提着东西上楼,回了自己那间小小的隔间。 刚把新衬衣仔细挂好,锃亮的皮鞋妥帖安置在床下,门外走廊便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迟疑地停在了他的门口。 “明明……阿哥?”是陈卫红的声音,带着一丝怯生生的犹豫,像怕惊扰了什么。 阳光明拉开薄薄的门板。 陈卫红局促地站在昏暗中,双手紧紧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脸颊微红,眼神飘忽不定,始终不敢直视他。 “卫红?进来坐。”阳光明侧身让开。 陈卫红慌忙摇头,身子几乎缩在门框的阴影里:“不坐了……我就讲两句话。”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抬起头,眼中那份恳切和掩藏不住的紧张,像暗夜里微弱却执着的烛火:“明明阿哥,你……你礼拜一就要去红星厂上班了,对伐?” “嗯,是的。”阳光明点头。 “这……这你以后接触的人,像赵国栋厂长这种大领导,肯定比我多……听到的消息也肯定多……” 陈卫红的语速骤然加快,带着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我……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要是听到啥地方……有啥厂里招工的消息,或者……或者有啥门路可以留在城里,不用下乡的……你……你能不能……及时告诉我一声?” 她一口气说完,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眼睛紧紧锁住阳光明,那目光里是孤注一掷的期盼,又混杂着随时可能被现实击碎的忐忑。 “下乡”二字,像一片沉重冰冷的铅云,时刻悬在她这个刚走出校门的女孩头顶。 阳光明的“一步登天”,无疑在她黯淡的视野里撕开了一道刺眼的缝隙,透进一丝微芒,却足以让她拼死抓住的光亮。 阳光明看着这个从小在同一个石库门里长大、虽因男女有别而接触不多,却也知根知底的邻家妹妹。 陈卫红素来安静本分,像墙角悄然生长的苔藓,此刻她眼中那份深重的焦虑和无助,真实得令人心头发紧。 他没有立刻给出轻飘飘的承诺。 这个年代工作机会的稀缺与珍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诚恳: “卫红,我从小在这里长大,你放心,要是我真听到啥可靠的消息,是关于招工或者能留在城里的门道,我肯定会想办法告诉你。” 陈卫红眼睛里的烛火猛地一跳,亮了几分。 “但是……” 阳光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现实而清醒,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你也要有心理准备。现在工作名额紧张到啥程度,你也晓得。顶班、下乡是大多数人的路。 我自家这个工作,也是撞了大运,碰到了赵厂长。这种运道,可遇不可求。 我在厂里也是新人,根基一点也没,听到啥核心消息的可能……老小的。” 他话说得直白,近乎残酷。 他不想给她编织虚幻的泡沫,希望可以有,但必须直面现实的嶙峋与冰冷。 陈卫红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些许,像被风吹弱的烛火,但那份卑微的恳求并未熄灭。 她用力点头,声音里带着感激,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晓得,我晓得,谢谢你,明明阿哥!你肯帮我留心,我就老感激了! 总归……总归是多条路,对伐?总比一点希望也没好……” 最后的话语,轻得像叹息,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安慰。 “嗯,我记牢了。”阳光明再次郑重地保证。 “这……这,我先下去了。”陈卫红像是完成了一场耗尽心力的人生谈判,松了口气,又带着几分窘迫的羞赧,匆匆转身下楼。 那单薄的背影融入昏暗的楼梯拐角,透着一种无声的落寞与沉重。 阳光明望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他能洞悉她的惶恐,理解那份对命运的无力感。 然而在这火红而宏大的年代里,个人的悲喜与去留,往往不过是时代洪流裹挟下的一粒微尘。 他能做的,也仅仅是“留心”二字而已。 *** 傍晚时分,石库门如同被灌入滚水的蚁穴,瞬间沸腾起来。 下班的工人们拖着疲惫却因明日休息而微显轻快的步伐,陆续归来。 自行车的铃铛声、邻里间热络的招呼声、抱怨工作劳累的嘟囔声,混杂着各家生煤炉升腾起的呛人烟气与渐次弥漫开来的饭菜香味,交织成一幅浓得化不开的市井烟火图卷。 阳光明手腕上有块手表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随着归家的人流迅速传遍了这方寸之地。 紧随张秀英之后,阳永康和阳光辉父子一起进门。 阳永康刚踏进门槛,张秀英便喜滋滋地拍着围裙迎上去,拉着老伴看儿子的手腕: “老头子,你看看!明明同学便宜让给他的!三十五块,还可以欠账!灵光伐?” 阳永康停下脚步,布满油污和岁月刻痕的手,小心翼翼地托起儿子的手腕,凑到天井里渐暗的光线下,眯起眼仔细端详那块银光流淌的魔都表。 他那张惯常沉默如铁、严肃刻板的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近乎温柔的满意神色。 粗糙的拇指下意识地伸出,在那冰凉的金属表壳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喉间只滚出一个沉甸甸的字:“好。” 阳光辉站在父亲身后,目光复杂地落在小弟手腕上那象征着“体面”与“准时”的物件上。 羡慕是自然的,这块表比他腕上那只老旧的“钟山”不知强出多少。 但更多的是一种重新审视的距离感,以及一丝混杂着释然的无奈——小弟确实走上了一条与他们截然不同的轨道。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母亲那按捺不住的兴奋。 冯老师冯运良推着那辆擦得锃亮的自行车进来,冯师母立刻含笑与他分享了这个“新闻”。 冯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越过天井,落在正帮母亲收拾杂物的阳光明身上,在他手腕上停留片刻,温和地点点头: “嗯,工作需要,应该的。” 语气里是知识分子特有的理解与含蓄的赞许。 (本章完) 第27章 27金手指的新功能! 第27章 27.金手指的新功能! 陈家那边,陈爷叔陈乐安刚放下工具包,就听老娘陈阿婆绘声绘色地讲完。 他望向阳光明,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蚀得略显苍老的脸上,绽开憨厚朴实的笑容: “阿弟,恭喜啊!手表戴起来,更像样了!” 陈阿婆的大孙媳张春芳抱着咿呀学语的小女儿,也笑着送上几句朴素的祝福。 整个天井一楼,弥漫着一种对阳光明“新气象”的真诚祝贺与带着烟火气的羡慕。 价值三十五块的“旧”表,在这个年代,尤其对于一位刚获得干部编制的年轻人而言,不仅合理,甚至显得格外“划算”与“有面子”。 这份微小的体面,是石库门里难得的亮色。 然而,这份邻里间的融融暖意,很快被晒台上传来的尖锐噪音刺破。 三层阁赵家的赵铁民和何彩云也下班回来了。 何彩云那标志性的尖利嗓音,带着刻意拔高的调门和毫不掩饰的酸意,穿透薄薄的楼板,像冰锥般砸进天井: “哦哟哟,了不得了!手表都戴起来了!真当自家是旧社会的小开了?少爷派头学得倒快!” 她一边用铁铲奋力刮着锅底,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啦嚓啦”声,一边继续着她的阴阳怪气: “我们工人阶级,靠的是勤劳的双手!戴块手表就高人一等了?思想觉悟呢?勿要忘记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 赵铁民在一旁闷声不响地捅着煤球炉子,炉门被他摔得“哐当哐当”作响,沉闷而粗暴。 仿佛是用这单调的噪音,为他老婆的尖酸做着最有力的注脚,也是对楼下那份“体面”无声却强烈的抗议与嘲讽。 天井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一下。 张秀英脸色一沉,就要抬头驳斥,被旁边的阳永康一个沉稳的眼神无声地制止了。 老头子只是淡淡地撩起眼皮,瞥了一眼晒台方向,便又低下头,慢条斯理地装着他那杆老烟袋,仿佛那刺耳的声音不过是穿堂而过的微风。 经历过昨日的扬眉吐气,这点酸溜溜的风浪,在他磐石般的心里,已激不起半分涟漪。 儿子手腕上那块稳稳走动的表,才是实实在在、不容置喙的底气。 阳光明更是恍若未闻。 他轻轻调整了一下略显宽松的表带,指尖感受着那贴合皮肤的微凉与沉甸甸的实在感。 晒台上刮锅摔门的噪音与尖刻的话语,此刻听来,不过是宏大乐章中几个微不足道的刺耳音符,丝毫干扰不了他心中对新一周、新起点的笃定期待。 …… 星期天的早晨,石库门天井里的煤烟味似乎淡了些,透着一股难得的松弛。 阳光明坐在小方桌前,面前是一碗比平日稠了不少的泡饭,几片乌黑的酱瓜点缀其间。 “姆妈,阿哥,阿嫂,”阳光明咽下口里的饭粒,声音清晰,“今朝中午,我跟严俊、虎头约好了,一道去小公园门口碰头,聚一聚。” 张秀英正给小孙子壮壮喂着米糊,闻言抬起头,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哦,是请虎头吃饭伐?他报名下乡了,是该聚一聚,送送他。这小囡,从小就跟你屁股后头转,力气大,心肠热。” 她放下小碗,利落地解开腰间围裙的带子,走到五斗橱前,拉开抽屉摸索片刻。再转身时,手里捏着两张一块钱的纸币和两张半斤的粮票。 “喏,明明,拿着。”她把钱票塞进儿子手里,语气是少有的爽利,“请客吃饭,勿要小气!寻个干净点的小馆子,点两个硬菜,让虎头吃顿好的。他屋里厢负担重,平常也吃不到啥油水。” 阳光明有些意外母亲的大方,连忙接过:“谢谢姆妈!我晓得了。” 一旁的李桂正收拾着碗筷,目光在那两张钞票上飞快地扫过,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 往常,家里多一分钱她都要嘀咕半天,更别提是两块钱的“巨款”了。 但这次,她只是抿了抿嘴,脸上挤出个笑容,声音比平时柔和不少: “是该请虎头吃顿好的,他帮过阿拉屋里厢不少忙。明明,你看牢点钞票,点清爽再付。” 话虽如此,那丝不易察觉的心疼还是藏在了眼底。 阳光明将钱票小心地揣进裤兜深处,心里却另有一番盘算。 下馆子?这不过是应付家里的说辞。 他和严俊、楚大虎三个刚出校门不久的毛头小子,哪里舍得真去下馆子。约好的不过是中午前在小公园门口碰头,各自带点吃食,找个树荫下的石凳,胡乱对付一顿午饭罢了。 严俊接了母亲的班,在副食品店当售货员,每天站柜台,休息日少得可怜;楚大虎更是像上了发条,为了下乡攒生活费,什么零工都肯干,砖头都搬过。 三人能挤出中午这点时间聚聚,已是难得。 快中午时,阳光明走出石库门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门,初夏上午的阳光已有些灼人。 他辨了辨方向,没有直接去小公园,而是熟门熟路地拐进了那条熟悉的、紧邻废弃工厂围墙的死巷。 确认四下无人,他背靠冰冷粗糙的砖墙,屏息凝神,意识沉入脑海深处。 那庞大的双开门冰箱空间再次清晰地浮现,柔和的冷白光晕包裹着里面的“宝藏”。阳光明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昨天取出醉鸡和酱肘子后空出的位置。 下一刻,他呼吸猛地一窒! 空了的位置,赫然又被填满了! 那包装精美的醉鸡礼盒,还有那个沉甸甸、油汪汪的酱卤大肘子,正完好无损地躺在原处,散发着诱人的光泽,仿佛从未被取走过! “这……”阳光明的心跳骤然加速,像被重锤敲了一下。 他强压下翻腾的惊涛骇浪,意念立刻锁定那个装有苏门答腊犀角片的精致礼盒。 (本章完) 第28章 28发小聚会 第28章 28.发小聚会 盒盖在意念中开启—— 里面整整齐齐,那些色泽温润如玉的深褐色薄片,一片不少! 昨天取出交给唐建宏的那三点二克,如同从未离开!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每天刷新?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 他昨天是傍晚送出的醉鸡和肘子,现在是上午,间隔超过十二小时……难道是按自然日刷新?零点重置?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废弃工厂铁锈和青苔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火热。 如果冰箱里的所有物品,每天都能自动刷新补满……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取之不尽的资源! 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一切凭票供应的年代,这意味着难以想象的财富和底气! 意味着他再也不用为温饱发愁,甚至,可以轻易地实现某种意义上的“财务自由”! 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仅凭这每日刷新的“宝藏”,也足以让他和家人在这火红年代里过得远比旁人滋润。 巨大的惊喜过后,是更深的冷静。这个秘密,比犀角片本身更致命,必须烂在肚子里。 既然东西能刷新,那就不必再抠抠搜搜! 阳光明眼中闪过一丝豪气。虎头那家伙,胃口大得像头牛,平常肚子里缺油水。严俊看着瘦小,其实也馋肉。 他意念微动,冰箱冷藏区里几样分量实在的熟食瞬间被选中: 一份色泽红亮、肥瘦相间的酱牛肉; 一大块油光锃亮、皮酥肉烂的烧鹅; 一盒码放整齐、酱香浓郁的卤鸭胗; 再加上那盒重新出现的、晶莹剔透的醉鸡。 意念包裹,四样硬菜分别被取出。 他早有准备,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准备好的几张厚实油纸和一个崭新的尼龙网兜。动作麻利地将几样肉食分别用油纸包好,扎紧,再一股脑塞进网兜里。 沉甸甸的网兜提在手中,浓郁的混合肉香立刻霸道地弥漫开来,连巷子里的尘味都压了下去。 阳光明提着香气四溢的网兜,朝着小公园走去。快接近公园门口那几棵老梧桐树时,他脚步顿了顿。 目光落在左手腕上那块刚买的七成新的魔都牌手表上:十一点差五分。 这东西,现在戴在手上,对两个发小可不好解释。用同学的借口糊弄糊弄家人可以,但糊弄他们两个就不合适了。 他左右飞快扫了一眼,确认无人注意,摘下手表,意念微动,手腕上那份沉甸甸的踏实感瞬间消失。 那块魔都表已经安静地躺在了冰箱空间的一个角落。手腕上只留下一圈淡淡的压痕,很快便消失了。 做完这一切,他才若无其事地加快脚步,走向约定地点。 远远地,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已经等在梧桐树浓密的树荫下。 左边那个,个子不高,身形瘦削,穿着崭新整洁的蓝色工装,正是严俊。他皮肤很白,眉眼清秀,只是眉宇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郁气,显得有些沉默。 他手里提着一个印着“沪光食品厂”字样的旧牛皮纸袋,袋口露出几根黄澄澄的油条。 右边那个,则像座铁塔,比阳光明还高出小半个头,肩膀宽阔,穿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汗衫,露出的胳膊肌肉虬结。 他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自带一股凶悍气,正是绰号“虎头”的楚大虎。 他脚下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手里还捏着半个啃剩的杂粮馒头。 “明明!”楚大虎眼尖,第一个看到他,咧开大嘴,露出白牙,使劲挥手,声音洪亮得像打雷,“这里!这里!” 严俊也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朝他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点疲惫和心事。 阳光明快步走过去,把手里沉甸甸、香气扑鼻的网兜往两人面前一举:“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喏,我带了点‘硬货’!” 那浓郁的混合肉香瞬间冲散了油条和馒头的味道。 楚大虎的眼睛“噌”地亮了,像饿狼看到了肉,鼻子夸张地嗅着: “哦哟!啥味道?香煞脱了!你个小气鬼,今天怎么这么大方?真发财啦?” 他一边说,一边迫不及待地就想伸手去扒拉网兜。 严俊也明显被这香气震了一下,看着网兜里鼓鼓囊囊的几个油纸包,又看看阳光明,清秀的脸上满是惊讶: “明明……你……你这是?下馆子打包回来的?” 他精于算计的性格立刻开始盘算这一兜东西的价值,觉得不可思议。 阳光明嘿嘿一笑,含糊道:“屋里厢姆妈晓得我们今朝聚一起,硬塞给我的,讲让虎头吃顿好的。走走走,寻个清静地方开动,我肚皮也咕咕叫了!” 三人不再耽搁,熟门熟路地钻进公园深处,找到一处偏僻角落的石桌石凳。这里树荫浓密,蝉鸣聒噪,倒也僻静。 网兜打开,四个油纸包一一解开。 酱牛肉纹理分明,油润诱人;烧鹅皮色金黄酥脆,油脂欲滴;卤鸭胗酱色深沉,咸香扑鼻;醉鸡皮滑肉嫩,酒香四溢。 “咕咚……”楚大虎狠狠咽了口唾沫,眼睛都直了,“娘额冬菜!明明,你屋里厢过年啊?” 他再也忍不住,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撕下一条肥厚的鹅腿,狠狠咬了一大口,油脂顺着嘴角流下也顾不得擦,含混不清地赞叹: “香!真他娘的香!比阿拉校食堂的肉包子香一百倍!” 严俊看着眼前丰盛的肉食,喉结也滚动了一下,但他没像楚大虎那样狼吞虎咽。 他小心地拿起一小块酱牛肉,斯文地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感受着久违的肉香在舌尖化开,脸上露出一丝满足又复杂的表情。 他把自己带来的油条推到桌子中间:“我带了点油条,还脆着,你们也尝尝。” 阳光明也拿起一块鸭胗,边吃边招呼:“吃,随便吃!今朝管够!” 石桌旁只剩下大快朵颐的声音。 楚大虎风卷残云,吃得满嘴流油,不时发出满足的叹息。严俊吃得慢些,但手里的动作也没停过,显然也是馋坏了。 阳光明看着两个发小,心里那点因为冰箱刷新的秘密而带来的巨大喜悦,似乎也找到了分享的出口,化作了眼前这顿实实在在的饱餐。 肚子里有了油水,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 (本章完) 第29章 29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第29章 29.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楚大虎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用袖子胡乱抹了把油嘴,背靠着冰凉的石凳,满足地叹了口气: “舒服!真他娘的舒服!明明,你姆妈这趟真够意思!这顿肉,够我记一年了!” 他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肚皮,眼神却飘向了远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再过半个月,我就要去苏北老家插队了……这种肉,以后怕是难吃到了。” 话题转到现实,气氛顿时沉凝了一些。 严俊放下手里啃干净的骨头,用草纸仔细擦了擦手,低着头,声音有些闷闷的:“虎头,你……真个要走啦?苏北那边……听说条件老苦的。” “苦怕啥?” 楚大虎一瞪眼,那股子凶悍气又冒了出来,但随即又泄了气,挠了挠刺猬般的短发,“苦也得去啊!我是屋里老大,底下三个小的都要张嘴吃饭、要念书。 阿爸一个人工资,养勿活一大家子。我下去,好歹能挣点工分,年底分点粮寄回来,还能省下屋里厢一份口粮。 我体格好,有力气,饿勿煞!” 他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但话语里那份对未知的忧虑和对家庭的责任感交织在一起。 阳光明默默听着,问道:“落户的地方定啦?” “嗯。”楚大虎点点头,“阿爸托人打听过了,就落在他老家那个生产队。队长算是远房堂叔,多少能照应点。总比两眼一抹黑强。” 他顿了顿,看向严俊,咧咧嘴,“你小子好福气,接了你姆妈的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安安稳稳。我就羡慕你这点。” 提到接班,严俊的脸色瞬间黯淡下去,清秀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他拿起一根油条,无意识地撕扯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福气?我……我宁愿这个班是阿姐去顶。” 阳光明和楚大虎都看向他。严俊家的情况,他们从小玩到大,自然清楚。 “你阿姐……”阳光明试探着问。 严俊猛地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委屈: “她跟我同年毕业啊!就因为我是男小囝,爷娘就偏心,硬要把这个工作名额给我! 我两个阿嫂,像防贼一样防着阿姐,讲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好工作哪能好便宜外姓人? 连我二哥都跳出来反对! 讲我要是让给阿姐,他就跟屋里厢闹翻!” 他越说越激动,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我跟爷娘争过,我讲阿姐一个女小囡,长得又漂亮,去乡下太危险! 可他们……他们只讲我不懂事!讲我接班天经地义!我阿姐…… 她啥都没讲,就默默地去街道报了名……我看着她默默收拾行李,心里厢像刀割一样!” 他狠狠地把手里撕碎的草纸扔在地上,像是扔掉心里的憋闷: “我坐在店里,看着柜台里的肉啊鱼啊,一点胃口都没! 阿姐一向对我最好,我总觉得这个工作,是拿阿姐的前程换来的!我……我对不起她!” 泪水终于忍不住,在他白净的脸上滑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树荫下只剩下蝉鸣和严俊压抑的啜泣声。 楚大虎重重叹了口气,伸出大手用力拍了拍严俊单薄的肩膀,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张了张嘴,却只憋出一句:“你……你也不容易。” 阳光明心里也沉甸甸的。 严俊的敏感、自责和那份无处安放的内疚,在这个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的年代,显得如此真实而沉重。 他递过去一张干净的草纸:“擦擦。事体已经这样了,你再自责也没用。好好上班,多攒点钱,以后多帮帮你阿姐,比啥都强。” 严俊接过草纸,胡乱擦了把脸,用力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但那眼神里的郁结,并未完全散去。 楚大虎为了打破沉闷,转移话题,问阳光明:“明明,你呢?工作有眉目了伐?街道还来催伐?” 他只知道阳光明家里在为工作发愁,具体进展还不清楚。阳光明工作的事,昨天才定下,还没来得及告诉发小。 阳光明看着严俊痛苦自责的样子,又看了看楚大虎为下乡而强撑的豪气,心里那点关于冰箱刷新的狂喜被一种更真实的情谊压了下去。 他觉得在发小面前,尤其是在他们各自背负着沉重现实的时候,分享自己的转机和喜悦,或许能带来一点微光,冲散一些阴霾。 “好了,严俊。”阳光明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你这份心思,我们都懂。事体已经这样,你再自责也没用。好好上班,多攒点钱,以后多帮帮你阿姐,比啥都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位发小,脸上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至于我工作的事体……有消息了!” 这话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严俊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满是愕然。 楚大虎也停止了咀嚼嘴里最后一块烧鹅,瞪大眼睛看过来:“啥?有消息了?啥工作?快讲讲!” 阳光明点点头,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和不易察觉的兴奋:“定了。礼拜一,也就是明天,去红星国厂报到,进厂务办秘书组,当办事员。” “厂务办?秘书组?”楚大虎倒抽一口凉气,声音都拔高了,“哦哟,坐办公室的!干部编制啊!明明,你个小子闷声发大财啊!” 他激动地一巴掌拍在阳光明背上,力道大得让阳光明一个趔趄,“行啊!真行!我就说你脑子活络,肯定有办法!这是真正吃公家饭了,恭喜恭喜!” 他是真心实意为兄弟高兴,脸上的凶相都化成了纯粹的喜悦。 严俊也彻底愣住了,刚才的悲伤被巨大的冲击暂时压下。 他张了张嘴,清秀的脸上表情复杂,有难以置信,有由衷的羡慕,随即又迅速被一丝苦涩覆盖。 “厂务办……办事员……干部编制……”他喃喃重复着这几个词,眼神有些飘忽。 他想到了自己那个即将远赴他乡的姐姐,想到了副食品店里永远算不清的账目和顾客的抱怨,巨大的落差感让他胸口发闷。 (本章完) 第30章 30救人! 第30章 30.救人! 严俊很快强迫自己压下那份酸涩,努力挤出笑容:“真……真的啊?太……太好了,明明!恭喜你!这是顶顶好的出路了!”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但祝福是真诚的。 阳光明敏锐地捕捉到了严俊眼中一闪而过的黯淡,心中了然。 他拍了拍严俊依旧单薄的肩膀,语气诚恳: “也是运道好,碰巧帮了厂里一位新来的副厂长一点小忙,人家觉得我还算机灵,就给了这个机会。 严俊,你也不要太灰心,你有工作,安安稳稳,先做着。 以后……总归会有办法的。” 他没有说空话,只是表达了“同在一条船上”的理解。 楚大虎还在兴奋中,大嗓门嚷嚷着:“对对对,严俊,你也不错。明明进了厂办,以后就是干部了,说不定以后还能帮衬帮衬我们呢!哈哈!” 他这话带着玩笑,却也透着一丝底层青年对“上面有人”最朴素的期待。 严俊勉强笑了笑,点点头,没再说话。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既有为阳光明高兴的真心,也弥漫着各自前程带来的沉重感。 那份对未来的迷茫并未完全消散,只是在阳光明的“好运”映衬下,显得更加分明。 看看日头,树影已经偏斜。 严俊掏出怀里一块磨得发亮的旧怀表——这是他身上的唯一值钱东西——看了看:“快一点钟了,我得回店里了,下午还要盘货。”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匆忙。 楚大虎也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驱散刚才那一丝不自在,恢复了豪爽:“我也要去码头了,讲好下午帮人卸两车货,还能多挣几毛钱。” 他看向阳光明,咧嘴一笑,“干部同志,下趟聚,你请客啊!” 阳光明笑着收拾起空了的网兜和草纸:“行!没问题!虎头,下乡前一定再碰个头!” 三人沿着公园的小径往外走,准备分头离开。 刚穿过一片茂密的冬青丛,靠近公园边缘一处围着铁丝网的小人工湖时,一阵尖利刺耳的哭喊声和呼救声猛地传来! “救命啊!来人啊!” “小兵掉水里了!快救救他!” “小海也下去了!哇……” 三人的心同时一紧! “出事了!”楚大虎反应最快,低吼一声,像头猎豹般朝着声音来源猛冲过去。阳光明和严俊也立刻跟上。 绕过一片假山,只见湖边湿滑的泥地上,两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吓得哇哇大哭,指着浑浊的湖面,小脸煞白。 湖中心,两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水里扑腾挣扎,水四溅,脑袋时沉时浮,显然已经呛了水,连呼救声都微弱断续了! “有人落水了!”严俊脸色发白,声音发颤,“我……我不会游水!” “我来!”楚大虎没有丝毫犹豫,一边狂奔一边甩掉脚上那双破旧的解放鞋,吼了一声,“明明,你接应!”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巨响,他强壮的身影已经像颗炮弹般扎进了浑浊的湖水里,奋力朝着离岸较远的一个落水孩子游去。 他水性极好,动作迅猛有力,几下就接近了目标。 阳光明的水性只能算一般,但此刻也顾不上许多。他迅速脱下外衣和鞋子,紧跟着也跳了下去。 冰凉的湖水瞬间包裹全身,他奋力划水,朝着另一个挣扎得更厉害、位置也更靠湖岸的孩子游去。湖水带着一股腥味和腐烂水草的气息,阻力很大。 “抓紧!不要乱动!”阳光明靠近那个呛得直翻白眼的孩子,大声喊道,伸手从后面托住他的腋下,奋力将他头部托出水面。孩子像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抱住他的胳膊。 另一边,楚大虎已经成功抓住了第一个孩子,正单手划水,拖着孩子往岸边游,动作沉稳有力。 岸上,严俊急得团团转,想帮忙又插不上手,只能对着水里大喊:“当心!当心点!” 好在两个孩子落水时间不长,位置也不算太深。在楚大虎和阳光明的奋力施救下,很快,两个浑身湿透、惊魂未定的小男孩都被安全地拖上了岸。 “咳咳咳……”两个孩子趴在泥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吐出不少浑浊的湖水,小脸依旧惨白,浑身发抖,但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显然没有生命危险了。 另外两个在岸上的孩子哭着扑过来,围着他们。 阳光明和楚大虎也累得够呛,尤其是阳光明,水性一般,拖着一个挣扎的孩子游回来,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 他瘫坐在泥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前,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 楚大虎稍微好些,抹了把脸上的水,喘着粗气问:“小鬼头,这是怎么回事?这地方水深的很,怎么好随便下去?” 最先落水的那个孩子,被叫做“小兵”的,看起来年纪稍大点,抽抽噎噎地说:“我……我的皮球掉水里了……我想去捞……滑下去了……小海想拉我……也掉下去了……” 他穿着件崭新的海魂衫,虽然湿透了,但看得出质地很好,一个补丁都没有。 旁边叫小海的孩子也穿着干净的蓝色背心,同样没有补丁。 这时,那个叫小兵的孩子似乎缓过点劲,抬起湿漉漉的小脸,惊魂未定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救他的人。 他的视线落在正撑着膝盖喘气的阳光明脸上。 阳光明那件湿透的半旧白衬衣紧贴在身上,额发滴着水,但那张英武帅气的脸反而显得格外清晰。 小兵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好几秒,带着一种本能的、劫后余生的深刻印象。 “好了好了,人没事体就好!”楚大虎站起身,拧了拧湿透的汗衫下摆,水哗啦啦流下来,“下趟当心点!皮球掉了就掉了,命要紧!晓得伐?”他语气严厉,但带着后怕和关心。 “晓……晓得了……”几个孩子惊魂未定地点头。 “赶紧回家!”阳光明也站起身,感觉力气恢复了一些,他指着公园出口的方向,“快点回去换衣裳,喝点热的,当心着凉!以后再也不要能来水边玩了!” “谢谢……谢谢阿哥……”小兵又怯生生地看了一眼阳光明,似乎要把他的样子记住,然后才被小伙伴搀扶着,一步三回头、跌跌撞撞地朝公园外跑去。 (本章完) 第31章 31整条火腿造成的轰动! 第31章 31.整条火腿造成的轰动! 看着几个孩子的背影消失在树丛后,阳光明、楚大虎和严俊才松了口气。 “娘的,吓煞我了!”楚大虎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又看看自己浑身湿透、沾满泥浆的样子,咧嘴苦笑,“这个样子,码头是去勿成了。” 严俊也一脸后怕,看着同样狼狈的两个发小:“你们……你们快回去换衣裳吧!湿衣裳穿久了要生病的!” 阳光明捡起地上的外衣和网兜,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无所谓地笑了笑:“没事体,天热,晒晒就干了。虎头,你也快回去换衣裳,当心着凉。严俊,你快去上班吧,要迟到了。” 三人互相看看对方落汤鸡般的模样,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刚才的紧张和后怕,在这笑声中消散了不少。 “行!那我先走了!”严俊看了看怀表,确实来不及了,匆匆告别,朝着公园外跑去。 “我也走!”楚大虎捡起自己的破解放鞋拎在手里,光着大脚踩在滚烫的石板路上,“明明,谢了!下趟再聚!” “嗯,下趟聚!”阳光明应道,提着湿漉漉的网兜,和楚大虎一起,拖着同样湿透疲惫的身体,离开了这片刚刚经历了惊险的小湖边。 初夏的阳光炽烈地照在他们湿透的背影上,蒸腾起淡淡的水汽。 阳光明和楚大虎在公园门口分了手。初夏的阳光暖烘烘地晒在身上,湿透的衣裤紧贴着皮肤,黏腻又沉重,风一吹,便带来一阵凉飕飕的冷意。 他提着同样湿漉漉、空瘪的网兜,辨了辨方向,朝着裁缝铺走去。 推开那间堆满各色布料、弥漫着陈旧线味道的小铺门时,戴着老镜的老师傅正佝偻着背,踩着那台老旧的蝴蝶牌缝纫机。 那“哒哒哒”的声音,带着一种年代久远的节奏感,在狭小的空间里规律地回响。 “老师傅,我来拿裤子。” 阳光明站在门口,浑身湿淋淋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水渍,显得有些狼狈。 老裁缝闻声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嘴角立刻牵起一丝促狭又了然的笑意:“ 哦哟!小阿弟,你这是……掉黄浦江里去啦?还是学雷锋,帮消防队救火去啦?” 他停下脚,放下手里的活计,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台子后面翻找,动作带着老匠人特有的沉稳。 阳光明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勿是勿是,公园里碰着点事体,勿当心弄湿了。” “这个样子去厂里报到,领导要当你是落汤鸡咯!” 老裁缝一边打趣,一边从一迭迭码放整齐的新衣里精准地抽出那条深蓝色的卡其布裤子,利落地抖开,指尖熟练地捻过裤线和锁边,检查得一丝不苟。 “喏,好了。你看看,尺寸对伐?腰头我按你讲的多放了一指,保管你舒舒服服。” 裤子做工扎实,针脚细密得如同尺子量过,直筒的裤型是这个年代最稳妥的选择,透着一种朴实的可靠。 阳光明接过,入手是硬挺厚实的布料触感,沉甸甸的,带着新衣服特有的气息: “蛮好,蛮好!谢谢老师傅,你手真快,功夫到家!” 他爽快地掏出钱,付清了剩下的工钱。 提着新裤子走出裁缝铺,湿衣服贴在身上,被风一激,更觉难受。 初夏的阳光火热灼人,他特意放慢了脚步。快到家时,身上的衣服已经差不多晒干。 他熟门熟路地七拐八绕,再次闪进了那条僻静无人的死巷。确认四下无人,他迅速凝神,将意识沉入脑海深处那片奇异的冰箱空间。 几乎是念头落下的同时,他意念锁定,几样东西凭空出现在他手中: 一只包裹得严严实实、沉甸甸的咸水鸭,隔着纸皮都能清晰地闻到那股独特的咸鲜,混合着椒的辛香,霸道地钻进鼻腔。 一整条用粗糙草纸紧紧捆扎、形如琵琶、色泽暗红油亮的金华火腿! 那分量,足有七八斤重,提在手里沉甸甸地直往下坠。 火腿特有的、浓郁到化不开的咸鲜肉香瞬间爆发开来,带着一种醇厚的霸道,瞬间压倒了巷子里弥漫的潮湿霉味。 看着这两样堪称“硬通货”的宝贝,阳光明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勾起。 冰箱空间每日零点刷新的秘密,是他在这个物资匮乏年代安身立命、乃至改变命运的最大依仗。 既然东西取之不尽,自然要让辛劳了一辈子的父母和家人,也跟着享享这难得的福气。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大脑转动起来。 他要为这两样突兀出现的珍馐,编织一个足够合情合理、又能堵住悠悠之口的完美理由。 当阳光明提着那条巨无霸般的金华火腿和草纸包裹的咸水鸭,再次踏进石库门天井时,整个空间仿佛被骤然按下了暂停键。 哗啦啦的水声戛然而止。 切菜的刀悬在半空,刀尖犹在轻颤。 捅煤炉的铁棍僵在炉口,火星都忘了跳跃。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不,是死死钉在他手里那两样散发着致命诱惑力的东西上!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那霸道的香气无声地弥漫。 “哦哟——娘额冬菜!” 陈阿婆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进了水盆里,溅起一片水。 她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那暗红油亮的庞然大物,“这……这是……火腿?整只的!老天爷啊……” “咸水鸭!还有火腿!整条的!”李桂的声音又尖又亮,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手里的搪瓷盆差点脱手飞出。 她像被无形的磁石猛地吸住,几步就冲到了阳光明面前,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盯着那条比她大腿还粗壮的火腿,喉头剧烈地上下滚动,声音都变了调: “明明!你……你这是……抢了食品公司仓库啊?” 那眼神,仿佛看到了神话降临。 冯师母蔺凤娇也惊得捂住了嘴,看看那分量惊人的火腿,又看看神色平静的阳光明,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撼和无声的询问。 (本章完) 第32章 32又一次的好运道! 第32章 32.又一次的好运道! 灶棚角落里的陈卫红,更是彻底呆若木鸡,手里洗了一半的青菜掉回盆里都浑然不觉,目光在那条油光锃亮、象征着难以想象的富足与油水的火腿上流连忘返,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羡慕。 三层阁晒台上,正在晾衣服的何彩云,动作猛地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她半个身子下意识地探出晒台栏杆,脖子伸得老长,眼珠子像生了根,死死钉在阳光明手里的东西上,尤其是那条巨大的火腿! 她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扭曲,混合着极度的震惊、赤裸裸的贪婪和……无法抑制、几乎要烧穿理智的嫉妒! 那眼神,真的像是淬了毒,快要滴出血来! 她下意识地狠狠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轻响,在这突然死寂下来的天井里,竟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明明!你个小赤佬!” 张秀英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是惊喜过度、几乎要晕厥的颤抖。 她几步上前,伸出手想去接那沉甸甸的火腿,又像怕碰坏了似的缩回,在洗得发白的围裙上用力擦了几下,声音又急又慌: “这……这许多物事!怎么回事?你哪搞来的?” 巨大的惊喜之下,一个母亲本能的对儿子安危的担忧,瞬间爆发。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屏住了呼吸,整个天井落针可闻。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种“说来话长”的沉稳表情,声音清晰而平稳,开始讲述那个早已在心中打磨了无数遍的故事: “姆妈,你不要急。听我讲。 今朝上午,我跟同学碰好头,回来的路上,在公园后门那条僻静的小马路浪,看到一位老爷爷,大概七十多岁年纪,突然就昏倒在地上,没人管,看着老吓人的。 我也顾不上多想,赶紧跑过去,看他还有气,但脸色煞白,嘴唇发紫。 我也不懂医,不敢乱动,就赶紧背起他,一路跑,送到最近的医院急诊室。 还好送得及时!医生讲是啥个……急性心绞痛?再晚点送过来,就真真危险了! 我帮他垫付了一块钱挂号费,一直守在急诊室门口,等到他稍微缓过来点,能断断续续讲出屋里厢的电话号码了。 我赶紧帮他联系了屋里人。 结果你猜怎样?” 阳光明刻意顿了顿,目光沉稳地扫过一张张听得入神、充满期待的脸,“来接他的,是他大儿子! 开着一辆乌黑锃亮的小轿车来的!旁边还跟着一个穿四个口袋中山装、拎公文包的秘书! 一看就是顶顶大的干部!” 天井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倒抽冷气的声音。 小轿车!大干部!秘书!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冲击力无与伦比。 “那位干部同志老客气了,紧紧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讲我是他阿爸的救命恩人!硬要塞给我一百块钱钞票,我怎么好意思要? 推脱了老半天,他看我实在不肯收钞票,就讲……” 阳光明适时地抬了抬手,展示了一下手中的咸水鸭和那条震撼全场的金华火腿: “他讲,这点东西是他外地老战友刚送来的土产,屋里厢一时也吃不完,放着也是浪费,硬要我拿回来,给屋里厢人尝尝鲜,表表心意。 他还讲,他父亲还有其他子女,都在外地工作,等他们回来晓得了,肯定还要再郑重感谢我的!” 他最后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严肃感: “那位干部同志还特意叮嘱我,讲他的身份是机密,让我千万不要对外头讲他的名字和单位,省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我当然一口答应他了。” 故事讲完,天井里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每个人都在消化着这跌宕起伏、如同传奇般的情节。 张秀英捂着心口,巨大的喜悦和荣耀感让她脸上放出光来,声音都带着颤: “哦哟!哦哟!原来你做了这么大的好事体!救了人家老父亲的命!这是积大德啊! 人家干部同志感谢我们,也是应该的!应该的!” 她看着那火腿和咸水鸭,眼神彻底从最初的担忧变成了无上的骄傲,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李桂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又高又亮,充满了扬眉吐气的味道,仿佛这荣耀是她自己挣来的一般: “明明你真是!运道好,心肠更好!这种天大的好事都碰得上!还碰到这么懂道理、讲情义的大干部! 这火腿…… 阿拉活到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趟亲眼看到整只的!老价钿了!金子也换不来!” 陈阿婆连连点头,双手合十,仿佛在念佛: “是格是格,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明明你好人有好报! 这火腿香是香得来……闻闻这味道,骨头缝里都透出鲜气!” 冯师母蔺凤娇也由衷地赞叹,眼神里带着欣赏:“明明这个孩子,真是不得了!有胆识,有善心,关键时刻靠得住。秀英啊,你福气好,养出这么争气的儿子。” 晒台上的何彩云,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刚才那股子恨不得滴出血来的嫉妒,此刻被一种巨大的失落和难以言喻的酸楚彻底取代。 整条金华火腿! 那得值多少钱?多少肉票?够她家吃多久的荤腥? 她死死盯着那条暗红色、油汪汪、象征着泼天富贵的巨物,手指下意识地抠紧了晒台粗糙的竹竿,指节都泛白了。 她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敢再像往常那样阴阳怪气地刺上几句,只是那眼神,依旧像生了锈的铁钩子,死死钉在那条火腿上,几乎要将它洞穿。 这条七斤多重、形如琵琶、暗红油亮的庞然大物,被张秀英和李桂如同迎请圣物般,小心翼翼地“请”进了阳家前楼最显眼的五斗橱顶上——这是家里最干净、最体面、最不容亵渎的位置。 它往那一放,瞬间成了整个石库门当之无愧的焦点。 那股霸道而醇厚的咸鲜肉香,无孔不入地弥漫开来,仿佛给整个空间都镀上了一层金贵的油光,连空气都变得“值钱”起来。 邻居们进进出出,有意无意地放缓脚步,目光总忍不住往阳家敞开的门里瞟,压低声音的惊叹和议论,此起彼伏。 (本章完) 第33章 33邻里相处之道 第33章 33.邻里相处之道 “七斤多重!乖乖隆地咚!阿拉屋里厢一年到头攒下的肉票加起来,也买不到这么多肉啊!” “你看那颜色,暗红发亮,油光都沁出来了,肯定是上好的‘火踵’(火腿中段)! 老早辰光,只有大饭店里的大师傅才晓得挑!” “闻闻这香味!正宗金华味道!隔着几条弄堂都闻得到!香煞人咯!” “阳家明明真是……运道通天了!救个人都能救出这种泼天富贵,阳家祖坟冒青烟了!” 张秀英和李桂听着这些议论,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十岁。 这条火腿,不仅仅是一大块肉,更是儿子(小叔子)本事、运道和人品的象征,是阳家在这石库门里彻底扬眉吐气、奠定地位的铁证! 但张秀英并非眼皮子浅、只知关起门吃独食的人。 多年的邻里相处,她深谙“轿子人抬人”的道理,尤其在刚刚“发达”、万众瞩目的时候。 她指挥着李桂,郑重其事地拿来家里最锋利、平日舍不得用的那把厚背菜刀,又寻出一块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旧砧板。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亲自操刀,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仪式感,开始分割这份沉甸甸的“谢礼”。 刀刃沉稳地切入暗红色、紧实的火腿肉,发出轻微而悦耳的“沙沙”声,露出里面纹理分明、如同上好玛瑙般的玫红色瘦肉和晶莹剔透、玉石般的肥膘。 刹那间,一股更加浓郁、更加霸道的异香猛烈爆发,瞬间席卷了整个天井,引得围观众人喉头齐动。 “陈阿婆。” 张秀英利落地切下厚厚一片,足有半斤重,肥瘦相间,色泽诱人,用干净的草纸仔细包好,笑容满面地递给眼巴巴看着、满脸期待的陈阿婆: “你拿着,回去蒸蒸,或者吊点鲜汤,味道老嗲的!给你屋里也添点油水!” 陈阿婆惊喜地接过,枯瘦的手都有些抖,连声道谢:“哦哟!秀英啊,这怎么好意思……太贵重了!太破费了!谢谢,太感谢了!” “冯师母。” 张秀英目光转向一旁的蔺凤娇,又切下同样大小、品质极好的一块瘦肉偏多的部分,同样仔细包好,递过去: “这块你也拿着。你家冯老师是读书人,有学问,阿拉屋里厢也跟着沾沾书香气,福气好。” 冯师母蔺凤娇连忙推辞,脸上带着真诚的不好意思:“秀英,不要这么客气,太破费了!我心领了!” “拿着拿着!一点心意!” 张秀英不由分说塞到她手里,语气爽朗又带着不容推辞的亲热: “都是老邻居了,低头不见抬头见,有好物事大家尝尝鲜!我们明明有运道,也是托大家平日的福!” 两位邻居千恩万谢地收下,脸上的笑容真挚无比,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这半斤上好的金华火腿,在这个物资极其匮乏的年代,绝对是沉甸甸的人情。 接着,张秀英又切下更大、更方正的一大块,足有一斤多重,用更大张的油纸仔细包好,递给旁边的李桂,声音温和了些: “桂,这块你收好。等阿拉大囡(阳光明的大姐)下趟回娘家,让她带转去。 她婆家条件也一般,一年到头难得见几次大荤腥,让她们也开开荤,尝尝味道。” 这是给外嫁女儿的体面和撑腰,也是维系亲情的实实在在的纽带。 李桂小心地接过,像捧着宝贝,连连点头,声音里带着对婆婆周到考虑的佩服:“晓得了,姆妈!我一定收好,等大阿妹回来!” 最后,张秀英看着砧板上剩下的火腿主体,又抬眼瞥了瞥三层阁的方向,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刀,在靠近蹄髈、皮多肉少、骨头偏大的地方,切下了薄薄的一小片,顶多二三两重,品相明显不如先前送出去的那些。 “桂。” 她把这一小块递向李桂,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无奈和叮嘱: “这块……你送到三层阁去。虽然她们平常……唉,总归是一个门洞里住着,一个大门进出,抬头不见低头见。 阿拉屋里厢吃肉,落下她们,传出去闲话不好听。就讲……是明明带回来的,大家分分,都尝尝味道。” 李桂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看着手里这块“边角料”,心里老大不乐意,眉头拧起,嘴巴一撇,小声嘟囔道: “姆妈!送给她们?她们平常怎么讲阿拉明明的,你忘记了?讲得多少难听!喂狗也不给……” “叫你送就送!”阳永康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像一块石头落在地上,“一点吃食,不要做得忒难看。送过去,话讲得客气点。” 李桂不敢违逆公公,只得捏着鼻子,拿起那小块火腿,不情不愿地走出门,噔噔噔上了那狭窄陡峭的木楼梯。 三层阁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李桂也懒得敲门,直接推开了。 何彩云和赵铁民正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旁,桌上只有两碗清汤寡水的青菜面,几根蔫黄的菜叶漂浮着。 何彩云一抬头,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瞬间钉在了李桂手上——钉在那块小小的、却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油纸包上! “桂?你……你有啥事体?”何彩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期待,眼睛瞬间亮得惊人,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 李桂把火腿往她家桌上一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上一点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 “喏,阿拉屋里明明带回来的火腿,阿爸姆妈讲,一个门洞里的邻居,有好物事大家分分,尝尝味道。这点你们拿着。” 何彩云的反应快得惊人! 她“噌”地一声从凳子上弹起来,脸上瞬间堆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谄媚的灿烂笑容,那变脸的速度之快、弧度之大,让见惯了市面的李桂都愣了一下。 “哦哟哟,谢谢,谢谢你屋里厢!谢谢阳师傅!谢谢秀英阿姨!” 何彩云连珠炮似的道谢,声音甜得发腻,双手像捧起易碎的珍宝般,捧起那一小块火腿。 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仿佛捧着的不是一小块肉,而是金元宝: “我讲啥来着?阳家屋里厢就是仁义,大气,有福同享!不像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眼皮子浅,见识短!” (本章完) 第34章 34每日刷新! 第34章 34.每日刷新! 何彩云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使劲给旁边闷头抽烟、一脸木讷的赵铁民使眼色,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赵铁民被妻子瞪得没法,只得抬起头,脸上挤出个极其僵硬、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干咳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带着点讨好的味道: “嗯……谢谢阳师傅屋里。彩云你平常嘴巴是不大好,以后……多学学人家阳家的气量。 明明现在出息了,是干部,我们是邻居,要多走动,搞好关系。”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别扭。 “是格是格!铁民你讲得对!太对了!” 何彩云立刻像找到台阶一样,对着李桂笑得更加灿烂,仿佛两人是多年未见的好姐妹: “桂你回去一定帮我多谢谢!明明个小囝,我从小就看他聪明,有出息,心地又好,做事体老靠得牢的! 将来肯定还要做大干部,做大官!阿拉屋里小囝,以后要多跟明明学学!学他做人,学他本事!” 这一通不要钱的、露骨至极的马屁,拍得李桂浑身舒坦,像三伏天喝了冰镇酸梅汤,刚才那点不情愿顿时烟消云散。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凯旋的大将军,正享受着“手下败将”的降表和奉承。 她矜持地点点头,下巴微微扬起:“话我会带到的。你们慢用。” 说完,昂着头,带着一脸掩饰不住的得意和满足,转身下楼去了,脚步声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听着李桂那带着炫耀意味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何彩云脸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瞬间垮掉,变脸速度同样惊人。 她低头看着手里这块小小的、品相不佳的火腿肉,又想想楼下那巨大的一条、那弥漫整个天井的霸道香气,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涩嫉妒得发苦发涩,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 她恨恨地撕开油纸,看着那白的肥膘,仿佛看到了李桂那张得意的脸,狠狠咬了一小口,那浓郁的咸香在嘴里化开,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憋屈和苦涩味道,噎得她直想骂娘。 阳家的饭桌,成了石库门里最令人羡慕,以及暗地嫉妒的焦点。 那条巨大的金华火腿,在张秀英和李桂巧手的料理下,贡献出了今晚最硬的硬菜——一大碗晶莹剔透、咸鲜扑鼻的火腿蒸芋艿! 肥瘦相间的火腿薄片铺在粉糯滚圆的芋艿上,蒸出的金黄油脂浸润着每一块芋艿,香气霸道得几乎能掀翻屋顶,直往人鼻孔里钻。 整只咸水鸭被斩成大小均匀的块,皮白肉嫩,骨头缝里都透着诱人的咸香,整齐地码在盘子里,旁边配着一小碟姜丝浸泡的香醋汁。 此外,还有用火腿皮和精心剔下的边角料吊出的浓郁鲜汤煮的碧绿青菜,汤面上浮着诱人的金黄油;一大盘金灿灿、蓬松喷香的炒鸡蛋;以及必不可少、堆得冒尖、散发着麦香的二合面馒头。 这顿饭的丰盛程度,其奢侈与满足感,甚至超过了昨天庆祝阳光明入职的那顿! 饭桌上,气氛热烈而满足,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肉香和喜悦。 张秀英不停地给阳光明夹菜,尤其是那油亮诱人、半透明的火腿片,堆在他碗里像座小山: “明明,多吃点!你今朝又是救人又是跑路,费精神的。这火腿香伐?姆妈特意挑了最精、最香的肉蒸给你吃,补补元气!” 李桂也殷勤地给公公、婆婆夹着鸭腿、鸭胸肉,声音里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气和得意: “阿爸,姆妈,你们也多吃。这咸水鸭老嫩的!皮脆肉酥,蘸点姜醋,味道更嗲!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 她脸上的得意劲儿还没完全褪去,三层阁何彩云那番露骨的奉承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让她心里美滋滋的。 阳光辉的话依旧不多,像个沉默的影子,但下筷子的速度和频率却诚实得惊人。 他闷头啃着一块带皮带筋、滋味十足的火腿肉,用力吸吮着骨头缝里浸透的咸鲜精华,腮帮子鼓鼓的,咀嚼得异常认真。 偶尔抬眼飞快地瞥一眼小弟,眼神复杂,有探究,有羡慕,但那份对食物的纯粹满足感却是真实而强烈的。 壮壮坐在他专属的小竹椅里,小胖手抓着一小块被蒸得软烂入味、吸饱了火腿油脂的芋艿,吃得满嘴油光,咿咿呀呀地笑着,小脚丫在椅子下欢快地晃荡。 父亲阳永康,依旧是那副沉默如山的样子,仿佛外界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他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动作似乎比平时更稳当、更从容。 他夹起一片近乎透明、颤巍巍的火腿肥膘,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感受那油脂在舌尖化开的丰腴;又夹了一块浸满火腿精华、粉糯到入口即化的芋艿。 他没有说话,只是添饭的时候,比平时多添了半勺。 那常年紧锁、刻着生活艰辛的眉头,在氤氲的热气和这浓郁到化不开的肉香里,似乎又悄然舒展了些许,露出几分难得的松弛。 昏黄的灯光下,橘黄的光晕笼罩着这方小小的饭桌。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咀嚼声,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张秀英满足的叹息和李桂压低的笑语,交织成一曲平凡却无比踏实、充满烟火气的温暖乐章。 窗外,石库门沉入深沉的夜色,但这间小小的前楼里,却被食物的丰腴温暖、家人的满足喜悦,填得满满当当。 阳光明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受着口腔里火腿的咸鲜醇厚和芋艿的粉糯清甜在舌尖交融,再想想冰箱空间里那取之不尽的“宝藏”,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悄然在心底深处扎下根来。 夜深人静,石库门彻底沉入梦乡,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 窗外,清凉的月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几块朦胧而安静的光斑。 时间刚过凌晨。 阳光明闭上眼,意识沉入那片奇异的冰箱空间。 柔和的冷白光晕下,冰箱中的所有东西都已经复原如初! (本章完) 第35章 35厂办报到 第35章 35.厂办报到 清晨的石库门天井,还沁着昨夜的微凉。 张秀英早早起身,目光紧盯着着隔间门。吱呀一声门开后,儿子阳光明穿着簇新的衣服走出来,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崭新的白色“的确良”半袖衬衫,料子挺括得如同刚糊上的窗纸,衬得他肩膀更显宽阔,腰杆笔直如松。 深蓝色的卡其布裤子,裤线被熨烫得刀锋般锐利,裤脚一丝不苟地垂落在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的黑色牛皮鞋面上。 最扎眼的,还是他左手腕上那块七成新的魔都牌手表,银色的表壳沉稳地贴着手腕,秒针不疾不徐地走着。 张秀英忍不住紧走两步,伸手替儿子正了正其实已无可挑剔的衣领,指尖滑过那硬挺爽滑的料子,欢喜和骄傲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哦哟,阿拉明明今朝真是精神煞脱了!这身行头一穿,手表一戴,活脱脱就是干部样子!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一点也不错! 你看看,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鼻梁老挺括,下巴有棱有角,比电影里的小生还要登样(好看)! 阿拉屋里厢,总算也出个像模像样的干部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颤音,每一个字都像蘸了蜜。 阳光明咧嘴一笑,露出齐整的白牙:“姆妈,你再讲下去,我真的要飘到天上去了。” “飘啥飘!脚底板要踏实地!”张秀英佯嗔一句,眼角的笑意却更深了,像揉碎的阳光,“快点吃早饭,今朝阿拉一道走!” 母子俩匆匆吃过比平日稠些的泡饭配酱瓜。 阳光明仔细检查了户口本、毕业证、街道开具的介绍信等一沓关乎“身份”的纸片,确认无误后,郑重地揣进贴身的衣袋。 张秀英也换上了自己最体面的一套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 推开沉重的黑漆大门,初夏的晨风裹挟着梧桐叶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母子二人并肩走出弄堂,汇入上班的人流。 张秀英的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鼓点,时不时侧过头,目光粘在身旁高大挺拔的儿子身上,嘴角的笑意如同刻上去一般,久久不散。 红星国厂那宏伟的红砖厂门在视野里越来越清晰。 巨大的门柱上,“抓格命,促生产”的标语鲜红夺目,仿佛一团凝固的火焰。 厂门口已是人潮涌动,穿着各色工装的工人骑着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地汇成一片潮音,步行的工人们步履匆匆,奔向各自的岗位。 空气中弥漫着絮的微甜、机油的厚重以及食堂早餐蒸腾出的复杂气味,这是工厂特有的、生机勃勃的呼吸。 一进厂门,张秀英遇到的熟面孔就多了起来。 “秀英!早啊!”一个相熟的纺织女工扬声招呼。 “早!王师傅!” 张秀英的嗓门瞬间拔高了几分,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顺势就把身边的阳光明往前一让,动作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道: “喏,这是阿拉屋里厢小儿子,阳光明! 今朝第一天来报到,分在厂务办秘书组,当办事员!干部编制!” 她特意将“厂务办”、“秘书组”、“干部编制”几个词咬得又重又清晰,脸上的得意如同旗帜般鲜明。 被称作王师傅的女工惊讶地上下打量着阳光明,眼神像探照灯似的扫过他簇新的衣装和手腕上的银表,口中啧啧有声: “哦哟!了不得!了不得!秀英你福气真是好透好透!小伙子一表人才,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有出息的。干部编制,前途无量啊!恭喜恭喜!” 类似的情景在通往车间的路上反复上演了好几次。 张秀英像一只羽翼丰满、急于展示珍宝的骄傲母鸡,不厌其烦地向每一个相熟或仅仅面熟的工友隆重推出她的“干部儿子”。 阳光明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边,脸上始终挂着谦和得体的微笑,对每一位投来的好奇、羡慕或审视目光都报以礼貌的点头致意。 他心里清楚,母亲营造的这份热闹只是序幕,真正的考验,在那座肃静的办公楼里。 走到通往行政办公区与车间的岔路口,阳光明停下脚步:“姆妈,你先去车间吧。报到的地方,阿拉自家去就好,不要耽误你上工辰光。” “这怎么行?还是我陪你一道去厂务办……”张秀英脸上掠过一丝不放心,脚步迟疑着。 “不用不用,”阳光明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韩主任办公室我认得,赵厂长也关照过的。你放心好唻,我自家搞得定。” 他很清楚,母亲在场的热络,反而不利于他独自面对那份新环境的静水深流。 张秀英望着儿子沉稳如水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有种让她安心的力量: “这……你自家当心点,嘴巴甜点,手脚勤快点!眼睛要活络!” “晓得了,姆妈。”阳光明目送母亲一步三回头地走向机器轰鸣的车间方向,这才整了整挺括的衣襟,深吸一口带着机油味儿的空气,朝着那栋代表着权力与威严的厂部办公楼走去。 他没有直接去厂务办,而是目标明确地走向副厂长赵国栋的办公室。 “笃、笃、笃”。 阳光明轻轻敲响了那扇挂着“副厂长”深色木牌的房门。 “进来!”里面传来赵国栋那熟悉的、带着军人烙印般硬朗气息的声音。 阳光明推门进去,立正站好,声音清亮有力:“赵厂长早!” 正伏案批阅文件的赵国栋抬起头,目光如电,落在阳光明身上。 当视线扫过那身崭新笔挺、纤尘不染的行头和手腕上那块在室内光线下依旧闪亮的银表时,他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作毫不掩饰的赞赏。 “哦,小阳啊!”赵国栋放下手中的钢笔,脸上绽开笑容,“这身行头一换,精气神更足了!像模像样!好,年轻人就该有这份精神头!” (本章完) 第36章 36主任初印象 第36章 36.主任初印象 赵国栋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阳光明面前,宽厚的手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一种认可,“坐!” 阳光明在靠墙的旧木椅上坐下半个屁股,腰背挺得笔直如标枪。 “手续都带齐了吗?”赵国栋坐回位置,目光炯炯。 “带齐了,赵厂长。户口本、毕业证、街道介绍信,都带了。”阳光明回答得干脆利落,声音平稳。 “嗯,”赵国栋满意地点点头,“我和你讲过的,直接去厂务办找韩鸣谦主任报到就行。他是厂办的老主任,经验丰富,老成持重,你跟着他好好学。”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带着告诫的意味,“厂办工作,琐碎但牵一发而动全身,要心细如发,要耐得住烦,嘴巴要像上了锁,手脚要勤快赛过风车。遇到不懂的多请示,多汇报,绝不要自作主张。知道吗?” “晓得了!赵厂长!我一定牢记在心,用心学习,认真工作,绝不辜负您的信任和栽培!”阳光明态度诚恳,眼神坚定。 赵国栋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好!这我就放心了。”他拿起桌上那部沉甸甸的黑色老式摇把电话,“我先给韩主任挂个电话,知会一声你到了。” 电话接通,赵国栋对着话筒,声音洪亮如钟: “喂,韩主任?我赵国栋。嗯,我上次提过的那个小青年,阳光明,人已经到了…… 对,是个挺机灵的小伙子…… 嗯,麻烦你安排一下报到手续…… 好,好,我让他直接过去找你。” 放下电话,赵国栋对阳光明大手一挥:“去吧,韩主任在办公室等你。好好干,年轻人!” “谢谢赵厂长!”阳光明再次起身,恭敬地欠身道谢,然后才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厚重的房门。 赵国栋望着他挺拔离去的背影,眼神里沉淀着深切的期许。 厂务办的牌子挂在二楼走廊尽头。 阳光明再次下意识地抚平衬衫前襟,确认仪容无懈可击,才抬手轻轻敲响了韩鸣谦办公室的木门。 “请进。”一个温和沉稳、不带什么情绪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阳光明推门进去。办公室不大,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纤尘不染。 一张宽大的旧办公桌后,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戴着黑框眼镜的干部。 他的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乱,如同精心梳理过的麦田。 他穿着一件洗得泛黄、领口和袖口却熨帖平整的半袖衬衫,袖口边缘已磨得微微发亮,但每一粒纽扣都扣得严严实实,整个人透着一股老派知识分子特有的严谨和一丝不苟。 “韩主任您好!我是阳光明,刚来报到。”阳光明走到办公桌前约一步距离,微微躬身,姿态恭敬。 韩鸣谦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平静而锐利,像一把无形的尺子,在阳光明身上快速而精准地丈量了一遍。 重点在他簇新的衣料和手腕上那块闪着冷光的表盘上停留了一瞬。 随即,他脸上露出一个公式化但还算温和的笑容:“哦,小阳同志,坐吧。赵厂长刚刚打过电话了。” 他的语调平缓,声音不高不低。 阳光明依言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腰背依旧挺直,双手规矩地平放在膝盖上,显出十分的郑重。 “手续都带了吧?”韩鸣谦问,目光落在他身上。 “都带了,韩主任。”阳光明立刻从贴身衣袋里取出户口本、毕业证和街道开具的那张盖着鲜红公章的街道介绍信,双手平托着,稳稳递了过去。 韩鸣谦接过来,动作不疾不徐。他低下头,开始逐页、逐项、逐字地仔细审阅,看得极其专注。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时细微的沙沙声,空气仿佛凝固了。 阳光明安静地等待着,目光沉静地掠过韩主任身后墙上贴着的厂区平面图和那幅笔力遒劲的“为人民服务”标语。 “嗯,材料齐全。” 韩鸣谦终于看完,将材料整整齐齐地放在桌角,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欢迎你加入红星厂厂务办秘书组。 阿拉秘书组的工作,核心是为厂领导服务,具体囊括处理厂办日常文书往来、会务组织安排、内外接待事宜、各类信息的上传下达,以及一部分协调各车间、科室运转的事务。 事情杂,头绪多,要求就八个字:细心、耐心、嘴严、勤快。” 他语调平稳,每个字都清晰有力。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阳光明年轻而专注的脸上,语气略微和缓了些: “你是新人,不要心急,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今天的任务,就是办好入职手续,熟悉一下环境和流程。” 他拿起钢笔,在一张裁好的便签纸上快速书写着,字迹清隽有力,“你先去行政科找刘梅同志,她负责办理具体入职登记和劳保用品发放。喏,这是条子,拿好。” 阳光明双手接过纸条,指尖感受到纸张的微凉和字迹的力度。 “办完行政科的手续,再到人事科找孙建国同志,办理粮户关系转移登记,你的粮油关系要转进来。” 韩鸣谦交代得条理分明,滴水不漏,“全部办好后,再回到这里来找我。 我带你去秘书组办公室,介绍同事给你认识。 工作上,生活上,有啥困难伐?尽管讲出来。” 他的目光带着例行公事的关切。 “暂时没困难,谢谢韩主任关心!我这就去办手续。”阳光明立刻起身,语气干脆利落。 行政科就在同一层楼。 找到刘梅,一位四十多岁、短发齐耳、眼神利落的女同志。她接过韩主任的条子和阳光明的材料,动作麻利地开始登记。 在一本厚厚的、页面泛黄的职工登记册上,她工整地填写了阳光明的详细信息: 姓名、性别、出生年月、家庭住址、文化程度、政治面貌、入职部门、职务(办事员)、行政级别(三十级)、工资标准(23元/月)等。 随后又开出一张盖着红章的领用单。 “小阳同志,你这是干部编制,劳保用品跟一线工人师傅的发放周期和标准有点区别。” 刘梅一边解释,一边带着阳光明走向隔壁的劳保仓库。 (本章完) 第37章 37同事初印象 第37章 37.同事初印象 仓库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肥皂混合的气味。 “喏,干部主要发办公用品和必要的防护用品。 你新来,先领一个季度的份:笔记本两本,蓝黑墨水一瓶,蘸水钢笔一支,稿纸一沓,肥皂两条,白线手套一副(下车间或义务劳动时用),还有……” 她递过一张硬纸卡片,“这是你的劳保卡,凭卡每月领劳保茶叶票和理发票。东西你当面点清爽。” 阳光明仔细清点,确认无误后,在领取单上签下自己工整的名字。 捧着这些散发着崭新油墨清香和肥皂洁净气息的物品,一种实实在在成为“公家人”的归属感,如同暖流般悄然注入心田。 人事科在另一栋略显陈旧的办公楼里。 找到孙建国,一位头发白、面容和善的老同志。 他主要办理了阳光明的粮油关系转移登记,叮嘱他过几天拿着厂里开具的证明回街道办理迁出手续。 随后,又郑重地递给他一枚小小的、印着红星厂徽和清晰编号的铝制厂牌,反复叮嘱上班时间必须佩戴。 一圈手续办下来,日头已近中天。阳光明再次回到韩鸣谦的办公室门口,轻轻叩门。 “都办好啦?效率蛮高嘛。”韩鸣谦点点头,眼中掠过一丝赞许,“走,带你去秘书组办公室,认认门,也认认人。” 秘书组办公室就在韩主任办公室隔壁,是一个稍大些的套间。 外间摆放着几张略显陈旧的办公桌,里间门虚掩着,似乎是档案室。 韩鸣谦推门进去时,里面有三个人。 靠窗位置,一位约莫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的男同志正慢条斯理地泡茶。 他穿着半旧的衬衣,袖子上套着深蓝色的袖套,动作舒缓,茶叶放得极多,浓酽的茶汤在搪瓷缸里蒸腾起袅袅热气。 听到门响,他抬眼望来,看到韩鸣谦和身后的阳光明,只是微微颔首,脸上波澜不惊。 随即又垂下眼帘,专注地看着手里那份摊开的《参考消息》,仿佛那字里行间藏着世间至理。 他是周炳生。 韩鸣谦介绍道:“这位是周炳生同志。周师傅是我们秘书组的‘老法师’了,笔头功夫硬扎,厂里很多重要报告、总结材料都出自他手。小阳,以后要多向周师傅请教学习。” 阳光明赶紧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语气带着由衷的敬意:“周师傅好!我是阳光明,新来的办事员,以后请你多多指教!” 周炳生这才放下报纸,端起他那硕大的搪瓷茶缸,吹了吹浮在水面的厚厚一层茶沫,抬眼仔细打量了一下阳光明。 目光在他那身崭新的“的确良”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嗯,好。坐吧。” 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老资格特有的疏淡和距离感。 靠门位置,一位三十多岁、剪着利落齐耳短发、面容和善的女同志正在织毛衣,毛线是沉稳的藏青色。 看到他们进来,她立刻放下手里飞快穿梭的竹针和毛线团,脸上瞬间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声音清脆: “韩主任来啦!这位就是新来的小阳同志吧?哎哟喂,真精神!像棵小白杨似的!” 韩鸣谦笑道:“这是张玉芹同志,秘书组的‘大总管’,会务接待、文件收发流转、后勤杂事,都归她管。 她心思细密,人缘顶好,有啥生活上的事体,找你张姐准没错。” “张姐好!我是阳光明,以后麻烦你多多关照了!”阳光明态度谦恭,笑容真诚。 “哎呀,不客气,不客气!” 张玉芹笑得更欢了,眼神像探照灯一样上下打量着阳光明,带着大姐看小弟般的亲切: “小伙子真登样!我们秘书组总算又来了个年轻面孔。 以后有啥事体尽管跟张姐讲,保管帮你安排得妥妥帖帖!” 她语气爽利,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 最里面靠墙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看起来比阳光明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 他穿着半新的蓝色工装,戴着一副略显笨重的黑框眼镜,身形有些单薄文弱。 他本来正埋头于一份文稿,笔走如飞,此刻也抬起了头,下意识地推了推滑到鼻梁中段的眼镜。 目光透过镜片在阳光明身上快速扫过,尤其在他手腕那块银光闪闪的表上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审视和……某种近乎本能的、轻微的排斥。 他没有主动开口,只是安静地等待着韩鸣谦的介绍,姿态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矜持。 “这位是李卫东同志,”韩鸣谦指向他,“比你早来两年,是我们秘书组重点培养的‘笔杆子’后备。” “卫东啊,这是阳光明,新来的办事员,以后你们年轻人要多交流,互相学习。” “李卫东同志好!阿拉阳光明,请多多关照!”阳光明主动上前一步,隔着桌子伸出手,笑容明朗。 李卫东这才站起身,隔着桌面伸出手,与阳光明的手轻轻一握,力道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他的声音平淡,没什么温度:“你好。我是李卫东。” 脸上几乎看不到笑容,眼神也很快移开,重新落回自己的稿纸上,显得有点冷淡,甚至隐隐透出一种刻意保持距离的味道。 阳光明敏锐地捕捉到,这位年龄相仿的同事,似乎对他这个凭借关系“空降”而来的新人,怀揣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和淡淡的竞争意识。 “好了,人你都认识了。”韩鸣谦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小阳,你的办公桌……” 他环顾了一下略显拥挤的外间,“暂时就安排在张姐旁边那张空桌子吧。今朝下午,你先熟悉一下环境,看看秘书组的日常工作流程和规章制度汇编。 具体工作安排,等我理一理再交代你。有啥勿懂的地方,问张姐,或者直接来问我,都可以。” “谢谢韩主任!”阳光明再次诚恳道谢。 韩鸣谦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阳光明走到那张空着的、桌面斑驳的办公桌前,放下刚领到的簇新的笔记本、蓝黑墨水、蘸水钢笔和一沓散发着清香的稿纸。 (本章完) 第38章 38办公室浮世绘 第38章 38.办公室浮世绘 阳光明拉开椅子坐下,木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手轻轻抚过冰凉的桌面,感受着这方属于他的小小的新天地。 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地掠过办公室里的三位风格迥异的同事: 沉稳如山、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周师傅;热情似火、眼神温暖如春的张姐;以及角落里那位虽然年轻,却显得清冷孤高、埋头于自己文稿、仿佛筑起一道无形藩篱的李卫东。 这小小的、略显陈旧的秘书组办公室,就是他在这个火红年代、在红星厂这片崭新而广阔天地里的第一个落脚点。 阳光明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新环境的气息刻入肺腑。 他翻开那本散发着纸浆清香的崭新笔记本,拿起那支沉甸甸的蘸水钢笔,旋开墨水瓶盖,让笔尖饱蘸浓黑的墨水。 然后,他在扉页最上方,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当天的日期。笔尖划过纸页,发出笃实的沙沙声。 阳光明在略显陈旧的办公桌前坐下,将新领的笔记本、墨水瓶、钢笔和那沓带着印刷厂特有油墨气味的稿纸一一摆放整齐。 这方小小的天地,便是他在这火红年代里,正式启航的码头。 张玉芹张姐,显然是个热心肠。她放下手里织了一半的藏青色毛衣,毛线针在指尖灵巧地跳跃了一下,才停住。 她侧过身,脸上漾开大姐般亲切又带着点好奇的笑意,声音压得恰到好处,开始了看似随意的攀谈: “小阳,你屋里厢离厂里远伐?路上过来方便伐?” 她一边问,一边拎起暖水瓶,汩汩的热水注入她那印着鲜红“先进生产者”字样的搪瓷杯,杯身上的红漆已有些斑驳。 阳光明立刻放下刚拿起的钢笔,身体微微转向张姐,笑容真诚而谦和,带着新人的恭敬: “谢谢张姐关心。不算太远,离这里还好,走路大概半个钟头,搭公交更快点。早上空气清爽,走走也蛮适意。” “哦,那确实不算远。”张姐点点头,话题自然地延伸,像织毛衣的线头一样顺滑,“屋里厢人丁兴旺伐?你是顶姆妈的班?还是自家寻的门路?” 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生活经验沉淀下的探究,仿佛在掂量新布的质地。 阳光明心中了然,这种程度的打听,在任何一个新环境都难以避免。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态度坦然自若:“我家是工人家庭,人口还不少。 工作嘛……也是运道好,正好碰到厂里招人,我条件还算符合,就进来了。” 他巧妙地避开了“顶班”还是“门路”的敏感点,也绝口不提赵国栋的名字,只把一切归于“运道”和“符合条件”,言语间带着一种本分的笃定。 张姐“哦”了一声,尾音拖得略长,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脸上的笑意更深,带着过来人的促狭: “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对象寻好了伐?我们厂里好姑娘很多,要不要张姐帮你留心留心?” 她眼角的细纹聚拢起来,闪烁着善意的调侃。 “张姐你就不要拿我寻开心了。” 阳光明配合地露出恰到好处的窘迫,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刚工作,心思还是要放在学习上,不好辜负领导信任。” 他拿起钢笔,在摊开的稿纸上轻轻划了两道,动作利落,无声地宣告自己准备开始“学习”。 张玉芹呵呵一笑,声音爽朗,也不再追问:“这倒是,年轻人有上进心,好!” 办公室里看似恢复了平静,阳光明与张姐的对话,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另外两人心中漾开不同的涟漪。 靠窗的老周周炳生,依旧埋首在那份《参考消息》后面,厚厚的镜片反射着窗外灰白的天光,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 他端起那杯浓得发黑的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缓缓滚动,发出满足的轻叹。 对张玉芹的“盘问”和新同事的回答,他似乎充耳不闻,专注得如同老僧入定。 但阳光明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在他翻动报纸的间隙,那镜片后的目光曾短暂地、不带任何情绪地扫过自己,像一阵难以察觉的微风掠过水面,旋即又沉入报纸的字里行间。 对他而言,厂办秘书组来来往往的新人旧人,不过是这间办公室里不断变换的背景板。 他笔头硬,资历深,是厂里写大报告的“定海神针”,只要自己这潭沉静多年的水不受搅扰,管他新人是龙是虎,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报上那遥远的炮火与谈判,才是他真正的精神疆场。 然而,坐在最里面、戴着黑框眼镜的李卫东,心情却远没有老周那般超然。 他手里握着一支笔杆磨得发亮的旧钢笔,笔尖悬在摊开的稿纸上空,久久没有落下,仿佛凝固在半空。 看似在凝神构思材料,实则耳朵像最精密的雷达,一字不漏地捕捉着张姐和阳光明的每一个音节。 当阳光明提到“运道好”时,他握着钢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下。 阳光明手腕上那块七成新,却依旧锃亮的魔都牌手表,在透过窗户的微光下闪了一闪,像根细小的刺,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李卫东的眼里。 一个刚入职的办事员,哪来的钱买表?是家里底子厚?还是……有别的依仗? 当张姐试探地问起“门路”,阳光明那含糊其辞、四两拨千斤的回答,更是让李卫东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本章完) 第39章 39石头落地 第39章 39.石头落地 一个隐秘而冰冷的念头,如同幽暗处滋生的毒藤,在他心底迅速蔓延缠绕。 此时,他想到了赵国栋副厂长! 厂办秘书组看似安稳,实则晋升通道狭窄如同独木桥。 熬成老周那样固然受人尊敬,但头顶的天板也清晰可见。 李卫东不甘心。 他自认文笔出众,是秘书组公认的“笔杆子”后备,心思活络,对厂里事务也了如指掌。 新来的赵国栋副厂长,就是摆在他面前最耀眼、也是唯一看得见的上升阶梯! 成为赵副厂长的专职秘书,意味着能接触到核心的机要信息,意味着能进入厂领导的视线,意味着未来有可能像其他几位大秘一样,挂上厂办副主任的职衔,真正迈入干部序列的核心圈层。 他原本踌躇满志。 老周年纪大了,志在报端;张姐虽热心,但主要负责事务性工作,笔头功夫更是远不如他。 这个位置,似乎非他莫属! 他甚至已经开始在写材料时,刻意模仿赵国栋在几次小会上流露出的简洁、务实的风格,字斟句酌,力求神似。 可阳光明的出现,瞬间打碎了他精心构筑的蓝图。 这个年轻人,高大、帅气、精神、穿着体面、手腕上有表,谈吐不卑不亢,应对得体。 更重要的是,他是赵副厂长亲自安排进来的人! 虽然阳光明矢口否认,但李卫东心里笃定,这背后很可能有赵副厂长的影子! 赵副厂长和韩鸣谦通电话的声音,恰巧被他在门外听到了一字半句。 这笃定像块冰冷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扼住了李卫东。 他感觉那个唾手可得的位置,忽然变得遥不可及,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开。 阳光明就像一块横空出世的巨石,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挡在了他奋力攀爬的路径上。 他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复杂地投向阳光明那个新铺开的“阵地”——崭新的笔记本、钢笔、稿纸。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审视、警惕,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焦灼和……被刺痛般的嫉妒。 他捏紧了钢笔,笔尖在稿纸上无意识地压着,洇开一小团浓黑的墨迹,如同他此刻阴郁的心情。他却浑然未觉。 办公室里,阳光明专注地翻看着规章制度,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张玉芹重新拿起毛衣针,线团在她膝上微微滚动;老周沉浸在报纸的世界里,只有翻页时发出脆响;李卫东则对着稿纸上那团墨迹发呆。 空气仿佛凝滞,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间机器永恒不变的轰鸣,低沉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三个新同事,一个悠闲,一个热情,一个焦灼,在这小小的秘书组里,各自怀着沉甸甸的心思,构成了一幅微妙的办公室浮世绘。 墙上的老式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爬到了十一点半。 午饭的钟声,也就是厂里高音喇叭播放的《东方红》前奏,准时响起,雄浑的旋律瞬间冲破了办公室的沉寂。 张玉芹利落地放下毛线,站起身,脸上带着一贯的热络,招呼阳光明: “小阳,走,吃饭去!你粮食关系还没转过来,粮票肯定还没领,这两天就跟我一道吃好了,我饭票有多。” 她说着就去拿自己那个印着字迹的铝制饭盒,饭盒边角有几处磕碰的小凹痕。 阳光明连忙站起来,带着歉意的笑容婉拒:“谢谢张姐!真的勿麻烦你了。我跟我姆妈讲好的,今朝第一天,她在食堂等我,一道吃午饭。” “哦哟,你姆妈也在阿拉厂里啊?”张玉芹有些惊讶,随即了然笑道,“好的好的,跟姆妈一道吃也好,贴心。那你快去吧,别让姆妈等急了。” “嗯,张姐、周师傅、李同志,我先走了。”阳光明礼貌地向办公室里的同事点头示意。 老周从报纸后抬了抬眼皮,厚重的镜片闪了一下,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 李卫东像是被惊醒,有些慌乱地抬起头,勉强挤出一点极其短暂的笑容,点了点头,又迅速低下头,仿佛稿纸上那团墨迹突然变成了亟待攻克的难题,让他眉头紧锁。 阳光明快步走下那略显陈旧的木质楼梯,皮鞋踩在磨得发亮、边缘有些松动的台阶上,发出清脆而略带空旷的回响。 刚走出厂部办公楼的大门,带着车间余温的空气,顿时扑面而来。 他一眼就看到母亲张秀英已经等在门口那棵高大梧桐树的浓荫下,正踮着脚,伸长脖子,焦急地朝办公楼这边张望。 灰蓝色的工装洗得有些发白,紧贴在她瘦削的肩背上。 看到儿子挺拔的身影出现,她脸上的焦灼瞬间融化,绽开如释重负的笑容,小跑着迎了上来。 “明明!怎么样?手续都办好啦?韩主任人怎么样?同事好相处伐?有没有人给你脸色看?” 张秀英连珠炮似地发问,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儿子脸上、身上扫视,粗糙的手抓住儿子的胳膊,仿佛要把儿子这一上午的经历都揉碎了看个明白。 她的每一道皱纹里都盛满了关切! 阳光明看着母亲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和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心头一暖,耐心地、详细地一一回答,声音沉稳: “姆妈,你放心。手续都办好了,劳保用品也领了。”他示意了一下,“喏,肥皂、手套、本子钢笔。厂牌也发下来了。” 他轻轻拍了拍别在左胸口袋上那枚崭新的铝制厂牌,金属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光。 “韩主任人蛮好的,蛮和气,也蛮细致,交代得清清楚楚。同事嘛……” 他顿了顿,想到办公室里那三位风格迥异的人物,“张姐蛮热心的,周师傅是老资格,话不多,李同志……看着也蛮认真工作的。” 他选择了最稳妥也最安全的描述。 听着儿子条理清晰、语气平和的讲述,看着他胸前那枚象征着“公家人”身份、沉甸甸的厂牌,张秀英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舒展,越来越明亮,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叹息: “办好就好!办好就好!阿拉心里厢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地了!” (本章完) 第40章 40荣光 第40章 40.荣光 张秀英拉着儿子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走,姆妈请你吃饭,庆祝庆祝!我们职工食堂,今朝菜色不错!” 母子二人并肩朝职工食堂走去。 路上,张秀英的语气带着一丝感慨和不易察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骄傲: “明明,今朝跟姆妈在职工食堂吃,以后你粮食关系转过来,办了干部食堂的饭卡,就要去干部食堂打饭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更显那份骄傲的重量,“我们娘俩就碰勿到一起吃饭了。” 那话里的意思清晰无比:一道无形的门槛,儿子已经跨过去了。 职工食堂里人声鼎沸,混合着饭菜的浓烈香气、汗味和食堂大灶特有的裹挟着水汽的热浪。 长长的队伍在几个打饭窗口前蜿蜒蠕动,铝饭盒和搪瓷碗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张秀英带着儿子熟门熟路地排到一个队伍稍短的窗口,熟练地避开几个急匆匆插队的工人。 “你坐着等,姆妈去打饭!”张秀英不由分说地把阳光明按在一张空着的被无数人磨得光滑的长条木凳上,自己像一尾灵活的鱼,挤进了喧嚣的队伍。 阳光明环顾四周。 食堂很大,高高的屋顶下悬挂着几盏蒙尘的白炽灯,光线有些昏暗浑浊。 墙壁被经年累月的油烟熏染成一种暗黄色,上面“节约光荣,浪费可耻”的红色标语异常醒目。 工人们大多穿着沾着油污或沾着絮的深色工装,端着各式各样的铝饭盒、搪瓷碗,或蹲在墙角,或站在过道,或挤在油渍斑驳的长条桌旁,大声谈笑着。喧嚣的声音在热浪中翻滚,气氛热烈而欢腾。 不一会儿,张秀英端着两个堆得冒尖的铝饭盒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喜悦,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个塞到儿子手里: “喏,快吃!姆妈今朝打了两个荤菜!一个红烧肉,一个肉末炒咸菜!再加一个炒青菜! 阿拉屋里厢过年也没这么丰盛过!” 她特意指着儿子饭盒里那几块油亮亮、颤巍巍、酱色诱人的红烧肉,以及堆成小山的、油汪汪的肉末咸菜,话里带着满足,仿佛在展示无价的珍宝。 阳光明看着饭盒里这远超平日水准的、实实在在的“盛宴”,再看看母亲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工装和眼角深刻的、饱经风霜的皱纹,鼻子微微有些发酸,喉咙发紧。 他知道,这顿饭,凝聚了母亲今日的喜悦和对他未来沉甸甸的期许。 “姆妈,太多了,你也多吃点。”阳光明夹起一块最大最肥厚的红烧肉,想放到母亲饭盒里。 “不要不要!”张秀英连忙用手护住自己的饭盒盖,嗔怪道,语气坚决,“你吃!你年轻,上班费脑子费精神,多吃点肉补补!姆妈年纪大了,吃不动许多油水。” 她说着,自己只小心翼翼地从咸菜堆里挑拣出星星点点的肉末,就着米饭,满足地、珍惜地吃起来,仿佛那一点油星已是无上美味。 就在这时,旁边桌上传来一个爽朗熟悉的声音:“秀英!你这儿子真是登样!一表人才!你好福气啊!” 阳光明抬头一看,正是上午在厂门口见过的王师傅,她端着饭盒和几个同样穿着工装的女工坐在一起。 更巧的是,张玉芹张姐没去干部食堂,竟然也在旁边这一桌,正笑眯眯地看着这边,显然已经成了阳光明入职故事的“最佳宣传员”。 张玉芹放下筷子,对着同桌和邻桌的女工们,声音不大不小,带着一种分享独家新闻的热忱,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 “我跟你们讲,秀英姐这儿子,了不得!今朝第一天报到,我们韩主任亲自带着办手续,态度老好! 小伙子人又精神,又有礼貌,做事体一看就老靠谱! 喏,你们看看他那身行头,板板正正,再看看手腕上那只表,锃亮!啧啧,真是干部派头十足!我们秘书组算是添了把好手!” 她边说边朝阳光明这边扬了扬下巴。 经她这么一渲染,周围几桌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般聚焦过来。 那些女工们看着阳光明挺拔的身姿、崭新的衣着、手腕上闪亮的手表和胸前的厂牌,再看看张秀英脸上那掩饰不住、几乎要放光的自豪,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羡慕和赞叹,议论声嗡嗡响起。 “哦哟,秀英,你真是熬出头了!苦尽甘来!” “这小囝一看就是有出息的!英俊硬朗,一表人才!” “干部编制啊,未来前途一片光明,以后秀英你就等着享清福吧!” 七嘴八舌的、带着热度的由衷夸赞,如同温暖的潮水,将张秀英紧紧包围。 她脸上的笑容像盛开的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洋溢着纯粹的幸福和骄傲。 她一边摆着手,用带着笑音的语调谦虚地回应着“哪里哪里”、“还要靠组织培养”、“小囝要争气”,一边不停地给儿子饭盒里夹红烧肉、拨肉末咸菜。 仿佛要用这实实在在的油水,将这份巨大的、来之不易的荣光也深深地填进儿子的身体里,支撑他走向更光明的未来。 阳光明在众人的目光和议论中安静地吃着饭。 他能深切地感受到母亲发自内心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也无比清晰地明白这份“风光”背后所代表的阶层跃迁在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 他更清楚,这仅仅是个开始。 他抬起头,目光不经意间掠过食堂另一侧尽头——那里有道挂着“干部食堂”牌子的、相对安静些的小门。 深蓝色的门帘垂着,偶尔被进出的人掀开一角,里面透出的光线似乎也更明亮、更整洁些。 那扇门,那深蓝色的门帘,将是明天以后他要去的地方。 而此刻,坐在母亲身边,身下是磨得光滑的长木凳,耳边是工友们朴素而真诚的羡慕,嘴里是母亲“奢侈”打来的红烧肉。 感受着她粗糙手掌不时传来的温热触感,这份属于职工食堂的、带着浓烈烟火气和人情味的荣光,显得格外真实、温暖,沉甸甸地落在心坎上。 他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稳稳地放进母亲碗里:“姆妈,你也吃。肉烧得蛮嗲的,不要全拨给我。” 张秀英看着碗里那块油亮的肉,又看看儿子关切的眼神,眼眶瞬间有些湿润,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哎!姆妈吃!姆妈吃!”她夹起那块肉,慢慢地、珍惜地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仿佛在品尝着儿子带给她的全部希望与荣光。 (本章完) 第41章 41如鱼得水 第41章 41.如鱼得水 清晨的石库门,天井里弥漫着煤球炉呛人的烟气和水龙头单调的滴答声。 阳光明扣好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的最后一粒纽扣,小心翼翼地将那块锃亮的魔都牌手表戴在腕上,深蓝色卡其布裤的裤线笔直如刀锋,衬得整个人格外精神。 “明明,早饭好了!”张秀英的声音从灶间传来,带着一种压不住的喜气。 她端着碗出来,目光在儿子身上打了个转,那身簇新的行头,尤其是腕上那块亮闪闪的手表,像熨斗一样烫平了她心里的褶子——儿子出息了,在厂务办坐办公室,这是多大的体面! “晓得了,姆妈。” 阳光明应声坐下,面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饭,米粒比往常沉实了些,几片乌黑的酱瓜点缀其中,咸香扑鼻。 他吃得很快,动作利落,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厂里。 韩主任昨天交代的季度生产简报初稿,今天必须收尾,还有一份关于安全生产月活动安排的草拟任务等着…… 三天时间,足够让阳光明这具年轻躯体里那个历经世故的灵魂,摸清楚厂务办秘书组的脉络。 流程、规矩、各部门的职能边界、领导们的风格偏好…… 前世秘书生涯磨砺出的洞察力与适应力,让他如同一条游鱼,悄然融入了这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深水。 韩鸣谦韩主任,严谨细致,一丝不苟,像台精密的钟表,每一个齿轮都咬合得分毫不差,对文字的要求近乎严苛。 周炳生周师傅,老资格的“笔杆子”,仿佛活在另一个文字构筑的世界里,只对厂里的大报告感兴趣,对其他事务总带着一种超然的疏离感。 张玉芹张姐,秘书组的“大总管”,热心肠,消息灵通,但心思也多用在织就一张人情世故的网上。 至于李卫东…… 阳光明推门进入厂务办秘书组的大办公室时,目光不经意扫过角落那个伏案疾书的身影,李卫东似乎被门声惊扰,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周师傅早!张姐早!” 阳光明声音清亮地向办公室里的两位同事问好。 他走到自己靠门的位置,放下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动作麻利地取出笔记本、一支吸饱墨水的钢笔和那沓待处理的文件,井然有序地铺在桌面上。 他快速整理好桌面,拿起那份誊写好的季度生产简报初稿,走向走廊尽头那扇挂着“主任室”牌子的木门。 他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请进。”门内传来韩鸣谦沉稳的声音。 阳光明推门进去。韩主任的办公室不大,但整洁有序,靠墙立着几个铁皮文件柜,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卷宗和报表。 韩鸣谦正埋首在一份文件里,黑框眼镜后的眉头微蹙。 “韩主任早。”阳光明恭敬地问候。 “早,小阳。”韩鸣谦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习惯性地在阳光明身上停顿了一瞬。 这小伙子,三天来,给他的印象就是两个字:妥帖。 交代的事情,无论巨细,总能按时甚至提前完成。呈送的文件,格式规范,条理清晰,连错别字都极少见。 那份超出年龄的沉稳和执行力,让习惯了手下人或拖沓或毛躁的韩鸣谦,心头掠过一丝久违的熨帖。 “韩主任,这是季度生产简报的初稿,请您审阅。” 阳光明将那份誊写得工工整整、字迹清晰的材料,稳稳放在韩鸣谦桌角,“数据核对过两遍,和各车间报上来的原始汇总一致。重点部分,我按您上次提的思路做了突出处理。” 韩鸣谦拿起稿子,他快速浏览着,目光如尺,在字里行间丈量。 结构严谨,数据详实,文字简洁有力,该总结的成绩不浮夸,该指出的问题不回避,提出的建议也颇有可操作性。 这完全不像一个刚入职三天的新手能写出来的东西,倒像是浸淫此道多年的老手。 他忍不住抬眼看向阳光明,年轻人站姿端正,神情专注沉静,仿佛周遭的声响都被隔绝在外。 “嗯,写得不错。”韩鸣谦放下稿子,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许,“条理很清晰,重点也抓得准。下午厂务会,正好要用上。” 他顿了顿,指关节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似乎下定了决心,“小阳,你手头那份安全生产月的安排,先放一放。这里有个急活。” 他抽出一份薄薄的卷宗:“厂委扩大会议后天召开,田书记要做一个关于下半年技术革新的动员讲话。 时间紧,任务重。原本是打算让卫东先弄个初稿……但卫东手上那份关于工会劳保用品发放的调查报告还没收尾。” 韩鸣谦话锋一转,将卷宗递给阳光明,“这个讲话稿,你试着弄个框架出来,不用太细,重点是摸清田书记的思路,把技术革新的意义、厂里现有的基础、需要突破的方向,还有对职工积极性的调动这些关键点理出来。 下午下班前给我个提纲,有问题随时来问。” 这任务的分量,阳光明心里明镜似的。 起草主要领导在重要会议上的讲话稿,哪怕只是框架提纲,也意味着开始接触厂里最核心的工作思路,是信任,更是考验。 “好的,韩主任。我马上看材料,争取尽快拿出提纲。” 阳光明接过卷宗,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受宠若惊或忐忑不安。 韩鸣谦满意地“嗯”了一声,重新埋首文件。阳光明拿着卷宗退出了主任室,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自己的座位,阳光明打开卷宗。 里面是近几个月厂里关于技术讨论的会议纪要、技术科报上来的几份简报,还有一些上级关于工业技术发展的指导文件。 他迅速进入状态,指尖翻动纸页,前世处理海量信息、精准提炼要点的能力,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一边看,一边在空白稿纸上飞快地记录下关键词和逻辑链条,思维清晰而高效。 (本章完) 第42章 42欣赏 表扬 妒火 第42章 42.欣赏 表扬 妒火 大办公室里,李卫东却有些心浮气躁。 那份劳保用品报告,其实早已写好,只是他习惯性地想再“打磨”一下,显得更完美些,才拖到现在。 刚才阳光明从主任室出来,手里拿着那份薄卷宗——他认得,那是技术革新讲话稿的材料!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 这意味着什么?难道韩主任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才来三天的阳光明? 他看着阳光明专注的侧影,那挺括的衬衫,腕间偶尔反射光线的表盘,都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眼睛。 凭什么?一个靠关系进来的新人,才三天,就能得到这样的信任! 一股酸涩的滋味在他喉头翻涌,混杂着被轻视的屈辱和强烈的不甘。 时间在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一种压抑的气氛中悄然流逝。 临近中午,阳光明合上卷宗,拿起写满字迹、条理分明的稿纸,再次走向韩鸣谦的办公室。 敲门,进入。 “韩主任,提纲我初步理了一下,您看看方向对不对?”他将稿纸递过去。 韩鸣谦有些意外于他的速度,接过来细看。稿纸上字迹清晰,分点列项,脉络分明: 一、形势与意义(国家要求、行业趋势、我厂现状与差距); 二、潜力与基础(现有技术骨干、近期小改小革成果、职工合理化建议); 三、主攻方向(结合上级精神与厂里实际,分设备、工艺、节能降耗三点); 四、组织与保障(领导带头、技术骨干攻坚、全员参与激励机制); 五、目标与号召(具体、可量化、振奋人心)。 每个大项下面还有简练精准的小项支撑,逻辑严密,重点突出,完全抓住了田书记平时讲话的风格和精神内核。 韩鸣谦越看眼睛越亮,镜片后的目光透着欣赏。 这岂止是提纲?这骨架搭得既稳又准,脉络清晰,骨骼硬朗,稍加填充血肉,就是一篇极佳的讲话稿雏形! 这年轻人,对政策的理解力、对厂情的把握度、对领导意图的揣摩功夫,简直像是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的! “好!非常好!” 韩鸣谦忍不住出声赞叹,声音里透着由衷的欣赏,甚至带着点兴奋: “小阳,你这思路抓得非常准!框架搭得也很扎实,筋骨都有了。 就按这个方向走,下午把内容填充起来,尤其是第三点和第五点,数据要核实精准,目标要提得响亮又实在,得有鼓动性!” “明白,韩主任。”阳光明平静地应下,脸上并无得意之色。 当阳光明拿着卷宗和提纲稿纸从主任室出来,回到自己的座位时,韩鸣谦也跟了出来,站在大办公室门口。 他环视了一下办公室里的几人,声音清晰地说道:“小阳这次任务完成得效率高,质量也好。大家都要学习这种积极主动、严谨细致的工作态度!好好干!” 这声不高却分量十足的称赞,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 张玉芹笑着接口,语气带着几分真诚的佩服:“韩主任讲得对,小阳做事体就是清爽!一点就透!” 周炳生终于从报纸后抬起眼皮,厚重镜片后的目光在阳光明身上停留了几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审视,随即又沉回字里行间,只是那翻动报纸的节奏似乎慢了一拍。 唯有李卫东,只觉得韩主任那句“效率高,质量也好”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在耳膜上。 他看着自己那份“精心打磨”却还未上交的劳保报告,再看看阳光明桌上那份代表着信任和能力的讲话稿草拟提纲,一股强烈的酸涩和妒火在胸腔里猛烈翻腾,几乎要烧穿他的理智。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过大,椅子腿刮擦水泥地面,发出刺耳尖锐的噪音。 “卫东,有事?”正扭头朝外走的韩鸣谦看向他,眉头微蹙。 “没……没事,韩主任。”李卫东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去……去趟资料室,找点数据。”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冲出了办公室,背影带着一丝明显的狼狈和仓惶,仿佛再多待一秒就会被那无形的压力压垮。 阳光明仿佛没注意到身后这小小的波澜,已经坐回位置,摊开新的稿纸,蘸水钢笔吸饱了浓稠的蓝黑墨水。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笃实而均匀的沙沙声,不疾不徐,沉稳有力。 这声音隔绝了所有纷扰,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纸、笔和他清晰的思路。 李卫东几乎是撞开资料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冲进去的,资料室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带着灰尘的沉闷气味。 他反手把门虚掩上,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门板,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韩主任那句“效率高,质量也好”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进他的耳中,扎进他心里最敏感脆弱的地方。 他眼前不断闪过阳光明那张年轻、精神、沉静得近乎可恨的脸,还有那簇新的“的确良”衬衫袖口下,那块锃亮得刺眼的魔都牌手表。 “凭什么?”李卫东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泛白的月牙印,“才三天!凭什么他就能……” 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如同失控的火车头:赵国栋副厂长的专职秘书位置,他李卫东势在必得! 他苦熬两年,兢兢业业,笔耕不辍,好不容易才在韩主任和老周那里挣得了一点认可! 他是普通工人家庭出身,没资源没背景,每前进一步都无比艰难。 而眼下这个机会是他真正迈入干部核心圈层,唯一的看得见摸得着的阶梯! 可现在,这个凭空冒出来的阳光明,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轰然砸在了这条狭窄的独木桥上。 他那份该死的沉稳,那份超乎年龄的“妥帖”,还有那隐隐约约、却几乎可以确定的赵国栋的背景……这一切都让李卫东感到了灭顶的危机。 再次感谢各位新老朋友的大力支持! 不知不觉,咱们这本书都杀进新书总榜啦!! 为了不辜负大家的厚爱,这段时间老石一直在全力存稿,就等新书上架来波大爆更—— 两万字!妥妥的!……五万字?拼了!……十万字?或许也可以? (本章完) 第43章 43陷害 第43章 43.陷害 李卫东本来并不担心阳光明是赵国栋副厂长的关系户,要想做稳专职秘书这个职位,个人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可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关系户竟然还能在工作上如此突出!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得逞!”李卫东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狠戾。 恐惧和嫉妒像两条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理智,最终绞杀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必须把他搞臭!让他出错,出大错!让领导对他彻底失望!” 一个念头,带着冰冷的恶意,如同毒藤般在他心底滋生。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深吸了几口资料室带着霉味的空气,整理了一下微皱的工装领口,推了推滑落的黑框眼镜。 镜片后的目光,已然变得冰冷而决绝。 他快步走到资料室深处存放近期厂办文件的铁皮柜前,凭着记忆,准确地找到了阳光明刚刚送交韩主任的那份季度生产简报初稿原件。 文件静静地躺在档案盒里。李卫东的心跳再次加速,手心瞬间沁出冷汗。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门口,确认无人,才颤抖着手将那份薄薄的字迹工整的报告抽了出来。 纸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此刻却如同惊雷。 他迅速翻到作为报告附件的数据汇总部分,目光像鹰隼般扫过一行行数字。 很快,他锁定了目标——“细纱车间千锭时断头率:32”。 这个数据反映了细纱工序的效率和稳定性,数字越低越好。32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成绩,代表着车间管理的有效和技术操作的成熟。 李卫东的呼吸变得粗重。 就是它了! 他需要制造一个巨大的、显而易见的错误,一个足以让田书记在厂委会上震怒,让韩主任对阳光明能力产生根本怀疑的错误! 32改成82!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32是优秀,82就是严重的生产事故! 他从自己磨得发亮的旧钢笔里挤出一点蓝黑墨水,小心翼翼地蘸在笔尖上。 墨水滴落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团深色,就像他此刻内心的污浊。 他屏住呼吸,凑近报告上的那个“3”,手腕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落笔的瞬间,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 他极力控制着手指的力道,模仿着阳光明那略显方正但流畅的笔迹,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在那个“3”的左上角添上了一笔,一个微小的、向下的弧形。 一个原本清晰、坚定的“3”,在他颤抖的笔尖下,扭曲变形,最终成了一个带着明显修改痕迹的“8”。 32,变成了刺眼的82! 做完这一切,李卫东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靠回冰冷的铁皮柜上,大口喘息,后背的工装衬衫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 他死死盯着那个被篡改的数字——82,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狞笑着嘲讽他的卑劣。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后怕猛地扼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想立刻伸手把那页纸撕掉! 但已经来不及了。走廊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卫东一个激灵,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将报告塞回档案盒,关上柜门,胡乱抓起旁边一份无关的资料摊开在桌上,佯装查找。 他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手指冰冷僵硬,连翻动纸页都显得笨拙无比。直到脚步声远去,他才虚脱般地瘫坐在旁边的旧木凳上,久久无法平复。 下午两点,厂委扩大会议在厂部大楼那间最大的、铺着墨绿色台呢的会议室准时召开。 空气里弥漫着香烟、茶叶和某种无形压力的混合气息。 田书记端坐在长桌顶端,神情严肃。 他正拿着韩鸣谦最终整理、审核并亲自呈递的讲话稿,向在座的厂委委员、各车间主任和主要科室负责人,做关于下半年技术革新的动员报告。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惯有的鼓动性。 “……同志们,技术革新,不是锦上添,而是关乎我们红星厂生死存亡的关键战役!” 田书记敲了敲桌面,目光扫视全场,“我们必须要清醒地认识到自身的差距!就拿细纱工序来说,效率低下,质量不稳,依然是卡脖子的环节!” 他翻动稿纸,找到了报告附件中那个关键的数据支撑点,朗声念道: “看看这个千锭时断头率!八十二!同志们,八十二啊!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的设备老化严重,工人操作水平亟待提高,管理上存在巨大漏洞! 这个数字,触目惊心!离兄弟厂的先进水平差了一大截!我们……” “八十二?”坐在田书记左侧、负责记录的韩鸣谦,原本低垂的目光猛地抬起,锐利如电! 他清晰地记得,阳光明在报告附件上写的是三十二,他亲自核对过各车间报表,确认无误后,才在最终稿上签了字! 怎么可能是八十二? 这个错误太离谱了! 它完全扭曲了细纱车间的真实情况,把一个亮点硬生生变成了污点,不仅会误导厂委决策,更会在全厂干部中引发不必要的恐慌和对细纱车间的错误指责。 要是真的出现这种情况,细纱车间的车间主任还不得闹翻天? 电光火石之间,韩鸣谦脑中念头飞转。 是阳光明笔误?不可能! 那孩子做事极其细致,况且他清晰记得,阳光明在附件上写得就是“32”。 那么……是印刷?更不可能,这是手写稿!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动了手脚! 而且是在他最终签字确认之后到田书记拿到稿子之前的短暂间隙! 现在不是追查的时候,首要的是立刻纠正这个严重的错误,挽回影响。 “田书记!”韩鸣谦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直接打断了田书记激昂的发言。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突然起身的韩主任身上,带着惊讶和疑惑。 田书记被打断,眉头也微微蹙起,看向韩鸣谦。 (本章完) 第44章 44追查 第44章 44.追查 韩鸣谦迎着众人的目光,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和自责: “田书记,对不起,打断您发言。刚才您念到的那个细纱千锭时断头率的数据,是我在誊写最终稿时,一时笔误,写错了。不是八十二,是三十二。”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语气无比肯定: “原始数据和车间报表我都仔细核对过,确凿无误是三十二。 这个失误责任在我,是我工作不够细致,请田书记批评,也向各位委员、各位同志道歉。” 说完,他微微欠身。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田书记低头看了看稿子上那个醒目的“82”,又抬头看了看韩鸣谦沉稳笃定的脸,他对这位老成持重的办公室主任是信任的。 韩鸣谦主动揽责,不过是手误的一个小过失,他也没必要紧揪着不放。 “哦?是三十二?” 田书记脸上的严厉稍缓,重新拿起稿子,语气也平复下来: “三十二……嗯,这个数据就比较符合实际了嘛。虽然仍有提升空间,但说明细纱车间的工作还是扎实有效的。 老韩啊,以后这种关键数据,要再三核对,下不为例。” 他轻轻揭过,并未深究。 “是,田书记,我一定深刻检讨,杜绝此类错误。”韩鸣谦郑重应下,重新落座,后背却已渗出一层薄汗。 危机暂时解除,但心中的疑云却更加浓重。他眼角的余光扫过会议室里众人各异的表情,最终归于一片沉静。 会议结束后,韩鸣谦第一时间找到田书记,以“需要存档”为由,拿回了那份带有“82”字迹的讲话稿原稿。 回到自己那间整洁到近乎刻板的办公室,韩鸣谦关上门,将那份稿纸平摊在宽大的办公桌上。 窗外的光线斜射进来,清晰地照亮了纸面上的每一个细节。 他的目光如同探针,精准地聚焦在那个被篡改的数字上——“82”。 那个“8”字,左上角那一笔细微的弧形,与“2”字本身的笔迹相比,显得格外突兀。 墨水的颜色虽然都是蓝黑,但新添的那一笔,色泽似乎略深一点,带着一种强行嵌入的生硬感。 最关键的是,那一笔的起笔和收笔处,带着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模仿的犹豫和颤抖,与阳光明誊写时那种沉稳流畅的笔锋截然不同! 这绝不是阳光明的笔误!当然,更不是他韩鸣谦的!这是赤裸裸的极其拙劣的篡改!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韩鸣谦心底升起。 在他管理下的厂务办,竟然有人敢对厂委会的重要文件下手。这不仅仅是针对阳光明,更是对整个办公室秩序和纪律的严重挑衅! 他没有立刻声张,而是沉着脸,拨通了桌上的内部电话:“小阳,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阳光明正在整理下午会议的相关记录,听到召唤,心中微微一凛。韩主任的语气听起来比平时更严肃。他放下手中的文件,迅速来到主任室。 “韩主任,您找我。” “把田书记讲话稿的原始初稿,以及你誊写过程中留下的所有草稿,如果有复印纸的复写件,那就最好,全部拿给我。” 韩鸣谦没有抬头,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手指点着桌上那份“82”的原稿。 阳光明立刻明白,数据出了问题!而且是有人动了手脚! 他心中瞬间警铃大作,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好的,韩主任。初稿和草稿在我桌上,复写件在我抽屉里,我马上去拿。” 他快步回到自己座位,在张玉芹和周炳生略带探寻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地拉开抽屉,取出那份用复印纸誊写时留下的、字迹略显模糊的复写副本。又拿起桌上那份最初的提纲草稿和第一次誊写的初稿。 回到韩主任办公室,阳光明将三份文件一一放在桌上,和那份被篡改的最终稿并排。 韩鸣谦拿起那份复写件。这是使用复写纸时,垫在下面的纸张留下的复印存稿,虽然不如原件清晰,但关键的数字“32”却清清楚楚,笔迹连贯流畅,毫无修改痕迹。 他又对比了最初的提纲草稿和第一次誊写的初稿,上面的数字赫然都是“32”! 铁证如山! 阳光明看着韩主任越来越沉的脸色,以及那份最终稿上刺眼的“82”,心中已然明了发生了什么。 一股寒意夹杂着愤怒涌上心头。 他确实一直在防备李卫东,也察觉到对方的敌意,却没想到对方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在厂委会的重要文件上动手脚!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嫉妒,而是极其恶劣的陷害! “韩主任,我誊写时非常仔细,这个‘32’,我反复核对过车间报表,确认无误后才写下的。复写件也可以证明。” 阳光明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没有急于辩解,只是陈述事实,“这份最终稿交到您手上时,应该也是正确的。” 韩鸣谦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阳光明: “那你认为,问题出在哪个环节? 是谁有动机和能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我签字之后、田书记拿到稿子之前,接触到这份文件,并且只改动这一个关键数据?” 问题直指核心。 阳光明沉默了几秒。 办公室就那么几个人。老周超然物外,张姐主要负责事务性工作,而且事发时她就在办公室,并未单独接触过这份最终稿。 唯一有动机、有机会、而且笔迹也最可能模仿出那种生硬效果的,只有一个人——李卫东! “韩主任。” 阳光明没有直接点明,而是谨慎地说: “文件最终定稿后,作为附件的数据部分,在送到田书记办公室之前,曾有段时间存放在资料室里。 期间,除了您,只有负责文件传递和会务准备的张姐可能短暂经手。 但张姐应该不会……至于其他同事,我不清楚他们是否在您不在时,进入过资料室。” 他把问题巧妙地抛了回去,既点明了可能的范围,又没有武断指证。 他知道,韩主任心里肯定跟明镜似的。 (本章完) 第45章 45目标明确 第45章 45.目标明确 韩鸣谦盯着阳光明,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年轻人眼中没有慌乱,没有急于撇清的浮躁,只有一种被冤枉后的沉静和等待裁决的坦然。 这份定力,让韩鸣谦心中的天平更加倾斜。 他当然知道是谁最可疑。 李卫东下午冲出办公室时的失态,他那份“精心打磨”却迟迟未交的报告,还有他平时对阳光明若有若无的敌意…… 所有线索都指向他。但是,没有直接证据。 没有人亲眼看到李卫东更改数据,仅凭笔迹的细微差异和动机推测,无法形成确凿的证据链。 如果贸然指证,不仅难以服众,还可能引发更大的风波。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一旦公开闹大,无论结果如何,都会严重损害厂务办,乃至厂领导班子的威信和形象。 厂委会文件被篡改?这传出去简直是天大的丑闻! 韩鸣谦作为办公室主任,首要维护的是这个机构的正常运转和整体声誉。 阳光明提供的复写件已经足以洗清他自身的责任,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好了,情况我了解了。”韩鸣谦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多了一丝冷意,“这份复写件,你收好。这件事,到此为止。那份被改动的原件,我会处理掉。” 他拿起那份“82”的原稿,当着阳光明的面,将其撕成几片,扔进了桌下的废纸篓里。 阳光明心中了然。韩主任选择了冷处理。 他或许已经主动担下了“笔误”的责任,现在又压下了追查真相。这不是包庇,而是在当前局面下最符合办公室整体利益的、最现实的选择。 牺牲一个真相,换取表面的平静和机构的稳定。 “是,韩主任,我明白了。” 阳光明没有多问一句,恭敬地应下,拿起自己的复写件和草稿,“我会引以为戒,以后所有重要文件,誊写时一定使用复写纸留底,并且交到您手上之前,确保文件不离视线。” 他的表态,既是对这次事件的总结,也是对未来工作的承诺,更隐晦地表达了对韩主任处置的理解。 韩鸣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赞许。 这个年轻人,不仅能力出色,这份审时度势、顾全大局的沉稳,远超他的年龄。 “嗯,去吧。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专心做好手头的工作就好。” 阳光明点点头,退出了主任室。 办公室里的气氛,在阳光明回来后,变得有些微妙。 张玉芹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韩主任单独叫走阳光明,两人在办公室待了不短时间。 加上韩主任出来时那比平时更严肃几分的脸色,以及李卫东下午回来后一直埋着头、脸色苍白、写几个字就忍不住推眼镜的紧张样子…… 这一切都逃不过她这双在厂办混迹多年、洞悉人情世故的眼睛。 她织毛衣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在阳光明平静的脸和李卫东紧绷的后背之间悄悄打了个来回,心里大概猜出了七八分。 她暗自叹了口气,没像往常那样主动搭话,只是对阳光明投去一个更加温和、甚至带着点同情的眼神。 这孩子,不容易啊。刚来就被人惦记上了。 老周周炳生依旧沉浸在他的《参考消息》里,国际风云变幻似乎比办公室这点小波澜重要得多。 翻动报纸时,他那厚重的镜片后,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瞥了李卫东的方向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漠然的了然,随即又沉入铅字之中。 对他而言,这种低劣的办公室倾轧,如同尘埃般无足轻重,远不如报纸上某个国家领导人的讲话来得值得琢磨。 李卫东则如坐针毡。 他听到了韩主任叫阳光明进去,又看到阳光明拿着几张纸出来,脸上看不出喜怒。 韩主任没有立刻找他,这非但没有让他安心,反而让他更加恐惧。 那是一种等待铡刀落下的煎熬! 他能感觉到张玉芹和周炳生投来的目光,虽然短暂,却像芒刺在背。 他握着钢笔的手指微微颤抖,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液。 他一遍遍地推着鼻梁上的眼镜,试图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和巨大的懊悔。 他知道自己可能闯下了大祸,不仅没能扳倒阳光明,反而可能彻底暴露了自己,甚至可能……彻底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恐惧和懊丧像两条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阳光明回到自己的座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平静地将那份至关重要的复写件仔细夹进一个硬壳笔记本里,收进抽屉深处。然后,他重新拿起钢笔,蘸了墨水,开始继续整理下午厂委会的记录摘要。 笔尖划过稿纸,发出均匀而笃实的沙沙声。这声音在略显凝滞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沉稳。 他的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李卫东的卑劣和疯狂,确实超出了他的预估。 这次事件给他敲响了警钟: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厂办,在关乎切身利益的竞争面前,人性的阴暗面会被无限放大。 他之前的防备,还是太温和了! 然而,愤怒只是一闪而过。阳光明迅速地将情绪压了下去,思绪变得异常清晰和冷静。 他来到红星厂,入职厂务办秘书组,目标从来就不是和李卫东斗气。 他清楚地知道赵国栋副厂长还缺一个专职秘书,这个位置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这不仅是职位的跃升,更是接近核心权力、掌握更多资源和信息、为未来布局的关键一步。 他势在必得! 这次数据篡改事件,从另一个角度看,对他并非全然不利。 韩主任虽然选择了冷处理,但真相如何,这位经验丰富、明察秋毫的主任心里,必然一清二楚。 韩鸣谦主动承担笔误的责任,事后又压下了追查,既维护了办公室的体面,也保护了他阳光明不受无谓的质疑,这份人情和认可,是隐形的加分项。 (本章完) 第46章 46绿茶约见 第46章 46.绿茶约见 而李卫东呢? 无论韩主任是否追究,他在韩主任心中,甚至可能在知晓内情的张姐、乃至老周心中,形象已经彻底崩塌。 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损害集体利益的人,如何能担当领导专职秘书的重任? 信任的基石一旦碎裂,便难以重建! 李卫东,已经在这场无声的竞争中,自己淘汰了自己。 既然如此,阳光明更无需做什么了。 任何针对李卫东的反击、揭露或落井下石,都只会显得他睚眦必报,格局狭小。 他要做的,就是继续做好自己的本分,做得更好,更无可挑剔。 让赵国栋副厂长看到他的能力、沉稳和顾全大局的品质,让韩主任更加信任和倚重。 时间会证明一切,领导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现在最需要的,是赵国栋的认可,而不是宣泄一时之快的所谓“胜利”。 画蛇添足,智者不为。 阳光明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更加专注地落在稿纸上。 星期天的石库门,难得的清静。 阳光明睡了个懒觉,直到天井里煤球炉的烟气混杂着各家早饭的味道飘进房间,才悠悠转醒。 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全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过去一周在红星厂务办的劳心劳力,都化作了此刻的慵懒满足。 他慢悠悠地起身,套上那件洗得发白却浆洗得挺括的布背心,趿拉着塑料凉鞋下楼。 楼下天井里,张秀英正埋首在一大盆肥皂水里用力搓洗着衣物,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脸上却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儿子出息了,成了坐办公室的干部,这让她在弄堂里走路时,腰杆都直了几分。 大嫂李桂抱着壮壮在哄,见阳光明下来,脸上也挤出笑容:“明明起来啦?今朝礼拜天,好好休息休息。” “嗯,阿爸呢?”阳光明拿起搪瓷杯准备刷牙。 “你阿爸去厂里加班了。”张秀英直起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泡饭在锅里温着,咸菜也切好了,等歇自家盛。”她看着儿子,眼神里尽是满意。 阳光明笑着应了,刚走到天井水龙头旁,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阳光明!阳光明!” 陈卫红的声音带着气喘,人还没到天井,声音就先撞了进来。 她穿着件半新的碎短袖衬衫,两条粗辫子甩在身后,脸上带着为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热切神情。 阳光明心里咯噔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看陈卫红这架势,莫不是跟那个人有关。 “卫红,早。”阳光明脸上挂着礼貌的笑,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冲淡了他声音里的警惕。 陈卫红几步跨下楼梯,站到天井里,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正在生炉子的陈阿婆和旁边洗菜的冯师母,压低了些声音:“明明,美玉托我寻你。” 果然。阳光明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纹丝不动,继续慢条斯理地刷牙:“哦?沈美玉?寻我做啥?”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陈卫红被他的平静噎了一下,准备好的说辞卡了壳,只得硬着头皮说: “她讲……她在以前常去的小公园等你,她有话要跟你当面讲清爽。” 她顿了顿,看着阳光明毫无波澜的脸,又补充道,“她等你老长辰光了,你……你还是去一趟伐?” 天井里,陈阿婆扇炉子的破蒲扇慢了下来,冯师母洗菜的水声也停了。 几道若有似无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阳光明身上。 石库门里,哪有什么秘密?上次沈美玉在门口哭骂,邻居们可都听得真真儿的。 阳光明漱完口,用毛巾抹了把脸,动作依旧沉稳。 他明白陈卫红未尽的意思,也感受到了邻居们无声的探寻。 干部身份是光环,也是枷锁。他可以和沈美玉闹掰,可以拒绝她一起下乡的要求,这在情理之中。 但若是在他有了体面工作后,就立刻对“对象”避而不见,甚至彻底划清界限,那“陈世美”的名声,怕是跑不了。 这年代,一个人的作风问题,足以毁掉辛苦建立的一切。 “行,晓得了。”阳光明将毛巾搭回肩上,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天井里的人听清,“麻烦你跑一趟了,卫红。等我吃好早饭,就过去一趟。” 他答应得干脆,反倒让陈卫红愣了一下。她原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甚至可能碰个软钉子。 她狐疑地看了阳光明一眼,点点头:“那……那你快点。”说完,像是完成了任务,赶紧转身走了。 张秀英擦干手,从天井走过来,脸上的笑容没了,满是担忧: “明明,你真要去寻她啊?这个沈美玉……”她欲言又止,上次沈美玉堵门骂街的场景,她也是听人说起过的。 李桂也抱着壮壮凑过来,撇撇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嘀咕: “就是讲呀,她屋里厢啥情况,你又不是不晓得。现在你有工作了,她肯定要缠牢你了!不要心软,当心她赖上你!” 阳光明给自己盛了碗泡饭,夹了点咸菜,走到小方桌前坐下,语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姆妈,阿嫂,你们放心,我心里有数。就是去讲清爽,省得她再寻到弄堂里来,大家不好看。 她早晚要下乡,拖到她走了,也就自然清爽了。” 他扒拉了一口饭,眼神冷静,“我现在是厂里干部,做事体要有分寸,不好落人口实。” 这话说到了张秀英心坎里。儿子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名声金贵。她叹了口气:“你自家当心点,讲清爽就好,不要心软,也不要得罪人。” “晓得了,姆妈。”阳光明应道,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小公园在老城厢一角,几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撑起一片浓荫,树下有几张油漆剥落的长椅。 (本章完) 第47章 47痴心妄想 第47章 47.痴心妄想 阳光明到的时候,沈美玉正坐在最靠里的一张长椅上,背对着小路,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抽泣。 听到脚步声,沈美玉猛地转过头。 一周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些,脸上少了些往日的娇憨,多了几分刻意描画的憔悴。 看见阳光明,她眼圈瞬间就红了,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泪珠,欲落未落,楚楚可怜。 “明明……”她声音带着哭腔,又软又糯,像饱含着无尽的委屈,“你总算肯来见我了……” 沈美玉站起身,想迎上来,却又怯怯地停住脚步,手指绞着衣角,一副受尽委屈又不敢靠近的模样。 若是从前那个阳光明,看到这副梨带雨的样子,心早就软成一滩水,恐怕立刻就要上前温言软语地哄着了。 可惜,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如今的阳光明。 “有啥事体,你讲伐。”阳光明走到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语气平淡,既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也没有刻意的冷漠疏离,就像面对一个普通的需要解决事情的同事。 他这公事公办的态度,让沈美玉酝酿好的情绪瞬间卡壳。 她准备好的泪水和控诉,像一拳打在了上。 她怔了一下,随即眼泪掉得更凶了,带着哭音控诉: “你……你怎么如此冷血!我等了你一礼拜,你连条弄堂都不踏出来。 我晓得你生我气,怪我上次不该讲你骗子……我那是急呀! 我怕你真的不要我了……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害怕!” 沈美玉抬起泪眼,目光哀怨又深情地望着阳光明,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动容。她的表情极富感染力,眼波流转间,确实能轻易勾起旁人的怜惜。 阳光明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表演,眼神深邃平静,仿佛能穿透那层精心描画的泪光,看穿她柔弱表象下那颗精于算计的心。 沈美玉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哭声渐渐小了下去,转为小声的抽噎。 她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吸着鼻子,声音放得更软,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 “明明,你不晓得我这一个礼拜怎么过来的……屋里厢天天催,讲是好名额要没了,再不报名就晚了。 我阿爸讲,我再不去,他就要去街道寻王干事了。 我姆妈天天哭……我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真的走投无路了……” 沈美玉说着,又开始掉眼泪,肩膀微微颤抖,将一个被家庭逼迫、走投无路的可怜少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份对情境的精准把握和情绪渲染,是她赖以生存的本事。 “所以呢?”阳光明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你寻我,是想让我帮你想办法报名?” 沈美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连忙点头: “嗯!明明,你最聪明了!你肯定有办法的!你帮帮我好伐?我真的不想去乡下吃苦头…… 我晓得你心里还是有我,对伐?” 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半步,眼神带着钩子,试图唤起阳光明对“旧情”的记忆。 阳光明微微侧身,避开了她靠近的意图,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我有啥办法?我又不是街道干部。报名这种事体,你屋里厢催你,你自家去寻王干事就好。” “不是这样讲的!” 沈美玉急了,脱口而出,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真实的焦灼,“明明,你现在有工作了,红星厂干部编制! 你……你怎么好意思让我一个女小囡自家去乡下吃苦?你忍心伐?” 沈美玉终于图穷匕见,眼中带着急切和一丝孤注一掷的贪婪: “你……你的工作,让给我顶班好伐?你是男同志,你路子多,你自家再寻寻看? 或者……或者你顶你姆妈的班,把你干部编制让给我好伐? 我保证,我进了厂子,一定好好做,绝对不会坍你台!” 她越说越快,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气也带上了一丝她认为理所当然的亲密与交换: “我是你对象呀!你帮我,不是应该吗? 等我在厂里站稳脚跟,我就……我就……” 她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羞涩地低下头,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阳光明看着她,只觉得荒谬又可笑。 这算盘打得,隔着一条苏州河都听得见,真亏她想得出来,也好意思说出口。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没有愤怒,只有洞悉一切的冷静。 “沈美玉同志!”阳光明刻意用了正式的称呼,字字清晰,“你搞错了几点。”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击碎了沈美玉精心营造的暧昧气氛。 “第一,红星厂的工作,是组织上对我个人能力的认可,是组织安排,不是我私有财产,怎么能说让就让? 这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 我刚刚进厂,屁股还没坐热,就动这种脑筋?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吗?” 他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沈美玉瞬间煞白的脸,字字句句敲打在要害上。 “第二,我姆妈的工作,是她几十年辛苦工作换来的。 让不让,啥辰光让,是她跟我阿爸决定的事体。 我做小辈的,有啥资格指手画脚?更不谈拿她几十年换来的心血做交易。” 他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第三。” 阳光明顿了顿,目光扫过沈美玉因震惊和羞愤而微微扭曲的脸,“关于对象这桩事体。上次我已经讲得很清爽了,我们之间,结束了。 我现在是红星厂的办事员,要一心扑在工作上,为革命事业做贡献,不好分心。 你也不要再提啥‘应该不应该’。我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没有啥理所当然。” “干部编制”和“为革命事业做贡献”这几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沈美玉心头。 她这才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阳光明,真的和以前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傻小子判若两人了。 阳光明身上那种沉稳和隐隐透出的威势,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本章完) 第48章 48绿茶收尾 第48章 48.绿茶收尾 她瞬间明白了,情感绑架和利益诱惑在他这里彻底失效了。 她精心准备的“三招”——示弱博同情、情感绑架、婚姻暗示,在阳光明滴水不漏、句句占理又抬出“组织原则”和“革命工作”的高帽子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堪一击。 她的聪明,在绝对的原则和清醒面前,撞得粉碎! “你……你……”沈美玉嘴唇哆嗦着,指着阳光明,想骂,却又被那股无形的气势慑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巨大的失落、羞愤和被彻底看穿的恐慌扼住了她。她知道,阳光明这条路,彻底堵死了! 阳光明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样子,语气放缓了一些,但依旧带着疏离: “沈美玉同志,下乡插队,是响应国家号召,到广阔天地接受锻炼。阿拉屋里厢二哥二姐去年就去了。 你屋里厢情况困难,我理解。但这条路,你恐怕是走定了。 与其想些不切实际的办法,不如想想怎样带好行李,到了地方怎样跟贫下中农好好学,好好劳动。这才是正道。” 他这番话,既断了她的念想,又给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台阶下。 沈美玉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颓然坐回长椅上,眼泪无声地往下掉,这次不再是表演,而是真真切切的绝望。 她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粗布衣角,指节发白。 几秒钟后,她再次抬起头,泪眼婆娑,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认命的、带着最后一丝卑微乞求的神情。 “明明……”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碎后的平静,反而更显凄楚,“我晓得……我以前有地方做得不好,我不怪你。 我就要走了,以后你要是听到有啥回城的消息……或者有啥机会…… 你一定不要忘记我,好伐? 帮帮忙,留心留心……我……我会记牢你的好……” 阳光明看着她这副样子,心中毫无波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他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得像在应付一个普通同事的嘱托:“嗯,晓得了。有机会,我会留意。你自己保重。” 说完,他不再看沈美玉惨淡的脸色,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小公园。 没有安慰,没有承诺。 阳光洒在他挺直的背影上,带着一种与这片儿女情长之地格格不入的清明与决断。 回到石库门,刚踏进天井,张秀英和李桂就围了上来,脸上满是紧张和探询。 “明明,怎么样?她寻你做啥?”张秀英一把拉住儿子的胳膊,压低声音急急问道,“她不会还要缠牢你伐?” 李桂抱着壮壮,也凑近了,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戒备: “就是讲呀!她屋里厢穷得叮当响,你现在是干部了,她肯定像牛皮一样甩不脱了! 你不要心软,当心她寻死觅活赖上你!这种小姑娘,心思活络得嘞!” 阳光明看着母亲和大嫂焦急担忧的脸,心头微暖。 他拍了拍母亲的手背,脸上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声音清晰平静: “姆妈,阿嫂,你们不要担心。我跟她讲得老清爽了。 她寻我,无非还是想我帮她寻工作,最好是把我这工作让给她。甚至连姆妈的工作岗位,她都算计上了。 她还真是异想天开!” 阳光明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和不屑,“我直接跟她讲,这是组织安排,是原则问题,不可能让。我姆妈的工作,是她们老两口的事体,我小辈不好插手。” “你讲得对!”李桂立刻接口,脸上露出解气的神情,“这种要求也提得出来!她当阿拉屋里厢是啥?” 张秀英也松了口气,但还是追问:“那她……她就这么算了?她肯罢休?” 阳光明笑了笑,语气笃定:“她开始是不死心,哭哭啼啼,讲啥我不帮她就是冷血,讲啥我是她对象,我应该帮…… 被我拿‘组织原则’和‘革命工作’挡回去了。 我跟她讲,我现在是干部,要专心工作,不好分心,更不好搞这种私人交易。 她一听这个,就晓得没戏了。” 他顿了顿,看到母亲和大嫂脸上紧张稍缓,才继续道: “后来她看实在没办法,就求我,讲她下乡之后,要是我听到有啥回城的消息或者机会,帮她留心留心。 我就应了一句‘有机会,会留意’,就回来了。” “哦……就是讲,她也认命了,要下乡了?”张秀英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嗯,我看她这样子,是死心了。” 阳光明点点头,语气带着一丝总结性的轻松,“等她一下乡,辰光一长,距离远了,联系自然就少了。 到时候,大家各自安好,也就没啥瓜葛了。她现在就是求个心理安慰,我给句场面闲话,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好。” “哎哟,明明,你现在做事体,真的老道!”李桂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带着点佩服,“是该这样!跟她讲清爽,不留尾巴!省得后头麻烦!” 张秀英也彻底放下了心,脸上重新绽开笑容: “那就好,那就好!你做得对!我儿子现在是干部了,做事体就是有分寸!” 她看着儿子,又看看还在搓衣板上的衣服,忙道,“快,泡饭还有剩,再去盛点!” 阳光明笑着应了。 他的目光投向门外那方小小的、被屋檐切割的天空。 沈美玉这一页,算是暂时翻过去了。红星厂的新生活,才是他真正要深耕的广阔天地。 …… 午后。 张秀英站在五斗橱前,目光落在橱顶那油纸包裹、分量已减的琵琶形物事上。 “明明。”她转头唤刚午睡起来的小儿子,“你阿姐这趟辰光长久没来了,屋里厢给她留的这块火腿,你跑上一趟,帮姆妈送过去伐?她们屋里厢路远,她拖牢小囡,出来一趟不便当。你今朝横竖也没事体。” 阳光明正对着小镜子整理新衬衫的领口,闻言爽快应下: “行啊,姆妈。我正好去看看阿姐跟红红,好长时间没见了。” (本章完) 第49章 49婆婆的刁难 第49章 49.婆婆的刁难 阳光明接过母亲仔细包好的一斤火腿肉,沉甸甸的,油纸浸润出深色的痕迹。 想了想,他又道:“我再带点别个物事过去,第一次上门,空手不好看。” 张秀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和眼底的欣慰:“你自家当心点,早点回转。” 出了弄堂,阳光明的意识沉入那神奇的冰箱空间。 意念微动,一只用厚实油纸包裹严实、散发着醉人酒香的醉鸡,以及两斤色泽深褐、纹理清晰的牛肉干便出现在手中。 他又取出一个印着大白兔图案的崭新铁皮盒,里面塞满了鼓鼓囊囊的奶。用个半旧的军用挎包装好,沉甸甸的。 这些富有年代感的包装,是他闲暇时间提前做的特别准备,方便随时取用。 冰箱里的东西,除了两颗珍珠、金箔、人参、鹿茸、牛黄、犀角片,其他东西只是随用随取,不做积攒。 这几样贵重物品,每天刷新后,他都会去掉包装,把那些没用的酒水饮料逐渐淘汰,占用其空间。 一旦空间被占用,原有位置的东西,便不会再次刷新。 尽管冰箱里能被占用的空间有限,但这几样贵重物品的体积都很小,足够他积攒很长一段时间。 大姐阳香兰嫁得不算近,在沪西一片同样格局的石库门弄堂居住。 初夏的午后已有些燥热,梧桐树荫下,行人脚步匆匆,自行车铃声清脆。 阳光明拎着东西,穿街过巷,循着记忆找到那条弄堂,门牌号对着的正是临街的一楼客堂间。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不算低的尖利的苍老女声,带着明显的抱怨和挑剔,穿透了薄薄的门板: “……讲了几趟了?红红这尿布汰(洗)清爽点!看看,这里还黄渍渍的!小囡皮肤嫩,腌臜出痱子怎么办?你做娘的一点也不上心!” 接着是大姐阳香兰清亮却压抑着火气的声音,语速很快: “姆妈,尿布阿拉用肥皂搓过三趟了,开水烫过,太阳底下晒得老干老透! 这点黄渍是奶渍,不是腌臜,小囡吃奶都有的,搓不脱的! 我们建军自家小时候,尿布你也讲有这种奶渍,你忘记了?” “哼!我说过一次,你倒记得清爽!建军小时候,尿布啥人洗的?是我洗的!洗得雪雪白!现在轮到你洗了,就寻理由推三阻四?” 婆婆的声音拔高了,“还有,今天中饭,这碗咸菜炒毛豆,盐放忒多了!齁煞人! 建军他阿爸做生活吃力,回来吃不消这种咸!你心思放啥地方去了?一天到夜就想着出去做啥零工,屋里厢事体倒马马虎虎!” 阳光明在门外驻足,眉头微蹙。 大姐的泼辣他是知道的,但听这架势,婆婆的刁难应该是家常便饭。他侧耳听着,没有立刻进去。 “姆妈,盐放几化,我心里有数,建军阿爸回来讲咸淡正好,他自家添了两趟饭! 讲我盐放多了,你自家尝尝看,再讲好伐?” 阳香兰的声音带着一丝委屈,但更多的是据理力争的硬气,“出去做零工也是为屋里厢,红红要添衣裳,屋里开销大,建军一个人的工资怎么够? 我不是不想做,是寻不到固定生活做!街道有零工,我抢着做,总比坐屋里吃白饭强!” “哟!你的意思,我讲你吃白饭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生了个囡囡,肚皮不争气,倒怪起我来了?” 婆婆的声音陡然尖利,戳中了最敏感的地方。 门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下。阳光明心一紧,正要推门,却听大姐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冷意: “姆妈,生男生女是老天爷定的,我肚皮争不争气,也轮不到别人讲。 红红是阿拉囡囡,我当宝贝的。我出去做生活,也是为了红红将来过得好点。 屋里厢事体,我哪一样不做?你要找茬,天天有得寻!” 这番话说得不软不硬,既点明了婆婆的刻薄,又守住了自己的底线,还点出了操劳的事实。 阳光明嘴角微微勾起,大姐还是那个大姐,没吃亏。 他放下心,抬手在斑驳的黑漆木门上敲了敲,声音清朗:“阿姐?屋里厢有人伐?我是明明!” 门内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片刻,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阳香兰出现在门口,二十四岁的年纪,眉眼依旧秀丽,只是眼角眉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刚刚平息的愠怒。 看到门外挺拔俊朗、穿着崭新白衬衫和笔挺蓝裤子的弟弟,她眼中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那点阴霾一扫而空: “明明?你怎么来了?哦哟!快进来快进来!”她一把将弟弟拉进屋,声音都亮堂起来,带着由衷的欢喜。 客堂间不大,光线有些昏暗。 靠墙摆着饭桌、五斗橱、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空间利用得满满当当,但收拾得还算齐整。 一个五十来岁、身材干瘦、颧骨略高的妇人——正是阳香兰的婆婆王氏,站在屋子中央,脸上那刻薄挑剔的神情还没来得及完全收起,显得有些僵硬。 看见阳光明,尤其是看到他那一身干部模样的打扮和手里提着的沉甸甸的东西,王氏脸上的肌肉迅速调整,堆起一个堪称热情的笑容: “哦哟!是香兰阿弟啊!稀客稀客!快请坐快请坐!” 她忙不迭地搬过一张凳子,用袖子象征性地擦了擦,“香兰,你快点倒茶!这么热的天,小阿弟走过来的伐?吃力煞了!” 阳香兰应了一声,麻利地去拿暖水瓶和杯子。 她的婆婆则眼睛像钩子一样,忍不住往阳光明放在桌上的油纸包和那个鼓鼓的军用挎包上瞟。 “婆婆好。”阳光明礼貌地打招呼,脸上是得体的微笑,“我姆妈讲,阿姐很久没回娘家了,屋里厢分到点好东西,让我送点过来给阿姐尝尝,也孝敬孝敬你老人家。” 他说着,先把那个油纸浸润得最深、散发着浓郁火腿香气的包裹推给王氏: “这是金华火腿,我姆妈特意切了上好的一块,讲让你吊吊汤,鲜得眉毛落脱。” (本章完) 第50章 50撑腰 第50章 50.撑腰 “金……金华火腿?!” 王氏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声音都变了调,难以置信地接过那沉甸甸、油汪汪的包裹,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油纸,感受着里面紧实肉块的轮廓。 这年头,别说大整块,就是一小片金华火腿,都是难以想象的奢侈品! 她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无比真诚,连声道:“哦哟哟!怎么好意思!太贵重了!谢谢你姆妈!谢谢明明!你姆妈真是客气煞了!” 阳光明笑了笑,又拿出那个同样油纸包裹的醉鸡:“这是只醉鸡,朋友送的,味道也蛮好,一道给你们尝尝。” 醉鸡的醇香混合着火腿的咸鲜,让小小的客堂间充满了诱人的气息。 王氏抱着火腿和醉鸡,乐得合不拢嘴,嘴里不住地说着感谢的话,刚才对儿媳妇的刁难仿佛从未发生过。 这时,一个扎着两个小揪揪、穿着洗得发白小裙的小身影,摇摇晃晃地从大床后面钻了出来,正是两岁的红红。 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陌生的舅舅,小嘴吮着手指。 “红红,快叫舅舅!”阳香兰端着茶杯过来,连忙招呼女儿。 红红有点怕生,往妈妈身后缩了缩,大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阳光明。 阳光明的心瞬间软了下来。 他蹲下身,变戏法似的从军用挎包里掏出那个大白兔奶的铁皮盒子,“啪嗒”一声打开。 里面满满当当、绿绿的奶立刻吸引了红红的全部注意力。 “红红,叫舅舅,舅舅给你吃,好伐?”阳光明拿起一颗大白兔,晃了晃,笑容温和。 奶的诱惑力是巨大的。红红怯生生地看了妈妈一眼,得到鼓励后,终于细声细气地喊了一声:“舅舅……” “哎!乖囡囡!”阳光明响亮地应了一声,立刻剥开纸,把奶白香浓的块塞进红红的小嘴里。 红红含着,小脸顿时笑开了,那点怯意烟消云散。 阳光明把整个盒塞到红红怀里,顺势将她抱了起来。 红红抱着沉甸甸、凉丝丝的盒,开心得咯咯直笑。 阳光明这才把挎包里最后一样东西——那包分量十足、用厚油纸包好的牛肉干,郑重地交到阳香兰手里,特意提高了点声音: “阿姐,这点牛肉干和奶,是我专门带给红红的。 小囡长身体,要吃点好的。牛肉干耐嚼,营养好;奶补钙,牙齿长得牢。你收好,慢慢给红红吃。” 阳香兰接过那沉甸甸的两包东西,入手就知道分量不轻。 牛肉干的坚韧触感和奶盒子的冰凉,让她心头猛地一跳。 火腿、醉鸡、还有这么多精贵的零食!小弟这是……她看向阳光明,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询问。 王氏在旁边看着,眼睛都直了。 牛肉干!大白兔奶!还这么多!这得多少钱多少票啊! 她心里又酸又羡,嘴上却只能跟着夸:“哦哟!小阿弟真是有心!红红好福气!舅舅老欢喜你!” 阳光明抱着红红,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把之前对家里说的“救老人得干部谢礼”的故事又讲了一遍,末了道: “……这位干部同志硬塞给我的,阿拉屋里也吃不光,正好拿来给阿姐和红红。” “明明你……你胆子也太大了!” 阳香兰听完,后怕地拍了一下弟弟的胳膊,但眼里的骄傲却掩饰不住:“不过……这趟真是运道好,碰到懂道理的好人家了。” 她抱着沉甸甸的牛肉干和奶,心里暖烘烘的,知道小弟这是变着法儿补贴自己。 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阳光明的新工作上。阳香兰关切地问:“你这工作,具体怎么回事?姆妈电话里讲得不清爽,讲你进厂务办当干部了?” 阳光明便把赵国栋如何赏识、如何安排他进厂务办秘书组当办事员、干部编制、二十三块工资等经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他语气平静,没有炫耀,只是陈述事实。 但这“事实”本身,就足以让听者震撼。 “厂务办?秘书组?办事员?干部编制!”阳香兰听得眼睛发亮,连珠炮似的重复着这几个词,脸上的喜悦和自豪溢于言表,“哦哟!了不得!了不得!阿拉屋里厢真出干部了!明明你真争气!” 王氏在一旁更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厂务办,那是管全厂干部的地方!秘书组,天天围着厂领导转!干部编制,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二十三块工资,眼下不多,但未来还有的长! 她看向阳光明的眼神彻底变了,之前的热情里又添上了十足的敬畏和巴结: “哎哟喂!真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小阿弟你这是鲤鱼跳龙门,一步登天啊!前程远大!前程远大! 香兰,你看看你阿弟,多有出息!你要多跟阿弟学学!” 她此刻看儿媳妇,都觉得顺眼了不少,毕竟她有个这么“有出息”的娘家兄弟! 红红虽然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但感受到妈妈和祖婆婆都很高兴,舅舅抱着她也稳稳的很舒服,嘴里还甜甜的,便也跟着咧嘴笑。 阳光明看着大姐脸上那发自内心的、扬眉吐气的光彩,心里也踏实了些。 他此行的目的之一,已经达到了——给大姐在婆家撑起一份底气。 看看天色尚早,阳光明心念一转,抱着红红在凳子上坐下,笑着对王氏和阳香兰说: “婆婆,阿姐,我今天反正没事体,想留下来看看红红,顺便等姐夫下班,跟他讲讲闲话,好伐?” 阳香兰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小弟的用意,心头一热,连忙道:“好啊!好啊!你姐夫看到你,肯定也开心!”她巴不得小弟多留会儿。 王氏也是求之不得的样子,连声道:“好好好!小阿弟你多坐坐!我马上去弄晚饭!今天一定要留下来吃饭! 香兰,你看好红红,陪好你阿弟,我去买点小菜!” (本章完) 第51章 51句句千钧 第51章 51.句句千钧 王氏风风火火地解下围裙,揣上钱和票证就往外走,脚步都带着轻快。 家里有贵客,还是个“干部”,这顿饭必须得体面! 婆婆一走,客堂间里只剩下姐弟俩和红红。 阳香兰看着小弟,眼圈有点红,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明明……谢谢你。” 她明白小弟特意留下吃饭,是为了给她撑场面。 阳光明把玩着红红柔软的小手,笑了笑:“自家阿姐,讲啥谢。红红,叫舅舅,舅舅再给你一颗好伐?” 红红奶声奶气:“!舅舅!” 傍晚时分,王建军和他父亲前后脚下班回来了。 王建军个子不高,但很壮实,穿着沾满油污和汗渍的深蓝色工装,脸上带着一天劳作后的疲惫。 王师傅年纪与阳永康相仿,同样沉默寡言,面容黝黑。 一进门,看到穿着簇新、气度不凡的阳光明,两人都愣了一下。 待看到桌上显眼的火腿、醉鸡,听王氏眉飞色舞地讲了阳光明“救干部老父亲得重谢”和“进厂务办当干部”的事迹,父子俩更是震惊不已,看向阳光明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由衷的敬佩。 “哦哟!了不得!明明你这是真正出息了!”王师傅搓着粗糙的大手,脸上挤出憨厚的笑容。 王建军则显得有点局促,看着比自己小几岁却已是“干部”的小舅子,又看看自己一身油污,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用力点头:“好!好!真好!” 他看向妻子阳香兰,眼神里带着点询问。 阳香兰对他点点头,眼神示意他小弟是特意留下的。 王建军似乎明白了什么,黝黑的脸膛微微泛红,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王氏果然下了血本,不仅拿出了阳光明带来的火腿和醉鸡,还跟邻居调剂了一条鱼、一把新鲜的空心菜,又狠心煎了几个鸡蛋。 晚饭摆上桌,火腿蒸的芋艿香气四溢,醉鸡肉质滑嫩带着酒香,煎鸡蛋金黄诱人,红烧鱼浓油赤酱,炒空心菜碧绿生青,还有一大碗飘着油的冬瓜汤。 这在普通工人家庭,堪称极为丰盛的宴席了! 众人落座。 红红被阳香兰抱在怀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满桌好吃的。 王氏热情地给阳光明夹菜:“小阿弟,多吃点!你尝尝这火腿,香伐?这醉鸡味道怎样?” 阳光明尝了一口,赞道:“嗯!味道老好!婆婆手艺真赞!” 他放下筷子,端起倒了点廉价散装白酒的小酒杯,先敬王师傅和王建军:“王伯伯,姐夫,你们上班辛苦,我敬你们一杯。” 王师傅和王建军连忙端起杯子,有些受宠若惊地和他碰了杯。 几口酒下肚,桌上的气氛活络了些,阳光明很自然地把话题引到了阳香兰身上。 “王伯伯,姐夫。” 他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我阿姐嫁过来,屋里厢全靠她操持,又要照顾红红,又要服侍长辈,还要抽空出去做零工补贴家用,真真里外一把好手! 我姆妈在家里经常念叨,讲阿姐懂事,会持家,就是太辛苦了。” 他这话一出,王建军脸上的愧色更浓,低着头闷声说:“是……是辛苦香兰了。”他嘴笨,说不出更多。 王师傅也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点点头:“香兰……是能干。” 王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立刻无缝衔接地换上更热情的笑容,连连附和: “是啊!是啊!香兰是能干!阿拉屋里厢多亏了她!里里外外一把抓!我老太婆也就帮衬点小忙。” 她仿佛完全忘了自己下午的刁难。 阳光明像是没看见他们的尴尬,继续笑着,语气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分量: “我阿姐性子要强,有啥事体情愿自家扛,也不肯跟屋里厢人多讲。 我这个做兄弟的,离得远,也帮不上啥忙。 不过,我心里厢一直记挂阿姐。看到阿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红红也养得白白胖胖,聪明伶俐,我就放心了。” “姐夫。”他转向王建军,目光清澈,“我阿姐交给你,阿拉屋里厢是放心的。” 王建军被阳光明看得有些坐立不安,脸涨得通红,端起酒杯猛地喝了一大口,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抬起头,看着阳光明,又看看身边的妻子,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小弟,你放心!香兰……香兰跟着我,我……我会待她好的!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她跟红红的!” 这话虽朴实,却是他今晚说得最利索、也最有力的一句承诺。 阳香兰低着头,给红红喂着火腿芋艿,眼眶微微发热。 小弟这些话,句句都在点子上,句句都在给她撑腰。 她能感觉到婆婆脸上那强撑的笑容,丈夫的羞愧和保证,以及公公的沉默。 她知道,今晚过后,婆婆再想随意刁难她,也得掂量掂量她这个“干部”兄弟的分量了。 一顿饭在王氏热情得过分的招呼和阳光明有分寸的周旋中结束。 桌上的硬菜被扫荡了大半,王氏看着剩下的火腿和醉鸡,盘算着还能吃好几顿,心里美滋滋的。 夜色渐深,月光洒在弄堂的青石板路上。 阳光明起身告辞,一家人把他送到门口。 “小弟,我送送你。”阳香兰把红红塞给王建军,跟着阳光明走了出来。 姐弟俩默默走了一段,远离了家门口。弄堂里很安静,只有他们脚步声的回响。 “明明。” 阳香兰停下脚步,借着月光仔细看着弟弟俊朗的侧脸和笔挺的衬衫,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今天……谢谢你。这许多东西……还有你讲这些话……” 她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翻涌,“我晓得你是专门为我撑腰来的。火腿、醉鸡、、牛肉干……你自家也要过日子,哪能……” “阿姐。”阳光明打断她,语气轻松,“话讲过了,自家阿姐,不要讲谢。东西我有来路,你放心。红红是我外甥女,我欢喜她,怎么疼都不够。你在这里过得好,我跟姆妈、阿爸才能放心。” (本章完) 第52章 52愁云惨雾 第52章 52.愁云惨雾 阳光明拍了拍大姐的胳膊,“姐夫人老实,话讲出来了,总会记牢。 婆婆这人……精是精了点,但你自家硬气,她也不敢太过分。 以后有啥事体,一定要跟家里讲,不要自家硬撑。” 阳香兰用力点了点头,月光下,能看到她眼里闪烁的水光。 她吸了吸鼻子,忽然笑了,带着点释然和骄傲: “我们明明真是长大了,出息了,像个大人了,晓得护牢阿姐了。 你放心,阿姐不是软柿子,她想捏也不容易! 你好好做你的干部,不要担心我。” 她抬手,替弟弟正了正其实很端正的衣领,动作轻柔,带着长姐的慈爱,“这身衣裳神气,穿着精神。” “好了,送到这里吧,红红要寻姆妈了。”阳光明看着大姐在月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的脸庞,心里也暖暖的。 “嗯。路上当心点。” 阳光明挥挥手,“有空多回来看看姆妈、阿爸。” 阳香兰目送着弟弟高大挺拔的身影渐渐融入弄堂深处的月光里,直到看不见了,才慢慢转身。 回去的路上,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小弟在饭桌上那些看似随意、实则句句千钧的话,像一颗颗定心丸,稳稳地落进她心里。 第一次,她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娘家兄弟的支撑是多么有力量。 那不仅仅是一斤火腿或几斤,那是一份沉甸甸的底气,让她在这个有时令人窒息的屋檐下,腰杆可以挺得更直一些。 月光清冷,石板路微凉,但阳香兰的心头,却像揣着红红那个暖融融的盒子,热烘烘的。 她挺了挺背,朝着那个亮着昏黄灯光的客堂间走去。 那里有她的女儿,或许,日子也并非全无光亮。 月光清冷,石库门天井的青石板上,似乎铺了一层薄薄的银霜。 阳光明推开沉重的黑漆大门,脚步轻快地跨过门槛,脸上还带着大姐家那顿“撑腰饭”的暖意。 然而,门内迎接他的并非预想中的灯火温馨,而是一片沉滞的低气压。 屋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 父亲阳永康佝偻着背,坐在他专属的竹椅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但那沉默比往日更加厚重。 大哥阳光辉蹲在墙角,闷头擦拭着他那双宝贝的旧胶鞋。 嫂子李桂坐在五斗橱旁的小凳上,手里虽然拿着件旧衣服在缝补,针脚却显得凌乱,似乎心不在焉,眉头拧成了疙瘩。 连平时最活跃的壮壮,也难得安静地趴在张秀英膝头,小胖手无意识地揪着奶奶的衣角。 张秀英坐在靠窗的藤椅上,脸色是少见的凝重,眼神放空,望着窗外漆黑的弄堂深处,手里无意识地拍着壮壮的背。 此前那股子因儿子出息、火腿荣光带来的扬眉吐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拉回来了。”阳光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哦,明明回来啦?”张秀英猛地回过神,脸上的忧色瞬间被强压下的关切取代,“快过来坐。香兰……香兰那边怎么样?她婆婆……没再给她脸色看吧?” 她几乎是急切地追问,目光紧紧锁在儿子脸上,仿佛想从中找出女儿是否受委屈的蛛丝马迹。 阳光明放下那个装过火腿和醉鸡的空网兜,坐到母亲身边的小凳上,刻意放缓了语调,带着安抚的笑意: “姆妈,你放心。阿拉去的时候,正好碰着王氏在挑阿姐刺头,讲尿布洗不清爽,讲菜咸了淡了。” 他清晰地看到母亲和嫂子李桂同时竖起了耳朵,脸上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 “哼!这个老太婆!”李桂忍不住啐了一口,针线活彻底停了,“自家洗过尿布伐?分明是寻茬!香兰脾气忒好,要换做阿拉……” 她没说完,但那股子泼辣劲儿已溢于言表。 “后来呢?”张秀英追问,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藤椅扶手。 “后来我进去了,把火腿还有给红红的奶拿出来。” 阳光明语气平稳,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力道,“王氏那脸变得快得嘞,跟唱戏一样!立马就客气得不得了。我特意留下来吃了晚饭,等姐夫回来。” “饭桌上,我讲了几句。”他目光扫过家人,“讲阿姐里里外外操持辛苦,又要照顾红红,又要服侍长辈,还要做零工补贴家用,是真正能干。也跟姐夫讲,阿姐交给他,我们家是放心的,希望他待阿姐好。” 他顿了顿,看着母亲和嫂子:“姐夫当场就表了态,讲会待阿姐好。王氏在旁边,脸笑得像朵,一句闲话也不敢多讲。离开的时候,阿姐送我出来,她讲……小弟,谢谢你,她心里有数了。” 听完儿子的话,张秀英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紧抓藤椅的手松开了些,眼中依然有心疼,但更多是释然和一丝扬眉吐气的痛快: “好!好!明明你做得对!就该这样!要让他们晓得,我们香兰不是没有娘家撑腰的!” 她转向李桂,语气带着感慨和后怕,“桂啊,你看看这种婆婆!真真叫拎不清!自家媳妇辛辛苦苦,不晓得体谅,还要处处刁难!想想就气煞人!” 李桂立刻接上话茬,声音拔高了几分,充满了同仇敌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 “就是讲呀!姆妈!你看看王氏!再想想我们自家!你对我,真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婆婆了!”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掰着手指头数起来,语气真诚又带着点讨好: “第一,你只收我们小家生活费,我们小家的工资,你从来不过问,都是我自家保管,想添点啥就添点啥,多自在! 第二,你绝对不重男轻女!你老早讲过的,就算我以后生个女小囡,你也当宝贝一样欢喜,跟壮壮一样! 这种话,有几个婆婆讲得出口?” (本章完) 第53章 53东北来信 第53章 53.东北来信 李桂说着,还特意瞟了一眼沉默的丈夫阳光辉。 “第三,你对我大方!家里有好物事,从来不藏私,火腿肉、咸水鸭,你分给我娘家多少? 你自家都舍不得吃!平常也不会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克扣我。 你讲,像你这样的婆婆,我到啥地方去寻?” 李桂越说越激动,脸都微微发红,显然是真心话。 有了王氏这个活生生的“反面教材”做对比,张秀英听着儿媳这番掏心窝子的夸奖,脸上的阴霾彻底被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和洋洋自得取代。 她挺直了腰板,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眼里闪烁着被认可的骄傲光芒: “哎哟,桂你讲这些做啥,自家屋里厢人,应该的嘛! 我做婆婆,总归要讲道理,一碗水端平!苛待媳妇有啥意思?家和才能万事兴!” 她摆摆手,仿佛在谦虚,但那神态分明是“我确实就是这么好”。 “就是讲呀!姆妈你这种好婆婆,打着灯笼也难找!” 李桂立刻捧场,婆媳二人相视而笑,刚才的沉闷气氛被一种奇异的、建立在共同“敌人”基础上的和谐所取代。 连阳永康磕烟灰的动作,似乎都轻快了一点点。 然而,这股短暂的和谐暖流,很快就被桌上那两封拆开的信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那两张薄薄的信纸,像两块沉重的寒冰,压在每个人心头。 “唉……”张秀英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的得意瞬间消失,重新被浓重的忧愁覆盖。 她指了指五斗橱上并排放着的两封信,声音低沉下去:“这是今天下半日收到的,耀耀和梅梅的信。” 阳光明的心也随之一沉。 他拿起离自己近些的那封,信封上熟悉的娟秀字迹是二姐阳香梅的。 展开信纸,字里行间仿佛带着东北黑土地的质朴气息。 亲爱的爸爸妈妈、大哥大嫂、小弟: 见信好!不要挂念我。东北这里一切都好。 我下乡的地方叫靠山屯,名字老有气势伐?村子背靠大山,前面就是大草甸子,望出去老开阔老舒服。空气也好,吸一口,肺里都清爽! 屯子里的老乡,人特别实在,特别热情。刚来辰光,我啥也不懂,是王大娘手把手教我点灶坑、烧炕、认野菜。她们自家也不宽裕,但家里煮了苞米碴子粥,总归要喊我一声。 农活是有点吃力,但我年轻,吃得消!春天播麦子,夏天铲地除草,跟大部队一道劳动,说说笑笑,辰光过得也快。 我还学会了赶牛车!虽然就一小段路,但坐在牛车上看夕阳,风景老嗲的! 不要担心我力气小,队长照顾女知青,派活会轻点。 吃的方面,苞米面、高粱米是主食,我慢慢也习惯了。 我还在屋后头开了块小菜地,种了点茄子、豆角、土豆,长得蛮好。 王大娘还教我腌咸菜,等腌好了寄点回来给你们尝尝! 就是……夜里蚊子特别多、特别厉害,咬得人睡不好。我跟同屋刘知青一道,用艾草熏,稍微好点。当然了,这都是一些小事,适应适应就好了。 爸妈保重身体,不要太操劳。大哥大嫂也辛苦,壮壮肯定又长高了吧?小弟工作顺利伐?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不要担心! 女香梅敬上 x月x日 信纸的边角有些磨损,字迹在写到“蚊子特别多”时,略显潦草,但通篇的语调是轻快的,努力描绘着新生活的“趣”与“好”。 将那些显而易见的艰辛——繁重的农活、粗糙的饮食、恶劣的蚊虫——都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甚至转化成了“学习技能”和“独特风景”。 阳光明仿佛能看到二姐在昏暗的油灯下,咬着笔头,努力把思念和可能的委屈都压下去,只把最“阳光”的一面写给家人看的模样。 她总是这样,文静的外表下有着惊人的韧性。 放下香梅的信,阳光明拿起另一封。 信封上的字迹就潦草许多,带着一股子烦躁和怨气,是二哥阳光耀的。信纸皱巴巴的,仿佛写信的人带着极大的火气。 爸妈: 信收到了伐?我实在熬不住了,一定要跟家里讲讲! 这鬼地方,真真不是人待的!我跟另外三个知青挤一个破泥草屋,比我们家的灶披间还小!又潮又暗,一股霉味。同屋几个人,一个比一个自私! 那个姓李的,仗着是本地知青,处处占我便宜!我好不容易托人从镇上买回来点饼干,他问也不问就抓走一大把!夜里打呼噜像打雷,震得房梁都抖!跟他吵过几次,他还横得很! 还有个小王,懒出蛆!轮到他挑水、劈柴、烧炕,推三阻四,要么就做得一塌糊涂,冻得我半夜爬起来重新弄!我讲他几句,他还翻白眼,讲我多管闲事!这种人,真真叫气煞人! 农活?哼!那叫活?那叫要命! 天天面朝黑土背朝天,锄头抡得胳膊都抬不起来!腰像断了一样!这日头毒得嘞,皮都要晒脱几层!我这小身板,哪能吃得消这种煎熬? 队长也不是人,看我动作慢点就吼,一点面子也不给!我感觉自家快被榨干了! 最要命是吃不饱!顿顿苞米面糊糊、高粱米饼子,刮喉咙!一点油水也没!菜就是盐水煮土豆、盐水煮萝卜缨子! 肉?我来这里快一年了,就见过两回肉星子,还是过年辰光队里杀猪分的一点点肥膘! 我现在看到绿叶子菜都想吐!肚皮里空捞捞,夜里饿得咕咕叫,根本睡不着! 分到手的粮食就那么点,根本不够塞牙缝!我现在走路都打飘! 你们想想,干这么重的活,吃这么差的饭,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我瘦了起码十斤!再这样下去,我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还有冬天!你们根本想象不出这里冬天有多冷!西北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我从家里带来的被、袄,在这里就跟纸头一样! 去年冬天,我一个屋的知青,脚趾头差点冻掉。家里寄来的鞋,没几天,底就冻裂了! (本章完) 第54章 54婆媳争锋 第54章 54.婆媳争锋 我夜里蜷在炕上,盖两层被子还冻得嗦嗦发抖,根本睡不着。想想今年冬天……我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实在是怕的很! 阿爸、姆妈!我实在撑不住了!求求你们一定要帮帮我! 第一,粮食!我肚皮都要饿瘪了,寄点全国粮票过来!最好每月都能寄点,让我和香梅能去镇上买点窝头垫垫饥,不然真要做饿死鬼了! 第二,钱!光靠知青那点补贴,买包烟都紧巴巴。每月寄点钱给我和香梅,十块八块也好,让我们能买点吃的用的,改善改善。我嘴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第三,最最要紧的——! 入冬前,一定要多寄点来!越多越好! 我和香梅的被子、袄、裤,统统都要加厚!还有鞋底子,也要最厚最结实的!这是救命的东西!不然冬天真真要冻煞人了! 这里的冬天,零下三四十度,撒泡尿都能冻成冰柱子,我可不想变冰雕! 屋里厢一定要当回事体啊!我这条小命,就靠你们了! 儿光耀急上 x月x日 信里字字泣血,充满了对环境的控诉、对同伴的怨怼、对劳作的恐惧以及对温饱的极度渴望。 那描绘的寒冷和饥饿,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恐怖,仿佛置身地狱。 阳光明甚至能想象二哥在写信时那副愁眉苦脸、怨天尤人的样子。 他向来如此,拈轻怕重,吃不得一点苦头,遇事总觉别人亏欠自己。 接到这封信之后,信在家人手中已经传阅了一圈。 张秀英再次看了一遍,眼圈又红了,拿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嘴里不住地念叨: “作孽啊……真是作孽……我们耀耀哪能吃得起这种苦头……瘦脱十斤啊……” 仿佛儿子信里描绘的地狱景象就在眼前。 阳永康闷头抽烟,烟雾更浓了,眉头锁成了“川”字,旱烟杆在粗糙的手指间无意识地捻动。 阳光辉放下擦了一半的胶鞋,黝黑的脸上也满是忧虑,闷声道: “东北……是苦。农活重,天也冷。耀耀……从小身子就不算壮实。” 他虽觉得弟弟可能有所夸大,但恶劣的环境是肯定的。 李桂撇了撇嘴,把信递还给婆婆,语气带着点不以为然,但也不敢太明显: “耀耀是……是娇气了点。他讲同屋知青不好,我看……也未必全是人家的错。 不过,饿肚皮、天冷,这些总是真的。” 她心里飞快盘算着,这支援的担子,怕是要落到自家头上了。 “梅梅这信……” 张秀英又拿起香梅的信,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这小囡,从小就报喜不报忧! 蚊子咬得睡不着,就轻飘飘一句‘适应适应’? 苞米面、高粱米,能习惯? 她肯定也吃力,也饿!就是不肯讲!怕我们担心! 这两个小囡……阿拉这心里厢……” 她说不下去了,用手背抹着眼泪。 前楼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沉重。壮壮似乎也感受到气氛不对,不安地在奶奶怀里扭动。 “好了,哭有啥用!”阳永康猛地磕掉烟灰,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信都收到了,情况也晓得了。现在要想办法,能帮多少帮多少!” 张秀英也强打起精神,擦干眼泪:“老头子讲得对!我们要商量商量,怎样帮他俩!” 家庭会议开始了,议题沉重而具体。 “头等大事,是!” 张秀英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指挥一场关乎生死的战役,“耀耀讲得对,东北的冬天,真真要冻煞人! 阿拉屋里厢存的,给他们做被褥袄带去的,看来还是不够厚、不够暖! 入冬前,一定要再寄一批过去!越多越好!” 她看向丈夫和大儿子:“永康,你们厂里今年劳保发的票,先不要做新被了,省下来。 阿辉,你去车间里问问看,有没有人家有多余票肯调剂的,我们拿粮票或者别个东西跟人家换!” 她又看向李桂,眼神带着期许和压力:“桂,你娘家亲戚多,也帮忙想想办法,换点票。 阿拉自家,被里被面拆洗拆洗,旧弹弹松,也能凑点。” 李桂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支援小叔子小姑子,她本能地有点肉痛。 但婆婆目光炯炯,丈夫也看着她,更重要的是,刚才还夸婆婆是天底下最好的婆婆…… 她咬咬牙,脸上挤出笑容:“姆妈放心!我跟阿辉这小家,今年冬天也不添新了。 我想想办法……跟小姐妹淘淘看,多换点票,争取……争取给耀耀、梅梅凑出两斤新!” 她特意强调是“阿拉小家”的贡献,界限分明。 “好!桂你懂事体!”张秀英赞许地点点头,松了口气。两斤新,加上家里凑的旧弹松,还有换来的票,应该能解决大问题。 “第二桩,是钞票。” 阳永康接口,这事他最有发言权,“耀耀要钱,梅梅嘴上不讲,肯定也需要。 屋里厢现在,明明刚上班,工资还不高。阿拉跟秀英有工资,阿辉也有。 算下来,紧一紧,每半年给他们一人寄三十块,还是拿得出的。” 他看向李桂,“桂,这笔开销,从我们老两口这份里出,不动你跟阿辉的工资。” 李桂一听,心里那点小算盘稍微松了松。公婆自己出钱,那她没话说。 三十块半年,一人每月合五块钱,虽然还是觉得有点多,毕竟二小叔子看起来太能作,但公婆既然决定了,她面上只能点头: “阿爸姆妈做主就好。能帮到弟弟妹妹,阿拉也开心。” 她的语气多少有点言不由衷。 张秀英却捕捉到了儿媳那一闪而过的不情愿,心里明镜似的。 她没点破,但语气沉了下来:“这是救命钱!耀耀讲饿得走路打飘,梅梅再懂事,也是小姑娘,背井离乡,手里有点钱,买点必需品,心里也踏实点。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她拿出了婆婆的权威,一锤定音。李桂抿了抿嘴,彻底噤声。 (本章完) 第55章 55解决方案 第55章 55.解决方案 “第三桩,也是最难办的……” 张秀英的眉头又锁紧了,“是粮票。耀耀讲粮食不够,饿肚皮。梅梅信里讲习惯了,但天天苞米面高粱米,哪能会够? 我想,每月从我们自家定量里省出点全国粮票,给他俩寄去……” “姆妈!这怎么能行!” 李桂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再也顾不上掩饰: “屋里厢这点定量,你自家算算!阿爸、你、我、阿辉、壮壮、明明,六张嘴!每月就那么点米、面、杂粮,精打细算,月底都紧巴巴! 壮壮正是长身体辰光,一顿都饿不起!你再省?省啥?省我们大人嘴里的?还是省壮壮嘴里的?” 她越说越激动,站起来,脸涨得通红:“省出几斤粮票寄过去,我们全家人都要跟着饿肚皮! 你讲,让啥人挨饿?让壮壮挨饿?还是让阿爸、阿辉这能出力气的挨饿? 他俩在东北苦,我们在家里也不是享福!我们也要工作!没力气怎么工作?屋里厢开销怎么办? 这不是拆东墙补西墙,这是要塌屋啊!姆妈!” 李桂平时精于算计,此刻的爆发却句句在理,字字诛心。 张秀英被儿媳这激烈的反应和直白的质问噎住了。 她何尝不知道家里定量紧张?可一想到儿子信里“饿得走路打飘”、“肚皮里空捞捞”的字眼,那颗做母亲的心就像被刀绞一样。 她嘴唇哆嗦着,想发火,却又找不到有力的理由反驳,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阳永康重重叹了口气,沉默如山。 阳光辉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看看母亲,又看看妻子,最后低下头。 壮壮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吓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就在这僵持不下、空气几乎凝固的时刻,一直沉默旁听、眉头紧锁的阳光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姆妈,阿哥,阿嫂。”他看向情绪激动的李桂,目光坦诚,“阿嫂讲得对,屋里厢这定量,确实一点也省不出来了。再省,大家都要饿肚皮,影响身体,也影响工作。这条路,行不通。” 李桂没想到小叔子会站在自己这边,愣了一下,紧绷的神色稍微缓和,但依然带着警惕看着他。 阳光明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笃定:“粮票这桩事体,我来想办法。” “你?”张秀英和李桂同时看向他,一个带着疑惑和希望,一个带着审视。 “嗯。”阳光明点点头,思路清晰地解释,“我现在在厂务办工作,接触的人跟以前不一样了。干部、办事员、甚至有些有路子的工人师傅…… 他们有些人,家里负担轻,或者有别的门道,手里粮票有富余,需要调剂点别个东西。 我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帮他们牵牵线,也帮自家调剂点全国粮票。”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肯定:“路子是有的,就是需要点时间趟一趟。我年轻,嘴巴紧,做事也谨慎,这种事体交给我办,比屋里硬省要稳妥得多,也安全得多。 等我趟熟了,不但能解决二哥二姐的粮票,说不定每月还能给屋里厢调剂回来几斤,改善改善伙食。”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却极具说服力。 金手指冰箱里,每天刷新的二斤米线和其他的常见物资,就是他此刻最大的底气。 无论是直接拿出来给家里用或者寄走,还是用它作为等价物去交换粮票,都是可行的方案。 但此刻,他只需要给家人一个合理且可行的期望。 张秀英的眼睛瞬间亮了,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明明,你……你真有办法?不会为难伐?不会……犯错误伐?”她既欣喜又担忧。 “姆妈放心。”阳光明给了母亲一个安心的眼神,“就是帮人牵线搭桥,调剂余缺,不出格,也不会留把柄。我心里有数。” 李桂紧绷的脸也彻底放松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喜色。 不用动家里的定量,还能解决麻烦,甚至可能“反哺”家里?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她立刻表态:“小弟你要是有这本事,那真是再好不过!我绝对支持!需要我帮啥忙,尽管开口!” 只要不损害她小家的利益,她乐见其成。 阳永康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但带着决断:“明明讲得有道理。这种事体,他现在的位置,比我们窝在屋里硬省要灵光。就交给明明去办。但……安全第一。” “好!”张秀英一拍大腿,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这事体就这么定了!” 她看向阳光明,眼神充满了信任和一种新的倚重: “明明,你现在也是拿工资的人了。阿拉屋里厢规矩,上班了就要交生活费。这样……” 她略一沉吟,做出了决定,“你每月交五块给家里,贴补家用。剩下的工资,你自家保管。 但是,帮你阿哥阿姐调剂粮票这事体,就全靠你了! 量力而行,不要太拼,也不要太为难自家。你自家也要吃好点,上班费精神的!” 这既是对儿子能力的认可和放权,也是将一份沉甸甸的家庭责任交到了他手上。 每月只需交五块钱,剩下的十八块他可以自由支配,但同时要背负起为远在苦寒之地的兄姐解决“饿肚子”问题的担子。 阳光明没有丝毫犹豫,郑重地点点头:“晓得了,姆妈。我一定想办法办好。” 他心中已有计较,冰箱里那每日刷新的二斤米线,将是撬动粮票困局的第一块基石。 一场笼罩在愁云惨雾中的家庭危机,一场因资源匮乏而几乎爆发的婆媳争执,就这样在阳光明主动揽责和冰箱金手指带来的潜在解决方案下,暂时尘埃落定。 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些,前楼里沉重的空气,也随着张秀英那句“定了”,而缓缓流动起来。 那关乎温饱和御寒的家庭大事,就此定音,剩下的,便是各自默默的努力与等待。 (本章完) 第56章 56周炳生的愁云 第56章 56.周炳生的愁云 周一下午的厂务办秘书组,难得清闲。 周炳生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捏着那份《参考消息》,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窗外灰蒙蒙的厂房屋顶,眉心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 他端起那只硕大的搪瓷茶缸,凑到嘴边,又缓缓放下,仿佛那厚厚一层茶沫也无法压下心头的烦忧。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轻得像窗棂上落下的微尘。 张玉芹正低头织着那件藏青色的毛衣,竹针在她手中飞快穿梭,发出细密的哒哒声。 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周炳生不同寻常的沉默和眉宇间的愁绪。 这位素来沉稳、仿佛只活在文字和报纸世界里的“老法师”,今天显然心事重重。 “周师傅。”张玉芹停下手中的活计,声音带着惯有的热络,但放轻了些,“你今天怎么啦?心神不宁的?是不是家里有啥事体?” 她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是真诚的关切。 周炳生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候惊了一下,捏着报纸的手紧了紧。 他下意识地想否认,想维持那份知识分子的清高与距离感——几十年了,他早已习惯了独自承担,不轻易向人吐露难处,尤其是在同事面前。 然而,小孙子那嗷嗷待哺的哭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儿媳苍白的脸和医生严肃的叮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份沉甸甸的现实,压得他喘不过气,那份固守的“面子”,在骨肉亲情面前,第一次显得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 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了几下,却只发出含糊的“唔……没,没啥……”声音干涩。 他端起茶缸,猛灌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烫得他眉头一皱,却也似乎给了他一点勇气。 “唉……”又是一声更沉重的叹息,他终于放下了那作为屏障的报纸,厚厚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种罕见的窘迫和无奈。 他看向张玉芹,也扫过办公室里另外两个年轻人——正埋头整理文件的阳光明,以及看似在写材料、实则竖着耳朵的李卫东。 “是……是有点事体。”周炳生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说出来……也真是难为情。阿拉屋里厢,碰到点麻烦事……” 在张玉芹鼓励的目光下,周炳生终于卸下了心防,断断续续地将家里的困境说了出来: 大儿媳刘素芬晚上下班,天黑路滑,不慎摔了一跤,伤了腰骨,需要长期服药静养。 医生严令,必须立刻停掉母乳! 这下,可苦了他那才四个月大的小孙子周小宝。 没了母乳,孩子唯一的指望就是奶粉和牛奶。可牛奶定量供应,根本不够。 奶粉呢?每月七八斤的消耗量,像一座大山压下来。就算慢慢加些米糊、面糊之类的辅食,这奶粉的需求也绝非小数,而且至少得持续半年以上! “阿拉屋里,钞票倒不是顶顶发愁。” 周炳生推了推滑落的眼镜,脸上是深深的愁苦,“就是这奶粉票……实在是……调剂不到啊! 一家人愁煞了,阿拉老伴急得夜里厢都睡不着。 小宝饿得哭,阿拉心里厢……” 他摇摇头,说不下去了,那份属于祖父的焦虑和无力感,清晰地写在脸上。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重了。连窗外隐约的机器轰鸣声,似乎也低了下去。 周炳生的话音刚落,张玉芹第一个就站了起来,脸上满是同情和急切: “哦哟!周师傅!这种事体,你怎么好自家闷在肚皮里! 我家里正好还有大半斤奶粉,是我娘家上次来看小囡带来的,我姆妈讲小囡大了,多吃点饭食,奶粉省下来备着。 我明天就带来给你!救急要紧!” 她顿了顿,那股子“大总管”的热心劲儿上来了,拍着胸脯道: “你放心!我在我们妇女的小圈子里帮你喊一声! 我那些老姐妹,屋里厢有小人、有奶娃娃的不少,说不定哪家就存着点奶粉票,或者能调剂到。 人多力量大,大家凑一凑,总归有办法的!” 她眼神明亮,仿佛已经看到了希望。 一直沉默的李卫东,此刻也抬起了头。 自从数据篡改事件后,他明显感觉到办公室里的疏离,尤其是韩鸣谦那洞悉一切却又冷处理的目光,让他如坐针毡。 他太需要改变现状,太需要重新融入这个集体了。 眼前,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周师傅。” 李卫东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诚恳,甚至有些急切,“我……我也帮你想想办法! 我有几个要好的同学,在别的厂子或者街道工作,我去问问他们,看能不能打听到谁家有富余的奶粉票。” 他似乎觉得光动嘴皮子不够分量,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这样,周师傅!阿拉屋里厢定量还够,我每月能省出三斤粮票来,你拿去! 粮票硬通,拿去跟人家调剂奶粉,人家肯定更愿意换!” 周炳生闻言,连忙摆手,脸上露出既感激又惶恐的神色: “卫东,不要不要!这怎么好意思!粮票也是金贵物事,你自家要用的!我不能收你的粮票!” 他骨子里的清高和不愿欠人情的性格占了上风,尤其是占一个年轻同事的“便宜”,更让他觉得不妥。 李卫东急了,他迫切需要这份“人情”来改善关系: “周师傅,你不要客气!我真的是诚心诚意想帮点忙!我晓得你不缺钞票,我也不是白送……” 他脑子飞快转着,退而求其次,“我这三斤粮票,你不要当成是送的,就当我拿出来,跟你调剂点……调剂点你屋里厢用不着或者多余的东西。 随便啥,肥皂、毛巾、甚至旧报纸都行!只要你屋里有,我就要! 这样一来,你拿粮票去换奶粉,人家也更愿意,对伐? 你也不算白拿我东西,咱这是两厢情愿!” (本章完) 第57章 57集体的力量 第57章 57.集体的力量 李卫东这番话说得有些急切,甚至有点语无伦次,但意思很明确: 想用粮票换周家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变相帮周炳生获得调剂奶粉的“硬通货”。 张玉芹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李卫东的用意,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帮李卫东下台阶。 她笑着帮腔:“周师傅,卫东讲得也有道理!粮票确实更好调剂奶粉。 你屋里厢看看,有啥用不着、或者多出来的小物事,跟卫东调剂一下。 这样你也心安理得,卫东也帮上忙了,不是蛮好?总归比你自家干着急强!” 周炳生看着李卫东恳切甚至带着点祈求的眼神,又看看张玉芹热情的笑脸,心中那份固执的堤防终于松动了一些。 他犹豫片刻,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那……这样……我……我回去问问我老伴,看看有啥物事……多谢你,卫东。” 虽然答应了,但以他的性格,回去必定会翻箱倒柜,找出家里能拿得出手的、尽可能“等价”的东西,绝不会真的拿些“旧报纸”去敷衍。 让他占这个便宜,比登天还难。 这时,一直安静聆听的阳光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稳的笃定,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周师傅。”阳光明看向周炳生,眼神坦荡,“奶粉票这桩事体,我或许也能帮上点忙。” 周炳生镜片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期待:“小阳,你……你有路子?” 阳光明点点头,没有详细解释渠道——在这个年代,打探别人的“路子”是大忌,大家心照不宣。 他斟酌着字句:“嗯,认识点人,能调剂到一些紧俏的东西。奶粉……我想想办法,保证每月至少能帮你调剂到两斤。” 这个数字让周炳生和张玉芹都倒吸一口凉气。 每月两斤!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阳光明继续道:“你屋里厢如果粮票紧张,不用担心。布票、服装票、工业券……甚至你屋里有多余的肥皂票、票,都可以拿来调剂。 我这渠道,朋友条件老好,你有啥富余的票证,只要我这边能对上,都可以谈。” 他故意把渠道说得“宽松”一些,便于日后操作。 “如果实在票证一时不凑手,东西我可以先帮你拿到,你记着账,等过了这段困难辰光,家里缓过劲儿来,再慢慢还上也没关系。 我信得过你周师傅的人品,我可以为你做保。” 这番话,如同拨云见日! 不仅解决了眼前奶粉的燃眉之急,连后续半年的部分供应都有了着落,甚至给出了极其灵活的调剂方式! 周炳生激动得手都有些颤抖,他猛地站起身,绕过桌子,紧紧抓住阳光明的手,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出一句: “小阳……小阳同志!你……你真是……我不晓得应该怎样谢你才好! 这……这是救了我小孙子的命啊!” 他浑浊的眼眶里,竟隐隐泛起水光。 那份长久以来的疏离感,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感激冲得荡然无存。 办公室里的气氛,因为这峰回路转的希望,变得温暖而振奋。 秘书组里发生的这一幕,自然瞒不过韩鸣谦。 他推门进来时,正看到周炳生抓着阳光明的手连声道谢。韩鸣谦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老周,家里的事我都听说了,”韩鸣谦走到周炳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领导的关怀,“孩子要紧,大人也要保重身体。有困难,大家一起想办法,厂里也不会袖手旁观。”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淡黄色的票证,递给周炳生:“喏,这是阿拉屋里厢省下来的一斤奶粉票,我家小囡大了,用不着了,你先拿去应应急。” 周炳生看着那张珍贵的奶粉票,更是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 韩鸣谦继续道:“厂工会那边,我等会儿就去打个招呼,看能不能从困难补助或者互助金里想想办法。 或者发动一下其他科室的同志,看看谁家有富余的婴儿用品、票证。 人多力量大,总归能渡过难关的。” 他目光扫过办公室里的几人,落在阳光明身上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更深沉的考量。 这个小阳,不仅能力出众,为人处世也相当练达,路子似乎也活络……是个人才。 有了韩主任的表态和支持,众人更是信心倍增。 张玉芹立刻行动起来,午休时间就跑到相熟的几个女工友那里,把周师傅家的困难说了,发动大家“有力出力,有票出票”。 李卫东也利用午休和下班时间,去找了他那几个在不同单位的同学打听消息。 阳光明的冰箱中,每天都能刷新出两小罐进口奶粉,加起来正好是二斤。只是包装需要换一换。 他开始盘算着,如何利用冰箱空间里那些每日刷新的“宝藏”,合理地转化成全国粮票或者是生活中需要的其他票证—— 这需要极其谨慎的操作,但有了周师傅家这个“正当需求”作为掩护,无疑打开了一扇方便之门。 集体的力量是惊人的,张玉芹的呼吁很快有了回响。 第二天一早,她就带来了自己家的大半斤奶粉,用一个印着红双喜的旧铁皮盒子装着,全部拿了过来。 还有另外两位热心女工凑出来的半斤奶粉票和几张牛奶票。虽然不多,却是实实在在的心意。 李卫东那边也传来好消息。 他有一个在区商业局工作的同学,辗转帮忙打听到街道办一位干部家里有多余的两斤奶粉票愿意出让,但要搭点稀罕的工业券或者好香烟。 李卫东二话不说,咬牙把自己攒着准备买新衣服的几张工业券和两包烟票贡献了出来,又加了几张其他硬通票,换回了那两斤宝贵的奶粉票。 当他将票交给周炳生时,周炳生心里明镜似的,嘴上虽没多说,但那份感激和欠意更深了。 他默默记下,思考家里还有什么好东西可以“调剂”给李卫东,又不至于让李卫东吃亏。 (本章完) 第58章 58心中暖意 第58章 58.心中暖意 阳光明这边行动更迅捷。 晚上回去,他就给冰箱中的两罐奶粉更换了合适的包装。 第二天上班,他趁着只有周炳生在时,悄悄递了过去,只说“托人弄到的,先给孩子吃着”。 周炳生摸着那沉甸甸的玻璃罐子,看着阳光明平静的眼神,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重重的、带着哽咽的“谢谢!” 韩鸣谦也没食言。 他亲自跑了趟厂工会,工会主席听说情况后非常重视,特批了五块钱的困难补助,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并从工会互助金里临时调剂出了一斤奶粉票。 韩鸣谦还发动了厂办其他科室。 宣传科的干事小刘,贡献出了自家孩子穿小了的几件柔软布旧衣,说是给周家小宝改改做尿布或小衣服极好。 短短三天时间! 当周炳生看着桌上堆起来的东西——张玉芹带来的奶粉和零星票证、李卫东换来的两斤奶粉票、阳光明拿来的两罐沉甸甸的“无标识”奶粉、韩主任从工会争取来的补助和奶粉票、宣传科小刘送来的几件旧布衣,心头五味杂陈。 这些物资,加上家里原有的定量牛奶,足够周小宝吃上一个多月了! 后面的缺口虽然依然存在,但有了阳光明的承诺和大家持续的努力,希望就在前方。 周炳生摘下眼镜,用粗糙的手指用力抹了抹发酸的眼角。 他拿起那只用了多年、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茶缸,第一次觉得里面寡淡的茶水,竟也带着一丝回甘。 “谢谢……谢谢大家!”他声音沙哑,对着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深深地弯下了腰。 这个清高了一辈子的老知识分子,此刻弯下的腰背,承载的是沉甸甸的感激和温暖。 看到这样的周炳生,张玉芹的眼圈也红了,笑着摆手:“周师傅,你讲啥闲话!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就是一家人!有困难大家帮,应该的!” 李卫东看着周炳生真诚的感激和同事们投来的不再那么疏离的目光,心里那块压着的大石头,终于松动了一些,脸上露出了许久不见的、带着点释然的笑容。 阳光明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也涌动着暖流。 他帮助了周师傅,更重要的是,他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建立了一个看似合理、由同事“背书”的物资调剂渠道。 冰箱里的资源,终于可以找到一个听上去合理的借口,可以少量的转化为现实所需。 无论是即将开始的为东北兄姐调剂粮票,还是改善自家生活,都有了明面上的掩护和运作空间。 窗外,夕阳的余晖给厂房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周炳生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奶粉、奶粉票、补助款和旧衣物收好,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珍宝。 他那张被岁月和文字刻下深深沟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天来第一个真正舒展开的笑容。 这笑容里,有把孙儿的牵挂暂时放下的轻松,更有对这群同事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归属感。 他拿起那份《参考消息》,这一次,他的目光似乎能真正穿透铅字,感受到窗外夕阳余晖的温度。 秘书组的日常工作,在这份难得的温情中,又悄然恢复了它固有的节奏。 …… 晚上回到家,新到的奶粉派上了用场,周家小孙子周小宝的哭闹,终于被奶香安抚下来。 压在周炳生心口的大石,仿佛被撬开了一道缝隙,连日来紧绷如弓弦的神经,总算松弛了几分。 他那素来刻板严肃的脸上,竟也罕见地透出几丝舒缓的痕迹。他心口那份沉甸甸的感激,像一块烧红的炭,必须找个地方安放,表达出来才得安宁。 周五,眼看快到下班的钟点,随着韩主任走进大办公室,屋内一片静谧,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也停了下来。 等韩主任安排完第二天的工作,周炳生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安静: “韩主任,玉芹,卫东,小阳……” 他挨个点名,目光恳切地扫过每个人,最后落在韩鸣谦身上,带着征询的意味: “这次小宝的事体,多亏了大家鼎力相助,阿拉屋里厢上下都感激不尽。 这个礼拜六晚上,我在家里头备了点薄酒小菜,请大家务必赏光,一道吃顿便饭,表表我的心意。” 他说得文绉绉,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咬文嚼字,但那份热切却是不容置疑的,仿佛不答应就是拂了他天大的面子。 韩鸣谦的脸上露出温和又了然的笑意:“老周,你太客气了。同事之间互相帮衬,应该的。不过既然你一片心意,我们肯定要去的。大家一道热闹热闹,也好。” 他这话不高不低,稳稳当当地为整件事定了调子。 张玉芹立刻笑着接口,声音爽脆得像炒豆子:“周师傅请客,我哪好意思不去?正好看看小宝,肯定白白胖胖了!” 她脸上是那种大姐式的热络,仿佛这邀请是份难得的喜气。 李卫东也赶紧表态,声音刻意拔高了一度,透着股子急于表现的积极: “周师傅放心,我一定到!我还想着看看有啥能再帮上忙的。” 他这段时间一直努力修补关系,眼神在韩鸣谦和周炳生的脸上飞快地转着,生怕错过一丝肯定的神色。 (本章完) 第59章 59丰盛晚宴 第59章 59.丰盛晚宴 阳光明含笑点头,语气平和而真诚:“周师傅客气了,我也一定准时到。”他的应允简洁有力,带着让人安心的可靠感。 周六傍晚,夕阳的余晖尚未完全褪尽,慵懒地涂抹在石库门弄堂的青砖灰瓦上,给这烟火人间镀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周炳生家住在一条还算宽敞的弄堂深处。 小小的天井拾掇得干净利落,几盆常见的月季和茉莉倚在墙角,叶片在暮色中泛着油光,若有若无的清香在微凉的空气中浮动。 韩鸣谦、张玉芹、李卫东和阳光明四人,几乎是前后脚到的。 没有一个人空着手。 在这个物资凭票供应的年代,上门赴宴,尤其是答谢宴,“有分量”的心意是必不可少的规矩,既是人情世故的润滑剂,也是真心实意想再帮衬一把的体现。 韩鸣谦提着一个印着“魔都咖啡厂”字样的硬纸盒,里面是半斤装的麦乳精——这可是金贵东西,对需要营养的产妇和幼儿都是极好的滋补品,寻常人家根本舍不得买,是他托了关系才弄到的。 张玉芹则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编网兜,里面是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自家起早蒸的鸡蛋糕,松软香甜,散发出诱人的蛋奶香,还有一小包红虾酥——都是哄孩子开心的好东西。 李卫东手里拿着一个印着“沪光食品厂”字样的牛皮纸袋,里面是半斤洁白的砂和一小盒印着纹的饼干,东西不算顶顶稀罕,但胜在实用,是过日子的硬通货。 阳光明带来的是一大包大白兔奶,寻常难得一见,透着份用心。 周师母是个瘦小精干的女人,穿着洗得发白、却熨帖整洁的蓝布罩衫,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纹丝不乱的髻。 她早早就在狭窄的灶披间和客堂间之间穿梭忙碌,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拘谨与热切的笑容。 见到客人带着礼物陆续到来,她搓着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看着那些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堆在桌上,眼圈瞬间就红了,连声道: “哎哟哟!不要这么客气!破费了破费了!快请进,快请进!地方小,不要嫌弃……老周在里厢。” 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接过东西,一边忍不住念叨,声音带着哽咽: “我们小宝真是福气,碰到你们这么好的同事……”那份沉甸甸的感激,以及深藏其中的一丝因受助而生的不安,清晰可见。 小小的客堂间里,一张老旧的榉木桌被擦得锃亮,勉强挤下五个人。 桌面已摆开了几样凉菜:油亮喷香的咸鸡斩得大小均匀、骨肉齐整;琥珀色的油焖笋,浸在透亮的油汁里,笋尖嫩黄诱人;自家腌制的酱瓜切得细如发丝,堆成小山;还有一盘撒了翠绿葱的白切猪头肉,肥瘦相间,纹理分明,旁边配着一小碟磨得极其细腻、泛着淡黄色的姜末蘸料。 空气里弥漫着家常却勾魂的食物香气,混合着煤球炉子特有的烟火气息,暖融融地包裹着每一个人。 周炳生从里屋迎出来,脸上带着难得的、甚至有些生疏的笑意,连声招呼大家落座。 他换下了一成不变、洗得泛白的工装,穿了件半新的藏青色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精神了不少。 看到众人带来的礼物堆在桌角,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推辞的话,最终却化作一声更深沉、更郑重的“谢谢大家。 “哦哟,周师傅,你这么客气做啥!”张玉芹一进来就夸张地吸了吸鼻子,声音洪亮,“香煞脱了!周师母好手艺!” 她熟稔地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有啥要帮忙伐?我来搭把手!”说着就熟门熟路地往灶披间走,脚步轻快,仿佛在自己家一样自然。 李卫东也显得格外殷勤,像只陀螺似的转着,帮着挪凳子,分发洗得发亮的竹筷和调羹,动作麻利得有些刻意,脸上堆着热切的笑容: “周师傅,周师母,你们辛苦!今天我们有口福了!” 他努力融入这热络的气氛,眼神却像探照灯,时不时飞快地瞟向韩鸣谦和周炳生,紧张地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和反应,每一个细微的点头或微笑都能让他心里松一口气。 很快,刚出锅的热菜热气腾腾地端上了桌。 一碗浓油赤酱、肥瘦相间的红烧肉颤巍巍地冒着热气,深红的酱汁包裹着油亮的肉块,是今晚当之无愧的硬菜。 一盘碧绿生青的清炒鸡毛菜,带着田野的清新;一碗奶白浓稠的鲫鱼豆腐汤,汤面上撒着星星点点的翠绿葱,鲜香扑鼻;还有一大盘金黄油亮的葱油饼,边缘焦脆,散发着诱人的焦香。 周婶子最后端上一小砂锅热气腾腾的腌笃鲜——笋块、咸肉、鲜肉、百叶结在乳白色的浓汤里沉浮翻滚,汤汁醇厚。 菜式可谓奢华,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已是周家倾其所有、竭尽全力的盛情款待。 周婶子搓着手,站在桌边,脸上带着朴实的歉意:“没啥好菜,大家随便吃吃,不要客气。” 韩鸣谦作为主客和领导,自然被让到主位。 他举起周炳生特意去零拷来的散装黄酒,小小的白瓷酒盅里,琥珀色的液体轻轻荡漾: “来,老周,辛苦了!今天我们秘书组小聚,一是感谢你们的盛情款待,二是庆祝小宝难关渡过!大家随意,吃好喝好!”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掌控局面的从容。 众人纷纷举杯应和。 黄酒入口微甜,带着粮食发酵后的醇厚暖意,很快从喉咙暖到胃里,也松弛了席间原本微妙的拘谨气氛。 话题自然而然地围绕着周家小宝的现状展开。 听到孩子吃了奶粉不再整夜哭闹,睡得安稳踏实,小脸蛋也眼见着圆润红活起来,大家都由衷地高兴,笑意真切。 (本章完) 第60章 60老周过往 第60章 60.老周过往 张玉芹带来的鸡蛋糕和红虾酥被周师母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说是留给小宝慢慢吃;韩鸣谦那盒显眼的麦乳精被郑重地放在五斗橱最显眼的位置;李卫东的饼干和阳光明的大白兔奶,则被打开放在桌子一角,成了席间调剂的小食,不时有人拈起一块。 几杯温热的黄酒下肚,周炳生平日总是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放松了些,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拿起公筷,给韩鸣谦和张玉芹夹上颤巍巍的红烧肉,又招呼着李卫东和阳光明多吃些葱油饼,那份笨拙中透出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韩鸣谦看着周炳生脸上泛起的微红,听着他难得放松、甚至带点絮叨的话语,心中感慨万千。 他放下筷子,拿起粗陶酒壶,温热的壶体贴着掌心,缓缓给周炳生和自己又斟满一盅。 “老周啊。”韩鸣谦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悠远的追忆,目光越过杯沿,落在墙上一张蒙着微尘的老照片上,“今天看到你,我倒是想起你刚进厂那会儿的光景了。” 这话头一起,桌边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一下。 张玉芹停下了夹菜的动作,筷子悬在半空;李卫东也放下了刚端起的酒杯,脸上带着点茫然的好奇;阳光明则安静地注视着韩鸣谦,眼神专注。 周炳生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化作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色,像是怀念,又像是痛楚。 他端起酒杯,默默呷了一口,喉结上下滚动,似乎在吞咽着什么。 “五二年……对,就是五二年夏天。” 韩鸣谦回忆道,语气平缓,却带着穿透时光的沉重分量,“你背着半旧的铺盖卷,手里捏着介绍信,一个人跑到厂部报到。 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浑身上下都透着书卷气,眼睛里头有光,走路腰板挺得笔直,像棵刚抽条的小白杨。” “那时候厂务办刚成立不久,正缺人手。 你刚调过来,笔头硬,思路清,做事又利落周全,很快就崭露头角。老厂长……就是后来出事的那位。” 韩鸣谦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些,“他很赏识你,觉得你是块好料子。不到一年,就把你调到他身边,做了专职秘书。” 韩鸣谦的目光扫过在座的年轻人,特别是李卫东和阳光明,仿佛在向他们勾勒一个早已模糊却轮廓分明的图景: “那五年,是你最忙、最累,也是成长最快、最意气风发的时期。 厂里大大小小的报告、总结、讲话稿,很多都要经过你的手。 你跟着老厂长跑上跑下,协调各方,处理事情有条不紊,思路清晰得很,连区里下来的领导都拍着你的肩膀夸过:‘小周不错!’” 周炳生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粗糙的酒杯边缘,那杯壁上细小的凸起,仿佛能吸走他全部的注意力。 昏黄的灯光斜照下来,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显得格外落寞。 那段被时光尘封、刻意遗忘的岁月,此刻被韩鸣谦提起,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揭开了旧日的疮疤,又触碰了心底深处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我记得,你那时候干劲十足,人也开朗许多。 为了赶一份紧急报告,你能熬通宵,第二天照样精神抖擞地跟着厂长去开会,眼睛里血丝是红的,但神采是亮的。 你还提过不少有见地的建议,有些后来真被厂里采纳了,效果还不错。” 韩鸣谦的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惋惜,“那时候,厂里上下都讲,小周是块好料子,前途无量。” 客堂间里只剩下韩鸣谦低沉的声音在回荡,以及煤球炉膛里偶尔传来的轻微“噼啪”爆响。 张玉芹听得入神,脸上带着深切的唏嘘,轻轻叹了口气。 李卫东则有些茫然,这些陈年往事对他而言,太过遥远陌生,像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阳光明则从这平实的叙述中,清晰地拼凑出了周炳生如今那份孤僻疏离的根源——那是被命运狠狠折断过翅膀的烙痕。 韩鸣谦深深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更加沉重,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量: “可惜啊……后来那位老厂长…… 唉,你也晓得,那段时间,风浪太大,卷进去的人…… 唉,你虽然自身清清白白,查来查去也没啥问题,组织上也明确给出了结论,你和他只是纯粹的工作关系,但牵连……总是免不了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字斟句酌,寻找着最不伤人的表达: “你的待遇没变,工资照发,干部身份也保留着。 但这职务……就像坐了滑梯,一下子就从厂长秘书那个位置上下来了。 从那以后,你就被安排专门负责写写厂里的大报告、大总结,成了秘书组里一个……嗯,一个‘笔杆子’。” 他最终用了这个在当时环境下心照不宣、却足以划出一道无形鸿沟的称谓——从一个参与决策核心、意气风发的秘书,变成了一个纯粹的甚至有些边缘化的文字匠人。 “我晓得,你心里头憋屈。” 韩鸣谦看着周炳生那几乎要埋进胸口的头,声音带着深刻的理解和一丝无奈的喟叹: “从那以后,你就像变了个人。话少了,心思也重了,跟人……总隔着点什么。 除了份内的材料,其他事情,你都不大关心,就守着你那堆永远写不完的文件和翻不完的报纸。” 他抬手指了指墙上钉着的那份《参考消息》,“就像活在了另一个世界里头。” 周炳生依旧沉默着,只是端起酒杯,将盅里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绵柔的酒液滚过喉咙,却让他的心头一阵燥热。 没有人能看清他镜片后的眼睛是否湿润,但那紧抿得发白的嘴角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无声地泄露了他内心汹涌的波澜。 (本章完) 第61章 61块垒尽消 第61章 61.块垒尽消 那段往事,不仅冷酷地剥夺了他的前程,更彻底地改变了他的性情,将他一层层包裹进一层坚硬的名为“自保”和“疏离”的壳里,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锁住了曾经的自己。 “我们都看在眼里。”韩鸣谦的声音放得更柔和,带着抚慰的意味,“这次小宝的事体,说实话,看到你主动开口求助,看到你为了孙子急成那样,六神无主的样子,我心里头……其实是有点高兴的。” 他环视了一下在座的秘书组成员,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这说明你心里头那团火,还没灭。你还是那个重情重义、有担当的周炳生,只不过……被埋得深了点。” 韩鸣谦举起酒杯,对着周炳生,也对着所有人,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种破开阴霾的力量: “来,老周,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该翻篇了! 今天这顿饭,我吃得很开心! 小宝平安,你也放宽心。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厂里、我们秘书组,都是你的家。 有啥事,大家还是一道扛!再大的坎,人多力气大,总能迈过去!” 这番话情真意切,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冲开了客堂间里因追忆沉重往事而凝结的凝重空气。 “韩主任讲得对!” 张玉芹立刻响应,眼圈微微发红,声音带着由衷的激动: “周师傅,你看你本事还在,笔头硬着呢!绝对是我们秘书组当之无愧的顶梁柱! 小宝又那么可爱,好日子在后头呢! 来,我敬你和周师母!” 她豪爽地举起酒杯,杯中的酒液微微晃荡。 李卫东也赶紧跟着站起来,端起酒杯,声音带着刻意的真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周师傅,韩主任讲得真好!句句在理!我敬你!以后有啥事体,你尽管吩咐!我李卫东绝无二话!” 他急于表现自己重新融入集体的迫切愿望,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放得很低。 阳光明也举杯,目光沉稳而坚定地看向周炳生:“周师傅,韩主任说得是。小宝健健康康,比啥都强。以后需要我出力,保证随叫随到。” 他的表态一如既往的简洁有力,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可靠感。 周炳生猛地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着,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 他拿起粗陶酒壶,壶嘴有些微颤,给自己和韩鸣谦再次满上。 然后,他双手端起酒杯,那双手虽然还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声音却比之前清晰洪亮了许多: “韩主任,玉芹,卫东,小阳……还有阿拉老伴。” 他侧过头,看向一直默默坐在旁边、眼里含着泪、不住点头的妻子,“谢谢……谢谢大家!你们的话,我……我都记在心里了。为了小宝,为了……我这个家,我……” 他顿了顿,喉头哽咽,似乎想说什么豪言壮语来表达决心,最终只是将所有的感激和承诺都凝聚在杯盏之中,重重地说道:“我敬大家!干了!” 几只酒杯——粗陶的、白瓷的——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黄酒入喉,暖意从胃里升腾而起,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驱散了夜晚的微凉。 这一次碰杯,似乎也碰掉了周炳生身上最后一点无形的隔膜。 他脸上的拘谨和沉郁消散了大半,露出了一个真正放松、甚至带着点释然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着久违的明亮,虽然眼角还带着湿意。 李卫东更是积极表现,仿佛要弥补过去的亏欠。 他不停地给众人布菜。把红烧肉最软糯的部分夹给韩鸣谦和周炳生;酒盅一空,他立刻抢着添上,动作殷勤得近乎讨好。 他脸上始终挂着热切的笑容,话也比平时多了不少,极其努力地让自己融入这团和气之中。 他感觉到韩鸣谦看他的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审视的冷意,似乎多了几分宽容;张玉芹也恢复了往日的热络,拍着他的肩膀说话;甚至周炳生对他敬酒时,也带着真诚的谢意,不再有那种无形的距离感。 这让他心中悬着的那块大石,终于稳稳落了地。 只要阳光明不揪着过去不放,他就能在这秘书组里重新站稳脚跟。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阳光明的反应,见对方神色如常,甚至在他布菜时还微微点头致谢。 李卫东心底那点残存的忐忑也渐渐平息,脸上的笑容更盛。 仿佛那些阴暗的算计真的从未发生过,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接下来的饭桌气氛,变得真正融洽而热烈起来。 话题不再沉重,张玉芹讲着厂里新近发生的趣闻轶事,绘声绘色,引得大家发笑。 韩鸣谦偶尔点评几句,带着过来人的智慧和宽容。 周炳生和周师母也放松地笑着应和,周炳生甚至难得地插了几句嘴,说起厂里某个老车间的典故。 李卫东适时地插科打诨,活跃气氛,努力扮演着润滑剂的角色。 阳光明则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偶尔说上一两句,也总能点到关键,或是一语中的地补充某个细节,引得大家会心一笑。 周婶子见大家吃得高兴,话也渐渐多了,絮絮叨叨地说起小宝这几天的趣事: 怎么第一次对奶瓶外的世界好奇地张望,怎么在吃饱后露出满足的“无齿”笑容,怎么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挥舞着小拳头…… 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周炳生在一旁听着,不时补充一两句细节,看向老伴的眼神里,充满了庆幸和深沉的温情。 那是经历过匮乏与恐慌后,对眼前这份安宁的加倍珍惜。 (本章完) 第62章 62熨平褶皱 第62章 62.熨平褶皱 秘书组这五个人,围坐在周家这张略显拥挤、漆面斑驳的旧桌旁。 杯盘交错间,黄酒的微醺里,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同事”却也近乎“家人”的温情纽带,在悄然滋生。 那些过往的芥蒂、身份的落差、无形的隔阂,在食物的香气、真诚的感激和共同的唏嘘中,暂时被一种更强大的共情所消融。 时间在欢声笑语和杯盏轻碰中悄然流逝,夜色渐深,酒足饭饱。 眼看已到告辞时分。张玉芹熟稔地帮着周师母收拾碗筷,动作麻利;李卫东也抢着端盘子,抹桌子,格外卖力。 韩鸣谦则和周炳生站在客堂间门口,低声交谈着什么,偶尔拍拍对方的肩膀。 就在这时,韩鸣谦从自己那件半旧、但依旧笔挺的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迭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小纸包。 他轻轻拉住周炳生的手,将纸包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放在他的掌心。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属于组织的、不容推辞的郑重,以及更深切的关怀: “老周,拿着。这是我们几个同事的一点心意。你不要推辞,给小宝多添点营养,大人也要保重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他特意强调了“心意”和“本钱”,将人情与责任巧妙地融合。 周炳生一愣,掌心感受到纸包那熟悉的硬度和分量,瞬间明白了里面是什么。 他下意识地想推拒,手往回缩:“韩主任,这……这哪能行?你们已经带了那么多东西来,太破费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纸包里是几张迭在一起的、带着特有韧性的硬纸片——粮票! 在这个年代,这比钞票更金贵,是活命的根本! 韩鸣谦有力的大手按住了他往回缩的手,目光温和而坚定,带着长者的威严: “不要再推了。我们晓得你屋里厢情况。这点粮票,是我们几个私下凑的,每人一斤,不多,但多少能应应急。 小阳、玉芹、卫东的心意都在里头了。” 他特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正在收拾的阳光明等人,“我是秘书组的头,由我转交给你,最妥当。收下!” 他再次强调“每人一斤”、“统一转交”,既全了周家的面子,避免了直接施舍的尴尬,也明明白白地体现了这是集体的关怀,而非个人的恩惠。 周炳生的手指触碰到那迭厚实的粮票,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 每人一斤粮票,相当于一个成年人一天的基本口粮。 这分量,沉甸甸地压在他手上,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他喉头剧烈地滚动,嘴唇嗫嚅了几下,看着韩鸣谦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深切关切,再看看不远处正和妻子一起收拾、对他投来温和目光的阳光明、张玉芹和李卫东——李卫东还特意朝他用力点了点头。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直冲眼眶。 他知道,这是同事们最实在、也最体恤的心意,是保全他最后一点自尊的方式。 “……谢谢……谢谢韩主任……谢谢大家……” 周炳生紧紧攥着那个小纸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哽咽沙哑,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只能用力地、深深地点着头,仿佛要把这份情谊刻进心里。 周师母也看到了这一幕,慌忙在洗得发白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走过来,眼中蓄满的泪水终于滚落,对着韩鸣谦和众人连声道谢,声音颤抖: “谢谢……谢谢你们……真是……真是……” 语不成句,唯有感激! 这份心意,比任何昂贵的礼物都更实在,也更让周家夫妇刻骨铭心地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雪中送炭的同事情谊。 阳光明、张玉芹和李卫东收拾妥当,也走了过来。 看到周炳生紧攥纸包、眼眶发红的样子,都心照不宣地露出温和、理解的笑意。 李卫东的笑容里,除了那份如释重负,更添了一份参与其中的踏实感和归属感。 韩鸣谦用力拍了拍周炳生微微佝偻的肩膀:“好了,不要再谢了。我们走了,你和你爱人早点休息,忙了一天。小宝有啥事,随时讲,不要再一个人扛。”他的嘱咐带着家长般的关切。 众人起身告辞。 周炳生和周师母一直将他们送到弄堂口,连声道谢,声音在寂静的弄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月光清亮如水,温柔地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也映照着周炳生那双清亮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眼睛。 他紧紧握住韩鸣谦的手,摇了又摇;又一一和阳光明、张玉芹、李卫东用力握了握。在握到李卫东时,那力道也并无不同。 “再会!再会!”周炳生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洪亮,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新生的活力。 回程的路上,弄堂幽深狭长,两侧的石库门高墙投下浓重的阴影。 月光如清冷的水银,在石板路的缝隙间静静流淌。 李卫东心底那点未曾真正消散的算计,阳光明那份洞悉一切的沉静,周炳生那被强行撬开却又无比脆弱的信任,韩鸣谦肩头那份平衡全局的责任…… 这些隐忧并未消失,只是在今晚,被一种名为“互助”与“体恤”的力量,暂时抚平了,又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慰藉人心的暖意。 (本章完) 第63章 63夏夜浮世绘 第63章 63.夏夜浮世绘 月光如水,静谧地流淌在迷宫般的弄堂里,将青石板路洗练得泛着幽微的光。 与韩鸣谦、张玉芹、李卫东在熟悉的路口道别后,阳光明独自踏上归途。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肩上那个半旧的军用挎包——此刻它瘪瘪地贴在身侧。 走到一处熟悉的、被高大废弃厂房阴影彻底吞没的死巷深处,确认前后无人。 他停下脚步,闭上眼,意念沉入脑海深处那片奇异的冰箱空间。柔和的冷白光晕下,那些每日刷新的“宝藏”如同静物画般陈列着。 他意念微动,几样东西悄然出现在挎包中。 四斤干米线:用厚实粗糙的黄草纸紧紧裹成两卷,沉甸甸地坠手,散发着南方米粮特有的、干净纯粹的干燥清香。这是他特意积攒了两天的份量。 一瓶一斤装的生油:透明的玻璃瓶,澄澈金黄的油体在光晕下流转着诱人的光泽。崭新的软木塞严丝合缝,将那股霸道的浓香牢牢锁住,一丝未泄。 一斤大白兔奶:红蓝白相间的经典蜡纸,包裹着奶香四溢的硬,同样用厚实的牛皮纸仔细包好,棱角分明地沉在挎包底部。 挎包瞬间变得充实饱满,有了沉甸甸的质感。 阳光明掂量了一下,嘴角掠过一丝微笑的弧度。 他仔细整理好挎包盖,确保从外面看不出任何形状异常,这才迈开沉稳的步伐,走向自家石库门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门。 尚未进门,那独属于石库门夏夜的喧嚣声浪便扑面而来。 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唯有这天井方寸之地,借着穿堂风,成了居民们天然的避暑“沙龙”。 昏黄的路灯光晕,勉强撕开夜色一角,勾勒出纳凉的人群。 几张磨得发亮的竹榻、吱呀作响的小马扎、甚至几块卸下来的厚重门板,沿着天井的墙根和过道,见缝插针地铺开,构成了临时的休憩地。 男人们是这幅纳凉图卷的主体。 大多赤着古铜色的、汗津津的脊背,或穿着洗得透亮、破着洞的跨带背心,手里无一例外地摇动着大蒲扇,发出“噗哒、噗哒”有节奏的声响。 核心区域是一盏悬得略高的路灯,灯下围着一小圈人,脑袋凑在一起,借着那点可怜的光亮,在自制的小木棋盘上厮杀。 棋子落下,“啪嗒”脆响,伴随着“吃马!”、“将军!”的短促低喝和围观者压抑的哄笑或叹息。 稍远些的暗影里,则是三五成群的低语闲谈,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夏夜的萤火。 话题无非是厂里新下的生产指标让人喘不过气,或是道听途说的某某车间又出了点小事故,间或夹杂着对时局最谨慎的揣测,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夜色。 女人们则自成天地,聚在相对通风的过道另一侧。 陈阿婆半躺在她那把油光锃亮、吱扭作响的旧藤躺椅里,眯着眼,手边的小板凳上放着一台巴掌大的半导体收音机,咿咿呀呀地播着《罗汉钱》的沪剧唱段。 她枯瘦的手指随着调门在扶手上轻轻叩着节拍。 冯师母坐姿端正,借着门洞里透出的灯光,手指翻飞,细线和钩针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正娴熟地钩织着一块精致的镂空桌布样。 她的动作优雅沉静,与周遭的喧嚣共同组成奇异的和谐构图。 李桂无疑是这片区域的“高音喇叭”,她盘腿坐在一张小竹椅上,蒲扇拍得大腿啪啪作响,正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地跟另外几个妇女讨论着最近副食品商店新到的带鱼: “……凭票?当然凭票!你当是啥辰光?不过讲句良心话,价钱倒是比上趟便宜了一分洋钿!就是排队排得脚骨发软!我明天天不亮就去排,总归要抢两条回来给小人开开荤腥……” 她的嗓门极具穿透力,盖过了收音机里的唱腔。 陈阿婆的大孙媳张春芳,抱着早已在她怀里熟睡的小女儿,背靠着冰凉的砖墙,轻轻摇晃着,偶尔在李桂激昂的间隙插上一两句温和的点评。 陈卫红则安静地蜷缩在母亲脚边的小板凳上,借着微弱的光线,低头翻看着一本卷了边的《人民文学》。 她的目光却似乎并未聚焦在字句上,时不时抬起,悄悄飘向黑漆大门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空气里混杂着复杂而浓烈的气味: 刺鼻的露水和蚊香味试图驱赶恼人的蚊虫,男人们身上的汗味、劣质烟草燃烧后的焦油味,还有各家晾晒在竹竿上、尚未完全收起的衣物散发出的廉价肥皂气息,共同蒸腾、发酵,构成了一幅鲜活真实、带着烟火气息的石库门夏夜浮世绘。 “哦哟!阿拉干部同志回来啦!” 眼尖的李桂第一个捕捉到阳光明跨进天井门洞的身影,立刻像发现了重大新闻,嗓门瞬间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夸张兴奋: “周师傅家里这顿‘答谢宴’怎么样?吃得落胃伐?有没有帮我们带点油水回来啊?” 她半开玩笑地打趣,目光却已精准地扫向阳光明肩上那个鼓囊起来的军用挎包。 这一嗓子,如同在滚油里滴了水,瞬间引爆了天井的注意力。下棋的、聊天的、听戏的、做手工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张秀英本来正低声跟冯师母说着壮壮最近学话的趣事,闻言立刻站起身,脸上瞬间绽放出自豪与关切交织的光芒: “明明,回来啦,周师傅屋里厢还好伐?小宝呢?精神伐?” 她快步迎上前,仿佛要第一时间确认儿子的状态。 陈阿婆也暂停了指尖的节拍,睁开眯着的眼,慈祥地笑着问:“周家阿嫂,身体恢复点伐?腰骨还痛伐?” 关于阳光明做客的事,以及周家遇到的困难,张秀英早就已经宣传开,邻居们也都清楚。 (本章完) 第64章 64惊喜与敬畏 第64章 64.惊喜与敬畏 冯师母停下手中的钩针,含笑颔首,温言道:“辛苦一天了,明明。” 连角落里沉浸在楚河汉界中的阳永康和阳光辉父子,也被这动静惊扰,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棋盘,落在那个挺拔归来的身影上。 陈卫红更是迅速合上了杂志,将它紧紧抱在胸前,清澈的目光追随着阳光明,一瞬不瞬。 阳光明瞬间成了天井里当之无愧的焦点。 他脸上挂着温和得体的微笑,迎着众人的目光,脚步略缓,就在天井中央稍作停留。 “谢谢大家关心!周师傅屋里厢蛮好。”他声音清朗,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周阿嫂精神好多了,腰伤慢慢养着。小宝吃了奶粉,睡得老香,小脸红扑扑的。” “饭菜老丰盛!” 他继续回应李桂之前的打趣,带着真诚的赞叹,“周师母好手艺,红烧肉烧得浓油赤酱,入口即化!腌笃鲜汤头老嗲!韩主任、张姐他们都在,讲讲话,气氛老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侧身,让开一个推着自行车晚归的邻居。 他肩上的军用挎包,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微微晃动,那鼓胀的形状自然引来了更多探究的目光。 李桂的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在上面扫来扫去,连张秀英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明明,这挎包装得满满当当,里面都是些啥好东西啊?是周师傅屋里厢的回礼伐?” 李桂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直接问道,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 阳光明笑容不变,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 “哦,阿嫂眼尖。没啥特别,帮同事跑腿带了点零碎东西,还有自家的一点杂物。” 他巧妙地用了“零碎”和“杂物”这样模糊的词汇,轻描淡写地带过,随即话锋转向张秀英,“姆妈,我先上去放放东西,今朝跑了一天,脚底板有点发酸了。” “哎,好,好!”张秀英立刻会意,连忙应道,又对周围邻居们露出歉意的笑容,“大家慢慢乘风凉,我陪明明上去一下。” 她敏锐地捕捉到,儿子似乎无意在天井众目睽睽之下,展示挎包里的东西。 李桂哪肯放过,精明和对“好东西”的天然嗅觉,让她立刻跟了上来:“等等我!我也去看看,有啥要帮忙搭把手的伐?” 她动作麻利地从小竹椅上弹起,紧跟在张秀英身后。 三人前后脚上了那狭窄陡直、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张秀英和李桂紧跟着阳光明进了他家那间小小的前楼。 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将天井里的喧嚣和无数道探究的目光隔绝在外。 屋内,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与楼下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小小的方桌前,阳光明将那沉甸甸的军用挎包放下。张秀英迫不及待地凑上前,李桂更是伸长了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挎包盖。 当阳光明一层层掀开挎包盖,亮出里面的东西时—— “哦哟!娘额冬菜!”李桂第一个失声惊叫,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天方夜谭里的珍宝。 她死死盯着那瓶在昏黄灯光下流转着诱人金芒的生油和那包棱角分明、印着熟悉红蓝白图案的大白兔奶,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形: “生油!大白兔!这……这许多!你……你怎么弄来的?” 张秀英也倒吸一口凉气,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随即颤抖着伸向那瓶油,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明明……你……你这是……?” 她的目光又扫过桌上那两大卷用黄草纸包得严严实实、透着米香的物事,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这……这是米线?怎么有这么多米线?” 阳光明看着母亲和嫂子震惊到几乎失语的模样,心中早有成竹。 他拿起那瓶生油和一斤大白兔奶,语气平稳地解释道: “姆妈,阿嫂,不要急。这两样东西,是同事给的谢礼。就是我帮忙调剂奶粉的那位同事。 他家里的条件确实好,人也讲究。晓得我帮他解决了大难题——而且是每个月两斤奶粉,至少要持续半年光景——心里厢实在过意不去,硬要塞给我的。 讲是给屋里添点油水,给小人甜甜嘴巴,一点心意,让我千万不要推辞。” 他顿了顿,拿起那两大卷沉甸甸的米线,继续道: “这四斤米线,也是桩巧事。 帮同事调剂奶粉的时候,认识了几个新朋友,他们路子广,有办法搞到点计划外的副食品,像这种米线。 我想着屋里厢也好久没尝过米线味道了,细粮总归比粗粮适口,就问他们调剂了点回来。关键是用不着其他票证!” 他强调着,伸出三根手指,“每斤只要三毛五分钱!比外头鬼市上便宜太多了,起码便宜一半!关键是调剂来的,不用担惊受怕!” “三毛五!” 李桂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捡到金元宝般的狂喜,一把抢过一卷米线,双手用力掂量着分量,又凑到鼻子下深深嗅了一口那纯粹的、不带一丝霉味的米粮清香: “乖乖隆地咚!真的只要三毛五? 外头鬼市上,这种上好的米线,你去问问看,没有七八毛洋钿,想都不要想! 还要担惊受怕,怕被纠察队捉牢! 明明你……你这渠道真是……真是灵光透顶了!阿拉屋里厢要转运了!” 她看着阳光明的眼神,充满了由衷的赞叹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仿佛小叔子掌握了点石成金的秘术。 张秀英双手捧着那瓶生油,激动得眼眶泛红,手指一遍遍摩挲着冰凉的瓶身: “好……好!我们明明真是有本事!帮了人家忙,人家也晓得感恩!这生油……你晓得外头卖几钿伐?还要油票!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抢到一点点! 平常我炒菜,只敢用筷子头蘸一点点猪油膘,刮刮锅底……这一瓶油,够我用几个月了!” (本章完) 第65章 65严厉告诫 第65章 65.严厉告诫 张秀英仿佛已经看到了金黄的油在滚烫的铁锅里滋滋作响,青菜下锅瞬间腾起的诱人香气。 “是的是的!”李桂连连点头,看着桌上的东西,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米线也很好!下点鸡毛菜,用这生油一拌,撒点细盐,再切几片姆妈腌的咸肉铺在上面……啧啧啧!” 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仿佛那油润喷香的滋味已到嘴边。 她热切地看向阳光明,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明明,你这几位朋友……以后还能弄到这种米线伐? 阿拉屋里,粮票总归紧张点……要是能经常调剂点,我情愿出钞票!” 精打细算的本能让她立刻看到了这条“渠道”的长期价值。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和阳永康低沉的咳嗽声。 紧接着,门被推开,阳永康和阳光辉父子俩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阳光辉还赤着古铜色的、布满汗珠的结实上身,肩上随意搭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汗巾;阳永康则穿着件领口松垮、破了好几个小洞的汗衫,两人身上都带着天井里的暑热和浓重的汗味。 一进门,父子俩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住,牢牢地钉在了方桌上——那瓶金灿灿、几乎要晃人眼的生油!那包红蓝白相间、象征着甜蜜奢侈的大白兔奶!还有那两大卷沉甸甸、透着粮食本真气息的米线! 这景象,在这个常年被酱瓜泡饭、咸菜疙瘩统治的家里,显得如此突兀而震撼。 “这……这是?”阳光辉张大了嘴,一脸愕然,仿佛走错了家门。 阳永康的脚步猛地顿住,他那张惯常如岩石般严肃刻板的脸上,肌肉罕见地剧烈抽动了一下,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惊愕光芒。 他的目光瞬间扫过桌上的每一样东西,最后定格在小儿子那张平静中带着一丝笑意的脸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张秀英立刻像献宝一样,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自豪,把阳光明刚才的解释又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重点强调了同事的“重情重义、硬塞的谢礼”,以及米线那“三毛五一斤、不用票证”的惊人低价。 李桂在一旁不停点头附和,啧啧赞叹,将“便宜一半”的优势反复强调。 听完,阳永康沉默了。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桌前,粗糙厚实、布满老茧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先拿起那瓶生油,对着昏黄的灯泡仔细看了看那澄澈无瑕的金黄色泽。 接着,他拿起一卷米线,双手掂了掂分量,感受着那沉实压手的质感,又凑近闻了闻那纯粹的米香。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包大白兔奶上,那鲜艳的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这位一家之主沉默而震撼的侧影,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在消化着这份巨大的、远超想象的惊喜,以及随之而来的对儿子“能耐”的重新认知。 良久,他才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里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般的轻松,更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欣慰。 他抬起眼,看向阳光明,那眼神复杂无比,有震惊,有骄傲,有审视,最终化为沉甸甸的肯定。 “好……好小子!” 阳永康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分量。 他重重地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阳光明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你……有出息!真的有出息!给我们阳家……长脸了!” 这朴实的赞誉,出自一向惜字如金、威严深重的父亲之口,份量重逾千斤。 阳光辉看着弟弟,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羡慕和一丝释然的欣慰。 他挠了挠刺猬般的短发,憨厚地咧嘴笑着:“明明,你真行!以后壮壮有奶吃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捧着大白兔奶时那惊喜雀跃的小脸,以及餐桌上那油汪汪、香喷喷的米线拌咸肉的诱人画面。 张秀英看着丈夫的反应,更是喜上眉梢,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扬眉吐气的光彩。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重大的决心,快步走到床边,掀开枕头,从下面摸出一个用洗得发白的手绢仔细包着的小布包。 她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厚厚一迭,迭得整整齐齐的毛票,还有几张一块、两块的纸币。 她仔细地数出十块钱——这对他们家而言,绝对是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笔“巨款”——然后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母性权威,塞到阳光明手里。 “拿着,明明!” 张秀英的声音斩钉截铁,“这十块钱你收好!专门用来给屋里厢调剂东西的! 你帮人家忙,人情归人情,钞票不好让你自家贴补! 你现在还没拿工资,开销也大,交际应酬也要钞票。 以后再有这种帮同事调剂、或者自家需要的好事体,该多少钞票,阿拉屋里厢出!不你让你个人吃亏!姆妈相信你!” 李桂虽然看着那十块钱,心头本能地掠过一丝肉疼。 但一想到桌上那些实实在在的好东西,想到未来可能源源不断的平价米线甚至其他“惊喜”,那点不舍立刻被巨大的划算感淹没。 她也连连点头,语气热切:“姆妈讲得对!对极对极!明明,你就收好!该用就用!阿拉屋里厢勒紧点裤腰带也要支持你!” 她已然将小叔子的“渠道”视为改善全家生活的金钥匙。 阳光明看着手里那迭带着母亲体温、迭得方方正正的钞票,心中了然。 这十块钱,是家里对他能力的最高认可,也是给他“金手指”运作提供的一个至关重要的、明面上的、合情合理的资金来源。 他确实迫切需要这个掩护。 “谢谢姆妈,谢谢阿嫂。” 阳光明没有过多推辞,坦然地将钱接过来,仔细地放进自己裤兜深处: “我晓得了。以后有合适的渠道,我会留心,尽量给屋里厢多调剂点实惠东西。” 他的态度沉稳可靠,让张秀英和李桂更加放心,觉得这钱得值当。 小小的前楼里,被一种久违的、对未来充满切实期盼的巨大喜悦笼罩。 (本章完) 第66章 66期许与谨慎 第66章 66.期许与谨慎 张秀英已经在盘算着明天中午就用新油奢侈地炒个青菜,晚上就下点米线,拌上咸肉和猪油渣。 李桂想着下个休息日回娘家,给姆妈也带点米线尝尝鲜,显摆显摆。 阳光辉则盼着明天就给壮壮剥一颗奶,看儿子开心的样子。 连一向深沉的阳永康,看着那瓶在灯光下流光溢彩的生油,喉结也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然而,这份如同油般在心头滋滋作响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 阳永康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恢复了惯常的,如同青石般的严肃。 他环视着沉浸在兴奋中的妻儿和儿媳,目光锐利,最后牢牢锁定在阳光明脸上。 “高兴,我们全家都高兴。”阳永康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家之主的绝对威严,“但是,有桩顶顶要紧的事体,我要讲清爽,大家都要记牢!”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仰头灌了一大口凉白开,冰凉的液体似乎让他更加冷静。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带着无形的压力: “明明现在,是啥身份?红星厂厂务办的干部!这是体面,是阿拉屋里厢的光荣!但更是千斤重的责任!”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得如同铅块: “这种‘帮同事调剂’物事的事体,讲起来是热心帮忙,是人家懂道理给谢礼,是你自家有本事、人脉广。听起来老好听!但是——”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敲山震虎的力度,粗糙的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油瓶都轻微一晃: “隔墙有耳!闲言碎语害煞人! 传到外头那些眼红、嘴巴碎的人耳朵里,你晓得他们会怎么讲? 讲你利用干部身份以权谋私?讲你私下里倒买倒卖?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你吃得消伐! 不要说你的前程,就是我们全家,都要跟着吃挂落!” 他严厉如刀的目光,最终狠狠钉向大儿媳李桂:“尤其是你,桂!” 他指名道姓,毫不留情:“你平常一张嘴就是高音喇叭,欢喜东家长西家短,芝麻绿豆的事体都要宣扬得弄堂里全晓得! 从今朝起,给我把嘴巴扎扎紧!屋里厢多了啥物事,不要一惊一乍,像发现金元宝! 更不要到外头去显摆! 有人问起来,就讲是我从工友那里调剂来,或者讲是托乡下老亲眷千辛万苦想办法弄来的! 听到伐?记牢了伐?” 李桂被公公这前所未有的严厉目光和直白的训斥,震得心头狂跳,脸上的兴奋和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惶恐的苍白。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连忙点头如捣蒜,声音都带着颤: “晓……晓得了!阿爸!我晓得了!我保证!保证管牢嘴巴!一个字也不会漏出去!你放心!” 她可不想因为自己多嘴,断了这条如同命根子般的“好渠道”。 张秀英脸上的喜色也被谨慎和后怕取代,连连点头,紧紧抓住李桂的胳膊,仿佛要给她力量: “老头子讲得对!是我们高兴过头了,昏了头!明明现在是干部,树大招风,是该当心再当心! 我们自家人关起门来欢喜就好,外头一个字也不好多讲!桂,你要记牢!” 阳光辉闷闷地“嗯”了一声,用力点头,表示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阳光明迎着父亲审视而充满关切的目光,神情郑重,沉声应道: “阿爸放心,我心里有数。该讲的讲,不该讲的,烂在肚皮里。分寸我会把握。” 阳永康看着小儿子沉稳如山、毫不慌乱的眼神,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才稍稍落地。 他最后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桌上那些象征着富足和希望的东西——那瓶在昏黄光线下依旧流光溢彩的生油,那两卷沉甸甸、散发着生命气息的米线,那包甜蜜诱人的大白兔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好了。” 他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东西收起来,收妥当。时间不早了,该睡觉了。” 张秀英和李桂如同接到了领导指令,立刻小心翼翼地行动起来。 生油被藏进碗橱最深处,用一块干净的旧蓝布仔细盖好;米线放进装玉米碴和杂粮的缸里,压在最底下;大白兔奶则锁进了五斗橱那个带小铜锁的抽屉里。 前楼里那短暂爆发的、充满了诱人油香和米香的狂喜,被一种更为小心翼翼的低调所取代。 阳光明走到靠天井的小木窗边,推开半扇。 楼下天井的喧嚣已近尾声,纳凉的人群大多散去,只剩下零星几个摇蒲扇的身影在低低的絮语,还有陈阿婆半导体里飘出的若有若无的沪剧尾声。 月光清凉地洒进来,落在他年轻却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的脸上。 路,还很长。 冰箱空间里那些取之不尽的“宝藏”,如何安全、持续、滴水不漏地转化为滋润家人生活的涓涓细流? 如何在父亲“干部身份”的严厉告诫下,在石库门这方寸之地、众目睽睽之中谨慎前行,既享受隐秘的富足,又不招致无谓的猜忌与风波? 这一切,都如同窗外弄堂深邃的夜色,既蕴含着希望,也潜藏着未知的风险。 他轻轻关上了窗棂,将月光与夜色,连同那份沉甸甸的期许与谨慎,一同关在了窗外,也关进了心里。 (本章完) 第67章 67陈卫红再上门 第67章 67.陈卫红再上门 石库门弄堂的早晨,是被各种细碎声响和气味唤醒的交响。 今天是周日,阳光明起的有点迟,他咽下最后一口泡饭,咸津津的酱瓜味还留在舌尖。 这时,门口传来了叩门声。 笃,笃笃。 那声音极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难以掩饰的犹豫。 阳光明的心,毫无预兆地往下一沉。 他熟悉这节奏,也猜到了门外是谁。 拉开那扇薄薄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房门,陈卫红局促地嵌在昏暗走廊的阴影里。 她显然是精心拾掇过的: 身上那件碎衬衫,是压箱底的宝贝,料子薄得近乎透明,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异常平整,连最细微的褶皱都找不见,细碎的小图案努力透着一丝往昔的鲜亮。 两条乌黑的麻辫垂在胸前,辫梢用褪色的红头绳仔细绑着,一丝碎发也无,显出一种刻意的、近乎紧绷的整洁。 然而,这精心准备的体面,却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她双手紧张地绞在身前,手背上细小的血管微微凸起。 她的脸颊上飞着两抹不自然的红晕,像是用力揉搓出来的,又像是某种高热的征兆。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双眼睛——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那目光直直地投向阳光明,充满了孤注一掷的近乎贪婪的期待和热切,几乎要穿透他的工装衬衣。 这目光,阳光明昨晚就注意到了。 此刻,这目光更加赤裸,更加急迫,像溺水者濒死前死死抓住岸上人的视线。 “卫红?进来坐。” 阳光明侧身让开一条缝,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一股混杂着隔夜汗味、旧木头和廉价肥皂的气息从狭小的隔间里涌出。 他心里那点因“幸运”而滋生的、原本模糊的愧疚感,此刻像潮湿墙角悄然蔓延的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勒得他呼吸有些不畅。 陈卫红却像被门内涌出的热气烫到一般,猛地往后缩了一下,身子几乎完全藏进了门框投下的那道更浓的阴影里。 她慌忙摇头,两条麻辫随之摆动,发梢的红绳像两点微弱的火星。 “不坐了,不坐了,明明阿哥!” 她的声音又轻又快,带着明显的气音,仿佛怕声音稍大一点,就会惊飞那只存在于她臆想中的、渺茫如烟的希望,也怕惊动隔壁可能正在竖起耳朵的邻居。 “我……我就问一声,就几句话,讲完就走。”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那件单薄的碎衬衫被绷紧,勾勒出少女尚未发育完全的青涩的轮廓。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才重新抬起眼,目光不再是散乱的祈求,而是像两枚冰冷的钉子,死死地锁住阳光明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容闪避的穿透力: “明明阿哥,你……你去厂里上班了,又是大干部。” 她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你……你有没有听到啥……啥消息?” 她停顿了一下,舌尖紧张地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关于……留在城里的……招工消息?” 那“招工”两个字,轻得像羽毛落地。 仿佛觉得这还不够明确,或者说,是那渺茫的希望逼着她必须孤注一掷,她又从几乎窒息的胸腔里挤出更细微、也更刺耳的几个字: “或者……或者顶班的消息?” 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完全淹没在喉咙深处,变成一阵微弱的气流。 阳光明沉默了一瞬。 狭小的隔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窗外弄堂深处隐约传来的自来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远处马路上自行车清脆的铃响,以及不知哪家婴孩断续的啼哭,穿透薄薄的墙壁和门窗缝隙,提醒着外面世界的运转。 他最近确实留了心。 在厂办帮忙整理堆积如山的人事档案和报表时,他借着递送文件、倒开水的间隙,状似无意地向管人事的老张打探了几句。 老张叼着烟卷,眯缝着眼,在缭绕的烟雾里吐露的消息,却如同寒冬腊月里兜头浇下的一桶冰水,完全浇灭了他心头的希望。 “卫红。”阳光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他必须快刀斩断那虚幻的期望,拖得越久,留下的伤口只会越深。 “我……是听到点风声。” 他刻意避开了她那灼人的目光,视线落在自己脚下磨得发白的水泥地上。 陈卫红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通了电,那双眼睛里的火焰“腾”地一下窜得老高,爆发出惊人的光亮。 她下意识地前倾身体,脚尖几乎要越过门槛,双手也抬了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追问。 那瞬间爆发的生命力,让阳光明心头一刺。 “但是。” (本章完) 第68章 68绝望与决定 第68章 68.绝望与决定 ps:今天加更一章,共更新三章! 书友们反馈的问题,老石已经看到了。 关于方言:后期的写作内容已基本取消方言使用。前文部分虽然修改过几次,但可能仍有疏漏,未能完全修正。 关于节奏(“水”):后续的章节我会特别注意,尽量让内容更紧凑。 为什么是“后续”? 因为我目前的存稿已经写到第131章。如果现在对已存稿的内容进行大规模删减和结构调整,会导致整体情节衔接混乱——这也是存稿过多的弊端,难以及时响应调整。 因此,我习惯在上架后尽快消耗掉存稿。这样既能根据书友反馈灵活调整后续内容,也能避免自己产生依赖存稿的惰性。 今天加更一章,以表歉意! 请大家放心,上架后我一定会用持续的爆更来回报大家的支持! …… 阳光明几乎是立刻、强硬地截断了她眼中那刚刚燃起的虚幻的希望火苗,语气沉重得如同搬运工肩上压着的巨大石块,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砸下去: “不是啥好路子,只打听到有两个顶班名额要转让。” 他竖起两根手指,那动作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冷酷: “一个在运输队,做调度学徒,听着还行;另一个在区印刷厂,做装订工,体力活。” 他顿了顿,清晰地看到陈卫红眼中的光芒随着他吐出的每一个字而迅速黯淡下去,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都是……顶班名额转让。” 他加重了“转让”二字的语气,带着一种揭露黑幕般的沉重。 空气死寂。 阳光明甚至能听到陈卫红骤然变得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他狠了狠心,必须把最致命的那一刀刺下去:“要价……太高了。” 他几乎不忍心去看她的脸,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一个……一千块。另一个……也要九百多。” 那数字本身,就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一千块!”陈卫红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尖利得完全变了调,像金属刮擦玻璃般刺耳。 她脸上那点强撑出来的、病态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 她像是被人当胸用铁锤狠狠砸中,身体剧烈地一晃,脚下踉跄,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布满细小裂纹的门框。 那巨大的数字,像一座凭空出现的散发着寒气的冰山,带着万钧之力轰然坠落,瞬间将她眼中那点拼命燃烧的微弱火苗彻底压灭,连一丝青烟都没能留下。 一千块! 在这个年代,这个弄堂,这个连买块豆腐都要精打细算的世界里,一千块意味着什么? 陈卫红的父亲陈乐安,一个月满打满算,加上各种补贴奖金,到手也不过四十五六块。 这点钱,养家糊口已是捉襟见肘,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 九百?一千? 这几乎是陈家不吃不喝、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硬生生抠上整整两三年的全部积蓄!可能还不够! 陈家阿婆每天雷打不动要喝的中药汤子,小囡每学期要交的学杂费书本费,哪一样不是钱? 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个足以碾碎所有幻想的冰冷而残酷的天文数字! 阳光明看着陈卫红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庞,看着她那双曾经明亮如星子,而此刻却迅速被绝望的灰雾笼罩。 他也有过同样的心理历程,他也曾经无比渴望一个能够让他留城的工作名额,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数字带来的巨大压力是何等沉重! 他心里万分同情,现实中却无能为力。 他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奈,声音压得极低: “我也晓得,这种价钱……简直是抢钞票!根本不是我们这种普通人家能承受的。” 他微微摇头,眼神里只剩下对现实的无力,“明码标价,就摆在那里,可就是……够不着。” 这“够不着”三个字,道尽了普通人在这种机会面前的全部辛酸。 陈卫红死死地咬住了下唇! 她猛地低下头,仿佛无法承受阳光明目光的重量,也无法面对现实的残酷。 两条精心编好的麻辫垂下来,发梢的红绳无力地搭在肩头,像两抹凝固的血痕。 她长长的睫毛如同受伤垂死的蝶翼,无助地颤抖着,让人怜惜。 刚才进门时那点强装出来的体面和小心翼翼维持的希冀,此刻被这残酷的现实彻底碾碎,剥落殆尽,只剩下狼狈不堪的脆弱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狭小的隔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的弄堂声、车铃声似乎都远去了,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 只有陈卫红极力压抑着的、细微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像被堵住了口鼻的小兽发出的濒死的呜咽。 时间仿佛被拉长,粘稠得如同冷却的浆。 过了许久,久到阳光明几乎以为她会承受不住残酷的现实打击,或许会转身夺路而逃,也或者崩溃地大哭出来。 这个绝望中的女孩,无论做出哪种举动,他都能理解。 只有身处同样的时代,面临过同样的境况,才能感同身受,而阳光明恰恰满足这两个条件。 陈卫红像是生锈的机器般,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抬起了头。 脸上的惨白依旧,但那份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绝望和悲伤,却奇迹般地消失了,被一种近乎死寂的麻木和平静所取代。 那平静不是安宁,而是像一场狂暴的风雨过后,留下的遍地狼藉和了无生气的死水,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 她非常努力地扯了扯嘴角的肌肉,试图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 然而那嘴角的弧度僵硬而扭曲,比哭还要难看十倍,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凄凉。 “明明哥哥,谢谢你!我……我晓得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阵风就能吹散的柳絮,空洞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 那声音里,连之前的颤抖和气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干涸的平静。 “这么快就打听到两个顶班的消息,肯定没少找人询问,给你添麻烦了。” 她顿了顿,眼神茫然地掠过阳光明胸前那枚崭新的厂牌,“消息很有用,就是价钱太高……是我……痴心妄想了。” 她用了“痴心妄想”这个词,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自己残存的最后一点尊严。 (本章完) 第69章 69发小再聚 第69章 69.发小再聚 陈卫红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一次,那气息带着一种仿佛来自遥远冰原深处的颤音,微弱却清晰。 “明明哥哥,我……我等不起了。” 她的目光越过阳光明,投向隔间灰扑扑的墙壁,仿佛穿透了它,看到了街道办那刷着清漆的办公桌和办事员严肃的脸。 “街道催了又催,一趟一趟上门,讲再不去报名,不单单是我一个人下乡的问题……” 她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裂痕,“要影响……影响家里……” 她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阳光明脸上,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万念俱灰的决绝,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我今天就去街道,报名下乡。” 这不是商量,不是倾诉,而是一个最终判决的宣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艰难刨出来的石子。 阳光明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浸透水的,又干又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任何安慰在此刻都会显得苍白、虚伪,甚至残忍。 他能说什么? 说“广阔天地炼红心”?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光荣使命”?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如同面对汹涌海啸的蝼蚁。 最终,他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也用尽了他的力气,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干涩的字: “卫红,你……自家当心身体。” 这句苍白的嘱咐,在即将到来的未知命运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陈卫红没再说话,也没有点头或摇头。 她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阳光明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用言语形容。 有残留的一丝对他安稳未来的羡慕;有深不见底的失落;有彻底认命的麻木。 仿佛一夜之间,她已跋涉过千山万水,耗尽了所有生气。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那件特意换上的洗得发白的碎衬衫,此刻非但没有增添一丝亮色,反而衬得她单薄如纸的背影更加伶仃。 像一片深秋枝头最后残留的随时会被一阵冷风吹走的枯叶,脆弱得令人担忧。 她没有再回头。 脚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厚厚的上,深一脚浅一脚,融入到走廊尽头更浓重的昏暗里,朝着通往天井的楼梯口挪去。 阳光明站在门边,右手还扶着冰冷的门框,看着她瘦削的肩膀随着脚步微微地垮塌式地沉下去。 那个曾经可能充满幻想和活力的背影,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精气神般的巨大落寞。 那落寞弥漫在昏暗的空气中,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都更沉重,更让人心头发紧,堵得喘不过气。 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空洞,缓慢,一声,又一声,最终消失在楼下天井的市井声里。 阳光明轻轻关上门,老旧的门轴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 送走陈卫红那单薄却决绝的背影,阳光明将后背沉沉抵在冰冷的门板上,心口仿佛压了铅块,沉甸甸地坠着。 弄堂天井里斜斜漏进一方窄窄的光,将他脚下那道孤影拉得细长,几乎要攀上对面斑驳的墙面。 他猛地甩了甩头,短发茬在微光中划出短促的弧线,仿佛要将那份盘踞心头的沉郁也一并甩脱。 今天,是属于虎头的日子。 他迅速收敛心神,对着门边墙上那面巴掌大的小圆镜,仔细整了整簇新工装衬衫的领口,确保每一道折痕都服帖,每一粒纽扣都系得一丝不苟。 镜中的青年面孔,眉骨间尚存一丝来不及完全褪去的凝重,但那双眼睛已重新凝聚起光芒,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和内敛。 拉开五斗橱最上层的抽屉,他取出几大张厚实粗糙、边缘还带着毛茬的草纸,还有一个崭新的牛皮纸袋——纸袋质地硬挺,印着醒目的红字“红星国厂”。 这是他昨天特意在厂里拿的,图的就是这份结实和体面。 将草纸仔细夹在腋下,他推开门,步履轻快地穿过被两侧高墙挤压得略显逼仄的天井。 “明明出去啊?”正在水龙头旁搓洗着几件工装的李桂抬起头,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抹了一把。 “嗯,跟虎头、严俊碰个头。”阳光明应了一声,脚步未停。 他没有径直走向小公园,而是熟稔地拐进旁边更窄的支弄,七弯八绕,身影再次闪入那条僻静无人的死胡同。 他迅速扫视,确认巷子两头空寂无人,他立刻凝神屏息,意识瞬间沉入那片只属于他的奇异空间。 意念微动:一份色泽红亮诱人、有大理石般清晰纹理的酱牛肉;一整只皮色金黄酥脆、皮下油脂仿佛随时要滴落的烧鹅;一大盒酱香浓郁、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卤鸭胗;还有那盒重新出现的、皮冻晶莹剔透、酒香隐隐浮动的醉鸡。 四样硬扎扎的荤腥,被无形的力量温柔包裹,陆续出现在他手中那个原本空瘪的牛皮纸袋里。 沉甸甸的手感骤然传来。紧接着,几种浓郁肉香霸道地交织在一起,瞬间将巷子里所有陈旧的气味彻底吞噬。 阳光明不敢耽搁,动作麻利地将几样肉食分别用厚实的草纸仔细包裹、捆扎严实,再一股脑儿塞回牛皮纸袋,紧紧封好袋口。 沉甸甸的纸袋重新提在手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霸道香气总算被厚实的草纸和坚韧的牛皮纸袋锁住了大半,只余下丝丝缕缕顽固地钻出来。 他辨了辨方向,提着这份沉甸甸的心意,朝着小公园快步走去。 远远地,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已经伫立在老地方那张斑驳的石桌旁。 (本章完) 第70章 70乐观的虎头 第70章 70.乐观的虎头 严俊穿了一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蓝色工装,背着一个同样褪色、印着模糊“沪光食品厂”字样的旧帆布挎包。 他身形瘦削得过分,像一根被生活压弯了腰的细竹竿。 此刻,他微微佝偻着背,靠在一棵龟裂的粗壮树干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树皮缝隙里的苔藓,眼神放空地投向远处人工湖泛着刺眼白光的水面。 他眉宇间那层化不开的郁气,似乎比上次见面时更加凝实厚重,整个人像被笼罩在一小片无形的湿冷的阴云里,连周遭的蝉鸣都显得遥远。 而旁边的楚大虎,则像一座骤然闯入这片静谧绿林的铁塔。 一件洗得发硬、领口早已松垮变形、露出古铜色结实脖颈的旧汗衫套在他身上,虬结的肌肉在炽烈阳光下泛着健康而充满力量的光泽。 他正百无聊赖地对着另一棵树的树干练习直拳,动作大开大合,拳风呼呼作响,震得头顶的梧桐叶簌簌抖动,仿佛下起一阵绿色的急雨。 他脚下还扔着一个鼓鼓囊囊、打着好几块深色补丁的粗布口袋。 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猛地收拳回头,浓眉下那双大眼,瞬间被点亮,咧开大嘴,露出一口在黝黑脸庞映衬下白得晃眼的牙齿,声音洪亮得如同平地炸起一声惊雷: “明明!你小子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当上干部,架子大了呢!” 话音未落,人已几步蹿到近前,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一巴掌结结实实拍在阳光明肩膀上,力道大得让后者一个趔趄,手里的纸袋差点脱手飞出去。 “嘶——你这只老虎钳子!” 阳光明呲牙咧嘴地稳住身形,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心底却因这熟悉的动作而悄然一松。虎头,终究还是那个虎头。 “哦哟!啥味道?” 楚大虎的注意力瞬间被阳光明手里那个沉甸甸、仿佛有魔力般的牛皮纸袋完全吸引。 他像头发现猎物的猛犬,鼻子夸张地抽动着,眼睛瞪得溜圆,几乎要凸出来,“这么香?你又发财啦?” 他一边怪叫着,一边迫不及待地伸出油乎乎的大手就要去扒拉袋口。 严俊也被这隐隐透出的异常霸道的香气惊动,慢吞吞地挪了过来,清秀却写满疲惫的脸上带着一丝真实的惊讶,目光在鼓囊囊的纸袋和阳光明之间来回逡巡,声音低哑: “明明……你这是?” “吃就好了,问这许多做啥?” 阳光明朗声笑着,避开那探寻的目光,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豪气,将袋子稳稳放在冰凉的石桌上,“今天送虎头,管够!” 他特意转向严俊,眼神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你也多吃点,看你瘦得,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 纸袋打开,四个被草纸包裹得严严实实、油渍早已洇透纸背的油纸包被一一解开。 酱牛肉纹理分明,红亮诱人;烧鹅皮光油亮,金黄酥脆;卤鸭胗酱色深沉,排列整齐;醉鸡皮冻晶莹,酒香暗涌。 这丰盛得近乎奢侈的美食,带着最原始、最直接的诱惑力,瞬间冲散了梧桐树荫下那点刚刚酝酿起的离愁别绪。 “娘额冬菜!过年啊?” 楚大虎狠狠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滚动,眼珠子几乎要掉进那油光光的肉堆里。 他再也顾不上半分客气,伸出大手,目标极其明确地直奔那条最肥厚、最油亮的烧鹅腿而去。 只听“刺啦”一声令人愉悦的脆响,一条连着金黄脆皮、汁水淋漓欲滴的鹅腿被他生生撕扯下来,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狠狠咬下老大一口! 油脂顺着他厚实的嘴角蜿蜒流下,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划出亮晶晶的痕迹,他却浑然不顾,腮帮子鼓胀得像塞进了两个大馒头,含糊不清地大声赞叹。 唾沫星子混着油光飞溅:“香!真他娘的香!比我们校食堂那掺了菜帮子的肉包子香一百倍!不,一千倍!” 他一边大嚼,一边还腾出空来,将另一条同样肥美的鹅腿不由分说地塞到了严俊手里,动作粗鲁却透着不容置疑的亲昵: “严俊,拿着!别跟个小姑娘似的扭扭捏捏。吃!吃下去才有力气!” 严俊被楚大虎这狂风骤雨般的热情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看着手里沉甸甸、油汪汪、散发着致命香气的鹅腿,又看看楚大虎满嘴流油、吃得酣畅淋漓、仿佛要吞下整个世界的豪迈样子,再看看阳光明那温和而带着鼓励的眼神。 他紧绷如弦的脸上,终于艰难地挤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像是冰封湖面裂开的一道细缝。 他不再推辞,低下头,用略显秀气的方式,小口却极其认真地啃咬起来。 久违的纯粹的肉香在舌尖、在干涩的口腔里轰然化开,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油脂的丰腴,仿佛一股微弱却坚定的暖流,短暂地驱散了心口那片厚重的阴霾。 阳光明也拿起一块纹理清晰的酱牛肉,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他的目光落在楚大虎身上。 虎头吃得风卷残云,狼吞虎咽,腮帮子高速蠕动,仿佛要把这顿珍馐美味连同这座庞大城市留在他骨子里的所有眷恋和不舍,都一股脑儿地狠狠地嚼碎、咽下,塞进肚子里带走。 他一边奋力吞咽,一边还含糊不清地大声吹嘘着,油光光的嘴唇开合间带着一种盲目的令人动容的乐观: “你们放心!我去苏北,那是龙入大海,虎归山林!就我这身板,这力气……” 他用力擂了一下自己厚实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到了乡下,保管挣他个满工分!年底分粮,我都寄回来,让我阿爸姆妈也吃顿饱的!让底下三个小的,顿顿都有白米饭!” 他挥舞着手中啃了一半、汁水淋漓的鹅腿,像是在挥舞一面冲锋的旗帜: “我听说,乡下河里鱼多得嘞,田里黄鳝又肥又壮!我到时候摸鱼抓黄鳝,用火一烤,香得嘞!滋滋冒油!比这烧鹅也差不了多少!哈哈!” 他笑得没心没肺,宽阔的肩膀因大笑而抖动,眼神里却燃烧着一股属于年轻人的近乎蛮横的勇猛和对未知毫无惧色的憧憬。 (本章完) 第71章 71离别托付 第71章 71.离别托付 阳光明看着楚大虎塞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和那双在油光映衬下亮得惊人的眼睛,再看看旁边严俊虽然依旧沉默不语,但至少低着头,极其认真地一口口啃食着鹅腿的样子。 他心头那沉甸甸的铅块,似乎被眼前这粗粝却真挚的情谊,悄然融化了一些。 他默默地,一次又一次地将酱牛肉、卤鸭胗、醉鸡块,添到两人面前的油纸上。 仿佛要把这份兄弟间沉甸甸的情义,把所有的祝福和不舍,都尽可能地无声地塞进楚大虎那个仿佛无底洞般的胃里,让他带着这份饱足和温暖上路。 石桌上的“战场”渐渐平息。 酱牛肉只剩零星几点深褐色的碎末,倔强地粘在粗糙的油纸上;烧鹅只剩下一个光溜溜的骨架和几片散落的失去了光泽的脆皮;卤鸭胗和醉鸡的盒子也已空空如也,只余下浓重的酱香和酒香。 楚大虎满足地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声音在寂静下来的树荫下格外清晰。 他背靠着冰凉的石凳,身体放松地摊开,双手在微微隆起的如同小山包般的肚皮上满足地摩挲着,脸上是一种纯粹的近乎孩童般的满足感,所有的离愁似乎都被这顿饱饭暂时压到了胃底。 “舒服!真他娘的舒服!”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胸腔发出共鸣的嗡嗡声,“这顿肉,够我在乡下想一年了!想到流口水!” 他咂咂嘴,厚实的舌头意犹未尽地舔过油亮的嘴唇,还在捕捉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滋味。 严俊也放下了手里啃得干干净净、连一丝肉筋都无存的光滑骨头,接过阳光明递来的干净草纸,低着头,极其仔细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着,仿佛要抹去所有油腻的痕迹,也抹去刚才那短暂放纵的痕迹。 看看日头,梧桐树投下的影子已经明显拉长,光斑变得稀疏。 严俊从怀里摸索出那块磨得发亮、边缘甚至有些凹陷的旧怀表。 楚大虎也凑到眼前看了看时间,粗声粗气地说:“快一点了,我得去码头了!讲好下午帮人卸最后两车货,还能多挣几毛钱!这是我在城里厢最后挣的钞票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洒脱,用力拍打着屁股上沾的灰尘和草屑,仿佛要拍掉所有属于这座城市的印记。 严俊也默默站起身,收拾起自己带来的、早已空空如也的油纸袋,小心地折迭好,声音依旧有些闷,像蒙着一层布:“我也得回店里了,下午还要盘货,月底了。” 楚大虎几步走到阳光明面前,咧开大嘴,露出那口标志性的白牙,蒲扇般的大手带着熟悉的力道重重按在阳光明肩膀上,眼神里带着惯有的促狭,却也透着一丝少有的认真: “干部同志!下趟聚,你请客!规格不能比今天低!提前说好,我要吃红烧肉,要吃大蹄髈!要肥的!” 那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只是明天就能再见,仿佛分离不过是下一次聚餐的前奏。 阳光明也笑着,胸腔里却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他用力回握了一下楚大虎结实得如同老树根般的小臂,感受到那皮肤下奔涌的力量: “行!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虎头,一路顺风!到了地方,安顿好就写信!有了你的新地址,我会给你回信的!” 他又转向严俊,声音放得更温和些,“严俊,你也是,有啥事体直接来厂里寻我,不要怕难为情。” 三人沉默地收拾着石桌上的狼藉,将油腻的草纸揉成团,塞进那个已变得空瘪、沾满油渍的“红星国厂”牛皮纸袋里。 初夏带着暖意的风,裹挟着草木的气息和尚未散尽的肉香,拂过他们年轻却已初尝离别滋味的脸庞。 沿着那条走过无数遍、落满梧桐叶的熟悉小径,三人沉默地向公园门口走去。 阳光明提着那个轻飘飘,却仿佛装着千钧重量的空牛皮纸袋,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走到公园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口,车水马龙的喧嚣声如同潮水般瞬间扑面而来,汽车的鸣笛、自行车的铃铛、行人的嘈杂,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 严俊停下脚步,再次掏出他那块旧怀表看了看,朝阳光明和楚大虎匆匆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个简单的挥手动作。 他瘦削得如同纸片的背影,很快便无声无息地汇入熙攘的人流,朝着副食品店的方向移动,像一滴水融入了奔腾的河流,转眼就辨不清了。 只剩下阳光明和楚大虎,面对面站在喧嚣的路口。 楚大虎弯下腰,像拎起一捆稻草般轻松地提起他那鼓鼓囊囊、打着补丁的粗布口袋,随意地甩在宽厚如门板的肩膀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转过身,正对着阳光明,脸上的嬉笑玩闹、那种刻意装出的没心没肺,在这一刻彻底收了起来,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眼神变得异常清澈,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直直地看着阳光明,带着一种平时极少显露的郑重。 “明明。” 他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用力挤出来的,“我走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越过阳光明的肩头,仿佛望向弄堂深处某个熟悉的门牌。 “屋里厢……我阿爸姆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大好……底下三个小的,还嫩……” 他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恳求,“万一,我是说万一,家里有啥难处,过不去的坎……你……帮我照应一眼。 我离得远,鞭长莫及。” 这句话,像是从他心口最柔软也最坚硬的地方剜出来,是他此刻能交付出的最重的托付。 阳光明心头猛地一震,像被重锤敲了一下。 他看着楚大虎此刻无比认真、甚至透着一丝脆弱的脸庞,那粗犷线条下有着竭力掩饰的忧虑。 (本章完) 第72章 72羞愧与焦灼 第72章 72.羞愧与焦灼 阳光明用力地点点头,下颌线绷紧,每一个字都清晰、沉稳,如同砸在地上的石子: “你放心!有我在!你家里的事情就是我家里的事情!”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男人之间最朴素也最厚重的承诺,掷地有声。 楚大虎紧紧盯着阳光明的眼睛,仿佛要穿透瞳孔,直抵灵魂深处,确认这份承诺的份量。 几秒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他咧开嘴,那副熟悉的没心没肺的笑容又瞬间回到了脸上,仿佛刚才的凝重从未发生。 他用力一拍阳光明的肩膀,声音恢复了洪亮:“这我就放心了!走了!不要送!送也送不到苏北!”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肩膀一耸,将那个粗布大口袋调整到更舒服的位置,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朝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 那肌肉虬结的背影,在正午白晃晃的炽烈阳光下,像一座移动的山岳,带着一往无前的蛮勇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每一步踏在柏油路上,都似乎带着回响。 初夏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阳光明的身上,晒得皮肤发烫,却驱不散心底骤然腾起的那丝离别的愁绪。 他缓缓转身,朝着石库门弄堂的方向挪动脚步。 弄堂口,卖冰棍的老头拖着那个漆皮剥落的旧木箱,用一根磨得油亮的梆子,“笃、笃、笃”地敲出单调而悠长的节奏,像在为流逝的时光打着拍子。 阳光明走过去,掏出零钱,买了一根赤豆冰棍。 他小心地剥开一张印着褪色红字“中冰砖”的蜡纸,将那冰凉、坚硬、带着丝丝缕缕清甜豆沙味的冰棍含进嘴里。 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直抵心窝,暂时压下了喉咙口的滞涩。 他慢慢地走着,脚下是熟悉的被无数鞋底磨光的青石板路。 这奔腾的时代洪流,裹挟着每一个人,身不由己地奔向各自迷雾笼罩的远方。 …… 阳光明调剂给周炳生的那两斤奶粉,沉甸甸地压在周炳生的心上,远比它实际的重量更甚。 这份情,重得像一块冰冷的铅石,坠得他心头发慌,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滚烫,灼烧着他的自尊。 市面上,一罐四百克装、印着“光明”商标的魔都奶粉,玻璃罐身擦得锃亮,骄傲地占据着食品店柜台最醒目的位置,标价二块四角——一个普通工人好几天的工资。 可那柜台,绝大多数时候都空空如也,像一个因饥饿而张大的嘴,无声地诉说着匮乏。 每月固定到货的那一天,天还没亮透,食品店门口就排起了蜿蜒的长龙,队伍里的人影在晨曦中模糊晃动。多是家里有嗷嗷待哺的奶娃娃,或是病弱得急需营养的老人有需求。 排成长龙的人们,眼神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店门,那里藏着活下去的希望。 奶粉一到,那点微薄的希望便如投入滚水的雪,不到一个钟头,必然售罄,只留下空荡荡的柜台和更深的失落。 一张小小的、印着“魔都市专用奶粉票”的淡黄色纸片,方寸之地,承载着一个婴儿的口粮,一个家庭的希望。在隐秘的鬼市上,它能炒到令人咋舌的天价,是真正的硬通货。 阳光明固然说得大气,但周炳生浸淫人情世故几十年,哪能不懂里面的规矩? 想要人家手里那金贵的奶粉票,拿什么去换?最硬通的,就是维系一个家庭最基本生存命脉的粮票、油票、肉票、布票、票……这些按月按人头定量发放的票证,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基石。 周炳生家里,这些票证本就精打细算,每一张都掐着指头用到刀刃上,才勉强够维持一家温饱。 为了换奶粉,这些压箱底的硬通票,他已经咬牙换出去不少,家底早已被掏空,再也挤不出一星半点了。 阳光明给他调剂的这两罐奶粉,他恐怕真的只能欠着,像背上一座无形的大山,留待那渺茫的“以后”慢慢还了。 想到阳光明为了这两罐奶粉,必然在背后欠下了天大的人情债,周炳生心里那块铅石就更冷更硬,沉沉地坠着,坠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他几次三番想找阳光明谈谈。 话都涌到了嗓子眼,可一看到年轻人那双平静温和、清澈见底的眼神,那点勇气就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话语又生生咽了回去,化作喉咙深处一声无声的叹息。 阳光明说过可以“记账”,等家里缓过劲儿再还票证。但这“记账”二字,轻飘飘落在周炳生耳中,却重如千钧。 遥遥无期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折磨,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让他坐立难安,食不甘味,夜里更是辗转反侧。 他周炳生清贫一世,最怕的就是亏欠,尤其欠一个年轻后辈如此厚重的情分,心里总惦记着,有机会偿还回去。 这天下午,办公室难得的安静。 韩鸣谦外出开会,张玉芹去工会办事,李卫东被车间叫去核对一份关键数据。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周炳生和阳光明两人。 窗外的阳光懒洋洋地斜照进来,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投下窗棂清晰的影子,光柱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 周炳生放下手中那份翻了一半的《参考消息》,厚厚镜片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面正伏案疾书的阳光明身上。 年轻人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刚抽芽的青竹,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这专注,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仿佛外界的喧嚣都被他隔绝在外。 周炳生看着他,又恍惚想起韩鸣谦家宴那晚,老韩对自己过往的唏嘘感慨。 曾经的自己,何尝不是这般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和满腹才华,前程必然似锦? 可如今……鬓角染霜,镜片增厚,困守在这方寸之地,竟要靠一个年轻后辈耗尽人情来帮扶自己襁褓中的孩子! (本章完) 第73章 73提点与分析 第73章 73.提点与分析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巨大感激的羞愧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猛地冲上心头,烧得周炳生脸颊发烫。 他不能再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下去了!这像什么话! 他周炳生还没到要靠人施舍的地步!他必须做点什么,用自己仅有的、还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来回报这份沉甸甸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恩情。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报纸粗糙的边缘,内心翻江倒海。 “小阳……”周炳生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阳光明闻声抬起头,清澈的目光投过来,放下手中那支笔帽有些磨损的钢笔:“周师傅,有事体?”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仿佛只是被打断了一件寻常工作。 周炳生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要把卡在喉咙里的那份难堪咽下去。 他脸上带着深刻的歉意和一种难以启齿的窘迫,皱纹都仿佛更深了几分: “这桩事体……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像块石头,日日夜夜压着。 你帮我家小宝调剂了这许多奶粉,就算对于厂领导这个级别的人来说,这也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我晓得,你肯定……” 他顿了顿,实在说不出“欠下天大人情”这样的词,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愁绪。 “周师傅。”阳光明打断他,语气依旧平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不要这么想。讲好先记着账,等小宝姆妈身体调养好了,你屋里厢宽裕点再讲。我既然讲得出,那就做得到,你尽管放一百个心好了。” 他甚至还微微弯了下嘴角,试图驱散周炳生的沉重。 “不是这样讲!” 周炳生有些激动,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随即意识到失态,又猛地压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焦灼: “我晓得你讲信用,你是一番好心!但我心里厢……难为情!真的难为情!像欠了永远还不清的债! 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救了小宝的急,我总归要想办法……弥补一二。” “弥补”二字,他说得格外郑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每一个音节都沉甸甸地砸在地上。 阳光明看着周炳生镜片后那双因为激动、羞愧和长期睡眠不足而微微泛红、甚至有些湿润的眼睛,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属于老派知识分子骨子里的清高和不甘亏欠的执拗。 那眼神里有挣扎,有痛苦,更有一种执着的坚持。 阳光明沉默了一下,没有再像之前那样立刻拒绝。 他意识到,对于周师傅这样的人,纯粹的安慰和推拒,只会让他更加痛苦。 接受他力所能及的“回报”,或许才能真正减轻他心头的重负。 周炳生敏锐地捕捉到了阳光明沉默中的松动。他深吸一口气,此刻下定了决心。 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两张办公桌的距离,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孤注一掷的意味: “小阳,我在厂里混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也算经历过。 眼前有一桩事体,我……我想提点你几句。”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目光像两把磨亮的小刀,穿透厚厚的镜片,紧紧盯着阳光明。 办公室异常安静,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机器声。 阳光明立刻坐正了身体,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瞬间进入了一种备战状态:“周师傅你讲,我认真听。” 他知道,能让周师傅如此郑重其事、甚至不惜打破多年沉默的“提点”,绝非寻常。 周炳生再次警惕地环顾了一下空旷的办公室,确认连走廊都无人经过,才用更低、更谨慎的声音道: “赵国栋赵副厂长,你晓得伐?一来就分管部分生产的实权人物。 现在,他身边还缺一个专职秘书。这个位子……” 他顿了顿,目光在阳光明脸上逡巡,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期待,“我冷眼旁观,这个位子……你,有希望!”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阳光明心中猛地一跳,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涟漪迅速扩散。 赵国栋正是他穿越以来锁定的关键目标之一! 这位以雷厉风行、实干著称的副厂长,能做他的专职秘书,无疑是他现在可以期待的最核心、也最有前途的位置,是通往更高平台的跳板。 他一直在默默准备,观察,等待时机。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层窗户纸,竟由向来沉默寡言的周炳生主动捅破,并且如此明确地表明了支持的态度! “我……”周炳生顿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克服某种巨大的心理障碍,在记忆的废墟中翻找那些刻意尘封的碎片。 他镜片后的目光变得异常复杂,锐利中透着一丝深埋已久的痛楚和自嘲,最终化为一种洞穿世事的透彻,“我在这个位置上……坐过。” 他声音很轻,“里面的门槛有多高,水有多深,关窍在哪里……我……还有点老经验。”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岁月的深井里艰难地打捞上来,带着陈年的锈迹和沉甸甸的湿冷。 这些话,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在阳光明心中激起滔天巨浪。 这是周炳生第一次主动提及自己那段被刻意遗忘、讳莫如深的“厂长秘书”生涯。 而且,他竟然愿意以此作为回报! 这意味着,他将打开尘封的记忆之门,将自己用半生坎坷甚至屈辱换来的经验教训,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这份“回报”,其价值,远非几斤奶粉票可以衡量! 阳光明感到一股热流涌上心头,那是混杂着震惊、感激和巨大机遇感的冲击。 “赵厂长这个人……”周炳生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洞察力。 “做事雷厉风行,最看重效率,厌恶拖沓。时间观念极强,迟到一分钟都可能让他眉头皱半天。” (本章完) 第74章 74倾囊相授 第74章 74.倾囊相授 周炳生继续提点,“给他的讲话稿,要像子弹,简洁有力,直击要害。 数据,要像刻在脑子里一样烂熟于心,汇报工作切忌空话套话,车轱辘话,三分钟之内必须讲清核心。 他顶顶讨厌下面人耍小聪明、搞小动作,眼睛揉不得沙子,一旦发现,绝不姑息。”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某个具体的场景,眼神有些飘忽:“他喜欢思路清爽、手脚麻利、能独当一面的人。 交代下去的事,最好能想到他前面,把预案都做扎实。 对文字要求……” 他沉吟片刻,似乎在对比,“嗯,虽然不及韩主任那般严苛到标点符号都要斤斤计较,但逻辑一定要严密如铁桶,滴水不漏! 用词一定要精准如手术刀,尤其涉及生产数据和技术指标,错一个字、一个小数点,都可能惹火他,那后果……” 周炳生摇摇头,没有说下去,但沉重的语气已说明一切。 周炳生现在说的这些话,以及即将传授的更多经验,对阳光明而言,简直价值连城! 他虽然有前世秘书工作的丰富经验,但每个领导都是独特的个体,每个时代背景下的明面规则和潜规则也截然不同。 周炳生寥寥数语,精准地勾勒出了赵国栋的性格画像、工作风格和核心禁忌,这等于为他打开了一扇直达权力核心的窗户,让他能有的放矢,避免踩雷。 这份指点,千金难买! “还有。” 周炳生推了推眼镜,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要穿透办公室的墙壁,看到更远、更复杂的图景: “做领导专职秘书,不仅仅是写写材料、安排行程、端茶倒水那么简单。 这是门大学问。要懂分寸,知进退。 哪些事体是火烧眉毛,必须第一时间汇报到领导耳朵里;哪些事体可以缓一缓、冷处理,甚至需要你在下面先挡一挡、过滤一下,心里厢要有一本清清爽爽的账,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像是在演示着某种微妙的节奏。 领导的心思要揣摩,但不能过分揣摩,更万万不能替领导做决定!这是大忌! 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厂里上下的风吹草动、各车间明里暗里的矛盾、工人茶余饭后的议论,都要留心听,用心记。 但嘴巴一定要像上了两把锁,该烂在肚皮里的事体,一个字也不能漏!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反而不是好事,要学会装糊涂,但心里要明镜似的。” 周炳生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几十年的工厂沉浮、世态炎凉中淬炼出来的真金,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和血的教训。 他枯瘦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仿佛那些记忆的碎片依然锋利。 “最后。” 周炳生话锋一转,回到了他最熟悉、也是阳光明当前最需要提升的领域——写材料。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不一样了,如同一位老匠人抚摸着自己最趁手的工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写材料,这是我在秘书组当了几十年的‘老黄牛’、‘笔杆子’吃饭的本事。 厂里的大报告、大总结、向上级的汇报、对下级的指示,经我手的,不晓得有多少。 这里面的门道,深着呢。” 他拿起桌上那本陪伴他多年、边角早已磨损卷起的厚笔记本,像捧着一本武功秘籍,小心翼翼地翻开几页,指着上面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字迹工整的记录。 “首先,吃透上头精神。” 周炳生的手指点着笔记本上摘抄的中央文件标题和关键词: “zy文件、蔀委指示、市里要求,要像老牛反刍一样反复研读,嚼碎了,咽下去,抓住核心精髓。 我们厂里的一切材料,万变不离其宗,都要牢牢扣住上头的大方向、主旋律,偏离了轨道,写得再团锦簇也是白搭,甚至可能惹祸上身!” 他语气严肃。 “其次,摸透下头实情。” 他手指移向另一处记录着车间数据、工人反映问题的部分: “车间报上来的数据、报表、反映的问题,不能照单全收,要像沙里淘金一样梳理清楚。 哪些是亮点要突出,作为成绩;哪些是难点要剖析,作为改进方向;哪些是普遍性问题要提出切实可行的对策。 数据尤其要小心,要交叉印证,刨根问底,确保真实可靠,经得起任何推敲! 弄虚作假,那是自掘坟墓!” 他眼中闪过一丝对弄虚作假的深恶痛绝。 “最后,才是组织文字。” 他拿起那支笔尖磨得有些秃、却依旧被擦得锃亮的旧钢笔,在空白纸上快速画了几个方框,如同构建一个精密的骨架: “结构要像盖房子,骨架要硬,基础要牢。 总起部分讲形势意义,要站得高,但也要接厂里的地气。 主体部分讲具体做法和成效,要实打实,用数据和事例说话,切忌空泛。 问题部分要切中要害,但措辞要把握好度,不能太尖锐,更不能把矛头指向不该指的地方,最好能自然过渡。 建议部分要实在可行,不能是空中楼阁,要让人觉得有操作性。 语言嘛……” 他放下笔,总结道:“要平实,像老农说话,少用里胡哨的形容词,多用动词、名词,干净利落。 特别是给赵厂长的东西,更要直来直去,开门见山,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最烦云山雾罩!” 阳光明听得极其专注,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脑海。 他手中的笔记本已经翻开,笔尖飞快地在纸上移动,留下沙沙的声响。 周炳生这番倾囊相授,如同久旱落甘霖,精准地浇灌在阳光明最需要知识滋养的土壤上。 他前世秘书经验虽丰富,但确如周炳生所言,欠缺对这个火红年代特有规则、语境、禁忌以及那些微妙到毫厘分寸的深刻理解和把握。 周炳生的经验,正是他立足当下、迈向目标最急需弥补的那块关键短板! 他感到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和充实。 (本章完) 第75章 75字字珠玑 第75章 75.字字珠玑 “比如……” 周炳生似乎讲到了兴头上,也或许是阳光明专注的神情和飞速记录的姿态极大地鼓舞了他,让他找回了久违的、传道授业解惑的价值感。 他不再犹豫,从自己抽屉里小心地抽出一份阳光明近期起草的关于安全生产月活动安排的初稿,铺在桌上,指点着其中几处: “小阳,你看这个提法,‘狠抓落实’,力度是够了,决心也表达出来了,但放到报告开头的总领句里,略显生硬,甚至有点火药味。 可以换成‘确保各项措施落地见效’,意思一样,更符合厂里一贯的行文习惯,听起来也更稳妥、更务实。” 他接着指向另一处,“还有这个地方,提到‘个别车间安全意识淡薄’,用词稍重,定性也过于直接。 改成‘部分车间安全意识有待进一步加强’,既点出了问题,又留有余地,听起来也更顺耳,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抵触情绪。 你要记住,写材料,尤其是这种要发下去指导工作的,既要指出问题,更要考虑执行者的感受和接受度……” 他一点一点地分析。 从宏观结构布局的合理性,到微观措辞的精准度与分寸感; 从政策依据的引用是否恰切到位,到具体措施的现实可行性和可操作性; 从如何巧妙引用上级精神提升报告高度,到如何用车间鲜活事例让报告血肉丰满…… 他将自己几十年浸淫在浩如烟海的公文堆里、用无数个日夜和心血磨砺出的深厚功力,毫无保留地、细致入微地展示出来。 他时而引经据典,时而用厂里过去的实例佐证,时而对比不同措辞带来的微妙差异。 阳光明听得如痴如醉,频频点头,手中的笔几乎没有停过。 他时而凝神思索,提出自己的疑问:“周师傅,那像‘建立健全长效机制’这种提法,会不会太虚?赵厂长会不会觉得是套话?” 周炳生立刻耐心解答:“虚不虚,关键看后面有没有具体抓手。 如果后面跟着‘修订完善安全操作规程’、‘强化班组安全日检查制度’、‘落实责任人考核奖惩’这些实在内容,它就不虚,就是个很好的统领句。 如果后面空空如也,那就是套话,要不得!” 阳光明恍然大悟,赶紧记下。 一老一少,一个倾心相授,仿佛要将毕生所学倾注而出;一个虚心求教,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宝贵的养分。 他们沉浸在一种纯粹而热烈的、关于“生存智慧”与“职场精要”的交流氛围里,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 阳光明心中感慨万千,对眼前这位“老法师”的敬意油然而生,更添了几分对他深刻的理解。 周炳生这位看似孤高清冷、仿佛只活在故纸堆和文字世界里的前辈,胸中的沟壑远比他想象的更深邃、更复杂。 那些被无情岁月、残酷挫折和刻意沉默所掩埋的才华、洞察力以及对体制规则的深刻理解,在为了回报恩情的强烈驱动下,如同沉睡的火山,重新喷发出惊人而灼热的光彩! 他不仅是在教技巧,更是在传授一种在庞大体制机器内安身立命、把握机遇、规避风险的生存智慧和处世哲学。 这份馈赠,厚重如山! 当韩鸣谦沉稳的脚步声、张玉芹略带夸张的说笑声以及李卫东稍显拖沓的步子,隐约从走廊尽头传来时,周炳生才意犹未尽地、略带仓促地停下话头。 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迅速而自然地将那份稿件收拢,塞回抽屉深处。 他脸上的神情,不再是之前那种被沉重愧疚压垮的灰败,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一种隐隐的久违的被需要的价值感。 他那微微佝偻的背,似乎也挺直了些许。 阳光明也立刻合上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抬起头,目光清澈而真诚地看着周炳生: “周师傅,今天真的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你教我的,非常有用!字字珠玑!谢谢了!” 他的感激发自肺腑。 “谢啥?” 周炳生摆摆手,嘴角难得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带着暖意的弧度,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明亮,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你帮了我天大的忙,我能帮上你一点,心里厢才踏实点,夜里也能睡得着了。”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如同一位老将将旗帜郑重交到新兵手中: “赵厂长专职秘书这个位置,你要好好把握!机不可失! 你有这个能力,有这个心性,缺的只是点……‘门道’和火候。我看好你!”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充满了信任和期许。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韩鸣谦拿着文件袋率先走进来,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在两人身上快速扫过,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以往的和煦气息。 周炳生脸上残留的、罕见的轻松感,阳光明眼中尚未褪去的专注与兴奋,以及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种热烈的余韵。 韩鸣谦没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紧接着,张玉芹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人未到声先至: “哦哟!办公室里怎么如此安静?周师傅,小阳,你们在讨论啥国家大事啊?还是准备写啥大报告?” 她好奇地左右张望,大嗓门打破了之前的静谧。 周炳生瞬间恢复了平日的沉静,甚至带着一点惯常的疏离感。 他顺手拿起桌上的《参考消息》,低头翻阅,语气平淡无波:“没啥大事体,随便聊聊。” 但那平淡的语气里,已不复往日的冰冷和拒人千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和。 阳光明也笑了笑,神态自若地整理着桌上的稿纸:“嗯,向周师傅请教了几个材料上的问题,受益匪浅。” 他的回答自然得体,滴水不漏。 (本章完) 第76章 76邮局寄送 第76章 76.邮局寄送 李卫东最后一个进来,默默地走到自己座位。 他自然也感觉到了空气中那微妙的变化——周炳生对阳光明的态度,似乎更加……亲近了? 那种无形的距离感缩短了! 他心里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是失落,又像是酸涩。 但很快,这种情绪被他这段时间努力修补关系、在韩鸣谦面前小心翼翼表现所带来的些许安定感压了下去。 他告诉自己,没关系,只要自己努力,机会总会有的。 下班铃尖锐地响起,打破了办公室的沉寂。众人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 阳光明和周炳生默契地放慢了动作,有意无意地留到了最后。 在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暮色四合的光影时,周炳生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好、四四方方的小包。 报纸已经泛黄发脆,边缘磨损得厉害。 他摩挲了一下纸包,仿佛在掂量它的分量,然后郑重地递向阳光明。 “这是……” 周炳生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赧然,仿佛送出的是自己珍藏多年的秘密:“我以前……记的一些零碎笔记。 有些是关于写材料的心得、窍门,还有些是…… 嗯,一些老掉牙的经验教训,杂七杂八,都是随手记下的。 你拿回去看看,或许……有点点用场。”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递过来的动作却异常庄重。 阳光明立刻起身,双手郑重地接过那个纸包。入手沉甸甸的,隔着粗糙的旧报纸,能感受到里面是一个厚实的硬壳笔记本的形状,边角都磨得发毛了。 阳光明的手指能清晰地感受到纸张特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触感。 他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一本笔记! 这是一位前辈用半生坎坷、荣辱浮沉换来的、最私密也最珍贵的经验结晶!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一股暖流夹杂着沉甸甸的责任感涌上心头。 “谢谢周师傅!”阳光明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深深敬意。 两人并肩走出厂门,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斜斜地映在厂区满是油污的水泥路上。 弄堂口分别时,周炳生停下脚步,伸出手,略显生疏却带着长辈真切的关怀和期许,轻轻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 阳光明没有躲闪,回以一个沉稳而坚定的微笑,那笑容里充满了理解和无声的承诺。 阳光明手里紧紧握着那个旧报纸包裹的笔记本,感受着纸张粗糙的纹理。 指尖传来的是智慧的重量! 他与周炳生之间,因那两斤维系生命的奶粉而结下的恩情债,此刻已悄然转化、升华。变成了一种更深厚的、亦师亦友、彼此懂得、相互扶持的羁绊。 这羁绊,如同弄堂深处袅袅升起的炊烟,交织着饭菜的香气和邻里的低语,朴实、温暖,带着人间烟火气。 夕阳沉入地平线,天边只剩下一抹暗红。 阳光明抬头望向赵副厂长办公室所在的那栋灰色小楼。 关于赵国栋副厂长专职秘书的竞争,他心中那幅精心勾勒的蓝图,因周炳生今日毫无保留的倾囊相授,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笃定,且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道路依旧坎坷,但方向已然明确,行囊中,更是增添了一份沉甸甸的底气。 下午的魔都,阳光明晃晃地泼在略显陈旧的街道上。 自行车铃声清脆地划破闷热的空气,穿着蓝灰工装的人们步履匆匆,神色被暑气蒸腾得模糊不清。 红星国厂那带着岁月刻痕的大门内,走出一个身影。 阳光明提前请了假,肩上的军用挎包沉甸甸地坠着——里面是他费了些心思“调剂”回来的四斤干米线和两小罐澄澈如琥珀的蜂蜜。 他步履沉稳,没有拐向回家那条熟悉的弄堂,而是径直朝着区里最大的邮局走去。 他胸腔里揣着一个热切的念头:把包里这些难得的“硬货”,寄给远在东北知青点挨饿受冻的兄姐。 随身冰箱里的“宝藏”给了他底气,但这底气要转化为东北黑土地上兄姐手中实实在在的温暖和饱食,却必须小心翼翼地穿越这个火红年代布下的钢铁般的规则荆棘。 在他和原身的认知里,粮食肯定不能通过邮局寄送,但加工品如米线、饼干,或许能钻点空子? 但他从未实践过,心里终究没底,非得亲自去邮局这“关卡”探个究竟。 邮局大厅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陈旧纸张的霉味、劣质浆糊的酸气、灰尘的土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浸透了疲惫的汗味。 高高的深绿色柜台像一道壁垒,后面疏疏落落坐着几个工作人员,脸上挂着经年累月形成的公事公办的倦怠。 阳光明目光锐利地扫过,径直走向一个靠里的窗口。 那里坐着一位头发白、戴着老镜的老先生。 他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一迭单据,动作带着岁月沉淀的从容,手指关节粗大,皮肤粗糙皲裂,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墨渍,仿佛记录着无数经手的秘密。 “同志您好。” 阳光明用清晰平和的普通话开口,态度谦逊,目光诚恳,“我想咨询一下,往东北黑省那边的知青点寄包裹,有些东西能寄吗?” 他特意加重了“知青点”三个字,希望能在这冰冷的规则里,撬开一丝人情或政策同情的缝隙。 老先生抬起头。厚厚的、布满细小划痕的镜片后,他的目光平和像蒙着一层薄雾,透着职业性的疏离和洞悉一切的疲惫。 他的魔都口音很重:“寄知青点?寄的是啥东西?你讲清爽点,我好帮你查查规定。政策卡得死,不是啥都能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本章完) 第77章 明天上架 第77章 明天上架 各位书友:明天中午十二点,本书就要正式上架啦! 首日爆更五万字左右(平台规则,单日更新超过五万字可能会被锁定),敬请大家多多支持! (本章完) 第78章 77血淋淋的教训! 第78章 77.血淋淋的教训! 阳光明的心微微提了起来,喉头有些发紧,但仍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是这样,家里兄姐在那边下乡,条件艰苦得很。家里想寄点吃的给他们,改善改善生活。” 他斟酌着用词,把敏感的“调剂”换成了更模糊也更安全的“弄”,“主要是……一些干米线,还有自家弄的蜂蜜。” “米线?蜂蜜?”老先生的眉头立刻像被无形的线狠狠一扯,拧成了两个疙瘩,脸上瞬间布满了警惕,仿佛听到了什么禁忌的暗号。 他放下手中的单据,身体微微前倾,隔着高高的柜台,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近乎耳语的谨慎: “小同志,你心是好的,我晓得。但是,这两样物事,通通寄不出去!政策规定钉死了!碰也碰不得!” 阳光明的心猛地一沉,像坠了块冰。他不甘心,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挣扎: “老师傅,米线是大米做的再制作加工品,总归……总归也不算原粮吧?蜂蜜是自家产的,也不是统购统销目录里的东西……” “加工品?”老先生像是被阳光明这种“天真”的辩驳戳中了,嘴角扯出一个无奈又极其严肃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沉重的告诫。 他枯瘦的手伸进柜台下摸索着,窸窸窣窣一阵,拿出一本厚厚的、边角磨损卷起、纸张泛黄如同腌菜般的册子——《邮政禁限寄物品规定汇编》。 他动作熟练得翻到某一页,枯瘦、带着墨渍的手指用力戳着上面铅印的死板字迹: “你自家看!白纸黑字!‘粮食及其制品’,包括但不限于米、面、杂粮、米粉、米线、面条、糕点……统统在内!一个也跑不掉! ‘食用油及肉制品’,火腿、咸肉、腊肠……统统在册! 我们邮电部有铁打的明文规定! 五三年统购统销政策下来,这些物事,私人邮寄就是严禁! 抓到就是天大的事体!” 他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像锤子敲在砧板上。 他顿了顿,看着阳光明变得肃穆的面庞,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悲悯的告诫: “你不要以为我是空口白牙吓唬你! 我在这邮局柜台后面坐了整整三十年,啥事体没见过? 看得太多了!心都看硬了!” 他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声,却字字如惊雷: “前两年,就在我们魔都,有人包裹里偷偷夹带了半斤南瓜籽,结果怎样? 定性‘变相……’! 包裹没收是起码的,人也弄到街道上批评! 半斤南瓜籽啊!你说他冤不冤?政策就是这么严!刀口快得吓煞人! 还有去年,郊区有人胆子大,偷偷夹寄五斤生,结果怎样? 直接判了个‘破坏……罪’,送去劳动一年! 五斤生,换一年劳动!你说吓人伐?血淋淋的教训!” 阳光明感觉一股刺骨的寒意,不是从脚底,而是从骨髓深处猛地窜上来,瞬间扼住了四肢百骸! 他原以为“投……”是报纸上的名词,离自己很远很远,此刻才惊觉那界限模糊得如同剃刀边缘,而代价竟是如此鲜血淋漓的沉重。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挎包带子,里面米线和蜂蜜的重量,此刻变得异常烫手,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 “那……蜂蜜呢?”他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最后一丝不甘,声音嘶哑,“蜂蜜不是粮食,也……也不是肉……”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虚弱。 老先生深深叹了口气,仿佛在惋惜眼前年轻人执拗的“不懂事”,又像在哀叹这铁桶般的现实。 他合上那本厚重的汇编,枯手依旧死死按在磨损的封皮上,如同按着一个无法撼动的时代封印: “蜂蜜?是,国家统购统销的正式目录里,是没它的名字。但!” 他猛地加重语气,“我们邮局有内部操作规定!白纸黑字写得清清爽爽:一切‘食品类物资’,统统参照粮食管制! 寄食品?除非你有县一级商业局开出的、盖着大红公章的特批条子!你有伐?” 他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阳光明脸上,答案早已写在那张年轻却肃穆的脸上。 “再讲。” 老先生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镜,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却又无比现实的“经验之谈”: “蜂蜜这种东西,所用包装大都是玻璃材质的瓶瓶罐罐,路上火车汽车一颠簸,碎裂的几率老高老高! 你想想看,破碎了,黏糊糊、甜腻腻的流出来,把人家其他同志的信件、包裹统统弄脏、弄坏,这算啥名堂? 邮局最怕、最头疼的就是这种事体! 所以我们这里,看到蜂蜜,基本眼皮都不抬,直接拒收! 就算……就算你运气好寄出去了,路上破碎了,收件人拿不到,你还要吃投诉,邮局也要追责!里外不是人!” 他身体微微后靠,靠在身后那把油漆斑驳脱落的木椅背上,目光锐利如锥,紧紧钉住阳光明: “去年,吉省那边有个养蜂的农民,一片好心,想给城里亲戚寄三斤自家熬的蜂,结果怎样? 包裹刚刚出省,就被卡牢查扣!讲他‘长途贩运农副产品’,搞……! 蜂蜜没收不算,还罚了三十块钞票! 三十块啊!抵得上城里工人一个月勒紧裤腰带的工资了! 你讲,这种风险,你担得起伐?家里面担得起伐?” 阳光明彻底沉默了。 他胸腔里翻涌的所有侥幸、所有之前精心编织的设想,在老先生用一桩桩、一件件活生生、血淋淋的案例垒砌的现实高墙面前,脆弱得如同秋风里的枯叶,瞬间被击得粉碎,簌簌飘落。 那寒意,已透心彻骨! “那全国粮票……”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试探的语气,小心翼翼的问出这个他自认为相对“安全”的退路: “能在信里夹寄一点吗?不敢多,就几张……” 阳光明的声音很轻,尽量把声音控制在两人能听到的程度,免得惊动其他人。 “你昏头了!” (本章完) 被审核了 被审核了 发布的第一张上架章节就被审核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大家耐心的等一等。 (本章完) 第79章 78严峻现实 第79章 78.严峻现实 老先生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枯瘦的手掌“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柜台上,震得那本厚重的汇编都跳了一下! 他猛地坐直身体,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滚圆,射出难以置信的严厉光芒,仿佛阳光明说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全国粮票是啥?你当是废纸头啊?那是国家发的‘无价证券’!比钞票还要紧! 63年国务院《粮票管理十项规定》讲得明明白白,钉死了! 私人邮寄粮票,视同‘破坏统购统销罪’! 要按刑法第120条论处的!要吃官司的!要坐牢的!”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严厉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下来。 他枯瘦的手指再次重重敲在那本汇编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邮局对付这种事体,有专门条例!所有信件,必过‘三关’! 重点就是查信中夹寄粮票! 你是想害自家,还是害你阿哥阿姐蹲篱笆!” 他喘了口气,目光如鹰隼般锁住阳光明煞白的脸,详细描述着那令人绝望的检查程序,仿佛在宣判一条死路: “第一关:透光! 你信封里夹张粮票,哪怕只有一张,对着强光灯一照,看得清清爽爽!透光现形! 第二关:水浸! 可疑的信件,浸点水,粮票用的纸头吸水纹理特殊,马上现原形!湿了就露馅! 第三关:称重! 一张粮票多重,我们天天摸,心里一本账清清楚楚!信封稍微超重一点点,哪怕只有零点几克,立马拆检!不讲情面!” 他列举着近在咫尺的恐怖案例,每一个都足以摧毁一个家庭: “前几个月,就有人异想天开,夹带五斤全国粮票想蒙混过关,结果怎样? 透光关就被卡牢! 东西没收, 去年京都,有人夹带两斤,信封浸水试验没通过,粮票现形! 前年城,一封信超重了2克,拆开一看,里面硬邦邦塞了十斤粮票! 这些,都是血的教训!” 阳光明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竟然有这么严厉的规定,他是真不知道! 他相信那些信中夹寄粮票的人,肯定也不知道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太吓人了! 如此恐怖的后果,远远超出了他所有最坏的设想! 他原以为最坏不过是包裹被退、东西没收,顶多损失些财物,没想到! 他对这个时代“风险”的认知,此刻才真正被这血淋淋的现实砸得粉碎。 这不是困难,这是雷区!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老先生看着眼前年轻人瞬间严肃沉凝的脸,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就已经知道那些沉重的案例像冰水一样浇灭了他最后一丝侥幸的火苗。 严厉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一丝,那严厉深处,藏着一丝过来人不易察觉的、沉重的同情: “小同志,我晓得你是真心关心家里人,心是好的。 但这些政策,就是铁板一块!一旦撞上去,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头破血流的是你自家!” 他叹了口气,给出最后一点现实的建议,“你阿哥阿姐在东北,苦是苦点,但国家有知青补贴政策,总归饿勿煞。 屋里厢真要帮忙,我劝你一句实在话:要么,寄点旧衣裳旧铺盖,拆洗得干干净净的,政策允许,数量上有限制,但总归能寄一点,挡挡风寒。 要么……就想别的路子,走别的门道。 邮寄这条路,特别是吃食和粮票,走不通!硬要走,就是自家往枪口上撞!嫌命长!”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抓住这唯一似乎可行的缝隙,还是用普通话追问道: “原本家里还想给阿哥阿姐寄点新,絮个厚实点的被头,听您的意思,肯定也不行,只能寄一些旧衣裳旧铺盖。 老师傅,能请您再仔细讲讲这方面的规定吗?我怕好心又办错事。” 老先生点点头,对阳光明这种谨慎务实的态度多了分认可。 他重新翻开那本厚重的汇编,枯瘦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滑动,精准地找到条目,用平实但清晰的语调解释: “旧衣、旧被,拆洗干净,确实可以寄。 但规定卡得紧: 第一,必须是旧的,新的不行,新更不要想。 第二,数量严格限制。 像被,每个收件地址一次最多只能寄一条,而且只能是薄被,厚度有要求。袄也是一样,每人限寄一件。 第三,必须拆洗得干干净净,不能有污渍异味,邮局要检查。 超过规定数量或者夹带新,一律按违规处理,轻则退回,重则……你懂的。” 他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阳光明一眼,“这就是政策,钉是钉,铆是铆,没得通融。” “谢谢,谢谢老师傅!”阳光明深深鞠了一躬,这感谢发自肺腑,沉重无比。 邮局这一行,如同在悬崖边走了一遭。 如果没有这位经验丰富、肯直言、甚至带着点告诫意味的老先生,他可能真的会无知无畏地一头撞进那粉身碎骨的深渊。 “你讲得老清楚了,帮了我天大的忙!真真是救命的指点!” 老先生疲惫地摆摆手,重新拿起那迭仿佛永远理不完的单据: “不要谢,这是我的本职工作。记住我的话,安全第一,平安是福。回去吧。” 他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疏离和平静,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 阳光明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邮局大门。 外面炽热如火的阳光兜头泼下,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对无知的冰冷后怕。 挎包里的米线和蜂蜜,此刻不再是希望的象征,倒成了两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肩背。 他站在刺目的阳光下,眯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本章完) 第80章 79红线与决断 第80章 79.红线与决断 一条看似笔直的路被彻底堵死,但人活着,就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猛地调转方向,朝着石库门那熟悉的方向,加快了脚步。这件事,必须和全家人一起面对,一起在绝境中寻找新的缝隙。 *** 石库门的前楼,气氛比邮局那凝滞的空气更加沉重,仿佛凝固的铅块。 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过狭小的窗棂,在斑驳脱落的墙面上投下几道斜长的昏黄的光柱,非但没能驱散阴郁,反而更添几分破败与压抑。 那张掉漆的桌子上,四斤雪白的干米线和两罐在昏黄光线下流淌着诱人琥珀光泽的蜂蜜,静静地躺着。 它们不再是珍物,倒像无声的控诉,嘲笑着一家人的无知和无能为力。 张秀英、阳永康、阳光辉、李桂围坐桌边,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壮壮被李桂紧紧搂在怀里,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窒息感,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难得地安静,小嘴微微噘着。 阳光明将邮局老先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血淋淋的案例,都原原本本、一字不漏、语气沉重地复述了出来。 李桂抱着壮壮的手猛地一紧,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才像被烫到般惊醒,慌忙松了力道,拍哄着孩子,自己的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颤抖: “娘额冬菜!这……这么吓人! 我……我这是差点害了明明啊!” 她看向桌上那些东西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如同看着随时会炸开的炸药包。 张秀英心里阵阵后怕,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顺着深刻在脸上的皱纹蜿蜒而下。 她猛地抓住阳光明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后怕: “明明……你……你真真没寄出去吧?邮局……邮局没扣牢你吧?没为难你吧?” 得到儿子再三肯定的摇头和安抚后,她才像被抽掉了骨头般,虚脱地松开了手,瘫坐在凳子上,后怕地拍着胸口,反复念叨: “吓煞我了……吓煞我了……菩萨保佑……” 阳永康一直沉默着,像一尊生铁铸成的雕像。 他浓密的眉头锁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旱烟杆紧紧捏在粗粝的大手里,烟锅里的烟丝早已熄灭多时。 他古铜色的脸庞在阴影里显得冷硬如岩石。 当听到最后一个关于粮票的案例时,他猛地将旱烟杆重重磕在坚硬的桌角上! “咚!” 一声闷响,如同惊堂木拍下,震得桌上的油灯都晃了几晃。 这声音也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都——听——清——爽——了——伐!”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滚过的闷雷,带着一家之主不容置疑的绝对威严和严厉: “这就是政策!嫌屋里厢太平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是伐?” 他凌厉如刀的目光,像刮骨钢刀一样扫过每一个人惊惶的脸,最后死死定格在阳光明脸上,那目光里有后怕,更有不容动摇的命令: “明明,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是厂里的干部!前程要紧! 这种刀头舔血、火中取栗的勾当,想也不要再想! 邮寄吃食,夹带粮票,统统到此为止! 听到伐?想也不许想!”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要钉进阳光明的骨子里。 “晓得了,阿爸。”阳光明迎上父亲的目光,郑重应道,声音沉稳而清晰。 邮局那惊魂一幕,已将这铁律深深烙入他的骨髓。 “那……那怎么办啊?” 张秀英的哭腔里充满了无助和绝望,她看着桌上的米线和蜂蜜,又仿佛看到了东北冰天雪地里儿女冻得发紫的脸和饿得发绿的眼睛。 “耀耀信里讲饿得走路打飘……梅梅再懂事也要吃啊……还有……东北的冬天……那是要冻煞人的啊……”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滴落在陈旧的衣服前襟上。 阳永康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要将那沉重的郁气强行压下。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种在绝境中寻找出路的决断: “邮局老师傅讲得对,路没走绝!天无绝人之路!” 他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旧被、旧衣,拆洗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能寄! 邮局老师傅也讲了,每人一条薄被,一件旧袄,严格按照规定数量来,不能超! 新被新袄,想也不要想!这是红线!” “好!好!就寄旧的!旧的也好!旧多絮点,压压实,总归暖和的!”张秀英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浑浊的眼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光。 “至于吃的……” 阳永康的目光锐利地转向桌上那两罐诱人的蜂蜜和雪白的米线,又缓缓扫过家人焦虑的脸: “邮局寄出去,但粮票是硬道理! 有了全国粮票,他们在当地镇上供销社、粮站,就能光明正大买到吃的!买到粮!这才是正经路子!” “对!粮票!” 李桂眼睛猛地一亮,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声音也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急切: “还是要想办法弄全国粮票!寄不出去,就想办法送过去!送到他们手里!” 她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精明务实的天性在危机中被彻底激活。 “送?”一直拧着眉头沉默的阳光辉,此刻也抬起头,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自家专门跑一趟东北?路费是贵点,时间也长,但……倒也是个实在办法。就是请假不容易。” “不一定要自家送!”李桂立刻接口,她的思维异常活跃起来,眼中闪烁着算计和寻找门路的光芒,“我们可以托人!寻可靠的门路!” 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 “比如,厂里有去东北出差的干部、技术员?或者有东北那边来跑供销的?再不济,寻寻看有没有探亲回东北的知青? 只要人可靠,嘴巴紧,悄悄托人带过去!我们塞点辛苦费,或者给点紧俏东西当酬劳,他们肯定愿意! 当然……” (本章完) 第81章 80隐秘之路 第81章 80.隐秘之路 李桂猛地想起上次“隔墙有耳”的教训和公公严厉的眼神,声音又迅速压得更低,警惕地看了看紧闭的门窗: “这种事体要绝对保密!嘴巴要像缝了线一样扎紧!对亲娘老子都不能讲!” 阳光明适时地接口,他的思路也彻底转向了这条新的路径: “阿嫂讲得有道理。邮局寄送实物风险太大,此路不通,彻底堵死了。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在魔都本地,把我们能弄到手的这些紧俏东西……” 他指了指桌上的米线和蜂蜜,“想办法安全地兑换成全国粮票,然后再想办法,把粮票安全送到阿哥阿姐手里。” 他分析着,条理清晰起来:“我的‘渠道’,东西虽然寄不走,但在魔都本地,就是硬通货!是香饽饽! 像这米线,三毛五一斤,比鬼市便宜一半还不止!蜂蜜更是稀罕物,红白也紧俏得要命。 我们家里自己吃一部分米线,省下的粮票就能兑换成全国粮票。 另外,像蜂蜜、红白,甚至以后可能有的别的好东西,我们可以在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知根知底的小圈子里,悄悄调剂掉,换回实实在在的全国粮票!” 他的目光转向李桂,眼神里带着征询,更带着一种明确的托付和认可: “阿嫂,你人头熟,路子活络,嘴巴……”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李桂瞬间挺直的腰板和发亮的眼睛,“现在也晓得轻重利害了。 这种私下里调剂、寻门路、换粮票的事情,你来操作,比我们男人出面更方便,也更不容易引人注意。 只要手里有这种硬扎的好东西,不愁换不成全国粮票。 你讲是伐?” 李桂一听,整个人像被注入了强心针,精神大振! 这差事,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既不用她掏自家腰包,又能淋漓尽致地发挥她精于算计、善于交际、爱钻营门路的长处。 更重要的是,这直接关系到改善自家生活和完成公婆交代的支援东北任务。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美差,是证明她价值、提升她在家里地位的绝佳机会!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脸上焕发出一种“舍我其谁”的激动光彩,胸脯拍得砰砰响,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干劲儿和自信: “放心!这桩事体包在我身上!我不是吹牛皮!保证办得妥妥当当,神勿知鬼不觉!” 她眼珠飞快转动,脑子里瞬间闪过一张张面孔,“娘家几个姆妈小姐妹,弄堂里几个嘴巴紧、手头活络的阿姨,还有阿辉厂里几个要好的、屋里厢有办法的老师傅……阿拉心里头门清! 只要东西硬扎,价钱公道,换点全国粮票不成问题! 阿拉嘴巴……” 她做了一个缝上的动作,话里斩钉截铁:“扎得比缝纫机踩出来的线脚还要密!还要牢!绝对不会给屋里厢惹一丝一毫麻烦!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精明的盘算,信心十足地补充道: “明明你只要能保证隔三差五有这种硬扎的好东西调剂回来,我就能把它们变成硬邦邦的全国粮票!我估摸着……” 她飞快地心算着,“屋里厢吃米线省下的粮票,加上用蜂蜜、白这些紧俏货换来的,阿拉两家头齐心协力,每个月挤出十斤全国粮票,稳稳当当!问题不大!” “十斤!” 张秀英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在漫长的黑夜中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那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点燃希望: “每月十斤全国粮票……耀耀和梅梅一人五斤,省着点,再搭着知青点分到的那点子口粮,至少……至少能多吃几天饱饭了! 肚皮里有食,身上才有力气熬过冬天啊……” 她看向李桂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感激和一种新的、带着倚重的信任,“桂,这桩事体,就……就全靠你了!辛苦你了!” 阳永康紧绷如铁板的脸色,此刻也终于缓和了一丝,那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些。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瞬间脱胎换骨、变得可靠起来的大儿媳,又看了一眼沉稳冷静、能及时转换思路的小儿子。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戾气:“嗯。就这么办。” 他一锤定音,“不寄了,就寄拆洗干净的旧被旧袄,里头……尽量多加厚点。 全国粮票……桂多费费心。” 他再次强调,目光如炬地扫过每一个人,“记住,安全第一!低调!低调!再低调! 任何事体,关起门来自家晓得就好,要烂在肚皮里!”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阳光明身上,带着更深的嘱托,“明明,你的渠道是源头,更要稳!不要太扎眼,细水长流。” “我晓得了,阿爸。放心。”阳光明沉声应道。 这个结果,虽然与他最初“直接寄物资”的设想南辕北辙,但冰箱里的物资,终于找到了一个相对安全、隐蔽且可持续的“出口”。 补贴了家里伙食,节约了本地粮票,再用富余的紧俏品去兑换更多的全国粮票支援兄姐,一条隐秘的、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循环链,在巨大的风险压迫下,被艰难地构筑起来。 而具体执行这最敏感、最需要“交际”的一环,也交给了更擅长此道、身份也更不易引人注意的大嫂李桂。 压在全家心口那块名为“东北儿女”的巨石,在经历了邮局那番惊心动魄的教育之后,并未消失,却似乎被撬开了一条狭窄却相对安全的缝隙。 这希望,如同石缝里挣扎求生的草芽,在极致的谨慎和全家的合力守护下,重新萌发出微弱却顽强的绿意。 阳光明的目光落在桌上。 那两小罐蜂蜜,在夕阳最后的余晖映照下,流淌着愈发浓稠、诱人的琥珀色光泽。 它们不再是无法寄出的烫手山芋,而是变成了开启这条隐秘生存之路的第一把钥匙。 前路漫长,风险如影随形,但至少,方向已经找到。 (本章完) 第82章 81陈卫红下乡 第82章 81.陈卫红下乡 周日清晨的石库门天井,空气仿佛凝固般粘稠。 昨夜的雨水在青石板缝隙里蓄着,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光。 各家各户的早饭气味,混合着潮湿的泥土味,在微凉的晨风里沉沉浮浮。 这本该是市井烟火最温情的时刻,此刻却像一块浸透了离愁的厚布,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连呼吸都带着颗粒感一般的滞涩。 陈卫红站在天井中央,像一株被骤雨打蔫的小草。 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碎薄衬衫,布料薄得几乎透光,清晰地勾勒出少女单薄瘦削的肩胛骨。 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辫依旧一丝不苟,用褪了色的红头绳仔细扎着,垂在微微起伏的胸前。 脚边那个半旧的深蓝色帆布旅行包,塞得鼓鼓囊囊,棱角分明,这是家里翻箱倒柜能拿出的最好的行囊。此刻却像一块沉重的界碑,横在她与熟悉的世界之间。 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抿成一条失去血色的细线,眼神空洞地落在脚下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仿佛要数清每一道岁月的刻痕。 那双单薄纤细的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透着一股无处安放的彷徨。 她的父亲陈乐安,穿着他那身仿佛长在身上的深蓝色工装,油污早已沁入纤维,洗不净也拍不掉。 他沉默地伫立在女儿身侧,像一尊饱经风雨侵蚀的石像。 他的肩上挎着一个同样半旧、打着灰布补丁的网兜,里面塞着搪瓷脸盆、掉了漆的搪瓷缸,还有一小捆用麻绳捆扎整齐的旧报纸——预备着包裹东西或垫床。 他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蚀得沟壑纵横的脸上,眉头紧锁,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透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仿佛有千钧重担压得他脊梁微弯。 弄堂里平日清晨的喧闹——刷马桶的哗啦声、煤炉引燃的噼啪声、催促孩子上学的吆喝声——此刻都识趣地低伏下去,只剩下一种压抑的寂静。 邻居们陆续从各自的门洞、灶间走出来,无声地聚拢在天井里,目光复杂地投向这对即将远行的父女。 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张秀英。 她眼圈通红,显然是哭过,手里捧着一个用洗得发白的干净细布仔细包好的小包裹,边缘渗出一点油渍。 她几步走到陈卫红面前,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下撇。 她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像被砂纸磨过: “卫红啊,拿着。阿拉……阿拉屋里厢天没亮就蒸好的,菜肉包子,还热乎着。 路上……路上垫垫饥。 到了地方……要当心自家身体,晓得伐? 不要硬撑……” 她不由分说地把那带着温热和浓郁肉菜香气的包裹塞进陈卫红冰凉的手里,粗糙的手指在她手背上重重地、带着无限怜惜地拍了两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气传递过去几分。 陈卫红只觉得那包裹有些烫手。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像被一团絮堵住,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几乎被风吹散的“谢谢秀英阿姨”。 她接过包裹,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温热的触感反而让她心底的寒意更甚。 接着走过来的是冯师母蔺凤娇,她穿着素净的布开衫,头发挽得一丝不苟。 两双厚实簇新的深蓝色袜在她手里拿着,针脚细密得如同机器缝纫,一看就是熬了大半夜赶出来的。 她走到陈卫红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知性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关切:“卫红。” 她轻轻拍了拍女孩的手臂,“芸南那边不比魔都,山多水多,湿气重得很,早晚寒气也侵骨。 这两双袜子你务必带着,脚暖和了,身上才能暖和。 出门在外,不比在家,事事都要多留个心眼,照顾好自己。” 她俯身,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将袜子仔细塞进陈卫红那个鼓囊囊的帆布包侧边的小口袋里。 陈卫红的目光落在那厚实柔软的袜上,针脚细密得如同母亲的手艺。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她用力咬住下唇内侧,狠狠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嗯!谢谢冯师母!” 连年逾古稀的陈阿婆,也颤巍巍地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在大孙媳张春芳小心翼翼地搀扶下,一步一挪地走了过来。 老太太佝偻着背,浑浊的老眼里蓄满了泪水,在深深的眼窝里打着转。 她用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哆哆嗦嗦地从怀里那件深色大襟袄的内袋里,摸索出一个用旧报纸折成的小方包。 她颤着手一层层打开,里面躺着三四颗裹着糯米纸的水果。纸边缘有些破损,果本身也因为久放而微微发黏变形,失去了鲜艳的光泽。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这几颗,无疑是她珍藏许久、视为珍宝的心意。 “小囡拿着……”陈阿婆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浓重的痰音,“甜甜嘴……去了要好好的……要平平安安的……记得写信回来给阿婆……” 泪水终于溢出她干瘪的眼眶,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那几颗,仿佛是她能掏出的、最朴素也最沉重的祝福。 “阿婆……”陈卫红再也忍不住,蓄积已久的泪水瞬间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圆点。 她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带着老人体温和樟脑丸气息的小纸包,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最后一点家的温度。 张春芳连忙在一旁轻声劝慰着老人。 就在这弥漫着伤感和温情的氛围中,三层阁晒台那扇薄薄的木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有些用力地推开。 何彩云端着一个边缘磕掉了几块白瓷的搪瓷盘子走了下来。 盘子里放着两张刚刚烙好的葱油饼,油汪汪、金灿灿,散发着浓烈的葱油焦香,热气腾腾,与天井里沉郁的气氛格格不入。 众人的目光,带着一丝惊愕和不易察觉的审视,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本章完) 第83章 82临别赠礼 第83章 82.临别赠礼 何彩云脸上堆着一种刻意挤出来的笑容,嘴角咧开得有些夸张,眼角却没什么笑意。 她穿着件半新的碎衬衫,脚步带着点急促和虚浮,似乎想快点完成这个仪式。 她把盘子径直递到陈卫红鼻子底下,声音拔得又尖又高,像是在唱戏,又像是在向整个天井宣告: “喏,卫红,拿着!我早上特意起了个大早烙的!葱油饼!香伐?路上吃,热乎着呢! 乡下地方,吃勿到这种好东西的!”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飞快地扫过周围邻居的脸,最后落在陈卫红苍白的脸上,那笑容里混杂着一种施舍的快意、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还有一抹难以名状的别扭和心虚。 赵铁民跟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闷着头,双手深深地插在洗得发白的工装裤兜里,只含混不清地从鼻腔里挤出个“嗯”字,算是应景。 陈卫红猝不及防,被那浓烈的油烟味冲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她看着眼前这两张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饼,又看看何彩云那张堆满了夸张笑容的脸。 一瞬间,无数记忆碎片涌上心头:赵家阁楼里不分昼夜摔摔打打、指桑骂槐的噪音;何彩云站在晒台上对阳光明毫不掩饰的酸刻嘲讽;那些有意无意投来的、带着优越感的目光…… 此刻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丰盛”的“好意”,像一根尖刺,扎得她心头一阵麻木般的刺痛,更多的是茫然和无所适从的荒诞感。 她沉默了几秒,垂下眼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沉甸甸的盘子,低声嗫嚅:“谢谢彩云阿嫂。” 何彩云像是终于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脸上那层刻意的笑容也迅速淡去,恢复了平日的精明利落。 她甚至没等陈卫红完全拿稳盘子,就迅速抽回手,仿佛那盘子烫手似的。 她一把拉住还在发愣的赵铁民的胳膊,嘴里催促着“走了走了”,便噔噔噔地踩着木楼梯快速上楼,晒台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楼下所有的目光和情绪,仿佛多停留一秒都让她浑身不自在。 就在这时,前楼的门“吱呀”一声轻响,阳光明走了出来。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手里拿着一个用深蓝色旧劳动布仔细包好、捆扎得方方正正的小包裹。 他步伐沉稳,径直走到陈卫红面前,挡住了何彩云离去时留下的些许尴尬空气。 “卫红。”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目光平静而直接地落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二斤核桃仁。路上带着,或者到了地方慢慢吃,补补脑子,也顶饿。” 他没有多余的客套,也没有刻意的安慰,只是陈述事实。 他把那包裹递过去。布包不大,但入手沉甸甸的,隔着粗糙的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核桃仁饱满坚实的颗粒感。 这份礼物在邻居们送的东西里,显得格外实在和厚重。 没有哨的包装,没有刻意的声张,只有沉甸甸的份量和朴素的用途。 陈卫红抬起头,迎上阳光明的目光。 那眼神深邃、平静,像一潭深水,没有炫耀,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无需言表的理解和支持——那是一种同处困境中的人才能体会的无声力量。 “谢谢你,明明阿哥。”她声音依旧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但这句感谢里,却透着一丝真实的、发自肺腑的暖意。 这包实实在在的核桃仁,比那两张油光水滑的葱油饼,更能穿透她心头的冰层,带来一丝不含杂质的暖流。 阳光明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她的谢意。 就在陈乐安转过身去弯腰提那个沉重的网兜、邻居们也因赵家离去而重新陷入低声交谈的短暂间隙,阳光明极其自然地、不动声色地靠近了陈卫红一步。 他身体微微前倾,头略低,用只有两人才能清晰捕捉到的气声,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地说道: “听好。包裹有补丁的那一侧,缝死的那个夹层里,有五斤全国粮票。自己藏好,贴身放。谁也别说,包括你爸。 到了芸南,安顿下来,实在困难、揭不开锅的时候再用。” 陈卫红浑身猛地一震!像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 她倏地抬起头,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放大,难以置信地看向阳光明近在咫尺的脸庞。 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沉静的郑重。 五斤全国粮票! 这几个字在她脑海里轰然炸响! 在这个粮食极度匮乏、一切凭票供应的年代,这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钱!这是能在最危急的关头,在陌生的土地上,换到救命的粮食、换取更多生存空间的硬通货!是比黄金还要珍贵的生命线! 这比那二斤核桃仁,甚至比她父亲肩上扛着的所有行李加起来,还要更显珍贵! 阳光明的眼神异常沉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反驳的严厉告诫。 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是不可察觉地摇了摇头,眼神里的分量,重逾千钧,压过了那五斤粮票本身的价值。 陈卫红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混合着巨大的震惊、恐慌和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楚,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狠狠撞上眼眶。 鼻尖酸涩得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泪水瞬间蓄满,几乎要夺眶而出。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声几乎冲破喉咙的惊呼和汹涌澎湃的泪意强行压了回去。 尖锐的疼痛和一丝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她飞快地低下头,借着整理包裹的动作,不动声色地用左手隔着薄薄的布料,紧紧按在了那个隐秘口袋的位置,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里面一小迭硬硬的纸片轮廓。 那沉甸甸的带着纸张特有韧性的触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她的皮肉,深深烙进了她的心脏深处! (本章完) 第84章 83最朴素的关怀 第84章 83.最朴素的关怀 这暖流烫得陈卫红指尖发麻,心口剧烈地悸动,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敢再看阳光明,生怕眼神会泄露一切,只是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让肩膀的起伏不那么明显,将那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锁在瘦弱的胸腔里,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更加低微、几乎被风吹散的、带着颤音的回应:“……晓得了。” 阳光明退开一步,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足以改变一个人命运的瞬间从未发生。 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重新融入了背景。 天井里,邻居们该送的都送了,该说的话也都说尽了。 短暂的沉默再次沉沉落下,比之前更加厚重。只剩下弄堂深处自来水龙头滴答的水声,远处马路传来的模糊车铃声,以及几只麻雀在屋瓦上跳跃的细碎声响。 这沉默里,饱含着邻居们最朴素的关怀、长辈们无法言说的揪心不舍,以及对一个刚满十八岁、如朵般脆弱的女孩,即将独自被抛向遥远未知、命运叵测的芸南山乡,所感到的深深忧虑和无力。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时间都变得粘稠。 陈乐安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像是要咳出堵在胸口的巨石,也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弯下腰,深吸一口气,虬结的肌肉在工装下绷紧,一手用力提起女儿那个沉重无比的帆布包,甩在厚实但已微驼的背上,另一只手拎起那个装着零碎家当、叮当作响的网兜。 那曾扛起无数生活重担的臂膀,此刻也显出一种力不从心的僵硬。 他直起身,看向女儿,眼神复杂,混杂着父亲的疼惜、无奈和一种必须割舍的决绝。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轮磨过粗粝的石头,带着一种笨拙却不容置疑的坚定:“辰光到了……卫红,走罢。” 陈卫红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整整十八年的天井。 目光贪婪地扫过每一寸熟悉的景象: 斑驳褪色、爬着点点青苔的粉墙; 湿漉漉、反射着微弱天光的青石板,缝隙里顽强探头的几株小草; 横七竖八的竹竿上挂着滴水的衣物,水珠砸在石板上,溅开细小的水; 角落那株半死不活的夹竹桃,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 还有邻居们那一张张此刻写满了离愁的脸庞—— 张秀英红肿着眼眶,嘴唇无声地翕动; 冯师母温和的注视里带着深深的忧虑; 阿婆被嫂子张春芳搀扶着,浑浊的泪眼紧紧追随着她,枯瘦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甚至连三层阁那扇打开的、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此刻在她眼中,也蒙上了一层告别的意味。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混杂着煤烟、湿土、隔夜饭菜、廉价肥皂和淡淡泪咸味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熟悉感。 这,就是她与这座繁华又残酷的城市,最后的带着烟火气的联结。 她用力地、几乎将下唇咬破地抿紧了嘴唇,用尽全身的力气,挺直了那单薄得如同风中纸片般脆弱的脊背。 这个动作,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也榨取了她最后一点尊严和强装出来的勇气。 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顺从地跟在了父亲那高大却透着无尽疲惫的身影之后。 父女俩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狭窄拥挤的天井。 陈乐安的背影宽厚如山,却每一步都踏得沉重,仿佛背负着整个生活的重量,步履间带着一种为女儿遮挡前方未知风雨的沉默的坚强。 他肩上的旅行包和网兜,随着步伐轻微晃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陈卫红跟在他身后,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薄衬衫在清晨微熹的天光里,显得异常单薄伶仃。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洼,脚步落在湿滑的青石板上,轻得如同猫行,几乎听不见声音。 只有那两条垂在胸前的麻辫,随着步伐轻微地晃动,是这静默画面里唯一的动态。 邻居们无声地移动脚步,默默地跟在后面,一直将他们送到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门前。 张秀英终于忍不住,抬起粗糙的手背飞快地抹了一把眼角。 冯师母望着那纤细的背影,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无法言说的担忧都叹出来。 陈阿婆拄着拐杖,浑浊的老眼一直死死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 张春芳紧紧搀扶着老人,生怕她情绪激动站不稳。 阳光明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身体斜倚着门框上斑驳脱落的漆皮。 他的目光越过前面邻居们的肩膀,沉默地、专注地落在陈卫红身上。 看着她那倔强挺直、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却又硬生生撑住的脊梁;看着她微微低垂、掩饰着所有情绪的侧脸; 目光最终,在她右胸口下方那个不起眼的、缝着补丁的口袋位置,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戴着一张无形的面具,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涌动着对眼前这朵小即将面临风雨的无声叹息。 黑漆大门上沉重的铜环被陈乐安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抓住,向内拉开。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仿佛来自岁月深处的“吱呀——”一声长响,门外街道上喧嚣的市井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小贩的叫卖声、公共汽车的喇叭声、行人的交谈声——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汹涌地灌了进来,猛烈地冲击着石库门内这方凝结了离愁的小天地。 陈卫红的脚步在门槛处,那分隔熟悉与未知、安稳与漂泊的界限上,微微顿了一下。 极其短暂的一瞬。 她纤细的脖颈绷紧,头似乎有想要回转的迹象,肩胛骨在薄薄的衬衫下清晰地凸起、起伏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鸟儿想要最后一次回望巢穴。 但最终,那点细微的动摇被更强大的力量压了下去。 她没有回头! 陈卫红只是跟着父亲那沉默如山的背影,缓慢而又坚定的,一步踏出了那扇承载了她全部童年嬉戏、少女心事和安稳岁月的石库门黑漆门槛。 (本章完) 第85章 84手腕与行动力 第85章 84.手腕与行动力 父女俩的身影,一个高大沉默背负着如山重担,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微震;一个纤细单薄却努力挺直腰杆,仿佛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维系着尊严。 他们一前一后,很快便被门外初夏清晨那汹涌的市井洪流所吞没。 梧桐树浓密的枝叶在晨风中摇曳,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蒸腾的暑气和汽车尾气混合着早点摊的油烟味扑面而来。 他们的背影在熙攘嘈杂的人群和车流中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像两滴微不足道的水珠,最终彻底消失在街道拐角处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充满未知的喧嚣里。 石库门厚重的黑漆大门,在邻居们长久的、沉默的注视下,被陈乐安出门时顺手带上的惯性,缓缓地、沉重地合拢。 最后一丝门缝消失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这扇门,彻底隔绝了门外那个喧嚣奔腾、同时也意味着漂泊与艰险的世界,也将一份沉甸甸的、浸透了无奈与心酸的离别,永远地关在了门外。 天井里,骤然只剩下空落落的死寂。 方才聚集的人群气息、离别的愁绪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潮湿的青石板、斑驳的墙壁和几件忘了收的湿衣服,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那未散的离愁像看不见的雾霭,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邻居们相顾无言,眼神躲闪,仿佛怕触及彼此心底同样的脆弱。 张秀英第一个默默转身,低着头快步上楼,背影带着难以言说的萧索。 冯师母蔺凤娇也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脚步比平时沉重了许多。 陈阿婆被张春芳小心地搀扶着往回走,老人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精气神,脚步更加蹒跚,拐杖点在石板上发出空洞的“笃笃”声,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念叨着“小囡……小囡……”。 很快,天井里只剩下零星几人。 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重新在灶坡间响起,淘米的水声,刷锅的摩擦声,但都比往日少了许多生气,透着一股敷衍和沉闷,像是失去了灵魂的背景音。 阳光明依旧斜靠在门框的阴影里,没有立刻离开。 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塑,目光穿透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黑漆大门,仿佛还能清晰地看到那个穿着碎衬衫的单薄身影,在跨出门槛、融入人潮前最后那一瞬的停顿和决绝。 清晨的光线斜斜地打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硬朗的轮廓,另一半则隐在深邃的阴影里,明暗交错,界限分明。 弄堂深处,老阿婆挎着竹篮,用带着浓浓吴地乡音的苍老调子,悠长的吆喝了一声:“栀子……白兰……” …… 周四下午,魔都的天空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纱。 阳光明随着下班的人流,走在铺着碎石子的马路上。 蓝灰色的工装汇成一片沉滞的海洋,空气里混杂着机油刺鼻的黏腻、煤烟呛人的颗粒感,还有梧桐树叶被风揉碎后散发的微涩气息。 他刚结束厂务办一天冗杂的事务,脑子里还盘旋着文件上的铅字和会议纪要的余音,身体伏案久了,带着一种深入骨缝的微倦,步履便显得不急不缓,每一步都踏着归家的心事。 就在他拐进离家不远、相对僻静的“三和里”弄口时,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从斑驳砖墙的浓重阴影里闪了出来,像一道影子突然有了实体,恰好拦在了他前行的路径上。 阳光明脚步一顿。抬眼看去,是沈美玉。 她今天变了模样。 那两条标志性、油光水滑的麻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利落剪短的齐耳发。乌黑的发丝被几枚朴素的黑色发卡妥帖地别在耳后,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白皙的脖颈毫无遮拦地露了出来。 身上是洗得发白、几乎透出布纹的蓝布学生装,领口的每一粒纽扣都扣得一丝不苟,透着一种刻意的庄重。 肩头斜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挎包,鼓鼓囊囊的,显然塞满了沉甸甸的行囊。 她脸上少了往日的脂粉和刻意描画,素净得甚至显出几分憔悴,颧骨的线条似乎都更清晰了些。然而,那双眼睛却比上次在公园争执时平静了许多,像一潭被风吹皱后又重归沉寂的水,不再刻意搅动波澜。 “明明。”她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仿佛连尾音都沉入了地底,“等你一会儿了。” 阳光明站定,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愠怒,也没有丝毫热络,只是微微颔首,像对待一个寻常的旧识,语调平淡无波:“有事体?” 沈美玉迎着他的目光。 那双曾经努力漾出无限风情、试图网住他心神的眼睛,此刻沉淀着一种复杂的坦然,像褪去了浮华的琉璃。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周遭嘈杂的空气、工厂区的浊息连同自己的过往一起吸进肺腑,再缓缓地、长长地吐出,声音清晰了许多:“我下乡的日子定了。明天上午就走。” “哦?”阳光明眉梢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快得几乎难以捕捉,“这么快?插队到啥地方?” “江湾公社新丰大队。”沈美玉报出地名,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情绪的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离魔都大概七十公里路。” “江湾?”阳光明这次是真的感到一丝意外了。 江湾公社,魔都近郊! 在这个上山下乡浪潮席卷全国、无数青年被抛向遥远边疆和穷乡僻壤的年代,能分配到魔都近郊的公社,简直是插队知青梦寐以求的“福地”。 离家近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未来招工、回城的机会比那些远赴天涯海角的同伴要大得多,几乎等同于已经握在手中的半张回城船票。 这份能量,或者说这份钻营的本事,让阳光明不得不再次在心底重新审视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她的行动力和手腕,远比他之前预想的要强韧得多。 (本章完) 第86章 85进化后的沈美玉 第86章 85.进化后的沈美玉 “地方不错。”阳光明点点头,语气依旧保持着那份公事公办的疏离,像在评价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近郊,将来机会可能多些。” 沈美玉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混合着无奈与认命的苦笑,那笑意很浅,转瞬即逝: “机会多不多,要看命了。就是听说请假老难,规矩也严。这一走,下次回来,恐怕……要等到春节了。”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弄堂深处那些被岁月侵蚀、布满水渍和青苔的墙壁,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些,像羽毛轻轻飘落,“下次见面,不晓得是啥辰光了。” 上次小公园的决裂,阳光明已经把话说得绝无转圜余地,斩断了所有藕断丝连的可能。 这一次,他更无必要、也无心去温言软语。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了片刻,空气仿佛凝滞。 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例行公事般的淡漠,如同宣读一份通知: “既然定了,就好好干。广阔天地,也能有作为。”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两句,干涩得像被秋阳曝晒过的枯草,“注意身体,一路顺风。” 这几句祝福,简短,空洞,缺乏任何实质性的温度,更像是一种礼貌的告别辞令。 沈美玉转回头,目光重新聚焦在阳光明脸上。 她的眼神极其复杂,像打翻的调色盘:有终于放下重负的释然,有对未来茫然的淡淡忧伤,或许还残留着一丝不甘心的火星在深处明灭,但最终,占据上风的是一种接受了现实、无力亦无心再挣扎的平静。 这段时间,显然足够这个曾经心高气傲、惯于算计的姑娘,去消化阳光明那翻天覆地、判若两人的变化——那个对她百依百顺、予取予求的“明明”,真的已经消失不见了。 “明明,”她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晰、稳定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表演的洒脱,试图掩盖那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想过了。以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体。” 她的目光坦然地迎着他,没有闪躲,“有些想法,太幼稚,也太冲动。大概……就是一时脑热,被虚荣心冲昏了头。” 她微微仰起脸,让傍晚微凉的风拂过略显苍白的脸颊,齐耳的短发被风轻轻撩动,显出几分倔强。 随即,她的目光重新牢牢锁在阳光明脸上,那里面褪去了伪装,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点近乎残酷的自我剖析意味: “其实……我现在回头想想,以前可能是习惯了。”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真切的懊悔,仿佛在剥离一层层包裹着丑陋真相的衣: “习惯了你总是谦让我,顺着我的心思。从小到大,你像一道永远不会倒下的墙,始终挡在我前面。 让我觉得……好像无论我做点啥,闯多大的祸,说多伤人的话,你总归会在那里,总归会原谅我,迁就我。这种感觉……” 她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让我有恃无恐,变得越来越任性,越来越不晓得珍惜,也越来越……不把你的真心当回事体。” 她的声音更低,更沉,带着一种迟来的痛楚: “经过这些天,一个人静下来,像拆线头一样拆开过去,我才慢慢明白,我弄丢了啥,又错过了啥。” 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阳光明,仿佛要穿透他平静的表象,看到那个被她伤害过的灵魂,“是我自家不好,弄丢了最要紧的东西。这个……都是我自家的错。我勿怪你,真的!一点也不怪!” 这番主动的、深刻的、近乎自毁形象的自我检讨,完全超出了阳光明的意料。 眼前的沈美玉,不仅迅速调整好了心态,重新定位了彼此的关系,甚至开始直面和无情地解剖自己过去的错误、自私和算计。 这份清醒和自我认知能力的骤然提升,远比她争取到那个令人艳羡的近郊插队名额更让阳光明感到意外和……警惕。 此时的她,身上那股曾经浓烈到近乎刺鼻的“绿茶”气息,仿佛被这场反思的风暴涤荡干净,只剩下一种经历过痛苦蜕变后、带着淡淡忧伤和疲惫的坦诚。 若非阳光明灵魂深处烙印着原身那些被甜蜜谎言包裹的刻骨铭心的痛苦记忆,若非他清晰地知晓沈美玉过往那些精于算计的手段和攀附的心性。 此刻面对这样一个带着真切悔意、主动放手、显得通情达理又勇于自省的年轻姑娘,他或许真的会卸下部分心防,甚至内心会生出几分刮目相看的欣赏——毕竟,承认自己的不堪,需要巨大的勇气。 可惜,没有如果。阳光明非常清醒。 他清晰地认识到,沈美玉的这份“进化”和深刻的“自省”,恰恰是她变得更聪明、更懂得审时度势、更善于在逆境中寻找最优解的证明。 她放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死缠烂打,选择了更现实、也更可能长久维持的“朋友”定位,甚至不惜自揭伤疤、暴露自己最不堪的一面,以此来降低他的警惕,博取一丝理解和同情,为未来可能的联系埋下伏笔。 她就像一株在严酷环境中进化出的植物,知道何时该收起尖锐的刺,甚至主动展露伤痕来换取生存的空间和阳光。 那些属于原身的、刻骨铭心的“美好回忆”碎片,此刻在阳光明这个穿越者的意识海里,依旧激不起半点温暖的涟漪,只有冰冷的分析和评估。 他冷静地判断着:解除对象关系,是好事,是必须完成的第一步;保持距离,是核心原则,是安全的保障。 至于她这份沉甸甸的检讨?可以接受其表面价值,承认她的改变,但内心深处那根名为“警惕”的弦,绝不会因此而放松分毫。 “过去的就过去了。”阳光明开口,声音平稳得如同无波的古井,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客气。 他没有流露出丝毫被触动的迹象,也没有虚伪地去否定她剖析出的那些不堪过往,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尘封的旧物,“你能想通就好。大家年纪轻,以前是不成熟,看人看事都浅。” (本章完) 第87章 86各自安好 第87章 86.各自安好 他明确地划下界限,“做朋友,做同学,蛮好。以后各奔前程,各自珍重,各自安好。” “各自安好”四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像一枚定界的钉子。 亲耳听到阳光明明确应允了“朋友”这个定位,沈美玉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悬在头顶许久的靴子终于落地,带着尘埃落定后的复杂轻松。 她脸上迅速绽开一个明朗许多的笑容,仿佛瞬间卸下了千斤重担,连肩膀都显得轻盈了些。 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也轻快起来:“嗯!讲定了!还是朋友,老同学!” 这声“老同学”,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退回到安全距离的意味。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这弄堂里黄昏的气息、这告别时刻的味道都吸进去带走。 然后,她侧身让开道路,动作干脆利落,朝着阳光明洒脱地挥了挥手,那姿态竟显出几分罕见的飒爽:“我走了!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再见,阳光明!” 话音未落,她不再有丝毫留恋,决然地转过身,迈开步子,挺直了那单薄的脊背,步履坚定地汇入了弄堂外渐渐稀疏、步履匆匆的人流中。 那剪短的头发在带着凉意的晚风中微微晃动,像一面小小的、倔强的旗帜。她的背影很快被暮色吞没,消失在街角的转弯处。 阳光明停在原地,目光投向沈美玉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古井。巷口吹来的风带着更深的凉意,拂过他的面颊。 刮目相看吗?确实有。 这份自我检讨的深度、直面不堪的勇气,以及迅速调整策略的适应力,都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期。 她的成长速度,或者说“进化”的速度,令人咋舌,甚至让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警惕?那根心弦从未放松,反而在她这番“通透”的表现之后,绷得更紧。 她越是表现得深刻、坦诚、通情达理,阳光明心中的警铃就越是轰鸣得厉害。 他太清楚了,这份“朋友”的情谊定位,以及这份迟来的沉甸甸的“醒悟”,其下必然盘踞着现实的考量和为未来铺路的精明算计。 她的“好”与“真”,始终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如同包裹着衣的药丸。 无数的美好回忆?那些属于未知去向的“阳光明”,属于那个被欺骗、被利用、最终不知所踪的可怜灵魂。 对他这个鸠占鹊巢的穿越者而言,那些记忆片段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观看别人的悲喜剧,无法引起真正的共鸣。 他与沈美玉之间,从开始就注定只有清晰的界限、冰冷的评估和必要的距离。 朋友?可以。一个安全的、泛泛的称呼而已。 普通朋友?正好。不远不近,不亲不疏。 时刻保持距离?必须。这是心底最清醒的认知。 他收回目光,仿佛也收回了所有关于那个消失在暮色中的“进化版”沈美玉的思绪。 然后迈步,继续向石库门深处走去。 脚下的碎石子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暮色四合,像一张巨大的灰网笼罩下来。 弄堂里各家各户飘散开晚饭的香气,远处工厂隐约传来换班的悠长而苍凉的汽笛长鸣,与近处锅碗瓢盆的轻响、弄堂深处孩子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火红年代黄昏里,最寻常、也最真实的市井底色。 石库门那熟悉的黑漆大门越来越近,门楣上的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阳光明推开虚掩的院门,吱呀一声,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那场刚刚结束的、带着复杂余韵的告别。 天井里,陈阿婆正在收晾晒的衣裳,竹竿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切如常,仿佛刚才弄堂口的那一幕,只是暮色中的一个短暂剪影。 他深吸一口带着淡淡潮湿的空气,将那个挺直远去的背影,连同她那些深刻的自省与可能的算计,一同暂时封存在了弄堂口的暮色里。 生活,还得继续向前。 …… 午后的阳光穿过厂务办秘书组高大的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斜斜的光斑,光斑边缘清晰如裁,随着日影西移缓缓拉长。 韩鸣谦推门进来,脚步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文件,那张素来平和的脸,此刻比平日更显肃然。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先环顾寒暄,而是径直走向靠窗那张堆满资料和报纸的桌子——周炳生的位置。 “老周。”韩鸣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中,瞬间压过了张玉芹竹针的哒哒声和李卫东翻报表的窸窣。 他将文件轻轻放在桌角唯一一块没被覆盖的木色区域上,“赵厂长点名要的发言稿,后天全市纺织系统技术革新经验交流会上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炳生厚厚镜片后的眼睛,加重了语气: “田书记也亲自过问了,强调要突出我们厂在设备改造和工艺创新上的亮点,分量很重。” “赵厂长的意思是……”他再次停顿,确保每个字都沉甸甸地落下,“这篇稿子,还是你来主笔,他最放心。”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张玉芹织毛衣的竹针悬在半空,细长的毛线从指间滑脱了一小截。 李卫东猛地从一堆数字报表里抬起头,眼神复杂,带着一丝茫然和更深的晦暗。 就连一直伏案疾书的阳光明,笔尖也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 赵国栋点名! 这份信任的重量,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水潭,激起无声却剧烈的震荡。 周炳生放下手中那份被翻得卷了边的《参考消息》,厚厚的老镜片后,目光像探针一样精准地落在文件封面上。 他没有立刻去拿,而是伸出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文件边缘,像是在掂量它的分量。 几秒钟的凝滞后,他才拿起文件,神情专注得近乎庄严,快速而沉稳地浏览着要求,稀疏的头发在斜阳下泛着微光。 他点点头,喉间发出低沉而肯定的声音:“好的,韩主任。我晓得了,一定抓紧时间。” (本章完) 第88章 87天大的机会! 第88章 87.天大的机会! 话音未落,周炳生已利落地拉开抽屉,发出“哐啷”一声轻响,开始熟练地翻找相关的资料和笔记本,动作间透着一股立刻就要投入战斗的紧迫感。 阳光明收回目光,重新专注于面前的文件,笔尖在纸上流畅地滑行,仿佛刚才的涟漪并未真正触及他的心神。 李卫东则深深地低下头,仿佛要把整张脸埋进那张枯燥的劳保用品发放表里。 他盯着表格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眼神空洞,笔尖无意识地在纸上反复戳着同一个点,留下一个越来越深的墨团,像他心底不断扩大的黑洞。 又是周炳生……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彻底遗忘在积满灰尘角落的旧物件,连最后一丝被人记起的价值都消失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冰冷的无力感在胸腔里翻腾、凝结。 时间在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张玉芹竹针重新响起的、略显迟疑的哒哒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厂区广播的微弱余音中流逝了约莫半个多钟头。 周炳生伏案写着提纲,握笔的手指稳健有力,但细看之下,他的动作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谁都不清楚,他的心绪正在剧烈波动: “机会!这是天大的机会! 给赵厂长写全市交流会的发言稿,是露大脸、进核心视野的绝佳跳板!多少人梦寐以求都求不来! 阳光明这孩子,脑子活络,办事稳健,待人接物有分寸,更难得是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悟性,像块璞玉,稍加打磨就能放光。 他缺的,就是这样一块分量十足的敲门砖! 自己这把老骨头,就算写得再好,顶多是锦上添,于己不过是虚名,于厂里是份内事。 可那维系小宝性命的奶粉情分呢?光靠嘴上记账,如何还得清? 必须帮他!这个机会,必须让给他! 可怎么让? 直接推给韩主任,说“我不行,让小阳上”? 太过刻意,反而引人猜疑,对光明不利……只能……只能演场戏了。 孙子小宝……对不住了,阿爷借你名头用一用……务必逼真!成败在此一举!” 作出决定后,他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 他不时抬眼看向墙上那架老旧的挂钟,秒针每一下跳动都像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的眉心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窗边斜射的光线下微微反光。 终于,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煎熬,猛地站起身,带得旧藤椅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 他手里捏着几张刚开了个头的潦草稿纸,脚步匆匆地,几乎是带着点踉跄地走向韩鸣谦那扇关着的独立办公室门,轻轻敲了敲,没等里面完全应声,便推门闪身进去。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隔绝了内外。 大办公室里,张玉芹疑惑地再次停下了针,侧耳倾听。 李卫东也猛地竖起了耳朵,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只警觉的猎犬,试图捕捉门缝里漏出的任何一丝信息。 阳光明依旧沉稳地写着什么,只是那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似乎带上了一种比之前更甚的全然的心无旁骛的专注。 周炳生推门而入,脸上迅速堆砌起真实的焦虑和慌乱,额头的汗珠更是滚滚而下。 他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颤抖,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语速又急又快: “韩主任!实在对不住!刚才门卫老张塞进来个条子,是我隔壁邻居写的……讲小宝……小宝突然发高烧,抽筋了!人昏过去了! 我老伴急得瘫在地上,我姆妈年纪大,腿脚不好,根本弄不动……要马上送医院! 这……这稿子……我实在……实在对不住赵厂长信任了! 人命关天啊韩主任……” 他语无伦次,呼吸急促,那份火烧眉毛的急切和作为祖父的忧心如焚,被他演绎得入木三分,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声音的抖动都在诉说着巨大的恐慌。 对于自己的这番表演,周炳生不是很满意,觉得当年的基本功还在,只是到底生疏了许久,拿捏不太到位,火候似乎过了些。 片刻之后,韩鸣谦办公室的门开了。韩鸣谦面色凝重地走了出来,眉头紧锁。 他身后跟着脸色煞白、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周炳生。他的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眼神涣散,嘴唇微微哆嗦,完全是一副被巨大噩耗击垮的模样。 韩鸣谦站在大办公室中央,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最后稳稳地落在阳光明身上。 他沉声宣布,每个字都清晰有力:“老周家里出了急事,小孙子突发高烧惊厥,情况危急,必须立刻送医院。 他跟我请了假,马上要赶回去。” 他顿了一下,转向身旁魂不守舍的周炳生,语气加重,带着命令的口吻: “老周!稿子的事耽误不得!厂里的任务就是命令! 你临走前,抓紧时间,把你初步的想法、重点要突出的内容,还有赵厂长的具体要求,跟小阳详细交代清楚! 务必保证,就算稿子换了人主笔,但质量绝不能滑坡! 明白吗?这是正治任务!” 周炳生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回神,连连点头,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把眼镜甩掉。 他此刻也顾不上平日的客套和那份刻意维持的疏离感,几步冲到阳光明桌前,一把抓住阳光明的胳膊,力道大得让阳光明微微一怔。 他语速又急又快,像开了闸的洪水,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和一股脑儿倾泻的架势,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阳光明脸上: “小阳!性命交关!我实在脱不开身,只能靠你了! 听清爽:稿子的核心是突出我们厂技术革新的‘实’字! 要扎扎实实,丁是丁卯是卯!设备改造的硬成效,一定要夯实!一个百分点都不能含糊! 还有工人自发的小改小革,像锅炉房老张头那个‘回水余热利用’的小阀门改造,不起眼吧? 一年省下三百多吨煤! 这种有温度、有智慧、解决大问题的鲜活案例,要放在重点讲! 要讲出工人师傅的智慧火! 政策依据就扣牢最新那份关于‘抓格命、促生产,自力更生搞革新’的文件精神。 第三页第二段和第五页那几句是关键,我用红笔划出来了……” (本章完) 第89章 88极力推荐 第89章 88.极力推荐 他手指用力点着文件上的关键处,指甲敲在纸面上发出“笃笃”的声响,恨不得把脑子里的构架、积累的经验全掏出来塞进阳光明的脑袋里。 最后,他紧紧盯着阳光明的眼睛,那眼神锐利如锥,又带着孤注一掷的托付和深藏的期盼,用极小的声音耳语: “小阳!机会!我看好你!务必……务必把握住!写好它!” 他不再多言,只是用力地、重重地拍了阳光明的肩膀两下,那力道沉甸甸的,传递着无声的千钧重托。 随即,他拎起早已收拾好的旧帆布包,步履踉跄,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办公室大门,连个告别的眼神都来不及留下。 李卫东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更猛烈的酸意,如同冰锥般直刺心脏,瞬间涌上喉咙,几乎让他窒息干呕。 周炳生那急切的、毫不掩饰信任的托付,韩主任那毫不犹豫的、理所当然的指定,像两记裹挟着风雷的重锤,狠狠砸在他早已脆弱不堪的心上。 他知道,自从上次的大事故之后,他在韩主任那里,恐怕早就被打入了另册,贴上了“不可用”的标签。 专职秘书?他想都不敢想了,那曾经触手可及的梦想已碎成齑粉。 可看着这原本可能属于周炳生、如今却天降般落在阳光明头上的绝佳机会,那份强烈的不甘和嫉妒如同淬了毒的藤蔓,疯狂地缠绕、勒紧、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凭什么?就因为他会来事?能在领导面前露脸?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带来尖锐的刺痛,牙龈甚至尝到了一丝自己用力咬出来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 他死死地低下头,脖颈僵硬,仿佛要把自己整个缩进那陈旧的木头椅子里,浓重的阴霾几乎要从他低垂的眼帘中溢出来,弥漫在身周。 办公室的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屈辱的刺痛和冰冷的绝望。 他感觉自己正被无形的黑暗彻底吞噬! 韩鸣谦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角落里李卫东散发出的低气压漩涡,他的注意力全在阳光明身上。 “材料都在老周桌上和他刚才说的文件里。” 他指着周炳生凌乱的桌面,“资料室相关卷宗你马上去调阅,就说是我特批的急件。 时间很紧,明天下午下班前必须拿出初稿给赵厂长过目。 放手去写,别有包袱,有拿不准的,随时来找我。” 他的语气沉稳,带着一种对阳光明能力的默认信任。 “是,韩主任!我立刻去办。”阳光明沉声应下,没有任何废话,眼神沉静而坚定,如同深潭之水。 他立刻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周炳生留下的资料,将散乱的纸张归拢,重要的文件单独迭放,动作麻利而专注。 看着阳光明抱着一摞厚厚的资料,步履沉稳而迅捷地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资料室,背影消失在转角。 韩鸣谦站在原地,略一沉吟。 他拿起那份任务要求和周炳生留下的几页凌乱潦草的提纲,转身也出了秘书组,径直向副厂长赵国栋位于二楼的办公室走去。皮鞋踏在磨石子楼梯上,发出清脆而节奏分明的回响。 敲开门,赵国栋正伏案批阅文件,眉头微锁,显得十分投入。 韩鸣谦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特意清了清嗓子,努力调整着发音,用带着明显卷舌音的、努力模仿的普通话开口——他知道这位京都来的厂长更习惯听普通话: “赵厂长,跟您汇报一下发言稿的事。” 赵国栋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投过来,带着询问,像两束探照光。 “情况有点突发变化。” 韩鸣谦语速平稳,尽量清晰地表达,每一个字都斟酌过: “周炳生同志家里突发急事,小孙子高烧惊厥,情况非常危急,他刚刚请假紧急送孩子去医院了。 稿子的事,他确实无法完成了。” 他观察着赵国栋的反应,见他眉头微蹙,但镜片后的眼神并未流露太多情绪,只是示意他继续,便接着道: “临走前,老周极力推荐了阳光明同志接手。 他特别强调,小阳同志近来进步非常显著,对政策精神的把握和厂里实际工作的结合做得越来越好。 文字能力也提升很大,认为他完全有能力、有把握接下这个重要任务。 是‘有把握’,老周的原话。” 赵国栋身体微微后靠,离开了桌面,捏了捏鼻梁。 手指在光洁的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富有节奏的轻响。 他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意外和探究:“哦?周炳生……极力推荐阳光明?还强调‘有把握’?” 他记忆中的阳光明,是那个修车时动作麻利、酒桌上言语得体滴水不漏的年轻人,是韩鸣谦提过“可造之材”的后生。 但写这种代表厂里门面的、要在全市大会上露脸的高规格发言稿,而且得到周炳生这种素来严谨、甚至有些清高孤傲的老笔杆子“极力推荐”和“有把握”的评价。 这分量就非同一般了! “韩主任。”赵国栋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透过镜片,带着审视的重量投向韩鸣谦,“你对这个小阳接手这么重要的稿子,怎么看?有把握吗?这可是代表我们红星厂的脸面,半点马虎不得。” “赵厂长。” 韩鸣谦迎着那审视的目光,站得笔直,语气非常肯定,依旧用着不太熟练但足够清晰的普通话: “小阳同志虽然年轻,但身上有股难得的沉稳劲儿,学习能力和悟性都很突出,一点就透。 他接手工作以来,经手的文件,从格式规范到内容逻辑,进步是有目共睹的,提升很快。 特别是上次田书记那份技术革新动员讲话的提纲框架,就是他独立构思完成的,结构非常扎实,要点抓得极其精准。 您和田书记最后看到的成稿,核心骨架就是他的,相当经得起推敲。 这次老周在那种十万火急的情况下,不是推脱,而是极力推荐他,并且斩钉截铁地说‘有把握’。 我相信这绝对不是客套,而是基于对小阳实际工作能力的深度了解和高度认可,才提议让他承担这次任务。” (本章完) 第90章 89握紧机遇 第90章 89.握紧机遇 韩鸣谦再次强调了“独立构思提纲框架”和“核心骨架”这两个关键点,语气加重:“我认为他能扛起来,并且能完成好!” 赵国栋眼中锐利的光芒闪烁了一下,流露出一丝了然和浓厚的兴趣。 那份提纲,他后来细看过,确实筋骨硬朗,逻辑严密,层层递进,当时还以为是周炳生把了关或者提供了主要思路,没想到竟是这个年轻人独立完成的底子。 这倒真有点出乎意料了。 他把阳光明放到秘书组,本是看中他灵活的头脑和办事的稳健风格,想放在韩鸣谦手下打磨一下,算是为将来储备的一步闲棋。 对于自己的专职秘书人选,他其实并未局限在秘书组内部,甚至考虑过从技术科调个懂行又会写的骨干过来。 但此刻,韩鸣谦的极力保证,那份提纲能力的证实,加上周炳生这个素来严谨甚至有些清高的老笔杆子,在危急关头的“极力推荐”和“有把握”的背书——这份背书的分量,赵国栋心知肚明。 周炳生轻易不会如此评价一个人! 多重因素迭加,让赵国栋心中的天平发生了决定性的倾斜。 如果这小子真如他们所说,既有灵活的手腕、稳健的作风,又有如此扎实过硬的笔头功夫…… 那担任自己的专职秘书,这个选项突然从一个模糊的可能性,跃升为最具吸引力、也似乎最合适的选择。 一个能文能武、懂分寸、知进退的年轻人,正是他需要的。 “行。” 赵国栋最终点了头,身体前倾,手指在稿子要求上点了点,语气里多了一份明确的期待和考察的意味: “既然你和老周都给他打了包票,特别是老周还说他‘有把握’,那就让他写。明天下午……” 他目光如炬,“让他直接把稿子送到我这里。我亲自看。” 这“亲自看”三个字,沉甸甸的,既是压力,也是莫大的机遇。 “好的,赵厂长!我这就去安排。” 韩鸣谦心中大石落地,知道这不仅关乎一篇稿子,更关乎阳光明未来至关重要的第一步,算是稳稳地迈出去了。 …… 秘书组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低气压。 张玉芹看着空了的周炳生座位,桌面凌乱,茶杯里的残茶还冒着最后一丝热气,又看看角落里那个浑身散发着阴郁颓丧气息、仿佛整个人精气神都被抽干、只剩下一具空壳的李卫东,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理解李卫东的失落和绝望,上次那事…… 唉,终究是一步错,步步错,自己把路走窄了。 她摇摇头,继续低头织她的毛衣,只是那竹针的哒哒声,节奏也变得有些紊乱,心事重重。 李卫东面前的稿纸,被他无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揉捏着,纸张发出痛苦的呻吟,最终变成了一团扭曲的废纸。 赵国栋的点名任务……全市露脸、直达领导核心的绝佳机会……就这么轻飘飘地、理所当然地、甚至带着点“设计”意味? 他模糊地捕捉到周炳生离开前那过分急切的托付,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那念头像水里的油,总是抓不住。 就因为周炳生的一句推荐?就凭韩主任的相信? 那他李卫东这些年在这里熬的资历,写的那些堆积如山的材料,熬过的无数个夜晚,都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吗? 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上次那个无法洗刷的污点,像一个丑陋的烙印,永远打在了他职业生涯的脊梁上。 可看着近在咫尺、金光闪闪的机会被别人如此轻易地拿走,那嫉妒的毒火混合着巨大的屈辱,还是烧得他五脏俱焚,痛不欲生,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烧红的炭。 他甚至恶毒地祈盼,阳光明最好把稿子写砸了,在赵厂长面前丢个大脸! 让所有人都看看他不过如此!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深的、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就算阳光明写砸了,这机会也永远轮不到他李卫东了。 他就像一个被遗弃在战场边缘、布满裂痕、即将彻底风化的泥塑,只能死死地低着头,将自己隔绝在这令人窒息的、名为“失败”的浓重阴霾里,等待着最后的崩塌。 阳光明和姆妈打了招呼,连夜加班。 资料室的灯光亮到深夜,像孤岛上的灯塔。 日光灯管发出持续而低微的嗡鸣,混合着旧书报特有的、略带潮气的霉味,构成了这个封闭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阳光明全身心投入,如同潜入深海的矿工。 他面前是堆积如山的车间简报、技术总结、生产报表、政策文件,像一座座等待开掘的矿山。 他将周炳生紧急交代的要点、上级关于技术革新的最新指示精神,如同经纬线般交织起来。 然后,他像淘金者一样,从那浩如烟海的资料中,精准地淘洗、提炼出红星厂实实在在的革新成果—— 细纱断头率从35降至32! 这不是冰冷的数字,背后关联的是细纱车间工人摸索出的“皮辊保养三步法”和“巡回路线优化”,是汗水浸润的经验凝结成的硬数据。 筒摇工序自动落纱装置:从技术科提出构想,却遭遇“土法上马”的瓶颈,到“干部、技术员、老工人”三结合小组合力攻坚,再到二车间成功试用并稳定运行,大幅提升了落纱效率,降低了工人劳动强度。 他清晰地勾勒出这条艰难而踏实的攻关历程! 锅炉房老张的“回水余热利用”小阀门:一个不起眼的小改造,灵感来自老工人几十年烧锅炉的经验和一次偶然的观察。 就是这个小阀门,利用回水余热预热冷水,一年竟为厂里省下三百一十二吨煤! 让这个“小智慧”,却散发出“大效益”的光芒! 枯燥的数字被他赋予了生命和意义,技术的细节被梳理成清晰有力的脉络。 周炳生临行前那郑重的叮嘱言犹在耳,如同刻在心上: “突出‘实’字!”——每个成绩都要有根有据; “数据必须夯实!”——经得起任何推敲; “案例要有血有肉有温度!”——让听者能看见工人的汗水和智慧; “给赵厂长的东西,语言要平实,直来直去,开门见山!”——摒弃一切架子,要的是硬邦邦的干货。 (本章完) 第91章 90努力的结果 第91章 90.努力的结果 阳光明精心选取并重点打磨的几个工人革新案例,如同镶嵌在主干上的宝石,被放在了关键位置。 它们是“实践出真知”和“群众智慧无穷”最生动、最有说服力的注脚。 写老张那段时,他甚至特意加了一句:“张师傅常说,‘锅炉烧得好不好,心里那本账要清,浪费一滴水、一块煤,都是对国家的犯罪。’” 要让朴实的语言里透出老工人的觉悟和责任感。 夜深人静,庞大的厂区陷入沉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微弱声响。 资料室里,日光灯管依旧嗡鸣。 桌上是堆积如山的参考资料和写满字迹、勾画着逻辑线条的草稿。 阳光明双眼熬得通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袋发青,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高度亢奋和专注状态,仿佛所有的疲惫都被屏蔽在外。 他彻底摒弃了所有华而不实的辞藻、空洞无物的口号和冗长的铺垫,将全部心神凝聚于一点: 用最精炼、最准确、最有力量的文字,将红星厂在技术革新道路上的务实探索、硬邦邦的成绩、点到即止的共性困难以及清晰可行的未来方向,条理分明、筋骨硬朗地呈现出来。 他反复推敲着每一句话,每一个用词,力求简洁有力,直击要害。 窗外的天色由浓重的墨黑转为深邃的藏蓝,又渐渐透出东方天际的灰白,像一幅缓缓铺展的水墨。 远处传来第一声模糊的鸟鸣。 阳光明终于放下了那支笔帽磨损、吸满英雄牌蓝黑墨水的钢笔,笔尖在最后一页稿纸上留下一个饱满的句点。 他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一夜的重负都倾吐出来。 他将誊写工整、字迹清晰如刻的稿纸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了一遍,目光锐利如鹰,确保无一处错漏,无一个模糊的字迹。 接着,他习惯性地、几乎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动作,找出复写纸和几张白纸,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留下了一份清晰的底稿——这是他用深刻教训换来的经验,是护身的盾牌。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汹涌袭来。 他用力揉了揉发胀酸涩、如同灌了铅的太阳穴,走到角落的搪瓷洗手池边,拧开那冰冷的铁质水龙头。 哗啦啦的水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他捧起冰冷刺骨的清水,狠狠泼在脸上,一遍,又一遍。 冰冷的刺激如同无数细针扎在皮肤上,瞬间驱散了浓重的困意,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抬起头,抹去脸上的水珠,看向墙上那面蒙着水汽的盥洗镜。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圈乌黑,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得异常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清澈、坚定,燃烧着不灭的斗志。 他转头望向窗外,东方天际已泛起一抹充满生机的、柔和的鱼肚白,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破晓。 一夜鏖战的疲惫沉重地压在肩头,但身体里却奔腾着昂扬的斗志和一种即将迎接曙光、尘埃落定的无比笃定。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下午,临近下班时分。 厂区广播里开始播放轻松的音乐,预示着一天工作的尾声。 阳光明站在那厚重、刷着深绿色油漆的木门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肺腑间所有的浊气、紧张和一夜未眠的疲惫,全部置换出去。 他手中握着那份凝聚了一夜心血、并再次逐字逐句核对确认无误的发言稿,纸上似乎还残留着墨水的微香和指尖的温热。 他抬手,指关节不轻不重、节奏清晰地敲响了那扇象征着权力核心的门。 “进。”门内传来赵国栋沉稳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阳光明推门进去。 办公室里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油墨、纸张混合的独特气息。 赵国栋正伏案看着一份报表,听到声音抬起头,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扫了过来,带着审视的重量,仿佛要穿透纸张,直抵人心。 “赵厂长,您要的发言稿初稿,我写好了,请您审阅。” 阳光明上前一步,在办公桌前半米处站定,双手平稳地将稿子递上,动作恭敬而不卑不亢。 他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特有的沙哑,但异常清晰平稳,眼神清澈明亮,坦然地迎向赵国栋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赵国栋接过稿子,厚厚的一沓,分量不轻。 他没多说话,只是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办公桌对面的那把硬木椅子:“坐。” 他随即低下头,目光如探照灯般投向手中的稿纸,全身心投入进去,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隔绝。 办公室里顿时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令人屏息的安静。只剩下纸张被翻动时发出的、规律而清晰的沙沙声,以及赵国栋偶尔端起那个印着“奖”字的搪瓷茶杯啜饮一口的轻微声响。 阳光明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腰背挺直如松,双手平放在膝上。 他的内心如同拉满的弓弦,紧绷而沉静。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咚,一下下,敲击着缓慢流淌的时间刻度。他眼观鼻,鼻观心,呼吸放得轻缓绵长。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仿佛格外的粘稠和漫长。 赵国栋看得非常仔细,速度不快。 他的阅读带着思考的痕迹: 眉头时而因思索而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额角显出细纹; 时而在读到某处时豁然舒展,紧抿的嘴角甚至会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一丝微小的弧度,那是认同的迹象; 修长的手指偶尔在某个句子下方轻轻划过,像在品味语言的力道,或是在某个关键数据旁短暂停留,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面,仿佛在确认其真实性。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没有立刻抬头,而是将整份稿子轻轻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身体向后,靠在靠背上,指关节在硬挺的稿纸封面上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了两下:“笃,笃”。 (本章完) 第92章 91收获果实 第92章 91.收获果实 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桌面,在回味着刚刚汲取的信息,在掂量着这份稿子的份量。 然后,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实质般,带着审视后的沉淀,落在阳光明脸上。 那平日里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神,此刻竟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沉甸甸的欣赏! 这欣赏如同实质,让办公室里的空气都为之一暖。 “嗯……”赵国栋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经过沉淀的、充满分量的肯定,打破了长久的寂静,“写得不错!”这四个字,如同金玉落地,铿锵有声。 阳光明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如同巨石轰然落地,一股巨大的、带着滚烫热流的喜悦瞬间从心底涌起,冲刷过四肢百骸。 但他强大的自控力立刻如同闸门般将这份激荡按捺下去,只是眼神变得更加明亮灼热,如同被投入火种的星辰。 他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专注聆听的姿态,双手依旧规整地放在膝上。 “结构很扎实!” 赵国栋拿起稿子,用手指点着,语气带着剖析的意味,更像是在点评一件满意的作品: “筋骨硬朗,层次分明,环环相扣。该突出的核心点,一个没漏,尤其是中间这部分。” 他翻到文稿中段,手指精准地点在几个段落上: “筒摇工序自动落纱装置的攻关全过程,从最初的‘土法上马’遇到瓶颈,图纸被嘲笑是‘纸上谈兵’, 到组织‘三结合’小组合力突破,老技师王师傅带着青工在车间里熬了三天三夜解决卡壳问题, 再到现在的稳定运行、提升效率百分之二十五, 写得脉络清晰,用词平实却精准,把工人师傅那股子迎难而上、敢啃硬骨头的智慧和实干精神都鲜活地体现出来了! 有过程,有困难,有解决,有效果!好!” 他眼中闪着光,显然对这一部分极为满意。 “还有这个。” 他又翻到另一处,“锅炉房老张头的‘回水余热利用’,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小阀门改造,但效果实实在在,一年省下三百一十二吨煤! 你把省下的煤换算成具体金额——一万一千多块! 这个数字非常直观,有冲击力,说服力强! 这种来自基层一线、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小智慧’、‘真东西’,就该浓墨重彩地讲! 比空喊一百句口号都管用!例子选得好,讲得也透!” 他放下稿子,目光炯炯地看着阳光明,“特别是你引用的老张那句话,‘浪费一滴水、一块煤,都是对国家的犯罪’,画龙点睛!朴实,有力!” 他翻回报告的开篇和结尾部分:“开头的形势分析,牢牢扣住了上级最新的指示精神,站位够高,但又紧贴我们厂的实际,没有空对空,句句落在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上。 结尾提出的下一步方向和具体措施,比如推广‘三结合’小组经验到其他工序,设立‘小改小革’专项奖励基金,目标明确,提得实在,有抓手,有可操作性,不是空中楼阁。很好!” 赵国栋将稿子轻轻拍在桌上,总结道: “语言风格也完全符合要求,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绕弯子,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架子。很好! 既抓住了核心要点,也把我们红星厂务实创新、敢啃硬骨头的特点和那股子精气神写出来了!” 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再次认认真真、从上到下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此刻却沉稳得如同历经风雨的磐石般的下属。 麻利精准的修车技术,酒桌上滴水不漏的分寸感。 韩鸣谦这个严谨上司和老周这个清高老笔杆子在关键时刻的一致“极力推荐”与“有把握”的背书。 再加上眼前这份远超预期的、沉甸甸的、质量上乘的发言稿…… 赵国栋心中那架关于专职秘书人选的天平,在经历了充分的摇摆和评估后,此刻已稳稳地倾向了阳光明这一边。 这个年轻人展现出的综合素质——灵活的头脑、稳健的办事能力、扎实过硬的文字功底、关键时刻顶得上去的担当,以及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恰到好处的分寸感——都让他感到由衷的满意和一种“捡到宝”的欣喜。 只是,要做出最后的决定,似乎还欠缺点什么,让他始终下不了决心。 “辛苦了!” 赵国栋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带着明显赞许的笑容,这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惯常的严肃,显得格外有温度: “熬了一整夜吧?看这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 他指了指阳光明的眼睛,语气带着长辈般的关切:“稿子整体非常好,立意、结构、内容、文风都符合要求。 有几个措辞的小细节,比如这里‘大幅提升’可以换成‘显著提升’更稳妥,这里‘认为’改成‘实践证明’更有力。 回头我让韩主任标注出来,你再微调润色一下就行。这次任务……” 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稿子上,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完成得非常出色!” 这“非常出色”四个字,如同盖棺定论的印章,重若千钧,带着沉甸甸的认可。 “谢谢赵厂长的肯定!这是我应该做的。” 阳光明站起身,态度谦逊而恭敬地回应,微微欠身。 尽管内心激动如潮水翻涌,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有力,只是那微微发亮、如同蕴藏着星火的眼神,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波澜壮阔。 赵国栋点点头,看着阳光明开始收拾桌上的笔和笔记本准备离开。 就在阳光明转身,手已经搭上门把手的瞬间,赵国栋仿佛不经意地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听起来随意,像拉家常,却蕴含着不容错辨的深意和指向性: “小阳啊,好好干。厂里现在,正需要像你这样——” 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深邃地看着阳光明的背影,“有想法、能干事、也能把事情用笔头写明白、讲清楚的年轻人。 这样的同志,放在哪里都是顶梁柱。” 这几乎就是未来工作方向的明示,是通往核心位置的邀请函。 阳光明的脚步在门口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清晰地接收到了这份强烈的信号,如同接收到一道清晰的指令,一股暖流瞬间贯穿全身。 他转过身,面向赵国栋,腰杆挺得笔直,如同标枪,神情无比郑重,声音清晰有力地应道:“是,赵厂长!我一定牢记您的指示,继续努力,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本章完) 第93章 92沉甸甸的认可 第93章 92.沉甸甸的认可 办公室内,赵国栋的目光从关上的门扉收回。 他拿起桌上的红蓝铅笔,笔尖在稿子封面“起草人:阳光明”那三个方正有力的字旁,无意识地、缓慢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却异常清晰而饱满的圆圈。 然后,他拉开右手边的抽屉,取出一支香烟和一个印着天安门图案的火柴盒,“嚓”地一声划燃火柴。 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他面前缭绕盘旋,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 能力、心性、踏实、稳妥……似乎都恰到好处地汇聚在了这个年轻人身上。 专职秘书的位置空悬已久,看来,是时候尘埃落定了。 再稳一稳,走个必要的组织考察流程,顺便也近距离看看这小家伙后续是否还能保持如此亮眼的状态,心性是否足够稳当。 如果没有更出挑的…… 赵国栋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朦胧了他的面容,嘴角却清晰地勾起一丝满意而笃定的弧度。 他用铅笔的尾端,笃、笃、笃,沉稳而有力地敲了三下稿纸上那个被圈起的名字——眼前这个小伙子,就是最合适、也最让他放心的人选了。 阳光明走出副厂长办公室厚重的大门,轻轻将其带上。 走廊里一片安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回响,如同他此刻的心跳。 阳光明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了一夜的紧张、焦虑和此刻翻腾的巨大的喜悦一同释放出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那扇高高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窗户斜射进来,金黄色的光柱中尘埃飞舞,像无数细小的精灵在跳跃,在他脚下投下一道明亮而温暖的光带,一直延伸到走廊的尽头。 阳光明下意识地握了握拳,感受着掌心微微的汗意,更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收获和一种新篇章即将开启的无比笃定。 他知道,脚下的路,已然不同。 稿子获得了赵国栋副厂长的认可。那句“写得不错”和沉甸甸的欣赏目光,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印在阳光明的心底。 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瞬间化开了所有疲惫,只留下一种近乎眩晕的暖流在四肢百骸奔涌。 走廊里空旷安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 那声音格外清晰,每一步都踏在一种新生的笃定上,仿佛脚下不再是冰冷的水磨石,而是坚实上升的台阶。 午后的微风从未关严的窗缝挤进来,带着初夏特有的热意和工厂特有的机油、絮混合的气息,拂过他汗湿的鬓角,竟觉出几分清爽。 阳光明回到秘书组所在的二层小楼,脚步沉稳,腰背挺得笔直,仿佛一夜的鏖战并未压弯他的脊梁。 他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漆色剥落的木门,大办公室里的景象瞬间涌入眼帘。 空气像是凝固的油脂,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在蒙尘的玻璃窗上,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微尘,却照不透这无形的低气压。 无形的低气压都来自于李卫东,张玉芹受他影响,也没有了说笑的心情。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那件织了一半的婴儿开衫,此刻像被施了定身法。两根细长的竹针悬在半空,针尖上挑着一圈毛线,纹丝不动。 她微张着嘴,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仿佛被阳光明突然的出现惊得忘了呼吸。 李卫东则几乎要把自己埋进那张陈旧的、木头纹理都磨得发亮的椅子里。 他面前摊着劳保用品发放表,头深深地低垂,脖颈僵硬地梗着,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那堆表格纸里,彻底消失。 他周身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阴郁颓丧,像一团湿冷的、不见天日的苔藓。 阳光明甚至能感觉到,随着自己的走近,那团阴冷的气息更加凝实,几乎要渗出寒意。 阳光明仿佛没看见这低气压的漩涡中心,目光平静地扫过办公室,径直走向自己靠墙的座位。那 座位原本属于周炳生,此刻桌面上还散乱地堆着未及整理的资料、旧报纸和几本翻毛了边的工具书。 他拉开那把同样吱呀作响的旧木椅,坐下,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周师傅桌上散乱的资料,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事后的从容。 就在这时,门轴再次发出轻微的呻吟。 韩鸣谦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皮鞋底敲击着水磨石地面,发出沉稳的回响。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整个办公室,略过张玉芹,在李卫东几乎埋在桌面的头顶上微微一顿,最后,稳稳地落在阳光明身上。 那目光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如释重负。 “小阳。” 韩鸣谦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有力,打破了室内的凝滞:“稿子赵厂长看过了,非常满意!” 他特意加重了“非常满意”几个字,字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办公室里。 “辛苦你了,熬了一整夜,精神头还这么好。今天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了,你把手头的东西归置一下,早点回去休息吧。” “谢谢你,韩主任,我收拾完就走。”阳光明沉声应道,手上的动作依旧利落。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角落里那道来自李卫东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阴冷锐利,像淬了毒的冰锥,无声地刺向他后背。 但他毫不在意,甚至心底泛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平静。 这份沉甸甸的认可,是他凭着自己的本事,熬干了心血,在孤灯下与文字搏斗了一整夜,一个字一个字挣来的。 它干净、透明,经得起任何目光的审视! 收拾妥当,阳光明拎起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军用挎包,步履轻快地走出厂区大门。 初夏的暖风扑面而来,带着梧桐树叶的清新和远处黄浦江若有似无的水腥气,拂过他疲惫却因亢奋而微微发烫的脸颊。 (本章完) 第94章 93浓情厚意,殷切期望 第94章 93.浓情厚意,殷切期望 阳光明没有直接踏上那条,通往石库门弄堂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回家路。 脚步在岔路口微顿,方向一转,朝着周炳生家所在的那条更深更窄的弄堂走去。 于公于私,他都该去探望一下周家的小宝。 公,周师傅是厂里的前辈老师傅,更是秘书组的老资格,家里有“急事”,作为同事晚辈,理应关心; 私,这次代笔的机会,是周师傅以一种近乎“托付”的方式让出来的。 那份沉甸甸的情谊,像一块温热的石头,一直压在他的心口,不去亲眼看看小宝的情况,他这颗心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只是,这探望的“心意”着实让他颇费思量。人情世故,分寸拿捏,在物资匮乏的年月,尤其显得微妙而重要。 前几天,他刚想法子给周家“调剂”了两斤救命的奶粉——这在当下,可是真正的金贵东西。 上次周师傅家请客吃饭,他又送了一大包大白兔奶,也是稀罕物。 这两样东西,实在不宜再频繁出现,显得太过刻意,也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想到周家为了那两斤奶粉,肯定没少贴补本就紧张的粮油票,阳光明心里更添了几分不忍。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挎包,里面空空如也。冰箱空间里倒是有生油,金灿灿、香喷喷,绝对是年节才能见到的稀罕物。可这玩意儿拿出来,太过扎眼,来源解释起来也麻烦,想了想还是算了。 他略一沉吟,便有了主意。 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死巷深处——这里堆放着破旧的箩筐和废弃的煤球渣,终年少有行人。 他警惕地左右张望,确认前后左右连个猫影都没有,这才凝神静气,意念沉入脑海深处那片奇异的、散发着柔和冷白光晕的冰箱空间。 柔和的冷白光晕下,“宝藏”静置,一样样单品任他挑选,他很快就有了选择。 其中这个年代常见的一些吃食,他已经积攒了两三天,数量颇为可观。 四斤用厚实粗糙的黄草纸紧裹成粗壮圆柱状的干米线,沉甸甸地透着南方米粮特有的纯粹干燥的清香; 二斤用韧性十足的牛皮纸包得棱角分明、方方正正的核桃仁,颗粒饱满,外壳完整,散发着坚果特有的、带着阳光气息的油润香气。 这两样东西,分量足,实用性强。 米线是顶好的主食,加点青菜葱,就是一顿像样的饭;核桃仁补脑又营养,尤其适合有小孩和老人的家庭。 在这个年代,算是既体面、实用,又不会太过招摇扎眼的“礼数”。 最关键的是——它们的来源,可以含糊地解释为“朋友帮忙调剂”或者“家里匀出来的”,不会引起太大的波澜。 他将意念包裹的米线和核桃仁取出,沉甸甸的分量瞬间坠手。 他仔细地将它们塞进那个半旧的军用挎包,原本干瘪的包身立刻变得鼓胀而充实,布料被撑得紧绷绷的。 循着记忆中的路线,阳光明七拐八绕,走进了周炳生家所在的弄堂。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在午后斜阳下泛着温润的微光。 空气里混合着各家各户煤球炉燃烧后飘散的烟味、晾晒衣物上肥皂的清新气息,还有墙角阴湿处苔藓的淡淡腥气,共同构成了弄堂生活的独特底味。 他叩响了那扇熟悉的黑漆木门,门板上的漆皮已经剥落了不少,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纹理。 “谁呀?”里面传来周师母略带沙哑的声音。 “周师母,阿拉阳光明。” 门“吱呀”一声开了。 周师母瘦小的身子裹在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蓝布罩衫里。 看到门外站着的阳光明,她那张刻满生活艰辛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堆满了热情又带着点拘谨的笑容,眼角细密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哦哟!小阳同志?你怎么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她一边侧身让开通道,一边朝屋里扬声喊道,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老周!老周!小阳来了!” 阳光明迈进小小的天井。天井不大,一角放着几个破旧的瓦盆,种着几棵蔫蔫的葱蒜。 他还没走到客堂间门口,就听到一阵婴儿“咯咯咯”的清脆笑声,中气十足,带着小兽般的无邪活力,毫无病态的虚弱感。 他脚步不由得一顿。 只见周炳生正抱着孙子小宝站在客堂间中央。 他微微佝偻着背,布满岁月痕迹和老茧的手指,笨拙地、小心翼翼地逗弄着怀里的孙子。 小宝穿着干净的小褂子,小脸蛋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转着。 小胳膊小腿有力地挥舞着,去抓爷爷那根逗弄他的粗糙手指。 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只有他自己懂的语言,精神头十足,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健康的、蓬勃的生命力。 哪里有一丝一毫生过大病、惊厥昏迷、需要“住院救命”的样子? 阳光明心头猛地一震,如同被重锤击中! 所有模糊的猜测、心底那一丝不敢深究的疑虑,在这一刻,得到了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印证!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从心底直冲眼眶,酸涩难当。 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下喉头翻涌的、混杂着巨大感动和沉甸甸压力的复杂情绪。 “周师傅,周师母。”阳光明脸上迅速挂起温和得体的笑容,仿佛完全没注意到小宝那过于“生龙活虎”的状态。 他走进客堂间,将那个沉甸甸的挎包放在靠墙的方桌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你家里最近事体多,生活上可能有点紧。 我们家里正好有多余的米线,还有些核桃仁,放着也是放着。 我姆妈讲,给小宝补补营养也好,给屋里添点吃食也好,让我送点过来,一点心意,不要嫌弃。” 他语气自然流畅,带着邻里间串门时常见的随意和关切,特意强调了“家里匀出来”和“姆妈让送的”两层意思,巧妙地消解了这份礼物的突兀感,仿佛只是寻常的互助。 周师母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两大卷用黄草纸紧裹、一看就分量十足的米线,和那个鼓鼓囊囊、散发着坚果香气的牛皮纸包上,眼圈瞬间又红了。 她局促地搓着粗糙的双手,连声道谢,声音带着哽咽: “哦哟哟!小阳同志,你真是……太客气了!太破费了! 前头奶粉的事体还没好好谢你,这趟又拿来这么多金贵东西……我怎么好意思一直收你东西! 这怎么好意思……” 她反复说着“不好意思”,手足无措,那份质朴的感激和不安几乎要溢出来。 周炳生抱着小宝,目光复杂地看向阳光明,又看看桌上那实实在在的“心意”。 他厚厚镜片后的眼神依旧锐利,但此刻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以及一丝被对方彻底看穿意图后的微赧。 他轻轻拍着怀里咿咿呀呀、兀自不安分的小宝,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小阳……谢谢你。这份情……我记在心里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掏出来的,沉甸甸的。 小宝似乎也感受到了大人之间流动的暖意,好奇地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朝着阳光明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咿呀得更加欢快了。 阳光明伸出手指,小家伙立刻用软软的小手紧紧抓住,咯咯地笑起来,小手上传来的力道还不小。 “小宝精神真好。” 阳光明看着孩子红润饱满的小脸和明亮有神的眼睛,由衷地笑道,语气里带着心照不宣的暖意和一丝了然。 这“精神好”三个字,此刻听在周家老两口耳中,分量格外不同。 周师母忙着去灶披间倒水,杯盏碰撞的声音传来。 周炳生示意阳光明在方桌旁那张磨得油亮的竹椅上坐下。 两人闲聊了几句家常,无非是厂里下午的情况,天气如何。阳光明谨慎地避开了稿子和办公室的任何话题。 周师母端来两杯白开水,放在桌上。玻璃杯洗得很干净,杯壁上还挂着水珠。 她又执意要留阳光明吃晚饭,语气恳切:“小阳,你难得来,吃了夜饭再走! 我今天买了点新鲜小青菜,绿油油、水灵灵的,正好下你带来的米线!很快就好!” 阳光明连忙站起身,态度坚决而礼貌地摆手: “周师母,不要客气了!我等会儿真有点事体,要早点回去。 下次,下次一定来叨扰,一定要尝尝你的手艺。” 他语气温和,但拒绝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晰。 周师母还要再劝,周炳生看了她一眼,微微摇头,眼神示意她不必勉强。 然后,他转向阳光明,声音低沉了几分:“小阳,你跟我到里厢来一趟。” 他用抱着小宝的那只手,指了指旁边那扇通向更小、更幽暗房间的门——那是他和老伴的卧室。 阳光明会意,立刻起身,跟着周炳生走了进去。周师母则顺势接过了小宝,留在光线稍亮的客堂间,轻轻拍着孙子的背。 里屋很小,低矮昏暗。一张笨重的老式架子床几乎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床边是一个掉了漆的旧五斗橱,上面堆放着一些杂物和一个没有标识的奶粉罐。 唯一的小窗户,一扇窗棂上还糊着旧报纸,光线艰难地透进来,让房间显得更加幽深。 周炳生反手轻轻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客堂间的声响。 他摘下那副厚重的老镜,用粗糙、布满裂纹的手指用力揉了揉眉心,额角深刻的皱纹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沟壑纵横,仿佛承载着难以言说的重量。 他把小宝暂时放到床上,小家伙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昏暗的小房间。 周炳生没有立刻看阳光明,目光似乎落在五斗橱上那个“无标识”奶粉罐上,沉默了几秒钟。 房间里只剩下小宝咿咿呀呀的声音和老人略显粗重的呼吸。 “稿子……”周炳生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赵厂长……看过之后,怎么讲?” 他抬起头,重新戴上眼镜。厚厚镜片后的目光像两束探照灯,紧紧锁住阳光明的眼睛。 那目光极其复杂,混合着深切的关切、强烈的期待,还有一丝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生怕听到坏消息的紧张。 那份沉甸甸的托付感,几乎化为实质,压向阳光明。 阳光明迎着他锐利的、充满压力的目光,清晰地看到了老人眼底深处那份不容错辨的焦虑和希冀。 他站直身体,郑重地点点头,声音不高,却在狭小的空间里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 “赵厂长亲自看的,看了很久,很仔细。” 他顿了顿,确保每一个字的分量,“他说……写得不错!” 他清晰地复述着赵国栋的评价,“结构扎实,筋骨硬朗,案例鲜活,数据夯实,语言也符合要求。” 他特意加重了语气,“特别肯定了筒摇工序自动落纱装置攻关过程那段,还有老张回水余热利用那一段,说把工人师傅的智慧和实干精神都实实在在地写出来了。” 最后,他清晰地吐出那句至关重要的话,“赵厂长说,完成得非常出色!” 随着阳光明一字一句、清晰有力的复述,周炳生紧抿的、如同刻刀划出的嘴唇线条,渐渐放松下来。 他那因紧张而微微耸起的、瘦削的肩膀,也无声地松弛下去。 当听到“完成得非常出色”这几个字时,他眼底深处那点强撑着的紧张终于像阳光下的薄冰般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巨大欣慰和由衷的喜悦,如同冰封已久的河面骤然被春潮冲开,暖流汩汩而出。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深沉,带着卸下千斤重担后彻底的轻松。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不大,却充满了磐石般的重量和发自肺腑的激动。 (本章完) 第95章 94全家庆祝,烟火人间 第95章 94.全家庆祝,烟火人间 周炳生重新扶了扶眼镜,看着眼前年轻人那张虽然带着熬夜痕迹却沉稳坚毅的脸庞,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难得的、发自内心的、像岩石开般的笑容。 那笑容里充满了长辈对出色后辈的欣慰和毫不掩饰的骄傲: “小阳,你好样的!我就知道,你一定行!这是你自家的本事!也是你的运道!抓住了!” 他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胳膊,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掌温暖而有力。 “周师傅。” 阳光明看着老人眼中那份纯粹的、由衷的喜悦,心中暖流激荡,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上前一步,喉头有些发紧,语气诚挚无比,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炽热,“谢谢!真的……谢谢你!” 他顿了顿,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虚掩的门外,客堂间传来小宝咿咿呀呀玩闹的声音: “要不是刚才看到小宝……欢蹦乱跳的,我根本想不到,你会用……用这种法子帮我。 这份情……太重了!我……”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份沉甸甸的感激。 周炳生摆摆手,打断了他后面的话,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但镜片后的目光依旧温和而坚定: “小阳,不要讲这种见外的话。机会来了,就要牢牢抓住。我只是……顺水推舟,搭了把手。” 他看着阳光明年轻而明亮的眼睛,语重心长,“你有本事,有悟性,更难得是肯吃苦,沉得住气,坐得下来。 这次稿子写得好,是你自家争气,拿真本事拼出来的! 赵厂长亲口讲‘非常出色’,这个评价分量不轻! 你要珍惜,好好干!把脚跟扎得更稳!” 他再次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那力道沉稳,传递着千钧的期望和信任。 “我晓得了,周师傅!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 阳光明挺直腰板,重重点头,声音铿锵有力。 周炳生的话语和信任,如同注入了新的力量,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方向感。 再次婉拒了周师母热情的晚饭挽留,阳光明离开了周家。 走出弄堂口,夕阳正缓缓沉入鳞次栉比的石库门屋顶和远处工厂高大的烟囱群,将天空渲染成一片壮丽的橙红与金紫色。 晚风带着白日的余温拂过脸庞,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间仿佛被一种清冽而充满希望的空气填满,连日的疲惫一扫而空。 稿子获得赵国栋副厂长的高度认可,周炳生师傅那份沉甸甸、带着自我牺牲意味的情谊,还有赵国栋那句意味深长的“好好干”…… 这一切都清晰地在他脑海中交织回响,形成一个强烈的信号:今天,就是他人生轨迹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一股难以抑制的、纯粹的喜悦和想要宣泄、想要庆祝的冲动,像沸腾的开水,在他心底翻涌不息。 回家!立刻回家! 和家人一起分享这份巨大的喜悦! 他脚步变得轻快有力,几乎要小跑起来。再次拐进那条熟悉的、堆满杂物、终年不见阳光的无名死巷。 巷子深处,暮色四合,光线迅速暗淡下来,将破败的墙壁染成青灰色。 他凝神静气,确认四周只有晚归麻雀的啁啾,意识再次沉入那片奇异的冰箱空间。 这一次,他不再有丝毫犹豫,意念带着庆祝的雀跃,迅速锁定: 一大块足有二斤重、深酱红色、筋肉纹理分明、在冷光下泛着诱人油润光泽的酱牛肉,用厚实的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 一个同样足有二斤、皮色红亮如玛瑙、肥瘦层次清晰、沉甸甸、散发着浓郁肉香的大肘子。 这两样硬菜,分量十足,油水丰沛,是庆祝胜利、犒劳家人最实在、最体面的选择! 他小心地将它们取出,沉甸甸的手感带来一种踏实的满足感,仔细塞进那个半旧的军用帆布挎包。 本就鼓胀的包身立刻被撑得更加饱满,边缘清晰地勾勒出里面方方正正的形状,沉甸甸地坠手,散发出无法完全遮掩的、霸道诱人的肉香。 提着这个散发着无形诱惑的挎包,阳光明走进自家石库门的天井时,夕阳的最后一点金边正恋恋不舍地涂抹在灰扑扑的砖墙和高低错落的晾衣竹竿上。 天井里比平日更早地热闹起来,闷热的暑气蒸腾着,纳凉的人们已经陆续搬着小板凳出来。 水龙头“哗哗”响着,是陈阿婆佝偻着背在洗几根蔫巴巴的小青菜; 李桂特有的大嗓门正和几个妇女热烈地讨论着最近的布票和肥皂供应,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冯师母则安静地坐在她专属的小竹椅上,就着天井里最后的天光,一针一线地钩织着白色的线,手指翻飞,神情专注。 当阳光明提着那个鼓胀得异常、边缘被撑出明显棱角的帆布挎包走进天井时,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紧,凝滞了那么一瞬。 尽管是凉透的熟食,又被厚实的帆布包裹着,但那霸道浓郁的酱肉特有的复合香料气息、油脂经过长时间炖煮后醇厚无比的肉香, 如同无数条无形的、带着钩子的丝线,顽强地钻出布料的微小缝隙,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弥漫在温热的、混杂着煤烟和汗味的空气中。 唰!唰!唰! 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沉甸甸、散发着“富贵”气息的挎包上。 洗菜的水声戛然而止,陈阿婆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挎包; 李桂的高谈阔论像被掐住了脖子,卡在喉咙里,嘴巴还保持着半张的形状; 冯师母蔺凤娇钩针的动作也顿住了,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向阳光明和他手中的包。 空气里只剩下那无声却极具侵略性的肉香在浮动、在宣告。 羡慕、好奇、探究、难以掩饰的渴望……种种复杂的情绪在那些目光中交织、碰撞,像一张无形却压力巨大的网。 李桂的眼睛瞪得溜圆,喉头下意识地、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惊呼一声“哦哟,嘎香!” 但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自家门口——阳永康正站在那里,手里夹着半截自卷的烟卷,烟雾袅袅上升。 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正严厉地扫视着天井,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李桂脸上停顿了一瞬。 李桂猛地一个激灵,想起了公公那天晚上在饭桌上敲着桌面、字字千钧的警告——干部身份,树大招风!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她脸上瞬间堆起一个略显夸张、近乎谄媚的笑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意得有些刺耳的热络:“哦哟,明明回来啦!” 她几步迎上前,却不是冲着那诱人的挎包,而是直冲阳光明本人,仿佛那挎包根本不存在, “下班啦?今天蛮早嘛!辛苦伐?快上去快上去,姆妈刚刚还在灶间念叨你呢!讲你这两天加班老辛苦的!” 她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侧身,用自己微胖的身体巧妙地挡住了部分投向挎包的、过于直接的视线,同时用眼神急切地催促阳光明赶紧上楼,离开这“是非之地”。 阳光明心领神会,对天井里神色各异的邻居们露出一个温和但略显疲惫、不欲多谈的笑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没有多言一句,提着那个鼓胀的挎包,快步走向那狭窄陡直、踩上去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身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芒刺,紧紧追随着他手中那个鼓胀的挎包,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二楼昏暗的楼道拐角。 空气中,那诱人的肉香似乎更加浓郁了。 隐约还能听到何彩云从三层阁晒台上飘下来的、刻意压低了却依旧能听清的、酸溜溜如同陈醋的声音: “啧啧,干部同志屋里厢就是不一样,天天像过大年。昨日火腿咸水鸭,今天……哼,闻闻味道就晓得,又是硬货!阿拉屋里厢过年也吃不上这么多……” 推开家门,小小的前楼弥漫着熟悉的旧家具木头味、淡淡的煤球味和饭菜的混合气息。 晚饭刚准备好,桌上摆着一盘清炒得碧绿的鸡毛菜、一小碟深褐色的酱瓜和几个热气腾腾、黄澄澄的玉米面窝窝头。 张秀英正端着碗筷从狭小的晒台灶间进来,看到阳光明和他手里那个异常鼓胀、形状怪异的挎包,脸上立刻露出惊讶,随即是掩饰不住的关切: “明明?你怎么回来了?这是……” 她的目光紧紧锁在挎包上。 阳光明将挎包放在饭桌一角,发出沉闷的坠响。 他还没开口,阳永康也跟了进来,反手“咔哒”一声关严了房门,将那扇薄薄的木门隔绝了天井里可能飘来的所有窥探目光和闲言碎语。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先是扫过那个鼓胀的挎包,最后落在阳光明年轻却带着熬夜痕迹的脸上,带着无声的询问和一家之主不容置疑的威严审视。 阳光明在父亲沉静而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下,坦然开口,声音带着熬夜后的微哑,却清晰有力,足以让小小的前楼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阿爸,姆妈,阿嫂,阿哥。” 他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家人,“昨天夜里加班,赶赵厂长的发言稿,稿子今朝下午交给赵厂长亲自审阅了。”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家人眼中瞬间升起的关切和紧张,脸上随即绽开一个明朗而带着自豪、如释重负的笑容, “赵厂长讲——写得不错!非常出色!” 最后四个字,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出来。 “哦哟!娘额冬菜!” 张秀英惊喜地叫出声,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捂住了嘴,眼眶瞬间就红了,湿润的雾气弥漫开来, “真的?赵厂长亲口讲的?非常出色?哦哟,阿拉明明!争气!真争气!菩萨保佑!” 巨大的喜悦冲击着她,让她有些语无伦次,激动得在原地转了小半圈,不知该如何表达。 李桂也兴奋得满脸放光,双手用力一拍,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变调: “我就讲嘛!我们明明本事大!脑子活络!这次肯定一炮打响!赵厂长都亲口讲‘非常出色’,这还了得!以后前途无量啊!” 她仿佛已经清晰地看到了小叔子飞黄腾达、自家跟着沾光的美好图景,眼睛亮得惊人。 连一向沉默寡言、表情不多的阳光辉,也咧开嘴,露出憨厚又由衷的笑容,粗糙的大手用力挠着刺猬般支棱着的短发,连声说: “好!好!明明你真行!真本事!” 朴实的赞美里透着对弟弟真心的佩服。 阳永康紧锁的、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眉头,终于彻底地、完全地舒展开来。 那张岩石般严肃刻板的脸上,肌肉微微牵动,嘴角向上扯起,竟也露出了一个极其难得的、带着赞许和深藏欣慰的笑容。 他重重地、满意地“嗯”了一声,目光再次落回那个鼓胀的挎包,这次眼神里多了份了然和默许。 阳光明这才拉开挎包的金属拉链,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用厚厚油纸包裹着的两大块东西。 解开油纸束缚的瞬间,更加浓郁、更加霸道、更加醇厚的酱香和丰腴的肉香,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流轰然爆发,瞬间充盈了整个小小的前楼! 那香气浓郁得几乎有了实体,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唤醒沉睡的味蕾。 一大块深酱红色、筋肉纹理清晰得如同艺术品、切面光滑如玛瑙般泛着诱人油光的酱牛肉,足有二斤多重! 旁边是一个皮色红亮油润如同上釉、肥膘部分晶莹剔透如同羊脂白玉、瘦肉纹理分明结实的大肘子,同样沉甸甸的二斤分量! 两样硬货,静静地躺在摊开的油纸上,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视觉和嗅觉诱惑。 “哦哟!娘额冬菜!” 李桂再次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死死盯着那两样堪称奢侈的硬货,声音都激动得走了调, “酱牛肉!大肘子!这么多!这么好的成色!你看看这皮!红亮亮的!你闻闻这味道!香煞脱人!”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虚虚地指着,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张秀英也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手指颤抖着想去摸摸那油润的酱牛肉皮,又怕自己的手不干净似的缩回来,脸上是难以置信的巨大狂喜,混合着对儿子“大手大脚”费的一丝心疼: “明明!你……你这是……了多少钞票和票子啊?太破费了!太破费了!” 她看着儿子熬夜后略显苍白的脸,心疼更甚。 “心情高兴。” 阳光明看着家人震惊、狂喜又心疼的复杂表情,心里暖融融的,像泡在温泉水里,语气尽量显得轻松自然: “稿子写得好,领导高度认可,算是我在秘书组真正站稳了脚跟,开了个好头。 就想着……庆祝一下,也让我们一家人好好吃一顿。” 他顿了顿,补充道:“正好有朋友帮忙,能调剂到这些东西,我就带回来了。 给屋里厢添点油水,大家一道高兴高兴!” 他再次熟练地用了“调剂”这个万能的理由,并将动机归结于工作上的重大成功,合情合理,让人无从指摘。 阳永康深深地看了小儿子一眼,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探究,但最终都化为了沉甸甸的肯定和一种“孩子长大了,有分寸了”的欣慰。 他没有追问“朋友”是谁,“渠道”如何,只是沉声开口,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和一丝难得的轻松: “好!今天是值得高兴!天大的好事!秀英,桂,把这两样切切好,装盘! 今天加菜!关好门窗!动静小点!” 最后两句,是严厉的提醒,目光扫过李桂和窗户。 张秀英和李桂立刻像接到了最高指令的士兵,兴奋又紧张地行动起来。 张秀英找出家里最锋利的菜刀和一块干净的用得发白的松木砧板;李桂则飞快地跑去再次检查并关严了临街的那扇小木窗,插好插销,又仔细检查了房门是否插牢。 昏黄的白炽灯光下,小小的前楼瞬间成了一个封闭的、弥漫着诱人犯罪香气的秘密堡垒。 外面世界的羡慕、嫉妒、猜测,都被牢牢挡在了门外。 酱牛肉被张秀英用稳当的手切成薄厚均匀的片,深酱色的纹理间透出宝石般诱人的光泽和清晰的筋肉层次; 李桂则利落地对付着那个大肘子,菜刀沿着骨头缝隙游走,很快将骨肉分离,肥瘦相间、颤巍巍、油光闪闪的肉块堆在盘子里,红亮的皮软糯诱人。 这两样硬菜,以其绝对的“硬实力”,取代了清炒鸡毛菜,占据了饭桌的绝对c位。 一家人围坐在小小的方桌旁,橘黄的灯光映照着每一张因兴奋和即将到来的满足而泛红、发亮的脸庞。 “来!” 阳永康难得地主动举起了盛着白开水的粗瓷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一家之主的喜悦和郑重: “为明明的进步,为赵厂长的认可!干!” 他率先夹起一大片酱牛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那浓郁的酱香、牛肉特有的韧劲与醇厚肉香在舌尖化开,让他常年紧抿的、显得格外严厉的嘴角都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干!”一家人齐齐举起碗,连坐在小竹椅上的壮壮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努力地举起他那只小木碗,咿咿呀呀地叫着。 气氛热烈而温馨,咀嚼声、满足的叹息声、低低的笑语声,交织在一起,汇成最动人的家庭乐章。 张秀英不停地给阳光明夹着肘子上最软糯、几乎入口即化的皮和下面肥瘦相间的肉: “明明,多吃点!补补!你熬了一整夜,费脑子的!这肘子皮最补人!” 她看着儿子,满眼都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心疼。 李桂也殷勤地给公公婆婆夹着酱牛肉,自己嘴里塞得鼓鼓囊囊,一边用力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赞叹: “香!真香!香到骨头缝里去了!这酱牛肉卤得入味透透的,筋头咬起来又糯又香!大肘子皮糯得粘嘴巴! 啧啧,多少辰光没吃过这么油水足、味道好的东西了!跟过年一样!” 她脸上的满足感几乎要溢出来。 阳光辉闷头吃着,下筷子的速度和频率前所未有地快,专注地对付着一大块连着晶莹皮冻的肘子肉,腮帮子有力地鼓动着,偶尔抬眼看看对面的弟弟,眼神里是纯粹的、对眼前丰盛美食的满足和对弟弟由衷的佩服,憨厚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壮壮抓着一小块张秀英特意撕得细碎的酱牛肉,吃得满嘴油光锃亮,小脸乐开了,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享受着这难得的“盛宴”。 这顿饭,吃得酣畅淋漓,心满意足。 酱牛肉的咸香醇厚,带着筋头的嚼劲;大肘子的肥腴丰润,皮糯肉烂,油脂的香气在口中化开…… 这些平日里难以企及的美味,成了这个庆祝之夜最完美、最实在的注脚。 小小的前楼里,弥漫着食物丰腴诱人的香气、家人团聚无间的温暖和那份对光明未来真切期盼的、沉甸甸的喜悦。 灯光似乎都比平时更明亮、更温暖了几分。 然而,紧闭的门窗,终究挡不住那丝丝缕缕、无比顽强钻出的、霸道诱人的肉香。 这浓郁的香气如同无数个无形的、充满诱惑的小精灵,飘飘荡荡,顽强地钻出门窗的缝隙,飘散在石库门闷热而充满各种生活气息的夜空中。 天井里,纳凉的人们摇着破旧的蒲扇,低声的议论不可避免地、如同溪流汇入大海般,围绕着阳家紧闭的门窗和那挥之不去的香气展开。 “闻到伐?香煞脱了!酱香味道,老浓的!肯定是顶好的酱牛肉! 还有……一股炖得烂烂的、油滋滋的肉香,绝对是蹄髈!大蹄髈!” 有人用力吸着鼻子,仿佛要把空气中残留的香气都吸进肺里,声音里充满了赤果果的羡慕和渴望。 “啧啧,干部同志屋里厢就是不一样,天天像过大年。 昨日火腿咸水鸭,今朝酱牛肉大蹄髈……阿拉屋里厢过年也吃不上这么多硬货!人比人,气煞人!” 另一个声音酸溜溜地响起,像打翻了一坛陈年老醋。 “嘘——轻点!隔墙有耳!你嘴巴牢点!”旁边立刻有人紧张地提醒,声音压得更低。 “有啥不好讲?事实嘛!” 那酸溜溜的声音不服气地反驳,但终究顾忌着什么,音量还是压了下来, “你看他们屋里,关起门来吃得喷香,油水足得不得了,我在外面闻闻味道,讲讲闲话还犯法啊?哼……” 不满的尾音消散在闷热的空气里。 三层阁的晒台上,何彩云的身影隐在晾晒的床单被套投下的阴影里。 她手里拿着一把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眼睛却像钉子一样,死死盯着阳家那扇紧闭的、透出昏黄灯光的小木窗。 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肉香一阵阵飘上来,钻进她的鼻孔,勾得她肚子里的馋虫咕咕直叫,嘴里不由自主地分泌着唾液。 “哼!有啥了不起!” 她恨恨地低声啐了一口,手里的蒲扇扇得呼呼作响,带着风声,仿佛要把那恼人的、勾魂摄魄的香气扇走, “一个刚进厂没几天的小年轻,工资能有多少?二十三块顶天了! 天天大鱼大肉,钞票怎么来的?肉票怎么来的?哼,讲是‘调剂’?骗骗三岁小囡呢!肯定是……” 后面的话她没敢大声说出来,只是眼神里的嫉妒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几乎要凝成实质, “风光吧,得意吧!爬得高,跌得重!我等着看,总有你跌跟头的那一天!” 她咬牙切齿地诅咒着,仿佛这样能抵消一些腹中的饥饿和心中的不平。 弄堂深处,月光清冷地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着幽幽的光。 阳家那扇紧闭的小窗里,隐约还传出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家人满足的低语和偶尔压抑不住的低笑。 窗外的石库门天井,则在羡慕、嫉妒、隐秘的猜测和压抑的流言蜚语中,渐渐沉入更深沉、更闷热的夜色。 (本章完) 第96章 95信任基础,晚饭邀约 第96章 95.信任基础,晚饭邀约 午后的静谧,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沉沉地压下来,让人眼皮发粘,昏昏欲睡。 阳光明坐在靠墙那张略显陈旧的办公桌前,腰背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像一棵扎根在石缝里的小松。 他面前的桌面上,摊开着一份新拟定的车间安全生产管理条例草案。 笔尖在粗糙的纸张上流畅地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留下一行行清晰而端正的字迹,如同精心刻下的印痕。 自从上次在全市纺织系统技术革新经验交流会上,他那份发言稿获得了赵国栋副厂长“非常出色”的评价后,他在秘书组这方小天地里的地位,悄然发生着不易察觉的变化。 周炳生师傅那场“孙子急病”的戏码之后,仿佛形成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每当韩鸣谦主任再遇到需要主笔的重要厂内文件,在周炳生“精力实在不济”或“手头任务繁重”的谦让推辞下,那沉甸甸的稿纸,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阳光明的案头。 一份关于提高细纱车间生产效率的总结报告,一份配合上级“抓格命、促生产”最新指示的厂委学习计划,还有眼前这份正在收尾的安全生产条例……阳光明都稳稳地接了下来。 他延续了那份获得赞誉的发言稿的风格:结构如同钢筋骨架般扎实,数据详实得如同精密仪表上的读数,案例具体到能闻到车间的机油味,语言平实却蕴含着一种内在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每一次,当韩鸣谦审阅完他交上去的稿子,那张素来如同石刻般严肃的脸上,总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赞许。 他点头的频率,似乎也比以前高了些。 有时,他甚至会拿着那份还带着阳光明体温的稿子,径直走进赵国栋副厂长的办公室。 等他再出来时,阳光明总能从韩主任那看似平淡无波、例行公事的“赵厂长看过了,没问题”的话语里,精准地捕捉到一丝更深沉、更踏实的肯定。 厂里其他几位领导,偶尔在光线略显昏暗的走廊里遇见他,目光也不再是初来乍到时的审视或漠然。 那目光里,多了几分以前没有的关注,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像冬日里偶尔透进窗棂的一缕暖阳。 这接连的“主笔”履历,如同几块经过精心打磨的坚实砖石,稳稳地垫在了阳光明的脚下。 他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需要前辈“让出”机会才能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他凭借实实在在的笔头功夫,在秘书组这个小集体里,甚至在几位握有实权的厂领导心中,初步赢得了“能写、能扛事”的评价。 那份最初的、源于一篇发言稿的认可,正在看不见的角落悄然发酵,酝酿着,转化成为一种更牢固、更具分量的信任基础。 办公室的角落里,李卫东依旧沉默得如同一块磐石。 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那些堆积如山的劳保用品报表构筑的数字迷宫里,仿佛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能吞噬掉所有的声音和光线。 他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郁气息,几乎凝固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那一方小小的空间里。 阳光明每一次从韩鸣谦手中接过新任务时,李卫东低垂的头颅似乎会埋得更深一分; 每一次听到韩鸣谦那声平淡却有力的“没问题”反馈时,李卫东握着铅笔的手指总会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那些无形的讯号,如同尖锐的芒刺,反复扎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心。 他偶尔会抬起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阳光明专注的侧脸,扫过那迭在他桌上日渐增厚、象征着认可的文件堆。 眼神里翻滚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嫉妒,有不甘,有失落。 最终都化为更深的沉寂,沉入眼底那片望不见底的幽潭。 只有张玉芹手中那对竹针,依旧哒哒哒地响着,声音轻快而富有节奏,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纺织娘,顽强地编织着生活里那点温暖的色彩,与办公室里的微妙气氛,形成一种奇异的共存。 星期六的中午,厂区的喧嚣比平日提前沉寂了不少。 机器轰鸣的尾音消散在空气中,只剩下一些零星的脚步声和自行车铃声在空旷处回荡。 阳光明在厂食堂简单地扒拉了几口饭菜,便回到办公室。 他打算利用这段难得的午休时光,把手头这份安全生产条例草案的最后部分收个漂亮的尾。 “笃笃笃……”虚掩的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声音不大,却在这安静的时刻显得格外清晰。 阳光明从稿纸上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到门口站着一张熟悉的脸——邬宏涛。他脸上带着点局促和风尘仆仆的痕迹。 “宏涛?”阳光明放下笔,脸上立刻绽开真诚的笑容,带着一丝惊喜,“你怎么来了?快进来!”他站起身,热情地迎过去。 邬宏涛身上还是那套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工装,但袖口和领口明显浆洗得格外挺括,显然是特意收拾过才来的。 他走进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目光带着新奇和掩饰不住的羡慕,飞快地在不算宽敞但整洁有序的办公室里扫了一圈。 掠过张玉芹好奇探询的眼神和李卫东深埋着的、如同雕塑般的头颅。 最终,他的视线牢牢地钉在了阳光明那张靠墙的办公桌上——堆着不少文件和报纸,却自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地盘感”。 “光明,打扰你了伐?”邬宏涛压低了点声音,带着浓重的魔都腔,“我表舅……就是唐建宏,让我过来寻你一趟。” 他特意强调了“让阿拉过来寻侬一趟”,透着几分郑重其事。 “哦?唐科长?什么事体?”阳光明心头微微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顺手拉过旁边一张暂时空着的椅子,“坐,坐下慢慢讲。” 邬宏涛依言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放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 “他讲,想请你今天夜里厢一道吃夜饭,让我提前过来跟你约好时间地点。 他特意交代,一定要我跑一趟,和你见面说,显得郑重。” 他顿了顿,似乎为了强调表舅的用心,又补充道:“他还讲,有事体要同你商谈,电话里不方便讲。” 阳光明心中了然。 唐建宏?除了上次那笔关乎性命的犀角片交易,两人之间几乎再无交集。 如此郑重其事地派外甥专程跑一趟来约晚饭,还强调“有事商谈”、“电话不便”……九成九,还是冲着他手中那味“救命药”来的。 看来这位唐科长,或者是他背后的人,目标依然是他随身冰箱里稀缺而珍贵的犀角片。 “唐科长太客气了。”阳光明笑容不变,语气爽快而干脆,“没问题。几点?哪里碰头?” “他讲,还是老地方‘新风饭店’,晚上六点半,他已经订好雅间了。”邬宏涛见阳光明答应得如此痛快,明显松了口气,肩膀都放松了下来。 “好,我一定准时到。”阳光明点头应下。 他看着略显拘谨的老同学,又瞥了眼自己桌上那缸刚泡好、还一口没动、冒着袅袅热气的搪瓷缸子,热情地邀请道: “宏涛,你难得来一趟,多坐一会儿,喝杯茶再走,我这里条件一般,不要嫌弃。” 邬宏涛眼睛一亮,那份想看看老同学“干部”工作环境的好奇心,瞬间压倒了拘谨。 虽然觉得在别人办公室里坐着有点不自在,但他实在抵不住诱惑,连忙点头:“好,好,那我就坐一会儿,不打扰你工作就好。” 阳光明把自己那杯茶推到邬宏涛面前,又起身用暖水瓶给另一个空杯倒上白水。茶叶已经没有了,阳光明也就不和老同学瞎讲究。 邬宏涛双手捧着温热的搪瓷缸,小心地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带着浓重苦涩味的茶水。 然后,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牢牢地粘在了阳光明的办公环境上,细细地打量着每一个角落。 这间办公室不算大,甚至可以说有些拥挤陈旧。 水磨石的地面被无数双鞋底磨得有些发亮,反射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 墙壁是简单的白灰,高处挂着几幅印着“抓格命,促生产”、“工业学达庆”等口号的宣传画。 几张样式不一的旧办公桌拼凑在一起,文件柜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 但这一切,在邬宏涛的眼里,都笼罩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向往的“体面”光环。 尤其是阳光明那张靠墙的桌子——虽然也堆满了文件和摊开的报纸,但那是属于他“个人”的一块独立地盘! 有带锁的抽屉,有可以调节角度的台灯,有插着几支钢笔和铅笔的笔筒,甚至还有一部象征着某种权限的、黑色的拨盘电话,尽管只是内线。 这和他每天在济世堂药柜后面,踮着脚费力辨认药材标签上的小字、随时听候师傅差遣、一站就是一整天的学徒生活,简直是天壤之别! 一种巨大的落差感,悄然啃噬着他的内心。 “光明……你这里,蛮好。”邬宏涛由衷地感叹,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涩意,“有自家一张台子,有个自己的小空间。不像我,站了一天,脚底板都痛煞了,腰也直不起来。” 阳光明理解老同学眼神里的那份羡慕和失落,笑着宽慰道: “刚开始嘛,都一样。你在济世堂学本事,那是真功夫,将来也是受人敬重的老师傅,一样有出息。 我这里就是写写画画,琐碎事体多得很,桩桩件件都要仔细,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他指了指桌上那迭厚厚的文件,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烦恼”。 两人低声聊了几句近况。 邬宏涛问起阳光明工作顺不顺利,阳光明只简单说“还好,就是事情多,要学的东西更多”。 邬宏涛则带着点委屈,抱怨了几句在药房认药的辛苦,师傅的严厉和不苟言笑。 但话题总是很快又绕回到环境上,邬宏涛的目光总忍不住瞟向那张象征着身份和安稳的办公桌,瞟向那部象征着某种“权力”的黑色电话机。 坐了约莫一刻钟,茶水渐渐见底。 邬宏涛也意识到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特别是角落里那个一直没抬头、却像一块散发着寒气的冰坨子般的李卫东,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 他恋恋不舍地放下杯子,站起身:“光明,我该走了,药房里下午还有点事体要帮师傅做。不耽误你了。” 阳光明也不多留,起身相送:“好,那夜头饭店见。” “嗯,夜头见!”邬宏涛又飞快地、带着一丝贪婪地扫了一眼那张办公桌,才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在门口的光线里晃动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和怅然,融入了走廊的阴影中。 送走邬宏涛,办公室恢复了安静。 阳光明坐回位置,目光重新落在未完成的条例草案上,心思却已如高速运转的齿轮般飞转起来。 唐建宏的再次邀约,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彻底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 看来随身冰箱里那批犀角片的价值和稀缺性,比他最初预想的还要“硬”,还要坚挺。 这条意外开辟的隐秘渠道,其潜力和风险,都需要重新评估。 他需要好好思量一下,如何应对今晚的会面,如何接住唐建宏抛出的“有事相商”……以及,如何更稳妥、更长久地利用这条刚刚铺就的、通往财富和某种特殊资源的隐秘通道。 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下午六点,下班的电铃声如同冲锋号般准时响起,瞬间撕裂了厂区的宁静。 紧接着,便是海潮般汹涌而出的脚步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工友们互相招呼的喧哗声,汇成一股充满生活气息的洪流,席卷了整个厂区。 阳光明将最后一份需要归档的文件仔细归位,锁好抽屉,走到韩鸣谦办公桌前,声音清晰地汇报了今天的进度,并确认明天休息日,不需要加班。 得到韩鸣谦一个简短的点头示意后,他便随着汹涌的人潮走出了红星纺织厂厚重的大门。 赶到“新风饭店”时,刚过七点一刻。 夕阳的余晖如同金色的纱幔,温柔地铺洒在街道上,给行人的轮廓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 饭店门口,邬宏涛果然已经等在那里,正低着头,有些无聊地用脚尖踢着人行道上一颗凸起的小石子。 “宏涛!”阳光明隔着几步远招呼了一声。 “光明!你来了!”邬宏涛猛地抬起头,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快步迎上来,“我表舅已经到了,正在雅间里等你。” 两人并肩走进饭店。 熟悉的、混合着浓重油烟味、饭菜香和一丝淡淡酒气的气息扑面而来。 (本章完) 第97章 96热情款待,再定交易 第97章 96.热情款待,再定交易 大堂里人声鼎沸,几张圆桌已经坐满了刚下班的食客,杯盘碰撞声、劝酒声、谈笑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邬宏涛熟门熟路地领着阳光明穿过略显拥挤的堂食区,走向后面一条相对安静的走廊,推开了一个小雅间的门。 门开处,唐建宏那张带着过分热情笑容的脸便立刻映入眼帘。 他今天穿了件半新的“的确良”短袖衬衫,浅灰色,浆洗得笔挺,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整个人显得比上次在饭店见面时更精神、更利落了些,仿佛精心准备迎接一场重要的会晤。 “哎呀,小阳同志!快请进,快请进!” 唐建宏立刻站起身,动作麻利地绕过桌子,几步跨到门口,伸出双手,用力地握住阳光明的手,热情地摇晃着,“准时!真准时!辛苦你跑一趟!路上热煞了伐?” “唐叔叔你好,应该的,不辛苦。”阳光明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与他握手寒暄,感受到对方手掌传来的力度和热度。 雅间不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小圆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碟凉菜:一盘切得薄如蝉翼、酱色浓郁的酱牛肉,一盘油亮亮、蜷曲着红润身子的油爆虾,一盘翠绿欲滴、淋着香油的拌黄瓜,还有一小碟炸得金黄酥脆的生米。 桌上醒目地放着一瓶贴着“光明牌”标签的啤酒和一瓶度数不低的“七宝大曲”。 “坐坐坐,宏涛,快给小阳倒茶!用那个我带来的龙井!”唐建宏连声招呼着,显得格外殷勤周到,仿佛阳光明是他请来的贵宾。 三人依言落座。 唐建宏没有立刻提起正事,而是率先拿起筷子,热情地招呼阳光明吃菜: “来,小阳,先垫垫肚子,跑一趟肯定饿了!千万别客气!尝尝这个酱牛肉,是他们这里的招牌,老师傅的手艺,薄得很,入味得很!” 他一边劝菜,一边自然地开启了话题,而中心,自然巧妙地引向了上次那场关键的犀角片交易。 “小阳啊,”几口凉菜下肚,唐建宏放下筷子,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换上一副极其诚恳、甚至带着后怕与深深感激的表情。 他的眉头也微微蹙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上次小宝的事体,真是……多亏了你! 多亏了你家里亲戚手里那点犀角片!你是我们家小宝的救命恩人! 一点不夸张!真的!” 他强调着,眼神牢牢锁住阳光明,传递着发自肺腑的谢意。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沉下来,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慨: “你晓得伐?小宝那次高烧惊厥,浑身抽得吓煞人,送到医院,医生都快摇头了!讲是凶险得很! 西药打下去,就跟石沉大海一样,一点浪都看不见!体温表的水银柱蹭蹭往上蹿,看得我们心都要跳出来了! 要不是后来请的老中医开了方子,指明要用犀角这味主药引邪热,要不是你雪中送炭,及时送来那救命的药……”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眼圈似乎真的有些泛红,那份情真意切,比上次在饭店匆匆交易时更显深沉厚重。 “药下去,真就是立竿见影!” 唐建宏的语气陡然激动起来,带着一种亲眼见证奇迹的震撼,“当天夜里烧就退了!人也慢慢清醒过来了! 小囝睁开眼睛叫‘姆妈’的辰光,我们全家人眼泪水都下来了。 后面几副药调理下来,现在又活蹦乱跳,皮得不得了。 你看看,这药效,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有时候就是神奇,真真是救命的神药!你讲对伐?” 他看向阳光明,急切地寻求着认同,仿佛需要有人共同见证这份不可思议。 阳光明点点头,配合地露出欣慰而放松的笑容:“小宝没事就好,比啥都重要。药材能派上用场,救人性命,我亲戚晓得了肯定也高兴。 唐叔叔你言重了,我们就是帮了点力所能及的忙,赶巧了。” 他刻意将功劳归功于“赶巧”和“亲戚”。 “不是言重!”唐建宏连连摆手,神情无比认真,“是实实在在的恩情!我们家里,特别是孩子他妈,对你感激得不得了!一直念叨着要好好谢谢你!这次你无论如何不要再推辞了!” 他说着,拿起那瓶“七宝大曲”,亲自给阳光明面前的小酒盅斟满,透明的酒液散发出浓烈的香气。 “来,小阳。宏涛,我们一起敬小阳一杯!” 唐建宏双手端起自己的酒杯,语气郑重无比,“感谢你危难时刻伸出援手,救了我们小宝一条命!” 他的目光在阳光明和邬宏涛脸上扫过,带着不容拒绝的恳切。 邬宏涛也连忙端起面前的啤酒杯。阳光明只得举杯相迎:“唐叔叔太客气了,应该的。” 三只杯子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唐建宏一饮而尽,阳光明和邬宏涛也各自抿了一口。 酒液下肚,气氛在唐建宏刻意的渲染和酒精的催化下,显得格外热络融洽。 几杯酒下肚,热菜也陆续被服务员端了上来: 一碗油亮诱人、肥瘦相间的红烧肉;一条清蒸鲈鱼,鱼身上铺着翠绿的葱丝和嫩黄的姜片,鲜香扑鼻;一盘碧绿的香菇菜心,清爽可口。 唐建宏的健谈本色,在酒意和放松的环境下,彻底发挥出来。 他不再提感谢的事,转而将话题引向阳光明的工作,带着长辈式的关怀和探究。 “小阳啊,听宏涛讲,你在红星厂厂务办做得老好?厂领导对你蛮看重?” 唐建宏夹了一块颤巍巍、色泽红亮的红烧肉放到阳光明碗里,语气热络,“多吃点,年轻人要补补。” “还好,刚进去,还在学习适应阶段,主要是跟牢韩主任。”阳光明回答得谦逊得体,将那块肉送入口中。 “厂务办是好地方啊!”唐建宏一副深谙此道的过来人口吻,“核心部门!离领导近,机会多!” 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摆出推心置腹、传授人生经验的姿态,“不过小阳啊,唐叔叔痴长几岁,在东方厂人事科也混了这么些年,风风雨雨见过不少。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听听看有没有道理。” 他放下筷子,目光变得深沉了些: “这厂子里头,做事情重要,做人更重要!尤其你在领导身边,更要懂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哪些人是真心帮你,提携你;哪些人是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甚至等着看你笑话、寻你错处。你心里要有一本清清爽爽的账! 有些老同志,资格是老的,但未必真心容得下年轻人冒头,你要留心,不要被人家当枪使,也不要挡了人家的路,还不晓得。” 他顿了顿,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继续道: “还有啊,做事情要留痕!该签字的签字,该记录的记录,该存档的存档!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这是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一道护身符! 你还年轻,前程远大,每一步都要踏稳当!根基扎牢了,楼才起得高!” 他语重心长,絮絮叨叨地讲着一些职场上的经验和潜规则,有些是老生常谈,有些倒也带着点实情和世故的智慧。 阳光明耐心听着,脸上保持着专注和受教的神情,不时点头,偶尔应和一句“唐叔叔讲得对”、“我记住了”、“谢谢唐叔叔指点”。 他知道,这是唐建宏在拉近距离,建立一种“自己人”的信任感,同时也是在展示他的“价值”——一个在国营大厂人事科混迹多年的“老江湖”所拥有的经验、人脉和“内部消息”。 邬宏涛在一旁听着,时而点头表示认同,时而闷头吃菜,偶尔插一两句诸如“表舅讲得对”、“光明你要当心”之类无关痛痒的话。 气氛在唐建宏的主导和酒精的调和下,显得宾主尽欢,桌上的菜肴也下去大半。 酒足饭饱,桌上的盘子大多见了底,只剩下些汤汁和零星的配菜。 可能是唐建宏在这里有些人情关系,服务员颇为热情,进来后手脚麻利地撤下残羹冷炙,又端上来一壶新沏的粗茶。 雅间里的气氛,随着杯盘狼藉的消失,也似乎沉淀了下来,从刚才的热闹喧嚣转向一种心照不宣的安静。 唐建宏端起那杯色泽深浓的粗茶,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梗,慢慢地抿了一口,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和严肃。 他清了清嗓子,终于切入了今晚这场饭局的真正主题。 “小阳啊。” 他放下茶杯,身体再次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明显的恳切和一种恰到好处的为难: “今天特意请你过来,除了表达我们家里对你的谢意,确实……还有一桩事体,想厚着脸皮,再请你帮帮忙。” 他搓了搓手,显出几分不好意思。 来了,阳光明心道。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专注地看着唐建宏,眼神里流露出倾听和理解:“唐叔叔你讲,能帮的,我一定尽力,大家不是外人。” 唐建宏重重地叹了口气,眉头紧紧皱起,仿佛被千斤重担压着: “是我的一位多年的老朋友,关系老铁的,穿开裆裤就一道白相(玩)大的,就像亲兄弟一样。他家里……唉,也摊上大事体了!” 他语气沉重,带着对朋友处境的深切同情。 “他老娘,七十多岁了,身子骨本来还算硬朗。 前些天不晓得怎么回事,突然就中风了! 半边身子动也动不了,嘴巴也歪了,话也讲不清爽,口水都控制不住。 送进医院,医生讲是啥个‘热闭心包’,邪热内陷,凶险得很! 年纪又大,医院里用了不少西药,针也打了,水也挂了,效果…… 唉,不大灵光。 没办法,又托人寻了位老中医,讲是祖传看中风的。” 他顿了顿,观察着阳光明的反应,见他神情专注,带着同情,才语气更加沉痛的继续道: “老中医搭了脉,看了舌苔,讲跟我们小宝上次情况有点像,也是邪热壅盛到了极点,把心窍都闭牢了! 急需犀角这味君药来清心开窍、凉血解毒! 分量最好不小于五克! 讲是这味药引子下去,把邪热打散,心窍开了,人才有转机!否则……唉!” 他再次长叹,仿佛不忍再说下去。 “你想想,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躺在病床上受罪,话讲不出,身也翻不动,作孽啊! 做子女的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哪个不是心急如焚? 我这位朋友急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整日整夜守在医院,人都瘦脱了一圈!” 唐建宏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眼圈又有些红了,“他晓得我们小宝上次就是靠犀角片救过来的,这就……这就求到我们头上来了! 唉!跪下来求我们的心都有!” 他用力拍了一下大腿,一脸的无能为力和感同身受,“多年的交情,比亲兄弟还要亲,他开了口,我实在……实在没办法推脱啊! 只好厚着这张老脸,再来寻你想想办法。小阳,你是我最后的指望了!” 唐建宏看着阳光明,眼神里充满了恳求、期待,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意味: “小阳,你看……你家里亲戚那边,还能不能再‘调剂’出一点?分量按五克算,当然,如果能多点更好! 品相最好能跟上回一样,那是救命的药,马虎不得!价钱方面,你放心!” 他立刻拍着胸脯,语气斩钉截铁,显得格外真诚,“我朋友也是懂规矩、明事理的人,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我们在中间,就是帮朋友牵个线,传个话,做个见证,绝不从中赚一分一厘!你信得过唐叔叔伐?” 阳光安静地听着唐建宏声情并茂的叙述,脸上始终保持着适度的同情和理解。 这故事是真是假?是为了帮朋友救命,还是想从中赚取差价或人情? 阳光明无意去深究,也懒得费精力分辨其中的水分。 对他而言,这本质上就是一桩各取所需的交易。 对方有明确而迫切的需求,愿意支付相应的、他认为合理的代价,而他有稳定且取之不尽的“货源”。 只要交易过程安全可控,对他就是有利的。 至于唐建宏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是真心帮忙或者纯粹的掮客,还是想借此攀附那位“朋友”,只要不损害他的核心利益,他并不在乎。 他稍作沉吟,像是在认真思考“亲戚”那边的“库存”情况,指节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然后,迎着唐建宏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殷切目光,干脆地点了点头,语气带着理解和一种“感同身受”的沉重: “唐叔叔朋友家里这个情况,确实让人揪心。 老人家年纪大了,更拖不起,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这样吧,我回去再问问我亲戚,看看还有没有存货。分量……应该能满足五克的要求,品相我尽量挑好的。 都是为了救人,能帮一把是一把。唐叔叔你放心。” “好!太好了!” 唐建宏脸上瞬间绽开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忍不住在空中挥舞了一下: “小阳!你真是……真是帮了大忙了!我们替朋友谢谢你!谢谢你家里亲戚!这份情谊,我们朋友一定铭记在心!” 他显然早有准备,立刻接上话,语速快而清晰: “小阳,你看这样安排行不行? 为了稳妥起见,也为了我们朋友放心——毕竟是救命的大事体,药材真伪、分量轻重,一点都马虎不得——我们想请济世堂的谷主任再帮忙掌掌眼,把把关,顺便称个重。 他是行家,权威!有他一句话,大家都放心! 时间嘛……就定明天上午,我家里。 地方清净,讲话方便,也不怕别人打扰。你看怎么样?”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阳光明。 请谷永康鉴定? 阳光明心中了然。这既是唐建宏或其朋友对药材真伪和价值的谨慎,也是再次利用谷永康这个“专业人士”的公信力来背书,同时巧妙地避开了在药房或其他公共场所交易可能带来的风险。 去唐建宏家里,确实比上次饭店雅间更私密,也更安全。 “谷主任肯帮忙鉴定,那再好不过了。有他把关,大家都放心。” 阳光明爽快应承,没有丝毫犹豫,“就按唐叔叔讲的,明天上午,我去你府上叨扰。” “哎,什么叨扰!欢迎还来不及!你能来,蓬荜生辉!” 唐建宏笑容满面,搓着手,终于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那……价格方面?你看?” 他试探地问,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就按上趟的行情吧。”阳光明语气平静无波,给出了明确而坚定的答复,“一百二十块一克。票证方面……” 他话锋一转,显得很实在,“我们亲戚家里确实还缺些日用品的票,像布票、服装票、票、毛线票、鞋票、工业券之类的。 具体多少,我亲戚讲,按市价折算就行,唐叔叔你看着办,我信得过你。” 他把“票证”的需求明确提了出来,并且再次强调了“亲戚”这个中间人,也给了唐建宏在票证折算上一定的操作空间和灵活性,显得既实在又充分照顾了对方面子,让对方更容易接受。 “好!爽快!小阳你做事体就是清爽!” 唐建宏一拍大腿,彻底放下心来,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小阳你放心!票证的事体包在我身上! 我在东方厂人事科,这点路子还是有的!肯定给你亲戚办得妥妥当当,该有的都有,分量只多不少!绝对不让你吃亏!” 他再次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 事情的核心内容就这么敲定下来。 阳光明端起茶杯,与同样端起茶杯的唐建宏轻轻碰了一下。 清脆的瓷器碰撞声,为这场交易达成的默契做了注脚。剩下的,就是明日具体的交割细节了。 一直坐在旁边默默吃饭、竖着耳朵听着两人关键对话的邬宏涛,此刻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 他看着表舅唐建宏对阳光明那热情周到、甚至带着点刻意讨好的样子,再想想今天这顿饭明显是表舅为了请阳光明办事才特意安排的丰盛宴席,而自己从头到尾只是个陪客兼传话的工具人。 更让他心里像堵了块石头的是,表舅约阳光明明天去他家里交易,如此“私密”和“郑重”的场合,却丝毫没有邀请他这个“介绍人”同去的意思,仿佛他这个人已经完成了使命,可以退场了。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邬宏涛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觉得表舅这做派,未免太过现实和功利了。 一股被忽视、被利用的委屈感悄然滋生。 不过他面上没露出来,只是闷头又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茶水苦涩的味道仿佛蔓延到了心里。 又闲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诸如天气、最近的电影之类,看看时间确实不早,唐建宏便高声招呼服务员进来结账。 他动作麻利地掏出一迭钞票和几张粮票,仔细点清付了账,再次对阳光明表达了千恩万谢,三人一同起身走出雅间。 初夏的夜风带着暖意和城市特有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站在霓虹初上的饭店门口,唐建宏又用力地跟阳光明握了握手,反复叮嘱,仿佛生怕他忘记: “小阳,那就讲定了,明天上午九点,我在家里等你!地址宏涛晓得,让他和你讲清楚,不要忘了!一定准时!” “放心,唐叔叔,我记得牢,明天九点,一定到。”阳光明微笑应道,语气肯定。 “好,好!那我就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要劳烦你跑一趟!” 唐建宏说完,又象征性地拍了拍旁边邬宏涛的肩膀,“宏涛,你陪小阳再讲两句,我家里还有点事体,先走一步。” 说完,不等两人回应,便转身,步履轻快地融入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看着表舅那干脆利落、甚至有点迫不及待离开的背影,邬宏涛终于忍不住了,对着阳光明撇了撇嘴,压低声音吐槽道: “光明,你看看我这个表舅! 有事体求你的时候,亲热得不得了,又是请吃饭又是拍胸脯打包票,热情得像团火。 现在事情谈好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明天去他家里交易,连叫我一声都不叫。好像我是只传话筒,用完了就掼到一边,一点情面都不讲。” 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和自嘲,还有一种被轻视的委屈: “讲起来还是亲表舅呢!哼,这个人啊,门槛精得不得了,比算盘珠子还要精! 你明天去他屋里,自己当心点,钞票票证当面点清爽,一根线头都不要少! 他讲的话,你听听就好,三分真七分假,水分大得很!” 他像个受气的小兄弟,急切地向阳光明倾诉着不满,也提醒着他。 阳光明看着邬宏涛气鼓鼓又带着点替他不平的样子,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也理解老同学这份朴素的义气。 他拍了拍邬宏涛的肩膀,宽慰道:“宏涛,你的心意我晓得。谢谢你提醒!放心,我心里有数。交易归交易,我会当心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清清爽爽。”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真诚:“今天辛苦你专门跑一趟了,又等又陪的。 我们俩老同学,从小一道长大,有啥事体直接讲,不要跟我客气。 你在济世堂好好学,那是真本事,将来肯定有出息。” 听到阳光明这番真诚而毫无架子的话语,邬宏涛心里那股憋闷的委屈和不快也消散了不少。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就随便讲讲,发发牢骚。你有数就好,我放心了。那……我也回去了,药房宿舍要落锁了。” “好,路上当心,夜头黑。”阳光明点头。 两人在霓虹闪烁、行人渐稀的街头挥手告别。 邬宏涛转身,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忽长忽短,走向回药房宿舍的路。 望着邬宏涛的背影融入夜色,阳光明独自站在饭店门口。 初夏温润的晚风拂过面颊,带来远处不知名朵的淡淡香气和城市生活的混杂气息。 他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胸腔的扩张。 一条隐秘的财路,正在他脚下悄然延伸,带来的是实实在在的金钱、稀缺的票证,以及一种掌控稀缺资源的微妙力量。 而在红星厂里,属于他的位置,也正凭借着扎实的笔头功夫和日渐清晰的“能扛事”形象,一寸寸地稳固下来,赢得韩鸣谦的点头和赵国栋那更深沉的肯定。 这个年代里,机遇与风险如同藤蔓般紧密缠绕,共生共长。 他需要更加谨慎,像在薄冰上行走,却又必须更加坚定,如同磐石般站稳脚跟。 他迈开步子,朝着石库门家的方向走去。 街道两旁的窗户里透出星星点点的灯火,勾勒出寻常人家的温暖轮廓。 明天上午,在唐建宏的家中,还有一场交易在等着他。 每一步,都需思量周全。 (本章完) 第98章 97拜访,警告 第98章 97.拜访,警告 微风吹过茂密的梧桐叶,沙沙作响,筛下细碎的光斑。 初夏的气息在弄堂里悄然弥漫,带着阳光蒸腾出的暖意和植物特有的清新。 上午九点还差几分,阳光明挎着一个半旧的军绿色帆布包,准时出现在那扇略显气派的铸铁大门外。 他穿着半袖衬衫,身姿如白杨般挺拔。目光平静地扫视着眼前这片象征着身份与地位的建筑群——整齐划一的红砖干部楼,带着鲜明的时代烙印,在晨光中静默矗立。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普通工人难以企及的生活圈层。 “光明!这边这边!”唐建宏热情的声音,立刻穿透了铁门的间隙响起。 他果然已经等在大门内侧,穿着一件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灰色“的确良”短袖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亮地向后拢着,脸上堆满了热切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胸前那枚擦得锃亮的东方机械厂厂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身份与归属。 “唐叔叔,你好。”阳光明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点头致意。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从容。 “哎呀,辛苦你跑一趟!走走走,屋里坐!” 唐建宏熟稔地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那份亲热劲儿仿佛是对自家子侄。 他引着阳光明往里走,语气里带着一种主人翁的自豪,又隐隐透着点炫耀: “光明啊,你看看我们东方厂的家属院,这格局,这绿化,在魔都也算排得上号。” 他手臂一挥,指点着布局,“喏,那边是工人新村,规模更大一些,这边几栋嘛……” 他特意指向几栋明显更新、间距更宽、带有小巧实用阳台的三层楼房,言语间那份优越感几乎要溢出来: “是干部楼!条件嘛,自然要好上那么一点点。” 他刻意加重了“一点点”的尾音。 阳光明只是安静地听着,目光掠过那些在楼下公共水龙头前排队打水、低声交谈的妇女,掠过晾晒在长长竹竿上、随风轻摆的各色衣物,掠过墙角码放得整整齐齐、如同黑色堡垒般的蜂窝煤堆。 这些日常的烟火气息,构成了一幅浓墨重彩的年代生活画卷,被他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 唐建宏的家就在其中一栋干部楼的二楼。 踏上灰扑扑的水泥楼梯,狭窄的楼道里弥漫着淡淡的煤烟味、隔夜饭菜的余味以及潮湿水汽混合的独特气味。 唐建宏熟练地打开一扇刷着军绿色油漆的木门:“光明,请进请进!” 门一开,一个系着蓝布围裙、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热情地迎了上来,正是唐建宏的妻子翟翠兰。 “哎呀,光明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她的笑容像被阳光晒暖的布,真诚而热切,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激。 她的目光在阳光明脸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仿佛要将这个救了她小儿子性命的年轻人深深记住,眼眶似乎都有些微红,双手在围裙上局促地擦了擦,声音略带哽咽: “上次小宝的事,真是……真是多亏了你啊!阿姨心里……心里真是……” 她声音微哽,后面的话被浓浓的感激堵住了。 “阿姨太客气了,小宝没事就好,这是最大的福气。”阳光明温和地回应,语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屋里坐,屋里坐,老唐,快给光明倒茶!” 翟翠兰一边招呼,一边解释,语气里带着对客人的体贴,“小宝跟他姐姐去少年宫参加活动了,怕他们小孩子吵闹,影响你们谈正经事情,特意让他们晚点回来。” 阳光明走进客厅,目光迅速而细致地扫过室内。 客厅的面积不算大,约莫有十平米,但在这个住房极其紧张的年代,能分到这样一套带有独立厨房卫生间的单元房,已是唐建宏这个级别,干部身份的显著象征。 靠墙摆着一张暗红色油漆的方桌和四把同样颜色的靠背木椅,这既是餐桌也是会客区。 另一侧靠墙放着两个刷了深棕色油漆的木箱和一个同样色调的五斗橱,橱面上整齐摆放着铁壳暖水瓶、带盖的白瓷茶杯和一个带玻璃罩、滴答作响的座钟。 墙上最醒目的位置挂着领袖画像,旁边是几张印着红字的奖状,无声诉说着男主人的工作成绩。 靠窗的位置用一道蓝白格子布帘隔开,想必是卧室。 整个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透着一股小家庭的温馨和女主人的勤快持家。 “唐叔叔,阿姨,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阳光明从半旧的军绿色帆布包里,拿出两个细长的、用竹筒精心制成的茶叶罐。 竹筒表面被打磨得异常光滑,呈现出温润如玉的黄中透红的自然色泽,上面没有任何印刷的厂名或商标,取而代之的是手工雕刻的缠枝莲纹和如意云纹图案。 那刀法圆熟流畅,线条婉转飘逸,深浅得宜,一看就知是出自经验丰富的老匠人之手,古朴雅致中透着内敛的贵气。 仅凭这独一无二的包装,便足以让人猜到内里的茶叶绝非寻常街市可得之物。 唐建宏和翟翠兰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引过去,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讶。 唐建宏更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拿起其中一个竹筒,指尖立刻感受到那细腻温润如婴儿肌肤般的包浆,以及精妙绝伦的雕工触感。 他翻看着,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探究。 “光明,这……这竹筒……”他啧啧称奇,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这种做工,这种品相……简直像艺术品!里面的茶叶……光明,你这亲戚……”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这种级别的包装,其承载的茶叶价值难以估量,绝非普通人家能拥有,更别说是作为随手送出的礼物。 他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沉稳的年轻人,心中暗自翻腾,揣测其背后可能存在的、不为人知的深厚背景或复杂关系网。 阳光明神色如常,只是淡淡一笑,仿佛递出去的只是寻常物件: “唐叔叔多虑了。这本是家里老辈亲戚送给家中长辈的一点心意,长辈们放着也是放着。 我这个小辈也不懂茶,更不会品,想着唐叔叔是讲究人,见多识广,正好借献佛,一点心意,请你和阿姨尝尝鲜,千万别推辞。” 他语气平和自然,将来源归咎于“老辈亲戚送给长辈的礼物”和“放着也是放着”,既解释了贵重来源的合理性,又巧妙地堵住了唐建宏进一步刨根问底的可能。 那句“阿拉小辈也不懂茶”更是透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识货”的随意,反而更显得深不可测,让人无从琢磨。 唐建宏看着阳光明那双坦然得不见一丝波澜的眼睛,心中的疑虑和好奇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更甚。 但他也明白,再追问下去就不合时宜了。 这份看似随意,实则厚重的“心意”,无形中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名为“顾忌”的种子,让他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更添了几分谨慎和不由自主的客气。 “哎呀,太破费了,太破费了!翠兰,快收起来,这真是……光明你太客气了!” 他嘴上说着客套话,示意妻子收好茶叶,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仿佛捧着的不是茶叶,而是某种宝物。 翟翠兰也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将两个珍贵的竹筒收进了五斗橱最稳妥的一层,仿佛怕磕着碰着。 一杯热腾腾、飘着茉莉香的茶刚端上来,还没喝几口,门外就传来了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笃、笃、笃”。 节奏清晰、均匀,带着一种刻板而公事公办的味道,仿佛敲门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尺子。 “来了!”唐建宏立刻起身,脸上刚才的轻松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 门外站着的正是谷永康。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但每一道折痕都熨烫得笔直如刀的深灰色中山装,领口紧扣,风纪严谨。 鼻梁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隼。 他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鼓鼓囊囊的,显得分量不轻。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沟壑分明的线条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只是对开门的唐建宏微微颔首,目光便直接越过他,精准地落在了屋内的阳光明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永康表哥,快请进!”唐建宏热情地让开身,语气带着明显的恭敬。 谷永康走进屋,对着站起身的阳光明和从厨房探头的翟翠兰也仅仅点了点头,幅度微小,算是打过招呼。 他的目光在屋内快速扫了一圈,如同雷达扫描,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近乎苛刻的审视感,最终稳稳地落在客厅中央那张暗红色的方桌上。 “光明同志到了就好。”他的声音平稳、低沉,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水中。 “坐,表哥,喝杯茶歇歇。”唐建宏连忙招呼,翟翠兰也赶紧去拿干净的杯子。 “不必了。”谷永康干脆地摆摆手,动作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他径直走到桌边,将手提包“嗒”的一声放在桌面上,动作利落地打开搭扣。 里面赫然露出一个用深蓝色绒布包裹着的小巧托盘天平、一个黄铜柄的放大镜、一把细长的镊子、一个牛皮纸封面的记录本和一支英雄牌钢笔。 工具摆放得一丝不苟,如同手术器械。 “东西带来了?”他看向阳光明,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确计量。 “带来了。”阳光明从帆布包内侧一个特制的、加厚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用干净牛皮纸仔细包好、四角折得整整齐齐的小包,轻轻放在桌上,动作同样沉稳。 谷永康没再多言,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洗得发白的布手套,熟练地戴上。 他解开牛皮纸包的动作极其小心,如同在拆解一件稀世珍宝。 里面是几十片深褐色、质地温润如玉、边缘有着细密如发丝般独特纹理的犀角薄片。 他拿起那柄黄铜柄的放大镜,凑近窗口投下的光线,一片一片极其仔细地观察。 他调整着角度,犀角片在他手中缓缓转动,放大镜的镜片几乎贴到了犀角表面。 他观察着纹理的走向、疏密、色泽的深浅变化、边缘的细微特征,不时用镊子极其轻柔地拨动调整角度,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不容丝毫差错的外科手术。 整个客厅的空气似乎都因他的高度专注而凝固了,只剩下座钟滴答的声响和他偶尔调整姿势时,衣服的轻微摩擦声。 唐建宏和翟翠兰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眼神紧紧跟随着谷永康那双稳定而专注的手,仿佛那镊子夹着的是他们的心。 观察完毕,谷永康又极其小心地,将那几片检测完毕的犀角片放在托盘天平上。 这天平是那种老式的、带精细游码的精密仪器,黄铜底盘,玻璃罩子。 把全部犀角片都一片一片的检测完,然后都放在了天平的托盘上。 他极其耐心地调整着游码的位置,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羽毛,确保分毫不差。 指针在轻微的晃动后,最终稳稳地停在了一个刻度上。 他拿起钢笔,拔掉笔帽,在记录本上工工整整、一丝不苟地写下几行字。钢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整个检测过程,持续了约莫半小时。 谷永康终于放下镊子,摘下手套,折迭好放回口袋。 他看向阳光明和唐建宏,语气依旧是那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平直,如同在宣读一份化验报告: “苏门答腊犀角顶角‘天沟片’,品相完好,质地温润,纹理清晰细密,保存得当,无虫蛀霉变,药效无损。克重,五点三克。” 他指了指记录本上那个清晰的数字,算是最终的、不容置疑的鉴定结论。 “太好了!谢谢表哥!辛苦你了!”唐建宏脸上立刻绽开如释重负的笑容,悬着的心似乎终于落回了肚子里,连声道谢。 谷永康只是微微颔首,开始有条不紊、动作精准地收拾自己的工具,一件件放回手提包原来的位置,拉上拉链。 “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他拎起包,言简意赅地说道,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啊?这就走?再坐会儿,喝口茶嘛!水都烧开了!”唐建宏连忙上前一步挽留,语气带着恳切。 “是啊表哥,刚来就走,连口水都没喝……”翟翠兰也在一旁帮腔,脸上满是过意不去的神情。 “不了,事情忙。”谷永康语气坚决,不容置喙,拎起包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那挺直的背影透着一股生硬的拒绝。 唐建宏脸上闪过一丝习惯性的无奈和尴尬,只得送他到门口:“那……表哥你慢走,路上当心。” 谷永康走到门口,脚步却出人意料地顿了一下,他回过头,目光如探照灯般直接打在阳光明脸上:“光明同志,麻烦你送送我。”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式的陈述句。 阳光明心中了然,立刻应道:“好的,谷主任。”他对唐建宏夫妇点点头,语气平静,“唐叔叔,阿姨,我去送送谷主任。” 唐建宏虽然有些意外,但也只能应道:“哎,好,好。光明你慢点。” 阳光明跟着谷永康走下略显陡直的水泥楼梯,走出单元门。 初夏上午的阳光已经有些灼热。 谷永康并没有立刻走向家属院那扇气派的铸铁大门,而是脚步一转,引着阳光明走到了楼侧一处僻静无人的小空地上。 这里只有几棵低矮的冬青树充当着沉默的背景墙,与喧嚣的家属院主路隔开。 停下脚步,谷永康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直地刺向阳光明,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内心的所有角落。 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 “光明同志,你手里的东西,我今天看了,也量了。苏门答腊犀角,国家不管,也管不了,你私下交易,风险自担,这是你自家的事体。是好是坏,你自家承担后果。”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如同在宣读法律条文:“但是!” 他刻意加重了这个词,“除了犀角片,你家亲戚,或者你自家,若是还有其他人参、鹿茸、牛黄、麝香之类的名贵药材——尤其是国家统购统销目录里白纸黑字写清楚的那几样!”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死死锁住阳光明,“听清爽——绝对、绝对不要动私下出售的心思!一根参须,一片鹿茸都不行!”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狠狠敲在阳光明心上。 “那是红线!高压线!碰了,就是投j倒把!性质完全不同!” 谷永康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抓住,轻则没收罚款,蹲几年学习班,档案上留下污点,一辈子抬不起头;重则,吃牢饭!不是跟你开玩笑的!” 他的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压力,紧紧扼住阳光明: “国家统购统销,价格定得死死的,就是为了防止有人钻空子,截留国家积累!这个口子,卡得老死! 你不要以私下交易没人知道!但凡有点风声,经不起查!一查一个准!” 他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在寂静的小空地上。 他微微喘了口气,语气稍缓,但那份严肃丝毫未减: “我今天跟你讲这些,是看在宏涛的面子上。 那孩子心实,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把你当老同学,当朋友。 我不希望看到他的朋友,因为一时贪心或者糊涂,栽在这种要命的事情上!”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压得更低的声音带着洞悉世事的冰冷,“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侥幸心理,要不得!一步错,步步错!” 谷永康的目光再次紧紧锁住阳光明,带着最后的告诫和审视: “你要是家里真正困难,或者亲戚需要变现,听我一句劝:出售除了犀角片之外的其他药材,老老实实,走正规渠道!去国营药材收购站,去济世堂也行! 按照国家定价,手续清楚,票据齐全。 虽然价格低得多,但图个安稳,夜里睡得着安稳觉!明白伐?” 他的眼神里,严厉之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长辈的关切。 阳光明迎着谷永康那严厉而隐含一丝忧虑的目光,心中凛然。 他完全明白,这位古板严谨到近乎不近人情的中药师,此刻这番掏心窝子的告诫,绝非空穴来风,而是出于真切的关心和行业内部人士对潜在风险的深刻洞察。 他收起脸上惯常的温和笑意,神情变得极其郑重,如同在做出庄严承诺。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目光坦荡而坚定地回视谷永康: “谷主任,谢谢你!真心谢谢你! 你的提点,我字字句句都刻在心里了! 你放心,我亲戚手里,除了这点祖上传下来的犀角,其他东西,我懂规矩,绝对不会碰! 也绝对不敢碰那条红线!我向你保证!” 他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这份郑重其事的态度和坦荡的眼神,让谷永康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他深深看了阳光明一眼,似乎想从他的瞳孔深处再确认一次这份保证的分量。 几秒钟的沉默,仿佛无声的交锋。 “记住你今天讲的话。” 谷永康最终点了点头,没再多言,转身,提着那个沉甸甸的黑色手提包,步伐沉稳有力,头也不回地朝家属院大门走去。 那挺直的、带着旧时代知识分子风骨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爬满藤蔓的砖墙拐角,只留下空地上灼热的阳光和沉默的冬青树。 阳光明站在原地,初夏的风带着暖意拂过他的脸颊,甚至能听到远处孩子们隐约的嬉闹声,但他心底却掠过一丝清晰的寒意。 谷永康的警告,如同一口沉重而洪亮的警钟,在他耳边反复回荡,清晰地在他面前划定了安全与危险的边界,标注出那片随时可能吞噬人的雷区。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意识到,随身冰箱里的“宝藏”虽诱人,但除了犀角这片政策模糊的灰色地带,其他都是绝对碰不得的禁区。 未来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如履薄冰,慎之又慎。 (本章完) 第99章 98再次交易,大收获,初相识 第99章 98.再次交易,大收获,初相识 在原地站了片刻,阳光明才收敛心神,转身,步履沉稳地回到二楼唐家。 一进门,就看到唐建宏正对着门口,脸上带着一丝未消的无奈和隐隐的抱怨,那是对谷永康不近人情做派的习惯性反应。 “走了?”他问,语气里还有点悻悻然。 “嗯,谷主任走了。”阳光明回答,神色已恢复平静。 “唉,我这个表哥啊!” 唐建宏摇摇头,招呼阳光明重新坐下,自己也端起那杯已经温凉的茉莉茶喝了一大口,像是要压压刚才的憋闷。 “你看看,几十年了,还是这副样子!古板!太古板了!一点人情世故都不讲! 你是客人,又是宏涛的同学,帮了阿拉屋里厢这么大的忙,他倒好,上来就办事,办完就走,连口水都不喝! 你讲这叫啥事体嘛!真是……不近人情!” 他吐槽着,语气里既有对表哥性格的长期积怨,也似乎想借此在阳光明面前撇清某种关系,强调自己与谷永康的截然不同,表明自己更懂人情世故。 翟翠兰在一旁也接口道,带着点替丈夫解围的意思:“是啊,他表哥就这脾气,犟得很,认死理,光明你不要介意,不是冲你。” “光明,你不要往心里去。他这个人,一辈子跟药材打交道,人都变‘药’了,硬邦邦的!不通人情!” 唐建宏挥挥手,仿佛要挥散刚才的不愉快,脸上迅速重新堆起热情的笑容,话题像装了弹簧般猛地转向正事: “好了好了,不说他了。药材鉴定过了,分量也清楚了,五点三克,品相绝对顶呱呱!谷主任的话就是权威,比金子还硬,我朋友那边绝对一百个放心!” 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摆出谈生意的姿态,语气变得热切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爽快”,试图掌握主动权: “光明啊,上次小宝的事,多亏你帮忙,价格嘛,你讲一百二一克,我二话没说,对吧? 那是救命钱,应该的!再高也值!这次呢……” 他顿了顿,观察着阳光明的表情,语速加快了些,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 “情况有点不一样了。我这位朋友,家里条件要好得多,而且呢,这次主要是求个‘有’,心里踏实。 上次同我调剂,你提过,票证按鬼市价折算就行,那是你仗义。 我朋友说了,这次咱们就按正常的‘平价调剂’来,不能让你吃亏!” 他特意加重了“平价调剂”这几个字,脸上露出一种“我这是为你考虑,为你争取”的表情。 “你放心。”唐建宏拍着胸脯保证,“这次绝对不会让你吃亏,朋友归朋友,事体也要做得公道长久嘛!你讲对伐?” 他特意强调了“公道长久”四个字,眼神里带着一种“你懂的”暗示,仿佛在说: 这次是正常交易,而且我主动提出按更低的“平价”折算,够意思吧?这次我真的很大方! 阳光明心中雪亮。 唐建宏的“朋友”是否真有这么个人,或者这个“朋友”是否真的如此表态,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唐建宏自己或者他背后的人,想用“平价”的幌子,加深双方之间的联系! 阳光明点点头,带着点承情的意思:“唐叔叔讲得对,你和你朋友如此大方,办事体肯定能长长久久。 我亲戚也交代过,东西放着也是放着,能帮到人就好,价格公道就行,不要让唐叔叔为难,以后还要长久做朋友的。” 听到“长久做朋友”,唐建宏脸上立刻笑开了:“光明你就是爽快,通情达理!好!那我现在就清点,票证我都准备好了,包你满意!” 他显然早有准备,立刻从旁边的五斗橱抽屉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哗啦一下将里面的票证全倒在桌子上。 绿绿的各种票据摊开一片,瞬间铺满了半张桌面,浓烈的年代气息扑面而来。 “你看,光明。” 唐建宏热情地指点着,语气带着点邀功的意味,“上次你提过的布票、服装票、票、毛线票、鞋票、工业券,这次都齐了! 而且量绝对足!包管你屋里能用上一阵子!” 他拿起一迭浅蓝色的布票,“喏,全国通用布票,十五尺!地方布票……” 他又拿起一迭印着魔都字样的,“我也想办法弄了十尺!” 接着拿起几张印着“衬衣”、“外衣”字样的专用票,像展示宝贝,“衬衣票一张,外衣票两张!票……” 他翻出几张,“五斤!毛线票……” 拿起几张淡粉色的票,“三斤半!还有鞋票两张!”他特意展示了一下,“男式女式各一张!工业券……” 他数出一小沓印着不同图案和面值的工业券,哗啦啦地响,“喏,二十张!你屋里买暖水瓶、搪瓷盆、缝纫机零件都靠它!用处大着呢!” 他一样样点着,然后开始按“平价”进行计算: “全国布票十五尺,一尺算四毛钱,六块; 地方布票十尺,一尺算三毛五,三块五; 衬衣票一张,算八毛; 外衣票两张,一张算一块五,三块; 票五斤,一斤算一块钱,五块; 毛线票三斤半,一斤算一块五,五块两毛五; 鞋票两张,一张算两块,四块; 工业券二十张,一张算三毛,六块……” 他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在桌面上虚点着,飞快地加总着: “六块加三块五是九块五,加八毛是十块三毛,加……总共三十三块五毛五!”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完成计算的轻松笑容,看着阳光明,“光明,我算得对伐?票证就按三十三块五毛五折算,你点一点数?” 阳光明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大致扫了一眼堆在桌上的票证,数量种类确实与唐建宏报的一致,票面也都没过期。 “唐叔叔一看就是个细心人,算账肯定比我清爽,没问题。”他爽快地点头,显得十分信任对方。 “好!爽快!” 唐建宏一拍大腿,显得非常高兴,交易顺利让他心情大好。 他立刻又从中山装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推到阳光明面前: “五点三克犀角片,按讲好的一百二一克,总共六百三十六块。扣除票证折算的三十三块五毛五……” 他拿出纸笔飞快算着,“现金是……六百零二块四毛五!” 他抬起头,显得很“大方”,“我给你六百零二块五毛!多出来的五分,凑个整数,不要找零头了!” 他打开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崭新挺括、散发着油墨味的大团结,还有一小迭一元和几毛的零钱。 他当着阳光明的面,极其麻利地数出六十张崭新的大团结,又数出两张一元纸币和五张崭新的一毛纸币,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上,像一座小小的钱山。 “你点点,六百零二块五毛整。票证也收好。” 他又把桌上那堆绿绿的票证拢了拢,推到阳光明面前。 阳光明这次没有客气,他仔细地、一张一张地清点了现金,厚厚的大团结在他手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接着,他又仔细核对了桌上那一大堆票证的种类、数量和有效期,确认无误后,才将现金小心地分开放进自己衣服的内袋和裤子口袋。 那一大迭票证,则被仔细整理好,放入帆布包内侧一个加厚的夹层里。 “数目对的,唐叔叔。辛苦你了。” 唐建宏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脸上露出彻底轻松的笑容,热情地拍了拍阳光明的胳膊: “好好好!交易圆满!我对朋友总算是有个交代了!光明啊,你办事真是牢靠!我朋友那边,心也定了!以后有啥需要,尽管开口!” 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座钟,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 “哎呀,都这个点了!” 他仿佛刚发现时间流逝,语气带着点夸张,“走走走,光明,中午无论如何要一起吃个便饭!地方都订好了,就在家属院外面的‘工农饭店’,味道蛮好的,国营的,干净!” 阳光明刚想开口婉拒,唐建宏的脸上带着神秘和不容推拒的热情,不容分说地补充道: “你不要推辞!我还约了人!特意为你约的!” 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炫耀: “我的老同学,韦鸿宇。你们红星国厂的房管科科长,跟我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交情,铁得很! 你在厂办,以后少不了跟房管科打交道。这次正好认识一下,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他顿了顿,笑容里带着赤果果的现实考量,“以后你有了分房资格,排号打分,有老韦在里头,总归能多关照几分,不会吃亏的,对吧?” 这话说得极其直白,点明了这顿饭的核心价值——拓展人脉,为将来可能决定生活质量的住房问题铺路。 在这个住房极度紧张、分房资格和排队顺序几乎能决定一个人半辈子生活质量的年代,房管科科长的分量,无异于手握重权。 阳光明心中一动。韦鸿宇这个名字他听说过,是厂里实权部门“房老虎”的头头之一,只是从未打过交道。 唐建宏此举,显然是想巩固这条由犀角片搭起来的“线”,同时也向他展示自己的“能量”和“门路”。 这确实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 他不再推辞,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谢和期待:“唐叔叔考虑得太周到了,真是费心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这就对了嘛!走走走!” 唐建宏高兴地起身,仿佛办成了一件大事,对厨房里忙碌的妻子喊道: “翠兰,中午不用等我了!我跟光明出去吃!” 说完,便热情地揽着阳光明的肩膀出了门。 两人步行几分钟,穿过家属院门口那条栽着梧桐树的马路,就到了斜对面的“工农饭店”。 店面比“新风饭店”大些,红底黄字的招牌很是醒目。 正值饭点,里面人声鼎沸,充满了饭菜香气、杯盘碰撞和大声谈笑的烟火气。 唐建宏显然是熟客,跟门口穿着白围裙的服务员熟稔地打了个招呼,便径直穿过喧闹的大堂,走向里面一个挂着半截布帘、相对安静些的雅间。 雅间里已经坐了一个人。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微胖,肚子微微腆起,穿着一件质地挺括的深蓝色“的卡”中山装,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头发梳得油亮,一丝不乱地向后背着。 圆脸盘上带着习惯性的、略显世故的笑容,眼神灵活。 他正是红星国厂的房管科科长,韦鸿宇。 他面前的茶杯里,茶水已经喝掉了一半,显然到了有一会儿。 “哎呀,老韦!你到得早啊!让你久等了!”唐建宏一掀帘子进去就高声笑道,热情地走过去,声音洪亮。 韦鸿宇闻声立刻站起身,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如同被按下了开关,显得极其热情洋溢,大步迎上来: “老唐!说好十一点半嘛,我正好没啥事,就早点过来等你了!自家兄弟,客气啥!”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唐建宏身后的阳光明身上,带着职业性的审视和恰到好处的探询,笑容不减,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掂量。 “来来来,介绍一下!” 唐建宏把阳光明往前让了一步,亲热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仿佛在展示一件得意的作品: “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红星厂厂务办新来的青年才俊,阳光明同志!笔杆子硬得很,前途无量!” 他又转向韦鸿宇,语气更显亲近,“光明,这位就是我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铁哥们,你们厂的房管科科长,韦鸿宇韦科长!跺跺脚,房子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他这话带着玩笑,却也点明了韦鸿宇的分量。 “韦科长好!久仰大名,一直没机会当面请教。”阳光明主动伸出手,态度不卑不亢,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既不显得谄媚,也不失尊重。 “哎呀,阳光明同志!你好你好!久仰久仰!” 韦鸿宇立刻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阳光明的手,用力摇了摇,脸上笑容可掬,热情得几乎要溢出来, “什么科长不科长的,太见外了!叫老韦就行!早就听老唐说起过你,年轻有为啊!” 他松开手,顺势拍了拍阳光明的胳膊,语气真诚: “在厂办写材料,写得那是相当出色!韩主任也在我面前夸过你,说小伙子踏实肯干,脑子活络!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他这番话信息量不小,不仅点明了阳光明在厂里的岗位和“写材料”的能力,还搬出了厂办主任韩鸣谦的评价,显得他对阳光明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可能刻意打听过。 “韦科长过奖了,都是领导指导和同事帮助,我还在学习阶段,要向前辈们多请教。”阳光明谦逊地回应,姿态放得很低。 “坐坐坐!别站着!服务员,上菜!” 唐建宏招呼两人落座,自己当仁不让地坐在中间位置,俨然是这场饭局的核心和纽带。 服务员很快进来,唐建宏做主,点了红烧狮子头、清蒸鲈鱼、白斩鸡、香菇油菜和一大碗三鲜汤,又要了一瓶本地产的“七宝大曲”。 酒菜很快上桌,香气四溢。 在唐建宏的刻意调动下,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上次犀角片救小宝的事情,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时的凶险、药效的神奇和阳光明的“仗义相助”、“雪中送炭”。 言语间充满了感激,也毫不避讳地将阳光明手中有“特殊渠道”能弄到珍稀药材犀角片的信息,再次透露给了韦鸿宇。 韦鸿宇听得聚精会神,不时发出“哦?”、“啧啧”、“真险啊”的感叹,看向阳光明的眼神里,那份热情之外,又多了几分深沉的意味。 那是混合着好奇、结交之意和某种潜在评估的眼神。 他主动端起斟满的酒杯:“光明同志,老唐家小宝的事,我也听说了,真是凶险万分!差一点就……多亏了你!这杯酒,我代表老唐,也代表我自己……” 他特意加重了“我自己”三个字,“敬你!救命之恩,恩同再造!”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 “以后在红星厂,有啥事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别的不敢说,我们房管科虽然管的是房子这些琐事,但能帮上忙的地方,绝不含糊! 分房、调房、修个漏、补个瓦,总归能说上几句话!” 他的话滴水不漏,既表达了谢意,又暗示了亲近,还点明了自身的权力范围,最后抛出了分量十足的橄榄枝。 圆滑老练,尽显其中。 “谢谢韦科长,您太客气了,举手之劳,不敢当。”阳光明举杯相迎。 三人酒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阳光明很给面子地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 饭桌上,唐建宏和韦鸿宇很快进入了状态,回忆着儿时一起掏鸟窝、下河摸鱼的趣事,互相打趣着对方当年的糗事,笑声不断,显示出两人确实关系匪浅,有着难忘的共同记忆。 韦鸿宇也适时地、以一种“过来人”和“自己人”的口吻,向阳光明介绍了一些厂里的“情况”,特别是关于住房分配的一些“门道”和“窍门”。 “光明啊,你刚来,可能还不大清楚我们厂分房的规矩。” 韦鸿宇夹了一块白斩鸡,蘸了蘸姜茸酱油,慢条斯理地说道: “打分排队,看着简单,里头讲究多了。 工龄、职称、家庭人口、双职工、特殊贡献……权重都不一样。 比如工龄,一年算一分,但要是厂里的劳模,或者技术标兵,一次就能加五分!顶五年工龄!” 他伸出油光光的手指比划着,“再比如,家里有老人同住,或者有适婚子女,也能酌情加分。这里面……”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阳光明一眼,“操作空间总是有的嘛,关键是要符合政策框架,材料做得扎实,理由充分。 我们房管科嘛,就是按政策办事,但政策解释起来,总归有灵活的地方,对吧?” 他话里话外都带着一种“自己人”才懂的暗示,既标榜了原则,又留足了余地。 阳光明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倾听者,脸上带着谦逊好学的神情,偶尔在关键处恰到好处地插话提问: “哦?那像我这种新进厂的高中生,工龄短,要排队等分房,岂不是要等很久?特殊贡献具体又指哪些方面?” 阳光明态度谦逊有礼,问题都问到点子上,显得很上道。 他敏锐地捕捉着韦鸿宇话语里的信息和潜台词,也清晰地感受着这位房管科长表面热情下的市侩与精明——那双灵活转动的眼睛里,时刻在衡量着每个人的价值。 这顿饭,他吃得不多,心思主要在听和观察上,但收获不小。 犀角片换来的,除了揣在口袋里的六百多元沉甸甸的现金和一堆按“平价”折算、实际价值被大幅压低的票证, 还有通向厂里实权人物——房管科科长韦鸿宇的一条线。虽然尚浅,但已然初步建立起了联系。 尽管目前只是建立在唐建宏的关系和一次“帮朋友忙”基础上的泛泛之交,但在红星国厂这个人情关系盘根错节、任何资源都极度紧张的小社会里,这无疑是一个极具价值的开端。 窗外,初夏正午的阳光正盛,白晃晃地照耀着梧桐树荫下的马路,行人匆匆,自行车铃声叮当作响,充满了这座大都市特有的忙碌而坚韧的生机。 未来的路还长,风险与机遇如同硬币的两面,时刻并存。 阳光明必须更加清醒,更加稳健,如同走钢丝般谨慎地走下去。 口袋里的钞票和票证带来的踏实感,以及刚刚搭上的这条初步通往实权部门的人脉,都是他继续在这时代浪潮中前行的资本与底气。 风,依旧吹过茂密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故事。 (本章完) 第100章 99同学低谷,真诚与劝慰 第100章 99.同学低谷,真诚与劝慰 午前的阳光,白地铺满了红星国厂的厂区。 空气黏糊糊的,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子絮和尘土混合的沉闷味道,一丝风也没有。 阳光明放下手中刚刚校对完的最后一页生产简报,搁下蘸水钢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气息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入职以来的紧张忙碌,如同绷紧的弦,终于在这一周稍稍松弛下来。 文件处理愈发得心应手,与各车间、科室的对接也日益顺畅。 这份难得的清闲,像水底的泡泡,咕嘟咕嘟地冒上来,把一直沉在他心底的那件事也顶到了眼前——该去找找蔺书楠了。 蔺书楠,这个名字一浮上心头,阳光明眼前就晃过一张总是带着明朗笑容的脸。 他们二人是初高中同窗,在一个教室里厮混了整个少年时代。虽然不是最要好的同学,但关系一直都还不错。 记忆里的蔺书楠,热情得像个小太阳,爱说爱笑,尤其痴迷那把小提琴。 放学后,空荡荡的音乐教室里,常能听到他清亮的琴声,像山涧溪流,叮叮咚咚地流淌出来,引得路过的同学忍不住驻足。 那会儿的阳光明,还曾是他的忠实听众。 可上次听老同学邬宏涛提起,书楠也进厂了。不是凭借什么特长,而是顶替了他母亲留下的名额。 只是,他顶替的不是母亲生前的办公室岗位,而是被分到了厂里最苦最累、人人避之不及的装卸队,扛大包。 “整个人都变了。”邬宏涛当时摇着头,语气带着惋惜,“闷葫芦一个,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了,走路都低着头,像是…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这话像根小刺,扎在阳光明心里。 他试过两次。 一次是在下班的人流里,远远看见蔺书楠从堆场那边出来。他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纱包,身体被压得佝偻着,每一步都踩得沉重。 阳光明刚扬起手,嘴里的“书楠”还没喊出口,对方就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一拐,几乎是拖着步子,仓皇地钻进了一条堆满废弃零件的岔路,只留下一个灰扑扑、迅速消失的背影。 另一次,他特意在装卸队午休的棚子外头等候。 蔺书楠端着破旧的铝饭盒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他。可那眼神,不是惊喜,而是瞬间的慌乱和巨大的难堪。 他迅速低下头,仿佛地上有金子,就站在离阳光明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他,只顾着摆弄手里那副麻线手套。 那手套脏得发黑,边缘磨得起了毛,露出里面的线头,他反复地捻着、抠着,仿佛那上面有无穷无尽的纹值得研究。 阳光明静静地站了好几分钟,棚子里其他装卸工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气氛尴尬得让人窒息。 最终,他只能默默转身离开。 那份刻意的、冰冷的疏离,像一堵无形却异常坚固的高墙,硬生生地隔开了曾经的亲密。 阳光明理解那份沉重。 家庭的巨变——父亲被带走劳动,母亲在忧惧交加中病逝,顶替名额带来的卑微身份——这一切,如同沉重的铅块,在蔺书楠身上烙下了看不见却深入骨髓的印记。 他自觉低人一等,背负着无形的枷锁,在任何地方,尤其是在熟悉旧日光环的故人面前,本能地只想躲藏,把自己缩进最不起眼的阴影里。 可几年的同窗情谊,那些一起打球、一起听琴、一起胡闹的日子,是真挚的! 阳光明不愿看着曾经那么鲜活的一个人,在这片灰暗的泥沼里越沉越深,被彻底淹没。 哪怕只是一缕微弱的慰藉,一丝不带任何评判的理解,或许也能成为他在这艰难岁月里,支撑下去的一根浮木。 这个念头,在阳光明心头盘桓了许久。今天,这份难得的悠闲,让他下了决心。 午饭前一个钟头,阳光明特意绕了远路,穿过轰鸣的细纱车间和散发着机油味的机修车间,朝着厂区最东边走去。 越靠近装卸区,空气里的絮味就越发浓重,混合着尘土和汗水的气息,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仓库特有的陈旧气味。 巨大的、灰白色的纱包,像一座座小山丘,杂乱又沉默地堆迭在露天堆场上,几乎遮蔽了半边天空。 阳光刺眼地照射在那些粗糙的麻袋上,能看到细微的尘在光柱里飞舞。 几个穿着洗得发白、沾满油污汗渍的深蓝色工装的工人,正喊着粗犷的号子:“嘿——哟!加把劲嘞!” 他们合力将一个巨大的纱包从地上拖起,艰难地挪上一辆沉重的木架板车。板车的轮胎深深陷进松软的泥地里。 阳光明的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很快,他就锁定了那个身影——蔺书楠。 他正和另外两个工友一起,背对着阳光明,弓着腰,肩膀死死抵着一个硕大的纱包底部,拼尽全力往上推。 那纱包看着有他大半个身子高。 他身上的工装同样破旧不堪,后背被汗水完全浸透,深蓝色变成了近乎黑色,紧紧贴在他嶙峋凸起的脊梁骨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随着用力,那薄薄衣衫下的肩胛骨像两片挣扎欲飞的蝶翼,剧烈地起伏着。 “起——!” 一声闷吼,三人终于将纱包推上了板车。 卸力的瞬间,蔺书楠像被抽掉了筋骨,猛地向前一个趔趄,随即又迅速稳住,但腰背却无法抑制地佝偻下去。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仿佛破旧的风箱。 他抬起胳膊,用沾满污迹的袖口胡乱地、用力地抹了一把额头和脸颊。汗水和灰尘混在一起,在他年轻却过早显出疲惫的脸上,糊成了几道深浅不一的泥痕。 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头发黏在汗津津的额角,其中一缕倔强地翘着,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狼狈和脆弱。 阳光明心头一紧,快步走了过去。皮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书楠!” 他停在几步开外,声音不高,带着刻意收敛的、属于老友的熟稔笑意,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 蔺书楠闻声,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 他喘息未定地抬起头,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角,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当看清面前站着的是衣着整洁、带着温和笑容的阳光明时,他眼中的茫然瞬间被巨大的慌乱和窘迫取代,如同受惊的羚羊。 他几乎是本能地就想往后退,想躲到那些巨大的纱包后面去。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 他嘴唇嗫嚅了几下,喉结上下滚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视线死死地钉在脚下布满碎石和灰尘的地面上。 一只粗糙、骨节分明的手,无意识地用力抠着工装下摆磨破的线头,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 “蔺书楠,这位是?” 旁边一个皮肤黝黑发亮、身材敦实、看起来像是小组长的中年汉子停下了手里的活,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问道。 他好奇地打量着衣着体面、气质迥异的阳光明,眼神里带着工人特有的直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阳光明不等蔺书楠那几乎不可能发出的回答,脸上已瞬间堆起极其自然、热络的笑容。 他动作利落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包刚拆封的“大前门”香烟——蓝色包装,烟盒上“大前门”三个字在阳光下显得很醒目。 他熟练地磕出几支,带着一种近乎豪爽的姿态,向围拢过来的几个工友和那位小组长一一递了过去: “师傅们辛苦了!来来来,抽根烟,歇口气!”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厂务办人员特有的、能融入任何场合的亲和力,“我叫阳光明,跟书楠是老同学!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他刻意加重了“老同学”、“从小一起长大”、“兄弟”这几个词的语气,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小组长脸上,又补充道: “我刚进厂不久,在厂务办秘书组帮忙跑跑腿,打打杂。这不,看饭点快到了,想着来找书楠一起去食堂搭个伙。” 他这番话,信息给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厂务办秘书组”这几个字,在普通工人听来,分量不轻。 那是离厂领导最近的地方,是“上面”的人! 小组长接过烟,就着阳光明划亮的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鼻孔里喷出。 他脸上立刻堆起了客气甚至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对阳光明连连点头: “哦哟!原来是厂务办的同志啊!失敬失敬!” 他转过头,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几分亲昵,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力道,“啪”地拍在蔺书楠僵硬的肩膀上: “蔺书楠,你小子!有这么有出息的兄弟,平时闷声不响的,藏得够深啊!” 他嗓门洪亮,带着点调侃,又转向阳光明,“放心,我们一个组的兄弟,该照顾肯定照顾!书楠干活实在,就是话少了点,闷葫芦一个!人,绝对没得说!老实头!” 其他几个接了烟的工友也纷纷笑着附和:“就是就是!阳光明同志,侬放心好了!” “书楠干活卖力气的!” “阿拉都一道的!” 那落在肩头的手掌,那带着善意却让他窘迫的调侃,还有工友们七嘴八舌的附和,像一股混杂着暖流和砂砾的风,冲击着蔺书楠紧绷的神经。 他身体依然僵硬得像块木头,但紧绷如弓弦的肩膀,似乎在那小组长拍打和工友们话语的冲击下,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松垮了一线。 他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阳光明,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被当众点破关系的难堪,有对阳光明解围的感激,有挥之不去的自卑,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冰层下开始流动的冰水的初融。 “谢谢!谢谢各位师傅!” 阳光明笑着拱拱手,顺势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揽住了蔺书楠那依旧僵硬、甚至有些抗拒的肩膀。 半是亲热,半是推着他,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从那堆满纱包的尘土飞扬的堆场带离,“那我和书楠先去吃饭了,回头再聊,回头再聊!” 蔺书楠被动地被阳光明揽着,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是半拖半拽地被带出了工友们的视线范围。 他低着头,脖颈僵硬,耳朵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了红晕。 红星国厂的职工食堂,永远是厂区里最喧腾、最具烟火气的地方。 正值饭点,人声鼎沸,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蒸腾出的浓郁水汽,混合着大锅菜特有的油盐酱醋味儿,还有无数汗味、体味交织在一起的气息。 长条形的饭桌和条凳几乎座无虚席,穿着各色工装的工人们挤在一起,铝制饭盒和搪瓷碗的碰撞声、咀嚼声、高声谈笑声、呼唤同伴声、甚至还有为抢最后一点菜汤的争执声,汇成了一曲嘈杂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乐。 阳光明手脚麻利地打好两份饭菜——一份清炒小白菜,油星少得可怜,蔫巴巴的;一份土豆丝,切得粗细不均,颜色寡淡;外加四个黄澄澄、看着就粗粝的玉米面窝头。 他端着饭盒,目光在拥挤的人潮中搜寻,终于在一个靠墙、相对安静的角落里找到了两个空位。 “这边,书楠!”他招呼着。 蔺书楠端着饭盒,低着头,像一片沉默的影子,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避让着穿梭的人流。 他在阳光明对面坐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迟缓,仿佛要把自己缩进墙壁里。 他打开自己的饭盒,里面的菜色和阳光明的一模一样,只是那窝头似乎更小、颜色更深沉一些,看着就格外噎人。 他拿起筷子,不是去夹菜,而是机械地、一下一下地戳着碗里那些软塌塌的土豆丝,半天也没夹起一筷子送进嘴里。 食堂里所有的喧嚣和热闹,似乎都被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屏障隔绝在他们这张小小的饭桌之外。 阳光明看在眼里,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一个窝头,掰开一半,又把自己饭盒里那块稍大、看起来稍油润一点的土豆夹起来,稳稳地放到蔺书楠碗里的土豆丝堆上。 “尝尝这个。”阳光明语气随意,像在聊家常,“食堂大师傅今天手没抖,土豆丝切的还行,油盐也算给到位了。” 他自己夹起一筷子小白菜送进嘴里,嚼了几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 蔺书楠的视线落在碗里那块多出来的土豆上,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低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嗯”字,依旧沉默。 那筷尖悬在土豆上方,微微颤抖着,却始终没有落下。 阳光明也不急,自顾自地吃着,仿佛对面坐着的只是个普通工友。 他聊起了厂里的闲事:三车间新装的那批细纱机,听说效率高了不少,但挡车工们还在适应;工会老王头这两天正张罗着,可能过几天要组织看场电影,放《地道战》还是《地雷战》还没定;后勤又在抱怨菜场的菜价涨了…… 他语气平淡,声音不高不低,就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蔺书楠只是埋着头,偶尔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两个极其模糊的、意义不明的音节,算是回应。 他的头始终没有真正抬起来过,视线范围仅限于自己面前的饭盒和桌面一小块油腻腻的区域。 那块阳光明夹给他的土豆,最终被他用筷子小心地拨到了碗沿,一直没有动。 一顿饭,吃得异常安静,又异常沉重。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周围嘈杂的声浪不断冲击着这个小小的沉默孤岛。 阳光明知道,眼前这个人,心门紧闭,上面挂满了冰霜和铁锁。一顿饭的功夫,甚至十顿饭的功夫,也未必能撬开一丝缝隙。但他必须尝试。 吃完饭,阳光明没有让蔺书楠立刻回装卸队。他拿起两人的空饭盒,示意蔺书楠跟着他。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依旧喧闹的食堂大厅,走出那充满混合气味的巨大空间。 厂区的喧嚣在身后渐渐远去。 阳光明带着蔺书楠,没有走大道,而是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两旁长着高大法国梧桐的小路。 七月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梧桐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蝉鸣声不知疲倦地响着,一阵紧似一阵,如同无形的网,笼罩着这片午后的寂静。 他们最终走到了厂区后面一个更偏僻的角落。 这里有几棵更高大的泡桐树,枝叶繁茂,像撑开的巨大绿伞。树下散落着几块废弃的水泥预制板,边缘参差不齐,表面布满裂纹和青苔,平时鲜少有人来。 远离了人群的喧闹和机器的轰鸣,这里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永不停歇的蝉鸣,显得格外幽静,甚至带着一丝与工厂格格不入的荒凉感。 阳光明在一块相对平整些的水泥板上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蔺书楠迟疑了一下,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挨着边缘坐下,仿佛怕弄脏了阳光明的裤子。 他依旧垂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却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捻着工装裤膝盖处一块已经磨得发白、几乎要透亮的薄布料,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蝉鸣在不知疲倦地歌唱。 “书楠。”阳光明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温和而坚定的穿透力,打破了这片寂静,“我知道你心里苦。”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蔺书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捻着布料的手指瞬间停住,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阳光明没有看他,目光投向远处那些在午后阳光下沉默矗立的巨大厂房轮廓,语气平缓而沉静,像是在叙述一个客观事实: “家里的变故,谁也预料不到。这不是你的错。”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词句,“但日子,总得过下去。你现在这份工作,是顶替阿姨的名额来的。这是份正经工作,是你在厂里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你现在能攥在手里的东西。” 他侧过脸,目光落在蔺书楠低垂的、沾着灰尘的后颈上,语气加重了几分: “别小看装卸工。这活计,看着糙,累,被人瞧不起。 可你想想,没有你们装卸队的人,一包一包地把、纱从火车皮上卸下来,扛进仓库,车间里的机器拿什么纺纱? 没有你们一包一包地把成品纱包扛出来,装上卡车,厂里的东西怎么卖出去换钱? 整个厂子,从原料进到成品出,这根大动脉,是靠你们装卸队扛起来的! 没有你们,这机器转得再欢实,也是白转! 你说,这活儿,重不重要? 顶天立地的重要!” 蔺书楠的呼吸声似乎变得粗重了一些,虽然头还是低着,但肩膀不再像刚才那样完全塌陷下去。 阳光明见他听进去了,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激励,继续说道: “你看锅炉房的老张,张师傅,认得伐? 就那个瘦瘦小小、整天围着锅炉转悠的老头子。 他就靠琢磨那个小小的回水阀门,怎么烧煤更省,怎么控制水温更稳当。 嘿!一年能给厂里省下三百多吨煤!实实在在的贡献,白纸黑字算出来的! 厂里开大会,田书记亲自点名表扬,说他是‘爱厂如家’的模范! 工作无贵贱,关键是你自己怎么看,怎么干! 你在装卸队,干出点实实在在的名堂,哪怕就是比别人搬得多一点、搬得快一点、码得整齐一点,让大家伙儿都服气,都挑大拇指说‘蔺书楠这小子,干活是这个!’ 那谁还敢小看你? 到时候,就算顶着现在这个身份,你一样能活得腰杆挺直!堂堂正正!受人尊重!”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番话在蔺书楠心里沉淀,然后话锋一转,带着现实的考量: “有了成绩,有了大家伙儿的认可,站稳了脚跟,以后未必没有机会调到更适合你的岗位上去发挥。车间里也需要踏实肯干的人。 可如果你现在就自己把自己困住了,把头埋进沙子里,什么都不想干,不敢干,觉得没奔头,自暴自弃,那才真是一点希望都没了。 你自己也会活得更累,更憋屈,像被绳子越勒越紧,不是么?” 蔺书楠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依旧没抬头,但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仿佛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冲撞。 “还有。” 阳光明的语气放得更缓,更柔,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真诚温度: “书楠,你得相信,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不是所有人都只盯着你家的过去,或者你现在的身份。” 他向前倾了倾身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至少在我阳光明这里,你还是那个一起念书、一起打球、拉琴给我听的老同学蔺书楠。 我对你的态度,跟以前没任何区别! 你不必躲着我,更不必觉得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我们是朋友,以前是……” 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现在,还是!”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火的钥匙,带着滚烫的温度,终于“咔哒”一声,精准地插进了蔺书楠心门上那把锈蚀冰冷的巨锁,撬开了一道缝隙。 蔺书楠猛地抬起了头! 阳光明看到了那张脸——蜡黄,瘦削,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 汗水混着灰尘留下的污痕还在。 但此刻,那双长久以来蒙着灰翳、躲躲闪闪的眼睛,却通红一片! 里面蓄满了泪水,如同决堤前的洪水,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嗫嚅着,似乎有千言万语、万般委屈和痛苦要喷涌而出,却又被无形的巨石死死压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沉重——家庭的破碎、母亲的离世、父亲的去向不明、街坊邻居的冷眼、工友若有若无的距离感、还有那日复一日扛大包带来的身体和尊严的双重碾压。 所有的委屈、自卑、孤独和绝望,在这一刻,在阳光明那句“我们是朋友,现在还是”面前。 再也无法抑制,几乎要冲破他最后的防线,奔涌决堤! 他飞快地、近乎狼狈地扭过头去,不想让阳光明看到自己失控的样子,抬起那只粗糙肮脏的手背,用力地、狠狠地揉搓着眼睛,想把那汹涌的泪水逼回去。 但,他的肩膀还是不受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阳光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他没有说话,没有安慰,甚至没有递上手帕,他知道那只会让对方更窘迫。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温和而坚定地看着蔺书楠剧烈颤抖的背影,耐心地等待着。 (本章完) 第101章 100走出阴霾,一锤定音! 第101章 100.走出阴霾,一锤定音! 树上的蝉鸣,似乎也感应到了这份沉重的宣泄,识趣地低了下去,只剩下树叶在微风中的低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但对蔺书楠而言,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耸动的肩膀终于慢慢平复下来,急促的喘息也渐渐变得粗重而缓慢。 他依旧背对着阳光明,但整个人的姿态,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欲断,而是透出一种疲惫至极后的虚脱感。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回头。 眼睛依然红肿,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里那种死寂的灰暗似乎褪去了一些。 他不敢看阳光明的眼睛,视线垂落在两人之间的水泥地上,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明哥……” 这个久违的称呼,从他干裂的嘴唇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千斤重量,“……谢谢你……” 他吸了一下鼻子,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断断续续地吐出后面几个字,“……我……我晓得了……我……试试……”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挖出来的,带着血丝。 阳光明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巨石,终于“咚”地一声落了地。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脸上露出了真心的、如释重负的笑容。这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的凝重,显得格外明亮。 “这就对了!”阳光明的声音也轻快起来,带着鼓励,“日子长着呢,慢慢来,一口吃不成胖子。对了……” 他自然地转换了话题,语气关切,“现在工作上,除了累点,还有什么特别难处?工友们……相处得还成吧?” 他刻意避开了“欺负”这样的字眼。 蔺书楠低着头,用袖子用力抹了一把脸,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情绪。 再开口时,声音依旧沙哑低沉,但似乎顺畅了一些:“活……是累,扛大包,腰酸背痛……习惯了,也还好。”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工友们……其实,也没人真……真欺负我。就是……就是不太跟我说话。 他们抽烟聊天……我……我也不知道说啥,就……就在旁边听着。我自己……也不太敢凑上去。”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更低了下去,带着更深的苦涩,“主要……是下了班回去……” “家里怎么样?”阳光明立刻追问,语气放得更柔和,“街道上给安排的亭子间,住得还习惯吗?” 他从邬宏涛那里得知,蔺家原来的房子,早已经被要求腾退,连同家里的其他东西,也早已不知去向。 那间小小的、位于拥挤弄堂里的亭子间,是街道能给这个孩子唯一的栖身之所。 “……地方小,就一间……晒不到太阳。”蔺书楠的声音像蚊子哼哼,“放张床,一个柜子,就满了,但也够住了。就是……” 他犹豫着,仿佛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最终还是艰难地吐了出来,“就是邻居……姆妈刚走那阵……有些人……当面背后都……指指点点……说闲话……”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和屈辱,“……唉,不说了。” 阳光明的心沉了下去。他能想象那种环境。 弄堂里的流言蜚语,如同无形的刀子,尤其对于一个失去父母庇护、背负着沉重“出身”包袱的年轻人来说,足以将人心凌迟剐碎。 “生活上呢?” 阳光明问得更直接了些,目光扫过蔺书楠身上那件明显过于宽大、空荡荡晃着的工装,还有他那蜡黄瘦削的脸颊,“有没有什么难处?钱……还够用吗?” 蔺妈妈刚去世不久,办丧事的销,对于一个刚工作、工资微薄的学徒工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 蔺书楠几乎是立刻、本能地用力摇头,语速很快:“没有!没有难处!挺好的!我一个人……开销小……” 但阳光明分明看到他说话时,那只放在膝盖上的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捏住了空瘪的裤兜,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蜡黄得不健康的脸色,那瘦得几乎脱形的身体,那身仿佛挂在衣架上的工装,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呐喊,戳穿他“挺好”的谎言。 阳光明不再追问。他直接从自己的上衣内袋里,掏出一个对折好的、薄薄的信封。 打开信封,里面是两张崭新的、印着工农兵图案的五元人民币。十块钱,在这个年代,对于一个普通青工来说,几乎是大半个月的工资。 他不由分说地,将两张纸币直接塞进蔺书楠那只紧攥着裤兜、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里! “拿着!”阳光明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兄长般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蔺书楠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一缩手,仿佛那钱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明哥!不要!我……我不要!” 他声音里带着惊恐和强烈的抗拒,脸涨得通红。 “拿着!”阳光明再次重复,语气更加坚决。 他一把抓住蔺书楠想要抽回去的手腕,力道不小,将那两张崭新的、还带着他体温的纸币,用力地、不容反抗地按进蔺书楠粗糙冰冷的手心,然后紧紧攥住他的手,不让他挣脱。 “听我说!不是白给的!” 阳光明盯着蔺书楠慌乱躲闪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借你的!等你下个月发了工资,再还我!一分不少,要还的!” 他刻意强调了“借”和“还”,给这份帮助套上了一个不伤自尊的外壳。 “你现在一个人,刚办完事,样样都要钱,总得吃饭吧?你看看你自己。” 阳光明的语气带着痛惜,目光在他瘦削的脸上逡巡。 “瘦得脱形了!颧骨都戳出来了!身体是本钱!是本钱啊书楠!身体垮了,还怎么扛大包?怎么工作?怎么改变?怎么等以后有机会调岗位?” 他连珠炮似的质问,每一个字都敲在蔺书楠的心坎上。 “拿着!”阳光明第三次重复,攥着他手腕和钱的手又紧了紧,仿佛要把力量和决心也一并传递过去,“去买点吃的!买点鸡蛋!买点肉!给自己加点营养!听到了伐?” 蔺书楠的手被阳光明紧紧攥着,手心感受着那两张纸币坚硬的棱角和崭新的触感。 他被迫抬起头,迎上阳光明那双充满关切、不容置疑又带着深切痛惜的眼睛。 那强忍了许久的、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顺着他沾着灰尘的脸颊滑落,无声地砸在脚下粗糙冰凉的水泥板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迅速消失的印记。 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最终,那只被阳光明攥着的手,不再抗拒,而是反过来,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死死地攥住了那两张纸币,连同阳光明的手指一起攥住。 仿佛那是他溺水沉沦时,唯一能抓住的、有温度的浮木,是他冰冷世界里突然出现的一团火。 “还……还你……”他哽咽着,语不成句,“发……发了工资……就还……” “好!我记着账呢!” 阳光明这才松开手,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轻轻拍了拍蔺书楠依旧颤抖的肩膀,“还有。” 他语气轻松了一些,带着点计划的口吻,“这个礼拜天休息,我去你亭子间看看。认认门,以后找你也方便点。顺便带点东西过去,我们一道吃顿饭,也让我看看你那个小窝收拾得咋样。” “明哥,不要……不要破费……”蔺书楠急忙摇头,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十块钱,仿佛那是烧红的炭,又像是唯一的珍宝。 “破费啥?”阳光明打断他,故意板起脸,“朋友串门,带点吃食不是应该的?你姆妈在的时候,我去你家蹭饭还少啊?就这么定了!” 他一锤定音,不给蔺书楠拒绝的机会,语气随即带上了一丝护短的强硬,“也让你那些邻居看看,你蔺书楠不是没人管没人问的!有我阳光明这个朋友在!他们说话做事,多少也得掂量掂量!” 蔺书楠怔怔地看着阳光明。 阳光透过泡桐树叶的缝隙,洒下点点跳跃的金光,正好有几缕落在阳光明年轻、坚定、充满生气的脸上。 蔺书楠眼中那片长久笼罩的、浓得化不开的灰暗阴霾里,终于被这缕光和这番话,撕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带着暖意的光亮。 那光亮虽然微弱,却足以让他在这片冰冷的泥沼中,看到一点点方向。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力地、深深地点了点头。攥着钱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离那几棵高大泡桐树不远,一丛修剪得整整齐齐、墨绿油亮的冬青树后面。 赵国栋正背着手,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站在那里。 他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香烟,青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前缭绕,又缓缓消散在午后的空气中。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午饭后,喜欢在厂区僻静处独自走走,让纷繁的思绪沉淀下来,思考一些棘手的问题。 今天刚踱步到这里,便远远看见阳光明和一个穿着深蓝色装卸工工装的瘦高青年,一前一后走向那几棵泡桐树下的水泥板。 他本无意窥探他人私密,正想转身离开,目光却无意中扫过那个装卸工异常熟悉却又带着巨大反差的侧影——蔺书楠?他脚步不由得顿住了。 他认得这个年轻人。 对这个顶替母亲名额进厂、却又因家庭变故被分到装卸队的青年,他有印象。 关于蔺书楠这个人的工作安排问题,还曾经在会上讨论过。 只是没想到,阳光明和他竟是旧识,而且看那熟稔的姿态,关系似乎匪浅。 冬青树丛枝叶茂密,交错纵横,恰好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屏障,遮住了赵国栋高大的身影。 他没有刻意去听,但午后厂区后部的这片空间实在过于安静,泡桐树下两人虽刻意压低了声音,那些饱含着浓烈情绪的话语,还是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他听到了阳光明那句开门见山的“书楠,我知道你心里苦”,听到了那些平实却字字千钧的开导——“工作无贵贱”、“干出成绩,腰杆挺直”、“有了成绩未必没机会”、“我们是朋友,以前是,现在还是”。 更听到了最后那充满力量、不容置疑的“拿着!买点吃的,给自己加点营养!”。 还有那句带着鲜明保护意味的“让他们看看,你蔺书楠不是没人管没人问的!还有我阳光明这个朋友在!” 赵国栋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块历经风霜的岩石。 他指间的香烟在无声地燃烧,长长的烟灰积攒着,终于不堪重负,无声地坠落在他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旁,摔得粉碎。 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沉静,几乎没有任何波澜。 只是那双阅人无数、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听到阳光明那句斩钉截铁的“我们是朋友,以前是,现在还是”时,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微澜,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而在听到他硬塞钱、约定探望、甚至不惜以自身“身份”为朋友在邻里间撑腰时,那眼神又变得格外幽深,如同古井寒潭,蕴藏着复杂的思量。 他属意阳光明担任自己的专职秘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韩鸣谦对这个年轻人的能力和踏实赞不绝口;周炳生也多次不露痕迹地将一些重要的、展示能力的机会推让给阳光明。 尤其是那份在全市纺织系统技术革新经验交流会上,为红星厂挣足了脸面、连市局领导都点头称赞的发言稿,更是充分证明了这个小伙子笔头过硬,思路清晰,是块值得雕琢的好材料。 但赵国栋是什么人? 他是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老干部! 他知道秘书这个位置,非同小可,离领导太近,接触的核心太多,掌握的信息太敏感。 能力固然是敲门砖,但心性品行,才是真正的基石! 也是决定这个人能走多远、能担多重的关键。 忠诚、稳重、可靠、有原则、有底线,缺一不可。 阳光明过往的经历和进厂后的表现,展现出的热心和能力是优点,但品性这东西,光看表面不行,需要在具体的事情上,尤其是在面对考验和抉择时,才能看得真切。 今天这场无意间撞见的谈话,像一道刺破迷雾的强光,骤然照亮了阳光明品性中至关重要、甚至可能是最核心的一角。 他没有因为蔺书楠家庭的重大变故和随之而来的、在厂里几乎处于最底层的“身份”而疏远避嫌,反而主动靠近,费尽心思地打破隔阂,给予真诚的开导和实实在在的帮助。 那份开导,不是高高在上、空洞无物的说教,而是结合厂里实际,设身处地,指明出路,点燃希望,充满了务实的力量。 那份帮助,更是透着骨子里的真诚关切和担当——塞钱时强调是“借”,小心翼翼地保全对方最敏感的自尊;约定探望,不仅是关心生活,更是要借自己在厂务办工作的“身份”,为孤立无援的朋友在充满敌意的邻里环境中,撑起一点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屏障。 那句“我们是朋友,以前是,现在还是”,在赵国栋听来,尤其难得。 在这个年代,这份不因时移世易、不因身份落差而改变的情谊,这份对落难朋友不离不弃的担当,是金子般珍贵的品质。 不趋炎附势,不避讳“麻烦”,有勇有谋,有担当,更有温度。 这品性,正是赵国栋一直想要在阳光明身上确认的。 香烟终于燃到了尽头,灼热的烟蒂烫了一下赵国栋的食指指腹。 他恍若未觉,只是极其自然地、习惯性地随手将烟蒂丢在地上,用厚实的黑色皮鞋底,轻轻一碾,将那一点微弱的火星彻底熄灭。 他最后看了一眼泡桐树下那两个年轻人——蔺书楠正用力用手背抹着眼泪,肩膀还在微微抽动,阳光明则拍着他的背,脸上是温和而坚定的笑容,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一种兄长的包容。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跳跃在他们身上。 然后,赵国栋悄无声息地转过身,沿着来时那条铺着碎石的小路,步履沉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那高大的背影,在树影斑驳的小路上,显得格外坚实。 心中那最后一点关于阳光明品性的、悬而未决的疑虑,如同指间香烟最后飘散的一缕青雾,彻底地、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事情,就此一锤定音! 泡桐树下,跳跃的金光依旧在蔺书楠沾着泪痕和灰尘的脸上闪烁。 他紧紧攥着手心里那两张带着阳光明体温、几乎被汗水濡湿的五元纸币,那崭新的纸币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却又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的支撑感。 他抬起红肿的眼睛,再次看向身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此刻目光依旧温和而坚定的朋友。 长久以来压在心口,几乎让他窒息的那块巨石,似乎真的被阳光明的话语和行动,撬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 一股带着草木清香的、微凉的空气,终于得以顺着那道缝隙涌入他憋闷已久的胸腔。 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感觉那空气里,似乎真的带上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和一种久违的、几乎被他遗忘的、名为“希望”的、淡淡的甜味。 就在这时,厂区高耸的广播喇叭,远远地传来一阵熟悉而悠扬的乐曲前奏——《大海航行靠舵手》。 这嘹亮的声音,宣告着短暂的午休结束,下午紧张的工作即将开始。 阳光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然后,极其自然地、坦然地向着依旧坐在水泥板上的蔺书楠伸出手。 他的手掌宽厚,指节分明,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干净。 “走,回去干活。”他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力量,如同那广播的前奏,带着一种昂扬的节奏感,“记住,抬起头来!”他加重了语气,目光灼灼地看着蔺书楠,“好好干!” 蔺书楠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干净的手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沾满灰尘、油污、指节粗大变形、布满老茧和新旧伤痕的手。 巨大的差异让他本能地迟疑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但阳光明那鼓励的、坚定的眼神,像一道光,驱散了他心头的犹豫和自惭。 他终于也缓缓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伸出了自己那只粗糙的手。 两只年轻的手,一黑一白,一粗砺一干净,在夏日闷热的午后,在泡桐树斑驳的光影下,在空中短暂地停顿了一瞬,然后,紧紧地、用力地握在了一起! 蔺书楠的手冰冷而颤抖,阳光明的手温暖而有力。这一握,传递的不仅是温度,更是力量,是承诺,是穿透阴霾的一道光。 阳光明用力地上下摇了摇,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这就对了!走!” 他拉着蔺书楠站起来。 蔺书楠的身体依旧有些僵硬,脚步也有些虚浮,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刻意低着头。 他努力地、一点点地,挺直了自己那被沉重纱包压弯了许久的脊梁。 虽然动作还有些生涩,还有些不自然,但那低垂了太久的头颅,终究是抬了起来,目光虽然还有些躲闪,却不再是死寂一片。 两人并肩,沿着来时的小路,朝着各自的工作岗位走去。 广播里雄壮的歌声越来越响亮,盖过了蝉鸣,也盖过了他们身后那片短暂的寂静。 远处,红星国厂巨大的厂房,在午后的阳光下沉默矗立,无数细小的窗口反射着光芒。 车间里,细纱机的轰鸣声连成一片,如同永不疲倦的海潮。 属于他们的、漫长而充满未知的下午,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 第102章 101专职秘书!行政二十七级! 第102章 101.专职秘书!行政二十七级! 刚刚下过一场细密的小雨,下午的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微腥,混杂着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的、远处车间淡淡的机油味。 阳光艰难地穿透薄薄的云层,投射到湿漉漉的水泥地上。 办公室里,只有张玉芹手中竹针规律的“哒哒”声,和她翻动文件时纸张摩擦发出的微弱“窸窣”声。 这单调的声音交织着,像一根无形的弦,绷紧了办公室沉闷的空气,构成了日复一日的、粘稠的节奏。 “小阳。”声音远远传来。 韩鸣谦办公室那扇刷着深绿色油漆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窄缝。 他沉稳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精准的柳叶刀,清晰地穿透了那份凝滞的沉闷,“你到我这里来一下。” 阳光明正伏案核对一迭厚厚的车间报表,闻声抬起头。 午后的光线勾勒出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侧脸,鼻梁挺直,眉头微锁,带着工作时的专注。 他放下手中那支笔帽有些磨损的“英雄”牌钢笔,指尖还残留着墨水的微凉。 韩主任的语气平直,听不出具体的情绪起伏,像一块打磨光滑的石头。 但在这厂务办的秘书组里,主任单独召唤某个办事员,本身就意味着某种不寻常的信号。 阳光明的心底,一丝微澜悄然荡开。 他迅速将摊开的报表归拢整齐,用一块边缘磨得光滑的镇纸压好。起身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办公室角落里的李卫东。 李卫东正埋首在一堆复杂的生产数据表格里,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随即又更深地埋下去,仿佛要把整个头颅都塞进那堆数字里。 “韩主任。”阳光明推门进去,动作轻缓,门轴发出轻微而干涩的“吱呀”声,随即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韩鸣谦的办公室,依旧是他一贯的风格——整洁得近乎刻板。 铁皮文件柜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宽大的办公桌上一尘不染,文件、文具摆放得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一丝不乱。 他正坐在那张宽大的藤椅上,示意阳光明在对面那把硬邦邦的清漆木椅上坐下。 他自己则拿起桌上那只印着大红“奖”字的搪瓷茶杯,杯口边缘积着深褐色的茶垢。 他慢慢啜了一口浓茶,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吞咽声。茶香混合着老烟叶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今天找你,不是布置具体任务。” 韩鸣谦终于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他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手背青筋微凸。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阳光明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穿透力,却又比平日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郑重。 “是代表组织,和你进行一个正式的谈话。” 阳光明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明白了那丝不寻常的预感指向何处。 他坐得更直了些,后背离开椅背,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收拢。神情专注而平静,迎向韩鸣谦的目光,像一块准备好接受锤炼的生铁。 “赵国栋副厂长……”韩鸣谦的声音清晰而沉稳,每个字都像秤砣一样砸在安静的空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经过慎重考虑,并报请厂委同意,正式提名由你,阳光明同志,担任他的专职秘书一职。” 尽管心中已有预感,但当这任命被如此正式地、一字一句地宣之于口,阳光明仍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直冲头顶。 “现在组织程序……相对简化。” 韩鸣谦的措辞带着这个年代特有的谨慎和分寸感,像是在丈量每一个词的边: “秘书属于工作人员序列,政审环节已经顺利通过。这次谈话,主要是向你传达组织决定,并明确相关职责和要求,形式上也是走个流程。” 他顿了顿,目光在阳光明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确认年轻人的反应,接着说道: “有一点你要非常清楚。你担任赵厂长的专职秘书后,工作重心自然是围绕赵厂长展开。” 韩鸣谦特意加重了“自然”两个字。 “但你的人事关系、组织管理,仍然隶属于厂务办。”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 “也就是说,我韩鸣谦,依然是你在厂务办名义上的顶头上司。所以,这次由我来代表组织和你谈话。” “我明白,韩主任。”阳光明沉声应道,声音不高,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和决心。 韩鸣谦微微颔首,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温和的赞许,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缝。 他拉开右手边的抽屉,动作沉稳。抽屉里的物品同样井井有条。 他取出一本薄薄的、封面印着红星厂徽的蓝色硬壳笔记本,纸页边缘有些毛糙,显然是厂里自制的。他将笔记本推到阳光明面前的桌沿。 “这个工作手册,你先拿着。里面记录了一些常规的工作流程和注意事项,后面你自己再补充。” 韩鸣谦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前辈提点后辈的耐心,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托付意味,“既然组织信任,把你放到这个重要位置上,有几条‘紧箍咒’,我得先给你念一念。” 他伸出三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每一根都像蕴含着力量: “第一,嘴要严。”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鹰隼,“赵厂长的行程安排、谈话内容、批示意见、乃至私人信件,只要是从你这里经手的,一个字都不能泄露! 这是铁律,是底线! 记住了,秘书的嘴,就是领导的保险柜。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听的当没听见,不该说的,打死也不能说!吐出一个不该吐的字,那就是政治错误,谁也保不了你!” “第二,腿要勤。” 他第二根手指竖起,语气不容置疑,“领导交代的事,立刻办,马上办,办完及时汇报结果。 领导没想到的,你要提前想到,预案做扎实。 行程衔接要紧密,但也要留有余地,不能把领导逼成陀螺。 文件传递要及时、准确、安全,不能出半点纰漏。 一根针掉地上,你得知道它滚到哪个犄角旮旯!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脚麻利,心细如发!” “第三,心要正。” 韩鸣谦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要洞穿人心,“这个位置,离权力近,离信息也近。厂里上下下,多少人想通过你递句话、打听点风声,甚至……” 他顿了顿,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浓得化不开,“塞点好处。记住,任何情况下,都要站稳立场,守住原则!公事公办,私情勿扰。 不该拿的东西,一针一线都不能碰!不该开的门,一丝缝隙都不能留!清清白白,才能走得长远,才能睡得安稳!” 阳光明凝神静听,脊梁骨挺得笔直。韩鸣谦的每一条叮嘱都像重锤,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留下深刻的印记。 他郑重地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韩主任,您的话,我字字记在心里。嘴严、腿勤、心正,这三条,就是我的工作准则,也是我的护身符。” “嗯。” 韩鸣诚满意地应了一声,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丝,“具体工作细节,赵厂长会亲自交代你。 等会儿谈话结束,你先去赵厂长办公室报个到,听听他有什么指示。 记住,态度要恭敬,汇报要简洁。领导的时间,比金子还贵。”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本翻开的、印着红色字体的台历: “今天是周五。你抓紧时间,下班前把手头的工作交接清楚。个人物品也收拾好。” 他的手指向上指了指天板,“明天上午。”语气不容商量,“搬到楼上去。赵厂长办公室外间的资料室已经腾出来了,以后就是你的办公室兼值班室。” 阳光明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了一眼,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预制板楼板,看到三楼那个即将属于自己的、离厂里决策核心更近的狭小空间。 一丝微妙的激动和沉甸甸的责任感在心头交织。 “还有件事。”韩鸣谦的语气平缓下来,透出对年轻人实实在在的关怀,“按照厂里惯例,担任厂领导专职秘书后,你的行政级别会相应提升。” 他拿起桌上的钢笔,在一张便签上写了几个字,推到阳光明面前,“初步定为行政二十七级,九级办事员,每月工资三十元整。” 三十元! 这三个字像带着温度,瞬间熨帖了阳光明的心房。 比他现在的二十三元足足提升了七元! 在物资极度匮乏、一切凭票供应的年代,这七元钱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家里的饭桌上能多出一盘荤腥,姆妈紧锁的眉头能舒展一些,阿爸身上或许能添件不那么打补丁的衣裳。 他仿佛闻到了姆妈在狭小灶间里熬猪油时那诱人的香气,心头猛地一热,一股酸楚的暖流涌上鼻尖。 “行政二十七级,只是专职秘书的起点。”韩鸣谦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亮,语重心长地补充道。 他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舵手在提醒新水手,“这个位置,既是平台,也是熔炉。干得好,是青云梯;干砸了,就是断头台。 只要你稳稳当当地坐住了,不出大的纰漏,后面按部就班,级别待遇还会稳步提升。小阳啊……” 韩鸣谦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嘱托的以及沉甸甸的警告意味: “这是你人生中一个极其重大的机遇!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 抓住了,前途无量;抓不稳,或者行差踏错,也可能万劫不复。 务必……慎之又慎!务必……如履薄冰!务必……全力以赴!” 阳光明感到肩上的担子骤然沉重,压得他几乎要屏住呼吸。 但心底那份渴望已久的目标终于实现的笃定感,又像磐石一样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他猛地站起身,挺直腰板,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向韩鸣谦深深鞠了一躬,额头几乎要碰到桌面: “韩主任,谢谢您的信任和提点!这份信任,这份责任,我阳光明铭记在心,刻进骨子里!一定全力以赴,如履薄冰,绝不敢有丝毫懈怠!绝不辜负组织和领导的期望!绝不给您丢脸!” “好!”韩鸣诚也站起身,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带着暖意的欣慰笑容。 他绕过桌子,走到阳光明面前,用力拍了拍年轻人厚实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信任和期许,“去吧,去赵厂长那里。记住我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住。” …… 副厂长办公室在厂部大楼的三楼东侧,走廊尽头。 比起韩鸣谦的主任室,这里更宽敞明亮一些。厚重的深棕色木门紧闭着,门上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长方形木牌。 阳光明站在门外,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场小雨的湿润,混合着大楼特有的石灰和旧木料的味道。 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异常平整的“的确良”白衬衫领口,又仔细抚平了袖口上的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细微褶皱。 然后,他抬起右手,指关节在光滑的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请进。”门内传来赵国栋沉稳而略带北方口音的普通话,清晰有力。 阳光明轻轻推开门。 午后的阳光正盛,透过高大的、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慷慨地洒满大半个房间。 赵国栋正伏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批阅文件,阳光勾勒出他宽阔厚实的肩背轮廓,军人的挺拔气质依然鲜明。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袖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那是一张国字脸,浓眉,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军人特有的审视感,但此刻眉宇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赵厂长。”阳光明在办公桌前约一米处站定,双脚并拢,微微欠身,用清晰、标准的普通话问候,尽量滤去沪语的尾音。 “小阳同志,来啦。”赵国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像春风吹化了坚冰。 他指了指对面那把蒙着墨绿色灯芯绒布面的椅子,“坐,别拘束。” 阳光明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上,姿态恭敬而不显拘谨,努力表现出符合新身份的沉稳。 “韩主任都跟你谈过了?”赵国栋端起桌上那只同样印着大红“奖”字的搪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沫子,杯沿一处磕碰的小缺口清晰可见。 “是的,赵厂长。韩主任已经向我传达了组织的决定,并详细提点了工作职责和纪律要求。”阳光明回答得简明扼要。 “嗯,老韩办事稳妥,他的提点很重要,你要牢记在心,时刻对照。” 赵国栋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阳光明年轻而沉稳的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经过考察后的满意。 “把你调到身边来,是经过组织考察和慎重考虑的。” 赵国栋的语气平和而有力,每个字都像经过锤炼,“你进厂时间虽然不长,但表现出的能力、悟性,尤其是那股子沉稳劲儿,我和韩主任都是看在眼里的。 特别是文字功底和办事效率,在厂务办这批年轻人里,算是拔尖的。”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扬了扬:“喏,上次技术革新交流会那份发言稿,就是你主笔的吧?写得就很好嘛! 思路清晰,数据扎实,既讲清了技术关键点,又突出了我们红星厂工人的实干精神和集体智慧,分寸把握得不错。 市工业局的同志下来调研时,还特意提了一句,说材料写得实在。” “谢谢赵厂长肯定!主要还是厂里技术革新工作做得扎实,车间老师傅们贡献大,我不过是如实整理汇报,把大家的功劳记录下来。” 阳光明谦逊地回应,心头却因这份来自顶头上司的认可而微微发热。 “实事求是是好的。”赵国栋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专职秘书的工作,和你在秘书组跑腿、写材料,性质和要求都有很大不同。你要尽快完成角色转变,把自己从‘办事员’提升到‘助手’的层面。” 他伸出两根手指,指节粗壮有力: “第一,视野要更宽。 不能只盯着手头的一件具体事,满足于上传下达。 要时刻了解全厂的生产动态、技术难点、人事关系、甚至兄弟单位的动向、上级部门的最新精神。 脑子里要有一盘棋,胸中要有一本账。 我需要的时候,你能随时提供有价值的背景信息和有见地的参考意见,而不是一问三不知。” “第二,站位要更高。” 赵国栋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在引导阳光明看向更远的地方。 “处理问题、协调关系,要站在我这个副厂长的角度去思考,去权衡。 既要坚持原则,维护厂里利益和规章制度,也要讲究策略方法,懂得迂回和变通。 对上,要准确理解、清晰传达、坚决执行指示;对下,要善于沟通协调,化解矛盾,推动工作落到实处。 这其中的分寸感,至关重要,需要你在实践中慢慢体会和把握。”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加重,眼神也变得异常锐利: “尤其要记住保密纪律!我这里出去的每一个字,到你这里就是终点站,是保险柜! 绝不能从你这里再扩散出去半分! 无论是会议内容、文件批示,还是私人谈话,都一样! 这是高压线,碰不得! 记住了吗?” “是,赵厂长!我深刻理解保密的重要性,一定严守纪律,守口如瓶!”阳光明挺直脊背,声音斩钉截铁。 “嗯。” 赵国栋脸上重新浮现温和的笑意,室内的气氛也随之缓和,“我相信你能做好。 年轻人有朝气,有想法是好事,但也要沉得住气,稳扎稳打。 遇到拿不准的事情,多向韩主任请示汇报,他是老厂务,经验丰富。也 可以直接来找我,不要有顾虑。不要怕犯错,但要及时总结,同样的错误不能犯第二次。 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这个道理,在部队和地方,都一样。”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台历,那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日程: “明天搬上来,先熟悉熟悉环境,看看资料。具体工作,我们后面再详细安排。 有什么实际困难吗?生活上的,工作上的,都可以提。” “没有困难,赵厂长!我一定尽快熟悉工作,进入角色,努力胜任!”阳光明站起身,语气坚定有力。 “好。” 赵国栋也站起身,隔着宽大的、铺着深绿色呢绒桌布的办公桌,向阳光明伸出右手。 那只手宽厚有力,指腹和虎口处有着明显的薄茧,是长期握枪和劳作留下的印记。 阳光明连忙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双手握住赵国栋的手。 一股沉甸甸的、几乎有形的信任感和责任感,通过这双有力而粗糙的手掌,清晰地传递过来,瞬间充满了他的胸膛。 “谢谢赵厂长信任!我一定努力工作,恪尽职守,为您服务好,为厂里服务好!”阳光明的声音清晰有力,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荡。 赵国栋满意地点点头,松开了手:“去吧。” 阳光明带着赵国栋的勉励和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脚步沉稳地走回秘书组所在的二楼。 皮鞋踩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有节奏的回响。他的心绪如同这脚步声,既踏实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越。 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张玉芹刻意压低了,却依旧带着兴奋的、如同爆豆子般的声音: “……千真万确!阿拉亲耳听到人事科小刘讲的!文件都下来了!赵厂长亲笔签的字!送到韩主任那里了! 小阳!阳光明!升上去做赵厂长的专职秘书了!就在楼上!明天就搬! 哦哟,真是勿得了! 当初阿拉第一眼看到小阳,就知道伊弗一般。这才多长时间,伊就升上去了,真是想勿到,想勿到!”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连窗外车间隐约的机器轰鸣声都似乎停滞了。 周炳生正戴着老镜,低头仔细看着一份《解放日报》,闻声,翻动报纸的手骤然停在半空。 他厚厚的老镜片后,那双惯常沉静甚至有些疏离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明亮、极其复杂的光芒。 惊讶、欣慰、释然,还有一种……近乎“吾道不孤”、“后继有人”的深沉满足感。 他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仿佛一块在角落里沉寂了太久的坚冰,终于在阳光下悄然融化,露出了温暖的底色。 他微微颔首,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回应张玉芹那咋咋呼呼的宣布,声音低沉却带着温度:“ 好……好。年轻人,有奔头。”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想喝口水,却发现杯子是空的,又默默放下。 张玉芹则是一脸的喜气洋洋,仿佛升职加薪的是她自己。 她放下织了一半的枣红色毛衣,竹针随意地插在线团上,双手用力一拍,发出清脆的响声: “哦哟!我就讲嘛!小阳这小伙子,一看就是有出息的!脑子活络,做事体又稳重!写起材料来,一套一套的! 赵厂长眼光就是好!阿拉秘书组这下也出了个人才! 以后阿拉出去讲闲话,腰杆子也硬气点!” 她的声音又快又脆,像炒豆子,带着由衷的喜悦和与有荣焉的自豪感,目光热切地扫过周炳生和角落里的李卫东,像是在寻求共鸣,分享这份突如其来的“集体荣誉”。 唯有李卫东。 他原本正伏案,极其认真地用他那手,工整得近乎刻板的字体,誊写一份生产进度报表。 他握着钢笔的那只手,在听到张玉芹第一句话时就猛地攥紧了! 笔尖“嗤啦”一下在稿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刺眼的墨痕,几乎将薄薄的报表纸戳破,墨水迅速洇开一大团黑蓝色的污迹。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冲上他的头顶—— 是嫉妒,如同毒蛇猝不及防地噬咬心脏,尖锐而苦涩,带着灼烧般的痛感; 是失落,仿佛最后一点支撑着他、微弱的希望之火被这消息彻底掐灭,整个人瞬间坠入冰冷刺骨的深渊; 但紧接着,心底深处又翻涌起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的释然和解脱。 那场少为人知的、失败的、见不得光的陷害,那份如影随形的污点记录,早已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注定了他与这个位置彻底无缘。 如今木已成舟,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终于“哐当”一声落下,反而让他紧绷了太久、几乎要断裂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 虽然这松弛伴,随着巨大的空虚和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在突然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粗重。 他强迫自己松开几乎要将廉价钢笔捏断的手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苍白。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锈。 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扯动了一下,试图堆砌出一个表示祝贺的“笑容”。 然而那笑容却无比生硬,肌肉扭曲,嘴角像是被无形的线强行吊起,比哭还难看十倍。眼神深处是无法掩饰的黯淡、空洞,还有一丝来不及褪尽的狼狈。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用力清了清嗓子,才用一种刻意拔高、却明显带着颤抖和虚浮的声调,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干巴巴的字:“恭……恭喜啊!” 声音空洞,毫无热度,像飘在空气里的纸屑。 就在这时,阳光明推门走了进来,身影出现在门口的光线里。 刹那间,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仿佛空气都凝滞成了胶水。 张玉芹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像只灵巧的燕子,几步就蹿到了阳光明面前,脸上堆满了毫不掩饰的、热情洋溢的笑容,声音又高又亮,瞬间打破了那点尴尬的沉默: “哦哟!阿拉的大秘书回来啦!恭喜恭喜啊小阳! 侬看看,阿拉刚刚还在讲呢!侬真是好样的!给阿拉秘书组争了大光了!以后在赵厂长身边,前途无量啊! 啧啧啧,三十块一个月!要记得发达了多关照关照阿拉这些老同事哦!”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还亲昵地、带着点大姐式的力道拍了拍阳光明的胳膊,仿佛要沾点喜气。 周炳生也放下了报纸,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像张玉芹那样热络地凑上前,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阳光明,脸上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温和而欣慰的笑容。 那笑容发自肺腑,眼角堆起细密的皱纹,像盛开的菊,带着沉甸甸的期许和无声的祝福。 他朝着阳光明,郑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那眼神仿佛穿越了时光,在说:“小子,路给你铺了一段,后面看你自己了。别让我失望。” 李卫东也站了起来。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僵硬地挂着,动作显得有些迟缓笨拙,像关节生了锈的木偶。 他一步一步挪到阳光明面前,伸出右手,那手略显苍白,指节因为刚才的用力而残留着红痕。 他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像绷紧的弦:“阳……阳秘书,恭喜高升。” 他避开了阳光明的目光,视线落在对方的第二颗纽扣上,那只伸出的手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阳光明将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他脸上带着谦和得体的笑容,既不张扬也不过分谦逊。 先是对热情的张玉芹点点头:“张姐,侬消息永远是最灵通的。谢谢侬吉言。 阿拉永远是秘书组出来的,根在这里。 以后工作上遇到难题,还要多向张姐请教呢。” 他的语气真诚,给足了面子。 然后他转向周炳生,神情变得更加恭敬,带着发自内心的感激,微微欠身: “周师傅,谢谢侬一直以来的教导和关照。没有侬当初手把手的指点,没有侬借给我的那些‘宝书’,阿拉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这句话,他发自肺腑,目光坦荡地迎向周炳生镜片后温和的眼睛。 最后,他看向李卫东伸过来的、微微颤抖的手。 阳光明没有任何犹豫,脸上保持着平和,坦然地伸出自己的右手,稳稳地握住了李卫东冰冷而有些汗湿的手掌。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手掌肌肉一瞬间的僵硬和试图退缩的微小力道。 “李哥,谢谢。”阳光明的语气平和真诚,听不出任何异样,“以后工作上可能还会有需要麻烦李哥帮忙查数据、对表格的地方。阿拉以后的工作,离不开大家支持。” “应该的,应该的。” 李卫东飞快地抽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连声说着,眼神闪烁地瞥向旁边桌上的墨水瓶,“互相帮助,互相帮助。你……你忙。”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急于结束对话的仓促。 阳光明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在意李卫东的窘迫。 他走到自己靠墙的那个位置坐下。 那张陪伴了他入职以来二十多个日夜的旧木桌,桌角被磨得光滑圆润,边缘的红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木头的本色。 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属于自己的物品,动作从容不迫。 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露出帆布底子的军用挎包;几本记得密密麻麻、边角卷起、封面写着不同日期的工作笔记;一支笔帽磨损、吸饱了蓝黑墨水的英雄牌钢笔;还有几份已经处理完、需要归档的文件。 东西不多,都是工作和学习的痕迹,很快就整理好了。 他拉开桌子最下方的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周炳生私下给他的那本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沉甸甸的笔记本。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解开报纸,露出那深蓝色硬壳的封面。他翻开扉页,上面是周炳生遒劲有力的赠言。 他凝视片刻,郑重地将笔记本放进挎包的最里层。这不是普通的笔记本,这是他的“锦囊”,是通往未来的重要依仗和指路明灯。 收拾停当,阳光明站起身,环顾了一下这间熟悉的大办公室。 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水泥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远处车间的机器轰鸣声似乎又恢复了节奏,隐隐传来。 这里记录了他最初的奋斗和成长,哪怕时间不长,却也足以在他的人生中留下重要烙印。 “周师傅,张姐,李哥。” 阳光明的声音清晰平和,带着即将离开的告别意味,“韩主任交代,今天要把手头的工作交接清楚。 我这里有几份车间刚报上来的原始数据表。” 他拿起一迭表格,“已经初步核对过,需要誊写到季度汇总表上,这部分麻烦李哥了。”他将表格递给李卫东。 李卫东默默接过,低低“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表格上,没再抬头。 “还有一份关于下周全厂安全生产大检查的初步安排草案。”阳光明又拿起另一份文件,“韩主任说让张姐您先看看,结合您了解的工会那边的情况,提提意见,看看流程上有没有疏漏。” “好嘞!交给我好了!”张玉芹爽快地应道,接过文件,脸上笑容不减,“侬放心去准备明天搬家吧!这点小事体,阿拉保证弄得清清爽爽!” “另外。”阳光明转向周炳生,拿起一个硬壳笔记本,“这是韩主任要的关于上半年厂里宣传稿件采用情况的统计和分析草稿,我刚搭了个框架,数据还没填全,后面可能需要周师傅您把关,看看思路对不对。” 周炳生接过笔记本,翻开看了看里面工整的字迹和清晰的条目,点点头,语气里带着托付后的轻松和信任: “放心,框架蛮清爽。数据阿拉会核实填进去。侬安心去新岗位,这里阿拉会弄清爽的。” 阳光明的效率很高,赶在下班铃声尖锐地响起之前,把所有需要交接的工作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文件物品各归其主。 铃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宣告着一天工作的结束。 “周师傅,张姐,李哥,我先走了。” 阳光明背起那个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向三位同事一一道别。 他的目光扫过周炳生欣慰的脸,张玉芹热情的笑,最后在李卫东依旧低垂的头顶停留了一瞬。 “小阳,明天搬东西要帮忙伐?”张玉芹热心肠地问。 “谢谢张姐,东西不多,我自己能行。”阳光明微笑着婉拒。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他最初奋斗痕迹的角落,那张旧木桌,那把吱呀作响的椅子,然后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秘书组办公室的大门。 走廊里,下班的人流开始涌动,脚步声、谈笑声、互相招呼声汇成一片。 阳光明顺着人流,走向楼梯口。 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在长长的走廊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 挎包里那本硬壳笔记本的棱角,隔着薄薄的帆布,硌在他的腰间,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踏实感。 明天,将是全新的开始。 在那个楼上,离权力核心更近的地方,等待他的,是前所未有的机遇,也是如履薄冰的挑战。 韩鸣谦的“三要”紧箍咒,赵国栋的嘱托,如同无形的戒尺悬在头顶。 但他心中更多的是坚定,是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终于得以释放的干劲。 他握紧了挎包的带子,扭头望向楼梯上方——那里是通往未来的阶梯。 (本章完) 第103章 102热闹的石库门,各家心思 第103章 102.热闹的石库门,各家心思 盛夏的午后,刚刚下过一场小雨。 被雨水冲刷过的水泥路面泛着湿漉漉的光,低洼处积着浑浊的水坑,倒映着灰蓝色的天空和厂区高耸的烟囱。 暑热并未被彻底浇灭,反而蒸腾起一股黏腻的闷热,紧紧裹挟着行人的皮肤。 阳光明穿着那件熨烫得异常挺括、几乎能割手的“的确良”半袖衬衫,脚步轻快地走出红星机械厂那扇厚重的大铁门。 他年轻的脸庞上,汗珠沿着鬓角悄悄滑落,但眉宇间那股极力克制,却仍从眼角眉梢满溢出来的意气风发,像初升的日头,藏也藏不住。 他的目光在厂门口攒动的人头中迅速逡巡。 下班后,人潮汹涌,蓝灰色的工装汇成一片流动的海洋,夹杂着自行车的铃铛声、粗声大气的招呼声、铝制饭盒的磕碰声。 很快,他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站在厂门外一株枝叶稀疏的梧桐树下,正踮着脚,伸长脖子,努力地在潮水般涌出的人流里搜寻。 “姆妈!”阳光明三步并作两步,拨开人群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年轻人特有的激动颤音。 张秀英闻声,猛地转头。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家常半袖衫,臂弯挎着一个老旧的竹篮,这是用来在半路上买菜装菜用的。 她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脸颊上。 看到儿子,那张被岁月和生活刻下深深痕迹的脸上,立刻像被点亮的灯笼,绽开一个纯粹而热烈的笑容,所有的疲惫瞬间被驱散。 “明明!出来啦?怎样?今天顺利伐?” 她的声音带着急切,习惯性地上下打量着儿子,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他全身——崭新的白衬衫是否平整?裤线是否笔直?脸上有没有疲惫或沮丧? 仿佛要从这身行头和平日细微的神情里,提前捕捉到任何关于“大事”成败的蛛丝马迹。 这是母亲的本能。 在这个物资匮乏、前途难测的年代,儿子每一次命运的微小波动,都牵动着母亲最敏感的神经。 阳光明环顾了一下四周喧闹的工人潮,下意识地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凑近母亲耳边。 他的眼睛在闷热的午后阳光下,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彩,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喜悦的涟漪。 “姆妈,告诉你一个顶顶好的消息!赵厂长……正式任命我做他的专职秘书了!” “哦哟!” 张秀英短促地惊呼一声,像被什么猛地击中了心口。 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瞳孔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手里的竹篮一个不稳,差点从臂弯滑落。 她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死死抓住儿子的胳膊,粗糙的手指因为激动而用力,指甲隔着薄薄的“的确良”布料,几乎要嵌进儿子的皮肉里。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因极度的狂喜和巨大的冲击而剧烈颤抖,带着一种近乎破音的尖锐: “真的?明明!你说得是真的?!赵厂长……赵厂长亲自讲的?你不要骗姆妈!” 她抓着儿子的手臂用力摇晃,仿佛要摇晃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摇晃掉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好得不像真实的幸福,好确认这不是一场午后的幻梦。 “嗯!”阳光明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嘴角再也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份沉甸甸的、独自憋了大半天的喜悦,终于找到了最亲密的宣泄口。 他清晰地感受到母亲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在剧烈颤抖,那份力量传递着母亲内心的惊涛骇浪。 “韩主任代表组织正式谈的话,我已经见过赵厂长,赵厂长亲口确认了这一点。 行政级别也调了,二十七级,每月工资……三十块!” 他把“三十块”这个数字,清晰地、有力地报了出来。 这个数字,在这个学徒工起步十七八块、一级办事员二十出头的年代,其分量不言而喻。 它不仅意味着收入的飞跃,更是一个阶级跨越的响亮宣告。 “三十块!” 张秀英像是鹦鹉学舌般重复着这个数字,声音陡然拔得更高,在嘈杂的厂门口也显得突兀。 她猛地意识到场合,赶紧用那只没抓儿子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但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迸发出的光芒,却亮得惊人! 巨大的喜悦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将她彻底淹没。 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激动的红潮,呼吸变得急促而短浅,胸膛剧烈起伏着。 “哦哟……哦哟……领袖保佑!祖宗积德啊!我们明明出息了!真的是出息了!出头了!出头了啊!”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哽咽的哭腔和抑制不住的笑音。 抓着儿子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反而晃得更用力了,仿佛要把这份天大的喜讯,通过这紧密的肢体接触,牢牢地烙进自己的生命里。 她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 “要好好庆祝!必须要庆祝!走,我现在就去副食品商店!今天豁出去了,姆妈也做一回‘败家精’! 买肉!买顶顶好的肋条肉!今天家里开大荤!痛痛快快吃一顿!” 她拉着阳光明就要往街对面那永远排着长队的副食店方向冲,脚步都带着风,仿佛年轻了十岁,臂弯里的竹篮随着她急切的步伐,欢快地、大幅度地晃荡起来。 阳光明赶紧拉住兴奋得快要飞起来的母亲:“姆妈,姆妈!不要急,不要急呀。” 他脸上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笑意,那是一种身份转变后自然流露的从容。 “肉……我已经有着落了。” “有着落了?” 张秀英像被按了暂停键,猛地停下脚步,扭过头,疑惑地看向儿子,眼神里满是不解,“你啥辰光去买的?刚刚下班,副食店排长龙,你怎么来得及?” “嗯。”阳光明点点头,神情自若,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是帮一个……嗯,关系比较好的同事,调剂了点吃食。 他路子比较活络,晓得我今天有好事体,主动问我需不需要。 讲好今天下班直接去他那里拿的。 正好,省得姆妈你再去排队人挤人,跟人家抢破头,还不一定抢得上。”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地补充道: “有只顶顶正宗的五香酱鸭,还有好几只扎扎实实的卤蹄髈!都是顶好的货色。晚上够我们全家好好吃一顿了,管够!” 张秀英愣了一下。 “同事”?“调剂”?“路子活络”?这些词在她朴素的认知里,天然地与“有本事”、“吃得开”联系在一起。 随即,巨大的喜悦再次冲上心头,取代了那一闪而过的疑惑。 儿子当了干部,认识的人自然不一样了,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好事? “酱鸭?蹄髈?哦哟!哦哟哟!” 她喜上眉梢,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连连惊叹。 “都是顶顶好的物事啊!过年都不一定舍得买这许多!你这位同事……真真是热心肠!路子也粗!有本事!” 她没再多想,只觉得儿子真是交了好运,也真是有出息了,连带着认识的朋友都这么有能耐。 “好好好!真是再好不过了!你快去拿!我在弄堂口等你?还是……” 她话说到一半,又停住了。 喜悦像气泡一样在她心里噗噗地冒,让她坐立难安。 虽然儿子说东西有着落了,但这毕竟是家里天大的喜事!只是等着,什么都不做,似乎不足以表达她此刻澎湃的心情。 她还是想为这顿庆祝的晚餐,再添点彩头。 她决定还是要去一趟副食店! 张秀英的眼神亮晶晶的说道:“虽然是你同事调剂了肉,但这是咱们家里的大喜事!姆妈还是要去趟副食店! 买点豆腐干、百叶结,再……再看看有没有落市的便宜小菜,搭配着烧。 还要买点老酒!对,老酒一定要有!咱们家里还有瓶你阿爸藏了不晓得多少年的七宝大曲,今天一道开出来!这样才像样子!” 她越说越觉得有理,重新兴奋起来。 阳光明看着母亲孩子般雀跃又郑重的样子,心里暖融融的,笑着应承: “好的,姆妈。你去副食店,稍微买点配菜就好,老酒……家里有藏货,就不要再破费了。 我们分头行动。 你买好菜先回去,稍微准备下。我拿好东西,就在弄堂口碰头,一道进去,好伐?” “好!好!好!”张秀英满口答应,此刻儿子说什么都是圣旨。 她看着儿子挺拔如小白杨的身影,越看越欢喜,越看越觉得儿子浑身都透着光,是那么俊朗,那么有出息。 忍不住又像他小时候出门那样,殷切地叮嘱: “路上当心点!钞票、粮票放放好!拿好东西就快点回来!姆妈等你!” 母子俩在厂门口喧嚣的人潮和蒸腾的暑气中分开。 张秀英转身,朝着副食品商店的方向走去。 她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腰杆不自觉地挺得笔直,连常年微驼的背似乎也挺拔了些,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年轻了不止十岁。 臂弯里的竹篮随着她轻快的步伐,有节奏地晃动着,像打着欢快而昂扬的拍子,诉说着主人内心的喜悦。 阳光明则转身,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迅速汇入下班的人流。 他熟稔地穿过几条热闹的大街,避开那些可能遇到熟人的主路,专挑僻静的小巷子走。 七拐八绕,身影灵活得像一条游鱼,最终闪进一条位于两排高大废弃厂房夹缝中的死胡同。 巷子深处,彻底被厂房巨大的、斑驳的阴影吞没。 午后的阳光在这里戛然而止,空气瞬间阴凉下来,带着一股陈年灰尘和潮湿砖石的味道。 四周异常安静,只有不知从哪个破窗户钻进来的穿堂风,发出呜呜咽咽的低鸣,更添几分寂寥。 阳光明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巷子里外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动静。 他走到巷子最里端,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闭上了眼睛。 意识沉入脑海深处那片奇异的空间。 柔和而恒定的冷白光晕无声地亮起,照亮了那片非虚非实的“冰箱”内部。 意念锁定。选择。 无声无息间,一只沉甸甸、深褐油亮、散发着浓郁酱香和鸭肉特有鲜香气息的物体凭空出现在他手中。 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但那股霸道诱人的香味依旧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瞬间在阴凉的巷子里弥漫开。 紧接着,是积攒了两天的四个硕大无比、肥厚饱满的猪蹄髈!每一个都皮色红亮诱人,带着厚厚的、颤巍巍的胶质层,用粗糙厚实的草纸紧紧地捆扎在一起,分量十足,压得他手腕一沉。 阳光明迅速地将酱鸭和这沉甸甸的四只蹄髈塞进那个草绿色的军用挎包。 原本扁平的挎包瞬间被撑得鼓胀欲裂,布料绷得紧紧的。 浓郁的酱肉混合着蹄髈的鲜香气味,再也无法被布料完全遮掩,霸道地散发出来。 他仔细地整理好挎包的盖布,尽可能压平鼓起的部分,又在外衣的下摆上使劲蹭了蹭手。 深吸了一口带着肉香味的阴凉空气,定了定神,将那份隐秘的紧张压回心底。 这才迈开步子,重新走出死巷,步履沉稳,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石库门弄堂口,张秀英早已等在那里,像一尊望子石。 她手里拎着副食店买的几块豆腐干、一小捆百叶结和一小把蔫黄的鸡毛菜,臂弯里依旧挎着那个竹篮。 她不停地踮起脚,伸长脖子,朝着儿子来的方向焦灼地张望,脸上混合着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当看到儿子熟悉的身影,特别是他臂弯下那个鼓鼓囊囊、形状怪异、正散发出阵阵诱人肉香的军用挎包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如同被春风吹拂的菊,层层迭迭地绽放开来,所有的担忧烟消云散。 “哦哟!明明!这么快就回转啦!” 她小跑着迎上去,鼻子下意识地连连抽动,贪婪地捕捉着空气中那令人心醉的香气。 “香!真香!隔开老远就闻到了!你这位同事真真是讲究人!这酱鸭,闻味道就晓得是老字号、老手艺,地道得不得了!” 她由衷地赞叹,仿佛这肉的品质,直接印证了儿子新身份带来的“人脉”价值。 阳光明笑了笑,没多解释,只是将挎包往上提了提:“姆妈,走,我们进去。东西老重的。” 他刻意将那个鼓胀的挎包拎得更显眼了些,让它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却又无法完全遮掩它散发出的、与这清贫弄堂格格不入的丰腴气息。 母子俩并肩走向那扇厚重的黑漆石库门大门。 一踏入被高墙围拢的、狭小而热闹的天井,张秀英那压抑了一路的兴奋与自豪,如同积蓄到顶点的火山,再也按捺不住,轰然喷发! 她挺直了本就因喜悦而挺直的腰板,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洪亮、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瞬间盖过了天井里淘米洗菜的哗啦声、煤炉引燃的噼啪声、蒲扇拍打的噗噗声,以及邻居们低低的交谈声: “静一静!大家静一静!听我讲两句哦!” 天井里,正在水斗边洗菜的冯师母蔺凤娇,手里的一把鸡毛菜“啪嗒”掉回了搪瓷盆里; 角落藤椅上摇着蒲扇纳凉的陈阿婆,浑浊的老眼瞬间睁大了,蒲扇停在半空; 晒台灶棚,正用火钳捅煤炉的赵铁民,也停下了动作,探出沾着煤灰的脸; 抱着孩子站在自家门口的李桂,更是张大了嘴,一脸好奇地望过来。 所有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聚焦在张秀英和阳光明母子身上,聚焦在那个鼓胀的挎包上。 张秀英脸上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她一把将身边的阳光明拉到天井中央最显眼的位置,如同展示一件稀世珍宝、一尊光耀门楣的奖杯。 她的手紧紧抓着儿子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我们家明明!今天!被厂委正式任命——担任我们红星厂赵国栋副厂长的——专职秘书啦!” “专职秘书”这四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格外响亮,像四记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在天井这小小的空间里激起回响。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随即,“嗡”的一声,低低的议论像水波一样漾开。 “哦哟!娘额冬菜!” 李桂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正端着一盆洗菜水准备倒掉,惊得差点把盆扔了,手忙脚乱地放下盆,几步就冲到跟前,眼睛瞪得溜圆,像铜铃一样,声音又尖又亮,带着夸张的惊叹: “真的?明明!你当上赵厂长秘书啦?乖乖隆地咚!这是了不得的大事情!顶顶大的干部身边人啊!天天跟领导汇报工作的!这是……这是比车间主任还要近水楼台啊!” “是的是的!千真万确!” 张秀英用力点头,脸上的骄傲几乎要化作实质流淌出来。她紧接着又抛出一个更重磅、更实打实的消息,声音拔得更高: “工资也涨了!行政级别调整到——二十七级!一个月工资——三十块洋钿!” “二十七级?” “三十块!” 天井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和压抑不住的惊呼,像一阵骤起的风。 二十七级!三十块!在这个学徒工起步十七八块、一级办事员二十出头的年代,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令人眩晕的跨越。 这不仅意味着阳光明一脚踏入了令人羡慕的干部序列,更是直接进入了核心圈层!经济上更是彻底翻身,远远甩开了同龄人! “哦哟哟!了不得!真真了不得!祖坟冒青烟了!” 陈阿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激动得手都在抖,几步走到阳光明近前,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激动地拍着阳光明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充满了长辈的欣慰: “小阳啊,你是我们弄堂里看着长大的小囝!从小就看你聪明,有静气!出息了!真真出息了!给我们石库门争了大光了!我们走出去,腰杆也硬气三分!” 冯师母也放下手里的活计,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款步走过来。 她脸上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温婉和真诚的赞叹,眼神里是纯粹的欣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明明,恭喜你!真心为你高兴。听说赵厂长是部队下来的老革命,眼光最是犀利。 他能选你做秘书,说明你确实有真才实学,踏实可靠,担得起这个位置。以后前程远大,好好干!” 她的话语,像一股清泉,在喧嚣的恭喜声中显得格外有分量,也代表了天井里一部分文化人的看法。 张秀英被邻居们潮水般的恭维、惊叹和羡慕的目光包围着,只觉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透着舒坦,腰杆挺得像标枪一样直。 她脸上笑开了,声音更加洪亮,带着一种分享喜悦的慷慨: “谢谢!谢谢大家!我们明明能有今天,也是托各位老邻居的福气!是我们弄堂风水好!这趟一定要好好庆祝!喏,你们看!” 她像是才隆重揭晓压轴戏码,一把掀开阳光明挎包上那洗得发白的盖布。那只深褐油亮、酱香扑鼻的整鸭,和四个红亮肥厚、胶质颤动的猪蹄髈,瞬间暴露在众人眼前! 浓郁的、霸道的酱肉香气,混合着蹄髈特有的、带着油脂香气的肉味,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天井,强势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刺激着味蕾和对于“油水”最原始的渴望。 “哦哟!酱鸭!整只的!” “还有嘎许多蹄髈!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天老爷!” 李桂的惊呼声再次响起,眼睛像被磁铁吸住,死死黏在那些油光水滑的肉上,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其他邻居也纷纷围拢过来,发出啧啧的惊叹。 “你们家今天真真是过大年啦!比过年还闹猛!” “是明明同事晓得他高升,特意调剂给他的!讲是祝贺!” 张秀英得意地补充道,下巴微微扬起。这“调剂”二字,此刻在她口中,也成了儿子本事和人缘的绝佳证明,带着一种隐秘的自豪。 邻居们围着这难得一见的丰盛肉食,惊叹声、恭喜声、羡慕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小小的天井彻底沸腾了。 这不仅仅是一顿奢侈的肉食,更是阳家地位跃升、未来可期的金光闪闪的象征。是这灰色年代里,一抹令人心跳加速的、充满诱惑力的油亮色彩。 低矮的晒台上,何彩云正用力拍打晾晒着的打着补丁的旧床单。 楼下的喧闹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 “专职秘书”、“二十七级”、“三十块”、“酱鸭”、“蹄髈”……这些字眼,每一个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在她最敏感、最不甘的神经上。 她拍打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震惊、嫉妒、不甘、难以置信、酸楚……最终扭曲成一个极其难看、强撑出来的笑容,嘴角僵硬地向上扯着,眼神却冰冷得像冬天的石头。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弄堂里特有的煤烟味和此刻楼下飘上来的、令她艳羡的肉香。 她努力想压下心头的酸涩和那股火烧火燎、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妒火,但越压越旺。 她猛地放下手里的藤拍,一把拉起刚下班回来、正站在晒台门口一脸木讷茫然、身上还带着车间油污味的赵铁民。 “走!下去!” 她的声音又尖又硬,不容置疑。 “做啥?我刚刚上来……”赵铁民嘟囔着,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和疲惫。 “做啥?恭喜人家呀!” 何彩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手上用足了力气,指甲掐进丈夫的胳膊里。 “人家屋里厢出大干部了!出大红人了!我们是邻居,能不下去恭喜一声?不要让人家讲我们不识相!快点!” 赵铁民被她掐得生疼,又慑于她此刻眼中那股骇人的戾气,只得闷着头,被她半拖半拽地拉下了狭窄陡峭的木楼梯。 何彩云硬着头皮挤进天井里热闹的人群中心。 她脸上瞬间堆满了能腻死人的笑容,声音拔得又尖又高,带着一种夸张到近乎虚假的热情,像是舞台上蹩脚的演员在念台词: “哦哟哟!秀英阿姨!明明!恭喜恭喜啊!天大的喜事!我们刚刚在楼上晒台就听到了,开心得心都要跳出来了!真真为你们高兴!” 她夸张地拍着手,目光飞快地扫过张秀英容光焕发的脸和桌上那堆刺眼的肉,心脏像被毒蛇咬了一口。 “赵厂长这是慧眼识英雄!火眼金睛!明明你真真是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前途无量! 我们石库门出了你这么个大人物,我们做邻居的,走出去腰杆子都挺得直!脸上倍有光彩!你讲是伐,铁民?” 她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奉承话,一边用手肘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捅了捅旁边像根木头桩子似的赵铁民。 赵铁民被捅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旁边的人。 他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嘴角抽搐着,眼神躲闪,不敢看阳光明,也不敢看桌上那堆肉,只盯着自己的脚尖,闷声闷气、结结巴巴地附和: “嗯……恭喜。好……好事情。蛮好……蛮好。” 他的目光终究还是忍不住飞快地掠过那深褐油亮的酱鸭和红亮肥厚的蹄髈,喉结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发出清晰的“咕咚”声,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眼皮,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惭和更深的木然。 阳光明脸上保持着温和得体、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显得冷淡疏离,微微颔首: “谢谢彩云阿嫂,谢谢铁民阿哥。”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何彩云那层厚厚的脂粉下扭曲的心思,却又波澜不惊。 这份平静,在何彩云看来,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无声的嘲讽。 (本章完) 第104章 103老酒开封,家庭新时代 第104章 103.老酒开封,家庭新时代 张秀英此刻正被巨大的幸福和邻居们的恭维托着,飘飘然如在云端,看谁都顺眼。 她也笑着回应,带着胜利者的大度: “谢谢你们!同喜同喜!远亲不如近邻,以后还要靠大家多照应呢!” 何彩云又勉强说了几句“前程似锦”、“步步高升”之类的吉利话,便再也撑不下去。 她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已经僵硬得快要碎裂,那虚假的笑容随时会崩塌。 她一把拽住赵铁民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他从人群中拉出来,嘴里敷衍着: “我们先上去,屋里厢还有点事体……” 脚步匆匆,像逃离瘟疫现场,仿佛多待一秒,楼下那欢腾的空气和刺鼻的肉香都会让她窒息。 关上那扇吱呀作响、薄得像纸板的晒台门,终于隔绝了楼下的喧嚣。 何彩云脸上那层精心堆砌的假笑瞬间冰消瓦解,垮塌下来,变得铁青一片,扭曲狰狞。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拉破的风箱。 “呸!” 她对着斑驳掉漆的门板狠狠啐了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毒蛇吐信,充满了怨毒和刻骨的嫉妒: “神气啥?小人得志!一副暴发户腔调!秘书有啥了不起?一个月三十块就抖起来了? 哼!酱鸭蹄髈…… 你看看他家里,平日里扣扣索索,一分钱掰成两半,一下子拿出这许多肉?骗鬼呢! 也不晓得是哪里弄来的鬼市货!见不得光的!当心被纠察队捉牢!吃不了兜着走!” 她越说越气,胸口憋闷得发疼,顺手抄起晒台上的一块抹布,狠狠地、泄愤似的摔打在门板上,发出“啪啪”的闷响。 赵铁民闷头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方桌旁,佝偻着背。 他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摸出一支最便宜的“生产牌”香烟,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劣质烟草辛辣呛人的烟雾瞬间缭绕起来,将他那张本就木讷阴沉的脸熏得更加模糊不清。 烟雾中,只传来他沉闷得像是从地底挤出来的声音: “少讲两句……祸从口出……他现在是干部……厂领导身边人……你不要惹事……” “干部?屁的干部!” 何彩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又猛地意识到不能太大声,强行压低,带着哭腔和无边无际的嫉妒,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酸汁: “我们家里啥辰光才能吃上整只酱鸭?啥辰光才能不用算计油票肉票?他凭啥?凭啥运气这么好?一步登天! 我们铁民在厂里做了多少年装卸工?十年!整整十年! 起早贪黑,一身油污一身汗!一个月四十块都不到!老天爷真是瞎了狗眼!一点也不公平!” 她看着丈夫在烟雾中沉默佝偻的背影,看着这狭小、低矮、家徒四壁的三层阁,再想想楼下阳家即将飘起的肉香和欢声笑语,巨大的心理落差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勒越紧。 她愤愤地、无意义地继续摔打着那块无辜的抹布,发泄着心中滔天的怨怼和不平。 阳家前楼里,此刻却完全被另一种氛围笼罩——巨大的喜悦如同温暖的金色潮水,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厚重的房门一关上,仿佛将外面世界的喧嚣和复杂心思都隔绝了,屋内只剩下血脉相连的家人和纯粹的欢庆。 张秀英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油亮诱人的酱鸭和四个沉甸甸、肥厚饱满的蹄髈放在那张油漆斑驳的桌子上,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摆放什么稀世珍宝。 昏黄的15瓦白炽灯下,那深褐、红亮的诱人色泽,那霸道浓郁的酱香肉香气,将小小的、原本清贫的房间,烘托得如同最盛大的节日现场,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安的、富足的气息。 阳光辉抱着儿子壮壮,站在桌边。 壮壮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桌上这些油光光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大块头”,伸着小手,咿咿呀呀地想去摸,被阳光辉笑着、温柔地拦住了。 他看向弟弟阳光明的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毫无杂质的、与有荣焉的羡慕和高兴,那是一种兄长看到弟弟出人头地时最本真的欣慰。 “明明,你真行!硬气!这下我们家里是真正出头了!姆妈阿爸苦了半辈子,总算熬出头了!” 他憨厚的笑容里透着由衷的释然和轻松,仿佛弟弟的成功,也卸下了压在他这个长子肩头的一部分无形的重担。 李桂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脸上笑开了,像朵怒放的向日葵。 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声音因兴奋而有些发飘: “三十块!三十块啊!乖乖隆地咚!我们明明就是有本事!有出息! 姆妈,你快看这只蹄髈!啧啧,皮多厚!膘多白!油光锃亮,酥烂脱骨,香飘十里! 我们今天再斩半只酱鸭冷盘!还有豆腐干百叶结烧肉!炒鸡蛋!鸡毛菜!馒头管够!”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规划这场盛宴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菜名都带着幸福的颤音。 父亲阳永康坐在靠墙的、那张他坐了半辈子的旧方凳上,沉默地抽着自卷的“喇叭筒”烟卷。 劣质烟叶燃烧,散发出辛辣呛人的烟雾,在他刻满风霜的、沟壑纵横的脸前缭绕。 他那张惯常严肃得近乎刻板、仿佛被生活磨去了所有表情的脸上,此刻线条却柔和了许多,像被暖风吹化的冻土。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目光缓缓扫过桌上那堆象征着富足和地位跃升的肉食。 最终,深深地、久久地落在小儿子阳光明那张年轻、沉稳、带着喜悦却又不失内敛的脸上。 那眼神复杂得像一本厚重的书:有震惊,有审视,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欣慰和骄傲,以及一种“后继有人”的释然。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嘴角。 这个微小的动作,在他这张常年紧绷的脸上,如同冰封的河面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温暖的、流动的河水。 这已是他表达喜悦的极致。 张秀英看着丈夫这难得一见的柔和表情,更是喜上眉梢,心怒放。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仪式,快步走到房间角落那个漆面斑驳、带着铜锁的五斗橱前。 她掏出贴身藏着的小钥匙,插进最下面那个抽屉的锁孔里,“咔哒”一声轻响。 她在抽屉深处摸索了一阵,郑重地、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深棕色的、落满灰尘的玻璃瓶——那是一瓶珍藏了不知多少年、商标都已模糊褪色的七宝大曲! “老头子!” 张秀英的声音带着激动和一丝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在宣布一个重大的家庭决定。 她将酒瓶稳稳地放在阳永康面前的桌子上。 “今天这种大喜日子,千载难逢!你这瓶老酒,不要再藏了!藏了这许多年,等的就是今天!开掉!开掉它!我们全家一道吃一杯!好好庆祝我们明明的出息!” 阳永康的目光落在那瓶蒙尘的老酒上,眼神微微一动。 这瓶酒,是他多年前用连续加班半个月攒下的、微薄的加班费咬牙买的。 一直像传家宝一样藏着,预备着“派大用场”——也许是儿子娶亲,也许是女儿出嫁,也许是某个决定家族命运的关键时刻。 此刻,他看着妻子殷切得发亮的眼神,看着大儿子和儿媳脸上洋溢的、纯粹的喜气,看着小儿子挺拔的身影和沉静的眼神,看着桌上那象征富足、希望和阶级跨越的丰盛肉食…… 这瓶酒的“大用场”,似乎终于找到了它最完美的归宿。 他沉默了几秒,喉结滚动了一下。 然后,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动作缓慢而坚定,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量。 “嗯。” 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音节,却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是一个父亲最深沉的认可和最无言的祝福。 这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家人心中漾开巨大的涟漪。 “哦哟!阿爸开酒了!” 李桂惊喜地拍手,声音都变了调。这瓶酒的存在,在这个家里是个半公开的秘密,但谁都知道它在公公心里的分量,从未想过能在今天见到它开封。 阳光明也笑了,心底涌动着滚烫的暖流。 他知道这瓶酒意味着什么。这是父亲沉默如山的情感,是最隆重的表达。 张秀英和李桂立刻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开始在狭小、闷热的灶间高速运转起来。 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哗啦的水声、利落的切菜声、油脂在热锅里爆裂的滋啦声,交织成一曲欢快、热烈、充满生活气息的厨房交响乐。 酱鸭被张秀英用磨得锋利的厨刀,斩成大小均匀的块,深褐油亮的鸭皮包裹着纹理分明的暗红鸭肉,整齐地码在白瓷盘里,浓郁的酱香霸道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张秀英还奢侈地拿出攒了好久的几个鸡蛋,打在粗瓷碗里,金黄的蛋黄和透明的蛋清交融,用筷子飞快地打散,切上一小把碧绿的葱,准备炒一盘金灿灿、香喷喷的葱炒蛋。 篮子里那蔫黄的鸡毛菜也被她仔细择好,洗净,翠绿的颜色在水中复苏。 珍贵的白面掺着玉米面揉成的面团,在搪瓷盆里发酵膨胀,散发出诱人的麦香,准备上笼蒸出暄软喷香的大馒头。 阳光明和阳光辉也没闲着。 阳光明帮着把房间中央那张笨重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摆好洗得发白、边缘带着细小磕痕的粗瓷碗筷。 阳光辉则抱着兴奋的壮壮,不让他靠近危险的灶台,一边轻声哄着,一边忍不住探头去看锅里翻滚的重新加热的蹄髈,吞咽着口水。 小小的前楼空间有限,方桌被挪到了屋子中央最敞亮的位置。 壮壮在父亲怀里兴奋地咿咿呀呀,小手指着忙碌的大人们和桌上越来越多的食物,口水都流了出来。 阳永康默默地拿起那瓶七宝大曲。 他布满老茧、指节粗大、带着洗不净的机油黑痕的大手,稳稳地握住了冰凉的玻璃瓶身,手指在那蒙尘的标签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他走到桌边,没有用开瓶器,而是拿起瓶口,在坚硬的、布满岁月痕迹的木头桌沿上,不轻不重、带着某种奇特韵律地磕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神圣的仪式感,让正在灶间忙碌的张秀英和李桂,让抱着壮壮的阳光辉,让摆碗筷的阳光明,都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安静了一瞬,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 瓶盖应声松动。 阳永康布满老茧的大手稳稳地、有力地拧开那锈蚀的金属瓶盖。 “啵”的一声轻响。 瞬间,一股浓郁醇厚、带着粮食发酵后特有的、复杂而芬芳的香气,如同沉睡的巨龙苏醒,霸道地冲散了空气中酱鸭和卤肉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房间! 这香味,层次丰富,有高粱的凛冽,有小麦的醇厚,有岁月沉淀的绵长,带着一种温暖的、辛辣的、令人微醺的力量。 它比任何肉香都更能象征此刻的非同寻常,象征着这个家庭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他将清澈透明、微微泛着琥珀光泽的酒液,缓缓注入几个洗得发白、边缘带着细小磕痕的玻璃杯和几个浅口的白瓷小酒盅里。 动作沉稳,一丝不苟,酒线拉得很直,没有一滴溅出。 酒香随着酒液的注入,愈发浓烈地蒸腾起来。 “今天都倒满。” 他低沉地说了一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是庆祝,是犒赏,是仪式,必须满杯。 张秀英将最后一大碗油亮红润、颤巍巍、裹着浓稠酱汁的红烧蹄髈端上桌。 那颤动的胶质层、深红的肉色、浓郁的混合着酱油、冰、油脂焦香和肉香的霸道气味,瞬间引爆了所有人的食欲,成为这场盛宴当之无愧的主角。 旁边是深褐油亮、酱香扑鼻的鸭块;金灿灿、点缀着翠绿葱的炒鸡蛋;碧绿油润的炒鸡毛菜;还有堆得冒尖、散发着粗犷麦香的白黄相间的二合面馒头。 小小的旧木桌被摆得满满当当,丰盛得如同一个不真实的、油光水滑的梦境,在这个清贫的年代里,散发着令人心醉神迷的光芒。 阳永康在主位坐下。 张秀英、李桂、阳光辉抱着眼睛瞪得溜圆的壮壮、阳光明,依次围坐。 昏黄的15瓦灯泡悬在头顶,光线并不明亮,却足以将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照出一层温暖的红光。 每个人的眼睛里跳动着喜悦、满足和希望的火苗。 阳永康端起自己面前那只斟得满满、几乎要溢出来的玻璃杯。 透明的酒液在里面微微荡漾,映着灯光的碎片。 他环视了一圈家人,目光在妻子喜气洋洋的脸上停顿片刻,在大儿子憨厚满足的笑容上掠过,在儿媳忙碌后泛红的脸上停留,在孙子懵懂好奇的眼睛上逗留。 最终,深深地、深深地落在小儿子阳光明那张年轻、沉稳、承载着全家希望的脸上。 那眼神深邃、复杂,像一口古井,最终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般的肯定和无言的期许。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 想说这世道的艰难?想说这机遇的难得?想说这担子的沉重?想说这未来的期许?…… 千言万语在胸中翻腾,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句最朴素、最实在、也最厚重的祝酒词。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像重锤敲在心上: “为明明……有出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桌的饭菜和怀中的孙子,那刻板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极淡、却真实无比的、对未来的憧憬。 “为我们家里……越来越好。” “干杯。”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多余的煽情。 这简短到极致的话语,却像饱含着千钧之力的承诺,道出了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历经沧桑的男人的全部心声。 “干杯!” 张秀英立刻响应,声音洪亮,带着哽咽的喜悦,高高举起了自己的小酒盅。 “干杯!” 李桂激动地附和,也举起了酒盅,眼里闪着光。 “干杯!” 阳光辉抱着壮壮,用壮壮的小手捧着他的倒满凉白开的小搪瓷碗,也跟着大声喊道,憨厚的脸上满是笑容。 阳光明郑重地双手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满满的、辛辣的液体。 玻璃杯、粗瓷杯、白瓷酒盅,几只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容器,在昏黄却温暖的灯光下,在满桌诱人的饭菜升腾的热气和浓郁的酒香肉香交织的氤氲中,带着全家的希望和喜悦,轻轻地、有力地碰在了一起。 “叮当……哐啷……” 清脆或沉闷的碰撞声,如同一个欢快而圆满的休止符,为这段艰难的岁月暂时画上句点;更像是一篇充满无限可能和希望的新乐章,在生活的交响曲中,昂扬奏响! 阳永康仰头,毫不犹豫地将杯中那辛辣、灼热、醇厚、带着岁月沉淀力量的液体,一饮而尽。 一道火线从喉咙直烧到胃里,带来一种灼热而舒畅的暖流,瞬间驱散了经年的疲惫和沉积的阴郁。 他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那常年如同磐石般紧锁、刻满生活艰辛与沉默的眉头,在酒精和这巨大喜悦的双重熨帖下,前所未有地、彻底地舒展开来。 他嘴角那抹压抑的弧度,终于变成了一个清晰的、近乎松弛的、带着满足红光的、属于一个真正喜悦父亲的笑容。 这笑容,如同拨云见日,照亮了他沧桑的脸! 张秀英也豪气地喝干了酒盅里的酒。 辛辣感让她咂着嘴,用手扇着风,眼角却笑出了喜悦的泪。 她拿起筷子,第一块颤巍巍、裹满浓稠酱汁、闪着诱人油光的红烧蹄髈皮肉,稳稳地、带着母亲全部的疼爱和骄傲,夹到了阳光明的碗里。 “明明,吃!多吃点!今天你是咱们家里最大的功臣!这块顶顶好!” 阳光明看着碗里那块颤动的、油亮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蹄髈。 他夹起它,送入口中。 牙齿轻轻咬破那层胶质弹糯的皮,丰腴的脂肪在舌尖温柔地化开,带来极致的满足感; 酥烂入味的瘦肉纤维间,饱吸了浓郁的酱汁; 那复杂的咸鲜甜香,混合着七宝大曲饮下后口腔里残留的醇烈回甘,在口中交织、缠绕、爆炸…… 这滋味让人沉醉,早已超越了食物本身! 窗外,石库门弄堂彻底沉入深沉的、闷热的夏夜。 只有零星几盏灯火在浓稠的黑暗中倔强地摇曳,如同萤火。 但这间小小的、拥挤的阳家前楼里,那盏15瓦的白炽灯泡发出的橘黄光芒,却显得格外温暖、明亮、充满力量。 欢声笑语、碗筷轻碰、满足的咀嚼和叹息,混合着酱鸭的醇厚、蹄髈的丰腴、炒蛋的喷香、鸡毛菜的清爽、馒头的麦甜,以及那若有若无、萦绕不散的七宝大曲的余韵, 丝丝缕缕地从老旧门板的缝隙、从糊着报纸的窗户格子里透出, 汇入弄堂里各家各户飘出的、混杂的饭菜香和煤烟味中, 成为这魔都夏夜里,一段短暂却无比真实的、属于普通人家的烟火乐章。 头顶的灯火,它将围坐的一家人亲密无间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泛黄的墙壁上,晃动、交织、融合,如同一幅温暖的剪影画。 那只空了的深棕色的七宝大曲酒瓶,静静地立在桌角。 瓶身蒙尘的标签在跳跃的灯火映照下,反射着微光,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见证者,凝视着这个刚刚在去年经历离别之痛,此时又迎来命运跃升的石库门家庭。 希望就如同头顶摇曳的灯火,如同阳永康脸上那难得一见的舒展笑容,如同阳光明眼中那沉稳而明亮的光芒,艰难却无比坚定地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燃烧着,跳动着。 它或许微弱,却执着地照亮着脚下的方寸之地! (本章完) 第105章 104新工作第一天 第105章 104.新工作第一天 七月盛夏的威力,在清晨便初露峥嵘,空气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吸一口都带着灼热的预兆。 阳光明踏进红星国厂那扇斑驳的铁门时,厂区还浸在一种将醒未醒的黏稠寂静里。 蝉鸣尚未撕开厚重的热浪,只有远处锅炉房隐约传来的低沉轰鸣,一声接一声,如同大地在沉睡中发出的沉闷鼾声。 他特意早到了十分钟,脚步落在空旷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三楼走廊空无一人,只有他轻缓的脚步声在水磨石地面上孤寂地回荡,清晰而短暂。 来到那扇标志着新身份的深棕色木门前,他掏出韩鸣谦郑重交给他的那枚黄铜钥匙。钥匙冰凉沉手,插入锁孔,手腕微一用力。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脆。门轴转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混合着上好烟草的醇厚、旧文件油墨的微涩以及实木家具特有清香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夜沉淀的微凉,瞬间包裹了他。 赵国栋副厂长的办公室,窗户朝东。此刻,尚未灼人的晨光正慷慨地涌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照亮了室内简洁而略显肃穆的陈设。 宽大的深色办公桌,漆面光洁如镜,倒映着窗格;一张藤条编织的靠背椅,扶手处泛着经年累月摩挲出的温润光泽;靠墙一排敦实的绿色铁皮文件柜,沉默地矗立,守护着属于工厂运转的核心机密。 办公室外间,那个原本堆满资料的隔间已被腾空,摆着一张简单的硬木方桌和椅子,现在成了他的小天地。 阳光明没有耽搁,将肩上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露出帆布底子的军用挎包轻轻放下。 前世身为顶级富豪生活秘书所刻入骨髓的专业习惯瞬间激活。 他眼神沉静,动作麻利而精准,如同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每一个环节都恰到好处。 首先是通风。他走到窗边,双手用力,推开那扇高大的玻璃窗。 清晨微带燥热的风立刻涌入,带着厂区特有的气息,卷走了室内沉滞了一夜的空气。 接着是清洁。他从挎包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半旧白毛巾——这年头,崭新的毛巾太过扎眼,反而不合时宜。 走到角落的洗手盆前,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浸湿毛巾,再用力拧干,只保留恰到好处的湿度。 他俯身擦拭桌面,动作迅捷却轻柔,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积灰的角落,确保不发出多余的磕碰声响。 桌上的文件、文具、那个印着大红“奖”字的搪瓷茶杯,都被他小心移开。 擦拭完毕,又准确无误地归回原位,甚至连笔筒里几支红蓝铅笔的摆放角度,都几乎与之前分毫不差。 然后是地面。他走到门后角落,拿起笤帚和簸箕。动作轻快而富有节奏,细细扫去地上的浮尘和纸屑,簸箕边缘刮过地面的声音,细微而清晰。 最后是暖瓶。他提起两个印着“安全生产”鲜红大字的竹壳暖瓶,熟门熟路地走向同一层楼尽头的开水间。 滚烫的开水注入瓶胆,发出沉闷的“咕咚咕咚”声。白 色的水汽蒸腾而起,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带着盛夏清晨特有的、灼人的湿气,扑面而来。 当他将两个灌满开水的暖瓶,稳稳放回赵国栋办公桌旁的小茶几上时,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 办公室焕然一新。 空气流通,带着窗外的微热;窗明几净,纤尘不染;热水齐备,暖瓶口还氤氲着袅袅白汽。 他抬手,看了看腕上那块锃亮的魔都牌手表——七点五十六分。时间刚好。 他走到属于自己的那张硬木椅子前坐下。腰背自然挺直,如同青松。 从挎包里取出那本封面印着红星厂徽的蓝色硬壳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又拿出那支笔帽边缘磨损出铜色的“英雄”牌钢笔。 他需要快速梳理今天可能的工作头绪,同时,静静等待新领导的到来。 七点五十八分,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带着清晰的顿挫感,由远及近。那是一种军人特有的、仿佛丈量过距离的节奏感。 阳光明立刻起身,如同绷紧的弦,无声地站到门内一侧,姿态恭谨而不卑微。 门被推开。 赵国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袖“的卡”衬衫,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连袖口的纽扣都严丝合缝。 国字脸,下颌线条硬朗,皮肤是长期户外活动留下的深麦色,神情严肃,眉宇间凝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习惯性地扫过室内每一个角落。 “赵厂长早。”阳光明微微欠身,声音清晰平稳,不高不低,正好让对方听清。 赵国栋的目光在焕然一新的办公室、冒着热气的暖瓶、以及阳光明笔挺站姿上迅速掠过,如同鹰隼掠过地面。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带着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响起,字正腔圆:“早,小阳。” 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将手中那个四角分明、略显陈旧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放下,发出轻微的“嗒”声。 阳光明已经适时地向前半步,将藤椅稍微向后拉开一个方便入座的距离,动作轻巧无声。 随即迅速退回自己的位置,安静地坐下,摊开笔记本,拿起钢笔,做好记录准备。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滞。 赵国栋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进入工作状态。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件,发出纸张摩擦的声响。又拿起桌上那部老式黑色拨盘电话,手指有力而准确地拨动内线号码。 “喂,技术科吗?我是赵国栋。” 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让王工九点钟到我办公室一趟,带上三车间那个新设备的试运行报告……对,详细数据要全,一个都不能少。” “啪嗒”一声,电话挂断。他拿起另一份文件,眉头微蹙,像遇到了难解的结,目光快速地在纸面上扫视着。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阳光明手中的笔尖悬在雪白的纸页上方,屏息凝神,如同一尊静待指令的雕塑。 “小阳。”赵国栋头也没抬,视线依旧锁在文件上。 “是,赵厂长。”阳光明立刻应声。 “记一下。” 赵国栋的语调是命令式的,“上午九点,技术科王工汇报三车间新设备试运行情况;十点,和财务科老刘碰头,落实下季度技改资金预算;下午两点半……”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文件上抬起,看向阳光明,“去二车间现场看看他们那个筒摇工序自动落纱的实际运行效率,你跟我一起去。” “好的。”阳光明迅速落笔,笔尖在纸上划出清晰的沙沙声,时间、事项、要求,一目了然。 “另外……”赵国栋抬头,锐利的眼神落在阳光明脸上,“把昨天那份关于安全生产大检查的市里通知找出来,重点标出几个关键要求,午饭前放我桌上。” “好的,赵厂长。”阳光明笔下不停,字迹工整如刻印。 他没有问文件具体放在哪里——早上打扫办公室,他已像扫描仪一样,将文件柜的基本分类区域默记于心。 赵国栋交代完毕,便再次埋首于文件堆中,眉头依旧微蹙,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难题。 阳光明立刻起身,动作轻捷得像一阵风,无声地走到靠墙的铁皮文件柜前。 他准确地拉开标有“上级通知/安全生产”标签的柜门。 手指在整齐排列、散发着油墨和纸张混合气味的卷宗上快速掠过,精准地抽出了那份所需文件,纸张边缘划过空气,发出“唰”的一声轻响。 回到座位,他放下文件,又从笔筒里拿出红蓝铅笔。 开始仔细阅读那份油印的通知,铅芯在纸面上摩擦,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他在关键条款下划上醒目的红线,如同手术刀般精准。 并在旁边空白处,用极小的、却异常清晰的字体,做了简洁的批注提示,直指执行的核心要点和可能存在的模糊地带。 办公室里,只剩下赵国栋翻动文件的沙沙声、阳光明钢笔划过稿纸的轻响,以及窗外越来越嘹亮、几乎要撕裂空气的蝉鸣。 阳光明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前世处理海量信息、精准提炼要点的能力,在这一刻如同本能般自然流淌。效率之高,判断之准,远超一个刚上任的普通秘书应有的水准。 九点整。 “笃笃笃。” 敲门声准时响起,带着一丝拘谨。 阳光明早已起身,动作利落地为客人搬来了那张硬木椅子,位置摆放得恰到好处——既方便与赵国栋面对面交流,又不会显得过于靠近领导那张象征着权力的宽大办公桌。 在略显紧张地王工落座前,阳光明已无声地将一杯温度适宜的茶水,稳稳放在他手边的小茶几上。茶杯里的茶叶舒展着,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赵厂长,王工来了。”阳光明低声通报。 汇报开始。 技术科的王工,一位戴着深度眼镜、头发白的老技术员,摊开厚厚的报告,声音带着技术人员的严谨,开始陈述新设备试运行的数据和遇到的问题。 赵国栋听得专注,不时打断,提出尖锐的问题:“空载电流波动范围是多少?”、“轴承温升超标的点在哪几个工位?”、“操作工反馈的卡顿频率有没有量化记录?”。 每个问题都直指要害。 阳光明的笔尖在笔记本上快速移动,如同灵巧的舞者。 他并非事无巨细地记录每一句话,而是精准捕捉着对话的核心脉络、关键的决策要点以及后续需要落实的待办事项。 他的字迹依旧工整,但行文间已形成了清晰的逻辑链条。 当王工提到某个关键设备参数,需要查阅另一份基础技术档案佐证时,赵国栋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靠墙的文件柜。 几乎在赵国栋目光移动的瞬间,阳光明已再次起身。 他准确地拉开另一个柜门,手指在文件脊背上快速滑过,精准无误地抽出了那份厚厚的技术档案。 他走到赵国栋身边,轻轻将档案放在他手边空出的桌面上,动作轻巧无声,没有打断汇报的节奏。 赵国栋拿起档案,迅速翻到某一页,手指点着上面的数据,继续追问。王工连忙扶正眼镜,凑近细看,紧张地解释着。 阳光明坐回位置,目光在笔记本和交谈的两人之间快速切换,手中的笔始终未停。 王工汇报完毕,额头上也渗出了细汗。他抱着厚厚的报告,有些忐忑地等待指示。 赵国栋沉吟片刻,快速下达了几条明确的指示:要求技术科限时解决轴承温升问题、重新测试卡顿现象并量化记录、一周内提交优化方案初稿。 阳光明在王工离开后,立刻将刚才记录下的内容进行整理。 他将赵国栋的指示、技术科需要跟进的要点、以及设定的时间节点,工整地誊写在一张便签纸上。 然后将这张便签纸,放在赵国栋办公桌左上角那个“待阅文件筐”的最上方,确保领导能第一时间看到。 整个上午,节奏紧凑得如同上紧了发条。 十点,财务科长老刘准时到来。这是一个身材微胖、笑容可掬却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 他腋下夹着一摞表格,一进门就笑呵呵地打招呼:“赵厂长,您找我?小阳同志也在啊。” “老刘,坐。”赵国栋指了指椅子。阳光明同样提前摆放好了椅子,并端上了茶水。 讨论围绕着下季度的技改资金预算展开。老刘熟练地摊开表格,一项项解释着预算构成,话语间不时夹杂着“上面卡得紧”、“材料又涨价了”之类的诉苦。 赵国栋眉头紧锁,手指敲击着桌面:“老刘,困难要讲,但生产瓶颈更要解决。三车间的设备是卡脖子的环节,这块预算不能动,还要想办法再挤一挤。” 阳光明早已准备好相关预算草案的副本,放在自己手边。 当讨论陷入某个具体项目的细节,双方对某个数字产生分歧时,阳光明适时地、不动声色地将那份草案副本翻到相关页面,推到自己桌面的边缘,并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个需要确认的数据。 赵国栋目光扫过,立刻抓住关键:“你看,草案里这块预留是够的,怎么现在又说不够了?” 老刘连忙凑近细看,扶了扶眼镜,开始解释其中的变化。 阳光明则迅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双方争论的焦点和初步达成的妥协点。 当讨论结束,老刘收起表格准备离开时,阳光明已将刚才记录整理成清晰的要点,包括双方达成共识的预算调整方案、需要财务科进一步核算的项目、以及赵国栋强调的“保三车间技改”的核心原则,工整地写在了另一张便签上,再次放入“待阅文件筐”。 墙上的挂钟,指针沉稳地指向十一点半。 阳光明将那份标注清晰的安全生产通知文件,连同他整理出的简明执行要点备忘录(包括检查重点、责任部门、时间节点和可能的盲区提示),一起工整地放在了赵国栋的办公桌左上角——那是领导习惯放置待处理急件的位置。 赵国栋放下手中的钢笔,拿起那份文件,目光快速扫过。 那清晰醒目的红线标注、扼要精准的提示,以及旁边那页简明到位的备忘录,让他眼中掠过一丝满意。 他放下文件,没有立即批示,但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弛了半分。 “赵厂长。” 阳光明适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上午的工作安排都已完成。您看下午去二车间,需要我提前跟车间陈主任打个招呼,或者准备些什么资料吗?” 他特意用了“陈主任”这个称呼,显得正式而尊重。 “嗯。”赵国栋身体向后,靠在藤椅的靠背上,藤条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跟老陈说一声,两点半我们过去,主要看自动落纱工段。资料……” 他略一思索,“把上次他们报上来的运行总结带上就行。” “好的,我马上去办。”阳光明应道。 他稍作停顿,仿佛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 “赵厂长,上午整理文件时,我看文件柜里的资料分类有些混杂,就按‘党委’、‘生产’、‘技术’、‘安全’、‘工会’几个大类重新归置了一下。 里面一些过期或重复的文件单独归到后面了。 钥匙……” 他指了指办公桌,“放在您右手边第一个抽屉里了。” 他做得极其自然,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顺手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赵国栋拉开右手边的抽屉看了一眼。 那串原本可能散乱混杂的钥匙,此刻被一个牛皮筋整齐地束好,每个钥匙环上还贴着小小的白色胶布标签,上面用端正的小字写着对应的柜门类别。 他目光在标签上停留了一瞬,鼻腔里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嗯”,算是认可。 “你去忙吧。下午一点五十,楼下等我。” “是。”阳光明答应一声,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门。 门关上的瞬间,赵国栋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安全生产通知和要点备忘录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清晰的批注旁敲了敲,才重新拿起钢笔。 走廊里的热浪比早上更加汹涌,仿佛刚从蒸笼里倾泻而出。 阳光明后背的“的确良”衬衫已被汗水洇湿一小片,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不适。 他没有回三楼的小隔间,而是径直走向二楼厂务办秘书组那间熟悉的大办公室。 推开门,熟悉的场景扑面而来——几张旧木桌拼在一起,墙上贴着褪色的宣传画,头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但气氛似乎有些微妙的凝滞。 张玉芹的竹针依旧在“哒哒”作响,编织着不知给谁的毛衣,但节奏似乎比平时慢了些许; 周炳生还是埋首在他那份翻得起了毛边的《参考消息》里,厚厚的眼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 李卫东伏在桌上,似乎在认真抄写什么报表,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专注。 阳光明敏锐地感觉到,自己推门的瞬间,李卫东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像受惊的猫。 “周师傅好!张姐好!李哥好!” 阳光明脸上扬起惯常的、谦和得体的笑容,声音清亮地向三位前同事问好,仿佛只是下楼来串个门,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熟稔。 “哎哟!我们大秘书来视察工作啦!” 张玉芹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线和竹针,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声音又高又亮,瞬间打破了办公室里那微妙的凝滞。 “啧啧啧,楼上感觉怎样?跟在赵厂长身边,风光伐?这派头就是不一样了!” 她上下打量着阳光明,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羡慕。 “张姐你又开玩笑了。” 阳光明笑着走到她桌旁,极其自然地拿起她桌角的暖瓶,给她那个印着鲜艳红双喜的搪瓷杯续了点水, “我就是换个地方干活,根还在秘书组。刚上去,啥事体都要从头学起,压力大得唻,夜里睡觉都不踏实。” 他语气真诚,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诉苦。 “压力大,说明领导器重你呀!”张玉芹接过水杯,话语半真半假,带着点过来人的口吻,“你看看你现在,走起路来腰板都挺得笔直!以后发达了,飞黄腾达了,不要忘记我们这些一道蹲过办公室的老同事哦!” 她半开玩笑地说着,眼睛却紧盯着阳光明的反应。 “张姐你言重了。” 阳光明笑容不变,语气却更加恳切,“我能有今天,全靠韩主任的信任,周师傅的指点,还有张姐你平时的关照。 以后工作上碰到难题,肯定还要来麻烦你这位‘消息树’‘、大总管’呢。” 他给足了张玉芹面子,更点明了她“消息灵通”这个在秘书组至关重要的价值。 张玉芹听得心怒放,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好讲好讲!你有事体尽管开口!凡是我能帮得上忙的,绝对不会推板!” 阳光明转向周炳生,神情立刻变得更加恭敬,收敛了笑容,带着学生对师长的尊重。 他走到周师傅桌前,微微欠身,诚恳地说:“周师傅,谢谢你!真的要谢谢你! 没有你当初借给我的那些‘宝书’,没有你手把手教我怎么写材料,搭框架,我今天绝对走不到这一步。 这份情,我一直记在心里,真的。” 他的目光坦荡地迎向周炳生镜片后那双温和却洞察世事的眼睛,感激发自肺腑。 周炳生放下报纸,厚厚的老镜片后,目光在阳光明年轻而真诚的脸上停留了几秒。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一潭平静的深水,但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习惯性地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想喝口水,发现杯底空空,又默默放下。阳光明赶紧抄起暖壶来,顺手倒满。 周炳生只是低沉地“嗯”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无声的厚重认可: “好好干。” 这三个字,沉甸甸的,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最后,阳光明走向角落里的李卫东。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李卫东身体的僵硬感在加剧,仿佛一只受惊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尖刺。 “李哥。”阳光明的语气平和如常,听不出任何异样,就像昨天还在一个办公室时那样,“忙啥呢?”他自然地探头看向李卫东桌上的报表。 李卫东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极其生硬、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闪烁着,不敢与阳光明对视: “没……没啥,就抄份季度生产数据汇总表。” 他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搓着那支墨绿色的钢笔。 阳光明仿佛完全没有看见他的窘迫和僵硬,目光扫过他桌上那迭厚厚的、写满数字的表格,自然地接话: “哦,季度汇总啊?这许多数据核对起来是蛮吃功夫的,眼乌珠都要看了。辛苦李哥了。”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卡其布裤子的侧兜里掏出一盒压得有点扁的“飞马牌”香烟——这是他今早特意在厂门口小卖部买的。 他拆开封条,抽出一支递了过去,动作随意得像老友分享:“来,李哥,抽根烟歇歇。” 李卫东明显愣住了,看着递到眼前那支带着劣质烟草气味的香烟,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有惊讶,有尴尬,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狼狈和茫然。 他迟疑地伸出手,指尖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接过了那支烟,喉咙干涩地挤出两个字:“谢谢。” 阳光明自己也叼上一支,拿出印着工农图案的火柴盒,“嚓”地一声划燃。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 他先给李卫东点上,火苗凑近时,李卫东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才慌忙凑上去点燃。阳光明再给自己点上。 青白色的烟雾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暂时模糊了空气里那无形的隔阂和紧张。 “李哥。” 阳光明吸了一口烟,让那有些呛人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语气带着点工作上的认真和信赖: “以后可能还会有不少老数据、老表格要麻烦你帮忙查对核实。 我新上去,很多历史脉络、表格里暗门道,还是你最清爽。 我的工作,离不开大家支持,特别是你这种老法师的专业支持。” 他再次强调了李卫东不可或缺的专业价值,也清晰地暗示了未来工作上必然的合作。 李卫东低着头,用力吸了一大口烟,劣质烟草的辛辣味呛得他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声音闷闷地从胸腔里挤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应该的……应该的。互相帮助……互相帮助。” 他依旧不敢看阳光明,仿佛那平静温和的目光是灼人的烙铁,能轻易烧穿他心底那点无法言说的阴暗和嫉妒。 阳光明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刻意停留。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熟悉的大办公室。 窗外的阳光正烈,透过蒙尘的玻璃,在地面投下炽白的光块。水泥地面反射着晃眼的光晕。 他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我还要去韩主任那里汇报一下工作,先走了。大家忙。” “你忙你忙!大秘书事体多!”张玉芹热情地应着。 周炳生又低沉地“嗯”了一声,目光重新回到报纸上。 李卫东只是低低地“唔”了一下,依旧盯着自己指间燃烧的烟头。 阳光明点点头,转身走出秘书组办公室。 皮鞋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他步履平稳地走向走廊另一端那扇挂着“主任室”牌子的门。 “笃笃笃。”敲门声清晰清脆。 “进来。”里面传来韩鸣谦沉稳的声音。 推开门。韩鸣谦正伏案写着什么,黑框眼镜后的眉头微锁,仿佛遇到了难题。 办公室里只有老式吊扇在头顶嗡嗡地、不知疲倦地旋转,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带来一丝聊胜于无的流动。 “韩主任。”阳光明恭敬地站在桌前,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韩鸣谦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小阳?楼上安顿好了?赵厂长那边……怎么样?” 语气带着惯常的沉稳,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考量。 “都安顿好了,韩主任。” 阳光明站得笔直,简要汇报了上午的日常工作内容,重点提了下午要跟赵厂长下车间的事,“赵厂长直接进入了工作状态,交代的任务都已完成。文件柜也初步整理归类了,钥匙交给了赵厂长。” “嗯,效率不错。” 韩鸣谦点点头,目光在阳光明细微汗湿的领口和依旧沉稳不见骄躁的神情上停顿了一下,带着赞许: “赵厂长是军人出身,风格硬朗,雷厉风行,最见不得拖泥带水。在他身边做事,手脚要快,脑子要清,嘴巴更要紧。 ‘三要’记住了?” 他再次强调,语气加重。 “字字刻在心里,韩主任。”阳光明郑重回答,眼神坦荡,“嘴严、腿勤、心正,是我工作的根本,不敢忘记。” 韩鸣谦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像紧绷的弦稍稍放松,身体也向后靠了靠: “记住就好。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一举一动,不仅代表你自己,更代表着赵厂长的形象,要格外谨言慎行。”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工作上遇到拿不准的,多请示,多汇报,不要怕麻烦领导,这本身就是对工作负责。 生活上……” 他话锋一转,带着上级对下属例行却必要的关怀,“有没有什么困难?家里住得开吗?食堂吃得惯吗?” “谢谢韩主任关心!”阳光明语气带着感激,“目前都挺好。家里离厂近,方便。食堂饭菜……量大管饱,蛮好。”他回答得朴实得体。 “那就好。” 韩鸣谦拿起桌上的钢笔,笔尖在墨水瓶里蘸了蘸,准备继续工作: “去忙吧。下午跟赵厂长下车间,机灵点,多看,多听,少说。 把领导关注的点、现场发现的问题,都记清楚,回来整理好。” “明白,韩主任。那我先回去了。”阳光明再次微微欠身,姿态恭敬,退出了主任室。 走廊里的热气更加蒸腾,如同桑拿房的入口。 午休时间快到了,厂区高音喇叭里开始播放铿锵有力的革命歌曲,激昂的旋律在闷热的空气中震荡。 阳光明没有立刻回三楼。他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推开那扇积着灰尘的木质窗户。 更猛烈的热浪裹挟着远处车间传来的、更加清晰响亮的机器轰鸣声,汹涌地扑进来,冲击着他的感官。 他望着楼下。 浓密的梧桐树荫织成绿色的长廊,勉强抵挡着正午的骄阳。 林荫道上,三三两两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的身影,正拖着步子走向食堂,身影在浓绿的树荫下晃动。 蝉鸣声、广播声、隐约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焕发着勃勃生机的工厂午景。 前世那些在顶级名利场中千锤百炼出的察言观色、精准预判、滴水不漏的执行力,在这个火红的、质朴的、却又处处潜藏着规则与暗流的火红年代里,似乎找到了新的、充满挑战的用武之地。 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天。 真正的考验,如同这七月的魔都酷暑,才刚刚开始,并将持续升温。 (本章完) 第106章 105热闹的早点摊 第106章 105.热闹的早点摊 周日清晨的阳光,带着几分吝啬,仅从那扇狭小的窗格里,斜斜地挤进几缕细密的金线。 它们懒洋洋地铺在水泥地上,映出窗棂模糊而略带扭曲的影子。 阳光明难得睡了一个彻底的懒觉。 紧绷了一周的神经,如同骤然松开的琴弦,在这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休息日里,彻底松弛下来,沉入一种近乎麻木的、包裹全身的安逸,就连骨头缝里都透着久违的酥软。 窗外,弄堂的晨曲早已开演。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碰撞出生活的节奏。主妇们清脆响亮的沪语招呼声此起彼伏,穿透薄薄的墙壁,织成一张热闹的网。 “彩云阿嫂,今天小菜场有新鲜带鱼伐?阿拉屋里厢老头子念了好几天了!” “冯师母,你煤球炉生好了伐?借个火头引一引!阿拉屋里这只炉子今天有点‘搭浆’,不争气!” “哦哟,陈阿婆,你这鸡毛掸子借我用用好伐?窗台高头灰积得老厚了……” 阳光明翻了个身,脸颊埋进带着阳光烘烤后暖融融味道的枕巾里,隔壁姆妈和阿爸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清晰地钻进耳朵。 姆妈张秀英的声音轻柔,带着点家常里短特有的絮叨和关切,像溪水一样流淌。 阿爸阳永康那边的回应则低沉、简短,带着一种惯常的沉稳,偶尔夹杂着搪瓷杯盖轻磕杯沿的清脆响声,像某种沉稳的节拍。 这属于家庭的、嘈杂而安稳的烟火气,丝丝缕缕,带着体温,将他温柔地包裹。 在这个口号震天、旗帜火红的年代里,这方小小的、略显拥挤的前楼,就是他心中最踏实、最温暖的巢穴。 日头渐渐爬高,将那几缕吝啬的阳光拉长、变亮,光影在水泥地上缓缓移动,阳光明这才慢悠悠地坐起身。 他伸了一个缓慢的懒腰,身体里仿佛沉睡的零件被唤醒,骨骼发出一连串轻微的、令人舒适的咔哒声,如同重新组装了一遍,充满了舒展后的畅快。 他趿拉着塑料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到狭小的天井。 天井一角堆着些杂物,另一角是公用的水龙头和水斗。 他快速地用冷水抹了把脸,冰凉的触感瞬间驱散了残存的睡意。潦草地刷了牙,清凉的薄荷味在口腔弥漫。毛巾擦过脸时,带着粗布的质感。 重新返回光线昏暗的前楼,姆妈张秀英正佝偻着腰,在屋子里忙碌。 她拿着那块洗得发白的抹布,用力擦拭着旧木桌的边角,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专注。她的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闪着微光,几缕白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鬓角。 阿爸阳永康端坐在旧木桌旁的那把看起来还算结实的靠背椅上。 他双手捧着那个印着红双喜字样的搪瓷杯,杯口氤氲着袅袅白气,他正小口啜饮着滚烫的茶水,目光却落在对面糊满旧报纸的墙壁上,眼神有些空茫,似乎在想着心事,又仿佛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里寻找着什么被遗忘的角落。 “姆妈,阿爸。”阳光明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半袖白衬衫,利落地套上,手指灵活地扣着纽扣,只随意地系了一半,领口松松地敞着,“早饭我不在家吃,和几个老同学约好了,上午聚一聚,中午也不回来吃饭。” 张秀英闻声立刻转过身,手里还攥着湿漉漉的抹布,脸上瞬间堆满了关心: “中午也不回来?外头吃老贵的呀!你身上钞票带够没有?姆妈再给你拿点……” 她说着就要放下抹布,去掏围裙口袋。 “姆妈,够了够了!”阳光明连忙上前一步,轻轻按住母亲那只布满老茧、略显粗糙的手背。 他的笑容温和又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笃定,像暖阳一样试图安抚母亲的忧虑, “就是几个老同学,随便找个地方聚聚,聊聊天,讲讲闲话,不了多少铜钿。 你和阿爸中午弄点好吃的,炖个蛋,或者买点小黄鱼,现在家里条件好了,不要省。我回来听你讲。” 阳永康抬起眼。 他的目光像老旧的探照灯,缓慢而仔细地扫过儿子整洁的衣着、梳理过的头发,最终落在他坦然平静的神情上。 他沉稳地点点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家之主特有的分量感,沉甸甸的: “去吧。路上当心点,人多的地方莫要轧闹猛。”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同学之间,情谊要讲,该大方的时候要大方,面子上要过得去。” 他端起搪瓷杯又呷了一口茶,杯盖在杯沿上轻轻一磕,“但是,分寸要自己掌握好。钞票来得不容易。”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格外清晰,目光也重新聚焦在儿子脸上。 “晓得了,阿爸。我心里有数的。”阳光明认真地应了一声。 他又对姆妈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亲昵和安抚,“那我走了啊。” 推开厚重的后门,一股属于石库门弄堂清晨的、浓烈而复杂的混合气味,如同一个热情的拥抱,扑面而来。 那是隔夜刷洗马桶残留的淡淡碱水味、各家煤球炉开始燃烧释放的呛人煤烟味、刚泼洒在石板路上又被太阳蒸腾起的水汽的土腥味、以及不知谁家正在煎炸食物飘出的油香…… 它们交织缠绕,构成这座城市最底层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 阳光明站在高高的门槛上,微微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这市井特有的、带着烟火尘嚣的空气。 仿佛一股无形的活力被注入身体,他挺了挺年轻的腰板,脚步变得轻快起来,随即汇入了弄堂里逐渐稠密、行色匆匆的人流中。 他的目标明确,并未走远,几步就拐进了弄堂口那家永远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小吃店。 “为民点心店”五个红漆大字写在木牌上,经年累月的油烟熏燎,早已让红漆发黑发乌,却更添了几分市井的亲热与熟稔。 早点铺门楣低矮,个子稍高的人进去都得稍稍低头。 刚一掀开那厚重油腻的深蓝色门帘,一股更加强劲、更加浓郁的热浪便猛地裹住了他。 这热浪混合着滚油沸腾的焦香、面粉烘烤的麦香、豆浆煮沸的豆腥气、碱水特有的微涩,还有店里拥挤人群散发出的汗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狭小的店面像个蒸笼,里面挤满了人。 几张被油垢浸染得乌黑发亮的方桌和长条凳早已座无虚席。 更多的人只能站着,或者干脆蹲在墙角门边,捧着碗碟,埋头大吃。 男人们大多穿着汗渍斑斑的白背心或洗得发白、印着模糊厂名的工装,露出黝黑结实的胳膊。 女人们则挽着利落的发髻,挎着竹编或藤编的菜篮,嗓门清亮高亢,在嘈杂中也能清晰地穿透出来。 “两根油条,一碗咸浆!堂吃!” “大饼两只!甜浆打包!快点哦,赶辰光!” “粢饭包油条,加!多加点!快点快点!” …… 此起彼伏的沪语点单声、碗碟碰撞发出的清脆或沉闷的声响、食客吸溜滚烫汤水的“呼噜”声、伙计洪亮到有些嘶哑的应答声…… 所有这些声音,在食物蒸腾的热气和油烟中,交织成一首喧腾而充满活力的早点铺晨曲,生机勃勃,带着粗粝的生活质感。 阳光明像一尾灵活的鱼,侧着身子,在人与人的缝隙中穿梭,很快挤到靠墙的收银台前。 收银的是个精瘦的年轻男人,人称“小宁波”。 他鼻梁上架着副断了一条腿、用细麻绳小心绑在耳朵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因常年算计而显得格外精明的眼睛。 他的手指沾满了油污和面粉的混合物,在一架油腻得几乎看不清算珠的木头算盘上拨动得飞快,“噼啪”作响,那熟练劲头仿佛算盘是他手指的延伸。 “小宁波,一副大饼油条,大饼要咸的,一碗咸浆,堂吃。”阳光明的声音在鼎沸的嘈杂中依然清晰稳定。 “咸大饼3分、油条4分、咸浆5分,大饼半两粮票、油条1两粮票。 总共一角二分,粮票一两半。” 小宁波头也不抬,布满油光的手指在算盘上最后清脆地一拨,报出价格,语气不容置疑。 阳光明从裤兜里掏出几张卷了边儿的毛票和两张同样皱巴巴、盖着红章的一两半粮票,仔细数好,递了过去。 小宁波接过钱票,手指沾着唾沫,飞快地捻开点清,麻利地从一沓油渍麻的小纸片上撕下一张,用沾着油墨的手在上面划了个记号,塞给阳光明: “喏,九号头拿好,排队等。前面还有八个号头。” 点餐窗口的队伍排得不短。 炸油条的巨大铁锅就支在店门口,滚烫的热油在里面翻腾着细密金黄的油泡,滋滋作响,油烟升腾。 一个赤膊的壮硕师傅,脖子上搭着条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灰毛巾,古铜色的皮肤上油光锃亮,汗水沿着肌肉的沟壑滚落。 他正用两根长长的竹筷,灵巧地翻动着油锅里迅速膨胀、变得金黄酥脆的油条。每一次翻动,都带起一阵更浓郁的焦香。 旁边是烤大饼的桶炉,炉火正旺,红彤彤的炭火映着炉壁。烘烤着贴在炉壁上的面饼,麦香混着炭火特有的焦香弥漫开来,与油条香交织缠绕。 做粢饭团的师傅站在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木桶旁,动作麻利得像上了发条。 他用湿布垫着手,从木桶里飞快地挖出一团雪白滚烫的糯米饭,在湿布上摊开,撒上一小撮亮晶晶的白,放上一截刚出锅、还滴着热油的金黄油条,再极其利落地一卷、一捏,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粢饭团便魔术般出现在他手中,递给了窗口翘首以盼的顾客。 阳光明排着队,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些刚出炉的食物牢牢吸引。 金灿灿的油条,焦黄喷香的大饼,雪白软糯的粢饭团…… 他的胃似乎被那直钻鼻孔的香气勾得轻轻蠕动起来,发出微弱的抗议。 昨晚那点简单的饭食早已消化殆尽,此刻正空落落地等待着填充。 “哟,小明啊!礼拜天也这么早?年轻人睡个懒觉多好呀!”一个熟悉而带着点沙哑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阳光明笑着回头,是石库门隔壁的王阿婆。 她拎着个竹篮子,篮子里放着一个洗得发白、磕掉了几块搪瓷的旧锅子,锅盖用布条绑着。 “王阿婆,你早!”阳光明熟稔地打着招呼,“难得睡个懒觉,肚皮饿煞了,前胸贴后背。你来买点啥?” 王阿婆凑近些,脸上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精明和分享秘密般的得意,压低声音说: “家里老头子作煞了,非要吃咸豆浆泡油条。喏,自家带锅子来装,省得用他们店里的碗,还要多收一分钱!” 她晃了晃手里的篮子,“顺便再带两只大饼回去,中饭辰光用开水泡泡,加两滴麻油,撒点葱,当泡饭吃吃,省得烧饭了,又省钞票又省力气。” 阳光明理解地点点头。这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常态,每一分钱,每一两粮票,都要用在刀刃上。 物资匮乏的年代,节俭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明明啊,你阿爸姆妈身体好伐?最近天气闷热,要当心身体哦。”王阿婆习惯性地寒暄着,眼神里是街坊邻居间朴实的关切。 “蛮好蛮好,谢谢阿婆关心。他们精神头都不错。”阳光明笑着回答。 “好就好,好就好!年轻人,要多吃点,吃饱点!” 王阿婆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结实的胳膊,眼神里带着长辈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关爱,“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吃饱了才有力气建设国家!晓得伐?” “晓得,晓得!”阳光明笑着应承。 终于轮到了阳光明。 他把那张九号小票递给窗口里忙碌的伙计。 伙计是个圆脸的小伙子,大概十七八岁,袖子高高卷到胳膊肘,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臂,动作快得像一阵旋风。 他接过小票,眼睛一扫,左手飞快地从旁边烤炉上抄起一个刚出炉、热得烫手的椭圆形咸大饼——那大饼外皮焦黄酥脆,微微鼓起,散发着浓郁的碱面香和焦香。 他的右手则用长竹筷从沥油的铁架上夹起一根金黄酥脆、还“滋滋”冒着细小油泡、油珠欲滴的油条,“啪”地一声,干净利落地迭放在滚烫的大饼上。 紧接着,他顺手从旁边一口热气蒸腾的大铁锅里舀起一大勺滚烫的豆浆,手腕一抖,淡黄色的豆浆带着冲击力冲进一只粗瓷蓝边大碗里。 豆浆表面立刻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皱起的“衣”。 这还没完! 伙计另一只手像变戏法似的,飞快地从台面上几个敞口的粗瓷碗里依次抓取配料:一小撮深绿色的紫菜末、几段炸得焦香的油条脆片、一小撮微黄透亮的虾皮、一点点切成细末的褐色榨菜丁。 最后,手腕灵活地一转,淋上几滴深褐色的鲜酱油和一小勺红亮亮的辣油。 一碗热气腾腾、内容丰富、色彩诱人的咸浆便魔术般地呈现在阳光明面前。 豆浆的醇厚、紫菜的鲜、虾皮的咸、榨菜的脆、辣油的辛香、油条脆的焦香,各种味道在视觉和嗅觉上先声夺人。 “端好!当心烫手!”伙计把迭着油条的大饼和那碗冒着白气的咸浆往窗口油腻的台子上一放,洪亮的嗓音盖过了店里的嘈杂。 阳光明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手指刚碰到滚烫的碗壁,就被烫得微微一缩。 他定了定神,再次稳稳端起,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 另一只手则捏住包裹着油条的大饼边缘,那灼人的热度透过薄薄的纸袋直透手心。 他端着这沉甸甸、热腾腾的早点,环顾四周,想找个稍微空点的角落。 目光扫过拥挤的人群,看到墙角那张油腻发亮的方桌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头发白的老工人正好抹抹嘴,端起空碗站起身。 阳光明赶紧侧身挤过去,将滚烫的咸浆碗小心翼翼放在那张刚空出来的桌面上。桌面还残留着前一位食客留下的油渍和温度。 他拉开那条同样油腻的长条凳坐下,凳子似乎还带着人体的余温。 他迫不及待地把包着油条的大饼也放在桌上,先捧起那碗咸浆。 碗壁烫手,他小心地沿着碗边吹了吹气,试图降低一点温度。 咸浆那混合着豆香、紫菜鲜、虾皮咸、榨菜爽脆和辣油辛香的独特气味,更加猛烈地直往鼻子里钻,勾动着肠胃。 他忍不住,轻轻啜了一口。 滚烫、咸鲜、浓稠的液体带着油条脆片的焦香和榨菜丁的爽脆口感滑过喉咙,一股强烈的暖流瞬间从胃里扩散开,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残留的慵懒和凉意。 他满足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整个身体都活了过来。 放下碗,他拿起那副经典的“大饼包油条”。 咸大饼外皮烤得焦黄酥脆,带着碱面的独特香气和韧劲,手指用力捏下去,能听到细微的碎裂声。 里面则是柔软发烫、充满麦香的面芯。 油条刚出锅,金黄蓬松,摸上去还烫手。 他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脆响在耳边清晰地炸开,外皮应声而碎。 内里却是绵软带着嚼劲,滚烫的油香混合着面香,瞬间溢满了整个口腔,带着一种简单粗暴的满足感。 这就是上海滩最经典、最实惠的早点组合,扎实,顶饱,充满了烟火人间的踏实感,也是无数弄堂子弟共同的味觉记忆。 阳光明一口滚烫酥脆的大饼油条,一口咸鲜滚烫的咸浆,吃得专注而投入。 额角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流下,他也顾不上擦拭,完全沉浸在食物的原始快感里。 周围的嘈杂人声仿佛渐渐退远,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他隐约听见旁边两个穿着褪色军绿色便服的年轻人,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热烈地讨论着昨晚有线广播里听到的时事新闻,语气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飞到碗里。 又听见一个围着碎围裙的主妇,正对同伴抱怨小菜场排了老长的队才买到两条手指宽的小带鱼,价钱还贵得吓死人,“阿拉屋里一个号头才几两计划肉啊,这点鱼腥气还要算噶许多钞票……” 油锅还在滋滋作响,那是食物在热油中舞蹈的声音。 大饼炉的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爆裂声。 伙计的吆喝声像一把利剑,不时穿透弥漫的热气:“十三号大饼油条好了!”、“七号咸浆打包!”…… 阳光明吃得很快,但很仔细,入乡随俗,连掉在油腻桌面上的几粒油条脆屑,也被他小心地拈起来,珍惜地放进嘴里。 食物带着一种粗粝而真实的质感,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浓郁的香气,实实在在地安抚着他年轻而饥饿的肠胃,带来一种近乎原始的饱胀感和满足感。 在这个物质普遍匮乏、计划供应的年代,这样一份热腾腾、香喷喷、足以填饱肚子的早点,就是一天美好而充满力量的开始,是支撑着人们面对生活的小确幸。 碗里的咸浆很快见了底,只剩下碗底沉淀的紫菜虾皮碎末。 大饼油条也只剩下最后一点带着焦边的碎屑。 他端起碗,像喝汤一样,把碗底最后一点混合着紫菜、虾皮和榨菜丁的咸浆喝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沾着辣油和酱油渍的嘴唇。 胃里暖烘烘、沉甸甸的,一种踏实的、由内而外的满足感充盈了全身。 饥饿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饱食后的慵懒和力量感。 额头的汗也更多了,背心微微贴在身上。 他满足地吁了口气,站起身,把长条凳轻轻推回桌下。 “吃好啦?小伙子胃口蛮好嘛!”王阿婆也买好了东西,正小心翼翼地拎着装满滚烫豆浆的搪瓷锅走过来,看见阳光明面前空空的碗和桌面,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年轻人就是好,吃嘛嘛香!” 阳光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嗯,吃饱了,味道老好。阿婆你慢用,我先走了。” “好额好额,去白相(玩)开心点!”王阿婆挥了挥没拎锅子的那只手,笑容慈祥。 随即又像想起什么,朝着阳光明的背影提高声音叮嘱了一句,“外头太阳蛮毒,路上当心点!帽子戴戴好!” “晓得嘞,阿婆!”阳光明回头应了一声,再次侧身挤过拥挤、散发着汗味和食物热气的人群,掀开那厚重油腻、触手滑腻的深蓝色门帘。 店外,七月的阳光已经升得老高,变得有些灼人,白晃晃的光线刺得人眯起眼。 弄堂里,清晨刷马桶的声音已经渐渐稀落,各家各户的煤球炉吐着淡淡的青烟,在闷热的空气中袅袅升腾、弥散。 他站在店门口的台阶上,用手背又抹了一下额头上新沁出的汗珠。 嘴角似乎还残留着油条的焦香、大饼的麦香和咸浆那独特的咸鲜滋味。 那点在家中醒来时属于家庭的慵懒安逸,此刻已被这顿充满市井活力、饱含烟火气息的早餐彻底唤醒,化作一股踏实的能量,在年轻的血液里奔涌。 他挺了挺腰板,将衬衫下摆随意地塞了塞,迈开步子,朝着公交车站点走去。 阳光将他年轻的影子投在弄堂泛着水光的石板路上,很快融入进弄堂深处嘈杂的人声里。 (本章完) 第107章 106劝解 改变和融入 第107章 106.劝解 改变和融入 阳光明今天的目的地,是蔺书楠新搬的石库门住处。 昨天下午,他已先去装卸队和蔺书楠打过招呼,又特意打电话通知了邬宏涛。三人约好,今天上午在蔺书楠家里聚一聚。 周日的早晨,公交车的拥挤程度丝毫未减于工作日。 车门“哐当”一声弹开,阳光明仗着年轻力壮,奋力挤上车厢。 他紧紧抓住头顶那冰凉的金属吊环,随着车身在不甚平坦的马路上颠簸摇晃。每一次急刹或转弯,都引来一阵小小的惊呼和身体的碰撞。 车窗敞开着,七月的风却吝啬得很,只送来些微烫人的气流。 窗外是69年魔都七月的街头。 自行车是绝对的主角,仿佛汇成了一条奔涌的河流,叮铃铃的铃声此起彼伏,清脆又密集。 笨重的公共汽车像巨兽般缓慢挪动,稀少的轿车则如惊鸿一瞥,无声地彰显着某种遥不可及的身份。 高音喇叭不知疲倦地播放着激昂的革命歌曲,旋律铿锵,歌词充满了战斗的力量感。 这宏大的声音,与市井的喧嚣、自行车的铃铛声、远处小贩隐约飘来的叫卖声,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个时代独有的无法复制的背景音。 几站路的摇晃后,阳光明在目的地附近下了车。 他没有径直走向蔺书楠居住的石库门弄堂,而是脚步一转,拐进了附近一条堆满碎砖烂瓦、废弃木料的僻静小弄堂。 这里像是被城市遗忘的角落,人迹罕至,只有野草在断壁残垣间顽强生长。 他警惕地左右张望,目光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视线的角落。 确认无人尾随,也无人窥视后,他才在一堵半塌断墙投下的浓重阴影里站定。 凝神屏息,意识瞬间沉入那片唯有他能感知的奇异空间。 巨大的冰箱静静悬浮。 意念所至,冷藏区里,四斤扎得整整齐齐、洁白如雪的干米线; 二斤颗粒饱满、色泽油润发亮的核桃仁; 一个用厚实油纸严密包裹、却依旧渗出诱人酱红色油渍、足有二斤重的沉甸甸大猪肘子; 以及一只同样被油纸包裹、鼓鼓囊囊、隔着纸都能嗅到隐约香料馥郁气息的肥美烧鹅—— 瞬间出现在他手中那个沉甸甸的墨绿色尼龙网兜里。 网兜的分量猛地一坠,食物的香气似乎要冲破油纸的束缚。 阳光明不敢耽搁,提着这份沉甸甸的“礼物”,快步走出小弄堂,身影迅速汇入主路熙熙攘攘的人流,朝着蔺书楠的新住址—— 一座深藏于老城厢腹地、典型的一开间石库门建筑走去。 他在里弄口一棵高大法国梧桐投下的浓密荫凉里站定。他要在这里等一等邬宏涛。 没过多久,就看见邬宏涛骑着一辆半旧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赶来。 他额头亮晶晶的全是汗珠,车把手上晃晃悠悠挂着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好、方方正正的纸包。 “光明!等久了吧?” 邬宏涛利落地跳下车,单脚支地稳住车身,抬手抹了把汗,脸上绽开他招牌式的、爽朗得近乎没心没肺的笑容,一口整齐的白牙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刚到一会儿。”阳光明笑着迎上去,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车把上那个纸包,“带的什么好东西?包得这么仔细。” “嗨,不值钱的玩意儿!”邬宏涛大大咧咧地一挥手,顺手解下纸包,“家里姆妈自己做的条头糕,甜咪咪的,带点给书楠尝尝鲜。” 他说着,目光转向阳光明手里那个塞得满满当当、一看就分量惊人的网兜,眼睛顿时瞪得溜圆,嗓门也拔高了八度: “我的天老爷!光明,你……你这是……把城隍庙副食品商店搬空了,还是咋的?” 他像猎犬般凑近网兜,鼻子使劲吸了吸,一脸难以置信地指着里面的内容, “米线?核桃?这……这么大个酱肘子!还有……老天爷,是烧鹅吧?这香味!隔着纸都能香倒人!你也太败家了吧!这得多少钞票多少票证啊?” 他掰着手指头,仿佛在计算一个天文数字,语气里充满了震惊、替朋友肉疼的惋惜,还有一丝自己礼物相形见绌的窘迫。 阳光明看他那副夸张的样子,不由得失笑,语气却轻松自然: “米线和核桃是带给书楠的,他一个人开伙不容易,这些顶饿,也方便储存。肘子和烧鹅嘛……” 他拍了拍鼓囊囊的网兜,发出沉闷诱人的声响,“是咱们仨中午的硬菜!宏涛,主要是谢谢你。 你这段时间没少帮我跑腿出力,正好书楠这儿清静,借他宝地聚聚,也让他跟着打打牙祭。” 他顿了顿,看着邬宏涛依旧震惊的脸,半开玩笑道,“以后咱们同学聚会,我看书楠这儿就不错,清静,没人管束,希望他别嫌咱们闹腾就行。” “这……这……”邬宏涛看着那油汪汪、酱色深沉诱人的肘子和隐隐透出琥珀色光泽的烧鹅纸包,喉结上下剧烈滚动了一下,狠狠咽了口唾沫。 他脸上交织着感动、过意不去和强烈期待的复杂表情,“行吧行吧,光明,你这次真是够意思!够朋友! 那……那咱们还等啥?快进去吧,书楠肯定等急了,再等下去,我这口水要把前襟都打湿了!” 他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瘪下去的肚皮,惹得阳光明又是一阵笑。 来到石库门前,两人合力,推开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 伴随着“吱呀——”一声悠长而苍老的呻吟,迈进了石库门的天井。 天井不大,呈长方形,地面是磨损得露出砂砾的水泥地,堆满了各家各户生活的印记: 垒得整整齐齐、像黑色堡垒的煤球堆; 散落着引火的细碎木柴; 大大小小、用途各异的搪瓷盆、塑料桶、瓦罐; 还有晾晒在竹竿上、随风微微晃动的衣物,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肥皂和阳光混合的气息。 几个正在水龙头旁忙碌的邻居闻声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提着大包小包、明显是生面孔的年轻人。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肩头打着整齐补丁的蓝色工装背心、头发白的阿婆,正踮着脚,努力将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男式衬衫搭上高高的竹竿。 一个三十多岁、面相敦厚、皮肤黝黑的男人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扳手,正对付着一辆链条锈迹斑斑、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旧自行车。 还有个抱着个咿呀学语小囡的年轻媳妇,抬头看向两人,眼神里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探究。 “请问,蔺书楠是住这里吗?听他说住的是亭子间。” 阳光明脸上立刻堆起热情而得体的笑容,声音清亮,主动开口询问,目光礼貌地扫过天井里的几位邻居。 他挺拔的身姿和整洁的衬衫,在略显杂乱的天井里显得格外醒目。 “哦,找小蔺啊?”晾衣服的阿婆操着浓重的宁波口音应道。 她手里的动作没停,眼睛却不住地瞟向阳光明手里那个沉甸甸、内容丰富的网兜,“他是住的亭子间,在楼上,楼梯上去就是。” 她朝那狭窄陡峭得几乎垂直的木楼梯,努了努嘴。 那个修车的敦厚男人也停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 他用沾满油污的手背蹭了下额头的汗珠,目光带着工人特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友善,在阳光明身上停留了一下,尤其是在他整洁的衬衫和沉稳的气度上:“你们是书楠的……?” “我们是书楠的同学。”阳光明笑容不变,态度大方自然,显得既谦和又稳重,“也是同事。我在红星国厂厂务办工作,书楠在装卸队。” 他特意点明了“同事”这层更实际的关系。 “红星国厂?” 那敦厚男人眼睛一亮,脸上的表情瞬间活络起来,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巧了嘛!我也是红星厂的机修工,我叫卢建民。” 他下意识地在沾满油污的工装裤上用力擦了擦手,似乎想伸出来,又觉得太脏,有些局促地搓着手指,“你是厂务办的同志?哪个科室的?” 他的语气明显热络和亲近了许多,带着同厂工人的认同感。 “卢师傅你好!” 阳光明立刻主动伸出手,没有丝毫犹豫,稳稳地握住了卢建民那只沾着油污,却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有力大手,态度谦和又不失稳重。 “我叫阳光明,原先在秘书组工作,现在给赵国栋副厂长做专职秘书。”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赵厂长的秘书!” 卢建民握着阳光明的手明显紧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转化为一种混合着惊讶、尊重甚至带上些许局促的复杂表情。 他的声音也陡然提高了八度,带着明显的敬意,“哦哟哟!原来是阳秘书!失敬失敬!我说看着就气度不凡呢!赵厂长可是咱们厂的顶梁柱,做事雷厉风行,我们都佩服得很!阳秘书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他握着的手微微晃了晃,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脸上堆满了笑。 旁边洗菜、晾衣的邻居们,虽然未必完全明白“副厂长专职秘书”这个职位在厂里的具体分量, 但看到在厂里技术过硬、为人稳重、颇受工友敬重的卢师傅都对这个年轻人如此客气尊重,甚至带着点恭敬,看向阳光明的目光也立刻不同了。 好奇变成了探究,探究中又掺杂了一丝敬畏。 抱着孩子的年轻媳妇小声对旁边的婆婆嘀咕了一句,带着沪语的腔调:“喔唷,是厂里的大干部伐?卢师傅老客气额!” 就在这时,亭子间的木板门“吱呀”一声开了。 蔺书楠穿着干净的旧衬衫,头发似乎也精心梳理过,但脸上带着明显的局促不安,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 他看到天井里站着的阳光明和邬宏涛,以及围观的邻居,尤其是看到卢师傅正和阳光明握手说话,脸上闪过一丝紧张和茫然,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干涩地招呼道: “明哥,宏涛,你们……你们来了?快……快上来吧。” 他侧身让开狭窄的门洞,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书楠!”阳光明笑着高声招呼,声音里带着熟稔和亲切,又转向天井里的邻居们,笑容爽朗,微微点头示意,“卢师傅,阿婆,大姐,你们忙,我们先上去了。打扰大家了!” “不打扰不打扰!阳秘书你太客气了!”卢建民连忙摆手,脸上堆着笑。 其他邻居也纷纷露出笑容,那位宁波阿婆更是连声道:“小蔺有客人来,好事体好事体!” 阳光明和邬宏涛提着东西,跟着蔺书楠踏上那狭窄陡峭、每踩一步都发出“吱嘎”呻吟的木楼梯,钻进了那间低矮、光线昏暗的亭子间。 亭子间名副其实,空间异常逼仄。 放下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一个充当衣柜的旧木箱和一张小小的四方桌后,几乎就没有多少转身的余地了。 天板低矮得让人下意识地想低头弯腰。 但房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床铺上的被子迭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像块刀切的豆腐干。 狭小的半扇窗也擦得锃亮,透过蒙尘的玻璃,能看到对面斑驳的墙壁。 桌上放着几个盖着湿润纱布、黄白相间的二合面馒头,还有一小碟乌黑油亮、咸香扑鼻的酱瓜和一碗用盐水焯过、碧绿但显然没什么油水的青菜。 这显然是蔺书楠为招待同学,提前准备的午饭,朴素得让人看了心头发酸。 蔺书楠看着邬宏涛放在桌上的条头糕纸包,又看看阳光明从网兜里一样样拿出来的东西—— 沉甸甸的四斤雪白米线、颗粒饱满且色泽油润的二斤核桃仁、散发着浓郁酱香和肉香的硕大猪肘子、油纸都包不住香气的肥美烧鹅…… 他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双手下意识地搓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嘴唇嗫嚅着,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明哥,宏涛,这……这也太……太重了。我……我怎么能收……” 那份沉甸甸的情谊和物质上的巨大差距,像一块滚烫的巨石压在他心上,让他感到深深的不安、惶恐和难以承受的负担,甚至有些无地自容。 阳光明把最后一样东西——沉甸甸的烧鹅放在小方桌仅剩的空位上,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着蔺书楠窘迫得几乎要缩起来的样子,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书楠,莫多想。米线和核桃是给你的,一个人开伙,这些顶饿也方便存放。这肘子和烧鹅……” 他用下巴点了点桌上那两样油光闪闪、香气四溢的硬菜,“是咱们仨中午的硬菜! 主要是为了感谢宏涛这段时间帮我跑前跑后,出了不少力。 正好借你这块宝地聚聚,总不能空手上门白吃白喝吧?” 他顿了顿,故意板起脸,开玩笑道,“怎么?不欢迎我们以后常来蹭饭啊?嫌我们烦?” 邬宏涛也赶紧帮腔,他性子急,直接上手拍了拍蔺书楠略显单薄的肩膀,力道带着兄弟间的热络: “就是就是!书楠,光明一片心意,你再推辞就是见外了!你看我这不也带了点心意嘛,虽然没光明那么阔气。” 他指了指条头糕,又忍不住凑近那油纸包着的肘子,夸张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那香气都吸进肺里, “啧啧啧,真香!这味道,勾魂夺魄啊!我肚子里的馋虫都造反了!书楠,快别磨蹭了,我都等不及了!” 他咂着嘴,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蔺书楠看着两位老同学真诚的笑脸,感受着邬宏涛拍在肩上的那份热力,再看看桌上那丰盛到几乎刺眼的食物,眼眶不由得微微发热。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翻涌上来的酸涩强行压下去,终于抬起头,露出一个带着窘迫却无比真实的、有些释然的笑容,声音也清晰了些: “欢迎……当然欢迎你们来。就是……我这里太简陋了,东西也差,委屈你们了。” 他环顾着这狭小的空间,语气里带着歉意。 “简陋什么!清静就好!”阳光明大手一挥,目光扫过这小小的、收拾得井井有条的空间,闲聊般问道,“对了,书楠,搬过来有段时间了,跟邻居们都熟了吧?我看楼下卢师傅人挺和气的,还是咱们厂的机修老师傅。” 蔺书楠的笑容淡了些,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鞋面上,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回避: “还……还好。平时进出,就是点头打个招呼……没……没怎么说过话。” 他顿了顿,补充道,像是解释,又像是自我安慰,“大家……也都挺忙的。”言语间透露出一种刻意的疏离。 阳光明和邬宏涛对视一眼。邬宏涛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和无奈。 阳光明则是心下了然,蔺书楠的心结和骨子里的自卑,让他本能地选择了封闭自己,回避与邻居的深入交往,甚至可能带着一种“不打扰别人,也不被别人打扰”的鸵鸟心态。 “书楠啊。” 阳光明拉过一张凳子坐下,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认真而恳切,像一位推心置腹的兄长, “老话讲,远亲不如近邻。咱们住石库门的,一个门洞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灶披间挨着灶披间,水龙头公用,晾衣裳的竹竿都交错在一起。你看这下面,住了几家?” 他环顾着小小的天井。 蔺书楠抬起头,想了想,回答道:“算上我,五家。 客堂间是卢师傅一家六口。 前楼住着刚才晾衣服的宁波阿婆和她老伴,她儿子媳妇好像住在别处。 三层阁住着刚才抱孩子的那对小夫妻,男的好像姓陈,在街道小厂做工。 还有改造后的灶披间,住着个姓王的单身老伯伯,以前好像是邮递员。” 他对邻居的构成倒是清楚。 “是啊,五家人,挤在这么一个门洞里。” 阳光明点点头,目光平静而深邃地看着蔺书楠,“空间就这么点大,日子长了,难免有点磕磕碰碰,小摩擦。 比如早上用水龙头抢时间,倒马桶谁家慢了,晾衣服占了谁家的位置,或者谁家小孩哭闹吵了邻居…… 这些都是鸡毛蒜皮,但要是平时一点来往都没有,时间长了,大家自然而然会觉得你清高、孤僻、不合群。 万一哪天不小心真有点小误会,或者有人说了你什么闲话,连个帮你说话、居中调和的人都没有,那多被动?而且……” 他加重了语气,“谁家没个急事?比如你衣服破了,临时要借根针线;炒菜时发现盐罐子空了,想借撮盐;或者你临时被厂里叫去加班,想托邻居帮忙看一眼门? 那时候再临时去敲门,笑脸相迎,就难了,人家心里也未必乐意。 平时没交情,临时抱佛脚,总是不太灵光的。” 他看着蔺书楠若有所思又有些茫然的脸,继续循循善诱: “我不是让你去巴结谁,更不是让你低三下四。就是面子上总要过得去,该有的礼数要有。 至少选一两家看着和善好说话的,比如卢师傅,他是咱们厂的老工人,技术好,为人看着就稳重厚道,又是同事,天然就多一层亲近。 平时见面,主动点个头,问声‘卢师傅早’、‘卢师傅下班了?’,聊两句厂里的事、天气的事,这不难吧? 过年过节,或者像今天这样,有点富余的东西,哪怕是一把生、几块,分一点点给邻居们尝尝,礼轻情意重嘛。 东西不在乎多少,是个心意,人家就知道你不是不通人情、冷冰冰的人,心里也舒坦。 这样,你住在这里,心里也踏实点,不至于被所有人孤立在外头,像个外人。” (本章完) 第108章 107块垒尽消和年代娱乐 第108章 107.块垒尽消和年代娱乐 阳光明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邻里智慧。 蔺书楠听着,眼神闪烁不定,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指节有些发白。 他知道阳光明说得句句在理,都是为他好。只是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家庭变故带来的沉重阴影,以及内心深处那份难以消弭的自卑,让他迈出这一步异常艰难,仿佛面前横着一道无形的深渊。 他搓了搓手,声音带着犹豫和不确定,还有一丝为难: “我……我知道了。明哥,你说得对。可是……送什么好呢?我……我平时也没什么好东西……”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桌上那点可怜的酱瓜和青菜,脸又有些发烫,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阳光明笑了笑,笑容里带着鼓励和“早有准备”的从容。 他指了指桌上那袋敞开口的、颗粒饱满、散发着坚果清香的核桃仁: “这不是现成的?这核桃品质好,香得很。 你找个干净的碗来,一家分上小半碗,就说同学来看你,带多了点,分给大家尝尝鲜。 话,我陪你一起去说,帮你起个头。” 他的安排周到而体面。 “对!光明这主意好!又体面又实惠!”邬宏涛立刻拍手赞成,他是个行动派,已经站起身,摩拳擦掌,“核桃这东西,老人小孩都爱吃!走走走,书楠,别磨叽了,我陪你去!正好认识认识你邻居!” 他一副兴致勃勃要去串门的样子,冲淡了蔺书楠的紧张。 阳光明看出蔺书楠的踌躇和紧张几乎要化为实质,他站起身,语气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走吧,书楠。万事开头难,我陪你一起去认认门。 卢师傅那儿我去说,其他的你跟着就行,该递东西的时候递东西,该笑笑就笑笑,不用怕。” 他的话语像定心丸。 蔺书楠看着阳光明那双充满鼓励和不容退缩的眼睛,再看看邬宏涛那副跃跃欲试、毫无负担的样子,终于鼓起勇气,用力点了点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好……好吧。” 他转身在充当衣柜的旧木箱里翻找,拿出几个干净的粗瓷小碗,碗沿还有一道细微的磕痕,透露出生活的痕迹。 阳光明抓起一大把饱满的核桃仁,“哗啦啦”地倒进小碗里,装得冒了尖,然后又把其他两个小碗也都装满。 蔺书楠端着这碗散发着坚果清香的核桃仁,深吸一口气,仿佛端着的不是零食,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勇气和迈出第一步的决心。 阳光明和邬宏涛也各自端了一小碗核桃,蔺书楠跟在阳光明身后,再次走下那吱呀作响、仿佛在呻吟的狭窄楼梯。 邬宏涛端着小碗,兴致勃勃地跟在后面,像个保驾护航的跟班。 阳光明首先走向正在天井里收拾修车工具的卢建民。 卢建民看到他们下来,尤其是蔺书楠端着碗,脸上露出些许讶异。 “卢师傅,收拾好了?”阳光明笑容满面地打招呼,态度熟稔自然,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哎,阳秘书!好了好了,一点小毛病。”卢建民连忙放下手中的扳手,直起身,脸上带着笑容,目光询问地看向蔺书楠手里的碗。 “卢师傅,今天我们来书楠家里串门,带了点老家捎来的核桃,品质相当不错。” 阳光明自然地侧身让出蔺书楠,手在他背后轻轻、但坚定地推了一下,示意他上前,“书楠想着分给邻居们尝尝鲜,也感谢大家平时对他的关照。” 他特意强调了“感谢关照”,把蔺书楠的举动赋予了更积极、更懂人情世故的意义。 蔺书楠被阳光明这一推,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双手将碗递过去,声音虽然不大,但努力保持着清晰和平静: “卢师傅,一点核桃,您……您尝尝。”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紧张,却又努力迎向卢建民,不再躲闪。 卢建民看着碗里颗粒饱满、油光发亮的核桃仁,又看看蔺书楠有些局促但努力保持平静的脸,再看看旁边笑容温和、气度不凡的阳光明,脸上立刻绽开热情又带着点受宠若惊的笑容,连声道: “哎哟哟!小蔺!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谢谢谢谢!” 他连忙在沾着油污的工装裤上使劲擦了擦手,才郑重地接过碗,脸上笑开了: “你看你,搬来这么久,咱们一个厂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我都没请你来家坐坐,倒先吃上你的好东西了! 以后有啥事,尽管开口!别见外!远亲不如近邻嘛!”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那只干净些的手,亲切地拍了拍蔺书楠略显单薄的肩膀,力道不大,却传递着一种实实在在的接纳和善意。那声“小蔺”也显得格外亲热。 “应该的,卢师傅。”蔺书楠感觉肩头那一下很温暖,心里的紧张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了大半,脸上也露出了一个真诚的、浅浅的笑容,回应道。 接着,阳光明从蔺书楠手里接过空碗,把自己满碗的核桃重新交回到他手里,又陪着他走到正在水斗边用搓板奋力搓洗一件工装服的宁波阿婆跟前。 阿婆看到他们过来,直起身,用围裙擦了擦湿漉漉的手,脸上堆满慈祥的笑容,眼神里满是好奇。 “阿婆,洗衣裳啊?辛苦哦!”阳光明笑着问候,语气亲热自然。 “哎,是呀是呀,老头子这工作服,邋遢得来。”阿婆笑呵呵地应着,目光落在蔺书楠手里的碗上。 “阿婆,我是书楠的同学阳光明,也在红星国厂工作。” 阳光明简单地自我介绍,随即切入正题,声音温和,“从老家带了点核桃,分给大家尝尝。书楠说您老平时挺照顾的。”他适时地给蔺书楠递了个眼色。 蔺书楠会意,赶紧把碗递上,声音比刚才稳了些:“阿婆,您尝尝。” “哦哟哟!小蔺同学真客气!谢谢你哦!” 阿婆顿时眉开眼笑,皱纹都舒展开了,她接过碗,看着里面饱满的核桃仁,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沪语夸赞道: “这核桃真好,看着就香!肉头厚足!小蔺搬来是蛮好一个小囝,就是话少了点,以后多出来讲讲话,热闹点好!” 她热情地唠叨着,语气里满是长辈的关怀和鼓励,那声“小囡”透着一股亲昵。 接下来又拜访了三层阁的小夫妻。 丈夫叫陈卫东,是个面相憨厚的年轻人,在街道办的五金小厂做工,手上还沾着金属碎屑。 妻子李红梅抱着刚会走路的儿子,有些腼腆。 两人对蔺书楠的突然拜访显得有些意外,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但当看到气度沉稳的阳光明,又收到这碗平时难得一见的核桃仁,也都非常客气地收下,连声道谢:“谢谢蔺同志!谢谢蔺同志!太破费了!” 陈卫东还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以后有啥事,喊一声就行。”言语间带着朴实的热心。 最后是住在灶披间的王老伯。 老人家头发白,身形瘦削,话不多,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背心。 他打开门,看到蔺书楠端着碗,又看了看阳光明和邬宏涛,有些茫然。 蔺书楠低声说明了来意,声音还是有些拘谨。 王老伯沉默地点点头,接过碗,脸上露出了温和的、带着点疏离但善意的笑容,声音有些沙哑低沉:“谢谢小蔺同志。”便轻轻关上了门。 一圈走下来,蔺书楠手里的碗空了,额头上也微微见汗,后背的衬衫有些汗湿,但心情却奇异地轻松了许多,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邻居们或热情洋溢、或客气尊重、或温和善意、或亲近热络的回应,像一股股温暖的涓涓细流,冲刷着他心头那层坚硬冰冷的冰壳。 阳光明始终在他身边,适时地帮他介绍、接话、化解他偶尔的语塞,让他不至于孤立无援。 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融入这个小小的“石库门”的集体,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甚至……还有点温暖。 回到小小的亭子间,气氛明显比之前活跃、轻松了许多。 阳光明和邬宏涛都是手脚麻利、干活爽快的人。 阳光明从随身带的钥匙串上解下一把多用小刀,刀锋雪亮。他熟练地切开油纸,露出里面酱色红亮如琥珀、皮肉颤巍巍、散发着浓郁肉香的大肘子。 他用小刀灵巧地片下肥瘦相间、晶莹剔透的肘子肉,薄厚均匀,整齐地码放在一个洗干净的搪瓷盘里,酱汁浓郁欲滴。 邬宏涛则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裹烧鹅的油纸,浓郁的、混合着果木熏香和丰腴油脂气息的鹅肉香气瞬间爆发出来,霸道地充满了整个低矮的空间。 他也不用刀,直接上手,带着一股豪气,将肥美流油、色泽枣红诱人的烧鹅撕成大小适中的块状,鹅皮酥脆,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蔺书楠则忙着把蒸好的二合面馒头重新放到煤球炉上热了热,又把那碟乌黑油亮、咸鲜下饭的酱瓜和那碗碧绿的、清淡的盐水青菜端上桌。 小小的方桌被摆得满满当当,几乎不留缝隙: 一大盘油亮诱人、酱香扑鼻的肘子肉,半只色泽枣红、皮脆肉嫩的烧鹅,一盆用蔺书楠仅有的一口小铝锅现煮好的、爽滑洁白的米线,一碟咸鲜下饭的酱瓜,一碗清淡的盐水青菜,还有几个黄白相间、散发着麦香、扎实顶饿的二合面馒头。 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肉食凭票供应的年代,尤其是在蔺书楠这简陋得近乎寒酸的亭子间里,这顿饭的丰盛程度堪称奢侈,足以让任何一个路过的人侧目惊叹。 蔺书楠看着这桌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的“盛宴”,再看看两位埋头苦干、吃得津津有味、脸上毫无嫌弃之意的老同学,心头最后那点难为情也被一股巨大的温暖和感激所取代。 他拿起筷子,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歉意和满满的感激:“明哥,宏涛,快吃吧。我……我这里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委屈你们了。” “委屈什么?这还叫没好菜?” 邬宏涛已经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大块连着筋膜的肘子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嚷道: “香!真他娘的香!书楠,你这馒头蒸得也地道,有嚼劲!” 他又夹起一块油光锃亮的烧鹅腿,鹅皮酥脆,咬下去“咔嚓”作响,鹅肉汁水丰盈,香气四溢,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发出夸张的叹息,“唔!这烧鹅地道!皮脆肉嫩!香到骨头缝里去了!” 阳光明也夹起一块烧鹅胸肉,细细品尝,点头赞道: “确实不错。火候、香料都到位。书楠,别想那么多。朋友在一起,吃什么、在哪儿吃,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份情谊,是咱们能坐在一起,说说笑笑。” 他指了指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再说了,今天这菜,还不够硬?开动开动!” 他夹起一筷子雪白爽滑的米线,又舀了点浓稠油亮的肘子酱汁浇在上面,米线瞬间染上诱人的酱色,吸饱了精华。 三人不再客气,甩开膀子吃起来。 肘子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浓郁的酱香在口中弥漫,带着八角桂皮的馥郁; 烧鹅皮脆肉嫩,咸香适口,独特的果木熏香和香料气息完美融合; 爽滑的米线吸饱了肘子的浓稠汤汁,滋味更是美妙绝伦; 就连简单的酱瓜和青菜,在肉味的衬托下也显得格外爽口解腻。 二合面馒头扎实顶饿,正好中和了肉食的丰腴。 小小的亭子间里,只剩下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满足的咀嚼声、吸溜米线的声音和偶尔发出的赞叹声。 空气里弥漫着肉香、米香和酱菜的咸鲜。 这方寸之地,此刻充满了久违的热闹、生气和一种属于年轻人的、纯粹的、酣畅淋漓的快乐。 蔺书楠吃着吃着,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那笑容越来越自然,越来越放松,最后竟也学着邬宏涛的样子,伸手撕下一只油光发亮的烧鹅翅膀,毫无顾忌地大口啃了起来,嘴角沾着油渍,脸上洋溢着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轻松畅快的笑意,眼睛也亮晶晶的。 阳光明看着他,眼里也露出了欣慰而温暖的笑容。 饭毕,杯盘狼藉,桌上只剩些残羹冷炙。 三人摸着滚圆的肚子,靠在墙边或挤坐在床沿上,都有些懒洋洋的、心满意足的惬意。 午后的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块方形的光斑,空气里还固执地残留着肉香、米线的气息和淡淡的油脂味。 “吃饱喝足,接下来干嘛?干坐着消化食儿?” 邬宏涛毫无形象地瘫在床沿,用一根不知哪里找来的火柴棍剔着牙,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充满了精力过剩的无聊, “要不……咱们回学校打乒乓球去?现在是假期,又是礼拜天,乒乓球室肯定空着! 我跟看门的张老头熟得很,递根烟,打声招呼就能进去玩!怎么样?” 这个提议带着他特有的活力和对熟悉场所的怀念,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响应。 在这个娱乐活动极度匮乏的年代,打乒乓球几乎是年轻人最热衷也最容易实现的集体消遣之一,既能活动筋骨,又能增进感情。 阳光明正愁下午时光如何打发,立刻点头赞同:“好啊!好久没摸球拍了,手都痒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消消食。” 他看向蔺书楠,带着鼓励,“书楠,一起去活动活动?出出汗,舒服!” 蔺书楠看着两人期待的眼神,又感受了一下自己饱胀的胃,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点跃跃欲试的羞赧:“好啊。就是……我打得不好,怕拖累你们。” “嗨!谁生下来就会打?玩嘛!开心最重要!又不是打比赛!”邬宏涛一骨碌爬起来,精神抖擞,仿佛刚才瘫着的人不是他,“走走走!” 说走就走。三人七手八脚地收拾好,锁好亭子间那单薄的木门,兴致勃勃地离开了石库门。 他们熟悉的中学离蔺书楠住处不远。 周末的校园果然静悄悄的,只有蝉鸣在浓密的梧桐树梢间不知疲倦地鼓噪,更添几分夏日的慵懒。 看门的老张头是个干瘦的小老头,果然和邬宏涛相熟。 邬宏涛笑嘻嘻地递上一根“飞马”烟,三言两语说明来意。 老张头眯着眼,看了看阳光明和蔺书楠,大概是觉得都是学生模样,便很爽快地掏出钥匙打开了乒乓球室的门锁,叮嘱道: “玩归玩,走的时候关好门窗,灯也关掉!莫要乱动其他器材!” “晓得晓得!张师傅你放心!保证原样奉还!”邬宏涛拍着胸脯保证,嗓门洪亮。 空旷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 高大的窗户透进充足的光线,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像无数微小的精灵在斜射的光柱里无声地跳舞。 两张墨绿色的标准乒乓球台静静地立在屋子中央,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球拍是学校公用的“红双喜”牌,胶皮都有些磨损发亮了,木柄也磨得光滑油润,显然被无数双手握过,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热情。 邬宏涛球风凶猛,大开大合,喜欢抢攻,尤其是势大力沉的扣杀,常常能一板得分,球拍挥得虎虎生风,嘴里还配合着“嘿!”“哈!”的呼喝声。 但失误率也高得惊人,经常因为用力过猛把球打出界外或者下网,引得他自己哇哇大叫,懊恼地拍着大腿或球台。 阳光明技术更全面,基本功扎实,搓球旋转强,弧圈球拉得有模有样,落点刁钻,防守稳健,脚步移动灵活迅捷,显然是经过一定训练的,脸上带着沉稳自信的微笑。 蔺书楠的业余爱好是乐器,以前很少打乒乓球,显得格外生疏,动作有些僵硬,握拍姿势也不太标准,脚步移动慢,但他打得很认真,每一个球都尽力去接,眼神专注。 阳光明和邬宏涛都默契地给他喂一些好接的球,鼓励他多打,打出信心。 “好球!书楠这板搓得漂亮!”阳光明笑着鼓励道,他故意放慢节奏,回了一个又高又慢的球到蔺书楠顺手的位置。 蔺书楠奋力挥拍,居然接了过去,脸上露出一点惊喜。 “哎呀!又下网了……”他懊恼地拍了下大腿,但脸上却带着笑,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光线下闪闪发亮。他的衬衫后背也很快洇湿了一块。 很快,邬宏涛换下了蔺书楠。 “宏涛,看我的!”阳光明一个漂亮的侧身抢拉,白色的小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在对方球台边角的死角处。 “好球!”邬宏涛虽然没接到,但也大声喝彩,毫不吝啬赞美。 小小的乒乓球在墨绿色的球台上跳跃、飞旋、碰撞,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乒乒乓乓”声,在空旷高大的房间里回响、碰撞,显得格外响亮。 这声音伴随着三人的呼喊、笑声、懊恼的叹息和急促的喘息,交织成一首充满青春活力的交响曲。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们的衬衫,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年轻的身形轮廓。 蔺书楠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自然,越来越放松,动作也渐渐放开了些,不再那么拘谨。 他奔跑,跳跃,挥拍,汗水顺着鬓角和脖子流下,在从高窗透进的、逐渐西斜的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那些沉重的包袱,那些无形的枷锁,似乎在这激烈的、纯粹的肢体运动中,在这酣畅淋漓的同窗情谊里,暂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大声地笑着,叫着,为每一个好球喝彩,为自己偶尔打出的漂亮回击兴奋地握拳低吼,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灼热而畅快。 那是久违的、属于年轻人的蓬勃活力和无拘无束的畅快淋漓,像解冻的溪流,在他身上重新奔涌。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偏西。 橘红色的、异常绚烂的夕阳余晖透过乒乓球室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将三人奔跑跳跃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地板上,如同皮影戏般变幻舞动。 球台边散落着几个空的“正广和”橘子汽水玻璃瓶,这是阳光明中途跑出去,在附近小店买的,瓶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三人累得直接瘫坐在旁边的长条木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起伏,脸上都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和心满意足的笑容。 汗水浸透了头发,一缕缕湿漉漉地贴在额前,邬宏涛抓起毛巾胡乱地擦着脸。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邬宏涛用毛巾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汗,毛巾很快就湿透了,他意犹未尽地嚷道。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馆里回荡,带着回音,“书楠,你现在住的这地方真不错!又清静,离学校又近,简直是块宝地!” 他猛地一拍大腿,眼睛发亮,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我看以后咱们同学聚会就定你这儿了!叫上吴恺、严俊、谢飞扬这几个留城的。 大家凑点钱凑点票,买点菜,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热热闹闹吃一顿,吹吹牛,打打球,比在外面下馆子强多了!还自在!没人管束!” 他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热闹喧腾的场景。 阳光明仰头喝完最后一口汽水,满足地舒了口气,喉咙里发出畅快的声音。 他笑着点头赞同,气息还未完全平复:“宏涛这主意好!我看行。书楠,你看怎么样?以后我们这帮老同学可要常来叨扰你了,你可别嫌我们烦,别嫌我们闹腾。” 他带着玩笑的口吻,眼神却认真地看着蔺书楠,带着询问和期待。 蔺书楠正用毛巾仔细擦着汗湿的脖颈和手臂,闻言动作顿住了。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中的光芒也微微黯淡,一丝熟悉的忧虑和迟疑浮了上来,像阴云遮蔽了阳光。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确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这……当然好。能和同学们聚聚,我高兴。 只是……他们……吴恺、谢飞扬他们……会不会……介意我的出身?毕竟……”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家庭的变故和装卸工的身份,像一道无形的、冰冷的标签,始终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让他无法释怀,担心成为被排斥、被怜悯的理由。 “书楠,你想多了!” 邬宏涛立刻坐直身体,收起嬉皮笑脸,眉头微皱,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兄弟般的护短: “都是一起长大的老同学,一起读了那么多年书,谁不知道谁家里那点事啊?谁会因为这个看不起你? 严俊他们家里条件也就那样,谁比谁强多少?至于吴恺、谢飞扬……” 他撇了撇嘴,带着点不以为然,“吴恺还是可以的。谢飞扬那人虽然有点傲气,说话有时不中听,但也不是那种势利小人,这点我敢打包票!再说了……” 他用力拍了拍蔺书楠的肩膀,力道带着亲昵和一种保护的意味,“真要有那种拎不清、因为这点破事就嫌弃人的,我和光明第一个不乐意跟他玩! 那种人,不叫他也罢!咱们玩咱们的!图的就是个开心痛快!管他那么多!” 他最后一句说得掷地有声,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义气。 阳光明也放下汽水瓶,身体微微前倾,看着蔺书楠,眼神温和而坚定,像磐石一样沉稳可靠: “书楠,宏涛说得对。同学情谊,贵在纯粹,贵在知根知底。以前大家关系都不错,现在也一样。 我们看重的是你蔺书楠这个人,是你的人品,是咱们这份一起长大的情分。 其他的,出身也好,工作也好,都是外在的东西,不重要。 别有负担,别给自己画地为牢。” 他的话语清晰有力,一字一句,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夕阳最后的余晖,给蔺书楠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他长长的睫毛在光影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看着眼前两位老友真诚而带着点“护短”意味的眼神,听着他们掷地有声、充满义气的话语,心底最后那点冰封的疑虑、那沉重的枷锁,终于在这温暖而坚定的包围中,彻底地消融、瓦解。 一股滚烫的暖流汹涌地冲上心头,涌向四肢百骸,让他眼眶微微发热,鼻尖发酸。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那笑容里带着释然、深深的感动和一种崭新的期待,声音也明亮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好!只要大家不嫌弃,我这儿……随时欢迎你们来!人多热闹,我……我也高兴!”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用力,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决心和敞开怀抱的勇气。 “这就对了嘛!爽快!”邬宏涛高兴地一拍大腿,仿佛解决了一件天大的事,笑容灿烂,“那就这么说定了!等我联系好他们几个,定好时间,咱们再聚!保证热热闹闹的!让书楠这小亭子间也沾沾人气!” 事情敲定,三人又在长椅上歇息了一会儿,等身上的汗落了,呼吸彻底平复了,才起身将球拍仔细放回原位。 又检查了门窗是否关严,电灯是否关闭,然后锁好乒乓球室厚重的门,郑重其事地跟看门的老张头再次道了谢。 走出校门,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城市的天际线,只留下漫天绚烂的晚霞,像打翻了调色盘,将天空渲染成瑰丽的橙红、金粉与淡淡的紫罗兰色。 三人站在熟悉的校门口,望着被霞光温柔笼罩的街道和行色匆匆归家的人们,互相道别。 “光明,书楠,那我先走了!”邬宏涛潇洒地跨上他那辆半旧的“永久”自行车,单脚支地,挥了挥手。 晚风吹拂着他汗湿后贴在额前的头发,也吹起了他敞开的衬衫衣角。 “走了!”邬宏涛用力一蹬踏板,自行车便轻快地汇入了傍晚归家的车流和人潮之中,铃声叮当作响。 “路上慢点!当心车!”阳光明和蔺书楠同时说道,语气里带着真诚的关切。 “书楠,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厂里见。”阳光明轻轻拍了拍蔺书楠的胳膊,动作自然亲切。 “好,明哥。”蔺书楠看着他,霞光映在他清澈的眼眸里,显得格外明亮动人,笑容真诚而温暖,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谢谢你们今天能来……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这句话发自肺腑,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承载着一天的情绪和感动。 阳光明也朝蔺书楠点点头,露出一个温和而令人心安的笑容,转身,迈着沉稳有力的步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蔺书楠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 一天下来,身体是疲惫的,手臂和腿部的肌肉微微酸胀,但心口那块压了太久太久的巨石,却仿佛被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撬动,消融了大半。 他挺直了那曾经习惯性微驼的、略显单薄的脊背,仿佛卸下了无形的重担。 他迈开步子,朝着那个小小的、低矮的亭子间走去。 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那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快、都要坚定,充满了走向未来的勇气。 (本章完) 第109章 108首次领工资的喜悦 第109章 108.首次领工资的喜悦 七月五号,星期六。 日历翻到这一页,红星国厂的空气里便悄然渗入一丝难以言喻的躁动,如同被无形的手拨动了心弦。 这一天,是每月铁定的发薪日! 对每一个依靠工资养家糊口的工人和干部而言,它都像一块沉甸甸的基石,稳稳托住生活的重量,带来一种踏实的慰藉。 阳光明坐在赵国栋副厂长办公室外间那张属于他的硬木桌子前。 蓝色的硬壳笔记本摊开着,钢笔尖悬停在微微泛黄的纸页上方,墨水的微涩气息,混合着旧木头、陈年文件和窗外飘来的热风味道,氤氲在小小的隔间里。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几道明暗相间的条纹。 转瞬间,他已在这三楼的小隔间里工作了一周。 从最初的谨小慎微、步步摸索,到如今的渐入佳境,那份前世生活秘书刻入骨髓的条理性和预判力,在赵国栋雷厉风行、务实高效的作风下,竟意外地找到了契合点,焕发出别样的生机。 文件柜里的资料被他梳理得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钥匙分门别类、标识清晰。 赵国栋一个眼神,甚至只是手指无意识地在某个方向点了点,阳光明便能心领神会,准确无误地抽出所需文件。 行程安排紧密而富有弹性,汇报工作则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直切要害,绝无赘言。 就连那支红蓝铅笔在文件边缘留下的批注,其角度、力道和措辞,也总能恰到好处地戳中赵国栋心中最关切的那根弦。 他手腕上那块“魔都牌”手表的指针沉稳地指向上午九点整。 阳光明合上笔记本,发出轻微的“啪嗒”声,随即起身。动作利落,带着一种经过职业训练的自然流畅。 今天,他有件重要的事要办——去财务科领工资。 这不仅是生计所需,更是他在这新世界、新岗位上,第一次凭借双手挣得、可以堂堂正正带回家的成果。 沿着熟悉的、被无数脚步磨得发亮的木楼梯下到二楼,穿过弥漫着尘和汗味、略显嘈杂的走廊。财务科门口,一条不长不短的队伍已经蜿蜒排开。 队伍里多是车间的工人,穿着洗得发白、甚至打了补丁的蓝色工装,脸上带着被暑气蒸腾出的油汗,以及那份难以掩饰的期待。 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如同被高温融化的稀。间或响起几句低声的交谈,带着沪语特有的软糯腔调,内容无非是工资的用途、家里的开销,琐碎却充满生活的真实温度。 “小阳,领工资啊?”排在前面的一位中年女工回头看见阳光明,圆润的脸上立刻绽开热情的笑容,她是二车间的小组长王大姐,阳光明曾经同她核对过数据。 她习惯性地用围裙擦了擦手,眼神里透着熟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阳光明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点头应道:“王师傅早。”他的声音不高,清晰而沉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却又没有一丝轻浮。 轮到阳光明时,他走到财务科那个熟悉的、刷着绿漆的小窗口。 窗口里,坐着的老吴师傅,戴着厚厚的深蓝色套袖,鼻梁上架着一副老镜,镜片后的眼睛专注地盯着面前摊开的、厚重的工资册和一摞摞用牛皮筋仔细扎好的钞票、票证。 他身边放着一个算盘,乌黑的算珠透着岁月的油光。 窗口上方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几个方正的大字:“今日发薪”。 “吴师傅,麻烦您。”阳光明将自己的工作证递了进去,动作带着对前辈应有的尊重。 老吴接过工作证,扶了扶下滑的眼镜,布满皱纹的手指在厚厚的工资册上熟练地翻找起来。 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最终,他的手指停在“阳光明”那一栏,定住。 他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动起来,算珠碰撞的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感,在略显沉闷的空气里格外清晰。拨完,他又仔细核对了一遍旁边的备注小字。 “阳光明。”老吴的声音不高,带着财务人员特有的平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权威,“行政二十七级,六月七号入职,调整后月基础工资三十元整。” 他抬起头,透过镜片看了阳光明一眼,像是在确认。 阳光明微微颔首,表示明了。这些计算规则,他早已在心中过了无数遍。 “六月实际工作天数为二十四天。”老吴继续用他那平稳的语调陈述着,“基础工资按天折算,三十元除以三十天,每天一元。二十四天,就是二十四元整。” 他的手指在算盘相应的档位上点了点,确认无误。 阳光明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老吴翻开的工资册页上。 六月份那场关乎他起点的行政级别调整,终于在月底前尘埃落定,这让他得以在入职的第一个月,就拿到了二十七级的起点工资,无疑是个良好的开端。 老吴翻过一页工资册,继续念道:“附加工资,按政策规定,你本月有1.8元。” 他顿了顿,视线向下移动,“另外,岗位津贴1.5元,交通补贴0.8元,还有高温补贴0.5元。” 他再次拿起算盘,手指翻飞,算珠轻响,“合计补贴……四块六毛整。” 算盘声落定。老吴拿起蘸水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手腕沉稳地悬在一张印着红星国厂红色厂徽和“工资结算单”字样的油印单据上,工整地填写起来。钢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留下清晰的蓝色字迹: 姓名:阳光明 级别:行政二十七级 月份:1969年6月 基础工资:24.00元 附加工资:1.80元 岗位津贴:1.50元 交通补贴:0.80元 高温补贴:0.50元 应发合计:28.60元 写罢,老吴放下笔,从旁边一迭码放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的钞票里,开始点数。 他粗糙的手指,动作却异常灵巧:两张深蓝色、印着工农兵形象的“大团结”,一张墨绿色的五元纸币,三张浅棕色的一元纸币,一张深红色的五角纸币,一张浅绿色的一角纸币。 他将所有的纸币仔细迭放整齐,一起从窗口推了出来。 “二十八块六毛整,点一点。”老吴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眼神示意阳光明核对。 阳光明接过那迭带着体温和油墨气息的钞票,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纸币特有的韧性和微微的凉意。 他神情专注,快速而细致地清点了一遍:两张十元,一张五元,三张一元,一张五角,一张一角。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八元六角整。 这笔钱,在这个物资匮乏、一切凭票供应的年代,沉甸甸地承载着一个普通家庭近一个月柴米油盐的指望,分量十足。 紧接着,是老吴递过来的各式票证。 首先是一迭方方正正的纸票,印刷着不同的图案和文字,色彩有些单调,却代表着生活的必需。 “粮票,二十七斤整月。” 老吴递过一张印着饱满稻穗图案、标注着“sh市粮票”和醒目的“27斤”字样的票证。 “你六月七号入职,街道那边没领过六月的粮票,厂里按整月发给你,不扣前几天的。”他难得地多解释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厂里对新人的照顾。 “肉票,半斤。”一张印着憨态可掬肥猪图案的小票递了出来。 “票,半斤。”印着成捆甘蔗图案的票。 “鸡蛋票,一斤。”印着母鸡图案的票。 “还有食用油票半斤。” 阳光明一一道谢,双手接过这些维系着最基本生存需求的纸片。它们薄如蝉翼,此刻在他手中却比那迭钞票更让他感到一种踏实的保障。 有了它们,母亲就能在菜场那有限的、需要排长队的供应窗口前,为家里的餐桌多增添一点宝贵的油荤和难得的甜味,让日子显得不那么寡淡。 随后,老吴又拿出四张尺寸稍大、印刷明显更精美的长方形票证。 淡黄色的底子,印着象征工业和农业的齿轮与麦穗图案,上方是“sh市日用工业品购货券”几个醒目的红字,下面清晰地印着“1969年第三季度”和“壹张”字样。 “工业券,第三季度的,四张。”老吴的声音里,对这工业券的分量也带着一丝郑重。 他习惯性地解释道:“工业券是按季度提前发放的。 六月份属于第二季度,已经在四月份提前发放。你那时还没入职,所以错过了,不予补发,所以二季度一张也没有。 这次发的是七、八、九三个月的工业券。 你六月份工资是三十元,以此为基准,三个月就是九十元。 规定是每二十元工资发一张券,九十除以二十,等于四张半。 半张券不予发放,国家规定,没办法,所以只发四整张。”他的解释清晰而务实,不容置疑。 阳光明接过这四张沉甸甸的工业券,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的质感。 他知道这东西在当下的“硬通”程度。暖水瓶、搪瓷脸盆、毛巾、肥皂、铁锅……许多紧俏的日用工业品,光有钱不行,必须有它才能买到。 四张券,在这个起点上,不算丰厚,但也足够置办一两样家中急需的、能提升生活品质的物品了,意义非凡。 “另外。”老吴又从抽屉深处拿出两张更小些的票证,“季度初,肥皂票两张,每张可以买一条肥皂。豆腐票,这个月的一斤。” 他顿了顿,“喏,齐了。”他将最后两张小票递出。 阳光明再次诚恳地道谢,将所有散发着油墨和纸张气息的钞票、粮票、肉票、油票、票、鸡蛋票、工业券、肥皂票、豆腐票,一五一十,仔细地收拢好,然后郑重地放进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已露出灰白色帆布底子的军用挎包内袋里。 厚厚的一小迭,紧贴着胸口的内袋,传来一种温热而实在的触感,沉甸甸的,带着新生活的希望。 他转身离开财务科窗口,身后是队伍里其他人继续领取工资的低语、算盘珠子清脆而单调的碰撞声,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汗味、纸墨味和隐隐的期盼。 路过二楼厂务办秘书组那间宽敞的大办公室时,里面的气氛明显比平时更热烈、更松弛些。 空气中似乎都飘荡着一种领薪日特有的、微醺般的轻松感。 张玉芹正眉飞色舞,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对着窗边的周炳生和埋头整理报表的李卫东比划着: “……哦哟!这个月发了点高温补贴,正好派上用场!阿拉屋里厢那个竹壳暖水瓶,胆破了快一个月了,一直没舍得换,开水倒进去凉得飞快,愁煞人! 这下好了,等歇午休就去趟第一百货,用新发的工业券买个新胆! 再拿着肉票去割点肉,晚上回去包顿荠菜鲜肉大馄饨吃吃!想想就鲜得唻!” 她胖乎乎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红光,仿佛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已经摆在眼前。 周炳生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也捏着刚领到的工资袋和一迭票证。 他四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稳。 此刻,他脸上带着一种老派人特有的、不易察觉的轻松。 正小心翼翼地将粮票、肉票、豆腐票等分门别类,仔细地收进一个磨得发亮的旧牛皮夹子里,动作慢条斯理,透着一种对生活物资的珍视和谨慎。 看到阳光明进来,他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嘴角似乎也向上牵动了一下。 相比之下,李卫东则显得沉默许多。 他年轻些,只比阳光明大几岁,穿着洗得褪色的工装,领到的钱和票却并不比阳光明多。 他默默地将那个薄薄的工资袋塞进裤兜深处,手指在口袋外面用力按了按,仿佛怕它飞走。 然后低头,更加专注地整理着桌上摊开的报表,手中的钢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作响,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力道,透露出他内心的些许不甘或压力。 “小阳回来啦!工资领好啦?” 张玉芹眼尖,立刻热情地招呼起来,声音洪亮,“哦哟,阿拉大秘书第一个月工资不少吧?行政二十七级,三十块呢!啧啧!” 她语气里带着善意的调侃和毫不掩饰的羡慕,目光在阳光明鼓囊囊的挎包上扫过。 阳光明笑了笑,迈步走进办公室,拍了拍挎包:“嗯,领好了。二十四块基本工资加四块六补贴。” 他语气平和,没有炫耀具体数额,只简单说了构成。 “可以可以!蛮好了!” 张玉芹啧啧连声,带着过来人的感慨,“到底是跟厂长的人了,起点就高!不像阿拉,在厂里熬了噶许多年,才这点点。” 她话锋一转,八卦的兴致又上来了,探身问道,“工业券发了几张?这个最要紧!” “四张。”阳光明一边将挎包挂到椅子背上,一边答道。 “四张啊!”张玉芹眼睛一亮,声音又拔高了些,“蛮好了!蛮好了!够买两个新搪瓷盆再加上一个新暖壶了!或者省着点,扯块好布做件新衣裳也差不多。 阿拉工龄长点,比你多三张,七张,听着多,家里破东烂西要添的也多,还要精打细算省着点用呢!” 她掰着手指头,絮絮叨叨地盘算着自家的开销,既是感慨,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心理平衡。 阳光明点点头,没再多说。他需要好好盘算一下。 这二十八块六毛钱,加上二十七斤粮票、半斤肉票、半斤票、半斤油票、一斤鸡蛋票、一斤豆腐票、两张肥皂票,还有那四张珍贵的工业券。 这些构成了他立足这个年代、正式开启职业生涯后,对那个清贫却温暖家庭的首次,也是实实在在的来自于岗位工作的物质贡献。 对他个人来说,意义非凡。 他心底深处,那个旁人无法窥见的冰箱里,每日刷新的物资,又有了一个可以合理“兑换”、光明正大地“贴补”家用的明面来源。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心。 和几位前同事聊了一阵,阳光明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深吸一口气,拉开椅子坐下,拿起那支陪伴他一周的钢笔,翻开蓝色硬壳笔记本,目光重新投向那些未完成的工作计划和待办事项。 楼上的赵国栋副厂长还在等着他的汇报和下午的车间行程安排。 阳光明摊开笔记本,钢笔尖在纸页上落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办公室里的声音似乎暂时被他屏蔽在外。他需要将上午车间主任汇报的几个关键数据整理出来,下午陪赵厂长下去时心里才有底。 窗外的阳光更加炽烈,蝉鸣声浪仿佛永无止境。 阳光明收敛心神,重新投入到眼前的数字中。 生活细碎而真实,工作亦是如此。他必须更细致,更周全。 下午陪赵厂长去三车间,那边新上的细纱机调试有点问题,他得提前把相关的技术参数和可能的问题点梳理清楚,以备厂长询问。 下午两点,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辰。阳光明跟在赵国栋副厂长身后,走进了三车间的大门。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巨大的空间里,排列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纺纱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赵国栋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短袖衬衫,脊背挺直,步履带风,直接走向靠里的一排新安装的细纱机。 车间主任和技术员早已等候在那里,脸上带着紧张和期待。看到赵厂长过来,连忙迎上前。 阳光明迅速进入状态,落后赵厂长半步。 他一边听着车间主任和技术员略显急促的汇报,一边目光敏锐地扫视着那几台新机器运转的情况。 机器的轰鸣几乎盖过人声,他不得不微微侧身,集中注意力倾听。 同时,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伸进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准确地摸出了那个蓝色硬壳笔记本和钢笔。 “……赵厂长,主要就是断头率比老机器还是高,特别是夜班,挡车工反应不过来,效率上不去,还浪费原料……”车间主任的声音在噪音中拔高。 赵国栋眉头微蹙,没有说话,径直走到一台正在运转的细纱机旁,俯下身,仔细查看纱锭的转动和纱线的张力。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手指在机器的关键部位轻轻敲击、感受着震动。 阳光明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关键信息:机器型号、断头率数据、发生时段、挡车工反馈要点。 他的字迹在颠簸的环境下依旧清晰工整。 当技术员开始解释一个可能的机械结构问题时,阳光明适时地翻到笔记本前面几页,那里记录着他提前查阅的该型号机器说明书要点和相关技术参数,迅速指给赵国栋看: “厂长,技术员说的这个导纱钩角度问题,说明书上第三章第二节有提及标准值范围,现在实测似乎偏小了0.5度左右。” 赵国栋目光扫过阳光明指出的地方,又对比了一下技术员正在比划的位置,微微颔首。他没有多言,但阳光明知道,这个及时的补充信息对厂长判断问题很有帮助。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赵国栋带着他们几个人,在几台问题机器间穿梭、观察、询问当班的女工。 阳光明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紧紧跟随,耳朵捕捉着每一句有用的信息,手上不停地记录。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衬衫后背,额头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絮粘在脸上有些发痒,但他浑然不觉。 他需要快速提炼核心问题,过滤掉情绪化的抱怨,将最客观、最关键的情况呈现在厂长面前。 当赵国栋终于直起身,示意大家到车间角落一个稍微安静点的工具柜旁集中时,阳光明立刻将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上面已经清晰地列出了几个关键问题和初步建议的解决方向: 1.导纱钩角度校准问题(实测 vs标准)-建议技术组复查所有新机台。 2.夜班照明不足影响观察?-需实地查看夜班光照情况。 3.挡车工对新机操作不熟练?-安排针对性再培训,附劳模张师傅建议可参考。 4.温湿度对新机器影响是否更大?-需与动力科协调监测数据。 阳光明将笔记本递给赵国栋,同时简洁地口头复述了要点。 赵国栋快速浏览着,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他赞赏地看了阳光明一眼,这个年轻人不仅记录得快而准,更重要的是能迅速抓住要害,并提出建设性的思路,省去了他大量梳理信息的时间。 “嗯,思路是对的。” 赵国栋合上笔记本,还给阳光明,声音沉稳有力,“老刘,下午就安排技术组,按第一条和第四条先查! 照明问题,你晚上跟我一起看看夜班情况。 培训的事,张师傅那边,小阳你去沟通一下,就说我说的,请她带带新人。 明天一早,碰头会!” 命令简洁明了。 车间主任和技术员连忙应下,脸上的紧张被一种解决问题的急切所取代。 走出三车间,外面的热浪似乎都显得清新了一些。 赵国栋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阳光明紧随其后。 回到办公楼凉爽的走廊里,赵国栋才放慢脚步,对阳光明说: “下午记录整理好,简明扼要,明天碰头会前给我。张师傅那边,你亲自去一趟二车间,态度要诚恳。” “好的,厂长,我马上去办。”阳光明立刻应道。他知道,厂长这是在肯定他的工作,并委以更直接的沟通任务。 下班的电铃声终于刺破了厂区的喧嚣。工人们如同开闸的潮水,涌向各个厂门。 阳光明随着人流走出红星国厂厚重的大门。 夕阳的余晖给街道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橙红色,但地面的暑气仍未消散。 他加快了脚步,朝着那个熟悉的小弄堂走去。 姆妈和大嫂,大概已经煮好了绿豆汤,正等着他回去,分享这第一个月工资带来的微小却真实的喜悦。 (本章完) 第110章 109邻里同庆的氛围,家庭会议 第110章 109.邻里同庆的氛围,家庭会议 石库门的天井,像一只被七月暑气蒸腾得滚烫的小小陶盆。 傍晚时分,下班的工人们如同归巢的水鸟,带着一身油汗与疲惫,陆续汇入这方寸之地。 整个石库门骤然活了过来,就像是浸泡在一种共同的沉甸甸的喜悦里。 今天是五号,发薪日! 石库门里的工人们,除了教书的冯老师,有正式工作的,几乎都在红星国厂和东方机械厂这两家养活了大半个弄堂的大厂上班,每月五号是工人们领工资和各类紧俏票证的日子。 此刻的天井,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平日的煤烟与汗酸味,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与松快。连带着,那闷热似乎也退让了几分。 “陈阿婆,你家国强工资到手了吗?多少?”李桂嗓门又亮又脆,一边在水斗边麻利地搓洗着几根蔫头耷脑的鸡毛菜,一边扭头问坐在藤椅上摇蒲扇的陈阿婆。她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 “到手了,到手了!”陈阿婆笑得见牙不见眼,脸上深刻的皱纹像被熨斗烫过,瞬间舒展,“他是三级工,四十五块三毛!喏,粮票三十二斤,肉票半斤……哦哟,这个月高温补贴还多发了五毛!厂里讲是体谅大家天热做工辛苦!” 她手里那把旧蒲扇摇得呼呼生风,仿佛要把这好消息扇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四十五块三!哦哟哟,国强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冯师母正小心翼翼地往煤球炉上架一口小铁锅,闻言真心实意地赞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我们家老冯,教了一辈子书,也就那点死工资,粮票还按脑力劳动算,才二十七斤,哪能跟国强比。” “冯老师是文化人,贡献大!不一样的!”陈阿婆赶紧往回找补,脸上的得意却怎么也藏不住,像抹了层油光。 客堂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陈国强端着一个磕碰掉几块白瓷的搪瓷脸盆,出来打水,他媳妇张春芳紧跟在后头,脸上也是掩不住的笑意,手里紧紧捏着个小布包,那鼓鼓囊囊的形状,一看就是刚领到的工资袋还没捂热乎。 张春芳接口道:“冯师母,可别这么说,冯老师是我们弄堂里的顶梁柱,教出多少好学生!我家国强就是出力气,哪能比。” 她语气真诚,但挺直的腰板和发亮的眼睛,无不透着对当家人的满意和骄傲。 “就是就是。”何彩云的声音从头顶晒台飘下来,她正踮着脚在竹竿上晾衣服,动作麻利,“我们家铁民,装卸工,力气是出得比牛大,工资嘛……” 她顿了顿,没往下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手里的湿衣服被她用力抖开,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意思大家都懂,赵铁民级别低,工资自然少些。 “嗳,彩云,别急。”蔺凤娇宽慰道,熟练地把话题转开,“说起来,明天礼拜天,大家有什么打算?票证都发到手了,不去买点啥?” 这话像一颗火星子,“滋啦”一声溅进了热油锅。 “去!当然要去!” 张春芳立刻来了精神,语速快得像机关枪: “我们家那个竹壳暖水瓶,胆早裂了细缝,灌进去的开水,凉得飞快!一直没舍得换,就等这个月的工业券了! 明天天不亮,我就去第一百货排队,买个新胆回来! 再顺便看看,肉摊上要是还有落市的筒子骨,买两根回来吊吊汤也好,便宜!” 她眼睛发亮,仿佛已经闻到了骨头汤的香气。 “我也是!”何彩云在晒台上接口,声音里带着点隐秘的兴奋,“肥皂票两张,正好买两条固本肥皂!家里肥皂头都捏不拢了!还有……” 她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少女般的憧憬,“我看中一块‘的确良’的料子,浅蓝色的,想给铁民做件新衬衫!布票应该够!” 她想象着丈夫穿上新衣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弯起。 “‘的确良’!哦哟,时髦货色!”蔺凤娇也笑了,抬头看向晒台,“我家小囡乐枫,也是吵着要块‘的卡’做裤子,讲同学都有了。明天我也去布店看看。”她盘算着女儿穿上新裤子的模样,眼神温柔。 陈阿婆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说:“我倒没啥大件要添,就是盐、酱油快见底了,还有煤球票也要去划拉点回来。哦,对了。”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蒲扇停了一下,“要是副食品店有处理的老母鸡,便宜点,我也想斩半只,给国强补补。”她看向大孙子,满是怜爱。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小小的天井里充满了对明天的热切期盼。 发工资带来的踏实感,混合着即将改善生活的憧憬,让这闷热的夏夜也显得不那么难熬了。 煤球炉上的锅开始滋滋作响,各家飘出不同的饭菜香气,虽然依旧寡淡,但今天似乎格外有滋味——那是用积攒的、舍不得吃的最后一点好东西,在庆祝这每月一次的“盛典”。 就在这时,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在石库门黑漆大门的光影里。 阳光明背着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却依然挺括的军用挎包,步履沉稳地踏进喧闹的天井。 夕阳的余晖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将他年轻的面庞镀上一层暖金。 “明明回来啦!”眼尖的李桂第一个看见,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她是阳光明的大嫂,此刻的骄傲感比自己涨了工资还强烈。 刷的一下,天井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像被掐断了源头,瞬间小了下去,只剩下好奇和探究的目光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明明,领工资啦?”陈阿婆笑眯眯地问,手里的蒲扇都忘了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阳光明那个鼓囊囊的挎包。 “嗯,陈阿婆,领好了。”阳光明礼貌地点头,脸上带着年轻人温和的笑意,既不张扬也不刻意躲闪。 “哦哟,我们的大秘书第一个月工资,肯定不少吧?” 张春芳快人快语,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探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听人讲,你起点就是九级办事员级别?” 她这话问得直接,像根针,一下子扎破了天井里那层客气的薄纱。 这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连正在低头捅炉子的赵铁民也停下了动作,沾着煤灰的脸转过来,沉默地看着阳光明,眼神复杂。 晒台上,何彩云晾衣服的身影似乎也凝滞了一瞬,侧耳倾听。 阳光明还没开口,他母亲张秀英已经从自家前楼快步走了出来。 她显然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脸上堆满了笑,腰杆挺得笔直,仿佛年轻了十岁,连鬓角白的发丝都透着精神。 “回来啦,明明!”她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爽利,一把拉过儿子的胳膊,像是展示一件稀世珍宝,“快,跟大家讲讲,你这头一个月,开了多少?让大家也替我们家高兴高兴!”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儿子,那份期待和骄傲几乎要燃烧起来,烫得周围空气都热了几分。李桂也立刻凑到婆婆身边,同样一脸热切。 阳光明感受到母亲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微微用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他笑了笑,从善如流,声音清晰而平稳,既无炫耀,也无刻意低调,像是在陈述一件寻常事: “行政二十七级,基础工资三十块。因为六月七号才入职,实际做了二十四天,折算下来基础工资二十四块整。加上附加工资一块八,岗位津贴一块五,交通补贴八毛,还有这个月的高温补贴五毛,总共二十八块六毛整。” “二十八块六!”张春芳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变了调,“哦哟!第一个月就这么多!顶我们家国强当学徒时快两个月了!”她看向陈国强,眼神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二十七级!哦哟哟!了不起!真真了不起!”陈阿婆连连惊叹,看向阳光明的眼神满是赞许,仿佛在看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起点就这么高!到底是跟大领导的人!”她手里的蒲扇又开始摇动,频率快了许多。 “就是讲嘛!”张秀英的腰杆挺得更直了,脸上容光焕发,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得意,“我们家明明运气好,本事也有!赵厂长是什么人?部队里下来的老革命,眼睛最毒!他能挑中我们明明,就是看中他靠得住,有本事!” 她的话语像一面旗帜,在小小的天井里猎猎作响。 李桂在一旁用力点头附和:“是的!是的!我们家明明做事体,顶顶清爽,脑子又活络!将来肯定还要升!”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笃信。 晒台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浓重鼻音的轻哼,随即是竹竿用力拍打的“啪啪”声,短促而激烈,像是某种无处发泄的愤懑。 赵铁民默默转回头,佝偻着背,继续捅他那似乎永远也捅不旺的煤球炉子。沾着油污的汗衫贴在他瘦削的背脊上,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黯淡。 “票证呢?票证发了几张?”蔺凤娇比较务实,问出了关键,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粮票肉票还好讲,工业券最要紧!”她手里拿着锅铲,眼神锐利。 “粮票按整月发的,二十七斤。”阳光明答道,感受到挎包里那迭纸片的厚度和分量,那是沉甸甸的生活保障,“肉票半斤,票半斤,油票半斤,鸡蛋票一斤,豆腐票一斤,肥皂票两张。” 他顿了顿,说出了那个最引人注目的数字:“工业券,发了四张。” “四张!”这下连一向淡然的蔺凤娇也露出了惊讶之色,手里的锅铲都忘了动,“你第一个月就发四张?哦哟,真真是赶对时候了……真是好运气,也是好福气!这东西顶顶硬通!”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羡慕,也有一丝由衷的感慨。 “四张工业券!还是我们家明明厉害!”张秀英的声调又拔高了一个度,脸上的红光在暮色中格外醒目,她环视着邻居们羡慕、惊讶、复杂交织的眼神,那份满足感像喝了蜜酒,醉醺醺地直冲脑门。 阳光明平静地补充道:“厂里财务科的老吴师傅讲得清清楚楚,按工资算的!三十块一个月,三个月就是九十块,每二十块发一张券,四张半!半张不发,所以就是四整张!规矩就是这样。” 他的解释打消了任何关于“特殊照顾”的猜测,更显得这待遇的理所当然。 天井里又是一片啧啧的惊叹和低声议论。 “四张工业券……够买个新暖壶再加两个搪瓷脸盆了!” “省省用,扯块好料子也够!” “到底是干部待遇,不一样!不一样啊!” 羡慕的目光如同实质,缠绕在张秀英、李桂和阳光明身上。 张秀英只觉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透着舒坦,仿佛儿子这二十八块六毛和四张工业券,将她前半生所有的辛劳和委屈都熨平了,抚顺了。 李桂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那些票证已经变成了暖水瓶、新布料,明晃晃地摆放在自家那间小小的前屋里。 夕阳彻底沉入西边的弄堂顶,天井里的光线骤然暗沉下来。 各家灶间透出的昏黄灯光和煤球炉跳跃的火光,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饭菜的香气愈发浓郁,催促着归家的人。 “好了好了,天都黑了,大家快点烧夜饭吧!”冯师母笑着打圆场,声音带着满足后的松弛,“我们家也烧好了,今天用攒下来的那点油,煎了两只荷包蛋,香是香得来!”她吸了吸鼻子,仿佛闻到了自家的蛋香。 “我们家也是,”张春芳接口,声音轻快,“上次买的咸鱼,蒸了一小段,也算开开荤!”她拉着丈夫陈国强往屋里走。 “我们家……”张秀英的声音带着一种胜利者的矜持和满足,在暮色中格外清晰,“还有前两日明明同事送的那只酱鸭,斩了半只留到今天,正好庆祝明明第一个月拿工资!还有攒下的几个鸡蛋,炒一盘!” 她刻意加重了“酱鸭”两个字,像在展示一枚勋章。 “哦哟,酱鸭!”李桂立刻捧场,声音拔高,“味道老正宗的!明明同事真是热心肠!”她配合着婆婆,把这份“荣光”渲染得更浓。 在一片带着羡慕的“哦哟”声中,张秀英心满意足地拉着儿子的胳膊,招呼着李桂:“走,我们进去吃饭!菜要凉了!” 三人穿过昏暗的天井,走向自家那扇漆色斑驳、吱呀作响的前楼门。 留下身后邻居们复杂的目光和空气里愈发诱人的、各家倾尽“存粮”烹饪出的、难得的“丰盛”晚餐气息。 那气息里,混合着油香、酱香、咸鱼味,以及一种对生活的微小却实在的满足。 阳家前楼的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天井的喧嚣,却关不住屋内同样洋溢的、甚至更加浓烈的喜悦。 那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泡悬在屋子中央,光线昏黄却足够温暖,像一团小小的、毛茸茸的光晕,笼罩着油漆斑驳的方桌。 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几样小菜冒着氤氲的热气: 一盘深褐油亮、斩得大小均匀的酱鸭块,浓郁的酱香霸道地占据着空气;一小碟金黄油润的炒鸡蛋,翠绿的葱点缀其上,显得格外诱人;一碗碧绿油亮的炒鸡毛菜;还有几个堆得冒尖、混合着白面和玉米面香气的二合面馒头,散发着扎实的谷物气息。 父亲阳永康已经坐在主位,他刚洗过脸,鬓角白的头发还带着水汽,湿漉漉地贴在额角。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汗衫,似乎也比往日挺括了些。 他手里拿着自卷的“喇叭筒”烟卷,却没点,只是沉默地看着桌上的菜,目光尤其在那盘象征着“体面”和“门路”的酱鸭上停留了片刻,嘴角的线条比平时柔和了许多,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大哥阳光辉抱着儿子壮壮坐在一旁。壮壮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桌上那盘油光光的鸭肉,小手指着,“咿咿呀呀”地叫着,口水亮晶晶地挂在嘴角。 阳光辉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抹去儿子的口水,憨厚的脸上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高兴,看着弟弟的眼神满是欣赏。 “都坐下!”张秀英催促着,脸上笑容未减,手脚麻利地解下围裙,动作都带着喜气,“今天我们家也小小庆祝一下!明明,你快把东西拿出来!” 她声音洪亮,眼神热切地落在儿子那个鼓囊囊的挎包上。 阳光明应了一声,打开那个沉甸甸的军用挎包,拉链发出轻微的“嘶啦”声。 他先掏出那个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厚厚一迭钞票,然后将各种绿绿、印着不同图案和文字的票证,分门别类地放在桌面上。 昏黄的灯光下,那一小迭用牛皮筋扎好的钞票,两张十元“大团结”,一张五元,三张一元,一张五角,一张一角,还有那迭散发着淡淡油墨和纸张气息的票证,静静地躺在斑驳的桌面上。 它们像一块沉甸甸的磁石,瞬间吸走了屋内所有的目光和呼吸。 张秀英、阳永康、阳光辉、李桂,连懵懂的壮壮似乎都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带着油墨香气的寂静,暂时安静下来,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堆东西。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灯泡钨丝发出的细微嗡嗡声和壮壮轻微的呼吸声。 阳光明拿起那迭用牛皮筋扎好的钞票,解开,崭新纸币特有的、略带韧性的“沙沙”声在静默中格外清晰。 他手指灵活地捻出五张一元面额的纸币。那崭新的纸片在昏黄的灯下泛着微光,透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崭新气息。 他走到母亲张秀英面前,双手递了过去。 “妈。”他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履行承诺的郑重,“讲好的,每个月五块生活费。您收好。” 张秀英看着递到眼前的五张崭新的“工农兵”,愣住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随即,她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鼻翼翕动。 她下意识地在洗得发白、沾着几点油渍的围裙上用力擦了擦双手,仿佛怕手不干净玷污了这崭新的票子。 然后,才伸出微微发颤的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指尖触碰到那光滑挺括的纸面时,甚至轻轻瑟缩了一下。 五张薄薄的纸片,此刻在她手里却仿佛有千斤重。 那崭新的触感,那清晰的工农兵图案和“壹圆”的字样,是她大半辈子在织布机前佝偻着腰、熬红了眼、听着震耳欲聋的机杼声才能换来的血汗凝结。 如今,儿子上班才一个月,就这样实实在在地交到了她手上! 她紧紧攥着这五块钱,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她赶紧低下头,掩饰地吸了吸鼻子,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滚烫的,哽咽着,半晌才发出声音,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抑制不住的颤抖: “好……好!我们家明明……懂事了!真真懂事了!” 她抬起头,眼圈已经通红,但那红晕里透出的,是前所未有的欣慰和满足,像干旱的土地终于迎来甘霖。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五块钱折好,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然后,撩起外衣下摆,手指摸索着,塞进了贴身缝在内衣口袋里的、那个同样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小布包里。 仿佛这样,才能确保这份来自儿子的、沉甸甸的心意与信任万无一失。 李桂在一旁看着,眼神复杂。有对这笔钱的羡慕,但更多的是对婆婆此刻巨大情绪波动的理解。 她太知道这五块钱对操劳了一辈子、精打细算了一辈子的婆婆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钱,是儿子长大成人的证明,是生活重担被分担的希望。 接着,阳光明开始整理那些绿绿的票证。 他把那两张印着肥皂图案的肥皂票和那一斤豆腐票单独放在一边。 然后,拿起那迭粮票——印着饱满稻穗图案的“魔都市粮票”,总计二十七斤。 他数出十八张一斤面额的粮票,同样双手递给张秀英。 “姆妈,粮票。这十八斤是给家里的。”他解释道,语气自然,“剩下九斤,我留着自己用。单位食堂吃午饭要用掉大部分,偶尔……可能在外面和同事吃顿点心,也要留点。” 他说得坦诚,这也是事先和家里商量好的,大家都理解。 张秀英接过那厚厚一迭粮票,这次动作自然了许多,脸上依旧带着满足的笑容: “好格好格!应该的!你在外面也要吃饱!别省着!” 她捏着粮票,感觉像是捏住了家里的口粮保障。 然后,阳光明将剩下的票证——那半斤肉票、半斤票、半斤油票、一斤鸡蛋票,以及那四张最珍贵的、淡黄色底子印着齿轮麦穗图案的“魔都市日用工业品购货券”——全部推到了桌子中央。 “这些。”他看着父母兄嫂,目光平静而坦然,“有肉票、油票、票、鸡蛋票,还有工业券,我自己派不上用场,全部交给家里,由妈统一安排。” 他的语气平淡而坚定,仿佛交出去的不是稀缺的生存资源和购买“大件”的资格,而只是几张小纸片。 然而,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在小小的前楼里激起了更大的波澜,比刚才递钱时更甚。 “全部……交给我?” 张秀英看着桌上那堆绿绿的票证,尤其是那四张淡黄色的工业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原以为儿子最多上交一部分生活必需的票证,工业券这种能买暖水瓶、脸盆甚至缝纫机的“硬通货”,年轻人总会有点自己的想法,比如存着买块手表或者自行车零件。 她甚至在心里盘算过怎么开口跟儿子商量匀出一两张。 连一直沉默得像块磐石的阳永康,目光也深沉起来,从票证上缓缓移开,落在小儿子的脸上。 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带着深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他夹着“喇叭筒”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李桂更是眼睛发亮,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紧紧盯着那四张工业券,仿佛已经看到了崭新的白底蓝搪瓷脸盆和固本肥皂在向她招手。 阳光辉抱着壮壮,也伸长了脖子看着,憨厚的脸上写满了惊讶。 “嗯。”阳光明点点头,神情坦然,没有一丝犹豫,“我在厂里有食堂,用不着这些。家里人多,开销大,妈安排最妥当。”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温暖的体恤,“以后要是家里买了啥好东西,我跟着沾光就行。” 这话说得实在又熨帖,像一股暖流瞬间淌进张秀英的心窝。 她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口直冲四肢百骸,眼眶又热了,鼻头酸酸的。 她用力拍了一下大腿,声音带着哽咽后的爽朗:“好!好儿子!你放心!妈心里有数!该用的用,该攒的攒,绝对不会浪费你的心意!”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当家主母的郑重承诺。 她伸出手,郑重地将桌上所有的票证拢到一起,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刚出生的婴儿。 然后学着刚才收钱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折好,同样塞进了那个贴身的小布包。 那小布包瞬间变得鼓囊囊、硬邦邦的,紧贴着她的胸口,传递着一种温热而实在的、前所未有的富足感和安全感。 那感觉,比任何金银都让她踏实。 “好了好了!菜真要冷了!”张秀英收好票证,像是卸下了一桩巨大的心事,浑身轻松,声音也重新变得洪亮有力,“快坐下吃饭!今天有酱鸭!明明你多吃点!这可是我们家里顶顶好的东西了!” 她不由分说地按着儿子的肩膀,让他坐下。 一家人终于围坐下来。 昏黄的灯光下,那盘酱鸭成了当之无愧的主角,油亮的深褐色在灯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张秀英第一筷就精准地夹了一块最大、连皮带肉、油光锃亮的鸭胸肉,稳稳地放进了阳光明的碗里。 “快尝尝!妈特意留的,酱香入味!烂糊了!”她殷切地看着儿子,眼神里的宠爱几乎要溢出来。 阳光明夹起那块沉甸甸的鸭肉送入口中。浓郁的酱香、鸭肉特有的鲜香混合着微微的咸甜,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霸道地占据了所有味蕾。 鸭皮弹牙有嚼劲,鸭肉紧实而不柴,滋味醇厚悠长。 这味道,带着人间烟火的质朴和母亲毫不掩饰的偏爱,比前世那些精致的料理更让他心头踏实、温暖。 “嗯,好吃!”他由衷地赞道,声音带着满足。 “好吃就多吃点!”张秀英笑容满面,仿佛得到了最高褒奖。 她又给丈夫夹了一块鸭腿肉:“老头子,你也吃!” 给大儿子夹了一块带脆骨的:“光辉,辛苦!” 最后挑了一块没什么骨头的鸭肉,小心地吹了吹,喂到孙子壮壮嘴里:“壮壮乖,吃肉肉!” 李桂也赶紧起身,殷勤地给大家盛着碗里黄澄澄、散发着玉米清香的玉米糊糊。 简单的晚餐,因为那盘难得的酱鸭和刚刚发生的一切,吃得格外香甜,气氛融洽而温馨。 咀嚼声,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张秀英满足的叹息和李桂偶尔压低的笑语,交织在一起。 酱鸭的咸香、炒蛋的油润、鸡毛菜的清爽、玉米糊的甘甜,混合着一种名为“希望”的气息,填满了小小的前楼。 饭吃得差不多了,碗里的菜也见了底,只剩下一点酱汁和碎屑。 张秀英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一种当家主母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对于她来说,真正的“家庭会议”现在才开始。票证在手,如何规划,是今晚的重头戏。 “好了,票证都收好了,钞票也拿到了。” 她环视着家人,目光最终落在丈夫阳永康脸上,带着请示的意味,“老头子,你看,明天礼拜天,我们该去买点啥?票证捏在手里,要派用场才叫票证。”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个鼓囊囊的小布包。 阳永康慢条斯理地放下喝糊糊的粗瓷碗,碗底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用粗糙的手指抹了一下嘴角沾着的糊糊。 然后拿起桌上那根自卷的“喇叭筒”,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 辛辣的劣质烟味立刻在小小的、充满食物余香的屋子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粗粝的现实感。 烟雾缭绕中,他沉缓地开了口,声音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和深思熟虑后的沉稳:“先讲紧要的。” 他看向张秀英,烟雾从他口鼻间缓缓逸出,“煤球票还有几张?不够要买。盐、酱油、醋,家里还剩下多少?油瓶呢?空了没?”他问的都是维系日常运转的命脉。 “煤球票还有三张,四十斤一张的。”张秀英立刻汇报,对这些家底烂熟于心,“盐还有小半罐,酱油瓶底快露出来了,醋倒是还有半瓶。油……” 她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无奈,“这个月用油多,油瓶早就空了,这半斤油票捏在手里好些天了,就等明天去灌呢!我看过了,菜场旁边的油酱店,新到了一批菜籽油,闻着蛮香,不知道赶得及排队不。”她看向李桂,眼神里带着任务。 “嗯。”阳永康点点头,烟头的红光在昏暗中一闪一闪,“油最要紧,明天天不亮就让桂去排队。煤球、盐、酱油,也要补上。” 他转向大儿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配,“你辛苦点,油买好就赶去煤球店,别耽搁。盐和酱油让秀英去买肉时顺便带回来。”他知道副食品店和油酱店往往挨着。 “晓得了,爸!”李桂立刻应承,声音干脆。能去采购这些“大权在握”的物资,她干劲十足,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再讲讲票证。”阳永康的目光转向妻子胸口,仿佛能穿透衣服看到那小布包里绿绿的纸片,“肉票,票,鸡蛋票,豆腐票……这些,你看怎么安排?”他把具体调配权交给了妻子。 张秀英早已成竹在胸,语速快而清晰: “肉票明天肯定要去买掉!天这么热,放不起! 我看好了,买肋条,稍微肥点,回去熬点猪油,油渣炒青菜也香! 票也买掉,家里白一点都没了,烧菜都不方便。鸡蛋票……” 她犹豫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我想留到月底,万一有什么事体,或者壮壮嘴馋,蒸个蛋羹也好。豆腐票,明天买肉时顺便买块豆腐回来,烧个汤,清爽。” 她的安排兼顾了当下改善和长远储备。 “嗯,可以。”阳永康点点头,表示认可,烟雾随着他的动作飘散,“肥皂票两张,正好买两条固本肥皂回来。家里肥皂头是该换了,洗衣服都不起沫。” 他瞥了一眼墙角脸盆架上那块已经薄得像纸片、勉强捏在一起的肥皂头。 “是的!”李桂立刻接口,带着点急切,“我明天一起买回来!保证买最新鲜日期的!”她仿佛已经闻到了新肥皂那股好闻的碱香味。 讨论完这些日常消耗品,气氛稍稍凝重了些。 昏黄的灯光似乎也暗了一分。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焦到了张秀英的胸口——那每个季度多出来的四张最珍贵的工业券所在的位置。 这才是今晚的重头戏,是改善生活的关键钥匙。 张秀英下意识地又按了按胸口那个鼓囊囊的小布包,仿佛能感受到那四张淡黄色纸片坚硬的分量。 她看向丈夫,眼神带着征询和一丝期待:“老头子,这工业券……你看怎么办?每个季度多出四张呢!派啥用场顶顶合算?”她把决定权再次抛给一家之主。 阳永康沉默地抽着烟,劣质烟草燃烧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烟雾在他刻满风霜的脸上盘旋、缭绕,模糊了他深刻的皱纹,却掩不住眼神里的凝重。 他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狭小拥挤的前楼: 斑驳掉漆的五斗橱顶上,那只深褐油亮、象征过巨大荣耀的金华火腿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空荡荡的灰尘印记; 角落里的竹壳暖水瓶,瓶胆上那道不易察觉的细纹,此刻在灯光下仿佛格外刺眼; 洗脸架上的搪瓷盆,盆底早就已经打满了补丁,边缘处还磕掉了几小块白瓷,露出黑色的底胎,用久了已经开始泛出锈迹; 墙上挂着的毛巾,边角已经磨出了毛边,颜色也洗得发灰发白,像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旧痕…… 需要添置的东西太多了。 每一张工业券都金贵无比,像一块块沉重的砝码,压在心头。用在哪里都似乎不够,都是一种割舍。 “暖水瓶。”阳永康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打破了沉默,“瓶胆裂了,不换不行,夏天根本存不住热水,开水倒进去变温吞水。买只新胆,工业券应该要……半张?具体明天去看看。” 这是最迫切、最影响生活质量的必需品。他想起每天早起想泡杯热茶,水却温吞的懊恼。 张秀英连连点头,语气急切:“是的是的!我也这么想!这是顶顶要紧的!半张工业券,再贴点钞票,肯定够了。”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新暖水瓶胆装进旧壳子里,重新冒出腾腾热气的样子。 “还有。”阳永康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只边缘掉瓷的搪瓷脸盆上,那露出的黑底锈点像一个个丑陋的伤疤,“那只面盆,底上掉瓷的地方,我看要锈透了。再不换,漏起来麻烦。买个新的,大概也要一张工业券。” 搪瓷脸盆是家家户户的脸面,掉瓷露黑,总显得寒酸落魄。他想起每天洗脸时看到那黑点的不舒服。 “哦哟,对!我差点忘了!”张秀英拍了下额头,带着懊恼,“是不能再拖了!新脸盆,白底蓝的,看着就清爽!一张券,值!”她想象着新脸盆白亮亮的样子,脸上露出笑容。 这样算下来,暖水瓶胆和搪瓷脸盆,一张半的工业券就出去了。桌上那点微弱的轻松气氛似乎也随之消散了一些。 李桂看着婆婆和公公,嘴唇动了动,脸上露出犹豫和期待交织的神色。 她终于忍不住插话,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爸,妈,那……那剩下的两张多工业券,再加上光辉这个月发的,还有以前攒下的……我们……我们想扯块‘的确良’料子……” 她声音越说越小,脸微微发红,像是怕被拒绝,“不是我想要,是……是光辉那件上班穿的卡其汗衫,胳膊肘都磨得发亮了,补丁打上去也不好看……他好歹也是二级工……” 她的目光瞟向丈夫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明显变薄发亮的旧衣服,带着心疼。 阳光辉没想到媳妇会提这个,黝黑的脸膛瞬间涨得通红,像块烧红的烙铁。 他连忙摆手,声音有些窘迫:“不要不要!我衣服蛮好!还能穿!工业券攒着,买要紧东西!” 他拉了拉自己的袖子,试图遮住那磨薄的地方,动作笨拙而局促。 张秀英和阳永康对视了一眼。儿媳妇的心思,他们懂。 阳光辉是二级钳工,天天跟冰冷的钢铁和油污打交道,一件体面的、结实的工作服确实重要。 而且“的确良”这种新式料子,挺括、耐磨、不易皱,还不怎么褪色,在这个蓝灰工装一统天下的年代,绝对是时髦又实用的好东西。穿上它,人也显得精神,但工业券实在太金贵了。 “光辉衣裳是该做件新的了。”张秀英先开了口,语气带着体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权衡,“上班见到领导,穿得破破烂烂也不像样。‘的确良’……是贵点,布票也费,但耐穿,算下来也合算。”她看向大儿子,眼神温和。 阳永康依旧沉默地抽着烟,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他的表情。 他看了看大儿子身上那件寒酸的旧衣,又看了看小儿子身上那件熨烫得笔挺、象征着干部身份的“的确良”衬衫。 那鲜明的对比,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他想起大儿子每天早出晚归,在车间里挥汗如雨的样子。 半晌,他重重地点了下头,烟灰簌簌落下,在桌面上散开一小片灰烬。 “嗯。扯吧。”他只说了两个字,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光辉是该有件像样的衣服了。剩下这点工业券,加上你们自己发的,够扯多少算多少。料子你们自己挑。” 这是对长子长媳的体恤,也是对家庭未来的投资——一个体面的工人,意味着更好的发展可能。 “谢谢爸!谢谢妈!”李桂喜出望外,声音都带着雀跃的颤音,脸上瞬间绽开笑容,眼睛亮晶晶的。 阳光辉搓着粗糙的大手,憨厚地笑着,眼里是感激和一丝被认可的激动,黝黑的脸上泛着光。 阳永康掐灭了烟头,那点微弱的红光在桌沿被用力摁熄,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带着一种决断后的轻松。 “票证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他一锤定音,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明天,光辉要加班。” 他看向大儿子,阳光辉点点头,“桂早点去排队买油、买煤球、买盐、酱油。秀英你去买肉、买、买豆腐。我在家带壮壮,顺便修理一下桌椅。”他指了指墙角一张有点摇晃的凳子,“明明……” 他顿了顿,看向小儿子,语气温和了些,“你自己安排。忙了一个礼拜,也歇歇。” “晓得了!”一家人齐声应道,声音里带着对明天的期待和对当家人决定的服从。 小小的前楼里,昏黄的灯光下,一场关于生计与希望的“家庭会议”落下帷幕。 空气中弥漫的,除了饭菜的余香和劣质烟草的辛辣,还有一种对即将到来的、可以触摸到的、小小改善的憧憬。 那四张工业券,像四颗种子,已经悄然埋进了每个人的心里,等待着生根发芽。 (本章完) 第111章 110购物战役,小小任性 第111章 110.购物战役,小小任性 天色刚泛出蟹壳青,石库门天井里便响起了细碎的窸窣声,像老鼠在啃噬寂静。 张秀英和李桂婆媳俩,几乎是同时推开了各自吱呀作响的房门。 两人手里都紧攥着昨夜在油灯下反复清点、几乎磨出毛边的票证和零钞,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劲头。 她们的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仿佛不是去买肉,而是去迎接一场关乎全家生计的神圣战役。 初夏的晨风带着凉意,拂过她们因早起和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却吹不散那眼底的急迫。 “姆妈,肉票带好了伐?” 李桂压低声音问,同时把几块隔夜粗糙且硬邦邦的玉米面饼,塞进洗得发白的布袋里当干粮。 她粗糙的手指用力紧了紧腰带,仿佛要勒住心里那匹狂奔的野马。 副食店门口那条长龙的幻影,早已在她心里盘踞不去——去晚了,怕是排到日头晒得头皮发烫,也未必能沾上点油星。 “贴身放着呢,焐得发烫!” 张秀英下意识地拍了拍胸口那个鼓囊囊的小布包,那里硬邦邦的触感,是全家老小一周油水的唯一指望,也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死死熨帖着她那颗悬着的心。 “快走!磨蹭不得!”她语气急促,带着当家主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瘦削的肩膀一挺,率先迈开了步子。 那步伐又快又稳,仿佛每一步都踏在通往战场的鼓点上。 她耳边似乎已经响起了肥肉在滚烫铁锅里熬出猪油的滋滋声,那声音单调、油腻,却比任何丝竹管弦都更动听,更让她血脉偾张。 婆媳俩脚步匆匆地穿过尚在沉睡的弄堂。 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映着微光,她们的身影如同两片被风卷起的落叶,迅速消失在黑漆大门外弥漫的晨雾里。只留下细碎而急切的脚步声,敲打着清晨的宁静。 副食品商店门口,果然如张秀英所料,早已排起了一条蜿蜒曲折、不见首尾的长龙。 整条队伍像一条被饥饿和疲惫拖垮的巨蛇,无力地匍匐在清晨微凉的街道上。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刺鼻的味道:新摘蔬菜带着泥土的腥气,咸鱼海产散发齁人的咸腥,还有人们身上隔夜的汗味、煤烟味,混合成一种属于这个物质极度匮乏年代清晨特有的气息——焦灼、渴望,又带着一丝习惯的麻木。 张秀英已经和李桂分开行动。她起了个大早,又一路上近乎小跑着赶来,此刻也只能排在队伍的尾巴上。 她踮起脚,伸长脖颈往前张望,干瘦的身躯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前面人头攒动,大多是和张秀英年纪相仿、面有风霜、眼神却格外锐利的主妇。 她们像经验丰富的猎人,沉默地守候着猎物。 也有几个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甚至打了补丁的工装,眼神里还带着浓重的倦意,显然是下了夜班就直接赶来排队。 他们的眼神,同样被那扇紧闭的门牢牢吸住。 每个人的表情都出奇地相似:疲惫的底色上,覆盖着一层对油脂荤腥近乎本能的渴望。 那扇厚重的木门,在他们眼中,就是通往短暂温饱乃至一丝虚幻幸福的唯一钥匙。 “作孽哦,为了买点肉,天不亮就要来立在这里,腿都要立断忒了。” 旁边的一个大妈低声抱怨着,身体随着队伍轻微的、无意识的涌动而摇晃,像一株被风吹动的枯草。 “有啥办法?五号发工资发票证,大家肚里都寡淡得刮不出油来,就等着这点油水开开荤腥,吊吊命呢。”另一个声音接口道。 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种早已融入骨血的习惯。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每个人心上。 张秀英紧抿着干涩起皮的嘴唇,没接话。 她的眼睛像最老练的鹰隼,死死盯着前方队伍蠕动的速度,计算着肉案上肉块减少的速度。 她经历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清晨了,她清楚的知道,抱怨就像对着石头吐口水,毫无用处。 唯有坚定的耐心、一点点飘渺的运气,以及在关键时刻豁出去的果断,才能换回案板上那块能解全家馋虫、带来片刻餐桌欢愉的肉。 她下意识地又按了按胸口那迭硬硬的票证,感受着它们薄薄的厚度和沉甸甸的分量,仿佛带来的这一斤肉票就是全家的命根子。每一寸,都必须用在刀刃上,容不得半点闪失!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太阳渐渐升高,驱散了最后一丝缠绵的晨雾,也将毒辣的日头毫无遮拦地倾泻在排队的人群头顶。 汗水顺着额角、鬓角滑落,浸湿了衣领,空气变得更加粘稠闷热,人群也蔫头耷脑,像晒蔫了的菜叶。 终于!那扇厚重的、油漆斑驳的木门发出一声沉重的“吱呀——嘎——”,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 人群瞬间像被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剧烈地沸腾、骚动起来! 原本死气沉沉的队伍猛地向前涌动、挤压、变形,人们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拼命向前拱。 “不要挤!排队!排队!挤啥挤!” 柜台后传来售货员粗哑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嗓门,那声音里有一种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般的威严和不耐烦,瞬间压过了嘈杂。 张秀英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蹦出来! 她被后面汹涌的人流裹挟着、推搡着,瘦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了好几步。 她个子高,努力越过前面人汗津津的肩膀,目光像钉子一样死死楔在肉案上——那上面的肉块正以肉眼可见的、令人心慌的速度减少、变小! 鲜红诱人的肋条肉、暗红结实的腿肉、带着诱人厚厚肥膘、在日光灯下闪着油光的坐臀肉…… 每被售货员手中那把锋利、油腻的刀“唰”地割走一块,她的心就跟着猛地一抽,呼吸也急促得如同拉风箱。 轮到她了! 油腻腻的水泥案板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两块肋条肉。一块膘厚得像座诱人的小雪山,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晃眼;另一块则显得精瘦干瘪,颜色也黯淡许多。 “同志!要这块!这块膘厚的!”张秀英几乎是扑到了柜台前,身体前倾,半个身子都压在了冰凉的台面上。 她的声音因极度的急切和紧张而变得尖利、发颤,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手指精准地、像钉子般指向那块带厚厚肥膘的肋条肉。 熬油!雪白的猪油!喷香的油渣!用油渣炒青菜!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无比清晰、无比强烈,瞬间盖过了一切疲惫和周围所有的喧嚣。 售货员是个面色冷淡的中年妇女,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对这种近乎疯狂的急切早已麻木。 她麻利地拿起磨得锃亮、闪着寒光的铁钩子,“啪”地一声脆响,稳稳钩住那块肥膘肉,手腕一抖,肉块便带着风声落在了同样油腻腻、沾着血水和肉沫的秤盘上。 “一斤肉票!九毛六!”声音干脆利落,毫无感情,如同冰冷的机器。 (备注:一九六九年的魔都猪肉价,每斤 0.90元- 0.98元。) 张秀英的心脏还在狂跳,手却异常稳定。 她赶紧从贴身的、带着体温的布包里掏出一斤被汗水微微浸湿的肉票,以及早已数好、捏得有些发潮发软的九毛六分钱。 双手近乎虔诚地、快速地递了过去,动作快得生怕对方反悔或是那块肉凭空消失。 当那块沉甸甸、油汪汪、触手冰凉滑腻的肋条肉终于实实在在地落入她手中时,那沉实的重量和滑腻的油脂触感,瞬间传递到她的四肢百骸。 她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紧绷的肩胛骨一下子松弛下来。 脸上终于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透出一种历经鏖战、最终凯旋的由衷喜悦和疲惫。 这块膘头,够熬一小碗雪白的猪油了! 家里的铁锅,又将飘起久违的、勾魂摄魄的荤香。 这一仗,她打赢了! …… 天光大亮,弄堂里的各种声响逐渐喧嚣起来:涮马桶的哗啦声、煤球炉生火的噼啪声、大人催促孩子起床的吆喝声…… 阳光明就在这片市井的交响中醒来。 他动作利落地用搪瓷脸盆接了半盆凉水,简单洗漱,冰冷的毛巾擦过脸,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 走到狭小的灶间,父亲阳永康正佝偻着背,默默用一把磨得发亮的旧火钳,夹着一块乌黑的新煤饼,小心翼翼地塞进炉膛深处。 炉口跳跃的橘红色火光,映着他沉默而沟壑纵横的脸。 “爸,我出去一趟。”阳光明的声音不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沉稳,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和神秘,“朋友那边讲好调剂点东西,正好今天有空去拿。” 阳永康的手很稳,煤饼准确地落在将熄的煤块上,发出轻微的“噗”声。 他头也没抬,只从喉咙深处沉沉地“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火钳在炉壁上习惯性地磕了磕,发出清脆的“铛铛”金属声响,几点细小的火星随之溅落,瞬间消失在昏暗的光线里。 他没多问一句。 对于这个小儿子近来展现出的那些越来越宽的“门道”和本事——那些能在这个艰难年月里带来额外油水、改善生计的能力——他选择了沉默的信任。 或者更准确的形容,那是一种带着深沉忧虑、不解,却又不得不放手的默认。 在这个时代,有些事,问不得,知道得越少越好。 阳光明得到这无声的默许,转身出了门。 清晨弄堂外的空气,带着昨夜雨后泥土的湿润气息,比天井里浑浊的煤烟味清新许多。 时间还早,他并没有径直去“拿”东西,而是脚步一转,信步走向附近一条还算热闹的小马路。 那里有一家颇有名气的早点铺子,门面不大,斑驳的绿色油漆招牌也褪色得厉害,但门口却排着不短的队伍。 附近的空气里弥漫着生煎馒头特有的、混合着焦香、肉香和葱芝麻的诱人气味,像一只无形却极具诱惑力的手,勾得人腹中馋虫翻滚,食指大动。 这香气,在清汤寡水的早晨,显得格外奢侈。 队伍缓慢移动着,大多是不用赶着上班的工人和早起买菜的主妇。 轮到阳光明时,他对着玻璃窗口里戴着顶发黄的白帽子、系着同样泛黄油腻围裙的男服务员说道: “同志,要一客生煎和一碗小馄饨,这是两毛钱和一两半粮票。” 他递过去几张毛票和两张印着麦穗图案的粮票。 “好嘞!里面寻位子坐!”服务员头也不抬,麻利地撕下两张小小的、印着红字的白纸片,用沾满面粉和油渍的手指往店里一指。 店里地方狭小逼仄,几张被岁月和无数碗碟磨蹭、油污浸染得发黑发亮的小方桌挤满了人。 阳光明在角落找到一个靠墙的空位坐下。 油腻腻的桌面,隐约还能看到早年刷的黄色油漆,但早已被一层厚厚的、擦不掉的油垢覆盖。 很快就到了阳光明的排号。 一个粗瓷盘里装着四只底部金黄酥脆、顶部撒着翠绿葱和点点白芝麻的生煎馒头。 还有一碗飘着几片深绿紫菜、零星浅褐色虾皮、汤色清亮的小馄饨。 被他先后端上了桌。 生煎馒头小巧精致,皮薄底厚。阳光明拿起桌上粗糙的竹筷,小心地夹起一只,凑到嘴边,轻轻咬开一个小口。 瞬间,滚烫、丰盈、带着浓郁肉香的汤汁汹涌而出,带着惊人的热度冲击着唇舌。 他赶紧吸吮,那鲜甜滚烫的滋味在舌尖炸开,混合着紧实弹牙的肉馅和焦香酥脆的底壳,构成了一种魔都人最熟悉、也最熨帖肠胃的市井美味。 那汤汁里浸润的油脂香气,在这个清汤寡水的年代,显得尤为珍贵和满足。 小馄饨皮薄如纱,近乎透明,粉嫩的肉馅若隐若现,汤头清爽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猪骨和虾皮熬煮出的鲜甜。 他慢慢地吃着,细细品味着这平凡却实在的烟火气,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埋头苦吃的食客: 穿着洗得发白、肘部和袖口磨得发亮甚至露出线头的蓝色工装,匆匆扒饭、似乎赶着去上工的中年男人; 拎着竹编菜篮,一边小心地吹着气吃着生煎,一边低声交流着菜价、肉票行情的主妇; 还有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穿着朴素的卡其布青年装,脸上带着兴奋赶早来尝鲜的年轻人。 七月的魔都清晨,就在这早点铺子氤氲的热气、浓郁的食物香气、碗筷的轻微碰撞声以及人们压低的交谈声中,鲜活地铺展开来,带着这个年代特有的在匮乏中寻求慰藉的印记。 从早点铺出来,胃里有了暖意,阳光明并没有立刻去取物资。 时间尚早,街面上人还不多,他踱着步子,不紧不慢,朝着离家两条马路外的一片绿地走去。 那是个小小的街心公园,甚至有些局促,但绿树成荫,是附近居民难得的、可以透口气的休憩之所。 门口挂着的牌子,字迹已有些模糊。 几个穿着洗得发白、袖口和裤脚都磨出了毛边的蓝色或灰色练功服的老者,正慢悠悠地打着太极拳。 他们的动作舒缓而专注,一板一眼,眼神沉静内敛,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之无关,沉浸在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和缓慢流淌的时光里。 公园一角的苗圃旁,一个戴着破旧草帽、背脊佝偻的老园丁,正弯着腰,用一把豁了口的铁皮水壶,小心翼翼地给几株开着稀疏朵的月季浇水,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婴儿。 几个戴着鲜艳红领巾的孩子在仅有的小片空地上追逐嬉闹,笑声清脆响亮,像林间跳跃的鸟儿。 他们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净整洁,但膝盖和袖口大多打着细密的、针脚匀称的补丁,这是这个年代里孩子们的普遍标志。 靠近围墙处,一丛丛夹竹桃开得正盛,粉白的朵在浓绿叶片的映衬下格外显眼,散发出淡淡的、有些甜腻的香气—— 这是公园里再常见不过的景致,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在朴素与清贫中顽强生长的生命力。 公园的宣传栏上,贴着些褪了色的宣传画和印刷体标语,内容多是“抓格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之类的口号,红底白字,在绿荫下显得有些突兀。 阳光明沿着碎石铺就的小径慢慢走着。 他看着那些打拳老者缓慢而专注的身影,听着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嬉闹,感受着老园丁侍弄草的耐心与一丝不苟。 初夏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带着植物的清新气息。 然而,他的思绪却飘得很远。 冰箱空间里那些琳琅满目的物资——包装哨炫目的进口巧克力、带着异域风情的腰果——在这个环境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同烫手山芋,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拿出来?太扎眼,太招摇,无异于引火烧身。 他需要的,是那些能完美融入这石库门烟火气、外表朴实无华、甚至带着点“土气”,却能实实在在暖人肠胃、提升生活品质的东西。 米线、猪油、奶粉、腊肠、栗子……还有那只酱肘子,都是他反复思量、精心挑选后的结果。 它们普通,是这个年代可能出现的“调剂品”模样,却又在普通中蕴含着超越这个时代的丰足与品质。 他走到一张被夜露打湿、显得颜色深沉的木质长椅旁坐下。 长椅的油漆早已剥落,露出木头的原色。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暖暖地洒在身上,驱散了清晨的最后一丝凉意,带来一种慵懒的舒适感。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半旧的魔都牌手表——时间差不多了。 临近中午,各家各户的采购应该都接近尾声,石库门里正是人声鼎沸、锅碗瓢盆磕响、物品进出的“混乱”时刻。 也正是“浑水摸鱼”、将东西名正言顺带回家的最佳时机。 借着月初发工资后家家户户都有进项、都买东西的由头,他多拿出一点来补贴家用,也显得顺理成章,不会过分引人猜疑。 阳光明起身,目光在公园里锐利而快速地扫视一圈,寻了个最为僻静的角落。 这里背靠着一棵粗壮繁茂、树皮斑驳龟裂的香樟树,浓密如盖的树冠投下大片深邃的阴影。 旁边是修剪得整整齐齐、长得极为茂密的冬青丛,一人多高,郁郁葱葱,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视线难以穿透的绿色屏障。 他凝神静气,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四周无人,远处打拳的老者背对着这边,孩子们的笑闹声在另一头,也无人留意这个不起眼的角落。 耳畔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意念微动,首先从冰箱空间里取出的是,昨天晚上就准备好的一个半旧的大号帆布袋挎包。 帆布袋是军绿色,洗得发白泛灰,边角处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粗糙的线头,提手处还用深蓝色的布条仔细地加固缝过几道——是这个年代最常见、最不引人注目的款式,甚至可以说带着点“艰苦朴素”的象征意味。 这是他精心挑选的、今后要用到的常备装备之一。 接着,他开始挑选物资,意念锁定,一件件物品凭空出现,被他迅速而有序地、像布置精密任务一样塞进大挎包里: 四斤米线。用最寻常的、厚实粗糙的牛皮纸包裹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再用结实的纸绳横竖捆扎得结结实实,像一块沉甸甸的灰色砖头。 一斤猪油。凝固成雪白细腻、如同羊脂玉般的膏状,盛在一个粗糙的深棕色陶罐里。 罐口封得严严实实,确保一丝油星都不会渗漏出来,只有凑近了才能闻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凝固油脂的荤香。 一斤奶粉。这是他特意给小侄子壮壮准备的营养品。 奶粉被小心地倒进一个印着褪色“光明”商标的旧玻璃罐里,罐盖拧得紧紧的。 二斤栗子仁。颗颗金黄油亮,饱满诱人,散发着坚果特有的、温暖的清香。同样用粗糙的黄草纸包好,扎紧。纸包外面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二斤腊肠。腊肠呈现深红色,油润紧实,表面带着自然风干的褶皱和细微的白色盐霜,隐隐透出高粱酒的醇香和精选猪肉的咸鲜。 同样被黄草纸仔细包裹起来,那独特的、混合着酒香肉香的浓郁气息被厚厚的纸张尽力锁住。 一只酱卤猪肘子。这是今天的重头戏,也是“硬通货”。 酱红的色泽深沉诱人,颤巍巍、半透明的胶质层在光线下闪着诱人的油光,紧实的瘦肉纹理分明,肥肉部分晶莹剔透。 浓郁的卤香混合着肉香,霸道无比。 它被厚厚的、防油性极佳的牛皮纸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紧,再用细麻绳捆扎得密不透风。 饶是如此,在最细微的缝隙间,仍有一丝勾魂摄魄、令人垂涎的肉香顽强地溢出,钻进鼻孔。 挎包迅速变得鼓鼓囊囊,沉甸甸地坠手,帆布袋的带子深深勒进肩膀。 阳光明蹲下身,借着树影的遮蔽,再次仔细检查了一遍:所有包裹都严实紧密,没有明显的破绽,外观就是一个采购归来、装得比较满的普通帆布袋。 他掂了掂分量,那份沉甸甸的、实实在在的收获感压在掌心,也压在心头,带来一种踏实的暖流,也伴着一丝隐秘行动带来的轻微紧张。 拿回家的东西不能更多了! 他心里很清楚,装进挎包里的这些东西,已经有些超出常规。可面对这个难得的好时机,他还是决定小小的任性一次。 他有每日刷新的冰箱,却要受制于现实,不敢过多的补贴家里,这也是一种煎熬。 确认一切妥帖,他这才提起帆布袋,用力挎在肩上,深吸一口气,调整好面部表情,神色自若,步履平稳地走出了香樟树浓密的荫蔽,汇入了街道上逐渐增多的人流。 (本章完) 第112章 111欢声笑语里的石库门 第112章 111.欢声笑语里的石库门 阳光明提着鼓囊囊的帆布袋回到石库门天井时,已近正午。 天井里此刻异常热闹喧腾,像一锅煮开了的翻滚的粥。 邻居们几乎都回来了,人人脸上带着排长队、抢购归来的疲惫,汗津津的,却也洋溢着一种“战斗”凯旋后的满足感和急于分享、展示战利品的兴奋。 小小的天井空间被各家采购回来的东西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无处下脚。 崭新的热水瓶胆银光闪闪,被主人珍重地放在自家窗台上; 两三个簇新的白底蓝搪瓷脸盆摞在一起,光洁的釉面反射着正午的阳光; 成捆的固本肥皂散发着干净好闻的皂碱味,堆在墙角; 还有用草绳拴着的、油汪汪的肋条肉、巴掌大的一块白的肥膘肉,甚至有人手里宝贝似地拎着一小条难得见到的、银鳞闪闪的带鱼…… “哦哟,秀英阿姨,你买到肋条啦?” 冯师母眼尖,嗓门也亮,她刚放下自己手里的百叶结和豆腐,就指着张秀英刚放在公用水泥水斗边、用油纸半遮半掩的那块肉。 她真心实意地赞叹:“你看这膘,多厚实!熬油最好了!熬出来的油雪雪白!” 张秀英正用一块湿毛巾擦着额角和脖颈的汗,闻言脸上立刻笑开了,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嗓门也高了起来: “排了老长老长的队哦!腿都要立断了!轮到我的辰光,就剩最后几块了,这块膘头算顶顶好的了!回去熬点猪油,油渣炒青菜,香得嘞!” 她语气里满是庆幸和后怕,仿佛抢到这块肉是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并取得了最终胜利。 李桂刚把一箩筐沉甸甸、乌黑的煤球在自家占用的角落摆放好,累得直喘粗气,额发被汗水黏在红扑扑的脸颊上。 她抹了一把汗,气喘吁吁地说道:“煤球总算划拉回来了!四十斤!重是重得唻!排队排得脚骨发软,跟打仗一样!” 她捶着酸痛的腰,目光扫过喧闹拥挤的天井,正好看见小叔子阳光明提着个鼓囊囊的旧帆布袋,侧着身子从人堆和杂物中挤进门。 “咦,明明回来啦?”她提高声音招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疲惫。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被隔壁陈阿婆正小心翼翼展示的新买的热水瓶胆吸引过去——那银亮的内胆在阳光下直晃眼。 阳光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应了一声:“哎,阿嫂。”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充满烟火气的喧闹场景。 邻居们七嘴八舌,声音嘈杂地交流着排队的艰辛、抢购的惊险、物品的成色,比较着谁买的肉膘更厚、谁的脸盆色更新鲜亮堂。 在这“丰收”的嘈杂中,没有人特意去留意他肩上那个不起眼的、鼓鼓的旧帆布袋里装了什么。 在这种家家户户都“满载而归”、手上都没空着的日子里,他手里提点东西,显得再寻常不过,完美地融入了这一幅由各种物品和汗水构成的热闹的图卷中。 他侧身穿过天井,把帆布袋拎回自家前楼,轻轻放在门后角落那个不起眼的阴影里,像放下一份寻常的采购。 前楼那扇漆色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天井里鼎沸的人声和混杂的气味。 张秀英和李桂也把买回来的菜籽油、盐、酱油、火柴和那块珍贵的肋条肉在灶披间归置停当,一家人的目光才真正聚焦到阳光明带回来的那个静静待在门后的帆布袋上。 壮壮被阳光辉抱在怀里,好奇地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小手指着那个鼓鼓的袋子,嘴里咿咿呀呀。 屋子里弥漫着煤烟味、新煤球的土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被帆布努力包裹却仍顽强钻出的奇异香气——那是一种混合着油脂、卤味和坚果的令人心痒的丰腴气息。 “明明,你朋友那边……调剂到点啥好东西啦?” 张秀英在洗得发白的围裙上擦着手,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心口又忍不住怦怦跳了几下。 上次儿子带回来的火腿和咸水鸭的滋味,仿佛还在舌尖萦绕。 阳光明没说话,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 他走到门后,弯腰提起那个沉甸甸的帆布袋,走回来放在屋子中央那张油漆斑驳、被擦得锃亮的方桌上。 桌子不大,此刻成了展示的舞台。 在全家人的注视下, 他像一个沉稳的魔术师,缓缓解开布袋口的麻绳。 然后,揭开了这个朴实的帆布包裹所隐藏的令人屏息的各种食材。 厚实的牛皮纸包首先被打开,露出里面雪白细长、根根分明、散发着清新米香的米线。 接着是一个沉甸甸的粗陶罐。 阳光明小心地揭开盖子,一股浓郁醇厚、霸道纯粹的荤香瞬间冲破了帆布的束缚,猛烈地冲散了屋里的煤烟味! 里面是凝固的、雪白细腻如同上等羊脂玉般的猪油! 在物资极度匮乏的这个年代,这样纯净雪白的一大罐猪油,其带来的满足感和安全感,不亚于捧着一罐黄金。 第三个是那个印着褪色“光明”字样的旧玻璃罐。 盖子被拧开,里面是细腻微黄的奶粉。 一股清甜的奶香随之飘散开来,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壮壮似乎对这味道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在爸爸怀里“咿呀”着,小手急切地朝罐子方向抓挠,小嘴吧嗒着。 两个用粗糙黄草纸包得方方正正的包裹被摊开。 一个里面是深红油亮、肉质紧实、散发着浓郁酒香和阳光风干后独特肉香的腊肠;另一个则是金黄饱满、油光发亮、散发着甘甜坚果清香的栗子仁。 最后,阳光明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剥开那裹得严严实实、里外几层的厚重油纸——一只酱红油亮、体型硕大饱满、散发着惊人浓郁卤香和肉香的猪肘子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颤巍巍、半透明的胶质层像琥珀般诱人,紧实分明的瘦肉纹理清晰可见,附着在表面那层浓稠酱色、闪烁着油光的卤汁,无声地宣告着它的美味与在这个时代的“奢侈”份量。 “哦哟!娘额冬菜!” 李桂第一个惊呼出声,声音都激动得变了调,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只诱人的猪肘子和那罐雪白得晃眼的猪油。 她下意识地狠狠咽了口唾沫,仿佛要把那直冲脑门的香气也吞下去,“米线!猪油!奶粉!腊肠……还有这么大只肘子!你朋友……你朋友真是路道粗啊!这许多好东西!比我买的东西强多了!” 她脸上的震惊迅速被巨大的狂喜取代,看向阳光明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和感激。 张秀英也惊喜得一时说不出话,嘴唇微微翕动,手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先轻轻碰了碰那罐细腻冰凉、如同凝脂的猪油,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实在感带来的心安。 她又爱惜地抚过洁白柔软、带着米香的米线。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罐细腻的奶粉上,眼圈竟不受控制地有些发红,声音带着哽咽和浓浓的慈爱: “奶粉……是给壮壮的伐?这小囝有福气了!这猪油……熬得多好,雪雪白!一点杂色都没有!熬出来肯定香得不得了!还有这肘子……” 她抬起头看向阳光明,眼神里是满满的欣慰、骄傲,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明明,你……你真是有本事,交的朋友也靠得住!这情分……大了!真是太大了!” 她重复着,似乎找不到更贴切的词来表达心中的震动。 连一直沉默坐在桌边、仿佛老僧入定的阳永康,此刻也放下了手中卷了一半的“喇叭筒”烟。 他那张布满皱纹、如同被岁月刀刻斧凿过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清晰的动容。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指缝里深深嵌着洗不净的机油黑痕的大手,拿起一根深红色、油润紧实的腊肠,凑到鼻子下深深闻了闻。 那混合着高粱酒香、精选猪肉香和阳光风干气息的独特味道,让他紧抿的、如同岩石裂缝般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松弛下来,缓缓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沉甸甸、带着温度的字:“嗯,好。” 这是来自这个沉默寡言的一家之主,最高级别的分量十足的肯定。 他的目光随后落在那罐奶粉上,又看看在阳光辉怀里咿咿呀呀、好奇地试图去抓桌上油纸的孙子壮壮。 那眼神里的柔和又深了一层,仿佛坚冰在暖阳下悄然融化了一角,流露出深藏的温情。 阳光辉抱着越来越不安分的儿子,憨厚的脸上是纯粹的喜悦和对弟弟由衷的佩服。 他拿起一颗金黄油亮的栗子仁,小心地塞进壮壮好奇挥舞的小手里:“壮壮,闻闻,香伐?香伐?你小叔叔本事大吧!有好东西总想着我们!” 壮壮抓着圆滚滚的栗子仁就往小嘴里塞,被阳光辉笑着拦住,小家伙不满地扭动着身子,发出抗议的哼唧声,逗得张秀英和李桂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小的前楼,几种香气相互缠绕、碰撞、升腾,形成一种近乎奢侈的、令人心安的富足感,温暖而厚重地包裹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仿佛连低矮的屋顶都变得高阔了些。 窗外的石库门天井里,也正此起彼伏地飘散出各家各户倾尽全力整治午餐的诱人气息—— 熬猪油的滋啦声、炒青菜的刺啦声、蒸腾的饭香、偶尔飘过的一丝肉香,交织成一首充满生活希望的烟火交响曲。 灶间里,张秀英和李桂像被注入了新的活力,一扫清晨排队的疲惫,手脚麻利得如同上紧了发条。 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都带着欢快的节奏,与天井里传来的嘈杂遥相呼应。 那只酱红油亮、沉甸甸的卤猪肘子被珍重地放入家里唯一的小铁锅,加了小半碗清水,小心翼翼地放在煤球炉最旺的火头上重新加热。 随着水温升高,浓郁的卤香再次被彻底激发,霸道地升腾起来,浓烈得几乎要掀开低矮的灶间棚顶,顽强地透过门缝窗隙向外弥漫,加入天井里的“香气大合唱”。 李桂全神贯注,不时用筷子戳一戳,感觉皮肉酥烂、胶质软糯了,才将它捞出锅,放在厚实的木砧板上。 她拿起家里最锋利的那把厚背菜刀,刀刃沉稳落下,发出“笃、笃、笃”几声轻快利落的轻响。 厚薄均匀、颤巍巍闪着琥珀般诱人胶质光泽的肘子片,被整齐地码入家中最好的白瓷盘中。 深红的瘦肉纹理与半透明的皮冻美妙相间,再淋上一点滚热粘稠、香气四溢的原卤汁,那视觉和嗅觉的冲击力,足以勾魂夺魄。 “姆妈,这猪油,现在挖一点出来熬点葱油拌米线,香得不得了!米线用开水一烫就能吃,最省事!” 李桂眼睛发亮地提议,手里已经利落地将翠绿的小葱切成细碎的葱。 想到那雪白猪油在热锅里融化、熬制葱油的画面,她忍不住又咽了下口水,肚里咕噜作响。 “好!好!” 张秀英连声应着,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气和当家主母的利落。 她拿过一把干净的铝勺,小心翼翼地从粗陶罐里挖出一大块凝脂般、雪白细腻的猪油,放入烧热的小铁锅。 乳白的固体油脂在锅底滋滋作响,迅速融化,变成清澈微黄、油亮亮、荡漾着诱人光泽的液体。 那股纯粹而霸道的荤香瞬间弥漫开来,比任何昂贵的香料都更能直击人心底对油脂最原始的渴望。 葱撒进去,“刺啦”一声爆响,激发出更猛烈的辛香,与猪油醇厚丰腴的香气热烈地交融、翻滚,形成令人无法抗拒、食指大动的葱油香。 这香气,是匮乏年代里最直击灵魂、最抚慰人心的诱惑。 另一边,深红色的腊肠已被切成均匀的薄片,一片片铺在刚刚淘好米、加了适量水的铝制饭锅上。 米粒在沸腾的水中翻滚,渐渐吸饱水分,变得饱满晶莹。 腊肠的油脂和咸鲜也随着蒸汽,丝丝缕缕、无声无息地渗透到每一粒米饭之中。 米香混合着腊肠特有的、经过时间沉淀的酒香和油脂香,从锅盖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与葱油香、卤肉香争奇斗艳,同样勾魂摄魄。 金黄的栗子仁被张秀英抓了一把,又珍重地加入几片上次金华火腿精心剔下的、带着浓郁咸鲜味的边角料,被张秀英一起投入一小锅翻滚的清汤里。 栗子的甜糯粉面与火腿的咸鲜醇厚在汤水中交融、沉淀,渐渐熬出一锅色泽金黄、滋味醇厚温暖的浓汤。 碧绿脆嫩的小青菜洗净待命,只等下锅快速汆烫,便能染上一抹鲜亮的春色,为这桌即将到来的盛宴增添一抹清爽的亮色。 壮壮专属的小搪瓷碗里,李桂舀出几勺珍贵的奶粉,仔细地用筷子搅开,再兑入适量温开水。 乳白色的奶液渐渐晕染开来,散发出温暖清甜的奶香。 壮壮似乎对这专属于他的美味有着天然的感应,在爸爸怀里兴奋地蹬着小腿,咿咿呀呀地朝着奶碗方向使劲伸手,小嘴吧嗒着,口水都流了下来。 阳光明帮着把狭小的方桌擦了又擦,摆好家里那些洗得发白、边缘带着细小磕痕的粗瓷碗筷,每个位置前还细心地放了一个装醋的小碟子。 阳光辉则抱着越来越不安分、扭得像条小鱼的壮壮,在屋里有限的空间里转悠,目光却忍不住一次次飘向香气炸弹般不断爆发的灶间,喉结悄悄地、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着。 阳永康依旧坐在靠墙的旧方凳上,沉默地卷着烟,但那双阅尽沧桑、惯常如同古井般深幽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灶台跳跃的橘红色火光,也映着家人忙碌而充满生气的背影。 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安宁”的情绪,如同无声却温暖的潮水,在他心底缓缓弥漫开来,驱散了日常的忧虑。 当一切准备停当,饭菜被一样样端上那张油漆斑驳却擦得锃亮的方桌时,小小的桌面被摆得几乎没有一丝空隙,丰盛得如同一个不真实的、油光水滑的梦境,在这个清贫的年代里显得如此耀眼。 卤味的醇厚霸道、腊肠饭的咸鲜油润、葱油的焦香热烈、栗子汤的温润甘甜、牛奶的清甜—— 在这小小的、低矮的前楼空间里交织,形成一种令人心醉神迷、近乎实质的富足氛围,浓烈得几乎化不开,将屋外世界的清贫与喧嚣暂时温柔地隔绝在外。 窗外的石库门里,各家各户的饭菜香也正透过门缝窗隙顽强地飘散出来,加入这场午间的香气盛宴: 红烧肉的浓郁酱香、煎小黄鱼的焦香、雪菜炒毛豆的油香、清炒鸡毛菜的清爽……此起彼伏,或浓或淡。 阳光明拿起筷子,稳稳地夹起一筷子裹满金黄葱油的米线。 滚烫、滑溜的米线带着谷物本身的清甜,被葱油的焦香和猪油那丰腴醇厚、深入骨髓的荤香彻底包裹、浸润。 他送入口中,一种直击灵魂的满足感从舌尖爆炸开来,迅速弥漫至四肢百骸。 这看似简单的葱油拌米线,有了那勺雪白如玉的珍贵猪油的极致加持,在这个清贫得油水金贵的年代里,释放出无与伦比的近乎奢侈的巨大诱惑。 它不仅仅是一碗面,它是油水,是热量,是口腹之欲的极大满足。 更是这个困顿时代里,一个普通家庭在方寸之地所能触摸到的、最温暖踏实的幸福滋味。 阳光明低下头,继续吃着碗里香气四溢的葱油米线,嘴角也慢慢扬起一个温暖的弧度。 (本章完) 第113章 112大秘组局与获知隐秘 第113章 112.大秘组局与获知隐秘 午后的空气里弥漫着夏日特有的沉闷,仿佛凝固了一般。 蝉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尖锐而执着,试图穿透这黏稠的热气,却只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更深的寂静。 阳光明腋下夹着一份文件,步履轻捷地穿过长长的走廊。 他年轻的面庞,轮廓清晰,穿着洗得发白但同样板正的蓝色卡其布青年装,袖口挽起一小截,露出结实的手腕。 他将一份盖着醒目“急件”红戳的生产进度简报,轻轻放在田书记秘书章伟强的办公桌上。 “章主任,三车间下半月的设备检修计划,赵厂长已经批复了,请您转交田书记。” 阳光明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朗底色,却又透着一股子符合秘书身份的沉静克制,不高不低,正好能让伏案的人听得真切。 章伟强正伏案疾书,闻言抬起头。 他约莫三十五六岁,中等身材,略有些单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熨烫得一丝褶皱也无的浅灰色“的卡”短袖衬衫,领口扣得严实。 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中透着不易察觉的审视,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着,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令人舒适的微笑。 作为厂里一把手田书记的专职秘书,同时挂名厂务办副主任,他在这栋楼里有着不言自明的分量,是许多人巴结的对象,也是信息流动的重要节点。 “辛苦你了,小阳。”章伟强放下手中那支铱金尖的“英雄”钢笔,笔尖在墨水瓶口轻轻刮了刮,接过文件。 他并未立刻翻看,而是顺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目光落在阳光明身上,带着一种熟稔的、长辈打量后辈般的温和, “跑上跑下的,这大热天。赵厂长那边……还是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啊,效率就是高。” 他的语气自然熨帖,透着一股子亲近劲儿,仿佛两人已是相识许久的老同事。 这种态度,在阳光明担任赵国栋副厂长秘书以来的接触中,时常能感觉到。 章伟强似乎对他这个新晋的副厂长秘书,抱有某种程度的好感,或者说,一种刻意的兴趣。 “赵厂长要求今日事今日毕。”阳光明回以一个温和得体的微笑,简单应道。 他无意也深知不能过多评价领导,这是秘书的本分,尤其是在这敏感的位置上。 “是啊,赵厂长的作风,我们都很佩服。” 章伟强点点头,将那薄薄几页却分量不轻的批件,放在手边待处理文件的最上面,动作从容不迫。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白晃晃、刺得人眼晕的炽烈阳光,又低头看了看腕上那块半旧的“魔都”牌手表,表蒙子有些磨损,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语气变得更加随意家常: “小阳,今天礼拜六,下午事情不多了吧?我看外面日头毒得很。” “该处理的基本都处理完了,赵厂长那边暂时没有新的指示。”阳光明如实回答,心中却悄然提起一丝警觉。 章伟强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些,尤其是在这临近下班、人心思动的周六午后。 “那就好,蛮好。”章伟强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点声音,带着一种分享“内部消息”的亲近感。 “是这样,明天休息嘛。我们几个平常关系还蛮不错的老同事,约了一起聚聚,就在厂外头寻个小饭馆,中午头吃顿便饭,打打牙祭,也交流交流感情。老关在厂里,面孔都板牢了。” 他顿了顿,目光透过镜片,细致地观察着阳光明的反应,继续道: “都是厂里的中层,像房管科的韦鸿宇科长,财务科的刘金生科长,还有人事科的温永泽科长、劳资科的郎天瑞科长、保卫科的王卫东科长、采购科的周解放科长,生产上的清车间主任陈国强,后整车间主任李铁民他们几个。 大家年纪相仿,平常工作中接触多,人头也熟络,偶尔有空就聚一聚,也不一定每次都全员到齐,看各人时间,图个轻松自在。” 阳光明心中微动。 这个名单囊括了厂里多个关键部门的负责人—— 掌握住房分配的韦鸿宇,管着钱袋子的刘金生,人事权的温永泽,工资劳保的郎天瑞,厂区安全的王卫东,物料采购的周解放,以及两个重要车间的头头陈国强和李铁民。 这些三四十岁的中青年骨干,正是厂里承上启下的中坚力量,能量不小。 章伟强作为田书记的心腹秘书,显然是这个小圈子的核心之一,甚至是纽带。 “主要是放松放松。” 章伟强又补充了一句,语气显得更加轻松随意: “不谈工作上的烦心事。 就是聚在一起吃顿饭,聊聊家常,谁家要是临时缺点票证或者生活上有点小困难,大家伙儿也能私下里调剂调剂,互相帮衬一把。 出门在外,靠朋友嘛,侬讲是伐?” 他目光带着真诚的邀请,看向阳光明,笑意融融: “结账也便当,吃完饭,大家均摊饭票和钞票,谁也不占谁便宜,清清爽爽。 怎么样,小阳,明天中午有空的话,一起来坐坐? 大家对你这位新晋的‘大秘’,可都好奇得很呐,也想认识认识。 年轻人,多接触接触老同志,总归有好处的。” 橄榄枝递过来了,带着试探的温度,也带着明显的拉拢意味。 这显然超出了普通同事间点头之交的范畴,更像是一张进入某个非正式却颇具能量圈子的入场券。 阳光明脸上维持着谦和的笑意,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直接拒绝,无疑是拂了章副主任的面子,显得自己不识抬举,很可能得罪这个潜在的小圈子,甚至可能被解读为一种站队信号。 但贸然答应,卷入这种干部间的“小团体”,又绝对不符合赵国栋对他“谨慎、本分、专注工作”的要求,更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和猜忌。 他略作沉吟,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为难和谨慎: “谢谢章主任看得起,能认识这么多厂里的前辈领导,是我的荣幸。” 他语气诚恳:“不过……你也晓得,赵厂长要求严格,工作上的事情随时可能有安排。明天虽然是休息日,但万一厂长临时有任务……” 他顿了顿,看着章伟强理解般地点着头,才继续说道: “所以,我得先回办公室,跟赵厂长汇报完手头的事,顺便请示一下明天的情况,确定不用加班,才能给你一个准信儿。 你看这样行吗?实在不好意思。” 章伟强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了然,笑容依旧温和,甚至带着几分赞许: “理解,完全理解!赵厂长的工作作风,阿拉都清楚的。是该先请示清楚。 你先去问问,确定了给我个回话就成。时间地点,确定了再告诉你,来得及。” 他摆摆手,显得很大度,也很有耐心:“事情不急,今天下班之前告诉我就行。就是吃顿家常便饭,你勿要有啥负担,放松点。” “好的,谢谢章副主任体谅。那我先回去,跟赵厂长汇报完,就请示一下。”阳光明的态度恭敬而不失分寸。 “去吧去吧。”章伟强笑着点头,重新拿起钢笔,目光落回摊开的文件上,仿佛刚才那番推心置腹般的邀请,只是一件微不足道、随手为之的小事。 阳光明转身离开章伟强的办公室,轻轻带上门。 走廊里空旷安静,只有他脚下那双黑色牛皮鞋踏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脸上的谦和笑意慢慢敛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章伟强的邀请看似随意家常,背后传递的信号却绝不简单。 他需要立刻向赵国栋汇报,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都需要准确传达。 回到三楼赵国栋副厂长办公室外间,阳光明没有立刻敲门。 他先走到自己的小办公桌前,整理了一下桌上摊开的几份待处理文件和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搪瓷茶杯,又侧耳听了听里间,确认赵国栋没有正在通话或会客。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走廊里沾染的复杂气息都呼出去,然后走到里间门口,抬手,指关节在深棕色的实木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进。”门内传来赵国栋沉稳短促的声音,带着北方口音特有的硬朗。 阳光明推门进去。 赵国栋正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望着楼下机器轰鸣、纱锭飞转的厂区。 他身材高大挺拔,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灰色涤卡短袖衬衫,脊背挺直如松,双手背在身后。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勾勒出他硬朗刚毅的侧脸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他常抽的那种“大前门”香烟的淡淡焦油味。 “厂长。”阳光明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约半步处站定,身姿笔直。 赵国栋闻声转过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来:“什么事?” 他几步走回办公桌后,在藤条编织的靠背椅上坐下,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厂长,刚才我去田书记那边送三车间的检修批件,章副主任跟我聊了几句。” 阳光明语速平稳,直奔主题,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 “他说明天中午休息日,厂里几位中层干部,包括房管科韦鸿宇科长、财务科刘金生科长、人事科温永泽科长、劳资科郎天瑞科长、保卫科王卫东科长、采购科周解放科长,还有清车间陈国强主任、后整车间李铁民主任。 他们有个小范围的聚餐,章副主任邀请我一起参加。” 他清晰地报出每一个名字,确保赵国栋能听清每一个关键人物,然后补充道: “章副主任讲,就是同事间私下聚聚,打打牙祭,交流感情,不谈工作。 如果有生活上的小困难,比如缺张票证什么的,大家私下能帮衬调剂一下。 费用是吃完后均摊饭票和钞票。” 赵国栋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红漆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像某种无声的计时器。 他眼神沉静,但阳光明能感觉到那沉静之下专注的倾听和快速的思考。 阳光明观察着赵国栋的反应,特意强调:“在这次接触之前,章伟强副主任也一直对我表现得比较友善,接触时态度蛮好的。” 赵国栋的目光在阳光明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仿佛带着无形的刻度,在衡量他的忠诚、判断力以及承受能力。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蝉鸣喧嚣固执地穿透玻璃,更衬得室内一片凝滞。 墙上挂着的“工业学大庆”宣传画色彩鲜艳,与此刻的沉静形成反差。 阳光明安静地站着,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自然垂在两侧,像一株等待指令的青松。 他知道,赵国栋的沉默本身就蕴含着信息。 片刻,赵国栋身体微微前倾,拿起桌上那盒印着天安门图案的“大前门”香烟,抽出一支,在桌面上轻轻磕了磕烟丝,动作沉稳。 他没有立刻点燃,而是抬眼看向阳光明,眼神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推心置腹的考量,这在他一贯严肃的脸上显得格外不同。 “小阳。”赵国栋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带着北方口音的字正腔圆,每一个字都像钉进木头里的钉子,“你来我这边,这段时间的工作表现,我都看在眼里。不错,很稳当,心也正,嘴巴牢靠。” 这突如其来的、直白的肯定让阳光明心中猛地一暖,仿佛注入了一股力量,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恭敬聆听的姿态,只是眼神更加专注,微微点头:“谢谢厂长信任。” 赵国栋拿起印着天安门图案的火柴盒,“嚓”地一声划燃火柴,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一瞬。 他将火焰凑近烟头,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青白色的烟雾。 烟雾在他面前缭绕升腾,模糊了他刚硬的线条,也似乎模糊了某种无形的界限,营造出一种私密谈话的氛围。 “既然章伟强跟你透了这个底,也表现出了亲近。” 赵国栋透过袅袅的烟雾看着阳光明,眼神变得深邃,如同探照灯要照进人的心底,“有些情况,也该让你知道了,心里好有个数,晓得轻重。” 阳光明的心跳微微加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赵国栋即将说出的,绝非寻常的工作指示,很可是触及红星国厂权力核心的秘密。 赵国栋用夹着烟的手指,在桌面上笃实地敲了两下,声音压得更低:“田书记和我……是战友,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 阳光明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呼吸几乎在瞬间屏住。 红星国厂的一把手和主管生产的副厂长,竟然是战场上的生死之交! 这个信息如同投入平静深潭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滔天巨浪。 他从未在任何公开场合或私下风闻中捕捉到一丝一毫这方面的迹象! 两人在厂里,一个坐镇厂委,一个狠抓生产,工作上公事公办,甚至有时在一些具体问题上还显得意见相左,至少在明面上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和距离。 谁能想到,这平静甚至略显疏离的水面下,竟涌动着如此深厚的生死情谊? “不过。”赵国栋继续道,语气平静却蕴含着千钧重量,“这件事,厂里没人知道。我们也没打算让其他人知道。平常在厂里,我们接触不多,公事公办,该开会开会,该签字签字,就是普通的上下级、同事关系。明白吗?” 他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阳光明,强调着“没人知道”和“普通”这两个词的分量。 “明白,厂长!” 阳光明立刻应道,声音沉稳有力,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迅速消化着这个爆炸性的信息。 他瞬间理解了赵国栋的用意——这是一种绝对的信任,是将他真正纳入核心圈子、视为心腹的标志,同时也是一份沉重的责任和缄默的义务。 “厂子这么大,大几千号人,事情千头万绪。” 赵国栋弹了弹烟灰,灰烬落入那个印着红五星的搪瓷烟灰缸里,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办公室紧闭的门窗,仿佛在确认无人窥听, “有些事情,我们两个直接接触太频繁,容易惹眼,引人猜测,反而不好。 有时候工作上需要互相通个气,配合一下,或者……” 他顿了一下,眼神意味深长,“需要了解一下某些方面的真实情况,底下人到底在想点啥,在搞点啥名堂,总得有个稳妥的、不引人注目的渠道。” 他看向阳光明,眼神里的含义已经不言而喻: “秘书之间,工作上有正常的往来,交流一下文件流转、会议安排、领导行程,或者像今天这样,传递点东西,再正常不过了。 谁也说不出什么闲话。这个‘度’,你要把握好。” 阳光明完全明白了。他和章伟强,就是两位领导之间那道隐秘而安全的桥梁。 章伟强对他的“友善”和今天的邀请,恐怕不仅仅是个人好感或拉拢,很可能也包含着田书记那边某种默许甚至授意的成分。 章伟强是在主动建立和巩固这条“安全通道”。 这顿饭,既是章伟强圈子的接纳,也极有可能是田书记授意下,对赵国栋这边新秘书的一次观察和接触渠道的确认! “所以……” 赵国栋最后下了结论,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章伟强邀请你去,既然他态度友善,也符合我们之间这种‘正常往来’的需要,那你就去。 大大方方地去,就当认识些同事,听听他们聊什么家常。 该吃吃,该聊聊,注意分寸就行。” 他加重了语气,“多听,少说,尤其不要掺和任何可能涉及具体工作安排、人事调动或者对厂领导评头论足的话题。 他们聊他们的,你听着就好。 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代表谁。” “是,厂长!我明白了。”阳光明郑重地点头,心中豁然开朗,同时也绷紧了弦。 赵国栋的指示清晰明了:参与是必要的政治姿态和信息渠道,但保持距离、头脑清醒、严守立场是绝对不能逾越的底线。 “嗯。”赵国栋满意地点点头,将吸到一半的烟在烟灰缸里用力捻灭,动作干脆利落。 “去吧。明天该去就去,晚上回来,也不用特意跟我汇报什么家长里短。心里有数就行。遇到拿不准的,记下来。”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好的,厂长。”阳光明再次应道,声音里带着领命的坚定。他后退一步,这才转身轻轻拉开办公室门,退了出去。 关上门,他背靠着冰凉厚重的实木门板,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他感觉后背衬衫似乎微微汗湿了一点,紧贴着皮肤。 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和他自己尚未完全平复的心跳。 刚才听到的信息,分量太重了! 生死战友,刻意隐瞒的亲密关系,秘书作为唯一且隐秘的沟通渠道…… 这红星国厂看似平静有序的水面之下,果然涌动着不为人知的复杂暗流。 他定了定神,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神情迅速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沉稳。 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和袖口,迈着依旧稳健但似乎更沉着的步伐,走向楼梯口。 他需要去给章伟强一个明确的答复。 再次来到章伟强的办公室门口,阳光明抬手,指关节在门上清晰地叩了三下。 “请进。”章伟强的声音传来,依旧温和。 阳光明推门进去。章伟强正拿着一份文件在看,见他进来,放下文件,脸上立刻露出熟悉的温和笑容,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询问。 “小阳,请示好了?赵厂长那边没啥问题吧?” “是的,章主任。” 阳光明走到桌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轻松笑容,比刚才多了几分亲近感。 “跟赵厂长汇报完了手头的事,也请示了明天的事。 赵厂长讲暂时没有紧急任务安排我加班,让我谢谢你的邀请,讲我多跟老同志学习学习蛮好。” 章伟强镜片后的目光满意地闪了闪,笑容更盛,显得十分高兴: “那就好!赵厂长真是体恤下属,晓得年轻人也要有生活。那明天中午,就这么说定了?勿要放阿拉鸽子哦。” 他开了一句轻松的玩笑。 “嗯,说定了。谢谢章主任给我这个机会,能够认识各位领导前辈。”阳光明态度诚恳,带着年轻人应有的谦逊。 “哎,啥领导前辈,私下里都是同事朋友,你勿要忒客气,放松点好伐?” 章伟强连连摆手,显得很随和,刻意拉近距离。 “地点定在厂后门出去左拐,走个百把米,‘新风饭馆’,二楼靠窗的‘向阳’厅,安静点,讲话便当。 时间嘛,十一点半左右到就行,勿要忒赶,到了报我名字。” “‘新风饭馆’,二楼‘向阳’厅,十一点半。好的,我记下了。”阳光明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行,那就明天见。” 章伟强笑着点点头,重新拿起文件,似乎又想起什么,很自然地切入了工作话题,语气随意得像拉家常。 “对了,刚才你送过来那份检修批件,田书记看过了,没啥意见,签过字了。 赵厂长对三车间这次检修,还有啥特别要交代的伐?尤其是主机保养那块,田书记稍微提了句要仔细点。” 阳光明心中微凛,章伟强果然很自然地开始了信息交换,虽然看似随意地夹杂在闲聊中。 他保持着微笑,回答得滴水不漏,既传达了意思,又没越界: “批件上赵厂长的意见都写清楚了。厂长只是再次强调,检修务必保证质量,特别是关键设备,绝对不能走过场,要经得起查,不能影响下半月的生产任务。 具体的执行和细节把控,车间那边会按计划严格进行的,请田书记放心。” “嗯,这是大事,马虎不得,安全第一,生产也要保证。”章伟强表示理解,话题点到即止,得到了他想要传递和接收的信息,“行,那你忙吧,明天见。” “好的,章主任,明天见。”阳光明态度恭敬有礼,然后退出了办公室。 带上门,走廊里的闷热似乎更重了。 (本章完) 第114章 113新的圈层,融入与调剂 第114章 113.新的圈层,融入与调剂 周日晌午,十一点一刻刚过,阳光明已站在“新风饭馆”门口。 盛夏的日头显出威力,白晃晃晒着灰扑扑的马路。 饭店那白底蓝字的招牌被晒得有些褪色,门楣上挂着的半截旧布帘子,蔫蔫地垂着,透着一股国营饭店特有的、不甚讲究的倦怠。 阳光明特意早来一刻钟。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却依旧板正的蓝色卡其布青年装,熨烫得不见一丝褶皱,袖口照例挽起一小截,露出线条结实、肤色健康的小臂。 他安静地立在门边一小片稀薄的梧桐树荫下,目光平静地扫过街道。 偶有行人或自行车匆匆而过,带起细微的烟尘。 厂后门这一带相对僻静,远处机器低沉的嗡鸣声隐隐传来,更衬得眼前这片午前的宁静有些粘稠滞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临近十一点半,路口终于转出几个熟悉的身影。 章伟强打头。 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浅灰色“的卡”短袖衬衫,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 鼻梁上架着老式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嘴角习惯性地带着一种令人舒适的微笑,那是多年秘书生涯浸润出的圆融。 他步履从容,透着一种不言自明的分量。 旁边是财务科的刘金生。四十多岁年纪,身材微微发福,穿着深蓝色的半旧衬衫,脸上带着和气生财般的笑容,正侧着头,低声和章伟强说着什么,言行中带着谨慎。 他管着厂里的钱袋子,这份谨慎几乎刻进了骨子里。 稍后一步是劳资科科长郎天瑞和房管科科长韦鸿宇。 郎天瑞人精瘦,眼神活络,像只随时准备觅食的鸟雀。 他穿着件半新的白衬衫,袖子随意地挽着,步履轻快。 韦鸿宇则依旧保持着干部派头,深蓝色“的卡”半袖衬衣扣得一丝不苟,肚子微腆,头发梳得油亮,紧贴着头皮。圆脸上堆着世故的笑容,边走边用手帕擦着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 四人显然是从同一栋干部家属楼结伴而来,说说笑笑,气氛轻松熟稔。 章伟强眼尖,远远便看到了树荫下的阳光明,扬起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过来:“小阳!来得早啊!” 阳光明脸上立刻浮起谦和得体的笑容,快步迎上几步,依次招呼:“章主任,刘科长,韦科长,郎科长。” 语气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绝无疏离,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好好好!”章伟强笑着点头,目光在阳光明熨帖的衣着和沉静的气度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走,上楼,向阳厅,安静点。他们几个估计也快到了。” 他自然地伸出手,在阳光明后背上轻轻一拍,动作亲昵又不失分寸,引着他一起走进饭馆。 穿过略显嘈杂油腻的大堂,空气里弥漫着大锅菜特有的油烟气。 沿着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木楼梯上到二楼。 名为“向阳”的小厅果然靠窗,光线充足,摆着一张能坐十人左右的圆木桌,桌面铺着边缘磨损、印着暗的白色塑料布,透着一股经年累月的使用感。 刚坐下,楼梯口便传来一阵洪亮的大嗓门,带着点北方口音的硬朗,震得楼板似乎都嗡嗡作响:“哈!老章,刘胖子,你们腿脚够快啊!赶着吃头茬热乎的?” 清车间主任陈国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他三十多岁,身材高大壮实,像座移动的铁塔,穿着件洗得发黄、领口松垮的白背心,外面套着敞开的深蓝色工装外套,袖子高高撸到肘弯,露出肌肉虬结、晒得黝黑的胳膊。 一张国字脸膛黑里透红,浓眉大眼,此刻咧着嘴,带着一种大大咧咧、无所顾忌的豪气,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他身后紧跟着保卫科科长王卫东。 他是转业军官出身,个头比陈国强还猛一些,腰板挺得笔直如标枪,穿着件半旧的草绿色军便服,扣子扣到最上一颗,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带着职业性的警惕。 再后面是采购科的周解放,同样是军官转业,个子不高但骨架粗壮,行动间透着精悍,眼神锐利如鹰。 他穿着同样褪色的军便服,正低声和王卫东交谈着,两人之间有种基于共同经历的默契。 “老陈,就你这嗓门,楼下炒菜的师傅都听见了!当心把锅震翻喽!”章伟强笑着打趣,试图冲淡陈国强带来的那股子火药味。 “怕啥!咱工人有力量!嗓门大点怎么了?”陈国强哈哈一笑,浑不在意,目光一扫,精准地落在阳光明身上。 那笑容里顿时掺进几分复杂难明的意味,“哟!这位就是赵厂长身边新来的大秘,阳光明同志吧?久仰久仰!” 他嗓门洪亮,几步跨到桌前,伸出蒲扇般粗糙宽厚、布满老茧和油污痕迹的大手。 阳光明立刻起身,身姿挺拔,不卑不亢地伸手握住。 他的手同样有力,握得沉稳:“陈主任好,我是阳光明。久仰陈主任大名,清车间是咱们厂的龙头工序,责任重大。” 他语气平和,带着对技术骨干应有的尊重。 “龙头?”陈国强松开手,脸上的笑容淡了点,带上点自嘲和愤懑,大大咧咧地拉开椅子坐下,沉重的木椅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龙头也得有好机器不是?光靠人顶,顶个屁用!再硬的骨头也架不住老掉牙的机器天天闹罢工!” 这话像根淬了火的针,毫不掩饰地刺了出来,矛头直指前几天赵国栋在厂务会上对他那顿毫不留情的批评。 这时,人事科的温永泽和后整车间的李铁民也前后脚到了。 温永泽四十多岁,瘦高个,像根竹竿。穿着件灰色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扣得严严实实。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薄薄的嘴唇抿着,眼神却习惯性地带着审视,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众人,尤其在阳光明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寻找什么可供挑剔的缝隙。 李铁民则是个矮胖子,圆脸盘,小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未语先笑,透着股市井的油滑。 他穿着一件不太合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一进门就咋咋呼呼: “嚯!都到齐了?就差我老李了?对不住对不住,路上碰到点事儿,耽搁了!” 他目光滴溜溜一转,看到阳光明,立刻堆起夸张的热情笑容,嗓门洪亮: “哎哟!这位小同志面生,就是章大秘说的阳光明吧?小伙子真精神!一表人才,一看就是干大事的料!” 他说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江湖气。 “好了好了,人齐了!”章伟强作为组局者,当仁不让地招呼大家落座。 他特意将阳光明安排在自己右手边的位置,这个细节无声地传递着亲近与看重。 “小阳第一次来,大家多关照。都是厂里的老同事,平时工作忙得像陀螺,难得聚聚,今天不讲工作,只谈生活,放松放松!” 服务员端着沉重的托盘开始上菜。 油亮诱人的红烧肉颤巍巍地堆在粗瓷碗里,清蒸鲈鱼冒着氤氲热气,白斩鸡皮黄肉嫩码放整齐,还有几样时令蔬菜和一海碗飘着蛋、肉片、木耳的三鲜汤。 章伟强做主,开了几瓶本地特产的“七宝大曲”,浓烈醇厚的酒香立刻在小小的包间里弥漫开来,混合着饭菜的热气,气氛瞬间升温。 粗瓷酒杯被一一斟满。 章伟强率先举杯,笑容温和得体:“来,第一杯,欢迎小阳加入我们这个……嗯,小团体!以后都是自己人,工作上多交流,生活上多帮衬!” “欢迎小阳!” “以后多走动!” “小伙子好好干!” 众人纷纷举杯附和,笑容满面,气氛顿时热络起来,暂时掩盖了陈国强带来的那点不和谐。 阳光明站起身,双手捧杯,姿态郑重而不失大方,态度诚恳: “谢谢章主任,谢谢各位前辈领导看得起。我刚来不久,年轻不懂事,工作经验浅薄,以后工作中、生活上,有什么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恳请各位前辈多批评、多指教。我敬大家!” 他仰头,将杯中辛辣透明的液体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喉结滚动,毫不拖泥带水,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好!爽快!是条汉子!” 陈国强第一个喝彩,声音震得桌上的碗碟似乎都跳了一下。 他也一口干了,把空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抬手抹了把嘴边的酒渍,看向阳光明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挑衅和不服输的劲头,借着酒意,那股被压抑的怨气找到了宣泄口。 “小阳同志,这酒量可以啊!不愧是赵厂长带出来的人!有股子硬气! 怎么样,等会儿咱哥俩单独走一个?加深加深感情?也让我老陈见识见识赵厂长身边人的真本事!” 他特意加重了“赵厂长”三个字。 这话一出,包间里瞬间安静了几分。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探究、玩味、期待,齐刷刷聚焦在陈国强和阳光明身上。 前几天厂务会上,赵国栋因新设备调试不顺,当着众人面将陈国强批得下不来台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陈国强心里憋着的那股邪火,不敢顶撞威严的赵厂长,此刻显然是借机想在这个新来的秘书身上找点平衡,或者说,掂量掂量这年轻人的斤两。 章伟强镜片后的目光不易察觉地闪了闪,没说话,只是端起面前的粗瓷茶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仿佛在细细品味茶水的滋味,又像是在冷静地观察局势。 郎天瑞、韦鸿宇等人脸上则露出心照不宣的、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刘金生微微摇头,似乎觉得陈国强有些莽撞。 阳光明脸上那谦和温润的笑容丝毫未变,眼神却沉静得如同波澜不惊的深潭。 他放下空杯,迎向陈国强那双带着酒意、挑衅和隐隐委屈的眼睛,声音清晰平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底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陈主任是前辈,是咱们厂清车间的顶梁柱,技术过硬,劳苦功高。 你要指点我,那是我的荣幸,求之不得。 酒桌上,你是前辈,你说怎么喝,我就怎么陪。不能扫了前辈的兴头。” 他微微一顿,语气加重,带着清晰的立场,“更不能弱了我们赵厂长……一向最看重的士气。”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陈国强面子,承认他是“前辈”、“顶梁柱”,又稳稳地接住了挑战。 尤其是最后那句“不能弱了我们厂长一向最看重的士气”,更是旗帜鲜明地点明了立场,隐隐有代赵国栋“迎战”的意味。 “好!”王卫东这个转业军人第一个忍不住喝了一声彩,看着阳光明的眼神多了几分激赏和认同。 周解放也微微颔首,嘴角难得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陈国强被阳光明这不软不硬、里藏针的话顶了一下,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那股子粗豪的牛脾气反而被彻底激了上来,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作响:“痛快!小阳同志,就冲你这句话!等会儿咱们好好切磋切磋!也让大伙儿看看,咱们清车间的人,不光能顶大梁,酒量也绝不怂包!” 他这话看似豪迈,但那股子借着酒劲发泄怨气、证明自己的味道,在座的老江湖们都看得明明白白。 “老陈,悠着点!人家小阳刚来,别吓着人家!” 郎天瑞笑着打圆场,但眼神里闪烁的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亮光。 他精于世故,乐得见陈国强这个莽汉去试试新人的深浅。 “就是就是,陈大炮,你那点酒量就别拿出来显摆了,回头让人家小阳把你撂桌子底下,弟妹该找我们算账了!” 李铁民立刻跟着起哄,嗓门最大,还故意挤眉弄眼,试图把气氛炒得更热。 气氛被陈国强这一搅和,非但没冷,反而像被泼了油的炭火,更加炽热起来。 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审视和期待的微妙情绪在酒桌上弥漫。 章伟强适时地拿起筷子,招呼大家吃菜:“来来来,菜都上齐了,趁热吃!老陈你也别光顾着叫阵,先垫垫肚子,别一会儿真趴下了!” 他巧妙地用美食暂时转移了话题,但所有人都清楚,这场由陈国强挑起的、带着个人情绪的“切磋”,是躲不过去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几轮集体敬酒下来,桌上的气氛越发轻松随意。 正如章伟强事先所言,没有人提半句工作上的烦心事,那些报表、指标、生产进度都暂时抛到了脑后。 话题像滑溜的泥鳅,很快钻进了厂里那些捕风捉影的八卦、街头巷尾的新鲜事,以及生活中永远绕不开的各种琐碎难题里。 后整车间主任李铁民是活跃气氛的绝对主力。 他几杯高度白酒下肚,那张油光光的圆脸涨得更红,像熟透的柿子,小眼睛眯缝成两条线,唾沫星子开始随着他激昂的语调飞溅。 他讲起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带着浓重时代烙印的“荤段子”,总能挠到这群中年男人的痒处。 “嗨,你们知道前街老张家那小子不?” 李铁民故意压低声音,身体前倾,做出神秘状,引得众人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 “刚说上对象没几天,急吼吼地带人家姑娘去看电影。 嘿,买的还是最里头、最黑咕隆咚的最后排的票! 还没怎么着呢,伸手就要去搂人家姑娘的腰。” 他故意停顿,滋溜一声,美美地喝了一口酒,吊足胃口。 “怎么着?让人扇耳刮子了?”采购科的周解放笑着接茬,他话不多,但捧哏恰到好处。 “扇耳刮子?那算轻的!” 李铁民猛地一拍大腿,绘声绘色,表情夸张: “那姑娘也是个狠角色!‘啪’一下,干脆利落地把他那只贼爪子打开,嗓门那叫一个亮堂,响彻整个电影院后排: ‘同志!请你放尊重点!现在演的是《红灯记》!李玉和同志还没被捕呢!’哈哈哈哈哈哈……” 他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岔气。 众人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连一向表情严肃如石刻的王卫东,嘴角都控制不住地咧开,露出难得一见的笑意。 这笑话带着鲜明的时代特色和荒诞的黑色幽默,把男女间那点隐秘的小心思,硬生生拔高、扭结到“关心革命样板戏剧情发展”、“心系英雄人物命运”的宏大叙事上,显得既正当无比又滑稽透顶。 “李玉和还没被捕呢”,这句话本身带有一种“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崇高紧迫感,被姑娘用来斥责私人空间的不当行为,充满了辛辣的讽刺意味,仿佛小伙子的行为干扰了革命进程一般。 “老李,你这张嘴啊!尽糟践人家小年轻!也不怕带坏风气!”韦鸿宇笑着用筷子虚点了点李铁民,语气带着大哥式的嗔怪,但眼底的笑意藏不住。 “这怎么能叫糟践?”李铁民一瞪眼,理直气壮,仿佛在宣讲真理,“我这是给在座的、像小阳这样的单身小青年提个醒!学习要紧,思想更要紧!别整天净想着往黑灯瞎火的角落里钻!” 他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安静坐在章伟强身边的阳光明,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心领神会的哄笑。 阳光明也跟着众人轻笑,他放下筷子,端起粗瓷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茉莉茶,清清嗓子,慢悠悠地接了一句,语气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认真探讨问题的劲儿: “李主任说得对。思想不牢,地动山摇。这姑娘的觉悟,确实值得我们学习。” 他话锋一转,仿佛在分析一项经济支出,“不过我看,觉悟高是好事,目的没达成,就是可惜了那两张电影票钱。最后排的票,我记得……也不便宜吧?少说也得一毛五一张?” 他微微蹙眉,似乎在为那小伙子肉疼。 这话一出,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笑得更大声了,拍桌子的、揉肚子的,连温永泽那张总是绷着、习惯性寻找漏洞的刻板脸上,都罕见地绷不住,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容。 谁能想到,这看似一本正经、顺着李铁民“思想觉悟”杆子爬的回话,角度竟如此刁钻接地气,一下子戳中了“经济损失”这个更实在、更让普通人心疼的痛点。 阳光明用最正经的态度,说了最“抠门”的大实话。 “哈哈哈哈!哎哟喂,笑死我了!小阳说得太对了! 老李你光顾着乐,没替人家小伙子心疼票钱!两张票三毛钱呢!够买二斤大米了!”郎天瑞指着李铁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李铁民自己也乐得直拍大腿,指着阳光明:“行啊你小子!看着老实巴交,原来是个蔫儿坏的!这账算得,比刘胖子还精!”他顺带调侃了一下管钱的刘金生。 刘金生也不恼,只是笑着摇头:“小阳同志这是持家有道,会过日子!” 阳光明只是微微笑了笑,不再多言,恢复了安静聆听的姿态。 这个年代的精神娱乐实在是太过匮乏,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根本就get不到他的笑点。 他这份在酒桌上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的态度,让在座这些见惯了人情世故的老油条们都暗暗称奇。 明明年纪最小,资历最浅,坐在这群中层干部中间,却丝毫没有新人的拘谨、怯场或急于表现。 话不算多,但每次开口,要么言之有物,要么像刚才那样角度刁钻、妙语连珠,总能恰到好处地融入气氛,甚至在不经意间成为一个小小的焦点,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和那份超越年龄的从容。 章伟强看在眼里,镜片后的目光若有所思,欣赏之色更浓。 他拿起酒瓶,亲自给阳光明面前空了一半的酒杯添满,这个动作本身传递的信号,让在座几人心头都微动了一下。 章伟强对待阳光明的态度,显然更加亲近和看重了。 酒酣耳热之际,杯盘交错间,话题如同被水流冲刷的鹅卵石,不可避免地又绕回到了生活这个永恒而沉重的主题上。 在座的虽然都是红星国厂的中层干部,工资比一线挡车工、保全工高出不少,但每月发到手里的票证种类和定量,和普通工人并无本质区别。 粮票、肉票、油票、票、布票、豆腐票……家家户户都像打算盘一样,一分一厘地算计着用,月底捉襟见肘是常态。 他们的优势,无非是“路子”稍微广那么一点点,信息更灵通一些,在计划经济严密网络的缝隙里,“调剂”的手段和渠道更灵活、更隐蔽些。 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一切凭票供应的年代,能多弄到半斤肉票、几尺布票、几张工业券,或者一包计划外的白,就足以让一个家庭的生活质量得到肉眼可见的提升,也足以成为酒桌上值得低声分享、略带自得的资本。 “老周。”财务科的刘金生抿了口酒,对坐在斜对面的采购科周解放说道,语气带着真诚的感谢。 “上回托你弄的那几斤带鱼,可真是帮了大忙了!家里老人孩子念叨了好些天,总算解了馋。” 他管着钱袋子,说话做事都透着股谨慎务实,连感谢都显得很实在。 周解放摆摆手,脸上没什么得意之色,只有一种军旅生涯磨砺出的实在和些许无奈: “举手之劳。正好车队跑宁波的老张回来,那边供销社的兄弟手里有点计划外的渔获,匀出来的。 不过现在风声紧,上面卡得死,这种机会越来越少了。” 他声音不高,带着点对时局的感慨。 “是啊。”人事科的温永泽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慢条斯理地接话,眼神习惯性地扫过众人,像是在寻找话题的切入点,也像是在展示自己作为“源头”单位干部的优越感。 “吃的方面最难弄。定量就那么点,油水少,家里人口多、孩子正长身体的,月底饭桌上见点荤腥都难。穿嘛……” 他刻意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属于国厂干部特有的、不易察觉的从容, “咱们厂好歹是源头,近水楼台。计划外的‘瑕疵布’、‘处理布’,想想办法,总还能匀出点来,给家里大人孩子添件新褂子、做条裤子,体体面面的。实在不行……” 他目光转向郎天瑞,带着点调侃,“老郎,你们劳资科管劳保发放,劳保手套拆了线,不也能织件线衣背心?这点便利总还是有的吧?”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郎天瑞,正夹着一块油亮的红烧肉,闻言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像被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淡了下去,眉宇间笼上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愁云。 他叹了口气,把肉放回碗里,似乎一下子失去了食欲。 “温科长,快别提了!”郎天瑞放下筷子,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奈,与他平日精明活络的形象判若两人。 “劳保手套?拆线织衣服?那点东西,杯水车薪!我现在愁的哪里是穿啊!是吃!是救命!救我老娘的命!”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本章完) 第115章 114求助与思虑 第115章 114.求助与思虑 这话一出,如同在喧嚣的酒桌上投下了一块巨石。 众人都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郎天瑞。连一直有些醉眼朦胧的陈国强,也努力睁大了眼睛看过来。 “怎么了老郎?家里老太太出事了?”章伟强放下酒杯,眉头微锁,语气带着真切的关切。 作为田书记的大秘,他对厂里中层干部的家庭情况多少有些了解。 郎天瑞用力揉了揉眉心,仿佛要揉碎那沉重的愁绪,又重重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 “是我老娘……去年冬天那场大手术,你们都知道的,伤了元气。 入夏以来,身子骨一直不利索,吃啥吐啥,睡也睡不踏实,眼见着一天天瘦下去,皮包骨头……看着揪心啊。” 他眼圈微微发红。 “我偷偷托人,请了一位退隐在家的老郎中瞧了。老先生把了脉,直摇头,说是手术伤了根本,元气亏空得太厉害,底子彻底虚透了。 光靠药石猛攻不行,虚不受补,得用温和的东西,大补元气,慢慢温养,细水长流才成。” 郎天瑞环视一圈,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渴求,语气更加沉重: “老先生说了,药补终究霸道,不如食补温和持久。 寻常的鸡鸭鱼肉,温补效力不够。最好是用……淡干海参。 那东西,海里长的精华,大补气血,温而不燥,最是养人,正对我娘这虚症。” “淡干海参?”陈国强皱起浓眉,嗓门依旧大,但少了之前的火气,多了几分难以置信,“那玩意儿?金贵得跟金子似的!我听都没听过谁家能有!上哪儿弄去?这不是要摘天上的月亮吗?” 他直来直去的性格,道出了众人的心声。 “可不就是比摘月亮还难!” 郎天瑞苦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郎天瑞自认在厂里、在街面上还有几分薄面,认识些三教九流的人。 为了这个,我真是豁出脸皮,托遍了能托的关系!食品公司、副食品商店、水产公司…… 哪个衙门口没跑过?哪个冷脸子没看过?腿都快跑断了,嘴皮子都磨薄了! 人家一听是‘淡干海参’,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门都不让进!” 他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似乎压下了喉头的哽咽,继续道: “人家说了,这东西是‘特等海珍品’,国家明文规定,归在‘特需商品’里! 专门供给外宾、高级首长、特殊单位!根本不在咱们普通老百姓的日常供应计划里!想都别想!” 他模仿着那些办事员冰冷、公事公办的腔调,充满了无力感。 一直沉默倾听的财务科长刘金生也皱紧了眉头,插话证实道: “老郎说的句句是实情。这东西,以前也只有友谊商店、华侨商店那种地方,隔三差五有少量上柜,专门供应有外汇券的华侨、外宾,或者有特供证的高干。 而且那价格,高得吓死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一个天文数字,“我记得清清楚楚,六五年那会儿,一等品,用侨汇券买,一斤就要七十八块!顶咱们普通工人两三个月的工资了!” “七十八块一斤?!”李铁民夸张地咂舌,小眼睛瞪得溜圆,“我的乖乖!金子做的啊?这谁吃得起?” “比金子还难弄!”郎天瑞接口,语气里满是苦涩和绝望,“关键是,从去年开始,连友谊商店的柜台都见不着影了!我问过里面相熟的人,人家偷偷告诉我,货源极其紧张,有也是直接调拨给指定的特供单位,根本不上柜!彻底没门了!” 他颓然地靠在椅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板,“我还托人去问过水产公司的领导,想着他们门路广。 人家领导直摆手,说偶尔能收到一点渔民私人上交的,但那品质参差不齐,量极少极少,跟中彩票似的! 而且就算收上来,也只能供应特殊单位,不可能私下售卖!”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充满了走投无路的悲凉。 他猛地端起酒杯,像是要借酒浇愁,又像是要鼓起勇气,眼神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扫过在座每一个人熟悉的面孔: “哥几个!今天关起门来,都是自己人!我郎天瑞,今天豁出这张老脸求大家了!” 他声音发哽,“谁要是有门路,哪怕只是听到一点风声,知道哪家仓库角落里可能还有存货,或者哪个犄角旮旯的渔民手里还有私藏,不管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也不管要多少钱、搭多大的人情!务必!务必告诉我一声!”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钱!我砸锅卖铁,卖房子卖家当也凑!人情!我郎天瑞下半辈子当牛做马也还! 只要能弄到!哪怕只有几两、几钱也行!这东西金贵,能放,不怕搁!我慢慢给我娘补!”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带着哭腔,近乎哀求:“只要能救我老娘……让她老人家少受点罪……能多活几年……怎么调剂,需要我郎天瑞做什么,咱们都好商量!我郎天瑞记他一辈子好!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 包间里死一般地寂静。 只有头顶那台老旧的吊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嗡嗡转动,搅动着沉闷得令人窒息的空气和浓烈的酒菜气味,却驱不散那份沉重的绝望。 章伟强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油渍斑斑的塑料桌布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单调的嗒嗒声,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爱莫能助。 韦鸿宇默默掏出“大前门”香烟,划燃火柴点上,烟雾缭绕中,他圆脸上的世故笑容消失了,只剩下凝重。 王卫东和周解放这对军人出身的搭档,对视一眼,都沉重地摇了摇头。 他们不怕硬仗,但这种“特需”的天堑,让他们也感到无力。 陈国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豪气干云的话,比如“包在我身上”,但话到嘴边,看着郎天瑞那憔悴绝望的脸,又觉得太过苍白可笑,最终只是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刺猬般的短发,重重地叹了口气。 李铁民也彻底收起了嬉皮笑脸,胖脸上满是愁容,跟着叹了口气,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闷头喝下。 刘金生和温永泽则是一脸深切的同情和无奈,微微摇头,连安慰的话都显得多余。 “老郎……”章伟强终于打破了这令人压抑的沉默,声音低沉,带着深深的歉意,“这……这确实太难了。‘特需’这两个字,就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天堑。咱们这个级别,够不着,摸不到边啊。” 他道出了残酷的现实。 “是啊,听都没听过谁家有这东西。这玩意儿,怕是市里领导家也未必能有存货。” “难,太难了。老郎,不是兄弟不帮,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郎天瑞眼中的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在众人爱莫能助的叹息声中,如同风中残烛,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熄灭。 他颓然地靠在椅背上,肩膀垮塌下去,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整个人瞬间苍老了十岁,疲惫和绝望像一层厚厚的灰尘,蒙在他原本精明的脸上。 阳光明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保持着得体的、略带同情的凝重表情,偶尔随着众人的叹息微微点头,仿佛也深深沉浸在这份沉重的无奈之中。 没人注意到,在郎天瑞反复提及“淡干海参”、“大补元气”、“能长期存放”这几个关键词时,他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握着粗瓷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 他随即端起茶杯,借着喝水的动作,巧妙地掩去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精算师般冷静的思量。 这顿聚餐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 桌上的杯盘早已狼藉,油污和菜渍在白色塑料布上洇开。 空酒瓶东倒西歪地摆了好几个,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精、饭菜和烟草混合的气味。 阳光明和陈国强那场被众人期待的“切磋”,最终并没有上演预想中刺刀见红的激烈场面。 陈国强虽然起初豪气干云地叫阵,但几大杯高度“七宝大曲”下肚,加上之前众人轮番敬的酒,他那股子借酒撒气、证明自己的劲头,很快就被汹涌的酒精冲散了大半。 舌头开始不听使唤地打结,说话含混不清,眼神也变得迷离飘忽,拍着桌子叫嚷的声音也弱了下去。 阳光明则始终保持着超乎年龄的清醒和克制。 在陈国强明显酒意上头、摇摇晃晃时,他巧妙地端起酒杯,转向全桌,声音清朗: “各位前辈,今天承蒙章主任和各位领导看得起,让我有幸参加聚会,受益匪浅。 我借献佛,再敬大家一杯!感谢各位的关照和指点!我先干为敬!” 说罢,又是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 他喝酒爽快,但节奏控制得精妙无比。每次举杯都恰到好处,既回应了陈国强的挑衅,又不给对方继续单挑的机会。 众人只看到他酒到杯干,姿态磊落,却不知那灼喉的辛辣液体甫一入口,便被他意念微动,悄然转移进了那个旁人无法窥见的冰箱空间深处,只留下一点象征性的灼热感在食道里打了个转便消散无踪。 作弊做得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 陈国强最终被王卫东和周解放一左一右架着胳膊,才勉强站稳。 他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没……没完……小阳……下回……下回一定……” 他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上,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这场由他挑起、带着个人怨气的拼酒风波,就在这有些滑稽的场面中草草收场。 章伟强看了看腕上那块半旧的“魔都”牌手表,又扫了一眼东倒西歪的几位,笑着起身: “行了行了,我看今天就到这儿吧。老陈都这样了,再喝下去,回去他老婆该堵着门骂我了。” 他招呼穿着白围裙的服务员过来结账。章伟强作为组局者,一般都是由他先结账,事后众人再平摊饭费和粮票。 众人纷纷起身,椅子腿刮擦地面的声音响成一片,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出“向阳厅”。 下楼时,陈国强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王卫东结实宽厚的肩膀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哼着不成调的“大海航行靠舵手”,脚步踉跄。 阳光明走在后面,自然地伸手,帮着章伟强扶了一把脚步也有些虚浮、额头冒汗的刘金生。 来到饭店门口,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刺眼,晒得柏油路面发烫。 众人站在门口那点稀薄的梧桐树荫下,互相道别,商量着怎么回去。 同住一栋干部楼的章伟强、郎天瑞、韦鸿宇、刘金生自然结伴步行。 王卫东和周解放这对搭档,责无旁贷地负责把陈国强这个醉汉弄回宿舍。 温永泽和李铁民也各自挥手,推着自行车告别。 “小阳。”章伟强转过身,特意走到阳光明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镜片后的目光带着真诚的赞许和更深一层的不易察觉的考量。 “今天表现真不错!放松,自然,该有的礼数一点不缺,该硬气的时候也一点不含糊。很好!以后这种聚会,常来!” 他话语里的“常来”二字,带着明确的接纳信号。 “谢谢章主任夸奖,”阳光明笑容谦逊,微微欠身,“今天跟各位前辈学到了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受益匪浅。” “行,那我们先走了。” 章伟强点点头,又转向旁边脸色依旧灰暗、强打精神的郎天瑞,语气温和地安慰道: “老郎,你也别太愁了,老太太的事,急不得。大家伙儿都记在心里了,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放宽心。” 郎天瑞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点头,声音干涩:“哎,谢谢章主任,谢谢大家费心。” 话虽这么说,但他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愁绪,并未因这安慰而散去半分。 看着章伟强、韦鸿宇、刘金生三人转身,沿着树荫斑驳的马路,朝家属区的方向缓步走去。 阳光明目光微凝,他迅速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叫住了正要迈步跟上的郎天瑞: “郎科长,稍等一下。” 郎天瑞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回头,脸上带着酒后的疲惫和未散的愁容:“小阳?还有事?” 他以为阳光明是出于客气,想再送送他们。 阳光明走到他身边,距离比刚才近了些。 他目光飞快地、如同雷达般扫视了一眼周围环境: 章伟强三人走出十几步,正低声交谈着什么,没有回头; 王卫东和周解放架着嘟嘟囔囔的陈国强,已经拐进了另一条小路,不见踪影; 饭店门口除了他们两人,只有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以及远处传来的模糊车铃声。 初夏的风带着暖意,慵懒地吹过,路边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天然的掩护。 阳光明微微侧身,靠近郎天瑞,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够两人听见。 他的语速平缓,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信服的笃定: “郎科长,刚才你说的那个淡干海参……我这边,可能,有点门路。” “什么?” 郎天瑞浑身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 他原本被酒精和绝望双重麻痹的身体瞬间绷紧,眼睛倏然睁大,瞳孔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近乎刺眼的光彩,死死地钉在阳光明脸上! 他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一把紧紧抓住了阳光明的小臂!那手指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指甲几乎要嵌进阳光明的皮肉里! “小阳!你……你说真的?真有门路?能弄到?没骗我!”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和不敢置信,一连串的问题炮弹般砸了出来。 阳光明感受到小臂上传来的巨大力量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手臂肌肉自然地绷紧了一下,承受着这份几乎失控的激动,却没有挣脱,脸上依旧维持着那份超越年龄的平静。 他迎着郎天瑞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燃烧着希望火焰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眼神沉稳依旧: “只能说,有希望。不敢打包票。” 他刻意放缓语速,强调不确定性,“我认识一个人,祖上有点老底子,可能……还存了点这种东西压箱底,当个念想,或者……以备不时之需。” 他顿了顿,观察着郎天瑞的反应,继续用那种低沉而谨慎的语调说: “但你也知道,这种东西太扎眼,太烫手。人家藏得深,轻易不肯露白。 我得先去探探口风,看看人家愿不愿意出手,或者……手头到底还有没有。 也许早就没了,也许……人家根本不想转手。” “有希望就好!有希望就好啊!小阳!” 郎天瑞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和颤抖,抓着小臂的手更加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都寄托在这条手臂上, “只要有一丝希望!你……你一定要帮我问问!求你了!求求你了!” 他急切地、语无伦次地表态,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价钱,价钱绝对不是问题!人家开什么价,只要我郎天瑞拿得出,砸锅卖铁,卖房子卖家当也绝不还价! 人情,我郎天瑞下半辈子给他当牛做马都行!只要能弄到,几两也行,几钱也行,我不嫌少!只要能救我老娘……” 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几乎泣不成声。 阳光明轻轻抬起另一只手,在郎天瑞紧抓着自己小臂、青筋毕露的手背上,安抚性地、但带着力量地拍了拍,示意他放松些。 同时,他的目光再次警惕地、如同鹰隼般扫视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留意他们这角落的私语。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冰冷的严肃,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郎天瑞心上: “郎科长,您先别激动。听我说完。” 他停顿了一下,确保郎天瑞的注意力完全被自己接下来的话吸引,“这事儿,成不成还在两可之间,希望渺茫。最关键的是,不管结果如何,您务必记住两条。”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紧紧锁住郎天瑞慌乱激动的眼睛: “第一,这事,绝对绝对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任何人!” 他着重强调,“包括章主任、韦科长、刘科长,还有今天桌上任何一个人,一个字都不能漏! 就当今天聚餐,我阳光明从来没跟你提过海参这茬,就当没这回事。明白吗?” 郎天瑞立刻如同捣蒜般拼命点头,眼神急切而郑重,甚至带着点赌咒发誓的狠劲: “明白!明白!我懂!小阳你放心,我郎天瑞嘴上有把门的!对谁都不说,打死也不说,烂在肚子里,我用我老娘的名义发誓!” 他下意识地举起右手。 “第二。”阳光明没理会他的发誓,语气更加凝重,带着谨慎和警告,“就算万一……我是说万一,运气好到顶,真弄到了东西,交到你手上。你也绝不能提跟我阳光明有任何关系,哪怕一个字都不行!”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笼罩着郎天瑞: “东西怎么到你手上的,你自己去编个滴水不漏的说法。 捡的?早年存货?托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随便你怎么编! 但千万,千万别把我牵扯进去!一丝一毫的关联都不能有! 当然了,你最好不要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儿,只要你自己不说,别人也未必会关心你家老太太吃了什么。 毕竟这东西价格太高,容易引人瞩目,不管是否存在风险,咱们能提前规避,才是最稳妥不过。你说是不是?”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悉和沉稳,如同寒冰,瞬间浇灭了郎天瑞狂喜的火焰。 让他心头剧震,很快恢复了平时的精明和谨慎。 “我懂!我懂!小阳!” 郎天瑞用力点头,眼神变得无比认真,声音也压得极低,“你放心!我郎天瑞在厂里、在社会上混了半辈子,这点轻重还分得清! 就算……就算老天开眼,真成了!那也是我郎天瑞走了八辈子狗屎运,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踅摸到了的! 或者,托了哪个早就断了联系的外地远亲的福! 跟你阳光明同志,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我发誓!要是我说出去半个字,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他再次举起右手,神情激动而决绝。 “那倒不必发这么重的誓。” 阳光明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稍稍缓和了一下过于凝重的气氛。 “就是提醒你,这事多少有点风险,必须慎之又慎,急不得。 我得等时机,慢慢去探。您也别抱太大希望,免得最后失望更大。 过几天,无论成不成,我都会给你一个准信儿。” “好好好!不急不急!小阳,你慢慢来,稳妥最重要!有消息就好!有消息就好!” 郎天瑞连声答应,脸上的表情里蕴含着感激、巨大的期盼和挥之不去的焦虑。 他紧紧握住阳光明的手,用尽全身力气般用力摇晃了几下。 阳光明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湿冷的汗意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 郎天瑞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小阳……这份情……这份天大的恩情……我……我郎天瑞记在心里了!刻在骨头上了! 只要能救我老娘……你……你就是我郎家的大恩人!再生父母! 以后在厂里,在魔都,但凡有用得着我郎天瑞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刀山火海,我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爹娘养的!”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带着浓重的江湖义气和孤注一掷的承诺。 “郎科长言重了。”阳光明不动声色地、但坚定地抽回自己的手,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与距离感,“老太太的身体要紧。你先回去休息吧,醒醒酒。等消息。” 他刻意强调了“醒醒酒”三个字。 “哎!好!好!我这就回!这就回!” 郎天瑞又深深看了阳光明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充满了感激、期盼和一丝微不可查的审视,仿佛要将这个年轻秘书的身影刻进灵魂深处。 他一步三回头地,带着一种失魂落魄又满怀希望的踉跄,朝着章伟强他们离去的方向,快步追去。 那背影在午后的树荫下晃动,很快消失在梧桐枝叶掩映的拐角处。 饭店门口重新安静下来。 喧嚣散去,只余下阳光明独自一人,站在那片稀薄晃动的梧桐树荫下。 他脸上那谦和温润、无懈可击的秘书式笑容早已敛去,只余下一片深海般的沉静,深不见底。 他微微抬起右手,无意识地捻了捻方才被郎天瑞紧紧抓握、几乎留下指痕的手指。 那微颤的力度、湿冷的汗意和滚烫的绝望,仿佛还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 一盒五百克的淡干海参,冰箱空间里每日自动刷新一次。 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一切都被严格计划的年代,却成了价比黄金、能叩开一扇关键之门的重锤! 成了能改变母亲命运的砝码! 郎天瑞最后那句“刀山火海,尽管开口”的沉重承诺,犹在耳边回响,带着江湖气的滚烫和不容置疑的分量。 阳光明的目光越过喧嚣的街市,投向远处红星国厂那几根高耸入云的烟囱。 淡淡的、灰黑色的烟尘正源源不断地从烟囱里喷吐出来,融入灰蓝色的天空。 母亲在织布车间里,那永远微微佝偻着腰、双手在飞旋的纱锭间穿梭不停、被絮染白了鬓角的单薄身影,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织布车间……那轰鸣的机器声,那永远弥漫的絮,那需要常年弯腰的劳作…… 他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 仿佛要将这午后闷热粘稠的空气,将酒桌上所有的觥筹交错、虚与委蛇、试探观察,将陈国强的怨气、李铁民的荤话、众人的叹息、郎天瑞的绝望与狂喜……所有这一切喧嚣与试探,都一并彻底排出胸腔。 他的手指在卡其布裤子的侧缝边,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一下。 嗒。 如同棋手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落下一枚决定性的棋子。 风过树梢,沙沙声依旧,绵延不绝,仿佛无数细碎而古老的低语。 这些低语仿佛在诉说着那些隐秘的交换、无声的角力,以及深藏于市井烟火之下的小小谋算。 (本章完) 第116章 115岗位调整,以工代干 第116章 115.岗位调整,以工代干 周一清晨,红星国厂办公楼。 夏日的晨曦,带着几分粘稠的热意,早早爬上了红星国厂灰扑扑的办公楼。 阳光明踏上三楼,脚步沉稳清晰,鞋底与光滑的石面接触,发出规律的轻响,在清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分明。 他推开赵国栋副厂长办公室外间的门,走到自己那张靠窗、略显陈旧的办公桌前。 桌上除了电话机、墨水瓶和一本厚厚的《红旗》杂志,别无长物。 他一丝不苟地将几份需要签批的生产报表和申请文件,摞在桌角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翻开那本深蓝色封皮的工作日志,指尖划过一行行字迹,梳理着今日的日程安排—— 九点,陪同赵厂长下车间巡视新设备调试;十一点半,去厂办取会议通知;下午,核对三车间产量报表…… 晨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室内投下几道微凉的光束,给简陋的办公室镀上了一层浅淡的、近乎虚幻的金色。 大约一刻钟后,走廊尽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略显沉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感。 是赵副厂长来了。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赵国栋高大的身影闪进里间,那扇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阳光明侧耳凝神,捕捉着里间的动静。 很快,文件翻动的窸窣声,纸张特有的摩擦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他这才抬手,指关节在深棕色的实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声音清脆而节制。 “进。”门内传来赵国栋沉稳短促的声音,带着北方口音特有的硬朗质感,像一块砸在铁砧上的生铁。 阳光明推门而入。 赵国栋正伏在宽大的办公桌上。 晨光勾勒出他宽阔硬朗的肩背轮廓,像一座沉默的山。 他头也没抬,一支墨绿色的“英雄”牌钢笔在他指间稳健地移动,在文件上流畅地划出深蓝色的墨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时间流动的具象。 “厂长,昨天中午章副主任组的那个聚餐,总体气氛很融洽。” 阳光明在办公桌前约一步处站定,身姿笔直如标枪,声音清晰平稳,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直奔主题。 赵国栋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嗯”,笔尖依旧在纸上滑行,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阳光明如同汇报一份精密的生产数据,语调客观冷静,不带丝毫个人情绪。 他简明扼要地复述了昨日情形:章伟强副主任如何热情相邀,聚会地点选在厂外小饭馆的雅间,气氛轻松融洽。 他着重描述了章伟强席间展现的友善与关照——特意安排他坐在自己右手边的位置,席间多次将话题引向他,询问他在秘书岗位上的适应情况,言语间满是提携后辈的意味。 众人聊的多是家常琐事、厂里趣闻,一派其乐融融。 当阳光明提到清车间主任陈国强借着酒意,嗓门渐高,言语间隐约透出对上次厂务会上挨批的不满时,赵国栋那流畅移动的笔尖,终于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墨点似乎微不可察地洇开了一小圈。 随即,笔尖又恢复了那流畅的轨迹。 “陈国强那点心思,我明白。”赵国栋放下笔,抬起头。 他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此刻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扫过阳光明年轻却异常沉静的脸庞。 他的嘴角竟罕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很浅,却清晰地透出一丝洞悉世情后的豁达与不以为然: “设备老化,故障频出,进度滞后,他压力比山还大,急得起了一嘴的燎泡。 厂务会上被我点了名,心里憋着股邪火没处撒,找个由头发泄罢了。 他工人出身,性子像炮仗,点火就着,藏不住事。 只要不耽误生产,由着他蹦跶。酒桌上的话,当不得真。” 他挥了挥手,仿佛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阳光明微微颔首。 赵国栋这份举重若轻的大气和对其下属性格的精准把握,让他心底最后一丝关于此事的顾虑烟消云散。这位副厂长,胸中自有丘壑。 “倒是章伟强。” 赵国栋话锋陡然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双臂交迭搁在光洁的红漆桌面上,眼神变得深邃,如同要穿透眼前年轻秘书的皮囊,直抵人心深处: “他对你,态度一直……蛮好?” 他刻意放慢了语速,那“一直”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无声的强调和审视。 “是的,厂长。”阳光明回答得斩钉截铁,眼神坦荡澄澈,没有一丝闪烁,“从初次接触开始,章副主任就表现得相当友善。昨天的邀请也自然得体,聚餐时更是多有照拂,安排位置、引导话题都很周到。” 赵国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像某种无声的计时器,又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嗯。这就好。”他沉吟片刻,目光越过阳光明,落在窗外厂区那几根高耸入云的烟囱上,烟囱正懒洋洋地吐着灰白色的烟柱。 “秘书之间,工作往来是家常便饭。信息传递顺畅,是基础,更是关键。” 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阳光明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 “我和田书记之间……需要的就是这份顺畅无碍。 你和他,也要慢慢培养这份默契。该接触就接触,该交流就交流,把握好那个‘度’。 多听,多看,心里有数就行。”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格外缓慢而清晰,如同在石板上刻下印记。 “明白,厂长。”阳光明郑重应道。 赵国栋的话,再次明确了章伟强这条隐秘沟通渠道的核心要点,也赋予了他观察、筛选、传递信息的无形责任。 这“度”的把握,如同在钢丝上行走。 “行了,去忙吧。”赵国栋挥了挥手,重新拿起钢笔,目光落回摊开的文件上,仿佛刚才那番关乎人事与信息网的谈话从未发生,“下午三车间那份产量报表,核对仔细点,尽快送过来。” “好的。”阳光明应声,动作轻捷地退出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那扇厚重的木门,将里外两个世界再次隔绝。 外间办公室恢复了寂静,只有窗外隐隐传来的机器轰鸣。 下午四点刚过。 盛夏的日头依旧毒辣,白晃晃地悬在头顶,毫不留情地炙烤着红星国厂。 阳光明腋下夹着一迭刚从三车间仔细核对无误、还带着车间机器余温的产量报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浸湿了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 他步履匆匆,快步走向那栋被晒得有些发烫的办公楼。 刚踏上办公楼前被晒得滚烫的水泥台阶,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母亲张秀英,正局促地站在大门一侧狭窄的阴影里,像一株被曝晒后急需庇护的植物。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小布包。 她身上穿着那件同样洗得发白、领口袖口早已磨出毛边、印着模糊不清的“红星”字样的旧工装,但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紧实的发髻。 那张被岁月和车间劳作刻下深深痕迹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极不寻常的红晕,如同醉酒。 巨大的喜悦与强烈的不安交织在一起,像两股汹涌的暗流在她眼底深处激荡、碰撞,几乎要满溢出来。 看到儿子从车间方向快步走来,张秀英的眼睛猛地一亮,如同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急切地迎了上来,脚步带着一种失重的踉跄,几乎要绊倒。 “明明!”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却掩不住其中火山喷发般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算等到你了!刚才我去你办公室,你不在……” “姆妈?”阳光明有些意外,快走两步上前,稳稳扶住母亲略显单薄的胳膊,能感觉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你怎么来了?车间有事?” 他敏锐地注意到母亲今天没穿挡车工标志性的深蓝色围裙,也没带那个磕碰得坑坑洼洼、印着“红星”字样的搪瓷缸,神情更是异乎寻常,透着一种脱离日常轨道的慌乱与狂喜。 张秀英一把反手抓住儿子的胳膊,力道之大让阳光明都微微蹙眉。 她下意识地左右环顾,紧张地扫视着进出的人流,确认没有相熟的工友经过,这才猛地凑近儿子耳边,声音又急又快,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梦幻感。 仿佛在讲述一个从天而降的神话:“明明!出大事了!天大的好事!姆妈……姆妈不做挡车工了!” 阳光明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重锤敲击。 但他面上却维持着惯常的平静无波,只是眼神瞬间变得专注锐利:“不做挡车工?怎么了?” 他配合着母亲,声音也压低了。 “劳资员!”张秀英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变调,像一根绷紧的弦。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如擂鼓的心脏,“织布车间的劳资员!调走了!上午刚调走!下午……下午车间王主任就找我谈话了!” 她的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灼热的兴奋,“说厂里决定了,让我以工代干,接任劳资员!手续……手续都办好了!就在刚才!就在劳资科盖的章!”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眼睛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儿子沉静的眼眸,仿佛要从这唯一的锚点里确认这不是一场太过美好的白日梦,更不是命运开的一个残酷玩笑。 “这……这怎么可能?太突然了!像做梦一样!织布车间里,调度员、统计员、劳资员,这三个位置,哪个不是人人眼红的香饽饽? 劳资员啊!管着考勤、工资核算、劳保发放……事情不重,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再也不用三班倒熬通宵!受人尊重!多少双眼睛巴巴望着? 怎么就……怎么就轮到我了?”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被巨大幸运砸中的眩晕感和一种根深蒂固的不真实感。 激动过后,深沉的忧虑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心头,瞬间淹没了最初的狂喜。 她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母亲特有的担忧: “明明,你老实告诉姆妈,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是不是你为了姆妈,去求了什么人,走了什么路子? 姆妈知道你是好心,心疼姆妈……可……可这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要是影响你工作,影响你在赵厂长心里的印象,让领导觉得你搞特殊化……姆妈宁可还在车间里挡车! 三班倒就三班倒,姆妈身体还吃得消!” 她抓着儿子的手又紧了几分,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里,眼神里充满了母亲的担忧与决绝。 阳光明看着母亲脸上交织的狂喜与忐忑,那因常年夜班而深陷的眼窝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光,心中瞬间雪亮。 郎天瑞! 绝对是劳资科科长郎天瑞的手笔! 好一个郎天瑞! 那个精瘦干练,眼神活络得像只时刻在觅食的麻雀,果然是人精里剔出来的人精! 自己这边,那盒珍贵的淡干海参的影子还没露,甚至连一丝一毫关于母亲工作状况的想法都未曾向他透露过半分。 仅仅是通过昨天中午那场看似随意的聚餐闲聊,郎天瑞就精准地摸清了自己的家庭背景——母亲在织布车间做挡车工。 他立刻就判断出,解决母亲长年三班倒的辛劳,将她调离噪音轰鸣、絮纷飞、日夜颠倒的一线,是自己这个新晋副厂长秘书内心深处最核心、最迫切的诉求之一! 这份洞察人心的敏锐,简直可怕。 主动做,与等别人开口要求了再去做,这中间的差别,何止天壤! 郎天瑞不仅主动做了,而且做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如此干净利落! 上午仓促空出位置,下午母亲就已经捧着新鲜出炉、墨迹未干的调令办好了所有手续! 这份在人事泥潭中游刃有余的执行力,这份人情送出的时机与分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堪称教科书级别的“投石问路”! 这份“厚礼”,沉重得令人心惊。 阳光明心中对郎天瑞的评价,瞬间拔高数丈。 此人能在劳资科科长这个敏感又关键、牵动无数人神经的位置上坐稳多年,绝非浪得虚名。 他这一手,既是对自己这根可能成为“救命稻草”的示好和重注投资,也是在无声地、却无比清晰地展示他在厂内人事棋盘上落子的能量与精准——劳资科长的位置,实至名归,绝非虚衔。 原本,阳光明还打算将淡干海参的事情多拖上一段时间,一来显得东西来之不易,二来也是想再观察观察郎天瑞后续的反应与诚意。 现在看来,完全是多此一举。 郎天瑞已经用这雷霆万钧的行动,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的诚意和手腕。 那么自己这边,也必须尽快拿出足以匹配这份“厚礼”的回报。 事不宜迟,就定在这个星期天吧,把东西给他送去。 “姆妈。” 阳光明脸上绽开温和而笃定的笑容,安抚地拍了拍母亲因紧张而冰凉的手背,试图将那刺骨的寒意驱散, “你想到哪里去了。这跟我关系不大,主要还是你自己在车间里几十年如一日,工作认真负责,勤勤恳恳,领导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正好劳资员岗位空出来了,组织上考虑你经验丰富,为人稳重可靠,且识文断字,这才让你顶上去的。 这是好事,说明组织信任你,认可你。”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如同磐石: “至于麻烦,姆妈,你想多了。这是正常的工作调动,厂里常有的事,能有什么麻烦? 你呀,就安安心心接着干,好好干,别辜负组织的这份信任就行了。 以后啊,就坐办公室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们也放心。” 他特意用了“我们”二字,将家人的关切也融入其中,试图给这份巨大的幸运增添一丝家庭的温暖底色。 张秀英听着儿子条理分明、沉稳有力的话语,脸上的担忧如同阳光下的薄雾,渐渐散去。 但眼中的喜悦光芒却更加璀璨夺目,像被擦亮的星辰。 她半信半疑,然而儿子那山岳般沉稳的态度给了她莫大的慰藉和信心。 “真的……不是你的关系?那……那这也太巧了……” 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随即又用力地点点头,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也带上了力量: “好!好!姆妈信你!姆妈一定好好干!绝不给你丢脸!一定会给组织争光!” 一股崭新的力量似乎注入了她因常年劳累而略显佝偻的身体,腰背都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连带着那件旧工装都仿佛精神了些。 “这就对了。”阳光明欣慰地笑了,眼神温暖如春水,“快回去吧,新岗位,早点熟悉起来。我这边还有点收尾工作,下班就回去。” “哎,好,好。”张秀英连声答应,脸上的笑容终于像儿一样完全舒展开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被巨大的幸运温柔地包裹。 她松开儿子的胳膊,又有些不舍地、充满希望地看了他一眼,才一步三回头地,带着满心的欢喜和一丝恍若梦中的轻盈感,朝着织布车间那熟悉又即将变得陌生的方向走去。 她的脚步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连那洗得发白的工装下摆都随之轻轻摆动,在燥热的厂区空气里划出轻快的轨迹。 下午,赵国栋似乎心情不错,文件处理得也快,提前搁下了那支英雄钢笔,端起印着“抓格命促生产”红字的搪瓷茶缸,呷了一口浓茶。 阳光明见缝插针,上前一步,声音恭敬而清晰: “厂长,今天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我母亲那边……刚换了新岗位,从明天开始就是织布车间的劳资员了。 家里想早点回去聚聚,您看……我能不能早走一会儿?” 他特意点明了“新岗位”,既是解释缘由,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信息传递。 赵国栋抬起头,目光在阳光明沉静的脸上停顿片刻,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默许:“去吧。路上当心点。” 他的体恤,总是体现在这些细微之处,如同冬日里一缕不易察觉的暖阳,虽淡,却真实。 “谢谢厂长。”阳光明心中微暖,郑重地道谢。 他迅速整理好自己那张小小的办公桌,文件分门别类归拢得整整齐齐,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搪瓷茶杯摆正在桌角。 然后拎起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露出帆布底子、但洗刷得干干净净的草绿色军用挎包,快步下楼。 他没有直接走向喧嚣热闹、挤满下班工人的厂大门,而是熟门熟路地拐了个弯,走向厂区外面西侧的一片被遗忘的角落。 这里堆放着废弃的巨大齿轮、锈迹斑斑的铁架和落满灰尘,荒草丛生,断壁残垣间,几只灰扑扑的麻雀在跳跃觅食,发出细碎而单调的叽喳声。 午后的热浪在这里似乎也被废弃的金属吸走了部分热量,显得有些阴凉。 确认四周空无一人,连麻雀也被他沉稳的脚步声惊飞后,阳光明背靠着一堵斑驳脱皮、爬满枯萎藤蔓的高墙,闭上了眼睛。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瞬间抵达那片奇异的冰箱空间。柔和恒定的冷白光晕亮起,意念如同精准的探针。 腋下的挎包骤然变得沉甸甸、鼓囊囊,原本软塌的帆布被撑得紧绷,显露出里面物品不规则的轮廓。 他拉开盖布飞快地瞥了一眼: 一盒码放整齐、酱色浓郁油亮、散发着霸道诱人卤香的鸭胗; 一大块用厚实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隔着纸都能感受到其紧实纹理和醇厚酱香气息的酱牛肉,掂量着足有二斤多重; 最令人瞩目的,是那条足有一尺多长、银鳞闪闪如同新铸的银币、金眼圆睁、新鲜得如同刚从东海汹涌波涛中捞起的生鲜大黄鱼!鱼身肥厚饱满,充满弹性。 刹那间,浓烈纯粹、带着咸腥生命气息的海鱼味,霸道地压过了卤味的醇厚和酱香的浓郁,在这废弃的角落弥漫开来。 阳光明迅速盖好挎包,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包带。 他整理了一下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因物资珍贵和来源隐秘而产生的紧张感压回心底最深处,步履如常地朝着厂大门口走去。 他神情自若,腰背挺直,仿佛挎包里只是几本厚厚的会议记录本,而非这个清贫年代里令人咋舌的珍馐美味。 刚走到厂门口,就看到母亲张秀英已经等在外面。 她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深蓝色工装,穿着一件半新的藏蓝色斜纹布罩衫,脸上洗去了车间的油污与疲惫,容光焕发,比下午分别时更多了几分从容与由内而外的喜气。 看到儿子,她立刻笑着迎了上来,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种新生的光彩。 “明明,你也提前下班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儿子那个鼓鼓囊囊、形状变得颇为怪异的挎包上,鼻子下意识地翕动了几下,脸上顿时绽开一种混合着惊喜、满足和本能心疼的复杂表情。 “这……这里面是……你又去调剂东西了?你这孩子,怎么又……” 那“又”字拖得长长的,带着母亲特有的嗔怪和无奈。 阳光明笑着拍了拍沉甸甸的挎包,发出闷闷的、充满内容的声响: “嗯,运气好,碰到点难得的好东西。想着姆妈今天‘高升’,怎么也得添两个菜,小小庆祝一下,让家里也沾沾喜气。” 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年轻人对母亲的亲昵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邀功意味。 “哎呀!你呀!”张秀英忍不住伸手,带着嗔怪和浓得化不开的爱怜,轻轻拍了儿子结实的手臂一下。 “就知道乱钱!那个冤枉钱票做什么!姆妈调个岗位,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值得这么破费? 省着点!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结婚、成家……哪样不要钱?你这孩子,手也太松了!” 她嘴上絮叨着勤俭持家、一分钱掰成两半的大道理,眼角眉梢却全是藏不住的笑意,像被蜜浸润过。 挎包里透出的、与这清贫年代格格不入的诱人香气,让她心里也暖融融、美滋滋的。 儿子有本事,知道心疼娘,懂得顾家,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最朴素也最骄傲的欣慰。 只是几十年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习惯,早已刻进骨子里,让她本能地心疼那些出去的钱和宝贵的票证。在她朴素的观念里,这些珍贵的钱票不应该在她的身上。 “好了好了,姆妈,难得高兴一次嘛。走吧,回家!” 阳光明笑着,自然地伸手揽了一下母亲略显单薄的肩膀,传递着温暖与力量。 母子俩并肩走在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归家路上。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在坑洼的路面上跳跃。 张秀英的话匣子彻底打开,声音里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无限憧憬和卸下重担后的满足: “明明,你是不知道,那办公室,窗明几净!桌子椅子都是漆亮的!再也不用听那轰隆隆、震得脑仁疼、一天下来耳朵嗡嗡响的机器声了! 也不用再弯着老腰,在那些飞转的纱锭中间钻来钻去,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像断了一样…… 更不用三班倒,熬得人眼圈发黑,头晕眼,走路都打飘…… 以后啊,就是正正经经的白天班了!太阳升起上班,太阳落山回家!” 她说着,长长舒了一口气,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仿佛年轻了十岁。 阳光明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一两声,感受着母亲发自肺腑的、纯粹的快乐。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并肩的身影拉得很长,融入了弄堂深处升腾起的带着柴火与饭菜气息的袅袅炊烟里,汇入这七月的魔都黄昏。 (本章完) 第117章 116富足与满足,父亲的告诫 第117章 116.富足与满足,父亲的告诫 石库门天井。 推开那扇厚重的黑漆石库门,一股混合着烟火气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各家灶间飘出的饭菜香,或寡淡如咸菜豆瓣汤,或浓郁似油煎带鱼的焦香,弥漫在在狭窄的天井里。 这是生活的味道,也是独属于石库门住户的拥挤与共生的独特印记。 水斗边,佝偻着背的陈阿婆正慢悠悠地清洗几根细细的小葱。 水流细小,几乎无声,仿佛怕惊扰了这黄昏的宁静。 她布满老年斑的手动作迟缓而仔细,每一根葱叶都捋得干干净净。 晒台灶间,赵铁民闷着头,用一根磨得发亮的铁钎子,专注地捅着煤球炉子。 炉膛里偶尔“噼啪”溅起几点火星,瞬间映亮了他黝黑、沉默、如同岩石般刻板的脸庞。 汗水顺着他粗壮的脖颈流下,洇湿了洗得发白的工装背心。 晒台上,何彩云正晾晒着几件半旧的衣裳。她的动作有些心不在焉,眼神像被无形的线牵着,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楼下黑漆大门的方向。 张秀英的身影,就在这黄昏将尽的时刻,踏进了这方小小的、承载着无数邻里烟火与家长里短的天井。 一进门,那股压抑了大半天的、想要与人分享巨大喜悦的冲动,便如同开闸的洪水,再也按捺不住。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常年因挡车而微微佝偻的腰背,脸上焕发出一种崭新的、混合着努力维持的矜持与无法掩饰的自豪光彩。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天井里细碎的生活杂音,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郑重,目光扫过众人: “陈阿婆,冯师母,彩云,桂……都在呢?跟你们说个事儿啊!” 这声音像按下了无形的暂停键。 洗葱的水流声戛然而止。捅炉子的铁钎僵在半空。晒台上,何彩云晾衣服的动作瞬间定格。 所有的目光,带着疑惑和本能的好奇,齐刷刷地聚焦在张秀英身上。 张秀英迎着众人的注视,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如同春风拂过冻土的笑容:“从今天起啊,我……我就不在织布车间挡车了。”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邻居们脸上浮起的惊讶,特别是晒台上何彩云那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和眼中一闪而过的惊疑。 何彩云撇了撇嘴,刚想嘀咕一句“挡车工不做还能做啥?”,就听张秀英紧接着用带着明显喜悦上扬、甚至有点扬眉吐气的语调,清晰地宣布: “厂里安排我,调到织布车间办公室,接任劳资员了!以工代干!” “啊呀!”李桂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手里正拿着的搪瓷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幸好没摔坏。 她顾不上去捡,眼睛瞪得像铜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赤裸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羡慕,“劳资员?姆妈!你……你当干部了?坐办公室了?” 劳资员!这三个字在车间工人心里,代表着清闲、体面、受人尊重,是她们做梦都不敢想、只能在背后悄悄议论的好位置! 现在,这个位置竟然落在了平日里闷声不响、只知道埋头苦干的婆婆头上!李桂只觉得心跳得飞快,脸都有些发烫。 陈阿婆浑浊的老眼瞬间亮了起来,如同点燃了两盏小小的油灯。 她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绽开由衷的笑容,枯瘦的手,下意识地在灰布围裙上擦了又擦,连声感叹: “哦哟!劳资员!好差事啊!真正的好差事!秀英啊,恭喜恭喜!熬出头了!再不用三班倒吃那份苦头了!好,真好!菩萨保佑!”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真诚的祝福和对“脱离苦海”的深切感同身受,仿佛张秀英的好运也照亮了她晚年的黯淡。 冯师母蔺凤娇也放下手里正在拣的豆芽菜,款步从自家门口走过来。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浅灰色短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温婉和真诚的赞叹: “秀英,真心恭喜你!劳资员责任不轻,要细心要公正,但确实是个更适合你的好岗位。以后工作环境好多了,对你身体也好。” 她的目光清澈,是纯粹的欣赏和祝福,没有一丝杂质,语气也温温和和。 赵铁民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道贺。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继续低头捅他的炉子,仿佛刚才的喧嚣与他无关。 但那短暂抬起又迅速垂下的眼神里飞快掠过的一丝羡慕。 晒台上的何彩云,脸上的表情像是瞬间打翻了五味瓶。震惊、嫉妒、不甘、难以置信……最终扭曲成一个极其僵硬、如同面具般挂在脸上的笑容。 她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一股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住的酸味,从上面飘下来: “哦哟……是……是好事体啊,秀英阿姨……恭喜你了呀……真是……真是想不到……” 那语气,怎么听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涩意,眼神飘忽着,不敢与张秀英对视。 张秀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特别是何彩云那强装出来、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和她话语里掩饰不住的酸涩,让她心里那份扬眉吐气、苦尽甘来的畅快感,如同喝了冰镇酸梅汤,瞬间达到了顶点,通体舒泰。 她矜持地笑了笑,仿佛只是分享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属于新晋“干部”的底气: “谢谢,谢谢大家!也是组织信任,领导看重。以后工作上,还得靠大家多支持呢!” 她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晒台方向,语气温和,却暗含一丝微妙的锋芒,像是在回应那份酸涩。 这份“以工代干”的喜悦,在邻里间投下的涟漪和收获的种种反应,让她无比满足。 她不再多言,带着一身轻松和属于胜利者的淡淡喜气,和提着那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沉重挎包的儿子阳光明一起,走进了自家那扇油漆斑驳、露出木头本色的前楼房门。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咔哒”一声,将天井里的复杂目光、低声议论和煤炉特有的烟火气隔绝在外。 …… 阳家前楼。 厚重的房门一关上,仿佛瞬间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窥探与复杂目光。 屋内的气氛立刻被纯粹的、血脉相连的温馨与热烈所充盈。一股家常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煤烟味扑面而来。 系着蓝布围裙的李桂正麻利地将一盘碧油油的凉拌鸡毛菜端上那张油漆剥落、露出木纹的方桌。 桌上已经摆好了粗瓷碗筷和几个二合面馒头。 阳永康依旧坐在靠墙那张他专属的、磨得发亮的旧方凳上,嘴里叼着一支自卷的“喇叭筒”烟卷。 在那缭绕的烟雾中,他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松弛,仿佛常年紧绷的神经也随着妻子这从天而降的喜讯而舒缓了几分。 他微微眯着眼,看着门口。 阳光辉抱着儿子壮壮,壮壮正用胖乎乎的小手指着桌上刚端上来的青菜,咿咿呀呀地叫着,小脸上满是期待,嘴角还挂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 “阿爸,阿哥,阿嫂!”阳光明笑着打招呼,声音里透着轻快。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沉甸甸的草绿色军用挎包放在桌子一角。 张秀英放下手里的小布包,脸上容光焕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声音里都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和分享欲: “老头子,辉辉,桂,你们是不知道,刚才在天井里,我这一宣布啊……” 她绘声绘色、带着几分戏剧性地描述起邻居们听到消息时的震惊表情,模仿着何彩云那瞬间僵住的脸和干巴巴的恭喜声: “‘哦哟……是……是好事体啊……’啧啧,那个表情,那个腔调,啧啧啧……” 她的描述生动有趣,引得李桂忍不住咯咯直笑,连一向沉默的阳永康,嘴角那常年紧抿的、如同石刻般的线条也悄然向上弯起了一个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好了好了,先吃饭,边吃边说,菜要凉了。” 李桂笑着催促,手脚麻利地摆放着碗筷,又拿起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给每人倒了小半碗凉白开。 阳光明拉开挎包的盖布,如同变戏法般,将里面的“硬货”一样样取出来。 首先是一大块用厚油纸包裹、解开麻绳便散发出浓郁酱香的牛肉。 油纸一掀开,深红油亮的色泽、分明诱人的纹理、筋肉相连的质感便暴露出来,浓郁的酱香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让人口舌生津。 接着是一盒码放整齐的卤鸭胗。 鸭胗呈现出诱人的深褐色,油光发亮,散发着八角、桂皮等复杂香料特有的浓郁气息,劲道弹牙的模样引人垂涎。 最后,也是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条银鳞闪闪的大黄鱼! 鱼眼晶亮如黑宝石,鱼鳃鲜红,鱼身饱满肥厚,鳞片完整紧密,尾巴微微上翘。 一股浓烈纯粹的海鱼鲜气瞬间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霸道地宣告着它的存在,连壮壮都停止了咿呀,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小鼻子一抽一抽。 “哦哟!酱牛肉!卤鸭胗!还有这么大一条新鲜大黄鱼!” 李桂惊喜地叫出声,眼睛都看直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冰凉滑溜的鱼身,“明明,你真是……太厉害了!这么难得的大黄鱼都能调剂到!” 她脸上那掩不住的笑容和发亮的眼神,暴露了内心的巨大欢喜。 这年头,这样的大黄鱼,那是只有年节才有可能见到的稀罕物! 壮壮看到这条闪闪发光的大鱼,兴奋地在爸爸怀里直蹦跶,小手挥舞着要去抓。 “一点心意,庆祝姆妈‘高升’嘛。”阳光明笑着解释,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得意,动作麻利地开始解包牛肉的油纸。 张秀英嘴上还在习惯性地埋怨儿子:“大手大脚”、“不会过日子”、“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谈朋友、结婚,哪样不要钞票?” 但手上却已经利索地行动起来,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这鱼太新鲜了!好!清蒸,清蒸最好!原汁原味才显鲜甜!放点葱姜,淋点料酒就行!桂,快,拿个大点的盘子!牛肉切片,鸭胗也切了装盘,都是现成的好菜!” 她指挥着李桂,自己则动作熟练地处理起鱼来。 刮鳞去鳃掏内脏,一气呵成,刀法干净利落,显然心情极好,动作都带着轻快的节奏。 很快,饭菜上桌。 除了阳光明带回来的三样硬菜,还有李桂做的凉拌鸡毛菜、一小碟自家腌的脆爽萝卜干,以及堆得冒尖、散发着粗犷麦香的白黄相间的二合面馒头。 那条清蒸大黄鱼被郑重地摆在了桌子中央。 鱼身下垫着碧绿的葱段,鱼身上铺着嫩黄的姜片。蒸熟后鱼皮微微绽开,露出底下雪白细嫩、如同蒜瓣般的鱼肉。蒸鱼的汤汁清澈,混合着葱姜的香气,鲜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酱牛肉被切得薄厚均匀,深红的肉色间杂着透明的筋络,咸香四溢,筋肉相连处泛着诱人的油光。 卤鸭胗切成适口的小块,深褐色,油亮诱人,散发着卤料特有的复合香气,静静地躺在小碟子里。 昏黄的15瓦白炽灯泡下,光线有些昏暗,却更衬得这一桌饭菜的丰盛与难得,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显得尤为珍贵。 一家人围坐在方桌旁,连壮壮也坐在爸爸阳光辉怀里,面前摆着一个小搪瓷碗。 清蒸大黄鱼的鲜甜细腻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张秀英先夹了一大块最肥美的鱼腹肉放到阳永康碗里:“老头子,你尝尝,鲜得嘞!” 阳永康点点头,用筷子轻轻一拨,雪白的鱼肉便如瓣般散开,蘸一点盘底融合了鱼鲜精华的酱油汁,入口即化,鲜得让人眉毛都要跳舞。 他细细咀嚼着,脸上露出难得的享受神情。 酱牛肉咸香醇厚,带着嚼劲,是下饭的绝配。 阳光辉话不多,只是憨厚地笑着,下筷子的速度和频率却诚实地表达着对这顿丰盛晚餐的满意,酱牛肉和鸭胗是他的最爱,一块接一块,吃得满嘴油光。 卤鸭胗脆韧弹牙,越嚼越香,卤汁的味道浸透了每一丝纤维。 李桂殷勤地给公婆夹菜,特别是那碟鸭胗,堆在张秀英碗里:“姆妈,这个有嚼头,你多吃点。” 李桂细心地把鱼刺剔得干干净净,喂给壮壮几小块最嫩的鱼肉。 小家伙吃得小嘴油光发亮,开心得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表达着满足,小手还想去抓盘子里闪亮的鱼眼睛。 饭桌上充满了轻松愉快的欢声笑语。张秀英还在兴致勃勃地分享着新办公室的见闻: “……窗台上那盆绿油油的吊兰,长得可好了!领到的新笔记本,硬壳的!还有新蘸水钢笔,吸墨水的那种!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梧桐树上的蝉鸣,‘知了——知了——’的,跟在车间里‘哐当哐当’的织机声完全不一样……”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新鲜感和一种踏入新世界的兴奋,仿佛连空气都是甜的。 阳光辉听着,憨厚地笑着,偶尔附和一句:“那敢情好,清静。”手下夹菜的功夫一点没耽误。 李桂一边照顾壮壮,一边笑着听婆婆讲,时不时插一句:“姆妈,那你以后就不用倒夜班了,身体要紧。” 阳永康依旧沉默是金,但胃口显然比平时好了许多。 他默默地吃着儿子带回来的酱牛肉,又夹了一大块雪白的鱼腩肉,细嚼慢咽。 偶尔端起那个印着“劳动光荣”的小酒盅,抿一口散装的地瓜烧。 劣质酒液的辛辣似乎也因为这顿好饭和妻子的喜事变得容易下咽。他脸上是少见的放松,常年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酒足饭饱,桌上杯盘渐空,只剩下鱼头和一点残羹。 屋内弥漫着饭菜的余香、淡淡的酒气和一种温馨满足的氛围。 昏黄的灯光似乎也变得格外温暖柔和,笼罩着这一家人。 阳永康放下筷子,拿起那个印着红星的搪瓷缸,喝了一大口温热的粗茶,咂了咂嘴,仿佛在回味。 他沉默了几秒钟,目光缓缓移向小儿子阳光明。 那目光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稳和不易察觉的探询,如同老鹰审视着即将离巢的幼鸟,穿透了饭后的闲适氛围。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平缓地响起,打破了饭后的宁静:“明明。” “阿爸。”阳光明的身体微微坐正,迎向父亲那穿透力极强的目光。 他知道,该来的总要来。父亲这顿饭吃得沉默,心思显然不只在饭菜上。屋内的轻松气氛仿佛凝滞了一瞬。 阳永康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你姆妈这个工作……” 他看了一眼脸上依旧带着红晕、正用抹布擦桌角的妻子,“调得好,是件大好事。挡车挡了二十几年,三班倒,铁打的也熬不住。你姆妈少吃苦,屋里也松快不少。” 他肯定了这件事的价值,语气里带着对妻子的怜惜。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看透世情、如同古井般深不见底的眼睛变得格外严肃,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阳光明身上,带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但是。” 他话锋一转,如同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石子,瞬间荡开了涟漪,“这份人情,是怎么来的?你跟我讲实话,是不是你托了厂里的关系?托了那个……劳资科的郎科长?” 他的语气笃定,显然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此刻的询问,更像是一种确认和审视,一种对儿子品行的考验。 屋内的暖意瞬间凝固。 张秀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擦桌子的手停在半空,转为一丝紧张,看向儿子。 李桂收拾碗筷的手停在了半空,屏住了呼吸,眼神在公公和小叔子之间来回。 阳光辉抱着已经打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壮壮,也抬起头,紧张地看向弟弟。 空气仿佛一下子变得粘稠起来,连那昏黄的灯光都似乎暗了几分,只剩下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格外清晰。 阳光明迎着父亲锐利如炬、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神情坦然,没有丝毫躲闪。 他点了点头,声音清晰平稳:“阿爸,瞒不过你。确实是通过郎科长帮忙的。”他没有否认。 他接着解释,语速不疾不徐:“姆妈在挡车岗位干了二十多年,三班倒,太辛苦,腰腿都不好,您是知道的。 郎科长……人比较热心,平时工作上接触,觉得我做事还算踏实,挺投缘的。 他知道姆妈的情况,正好劳资员位置空出来,他觉得姆妈为人稳重可靠,在厂里年头长,情况也熟悉,就主动提出来帮忙调了岗。 手续都是按厂里规定正常办的,没走歪门邪道。” 他强调了郎天瑞的“主动”和“投缘”,以及程序的“正常”,将重点放在母亲的能力和郎科长的“热心”上,巧妙地避开了某些不便明言的细节。 阳永康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皱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深刻,如同刀刻斧凿。 劣质烟草的烟雾在他面前缓缓缭绕,盘旋上升。 这短暂的沉默,却像山一样压在小屋里,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烟头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 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人家郎科长主动帮忙,这份情,我们阳家要记在心里。”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如同两把寒光闪闪的刀子,紧紧锁住阳光明,“这是私人的情分,是人家看得起你,看得起我们阳家做人实在。”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属于老工人的硬气和一家之主的威严弥漫开来,连烟雾都似乎被这气势逼退了几分: “但是,明明,你给我听好了! 这个人情,只能用私人的方式去还! 请人家吃顿饭,送点像样的、我们自己钱买的谢礼,或者将来人家家里遇到难处,我们力所能及地搭把手,都可以。” 他划清了界限。 紧接着,语气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但是,绝对、绝对、不能拿你工作上的事情去做交易! 不能因为你姆妈做了这个劳资员,就让你在厂里说话办事,偏袒郎科长,或者违背赵厂长的指示,违背厂里的规章制度! 更不能拿公家的原则去做私人的交换!” 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桌面。 “工作上的事情,一是一,二是二!钉是钉,铆是铆!” 他加重了语气,粗糙的手指关节在桌面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你坐在赵厂长秘书这个位置上,是领导对你的信任,更是压在你肩上的担子,是责任!” 他目光灼灼,声音带着一种底层工人特有的硬气、骨气和不容玷污的清白: “要是为了还这点私情,让你在工作中为难,或者做出什么不合规矩、让人戳脊梁骨的事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妻子,“那这个劳资员,你姆妈不做也罢! 明天就回去继续挡车!照样是光荣的工人阶级!照样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我阳永康的婆娘,还吃得起那份苦!顶得住!” 最后几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掷地有声。 张秀英闻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随即又涌上一股激动的红潮。 她用力点头,急切地看向儿子,声音带着母亲的坚决和毫无保留的支持: “明明,你阿爸说得对!句句在理!姆妈也是这个意思!” 她走到儿子身边,语气斩钉截铁:“这工作再好,再清闲,要是让你为难,让你犯错误,姆妈明天一早就去找王主任,还回车间挡车去! 姆妈身体好着呢!三班倒怕什么?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 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对儿子的维护和对丈夫话语的绝对认同。 那份刚获得的体面,在儿子的前途和清白面前,显得无足轻重。 李桂和阳光辉也紧张地看着阳光明,大气不敢出。连壮壮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在爸爸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迷糊的哼唧声。 阳光明看着父亲那张严肃深沉、刻满生活艰辛却正气凛然的脸庞,看着母亲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支持和深切的担忧,心中涌起一股滚烫的暖流,更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磐石压在心间。 他站起身,神情无比郑重,目光清澈坦荡,扫过父母兄嫂,声音清晰而有力,一字一句地回荡在小小的前楼里: “阿爸,姆妈,阿哥,阿嫂,你们放心。” 他语气沉稳,带着超越年龄的笃定: “我阳光明心里有杆秤,分得清公与私,拎得清轻与重。 郎科长帮忙调岗,是私人情谊,是雪中送炭。 这份情,我会牢牢记在心里,将来一定用私人的方式,堂堂正正地感谢他。” 他话锋一转,语气更加坚定:“但是,工作就是工作!” 他加重了语气,目光再次扫过家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坐在秘书这个位置上,领的是厂里的工资,端的是公家的饭碗。我只对赵厂长负责,只对厂里的生产任务负责,只对白纸黑字的规章制度负责!” 他挺直脊梁,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绝不会为了私情,影响公事,更不会拿原则去做交易!这一点,我阳光明,在这里向你们保证!” 阳永康紧紧盯着儿子的眼睛。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审视着他话语里的每一个字的真伪与分量。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只有墙上那架老式挂钟的“滴答”声,以及壮壮轻微的呼吸声。 良久,阳永康紧绷的脸部线条终于如同春冰解冻般,缓缓地松弛下来。 那常年如同刀刻般紧锁的眉头,也前所未有地、彻底地舒展开来。 他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拿起那个印着红星的搪瓷缸,仰头喝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水,喉结滚动,茶水入喉。 他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好。” 这个字,如同千斤重担落地,又如同一道赦令。 屋内的凝重气氛瞬间冰消瓦解,温暖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紧绷的弦,松了。 张秀英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重新绽开如释重负的笑容,带着嗔怪和爱怜,看了丈夫一眼: “老头子,看你,把孩子们吓的。明明从小就有主意,懂分寸,你还不放心?” 她转头看向阳光辉和李桂,语气恢复了轻快,“快,把桌子收拾收拾,鱼刺骨头扫干净,当心扎到脚。辉辉,把壮壮抱里屋睡吧,孩子都困得睁不开眼了。” 一家人重新动了起来。 李桂麻利地收拾碗筷迭在一起。阳光明拿起抹布擦拭油腻的桌面。张秀英找来小笤帚,仔细扫去地上的鱼骨残渣和掉落的饭粒。阳光辉抱着熟睡的壮壮,轻手轻脚地走进里屋。 一家人虽然不再像饭前那样高声谈笑,但一种更深沉、更踏实、如同大地般稳固的暖意,静静流淌在这小小的前楼里。 空气中,似乎还久久萦绕着大黄鱼的鲜美气息、酱牛肉的醇厚余韵、卤鸭胗的浓香,混合着粗茶与劣质烟草的味道,构成了这个夏夜,石库门深处独特的家的味道。 阳永康默默地从那个皱巴巴的空烟盒里又摸出一小撮烟丝,摊在粗糙的掌心。 手指熟练地捻动,卷起一支新的“喇叭筒”。 他划燃一根火柴,橘红的火苗跳跃了一瞬,映亮了他沧桑却已舒展的眉眼、指间厚厚的老茧,还有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的眼神。 随即,青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笼罩了他。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那辛辣的滋味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宁静。 窗外的夜色,渐渐浓了。 石库门弄堂里,偶尔传来几声自行车铃铛的轻响,或是谁家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的悠长声音,很快又归于沉寂。 这个夏夜,弥漫着鱼、肉荤腥的香气。对阳家而言,这是生活上的富足,更是精神上的满足。 (本章完) 第118章 117拜访与感激 第118章 117.拜访与感激 周日清晨。 窗外天色刚泛起鱼肚白,几缕微光怯生生地探进窗棂。 几声早起的鸟雀啁啾,把浅眠中的阳光明吵醒。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惊扰了还在熟睡的家人。 他下到天井,用搪瓷缸子接了半缸冷水,又拿起那把用了多年的旧牙刷,挤上牙膏,仔细地刷着牙。 刷完牙,用凉水扑了扑脸,冰凉的触感激得他一个激灵,整个人便彻底清醒了。 走出弄堂口,穿过两条街道,那家熟悉的早点铺子刚支起炉灶不久。 鼓风机嗡嗡作响,炉火正旺,映红了老师傅沾着油渍的围裙。 蒸腾的热气裹挟着诱人的香气弥漫开来,油香、麦香、肉香混杂,是清晨最鲜活的气息。 老师傅系着那条油光锃亮的围裙,动作麻利得像上了发条。 阳光明排在小队后面,看着金黄的油条在翻滚的油锅里滋滋作响,膨胀变酥,像披上了一身金甲。 一旁炉子上,平底大铁锅里的生煎馒头正发出“嗞嗞”的声响,那是水和油的激烈交锋。 师傅熟练地撒上一把黑芝麻和翠绿的葱,浓郁的香气仿佛有了实体,直往人鼻子里钻。 旁边蒸笼里,刚出笼的雪白小笼包皮薄得透亮,隐约可见里面晃动的汤汁,如同裹着琼浆的珍宝。 竹匾里,刚烤好的“老虎脚爪”泛着焦色的诱人光泽,形状憨拙可爱,散发着碱水面的独特焦香。 还有刚出锅、切得方方正正、炸得金黄酥脆的粢饭糕,米粒颗颗分明。 “师傅,来两根油条,一客生煎,一客小笼,再来四只‘老虎脚爪’,两块粢饭糕。”阳光明熟稔地点单,声音带着晨起的清朗,在清晨的烟火气里格外清晰。 老师傅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手上动作更快了。 他用粗糙的牛皮纸和油纸熟练地包好,递到他手里。 刚出锅的点心烫手,隔着纸都能感受到那份热力。 那混合着油香、麦香、焦香的浓郁味道,霸道地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凉意,暖意直透心底。 他拎着这沉甸甸、香喷喷的收获,走在青石板路上,回转家门。 晒台灶间,张秀英正蹲在煤球炉子旁。炉子里的煤球已经烧旺,蓝幽幽的火苗舔着乌黑的炉膛,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她刚把炉子捅旺,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正提起沉甸甸的铝壶,小心翼翼地往锅里添水,准备煮泡饭。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抬起头。 看见儿子手里捧着的一大包东西,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又惊又喜的笑容: “明明,噶早去买早点了?睡勿着啊?”声音里带着母亲特有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嗯,醒得早。想着让大家换换口味,省得你一早又要忙泡饭。” 母子俩下了晒台,回转前楼。 阳光明把纸包放在里屋那张旧木桌上,小心翼翼地解开。 油条的焦香、生煎的肉香葱香、小笼的鲜香、粢饭糕的米香……尤其是那“老虎脚爪”特有的焦混合着碱水面的独特焦香,立刻霸道地弥漫开来,充满了小小的堂屋,瞬间盖过了煤炉的烟火气。 “哎哟!老虎脚爪!”阳永康也背着手踱步过来。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圆领汗衫,拿起一只沉甸甸的“脚爪”掂了掂,又凑近闻了闻,脸上难得露出点真切的笑意,眼角堆起了深刻的皱纹,像揉皱的纸张。 “两个多月没吃着了!前面弄堂口王麻子做的,还是那个味道!香!”语气里满是怀旧的满足。 李桂赶紧摆好碗筷,又把还在揉着眼睛、咿咿呀呀的壮壮抱上桌,放在特制的高脚木凳上。 小家伙闻到香味,立刻精神了,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圆,小手指着金黄的“老虎脚爪”和胖乎乎的生煎,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吃!吃!” 一家人围坐桌边。 油条掰开泡在滚烫的泡饭里,吸饱了米汤变得绵软,入口即化。 生煎馒头底子煎得金黄焦脆,咬开一个小口,滚烫鲜美的汤汁便涌入口中,烫得人直吸气,肉馅更是紧实弹牙,带着葱姜的辛香。 小笼包皮薄如纸,汤汁丰盈,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蘸点香醋,轻轻咬破皮,汤汁瞬间充盈口腔,鲜美得让人眯起眼睛。 “老虎脚爪”外壳焦脆酥香,内里却带着韧劲和淡淡的甜味,越嚼越香,碱水的味道恰到好处。 粢饭糕外脆里糯,米香十足,带着油锅赋予的独特魅力。 张秀英忙着用筷子尖小心地挑开小笼包皮,吹凉里面滚烫的汤汁喂给壮壮。 李桂眼尖,给阳永康夹了个底子最焦黄酥脆的生煎,放在他碗里。 阳光明则把“老虎脚爪”最酥脆的“爪尖”仔细掰下来,递给父亲。 小小的旧木桌上,碗筷轻碰。 咀嚼声、低声的赞叹声、壮壮含糊不清的学语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温馨的晨曲。 丰盛的早点,再加上这份意外和用心,比往日更添了几分融融的暖意。连清晨斜射进来的光线,都仿佛带着温度,落在每个人舒展的眉宇间。 吃完早饭,阳光明帮着收拾碗筷。李桂利落地洗碗,水流哗哗作响。阳光耀则拿起扫帚,细细清扫掉在地上的碎屑,地面很快恢复光洁。 简单收拾完,他走到父母身边,站下脚步,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郑重: “阿爸,姆妈,今天上午我打算去郎科长家一趟。人家帮了姆妈这么大忙,调了恁称心的岗位。总得上门好好谢谢人家。礼数要周到。” “应该的!应该的!”张秀英连声应道,脸上满是真挚的感激,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被熨平了一般。 “郎科长是好人,帮了大忙了。你等等,姆妈给你收拾点东西带去。”她说着就要转身回屋,脚步带着急切,想去翻她那口宝贝的樟木箱子。 “姆妈,不用了。”阳光明轻轻拦住母亲的手臂,动作温和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 “我都准备好了。托朋友调剂了几样稀罕东西带过去,保证不失礼数。你收拾的那些,都是家里要用的,人家也未必缺。”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沉稳。 张秀英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儿子。 阳光明那双眼睛,沉静清亮,像两口深潭。 这段时间,儿子身上那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似乎总能办成事的“本事”,让她心里的疑虑像阳光下的薄雾一样迅速消散。 她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信任:“行,你办事,姆妈放心。去了好好谢谢人家郎科长,讲话要诚恳。他屋里老太太身体勿好,也记得问候一声。代我同她讲,谢谢她家郎科长。” “晓得嘞,姆妈,你放心好嘞。”阳光明应着,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他回屋拎起那个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跟家人打了招呼,便出了石库门,融入了弄堂外渐渐喧闹起来的市井声里。 来到站台,阳光明坐上那辆行驶起来哐当作响的公交车。 车厢里混合着汗味、油味和尘土的气息,有些闷热,他在距离红星国厂家属区还有一站路的地方下了车。 这里相对僻静。 他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窄窄的、两旁是斑驳高墙的小弄堂深处。 墙角湿漉漉地长着厚厚的青苔,头顶是晾衣竹竿交错搭出的“一线天”,只漏下些破碎的天光。 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屏住呼吸。确认弄堂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模糊的市声像背景音一样嗡嗡作响。 他微微凝神,肩上的挎包瞬间变得沉甸甸,有了实在的分量,帆布带子勒紧了肩膀。 他拉开那厚实的军绿色帆布的一角,快速而仔细地检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用厚实牛皮纸包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包裹,掂量着分量不轻。 里面是二斤品相上乘的淡干海参。 刺针分明,根根挺立,色泽黑亮中透着淡淡的灰褐,干爽硬挺,散发着海洋特有的、纯净的咸腥气,仿佛浓缩了大海的精华。 旁边是一个沉甸甸的透明玻璃瓶,里面装满了浓稠、澄澈透亮、几乎能拉丝的琥珀色液体,正是纯正的蜂蜜。 接着是一个略显陈旧的土黄色纸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斤切割整齐、色泽深沉如漆、质地坚硬光润的阿胶块。 这些阿胶块,透着一种药材特有的沉郁气息,古朴而厚重。 最后,还有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瓶盖密封严实的罐头瓶。 里面是满满一瓶色泽乌黑油亮、飘着浓郁焦香葱末的葱油酱——这是他给赵国栋准备的小礼物。 那凝固的油脂如同琥珀,包裹着炸得酥脆深褐的葱段,香气霸道得仿佛要冲破瓶盖,唤醒沉睡的味蕾。 他把这几样东西仔细地在挎包里重新码放好,确保稳妥不会磕碰。 重新盖严实盖布,这才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领,拎着这个价值不菲的挎包,重新走上了人来人往、阳光刺眼的大路,朝着红星国厂家属区的方向走去。 阳光明的眼神很好,远远就看见郎天瑞已经在家属院那扇漆皮剥落的铁栅栏大门旁翘首以盼。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半袖,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油亮服帖。他背着手,脚尖却不安地轻轻点着地,暴露了内心的焦灼。 一看到阳光明熟悉的身影出现,他立刻像上了发条一样,脸上瞬间堆满了发自内心的热切笑容,那笑容几乎要从眼角眉梢溢出来,连法令纹都加深了。 他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他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来,步态有些急切。 “小阳!来了来了!辛苦辛苦,这么早就过来!难为情,难为情!” 郎天瑞的声音比平时高亢了几分,透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接阳光明肩上的挎包,动作带着几分殷勤和讨好。 “郎科长,你忒客气了。应该的。” 阳光明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脚步微微一错,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郎天瑞伸过来的手,没让他碰到挎包。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郎天瑞的眼神陡然又亮了几分,心底那点悬着的石头似乎落下了些许,笑容更加殷切。 家属院的房子多是五六十年代建造的三四层红砖楼。经年累月,外墙的红砖已显斑驳,爬着些深绿的苔痕和雨水的印迹。 郎天瑞作为劳资科科长,属于厂里的中层干部,分到的房子在三楼。 推开刷着绿漆、油漆有些剥落的木门,进门是个狭小的过道厅,勉强能转身。 右手边是个仅容一人转身的袖珍厨房,锅碗瓢盆塞得满满当当。左手边是两间卧室,一间稍大些,一间很小,大概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小柜子。 厅里靠墙放着一张漆色暗淡的方桌和四把样式不一的椅子。 墙上挂着一本印着鲜红“抓格命,促生产”字样的日历。 这套房子虽然只有五十多平米,但在这个住房极度紧张的年代,能分到这样一套带独立厨卫的房子,已是令人羡慕的中层干部待遇。 脚下的水泥地面拖得锃亮,能照出模糊的人影。几件旧家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透着一股子生活的紧凑和对这方寸之地的用心经营,显得干净利落。 “淑芬!小阳来了!”郎天瑞朝里屋喊道,声音里带着喜气和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里屋门帘一挑,一个穿着半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质地轻薄的浅蓝色短袖衬衫的女人应声走了出来。 她梳着齐耳短发,戴着黑框眼镜,面容清瘦,气质文静沉稳。她便是郎天瑞的妻子,苏淑芬。 她的目光快速而精准地在阳光明身上扫过,带着知识女性特有的那种不动声色的审视,温和中透着距离感。 “苏阿姨,你好。”阳光明微微欠身,礼貌地问候,姿态不卑不亢。 “小阳同志,你好,快请坐。”苏淑芬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失礼。 她热情地招呼着,转身从五斗橱上拿起竹壳热水瓶,往两个印着“劳动光荣”红字的白瓷杯里倒了温开水端上来。 “喝口水。”她的态度是客气温和的,但明显不像丈夫那般外露的激动,保持着一种得体的、带有观察意味的距离感。 “老太太呢?”郎天瑞问道,语气关切。 “在里屋藤椅上坐着呢。”苏淑芬回答,声音轻柔。 郎天瑞引着阳光明,走进稍大的那间卧室。 靠窗的藤椅上,坐着一位头发白、身形瘦削得像风中枯枝的老太太。 七月天热,她只穿了件细布的短袖斜襟褂子,深蓝色的,浆洗得有些发白泛灰。腿上搭着一条薄薄的毯子,似乎很怕冷。 她脸上的皱纹像刀刻般深刻,纵横交错,面色带着久病的蜡黄。眼神有些浑浊,眼窝深陷,仿佛两个黑洞。 看到有人进来,她努力地牵动嘴角,挤出一丝虚弱的笑容,像费力地扯动一张旧布。干枯的手在藤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骨节嶙峋。 “娘,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厂里赵厂长的秘书,小阳同志。他特意来看望你了。”郎天瑞俯下身,凑近母亲耳边,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哄孩子般的耐心和小心翼翼。 “郎奶奶,你好。我是阳光明。你身体感觉好点了伐?” 阳光明上前一步,微微欠身问候,语气温和真诚,目光落在老太太脸上,带着关切,仿佛在凝视一件易碎的瓷器。 老太太缓慢地点点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像破旧风箱一样的声音:“好……好小囡……麻烦……你了……”说话断断续续,气息短促,显得非常费力。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胸口微微起伏。 “你勿要客气。”阳光明说着,顺势将挎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动作从容地从里面拿出那瓶澄澈透亮的蜂蜜和那盒阿胶,轻轻放在老太太手边的小茶几上。 “郎奶奶,这是我一点心意。听说你身子虚。蜂蜜温和,润润肺。阿胶补气血。你让郎科长和苏阿姨按大夫讲的,炖点给你吃,慢慢调养。” 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努力地聚焦,视线艰难地落在茶几上那两样在这个物资匮乏年代显得格外珍贵的东西上,又缓缓移开视线,落在阳光明年轻而诚恳的脸上。 她的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能说出更多的话,只是又用力地点了点头,深陷的眼窝里,似乎有微弱的水光闪动,像干涸河床里的一点反光。 郎天瑞和苏淑芬看到阳光明拿出的这两样东西,都吃了一惊。 那蜂蜜色泽金黄透亮,浓稠得几乎不流动,一看就是难得的上等货色,平常都没有供应,就算偶尔能买到,价钱也要将近一块钱一斤。 而那盒东阿阿胶,更是名贵滋补品中的硬通货,寻常人家根本见不到。就算托人找到购买的渠道,价钱也贵的吓死人,差不多要八块钱一斤。 苏淑芬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惊讶、郑重,继而涌上真正的、沉甸甸的感激。 她看向阳光明的眼神彻底褪去了之前的审视,变得温暖而充满谢意,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无声地感激一笑。 “小阳!这……这忒贵重了!让你破费了!怎么好意思……” 郎天瑞搓着手,激动得语无伦次,脸都有些涨红,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份突如其来的厚重情意,只觉得喉咙发紧。 “一点心意,送给奶奶补补身体,应该的。”阳光明摆摆手,语气平静自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将那份贵重轻轻带过。 又陪着老太太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主要是郎天瑞在转述老太太含糊的回应和眼神。 郎天瑞便对妻子说:“淑芬,你陪娘讲讲话。”又转向阳光明,声音压低了些:“小阳,我们到外头厅里去坐坐。喝口水。” 苏淑芬会意地点点头,知道丈夫和阳光明有重要的事情要私下谈。 她体贴地坐到老太太身边的床沿上,轻轻握住了婆婆枯瘦冰凉的手。 阳光明拿起挎包,跟着郎天瑞回到狭小的过道厅里。 两人刚在方桌旁坐下,郎天瑞就迫不及待地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眼神像被点燃的炭火,热切地几乎要灼烧起来: “小阳,那个……物事……”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急促地敲击着桌面,泄露着内心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阳光明没说话,脸上保持着平静的微笑。 他直接从挎包里取出那个用厚实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棱角分明的包裹,放在擦得光亮的桌面上,动作沉稳地轻轻推到郎天瑞面前。 郎天瑞的手瞬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粗重。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地剥开那坚韧的牛皮纸,动作缓慢而专注。 当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色泽黑亮如墨玉、刺针坚硬分明、散发着纯净而浓郁海洋咸鲜气息的上好淡干海参,完全展露在眼前时。 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几乎完全屏住了呼吸! 巨大的惊喜让他一时失语。 “这……这许多!”郎天瑞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狂喜。 他伸出手指,悬在海参上方几厘米的地方,想触碰又不敢触碰,仿佛怕碰碎了这珍贵的希望。 巨大的惊喜和感激像汹涌的潮水般将他淹没,激动得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 “小阳……这……这得有……有两斤吧?”他需要再次确认这份奇迹。 “嗯,正好两斤。”阳光明平静地点点头,语气肯定,像磐石一样稳固。 “我的老天爷啊……”郎天瑞喃喃自语,巨大的幸福感让他有点眩晕,仿佛踩在云端。 他猛地站起身,由于动作太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吱嘎”声。 他几步冲进里屋卧室,很快又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和一个用旧橡皮筋紧紧扎着的、厚厚一迭各种颜色、大小不一的票证。 信封鼓鼓囊囊,票证也显得分量十足。 他把信封和票证一股脑放在桌面上,推到阳光明面前,声音因激动和急切而有些变调,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真诚: “小阳!大恩不言谢!这是我提前准备好的钱票。 钞票,我按一百块一斤算!两百块!一分勿少! 票……票证我晓得金贵。 我尽了最大努力,凑了这点……” 他语速飞快,手指有些哆嗦地指着那迭被橡皮筋勒得紧紧的票证,如同捧出了全部家当: “四斤毛线票……两双皮鞋票……三斤票……十六尺布票……十四张工业券…… 还有,还有十三斤粮票,一斤油票,两斤肉票。 实在……实在勿够体面! 剩下来的票,你再拨我点辰光。我砸锅卖铁也一定帮你那位朋友凑齐! 需要啥票,你只管开口!我郎天瑞讲到做到!”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赌咒发誓的郑重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阳光明看着桌上那厚厚一沓钱和那迭象征着各种生活必需品的票证,又看看郎天瑞因激动、感激和生怕不够而惭愧得涨红的脸,心中暗叹一声,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这份“心意”的分量,也理解郎天瑞此刻的处境。 (本章完) 第119章 118两地生活与深厚情谊 第119章 118.两地生活与深厚情谊 ps~八月驾到!开门红:怒更36000字!老石已吐血三升,急需“保底月票”急救包回血!拜求支援! …… 阳光明拿起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掂量了一下厚度。 然后当着郎天瑞的面,不疾不徐地打开封口,从里面数出一迭钞票,总共一百五十六块钱。 接着,他把剩下的钱,连同那几张至关重要的粮票、油票、肉票一起,动作清晰而坚决地推回到郎天瑞面前。 “郎科长,你听我讲。” 阳光明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目光直视对方。 “海参的价钿,就按老早提过的,六五年友谊商店侨汇券的价钿,七十八块一斤,两斤就是一百五十六块。 剩下来的钞票,你收回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地有声。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郎天瑞急了,立刻就要把钱票推回来,脸涨得更红,脖子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 “现在啥辰光了!七十八块是啥辰光的老黄历了!再讲你朋友……”他急切地分辩着,觉得这样太委屈对方。 “票证。”阳光明温和但有力地打断他,手指点了点那几张粮票、油票、肉票,语气带着不容推却的坚持。 “这些是过日子必需的,你留着给郎奶奶、给屋里用。我朋友那里,我自己会想办法补偿他。” 他说着,拿起那迭毛线票、皮鞋票、票、布票和工业券。 “这些票,我替朋友收下来。你的心意,我也替他领情了。 东西已经不少了,两清。你要是再推,就是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那位朋友的情分了。” 阳光明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平静却字字千钧,坦诚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郎天瑞张着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沉稳坚定、毫无闪烁的眼神,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鼻尖竟然有些发酸。 他最终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动容: “好!好!小阳……我……我郎天瑞记牢了!记一辈子!以后……以后但凡……” 后面的话,他哽咽着没能说完,但那眼神里的分量,比任何誓言都重,充满了刻骨铭心的感激和承诺。 “郎科长,你言重了。”阳光明收起那迭票证和一百五十六块钱,动作利落地放进自己的口袋,仿佛只是收下一件普通物品。 然后把剩下的钱和粮油肉票更加坚决地塞回郎天瑞微微颤抖的手里。 “事体就这么定了,你快点收好,给郎奶奶用起来才是正经。”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结束话题的干脆。 郎天瑞看着手里失而复得的、维系着全家基本生活的钱和票证,又看看桌上那包,在他眼中如同生命般珍贵的海参。 再看向阳光明那张年轻却透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厚道与通达的脸庞,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感激、敬佩、惭愧、还有一种深深的折服。 他默默地把钱票仔细收进中山装的内袋,贴胸放着,仿佛揣着一团火。 然后珍而重之地、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般,把那包海参重新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紧紧抱在怀里,手臂都有些微微发抖,仿佛抱着老母亲能够长久生存下去的希望。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空气中弥漫着激动过后的余韵和一种沉甸甸的、心照不宣的情谊。 阳光明适时地提起已经轻了不少的挎包,站起身:“郎科长,苏阿姨和老太太那里,我就不多打扰了。赵厂长也住这里的家属院,我顺路过去看看他。” “啊?怎么现在就要走?” 郎天瑞这才从巨大的情绪波动中回过神来,立刻放下海参,急切地挽留: “这怎么能行,这怎么能行!万万不能让你空着肚皮走!留下吃饭!一定要留下吃饭!淑芬,快点去准备!” 他几乎是扯着嗓门喊出来的,带着不容分说的热情。 苏淑芬闻声也从里屋出来,眼神里满是真诚的挽留: “是呀小阳,你看都这个辰光了,哪能好让你饿着肚皮走。屋里虽然没啥好小菜,但饭总要吃一口的。”她的话朴实而恳切。 阳光明笑着推辞:“真不用麻烦了,苏阿姨。我去赵厂长家里看看就回转了。” “这就更不行了!”郎天瑞脑子转得飞快,立刻有了主意,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这样,你先去赵厂长家里,我过一会儿亲自过去请!请赵厂长和你一道来屋里吃顿便饭! 就这样讲定了!你一定要等我,我马上收拾收拾就过去!” 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分说的热情和决心。 阳光明看他态度如此坚决,知道再推辞反而显得生分和不近人情,只得笑着应承下来: “这样……好伐。不过郎科长,你千万不要特意准备啥,家常便饭就好。 赵厂长那里,我要先过去看看他方不方便。他能不能来,我是不好替他应下的。” “行行行!家常饭!家常饭!你只管去,我后脚就到!” 郎天瑞见阳光明终于答应,喜出望外,搓着手,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收不住,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阳光明这才告辞。临出门前,他像是想起什么,从挎包里拿出那个装着葱油酱的洗得干干净净的罐头瓶,没有带挎包,就这么直接拿在手里,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 赵国栋作为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分到的住房是一栋红砖楼的二楼,阳光明早就提前做过了解。 他分到的住房,面积比郎天瑞家大了不少,足有七十多平米,是三室一厅的格局。 在这个年代,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堪称“豪宅”,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阳光明拾级而上,楼梯间有些昏暗。他在刷着深绿色油漆、门牌号清晰的房门前停下,轻轻敲了敲门。 门很快开了,露出赵国栋高大健硕的身影。 他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军绿色老头汗衫和一条同样半旧的蓝色军裤,脚上趿拉着塑料拖鞋,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显然正在看材料。 看到来人,他严肃的脸上,线条立刻柔和下来。 “赵叔!”阳光明脸上立刻绽开自然亲近的笑容,像见到自家长辈。 这是私下里相处,阳光明还是按当初刚见面时称呼他赵叔,这样也能显得亲切一些,免得把工作关系带入进来。 “光明?快进来!”赵国栋看到是他,原本严肃的脸上瞬间冰雪消融,绽开爽朗的笑容,侧身把他让进屋,顺手关上了门,“外面热吧?” 客厅宽敞明亮,白墙,水泥地,显得比郎家大了不少。 但家具不多,一张木沙发,一把藤椅,一张方桌,一个五斗橱,显得有些空荡冷清,透着单身汉住所的简朴和实用主义。 阳光明把手中那个罐头瓶放在擦得干净的茶几上: “赵叔,我妈自己熬的葱油酱,知道您爱吃面,特意让我给您带一瓶来。拌面吃特别香。” 他的语气带着晚辈对长辈的亲昵。 “哦?葱油酱?好东西!” 赵国栋眼睛一亮,立刻放下文件,拿起罐头瓶,拧开盖子。一股浓郁的、混合着焦葱香和油脂醇香的霸道气味瞬间冲了出来,弥漫在略显空旷的客厅里。 “嗯!香!真香!太好了!替我谢谢你妈妈!这下好了,省得我自己瞎鼓捣了,总弄不出那个味儿。” 他凑近深深吸了一口香气,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和满足,像个得了心仪玩具的孩子。 他小心地盖好盖子,珍重地放在茶几显眼的位置,仿佛那是什么宝贝。 “应该的。”阳光明在木沙发上坐下,姿态放松自然,像在自己家。 “今天礼拜天,怎么跑到家属院来了?”赵国栋拿起热水瓶,给阳光明倒了杯凉白开,自己也拉过那把藤椅坐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专门过来看看郎科长的老母亲。”阳光明接过杯子,自然地回答,喝了一口水。 “人家刚帮我妈调了工作,于情于理都该上门谢谢一声。 老太太的身体确实不太好,看着让人心疼,带了点家里准备的营养品,看望一下。”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礼物的贵重。 赵国栋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飞马牌香烟点上,火柴“嚓”地一声划亮: “嗯,礼数要周到。郎天瑞这个人,办事还是有点分寸的。老太太身体要紧。” 他对阳光明处理人情世故的周到细致表示认可,吐出一口烟圈,烟雾袅袅上升。 “就是郎科长太热情了。” 阳光明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点狡黠的笑,像在分享一个小秘密。 “硬要留饭。我实在招架不住,又没什么太多家常可聊,就寻个借口说来看看您,跑到您这里躲清净来了。还是在赵叔您这儿自在。” 他语气轻松,带着晚辈的随意。 “哈哈哈!”赵国栋被他的话逗得开怀大笑起来,手指虚点着阳光明,笑声洪亮。 “你这小滑头!拿我当挡箭牌!行,在我这儿待着吧。正好陪我说说话,省得我一个人闷得慌。” 他语气里满是长辈对聪明晚辈的纵容,眼神慈和。 阳光明环顾了一下略显空荡冷清的屋子,问道: “赵叔,婶子和弟弟那边……调动的事有眉目了吗?您一个人在这边,生活总归不方便。” 语气带着真切的关心。 提到妻儿,赵国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深深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中,眉宇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些,带着北方口音特有的沉稳: “唉,还在办,京都那边的手续有点麻烦,你婶子单位也卡着不愿放人。 快的话……兴许还得两三个月吧。” 他弹了弹烟灰,目光似乎穿过烟雾,望向了遥远的北方,眼神有些飘忽。 “这么多年了,聚少离多,真是难为他们娘俩了。”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军人的无奈和对家庭的愧疚。 “是啊。”阳光明由衷地说,语气带着理解和敬重。 “当兵时候,国家需要,没二话讲。”赵国栋又狠狠吸了口烟,仿佛要压下心头的波澜,烟头的火光猛地亮了一下。 “现在转业了,还是……唉。” 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深深的无奈和铁汉柔情的遗憾。 “我那小子,十岁了,跟我这个当爹的,生分得很,电话里也没几句话讲。有时候想想,确实是亏欠他们娘俩太多了。” 他的声音有些发沉,带着一种深沉的、无法弥补的遗憾。 “快了快了,等婶子和弟弟过来了,一家人团聚就好了。”阳光明温声安慰,试图驱散那沉闷的气氛,语气里带着乐观。 “嗯,希望吧。”赵国栋点点头,努力振作精神,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 “你这小子,别光顾着说我。家里都还好吧?你妈妈在新岗位还适应吗?你爸身体还硬朗?”他转换了话题,语气恢复了爽朗。 两人就这样随意地聊着家常。从厂里的趣闻说到弄堂里的琐事,赵国栋偶尔会说起部队里的一些不涉密的往事,语调时而激昂时而低沉。 阳光明则分享些读书时的见闻和时下的新鲜事,语调轻快。 时间在轻松的交谈中,不知不觉滑向十一点。 窗外的阳光更加炽烈,白地晒着,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像永不停歇的协奏曲。 正说着,门外响起了清晰地敲门声。 “谁啊?”赵国栋起身问道,声音洪亮。 “赵厂长,是我,劳资科郎天瑞!”门外传来郎天瑞恭敬又带着热切的声音。 赵国栋和阳光明对视一眼,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赵国栋起身,走过去开门。 “赵厂长!”郎天瑞站在门口,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手里还拎着一小包用报纸包着的茶叶,看样子是家里最好的存货了。 “打扰您休息了!那个……小阳同志在我家,我寻思着,您一个人在家,正好中午饭点,想请您和小阳一起,到我家吃顿便饭。不知道您方不方便赏光?” 他语气恭敬,带着几分忐忑和期待。 赵国栋看了看站在身后的阳光明,又看看一脸诚恳、带着几分期待的郎天瑞,爽朗一笑: “行啊!正好光明也在。那就叨扰了!不过老郎,说好了,就是家常便饭,别搞什么特殊,别铺张。”他答应得干脆,但也提出了要求。 “那是那是!绝对家常!赵厂长您能来,就是给我郎天瑞天大的面子了!”郎天瑞喜出望外,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赵国栋转身回屋:“等我一下。” 他走进里屋,很快提了两瓶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酒出来,酒瓶的形状隐约可见。 “家里就我一个人,放着也是放着。正好今天热闹热闹,一起喝点。光明,拿着。”他不由分说地把酒递给阳光明。 阳光明接过一看,报纸缝隙里赫然露出“贵州茅台酒”几个熟悉的字迹。 郎天瑞眼睛瞬间瞪圆了,呼吸都为之一窒,连声道: “哎哟!赵厂长!这……这太破费了!使不得,使不得!” 茅台酒在这个年代,简直是传说中的珍品!就算手里有票,每瓶也要两块九毛七,价格很贵。 赵国栋带着这样的两瓶酒上门做客,郎天瑞这个请客的人,反而是占了大便宜。 “拿着!朋友送的。放着也是放着。”赵国栋大手一挥,不由分说,语气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和不容置疑。“走吧!”他率先迈步出门。 “哎!好!好!”郎天瑞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惭愧,却又觉得脸上有光,腰杆都挺直了些,赶紧在前面引路,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像踩在上。 阳光明提着两瓶沉甸甸的茅台,赵国栋随手带上房门锁好。 三人说说笑笑地下了楼,往郎天瑞家走去。楼道里回荡着他们爽朗的笑声和脚步声,驱散了午后的沉闷。 郎家那张不大的方桌上,此刻摆得满满当当,堪称倾其所有。 苏淑芬显然拿出了看家的本领和家里压箱底的存货。 一盘油光红亮、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浓油赤酱,颤巍巍地散发着诱人的肉香,一看就是用了好酱油和。 一条尺把长的清蒸鲈鱼,鱼身上铺着姜丝葱段,淋着薄薄的熟油和酱油,肉质雪白细腻,火候正好。 一盘碧油油的蒜蓉空心菜,清爽脆嫩,蒜香扑鼻。 一碗飘着金黄蛋和深紫菜丝的紫菜蛋汤,清亮鲜美。 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酱黄瓜,脆生生,咸鲜适口,点缀着几颗红辣椒。 在此时的条件下,这已是充满诚意的丰盛家宴,几乎掏空了家底。 看到副厂长赵国栋真的亲临,苏淑芬也显得有些局促,但招呼得更加周到细致,手脚麻利地添碗加筷,摆放整齐。 郎老太太也被小心翼翼地扶着出来,坐在特意加了软垫的藤椅上,虽然精神依旧不济,但脸上也带着温和的笑容,努力挺直着背。 赵国栋把那两瓶用报纸包着的茅台往桌上一放,气氛顿时更热烈了。 郎天瑞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拆开报纸。 当那两瓶经典的白瓷瓶、红飘带、瓶口系着红丝绳的“贵州茅台酒”完全显露出来时,他的语气还是难掩激动:“赵厂长,您这……太贵重了!” “酒就是拿来喝的。今天高兴!”赵国栋大手一挥,在主位坐下,自带一股随和又威严的气场。 “老郎,别忙活了。坐!淑芬同志,辛苦你了。一起坐!老太太,您也坐好!”他招呼着每一个人。 席间,赵国栋完全放下了厂领导的架子,显得随和健谈。 他先是关切地询问了郎老太太的身体状况,叮嘱要静心休养,态度温和。又温和地问了问苏淑芬在街道小学当老师的工作情况,学生好不好带。 接着便和郎天瑞、阳光明天南海北地聊开了。 从魔都的老城厢掌故、奇闻趣事,说到北方迥异的风俗人情,甚至还难得地说了几件部队里不涉密的趣事轶闻,引得大家阵阵笑声。 他酒量极好,兴致也高,频频举杯。 郎天瑞更是使出浑身解数陪酒,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敬酒词说得情真意切,一杯接一杯,脸很快红得像关公。 阳光明话不多,但总能恰到好处地接话、添酒、布菜,不动声色地将席间的气氛调节得温暖融洽,照顾着每个人的情绪。 苏淑芬则安静地照顾着老太太吃饭,不时轻声细语地问老太太想吃点什么,把鱼肉仔细剔去刺,把青菜夹得细碎。 偶尔插一两句话,也是得体大方,显露出教师的素养。 没有一个人提起厂里的工作,话题始终围绕着生活、家庭、见闻、风土人情。 两瓶茅台在推杯换盏间,不知不觉见了底。 郎天瑞已是满面红光,额头冒汗,说话舌头都有些大了,但眼神里的兴奋、感激和对未来母亲病愈的希望丝毫未减。 赵国栋也喝得尽兴,脸上带着放松而愉悦的笑容,话也比平时多了不少,笑声爽朗。 阳光明喝得最少,始终保持着清醒。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气氛热烈融洽。 直到下午一点多钟,日头高照,蝉鸣依旧,才告结束。 阳光明帮着苏淑芬收拾了一下碗筷。 赵国栋又坐着喝了杯酽茶,再次关心了老太太几句,嘱咐好好休息,便起身告辞。 郎天瑞和苏淑芬一直将赵国栋和阳光明送到楼下,看着阳光明走出家属院那扇铁栅栏门,身影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才满怀感激地转身上楼。 走出红星国厂家属院那略显陈旧的大门,午后的阳光正烈,白地晒在水泥路面上,蒸腾起一股灼人的热浪。 蝉鸣声此起彼伏,更添了几分盛夏的燥热。 阳光明走到一个僻静的、有高大梧桐树遮荫的墙角,浓密的树冠投下大片荫凉。 他借着树影的掩护,稍作停顿。 肩上的挎包,悄然多出了两样东西:两包用粗糙黄纸包着的一斤装的红;还有两包用牛皮纸袋装着的颗粒饱满、色泽金黄的葡萄干。 他把它们仔细地塞进挎包深处,盖好盖布,这才重新走入炽热的阳光里。 冰箱空间里的东西每天刷新,但拿回家的理由却不好找,他也只能见缝插针的寻找机会。 回到熟悉的石库门弄堂时,正是午后最安静慵懒的时分。 父母和兄嫂刚睡起午觉不久,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点午睡的静谧。 张秀英正站在晒台上,晾晒刚刚洗好的衣服。竹竿上挂满了各色衣物,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清脆的“滴答”声。 “明明回来了?怎么样?郎科长家还好吧?”张秀英看到儿子,停下手中抖开一件衬衫的动作,关切地问。 又顺手在洗得发白的围裙上擦了擦湿手,脸上带着期待。 “挺好的。郎科长和他爱人都很客气。老太太的精神看着也还可以。” 两人都回了前楼家里,阳光明放下挎包,从里面拿出那两包红和两包葡萄干,递到母亲手里。 “喏,姆妈,这个是郎科长他们硬要我带回来的。” “啊?这个……”张秀英看着手里沉甸甸、隔着纸袋都能闻到甜香和果香的东西,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凝住。 “红?葡萄干?这……这怎么行?咱们是去感谢人家的,怎么还往回拿东西?” 她脸上写满了意外和不安,觉得这不合规矩。 阳光明解释道:“我带了一些营养品过去,他们觉得太贵重了,死活不肯让我空手回来。 郎科长爱人苏阿姨说了,礼尚往来,硬塞给我这些东西。 说是不收下,他们心里过意不去,成了收受礼物了,会让人说闲话。 推来推去推不脱,只好带回来了。” 他语气带着点无奈,但眼神坦然。 “哎哟,这个郎科长一家人,真是忒讲究了!” 张秀英看着手里的红和葡萄干,脸上的不安渐渐被一种理解和赞赏取代,嘴角重新弯了起来,“懂得礼数,是好人家。” 阳永康也背着手踱了过来,拿起一包葡萄干,对着光看了看里面金黄的颗粒,又掂了掂那包红,点点头,慢悠悠地说: “嗯,是讲究人。光明,这事你办得对。人家回礼,是礼数。硬推反而不好,显得生分。” 他语气里带着一种世事洞明的通达和认可。 李桂和阳光辉也好奇地围了过来。 李桂拿起一小粒葡萄干,塞进壮壮好奇张着的小嘴里。 小家伙立刻咂摸出甜味,高兴地拍着小手,含糊地叫着:“甜甜!” 阳光辉看着那金黄的葡萄干,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一家人对郎天瑞一家的印象,因为这恰到好处的“礼尚往来”,变得更好了几分。 这份情谊,在有来有往中显得更加纯粹、温暖和有人情味。 空气中,仿佛也弥漫开了红那淳朴的甜香和葡萄干那阳光晒过的淡淡的果味。 这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氤氲出一种平淡日子里,因人情往来而格外温暖的烟火气,浸润着每个人的心田。 (本章完) 第120章 119同学聚会,女主出场 第120章 119.同学聚会,女主出场 盛夏八月,暑气蒸腾,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阳光明在闷热中醒来。 窗外邻家姆妈洗刷马桶的“哐当”声、倒痰盂的“哗啦”声,还有小菜场方向隐约传来的市声,汇成这石库门弄堂最寻常的晨曲。 他利索地起身,用冷水抹了把脸,就着昨晚剩的泡饭和一小碟酱瓜,匆匆解决了早饭。汗珠已悄悄沁出额角。 自从上次在蔺书楠家那顿丰盛的聚餐和酣畅淋漓的乒乓球之后,三人便约定,要联络更多留在城里的老同学,再聚一次。 人多热闹,也能给书楠那间小小的、总显得有些孤寂的亭子间添些活泛气儿。 这事儿一直是热心肠的邬宏涛在张罗,他骑着那辆半旧的“永久”自行车,跑东跑西,直到今天,才总算把人给凑齐了。 阳光明背上那个半旧的军绿色挎包,锁好门,快步汇入弄堂口的人流。 他要去赶公交车。 星期天的公交,照例拥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 站台上人头攒动,车来了,人们一拥而上。 阳光明仗着年轻力壮,侧身挤进车门,在密不透风的人墙中艰难地找到立足之地,紧紧抓住头顶那被无数双手磨得锃亮的金属吊环。 车身摇晃着,载着满满一车为生活奔波的身影,驶向目的地。 在目的地附近的站点下了车,阳光明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条堆满碎砖烂瓦的僻静小弄堂。 这地方离书楠家不远,却少有人走。 他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尾随,便在一处半塌的断墙投下的阴影里站定。 他深吸一口气,凝神屏息。意识瞬间沉入那片奇异的空间——巨大的冰箱静静悬浮其中,散发着恒定的凉意。 意念微动,冷藏区里,几样物品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手中那个半旧的军绿色挎包里,包括: 二斤油润饱满、粒粒金黄的炒栗子仁;一只用油纸严密包裹着、正丝丝渗出浓郁黄酒与香料混合香气的醉鸡;一只皮色油亮诱人、肉质紧实的咸水鸭;还有两斤色泽深红油亮、肥瘦相间的腊肠。 挎包的分量顿时沉甸甸地坠手,食物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几乎要透纸而出。 他没有耽搁,迅速拉好挎包拉链,整理了一下海魂衫的领口,快步汇入主路的人流,仿佛刚才的异动从未发生。 还没走到蔺书楠家的弄堂口,远远就看见法国梧桐浓密的树荫下站着两个人影。 蔺书楠穿着那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旧衬衫,身形依旧单薄得像根竹竿,但腰背似乎比上次挺直了些,不再是那种习惯性的微微佝偻。 他旁边是邬宏涛,正靠着他那辆宝贝的“永久”自行车,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一只手还激动地比划着,唾沫星子在阳光的微粒中飞舞。 阳光明脸上浮起笑意,加快脚步走过去。 “书楠!宏涛!等久了吧?”他声音清朗,带着笑意。 “光明!”邬宏涛闻声转过头,嗓门洪亮得能震落树叶。 他抬手用力抹了把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脸上绽开招牌式的、能感染人的爽朗笑容。 他拍了拍自己自行车后座绑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刚到一会儿。喏,带了点单位发的福利——水果罐头,还有我姆妈腌的雪里蕻咸菜,下饭顶顶好!” 蔺书楠也腼腆地笑了笑,笑容里少了些往日的局促,目光落在阳光明同样鼓起的挎包上,轻声道: “明哥,你来了就好,不用每次都带这么多东西。” 他眼神里的拘谨少了很多,多了份真诚的暖意,像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春水。 “人多热闹,大家凑点才够吃嘛。”阳光明拍了拍挎包,语气随意而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总不能空着手来叨扰你。” 邬宏涛和蔺书楠也只是瞄了一眼那鼓囊囊的挎包,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他俩也都有所准备,谁也没多问。 这年月,谁家弄点好东西都不容易,大家能凑上一点,已是情分。 三人站在树荫下,聊着近况。 邬宏涛嗓门大,说着中药店里的趣事;蔺书楠安静听着,偶尔插一两句;阳光明则沉稳地回应,目光温和地扫过两位老友。 时间不长,又有两人前后脚到了。 先是严俊。他骑着一辆比邬宏涛那辆更旧的自行车,“嘎吱嘎吱”地驶来,额头上也沁着细密的汗珠。 他和阳光明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发小,又是同班同学,关系最是熟稔知心。 严俊性格温和内向,话不多,但心思细腻。 “光明!”严俊停好车,笑着打招呼,声音不大,带着他特有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腼腆。 他挎着的帆布包里也装得满满当当,隐约能看到油纸包的棱角和牛皮纸袋的形状,大概是些凭内部职工证才能在副食品店买到的紧俏点心、熟食之类。 “严俊,来了。”阳光明笑着回应,两人默契地走近,简单碰了下拳头,肩膀轻轻撞了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深厚的友情无需过多言语。 紧接着,一辆崭新的“永久”二八自行车带着清脆的铃声,轻快地驶来,稳稳停在众人面前。 车上跳下来一个高个子青年,正是吴恺。 他穿着崭新的、挺括的“的确良”短袖衬衫,显得格外精神。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显然是抹了点头油,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吴恺相貌普通,但那股子精明干练的劲儿和爽朗热情的笑容,加上挺拔的身姿,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利落又自信。 “哟!都到了啊!抱歉抱歉,家里有点事耽搁了一下,紧赶慢赶还是晚了点。” 吴恺嗓门不小,带着一股子采购员特有的自来熟和圆滑劲儿。 他利落地支好车,也解下一个鼓鼓的帆布包,里面东西碰撞着发出声响,显然分量不轻。 “吴恺!”阳光明主动迎上去,笑容真诚。 自从六月份毕业离校,大家各奔东西,算起来也一个半月没见了。 以前在学校只是点头之交的普通同学,但此刻在社会上重逢,那份同窗之谊似乎瞬间就拉近了距离,带着一种“自己人”的亲切感。 “光明!哎呀呀,真格是好久不见!” 吴恺也热情地伸出手,和阳光明用力握了握,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羡慕: “宏涛这小子可没少在我耳朵边念叨你!行啊你!红星国厂厂务办,赵国栋副厂长的专职秘书!啧啧,干部编制!你这个运气,真格是挡都挡不住!” 他语气里满是真诚的羡慕和祝福,还带着点对老同学“出息了”的自豪感。 阳光明家的情况,他大致知道,能有这份际遇,确实让人意外又欣喜。 “运气好罢了,刚去,还在摸索学习。”阳光明谦虚地笑笑,话锋一转,带着点调侃,“你呢?采购员,这个可是人人眼红的好差事,听说油水不少伐?” 他半开玩笑地说着,目光扫过吴恺崭新的自行车和鼓囊囊的帆布包。 “嗨!啥个油水呀,为人民服务嘛!”吴恺打着哈哈,脸上却掩不住那份得意劲儿,“就是腿跑得勤点,嘴皮子磨得快点,求爷爷告奶奶的。比不得你坐办公室的稳当,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他巧妙地避开了实质问题。 两人站在树荫下,互相问了问对方单位的具体情况、同事关系、工作内容。 虽都从邬宏涛这个大喇叭口中听过大概轮廓,但此刻当面聊起来,细节更真切,感受也更鲜活。 吴恺说起跑供销的趣闻轶事,阳光明则聊聊厂务办的日常琐碎。 其他几人也凑过来。 邬宏涛掏出“飞马”牌香烟,散了一圈。 严俊默默接过,点燃;蔺书楠犹豫了一下,摆摆手没接;吴恺则熟练地掏出自己的“大前门”,跟宏涛交换了一支。 几个年轻人吞云吐雾,聊着各自工作上的新鲜事和遇到的奇人趣事。 严俊话不多,但听得很认真,偶尔插一两句关于副食品店内部供应的小道消息,比如哪里到了一批处理的水果罐头,哪个门市部可能有计划外的白之类,信息精准实用。 蔺书楠也比上次放松许多,虽然话依旧不多,但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意,目光不再躲闪,认真地听着大家说话,偶尔被逗乐,也会跟着笑起来。 正聊得热络,邬宏涛突然眼睛一亮,指着弄堂另一头,兴奋地嚷道:“看!飞扬他们来了!还有……咦?”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除了同班同学谢飞扬和冯向红之外,还有一位陌生的、极其漂亮的年轻姑娘,正说说笑笑地向这边走来。 八月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落在她们身上,跳跃的光斑映照着青春洋溢的脸庞,远远看去,像一幅生动的画卷。 随着三人越走越近,除了前世见惯风浪、心性沉稳的阳光明还能保持平静,树荫下的几个男生,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有些发直,连严俊都多看了两眼。 无他,那位陌生的姑娘实在太出挑了! 她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穿着一件崭新的、质地很好的半袖白衬衫,领口带着点精巧的小荷叶边,衬得她脖颈修长,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羊脂玉。 乌黑浓密的半长发,扎成两条清爽的麻辫,随着她轻盈的步伐在肩后轻轻晃动,辫梢系着简单的红头绳。 一张脸精致得无可挑剔,眉眼清澈得像山涧里未经污染的泉水,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鼻梁秀挺,带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嘴唇天然红润,不点而朱。 最吸引人的是她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气质,懵懂又纯真,带着不谙世事的干净,像清晨带着露珠初绽的白玉兰,美得毫无攻击性,却足以定住所有人的目光,让人舍不得移开。 三人走到近前。 冯向红落落大方地站定,脸上带着温和又略带促狭的笑容,目光扫过略显呆愣的几个男生,清了清嗓子,先开口: “都到齐啦?那么我来介绍一下哦。” 站在冯向红身旁的谢飞扬,目光从众人的身上扫过,配合地挺了挺胸。 他一米七五的身高,穿着笔挺的白衬衫和熨帖的军绿长裤,脚上是“回力”球鞋,整个人帅气又精神。 他的脸上带着高干子弟惯有的、略有些矜持的自信笑容,目光扫过众人,带着点审视和熟稔。 配合着冯向红的介绍,此时他的目光也带着笑意落到了身边那位漂亮姑娘的身上。 “这位呢……” 冯向红亲昵地挽住旁边那位漂亮姑娘的胳膊,语气带着点小炫耀: “是我顶顶要好的小姐妹——林见月。她爸爸和我爸爸,还有谢飞扬的爸爸,都是老战友了,上个月才跟着调回魔都。 现在啊,我们俩都在东方机械厂工作,她是劳资科的统计员,我是财务科的小出纳。 而且,我们还住在一起呢!” 她语气轻快,显见两人关系极好,情同姐妹。 林见月被冯向红挽着,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当冯向红介绍到她时,她才抬起清澈的眼眸,飞快地扫了众人一眼,那眼神干净得像初生的小鹿。 她声音清甜,带着点软糯的江南口音,语调轻柔:“大家好,我叫林见月。” 那声音和她的人一样,纯净得不染尘埃,仿佛能洗涤夏日的燥热。 在冯向红逐一介绍众人的过程中,林见月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阳光明身上停留了好几次。 阳光明今天穿了件刚买不久的半袖海魂衫,蓝白相间的条纹衬得他宽肩窄腰,身姿越发挺拔硬朗。 他本就眉目英挺,鼻梁高直,眼神深邃沉稳,此刻在新衣的衬托下,更显得卓尔不群,有种不同于其他同龄人的成熟内敛和沉稳的力量感,在人群中异常耀眼。 他的目光平静温和,却又仿佛能洞察人心,让林见月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这位是阳光明。”冯向红介绍到他时,语气带着几分熟稔和明显的欣赏,“在红星国厂厂务办工作,现在是厂里一位副厂长的专职秘书。老能干的!” 阳光明敏锐地察觉到林见月再次投来的目光,友善地对她笑了笑,微微颔首,态度礼貌而温和:“你好,林见月同志。”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 这一笑,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林见月的心湖漾开一圈涟漪。 她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白皙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淡淡的、极其好看的红云,像晕染开的胭脂。 她慌忙移开视线,长长的睫毛慌乱地眨动着,小声应了句:“你好。” 那羞怯纯真的模样,更添几分动人的风致。 阳光明同样对林见月印象深刻。 不仅是因为她那惊人的美貌——以他前世的阅历,也足以称得上顶级;更因为她身上那股未经世事雕琢的清澈懵懂感,纯净得如同一泓秋水,纤尘不染。 在这火红喧嚣、口号震天的年代里,这种纯粹显得格外珍贵和特别,像喧嚣中的一缕清风。 介绍完毕,众人寒暄了几句,便结伴向弄堂里走去。 谢飞扬和冯向红很自然地并肩走在前面。 言谈举止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熟稔和随意。 谢飞扬不知说了句什么,冯向红很自然地白了他一眼,带着点嗔怪,或者轻轻地推他胳膊一下;而谢飞扬则嘿嘿笑着,也不恼,眼神里满是纵容和宠溺。 这种细微的互动,透着一股子旁人难以介入的亲昵。 这微妙的气氛很快被眼尖又好事儿的邬宏涛捕捉到了。 他故意落后两步,凑到同样八卦的吴恺身边,用胳膊肘使劲捅了捅吴恺的腰眼,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脸上是促狭的笑: “哎,老吴,你看你看!飞扬和向红,今天怎么……是不是有点那啥……比以前亲近很多啊?你看飞扬看她的眼神,啧啧啧,肉麻得嘞!” 吴恺也早就注意到了,立刻心领神会地笑着附和,嗓门可没压低多少: “可不是嘛!向红同学,你这个推人的动作,有点超出革命友谊的范畴了伐? 老实交代,啥情况啊?瞒着我们老同学,不够意思哦!” 他这一嚷嚷,引得大家都看了过来,连前面走着的谢飞扬和冯向红也停下了脚步。 谢飞扬被当众点破,非但不恼,反而像被挠到了痒处,得意地嘿嘿傻笑起来,习惯性地摸了摸后脑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瞎讲什么!老同学见面,亲近点怎么啦?不可以啊?” 说是这样说,但他那眉梢眼角的笑意,那咧开的嘴角,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冯向红被说得脸颊绯红,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她性格里那点泼辣劲儿被激了出来,强作镇定地瞪了邬宏涛和吴恺一眼,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掩饰不住的羞意: “去去去!就你们两个眼乌子尖!我们……我们就是关系好点,从小一起长大的,不行啊?” 她试图解释,但语气里的心虚和那份藏不住的甜蜜却暴露无遗。 阳光明看着这有趣的一幕,嘴角含笑。 他的目光转向站在冯向红身边,正眨着那双清澈懵懂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大家起哄,脸上还带着一丝茫然的林见月。 这姑娘心思单纯得像张白纸,刚和大家接触,明显还带着生疏感,游离在这份热闹之外。 她此时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麻辫的辫梢,似乎有些走神,大概还没完全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像个误入成人世界的孩子。 阳光明有心让她尽快融入进来,也带着点促狭想知道真相,便温和地开口,目光直接投向林见月: “林见月同志,你和他们熟,你来讲讲,谢飞扬同志和冯向红同志,现在到底是啥个革命情谊啊?你肯定清楚的。” 林见月被阳光明点名,愣了一下,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被突然问询的懵懂。 她看看一脸得意傻笑的谢飞扬,又看看强装镇定却脸红得像苹果的冯向红,再看向阳光明那双带着温和笑意、似乎很值得信任的眼睛。 她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个“甜蜜的陷阱”,只觉得应该说实话,而且阳光明问她了,她就要好好回答。 她耿直地点点头,用她那清甜而毫无心机的声音,脆生生地回答,带着点软糯的尾音: “他们啊?他们刚确定对象关系没多少辰光。上个礼拜天还一道去我家里吃饭了呢,他们两家父母都点头同意啦!” 她甚至还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两家”。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重磅炸弹! “噢——!!!” “哈哈哈!我就晓得!你们瞒不住的!” “好你个谢飞扬!还装腔作势!” “向红同志,这下露马脚了伐!” 邬宏涛、吴恺、严俊,甚至一向沉稳的阳光明都跟着开怀大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起哄。 笑声在弄堂里回荡,引得几个在门口拣菜、乘凉的邻居也探头张望。 蔺书楠站在一旁,看着这久违的热闹场景,看着朋友们肆无忌惮的笑脸,看着谢飞扬和冯向红那藏不住的甜蜜与羞窘,他嘴角也忍不住向上弯起,露出了久违的、真正开怀的笑容。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驱散了些许眉宇间的阴霾。 谢飞扬这下彻底绷不住了,脸也微微泛红,但更多的是被公开承认的喜悦和得意,还有一种“终于官宣”的轻松感。 他索性一把抓住冯向红的手,高高举起,大声宣告,带着点夸张的革命腔调: “好了好了!同志们,坦白从宽! 我们是在伟大领袖思想的指引下,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战斗友谊,并经过父母批准。 这才决定将这份伟大的友谊升华一下,向着革命伴侣的目标前进!” 他挺胸抬头,像在发表宣言。 冯向红被他这一抓一举,又听着众人更加响亮的哄笑,羞得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连脖子都染上了粉色。 她性格里那点泼辣此刻变成了强撑的“凶悍”,用力捶了谢飞扬胳膊几下: “要死了你!啥人跟你升华!快放手!” 她又转头对着起哄的众人,尤其是始作俑者林见月“发飙”,声音带着羞恼的颤音: “林见月!你这个小叛徒!看我不收拾你!” 说着,作势就要去挠林见月的痒痒。 林见月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闯了大祸”,惊呼一声,像受惊的小鹿,笑着本能地往旁边一躲,恰好躲到了阳光明宽阔的身后。 她紧紧抓住他海魂衫的下摆,探出半个脑袋,脸上带着无辜又狡黠的笑意,声音又甜又软地求饶: “向红姐饶命呀!我讲的都是事实嘛!光明同志问我,我不好撒谎的!光明同志救命!” 她下意识地把身前的阳光明,当成了最可靠的“挡箭牌”。 阳光明被林见月当成了“人肉盾牌”,感受着女孩躲在自己身后带来的微微气流和她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清雅如兰的香气,他有些哭笑不得。 但看着林见月那副天真懵懂又带着点小狡黠的模样,只觉得这姑娘耿直得可爱,让人不忍责备。 他只好笑着张开手臂,挡在中间打圆场,声音温和却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好了好了,向红同志,革命伴侣是桩大喜事,光明正大嘛!大家是替你们高兴! 走走走,书楠家到了,我们快点进去,再闹下去,邻居阿婆爷叔要当西洋镜看了!” 冯向红被阳光明这么一说,又看着谢飞扬那副“我骄傲”的傻乐样子,心里的羞恼也渐渐化作了浓得化不开的甜蜜。 她嗔怪地瞪了众人一眼,尤其是躲在阳光明身后对她做鬼脸的林见月。 她走过去,一把拉住林见月的手腕:“你个小滑头!等下再寻你算账!” 语气里哪还有半分怒气,全是亲昵。 两个姑娘互相拉扯着,笑着走进了石库门那幽深的天井。 小小的天井里,果然已有好几户邻居被外面的喧闹吸引,或站在自家门口,或从窗户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好奇和善意的笑容。 正在公用水龙头旁“哗哗”洗菜的卢建民卢师傅,看到阳光明,立刻热情地用带着苏北口音的魔都话打招呼: “阳秘书!又来看小蔺啦?今朝人真多,热闹煞了!” “是啊,卢师傅,老同学们聚聚,打扰大家休息了!” 阳光明笑着回应,态度一如既往的谦和稳重,没有丝毫干部的架子。 蔺书楠也跟在后面,学着阳光明的样子,努力克服着腼腆,主动向卢师傅和其他邻居点头致意,声音不大但清晰:“卢师傅好,阿婆好。” 那位坐在藤椅上摇着蒲扇的宁波阿婆,看到一向沉默寡言的蔺书楠竟然主动打招呼,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说: “好!好!小蔺有客人来,好事体!热闹点好!热闹点好!” 其他邻居也纷纷露出友善的笑容,点头回应。 这小小的变化,让蔺书楠心里暖暖的。 阳光明上次教他的“远亲不如近邻”,他正一点点笨拙地、却认真地学着去做。 众人簇拥着,踏上那吱呀作响、陡直狭窄的木楼梯。 阳光明走在前面,林见月被冯向红拉着跟在后面,然后是谢飞扬、吴恺、邬宏涛,严俊和蔺书楠走在最后。 小小的亭子间木门被推开,瞬间被年轻的身影和更加高涨的欢声笑语填满,充满了属于十几岁年纪的纯粹的活力。 (本章完) 第121章 120熟稔与接纳,一缕夏日清风 第121章 120.熟稔与接纳,一缕夏日清风 八月的阳光,奋力透过那扇蒙尘的小窗棂挤进来,在简陋却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水泥地上闪亮着。 这缕光线,似乎也因满屋的青春朝气而显得格外耀眼,仿佛在无声地为这场久违的充满希望的聚会,洒下祝福的金辉。 亭子间低矮狭小,八个年轻人挤进来,方寸之地立刻被填得满满当当。 空气似乎都粘稠灼热起来,却又蒸腾着青春特有的喧嚣与活力,几乎要涨破这小小的空间。 蔺书楠站在角落,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努力融入的认真。 他从外面的炉子上,提来一壶烧开的热水。 桌面上,几个印着“红星闪闪”字样的搪瓷杯一字排开。 他小心翼翼地从床头的铁皮罐里——罐身印着褪色的“茉莉茶”字样——捏出少许茶叶,投入杯中。 茶叶细碎,泛着陈旧的黄绿,显然不是顶好的货色,却已是他最大的心意。 “大家喝茶……不好意思,茶叶不多……”蔺书楠的声音不大,带着腼腆,像是怕惊扰了这份热闹。 “有茶喝就蛮好了!书楠你太客气了!” 邬宏涛嗓门洪亮,第一个接过杯子,也不怕烫,对着杯沿吹了两口粗气,就大大咧咧地灌了一口,“哦哟,烫!”他龇牙咧嘴,夸张地吐着舌头。 众人哄笑起来。蔺书楠紧绷的嘴角也松动了一下。 他又从床底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是新炒的南瓜籽,微微发黄,散发着质朴的焦香。 “还有这个……自家炒的南瓜籽,大家尝尝,不要嫌弃。”他双手捧着纸包,递到桌子中央。 “南瓜籽好!顶顶香!”吴恺眼睛一亮,像发现了宝藏,立刻伸手抓了一小把,熟练地丢进嘴里一颗,“咔吧”一声脆响,壳便分开了,动作麻利得很。 阳光明看着蔺书楠略显笨拙却又真诚的忙碌身影,嘴角浮起温和的笑意。 他解下那个半旧的军绿色挎包,拉开拉链,取出一个沉甸甸、油汪汪的纸包。 油纸浸润出深色的油渍,一股浓郁霸道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强势地盖过了茶水的清苦和南瓜籽的焦香。 “书楠,拿两个碗来。”阳光明招呼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 蔺书楠赶紧从碗橱里找出两个粗瓷大碗。 阳光明解开捆扎的细麻绳,一层层剥开油纸,里面是满满当当、粒粒金黄饱满、油润发亮的炒栗子仁! 他小心地将栗子仁分装进两个碗里,堆得冒尖,像两座喷香的小山丘。 “嚯!光明你真是大手笔!炒栗子仁!这东西老贵的!凭票都难买!”吴恺看得咋舌,手里的南瓜籽顿时失去了滋味。 “大家随便吃,别客气。”阳光明将碗推到桌子中央,动作随意,仿佛只是拿出了寻常的炒豆。 这像是一个无声的信号,瞬间点燃了分享的热情。 “来来来,我和向红带的!”谢飞扬涛迫不及待地献宝,掏出两个纸包。 其中一包,里面是大约一斤印着“上海益民”字样的水果硬,包装简陋,还有大半包牛皮纸裹着的冬瓜条,裹着厚厚的白霜,“块是单位发的福利,还有向红家里姆妈做的冬瓜,甜咪咪的!” 他把纸包往桌上一拍,很有气势。 吴恺不甘落后,打开他的帆布工具包,掏出一个印着牡丹的铁皮饼干桶。 “咔哒”一声掀开盖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酥皮直掉渣的“万年青”饼干。 另外又拿出一小包油纸裹着的、深红色的山楂片。 吴恺把两样东西放在桌面上,“我们厂里发的点心票换的,大家尝尝!这山楂片开胃!” 冯向红带着温婉的笑意,拿出一个印着双喜图案的铁皮盒,轻轻打开,里面是半盒色泽雪白、奶香浓郁的“大白兔”奶。 “见月这丫头硬塞给我的,说人多热闹,分着吃。”她说着,轻轻碰了碰身边安静坐着的林见月。 林见月抿嘴一笑,脸颊微红,带着点被点破小心思的小得意,眼睛亮亮的。 谢飞扬潇洒地从裤兜里摸出一包“飞马”牌香烟,动作熟练地抖出几支,散了一圈。几个男生都接了,严俊默默接过,动作有些拘谨。 蔺书楠犹豫了一下,腼腆地摆摆手。 谢飞扬自己也叼上一支,划着火柴点上,深吸一口,吐出淡淡的烟圈,姿态带着点这个年纪特有的刻意潇洒。 严俊带来的帆布袋鼓鼓囊囊,他除了拿出中午要用的食材,还掏出了一个小包,是用防油纸包着的、炸得金黄酥脆的排叉,这是一种油炸麻状面食。另外还有一小包裹着盐霜的五香蚕豆。 “店里做多的……大家垫垫。”他声音不高,带着点内向的实在。 仿佛变戏法一般,小小的方桌瞬间琳琅满目: 金灿灿的栗子仁、亮晶晶的水果硬、雪白的大白兔、红艳艳的山楂片、酥脆金黄的万年青饼干、甜糯裹霜的冬瓜条、焦香扑鼻的南瓜籽、油光锃亮的排叉、咸香酥脆的五香豆…… 色彩缤纷,香气交织,浓郁得化不开。 闻着香味,众人的情绪也随之高涨。 咀嚼栗子仁的沙沙声、嗑南瓜子的清脆噼啪声、拆纸的窸窣声、咬饼干的“咔嚓”脆响,夹杂着此起彼伏的说笑声,将这小小的亭子间塞得满满当当,喧嚣几乎要掀翻低矮的屋顶。 阳光明的目光在桌面上扫过,在那堆绿绿的果上停留了片刻。 他拿起谢飞扬带来的那包水果硬,掂了掂分量,又看了看林见月那半盒大白兔奶,心中有了主意。 “书楠。” 他转向正低头专心对付一颗南瓜子的蔺书楠,声音温和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 “这些硬块,你抓上两把,下去给天井里的邻居们分一分。 咱们这么多人,说说笑笑的,难免打扰人家休息,送点块,表表心意,邻居们也能多担待一些。” 蔺书楠剥栗子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看向阳光明。 若是从前,他定会感到一阵窘迫和迟疑,本能地想要退缩,觉得这是件麻烦事。 但此刻,阳光明平静的眼神里是坦然的信任和无声的鼓励。楼下卢师傅拍他肩膀时那粗糙掌心的温度似乎还残留着,邻居阿婆那声带着吴侬软语的“小囡”的亲切也犹在耳边。 一股微弱的暖流,像初春解冻的溪水,在他心间悄然涌动。 “好。”蔺书楠没有犹豫太久,放下栗子,利落地从纸包里抓了两大把五颜六色的硬块,用一张干净的旧报纸仔细托着。 他站起身,对着阳光明和众人点点头,眼神里多了份笃定,“我下去一趟。” 他没有询问是否有人要陪同,径直拉开那扇单薄的、漆皮剥落的木门,身影消失在狭窄陡直、光线昏暗的楼梯口。 他的脚步声“吱嘎吱嘎”地向下,带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轻快和沉稳。 楼下很快隐约传来蔺书楠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可辨: “卢师傅,阿婆,陈大哥,李姐,王伯伯……不好意思打扰了,同学们带了点块,给大家甜甜嘴……” 接着是邻居们或惊喜、或客气、或亲切的道谢声,带着浓重的沪语腔调: “哦哟,小蔺太客气了!谢谢你哦!” “谢谢小蔺同学!难为你想着!” “你忙你的,不用介客气……小囡懂事体!” 声音里透着邻里间那份特有的熟稔与接纳的善意。 亭子间里的喧嚣安静了片刻,大家都侧耳听着楼下的动静。 邬宏涛和阳光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的笑意。 吴恺咂咂嘴,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邬宏涛,低声说:“书楠可以啊,比上次见到的时候大方多了,像换了个人。” 邬宏涛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用力点头,无声地表示赞同。 不一会儿,脚步声再次“吱嘎吱嘎”地响起,由远及近。 蔺书楠回来了,手里的报纸空了,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轻松,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被邻里温暖回应后的淡淡红晕。 他坐回自己的小板凳,重新抓起几颗南瓜子,动作显得自然流畅了许多。 时间在轻松愉快的闲聊中,飞快滑过。 话题天南海北,从厂里车间趣闻、街头巷尾的见闻到回忆学生时代的糗事,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林见月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清澈的大眼睛像会说话,好奇地打量着每个人生动的表情。 她的目光尤其会在阳光明沉稳讲述时多停留几秒,仿佛被那温和有力的声音和条理清晰的思路吸引。 当吴恺眉飞色舞地讲起一次跑供销遇到的尴尬事时,她忍不住掩嘴轻笑,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 阳光明偶尔捕捉到她的目光,会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林见月便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白皙的耳根悄然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 窗外的日头渐渐爬高,光线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射进来,带着灼人的热度。不知不觉,已是临近中午时分。 “时间差不多了吧?”冯向红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半旧的“魔都”牌手表,“该准备午饭了。” “对对对!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邬宏涛第一个响应,响亮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肚皮,发出“啪”的一声。 大家纷纷笑着起身,七手八脚地把桌上剩余的零食小心归拢到一边,腾出宝贵的桌面空间。 谢飞扬、严俊、吴恺、冯向红开始从各自带来的包里或网兜里往外掏食材: 谢飞扬拿出一块用油纸包好、肥瘦相间的五肉;严俊拿出几根翠绿带刺的黄瓜;吴恺贡献了一包干木耳和一小袋凭票才能买到的晶莹的龙口粉丝;冯向红则拿出了几个熟透的红番茄和一把新鲜水灵、带着泥土清香的小葱。 蔺书楠也早有准备,从床底拖出一个小竹筐,里面是几个圆滚滚沾着泥点的土豆和一把嫩生生的鸡毛菜。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我还准备了点啤酒和格瓦斯,起早排队买的。” “啤酒?格瓦斯?书楠你想得周到啊!天热正需要!”谢飞扬惊喜地扬起了眉毛,拍了拍蔺书楠的肩膀。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阳光明身上。 他之前拿出的炒栗子仁已是意外之喜,他那军绿色挎包像个百宝囊,里面鼓囊囊的,肯定还有东西。 阳光明笑了笑,重新提起挎包。在众人期待的目光注视下,他再次将手伸进去,动作沉稳,不疾不徐。 首先拿出来的,是一个用厚实油纸严密包裹的长条形物体。 油纸浸润出深色的油渍,一股混合着浓郁黄酒、香料和肉食特有的醇厚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所有其他气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醉鸡!”吴恺鼻子最灵,立刻叫出声,眼睛都直了,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阳光明点点头,将这沉甸甸的包裹放在桌沿。 接着,他又取出一个同样油汪汪的包裹,这次是圆滚滚的形状。油纸揭开一角,露出皮色诱人的鸭皮,皮下是粉嫩的鸭肉。 “咸水鸭!”这次是冯向红认了出来,语气带着惊讶和欣喜。 最后,阳光明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纸包,解开捆绳,里面是一根根色泽深红油亮、肥瘦相间、散发着独特腌腊香气的腊肠,看上去足有两斤重。 三样硬菜,如同三颗重磅炸弹,稳稳地摆在了狭小的方桌上。 醉鸡的馥郁酒香、咸水鸭的咸鲜肉香、腊肠的浓郁腊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汹涌洪流,猛烈地冲击着每个人的嗅觉神经。 小小的亭子间里,瞬间充满了过年般丰盛而诱人的气息。 所有人都震惊了,连一向沉稳、见多识广的谢飞扬也瞪大了眼睛,忘了弹手里的烟灰。 吴恺更是夸张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响亮:“光明……你……你这是……打劫了南京路食品一店吧? 这些东西……有钱没票也难弄啊!路子嘎粗?” 他看向阳光明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 蔺书楠看着这三样价值不菲、平日难得一见的硬菜,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感谢或推辞的话,却一时失语,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又暖烘烘的。 阳光明神色如常,仿佛只是拿出了几样寻常蔬菜。 他拍了拍手,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轻松自然: “行了,别愣着了。今天大家凑在一起不容易,都出了力带了东西。中午敞开肚皮吃! 书楠,啤酒格瓦斯也拿出来冰上……哦,放自来水里镇着吧。”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那份从容笃定,让人下意识地不再追问,只剩下满心的欢喜和澎湃的期待。 “好!听光明的!今天打土豪,分田地!”邬宏涛兴奋地搓着手,第一个响应,嗓门震得窗棂嗡嗡响。 众人立刻像上了发条般行动起来,小小的空间里充满了忙碌的身影和锅碗瓢盆的交响。 蔺书楠那只小煤球炉火力有限,大家便自发分工合作。 冯向红和林见月负责洗菜切菜,两个姑娘动作麻利,配合默契;严俊和吴恺帮着蔺书楠处理食材,择菜刮皮;谢飞扬则主动承担起去公用水龙头排队接水的任务。 阳光明和邬宏涛则当仁不让地处理那三样硬菜—— 阳光明手法娴熟地将醉鸡斩件,那紧实莹润的鸡肉和黄澄澄、凝结着酒香的冻汁令人食指大动; 邬宏涛则把咸水鸭剁成大小均匀的块,油亮的鸭皮颤巍巍的,透着诱人的光泽; 腊肠被阳光明切成均匀的斜片,深红的瘦肉和晶莹透明的肥肉相间,煞是好看。 蔺书楠将六瓶绿色的“光明牌”啤酒和两大罐散装的、带着浓郁麦芽发酵香气的格瓦斯,小心地浸在盛满凉水的搪瓷大盆里冰镇。 他还特意从箱底拿出了平时舍不得用的几个搪瓷盘和印的细瓷碗。 五肉切块红烧,加入了吴恺带来的木耳和粉丝,酱汁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色泽浓郁,香气四溢; 黄瓜被严俊拍碎凉拌,淋上香醋和麻油,清爽开胃; 冯向红带来的番茄切成薄片,撒上晶莹的白,红白相间; 鸡毛菜清炒,碧绿爽口,保持着蔬菜的鲜嫩; 土豆则切成滚刀块和腊肠片一起码在蒸笼里蒸熟,腊肠的油脂浸润了土豆,散发出扑鼻的咸香。 再加上阳光明带来的醉鸡、咸水鸭,严俊的排叉也重新回锅焙得金黄酥脆。 小小的方桌被层层迭迭的碗盘摆得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桌上的色彩,鲜艳夺目:酱红的红烧肉、碧绿的鸡毛菜、金黄的腊肠土豆、深红的醉鸡、油亮的咸水鸭、翠绿的凉拌黄瓜、红白相间的拌番茄、酥脆金黄的排叉…… 香气更是复杂而霸道地交织在一起,丰盛程度远远超出了这个年代普通聚会的规格。 更难得的是,蔺书楠还准备了啤酒和格瓦斯,这简直是奢侈的享受。 “来,大家举杯!”阳光明端起一杯澄黄冒泡的啤酒,细腻的泡沫挂在杯壁上,“庆祝咱们老同学重聚!” “干杯!” “庆祝!” “友谊万岁!” 众人纷纷举杯,有绿色的啤酒瓶,有装着琥珀色格瓦斯的搪瓷杯,有玻璃杯,叮叮当当碰在一起,笑声爽朗,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恰逢昨日一场雷阵雨洗刷了连日的酷暑,今日气温难得的凉爽宜人。 窗外蝉鸣依旧高亢,但亭子间内却是另一番火热景象。 大家围桌而坐,肩膀挨着肩膀,空间虽挤,心却贴得更近。筷子纷飞,觥筹交错,气氛热烈如火。 “这醉鸡味道太正了!酒香透骨,肉又嫩!”吴恺夹起一块带皮的鸡腿肉,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赞道,油光顺着嘴角流下。 “咸水鸭也好!皮脆肉嫩,咸淡正好,一点不齁!”冯向红给身边的林见月夹了一块鸭胸肉,“见月,尝尝这个。” “腊肠蒸土豆,绝配!油润香糯!光明,你这腊肠哪里搞的?太香了!”邬宏涛吃得满嘴油光,筷子又伸向腊肠。 “书楠,你这格瓦斯味道老纯的!我看比汽水好喝多了!解腻!”谢飞扬灌了一大口格瓦斯,满足地哈了口气,带着麦芽的甜香。 严俊话不多,但筷子没停,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笑容,时不时小声附和一句:“嗯,好吃。”他尤其喜欢那油亮亮的腊肠。 林见月小口吃着冯向红夹给她的菜,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 脸颊因为喝了点格瓦斯而泛起淡淡的红晕,像熟透的水蜜桃,娇嫩欲滴。 她悄悄抬眼,看到对面的阳光明正沉稳地给旁边的蔺书楠添菜,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鼓励的话,蔺书楠连连点头,脸上带着被认可的喜悦。 阳光明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眼望来,林见月立刻像受惊般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心跳莫名快了几分,握着筷子的指尖微微发烫。 阳光明看着她害羞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这姑娘的纯真和羞怯,像一缕清风,悄然吹散了夏日的最后一丝黏腻。 谢飞扬和冯向红坐在一起,姿态亲昵自然。 谢飞扬时不时给冯向红夹菜,低声问她够不够吃,喜欢哪样。 冯向红则嗔怪地拍他一下,让他自己吃,别光顾着她,但眼里的甜蜜和依赖藏也藏不住。 有次谢飞扬的筷子不小心碰到冯向红的手背,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各自脸上飞起红霞,被眼尖的邬宏涛看到,立刻挤眉弄眼地怪叫起哄,引得众人一阵善意的哄笑。 这顿饭吃得酣畅淋漓,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冰凉的啤酒和酸甜的格瓦斯有效地消解了油腻和暑气,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笑声、碰杯声、咀嚼声、谈论声,汇成一首充满青春活力的交响曲,在小亭子间里回荡,久久不散,仿佛连墙壁都吸收了这份快乐。 杯盘狼藉,心满意足。 简单收拾了碗筷,众人脸上都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慵懒红晕和深深的惬意,靠在椅背上或倚着墙壁。 邬宏涛剔着牙,意犹未尽地环顾着这挤满人的小空间,提议道: “吃饱喝足,干坐着要长膘的!老规矩,咱们去学校活动活动筋骨?打乒乓球去!今天人多,可以打擂台赛!” 这个提议立刻点燃了大家尚未平息的热情。 乒乓球是这个年代最普及也最受欢迎的集体活动之一,既能消食又能竞技。 谢飞扬立刻笑着补充:“宏涛这主意好!而且,学校的乐器室钥匙,我正好揣着呢。书楠。” 他看向蔺书楠,带着明显的鼓励笑容,“你琴拉得那么好,有日子没碰了吧?乐器室里正好有一台脚踏风琴,你给大家伴奏,咱们打完球还能唱唱歌!怎么样?让老同学们再听听你的琴声!” 提到琴,蔺书楠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火焰,那是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神采和自信。 他用力点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渴望: “好!我……我给你们伴奏! 不用学校的脚踏风琴,家里的其他乐器都没了,唯独留下了一台手风琴,用我自己的。” 他立刻起身,几乎是冲到床底,拖出一个旧得掉漆但边角都保护得很好的手风琴箱,小心翼翼地打开搭扣,取出里面保养得锃亮、琴键黑白分明的48贝斯手风琴。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琴键和风箱外皮,那份熟稔和珍视,溢于言表,仿佛与久别的挚友重逢。 吹拉弹唱?打球加唱歌?这么热闹丰富的场景,在毕业后的这一个多月里,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奢侈的怀念。 众人的兴致瞬间被点燃到了顶点,疲惫一扫而空。 “走!” “还等什么!” “快去快去!手痒了!” 一行人收拾停当,浩浩荡荡地出了石库门,穿过午后略显安静、只闻蝉鸣的弄堂,朝着他们熟悉的母校方向走去。 蔺书楠将心爱的手风琴仔细背好,腰背挺得笔直,脚步轻快有力,仿佛卸下了无形的重担。 阳光明和林见月走在队伍稍后的位置。 林见月好奇地看着蔺书楠背上那架颇具分量的琴,又看看身边沉稳的阳光明,小声问:“蔺同学的手风琴……拉得很好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和期待。 “嗯。” 阳光明侧头看她,午后的阳光勾勒着他清晰的侧脸轮廓,声音温和而肯定: “非常好。以前学校文艺汇演,他是台柱子,琴声一响,全场都安静。” 他的目光落在蔺书楠背着琴、略显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背影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林见月“哦”了一声,看向蔺书楠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佩和好奇,想象着那琴声的魔力。 (本章完) 第122章 121悸动与默契,青春乐园,运动与音 第122章 121.悸动与默契,青春乐园,运动与音乐会 周末的校园空旷而安静,高大的法国梧桐投下浓密的绿荫,而蝉鸣是唯一的背景音。 看门的老张头和邬宏涛相熟,几句“张师傅辛苦”、“长远不见”的寒暄,一支“飞马”烟递过去,便爽快地打开了乒乓球室和旁边乐器室的门锁,照例叮嘱几句“玩好关好门窗,水电当心”。 空旷高大的乒乓球室里,两张球台静静地矗立着,反射着从高窗透进来的光线。 众人欢呼一声,立刻像出笼的鸟儿般行动起来。 邬宏涛、吴恺、谢飞扬这几个活跃分子率先抢占了球台和球拍。 学校公用的“红双喜”球拍,胶皮磨损得厉害,木柄被无数双手磨得油亮,却丝毫不减大家的热情。 蔺书楠则被簇拥着进了隔壁稍小的乐器室。 里面陈设简单,靠墙放着几样蒙尘的乐器:一架老旧的脚踏风琴,几支竹笛,一驾军鼓,一把二胡,还有几把口琴随意放在桌上。 蔺书楠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风琴放在一张结实的木凳子上,调试着风箱的松紧和背带的长短,神情专注。 很快,隔壁乒乓球室便响起了清脆急促、富有节奏的“乒乒乓乓”声,如同密集的鼓点,伴随着兴奋的叫喊、懊恼的叹息和欢快的笑声,在空旷的室内回荡。 “好球!宏涛你这扣杀够狠!擦边了!” “哎呀!擦网!运气太好了吧飞扬!赖皮!” “吴恺!你赖皮!这球明明出界了!自己看!” “书楠!快来!该你上了!替我报仇!灭灭他的威风!” 蔺书楠被邬宏涛硬拉上了球台,对手是刚赢了一局的谢飞扬。 他技术确实有些生疏,脚步移动略显迟缓,挥拍动作也有些僵硬,但眼神专注,每一次挥拍都拼尽全力,额角很快渗出汗珠。 阳光明在一旁观战,抱着手臂,不时指点一句,声音沉稳:“书楠,脚步动起来!别钉在原地!”、“手腕放松点,别绷那么紧,用腰发力!”。 当蔺书楠终于看准一个机会,打出一个漂亮的直线回球,擦着球台边线得分时,众人齐声喝彩,蔺书楠自己也忍不住握拳低吼了一声“好!”。 他脸上洋溢着纯粹而畅快的笑容,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林见月安静地站在场边阴影里,看着球台上跳跃的小白球和奔跑的身影,脸上带着新奇而恬静的笑意。 她对乒乓球的规则不太懂,但被这热烈欢腾的气氛深深感染着,嘴角一直微微上扬。 阳光明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把闲置的“红双喜”球拍:“试试?” 林见月吓了一跳,像受惊的小兔子,连忙摆手,脸颊飞起红云:“我……我不会的,从来没打过。” “很简单的,我教你。”阳光明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安心力量,沉稳而温和。 他拿起另一个球拍,走到球台另一端,示意林见月站到他对面。 林见月看着球拍,又看看球台对面耐心等待的阳光明,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过去,有些笨拙地握住球拍柄。 “握拍不要太紧,像这样,虎口这里轻轻卡住柄就行,放松。”阳光明隔着球台,耐心地示范着握拍姿势,“脚分开一点,与肩同宽,膝盖微屈。眼睛看球,别看拍子。” 他抛起一个白色的小球,用极慢的速度、极轻的力道,打了一个又高又慢的“喂球”过去,落点正好在林见月面前,弹跳得不高。 林见月紧张地盯着那白色的小球,笨拙地挥动手臂,球拍勉强蹭到了球的下部。 球软绵绵地飞起,歪歪扭扭地划了个弧线,落回阳光明那边的球台上,无力地弹跳了几下。 “哈!打到了!”林见月惊喜地叫出声,清澈的眼眸里瞬间绽放出兴奋的光彩,像第一次成功放飞纸鸢的孩子,充满了成就感。 阳光明看着她雀跃的样子,也笑了,眼神温和:“对,就这样。很好,再来。”他又轻轻打过一个同样容易接的球。 这一次,林见月没那么紧张了,看准球来的方向,用力一挥拍。 “啪!”一声脆响,球被结结实实地打飞了,直接越过了球台和阳光明,高高地飞到了后面的墙上,撞出“咚”的一声。 “哎呀!用力过头了!”林见月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力气不小嘛。”阳光明莞尔,走过去把球捡回来,“别着急,控制点力道,先碰到球,把球打回台子上就好。” 两人就这样隔着球台,一个耐心地喂着最基础的球,一个认真地尝试回击。 阳光明的指导简洁明了,林见月学得很快,虽然动作依旧生涩,脚步移动也慢,但渐渐能连续打上几个回合了。 她白皙的脸颊因为运动和紧张染上了动人的红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贴在鬓边,嘴角却一直向上弯着,笑容明媚如盛夏的阳光。 阳光明看着她在球台另一端笨拙却异常努力的身影,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温和笑意和一丝欣赏。 每一次成功的回球,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接,都会会心一笑,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小小的球台间悄然流动,很快驱散了初时的陌生。 另一边,谢飞扬和冯向红没有打球,而是溜达到了稍显安静的乐器室。 谢飞扬好奇地拿起一支竹笛,试着吹了几个音,不成调子,只有“噗噗”的漏气声,惹得冯向红掩嘴轻笑。 冯向红则拿起一把还算干净的口琴,用手帕仔细擦了擦吹口,放到唇边,轻轻吸了口气,吹出一段《红梅赞》的旋律。 虽然有些断续生疏,但音调基本准确,带着一丝怀旧的味道。 “向红,你还会这个?”谢飞扬有些惊讶,放下笛子。 “小时候跟我爸学过一点,后来再也没练过,早忘得差不多了,就记得这一小段。”冯向红放下口琴,脸上带着怀念的笑意。 这时,蔺书楠轮班休息,抹着汗走了进来。 他看到散落的乐器,眼中流露出热切的光芒。 谢飞扬立刻把笛子递过去,带着怂恿:“书楠,来一个?让大家见识见识!” 蔺书楠没有推辞,很自然地接过笛子,用指腹试了试音孔,略一沉吟,仿佛在寻找感觉。 随即,一串清脆悠扬、宛如林间清晨鸟鸣般的旋律便从他唇边和指尖流淌出来,是欢快活泼的《小放牛》。 笛声清越嘹亮,穿透力极强,一下子盖过了隔壁乒乓球室的喧嚣,清晰地传了过来,像一股清泉注入燥热的空气。 “好!好听!”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球拍,涌到乐器室门口,鼓掌叫好,连严俊也用力拍了几下手。 笛声刚落,余音似乎还在梁间萦绕。 蔺书楠放下笛子,目光投向自己放在凳子上的手风琴,眼中光芒更盛。 他走过去,熟练地背上琴带,调整好位置,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风箱! 一串流畅华丽、充满异域风情和磅礴力量的旋律瞬间爆发,充满了整个乐器室,是哈恰图良的《马刀舞曲》! 欢快!热烈!奔放!带着哥萨克骑兵般的狂野!琴键在他修长而有力的手指下飞速跳跃,风箱开合间,磅礴的音浪席卷而出,撞击着墙壁和每个人的耳膜。 这激情四射、充满力量感的琴声仿佛点燃了狂欢的导火索! 乒乓球室的人再也按捺不住了,纷纷丢下球拍涌了过来。 吴恺眼疾手快抓起另一把口琴,谢飞扬拿起鼓槌,有模有样地敲起了小军鼓的边沿,打出简单的节奏;连内向的严俊也受到感染,拿起了一对小巧的碰铃,“叮叮”地合着拍子。 冯向红拉着还有些懵懂的林见月的手,跟着那强劲的节奏轻轻晃动身体,脸上洋溢着快乐。 阳光明站在门口,背靠着门框,看着眼前这自发形成、热闹非凡的景象。 蔺书楠完全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身体随着节奏有力地律动,脸颊因为用力而泛红,额头的汗水不断淌下,浸湿了衬衫前襟,贴在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自信、投入和一种释放的光彩,仿佛那个曾经在舞台上光芒四射、阳光开朗的少年又回来了,甚至更加夺目。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还在空气中震颤,掌声和喝彩声便如雷般响起! 蔺书楠微微喘息,胸口起伏,脸上带着畅快的红晕和满足的笑容,眼里闪着光,那是一种被音乐和友情彻底点燃的希望之光。 “书楠!太棒了!再来一个!”邬宏涛兴奋地大喊。 “唱首歌吧!书楠伴奏!”冯向红脸颊红扑扑的,高声提议。 “唱《我们走在大路上》!带劲!”谢飞扬嗓门洪亮,率先提议。 “好!”蔺书楠调整了一下有些滑落的背带,手指在琴键上按下,那首充满时代气息、昂扬奋进的熟悉旋律再次响了起来,节奏铿锵有力。 “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谢飞扬、邬宏涛、吴恺几个男生立刻扯开嗓子,用近乎大吼的方式唱了起来,声音洪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血和豪迈,仿佛要冲破屋顶。 “……领导革命队伍,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冯向红、林见月也加入了合唱,声音清脆悦耳,努力跟上节奏。 严俊小声跟着哼唱,虽然声音不大,但口型认真,手里打着拍子。 阳光明站在人群稍后,看着眼前这青春洋溢、纵情歌唱的画面; 看着蔺书楠飞扬的手指和挺拔自信的身影; 看着林见月因投入歌唱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明亮的眼睛和轻轻颤动的睫毛; 看着谢飞扬与冯向红相视而笑、心意相通的默契; 看着每个人脸上久违的、毫无阴霾的、纯粹的快乐,他的嘴角也扬起了深深的笑意。 这纯粹的、充满希望和力量的歌声,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将这个小天地与外面那个口号震天、标语遍地的火红年代,奇异地连接又温柔地区分开来。 这里是属于他们短暂的、真实的青春乐园! 一曲唱罢,众人接着又唱了《打靶归来》、《红梅赞》…… 歌声、琴声、鼓声、口琴声、碰铃声,混杂在一起,并不算特别和谐精准,却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和澎湃的激情,充满了真挚的情感。 汗水在尽情挥洒,笑容在肆意绽放,青春的活力与友情的温暖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释放、交融。 不知唱了多久,直到嗓子都有些沙哑,日头也明显西斜,绚烂的晚霞如同打翻的调色盘,透过乐器室高大的窗户,泼洒进来,给每个人的身影、每一件乐器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辉煌的金边。 “歇歇!歇歇!嗓子冒烟了!喉咙要罢工了!”邬宏涛第一个喊停,声音嘶哑,夸张地抹着额头的汗,吐着舌头大口喘气。 众人也都停下来,气息未平,胸膛起伏,脸上却都带着酣畅淋漓后的极度满足和兴奋的红晕,像喝醉了酒。 阳光明看着大家疲惫又意犹未尽的样子,清朗的声音响起: “都渴了吧?我请客,喝汽水!还想吃点冰的伐?”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汗津津的脸庞,最后落在林见月身上。 林见月的刘海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听到“冰的”两个字,眼睛瞬间亮晶晶地看着阳光明,满是毫不掩饰的期待,像渴望果的孩子。 “想!”众人异口同声,声音带着沙哑的兴奋。 “宏涛。” 阳光明掏出几张纸币和几张印着冰棍图案的冷饮票,递给邬宏涛: “辛苦你跑一趟,学校附近的小店应该有。汽水要‘正广和’橘子水,冰糕……看看有没有‘光明牌’奶油冰砖或者赤豆棒冰,挑好的买,一人一瓶汽水一根冰糕。” 他交代得很清楚。 邬宏涛接过钱票,咧嘴一笑,“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他转身就要冲出去。 “等等!”邬宏涛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摸着自己口袋,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阳光明,“要不……我出一半?这不少钱呢……” 他知道这笔费不小,汽水加冰砖,主要是奶油冰砖价格不菲,比汽水的价格都贵,一块奶油冰砖要两毛钱。 加起来,一个人就得三毛多,八个人要两三块,不是一个小数目。 阳光明笑着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下次你请。快去吧,大家都等着呢,嗓子冒烟了。”他指了指喉咙。 “哎!好嘞!”邬宏涛不再推辞,像阵风一样冲出了乐器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口干舌燥、喉咙冒烟的众人来说却有点难熬。 大家或坐或站,或靠着墙,闲聊着刚才打球唱歌的趣事,笑声有些沙哑。 阳光明走到敞开的窗边,看着外面被晚霞染成金红一片的天空和校园里镀上金边的梧桐树冠。 林见月也悄悄地跟了过去,站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安静地一起望着那绚烂的天空,晚风吹拂着她的发梢,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宁静而美好,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和尚未停歇的蝉鸣。 很快,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邬宏涛标志性的大嗓门: “来了来了!‘正广和’橘子水!还有‘光明牌’奶油冰砖!顶顶好的!我排了一小会儿队呢!” 他抱着一个装满东西的网兜,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额头上全是汗,脸上却带着凯旋般的得意。 绿色的玻璃瓶橘子汽水,瓶壁上凝结着冰凉的水珠,在霞光中折射着诱人的光芒。 淡黄色的长方形奶油冰砖,用印着蓝白图案的蜡纸包着,散发着甜丝丝的奶香和冰凉气息。 这绝对是炎炎夏日里最奢侈、最令人向往的享受! 众人欢呼一声,像看到甘霖般一拥而上。 邬宏涛给大家分汽水,用开瓶器“砰砰”地撬开铁皮瓶盖。 阳光明则拿起一块冰砖,细心地将外面那层容易沾手的蜡纸剥开大半,露出里面乳白色、方方正正、冒着丝丝寒气的奶油冰糕。 他抬眼,恰好看到林见月正有些笨拙地试图剥开自己那块冰砖的蜡纸,纤细白皙的手指被冰得微微发红,动作显得有些无措。 阳光明很自然地走过去,将自己手中那块剥得干干净净、完美无瑕的冰砖递给她:“给,这块好了。” 林见月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块冒着寒气的冰砖,又看看阳光明手里那块还没剥开的,脸腾地红了,像天边的晚霞,连忙摆手,声音细弱:“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拿着吧,蜡纸冰,沾手上又冰又粘,不舒服。” 阳光明语气温和,却让人难以推辞,他还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林见月微红的指尖。 林见月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又猛地加速。 看着阳光明温和却坚定的眼神,感受到那份无声的体贴,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林见月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递来的冰砖底部,冰凉坚硬的触感瞬间传来,而他的手似乎不经意地、稳稳地托了一下冰砖底部,隔开了她的手指与冰块的直接接触。 那瞬间他掌心传来的、与冰冷截然不同的温热触感,让她心头猛地一颤,一股奇异的暖流顺着指尖窜上心头。 “谢谢……”她的声音极小,细若蚊呐,几乎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 林见月低着头,掩饰着发烫的脸颊,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冰砖。 浓郁的奶香混合着极致的冰凉在口中迅速化开,甜丝丝的,一直凉到了心底深处,却又有种莫名的、源自阳光明掌心温度的暖意,悄然升腾。 她忍不住偷偷抬眼,看到阳光明已经转身,利落地剥开自己那块冰砖的蜡纸,他宽厚的肩膀和挺拔的背影在绚烂的霞光中显得格外可靠,仿佛能撑起一片天。 另一边,谢飞扬也剥好了冰砖,殷勤地递给冯向红。 冯向红嗔了他一眼,眼波流转:“我自己有手。” 但还是接了过来,嘴角噙着掩饰不住的甜蜜笑意。 谢飞扬嘿嘿一笑,凑过去就着冯向红的手,在她那块冰砖上咬了一大口,惹得冯向红轻捶了他肩膀一下,笑骂:“要死啊你!强盗胚!”两人笑闹着,亲密无间,旁若无人。 邬宏涛、吴恺早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啃起了冰砖,发出满足的喟叹,奶油沾在嘴角也顾不上擦。 严俊小口吃着,珍惜地舔着融化的奶油,脸上是纯粹的幸福感。 蔺书楠也拿着冰砖,感受着那久违的、沁人心脾的冰凉甜润,看着身边说笑打闹、分享着冰凉与甜蜜的老同学们,脸上带着平静而深沉的满足笑容。 他背上的手风琴,琴身在霞光中反射着温润宁静的光泽。 冰凉的、带着橘子香精甜味的汽水和甜美的奶油冰糕,彻底驱散了夏日的最后一丝燥热和歌唱运动的疲惫。 大家随意地坐在乐器室的地板上、凳子上,或靠着蒙尘的乐器柜,享受着这难得的清凉、甜蜜和悠闲。 夕阳的金辉温柔地流淌进来,将每个人的影子在地板上拉得很长很长。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手风琴激昂的旋律、歌声的余韵、汗水的味道和奶油的甜香。 黄昏温柔地弥漫开来,暮色如同轻纱,渐渐笼罩了校园。 “今天真开心啊!”冯向红背靠着谢飞扬的肩膀,望着窗外渐深的蓝色天幕,由衷地感慨,语气里是满满的、沉甸甸的满足。 “是啊,好久好久没这么痛快了!像回到了从前!”吴恺舔着最后一点冰棍木片,意犹未尽。 “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多聚!说定了!”谢飞扬抓着冯向红的手,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 “对!多聚!就定在书楠这儿!地方小是小,热闹!”邬宏涛拍板似的嚷嚷,嗓门又恢复了几分洪亮。 “只要大家不嫌弃,随时欢迎。”蔺书楠的声音清晰而真诚,带着前所未有的开朗和底气,目光坦然地看着大家。 林见月小口吃着最后一点冰砖,听着大家热切的约定,感受着这份温暖的归属感,心里也涌起一丝小小的、隐秘的期待。 她偷偷看了一眼阳光明在暮色中依旧清晰硬朗的侧脸轮廓,心跳又快了一拍。 夕阳的最后一抹金红彻底消失在天际,深蓝色的天幕低垂。 众人仔细收拾好乐器室的物品,将散落的乐器归位,认真检查了门窗是否关严,水电是否关好,锁好门,将钥匙郑重地交还给看门的老张头,再次道谢。 一行人走出安静下来的校园,汇入了华灯初上、人流熙攘的街道。 自行车铃声叮当作响,广播喇叭里传来遥远的新闻播报声。在熟悉的弄堂口,大家互相道别。 “光明,再会!” “书楠,明天厂里见!” “向红,见月,路上当心点!” “宏涛,吴恺,严俊,再会!” 谢飞扬迈开大步向前走,冯向红和林见月走在他两侧。 林见月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暮色四合,阳光明还站在弄堂口,身影挺拔如松,正和蔺书楠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最后的叮嘱。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也抬眼望了过来。 隔着渐渐浓郁起来的暮色和穿梭不息的人流车影,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 林见月心头猛地一跳,像被那沉静深邃的目光烫到,慌忙转回头,快步跟上冯向红,辫梢系着的红头绳在晚风中轻轻跳动,像一只慌乱的小蝴蝶。 严俊内向的脸上也带着难得的、轻松的笑容,低声和身边的吴恺道了别。 邬宏涛长腿一跨,骑上他那辆半旧的“永久”,叮铃铃地按着车铃,最后朝阳光明和蔺书楠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手:“走了!下次再战!书楠,琴别生锈了!”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影很快融入街道的车流灯火之中。 弄堂口的暮色中,只剩下阳光明和蔺书楠。 “明哥,今天……真的谢谢你。”蔺书楠看着阳光明,语气郑重,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种重新找回希望的力量感。 阳光明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沉稳:“谢什么。看到你这样,我们才高兴。回去吧,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 “嗯!”蔺书楠用力点头,脸上是卸下长久沉重后的轻松笑意,眼神明亮,“明哥你也慢走,路上当心。” 阳光明点点头,没再多言,转身,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高大的身影很快融入灯火阑珊、人声渐息的街道尽头。 蔺书楠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夜晚微凉的、带着弄堂烟火气的空气。 他抬头看了看弄堂上方那片被各家灯火和黑瓦屋檐切割的深蓝色夜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残留着奶油冰糕甜味的手指,嘴角的笑容不断扩大,从心底漾开,直至整张脸都明亮起来。 他挺直了总是习惯性微驼的腰背,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有力。 他转回身,脚步轻快而坚定地走进了弄堂深处,走向他那间低矮、狭小却不再冰冷孤寂的亭子间。 (本章完) 第123章 122东北回信,新计划,二哥探亲 第123章 122.东北回信,新计划,二哥探亲 八月中旬,午后。 蝉鸣聒噪,撕扯着魔都闷热的空气,一阵紧似一阵,像是要把整个弄堂都煮沸了。 石库门的天井里,青石板被毒日头烤得滋滋作响,蒸腾起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晒蔫苔藓的闷热气息,这也是弄堂盛夏特有的烙印。 李桂捏着一个鼓囊囊的信封,脚步轻快地穿过这片小小的、蒸笼似的天井。 信封在她汗津津的手心里,像个刚出炉的烤红薯,烫手,却又珍贵得让她舍不得撒开。 信封上陌生的邮戳,像一枚来自遥远北方的印记。 她没急着拆,只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压在五斗橱上那块擦得锃亮、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玻璃台板下面。 自从上次接到东北那封诉苦的信,阳光明特意跑了一趟邮局打听清楚,全家郑重其事地商量出章程后,他就给远在东北的二哥阳光耀和二姐阳香梅各寄了一封信。 那封信,承载着一家人沉甸甸的心意和有限的能力。 阳光明在信里写得明明白白。 第一:家里每半年给二人各汇一次款,每人补贴三十元,全年算下来,每人六十元。这已经是从牙缝里省出的数目,别嫌少。 第二:家里从现在开始,会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点兑换宝贵的全国粮票,同时翻箱倒柜,准备旧被和旧衣。 东北的严寒是刻在江南人心头的恐惧,全家人都会全力以赴做准备。 第三:旧被和旧衣分量重,体积大,可以从邮局寄过去,但全国粮票这金贵又敏感的东西,邮局限制严,只能托绝对可靠的人带到东北转交。 这个人选,得像大海捞针,得慢慢寻摸,有了确切消息再通知他们。 此外,阳光明还把邮局那些邮寄规定、限制,一条条在信里写清楚了。 一是稍作解释,免得哥姐不明就里;二也是让他们心里有数,千万别稀里糊涂犯了错误,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这封沉甸甸的家书寄出去,掐指算算,日子像蜗牛爬,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如今,这翘首以盼的回音,终于攥在了李桂的手里。 …… 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弄堂里死寂的空气被渐渐搅动。 自行车铃“叮铃铃”地响起来,清脆又带着点急躁,宣告着下工的人们归来。 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拖沓而疲惫。 张秀英提着个半旧的竹编菜篮子,额角挂满亮晶晶的汗珠,几缕白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鬓边。 她身后,阳永康沉默地跟着,蓝布工装的后背洇湿了一大片深色汗渍,紧贴着佝偻的脊梁。 他像一头卸了犁的老牛,每一步都踏得沉重。 稍后一点,是阳光辉。他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部件都吱呀作响、随时要散架的“老坦克”自行车,链条摩擦的声音听得人牙酸。 阳光明也夹在这股归家的人流里,身影一闪,走进了光线略显昏暗、空气凝滞的前楼。 “姆妈!东北来信了!” 李桂的声音像投入静水的小石子,带着刻意拔高的雀跃,瞬间打破了屋里的闷热和沉寂。 她快步走到五斗橱前,手指利落地抽出那个鼓鼓的信封,一把塞到刚放下菜篮、还在抹汗的张秀英手里: “喏!鼓鼓囊囊的,捏着就厚实!耀耀和梅梅的信,应该都装在里面了!” 信封有些脏污,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远途跋涉后的风尘仆仆感,仿佛还裹挟着松江畔的寒气。 张秀英的手指,那双操劳了半辈子、指关节有些粗大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她急切地、近乎粗暴地撕开封口。 两张折迭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滑了出来,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 一张字迹娟秀清丽,像溪水流淌;另一张则略显潦草飞扬,带着点不耐烦的劲儿。 “明明!快,念念!” 张秀英几乎是把信纸拍到了小儿子阳光明的手里,自己则紧张地攥紧了洗得发白的衣角下摆。 她浑浊的目光紧紧钉在那薄薄的纸上,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穿透这层屏障,看到千里之外儿女此刻的模样,是胖了还是瘦了?是笑着还是愁着? 阳光明展开那张字迹娟秀的信纸——那是二姐阳香梅的笔迹。 他清了清嗓子,喉结滚动了一下,努力用平稳清晰的语调读起来,每个字都吐得格外认真: “亲爱的爸爸妈妈、大哥大嫂、小弟: 见信好!勿要挂念。 东北这边一切都好。 上次信中提到的困难,经过队里领导和乡亲们的热心帮助,都已经克服了。请大家放心。 我现在跟着屯子里热心的王大娘学了不少活计,种菜、喂鸡、打理园子,还学着做东北的粘豆包! 虽然第一次做,样子歪歪扭扭不太好看,但蒸熟了,吃着还挺香,带点甜味儿……” 信里,阳香梅絮絮叨叨,像拉家常一样描绘着北大荒屯子里的琐碎日常。 她说草甸子上的野开得如何绚烂夺目,像铺了彩色的毯子;说新认识的小姐妹如何手把手教她针线活,人特别热心肠;说屯子里的狗如何老实,见了生人也不乱吠…… 关于最关键的工分和口粮问题,她语气轻松地写道: “……家里汇款和粮票的事,我坚决不同意! 爸妈、大哥大嫂、小弟,你们在城里生活也不容易,定量都是有数的! 壮壮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绝对不能从你们嘴里省粮食给我! 家里就算费心费力兑换了粮票寄来,我也决不会用的,真的没必要费这个心,白白浪费家里的人情和功夫。 至于被袄,我知道家里也困难,旧衣拆洗一下,絮得厚实点,也能顶用的。你们尽力就好,千万别太为难自己,东拼西凑去弄新的……” 阳光明读完了,前楼里一时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只有窗外隐隐传来的弄堂人流声、自行车铃声,以及头顶那盏蒙着灰的15瓦白炽灯泡,发出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嗡嗡”电流声。 张秀英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弥漫上来。 她赶紧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声音已经带了哽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这孩子……这孩子总是这样!报喜不报忧!她越是这样轻飘飘地说‘没事’、‘都好’、‘别寄’,我这心里头……就越是不踏实,就越是揪得慌啊……” 她仿佛清晰地看见女儿在冰天雪地的荒野里,穿着单薄得挡不住寒风的旧衣,手脚冻得通红,却还要强撑着笑脸,一笔一划写下这些“安好”的字句。 “梅梅……是真懂事。” 阳永康闷闷地吐出一句,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下传来。 他下意识地拿起桌上那根磨得油亮的旱烟杆,在桌角轻轻磕了磕,发出空洞的“笃笃”声。烟锅里早已没了半点火星,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李桂也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是啊,太懂事了,懂事的让人……唉,心疼煞了。 明明自己在那头也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还总是一门心思想着家里,怕给屋里厢添麻烦。” 她这话,倒真是带了几分难得的真心实意,并非全然的场面话。同为女人,她能体会到那种隐忍的艰辛。 阳光辉沉默地点点头,黝黑粗糙的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写满了忧虑。 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 阳光明则感到心头一阵微涩,像被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二姐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坚韧和体谅,让他既心疼又敬佩,还有一种无力感。 “再看看,再看看耀耀的信。” 张秀英吸了吸鼻子,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催促道。 她的手心,不知不觉间又攥紧了些。 阳光明依言展开那张字迹潦草、纸张也略显褶皱的信纸——这是二哥阳光耀的笔迹。 开篇依旧是那股熟悉的、带着怨气的腔调: “爸妈:信收到了。 唉!这边的日子真真不是人过的! 天天有干不完的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吃的?那简直是猪食!清汤寡水,喇嗓子! 同屋住的那几个家伙,懒的懒出蛆,奸的奸似鬼,没一个好东西! 跟他们挤在一个炕上,闻着那味儿,听着那呼噜,简直折寿!我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 队长?哼!也是个势利眼!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外来的知青,脏活累活全派给我们……” 诉苦抱怨的篇幅洋洋洒洒占了大半张纸,字里行间充满了烦躁和不满。 直到信纸快见底了,那潦草的笔迹才陡然一转,变得“情真意切”起来,甚至透着一股热乎劲儿: “……家里汇款的事,儿子在这里谢谢爸妈、大哥大嫂、小弟了! 一年六十块钱,真是雪中送炭,解了我和香兰的燃眉之急啊! 还有粮票,多多益善!家里费心兑换,这份情意,我和香兰心里都记着呢! 旧被袄,一定尽量絮得厚实些 !东北这鬼地方的冷,你们在南方是想象不到的!冻掉耳朵、冻掉手指头那都是常事!我说这些,真不是吓唬人!” 接着,他抛出了最关键的信息,字迹似乎也端正了些许: “……邮局寄东西规矩多,查得严,又慢得像蜗牛爬。 我琢磨着,这些贵重东西,尤其是全国粮票和钞票,托别人带,一来不放心,谁知道半路会不会出岔子?二来也麻烦人家,要欠人情的,以后不好还。 正好!我跟队里磨了半天嘴皮子,总算是说好了! 等秋收完,地里头没活了,农闲了,大概十一月初的样子,我请探亲假回家一趟! 还是自己亲手把这些东西带回来最稳妥!万无一失! 我也真想家了,想看看爸妈身体好不好,想看看壮壮长多高了。一年多没见到壮壮,我想小囡了。 我跟香兰商量了,她觉得路太远,来回折腾一趟不容易,路费也贵,就不跟我一起回了。 她的那份探亲假呢,队长同意合并到我身上。这样我在家也能多待些日子,不用那么赶着来回跑,也能留出更多的时间,多陪陪你们。 家里等我回来就行,不用太惦念。” 信,读完了。 前楼的气氛却变得有些微妙,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水,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涌动。 张秀英和阳永康这对老夫妻,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做父母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担忧和心疼。 “十一月初……”张秀英喃喃道,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那么远的路!火车得坐几天几夜?听说路上乱得很……他一个人行不行?路上安全吗?天都冷下来了,北边怕是已经落雪了……” 一连串的忧虑像倒豆子似的涌出来,声音里满是焦灼。 阳永康则更实际,眉头也拧着,闷声道:“路费呢?来回往返一趟,火车票就要一百块,再加上路上吃喝,费可不少!不晓得他们俩手里头,能不能凑出这么多钱来?” 他习惯性地又开始盘算家里的收支,这笔额外的开销,也要早早列入计划之内。 李桂心里却是“嗤”地一声冷笑,那鄙夷几乎要冲破喉咙,从鼻孔里哼出来。 她强忍着没撇嘴,只是抱着壮壮的手臂不自觉地紧了紧,勒得小娃儿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 她心想:真真是会算计!自己受不了那边的苦,想跑回来躲清闲享几天福,还要打着带东西的幌子,显得多顾家似的! 更可气的是,还把香兰那份探亲假都占了去! 一个大小伙子,身强力壮的,比香兰一个姑娘家还娇气、还怕事! 路费?哼,说得轻巧,怕不是指望着家里出这笔钱吧?这算盘打得,松江对岸都听见响了! 阳光辉闷头拿起桌上那双似乎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旧解放胶鞋,沾了点水,继续用力地、一遍遍地擦拭着鞋帮上的泥点,仿佛要把那层发黄的帆布擦穿。 他对弟弟阳光耀的做派早已心知肚明,此刻只是觉得脸上臊得慌,替弟弟害臊。 下乡苦是苦,可别人家的孩子不都在熬吗?怎么他阳光耀就特别金贵,就熬不住了? 还要特意跑回来一趟,往返的路费差不多就要一百块钱,想想就让人心肝疼!真是劳民伤财,净给家里添负担! 他擦鞋的动作越发用力! 阳光明的反应则平静得多,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他轻轻放下信纸,心中了然。 对于二哥阳光耀的品性——自私、怕苦、爱计较、会算计、怨天尤人——他同样清楚得很。 信中那些抱怨诉苦的话,他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了。但说到底,血脉相连,还是亲兄弟。 看着父母眼中那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忧虑,再想到二姐信里那隐忍的、报喜不报忧的坚强。 阳光明觉得,在力所能及、且绝对不暴露自身秘密的前提下,多帮衬一些,让远方的亲人日子好过点,少受点罪,也是应该的。 毕竟,他有冰箱空间这个不为人知的金手指。这些“额外”的支援,对他而言,不过是顺手而为,动动念头的事情。 既然二哥主动提出要回来,正好可以一次性把东西都带过去,也省了托人转交的提心吊胆和可能的风险。 至于二哥沾光享受了二姐的假期,阳光明心里明镜似的,当然有意见,但有些话还是见了面才方便说出来。 对于来回路费的一百块钱,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他反而并不太在意这点得失。 在他的观念里,亲情总归是比斤斤计较的算计要重要些。 “好了。”阳光明率先开口,打破了屋里有些凝滞的空气,语气带着一种事情终于有了着落的轻松,“既然二哥要回来,托人转交粮票这事,就不用再费心思去琢磨、去打听了。” 他看向父母,“这样也好,省得我们到处去寻摸可靠的人,提心吊胆,生怕出点纰漏。他自己带,不用中间人转手,最是放心不过。” 张秀英和阳永康闻言,心头确实是一松。 托人带东西,尤其是全国粮票这种敏感又金贵的物资,始终像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在他们心上。 生怕托的人不可靠,半路出事;又怕交接不清,惹上麻烦;更怕连累了帮忙的人。 如今这石头被搬开了,虽然对儿子长途跋涉安全的担忧还在,但心理上那份巨大的负担,确实减轻了不少。 “对对对!自己带好,自己带好!”张秀英连连点头,脸上的愁云散开些许,心思立刻像上了发条一样,转到了新的、更具体的任务目标上,声音也活泛起来: “那从现在到十一月初,还有两个多月辰光,我们要抓紧! 旧被衣要拆洗得更彻底,一点霉味汗渍都不能留。絮要更厚实,要塞得满满当当。” 她越说越有劲,仿佛看到了大量足够使用的厚实的絮: “反正不用走邮局称斤论两、算包裹费,火车上带行李没那么严,能多塞点,就尽量多塞点。 这段时间里,把家里压箱底的旧统统翻出来! 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再弄点新票,尽量把更多的旧替换出来,最好不用那些实在板结发硬的陈,不保暖。 家里能帮的不多,总要让他们穿得暖些,睡得踏实些!” 她的目光扫过墙角堆放的那几床旧被褥,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粮票也要抓紧攒!”阳永康立刻补充道,目光投向李桂和阳光明,带着托付的意味。 “能攒多少是多少!耀耀回来,一次带足,以后就很难再有这种好机会了。”他的考虑总是更偏向实际和安全。 提到粮票,李桂的精神头“噌”地一下就上来了,脸上瞬间焕发出一种“舍我其谁”的光彩,连腰板都挺直了几分。 她放下怀里扭来扭去的壮壮,声音带着点抑制不住的得意,刻意压低了,却又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姆妈!阿爸!放心好了!粮票这事体,包在我身上!” 她拍了拍胸脯,仿佛在立军令状,“自从明明时不时拿点好东西回来补贴家里,我这路子,是越趟越熟!门道也摸得清清爽爽了!” 她掰着手指头,眼睛亮晶晶的,像在数着珍贵的珠宝,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但那兴奋劲儿藏都藏不住: “这前前后后一个半月,我可没闲着!更没白吃明明带回来的好东西!” 她如数家珍: “靠明明拿回来的那些上好的米线、香甜的蜂蜜、油亮的核桃仁,还有上回那点金贵的白…… 我跟弄堂里几个嘴巴紧得像蚌壳、门路又清爽的阿姨,还有娘家那边几个要好的、信得过的姐妹,悄悄地调剂,暗地里互通有无。 七七八八下来,已经攒了这个数——” 她伸出两根手指,又特意弯下大拇指,比划了个明确的“七”的手势,眼神灼灼地看着大家。 “二十七斤!” 她几乎是咬着耳朵,用气声宣布了这个惊人的数字,脸上是掩不住的、巨大的成就感,“都是实打实、硬碰硬的全国粮票!一点水分都没有!” “二十七斤!”张秀英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这个每人每月定量只有二三十斤粮食、吃块豆腐都要凭票的年代,二十七斤全国粮票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能在全国任何地方、任何粮站,稳稳当当地换到同等数量的粮食,还能搭上相应的食用油! 这绝对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巨大的财富!在关键时刻,这是能救命的硬通货! 阳永康布满皱纹的脸上也露出了罕见的震惊神色,旱烟杆差点从手里滑落。 连一直闷头擦鞋的阳光辉,也猛地抬起头,黝黑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看向李桂的眼神都变了。 “桂……你……你怎么弄到的?这么多……”张秀英又惊又喜,但旋即又有了更深的担忧,“不会……不会出啥问题吧?这要是被人晓得了……”她不敢想下去。 “哎呀呀!姆妈!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伐!” 李桂拍着胸脯保证,声音依旧压得很低,但语气斩钉截铁,充满自信: “我办事体,有分寸!拎得清!寻的都是知根知底、靠得住的人家! 用阿拉屋里厢的紧俏东西,换人家屋里用不掉、或者暂时用不上的富余粮票,你情我愿,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她强调:“我拿出去的东西,样样硬扎,品质顶好!价钱也公道,人家还巴不得跟我换呢!嘴巴紧点,手脚清爽点,能有啥问题?” 她看向阳光明,眼神里带着一种同盟者的默契: “只要明明那边能继续保持这个势头,隔三差五再调剂点‘硬货’回来——不拘是吃的用的,只要是市面上紧俏的、人家缺的就行——到十月底,我保证——” 她伸出四根手指,用力地在家人面前晃了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至少再弄四十斤!加起来六七十斤全国粮票!够耀耀和梅梅在东北,踏踏实实吃上好一阵子了,不用顿顿数着米粒下锅!” 这个数字再次像一颗炸弹,在小小的前楼里炸开。 六七十斤全国粮票! 这在以前,是他们一家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是足以改变两个人在异乡生存质量的关键物资。 “好!好!好!”张秀英激动得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眼圈又红了,这次是高兴的。 她一把抓住李桂的手,紧紧握着,那粗糙的手心传递着滚烫的感激和一种全新的、沉甸甸的倚重。 “桂!这事体真是辛苦你了!全靠你了!阿拉屋里厢……阿拉屋里厢有你,真是福气!” 家里的生活,因为小儿子的神秘“门路”和大儿媳的精明强干、长袖善舞,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能够这样有力、这样具体地支援到远方的儿女,她心头的愧疚和长久以来的无力感,第一次被一种实实在在的“有办法”、“能做到”的底气所取代。 这份底气,让她佝偻的腰背似乎都挺直了些。 阳永康紧绷的脸色也彻底舒展开来,深刻的皱纹里甚至挤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他对着李桂,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有赞许,有认可,更有沉甸甸的嘱托。 “嗯,做得不错。桂,你……有心了。” 阳永康顿了顿,强调道:“安全第一,还是要谨慎再谨慎。” 接着又补充,“的事体,也要抓紧,一道弄起来。” “晓得了,阿爸!放心好嘞!”李桂响亮地应道,声音里充满了被认可的喜悦和昂扬的斗志。 这一刻,她在公婆心中的地位,无疑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家里的气氛彻底活络起来,像被注入了流动的活水。 压在头顶许久的烦忧被这接连的好消息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目标明确、分工协作、充满干劲的盼头。 每个人都被动员起来,为了十一月的团聚和北方的温暖而努力。 张秀英立刻行动起来,开始盘算家里哪些旧被可以拆洗翻新,哪些旧袄的板结了需要彻底重弹,嘴里念念有词: “老阳,你看看墙角那只樟木箱底,是不是还有一件压箱底的旧袄?虽然薄点,但拆洗一下还能用……” 她仿佛一个即将指挥大战的将军,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家里的“物资储备”。 阳永康默默地点点头,放下旱烟杆,走到墙角,开始翻检那几捆用麻绳捆扎好的旧衣服。 心里默默计算着家里存着的票还剩几张,老同事那里是不是还能淘换到一些,或者要不要拿点东西去跟人调剂…… 他盘算得极其认真,每一两在他心里都有分量。 阳光辉也放下了那双似乎永远擦不干净的旧胶鞋。 他走到母亲身边,闷声不响地开始帮着整理那堆在墙角的旧衣服,动作虽然笨拙,但很用心。 他拿起一件硬邦邦的旧袄,掂量了一下,又用手掌用力按了按,似乎在评估它的“改造潜力”。 阳光明则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家人忙碌而充满希望的身影,心中一片温热的安定。 冰箱里那些取之不尽的物资,正通过大嫂那双精明又利落的手,安全、隐蔽、缓慢而有效地转化为支撑这个家庭,以及温暖远方亲人的力量。 这种转化,隐秘而稳定。 李桂重新抱起壮壮,脸上洋溢着满足和自豪的笑容。 她享受着这份在家庭事务中不可或缺、举足轻重的地位感,更享受着来自公婆前所未有的、毫不掩饰的认可和重视。 阳光明偶尔拿回来的那些“补贴”,让家里的饭桌上油水渐丰,壮壮的小脸蛋也肉眼可见地圆润红扑起来。 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改善,加上自己能帮家里解决这么大难题的成就感,让她觉得这弄堂里潮湿闷热的日子,也变得格外有奔头。 那慢慢积攒起来的粮票数字,不仅仅是数字,更是她在这个家庭里安身立命、挺直腰杆的底气! 窗外的夕阳渐渐西沉,将石库门高低错落的屋顶染上了一层温暖而辉煌的金边,也给狭小的天井投下了长长的影子。 帮助远方儿女的路径已然清晰:每人每年六十元的现金补贴,更厚实、更暖和的衣被,以及尽可能多的全国粮票。 所有这些,都将在十一月份,等待着一个归家的人——阳光耀,将它们亲手带到那片寒冷而遥远的黑土地。 张秀英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手中刚刚拆下的一团发黄发硬的旧絮,那粗粝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即将注入其中的、更为厚实洁白的新的暖意。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渐渐被暮色浸染的天空,心中默念,那无声的呼唤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 耀耀,梅梅,再等等,再等等……家里,正把这份念想,一层一层,絮得更厚实些,更暖和些。 (本章完) 第124章 123愁云惨雾,共商对策 第124章 123.愁云惨雾,共商对策 八月的黄昏,暑气未散,像一块浸透了热水的厚布,沉甸甸地包裹着弄堂。 阳光明拖着略显疲惫的步子,刚踏进石库门那熟悉的黑漆大门门槛,敏锐的神经便捕捉到天井里弥漫的异样气氛。 往日此时,正是石库门最喧嚣的时刻。 呛人的煤烟味、水龙头下哗啦的流水声、锅铲急促的碰撞,早已经交织成一首杂乱却充满烟火气的市井交响。 但今天,灶间门口冷冷清清,水龙头前空无一人。 一种反常的寂静沉沉地压下来,连墙角阴沟里渗出的水滴声都清晰可闻。 天井中央那块被岁月磨得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四户人家的成年人们,竟都聚在了一起。 暮色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投射在斑驳的灰墙上,凝固成一幅沉重而焦虑的群像。 张秀英和李桂,婆媳俩紧挨着。 此时,张秀英脸色铁青,薄薄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下即将喷发的怒火。 她那双习惯了操劳、指节粗大的手,此刻正用力地绞着衣角。 她身旁的儿媳李桂,则是一贯的泼辣模样,双手叉在略显丰腴的腰间,脚尖不耐地点着青石板,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圆润的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焦躁和不服气。 由灶披间改造入住的冯师母蔺凤娇,抱着纤细的胳膊,眉头锁成深深的“川”字。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却熨帖的碎半袖,与她知识分子的气质相得益彰。 此刻,她眼中流露出的忧虑是克制的,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但紧抿的嘴角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沉重。 角落的阴影里,沉默寡言的赵铁民蹲着,像一块生了根的石头。 他闷着头,嘬着快烧到手指的烟屁股,劣质烟草燃烧的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那一点微弱的火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如同他心底无处发泄、只能闷烧的心事。他整个人缩在阴影里,仿佛要将自己与这烦扰的世界隔绝。 客堂间门口,陈阿婆被她的大孙媳张春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老人家佝偻的背几乎弯成了九十度,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惶和深重的忧惧,像两口枯竭的老井。 她干瘦如枯枝的手,死死抓住孙媳张春芳结实的手臂,仿佛那是她在这逼仄天地里唯一的依靠和支柱。 张春芳年轻的脸庞上也笼罩着愁云,她一边扶着阿婆,一边注视着天井里的动静。 连三层阁上素来深居简出、性情孤僻的何彩云,竟也难得地下了楼。 她斜倚在门框上,瘦削的身体绷得笔直,两条细长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几乎要打成了结。 那双细长的眼睛像磨快了的刀子,锐利而冰冷地扫视着天井里的每一个人,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压抑的怒气。她那身灰扑扑的旧罩衫,在暮色中更显黯淡。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却没有往日的家常闲话。 空气凝重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厚布,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愤懑、忧虑、一筹莫展,种种激烈而压抑的情绪,如同无形的绳索,绷紧了每一张脸。 低沉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如同夏日闷雷前令人烦躁的蜂鸣,在这小小的天井里盘旋、碰撞。 阳光明脚步微顿,心头掠过一丝诧异。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自家门边,轻轻放下那个草绿色军用挎包。 他静静伫立,侧耳倾听,年轻却沉稳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李桂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她惯有的泼辣劲儿,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压抑的嗡嗡声: “上次街道打灶披间和晒台的主意,我们前楼和客堂间就顶住了!街道只是改造了灶披间,晒台没有动。 这次倒好,区里直接下文件?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要驱散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袖口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 “就是!”何彩云立刻接口,难得地和前楼的李桂站在了同一战线。 她猛地站直了身体,指着头顶那块不算宽敞的晒台,声音又尖又急,像竹哨刮过: “就那么巴掌大点地方,还要再塞进一户人家?我们晒衣服晾被子往哪儿搁? 以后是不是连走道都要侧着身子?还让不让人活了?”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在昏黄的光线下飞舞,瘦削的胸脯剧烈起伏着。 冯师母蔺凤娇的声音相对冷静,但忧虑更深沉,像井底的暗流,缓缓涌动: “关键是公用空间。现在好歹还有个晒台周转,晾晒、透气,多少是个缓冲。 一旦晒台封起来改成住房,就彻底只剩下这个天井了。 四户人家,还要添个新住户,吃喝拉撒洗晒,全挤在这里。 夏天像个大蒸笼,喘不过气;雨天像个积水塘,湿滑难行。 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自家那扇由灶披间改造而来的狭窄低矮的房门,眉头锁得更紧。 作为上次改造的“受益者”,她最清楚空间被挤压的苦涩滋味,也最明白这次改造对所有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生存空间的进一步坍塌。 客堂间门口,陈阿婆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拐杖,颤巍巍地叹了口气,声音干涩嘶哑: “唉……作孽啊……我们家里,本来就挤得转不开身…… 儿子、媳妇、孙子,像沙丁鱼塞在罐头里…… 再来一户,挤煞人了……作孽啊……” 老人家的话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和悲凉,仿佛已被这逼仄的生活榨干了最后一丝生气,枯瘦的手抓着张春芳,指甲几乎嵌进孙媳的皮肉里。 角落里,赵铁民闷闷地嘬了口烟屁股,火星猛地亮了一下,映亮了他愁苦的脸,又迅速黯淡下去,只余一缕青烟。 他只从鼻腔里挤出个含混的“嗯”字,算是认同。 烟雾缭绕中,他那张饱经风霜、刻满生活艰辛的脸,更显麻木和愁苦。 张秀英依旧没说话,但紧抿的唇线和铁青的脸色,无声地诉说着她的坚决。 上一次街道想动晒台,她和客堂间的陈家是反对最激烈的中坚力量。 他们两家是这石库门里为数不多的私房户主,街道当时顾忌他们的意见,最终没动。 但这次,文件盖着区里的红章,那沉甸甸的分量,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她挺直的腰背,透着一股硬撑的倔强。 阳光明听明白了。 街道响应区里“充分挖掘住房潜力”的号召,要把石库门里所有尚未改造成住房的公用空间——主要是灶披间和晒台——彻底改造完毕,以增加住房供应,缓解那无处不在的“住房难”。 对他们这个石库门而言,此次改造的最终目标,就是头顶那块承载着晾晒、通风甚至部分生活功能的公用晒台。 一旦改造,不仅公用空间锐减至仅剩天井,还要硬生生塞进第五户人家。 这对原本就拥挤不堪、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四家人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生存空间被再次残酷地挤压、剥夺。 难怪大家如此同仇敌忾! 这已不是简单的邻里纠纷,而是关乎每一家每一户的切身利益,这是实实在在的生存空间保卫战! 天井里的抱怨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愤怒、焦虑、无助,像沸腾的水,在暮色中翻滚。 有人骂街道不讲理,声音高亢尖锐;有人哀叹命苦,语调低沉呜咽;有人只是茫然地重复着“怎么办?怎么办?”,眼神空洞失焦。 但这些声音,最终都像拳头打在上,只有情绪的发泄,找不到一个清晰的着力点,更看不到出路。 愤怒之后,是更深的焦虑和无措,如同这渐渐浓重的暮色,沉甸甸地笼罩在石库门的天井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阳光明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又焦虑的脸——母亲的倔强、大嫂的泼辣、冯师母的忧虑、何彩云的尖刻、陈阿婆的悲凉、赵铁民的麻木——他知道,该他说话了。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年轻人少有的沉稳力量,清晰地穿透了嘈杂,落在每个人心上: “大家静一静。” 议论声像退潮般渐渐低下去。 所有的目光,带着期盼、依赖,甚至一丝盲目的信任,瞬间聚焦在阳光明的身上。 副厂长秘书的身份,加上平日处事展现出的沉稳和在工厂里接触的“门道”,让年轻的阳光明在这个小小的石库门里,天然拥有了一种超越年龄的分量和话语权。 在这群被生活挤压得喘不过气的人的眼中,他现在是唯一可能抓住的稻草。 “事情大家都清楚了。” 阳光明目光沉稳地扫过众人,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指挥官在审视战场,分析着敌我形势,“街道执行区里的政策,压力肯定很大。 但我们坚决反对,也是天经地义,这是我们的权利!” 他顿了顿,语气坚定,字字清晰: “第一步,必须团结起来,态度坚决!把我们面临的现实困难,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摆到街道面前! 晒台没了,公用空间只剩天井,四户变五户,居住环境会恶化到什么程度? 安全问题——消防通道堵塞、煤炉密集、万一失火后果不堪设想; 卫生问题——污水横流、蚊蝇滋生、传染病隐患; 邻里矛盾——空间争夺、口角不断、天天鸡飞狗跳…… 这些都要摆出来,一件件、一桩桩,讲透! 讲得让他们无法回避!能顶住压力,让他们放弃改造,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他看到众人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李桂用力点头,何彩云眼中闪过一丝狠劲,姆妈张秀英紧抿的嘴角略微松弛。 但随即,阳光明话锋一转,语气更显凝重,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刚刚燃起的篝火: “但是,我们也要有心理准备。 这是区里的统一部署,是‘上面’的决定。 街道也只是执行者,胳膊拧不过大腿,万一……” 他刻意加重了“万一”二字,目光扫过每一张脸,确保每个人都听清了这沉重的可能性,“我是说万一,实在顶不住呢?” 天井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连赵铁民抽烟的动作都凝固了,烟灰无声地掉落在青石板上。 这沉重的“万一”,像一块骤然落下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上,刚刚燃起的火苗仿佛被这冰冷的现实瞬间扑灭,只余一缕绝望的青烟。 陈阿婆抓着张春芳的手更紧了,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顶不住,那就只能争取最大的补偿!” 阳光明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务实和决断,打破了死寂。 “我们不能白白吃亏,让日子过得更艰难!要让他们知道,动了我们的地方,就得拿出东西来换!” “补偿?”何彩云眼睛一亮,像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立刻追问,声音带着急切,“能要什么补偿?钞票吗?” 她眼中闪烁着对现钞赤裸裸的渴望,仿佛它能解决一切困境。 阳光明果断地摇摇头,粉碎了她不切实际的幻想: “直接给钱,可能性微乎其微。街道也没这个财权。 我们要争取的,首先是工作名额!” 他掷地有声地说出这四个字,如同抛出了一颗希望的火种。 “工作名额?”李桂和张秀英几乎同时惊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 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一切凭票供应的年代,一个正式的国营或集体企业工作名额,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铁饭碗! 意味着每月固定发放的粮票、油票、肉票,意味着稳定的收入和难以企及的体面! 其价值,远超眼前所能想象的金钱。 这是改变一个家庭乃至几代人命运的契机!是真正的“硬通货”! 连一直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赵铁民也猛地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热的渴望光芒。 他紧盯着阳光明,那眼神像饿狼看到了肉。蹲得太久的腿似乎有些发麻,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了一下地面。 “对!”阳光明迎上众人骤然亮起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如同在描绘一幅希望的蓝图, “如果能从街道争取到一个正式工的名额,不管最后落到我们哪一家头上,对我们整个石库门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是实实在在的胜利! 是我们用被挤压的空间换来的硬通货! 也是给家里添了个顶梁柱!” 他刻意强调了这份希望的分量。 这个提议像一颗炽热的火种,瞬间点燃了众人心中几乎熄灭的火焰。 连颤巍巍的陈阿婆都激动得嘴唇哆嗦,抓着张春芳的手更紧了,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工作……工作好啊!天大的好事!我们家春芳,正是年轻力壮、能干的年纪……要是能……” 她浑浊的眼睛望向孙媳,充满了希冀的光,仿佛看到了孙媳妇穿上工装的样子。 张春芳的脸颊也飞起两朵红晕,心跳加速,眼神里充满了向往。 然而,阳光明接下来的话,又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带着现实的清醒,毫不留情地浇在众人刚刚升腾的热望上: “不过,大家也别抱太大希望。” 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无奈,“街道手里的正式工名额极其有限,那是多少人打破头都抢不到的香饽饽。 僧多粥少,竞争激烈得无法想象。 我们石库门因为改造而额外争取到一个,难度非常大。 所以,这个只能是尽力争取,不能当成唯一的指望,更不能因此……”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提前打了预防针,“伤了邻里和气!名额只有一个,给谁?争起来,比改造本身还麻烦!” 希望刚升腾又骤然落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众人发出无声的叹息。 巨大的失望清晰地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何彩云眼中的光瞬间黯淡,撇了撇嘴;李桂兴奋拍腿的手僵在半空;陈阿婆眼中的希冀也蒙上了一层灰暗。 冯师母蔺凤娇则微微颔首,显然认同阳光明的清醒判断。 “那……那还能要什么?”冯师母蔺凤娇比较冷静,迅速抓住了关键。 她知道阳光明既然提出“补偿”,必有后手。她抱着胳膊,身体微微前倾,等待着答案。 “票证!” 阳光明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两个字,目光炯炯,如同在黑暗中指出了另一条路径。 “这个更实际,也更容易争取! 街道推进这个改造,肯定也会向上级诉苦,申请一些补偿资源。 我们态度坚决,据理力争,他们为了完成任务,很可能会在票证上松口,用这个来‘安抚’我们,堵我们的嘴!” 他掰着手指,条理清晰、如数家珍般地分析起来,那姿态,像极了在工厂里精打细算的会计: “四大件的票——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这些最硬通,最值钱,但也最难争取,名额少得可怜。 我们可以提,作为最高目标,但心里也要清楚,别抱太高的期望。 重点要放在生活必需的票证上!” 他的语气转为更实际的考量,“副食品补贴票,每个月能多割几两肉、买几个鸡蛋,给老人孩子补点油水,这是顶顶要紧的! 布票、毛线票,家里大人小孩添置衣服被褥,冬天能暖和些,不至于冻出病来; 工业券,买点肥皂、牙膏、暖水瓶、搪瓷脸盆这些日常必需…… 这些票,能多争取一种,多争取一点额度,都是好的!是实实在在能改善我们生活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 他每说一样,就弯下一根手指,那手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说服力。 他的目光转向客堂间方向,落在陈阿婆和搀扶她的张春芳身上,语气温和了些: “特别是陈阿婆家,人口多,能干活的女眷也多。 我们还可以争取每月多分配一些街道的零散活计。 比如糊火柴盒的指标,如果能多争取一些份额,让家里闲着的婶婶、嫂子们多点收入,贴补家用,买点针头线脑、油盐酱醋,这也是很实在的补偿。 积少成多,也是一份收入,一份指望。” 阳光明这一番话,条分缕析,务实通透,如同拨云见日。 刚才还乱麻一团、只知愤懑茫然的思绪,瞬间被他梳理出清晰的脉络和可操作的路径。 原来反对不是只有硬顶一条路,顶不住还可以这样争取利益! 工作名额是遥望的星辰,可遇不可求;而票证和零工才是脚下的米粮,是家家户户都能沾到实惠的东西,是雪中送炭的生存之道。 大家绝望的情绪被一种更实际的、带有目标感的斗志所取代。 “到底是当领导秘书的!” 李桂第一个用力拍了下大腿,发出清脆的响声,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佩服和激动,之前的失望被新的希望冲淡: “脑子就是活络!这个章程,清清楚楚!有目标,有路子!顶得牢最好,顶不牢也要刮层油下来!” 她看向阳光明的眼神充满了赞许,仿佛看到了主心骨。 “是格是格!” 何彩云也连连点头,一扫之前的尖刻和沮丧,看向阳光明的眼神热切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讨好: “明明讲得对!我们不能光晓得吵,光晓得发火,要晓得怎么要好处!要实实在在的好处! 票证好,多要点肉票布票,实惠!看得见摸得着!比空口白话强一百倍!”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多出来的一小块布、几两肉,生活似乎有了微弱的亮色。 张秀英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看着儿子,眼底是藏不住的骄傲和安心。 儿子长大了,能扛事了,想得周全,比他们这些老脑筋强。她紧抿的嘴角甚至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冯师母蔺凤娇微微颔首,理性地评价道:“明明分析得透彻。 这样争取,既表明了我们的态度,寸步不让,维护我们的底线;又留有余地,懂得变通,寻求实际利益最大化。 争取到了实际好处,街道那边也更容易接受,不至于彻底撕破脸,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确实是个周全、可行、有智慧的好办法。” 她认可了其中的政治智慧和生存哲学。 (本章完) 第125章 124团结一致,首战告捷 第125章 124.团结一致,首战告捷 蹲在角落、像块榆木疙瘩的赵铁民,也闷闷地说了句:“嗯,有道理。” 这简短的四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已是极高的认可。他平日里话比金子还贵,能让他点头称是,说明阳光明的计划确实戳中了要害。 赵铁民掐灭了早已熄灭的烟头,那烟头其实只剩个焦黑的过滤嘴,被他粗糙的手指捻了又捻。 他扶着膝盖,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脚,骨头缝里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他浑浊的眼神里,像是久旱的土地渗进一丝雨水,竟也多了点微弱的活气。 陈阿婆更是激动得不能自已,枯瘦如柴的手一把攥紧了张春芳的手腕,力气大得让张春芳微微吃痛。 阿婆的手指因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手背上松弛的皮肤绷紧了青筋。 她的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又充满希冀: “对对对!我们家里,就指望多分点零工活了!春芳手快,眼睛也亮,糊起火柴盒来,真是一把好手!又快又好!一个顶俩!” 她像是要把家里所有的指望都押在这句话上,目光灼灼地盯着阳光明,又看看周围邻居,寻求着认同。 张春芳被阿婆攥得生疼,但心里也涌起一股热流。 她脸上飞起一丝红晕,羞涩又带着期盼地用力点点头,声音不大,却透着股韧劲儿:“嗯!我保证糊得又快又好!绝不偷懒!” 她仿佛看到了昏暗的客堂间里,一摞摞糊好的火柴盒堆起来,换回几张珍贵的票证,给饿得面黄肌瘦的小囡添点油水。 原本弥漫着愤懑、茫然和绝望的天井,此刻被一种目标明确的斗志悄然取代。 那沉重的阴霾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透进了微弱却真实的光。空气不再凝固,而是开始流动起来,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热度。 气氛活络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细节,声音里重新有了生气,像沉寂的池塘被投进了石子: “副食品票最要紧!家里老人、孩子要营养!你看我家小囡,瘦得像豆芽菜!”李桂拍着大腿,一脸愁苦又急切。 “布票也重要!小囡长得快,裤子都吊脚了!补丁摞补丁,出门都怕人笑话!” “工业券!肥皂票!我们家里肥皂用得凶!人多,汗多,衣服脏得快!” “糊火柴盒的指标多要点!我们几家女眷都能做!手脚麻利着呢!”何彩云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对,要讲清楚,我们不是不讲道理,是实在困难,街道必须多给一些补偿!”张秀英总结道,眼神锐利地扫过众人,带着前楼私房户主的底气。 阳光明成了临时的“军师”,被众人围在中间,解答着各种实际问题。 他沉稳地补充着建议,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安抚着躁动的心: “到时候,每家把实际困难列出来,特别是住房面积、人口、老人小孩情况,说清楚,有凭有据。数字摆出来,比空口白话有力。 安全卫生隐患是重点,要强调,这个街道也怕担责任。火灾、传染病,哪个出了事,他们都兜不住。 零工活分配,大家提前商量个公平法子,是按人头还是按户头?别到时候为了这个闹矛盾,自己人先乱了阵脚。 态度要硬,但说话也要有分寸,别给人抓到把柄,说我们对抗政策。 我们是讲困难,求解决,不是闹事。” 阳光明特别强调了最后一点,目光扫过何彩云和李桂。 暮色彻底沉落,像一块巨大的墨色绒布覆盖下来。 石库门里各家各户亮起了昏黄的灯火,15瓦的白炽灯泡透过布满油渍的窗户,投下模糊而微弱的光晕,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 这微弱的光,映照着天井里一张张重新燃起希望、却又带着紧张期待的脸庞。 希望是微小的火苗,紧张是沉甸甸的石头,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复杂而凝重。 这场关乎生存空间的保卫战,在阳光明的谋划下,从混沌走向清晰,从绝望走向希望,有了明确的作战方案和退而求其次的务实目标。 大家不再盲目的愤怒,而是有了可以谈判的筹码和争取的方向。 有了这些准备,大家心里踏实了些许。现在,只等街道的“使者”再次上门,短兵相接,去争取那渺茫的胜利或微薄的补偿。 每个人都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自己的台词,盘算着对方的反应。天井里短暂的喧嚣过后,是更深沉的等待。 第二天黄昏,暑气依旧蒸腾,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浆。 空气闷热得仿佛凝固一般,一丝风也没有,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 石库门里的男男女女们,比往常更早地聚在了天井里。 经历了昨天的“战前动员”和策略部署,大家脸上少了几分昨日的惶惑和惊惧,多了几分同仇敌忾的默契和隐隐的期待。 一种无声的紧张感,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弥漫、发酵,如同暴风雨前的低气压,压得人胸口发闷。 李桂早早搬了张吱呀作响的小板凳坐在门口,眼神像探照灯一样,不时紧张地瞟向那扇沉重的、油漆剥落的黑漆大门。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随时准备弹起来。 张秀英则站在天井中央,腰杆挺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下巴微微抬起,神情严肃而专注,像一位待命的哨兵。只是那背在身后的手指,正紧张地绞在一起,泄露了她内心的翻腾。 冯师母蔺凤娇依旧抱着胳膊,稳稳地站着。 她的眼神冷静地扫视着天井里的每一个人,从李桂绞在一起的双手,到张秀英挺直的脊背,再到倚墙的赵铁民,仿佛一位经验丰富的将领,在战前最后一次评估着队伍的士气和破绽。 何彩云背靠着自家门框,双手抱胸,脚尖不耐烦地点着地,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哒哒声。 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利刃在刀鞘里躁动。 她的眼神锐利如鹰,死死锁定着大门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木板,看清来人的模样。 客堂间门口,陈阿婆在她的大孙媳张春芳的搀扶下,也早早搬了把小竹椅坐下。 老人家努力挺直佝偻的背,布满老年斑和深深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和决心,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大门方向,一眨不眨。 她像一位坐镇中军的老帅,用自己佝偻的身躯传递着不屈的信号。 张春芳则半蹲在阿婆身边,一只手轻轻搭在阿婆瘦骨嶙峋的膝上,感受着老人细微的颤抖,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搁在自己腿上,年轻的脸上满是坚毅。 赵铁民不再沉默地蹲在角落,而是倚着水龙头边的那堵墙壁站着。 他手里捏着半截没点的烟卷,无意识地捻着过滤嘴,目光沉沉地盯着脚下坑洼不平的地面,偶尔抬起厚重的眼皮,飞快地扫一眼大门,那眼神浑浊却带着重量,像是在估量即将到来的对手的斤两。 空气安静得可怕,能清晰地听到水龙头那永远拧不紧的滴答声。 那“嗒……嗒……嗒……”的滴水声,敲打着每一个人紧绷的神经;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仿佛连心跳都刻意放轻了。 时间仿佛被这闷热粘稠的空气定住了,流淌得异常缓慢。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弄堂外偶尔传来的自行车铃声或远处模糊的吆喝声,反而更衬托出天井里这份死寂的沉重。 很快,刚过下班的点儿,一个熟悉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了黑漆大门外被夕阳拉长的阴影里。 他正是街道的刘干事。 刘干事穿着半旧的灰色短袖衬衫,腋下夹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边角已经磨得发白起毛,露出里面粗糙的纤维。 他梳着整齐但略显稀疏的分头,几缕头发被汗水粘在额角。约莫三十五六岁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袋浮肿,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 此刻,他的脸上微带笑意,正努力维持着一种基层干部特有的介于严肃和亲和之间的表情。 他抬脚,有些费力地迈过那道高高的、被无数鞋底磨得光滑的门槛。目光一扫天井里严阵以待、目光灼灼聚焦在他身上的众人,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沉了下去。 他脸上那点勉强挤出来的职业化笑容瞬间僵住了,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这阵势,比他预想的还要“热烈”,还要“团结”! 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带着敌意和审视的压力,像一堵厚实的墙,瞬间挤压过来,让他后背的衬衫瞬间被一层粘腻的冷汗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 “哟,大家……都在啊?” 刘干事干笑两声,努力让声音显得轻松自然,目光却有些躲闪,不敢与那些直射过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对视,只敢落在众人脚前的地面上。 “今天……蛮齐整嘛。”他试图用最平常的家常话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飘和底气不足。 “刘干事来啦?” 张秀英作为前楼住户,算是半个主家,率先开了口。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语气不咸不淡,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和一种刻意的、明知故问的冷硬,“是为了晒台改造的事体吧?” 她直接点破主题,毫不拖泥带水,目光锐利如锥,直刺刘干事。 “对对对。”刘干事连忙点头,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掩饰般地迅速从腋下那个鼓囊囊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油印的文件。 纸张边缘有些卷曲,沾着汗渍和手指的油污。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底气,话语里带着点生硬的官腔: “大家应该都听说了。 区里下了文件,为了缓解住房紧张,解决更多革命同志、工人阶级兄弟姐妹的居住困难,要求我们街道做一次彻底清查。 要把所有石库门里还能改造的公用空间,像灶披间、晒台这些,都充分利用起来,改造成住房!” 他挥舞了一下文件,试图强调政策的权威性和不容置疑: “这是政策,是‘上面’的统一部署,是大事!也是为了更多住房困难的同志解决实际困难嘛…… 我们要坚决贯彻执行,不折不扣地完成……” 他挥舞的手臂显得有些无力,那套话在眼前这一张张紧绷的脸孔面前,显得空洞而遥远。 然而,他这番官腔套话还没说完,早就憋足了劲、如同上好弦的弓一般的何彩云,像点着的炮仗,“噌”地一步就跨到了刘干事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要贴到他脸上。 她的声音又尖又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炸响: “刘干事!你讲讲清爽!什么叫充分利用? 我们的晒台才几平方?巴掌大点地方! 四家人家晒衣服晾被子都不够用!你还要再塞一户人家进来?你讲讲看,叫我们怎么办?衣服晒到天上去啊?还是晒到你屋里厢去?” 她手指激动地几乎戳到刘干事的鼻尖,唾沫星子在夕阳的余晖下飞舞,每一句质问都像锋利的钉子,要把对方钉在墙上,钉在“不体恤民情”的耻辱柱上。 李桂立刻默契地跟上,她没何彩云那么直接泼辣,但语气更显委屈和“讲道理”,带着强烈的控诉感,配合着夸张的手势,指着逼仄的天井和四周: “就是啊,刘干事!你看看我们的天井,本来就小得转不开身!像个鸽子笼! 上次改造灶披间,公用地方已经少掉一块了,大家挤一挤,忍忍也就算了。 现在再把晒台封掉?我们四户变五户,公用地方就剩这一点点天井!”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哭腔: “夏天热煞,像个大蒸笼,你进来站五分钟试试看?保准你汗流浃背! 雨天滑煞,青苔都长出来了,摔一跤不得了!特别是老人小孩! 消防安全你考虑过伐?万一哪家煤炉子出事体,火星子蹦出来,逃都逃不出! 这么挤,救火都难! 你不能只管塞人进来完成任务,不管我们老住户的死活啊!” 她边说边激动地指着狭窄的天井、堆满杂物的角落、悬挂的竹竿、靠墙的蜂窝煤,摆事实讲困难,字字句句都指向生存的危机和潜在的危险,直指人心的恐惧。 刘干事被这突如其来的“左右夹击”弄得有点懵,准备好的动员词卡在喉咙里,额头的汗珠冒得更密了,汇成小溪顺着鬓角往下流。 他慌忙掏出一块洗得发黄的手帕擦了擦,声音有些发虚,试图安抚: “这个……困难是暂时的……街道会考虑……会想办法解决…… 大家要克服一下……体谅体谅大局……” “考虑?怎么考虑?想办法?想什么办法?” 冯师母蔺凤娇适时地加入战团。 她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稳,却带着知识分子的冷静和一针见血的质问,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直指要害,切割着对方话语里的敷衍: “刘干事,执行政策我们理解,也支持国家解决住房困难。但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不能搞一刀切!” 她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地看着刘干事,手指点着周围的建筑: “我们这个石库门,是几十年的老房子,结构老旧,木质为主,空间本就局促不堪,是典型的紧凑格局。 上一次改造灶披间,已经是极限,公用空间被压缩到了临界点。 现在再改造晒台,增加一户,人均居住面积和公用空间都远低于市里规定的最低标准了吧?这难道不是事实?”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这不仅仅是生活不便,更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 火灾隐患——通道堵塞,易燃物堆积,一旦失火,后果不堪设想! 卫生隐患——这么多人挤在狭小空间,污水横流,蚊蝇滋生,极易引发传染病! 还有邻里矛盾隐患——空间争夺,口角不断,升级成冲突怎么办?” 她直视着刘干事开始闪烁的眼睛,抛出了最沉重的问题: “一旦出事,后果谁来承担?这个责任,街道担得起吗?你刘干事担得起吗?你手里的文件,能替你担这个责吗?” 她的话,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句句砸在“责任”二字上,这沉重的两个字,像两块巨石,压得刘干事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他拿着文件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张秀英也沉着脸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和私房户主的底气,再次强调了他们的特殊地位和可能的反抗: “刘干事,上次街道想动晒台,我们前楼和客堂间是私房,我们两家坚决反对,街道也尊重了我们的意见,没动。 这次区里文件下来,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也知道国家有困难。 但总也要考虑我们的实际困难吧? 不能为了完成任务,就不顾我们这些住了几十年、根子就在这里的老住户的死活!”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带着明确的警告:“硬要动,我们这两家私房户,可是要向上级部门反映情况的!我们得讨个说法!” “私房”和“老住户”的身份,以及“向上反映”的暗示,是她手中分量极重的筹码。 陈阿婆在张春芳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来。 老人家佝偻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弱小无助,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浑浊的老眼里迅速蓄满了泪,顺着深深的皱纹蜿蜒而下,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悲怆和哀求,直击那最柔软的恻隐之心: “刘同志……行行好吧……作孽啊…… 我们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儿子、媳妇、孙子,挤在客堂间巴掌大的地方…… 转个身都难……本来就转不开身……再添人……呜呜…… 这不是要逼死我老太婆嘛……让我这把老骨头往哪里钻啊……” 老人家的悲情牌,效果直接而强烈,那无助的呜咽声,让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就连倚墙而立的赵铁民,此刻也抬起头,闷闷地插了一句,声音沙哑却带着朴实的痛点,说出了底层劳动者最实际、最直接的困境: “晒台没了,我修个脚踏车都没地方摆弄。脚踏车是吃饭家什,坏了不能骑,耽误上班,扣工资算谁的?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吗?” 简单一句话,点出了公用空间丧失带来的具体困境,冰冷而现实。 你一言,我一语,有尖锐质问的,有诉苦的,有讲理的,有摆困难讲安全的,有打悲情牌的,有暗示潜在阻力施压的,还有看似朴实却点中现实痛点的。 石库门住户们,合力组成的立体环绕式、全方位无死角的“围攻”,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刘干事牢牢罩在中央。 刘干事被这汹涌而来的声音和情绪冲击得狼狈不堪,汗流浃背,额头上、脖子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衬衫后背湿透了一大片。 他机械地重复着,试图用政策筑起最后的防线: “这是政策……区里的要求……是硬任务…… 大家要克服困难……要理解支持街道工作……要顾全大局……” 但这些空洞的套话在石库门住户们摆出的血淋淋的现实困难、无法回避的安全隐患、令人心酸的悲情诉求和显而易见的潜在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纸糊的盾牌。 连他自己都说得毫无底气,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 手里的文件被他捏得皱巴巴、湿漉漉,像他此刻被汗水浸透、狼狈不堪的心情。 阳光明站在稍后的位置,一直冷静地观察着局势。 他看到刘干事眼神里的窘迫、动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退缩。 感觉火候差不多了,需要给这个被逼到墙角的干事一个台阶下,也需要代表大家正式表明立场,结束这场“围攻”,把压力转向街道上层。 他往前稳稳地走了一步,恰好站在众人稍前的位置,成为焦点。 他的声音平和但清晰有力,瞬间盖过了所有的议论和质问,带着一种总结陈词般的权威和不容置疑: “刘干事,大家的困难、大家的担忧、大家的反对意见,你刚才也都亲耳听到了,亲眼看到了。” 他伸出手,有力地指了指周围一张张紧绷的脸,狭窄拥挤的空间,堆满杂物的角落,最后指向头顶那方小小的、即将不保的晒台。 “不是我们不支持国家政策,实在是这里的客观条件不允许!空间就这么大,人塞进来,安全、卫生、生活,哪一样能保证?” 他语气加重:“硬要改造,只会制造更多的问题和矛盾,安全隐患随时可能爆发,邻里关系也会彻底搞僵!最终谁都落不了好,街道的工作也难做!这是把好事办坏!” 他环视众人,然后目光重新锁定刘干事:“我们四户人家,今天都在这里,态度很明确:坚决不同意改造晒台!这个口子不能开!” 他最后放缓语速,却字字清晰:“请刘干事务必把我们今天反映的这些实际困难,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向上级领导如实汇报! 我们相信,街道领导是讲道理、明事理的,会充分考虑这里的特殊情况,做出正确的判断!” 他这番话,既是总结陈词,也是代表四户人家正式表明了“誓死”反对的立场,没有回旋余地。 同时也将球踢给了街道领导,给了刘干事一个“向上反映”的出路和台阶,还隐含了对领导“明事理”的期望,软硬兼施,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刘干事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写满坚决、毫无商量余地的脸,听着那些无法回避、令人心惊肉跳的实际困难和潜在风险,再想想自己包里那份轻飘飘、脱离实际的文件,心里彻底明白了:今天的动员任务,是彻底泡汤了。 硬来?激起群体事件或者安全事故,他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 阳光明的话,算是给他递了下台的梯子。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彻底打败,用那块湿透的手帕再次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哀求的笑容,连声说道: “这个……大家的意见……我都听到了,很具体,也很……很实际,很重要!很中肯!大家的难处,我……我都记在心里了!” 他拍着胸脯保证,语气急促而恳切:“我一定把大家的实际困难,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向街道领导汇报!详细汇报!重点汇报!请领导……慎重考虑!慎重考虑大家的意见!一定慎重!”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夹紧了那个鼓囊囊却在此刻毫无分量的公文包,脚步匆匆地转身,甚至被那并不高的门槛绊了一下。 他一个趔趄,狼狈地用手撑了下门框才稳住身形,头也不回地、有些踉跄地跨出了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身影迅速消失在弄堂昏暗的光线里。 夕阳把他仓惶、挫败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弄堂斑驳的墙面上,像一个被驱赶的、仓皇逃窜的影子,很快融入了暮色之中。 天井里,众人看着刘干事落荒而逃的背影,先是静了一瞬,仿佛不敢相信对方就这样溃退了。 随即,压抑的、带着胜利喜悦的议论声如同开闸的洪水般爆发出来。 “走了走了!被我们顶回去了!灰溜溜地跑了!像只斗败的公鸡!”李桂兴奋地拍着手,脸上是扬眉吐气的笑容,声音响亮,仿佛要把昨日的憋屈都喊出来。 何彩云双手叉腰,撇撇嘴,带着胜利者的轻蔑和无比的畅快: “哼,就会拿政策压人!我们的困难是实打实的!铁板钉钉!看他还敢不敢来硬的!再来,我们还这样顶回去!让他知道我们的厉害!” 她的声音清脆有力,在小小的天井里回荡。 张秀英和冯师母蔺凤娇相视一眼,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轻松的笑意。 但两人眼底深处的那抹忧虑并未完全散去。 她们是经历过世事的人,明白这恐怕只是第一回合的试探。 区里的文件像悬在头顶的剑,不会因为一个干事的退缩就消失。街道的压力,必然还会再来。 下一次,来的会是谁?带着什么样的条件? 阳光明没有加入庆祝,他静静地看着门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弄堂里次第亮起的昏黄灯火,神色平静如水,没有太多喜悦。 顶回去,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街道,或者说区里的压力,绝不会就此消失。 刘干事的狼狈,恰恰说明了他们摆出的“困难”是有效的筹码,证明了团结的力量。但这筹码的分量够不够重?能否换来他们想要的“补偿”? 他仿佛已经看到,下一次刘干事再来时,那公文包里或许会装着不同的东西——不再是冰冷的强制文件,而是带着谈判意味的、可以讨价还价的补偿清单。 那才是真正考验智慧、耐心和底线的硬仗。 如何争取到尽可能多的副食品票、布票、零工指标?如何在四户人家内部公平分配?如何在压力下守住底线? 这些问题,都要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石库门的日常生活在短暂的波澜后,复又归于表面的平静。 青灰色的砖墙沉默伫立,窄窄的弄堂里,晾晒的衣物在闷热的微风里无精打采地轻晃。 各家灶间里,飘出晚饭的香气,是咸菜炒毛豆的咸香,或是青菜汤的寡淡。 邻里间碰面,招呼声也一如往常:“吃过啦?”、“今朝天真热。” 然而,这份平静却像一层薄薄的浮冰,底下是汹涌的暗流。 每个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仿佛揣着块无形的石头,连步履都显得比往日迟缓几分。 做饭时,会下意识看看头顶那片天空;晾衣服时,会担忧地望望那方小小的晒台。 这场尚未结束的公共空间保卫战,如同一道悬而未决的阴影,无声地盘踞在弄堂的每个角落,萦绕在每个人的眉宇之间。 那扇黑漆大门,仿佛成了风暴眼,平静之下,酝酿着下一次交锋。 (本章完) 第126章 125胜利果实,再接再厉 第126章 125.胜利果实,再接再厉 暮色四合,白日的暑气如同蒸笼里泄出的最后一缕白烟,黏稠、滞重,紧紧包裹着石库门天井。 各家灶间的煤球炉子正烧得旺,呛人的烟火气、锅铲急促的碰撞声、水龙头哗啦的放水声,日复一日的交织成黄昏的交响。 阳光明刚踏进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一股异于往常的氛围,扑面而来,与昨日的沉闷压抑截然不同。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变化。 人影幢幢,汇聚在各家门前。 姆妈张秀英紧挨着大嫂李桂,两人挨得极近,似乎在无声地交换着紧张。 冯师母蔺凤娇抱着臂,站得笔挺,目光却频频扫向门口,眉心那道惯常的浅痕更深了些。 陈阿婆被张春芳小心地搀扶着,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孙媳的胳膊,浑浊的眼睛里透出殷切的期盼。 连角落里那个总爱闷头抽烟的赵铁民,此刻也站直了身子,烟蒂不知何时掐灭了,目光沉甸甸地投过来。 最扎眼的是何彩云。 她早早地就倚在门框上,一条腿微微曲着,脚尖焦躁地点着水泥地,频率快得像敲鼓。 她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眼神锐利如钩,直勾勾盯着大门洞开的弄堂方向。 “来了!”眼尖的李桂猛地一拽张秀英的衣角,嗓子压得又低又急,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音。 话音未落,街道的刘干事那熟悉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门口。 暮色给他镀上了一层模糊的轮廓。 他腋下紧紧夹着那个磨得泛白起毛边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一丝不苟的分头在昏暗中依旧显得整齐。 与昨日的慌张狼狈判若两人,他脸上挂着一副刻意雕琢过的、胸有成竹的笑容,连脚步都刻意放得沉稳,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笃定的声响。 “各位街坊邻居,都在啊?正好!省得我一家家跑了!” 刘干事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公式化的亲热劲儿。 他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一张张绷紧的脸,满意地捕捉到那其中混杂的焦虑与期待。 “昨天大家的困难,我回去后,原原本本、一点没打折扣地向领导汇报了!领导非常重视!非常关心大家的生活!” 他边说边大步流星地走到天井中央那块被泼水冲刷得湿漉漉、泛着幽光的青石板前,站定。 然后,他郑重其事地打开那个宝贝似的公文包,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他从中抽出一份油印的、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文件,还有一沓薄薄的、印着蓝色或红色字体的票证。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宣布重大成果的激昂: “街道领导体谅大家的难处!为了这次改造能顺利进行,也为了体现组织上对老住户的关心。 经过我据理力争,费尽了口舌,给大家争取到了——实实在在的补偿!” 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满意地看到众人眼中瞬间被点燃的、混杂着巨大惊讶和强烈期待的光芒。 那光芒,像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 “听好了!”刘干事的声音再次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肉票,每家二斤!食用油票,每家一斤!豆腐票,每家二斤!票,每家一斤!还有——” 他故意又顿了一下,吊足了胃口,才重重吐出,“毛线票,每家一斤!” 他每念一样,就高高扬起手中对应的票证,仿佛那轻飘飘的纸片有着千钧之重。 “只要大家在这份同意改造晒台的文件上签个字,按个手印。”刘干事“啪”地一声,厚实的手掌拍在油印文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些票证,当场就发!绝不拖延!组织上说话,算数!” 天井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倒吸凉气的声音,紧接着是嗡嗡的低语,像一群受惊的蜜蜂。 “二斤肉票?还有油票、票……” 李桂的眼睛亮得惊人,声音激动得发飘,凑到张秀英耳边: “姆妈,听见伐?上次灶披间改造,可一个子儿都没给!连个屁都没放!” 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仿佛已经闻到了肉香。 陈阿婆枯树枝般的手,猛地抓紧了张春芳的胳膊,力气大得让春芳微微吃痛。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作孽哦……真能有这么多?春芳,你听清爽了伐?肉票……二斤?”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渴望。 冯师母蔺凤娇微微颔首,脸上依旧维持着那份矜持,但紧蹙的眉头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掂量。 她在快速计算这些票证的实际价值和失去晒台的代价。 角落里的赵铁民,闷闷地“嗯”了一声,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刘干事手中那几张小小的纸片上。 连一向深居简出的阳永康,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客堂间门口阴影里,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波澜。 刘干事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份几乎沸腾的惊喜。 他脸上的自信像被浇了油的火苗,腾地一下烧得更旺了。 在他看来,这些在计划经济年代堪比黄金的票证,对于常年清汤寡水、肚子里缺油水的住户们,无异于天降甘霖,足以堵住任何不满的嘴,瓦解任何抵抗的意志。 就在这短暂的、被意外之喜笼罩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一个尖利、高亢、带着浓浓嘲讽的女声,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猛地刺破了这虚假的平静: “刘干事!你拿这点东西出来,是糊弄三岁小囡啊?” 何彩云像被弹簧崩开一样,猛地从门框上弹射出来! 几步就冲到刘干事面前,叉着腰,一根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刘干事的鼻尖上。 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怒和极度的鄙夷,声音又高又急,如同竹哨狠狠刮过青石板,瞬间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了她身上: “就这点肉票、油票,就想买走我们头顶的晒台?门都没有!你当我们是叫子打发啊?” 刘干事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僵硬地挂在脸上。 那份精心营造的自信,被突如其来的惊愕撕得粉碎:“何彩云同志!你……你这是什么话?这是街道上好不容易争取来的……” 他试图稳住阵脚,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好个屁!” 何彩云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唾沫星子在昏黄的光线下飞舞,像细小的火星: “这点东西够塞牙缝吗?你晓得我们屋里厢几口人伐? 四个小囡!嗷嗷待哺! 只有铁民一个正式工,拼死拼活!我自己就是个临时工,今天有,明天无! 两个大人做死做活,就挣那点塞牙缝的工资!这点票证,够做啥?顶个屁用!”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地起伏,脖子上的青筋都迸了出来,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和不公。 “要拆晒台?可以!”何彩云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开出了她的价码,“拿工作名额来换!给我们屋里解决一个正式工的名额!铁板钉钉的国营厂名额!捧牢的铁饭碗!不然,休想动我们晒衣服的地方一根手指头!想都别想!” 这“漫天开价”如同在滚油锅里丢下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客堂间门口,陈阿婆像是被何彩云的话猛然点醒了。 她颤巍巍地、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推开张春芳的搀扶,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蹭上前。 她枯瘦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声音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悲怆和哭腔,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凄凉: “刘同志啊……行行好,睁眼看看我们屋里厢吧! 四代人啊,挤在鸽子笼里!儿子、媳妇、孙子,还有我这个老棺材瓤子…… 统共就两个工人! 街道上个月还说尽量给我们解决一个名额,拖到现在,影子都没见! 现在又要来拆晒台,挤走我们最后一点透气的地方…… 这日子还怎么过啊?不给个工作名额,我……我这把老骨头,今天就躺在这青石板上不走了!” 她说着,身体猛地一晃,仿佛真要当场瘫倒下去。 张春芳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扶住摇摇欲坠的阿婆。 她年轻的脸庞也瞬间布满了愁苦和焦虑,声音带着恳求,接口道: “刘干事,阿婆讲得句句是实情。家里实在困难,多一个工人,就多一份活路,多一份指望。 这次改造,无论如何,请街道务必给我们家解决一个名额吧!求求您了!” 她的话语里带着年轻媳妇的无助和急切。 冯师母也适时开口了。 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那特有的冷静和条理,但字字清晰,带着不容忽视的压力: “刘干事,我家的情况你也清楚。灶披间改的屋子,本就逼仄得像鸽子笼。晒台再一改造,公用空间几乎消失殆尽。 我们一家三口,只有老冯一个人那点死工资,收入微薄得紧。 街道若能借此机会,给我安排一份稳定的工作,哪怕是在街道小厂糊糊纸盒、缝缝补补,也算是对空间被挤压的一种补偿,给我们一条实在的出路。 于情于理,我想,都说得过去吧?” 她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刘干事,话语却像秤砣一样有分量。 李桂一看这阵势,哪肯落后?她天生的好嗓门立刻扯开,声音又尖又亮,瞬间盖过了其他人。 她拍着大腿,脸上挤出委屈和愤怒交织的表情,带着哭腔: “就是就是!刘干事,你讲讲看,我们屋里厢难道不困难? 我家男人在厂里三班倒,辛苦得要命,骨头都榨干了! 我自己呢?在家带孩子、伺候老人,忙得脚不沾地,也想出去工作啊!给屋里添点进项,给孩子买块甜甜嘴也好啊! 可哪有门路?两眼一抹黑! 这次改造,凭啥我们家就不能要个工作名额?我们也要!要一个正式工名额!国营的!稳稳当当的!” 她的话语像连珠炮,充满了不甘和攀比。 一时间,天井里群情激愤! 诉苦声、要求声、夹杂着孩子的哭闹,此起彼伏,汇成一股汹涌的声浪。 原本可能存在的细微分歧,瞬间被抹平,目标变得空前的一致、尖锐——工作名额!正式工的铁饭碗! 那几张轻飘飘的票证,此刻在众人眼中,顶多算是个添头,一个诱饵!真正的“硬通货”,是那个能改变一家人命运的“名额”! 刘干事彻底懵了! 他的额头上刚刚被晚风吹干的汗珠,此刻又争先恐后地、密密麻麻地冒了出来,瞬间布满了额头和鼻尖。 他手里那一沓原本被他视为“重磅炸弹”的票证,此刻显得如此轻飘飘,如此苍白可笑。 他精心准备、视为撒手锏的“厚礼”,在对方骤然抬高的、高得离谱的要价面前,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 “胡闹!简直是无法无天的胡闹!” 刘干事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羞辱中反应过来,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他气得浑身筛糠似的发抖,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紫,最后涨成了难看的猪肝色!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失望而变得尖利刺耳,完全失了平日的腔调: “狮子大开口!你们这是趁火打劫!要挟组织! 工作名额,还是正式工的,你们以为那是什么?是菜场里的青菜萝卜,想要就有吗?还是当成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专往你们的脑袋上砸!” 他挥舞着手臂,动作幅度大得夸张,腋下的公文包在身侧剧烈晃动,像要挣脱出去。 “给你们争取这些票证,街道已经是破了大例了!是顶着上面压力的! 你们倒好,蹬鼻子上脸!人心不足蛇吞象! 我告诉你们,这是区里的统一部署,是硬任务!是政治任务! 你们这样无理取闹、对抗政策,是要负责任的!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他几乎是在咆哮,唾沫星子四溅。 他气得在原地像个陀螺似的转了个圈,手指哆嗦着,挨个指向一张张或愤怒、或悲苦、或强硬的脸,仿佛在点一群十恶不赦的罪犯: “好!好!你们厉害!你们团结!我……我管不了你们了!我这就回去汇报!原原本本地汇报! 看领导怎么处理你们这种无理取闹、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的行为!等着瞧!” 刘干事猛地将那份油印的同意书和那一沓极为珍贵的票证,粗暴地、胡乱地塞回那个磨白了边的人造革公文包。 拉链被他用力拉扯,发出刺耳的“嘶啦”声,皮子都扯得变了形。 他最后狠狠瞪了众人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被愚弄的羞愤、冰冷的警告,还有一种彻底失败的狼狈。 然后,他像躲避瘟疫一样,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扇黑漆大门。 沉重的、带着怒气的脚步声在狭窄的弄堂里急促地回响,越来越远,很快就被浓重的暮色吞噬得无影无踪。 天井里,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真空般的寂静。 刚才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抹去。 只有那个没关紧的水龙头,水滴落在下面搪瓷脸盆里,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嗒……”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静默后。 不知是谁,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像一根引信。 紧接着,压抑的又掺杂着胜利快意的笑声,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越来越响。 “走了!又顶回去了!”李桂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脸上是扬眉吐气的红光,眼泪都快笑出来了,“看到他那张脸伐?气得像只熟透的紫茄子!活该!让他拿点票证就想来糊弄我们!当我们是啥?” 何彩云双手叉腰,下巴抬得高高的,得意洋洋,像只斗赢了的公鸡: “哼!我讲得对伐?不开口要,他就当我们好欺负,是软柿子! 我们就是要得高,高到他够不着!吓死他! 正式工?我当然晓得他给不了!空头支票谁不会开?就是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市井的狡黠和算计成功的快感。 陈阿婆在张春芳的搀扶下,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虽然那笑容里还带着惊魂未定的后怕,松弛下来的皱纹却显得柔和了许多: “哦哟……吓煞我了……心到现在还怦怦跳…… 不过,他好像真格被我们吓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她喃喃着,有点不敢相信。 冯师母也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嘴角牵起一丝浅淡却真实的微笑: “刘干事的反应,恰恰说明我们的诉求点中了他的要害,让他完全无法招架,只能恼羞成怒。 这第一步,算是走对了。” 她习惯性地分析着,但话锋一转,眉头又习惯性地微微蹙起,目光转向一直沉默观察的阳光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只是……光明,这样‘漫天要价’,尤其是直接要正式工名额,会不会真的触怒了街道领导? 下次来的,恐怕就不是刘干事了。级别更高,手段也可能更硬。” 她的话像一盆恰到好处的凉水,瞬间浇熄了众人一部分盲目的兴奋和得意。 刚才只顾着痛快淋漓地反击和开高价,现在冷静下来,一丝隐忧悄然爬上每个人的心头。 胜利的快感退潮,现实的冰冷礁石露了出来。 “是啊,光明。” 张秀英也收敛了笑容,看向自己沉稳的儿子,语气里充满了母亲的担忧: “何彩云开口就是正式工名额,这……这要求是不是忒高了点?听着就吓人。 街道会不会觉得我们贪心不足蛇吞象,反而一点好处都不给了?连那些票证都飞了?” 她担忧地望向刘干事消失的弄堂口。 众人的目光,带着依赖和询问,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在阳光明身上。 这个年轻却异常沉稳的副厂长秘书,经过这两次交锋,已然成为了他们面对街道压力时,当之无愧的主心骨和智囊。 阳光明站在自家门边的阴影里,神色平静,眼神清澈,并没有被刚才那场“胜利”冲昏头脑。 他迎着大家混杂着期盼、兴奋和忧虑的目光,向前走了半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清晰地响起:“大家放心。” 他先给了颗定心丸,“正式工的名额,街道肯定拿不出来。这点,我们心里都清楚,刘干事他心里更清楚。 何嫂子开口提这个要求,就是要价的手段,是一种谈判的策略,方便后面讨价还价。” 他看了一眼何彩云,何彩云扬了扬眉毛,算是默认。 “我们提得高,开价开在云端里。”阳光明继续分析,条理清晰,“街道才有往下还价的空间。这样,我们才能在讨价还价中,争取到更多实际的东西。这叫‘取法乎上,仅得乎中’。”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分析着当前的态势: “刘干事刚才虽然气走了,像只斗败的公鸡,但他带来的那个票证补偿方案,本身已经说明了街道的态度—— 他们确实感受到了压力,确实愿意给补偿,而且给的比我们之前私下预估的‘最低目标’还要好不少。 肉票、油票、票、毛线票,这分量不算轻了。 这说明我们的‘困难’和‘团结’,已经让街道感到了棘手,不得不先拿出点‘甜头’来安抚,试图瓦解我们。” “至于惹恼领导……” 阳光明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 “只要我们占住一个‘理’字,把改造带来的实际生活困难——拥挤、安全隐患、通风采光变差、公用空间消失—— 还有大家真实的生活困境,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领导也得考虑后果。 毕竟,真闹出点什么事,比如陈阿婆刚才说的躺倒,或者大家集体不签字,他们也交不了差。 现在,主动权其实在我们手里往前挪了一小步了。” 听到阳光明斩钉截铁地说街道绝对拿不出正式工名额,大家心里反而像块石头落了地,踏实了许多。 本来嘛,那“铁饭碗”就是画在墙上的大饼,没人真指望能吃到嘴里。 阳光明点破了这层窗户纸,让大家从虚幻的期待中回到了现实的地面。 “那……光明,依你看,阿拉还能争取点啥?”李桂最是急切,挤到前面,眼睛闪着光,“除了票证,还能有啥实实在在的好处?” 她关心的永远是能立刻拿到手里的东西。 阳光明思索片刻,非常务实地分析道:“正式工名额,绝无可能。那属于各单位的计划指标,街道根本无权分配。 但是,争取一两个临时工的名额…… 或许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可以作为一个高点目标提一提。” 他看到众人眼中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立刻泼了盆冷水降温,“但千万别抱太大指望。 街道办、居委会或者下属的集体小厂,偶尔会有些临时性的岗位空缺,比如打扫卫生、看管仓库、做做搬运,时间短,收入低,不稳定。 这种机会很少,竞争极其激烈,而且往往优先照顾烈军属、特困户。 我们提,可以作为谈判的一个筹码,表示我们不仅仅盯着眼前那点票证,更关心长远的生计,但绝不能把宝押在这上面。”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务实,指向最有可能的成果: “最实际、最有希望争取到的,还是在街道已经给出的那些票证基础上,争取加码! 比如,肉票能不能从二斤争取到三斤?油票、票能不能各再加半斤?豆腐票用处不大,能不能灵活点,换成更实用的工业券或者布票? 甚至,上次我们提过的,多分配一些糊火柴盒、锁扣眼、拆纱头之类的零工指标,给各家女眷增加点额外收入,这个可能性就很大! 街道完全有能力协调安排,成本也低。” 他的分析清晰、透彻,目标明确且可操作,瞬间驱散了众人心头的隐忧和刚才漫天要价带来的那种不真实感。大家仿佛看到了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径。 “对对对!光明讲得在理!太在理了!” 陈阿婆连连点头,枯瘦的手激动地拍着张春芳的手背,“我们只要多要点票证就好!实实在在!正式工我们想都不敢想! 有票证,再给阿拉多分点零工活,让春芳她们几个年轻的能在家门口挣点小菜铜钿,阿拉就心满意足了!” 她把最朴素的愿望说了出来。 “是的是的!”冯师母也由衷地赞同,脸上露出了较为轻松的神情,“临时工名额太渺茫,但多争取些票证和零工指标,是实实在在能改善眼前的生活。 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要票?有了刘干事今天拿出的这些票证打底,我们心里就有数了,知道他们的底线在哪里。 再往上争取,比如多要半斤油票,或者换点工业券,压力也小很多,理由也更充分。” 她赞同阳光明的务实策略。 何彩云虽然对“正式工”的幻想彻底破灭有点小小的遗憾,但听到能争取到更多肉票油票,眼睛也亮了起来,市侩的精明重新占据上风: “光明讲得在理!有道理!我们提要求,就是要像小菜场里买小菜一样,讨价还价! 他开价了,我们当然要还价!能多抠一点是一点!肉票多一斤,就能多烧一碗红烧肉!油票多半斤,炒菜就能多放一滴油!这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她掰着手指头算着,仿佛那些增加的份额已经到手。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充满了务实的热情和对未来那点“额外油水”的热切期盼。 策略明确了,心气儿也顺了。 张秀英看着沉着冷静、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儿子,脸上满是欣慰和骄傲,连日来的愁云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还是明明想得周全。有他在,我们心里就有底了,不会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她转向众人,提高了点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总结意味: “好了,大家心里有数就好。 这次刘干事能主动拿出票证来,已经是我们的胜利! 不管下次来谈的结果如何,至少,这些肉票、油票、票,我们是拿定了!板上钉钉了! 总比上次灶披间改造,一分补偿都没有,白白吃了大亏强!对吧?” 她的话朴实无华,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是啊,相比上一次的毫无补偿,忍气吞声,这次街道主动拿出票证来“收买”,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进步,一场值得骄傲的小小胜利! 这份初尝的胜利果实,虽然还悬在空中,但那份甜美的、改善生活的希望,已经像一颗种子,实实在在地落在了每个人的心田里,开始悄然发芽。 天井里的气氛彻底松弛下来,恢复了日常的烟火气。 煤烟味、各家飘出的饭菜香重新弥漫开来,锅铲碰撞声、水流声也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和生机。 大家互相招呼着,带着打仗获胜般的轻松和对未来那点“额外油水”的期盼,各自散去,回到各自的蜗居。 李桂哼着不成调的革命歌曲,脚步轻快得像踩了弹簧,扭着腰回了自家灶间,大概已经在盘算那二斤肉该怎么吃了。 何彩云瞥了一眼阳家紧闭的前楼门,撇撇嘴,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也扭身上了那狭窄陡直的木楼梯,鞋跟在木板上敲出“笃笃”的响声。 陈阿婆被张春芳小心地搀扶着往回走,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声音里带着满足的憧憬: “二斤肉票……作孽哦,能烧一大碗油光光的红烧肉了……撒点葱……香是香得嘞……” 仿佛那肉香已经钻进了鼻孔。 赵铁民依旧沉默得像块石头。他蹲回那个属于他的墙角阴影里,摸出皱巴巴的“飞马”牌烟卷,划亮一根火柴。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在浓重的暮色中明明灭灭,映着他沉默而棱角分明的侧脸,不知在想着什么。 阳光明站在自家门口,看着邻居们的身影融入各自低矮的门洞,像水滴汇入水流。 父亲阳永康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默默退回了客堂间的幽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天井里,只剩下那块湿漉漉的青石板,反射着西边天空最后一抹微弱的天光,像一块冰冷的镜面。 街道的压力并未消失,悬在头顶的“改造”之剑依然寒光闪闪,随时可能落下。 但经过这两次短兵相接的交锋,阳光明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微妙的、不易察觉的转变正在这方小小的天井里发生。 那种最初被动挨打、任人宰割的恐慌,正在被一种基于共同利益、被初步胜利鼓舞起来的、小心翼翼的主动所取代。 大家开始懂得如何抱团,懂得如何争取,懂得如何在逼仄的生存空间和强大的外部压力之间,运用那点可怜的智慧,为自己、为家人,多抠出一丝喘息的可能,多争取一点活命的油水。 下一次谈判,无疑会更艰难。 对手会更强硬,条件会更苛刻。 但希望,也像石缝里钻出的小草,顽强地滋生着。 (本章完) 第127章 126强硬的街道办主任,噤若寒蝉 第127章 126.强硬的街道办主任,噤若寒蝉 星期六傍晚,弄堂里没有一丝风。 知了的嘶鸣显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更添了几分烦躁。 石库门的天井,这方小小的四方天空下,气氛比这粘稠的空气还要沉闷压抑。 昨日的交锋余波未平,新的风暴似乎已在酝酿。 李桂早早搬了家里那把磨得油亮的矮竹凳,坐在门槛边。 她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件半旧的小孩汗衫,指尖用力,布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的眼神却像两盏不安的探照灯,紧张地、一遍遍地扫向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 每一次门外路过的脚步声,都让她肩膀下意识地一缩。 她嘴里不停地小声嘀咕,声音含混,带着浓重的忧虑:“街道吃了瘪,这趟来的人,怕是要更凶,官更大……作孽啊,不晓得要怎么收场……” 张秀英则像一杆标枪,笔直地立在天井中央的青石板上。 她双手背在身后,下巴微微抬起,神情严肃专注,如同一个待命的老兵,随时准备迎接挑战。 只是,那背在身后、被身体挡住的双手,十根手指正神经质地紧紧绞缠在一起,泄露了主人内心的焦灼。 冯师母抱着胳膊,倚靠在自家的门框上。 她的眉头微蹙,似乎在计算着即将到来的风暴强度。 何彩云半背靠着斑驳的木门框,双手抱在胸前。她的脚尖以一种压抑的节奏,不耐烦地点着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哒、哒”声。 她的眼神锐利得像两把小钩子,死死锁定着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方向,仿佛要用目光将那门板烧穿,看清门外的动静。 客堂间门口,陈阿婆坐在一把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 老人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那扇象征着未知命运的大门,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交织着紧张、忧虑和一种豁出去的决心。 张春芳站在一旁,一只手扶着阿婆的胳膊,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揪着衣襟下摆,年轻的脸庞上也满是忐忑。 赵铁民依旧沉默,像一尊生了锈的铁塔,蹲在墙角背阴处。他捏着半截没点着的“飞马”牌烟卷,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过滤嘴,劣质的海绵纸被揉搓得起了毛。 他的目光沉沉地盯着地面上一块青苔,偶尔才飞快地抬一下沉重的眼皮,扫一眼那扇大门,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愁苦和对生活的麻木。 所有人都在等。 等街道的同志再次上门。等待那悬在头顶的靴子最终落下。 昨天阳光明那番透彻的分析,像一道穿透阴霾的光,给大家指明了方向—— 顶住最好,顶不住也要争取更多的票证和零工指标。 工作名额是遥不可及的星辰,票证和零工才是维系眼下生存的米粮。 这份务实的希望,像一颗微弱的火种,驱散了最初的绝望,却也带来了更深、更具体的焦灼。 街道办的田主任会亲自来吗?她会是怎样一个人?昨天他们近乎“漫天要价”的诉求,会不会彻底激怒了街道? 今天等待他们的,是妥协的橄榄枝,还是更严厉的铁拳? 时间在这闷热的死寂中,流淌得异常缓慢,每一秒都被拉得黏稠而漫长。 水龙头没拧紧,水滴落在下方搪瓷脸盆里的“嗒……嗒……”声,单调而规律,像一柄小锤子,一下下敲打着每个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弄堂外偶尔传来的自行车铃声,或是远处小贩拖着长调的吆喝声:“栀子——白兰——”,反而更清晰地衬托出天井里这份等待的沉重和窒息感。 然而,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弄堂里家家户户亮起了昏黄的灯光,那扇黑漆大门外,除了偶尔路过的邻居投来好奇或探询的目光,再无其他动静。 刘干事没来。传说中手腕强硬的田主任,更是连影子都没见着。 “搞啥名堂?吓死人了!” 李桂终于憋不住了,烦躁地一拍大腿,声音在寂静的天井里显得格外响亮,“不来也说一声,害得我提心吊胆一整天!这么吊在半空中,比一刀下来还难受!” 何彩云撇撇嘴,从楼梯上走下来几步,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侥幸,又夹杂着更深的疑虑: “怕是我们要得太高,吓跑他们了?还是……他们回去商量了更狠的手段?” 她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张秀英眉头紧锁,没有理会李桂的抱怨和何彩云的猜测,目光投向站在门边阴影里的儿子:“明明,你看呢?” 她的声音带着寻求主心骨的急切。 阳光明从门边的阴影里向前迈了半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姆妈,不要急。该来的总会来。他们不来,说明事情没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也许……他们内部也有分歧,或者需要向上请示。 我们该做什么做什么,等他们上门。慌,解决不了问题。” 他的话像定心丸,让躁动的空气稍稍平复。但那份无形的压力,并未真正消散,只是沉入了水面之下。 石库门的夜晚,在看似平静的日常烟火下,弥漫着更深的不安。 各家厨房里飘出的煤烟味依旧呛人,锅铲碰撞的“叮当”声也如常响起,邻里间招呼的“吃过了?”也照旧在狭窄的过道里回荡。 但那份往日的轻松和闲适,却像是浮在油上的一层泡沫,轻轻一碰就碎了。 做饭时,晾衣服时,人们端着饭碗站在门口扒饭时,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警惕地瞟向头顶那片被屋檐切割的天空,瞟向那方小小的、此刻空荡荡的晒台。 这场悬而未决的风暴,那关乎生存空间的核心争夺点,似乎只是暂时蛰伏,在暗处积蓄着更猛烈的力量。 星期天,临近晌午。毒辣的日头晒得青石板地面发烫,空气像凝固的铅块。 终于,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门槛上,出现了两个身影。 打头的依旧是刘干事,腋下夹着那个边角磨得发白的人造革公文包。 但与昨日的局促不安截然不同,他腰杆挺直了些,脸上带着一种引路者的郑重,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背靠大树的底气。 他微微侧身,让出身后那位的身影,姿态恭敬。 一位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女干部跟着迈了进来。 齐耳短发梳得一丝不苟,紧贴头皮,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脸庞方正,肤色是常年奔波在基层特有的、带着风霜感的小麦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神,锐利得像两把磨得锃亮的锥子,甫一进门,就带着审视的意味,迅疾而有力地扫过天井里或站或坐的众人,一股不怒自威的沉稳气场,瞬间笼罩了小小的天井。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十分挺括的浅灰色上衣,扣子系得严严实实,直扣到领口第一颗,手里拿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 来人正是街道办的一把手——田素华主任。 天井里瞬间安静下来。 连墙角阴沟里缓慢渗出的水滴声,此刻都清晰可闻。 何彩云原本探出晒台栏杆的身子,像受惊的兔子般“嗖”地缩了回去。 李桂刚想拍腿的手僵在半空,讪讪地收了回来。 张秀英挺直的腰背下意识地绷得更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连闷头蹲在墙角的赵铁民,也抬起了厚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本能的警惕,捏着烟卷的手指微微用力。 田主任脚步沉稳有力,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到天井中央那块被岁月和脚步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板前站定。 她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再次像探照灯一样扫视全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直达人心的力量: “各位街坊邻居,都到齐了?” 她的声音平直,带着公事公办的利落,“我是街道办的田素华。今天和刘干事过来,就是要把晒台改造的事情,彻底说清楚,落实好。” 她的目光精准地投向三层阁的方向,语气不容置疑,“赵铁民、何彩云同志,麻烦你们两位下来一下。” 紧接着,又转向灶披间门口,“冯老师、蔺同志,也请站过来。” 被点到名字的四个人,心头都是一紧。 赵铁民闷闷地“嗯”了一声,像扛起一袋沉重的米,慢腾腾地站起身,拍打了一下裤子上的灰。 何彩云只觉得双腿有些发软,扶着楼梯扶手,脚步虚浮地蹭了下来,脸色微微发白。 蔺凤娇轻轻拍了拍丈夫冯老师的手臂,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走到田主任指定的位置站定,神情保持着知识分子的克制,但紧抿的嘴唇透露出紧张。 “认识一下。”田主任的目光在四人脸上逐一掠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赵家,冯家。情况刘干事都跟我汇报了。” 她微微颔首,语气似乎缓和了一分,“大家的困难,街道办听到了,也理解。” 这话听着温和,却让何彩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她太熟悉这种“先礼后兵”的套路了,后半句的“但是”才是真正的杀招。 果然,田主任话锋陡然一转,语气瞬间加重,如同冰雹砸落:“但是!理解归理解,政策归政策!”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区里这次‘充分挖掘住房潜力’的文件,是硬任务!是为了解决更多工人兄弟姐妹的住房困难!这一点,是原则,是大局!容不得讨价还价!”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众人心上。 她顿了顿,目光如电,在赵铁民、何彩云惊惶的脸上,以及冯师母夫妇强作镇定的面容上扫过,声音带着一种最终裁决般的决断: “考虑到石库门的环境确实太紧凑,空间太小,四户变五户,矛盾隐患太大。 街道办昨天专门开会研究了大家的意见,决定特事特办! 充分尊重你们赵、冯两家的实际顾虑!” 何彩云和赵铁民脸上刚下意识地露出一丝希冀的光芒,以为事情有了转机。 田主任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瞬间将他们冻僵: “所以,街道办决定:请赵家和冯家,尽快搬离石库门!暂时先找亲戚朋友家借住一段时间! 我们街道办,会尽快、优先为你们两家寻找更宽敞、更合适的住房! 一旦落实,立刻安排你们搬进去!” “轰”的一声! 何彩云只觉得脑袋里像被铁锤狠狠砸中,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田主任后面的话都模糊了。 “搬离?借住?尽快安排?” 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在她耳朵里就是晴天霹雳! 现在的住房紧张到什么地步?谁家不是挤得满满当当?一旦搬出去,所谓的“尽快安排”,猴年马月能落实? 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流落街头都不是没可能! 巨大的恐惧,瞬间像冰冷的铁爪攥紧了她的心脏。 什么泼辣,什么算计,在田主任斩钉截铁、带着行政命令的决定面前,全部化作了齑粉。 她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像只被掐住了脖子、濒死的鹌鹑,别说炸刺了,连大声喘气都不敢。 巨大的委屈和恐慌瞬间冲垮了她的心理防线,眼圈“唰”地一下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田……田主任!” 何彩云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又细又颤,全没了平日的尖利刻薄,“您……您误会了!我……我们绝对没有和政府对抗的意思啊!真的没有!就是……就是家里实在太困难了……” 她慌乱地掰着手指,语无伦次地诉苦,声音带着绝望的哀告: “您看看,六口人!就铁民一个正式工,那点工资,粮票、布票,哪样不紧巴巴? 我自己就是个临时工……孩子都小,张嘴要吃的……实在是……实在是逼得没办法才……才说了那些糊涂话! 我们……我们愿意配合改造!真的愿意!晒台……晒台拿去用好了!” 她几乎是喊出了最后一句,带着一种放弃一切的绝望。 赵铁民也在一旁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附和妻子的求饶,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手指死死捏着那半截烟卷,几乎要把它掐断。 蔺凤娇站在一旁,心也沉了下去,像坠了一块铅。 田主任这一手“釜底抽薪”太厉害了!精准、狠辣!直接分化打击“刺头”,把矛头精准地对准了最先“漫天要价”的赵家和空间本就最差的冯家。 她明白这是田主任给的下马威,意图瓦解他们的联盟,杀鸡儆猴。 畏惧害怕倒不至于,但田主任是街道一把手,手握实权,她的面子必须给足,姿态必须放低,硬顶绝非上策。 冯师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动,脸上迅速浮现出知识分子特有的那种既克制、又带着深切无奈与愁苦的神情。 她没有像何彩云那样慌乱求饶,而是顺着田主任“理解困难”的话头,巧妙地把核心诉求从“工作名额”这个敏感点,转移到了更合理、更难以被驳斥的“住房困难”这个普遍痛点上。 “田主任。”冯师母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无奈,却依旧清晰条理,显示出良好的教养,“您刚才提到让我们搬离,街道会优先解决住房。这……这份体恤,我们心里感激。只是……” 她微微叹了口气,目光环顾了一下逼仄的天井和自家那扇低矮的厨房门,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空间的窘迫: “这石库门的空间,确实到了极限。上次灶披间改造,我们三口人挤进去,已经是螺蛳壳里做道场,转个身都难。”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并非全然作伪,而是触及了心底最深的隐痛,让她真情流露: “田主任,有些话……平常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实在不愿提。 今天您当面,就像看到了能主事的亲人,我……我也就厚着脸皮说说。” 她微微低下头,掩饰着翻涌的情绪。 田主任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冯师母的姿态放得低,话头接得顺,她无法粗暴打断。 “您知道我们家,现在厨房里是住了三口人。 可……可我们家,并非只有三口人啊。” 冯师母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沉重的难堪和羞赧: “老大结婚早,运气好,单位给分了一间小房子,搬出去了,这倒不用我操心。 可我们家二小子……去年也结婚了。” 她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石库门低矮的屋顶,看到了某个拥挤的角落: “家里就这点地方,实在是……实在是住不开啊! 新媳妇进门,总不能跟公婆挤在一个小隔间里? 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 二小子和他媳妇,只能……只能搬去他丈母娘家挤着住!” 说出“丈母娘家”几个字时,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耻辱感。 “作孽啊!”陈阿婆在一旁忍不住叹息出声,感同身受地抹了抹眼角。 张春芳也露出同情的神色。 冯老师家的条件,以前很不错,但谁让他赶上了特殊的时候呢? 以前的大房子换成了改造后的灶披间,难是难了点,但以冯老师的身份,还能继续工作,还能一家子团圆,就已经比一些同事强很多了。 冯师母的眼圈微微泛红,泪水在眼窝里闪烁: “亲家那边的条件也一般,挤进去小两口,矛盾能少吗? 二小子每次回来,都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思想压力大得很…… 我这当妈的,心里像刀绞一样!觉得太丢人!太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亲家! 可……可这住房问题,像座大山一样压着,我们普通老百姓,能有什么办法?” 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和深深的母爱。 她抬起眼,恳切地望着田主任,将话题巧妙地拉回到这次改造: “借助这次改造,索要正式工名额,是我们之前想岔了,是有点无理取闹,眼光短浅了。 这个,我得向街道,向田主任您承认错误。” 她微微欠了欠身,姿态放得极低,“但家里的实际困难,特别是二小子的住房问题,像块大石头,实实在在地压在我们全家心头啊! 田主任,您是管着咱们街道衣食住行的父母官,我就盼着,街道上能不能…… 看在这次改造的份上,也体谅体谅我们家的难处,帮着想想办法,哪怕…… 哪怕能解决一间小点的屋子,不用很大,能让二小子两口子有个自己的窝,不用再寄人篱下…… 我这心里,也就踏实了,对组织,对这次改造,我绝无二话!” 冯师母这番话,情真意切,又入情入理。把之前“要工作”的不合理诉求,巧妙地转化为更正当、更难以回避的“解决住房困难”。 尤其是“二小子寄居丈母娘家”的窘境,在这个年代,对于一个男人、一个家庭来说,是巨大的耻辱和压力,极具说服力,也最能引起同情。 她以退为进,哀兵动人,既承认了之前的“错误”,又抛出了一个更核心、更正当的诉求,将了田主任一军。 田主任脸上的强硬线条,在冯师母这番声情并茂、逻辑清晰的诉说下,也不由得软化了几分。 她无法再像对待惊慌失措的何彩云那样直接压制,只能放缓了语气,进行安抚: “蔺同志,您家里的情况,确实特殊,困难也是实实在在的。 你家二小子的处境,街道办会记在心上。” 她的语气和缓了一些,“但住房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解决起来需要时间,更需要机会。 这次改造,主要解决的是新增困难户的燃眉之急,是雪中送炭。 您家二小子的问题,属于改善性需求,是锦上添。 街道办会在后续工作中,结合房源情况,尽量优先考虑。 希望您能理解街道的难处,再克服克服,等等机会。”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给了希望,又明确了优先级,还画了个饼。 冯师母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立刻点头,脸上带着理解和感激,甚至挤出一丝略显疲惫的笑容: “我明白,田主任,我理解!街道也有街道的难处。千难万难,住房最难。 只要组织上记着我们家的困难,给我们一个盼头,我们就愿意等!谢谢田主任费心了!” 她再次微微欠身,姿态做得十足。 一场可能爆发的激烈冲突,被冯师母以退为进、哀兵动人的策略暂时化解于无形。 田主任也顺势将话题拉回正轨,语气恢复了之前的严肃和掌控感: “好了,大家的情况,困难,委屈,诉求,刘干事跑了两次,都带回来了。 街道办也充分讨论,考虑到了大家的实际难处。”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所以,今天我这个主任亲自来,就是要给大家一个明确的答复,把区里这项重要的任务,彻底落实下去!” 她微微提高了声调,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决断: “我重申一遍!这次改造,是区里统一部署的硬任务!是政治任务! 任何单位,任何个人,无论有什么困难,无论有多少委屈,都必须无条件配合!这是大局! 谁要是再无理取闹,阻挠改造,那就是对抗政策,后果自负!”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尤其在赵铁民和何彩云脸上停留了一瞬。 这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强大的行政威压,让天井里的空气再次凝固,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 何彩云吓得缩了缩脖子,彻底成了惊弓之鸟。 陈阿婆紧紧抓着张春芳的手。 张秀英脸色紧绷,嘴唇抿成一条细线,背在身后的双手绞得更紧。 田主任满意地看着众人敬畏的反应,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抛出了她此行真正的筹码——补偿。 当然,这补偿的尺度和内容,必须由她牢牢掌控。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体恤”的味道: “当然,街道也不是不讲道理。 考虑到改造确实会对大家的生活造成影响,街道办特事特办,我亲自出面,在上级领导那里据理力争,为大家争取到了一定的补偿!”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瞬间亮起的眼睛,享受着这种掌控感。 刘干事在一旁适时地挺了挺胸,仿佛这“争取到补偿”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脸上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神情。 然而,阳光明的心却微微提了起来。 田主任只提“争取到补偿”,却绝口不提补偿的具体内容和上次刘干事承诺的标准,显然是想模糊处理,让补偿停留在口头或者被她压缩到最低限度。 不能再等了! 阳光明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窗口,是决定能否为四户人家争取到实际利益的关键时刻。 一旦田主任把话彻底说死,或者宣布一个低于预期的补偿方案,再想争取就难如登天。 必须在她完全掌握节奏、宣布最终方案之前,把最关键的原则问题抛出来!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本章完) 第128章 127据理力争,有理有据,主动让步, 第128章 127.据理力争,有理有据,主动让步,自行车票! 就在田主任清了清嗓子,准备正式宣布补偿方案的前一秒,阳光明沉稳地向前迈了一小步,恰到好处地站到了稍显靠前、能被所有人注意到的位置。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年轻人少有的从容、条理和不容忽视的分量,清晰地响起,打断了田主任即将出口的话: “田主任,耽误您一分钟。” 他的语气恭敬而礼貌,但打断的动作本身,就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挑战意味。 田主任被打断,眉头本能地一蹙,锐利的目光瞬间如鹰隼般锁定阳光明。 这个小伙子,她来之前就重点了解过——红星国厂副厂长赵国栋的专职秘书,有点文化,脑子活络。 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在这种时候还敢出头。 阳光明迎着田主任审视的、带着一丝不悦的目光,不卑不亢,语气诚恳而郑重,如同在向上级汇报工作: “首先,我代表石库门里四户人家表个态。” 他目光扫过姆妈张秀英、陈阿婆、冯师母等人,众人下意识地点头或挺直了腰板,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刚才听了田主任的讲话,我们深刻认识到这次改造工作的重要性和紧迫性。 虽然各家确实都有各自的困难,比如陈阿婆家人口多地方小,冯老师家二小子住房没着落,赵家嫂子担心生计断了来源,我们家……也有自己的难处。 但大家在大是大非面前,都懂道理!都愿意支持田主任的工作,配合街道办完成区里下达的任务! 这一点,请您放心!” 这番表态,既肯定了田主任的权威和工作的正当性,又点明了各家困难是客观存在、并非无理取闹,还把四户人家再次凝聚在“配合工作”的大旗下,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 田主任紧绷的脸色稍缓,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这个表态:“嗯,有这个觉悟就好。” 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一些。 阳光明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缓和,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郑重,甚至带上了一丝探讨政策执行细节、为领导查漏补缺的意味: “其次呢,田主任,有个特殊情况,我觉得有必要向您汇报清楚。 免得在工作中出现不必要的纰漏,影响了组织的威信,以后想弥补反而更麻烦。” 他特意加重了“组织威信”四个字,仿佛完全站在街道办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田主任的眼神微凝,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哦?什么特殊情况?你说。”她倒要看看这个年轻人能玩出什么样。 阳光明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而稳定,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咱们石库门这四户人家,居住情况不完全一样。前楼……” 他看向自家,“是我家。客堂间……” 他看向陈阿婆,“是陈阿婆家。这两处,是祖上留下来的私房,是有房契的,是经过房管所登记确认的。而三层阁……”他看向赵铁民、何彩云。 “和改造过的灶披间。”他看向冯师母,“是租的公房,房管所直管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姆妈张秀英和陈阿婆,两人都下意识地点点头,腰杆挺直了些,脸上露出一种“我们有凭据”的底气。 这是他们手中最硬的底牌之一。 “最关键的是……” 阳光明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也精准地砸在田主任试图回避的关键点上: “晒台和灶披间,虽然现在作为公用区域,大家晾晒衣物、堆放杂物,但当初建这石库门的时候,设计上就是附属于前楼和客堂间的配套空间。 老房契上可能没单独写,但老邻居们都清楚,从法理和情理上说,它们本就有一部分属于我们两家私房户所有。 这一点,老邻居们可以作证,街道的老档案里,应该也能找到相关的记录和说明。” 他言之凿凿,有理有据。 天井里一片寂静,只有阳光明沉稳的声音在回荡,清晰地剖析着产权这个敏感而核心的问题: “所以,田主任,这次改造,要动用的晒台,严格来说,并非完全是‘公有空间’。 它涉及到我们两家私房户的部分权益。 我们两家愿意支持街道办的工作,也愿意配合改造。但是……” 他特意加重了“但是”二字,看向田主任,眼神坦荡而诚恳,仿佛在善意提醒。 “田主任,我们组织的政策,一向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尊重和保护群众的合法财产权益。 您工作繁忙,日理万机,可能一时疏忽,忽略了石库门里这特殊的产权情况。 我觉得有必要指出来,免得在执行政策的过程中,无意中违背了组织这条基本原则,损害了群众的切身利益,也损害了组织在群众心中的形象。 这要是传出去,或者将来有人较真,对街道办的工作,对您……恐怕都不太好。” “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这八个字,像一道无形的、却威力巨大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田主任刻意营造的强势气场! 它精准地击中了政策执行的核心原则和道德制高点! 田主任的脸色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变化!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锐利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惊愕和凝重!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眼前这个年轻秘书,竟如此精准狠辣地抓住了这个她原本可以模糊处理、却绝对无法在明面上否认的政策死穴! 产权问题本就敏感,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更是组织铁的纪律,是高压线! 她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最不怕的就是胡搅蛮缠、哭天抢地的撒泼。 但对于阳光明这样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句句打在政策原则上的隐形指责,却无法用强硬的态度去驳斥。 尤其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补偿多少的问题,而是上升到工作作风、政策执行是否出现偏差的政治高度! 一旦被坐实“侵占群众合法财产权益”的帽子,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没人指出这一点,她可以装糊涂,用“公共利益”、“整体规划”这样的大概念来覆盖,强行推进。 但有人当面、在众人面前指出来,并且点明了产权归属的特殊性,这就是无法回避的原则问题!是红线! 绝对不能忽视,必须要有一个圆满的、符合政策精神的解决方案!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给组织的基本政策抹黑,更不能授人以柄,给自己的政治生涯留下隐患! 石库门的住户们,听着阳光明条分缕析、掷地有声的话语,看着他从容不迫地将位高权重的田主任逼入必须正面回应原则问题的境地。 他们眼中的绝望和紧张化为燃料,瞬间被点燃,重新燃起了炽热的希望! 张秀英的背挺得更直了,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神色。 陈阿婆紧紧抓着孙媳张春芳的手,眼中含着激动的泪,嘴唇哆嗦着。 就连惊魂未定的何彩云,看向阳光明的眼神也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畏和感激。 冯师母的嘴角则勾起一丝极淡却由衷的赞赏弧度,微微颔首。 连闷葫芦赵铁民,看向阳光明的目光也多了一丝复杂的光彩。 田主任沉默了几秒钟。 这几秒钟,对天井里的人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只有田主任脑中在飞速运转,权衡利弊。 她来之前当然做好了充分准备,对每家每户的情况,包括前楼和客堂间是私房、阳光明的身份背景,都了如指掌。 她原本的策略是分化打压,快刀斩乱麻,用行政命令的高压和有限的补偿,迅速解决问题。 但现在,阳光明用无可辩驳的政策原则架住了她。 面对这样一个背景特殊、头脑清晰、善于抓住政策关键点、并且精准扣住“组织威信”和群众路线大帽子的对手,田主任瞬间调整了策略。 强硬姿态必须收敛,怀柔安抚,主动让步,满足其核心诉求,才是上策,才能保住面子,才能顺利完成任务,同时避免政治风险。 她脸上那层冰冷的、公事公办的硬壳仿佛瞬间融化,换上了一副推心置腹、诚恳务实的神情,甚至还带着一丝“感谢提醒”、“幸亏你指出”的意味。 “小阳同志。”田主任的语气变得异常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亲近和赞赏,“你说得非常好!非常及时!非常对!” 她连用三个“非常”,高度肯定了阳光明的话,态度诚恳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首先,我要代表街道办,向你表示感谢!更要向你道歉!” 田主任的姿态放得足够低,语气真挚: “感谢你及时指出了我们工作中存在的重大疏漏! 道歉,是因为这确实是我们工作的失误,对石库门的产权情况了解得不够细致、不够详尽! 险些酿成工作上的偏差,违背了组织‘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基本政策! 这是我的失职,我代表街道办,向大家检讨!” 她微微欠身,向众人致意。这番低姿态,让旁边的刘干事听得额头冒汗,暗自咋舌。 “你提醒得非常对!组织政策是铁律,是红线,绝对不容违背!” 田主任的语气斩钉截铁,随即转向张秀英和陈阿婆,态度更加温和,带着一种安抚和承诺的意味: “张大姐,陈阿婆,关于晒台涉及你们两家私房权益的问题,街道办绝对承认! 组织的政策是明确的,绝对不会侵占群众一丝一毫的合法财产!这一点,请你们务必放心!这是原则问题!” 张秀英和陈阿婆激动得连连点头,陈阿婆更是用袖子抹起了眼泪,声音哽咽: “谢谢田主任!谢谢组织!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 “所以。”田主任话锋回到补偿,语气变得斩钉截铁,“对于前楼和客堂间,必须区别对待!应该给予更充分、更合理的补偿!这一点,街道办没有任何异议!” 她首先明确了补偿的正当性和必要性。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真诚的、推心置腹般的为难: “但是,小阳同志,各位街坊,补偿……也是有限的。 这不是街道办小气,更不是组织不愿意给,而是……组织也有组织的困难。 全市、全区,像石库门这样的情况很多,资源就那么多,粥少僧多啊!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们得统筹考虑,尽量公平。” 她首先堵死了最不可能的路:“首先,正式工的名额,绝对不可能给。 这个权限不在街道,区里也不可能批。 请大家彻底打消这个念头,提也不要再提。” 这是底线,不容商量。 接着,她抛出了第一个实质性的、远超预期的补偿,目标明确地指向了最困难、也最需要工作机会的陈家: “不过,考虑到客堂间陈家的实际困难,人口多,负担重,确实应该帮助解决一下工作问题。 这样吧,陈阿婆、张春芳同志。” 她看向激动得嘴唇哆嗦、几乎站不稳的陈阿婆和一脸期盼、双手紧握的张春芳,“街道办可以给陈家安排一个临时工的岗位。 具体是什么岗位,是街道清洁队扫马路,还是下属小厂糊纸盒、做手套,等我回去立刻和相关单位沟通协调,尽快落实通知你们。 虽然只是临时工,收入不高,也不稳定,但多少是个进项,能贴补家用,挣点活钱和票证。” “轰”的一下!巨大的喜悦像汹涌的海浪般彻底淹没了陈阿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临时工! 虽然比不上正式工的铁饭碗,但也是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托关系都求不到的机会啊! 能挣钱!能挣票证!能实实在在减轻家里的负担! 这对陈家来说,简直是救命稻草! “谢谢!谢谢田主任!谢谢组织!谢谢大恩人啊!”陈阿婆老泪纵横,激动得浑身颤抖,几乎要当场跪下磕头,被眼疾手快的张春芳死死搀住。 张春芳也喜极而泣,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连连鞠躬,声音哽咽: “谢谢田主任!谢谢!谢谢!我一定好好干!绝不偷懒!绝不辜负组织的照顾!” 巨大的幸福让这对祖孙语无伦次。 这个意外之喜,像一阵温暖的春风,瞬间吹散了天井里大半的紧张和敌意。 连带着,大家对田主任的观感也改善了不少,觉得她虽然严厉,但也是讲道理、能办实事的干部。 气氛,至此才真正缓和下来。 街道办干部和辖区居民之间那堵无形的、充满戒备的墙,似乎被凿开了一个口子,信任和合作的可能性开始滋生。 田主任敏锐地捕捉到气氛的变化,趁热打铁,目光转向阳光明,态度更加亲近,甚至带着点商量的口吻,如同对待一个值得尊重的谈判对手:“小阳同志,至于前楼你们家……” 她脸上露出坦诚、甚至有点无奈的笑容: “明打明地讲,虽然按照原则,客堂间和前楼都是私房,补偿应该一致。 但我还真就不能给你家嫂子李桂也安排一个临时工岗位。为什么?” 她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语气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 “因为你家的情况,在整个街道都是数得着的‘好人家’! 六口人,四个工人! 你爸阳师傅是厂里的老工人,技术骨干,工资不低;你是赵国栋副厂长的专职秘书,前途光明;你哥在厂里也是技术过硬的骨干;还有你姆妈……听说刚刚以工代干,调换了更重要的岗位。 这样的条件,要是再给安排个临时工岗位,别说街道其他困难户看了会有意见,心里不平衡。 恐怕厂里、区里领导知道了,也会有看法,觉得街道办资源分配不公,甚至可能怀疑这里面有私情。 就算我硬塞给你家,恐怕也干不长,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单位为了平息议论,可能就会找个理由辞退。 这……反倒给你们家惹麻烦,也给我自己找麻烦。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看着阳光明,眼神带着征询。 田主任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确实是站在阳光明家的角度和现实政治生态考虑,并非推诿。 临时工岗位,盯着的人太多,背景不够硬或者家里条件“太好”,反而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阳光明立刻表态,态度非常诚恳,带着理解和感激: “田主任,您说得太对了!谢谢您为我们家考虑得这么周到! 我们家现在的条件,比起陈阿婆家,确实好不少。这个临时工的机会,应该留给更需要它的人。 我们家没有任何意见,完全理解,也完全支持街道办的决定!” 他的识大体、懂进退,让田主任非常满意,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显然很愿意和这样的明白人打交道。 “好!小阳同志不愧是领导身边的同志,觉悟就是高!看问题就是透彻!” 田主任赞许地点点头,语气轻松了不少。略作沉吟,她抛出了给阳家的“甜头”,这甜头必须足够分量,才能匹配其“私房权益”和配合的态度。 “这样吧,你们家情况特殊,虽然不能安排工作,但补偿也不能太亏待。 因为情况特殊,街道办可以向上级部门反应一下,尽量为你们家争取一张……嗯……自行车票,或者缝纫机票! 这两样东西,都是紧俏物资,凭票供应,对改善生活很有帮助。你看怎么样? 如果你不反对,我回去之后就立刻打报告,积极争取!” 她给出了选择权,显得很尊重对方。 自行车票!缝纫机票! 这绝对是大惊喜!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一切凭票供应的年代,这两样“大件”票证的珍贵程度,丝毫不亚于一份临时工的收入! 自行车是重要的交通工具,能极大节省通勤时间和体力;缝纫机更是能改善家庭生活的“神器”,自己做衣服、缝补,那可太方便了! 一直沉默如山、仿佛置身事外的阳永康,此刻第一次开口了。 他声音不高,带着老工人特有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言简意赅地做出了选择: “田主任,谢谢。自行车票,实用。就麻烦您了。” 没有多余的话,却表达了一锤定音的选择和由衷的感谢。 李桂在一旁激动得直搓手,脸上笑开了。 “好!阳师傅爽快!那就争取自行车票!”田主任笑着拍板,事情定了下来。 前楼和客堂间拿到了最实惠,也是最符合各自需求的补偿,阳光明心中的大石落下一半。 但他没忘记另外两家。 联盟不能散,该争取的利益也要争取到底。 赵家和冯家同样承受了空间被压缩的损失,而且他们之前诉求强烈,此刻若被完全忽视,不仅不公平,也可能留下怨气。 他适时地开口,语气带着征询和建议,显得非常自然,仿佛是对田主任政策的补充和完善: “田主任,您看,前楼和客堂间的补偿问题,在您主持下,算是圆满解决了,既符合政策,又照顾了实际。 那……另外两家,赵家和冯家,他们的情况也实实在在摆在这里。 改造之后,公用空间几乎没了,晒台没了,对他们生活影响确实很大,比如晾晒衣物、堆放杂物都会更困难。 工作名额您说了不可能,那……街道上能不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比如……以后多给安排一些类似于糊火柴盒、锁扣眼、拆纱头之类的零工指标? 让家里的女眷们,也能在家门口多少挣点小菜钱,贴补贴补? 这也算是从另一个角度,减轻点他们的生活压力,体现组织对困难户的关怀。” 他提出的要求很具体,成本低,且符合街道办的工作范畴。 阳光明提的这个要求,对田主任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完全在她的权限范围之内。 零工指标是街道办手里可以灵活掌握的“小资源”,成本低,影响小,还能体现街道对困难户的关怀,是安抚情绪、化解矛盾的绝佳工具。 她立刻痛快地答应,语气轻松: “这个没问题!小阳同志提得合理,想得周到。刘干事,你记下来。” 她转向刘干事,后者连忙掏出笔记本和笔。 “回去后,跟负责零工分配的同志打个招呼,以后像糊火柴盒、锁扣眼、拆纱头这类活计,优先多分配给咱们石库门这几户,特别是赵家和冯家。 指标额度,在合理的范围内,尽量倾斜!保证让大家有活干,有钱挣!” 她大手一挥,显得十分慷慨。 “是!主任!我回去就办!优先保证!”刘干事一边记录,一边大声应下。 何彩云和冯师母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喜色。 虽然没拿到梦寐以求的正式工,甚至临时工也没份,但能多分到零工指标,多挣点活钱,也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尤其对何彩云这种手脚麻利、擅长手工、时间又相对自由的人来说,更是解了燃眉之急。 冯师母也微微颔首,零工虽然收入微薄,但苍蝇腿也是肉,对贴补家用不无小补。 争取到了更重要的、可持续的零工指标承诺,那些肉票、油票之类的票证一次性补偿,反而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属于锦上添。 阳光明也就没有再主动提及。 他知道,田主任不会忘记,此刻正是她展现关怀、巩固成果的好时机。 果然,田主任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给石库门住户的票证补偿,本就是街道办研究决定的事情,现在气氛大好,正好顺水推舟宣布,皆大欢喜。 她转向刘干事,语气轻松:“刘干事,把上次我们研究决定的票证补偿标准,跟大家宣布一下吧。 虽然不多,也是街道办的一点心意,弥补大家生活上的不便。” 刘干事连忙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张盖着街道办公章的纸,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宣布: “经街道办研究决定,为弥补本次晒台改造给石库门四户居民生活带来的不便,特给予以下票证补偿: 每家肉票,二斤!食用油票,一斤!豆腐票,二斤!票,一斤!毛线票,一斤!” 他念得字正腔圆。 宣布完毕,他补充道:“四家住户,标准一致,都有!凭户口本和这个通知单,三天内到街道办后勤科领取!” 他扬了扬手里的通知单。 尽管票证种类和数量还是上次刘干事私下透露的那些,没有增加。但此刻由田主任授意、刘干事正式宣布,意义完全不同! 因为四家都有了额外的、更重要的补偿——陈家拿到了改变生活的临时工机会,阳家有望得到珍贵的自行车票,赵家和冯家得到了更多零工指标的承诺! 这些票证,反而成了额外的、锦上添的“外快”!是胜利的果实! 巨大的惊喜和满足感瞬间淹没了所有人!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最初的预期,甚至比昨天“漫天要价”时,梦想的最好结果还要好! “谢谢田主任!谢谢刘干事!谢谢组织照顾!”李桂第一个欢呼起来,拍着大腿,笑得合不拢嘴。 “二斤肉票!还有油票票!作孽哦……过年都没这么多!可以烧顿红烧肉了!”陈阿婆抹着幸福的眼泪,仿佛已经闻到了肉香。 “毛线票也好!正好给囡囡织件新毛衣过冬!”张春芳喜滋滋地盘算着。 “零工指标多了,我们女眷也有活干了,多少也能贴补贴补!”何彩云的声音也带着难得的喜气。 虽然看到李桂得意的样子,她心里还有点酸溜溜,但摸着口袋里那张写着她名字的票证领取单,想到以后能多接零活,那股酸意也就淡了。 冯师母和丈夫冯老师相视一笑,长长舒了口气。 为二小子争取住房的路还长,但今天,总算守住了底线,还争取到了一点零工指标。 更重要的是,田主任记住了二小子的困难,算是在街道层面挂上了号。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张秀英走到儿子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是满满的骄傲和欣慰,一切尽在不言中。阳光明回以母亲一个平静的微笑。 一直沉默的阳永康,嘴角也难得地有了一丝向上的弧度。 夏日的阳光,透过石库门狭小的天井,明晃晃地洒在每一张洋溢着真诚笑容的脸上,汗水在额头闪烁,却遮掩不住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 连日来的焦虑、担忧、对抗,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化作了实实在在的喜悦和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 田主任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洋溢着真诚感激和满足的笑脸,心里也彻底松了口气,甚至涌上一丝成就感。 虽然过程有些波折,遇到了难缠的对手,但结果堪称圆满。她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甚至带着点亲切的笑容。 刘干事更是如释重负,感觉肩上的千斤重担终于卸下了,后背的衬衫都汗湿了一大片。 “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了!”田主任最后叮嘱道。 她的语气温和,“大家抓紧时间,该签字的签字,工作上配合一下刘干事,改造工程很快就会开始,刘干事会具体跟进后续事宜。”她指了指刘干事。 “田主任放心!我一定落实好!”刘干事连忙保证。 众人欢欢喜喜、前呼后拥地把田主任和刘干事送到大门口,热情地挥手道别,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感谢的话:“田主任慢走”、“谢谢田主任关心”、“刘干事辛苦啦”。 那场面,就像送别带来福音的亲人。 直到两位干部的身影消失在弄堂拐角,天井里瞬间爆发出更大的、毫无顾忌的欢呼! “赢啦!我们赢啦!”李桂第一个跳起来,像个孩子似的,用力拍着大腿,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要把这些天的憋屈都发泄出来。 陈阿婆拉着张春芳的手,老泪纵横,嘴里反复念叨:“工作……春芳有工作了……作孽啊……菩萨保佑……谢谢明明,谢谢田主任……”巨大的喜悦让她有些语无伦次。 何彩云也难得地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虽然看到李桂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心里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神气啥”,但摸着口袋里那张写着她名字的票证领取单,想到以后能多接零活多挣钱,那股小小的不快也就随风散去了。 冯师母和丈夫并肩站着,望着欢腾的邻居们,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 张秀英走到儿子身边,看着他年轻却沉稳的侧脸,低声道:“明明,今天你立了大功。”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自豪。 阳光明笑了笑,目光扫过沉浸在喜悦中的邻里:“是大家一起顶住了压力。特别是冯师母,关键时刻讲得好。” 阳永康不知何时又站到了门口,看着热闹的天井,对儿子点了点头,眼神里是少有的赞许。 李桂则凑过来,眉开眼笑地说道:“自行车票!我家也要有新脚踏车了!” 连蹲在墙角的赵铁民,也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到何彩云身边,闷闷地说了一句:“零工多了,也好。”算是表达了他此刻的心情。 夏日的风,穿透了弄堂的闷热,带来一丝微弱的清凉。 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压抑的煤烟味和焦虑,而是饭菜的香气、欢快的笑语,以及对未来那一点点改善生活的希望。 (本章完) 第129章 128新车归属,风光无限 第129章 128.新车归属,风光无限 晒台改造的风波,尘埃落定,田主任展现了雷厉风行的作风。 短短三日,承诺的各项补偿便如数兑现,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那张盖着街道办公章的票证领取通知单,由刘干事亲自送到各家手上。 肉票、油票、豆腐票、票、毛线票,分量虽不多,却像久旱后的甘霖,悄然滋润着每一户干涸的心田。 各家户主再无二话,怀着各自的心思,在那份最终敲定的晒台改造同意书上,郑重签下了名字。 比票证更实在的是额外分配的零工指标。 糊火柴盒、锁扣眼、拆纱头……这些琐碎却能换回真金白银的活计,街道果然优先照顾了石库门这几户。细细算来,每家每月都能多挣四五块钱。 在这物价低廉、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的年月,这是一笔不小的进项。它能让饭桌上多添一勺油,给孩子扯上几尺布做件新褂子。 这持续的实惠,比那些一次性票证更让人心里踏实,是真正的“细水长流”。 陈家的喜事,更是让整个石库门都跟着扬眉吐气。 田主任承诺的临时工岗位,没有丝毫拖延,迅速落到了张春芳头上。一家街道下属的集体小厂,活儿不算轻省,但胜在稳定。 只要手脚勤快不犯错,每月十几元的工资稳稳当当。 这对人口多、负担重的陈家来说,不啻于天降甘霖。 张春芳拿到通知那天,陈阿婆枯瘦的手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浑浊的眼睛里泪光闪烁,一遍遍念叨着:“作孽哦……作孽哦……” 声音里是卸下千斤重担的哽咽,和对未来的微弱期盼。 张春芳年轻的脸庞也焕发出久违的光彩,走路都带着风,仿佛脚下坑洼的青石板,已化作通向新生活的坦途。 而阳家那张自行车票,则让邻居们艳羡得眼珠子发亮。 这“老三件”之一的票证,其稀缺程度和象征意义,远非零工指标或几斤肉票可比。它代表着体面、便利,甚至是一种无形的身份。 星期日上午,阳光洒满弄堂。 阳永康特意换上一身半新的工装,揣着那张金贵的自行车票,在全家人的瞩目下,独自去了第一百货商店。 当他推着那辆崭新锃亮、仿佛自带光芒的“永久牌13型”自行车,小心翼翼地跨过高高的石库门门槛,走进天井时,整个弄堂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哦哟!新车!永久牌!”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叹。 瞬间,天井里炸开了锅。 在家的邻居们,无论男女老少,全都涌了出来,像围观稀世珍宝般围住了这辆闪烁着冷冽金属光泽的“宝贝疙瘩”。 李桂第一个冲上前,围着车子打转,手指想摸又不敢摸,生怕留下指纹:“爸!你买回来啦?崭崭新!油漆亮得晃眼!真好,老价钿了伐?” 张秀英也忍不住上前,指尖触到冰凉光滑的车把,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与骄傲,嘴上却嗔怪:“老头子,你怎么一个人就推回来啦?路上人多车多,碰着擦着怎么办?也不叫个人陪着!” 陈阿婆在张春芳搀扶下,颤巍巍凑近,眯起老眼细细打量:“哦哟哟,阳师傅,你家真是……运道好,本事大!这车子,老早辰光只有干部才配坐!我们今朝算是开眼界了!”她枯瘦的手小心地碰了碰锃亮的车圈。 冯师母微笑着上前,由衷赞叹:“阳师傅,恭喜恭喜!这车真漂亮,实用又气派。”她丈夫冯老师也在一旁含笑点头。 连三层阁的何彩云,这次也罕见地没有酸言酸语,只是倚在门框上,目光复杂地锁在那辆新车上。眼神里交织着难以掩饰的羡慕和一丝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服气。 她捅了捅旁边闷声不响的赵铁民:“你看看人家阳师傅家!这才叫有本事!你啥辰光也弄一辆回来?”赵铁民闷头吸了口烟,只含糊地“嗯”了一声,目光却也粘在那片崭新的金属光泽上。 阳永康被众人围着,听着七嘴八舌的恭喜和惊叹,那张常年刻着风霜、表情不多的脸上,也难得地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腼腆的笑意。 他笨拙地回应着邻居的热情:“蛮好……蛮好……运气好……运气好……” 当晚,阳家小小的前楼里,气氛比过年还喜庆。 那辆崭新的永久自行车,被阳永康小心翼翼的搬进了屋里,占据了堂屋最显眼的位置,像一件镇宅之宝。 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话题的中心自然是这辆车。 “爸。”阳光明放下碗筷,声音沉稳地开口,“这车子,我看还是给我姆妈用吧。她每天上下班路远,还要买菜,有车子方便得多。” 张秀英一听,连忙摆手:“不要不要!给我做啥?我又不是干部,骑个新车出去,人家会要讲闲话的!再说我骑车技术也不灵光,万一摔了碰了,肉痛心也痛!” 她看着新车,仿佛那是个娇贵的瓷娃娃。 李桂也眼热,但知道分寸,接口道:“是啊,姆妈讲得对。这车子是门面,明明你是副厂长秘书,每天进进出出,代表着我们家的形象,你骑最合适!又年轻又精神!” 阳光辉闷头扒着饭,闻言抬起头,憨厚地笑了笑:“我有我那辆‘老坦克’,驮爸去厂里,蛮好。新车给明明,撑撑场面,应该的。” 他语气真诚,没有丝毫不满。 每日清晨,由他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周身都响的旧车,驮着父亲阳永康去东方机械厂,风雨无阻,早已成了石库门清晨一道固定的风景。 阳永康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磨得光亮的桌沿上轻轻敲击。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略显佝偻却依旧坚实的轮廓。 片刻,他抬起眼,目光在家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小儿子阳光明身上,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新车,给明明骑。” 他顿了顿,看向张秀英,“秀英,你以后上班,让明明驮你去。路是远了点,但总比一个人走路快当。” 这个决定,既考虑了阳光明工作的“门面”需要,又解决了妻子通勤的辛苦,更巧妙地将这辆新车带来的便利和荣耀,转化为了儿子对母亲的孝心。 张秀英心里那点顾虑瞬间消散,只剩下暖融融的熨帖。 “姆妈,爸讲得对。”阳光明立刻接话,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与担当,“以后我就是妈的专职车夫!保证安全又稳当!”他笑着看向母亲,眼神里充满年轻人的朝气。 李桂和阳光辉也纷纷笑着点头赞同。 小壮壮在一旁似懂非懂,拍着小手咯咯笑。 一家人其乐融融,那辆崭新的永久自行车静静地立在角落,金属的光泽似乎也柔和了几分,融入了这份温馨。 星期一清晨,天刚蒙蒙亮。 石库门里已有了窸窣的动静。 阳家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阳光明推着那辆崭新的永久13型走了出来。 车子在熹微的晨光下,车把、车圈、每一根辐条都闪着清冷而耀眼的金属光泽,与周遭灰扑扑的墙壁、潮湿的青石板路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自带光环。 他今天也特意收拾得格外精神。白衬衫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服服帖帖,深蓝色的卡其布裤子笔挺,脚上一双刷得发白的解放鞋。 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明亮的眼睛,整个人显得朝气蓬勃又沉稳干练。 “明明,你车子推出来啦?”正在水龙头下淘米的李桂直起腰,眼睛发亮地看着新车,“新!真新!骑上去肯定老神气的!” “阿嫂,早!”阳光明笑着打招呼,声音清朗。 隔壁陈阿婆也探出头来,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明明,带你姆妈去上班啊?你姆妈好福气哦!” “阿婆早!”阳光明应道,小心地将车支稳。 这时,张秀英也走了出来。 她换上了一件压箱底的、颜色还算鲜亮的蓝底碎罩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气和一丝初坐新车的紧张。 她手里拎着那个用了多年、边角已磨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铝制饭盒。 “妈,坐稳了。”阳光明跨上车座,左脚稳稳撑地,右脚踩住脚蹬。 张秀英侧身,小心翼翼地坐上后座,双手紧紧攥住儿子腰侧的衣服,动作带着点笨拙,却透出全然的依赖。 “坐稳了?走咯!”阳光明回头轻声问了一句,得到母亲肯定的点头后,脚下用力一蹬。车轮轻快地转动起来,链条发出细微而悦耳的“嗒嗒”声,崭新的轮胎碾过天井里湿漉漉的青石板,留下两道浅浅的水痕。 “阳家姆妈,你好享福咯!” “明明,新车好骑伐?” “一路顺风啊!” 邻居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对母子身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羡慕和善意的调侃。 何彩云站在三层阁的窗口,看着楼下那辆闪亮的新车载着张秀英,在众人的注目礼中驶出黑漆大门,心里那股酸溜溜的滋味又翻腾起来。 她撇撇嘴,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砰”地一声,带点闷响地关上了木窗。 车子驶出弄堂,汇入了清晨上班的人流。 阳光明骑得不快,力求平稳。张秀英起初还有些紧张,腰背挺得笔直,双手死死攥着儿子的衣角。渐渐地,感受到儿子的沉稳和车身的平稳,她才慢慢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晨风拂过脸颊,带来一丝难得的凉爽。 “明明,你骑得蛮稳当的。”张秀英的声音带着轻松的笑意,在风里传开。 “姆妈放心,保证把你安全送到!”阳光明也笑着回应,声音里透着自信。 路上,认识或不认识的工友们,目光都被这辆簇新的永久自行车吸引。 当看清骑车的是厂里新上任的年轻副厂长秘书阳光明,后座坐着的是厂里人缘不错的张秀英时,惊讶、羡慕、善意的招呼声便此起彼伏。 “哟,小阳!新车啊?永久13型!老灵光的嘛!”和张秀英一个车间的一位老师傅,远远挥着手,高声招呼。 “张师傅,好福气啊,儿子驮你上班!享清福咯!”相熟的工友笑着打趣。 “小阳秘书,这车子崭崭新!配你!小伙子精神!”路过的科室同事也点头称赞。 “阳家姆妈,你坐稳当咯!”一位叫不出名字的阿姨笑着喊道。 阳光明一一笑着点头回应,态度谦和又不失大方。 张秀英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但心里那份自豪和满足感却像泡开的茶叶,一点点舒展开来,浸润了全身。 晨风吹拂着她梳理整齐的鬓发,初升的阳光跳跃在她带着笑意的眼角皱纹上。 她看着儿子年轻挺拔的背影,感受着身下平稳前进的车轮,觉得这条拥挤喧闹、充满汗味和煤烟气息的上班路,从未如此舒心畅快。 (本章完) 第130章 129再见林见月,台下交流,幽默风趣 第130章 129.再见林见月,台下交流,幽默风趣,邀约 八月的红星国厂,空气里弥漫着夏末的溽热。 阳光明放下电话听筒,听筒握把处留下一圈微湿的汗痕。 窗外,蝉鸣聒噪,一声紧似一声。 电话是上级部门打来的,内容简明扼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要求各厂矿企业,务必组织最近一两年入职的年轻职工和干部,参加后天下午在区工人文化宫礼堂举行的“全市先进青年事迹报告会”。 通知措辞严肃,反复强调这是“加强青年思想教育、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重要任务,要求各单位“务必高度重视,确保人员到位,不得有误”。 阳光明,作为新晋的副厂长专职秘书,又恰好在“青年干部”的范畴内,名字自然在名单之列。 他拿起那支崭新的英雄钢笔,在台历“八月二十日”那页下方,工整地记下:下午两点,区工人文化宫礼堂。 字迹刚劲,一如他此刻平静外表下的思绪。 前世经验告诉他,这类活动形式大于内容,但人在其位,身不由己。 午饭的厂区食堂,人声鼎沸。 铝饭盒磕碰声、工友们高谈阔论或低声私语,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 阳光明端着盛着米饭和土豆烧茄子的铝饭盒,目光扫过喧闹的人群,在角落里找到了安静吃饭的蔺书楠。 他依旧穿着洗得发白、领口袖口有些磨损的工装,埋着头,专注地对付着饭盒里简单的米饭配酱瓜,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 “书楠。”阳光明在他对面坐下,塑料凳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后天下午区文化宫的报告会,你们车间通知到了吧?” 蔺书楠闻声抬起头,看到是阳光明,脸上露出笑容。 “嗯,队长上午开会说了。要去。” “正好,我也去。我骑车带你?”阳光明扒了口饭,语气爽利,“省得你去挤公交车了,又闷又热。” 蔺书楠眼中掠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惯常的迟疑覆盖: “这……太麻烦你了吧?我坐公交也……也行的。”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 “麻烦啥?顺路的事。”阳光明不容置疑地摆摆手,脸上是坦然的笑容,“两点钟出发,两点半肯定到,时间宽宽裕裕。就这么定了!”他语气里的笃定驱散了蔺书楠的犹豫。 蔺书楠看着阳光明爽朗真诚的笑脸,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最终点了点头,嘴角也努力地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的弧度:“好,谢谢明哥。”那声“明哥”叫得比平时轻快了些。 两天后的午后,骄阳依旧似火,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阳光明跨上那辆擦拭过的崭新“永久”牌二八自行车,锃亮的车把在烈日下反着光。 他在厂门口那棵大梧桐树的浓荫下等到了蔺书楠。 蔺书楠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背着一个洗得泛黄的帆布包,小心翼翼地侧身在后座坐稳,双手紧紧抓住后座冰凉的铁架子。 “坐稳了没?”阳光明回头确认,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嗯,稳了。”蔺书楠的声音带着点紧绷。 车轮转动,碾过厂区外滚烫的柏油路,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风带着灼人的热意拂过面颊,吹动两人单薄的衣衫。 阳光明蹬得不快,一路和蔺书楠聊着厂里新近的琐事—— 哪个车间产量又创新高,新来的技术员解决了个老难题,还有上次聚会后老同学们零星的消息。 蔺书楠的话比往常多了些,虽然声音依旧不高,像怕惊扰了什么,但应答清晰,偶尔还能接上一两句自己的想法,带着一种难得的松弛。 阳光明听着,嘴角含笑,心里也为他这份渐渐多出来的小心翼翼的“开朗”感到一丝欣慰。 区工人文化宫那栋厚重的灰色苏式建筑,带着鲜明的时代烙印,很快出现在视野尽头。 门口的宣传栏贴着醒目的红纸海报,上面用粗壮有力的仿宋体写着:“学习先进榜样,争做格命先锋——全市先进青年事迹报告会”。 已有不少穿着各色工装、绿军便服或白衬衫蓝裤子的年轻人陆续抵达,三三两两聚在树荫下或台阶旁,低声交谈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着期待与任务感的氛围。 他们来得早了些,会场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尚未打开。 阳光明推着车,找了个有高大法国梧桐树荫遮蔽的僻静角落,支好车架,熟练地锁上那根粗重的环形锁。 “还有点时间,这里荫凉,等等吧。”阳光明用袖子抹了把额角的汗,靠在粗糙的树干上。 蔺书楠也放松下来,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的薄汗,目光带着些许茫然,随意地扫过陆续汇聚而来的人群。 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像被什么吸引住,落在不远处一个轻盈走来的身影上。 “明哥……”蔺书楠轻轻碰了碰阳光明的胳膊,朝那个方向示意,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 阳光明顺着望去。 林见月正独自向会场这边走来。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衬衣,小圆领,半袖,领口和袖口缀着细小的白色镂空边,清爽得像夏日里飘来的一朵云。 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辫垂在肩侧,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发梢系着的红头绳在烈日下跳跃着一点鲜亮的颜色。 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步履轻快又带着点少女特有的矜持与谨慎。 阳光明心头微微一漾,脸上自然地浮起笑容,扬手招呼,声音清朗地穿过人群的嗡嗡声:“林见月同志!” 林见月闻声抬头,清澈的眼眸瞬间捕捉到树荫下的阳光明和他身旁的蔺书楠。 她先是一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脸上如同初放的栀子遇到了晨露,绽开一个惊喜的笑容,纯净又明媚,瞬间点亮了周遭闷热的空气。 她加快脚步走了过来,帆布书包在身侧轻轻拍打着。 “阳光明同志!蔺书楠同志!你们也来啦?”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江南水乡浸润出的软糯清甜,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欣喜,像一阵清凉的风。 “是啊,上级要求嘛。”阳光明笑着点头,目光温和地落在她沁着薄汗的鼻尖和明亮的眼睛上,“怎么一个人?冯向红同志没来?”他注意到她身边没有那个总是风风火火的身影。 提到冯向红,林见月小巧的鼻子微微皱了一下,带着点无奈和同情: “向红姐惨咯。她们财务科最近在赶一份顶顶重要的季度报表,她们科长讲人手紧,硬不放她走,把她留下来加班了。我和其他人不熟,就一个人来了。” 她模仿着科长严肃的语气,带着点小抱怨的可爱。 “哦,原来是这样。”阳光明表示理解,“工作要紧。”他指了指身边树荫下的空地,“我们也刚到,这里荫凉,一起等等?” “好呀。”林见月欣然应允,走到他们身边站定,带来一阵淡淡的、干净的香皂气息。 十来天不见,再次看到阳光明,林见月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咚咚地跳着,有种说不出的雀跃和一丝微妙的紧张。 她借着整理辫梢,偷偷抬眼打量他:他今天穿了一件半新的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熨烫得还算平整,卡其布长裤,身姿挺拔如白杨,站在浓密的树荫光影里,眉宇间那份沉稳和那份不同于周遭同龄人的从容气度,依旧那么吸引人。 想到上次聚会时,他不动声色地帮自己解围,还有那顿令人回味无穷的午饭,她的脸颊悄悄爬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好在树荫浓重,不易被察觉。 阳光明也清晰地留意到林见月细微的变化。 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比上次更亮了些,那份纯真里又添了几分亲近和依赖。 三人随意地聊着天,话题从这恼人的天气、即将开始的报告会,自然地说到了上次的聚会。 说起谢飞扬和冯向红被当众“揭穿”趣事时的窘态,林见月掩着嘴,肩膀轻轻耸动,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 提到蔺书楠那晚意外露了一手的手风琴,她眼中流露出真诚的敬佩; 阳光明则适时地用幽默风趣的话语调节着气氛,逗得林见月好几次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蔺书楠在一旁也腼腆地跟着笑。 一刻钟的时间,在这轻松愉快的闲聊中飞快溜走。 会场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人流开始涌动。阳光明很自然地提议:“我们进去吧?找个靠后点的位置,清净点。” 林见月和蔺书楠都点头同意。三人随着人流走进高大却略显陈旧阴凉的礼堂,他们很快在后排靠近一扇高窗的角落找到了三个相连的空位。 阳光明坐在中间,蔺书楠在他左边,林见月则坐在了他的右边。硬木座椅冰凉,坐下去发出轻微的声响。 主席台上方悬挂着鲜红醒目的横幅:“向先进青年学习,为格命事业奋斗终身!” 几盏大功率灯泡将铺着褪色红绒布的台面照得通明,几位穿着灰色或藏青色中山装的领导已经神情严肃地落座。 高悬的扩音器里先是传出刺耳的电流啸叫,接着是“喂——喂——”的试音声,台下嗡嗡的交谈声像被无形的手掐住,渐渐平息,只余下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的咳嗽。 报告会开始了。 第一位上台的是位身材魁梧、肤色黝黑、声若洪钟的钢铁厂炉前工。 他穿着被汗水浸透、沾着煤灰的工作服,胸前别着硕大的像章。 他讲述自己如何在高温的炙烤下“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连续奋战几昼夜,和同志们一起“发扬蚂蚁啃骨头的精神”,攻克技术难关,为国家多炼“争气钢”的事迹。 他的话语充满工人阶级的质朴和力量感,也充斥着这个年代特有的、激昂的口号与誓言:“为了格命!为了祖国!再苦再累心也甜!” 阳光明象征性地拿出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硬壳笔记本和英雄牌钢笔,放在膝上。 他前世见惯了各种宏大叙事和表演,对于这种特定年代、特定形式的报告,内心很难真正投入,只觉得那高亢的声调震得耳膜发胀。 他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林见月,她也摊开了随身带的、印着“工作笔记”字样的软皮小本子,握着笔,腰背挺得笔直,一副认真听讲、随时准备记录的模样。 只是那长长的睫毛偶尔会像蝶翼般轻轻颤动一下,目光会短暂地飘向高窗外摇曳的梧桐枝叶,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游离和对自然的向往。 阳光明心中了然。 他不动声色地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在第一页空白处,用钢笔流畅而有力地写下了一行字: 台上炉火正旺,口号震天响;台下心静自凉,且听蝉鸣长。 写罢,他轻轻将笔记本朝林见月的方向推过去一点,刚好能让坐在右边的她清晰看到。 林见月正努力集中精神,捕捉台上“战高温、夺高产”、“一颗红心永向党”的豪言壮语,忽见阳光明推过来的本子,上面写着这样一句。 她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俏皮的弧度。 这短短两句话,既点明了会场内外强烈的对比,又透出一种置身事外的从容与淡淡的幽默,还带着点微妙的文学美感。 这种表达方式,她从未在周围人的口中或笔下见过,新鲜、贴切,直指她此刻心底那点小小的不耐和向往。 她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痒痒的,带着点小小的兴奋和找到同道的窃喜。 她也拿起笔,在自己本子的空白处,认真地、带着点模仿意味地写下: 呐喊如雷鸣,双耳震欲聋。室内口号响,窗外蝉鸣长。 写完,也学着阳光明的样子,把本子朝中间推了推,带着点期待看向他。 阳光明看到这行稚气又真实可爱的反馈,差点笑出声。他强忍住,提笔又写,笔尖划过纸面发出好听的沙沙声: 无妨,心远地自偏。学学五柳先生,神游方外天。 他巧妙地用了陶渊明的别号。 林见月看到“五柳先生”和“神游方外天”,眼睛倏地亮了。 她读过《桃源记》和《饮酒》,极爱那份超然物外的意境。她立刻回应,字迹带着点小兴奋: 此地桃源?口号连天入九霄! 阳光明莞尔,这姑娘反应真快。他继续写,笔锋似乎也带上了笑意: 非也,桃源自在心田间。此刻,身畔有清泉,心静自然甜。 “身畔有清泉”……林见月看着这五个字,心头猛地一跳,仿佛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这“清泉”是指?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阳光明,他正微微侧头看着她的本子,侧脸轮廓在礼堂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俊朗。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腾”地烧了起来,慌忙低下头,笔尖在纸上悬停了片刻,才带着点掩饰不住的慌乱和羞涩写下: 不懂……你这是啥意思。 阳光明看到这带着明显明知故问的娇嗔,笑意更深。 这姑娘,真是单纯又聪慧得可爱。他想了想,决定换个更安全又同样能引起共鸣的话题: 上次你讲喜欢读《海燕》,最喜欢哪一句? 高尔基的《海燕》是这个年代少数被允许、甚至被推崇的外国进步文学作品。 提到书,林见月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最喜欢:海燕在乌云和大海之间高傲地飞翔!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老有劲了!像真的看到闪电劈下来!” 字里行间充满激动。 “是的!海燕是暴风雨的精魂!它的翅膀,划破的是黑暗,召唤的是黎明。真正的勇敢,不是不怕,是明知艰险仍要飞翔!” 阳光明写下自己对勇气的理解。 “你讲得真好!我喜欢它不怕风暴的样子!”林见月由衷赞叹。 “风暴过后,天空会更蓝。海燕的信念,就是穿透乌云的阳光。”阳光明写下充满希望的一句。 “嗯!我相信!”林见月用力写下,仿佛在给自己打气。 台上的报告者换了一位又一位: 有扎根北大荒的知青代表,讲述如何在“广阔天地炼红心”,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 有纺织厂“铁姑娘”突击队长,用高亢的嗓音分享“妇女能顶半边天”,连续创下生产新纪录的“豪迈”; 有机械厂技术革新能手,细数如何“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在简陋条件下攻克“帝修反卡脖子”难关的日夜…… 激昂的语调、重复的誓言、相似的苦难磨砺与革命荣光,汇成一股强大的、不容置疑的声浪,冲击着礼堂的每一个角落,也试图冲刷每个人的思想。 然而,在礼堂后方这个小小的、靠近高窗的角落里,另一场无声的交流正在悄然进行,流淌着与台上截然不同的韵律。 阳光明的硬壳笔记本和林见月的软皮笔记本,像两个小小的、秘密的舞台。 阳光明凭借后世信息爆炸时代熏陶出的敏锐、深厚的积淀和超越时代的视角,写下的句子风趣幽默,比如: 台上声嘶力竭表忠心,台下春蚕食叶笔不停。我们这算不算‘思想的野马脱了缰’? 或引经据典,富含诗意,比如: 梧桐叶影碎摇光,恰似心绪不成行。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或信手拈来的调侃,比如: 想起周文豪的话:‘真的猛士,敢于直面……’嗯,算了,还是听报告吧。 字里行间充满了特异的美感和从未见过的幽默,像为她打开了一扇隐秘的窗。 “嘘!当心被‘革命洪流’冲走。”林见月俏皮地警告,带着点小紧张和小兴奋。 “不怕。洪流之中,自有方舟。譬如,聊聊你喜欢的普希金?”阳光明巧妙引导。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林见月写下她记得最牢的一句。 “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阳光明补全了《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下半阙。 “你也喜欢这句!”林见月惊喜。 “喜欢他诗中那份对自由的渴望,对生命的热情,像暗夜里的星火,永不熄灭。”阳光明写下他对诗人的理解。 “可惜……现在能读到他的作品,少之又少了。”林见月语气带着遗憾。 “心中有火种,总能寻到柴薪,静待春风化雨时。”阳光明写下充满隐喻的鼓励。 林见月被阳光明话语间流露的学识、深刻见解和那份从容不迫的魅力深深吸引。 她觉得眼前这个青年,像一座蕴藏着无尽宝藏的深山,每一次对话都让她有新的发现和惊叹。 他懂得那么多她闻所未闻的事情,能用那么优美又独特、仿佛带着韵律的语言表达出来,既安全又充满深意。 她写下的回应,则充满了少女的纯真、敏锐的观察,比如: 窗外的梧桐叶子,绿得像刚泼上去的油画颜料,阳光一照,亮得晃眼。 还有对美好事物的天然向往,比如: 你看,斜对角那个女同志辫梢上的红头绳,跳啊跳的,像只小蝴蝶。 “一片叶落知秋近,满树葱茏正夏深。”阳光明由她的观察引发季节感悟。 她还有些小小的俏皮,比如: 报告会啥时候结束?肚子有点咕咕叫了。 “快了快了。想想好吃的。比如,油汪汪的红烧肉?”他逗她。 “哎呀!你不要讲!口水真要流下来了!”林见月“抗议”。 “哈哈,民以食为天,想之无罪。待会儿寻地方祭五脏庙。”阳光明回复。 “你坏!”林见月写下,后面还跟了个小小的、自己画的生气脸。 偶尔,阳光明也会写一句:书楠好像去见周公了?口水要流下来了。 林见月偷偷瞄一眼左边,蔺书楠果然头一点一点的。 她赶紧写,带着点忍俊不禁:嘘——轻点!让他眯一会儿。他肯定老吃力了。 蔺书楠其实并未完全睡着,只是台上千篇一律的报告实在催眠,加上午后闷热和困倦,他确实有些迷糊。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两人笔尖在纸上飞快移动的沙沙声,像春蚕食桑,细密而持续;偶尔还能听到他们极力压抑的、从喉咙深处逸出的极轻笑声。 他知道他们在用笔记本进行着一种他无法参与的奇妙而愉快的交流,虽然好奇内容,但内心更多的是为阳光明感到高兴,也为自己能在这略显沉闷的环境里,感受到身边这份小小的、温暖的默契而安心。 他闭着眼,嘴角也带着一丝恬淡的微笑。 报告会冗长地进行着。 台上的声音时而高亢入云,时而低沉严肃,时而慷慨激昂如战鼓,时而语重心长如师长。 阳光明和林见月却彻底沉浸在他们用文字构建的小小世界里,心思早已飞越了礼堂的穹顶。 那些关于先进事迹、思想觉悟、革命豪情的宏大叙事,如同过耳的穿堂风,并未在他们心中留下多少实质的痕迹,唯有那方寸纸页间的思想微光,照亮了彼此的心田。 当台上最后一位报告者结束发言,领导开始做冗长的总结陈词时,阳光明和林见月几乎同时停下了笔。 两人不约而同地翻开自己的笔记本——阳光明的大开本硬壳笔记本和林见月的小巧软皮笔记本,都已经被密密麻麻、你来我往的字迹填满了将近一半的篇幅! 那些或潇洒或娟秀的墨迹,无声地记录了一场思想的盛宴。 看着彼此本子上那如同神秘符码般、承载了无数灵犀与欢笑的对话,两人抬起头,目光在空中相遇。 阳光明的笑容里带着了然、促狭和一种分享秘密的愉悦;林见月的笑容则混合着尚未褪尽的羞涩、巨大的兴奋和一种找到知音的、难以言喻的甜蜜。 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 “结束了?”蔺书楠适时地“醒”来,揉了揉发酸的脖子,低声问。 “嗯,领导在做总结,快了。”阳光明点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报告会终于要结束的轻松。 会场里响起了并不算特别热烈、但足够响亮的掌声,如同退潮的信号。 随着主席台上领导宣布“散会”,人群像开闸的潮水般涌向几个出口,脚步声、交谈声瞬间鼎沸。 挤出文化宫礼堂厚重的大门,已是夕阳西垂。 白昼的酷热稍退,但空气依旧闷热粘稠,晚霞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与金红,映照着苏式建筑尖顶上的五角星。 “时间过得真快,天都要暗了。”阳光明看了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对蔺书楠和林见月说,“一起吃顿晚饭再回去?我知道附近有家小店,味道还过得去,也清净。” 蔺书楠几乎是立刻摇头,脸上带着一贯的、不愿给人添麻烦的腼腆:“不行不行,明哥。谢谢你。我太晚回去不行,要赶公交车,回去还要好一段路呢。”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公交站牌,那里已经排起了小小的队伍,焦急等待的人们伸长脖子望着车来的方向。 “真不一起了?时间还来得及吗?”阳光明还想挽留。 “真不行了,明哥。” 蔺书楠态度很坚决,他看了看阳光明,又看了看站在阳光明身边、脸颊被晚霞映得更红、眼神有些闪烁的林见月,脸上露出一个了然于胸的真诚而朴实的笑容,“你同林见月同志一起去吧。我先走了!” 说完,不等阳光明再开口,便挥了挥手,转身快步朝公交站走去,瘦削的背影很快融入了排队的人流中。 梧桐树下,只剩下阳光明和林见月两人。 (本章完) 第131章 130温馨晚餐,深深沉溺,身体触感, 第131章 130.温馨晚餐,深深沉溺,身体触感,雨中前行 傍晚的微风拂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而安静,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林见月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帆布挎包的带子,脚尖轻轻蹭着地上的小石子。 单独和阳光明吃饭?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如擂鼓,本能地感到害羞和一丝慌乱。 林见月小声嗫嚅着:“我……我也该回去了。向红姐肯定急死了,等着我呢……” “回去也要吃饭咯。” 阳光明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和微微泛红的耳根,语气自然而真诚,带着他特有的、让人难以拒绝的温和与沉稳: “你看,书楠走了,你一个人回去也要找地方吃晚饭。不如一起?那家店真的还可以,清爽,小菜也干净。再说……”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轻松的调侃,眼神里含着笑意: “我们刚才在报告会上‘笔谈’了很多‘思想火’,总要找个地方消化消化吧?饿着肚子,灵感要逃走了。” 这幽默又体贴的话语,一下子冲淡了林见月的局促。 想到笔记本上那些妙趣横生、充满智慧的对话,想到阳光明那些新奇又深邃的观点和优美的文字,她心里那点小小的期待和雀跃终于压倒了羞涩。 她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意,像下了很大决心般,轻轻点了点头:“那……那么好吧。麻烦你了。” “一点也不麻烦,走!”阳光明脸上笑意更深,带着一种守护者的姿态,领着林见月朝自己停车的地方走去。 阳光明所说的饭店,离文化宫不远,拐过两条种满高大法国梧桐的安静小街就到了。 门脸不大,灰扑扑的墙上挂着木招牌,油漆有些剥落。 玻璃窗擦得还算干净,能看见里面摆放着几张简单的方桌。 正是饭点,但店里人不多,只有角落一桌穿着工装的人在低声交谈,显得很清静。 墙上贴着几张印着“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口号的宣传画。 推开挂着半截洗得发白的蓝布帘子的门,一股饭菜的香味夹杂着淡淡的油烟味扑面而来。 一个系着白围裙、笑容朴实、约莫四十岁的服务员大姐迎了上来,说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态度更是少见的热情。 “同志,两位?里面请。” 阳光明环顾了一下,指了指靠里墙、被一根刷着绿漆的方柱子半挡着、头顶白炽灯光也相对柔和些的角落位置:“坐这里吧,清静点。” “好的。” 服务员大姐把他们引到那张边缘有些磨损的小方桌前,又麻利地用搭在肩头的抹布擦了擦桌面,“看看吃点啥?墙上有菜单。” 她指了指挂在墙上的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菜名和价格。 阳光明示意林见月点菜。 林见月看着黑板上的菜名和价格,有些踌躇,小声说:“你点吧,我都可以的。” 阳光明也不推辞,直接对服务员说:“大姐,来一客清炒虾仁,一客醋小排,一客香菇青菜,再来个番茄蛋汤,两碗米饭。” 他没有点酒水,这年头,下馆子点酒是奢侈且引人注目的事。 “好的,稍等啊。”服务员大姐利索地记下,转身朝后面吆喝了一声,撩开油腻的门帘进了后厨。 这位置确实僻静,柱子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头顶昏黄的光线像聚光灯一样只照亮他们这一方小天地,营造出一种小小的、与外面世界隔绝的私密感。 林见月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小小的空间: 褪色的招贴画、掉了漆的柱子、磨得发亮的桌面、墙角堆着的空啤酒瓶……一切都带着这个年代小饭店特有的印记。 饭菜上得很快。 清炒虾仁晶莹剔透,散发着河鲜的清香;醋小排色泽红亮诱人,酸甜的香气直钻鼻孔;香菇青菜碧绿爽口,油光水亮;番茄蛋汤热气腾腾,飘着金黄的蛋和翠绿的葱。 在这个粮油肉蛋都凭票供应的年代,这样四个菜,已算得上颇为体面甚至称得上丰盛的一餐了。 “吃吧,别客气。”阳光明拿起筷子招呼道。 林见月小口尝了尝虾仁,很新鲜,用猪油炒的,带着特有的荤香,味道清淡可口。 她又夹了一块小排,酸甜适口,肉质软烂脱骨,醋汁熬得恰到好处。 确实如阳光明所说,味道相当不错,比厂里食堂强太多。 “味道怎么样?”阳光明问,自己也夹了块小排。 “嗯,老好吃咯!”林见月由衷地点头,眉眼弯弯,满足感溢于言表。 两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 林见月想起笔记本上阳光明提到的普希金和高尔基,还有他那信手拈来的优美词句,忍不住好奇地问: “阳光明同志,你好像读过很多书?上次聚会你也讲了好多有趣的事情。” 阳光明放下筷子,看着她那双充满求知欲、亮晶晶的清澈眼眸,笑了笑: “喜欢看书罢了。以前条件有限,能看到的书不多,但只要有机会,总要找来看看。” 他顿了顿,自然地接起话头,“讲到文学,你最喜欢看什么书?” “我最喜欢看小说。”林见月眼睛亮起来,像点燃了小灯,“像《青春之歌》,还有……嗯,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 她列举的都是这个年代比较“安全”且常见的读物,语气里带着对故事本身的喜爱。 “高尔基啊。” 阳光明点点头,语气带着一种沉静的欣赏: “他笔下的苦难童年,确实蛮震撼人心。不过,他更打动人的,是那种在黑暗里面永远不放弃对光明和尊严的追求。 就像阿廖沙的外婆,用她朴素的善良温暖了阿廖沙的一生。” 他娓娓道来,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感。 林见月听得入了神,用力点头:“对的对咯的!外婆老好老好!还有那个善良的房客‘好事情’……” 阳光明见她有兴趣,便顺着话题,聊起了高尔基的生平轶事,聊他在伏尔加河畔的流浪,如何像海绵一样从底层生活中汲取养料,如何观察形形色色的人物。 他的讲述生动有趣,细节丰富,比如伏尔加河纤夫的号子声、小酒馆里的醉汉,很多都是林见月从未在课本或公开评论中听到过的,仿佛带着她走进了那个遥远的、充满苦难与生命力的时代和国度。 接着,他又聊到了鲁迅。 他讲鲁迅弃医从文的抉择背后那份深沉的悲悯与决绝,讲他笔下那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人物,如何刺痛国人的神经,讲《朝夕拾》里温馨的童年回忆,也讲《野草》中晦涩却充满力量的孤独呐喊。 他巧妙地引用鲁迅的话:“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又补充自己的理解:“这条路,需要不怕孤独的勇气和清醒的头脑。” “鲁迅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阳光明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狭小的空间里带着回响,“既戳破黑暗的现实,也无情地解剖自己。他的孤独和坚韧,恰恰来自他最深切的爱。爱这个民族,爱那些沉默的大多数。” 林见月完全被吸引了,深深沉溺在他描绘的思想图景里。 她托着腮,手肘支在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阳光明,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觉得自己仿佛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通往广阔天地的窗户。 阳光明口中的文学,不再是课本里枯燥的说教或简单的故事情节,而是充满了鲜活的血肉、深邃的思想、复杂的人性和打动人心的力量。 他懂得那么多,讲得那么透彻、那么生动,又那么引人入胜。 他不仅是在讲故事,更像是在为她点亮一盏灯,照亮了文本背后广阔的精神世界。 清澈的眼神里,那份单纯的欣赏和亲近,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带着光芒的崇拜和灼热的认同感所取代。 她觉得自己和阳光明之间,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灵魂共鸣,一种在思想荒漠中遇到绿洲的狂喜。 她甚至觉得,能这样听他说话,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阳光明同志,你懂好多……讲得真好。”她由衷地赞叹,声音里带着一丝激动后的微颤,脸颊因为专注和兴奋而泛着红晕。 阳光明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崇拜和那份纯粹、炽热的求知欲,心中也涌起一阵强烈的暖流和一丝悸动。 在这个思想被高度规训、表达被严格限定的年代,能遇到一个对文学、对思想本身保有天然热爱、敏锐感悟力和赤子之心的女孩,实属奇迹。 他笑了笑,语气温和而真诚:“只是多看了几本书,多想了点问题罢了。你也老聪慧,一点就透,悟性很好。”这夸奖发自内心。 两人聊得投入,桌上的饭菜不知不觉间已下去大半。 窗外的天色,就在这关于文学、关于人性、关于思想的深入交谈中,悄然暗淡下来。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窗外漆黑的夜空被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紧接着,“咔嚓”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响起! 豆大的雨点随即猛烈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瞬间连成一片狂暴的水帘。 夏日的雷雨,总是来得如此迅猛而暴烈。 “哎呀,下雨了!还下得这么大!”林见月被雷声惊得一颤,看着窗外瞬间被雨幕吞噬、变得白茫茫一片的街道,焦急万分,“怎么办?就是回去的太晚,向红姐会急死的!” 雨声哗哗,如同瀑布倾泻,很快在饭店门口低洼处汇成了浑浊的小溪流。 风裹挟着清凉的雨气和泥土的腥味,从门帘缝隙猛烈地钻进来,带来一阵凉爽的湿意。 两人等了大半个小时,希望这阵头雨能像往常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然而,这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雷声渐远,雨势却从瓢泼转成了连绵不断的、细密而执着的雨丝,淅淅沥沥,在门外昏黄路灯的光晕里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湿冷的网。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只有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 林见月越来越不安,频频看表:“这么晚了,雨也不停……公交车怕真没有了。” 她站起身,语气带着决心和焦虑,“不行,我要走了。再晚回去不行了!” “现在出去,就算碰巧有车,等车也要淋得湿透。” 阳光明皱着眉看了看外面湿漉漉、反射着幽光的街道和依旧飘洒不停的雨丝,“而且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 他略一沉吟,果断地说:“这样,你坐我的自行车,我送你回去。撑住伞,总归比站在雨里等车强。” “啊?这……太麻烦你了!路不近呢!”林见月连忙摆手,一颗心却因为他的提议而剧烈地跳动起来,一股暖流夹杂着羞涩涌上心头。 “不麻烦。总不能让你一个女同志冒雨回去。” 阳光明语气不容置疑,透着一种让人安心和依赖的担当,“走吧,雨小点了,正好。” 他指了指窗外,雨势确实比刚才小了些,从暴雨变成了中雨。 他起身去柜台结了账,推开挂着湿漉漉蓝布帘子的门,细密的雨丝带着凉意扑面而来。 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朦胧而破碎的光晕,像洒落一地的碎金。 阳光明把自行车从屋檐下推过来,支好。车座和车把上都是雨水。 “上车吧,当心滑。”他把那把沉甸甸的油布伞递给林见月。 林见月接过伞,冰冷的竹制伞柄握在手里。 她看着眼前自行车湿漉漉的后座,又看了看站在迷蒙雨幕中、神情沉稳坚定的阳光明,心跳得飞快,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她深吸一口气,侧身小心翼翼地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冰凉的湿意立刻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 她一只手用力撑开沉重的油布伞,努力举高,另一只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轻轻地、试探性地抓住了阳光明腰侧被雨水打湿的“的确良”衬衫。 隔着薄薄的、湿凉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温热和紧实腰身的触感。 林见月的心跳得更快了,脸颊在夜色和雨幕的遮掩下滚烫。伞很大,像一朵移动的黄色蘑菇,勉强能遮住两人。 “坐稳了?伞撑牢。”阳光明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低沉而清晰,穿透雨声。 “嗯。”林见月小声应道,声音有些发紧。 自行车动了,链条发出轻微的嗒嗒声,碾过被雨水浸润、反射着碎金般灯光的柏油路面。 油布伞在两人头顶撑开一片小小的、移动的干燥空间。 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紧绷的油布伞面,发出沙沙的、有节奏的轻响,像温柔的私语,伴随着车轮碾过积水的哗哗声。 夜风带着雨后的凉意,不断吹拂着两人的面颊和裸露的肌肤。 自行车行驶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路灯的光晕被绵密的雨丝切割得模糊不清,氤氲成一片片朦胧的光团。 伞下的空间很小,两人靠得很近很近,林见月能清晰地闻到阳光明身上淡淡的肥皂味、雨水的清冽气息,以及一种属于年轻男性的充满生命力的清爽味道。 风声,雨声,车轮碾过湿路的哗哗声,交织成一片宁静而单调的背景音。 先前在饭桌上热烈交谈的思想激荡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亲近感和奇妙的安宁在悄然流淌。 这小小的伞下世界,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喧嚣,只剩下彼此的存在和车轮滚动的韵律。 林见月抓着阳光明衬衫下摆的手指,由最初的僵硬和小心翼翼,慢慢放松下来。 她微微侧着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拂着,目光落在前方他宽阔而挺直的背影上。 昏黄的光影里,他蹬车的动作稳定而有力,肩背的线条透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可靠。 伞沿偶尔有积聚的雨水滑落,“啪嗒”一声滴在他坚实的肩头,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心里涌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安宁和温暖,仿佛漂泊的小船找到了港湾,所有的紧张和不安都被这背影和这小小的空间驱散了。 阳光明稳稳地握着冰凉的车把,感受着身后女孩轻轻的依靠和那抓着自己衣角的手传来的细微却坚定的力量。 雨丝清凉,夜风微拂,带着湿漉漉的梧桐叶气息,他的心绪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愉悦。 身后这个单纯、美好、对知识充满渴望、心灵如水晶般清澈的女孩,让他在这特殊年代汹涌的洪流中,触摸到了一份难得的纯粹与宁静。 不需要太多言语,这份风雨同行的默契,这份伞下无声的陪伴,已胜过万语千言。 “冷不冷?”骑了一段,经过一盏特别亮的路灯时,阳光明微微侧头问,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不冷。”林见月连忙回答,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轻柔,“伞撑得老好,淋不着。”她下意识地把伞又往他那边偏了偏。 “那就好。” 又沉默地骑了一会儿。 林见月辨认着路边熟悉起来的建筑轮廓和巷口那盏特有的、光线微弱的路灯,轻声说:“快到了,前头路口右转弯,再走一点点就是。” “好。”阳光明应道,稳稳地蹬着车,在湿滑的路口拐了个漂亮的弧线。 几分钟后,自行车在一栋普通的石库门居民楼前停下。 门口亮着一盏光线昏黄的白炽灯,灯光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温暖。雨水顺着瓦檐流下,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 “到了。”阳光明单脚支地,稳住车子,车闸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林见月松开抓着他衣角的手,那一片衣料已经被她手心的汗微微濡湿。 她小心地从后座滑下来,双脚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她收起沉重的油布伞,雨水立刻顺着伞尖成串滴落在地上。她站在楼道口那圈昏黄的灯光下,微微仰头看着依旧跨在车上的阳光明。 雨水打湿了他额前和鬓角的黑发,几缕湿发贴在饱满的额角和脸颊,晶莹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落。他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明亮,像蕴藏着星辰。 “谢谢你,阳光明同志。”林见月的声音带着真诚的浓得化不开的感激和一丝强烈的不舍,“谢谢你请我吃饭,还冒雨送我回来。真的……老麻烦你了。” “不要客气,应该的。” 阳光明笑了笑,笑容在雨夜湿漉漉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温和动人,“快上去吧,不要让冯向红同志急死了。”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身后的门洞。 “嗯!”林见月用力点头,雨水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清爽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她犹豫了一下,手指绞着伞柄,还是鼓起勇气,脸颊绯红地邀请道,“雨还在落,天又墨赤黑……你……你要不要上去喝杯茶,擦擦头发再走?”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浓浓的期待。 阳光明看了一眼依旧细密飘洒的雨丝和漆黑如墨的夜色,又看了看眼前女孩在灯光下绯红的脸颊和那双盛满期待与羞涩的清澈眼眸,心中温暖如春,但还是温和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了,谢谢你。太晚了,上去打扰你们不好。这点雨不碍事。你快点上去吧。” 他的拒绝很得体,充满了为她着想的体贴,让林见月无法再坚持,心里却更添了几分感动和好感。 她只好再次道谢,声音带着点鼻音:“那……那么你路上一定一定当心!” “放心。”阳光明点点头,目光温和地笼罩着她,“进去吧。” 林见月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个雨夜中载她归来、发梢滴着水、眼神却无比温暖坚定的身影,连同这昏黄灯光下的瞬间,一同镌刻进心底最深处。 然后才转身,快步走进了干燥却略显幽暗的楼道。 直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听到隐约传来的开门声、冯向红惊讶的询问声和林见月模糊的回应,阳光明才调转自行车头。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扇在二楼亮起温暖灯光的窗户,窗玻璃上模糊映出晃动的人影,然后用力一蹬脚踏板。 自行车载着他,轻盈地冲入了细密清凉的雨帘和沉沉的夜色里。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溅起细小的水。 清凉的晚风带着雨丝扑面而来,吹动他微湿的衬衫紧贴在身上,却吹不散他脸上那抹温和的笑意,也吹不散心头那份暖意。 (本章完) 第132章 131金手指详解,报复李卫东,反咬一 第132章 131.金手指详解,报复李卫东,反咬一口 八月底的魔都,暑热未消。 蝉鸣像是被滚烫的空气黏住了翅膀,一声声执着地撕扯着午后残存的宁静,更添几分燥意。 副厂长办公室外间,阳光明端坐在秘书桌前。 午后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在他面前那份《红星纺厂第三季度原供应计划草案》上。 他指尖沉稳地划过一行行工整的仿宋字,眉头微锁,神情专注。 成为赵国栋副厂长的专职秘书已近两月,初来时的生涩早已褪去,他将这间办公室的节奏把握得如同掌纹般清晰。 赵国栋行事雷厉风行,他便提前将文件要点梳理得条分缕析,报告数据核实得滴水不漏;赵国栋需要协调八方,他便是那根无形却坚韧的丝线,不动声色间,便已在各方之间架起了沟通的桥梁。 这份远超年龄的沉稳与干练,让赵国栋倚重日深,也让厂里那些最初带着审视、好奇甚至些许嫉妒的目光,渐渐沉淀为一种无声的认可。 自那次章伟强组的饭局后,他与那几位中层干部的关系也日益熟稔。 尤其是劳资科科长郎天瑞。 那两斤救命的淡干海参,像是一剂无形的黏合剂,将两人之间的关系拉近到一种超越寻常同事的信任与亲近。 这份情谊,无声无息地渗透到了工作的缝隙里。 母亲张秀英调任车间的劳资员后,因为职务的特殊性,要受车主任和劳资科科长的双重领导。 而郎天瑞这位顶头上司的关照,可谓细致入微到了极点。 从复杂的工资等级核算规则,到车间里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职工纠纷调解,郎天瑞总是不厌其烦地亲自指点,甚至手把手带着张秀英熟悉流程。 车间里那些原本可能因她资历浅而起的窃窃私语和微词,在郎科长明确而有力的支持态度下,也如阳光下的露水般悄然消散。 张秀英本就勤勉肯干,加上这份“特殊关照”,竟也很快在新岗位上立稳了脚跟,眉宇间甚至渐渐透出几分属于“劳资科老师傅”的从容与威信。 周二下午,临近下班还有半个钟头。 阳光明刚把一份签好“赵国栋”三个遒劲大字的文件锁进档案柜,办公室那扇虚掩着的绿漆木门便被轻轻叩响。 劳资科科长郎天瑞那张精瘦、颧骨微凸的脸探了进来,带着他惯常的、仿佛能融化一切隔阂的亲近笑容。 “赵厂长在忙?”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魔都男人特有的熟稔腔调。 阳光明立刻起身,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微笑,动作利落:“刚送走技术科的老周,现在里面没人。郎科长,进来坐坐?” “不坐了不坐了,就两句话的事。” 郎天瑞摆摆手,像条灵活的泥鳅般闪身进来,反手带上了门。 他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换上了一层郑重的神色。 他几步走到阳光明桌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气声,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紧迫感: “小阳,跟你通个气。今天上午,厂工宣队那边,接到‘群众举报’了。” 阳光明眼神倏然一凝,刚拿起的“英雄”牌钢笔悬在半空:“哦?举报什么?” “说是……你们厂务科和我们劳资科……” 郎天瑞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有人把公家的办公用品,私自拿回家用。点名的就是稿纸、墨水、复写纸这些零零碎碎。” 他顿了顿,精明的目光快速扫过阳光明桌上的物品,见对方专注聆听,才继续道: “虽然说起来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但既然有人捅上去了,工宣队按规矩总得查一查。 老王——我是说保卫科科长王卫东,他兼着工宣队副队长呢,又一向跟我关系挺好,知道这事做得不地道,也拎得清里头轻重,就提前跟我透了个风。 具体什么时候查,还没定,可能就是这两天。他让我也跟你提个醒。” 郎天瑞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阳光明桌角那迭厚厚的稿纸和墨水瓶上: “你这里加班写材料是家常便饭,万一……我是说万一哦,顺手带点稿纸、墨水回去接着弄,到时候被翻出来,就算你是为公家干活,也有嘴说不清! ‘公私不分’这顶帽子扣下来,总归不体面。做好区分,心里也踏实。” 一股暖流,夹杂着冰凉的警惕,同时在阳光明心头涌动。 郎天瑞这次冒险的通风报信,情谊是真真切切的,指向更是明确无比——就是怕他这位新晋的副厂长秘书,无意中撞到枪口上。 这份维护,源于那包沉甸甸的海参,更源于两人之间日益紧密、心照不宣的同盟关系。 “谢谢你,郎科长!” 阳光明语气诚挚,甚至还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后知后觉: “你不讲,我还真没往这上头想。平时加班是有,但东西还真没往家里带过。 不过你提醒得太及时了,我马上就把抽屉、柜子统统清一清,归拢清爽,保证干干净净,绝不给领导添麻烦,也不给你和老王添堵!” 他拍了下桌子,显出几分雷厉风行。 “哎,这就好!这就好!” 郎天瑞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重新绽放,像揉皱的纸被抚平,“那我先走了,科里还有点收尾事体。” 他伸出手,亲昵地在阳光明结实的小臂上拍了两下,动作自然流畅,转身拉开门,脚步轻快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木门轻轻合拢,办公室里重新陷入寂静。 窗外单调的蝉鸣,骤然变得清晰而刺耳。 阳光明脸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隐去,他缓缓坐回那把磨得发亮的木椅子,身体微微后靠,食指和中指并拢,指节在光洁的深棕色桌面上,以一种极富韵律的节奏轻轻敲击着。 “举报……办公用品私用……搜查……”这几个冰冷的词在他的脑中盘旋。 郎天瑞的善意提醒,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然而,这石子却意外地搅动了湖底沉积已久的带着腐殖质气息的淤泥—— 李卫东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以及那份被篡改得面目全非、险些将他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82”断头率报告,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份被刻意遗忘的愤怒,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被这意外的“机会”惊醒,悄然昂起了布满鳞片的头颅,冰冷的信子无声地吞吐着。 报复的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而强烈。 机会,似乎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送到了他的眼前。 阳光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意识如同沉入幽暗的水底,瞬间抵达那个旁人绝无可能窥探的奇异空间——他的“冰箱空间”。 这个伴随他重生而来的金手指,是他安身立命、步步为营的最大依仗和最深秘密。 它的运作规则,早已被他如同研究精密仪器般摸得透彻: 1.每日刷新。 空间内固定位置存放的那些“原生”物品,会在每日午夜零点准时刷新。 只要该位置未被其他物品占据,零点一到,原有物品便会凭空消失,随后,新的、完全相同的物品瞬间刷新出现,如同游戏里永不枯竭的补给点。 这是他稳定获取某些稀缺物资的根基。 2.挪动即固化。 一旦他将某个“原生”物品从其固定的刷新位置移开到其他位置,这个物品便立即脱离了刷新规则。 它不再消失,也不会再被新物品替代,成了他真正“拥有”并可长期保存的东西。 3.替换即终止。 如果他用从外界带入的物品,或者冰箱内其他位置的物品,占据了某个原本刷新“原生”物品的固定位置,那么,这个位置的刷新功能便暂时终止。 该位置只能作为储物格使用,在恢复原状或空置之前,不再刷新任何东西。 4.空间收纳。 现实中的物品,只要体积不超过冰箱空间的容纳极限,且被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触碰到,便能凭意念瞬间将其收入这个冰箱空间内。 取出时,只需意念锁定空间内目标物品,即可将其取出放到身周一米范围内的任意位置。 5.隔空投放。 他不仅能存取物品,更能用意念精确控制空间内物品的“出现”位置! 只要目标地点在他身体周围一米范围内,无论该地点是否封闭——锁着的抽屉、关着的挎包、甚至密封的铁皮盒子——他都能让空间内的物品凭空出现在其中! 如同魔法般穿透了物理阻隔。 这为他提供了近乎“神不知鬼不觉”的栽赃嫁祸能力。 这能力并非毁天灭地,但它所带来的隐秘便利,堪称神奇。 此刻,借助这金手指,利用这次“搜查”,报复李卫东,在技术上易如反掌。 他只需准备一份足够“敏感”、足够致命的“赃物”——比如一份被严厉批判、明令禁止流传和收藏的“反面资料”。 事先将其稳妥地收入冰箱空间,待到搜查开始前,或者在搜查即将开始、李卫东毫无防备、众目睽睽之下,他只需靠近李卫东一米之内,意念微动,便能让那份足以致命的“罪证”,凭空出现在李卫东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最深处!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无影无形,无迹可寻。 只要那份资料在李卫东的包里被搜出来,性质就彻底变了。 在这个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年代,“私藏反面资料”的罪名,其严重性远非“偷拿几张稿纸、几瓶墨水”可以比拟。 它直指思想立场,是足以摧毁一个人政治生命甚至人身自由的重罪。 轻则开除公职、带走劳动,重则……后果不堪设想。 李卫东纵有百口也莫辩,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 这手段,确实狠辣至极! 阳光明并非不清楚这一点,想到这个严重后果,他的指尖敲击桌面的节奏,不知不觉变得沉重了几分。 但他更清楚李卫东的为人! 上次篡改细纱断头率数据,其心可诛! 那根本就是要将他阳光明彻底钉死在“破坏生产”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若非韩鸣谦明察秋毫、秉公处理且顾全大局,他阳光明的前程,恐怕早已断送在那个刺眼的“82”上了。 那不是失误,而是处心积虑的阴谋陷害! 如果这次只是小打小闹,比如在李卫东包里放点稿纸墨水,顶多让他挨顿不痛不痒的批评,写份不咸不淡的检讨,伤不了筋骨,反而会打草惊蛇。 以李卫东那种偏执狭隘、睚眦必报的性格,一旦怀疑到阳光明头上,哪怕毫无证据,日后必然像条潜伏在阴沟里的毒蛇,死死盯着他,伺机而动。 举报、构陷、散布谣言……种种暗箭防不胜防。 阳光明如今身处副厂长秘书这个更敏感、更易招惹是非的位置,经不起这种持续不断的暗算和消耗。 他不想时时刻刻活在提心吊胆之中,更不想连累刚刚安稳下来的母亲。 要杜绝后患,就必须一击致命! 要让李卫东彻底失去在红星厂兴风作浪的能力,甚至……让他彻底离开这个环境。 他早已不是真正的十七岁少年。 前世在富豪身边担任生活秘书,见惯了商海倾轧、世态炎凉,也亲手处理过不少“碍事”的人和事。 他的心肠,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淬炼得比钢铁更硬,比寒冰更冷。 善良是他的底色,但绝非优柔寡断、任人宰割的借口。 对李卫东这种主动加害、手段阴毒、欲置他于死地的人,他报复起来,毫无心理负担。 这是生存的法则! 唯一让他指尖稍顿、略有迟疑的,是时间点。 距离李卫东陷害他,才过去不到两个月。那场风波虽已平息,但余温尚存,记忆犹新。 如果李卫东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栽了如此大的跟头,而且是涉及“思想问题”的重罪,难免会有心思敏锐、嗅觉灵敏的人,将这两件事隐隐联系起来。 即使找不到任何直接证据指向他阳光明,那份隐约的、挥之不去的“嫌疑”,落在赵国栋副厂长或者其他有心领导眼里,终究是个隐患,可能会影响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勤勉踏实的形象。 阳光明靠向椅背,木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抬起手,用指腹在太阳穴上缓缓按压。微闭双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需要冷静地评估风险,权衡利弊。 他在脑中如同放电影般,将今天一整天的行程快速过了一遍: 早晨:提前一刻钟到办公室,打扫、泡茶。 赵国栋到后,整理好需要批阅的文件,简明扼要汇报要点。 九点整,陪同赵厂长去细纱车间巡视生产情况,重点关注断头率问题的改进措施。在车间与班长、技术员交谈约半小时。 上午:十点左右返回办公室,处理日常文件流转。期间无人来访。 中午:十一点半,在干部专用的小食堂用餐。同桌的有赵国栋、厂办一位副主任和工会主席。席间谈论的是即将到来的国庆节福利安排,气氛平常。 下午:一点开始工作。先是技术科一位姓刘的工程师送来一份设备更新报告,谈了约十五分钟。 接着是采购科副科长来沟通下季度原采购的细节,谈了约二十分钟。 两点半后,便一直在办公室处理文件,直到郎天瑞来访。 他与李卫东的交集:零! 一整天,他都没有踏足过楼下厂务办秘书组所在的大办公室! 他和李卫东,今天连面都没碰上,更别提有任何言语或肢体接触! 这个细节至关重要! 简直是天赐的“护身符”,阳光明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 如果有人事后怀疑李卫东出事与他有关,必然会本能地思考:阳光明是否有“作案”的机会和时间? 而“一整天未接触”这一点,就是最无可辩驳的“不在场证明”。 它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任何可能的嫌疑都隔绝在外。 谁能想到,他拥有这种超越物理常识的隔空投物能力?这超出了常人的想象范畴。 风险可控,机会难得,目标明确。 阳光明缓缓睁开眼,眸中最后一丝犹豫已彻底消散,只剩下深海般的平静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前世处理类似棘手麻烦时,那种熟悉的、全神贯注如同精密机器般的状态,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每一个环节都在脑中清晰排列,每一个可能的意外都有应对预案。 他决定了。 出手! 既然动手,就绝不留后患。那份足以让李卫东万劫不复的“反面资料”,就是最佳的“礼物”。 准备这样一份“赃物”,仓促间并非易事。 既要足够“敏感”,能引起工宣队的高度重视和严厉处置,又不能过于离谱,显得刻意栽赃。 好在时间还有,现在距离下班还有半小时,如果今天搜查,完全来得及做好准备。 阳光明凭借前世记忆和对这个时代禁忌的了解,谨慎地挑选、组合,最终在下班前,将一份“合适”的资料准备完毕。 然而,事情并未如预期般迅速发生。 随后的星期三、星期四,厂区里一切如常。 机器轰鸣依旧,人流穿梭不息。 关于“举报”和“搜查”的风声,似乎只在郎天瑞和阳光明之间隐秘流转,并未扩散开一丝涟漪。 阳光明照常工作,神态自若,甚至在赵国栋面前表现得更加沉稳干练。 他利用这两天时间,重新审视了那份资料,做了更精细的调整和伪装,确保它出现的“时机”和“状态”都更符合“无意私藏”的特征。 这份淬毒的匕首,被稳妥地转移至冰箱空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耐心蛰伏,等待着出鞘的最佳时机。 星期五下午,距离下班铃响还有一刻钟。 夕阳的金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斜斜地铺洒在办公室的水磨石地面上,将空气里的微尘映照得纤毫毕现,也给室内染上了一层迟暮般的暖色调。 阳光明刚将一份签批好的《关于细纱车间设备检修安排》锁进档案柜,桌上的黑色老式拨盘电话突然“叮铃铃——”地急促响起,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 他拿起听筒,声音平稳:“喂,副厂长办公室。” “小阳,我是厂办张玉芹呀。”电话那头传来张姐惯常的带着点热络的腔调。 “张姐,是我。” “通知你一下,劳资科全体人员,还有我们厂务办的全体同志,也包括你,稍微晚走约一刻钟。 领导开会还没结束,会议结束后,可能有工作要安排,需要大家配合一下,等通知再下班啊。辛苦辛苦!” “好的,张姐。收到。”阳光明语气依旧平静地应下,放下电话。听筒落座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他耳中却格外清晰。 果然来了。 而且选择在临近下班、人心浮动的时候,以“可能有工作安排”为由,通知“下班延迟一刻钟”。 这带着点突击检查的味道,却又显得不够彻底,留有余地。 心思敏锐的人,或者在厂办浸淫多年的“老油条”,恐怕在接到通知的瞬间,心念电转间就能猜到七八分——这更像是某种信号,足够他们提前做好应对,把不该出现的东西收起来。 看来工宣队对这次“办公用品私用”的举报,确实没太当回事,更多是走个过场,应付一下“群众监督”,避免落人口实。 阳光明不动声色地整理了一下桌面。 将“英雄”牌钢笔仔细插回印着红星的搪瓷笔筒,散乱的稿纸按页码码放整齐,边缘对齐。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燥热的风裹挟着更清晰的机器轰鸣涌进来。 楼下,厂区大道上,下班的人流如同开闸的洪水,喧闹着、推挤着自行车,潮水般涌向厂门。 蓝灰的工装、草绿的军便服汇成一片流动的海洋。 很快,喧嚣声浪远去,厂区变得空旷而安静,只有远处车间单调的“哐当哐当”声固执地传来,更衬得这等待的时光格外漫长。 一刻钟,在无声的等待中流淌。 阳光明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呼吸均匀。内心却如同风暴前的海面,看似平静,深处已暗流汹涌。 冰箱空间里那份资料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 终于,走廊里由远及近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张玉芹那辨识度很高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例行公事的腔调: “厂务办、劳资科的同志们注意了!领导会议结束,没有新的工作安排,大家现在可以正常下班了!” 阳光明睁开眼,他拿起自己那个半旧的深蓝色帆布挎包,里面只装着工作笔记本和一支备用的“永生”钢笔。 他拉开门,走廊里已经站了不少人。 厂务办这边,李卫东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有些油腻地贴在额角,背着他那个标志性的、边角磨损严重的帆布挎包,正侧着身和旁边劳资科的一个年轻科员低声说着什么。 劳资科那边,郎天瑞站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几名科员。 郎天瑞的目光不经意地与阳光明接触了一下,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意味。 人群开始向楼梯口移动,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阳光明自然地汇入人流,熟稔地同周炳生、张玉芹打着招呼:“周师傅,张姐,明天见。” 同时不动声色地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和位置,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牢牢锁定了前方那个挎着旧包的身影——李卫东。 从三楼下到二楼。楼梯不算宽,人群有些拥挤。 阳光明刻意落后半步,让过张玉芹,又巧妙地借着一位劳资科大姐的遮挡,脚步轻快地向侧前方一插,瞬间便贴到了李卫东的身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半米。 他甚至能闻到,李卫东工装上散发出的淡淡机油味。 就是现在! 阳光明的心跳,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他面上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下班时的轻松,与旁边的人随口应和着。 而意念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沉入冰箱空间,锁定了那份被折迭成小方块、边缘刻意揉搓出经常翻动痕迹的“资料”。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意念如电光火石般锁定了李卫东挎包内层深处! 无声无息,无光无影。 那几页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放置,凭空出现在李卫东那个旧帆布挎包最底层。 整个过程,连空气都没有一丝涟漪。 李卫东毫无所觉。 他正侧着头,唾沫横飞地向旁边一人抱怨着车间某个小组长“搞不清楚状况”,丝毫不知自己的命运已在身后咫尺之间被彻底改写。 阳光明脚下步伐不变,自然地与李卫东错开半个身位,仿佛只是不经意地调整了一下行走路线。 他甚至还朝旁边另一位认识的同志点头笑了笑,神情自若。 没有人注意到这瞬间的贴近,更无人知晓这平静之下完成的致命一击。 只有他自己,感到一股冰冷的快意,从脊椎骨悄然升起,瞬间弥漫全身,随即又被更深的平静压下。 人群走到一楼楼梯口,即将分流。 就在这时,办公楼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 保卫科科长兼工宣队副队长王卫东,带着两名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并臂戴红袖标的工宣队员,神色严肃地出现在楼梯拐角处。 王卫东身材魁梧,国字脸,眼神锐利如鹰,一出现,嘈杂的下班人声瞬间低了下去。 “厂务办、劳资科的同志们,请等一下!”王卫东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在楼梯间回荡。 所有人的脚步都顿住了,疑惑、不解、还有少数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李卫东脸上的抱怨瞬间凝固,换上了一丝茫然和本能的畏缩。 王卫东目光扫视全场,朗声道:“接到群众反映,厂务科、劳资科存在个别同志私自挪用公家办公用品的问题。 为了维护集体财产,端正风气,厂工宣队决定,现在对这两个科室所有同志的随身携带物品,进行一次例行检查!请大家配合!” 话音一落,人群一片哗然! 工宣队的威慑力很强,此刻真刀真枪地堵在楼梯口突击检查,让很多人措手不及。 抱怨声、议论声,嗡嗡响起: “搞什么名堂?都要下班了!” “就是呀,几张纸几瓶墨水,值当吗?”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查就查呗!” 郎天瑞立刻站出来,打着圆场:“王科长也是执行任务,大家配合一下,配合一下!身正不怕影子斜,清清爽爽,一查就明白了!不要影响王科长工作!” 他边说,边朝自己劳资科的人使眼色。 王卫东面无表情,指挥道:“请大家分做两队,劳资科一队,厂务办一队,这样检查起来也能快一点。 劳资科的同志,由小王负责检查。 厂务办的同志,由我亲自负责检查,请把随身携带的挎包、拎包都放在地上,打开接受检查!动作快一点!” 命令一下,纵然有人满心不情愿,也只得照做。 周炳生无奈地叹口气,摘下他那个用了多年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 张玉芹撇撇嘴,把她的布手提袋放在脚边。 李卫东脸色有些发白,眼神躲闪,动作明显迟疑了一下,才慢吞吞地极不情愿地将自己那个旧帆布挎包从肩上取下,放在水泥地上,手指微微发抖地去拉拉链。 阳光明神色坦然,动作流畅。 他第一个将自己的深蓝色帆布挎包放在地上,主动拉开拉链,将里面的笔记本和钢笔展示出来:“王队长,就这些,工作需要。”他的声音平静,眼神清澈。 王卫东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目光随即转向其他人。 检查进行得很快。 周炳生的公文包里除了文件就是老镜和药瓶。 张玉芹的布袋里是毛线团、饭盒和一本《选集》。 轮到李卫东时,他额头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拉链拉得磕磕绊绊。 王卫东亲自蹲下身,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的手。 帆布包被打开。 里面东西很杂:半块用油纸包着的葱油饼、皱巴巴的烟盒、火柴、一本卷边的红宝书、厚厚一沓办公用稿纸……王卫东一件件拿出来,动作利落。 李卫东紧张地吞咽着口水,眼睛死死盯着包里的东西,尤其是当李卫东拿出那厚厚的一沓办公用稿纸时,他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王卫东的动作没停,手伸到包底,动作猛地一顿! 他脸上的严肃瞬间被凝重取代。 他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拈出了一个折迭得整整齐齐,但边缘明显磨损的看上去就很可疑的纸方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纸方块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卫东脸上的焦灼,瞬间变成了极度的惊恐,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离了水的鱼。 王卫东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将纸方块捏在手里,目光如电般射向面无人色的李卫东,声音低沉得可怕:“李卫东同志,这是什么?” “我……我不知道!不是我的!真的不是我的!” 李卫东像是被烫到一样跳起来,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语无伦次,“有人害我!肯定是有人害我!王队长!你要相信我!我……” “是不是你的,看了就知道!”王卫东打断他歇斯底里的辩解,神情冷峻,带着一种执行重大任务的肃杀。 他站直身体,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地、郑重其事地打开了那个纸方块。 几页泛黄的纸页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油印繁体字。 纸张陈旧,排版方式明显带着旧时代的印记。标题虽被刻意折迭掩盖了大半,但露出的几个刺眼的字眼和旁边那副模糊却仍能辨认出内容的插图,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现场! “反面传单!” “是对面的东西!” “天哪!李卫东他……” 惊呼声、倒抽冷气声此起彼伏! 郎天瑞脸色剧变,下意识地看向阳光明,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后怕——这完全超出了他预想的“办公用品”范畴! 阳光明站在人群稍后,脸上同样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看着瘫软在地、浑身筛糠般发抖的李卫东,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惊呆了。 王卫东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快速扫了几眼内容,厉声喝道:“李卫东!你还有什么话说?私藏传播反面资料!你好大的胆子!给我带走!” 两名如狼似虎的工宣队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彻底瘫软、涕泪横流的李卫东架了起来。 “不是我!这不是我的东西!冤枉啊!有人陷害我!肯定是有人陷害我……” 李卫东挣扎着,绝望而怨毒的目光扫过人群,试图寻找出陷害他的那个嫌疑人。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阳光明的身上,“阳光明,是不是你陷害我?” 阳光明心中毫无波澜,面上却露出被污蔑的愤怒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痛心疾首,他踏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反驳道: “李卫东同志!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楼上处理赵厂长交代的工作,连厂务办的门都没踏进过!大家都可以作证! 你自己思想出了问题,犯了严重错误,还想拉别人垫背?你对得起组织的培养吗?” 紧接着,他又补充道:“我不只是今天没去你们办公室,昨天、前天,我应该都没和你接触过,你就算想要诬陷,也攀扯不到我的头上。” 他的话条理清晰,掷地有声。 旁边的周炳生、张玉芹等人纷纷点头,下意识地为阳光明作证: “是啊,小阳今天是没下来过,昨天和前天也没来过我们办公室。” “我记得小阳有好几天没来过我们办公室了。” “这种事,不能瞎讲的!” 王卫东锐利的目光在阳光明坦荡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为他作证的众人,最终回到状若疯癫的李卫东身上,厌恶地一挥手:“带走!关起来!严加审查!” 李卫东只是觉得阳光明有嫌疑,心里并不确定,他想到下班前不久刚刚翻过挎包,顿时就排除了阳光明的嫌疑。 他的目光再次定格在张玉琴的身上,满含怨毒的质问道: “张玉琴!是你,一定是你陷害我!没想到你这么恶毒,咱俩不过就只有一点小矛盾,你就要害死我!你太坏了!太恶毒了!你不得好死!” 张玉琴气得脸都白了,“你血口喷人!咱俩不过就只有一点小矛盾,甚至都算不上,我吃饱了撑的陷害你?” 李卫东绝望的哭嚎声和挣扎声,在两名工宣队员的拖拽下,渐渐消失在楼梯下方,只留下一片死寂和空气中弥漫的震惊、恐惧与窃窃私语。 阳光明默默弯腰,捡起自己的帆布挎包,拍了拍上面的灰。 他面色沉凝,眼神扫过周围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最后与郎天瑞复杂的目光短暂交汇。 郎天瑞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带着劳资科的人默默离开了。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暗红。 阳光明推着那辆二八“永久”自行车,不疾不徐地走出红星纺厂的大门。 自行车的链条发出规律的“哒哒”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他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海般的平静。 晚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凉意。 李卫东那绝望怨毒的嘶吼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但很快就被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覆盖。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笼罩在暮色中的庞大厂区。 今天这一击,干净利落,斩断了身后的毒刺。 至于那毒刺最终会被如何处理,是拔除还是碾碎,已不在他关心的范围内。 他只知道,红星厂里,少了一个时刻想置他于死地的隐患。 (本章完) 第133章 132告诫与提点,工宣队问话,尘埃落 第133章 132.告诫与提点,工宣队问话,尘埃落定 上午的副厂长办公室,空气沉甸甸地凝滞着。 阳光明将最后一份批阅好的文件锁进厚重的铁皮档案柜,然后直起身,脖颈后传来一阵酸胀,便抬起手,用指关节轻轻揉捏着那块僵硬的肌肉。 李卫东那张绝望扭曲的脸,昨天傍晚楼梯口那场风暴的余波,似乎还在这凝滞的空气里隐隐浮动,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不安的余韵。 毕竟是同事一场,表面的关心和关注,还是要做足的。 他整理了一下桌上那个印着红双喜图案的搪瓷笔筒,让几支廉价的蘸水笔和一支英雄牌钢笔各归其位。 又拿起一块半湿的旧抹布,在漆面斑驳的办公桌上象征性地抹了两下,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做完这些,他才整了整洗得发白的领口,推开门,走下楼梯。 二楼厂务办秘书组的门敞开着。 阳光明走进去时,室内的气氛比他预想的还要凝重几分,仿佛外面的暑气都被挡在了门外,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透不过气的凉。 厂务办主任韩鸣谦,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大办公室,此时就坐在周炳生对面的那张空置的办公桌旁。 他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而沉闷的笃笃声,那节奏透着一股子难以排遣的烦躁。 周炳生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捻着那份《参考消息》的边角,报纸发出细碎的窸窣声。 张玉芹则背对着众人,站在窗边,双手抱在胸前,望着外面灰扑扑的厂房和单调的烟囱,背影透着一股子无处发泄的烦闷和深深的不安,肩膀微微垮着。 “小阳来啦?”张玉芹听到脚步声,猛地转过头。 她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招呼的笑容,那笑容像是用力刻上去的,僵硬而短暂,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清脆活络劲儿,显得干涩低沉。 “张姐。”阳光明点点头,脸上自然地浮起一丝忧色,又转向另外两人,语气恭敬而沉稳,“韩主任,周师傅。” “嗯。”韩鸣谦从喉咙深处应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敲击桌面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又继续。 周炳生也抬起头,对阳光明微微颔首,依旧没说话,只是那厚重的镜片后,眼神里带着一种混杂着疲惫、茫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正说到李卫东的事。”韩鸣谦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抬起眼皮,目光在三人脸上锐利地扫过一圈,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审视和洞悉世事的冷冽: “既然小阳来了,也一起听听吧。省得待会儿工宣队的人来问话,你们几个口径不一致,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阳光明顺势拉过一把木椅子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自然地搭在膝盖上,做出专注倾听的姿态。 他年轻的脸庞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严肃:“韩主任,李卫东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有确切消息了吗?” 韩鸣谦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带着千斤重量。 他收回敲击桌面的手指,端起桌上的搪瓷茶缸,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叶沫子,却没喝,又放回原处,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人被带走后,保卫科连夜审的。” 他语气平板,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镜片后的眼神却透着凝重: “一开始,咬死了喊冤,脖子梗得跟钢筋似的,说是有人陷害他,栽赃!声音大得能把房顶掀了。” 他顿了顿,端起茶缸,呷了一口浓茶,喉结滚动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再次扫过三人,那目光像是能穿透人心:“后来嘛……” 韩鸣谦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讳莫如深的意味,“可能是上了点手段……终究是撑不住了,松了口,承认是自己私下收藏的。” 张玉芹忍不住从鼻腔里“啧”了一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种“果然如此”的愤懑,丰满的嘴唇翕动着,刚想说什么,韩鸣谦抬起一只厚实的手掌,果断地止住了她。 “本以为就认了,板上钉钉了。”韩鸣谦身体前倾,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恼怒,“结果,今天上午,又反口了!还是那套说辞,翻来覆去就是有人栽赃陷害!简直是……冥顽不灵!” “哼!” 张玉芹这下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压抑已久的怒火,微胖的脸颊都涨红了: “死不悔改!自己干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还要攀咬别人! 韩主任,你是没听见他昨天像条疯狗一样乱咬! 先是攀扯小阳,攀扯不上,转头就咬我!红口白牙说是我陷害他!这件事,讲出来真是气煞人!”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手指几乎要戳到桌面上: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平时在办公室里,眼睛就长在头顶上,看不得别人比他好!嫉妒心重得得很! 小阳刚来那会儿,多勤恳一个小伙子,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后来小阳工作做得好,得了领导表扬,他那张脸哦,拉得比马脸还长!整天耷拉着,活像谁欠了他八百吊钱! 一点集体观念都没有,就知道打自己的小算盘!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心思全用在歪道上! 这种人,做出这种事体,一点也不奇怪!我看他就是活该!自作自受!” 阳光明适时地点点头,脸上浮现出痛心疾首又义愤填膺的神情,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张姐说得对。李卫东同志……唉,确实,嫉妒心强了些,为人处事也……不够光明磊落,私心太重。 昨天在楼梯口,那样不顾事实地攀诬我们,实在让人心寒齿冷。 这不仅是对同志关系的极大伤害,更是对组织信任的极端背叛!性质非常恶劣!” 张玉芹立刻像是找到了最坚定的同盟军,用力点头,连声道: “就是讲嘛!小阳讲得对!句句在理!他这种人品,做出这种事,一点都不稀奇!根子上就坏了!” 然而,发泄完胸中的怒火,看着窗外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厂房,张玉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的语气变得复杂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和困惑,声音也压得更低了: “不过……讲心里话,韩主任,周师傅,小阳。” 她目光在三人脸上逡巡,带着寻求认同的意味,“跟他同事这几年,我总觉得……他不像是会私藏这种东西的人啊? 胆子小得要命,平时看份报纸都只敢看《参考消息》和《解放日报》,稍微敏感点的文章碰都不敢碰,标题扫一眼就赶紧翻过去。 开会发言,稍微带点政策性的,他都要在纸上打好草稿,念得磕磕巴巴,生怕说错一个字。 这件事,会不会……真有啥蹊跷?真有人……” 她的话没说完,但那双因常年伏案工作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那点残留的疑虑已经像溪水中的游鱼一样清晰可见。 “张玉芹同志!” 韩鸣谦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异常严厉,像鞭子一样抽在凝滞的空气里。 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直直刺向张玉芹,让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肩膀。 “这种话,以后绝对不许再讲!” 韩鸣谦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越过桌面,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铁锤砸在砧板上,“尤其是在外面!一个字都不准提!” 他的声音并不算震耳欲聋,却带着一股冻结一切的寒意,让整个办公室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就连周炳生捻搓报纸的手也彻底停住了,布满皱纹的手指僵在那里。他微微抬眼,透过厚厚的镜片,凝重地看向韩鸣谦。 韩鸣谦的目光死死锁定张玉芹,带着一种近乎训斥的口吻,清晰而沉重: “什么蹊跷?什么陷害?哪来的蹊跷?哪来的陷害? 铁证如山的东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从他李卫东自己随身带的那个破人造革包里搜出来的! 他自己白纸黑字也承认过! 现在反口,因为什么? 那是他心存侥幸!是妄图翻案!是典型的负隅顽抗!是妄图逃脱罪责,混淆视听!”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一下,语气稍微缓和了半分,但那份告诫的力度和紧迫感丝毫未减,反而更添沉重: “李卫东这个人,思想有问题,根子上就有问题!品质有问题,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他嫉妒心重,心胸狭窄,见不得别人好,甚至不惜用篡改生产数据这种极其卑劣、极其下作的手段陷害同志,这同样是铁一般的事实! 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咎由自取!是长期放松思想进步、背离组织路线的必然结果!” 韩鸣谦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沉默的阳光明和低头不语的周炳生,最后又落回脸色发白、眼神闪烁的张玉芹脸上,语重心长,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工宣队的人,最晚下午,肯定会来找你们几个谈话,深入了解李卫东平时的思想动态和具体表现。 你们给我听好了,牢牢记住:立场!第一是立场!一定要摆正立场!态度!第二是态度!一定要端正态度!这是原则问题,容不得半点含糊!” 他曲起指关节,重重地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闷响,强调着每一个字的分量: “面对工宣队的询问,要旗帜鲜明!要理直气壮! 要痛斥李卫东的错误行为和反面思想的严重危害性!要深刻揭露他个人主义、嫉妒成性、破坏团结的丑恶面目! 要表明我们秘书组,乃至整个厂务办,坚决同他划清界限的鲜明立场和坚定决心! 绝对不能流露出半点同情心、怜悯心,更不能有任何‘他可能是被陷害’、‘事有蹊跷’的猜测! 这种话,这种念头,一丝一毫都不能有! 一旦传出去,被别有用心的人抓住只言片语,大做文章,轻则说你阶级立场动摇,思想觉悟不高,重则怀疑你和李卫东私下有勾连,是一丘之貉! 你张玉芹担得起这个责任吗?你家里老小担得起吗?嗯?” 张玉芹被他这番疾言厉色的话,吓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嗫嚅了几下,终究没敢再吐出一个字,只是默默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眼神里最后那点像风中残烛般的疑虑,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彻底扑灭、碾碎,只剩下空洞的顺从。 韩鸣谦这才放缓了语气,身体微微后靠,但神情依然严肃得像一块铁板: “至于李卫东平时的具体表现,比如嫉妒心重、自私自利、集体观念淡薄、为人不够团结、喜欢搞小动作这些,实事求是地讲出来就可以。 既不需要添油加醋,无中生有,但也绝对不需要替他遮掩、粉饰! 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是严肃的正志问题,容不得半点私情,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阳光明年轻而沉稳的脸上,带着一丝特别的、长辈般的叮嘱和关切: “小阳,你经验少,参加工作不久,尤其要注意。 工宣队的人做完笔录,让你签字确认之前,一定要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清楚! 要像校对文件一样认真! 要确认上面写的和你亲口说的完全一致! 如果发现记录有偏差,或者有模棱两可、带有诱导性的措辞,一定要当场指出来! 态度要坚决,要求他们立刻改正!改到你满意了,确认每个字都准确无误了,再签字!记住了吗?” 韩鸣谦加重了语气,眼神锐利,“这件事,非同小可,非常严肃,非常严重,关系到你个人的前途和清白!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绝对不能怕麻烦!” 阳光明迎着韩鸣谦那混合着关切与严厉的复杂目光,挺直了腰板,郑重地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 “韩主任,您放心,我记住了。我一定实事求是,认真对待每一个问题,仔细核对每一份笔录。” 韩鸣谦这才微微颔首,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弛了一丝。 他端起茶缸又喝了一口,目光瞥见张玉芹依旧有些郁郁寡欢、惊魂未定的脸色,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人情味,像是坚冰裂开的一道细缝:“当然。”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放低了些,“毕竟同事一场,在一个办公室待了几年,私下里,觉得他可怜,有些唏嘘感慨。 甚至想在他尘埃落定之后,力所能及地帮一把他家里,比如送点吃的、用的,这都是人之常情,我不反对。厂里也有这样的传统。” 他话锋一转,再次强调,语气重新变得不容置疑: “但是,公私要分明!界限要划清!明面上的立场,必须坚定! 这关系到你们每一个人在厂里的声誉和前途,也关系到我们厂务办班子的威信和团结!明白了吗?必须时刻牢记!” “明白了,韩主任。”三人几乎同时应道,声音在凝重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单薄。 下午三点刚过,阳光明桌上那部老旧的黑色拨盘电话就“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单调而急促的铃声,在午后格外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刺耳,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心脏。 阳光明放下手中的钢笔,沉稳地拿起听筒,贴在耳边:“喂,副厂长办公室。”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阳光明同志吗?我是工宣队的老郑。请你现在立刻到工宣队办公室来一趟,配合一下李卫东问题的调查取证工作。” 电话那头的声音公事公办,带着一股金属般的冷硬和不容拒绝的压力,没有任何寒暄。 “好的,明白。马上到。”阳光明同样简洁地回答。 工宣队办公室在厂部大楼一层最西侧。 门口没有挂牌子,只有一扇刷着深绿色油漆、略显斑驳的木门。 但那股特有的肃穆、压抑的气氛,隔着长长的光线昏暗的走廊就能清晰地感觉到,仿佛空气在这里都变得粘稠沉重。 阳光明走到门前,停下脚步,抬手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 阳光明推门进去。 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一张深棕色的旧办公桌,油漆剥落,露出里面的木纹。桌子对面摆着两把同样陈旧的木椅子。靠墙立着两个刷着军绿色油漆的铁皮文件柜,柜门紧闭,像沉默的哨兵。 墙上,一张巨大的领袖像居中高悬,目光如炬,俯视着整个房间。 旁边贴着几张红底黄字的标语:“接级抖争,一抓到底”、“坚决打击一切反格命分子”,鲜红的字迹在灰暗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刺目。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烟的呛人气味、陈旧纸张的霉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紧张情绪的味道。 办公桌后坐着两个人。 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有些磨损的旧军装,左臂上套着醒目的红袖标。 他脸庞方正,肤色黝黑,嘴唇紧抿,眼神锐利,透着一股久经历练的精明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显然就是电话里的“老郑”。 他旁边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同样戴着红袖标,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手里紧紧攥着一支钢笔和一个崭新的硬壳记录本,表情严肃,努力模仿着老郑的冷硬,却仍透着一丝新人的拘谨和刻意。 “是阳光明同志吧?请坐。” 中年人老郑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语气还算平和,但像冰层下的水流,没什么温度。 “谢谢郑同志。”阳光明依言坐下,腰背自然地挺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坦然而平静地迎向对方审视的眼神。 “我们找你来,主要是根据组织程序,了解一下李卫东同志平时的思想表现、工作作风、为人处事,以及昨天事发时的一些具体情况。” 老郑开门见山,没有任何铺垫,话语像出膛的子弹,“请你本着对组织负责、对同志负责、也对自己负责的态度,如实回答,不要有任何隐瞒,也不要掺杂个人情绪。明白吗?” 旁边的年轻人立刻翻开记录本,拧开钢笔帽,做好了记录的准备,笔尖悬在纸面上方。 “好的,郑同志。我一定全力配合组织调查,如实反映我所了解的情况。”阳光明语气诚恳,眼神清澈。 询问开始。 问题像精确的手术刀,主要切割在几个关键区域: 李卫东平时的为人处事风格、具体的工作态度和表现、流露出的思想倾向; 昨天事发前在办公室的状态、有无异常言行; 以及最核心、最敏感的部分——张玉芹和李卫东之间是否存在足以引发栽赃陷害的深刻矛盾?阳光明本人如何看待张玉芹陷害李卫东的可能性? 阳光明按照韩鸣谦的叮嘱,态度鲜明,立场坚定,回答条理清晰,语气沉痛而有力。 当被问及对李卫东私藏传播反面资料行为的看法时,他眉头紧锁,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切的痛心和毫不掩饰的劈判: “李卫东同志的这种行为,性质极其恶劣,影响极其严重! 这绝不是简单的个人错误,而是对组织原则的严重背叛,是对格命事业的公然挑战! 对这种行为,必须进行最严厉的劈判和坚决的抖争! 我本人对此感到无比愤慨和痛心!我完全理解并坚决拥护工宣队代表组织对此事的严肃处理!” (注:有些错别字用词,是规避审核的必要改动,请谅解。审核的尺度也是一直在变化,有的时候可以,有的时候就不可以。) 谈到李卫东平时在秘书组的表现,他语气转为一种客观的陈述,内容详实,层次分明: “李卫东同志在工作能力上,是有一定基础的,处理日常事务也算熟练。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他的个人主义思想比较严重,具体表现在:嫉妒心非常强,尤其见不得其他同志,特别是像我们这样刚参加工作的年轻同志,在工作上取得成绩、得到领导肯定。 每当这种时候,他的情绪反应就比较负面。 在集体观念方面,也比较淡薄,不太愿意主动参与集体活动,有时显得游离在外。 工作中协作精神不够,有时只顾自己那一摊,显得不够团结。 为人方面……” 阳光明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有时显得不够坦诚,不够光明磊落,会有些……小算计,比较计较个人得失。这些,办公室的同事应该都有所感觉。” 关于张玉芹和李卫东之间是否存在深刻矛盾以及陷害可能,阳光明的回答更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据我平时在办公室的观察,张玉芹同志和李卫东同志之间,确实存在一些工作配合上的小摩擦,或者因为性格差异导致的口角争论。 比如对某个报表格式的看法不同,或者对某个通知措辞有分歧。但这些……” 他加重了语气,“都是些鸡毛蒜皮、非常具体的小事,完全属于正常的工作范围内的不同意见,或者性格上的磨合问题! 绝对上升不到你死我活、需要栽赃陷害的地步! 说张玉芹同志会陷害他,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毫无根据!” 阳光明的脸上浮现出强烈的愤慨,“李卫东同志昨天在楼梯口,面对组织检查时,那样不顾事实、信口雌黄地攀诬张玉芹同志,纯粹是狗急跳墙! 是极端不负责任的疯狂行为!是对格命同志之间互相信任、互相帮助关系的严重破坏!是对秘书组团结的恶意中伤! 我对此感到非常震惊、非常愤慨和深深的痛心!这恰恰暴露了他思想深处更大的问题!” 他的回答逻辑清晰,立场鲜明,态度端正,与韩鸣谦、周炳生、张玉芹之前被询问时的说法高度一致,形成了一道严密的证言链。 尤其是关于张玉芹陷害动机的彻底驳斥,那番义正词严、充满感情色彩的论述,让老郑严肃的脸上微微松动,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认同。 至于阳光明本人是否有嫌疑? 这个问题几乎没有被深入触及,甚至没有作为一个正式问题被提出。 李卫东自己后来在压力下虽反口喊冤,但并未再次攀咬阳光明。 更重要的是,昨天事发时,阳光明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从早到晚,包括张玉芹、周炳生在内的多位同事都能证明他没有进过秘书组办公室,也就未曾接触过李卫东的办公桌和私人物品。 这些早已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看似无可辩驳的防火墙。 老郑和年轻人在询问前显然已经掌握了这些关键情况,他们的提问重点始终牢牢锁定在李卫东的“思想本质”和排除张玉芹的嫌疑上。 对阳光明,更多是例行公事地确认细节,走完程序。 询问过程持续了大约半小时。 老郑问得很细,每一个问题都像在夯实证据链的基石。 他的态度并不咄咄逼人,甚至在某些时刻带着一种引导性的、近乎“友善”的平稳,显然心中早已有了倾向性结论,这场问话更像是为了完善卷宗。 年轻的记录员则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地记录着,钢笔划过纸张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最后,年轻人停下笔,将记录本推到阳光明面前,指着下方空白处: “阳光明同志,这是根据你刚才的陈述所做的笔录,请你仔细过目,看看有没有记录不准确、表达不清晰或者与你原意有出入的地方? 如果没有异议,请在下方签名确认。” 他的声音带着新人的一丝紧张。 阳光明没有忘记韩鸣谦近乎严厉的叮嘱。 他双手接过记录本,看得非常仔细,逐行逐句地核对,目光在字里行间缓缓移动,仿佛在阅读一份重要文件。 内容确实是他所陈述的,措辞虽然官方化、书面化,但核心意思并无偏差,没有添加或删减关键信息,也没有出现可能引起歧义的诱导性词汇。 他拿起桌上那支公用的笔尖有些干涩的钢笔,在桌角那个印着“魔都墨水厂”字样的红墨水瓶里蘸了蘸,让暗红的墨水浸润笔尖。 然后,在记录员指出的位置下方,工整地一笔一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阳光明”三个字,力透纸背,清晰端正。 “好了,感谢你的配合。” 老郑接过记录本,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签名,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但依旧保持着距离感。 “这是我应该做的,郑同志。”阳光明站起身,微微颔首,转身退出了这间弥漫着无形压力的办公室。 走廊里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肺部似乎还残留着工宣队办公室里那股混合着烟味、霉味和紧张的特殊气息。 他心中明白,在他签下那个名字的瞬间,李卫东的命运,已经如同坠入深井的石块,彻底沉入了无法挽回的黑暗。 事情的发展比阳光明预想的更快,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加速键。 仅仅一个星期后,关于李卫东问题的审查结论和处理决定,就正式下达并通报全厂。 “开除公职,带走劳动。” 这八个字,像八颗冰冷的铅弹,沉甸甸地射入厂务办秘书组每个人的耳中,砸在心上。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这冰冷的判决被正式宣读时,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沉寂。 李卫东这个名字,连同他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从此将从红星国厂的名册、工资表和日常生活中彻底抹去。 尘埃落定。 阳光明再次来到秘书组的办公室,几人闲聊,听韩鸣谦再次提起这个最终判决后,办公室里弥漫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 最初的震惊和愤怒早已被时间冲淡,沉淀下来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有唏嘘,有物伤其类的悲凉,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种卸下重负后的茫然。 没有人说话,只有窗外单调的机器轰鸣,固执地填充着沉默。 张玉芹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里无意识地卷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毛线针,眼神有些发直地望着桌面,许久,才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仿佛来自肺腑深处,带着沉重的疲惫: “唉……人嘛,总归是走了。 不管他以前做过啥,说过啥得罪人的话,现在落到这步田地……也真是够惨的。” 她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韩鸣谦、周炳生,最后落在阳光明年轻的脸上,那双眼睛里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恳求的意味: “韩主任,周师傅,小阳……毕竟同事一场,在一个屋里头待了这么多年,最后这点情分……我想,大家能不能……意思意思? 不拘多少,几块钱,或者几张粮票、油票啥的,凑一点,托人给他家里捎去? 听说他老娘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多少……也是一点心意。就当是……送送他?算个了结?” 阳光明沉默着,必要的时候,他的那颗心硬如铁石。 他内心平静无波,甚至觉得张玉芹的提议有些多余,像是对既定结局的一种软弱无力的粉饰。 对李卫东,他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隐患彻底清除后的冰冷的平静,像擦拭干净的刀锋。 但他不会让这种情绪流露分毫,脸上保持着一种符合年龄的、略带沉重的默然。 韩鸣谦端着那个印着“先进工作者”红字的搪瓷茶杯,看着杯口氤氲的热气袅袅上升,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形成一个深刻的褶皱。 他显然极不愿再与“李卫东”这个名字产生任何形式的关联。 但张玉芹的话,带着一种朴素的人情压力和同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沉吟了足有半分钟,手指在温热的杯壁上摩挲着,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 “私下里,力所能及,帮一把他家里,也算……仁至义尽了。 但记住,仅此而已。 不要声张,不要有任何书面或形式上的东西。悄悄办了,就完了。” 这就是默许了。 周炳生一直低着头,听到这里,他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黑框眼镜,依旧没说话,但他始终记得李卫东曾经帮助过他。 他慢吞吞地从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上衣内袋里,掏出一个用蓝布缝制的、边角磨损的小钱包。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老知识分子特有的、近乎刻板的认真。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钱包,从里面仅有的几张纸币中,抽出两张皱巴巴、边缘都起了毛的五元纸币,轻轻地、几乎无声地放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 张玉芹立刻像是松了一口气,脸上挤出一点感激的神色,连声道:“谢谢周师傅!谢谢!” 她自己也急忙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印着小碎的旧布钱包,手指在里面摸索着,数出三张一元纸币和几张半斤的魔都市粮票,也放在桌上。 阳光明也行动起来。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旧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他平时积攒的一些零钱。 他抽出两张相对平整的一元纸币和一张半斤的粮票——这些票证对他来说意义不大,冰箱空间能提供更丰富、更充足的选择,但此刻拿出来,却是最合适、最不易引人怀疑的“心意”。 他把钱票放回信封,走回秘书组办公室,轻轻放在张玉芹桌上:“张姐,我的一点心意。” 韩鸣谦最后也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两块钱,走过去,放在那堆小小的钱票旁边。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甚至没看那堆钱一眼,转身就回了自己那间小小的主任室,关上了门。 几张颜色深浅不一、新旧各异的纸币和几张零散的、印着“魔都市粮食局”字样的票证,静静地躺在张玉芹那张堆满文件的桌面上,像一份沉重而寒酸的祭品。 全部加起来,将近二十块钱和几斤粮票,不算少了。 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一分钱掰成两半的年代,对于李卫东即将面临的“劳动”生涯,以及他那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庭来说,仍然只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但这已是秘书组这几个人,能给予这位曾经的同事,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点带着复杂情绪的关联和微弱的温度。 阳光明和韩鸣谦都明确表示了不想再与李卫东有任何直接接触,周炳生也沉默地摇了摇头,表示不便参与。 张玉芹理解地点点头,脸上带着一种承担了某种使命的凝重。 她麻利地把桌上的钱和票收拢起来,用一块洗得发白、印着淡蓝色小的干净手绢仔细包好,四角对折,再紧紧裹了几层,最后塞进自己罩衫的内侧口袋里,还用手在外面按了按。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我晓得他现在关在哪里,想办法托个可靠的人送进去。放心,悄悄的,不声张。” 她拿起那个小小的,却裹着几位同事最后一点复杂情谊的布包,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出了办公室。 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阳光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窗外,骄阳炽烈如火,炙烤着大地,阳光依旧明晃晃地照在窗棂上。 李卫东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庞,终于如同投入汹涌黄浦江的一颗小石子,在时代浑浊而湍急的洪流中,彻底沉没,消失无踪,再也不会泛起一丝涟漪。 (本章完) 第134章 133林见月来信,鸿雁传书,温度与尺 第134章 133.林见月来信,鸿雁传书,温度与尺度 九月初的魔都,暑气尚未完全退场。 空气里残留着夏末特有的粘稠,像一层无形的薄纱,裹挟着梧桐叶的微尘和远处黄浦江若有似无的咸腥气。 阳光明刚处理完一份车间报上来的产量汇总表,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 他端起桌角那个搪瓷已经磕掉几块的搪瓷缸,咕咚喝了一大口凉茶。茶水微涩,带着大叶子茶的粗犷味道,正好压下喉头的燥热。 他刚放下缸子,门就被敲响了。 “阳秘书,有你的信!”收发室的小王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手里扬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谢谢小王。”阳光明站起身,接过那封信。信封质地粗糙,带着纸张特有的纤维感。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右下角——一行娟秀工整的字迹:“东方机械厂劳资科林见月”。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咚的一声,细微却清晰。 一丝意外的惊讶迅速被一股莫名的微甜的雀跃取代,悄悄地在心底漾开涟漪。 自上次区工人文化宫的那场思想报告会后,他冒雨送她回到那石库门的小弄堂,已悄然过去十来天。 这段时间厂里秋季生产任务紧,事务繁杂得像一团乱麻。 考虑到这个年代特有的含蓄与审慎,他遵循着那不成文的缓慢而矜持的交往节奏,两人并未再有交集。 未曾想,这份沉寂竟被林见月主动投递的信笺打破了。 待小王带上门,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人。 窗外,厂区高音喇叭正高亢地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激昂的旋律和铿锵的歌词穿透空气,反而衬得小小的厂务办室内愈发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他拆开信封,里面是厚厚一迭信纸,展开来,足足七页。 淡蓝色的横格信纸,带着这个年代特有的朴素。 字迹清秀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又蕴含着少女特有的细腻笔触,如同她本人留给人的印象。 阳光明靠向那把旧藤椅的椅背,藤条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身体放松下来,心中那份期待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扩大。 他心中满怀期待,开始阅读这跨越了空间与时间的七页心声。 信的开头是寻常得体的问候,带着这个年代书信特有的礼貌与距离感——“阳光明同志:见信好。” 接着,文字便如一股清澈的涓涓细流,不急不缓地铺展开她这十来天生活的画卷。 身为东方机械厂劳资科的统计员,她的工作并不像车间工人那般繁重,却也自有其琐碎。 处理完每日的报表和堆积的档案,尚有不少属于自己的闲暇时光。 她详细描述了自己如何埋首于那些纸张泛黄、散发着樟脑和尘埃混合气味的陈年职工名册,如何在枯燥的数字海洋里耐心地梳理、寻找规律和关联。 字里行间透出一种对工作的认真负责,甚至能让人清晰地想象出她伏在旧木桌上,微蹙着秀气的眉头,指尖划过一行行数据时那全神贯注的模样。 生活琐事占据了信中更多的篇幅。 她和好友冯向红共住一座一开间的石库门房子。 这处住宅是冯家解放后购置的私产,因为冯向红的父母都在部队工作,这里便成了她们二人独享的自由天地。 没有长辈的管束,这方小小的空间便充盈着青春独有的自在气息。 她带着点小苦恼,又掺杂着小幽默,讲述了两人在灶披间的窘态: “……向红姐性子急得像团火,蒸米饭时总怕不够软和,水放得足足的,结果好几次都成了黏糊糊、水汪汪的粥饭。 我呢,又总担心夹生饭吃了伤胃,火候拿捏不准,常常是锅底焦糊一层,硬邦邦地铲都铲不动。 最头疼的是这个月的粗粮份额下来了,黄澄澄的玉米面、灰扑扑的高粱面、干巴巴的红薯干……实实在在的一大堆。 我俩对着那堆‘宝贝’,真是大眼瞪小眼,束手无策。 硬着头皮试蒸了一回窝头,样子歪歪扭扭,活像没睡醒的癞蛤蟆。 掰开一看,好家伙,里面还是湿哒哒的疙瘩,外面却硬得像河滩上的鹅卵石,硌得牙床生疼。 向红姐气呼呼地,叉着腰说:‘这窝头拿去打狗,狗都得嫌弃地绕道走!’” 她继续写道,语气里是又好气又好笑: “玉米面和高粱面总不能白白放着,我们还异想天开,把这两种面掺上点金贵的白面,雄心勃勃地蒸了一次‘三和面’馒头。 结果就更别提了,要么是碱放少了,面死塌塌地趴在蒸笼里,像泄了气的皮球;要么是碱大了,蒸出来一股子刺鼻的怪味,颜色更是吓人,黄中透绿,绿里泛黄,活脱脱像发了霉! 尽管难以下咽,可粮食是命根子啊,浪费一粒都是罪过。 我们两个你推我让,互相打气,硬是了几天时间,才把那锅‘杰作’艰难地全部消灭掉。” 阳光明读到此处,忍不住唇角上扬,无声地笑了起来。 眼前仿佛清晰地浮现出两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围着小小的煤球炉,对着案板上不成形的面团,互相埋怨着对方的“手艺”,又忍不住被彼此的狼狈模样逗得前仰后合,笑作一团的生动画面。 在这个计划供应的年代,细粮金贵如油,粗粮是餐桌上的绝对主角,这样的“厨房灾难”在缺乏生活经验、尤其是远离父母独自生活的年轻人中,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风景了。 然而,物质上的清贫与匮乏,并未能禁锢她们精神世界的丰盈与色彩。信中的笔调很快又变得轻快明亮起来: “……不过呀,日子倒也不觉得寡淡无味。我和向红姐像寻宝似的,找来了好些书。 有的是从单位图书室借的,有的是跟厂里那些爱看书的老职工软磨硬泡借来的。 晚上点着那盏光线昏黄的小台灯,或者周末休息的午后,一人捧着一本,蜷在各自的床上或椅子里,看得入了迷。 有时是高尔基那厚厚的《在人间》,跟着阿廖沙在苦难里挣扎,又被他外祖母的温暖感动得鼻子发酸; 有时是鲁迅先生那些像匕首一样锋利的杂文集,读着读着就忍不住拍案叫绝; 还有几本讲科学知识的小册子,虽然有些地方看得云里雾里,像看天书,但也觉得新奇有趣,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一扇小窗。 向红姐呢,更喜欢看《青春之歌》这类革命加爱情的小说,常常被林道静的命运牵动着,看得眼圈红红,偷偷抹眼泪。 我们偶尔也会放下书,讨论上几句,说说书里人物的好坏,故事的曲折,时间就在这思想的碰撞中,不知不觉地溜走了…… 这么看来,肚子里的油水是少了点,可脑子里的东西,好像真的多了些沉甸甸的分量呢……” 她絮絮叨叨地讲着那些平凡甚至琐碎的日常,笔触却充满了朴实的温情: 讲弄堂里热心肠的邻居阿姨送来一小碟自家腌的脆萝卜,咸鲜爽口,成了她们下饭的“奢侈品”; 讲厂区后面那个无人打理的小园角落里,不知何时悄悄绽放了几朵叫不出名字的野,小小的,嫩黄的,在风中怯生生地摇曳; 讲傍晚时分,和冯向红并肩在空旷的厂区大道上散步,看着西天燃烧般绚烂的晚霞,将巨大的厂房轮廓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那一刻的宁静与壮美,足以抚平一天的疲惫…… 这些清苦生活缝隙里透出的微光,在她细腻的笔下流淌出一种坚韧而温暖的勃勃生机,如同石缝里顽强钻出的小草。 信纸一页页翻过,直到第六页,那活泼跳脱的笔触才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字迹仿佛也凝滞了些许,透出少女特有的羞怯: “……最近你们红星厂里的事情都还顺利吧? 上次在书楠同志家里的那次聚会,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头热乎乎的。 大家伙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乒乓球,唱唱歌,听听书楠拉手风琴,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一眨眼天就黑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还能再聚一次? 人多在一起,说说知心话,唱唱革命歌曲,总归是开心些,热闹些。 我……心里挺盼着能有那样一天的。” 最后一行字,落笔似乎带着点仓促,像是终于鼓起勇气写下,又怕被人窥见心思般飞快收尾: “就写到这里吧。盼回信。祝工作顺利,身体康健。” 落款是“林见月”,日期是昨天。 阳光明放下信纸,七页纸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掌心,也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口。 窗外高音喇叭那激昂的进行曲仿佛被调低了音量,渐渐远去,办公室里只剩下他自己清晰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咚,敲打着寂静。 他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字里行间那份小心翼翼的亲近和试探,如同初春枝头最娇嫩的苞,欲绽还羞。 更能体会到信末那几句看似简单寻常的话语下,蕴藏着的需要鼓起极大勇气才能诉诸笔端的朦胧情愫。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感情的表达如同包裹在厚厚絮下的火种,内里炽热滚烫,外表却必须含蓄内敛,谨守分寸。 林见月这封长达七页的信,不啻于一次勇敢的“出击”,一次无声的宣言。 阳光明重新靠回椅背,藤椅又发出一阵轻微的呻吟。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那略为粗糙的边缘,指腹感受着纸张的纹理。 他有着超越实际年龄的成熟心智,看待这份初萌的带着露水般清新的好感,既怀着一份珍视,又带着几分审慎的清醒。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年龄——今年只有十七岁。 他也清晰地记得这个时代的法定婚龄——男二十,女十八。 距离那根象征着成熟与责任的红线,他还有整整三年的时光需要跋涉。 对他而言,既然婚姻尚在遥不可及的未来地平线,过早地、急迫地去确立所谓的“对象关系”,反而可能成为一种无形的束缚,甚至可能扼杀这份情感自然生长的空间。 感情,如同植物,需要合适的土壤和充足的时间去慢慢扎根、抽枝、展叶,最终才能开出属于自己的朵。 拔苗助长,绝非良策。 顺其自然,让这份朦胧而美好的好感在时光的溪流中慢慢沉淀、发酵、相互了解,或许是更为稳妥、也更尊重彼此成长的方式。 然而,林见月鼓足勇气寄出的这封信,像一颗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就必须得到回应。 他不能让她在等待中胡思乱想,平添无谓的忐忑与失落。 这封回信,至关重要,它需要传递温度,也需要把握尺度。 不能是炽热滚烫、直抒胸臆的情书,那不合时宜,也违背了他“顺其自然”的心意。 但也不能是干巴巴、冷冰冰的生活流水账,那会辜负她七页纸的真诚分享和字里行间那份隐秘而珍贵的期待。 他需要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像与一位志趣相投、心灵相通的笔友交流。 既保持着得体的同志式的距离,又要生动有趣,自然地展现他的思想、性情与关怀,让她读来能会心一笑,能感受到文字背后那份真诚的温度与无声的共鸣。 打定主意,他坐直了身体,拉开抽屉。抽屉里整齐地码放着各种文件和文具。 他取出一迭印着鲜红“为人民服务”字样的信笺纸,纸张略厚,带着淡淡的墨香。又拧开那支陪伴他许久的黑色英雄牌钢笔的笔帽,墨蓝色的墨水在金色的笔尖凝聚,饱满欲滴。 窗外,法国梧桐浓密的枝叶在微风中摇曳,斑驳的光影在信纸上轻轻晃动,如同跳跃的音符。 他略一沉吟,目光沉静,笔尖便带着一种笃定,流畅地落在了洁白的纸面上。 “林见月同志:来信已收到。” 起笔这个年代最标准的称呼和开场白。 “七页纸的信,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读起来更是津津有味,仿佛跟着你的笔尖,在你那小小的石库门和东方机械厂里走了一遭。 感谢你分享这么多生动有趣的事情,让我这个‘旁观者’仿佛也看到了你伏案工作时的专注,听到了你和冯向红同志在灶披间里的笑语,甚至闻到了那蒸窝头时……嗯,独特的味道。” 他的回信同样从问候开始,语气平和亲切,带着朋友般的熟稔,却又保持着必要的分寸。 接着,他巧妙地、带着善意的幽默回应了她信中那令人印象深刻的“重点”: “……关于你和冯向红同志那场惊心动魄的‘厨房历险记’,读来真是令人忍俊不禁! 那‘能令狗都绕道而行’的窝头,还有那‘黄绿相间、气味独特’的馒头,画面感实在太强了! 看来,如何驯服这些粗犷的‘粮食同志’,让它们变得温顺可口,是你们两位女同志当前需要集中力量解决的‘主要矛盾’啊。” 笔锋一转,他不再仅仅是调侃,而是带着点轻松的、实用的建议: “……对付桀骜不驯的玉米面,我倒是听厂里食堂的老师傅提过一个小‘偏方’,供你们参考实践。 和面时最好用温水,温度以手摸着不烫为宜。 可以稍微加一点点精,虽然味道远比不上珍贵的白,但据说能促进发酵,改善些口感。 发酵时间宁可长一点,让它充分醒发。 蒸的时候,窝头底下最好垫块干净的湿笼布或者洗净的菜叶子,这样能防止粘锅,也避免窝头底部被水汽泡得发硬发死。” 他继续写道,像个经验丰富的“顾问”: “至于二合面、三合面,不妨试试改蒸为烙?发面饼或者死面饼都行。 锅里只需要刷上薄薄一层油,用小火慢慢烙,耐心点,勤翻面,追求那种外皮金黄酥脆、里面松软适口的效果。 烙饼的火候相对蒸馒头似乎更容易掌握些,至少不容易出现‘外焦里生’或者‘碱大了’的惨剧。 当然,这些都是道听途说的‘纸上谈兵’,具体操作还得靠你们二位‘指战员’在实践中摸索、总结,‘实践出真知’可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这儿可是搬好小板凳,准备好耳朵了,期待听到你们下次的‘战报’——是凯歌高奏,端出香喷喷的成果?还是……嗯,又有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发明创造’?” 他巧妙地避开了可能显得过于亲昵的关切,用同志间分享生活经验、交流“技术难题”的口吻,既回应了她的困扰,又带着善意的鼓励和幽默,将一场“厨房灾难”转化成了可以共同探讨、充满生活趣味的“课题”。 话题自然地、不着痕迹地过渡到书籍这个共同的精神家园: “……看到你说闲暇时沉浸书海,滋养精神,这真是件顶顶好的事情。 高尔基的《在人间》,我也很喜欢,阿廖沙在底层社会的苦难泥沼中挣扎沉浮,却始终能感受到外祖母卡希林娜带来的那份金子般的温暖和坚韧的力量。 这种在黑暗中依然执着寻找光明的精神,任何时候读来都让人心潮起伏,充满力量。 鲁迅先生的杂文更是匕首投枪,字字珠玑,直指时弊,也照见人心。 他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每每读来,都觉得胸中激荡着一股开拓的豪情。 尤其是在我们工厂,面对新工艺的摸索、生产难题的攻关时,这种‘敢为天下先’的开拓精神,显得尤为可贵和实用……” 他分享了自己的阅读感悟,没有刻意掉书袋卖弄,而是结合工厂的工作体验和日常思考,让讨论显得真诚、接地气,又带着思想交流的深度。 他甚至巧妙地提了一句: “……上次报告会结束时,我们‘笔谈’时提到的高尔基《海燕》,那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的呐喊,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充满了无畏的豪情和挑战的勇气。 其实想想,生活中偶尔遇到的小小‘暴风雨’,比如一锅失败的窝头,不也是锤炼我们意志、增长我们生活本领的一部分吗?你说呢?” 他不动声色地用《海燕》那充满革命浪漫主义色彩的意象,既含蓄地回应了报告会上两人通过纸条传递思想时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又巧妙地、不着痕迹地给予了她面对生活小挫折时的鼓励和豁达的心态。 信中也穿插了他自己的一些近况,但着墨不多,点到即止: “……厂里最近在狠抓秋季生产安全,标语贴满了车间,广播里天天强调,事情确实不少。 上周还跟着赵副厂长下了两趟车间。 机器轰鸣震耳,纱锭飞转如梭,工人们个个干劲十足,汗流浃背。 看着一匹匹‘的确良’布像流水一样从机器里吐出来,卷成整齐的布辊,心里就觉得踏实,觉得所有的忙碌和付出都是值得的。 咱们工人有力量,这话真不是白说的!” 信的末尾,他郑重地、含蓄地呼应了她的那份期盼: “……你在信中提到上次在书楠家的聚会,确实令人怀念。 那种纯粹的热闹,那种毫无拘束的青春的活力,是任何正式的报告会、学习班都无法比拟的。 人多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分享各自带来的简单吃食,切磋几盘乒乓球,听听书楠那悠扬又带点激昂的手风琴声……确实是紧张工作之余难得的乐事,是精神的‘加油站’。 我想,这样的机会,以后总会有的。 只是眼下大家工作都忙,生产任务也重,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大家都得闲的时机。 我也盼着那一天,能再和大家一起,享受那份轻松自在、畅所欲言的时光。” 他没有给出具体的时间承诺,这符合现实也符合他的审慎。 但“盼着”二字,已足够清晰地表达了他的态度和内心的向往。 这既是对她期盼的直接回应,也是一种含蓄的属于这个特殊年代的带着革命同志情谊又暗含个人情愫的表达。 最后,他落笔,字迹沉稳有力: “……纸短情长,思绪万千,就此搁笔吧。 衷心希望你和冯向红同志的‘烹饪技术革命’早日取得决定性胜利,期待你们的‘捷报’!盼回信。 祝工作顺心,心情愉快,就像这初秋的晴空一样明朗!” 落款:阳光明。日期:一九六九年九月六日。 他放下笔,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又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精密的工艺品。 整整七页信纸,同样写得满满当当,墨蓝色的字迹工整而清晰。 他拿起信纸,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字迹工整无误,措辞得体。 既无任何可能被解读为“小资情调”的逾越之处,又处处透着真诚的关心、思想的交流和生活的情趣,如同秋日里一杯温度刚好的白开水,平淡却解渴,自有其温润的力量。 他将信纸小心地按顺序迭好,边缘对齐。 然后装入一个崭新的牛皮纸信封,用钢笔工整地写上林见月单位的地址:“东方机械厂劳资科林见月同志亲启”,字迹刚劲挺拔。 下午剩余的时间,他收敛心神,高效地处理了几份急需批复的公文。 当下班铃声“叮铃铃”清脆地响起,回荡在厂区时,他迅速收拾好桌面,将钢笔插回笔筒,将那封承载着心意的信,仔细地郑重其事地揣进蓝色上衣的内侧口袋,紧贴心口的位置。 他没有选择在厂里的信箱投递。而是特意绕了点路,走出红星国厂那刷着“工业学大庆”标语的大门,穿过两条弥漫着煤烟味和饭菜香的马路,走到一个门脸不大、绿色油漆有些剥落的邮政所。 他站在那个深绿色的饱经风霜的邮筒前,筒身上“人民邮电”四个白色大字在暮色中依然醒目。 他再次摸了摸口袋里的信,确认它的存在,然后郑重地将信投入那窄窄的冰凉的投信口。 信封滑落筒底,发出轻微而沉闷的“嗒”的一声响,这声响仿佛一个句点。 他心头那根微绷的弦随之松弛下来,脚步也瞬间变得轻快。 晚风吹拂着他年轻的脸庞,带着初秋傍晚的微凉和梧桐叶的清香。 同城的信件,在缺乏电子通讯的年代,速度显得格外快,承载的期待也格外厚重。 仅仅隔了一天,那封带着红星国厂厂务办落款的同样厚实的信,便静静地不容忽视地躺在了东方机械厂劳资科门口那个藤条编织的收发篮里。 在一堆报纸和文件通知上面,显得格外突出。 林见月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它的存在,她的心跳骤然失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血液“嗡”地一下涌上了双颊和耳根,脸颊瞬间变得滚烫。 她强作镇定,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脚步如常地走过去,指尖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她拿起那封比普通信件厚实许多的信,信封上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灼烧着她的视线。 迫不及待的把信拆开,信纸一页一页捻过,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信纸的厚度——七页!他竟然也回了七页! 这个认知像一股甜蜜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她不动声色地将信迅速塞进自己洗得发白的浅蓝色工装上衣口袋,手指隔着薄薄的布料,紧紧地确认般地按了按,仿佛要把它牢牢地按进心里。 整个下午的工作,那封信像在她心口揣了一只活蹦乱跳、不知疲倦的小兔子,不停地扑腾着。 报表上的数字仿佛都模糊成了跳动的黑点,耳边同事核对数据的交谈声也仿佛隔了一层屏障,总是听不真切。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拿起蘸水笔,蘸了红墨水,试图在考勤表上画勾,笔尖却几次划破了脆薄的纸张。 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口袋里的那份沉甸甸的期待,每一次细微的纸页摩擦声都像是在她心弦上拨弄。 好不容易捱到一个工作间隙,她深吸一口气,找了个最不易引人怀疑的借口——说要去隔壁楼的资料室核对一份旧档案的编号——声音尽量平稳,但语速比平时快了一点点。 不等对面桌的老大姐回应,她便匆匆离开了喧闹的办公室。 她没有走向资料室的方向。 而是脚步加快,几乎是小跑着,穿过机器轰鸣的车间过道,绕过堆放着半成品零件的空地,径直走向厂区最里面一个存放废旧器材和报废模具的相对僻静的小仓库。 这里平时少有人来,高高的窗户积着厚厚的灰,只有几缕吝啬的光线勉强挤进来。 她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堆着破旧麻袋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才迫不及待地几乎是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 信封上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让她呼吸猛地一窒,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膛。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打开封口,生怕弄坏一点边角。然后,屏住呼吸,轻轻抽出里面厚厚的一沓信纸。 再次确认一遍。 七页! 真的是七页! 这个确认,让一股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甜蜜和满足感瞬间淹没了她,连带着仓库里沉闷的空气都似乎清新了起来。 她顾不得麻袋上的灰尘,倚靠着,一个字一个字,贪婪地读下去,仿佛在品味世间最珍贵的琼浆。 阳光明的回信像一股清冽甘甜的山泉,瞬间驱散了仓库里的浑浊与压抑。 看到他对她和向红“厨房历险记”那充满善意的调侃和那些实用的小建议,她先是愕然,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脆的笑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响亮。 她赶紧捂住嘴,像只受惊的小鹿般紧张地四下张望,生怕惊动了什么。 他笔下重现的“能让狗绕路的窝头”和“黄绿黄绿的馒头”画面,让她脸颊再次发烫,羞赧之余,却又觉得无比亲切有趣,仿佛两人之间共享着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带着烟火气的秘密。 那些关于烙饼的具体建议,听起来条理清晰,似乎真的切实可行! 她暗自决定,今晚回去就和向红姐试试,一定要打个翻身仗。 读到他对高尔基、鲁迅作品的分享,以及他巧妙引用《海燕》来鼓励她们面对“生活暴风雨”时,她的眼睛亮了起来,闪烁着敬佩和欣喜的光芒。 他的见解总是那么独到而深刻,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思想深度、豁达心态和对生活的洞察力,让她深深着迷,仿佛在他身边就能汲取到智慧和力量。 他提到厂里的工作、下车间见闻这些平实的叙述,也让她感觉离他那充满机器轰鸣和“的确良”气息的世界近了许多,仿佛能触摸到他日常生活的脉搏。 当目光最终触及信末那句“我也盼着那一天,能再和大家一起,享受那份轻松自在”时,她的心像是被一片最轻柔的羽毛轻轻拂过,又软又暖。 随即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悸动和酸涩的幸福,眼眶竟微微有些发热。 虽然通篇没有一句直白的思念或滚烫的情话,但这“盼着”二字,以及信中无处不在的生动幽默、真诚的思想交流和那份含蓄的关怀,已胜过千言万语。 这正是她所熟悉、所倾慕的阳光明——沉稳如山,睿智如泉,体贴入微,总能恰到好处地理解她的处境,并以一种温和而坚定的方式回应她的心情,给她力量。 她反复读着,从第一页到第七页,字斟句酌。又从第七页翻回第一页,重新品味那些让她忍俊不禁或心弦拨动的句子。 仓库里的光线随着日头西斜而渐渐昏暗下去,只有信纸上那墨蓝色的字迹,在她专注的目光下,依然清晰如刻。 他信中的风趣幽默让她一次次无声地绽开笑颜;他的思想分享让她心生高山仰止般的敬佩;而那份含蓄却无比清晰的“盼着”,则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湖里激起一圈圈甜蜜的涟漪,久久不散。 又是一口气读完,只觉得意犹未尽,真想立刻从头再读一遍! 可惜,外面走廊隐约传来了脚步声和模糊的说话声,提醒她离开太久已不合时宜。 她恋恋不舍地将信纸按原样仔细地近乎虔诚地迭好,边缘对齐,仿佛在折迭一件稀世珍宝。 重新装回那个带着他气息的信封,又珍而重之地放进工装口袋最里层。 还下意识地、紧紧按了按那个位置,仿佛这样,就能把方才阅读时那份巨大的兴奋、甜蜜和心灵的震颤也一同妥帖地安全地收藏起来,不让一丝一毫泄露出去。 她抬手整理了一下因激动而微乱的鬓角和额前的碎发,又抚平了工装的衣襟。 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脸上滚烫的红晕和眼中过于明亮的光彩平复下去,恢复到日常那种温和平静的状态。 然后,才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布满灰尘的仓库木门,走了出去。 走廊的光线有些昏暗,但她的心情却像被那七页信纸彻底点燃,亮堂堂的,充满了轻盈的几乎要飞起来的雀跃。 这巨大的喜悦如同揣在怀里的宝贝,在上班时间只能暂时按捺着,让它在内心里无声地沸腾、歌唱。 她脚步轻快地往回走,心里已打定了主意:等下了班,回到她和向红姐那间小小的、充满自由气息的石库门小屋,关上门,插好门栓,点上那盏光线温暖的台灯…… 她一定要再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读上几遍,十遍也不厌! 她要把他信里的每一个字,每一处幽默的闪光,每一丝含蓄的关怀,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停顿的意味,都深深地、深深地刻进心里,融入血脉。 这封信,就是她此刻最珍贵的宝藏,值得用整个宁静的夜晚去慢慢品鉴,反复咀嚼,用心回味。 而那份对再次相聚的朦胧期盼,也因为这封厚重而温暖的七页回信,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热切,如同炉膛里被重新拨亮的炭火,在心头熊熊燃烧起来。 (本章完) 第135章 134信使到访,门第差距,会面期盼 第135章 134.信使到访,门第差距,会面期盼 九月里的暑气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悄悄抹去,梧桐阔叶的尖儿上,已悄然点染了星星微黄。 空气里少了那份粘稠闷热,多了几分秋高气爽的利落。 厂务办的旧藤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阳光明靠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一封刚封好的信。 收件人那栏,依旧是那行工整的字迹:“东方机械厂劳资科林见月同志亲启”。 第三封了。 距离那封沉甸甸、足足七页的“鸿雁”在彼此间飞越,已悄然过去两周。每周一封,频率稳定得如同车间墙上贴着的生产计划表,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 信的内容,依旧是各自厂里的新鲜事,读到的书,生活中的小烦恼和小确幸。 林见月笨拙的烹饪技术似乎略有长进,至少信里没再抱怨做出“狗都嫌弃”的窝头。 阳光明则分享了车间安全大检查的趣闻,以及他如何在工作闲暇中,溜号去厂图书室翻看旧书的“惊险”经历。 字里行间,没有一句逾矩的情话,甚至找不到一个直白的“想”字。 但那些琐碎的分享,思想的碰撞,字迹间流淌出的关切与幽默,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浸润着两颗年轻的心。 阳光明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次提笔落字,心中的期待便悄然滋长一分。每一次收到那熟悉的带着东方机械厂抬头的信封,拆阅时的心跳便不受控制地快上一拍。 一种奇妙的默契和亲近感,在这纸笔的往来间悄然生长。仿佛两根藤蔓,隔着时空的距离,正努力地向着彼此的方向伸展。 周五上午,临近下班。 厂区的高音喇叭正播放着激昂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歌声嘹亮,回荡在厂房之间。 阳光明刚整理完一份关于“国庆节前安全生产动员”的文件,门口探进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爽朗的笑。 “光明!我找你蹭饭来了!” 来人是谢飞扬。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灰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油亮,精神头十足,显然是刚从外面办完事,风尘仆仆地赶来。 “飞扬?你可真是稀客!”阳光明站起身,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迎了上去,“怎么想到跑到我们这种犄角旮旯来了?” “嗨,别提了!”谢飞扬拍拍肚子,熟稔地走进略显拥挤的办公室,“跑这边街道送份材料,磨蹭到这会儿。时间太晚了,回去单位食堂肯定已经关门,肚子里要唱空城计了!” 他环顾一下办公室,目光落在阳光明桌上那摞文件上,笑道:“想着离你这儿近,赶紧过来打打秋风。你们厂里的干部食堂,听说味道蛮好,我老早馋得很了!” 阳光明笑了:“你倒会赶时间。行,正好中午了,我请你。等一下,我叫书楠一道来,他就在装卸队,离食堂近。”他拿起桌上那部老式的黑色摇把电话,拨通了装卸队的号码。 不一会儿,蔺书楠匆匆赶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劳动布工装,袖口和裤腿沾着些絮和机油污渍,额角还带着汗迹,显然刚从装卸现场下来。 见到谢飞扬,他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牙齿:“飞扬,你也来了。” “书楠!正好,光明请客,一起一起!”谢飞扬熟络地拍拍他厚实的肩膀,那身工装硬邦邦的,拍上去“噗噗”作响。 三人结伴走向干部食堂。 今天的食堂果然改善伙食,离老远就闻到一股诱人的油香。 打饭窗口,除了常见的几道素菜,竟多了一道色泽酱红油亮、香气扑鼻的红烧带鱼! 鱼段厚实,裹着浓稠发亮的酱汁,咸鲜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引得排队的人群都忍不住伸长脖子多看几眼,队伍也挪动得更慢了。 “嚯!今天运气好!带鱼!”谢飞扬眼睛一亮,立刻排到队伍后面,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阳光明排队走到窗口前,豪气地对里面戴着白帽子的师傅说:“师傅,带鱼两份,白米饭两份,再加一份素炒土豆丝!”他掏出几张饭票和菜票递进去。 蔺书楠则只要了一份带鱼和两个黄澄澄的杂粮窝头。 三人端着各自的铝制饭盒,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洋洋地照在油光光的桌面上。 谢飞扬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带鱼送入口中。 鱼肉鲜嫩,入口即化,酱汁浓郁微甜,带着海鱼特有的咸鲜风味。 他满足地眯起眼,嘴里含糊不清地赞叹:“唔!好吃!光明,你们厂里食堂大师傅的手艺,真是没话说!好极了!比我们区政府食堂强很多!以后我得多来蹭几顿,很舒服的!” 阳光明也尝了一口,确实烧得地道,火候恰到好处,连鱼骨都酥软了。 “难得改善,味道是还可以。书楠,多吃点。”他注意到蔺书楠饭盒里孤零零的一份菜,又把自己饭盒里的土豆丝夹到他碗里。 蔺书楠连忙用筷子挡住,黝黑的脸上有些窘迫:“明哥,够了够了,你自己吃……” “跟我客气啥?”阳光明不由分说,硬是把土豆丝放进他的饭盒,“快点吃,下午还要出力干活呢。” 蔺书楠感激地笑笑,不再推辞,低下头大口扒起饭来,窝头就着带鱼和土豆丝,显然是真饿了。 谢飞扬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感慨:“还是你们厂里油水足。我们那儿,荤菜里也找不出几个肉腥来,哪能像你们,带鱼还能管够。” 阳光明笑笑没接话。这“油水足”的背后,是国厂作为市里重点保障单位的特殊供应,不足为外人道也。 饭桌上,谢飞扬兴致勃勃地讲着他跑腿时遇到的趣事。 阳光明安静听着,偶尔插上几句精辟的点评。 蔺书楠虽然话不多,但神情比之前聚会时更放松了些,黝黑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听到有趣处,也跟着呵呵笑出声。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食堂里人声鼎沸,碗筷叮当作响。 饭后,蔺书楠抱歉地起身,抹了抹嘴:“明哥,飞扬,装卸队下午有批急件要发车,我得赶紧回去盯着,不能陪你们多坐了。” “工作要紧,快点去吧。”阳光明理解地点头。 “书楠,当心点!别太累!”谢飞扬也挥挥手,叮嘱道。 目送蔺书楠匆匆离去的单薄背影消失在食堂门口,谢飞扬对阳光明使了个眼色,嘴角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光明,找个清静点的地方聊聊?刚吃饱,消消食。” 阳光明带着谢飞扬走出食堂喧嚣,穿过几排厂房,来到厂区边缘一处浓密的法国梧桐树下。 这里远离主干道,树冠如盖,浓重的树荫遮蔽了午后依然有些热力的阳光。 远处车间里机器低沉的轰鸣声隐约传来,反而衬得这片树荫下更显幽静。 两人找了块平整的水泥台子坐下。 微风拂过,带来树叶沙沙的细响和一丝秋日的微凉。 谢飞扬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飞马”牌香烟,熟练地抖出一支递给阳光明。 阳光明摆摆手:“谢了,你知道我不抽烟的。” 谢飞扬也不勉强,自己叼上一支,划亮火柴点上,深吸一口,缓缓吐出几个烟圈。 青烟袅袅,在他面前散开。 他的目光望着远处高耸的厂房轮廓和冒着淡淡白烟的烟囱,仿佛陷入了短暂的沉思,脸上那种惯常的潇洒神情收敛了几分。 “上次在书楠家聚会,真的很开心啊。”谢飞扬打破沉默,语气带着深切的回味,“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冯向红同学,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被见月一句话揭了老底,羞得差点钻地缝里去。” 阳光明也清晰地想起那天的情景,尤其是林见月那懵懂又耿直、一语道破冯向红心思的模样,嘴角不由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是呀,很有意思的。林见月同志……是有点特别。” “何止是特别!”谢飞扬猛地转过头,看向阳光明,眼神里瞬间充满了促狭的笑意,之前的沉思一扫而空,“光明,我今天来,蹭饭是次要的,主要是受人之托……或者说,是来给你当个‘信使’。” 阳光明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涟漪,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只微微挑了挑眉:“哦?受什么人之托?什么信使?” “还能是谁?向红呗!”谢飞扬弹了弹烟灰,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她跟林见月住一个屋,两个小姑娘天天腻在一起,无话不谈。向红跟我说……” 他故意顿了顿,仔细捕捉着阳光明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见月那个小姑娘,好像对你……特别有好感。” 阳光明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又沉稳有力地跳动起来,比平时快了些许,撞击着胸腔。 他不动声色地端起搁在旁边地上的旧搪瓷缸,喝了一口里面早已凉透的茶水,微涩的凉意滑过喉咙,稍稍压下了心头的悸动,语气尽量保持一贯的平淡: “是吗?向红同志怎么知道的?林见月同志自己说出来的?” “那倒没有。”谢飞扬摇摇头,带着点夸张的语气,“见月那个小姑娘,看上去单纯懵懂,这种事上口风紧得很,连向红都没明讲。但是架不住细节出卖人啊!” 他绘声绘色地继续:“向红说,只要她们聊天时候无意中提起你,见月的反应就不大对劲。 要么突然走神,眼睛望着窗外头,不晓得想点啥;要么就是脸‘腾’一下红起来,连耳朵根都红透,像只煮熟的虾米! 次数多了,向红还猜不出她那点小心思?” 他凑得更近,几乎贴着阳光明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兴奋和笃定: “光明,你小子可以啊!不声不响的,就把人家小姑娘的心搅乱了?向红在信里跟我念了好几趟了,说见月最近写信收信都神神秘秘的,还老是看着信纸傻笑…… 光明,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也……嗯?” 阳光明握着搪瓷缸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搪瓷触感从指尖传来,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暖流。 他没有直接回答谢飞扬的调侃,反而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烟囱里袅袅升起的、融入灰蓝天际的白烟。 他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些,但语气里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审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飞扬,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林见月同志……确实是个很好的小姑娘,单纯,善良,有灵气。”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但是,现实不是小说。我们两家的差距……太大了。” 他转过头,直视谢飞扬洞悉一切的眼睛,目光坦诚而清醒: “你是知道的,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我虽然现在在厂办,说到底也就是个普通工人家里出来的小秘书。而林见月同志……”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那未竟之意,已如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落在两人之间。 谢飞扬脸上的促狭笑意彻底收敛了。 他掐灭了还剩半截的烟头,用鞋底碾了碾,神情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点郑重: “光明,我明白你的顾虑。门第这种东西,放在谁头上都是座山。我今天来,除了当‘信使’,也是想给你透点风,让你心里有点底。” 他挪了挪位置,坐得更端正,凑得极近,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 “见月的爸爸林伟豪叔叔是个军人,正师级,老革命了。 她妈妈高静怡阿姨也是老革命,为了照顾林叔叔的身体,现在只挂了个闲职。 他们家是真正的军人家庭,根正苗红。”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眼神专注,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 “他们家里四个孩子,见月最小,最上面的大哥是副団级军人;姐姐是军嫂,自己是军医;还有一个二哥去年响应号召下乡去了。 见月是家里唯一的‘娇娇女’,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谢飞扬语速平缓,吐字清晰,继续描绘着那个对阳光明来说有些遥远的世界,“正因为这样,高阿姨对见月的婚事,态度反而很开明,甚至可以说……有点‘放纵’。” “哦?”阳光明挑了挑眉,这确实出乎他的意料,像阴霾中透出的一线光。 “高阿姨自己是军嫂,见月的姐姐也是军嫂,常年聚少离多,其中的艰辛,高阿姨最清楚。” 谢飞扬的语气带着理解和钦佩,“所以,高阿姨早就在一些老战友的圈子里公开讲过,她决不让小女儿再走她的老路,不让见月再当军嫂。 她对见月将来的对象,不求什么门当户对,更不会高攀。 她要求不高:家庭和睦,人好,踏实可靠,能真心实意对见月好,让女儿这辈子安安稳稳,幸福快乐就好。” 谢飞扬看着阳光明,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毫不掩饰的肯定,仿佛在为他描绘一条清晰的道路: “光明,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老同学都清楚。稳重,有担当,有头脑,人也正派。 虽然家里条件一般,但符合家庭和睦的要求。 你自己也争气,现在又是副厂长的专职秘书,前途光明。 我觉得,只要见月自己真心愿意,你完全符合高阿姨的标准! 最难的那一关,可能反而没那么难了。” 他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传递着力量: “更难得的是,见月那个小姑娘,明显对你有意思啊! 这简直是老天爷把最难走的路给你铺平了一段! 你这运气,我都羡慕死了!啥也不用做,就闯过了丈母娘最在意的那道坎!” 阳光明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磐石。先前那沉甸甸的、关于门第悬殊如天堑般的忧虑,在谢飞扬这番话的冲击下,虽然并未完全消散无形,却实实在在地松动了许多。 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和希望,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带着勃勃的生机与力量,悄然顶开了心头的重压。 他穿越前的阅历,让他对“门当户对”四个字在现实中的千钧分量,有着深切的了解。 他早已做好了打一场艰苦卓绝、旷日持久的“攻坚战”的心理准备。 如今,骤然得知对方家庭的核心诉求竟如此朴实而温暖——不求富贵显赫,不重权势门楣,只求女儿一生安稳幸福——这无疑大大降低了“战役”的难度系数,让他看到了清晰而充满希望的曙光。 那堵看似高不可攀的墙,原来并非铜墙铁壁。 “所以啊,光明,”谢飞扬见他沉默,以为他还在犹豫权衡,便继续加码,语气热切,“机会摆在眼前,你要抓住!现在只是有好感,多接触接触,多了解了解,革命友谊嘛……也是可以升华的!” 他嘿嘿一笑,带着点过来人的狡黠,“我这个老同学,可是真心实意盼着你们能成!” 他顿了一下,终于图穷匕见,说出了此行的核心目的:“那么,机会就来了!这个礼拜天我休息,打算去看看向红。 她们两个人住在一起,我一个人过去总归不大方便,也不够热闹。所以……” 他朝阳光明挤挤眼,笑容里满是怂恿和期待,“想请你这位‘革命战友’一起出马!我们四个人聚聚,说说话,多好!既不尴尬,又能……嗯,增进了解,你说是不是?” 阳光明看着谢飞扬眼中毫不掩饰的撮合之意,以及那份对老同学发自肺腑的真诚祝福,心中暖流涌动。 他本来就没打算拒绝这次的“四人聚会”,此刻又意外得知了林家父母如此开明的态度,更觉豁然开朗,前路明朗。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吸入肺腑,似乎也变得格外清新甘冽。 他放下手中的旧搪瓷缸,脸上露出了然且无比坚定的笑容,不再有丝毫的推拒和犹豫: “行。礼拜天是吧?几点钟,什么地方碰头?” “爽快!”谢飞扬一拍大腿,喜形于色,“我就晓得你不会让我失望!那么说定了,礼拜天早上,九点整,我们在向红家的弄堂口碰头。那条弄堂叫‘瑞康里’,门口有棵很大的槐树,很好认的。” “瑞康里,大槐树,九点钟整。”阳光明清晰地重复了一遍,点点头,“记住了。” “好!那就这么定了!”谢飞扬如释重负,又恢复了那副潇洒不羁的模样。 他抬手看了看腕上那块半旧的手表,“哟,快一点半了,我得赶紧回去单位点卯了。光明,礼拜天见!好好准备准备啊!” 他意有所指地朝阳光明用力眨眨眼,站起身,利落地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路上当心点。”阳光明也站起身相送。 看着谢飞扬挺拔的身影穿过斑驳的梧桐树荫,步履轻快地汇入厂区道路上穿着各色工装的人流,阳光明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碎金般洒在他洗得发白的卡其布中山装上,暖洋洋的,仿佛带着某种预示。 林见月那清澈含羞的眼眸,娟秀工整的信笺字迹,信纸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和淡淡墨香……还有谢飞扬带来的那番关于她家庭的、如同钥匙般的“秘密”……种种画面和声音交织在一起,在他心头激荡回旋。 门第的阴影并未完全褪去,前路也未必一帆风顺。 但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实的信心和热切的期待,如同这九月明亮而温暖的阳光,充盈着他的胸膛。 —— 第二天傍晚,瑞康里,石库门小楼。 林见月坐在自己靠窗的旧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摊开一张崭新的信纸。 天边最后一抹斜阳照进来,在她乌黑油亮、编得一丝不苟的发辫上跳跃,也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她咬着下唇,微微蹙着秀气的眉头,思索着该如何落笔,回复阳光明今天上午刚寄到厂里,她午休时迫不及待拆阅的那封信。 信里,他生动地分享了厂里一位老师傅教的关于如何辨别等级的小窍门,写得妙趣横生,还附了一个小小的、画得相当认真的示意图。 想到他信中那带着笑意的、仿佛就在耳边响起的语气,还有那些实用又带着生活气息的“冷知识”,林见月的嘴角就忍不住微微上扬,脸颊也泛起淡淡的红晕。 她提笔,蘸了蘸墨水,刚在信纸顶端写下“阳光明同志:来信已收到……”几个娟秀的字,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冯向红探进头来,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 “见月,你又在帮你的‘笔友’同志回信啊?” 冯向红故意把“笔友”两个字咬得又重又长,带着浓浓的调侃。 她几步走到林见月身后,作势就要探头去看信纸。 林见月像只受惊的小鹿,猛地用手臂和上半身捂住信纸,脸颊瞬间飞起两片火烧云,一直红到了耳根颈后: “哎呀!向红姐!你……你进来怎么不敲门呀!” 她的声音又羞又急,带着点软糯的嗔怪。 “敲什么门呀,在自己家还这么见外做什么?” 冯向红笑嘻嘻地在她铺着蓝印布的床边坐下,晃着两条腿,“看你紧张的样子,脸红得像擦了胭脂!啧啧啧,还讲只是普通同志通信?骗谁啦!快点老实交代,是不是红星国厂的那个阳秘书?” 林见月的心“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她强作镇定,努力挺直纤细的腰背,模仿着厂里开会时领导发言的腔调: “你……你别瞎猜!就是交流工作学习心得,互相鼓励一起进步!完全符合革命同志友谊的范畴!” 可惜那微微发颤的尾音和躲闪的眼神,彻底出卖了她的心虚。 “得了吧你!” 冯向红毫不留情地戳穿,站起身来,叉着腰,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交流心得用得着一礼拜写一封信,还写得这么厚?收信时候笑得跟朵一样? 上次我不过提了一句‘阳光明同志好像蛮有见识的’,你手里的毛线针‘啪嗒’就掉在地上了,脸红得……啧啧,像只红番茄!” “我……我那是……” 林见月被堵得哑口无言,窘迫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垂在胸前的乌黑辫梢,小巧的耳垂红得几乎透明。 冯向红看着她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可爱模样,心知肚明,也不再穷追猛打,转而换上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凑近,压低声音: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告诉你个好消息,谢飞扬下午跟我通了电话,说这个礼拜天他休息,要来看我。” “哦,那蛮好呀。”林见月松了口气,顺着话题接道,试图掩饰刚才的慌乱。 “好什么呀!”冯向红故意夸张地叹了口气,皱起眉头,“他一个人来,孤男寡女的,多不合适!多尴尬啊!” 林见月不解地眨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那么……怎么办呢?” “所以啊。”冯向红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图穷匕见,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就让他带上他的老同学一起来呗!人多热闹嘛!正好……”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促狭地看着林见月刚刚恢复一点白皙的小脸瞬间又绷紧、飞红。 “也让你有机会,近距离‘考察考察’你的‘笔友’同志嘛!看看他是不是像信里写的那么风趣,那么……嗯,沉稳可靠?” 她故意在“考察”和“沉稳可靠”上加重了语气。 “向红姐!” 林见月羞得简直想立刻钻到桌子底下去,一颗心却像被投入沸水中的活虾,在冯向红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话语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周日……他要来? 林见月下意识地扭过头,望向窗外。 秋日的晴空湛蓝如洗,几缕白云就像扯松的絮,悠悠飘过狭窄的弄堂上空。 那封只写了称呼的回信,静静地躺在洒满落日余晖的桌面上,未干的墨迹在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光泽,仿佛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名为期待的悸动的微光。 (本章完) 第136章 135两对情侣,恋人约会 第136章 135.两对情侣,恋人约会 周日清晨,阳光明背着一个半旧的军绿色挎包,步履沉稳地走在前往瑞康里的路上。 挎包沉甸甸的,坠着他的肩头。 弄堂口那棵标志性的大槐树下,谢飞扬的身影早已候在那里。 他同样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挎包,正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轻轻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看到阳光明出现,他立刻扬起标志性的潇洒笑容,迎了上来。 “光明!准时啊!”谢飞扬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目光扫过他同样饱满的挎包,促狭地眨眨眼,“哟,准备充分嘛!看来今天这顿‘革命友谊餐’,咱们要打一场富裕仗了!” 阳光明也笑了,拍了拍自己的包:“彼此彼此,飞扬同志。向红同志是哪一家?” “喏,那不是!”谢飞扬朝弄堂深处努努嘴。 只见冯向红正站在一座石库门的门口,踮着脚尖,伸长脖子朝弄堂口方向张望。 看到他们二人,脸上立刻绽开明媚的笑容,远远地挥手招呼:“飞扬!光明!这边这边!老早就等你们了!” 两人快步走过去。踏进石库门幽深的天井,一股潮湿的青苔味混合着水汽扑面而来。 天井不大,地面铺着磨得光滑的青石板。 角落的水龙头旁,林见月正弯着腰,专注地清洗着一篮子翠绿的小青菜。 清水哗哗流淌,冲过她白皙纤细的手指,也溅起细小的水。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碎罩衫,两条乌黑的麻辫垂在胸前,发梢系着小小的红头绳。晨光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水池旁边的小板凳上,还放着一块用新鲜荷叶包裹着的五肉,肥瘦相间,油光锃亮。 谢飞扬一眼就看到了那块肉,眼睛一亮,声音带着夸张的惊喜:“哟!好大的五肉!向红,今天中午搞什么大动作?这规格,赶上过年了!” 冯向红正引着他们往里走,闻言回头笑道:“林叔叔昨天托人捎来的,说是给我们改善伙食。今天中午打算做碗红烧肉,再包点鲜肉馄饨。怎么样,够意思吧?” 阳光明也笑着点头:“顶顶好,有口福了。” 这时,林见月洗好了菜,直起身来。水珠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她抬眼,目光恰好与阳光明温和含笑的眼神撞个正着。 虽然已经见过两次面,又通过几封厚厚的信,彼此在纸上分享过生活的琐碎与思想的微光,但此刻在阳光普照的天井里,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他挺拔的身影和深邃沉静的眼睛,林见月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快了几拍。 一股带着甜蜜的羞涩感迅速爬上脸颊,染红了耳根。 她连忙低下头,小声招呼:“飞扬哥,阳光明同志……你们来了。”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江南水乡浸润的软糯,却比上次聚会时多了几分亲近感。 “见月同志,你好。”阳光明的回应沉稳自然,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化解了她些许的局促。 打过招呼,谢飞扬是个急性子,立刻把肩上的帆布挎包卸下来放在天井的石桌上,一边拉开拉链一边嚷嚷: “来来来,看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支援战友!” 他动作麻利地往外掏:一个印着外文字母的硬纸盒,里面是半斤包装精美的进口巧克力;一大包用牛皮纸裹得严严实实、印着“万年青”字样的饼干;还有一包深褐色、扎得结结实实的干海带。 “巧克力可是稀罕物,我托人从友谊商店弄来的,给两位女同志甜甜嘴。饼干垫饥,海带嘛,烧汤炖肉都特别好!” 阳光明也将自己的挎包放在旁边,打开取出东西: 两大串用细麻绳捆扎、色泽深红油亮、肥瘦相间的腊肠,散发着浓郁的腌腊香气;还有一个沉甸甸的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颗粒饱满的核桃仁。 “腊肠用来蒸饭炖菜都好,核桃仁补补脑子,读书写字费神,正好用得上。”他解释得简单实在。 “哇!腊肠!核桃仁!”冯向红看得眼睛发亮,“光明同志,你这手笔也太大了!谢飞扬那点巧克力可不够看了!”她笑着打趣谢飞扬。 谢飞扬毫不在意,反而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咱们这是各尽所能,为了中午的这顿美食,倾尽所有!” 林见月看着桌上堆起的小小山头般的宝贵食材,心里既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太破费了……我们这里地方小,也做不出什么好菜……” “人多力量大,东西凑一起才热闹。”阳光明温和地打断她,“再说,我们带了东西来,不还得劳烦你们动手做?”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也安抚了她的不安。 “就是!走走走,先参观参观你们的‘革命根据地’!”谢飞扬兴致高昂地提议。 冯向红和林见月欣然应允,带着两人走进石库门内部。 这座石库门是典型的一开间格局。穿过天井,便是客堂间,面积不大但方正,靠墙摆着一张旧方桌和几把椅子。 客堂间后面连着小小的灶披间,角落里盘着一个煤球炉。 灶披间一侧是狭窄陡直的木楼梯,通向二楼。 二楼的前楼,面积稍大,是冯向红和林见月的卧室。 此外,还有一个小小的亭子间和一个小小的晒台。 整个空间紧凑但功能齐全,只有两个姑娘居住,显得颇为宽敞自在。 “地方大,收拾得老清爽,比书楠那个亭子间舒服太多了!”谢飞扬评价道。 “主要是就我们两个人,东西少。”冯向红笑着说,“亭子间堆了点杂物,晒台可以晾衣服,夏天晚上,上去乘乘风凉,也蛮好。” 阳光明安静地观察着,客堂间靠墙的五斗橱上,安静地躺着一把擦得锃亮的口琴,吸引了他的目光。 简单参观完毕,看看时间,已临近中午。 冯向红拍了拍手:“好了,革命参观结束!接下来是劳动时间!目标——包馄饨,做午饭!” 四人进入灶披间,围着方桌开始忙碌。这里空间狭小,四个人挤进来几乎转不开身。 冯向红拿出准备好的馄饨皮和拌好的鲜肉馅。然而,除了阳光明,其他三人的厨艺显然都处于“初级阶段”。 谢飞扬拿起一张馄饨皮,笨拙地舀了一大勺馅放上去,试图捏拢,结果馅料从四面八方挤出来,弄得满手油腻,馄饨也成了个四不像的“开口笑”。 冯向红也好不到哪里去,要么馅放得太少,包出来干瘪瘪,要么用力过猛,把皮扯破。 林见月则显得格外小心翼翼,每个动作都慢半拍,捏出来的馄饨形状倒是勉强过关,就是速度堪比蜗牛,小巧的鼻尖都急出了细汗。 阳光明看着这“惨不忍睹”的局面,忍不住笑了。 他洗了手,拿起一张混沌皮做示范: “皮子摊平,馅放中间,不要贪多。 手指蘸点水抹在皮子边缘,这样好粘合。对折,捏紧中间,然后两边角向中间折,轻轻一捏就好。 喏,像这样。” 他手指翻飞,动作利落流畅,一个饱满挺括、形似元宝的馄饨,便稳稳立在掌心。 “哇!光明同志,你这手艺可以啊!”冯向红惊叹。 “老练!一看就是练家子!”谢飞扬也服气。 林见月更是看得目不转睛,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敬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 她学着阳光明的样子,放馅、蘸水、对折、捏角,虽然依旧慢,但捏出来的馄饨明显比刚才好看了许多。 “对,就是这样,慢点没关系,捏紧是关键。”阳光明适时地给予肯定,声音温和。 在他的指挥和示范下,三人渐渐找到了感觉。 谢飞扬虽然依旧毛躁,但至少能包出个完整模样了;冯向红速度快了些;林见月则越来越专注,动作也流畅起来;阳光明一边包一边协调,效率极高。 很快,几盖帘白白胖胖的馄饨就整齐地码好了。 接下来是烹饪,阳光明当仁不让地成了主厨。 “向红同志,麻烦把西红柿洗了切块。见月同志,豆腐切厚片,用盐水泡一下不容易碎。飞扬,你把海带泡发洗净,切成丝。” 阳光明沉稳地分配任务,自己则挽起袖子,开始处理那块诱人的五肉。 他先将五肉皮上的毛仔细刮干净,冷水下锅焯水去腥。捞出后切成均匀的方块。热锅冷油,放入几粒冰,小火耐心地炒出焦色,然后倒入肉块快速翻炒上色。 顿时,油脂的焦香混合着的甜香弥漫开来,引得灶披间外的谢飞扬都忍不住探头进来:“嚯!这香味!绝了!” 肉块煸炒出油,表面金黄微焦时,阳光明加入葱段、姜片、几粒椒、一颗八角、几片香叶,再淋入黄酒、酱油,翻炒均匀后倒入热水,没过肉块。盖上锅盖,调成文火慢炖。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对火候和调料的把控,精准得如同车间里的精密操作。 这边红烧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唱着歌,阳光明又马不停蹄地开始处理其他菜。 西红柿炒蛋简单利落,蛋液金黄蓬松,西红柿酸甜多汁。 家常豆腐煎得两面金黄,再与青蒜、木耳同烧,酱香浓郁。 腊肠切成厚片,与泡发好的海带丝、几片姜一起放入砂锅,加清水炖煮,腊香与海味的鲜香奇妙融合。 最令人期待的是腊肠煲仔饭。 阳光明让林见月帮忙淘好米,在煤油炉上架起一只厚实的砂锅。 米粒铺底,加入适量的水,再将切片的腊肠均匀铺在米上。盖上盖子,先用大火烧开,再转成极小的文火焖煮。 他叮嘱林见月注意听声音,当锅底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饭香混合着腊肠油脂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出来时,便是快好了。 最后沿着锅盖边缘淋入一圈酱油和少许猪油,再焖几分钟,让锅底形成一层金黄焦脆的锅巴。 鲜肉馄饨则交给冯向红和林见月负责煮,清汤里撒点葱紫菜,鲜香扑鼻。 当所有菜肴被一一端上客堂间的方桌时,小小的空间被丰盛和香气彻底填满。 酱红油亮的红烧肉颤巍巍地堆在碗里,肥肉晶莹剔透,瘦肉酥烂不柴; 酱红色的腊肠煲仔饭揭开盖子,热气腾腾,腊肠片油润诱人,米饭粒粒分明,底部是诱人的焦香锅巴; 西红柿炒蛋色泽鲜艳,汤汁浓郁;家常豆腐酱香扑鼻,软嫩入味;腊肠海带,香气醇厚; 一大碗清汤馄饨点缀着翠绿的葱,皮薄馅大,像一只只小白鸽。 格瓦斯和啤酒也被冯向红提前冰镇好了,散发着清凉的气息。 “我的天……这……这也太丰盛了!”谢飞扬看着满桌佳肴,眼睛都直了,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冯向红和林见月也看得惊叹不已。 林见月尤其看着那碗红烧肉和煲仔饭,又看看系着围裙、额角还带着细汗却神情自若的阳光明,心中的敬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更深了。 “辛苦光明同志了,你真是深藏不露!”冯向红由衷赞叹。 “主要是大家准备的材料好。”阳光明谦虚地笑笑,解下围裙,“都坐吧,趁热吃。” 四人围桌坐下。 阳光明很自然地拿起勺子,先给每人盛了一小碗腊肠煲仔饭,特意给林见月那碗多舀了几片锅巴。 林见月接过碗,指尖不经意碰到一起,微凉与温热短暂相触,她心头一跳,飞快地低下头,小声道:“谢谢。” “快尝尝这红烧肉!光明烧的,绝对地道!” 谢飞扬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颤巍巍的红烧肉送入口中,肥肉入口即化,瘦肉酥烂入味,浓郁的酱香混合着淡淡的甜味在口中爆开。 他满足地眯起眼,“唔……好吃!软糯香甜,肥而不腻!光明,你这手艺,不去饭店里当厨师可惜了!” 冯向红也尝了一块,连连点头:“确实老好吃!比我姆妈烧得还好!见月,你多吃点!”她给林见月夹了一大块。 林见月小口咬着肉,感受着那美妙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偷偷抬眼看了看正安静吃饭的阳光明,脸颊微热,心里也像这红烧肉一样,甜丝丝、暖融融的。 腊肠煲仔饭更是大受欢迎。 米饭吸饱了腊肠的油脂和香气,粒粒油润喷香。腊肠咸鲜适口,嚼劲十足。最绝的是锅巴,金黄焦脆,咬下去“咔嚓”作响,混合着酱油的咸鲜和猪油的润泽,是整锅饭的灵魂。 就连平时饭量不大的林见月,也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阳光明做的家常豆腐和西红柿炒蛋同样水准一流,清爽解腻。 腊肠海带汤更是鲜美异常,喝下去浑身舒坦。 格瓦斯和啤酒的清凉气泡,完美地中和了饭菜的丰腴。 席间气氛轻松愉快。 谢飞扬和冯向红这对小情侣眉目传情,互相夹菜,甜蜜几乎要溢出来。 阳光明话不多,但沉稳周到,不时给林见月添饭、递饮料。 林见月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听着,偶尔被谢飞扬和阳光明的俏皮话逗笑,眼睛弯成月牙儿。 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阳光明,又在他看过来时飞快地移开,像只受惊又好奇的小鹿。 一顿饭吃得心满意足,杯盘几乎见底。 冯向红和林见月主动承担起收拾碗筷的任务,让谢飞扬和阳光明休息。 收拾停当,午后慵懒的阳光透过客堂间的玻璃窗洒进来。 冯向红脸上带着饭后满足的红晕,眼珠一转,神秘兮兮地从自己房间拿出一个用蓝印布仔细包裹的小本子。 “来来来,吃饱喝足,咱们来点精神食粮!” 她小心翼翼地揭开布包,露出一本纸张已经微微泛黄、封面素雅的薄薄手抄诗集。 “这可是我偷偷藏了好久的宝贝,大多摘抄自《新月诗选》,徐志摩、闻一多他们的诗。 平时都不敢拿出来看,今天咱们几个知根知底的,一起读读诗,怎么样?” 谢飞扬立刻响应:“好啊好啊!读诗好,风雅!向红,你先来一首!” 林见月也好奇地凑近,清澈的眸子里闪着光,显然对诗歌很有兴趣。 阳光明看着那本诗集,微微一愣。 这个年代,私下传阅这类“旧文人”的诗歌,风险不言而喻。 他佩服冯向红的胆量,也理解年轻人对一切美好的天然向往,但内心深处,对这种带着点小布尔乔亚情调的读诗会,实在有些难以全情投入。 他更习惯务实或者充满力量感的表达。 冯向红清了清嗓子,翻开诗集,选了一首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带着感情轻声诵读起来: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她的声音轻柔,努力模仿着诗中的意境。谢飞扬听得一脸沉醉,不时点头。林见月也听得入神,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读完,冯向红把诗集递给谢飞扬:“飞扬,该你了!” 谢飞扬接过,煞有介事地翻了翻,挑了一首闻一多的《死水》,试图用激昂的语调朗诵: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可惜他用力过猛,反而显得有些夸张滑稽。冯向红和林见月都忍不住捂嘴笑起来。 “见月,你来一首!”冯向红把诗集塞给林见月。 林见月有些羞涩,但还是接了过来。 她选了一首林徽因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声音清甜柔美,带着少女特有的纯净: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她读得很认真,很投入,仿佛自己也沉浸在诗意的春光里。 阳光明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和微微开合的唇瓣,心中那份因时代隔阂而产生的疏离感,竟也消散了几分,只觉这画面本身就很美。 “光明同志,该你了!”冯向红笑着把目光投向阳光明。 阳光明接过诗集,随手翻了几页。那些缠绵悱恻、辞藻华丽的句子,与他经历过的沧桑和内心沉淀的厚重感,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他并非不懂欣赏,只是觉得此刻此情此景,读这些诗,像隔着一层精致的薄纱,不够真切,也不够痛快。 他合上诗集,温和地笑了笑,目光扫过五斗橱上那把闪亮的口琴: “诗是好诗,只是我这人,可能更习惯直来直去些。 这样吧,我看这里有口琴,不如我给大家吹个曲子助助兴? 大家也可以唱唱歌,更热闹些。”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热烈的响应! “好啊!吹口琴好!”谢飞扬第一个跳起来鼓掌。 “光明同志还会吹口琴?太好了!”冯向红眼睛一亮,立刻跑去把口琴拿过来递给阳光明。 林见月也抬起头,眼中充满期待,轻轻拍着手。 阳光明接过口琴,入手微凉,擦拭得很干净。 他试了试音,清脆悦耳。 略一沉吟,他选择了《打靶归来》这首旋律明快、充满力量又符合时代氛围的曲子。 欢快流畅的旋律立刻从他唇边倾泻而出,清脆嘹亮,瞬间充满了整个客堂间。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谢飞扬第一个扯开嗓子跟着唱起来,声音洪亮,带着他特有的豪迈。 冯向红也笑着加入,声音清脆。 林见月小声跟着哼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阳光明灵巧移动的手指。 口琴声像一根无形的线,将四人的情绪紧紧串联起来。一首唱罢,气氛彻底被点燃。 “再来一首!《红梅赞》!”冯向红兴奋地提议。 阳光明点头,口琴声一转,悠扬深情的《红梅赞》旋律流淌出来。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 这一次,连林见月的声音也放开了些,清甜的嗓音与口琴声交织,别有一番韵味。 几曲唱罢,冯向红忽然灵机一动,看向林见月,又看看阳光明,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哎,见月,你口琴也吹得老好啊!上次还给我吹过《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呢! 光明同志吹得这么好,肯定唱的也不差。 不如你也吹一首,让光明同志单独唱首歌给我们听听?独唱!大家说好不好?” “好主意!”谢飞扬立刻起哄,“光明,露一手!见月,你来伴奏!” 林见月被这突然的提议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脸颊瞬间飞红,连连摆手:“我……我吹得不好……” “哎呀,别谦虚了!快!” 冯向红不由分说,把自己那把心爱的口琴塞到林见月手里,又对阳光明眨眨眼: “光明同志,唱一首嘛!就唱……嗯,《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或者《唱支山歌给党听》?你挑!” 阳光明看着林见月羞涩又带着点跃跃欲试的模样,还有冯向红、谢飞扬期待的眼神,知道推辞不过。 他前世为了应酬,专门学过一段时间的发声技巧,只是受限于嗓音条件,演唱效果平平。 但这一世,这具年轻身体的嗓音条件出奇的好,浑厚有力,音域也宽。 他略作思考,准备选一首旋律优美、情感深沉的《草原之夜》。 这首歌既不过于激昂口号化,又带着边疆风情的浪漫,意境深远。 “好,那就献丑了。”阳光明清了清嗓子,看向拿着口琴、显得有些紧张的林见月,温和地鼓励道,“麻烦见月同志了,就吹《草原之夜》的调子,你熟悉吧?” 林见月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将口琴凑近唇边。 她定了定神,一串舒缓悠远、带着淡淡忧伤和辽阔感的旋律,便从她小巧的口琴中流淌出来,正是《草原之夜》的前奏。 她的技巧或许不如阳光明老练,但气息平稳,音准极佳,更难得的是,吹奏时那份全情投入的专注,让简单的旋律充满了动人的情感。 前奏结束,阳光明醇厚而富有磁性的男中音随之响起: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 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 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 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他的歌声一出口,便让其他三人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声音与他平时说话的低沉不同,在歌唱时仿佛被注入了魔力,浑厚圆润,共鸣感十足。 音准、节奏、情感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那歌声仿佛带着草原夜晚的微风和星空下的思念,深情款款,直击人心。 尤其是那句“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被他唱得百转千回,带着一丝无奈和悠长的期盼,竟让人鼻子微微发酸。 林见月吹奏的口琴声成为了歌声最完美的衬托,一唱一和,默契得如同练习过无数次。 她一边吹奏,一边忍不住抬眼看向专注歌唱的阳光明,心弦被那充满魅力的嗓音深深拨动,脸颊的红晕更深了。 一曲终了,口琴的尾音袅袅散去,客堂间里出现了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安静。 随即,热烈的掌声轰然响起! “好!太好了!”谢飞扬激动地拍着桌子,“光明!你这嗓子!简直了!比广播里唱的还好听!深藏不露啊!绝对的深藏不露!” 冯向红也用力鼓掌,眼中满是惊艳:“光明同志,你唱得真好!感情老充沛了!听得我都……哎呀,不知道怎么形容了!见月吹得也好,配得老完美了!” 林见月放下口琴,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白皙的脸颊因为激动和羞涩,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她看着阳光明,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赞叹和一丝迷蒙的光彩,声音带着由衷的喜悦: “阳光明同志,你唱得……真好听。” 这是她今天说得最清晰、最由衷的一句赞美。 阳光明看着三人热烈的反应,尤其是林见月那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也掠过一丝久违的、被纯粹欣赏的愉悦。 他笑了笑,谦逊道:“是见月同志口琴吹得好,带得好。大家喜欢就好。” 这小小的音乐插曲,彻底点燃了下午的时光。接下来的时间,气氛更加热烈融洽。 阳光明和林见月轮流吹奏口琴,其他人或合唱或独唱。《敖包相会》、《儿为什么这样红》、《喀秋莎》……一首首旋律优美、或深情或欢快的歌曲在小小的客堂间里回荡。 阳光明那令人惊艳的歌声自然成了主角,每一次开口都引来由衷的赞叹和掌声。 唱着唱着,不知何时,四人很自然地分成了两组。 谢飞扬和冯向红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头碰着头,声音压得很低,脸上带着甜蜜的笑意,似乎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也许是未来的打算,也许是下次见面的计划,沉浸在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世界里。 而阳光明和林见月则坐在方桌的另一侧。 一曲唱罢的间隙,两人之间出现了一段安静的空白。 没有了歌声的掩盖,某种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氛围,悄然弥漫开来。 林见月低头轻轻摩挲着手中的口琴,阳光明则端起茶杯,目光投向窗外。 客堂间里只剩下谢飞扬和冯向红偶尔飘来的、模糊的低语。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已染上了绚烂的晚霞。瑰丽的橙红、金粉涂抹在天际,将弄堂里错落的屋顶和晾晒的衣物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几缕云絮被夕阳点燃,像是熔化的金箔。 阳光明静静地看着那片绚烂的天空,没有说话。 林见月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她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侧影被霞光勾勒得柔和美好,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那只小小的口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粘稠。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茶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少女的清新气息。 没有刻意的交谈,没有眼神的碰撞,只有窗外壮丽的暮色和身旁人安静的陪伴。 这份宁静本身,却比任何热烈的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情愫—— 是信纸上流淌的默契,在现实中的沉淀?是刚才歌声与口琴声交织时,心灵相通的余韵?还是在这特殊年代的狭小空间里,两颗年轻的心因靠近而自然萌生的悸动与安然? 霞光渐渐由浓烈转为深沉,暮色四合。 弄堂里传来邻居们招呼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还有隐约的锅碗瓢盆碰撞声。 谢飞扬终于从甜蜜的二人世界中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手表,带着一丝不舍:“哎呀,不知不觉天都要黑了。时间过得真快。” 冯向红也回过神来,附和道:“是啊,感觉还没尽兴呢。” 阳光明放下茶杯,也站起身,声音平稳:“是该走了,明天还要上班。” 林见月也跟着站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目光落在阳光明身上,又飞快移开,轻声道:“今天……今天很开心。” “开心就好。”阳光明看着她,目光温和,“谢谢你们的款待,馄饨很鲜。” “下次再聚!”谢飞扬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又对冯向红和林见月挥挥手,“向红,见月,我们走了!” 冯向红和林见月将两人送到天井门口。 暮色中,阳光明和谢飞扬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弄堂的转角。 冯向红挽住林见月的胳膊,看着好友在暮色中依旧泛着红晕的脸颊,促狭地低笑:“怎么样,今天这‘四人聚会’……收获不小吧?” 林见月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霞光映在她清澈的眼眸里,像落入了两颗小小的温暖的太阳。 她轻轻摩挲着口袋里那只小小的口琴,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歌声留下的余温,心湖里荡漾着从未有过的甜蜜的涟漪。 (本章完) 第137章 136分房的机会,火线加入组织,再次 第137章 136.分房的机会,火线加入组织,再次进步 九月,魔都的暑气尚未完全退潮,空气里黏着的燥热如同无形的手,缓慢地挤压着红星国厂灰扑扑的水泥建筑。 蝉鸣声嘶力竭,在愈发澄澈的秋阳下,显得格外执拗。 周一上午临近十一点,走廊尽头终于传来那熟悉的、带着军人特有顿挫感的脚步声。 阳光明立刻从外间那张硬木椅上起身,腰背挺直如同标枪,目光投向门口。 深棕色的木门被推开,赵国栋高大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尚未散尽的会议室烟味走了进来。 他眉头习惯性地微锁,深蓝色“的卡”短袖衬衫领口的风纪扣依旧扣得一丝不苟,神情比平日更显严肃,步伐依旧沉稳有力。 “小阳。”赵国栋的声音带着北方口音的硬朗,目光扫过阳光明,“进来一下。” “是,厂长。”阳光明紧随其后,轻轻带上里间办公室的门。 空气里还残留着“大前门”香烟淡淡的焦油味,混合着赵国栋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息。 赵国栋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望向楼下依旧机器轰鸣的厂区。 片刻沉默后,他才转过身,锐利的目光落在阳光明脸上,带着一种考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推心置腹。 “刚开完厂委会。”赵国栋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有个重点,得提前跟你透个底。” 他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红漆桌面上敲了敲。 阳光明屏息凝神,双手自然垂在两侧,站姿笔直而专注。 “上级有最新精神。”赵国栋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更远的地方,“号召‘深入基层,讴歌普通劳动者’,要掀起宣传工人阶级主人翁精神的新高潮。厂里,要搞大动作。”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声势浩大的大动作。”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还带着油墨香的厂委会决议摘要,没有递给阳光明,而是直接点出核心: “厂委会一致通过,出台了极其优厚的鼓励措施。 目的就一个:鼓励全厂干部职工,拿起笔,把我们红星厂普通工人的先进事迹、精神风貌,好好写出来,登到报纸杂志上去!” 赵国栋的目光变得格外锐利,“具体奖励,你要听清楚,记牢了: 在本市报纸杂志上发表一篇正面报道本厂普通工人的文章,奖励肉票一斤,厂内库存瑕疵布十尺,分房评分加五分!发表多篇,累计迭加!” 赵国栋的声音微微拔高,带着一种鼓动的力量,“重点在国家级报刊!如果能在《工人日报》、《人民日报》这种级别的大报上发表一篇!” 他竖起一根手指,“肉票二斤!瑕疵布二十尺!分房加分十分!” 接着是两根手指,“发表两篇!奖励三大件购物票其中任意一张,自行车票、缝纫机票、手表票,任选! 另外还有,计划外特批的一等品‘的确良’布料三十尺!分房加分二十分!” 又是三根手指竖起,如同三根擎天柱,带着沉甸甸的许诺,“发表三篇或者三篇以上!直接获得分房资格,或者调换更大面积住房的资格!” 办公室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窗外永不停歇的机器轰鸣,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奖励冲击波推远了。 阳光明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着,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分房! 独立住房! 这是他扎根这座城市、真正安身立命的最迫切渴望! 按部就班熬资历,排队等分房,三五年都未必有指望。 而现在,一个金光闪闪、充满诱惑的阶梯,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横亘在眼前! 赵国栋的目光紧紧锁住阳光明因激动而微微发亮,却强自按捺住波动的眼睛,语重心长: “光明,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是厂里为了紧跟这阵政策风,下血本砸出来的!时间窗口很短。” 他伸出食指用力点了点桌面,“短则半月,长则一月,等这阵风一过,就算你以后还能在大报上发表十篇八篇,这些奖励,尤其是分房资格,也绝不会再有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和期许: “我知道你一直盼着分房子。如果你能抓住这次机会,在国家级大报上,发表三篇以上文章。 我赵国栋在这里跟你保证,厂委会决议上的奖励,特别是分房资格,一定给你落实!板上钉钉!” 阳光明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紧,却异常坚定:“厂长,我明白!这个机会,我一定抓住!绝不会让您失望!” 赵国栋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赞许的缓和,他拿起桌上印着天安门图案的火柴盒,抽出一支“大前门”点上,深深吸了一口,青白色的烟雾缭绕升腾。 “好!有这个决心就好!记住,时间不等人!拿出你所有的本事!厂里,包括我,都会全力支持你!” 走出赵国栋的办公室,阳光明只觉得走廊里蒸腾的热气都变得滚烫而充满力量。 奖励清单上的每一个字眼——肉票、布票、三大件、“的确良”、分房资格——都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碰撞,最终汇聚成一个无比清晰、无比诱人的目标。 他握紧了拳头,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锋。 信心?他当然有! 自从得到周炳生毫无保留的指点,补齐了文章结构和政策高度的短板,再加上他脑海中那些超越时代的洞察力和对当前政治风向的精准把握,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懂埋头写材料的年轻人。 国家级报刊?他并非没有想过,只是之前发表文章没有稿费,动力不足,许多构思都停留在脑海里。 现在,巨大的动力和紧迫的时间,如同两把鞭子,狠狠抽打着他! 接下来的两天,阳光明仿佛一台开足马力的精密机器。他高效地完成赵国栋交代的日常工作,如同行云流水,分毫不差。 打扫、整理文件、安排行程、处理电话、记录会议要点…… 每一个环节都精准到位,让赵国栋几乎挑不出任何瑕疵。 然而,他所有的业余时间,所有的精力火,都投入到了那篇关乎命运的文章中。 他谢绝了所有非必要的闲聊和串门,连午饭都是匆匆扒几口食堂的饭菜便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隔间。 脑海里,无数个构思在翻腾、碰撞、筛选。 最终,一个主题清晰地浮现出来——技术革新! 这是红星厂当前最核心的工作,是赵国栋倾注心血最多、也最能体现工人阶级集体智慧和主人翁精神的领域! 而且,这次技术改革,正是由赵国栋亲自主导推动! 题目在他反复推敲下确定:《纺锤下的红色匠心——记红星国厂技术革新中的普通工人群像》。 他没有选择单一的劳模,而是聚焦“群像”,聚焦“匠心”——这既符合“普通劳动者”的宣传基调,又能巧妙地展现多个车间、多个工种工人在技术革新浪潮中迸发的集体智慧和协作力量。 清车间保全工摸索出的“皮辊保养三步法”,筒摇工序“三结合”小组攻克自动落纱装置瓶颈的日夜鏖战,锅炉房老张头那个灵感乍现、一年省煤三百多吨的“回水余热利用”小阀门…… 这些真实、鲜活、带着机油味和汗水气息的案例,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他用“集体协作”、“红色匠心”这根主线,巧妙地自然地地串联起来。 他伏案疾书。 钢笔尖在稿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食叶。 他摒弃了一切华丽的辞藻和空洞的口号,用最平实、最有力、最接地气的语言,讲述着工人们面对困难时的智慧火,解决难题时的坚韧不拔,以及革新成功后质朴的喜悦和自豪。 每一个数据都力求准确无误,经得起推敲;每一个案例都力求有血有肉,让读者仿佛能闻到车间里的机油味,听到机器运转的轰鸣,看到工人们专注的神情。 文章里,他没有提及“赵国栋”三个字。但字里行间,“厂领导的大力支持”、“方向明确的引领”、“为革新创造有利条件”等表述,无不指向那位锐意进取的副厂长。 肯定了这次技术革新的巨大成果和深远意义,就是最有力、最巧妙的肯定了赵国栋的领导! 两天两夜,几乎不眠不休。 当最后一个饱满的句号落在稿纸上,阳光明放下那支笔帽磨损的“英雄”钢笔,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稿纸上的字迹清晰工整,力透纸背。 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信封,工整地写上《工人日报》编辑部的地址,加急寄出。 成败,在此一举! 投稿后的等待,如同在炭火上煎熬。 阳光明表面依旧沉稳,处理公务一丝不乱,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办公室那部黑色拨盘电话响起,他的心都会猛地一跳。 在煎熬的等待中,他开始构思另外两篇文章的内容。 转眼间,几天时间过去。 下午,阳光明正在外间整理厂务会的材料,那部沉寂的电话突然铃声大作,声音在略显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文件,几步上前,拿起听筒,声音平稳:“您好,赵国栋副厂长办公室。” “您好,请问是红星国厂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晰、带着北方口音的男声,语气正式而严肃,“我是《工人日报》编辑部的张编辑。” 阳光明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随即又强有力地搏动起来。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是的,张编辑您好。我是赵国栋厂长的秘书,阳光明。” “哦,阳光明同志你好。” 张编辑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确认后的温度,“我们收到了你署名的投稿《纺锤下的红色匠心——记红星国厂技术革新中的普通工人群像》。 文章我们编辑部审阅过了,写得非常好!非常扎实! 真实、生动、有力量,完全契合我们当前宣传工人阶级主人翁精神的要求!” 阳光明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喜悦猛地冲上头顶,几乎要冲破喉咙,但他强大的自制力瞬间将其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保持着应有的沉稳和谦逊:“谢谢张编辑的肯定!这是我们红星厂广大工人同志共同努力的结果。” “嗯,文章立意和内容都非常好,我们计划采用。” 张编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正式,“按照我们报社的规定,尤其是刊发这样有分量、歌颂工人阶级先进事迹的文章,在正式见报前,需要向作者所在单位进行政审确认。 我们需要你单位党组织或人事部门,在两天之内,出具一份关于作者阳光明同志政治面貌和现实表现的正式书面证明,电话确认后,需要邮寄到我们编辑部备案。” “政审确认?” 阳光明的心微微一紧,但随即又放松下来。 他的履历清清白白,根正苗红,政审绝对没有问题。“好的,张编辑,我明白。我立刻向领导汇报,一定在两天之内将证明材料寄送贵社。” “好,那就这样。期待你们的材料。再见。” “再见,张编辑!谢谢您!” 放下电话,阳光明只觉得手心全是汗。 成了! 《工人日报》!国家级大报! 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竟然如此顺利! 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冲刷着他,但他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政审!两天时间!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仪容,敲响了里间的门。 “进。” 阳光明推门进去,赵国栋正埋头在一份生产报表上,眉头紧锁。 “厂长,《工人日报》编辑部刚才来电话了!”阳光明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但依旧清晰平稳。 赵国栋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来:“怎么说?” “文章他们审阅通过了!计划采用!” 阳光明语速加快,“但是,编辑要求我们单位在两天之内,出具我的政审证明。 电话确认我的政治面貌和现实表现没问题,才能正式见报,书面证明材料要尽快寄出。” “好!” 赵国栋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脸上瞬间绽开毫不掩饰的惊喜和赞赏: “好小子!干得漂亮!一上来就是国家级大报,头炮打得响!政审?” 他大手一挥,斩钉截铁,“这算什么问题!你的情况我还不清楚?根正苗红,表现优秀!”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快速踱了两步,眼神锐利地思考着。 忽然,他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阳光明:“光明,我记得你成为我秘书后,第一时间就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对吧?” “是的,厂长。一个多月前交的,韩主任经手转交的。”阳光明立刻回答。 “好!”赵国栋眼中精光一闪,仿佛看到了一个绝佳的契机,“积极分子资格确认了吧?” “韩主任上周通知我,厂党委组织科已经批复,确认了我的入党积极分子资格。”阳光明如实回答。 赵国栋猛地一击掌:“这就对了!锦上添!火线入党! 一个正在积极向组织靠拢、思想觉悟高的年轻干部,以组织成员的身份在《工人日报》上发表歌颂工人阶级的文章,这政治高度、这思想分量,完全不一样! 对文章过审是加分项,对厂里,对我们红星厂的集体形象,更会增光添彩!” 他立刻抓起桌上的黑色电话机,手指有力而快速地拨通了厂党委组织科的电话: “喂,我赵国栋!组织科老陈在吗?……老陈,你立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马上!有重要事情!” 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放下电话,赵国栋看着阳光明,语气带着一种决心和强大的自信: “光明,这两天你什么都别管了!全力配合组织科!入党程序该走的步骤一步不能少,但效率要提到最高!我亲自去跟田书记沟通! 两天之内,我要看到你预备党员的身份批下来! 《工人日报》的政审证明,必须以预备党员的身份出具!明白吗?” “明白!厂长!”阳光明只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眼神无比坚定。 赵国栋这是要动用他所有的能量和人脉,为他扫清这最后一道障碍,同时将这次发表文章的政治效应最大化! 接下来的两天,如同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役。 在赵国栋的亲自坐镇和全力推动下,厂党委组织科以近乎“特事特办”的速度运转起来。 阳光明的入党申请书被重新翻出,思想汇报被迅速审阅,组织谈话紧锣密鼓地进行。 支部大会以最快的速度,召开并通过决议。 田书记那边,赵国栋亲自去了一趟,不知说了些什么,回来时神色笃定。 最终,在《工人日报》编辑部要求的最后时限前,一份盖着红星国厂党委鲜红大印、确认阳光明同志为预备党员(预备期一年)的正式书面证明,连同他现实表现优秀的鉴定材料,首先电话确认后,通过加急寄送,飞向了首都。 政审确认电话顺利通过后仅仅两天,一个普通的清晨,如同往常一样,厂区高音喇叭在播放完激昂的《东方红》之后,播音员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清晰、洪亮,充满了激动人心的力量: “全厂职工同志们!下面播送一篇重要文章!这篇文章刊登在今天出版的《工人日报》第二版! 作者是我厂赵国栋副厂长的秘书,阳光明同志! 文章题目是——《纺锤下的红色匠心——记红星国厂技术革新中的普通工人群像》!” 刹那间,整个红星国厂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似乎都低了一个分贝,食堂里碗筷碰撞的声音静止了,走在林荫道上的工人们纷纷停下了脚步,仰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播音员抑扬顿挫、充满感情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厂区的每一个角落: “……在红星国厂轰轰烈烈的技术革新浪潮中,闪耀的不是个别的明星,而是无数普通工人用智慧和汗水凝聚的集体光芒! 在细纱机飞旋的纺锤下,在筒摇工序的轰鸣中,在锅炉房蒸腾的热浪里,处处跳动着‘红色匠心’的脉搏……” 文章被全文播送。 播音员的声音时而铿锵有力,讲述着攻坚克难的艰辛;时而饱含深情,描绘着工人师傅们朴实无华却又闪烁着智慧光芒的语言;时而激昂振奋,展现着革新成功带来的喜悦和效益。 “……清车间的保全工王师傅,摸索出的‘皮辊保养三步法’,将细纱断头率硬生生降低了三个百分点! 这背后,是无数个日夜的细心观察和反复试验,是‘为国家节约一寸纱’的朴素信念在支撑!……” 细纱车间里,被点到名字的王师傅,正弯腰检查着机器。 他听到广播里自己的名字和事迹,黝黑的脸膛瞬间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直起身,周围的工友立刻投来羡慕和敬佩的目光,有人用力拍着他的肩膀。 “……筒摇工序自动落纱装置的攻关,一度陷入‘土法上马’的困境,图纸被戏称为‘纸上谈兵’。 关键时刻,是厂领导果断决策,由技术员、老工人、车间干部组成‘三结合’小组! 老技师李工带着几个年轻骨干,在车间里连续奋战三天三夜,饿了啃口冷馒头,困了就在机器旁打个盹,硬是凭着那股子‘蚂蚁啃骨头’的韧劲,解决了卡壳的关键难题! 如今,落纱效率提升百分之二十五,工人劳动强度大幅降低!……” 二车间的筒摇工段,正在操作新设备的几个青工,听着广播里讲述自己亲身参与的经历,腰杆挺得更直了,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正在巡查的车间主任陈国强,嘴角也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最令人动容的,是锅炉房年近六十的张师傅! 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回水余热利用’小阀门改造,灵感来自于他几十年烧锅炉积累的经验和一次偶然的观察! 就是这个小阀门,利用回水余热预热冷水,一年竟为厂里节省了三百一十二吨煤炭! 为国家节省资金一万一千余元! 张师傅常说:‘锅炉烧得好不好,心里那本账要清!浪费一滴水、一块煤,都是对国家的犯罪!’ 这朴实的话语,正是千千万万普通工人主人翁精神和高尚觉悟的最真实写照!……” 锅炉房门口,老张正拿着大铁锹,听到广播里提到自己,尤其是那句“浪费一滴水、一块煤,都是对国家的犯罪”,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煤堆,粗糙的手背悄悄抹了下眼角。 旁边几个年轻的司炉工,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敬重。 文章播送完毕,播音员充满激情地总结: “……阳光明同志的文章,生动地展现了我们红星国厂广大普通工人在技术革新中焕发出的无穷智慧和创造力量! 他们,才是企业发展的基石,是‘红色匠心’的真正铸造者! 让我们向这些默默奉献的普通劳动者致敬!向锐意进取、勇于革新的红星精神致敬!” 广播结束了,但整个红星国厂却如同被点燃的油锅,瞬间沸腾了! “听见没?王麻子!你上报了!《工人日报》!全国都能看到!”细纱车间里一片喧哗。 “老张头!行啊!不声不响干大事!一年省下一万多块!了不得!” “那个阳光明,就是新来的赵厂长秘书?文章写得太好了!把咱们干活的事,说得真透亮!” “啧啧,国家级大报啊!咱们红星厂这回可露大脸了!” “肉票二斤!布票二十尺!还有分房加分!我的老天爷!这奖励……” “人家是秘书,有本事!你要能在《工人日报》上登一篇,你也行!” “三篇就能分房?乖乖……” 工人们喜笑颜开,议论纷纷,一种强烈的集体荣誉感和自豪感在人群中弥漫。 文章里写的是他们身边的人,是他们熟悉的事,是他们共同参与的技术革新! 这比任何空洞的口号,都更能激发他们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阳光明的名字,连同赵国栋副厂长,文章虽未点名,但谁都知道技术革新是他主导,两人瞬间成了全厂热议的焦点。 与有荣焉的情绪,在每个红星厂工人的心头激荡。 赵国栋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听着楼下隐约传来的喧闹声,看着工人们兴奋议论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深沉的满意的笑容。 这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阳光明这篇文章,不仅完美达成了宣传任务,更如同一块分量十足的金砖,稳稳地垫在了他向上攀登的阶梯上。 他锐利的目光投向厂党委办公楼的方向,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几天后,红星国厂党委会议室。 气氛庄严肃穆。 墙上挂着领袖像和鲜红的党旗。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着厂党委全体委员。 田书记坐在主位,神情沉稳,看不出太多情绪。 列席参加的赵国栋坐在靠后的位置,腰背挺直,面色平静,但眼神深处蕴藏着力量。 会议进行到人事议题。 田书记扶了扶眼镜,环视了一圈在座的委员,声音不高,却带着书记的权威: “同志们,根据上级关于加强企业领导班子建设的精神,结合我厂当前工作实际和发展需要。 特别是考虑到赵国栋同志在主持全厂生产技术工作,尤其是近期推动技术革新方面做出的突出贡献,以及在把握政治方向、落实上级精神方面的表现。 我提议,增补赵国栋同志为厂党委委员。请大家审议。” 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增补党委委员,这不仅仅是职务的变动,更是政治地位和话语权的显著提升。 赵国栋此前只是主管生产的副厂长,是厂务委员会的重要成员。 而党委会,则是企业的领导核心,把握政治方向,决定重大人事和战略问题。进入党委会,意味着正式进入了工厂的最高决策层。 委员们的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赵国栋。 这位年轻的副厂长,作风硬朗,能力突出,尤其是这次技术革新和紧随其后的《工人日报》宣传,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声望和“紧跟形势”的政治正确光环。 田书记亲自提名,分量不言而喻。 短暂的沉默后,霍委员率先开口:“我同意田书记的提议。国栋同志年富力强,工作有魄力,有思路,特别是在抓生产促革新方面,成绩有目共睹。 增补进党委,有利于加强班子力量,更好地推动全厂工作。” 紧接着,以作风强硬著称的委员老孙也点头:“赵国栋同志原则性强,敢抓敢管,技术革新也抓出了实效,我同意。” 有田书记的定调和这两位重量级委员的支持,其他委员也纷纷表态同意。 会议流程走得异常顺利。 最终,全体党委委员举手表决,一致通过增补赵国栋为红星国厂党委委员的决议。 尘埃落定。 赵国栋站起身,向田书记和在座委员微微欠身致意,脸上是沉稳的、恰到好处的谦逊: “感谢组织的信任,感谢田书记和各位委员的支持。 我一定加强学习,认真履职,在党委的集体领导下,全力以赴做好本职工作,不辜负大家的期望。” 他的目光与田书记平静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彼此心照不宣。 这一步,虽然只是“小小的半步”,但却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从此刻起,他正式踏入了红星国厂权力的核心圈层。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全厂。 赵国栋副厂长的威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而作为他的专职秘书,亲手点燃了这次声望“火箭”第一级助推器的阳光明,其地位和受重视程度,自然也水涨船高。 赵国栋对阳光明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而显著的变化。 那份倚重更加明显,信任也更加深厚。 交代工作时,眼神中多了一份“自己人”的托付。 一些涉及面更广、更核心的信息,也开始有意识地让阳光明参与和掌握。 阳光明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这位愈发位高权重的领导之间,那道无形的桥梁,变得更加坚固和宽阔了。 他抓住的这个机会,不仅为自己赢得了通往独立居所的阶梯,也为赵国栋在红星国厂这艘大船上,赢得了一个更有分量的位置。 (本章完) 第138章 137连投三篇,轰动全厂,分房承诺 第138章 137.连投三篇,轰动全厂,分房承诺 午后的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慵懒,斜斜地穿过红星国厂办公楼的那扇玻璃窗。 阳光明端坐在桌前,面前的厂务会议记录本摊开着,但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工整的字迹上。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冰凉的金属笔帽,那冰凉的触感,仿佛能暂时冷却他内心的焦灼。 而思绪早已穿透这间略显局促、堆满文件的办公室,在更广阔的构思疆域里奔驰。 赵国栋厂长办公室里那番关于“窗口期”的提醒,言犹在耳,字字千钧,像无形的鞭子悬在头顶。 “半个月到一个月…” 阳光明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个期限,喉咙有些发紧。 寄往《工人日报》的第一篇稿子《纺锤下的红色匠心》,如同投入深湖的石子,虽已激起涟漪,但后续的波澜能否如期而至,仍是未知数。 国家级报刊的版面,岂是轻易可登? 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时间正像指缝间攥不住的细沙,无声而迅疾地流逝。 早在将那篇凝聚着心血与希望的稿件投入邮筒的那一刻,阳光明的大脑就未曾停歇。 后续的两篇——不,是三篇——文章的雏形,已在他心中反复勾勒、推倒、重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决定多备一篇。 这次,他不再选择宏大的“群像”,而是将笔触聚焦于单个普通工人身上。 在平凡中挖掘出非凡的闪光点,用最朴素真挚的笔触写出直击人心的力量,往往更能契合这个时代“讴歌普通劳动者”的精神内核。 思路在反复琢磨中,逐渐清晰起来。 第一篇主角:他瞄准了细纱车间的老保全工李根生。 这位沉默寡言、走路甚至有点跛的老师傅,几十年如一日守护着那些“吃”吐纱的机器。 他有个不起眼的绝活——听诊。 机器微小的异响,别人浑然不觉,他却能像老中医号脉般精准判断故障点。 这背后,是无数次深夜值守,是耳朵贴在滚烫机壳上留下的印记,是“机器就是战友”的朴素信念。 阳光明打算写一篇《机器旁的“老中医”——记细纱保全工李根生的听诊绝活》,着重刻画那份浸透在油污和岁月里的专注与责任。 李根生的形象在他脑中逐渐立体:白的寸头硬得像钢刷,皱纹像机台上的沟壑一样深,浑浊的眼睛只有在贴近机器时才骤然射出精光,那双布满老茧和油渍的手,摸过冰冷的零件时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 第二篇主角:他选择了布机车间的挡车女工赵金凤。 这位两个孩子的母亲,手脚麻利得惊人,能在飞速穿梭的布机间如穿蝴蝶般巡行,同时照看十几台机器,断经、断纬处理得又快又稳,连续几年保持“万米无疵布”的惊人纪录。 她的秘诀不是天赋,而是日复一日练就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和那份“布就是国家财产”的敬畏之心。 题目暂定为《布机‘弄堂’里的“穿手”——记挡车女工赵金凤的万米无疵布》。 赵金凤的形象也鲜活起来:中等身材,常年围着白围裙,圆脸盘上总带着一丝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像鹰隼般扫视着经纬线;她走路带风,布鞋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急促又轻巧的嗒嗒声,仿佛踩着无形的鼓点。 第三篇主角:他看中了准备车间浆纱工序的老工人孙富贵。 孙师傅有个外号“孙老抠”,不是对人吝啬,而是对浆料、对蒸汽、对每一滴水、每一度电都“抠”到了极致。 他琢磨出的浆料配方和温度控制法,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硬是为厂里节省了大量成本。 他的口头禅是“家大业大,也经不住败家”。 阳光明想写一篇《浆纱槽边的“算盘精”——记老工人孙富贵的节约经》,展现工人阶级主人翁意识在厉行节约上的生动体现。 孙富贵的样子也跃然纸上:精瘦,背有点驼,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口袋里永远揣着个小算盘;手指关节粗大,捻起一点浆料就能准确判断粘度;他看蒸汽阀门、看水表、看电表的眼神,专注得如同在检阅千军万马。 构思有了,但如何写得感人至深?如何在朴实的叙述中迸发力量? 阳光明闭了闭眼,调动起脑海中那些属于“未来”的阅读记忆碎片。 那些后世获奖的通讯报道、人物特写,虽时代背景迥异,但其刻画人物内心、展现细节张力、升华主题思想的精髓手法,却如暗夜中的星火,给了他清晰的指引。 他摒弃后世过于华丽的辞藻和复杂的结构,回归这个时代最推崇的朴实无华,但力求在“朴实”中注入更凝练的笔力、更动人的细节、更自然的升华—— 要让纸上的文字能散发出机油味、浆料味和汗水的气息,能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 钢笔尖在粗糙的稿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在奋力啃食桑叶。 阳光明完全沉浸其中。 他利用一切碎片时间:午饭后短暂的休息,啃着食堂的馒头咸菜,脑子里还在推敲李根生的神态; 赵国栋外出开会时的空档,他伏案疾书,汗水顺着鬓角流下; 晚上回到家里狭小的亭子间,等父母的鼾声响起后,他还在就着昏黄的15瓦灯泡,反复推敲字句,灯光将他伏案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汗水浸湿了他那件洗得发薄的白衬衫后背,在九月的闷热里迅速洇开又干涸,留下浅浅的、地图般的盐渍。 他反复修改,字斟句酌。 李根生耳朵贴近机器时那专注得近乎凝固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那冰冷的钢铁; 赵金凤在布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敏锐捕捉到一根细纱断裂的瞬间眼神,那是一种猎人发现猎物般的精准和迅捷; 孙富贵蹲在浆纱槽边,冒着蒸腾的热气,用手指捻起一点浆料仔细感受粘度时,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灵巧的手,每一个指节都诉说着经年的经验与虔诚…… 每一个细节,他都反复打磨,力求精准、鲜活,让这些普通工人身上那份沉甸甸的、闪着光的“匠心”与“主人翁精神”,跃然纸上。 终于,自认为打磨到极限的三篇稿件完成了。 看着桌上那迭厚实的、凝聚着心血与希望的稿纸,阳光明没有丝毫犹豫。 时间!节省路途时间至关重要! 他拿出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将四篇稿件整整齐齐地迭放进去。信封上印着红星国厂的红头。 在信封的醒目位置,他用力写下《工人日报》编辑部的地址,钢笔尖几乎要划破纸面。 在左下角,他重重标注了“航空”和“加急”字样。 虽然航空信的邮资不菲,但此刻,时间比金钱珍贵百倍。 “成败,在此一举。” 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孤勇。 将稿件仔细揣在怀里,他快步走向厂门口的邮局。 当那承载着全部希望的信封投入那墨绿色的邮筒,发出“咚”的一声沉闷轻响时,他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孤注一掷的期待填满。 这一次,他赌上了自己的全部筹码。 等待的日子,比上次更加煎熬。 四天,在平常或许只是弹指一挥,但在这种关乎住房的巨大期待面前,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漫长。 阳光明表面依旧沉稳,处理着赵国栋交代的各项公务: 安排会议,整理文件,接听那部沉重的黑色拨盘电话,应答如流。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电话铃声骤然响起,他的心脏都会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随即又强自按捺住狂跳,屏息凝神,直到确认话筒里传来的并非期待中的那个北方口音。 赵国栋似乎也洞悉了他的焦灼。 一次从车间视察回来,赵国栋脱下沾着絮的“的卡”外衣,目光在阳光明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阳光明眼下的乌青和强装的镇定,没能逃过这位厂长的眼睛。 “稿子寄出去几天了?”赵国栋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声音带着京腔特有的沉稳。 “四天了,厂长。”阳光明接过带着车间特有粉尘和机油味的外衣,小心地挂好,声音尽量平稳。 “嗯。” 赵国栋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繁忙的厂区,包车穿梭,广播里播放着激昂的歌曲,“航空信,应该快了,沉住气。” 他没有多说,但那简短的话语里蕴含的信任和笃定,像一剂强心针,让阳光明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就在这焦灼等待的第四天下午,临近下班时分。 办公室里的空气闷热而凝滞,窗外梧桐树上,知了在不知疲倦地聒噪。 阳光明正低头整理着明天厂务会的议题材料,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那部沉寂了数日的黑色电话,突然爆发出尖锐而急促的铃声! “铃铃铃——!” 这声音在骤然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响亮,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凝滞的空气。 阳光明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站起,带得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几步抢到电话机旁,深吸一口气,才稳稳拿起听筒,声音带着工作状态下的沉稳:“您好,赵国栋副厂长办公室。” “您好,请问是红星国厂吗?”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带着熟悉的、爽利的北方口音,正是上次那位《工人日报》的张编辑! 阳光明的心跳瞬间如擂鼓,一股热流直冲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下意识地挺直腰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但依旧清晰有力:“是的,张编辑您好!我是赵国栋厂长的秘书,阳光明。” 他感觉自己的手心瞬间变得湿滑,几乎握不住那沉甸甸的听筒。 “哦,阳光明同志!”张编辑的声音明显透着一丝熟稔和热情,显然对这位不久前才在自家报纸上刊发过重要文章的年轻人印象深刻,“您的稿件收到了!航空加急,速度就是快!我们刚拿到不久。” 阳光明屏住呼吸,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只剩下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和自己如鼓的心跳。 “我们编辑部集中审阅了您这次寄来的几篇文章,”张编辑的语气变得郑重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写得非常好!非常扎实!非常感人!” 连续三个“非常”,像三颗重磅炸弹,在阳光明脑海中轰然炸响,让他悬着的心猛地向上一提,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尤其是那篇写细纱保全工李根生的《机器旁的‘老中医’》,和写浆纱工孙富贵的《浆纱槽边的‘算盘精’》。 人物刻画入木三分,事迹平凡却闪光点抓得极准,思想性很强,非常契合我们当前宣传的导向! 挡车工赵金凤那篇《布机‘弄堂’里的‘穿手’》也非常生动,展现了新时代纺织女工的精湛技艺和昂扬风貌!” 张编辑的语速很快,透着一股兴奋劲儿,“你这次寄来的三篇稿件,我们编辑部一致决定,全部采用!” 轰!巨大的喜悦如同汹涌的海浪,瞬间将阳光明彻底淹没! 三篇!全部采用!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谢谢张编辑!谢谢编辑部的肯定!” 阳光明强压住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激动,声音带着巨大的惊喜,“这都是我们红星厂普通工人同志们身上真实的光芒,我只是把它们记录了下来。” “嗯,写得确实好!”张编辑肯定道。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这三篇稿子,我们会安排在后面的版面,争取尽快刊发出来。 你上次那篇反响就很好,这次三篇连着上,效果肯定更轰动!这可是难得的好稿子扎堆啊!” “太好了!太感谢您了张编辑!谢谢!” 阳光明的心几乎要飞起来。 不用再走漫长的政审流程!时间!宝贵的时间被最大程度地节省了! 赵国栋厂长要求的窗口期,稳了! “行,那就这样。你等我们的报纸吧!再见,阳光明同志,期待你以后更多的好稿子!”张编辑爽朗地结束了通话。 “再见!张编辑!谢谢您!” 阳光明放下听筒,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后背的衬衫已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凉飕飕地贴在身上。 巨大的狂喜过后,是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和随之而来的、更加炽热的兴奋,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欢快地奔流。 成了!三篇! 国家级大报!连续刊载! 这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他几乎没有片刻耽搁,立刻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深深吸了几口气,整理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和略显凌乱的衣领、袖口。 然后,他走到里间赵国栋办公室门前,站定,抬手,用指关节轻轻敲响。 “进。”赵国栋沉稳的声音传出,带着惯有的威严。 阳光明推门进去。赵国栋正俯身在一张摊开的设备图纸上,眉头微蹙,用红蓝铅笔专注地标注着什么,一缕烟雾从他桌上的搪瓷烟灰缸里袅袅升起。 “厂长!”阳光明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却努力保持着汇报工作的清晰和条理,“《工人日报》张编辑来电话了!” 赵国栋闻声,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来,瞬间捕捉到阳光明眼中那无法完全掩饰的璀璨光芒和脸上尚未褪去的红晕。 他放下铅笔,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沉稳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期待:“怎么说?”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绷紧。 “成了!厂长!” 阳光明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语速加快,每个字都透着兴奋,“张编辑说,我这次寄去的三篇文章,编辑部全部审阅通过,决定全部采用!会在后面的几天内连续刊登!三篇都上!” “好!好!好!” 赵国栋猛地一拍桌面,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茶杯盖都跳了一下。 他脸上瞬间绽开毫不掩饰的、极其罕见的灿烂笑容,连那习惯性微锁的眉头都彻底舒展开来。 “好小子!干得漂亮!三篇!连续上《工人日报》! 这可不是一般的成绩!这简直是放了一颗大卫星!”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由衷的赞赏和喜悦。 他霍然起身,在办公桌后踱了两步,步伐带着一种胜利者的轻快,眼中闪烁着精明而锐利的光芒: “光明,你这几炮,打得是又准又响!给咱们红星厂挣了大脸了!也给我赵国栋脸上增光了!” 他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阳光明,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承诺: “你安心等着见报!等这三篇文章正式刊登出来,白纸黑字,板上钉钉! 我立刻就在下一次厂委会上,正式提请落实对你的奖励! 上次厂委会的决议,红头文件写得清清楚楚,谁也挑不出理来!” 他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掌控全局的自信。 阳光明连忙挺直腰板,用力点头:“谢谢厂长!我一定继续努力!” 赵国栋走近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意味: “光明,你这次又是三篇全中,加上上一篇,比厂里要求的三篇还多出了一篇! 虽然决议里没明确说多发表的奖励怎么算,但事在人为!” 他目光炯炯,透着深意,“你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为我们厂争得了这么大的荣誉,厂里绝不会亏待功臣! 到时候,我会在会上据理力争,为你申请更大面积的住房! 要体现出贡献和奖励的匹配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更大面积的住房! 阳光明的心猛地一跳,随即被巨大的惊喜和暖意填满。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告别拥挤的隔间,拥有独立的空间,在这个住房极度紧张、几代人挤在一屋的时代,这简直是梦寐以求的奢望!是生活质的飞跃! “明白!厂长!谢谢您!太感谢了!”阳光明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他知道赵国栋这番话的分量,也明白这是对方在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对自己的器重和未来的承诺。 这不仅仅是房子,更是对他能力和价值的最高认可。 “嗯,沉住气,等好消息。” 赵国栋满意地点点头,脸上带着运筹帷幄的笃定,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红蓝铅笔,“这次从上而下的宣传风,我们算是牢牢抓住了风口。你的文章,就是这风口上的翅膀,飞得越高越好!” 接下来的日子,阳光明是在一种混合着期待、兴奋和隐隐自豪的情绪中度过的。 赵国栋的话如同一颗定心丸,沉甸甸地揣在心里,让他不必再为奖励的落实而焦虑。 他可以更耐心地等待着那辉煌时刻的到来,等待着报纸上的铅字变为通往新生活的钥匙。 厂里,部分消息灵通的人似乎也提前打听到了什么。 车间主任们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和客气;走廊里遇到的工友,打招呼的声音似乎也响亮了些,带着好奇;甚至食堂打菜的阿姨,舀给他的那勺菜似乎都比往日多了些油水。 投向他的那些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羡慕,有敬佩,有好奇的打量,也有隐隐的审视。 阳光明尽量保持着平日的谦逊低调,但心底那份按捺不住的喜悦,还是让他的步伐比平时轻快了许多。 《工人日报》的效率果然如张编辑所言,高得惊人。 九月十八日,清晨。 厂区高音喇叭在播放完雄壮的《东方红》乐曲后,短暂停顿,随即播音员那熟悉而激动的声音再次响彻全厂,穿透了机器的轰鸣: “全厂职工同志们!喜讯!特大喜讯! 我厂赵国栋副厂长秘书阳光明同志的文章,再次刊登在今天出版的《工人日报》上! 题目是——《机器旁的‘老中医’——记细纱保全工李根生的听诊绝活》! 这是对我厂工人阶级技术钻研、岗位奉献精神的崇高礼赞! 让我们向李根生同志学习,也向阳光明同志表示祝贺!” 瞬间,细纱车间成了焦点。 巨大的细纱机隆隆作响,飞旋的纱锭像一片银色的森林。 正在给一台细纱机“把脉”的李根生老师傅,耳朵几乎贴在机壳上,听到广播里自己的名字和外号,那张饱经风霜、总是没什么表情、像块老榆木疙瘩的脸,先是愕然,随即迅速涨红,连耳朵根都红透了。 他下意识地想缩回身子,躲开周围工友投来的如同探照灯般聚焦的目光和善意的哄笑,却笨拙得差点被脚下的油管绊倒。 一个年轻保全工大笑着拍他的背,用带着浓浓魔都腔的普通话喊道:“李师傅!‘老中医’!上报啦!全国都晓得你的本事了!灵光!顶顶灵光!” 周围的工友也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地祝贺。 李根生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最终只挤出几个字:“没有…没有…有啥好写的…” 可那微微颤抖的手,下意识地抚摸着刚刚“听诊”过的冰冷机壳,还有眼中一闪而过的湿润,却暴露了他内心掀起的巨大波澜。 几十年默默无闻的坚守,在这一刻被赋予了无上的荣光,像一道迟来的阳光,照亮了他布满油污的工装。 他只觉得嗓子眼发堵,用力清了清喉咙,弯下腰,更加仔细地检查起机器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息内心的激荡。 九月十九日。 高音喇叭准时响起,声音比昨日更加高亢: “全厂职工同志们!再传捷报! 阳光明同志的文章再次登上《工人日报》! 题目是——《浆纱槽边的‘算盘精’——记老工人孙富贵的节约经》! 孙富贵同志厉行节约、精打细算的主人翁精神,是我厂全体职工学习的榜样!再次向阳光明同志表示热烈祝贺!” 准备车间浆纱工序,顿时像炸开了锅。 巨大的浆纱槽蒸腾着湿热的水汽,空气里弥漫着淀粉浆料特有的气味。 “孙老抠!孙老抠上报了!” “快听听!讲你节约浆料,为国家省钞票!” “‘算盘精’!哈哈,这个绰号上报了,你要出名了!全国都晓得你会精打细算了!” 工友们围着正拿着小本子记录温度、显得有些窘迫却又掩饰不住得意的孙富贵,七嘴八舌地调侃着。 孙富贵搓着手,嘿嘿笑着,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 “省下来就是赚的嘛,我们家里从小就这样教的……” 广播里提到他那个“家大业大也经不起败家”的口头禅时,整个工序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孙富贵自己也忍不住咧开了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他感觉自己那些“抠门”的习惯,那些被人偶尔笑话的“斤斤计较”,第一次得到了如此郑重的、来自国家层面的认可。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算盘珠子,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九月二十日。 广播声带着前所未有的激昂,几乎是在呐喊: “全厂职工同志们!捷报再传!三连喜报! 阳光明同志的文章连续第三天登上《工人日报》! 题目是——《布机‘弄堂’里的‘穿手’——记挡车女工赵金凤的万米无疵布》! 赵金凤同志眼明手快、精益求精的操作技艺,展现了我厂纺织女工‘半边天’的飒爽英姿和高度责任感! 让我们向赵金凤同志致敬!向阳光明同志致以最热烈的祝贺!” 布机车间的轰鸣声似乎都小了几分。 数百台布机齐声怒吼,穿梭的梭子犹如闪电。 正在飞速运转的机台间像穿蝴蝶般巡行、目光如炬的赵金凤,听到广播里自己的名字和那“穿手”的称号,脚步猛地一顿,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像抹了胭脂。 周围的姐妹立刻短暂的地丢下手头的活计,兴奋地围了上来。 “金凤姐!你上报了!‘穿手’!名字好听得唻!” “万米无疵布!全国都晓得你是顶顶好的挡车工了!” “真给我们女工长脸!” 几个平时要好的女工兴奋地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 赵金凤又惊又喜,眼圈微微发红,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骨节微微变形却异常灵活有力的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只是用力地点着头,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广播里描述她如何在布机“弄堂”里,眼明手快处理故障的细节,让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无数个日夜的辛勤付出、那些腰酸背痛的时刻、那些对孩子疏于照顾的愧疚,都被定格在这份光荣的报纸上,化作了闪亮的勋章。 她抬手捋了捋额前被汗水粘住的头发,眼神更加专注地投向那飞梭走线的布面。 连续三天!三篇报道! 三个红星厂最普通的工人,他们的名字、外号、事迹,登上了国家级大报《工人日报》! 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整个红星国厂彻底沸腾了! 自豪感、荣誉感、与有荣焉的情绪,如同滚烫的熔岩,在每个红星厂工人的胸腔里奔涌。 “三天!三天啊!工人日报!这是什么概念?阳光明这个小青年,真真了不起!神了!” “李根生、孙富贵、赵金凤…车间里天天看到的人,上报了!全国出名了!想想都激动!” “阳光明的文章写得真好!特别好!把我们工人做事体的精神头写得活灵活现!看得我都热血沸腾!” “在国家级大报上发表三篇文章,直接获得分房资格…啧啧啧,想也不敢想!这本事硬是要得!” “人家是有真本事!写文章写到首都去了!你眼红也没用!” “赵国栋厂长会用人啊!这个秘书挖到宝了!有眼光!” “我们红星厂这次是出足风头了!走出去腰板也硬气!别的厂都要羡慕煞了!” 被报道的工人成了厂里的明星,走路都带着风,工友们见了都要热情地招呼一声。 阳光明的名字,更是如同一个传奇,在车间、食堂、澡堂、集体宿舍的每一个角落被反复提及。 他走在厂区林荫道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探究,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惊叹和羡慕。 他甚至听到两个刚下夜班的女工在议论:“喏,就是他呀,阳光明,连续登三天《工人日报》!本事大得吓人!听说要分大房子了!” 阳光明脚步未停,只是微微加快了步伐,脸上保持着平静,但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喜悦和成就感,像暖阳一样烘烤着他。 赵国栋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背对着门口,双手插在裤袋里。 楼下林荫道上工人们兴奋议论的声音,隐约传来。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深沉而极其满意的弧度,目光扫视着他治下这片生机勃勃的厂区。 效果,远超预期! 阳光明这三把火,不仅烧旺了红星厂的名声,让“红星”二字随着《工人日报》飞向全国,更将“技术革新”、“主人翁精神”、“勤俭节约”这些由他赵国栋主导推动的工作,以最耀眼、最无可辩驳的方式推向了全国,成为了典型中的典型! 这三篇分量十足的文章,如同三块沉甸甸的、闪着金光的砖石,将他赵国栋通向更高位置的阶梯,铺垫得更加坚实、更加耀眼、更加无可挑剔。 他深邃的目光投向厂委办公楼的方向,平静的表面下是更宏大的筹谋。 风,已经借到了! 阳光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摊开手掌,又缓缓握紧。心中亦是澎湃难平,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踏实和期待。 总共四篇文章,如同四颗精准命中的子弹,击中了目标。 那通往独立居所、通往崭新生活的阶梯,已经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新居明亮的窗户,闻到了新刷墙壁的味道。 (本章完) 第139章 138分房咨询,大小单间与套间 第139章 138.分房咨询,大小单间与套间 中午的阳光,白晃晃,直直地钉在阳光明的办公桌上。 厂务会议记录本摊开着,那些工整的蓝黑钢笔字,此刻却像浮在水面的油,没能完全沉入阳光明的眼底。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钢笔冰凉的金属笔帽。 那点微弱的凉意,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锚点,试图平息心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却始终盘旋不去的焦灼。 赵国栋厂长办公室里那番话,字字如锤,犹在耳畔轰鸣:“更大面积的住房!” 这个承诺,像一剂强心针,瞬间刺穿了长久以来小隔间那狭小、昏暗的阴霾。 然而,多年谨慎的秉性,加上特殊年代淬炼出的本能,让阳光明并未将全部希望轻易托付于一纸承诺。 韦鸿宇,房管科科长。这个名字,在阳光明的心头反复掂量。 赵国栋的承诺是推动巨轮的狂风,但最终驶向哪个泊位,房间的朝向、楼层的高低,甚至那墙壁是否平整、地板有无坑洼——这些关乎日日夜夜居住体验的“底子”好坏,韦鸿宇这个位置,拥有着不容小觑的“微调”空间。 直接去房管科办公室?阳光明立刻否决了这个念头。 奖励政策刚贴出公示,他作为最耀眼的受益人,又是赵国栋的贴身秘书,此刻登门,目标太大,太扎眼。 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这个“破格”分房的幸运儿,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放大成不必要的议论,甚至惹来麻烦。而麻烦,往往意味着更大的不确定。 主意已定。吃过厂食堂那顿简单、油星寡淡的午饭,阳光明回到办公室。 他拿起那部沉重的黑色拨盘电话,手指稳定而缓慢地转动着数字盘,拨通了房管科的内线。 “喂,房管科。”听筒里传来韦鸿宇的声音,带着魔都腔调特有的圆润尾音,语气平稳,像一池不起波澜的水。 “韦科长,你好,我是厂办阳光明。”阳光明的声音保持着工作状态特有的清晰和沉稳,像一块温润的玉石。 “哦,光明同志啊,你好你好!”韦鸿宇的声音立刻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了熟稔的笑意,“有什么指示吗?” “笑话我了不是,指示哪敢当。” 阳光明也笑了笑,语气放得更松快些,“韦科长,是这样,想着有段时间没碰头了。 正好唐叔叔,就是东方厂的唐建宏科长,他上次还说想一起聚聚。 不知道韦科长今天下班有空吗?我做个小东道,我们找个清净点的地方,叙叙旧,聊聊天,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阳光明几乎能想象出韦鸿宇在办公桌后微微眯起眼睛,权衡利弊的模样。 聪明人之间,无需点透。 阳光明刚刚立下轰动全厂的大功,分房资格已是板上钉钉,此刻私下约见,所求为何,不言而喻。 “光明同志客气了!你请客,我怎么能不给面子?”韦鸿宇很快回应,热情明显升温,“建宏那边,我来打电话约他!他对你是赞不绝口啊。地方嘛……老地方好吗?‘新风’旁边那家‘工农’,味道很好,也清静。” “好,就听韦科长的安排。工农饭店,晚上六点半?”阳光明确认道。 “没问题!六点半,工农饭店碰头!”韦鸿宇答应得干脆利落。 “辛苦韦科长联系唐叔叔了,晚上见。” 阳光明轻轻挂上电话,从胸中缓缓吐出一口气。 第一步,成了。 由韦鸿宇主动提出联系唐建宏,显得更自然。有唐建宏这个中间人在,他和韦鸿宇的沟通,肯定能更加自如一些。万一有些话,他自己不方便说,唐建宏也能从旁敲敲边鼓。 …… 尖锐刺耳的下班铃声,如同利刃划破空气。 瞬间,厂区被放工的人潮和喧嚣填满,脚步声、自行车铃声、工友间粗声大气的招呼声,汇成一片。 阳光明故意在办公室里多磨蹭了十几分钟。他整理着桌上永远也理不完的文件,目光却不时瞟向窗外。 看着那片由深蓝工装和灰色便服组成的洪流,从汹涌到细流,再到零星几点,厂区重新空旷起来。他这才锁好抽屉,不紧不慢地走出办公楼。 他没有走向干部家属楼的方向,也没有刻意在人流中搜寻韦鸿宇的身影。他混在最后一批下班的普通工人里,绕了点远路,朝着与家属区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是刻入骨髓的谨慎。 在这个处处讲究“群众监督”的年代,一个即将分房的厂办秘书和手握分房实权的科长下班同行,哪怕只是巧合,也足以成为明天车间里、食堂中津津乐道的谈资。 他必须规避开这种可能。 “工农饭店”的红底黄字招牌,在傍晚渐弱的余晖里显得有些陈旧黯淡。比邻的“新风”饭店稍显气派,这里则更显市井烟火。 正是饭点,大堂里人声鼎沸。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饭菜油气、劣质白酒的辛辣和大碗茶粗粝的叶子味道。 服务员托着油腻腻的托盘,在拥挤的桌椅间灵巧穿梭,吆喝声此起彼伏。 阳光明熟门熟路地穿过这片喧闹,径直走向上次三人相聚的那个雅间。门口依旧挂着那半截洗得发白、沾染着点点油渍的蓝布帘子。 掀开帘子,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烟味和茶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韦鸿宇和唐建宏已经到了。 两人正对着粗瓷茶杯里漂浮的茶叶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桌上已摆好了一碟盐水生米和一碟凉拌海带丝。 “光明来了!” 唐建宏眼尖,立刻朗声招呼,声音洪亮,带着亲热和爽利。 他依旧穿着那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灰色“的确良”短袖衬衫,头发用发蜡抿得服服帖向后梳着。 “光明同志,快坐快坐。”韦鸿宇的脸上堆起热情而世故的笑容。 他今天换了件深蓝色的半袖“的卡”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显得格外正式,像个随时准备开会的干部。 “唐叔叔,韦科长,不好意思,让两位久等了。”阳光明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笑容,在留给他的主位坐下。 “哪里话,我们也刚到。”韦鸿宇摆摆手,拿起桌上那包“大前门”香烟,熟练地弹出一支递过来,“来一支吗?” “谢谢韦科长,我抽得少。”阳光明婉拒,顺手拿起桌上的白瓷茶壶,给三人的杯子续上微温的茶水。 “光明就是稳重,不沾这些好。” 唐建宏赞许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由衷的惊叹和佩服: “光明啊,真是了不起!老韦都跟我讲了,工人日报!连着四篇! 我的乖乖!这本事,硬是要得!轰动了!全厂都轰动了!连我们东方厂那边都传开了,说红星厂出了个大秀才!真厉害!真厉害!” 他一边说,一边竖起大拇指,脸上的赞叹毫不作伪,既是真心话,也是打开话题、拉近气氛的绝佳引子。 韦鸿宇也笑着接话,眼神精明: “是呀,光明,这次真是给我们红星厂,也给赵厂长,挣足了面子!四篇!国家级大报! 这个分量,啧啧,没话说了!厂委会的奖励,实至名归!” 他特意强调了“厂委会的奖励”,目光带着深意,意味深长地看向阳光明。 “唐叔叔,韦科长,过奖了。”阳光明谦逊地摆摆手,笑容温和依旧,“都是厂里工人同志们的事迹感人,我不过是动动笔杆子记录一下。也多亏了赵厂长的信任和支持,还有厂里提供的平台。” “谦虚!太谦虚了!”唐建宏笑着摇头,转向韦鸿宇,“老韦,你说是不是?年轻人,有本事,还不骄不躁,难得!” “确实难得。” 韦鸿宇点头附和,随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向阳光明,脸上的笑容更盛,带着明显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恭喜意味: “对了,光明,还没正式恭喜你呢!天大的喜事!分房资格算是确定了,就等厂委会的决议正式下达。 这可是解决大问题了!以后在魔都,算是有个真正落脚生根的窝了!恭喜恭喜!” 他刻意用了“窝”这个带着烟火气的词,显得更亲切。 “对对对!恭喜光明!”唐建宏也立刻反应过来,端起茶杯,“来来来,以茶代酒,先恭喜你!这可是人生大事!” “谢谢唐叔叔,谢谢韦科长!”阳光明也端起茶杯,与两人轻轻碰了碰,杯沿发出清脆的微响,脸上带着真诚的喜悦,“确实解决了大问题,心里踏实多了。” 寒暄过后,服务员开始上菜。 阳光明没有吝啬,点的都是能撑足台面的硬菜: 油亮诱人、酱汁浓郁的红烧鱼尾;浓油赤酱的酱爆猪肝;炸得金黄酥脆、厚实喷香的炸猪排;还有一大碗飘着碧绿葱和诱人油的腌笃鲜,汤色奶白,咸肉与鲜笋的香气扑鼻而来。 酒依旧是本地特产的“七宝大曲”,辛辣醇厚的酒香很快在小小的雅间里弥漫开来,与饭菜香交织在一起。 几杯温热的酒液下肚,气氛更加热络。 话题从厂里的生产聊到社会新闻,又从社会新闻绕回厂里的人和事。 阳光明看准时机,借着韦鸿宇和唐建宏再次向他道贺、提起分房话题的机会,很自然地将对话引向了核心。 “唐叔叔,韦科长,说起来,这次能分房,全靠厂里政策好,领导支持。” 阳光明放下酒杯,语气诚恳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请教意味,姿态放得很低: “不过,这个房子具体怎么分,分什么样的,我心里,其实还是有点没底。 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韦科长你是这方面的行家,又管着具体的事,今天正好请教请教。” 他顿了一下,决定坦诚一部分信息,以换取更真实的反馈,同时给足对方面子: “不瞒两位,赵厂长对我很关心。 他私下跟我提过,说我这次超额完成了任务,比厂里要求的三篇还多出一篇,功劳不小。 他会在厂委会上尽力帮我争取,看看政策允许范围内,能不能争取到面积稍为大一点的住房,改善改善条件。” 这番话,既点明了赵国栋的支持力度是“尽力争取”、“改善条件”,又显得合情合理,毕竟“超额完成任务”、“政策允许范围内”。 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同时把自己放在了一个需要“请教”的位置上,给足了韦鸿宇展现权威的空间。 韦鸿宇和唐建宏迅速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 “赵厂长这话在理!” 唐建宏首先表态,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为阳光明撑腰: “光明你这个功劳明摆着的,比三篇多一篇,这个就是贡献更大!领导为你争取更好的待遇,天经地义!这是领导负责任!” 他特意强调了“负责任”,把赵国栋的行为拔高到了领导原则的高度。 韦鸿宇也点点头,抿了口酒,放下杯子,神情变得认真起来,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点,进入了“专家”角色: “光明同志,赵厂长的意思我晓得了。这是领导对你的关心,也是对你工作的肯定。既然你问到我这块,我就把我知道的,跟你交个底,分析分析。”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少许,显得推心置腹: “按照厂委会之前公布的奖励政策条文,单就‘获得分房资格’这一条来讲,你肯定是达到了。 但具体分拨你什么样的房子,这个里面……确实有讲究,也要看厂委会最终怎么拍板。” 他用词谨慎,留有余地。 他拿起一根筷子,沾了点杯里的酒水,在油腻的桌面上简单比划起来: “一般来说,像你这种刚进厂不久的干部身份,就算有分房资格,按照厂里以往的惯例和住房的紧张程度,最可能分到的,是家属区筒子楼里那种单间的房子。 这种单间,大致分两种规格。” 他顿了顿,用筷子在湿漉漉的桌面上点了两个点: “一种呢,面积小点,大概……十四平米左右。” 他用筷子虚画了一个小方块,“摆张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几件基本的家具,基本就塞满了。转个身都不大方便。 还有一种呢,稍为大一点,能有个十七平米左右。” 他用筷子画了个稍大的方块,“空间能稍微宽裕一点,但本质上还是一个房间。” 他强调着“一个房间”,语气里带着点过来人的感叹。 阳光明认真听着,微微点头。 十四和十七平米,这和他私下里打听、观察来的情况基本吻合。 比起他现在蜗居的那个转身都困难的小隔间,十七平米听起来已经像是天堂。 “这个是没额外‘争取’的情况下,最可能的结果。” 韦鸿宇话锋一转,筷子在代表十七平米的位置上用力敲了敲,“但是!光明同志,你情况特殊啊!” 他竖起两根手指,“第一,你功劳大,四篇!白纸黑字,铁板钉钉! 第二,你有赵厂长的全力支持! 赵厂长的脾气作风,我们都知道,他认准的事,据理力争起来,那个力度,有时候挺吓人的!”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算计的光,仿佛在替阳光明评估筹码。 “所以,我认为,最保守最保守的结果,你也能稳稳拿到那个十七平米的单间。比十四平米的强多了。” 他下了第一个判断,语气笃定。 唐建宏立刻接话,像在强化这个结论:“对!老韦分析得准!有赵厂长在,十七平米肯定跑不脱!” 韦鸿宇摆摆手,示意唐建宏稍安勿躁,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分享秘密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动: “但是,光明同志,赵厂长说的‘更大面积’,我认为……也不是完全没希望!” 他筷子在桌上虚划了一个更大的、不规则的框。 “筒子楼里,还有一种户型,是带里外两间的小套间。 虽然也是公用水房和厕所,但好歹有个里外分隔,私密性好很多。 这种小套间,面积也有差别。” 他顿了顿,用筷子点向远处,“大的那种,三十七八平米,这种都是给工龄老长、人口多的老资格留的,我们根本不要去想。 但是,还有一种小的套间,面积大概……二十六平米左右。 通常是一间稍为大一点的外间,大概十七八平米,加一间很小的里间,八九平米。 麻雀虽小,里外也算勉强分开。” 他用筷子在桌面模拟出两个相连的小方块。 韦鸿宇看向阳光明,眼神带着评估,更像是在观察阳光明的反应: “这种二十六平米的小套间,数量很少,非常抢手。 按理讲,以你现在的资历,想分到,难度非常大。但是!” 他陡然加重了语气,筷子尖在桌上轻轻一戳。 “你这次功劳确实突出!四篇国家级报道的影响力,厂里领导都看在眼里。 再加上赵厂长要是真能在厂委会上,抓住‘超额完成任务’这个点,据理力争,拍台子瞪眼睛地帮你争取……” 他模仿着赵国栋可能的神态语气,然后身体微微后仰,露出一个略带神秘的笑容, “那么,搏一搏这个二十六平米的小套间,我认为……有那么三四分希望!” 他伸出三根手指,又补上一根,显得既乐观又留有充分余地。 “三四分希望?”唐建宏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曙光,“那也不低了!光明,有戏!绝对有戏!” 阳光明的心跳微微加速,握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二十六平米,里外两间!这比十七平米的单间,简直是质的飞跃!这几乎就是他心底勾勒过无数次的“家”的雏形了。 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只是眼神里透出热切的期待和一丝恰到好处的不确定: “韦科长,这个……真有可能吗?会不会让赵厂长太为难?毕竟我的资历……” 他适时地表现出对领导处境的体谅。 “资历是硬杠杠,但功劳也是硬道理!” 韦鸿宇斩钉截铁地说,仿佛在给阳光明打气,“特殊贡献,特殊对待!政策里也有‘酌情考虑’这一条嘛!关键看厂委会上,赵厂长怎么帮你争,其他领导怎么表态。 赵厂长这个人,军人作风很重,你比我清楚,他认准的事,为了下属利益,该拍台子的时候绝不会手软!我看好他!” 他语气肯定,仿佛对赵国栋的“战斗力”充满信心。 随即,他话锋一转,泼了点冷水,显得更客观、更推心置腹: “当然,光明,我也得把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个房管科长,说到底就是个执行部门的小头头。 厂委会决定了分拨你哪种类型的房子,是大套、小套还是单间,是十七平米还是十四平米,这个都不是我能置喙的。 我只能听命令,照章办事。” 他摊了摊手,一脸无奈又坦诚的表情。 阳光明立刻点头,神情理解而郑重:“韦科长,这个我完全理解。你能帮我分析得这样透彻,我心里已经有谱了,非常感激!” 他再次端起酒杯敬韦鸿宇。 韦鸿宇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带着点能帮上忙的自得和掌控感:“不过嘛。” 他话头又一转,身体再次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分享实权的意味, “一旦厂委会最终决定了分拨你哪种户型,比方讲,真就定了是那个二十六平米的小套间,或者就是十七平米的单间。 那么,在同样类型的房子里,具体选哪一套,这个‘微调’的空间,就在我这里了。” 他用筷子轻轻点了点自己面前的桌面。 韦鸿宇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脸上带着一种行家里手的笃定: “比方讲,楼层。一楼潮湿,顶楼太热,爬楼累死人,二三楼最好。 朝向,南向冬暖夏凉,肯定比北向好。 房子内部的‘底子’,有的前任住户爱惜,墙面地面都还清爽;有的破坏得太严重,墙皮都脱落了,还得自己出钱收拾。 还有邻居,碰着好相处的,省心;要是摊着喜欢吵架、不讲卫生的,那么也够呛。” (本章完) 第140章 139大嗓门,拍桌子,分房小套间 第140章 139.大嗓门,拍桌子,分房小套间 韦鸿宇皱了皱眉,仿佛想起了某些难缠的住户。 他拍了拍胸脯,带着一种“包在我身上”的承诺意味: “这些具体细节,到时候你来找我。我保证,在同样类型、同样面积的房子里,帮你挑一套楼层合适、朝向好、底子清爽、邻居口碑也还过得去的!”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更实在的甜头,“而且,在你搬进去之前,我安排人,里里外外帮你重新粉刷一遍!白灰刷得雪白透亮,绝对让你住得舒服!这点小事,我这个科长还是能做主的。” 阳光明心中大石落地!这正是他今天约见韦鸿宇最核心的目的。 赵国栋为他争取的是“量”的上限,而韦鸿宇能确保的,是“质”的下限和最最实际的居住体验优化。这粉刷一遍的承诺,更是意外之喜。 “韦科长!”阳光明端起酒杯,神情无比诚恳,甚至带着一丝动容,“太感谢了!真的!你这份情,我记在心里了!能帮我挑到合适的房子,还能提前粉刷好,这个已经帮了我天大的忙了!足感盛情!我敬你一杯!” 说完,仰头将杯中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喉结滚动,脸上瞬间泛起一丝红晕。 “哎哟,光明你太客气了!都是自家人,应该的!应该的!” 韦鸿宇也笑着干了杯,红光满面,显然对阳光明的反应和态度非常满意。 唐建宏在一旁笑着打趣,气氛融洽温暖,仿佛多年的老友重逢。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阳光明心中的蓝图更加清晰:十七平米的单间是底线,必须确保;二十六平米的小套间是星辰大海,值得奋力一搏。 无论最终得到哪个,有了韦鸿宇关于楼层、朝向、内部“底子”和粉刷的承诺,居住条件都能得到最大限度的优化。 剩下的,就看赵国栋在厂委会上的“战斗力”了。 他第一次感到,那个名为“家”的具象空间,正穿透迷雾,向他靠近。 …… 接下来的几天,阳光明按捺住心中的期盼,依旧一丝不苟地处理着厂办的各项事务。 送文件、写简报、安排会议、接听电话……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他像一个上紧发条的钟表,稳定地运行着。 赵国栋似乎也在为即将到来的决定分房细节的厂委会做准备。 厂委会召开前夕,他的神情比往日更加严肃,眉头习惯性地锁着,步履匆匆,与人交谈时也带着一种不容打扰的紧迫感。 周六上午。 厂部那间铺着绿色呢绒台布的小会议室门紧闭着,里面正在进行着决定许多人命运的厂委会。 阳光明坐在外间自己的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一份需要整理的报表,钢笔握在手中,笔尖悬在纸面上方。 他表面平静,目光落在报表的数字上,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门内隐约传来的时高时低的讨论声。 那些声音模糊不清,偶尔能听到赵国栋洪亮的嗓门似乎拔高了几分,又或者有其他人语速很快地反驳着什么。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分钟都格外漫长,桌上的马蹄表指针走动时发出的“咔哒”声,清晰得如同敲在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更久。 会议室那扇沉重的木门“哐当”一声被用力推开。赵国栋高大的身影率先走了出来。 与进去时那副心事重重、眉头紧锁的模样截然不同,此刻他脸上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打了胜仗般的畅快笑容,嘴角咧开,露出整齐的牙齿,连平时习惯性微锁的眉头都彻底舒展开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厂长办公室,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有力的声响。 阳光明立刻起身,像接到无声指令般跟了进去。 “砰!” 赵国栋反手关上门,那声响带着一股子痛快劲儿。 他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却没立刻坐下,而是双手叉腰,仿佛还沉浸在刚才会议桌前的激辩氛围中,胸膛微微起伏,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和得意:“光明!成了!” 阳光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强作镇定地看着赵国栋,喉结滚动了一下:“厂长?” “哈哈!” 赵国栋爽朗大笑,震得窗玻璃似乎都嗡嗡作响,“这帮老家伙!开始还跟我扯啥子资历浅、要平衡!平衡个屁!” 他大手一挥,带着横扫千军的气势,语气斩钉截铁: “我直接就把你四篇《工人日报》的文章拍在台子上了!白纸黑字!全国发行!给厂里带来多大的荣誉和实际好处? 这个是实打实的特殊贡献!远超厂里定的三篇标准!不重奖,以后谁还肯卖力干?寒了功臣的心,就是寒了全厂职工的心!” 他目光炯炯,仿佛还在逼视着那些持有异议者。 “我讲了,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特殊贡献就要特殊对待!资历不够,贡献来凑!按贡献大小分配,天经地义!要是连这点魄力都没有,还谈啥调动积极性?”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重现胜利者的、酣畅淋漓的笑容,“最后,还是田书记拍了板!同意了我的意见!厂委会通过决议,给你分配了一套有里外两间的筒子楼住房!面积二十六平米!” 二十六平米!里外两间! 阳光明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滚烫的暖流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作一声呐喊! 他用力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但眼中的璀璨光芒如同被点燃的星辰,和那微微发颤的声音,彻底泄露了他内心的狂喜与激动: “谢谢厂长!太感谢你了!让你费心了!” 声音里的感激之情满溢。 “谢啥?” 赵国栋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壮举,“这个是你应得的!我赵国栋带兵……带队伍,就一条: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绝不含糊!你好好干,前途光明着呢!” 他重重地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长辈的深切期许和毫不掩饰的器重。 “我一定加倍努力!绝不辜负厂长你的信任和栽培!” 阳光明挺直腰板,声音却异常坚定,如同宣誓。 好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鸟儿,迅速飞遍了红星厂的每一个角落。 下午,那份盖着鲜红厂委会印章、关于阳光明同志分得二十六平米里外套间的决议通知,就端端正正地贴在了厂部最显眼的公告栏上。 消息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羡慕、惊叹、不可思议、五味杂陈的议论纷纷……再次将阳光明推向了全厂瞩目的焦点。 车间里,机器声似乎都盖不住工人们的交头接耳;食堂排队时,前后左右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扫向他;连走在厂区的林荫道上,都能感觉到背后聚焦的视线。 阳光明没有过多沉浸在铺天盖地的议论和喜悦中,他知道,尘埃落定也只是开始。 下午一上班,处理完手头几件紧急公务,他便拿起那份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决议通知,走向了位于厂区西侧、相对僻静的那栋三层小楼——房管科所在地。 韦鸿宇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阳光明抬手,指节在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请进!”韦鸿宇的声音立刻传来。 阳光明推门进去。 韦鸿宇正坐在办公桌后,低头看着一份文件, 闻声抬头见是阳光明,脸上瞬间绽开了极其热情、仿佛见到老朋友般的笑容,立刻站起身快步迎了过来: “哎呀呀!光明!恭喜恭喜啊!大喜事!我刚看到通知,二十六平米的小套间! 赵厂长真帮你争取到了!厉害!太好了!快坐快坐!” 他一边连声道喜,一边麻利地拿起桌上的热水瓶,给阳光明倒了一杯白开水。 脸上的笑容比上次在工农饭店时还要真挚、热切几分,仿佛阳光明的成功就是他的成功。 阳光明成功分到小套间,不仅证明了他上次分析的精准性,更意味着他之前承诺的“微调”有了真正施展的空间。 “谢谢韦科长,多亏了厂里政策和领导关心。”阳光明笑着接过温热的搪瓷杯,杯壁传来的暖意很舒服。 “主要还是你自己本事硬!” 韦鸿宇坐回他那张宽大的藤椅,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换上一种办正事的认真神情。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份表格和几张迭得整整齐齐的、有些发黄的图纸, “来,讲正事。房子定了,现在就是挑具体哪一套了。符合二十六平米规格的筒子楼小套间,目前空出来的,有三套。都在家属区三号楼。我跟你详细讲讲,你听听看。” 他小心翼翼地摊开一张手绘的线条略显粗糙的楼层平面图,用指关节敲着图纸上几个用红铅笔圈出来的标记点。 “一套在五楼西头。” 他的手指点在最西侧的一个标记上,“优点:清静,西晒,冬天下午挺暖和。 缺点:楼层高,爬楼累死人,夏天西晒太厉害,像只蒸笼。水房在四楼,用水要上上下下跑,不大方便。” “一套在一楼当中。” 手指移到图纸最下方中间的位置,“优点:不用爬楼,进出方便。 缺点:潮气重,光线差,隐私差,人来人往比较吵闹。 而且靠近垃圾投放点,夏天味道不好。公用卫生间倒是近,就在楼道口,缺点也是夏天味道太大。水房在二楼,用水也不方便。” 韦鸿宇的手指,最终重点落在二楼靠近东边的一个标记上,语气带着明显的倾向性: “最后一套,在二楼当中偏东的位置。 光明,我个人建议,你重点考虑这套!” 他抬眼看向阳光明,眼神里是“听我的没错”的笃定。 “首先,楼层好!二楼,不高不低,爬楼不吃力。用水也方便,你看。” 他指着图上标注的水房位置,“公用大水房就在这层楼道的当中,几步路就到。 公用卫生间呢,一楼和三楼都有,你用的时候,朝上走一层或者朝下走一层都行,距离适中。 而且,夏天也不用担心一楼卫生间的气味直接飘上来。”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 “其次。” 韦鸿宇的声音压得更低,身体前倾,带着点分享秘密的意味,嘴角噙着一丝“捡到宝”的笑意, “这套房子有个很大的优势! 它的上一任主人,是厂里一个老工人,屋里人口多。 大概四五年前,他可是下了血本,自己掏腰包,了差不多两百块钱,把那个十七八平米的外间,好好改造了一下!” “两百块?”阳光明微微吃惊,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对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来说,两百块绝对是笔巨款,相当于半年的工资不吃不喝。 “对!了大价钱!” 韦鸿宇用力点头,强调着这笔投入的分量,“他用的可是好木料、厚隔板,请的是正正经经的木匠老师傅。 硬是在那个外间,巧妙地隔出了两个小小的独立隔间! 虽然不大,每个大概也就五六平米,但做得很扎实,隔音效果也不错,门一关,就是两个独立的小空间!” 他用手比划着隔断的样子。 “你想想看,光明,你现在年纪轻,可能觉得一个里间加一个大外间也够用了。” 韦鸿宇循循善诱,仿佛在替阳光明规划未来,“但以后呢?家里要是来个亲戚朋友留宿,或者……以后结了婚,有了孩子,老人过来帮帮忙带带孩子。 里间加外间的两个小隔间,有这个三个独立的小空间,可就派上大用场了!” 他加重了语气,“绝对比你一个空落落的大通间实用很多!省得以后再钱费力去改造!” 最后一句,点出了最现实的实惠。 阳光明的眼睛亮了起来。两个独立的小隔间!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这意味着空间的利用率和私密性大大提升,生活的可能性被拓宽了。 这样的改造,在住房如此紧张的年代,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也太有必要了! “另外两套。” 韦鸿宇撇撇嘴,带着点不屑,“就是标准的空房间,啥也没有。 五楼那套夏天热死人,一楼那套又潮又闹。 综合比起来,二楼这套,绝对是这三套空房里条件最好的!实用!长远看,最实惠!” 他再次强调了“实用”和“实惠”这两个关键词。 阳光明几乎没有犹豫。韦鸿宇的分析句句切中要害,完全是从最实际、最长远的居住体验出发。 楼层、用水、卫生间的便利性,加上那价值两百块、堪称奢侈的隔断,都让二楼这套房成为了不二之选。 “韦科长,听你这样一讲,我觉得很有道理。”阳光明果断地说,语气坚决,“就选二楼这套!麻烦你了!” “好!爽快!”韦鸿宇一拍大腿,笑容满面,仿佛完成了一桩心仪的交易,“我就知道你会选这套!实用为王嘛!” 他立刻拿出那份空白的住房申请表,“来,填一下这个表格,走个流程。我这边马上帮你办手续。” 填表、签字、盖章……韦鸿宇亲自操作,动作麻利,效率极高。 他翻找印章时那种熟稔,在表格上签下“同意分配”时那种挥洒自如,都透露出一种掌控实权的从容。 不到二十分钟,所有手续就办理妥当。 最后,韦鸿宇拉开办公桌最下面一个带锁的抽屉,摸索了一下,郑重地拿出一把黄铜色的、带着明显磨损和使用痕迹的老式钥匙。 钥匙柄上缠着一小圈褪色的蓝线,显然是前任主人为了防滑和辨认留下的。 “你拿着,光明。”韦鸿宇将这把沉甸甸的钥匙,轻轻放在阳光明早已摊开的掌心。 冰凉的金属触感瞬间传递过来,带着岁月的重量和崭新的希望。 “三号楼,二单元,二零三室。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他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完成重要交接的郑重。 钥匙沉甸甸的,躺在掌心,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和冰凉。 阳光明的手指下意识地收拢,紧紧攥住。 那点冰凉沿着指尖蔓延,却奇异地点燃了心底最深处的那团火,烧得他指尖都有些发烫。 这把小小的、带着岁月磨痕的黄铜钥匙,不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通往一个二十六平米天地的凭证,是告别小隔间那狭小、昏暗、没有隐私的阴霾的通行证,也是“家”这个字眼,第一次如此真实可触地落在他掌心的分量。 这分量,压得他心头沉甸甸,却又轻盈得仿佛要飘起来。 “谢谢!太感谢了,韦科长!”阳光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是极力压抑的激动。 他抬起头,看向韦鸿宇,眼神里的感谢,真诚而灼热。 韦鸿宇摆摆手,脸上是办成一件大事后的轻松和满意:“客气啥,都是分内事。手续办完,钥匙交给你,这套房子就算正式归你使用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你放心”的、带着服务意识的笑容。 “知道你肯定想早点搬进去。这样,明天是休息日,我亲自安排人过去。” 他语气肯定,“把里里外外,墙壁顶棚,统统帮你用新石灰粉刷一遍!保证刷得雪白,透亮,一点陈年污渍油烟气都不要留!那些遗落下来的旧家具杂物,该清的统统清走,绝对帮你收拾得清清爽爽!” 他描绘着焕然一新的景象。 他拍着胸脯,再次保证:“你放心,就一天功夫!保证不耽误你下礼拜一,或者你挑个好日子,开开心心搬新家!” 他特意用了“好日子”这个带着吉祥意味的词。 一天!粉刷一新! 阳光明仿佛已经闻到了那新刷石灰特有的、带着点碱味的清新气息,看到了雪白墙壁反射着窗外阳光的明亮。 这气息,这光亮,将彻底覆盖掉前任住户留下的所有生活痕迹,成为属于他阳光明崭新生活的底色。 “太好了!韦科长,你想得太周到了!真是……真是不晓得怎么谢你!” 阳光明连声道谢,心中的喜悦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波冲击着胸腔,几乎要漫出来。 韦鸿宇的效率和细致,这额外的、主动提出的粉刷服务,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谢啥,应该的!”韦鸿宇笑着把他送到办公室门口,“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吧,想想新家怎么布置。乔迁之喜,到时候不要忘记请我吃杯喜酒哦!”他半开玩笑地说道。 “一定!一定!”阳光明笑着应承,紧紧攥着那把钥匙,像是攥着整个世界,走出了房管科办公室。 走廊里光线有些昏暗,混合着旧报纸和灰尘的味道。但他觉得眼前一片光明,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脚步不自觉地变得轻快,皮鞋踩在有些坑洼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每一步都踏在实处。 他没有立刻回厂办,而是走向走廊尽头那扇蒙着灰尘的窗户。 远处,家属区那几栋灰扑扑的、火柴盒般的筒子楼静静矗立在夕阳熔金般的余晖里。 其中一栋,就是三号楼。 二楼,东边……他的目光如同精确制导,瞬间锁定了那个位置,仿佛穿透了斑驳的墙壁,清晰地看到了那套即将焕然一新的小套间——二零三室。 里外两间,二十六平米。两个小小的、由前任巨资打造的、充满生活智慧的隔间。 明天,雪白的墙壁……掌心那把钥匙的轮廓清晰地硌着皮肤,带着金属的凉意和沉甸甸的真实感,提醒他这一切绝非梦境。 筒子楼,公用的总是湿漉漉的水房,公用的气味复杂的卫生间,走廊里堆放的煤球炉和杂物…… 这些条件,比起赵国栋家那独立的厨房、卫浴、宽敞的客厅,自然有着天壤之别。 但阳光明的心中,没有丝毫的遗憾或不满足,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脚下土地般的踏实感。 这是他凭借自己的笔杆子,在《工人日报》上,一个字一个字,熬过无数夜晚,推敲琢磨挣来的。 是赵国栋在厂委会上,力排众议,为他拍桌子瞪眼睛争抢来的。 是韦鸿宇细心为他挑选、分析利弊,并承诺粉刷一新的小套间。 是实实在在的属于他阳光明的一隅天地,一个可以关起门来、称之为“家”的起点。 他缓缓摊开手掌,那把黄铜钥匙静静地躺在掌心里。 窗外斜射进来的夕阳余晖照在他的身上,阳光明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是热的。 (本章完) 第141章 140姆妈的惊喜,邻居艳羡,全家庆祝 第141章 140.姆妈的惊喜,邻居艳羡,全家庆祝 红星国厂下班的铃声尖锐地划破傍晚的空气,深蓝的工装汇成一股洪流,涌向厂门。 张秀英早已等在办公楼外的那棵枝叶茂盛的梧桐树下。 她下午在车间,耳朵里灌满了工友们关于儿子阳光明分房的议论。 这个消息太过震撼,她按捺不住,亲自跑到厂部公告栏去看了。 那张盖着鲜红厂委会印章的决议通知,白纸黑字写着“阳光明同志分得小套间住房一套,共二十六平米”,像烙铁一样烫在她心上。 此刻,她踮着脚,目光焦灼地在涌出的人流里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明明!”她终于看到儿子挺拔的身影走出大门,立刻挥舞着手臂,声音里带着急切,穿透了嘈杂。 阳光明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沉稳的笑意:“姆妈,不是说好在厂门外等着吗?” “哪能等得牢!”张秀英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力气大得让阳光明都微微趔趄。 她脸上混合着巨大的期盼和难以置信,“快告诉姆妈!公告栏贴的……是真的?你真的分到房了?那个二十六平米……小套间?” 阳光明感受到母亲指尖的微颤和掌心的汗湿,知道她这一下午的心都悬着。 他反手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声音清晰而肯定:“是真的,姆妈。今天上午厂委会正式通过的决议,下午房管科韦科长亲自把钥匙交到我手里了。” “钥匙?”张秀英的眼睛瞬间亮得像探照灯,“钥匙呢?快姆妈看看!” 阳光明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厚实的手帕包,一层层打开。昏黄的夕阳光线下,一把黄铜色的带着磨损痕迹的老式钥匙静静躺在手帕中央,柄上缠着一小圈褪色的蓝线。 “喏,就是它。”阳光明将钥匙轻轻放在母亲摊开的掌心。 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张秀英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攥紧手指,将那把钥匙死死捂在掌心,仿佛怕它飞走。 她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肩膀微微抖动,再抬起头时,眼圈已经红了,嘴角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声音带着哽咽的狂喜: “是真的……是真的拿到钥匙了!我的儿啊!二十六平米!里外两间!老天爷……祖宗保佑!我们家……我们家熬出头了!” 巨大的喜悦让她有些语无伦次,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阳光明理解母亲此刻的激动。 在这个几代人挤在一间房,十几平米就是一家子全部空间的年代,二十六平米的里外套间,简直是遥不可及的梦。 他温声道:姆妈,别激动,是真的。是厂里奖励我发表文章超额完成任务,赵厂长在会上力排众议争取来的。” 张秀英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攥着钥匙的手丝毫没松,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儿子的胳膊,仿佛要汲取力量: “好!好!明明你有本事!赵厂长是好人!是贵人!妈高兴……妈是太高兴了!” 她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快,跟妈回家!马上回家!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你爸,告诉你哥嫂!他们肯定要乐疯了!” 她拉着儿子就要走,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全然忘了疲惫: “明天!明天正好是礼拜天休息!我们全家一起去!去你的新房子看看! 对了,房管科韦科长不是说安排人明天去粉刷吗? 我们正好去看着点,看看粉刷得怎么样!等工人一走,我们就赶紧收拾!早点收拾出来,你就能早点搬进去!” 她絮絮叨叨地安排着,脸上的笑容像绽放的菊,每一道皱纹都透着喜悦, “二十六平米啊……将来娶媳妇,新房都现成的!不用愁了!再也不用愁了!” 想到小儿子未来的婚房也有了着落,张秀英心里更是像灌了蜜一样甜。 母子俩骑着自行车,穿过下班的人潮,朝着石库门家的方向驶去。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张秀英紧握着那把钥匙,仿佛握住了整个光明的未来。 走进熟悉的石库门,天井里正是一天中最忙碌的“饭点交响曲”时刻。 自从晒台被封闭改造,三层隔赵家和前楼阳家,不得不拆了建在晒台上的灶棚,另外在天井中挤出一点位置,重新搭建了新的灶棚。 天井中的位置本来就不大,早就已经挤得紧巴巴,又挤出两个灶棚的位置之后,能够供人活动的空间更小了。 此时,各家各户都在忙碌着做晚饭。 水龙头哗哗作响,淘米洗菜的水溅落在水泥地上;煤球炉引燃的烟雾带着特有的气味袅袅升起;锅铲碰撞铁锅的声音此起彼伏;邻居们高声或低语的交谈,混合着各种饭菜的香气,充满了市井生活的烟火气。 张秀英一踏进天井大门,那股压抑了一路的巨大喜悦再也按捺不住。 刚刚迈过门槛,她就扬起了声音,那洪亮、兴奋的调门,瞬间压过了天井里的嘈杂: “桂!桂啊!出来!快出来!天大的好消息!” 正在自家小煤炉边炒菜的李桂,闻声惊得锅铲差点掉锅里。 她扭过头,看到婆婆满面红光、喜气洋洋地站在天井中央,旁边站着沉稳含笑的阳光明。 其他邻居,如水斗边洗菜的冯师母、摇着蒲扇的陈阿婆、正在捅炉子的赵铁民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李桂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上前,脸上带着疑惑和期待:“姆妈?啥好消息啊?看把你高兴的!” 张秀英一把拉过大儿媳,又环视了一圈竖起耳朵的邻居们,胸膛挺得更高,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分房了!我们家明明!正式分到房子了!钥匙!钥匙都拿到手了!” “啊!”李桂惊得张大了嘴,随即巨大的喜悦涌上脸庞,“真的分到啦?多大?在哪里?”她连珠炮似的发问,这也是所有邻居此刻最想知道的问题。 张秀英脸上洋溢着无与伦比的自豪,她刻意顿了顿,享受这万众瞩目的时刻,然后才掷地有声地公布答案: “多大?说出来吓你一跳!足足——二十六平米!” 她故意拖长了音调,看着邻居们脸上瞬间浮现的震惊表情,满意地继续,“不是单间!是里外套间!外间大,里间小!就在厂家属区,三号楼,二楼!位置好得很!” “二十六平米?里外套间!” “我的老天爷!这……这比我们家大了一倍不止!” “乖乖!阳光明这本事……真真是通天了!” “上次讲分房资格,我就晓得光明肯定能分到,没想到能分到这么大的!” 天井里瞬间炸开了锅。 羡慕、惊叹、不可思议的议论声,海浪般涌来。 虽然阳光明满足分房条件的事情,早就通过张秀英的嘴传遍了石库门,大家也都知道他会分到房,但“二十六平米”、“里外套间”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形成的冲击力还是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冯师母放下手里的菜篮子,由衷地赞叹道:“秀英,恭喜恭喜啊!光明这真是……太争气了!二十六平米,还是套间,这在厂里绝对是顶好的待遇了!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她家二儿子至今住在丈母娘家里,深知大房子的可贵。 陈阿婆拄着拐杖走过来,枯瘦的手激动地拍着阳光明的胳膊: “小阳啊,好孩子!出息!真出息!阿婆看着你长大的,晓得你是个有本事的!这下好了,有自己像模像样的家了!好!真好!”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也闪着高兴的光。 赵铁民站在自家灶棚门口,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复杂地看了看阳光明和他母亲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又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机油的工作服,闷头不说话。 便转身继续捅他那似乎永远捅不旺的煤炉,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何彩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显然是听到了楼下的喧哗,赶紧从家里跑出来看热闹。 当听到“二十六平米”、“里外套间”时,她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强烈的嫉妒。 她死死咬了下嘴唇,硬生生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拔得又尖又高,带着一种夸张的、近乎刺耳的“热情”: “哦哟哟!了不得!真真了不得!秀英阿姨!光明!恭喜恭喜啊!二十六平米!还是套间! 我们想都不敢想的!赵厂长真是器重光明!光明你真是我们弄堂里飞出的金凤凰! 以后做大干部,住大洋房!我们做邻居的,脸上也有光!” 她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奉承话,一边用手肘狠狠捅了一下旁边闷不吭声的赵铁民。 赵铁民被捅得一个趔趄,抬起头,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阳光明方向含糊地说了句:“恭喜光明。”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眼神躲闪着,又迅速低下头去。 阳光明将何彩云那强装的热情和眼底藏不住的酸意看得分明,也将赵铁民的窘迫收在眼底。 他脸上维持着平静得体的微笑,对邻居们的祝贺一一颔首致谢: “谢谢冯师母,谢谢陈阿婆,谢谢大家。都是托厂里政策的福,领导关心。” 对于何彩云那番话,他也只是淡淡回应:“彩云嫂子客气了。”语气波澜不惊。 张秀英此刻正被巨大的幸福和邻居们的恭维托着,飘飘然如在云端。 她拉着李桂的手,兴奋地计划着:“桂,快!回去跟你爸讲!跟辉辉讲!今天我们家一定要好好庆祝!光明,快把钥匙再给妈看看!” 她仿佛只有紧紧攥着那把钥匙,才能确认这泼天的富贵不是一场梦。 在邻居们或真心或复杂目光的注视下,阳家母子和大儿媳带着满身的喜气,走进了那扇熟悉的黑漆大门。 门内,一场属于这个小家庭的盛大庆祝,即将开始。 而门外,石库门天井里关于“二十六平米里外套间”的惊叹与议论,还在久久回荡,成为这个闷热傍晚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单薄的木门在身后关上,将天井里的喧嚣和复杂心思暂时隔绝。 阳家前楼那小小的空间里,此刻被一种纯粹的、巨大的喜悦彻底填满,空气都仿佛在欢快地跳动。 “老头子!辉辉!快来看!”张秀英几乎是冲进房间的,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颤抖。 她像展示稀世珍宝一样,高高举起紧握钥匙的手,“钥匙!房子的钥匙!我们家明明分到房子的钥匙!拿到手了!” 正在逗弄儿子的阳光辉闻声抬起头,一脸茫然,随即反应过来,黝黑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笑容:“真的?分下来了?这么快!” 他怀里的壮壮也似乎感受到大人的喜悦,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 坐在墙边旧方凳上抽着“喇叭筒”的阳永康,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那张惯常严肃刻板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巨大的震动。 他深邃的目光,先是落在妻子手中那把小小的黄铜钥匙上,然后缓缓移向小儿子阳光明沉稳含笑的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夹着烟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抖了一下。 “阿爸,阿哥。”阳光明走到父亲和兄长面前,脸上带着踏实而喜悦的笑容,“房子分下来了。三号楼二零三室,二十六平米,里外套间。钥匙今天上午,韦科长亲手交给我的。” 他简练地确认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好!好!太好了!”阳光辉激动地连连说道,抱着壮壮站起来,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明明,真有你的!哥为你高兴!” 他憨厚的笑容里是纯粹的与有荣焉的欣慰。 阳永康依旧沉默着,重重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地将烟头在脚边的搪瓷缸沿上摁灭。 他站起身,走到张秀英面前,伸出那只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 张秀英会意,小心翼翼地将那把带着体温的钥匙放在丈夫宽厚的掌心。 阳永康低下头,极其认真地端详着这把小小的钥匙。 粗糙的手指摩挲过冰凉的黄铜,感受着钥匙齿的凹凸,以及柄上那圈褪色的蓝线。 这小小的金属物件,承载着这个家庭几代人对“宽敞居所”的渴望,此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手心。 良久,他才抬起头,目光再次看向阳光明,极其缓慢地、用力地点了下头。喉咙里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吐出两个低沉却重逾千钧的字:“……挺好。” 这简短的肯定,从他口中说出,已是莫大的赞许和认可。阳光明心头高兴,用力点了点头。 “岂止是挺好!是天大的好!” 张秀英一把拿回钥匙,重新紧紧攥住,仿佛怕它飞了: “老头子,你晓得伐?二十六平米!里外两间啊!比我们家的前楼还要大四平米! 将来明明娶媳妇,新房都不用愁了! 桂,你讲是不是?” 她转向大儿媳,寻求认同。 李桂早已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姆妈讲得一点没错!明明这次是真真立大功了!分到这么大的房子,厂里多少老师傅都望尘莫及!我们家是熬出头了!” 她看向小叔子的眼神充满了敬佩。 一股隐秘而巨大的喜悦,如同温热的泉水,在李桂心底汩汩地冒出来,瞬间淹没了刚才的兴奋。 她看着婆婆手里那把象征新居的钥匙,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明明有了自己的大房子,很快就要搬走了。 这间住了这么多年、拥挤不堪的前楼,一下子就能空出明明住的小隔间! 公公婆婆肯定还是住在这里,可二弟和二妹都响应号召下乡去了,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天。 那这空出来的地方……可不就便宜了他们这个小家庭? 壮壮一天天长大,以后总有一天需要有一张自己的小床,现在只能挤在他们夫妻的大床边。 要是再添个孩子……以前李桂根本不敢想, 这巴掌大的地方,再来一个孩子可怎么住? 现在好了!光明搬出去,空间一下子宽裕了! 等壮壮长大了,给他隔个小角落放张单人床都行!就算她和辉辉再要一个小的,也完全住得下,不愁没地方了!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比多分几斤肉票还让她心头火热!” 她忍不住又瞥了一眼那把钥匙,仿佛看到了自家未来更宽敞、更从容的日子。 “钥匙!钥……匙!”壮壮在父亲怀里,伸着小胖手,咿咿呀呀地指向奶奶紧握的拳头,对这个闪亮的小东西充满了好奇。 “对对对!钥匙!我们家壮壮也晓得是钥匙!”张秀英被孙子逗乐了,俯下身,小心地将钥匙在壮壮眼前晃了晃,让他摸摸那冰凉的金属,“喏,摸摸看,这是你小叔叔新家的钥匙!以后壮壮也有大房子去玩了!” 一家人围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新房子的细节,想象着里外套间的格局,盘算着明天去看房时要带什么工具帮忙收拾。 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欢声笑语,连空气都变得格外温暖。 李桂听着大家的议论,想到即将属于自己的更大空间,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手脚也格外麻利起来。 “庆祝!必须要庆祝!”张秀英豪气地一挥手,定下了基调,“桂,今天晚饭,我们家开大荤!把家里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 她指挥若定。 李桂立刻化身最得力的助手,手脚麻利地翻箱倒柜。 很快,一块珍藏多时、裹着厚厚盐粒的咸肉被找了出来;还有过年时省下的、风干得硬邦邦的腊鱼也见了天日。 她动作格外轻快,仿佛在整理自己未来的新空间。 张秀英则拿出前所未有的“阔气”,从装钱的旧手帕里数出几张宝贵的票证和零钱,塞给大儿子阳光辉: “辉辉,快!去弄堂口老张家熟食摊,斩点猪头肉回来!要肥一点的!再买两块豆腐干!”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看看还有没有落市的鸡毛菜,有的话买一把!” 她心里盘算着,儿子有了大房子,家里也能松快点,这钱得值! 阳光明也没闲着,主动承担起剥蒜、洗姜的任务。 阳永康则默默地走到五斗橱前,打开最下面那个带锁的抽屉,摸索片刻,竟又拿出了小半瓶上次庆祝小儿子当秘书时喝剩下的七宝大曲! 虽然只剩小半瓶,但这无声的行动,已经是他对这次庆祝最高规格的认可。 有了规划,天井小小的灶间瞬间变成了最火热的战场。 煤炉的火力被调到最大,通红的火苗舔舐着锅底。 咸肉被切成薄片,在热锅里煸炒出透明的油和浓郁的咸香;腊鱼用温水刷洗干净,斩成块准备清蒸;豆腐干切成三角块,预备着和猪头肉一起凉拌;翠绿的青菜在清水中舒展着叶片。 阳光辉很快提着油纸包回来了。 油亮喷香、肥瘦相间的猪头肉被切得薄薄的,和酱色的豆腐干拌在一起,淋上酱油、麻油,撒上碧绿的葱和蒜末,香气扑鼻。 那一小把蔫黄的鸡毛菜,在张秀英的巧手下,用煸出的咸肉油渣一炒,立刻变得油润翠绿,成了最鲜亮的小菜。 李桂一边帮忙摆盘,一边想着:这咸肉油渣炒的菜真香,以后空间大了,说不定还能想法子弄个小炉子,自己在家也能常做点好的。 当所有菜式被端上那张油漆斑驳的方桌时,昏黄的15瓦灯泡下,小小的饭桌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丰盛: 油亮咸香的咸肉片、清蒸后肉质紧实的腊鱼块、酱香浓郁的凉拌猪头肉豆腐干、油润碧绿的鸡毛菜,还有一小碟淋了香油的榨菜丝。 主食是堆得冒尖、松软喷香的白米饭。虽然比不上上次庆祝时的火腿、蹄髈,但在平常日子里,这已经是难得的盛宴。 最引人注目的,是桌子中央那瓶只剩下小半的七宝大曲,和阳永康面前那几个洗得发白、边缘带着细小磕痕的白瓷小酒盅。 阳永康拿起酒瓶,拔掉木塞,那股熟悉的、醇厚凛冽的酒香再次弥漫开来,虽然不如上次浓郁,却依旧带着庆祝的仪式感。 他沉默而郑重地将酒液平均分注在几个小酒盅里,一滴都没有浪费。 一家人围桌坐下。 阳永康端起了自己的酒盅,目光缓缓扫过妻子激动得发红的脸、大儿子憨厚满足的笑容、大儿媳殷勤忙碌的身影、小儿子沉稳明亮的眼睛,最后落在孙子壮壮好奇张望的小脸上。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在胸中翻腾,最终依旧化作最朴素的几个字: “为明明……有家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为阿拉屋里厢……越来越好。” “干杯!”张秀英立刻响应,声音洪亮,高高举起酒盅。 “干杯!”李桂和阳光辉也激动地附和。 阳光明双手端起酒盅,郑重地迎向家人的目光:“谢谢阿爸,谢谢姆妈,谢谢阿哥阿嫂。” 几只大小不一的酒盅和小壮壮捧着凉白开的搪瓷碗,在温暖的灯光下,在饭菜蒸腾的热气和酒香交织的氤氲中,带着全家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期许,轻轻地碰在了一起。 清脆或沉闷的声响,是这个家庭迈向新阶段最动听的音符。 张秀英迫不及待地给小儿子夹了一大块最肥美的咸肉:“明明,吃!今天你是最大的功臣!多吃点!” 李桂则把一块少刺的腊鱼肚腩肉夹到公公碗里:“爸,你尝尝这腊鱼,蒸得老软了。” 她心里美滋滋的,这鱼肚腩肉最嫩,公公吃着顺口。以后家里宽松了,孝敬老人也方便些。她李桂的名声可不差,一直都是人们口中的孝顺儿媳。 阳光辉闷头啃着油亮的猪头肉,腮帮子鼓鼓的,满足地直哼哼。他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只觉得弟弟有出息,家里有好吃的,就是顶顶开心的事。 壮壮抓着一小块馒头,蘸着菜汤,吃得满嘴油光,小脚丫在椅子下欢快地晃荡。 阳永康默默地吃着,动作似乎比平时更慢,也更仔细。 那常年如同磐石般紧锁的眉头,在这丰盛的晚餐和巨大的家喜面前,彻底地、前所未有地舒展开来。 嘴角那抹压抑的弧度,也终于化成了一个带着满足红光的笑容。这笑容,如同拨云见日,照亮了他沧桑的脸庞。 阳光明慢慢咀嚼着母亲夹来的咸肉,感受着那丰腴的油脂在舌尖化开,咸香四溢。 他抬眼看看父亲舒展的笑容,母亲眼角的泪光,兄嫂满足的神情,再看看那把刚刚被家人传看过,此刻静静放在桌面上的黄铜钥匙。 钥匙冰凉的触感似乎还留在指尖,但心底涌动的暖流却无比滚烫。 昏黄的灯光将一家人亲密围坐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泛黄的墙壁上,构成一幅温暖而踏实的剪影。 (本章完) 第142章 141新住房,新邻居,焕然一新 第142章 141.新住房,新邻居,焕然一新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石库门的天井里弥漫着不同寻常的兴奋气息。 张秀英早早起来,把昨晚特意多做的玉米面窝头蒸热,又熬了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粥。咸菜碟子摆在中间,这就是一家人的早饭了。 “快吃快吃!”张秀英不住地催促着,眼睛亮晶晶的,仿佛今天不是去看房,而是去领什么天大的奖赏。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把黄铜钥匙,一夜都没松开过似的。 阳光明沉稳地喝着粥,心里也是暖流涌动。 阳光辉憨厚的脸上满是笑容,时不时逗弄着坐在小竹椅里的儿子壮壮。壮壮刚满一岁零三个月,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小手挥舞着去抓父亲递过来的小窝头块。 李桂细心地给壮壮喂着米汤,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婆婆手里的钥匙,带着掩饰不住的羡慕和期待。 阳永康则沉默地吃着,只是那惯常严肃的嘴角,今天也松弛了不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 今天是个休息日。 阳永康和阳光辉所在的车间都轮休,李桂没工作在家带孩子,阳光明和张秀英也都不用加班。 家里的两辆宝贝自行车——一辆是阳光辉骑了多年的旧车,另一辆是街道补偿的新永久——被郑重地推了出来。 “明明,你带姆妈!”张秀英理所当然地安排着,把钥匙小心地揣进自己最结实的那件蓝布外套口袋里,还用手按了按。 她动作麻利地侧身坐到阳光明那辆“永久”的后座上。 “辉辉,你带上桂和壮壮。”阳永康发话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家之主的权威。 阳光辉应了一声,小心地把壮壮抱起来,让李桂先坐上车后座,再把壮壮递给她抱稳。 “阿爸,那你……”阳光明看向父亲。 “我走过去。”阳永康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没几脚路,活动活动筋骨。你们先骑过去,在家属区门口等我。”他习惯了脚踏实地,也习惯了把便利让给家人。 “哎,好嘞!”张秀英知道老头子的脾气,不再多说,拍了下儿子的背,“明明,走!” 两辆自行车一前一后,清脆的铃声划破了清晨石库门弄堂的宁静,载着一家人的喜悦,驶向新的希望。 阳光明骑得稳健,感受着身后母亲因为兴奋而微微前倾的身体。 阳光辉则骑得格外小心,生怕颠簸了抱着孩子的妻子。 家属区离石库门确实不远,比去红星国厂还要近些。骑自行车不过十来分钟,就到了那片熟悉的、由几栋灰扑扑筒子楼组成的区域。 阳光明和阳光辉在挂着“红星国厂家属区”牌子的门口停下,支好车。张秀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踮着脚向来路张望。 “老头子走得慢点好,安全。”她嘴里念叨着,眼睛却亮得惊人。 李桂抱着壮壮站在一旁,也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几栋在晨光中矗立的楼房。三号楼,就是这里了。 等了一会儿,阳永康稳健的身影出现在路口。他步伐不快,却走得很有力,深蓝色的工装洗得有些发白,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 “阿爸!”阳光明迎上去。 “嗯。”阳永康点点头,目光扫过家人兴奋的脸,最后落在三号楼二单元的入口,“走吧。” 一家人汇合,这才像一支正式的队伍,走进了二单元的楼道口。 楼道里光线有些昏暗,因为是休息日,不像平日上班时那般冷清,走廊里人来人往,打水、倒痰盂、生炉子准备早饭的,很是热闹。 张秀英立刻进入了状态。 她脸上挂着前所未有的、带着点矜持又掩不住得意的笑容,但凡看到眼熟的面孔,不管叫不叫得上名字,都热情地打着招呼: “王师傅,早啊!买菜去啊?” “哎哟,李大姐,今朝休息在家弄小囡啊?” “张工,早!” 对方往往先是一愣,随即也露出笑容回应: “张师傅?早啊!你们这一大家子……哦!是来看新房子的吧?” 保卫科的周大勇嗓门洪亮,他正从一楼的卫生间出来,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阳光明,“光明同志!恭喜恭喜啊!昨天就听说啦,二十六平米的大套间!了不得!真真了不得!”他竖着大拇指,由衷地赞叹。 “周大哥,早!谢谢,谢谢!”阳光明微笑着点头回应。 周大勇继续说道:“你现在的房子和我是对门,以后有什么事招呼一声,随叫随到!” 原来这位是以后的新邻居,阳光明的热情也真诚了几分,“那我先道声谢,以后肯定少不了麻烦周大哥。” “张阿姨,恭喜你们家分到好房子!”一楼的一位抱着孩子的挡车女工小刘,温温柔柔地笑着道贺。 “秀英啊,好福气!儿子有本事!”一楼的一位姓孙的阿姨和张秀英认识,探出头,脸上堆着笑,眼神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语气带着点酸溜溜的羡慕,“这房子空出来,多少人眼巴巴望着呢……” “哪里哪里,都是厂里领导关心,政策好。”张秀英嘴上谦虚着,腰杆却挺得更直了,脸上的笑容像朵盛开的菊。 新邻居们羡慕的目光和话语,如同甘霖,让她从里到外都透着舒坦。 阳永康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阳光辉憨厚地笑着,李桂则紧紧抱着壮壮,眼神在那些或真心或复杂的邻居脸上扫过,心里那份对小叔子的羡慕和对未来自家空间的盘算交织在一起。 一家人好不容易穿过满是审视目光的走廊,来到了二零三室的门口。 张秀英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那把被捂得温热的黄铜钥匙。她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钥匙插了好几次才对准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灰尘和陈年生活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阳光明率先推开门。 屋里果然如韦鸿宇所说,家具已经搬空,显得空荡荡的。 原本有十八平米的外间,南面隔出两个小隔间之后,北面剩余的空间仍然有七八平米大小。对于住惯了石库门的一家人来说,看上去还蛮宽敞的。 地面散落着一些废弃的杂物:几团油腻的纱,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几张发黄的旧报纸,还有几块看不出用途的碎木头。 两个小隔间的屋门敞开着,小隔间的窗户紧闭,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垢,光线透进来显得有些昏暗。 但这丝毫影响不了一家子高涨的热情。大家鱼贯而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即将属于阳光明的“新家”。 “哎呀,这地面蛮平整的!”张秀英第一个走进去,用脚尖点了点水泥地。 “加了隔间,光线是差了点,等刷白了墙,再擦擦玻璃就好了。”李桂抱着壮壮,打量着四周。 阳永康则背着手,目光沉稳地扫视着整个空间的结构。阳光明领着大家,重点介绍外间那个前任留下的“大手笔”。 “姆妈,阿哥,阿嫂,你们看这里。”阳光明指着南侧的小隔间,“这就是韦科长说的,上一家大价钱隔出来的两个小隔间。” 众人目光聚焦过去。 南侧靠窗的那部分空间,用厚实的杉木板隔出了两个独立的小空间。每个隔间都装有一扇刷着绿漆的、略显粗糙但很结实的木门。 阳光明迈步走进一个小隔间。 里面空间确实不大,约莫只有五六个平米,长方形的空间,像个鸽子笼。 墙壁是原先刷过的白灰,已经泛黄发暗,有些地方还剥落了。 原本整个外间的大窗户,这个小隔间占了一半,空间虽小,但屋子里很亮堂。 “这个小隔间可以做个小书房,或者储藏室。”阳光明说道。 他又迈步走进另一个小隔间。两个小隔间的格局基本一样,都有原本外间的一半窗户采光,同样很亮堂。 “这个小隔间,以后可以放张小床,做个小卧室。” “啧啧啧,原主真是会动脑筋!”张秀英看得连连点头,伸手摸了摸厚实的隔板,“这料子,这做工,两百块得值!省了多少事啊!明明,你以后讨了娘子,有了小囝,这地方派大用场了!” 李桂看着这两个小小的、却功能分明的隔间,心里的算盘拨得更响了。 这比一个光秃秃的大通间实用太多了!小叔子以后搬走,石库门家里空出来的地方……她仿佛已经看到给壮壮隔出小床的画面。 “里间呢?快看看里间!”张秀英迫不及待地往里走。 里间比整个外间小很多,只有八九平米,同样有一扇朝南的窗户,此刻也是灰蒙蒙的。 “这里放张大床,对面放一个衣柜,还能放下一张书桌,挺好的。”阳光明比划着。 “好!好!这格局顶顶好!”张秀英满意得不得了,“二十六平米,硬是隔出三个能住人的地方,还一点不显得挤破头!这上一家真是过日子的好人家!” 阳永康也微微颔首,目光里流露出认可。这房子的格局,确实远超他的预期,尤其是那两个实用的隔间。 “水房就在西面走廊中间,几步路!”阳光明指着门外,“公用厕所,一楼和三楼都有,也方便。” 正说着,门口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对门的保卫员周大勇和他爱人杨嫂子,抱着他们几个月大的小儿子过来了。 周大勇嗓门敞亮:“光明!张阿姨!都进来啦?这屋子里的东西很早都搬空了,地方看着是不错!” 紧接着,西隔壁的技术员陈志清和他爱人小刘也抱着他们两岁多的儿子过来了。 陈志清有些腼腆地推了推眼镜:“光明,恭喜啊。这房子……格局挺特别的。”他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两个隔间,带着技术员特有的观察眼神。 东隔壁的孙保全工和他爱人孙嫂也挤在门口往里看。 孙嫂怀里抱着三岁的小女儿,身后跟着他们十岁的大儿子和七岁的二儿子。 孙嫂眼睛滴溜溜地转,打量着空荡荡的房间:“哎哟,刷得雪雪白就好了!张师傅,你们人手够不够?要不要帮忙搭把手?我们家大小子也能干点活!” 张秀英心里明镜似的,一看孙嫂的做派,就猜测她是一个爱占小便宜、怕吃亏的人。 她立刻笑着婉拒:“谢谢了,也谢谢大家!不用不用!你们看看,我们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小的小,都来了!这点活,还不够我们分的呢! 就是缺几样家什,扫帚、簸箕、抹布、水桶,想跟邻居们借一借,用完马上还,保证干干净净!” “这有啥!拿去拿去!”周大勇最爽快,“小杨,快去把我们家那新买的棕扫帚和铁皮簸箕拿来!” “志清,我们家那个大搪瓷盆和抹布也拿来。”西隔壁的嫂子小刘也温柔地对丈夫说。 陈志清点点头,转身去拿。 孙嫂见不用出力气,只是借工具,也忙不迭地说:“我们家有个旧水桶,有点漏,你们要是不嫌弃……我这就去拿!” 很快,扫帚、簸箕、抹布、水桶、甚至还有一个旧脸盆,都借来了。 邻居们又热情地说了几句“有事招呼”之类的话,便各自回家忙活去了。 孙嫂临走还特意叮嘱了一句:“张师傅,那个水桶有点漏,你们用的时候小心点啊。” 送走邻居,一家人立刻行动起来。 阳永康和阳光辉负责清理地面的大件垃圾和灰尘。 张秀英和李桂负责擦洗门窗框和墙壁上能擦的地方。 阳光明则拿着大扫帚清扫角落和天板旮旯的蛛网灰尘。 壮壮被放在清理干净的一小块空地上,好奇地看着大人们忙碌,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 人多力量大,加上屋子本身不大,又已经腾空,不过半个多小时,整个小套间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虽然墙壁依旧灰黄,但垃圾清走了,玻璃变得亮堂堂的,地面也光洁了,空气似乎也流通了不少。 刚收拾停当,把借来的工具归拢到门口,就听到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时间正好指向八点。 四名穿着沾满石灰点子的旧工装,提着工具桶和粉刷工具的工人,来到了门口。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一看就是老师傅。后面跟着三个年轻些的小伙子,脸上还带着点稚气。 “是阳光明同志家吧?”中年师傅嗓门挺大,带着点外地口音,“我们是房管科派来粉刷的。韦科长交代过了,要刷得雪雪白!” “对对对!辛苦几位师傅了!快请进!”阳光明连忙招呼。 张秀英也热情地张罗:“师傅们抽烟不?喝口水?”说着就要去借暖水瓶。 “谢谢阿嫂,还是不麻烦了。”中年师傅摆摆手,很实在,“我们抓紧干活,争取上午弄完,不耽误你们事。” 阳光明赶紧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一盒香烟,给四位师傅各自散了一只。 三个小伙子看样子都是临时工,有些拘谨地接过烟。 抽完烟,老师傅一挥手:“开工!” 四人立刻行动起来。 搅拌石灰膏的搅拌石灰膏,抹墙的开始抹墙,动作麻利,配合默契。 阳永康和阳光辉也没闲着。 阳永康主动帮老师傅递工具、搬石灰桶。阳光辉力气大,帮着搅拌那粘稠沉重的石灰膏。 张秀英和李桂插不上手,看着白的石灰膏被搅匀,闻着那带着碱味的清新气息,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姆妈,阿嫂,这里灰大,你们带壮壮去外面走廊透透气吧。”阳光明看着弥漫起来的粉尘说。 “也好。”张秀英点点头,抱起地上的壮壮,又拿起门口那堆借来的工具,“桂,走,先把这些还给人家,顺便跟邻居们聊聊天。” 婆媳俩抱着孩子,拿着工具走出门。 走廊里,各家各户都在忙碌。 对门周大勇家的小杨阿嫂正在收拾房间,东隔壁的孙阿嫂正在自家门口摘菜,西隔壁的陈志清则在自家门口,蹲在地上用粉笔画着什么,大概是在琢磨技术图纸。 “小杨!扫帚簸箕还你,谢谢啊!刷得雪雪白!”张秀英声音洪亮。 “张阿姨,您太客气了!这么快就还啦?”小杨甩甩手上的水珠,笑着接过来。 “人多,几下就弄好了!师傅们手脚也快!”张秀英语气里满是自豪。 “光明这房子弄好,你们家可算熬出头了!”孙嫂一边摘着菜帮子,一边搭话,眼睛瞟着二零三敞开的门里飘出的石灰粉尘,“这刷一遍,住进去是舒服。不像我们家,墙皮掉得都不敢碰。” “都是托厂里的福。”张秀英笑着应和,把水桶还给孙嫂,“孙嫂,水桶还你,是有一点漏水,但还不算严重。” 孙嫂接过旧桶,看“本来就是个破桶,你们不嫌弃就成。” 李桂安静地跟在婆婆身后,把脸盆和抹布还给西隔壁的小刘阿嫂。 小刘抱着孩子,温柔地道谢:“这么快就弄好了,不着急的。” 她看着李桂怀里粉雕玉琢的壮壮,又看看自家虎头虎脑的儿子,轻声说:“光明这房子弄好,等他搬过来之后,你们家也能多腾出一点地方,壮壮以后也有个宽敞地方玩了。” 李桂心里一动,嘴上应着:“是啊,小孩子总要有地方跑跑跳跳。” 婆媳俩在走廊里和邻居们寒暄着,两人很快就和邻居们熟悉起来。 时间过得飞快,房间里的粉刷工作进展神速。 老师傅技术娴熟,滚刷蘸着石灰膏,在墙面上均匀地滚动,所过之处,灰黄褪去,留下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洁白。 两个小伙子跟在后面查漏补缺,处理边角。另一个小伙子负责顶棚,站在凳子上,仰着头,动作有些生涩但很卖力。 有了阳永康和阳光辉这两个壮劳力的帮忙——搬桶、递工具、帮忙挪动沉重的凳子——效率更是大大提高。 石灰特有的清新气味越来越浓,覆盖了之前所有的陈旧气息。 光线似乎也明亮了许多,透过擦掉浮尘的玻璃窗照进来,映在雪白的墙壁上,整个屋子焕然一新,充满了希望的光彩。 还不到十一点半,最后一面墙也粉刷完毕。 老师傅退后几步,眯着眼打量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行了!刷好了!这房子底子不错,刷出来的效果顶顶好!” 阳光明看着四壁皆白、亮堂崭新的房间,心中高兴无比。 他连声道谢:“辛苦几位师傅了!真是太感谢了!这手艺没话说!” 他掏出准备好的“大前门”香烟,给师傅们一人塞了一包,“一点小意思,几位师傅别嫌弃。” 工人分到住房之后,厂里并没有房管科必须负责粉刷一新的规定。阳光明给每位工人一盒烟,多少也算是一点弥补。 中年师傅推辞了一下,见阳光明诚心,也就笑着收下了:“光明同志太客气了。活干完了,我们也该走了。”他招呼三个小伙子收拾工具。 阳光明赶忙说:“几位师傅忙了一上午,肯定饿了。正好也到饭点了,一起到外面找个地方吃顿便饭吧?我请客!” 中年师傅摆摆手,很实在地说:“不了不了,谢谢好意!我们还得赶回科里交差,下午可能还有别的活。你们自己庆祝吧!” 他态度坚决的拒绝了阳光明的好意,然后带着三个小伙子,提着工具桶,风风火火地走了。 送走工人,一家人站在焕然一新的屋子里,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 雪白的墙壁散发着好闻的石灰味,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地板虽然还是水泥的,但也被打扫得光洁。 那两个小小的隔间,此刻在白墙的映衬下,也显得格外规整。 “真好啊!雪雪白!亮堂堂!”张秀英不住地赞叹,眼眶又有点发热。 阳光明看着家人脸上由衷的喜悦,心中豪情顿生:“阿爸,姆妈,阿哥,阿嫂,今天是个大喜日子!我们别回家做饭了,我请客,下馆子!庆祝庆祝!” “下馆子?”张秀英一听,勤俭持家的本能立刻占了上风,“哎呀,那个冤枉钱做啥?回家我弄点菜,很快的!家里还有昨天的剩菜……” “姆妈。”阳光明笑着打断她,“今天高兴!难得一次!新房子刷好了,值得庆祝一下。再说,大家都忙了一上午,也累了。”他看向父亲,“阿爸,你说呢?” 阳永康背着手,目光缓缓扫过雪白的墙壁,又落在小儿子充满期待和喜悦的脸上。 他沉默了几秒钟。 下馆子,对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绝对是奢侈的事情。 但今天,看着这崭新的房子,看着一家人齐心协力的成果,看着小儿子靠本事挣来的这份荣耀……他缓缓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好。” 一家之主拍了板,张秀英虽然还有点肉痛,但更多的还是被喜悦冲淡了。李桂更是暗暗高兴,不用回家做饭了。 锁好焕然一新的家门,一家人走出家属区。 阳光明知道父母节俭,也没打算去多高档的地方。就在家属区斜对面,隔着一条小马路,有一家门脸不大的“新风饭店”。 玻璃窗上贴着红纸菜单,门口挂着半截油腻的蓝布帘子,是附近工人和居民常去解决一顿“奢侈”饭食的地方。 掀开帘子进去,一股更浓郁的油烟味和嘈杂声浪扑面而来。 正是饭点,不大的厅堂里摆了七八张方桌,几乎坐满了人。顾客大多是穿着工装的男人们,也有几桌带着孩子的家庭。 地面是水泥的,沾着油渍和菜叶。 一个系着白围裙、袖口油亮的女服务员正不耐烦地喊着:“三号桌的红烧带鱼好了,自己来端。” 看到阳光明一家六口进来,服务员眼皮都没抬,用下巴指了指墙角一张刚空出来的桌子:“坐那儿吧!自己拿抹布擦擦!”桌面上果然还有上一位客人留下的油渍和饭粒。 阳光辉赶紧从旁边桌上拿了块看不出本色的湿抹布,用力擦了擦桌面。 一家人这才坐下,凳子也是灰扑扑的。张秀英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阳永康则面色平静,显然对这样的环境习以为常。 一个年纪稍大的男服务员拿着个小本子慢悠悠地晃过来,手指上还沾着酱油色:“吃啥?”语气平淡得像白开水。 阳光明接过油腻腻的手写菜单看了看,都是些家常菜,价格比厂食堂贵一些,但在饭店里算便宜的。 他点了几个实惠的硬菜:一盘红烧肉,一条清蒸鲳鱼,一盘木须肉,一盘炒青菜,一大碗榨菜肉丝汤,外加八碗白米饭。总共要三块六毛钱,外加一斤六两粮票。 阳光明本来还想要一瓶白酒,但阳永康是个过日子很节俭的人,觉得昨天晚上刚喝过酒,今天中午就没这个必要了。 服务员在小本子上划拉着,头也不抬:“红烧肉要等,鱼现杀也得等。先交钱和粮票,等着叫号自己端。” 阳光明数出钱和粮票递过去。服务员收了钱,撕下一张写着号码的小票丢在桌上,又慢悠悠地晃开了。 一家人等着。周围是嘈杂的划拳声、孩子的哭闹声、碗筷的碰撞声。 壮壮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等了约莫二十分钟,听到后厨窗口传来一声不太耐烦的吆喝:“七号!红烧肉,木须肉!” 阳光明和阳光辉赶紧起身去端。两个热气腾腾、油汪汪的菜摆在桌上,香气诱人。又等了一会儿,鱼和青菜、汤也陆续端了上来。米饭是用粗瓷碗盛的,冒着热气。 没有过多的客套,一家人拿起筷子开动。 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清蒸鲳鱼虽然不大,但很新鲜;木须肉里的鸡蛋炒得金黄,肉片滑嫩;连最普通的炒青菜,也因为油水足而显得格外翠绿可口。榨菜肉丝汤热乎乎、咸鲜开胃。白米饭更是喷香。 张秀英一边吃,一边还是忍不住小声念叨:“这要在家里做,一半的钱都用不了……” 但她看着埋头吃得香甜的老头子、满脸是笑的儿子们、还有小孙子抓着块肉努力啃的样子,她终究没再说下去,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到阳光明碗里,“明明,多吃点!今天你最大!” 阳永康吃得比平时慢,但很仔细,每一口都像是在细细品味。 他破例添了半碗饭。阳光辉吃得最香,腮帮子鼓鼓的。李桂细心地给壮壮挑着鱼刺,自己也吃得很满足。 这顿饭,吃得简单,甚至有些嘈杂和油腻,但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和最朴素的欢庆。 在这个初秋中午,在这个小小的甚至有些简陋的“新风饭店”里,阳光明一家人用一顿难得的“奢侈”午餐,庆祝着生活里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开始。 香甜的饭菜,家人的笑容,还有口袋里那把沉甸甸的钥匙,都清晰地告诉阳光明:家,真的有了! (本章完) 第143章 142市场捡漏,红木家具,大收获! 第143章 142.市场捡漏,红木家具,大收获! 一顿丰盛而充满烟火气的午饭结束,杯盘狼藉间还残留着团聚的喜悦。 阳光明利落地结了账,几张带着油渍的钞票递进收款小窗口,换来一声清脆的算盘珠响。 一家人鱼贯走出“新风饭店”那扇油腻得发亮的布门帘,初秋午后的阳光金灿灿地兜头洒下,驱散了饭馆里混杂的油烟和汗味。 “回家吧,都累了一上午了。” 张秀英招呼着,脸上还带着为小儿子庆祝乔迁的红晕,但那双精明干练的眼睛已经习惯性地开始盘算:下午要洗的碗、要扫的地、灶披间里堆着的菜…… “姆妈,阿爸,阿哥,阿嫂,”阳光明却在门口停下了脚步,目光投向淮海路西头更繁华的方向,“你们先回吧,我想去淮国旧看看。” “淮国旧?”张秀英一愣,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觉得不可思议,“旧货店?去那里做啥?”她下意识地捏了捏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衫衣角,仿佛提到那个地方就沾上了穷气。 “看看旧家具。”阳光明语气平静,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笃定,“新房子空荡荡的,总要添置些东西。旧家具便宜实用,说不定能淘到合用的。” 张秀英的眉头立刻像打了结的麻绳般拧了起来。节俭是她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是几十年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信条。 但此刻,一种为小儿子置办“体面”新家的强烈愿望猛地冲垮了它。这是光明的新起点,是以后讨娘子的新房!怎么能…… “买旧家具?”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反对,“那怎么行!明明,这可是你的新家!以后讨娘子也要用的新房!怎么能用别人用过的旧家什?显得我们多寒酸!不行不行,要买就买新的!” 她用力地挥着手臂,仿佛要把“旧”字彻底扇走,“样式新,木头也扎实!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她猛地转向一直背着手沉默旁观的丈夫阳永康,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家主母的决断,“老头子,这是大事!我们做爹娘的,该出这份钱!光明那份工资留着以后过日子!” 阳永康依旧背着手,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像探针一样,缓缓扫过小儿子沉稳坚毅的脸庞,又看看妻子急切得几乎要跳脚的神情。 他向来话少,像一口深井,心思却沉得很。小儿子的本事和眼光,他是知道的。 阳光辉抱着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儿子壮壮,憨厚地点着头,额头上还带着干活留下的汗迹: “姆妈讲得对,新房子配新家具,好看!” 他没什么主见,只觉得簇新的东西摆在雪白的房子里,那才叫气派、叫有面子。 站在一旁的李桂,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 买新家具?那得多少钱啊! 婆婆说公婆掏钱,可公婆的钱还不就是这一大家子的钱? 小叔子那二十六平米的房子,要填满,可不是个小数目! 省下来,以后壮壮上学、买衣裳、娶媳妇……哪样不要钱?她下意识地把怀里熟睡的儿子抱得更紧了些,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是目光紧张地投向阳光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 阳光明将母亲滚烫的心意、嫂子隐晦的盘算都看在眼里。 他嘴角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姆妈,你的心意我晓得,真真晓得。但过日子,讲究个实用、节俭,细水长流。新家具是好,可价钿也辣手。” 他顿了顿,目光诚恳地看向李桂,话里带着明显的安抚,“旧家具怎么了?木头好,做工扎实的旧家具,用起来一样舒服,还省钱。 你看咱家的那张旧桌子,不也用了好几代人?照样结实稳当。”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 “再说,现在时兴的那些新家具,样子我看着也就那样,方方正正,笨头笨脑,刷着漆,一股子化学味道,未必有老家具的韵味好,经得起用。 我去淘淘看,说不定能碰到些用料讲究、样式大气的旧货,好好拾掇一下,擦亮了,比新的还上档次,还耐看。这叫小钱,办大事,长远打算。” “可是……”张秀英还想反驳,她总觉得旧家具配不上儿子这来之不易的新房,怕委屈了他,更怕被街坊邻居笑话。新社会了,儿子是干部,怎么能用旧货? 阳光明赶紧截住她的话头,语气中带着点恳切,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姆妈,你放心!我看东西的眼光你还信不过?真要是又破又旧,白送我都不要! 我就是去看看,今天也不一定买。有合适的,我自然会挑好的、挑结实的。实在不行,再考虑新的也不迟嘛。对不对?” 他的目光像有实质,稳稳地落在父亲阳永康脸上。 阳永康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对上小儿子的视线,又想起那间窗明几净、独门独户的新房,想起小儿子最近几个月的巨大变化,心里那杆秤终于偏了。 他缓缓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分量:“嗯。” 算是默许了阳光明的打算。 他认同实用和节俭是持家之本,也相信这个小儿子比老大有主见,有眼光,看事情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李桂见公公点了头,心里悬着的那块大石头“咚”地一声落了地,一股轻松感涌上来,赶紧顺着话茬表态,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同: “姆妈,光明讲得有道理!真真有道理!旧家具只要挑得好,木料好,真不比新的差!关键是要木头好,结实耐用。 光明眼光一向好,肯定能挑到好的。省下的钱,以后添点别的实用东西也好呀。” 她的话里透着热切,仿佛阳光明去买旧家具,就是替整个家庭省下了一大笔真金白银。 张秀英看看丈夫那张写满“此事已定”的脸,又看看大儿媳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再看看小儿子那副笃定自信、主意已定的样子,那股坚持要买新家具的劲头终于像被戳破的气球,泄了下去。 她长长地地叹了口气:“唉,随你吧!你大了,翅膀硬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不过……” 她话锋一转,伸出食指用力点了点,带着母亲的权威强调道,“要买就买好的!挑牢靠的!别光图便宜,买些破烂回来! 钱不够,一定要跟家里讲!回头跟我回家拿钱!听见没有?” 她终究还是怕儿子委屈了自己。 阳光明心里早有计较。 他的冰箱空间里还放着之前卖犀角片和淡干海参的巨款,厚厚一沓“大团结”,买几件旧家具绰绰有余。 更重要的是,他有着超越这个时代所有人的眼光——那些被时代浪潮冲击、如今在国营旧货店里蒙尘的明清或近现代硬木家具,黄梨、紫檀、红酸枝、鸡翅木……在他眼里是真正的宝贝疙瘩!是埋在沙土里的金子! 若是让父母掏钱买了,日后这些家具价值连城、贵比黄金时,兄嫂那边难免会生出想法,平白增添家庭矛盾。 不如自己悄悄买下,干干净净,没有后顾之忧,省心省事。 “姆妈,不用了。”阳光明摆摆手,语气轻松得像拂过一阵风,“我还有点积蓄,买点旧家具够用了。今天就是去看看,真要买大件,钱不够我肯定开口。你们快带壮壮回去歇歇吧,忙了一上午了,壮壮都睡着了。” 他指了指大哥怀里睡得香甜的小侄子。 张秀英张了张嘴,还想再叮嘱几句,阳永康已经干脆利落地转过身,背着手,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朝着石库门弄堂的方向走去,只留下一个不高却不容置疑的声音:“走吧。” 一家之主发了话,张秀英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又不放心地追着阳光明叮嘱了几句“小心点”、“早点回来”、“看仔细点”,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大儿子儿媳,抱着睡得香甜的壮壮,汇入了午后渐渐稠密起来的回家人流。 阳光明目送着家人的背影消失在远方,立刻转身走向自行车棚。 那辆崭新的“永久28”大杠自行车锃光瓦亮,在车棚里格外显眼。 他掏出钥匙打开车锁,麻利地推出车子,长腿一跨,稳稳坐上锃亮的皮座垫,脚下一用力,车轮便轻快地转动起来。 风拂过他年轻的脸庞,带着一丝自由的畅快和对即将到来的“寻宝”的期待。 淮海路国营信托商店那栋带着浓厚旧租界风格的三层建筑,在午后偏西的阳光下显得比上次来时更热闹了些。 门口停着几辆板车,进进出出的人流也多了不少,大多是穿着蓝灰工装或洗得发白旧衣裤的人。 阳光明在熟悉的角落锁好他那辆“永久”,再次深吸一口气,踏入了那扇厚重的、漆皮有些剥落的大门。 他目标明确,脚步沉稳,直奔记忆中的目的地:一楼左侧那片如同沉默森林般的旧家具区。 这里比上次更加拥挤,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旧物”的洪流冲击。 各式各样的旧家具如同被时光遗忘的士兵,沉默地站立着、堆迭着,接受着顾客挑剔而漫不经心的审视。它们姿态各异,带着无法磨灭的岁月印记。 雕繁复但蒙着厚厚灰尘的架子床,笨重敦实如堡垒般的五斗橱,镶嵌着早已模糊不清水银镜子的梳妆台,桌面磨损得露出木筋但骨架依旧结实的八仙桌、靠背椅,甚至还有几件体积庞大如柜子般的老式书柜和碗橱,挤挤挨挨地塞满了空间。 岁月的刻刀在这里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斑驳剥落的漆色下,露出深浅不一的木纹或发黄的腻子底; 那些曾经象征吉祥富贵的精美雕——福禄寿喜、梅兰竹菊、龙凤呈祥——被粗暴地用凿子铲平,或用砂纸磨光,只留下生硬丑陋的疤痕和难以辨识的卷草纹轮廓; 榫卯松动,抽屉轨道涩滞难拉;椅腿微跛,桌面坑洼不平。 每一道伤痕,每一处磨损,都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家庭曾经的体面。 阳光明放缓了脚步,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加速。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照灯,锐利而专注地在堆积如山的旧家具中仔细搜寻。 他关注的不是表面的新旧与光鲜,而是木料本身的质地、纹理、重量,以及那些被刻意破坏却依然能窥见昔日精湛工艺的雕工痕迹。 果然如他所料! 曾经的华美被刻意掩埋,只留下光秃秃甚至丑陋的躯壳。 阳光明要寻找的,正是这些被时代尘埃深深覆盖的“明珠”。 他走走停停,不时蹲下身,像一个最老练的鉴宝师: 用手指关节轻轻敲击木料的不同部位,侧耳倾听那沉闷或清脆的回响,感受其内在的密度与韧性; 凑近仔细观察木纹的走向、毛孔的细密程度和天然色泽; 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检查榫卯结构的咬合是否依然紧密,轨道磨损情况如何; 用指腹温柔地抚摸那些被磨平的雕部位,仿佛能透过那粗糙的表面,触碰到昔日匠人倾注的心血,想象它们原本灵动华美的模样。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已磨损的深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头发白稀疏的老店员,叼着半截自卷的“喇叭筒”旱烟,背着手在不远处踱步。 他浑浊的眼睛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视全场,偶尔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回答一下顾客关于价格的询问,但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地停留在阳光明身上。 这个年轻人看家具的眼神,和那些只关心价格、结实与否的普通顾客太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行家般的审视,一种带着穿透力的专注,甚至……一种难以掩饰的热切? 终于,阳光明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牢牢锁定了几个目标。此时,他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 一张双人大床:架子床的基本样式,但顶盖和四周原本应该繁复精美的雕围板被彻底铲平了,只留下粗壮简洁的框架和四根光溜溜的立柱。 木料是深沉浓郁的紫红色,近乎黑紫,分量压手得惊人,手指敲上去发出沉闷厚实的“笃笃”声,如同敲击金石。 木纹极其细密,如最上等的绸缎般流畅,在午后光线的照射下,流淌着温润内敛、仿佛蕴藏火焰的光泽——这是典型的紫檀木特征。 床板厚实,榫卯结构依然紧密坚固,只是有些地方的漆皮完全剥落,露出深沉如墨的木色。 一个大衣柜:通体呈现深栗色,近乎乌黑,两扇柜门和侧板都光素无纹,同样是被刻意处理过的痕迹,显得沉闷笨重。 但当阳光明轻轻拉开一扇柜门,内里露出的木色却让他心头一跳——那是一种漂亮的、带着金丝的紫褐色条纹,纹理清晰流畅,如同行云流水,变幻莫测,在光线映照下闪烁着琥珀般温润的光泽——这是上好的黄梨木! 柜体结构异常严丝合缝,背板也是厚实的同种木料,绝非偷工减料之作。 铜质的合页和拉手虽有些氧化发黑,但依然结实耐用。 一张书桌:桌面宽大厚实,颜色深褐带紫,木纹紧密交错,呈现出独特而迷人的羽状纹理,在光线下闪烁跃动,宛如无数飞鸟的翅膀——这是典型的鸡翅木无疑。 桌腿粗壮有力,有简洁的束腰造型和微微外翻的马蹄足,同样被磨去了可能的雕饰,显得古朴厚重。 抽屉导轨是硬木制作的,推拉起来有些滞涩,发出“吱嘎”声,但稍加润滑保养就能恢复顺畅。 一张可折迭的八仙桌:桌面方正厚实,颜色深红带褐,木纹清晰流畅,光泽柔和油润。 四条桌腿可向内折迭收起,设计巧妙,便于收纳。 虽然样式相对普通,但木料油性十足,手感温润厚重,分量扎实——是典型的老红木,即红酸枝。 桌面有几处明显的烫痕和划痕,记录着生活的痕迹,但整体结构稳固,四平八稳。 八把椅子:阳光明耐心地从一堆散乱堆放、缺胳膊少腿的旧椅子里,如同沙里淘金般挑拣出了八把相对完好的。 其中三把是配套那张八仙桌的靠背椅,样式简洁,木料与桌子一致,都是红酸枝。 另外五把则风格各异,但木料都很扎实:两把是线条流畅秀挺的灯挂椅,木色黄润,纹理如行云流水,是黄梨木材质;三把是端庄大气的官帽椅,木色深褐带紫,羽状纹理清晰,是鸡翅木材质。 这些椅子同样被磨去了可能的雕,只保留了基本骨架,原来的硬木坐板也被换成了普通的杂木板,但框架的木质优良,榫卯结构依旧稳固。 一个厨房用的碗橱:双层结构,上层是玻璃拉门,下层是双开木门。 木料是普通但厚实的樟木,散发着淡淡的防虫气味。虽然样式老旧,但结构完好,实用性强。 一张单人床:样式极其简单,就是四根立柱加横档支撑一块床板。 木料是颜色较浅、纹理细腻直顺的榉木。虽然不如红木名贵,但榉木木质坚硬,素有“北榆南榉”之称,结构简单牢固,作为客卧或书房小憩之用非常合适。 一张上下铺单人床:纯手工打造的木质结构,虽然样式简单到近乎简陋,但用的木料却让阳光明暗自吃惊——框架和床板都是深沉紫红的红酸枝,只是表面处理粗糙,刷了层薄薄的桐油,有些地方已经磨损。 床架坚固异常,上下铺的梯子也是同种木料制成。实用性强,正好可以放在其中一个小隔间里,以备不时之需。 一张厨房案板桌子:厚实的松木面板厚达寸余,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圆润,四条粗壮的杉木腿,桌面被刀砍斧剁留下了无数纵横交错的岁月痕迹,油渍深深渗透进木头纹理,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油脂和木质的特殊气味,但异常结实耐用,稳如磐石。 一个厨房用面板:就是一块厚实的杂木砧板,边缘同样被磨得圆润光滑,布满刀痕,沉甸甸的,透着经年累月的烟火气。 挑完这些家具,阳光明的心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一股巨大的满足感和隐秘的狂喜几乎要冲口而出。 除了单人床、厨房案板桌、面板和碗橱,其余这些灰头土脸的旧家具,几乎都是被时代“毁容”的珍宝! 它们此刻被当作最普通的“旧货”处理,价格低廉得令人难以置信。 那张紫檀木大床开价不过四十元,黄梨大衣柜三十元,鸡翅木书桌二十五元,老红木八仙桌带三把红酸枝椅子才二十五元,其余散配的黄梨和鸡翅木椅子平均每把三元上下,榉木单人床十元,红酸枝上下铺二十元,碗橱八元……林林总总加起来,也远不及一套新式组合家具的价格! 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开始跟那位一直暗中留意他的白头发老店员议价。 他指着家具上明显的使用痕迹、被磨平的雕疤痕、需要修理的抽屉轨道、更换过的廉价坐板等等,一一提出,理由充分,语气平和,没有刻意压价的市侩,却句句点在这些“旧货”在当前市场下的合理价值上。 老店员眯着眼,深深吸了一口快要燃尽的“喇叭筒”,吐出一口浓白的烟圈,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衣着普通、气质却沉稳不凡的年轻人。 他在这淮国旧干了多年,职业期更是从解放前的小学徒干到现在,识人辨物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 这个年轻人,绝对不是来捡破烂的。他是真懂行,也真想要。而且,这些被“处理”过的硬木家具,识货的人凤毛麟角,能卖出去、腾出地方就不错了。 几番你来我往,老店员最终松了口,报了一个阳光明心中暗喜、认为如同白捡一般的总包价格——总共一百四十五元! 阳光明没有丝毫犹豫,爽快地付了钱,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厚厚一迭簇新的“大团结”,仔细点清,递了过去,换来几张盖着鲜红公章的信托商店收据,上面用蓝黑墨水清晰地写着家具名称和价格。 “老师傅,麻烦您帮忙叫几辆板车,直接送到红星国厂家属区三号楼二单元,你帮着讲讲价。”阳光明收起收据,客气地补充道。 老店员点点头,掐灭烟头,走到门口,朝外面吆喝了一声,价格讲好,每人七毛钱。 很快,四个穿着汗渍斑驳的白色圆领汗衫、肌肉结实、皮肤黝黑发亮的板车工人围拢过来。 看着地上这一大堆颜色深沉、样式古旧的沉重家具,他们眼里既有接到活计的喜悦,也明显有些发怵——东西又多又沉,路还不近。 阳光明并不在乎多几毛路费,反而是不要磕碰更紧要。 他立刻又从裤兜里掏出几张五毛钞票,分别塞到四个工人粗糙的手心里:“师傅们辛苦,这点小意思买包烟抽,解解乏。麻烦大家手脚轻点,帮忙仔细点,千万别磕碰了。” 工人们捏着那额外的、实实在在的“烟钱”,脸上立刻绽开了朴实的笑容,刚才的愁容一扫而光,纷纷拍着胸脯,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保证:“放心老板!阿拉手脚最轻,保证囫囵个送到!碰坏一点,阿拉赔!”钱的作用立竿见影。 沉重的旧家具被小心翼翼、喊着号子地抬上板车,用粗麻绳一圈圈地捆扎固定。 四辆堆得满满当当、如同小山般的板车,在阳光明骑着那辆锃亮“永久”自行车的引领下,组成了一个奇特的搬家队伍。 车轮碾过淮海路略显陈旧的水泥路面,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路人纷纷侧目,好奇地打量着这支奇怪的队伍。 当这支满载着“旧时光”的搬家队伍,吱吱呀呀地抵达三号楼二单元门口时,正值晚饭前的闲暇时光,立刻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对门人高马大的保卫员周大勇正蹲在门口抽着烟,西隔壁戴着黑框眼镜的技术员陈志清和他爱人小刘抱着孩子在走廊透气,东隔壁的保全工孙保全和他的妻子孙嫂也刚买菜回来,还有楼上下几个面熟的邻居,都被这阵仗吸引,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 “哎哟!光明同志!你这是……把淮国旧仓库搬空啦?”周大勇嗓门洪亮,站起身,瞪大眼睛看着板车上那些颜色深沉、样式古旧、不少还带着明显磨平疤痕的家具,满脸的不可思议。 陈志清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技术员特有的细致,仔细打量着家具的木料和结构:“光明,这些家具……用料好像很扎实啊?分量看着就不轻。就是这样式……” 他摇摇头,后面的话没说完,意思很明显:太老气,太土了。 孙嫂手里还拎着菜篮子,撇了撇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啧啧啧,搬新房子,还是这么大一套间,用旧家具?光明啊,不是嫂子讲你,这也太……太那个啥了吧?” 她拖长了音调,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和一种“城里人”看“乡下人”的优越感,“新娘子以后进了门,看到这些旧家什,心里能舒服?面孔上怎么有光?” 仿佛阳光明做了件天大的、丢人现眼的傻事。 抱着孩子的小刘性格温顺,连忙打圆场,声音柔柔的:“旧家具也挺好的呀,结实耐用嘛。光明一看就是会过日子、有打算的人。”她朝阳光明善意地笑了笑。 阳光明对邻居们或惊奇、或不解、或嘲讽的目光和议论,只是报以淡然一笑。 他一边指挥着板车工人小心卸货,一边朗声回应孙嫂那带着刺的揶揄,语气轻松,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眼神却清亮坦荡,直视着对方: “孙嫂讲得对!新娘子要是看不上这些旧家具,嫌不够新不够气派,没有艰苦朴素、勤俭持家的好作风。” 他故意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点调侃的意味扫视了一圈邻居,“那说明她跟我不是一路人,趁早换一个好了!寻个懂过日子的!” 这话一出,围观的人群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和叫好声。 周大勇拍着大腿,笑得最响:“好!光明这话硬气!实在!过日子就得这样!架子有啥用!” 陈志清也忍俊不禁,笑着摇头:“有道理,有道理。实用第一嘛。” 孙嫂被噎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反驳又找不到词,只得“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把菜篮子墩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阳光明这几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巧妙地化解了气氛的微妙尴尬,也旗帜鲜明地表明了他的态度和价值观。 周大勇、陈志清、孙保全这些邻居,不管心里对旧家具的真实看法如何,此刻都抹不开面子,纷纷主动上前搭把手。孙保全还瞪了自己老婆一眼。 “来来来,搭把手!” “当心点!慢点慢点!” “这张床重的!紫颜色木头,啥料子啊?” “抬这边!左边高点!再高点!” “门框!当心门框碰掉漆!” “光明,这张桌子放里间靠窗?光线好点!” “椅子先堆在墙角,慢慢摆!” 狭窄的楼道里一时充满了沉重的脚步声、吆喝声、家具与墙壁轻微的磕碰摩擦声、邻居们七嘴八舌的指挥议论声,热闹非凡。 男人们喊着号子,合力将沉重如铁砣般的紫檀大床、黄梨大衣柜、红酸枝八仙桌等大件,一点点挪上狭窄的楼梯,抬进二楼。 女人们则帮忙搬些椅子、面板等轻便物件。 阳光明一边大声道谢,一边指挥着大家将家具安置到他早已规划好的位置。他思路清晰,指挥若定。 那张厚重、深沉如墨的紫檀木大床被安置在里间最靠里的位置,沉甸甸地落下,仿佛落地生根,稳如泰山。 黄梨木大衣柜立在里间床的对面,深沉的色泽与雪白崭新的墙壁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柜门内隐约的金丝纹理在夕阳余晖中若隐若现。 鸡翅木书桌靠窗放在里间,桌面那如同羽翼般的华美纹理在斜射的阳光下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可折迭的老红木八仙桌放在外间靠墙的位置,展开后方正大气,自有一股沉稳气度。 配套的三把红酸枝靠背椅和另外五把风格各异但木料扎实的黄梨灯挂椅、鸡翅木官帽椅,分别放在三个小隔间门口和外间八仙桌旁。 榉木单人床放进东面那个小隔间。 珍贵的红酸枝上下铺则放进西面的小隔间,虽然样式简单,但木料本身的光泽在小隔间里也难掩其华。 厨房用的厚实松木案板桌和杂木砧板,暂时贴墙放在门外面的西面走廊的角落。 厨房碗橱则贴墙放在门外面的东面的走廊上。 原本空荡雪白、散发着新鲜石灰味的新房,随着这些颜色深沉、厚重、样式古拙甚至带着明显“伤痕”的旧家具一件件填充进来,迅速变得满满当当,甚至显得有些拥挤和压抑。 崭新的、刺鼻的石灰味与旧木头深沉内敛的沉郁气息相互交织、融合,形成一种奇特而浓烈的、独属于这个新家的“生活”味道。 邻居们帮忙摆放好最后一件家具——那个厚重的松木案板桌,都站在门口或屋里,打量着这焕然一新却又“别具一格”的房间。 雪白的墙壁映衬下,这些颜色深暗、样式老旧、带着历史疤痕的家具,在大多数人眼里,确实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寒酸和落伍。 孙嫂撇着嘴,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钞票省是省了,面子也省脱了。以后新娘子进门看到,怕是要哭出来。”语气里的刻薄毫不掩饰。 周大勇咂咂嘴,看着那光秃秃的紫檀床架:“料子是蛮好,重得要命,就是忒老气了点。光明,你也太会精打细算了。”话里带着点调侃的佩服。 陈志清也微微摇头,觉得阳光明为了省钱,实在有点委屈了这套好房子和新身份。 只有阳光明,站在屋子中央,环视着这一屋子在邻居眼中“不上档次”、“抠门小气”的旧家具,心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巨大满足感和一种洞悉未来的狂喜。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紫檀大床那被磨平却依然温润如玉、冰凉沁骨的床柱,感受着那无与伦比的致密与沉重;他拉开黄梨大衣柜的门,指尖滑过内板那行云流水般的金丝纹理,嗅着那若有若无的降香幽韵;他凝视着鸡翅木书桌桌面那如飞鸟展翅、灵动华美的羽状纹路在夕阳下闪烁跳跃…… 这些稀世瑰宝,如今是他的了! 它们坚实、厚重、沉默,承载着流逝的漫长时光和无名匠人的心血智慧。 在这个二十六平米的新家里,它们不仅仅是实用的生活用具,更是他借助这个小空间,悄然收藏的、未来价值连城的珍宝!是他对时代脉搏精准把握的证明! 邻居们眼中的“抠门小气”、“不合时宜”,于他,却是此刻最踏实的欢喜和未来最笃定、最雄厚的底气。 他仿佛已经清晰地看到,在遥远的未来,当人们对传统文化的价值重新认识,当红木家具的价值被疯狂追捧,攀升至令人咋舌的天文数字时, 他从容地将这些精心保养、焕发新生的“旧家什”卖掉,足以置换为一套奢华大别墅的情景。 夕阳的金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洒满房间,也洒在他年轻而充满希望的脸上。 (本章完) 第144章 143中秋节礼,艳羡与感恩,小小震撼 第144章 143.中秋节礼,艳羡与感恩,小小震撼,甜蜜期待 日子一天天过去,阳光明分得的那间二十六平米的筒子楼小套间,早已不是初见时那般空荡的灰败模样。 雪白的墙壁散发着淡淡的石灰味,地面干净平整。 然而,一个真正能生活的“家”,光有房子和几件大件家具是远远不够的。 接下来的日子,阳光明便一头扎进了琐碎却必要的生活物资添置中。 锅碗瓢盆是顶顶要紧的,他抽空跑了几趟附近的百货公司和日用品商店。 一口铝制蒸锅、一口敦实的生铁炒锅、一个纯铜烧水壶、一个暖水瓶、几个大小不一的搪瓷盆、一摞印着“劳动光荣”字样的细瓷碗碟、几把竹筷子…… 这些不起眼的家什,一件件买回来,陆续放入碗橱或在厨房案板桌上摞起来。 被褥铺盖是另一项大开销,就算搬到新家居住,他每周也要回石库门住上一两天,所以以前的旧铺盖还不能搬过来。 他拿出攒下的布票和票,不够的部分,拿出冰箱里的物资很容易就置换到了。 在布店里扯了厚厚的布和里子布,又买了沉甸甸的新,了点手工费,请裁缝师傅做好两套被褥,这个最棘手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最要紧的炉灶问题,更不能忽视。 门口走廊上,属于他的那个煤球炉位置,已放好了一只擦得锃亮的崭新煤球炉,旁边整齐地码着一小堆黑亮的煤球和引火用的碎木柴。这属于“明灶”。 而东屋那个五六个平米、带门带窗的小隔间里,阳光明悄悄添置了一个崭新的煤油炉。这是他的暗灶。 这个二手的煤油炉有着蓝色铁皮外壳,玻璃罩子擦得透亮,旋钮灵活。他特意买了两个备用灯芯和两罐煤油,放在隔间角落。 这间小小的斗室,成了他消化冰箱物资的堡垒。 那些在筒子楼公用走廊上绝对扎眼、不好解释来源的吃食——比如几盒速冻水饺、速冻大肉包、各种肉食等——可以在这里悄无声息地用煤油炉加热。 只要关好门,就算端出去被人看见,至多感慨一句“小阳师傅真舍得,还吃饺子”,倒不至于惹出大麻烦。 这隐秘的便利,让他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心里多了一份旁人难以企及的踏实。 *** 弄堂里的风开始带上凉意,法国梧桐巴掌大的叶子边缘悄悄卷起微黄。 中秋节的气息,如同桂的甜香,在街巷间无声地弥漫开来。 对老百姓而言,这是仅次于春节的大日子。 为了过好节日,街道和单位,也难得地透出几分慷慨。稀罕的票证如同金贵的雨露,零星洒落:半两芝麻油票、二两瓜子票,还有半斤凭票供应的硬邦邦的“中秋月饼”——这已是顶好的节礼。 阳光明自然也要借助那个神奇的“冰箱”,为这个中秋多做些准备。 除了打算拿回家里的东西,他心头还记挂着一户人家——楚大虎家。 楚家的情况,他太清楚了。 楚家只有虎头父亲一个正式工,收入微博;虎头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在家操持,下面还有两个半大的弟弟和一个刚上小学的妹妹。 楚大虎父亲一人工作,却要供应家里的五张嘴吃饭,日子之艰难,可想而知。 虎头临走前那句沉甸甸的托付,言犹在耳。 这两个月,他恪守着承诺,每半个月就去楚家一趟。有时是一捆扎得紧紧的干米线,有时是几斤核桃仁或栗子仁,有时是一瓶清亮的生油,都是实实在在能填肚子、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东西不多,但每次都不空手。不是他舍不得多给,而是给的太多,不好找合适的理由。 楚家父母那混合着感激、不安和窘迫的眼神,让他心里发酸。 眼下中秋临近,各家各户都在想法子张罗点像样的节货,楚家想必更是艰难。正好,趁着节前各单位发福利的由头,他多送些过去,也不至于太扎眼。 …… 中秋节前两天,到了下班时间,红星国厂下班的铃声尖锐地划破黄昏。 人流涌出厂门,深蓝色的工装汇成洪流,张秀英和推着自行车的阳光明,一起走出厂区。 一路风驰电掣,到了自家弄堂门口,阳光明对母亲道:“姆妈,你先回去。眼看就是中秋节,我去趟虎头家,看看有啥要帮忙的。” 张秀英停下脚步,脸上带着理解,也有一丝心疼儿子奔波的神色:“哦,去看看吧。楚师傅一家不容易。早点回来吃饭,锅里给你留着。” “晓得了。”阳光明应了一声,脚下一蹬,自行车便轻快地汇入了下班的人潮。 他没有直接去楚家所在的弄堂,而是先绕到附近一条僻静的小巷深处。 确认无人后,他迅速地从“冰箱”里取出了几样东西:一个沉甸甸、用厚实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散发着浓郁卤香的二斤重的大猪肘子; 一条鳞片闪着银光的大黄鱼,用浸湿的旧报纸裹了好几层;一斤大白兔奶,绿绿的纸在昏暗巷子里格外显眼;还有二斤用草纸包着的鲜肉月饼,散发出诱人的荤香。 这些东西被他小心地塞进一个半旧的军绿色大挎包里,鼓鼓囊囊,分量十足。 阳光明掂量了一下,又整理了一下挎包带子。 他当然有能力拿出更多,但这些东西的分量,已经足够让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在节前成为邻居们艳羡的焦点,再多,就真的无法解释了。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跨上车,朝着楚大虎家所在的石库门弄堂驶去。 楚家住在典型的“三层阁”。那是在石库门建筑顶层,利用斜坡屋顶下面的空间,隔出来的低矮房间,夏天闷热如蒸笼,冬天冷风飕飕,除了中间部分,其他区域只能弯腰走路。 阳光明推着自行车走进那熟悉的天井时,正值晚饭前的忙碌时分。 天井里水声哗哗,弥漫着淘米洗菜的水汽和各家灶间飘出的混合气味。 楚大虎的母亲,正佝偻着腰,在水龙头下的水泥池子里清洗一把蔫黄的青菜。 她看上去很是瘦弱,脸色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的,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是阳光明,黯淡的眼睛里立刻闪过一丝光亮,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 “光明来了啊!”她的声音带着惊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楚阿姨,洗菜呢?”阳光明笑着打招呼,把自行车支好。 他鼓鼓囊囊的挎包立刻吸引了天井里其他几位正在忙碌或闲聊的邻居的目光。 住在客堂间的赵家姆妈正在捅煤炉,她直起身子,目光在挎包上逡巡,啧啧叹道: “哦哟,光明又来看楚师傅啦?带了这么多好东西!楚家姆妈,你福气好,虎头走了,光明倒像半个儿子一样孝顺!” 另一个在水斗边刮鱼鳞的阿婆也搭腔:“就是讲呀,楚师傅屋里,自从光明常来走动,日子看着比以前松快多了。虎头交了个好朋友!” 楚大虎母亲听着邻居的话,脸上挤出感激的笑容,连连点头,但眼神里更多的是不安和过意不去: “是呀是呀,光明老好额……总是麻烦他……” 她搓着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阳光明只当没看见邻居们探究的眼神,对楚母说:“楚阿姨,叔叔回来了伐?我上去看看。” “回来了回来了,刚到家,在阁楼上歇口气,喝水呢。”楚母连忙指指那狭窄陡直、通向三层阁的木楼梯。 “好,那我上去。”阳光明拎起那个沉甸甸的挎包,对邻居们点点头,便踏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三层阁低矮压抑,成年人在里面几乎无法完全站直。 一盏昏黄的15瓦灯泡悬在梁下,勉强照亮这个拥挤的空间。 靠墙是一张挂着旧蚊帐的大床,床边一张旧方桌,角落里堆着些杂物。 楚大虎的父亲是个身材不高、肩膀却异常宽厚结实的中年汉子,正坐在方桌旁的小竹凳上,捧着一个掉了不少搪瓷的大茶缸,“咕咚咕咚”地喝着凉白开。 他脸上刻满风霜和劳作的痕迹,眼神有些木讷。 看到阳光明上来,他连忙放下茶缸,想站起来,却被低矮的房梁限制了一下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光明来了?坐,坐。”他声音沙哑,指了指床边仅有的另一张小凳子。 “楚叔叔,别忙。”阳光明把挎包放在那张唯一的方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一边拉开拉链往外掏东西,一边道:“这不马上中秋节了嘛,厂里发了点福利,家里也用不完。这点东西,给叔叔阿姨还有弟弟妹妹添个菜,甜甜嘴。” 油纸包的大猪肘、裹着湿报纸的大黄鱼、绿绿的大白兔奶、油香扑鼻的鲜肉月饼…… 一样样被拿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丰盛扎眼,小小的方桌瞬间被占满了大半。 楚父看着这些东西,黝黑的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嘴唇哆嗦着,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无措地在裤腿上蹭了蹭,半天才挤出几个字: “这……这太贵重了……光明……你……你自家也要过节……”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愧疚。 他知道阳光明家也不宽裕,儿子下乡前托付人家,结果反倒让人家破费这么多。 楚母这时也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看到桌上堆着的东西,同样惊得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捂着嘴,眼圈瞬间就红了:“光明啊……这……这怎么好意思……每次都拿你这么多东西……” “叔叔,阿姨,快别这么说。”阳光明赶紧打断他们即将涌出的千恩万谢,语气尽量轻松,“都是厂里发的,或者跟工友置换的,不值什么钱。虎头不在家,我过来看看是应该的。弟弟妹妹呢?” “在楼下天井里玩呢。”楚母抹了下眼角。 “喏,这和月饼,给弟弟妹妹过节吃。”阳光明把奶和月饼往桌子里面推了推,“肘子和大黄鱼,阿姨收好,过节烧了吃。我还有点事,就不多待了。” 他实在不擅长应对这种充满感激又带着沉重负担的场面,只想快点离开。 “光明,坐会儿呀,喝口水……”楚父笨拙地挽留。 “不了不了,真有事。叔叔阿姨,提前祝你们中秋好,我走了。”阳光明说着,已经转身走向楼梯口。 老两口追到楼梯口,看着阳光明矫健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楼梯下方,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谢谢”、“慢点走”、“有空来坐”之类的话,直到脚步声远去,才慢慢转回身,对着桌上那堆丰盛的节礼,又是欢喜,又是心头发酸地长长叹了口气。 …… 第二天中午,厂食堂里人声鼎沸。 阳光明匆匆吃过午饭,回到办公室。 他从自己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干净的网兜。里面装着两样东西: 一斤用普通油纸重新仔细包好的鲜肉月饼,油渍已经完全洇透纸面,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和酥皮香气;还有一个一斤装的玻璃罐头瓶,里面是飘着翠绿葱的葱油酱,油亮浓稠,香气霸道。 这两样东西,自然都出自他的“冰箱空间”,只是包装被处理得尽可能“日常化”。 他提着网兜,来到赵国栋副厂长的办公室外,轻轻敲了敲门。 “进。”赵国栋沉稳的声音传来。 阳光明推门进去。赵国栋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看文件,抬头见是他,脸上露出一丝温和:“光明,有事?” “赵叔。”阳光明把网兜放在办公桌一角,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这不快中秋了嘛。家里姆妈又做了点葱油酱,非让我给您带一瓶尝尝。还有这点鲜肉月饼,是我一个朋友家自己做的,外面买不到,数量不多,就是让您尝尝味道,应个景。” 赵国栋的目光落在网兜上,那鲜肉月饼的油香和葱油酱浓郁的葱油焦香已经霸道地钻入鼻腔。 他放下钢笔,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特别是听到“葱油酱”三个字时,眼神明显亮了一下: “哦?又是你妈妈做的葱油酱?太好了!上次那瓶,拌面吃,香得不得了!还有鲜肉月饼?这可是稀罕东西!” 他毫不客气地伸手把网兜拉近了些,拿起那包油乎乎的月饼闻了闻,“嗯!香!外面那些硬邦邦的五仁月饼,跟这个没法比!光明啊,替我谢谢你妈妈!这心意,我领了!” 阳光明忙说:“您喜欢就好。一点自家做的小东西,不值什么。” 赵国栋心情显然不错,他站起身,走到靠墙的文件柜旁,打开柜门,从里面提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沉甸甸地装着两瓶酒。 他把纸袋递给阳光明:“拿着。过节了,把这两瓶茅台酒带回去,给你爸爸喝两口。这是朋友送的,我也喝不完。” 阳光明一看是两瓶茅台,这礼可太重了。他连忙推辞:“赵叔,这太贵重了!使不得……” “诶!”赵国栋大手一挥,不容置疑地把纸袋塞进阳光明手里,“给你爸爸的,又不是给你的!跟我还客气什么?拿着!好东西要大家分享嘛!你妈妈的葱油酱,你朋友的月饼,难道就不贵重?礼尚往来,应该的!” 阳光明感受到赵国栋话语里的真诚和不容推拒的力度,知道再推辞反而显得生分。 他双手接过沉甸甸的纸袋,诚恳地说:“那……谢谢赵叔!我代我爸爸谢谢您!” “嗯,这就对了。”赵国栋满意地点点头,重新坐回椅子上,“去吧,下午还有会。” “是。”阳光明提着那两瓶堪称“硬通货”的茅台酒,退出了办公室。 茅台特有的醇厚酱香透过纸袋隐隐飘散出来。阳光明心里明白,这不仅是赵国栋对他工作的肯定,更是对他个人的认可,一种心照不宣的亲近。 …… 下午下班铃声一响,阳光明没有和母亲同行。 他骑上车,朝着林见月和冯向红居住的瑞康里驶去。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 自行车熟稔地拐进那条种着大槐树的弄堂,夕阳的余晖给斑驳的墙面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天井里,水声淅沥。林见月和冯向红正蹲在水龙头边的水泥池子旁,一个在洗几根翠绿的小葱,一个在仔细地刷洗几个土豆。两人挽着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低声交谈着什么,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自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惊动了她们。两人同时抬起头。当看清是阳光明时,两张年轻的脸庞上都瞬间绽开了惊喜的笑容,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意外。 “光明!”冯向红先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阳光明同志,你怎么来了?”林见月也跟着站起来,脸颊在夕阳映照下微微泛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阳光明把车支好,然后从车后座,解下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 他走到天井里,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我想着快过节了,给你们送点月饼和糕点,应应景。” “啊?给我们?”冯向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林见月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看看阳光明,又看看他手里沉甸甸的袋子,连忙摆手:“这怎么行……太破费了……” 阳光明已经打开布袋子,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在水池旁边一块干净的石条上: 两斤用油纸包好、散发着诱人肉香的鲜肉月饼;两斤用油纸包着的绿豆糕,方方正正,透着清凉的豆沙绿; 两斤用牛皮纸袋装着、印着简单纹的黄油曲奇饼干,浓郁的奶香和黄油香瞬间弥漫开来;还有一大玻璃罐金灿灿、粘稠透亮的蜂蜜,在夕阳下折射着琥珀般的光泽。 这四样东西,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尤其是对两个单身姑娘来说,简直是过节最体面又最实用的礼物了。 林见月和冯向红看着石条上堆起的小小山头,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剩下满眼的感动和过意不去。 “光明,这……这实在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冯向红反应过来,连连推辞。 “是啊,阳光明同志,你拿回去给家里人吧……”林见月也小声附和,目光却忍不住在那金黄的蜂蜜罐上流连。 “一点心意,都是跟朋友置换来的,不值什么钱。家里还有。” 阳光明语气轻松,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你们俩过节,也要有点好吃的。月饼用干埚焙一下,味道会更好,绿豆糕清凉,曲奇饼干当零嘴,蜂蜜冲水喝对身体好。” “家里就你们俩,我就不多打扰了。”说着就要转身去推车。 “等等!”冯向红急忙叫住他,脸上满是坚决,“光明,你等等!你送这么重的礼,我们绝对不能白拿!你等等,我去收拾几样东西给你带回去!”她说着就要往屋里跑。 阳光明心里早有预料,他赶紧拦住冯向红,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 “向红,真不用!这些东西,是我自己的心意,家里人并不知道。 你们要是给了回礼,我拿回去反倒不好交代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无奈,“要是家里问起来,说是女同学给的……怕是更要东问西问,解释不清了。” 这话一出,冯向红和林见月都愣住了,随即脸上都飞起一丝红晕。 阳光明说得在情在理,这个年代,青年男女之间过于“贵重”的礼物往来,确实容易惹人闲话,给双方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冯向红停住了脚步,但脸上还是过意不去:“那……那也不能这样啊……”她急得直搓手。 阳光明看着她坚决的样子,心思一转,顺势提出了一个要求,也巧妙地带出了另一个消息: “这样吧,向红同学,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嗯,我倒是真有个事想麻烦你。 我最近分到了一间小房子,是厂里奖励的。 等过些日子收拾利索搬过去了,想请几个老同学过去聚聚,暖暖灶。 到时候,少不得要准备点酒水招待。 你路子广,认识的人多,方便的时候,帮我留意着,淘换两瓶好点的白酒,行不行?钱我照付,票就不给了。” 他说完,目光也转向林见月,带着笑意,“见月同志也一起来。” “分到房子了?”冯向红和林见月几乎异口同声地惊呼出来,瞬间把回礼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两双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在这个几代人挤一间房、十几平米就算奢侈的年代,阳光明才进厂多久?竟然就分到了属于自己的住房?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光明同志,真的假的?你分到房子了?多大?在哪里?”冯向红连珠炮似的发问,语气急切。 林见月也忘记了羞涩,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阳光明,满是好奇和钦佩:“阳光明同志,是你发表文章的奖励吗?” 看着两人震惊又真诚的模样,阳光明心里也涌起一丝小小的成就感。 他微笑着,简单扼要地解释了一下:“嗯,是在厂家属区,筒子楼里的一个小套间,二十六平米,带个小里间。 确实是厂里奖励,因为前阵子在《工人日报》上发表了几篇报道,超额完成任务,厂委会特批的。” “二十六平米?还是套间!”冯向红倒吸一口凉气,看向阳光明的眼神简直像看神仙,“光明同学,你太厉害了!真真了不起!这在我们厂里,绝对是顶顶好的待遇了!恭喜恭喜啊!”她由衷地赞叹着,用力拍了下手。 林见月也听得心潮起伏。她看着眼前这个沉稳挺拔的青年,想到他那些笔锋犀利的文章,想到他此刻云淡风轻说出的成就,心中那份原本朦胧的好感,此刻又增添了几分实实在在的钦佩和仰慕。 她的脸颊更红了,但眼神亮晶晶的,由衷地轻声说:“阳光明同志,恭喜你!这……这真是太好了!” “谢谢。”阳光明坦然接受了她们的祝贺,再次强调,“所以,酒的事情,就拜托向红同学了。等房子收拾好,我一定提前通知你们。到时候,叫上飞扬、严俊他们,大家一起聚聚。”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冯向红拍着胸脯保证,能为阳光明乔迁之喜出力,她刚才那点过意不去立刻烟消云散,只剩下兴奋,“我一定想办法弄两瓶好酒!保证不耽误你暖灶!” 林见月也用力地点点头,脸上带着温柔的、期待的笑意。 “好,那就说定了。月饼和糕点你们快收好。我先走了。”阳光明目的达成,不再多留,推起自行车。 “光明同志慢走!” “阳光明同志,路上小心。” 两个姑娘站在天井门口,目送着阳光明高大的身影推着自行车,消失在弄堂口被夕阳拉长的光影里。 晚风吹拂,带来石条上鲜肉月饼和曲奇饼干的诱人香气。 冯向红兴奋地拉着林见月的手臂摇晃:“见月!听见没?光明分到房子了!二十六平米的大套间!还要请我们去暖灶!天哪……”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已经开始盘算去哪里淘换好酒。 林见月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弄堂口的方向,夕阳的余晖映在她清澈的眼底,像落入了两簇温暖跳动的火焰。 她轻轻吸了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阳光明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阳光和的气息。 新房子……同学聚会…… 她低头看着自己刚洗过菜、还有些湿润的手指,心湖里泛起一圈圈带着甜蜜期待的涟漪。 (本章完) 第145章 144面子真大!耀眼的焦点!重新立起 第145章 144.面子真大!耀眼的焦点!重新立起来的大姐,欢庆中秋 自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在临近黄昏的弄堂里,格外清晰。 阳光明在自家石库门弄堂口捏闸停下,单脚支地。 弄堂深处,各家厨房飘出的烟火气已提前染上了中秋的浓烈——炸带鱼的油香,还有炒生的焦香,在空气里无声地搅拌。 他侧身下车,目光扫过车后座上那个鼓囊囊的军绿色挎包,又落在车把上挂着的网兜上。 网兜里,两瓶茅台酒无比的醒目。 明天才是中秋正日子,那些不耐久放的醉鸡、酱牛肉、卤鸭胗,现在拿出来太扎眼,也怕家里没地方妥善存放。 他略一沉吟,意识沉入那旁人无法窥见的神奇“冰箱”空间。 意念微动,厚实油纸包裹的两斤油亮金黄的栗子仁,以及两斤方方正正、透着清凉豆沙绿的绿豆糕,便悄然出现在挎包里,将它撑得更鼓了一些。 阳光明推着车走进熟悉的天井,节日的气息扑面而来,比弄堂口更浓郁十倍。 小小的天井,此刻像个沸腾的露天厨房兼集市。 水龙头下,赵铁民正佝偻着背,用一把旧剪刀仔细地刮着一条银鳞闪闪的带鱼腹内的黑膜,动作小心翼翼。旁边水泥池沿上,还躺着两条同样处理到一半的带鱼。 靠墙根,陈阿婆摇着蒲扇,笑眯眯地守着一个小炭炉。 炉上架着一口小铁锅,锅里细沙翻滚,发出“沙沙”声,间或“噼啪”一声脆响,那是饱满的生米在沙子的热力下欢快地爆开。 浓郁的焦香随着腾起的热气弥漫开来,勾得几个半大孩子围着不肯走,眼巴巴地盯着锅。 冯师母则端着一小碗新炒好的葵籽,正挨个分给天井里忙碌的女人们尝鲜。 他能够听到瓜子壳在齿间清脆裂开的声音,同时还伴随着女人们“香!真香!”的赞叹。 几乎每个下班回来的工人手里都没空着。陈国强提着个印着东方机械厂字样的布袋子,里面鼓鼓囊囊,露出的油纸一角渗着油渍,隐约可见月饼的形状。 何彩云像是刚进门,手里攥着几张绿绿的票证,正跟张春芳兴奋地比划着,打算明天要赶早去抢购。 阳光明推着车往里走,他那鼓鼓的挎包在今日满载而归的人群里,并不显得格外突兀。 然而,当他的身影出现在天井中央,车把上那个网兜,尤其是网兜里那两瓶标签醒目的茅台酒,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或忙碌或闲谈的目光。 那目光先是好奇的探询,待看清瓶身上“茅台”二字和那特有的红标时,立刻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震惊与艳羡,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 “哦哟!光明!”张春芳最先失声叫了出来,手里的瓜子都忘了嗑,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网兜,“这……这是茅台酒吧?两瓶?!” 她这一嗓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彻底拽了过来。刮带鱼的停了手,炒生的忘了翻搅,分瓜子的也顿住了,就连几个孩子都暂时忘记了炭炉上的生,好奇地望向那两瓶在暮色里显得格外贵重的酒。 茅台酒!而且还是两瓶,实在是太醒目了! 在这个凭票供应、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它代表的不仅仅是酒,更是一种难以企及的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想要购买茅台酒,手里就得有高档酒票,这种稀罕的票证根本就不会下发到普通工人的手里。 赵铁民黝黑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沾着鱼鳞的手指在裤腿上无意识地蹭了蹭,眼神复杂,有羡慕,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陈国强则下意识地掂了掂自己手里那袋厂里发的普通月饼,感觉分量瞬间轻了许多。 “光明,这茅台……你买的?”陈阿婆摇蒲扇的手也停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探询,目光在阳光明年轻沉稳的脸上和那两瓶酒之间来回扫视。 阳光明感受到那一道道灼热的目光,神色却平静如常。 他没有回避,将自行车稳稳支好,顺手提起网兜,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坦然的底气: “我可舍不得买,再说我手里也没有这种高档酒票,这是赵国栋副厂长送的。赵厂长说,过节了,送给我阿爸尝尝。” “赵厂长?哦哟哟!了不起!了不起!”陈阿婆的惊叹声拔高了八度,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仿佛与有荣焉,“赵厂长是什么样的人,部队里下来的老革命!他送的茅台酒!哦哟,光明你爸爸福气好!福气好啊!” “就是讲呀!赵厂长送茅台!光明你面子真真大!”张春芳也回过神来,语气里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连带着看阳光明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敬畏。 冯师母也连连点头,由衷感叹:“赵厂长待光明,真是没话说,还是老领导看重人才啊。” 天井里瞬间充满了“啧啧”的惊叹和低声的议论,话题中心全围绕着那两瓶茅台和赵国栋的另眼相看。 刹那间,阳光明成了这小小天地里最耀眼的焦点。 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邻居们的惊叹,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自家前楼那扇紧闭的门。 奇怪,外面这么热闹,母亲张秀英和大嫂李桂按说早该迎出来了。今天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陈阿婆人老成精,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不等他开口询问,便用蒲扇指了指楼上,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意味道: “光明,你不要找了,你姐姐香兰来啦!带了红红一道来的! 带了四斤老大的带鱼! 哦哟,今年你姐姐婆家真是大手笔,以前从来没见她这么大方过,看来你阿姐是真的在婆家立起来了! 你快点上去看看,红红可想你了。” 大姐来了?还带了四斤带鱼?阳光明心中一动,这确实是大手笔。 往年过中秋节,大姐的婆婆可从来都没有这么大方过,不要说四斤带鱼了,就算是一斤带鱼都没有。送来的节礼,无非就是两块豆腐或者一包自制的点心。 看来他上次去大姐家里给她撑腰,还算是卓有成效。 阳光明立刻提起网兜和挎包,对邻居们笑了笑:“那我先上去了。”说完,便脚步轻快地踏上那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推开自家那扇漆色斑驳的前楼门,一股比楼下更浓郁的家庭暖意混杂着节日食物的隐约香气扑面而来。昏黄的十五瓦灯泡下,小小的屋子显得比平时更拥挤,也更热闹。 父亲阳永康依旧坐在靠墙的方凳上,手里夹着自卷的“喇叭筒”,烟雾缭绕中,脸上的线条似乎比平日柔和些。 母亲张秀英和大嫂李桂一左一右,亲热地围着大姐阳香兰坐在床边。大姐怀里,两岁半的红红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摆弄着外婆塞给她的一小块硬。 壮壮则被阳光辉抱着,看到小叔叔进来,立刻咿咿呀呀地伸出手。 “明明回来了!”张秀英最先看到儿子,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带着一种节日特有的、扬眉吐气的光彩。 但当她的目光落到儿子手里提着的网兜上时,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化为更大的惊愕,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哦哟!明明!这……这网兜里是啥?茅台酒!两瓶?” 她的惊呼瞬间吸引了屋里所有人的目光。 阳香兰也抬起头,看到那两瓶在灯光下更显贵气的茅台,同样惊得张大了嘴。 连沉默的阳永康,捏着烟卷的手指也微微一顿,浑浊的目光透过烟雾,锐利地锁定了网兜里的瓶子。 “嗯,姆妈。”阳光明把网兜小心地放在靠墙的五斗橱上,那两瓶酒立刻成了屋里最瞩目的存在。“这是厂里赵厂长送的,说是给我阿爸过节尝一尝。” “赵厂长?送茅台?送给你阿爸?”张秀英一连串的反问,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巨大惊喜。 她几步走到五斗橱前,想伸手摸摸那冰凉的瓷瓶,又有点不敢,指尖在瓶身上方悬停着,脸上是激动混合着惶恐的复杂表情,“这……这礼太重了!太重了呀!我们哪好意思收赵厂长这么贵重的东西?” 她猛地转过身,看向阳永康,声音带着急切:“老头子,你看!我们要回点啥好?总不能白拿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们屋里还有啥拿得出手的?带鱼?火腿?还是……” 她开始飞快地盘算着家里压箱底的那点好东西,显得有些急切。 阳光明赶紧打断母亲即将展开的“回礼大计”,语气平和地解释: “妈,不用回礼了。昨天我已经给赵厂长送过中秋礼了。两斤鲜肉月饼,还有一瓶葱油酱。赵厂长很喜欢,特别是那瓶葱油酱,他说拌面吃香得不得了。” “鲜肉月饼?葱油酱?”张秀英愣了一下。 阳光明继续解释:“都是我从同事那里调剂来的好东西。有一位同事的亲戚是大饭店里的老师傅,自家制作的鲜肉月饼和葱油酱都非常地道,你就和他调剂了一些。 不过,那一瓶葱油酱我用的是姆妈的名义,和赵厂长说是姆妈亲手做的。” 阳光明看向妈妈,“赵厂长一直夸你的手艺好,还一定让我代替他对你说一声谢谢。” “哎哟喂,这可不敢当!我是白担了这个好名声了。” 张秀英很是高兴,又有一点小得意,“不过,我做得葱油酱,大家吃了确实都夸好。就是太费油,轻易舍不得做,等哪天你们想吃,我再做上一回。” 李桂就是最好的捧哏,紧跟着连声夸赞,让张秀英这个当婆婆的笑得合不拢嘴。 阳光明顺势解开挎包,一边往外掏东西,一边转移话题:“大姐,你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长时间没见到红红了,想死我了都。”他笑着逗弄大姐怀里的外甥女。 阳香兰这才从茅台的震撼中回过神,脸上重新浮起笑意,带着由衷的感慨: “我也是今天下午才得空过来。刚进门就听妈说你分到房子了!还是二十六平的套间! 小弟,你真是……真是出息了!姐姐为你高兴!” 她看着眼前穿着笔挺白衬衫、气度沉稳的小弟,想到他如今是厂领导身边的红人,还分到了在石库门里想都不敢想的独立住房,发自内心的感到骄,眼圈竟有些发热。 “运气好,厂里照顾。”阳光明轻描淡写地带过,手已经从挎包里掏出一大把绿绿的大白兔奶,蹲下身,笑容温和地递向红红和壮壮:“来,红红,壮壮,吃。” 奶的诱惑力是巨大的。 红红怯生生地看了看妈妈,得到鼓励后,立刻伸出小手,抓了几颗奶紧紧攥在手里,小脸笑开了,奶声奶气地喊:“谢谢舅舅!” 壮壮更是急不可耐地在爸爸怀里扭动,小手直往的方向抓,阳光辉笑着帮他剥开一颗塞进嘴里,小家伙立刻满足地吧嗒起来,口水亮晶晶地挂在嘴角。 屋里因为孩子纯真的喜悦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阳光明接着又拿出那两包油纸包裹的东西:“妈,大姐难得来,正好。这是两斤栗子仁,还有两斤绿豆糕,应应景。” 油纸包打开,金黄油亮的栗子仁和方方正正、透着清凉豆沙绿的绿豆糕露了出来,立刻引来一片赞叹。 “哦哟,栗子仁!油光锃亮的,真好!” “绿豆糕也做得精致!光明你朋友路子真广!” 看着大姐和父母脸上的笑容,阳光明心思微动。 大姐在婆家过得不易,难得回来一趟,又带了厚礼,得让她更体面些回去。 他手再次伸进那个仿佛深不见底的挎包,又“摸索”出一个同样用厚油纸仔细包好的包裹,放在桌上,笑着说: “还有这个,就是我刚才说的大饭店老师傅家里自制得鲜肉月饼,苏式酥皮的,正好有二斤,味道不错。大姐带回去,给姐夫也尝尝。” “鲜肉月饼?还是二斤?”阳香兰看着桌上又多出来的一份厚礼,又惊又喜,连忙摆手,“小弟,不用不用!家里发了月饼的,够吃了!你自己留着,明天过节吃!”她知道这东西有多金贵难买。 “拿着吧,大姐。”阳光明语气轻松,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朋友家那个老师傅会做这个,就是一天产量有限,我今天先拿回来这些。放心,明天还有,够家里吃的。” 他巧妙地用“产量有限”和“明天还有”打消了大姐的顾虑,也解释了自己能源源不断拿出好东西的原因。 张秀英看着桌上堆着的奶、栗子仁、绿豆糕、鲜肉月饼,再看看五斗橱上那两瓶象征着莫大脸面的茅台酒,只觉得心怒放,脸上容光焕发。 她一拍大腿:“好!今天高兴!尝尝光明带回来的绿豆糕!看看味道怎么样!” 她利落地解开绿豆糕的包装纸。 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淡绿色小方糕,每一块都独立包裹在薄薄的透明油纸里,透着一股不同于普通副食品店货色的精致感。 张秀英小心地给每人分了一块,就连红红和壮壮也没有落下。 阳永康接过,难得地没有立刻抽他的“喇叭筒”,而是端详了一下这精致的小点心,才送入口中。 细腻清凉的豆沙馅裹着淡淡的奶香和恰到好处的甜,入口即化,唇齿留香,瞬间征服了味蕾。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极为罕见的清晰的满足,从喉咙里低沉地“嗯”了一声,算是最高褒奖。 “好吃!真好吃!豆沙磨得真细,甜得清清爽爽!”张秀英赞不绝口。 “比城隍庙那家老字号的还好!沙沙的,真好吃!”阳香兰也细细品味着,连连点头。 李桂更是吃得眼睛发亮:“光明,你这位朋友本事真大!这绿豆糕,顶顶高级了!” 小小的前楼里弥漫着绿豆糕清甜的香气和一家人团聚的温馨。 然而,欢乐的时光总是溜得飞快。窗外的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弄堂里各家各户的灯光次第亮起,饭菜的香气也愈发浓郁。 阳香兰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依偎在自己怀里有些犯困的红红,虽然不舍,还是起身道:“阿爸,姆妈,时候不早了,我看红红有点发困,我们该回去了。” “再坐一会儿呀!晚饭吃了再走!”张秀英连忙挽留,拉着女儿的手不放。李桂也在一旁附和:“就是呀,难得来一趟!” “不行了,”阳香兰摇摇头,语气温柔却坚定,“家里还有事情,建军下班回去,冷锅冷灶不像样。红红也要回去睡觉了。”她本就没打算留下吃饭。 张秀英见实在留不住,叹了口气,脸上满是疼惜:“唉,随你吧……我们帮你收拾点东西。” 她转身就去寻篮子,动作麻利,带着一种当家主母不容置疑的果断。 她心里清楚,女儿婆家这次难得大方送来四斤带鱼,娘家回礼绝不能轻了,否则女儿回去难做,更显得娘家小气、不懂礼数。 阳光明拿出来的那二斤鲜肉月饼,正是最好的回礼之一。 张秀英把油纸包仔细放进竹篮里。 接着,她又打开桌上那包刚拆封的绿豆糕,毫不心疼地倒了大约一斤进去。 随后,她走到墙角,拿起一个深色的玻璃瓶,那是阳光明昨天刚“拿”回家的一斤生油,油质清亮,也被她塞进了篮子。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堆大白兔奶上。她抓了一大把,足有半斤多,用干净的纸仔细包好,塞到红红的小手里,又额外抓了几颗塞进阳香兰的口袋:“喏,这点给红红甜甜嘴巴!你自己也留几颗!” 竹篮瞬间变得沉甸甸:二斤鲜肉月饼、一斤上好的绿豆糕、一斤清亮的生油、半斤多的大白兔奶。 阳香兰看着篮子里堆得冒尖的回礼,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妈!太多了!真的太多了!用不着这么多!带鱼也算不上顶好的东西,我们回点月饼意思意思就够了……” 她知道这些东西在当下的价值,尤其是那斤生油和半斤奶,绝对算得上厚礼。娘家日子也不宽裕,她心疼。 “拿着!” 张秀英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分说的强势和浓浓的母爱: “香兰,你听妈讲!你婆家今年大手笔,我们娘家也不能丢脸!这点东西,体体面面拿回去! 让你婆婆看看,让她知道你是有娘家撑腰的人! 这是礼数,绝对要到位!不要让人家讲闲话,讲我们香兰回娘家只进不出!”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把篮子塞进女儿手里,眼神里充满了为女儿撑腰的坚决:“红红,跟外婆说再见!” 红红懵懂地抱着那包属于自己的奶,奶声奶气地说:“外婆再见!舅舅再见!” 阳光明也走过来,摸了摸红红的头,对大姐说:“大姐,拿着吧。姆妈说得对,再说家里还有。路上当心点。” 阳香兰看着母亲坚定的眼神,弟弟温和的笑容,再看看怀里女儿抱着的满足样子,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浓重鼻音的:“谢谢姆妈……谢谢小弟……”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提起沉甸甸的篮子,抱着红红,在母亲和弟媳的陪伴下,一步一步走下那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张秀英一直把女儿送到大门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弄堂昏暗的光影里,才慢慢转回身。 天井里,邻居们还在忙碌,带鱼的腥气和生的焦香依旧浓郁。 …… 中秋正日,星期五。 工厂的机器依旧轰鸣,并未因这传统佳节而停歇。但人心,早已飞回了那方飘散着食物香气的石库门天地。 下班的电铃声如同冲锋号,工人们潮水般涌出厂门。 阳光明随着人流走出红星国厂厚重的大门时,夕阳正将西边的云层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 他车后座那个军绿色挎包塞得鼓鼓囊囊,几乎要涨开,车把上还挂着一个同样满满当当的网兜。 网兜里的东西相对“日常”些,却也实实在在透着节日的丰足:两玻璃罐头瓶粘稠透亮、金灿灿的蜂蜜;两斤用厚实牛皮纸袋装着的、颗粒晶莹的白砂;一斤玻璃瓶装的生油;还有一条鳞片闪着银光的大黄鱼,鱼鳃鲜红,透着一股海腥气。 挎包里的东西,才是今晚家宴的“硬核”:二斤鲜肉月饼,酥皮似乎隔着纸都能闻到油香;二斤方方正正的绿豆糕;一只皮色油亮、散发着醉人酒香的整只醉鸡;一盒码放整齐、酱色浓郁的卤鸭胗;还有沉甸甸一大块用厚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酱牛肉。 自行车拐进自家弄堂,还未到门口,一股比昨天更猛烈、更复杂的节日盛宴气息便如同无形的巨浪,汹涌地拍打过来,瞬间将人裹挟进去。 天井,彻底沦为一个香气四溢的露天大厨房战场! 四个煤球炉火力全开,橘红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锅底,发出呼呼的声响。 蒸腾的热气混合着各种霸道浓烈的食物香气,在狭小的空间里翻滚,浓烈得几乎化不开。 赵家炉灶上,一口大铁锅热油滚沸。何彩云系着围裙,脸颊被炉火烤得通红,正用长筷子小心翼翼地将裹了薄薄面糊的带鱼段滑入油锅。 “滋啦——!” 爆响伴随着浓烈到极致的鱼腥鲜香,猛地炸开!金黄的油欢快地跳跃,银白的带鱼段在热油中迅速蜷曲,边缘泛起诱人的焦黄。油烟混合着鱼香,霸道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陈家炉灶也不甘示弱。 张春芳挥舞着锅铲,锅里是深红油亮的红烧肉块,在酱汁中咕嘟咕嘟地翻滚。 浓郁的酱香、色焦香和五肉丰腴的油脂香气纠缠在一起,构成最具侵略性的节日味道。 而旁边的小锅里,碧绿的鸡毛菜正被热油逼出清爽的菜香。 冯家炉灶比较安静。蔺凤娇守着一个小蒸锅,里面是码放整齐的用模具扣出福字、寿桃形状的豆沙包。蒸汽顶得锅盖噗噗作响,面粉和豆沙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带着一种温暖的踏实感。 而阳光明自家那个靠墙的炉灶,此刻成了香气战场的核心高地! 张秀英亲自坐镇,俨然指挥若定的将军。李桂给她打下手,动作麻利得像旋转的陀螺。 那口家里最大的铁锅里,整条处理干净的大黄鱼正沐浴在沸腾的酱色汤汁中。 姜片、葱段在油里爆出焦香。此刻,浓郁的酱香、鱼鲜和淡淡的料酒香,正随着翻滚的气泡,源源不断地升腾。 旁边的小砂锅里,炖煮的是阳光明“调剂”来的酱卤猪肘子。 此刻它被重新加热,更加酥烂入味。 深褐色的皮冻颤巍巍,胶质几乎融化在浓稠的卤汁里,混合着八角、桂皮等香料的醇厚气息,霸道地钻入每一个毛孔,勾起最原始的肉食欲望。 李桂正小心地用勺子将滚烫粘稠的卤汁淋回肘子表面,让那诱人的光泽更加夺目。 另一个小炉子上,铝制饭锅噗噗冒着白气。饭面上铺着的深红色腊肠薄片,已被米饭的热力蒸腾得油润透亮,油脂丝丝缕缕渗透到莹白的米粒中。 腊肠特有的肉香与纯粹的米香完美融合,形成一种低调却勾魂的咸鲜。 灶台一角,那只粗陶罐里的雪白猪油再次被启用。 张秀英舀了一大勺凝固的猪油放入小铁锅,乳白的固体在锅底滋滋融化,瞬间变成清澈微黄、油亮亮的液体。 一大把翠绿细碎的葱撒进去,“刺啦”一声爆响!葱香混合着猪油那纯粹丰腴、深入骨髓的荤香猛烈爆发! 这香气是如此原始、如此直接、如此具有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天井里所有的鱼香肉香,霸道地宣告着油脂在这个匮乏年代至高无上的王者地位! 这是准备拌米线或者炒青菜的灵魂伴侣。 壮壮专属的小碗里,奶粉已用温水调开,乳白色的液体散发着温润清甜的奶香。 小家伙被这满屋子的香气刺激得异常兴奋,在阳光辉怀里扭来扭去,小手朝着香气最浓郁的方向乱抓,嘴里咿咿呀呀地催促。 阳光明提着沉甸甸的网兜和挎包,侧着身子,艰难地穿过这香气弥漫、热气蒸腾、人影幢幢的“战场”。 邻居们看到他,也只是在油烟蒸腾中匆匆抬头打个招呼: “光明回来啦!” “哦哟,光明也买好菜啦!” “今天菜场人多不多?” 没有人再特别留意他手里具体提着什么。在今日这个家家户户倾尽全力、把积攒的票证都化作灶台上珍馐的时刻,他满载而归的身影,完美地融入到了节日的氛围中。 所有的目光和心思,都已被自家炉火上那关乎节日体面与肠胃幸福的“战役”,给牢牢占据。 推开自家前楼的门,将外面鼎沸的喧嚣和浓烈的混合香气暂时关在身后。 屋内的灯光昏黄却温暖,小小的方桌已被擦拭得锃亮,碗筷摆放整齐。 阳永康坐在他的老位置上,沉默地看着小儿子将网兜和挎包里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放在五斗橱和桌角。 每拿出一样,阳永康的目光就亮一分,嘴角的笑意也会更深一分。 这不仅仅是食物,更是儿子在这个团圆佳节,为这个清贫却温暖的家,带来的沉甸甸的保障和踏踏实实的幸福。 阳永康虽然依旧沉默,但目光在那些东西上流连的时间明显变长了,连抽烟的动作都似乎慢了下来。 窗外的石库门天井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油锅的滋啦声、主妇们高亢的招呼声、孩子们兴奋的嬉闹声,混合着越来越浓烈、越来越诱人的各种食物香气—— 炸鱼的鲜香、红烧肉的酱香、炒青菜的清香、猪油爆葱的浓香…… 这些声音与气味汇聚成一股强大而温暖的洪流,温柔地填满了每个人的心。 这种节日里的巨大满足感,就是这个时代给予每个人的最大幸福。 张秀英把最后一道清炒鸡毛菜盛出锅,翠绿的菜叶泛着油光。 李桂麻利地将热气腾腾的腊肠饭分装进碗里,每一碗饭面上都铺着几片油润透亮的腊肠。 那锅酱香浓郁的大黄鱼被小心地端上了桌子中央,鱼身保持着完整,酱汁粘稠透亮。 砂锅里颤巍巍的酱卤肘子也被请了出来,深褐色的皮冻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醉鸡斩块码盘,皮冻与鸡肉层次分明。 卤鸭胗和酱牛肉切片装盘,散发着各自的浓香。 鲜肉月饼被切开几个,露出里面粉嫩多汁的肉馅和层层迭迭的酥皮。 绿豆糕和栗子仁作为点心,也摆在了桌角。 小小的方桌被摆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一丝空隙。 食物的香气在狭小的空间里达到顶峰,浓郁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昏黄的灯光下,这一桌在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丰盛菜肴,弥散发着令人眩晕的香气。 “开饭了!”张秀英解下围裙,脸上洋溢着满足和自豪的光彩,声音都比平时洪亮了几分。 一家人围坐在桌旁。阳永康被请到了主位。他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这满桌的珍馐,最终落在那两瓶茅台酒上,停留了片刻。 阳光明会意,拿起一瓶,拧开瓶盖。一股浓郁醇厚、带着特殊曲香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与满桌的菜肴香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更醉人的氛围。 他给父亲斟了满满一小杯,清澈的酒液在杯中荡漾。 “阿爸,姆妈,阿哥,阿嫂,大姐虽然没在,但心意到了。”阳光明端起自己的茶杯,环视家人,“今天是中秋节,我们一家团圆。祝爸妈身体健康,大哥大嫂工作顺利,壮壮快快长大,我们家的日子,越过越好!” “好!好!”张秀英第一个响应,眼圈有些发红。 “干杯!”阳光辉也举起茶杯。 阳永康没说话,只是端起那杯茅台,凑到鼻尖深深嗅了一下,然后抿了一小口。辛辣醇厚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股暖流。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丝罕见的满足感似乎更深了些,微微点了点头。 “吃菜吃菜!”张秀英热情地招呼着,首先夹起一大块酱红色的肘子皮,颤巍巍地放到阳永康碗里,“老头子,尝尝这个,酥烂得很!”又夹了一块鱼肉给阳光明,“明明,辛苦了,多吃点鱼。” 李桂则忙着给壮壮挑没有刺的鱼肉,拌在软糯的米饭里。小家伙吃得津津有味,小嘴油光光的。 大家吃得都很投入,除了必要的招呼和赞叹,更多的是碗筷碰撞和咀嚼的声音。 这满桌的丰盛菜肴,在平日是难以想象的奢侈,每一口都带着珍惜和满足。 阳光明看着父母脸上舒展的笑容,大哥大嫂轻松的神情,听着壮壮咿咿呀呀的声音,感受着窗外传来的、属于整个弄堂的喧闹与香气,一种沉甸甸的幸福感充盈在胸间。 窗外,一轮金黄的圆月已悄然爬上石库门的天际线,清辉洒落,温柔地笼罩着这片烟火人间。 弄堂里的喧嚣声浪似乎达到了顶峰,又似乎在月华下沉淀出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家的安宁。 酒杯轻碰声、孩子的欢笑声、主妇们互相招呼着“尝尝我家菜”的声音、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汇成了中秋之夜最动人的交响。 屋内,灯光温暖。小小的饭桌上,杯盘渐渐见底。 那瓶茅台下去了一小半,阳永康的脸上泛起了难得的红晕。壮壮吃饱了,在妈妈怀里昏昏欲睡。张秀英看着空了大半的盘子,非但没有心疼,反而觉得无比踏实。 月光透过小小的窗户,静静地流淌进来,洒在地板上,像一汪清澈的水。 窗外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几声孩子的笑闹和大人低低的交谈。 石库门的中秋夜,在浓得化不开的食物香气与人间烟火中,缓缓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本章完) 第146章 145终于搬家,大姐喜讯,双喜临门 第146章 145.终于搬家,大姐喜讯,双喜临门 十月五号,星期天。 石库门天井里的晨雾还未散尽,张秀英的催促声已经穿透了薄薄的门帘: “动作快些!芋艿芹菜装网兜,茭白、菜莫压坏!光明那头还等着开火呢!” 水池边,李桂应了一声,腰弯得更低了些,麻利地将二斤洗得发亮的小芋艿塞进竹篮。旁边搁着一捆青翠的芹菜,叶尖儿坠着水珠,滚落下来,砸在水泥池沿上,碎成几点湿痕。 张秀英放下门帘走出来,弯腰抄起一颗菜,掂了掂。雪白紧实的球沉甸甸,带着露水的凉气。她又拎起那捆鲜嫩的茭白,指尖掐了掐根部,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就这些了。”她直起身,拍了拍手,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遗憾,又混杂着对即将到来的热闹的期待。 为今天这顿搬家庆祝饭,特意准备的蔬菜,尽管已经竭尽全力,可也只凑够了这几样。 阳永康沉默地立在旧木桌旁,像一截生了根的老树桩。他深蓝的工装洗得泛了白,却浆洗得硬挺,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一颗,勒着微凸的喉结。 他粗糙的大手里攥着个茅台酒瓶,里面晃荡着中秋节喝剩的半瓶酒。 收拾利索,一家人走出石窟门低矮的门洞。 “爸,你真不坐车?”阳光辉推着那辆老旧的“永久”自行车出来,车把上、后座旁挂满了鼓鼓囊囊的网兜菜蔬,车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几步路,活动筋骨。”阳永康声音不高,背着手,先一步跨出门槛。他微驼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弄堂拐角那片青灰色的晨光里,只留下笃笃的脚步声。 今天是阳光明正式搬进红星国厂家属区三号楼二零三室的日子。赶在国庆节不放假的下一个休息日,新房里锅碗瓢盆、米面粮油早已备齐。 张秀英在心里盘算过无数次,确信什么都不缺了。全家要在那边吃顿团圆的乔迁饭,连大女儿香兰一家三口也会赶来。 张秀英侧身坐上小儿子阳光明的自行车后座,一手抓紧车座外沿,一手扶着腿边的网兜,又催促道:“走了走了!莫磨蹭!香兰他们肯定都到了!” 红星国厂家属区三号楼,一栋灰扑扑的筒子楼,在秋日清朗的阳光下泛着陈旧的光。 家属院大门口,阳香兰抱着女儿红红,身边站着敦实得像块砖的丈夫王建军。红红扎着两个翘上天的羊角辫,小脑袋像拨浪鼓似的,不停地左顾右盼。 “舅舅!舅舅!”红红眼尖,远远瞧见阳光明晃晃悠悠骑着自行车过来,立刻在妈妈怀里扭成了麻,挣脱下来,跌跌撞撞地朝着自行车跑去。 阳光明赶紧单脚支地,稳住车子,弯腰一把捞起扑过来的小外甥女,用下巴上新冒的胡茬蹭了蹭她细软的额发:“红红乖,等急了?” “没呢,刚到!”阳香兰笑着迎上来,眼角眉梢都舒展着,显出一种当家主妇特有的爽利和精干。 她把手里的竹篮子往前递了递,里面是十颗圆溜溜的鸡蛋,安安稳稳地躺在柔软的稻草窝里。 “婆婆硬让带的,讲搬家要吃得丰盛一点。”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扬眉吐气。 张秀英和李桂也走上前,自行车后座堆得像座小山。一家人汇合,热热闹闹往黑洞洞的楼道口里走。 水泥楼梯被无数双脚底板磨得发亮,台阶边缘有些破损。 各家门口堆着蜂窝煤、腌菜坛子或者废弃的旧家具,占着狭窄的公共空间。 对门保卫员周大勇正端着个掉了不少瓷的大白脸盆往外走,见了他们,洪亮的嗓门立刻在楼道里炸开: “光明!今天正式乔迁之喜啊!恭喜恭喜!”他黝黑的脸上堆满笑。 “谢谢周大哥!”阳光明笑着回应,声音也提高了些。 西隔壁技术员陈志清家的门虚掩着,听见动静,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他爱人小刘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探出头,温温柔柔地笑着说:“光明,搬进来就好啦,以后有啥事体喊一声哦。”声音细细软软。 东隔壁孙家的门也开了条缝,孙嫂那张瘦削的脸挤出来,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扫了一圈,尖细的嗓音立刻响起:“哦哟,张师傅,光明,动作真快呀!这就搬进来啦?”她的目光尤其在那篮子鸡蛋上粘了片刻。 一路应酬着邻居七嘴八舌的问候,终于走到了二零三室门口。阳光明掏出那把崭新的黄铜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雪白的墙壁,干净的水泥地,扑面而来一股石灰水和木头的混合气味。 外间小厅七八平米,靠墙放着一张老旧的八仙桌。里间八九平米,光秃秃的紫檀木大床和黄梨大衣柜沉默矗立,散发着旧家具特有的沉静气息。 张秀英和李桂的目光,第一时间都精准地落在了八仙桌上的那堆食材上。 “明明,肉呢?”张秀英最惦记这个,声音里带着急切。 阳光明没答话,转身打开东屋小隔间的门,端出一个沉甸甸、印着大红牡丹的搪瓷盆,上面严严实实盖着盖子。 盖子揭开,满满一盆切好的牛肉块露了出来。肉块不大,方方正正,每一块都有一寸见方。深红色的肌理间,均匀分布着雪般细密的油,像上好的大理石纹路,在盆里堆得冒了尖。 “哦哟!”三个女人同时倒吸一口气,低呼出声。 李桂眼睛发直,凑近了看:“这……这啥牛肉?雪点点的,老高级的样子!见都没见过!” 阳香兰忍不住拿起一小块,指尖传来的触感异乎寻常的细腻柔润,“看上去就好,炖出来肯定香得不得了。” 张秀英则直接拎起一块对着窗外的光看,那油细密均匀得不像话,她眉头微蹙,压低声音问:“光明,这肉哪来的?这么好的牛肉,副食店里好像从没见过。”这品相,国营菜场根本不可能有。 这一盆牛肉看上去足有四五斤重,分量十足。不但能炖上一大锅,做牛肉芹菜馅儿的小馄饨也不用再抠抠搜搜,完全可以多放些肉。 这些牛肉是阳光明空间里存的顶级和牛肉。平常不好找借口拿出来,他主要是担心被人看出外表上的区别,所以一直藏着掖着,直到今天才第一次亮相,还特意切成了小块儿混淆视听。 “托朋友弄的。”阳光明语气平常,“说是南边来的稀罕品种,看着是怪,不过人家拍胸脯保证好吃。我想着今天人多,炖烂糊点,应该不会差,用来包馄饨,做肉馅,肯定也香得很。” 张秀英立刻领会了儿子话里的意思,不再追问,只啧啧赞叹,脸上的疑虑被兴奋取代: “看上去四五斤总有!好!今天牛肉管够!芋艿炖牛肉,油豆腐塞肉,清炒茭白,白灼菜,芹菜牛肉馅馄饨!再配上那条大黄鱼,四喜烤麸……哦哟,比过年还丰盛!” 她立刻化身指挥官,声音洪亮起来:“桂,洗芋艿剥皮!香兰,洗芹菜切碎!光明,你去把那条黄鱼拾掇干净!建军,你力气大,去水房提桶水来!” 狭小的外厅和走廊上的案板,瞬间变成了热火朝天的战场。 水声哗哗地响,菜刀在案板上笃笃笃地跳跃。走廊煤球炉里的火苗舔着锅底,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红红蹲在门口,好奇地看着小舅舅阳光明蹲在地上,用剪刀利索地刮着那条大黄鱼的鳞片。银亮的鱼鳞像雪片一样飞溅开来,落在水泥地上。 阳光明把鱼收拾干净,冲洗掉血水,又去帮大嫂李桂处理那捆芹菜。翠绿的芹菜叶子被摘下另放,粗壮的芹菜茎秆被李桂飞快地切成细碎的碧玉丁,堆在案板上。 李桂已经把芋艿上的泥巴提前刷洗干净,此时露出紫褐色的毛皮,正用一把小削皮刀麻利地褪去外衣,雪白的芋艿肉骨碌碌滚进旁边的清水盆里。 八仙桌旁,阳香兰正对付那盆看上去有点“怪”的牛肉。 她按阳光明的要求,分出一部分,开始剁肉茸,准备拌入芹菜碎做馄饨馅。 刀刃落下,几乎感觉不到筋膜的阻碍,那肉馅细腻得如同松茸,很快堆满了一个大蓝边碗。再加入芹菜碎、姜末、盐和几滴用油瓶小心倒出来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香油。 张秀英正用筷子灵巧地把剁好的肉馅塞进一个个金黄鼓胀的油豆腐泡里,同时不忘关注香兰这边的动作: “这牛肉是灵光!包馄饨肯定鲜掉眉毛!香兰,馅调好了就动手包!光明,去把盖帘拿来!” 阳光明应声从里屋搬出两个高粱秆编的大盖帘,用湿布擦洗干净。 阳香兰洗了手擦干,婆媳三人围着小桌坐下。 张秀英擀皮,动作快得像一阵风,手腕翻飞间,薄得透光的馄饨皮雪片般飞出。 李桂和阳香兰负责包,手指翻飞,捏、挤、拢,一只只肚大皮薄、形似元宝的馄饨就排满了盖帘,整齐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阳光明也没闲着,将剩下的大块牛肉冷水下锅焯水去腥,撇去浮沫,准备下锅炖煮。 王建军提着满满一桶水回来,又被丈母娘派去洗菜切茭白。 阳永康不知何时已坐在里间靠窗的鸡翅木书桌旁,默默卷着他的“喇叭筒”旱烟。 劣质烟叶的烟雾缭绕中,他浑浊的目光偶尔扫过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最终落在那两盖帘排得密密麻麻、饱满挺立的小馄饨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日头爬高,快近晌午。两个盖帘都铺满了雪白的馄饨,像列队等待检阅的胖元宝,散发着面香和肉馅的混合气息。 张秀英看着这丰硕的成果,满意地拍拍手上的面粉:“好了!先煮一锅,给邻居们送去!” 蒸锅里的水早已翻滚,热气腾腾。 李桂麻利地下馄饨,雪白的元宝扑通扑通跳进沸水中,沉浮片刻,便一个个挺起圆鼓鼓的肚子,透出内里碧绿粉嫩的馅儿,在水中翻滚。 张秀英拿过几个印着红双喜的白瓷碗,每个碗底仔细撒上一点虾皮、几丝紫菜,滴上几滴酱油、两滴珍贵的香油。 馄饨煮好,连汤带水舀进碗里,碧绿的芹菜碎点缀在白玉般的馄饨间,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光明,你去送。”张秀英把第一碗塞给儿子,碗壁烫手,“先送对门周大勇家,碗记得拿回来。” 阳光明端着烫手的碗,小心地敲响了对面的房门。 周大勇的爱人小杨开的门,看到满满一碗玲珑剔透、馅料十足的大馄饨,惊讶地“哎哟”一声,眼睛都亮了:“光明,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 “自家包的芹菜牛肉馅,尝尝味道。”阳光明笑着递过去,“乔迁之喜,一点心意,谢谢周大哥和嫂子平时关照。” “哦哟,芹菜牛肉馅!这年头可金贵!”小杨又惊又喜,忙不迭接过来,浓郁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那我不客气啦!谢谢光明!恭喜乔迁啊!” 第二碗送到西隔壁陈志清家。技术员陈志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看着碗里饱满诱人的馄饨,有些拘谨地搓了搓手:“这……太破费了,光明同志。受之有愧啊。” 他爱人小刘抱着孩子,温温柔柔地道谢:“闻着就香得不得了,谢谢光明!搬家顺利,以后安安稳稳!” 第三碗是东隔壁孙家。 孙嫂拉开门,看到那碗油汪汪、馅料鼓得要撑破皮的馄饨,眼睛瞬间一亮,嘴上却习惯性地推辞,声音又尖又高: “哦哟,光明,弄这么客气做啥啦!大家邻居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手上却飞快地接了过去,眼睛像探针一样往碗里瞟,“芹菜牛肉馅?老舍得放料嘛!啧啧。” “应该的,上次孙哥也帮忙抬家具了。”阳光明客气一句,转身去给楼下几户上次帮过忙的邻居送。 不过十来分钟,几碗小馄饨都送了出去。阳光明刚回到家,把最后一只空碗放下,门口就传来了动静。 对门小杨端着一个粗瓷碗回来了,碗里躺着四颗青灰色、裹着盐粒的咸鸭蛋:“光明,自家腌的咸蛋,不成敬意,给你们添个菜!新家红红火火啊!” “谢谢嫂子!”阳光明笑着接过,咸蛋沉甸甸的。 紧接着,西隔壁小刘也来了,端着一小碟金黄油亮、散发着焦香的油炸生米:“志清讲下酒最好,一点心意,光明别嫌弃。”技术员家讲究,连盛生米的小碟子都擦得锃亮。 最后是东隔壁孙嫂。她端来的是一个粗陶碟子,里面孤零零躺着两个不大不小、水淋淋的白萝卜,显然是刚从水龙头下冲过,皮上还沾着水珠。 她脸上堆着笑,嗓门依旧尖细:“光明啊,今早刚买来的萝卜,水嫩着呢!炖汤炒菜都好吃!恭喜恭喜啊!” “谢谢孙嫂。”阳光明神色如常地接过萝卜碟子,指尖传来萝卜冰凉硬实的触感。 其他几户邻居的回礼也陆续送到,有送一捆小葱的,有送几块酱豆腐干的,都是些应景的小东西,堆在五斗橱一角,透着浓浓的人情味,也无声地诉说着各自家底的厚薄。 应付完上门的邻居,关上家门,已是正午时分。 东隔间那小小的煤油炉上,浓郁的肉香早已霸道地占据了每一寸空气,从门缝里、窗缝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 很快,八仙桌被摆得满满当当,几乎看不到桌面。 正中央是一口沉甸甸的铝锅,里面是咕嘟咕嘟冒着小泡的芋艿炖牛肉。 深褐酱色的汤汁浓稠油亮,吸饱了肉汁的芋艿块酥烂绵软,顶级和牛的小肉块炖得几乎融化,丰腴的油脂与芋艿的淀粉交融在一起,散发出令人难以抗拒的醇厚香气。 旁边是一大盘红烧大黄鱼,酱汁粘稠地挂在鱼身上,闪着油光,鱼皮煎得微焦金黄,鱼肉雪白紧实,鱼眼珠鼓鼓地瞪着,透着一股鲜劲儿。 一碟深褐油亮的四喜烤麸,烤麸吸足了咸甜交织的汤汁,饱满厚实,里面嵌着黄菜、黑木耳、生米和笋片。 一碗金黄饱满的油豆腐塞肉,油豆腐吸饱了肉馅的鲜美汤汁,鼓胀诱人,顶上还点缀着几点翠绿的葱。 两盘素菜:清炒茭白丝,象牙白的丝条油润清亮,根根分明;白灼菜,雪白的球上淋着几滴亮晶晶的麻油,更显清爽。 最边上,是热气腾腾、堆得冒尖的一大盆白米饭,饭香混合着菜香,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壮壮和红红面前的小碗里,是特意挑出的没刺的鱼肉和炖得软烂的芋艿牛肉,拌着香喷喷的白米饭。 阳永康拧开了那个茅台酒瓶盖,小心翼翼地将里面仅剩的半瓶酒液,倾注在几个洗得发白的小酒盅里。 清澈的酒液荡漾着,浓郁醇厚的酱香混合着满桌菜肴的香气,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形成一种醉人的温暖的氛围。 昏黄的灯光下,这一桌在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丰盛菜肴,散发着令人眩晕的香气,也映亮了围坐在一起的家人的脸庞。 阳光明又从碗橱里拿出两瓶贴着红色标签的“上海黄酒”,笑着对女眷们说:“姆妈,大姐,阿嫂,今天高兴,你们也喝点黄酒,暖暖身子。” 张秀英笑着点头:“好好,今天破例,喝一点!” 阳香兰却连忙摆手,脸上忽然飞起两朵红晕,比灯光更亮几分。 她看了一眼丈夫王建军,又环视着家人,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和一丝羞涩: “小弟,姆妈,阿爸,大哥大嫂……我,我不用喝了。有桩事体……” 她顿了顿,迎着家人询问的目光,声音清晰又带着幸福,“前几天刚去医院检查过,讲我已经有了,三个多月了。” 屋子里静了一瞬。 “哎哟!香兰!”张秀英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喜地叫出声,眼睛瞬间亮得惊人,“真的啊?三个多月了?好好好!太好了!”她激动得几乎要站起来。 李桂也惊喜地放下筷子:“香兰!恭喜恭喜!这可是大喜事啊!” 王建军在一旁,敦实的脸上绽开一个巨大的、有点傻气的笑容,搓着手,只知道点头。 阳永康端着酒盅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向大女儿,里面闪过一丝极其少见的清晰的暖意,他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已经说明了一切。 阳光明也笑了,由衷地高兴:“大姐!恭喜恭喜!双喜临门啊!” “好!好!太好了!”张秀英第一个响应,眼圈有些发红,高高举起自己的小酒盅,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老头子,你讲两句!” 阳永康端起自己的小酒盅,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围坐的家人——妻子容光焕发的脸,大儿子一家满足的笑容,大女儿舒展的眉眼和掩不住喜色的脸庞,小儿子沉稳明亮的眼睛,还有两个懵懂却欢喜的小孙辈。 最后,他的目光在大女儿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停留了一瞬。 他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那惯常的严肃如同坚冰遇阳,缓缓消融。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温和的力度,清晰地响起:“光明有家了。好。”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阳光明脸上,又补了几个字,重逾千钧:“以后要踏实。” 接着,他转向阳香兰,声音似乎更温和了一点点:“都好。” “好!干杯!祝光明新家兴旺!祝香兰添丁进口!”阳光辉憨厚地笑着举杯,声音洪亮。 “干杯!小弟,日子越过越好!香兰,好好养着,这次必定心想事成!”李桂也赶紧举杯。 “干杯!恭喜光明!”阳香兰自己也笑着举起了装着白开水的杯子。 王建军也讷讷地举起杯,对着阳光明和妻子:“光明,恭喜!香兰……”后面的话憋在嗓子里,只剩下嘿嘿的笑。 几只大小不一的酒盅,连同壮壮和红红捧着凉白开的搪瓷小碗,在温暖的灯光下,在饭菜蒸腾的热气氤氲里,带着全家的喜悦、对新生活的期许和对新生命的祝福,轻轻地碰到了一起。 清脆的瓷响、低低的笑语,汇成了此刻最动听的乐章。 筷子纷纷落下,各自迫不及待地伸向心仪的菜肴。 芋艿炖牛肉成了当之无愧的焦点。 那顶级和牛的小肉块甫一入口,几乎不用咀嚼,便在舌尖化开,浓郁的肉香裹挟着丰腴的油脂瞬间炸开,混合着芋艿特有的粉糯清甜,形成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令人灵魂深处都感到满足的鲜美。 牛肉没有一丝柴韧,只有极致的柔嫩与醇厚在口腔里缠绵。 “唔……这肉!”李桂刚吃了一口,眼睛就瞪得溜圆,腮帮子鼓着,半天才咽下去,长长呼出一口气,“真……真吃不出是牛肉!像……像最嫩的豆腐,又比豆腐香十倍!这油水……” “好吃!真好吃!”阳光辉闷头扒饭,筷子不停往牛肉锅里伸,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含混不清地赞叹着。 王建军也忘了平日的拘谨,连吃了好几块,黝黑的脸上满是惊奇和享受:“光明,你这朋友路子真广!这肉……绝了!从来没吃过这么嫩、这么香的牛肉!” 阳香兰细细品味着,感受着那细腻如丝绒般的肉质在口中融化带来的愉悦,又夹了一小块吸饱了汤汁的芋艿,粉糯绵软,带着肉香的清甜: “小弟,炖的火候也正好。肉酥,芋艿更酥。姆妈,你这手艺配上这肉,真是绝配!” 张秀英尝了一口,脸上笑开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是肉好!油水足,筋头巴脑少,怎么炖都香!光明,回头再问问你朋友,看还能不能弄点?贵点也值!”她已经开始盘算下次了。 大黄鱼、四喜烤麸、油豆腐塞肉、清炒茭白、白灼菜……每一样菜都得到了由衷的赞美。 阳光明带回来的那条大黄鱼格外新鲜肥美,鱼肉呈蒜瓣状,筷子轻轻一夹就离骨,鲜嫩无比。 油豆腐塞肉里的肉馅紧实弹牙,吸饱了咸鲜的汤汁,咬一口汁水四溢。 四喜烤麸甜咸适口,烤麸嚼劲十足,里面的配料也丰富了口感。素菜炒得清爽脆嫩,正好解了肉菜的油腻。 茅台酒下去小半,黄酒也倒了几杯。 阳永康布满皱纹的脸上泛起难得的红晕,话依旧不多,但夹菜的频率明显高了,浑浊的眼睛里透着满足,偶尔也端起小酒盅抿一口。 壮壮和红红吃得小嘴油光,红红更是抓着小勺子,努力去舀碗里软烂的芋艿,吃得眉开眼笑。 阳光明看着父母舒展的笑容,兄嫂轻松的神情,大姐一家满足又充满希望的样子,听着两个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感受着窗外偶尔传来的属于整个筒子楼生活的嘈杂声响。 一种沉甸甸的踏实的名为“家”的幸福感,像温热的潮水,缓缓充盈在他的胸间。 这顿饭吃了很久。 碗盘渐渐见底,话题也从新房的布置、厂里的趣事,聊到了红红和壮壮的调皮捣蛋,又自然而然地围绕着阳香兰的喜讯展开。 阳光辉讲起车间里的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阳香兰说起红红在婆家最近的趣事,言语间少了过去的压抑,多了几分当家主妇的从容和即将再次为人母的温柔。 张秀英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又看了看那个老式马蹄表,时针已指向两点。 她叹了口气,带着满足后的微醺和不舍,站起身:“好了好了,欢喜归欢喜,家里还有一堆事体等着呢。光明这里也收拾收拾。” 她开始利落地指挥收尾。李桂和阳香兰麻利地收拾碗筷,擦桌子洗碗。王建军帮忙把凳子归位。阳光明则把剩菜归拢好,放进碗橱。 张秀英走到阳光明面前,替他理了理衬衫领子——其实那领子很平整。 她的目光细细扫过儿子年轻沉稳的脸庞,从崭新的白衬衫看到笔挺的蓝裤子,仿佛要把每一个细节都刻在心里。 “明明,”她声音放低了些,带着母亲特有的絮叨和不易察觉的担忧,“一个人住,门户要当心。晚上睡觉,门栓插插牢。煤球炉子用完了,记得把火盖盖死,千万莫大意。” “晓得了,姆妈。”阳光明应着,声音温和。 “吃饭别糊弄,厂里食堂不好吃,就自家开个小灶。那点精白米和白面省着点吃,细水长流。菜……” 她顿了顿,目光瞟向碗橱,声音压得更低,“菜场有啥买点啥,别舍不得。那肉……不要经常调剂,太扎眼。偶尔吃一次,记得在小隔间做,不要拿到走廊里显摆。晓得伐?” “嗯,我心里有数。”阳光明点头,眼神沉稳。 “钱票放放好,锁抽屉里……”张秀英还想叮嘱,被站在门口的阳永康打断。 “走了。”阳永康背着手站在门边,只吐出两个字,目光扫过屋内。 张秀英这才收住话头,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胳膊,像是要把所有的不放心都拍走:“好了,我们走了。有空就回家吃饭!” 一家人鱼贯而出。 楼道里光线顿时昏暗下来,杂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水泥楼梯间回响。阳光明送他们到楼梯口。 “舅舅再见!”红红趴在爸爸王建军宽厚的肩头,挥着小手,奶声奶气地喊。 “苏苏……苏苏……”壮壮也学着姐姐挥着手,咿咿呀呀的喊道。 “回去吧,明明。”阳香兰笑着摆手,一只手下意识地轻轻护在小腹前。 “小弟,有事喊我。”王建军也闷声说了一句,语气实在。 阳光明站在二楼的楼梯拐角,手扶着冰凉的铁栏杆,看着家人的身影一层层向下移动。 父亲微驼却挺直的背影,母亲絮叨着和姐姐说话的样子,兄嫂的身影,两个孩子的小脑袋……最终,他们都消失在单元门口那片明亮刺眼的阳光里。 楼道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各家各户隐约传来的收音机声、孩子的嬉闹声,还有不知谁家锅里飘出的、淡淡的饭菜余香。 他转身,推开二零三室的门。雪白的墙壁,厚重沉默的旧家具,窗明几净。独属于他一个人的空间气息,混合着方才聚餐残留的饭菜香、淡淡的酒气和一丝新房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反手轻轻关上门,将外面的声响隔绝。 午后暖洋洋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斜斜地洒在光洁的水泥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带。 二十六平米的新家,在这一刻,真正落定了! ps:还有两章要晚一点更新。 (本章完) 第147章 146二哥回家,满腹疑问,震惊与酸涩 第147章 146.二哥回家,满腹疑问,震惊与酸涩 十一月,魔都的空气里裹着湿冷的刀子。梧桐叶枯黄飘落,渐渐光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 街巷里弄,日头下难得地摆开了一颗颗青帮白叶的大白菜——这些是刚从北方调运来的稀罕物,并非本地菜。 本地没有冬储大白菜的习惯,也没有这个条件,本地的大白菜集中上市要等到来年的三到五月份。 因为是调运菜,供应紧俏得很,副食品店门口常排着长队,凭票购买,每家每户一次也只能买上三两颗。 “这点菜,腌点盐齑菜顶顶好,烧汤、过泡饭有点咸鲜味道。” 弄堂里的主妇们互相招呼着,交流着经验。 白菜数量有限,阵仗便不大。 墙角边、窗台下,摆开一只只洗刷干净的搪瓷盆或小号的陶坛。 女人们系着围裙,蹲坐在小竹凳上,手里菜刀“笃笃”地切着菜帮子。空气里飘着生白菜的青涩气和粗盐粒的咸腥。 切好的菜丝铺在竹匾里,摊在吝啬的冬日阳光下,等着收干些水汽,再仔细地一层菜一层盐,用力压进坛里。 这一小坛咸齑菜,就是普通人家对付漫长冬季汤水里的一点念想,分量不多,却也金贵。 阳光明也随了这个景。 筒子楼二零三室地方不大,他还是在床底下塞进了一只深棕色的粗陶坛。 自从搬到家属楼居住,他已经和家里分户,有了独立的户口本。 这样操作,分发票证和日常购物能多占些便宜。他自己不在意这些,但姆妈和大嫂却算得很清楚,绝对不会让家里吃亏。 起早排了队,凭票买了两颗定额的大白菜回来。 菜刀在案板上响了一阵,切好的菜丝堆了小半盆。他往坛子里铺了一层菜丝,撒了把盐,然后重复操作,腌了一坛子盐齑菜。 这坛子“盐齑菜”,于他而言,就是个应景的摆设,或是必要时拿出来证明自己“随大流”的道具。 那股子腌透了的齁咸味儿,他实在提不起兴致。 回望刚过去的整个十月,脚步匆匆,人情交织。 十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是家人庆祝,第二个星期天是圈层聚会。 约定的时间刚到,楼道里就响起了脚步声和谈笑声。 章伟强打头,依旧是那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浅灰色“的卡”衬衫,领口紧扣,黑框眼镜后的目光温和带笑。 他身后跟着财务科刘金生,脸上带着和气生财般的笑容。 房管科韦鸿宇,肚子微腆,头发油亮,干部派头十足。 劳资科郎天瑞,人精瘦,眼神活络。 保卫科王卫东和采购科周解放,这两位转业军官出身的科长,腰板挺直,行动间带着军人的利落。 清车间主任陈国强嗓门最大,风风火火。 后整车间主任李铁民则未语先笑,透着股油滑的热络。 “小阳,恭喜乔迁啊!新家蛮清爽!”章伟强笑着递上一个网兜,里面是两瓶贴着红色标签的“泸州老窖”特曲,瓶身上还系着红丝带。 “章主任太客气了,快请进。”阳光明接过酒,侧身让客。 其他人也纷纷递上带来的“心意”。 刘金生的“七宝大曲”,韦鸿宇更精致的“西凤”,郎天瑞的“竹叶青”加一大包高桥松饼,王卫东的牡丹烟和周解放送的“汾酒”,陈国强嗓门洪亮拍下的“古井贡”,李铁民则提着一兜子天津鸭梨和两包糕点。 小小的外厅顿时被酒香、烟味和水果的清香填满。 各式各样的酒瓶在八仙桌一角堆成了小山,西凤、泸州老窖、汾酒、古井贡、竹叶青……几乎囊括了当时市面上能叫得出名号的好酒,无声地诉说着来客的分量和这场聚会的“规格”。 阳光明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心里却明白,这些“不轻的礼”,既是人情,也是对他这个新晋秘书的某种衡量和投资。 菜肴依然是阳光明“托朋友”弄来的硬菜唱主角。 金火腿唱主角,芋艿炖火腿入口即化、油脂丰腴醇厚的口感,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陈国强连吃几块,大呼过瘾,借着酒意,嚷嚷着要和阳光明“切磋切磋”酒量。 阳光明不卑不亢,稳稳接住,一句“不能弱了我们赵厂长一向最看重的士气”,里藏针,既给了面子又亮明了立场,引得大家高声喝彩。 酒过三巡,气氛越发融洽,这场聚会,所有人都尽兴而归。 十月的最后一个周日,阳光明新家的热闹,换成了青春的面孔和纯粹的笑语。 他把经常聚会的同学们都请了过来:爽朗热心的邬宏涛、内向实在的蔺书楠、精明干练的采购员吴恺、帅气的高干子弟谢飞扬、落落大方的冯向红、还有纯净懵懂如清泉的林见月。发小严俊自然也早早到了。 筒子楼狭小的空间被年轻人的活力塞得满满当当。 大家都没空手。 邬宏涛带了中药店的梨膏和家里腌的雪里蕻;严俊带来了副食品店内部才能买到的鸡蛋糕和一小包芝麻酥。 吴恺贡献了厂里发的“万年青”饼干和山楂片;谢飞扬和冯向红带了“大白兔”奶和水果硬。 林见月则带了一小罐自家做的桂藕,晶莹剔透,甜香扑鼻;蔺书楠也拿出了自己炒的南瓜籽。 阳光明依然是“大手笔”。 栗子仁的甜香首先征服了众人。 接着是酒香四溢的醉鸡,皮色油亮的咸水鸭,还有肥瘦相间的腊肠。 这三样硬菜如同重磅炸弹,让谢飞扬直呼:“光明……你这是……打劫了食品店吧?” 饭后,阳光明领着大家在家属院里转了转。 灰扑扑的筒子楼,狭窄的公共走廊堆着蜂窝煤和杂物,水房门口排着队,空气中飘着各家各户饭菜的混合气味。 这拥挤嘈杂、充满烟火气的工人生活图景,对谢飞扬、冯向红、林见月他们来说,是新鲜而真实的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厂里分给你的房子?蛮好的,一个人住自在。”谢飞扬打量着,语气带着干部子弟特有的从容。 “就是小了点,这么多人转不开身。”冯向红笑道。 林见月好奇地打量着楼道里斑驳的墙壁和各家门口晾晒的衣物,清澈的目光里带着探究。 她走在阳光明身侧稍后的位置,偶尔目光相遇,便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垂下眼帘,白皙的耳根悄然泛红。 邬宏涛和吴恺对家属院的兴趣很大,话里话外都是羡慕,东张西望,评论着筒子楼的住房环境。 严俊和蔺书楠的话不多,安静地跟着。 “下午店里还有点事,得先走了。”邬宏涛看了看他那块半旧的“上海牌”手表,有些歉意地对阳光明说。他在中药店工作,休息日也经常有工作安排。 “我们厂里下午也有个学习会,不能缺席。”吴恺接口道,他是采购员,时间也不完全自由。 谢飞扬和冯向红倒没什么事,但见邬宏涛和吴恺要走,也便说:“那我们也差不多回去了,下次再聚。”林见月自然跟着冯向红。 阳光明理解地点点头:“工作要紧。今天就是请大家来认认门,以后常来。”他把大家送到家属院门口。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过。 “光明,再会!新家蛮灵光!”邬宏涛跨上他那辆“永久”,叮铃铃按着车铃。 “再会!下次还想尝尝你的手艺!”吴恺也笑着挥手。 谢飞扬、冯向红和林见月一起离开。 林见月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阳光明还站在院门口,高大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家属楼背景下显得格外挺拔。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也抬眼望了过来。隔着渐渐稀疏的人影,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林见月心头一跳,慌忙转回头,快步跟上冯向红,辫梢的红头绳在风里轻轻跳动。 严俊内向地笑笑,低声和阳光明道了别,也转身离去。 这次同学聚会之后,阳光明的新家才算是彻底清静下来。 …… 十一月的风,带着深秋的凛冽,一阵紧似一阵地灌进石库门的天井。 青石板上残留的湿气,踩上去有些打滑,弄堂里飘荡着煤球炉子呛人的烟味。 前楼的窗户紧闭着,却挡不住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焦灼期盼。 自打进入十一月,张秀英数日子的声音就没停过,像上了发条的钟摆。 “耀耀快回来了,该晒的被子要晒透,要絮得再厚实些……” 她嘴里念叨着,手上不停,把那些拆洗翻新、塞得鼓囊囊的旧被又一次摊开来拍打。 阳永康坐在专属的竹椅上,烟卷捏在手里,烟头的火星明明灭灭。 他很少说话,但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五斗橱上那只马蹄钟,听着那“咔哒咔哒”的走时声,仿佛那声音能丈量出儿子归家的距离。 连最闹腾的壮壮,似乎也感受到了大人们不同寻常的气氛,难得地安静趴在奶奶脚边,小胖手揪着张秀英的裤脚。 终于,在阳光耀预计动身的前两天,一封薄薄的电报,像一片承载着巨大希望的羽毛,飘进了石库门。 “姆妈!电报!东北来的电报!”李桂捏着那张小纸片,声音尖利地冲进前楼,脸上是混合着激动和紧张的潮红。 一家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张秀英几乎是扑过去抢过电报,手抖得厉害,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十六号下午三四点抵沪。” “十六号下午三四点!正好是星期天!”李桂迅速反应过来,声音更高了,“好日子!正好是休息日!” “十六号……十六号……”张秀英反复念叨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总算有个准信了……明明,你要记牢,是十六号下午三四点,火车站!” “晓得了,姆妈。”阳光明沉稳地应道,目光扫过电报上那行简短的铅字。 他注意到电报的落款是“耀”,看来二姐香梅那份探亲假,最终还是被二哥独占了。 一丝复杂情绪掠过心头,但很快被即将团聚的期待压下。 十六号这天,石库门阳家弥漫着一种近乎节日的躁动。 午饭比平日提前了大半个钟头。 饭桌上,张秀英几乎没动筷子,一个劲儿地催促:“明明,快点吃,吃饱点好有力气蹬车子。火车不等人,要早点去候着!路上当心点!” “晓得了,姆妈。”阳光明加快速度扒完碗里的饭。 李桂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阳光辉则闷声检查着倚在门边的那辆簇新的“永久”牌二八大杠,用一块半旧的纱,把本已锃亮的车架和镀铬的车圈又细细擦了一遍。 “车子擦得再亮有啥用?路上灰大得很。”李桂嘴上说着,眼睛却忍不住瞟向那辆新车,带着点自豪。 “早点去,占个好位置,一眼就能看到耀耀出来。” 张秀英又一次叮嘱,目光殷切地落在小儿子身上。 阳光明穿上那件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藏蓝色“的卡”中山装——这是他最体面的“干部装”。他理了理领口,推起自行车。 “姆妈,阿爸,阿哥,阿嫂,我走了。”他跨上车座,脚下一蹬,崭新的链条发出清脆悦耳的转动声。 自行车灵巧地穿过狭窄的弄堂口,汇入了星期天午后略显稀疏的人流。 深秋的上海,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叶子落了大半,枯黄的叶片打着旋儿被冷风卷起。 阳光明奋力蹬着车,深秋的凉意扑面,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热切。车轮碾过马路,偶尔压到松动的石板,发出“咯噔”的轻响。 他脑海里反复勾勒着二哥的样子,信里那些诉苦的字眼,让他做好了见到一个憔悴不堪、甚至可能带着怨气的二哥的准备。 火车站永远是喧嚣的漩涡。 巨大的穹顶下,人声鼎沸,南腔北调的方言混杂着广播喇叭里字正腔圆的报站声。 阳光明把自行车寄存在站外看车处,小心地锁好,拿着木牌站在出站口等候。 巨大的列车时刻表下人头攒动。 他踮起脚,目光在车次那一栏搜寻。鲜红的“晚点约30分钟”几个粉笔字,像一盆冷水,浇在他一路赶来的热切上。 他叹了口气,找了个人稍微少点的角落,背靠着冰凉的水磨石柱子,耐心等待。 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广播里一次次播报着其他车次的信息,每一次都让他的心提起来又失望地落下。他望着出站口上方那巨大的圆形挂钟,分针慢吞吞地挪动着。 将近四点半,站内广播终于响起了期待中的那趟列车的进站信息。 像平静的水面投入巨石,整个出站口瞬间沸腾起来。 接站的人群呼啦一下涌上前,挤在铁栅栏前,伸长脖子,目光焦灼地在涌出的人流中搜寻。 列车员打开铁栅栏,提着大包小裹、拖着疲惫身躯的旅客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了出来。 阳光明个子高,视线越过旅客的头顶,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攒动的人头中快速扫视。一张张陌生的带着长途跋涉倦意的面孔,在他的眼前闪过。 当又一波旅客洪流般涌出闸口时,阳光明的目光猛地定住了。 在几个扛着巨大包裹、风尘仆仆的旅客后面,一个单薄的身影挤了出来。 他肩上挎着鼓鼓囊囊的灰色帆布大旅行袋,手上还吃力地拎着一个同样塞得满满当当、用粗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土黄色大号土布提包。分量显然不轻,压得他微微佝偻着背,脚步有些拖沓。 是阳光耀! 尽管心里对二哥有些埋怨,但真正看到二哥的刹那,阳光明的心还是忍不住有些揪痛。 信里那些抱怨和诉苦的文字,此刻终于化作了眼前具体的形象。 两年多前,离家时那个尚带着几分学生气的白净青年彻底不见了。 眼前的阳光耀,皮肤是北大荒风霜烈日打磨出的粗糙的深褐色,像蒙了一层洗不掉的尘垢。 脸颊瘦得凹陷下去,颧骨显得格外突出,嘴唇干裂起皮。 原本还算合身的旧军便服,此刻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更衬出那份清减。 他的眉眼间刻着深深的疲惫,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仿佛被生活压榨过后的麻木和怨气。 头发乱糟糟的,沾着灰尘,整个人像一根被风霜抽打过、失了水分的秸秆,透着一股被风干了的憔悴。 “二哥!”阳光明用力拨开前面挡着的两个人,几步就冲到了阳光耀面前,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正低头奋力拖着沉重行李的阳光耀闻声猛地抬头,那双被疲惫和风沙磨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在看清眼前人的瞬间,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紧接着是巨大的惊喜。 “明明!”他大喊出声,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浓重的鼻音,是东北待久了的腔调。 沉重的行李“咚”一声被他扔在脚边,扬起一小片灰尘。他张开双臂,一把紧紧抱住了阳光明,用力之大,让阳光明都微微踉跄了一下。 那拥抱带着长途跋涉的尘土气和汗味,也带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委屈。 阳光明能清晰地感觉到二哥肩胛骨的嶙峋,以及隔着衣服传来的凉意。 “小弟!真是你!长这么高了!好家伙,比我还猛!看上去得有一米八!”阳光耀松开怀抱,退后一步,双手还用力抓着阳光明的胳膊,上下打量着,眼中充满了惊奇,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弟。 他仰着头,视线在阳光明脸上逡巡,从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到笔挺的衣领,再到脚上那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 那目光复杂极了,混杂着喜悦、欣慰,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陌生感和……隐隐的探究。 “变了,真变了……” 阳光耀喃喃自语,伸手想去拍阳光明的肩膀,动作在半途又顿住,似乎觉得弟弟这身“干部行头”有点拍不得,“像个大人了!有模有样的!” 他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结实的小臂,咧开嘴笑,露出被烟草熏得略微有些发黄的牙齿,那笑容驱散了脸上的些许风霜,却更显得黑瘦。 “二哥,一路辛苦了!怎么带这么多东西?”阳光明弯腰,一手轻松地提起那个沉重的土布提包,另一只手去抓那个帆布大旅行袋。 “哎,我来我来!沉得很!”阳光耀连忙去抢,但阳光明动作更快,已经把旅行袋稳稳拎在了手里。 “没事,我力气够。”阳光明笑笑,掂量了一下,“嚯,是够沉的。带的啥好东西?” “能有啥好东西。” 阳光耀摆摆手,语气带着点自嘲,又有点献宝似的热切,“都是那穷旮旯的土玩意儿,也就没去过乡下的城里人稀罕。 黑木耳、榛蘑,都是晒干的!还有点松子、野山核桃……哦,还有两条风干的细鳞鱼,给爸妈尝尝鲜。还有队里分的黄豆,自家炒的瓜子……” 他如数家珍,仿佛这些沉甸甸的山货,是他两年多苦难生涯里仅能抓住的一点实在的证明。 阳光明心中微动。他原以为二哥在信里抱怨得那么厉害,回来必定是两手空空,只顾着诉苦。 没想到,竟还带了这么多实实在在的“心意”,沉甸甸地压在他手上。 这份反差,让他对二哥的印象又复杂了一层。 他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走,回家!爸妈、大哥大嫂都在家眼巴巴等着呢!” 他把那两个分量不轻的包裹,稳稳当当地捆在自行车结实宽大的后衣架上,用带来的麻绳仔细绑牢。 “来,二哥,上车!”阳光明长腿一跨,稳稳坐在车座上,单脚支地,拍了拍后座。 阳光耀的目光却像是被强力胶粘在了那辆崭新的“永久”上。 他围着车子转了小半圈,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小心,轻轻拂过锃亮的车把、光滑的横梁,最后停留在那枚闪着光的“永久”金属商标上。 指腹下的冰凉金属触感和精细的烤漆,与他记忆中弄堂里那些叮当作响的“老坦克”截然不同。 “这车……”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真新!永久牌的二八大杠,好家伙!得一百六七十块吧?关键是票不好弄,哪弄来的?借的?还是……” 他抬起眼,紧紧盯着阳光明的脸,试探着问,“……买的?” “先坐稳,路上慢慢说。”阳光明感觉到二哥坐好了,脚下一用力,车轮平稳地转动起来。崭新的链条发出轻快流畅的“哒哒”声,载着兄弟俩和沉重的东北土产,汇入了车流。 车轮碾过火车站前略显坑洼的水泥路,发出轻快的“沙沙”声。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拂在兄弟俩脸上。 阳光明蹬着车,感受着身后二哥的重量和那两大包山货的坠感,稳稳前行。 “是咱自家买的。”阳光明的声音顺着风飘到后面,很平静。 “咱家买的?这得多少钱票啊?” 阳光耀抱着沉甸甸的包裹,目光依旧粘在那辆新车上,语气里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家里……是不是了大价钱?还是托了啥大关系?” “没托啥关系。街道前阵子统一改造晒台,咱们家是私房,街道就额外补了一张自行车票。咱家还有点老底子,不缺买自行车的钱,既然有票,就把车买了。” 阳光耀在后面听着,半天没吱声。 自行车轮碾过一块小石子,车身轻微颠簸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弟弟腰侧的衣服,布料挺括的质感让他心里又是一动。 “街道……补的票?”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难以置信,“就因为咱家是私房?” 他印象里,街道那些人,鼻孔都朝天的,哪有那么好说话?还讲道理?讲道理就能讲来一张金贵的自行车票?这简直像天方夜谭。 “嗯。”阳光明应了一声,没再多解释。 过程自然没那么轻描淡写,但结果如此,多说无益。 沉默再次笼罩下来,只有车轮转动和风吹过的声音。 阳光耀的目光落在弟弟宽阔的肩背上,那身深蓝色的干部装,在午后的阳光下,布料挺括,线条利落,和他身上这件皱巴巴、袖口磨得起毛的旧军便服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一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冷风迎面吹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复杂气味。阳光明稳稳地掌着车把,车子穿过站前拥挤的广场,拐上相对宽阔的马路。 阳光耀坐在后面,一手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裹,另一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弟弟腰侧的衣服,仿佛这样能抓住一点久违的安稳感。 他看着弟弟宽阔挺直的背影,感受着身下这辆崭新自行车坚实平稳的行驶质感,心里的疑问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小弟。”他终于忍不住,身体微微前倾,凑在阳光明耳边大声问,声音盖过风声和街市的嘈杂,“家里来信说你进厂了,还是干部编制?真的假的?姆妈、阿爸是不是……是不是背着我,把家里最后那点家底都掏出来,求爷爷告奶奶给你弄进去的?” 这是他心底最深的疑虑和不安。 他深知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明白一个“干部编制”意味着什么。 在东北的冰天雪地里,他无数次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下乡,家里才倾尽全力把小弟塞进了工厂,端上了铁饭碗?这个念头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车轮碾过路面一处坑洼,颠簸了一下。 阳光明握紧车把,声音沉稳地顺着风传来:“二哥,你想岔了。没有背着你,更没有家里一分钱求人。” “那……那你怎么进去的?还是干部?你刚刚毕业,又没什么门路……”阳光耀更加困惑,抓着弟弟衣服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是赵厂长,他是红星国厂的一位副厂长,我给他帮了一点小忙,他看我还算机灵,就给了我这个工作机会。” 阳光明尽量简化过程,把他入职的经过,以及后来成了赵国栋的专职秘书,都简单讲了讲。 “秘书?副厂长的秘书?”阳光耀倒抽一口凉气,这职位比他想象的还要“高级”,“就……就给他修了一次车?小弟,你莫不是哄我?” 他实在难以相信。 在他认知里,这种位置要么是根正苗红的子弟,要么是熬了半辈子的老资格才能沾边。 “算是机缘巧合吧。”阳光明含糊地带过,不想在路上细说,“赵厂长看重,给了机会。” 阳光耀沉默了半晌,消化着这个信息。 冷风吹得他缩了缩脖子,他把脸往弟弟温暖的背后靠了靠。随即,另一个更让他震惊的疑问猛地冒了出来。 “那……那分房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家里的信上说,你分了房子?还是二十六平米的里外套间?小弟,你才进厂几天啊?这……这怎么可能? 厂里多少老工人一家几口还挤在十几平的亭子间里呢!是不是……” 他想问“是不是赵厂长特别照顾你”,又觉得这话问出来不妥,硬生生咽了回去。 但语气里的怀疑和难以置信已经表露无遗。 分房,在这个住房比金子还金贵的年代,其难度远超他的想象。小弟一个刚进厂的新人,凭什么? 阳光明感觉到身后二哥身体的紧绷和呼吸的急促。他知道这些疑问憋在二哥心里太久了,家里的信总是报喜不报忧,或者说,是报喜而略去了艰难的过程。 “二哥。”阳光明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事说来话长。简单讲,就是我在《工人日报》上发表了几篇文章,给厂里争了点光。厂里正好有奖励政策,发表三篇重要文章就能分房。我……运气好,不但写够了数,还多发表了一篇,厂委会就按政策把房子分给我了。” “《工人日报》?发表文章?还……还几篇?” 阳光耀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抱着包裹的手臂都僵住了。 小弟说得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他心上。 国家级的大报纸!发表文章!还几篇!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小弟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本事了? 他印象里,小弟作文是还不错,但也就是“还不错”而已啊!这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失语,只剩下震惊在胸腔里翻涌。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弟弟挺直的脊背上,落在这辆崭新的“永久”车上,落在自己粗糙冻裂的手上。 小弟口中那些轻描淡写的“发表文章”、“分房”,此刻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半年多,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弟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他离开时那个熟悉的家和小弟,似乎已经被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力量推向了另一个轨道。 冷风灌进他的领口,他打了个寒噤,把怀里的包裹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是他与过去生活仅存的实实在在的联系。 他看着眼前不断延伸的熟悉又陌生的街道,看着弟弟沉稳蹬车的背影,满腹的疑问、震惊、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最终都化成了沉默。 车轮继续向前,碾过飘落的梧桐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阳光明知道二哥需要时间消化,便也不再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蹬着车,朝着石库门的方向,朝着那个被期盼填满的家,稳稳驶去。 深秋的风掠过耳畔,带着兄弟二人各自复杂的心事,呼啸着奔向弄堂深处。 (本章完) 第148章 147大倒苦水,二姐对比,盛宴接风 第148章 147.大倒苦水,二姐对比,盛宴接风 傍晚的石库门天井,湿漉漉的青石板映着各家窗户透出的昏黄光亮。几片枯黄的梧桐叶粘在石缝里,被穿堂风推搡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邻居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借着最后的天光和微弱的灯光,低声闲聊,或是做着些缝补、择菜的活计。 张秀英和阳永康坐在自家门前的小矮凳上,目光几乎焊死在弄堂口的方向。 张秀英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一块灰扑扑的旧抹布,指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 阳永康沉默地抽着自卷的烟卷,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混在潮湿的空气里,烟头的火星在渐浓的暮色中明明灭灭,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焦灼的等待。 张秀英忍不住又一次念叨:“火车经常晚点,路上再耽搁……也该到了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焦躁。 就在这时,弄堂口传来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紧接着,是车轮碾过石板路特有的轻快声响。 一个高大的身影推着一辆崭新的“永久”二八大杠出现了,后座上驮着一个人,车后架两侧还绑着两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包裹。 “来了!回来了!”天井里不知谁眼尖,喊了一声。 张秀英像被弹簧弹起来似的,“腾”地站起,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跌跌撞撞就迎了上去。阳永康也猛地掐灭了烟头,烟蒂随手一扔,大步跟上,佝偻的背似乎都挺直了些。 邻居们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去。客堂间的陈阿婆、灶披间的冯师母,还有倚在门框上的何彩云,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自行车稳稳停在青石板上。 阳光明长腿一撑,停稳车子。 后座的阳光耀动作有些僵硬地跳下来,背上还背着那个巨大的灰色帆布旅行袋,手里吃力地拎着同样沉重的土布提包。 昏黄的光线下,他整个人像缩水了一圈。离家时,原本合身的旧军便服此刻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更衬出那份嶙峋的单薄。 皮肤是北大荒风霜烈日打磨出的深褐色,粗糙得像蒙着一层洗不掉的尘垢。 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突出,嘴唇干裂起皮,头发乱糟糟地沾着灰土。 眉眼间刻着长途跋涉的疲惫,还有一种被生活重压后的麻木和挥之不去的怨气。 这副饱经风霜的模样,与繁华的魔都,与这熟悉的石库门,似乎格格不入。 “耀耀!我的耀耀啊!” 张秀英的哭声撕破了天井的寂静,带着一种积蓄已久的爆发力。 她扑上去,一把抱住儿子,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箍住阳光耀单薄的身体,仿佛要把这两年多的思念、担忧和心疼都揉进骨血里。 她粗糙的手掌一遍遍、近乎贪婪地摩挲着儿子瘦削得硌人的脊背和肩胛骨,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他沾满灰尘的衣领上。 “姆妈……” 阳光耀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拥抱弄得有些无措。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硬物,声音嘶哑干涩。 他下意识地微微挣扎了一下,却换来母亲更紧的箍抱。一股混杂着尘土和母亲身上那无比熟悉的廉价肥皂气息的味道冲入鼻腔——这是家的味道,是石库门深处独有的烟火气。 这气息瞬间击溃了他强撑的堤防,眼圈也控制不住地红了,鼻翼翕动着。 邻居们围拢过来。陈阿婆看得直抹眼角,叹息道:“秀英啊,好了好了,人回来就好!平平安安回来就是最大的福气!快松开让儿子喘口气,看看都瘦成啥样了……” “是啊,秀英,快别哭了,孩子一路辛苦,肯定累坏了,先进屋歇歇,喝口热水。”冯师母温言劝慰,声音柔和。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劝说下,张秀英总算稍稍松开了手,但依旧像怕人跑了似的,紧紧抓着阳光耀一只胳膊。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借着昏黄的光线,仔细地一寸寸地端详着儿子的面容,手指颤抖着抚过他粗糙凹陷的脸颊和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哽咽得不成调: “黑了……瘦脱形了……吃苦了……吃了大苦头了……” 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尖上剜下来的。 阳永康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阔别两年多的二儿子。 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嘴唇抿得紧紧的。 他最终只是伸出那只同样粗糙、骨节粗大的手,重重地结实地拍了拍阳光耀另一侧的肩膀,喉咙里挤出三个沉甸甸的字:“回来就好。” 这简短到极致的话语,却像有千斤重,砸在阳光耀心上。他喉头一哽,差点又落下泪来。 邻居们七手八脚地帮忙,把两个死沉的包裹从自行车后架上卸下来,暂时堆放在天井冰凉的石板上。那鼓囊囊的帆布旅行袋和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土黄色土布提包,立刻成了新的焦点。 李桂听到动静,也从屋里快步出来,看到阳光耀的模样,也吃了一惊,随即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招呼道: “耀耀回来了!哎哟,怎么瘦了这么多!这两年真是苦了你了!” 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心疼。 “阿嫂好。”阳光耀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声音依旧沙哑,“乡下的日子,确实……很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空荡荡的旧军便服。 张秀英拉着儿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坐下,心疼得无以复加,迫不及待地追问: “耀耀,快跟妈说说,在那边……到底咋样?信里你总说苦,可这……这也太苦了!活生生的人熬成这样……” 她的目光像黏在儿子脸上,舍不得移开。 这个话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拧开了阳光耀心底积压已久的苦水闸门。一路上的震惊、酸涩,以及这两年刻骨的委屈、不甘和对环境的怨怼,此刻终于找到了最直接的宣泄口。 他本就口齿伶俐,此刻更是添油加醋,将东北的苦楚描绘得淋漓尽致,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 “姆妈,你是不知道啊!” 他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要引起所有听众的共鸣,“那地方,真真不是人待的!冬天,零下三四十度!那风刮起来,跟刀子似的,割在脸上生疼! 我们住的那破泥草屋,四处漏风,墙缝里能塞进手指头!屋里跟冰窖一样! 带去的被袄,顶个屁用!晚上缩在炕上,盖两层被子还冻得骨头缝里都疼,牙齿打架,根本睡不着!脚趾头都差点冻掉! 去年冬天,我们屋一个知青,耳朵就冻坏了一大块!” 他边说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仿佛那刺骨的寒冷还在。 他拿起桌上一个掉了不少瓷的搪瓷缸,也不管是谁的,猛灌了几口凉白开,润了润干得冒烟的嗓子,继续控诉: “吃的?那就更别提了!顿顿苞米面糊糊、高粱米饼子!喇嗓子!喇得喉咙冒烟!清汤寡水,一点油星都见不着! 菜?就是盐水煮土豆、萝卜缨子!那苞米面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喝下去肚子咕咕叫,前胸贴后背!走路都像踩着,打飘! 一年到头,就过年队里杀猪那会儿,能分到指头宽那么一点点肥膘,塞牙缝都不够,算是见了点荤腥!嘴里真是淡出个鸟来!” 他咂咂嘴,仿佛还在回味那可怕的寡淡。 “农活?那叫活吗?那叫要命!”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手里还攥着锄头,“天不亮,哨子一响就得爬起来下地!面朝黑土背朝天!锄头抡得胳膊都抬不起来!腰就跟断了似的,直都直不起! 夏天那日头,毒得很!晒得皮都要脱几层!汗流到眼睛里,杀得生疼!我这身子骨,哪受得了这个?” 他拍着自己单薄的胸膛,语气充满了委屈,“队长?哼!也是个势利眼!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外来的知青,脏活累活全派给我们! 看你动作慢点就扯着嗓子吼,一点面子不给,简直不把我们当人看!” 他刻意忽略了妹妹阳香梅的坚韧和自己对农活本能的抵触,将环境的艰苦和人际关系的紧张都放大了几分。 说到动情处,他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自怜: “同屋那几个知青,更不是东西! 本地那个姓李的,仗着是坐地户,处处占便宜! 我好不容易托人从镇上买回来半斤饼干,自己都舍不得吃,他问都不问,抓走一大把! 夜里打呼噜像打雷,震得房梁上的灰都往下掉!跟他吵过几次,他还横得很,差点动手! 还有个小王,懒得出蛆!轮到他挑水、劈柴、烧炕,推三阻四,要么就做得一塌糊涂,炕烧得半温不凉,冻得我们半夜爬起来重新弄! 我说他几句,他还翻白眼,骂我多管闲事!这种人,真真叫气煞人!跟他们挤在一个炕上,闻着那汗臭脚臭味,听着那呼噜磨牙声,简直折寿! 我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不晓得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颓然地低下头,仿佛被那无形的重担彻底压垮。 这番绘声绘色、饱含血泪的控诉,在昏黄灯光和邻里围观下,效果倍增。 张秀英听得心如刀绞,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汹涌而出,紧紧抓着儿子的手,嘴唇哆嗦着,除了重复“作孽啊……作孽……”,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阳永康蹲回墙角,闷头又卷起一支烟,劣质烟草的烟雾更浓了,将他紧锁的愁容笼罩其中,那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 邻居们的神情也复杂起来。 客堂间的陈家姆妈听得尤其专注,眼圈也跟着红了,撩起蓝布围裙的一角悄悄抹泪。 她家也有两个孩子在外地插队,阳光耀的话像一把钩子,精准地勾起了她心底深埋的担忧和牵挂。 那份感同身受的愁绪让她忍不住低声叹息:“作孽啊……都是作孽……孩子们在外头吃苦受罪,当爹娘的心里跟油煎一样……”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冯师母则微微蹙着眉头,她阅历更深,听出了阳光耀话里过分的怨气和自我中心,以及某些细节可能的夸张。 但看着张秀英悲痛欲绝的样子,再看看阳光耀那副被生活磋磨得不成人形的模样,她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何彩云依旧倚在自家门框上,目光却更多地瞟向天井石板上那两个巨大的包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好奇,对阳光耀的诉苦似乎并不太感兴趣。 阳光明一直站在稍远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的砖墙。 他看着母亲伤心流泪,看着父亲沉默如山的愁苦,听着二哥那带着明显表演性质的将苦难无限放大的诉苦,心里像堵了一团湿透的烂絮,闷得难受。 他理解二哥的苦,但更心疼父母的伤心,也隐隐觉得二哥的讲述里,少了点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必须打断这沉浸在无边苦难氛围里的对话,把话题引向更实际、也更能宽慰父母的方向。 他走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插入了二哥尚未平息的声浪里: “二哥,二姐在那边怎么样?她还好吗?信里她总说好,什么都好,可我们心里总是不踏实。” 他特意强调了“总说好”和“不踏实”。 提到妹妹阳香梅,阳光耀的情绪像被按了暂停键,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抹了把有些发烫的脸颊,语气变得相对客观了一些,少了些控诉的激烈:“香梅……她比我强。” 他很是坦然的承认这一点,语气里带着点不情愿的佩服,“她们女知青分的活,比我们男的轻省些。开头她也吃不消,累得够呛,晚上偷偷哭过鼻子。但这丫头……” 他顿了顿,“能吃苦,性子也韧,不像我……她熬过来了,也习惯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自嘲,“这点上,我不如她。这种苦日子,我是死活习惯不了。香梅她……人缘也好,不像我,跟谁都处不来。”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落寞和难以言说的隔阂。 “她跟知青点的人处得来,跟屯子里那些大娘大婶也处得好。” 阳光耀继续说着,声音平缓了些,“像王大娘,人挺好,手把手教她点灶坑、烧炕、认野菜,还教她腌咸菜。 她还在屋后自己开了块小菜地,种了点茄子、豆角啥的,长得还挺好。这点本事,我也学不来,也不想学。合不来就是合不来,强求也没用。” 他最后一句,又带上了点固执的怨气。 邻居们听到这里,神情缓和了不少。冯师母赞许地点点头:“香梅这姑娘,从小看着就文静懂事,性子好,能吃苦。是个好孩子。” 她看向阳光耀,补充道,“耀耀,你知道想着家里人,千里迢迢带回来这么多东西,也是个有心的好孩子。一路背回来,不容易!” 陈家姆妈也附和着:“是啊是啊,带了这么多山货回来,都是好东西!你们那地方虽然苦,东西倒是实在!这下你爸妈能好好给你补补了!” 这话正好搔到了阳光耀此刻最需要的痒处——存在感和功劳感。 他脸上的落寞和怨气瞬间被一种急于展示的急切取代。 他立刻挺直了腰板,指着天井里那两个大包裹,声音也扬了起来,带着明显的炫耀: “那是!再苦再累,也不能忘了家里!爹妈养我这么大,我在那穷地方,有点好东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往家里划拉!你们看看!” 他像是注入了新的活力,几步走到包裹旁,动作麻利地解开旅行袋的带子,又用力扯开土布提包捆扎的麻绳。 一股混杂着干菌菇的浓郁土腥气、坚果的油脂香和风干鱼特有的咸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天井里潮湿的空气。 “喏!” 他率先从帆布旅行袋里掏出一大包用厚牛皮纸包着、捆扎得结实的东西,“上好的黑木耳!肉厚!晒得干透透的!炖汤炒菜放一点,鲜得能掉眉毛!” 他又从袋子里翻出另一包,“这是榛蘑!野生的!比菜场卖的香多了!” 接着是土布提包,他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松子!野山核桃!都是好东西!费老大劲从林场老职工那里淘换来的!补脑子!”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从提包最底下抽出两条用旧报纸裹了好几层、细长的东西,解开一层,露出里面风干得硬邦邦、鳞片闪着微光的鱼。 “两条风干的细鳞鱼!松江里捞的!稀罕物!给爸妈尝尝东北的河鲜!炖汤,鲜掉舌头!” 他还不忘补充,“哦,还有,队里分的黄豆,自家炒的香瓜子……都塞在里面了!满满两大包!死沉死沉的,一路背回来,肩膀都勒出红印子了!” 他如数家珍,语气里充满了邀功的意味。 他要让所有人,尤其是邻居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阳光耀不是空手回来白吃白喝的,他给家里带了沉甸甸的、实实在在的“心意”,足以堵住任何可能的闲言碎语。 阳光明站在一旁,平静地看着二哥略显亢奋的展示。 等阳光耀显摆得差不多了,把几样主要山货都摊开在石板上,吸引了邻居们好奇的目光后,阳光明才开口,声音平稳地问道: “二哥,这么多东西,哪些是二姐托你带的?哪些是你自己准备的?我记得二姐上次信里说,她也准备了一些土特产,想让你一并带回来。” 他记得二姐阳香梅在信里明确提过要往回带特产,而且语气很期待。 阳光耀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翻找的手停在半空,眼神有些闪烁,避开了阳光明平静的目光。 他含糊地摆摆手,语气带着点刻意的轻松:“哎呀,分那么清干啥!都是我们兄妹俩的心意!一家人还分你的我的?香梅那份……呃,肯定也在里头呢!东西混在一起了,我也记不清哪样具体是谁的。” 他迅速地把话题岔开,弯腰拿起那包黑木耳,塞到张秀英手里,“姆妈,这个你收好,放干燥地方,千万别受潮!炖老母鸡汤放一把,最滋补了!” 阳光明没再追问,只是目光在二哥脸上停留了一瞬,心中了然。二姐那份心意,大概是被二哥的“功劳簿”无声无息地吞没了。 张秀英捧着那包沉甸甸、散发着浓郁气息的黑木耳,看着地上摊开的各色山货,再看看儿子虽然疲惫却带着点“衣锦还乡”般神气的脸,脸上终于露出了自儿子进门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欣慰的笑容。 尽管那笑容里还清晰地印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努力地向上弯着。 “好,好,都是好东西!耀耀有心了……”她喃喃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牛皮纸包装。 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弄堂里各家各户的灯光显得更加明亮,饭菜的香气也开始在狭窄的空间里交织弥漫,勾得人饥肠辘辘。 “好了好了,人回来就好,东西也带回来了,都是好孩子!”陈阿婆适时地开口,打破了因阳光耀展示而略显凝滞的气氛,“秀英,快别光顾着说话了,耀耀一路辛苦,火车上肯定没吃好,赶紧给孩子弄点热乎的吃吃!让孩子暖暖胃!” “对对对!” 张秀英如梦初醒,连忙把黑木耳小心地放在旁边的凳子上,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种“大敌当前”般的神采, “看我,光顾着说话!饿坏了吧耀耀?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肉都备好了,就等你回来下锅!” 她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已充满了干劲。 为了这顿接风宴,张秀英确实倾尽了全力,也动用了家里宝贵的“储备”。 灶棚里,李桂早已麻利地生起了煤球炉,蓝色的火苗舔舐着乌黑的锅底。 张秀英系上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亲自掌勺。 昏黄的灯光下,案板上,一块肥瘦相间、足有一斤多的上好五肉,已经被切成了方方正正、麻将牌大小的块。 深红的瘦肉纹理间镶嵌着诱人的乳白脂肪——这是她昨天就起了个大早,去副食品店排长队,凭票加“好话”才买到的,一直吊在阴凉通风处,就等着今天做给儿子吃。 锅烧热,倒入一小勺珍贵的菜籽油,油热后放入一小把黄冰。 冰在热油中慢慢融化,翻滚起细密金黄的泡泡,散发出焦特有的甜香。 张秀英用锅铲小心地搅动着,待到色变成漂亮的枣红色,迅速将沥干水的肉块倒进去。 “滋啦——!” 一声爆响,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焦的甜香猛烈地爆发出来,瞬间压过了天井里的其他气味,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张秀英手腕翻飞,熟练地翻炒着,让每一块肉都均匀地裹上诱人的酱色。 烹入黄酒,浓烈的酒香蒸腾而起;倒入酱油,深沉的酱色迅速染透肉块;加入几片老姜、一个挽成结的小葱……厨房里热气腾腾,油烟弥漫,锅铲碰撞声、油脂爆裂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烟火气的交响乐。 除了主角红烧肉,餐桌上摆开了阵仗: 两个从副食品店买来的冷盘——一碟切得薄薄的猪头肉,上面点缀着几粒香菜,还有一碟淋了麻油的五香素鸡; 一盘碧绿油亮、刚刚出锅的清炒卷心菜;一大碗热气腾腾、飘着点点油和淡粉色虾皮的冬瓜海米汤; 当然,还有中午特意多蒸的一锅白米饭,此刻正冒着腾腾热气。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绝对是阳家难得一见的极其丰盛的一餐。 小小的旧木桌被摆得满满当当,几乎看不到桌面原本的颜色。 阳永康今天也破天荒地拿出了一瓶“七宝大曲”,拧开铁皮瓶盖,给每人面前的小酒盅都倒上一点清亮微黄的酒液。 连平时几乎不喝酒的张秀英,也被象征性地倒了半杯。 昏黄的灯光下,酒液微微晃动,映着桌上热气腾腾、色泽诱人的菜肴,也映着围坐在一起的家人脸庞——疲惫的、心疼的、期待的、满足的,还有壮壮懵懂好奇的眼神。 “来,耀耀,到家了,别客气,多吃点!好好补补!” 张秀英拿起筷子,不停地往阳光耀碗里夹菜,尤其是那油亮红润、颤巍巍、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红烧肉,一块接一块,很快在他碗里堆成了小山。 阳光耀看着眼前这丰盛的冒着热气的饭菜,闻着那魂牵梦绕的属于母亲手艺的浓郁肉香,喉咙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口腔里不受控制地分泌出大量的唾液。 他顾不上客套,也顾不上先喝一口酒,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端起那碗堆尖的白米饭,甩开腮帮子就猛吃起来。 第一块红烧肉入口,肥肉部分几乎在舌尖化开,丰腴的油脂混合着浓郁的酱香和恰到好处的甜味瞬间弥漫整个口腔,瘦肉部分炖得酥烂入味,毫不塞牙。 这久违的极致的肉味,像一股汹涌的暖流,瞬间抚慰了他被粗粝食物折磨已久的近乎麻木的肠胃。 他大口扒着饭,咀嚼得异常用力、专注,腮帮子高高鼓起,发出满足的近乎贪婪的吞咽声。 仿佛要把这两年亏欠的所有油水、所有对美食的渴望,都在这一刻狠狠地吃回来。 他吃得那么投入,那么忘我,以至于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慢点吃,慢点,别噎着!锅里还有!”张秀英看他狼吞虎咽、仿佛饿了几辈子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满足,不停地给他添菜添饭,目光几乎没离开过他的碗。 阳永康默默地抿了一口辛辣的七宝大曲,烈酒入喉,带来一阵灼热。 他看着二儿子埋头猛吃、仿佛世界只剩下食物的样子,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一些,深刻的皱纹似乎也舒展了些许。 他自己也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慢慢地细细地咀嚼着,感受着那份久违的丰腴滋味。 阳光辉话不多,闷头吃着,但速度也不慢,显然这丰盛的晚餐对他也是难得的享受。他不时夹起一块软烂的肉皮,仔细吹凉了,喂到眼巴巴看着的壮壮嘴里。 李桂则显得殷勤许多,忙着给公婆布菜,照顾着壮壮吃饭,自己倒吃得不多,脸上带着一种当家媳妇的得体笑容,眼角的余光却不时扫过桌上那盘迅速减少的红烧肉和阳光耀那狼吞虎咽的架势。 一家人围坐在温暖的灯光下,杯盘交错,咀嚼声、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张秀英不时关切的叮嘱声、壮壮偶尔的咿呀声交织在一起。 红烧肉的浓香、炒卷心菜的清香、冬瓜汤的鲜气、还有那淡淡的酒气,混合成一种令人心安的味道。 这一刻,小小的石库门前楼里,弥漫着阳光耀回家后的纯粹的温馨与满足。 这顿接风宴,吃得格外酣畅,也格外快。 阳光耀一个人几乎干掉了大半盘红烧肉和冒尖的两大碗米饭。 直到实在撑得吃不动了,他才满足地放下碗筷,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了回家后第一个真正放松的带着油光和疲惫满足的笑容。 他下意识地用手揉了揉鼓胀的胃部。 “吃饱了?”张秀英慈爱地看着他,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饱了,姆妈,太好吃了!” 阳光耀摸着肚子,声音带着饱食后的慵懒和由衷的赞叹,“好久……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肉了。” 这顿熟悉又陌生的家乡味道,像一剂强效的安慰剂,暂时熨平了他心头的愤懑,让他漂泊无依、充满怨怼的心,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短暂停靠的温暖的港湾。 饭后,李桂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叮叮当当的洗碗声在厨房响起。 阳光辉抱着吃饱喝足、开始打哈欠的壮壮,在狭小的空间里轻轻踱步,低声哼着不成调的睡眠曲。 张秀英拉着阳光耀的手,坐在床边,又细细地问了些东北的生活细节,特别是关于阳香梅的点点滴滴,叮嘱他什么都别想,先好好睡一觉,把精神养回来。 夜色渐深,弄堂里的喧嚣彻底平息,只剩下远处传来的偶尔的几声犬吠。 家家户户的灯光也陆续熄灭。 阳永康已经默默地铺好了床铺,拿出了家里最厚实干净的被褥。 阳光明看了看手腕上那块半旧的上海牌手表,表盘上的指针指向了九点。 他站起身:“阿爸,姆妈,二哥,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家属楼那边了。明天厂里还有事。” 张秀英这才恍然想起小儿子还要回去,忙道:“对对,明明你明天要上班,不能耽误。路不近,早点回去休息。路上当心点,天黑。”她看着阳光明,眼神里是母亲对每一个孩子的关切。 “自行车我就不骑了。”阳光明把挂在门后挂钩上的自行车钥匙取下来,递给张秀英,“晚上时间不着急,我走着回去就行,正好消消食。明天早上姆妈你还要骑它去上班。” 自从他搬到厂家属楼,每天上班只需要步行几分钟,这辆崭新的“永久”就成了张秀英的专属座驾,极大地便利了她买菜和去工厂上班的路程。 “好,我明天骑。”张秀英接过钥匙,攥在手心。 阳光明又看向靠在椅子上,被饱食和温暖催生出浓浓倦意、显得有些懒洋洋的阳光耀:“二哥,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慢慢说。” 阳光耀眼皮都有些打架了,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连头都没怎么抬。 阳永康也“嗯”了一声,声音低沉,算是道别。 阳光明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的卡”中山装外套,扣好风纪扣,拿起自己的帆布挎包。 他推开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一股深秋夜晚特有的清冷空气猛地灌了进来,带着弄堂深处潮湿的凉意。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紧了紧衣领,迈开步子,独自一人走进了弄堂幽深的黑暗里。 (本章完) 第149章 148回城咨询,真正目的,大献殷勤 第149章 148.回城咨询,真正目的,大献殷勤 天光大亮,清冷的晨光透过窗棂照进隔间里。 阳光耀睁开眼,有一瞬间的恍惚,身下是家里铺得厚实暄软的褥,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混合着樟脑和旧木头的家的气味,不是北大荒那硬邦邦、永远带着潮气的土炕。 他长长舒了口气,四肢百骸都透着长途火车颠簸后的酸沉,这一觉睡得又深又沉。 外间传来壮壮咿咿呀呀的稚语和李桂低低的哄劝声。 家里静悄悄的,父亲、大哥,肯定都去工厂了。 阳光耀撑着坐起身,套上那件空荡荡的旧军便服,趿拉着鞋走到堂屋。 “光耀起来啦?”李桂正抱着壮壮坐在小竹椅上,见他出来,脸上堆起笑容,“饿了吧?饭菜都在锅里温着,我去给你端出来。” “麻烦大嫂了。”阳光耀点点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走到天井边,就着搪瓷盆里的冷水抹了把脸。冰凉的水激得他一个哆嗦,却也彻底驱散了残存的睡意。看着镜子里那张依旧黑瘦、但眼底疲惫稍减的脸,他用力搓了搓脸颊。 饭菜端上桌:一大碗温热的白米饭,一碟酱瓜,还有几块昨晚吃剩的红烧肉。这在物资匮乏的年月,已是极好的早饭。 阳光耀坐下来,沉默地吃着。李桂抱着壮壮坐在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孩子,偶尔也跟他说两句闲话,问问东北冷不冷,路上累不累。阳光耀简短地应着,语气平和。 搁在以前,他和这位大嫂的关系算不上多融洽,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但离家两年,刚回来,彼此都多了几分客气和容忍,气氛倒也算得上和气。阳光耀心里装着事,胃口并不算好,匆匆吃完,便放下了碗筷。 “大嫂,我出去一趟。”阳光耀站起身,抹了抹嘴。 “哦,好。”李桂应着,“中午回来吃饭吧?” “看情况,可能在外面随便对付点。”阳光耀含糊应道,拿起椅背上搭着的帽子扣在头上,推门走了出去。 弄堂里,上班的工人早已走空,只剩下几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口晒着太阳,或是提着菜篮子慢悠悠走过的家庭妇女。 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阳光耀裹紧了衣服,脚步有些急,朝着街道办的方向走去。 街道办,是每个返城知青绕不开的地方。 他今天来,有两个目的。一是例行公事地登记报到——知青探亲假时间有限,街道办需要掌握情况,假期一到,若滞留不走,他们便会介入催促。这登记只是走个过场。 他真正的目的,是来探听回城的风声。 这趟千里迢迢跑回来,把家里准备的钞票、粮票等都带走,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心底那团灼烧的火焰——他想回城。 扎根北大荒?他一天都待不下去。他需要知道,现在有没有门路,哪怕只是一丝缝隙。 街道办的办公室里,墙上贴着红色的标语,几张掉漆的办公桌后坐着几个穿着蓝灰色干部服的工作人员。 阳光耀找到负责知青事务的窗口,是个戴着套袖、头发白的老同志。 “同志,我是返沪探亲的知青,阳光耀,向阳生产队的。”阳光耀递上自己的户口本和知青证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 老同志推了推鼻梁上的老镜,慢悠悠地翻开登记簿,找到他的名字,用蘸水笔记下返沪日期。“哦,阳光耀。探亲假批了多久?” “十五天,刨去路上时间,能在家里待八九天。”阳光耀回答。 “嗯,假期结束前三天,记得再来一趟销假。按时回去,不要超期。”老同志公事公办地叮嘱,合上登记簿。 “知道了,同志。”阳光耀没有立刻离开,他往前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同志,我想……打听打听,现在有没有什么……返城的政策?或者……什么路子?” 老同志抬起眼皮,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在镜片后锐利地扫了他一眼,带着一种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叹息。 “返城政策?”他摇摇头,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冷水浇下,“没有正式的。现在正是号召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干革命’的时候,哪来的返城通道?” 阳光耀的心沉了一下,但还是不死心:“那……有没有特殊情况?比如……” “特殊情况?”老同志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有,但少之又少。重病,残疾,得是那种完全丧失劳动能力的,还得有县级以上医院开得证明,层层审批,难如登天。成功回来的例子,凤毛麟角。” 他顿了顿,看着阳光耀虽然黑瘦但显然还算健壮的身板,“你……看着不像有重病吧?” 阳光耀下意识地挺直了背,随即又颓然塌下肩膀。 他张了张嘴,想再问“重病”具体指哪些病,但看着老同志那洞悉一切、略带怜悯的眼神,话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问了又能怎样?装病?显然行不通。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全身。最后一丝侥幸的火苗,被这现实的话语彻底掐灭了。他木然地站在那里,只觉得办公室里的空气更加浑浊压抑。 “同志,还有事吗?”老同志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缓和了些。 “……没了,谢谢。”阳光耀的声音干涩,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失神地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了街道办的大门。 深秋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街道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街道两旁灰扑扑的建筑,行色匆匆的路人,仿佛都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直到冷风吹得他打了个激灵,才停下脚步。 回城的路,眼下看来,是彻底堵死了。 他靠在冰冷的砖墙上,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煤烟味的空气。 既然回不去,那就……好好享受这短暂的假期吧。只有八九天。他用力搓了搓脸,似乎想把那份沮丧搓掉,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回到石库门,家里只有李桂和壮壮。 阳光耀没说什么,径直回了自己睡觉的前楼小隔间。 他把自己摔在床上,盯着糊着旧报纸的天板,一动不动,直到午饭的香味飘进来。 接下来的几天,阳光耀像是要把过去两年亏欠的、以及未来几年可能都享受不到的“福气”,一次都补回来。 张秀英拿出了全部的热情和家里有限的好东西。昨天是红烧肉,今天是葱油拌面加了点肉末,明天是托人弄来一条小鲫鱼炖了汤。每顿饭,油水最足、最好的那部分,必定先夹到阳光耀碗里。 “耀耀,多吃点,补补身子!在那边吃不上啥好的……”张秀英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眼圈总是忍不住发红。 阳永康话不多,但吃饭时,也会默默地把盘子里仅有的几块肉往他那边推推。 大哥阳光辉更是闷头吃饭,从不跟他争抢。 家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补偿般的溺爱氛围。 阳光耀来者不拒,吃得心安理得,却也隐隐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短暂的“好日子”,是用他漫长的“苦日子”换来的。 转眼到了周日。 阳光耀起了个不算太早的早觉。 深秋的阳光透过石库门老虎窗的缝隙,斜斜地落在床铺上,带着一丝稀薄的暖意。 他揉揉眼睛,听着楼下灶披间里锅碗瓢盆的轻响,还有母亲张秀英压低嗓门和大嫂李桂说话的细碎声音。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家常的安宁,这在他插队的东北是难以想象的奢侈。 他穿好那身洗得发白、肘部磨得有些透亮的蓝布褂子,踩着千层底的布鞋下了楼。 张秀英已经等在八仙桌旁,桌上摆着一碗水荷包蛋,白瓷碗里卧着两个圆润饱满的荷包蛋,水清亮,飘着几缕热气。 “快趁热吃,耀耀。”张秀英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脸上的皱纹都舒展着,“特意给你煮的,补补身子。” 阳光耀心里一暖,没说话,低头大口吃起来。水的甜味和鸡蛋的鲜香混合在一起,温润地熨帖着肠胃,也勾起了心中对家中滋味的眷恋。 吃完最后一口,他抹了抹嘴,对正在水池边弯腰洗菜的母亲和大嫂说:“姆妈,大嫂,我去光明那边看看,中午在他那儿吃,不用等我。” 张秀英闻言,立刻直起身,在围裙上擦擦湿漉漉的手,脸上漾开真切的笑意: “好,好!昨天我跟明明讲过了,他讲晓得咯。你去认认门也好,兄弟俩多聚聚。” 她看着二儿子,眼神里有种难以言说的欣慰和牵挂。 阳光耀从中山装内袋里小心地掏出那张迭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上面是阳光明用工整的钢笔字写的地址。他揣好纸条,溜溜达达出了门。 深秋的魔都街头,梧桐树叶已大半枯黄,在微凉的晨风里打着旋儿飘落。 阳光带着一种清冷的质感,照在略显空旷的马路上。 行人不多,大多步履匆匆,穿着灰蓝黑为主色调的衣裤,自行车铃铛偶尔清脆地响过。 街角国营食品店门口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副食品供应总是紧俏的。 阳光耀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淡淡煤烟和落叶气息的空气,这是熟悉的家乡的味道。 他按着地址的指引,穿过几条熟悉的、两旁矗立着老式洋房或石库门弄堂的马路,拐进了一片工人家属区。 景象陡然不同起来。 眼前是一片密集的工人新村,一栋栋火柴盒似的灰扑扑的筒子楼紧密地排列着,楼间距狭窄。 楼体墙面不少地方已经斑驳,露出里面的红砖。 阳光耀找到了三号楼。 水泥楼梯粗糙冰冷,扶手栏杆上落满了灰尘。 他一步步爬上二楼,楼道里光线昏暗,两侧堆着很多杂物,只容一人侧身通过。 找到二零三室,木门紧闭着。他抬手,用指节在门上笃笃笃地敲了三下。 门几乎是应声而开,露出阳光明那张年轻却透着沉稳的脸。 他穿着干净的卡其布工装,袖口挽起一截。“二哥,来啦。”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自然的亲近。他侧身让开通道。 阳光耀踏进房门,一股清爽的肥皂水气味扑面而来,与楼道里的混杂气味截然不同。他的目光立刻像探照灯一样,带着新奇和审视,扫视起这方属于小弟的独立天地。 这是一个标准的里外套间,总面积大约二十六七平米。 外间不大,雪白的墙壁是新粉刷过的,水泥地面拖得发亮,能映出模糊的人影。靠墙摆着一张深褐色的八仙桌,油漆有些剥落,但擦得干净。 围着桌子是四把同样式样的木椅子。墙角还立着一个矮矮的木架子,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几个搪瓷盆和暖水瓶。整个外间简洁、规整,透着一股刚搬进来不久的利落劲儿。 阳光明示意他往里走。 推开里间的木门,空间稍大些。最显眼的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床,色泽深沉,木质纹理清晰,透着一股厚重感,显然不是普通的新家具。 床上铺着蓝白格子的床单,被子迭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 靠墙立着一个样式古朴的黄梨大衣柜,柜门紧闭。 窗下是一张刷着淡黄色油漆的书桌,桌面光洁,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本书——一本《毛选》、一本《机械原理》、一本《新华字典》,还有两个硬壳笔记本和一支插在墨水瓶里的英雄牌钢笔。 窗户擦得锃亮,深秋的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进来。 虽然家具不多,只有这几样大件,但摆放得恰到好处,空间显得不拥挤,反而有种空旷的洁净感,一种完全属于个人的不受干扰的气息,弥漫其间。 “一个人住这么大地方……”阳光耀忍不住再次感叹,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羡慕,甚至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 他走过去,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触感,抚摸着那张紫檀木大床冰凉的光滑的边沿。又拉开黄梨大衣柜沉重的柜门看了看,里面整齐地挂着几件工装、衬衫,还有迭放好的内衣裤和袜子。 “真好……”他喃喃道,眼神有些发直,“比我们知青点那四面透风的泥草屋,那几十号人挤在一起的大通铺,强了何止百倍千倍。” 一股强烈的酸涩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堵在喉咙口。 他想起自己那个用泥巴糊墙、草苫盖顶的窝棚,冬天像冰窖,夏天像蒸笼,夜晚翻身都能碰到旁边人的胳膊腿儿,毫无隐私可言。 阳光明带他到处看了看,每一个房间都没有落下。 阳光耀看得极其仔细。 他的目光在那些崭新的铝锅、炒勺上停留,在印着红双喜字的暖水瓶上停留,甚至在那个体积小巧、擦得锃亮的煤油炉上也停留了很久。 这些东西,即使在石库门拥挤的家里,也是需要精打细算、凭票供应的紧俏物。 他走到书桌前,指尖轻轻拂过那几本书的书脊,最后落在那支英雄钢笔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心里又是一阵翻腾。 这整洁的环境,这齐全的日用品,这象征着知识和无限可能的钢笔,与他那简陋、匮乏、只有体力劳动的知青生活,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参观完毕,兄弟俩在外间的八仙桌旁坐下。 阳光明捏了一小撮茶叶放进陶瓷缸里,然后拿起桌上的竹壳暖水瓶,拔掉软木塞,倒满一缸水,推到阳光耀面前。 “二哥,喝茶。” 阳光耀双手捧住温热的搪瓷缸,袅袅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 他一时有些语塞。 羡慕的话刚才已经说过了,诉苦的话在家里这几天也反反复复说了不少。沉默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邻居家小孩的哭闹声。 “你这地方收拾得挺干净。”阳光耀终于找到一个安全的话题,打破了沉默。 “一个人住,东西少,好收拾。” 阳光明简单地应道,端起自己的搪瓷缸也喝了一口。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门后搭在一条细绳上的几件衣物——两件换下来的白细布衬衣,一件深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外套,衣领和袖口看得出穿着的痕迹。 阳光耀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 他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释放某种情绪的出口,立刻放下手里的茶杯,站了起来:“反正我也闲着没事做,正好给你搭把手。脏衣服呢?都拿来,我去水房给你洗了。” 阳光明一愣,连忙摆手,语气带着真诚的推拒:“不用不用,二哥!真不用。我自己洗就行,哪能让你洗。你坐着歇会儿。” “跟我还客气啥!”阳光耀的态度异常坚决,甚至带上了一种不由分说的近乎急切的热情,“我都看见了,就那几件。闲着也是闲着,活动活动筋骨还暖和些。水房在哪儿?我这就去。” 他说着,已经不由分说地走到门后,把铁丝上搭着的两件衬衣和一件工作服外套一股脑儿抱了起来,动作利落得像是怕被拦住。 阳光明看他这架势,知道再拦就显得生分了,只好无奈地笑了笑,指了指门外走廊的方向:“走廊中间那个门就是水房。用窗台下面那个红塑料盆,肥皂在窗台上。” “晓得了。”阳光耀抱着衣服,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仿佛领了什么重要的任务。 水房里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肥皂粉的味道。 几个中年妇女正占据着几个水龙头,有的在哗啦哗啦地搓洗床单,有的在沙沙地刷着带泥的土豆萝卜。 突然看到一个陌生男人抱着衣服走进来,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投来好奇而略带审视的目光。这年头,男人进公用洗衣房,还是个生面孔,确实少见。 阳光耀顶着这些目光,脸上尽量表现得坦然自若。 他找到一个空着的水龙头,把怀里那几件衣服放进窗台下那个红色的塑料大盆里。拧开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哗地冲下来,溅起细小的水。 他挽起袖口,拿起那块黄色的固本肥皂,开始吭哧吭哧地搓洗起来。 肥皂沫很快堆满了盆口,冰冷的自来水冻得他手指发麻发红,但他搓得十分卖力,仿佛要把布料里深藏的污垢都彻底清除,又仿佛在用力搓洗掉些什么别的看不见的尘埃。 他需要做点什么。 做点实实在在的能体现价值的事情,来缓解心头那份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情绪——对小弟优越环境的羡慕,对自己处境的酸楚,以及一种想要表达“感谢”和主动“示好”的笨拙心意。 冰冷的自来水似乎能暂时麻痹他纷乱的思绪。 等他终于把衣服拧干,一件件晾在走廊尽头那根公用的锈迹斑斑的铁丝上时,手指已经冻得有些僵硬发木。 他甩甩手,走回二零三室。一推门,就闻到一股诱人的油脂香气和淡淡的酒香从隔间小厨房飘出来。 阳光明已经在里面忙活了。 阳光耀又想凑过去帮忙,刚走到厨房门口,就被阳光明用胳膊轻轻挡了出来。 “二哥你坐着歇会儿,饭马上就好。油烟大。”阳光明手上拿着锅铲,锅里正滋啦作响。 阳光耀只好退回外间,重新在八仙桌旁坐下。 隔间小厨房里传来锅铲与铁锅碰撞的清脆声响,油煎的滋滋声,还有各种食物香气混合在一起,越来越浓郁。 他安静地坐着,听着那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声响,闻着那实实在在的饭菜香,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似乎被填满了一些,踏实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对眼前这种安稳日常的渴望和自身漂泊无定的茫然。 没多久,饭菜上桌。 阳光耀的眼睛立刻亮了。 主菜是两样熟食,是阳光明从冰箱空间里拿出来的硬菜——一只油光红亮、颤巍巍的大猪肘子,皮肉酥烂,浓郁的酱香混合着肉香扑面而来;还有一盘皮色金黄、泛着诱人光泽的醉鸡,酒香和香料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阳光明又快手炒了一盘黄澄澄、蓬松柔软的炒鸡蛋,拌了一盘切得细细的淋了香油和醋的酸辣白菜心。 最后,从隔间里端出一小锅热气腾腾、粒粒分明的白米饭。那米饭的香气,纯粹而诱人,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嚯!这么丰盛!”阳光耀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虽然这几天在家里吃得比在东北强得多,但肉食也是稀罕物,更别说眼前这看起来就软烂入味、油光水滑的大肘子和香气如此独特诱人的醉鸡了。 这顿午饭的规格,远超他的预期。 (本章完) 第150章 149开诚布公,真诚建议,送走二哥 第150章 149.开诚布公,真诚建议,送走二哥 “二哥难得来一趟嘛。”阳光明笑着,拿起饭勺,给阳光耀盛了满满一大碗压得瓷实的白米饭,递到他面前,“尝尝这肘子,朋友送的熟食,我就热了一下,味道应该还行。” 阳光耀不再客气,心里那点谋划暂时被食物的香气冲淡了。 他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大块连着皮和肉的肥瘦相间的肘子,塞进嘴里。 肥肉部分入口即化,丝毫不腻,浓郁的肉汁瞬间在口中爆开,瘦肉部分也炖得酥烂不柴,酱香完全渗透进去。 他又夹了一块醉鸡,鸡肉极其滑嫩,带着清冽的酒香和恰到好处的咸鲜,回味悠长。 再配上蓬松香软的炒鸡蛋,酸辣爽脆、极其解腻的白菜心,就着那喷香的白米饭…… 阳光耀吃得风卷残云,额头上很快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嘴里含糊不清地连连称赞:“好吃!真香!比我们知青点那清汤寡水的饭菜,强太多了!这味道……绝了!” 阳光明吃得不多,主要是陪着二哥,偶尔给他添点菜,把肘子最肥美的部位夹到他碗里。 一顿饭下来,阳光耀吃得额头冒汗,心满意足,胃里被食物塞得满满当当,暖烘烘的,连带着四肢百骸都舒坦了许多,连日来的愁绪似乎也被这顿饱饭暂时压了下去。 吃完饭,阳光耀又抢着收拾碗筷。 他把空盘空碗摞起来,端起那盆油腻的碗碟,熟门熟路地走向水房。 水房里的人比刚才少了些。 他打开水龙头,用丝瓜瓤沾着碱面,仔细地刷洗着每一个碗碟,再用清水冲净。冰冷的自来水依旧刺骨,但他似乎不那么在意了。 洗刷干净后,他又把八仙桌擦得光可鉴人,连桌腿都顺手抹了一下。 阳光明默默地看着二哥忙活,没有过多阻拦。 等阳光耀擦完桌子坐下,他才拿起桌上的茶叶罐——那是一个普通的铁皮罐子,但里面装的茶叶显然不普通。 他取出一小撮深褐色的茶叶,放入白瓷茶壶,冲入滚水。深红色的茶汤迅速析出,注入两个同样洁白的瓷杯里,一股醇厚馥郁、带着果蜜香气的茶香立刻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这是阳光明冰箱空间里收藏的顶级红茶,平日里担心被人发现异常,他一般都是自己喝,很少拿出来待客。 阳光耀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浮着的热气,小心地啜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口感饱满顺滑,回甘悠长,带着一种熨帖的暖意。 他舒服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浊气都吐出来。沉默在茶香中持续了一会儿,阳光耀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郑重起来。 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明明。”他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慎重,“这次回来,在家里也待不了几天了。后天,后天一早的车。” 他顿了顿,像是在积攒勇气,“有件事……二哥想跟你好好说说,交个底。” 阳光明也放下了茶杯,目光平和地看着他:“二哥,你说。我听着。” “还是……回城的事。” 阳光耀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知道,现在没政策。街道办那边,我去问过了,办事员讲得清清楚楚,政策没有,路子没有,一点希望都看不到。我……死心了。” 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带着认命的无奈。 “但是。”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眼神也变得热切起来,“现在没政策不代表以后永远没有!政策这东西,像天一样,说变就变。哥在东北那疙瘩,消息闭塞得很,就像聋子瞎子,啥也听不到,啥也不知道。你不一样!”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目光灼灼地盯着阳光明,“你在这么大一个厂子里,又在领导身边做事,接触的人多,层次也高,消息肯定灵通!认识的人也多!” 他语速加快,像是怕被打断,又像是要把压抑已久的渴望和盘托出: “哥想拜托你,帮哥留心着!时时刻刻留心着!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有了什么回城的政策,哪怕只是个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或者……或者有什么别的门路、别的法子,无论是要钱,还是要找关系搭人情,需要跑腿的,需要打点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急切,“你千万千万,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写信!拍电报!无论如何都要让我知道!” 他喘了口气,眼神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卑微: “钱的事,你放心!需要多少,你告诉我个数目,我先跟家里借!算我欠家里的! 等以后,等以后我要是真能回城了,找到工作,我一定一分不少地还上!砸锅卖铁也还!我阳光耀说话算话!”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更加郑重:“人情债,我也认!清清楚楚地认!是谁帮的忙,了多大的人情,我都记在小本本上! 以后我有了能力,该还钱还钱,该报答报答,绝不含糊!绝不赖账!绝不拖累家里,拖累你!” 他一口气把心里憋了许久的话倒了出来,胸口微微起伏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阳光明,那眼神里有孤注一掷的急切,有近乎卑微的保证,更有一种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小弟身上的依赖: “哥心里清楚得很,现在家里头,就你有这个能力,有点门路,能接触到点东西。 哥的希望,一大半……不,是全都在你身上了。”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哽咽的央求,“哥……哥求你,多费心,帮哥留意着。哥在东北,就指着这点念想了。”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看着二哥因为激动、恳求和巨大的压力而微微涨红的脸,看着他那双充满血丝、写满焦虑和期盼的眼睛。 他完全理解二哥此刻的心情——那种被抛在荒原般的绝望,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孤注一掷。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提起茶壶,给阳光耀那喝掉一半的茶杯里续上滚烫的茶汤。深红色的茶水注入杯中,热气升腾。 “二哥。” 阳光明放下茶壶,语气平和而肯定,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你这话说的就见外了。我们是亲兄弟,一个爹妈生的,骨肉至亲。 你和二姐在东北那地方吃苦受罪,家里谁不惦记?谁能睡得安稳?能帮上忙的事,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那不成了没心没肺了?” 他看着阳光耀的眼睛,眼神坦然而真诚:“你放心。只要有了回城的政策,哪怕只是风声,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一定尽全力帮你们想办法。 不管是跑腿打听消息,还是需要找门路疏通关节,该做的,我都会去做。这不是你求我,是我自己本就想这么做,也愿这么做。” 他顿了顿,把话题引向更现实的操作层面:“至于钱,如果数目不大,家里能凑齐,我这里拿一点出来,爸妈肯定也愿意拿出家里的老底子帮衬,不会让你们还。 本来就是为了儿女的事,钱在你们身上,爸妈肯定愿意,我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要是数目实在太大,家里一下子承担不起,那就只能找亲戚朋友外借,家里的负担会很大。 那些外债,如果你愿意个人承担一部分,这一部分算你个人借的,以后慢慢还。有你这句话,那就更不是问题,至少我不会反对。 一家人,血脉相连,不用分得那么清,算那么明。眼前能帮上忙,能把事情办成,才是最重要的。” 他语气更加诚恳,“人情的事,你也别太有负担,别想得太重。 如果是为了自家人,为了亲兄弟亲姐妹,我欠下的人情,那也是我心甘情愿。 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等以后真能回来了,顺顺当当的,多孝顺孝顺爸妈,让他们晚年享享福,比什么都强,比还我什么人情都强。 他们年纪大了,最盼着的,不就是儿女能在身边,平平安安么?” 阳光明端起自己的茶杯,也喝了一口,看着二哥脸上紧绷的肌肉似乎因为他这番话而放松了一些,眉宇间的愁苦也淡了一点,才继续开口,语气更加推心置腹: “二哥,有句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讲,但想想还是要跟你说说。” “你说。”阳光耀连忙坐直了身体,认真地看向弟弟,像学生等待老师的点拨。 “东北的日子苦,我知道。冰天雪地,活儿重,离家万里,心里憋屈,有怨气,这太正常了,谁都会有。” 阳光明的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但是啊,怨天怨地怨命,除了让自己心里更难受,像泡在黄连水里,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 日子总得一天天过下去,太阳不会因为谁心里苦就不升起来了。” 他看着阳光耀有些茫然又若有所悟的眼神,缓缓说道:“既然环境暂时改变不了,不如……试着改变一下自己的心态?就当是老天爷给咱们兄弟的一场大磨练?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话是老套,是老生常谈,但不是没道理。 熬过了北大荒这份苦,以后人生路上再遇到什么沟沟坎坎,你想想那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想想那望不到头的垄沟,想想那拉犁的累,也就觉得眼下的困难不算什么了。 人这一辈子,就像黄浦江的水,总有涨潮落潮,总有顺境逆境。 现在苦,未必以后不甜。 没吃过苦的人,尝到点甜头就忘了形;吃过苦的人,才更懂得珍惜往后那一点点甜。” “最重要的是。” 阳光明加重了语气,目光直视着二哥,“耐心点,别放弃希望。政策这东西,今天这样,明天那样,谁说得准?长则五六年,短则两三年,说不定就有转机。 你自己得准备好。万一机会来了,要保证一定能抓在手里! 平时……别把书本全丢了,初高中的课本,有空就翻翻,看看,保持住那点文化底子。脑子不用会生锈。 还有……”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严肃,“在那边,千万别急着结婚安家。这句话你也带给我二姐,就说是我说的,让她一定铭记! 一旦成了家,特别是有了孩子,再想动,那可就千难万难了,牵绊太多,政策也不会允许。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人还在,心气还在,回城,未必就是永远够不着的奢望。” 阳光耀认真地听着,小弟的话没有高深的道理,却像一股温润平和的泉水,缓缓浇灌在他焦灼干裂、几近绝望的心田上。 没有高高在上的说教,没有空洞的安慰,只有设身处地的理解和实实在在、可操作的劝慰与建议。 尤其是那句“未必就是奢望”,像沉沉黑暗中骤然点亮的一盏豆大的灯火,虽然微弱,却让他那颗近乎死寂的心,又顽强地微弱地搏动起来,生出了一丝暖意和微茫的盼头。 “明明,你说得对!说得在理!” 阳光耀重重地点头,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点振奋和决心的笑容,连日来的阴郁似乎被驱散了一些, “哥听你的!回去就找书看!把以前学的东西捡起来!一定稳住!坚决不结婚!就等着! 有你这句话,有你在家里帮哥留心着,哥心里……就有底了!踏实多了!” 心结似乎打开了一些,气氛也随之轻松起来。 兄弟俩围绕着回城政策可能的走向、东北具体的生活细节、家里父母兄嫂的情况,越聊越投机。 阳光耀像是打开了尘封的话匣子,把在街道办碰壁时感受到的世态炎凉、对渺茫未来的恐惧和迷茫、对家里这次倾尽所有为他操办的感激与愧疚,都一股脑儿地毫无保留地倒了出来。 阳光明则耐心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或者简短地开解几句,也分享一些厂里不涉密的趣闻和人事变迁。 窗外的天色,就在这推心置腹、家长里短的交谈中,不知不觉地由明亮的午后,渐渐染上了昏黄的暮色,最后被深沉的靛蓝所取代。 直到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消失在天际线,屋里变得昏暗,阳光明拉亮了悬在八仙桌上方那盏三十瓦的白炽灯,昏黄的光线填满了小小的房间,阳光耀才猛地惊觉时间流逝之快。 “哎呀!聊得都忘了时辰!”他赶紧站起来,带着几分歉意,“我得回去了,再晚咱妈该着急了。黑灯瞎火的,路不好走。” “嗯,路上小心点,弄堂里黑。”阳光明也站起身,送他到门口。 “明明,今天……谢谢你了。” 阳光耀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下,看着小弟那张在光晕中显得格外沉稳可靠的面容,心里涌动着复杂难言的潮水,有感激,有羡慕,有离愁,但更多的,是刚才谈话中重新点燃的那份带着些许踏实感的希望。 他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那力道传递着他的信任和托付,“二哥的话,你记在心上!二哥在东北,等你的信!” “放心,二哥。”阳光明点点头,语气沉稳。 看着二哥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堆满杂物的楼道拐角,脚步声渐渐远去,阳光明轻轻关上了门。 屋里还残留着红茶的醇香,以及兄弟间那份沉甸甸的关于未来和责任的托付,无声地弥漫在空气中。 …… 接下来的两天,石库门阳家小小的灶间和隔间,都弥漫在为阳光耀返程做准备的忙碌气息里。 张秀英把家里攒了很久、全家人共同努力才换到的76斤全国通用粮票,连同120元现金,用厚厚的防潮的油纸仔细地包了好几层。 然后,她戴上老镜,一针一线,密密实实地把这宝贵的“硬通货”缝进了阳光耀贴身穿的那件旧毛衣内侧一个特制的小口袋里。 两个沉重的大包裹也打好了。 里面是两床拆洗翻新过、重新弹了的旧被,虽然被面洗得发白,但厚实暖和;还有两身同样拆洗过的、絮着厚厚的旧袄裤;以及两双李桂熬了几个晚上赶制出来的簇新的千层底鞋,鞋底纳得又厚又密实。 这些,是抵御东北酷寒的保命装备。包裹用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家里还准备了一大包路上吃的干粮:十几个煮好的茶叶蛋用旧报纸包着;一大摞烙得两面焦黄的油盐饼;两罐头瓶自家腌的咸菜疙瘩和雪里蕻;还有一包炒得喷香的油茶面…… 这些东西把阳光耀那个硕大的帆布已经有些发白的旅行袋,塞得鼓鼓囊囊。 阳光明也单独准备了一份东西。 他拿来了两瓶蜂蜜,这在当时是稀罕的营养品;两斤用彩色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白兔奶;两大玻璃罐包装朴素的奶粉;两大包印着简单纹的黄油曲奇饼干。 还有专门给二姐阳香梅的两斤红,都用厚实的牛皮纸包好。 最后,是一个用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防止气味外泄和油渍渗出的大包,塞到阳光耀手里:“二哥,这个你路上吃,顶饿。一只醉鸡,还有二斤酱牛肉。” 阳光明有能力给的更多,但坐火车携带物资同样有严格的规定。 首先就是不允许携带原粮,比如大米、白面这些。这项规定执行的非常严格! 其次,路上携带的食品,原则上只能满足一路上的吃用,不能超出太多。 第三,对于携带行李的总重量也有要求。 当然了,有些规定可能执行的不是很严格,但也不能太过超出,不然很可能会被抓典型。 看着眼前堆在八仙桌和地上的,远远超过他带回来的那点可怜山货的“小山”,阳光耀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感谢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是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小弟的胳膊,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和一种沉甸甸的承诺:“明明……让你破费了。这么多好东西……二哥……都记心里了!” 星期一晚上,阳光明回到了石库门家里住。 明天阳光耀就要走了,阳香兰一家三口也特意赶了过来,全家人吃了有阳光耀在的最后一顿团圆饭。 星期二。 天还黑沉沉的,启明星孤独地挂在天边,弄堂里一片寂静。 阳家灶间的小灯却早早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下人影晃动。 全家人都起来了。 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和食物的味道。煤球炉子上坐着一大锅稀饭,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张秀英从咸菜坛子里捞出一碗咸菜,一家人围着小方桌,沉默而快速地吃着这顿离别的简单早餐。气氛有些压抑。 匆匆吃完,张秀英又把两个刚煮好、还烫手的鸡蛋硬塞进阳光耀手里:“拿着,路上……饿了垫垫……”话没说完,眼圈又红了,声音带着颤。 “晓得了。姆妈,阿爸,你们放心。”阳光耀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他背上那个巨大的灰色帆布旅行袋,袋子立刻沉甸甸地坠下去。 手上拎起那个同样沉重的土布提包。肩上挎着装满干粮、鼓鼓囊囊的网兜。大哥阳光辉默默走过来,帮他拎起那个最大的装着被褥的包裹。 “走吧,我送你。”阳光明推起那辆崭新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 两个最沉的大包裹被粗麻绳牢牢地捆在后衣架上。阳光耀把旅行袋和土布提包分别挂在车把两边。然后,他斜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坐上后座,尽量保持平衡。 “走了!”阳光明跟站在门口的父母和大哥道别。 他脚下一用力,自行车稳稳地驶出狭窄的弄堂口,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面,汇入黎明前清冷寂静的街道。 张秀英忍不住追到弄堂口,扶着冰冷的砖墙,直到自行车彻底消失在拐角,再也看不见,才被李桂搀扶着,抹着眼泪慢慢走回去。 天色由深黑转为一种朦胧的蟹壳青。 路灯还亮着昏黄的光,在清冷的晨雾中晕开一圈圈光晕。 路上行人稀少,只有清洁工挥动着大扫帚,发出沙沙的声响。 兄弟俩都没怎么说话,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和链条转动时规律的哒哒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深秋清晨的寒意像细密的针,穿透衣物,阳光耀裹紧了身上的袄。 他看着前面小弟宽阔挺直的背影,和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却依然笔挺的中山装,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羡慕、感激、离愁、对前路的茫然、以及那一点点被小弟点燃的微弱的希望……种种情绪交织翻腾。 火车站永远是魔都最喧嚣的漩涡。 巨大的穹顶下,人声鼎沸,南腔北调的方言、广播喇叭字正腔圆却不断重复的报站声、行李小推车的铁轱辘碾过水磨石地面的刺耳噪音、还有孩子的哭闹和大人的呵斥声,混杂成一片巨大而持续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阳光明熟门熟路地把自行车推到存车处,付了钱,领了一个小木牌。然后帮阳光耀把挂在车把上的旅行袋、提包和网兜都卸下来。 两人拿着沉重的行李,一路来到进站口。 “就送到这儿吧,里面人挤人,你车也进不去。” 阳光耀接过自己的旅行袋和提包,又把肩上的网兜使劲往上挎了挎。后衣架上那两个最沉的大包裹,他得自己扛进去。 阳光明看了看他被行李淹没、几乎看不到身影的样子,点了点头: “好。二哥,一路顺风。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多保重身体。家里有我,你放心。”他特意强调了一句,“信里不方便详细说的那些话,简单提一句就行,我会记在心里的。”他指的是关于回城消息的敏感话题。 “嗯!”阳光耀重重地点头,喉头再次发紧。他用力吸了口气,把涌上来的酸涩强行压下去,声音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沙哑,“明明,家里……爸妈,就多靠你了!二哥……走了!” 他转过身,动作有些笨拙地调整着身上的负重。 先把帆布旅行袋的背带吃力地套在肩上,袋子沉沉地坠在背后。一手拎起沉重的土布提包。另一只胳膊努力挎着装满食物的网兜,网兜的绳子勒进袄里。 然后,他弯下腰,用肩膀顶起后衣架上那个最大的装被褥的包裹,身体被压得明显一沉。 整个人瞬间被各种形状的行李淹没,像一座移动的、摇摇晃晃的包袱山。 他努力挺直被压弯的腰板,梗着脖子,迈开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的步子,朝着进站口那汹涌嘈杂、人头攒动的人流一步步走去。 阳光明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 他隔着攒动的人头,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被沉重行李压弯了腰,如同负重的骆驼,却倔强地挺直着脖颈、一步步向前挪动的背影。 那背影在庞大喧嚣的车站背景和汹涌人潮的衬托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孤独。 他看着那背影一点一点,艰难却执着地汇入那片南来北往、行色匆匆的人潮,被裹挟着,最终彻底消失在检票口那个昏暗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拐弯处,再也看不见。 车站广播里,字正腔圆的女声毫无感情地播报着列车信息。高高的圆形挂钟下,巨大的钟摆规律地摆动,指针清晰地指向六点四十分。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喧嚣的站台方向,径直走向存车处。掏出那块小小的木牌,换回自己的自行车。 他扳正车头,跨上那冰冷的皮座垫,脚下一用力,车轮转动起来,驶离了这片永远喧嚣、充满离别与重逢的广场。 初冬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迎面吹来,吹动了他的衣襟,也带来了一丝属于清晨的带着寒意的清新气息。 ps:今天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151章 150仓库失火,问责危机,调查原委 第151章 150.仓库失火,问责危机,调查原委 早上七点多的魔都,天色初露蟹壳青。 初冬的风裹着寒意,卷起地上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马路。 阳光明蹬着那辆簇新的“永久”二八大杠,朝着红星国厂的方向疾驰。车把手上挂着的帆布包,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远远的,工厂那熟悉的轮廓刚在视野里清晰起来,阳光明的心就猛地一沉。 在他的视线中,几缕稀薄却异常刺眼的灰黑色烟雾,正从厂区深处袅袅升起,无力地融入青灰色的晨空。那不是锅炉房平日的白烟,形态散乱,带着一股不祥的余烬气息。 失火了!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钢针扎进脑海! 他下意识地猛蹬脚踏板,链条发出急促的咔哒声,自行车如离弦之箭冲向厂门。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赵国栋副厂长的脸在他眼前闪过——他主管设备改造和安全生产,如果损失惨重,这领导责任……后果不堪设想! 周炳生那沉郁、边缘化的身影,仿佛一个冰冷的预兆,他不想落下同样的下场。 门卫室里,灯光亮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似乎在整理东西。 阳光明几乎是从车座上跳下来,把车往墙边一靠,顾不上锁,几步就冲进了门卫室。 “大勇哥!”他气息微喘,声音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 正在整理值班记录本的对门邻居周大勇闻声回头,看到是阳光明,那张国字脸上立刻露出熟人间的热络: “光明?这么早……你也看到烟了?”他显然知道阳光明为何而来,语气沉重下来。 他满脸烟灰,深蓝色的保卫服上蹭着几块明显的污黑,袖口甚至燎焦了一小片。他显然一夜未眠,眼珠布满血丝。 “对!怎么回事?哪里烧了?损失大不大?人有没有事?”阳光明连珠炮似的发问,目光紧紧锁住周大勇。 周大勇放下本子,叹了口气,示意阳光明坐下,自己则习惯性地压低了嗓门,带着转业军人特有的条理:“是六号仓库。顶顶要命的地方,放的都是值钱的成品细布。” 阳光明的心又往下沉了沉。六号库,他知道,那是厂里的重点仓库,堆着准备外调的高档布料。 “万幸啊。”周大勇抹了把脸,似乎心有余悸,“烧是烧了,但损失比预想的可能小点。为啥呢?就昨天晚上前半夜,六号库刚走了一批大货!出库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库房里剩下的布,比起满仓的时候,少了一大半!不然……”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那意思阳光明懂了。不幸中的万幸,库存被清空了大部分。 “火是啥时候起的?扑灭得快吗?”阳光明追问关键,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 “凌晨五点左右。是值后半夜巡逻的老钱发现的,那老家伙眼神还行。” 周大勇语速加快,“发现得还算及时!警报一拉,值夜班的、保卫科的、能抽出手的工人,全冲过去了! 水龙带接起来,厂里自备的消防沙也用上了。那布料烧起来多快?跟浇了油似的!但架不住人多手快,顶多半个钟头,火头就压下去了,没让它蔓延开。” 阳光明稍微松了口气:“仓库值班员呢?人没事吧?” “人没事!”周大勇肯定地说,“六号库的值班室在最外头,靠着门。火是从里面库区烧起来的,没烧到值班室。老匡那会儿睡得正沉,被砸门声吵醒的时候,火都快灭了,人一根汗毛没伤着。” “老匡?匡俊材?”阳光明立刻抓住了这个名字。六号库的管理员。 “对,就他。”周大勇点点头。 “起火原因呢?厂里初步有说法了吗?”阳光明的心又提了起来,这才是最关键的,直接关系到赵国栋的命运。 周大勇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领导们第一时间都赶来了,在现场看了好一阵。开过碰头会了,初步……初步认定是电线老化,短路引起的火,引燃了堆放的布料。” “电线老化短路……” 阳光明重复着这五个字,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如果这个结论最终板上钉钉,那么主管设备改造和安全、负有直接领导责任的赵国栋,最好的结局恐怕也是调离岗位,甚至可能被追究责任。 而他阳光明,作为赵副厂长一手提拔的秘书,下场不言而喻——周炳生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从一个前途无量的秘书变成边缘的“笔杆子”,只需要一场风浪。 他刚刚凭借在《工人日报》上发表的四篇文章,而在厂里初步站稳的脚跟,眼看着即将带来的光明前途,必然会化为泡影! 周炳生那落寞的身影,此刻显得如此清晰而具有压迫感。 周大勇看着阳光明骤然凝重的脸色,也猜到了他的担忧,宽慰道:“损失比预期小,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领导们还在小会议室开会,门关着呢。也许……也许后面还有说法。”他指了指办公楼的方向。 阳光明没接话,只是沉默着。 损失小是事实,但责任认定的性质不会变。 电线老化短路,这就是生产安全事故,板子必然打在主管领导身上。赵国栋一旦倒台或调离,他阳光明在红星厂的政治生命,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不行! 阳光明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那灰暗的预兆甩出去。 不能就这么认了! 赵国栋对他有知遇提携之恩,他自己的前途也系于此。 必须破局! 破局的关键在哪里?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如果最终认定的起火原因不变,是电线老化短路,那么无论损失大小,赵国栋的责任都难以推脱。 这是生产安全管理不善的铁证! 要想破局,唯一的可能,就是从根本上推翻这个“电线老化短路”的结论! 失火的原因必须另有隐情,一个与生产安全管理关联不大,或者指向其他责任方的隐情! 这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心头的阴霾。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凝重——推翻厂领导初步认定的结论,谈何容易?这需要实打实的证据和无法辩驳的理由。 他需要细节,更多关于火灾本身、关于六号库、特别是关于那个管理员匡俊材的细节!直觉告诉他,这个匡俊材可能是关键一环。 “大勇哥。”阳光明抬起头,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声音也压低了,“这个匡俊材……在厂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管六号库多久了?” 周大勇见阳光明问得认真,也收起了随意的神情,仔细回忆了一下: “匡俊材啊……四十出头吧?管六号库有些年头了,少说也有七八年了。 这人嘛,平时看着还挺细致,听说库房进出账目弄得蛮清楚,没出过啥大纰漏。不过……”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和那种传递小道消息时特有的神秘感。 “不过什么?”阳光明立刻追问。 周大勇凑近了些,几乎是气声说:“老职工私下里都传,他这位置……油水厚得很!” 他伸出三根手指,做了个捻动的动作,“都说六号库的肥差,一般人可捞不着。” “油水?”阳光明心中一动,“具体怎么说?怎么个有油水法?” “这个嘛……” 周大勇挠了挠头,“具体怎么操作的,咱一个保卫科的,哪能搞得那么清楚?都是些风言风语。 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匡俊材这人,手面比较松。抽烟都是带嘴的‘大前门’,时不时还见他拎着好酒好菜回家。 他老婆穿得也体面,衣服都是新料子。就凭他那点工资奖金?啧啧,反正很多人是不信的。” 他耸耸肩,“无风不起浪嘛,你说是不是?” “他上面有人?” 阳光明敏锐地抓住了另一个关键点。一个仓库管理员能坐稳油水厚的位置,背景不可能简单。 周大勇脸上露出一副“你懂的”表情,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揭露秘密的意味:“光明,这话我就跟你透个底,你可别往外传。匡俊材他亲姐夫是谁?窦厂长!窦鸿朗厂长!亲小舅子!” 阳光明的瞳孔微微一缩。 窦鸿朗!红星国厂主管生产的大厂长! 难怪匡俊材能稳稳坐在六号库管理员的位置上这么多年,还能有那些“手面松”的传闻。厂长的小舅子……这个身份背景太关键了! 匡俊材是窦厂长的小舅子,身处油水丰厚的岗位,且有职务侵占的重大嫌疑。 这个消息,像一块沉甸甸的拼图,“咔哒”一声嵌入了阳光明混乱的思绪中。 一个大胆的猜测开始在他脑中成型:如果这场火,不是意外呢?如果它和匡俊材可能存在的“油水”有关呢?比如,为了掩盖某些不可告人的账目或亏空?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惊了一下,但随之而来的是破局的可能性带来的隐隐兴奋。 电线老化短路是生产责任,指向赵国栋;但如果是人为纵火,哪怕是意外引发但目的是掩盖,或者涉及其他重大管理问题,那就是性质完全不同的刑事案件或严重违纪,责任归属将发生根本性偏移! 当然,这一切都还只是基于传闻和猜测的假设。 他需要证据,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来支撑这个大胆的设想,才有资格在领导面前提出质疑,为赵国栋,也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大勇哥。”阳光明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你刚才说,昨天晚上前半夜,六号库一直在出货?具体持续到几点?大概出了多少货?这些货的进出记录,仓库保管员匡俊材手里,是不是有详细的台账?” 周大勇被他一连串专业又切中要害的问题问得有点懵,挠了挠头: “这个……出货时间我记得清楚,我们保卫科要登记进出车辆嘛。 昨天来拉货的车队阵仗不小,前前后后有三辆大解放,折腾得够呛。 最后一辆车开出厂大门,我看过值班室挂钟,差五分十二点! 至于出了多少货……这只有仓库的台账才清楚。 老匡管着库,所有进出货的单据、登记,都得经他的手,台账肯定在他那儿。” 差五分十二点! 凌晨五点起火! 阳光明眼中精光一闪。 时间!这个时间差太微妙了。 刚把库房“清空”不久就着火,烧掉的偏偏是剩下的“不多”的布料,完美地抹去了库房内之前的真实状态。 这仅仅是巧合? “匡俊材人呢?”阳光明追问。 “应该还在厂里吧?出了这么大篓子,厂领导肯定要找他问话。”周大勇猜测道,“可能也在会议室外面等着传唤,或者回值班室收拾去了。” 阳光明霍然起身,抓起桌上周大勇那个掉了不少搪瓷的大茶缸,把里面剩下的凉水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心头的燥热。 “大勇哥,帮我个忙。盯一下会议室那边的动静,特别是匡俊材。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周大勇看着他严肃的脸色,下意识地问。 “去六号库那边看看。”阳光明丢下一句,人已经大步流星地冲出了保卫室。 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带着浓重刺鼻的焦糊味和湿漉漉的水汽混合气息。 阳光明没去已成废墟的仓库核心区域——那里肯定围着厂领导和技术人员。 他脚步一转,直奔六号库旁边那间低矮的值班室。 火舌似乎真的眷顾了这里,值班室的外墙除了被浓烟熏得黢黑,门窗基本完好无损。门虚掩着。 阳光明推门进去。里面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烟味和汗味。 一张简陋的单人床,被褥凌乱地掀开着,显然主人是仓促起身。 一张旧木桌,油漆斑驳,一把椅子歪斜地放着。 桌子上散乱地放着搪瓷缸、铝制饭盒、几本卷了边的《纺技术》手册,还有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仔细包着硬壳封面的登记簿——正是仓库的出入库台账! 他的心猛地一跳。看来匡俊材凌晨逃出来时仓皇失措,连这个要紧东西都忘了拿,或者根本顾不上拿。当然,也有可能是这本台账没有任何问题,他无所顾忌。 阳光明没有丝毫犹豫,快步走到桌前,一把抓起那本沉甸甸的台账。手指拂过牛皮纸封面,上面沾了一层薄薄的灰。他深吸一口带着焦糊味的空气,带着期盼,翻开了第一页。 发黄的纸张上,是匡俊材那还算工整的字迹,密密麻麻记录着六号库每天的货物进出。阳光明直接翻到昨天——十一月二十五日那一页。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快速扫过一行行记录。白天有几笔出入库记录,数额都不大,也不是阳光明关心的重点。 关键在晚上。 记录清晰地显示: 晚上 10:30,出库登记:成品细布(一等品),货号a103,数量:200匹。提货单位:市纺织品公司储运三队(加盖公章)。运输车牌:沪a-xxxxx。经手人:匡俊材(签章),提货人:……(签字)。 晚上 11:10,出库登记:成品细布(一等品),货号a103,数量:300匹。提货单位:市纺织品公司储运三队(加盖公章)。运输车牌:沪a-yyyyy。经手人:匡俊材(签章),提货人:张建国(签字)。 晚上 11:50,出库登记:成品细布(一等品),货号a103,数量:150匹。提货单位:市纺织品公司储运三队(加盖公章)。运输车牌:沪a-zzzzz。经手人:匡俊材(签章),提货人:王强(签字)。 阳光明的眉头越皱越紧。 记录似乎很清晰,晚上分三批出库共计650匹。 他继续查看24日的结存:货号a103一等品细布,结存数量:850匹。 再查看二十五日a103的结存数量:200匹。 而其他所有种类的布料,总结存数量为:53匹。 库存253匹布不是一个小数字,这么多布,一次都烧没了,这得是多大的火? 阳光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牛皮纸封面上的灰尘,冰冷的触感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 253匹! 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更烙进了他的推理链条。 周大勇那句“少了一大半”的庆幸之言,与这白纸黑字的“结存253匹”形成了尖锐的矛盾。 仓库有多大,布匹有多密,阳光明作为厂里人太清楚了。 253匹成品细布,堆迭起来就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布山”。布,遇火即燃,火势蔓延之快,足以在瞬间吞噬整个库区。 昨夜那场火,从发现到扑灭只用了半小时?而且“没蔓延开”?这简直是天方夜谭!除非…… 除非烧掉的布,根本就没那么多!库房里实际剩余的布匹,远远少于账面上的253匹!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阳光明脑中炸响,瞬间照亮了所有疑点,也勾勒出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图景。 匡俊材,这位窦厂长的小舅子,凭借这层关系稳坐六号库油水最厚的管理员位置多年。 所谓的“油水”,绝非空穴来风。 他利用职务之便,勾结运输队或者外部人员,在真实的货物出库之外,额外夹带、偷运厂里的高档细布出去倒卖。 这种“老鼠搬家”式的偷窃,一次量不会太大,但经年累月,积少成多,最终导致仓库的实际库存与账面记录之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窟窿! 这个窟窿有多大?阳光明无法精确估算,但足以让匡俊材坐立不安,寝食难眠。 常规的年底盘点、突击检查,甚至一次认真的核对,都可能让这层窗户纸被捅破。 一旦暴露,等待他的不仅是开除、身败名裂,更是牢狱之灾,还会连累他那位厂长姐夫窦鸿朗,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一个铤而走险的计划诞生了。 昨晚那场“及时”的大规模出货,很可能就是计划的关键一环。 它制造了“库房刚清空大部分”的公开印象,也为后续“烧毁少量剩余布匹”埋下伏笔。 但出货本身无法解决账货不符的核心问题——账上还“剩”253匹呢! 这253匹布是“存在”的,必须“消失”得合情合理。 一场火灾,成了掩盖亏空、毁灭证据的“完美”方案。 匡俊材只需要在夜深人静、值班室仅他一人的时候,制造一个“意外”。 电线老化短路是个极好的由头,厂里设备陈旧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他可能故意破坏了某段本就老化的线路,或者更直接地在布堆附近制造一个不易被立刻察觉的小火源,比如未熄灭的烟头、人为制造电线短路等。 然后迅速离开现场,躲回值班室“睡觉”,他赌的是火势能在被发现前烧毁足够多的布匹。 他没想到的是,老钱巡逻发现得还算及时,加上众人奋力扑救,火势被控制在了库区内部,并未完全烧成白地。 因此之故,反而留下了扑救时间短与布料数量多,这两者之间的矛盾破绽。 他更没想到的是,这本记录着“结存253匹”的官方台账,因为仓皇逃命,竟然被他遗忘在了这弥漫着焦糊味的现场,落入了阳光明这个敏锐又急于破局的秘书手中! 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本台账有多么重要! 毕竟在他的认知中,这本台账没有作假,账目是真的,自然也就不怕人查。 毕竟这个世上并没有完美的犯罪,无论设想和计划的多么周到,都难免留下漏洞。 阳光明合上台账,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找到了破局的钥匙,一把锋利无比却也极其危险的钥匙。 推翻“电线老化短路”的结论,矛头直指仓库管理员匡俊材监守自盗、蓄意纵火! 这不仅能把赵国栋从生产安全责任事故的泥潭中拉出来,让火灾性质从责任事故变为刑事案件,更将引爆一颗涉及厂长窦鸿朗小舅子的重磅炸弹! 这不再是简单的责任划分,而是一场足以震动整个红星厂权力格局的风暴! 风险很小,但收益巨大。 赵国栋不仅能洗脱污名,甚至可能因“揭露重大贪腐渎职案件”而立功。而他阳光明,作为发现关键证据、力挽狂澜的人,前途将一片光明。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沉甸甸的、沾着灰烬的台账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滚烫的希望。 他最后扫了一眼凌乱的值班室,目光锐利如刀。 下一步,必须抢在匡俊材可能销毁其他证据或串供之前,在窦厂长利用影响力压下一切之前,找到赵国栋! 这本台账,就是他破局的钥匙! 真相的轮廓已然清晰,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打响。 阳光明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库房值班室,朝着那紧闭的会议室方向,迎着初冬凛冽的晨风,疾驰而去。 (本章完) 第152章 151暂停工作,支持与阻挠,拒不交代 第152章 151.暂停工作,支持与阻挠,拒不交代,成败在此一举! 办公楼外一片肃静。 灰蒙蒙的天空沉沉地压在头顶,与远处高耸的烟囱喷出的黑烟连成一片,分不清彼此。 阳光明站在楼前,只觉得眼前这栋熟悉的四层红砖楼,此刻像一只沉默的巨兽。 里面,厂领导的会议显然还没结束。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混杂着湿漉漉的水汽,直冲肺腑,激得他喉咙发痒。 胸腔里那颗心脏擂鼓般狂跳,他再一次摸了摸怀里的那本沉甸甸的牛皮纸台账。 破局的钥匙握在手里,却找不到锁孔,指尖触碰到的只有粗糙冰冷的纸面。 不能闯进去。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甲用力掐了一下掌心,借着那点细微的刺痛压下翻腾的心绪。他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反手轻轻关上门,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隔绝了走廊里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他走到自己那张靠窗的办公桌前坐下。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厚厚的台账放在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粗糙的牛皮纸封面,感受着那种粗粝的质感。冰冷的触感沿着指尖传递,让他纷乱如麻的心绪稍稍沉淀下来。 必须再梳理一遍。 他闭上眼,脑海里的碎片开始飞速旋转、拼接。 他的所有猜测,逻辑上似乎严丝合缝,但证据呢? 除了这本记录着真实库存的台账——它恰恰证明了账目本身没有问题。 他手里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匡俊材偷了布,更没有任何物证能指向那场火是人为点燃的。 如果窦厂长的人抢先一步清理了火灾现场那些关键的灰烬呢? 如果保卫科审讯时,匡俊材仗着他姐夫的势,咬死不认呢? 以现有的侦测手段,没有进一步的铁证,那个“电线老化短路”的结论,就像一块沉重冰冷的磨盘,依旧会死死压在赵国栋的头上,也足以碾碎他阳光明刚刚起步、如履薄冰的前程。 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流逝,都可能是对方抹平痕迹、编织谎言的机会。他仿佛能听到那无形的沙漏里,沙子飞速滑落的簌簌声。 他靠在椅背上,老旧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艰难地重现六号库可能的布局、布匹堆放的方式,以及那场被迅速扑灭的大火该有的规模…… 253匹细布,堆起来该是多高多大一座布山?烧起来该是怎样的冲天烈焰?半小时?真能扑灭得那么干净利落,火头一丝都没蔓延开?这不合常理,太不合常理了! 笃、笃、笃。 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沉重。 阳光明猛地睁开眼。 现在离上班时间还有将近二十分钟,各个办公室都空着,这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熟悉的节奏。他心头一紧,霍然站起身。 门被推开。 赵国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裹挟着一身室外的寒气涌了进来。 他眉头紧锁,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刻在额头上。 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眼窝深陷,眼球布满红血丝。 那惯常的军人特有的硬朗腰背,此刻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垮塌,仿佛一夜之间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几分。 他反手带上门,木门合拢的闷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看到站在桌后的阳光明,他明显愣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 “小阳。”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沙哑干涩,透出浓浓的疲惫和意外,“今天怎么来这么早?”他脱下那件洗得发白、肩头磨得有些透亮的灰色涤卡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那动作都透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阳光明没绕弯子,直接询问,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厂长,会议……结果怎么样?” 赵国栋重重地坐回自己那把藤条靠背椅,椅子立刻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 他抹了把脸,粗糙的手掌搓过下巴上硬硬的胡茬,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光洁的桌面,发出沉闷而单调的笃笃声,敲得人心头发慌。 “还能怎么样。”他语气低沉,像压着千斤巨石,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被围猎后的疲惫,“开会前,窦鸿朗那边,已经基本把调子定死了。起火原因,就是电线老化,电路短路。板上钉钉了。” 他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阳光明,眼神里有不甘的火焰在跳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沮丧和挫败。 “我是主管设备改造和安全生产的直接领导,该我负的责任,跑不掉的。”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最后几个字。 “那……”阳光明的心沉了下去,像坠入冰窟。 “老田。” 赵国栋提到田书记时,语气复杂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和更多的无奈,“在会上硬顶着,拍桌子了。 说事情还没最终调查清楚,不能轻易下结论。态度很硬气。 算是暂时挡住了窦鸿朗他们想趁机给我扣更多帽子、一棍子彻底打死的企图。”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嘴角的皱纹刀刻般深,“不过,火灾事故是实打实的,损失摆在那里。我这个副厂长,被暂停工作了。等待……所谓的最终调查结果。” “暂停工作”四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沉重,每个字都像带着冰碴。 阳光明心中猛地涌起一股强烈的庆幸,如同绝境中看到一丝微光,但紧随其后的寒意更甚,瞬间浸透四肢百骸。 庆幸的是田书记果然出手了,赵国栋并非孤立无援,这厂里还有一股力量在抗衡窦鸿朗。 寒意则在于,“暂停工作”! 这意味着赵国栋此刻已失去了直接指挥调查、调动资源的权力!成了一个被暂时“挂起来”的人! 如果没有田书记这个暗中的盟友,就算他阳光明拿到了台账,猜到了那令人发指的真相,一个被停职的副厂长,拿什么去推动对厂长小舅子的审讯和搜查? 窦鸿朗在红星厂经营近十年,根深蒂固,上面还有人支持,他只需轻轻一抬手,就能把一切质疑挡回去,甚至把那些可能存在的证据都悄无声息地抹掉。 时机稍纵即逝!沙漏里的沙子已经所剩无几! “厂长!”阳光明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我有发现!很重要!” 赵国栋疲惫的眼神瞬间凝聚,如同昏睡的猎豹骤然惊醒。锐利的目光像两道实质的探照灯,紧紧锁住阳光明,将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纳入眼底:“什么发现?快说!”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阳光明语速飞快,条理清晰地将自己从周大勇处得到的火灾信息、时间差疑点、账目库存与扑救速度的矛盾、匡俊材的背景和“油水”传闻,以及自己基于此对监守自盗、纵火灭迹的推测,简洁而有力地陈述了一遍。 每一个关键点,都像钉子一样敲进赵国栋的耳朵里。 最后,他拿起桌上那本牛皮纸封面的台账,郑重地双手递了过去。 “厂长,这是六号库的出入库台账。二十五日晚上的出库记录和最后的库存结存,都在上面。 白纸黑字,结存数是二百五十三匹一等细布! 这就是铁证! 证明库存还有很多,库房里不可能空荡荡的,没有多少布! 按照现场的实际情况,烧掉的应该‘不多’,这数量根本对不上!矛盾就在这儿!” 赵国栋像被电流击中,猛地站起,一把抓过台账! 他动作太大,带得藤椅向后一滑,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顾不上这些,急切地翻开,发黄的纸张在他粗粝的手指下哗哗作响。 他目光如炬,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专注,直接锁定在十一月二十五日那一页。 二十五日结存:200匹(货号a103)。其他布料总结存:53匹。 白纸黑字,右下角核算栏里,清晰地写着:总结存数量:253匹! 赵国栋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总结存数量:253匹”这行字上,指尖几乎要将纸张戳破。 他猛地抬头,眼中那层沮丧的阴霾被骤然点燃的火焰烧得精光!一种恍然大悟的震惊和被愚弄的愤怒在他脸上交织! “对得上!”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光明!你这脑袋瓜子!转得够快!够细!” 他猛地合上台账,用力拍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桌上的搪瓷杯盖都跳了一下。 “我当时在现场!火势看着吓人,烟也大,浓烟滚滚,库顶都熏黑了,烧塌了靠里的一片货架。但……” 他眼中精光爆射,像两团燃烧的炭火,来回在狭小的空间里急促踱步,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一种压抑许久的爆发力。 “但如果是整整两百五十三匹细布堆在那里烧光了,那火势绝对不止那样! 细布是的,易燃!堆成山烧起来,火头应该窜得比房顶还高!蔓延范围应该更大!烧完的灰烬堆也该更高更厚!扑救的水浇上去,蒸汽能烫死人! 半小时?别说扑灭,光是靠近都难!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被那‘刚出货大半’的说法先入为主了!麻痹了!加 上那该死的所谓‘权威’的电路老化结论……就没往深里想!差点被他们糊弄过去!” 他狠狠一拳砸在自己掌心,发出闷响。 他猛地停在阳光明面前,脸上所有的疲惫、沮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被彻底点燃的斗志和军人骨子里那股遇敌亮剑的狠厉。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狠狠一巴掌拍在阳光明略显单薄的肩头。那力道极大,带着由衷的赞许和沉重的托付,拍得阳光明身体一晃,肩胛骨隐隐作痛。 “好小子!干得漂亮!这破局的关键,让你抓住了!揪住了狐狸尾巴!” 他眼中燃烧着渴望战斗的火焰,声音斩钉截铁,“现在不是夸你的时候!你就在办公室待着,哪里也别去!等我消息!” 赵国栋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动作恢复了往日的利落迅猛,带着一股风,大步流星地冲向门口。 手搭上冰冷的黄铜门把,他又猛地顿住,回头说道:“这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别提!一个字都不许漏!” “明白!厂长!”阳光明挺直腰板,声音斩钉截铁。 门“砰”地一声关上,沉重的脚步声迅速在空旷的走廊里远去,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那是去田书记办公室的方向。 阳光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稍稍放松,但心依旧悬在半空,像被一根细线吊着。 汗水不知何时已经浸湿了后背,紧贴着青年装,带来一阵冰凉的粘腻感。 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像脆弱的蛛丝,系在了田书记身上。 赵国栋被停职,失去了行动力,只有田书记这位厂党委一把手,才有足够的权威绕过窦鸿朗,直接命令保卫科采取雷霆行动。 而保卫科科长王卫东,恰恰是田书记信任的人,一个出了名的硬骨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窗外,厂区机器的轰鸣声似乎也远去了,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 墙上那面老旧的圆形挂钟,秒针单调而固执地跳动着:嘀嗒、嘀嗒、嘀嗒……每一秒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阳光明紧绷的心弦上,敲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强迫自己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份《人民日报》,目光却无法聚焦在那些熟悉的铅字上。 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田书记会信吗?会支持这个近乎疯狂的推断吗?王卫东能顶住窦鸿朗随时可能施加的巨大压力吗?匡俊材会开口吗?万一他死扛到底呢?还有那些被偷走的布,赃款赃物藏在哪里? 半小时?一小时?阳光明无法准确判断。每一分钟的等待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起身,走到窗边,冰凉的玻璃贴着额头,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看向楼下厂区,开始陆续有穿着蓝灰工装的身影,骑着自行车或步行,像工蚁般渺小地汇入各个车间。 远处,六号库的方向,焦黑的断壁残垣在灰暗的天色下,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格外刺眼。 终于,走廊再次响起了脚步声。这一次,节奏更快,更重,是赵国栋的。 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寒气。 赵国栋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像是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但更多的是凝重和急迫,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忧虑。 他反手迅速关好门,快步走到阳光明桌前,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 “成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力量,一种绝处逢生的力量,“老田信了!他看了台账,听了我分析的疑点和现场火势的矛盾,当场就拍了桌子!” 赵国栋模仿着田书记的动作,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他说这事透着邪性,绝对有鬼!必须查个水落石出!不能冤枉一个同志,也绝不能放过一个蛀虫!”他的语气带着对田书记决断力的钦佩。 阳光明的心猛地一跳,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几乎要脱口喊出来。 “王卫东就在老田办公室。”赵国栋继续道,语速快得像打机枪,“老田直接下的死命令:立刻!秘密抓捕匡俊材!立即审讯!要快!要抢在窦鸿朗反应过来、布置阻挠之前,撬开他的嘴!” “秘密抓捕”、“立即审讯”几个字,他说得格外用力。 “太好了!”阳光明忍不住低呼一声,悬着的心重重落下一半,但另一半却提得更高了。 行动开始了,也意味着真正的较量开始了。 “但是。” 赵国栋话锋一转,眉头再次锁紧,像打不开的结,“老田也给我交了底,泼了冷水。 匡俊材身份特殊,是窦鸿朗的小舅子,没有直接证据——比如赃物、引火物——审讯要讲究方法,不能蛮干,不能授人以柄。 而且这事瞒不了多久,窦鸿朗在厂里的耳目不是吃素的,可能已经知道了。 我们必须和时间赛跑!抢在他发力之前拿到口供或者找到物证!” 他重重地坐回自己的椅子,藤椅再次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我现在被停职,就是个‘聋子’、‘瞎子’,只能待在这里等消息,干着急!光明……” 他看向阳光明,眼神带着沉重的嘱托和孤注一掷的信任,“你去保卫科那边盯着!王卫东是条汉子,原则性强,靠得住,但情况随时可能有变,窦鸿朗随时可能扑过去! 你在现场,有什么想法,或者发现审讯有什么不对路的地方,可以直接跟他沟通! 记住,见机行事!灵活点!一切以拿到证据、打破僵局为目的!” “是!厂长!”阳光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 这正是他希望的。待在办公室里被动等待,远不如靠近风暴中心,哪怕只是看着。 他需要第一时间知道进展。 他快步走出办公室,穿过开始有零星人员走动、弥漫着淡淡食堂早饭气息的走廊,脚步迅疾却尽量不发出太大声音,直奔位于厂区边缘、靠近围墙的那栋孤零零的二层红砖小楼——保卫科。 保卫科的气氛明显不同寻常。 门口站岗的年轻保卫干事,神情异常严肃,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一只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武装带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 阳光明报上名字,说是奉赵副厂长指示,来找王科长了解些火灾情况。 那干事显然已被王卫东提前打过招呼,没有多问,只是用审视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便微微点头,直接放行,并低声示意:“王科长在二楼最里面,审讯室。” 推开审讯室厚重的刷着深绿色油漆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浓烈烟草味、汗酸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情绪的沉闷空气,扑面而来,令人呼吸一窒。 房间不大,光线有些昏暗,只有一扇装着铁栏杆的小窗透进些天光。 一张旧木桌后,坐着保卫科长王卫东。 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草绿色军便服,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一颗,腰板挺直如松,脸色沉静如水,但紧抿的嘴唇和眉宇间那一道深刻的竖纹,透着一股压抑的焦灼和凝重。 他面前摊着几张现场勘查记录和火灾报告,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桌子对面,匡俊材垂着头坐着。 他四十出头的年纪,穿着深蓝色的保卫服——显然是在值班室被抓时穿的那身,袖口处还清晰地留着几点被火星燎焦的黑色痕迹。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油腻的头发耷拉在额前,脸上带着熬夜的憔悴和被抓后的惊惶不安,眼袋浮肿。 但那双三角眼里,眼神深处,却藏着一股强撑的底气和隐隐的不服。 房间里还有两名身形精悍、面色冷峻的保卫干事,一左一右站在匡俊材身后,像两尊沉默而充满压迫感的门神。 看到阳光明进来,王卫东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用眼神示意他在靠墙边的长条木凳上坐下,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言语。 阳光明会意,尽量放轻脚步,安静地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专注地投向审讯现场,努力将自己融入阴影里,减少存在感。 审讯显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僵局。 “匡俊材。” 王卫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军人特有的穿透力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在沉闷的空气中回荡。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六号库的账目,我们反复核对了,白纸黑字,没有问题。 但火灾现场烧毁的布料数量,跟你账面上的结存,对不上! 差了一大截!那些布,去哪里了?凭空飞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匡俊材低垂的脸。 匡俊材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堆满了被冤枉的激动和委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哭腔: “王科长!天地良心啊!我匡俊材管六号库这么多年,哪一天不是兢兢业业? 账目从来都是清清楚楚,一笔一笔,经得起组织上任何时间、任何方式的检查! 布……布当然是烧掉了!一场大火啊,烧得精光,干干净净,你们也亲眼看到了! 灰还在那儿堆着呢!怎么能说对不上?火那么大,烟那么浓,谁知道具体烧了多少? 王科长,你帮帮忙,不要冤枉好人好伐?” 他语速飞快,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强硬,眼神却飘忽不定,始终不敢和王卫东锐利如刀的目光对视。 “烧光了?”王卫东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一个拙劣的笑话。 他拿起桌上几张现场拍摄的黑白照片,“啪”地一声,重重摔在匡俊材面前的桌面上,震起一小片灰尘。 “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库房烧塌了三分之一,主要烧毁区域集中在中间和靠里墙的那三排货架!火势根本没有蔓延开! 如果是两百五十三匹布堆在那里烧光了,火势应该把整个库房顶都掀了!墙都要烧酥!灰烬堆应该高过人头!厚得踩上去都陷脚!可现场呢?” 他手指用力戳着照片上焦黑的区域,“灰烬层有多厚?烧毁的范围有多大?你当我们保卫科是吃干饭的?这点基本的现场勘查都看不出来?你当工人同志们流的汗、救的火,都是假的?” 照片上,焦黑的断壁残垣触目惊心,坍塌的货架铁条扭曲变形如同怪物的骨骼,地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混杂着黑色絮絮状物和灰白色灰烬的残留物。 范围确实清晰地集中在库房深处一片区域,靠近门口和两侧的货架虽有烟熏痕迹,但基本完好。 这景象,与一场足以吞噬两百多匹布的大火该有的狼藉,相去甚远。 匡俊材飞快地瞥了一眼照片,脸色微微一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但他立刻梗起脖子,声音更大了,带着一种近乎耍赖的强辩: “火……火这个东西,谁说得准?也许……也许那批布堆得特别松?烧起来特别快,特别透呢?也许……也许是风没往那边吹呢? 王科长,火场的事情,变化多端,不能光看灰多少啊!反正布就是烧没了! 我……我有什么办法!你们不去查查那个该死的、老化的电路,盯着我一个管仓库的干什么? 我姐夫……窦厂长,他主管生产,他可是最清楚设备情况的!你们应该去问他啊!” 他再次试图搬出窦鸿朗这尊“保护神”。 “少拿窦厂长说事!”王卫东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一声炸雷,震得审讯室嗡嗡作响,也震得匡俊材浑身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现在是组织在调查这起严重的火灾事故,讲的是证据!讲的是事实!讲的是对国家和集体财产的责任!” 王卫东的声音铿锵有力,字字如锤,“你账面上有二百五十三匹布,这是白纸黑字的证据! 现场烧毁的痕迹显示,根本不可能烧掉那么多!这个巨大的窟窿,你解释不清,你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你监守自盗,贪污国家财产!然后纵火灭迹,掩盖罪行! 这罪名,够得上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最后一句,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示。 “我没有!你血口喷人!王卫东!你这是打击报复!是诬陷!” 匡俊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带着哭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喊: “我没有偷布!一尺都没有!我更没有放火!那是意外!是电线老化引起的意外! 你们不能冤枉我!我要见我姐夫!我要见窦厂长!我不跟你们说了!我要见领导!” 他双手抱头,身体蜷缩在椅子上,像一只受惊的刺猬,开始歇斯底里地耍赖,反复念叨着“冤枉”、“意外”、“见我姐夫”。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和徒劳的嘶喊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墙上的挂钟指针,冷漠地指向上午十点。距离匡俊材被抓到这里,已经过去快两个小时了。 王卫东的脸色越来越沉,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铅云。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装着铁栏杆的小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压抑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排出。 他走回桌边,对站在匡俊材右侧那名年纪稍长、面相沉稳的保卫干事低声、快速地交代了几句。 那干事眼神一凛,点点头,快步、无声地走了出去。 审讯室里只剩下匡俊材粗重的喘息声、王卫东手指敲击桌面的笃笃声,以及角落里阳光明压抑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那名干事回来,脚步匆匆。 他走到王卫东身边,俯身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几句。 王卫东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铁青中透着一股黑气。 他挥了挥手,示意两名干事继续看住像滩烂泥般瘫在椅子上、嘴里兀自嘟囔着的匡俊材,然后自己一言不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审讯室,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 阳光明的心猛地一沉,最坏的情况来了!他立刻起身,跟了出去。 走廊里,光线稍亮。 王卫东烦躁地从军便服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飞马”牌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狠狠吸了一大口,淡蓝色的烟雾迅速弥漫开来,笼罩着他紧锁的眉头。 “王科长?”阳光明走到他身边,低声询问,声音也因紧张而有些干涩。 王卫东吐出一口浓烈的烟雾,眉头拧成了死疙瘩,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焦虑: “田书记那边刚托人递来的消息。窦鸿朗……已经知道匡俊材被抓了。 他在厂委办公室大发雷霆,拍桌子骂娘,质问田书记凭什么不经他这个厂长同意就抓他的人,还说这是破坏生产,破坏团结,他要立刻向上级反映! 田书记顶着压力,硬扛着说这是党委根据线索做的必要调查,但……” 他顿了顿,又狠狠吸了一口烟,“窦鸿朗不是一个人,他带了好几个亲信过去施压。田书记快顶不住了!” 阳光明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瞬间沉到了谷底。 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窦鸿朗一旦介入,以他厂长的身份和在厂里的影响力,完全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要求立即释放匡俊材,甚至以“程序不当”、“干扰生产”为由,强行接手调查。 到那时,再想搜查匡俊材的家,寻找赃款赃物或纵火证据,无异于痴人说梦!对方有充足的时间销毁一切! “审讯呢?”阳光明问,尽管他已知结果,但还是需要确认。 “油盐不进!滚刀肉一块!” 王卫东烦躁地把烟头用力摁灭在斑驳的窗台水泥上,火星四溅。 “这小子仗着他姐夫撑腰,有恃无恐!心里门清,只要咬死不认,拖到他姐夫来,就有转机! 不上手段,撬不开他的嘴!可他的身份……” 他重重叹了口气,满脸的憋屈和无奈,“田书记有严令,不能用非常手段。这是红线。” 阳光明沉默了,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 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 栽赃……那个在绝境中很容易冒出的念头,似乎成了唯一可能破局的“后手”。 但他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如果最终还是不行,栽赃便是他最后的破局手段。 这个手段已经在李卫东的身上使用过一次,他也算是驾轻就熟。 他所谓的栽赃当然不是钱财,他只是准备好了几份反向资料,就像曾经对付李卫东那样,同样的手段还可以用在匡俊材的身上。 有窦鸿朗这个厂长庇护,这样的手段未必能起到真正的作用,但阳光明的目的只是想多关押匡俊材一段时间。 有了这个罪名,保卫科也就有了继续羁押匡俊材的理由。 当然了,阳光明更希望事情顺利,能够搜查到匡俊材贪占的证据。这样也就不用他暗中栽赃了,尽管他没什么负罪感。 “王科长。” 阳光明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光靠审讯恐怕来不及了。账目上这个巨大的亏空是实打实的,布不可能凭空消失。 他偷了布,总要销赃。 那么一大笔赃款,或者以此换来的紧俏物资,不可能一点痕迹不留! 最大的可能,就藏在他家里!或者某个隐秘的窝点!现在去搜,或许还来得及! 要是去晚了,给对方留出太多的反应时间,说不定就会被转移走。再想找到,恐怕会难如登天!” 王卫东的眼睛骤然一亮,如同黑夜中看到火把,但光芒随即又黯淡下去,被现实的冰冷浇灭。 他的语气略有些沮丧:“搜查?谈何容易!这需要手续,需要充足的理由,需要厂领导签字! 现在匡俊材只有嫌疑,没有直接证据指向他家里有赃物。 窦鸿朗绝不会同意搜查他小舅子的家!他会用一百个理由阻挠!我们连他的家门都进不去! 保卫科申请搜查,哪怕让窦鸿厂长听到一点风声,都不可能成功,他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挠。” 王卫东的拳头紧紧攥起。 阳光明并不这么想,“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一定不能成功? 田书记刚正不阿,办事更是雷厉风行,只要得到他的同意和支持,他自然有办法应对窦厂长。 我觉得,咱们应该相信田书记的能力和决心。” 阳光明的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光芒,继续说道: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田书记是厂党委一把手,在匡俊材有重大纵火嫌疑和贪污嫌疑的前提下,在窦鸿朗即将强力干预的危急关头,他能否特事特办,直接下令搜查? 这是打破僵局、找到铁证的唯一机会!也是给全厂职工一个交代的唯一机会! 只要搜出赃款赃物,哪怕是一张可疑的大额存单,或者来路不明的手表、缝纫机票,都是最有利的证据! 窦厂长再霸道,也无话可说。 组织纪律面前,厂长的身份也保不住匡俊材!” 王卫东盯着阳光明看了几秒,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年轻的厂办干事。 年轻人眼中那种不顾一切的急切和某种近乎悲壮的坚定,像火苗一样灼烧着他。 他脸上的犹豫、顾虑在飞速褪去,一种军人的决断力重新占据上风。 他猛地一跺脚,水泥地面发出闷响:“你说得对!妈的,豁出去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不能坐以待毙!我马上去请示田书记!” 他转身就要冲下楼。 “王科长!” 以阳光明对田书记的了解,再加上田书记和赵国栋私下里的亲密关系,他有八九成的把握,田书记一定会同意保卫科搜查的请求。 匡俊材已经被秘密抓捕,事情到了这一步,不管是为了他的个人威信,还是为了赵国栋,都已经不允许他回头,田书记只能继续强硬下去。 阳光明叫住王卫东,“我能不能跟搜查组一起去?我保证不干扰搜查,就在一旁看着。 毕竟账目和库存的情况,我最清楚,对布匹的数量、价值也有概念,也许能在搜查时提供点观察角度,还能帮忙辨别可疑物品。” 他顿了一下,目光坦然地迎着王卫东审视的眼神,补充道:“田书记和赵副厂长那边,应该不会反对。多一双眼睛,就多一分找到证据的希望。 这件事太重要了,不跟着去亲眼看一看,我实在是不放心。” 王卫东脚步一顿,回头深深看了阳光明一眼。这个年轻人眼中的急切和坚定打动了他,也说服了他。 他不再犹豫,用力一点头:“行!是条汉子!动作要快!你跟我一起去田书记办公室!咱们路上说!” 两人不再多言,如同离弦之箭,疾步冲下楼梯,冲出保卫科小楼,顶着初冬凛冽的寒风,朝着厂区中心那栋庄重的厂委大楼狂奔而去。 成败,在此一举! 时间,以秒计算! (本章完) 第153章 152领导的魄力,撒泼打滚,证据确凿 第153章 152.领导的魄力,撒泼打滚,证据确凿 田书记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深棕色木门紧闭着。 上面的门缝,灰白色的烟雾丝丝缕缕渗出来,混合着浓烈呛人的烟草味,在走廊清冷的空气里蜿蜒弥漫。 阳光明和王卫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急迫。时间像一根紧绷的弦,勒得人喘不过气。王卫东不再犹豫,抬手,指节在门板上敲出短促有力的三声。 “进来!”田书记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带着熬夜的沙哑和一种被烟雾熏泡过的沉闷。 两人推门而入。 一股浓重的烟雾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办公室如同一个巨大的烟囱,光线被熏得有些黯淡。 田书记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身体微微前倾,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里夹着的半截“中华”牌香烟,烟头积了长长的灰烬,摇摇欲坠。 他对面,赵国栋站在窗边,同样指间夹着烟,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他宽阔的背影绷得笔直,透着一股沉重压抑的疲惫,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听到开门声,赵国栋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地扫向门口,像两把淬了火的刀子。看清是王卫东和阳光明,他眼中瞬间爆出一丝急切的光芒,那光芒在疲惫的红血丝里跳跃,亮得惊人。 “书记!赵副厂长!” 王卫东连寒暄都省了,一步跨到办公桌前,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 “审讯匡俊材整整两个钟头了!这小子仗着他姐夫是窦鸿朗,咬死了是意外,一口咬定布全烧光了!油盐不进!我们没时间了!” 他胸膛剧烈起伏,目光灼灼地盯住田书记布满皱纹的脸,“窦厂长那边已经得了信儿,让我过去汇报工作。还让人带话,训了我一顿,矛头直指我们保卫科工作不力,诬陷好人!” 王卫东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急,仿佛要把办公室里浑浊的空气都吸进肺里,再化作决断的力量喷吐出来: “窦厂长让我过去汇报工作,我拖不了太久。 现在只剩一个办法了,必须立刻搜查匡俊材的家! 按照我们的推测,匡俊材这些年应该没少偷窃厂里的布匹,换成的赃款,最大的可能就是藏在他家里。 现在去搜,兴许还能抢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找到东西! 再晚,等他腾出手来,东西一转移,或者窦厂长直接下令阻拦,我们就彻底没机会了! 书记,这是唯一的突破口!成败……在此一举!”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灰白的烟雾在无声地缭绕,盘旋在三人头顶。桌上的搪瓷烟灰缸里,小山似的烟蒂无声地诉说着两位领导内心的煎熬。 田书记布满皱纹的脸沉得像深潭的水。 他死死盯着王卫东,手指无意识地用力,那半截积着长灰的“中华”烟头被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发出一声轻微却刺耳的“滋”声。 他抬眼,目光越过王卫东的肩膀,与窗边的赵国栋对视了一眼。 赵国栋什么都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那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信任,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无需言语,一切尽在其中。 田书记猛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文件、茶杯盖都跳了一下。 他霍然起身,动作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军人特有的决断和狠厉,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摩擦声。 “搜!马上就去!”他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像铁钉砸进木头,“王卫东,你亲自带队!人手挑最精干的!动作要快!要狠!掘地三尺也要把证据给我挖出来!” 他目光如电,扫过王卫东,“出了任何问题,我担着!” “是!书记!”王卫东胸膛猛地一挺,声音洪亮,仿佛瞬间注入了无穷的力量,眼中那点焦急的火苗瞬间燃成了战斗的烈焰。 “小阳!”田书记的目光转向阳光明。 “书记!”阳光明立刻应声。 “你也跟着去!你一向心细如发,说不定能帮上忙,眼睛给我放亮点!”田书记的命令简洁有力,不容置疑。 “明白!”阳光明的态度坚决,声音响亮。 “快去!”田书记大手一挥,重新坐回椅子,抓起桌上的另一支“中华”烟,划着火柴。橙黄色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他微微颤抖的手——那不是恐惧,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决战的紧张。 王卫东和阳光明没有丝毫停留,像离弦的箭,转身冲出办公室。沉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烟雾和那沉重如山的压力。 保卫科小楼里,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王卫东脚步如风,冲进自己的办公室。 里面,三名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式保卫制服的精壮汉子早已待命,神情肃穆,眼神锐利,如同等待出击的雄鹰。 他们是陈卫国、刘大刚、张强,保卫科里最精干、经验最丰富的骨干。 “小陈!老刘!张强!跟我走!”王卫东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上搜查工具!撬棍、手电筒、布袋!立刻行动!” 被点名的三人没有任何多余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地抓起武装带迅速扎紧,抄起靠在墙角的撬棍和强光手电筒,动作麻利地跟上王卫东。 “都骑自行车!”王卫东低吼一声。 五人冲出保卫科。 初冬上午的寒气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焦糊味——那是昨晚火灾残留下的气息。 院子里停着几辆半新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众人飞身上车,王卫东一马当先,车轮碾过冰冷的水泥地,发出急促的“沙沙”声,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工厂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 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仍然带着灰烬的味道。 家属区就在工厂围墙外,几排灰扑扑的三层红砖筒子楼,像沉默的巨人矗立在薄雾里。骑车过去,不过两分钟路程。 “六号楼!三单元!三楼三零六!”王卫东一边身体前倾猛蹬脚踏板,一边迎着风吼出目标地址,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 车轮在坑洼不平的煤渣和碎石路面上颠簸跳跃。阳光明紧跟在王卫东身后,冷风灌进喉咙,但他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火焰在胸腔里燃烧,烧得他口干舌燥,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栋越来越近的标着模糊“6”字的筒子楼。 吱嘎——吱嘎—— 几辆自行车几乎同时在三单元门口刹住,车轮在地上拖出几道短促的痕迹,扬起细微的尘土。 王卫东带头,五人动作迅捷地甩开撑脚架,一步三阶地冲上狭窄、堆着零星杂物的水泥楼梯。 楼道里弥漫着各家各户早饭的混合气味——稀饭、咸菜、隔夜的煤烟味,还有公共厕所飘来的淡淡氨水味。 三楼,三零六室。 一扇深绿色的薄木板门紧闭着,门上贴着褪色的福字。 王卫东没有丝毫犹豫,抬手,“咚咚咚!”用力敲了三下,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响亮。 里面先是死寂。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慌乱地从床上爬起,然后是拖鞋趿拉地面的声音。 一个带着浓重睡意和不耐烦的尖利女声响起:“啥人啊?大清早的!吵死人了!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开门!保卫科的!”王卫东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公事公办的威严,穿透门板。 门内再次陷入短暂的静默,仿佛能听到里面人骤然加速的心跳。 等了一分钟,就在众人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开锁链的哗啦声终于响起。 门被拉开一条缝,一张敷着劣质香粉、眼泡浮肿的中年女人的脸露了出来,正是匡俊材的老婆穆秋香。 她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灰色毛衣,头发蓬乱,看到门外站着的几个身穿制服、面色冷峻的保卫干事,尤其是领头的王卫东时,她那双三角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慌乱,像受惊的老鼠。 但刹那慌乱,很快被一种虚张声势的泼辣掩盖。 “王科长?你……你这是啥意思啊?”穆秋香尖着嗓子,身体下意识地想把门缝堵得更小,一只脚还抵在门后,“阿拉屋里厢有啥事体?俊材不是被你们叫去了吗?你们寻我做啥?我啥都不晓得呀!” “执行公务!搜查!”王卫东言简意赅,不再废话,伸手就要推门。 “搜查!” 穆秋香的嗓音陡然拔高八度,像被滚油烫到,整个人猛地扑到门框上,用身体死死挡住门缝。 “凭啥搜查?你们有手续伐?有搜查证伐? 阿拉男人是窦厂长的小舅子!你们无法无天了! 我要找窦厂长!我要找领导评理去!你们这是私闯民宅!欺负我一个妇女!” 她一边尖声哭喊,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卫东脸上,一边手脚并用地推搡阻拦,指甲差点刮到王卫东的袖子。 那张涂脂抹粉的脸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眼神疯狂地闪烁着,透出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动手!”王卫东眼神一厉,根本不为所动,对这种撒泼早已司空见惯。 他身后的保卫干事陈卫国和刘大刚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动作专业而有力。 陈卫国抓住穆秋香胡乱挥舞的胳膊反剪到身后,刘大刚则控制住她另一只胳膊和挣扎的身体,像两把铁钳瞬间将她牢牢制住,半拖半拽地将她从门框边拉开。 穆秋香双脚离地乱蹬,布鞋踢在门框上发出闷响,嘴里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哭嚎和咒骂:“强盗!土匪!不得好死啊!窦厂长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要遭报应的!……” 王卫东看都没看她一眼,和另一名保卫干事张强一步跨进了屋内。 阳光明紧随其后,反手带上了房门,“咔哒”一声轻响,将穆秋香歇斯底里的哭骂声隔绝在门外楼道里,只剩下模糊的呜咽。 门一关上,屋内的光线顿时昏暗下来。 正如阳光明所料,匡俊材这厂长小舅子的名头,并未给他带来超出级别的住房待遇。 眼前是典型的六十年代末魔都普通工人家庭的住房格局,和阳光明的住房格局一样——一间约二十六平米左右的里外套间。 外间兼做客厅和餐厅,靠墙放着一张掉了漆的方桌和两把摇摇晃晃的椅子,墙角堆着些旧纸箱之类的杂物。 里间是卧室,一道洗得发白、印着模糊红的布帘子虚掩着,隐约能看到一张双人床和一个大衣柜的轮廓。 水泥地面坑洼不平,墙壁斑驳发黄,不少地方糊着旧报纸,有些已经卷边脱落。 整个空间狭小、拥挤、一目了然。 王卫东和张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两人没有任何交流,默契地分头行动。王卫东直奔卧室,一把掀开布帘。张强则在外间仔细搜索起来,动作麻利而精准。 阳光明不是保卫科的人,只是一个看客,自然不能动手搜查。 他站在外间中央,目光冷静地扫视着这个拥挤而寒酸的空间,同时竖着耳朵留意里间的动静,以及门外穆秋香那渐渐变成绝望呜咽的哭嚎。 穆秋香刚才那过激的近乎疯狂的反应,像一剂强心针,让他和王卫东交换眼神时,彼此眼角都掠过一丝心照不宣的冷意。 此地无银三百两! 越是惊慌抗拒,越是掩饰,越是证明有问题。 外间很快被张强翻检了一遍。 桌子的抽屉被拉开,里面的针头线脑、几卷用皮筋捆着的粮票布票、几毛几分的零钱被倒在桌上,一目了然,数额微不足道。 墙角堆放的杂物被搬开仔细检查,除了灰尘和几只蟑螂,没有异常。 张强甚至曲起指节,仔细敲了敲墙壁和地板,声音都是实沉的闷响,没有空腔。 “王科,外间没大问题。”张强低声朝卧室方向汇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他拿起桌上那点零钱票证掂了掂,“就这点零钱票证,也就是正常家用开销的量。” 此时,卧室里的王卫东动作更快,也更粗暴直接。 他掀开布帘,那张铺着碎床单的双人床上的被褥被他一把掀开抖落,露出下面的棕绷床板。 他双手用力,将沉重的棕绷床板也掀了起来,检查底下——只有积年的灰尘和几颗散落的纽扣。 墙角的五斗橱,每一个抽屉都被“哐当”一声拉开,里面的衣物——大多是接近全新的工装、毛衫裤——被他一件件抖开检查,同样只有些寻常衣物和少量卷在一起的毛票分币。 他蹲下身,曲起指节,沿着五斗橱的底板和侧板仔细敲击过去,声音沉闷。 他又检查了床脚和床头柜背面,甚至连墙上挂着的印有“工业学大庆”字样的破旧镜框后面也摸了一遍,手法专业而细致。 “妈的,藏得够深。”王卫东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眉头紧锁,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卧室里也没有发现想象中的大笔现金或贵重物品。 穆秋香那过度的反应和眼前搜出的微不足道的财物,形成了巨大的令人压抑的反差。 但这反差,反而更坚定了王卫东的判断——东西一定在,而且藏得极其隐蔽,就在这方寸之间! 阳光明走进卧室,目光迅速扫过这狭小、几乎被家具填满的空间。 床、大衣柜、五斗橱,都是笨重的式样,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粗笨和实用主义风格。 他四处打量着,视线最终落在那张笨重的双人床和那个几乎顶到天板的深褐色实木大衣柜上。 后世那些关于特殊年代里,人们如何挖空心思藏匿财物的故事片段,瞬间涌入脑海。 这些老家具,用料扎实厚重,不正是在内部做手脚最好的载体吗? “王科长。”阳光明的声音很轻,但异常清晰,打破了卧室里压抑的沉默,“这些老式家具,看着用料扎实厚重,会不会……有夹层?” “夹层?”王卫东和张强的目光瞬间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阳光明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豁然开朗的亮光。 随即,两人的目光又猛地转向那张床和那个大衣柜,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它们的构造。 王卫东眼中精光爆射! 他几步跨到那张双人床边。这床是老式的实木架子床,床头床尾和两侧的围板都显得异常厚重,边缘包着已经磨损的深色木条。 他不再像刚才那样只是掀开床板看下面,而是蹲下身,曲起指关节,沿着床架的边缘,一寸一寸地、有节奏地敲击过去。笃、笃、笃……声音沉闷而均匀,是实木的质感。 当他的指节敲到靠近床头内侧下方、一块紧贴墙角、被床头柜阴影遮挡的不起眼的床板围挡时,敲击声突然变了! 笃笃、笃笃!声音变得空洞!与其他地方那种实心的闷响截然不同!仿佛里面藏着另一个空间! 王卫东和张强的眼神瞬间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狂喜和随之而来的更加凝重的肃杀之气! “有夹层!”张强低呼一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王卫东立刻示意张强帮忙。 两人合力,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沉重的双人床从墙边“嘎吱嘎吱”地挪开半尺,露出靠墙的侧面。 灰尘簌簌落下。 王卫东的手指在那块发出空响的围挡边缘仔细摸索着,指甲很快抠进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被腻子和灰尘巧妙掩盖的细缝。 他眼神一凝,猛地用力一撬! “咔哒”一声轻响,一块约半米长、二十公分宽的活动木板被卸了下来!露出了床架内部一个精心制作的长条形暗格! 昏暗的光线下,暗格里塞得满满当当! 一捆捆用牛皮筋扎好的十元面值的“大团结”钞票!崭新挺括,像一块块红色的砖头,整齐地码放着! 粗略看去,至少有十几捆! 旁边,还有几根用厚厚的油纸仔细包裹、闪着暗沉金光的条状物——是金条!足有七八根!在昏暗中散发着冰冷而诱惑的光泽! 阳光明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找到了!那巨大的吞噬了国家财产的窟窿,就在这里! “找到了!”张强激动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紧接着,王卫东的目光已经像饿狼一样锁定了那个同样显得过分厚重、几乎与天板齐平的大衣柜。 他不再需要阳光明提醒,一个箭步冲到大衣柜前。 这个大衣柜是双开门的,上半部分是挂衣区,挂着一两件旧工装,下半部分并排三个大抽屉。王卫东没有去动抽屉,而是直接伸出双手,抓住衣柜两侧,用力向上抬!想试试整个柜体是否松动。 纹丝不动!衣柜沉重异常,如同焊在地上! “下面!底座!”阳光明立刻出声提醒,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大衣柜离地面约半尺高的底座。那底座是整块厚实的木板封死的,刷着和柜体一样的深褐色油漆。 王卫东和张强立刻蹲下,把手电筒的光束聚焦在底座上。 王卫东再次曲起指节,沿着底座的边缘,特别是靠近墙角的部位,有节奏地敲击过去。 笃、笃……当敲到左侧最里面、紧贴墙角的那块底座木板时,熟悉的空洞声再次响起!笃笃笃! “这里!”张强立刻配合,声音压抑着兴奋。 两人迅速拿出随身携带的短撬棍。这夹层显然做得比床上的更隐蔽,缝隙几乎被腻子和油漆完美地封死,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撬棍锋利的尖端小心地插进木板边缘的缝隙。两人咬着牙,用上巧劲,一点点撬动。 嘎吱……嘎吱…… 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终于,“啪”的一声轻响,一块伪装得天衣无缝、约一尺见方的活动板被撬开了! 手电筒的光束迫不及待地照进去。 里面的空间比床下的暗格更大! 除了同样码放整齐的几捆“大团结”现金,更显眼的是一迭厚厚的银行存单! 存单上面的名字五八门,显然都是匿名存款! 存单旁边,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用牛皮筋扎紧的牛皮纸袋。张强屏住呼吸,小心地拿出来,解开牛皮筋,打开袋口。 里面塞满了各种票证! 手表票、缝纫机票、自行车票、成沓的军用布票、厚厚一迭全国通用粮票……全是这个年代最紧俏、最值钱、普通人梦寐以求的硬通货! 这些票证像一座小山,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贪婪。 卧室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只有手电筒光束下,那些成捆的现金、冰冷的金条、写满数字的存单、绿绿的票证,让人无法忽视。 阳光明强迫自己冷静,快速估算着。 仅仅眼前搜出的现金,一捆一千元,十几捆就是一万多! 那些金条,有大黄鱼,也有小黄鱼,七八根就有一公斤多! 再加上那些存单上的金额,还有那些在黑市上能翻几倍价格的票证…… 这绝不是一个小小的仓库管理员靠那点微薄工资,哪怕是加上他姐夫窦鸿朗的“照顾”,能积攒下的财富! 这是侵吞国家财产的铁证! “呵……”王卫东长长地冷冽地吐出一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尘埃落定般的寒意和一种即将展开清算的凌厉杀气。 他小心地将那块活动板重新盖回衣柜底座的夹层,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动作沉稳有力。 “都拿出来!清点!登记!”他的命令简短而有力,不容置疑。 张强和刚刚进来的陈卫国,立刻拿出准备好的厚帆布袋和硬壳登记本。 三人动作麻利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处理赃物的庄重感,开始小心翼翼地将暗格里的财物一件件取出、清点、记录。 每一捆钞票的厚度和张数,每一根金条的长度和预估重量,每一张存单的金额、户名、开户行,每一张票证的种类、面额、数量,都清晰地、一笔一划地记录在案。 卧室的门被从外面打开,架着穆秋香的刘大刚探头进来,示意控制着人。 当穆秋香那双因恐惧和绝望而失神的眼睛,看到桌上摊开的成堆的钞票、黄澄澄的金条、泛黄的存单和绿绿的票证时,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变成了死灰般的白色。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像是被扼住喉咙的“呃”声,身体就像被瞬间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软瘫下去,如同一滩烂泥。 架着她的刘大刚连忙用力拽住,才没让她直接摔在地上。 她瘫软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些她费尽心机藏匿、视若珍宝的财富,只剩下粗重的濒死般的喘息,连哭嚎和咒骂的力气都被这眼前的一幕彻底抽干了。 王卫东冷冷地瞥了一眼瘫在地上、面无人色的穆秋香,那眼神如同看着一堆肮脏的垃圾,没有丝毫怜悯。 他拿起登记本,快速浏览了一下最后的汇总数字,然后“啪”地一声合上本子,声音如同淬了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人赃并获!带走!” 他目光扫过地上的穆秋香和桌上的赃物,“连人带赃,全部押回保卫科!严加看管!” 刘大刚和陈卫国立刻将彻底瘫软的穆秋香拖拽起来,她的双腿无力地拖在地上。 张强和陈卫国小心地将登记好的赃款赃物、存单票证,分别装入结实的帆布袋,仔细扎紧袋口,袋子立刻变得沉甸甸。 王卫东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已经一片狼藉、却刚刚暴露了惊天秘密的小小套间,目光在那张有夹层的床和那个大衣柜上停留了一瞬,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场景刻进脑子里。 今天的搜查过程,让他记忆深刻。 随即,他果断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 “走!” 一行人押着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的穆秋香,提着沉甸甸、装满罪证的帆布袋,浩浩荡荡地走下狭窄的水泥楼梯。 阳光明跟在王卫东身后,初冬凛冽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股尘埃落定后的清冽。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灰扑扑的家属楼,三零六的窗户黑洞洞的,像一张因惊骇而张大的无声的嘴。 楼下,没有工作的家属和换班在家的工人,都被今天的阵仗惊动,三三两两地聚在远处坛边或自行车棚旁,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匡俊材夫妻也算是这栋楼里的名人,两人都比较傲气,生活条件又好,在今天之前一直都是邻居们羡慕的对象。 此时的穆秋香被人扭着双臂,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和以前的形象大相径庭。 看到这一幕,围观众人的脸上写满了惊疑、猜测和一丝隐隐的兴奋。 王卫东脚步沉稳,走在最前面,腰板挺得笔直。 他脸上的凝重并未完全消散,因为风暴远未结束。 但他的眼底深处,那沉甸甸的属于胜利者的火焰,已经无法遏制地燃烧起来,驱散了之前的焦虑和阴霾。 自行车再次被踩动,链条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车轮碾过家属区坑洼的煤渣路面,发出比来时更沉重的声响。 车上载着的不再是来时急切和焦虑,而是沉甸甸的足以撼动整个红星厂根基的铁证。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烬,打着旋儿,追逐着远去的车轮。 (本章完) 第154章 153新的攻坚,恳谈交心,未来安排 第154章 153.新的攻坚,恳谈交心,未来安排 田书记办公室里,赵国栋和他对坐无言,只是不停的抽着烟。 烟雾升腾,浓得久久不散,像一团凝滞的雾,沉甸甸地压在两个人的肺叶上。 这烟雾里,还混杂着一股无声的焦灼,仿佛随时会擦出火星。 王卫东和阳光明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异常急促,几乎是小跑着再次停在那扇深棕色的木门前。 王卫东深吸一口气,但他强行压下胸膛里奔涌的激动,抬手,指节在门板上叩出笃笃的声响。 “进来!”田书记的声音立刻响起,比之前更显沙哑,却带着一种明显的急切,穿透了门板。 两人推门而入。 浓重的烟雾扑面而来,带着一股辛辣。 田书记和赵国栋几乎是同时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田书记指间夹着的香烟忘了弹,灰白的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 赵国栋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死死盯住两人,尤其是王卫东手中那个鼓囊囊、沉甸甸的墨绿色帆布工具袋,以及他脸上那种尘埃落定般的肃杀与隐隐的亢奋。 “书记!赵副厂长!”王卫东声音洪亮,透着打了胜仗的底气。 他小心地将帆布袋放在田书记那张宽大的铺着厚玻璃板的办公桌上,袋子落下时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分量十足。 他动作麻利地解开袋口的系绳,袋口敞开,露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捆——清一色的十元“大团结”,簇新扎眼; 几根用旧油纸包裹、黄澄澄沉甸甸的金条; 一迭迭印着不同银行名称的匿名存单; 还有绿绿、印着各种图章的票证,厚厚一沓。 阳光明默契地将那份墨迹未干的赃物登记本摊开在桌面上,紧挨着那堆令人心惊的财物。 “在匡俊材家卧室的双人床架的暗格里找到的!” 王卫东指着登记本上汇总栏,语速快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人心上,“现金,一万三千五百元整!金条八根,估重约一千二百克!匿名存单总额,八千六百元!还有……” 他目光扫过那迭票证,“手表票三张,缝纫机票两张,自行车票一张,军用布票一百二十尺,全国粮票二百三十斤……” 他一口气报出关键数据,每一个冰冷的数字都像一块沉甸甸的铅块,砸在这烟雾弥漫的寂静空间里。 田书记猛地吸了一口烟,积攒的烟灰簌簌落下,掉在玻璃板上,他也浑然不觉。 他俯身凑近那些赃物,老练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一捆捆崭新的钞票,落在那些在灯光下泛着冷硬光泽的金条上,又仔细辨认着存单上模糊的印章和金额,最后停留在那厚厚一沓象征着紧俏物资的票证上。 他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先是绷得死紧,像一块风干的硬泥。随即,仿佛冰封的河面在初春阳光下裂开第一道缝隙,眉宇间那深刻的川字纹路极其缓慢地舒展了开来,嘴角甚至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烟味,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一直挺直的腰背也随之微微松弛了一瞬。 “好!好!好!” 田书记连说三个“好”字,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桌面上,也砸在每个人的心里。 他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王卫东,又转向阳光明,“干得漂亮!卫东,行动果断,当机立断!光明……” 他特意顿了顿,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你那双眼睛,真是厉害!心思细,看得准!要不是你抓住账目和现场的矛盾,点出夹层的可能,这铁证,还不知道要埋多久!” 赵国栋紧绷如弓弦的脸也彻底放松下来。 他重重一拳砸在自己厚实的掌心,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从昨天晚上就笼罩在他头顶的阴霾,似乎被这充满力量的一拳击散了大半。 他看着桌上那堆触目惊心的罪证,又看看清瘦但目光坚定的阳光明,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他用力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办公室里的气氛陡然一松。 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被一种带着浓烟气味的胜利振奋所取代。 田书记重新坐回那把宽大的藤椅,拿起那份登记本,戴上老镜,仔细地一页页翻看。 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指,在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上缓缓划过,像是在清点一场战役的辉煌战果,又像是在掂量其背后隐藏的罪恶分量。 “卫东。”田书记放下登记本,脸上的赞许被一种更深沉的凝重取代,“这只是第一步!案子,才破了一半!”他的目光锐利,直射向王卫东。 王卫东立刻挺直腰板,像一根绷紧的标枪:“书记您指示!” 田书记的手指用力点了点桌面上的赃物:“第一,匡俊材监守自盗,盗窃国家财产,数额特别巨大,铁证如山,这是板上钉钉了! 你要立刻组织精干力量,连夜突审!把他的作案手法、作案时间、同伙、销赃渠道,一条线一条线给我捋清楚! 这些年,他偷了多少布?卖给了谁?钱怎么分的? 一个蛀虫都不能漏网!要从严从快,把这桩盗窃案办成铁案!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是!保证完成任务!”王卫东声音洪亮,信心十足,胸膛起伏着战斗的激情。 “第二。” 田书记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穿透烟雾的力道,“也是最关键的!现在只能证明他偷了布,账上亏空巨大。 但这把火,到底是不是他放的?是不是为了掩盖盗窃罪行,铤而走险,故意纵火?” 他再次停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带着深刻的警示,“这才是决定案件性质的关键! 盗窃是重罪,纵火更是罪加一等! 尤其这把火,烧的是国家财产,差点酿成大祸,惊动了市里! 匡俊材不是傻子,他现在盗窃罪跑不掉了,但纵火罪,没有直接证据,他绝对不会轻易承认!谁也不想脑袋上多扣一顶更重的帽子! 他一定会死死咬住‘电线老化、意外短路失火’这个官方结论不放!” 田书记的手指再次重重敲击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所以,卫东,你千万不能有丝毫松懈!不能因为赃款赃物找到了就以为万事大吉!更不能小看了这个匡俊材的精明和顽固! 他现在就是一块又臭又硬的滚刀肉!撬开他的嘴,拿到他纵火的口供,或者找到纵火的直接物证——引火物残留、目击证人,这才是真正的攻坚! 这关系到赵国栋同志的彻底清白,关系到事故责任的最终定性! 关系到我们厂是意外事故,还是阶级敌人破坏!明白吗?” 王卫东脸上刚刚浮现的一丝轻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军人特有的坚毅和面对硬仗的凝重。 他“啪”地一个立正,脚跟并拢,沉声道:“明白!书记!我亲自审!绝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更不给外面的人插手串供的机会!一定把纵火这条线也给他坐实了!让他彻底现出原形!” “好!事不宜迟,你马上去办!”田书记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带着战场指挥官的决断,“人手不够,直接找我!需要什么支持——搜查令、技术协助,随时提!如果有需要,我亲自给区公安分局打电话协调!要快,要准,要狠!” “是!” 王卫东不再多言,抓起桌上那份登记本的复印件,向田书记和赵国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又对阳光明用力点了点头。 他转身,带着一阵风,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办公室,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急促远去。 门“咔哒”一声关上,办公室里短暂的振奋被一种新的更深沉的等待所取代。 空气里的烟味似乎也沉淀下来。 田书记拿起桌上的“中华”烟盒,又抽出一支,在烟盒上顿了顿,划着火柴点燃。橘红的火苗跳动,映着他沉思的脸。 烟雾重新缭绕起来,他看向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阳光明,眼神温和了许多,带着长辈的关切: “小阳,你也辛苦了,先回去歇歇。后面审问的事,交给卫东他们专业的人去做。有重大突破,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好的,书记。那我先出去了。”阳光明恭敬地应道,向两位领导微微欠身,退出了这间充满烟味和无形压力的办公室。 走廊里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初冬的寒意,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振。 他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在楼梯口站了片刻。 从这里望下去,庞大的厂区尽收眼底。 高耸的烟囱永不疲倦地喷吐着滚滚浓烟,巨大的厂房像沉默的钢铁巨兽,机器的轰鸣声低沉而持续地传来。 昨夜那场惊心动魄、映红半边天的大火,以及随后席卷全厂的风暴,仿佛都被这巨大的工业机器运转的惯性暂时掩盖。 但阳光明知道,水面之下的暗流更加汹涌。 匡俊材落网只是撕开了一道口子,更复杂的博弈,牵扯到窦鸿朗,甚至更上层的角力,才刚刚开始。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脚步沉稳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推开门,他走到桌边,拿起那个大搪瓷杯,走到墙角的暖水瓶旁,倒了满满一杯凉开水。 冰凉的水顺着干渴的喉咙滑下,带来一阵短暂的清明,稍稍平复了心头的激荡和残留的亢奋。 他坐回那张硬木椅子上,身体向后靠去。 短短不到半天时间,他的处境和心境,已然天翻地覆。 从可能被牵连的领导身边人,到揪出蛀虫的关键人物,这转变快得让人眩晕。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淌,阳光明一直没有动,始终坐在那里,整理着纷乱的思绪,复盘着从火灾发生到此刻的每一个细节,思考着赵国栋的处境,也掂量着自己未来的路。 门被轻轻推开,几乎没有发出声音。赵国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脸上带着一丝审讯尚未结束的凝重,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但此前眉宇间那股沉郁得几乎化不开的阴霾,已经消散了大半,眼神也重新有了神采。 他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厂长。”阳光明立刻站起身。 赵国栋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坐,坐你的。” 他自己也拉过桌旁另一把木椅,坐了下来。 办公室很小,两人隔着一张办公桌,距离很近。 赵国栋没有像往常那样习惯性地掏烟,他只是看着阳光明,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发自内心的欣赏,有劫后余生的感激,还有一种经历过大风浪后对可靠同伴的看重。 “光明。”赵国栋开口,声音低沉而坦诚,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完全不同于平时的领导口吻,“这次的事,多亏了你。真的,多亏了你。” 他重复了一句,加重了语气,“要不是你心思敏锐,看出账目和现场的矛盾,拿到那本要命的台账,又想到家具夹层……后果,不堪设想。我赵国栋,记你这份情。记在心里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阳光明心头一暖,连忙道:“厂长,您千万别这么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是分内事。您平时教导我做事要用心,要细致,要敢于坚持原则,我不过是按您的要求去做了。换了别人,也会这么做的。”他的语气诚恳,没有居功自傲。 赵国栋摆摆手,打断他的谦辞,语气不容置疑:“该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别人?哼,未必!你能力强,心思活络,做事有章法,不蛮干,关键时刻能顶上去,脑子也清醒。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他停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神情变得更加认真,甚至带着一种少有的郑重: “光明,今天我想跟你聊聊。不是以领导的身份,是……算是一个比你多吃几年咸盐的过来人,跟你交交心,说说我对你今后的一些想法,听听你的意思。” 阳光明的心跳微微加速,他坐直了身体,双手放在膝盖上,专注地看着赵国栋,像学生聆听师长教诲:“厂长,您说,我听着。” 赵国栋沉吟片刻,似乎在组织最恰当的语言,确保每一个字的精准: “你现在的岗位,是我的专职秘书。这个位置,琐碎,细致,要求高,也锻炼人。干好了,是领导信任的体现。 按我们厂里不成文的惯例,也为了工作方便,通常干个几年,表现好的,会在厂务办挂个副主任的名头。”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阳光明,观察着他的反应: “这个副主任,你也晓得,是个虚职,主要就是给你明确一个副科级的待遇。 但它是个台阶,很重要。 在体制内,级别是硬杠杠,是敲门砖。 以你的能力,加上这次立下的大功,我想办法推动,争取缩短一两年时间,尽量加快这个过程。 这样,你就能节省下不少熬资历、排队的时间。这一步,很关键。” 阳光明心中了然,也涌起一阵波澜。 这个“厂务办副主任”的虚衔,是许多秘书岗位的终点,也是通往更广阔天地的起点。 它意味着行政级别上到了副科,虽然暂时没有实权,但身份已然不同,说话的分量、接触的层面都会随之改变。 这确实是体制内一条常见的、相对稳妥的晋升路径。 赵国栋能主动提出,足见其用心。 赵国栋话锋一转,语气更加恳切,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期许: “但是光明,我看重你,不是只想让你在这个秘书的位置上挂个虚名,安安稳稳混日子。 你年轻,有文化,有冲劲,脑子活络,笔头子也硬。老待在秘书岗位上,写写材料,跑跑协调,伺候领导,时间长了,你的锐气会被磨掉,你的能力也得不到真正的施展,看到的天地终究有限。” 他目光灼灼,仿佛要看到阳光明的心里去: “我的想法是,等你级别上去,挂上了副科的名头,站稳了脚跟,时机成熟了,我就想办法把你放出去,安排到一个实职副科长的岗位上。 比如某个车间的副主任,或者某个科室的副科长。这才是真正能锻炼人、能让你施展拳脚的地方。 管人、管事、担责任,直接面对生产一线,解决实际问题,这才是真正的成长,是扎扎实实的根基。” 赵国栋的语气很实在,没有夸夸其谈的画饼,更像是在规划一条切实可行的路: “当然,这事急不得,也要看机会。 岗位平调,阻力相对小些,但也要运作。 不过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打算的。跟着我赵国栋干,我不会亏待肯干事、能干成事的同志。 这次你立了大功,在田书记那里挂了号,就是一个很好的起点,一块过硬的敲门砖。 后面,我会尽力帮你铺路,扫清一些不必要的障碍。” 这番话,掏心掏肺,清晰地为阳光明勾勒了一条未来的发展路径:秘书熬资历上副科级->寻找合适机会转任实职副科长->在实职岗位上锻炼发展,积累政绩。 这比阳光明自己私下预想的还要明确和积极。 赵国栋的坦诚和规划,让阳光明真切感受到了一种被器重、被纳入核心圈子的信任,这种信任,在这个年代,比金子还珍贵。 一股强烈的暖流涌上阳光明心头。 他明白,在讲究论资排辈、关系盘根错节的国营大厂里,赵国栋能如此清晰地为他这个没有过硬背景的年轻人打算,这份器重,分量极重。 他迎着赵国栋坦诚而期许的目光,语气真挚而沉稳,没有丝毫谄媚,只有发自内心的感激和郑重:“厂长,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他声音微微有些发紧,但很快控制住,“您这么为我考虑,想得这么远,这么实在,我心里……真的很感动,也很踏实。 您放心,我晓得轻重。秘书岗位上的事,我一定尽心尽力做好,把基础打牢,绝不给您丢脸。 您指的路,我明白,也愿意跟着您好好干,好好学。 不管后面岗位怎么安排,只要是为厂里做事,跟着您学真本事,增长才干,我都愿意,都会全力以赴。” 阳光明的回应,既充分表达了对赵国栋知遇之恩的感激,也表明了自己踏实肯干、不忘本分的态度,更隐含了对未来安排的理解和接受,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真诚而不失稳重,展现了一个年轻干部应有的觉悟。 赵国栋看着阳光明清澈而坚定的眼神,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真正舒心的笑容,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来。 他点点头,似乎放下了一桩心事,身体也向后靠了靠。 “好!你有这个心气就好!年轻人,就得有志气!” 他话题一转,回到当下,语气重新变得务实有力,“眼前这次的事,你是首功,谁也抹杀不了。窦鸿朗那边……” 他嘴角掠过一丝冷意,“哼,现在怕是自顾不暇,忙着撇清关系呢。我们和他,本就是两条道上的车,无所谓得罪不得罪。该是你的功劳,该你拿的好处,一分也不能少!该争取的,一定要争取到位!” 赵国栋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护犊子的意味: “我已经跟田书记初步沟通过。 第一,你的入党问题。 你是预备党员,预备期表现一直很突出,加上这次的重大立功表现,争取让你提前转正,成为一名光荣的正式党员! 这是政治生命的大事!有了这个身份,以后的路才好走!” 在这个年代,党员身份是进步的基础和保障,是参与核心工作的通行证。 “第二,行政级别!” 赵国栋伸出两根手指,目光炯炯,“你现在的级别是27级办事员吧?按部就班,熬到副科,五六年时间已经算是快的。 这次有了这么大的功劳,正好可以破格! 我会亲自出面,给你申请行政级别上的破格晋升,争取给你提两级甚至三级! 如果能够落实到位,就可以省下你两年,甚至更长的熬资历时间!” 他继续强调,“光明,你还年轻。在体制内,有时候,时间比什么都重要!早一步上去,机会就多一分!台阶就高一层!这次,就是你的机会!必须抓住!” 阳光明心中波澜起伏,难以平静。 赵国栋为他争取的这两项——提前党员转正和破格升级,都是实打实、能极大缩短他晋升周期的硬核好处。 尤其是破格升级,节省下来的时间,对他这样没有深厚背景、全靠自身能力和机遇的年轻干部来说,价值难以估量。这意味着他能更早地站在更高的起点上参与竞争。 “厂长!” 阳光明再次站起身,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郑重和决心,“我……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您为我考虑的,比我想到的还要多,还要实在! 提前党员转正,破格升级……这都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大好事。 我向您保证,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一定更加努力地工作,好好学习,提高自己!” 赵国栋也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阳光明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依旧很重,带着一种托付和鼓励,也传递着信任: “好好干!你的路,还长着呢!眼光放长远!眼下的坎,我们算是迈过去一大步了。 后面审问的事,有卫东顶着,田书记亲自坐镇看着,翻不了天。 我这‘暂停工作’的帽子……” 他自嘲地笑了笑,“也戴不了多久了。你安心等着好消息!把心放肚子里!” 说完,赵国栋再次重重拍了一下阳光明的肩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把力量和信心传递过去。 然后转身,步履明显轻快了许多,拉开里间办公室的木门,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似乎重新挺直,恢复了往日的硬朗和沉稳。 里间的木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只剩下阳光明一人。 阳光明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赵国栋那番掏心掏肺的谈话,像一股强劲而温暖的洪流,猛烈地冲刷着他,驱散了心中的疲惫、惊心动魄带来的寒意,以及对未来的迷茫。 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清晰的希望感,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未来似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他面前展开了一条上升的通道。 虽然前路必然还有荆棘,还有难以预料的斗争和挑战,但有了明确的指引,有了坚实的依靠,有了奋斗的目标,心中便充满了沉甸甸的力量和渴望大干一场的冲动。 他缓缓走到窗边,向远处望去。 保卫科那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此刻人来人往,像厂区里一个醒目的焦点。 那里,正进行着一场决定性的较量。王卫东和他的战友们,在与匡俊材进行着意志和智慧的角力。 阳光明知道,属于他个人在这场风暴中的惊险航程暂时靠岸了,而另一场决定更多人命运、牵扯更广的风暴,正进入最激烈、最核心的攻坚阶段。 窦鸿朗绝不会坐以待毙,暗流仍在涌动。 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平稳。 他眼神中的激动和波澜渐渐沉淀下去,重新变得沉静、锐利,如同淬火后的钢。 他静静地站在窗前,像一株扎根的树,等待着最终结果的到来,也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充满挑战也充满希望的新征程。 (本章完) 第155章 154担忧与开解,感谢与推动 第155章 154.担忧与开解,感谢与推动 下午五点,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凛冽的北风打着旋儿,卷起厂区路上零星的落叶和未散尽的焦糊味。 厂办公大楼的门厅显得有些空荡,穿着蓝灰工装的人们脚步匆匆地进出。阳光明刚整理完一份文件,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叮铃铃”响了起来。 他拿起听筒:“喂,赵国栋副厂长办公室。” “明明,是我。”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张秀英刻意压低却难掩焦虑的声音,“你……你方便到办公楼前面来一趟伐?有点事体,电话里讲不清爽。” 阳光明的心微微一提。这个时间点,母亲特意从车间打电话来,还要求见面,必定是有要紧事。“好,姆妈,我这就下来。” 挂断电话,他迅速收拾好桌面,穿上那件半旧的藏青色青年装外套,快步走出办公室。 办公楼前的小广场上,寒风更显刺骨。张秀英裹着洗得发白的头巾,身上那件深蓝色的袄罩衫领子竖着,缩着脖子,不住地跺着脚取暖。 她不时朝办公楼门口张望,眉头紧锁,双手揣在袖筒里。 “姆妈!”阳光明几步跨下台阶,走到母亲身边,“做啥等在这里?风这么大,冻坏了。” 张秀英一看到儿子,立刻迎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不小。她先是上下打量儿子,见他脸上并无明显的愁苦,甚至还带着点惯常的沉稳,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眼神里的担忧一点没少。 “明明,姆妈心里不踏实啊!”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魔都女人特有的那种急切,“我听人讲,那个匡俊材,骨头硬得很,咬死了不肯认放火的事体!保卫科审了一整天了,啥证据也拿不出来?讲来讲去,还是那电线老化的老调调?” 她喘了口气,寒风把她脸颊吹得发红:“这仓库烧掉,市里都惊动了!影响太大!要是最后查下来,还是设备问题,是意外……那赵国栋副厂长,他是管这个的,领导责任跑不掉的呀!我听说……听说搞不好要调走!调离岗位!” 她紧紧盯着儿子的眼睛,仿佛想从里面看出些什么:“姆妈不是关心他赵副厂长调不调走,他当不当官,关我们啥事体? 姆妈是担心你呀! 你可是他一手提拔的秘书!他要是倒了台,调走了,你这个秘书还做得成吗?你的前程……你心里头……难过伐?” 张秀英的目光里充满了母亲的忧虑,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前途黯淡的景象。她粗糙的手紧紧攥着儿子的胳膊,传递着她的不安。 阳光明感受到母亲手上传来的力道和温度,也看清了她眼里的关切。 他心头一暖,随即涌起一股要安抚她的决心。 他反手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脸上露出一个笃定而沉稳的笑容。 “姆妈,你放宽心!”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外头传的那些话,当不得真。赵副厂长绝对不会有事!调离岗位?不可能的。” 他微微凑近母亲,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坚决:“案子是还没最后拍板,但这个火,就是匡俊材放的!板上钉钉的事情! 他偷了那么多布,账上那么大一个窟窿,眼看捂不住了,狗急跳墙放把火想烧掉证据,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保卫科的王卫东科长是什么人?那是当过侦察兵的硬骨头!他手底下也都是精兵强将。 匡俊材现在死鸭子嘴硬,无非是仗着他姐夫窦厂长还没彻底倒台,想拖时间,负隅顽抗罢了。 拖不了多久的,证据链迟早给他钉死!你放心好了。” 他顿了顿,看着母亲的眼睛,语气更加斩钉截铁: “退一万步讲,就算匡俊材这颗铜豌豆真能熬到最后不松口,就凭从他家里搜出来的那些金条、钞票、存单、票证,他盗窃国家财产、数额特别巨大这一条罪,就够他吃枪子儿了! 这把火的性质,组织上心里明镜似的。 赵副厂长的责任,最多也就是个管理上不够细致,批评教育,总结经验教训,绝对到不了调离那么严重。 所以啊,姆妈,真的不用担心我。我这个秘书,稳当着呢。” 阳光明的话像一颗定心丸,有理有据,语气沉稳自信。 张秀英紧绷的神经随着儿子的话语一点点松弛下来。她仔细看着儿子的脸,那上面没有强颜欢笑,只有一种洞悉内情后的从容和把握。 她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抓着儿子胳膊的手也松开了力道。 “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道,脸上的愁云散去了大半,甚至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你心里有数就好!姆妈就怕你年纪轻,遇到这种事想不开,闷在心里难过。听你这么一讲,姆妈就放心了。” 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巾,又恢复了平日里那份利落劲儿:“行了行了,晓得你没事就好。姆妈还要赶回车间去,还有点收尾的活计。你快上去吧,外面冷飕飕的。”她挥挥手,转身就要走,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 “姆妈,你路上慢点。”阳光明叮嘱了一句。 “晓得了!”张秀英头也不回地应着,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车间的路上。 看着母亲走远,阳光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沉静下来。 他转身,迎着凛冽的寒风,重新走进办公楼。走廊里的喧嚣似乎离他很远,他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 下班铃声响过,厂区里涌出的人流渐渐稀疏。阳光明随着人流走出厂门。 初冬傍晚的风刮在脸上,带着入骨的寒意。 厂区大门外,马路两边栽着光秃秃的法国梧桐。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显得有气无力。 走进家属院,筒子楼三号楼二单元楼道里,各家各户门口的小煤炉正冒着青烟。 炒菜声、锅铲碰撞声、大人呼喝孩子声、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样板戏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嘈杂而真实的生活气息。 阳光明掏出钥匙,打开二零三室的门。 他脱下袄挂好,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走进隔间小厨房。 阳光明在角落的案板下,拖出一个小巧的竹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张干净的旧报纸。 他掀开报纸,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篮子咸鸭蛋。 蛋壳呈现出一种均匀的青灰色,个头饱满圆润。 他的冰箱空间,每天都能刷新出四个咸鸭蛋,攒着攒着就攒够了一篮子。 以前在石库门住着,家里人对他知根知底,他实在是找不出理由拿出来补贴家用。 如今自己一个人住在这筒子楼的小套间里,自由多了。这些天攒下的咸鸭蛋,已经存了满满一篮子。 他今天特意数出六个。拿起一个掂量掂量,沉甸甸的,腌得很透,味道也很正。 看着这六个油亮亮的咸鸭蛋,阳光明心里有了主意。 今天这场风波能顺利找到突破口,对门的周大勇功不可没。 没有他第一时间传递的火灾现场信息,没有他透露的关于匡俊材“油水厚”和窦厂长小舅子身份的关键线索,他阳光明未必能那么快锁定目标,更未必能及时拿到那本要命的台账。 这份人情,得记着,也得还。 邻里之间,尤其是对门住着,关系处好了,是顶顶要紧的事。 周大勇在保卫科工作,为人爽直热心,是个值得结交的人。加深关系,无非就是多走动,多分享。家里有这些“富余”的好东西,正是拉近关系的好媒介。 他找了个干净的粗瓷大碗,碗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豁口,这是姆妈特意从石库门那边给他拿过来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六个咸鸭蛋放进去。青灰色的鸭蛋在白色的粗瓷碗里,显得格外饱满诱人。他端着碗,走到门口,拉开房门。 对门的木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孩子咿呀学语的声音和女人温柔的哄逗声。阳光明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板。 “谁呀?”里面传来周大勇爱人小杨嫂的声音。 “嫂子,是我,阳光明。”阳光明应道。 门很快被拉开了。 小杨嫂围着蓝布围裙,手上还沾着水。她身后,周大勇坐在小板凳上,正笨拙地用一把木头枪逗弄着他们几个月大的小儿子“毛头”。 屋里弥漫着一股面食的香气和淡淡的奶味,炉子上坐着水壶,嘶嘶地冒着白汽。 “哎哟,光明啊,快进来坐!”小杨嫂热情地招呼着,侧身让开。 “不了嫂子,就几句话。”阳光明笑着,把手里的粗瓷大碗往前一递,“喏,家里有点咸鸭蛋,朋友送的,吃不完,给你们拿几个尝尝。” 粗瓷碗里,六个青灰色、个头饱满的咸鸭蛋赫然在目。 这年头,咸鸭蛋可是稀罕物,尤其是这种一看就腌得好的。普通人家一个月也未必舍得吃上一两个。一下子拿出六个,这份礼着实不轻。 周大勇闻声也抱着孩子站了起来,看到碗里的咸鸭蛋,黝黑的脸上立刻露出惊讶和局促的神色: “光明!这……这做啥?这么金贵的东西!快拿回去!我们哪能好意思收你这么重的礼!” 他连连摆手,怀里的毛头被父亲的动作晃得有些不耐烦,扭动着小身子。 小杨嫂也赶紧推辞:“就是就是!光明,你太客气了!今天大勇回来都讲了,他也没帮上啥大忙,就是跟你说了几句话,都是应该的!这咸鸭蛋,我们不能收,你留着自己吃!” 夫妻俩的态度很真诚,带着受之有愧的惶恐。 阳光明脸上的笑容却更温和真挚了。他没有收回手,反而把碗又往前送了送。 “周大哥,嫂子,你们听我说。” 他语气诚恳,“今天的事,周大哥提供的信息非常关键,帮了大忙!我心里都记着呢。 这咸鸭蛋,真不算啥。 我有个要好的朋友在副食品公司上班,他路子广,时不时能弄点计划外的紧俏东西。 这咸鸭蛋就是他匀给我的,家里还有不少呢。 我一个人哪吃得完这么多?放久了也怕坏掉。 给你们拿几个,正好帮我们解决解决‘困难’。” 他顿了顿,看着周大勇夫妇依旧犹豫的神色,又加了一把火: “再说了,咱们是邻居,又是对门住着,远亲不如近邻嘛。以后家里缺个油盐酱醋啥的,或者有啥需要搭把手的,不还得互相照应?你们要是不收,那就是把我当外人了。以后我有事,哪还好意思开口麻烦周大哥?” 这番话,既点明了咸鸭蛋来源的“合理性”,又强调了邻里互助的情分,还带着点玩笑的意味,把“送礼”说成了“解决困难”和“拉近关系”。尤其是最后那句“当外人”,一下子戳中了周大勇夫妇的心窝。 周大勇是个实在人,最重情义。他看着阳光明真诚的眼神,又看看碗里那油亮的咸鸭蛋,心里那点推辞的念头彻底没了。 他挠了挠后脑勺,黝黑的脸上绽开憨厚的笑容:“光明,你……你这话说的!行!那……那我们就厚着脸皮收下了!谢谢啊!真是太谢谢了!” 他腾出一只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粗瓷碗,小心翼翼地端着,仿佛捧着什么珍宝。 小杨嫂也松了口气,脸上堆满了笑容,热情地再次邀请: “光明,你看你,太破费了!快进来坐会儿!正好我在和面,晚上家里蒸馒头,你就在这儿吃吧!添双筷子的事!” 她指了指屋里那张擦得锃亮的方桌,上面已经摆好了几个粗瓷碗碟。 阳光明笑着摆摆手:“不了不了,嫂子,你们忙。我家里已经煮好了饭,菜也是现成的。下次,下次一定!”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顺势倚在门框上,像是随意地跟周大勇聊了起来:“周大哥,今天保卫科那边……情况怎么样?王科长他们还在审?” 周大勇把装咸鸭蛋的碗小心地递给小杨嫂,让她收进里屋的柜子里,闻言叹了口气,摇摇头: “还在审!匡俊材那小子,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偷布的事,铁证如山,他赖不掉,可一说到放火,他就一口咬定是意外! 翻来覆去就是电线老化那一套,还嚷嚷着要见他姐夫窦厂长。 王科长他们轮番上阵,道理讲了一箩筐,他就是不松口。 我看王科长那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 他抱着孩子,眉头也皱了起来。 阳光明点点头,这情况在他预料之中,匡俊材这么精明的人,想要让他开口认罪,没那么容易。 “王科长压力肯定大。田书记亲自盯着,案子性质又严重。 不过,只要匡俊材偷布这条坐实了,他放火的动机就明摆着。 王科长经验丰富,肯定有办法撬开他的嘴。这种时候,你们保卫科的兄弟更要沉住气,好好配合王科长。”阳光明说着宽慰的话,他相信王卫东的能力。 周大勇深以为然:“那是!王科长指哪,我们打哪!就是看着那小子死扛,心里憋气!” 他拍了拍怀里的孩子,毛头似乎被父亲拍得不舒服,瘪了瘪嘴。 阳光明看着周大勇耿直又带着点憋闷的样子,心中微微一动。 周大勇为人不错,在保卫科也踏实肯干,但就像他自己说的,就是个普通的保卫员,缺少表现和上升的机会。 如果能帮他一把,让他更受王卫东的重视,无论对周大勇自己,还是对他阳光明在厂里的“信息网”,都大有裨益。 “周大哥。”阳光明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你也别太着急上火。王科长是明白人,谁在踏实干事,谁在关键时刻顶得上,他心里都有一本账。你这次提供的信息及时准确,就是功劳一件。” 他观察着周大勇的反应,见他听得认真,才继续说道:“这样,你看哪天合适,我出面,请王科长到我家里来坐坐,喝点小酒,放松放松。到时候,你也来作陪!咱们仨一块儿聊聊。” 周大勇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请王科长喝酒?还让他作陪?这……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光……光明!这……这能行吗?王科长他……” 周大勇激动得有些结巴,黝黑的脸膛因为兴奋而泛红。 王卫东在保卫科是说一不二的铁腕人物,平时对他们这些普通保卫员虽然不算特别严厉,但也保持着距离感。 能和科长坐在一起喝酒聊天,这绝对是拉近关系、展示自己的绝佳机会!就算不能让科长立刻提拔自己,能在他面前混个脸熟,留下个好印象,那也是天大的好事! “有啥不行的?” 阳光明笑容温和,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王科长也是人,工作压力那么大,下了班也需要放松放松。 我跟他关系还行,请他喝顿酒的面子还是有的。 你是我邻居,又是保卫科的骨干,一起坐坐,聊聊天,交流交流厂里的事情,不是很正常吗?人多也热闹些。” 他这番话,既给了周大勇信心,又点明了周大勇的身份,把一件可能显得刻意攀附的事情,说得自然而然。 “骨干……”周大勇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心里涌起一股热流。 他平时可从来没觉得自己算啥“骨干”。 阳光明的话像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让他看到了希望。 “光明,我……我真不知道该说啥好了!谢谢!太谢谢你了!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表现,绝不给你丢脸!”他激动地保证着,抱着孩子的手也不自觉地紧了紧,引得毛头不满地哼唧了两声。 小杨嫂从里屋出来,正好听到后半截话,脸上也立刻笑开了。 丈夫能被科长赏识,对家里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 她看着阳光明的眼神更加热络和感激,连声道:“光明,你真是帮大忙了!我们大勇是老实人,就晓得闷头干活,有你想着他,真是……真是太好了!” “谢啥,都是自己人。”阳光明摆摆手,站直了身体,“那就这么说定了。等我把王科长的时间敲定下来,提前告诉你。你们忙吧,我先回去了。” “哎!好!好!”周大勇连声应着,抱着孩子和小杨嫂一起把阳光明送到门口,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收不住。 “光明,有空常来坐啊!下次蒸了糯米糕给你送几块!”小杨嫂热情地招呼。 “一定一定。”阳光明笑着点头,转身回了自己屋。 关上二零三室的房门,隔绝了走廊的喧嚣。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隐约传来。炉子上的水壶已经开了,噗噗地顶着盖子。阳光明走过去,提起水壶,给自己搪瓷缸子里倒了点热水,暖着手。 他走进小隔间厨房,看着篮子里剩下的咸鸭蛋,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六个咸鸭蛋,换来一个保卫科邻居更深的情谊,这笔“投资”,很划算。 更重要的是,他给周大勇画下的那个“饼”——与王卫东同桌喝酒的机会。 对周大勇这样一个没有背景、渴望机会的普通保卫员来说,无疑很重要,就像是一道光,照亮了他的前路。 这光,能照亮周大勇的路,也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或许能反照回他阳光明脚下的路。 (本章完) 第156章 155拒不交代,新的突破口,攻心计, 第156章 155.拒不交代,新的突破口,攻心计,尘埃落定 天刚蒙蒙亮,魔都十一月的寒气,像裹着冰碴的湿布,无孔不入。 阳光明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藏青色青年装,他随着上班的人流,沉默地涌进红星国厂那扇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门。 前天晚上那场惊心动魄的火灾,那照亮半边天的火光,此刻仿佛只是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 水面剧烈地晃动过一阵,涟漪扩散,然后迅速被固有的平静所吞没,只剩水面下难以言喻的浑浊。 工人们的面孔在晨光熹微和机器噪音中显得模糊而疲惫,步履匆匆,胶鞋底摩擦水泥地的沙沙声汇成一片。 阳光明没有像往常一样拐向那栋熟悉的厂部办公楼。 赵国栋副厂长还在暂停工作状态,他这个秘书去了,也只是对着空荡荡的桌子、冰冷的搪瓷杯和积了薄灰的文件发呆。 那种无形的压力悬在头顶,时间拖得越久,压力便越沉。 他的脚步很自然地转向了厂区边缘。那里矗立着一栋孤零零的二层红砖小楼,墙皮斑驳,窗户狭小,像一只沉默的蹲兽。 那是保卫科,楼前空地上停着几辆沾满泥灰的自行车。 他心里揣着事,脚步便快了几分。 阳光明自认还算乐观,对于王卫东的能力,他是信服的。那是个从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汉子,像块被战火反复淬炼过的硬钢,棱角分明,宁折不弯。 证据链如此清晰——烧毁的库房、搜出的赃款、人赃并获的现场,匡俊材监守自盗已经是铁板钉钉。 纵火灭迹?动机昭然若揭。 整整一夜的审讯,就算匡俊材是块顽铁,也该在保卫科的铁钳下崩开一条缝了吧?他需要这个口供,赵国栋更需要。这些口供是洗刷污名、撬动僵局的关键。 保卫科小楼里的气氛比昨日更显凝滞,空气里飘着浓得化不开的烟味和熬夜的浊气。 走廊上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度数不高的白炽灯泡,在浑浊的空气里投下昏黄的光晕。 王卫东的科长办公室,大门敞开着,里面却空无一人。只有桌上那个堆满烟蒂的搪瓷烟灰缸,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焦灼。 阳光明脚步没停,直接上了二楼。 二楼走廊更暗,也更安静,尽头那扇装着粗铁栏杆的房门紧闭着。 他知道规矩。自己并非保卫科人员,哪怕和王卫东有些交情,这种时候也不该贸然闯进审讯重地。 他收住脚步,在走廊的另一端,靠近楼梯口的地方站定,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眼睛四处打量,看看有没有人出来。 刚站定没两分钟,那扇紧闭的铁门“吱呀”一声,带着滞涩的摩擦音,达开了。 张强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了出来,反手轻轻带上门,动作带着一种耗尽气力后的迟缓。 他眼窝深陷,像被掏空的两个洞,里面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下巴上胡子拉碴,青黑色的胡茬冒出来,显得脸颊更加瘦削。 深蓝色的保卫服皱得像腌菜,袖口和前襟沾着几块深色的灰印子。 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彻底抽干了精气神的疲惫,仿佛熬的不是夜,而是自己的骨髓。 他抬眼看到阴影里的阳光明,布满血丝的眼睛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了过来,脚步有些虚浮。 “张干事,辛苦了。”阳光明迎上两步,省去了寒暄。 张强抬起粗糙的手掌,用力抹了把脸,他重重地从胸腔深处叹出一口气,那叹息声沉甸甸的,带着熬夜后撕裂般的沙哑和浓浓的挫败感: “唉,别提了,熬了一宿,鹰都快熬死了,那龟孙子的嘴,还是像焊死的铁门!撬不动,根本撬不动!” 他的口音在疲惫中更重了些,带着愤懑。 阳光明心里咯噔一下,像有块石头往下坠,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还是不肯认纵火?”他问得直接,这是最核心的问题。 “他就是个老滑头!” 张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点恨恨的憋屈,随即又意识到场合,压低了嗓门: “他把偷布的事儿,一股脑全撂了!同伙名单、这些年偷了多少匹布、怎么运出去销的赃、钱怎么分的,竹筒倒豆子,清楚得很!数字报得那个细,生怕我们算错账似的!” 他烦躁地抓了抓本就乱糟糟的头发,“可一说到那把火……” 他摇摇头,嘴角向下撇着,“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电线老化’,‘意外短路’,‘老天爷不长眼’!还他娘的嚷嚷着要见他姐夫窦厂长,口口声声喊冤枉! 王科长嗓子都说冒烟了,道理掰开揉碎讲了一箩筐,又是威胁又是利诱的,可没用!这王八羔子,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阳光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谷底。 匡俊材痛快地认偷布?这算不上惊喜,甚至算不上意外。 铁证如山,昨天搜出的赃款,人证物证俱全,抵赖毫无意义,认罪不过是顺水推舟。 他关心的,是那把烧毁了六号库、几乎将赵国栋置于死地的大火! 那才是悬在赵国栋和他自己头顶,真正要命的利剑。 一夜无果……时间正像指缝里的沙子,飞快流逝。拖得越久,窦鸿朗那头在厂里盘踞多年、根深蒂固的老虎,能腾挪运作的空间就越大。变数,现在最怕的就是不可控的变数。 “王科长他……”阳光明刚开口,想问王卫东的情况。 审讯室那扇沉重的铁门,又“吱呀”一声开了。 王卫东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像一尊蒙尘的铁塔。 他比张强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糟。 脸色是铁青的,嘴唇干裂起皮。那双平时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像一张被拉到极限、随时可能崩断的弓,紧绷到了极致。 浓重的疲惫几乎要从他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 他看到走廊上的阳光明,布满血丝的眼珠动了动,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他抬手朝他们扬了扬,动作有些僵硬,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张强,你去歇会儿,灌口浓茶提提神,换小陈进来顶一阵。” 张强如蒙大赦,长长吁了口气,应了一声“是,科长”,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脚步沉重地朝楼下走去,背影透着一股虚脱感。 阳光明跟着王卫东进了科长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漆面斑驳的旧办公桌,几把磨得发亮的木椅子,一个绿色的铁皮文件柜占据了墙角。 最显眼的是桌上那个硕大的搪瓷烟灰缸,里面小山似的烟蒂几乎要溢出来,浓烈的烟臭味,污浊呛人。 王卫东没说话,甚至没看阳光明,自顾自拉开抽屉,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飞马”牌香烟,他抽出一支叼在嘴里。 拿出火柴点燃,他狠狠地、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淡蓝色的烟雾瞬间升腾,笼罩了他疲惫而紧绷的脸庞。 然后,他长长地带着整个胸腔共鸣地吐出来,烟雾翻滚着,仿佛要把积压了一整夜的憋闷、挫败和巨大的压力,都随着这口烟强行排出体外。 阳光明安静地在办公桌对面的木椅子上坐下,没有急着开口询问。 办公室里只剩下王卫东粗重压抑的呼吸声,烟丝燃烧时细微的嘶嘶声,还有墙上那架老式挂钟单调的“滴答”声。 沉默像是有形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弥漫着焦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过了好一会儿,一支烟快要燃尽的时候,王卫东才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阳光明。 那眼神复杂极了,浓重的疲惫之下,翻涌着强烈的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羞愧。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牵扯了一下,发出干涩的声音: “光明……让你,还有田书记、赵副厂长……失望了。”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捻着快要烧到过滤嘴的烟卷,烟灰簌簌落下。 “昨天……多亏了你,点醒我家具夹层的事。要不是你,我们只能抓个空! 有了你的提醒,总算是打了个开门红,人赃并获,我……我当时是真觉得这案子稳了。”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我拍着胸脯在田书记面前立了军令状……拍得咚咚响啊!可这……” 他指了指审讯室的方向,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一晚上,就夯了个偷布的实锤,抓了几个虾兵蟹将。 关键的那把火……没点着。连个火星子都没撬出来!我这脸……”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发出清脆的响声。 阳光明已经从张强那里知道了结果,此刻听王卫东亲口说出,感受更真切,也更沉重。 他理解王卫东的处境和压力。 这不仅是案子,更是政治上的角力,关系到赵国栋的政治生命,甚至可能影响到厂里微妙的权力平衡。 他摇摇头,语气尽量平和:“王科长,你尽力了。大家都看在眼里。匡俊材这种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他心里门清,纵火认了就是死路一条,自然要死扛到底。 熬鹰……是笨办法,但眼下,也是最稳妥、最没漏洞的办法。” 他话锋一转,眉头微蹙,点出最现实的忧虑,“只是,时间拖不起啊。窦厂长那边……不会干等着的。” “我知道!” 王卫东烦躁地打断,像是被戳到了最痛处,猛地又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星急速燃烧变亮,映着他眼中压抑的火焰, “特么的,老子恨不得……恨不得给他上点手段! 可田书记有严令,红线碰不得!只能这么干熬着,看他这王八蛋能挺多久!”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阳光明,里面除了焦躁,还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光明,你脑子活络,转得快,点子多。昨天要不是你…… 现在,你还有啥想法没?或者……发现啥新线索了?说出来,我们议议!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把烟头狠狠摁灭在早已不堪重负的烟灰缸里。 阳光明沉吟片刻。 他确实没有立刻蹦出来的妙计,审讯是保卫科的专长,他一个厂办秘书,能提供的思路有限。 但多年的工作习惯让他相信,突破口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细节里,需要像梳头一样,把已有的信息细细梳理。 “王科长,昨晚审讯的口供卷宗,我能看看吗?特别是那几个同伙的笔录。也许……能理出点东西来。” “行!” 王卫东毫不犹豫,像是抓住了一个行动方向,立刻起身,动作带得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他几步走到门口,拉开门,朝外面走廊喊了一声,声音恢复了惯有的穿透力,尽管依旧沙哑: “张强!把昨晚匡俊材和那几个同伙的审讯记录,都拿过来!快点!” 很快,张强抱着一摞厚厚的散发着油墨气味的卷宗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王卫东的办公桌上,又默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阳光明没客气,拿起最上面一份封皮上写着“匡俊材”名字的卷宗,快速翻阅起来。 纸张翻动的哗哗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看得很快,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冷静地扫过一行行或潦草或工整的笔录文字。 匡俊材本人的供述咬死了意外失火,逻辑上勉强自圆其说,但透着刻意的僵硬。 几个同伙——李二狗、刘阿四、王麻子的供词,则主要集中在如何协助匡俊材盗窃布匹、利用夜班掩护搬运、联系黑市销赃、最后分赃的细节上,过程交代得很具体,金额、时间、地点都清晰。 对于纵火,要么语焉不详,推说不知情;要么就说仓库电路老化,出事不奇怪;翻来覆去,价值不大,都在极力撇清自己与火灾的关系。 就在翻到刘阿四的口供记录时,阳光明的目光顿住了。笔录是用蓝黑墨水写的,字迹有些歪斜。 其中一段问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问:匡俊材平时除了偷布卖布,还有什么其他异常开销或者行为?比如突然大手大脚?或者经常去不该去的地方?】 【答:……他手头松了以后吧,那个作风上有点……嗯……不太注意。他老婆穆秋香,不是一连生了四个丫头片子嘛,到现在也没个带把的。他好像在外面有个相好的……】 阳光明精神一振,手指点着这段文字,身体微微前倾,继续专注地往下看: 【问:相好的?叫什么?哪里人?做什么的?说清楚!别吞吞吐吐!】 【答:好像叫庄小玉。也是我们厂的,在细纱车间。 唉,也是个苦命人,前几年她男人在清车间出了工伤,被机器卷进去,命保住了,但瘫在床上了。 家里还有个瘫婆婆,下面拖着三个小的……大的才十岁吧?日子过得苦哈哈,食堂打饭都只敢打最便宜的菜。 匡俊材手里有钱,看她模样还行,大概就……就勾搭上了吧。有时候给她点钱,有时候……给点粮票、布票啥的。】 【问: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答:咳,有次……有次在厂外小馆子喝多了,他……匡俊材自己吹牛说漏嘴的……仗着酒劲,还得意洋洋……还说……说庄小玉后来……后来不是又生了个儿子嘛,算算时间……嘿嘿……】 【问:说重点!什么儿子?时间怎么了?】 【答:就……庄小玉她男人瘫了之后……隔了大概一年多吧,又生了个男娃,今年……好像三岁多了吧?虎头虎脑的。 我们私下……私下都猜,没准……嘿嘿,没准就是匡俊材的野种……不然她男人都那样了,哪还能……是吧?】 阳光明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像暗夜里骤然划过的火星,瞬间驱散了眼前的迷雾。 他迅速合上卷宗,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对面,王卫东正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新点上的烟,眉头拧成一个死疙瘩,几乎要锁在一起。 “王科长。”阳光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表象的笃定穿透力,清晰地打破了办公室的沉闷,“突破口……找到了!” 王卫东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聚焦,像两盏被突然拧亮的探照灯,死死钉在阳光明脸上:“在哪?”他身体前倾,几乎要站起来。 阳光明把卷宗推到王卫东面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刘阿四关于庄小玉和那个三岁男孩的供述段落上。 “看这里!想想穆秋香!”他吐出这个名字,字字清晰。 “穆秋香?”王卫东一愣,迅速低头扫视那几行字,脑子飞快地转着,但一时没完全抓住关键。 “她?她不是关着吗?昨天搜家时那怂样,吓得都快尿裤子了,问啥都摇头,一问三不知……”他对穆秋香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胆小怕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家庭妇女形象上。 “就是她!” 阳光明身体微微前倾,语速清晰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点上。 “王科长你想,穆秋香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在重男轻女的匡家,尤其是在匡俊材和他那个势利眼的老娘面前,她这些年抬得起头吗?心里这根刺,扎得有多深?她最在意什么?最恨什么?”他引导着王卫东的思路。 王卫东也是过来人,这个年代,生不出儿子对女人的压力有多大,他太清楚了。 阳光明一点,他瞬间就透亮了,眼睛瞪得溜圆,猛地一拍大腿:“你是说……儿子?还有匡俊材在外面有野种?而且那个野种还是个带把的!” “对!” 阳光明肯定地点头,思路越发清晰流畅,“如果我们告诉她,匡俊材不仅在外面养了女人,还生了个儿子! 而且,据庄小玉‘交代’——注意,我们可以说是庄小玉‘交代’的——匡俊材早就许诺过她,以后所有的家当,都是留给她和她那个儿子的! 你猜,穆秋香会怎么想?” 他顿了顿,让这个残酷的假设在王卫东脑中发酵,“她守着那个家,守着那些偷来的钱和布票,省吃俭用,提心吊胆,是为了什么? 到头来,她发现这一切,很可能全是给外面的野女人和那个野种做嫁衣! 她恨了一辈子‘没儿子’,结果她男人在外面有了儿子,还要把家产都夺走!” 王卫东倒吸一口凉气,夹着烟的手指都忘了弹烟灰,任由长长的烟灰簌簌落下,掉在深蓝色的裤子上。 他完全明白了阳光明的用意——攻心! 利用一个女人最深的恐惧、最痛的伤疤、最强烈的怨恨,去彻底击溃她的心理防线! 这比任何熬鹰的硬手段都更致命! “妙啊!” 王卫东忍不住低喝一声,眼中迸发出被新思路点燃的炽热光芒,一夜的疲惫似乎都被这剂强心针驱散了大半,腰板都挺直了些。 “光明!你这脑子……真是绝了!心细如发,一针见血!这他娘的才是打到七寸上!”他激动地搓着手,仿佛已经看到了穆秋香崩溃的样子。 阳光明冷静地继续完善策略:“光刺激还不够。要给她一个‘梯子’。 明确告诉她,她是匡俊材监守自盗的知情人,甚至可能参与过销赃、窝藏赃款赃物,这罪责是说不清的。 但政策是明确的——检举揭发,尤其是揭发纵火这样的重罪,可以争取宽大处理! 这是她唯一能给自己减刑的机会!”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洞悉人性的冷静,“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当她知道真相后,心里现在恐怕已经恨毒了匡俊材!这把‘火’,由她来点破,最合适!也最解恨!” 王卫东激动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闷响,震得烟灰缸里堆积的烟灰都跳了起来: “就这么干!我亲自去审穆秋香!” 他霍然起身,像一头被重新注入力量的雄狮,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了两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有力的回响。 走了两圈,他又停下来,脸上掠过一丝迟疑,看向阳光明: “那个庄小玉……我昨天了解过,确实是个可怜人,一大家子,全靠她一个人撑着,跟偷布、纵火案也没直接牵连,就没动她。 现在……如果穆秋香光听我们说,刺激不够,不肯松口……那也只能……” 他咬了咬牙,腮帮子绷紧,眼中闪过一丝不得不为的决断,“也只能把她也‘请’过来了!当面锣对面鼓,效果更好!让她添油加醋的亲口说说匡俊材的许诺!不怕穆秋香不信!” 阳光明理解地点点头,他知道王卫东的顾虑,也明白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王科长,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 庄小玉可怜,但大局为重,况且她也并不无辜。 匡俊材的纵火案不破,赵国栋副厂长就无法洗清,厂里这潭水就清不了。不过……” 他补充道,带着一种对人性的把握,“我相信,或许用不着走到那一步。穆秋香心里的怨毒,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能燎原。我们给的火星够亮了。” “好!我这就去安排!” 王卫东不再犹豫,雷厉风行是他的本色。 他抓起桌上那部老旧的黑色手摇电话机,用力摇动手柄,发出嗡嗡的蜂鸣声,然后迅速拨了几个内线号码,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和威严,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喂!是我,王卫东。……对,把穆秋香,从一号拘押室提出来,带到二号审讯室。……嗯,可以安抚一下,给她一杯热水。……我马上过去。另外……” 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命令的口吻,“细纱车间那个叫庄小玉的女工……对,就是男人瘫了的那个。 立刻派两个人,骑自行车去她家附近盯着,暂时不要惊动她,等我下一步指示!随时报告情况!明白吗?” “啪嗒”一声,他用力扣上电话听筒。 放下电话,王卫东对阳光明用力一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决绝和一丝感激: “光明,你就在这等消息!成了,我给你记头功!” 说完,他整了整身上皱巴巴的深蓝色保卫服,用力挺直了因熬夜而微驼的腰板,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出,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咚咚作响,脚步声迅速远去。 办公室的门被带上,隔绝了走廊的声音。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阳光明一个人,空气里浓重的烟味似乎也淡了些,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并未消散。 他拿起桌上那个掉了不少瓷的白色搪瓷缸,里面是早已凉透的白开水,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刺激性的清醒。 他重新坐回木椅子上,闭上眼睛,后背微微靠在冰凉的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发出微不可闻的哒哒声,脑海里飞速地推演着王卫东那边可能发生的情景,模拟着穆秋香可能的反应。 关键时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赵国栋的清白,或许就在那间二号审讯室里决定。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墙上的老式挂钟,那根红色的秒针一格一格地移动着,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阳光明没有看表,但他的神经却像绷紧的琴弦,感受着每一秒的沉重。 走廊外偶尔传来保卫干事匆匆跑过的脚步声,每一次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响动,都让他心头微微一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是否是王卫东返回的动静。 每一次都不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更久。日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在水泥地上投下倾斜的光带,光带的位置不断向前移动。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大响! 王卫东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脸上不再是之前的凝重、疲惫和铁青,而是一种混合着极度亢奋、难以置信和巨大压力释放后的潮红,额头和鼻尖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他几步冲到办公桌前,双手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搪瓷缸、钢笔、卷宗都跳了一下,发出杂乱的声响。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血丝依旧密布,但那光芒是灼热的狂喜的: “光明!成了!真他娘的成了!你那法子……神了!” 他声音嘶哑,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抓起桌上不知谁留下的半杯凉水,也顾不上是谁的杯子,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凉的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又滴落到深蓝色的制服前襟上,洇湿了一小片,他也毫不在意。 他用手背胡乱抹了下嘴,胸膛剧烈起伏着。 “穆秋香……那女人,开始还嘴硬,装傻充愣,低着头,手指头绞着衣角,问啥都是‘不晓得’、‘不清爽’。” 王卫东喘着粗气,语速极快,仿佛不快点说出来,那画面就会消失: “我把匡俊材在外面有女人,还是个细纱车间的漂亮的年轻女工,叫庄小玉,而且两人还生了个儿子,今年三岁多了,长得虎头虎脑像匡俊材…… 这些事,添油加醋那么一说! 重点强调匡俊材早就许诺,以后所有的家当,都是留给庄小玉和那个儿子的!” 王卫东的脸上带着笑,“你是没看见她那脸色,‘唰’一下!比糊墙的纸还白! 眼珠子瞪得……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眼神……” 王卫东用力抹了把脸,仿佛要擦掉穆秋香眼中瞬间爆发的令人心悸的怨毒,“像淬了毒的刀子!能把人剜下一块肉!”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趁热打铁,把检举揭发、宽大处理的政策给她掰开揉碎讲清楚! 告诉她,匡俊材偷布是板上钉钉,她作为家属知情人,包庇窝赃,罪责难逃! 但要是主动检举纵火这样的重罪,就是重大立功表现! 田书记和厂委会,一定会考虑给她宽大!这是她唯一能给自己减刑、给她那四个女儿留条活路的机会!” 王卫东的声音带着一种冷酷的诱惑力,“她……她愣在那里,像根木头桩子,足足愣了有几分钟。 整个审讯室静得吓人,就听见她粗重的喘气声。 突然,她就……就嚎起来了!不是哭,是嚎!跟被逼到绝境的母狼似的! 骂匡俊材不是人,是畜生!骂庄小玉是狐狸精,是害人精!骂那个野种是讨债鬼……” 王卫东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冷酷,带着一种猎人看着猎物终于掉进陷阱的掌控感,“那怨毒劲儿,听得我都……有点发毛。” “嚎完了,她就像被抽了筋,整个人瘫在椅子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天板,嘴里就念叨‘我说……我说……我都说……’,那声音,又轻又飘,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阳光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她说了?关于纵火?” “说了!” 王卫东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巨石落地的轻松: “她说,六号库那把火,就是匡俊材自己放的!根本不是什么电线老化! 是他自己,在起火前一天的夜班,趁仓库没人,用带来的钳子,把仓库最里面、角落里一根早就老化、表皮都脆了的电线绝缘皮,故意剥开了一大截! 又弄了点废弃的、沾着机油的纱,缠在那露出来的铜线上!就等着半夜没人时短路起火! 他算好了时间,想着烧掉那些剩布,彻底把账上的大窟窿抹平! 神不知鬼不觉!这狗东西,心肠毒得很!” 王卫东咬牙切齿地骂道。 阳光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和后背终于松弛下来,一股暖流驱散了四肢的冰凉。 成了! 最关键的一环扣上了! 穆秋香作为匡俊材朝夕相处的妻子,她的亲口指证,就是钉死纵火案最有力、最无可辩驳的那颗钉子! 她这个人证,比任何物证、任何同伙的旁证都更具摧毁力! 赵国栋头顶的阴霾,终于要散了! “匡俊材呢?他知道他老婆把他卖了?”阳光明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嘿!” 王卫东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他拉过一把椅子重重坐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们把穆秋香签字画押的口供——白纸黑字,按着红手印的!甩到匡俊材面前的时候,你是没看见他那副鬼样子!” 他直到现在仍然记得匡俊材当时的表情,眼神涣散,面如死灰。 “匡俊材整个人……一下子就垮了!像滩烂泥!堆在椅子上,眼珠子都不会转了,直勾勾地盯着那份口供,好像不认识字了! 愣了半天,才像被抽了魂似的,喃喃地说了句‘这个蠢婆娘……这个败家的蠢婆娘……’然后……” 王卫东一拍桌子,“就全撂了!怎么剥的电线,用的是啥型号的钳子,怎么缠的带油纱,几点溜回值班室装睡的,几点听到声音跑出来‘救火’的,说得一清二楚!连当时心跳得有多快都交代了!细节全对得上!” 王卫东重重一拳砸在掌心,发出沉闷的响声: “铁案!这回是真正的铁案如山! 纵火动机、人证、物证、口供、作案过程,全齐了! 我看他窦鸿朗还怎么蹦跶!还怎么护这个混账小舅子!” 他看向阳光明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和真诚的感激,“光明,这次……多亏了你! 真的!要不是你这脑子转得快,想到穆秋香这根筋,我们还在那跟他干熬!说不定真让他熬过去了! 你这脑子,转得比轴承还快!我老王……服了!” 他伸出大手,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 阳光明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心底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他没有居功,只是诚恳地说道:“王科长,是你们辛苦审讯,抓住了关键线索,才让我有机会想到这点。 我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路。案子能破就好,真相大白就好。赵副厂长那边,也能彻底清白了。” “对!清白了!” 王卫东精神大振,疲惫一扫而空,抓起电话听筒,拨号的动作异常坚定有力。 他摇动手柄,蜂鸣声响起,然后清晰地拨通了田书记办公室的号码。 听着王卫东在电话里,用铿锵有力、充满底气的声音向田书记汇报着穆秋香的惊人指证和匡俊材的最终认罪细节,阳光明走到窗边。 窗外,初冬上午的阳光终于穿透了云层和厂区的烟尘,虽然依旧带着寒意,却明亮了许多,斜斜地照在红砖小楼斑驳的墙上,也照在他脸上。 这场始于仓库烈焰的风暴,终于撕开了最厚重的阴霾。 尘埃,即将落定。 (本章完) 第157章 156破格晋升行政24级上层争锋再进一 第157章 156.破格晋升.行政24级.上层争锋.再进一步 尘埃落定。 匡俊材认了纵火,穆秋香咬死了真相。 压在赵国栋头顶的阴云,终于散了。 那股无形的重压,随着王卫东的这通电话,从整个保卫科办公室的空气里抽离。 阳光明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墙上那架老旧的挂钟,黄铜指针钝重地指向十一点五分。 这个时间点,赵国栋副厂长应该还一个人待在他那间暂时被冻结了权力的办公室里。 “王科,我回去了,赵厂长还等消息呢。”阳光明对王卫东挥了挥手。 王卫东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阳光明,用力地点了点头,“快去吧,赵厂长肯定等急了。” 阳光明不再耽搁,转身大步离开保卫科办公室。 阳光明的步子迈得又急又稳,脚下的皮鞋底敲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咔、咔、咔”的清晰而急促的回响。 他目不斜视,直奔那栋熟悉的厂部办公楼。 推开办公室那扇虚掩着的深色木门,一股浓烈呛人的烟草味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窗子紧闭着,光线有些昏暗,屋子里烟雾缭绕,能清晰地看到光线中悬浮的细小尘埃。 赵国栋并没有坐在他那张宽大的藤编靠背椅里,他背对着门口,像一座沉默的山,伫立在窗前。 听到门轴转动的轻微“吱呀”声,赵国栋猛地转过身。那张棱角分明的北方人脸上,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刀刻斧凿。 他眼里的红血丝比昨天更密更重,交织成一张疲惫而焦虑的网。 他嘴唇紧抿着,嘴角向下压出两道严厉的纹路,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显得很刺眼。 看到进来的是阳光明,尤其是捕捉到年轻人脸上那份还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混合着如释重负和一丝振奋的神情时,赵国栋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 他紧抿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要急切地问出那个悬在心头的问题,但又生生忍住。 他只是用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紧紧盯住阳光明,无声地传递着巨大的压力和无声的询问——成了吗? “厂长!”阳光明反手轻轻带上门,隔绝了走廊里可能飘来的任何杂音。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宣告的意味,穿透了沉闷的空气,“匡俊材认了!纵火是他干的!人证,物证,口供,全齐了!” 赵国栋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这句话蕴含的巨大力量狠狠推了一下。 他挺直的脊背似乎弯了一下,又瞬间绷得更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把积压在胸腔里所有的浊气、焦虑、屈辱和那无形的重压都吸走、排空。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摸办公桌上的烟盒,但伸出的指尖微微有些发颤,暴露了内心的波澜。 “好!” 一个短促、沙哑却异常有力的字眼,终于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这个字像一块淬过火的钢锭,带着金属般的铿锵质感,重重砸在沉闷得几乎凝固的空气里。 他握紧的拳头,带着一股风,重重砸在铺着墨绿色厚绒布的桌面上。 “咚!” 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搪瓷茶杯盖都跳了一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好!好啊!” 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的激动几乎要冲破那层惯常的克制。 他猛地绕过宽大的办公桌,几步就跨到阳光明面前。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两簇跳动的火焰,里面翻涌着狂涛般的情绪——有卸下千斤重担的瞬间轻松,洗刷不白之冤的淋漓畅快,还有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重重拍在阳光明的肩膀上。 那力道极大,拍得阳光明身体一晃,肩胛骨都隐隐作痛。但肩头传递过来的,却是一种沉甸甸的信任和滚烫的激动。 “光明!干得漂亮!漂亮!” 赵国栋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充满了久违的力量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蹦出来的,“快,说说!到底怎么撬开他那张铁嘴的?”他的目光灼灼,急切地等待着答案。 阳光明肩头还残留着赵国栋手掌拍击的沉甸感,他稳住身形,迎着赵国栋急切而锐利的目光,开始清晰地复述。 他描述了王卫东那边审讯的关键转折点:如何利用从刘阿四供词里挖出的关于庄小玉和那个“儿子”的关键信息,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直刺穆秋香内心最深的恐惧和最痛的伤疤。 正是这致命一击,彻底瓦解了她的心理防线,让她由死硬的抵抗者瞬间变成反戈一击的控诉者。 她的证词,又成了压垮匡俊材的最后一根稻草,在铁证面前,匡俊材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对纵火罪行供认不讳。 阳光明叙述得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只是简单提了提自己点破穆秋香心结的细节,将功劳归于王卫东审讯时的敏锐和抓住关键线索的能力。 赵国栋听得极其专注,高大的身体微微前倾,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 当听到穆秋香那怨毒入骨、字字泣血的指证时,他眼中闪过一道锐利如刀锋的寒光;当听到匡俊材在确凿证据和穆秋香的指控下彻底崩溃认罪时,他紧绷的下颌线终于彻底放松下来,紧握的拳头也缓缓松开。 “攻心为上……”赵国栋听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那气息带着浓重的劣质香烟的辛辣味道,也带着一种深沉的历经磨砺后的感慨。 他重新坐回那张宽大的藤椅里,藤条立刻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 “一个人的能力,心思活络,眼光毒,关键时刻能想到点上,太重要了!” 他看向阳光明,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和一种重新审视后的郑重,“光明,这次要不是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王卫东是条硬汉子,审讯是把好手,敢打敢冲。可这案子能这么快、这么利落地钉死,把盖子捂严实了,你功不可没! 没有你想到穆秋香这个突破口,保卫科还在那干熬!像没头的苍蝇!窦鸿朗在旁边虎视眈眈,多拖一天,就多一分变数! 他随便动点手脚,或者上面有人递个条子、发句话,这结论就可能被搅浑!白的也能说成黑的!” 他身体向后靠去,藤椅又是一阵“吱吱呀呀”的抗议。 他脸上那份久违的真正的放松神情,让这个一向以硬朗、严肃著称的转业军人,此刻显得格外真切,甚至透出几分少见的疲惫。 “不容易啊……” 他喃喃道,目光越过阳光明,投向窗外那片被烟囱染得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将那份无形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枷锁彻底挣脱,“这下,是真踏实了。” 阳光明安静地站着,没有接话。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赵国栋此刻复杂的心情,那份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卸下后,一种微妙的更加亲近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悄然弥漫开来。 昨天下午那番推心置腹的涉及厂内复杂局势的谈话,加上今日这场并肩闯过、险象环生的风暴,赵国栋显然已不再仅仅把他视为一个得力的秘书或下属,更像是一个可以托付、可以共谋、值得信赖的伙伴。 这种在特殊年代、在红星厂这种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的地方建立起的信任,其分量,比金子还要沉。 “厂长。” 阳光明适时开口,声音平稳,带着请示的口吻,“案子虽然定了性,但后续的收尾和向上汇报,恐怕还需要些时间,程序上的事情马虎不得。 您看……我这边需要提前准备些什么材料?做到有备无患。” 他需要把赵国栋的思绪,从情绪的余波中,拉回到具体的工作上。 赵国栋闻言,立刻从短暂的放空中回过神来,眼中的疲惫迅速被一种昂扬的准备投入新战斗的斗志所取代。 “对!材料要扎实!要滴水不漏!” 他说的斩钉截铁,“王卫东那边肯定在整理案卷,你盯紧点,务必把证据链做牢,环环相扣,要经得起任何推敲! 特别是穆秋香的口供和匡俊材的认罪笔录,一个字都不能含糊!要原原本本,签字画押的手续必须齐全!至于汇报……” 他沉吟了一下,手指在铺着厚绒布的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等田书记那边的指示。 这个案子捅破了天,牵涉面广,怎么向上报,报给谁,报到哪一级,田书记自有分寸,他考虑得比我们周全。 我们先把基础打牢,把功课做足,确保交上去的东西,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阳光明立刻点头应下:“明白。我这就去跟王科对接,把材料细节再过一遍。”他知道,这是当前最紧要的任务。 “好了。”赵国栋挥了挥手,语气温和了许多,带着一种长辈式的难得的关切,“你也忙了一上午,神经绷得太紧。先歇口气,喝口水,等通知。后面还有硬仗要打。” 他指的是向上汇报可能引发的后续波澜。 …… 下午,红星国厂办公楼的气氛明显不同寻常。 一种无形的带着紧张和窥探意味的安静,笼罩着整栋楼。 党委会和紧接着的厂委会,在田书记的主持下,接连在二楼那间最大的会议室里召开。 会议室那扇厚重的木门紧闭着,隔绝了内外。 里面时而传出激烈的争论声,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像闷雷滚过。 偶尔能听到有人拔高了嗓门,但具体内容听不真切。 走廊里比平时安静许多,经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眼神总是不受控制地瞟向那扇紧闭的门,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和深深的揣测。 阳光明坐在自己靠窗的办公桌前。 他手头摊开着一份关于三季度车间生产进度的普通报表,钢笔握在手中,笔尖悬在纸上,心思却像绷紧的弓弦,一刻也松弛不下来。 他强迫自己不去猜测会议室里此刻正进行着怎样激烈的唇枪舌剑,不去想窦鸿朗会如何辩解,赵国栋又将如何应对。 他只专注于眼前报表上的数字,试图用这些枯燥的数据来驱散心头的杂念。 然而,每一次走廊里响起由远及近或由近及远的脚步声,他的心都会下意识地提一下,握笔的手指也会微微收紧。 时间在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 墙上的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移动着。窗外的天色渐渐从灰白转向一种更深的铅灰。深秋的下午,天黑得早。 终于,下午接近五点,天色已经明显暗沉下来时,走廊里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不再是之前那种小心翼翼的安静。 接着,是那扇紧闭的会议室大门被拉开的“吱呀”声,沉重而清晰。脚步声开始分散开,有人低声交谈着,声音带着疲惫或如释重负,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去。 阳光明立刻放下手中的钢笔,凝神细听,捕捉着门外的动静。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等待着那个熟悉脚步的出现。 不多时,办公室的那扇木门被推开,赵国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脸上带着一种明显的疲惫,那是高度紧张和激烈交锋后的倦怠,但疲惫之下,却沉淀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他反手轻轻关上门,步履沉稳地走到阳光明的桌前。 “光明。”赵国栋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低沉些,却带着一种千钧重担卸下后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会开完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沉默的匣子。 阳光明立刻站起身:“厂长。”他的目光落在赵国栋脸上,试图解读出更多的信息。 赵国栋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拉过旁边那把硬木椅子坐下。 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在阳光明年轻而沉稳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组织语言。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只有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声。 “第一件事。”赵国栋终于开口,声音清晰有力,打破了沉寂,“我的‘暂停工作’,结束了。现在起,一切恢复正常。”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日常工作安排,就像通知明天几点开会一样。 但阳光明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平淡语气之下所蕴含的千钧重量——那是被误解、被质疑、被无形力量压制后的重新挺立,是尊严和权力的回归。 阳光明心中那块悬了两天的大石头,此刻才真正轰然落地,激起一股暖流。 他由衷地回应道:“太好了,厂长!”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和安心。 赵国栋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像是冰封河面裂开的一道细缝。 随即,他正色道:“第二件事,是关于你的。”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分量充分沉淀。 阳光明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一股微妙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坐直了身体,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摆出认真倾听的姿态。 “你的功劳,组织上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 赵国栋的目光直视着阳光明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像是在宣读一份重要的决定,“我下午在会上提了,关于你的奖励问题。有两项!” 他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第一,入党问题。” 赵国栋的声音沉稳有力,“你预备党员期间的表现,组织上是有目共睹的,一贯积极,思想觉悟高,工作踏实肯干。 这次侦破重大盗窃、纵火案件,你是首功! 在关键时刻,展现了党员的觉悟和担当!组织上经过讨论,一致同意,破格让你提前转正!” 他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流程这两天就会启动,很快,你就是一名光荣的正式党员了!” 尽管早有准备,但听到这个消息落实,阳光明还是难掩心中的激动。 正式党员! 在这个特殊年代,这不只是一个简单的身份标识,更是一张通往核心圈层、参与重要事务的通行证,是政治生命真正扎根、得到组织高度认可的象征! 这意味着信任,意味着责任,也意味着未来更广阔的天地。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异常的清晰和坚定:“谢谢组织信任!谢谢厂长!” 这份感谢发自肺腑。 赵国栋眼中也带着深切的欣慰,那是对自己看重的年轻人得到应有承认的满意。 他的语气更加沉稳,但接下来说出的内容却更具冲击力:“第二,行政级别!” 他再次顿了一下,眼里带着笑意,“你现在的级别是行政二十七级,九级办事员,对吧?” 他明知故问,是为了强调接下来的对比,“按部就班地熬,一年升一两级,想升到副科级,时间还有的等! 这次,我向组织据理力争,给你破格!一次性提三级!” 最后三个字,他加重了语气。 阳光明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一次性破格提三级? 从二十七级直接跳到二十四级,九级办事员晋升六级办事员? 这简直是……他脑子里瞬间闪过“连升三级”这个词,他自己都觉得太过夸张! 这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节省了别人需要耗费两三年,甚至更久去熬的资历和时间! 意味着他的起点将被骤然拔高到一个全新的平台! 在体制内,级别就是最硬的敲门砖,是划分圈层、决定话语权、影响未来发展的无形标尺。 二十四级,虽然离真正的“官”还有距离,但已经大大缩短了距离,站在了更高的台阶上。 赵国栋清晰地捕捉到了阳光明眼中闪过的震惊,他完全理解这份惊喜的冲击力。 他加重了语气,“没错,就是三级!从二十七级提到二十四级!工资嘛……” 他语气略缓,“从三十块涨到四十三块。钱是小事,关键是省下的时间! 光明,你还年轻,刚满十八岁,在体制里,时间比什么都金贵! 早一步上去,台阶就高一层,能接触到的东西就不一样,机会就多一分! 这次立下的大功,就是你最好的垫脚石!”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历经激烈博弈后的锐气,“当然,过程没那么顺当。 预备党员提前转正,大家都没二话,都觉得理所应当。 可这破格提三级?” 他嘴角扯出一个冷硬的弧度,“挡路的石头可不少!有人觉得太快了,不合规矩,怕开了这个口子,以后不好办。哼!” 赵国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有力的冷哼,眼中寒光一闪,“我刚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停职检查,顶着压力,正好借着这股劲儿据理力争! 窦鸿朗那边,他小舅子匡俊材是纵火主犯,铁证如山,他自顾不暇,理亏得很,在会上灰头土脸,哪还有脸皮在这种事上跟我死磕到底?最后……” 赵国栋靠回椅背,语气恢复了沉稳,“田书记一锤定音,定了!”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阳光明:“文件这几天就会正式下发,下个月开工资,你的工资就是四十三块了。” 他语气严肃起来,带着叮嘱,“这事影响太大,牵扯到窦鸿朗的小舅子,背后可能还有人。 上面……对这案子的最终处理意见还没下来,还有些余波没平。 给你的这些奖励只是小事,是开胃菜,更深层的博弈,一时半会儿的还完不了。 暂时要低调,明白吗?”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阳光明一眼。 阳光明立刻会意。 喜悦如同澎湃的潮水,被他强大的意志力牢牢压在心湖深处,表面波澜不惊。 他郑重地点头,声音沉稳:“厂长放心,我明白。绝不张扬。” “明白就好。”赵国栋站起身,再次伸出大手,重重拍在阳光明的肩膀上。 这一次,力道依旧很大,但传递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期许和信任。 “好好干!你的路,才刚刚开始!眼下的坎,咱们算是彻底迈过去了。”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暮色渐浓、烟囱轮廓模糊的厂区,声音里带着一种展望,又有一些意气风发,“后面,天高海阔!” 他的语气坚定,信心十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荡。 …… 接下来的日子,阳光明谨记赵国栋的叮嘱,将那份破格晋升的狂喜和随之而来的巨大期许,深深压在了心底最深处。 在厂里,他一丝不苟地处理着赵国栋重新恢复工作后的各项事务,收发文件,整理材料,协调会议。 他脸上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沉稳,甚至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专注。 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仓库失火、那场席卷保卫科和厂领导层的政治风暴,以及那场成功破案后的巨大转折,都如同翻过的日历,彻底翻篇了。 这一切,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可供旁人窥探的痕迹。 然而,厂区表面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关于纵火案主犯匡俊材的最终处理意见、窦鸿朗厂长在此案中应负的责任、赵国栋在此次事件前后的位置变动…… 种种看不见的博弈,在更高的层面、更隐秘的渠道里激烈地进行着。 阳光明能敏锐地感觉到赵国栋近日来气场的变化:那份被停职时的沉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愈发沉稳内敛的静气,仿佛深海,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力量。 只是偶尔,在他独自沉思或接听某些电话时,眉宇间会飞快地掠过一丝凝重,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深秋的阳光带着稀薄的暖意,透过办公室蒙尘的玻璃窗照进来,形成一道斜斜的光柱。 阳光明正伏在旧办公桌上,整理一份关于第四季度车间生产任务的报表。 走廊里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听上去颇为急促。 党委办的小李,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平时说话细声细气的年轻人,拿着一份还散发着新鲜油墨气味的文件快步走进来。 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阳秘书。”小李将文件轻轻放在阳光明桌角空处,声音比平时清晰、正式了许多,“这是刚印出来的厂党委文件,田书记指示,下发各部门。” 他放下文件,没有像往常那样寒暄两句天气或者食堂的饭菜,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便迅速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脚步依旧匆忙。 阳光明心头一跳,一股预感像电流般窜过。 他放下钢笔,目光落在桌角那份文件上。 这是一份标准的红头文件,纸张是那种略显粗糙的白纸,抬头印着鲜红的仿宋体大字:“红星国厂党委会”。 下面一行醒目的黑体标题,像磁石一样吸住了他的目光:《关于赵国栋同志任职的通知》。 文件内容简洁而有力,措辞严谨: 经红星国厂党委会研究决定,并报请上级党委批准,任命赵国栋同志为红星国厂党委会副书记…… 阳光明的目光在“副书记”三个字上停留了几秒。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纸面,感受着纸张的纹理和油墨微微凸起的触感。 他明白这三个字的分量! 在红星国厂这个庞大的体系里,权力的核心圈层分明。 厂委委员,作为厂委会成员,主管厂里的生产或后勤等具体事务,是厂里具体事务的重要决策者和执行者。 赵国栋刚刚调来红星厂,担任副厂长职务,虽然是厂领导,但最高层级也只是厂委委员这一级。 前段时间,阳光明在《工人日报》上发表文章,重点提到了以赵国栋为主导的设备和技术改造的成果,为赵国栋大唱赞歌。 赵国栋也因此受益,从厂委委员提升了一小部,成为厂党委委员,从此有资格参加厂党委会议。 厂党委委员,意味着进入了厂党委这个更高一级的决策机构,能参与重大人事任免和方向性决策的讨论和表决。 而副书记……这绝不仅仅是党内职务的简单提升。 这标志着赵国栋真正进入了厂里最核心的权力圈层——书记碰头会! 那是只有厂党官员、副书记才有资格参加的决定红星厂真正走向、处理最核心事务和人事任免的最高级别会议! 它的重要性优先于厂党委会和厂委会之上,是真正的决策核心。 这一步,看似只是加了一个头衔,实则意义重大,是一次质的飞跃。 赵国栋调来红星厂之初,只能参加厂委会,影响力局限在厂内具体管理事务。 后来,进一步成为厂党委委员,进入了厂党委会,拥有了更高层面的发言权。 如今,这张“副书记”的任命通知,是他通向红星厂权力最核心圈子的最后一张、也是最关键的一张门票。 这不仅是个人政治地位的一次显著跃升,更意味着他真正拥有了在红星厂顶层发声、博弈、落子的资格和能力。 他不再是边缘的参与者,而是核心的决策者之一。 阳光明放下文件,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形成一个真诚而克制的弧度。 他由衷地为赵国栋感到高兴! 这份薄薄的红头文件,是赵国栋在风暴中坚守原则、顶住巨大压力、最终力挽狂澜后,组织给予的应有补偿和高度认可。 这更是他在红星厂错综复杂的权力格局中,凭借自身能力和这场风波的契机,迈出的至关重要、奠定未来格局的一步。 这一步,走得艰难,但走得坚实。 他拿起那份还带着油墨温热的文件,起身,步履平稳地走出自己的小办公室。 里间的办公室,门虚掩着,他抬起手,用指关节轻轻敲了两下。 “笃、笃。” 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很清晰。 “进来。”门内传来赵国栋的声音,沉稳如常,听不出特别的情绪。 阳光明推门进去。 办公室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 赵国栋正坐在他那张宽大的藤编靠背椅上,快速批改着一份文件。 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没有志得意满,没有春风拂面,只有一种历经波澜后,尘埃落定的沉稳和内敛。 看到阳光明进来,他放下文件,目光平和地迎了上来,带着询问。 阳光明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将自己手里的文件轻轻放在赵国栋面前光洁的桌面上。 他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由衷的祝贺: “厂长,恭喜您!” 赵国栋的目光扫过桌面上的文件,鲜红的抬头显得格外醒目。 他抬起头,看向阳光明,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没有多说什么。 一切尽在不言中。 (本章完) 第158章 157文件下发邻居悲喜矛盾爆发 第158章 157.文件下发.邻居悲喜.矛盾爆发 初冬的魔都,午后阳光带着稀薄的暖意,穿透厂部大楼的玻璃窗,斜斜地投射在阳光明面前那张略显陈旧的办公桌上。 墙上的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挪向下午三点,距离下班还有两个半小时。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声。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党委办的小李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一份还散发着新鲜油墨气味的文件。 “阳秘书,刚印出来的,下发各部门。”他放下文件便匆匆离开,脚步依旧匆忙,带起一阵微弱的风。 阳光明放下手中的钢笔,目光落在桌角那份红头文件上。 鲜红的抬头印着“红星国厂党委会”,下面一行醒目的黑体标题:《关于阳光明同志职务及级别调整的通知》。 文件内容简洁有力: 经红星国厂党委会研究决定: 任命阳光明同志为厂务办六级办事员,行政二十四级。 此任命,自发文之日起生效。 红星国厂党委会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六日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纸面,感受着纸张特有的纹理和油墨微微凸起的触感。 虽然两天前赵国栋副厂长——现在应该叫赵副书记了——已经亲口告知,并反复强调了保密纪律,但此刻看到这盖着鲜红大印的正式文件,那份沉甸甸的感觉才真正降临,像一块温热的石头落进心湖。 六级办事员,行政二十四级,每月工资四十三块。 这三级跳,省去了别人可能需要熬上两三年的资历,每一步都跨越了无形的门槛。 他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一口温吞的白开水,压下心头的波澜。 放下缸子,他拿起文件,步履平稳地走出自己的小办公室,敲响了里间的木门。 “进来。”里面传来赵国栋沉稳的口音。 赵国栋正伏案批阅文件,看到阳光明和他手中的文件,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稳。 “文件下来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是的,赵书记。”阳光明将文件轻轻放在赵国栋面前光洁的桌面上。 赵国栋拿起文件,快速地扫了一眼,点点头,目光重新回到阳光明脸上,带着期许和更深的叮嘱:“好。踏实工作,后面的路还长。记住我之前的话,低调,谨慎,树大招风。” “我明白,书记。您放心。”阳光明郑重回答,声音清晰。 “嗯,去吧。”赵国栋挥挥手,重新埋首文件。 这份关于阳光明的红头文件,在拥有几千名职工的红星国厂里,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范围其实有限。 大多数人每日忙于生计,为柴米油盐和工分操心,对厂部大楼里一个年轻办事员的级别调整,既无暇也无意过多关注。 这年头,谁家没点难处?能按时发工资,有口安稳饭吃,就是最大的盼头。 然而,在那些认识阳光明,尤其是了解前些日子那场震动全厂的仓库盗窃案和纵火案内情的人眼中,这份薄薄的文件,分量却截然不同,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头。 知情者都清楚,阳光明是揪出匡俊材、破获整个案件的首功之臣。 那案子影响巨dl市里的领导都亲自过问,厂里对这位功臣给予奖励,大家心里都有预期。 入党提前转正?情理之中。 破格提拔一级?也算合理。 但行政级别直接连升三级,从二十七级跃升到二十四级,成为六级办事员?这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 晋升幅度太大了! 大到足以让不少人心里犯嘀咕,也点燃了更多的羡慕和议论。 消息像长了翅膀,在周六下午这个略显慵懒的时间里,迅速在相关的人群中低低地扩散开来。 惊讶、羡慕、好奇、猜测,在办公室走廊擦肩而过的低语里,在车间角落休息时的交头接耳中,悄然蔓延。 “听说了没?厂办那个小阳,阳光明,连升三级!” “真的假的?二十四级了?乖乖,一步登天啊!” “人家立了大功!破获纵火案的首功!听说赵书记力排众议给他争来的!” “啧啧,这下可真是鲤鱼跳龙门了……四十三块啊,顶得上一个老师傅了。” “谁说不是呢,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喽。” 而在布机车间,张秀英正切身体会着这份冲击带来的最直接的“热浪”。 一下午,她几乎就没停过。 熟悉的工友、平日里点头之交的同事,甚至平时不苟言笑的车间小组长,都寻着空子凑到她跟前,脸上堆着比往日热情十倍的笑容。 “秀英啊,恭喜恭喜!你家光明出息了!连升三级,了不得啊!真是祖上积德!” “张阿姨,光明哥真厉害!以后就是大干部了!你老就等着享清福吧!” “秀英姐,你这福气在后头呢!儿子这么有出息,比什么都强!我们羡慕都羡慕不来哦!” “这下好了,你们家日子可要宽裕多了!” 张秀英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起初是惊喜和难以置信,接着是巨大的骄傲和满足感像温泉水一样汩汩往外冒,最后被这潮水般汹涌的恭维冲击得有些晕乎乎的。 她一遍遍地回应着“谢谢”、“托大家的福”、“孩子自己争气”,声音都带着一丝激动的沙哑。 她看到那些熟悉的、甚至不太熟悉的眼神里,充满了货真价实的羡慕,这让她感觉腰杆从未如此挺直过,连车间布机单调的嗡鸣声都变得悦耳起来。 尽管下午已经在车间办公室亲眼看到了传阅的那份红头文件,白纸黑字,鲜红的印章,清清楚楚写着儿子的名字和新的级别,张秀英还是觉得像踩在上,有点不真实。 连升三级? 她活了大半辈子,在厂里也干了小二十年,听说过,可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 这简直像评书里讲的故事。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工装口袋,里面还装着车间主任特意让她看一眼的文件抄送单,那上面“阳光明”三个字,此刻显得格外有分量。 下班的电铃声尖锐地响起,划破了车间的喧嚣。 张秀英几乎是第一个放下手中活计、冲出车间的人。 她推着那辆保养得锃亮、车把上挂着一个褪色帆布袋的永久牌自行车,脚步轻快地奔向厂门口,她的心早已飞到了儿子身边。 她要第一时间见到儿子,亲耳听他说说,心里那点不踏实的飘忽感才能真正落地。 厂门口人潮汹涌,蓝灰色的工装汇成一片海洋,自行车铃声叮当作响。 张秀英踮着脚,伸长脖子,目光焦灼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下班的人流像开闸的洪水,她生怕错过了。 “光明!光明!”她一眼看到儿子夹在人群中走出大门,立刻挥手高声呼唤,推着自行车快步迎了上去。 阳光明看到母亲,加快脚步走过来。“姆妈,你怎么在这儿等?多冷啊。”他注意到母亲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和耳朵,初冬傍晚的风带着寒意。 “妈不冷,心里热乎着呢!”张秀英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急切地问,声音压得低低的,却掩不住那份急切,“文件真下来了?二十四级?六级办事员?一个月真……四十三块了?”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儿子,仿佛要从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再确认一遍这个奇迹。 “嗯,姆妈,真的。”阳光明脸上带着沉稳的笑意,也低声回答,确保旁边的人听不清,“文件下午正式下发了。我现在是行政二十四级,六级办事员,工资下个月就按新标准发。”他清晰地报出级别和工资数,让母亲安心。 他顿了顿,带着一丝歉意解释道:“之前赵书记特意叮嘱过,在文件正式下发前要绝对保密,不能对外透露一个字。所以我也没敢提前告诉你,怕你忍不住说出去,坏了纪律。”他了解母亲的性格,知道她藏不住这么大的喜事。 张秀英用力拍了下儿子的胳膊,嗔怪道:“傻孩子!妈是那么不懂事的人吗?赵厂长……现在是赵副书记了,他这么提点你,是为你好!是保护你!这种天大的好事,当然要等板上钉钉了才能说!妈怎么会怪你?妈是……是太高兴了!” 她的眼圈微微泛红,声音里充满了自豪和一种熬出头的满足感,“一下午,妈这耳朵都快被恭喜声磨出茧子来了!大家都羡慕着呢!都说我们家光明有本事!” 巨大的喜悦让张秀英立刻做出决定:“这么大的喜事,必须庆祝!走,妈现在就去副食品商店!多买点好菜,晚上咱家好好吃一顿!你爸你哥他们肯定也高兴坏了!”她说着就要跨上自行车。 “姆妈,你先去副食店吧。我回筒子楼一趟,拿点东西。正好这段时间托人调剂了点东西,一起带回去。”他拍了拍自己常背的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 张秀英知道儿子自从搬到厂里分配的筒子楼后,手里活络了些,时常能带点“调剂”来的稀罕东西回家。 她以为是儿子在厂部工作,接触的人多,路子广,认识了些有门路的朋友。心里只有高兴和踏实,从不深究,也叮嘱家里人别多问。这年头,谁家没点不好明说的来路?能弄到好东西让家里日子好过点,就是本事。 “行!那你快去快回!路上当心点!妈买好菜在弄堂口等你!” 她不再多说,利落地跨上自行车,车把上挂着的空网兜晃悠着,风风火火地朝着副食店的方向骑去,背影都透着一股欢快的劲头。 阳光明目送母亲汇入车流,也转身汇入下班的人流,朝着厂区边缘那栋红砖筒子楼的方向走去。 他脚步沉稳,心里却在盘算着家里的存货。 现在他有了自己的私人空间,这给了他极大的便利。不用担心在父母家人面前泄露秘密,冰箱空间里的东西拿出来之后也有了稳妥的存放地点。 这段时间,他没少利用这个“私人空间”攒下各种物资,精打细算地改善家里的伙食。 回到筒子楼,阳光明关好门。他走到隔出来的小厨房区域,蹲下翻了翻角落的米缸面袋,心里很快有了数。他挑选了几样物资,熟练地开始分装。 他装起来的物资包括:二十个油光锃亮、个头均匀的咸鸭蛋,用旧报纸小心地包好; 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里面装着大约五斤粮店供应的大米,散发着米香; 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四斤分割好的金华火腿,深红的瘦肉间嵌着雪白的脂肪,边缘切割整齐; 一只油亮酱红的醉鸡,散发出诱人的酒香和香料味; 两个结实的牛皮纸袋,分别装着红和白各二斤,封口扎得紧紧的; 一个深色的玻璃瓶,里面是澄澈的生油,瓶口用木塞塞住。 他的冰箱空间里存有少量米面油,那是他利用“职务之便”,专门给前世的父母准备的东西。 但冰箱里的米和面,在这个年代,他只能自己偷着用,绝不适合拿出来送人。 冰箱角落里那一小袋2斤装的白面,是精细的麦芯面,白得像雪,细腻得没有一丝麸皮,和粮店供应的带着点微黄和麸星的标准粉差别太大了,根本不能见光。 冰箱里还有三种米,都是2.5公斤的小袋装,分别是细长的泰国香米、颜色深红的玉田胭脂米和粒粒晶莹的五常米。 这三种米,哪怕是还算常见的五常米,也是经过精挑细选,一粒碎米都找不到,米香浓郁。 另外两种米,不管是独特的外观还是特殊的香味,跟这个年代的普通大米更是天壤之别。 这些东西,他只能自己私下里偷偷享用,然后把节省下来的粮食,再集中攒起来,换成符合时代特征的普通米,拿回家里。 自从搬到筒子楼居住,他每次回石库门那边都不会空手,总要带点东西,有时是几斤米,有时是一瓶油,有时是一块肉或者几个咸鸭蛋。 如今家人已经习惯,知道他“有办法”,也不会再像最初那样惊讶地追问缘由。有人问起,统一口径就是“从朋友那里调剂来的好东西”,大家心照不宣。 他熟练地将醉鸡、火腿块、咸鸭蛋,小心地放进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露出帆布底子的军用挎包,沉甸甸地坠在身侧。 其他东西——米袋、袋、油瓶,则塞进一个结实的、网眼细密的绿色网兜里。 网兜和挎包瞬间变得鼓鼓囊囊,沉甸甸的分量勒着手指,传递着一种丰足踏实的实感。 收拾停当,阳光明拎起勒手的网兜,背上鼓鼓的挎包,锁好门,踏上了回石库门的路。 刚拐进熟悉的弄堂口,就看到母亲张秀英也骑着自行车回来了。 车把上挂着的那个布袋现在变得鼓鼓囊囊,里面显然装满了从副食店采购的“战利品”: 几根翠绿挺直的芹菜探出头,油纸袋里露出一块敦实雪白的豆腐,一小块肥瘦相间、层次分明的五肉用油纸包着,还有一颗水灵灵的卷心菜,叶子鲜嫩欲滴。 “光明!正好一起回家!”张秀英看到儿子,脸上绽开舒心的笑容,目光立刻被他手里沉甸甸的网兜和鼓起的挎包吸引,“哟,东西不少啊!”她推着车紧走几步。 两人并肩走进熟悉的天井。 这个时间,正是石库门里最热闹、最富生活气息的时候。 水斗边,冯师母正低头洗着一把青菜,水声哗啦,溅起细小的水珠;角落的藤椅上,陈阿婆裹着件厚袄,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各家灶棚传来煤炉引燃的噼啪声和锅铲碰撞的脆响,油烟味混合着饭菜香飘散开来。 一对阳光明不认识的年轻男女,正从狭窄陡直、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下来,男的端着个旧铝锅,女的端着个竹编的淘米箩,看到阳光明母子进来,有些拘谨地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眼神里带着新住户的陌生和好奇。 张秀英买了这么多菜,车把上挂得满满当当,自然引起了邻居的注意。 李桂刚从自家灶间出来倒水,一眼就看到张秀英车把上的布袋和阳光明手里那沉甸甸的网兜,眼睛顿时亮了,嗓门也跟着扬了起来:“姆妈,买这么多好菜,难道是家里有喜事?”她手里还拎着个滴水的木桶。 这一嗓子,不高不低,恰好把天井里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洗菜的冯师母抬起头,陈阿婆睁开了眼,连灶棚的动静似乎都小了些。 张秀英此刻心情极好,正愁没地方分享这份巨大的喜悦。 她停好自行车,挺直腰板,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骄傲笑容,声音洪亮地说道:“可不是有大喜事嘛!我们家光明啊……” 她拉过身边的儿子,像展示一件珍宝,“厂里刚下了红头文件!行政级别连升三级!现在可是六级办事员,行政二十四级了!工资下个月就涨到四十三块!这不,必须得好好庆祝庆祝!” 她把“连升三级”和“四十三块”咬得特别清晰。 “连升三级?”李桂第一个惊呼出声,手里的木桶都忘了放下。 “二十四级?四十三块?”陈阿婆也颤巍巍地扶着藤椅站起来,浑浊的老眼满是惊讶,“哦哟,明明啊,了不得!真真了不得!阿拉石库门又出了个大人才!秀英,你好福气啊!”她的语气里满是感慨。 冯师母停下洗菜的手,在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上擦了擦水珠,脸上也露出真诚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里似乎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眼下的青影明显:“光明,恭喜你。这是你应得的。” 她的声音温和,带着真诚和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 让阳光明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三层阁的何彩云和赵铁民。 两人听到动静,也从灶棚那边走了过来。 何彩云穿着一件崭新的藏蓝色外套,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上似乎还擦了雪膏,显得格外白净。 赵铁民则是一身笔挺的卡其布工装,外套里面露出了崭新的白衬衫领子,脚上的解放鞋也刷得干干净净。 两人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与以往那种压抑、算计,甚至带着点刻薄的感觉截然不同。 “光明兄弟,恭喜恭喜啊!”何彩云脸上堆着热情洋溢的笑容,声音响亮,竟听不出多少往日的酸溜溜的腔调,“连升三级!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她翘起大拇指,动作夸张,带着一股扬眉吐气的劲头。 赵铁民站在妻子旁边,黝黑的脸上也带着笑容,虽然依旧有些木讷,但眼神里是实打实的恭喜,甚至带着点与有荣焉的光彩,腰杆也挺直了不少:“光明,好样的!恭喜你!”他的声音也比往常洪亮,底气足了许多。 阳光明心中诧异,面上保持着谦和得体的笑容,向众人一一道谢:“谢谢陈阿婆,谢谢冯师母,谢谢何嫂子,谢谢赵哥。都是组织培养,领导信任,我就是做了点分内的事。”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众人。 他注意到冯师母在向何彩云夫妇方向瞥了一眼时,眼神迅速掠过一丝冷淡和不易察觉的厌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低下头继续洗她的菜。 而何彩云在热情恭维之余,对上冯师母的视线时,嘴角也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下巴微微抬起,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这对老邻居之间的矛盾,似乎已经表面化。 阳光明最近这段时间没来石库门,也就不知道这两家之间在近期发生了些什么事。 那对陌生的男女,应该是新进搬到晒台的小夫妻,今天是阳光明第一次见到他们。 小夫妻也怯生生地靠前几步,男的姓周,女的姓吴,低声说了句“恭喜阳同志”,阳光明也微笑着点头回应。 张秀英在众人的羡慕和恭喜声中,心满意足,脸上容光焕发。 她提起车把上沉甸甸的布袋,又示意儿子拎好网兜:“谢谢大家!同喜同喜!光明,桂,走,咱们上楼!今晚好好整治一桌!”她招呼着刚从灶间出来的儿媳妇李桂。 在大儿媳妇李桂和儿子阳光明的簇拥下,张秀英脚步轻快、满面红光地上了楼,木楼梯发出欢快的吱呀声。 家里的阳永康和阳光辉早已听到了楼下的动静。 当阳光明踏进前楼那间熟悉的屋子,迎上的是父亲难得舒展的眉头和大哥憨厚喜悦的笑容。小侄子壮壮在阳光辉怀里扭动着,好奇地看着大人们。 “阿爸,阿哥。”阳光明放下手里勒得生疼的网兜和挎包。 阳永康坐在他的老位置——靠窗那把磨得油亮的藤椅上,手里捏着自卷的烟卷,烟雾袅袅。 他深深看了小儿子一眼,那张刻板严肃、布满岁月风霜的脸上,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容,声音低沉而带着明显的赞许:“好。干得好。” 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没给组织丢脸,也没给家里丢脸。” 这已是这位沉默寡言、一生本分的父亲能给出的最高褒奖,字字千钧。 阳光辉放下壮壮,几步跨过来,用力拍着弟弟的肩膀,力气大得让阳光明晃了一下,他憨厚的脸上满是高兴和激动: “明明,真有你的!连升三级!这下咱家可是实打实的扬眉吐气了!看以后谁还敢小瞧咱家!” 他的嗓门很大,震得窗户纸嗡嗡响。 “快,快把东西都拿出来看看!”张秀英迫不及待地开始“检阅”战利品。 她先把自己买的菜一样样拿出来,摆在擦干净的旧木桌上:翠绿挺直的芹菜、水嫩雪白的豆腐、肥瘦相间纹理漂亮的五肉、鲜灵得能掐出水的卷心菜。 “看看,妈买的都是顶新鲜的!排了好一会儿队呢!”接着,她小心翼翼地解开阳光明带来的网兜和挎包。 当那油亮的醉鸡、红白分明纹理诱人的金华火腿块、雪白如霜的白、深红如沙的红、澄澈透亮的生油、沉甸甸的米袋,还有那一大兜子油光锃亮的咸鸭蛋,一一呈现在小小的旧木桌上时,房间里响起一片惊叹。 “哦哟!醉鸡!闻着就香!这颜色正!”张秀英拿起醉鸡凑近闻了闻。 “金华火腿!这可是好东西啊!没想到又见到了!”李桂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火腿,看着那漂亮的纹理。 “白红!还有生油!光明,你这路子真活络!”阳光辉看着那稀罕的油瓶和袋。 “这么多咸鸭蛋!个个都好!看看这颜色,腌得肯定透!”张秀英拿起一个咸鸭蛋对着光看了看。 就连一向沉稳、喜怒不太形于色的阳永康,看着桌上这琳琅满目、远超平日水准的物资,眼中也闪过惊讶和实实在在的满意。 这满桌子的好东西,更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生活提升的象征,是儿子有出息带来的最直接的回报。 趁着母亲和嫂子整理东西、准备做饭的空档,阳光明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妈,我看何嫂子和赵哥,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精气神足得很。 还有冯师母,感觉气色不太好?晒台那对小夫妻是新搬来的?” 他一边帮着把米倒进米缸,一边问。 提到这个,李桂立刻来了精神,她最喜欢讲这些邻里间的“新闻”,一边麻利地择着芹菜,一边绘声绘色地说起来: “哎哟,明明你最近忙厂里的事,家里的事都不知道了吧?变化可大了!” 她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 “晒台那对小夫妻,男的姓周,女的姓吴,搬进来才四五天。 听说是街道下面两个小集体厂的工人,男的好像是什么五金厂的,女的在街道的布鞋厂。 结婚小半年了,托了不少关系,才分到咱这晒台改造出来的小房子,刚搬来,人生地不熟的,话不多,见了人有点怯生生的。” “至于冯师母和何彩云……”李桂撇了撇嘴,语气带着点不平,“闹掰了!彻底掰了!见面都不说话!” “为啥?以前虽然关系一般,也不至于这样吧?”阳光明问道,同时把咸鸭蛋一个个放进陶罐里。 “还不是因为何彩云现在抖起来了!” 李桂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鄙夷,“她娘家那个大哥,以前不显山不露水的,就在街道一个小厂跑供销,谁知道走了什么门路,一下子调到市里戈委会去了,听说还是个小头头!管点什么事! 这下可不得了,何彩云两口子跟着鸡犬升天!你猜怎么着?” 她故意顿了顿,“何彩云直接从东方机械厂的临时工,转成了后勤上的正式工!坐办公室的! 赵铁民更厉害,从装卸队那又脏又累的活计,直接调进厂保卫科了! 现在也是穿制服的保卫员了! 你看他俩今天穿的新衣服没?神气着呢!走路都带风!” 阳光明恍然,难怪两人精气神完全不同了,那股子压抑和怨气被一种扬眉吐气的得意取代了。 “冯老师家就惨喽。” 李桂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真切的同情,“冯老师前些日子在学校打扫卫生—— 哦对了,这事大家才知道,冯老师早就不教课了,被调到后勤打扫卫生有段日子了,他和冯师母爱面子,一直瞒着没说—— 打扫卫生时,不小心从一架有点晃的木头梯子上摔下来,把腿摔断了!打了石膏在家躺着呢。 大家知道后,都买了点东西去看望。 何彩云也去了,带的东西看着还挺厚,一兜苹果还有一桶麦乳精呢!” “那怎么还闹掰了?”阳光明问道。 “坏就坏在何彩云那张嘴上!” 李桂模仿着何彩云那种故作姿态的腔调,“她大概是觉得自己现在身份不一样了,是‘市里有人’的官亲了,说话那个腔调,啧啧,听着就不是滋味,好像是多大的施舍。 说什么‘冯老师你也是命苦,好好的老师不当,去扫卫生’,‘现在摔成这样,以后扫卫生都难喽’,‘不过别担心,等我跟我大哥说说,看能不能帮你求求情,等腿好了,让你回去教教书’…… 哎哟,你是没看见,冯师母那脸当时就挂不住了!刷一下就白了!谁不知道她最要强? 冯老师摔断腿本来就难受,还被何彩云这么‘可怜’加‘施舍’,话里话外透着瞧不起扫卫生的意思。 冯师母就硬邦邦地回了几句,大概是说‘不劳费心,老冯教书育人一辈子,对得起良心,现在扫卫生也是为学校做贡献,不丢人’。”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李桂一拍大腿,声音都高了点,“何彩云当场就翻脸了,指着冯师母骂‘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活该扫一辈子地’! 话可难听了!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冯师母脸上了! 冯师母气得浑身发抖,嘴唇都咬白了,一句话没说,一把抓起何彩云带来的苹果和麦乳精就塞回她怀里,直接把她推出了门! 门关得震天响! 打那以后,两家算是彻底结了仇,谁也不搭理谁了。 冯师母又气又累,还要照顾躺着的冯老师,自己脸色能好看吗?我看着都心疼。” 李桂说完,摇摇头,继续择菜。 张秀英听完,把切好的肉片放进碗里,摇摇头,带着批判的口吻: “这个何彩云,小人得志!有点关系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冯师母多好的人,知书达理的,被她这么作践!活该被赶出去!那点东西,谁稀罕!” 她语气愤愤不平。 阳光明默默听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弄堂里这微妙的变化,清晰地映照出时代浪潮下,个人命运的起伏跌宕。 邻里关系的冷暖变迁,在这方寸之地的石库门里,每天都在上演着无声的戏剧。 话题很快又回到了今晚的庆祝上。 张秀英和李桂对着满桌的食材,很快敲定了菜单: 醉鸡冷盘——现成的,切块摆盘; 火腿蒸豆腐——火腿切片,铺在豆腐上蒸; 素鸡冷盘——家里还有存货; 咸蛋黄焗南瓜——用带来的咸鸭蛋黄; 五肉炒芹菜——芹菜新鲜脆嫩; 清炒卷心菜——清爽解腻; 一锅白米饭——用新拿来的好米。 婆媳俩立刻在狭小的灶间忙碌起来。 煤炉捅旺了,火苗舔着锅底。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热油下锅的滋啦声,菜刀在砧板上有节奏的笃笃声,混合着醉鸡的醇香、火腿的咸鲜、芹菜的清香…… 诱人的复合香气开始弥漫,从灶间飘散出来,弥漫在小小的天井。 阳光明帮着父亲和大哥把那张旧木桌子搬到屋子中央,摆好碗筷。 壮壮在父亲怀里兴奋地咿咿呀呀,小手指着香气飘来的方向,口水流了下来。 阳永康难得地逗弄着小孙子,脸上松弛了许多。 当所有菜肴被端上那张油漆斑驳的旧木桌时,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桌与前几次庆祝风味迥异的家宴: 深黄油亮的醉鸡块,皮脆肉嫩,带着浓郁的酒香和香料味,整齐地码在盘子里; 洁白的豆腐上铺着薄如蝉翼、红白相间的金华火腿片,咸香扑鼻,热气腾腾; 金灿灿的南瓜块裹着沙沙的咸蛋黄,香气独特诱人; 切好的素鸡片码得整整齐齐; 碧绿的芹菜炒着油亮喷香的五肉片; 翠生生的卷心菜清清爽爽,油光水滑; 白米饭粒粒晶莹饱满,在碗里堆成小丘。 没有大鱼大肉堆砌的豪奢,却透着精心搭配的用心和食材本身品质提升带来的丰足感。 咸鸭蛋、火腿、醉鸡这些“高级货”的加入,让这顿饭的档次明显不同,更符合一个刚刚获得重要晋升的年轻干部家庭的身份,也体现了阳光明此刻在家庭中的分量。 阳永康看着满桌的菜,尤其是那盘火腿蒸豆腐和醉鸡,眼中流露出难得的满意。 他依旧沉默地拿起桌上的散装白酒瓶,给自己倒了小半杯。 一家人围坐下来,昏黄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阳永康端起酒杯,目光缓缓扫过家人兴奋喜悦的脸庞,最终落在小儿子沉稳平和的脸上。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酒杯略略举起,对着阳光明的方向,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敲在心头:“光明,好好干。” “干杯!”张秀英、阳光辉、李桂齐声应和,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连壮壮都挥舞着小手啊啊叫着。 几只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杯子,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声响。 昏黄的灯光下,饭菜的热气混合着酒香、醉鸡的醇香、火腿的咸鲜…… 小小的前楼里充满了温暖踏实的烟火气,将初冬夜晚的寒意牢牢挡在了门外。 (本章完) 第159章 158京都来客一家团聚初见印象 第159章 158.京都来客.一家团聚.初见印象 赵国栋成为厂党委副书记后,工作像拧紧了发条的钟摆,一刻不得闲。 文件堆满案头,会议一场接一场,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车间、科室、上级单位,处处需要他协调、决策。 阳光明作为他的专职秘书,自然也成了这架高速运转机器上不可或缺的齿轮,陀螺般旋转不停。 他清晨踏入办公室,空气中还残留着隔夜清冷的味道,便已埋首处理赵国栋当天的日程安排、文件分类、电话记录。 厂部大楼的走廊里,常能看到他步履匆匆的身影,夹着厚厚的文件夹,往来于书记办公室与各科室之间,传递指令,反馈情况,协调落实。 赵国栋要求高,雷厉风行,阳光明必须时刻紧绷神经,预判需求,确保每个环节都严丝合缝。 幸而他心思缜密,条理分明,再繁杂的事务,经他梳理,总能井然有序。 他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飞速汲取着这个位置带来的经验和压力。 忙碌的日子像被无形的手快速翻动的日历页,转眼便到了十二月底。冬日的寒气在黄浦江畔凝结,灰蒙蒙的天空下,红星国厂的烟囱依旧喷吐着白烟。 周日清晨,阳光难得穿透云层,洒下几缕稀薄的暖意。 家属院里比平日安静许多。 赵国栋早早起身,对着镜子仔细刮了胡子,换上那件压箱底的深灰色毛呢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他对着镜子,试图抚平眉宇间积攒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笃笃”,敲门声响起。阳光明站在门外,一身洗得泛白但干净挺括的蓝布袄罩衫,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精神气:“赵叔,车准备好了。” “光明啊,说了今天休息,怎么又跑来了?”赵国栋拉开门,语气带着责备,眼底却有暖意。 “在家也是闲着。您去接人,东西肯定不少,多个人搭把手方便。”阳光明笑容自然,“再说,我开车稳当些,您也能跟婶子、乐乐多说会儿话。” 赵国栋没再推辞,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下楼,那辆厂里的黑色伏尔加轿车已停在楼下。车身擦拭得锃亮,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阳光明拉开车门,熟练地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低沉的轰鸣声打破了家属院的宁静。 火车站永远是城市最喧嚣的漩涡。 巨大的穹顶下,人声鼎沸,南腔北调的叫喊、行李拖轮的滚动、广播喇叭里字正腔圆的到站通知,混合成一股巨大的声浪,扑面而来。 赵国栋和阳光明挤在接站的人群最前面,紧贴着冰冷的铁栏杆。 赵国栋微微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焦灼地在每一个涌出站口的身影上扫过。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栏杆,透露出内心的急切。两年了,整整两年没见过妻儿的面。上次离别,儿子乐乐才到他胸口,如今该蹿高一大截了吧? 阳光明安静地站在他侧后方半步的位置,目光同样在人群中搜寻。 他见过赵国栋书桌上那张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上的孔依琴留着齐耳短发,穿着列宁装,眼神明亮,笑容爽利,透着一股北方女子特有的干练和飒爽。乐乐则虎头虎脑,依偎在父母中间,笑容灿烂。 “哐当……哐当……”又一趟列车进站,人流如开闸的洪水般涌出闸口。 “老赵!”一个清亮的女声穿透嘈杂,带着明显的激动。 赵国栋身体一震,目光瞬间锁定。 孔依琴!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藏蓝色列宁装,依旧是齐耳短发,风尘仆仆,却掩不住那股子利落劲儿。 手里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看提着的姿势,分量不重。 在她身边,一个半大小子正扭头好奇地四处张望,崭新的蓝布袄罩衫,衬得小脸格外精神,正是十岁的赵乐安。 他的个子果然蹿高了许多,眉眼间依稀能看出赵国栋的影子,但线条更柔和些,像母亲。 “依琴!乐乐!”赵国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用力挥手。 孔依琴也看到了赵国栋,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拉着乐乐快步穿过人流挤了过来。 两人终于在栏杆内侧汇合。 赵国栋一把接过妻子手里的旅行袋,沉甸甸地坠在手里,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问候:“路上……累坏了吧?” 孔依琴眼圈微微泛红,但笑容不减,摇摇头:“还好,就是时间长点。乐乐一路上挺乖。”她的目光随即落在阳光明身上,带着询问和善意。 “婶子好!”阳光明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自然地伸手去接赵国栋手里的另一个旅行袋,“我是阳光明,赵书记的秘书。路上辛苦了。” “哦,光明同志!你好你好!老赵在信里常提起你,说你年纪轻,本事大!”孔依琴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大俊朗的年轻人,语气热情爽朗,带着北方人特有的敞亮劲儿。 这时,一直站在母亲身边,带着点拘谨和生疏看着父亲的赵乐安,目光也被阳光明吸引了。 这个突然出现的大哥哥,身材高大挺拔,笑容温暖,眼神明亮,和他想象中父亲身边那些严肃的叔叔伯伯很不一样。 阳光明像是才注意到乐乐,弯下腰,视线与他平齐,笑容更深了:“你就是乐乐吧?比照片上可精神多了!赵叔天天念叨你呢。” 乐乐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往母亲身后缩了缩,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偷瞄他。 阳光明变戏法似的从自己那个半旧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两样东西。 左手是一板用锡箔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块,在昏暗的站台灯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右手则是一个线条流畅、涂着蓝白油漆的金属小飞机模型,机翼和尾翼的细节清晰可见。 “喏,见面礼。”他把巧克力和飞机模型一起递到乐乐面前,“巧克力,甜的。飞机模型,很漂亮,就是不能飞。” 乐乐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粘在那两样新奇玩意儿上。巧克力只在画报上见过,这锃亮的飞机模型更是从未拥有过的宝贝!他迟疑地看了看母亲。 孔依琴笑着点点头:“还不快谢谢光明哥哥?” “谢谢……光明哥!” 乐乐的声音带着雀跃,小心翼翼地接过礼物,巧克力紧紧攥在左手心,右手则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飞机模型的金属机身,那点对父亲的生疏感,暂时被巨大的新奇和喜悦冲淡了。 赵国栋看着儿子瞬间被阳光明“收服”,脸上露出欣慰又有点复杂的神色。 他伸手想摸摸儿子的头,乐乐却下意识地微微偏了下脑袋,目光还黏在飞机模型上。 赵国栋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自然地收回,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小子,长高了!” “走吧,车在外面。”阳光明适时开口,一手一个旅行袋,轻松拎起,“行李就这些吗?婶子。” “还有几件大件,托运了,得过两天才能取。”孔依琴回答。 “行,回头我帮赵书记去办手续。”阳光明说着,引着他们往外走。 伏尔加轿车安静地停在站前广场。 阳光明拉开后座车门,赵国栋示意妻子先进去。孔依琴坐进去,赵国栋跟着坐进她旁边。 阳光明把两个旅行袋放进后备箱,刚关上箱盖,乐乐已经像条灵活的小鱼,哧溜一下钻进了副驾驶座,手里还紧紧抱着他的飞机模型和巧克力,小脸上满是兴奋和期待。 阳光明坐进驾驶座,系好安全带,熟练地发动车子。引擎平稳地低吼起来。 他调整了一下后视镜,对着镜子里的赵国栋夫妇笑了笑:“婶子,乐乐,坐稳了,咱们回家。” 车子平稳地驶离喧嚣的站前广场,汇入魔都周日略显稀疏的车流。阳光明开得很稳,不急不躁,对路况似乎了如指掌,避开坑洼,选择最顺畅的路线。 车内一时安静下来。 后座,孔依琴低声询问着赵国栋近来的身体,工作是否太累。赵国栋一一回答,声音低沉温和。 乐乐则完全被副驾驶座的新奇视角和旁边会开车的“光明哥”吸引了。 他一会儿看看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街景——那些带着异域风情的洋楼、狭窄的弄堂、穿着各异的人们,一会儿又偷偷瞄一眼阳光明操控方向盘和换挡的流畅动作,眼睛里满是崇拜。 “光明哥,你开车好厉害!”乐乐终于忍不住,小声赞叹道,带着点怯生生的亲昵。 阳光明侧头对他笑了笑:“开多了就熟了。等乐乐长大了,也能学。” “嗯!”乐乐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向往,随即又低头摆弄起他的飞机模型,用手指小心地拨动机翼,“这个……真的不能飞吗?” “这个只是模型,不能飞。但我会折一种纸飞机,以后教你,咱们找个宽敞有风的地方,像公园草地,扔出去,能飞挺远。”阳光明肯定地说。 “太好了!” 乐乐欢呼一声,彻底放松下来,话匣子也打开了,开始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问魔都有没有动物园,有没有很高的楼,问光明哥在厂里做什么……阳光明耐心地一一解答,语气轻松有趣,逗得乐乐咯咯直笑。 后视镜里,赵国栋看着儿子在阳光明身边那副从未在自己面前展现过的活泼开朗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欣慰于儿子终于露出了孩子气的一面,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吃味。 儿子和自己之间那道无形的隔阂,依旧清晰地横亘着。他默默看着儿子兴奋的侧脸,暗自下了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缺失的陪伴补回来,不能再让儿子把自己当个熟悉的陌生人。 孔依琴也注意到了丈夫细微的情绪变化,悄悄伸出手,覆在赵国栋放在膝盖的手背上,轻轻握了握。 赵国栋回过神,对上妻子了然和安慰的目光,反手握住她的手,用力紧了紧,传递着无声的承诺。 车子驶入红星厂家属院,停在赵国栋那栋红砖楼楼下。阳光明停稳车,率先下车,麻利地打开后备箱拎出行李。赵国栋和孔依琴也下了车。 新家是厂里分配的干部楼,在这个年代算是相当宽敞的干部待遇。 房间打扫得很干净,水泥地拖得发亮,白墙略显空旷,家具不多,一张方桌,几把椅子,一个五斗橱……透着单身汉住所的简单和冷清。 阳光明把行李放到客厅角落。 孔依琴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新环境,眼中带着对新生活的期待和一丝整理归置的急迫感。 赵国栋给她倒了杯热水:“先歇会儿,喝口水缓缓。” 乐乐则对新家充满了好奇,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很快又凑到阳光明身边,摆弄他的飞机模型。 坐了片刻,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指向十一点半。孔依琴放下水杯,挽起袖子:“老赵,光明,你们坐会儿,我去看看厨房,简单弄点面条对付一顿,火车上吃得也不踏实。” 她是个利索人,习惯性地想承担起女主人的责任。 “婶子,千万别忙!”阳光明连忙开口阻止,笑容温和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提议,“您和乐乐刚下车,又累又乏,赵书记盼这一天盼了多久?今天说什么也得下顿馆子,算是接风洗尘,也正好尝尝咱们魔都的本帮菜,跟您那边的口味不一样,图个新鲜!” 赵国栋立刻点头附和:“光明说得对!依琴,今天就听光明的,咱们出去吃。你也尝尝这边的风味。”他看向妻子,眼神带着征询,但语气很坚决。 孔依琴有些犹豫:“这……太破费了吧?在家随便吃点就行……” “婶子,您这就见外了。”阳光明笑道,语气真诚,“赵叔平时没少关照我,这顿接风饭,您得给我个表现的机会。再说了……” 他看向正摆弄飞机翅膀的乐乐,“乐乐肯定也想尝尝本地的好吃的,对吧乐乐?” 乐乐立刻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母亲,用力点头:“嗯!妈,我想吃!” 儿子的渴望和丈夫、阳光明的盛情,让孔依琴不再坚持。 她本身对精致讲究的本帮菜也心向往之,印象里比北方菜更细腻讲究。 她无奈又带着点期待地笑了:“那……行吧,听你们的。不过说好了,下不为例啊光明。” “行,就这一次!”阳光明爽快应下,转向赵国栋,“赵叔,家属院门口不远就有家‘春风饭店’,做本地菜挺地道的,环境也干净,您看?” “你熟,听你安排。”赵国栋点头。 “那咱这就走?早点去,免得饭点人多。”阳光明提议。 一行四人再次出门。这次乐乐主动拉住了阳光明的手,仰着小脸问:“光明哥,本帮菜都有什么呀?甜不甜?” “有甜的,也有咸鲜的,像红烧肉,油爆虾,腌笃鲜……待会儿你尝尝就知道了,保准有你爱吃的。”阳光明耐心地解释着,带着他往前走。 赵国栋和孔依琴并肩走在后面。 孔依琴看着儿子对阳光明那份自然而然的亲近,轻声对丈夫感慨:“光明这孩子,看着就让人亲近,乐乐跟他倒是一点不生分。” 赵国栋看着前方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嗯了一声:“是个好苗子,心思也正。回头细说。” 春风饭店门脸不大,白墙黑字招牌,里面收拾得窗明几净。虽然是国营饭馆常见的简朴风格,但桌椅碗筷都擦得光亮,没有油腻感。周日中午,已有几桌客人,不算太嘈杂。 阳光明显然是熟客,跟柜台后的服务员点了点头,引着他们到里面一张靠窗的方桌坐下。服务员很快拿着手写的菜单和一个小本子过来。 阳光明接过菜单,却没自己点,而是先递给了孔依琴:“婶子,您看看,想吃点什么?这都是本地特色。”又把菜单往乐乐那边偏了偏,“乐乐也可以看看。” 孔依琴连忙推辞:“光明,你点就行,我们都不熟,你看着安排,挑拿手的,别太铺张。” 她扫了一眼菜单,上面的菜名大多陌生,价格对她这个习惯了精打细算的主妇来说,着实不便宜。 赵国栋也发话:“光明,你定,我们客随主便。” 阳光明不再推辞,收好菜单,直接对服务员报菜名,语速平稳清晰:“同志,麻烦:水晶虾仁,响油鳝糊,红烧划水,腌笃鲜,清炒豆苗,再加个雪菜肉丝炒年糕。主食米饭。” 他点的都是经典本帮菜,兼顾了特色、口味和荤素搭配,六道菜,在当下算是颇为体面的一桌了。最后补充道:“再来一瓶七宝大曲。” 服务员在小本子上飞快记下,收了菜单离开。 孔依琴听到点这么多菜,又听到要酒,忍不住低声对赵国栋说:“老赵,这……太让光明破费了。” 她知道赵国栋作为副书记,每月工资加补贴算是高工资,但各种票证定量和普通家庭差别不大,只是略多些。 这么大一桌菜加酒,就算对于赵国栋这个领导来说,销也不算小。而对于阳光明这个年轻人来说,很可能就是一笔很大的负担。 赵国栋却摆摆手,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阳光明听见:“让他请。这小子现在可是行政二十四级的六级办事员,每月工资四十三块,只交家里五块,兜里宽裕着呢。一顿饭吃不穷他,放心。” 孔依琴闻言,惊讶地看向阳光明。 她记得丈夫信里提过这个年轻秘书,知道他才刚满十八岁,进厂不过几个月。 几个月时间,从普通青干跳到行政二十四级?这火箭般的速度,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看阳光明的眼神里,除了感谢,更多了几分探究和不可思议。这年轻人,不简单。关于他的事,回去非得好好问问老赵不可。 乐乐的心思则全在即将上桌的美食上,小鼻子吸了吸空气中隐约飘来的香味,满脸期待。 菜上得不算快,但一道道摆上来,色香味俱全,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晶莹剔透的水晶虾仁,雪白弹牙;油亮红润的红烧划水,也就是青鱼尾巴,浓油赤酱,香气扑鼻; 滚烫的响油鳝糊端上来时,热油浇在蒜末姜丝上,“滋啦”一声响,香气四溢;奶白的腌笃鲜汤里,咸肉、鲜肉、笋块炖得酥烂; 碧绿的清炒豆苗看着清爽;软糯的雪菜肉丝炒年糕则透着家常的亲切。 阳光明起身给赵国栋和自己斟满七宝大曲,又拿过一个空杯,给孔依琴也倒了一小杯:“婶子,您也稍微来点?这酒不烈,本地产的,尝尝味?” 孔依琴略一犹豫,笑着点头:“行,那就陪你们喝一点,不能多。”她酒量不大,但北方女子,多少能喝点。 “乐乐,这个给你。”阳光明把一瓶橘子汽水放到乐乐面前。乐乐高兴地接过去,喝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 “来。”赵国栋端起酒杯,脸上是难得的轻松和由衷的喜悦,“第一杯,欢迎依琴和乐乐来魔都!以后,咱们一家子,总算团聚了!”他的声音有些动情。 “欢迎婶子!欢迎乐乐!”阳光明也举杯。 “谢谢光明!”孔依琴笑着举杯。 三只酒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乐乐也学着举起他的汽水瓶,凑了个热闹。 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赵国栋尝了一口响油鳝糊,鳝丝滑嫩,蒜香浓郁,咸鲜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胡椒味,点头赞道:“嗯,地道!光明会挑地方。” 他夹了一筷子给孔依琴:“依琴,尝尝这个,本地特色。” 孔依琴尝了,眼睛一亮:“是好吃!又鲜又嫩,跟我们那边做法真不一样。” 她又夹了个水晶虾仁,虾仁脆嫩爽口,带着淡淡的醋香和姜味,连连点头:“这个也好,清爽。” 对于吃惯了北方厚重口味的她来说,本帮菜的咸鲜、微甜、注重原味和火候的细腻,确实带来了新鲜感。 乐乐则盯上了那盘油光红亮的红烧划水,阳光明帮他夹了一大块放到碗里。 鱼肉吸饱了酱汁,入口即化,咸中带甜,乐乐吃得满嘴油光,含糊不清地说:“好吃!比火车上的盒饭好吃多了!” 席间,话题自然轻松。 赵国栋问起妻子工作调动最后的细节:“依琴,你那边的手续都办利索了吧?档案什么的能转过来?” 孔依琴咽下口中的豆苗,点点头:“都妥了。区妇联接收函都开好了,就等着去报到。具体分到哪个口,做什么,得等通知了。”她以前在京都也是做妇联工作,这次算是平调过来。 “嗯,妇联工作你熟,到了新岗位也能很快上手。”赵国栋点点头,没再多问具体职务安排。 今天是团聚的日子,工作上的琐事不宜多谈。 阳光明适时地给乐乐又夹了块年糕,年糕软糯,裹着雪菜肉丝的咸香,乐乐吃得开心。 他则主要和乐乐聊着天,问他以前学校的事,喜欢玩什么,魔都哪些地方好玩,承诺以后带他去城隍庙吃小笼包,去外滩看大轮船。 乐乐被他说得心驰神往,饭桌上就数他话最多,笑声最亮。 一瓶七宝大曲,赵国栋和阳光明喝了大半,孔依琴喝了约莫二两,脸颊微微泛红,更添了几分爽利。 饭菜也吃得七七八八,桌上的盘子大多见了底。 在这个物质尚不丰裕的年代,这样一顿有鱼有肉、口味地道的饭菜,足以让舟车劳顿的母子二人感到极大的满足和慰藉。 “吃好了?”赵国栋看妻子和儿子都放下了筷子,问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示意阳光明:“光明,结账吧。今天让你破费了。” 阳光明起身去柜台付钱。 孔依琴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低声对丈夫说:“老赵,这孩子……真就十八?办事这么老练周到,钱也这么有分寸……他这级别……” 赵国栋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看着阳光明在柜台前挺拔的背影,眼神里有欣赏,也有深意:“回头到家,我跟你细说。这孩子,是个人才,心思也正。这次能这么快定案,他立了大功。”他只简单提了一句,便打住了话头。 阳光明拿着发票回来,一行人出了饭店。冬日午后的阳光带着点慵懒的暖意。回到家属院楼下,阳光明没再跟着上楼。 “赵叔,婶子,乐乐,你们刚安顿,下午好好歇歇。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们一家团圆。”他站在楼门口,笑容温和。 “光明哥,你住哪儿啊?”乐乐一听他要走,立刻跑过来拉住他的衣角,仰着小脸,满是不舍。 这个会开车、会玩飞机模型、说话有趣还请他吃大餐的大哥,已经成了他初到陌生城市最信赖的人。 阳光明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指了指家属院靠里的另一栋红砖楼:“喏,看到没?就那栋,三号楼。离得不远吧?以后想找光明哥玩,随时过来敲门就行!” “真的?”乐乐眼睛一亮,距离的拉近让他安心不少,“那我明天能去找你吗?” “当然能!只要我在家,随时欢迎。”阳光明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手感刺刺的,“好了,快跟你爸妈上楼吧,坐那么久火车,好好睡个午觉。” 乐乐这才松开手,用力点头:“嗯!光明哥再见!” “再见,乐乐。”阳光明站起身,又对赵国栋和孔依琴道:“赵叔,婶子,那我先走了。” “行,快回去歇着吧,今天辛苦你了光明。”赵国栋点头,看着他的眼神带着长辈的温和。 “路上慢点。”孔依琴也笑着叮嘱。 阳光明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楼宇间的过道里。 赵国栋一手提起剩下的一个旅行袋,一手自然而然地想去牵乐乐。 乐乐却像只小鹿,蹦跳着跑到了前面,嘴里还念叨着:“爸,妈,快点!我要看看我的房间!”只留给父亲一个活泼的后脑勺。 赵国栋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慢慢收回,插进了大衣口袋。 他看着儿子小小的、充满活力的背影,又转头望了一眼阳光明消失的方向。 楼道里穿堂而过的风,带着初冬的寒意。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眼前迅速散开。 赵国栋的的眼底,翻涌着团聚的喜悦,也沉淀着与儿子重建亲情的期待。 他对妻子笑了笑,低声道:“走吧,回家。” 孔依琴感受到他话里的情绪,同样给他回以一个微笑,默默地点了点头。一家三口,迈上了通往新家的楼梯。 (本章完) 第160章 159新的一年优秀党员行政23级香兰入 第160章 159.新的一年.优秀党员.行政23级香兰入院 一九六九年的冬天,在红星国厂机器的轰鸣中,悄然滑过。 黄浦江畔的寒意被春风渐渐吹散,时间迈入了崭新的一年——一九七零年。 四月的魔都,空气中浮动着梧桐新叶的清冽气息。 上午的厂党委会刚结束不久,赵国栋回到办公室。他脱下深灰色的中山装外套,挂在门后的衣帽架上,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衬衣。 他靠在藤编的椅背上,指间夹着燃了一半的“飞马牌”香烟,眉宇间带着一丝会议后的思索。 他抬眼看向推门进来的阳光明。阳光明穿着整洁的蓝布工装,身姿挺拔,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本。 “光明,坐。”赵国栋指了指桌前的木椅子,顺手把烟灰弹进搪瓷烟灰缸里。藤椅在他身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阳光明依言坐下,目光落在赵国栋面前摊开的会议记录本上。本子是红色塑料封皮的,上面印着金色的党徽。 “刚才厂党委会,重点议了今年厂里优秀党员的评选标准。” 赵国栋开门见山,声音低沉有力,“又红又专,思想过硬,是硬杠杠。这一点,你上周在全厂组织成员思想报告会上的发言,就很有分量。”他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办公室里袅袅散开。 阳光明微微点头。 那次报告,他结合自己进厂后的经历,特别是协助破获仓库盗窃案、参与设备改造的实践,谈了青年干部如何扎根基层、服务生产、锤炼思想。 他不空谈理论,讲的都是车间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体会,有实例,有数据,逻辑清晰,反响确实不错。 台下那些专注的眼神和会后几位老党员的肯定,他都记得。 “报告内容很扎实,逻辑也清楚。” 赵国栋看着阳光明,眼神里有期许,也有提醒。 他习惯于在肯定之后,指出更明确的方向。 “我建议你,把报告的核心内容,好好整理润色一下,写成一篇像样的文章。”他用夹着烟的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能想办法,在市一级的报纸或者杂志上发表出来。” 赵国栋加重了语气,每个字都清晰有力,“那这次厂里的优秀党员名额,基本就稳了。” 他强调了“市一级”和“稳了”这两个词。 阳光明心头一动,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 优秀党员,这不仅是一项政治荣誉,更是组织对他个人能力和表现的认可,是未来发展的坚实台阶。 他明白赵国栋话里的分量和背后的推力。赵国栋这是在为他铺路,也是给厂里争光。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拢了一下。 “书记,我明白了。”阳光明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年轻人少有的持重,“我会尽快整理。” 赵国栋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嗯。这是条路子。” 他话锋一转,带着务实的态度,似乎要把期望值拉回地面,“当然。” 他身体微微前倾,“如果发表上遇到困难,也别泄气。那就得在‘五一’前这段时间,工作上再努把力,最好能拿出点扎扎实实的成绩来。离名单最终敲定,也就不到一个月了。” 他直视着阳光明的眼睛,目光如炬,“我希望,这份名单里,有你的名字。”这句话,既是期许,也隐含着一份承诺。 “谢谢书记信任和提点。”阳光明郑重回应,语气诚恳而坚定,“我一定尽力。” 他知道,说出的“尽力”二字,承载着沉甸甸的责任。 离开书记办公室,阳光明回到自己靠窗的座位。 相比厂里其他同志为了争取这个名额可能需要做出的各种努力——比如加班加点搞突击生产、主动承担最苦最累的“义务劳动”,或者挖空心思写思想汇报——赵国栋指出的这条“发表文章”的路子,对他而言,确实是一条更清晰、也更契合他优势的路径。 他不是第一次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了。 去年在《工人日报》上那几篇为赵国栋主导的设备技术革新唱赞歌的文章,虽然属于宣传类任务,但实实在在地锻炼了他的笔杆子,也积累了与编辑打交道的初步经验。 这次的思想报告,底子厚实,观点鲜明,稍加整理和理论提升,完全有资格冲击《沪海日报》或《支部生活》这类市一级的刊物。 他看重这次机会。未来的路很长,每一次荣誉,都是前行路上的基石,不容错失。 阳光明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定了定神。 接下来的两天,阳光明在处理日常秘书工作的间隙,投入了文章的修改润色。 收发文件、安排会议、整理记录、协调各部门……这些琐碎的事务并未打断他的节奏。他总能找到片刻的宁静,铺开稿纸。 他摊开当时的发言稿,字斟句酌。 他删去过于口语化的部分,补充了一些更具理论深度的观点,引用了《实践论》和《矛盾论》中的相关论述,将那些来自生产一线的具体事例—— 如何在仓库案中细心排查线索,如何在设备改造中虚心向老技工请教,如何化解工人间的矛盾—— 嵌入得更具普遍性和说服力,使之成为论证“实践出真知”、“群众路线是根本”的有力论据。 他反复推敲标题,在几个备选方案中犹豫:《在基层实践中锤炼思想》、《青年干部成长之路》、《从实践中来,到群众中去》…… 最终,他选择了《扎根基层沃土,锤炼红心——一名青年干部的思想实践报告》。这个标题既点明了主题,又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 稿纸上的字迹经过反复誊写,更加端正清晰。 阳光明通读一遍,感觉文章骨架硬朗,血肉丰满,既有思想高度,又不失实践的烟火气。理论部分不显得空洞,事例部分也不流于琐碎。他满意地合上稿子。不需要再拖了。 第三天上午,他抽空去了趟厂区附近的邮局。 邮局里人来人往,绿色的柜台,穿着墨绿色制服的营业员。 他买来崭新的信封和八分钱的邮票,信封是那种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他将誊写工整的稿件小心折迭好,装入信封。 在信封的左上角,他工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单位地址:红星国厂厂务办。在收件地址栏,他更加工整地写下:《沪海日报》编辑部。 然后,贴上邮票,将这份承载着期望的稿件,郑重地投进了墨绿色的邮筒。邮筒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响,稿件踏上了未知却充满希望的旅程。 等待的日子,平静如常。 阳光明照旧是赵国栋身边那个高效、沉稳、思虑周密的秘书。 厂务办的工作有条不紊:协调各部门会议,处理流转的文件,传达厂领导的指示,整理汇总生产数据报表。 他并未过多向赵国栋提及投稿的事,赵国栋也默契地没有追问。两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共识:有些事,做了,比说了更重要。结果,才是最有说服力的语言。 大约一周后,一个寻常的工作日上午。 阳光明正伏案整理着厂里第一季度的生产数据报表,纸张上密密麻麻的数字需要仔细核对。 党委办公室的小李拿着一份散发着新鲜油墨清香的《沪海日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 “阳秘书,今天的日报。”小李将报纸轻轻放在阳光明桌角,目光似有深意地扫过报纸的某个版面,然后转身离开了,脚步似乎比平时更轻快些。 阳光明心有所感,立刻放下手中的钢笔,拿起那份还带着印刷余温的报纸。 报纸是四开大小,头版通常是重要的社论和时政新闻。他迅速翻动着纸张,目光敏锐地扫过一个个版面标题:要闻版、经济版、文化版……翻到第三版,他的目光定住了。 在第三版一个醒目的位置——“思想论坛”专栏下,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标题:《扎根基层沃土,锤炼红心——一名青年干部的思想实践报告》。 标题下方,清晰地印着:红星国厂阳光明。 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 他快速扫视着排版清晰的铅字,正是他精心修改后的文章。 文章位置显眼,占据了专栏近三分之二的篇幅,没有任何删节。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克制的如释重负的笑意。 成了,这一步,稳稳地踏了出去。 他没有过多停留,立刻拿起报纸,步伐沉稳地走向里间赵国栋的办公室,轻轻敲了敲门。 笃笃笃。 “进来。”赵国栋的声音传来。 阳光明推门进去,走到赵国栋宽大的办公桌前,将那份翻开的《沪海日报》放在他面前,手指准确地指向那篇文章的位置。 赵国栋的目光从手中的文件移开,落在报纸的标题和署名上。 他眼神骤然一亮,像被点燃的火星。他没有立刻阅读内容,而是抬起头,看向站在桌前的阳光明,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许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用力地点点头,嘴角上扬,只说了两个字,却字字千钧:“很好!” 无需多言。这份刊载在《沪海日报》上的文章,其分量和影响力,在红星国厂这样的大型国营单位里,不言而喻。 它不仅仅代表阳光明个人的理论水平和思想深度,更给厂里带来了荣誉,证明了红星厂在青年干部培养上的成效。 这份来自市一级党报的肯定,比任何内部评价都更有说服力。 接下来的几天,阳光明能清晰地感受到厂里气氛的微妙变化。 在走廊里遇到其他科室的领导,对方会主动笑着点头打招呼,眼神里多了几分由衷的认可和欣赏。 厂宣传科的同志特意过来表达了祝贺,言语间透着想取经的意味。 赵国栋在一次小范围的书记碰头会后,看似随意地对副书记和几位党委委员提了一句:“小阳那篇在《沪海日报》上发表的文章,立意不错,反应也挺好。” 语气轻描淡写,却足以定音。 党委委员们纷纷点头,表示看过,写得确实有水平。 有了这份公开发表的极具权威性和说服力的成果,再加上赵国栋在厂党委内部的明确支持,阳光明入选本年度的厂优秀党员,几乎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 提名、讨论、表决,流程走得异常顺畅。 阳光明的名字,第一个稳稳地落在了那份象征着荣誉和认可的预备名单上。 这比赵国栋最初预想的“五一前确定”,还要快上一些。效率的背后,是那份报纸带来的强大背书。 与此同时,红星国厂上半年的行政级别调整工作,也按部就班地进入了最后的审核阶段。 这项工作通常在四月底完成所有流程,只待“五一”劳动节过后,便会正式张榜公布调整结果。 级别调整关系到每个人的工资待遇和未来发展空间,是厂里上下都极为关注的大事。 优秀党员的身份,在行政级别调整中,是一个分量十足的砝码。它代表着组织的高度认可,是“又红又专”的硬证明。 有了这个荣誉傍身,阳光明的行政级别再提升一级,便显得顺理成章,无可争议。这几乎成了厂委会议题中的一个共识。 四月二十八日,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厂领导层会议再次召开。 这次是厂委会。 会议的一项重要议程,就是审议并通过本年度上半年行政级别调整的最终名单。 会议室的门紧闭着,厚厚的门板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只能偶尔听到模糊的讨论声,间或有赵国栋沉稳的发言片段传出。 与此同时,阳光明坐在自己靠窗的办公桌前,处理着一份关于节前车间安全自查的通知。 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手头的文件,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尽力不去猜测门内的情形。 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支“英雄牌”钢笔冰凉的金属笔身,指腹感受着细微的纹路,还是泄露了他心中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窗外,厂区广播里正播放着激昂的《咱们工人有力量》。 会议持续的时间不算短,开了差不多有两个小时。 当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门终于被拉开,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时,阳光明放下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向门口。 赵国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会议结束后的平静,看不出特别的情绪。 他没有立刻回自己的里间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到阳光明的桌前站定。 他的目光落在阳光明脸上,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稳。他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容。 “光明。”赵国栋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地穿透了办公室的安静,“厂委会通过了。上半年行政级别调整名单,定了。”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阳光明的眼睛,清晰地吐出几个字:“你的级别,从二十四级,提到了二十三级。” 阳光明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重锤沉稳地敲击了一下,胸腔里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闷响。 一股巨大的喜悦如同温热的潮水,瞬间涌遍全身,直冲头顶。但他强大的自控力立刻发挥了作用,将这股澎湃的情绪牢牢地压在了平静的外表之下。 他迅速站起身,身下的椅子向后挪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脸上是真诚的感激和郑重,声音依旧平稳:“谢谢书记!谢谢组织信任!” 赵国栋看着他瞬间明亮又迅速恢复沉稳的眼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他伸出手,宽厚的手掌在阳光明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力道依旧很大,传递着沉甸甸的期许和认可。 “好好干!这是你应得的。” 他随即补充道,声音压低了些,“红头文件还要走流程,盖章、存档,估计‘五一’后才会正式张贴出来。注意纪律。” “我明白,书记放心。”阳光明用力点头,眼神坚定。在正式文件下达之前,他绝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这是规矩,也是他作为秘书的基本素养。 赵国栋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顺手带上了里间的门。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内外。 阳光明缓缓坐回椅子,身体向后靠了靠,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仿佛要把胸腔里那股激荡的热流平复下去。 行政二十三级,五级办事员! 这意味着每月的基础工资,将从四十三元,提升到四十九块五毛。 钱固然重要,可以给家里添置些东西,让姆妈少些操劳,但更重要的是这一步所代表的意义——他在这条道路上,又稳稳地向上攀登了一级台阶。 距离那个象征着一个重要关口的“副科级”门槛,又近了一步。 他闭上眼,几秒钟后睁开,眼神已恢复如常的清明和专注。 他重新拿起桌上的钢笔,开始继续书写那份安全通知。只是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似乎比平时更轻快、更流畅了几分。 日子在等待中悄然滑向五月。 厂区主干道两旁插上了崭新的彩旗,红底黄字写着“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抓格命,促生产”等口号,在春风中猎猎作响,为节日增添着喜庆的气氛。 宣传栏也换上了新的内容,表彰劳动模范和先进生产者。 五月六日,星期三。 上午的阳光已经有些暖意,驱散了清晨的微凉。厂务大楼侧面的布告栏前,比平日热闹许多。 上半年的行政级别调整名单,终于正式张贴出来了。 两张鲜红的纸张并列贴着,上面是工整的毛笔字,密密麻麻地列着名字和调整后的级别,末尾盖着鲜红的厂部公章。 人群围拢着,踮着脚,伸着头,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后面的级别变动上,仔细搜寻着。 议论声、道贺声、偶尔夹杂着几声听不清内容的低语或轻轻的叹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阳光明手里拿着两份需要赵国栋签字的文件,从办公楼里走出来,步履如常地走向厂部大楼。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那攒动的人头,没有挤过去。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会在上面,也知道它代表着什么。 他踏上台阶,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他:“阳秘书!阳秘书!” 他回头,是布机车间的生产组长张大力,一个平时跟他接触不算多的中年汉子,嗓门洪亮,脸上总带着风吹日晒的痕迹。 对方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快步走过来,声音洪亮,带着真诚的祝贺:“恭喜啊,阳秘书!榜上看到了,二十三级!了不得!真是年轻有为!” 阳光明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点谦逊的笑容,伸出手与张大力握了握:“谢谢张组长。都是组织培养,领导关心。” “太谦虚了!”张组长用力摆摆手,“这级别,实打实的!一步一个脚印上来的!以后还得请阳秘书多关照我们布机车间啊!” 他又笑着寒暄了几句,才乐呵呵地转身走了。 阳光明继续往楼上走,又陆续遇到几个不同科室的办事员,有财务科的小刘,有工会的小王,都笑着向他道贺。 他一一礼貌回应,态度平和自然,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没有丝毫的倨傲。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在红星厂这个庞大机器里的位置,在周围人眼中的分量,又悄然发生了一点变化。这种变化无声无息,却真实存在。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飞到了机声隆隆的布机车间。 巨大的织布机轰鸣着,梭子飞快地穿梭,空气中弥漫着尘和机油的味道。但这巨大的噪音也压不住工友们传递消息的热情。 “张师傅!恭喜恭喜啊!” 一个梳着两条短辫的年轻女工,凑到正好从这边路过的张秀英的身边,嗓门不小,盖过了机器的部分噪音,“你儿子光明!行政级别又升啦! 多少级来着? 反正又升了一级!工资又涨了!这下你家日子更红火了!” 她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容。 张秀英的脸上先是茫然,似乎没听清,随即被巨大的惊喜淹没,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注入了光彩: “真的?又升了?升一级的话,那就应该是二十三……二十三级?” 她下意识地重复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 “千真万确!布告栏都贴出来了!红彤彤的大榜!盖着大红章呢!” 旁边另一个正在忙碌的女工也凑过来,语气里满是羡慕,“秀英姐,你真是好福气!生了这么个争气的儿子!才多大啊,就二十三级干部了!这以后还了得!肯定有大出息!” “就是就是!看看人家光明,稳重、能干,又有文化!再看看我家那个,整天就知道疯跑……”旁边一个年长些的女工叹息着,语气里不无酸意。 一时间,恭维声、赞叹声和偶尔的叹息,交织着涌向张秀英。 张秀英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心底直冲脑门,脸上不由自主地绽开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她连连摆手,嘴上说着“哪里哪里”、“都是孩子自己争气”、“托大家的福”,声音却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一下午,她的耳边都萦绕着工友们真诚或不乏酸意的道贺声,这让她腰杆挺得笔直,就连办公室外面的布机单调的嗡鸣,都仿佛变成了欢快的乐章。 儿子出息了!这比什么都让她舒心畅快。 她甚至开始盘算着下班要去副食店割点肉,晚上好好加个菜庆祝一下。 下午五点,离下班还有一小时。 阳光明处理完了手头最后一份文件——一份关于节后设备检修安排的草案,开始收拾桌面,做好下班的准备。 他把钢笔插回笔筒,整理好散落的文件,放进抽屉。 办公室的电话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打破了下班前的宁静。 他接起电话:“喂,哪位?”声音平稳。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父亲阳永康略显急促的声音,“光明?是光明吧?”阳永康的声音透着一丝少有的紧张和急切。 “爸?是我。怎么了?”阳光明心头一紧,握着听筒的手指微微用力。 父亲很少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到办公室。 “你大姐……香兰!”阳永康的声音提高了些,“我刚接到你姐夫他妈托人捎来的信儿,说是你姐肚子疼得厉害,一阵紧似一阵,怕是……怕是要生了!已经送医院去了!就在距离他家最近的市六院!” 他的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紧急。 阳光明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建军和他爸都在班上,正赶一批急活,组长盯得紧,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他第一时间跑来跟我说的!” 阳永康的语速更快了,几乎有些喘,“我这头也正赶一批急活,车床上的活儿停不下来,组长就在旁边盯着,一时半刻也脱不开身!你快!快去找你姆妈!你们俩赶紧请假,马上去医院!快!” 他连声催促,语气焦灼。 “好!爸你别急!我马上去找姆妈!我们这就过去!” 阳光明立刻应道,声音沉稳有力,试图通过电话线安抚父亲的情绪。他另一只手,已经拿起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好……好!快去!到了医院看看情况,赶紧……赶紧想办法给我捎个信儿!”阳永康匆匆说完,电话那头便传来“咔哒”一声挂断的忙音,留下一片空洞的嘟声。 阳光明放下电话,动作迅速而有序。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离正常下班还有不到一小时。 但他此刻,已经没什么心思处理剩下的零星事务了。 他迅速将桌面上的东西归拢整齐,拿起那件藏蓝色的外套,快步走出办公室,反手带上了门。 他脚步匆匆的来到布机车间的办公室,母亲张秀英是布机车间的劳资员,平常没事的时候,一般都会待在办公室。 果然,母亲张秀英正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喜滋滋地把铝制饭盒装进网兜,盘算着待会儿去副食店买点啥好吃的。 看到儿子急匆匆地走进来,她脸上的笑容更盛,带着刚得知儿子升级的喜悦: “光明!提前下班啦?正好,我也去和当班的副主任说一声,应该可以提前走一会儿……” 她以为儿子是来接她一起回家的。 “姆妈!”阳光明打断她,声音不高,但语速很快,带着不容分说的紧迫感,“大姐要生了!刚送进市六院!爸打电话来,让我们赶紧过去!”他言简意赅,直奔核心。 张秀英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被冻住一般。 手里的网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铝饭盒在水泥地上滚了两圈,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像是没反应过来,眼睛瞪得溜圆,直直地看着儿子,嘴唇哆嗦了一下:“啥?香兰,要……要生了?现在?在市六院?”一连串的问句,充满了惊愕和突然涌上的担忧。 这个年代的医疗条件太差,女人生产的时候,就像是过鬼门关。无论生了几胎,家里的亲人还是会提心吊胆。 “对!爸说情况急,他和姐夫他们暂时都走不开,让我们赶紧过去!” 阳光明弯腰迅速捡起饭盒和网兜,一股脑塞回母亲手里,“别收拾了姆妈,快走!我去跟当班的主任请假,你到厂门口等我!我们骑车过去!”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张秀英这才如梦初醒,心里又惊又怕,但更多的还对女儿的担忧。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手忙脚乱地把网兜往胳膊上一挎,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哦!哦!好好!我……我这就去门口!你快去请假!快点啊光明!快点!” 她几乎是推着儿子往外走,自己也踉跄着向车间门口跑去。 阳光明转身跑向车间办公室,快速跟值班的车间副主任说明了情况。副主任一听是职工家属临产送医,人命关天,立刻点头批假,还嘱咐了一句“路上小心”。 当阳光明跑到厂门口时,张秀英已经推着她那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等在那里了,脸上写满了焦急和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踮脚向厂区内张望,手里还下意识地紧紧攥着那个装着空饭盒的网兜。 “姆妈,上来!”阳光明从妈妈的手中接过自行车,利落地跨上去,稳住车身,一脚支地。 张秀英侧身坐上后座,一手紧紧抓住车座下的铁架,另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护着那个网兜,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物。 “坐稳了!”阳光明叮嘱一声,脚下用力一蹬。自行车载着母子二人,汇入人流当中。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布满岁月痕迹的水泥路面上。 刚才还萦绕在张秀英心头的庆祝计划和涨工资的喜悦,此刻已被对大女儿的揪心牵挂彻底冲散。 她紧紧抓着冰冷的车架,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越过儿子宽阔的肩膀,焦急地望向市六院的方向。 晚风吹动她额前散落的几缕白头发,她嘴里忍不住低声念叨着,声音破碎而虔诚:“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香兰顺顺利利……一定平安生产……大人孩子都平安……”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五月的晚风带着暖意,却吹不散张秀英心头的紧张和寒意。 阳光明稳稳地掌控着车把,奋尽全力,以最快的车速,在略显拥挤的街道上灵活穿行。 他绕过装满货物缓慢行驶的“大解放”卡车,超过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穿过两旁栽满梧桐树的林荫道,向着市六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本章完) 第161章 160双喜临门挺直腰杆突然的噩耗 第161章 160.双喜临门.挺直腰杆.突然的噩耗 市第六人民医院的走廊,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这气味像是某种无形的屏障,将医院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医院的走廊里,空气凝重,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 惨白的灯光从高高的天板上倾泻下来,冰冷地打在泛黄的墙壁上,映照着几个脚步匆匆、神色严肃的白大褂身影,她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又迅速被寂静吞没。 产房门外,阳香兰的婆婆王氏正不停地搓着手,仿佛要搓掉满心的不安。 她瘦小的身影在狭窄的走廊里来回踱步,脚步时快时慢,嘴里念念有词,细碎的声音在压抑的寂静中异常突出:“佛祖保佑……菩萨显灵……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大人小孩都顺顺当当……保佑香兰这胎一定要生个儿子……” 她布满皱纹的脸庞因担忧而紧绷着,眼神时不时地瞟向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着生死的产房大门。 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走廊的沉闷。 张秀英几乎是踉跄着跑过来,额角沁满了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得吓人,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接到消息后一路心急火燎地赶来。 她身后跟着小儿子阳光明。 阳光明步伐相对沉稳,但紧抿的嘴唇和眉宇间凝聚的一丝挥之不去的紧张,泄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亲家母!”王氏一抬头看见她们,立刻像是抓住了主心骨,几步就迎了上去,脸上的褶子因焦虑而更深地堆迭起来。 “香兰呢?香兰怎么样了?” 张秀英一把抓住王氏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眼睛急切地,几乎要穿透那扇紧闭的产房门板,寻找女儿的身影。 “莫慌,莫慌。” 王氏赶紧反手握住张秀英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传递一丝安慰,另一只手拍着她的手背: “推进去了,推进去了!情况蛮好的,医生刚才出来说,胎位正,宫缩规律,一切都顺利!就是……就是宫口开得慢点,还得等等,再等等。”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镇定平稳,但眼神里闪烁的忐忑,和不时望向产房门口的动作,却藏不住那份悬着的心。 张秀英听到“顺利”二字,提到嗓子眼的心稍微往下落了一点点,但那份悬空感没有丝毫减轻。 她靠在冰凉的刷着半截绿漆的墙壁上,微微喘着气,目光像钉子一样牢牢锁在产房的门上,似乎这样就能分担女儿的痛楚。 阳光明没有立刻加入母亲和王氏的对话,他先环顾了一下四周。 走廊靠墙的长椅上,放着两个用旧被单打成的包袱,还有一个印着“抓格命,促生产”红字的帆布提包,显然是家里匆忙带来的东西。 “阿姨,东西都备齐了吗?”阳光明开口问道,声音不高,语调沉稳,像一块投入焦虑湖面的石子,试图打破两个长辈之间无声弥漫的紧张气氛。 “齐了齐了!”王氏连忙点头,像是汇报工作一样,“大人小孩的包被、小衣裳、尿布,都带了,按老规矩准备的。哦,还有!” 她想起什么,补充道:“一包红,刚才交给护士带进去了,说是生产时候用得着,补充力气。” 阳光明点点头,没再多问。 他理解这些老规矩在此时的意义,那是一种经验,也是一种心理寄托。 “妈,王阿姨,你们先坐着歇会儿,站久了腿受不了。我去门口透透气。” 他说着,朝两位长辈示意了一下,转身朝走廊尽头的医院大门走去。 王氏扶着还有些腿软的张秀英在冰冷的长椅上坐下。长椅是木头的,漆面早已斑驳。 王氏坐下后,似乎为了缓解气氛,也为了给自己打气,絮絮叨叨地开始讲起下午的情形: “亲家母,你是不知道,香兰这丫头,真是稳当! 吃过中饭,她说有点困,就去躺下睡了一觉,醒来也就三点半光景,羊水‘哗’一下就破了! 她自己倒是一点不慌,反过来还要安慰我:‘妈,别紧张,我心里有数,该去医院了。’”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混杂着感慨、心疼和后怕: “我……我是担心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啊!生怕有个闪失。 这几天眼看快到日子了,她自己倒是把住院的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说感觉还好,要走着来医院。 我哪能肯!弄堂里一喊,几个老邻居都来帮忙,七手八脚寻了辆平板车,垫上厚厚的褥子,推着她就过来了。 还好离得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了医院门口。” 张秀英听着女儿的镇定,紧绷的神经又稍微放松了一点点。 女儿临危不乱的样子,让她感到一丝宽慰和隐隐的骄傲。 但她的双手仍不自觉地绞着深蓝色外套的衣角,暴露出她内心深处的焦虑并未真正消散。 走廊墙上的挂钟,秒针一下一下,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咔哒”声,在这份等待中,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将时间拉得无比漫长。 医院大门外,晚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 阳光明走到大门侧面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避开进出的行人和呼啸而过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他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定了定神。 随即,他的意识沉入到冰箱空间。 在这个旁人无法感知的维度里,他迅速地“取”出了两块包装朴素的巧克力。 提前换过的巧克力包装纸是暗褐色的,没有任何哨的图案,只在角落印着几个外文字母。 接着,他又“拿”出了一罐提前换成简易包装的奶粉罐。奶粉罐是金属的,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凉意。 冰箱里存放奶粉的原有位置,摆放的两罐奶粉,还是原包装。 他仔细地看了看奶粉罐上的说明文字,确认其中一罐标注着“infant formula”(婴儿配方奶粉),且适用于新生儿,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另一罐是中老年奶粉,不能给六个月以下的婴儿使用。这一点,他很清楚。 他将奶粉罐小心地放进随身的军绿色挎包里,又把那两块巧克力揣进中山装的口袋。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深吸一口气,仿佛汲取了某种力量,转身快步返回那充满消毒水气味和焦灼等待的产房走廊。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仿佛凝固了,又被秒针无情地切割成碎片。 墙壁上那面老旧的圆形挂钟,指针的每一次移动都显得那么艰难。 张秀英和王氏早已坐不住,时不时就站起来,踮着脚尖,徒劳地试图从产房门那窄窄的门缝里窥探到什么,尽管明知什么也看不见。 她们互相低声说着安慰的话,又时不时被走廊里任何一点异响惊动。 阳光明靠在离门稍远一点的墙边,双臂抱在胸前,目光看似沉静地落在对面的墙上,但细看之下,他的指尖正无意识地在深蓝色的裤缝上轻轻叩击,节奏时快时慢,暴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消毒水的涩味和沉重的期待。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感觉却像过去了一个世纪。 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的产房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了。 一个戴着白色口罩、穿着洗得有些发黄的白大褂的年轻护士急匆匆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空的搪瓷托盘。 “护士!护士!里面怎么样了?” 三个人几乎是同时从椅子上弹起来,像离弦的箭一样围了上去,堵住了护士的去路。 张秀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眼睛死死盯着护士,仿佛要从她脸上读出答案。 护士脚步没停,语速飞快,带着职业性的简洁:“别急别急!产妇情况正常,宫缩是有的,就是宫口开得慢了点,还得再等等!我去药房拿点东西!”她说着,就要绕过他们,脚步匆匆。 “护士同志,请等等!” 阳光明一个跨步上前,动作礼貌但异常坚决地拦在了护士面前。 他没有多余的话语,迅速地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那两块包装朴素的巧克力,直接递了过去,“这个,巧克力。我听说产妇生孩子很吃力的时候,吃这个能补充体力,快速恢复力气,有用吗?” 他的目光坦诚而带着恳切。 护士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她透过口罩上方的眼睛,惊讶地看着递到眼前的巧克力。 在这个计划经济的年代,在物质普遍匮乏的1970年,巧克力太罕见了,属于绝对的奢侈品。 尤其是在能量补充方面,对于体力消耗巨大的产妇来说,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她眼中的惊讶迅速转化为惊喜。 “有用!有用!非常有用!” 她立刻伸手接了过去,语气明显热络了许多,“同志,有心了!想得太周到了!” 阳光明没有丝毫停顿,又迅速从军绿色挎包的侧袋里抓出一大把绿绿的大白兔奶。 他不容分说,直接塞进护士空着的那只手里:“辛苦你们医生护士了!一点心意,给大家甜甜嘴,补充补充体力。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吃。” 他的态度诚恳自然,没有丝毫居高临下或刻意讨好的意味。 护士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一大把奶,有些意外,本能地想推辞:“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我们……” “应该的,应该的!一点小心意,不值什么。大家辛苦了!”阳光明语气坚定,带着不容拒绝的真诚,“拜托了。” 护士看了看手里珍贵的巧克力和一大把平时也难得吃到的大白兔奶,又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穿着整洁干部装、眼神沉稳清澈的年轻人,口罩下的嘴唇似乎动了动,最终没再推辞,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温度: “好,谢谢你!我一定分给大家!” 她匆匆转身,抱着托盘和意外的“补给”,小跑着消失在走廊拐角,去取她原本要拿的东西了。 张秀英和王氏都看着阳光明这一连串的动作,王氏更是忍不住小声嘀咕,语气里充满了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哦哟,光明你……你路子真宽,巧克力都弄得到……这东西可金贵了……” 阳光明只是微微侧过头,语气平淡地解释:“正好之前帮了一个朋友一点小忙,他硬塞给我的,一直放着。现在能派上用场就好。”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目光重新投向产房大门。 令人意外的是,那位护士取东西的速度快得出奇,感觉不到五分钟,她就抱着一个消毒过的白色布包又小跑着返回,迅速闪身进了产房。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再次隔绝了内外。 走廊里重新陷入等待。 然而这一次,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变化。 那份令人窒息的焦灼感似乎被刚才短暂的交流冲淡了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强烈的充满希望的期待。 巧克力和大白兔奶,在这个年代,不仅仅是食物,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承诺和力量。 时间继续流逝,秒针依旧“咔哒”作响,但张秀英和王氏坐回长椅时,身体似乎没那么僵硬了。 阳光明依然靠墙站着,但指尖停止了无意识的叩击,只是专注地凝视着那扇门。 时间又过去了大约半小时。 这半小时里,走廊里异常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和脚步声。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 突然—— “哇——哇——!” 一声极其嘹亮、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婴儿啼哭声,毫无预兆地清晰地穿透了产房厚重的门板,如同最纯净的天籁之音,直直地撞进门外早已等待得心力交瘁的三个家属的耳膜! 这哭声是如此有力,如此生机勃勃! 张秀英猛地从长椅上站起来,双手死死捂住嘴,眼眶瞬间发红。 王氏更是激动得浑身剧烈一颤,猛地抓住旁边张秀英的胳膊,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生了!生了!肯定是小子!听这哭声,多响!” 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绽放出难以抑制的巨大笑容,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洋溢着巨大的满足和纯粹的喜悦。 阳光明一直紧绷的嘴角也终于松弛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温暖笑意。 婴儿的啼哭声持续着,中气十足,充满了宣告新生命降临的力量,驱散了走廊里积压的所有阴霾和不安。 没过多久,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份喜悦,产房的门再次打开了。 还是刚才那位年轻护士,这次她脸上带着轻松而真心的笑容,怀里抱着一个用医院统一浆洗过的白色小包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襁褓。 “恭喜恭喜!母子平安!是个大胖小子!刚才称过了,六斤六两。”护士的声音带着喜悦的尾音。 “小子!是小子!”王氏几乎是扑了上去,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许多,带着难以抑制的哭腔,“谢谢老天爷!谢谢菩萨!谢谢医生护士!我们有孙子了!建军有后了!” 她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从护士手里接过那个小小的襁褓,动作虽然有些笨拙生疏,却抱得死紧,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无价之宝,生怕有一丝闪失。 她迫不及待地低头,轻轻掀开包被的一角,看着襁褓里那张皱巴巴、红彤彤、像个小老头一样的小脸,脸上笑开了,巨大的满足感,几乎要从她身上溢出来。 张秀英也赶紧凑过去看外孙,刚才的激动已经换成了纯粹的喜悦。 女儿平安无事,还生了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 以香兰那泼辣能干的性子,如今又有了儿子傍身,在婆家的地位算是彻底稳了,腰杆子只会更硬。 她看着亲家母那发自肺腑的喜悦,也由衷地感到高兴,“亲家母,恭喜恭喜!大喜事啊!” 阳光明也走近了几步,看着襁褓里那个闭着眼睛、兀自响亮啼哭的小小生命。 那充满活力的哭声,仿佛带着一种神奇的力量,瞬间驱散此前的焦灼,带来一股新生命特有的暖融融的生机。 他看着小外甥,眼神温和。 他对护士真诚地说道:“谢谢医生!辛苦你们了!” 护士笑着点点头,显然心情也很好:“产妇等下就推出来,观察一下没什么问题就能回病房休息了。” 天色渐渐擦黑,整个城市笼罩在薄暮之中,零星的路灯亮起昏黄的光。 病房里已经热闹起来。 这是一间略显拥挤的四人病房,空气里混合着消毒水和奶腥味。 靠窗的床位属于阳香兰。 她半靠在摇起一半的病床上,脸色还有些失血后的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但精神头却不错,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围在床边的一大家子人,嘴角噙着一丝疲惫却无比满足的微笑。 孩子安静地睡在她身边的小摇床里,看上去很是乖巧。 王建军和他父亲几乎是前后脚冲进来的,两人都穿着沾着油污的深蓝色工装,显然是刚下工就一路跑过来的,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凉意。 王建军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急切,王师傅则是一脸憨厚朴实的焦急。 紧接着,阳永康和阳光辉父子俩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阳永康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刻板,但眼神里的关切藏不住。 阳光辉则穿着工厂常见的劳动布工装,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切。 “香兰!”…… 几声饱含关切的呼唤几乎同时响起,打破了病房的短暂安静。 当他们的目光第一时间捕捉到王氏怀里那个睡得正香、被白色包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并得知是个健康的男孩时,四个男人的脸上瞬间都绽开了由衷的笑容。 病房里原本的担忧气氛一扫而空,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和喧腾的祝贺声填满。 “好好好!小子好!太好了!”王师傅搓着粗糙的大手,黝黑的脸上满是憨厚而朴实的喜悦,连声说着好,仿佛除了这个字,再找不到更贴切的表达。 “辛苦你了,香兰!真的辛苦你了!”王建军几步走到床边,看着妻子苍白却带着笑意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感激、心疼。 他想摸摸妻子的手,又有点不好意思,最终只是用力地点点头。 阳永康没说什么话,只是默默站到了女儿床边,目光先是落在女儿脸上,带着父亲特有的深沉关切,仔细看了看她的气色,然后才移到旁边小摇床里的外孙身上。 向来严肃刻板的脸上,线条不易察觉地柔和了许多,他轻轻地点了点头,那动作里包含了千言万语。 阳光辉则兴奋地搓着手,探着身子看小外甥,嗓门洪亮:“哦哟!这小家伙,听妈说哭声可响亮了!好小子!”他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看着刚出生的宝贝小囝,一家人围在小小的病床周围,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气氛其乐融融。 张秀英看着女儿平安,外孙可爱,亲家母喜气洋洋,女婿一家真心实意,心里也是满满的欣慰。 这时,她才猛地想起,从下午接到消息心急火燎地往医院赶,到产房外揪心的等待,再到此刻被添丁进口的巨大喜悦包围,心情几番大起大落,竟把家里另一桩天大的喜事给忘到脑后了! 她清了清嗓子,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种混合着骄傲、神秘和按捺不住的激动笑容,声音也自然地提高了些,带着要宣布大事的郑重: “香兰平安生产,又添了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这是头一桩天大的喜事!值得好好庆贺!还有一桩喜事,我差点忘记讲了!” 她这话一出,如同在热闹的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瞬间吸引了病房里所有人的目光。 大家停止了交谈,连襁褓里熟睡的孩子都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小嘴咂巴了一下。 所有的视线,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张秀英。 “啥事啊妈?”躺在床上的阳香兰也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声音带着一丝虚弱,但掩不住心里的好奇。 王建军、王师傅、阳永康、阳光辉,包括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的王氏,全都屏息凝神,等着她的下文。 张秀英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站在床尾、身姿挺拔、脸上带着沉稳温和笑意的阳光明身上。 她的声音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兴奋:“是我们家光明!又升了!行政级别,提到二十三级了!五级办事员!工资下个月就涨到四十九块五!” “啊?” “真的假的?” “二十三级!这么快?” “四十九块五!” 病房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和难以置信的惊呼。 王师傅父子、阳永康父子,包括刚刚经历过生产的阳香兰,全都瞬间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目光齐刷刷地带着巨大的震惊和探询,聚焦在阳光明的身上。 面对大家的视线,阳光明还是一贯的沉稳,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一些,他微微点了点头,声音平和地确认: “嗯,是的。厂里的文件刚下来,还没来得及跟家里细说。” “哦哟哟!了不得!了不得啊!” 王氏第一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声音洪亮,瞬间成了最热情洋溢的“捧哏”。 她弯腰抱起宝贝孙子,仿佛这份属于孩子小舅的荣耀,也间接地无比光荣地照耀到了自家身上。 “上次连升三级,这才过去多久啊?这……这又升了一级!光明你这……你这简直是坐了火箭炮上天啊!前途无量!真真是前途无量!” 王氏的话匣子像是被彻底打开了闸门,对阳光明的赞美之词滔滔不绝,“香兰啊,你看看你弟弟!多争气!多出息!家里真是……真是烧了高香了!” 她看向阳光明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热切。 王师傅也连连点头,黝黑的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敬佩,他由衷地赞叹道:“光明,你是真有本事!真本事!佩服!太佩服了!”他不太会说什么华丽的词藻,但语气里的真诚,分量十足。 王建军看着站在眼前的小舅子,比自己还年轻,却已经是行政二十三级、月薪四十九块五的干部。 他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羡慕、敬佩、由衷的祝贺,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自己现状的自愧不如,最终都汇成了一句朴实而有力的话: “恭喜你,光明!太为你高兴了!” 他用力地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 阳永康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灿烂的笑意,虽然依旧没有说什么话,但那眼神里的肯定、欣慰和难以言喻的自豪,比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更有分量。 他看着这个小儿子,仿佛看到了阳家未来的希望。 阳光辉则是用力地,几乎是跳起来拍了弟弟的肩膀一下,嗓门洪亮,带着与有荣焉的兴奋:“明明!你厉害!真给咱们家争光了!好样的!”他的喜悦直接而热烈。 阳香兰靠在病床上,看着一身笔挺的藏蓝干部服、身姿挺拔、沉稳中透着自信的弟弟。 再看看围着他赞不绝口的众人,尤其是婆婆王氏那毫不掩饰的近乎巴结的讨好和热情,一股巨大的骄傲和暖流,猛地涌上心头,瞬间冲散了生产带来的疲惫。 小弟出息了,不仅仅是在厂里站稳了脚跟,这接连的晋升,不仅给了她这个做姐姐的实实在在的支撑和底气,更让整个娘家在婆家面前扬眉吐气,腰杆挺得笔直。 她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了一抹健康的红晕,声音带着笑意,充满了姐姐的骄傲:“明明,恭喜你!姐真为你高兴!太争气了!” 她的目光扫过婆婆喜笑颜开的脸,心里那份踏实感更加厚重。 小小的病房里,一时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欢声笑语。 新生婴儿带来的生命喜悦,和阳光明晋升带来的前途光明,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暖流。 双喜临门的巨大幸福感,让这间普通的病房洋溢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希望。 阳香兰是顺产,身体底子也好,恢复得相当快。 在医院住了仅仅三天,医生仔细检查后,确认大人子宫复旧良好,恶露正常,孩子吃奶有力,大小便正常,黄疸也在生理范围内,便通知可以出院回家了。 这三天里,王氏像是换了个人,拿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细致入微的照顾儿媳妇。 她心心念念、盼星星盼月亮的大孙子终于抱到了手,那份巨大的满足感和沉甸甸的责任感,让她整个人都焕发着光彩。 之前早就准备好的老母鸡、猪蹄、鲫鱼,此刻都派上了大用场。 她就在医院允许的外面小煤炉上,小心翼翼地轮番熬煮着浓浓的汤水,撇去浮油,耐心地给儿媳妇备好。 她嘴里念叨的不再是过去偶尔会有的挑剔,而是充满了关切和鼓励: “香兰,多喝点,这个下奶水好。 好好养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养好了身体才能带好孩子。” 那份殷勤周到,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和重视,连张秀英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有些意外,同时心里也替女儿感到高兴。 张秀英和李桂,也都会抽出时间,轮流过来帮忙照顾产妇和孩子。 李桂看着小姑子被婆婆伺候得妥妥帖帖,小侄子一天一个样儿,变得白白胖胖,心里也由衷地为香兰高兴。 阳光明之前带来的那罐婴幼儿配方奶粉,因为香兰奶水充足,暂时没派上用场,被王氏像宝贝一样仔细地用布包好,收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阳光明空间里存着的大黄鱼和冻虾,他也找了个“朋友给的”的由头,让张秀英炖了鲜美的汤水给大姐补身子。 王氏见了这些稀罕物,对阳光明的“有本事”、“路子广”赞不绝口,眼神里充满了信服。 在婆婆超乎寻常的精心照料下,在母亲和娘家嫂子的帮衬下,阳香兰的身体恢复得极好,苍白的脸色一天天红润起来,精神头也足。 时间在新生儿嘹亮的啼哭、手忙脚乱的换洗尿布、温馨的汤汤水水,和家人关切的絮语中,悄然滑过。 转眼间,一个月的光阴过去,香兰顺利地出了月子。 大孙子满月,这在王家是天大的喜事,是延续香火、家族兴旺的标志。 王氏抱着养得白白胖胖、眉眼日渐舒展的孙子,简直是爱不释手,怎么看怎么欢喜。 那份扬眉吐气、光耀门楣的劲儿,藏都藏不住,走路都带着风。 她主动找到张秀英商量,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热情: “亲家母,我们家添丁进口,这是天大的喜事,是祖宗保佑! 我和老头子商量了,一定要好好办一下。 现在上面不提倡这些旧习俗,我们琢磨着,找个好点的日子,在国营饭店里定上两桌像样的席面。 也不请外人,就咱们两家至亲骨肉,热热闹闹聚一聚,给我们大孙子贺贺满月,你看好不好?” 她脸上带着期盼的笑容,等待着亲家的回应。 王氏如此积极主动地、郑重其事地操办孙子的满月酒,张秀英自然是乐见其成,满心欢喜。 这不仅是对外孙的重视和体面,更是对女儿在婆家地位的一种无声的强有力的肯定。 她当即笑着满口答应,语气同样热情:“好啊!太好了!亲家母你想得真周到!这是喜事,应该热闹!我们肯定全家都来!日子你们定,定好了告诉我们一声就行!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两亲家母在这件事上,难得地意见高度一致,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们立刻兴致勃勃地凑在一起盘算起来,商量着选哪个口碑好的国营饭店,比如“绿杨邨”或者“老正兴”的分店,定什么既体面又符合时令的菜式,预算大概多少……气氛融洽得前所未有。 日子仿佛被这双重的喜气推着,朝着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有奔头的方向奔去。 阳光明在红星机械厂里愈发沉稳干练,处理事务条理清晰。赵国栋书记对他越来越倚重,一些重要的工作,也渐渐交到他手上。 家里,大姐阳香兰在婆家彻底站稳了脚跟,有了儿子傍身,婆婆的态度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几乎把她当成了功臣。 可爱的小外甥一天一个样,健康活泼,那响亮的哭声和吃饱后满足的咿呀声,给全家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和希望。 石库门弄堂里,阳家的日子蒸蒸日上,邻居们提起来,语气里都带着实实在在的羡慕。 选定的黄道吉日就在眼前,一个晴朗的周末。 两家人都在为这场虽不铺张,却充满温情的满月宴,做着准备。 张秀英翻箱倒柜想给外孙做件新衣裳;王氏和王师傅忙着去饭店敲定最后的菜单和座位;阳光明则想着那天要不要带点奶或者小玩具;连阳永康的脸上,都多了些笑容。 空气中仿佛飘着喜气,连五月的阳光都显得格外温暖明媚。 然而,命运那双翻云覆雨的手,往往就在人最放松警惕、最满怀期待、以为一切都在向好之时,悄然落下,冷酷地撕碎眼前的安宁。 一个寻常工作日的下午,天空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红星国厂高大的厂房上空。 阳光明正在办公室里处理一份关于下季度办公用品采购计划的文件。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突然,办公桌上那部老式的黑色手摇电话机,铃声毫无预兆地急促地响了起来!那声音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不祥的穿透力。 阳光明放下钢笔,伸手拿起听筒,声音平稳:“喂,我是阳光明。”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大姐阳香兰的声音。 但这声音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爽利、泼辣和作为新晋母亲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压抑却仍控制不住的惊惶和绝望。 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而哽咽,仿佛随时会断掉: “明明,你……你快点回来!快点到我们家里来!出……出大事了!建军……建军他厂里……出大事了!他……他……” 香兰的声音被剧烈的撕心裂肺的抽泣和哽咽彻底堵住,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剩下压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痛哭声,通过听筒,猛烈地撞击着阳光明的耳膜。 阳光明握着听筒的手猛地收紧,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猛地窜上头顶,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 东方机械厂……大姐夫王建军……出事了?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响! 他“霍”地一下站起身,动作之大,使得沉重的木制椅子腿在水泥地板上刮出刺耳尖锐的声响。 他对着听筒,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声音保持最大程度的冷静:“姐!你别慌!慢慢说!到底怎么了?姐夫他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但是,电话那头,回应他的,只有阳香兰那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绝望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越来越响,越来越无助,仿佛天塌地陷。 (本章完) 第162章 161意外去世抚恤争取谈判基石事故定 第162章 161.意外去世.抚恤争取.谈判基石.事故定性. “姐!姐!你说话!到底什么情况?” 阳光明的心猛地沉下去,像坠了块冰冷的石头。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悄无声息地从他心头弥漫开来。 听筒里传来的,是阳香兰断断续续、被巨大的悲痛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哭声。那哭声时高时低,夹杂着语无伦次的碎片,仿佛溺水的人在拼命挣扎着吸气: “传话的人说……已经送到医院抢救……很危险…… 让家属做好……做好准备…… 婆婆她一听……就……就晕过去了…… 明明……我……我怎么办啊……” 最后一句,带着彻底的茫然和无助,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筋骨,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 阳光明紧紧地握着黑色胶木听筒,他能感觉到自己手心的汗意,湿滑而冰冷。 他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沉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口的寒意。 他用尽可能平稳的声线对着话筒说话: “姐,听我说,你做得对,给我打电话是对的。 现在,你要照顾好王阿姨,不用太担心,路上慢点,别着急!事情未必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我马上请假,立刻赶去医院!姐夫真要有什么事,我会处理好的!” 电话那头,阳香兰的呜咽声似乎被这强硬的指令噎了一下,她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滚动着模糊的音节,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被更汹涌的悲泣淹没,化作一片令人心碎的呜咽。 “咔哒”一声脆响。 阳光明重重地将听筒挂回那部老旧的黑色座机上。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那面圆盘挂钟的秒针,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咔哒”声,不紧不慢地走着,离下班还有半个多小时。 他猛地转身,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那件藏蓝色涤卡中山装外套。 没有丝毫犹豫,他大步流星地冲向里间赵国栋的办公室,甚至顾不上应有的礼节,直接推开了那扇漆成深绿色的木门。 “吱呀”一声门响。 赵国栋正伏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批阅文件,闻声抬起头。 他看到阳光明不同寻常的脸色——那是一种绷紧的苍白,他还注意到阳光明眼中深藏的惊惶和焦灼。 他浓密的眉毛立刻蹙起,拧成了一个川字:“光明?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关切。 “赵书记。”阳光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气息有些不稳,“我姐夫王建军,在东方机械厂出了严重事故,刚送医院抢救,情况非常危险。”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大姐电话打过来,家里已经乱套了,她婆婆受惊晕厥,大姐自己也六神无主。我必须立刻赶过去处理。向您紧急请假!” 赵国栋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太了解阳光明了,这个年轻人办事沉稳可靠,心思缜密,是他的得力干将。若非事态严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绝不会如此失态,连门都忘了敲。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沉重了几分。 赵国栋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声音斩钉截铁:“情况紧急,快去!厂里这边不用担心,一切有我。需要什么支持,随时联系我!快走吧!”他挥了挥手,动作带着催促。 “谢谢书记!”阳光明甚至来不及再说一句客套话,转身就冲出了办公室。 他没有回自己的座位收拾任何东西,径直冲出办公楼,朝着布机车间办公室的方向跑去。 布机车间办公室里,张秀英刚把桌面收拾整齐,看到儿子冲进来,她习惯性地露出笑容:“光明,你怎么……” 话没说完,就被阳光明急促的声音打断:“姆妈!姐夫在厂里出了点事故,送医院救治了!大姐那边情况不太好,她婆婆也晕过去了。我得立刻赶过去!” 张秀英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 她眼睛瞪得溜圆,嘴唇哆嗦着:“什……什么?建军他……他怎么了?严不严重?送到哪个医院了?”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带着惊恐的颤音。 阳光明看着母亲瞬间煞白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体,心知她胆小担不住事的性格。 他快速权衡着,决定透露部分实情,但必须有所保留:“具体情况,电话里也说不清,只知道有点严重,已经进了手术室。 大姐现在情绪崩溃,需要亲人安慰。姆妈,你也得去医院。但别太着急,咱们红星厂离医院更近,你肯定会先到。” 他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样,我把自行车骑走,我一个人速度快,先赶过去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你先冷静冷静,大姐还等着你安慰呢,不要让她反过来安慰你。 你就坐公交车去东方机械厂附近的那个第三医院,就在医院大门口等着就行,我姐肯定到的比你晚。” 他不能实话实说,那会直接击垮母亲。他需要母亲能支撑着,到达医院,去安抚大姐。 张秀英完全慌了神,心里只剩下担心,“光明,你……你一定要快啊!建军到底伤哪儿了?有多危险?香兰她……”她语无伦次,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姆妈!电话里真的就说了这么多!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我要尽快赶过去!” 阳光明语气加重,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催促,从母亲手里几乎是抢过了自行车钥匙,“你赶紧去厂门口坐车!路上小心!我先走了!” 他顾不上再多解释,转身冲出办公室,几步跨上自行车,用力一蹬,身影迅速消失在车间的轰鸣声和人影中。 张秀英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儿子消失的方向,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她腿一软,几乎要瘫倒,扶着旁边的桌子才勉强站稳。 好一会儿,她才像突然惊醒,手忙脚乱地抓起自己的布包,跌跌撞撞地也冲出了车间,朝着厂门口公交站的方向跑去,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建军啊……香兰啊……老天爷保佑……菩萨保佑……” 阳光明冲到车棚,迅速打开那把笨重的环形锁,推出那辆崭新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车。 他长腿一跨,坐上车座,右脚用力一蹬,自行车猛地向前窜出。车轮在厂区坚硬的水泥路上碾过,发出急促而单调的“沙沙”声,与他此刻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形成一种沉重而焦灼的同频共振。 风,带着暖春的气息,呼呼地掠过他的耳畔,吹拂着他额前微湿的头发。 他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赶到医院去! 自行车的链条被他蹬得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咯吱”声,链条盒微微发烫。 他弓着背,身体前倾,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脚踏板上,汗水沿着鬓角悄然滑落。 他熟练地操控着车子,拿出最快的速度,在行人和车辆间灵活地穿梭。 不到十分钟,那片熟悉的灰白色建筑群就出现在视野尽头。 市第三医院,一座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老医院,位于东方机械厂和红星国厂之间的区域。 灰扑扑的门诊楼,方方正正,带着那个这代特有的朴素和实用主义风格。 “嘎吱——” 阳光明猛地捏紧车闸,自行车的前轮在水泥地上擦出一道浅浅的痕迹,稳稳地停在医院门口那排生锈的铁栏杆旁。 他快速锁好车,便脚步不停地冲向急诊科大门。 急诊大厅里人声鼎沸,一片混乱的喧嚣。 穿着洗得发白的大褂、戴着同样发白口罩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神色凝重地在人群中穿梭。 痛苦的呻吟声从角落里传来,夹杂着孩子尖锐的啼哭;焦急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呼唤着医生护士的名字;家属们压抑的低泣和抽噎声,像背景音一样弥漫在空气中,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名为绝望的网。 阳光明的目光快速扫过大厅里每一张焦虑的面孔,掠过每一张推来推去的担架床和长椅上蜷缩的身影。 没有姐夫王建军那熟悉的身影,也没有王建军父亲那佝偻的穿着油污工装的背影,甚至,也没有他预想中应该第一时间在此的父亲阳永康和大哥阳光辉。 他的心,又往下沉了一分。 他拨开几个茫然失措挡在路中的人,快步走向那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分诊台。 分诊台后面,一个戴着白色大口罩、只露出一双疲惫眼睛的年轻女护士,正低头在一本厚厚的登记簿上写着什么,眉头紧锁,显然被周围的嘈杂弄得心烦意乱。 阳光明挤到台前,双手按在冰凉的台面上,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急迫,清晰地问道:“同志,麻烦问一下,刚才是不是有一个东方机械厂送来的重伤员?叫王建军!在哪儿抢救?” 护士抬起头,口罩上方露出的那双眼睛带着职业性的疲惫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 她翻了翻手边那本边角卷起的登记簿,纸张发出“哗啦”的声响。 她抬眼看了看阳光明,眼神里没有太多波澜,只有一种见惯了生死的麻木。 “东方机械厂?王建军?” 她似乎回想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刚才送来的那个?不用抢救了,送来的时候人就已经没了。直接送太平间了。” “轰——!” 仿佛一个无声的惊雷在脑中炸开。 阳光明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虽然从接到电话起,那最坏的预感就像毒蛇一样缠绕在心头,但当这冰冷的毫无修饰的死亡宣判如此直接、如此轻描淡写地从护士口中说出时,那巨大的纯粹的冲击力还是让他脑中轰鸣,身体不由自主的发软,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他下意识地伸手,死死扶住了冰冷的金属分诊台边缘,指尖的触感冰凉刺骨。 护士似乎见惯了家属瞬间崩溃的样子,眼神里没有太多波澜,只是抬手指了个方向,声音依旧平淡: “太平间在后面那栋楼,沿着这条路走到底,右拐,有个小门进去就是。” 阳光明死死咬着牙关,下颚的肌肉绷得如同岩石。 他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谢谢。”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朝着护士指的方向大步走去。 脚下的水泥地面仿佛变成了,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云端,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走廊的灯光惨白而晃眼,映照着斑驳泛黄的墙壁。空气中那股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此刻闻起来,更像是一种死亡的气息,冰冷地钻进他的鼻腔,渗入肺腑。 这条通往生命终点的走廊,显得格外漫长而阴森。 穿过一条光线昏暗、堆放着杂物和空担架的过道,右拐,一个不起眼的漆成墨绿色的小门出现在眼前。 门上钉着一个白底黑字的小木牌,油漆已经有些剥落,上面写着三个冰冷的字:“太平间”。 牌子下方,已经沉默地围了一圈人。 多数是穿着深蓝色劳动布工装的汉子,那是东方机械厂的标准工装。工装上沾满了黑色的油污和灰白色的金属粉尘。 他们个个神情肃穆,紧抿着嘴唇,眼眶发红。 有人低着头,发出沉重的叹息;有人默默地抬起粗糙的手背,擦拭着眼角抑制不住的泪水;还有人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眼神空洞。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悲痛和一种无言的压抑。 在他们中间,站着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像是干部模样的人,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沉痛,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正低声和旁边一个穿着工装、像是车间领导模样的人,说着什么,声音压得极低,神色凝重。 阳光明走到近前,目光急切地搜寻。很快,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父亲阳永康靠墙站着,平时刻板严肃、总是带着几分严厉的脸上,此刻一片灰败,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脚下斑驳的水泥地,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在一瞬间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彻底抽空了。 大哥阳光辉则站在父亲旁边不远的地方,他的双手紧紧攥着拳,眼眶通红,布满血丝。 泪水无声地顺着他年轻却已显风霜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处凝聚成浑浊的水滴,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他同样沾着机油污渍的工装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而在他们旁边的冰冷水泥地上,王建军的父亲王师傅佝偻着背,像一截被狂风折断的老树根,直接瘫坐在那里。 他布满老茧的双手,深深地插进白的头发里。布满皱纹的脸上,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河流,纵横交错地流淌,冲刷着沟壑般的皱纹。 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喉咙深处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破旧风箱拉动般,沉闷而断续的呜咽。 那呜咽声不大,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生命。 周围的工友围着他,有人拍着他的肩膀,试图传递一丝安慰;有人蹲下身,低声劝慰着,但老人仿佛沉入了自己无边无际的悲痛深渊,对外界的一切声音和触碰都毫无反应。 这死寂般的深沉的悲痛,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嚎哭都更让人心头发紧,仿佛空气都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阳光辉第一个看到弟弟来了。 他像在黑暗的深渊中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随即那压抑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 他嘴唇哆嗦着,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溺水般的抽气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阳光明快步走过去,没有言语,只是伸出宽厚的手掌,用力地重重地拍了一下大哥的胳膊。 那一下拍击,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和支撑。 阳光辉感受到这份力量,身体猛地一震,努力想控制住奔涌的情绪,但泪水依旧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淌。 阳光明走到父亲阳永康身边,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沙哑:“爸。” 阳永康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仿佛从一场深沉的噩梦中被惊醒了一角。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那浑浊的目光如同蒙尘的玻璃珠,看向小儿子。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般的悲恸和茫然。 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嗯。” 算是回应。 然后,那沉重的目光又缓缓地垂落回冰冷的地面,仿佛那里有什么能吸走他所有痛苦和灵魂的东西。 阳光明的心像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紧紧攥住,骤然缩紧。他没有再多问父亲,现在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转向大哥,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在巨大悲痛中强行凝聚起来的理智: “大哥,怎么回事?和我说一说具体经过?姐夫……他当时在干什么?有没有……过失?” 现在不是沉溺于悲痛的时候,他必须立刻了解清楚事故的性质和责任归属。 这关系到接下来的抚恤谈判,关系到姐姐阳香兰和那个刚满月的小外甥以及红红,在未来的生计保障!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钢针,刺穿了他的悲伤,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 阳光辉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深吸了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努力想要平复翻江倒海的情绪,但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没……没有!建军一点错都没有! 他……他就是倒霉啊!太特么的倒霉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充满了悲愤和不甘。 他强忍着,断断续续地讲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下午……下午快四点的时候,三车间在加工一个大件,是给新机床打的底座,铸铁的,死沉死沉……” 他咽了口唾沫,仿佛喉咙被什么堵住,“新来的学徒工叫……李二柱,他才进厂不到仨月。 他固定工件的时候……可能没卡紧,也可能是操作慌了神,手抖了…… 那个毛坯件……‘轰’的一下就……就崩飞了……” 阳光辉的声音带着深重的后怕和恐惧,身体不自觉地又颤抖起来,仿佛身临其境一般,看到了那恐怖的场景: “据说建军他当时……正好背对着那台床子。 他正在跟旁边质检组的刘师傅说话,讨论上一个件的精度问题…… 谁也没想到……谁特么能想到! 那崩飞的铁疙瘩就那么准……就那么寸……带着风声……直接……直接砸在他后脑勺上了!” 阳光明的心随着大哥的叙述,一点点沉入冰窟。 后脑……那是人体最脆弱的要害之一!铁疙瘩的毛坯件,带着高速崩飞的动能…… “当场……人就……” 阳光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大颗的泪珠再次汹涌而出,顺着他粗糙的脸颊滚落,“就没气了……那个学徒工当场就吓瘫了……屎尿都拉裤子里了……浑身抖得像筛糠……被人架走了……没敢跟着过来……” 他的语气里,除了巨大的悲痛,还夹杂着一丝对肇事者的愤怒和对这飞来横祸的无力感。 阳光明沉默地听着,脸色凝重如铁,双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事故过程清晰,责任明确。 姐夫王建军,完全是无妄之灾,死于他人严重违反操作规程所导致的重大责任事故! 想到大姐阳香兰,想到她刚出月子不久,脸上还带着再为人母的些许丰腴和喜色,怀里还抱着那个嗷嗷待哺、只会用哭声表达一切的粉嫩小外甥…… 转眼间,天塌地陷,她就成了寡妇!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沉痛,瞬间淹没了阳光明,让他几乎窒息。 他用力闭了闭眼,压下喉头翻涌的哽塞和眼底的湿热。 事已至此,再多的悲痛也唤不回逝者的第二次生命。 眼下能做的,只有四件刻不容缓的事:安抚住大姐濒临崩溃的情绪;妥善安排好姐夫的身后事;追究那名操作失误学徒工李二柱的责任;最重要也是最迫切的——与厂方协商,争取尽可能优厚的抚恤金和长期的抚恤条件! 这次事故性质极其恶劣,责任完全在厂方操作人员。 抚恤金的标准、后续遗属的生活保障,必须按照最高的标准争取! 这直接关系到姐姐、红红,以及那个刚满月的小外甥,在未来十几年的生计! 这个念头像磐石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也给了他一种近乎冷酷的支撑力量。 阳光辉稍微平复了一下翻腾的情绪,拉着阳光明,穿过沉默而悲痛的人群,来到那位穿着灰色中山装的干部面前。 干部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沉痛,眉头紧锁,眼神里带着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和忧虑。 “马厂长。”阳光辉的声音带着恭敬,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这是我弟弟阳光明,在红星国厂厂办工作,现在是赵国栋副书记的专职秘书。” 他又转向阳光明,介绍道,“光明,这位是我们东方机械厂主管生产安全的马向文马厂长。” 马向文的目光立刻落在阳光明身上,带着审视。 这个年轻人虽然眼眶也有些发红,显露出内心的波澜,但身姿挺拔,眼神锐利而冷静,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剑,与周围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家属截然不同。 马向文阅人无数,立刻意识到,这恐怕是王家这边能主事、能沟通、甚至可能是最难缠的关键人物。 他主动伸出手,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官方的沉痛和一种程序化的诚恳: “阳光明同志,你好。我是马向文。发生这样的事故,厂里万分痛心,我代表厂党委、厂委会,向王建军同志表示沉痛哀悼,也向你们家属表示深切慰问。” 他的手心有些湿冷,握手的力度适中。 阳光明伸手与他握了握,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和穿透力,清晰地传入马向文的耳中: “马厂长,感谢您第一时间赶来。事故过程,我已经听我大哥说了。” 他的目光直视着马向文,“责任非常清晰,我姐夫王建军是在正常工作岗位上,因他人严重违反操作规程导致的不幸身亡,他本人没有任何过错,是纯粹的无辜受害者。” 马向文点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对方一开口就精准地点明责任归属,语气斩钉截铁,显然是懂行的,对工厂的事故处理流程和劳保政策很可能也非常熟悉,绝不是那种可以被轻易安抚或糊弄的家属。 “是,是,初步调查情况确实如此。厂里深感愧疚和痛心,是我们的安全管理没有做到位,才酿成如此惨剧。” 他语气显得十分诚恳,“请家属务必节哀。厂里一定会负责到底! 王建军同志的丧葬费用,厂里全部承担,会按最高标准办。 后续的抚恤金和抚恤标准,我也会亲自负责,尽全力向厂里争取最好的条件。”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稍后我就要立刻返回厂里,连夜召开紧急会议,成立专门的治丧小组,商讨事故的最终定性、抚恤方案的具体细则、葬礼的详细安排,并向上级部门报批。程序一定会尽快走完!”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马向文的脸,仿佛要从对方的表情和语气中捕捉每一丝细微的信息。 等马向文说完,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马厂长,感谢您的表态。我们家属现在最需要明确的,是厂里对王建军同志牺牲性质的最终认定。” 他刻意加重了“牺牲”二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调,“他是因他人操作失误,在正常生产岗位上,为工厂工作而意外身亡。 我认为,这毫无疑问,应该定性为‘因公牺牲’! 这一点,是原则问题,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 “因公牺牲”四个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看似平静的水面,让马向文的眼神瞬间凝重起来,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这个定性,意义重大。 它直接决定了后续抚恤标准的起点和框架! 在国营大厂那套等级分明的抚恤体系里,“因公牺牲”的待遇,仅次于“烈士”待遇,远高于普通的“意外死亡”、“病情突发死亡”,更要远远高于“操作失误死亡”、“违反规章制度死亡”的抚恤标准。 这一次的死亡事故,最终是哪一种定性,涉及到一次性抚恤金的月工资倍数、长期遗属抚恤金的数额、甚至工作顶替名额的优先性和岗位安排。 阳光明不给对方太多思考和权衡利弊的时间,逻辑严密,语速平稳的继续说道: “只有明确了‘因公牺牲’的定性,后续的抚恤金发放标准、长期的遗属抚恤金,以及最重要的‘顶替’工作名额的落实,才有明确的不可动摇的政策依据! 我们家属要求不高,只要求厂方实事求是,给予王建军同志应有的荣誉和保障!这一点……” 他再次加重语气,“是后续一切协商的基础,绝不能有任何模糊和折扣!” 马向文看着眼前这个眼神锐利、条理清晰、态度坚决的年轻人,心中最后一丝想要在定性上含糊其辞,甚至试图说服家属接受“工亡”标准的念头彻底熄灭了。 对方不仅懂政策,而且意志坚定,思路清晰,每一句话都打在要害上。 他略作沉吟,脸上露出更深切的痛心和郑重的表情,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也变得更为果断: “阳光明同志,你说得对! 王建军同志是在工作岗位上,因他人失误不幸遇难,他本人恪尽职守,没有任何过错。 这个事故性质,厂里一定会实事求是,严肃认定! 我马向文在这里,代表厂党委和事故调查组,向你表个态,事故调查结果和最终定性报告,一定明确写上‘因公牺牲’! 这一点,我向你保证!我们绝不会让受难工人的家属寒心!”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官方的承诺力度。 听到马向文明确的口头承诺,阳光明紧绷的心弦稍微松弛了一丝。 有了“因公牺牲”这个定性作为前提和不可动摇的框架,后续争取具体抚恤条件就有了坚实的政策基础和法律依据。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好,有马厂长这句话,我们家属心里就稍微有点底了。” 阳光明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眼神中的警惕和冷静丝毫未减,“那么,具体的抚恤方案细节,包括一次性抚恤金的具体金额、长期遗属抚恤金的发放标准、‘顶替’工作的具体落实方式和岗位性质、以及丧葬的具体规格和流程安排,就需要厂里尽快拿出一个书面的详细的初步方案。 我们家属理解厂里需要走程序,但也希望效率能高一些,毕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悲痛欲绝的王师傅,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谁都明白——逝者需要安息,生者需要保障,悲痛中的家庭经不起漫长的等待和扯皮。 马向文立刻接口,语气诚恳: “理解,完全理解!家属的心情,我们感同身受。 我回厂后,立刻联系党委会、厂委会、工会、安全科和劳资科的负责人,成立联合治丧小组,连夜开会! 最迟明天上午九点,我会亲自带着初步的成文的抚恤方案细则,过来正式和家属代表沟通协商。” 他看了一眼悲痛欲绝的王师傅和沉默的阳家父子,声音低沉下去,“如果家属对整个流程和抚恤方案没有大的异议,按照惯例和尽快让逝者入土为安的原则。” 他斟酌着用词,“后天,会为王建军同志举行追悼会,安排火化安葬。 时间确实紧迫,但这也是为了尽快让逝者安息,让家属得到应有的抚慰和保障。你看这样安排,家属这边……能接受吗?” 阳光明知道这是处理此类重大责任事故的标准流程。 厂方需要快速处理以平息影响、稳定生产秩序;家属在巨大的悲痛冲击下,也确实需要一个明确的有步骤的安排来安顿身心,避免在混乱中陷入更深的绝望。 他看向父亲阳永康和大哥阳光辉。 阳永康依旧沉默,目光空洞地望着虚无,仿佛灵魂已经离体。阳光辉则红着眼眶,看向弟弟,用力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信任,表示一切都听弟弟做主。 “可以。” 阳光明代表家属应承下来,声音沉稳,“就按马厂长说的流程安排。 明天上午九点,我们在家里等您。 希望厂里拿出的方案,能够体现出对‘因公牺牲’职工的高度负责,更能体现出组织的关怀和温暖。 我们家属也会做好相应的准备。” “一定!一定!请家属放心!” 马向文连声保证,态度显得十分诚恳。 他又补充道:“今晚,厂里会安排工会和车间的同志,协助家属处理一些后续的具体事务。 家属有什么临时需要,比如茶水、简单的饭食,或者需要人手帮忙跑腿,都可以跟他们提。” 他指了指旁边那两位一直沉默站着的、穿着工装的中年人,显然他们就是厂里安排的联系人。 正事谈完,两人之间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 就在这短暂的平静间隙。 一阵撕心裂肺、几乎要冲破医院走廊屋顶的悲嚎声,如同平地惊雷,由远及近,从走廊的另一端猛烈地席卷而来! “建军啊——我的儿啊——!!!” 那是一个老妇人声嘶力竭、带着血泪的呼喊,充满了濒死的绝望。 “建军——!建军——你怎么能丢下我们啊——!!!” 紧接着是一个年轻女人凄厉的哭喊,声音尖利而破碎,带着生无可恋的崩溃。 伴随着这震耳欲聋的哭喊,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慌乱的劝慰声。 阳光明和马向文同时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阳香兰、王建军的母亲王氏、以及张秀英三人,被四五个街坊邻居连搀带架地簇拥着,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阳香兰头发散乱,几缕发丝被泪水粘在惨白如纸的脸上。 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罩衫,眼神涣散空洞,失去了所有焦点,只是本能地、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丈夫的名字,身体几乎完全瘫软,全靠旁边两位大婶死死架着她的胳膊,才没倒下去。 王建军的母亲王氏,则陷入了彻底的疯狂。 她披头散发,灰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额角有一块明显的青紫瘀伤。 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灰尘,形成一道道污浊的痕迹。 她拼命地挣扎着,像一头受伤的母兽,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喉咙都喊得破了音,发出“嗬嗬”的嘶鸣。 她枯瘦的手臂胡乱挥舞,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挣脱搀扶她的人,不顾一切地只想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死亡的太平间小门里扑去。 张秀英夹在两人中间,情况同样糟糕。 她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没有发出大的哭喊,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流淌,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和魂魄,眼神惊恐而茫然,全靠旁边一位熟识的大婶死死架着才没瘫倒。 她看着女儿和亲家母那惨绝人寰的模样,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她连哭喊的力气都丧失了。 给王家传讯的工友,传话时只含糊地说“出了大事,送医院抢救,很危险”,没敢直接说死亡。 这模糊的噩耗已经让她们肝胆俱裂,但当她们心急火燎、如同踩在上一般,赶到医院急诊科,急切地询问时,得到的却是护士那冰冷而直接的死亡通知。 这晴天霹雳般的最终噩耗,瞬间击垮了这三个女人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看到这副景象,围在太平间门口的工人们纷纷让开一条路,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深深的不忍、同情和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戚。 压抑的叹息声和低低的啜泣声,再次在人群中响起。 阳光明立刻拨开人群,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和邻居一起,用力扶住几乎要瘫倒的大姐阳香兰。 “姐!姐!你冷静点!”他的声音带着急切和心痛,试图唤回她一丝理智。 但阳香兰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只知道绝望的哭喊着丈夫的名字! 王氏的哭嚎更是震耳欲聋,充满了绝望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让她们……进去看一眼吧……”旁边一位年长的邻居,红着眼眶,哽咽着对阳光明和马向文说道,声音里充满了不忍,“最后一面了……总得让她们……看看……送送他……” 马向文沉重地点点头,脸上的肌肉因为不忍而微微抽动。这个时候,任何劝阻都是徒劳的,甚至是不人道的。 太平间那扇沉重的小门,被一直默默守在一旁的看守人员缓缓拉开。 一股更浓烈的冰冷的福尔马林混合着其他防腐剂的气味,猛地涌了出来,带着一种死亡特有的阴森寒意。 在邻居们的搀扶和几乎是半抱半拖的支撑下,三个哭喊着的、挣扎着的女人,被送进了那扇象征着生命终点的小门。 里面,几乎是立刻,就传出了更加凄厉、更加绝望、更加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那声音穿透厚厚的门板,撞击着走廊里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那是母亲失去儿子的锥心之痛,是妻子失去丈夫的剜心之伤,是岳母失去半子的深切悲凉。 那哭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悲恸洪流,让门外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阵窒息,不忍卒听,纷纷侧目,或低头默默垂泪。 阳光明、阳永康、阳光辉、王师傅,以及所有在场的男人们,都沉默地站在门外,像一排排沉默的礁石,承受着门内那悲恸巨浪的冲击。 没有人说话,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固体。 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压抑的被强行忍住的悲泣声,以及门内那持续不断的撕裂人心的哭喊,在这条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走廊里回荡。 时间,在这浓得化不开的悲痛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 过了许久…… 里面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耗尽所有力气的呜咽和抽噎,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 邻居们费力地、小心翼翼地将几乎虚脱的三个女人,连抱带架地搀扶出来。 阳香兰眼神彻底呆滞,脸上泪痕交错,身体软得像一滩失去了骨架的泥,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任由人摆布,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扇门后的冰冷一同逝去。 王氏则像是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和疯狂,不再挣扎哭嚎,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走廊惨白的顶灯,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持续地流淌,顺着她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她整个人仿佛被抽空,只剩下一个苍老而绝望的躯壳。 张秀英靠在邻居身上,闭着眼睛,身体还在不停地发抖,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抽泣。 马向文等她们的情绪稍稍平复,走上前去,分别向王建军的母亲王氏和妻子阳香兰,表达了沉痛的慰问和厂方的歉意,态度十分诚恳,语气沉重。 只是两人都犹如痴傻了一般,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马向文又走到依旧瘫坐在地、无声流泪的王师傅和始终沉默的阳永康面前,最后看向阳光明,用力握了握手,低声道: “节哀顺变。我这就回厂里,立刻启动程序。明天上午九点,咱们见面说。” “有劳马厂长了。”阳光明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沙哑。 马向文又看了一眼这被巨大悲痛笼罩的一家子,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复杂的情绪。 他转身,带着另外两个随行的厂干部,步履匆匆地离开了这条被悲伤浸透的走廊。 昏暗的、散发着消毒水与悲恸气息的灯光下,走廊里只剩下悲痛欲绝的家属、沉默哀戚的工友和几位热心的邻居。 王师傅重新瘫坐回冰冷的水泥地上,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 那压抑的呜咽,如同受伤野兽的低鸣,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阳永康依旧靠着斑驳的墙壁,像一尊彻底失去了灵魂的雕塑。他那双曾经严厉而精明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和茫然,直直地望着前方虚无的一点,没有任何焦点。 阳光辉蹲在父亲脚边,双手捂着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肩膀随着抽泣而抖动。 女眷们则相互依靠着,在邻居的搀扶下,坐在不知是谁从旁边杂物间找来的两张破旧长椅上。 阳香兰目光呆滞地望着自己的脚尖;王氏眼神空洞地望着天板;张秀英闭着眼,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她们的眼泪无声地持续地滑落,滴落在衣襟上。 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噩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曾经所有的欢欣、所有的期盼、所有对未来的憧憬,都在这一刻,被这无情的命运车轮彻底碾碎,化为齑粉。 走廊外,暮色四合,五月的暖风似乎也无法穿透这凝固的悲伤。 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彻骨的寒冷,吞噬了这里的一切。 ps:无比艰难的写完了这一章,如果不是剧情需要,真不想让这样的文字流淌出来。 大家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听从建议,少量的方言词汇也被去掉了,以后的对话都用普通话。 一本书的大纲,如今改成了诸天文大纲,原有大纲中的一些不太重要的细节会略去,以后的情节会更加紧凑。 咱们这本书现在只有八千收藏,第一章订阅一千六,均定八百出头,上架后一直还没迎来第一次推荐,现在就盼着迎来推荐后,收藏吸量能大一点。 以前的几本书,都是每天稳定更新四千字,贼佛系。现在全职写书,超级努力!天天爆发到头晕脑胀! 大家要是觉得量大,看得爽,一定要记得多给点支持,比如给个全订? (本章完) 第163章 162异想天开两个顶班名额约见唐建宏 第163章 162.异想天开.两个顶班名额.约见唐建宏 阳光明看着眼前近乎绝望的三个女人,又瞥了一眼瘫坐在地、深陷痛苦无法自拔的王师傅,以及靠墙站着、灵魂出窍般的父亲阳永康。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沉入肺腑的凉意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走到父亲阳永康身边,声音压得很低:“爸,家里这边,暂时交给您和大哥照应。我得去办点事,很重要,不能拖。” 阳永康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那眼神依旧是空洞的,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过了好几秒,才迟钝地落在小儿子脸上。 他似乎了很大力气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喉咙里挤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嗯。”算是应承。 阳光明又转向大哥阳光辉,拍了拍他还在颤抖的肩膀:“大哥,振作点。爸这边,还有妈、姐、王阿姨、王师傅,都需要人撑着。你帮爸一起,照看好。” 阳光辉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鼻涕糊成一团,眼神里有巨大的悲痛,也有被弟弟这份突如其来的冷静所激起的茫然和一丝依赖。 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用力点头,声音嘶哑:“我……我知道。明明,你去忙你的,家里……有我和爸。” 阳光明点点头,目光扫过悲恸的家人,最终落在父亲脸上,声音依旧低沉平稳:“我认识东方厂人事科的唐建宏科长,关系……还可以。” “唐建宏?” 阳永康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 这个名字在东方机械厂,尤其是在普通工人耳朵里,分量不轻。 他旁边一直沉浸在悲痛里的阳光辉也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透出清晰的诧异。 他们父子俩都在东方机械厂工作,唐建宏是管人事的科长,是真正的实权人物,他们这样的普通工人,平日里根本够不着。 他们都没想到,阳光明竟然能和这样的人搭上关系。 “嗯。” 阳光明没有解释这层关系的具体来由,只是继续往下说,语速不快,条理清晰,“马厂长那边,‘因公牺牲’的定性,他亲口承诺了。 这是基础,有了这个,后面抚恤金、丧葬费这些,按政策走,厂里很难在这上面克扣,弹性不大。” 阳永康听着,眼神里的空洞似乎又淡了一分,专注了一些。阳光辉也屏住了呼吸。 “关键是在顶替名额上。” 阳光明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厂里肯定会给一个名额,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大姐顶班,天经地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父亲和大哥,“但机械厂各车间的情况,活有多重,爸和大哥都清楚。大姐刚出月子,身体还在恢复,孩子又那么小,要是分到重体力车间,我怕她撑不住。” 阳永康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显然想到了那些车间的辛苦。阳光辉也下意识地点点头,脸上露出担忧。 “所以。”阳光明继续道,“这个顶班名额,不能只满足于‘有’。我们得争取,让厂里给大姐安排一个相对清闲些的岗位。比如库管、后勤,或者技术资料室之类的地方。这很难,但必须争取。” 阳永康沉默着,眼神里透出凝重。 阳光辉忍不住开口:“这……厂里能给吗?清闲岗位都抢破头,哪轮得到咱们?” “难,但不是没可能。”阳光明语气肯定,“事在人为。唐建宏在人事科,他的能量不小,如果他肯帮忙说话,希望就大很多。” 他看向父亲和大哥,“我打算请他吃顿饭,探探口风,请他从中周旋。” 阳光辉脸上露出一丝希望的光,但阳永康依旧沉默,只是那刻板的脸上,线条似乎绷得更紧了些。 “还有。”阳光明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决断,“除了这个必然的名额,我还想再争取一个名额。” “什么?” 阳光辉失声叫了出来,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带着旁边的几个工友都侧目看了过来。 他赶紧压低声音,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小弟,你……你没糊涂吧?厂里怎么可能给两个顶班名额?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想都别想!你这是异想天开!” 阳永康也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小儿子,带着严厉的审视和一丝不赞同。 阳光明迎着父亲和大哥的目光,眼神冷静,没有丝毫动摇:“厂里当然不会主动给两个名额。但,那个闯祸的李二柱,他的那个正式工名额,就该赔出来!” “李二柱?”阳光辉一愣。 “对。” 阳光明语速加快,逻辑清晰,“他是事故的直接责任人,学徒工身份,但也是正式工的名额。出了这么大的事,死了人,他责任跑不掉。 最终的处理无非是开除,再象征性地赔点钱。他那个工作,肯定保不住了。名额收归厂里,也是必然。” 阳光明看着父亲和大哥眼中渐渐亮起的光,继续分析: “对于李二柱来说,既然工作铁定保不住,与其被厂里直接开除,什么也落不下,不如他自己主动点,把这个名额拿出来,作为赔偿,转让给大姐家。 这样,既显得他认错态度诚恳,真心悔过,想求得家属谅解,又能最大程度地减轻他自己的处罚压力——厂里在处理上,多少会考虑这个‘积极赔偿’的情节。 对他自己,并没有额外的损失。 这个名额,他横竖是丢定了,拿出来做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关键是要有人去点醒他,让他自己心甘情愿地提出来。 而且,要有一个够分量、能两边说得上话的人,去促成这件事,去跟马厂长那边沟通,确保厂里不从中作梗,顺水推舟地认可这个‘赔偿转让’。” 阳光明的目光落在父亲脸上,“爸,您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阳永康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眼神里那层厚厚的灰翳似乎被拨开了一些,露出底下精明的底色。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反复咀嚼儿子的话,最终,缓缓地点了下头,声音低沉沙哑: “嗯……理,是这个理。操作……有门道。” 他看向阳光明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一种全新的、沉甸甸的评估和认可。 阳光辉也彻底回过味来,脸上的震惊和怀疑被一种豁然开朗的激动取代,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压着兴奋: “对啊!小弟!你说得对!李二柱那小子,名额横竖没了!他主动拿出来赔,对他有好处!厂里也没理由拦着!这……这真能成?” 他看向弟弟的眼神,充满了佩服。 “只要李二柱配合,中间人得力,厂里那边不刻意刁难,问题不大。” 阳光明给出了肯定的判断,“唐建宏就是最合适的中间人。他身份够,管人事,同马厂长肯定说得上话。由他去跟李二柱谈,去跟马厂长沟通,最顺理成章。” 阳永康再次用力地点了下头,这次的动作明显坚定了许多:“是这个路子。” 他看向阳光明,眼神复杂,有悲痛,有沉重,也有一丝托付重任的意味,“家里这边,有我和你哥。你去办。抓紧!” “对,明明,你快去!家里不用你操心!”阳光辉也连忙催促,脸上混杂着悲痛和对弟弟的信任。 阳光明看着父亲和大哥的反应,知道他们理解并支持了自己的计划。 这边沉重的悲伤气氛,他确实插不上太多手,留在这里徒增压抑。离开,反而能更好地为这个破碎的家争取未来。 他不再多言,只是用力地点了下头,转身,大步离开了这条被死亡和悲痛笼罩的走廊。 沉重的脚步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 出了医院大门,傍晚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稍微冲淡了鼻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 阳光明走到他那辆崭新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车旁,打开那把沉重的环形锁。 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左右看了看。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神色匆匆,没人特别注意他。他侧过身,背对着马路,左手扶着车把,右手看似随意地探进随身挎着的那个半旧军绿色帆布包里。 意识沉入那个只有他能感知的维度——随身冰箱空间。 他迅速而精准地“取”出几样东西,直接转移到挎包里: 几大块用厚实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进口巧克力,沉甸甸的,足有一斤重; 两大包印着简单红蓝图案的大白兔奶; 两个沉甸甸的、密封严实的玻璃罐头瓶,里面是色泽金黄的粘稠蜂蜜; 最后是两盒没有任何华丽装饰,完全手工雕刻的竹筒装“明前龙井”。 东西瞬间填满了挎包的内层,沉甸甸地坠在身侧。 他面无表情地拉好挎包拉链,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包内的物品。 长腿一跨,坐上车座,右脚用力一蹬,车轮转动,朝着东方机械厂干部家属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暮色渐浓,路两旁法桐树茂密的枝叶在晚风中轻轻摆动,投下摇曳的暗影。 阳光明弓着背,身体前倾,链条被蹬得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咯吱”声。风掠过耳畔,吹动他额前微湿的短发,却吹不散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巨石。 姐夫那张憨厚朴实的笑脸,大姐抱着孩子时疲惫却满足的神情,还有那个刚满月、只会用嘹亮哭声宣告存在的小外甥……画面交替闪过。 他猛地甩了甩头,将这些影像强行压下。现在不是沉溺悲伤的时候,他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和冷静。 东方机械厂的干部楼在暮色中显露出轮廓,整齐的红砖墙,比旁边的工人新村显得更规整气派一些。 阳光明在熟悉的铸铁大门前刹住车,锁好。门房似乎认得他,没多问就放他进去了。 他熟门熟路地找到唐建宏家所在的单元,踏上灰扑扑的水泥楼梯。楼道里弥漫着各家各户晚饭的混合气味。他停在二楼那扇刷着军绿色油漆的门前,抬手敲了敲。 门很快开了。 唐建宏的妻子翟翠兰系着围裙站在门口,看到阳光明,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光明同志?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快请进!”她连忙侧身让开。 屋内,饭菜的香气更浓。 靠墙的方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一盘青菜,一碗汤,还有一小碟咸菜。 唐建宏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筷子,显然刚准备开饭。 他旁边坐着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门口的不速之客。 再旁边的小板凳上,坐着他们几岁的小儿子,正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菜。 “光明?”唐建宏放下筷子站起身,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意外,“快进来坐!还没吃饭吧?正好,一起吃点,添双筷子的事!”他热情地招呼着。 “唐科长,阿姨,打扰你们吃饭了。” 阳光明走进屋,语气带着歉意,但神情却异常凝重,没有丝毫客套寒暄的意思。 他目光直视唐建宏,“家里出了点急事,必须马上跟您谈谈。是关于今天下午,你们厂三车间那起事故。” 唐建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陡然变得严肃起来:“事故?你是说……王建军?”他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但没料到会跟阳光明扯上关系。 “是我姐夫。”阳光明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唐建宏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表情瞬间转为震惊和深深的同情:“哎呀!这……这怎么会……光明,节哀!节哀顺变啊!” 他连忙绕过桌子走过来,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胳膊,语气充满真诚的惋惜,“王建军同志我知道,是个老实肯干的好工人!太可惜了!太突然了!” 翟翠兰在一旁也捂住了嘴,眼神里满是惊愕和怜悯。 “谢谢唐科长。” 阳光明低声道谢,随即话锋一转,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唐科长,家里那边一团乱,都还在医院没走。我过来,是实在有件非常要紧的事,想请您帮忙。 家里说话不方便,能不能……请您移步,我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谈?事情紧急,耽搁不得。” 唐建宏看着阳光明那双深不见底、透着冷静和急迫的眼睛,又扫了一眼桌上简陋的晚餐和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孩子,立刻明白了事情的轻重缓急。 他没有丝毫犹豫,果断点头:“行!你等我一下!” 他转身快步走进里屋,很快就穿了一件半新的藏蓝色涤卡中山装外套出来,手里还拎着一瓶贴着“西凤”商标的白酒。 他对妻子交代:“翠兰,你们先吃,不用等我。我跟光明出去谈点事。” “哎,好,你们……”翟翠兰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阳光明解下了身上的军绿色挎包。 阳光明没有客套,直接拉开拉链,从里面一样一样地往外掏东西,动作迅速而稳定,放在方桌空着的一角。 厚油纸包裹的、散发着淡淡可可香气的巨大块状物——那是极其罕见的进口巧克力! 两大包鼓鼓囊囊、印着熟悉红蓝白兔图案的大白兔奶。 两个沉甸甸、透着诱人金黄光泽的玻璃罐头瓶——里面是浓稠的蜂蜜。 两盒竹筒装的透着清雅茶香的“明前龙井”。 这些东西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每一样都堪称奢侈品,尤其是那大块的进口巧克力和顶级明前龙井,更是有钱也难买到的稀罕物。 它们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唐家朴素甚至有些简陋的餐桌上,与那盘青菜、咸菜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两个小女孩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小嘴微张,直勾勾地盯着那包大白兔奶和那块散发着奇异香味的“黑砖头”。 连唐家的小儿子也忘记了桌上的饭菜,好奇地伸着脖子看。 “光明同志!你这是干什么!使不得!快拿回去!”翟翠兰最先反应过来,连连摆手,脸上是真实的慌乱和不安。这些东西太贵重了,烫手。 唐建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手笔”震了一下,眼神复杂地在那些东西和阳光明平静却坚决的脸上扫过。 他当然明白这些东西的分量,更明白阳光明此刻拿出来意味着什么——所求之事,绝不简单。 “阿姨,一点心意,给孩子们甜甜嘴,给唐叔叔泡杯茶提提神。” 阳光明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他按住翟翠兰想要推拒的手,“家里刚遭了事,这点东西不算什么,您要是不收,就是把我当外人了。我和唐叔叔还有正事要谈,先走了。” 他朝唐建宏示意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走,根本不给对方再推辞的机会。 唐建宏看着桌上那堆扎眼的“心意”,又看看妻子焦急无奈的眼神,最后目光落在阳光明已经走到门口的背影上。 他眼神闪烁了几下,最终只是对妻子低声道:“先……先收起来吧。” 说完,不再停留,拎着那瓶西凤酒,快步跟了出去,带上了门。 家属院斜对面不远,就有一家挂着“工人饭店”白底红字招牌的国营饭店。 此刻正是饭点,大堂里人声鼎沸,杯盘碰撞声、劝酒声、谈笑声混成一片,充满了世俗的烟火气,与医院里那死寂的悲痛形成了两个世界。 唐建宏显然是这里的熟客,跟门口穿白围裙的服务员打了个招呼,没在大堂停留,径直领着阳光明穿过喧闹的堂食区,走向后面一条相对安静的走廊。 他推开一个挂着半截蓝布帘子的小隔间门:“这里清净点,说话方便。” 小隔间不大,只容得下一张方桌和几条长凳,墙壁刷着半截绿漆,顶上吊着一个蒙着灰尘的白炽灯泡,光线有些昏黄。但胜在安静,关上门帘,外面的喧嚣顿时被隔绝了大半。 两人刚坐下,一个系着白围裙的中年女服务员就拿着沾着油渍的菜单跟了进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笑容:“唐科长来了?还是老三样?” “今天我请客,上点硬菜!” 阳光明快速扫了一眼菜单,抢着说道:“红烧狮子头,清蒸鲈鱼,再来个白斩鸡,香菇油菜!动作麻利点!”他指了指带来的那瓶西凤,“再拿两个杯子。” “好嘞!马上就来!”服务员利索地记下,转身出去。 唐建宏拧开西凤酒的瓶盖,浓郁的酒香顿时在小小的隔间里弥漫开来。他给两个杯子都斟满,澄澈的酒液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晃动。 他没有举杯,只是看着坐在对面的阳光明。 年轻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眼眶下带着淡淡的阴影,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锐利,像淬了火的钢,看不到多少悲痛,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沉静。 这种超越年龄的镇定,让唐建宏心里暗暗吃惊,也更添了几分郑重。 “光明。”唐建宏把一杯酒推到阳光明面前,自己也拿起一杯,语气低沉,“家里的事……唉,真是飞来横祸!王建军同志是个好工人,可惜了!你也别太……唉,节哀。” 他仰头,自己先喝了一大口,火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仿佛能驱散一点心头的沉闷。 阳光明没有碰酒杯,只是看着唐建宏,开门见山,语速平稳的说道: “唐科长,感谢您出来。事情经过,您可能已经知道了大概。 我再简单说一下:今天下午四点左右,三车间学徒工李二柱操作严重失误,固定不牢的铸铁毛坯件崩飞,直接击中正在旁边与质检员正常交流工作的我姐夫王建军后脑。当场……人就没了。” 他的声音没有太多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每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唐建宏心上。 “事故责任非常清晰,李二柱全责。我姐夫纯属无妄之灾。”阳光明继续道,“马向文副厂长第一时间赶到医院,代表厂方表态,承认事故责任在厂方安全管理疏漏,并亲口向我承诺,将王建军同志的死亡性质,最终明确认定为‘因公牺牲’。” 唐建宏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眼神闪烁。 “因公牺牲”这个定性,意味着厂里在抚恤标准上将无法打折扣。 马向文能当场给出这个承诺,说明厂方对事故责任认定没有异议,也侧面印证了阳光明所言非虚,以及他不容小觑的个人能力。 唐建宏对马向文的性格很了解,他绝对不可能轻易给出“因公牺牲”的定性,肯定是阳光明给的压力足够大,才让他不得不妥协。 “有这个定性打底。”阳光明看着唐建宏的反应,继续推进,“后续的抚恤金、丧葬费这些,按国家政策和厂里规定走,该多少是多少,我们家属不会有太多异议。厂里要尽快安排追悼会,让逝者入土为安,我们理解也配合。” 唐建宏点点头,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没什么好说的。他知道重点肯定在后面。 “现在,家属这边,有两个具体的诉求。”阳光明的声音沉了下来,目光紧紧锁住唐建宏,“第一,关于顶替名额的安排。我大姐阳香兰,是王建军的妻子,顶班进厂,理所当然。” “这是自然,厂里肯定会给安排。”唐建宏接口道。 “但是。” 阳光明话锋一转,“唐科长您是人事上的行家,比我更清楚。一个顶班名额,进了厂,分到哪个岗位,差别有多大。 我大姐刚生完孩子才一个多月,身体还在恢复期,家里有个刚满月的婴儿和一个三岁的女儿要照顾。 如果被分到重体力车间,三班倒,体力消耗巨大,噪音粉尘污染严重……她根本撑不住,这个家也就彻底垮了。” 唐建宏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酒杯边缘。 “所以,我们家属的诉求是……” 阳光明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厂里在安排我大姐的工作时,希望能给予照顾,分配到一个相对清闲、稳定、环境好一些的岗位。 比如厂里的仓库保管、后勤总务科、技术资料室,或者工会的某些文职岗位。 这需要劳资科,需要唐科长您,在岗位分配时,多费心,帮忙争取一下。” 他的目光带着请求,但更深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唐建宏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没有立刻表态。 清闲岗位僧多粥少,哪个不是有根脚的人盯着?安排一个刚死了丈夫的顶班女工进去,阻力不会小。 他沉吟着:“这个……难度确实有。不过,王建军同志毕竟是‘因公牺牲’,家属困难情况也是事实,厂里给予适当照顾,也说得过去。 我会尽力在分配方案里,往这个方向争取。但具体能到什么程度,现在不敢打包票。” 他话说得谨慎,留了余地。 “有唐科长这句话,我们就很感激了。”阳光明微微颔首,表示理解对方的难处。 但他没有停顿,直接抛出了第二个,也是更重磅的诉求。 “第二。”阳光明的声音更低沉了几分,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我们希望,厂里能给出两个顶替工作的名额。” “两个?” 唐建宏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抖,几滴酒液洒了出来,溅在桌面上。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阳光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光明,你没开玩笑吧?厂里的规矩你清楚,因公牺牲,按最高标准,也只有一个顶替名额!这怎么可能……” “厂里当然不会主动给第二个名额。”阳光明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这第二个名额,不是要厂里给,是要李二柱赔出来!” “李二柱?”唐建宏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对!就是他!”阳光明的眼神锐利,“他是事故的直接责任人!一个学徒工,操作严重失误,导致了工友死亡!他的责任,厂里打算怎么处理?开除,是最起码的吧?” 唐建宏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出了人命,开除……是肯定的。厂规厂纪摆在那里。” “好!”阳光明紧盯着唐建宏,“既然他铁定要被开除,那他占着的那个正式工名额,自然就空出来了,收归厂里。对吧?” 唐建宏再次点头,这是程序。 “那么。” 阳光明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极具说服力的逻辑,“对于李二柱来说,这个名额横竖是保不住了。 与其被厂里直接开除,背个处分,灰溜溜地滚蛋,什么也得不到,还落个坏名声,不如让他自己主动点,把这个名额拿出来! 作为对王家的赔偿,作为他个人诚心悔过、求得家属谅解的表示!” 唐建宏的眼神猛地亮了一下,若有所思。 阳光明继续剖析:“他主动提出来,把工作名额‘赔偿’给王家,这样做,对他李二柱有什么损失吗? 没有! 那个名额他本来就没了! 但这样做,却显得他认罪态度极好,有悔改之心! 厂里在处理他的时候,会不会因此考虑从轻发落? 比如,本来一定会写进档案里的处分,就不写进去了。 同样是被开除,但档案里背没背处分,他将来再想找工作,关系可就太大了! 甚至,在象征性的经济赔偿上,是不是也能减轻他的负担? 毕竟,他最大的‘资产’——那个工作名额,已经作为赔偿给出去了!” 他顿了顿,看着唐建宏眼中闪烁的精光,抛出了关键: “而对于厂里来说,有人主动提出用工作名额作为重大事故的赔偿方案,这本身就是一个积极化解矛盾、妥善处理善后的‘亮点’! 厂领导乐见其成,顺水推舟就认了,既安抚了悲痛的家属,又体现了对责任人的‘教育挽救’,还避免了家属因为赔偿不足而可能产生的持续闹访风险! 一举多得! 马厂长那边,只要有人点透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有什么理由反对?他只会支持!” 唐建宏彻底沉默了。 他端着酒杯,久久没有动作,只是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急速地转动着,显然在飞快地权衡利弊。 阳光明这番分析,条理清晰,丝丝入扣,完全站在了厂方、责任人、受害者家属三方的立场上,找到了一个看似不可思议、实则具备极强操作性的平衡点! 这年轻人……心思之缜密,眼光之毒辣,远超他的预料! 隔间里一时只剩下外面隐约传来的嘈杂,和灯泡里钨丝发出的细微电流声。 这时,隔间的蓝布帘子被掀开,服务员端着托盘进来了:“红烧狮子头,白斩鸡,两位慢用!”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菜肴被摆上桌。 服务员放下菜又退了出去。诱人的菜香弥漫开来,却丝毫冲不散隔间里凝重的气氛。 阳光明拿起筷子,却没有夹菜,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唐建宏的决断。 他需要这个人,需要他作为人事科长的身份和能量,去点醒李二柱,去说服马向文,去打通这其中的关节。 唐建宏终于动了。 他缓缓放下一直端着的酒杯,指关节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阳光明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震惊和为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慎的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光明啊。”唐建宏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事务性的沉稳,“你这两个诉求……尤其是第二个,想法很大胆,但……” 他话锋一转,嘴角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老江湖的微妙弧度,“不得不说,你分析得很透!路子……是这么个路子!”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肥嫩的白斩鸡腿肉,却没有立刻吃,似乎在组织语言: “清闲岗位的事,我记下了。 后续厂里开事故处理会,我会在讨论岗位分配时,把王建军家属的特殊困难情况提出来,着重强调。 ‘因公牺牲’的家属,要求适当照顾,情理之中。 我会尽力争取,阻力肯定有,但希望不小。” 阳光明心中稍定,点了点头:“谢谢唐科长。” “至于李二柱那个名额……”唐建宏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透着一股老练,“这事的关键,确实像你说的,在于李二柱自己愿不愿意‘主动’拿出来,也在于厂里愿不愿意‘顺水推舟’认这个账。” 他放下筷子,身体也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李二柱那小子,现在肯定吓破了胆,关在保卫科写检查呢。他家里估计也乱成一团,怕得要死,怕儿子要吃官司,怕赔得倾家荡产。” 唐建宏脸上露出一丝掌控局面的笃定:“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去‘点’他一下,告诉他这个‘将功赎罪’的法子,给他指条‘明路’,让他看到一丝减轻处罚的希望…… 你说,他和他家里,会不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阳光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是无声的肯定。 唐建宏端起酒杯,这次,他朝着阳光明举了举杯,脸上那点微妙的弧度更明显了些: “这事,我来办。明天一早,我亲自去保卫科‘了解情况’,顺便跟李二柱和他家里能主事的人,‘聊一聊’。 马厂长那边,等我跟李二柱谈出个眉目,再去跟他‘汇报沟通’。 只要李二柱自己咬死了是‘自愿赔偿、诚心悔过’,厂里这边……问题不大。” 他特意强调了“自愿”和“沟通”几个字。 阳光明看着唐建宏举起的酒杯,那澄澈的液体在灯光下微微荡漾。 他没有立刻去碰自己的杯子,而是看着唐建宏的眼睛,声音沉稳: “唐科长,您肯帮忙,这份情,我阳光明记下了。家里刚遭了大难,千头万绪,大姐和孩子们以后的日子……就指着这两个名额能落定了。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他没有提犀角,也没有提牛黄,但“必有重谢”四个字,在此时此刻,在那些已经送到唐家的“心意”铺垫下,显得格外有分量。 唐建宏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阳光明有这样一个态度,他就已经很满意了。 阳光明在红星厂火箭般的晋升速度,他手中那些珍稀药材的渠道,都预示着这个年轻人未来的潜力和价值。 今日结下这个善缘,对他唐建宏而言,绝对是一笔划算的投资。 “哎,说这些就见外了!”唐建宏摆摆手,语气显得很豪爽,“王建军同志也是我们厂的工人,遭了不幸,厂里和同事们关心帮助是应该的!你也是为家里亲人奔波,这份心,我理解!” 他把酒杯又往前送了送,“来,光明,事情要办,饭也要吃。喝一口,压压惊!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尽力去办!” 阳光明看着唐建宏眼中那份属于精明官僚的、权衡利弊后给出的承诺,知道这已经是眼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西凤酒。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酒液在杯中晃荡,映着昏黄的灯光和两张心思各异的脸。 阳光明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带来一丝灼痛,也短暂地驱散了心底那彻骨的寒意。 他没有再动筷子,也完全没有胃口。 “唐科长,您慢慢吃。家里那边实在离不开人,大姐情绪不稳,妈也吓坏了,我得赶紧回去照应。” 他放下空杯,站起身,语气带着不容挽留的急切,“今天这顿饭,实在仓促,改日再专门谢您。事情,就拜托您多费心了!” 唐建宏也立刻放下酒杯站起来:“理解理解!家里事大!你快回去!这边有我,你放心!”他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语气笃定。 阳光明不再多言,朝唐建宏用力地点了下头,眼神里是无声的托付和信任。 他一把掀开隔间的蓝布帘子,大步走了出去,结完账之后,身影迅速融入外面大堂的喧嚣光影之中。 唐建宏站在隔间门口,看着那个消失在人群里的挺拔却带着沉重负担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他回身看着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丰盛菜肴,又想起家里桌上那堆扎眼的“心意”,眼神变得复杂而深沉。 他慢慢坐回凳子上,拿起酒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独自啜饮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显然在反复思量着明天该如何去“点醒”李二柱,又该如何去跟马向文“沟通”。 饭店外的街道,华灯初上。 自行车铃声和行人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阳光明冲到自己的“永久”自行车旁,飞快地开锁,长腿一跨,车子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晚风扑面,带着五月夜晚的微凉。 他弓着背,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踏板上,链条发出急促的“咯吱”声,车轮碾过路面,朝着医院的方向飞驰。 (本章完) 第164章 163邻里关心心想事成阳永康决断 第164章 163.邻里关心.心想事成.阳永康决断 石库门的天井里,空气凝滞。 五月的晚风本该带着暖意,此刻却吹不散弥漫在邻里间的沉重。昏黄的路灯透过稀疏的梧桐叶,勉强照亮几张心事重重的脸。 陈阿婆坐在她那张磨得油亮的藤椅上,裹了件洗得发白的薄夹袄,布满老年斑的手无意识地捻着衣角,眼神定定地望着弄堂口的方向。 三层阁的何彩云难得没穿那身显眼的新外套,换了件半旧的藏蓝罩衫,和同样沉默的丈夫赵铁民站在公用自来水龙头边,两人挨得很近,却没什么交流。 冯师母低垂着眼,在水龙头下慢吞吞地冲洗一把蔫了的青菜,水声哗啦,衬得四周更静。 新搬来的小周夫妻缩在楼梯的阴影里,小声说着什么,眼神里带着初来乍到的拘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平时最是咋呼的李桂早就没了踪影,听到妹夫王建军出事的消息,第一时间就抱着儿子壮壮赶去了医院。只留下壮壮午睡时用的小枕头,孤零零地搁在陈阿婆脚边的小板凳上。 出了这么大的事,消息早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天还没擦黑,就已经传遍了这方石库门和附近蜿蜒的弄堂。 先是三层阁的赵铁民,在东方机械厂保卫科听到风声,下班后,脸色煞白地跑回来,在自家狭小的灶间门口跟何彩云低声嘀咕,何彩云惊得差点摔了手里的菜篮子。 接着是陈家陈阿婆的儿子陈乐安,他也是东方厂的工人,下工回来,眼圈还是红的,闷着头钻进家门。陈阿婆追问了几句,出来时整个人都佝偻了几分,倚着门框,半天没挪步。 王建军,阳家的大女婿,在东方机械厂三车间,被一个毛手毛脚的学徒工操作失误崩飞的铸铁毛坯件砸中了后脑,当场人就没了。 这个消息像块沉重的巨石,砸进了石库门这方小小的水潭。 阳家的日子刚刚才看到点亮色,香兰刚出月子,怀里还抱着刚满月的小儿子,红红才三岁,这转眼间,天就塌了。 “作孽啊……”陈阿婆长长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望向黑黢黢的弄堂深处,“香兰这丫头,命怎么这么苦……”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飘散。 何彩云撇了撇嘴,想说什么,瞥见丈夫赵铁民警告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拢了拢头发,声音刻意放得平和:“谁能想到呢?建军那么老实能干一个人……厂里那些学徒工,真该好好管管!” 冯师母关了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听老陈说,场面惨得很。建军的后脑勺上都是血,人当场就……”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拿起洗好的菜默默走回自家灶间,脚步拖沓。 小周媳妇怯生生地问:“那……阳家姆妈他们,现在都在医院?” “可不都在医院守着!”陈阿婆接口,语气沉重,“秀英肯定哭得死去活来,永康那老古板,心里肯定也装不下。光明和他哥辉子……唉!李桂下午接了信儿,抱着壮壮就跑去了,饭都没顾上做。”她说着,目光又瞟向那个孤零零的小枕头。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只有弄堂深处不知谁家的收音机里,隐隐传来样板戏高亢的唱腔,在这沉重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亮爬得老高,清冷的光洒在天井的青石板上。 天井里等候的人,脚都站麻了,却没人提出回家。 大家心里都揣着事,阳家这一关太难熬了,此刻的等候,是邻里间一种无声的支撑,也是一种对厄运降临后本能的不安观望。 夜露悄悄浸润了石板,带来一丝凉意。 快十点钟,弄堂口终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自行车轮碾过石板路的沉闷声响。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昏暗中,几个人影慢慢走近。 打头的是阳永康,他推着那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腰背依旧习惯性地挺直,但步履沉重,像背负着千斤重担,每一步都踏得格外用力。 他身旁的张秀英,几乎是被大儿子阳光辉半搀半架着在走,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骨。李桂抱着睡着的壮壮,跟在一旁,不时地伸手扶上一把张秀英的手臂。 张秀英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偶尔泄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抽噎,即使隔着距离,也能看到她红肿得像桃子般的双眼。 月光下,她的脸一片惨白。 阳光辉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眼神里是巨大的悲痛和一种强行支撑的麻木。 阳光明推着另一辆自行车,走在最后,脚步同样沉缓,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默。 看到凄惨惨的一家人,天井里原本低低的议论声彻底消失了。 邻居们自动让开一条窄窄的路,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真切的哀伤,有物伤其类的唏嘘,也有小心翼翼的探询和难以言说的同情。 陈阿婆颤巍巍地站起身,第一个迎了上去,布满皱纹的手一把抓住张秀英冰凉的手腕:“秀英啊……秀英……苦了你了……”话没说完,自己的声音也哽咽了,眼泪在深陷的眼窝里打转。 张秀英像是被这一声,唤回了些神志,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陈阿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气音,眼泪又汹涌地滚落下来。她整个人摇摇欲坠。 “阿婆……”阳光辉嗓子哑得厉害,替母亲应了一声,声音里满是长途跋涉和心力交瘁后的干涩。 冯师母也走过来,默默扶住了张秀英的另一边胳膊,低声道:“走累了吧?先坐下歇歇。”她的眼神扫过张秀英憔悴不堪、毫无血色的脸,满是担忧。 何彩云往前凑了半步,脸上堆起沉痛的表情:“张阿姨,您千万保重身体啊!香兰……香兰怎么样?还有两个孩子,可都指望着您呢!” 她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但眼神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在昏暗的光线下并未完全掩藏住。 赵铁民站在何彩云身后,闷声道:“张阿姨,节哀。厂里……厂里肯定会给个说法的。”他这话说得实在,带着工人特有的直白。 小周夫妻也怯怯地说了句:“阳伯伯,张阿姨,节哀顺变。”声音不大,在寂静中却显得清晰。 阳永康把自行车靠在斑驳的墙边,对着众人,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嗯”,算是回应了大家的关切。 那张刻板的脸庞在路灯下显得灰败而僵硬,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个沉重的躯壳。 “谢谢大家……都……都费心了……”张秀英终于找回了一点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断断续续地说道,“香兰那边……她婆婆也倒下了……两个孩子都吓坏了……” 她说不下去,又捂着脸呜咽起来,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抖动。 陈阿婆用力拍着张秀英的背:“哭吧,哭出来好受点。可也得顾着点自个儿的身子骨,香兰和孩子们还指着你呢!” 她转头看向阳永康,声音提高了些,“永康,你们也累了一天了,赶紧扶秀英上去歇着。有啥事,明天再说。” 众人这才七嘴八舌地跟着劝慰。 “是啊是啊,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要紧!” “张阿姨,您可千万不能垮了,香兰那边还得靠您撑着呢!” “对对,孩子还那么小……” “有啥要帮忙的,跑腿的,买东西的,张阿姨您尽管开口!” 面对邻居们热切的询问和表态,阳永康终于抬了抬眼皮,那目光依旧没什么神采,像蒙了一层灰。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心力交瘁后的麻木和疏离: “谢谢……谢谢大家。厂里……那边有厂里的人在操持。后事……有王家……有厂里……暂时,没啥要麻烦大家的。” 他的拒绝很委婉,但意思明确。葬礼是王家为主,厂里也派了治丧小组,阳家作为儿媳妇的娘家,更多是情感上的支撑,具体的杂务确实插不上太多手。 陈阿婆叹了口气,理解地点点头。她看到张秀英那副随时会晕倒的样子,心里揪得慌,连忙催促道: “行了行了,心意都到了。秀英这脸色太难看了,赶紧的,光辉、明明,快扶你姆妈上楼!永康,你也快上去歇着!明天事儿还多着呢!” 冯师母也轻声劝:“上去吧,喝口热水定定神,灶间炉子上温着水。” 张秀英确实到了极限,巨大的悲痛和一天的奔波煎熬,让她整个人虚脱了,全靠儿子和冯师母架着才能站稳。 她无力地朝邻居们点点头,算是告别。 阳光辉和阳光明架着母亲,阳永康沉默地跟在后面,一家三口步履沉重地踏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身影消失在二楼前楼那扇油漆剥落的门后。 邻居们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又在天井里低语了几句,声音压得更低,才各自带着沉重的心情散去。 天井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路灯孤零零地照着青石板,还有陈阿婆脚下那个孤零零的小枕头。 这一夜,石库门里格外安静。只有偶尔从二楼前楼传来张秀英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像受伤的呜咽,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穿透薄薄的板壁,钻进每一户人家的耳朵里。 弄堂深处的样板戏不知何时也停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绝望的悲声。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石库门就苏醒了。 阳家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阳永康、张秀英、阳光明、阳光辉和李桂,陆续走了出来。 张秀英的眼睛肿得更厉害了,眼皮沉重地耷拉着,脸色蜡黄,像蒙了一层灰,但强撑着精神,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深色衣服。 李桂怀里抱着还在打哈欠的壮壮,孩子懵懂地揉着眼睛。 陈阿婆起得更早,已经等在自家门口,手里拿着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壮壮给我吧,放心去。我在家给他弄点吃的,陪他玩。”她接过壮壮,熟练地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孩子的背。 张秀英感激地看着陈阿婆,想说什么,又被涌上的泪水哽住,只哑着嗓子说了句:“阿婆,辛苦你了……”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快去吧,别耽误了。家里有我呢。”陈阿婆摆摆手,抱着壮壮转身进了屋,轻轻关上了门。 一家人匆匆离开石库门,汇入了清晨赶着上班的人流。 阳光明没有跟着一起去大姐家,他在岔道口就拐向了红星国厂的方向,他需要先去厂里给母亲和自己请假。 红星国厂厂部大楼,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亮了略显陈旧的走廊。 阳光明敲开了赵国栋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门。 赵国栋显然已经知道了消息。他穿着灰色的中山装,坐在办公桌后,看到阳光明推门进来,脸上立刻露出深切的同情和凝重。 他没等阳光明开口,便站起身,绕过堆着文件的办公桌,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有力: “光明,节哀顺变!家里的事是大事,我都知道了。假条不用写了,安心去处理你姐夫的后事,厂里的事暂时不用操心。给你两天假,够不够?” 他说话干脆利落,带着老领导的关切。 阳光明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下一片青黑,但眼神还算清明。 他感激地点点头:“谢谢赵书记。两天……应该够了。厂里的事……” “厂里的事有其他人顶着,你尽管放心。” 赵国栋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话里却都是关心,“家里遇到这么大的坎,厂里就是你的后盾。需要什么帮助,随时跟我说。代我向你的家人表示慰问。” “谢谢书记关心。” 阳光明再次道谢,没有多余的客套话,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赵国栋的爽快和体恤,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 走廊里,早起的广播体操音乐隐约传来,带着一种日常生活的节奏感,与他此刻的心情格格不入。 当他赶到王家所在的石库门时,已近上午九点。 眼前的景象比昨晚自己家的天井,还要更加拥挤和压抑。 小小的天井里挤满了人。 有穿着东方机械厂深蓝色工装的工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哀戚; 有王家的远亲近邻,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中年妇女,或坐或站,抹着眼泪; 还有几个戴着红袖章的街道干部模样的人,正和王家一个主事的长辈在角落低声说着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悲恸、压抑,还有劣质香烟和线香混合的味道。 屋子里更是人满为患。 低矮的堂屋设了个简单的灵堂,王建军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摆在正中,镜框上披着黑纱。 照片上的他憨厚地笑着,眼神朴实,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 照片前点着几支白蜡烛,香炉里插着几柱香,青烟袅袅升起。 王建军的母亲王氏靠坐在里屋的床上,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目光呆滞地望着虚空,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微弱的呻吟。 几个女眷围着她,不停地劝慰、递水,但收效甚微。 阳香兰坐在外屋靠墙的一张旧藤椅上,怀里紧紧抱着才满月、裹在襁褓里的小儿子。 三岁的女儿红红怯生生地依偎在她腿边,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裤腿,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不明白为什么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爸爸的照片为什么挂在那里。 香兰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对周围的嘈杂充耳不闻,目光空洞地望着某个地方。 张秀英和李桂一左一右守着她。 张秀英紧紧握着女儿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力量;李桂则时不时低声哄着红红,递给她一小块饼干。 阳永康和阳光辉站在屋子角落,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们的脸色同样凝重疲惫,像两尊沉默的石像。 他们看到阳光明挤进来,只是微微点了下头,眼神示意他过去。 在这个以王家为主场的治丧场面里,阳家父子三人更像是一种沉默的背景,一种对香兰无声的支持力量。 具体的事务,无论是接待络绎不绝的来客,还是准备丧葬用品、登记人情簿,都有王家本家和厂里派来帮忙的工人、工会干部在忙碌,确实插不上手。 阳光明默默地站到父亲和大哥身边,低声问:“厂里……还没来人?”他的目光扫过拥挤的屋子。 阳永康摇摇头,吸了一口烟,声音沙哑:“说好九点,还没到。” 他看了一眼灵堂上儿子那凝固的笑容,眼神痛楚地闭了闭,将烟头在旁边的搪瓷缸里摁灭。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一分一秒过去。香烟味、汗味、线香味混合着,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十点多,天井里传来一阵明显的骚动。 有人喊了一声:“厂里领导来了!” 只见马向文副厂长走在最前面。 他今天换了一身深蓝色的毛料中山装,神情肃穆。 他身后跟着几个人:戴着眼镜的工会领导、三车间的王主任、一脸严肃的安全科孙科长,还有一个人的出现让阳光明目光微微一凝——人事科科长唐建宏。 他们穿过天井拥挤的人群,径直走进堂屋。屋内的嘈杂声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 马向文先是走到灵堂前,对着王建军的遗像,深深地、极其标准地鞠了三个躬。 他身后的厂干部也跟着鞠躬。 随后,马向文转向王建军的父亲王师傅和里屋的方向,声音沉重而清晰地表达了厂党委、厂委会对王建军同志因公牺牲的沉痛哀悼,以及对家属的深切慰问。 工会领导也代表工会表达了关怀,说了一些套话。 例行公事的慰问结束后,马向文环视了一下屋内,目光在阳家父子和王师傅的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然后说道: “王师傅,阳师傅,关于王建军同志的身后抚恤事宜,厂里经过初步研究,有了一个方案。 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详细跟几位家属代表沟通一下?” 他的语气带着商量的口吻,但态度是明确的。 王师傅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点点头。他看了一眼里屋精神崩溃的妻子和失魂落魄的儿媳,明白她们无力参与。 阳永康也沉声道:“好。” 最终,王师傅、阳永康、阳光明、阳光辉,加上厂里的马向文、工会领导、王主任、孙科长和唐建宏,一行人转移到王家旁边一间暂时腾空的小房间里。 房间狭小,只摆着一张旧桌子和几条板凳。 气氛比外面更加凝重,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马向文作为主谈人,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语气沉稳而带着官方的郑重: “首先,王建军同志的后事,厂里治丧小组会全力负责到底。 丧葬费、追悼会等所有费用,全部由厂里承担。 家属这边,有什么特殊的要求,也可以提出来,厂里会尽量满足。” 他看向王师傅,目光带着征询。 王师傅疲惫地摇摇头,声音带着哽咽:“按……按厂里的规矩办就好。让建军……走得体面点。”他搓着粗糙的手掌。 马向文点点头,翻开手边的一个牛皮纸文件夹:“第二,是关于一次性抚恤金。 王建军同志被认定为‘因公牺牲’,这是厂委会慎重研究后一致通过的定性。” 他重点强调了“一致通过”四个字,继续说道: “按照国家和厂里的相关规定,因公牺牲职工的一次性抚恤金,标准是本人十八个月的基本工资总和。 王建军同志的基本工资是每月四十二块五毛,所以抚恤金总额就是四十二块五乘以十八个月,也就是七百六十五块整。” 他报出了一个具体而清晰的数字。这个数额符合政策,在眼下这个年代,不算低。 王师傅和阳永康都沉默地点点头,没有异议。 阳光明对这个标准,心里有数,也知道这是政策框架内的顶格,同样没有出声。 房间里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 “第三项。” 马向文继续道,语气放缓了一些,“是供养直系亲属的定期抚恤金。这是长期的抚恤,按月发放。” 他详细解释了政策:供养对象必须是无劳动能力、无收入来源,主要依靠死者生前供养的直系亲属,包括父母、配偶、未成年子女。发放标准通常是逝者工资的一定比例。 “我们核实了情况。王师傅和王师母,不符合规定标准。 王师傅还在工作,有收入;王师母有劳动能力,也有王师傅这一份收入来源,同样不符合标准。” 他的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但表述得清晰客观。 “所以,符合条件的,是王建军同志的未成年子女——女儿王红红,三岁;儿子刚满月。 两个孩子,都符合条件。 因此,厂里决定,每月发放给这两个孩子,其父王建军同志基本工资的百分之四十,作为他们二人的生活费,直到他们成年或不再符合供养条件为止。 这样算下来,两个孩子在成年之前,两个人加起来,每月都能领取到十七元的抚恤金。” 他再次报出了一个具体的金额,十七元不是一个小数字,最重要的是每月都有。 这笔长期的生活费,对失去顶梁柱的王家,尤其是对拉扯两个年幼孩子的阳香兰来说,是未来生存的关键保障。 王师傅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像溺水的人看到了浮木。他嘴唇哆嗦着,连说了几个“好”。 阳永康也用力地点了点头。 阳光明暗自松了口气,这同样是在政策框架内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马向文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家属,最后落在了阳光明脸上,似乎带着一丝深意,然后才郑重地开口: “最后一项,是关于工作顶替名额的问题。” 这句话一出口,房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抽紧。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这是抚恤中最关键、也是家属最关心的一项。有了工作,香兰和孩子们未来的生计才算真正有了着落。 “厂里按规定,会给出一个王建军同志的顶替名额。” 马向文的声音清晰有力,“经过研究,并充分考虑到王建军同志家庭的实际情况——妻子阳香兰同志年轻,需要抚养两个年幼的孩子,尤其是还有一个刚满月的婴儿——厂里建议,也倾向于由阳香兰同志来接替这个名额,进入东方机械厂工作。” 王师傅和阳永康都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 “而且。” 马向文加重了语气,“考虑到阳香兰同志的特殊情况,厂里承诺,不会安排她下车间从事重体力劳动。 会尽量给她安排一个相对轻松、稳定的岗位。比如,后勤、库管,或者……”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厂托儿所的保育员岗位也在考虑范围之内。具体岗位,还需要相关科室根据实际情况尽快协调落实。” 这无疑是巨大的惊喜! 不下车间,安排轻松岗位! 这完全超出了王师傅最初的预期。 王师傅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手指微微颤抖:“谢……谢谢厂里!谢谢领导!这……这太好了!香兰她……她……” 他的心情太过激动,眼泪差点又要涌出来。 阳光辉也忍不住用力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然而,更大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惊喜还在后面。 马向文微微侧身,看了一眼身边的唐建宏。 唐建宏会意,脸上带着一种公事公办又带着人情味的复杂表情,接口道: “另外,还有一件事,需要向家属说明一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磁石一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角落里的孙科长都抬起了头。 “事故的直接责任人,学徒工李二柱,在事故发生后,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深感愧疚。 在保卫科接受调查期间,他多次表达了痛悔之情,并主动提出,愿意尽最大努力弥补自己的过错,求得家属的谅解。” 唐建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扫过王师傅和阳家父子。 “李二柱表示,他深知自己的过失给王家带来了无法挽回的损失和巨大的痛苦。 他本人愿意把他现有的这个正式工名额,作为赔偿,自愿转让给王家。 这是他个人表达歉意和悔过的一种方式,希望能对家属,尤其是两个年幼的孩子,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补偿。” 他看向王师傅,语气诚恳,“厂里经过慎重考虑,认为李二柱这个提议,虽然于法无明文规定,但确实体现了他认错悔改的诚意,也有助于化解矛盾,妥善处理善后。 厂领导经过讨论,批准了这个特殊的‘赔偿转让’。所以……” 他清晰地宣布,声音带着一丝郑重,“王家除了阳香兰同志接替王建军同志的那个顶替名额外,还将额外获得李二柱转让的这个正式工名额。” “两个名额!” 王师傅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瞪大,布满血丝的眼里是难以置信和巨大的震惊!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桌子。 连阳永康那张刻板的脸也瞬间动容,露出了清晰的惊喜神色,猛地看向身旁的小儿子阳光明。 尽管光明昨天已经对他说出了这个想法,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此时亲耳听到计划如愿落实,还是难免心中震动,仿佛一块大石落地。 阳光明的表情则相对平静,这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对,两个名额。” 唐建宏肯定地点点头,语气不容置疑,“李二柱本人已经写了书面申请,按了手印。厂里也批了正式文件。这个名额,王家可以自行安排符合条件的家属顶替进厂。” 他强调了“正式文件”和“自行安排”。 巨大的馅饼砸下来,王师傅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巨大的悲伤和突如其来的慰藉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失语,只是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过了好几秒,他才猛地站起身,朝着马向文、唐建宏和其他几位厂领导,深深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的鞠了一躬,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感激: “谢谢!谢谢厂领导!谢谢……谢谢你们!我……我替建军,替香兰,替两个孩子……谢谢你们!” 他老泪纵横,语无伦次,反复说着感谢的话。 这第二个名额,完全在意料之外,简直就是雪中送炭!是绝望中的一根救命稻草! 阳永康也站起身,跟着王师傅一起,向厂里领导郑重地点头致谢,虽然没有言语,但那份沉甸甸的感激都写在脸上。 马向文连忙上前扶住王师傅:“王师傅,快请坐。这是厂里应该做的,也是李二柱自己认识到了错误。 希望这个结果,能让家属心里多少好受一点。” 他转向众人,语气转为总结,“既然家属对厂里提出的抚恤方案没有异议,那我们就这么定了。 具体的细节,工会和劳资科的同志会跟进落实。 治丧小组这边,也请家属放心,我们一定尽全力,把王建军同志的身后事办好,让他走得安心。” 他又说了一些安抚的话,并再次表示有什么困难随时找厂里。 最后,他带着工会领导、王主任和孙科长先行告辞离开。 唐建宏却特意留在了最后。 房间里只剩下王师傅、阳家父子三人和唐建宏。空气似乎松动了一些,但依旧凝重。 唐建宏脸上的公事公办褪去了一些,显出几分熟稔和推心置腹。 他走到王师傅面前,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种交底的意味: “王师傅,刚才人多,有些话不方便细说。现在没外人了,我跟您交个底。” 他看了一眼阳光明,眼神带着某种默契,“光明委托我和李二柱沟通的事,过程还算顺利,在我的争取下,厂里也没有设置障碍,最终的结果很圆满。” 他点明了阳光明的作用。 王师傅恍然大悟,感激地看向阳光明:“光明……原来是你……”他伸出粗糙的手,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手臂,一切尽在不言中。 阳光明微微摇头,低声道:“王伯伯,应该的。” 唐建宏继续对王师傅说道,语气更加推心置腹:“光明托付的事,我一直记在心上。 早上一上班,我特意去找了马副厂长和工会的老刘,把香兰的特殊困难又强调了一遍。 保育员岗位相对轻松,时间也规律,方便带孩子,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笃定,“工会那边,最近正好在筹建一个职工互助小组,需要两个细心、能干的同志负责一些文职和联络工作。 这个岗位更清闲,接触面也更广,香兰同志是初中毕业,有文化底子,我觉得这个岗位应该更适合她将来的发展。” 他笑了笑,带着点人情练达的意味,“我跟工会的老刘,关系还可以,也探了探口风。这事,我会继续跟进的。 马副厂长那边,我也会再吹吹风。 王师傅,你放心,既然光明开了口,我唐建宏一定尽力斡旋,争取给香兰安排一个更好的去处。 工会那个岗,我看希望不小。” 这番话,把阳光明私下运作的过程,以及他唐建宏在其中起到的关键作用,清晰地摊开在了王师傅面前。 尤其最后关于争取更好岗位的承诺,更是把这份人情做得足足的。 王师傅感动得无以复加,他紧紧抓住唐建宏的手,用力摇晃着: “唐科长!唐科长!这……这叫我怎么谢您才好! 您……您是我们王家的大恩人啊! 这……这第二个名额,还有香兰的工作……都……都多亏了你们……”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泪又涌了上来。 阳永康也上前一步,郑重地对唐建宏说:“唐科长,这份情,我们阳家记下了。”他这话说得简洁,但分量很重,带着工人特有的实在。 阳光明适时开口,语气诚恳:“唐叔叔,劳您费心了。这份情,我们全家都铭记在心。”他用了“唐叔叔”这个更亲近的称呼,恰到好处地拉近了关系。 唐建宏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拍了拍阳光明的手臂,又对王师傅和阳永康说道: “言重了言重了,都是应该做的。光明这孩子,有担当,办事牢靠,我帮点忙也是应该的。 好了,你们这边事情也多,我就不多打扰了。 香兰岗位的事,你们放宽心,有了消息,我第一时间让光明知道。”他 婉拒了阳光明相送的好意,转身离开了小房间。 送走唐建宏,小房间里只剩下王家阳家四人。短暂的沉默笼罩下来,只有窗外天井里隐隐的嘈杂声。 王师傅看着阳光明,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和一句发自肺腑的话:“光明,你有心了,也多亏了你!”他粗糙的大手再次重重落在阳光明肩上。 阳光明摇摇头,语气平静而诚恳:“王伯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是为了大姐和两个孩子。” 今天最重要的事情办妥,余下的都是一些琐碎杂事,这些事情也麻烦不到阳家父子的头上。 从屋子里出来,重新融入天井里拥挤的人群和悲恸的氛围,阳光明感觉外面的空气似乎都沉重了几分。 阳永康一直沉默着,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两个儿子,最后落在阳光明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声音低沉、语气严肃地说道: “光明,晚上务必回家。你,你大哥,还有你姆妈,桂,咱们全家人都要在,我有重要事情要和你们商量。” 他特意强调了“全家人”三个字。 阳光明迎上父亲的目光,从那深沉的眼底,他看到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一时猜不到父亲的想法,但也没有马上追问,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知道了,爸。” (本章完) 第165章 164必须接回家未雨绸缪为改嫁扫清障 第165章 164.必须接回家.未雨绸缪.为改嫁扫清障碍.抚恤分配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被石库门高耸的屋脊吞没。 昏黄的路灯在青石板上晕开模糊的光圈,勉强照亮几张沉默的脸。 邻居们零星坐着,摇着蒲扇,目光却总不由自主飘向门口的方向。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天井的凝滞。阳家一行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进来,身影被路灯拉得细长,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夜色压垮。 李桂一眼就看到了在陈阿婆怀里扭动哭闹的壮壮。 “哦哟,壮壮!” 李桂几乎是扑过去,一把从陈阿婆怀里接过儿子。 孩子哭得小脸通红,额头汗津津的,小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显然不适应和妈妈分离这么长时间。 李桂熟练地将他搂紧,脸颊贴着孩子汗湿的鬓角,手臂有节奏地轻轻拍抚,嘴里发出低低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哄声:“哦哦,不哭了不哭了,壮壮乖,妈妈回来了,回家了回家了……” 壮壮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和怀抱,抽噎声渐渐弱下去,变成委屈的哼哼唧唧,小脑袋依赖地往母亲颈窝里钻。 李桂抱着他轻轻摇晃,用身体动作驱散孩子的惊恐。 天井里纳凉的邻居们,陈阿婆、何彩云、冯师母她们,都默契地没有上前过多询问,只是投来关切的目光,低声简单寒暄了几句。 “回来了?”陈阿婆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嗯,回来了。” 阳永康走在最前头,声音低沉得像蒙了一层灰。 他冲着邻居们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算是打过招呼,便一言不发地率先走向自家门口。 张秀英被李桂和阳光明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脸色蜡黄,眼皮沉重地耷拉着,整个人像被抽掉了筋骨,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丈夫。 阳光辉沉默地走在最后,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意和一种麻木的悲痛,仿佛灵魂还滞留在那片冰冷的墓地。 进了屋,关上房门,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仿佛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昏黄的灯泡悬在屋子中央,光线吝啬地洒下来,映照出房间里陈旧而略显拥挤的陈设。 阳永康没有坐下。 他站在屋子中央,昏黄的灯光将他本就严肃的脸映照得沟壑纵横。他习惯性地挺直腰背,但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疲惫。 他环视了一圈家人,目光在每个人脸上短暂停留——妻子失魂落魄的憔悴,大儿子眼中深重的茫然,小儿子沉静外表下的紧绷,儿媳抱着孙子时那份强撑的镇定。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沉入肺腑,带着胸腔的共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都坐下吧。”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无形的涟漪,“有件事,得跟大家商量。” 他的语气异常严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疲惫的众人心头一凛,纷纷找地方坐下。 张秀英被扶着坐进那张磨得油亮的藤椅里,身体陷进去,像一尊失去支撑的泥塑。 阳光明搬了个小方凳,紧挨着母亲坐下,无声地传递着支撑。 阳光辉靠着冰冷的五斗橱,身体微微下滑,仿佛站立也需要耗费他巨大的力气。 李桂抱着壮壮,坐在床沿,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孩子睡得更安稳些,目光则落在公公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明天追悼会结束,建军入土为安。”阳永康的声音平稳,每个字却像凿子刻在木头上,清晰而沉重,“我打算,把香兰和红红、阿毛,接回家里来住。” 这话一出,房间里静了一瞬。 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桂拍抚壮壮的手下意识顿住,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其他人也有些意外,但随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女儿刚遭此大难,做父亲的想把她接回身边照顾一段时间,是人之常情。 短暂的停顿后,回应接踵而来。 阳光明首先点头,声音清晰而沉稳:“爸说得对。大姐现在这样,身边没个亲人照应不行。回来住段时间也好,至少有人看着点,帮她分担些。” 他考虑的是大姐当下的状态和两个年幼孩子的照管。 阳光辉也闷闷地“嗯”了一声,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是该接回来。家里人多,能看着点她,免得她……胡思乱想。” 他想的是大姐精神恍惚的状态,怕她做出什么傻事。 张秀英更是立刻红了眼眶,泪水无声地涌上来,顺着脸颊滑落。 她抓住藤椅扶手,连连点头,声音带着哽咽:“好,好,好!接回来好!我看着她那样子,心都要碎了…… 回来住,我天天给她弄点热乎的,熬点汤水补补身子……红红和阿毛,我也能帮着带带……” 作为母亲,她满心满眼都是女儿此刻的伤痛,只想着如何用最直接的方式去抚慰。 李桂抱着壮壮,脸上也努力挤出赞同的神色,语气带着刻意的轻快: “是该回来住住。换换环境,心情……心情也能早点好起来。家里……” 她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过这间二十平米的前楼,五斗橱、饭桌、板凳几乎挤占了所有空间,“挤是挤了点,但总归是亲人在身边,热乎。” 她把“热乎”两个字咬得重了些,像是在说服自己。 她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小姑子带两个孩子回来住,时间短不了。这小小的空间,原本就挤,再加上香兰母子三个……生活上肯定诸多不便。 但眼下这情形,公公发了话,丈夫和小叔子都支持,婆婆更是巴不得,她不能反对,也不敢反对。 只能想着,香兰总不会一直住下去吧?等事情过去,她心情平复了,也就搬走了。时间不长,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大家都以为阳永康只是心疼女儿,想让她在娘家住上一阵子,散散心,从这巨大的悲痛里缓过来。 这是人之常情,也是眼前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关怀。 然而,阳永康接下来的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所有人自以为是的理解。 “不是住一段时间。” 阳永康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尤其在李桂脸上停留了一瞬,仿佛看穿了她心底那点小小的盘算。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是接回来常住。而且,就在明天追悼会结束之后,必须接回来!一天都不能拖!” “常住?” 张秀英愣住了,下意识地反问,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亲家那边……还有香兰自己,能同意吗?” 作为母亲,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香兰性子泼辣要强,但也重情重义,极其孝顺。 建军刚走,留下年迈的公婆,香兰心里再苦再想回娘家,在这个节骨眼上,也绝不可能只顾着自己,丢下公婆不管。 她一定会觉得,那是她的责任,她的本分。婆婆王氏刚失去儿子,再失去孙子孙女在身边,那打击……张秀英简直不敢想。 “我知道她不会同意。”阳永康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冷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眼神却异常坚定,“所以,得想个办法,让她必须回来。不能让她有选择。”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 这次,连呼吸声都轻了许多。所有人都被阳永康这强硬的态度和话里的深意惊住了。 李桂抱着壮壮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孩子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她赶紧放松力道,心却悬得更高了。 阳光明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地看着父亲,他隐约捕捉到了父亲强硬背后的深意,但还未完全明晰。 阳光辉则是一脸茫然,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不通人情”。 阳永康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继续冷静地部署,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想了个法子。明天追悼会结束,遗体火化安葬,所有事情都办妥,在王家坐上一会儿,我们告辞的时候……” 他的目光落在张秀英身上,“秀英,你就假装身体虚弱,站不住,晕倒在地上。不用真晕,就是假装体力不支,站不稳歪倒。” “装晕倒?” 张秀英吃了一惊,身体在藤椅里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脸上写满了抗拒和为难,“我……我哪会装那个啊?装不像的!让人看出来多丢人……” 她一辈子老实本分,连句重话都很少说,演戏对她来说比登天还难。 “不用像戏台上那样。” 阳永康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你就捂着心口,皱紧眉头,说喘不上气,眼前发黑,然后身子就往旁边歪。 桂在旁边扶着你,配合一下,显得很严重就够了。” 他转向李桂,目光带着指令,“桂,到时候你就大声说,你妈最近心脏一直不太好,夜里总说心口疼,可能是心绞痛的老毛病犯了。 这次受了这么大的打击,悲痛过度,身体肯定撑不住。 你要当着王家人的面,表现出非常担心你妈的身体状况,要急,要慌。” 李桂立刻明白了公公的意思,心里虽然对要配合“演戏”感到别扭和一丝不安——这毕竟不是光明正大的事——但还是赶紧点头应承: “行,爸,我知道了。我……我就说妈这几天脸色一直很差,吃不下睡不好,昨晚还疼得差点背过气去,得亏含了药才缓过来。” 她努力回忆着看过的戏文里的场景,组织着语言,尽量让“病情”听起来真实可信。 阳永康微微颔首,继续道:“香兰看到她妈这样,肯定着急担心。 桂你就趁机劝她: ‘妈病成这样,身边没人日夜照应着不行。你现在心里也难受,两个孩子又小,正是闹人的时候。 不如带着孩子先回娘家住一段时间。 一来方便照顾妈妈,尽孝心;二来换个环境,你自己也能缓缓神,不用天天对着……对着那些旧物伤心,早点打起精神来。 毕竟,以后这个家,两个孩子,都得靠你撑着。 你得先把自己顾好了,才能顾孩子。娘家有爸、妈、我和你大哥、明明,都能搭把手。’” 他顿了顿,目光深沉地扫过众人,点明了这个“计策”的核心目的: “有了这个由头,香兰自己担心母亲的身体,回娘家照顾,名正言顺。 王家那边就算心里有点想法,当着那么多至亲的面,也不好硬拦着不让,显得不近人情。 对外,咱们也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省得那些长舌妇嚼舌根,说香兰刚没了丈夫就急着撇下公婆回娘家,落人口实。” 他考虑得很周全,既要把女儿接回来,也要堵住悠悠众口,保全女儿的名声。 直到此刻,阳永康才真正点明了他如此急切、甚至不惜用“计”也要把女儿接回来的深层原因。 他走到屋子中间,昏黄的灯光将他本就严肃的脸映照得更加深刻,仿佛一尊饱经风霜的石像。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揭开了温情面纱下残酷的现实: “我知道你们刚才都以为,我就是心疼香兰眼前遭罪,想让她回来住几天缓缓。不!” 他斩钉截铁地否定,“不是几天,也不是几个月。我要她回来,是打算让她以后就在家里常住。这里,以后就是她和红红、阿毛的家。” 他看着妻子和儿子们震惊的眼神,继续道,语气沉重且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前瞻: “你们想想,香兰是四五年生人,今年才二十五岁! 她的人生路,还长着呢! 建军没了,这是天塌下来的事,我们都心痛,恨不得替她受这份罪。 可我们做爹娘的,不能光跟着沉浸在悲痛里头,得往前看,得替香兰的将来打算! 十年,二十年以后,她怎么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儿媳李桂,又回到妻子张秀英脸上,仿佛要她们看清那个被悲伤暂时遮蔽的未来: “她现在伤心欲绝,心里只有建军,这我懂,是真痛。 可日子总要过下去。等过上一两年,这份痛慢慢淡了,她这么年轻,难道就守着建军的牌位,在这石库门里孤零零地过一辈子? 不可能!她总得往前走一步,遇到合适的人,重新成个家,生儿育女,过自己的日子,这才是正理!” 阳永康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带着对亲家母王氏深刻的洞察和毫不留情的剖析: “可你们想过没有,如果她一直住在王家,在那个全是建军影子的家里,天天对着公婆,对着那些他用过的物件,睡着他睡过的床…… 这份悲痛怎么走得出来?那份念想怎么断得了? 就算过了两三年,她心里那份情结怕是也解不开,被那个环境困住了,未必愿意再考虑改嫁的事,或者……根本不敢想!” 他话锋一转,直指问题的核心,语气带着冷峻的现实感: “再说香兰那个婆婆,王氏!她是什么性子,你们不清楚? 她看重香兰,是看重香兰能给她生孙子!能给王家续香火! 现在建军没了,阿毛就是她的命根子!是她养老送终的全部指望! 她会心甘情愿看着香兰带着她的宝贝孙子改嫁到别人家去?看着王家唯一的根苗跟了别人姓?” 他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绝无可能!到时候,她肯定会千方百计地拦着!哭天抢地地闹!用阿毛做要挟,用孝道压人! 她会说什么‘建军尸骨未寒’、‘你就忍心丢下我们老两口’、‘阿毛是建军的根,必须留在王家’! 香兰那个性子,你们都知道,心软,重情义,又孝顺! 被王氏这么一哭一闹,一拦一阻,她就算心里有点想法,有点盼头,也迈不出那一步! 她会被那份愧疚和责任,活活困死在王家!这辈子,就彻底耽误了!” 他的分析像一把冰冷的刻刀,瞬间剥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和眼前悲痛的迷雾,露出了未来十几年可能面临的残酷现实图景。 张秀英听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她光顾着心疼女儿眼前的悲痛,还真没往那么长远、那么现实的地方想。 此刻被丈夫赤裸裸地点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后怕不已。 “所以!” 阳永康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护犊之情: “必须趁现在!趁香兰还沉浸在悲痛里,脑子是木的,没力气想那么远;趁王家也还陷在混乱和悲伤中,没来得及琢磨以后的事,没给香兰套上‘责任’的枷锁!把她接回来!一步到位,接回娘家来住!” 他目光灼灼,仿佛要烧穿眼前的困境: “给她换个环境!让她远离那个时时刻刻提醒她失去丈夫的地方! 让她在爹娘、兄弟的身边,在娘家人的陪伴和开导下,慢慢平复心情,慢慢习惯没有建军的生活。 也让她……慢慢地,一点点地,看清自己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时间长了,环境变了,心里的结,才有可能慢慢解开。 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目光扫过儿子儿媳,最后落在张秀英苍白失血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如果错过了明天追悼会结束这个机会,等王家缓过劲来,等香兰也稍微平静一点,脑子清醒了,再想让她离开婆家回娘家常住?” 他冷笑一声,带着洞悉世情的苍凉,“香兰自己那一关就难过! 她会觉得丢下刚失去儿子的公婆不管,于心不安!是忘恩负义! 王氏那一关更是想都别想!她肯定死也不会放人! 到时候,再想接香兰出来,就难上加难!比登天还难! 我们就是磨破嘴皮子,也未必有用! 机会,就这一次!明天,必须把人带回来!” 阳永康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仿佛要把胸中积压的所有块垒和那份深沉的忧虑都吐出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沉重,但立场却异常清晰,没有丝毫动摇: “我知道,建军爹妈没了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很可怜。 以后香兰要是改嫁,他们老两口孤苦伶仃,膝下空虚,更可怜。 这些,我们不是没想过,不是不体谅。” 他承认这份现实的残酷和人情的重量。 “可我们首先是香兰的爹娘!”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我们心疼的,是我们自己的女儿! 她才二十五岁!人生刚开了个头! 让她年纪轻轻就守寡,守一辈子?在王家那个牢笼里耗尽青春? 那比王家老两口眼下的可怜,更可怜! 那才是真正的不近人情!不负责任!是看着她往火坑里跳,还不拉一把!”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彻底揭开了他强硬态度背后的深谋远虑和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他不仅仅是在处理眼前的悲痛,更是在为女儿漫长的人生未雨绸缪,扫清障碍,甚至不惜背负可能的不近人情之名。 这份父爱,深沉、强硬,甚至带着点冷酷的算计,却直指问题的核心。 房间里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灯泡发出轻微的电流嗡鸣。 每个人的心头都像压了块巨石,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 阳永康描绘的未来图景,充满了现实的无奈和可能爆发的冲突,但也清晰地指向了一条他认为对女儿最好的出路。 这个决定,剥离了感性的悲伤,充满了理性的冷酷和长远的担当。 阳光明看着父亲沟壑纵横却异常坚毅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敬佩,甚至有一丝自愧不如的惭愧。 他之前也模糊地想过大姐将来肯定要改嫁,但只停留在“将来再说”的念头里。 从未像父亲这样,把其中的现实阻力和解决路径看得如此透彻,规划得如此具体。 甚至不惜在至亲刚逝、尸骨未寒之时就布局落子,抢占先机。 这份深沉的父爱和长远的眼光,以及那份敢于担当、不怕得罪人的决断,让他深感震撼。 父亲说得对,顺其自然看似合理,但在这个年代,在王家那种环境下,拖得越久,来自婆家的阻力、来自大姐自身心理的枷锁就会越重,像藤蔓一样将她越缠越紧。 再想迈出那一步,恐怕真的难于登天。 父亲此刻的“强硬”和“算计”,恰恰是对大姐未来最大的负责和庇护。 在这一点上,他必须得承认,自己不如父亲。 在事故发生之后,他重点考虑的是眼下争取抚恤、安排后事的现实问题,而父亲的目光,早已穿透了眼前的悲伤,落在了大姐将来的一生上。 “老头子……” 张秀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泪水终于忍不住再次汹涌滚落。 她紧紧抓住丈夫粗糙的手,冰凉的手指传递着依赖和认同,用力点头: “你说得对!说得太对了!是我糊涂了,光顾着眼前……只想着她哭得可怜…… 香兰才二十五啊!儿一样的年纪……我……我支持你! 明天,我一定配合好!你说怎么装,我就怎么装!” 作为母亲,她此刻完全理解了丈夫的苦心,并且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他这边。 为了女儿的后半生,她愿意去做这件“不体面”的事。 阳光辉抹了把脸,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闷声道: “爸,我们都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都是为了香兰好!” 他或许无法像弟弟那样理解得那么深刻透彻,但他知道父亲是为了大姐长远的幸福,这就够了。他选择无条件地信任和支持父亲的决断。 阳光明也沉声道:“爸考虑得周全。大姐的未来确实需要早做打算,宜早不宜迟。明天我们见机行事,务必把大姐和两个孩子都接回来。” 他的表态简洁有力,充满了对父亲计划的认同和执行决心。 所有的目光,最终都集中到了李桂身上,无形的压力让她抱着壮壮的手臂微微僵硬。 她心里那点小小的不情愿和对居住空间拥挤的担忧,在公公这番赤裸裸的剖析和大势所趋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有些自私和短视。 她赶紧调整表情,努力在脸上堆起一个真诚的、甚至带着点急切的笑容,仿佛生怕表态慢了: “爸,妈,你们放心!” 她的声音刻意拔高了些,显得很坚定,“都是为了香兰好,我懂!明天我一定把戏演好,配合妈把香兰劝回来! 家里挤点怕啥?都是一家人,骨头连着筋!克服克服就过去了!香兰能好起来,比什么都强!” 她把“克服克服”几个字说得格外清晰响亮,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向公婆表明态度。 看到全家人都明确表示了支持,阳永康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了一些,脸上那刻板严肃的线条也似乎柔和了一点点。 他点了点头,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尘埃落定的沉稳:“好,既然都没意见,那这事就这么定了。” 接下来的时间,气氛不再像刚才那般凝重得令人窒息,但也绝谈不上轻松。 婆媳俩开始具体商量明天“装病”的细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带着点荒诞感的务实。 “老头子,这假装晕倒……我真怕装不像,露了馅可咋办?”张秀英还是有点忐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这人,一辈子没说过谎,到时候心慌,腿抖,脸肯定也绷不住……” “那就别想着真晕。” 阳永康再次强调,语气带着安抚,“你就想着,你这几天确实累狠了,心口一直闷得慌。 到时候,你就捂着心口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左胸的位置,“皱紧眉头,脸色难看点,说‘哎哟,心口疼得慌,闷得喘不上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然后,身子就往旁边桂那边软软地歪倒。 重心放过去,桂兰自然能扶住你。显得很严重,很突然就够了。 王家人都沉浸在悲伤里,精神恍惚,没人会细究你是真晕还是腿软站不住。” “对对对。” 李桂赶紧接话,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可信,“妈,你就按爸说的。 到时候我就扶着你,大声喊‘妈!妈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显得特别着急。 然后我就跟香兰,也跟王家那边的人说……” 她清了清嗓子,模仿着焦急担忧的口吻,“‘我妈这心脏的老毛病又犯了!前两年大夫就说是什么心绞痛,不能受刺激不能累着! 这几天为了姐夫的事,她吃不下睡不好,夜里总说心口针扎似的疼,昨晚疼得差点背过气去,含了好几颗急救药才缓过来! 这次打击这么大,她肯定撑不住了!这可怎么办啊!’” 她努力开动脑筋,尽量让描述听起来真实可信,细节丰富。 张秀英听着,想象着那个画面,心里还是没底,叹了口气:“唉,我这辈子老实巴交的,临老了还要学唱戏……到时候可别穿帮了,让人笑话,更让香兰起疑心……” “妈,不用演得多像戏台上的角儿。” 阳光明在一旁轻声提醒,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主要是表达您身体确实因为悲痛和劳累而垮了,现在非常虚弱,需要人日夜在身边照顾这个意思。 王家人都被悲伤压着,精神头不足,嫂子把话说圆了,把情况说得危急点,他们只会跟着着急担心,不会有人有心思去细究您是真晕,还是难受得站不住。 关键是要让大姐相信您真的需要她。” “明明说得对。” 阳永康一锤定音,“就这么办。记住,时间点要把握好,就在我们告辞,准备走的时候。 那时候该走的客人都走了,留下的都是至亲,香兰也正好在旁边。气氛相对安静些,你‘发病’也显得更突然、更让人揪心。” 又反复推敲了几个细节,确认没有大的纰漏,一家人才算真正放下心来。 窗外的夜色更深了,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弄堂里早已寂静无声,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更衬出夜的深沉。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透支,更是心灵上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后的精疲力竭。 悲伤、震惊、决断、谋划……种种情绪激烈碰撞后,留下的是一片沉重的空白。 “都早点歇着吧。”阳永康挥了挥手,声音里透出浓浓的、无法掩饰的倦意,背脊似乎也微微佝偻了些,“明天……还得早起。事情多。” 一家人默默地起身。动作都带着小心翼翼,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这份沉重的宁静,也怕吵醒了刚睡熟的壮壮。 狭窄的空间里,洗漱的声音也变得格外轻微。很快,灯熄了。 黑暗如同厚重的帷幕,瞬间笼罩下来。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翻身时床板发出的轻微吱呀声,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在这石库门的深夜里,无声地诉说着深藏于心的悲伤、沉重的决断,以及对未知明天的缜密筹谋。 明天,将是另一场无声的战役。 …… 第二天的追悼会,场面肃穆而隆重,带着这个年代特有的简朴与庄重。 巨大的黑白遗像悬挂在礼堂正前方,王建军那张憨厚朴实的脸,带着一丝拘谨的笑意,永远凝固在相框里。 圈从礼堂内一直摆到了门外,层层迭迭,白色的纸和墨汁写就的挽联在穿堂风中微微颤动。 挽联上写着“沉痛悼念王建军同志”、“因公牺牲精神永存”、“工人阶级的好儿子”等字样。 除了主管安全的马向文副厂长,东方机械厂的一二把手——党官员和厂长也亲自到场,神情肃穆地站在家属队列前,一一握手,表达了沉痛的哀悼和对家属的深切慰问。 这规格,在厂里算是顶格了,也无声地印证了王建军“因公牺牲”的定性和厂方对此事的重视程度,给足了王家面子。 低回的哀乐在礼堂里盘旋,沉重缓慢的节奏像钝刀子割着人心。 张秀英由李桂和阳光明一左一右紧紧搀扶着。她哭得几乎站立不住,身体大部分重量都压在儿子和儿媳身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流淌,浸湿了前襟。 她的悲痛是真实的,为失去一个好女婿,也为女儿悲惨的命运。 阳香兰站在家属队列的最前面,紧挨着王建军的父母。 她穿着一身临时改过的深色衣服,宽大得有些不合身,更衬得她形销骨立。 脸色惨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纸,嘴唇干裂起皮,没有一丝血色。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丈夫的遗像,仿佛灵魂已经随他而去。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她被两个穿着工装的女工友一左一右架着胳膊,才勉强维持住站立的姿势。 王建军的父亲王师傅,背脊佝偻得更厉害了,老泪纵横,无声地抽噎着。 而他的母亲王氏,则完全陷入了半昏厥的状态,瘫坐在轮椅上,由亲戚推着,头歪向一边,眼睛紧闭,只有浑浊的泪水不断从眼角渗出,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 她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动物般的呜咽。 阳光辉和阳永康站在家属队伍稍后的位置。 阳光辉眼眶通红,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下巴绷得紧紧的。 阳永康则沉默地站着,腰背依旧挺直,脸上是沉痛的肃穆,目光低垂,看着地面,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他身边的李桂,搀扶着婆婆,神情紧张而疲惫。 整个礼堂弥漫着化不开的悲伤,像一层粘稠的胶质,包裹着每一个人。低泣声、叹息声此起彼伏。 追悼词由厂工会领导宣读。 他站在话筒前,声音沉痛而洪亮,回顾了王建军短暂而勤恳的一生,从学徒工到熟练技师的成长历程,高度评价了他吃苦耐劳、踏实肯干、乐于助人的工人阶级优秀品质。 他特别强调了这次事故的性质——由于他人严重违反操作规程导致的意外,王建军同志是在正常工作岗位上因公殉职。 他代表厂方再次承认责任,承诺会妥善处理善后事宜,照顾好遗属,并号召全厂职工吸取教训,安全生产。 马向文副厂长代表厂方,再次走到家属面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表达了沉痛的歉意。 遗体告别仪式短暂而压抑。 当灵柩被缓缓推过时,压抑的哭声瞬间爆发出来。 阳香兰终于发出一声嘶哑的、不成调的哭喊,想扑过去,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 王氏在轮椅上剧烈地挣扎起来,发出绝望的哀嚎。 最后的安葬在郊外的公墓进行。 当那个小小的、深色的骨灰盒被轻轻放入冰冷的墓穴,黄土被一锹一锹覆盖上去时,阳香兰积蓄的所有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整个人瘫软下去,扑倒在潮湿的新土上,手指深深抠进泥土里。 众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她搀扶起来。 王家父母更是捶胸顿足,哭得声嘶力竭,几次昏厥过去。 这生离死别的最后一幕,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潸然泪下,不忍卒视。 阳光明紧紧抿着唇,看着大姐崩溃的样子,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阳永康别过脸去,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岩石。 葬礼结束,送走了一波波前来吊唁的领导、工友和远亲,喧嚣和极致的悲痛似乎也随着人群的散去而暂时沉淀下来,留下一种更深的、带着空虚感的疲惫。 最后只剩下王家最亲近的几个本家亲戚和阳家这一大家子人,一起回到了王家那间位于狭窄弄堂深处、此刻弥漫着浓重悲伤气息的石库门。 小小的堂屋里,挤满了人,空气显得有些滞闷。 灵堂还未撤去,王建军的遗像在摇曳的烛光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香炉里插着几支快要燃尽的香。 空气里残留着香烛燃烧后的烟味、劣质香烟的味道,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悲伤和精疲力竭的沉闷气息。 连续几天的悲痛宣泄和葬礼的劳累,让所有人都像被抽干了力气,神情疲惫而麻木,眼神都有些发直。 王建军的母亲王氏被安置在藤椅上,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细缝,呆呆地望着儿子的遗像,对周围的动静毫无反应,像一具被掏空的躯壳。 阳香兰抱着熟睡的阿毛,坐在外屋一张旧藤椅上。 阿毛的小脸埋在母亲怀里,睡得还算安稳。 三岁的红红怯生生地依偎在母亲腿边,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裤腿,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不明白这几天家里为什么来了这么多人,为什么大家都要哭,为什么爸爸的照片挂在墙上却再也不见了。 虽然依旧憔悴得像随时会碎掉,但相比前两天的彻底崩溃,阳香兰眼中多了一丝空洞的平静,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的疲惫。 生活的重担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不得不从绝望的深渊里,挣扎着探出头来,机械地履行着母亲的责任。 这份残酷的清醒,让悲痛也变得具体而沉重。 阳家人也都在场。 张秀英由李桂扶着,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显得格外虚弱无力,半闭着眼睛,仿佛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阳光明和阳光辉站在父亲阳永康身后,像两尊沉默的卫士。 阳永康则靠墙站着,沉默地抽着烟,劣质烟草的味道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依旧沉静,但仔细观察,能看到他眼角的余光,不时地扫过女儿和妻子,似乎在计算着时间,等待着那个“告辞”的时机。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王建军的父亲——王师傅,这位背脊佝偻、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老工人,用力清了清嗓子,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沉重地环视了一圈在场的至亲,目光尤其在亲家阳永康和儿媳阳香兰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脸上带着一种必须完成某种仪式的郑重和疲惫。 “今天……”王师傅的声音干涩而疲惫,每一个字都吐得很艰难,“建军的后事,算是……办完了。人走了,入土为安了……”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强压下涌上的哽咽,“我们活着的人,日子……还得过下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抱着孩子的儿媳身上,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尽悲痛,有对儿媳孤儿寡母的深切愧疚和心疼,也有一份沉甸甸的、关乎未来的托付。 “香兰,还有红红、阿毛,以后……以后就得靠她们娘仨自己了。”他的声音带着哽咽,但努力维持着清晰,“厂里给的抚恤条件,昨天马厂长他们来家里,已经详细说过了。” 他看向阳永康和张秀英,带着一种商量的口吻: “趁着今天,亲家公、亲家母,还有各位至亲都在场。 我想当着大家的面,再跟香兰,也跟亲家说清楚。 这不是小事,关系到香兰和两个孩子以后十几年的生活,是顶顶要紧的根基。” 他加重了语气,“咱们把话摆在明面上,说透了,也免得以后……以后香兰心里有什么想法,或者我们老王家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再起误会。一家人,把底交明白,心里都踏实。” 他的意思很明白。抚恤金和那两个珍贵的工作名额,是支撑这个破碎家庭未来的基石,也是巨大的责任和可能产生矛盾的源头。 他要在所有至亲的见证下,把事情原原本本地、毫无保留地交代给儿媳和亲家,表明王家没有私心,将来也不会亏待儿媳和孙子孙女,希望能获得娘家人的理解和支持,更希望能稳住儿媳的心,让她安心留在王家抚养孩子。 屋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要谈的,是关乎生存的、冰冷而实在的东西。 阳永康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目光沉静地看向王师傅,做好了倾听的准备,同时也绷紧了神经。 张秀英也微微直起身子,努力集中精神。 阳光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尤其是大姐的反应。 阳香兰抱着孩子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注入了一丝专注和茫然交织的复杂神色。 李桂扶着婆婆,手心微微出汗,心里反复默念着提前准备好的“台词”,等待着那个“告辞”时刻的到来。 王师傅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起最后的气力,开始复述厂里给予的抚恤方案。 他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努力回忆着昨天厂领导说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数字,生怕遗漏了什么关键…… (本章完) 第166章 165抚恤金争夺都想争顶班名额香兰归 第166章 165.抚恤金争夺.都想争顶班名额.香兰归家 王师傅说的很详细,生怕遗漏了什么关键。 “头一件,是厂里给的一次性抚恤金。” 他的声音低沉,“因为建军是‘因公牺牲’,按照这个标准,一次性给十八个月的基本工资。建军每月是四十二块五毛,算下来,总共七百六十五块整。” 这个数字报出来,屋里响起几声细微的抽气声。七百六十五块,在这个年代,对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第二件。”王师傅继续道,“是长期抚恤。厂里按月给两个孩子发生活费,直到他们成年。红红和阿毛两个人加起来,每月是十七块。”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笔钱,马厂长和唐科长说了,会按月发到孩子母亲手里。” 阳香兰抱着阿毛的手臂微微动了一下,目光依旧低垂,落在孩子熟睡的小脸上。 “第三件。”王师傅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是顶班名额。厂里按规定,给一个名额,由香兰顶替建军进厂工作。” 他特意看向阳香兰,又看向阳永康和阳光明,“厂里领导说了,考虑到香兰的情况特殊,刚生完孩子,要带两个小的生活,会尽量照顾,安排一个清闲些的岗位,有可能是库管或者后勤上的岗位。” 他说到这里,目光落在阳光明身上,带着真诚的感激,“这个,多亏了光明。是他托了厂里的唐科长,从中斡旋,才争取到这么好的安排。香兰能有个相对轻省的岗位,我们全家都感激不尽。” 阳光明微微颔首,声音平和:“王伯伯言重了。都是为了大姐和两个孩子能过得好些,一家人,应该的。” 王师傅摇摇头,语气诚恳:“光明,这情分,伯伯记在心里。托人办事,尤其办这么大的事,肯定没少搭东西,更欠下了大人情。这人情债,将来不好还啊。” 他看向阳永康,“亲家公,光明这孩子,有本事,有担当,为了他姐,是真豁得出去。这份情,我们王家承了。” 阳永康那张刻板的脸上,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 他缓缓点头,声音沉稳:“光明是他弟弟,姐姐遭了难,他出力是应当应分的。一家人,不讲这些。能把事情办成,能把他大姐和两个孩子以后的路铺得稍微平坦点,一切付出就都值得。” 这番话,既是回应王师傅,也是肯定小儿子的作为,让王师傅心中更添了一份敬重。 王师傅郑重道:“亲家公说的是。建军虽然不在了,但我们老王家绝不会亏待香兰和两个孩子。光明给争取来的这些更好的抚恤条件,也只会用在香兰和两个孩子身上,这一点,请亲家放心!” 他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决然。 “最后一件。”王师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是李二柱赔偿的那个名额。厂里也批了,由我们家自行安排符合条件的亲属顶替进厂。” 这个意外之喜,让屋里的气氛再次起了微澜。 王师傅看向阳永康和阳光明:“现在,说说具体怎么安排吧。首先,是这笔一次性抚恤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七百六十五块,不是小数,我琢磨着,全部存成定期。这钱,是建军用命换来的,要,也只能在刀刃上。等将来阿毛长大了,给他娶媳妇安家用!” 他的目光落在香兰怀里的襁褓上,带着深沉的寄托。 李桂一直竖着耳朵听,此刻立刻接话,声音带着赞同的急切: “王伯伯说得太对了!就该这么安排! 香兰是孩子的亲妈,一颗心都在红红和阿毛身上,这笔钱存成定期,自然是由她保管最合适! 将来用在阿毛身上,名正言顺,谁也挑不出理来!” 王师傅和王氏都明显愣了一下。 王师傅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 王氏原本有些空洞的眼神,也瞬间聚焦,嘴唇动了动,却没立刻出声。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外和一丝难以言说的顾虑。 他们的本意,这笔钱存定期是没错,但存单,他们老两口想攥在自己手里。 毕竟,时间太漫长了。 香兰才二十五岁,以后的路还长,难保将来不会向前再走一步。 这笔钱是建军的命换的,是王家的根,必须牢牢掌握在王家手里,将来才能确保一分不少地用在阿毛身上。 王建军的大姐王金环,坐在王氏旁边,是个眉眼活络的人。 她一看父母的表情,又听了李桂的话,立刻明白过来。 她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点笑容,语气尽量放得柔和: “桂这话在理,钱用在阿毛身上是正经。 不过……香兰现在要带两个孩子,以后还要上班,里里外外够操心的。 这笔钱数目不小,存单保管也是个责任。 爸妈身体还硬朗,当家这么多年也稳妥,不如……这存单暂时还是放爸妈那儿? 等阿毛大了,再交给香兰,或者直接给阿毛,也是一样的。省得香兰再操心这个。” 李桂哪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依旧带着替小姑子争取的“热心”: “金环姐这话说的,香兰再忙再累,保管个存单还能累着? 再说了,王伯伯和阿姨年纪是大了点,身体是硬朗,可这钱存的是长期定期,以后少说也得存个十几年二十年吧? 时间太长了,老人家记性再好,也难保没个万一。 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时间太久,存单放哪儿记不清了,或者找不着了,那可怎么办?”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老两口就只有阿毛这一个大孙子,对孩子的爱心,那是百分之百,我们没人会怀疑。 可要是真出了这种‘记不清’的事,外头那些不知情的,指不定怎么嚼舌根呢! 要是有人瞎猜,把这么大的黑锅扣到金环姐、银环姐头上,说老太太是不是把这钱私下里贴补了女儿,那老太太到时候真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这不是平白让老人家受冤枉气吗?” 她顿了顿,看着王金环和王银环瞬间变得有些难看的脸色,继续道: “所以啊,为了将来不出现这种麻烦,也为了堵住外人的嘴,还是一步到位的好。 存单就放在香兰手里保管! 今天在场的,都是两边的至亲,大家一起做个见证。 这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谁也挑不出毛病,更不会让两位老人和两位姐姐受无谓的猜疑。 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的话,句句听起来都是为了王家好,为了老人和两个姑姐的名声着想,可字字都戳在王家人最敏感的地方——对香兰未来改嫁的担忧,以及对外人闲话的忌惮。 王金环和王银环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她们虽然平时回娘家也爱占点小便宜,但天地良心,从来没打过这笔抚恤金的主意。 李桂这话,明着是维护她们的名声,暗地里却把她们架到了火堆上烤。 如果她们再出言反对,岂不是坐实了“想占娘家便宜”的嫌疑? 王银环性子软些,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敢再说话。 王金环心里憋着一股气,想反驳,可李桂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再争,就显得居心叵测了。 王氏坐在藤椅上,身体微微前倾。 尽管巨大的悲痛让她整个人都显得迟钝恍惚,但事关大孙子阿毛的将来,事关这笔用儿子命换来的巨款,她强打起最后一丝精神。 她看着李桂,又看看沉默的阳香兰,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桂啊……你的心是好的,阿姨知道。可这个家……建军在的时候,是我当家。现在建军不在了,我还是这个家的长辈!” 她喘了口气,眼神变得锐利了一些,“我……我今年才五十岁,还没老糊涂! 我自己的孙子,我能不上心?这笔钱,我保管着,比谁都稳妥! 等将来……真有那一天,我动不了了,或者记性真不行了,我自然会早早把存单交给香兰,交给阿毛!绝不会耽误孩子的大事!” 李桂心里门清,阳家已经有了让香兰改嫁的打算。等香兰改嫁出门,这笔钱就彻底和王家没关系了。 到了那个时候,万一这笔钱有个什么一差二错,香兰就算想过问一下,都没有资格。 老太太现在说得好听,可毕竟还有两个亲女儿。 万一将来两个女儿家里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老太太心一软,把钱借出去,甚至贴补了,谁能保证?阿毛还小,到时候找谁要去? 这种重大问题上,她必须替香兰,也是替阳家,争到底。 这个“恶人”,她当定了! 李桂脸上堆起笑容,语气显得格外体贴:“阿姨,您这话说的!香兰是个多孝顺的媳妇,我们都看在眼里。这么多年让您当家,那是她的本分,也是您的福气,我们都羡慕呢!” 她话锋一转:“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建军走了,您和伯伯遭了这么大的罪,正是该好好休养,享享清福的时候。 家里这点担子,不能再压在您二位身上了。 以后,自然该由香兰来当家! 让她操持,您二老在旁边指点指点就行,也省得您劳心费神,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的话,像是裹了蜜的软刀子,把夺权说得如同孝顺和体贴。 眼看气氛又要僵住,王师傅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疲惫,眼神扫过神情各异的众人,特别是老伴王氏眼中那份近乎执拗的坚持,还有李桂那看似体贴实则寸步不让的架势。 他不想在儿子刚入土的日子里,让家里再起争执。 “好了!” 王师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压下了所有的议论。 他看向李桂,又看看王氏,最后目光落在阳永康和阳光明身上,缓缓开口: “这笔钱,是建军用命换来的,只能用在阿毛身上,这一点,天经地义,谁也不能动心思!” 他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既然两边都有顾虑,那就折中,七百六十五块,分成两份存定期。 一张存单三百八十二块五,由香兰保管。另一张,也是三百八十二块五,由他奶奶保管。” 他看向李桂和王金环她们,解释道:“就像桂说的,未来时间太长,谁也说不准有个什么变故。 分成两边保管,也是个保障。 两边互相监督,也能避免万一出现的糊涂账。 将来阿毛要用钱的时候,两边一起拿出来,谁也做不了假。” 这个方案,既照顾了王氏想掌控一部分钱的心理,也满足了李桂代表阳家让香兰掌握一部分抚恤金的要求,还堵住了关于姑姐们可能占便宜的悠悠之口。 李桂心里飞快地掂量了一下。 虽然没能全部拿到手,但拿到一半也算是个不错的成果,至少确保了香兰对这笔钱的部分控制权。 而且王师傅的理由也充分,她再反对就显得无理取闹了。 她脸上立刻露出赞同的笑容:“王伯伯这个主意好!公平!稳妥!两边都放心!还是您老人家想得周到!” 王氏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老伴疲惫而坚定的眼神,再看看李桂那副“大局已定”的表情,终究把话咽了回去,默默点了点头。 王金环和王银环自然更无异议。 阳永康也微微颔首:“亲家考虑得周全,这样好。” 张秀英也松了口气,跟着点头。 阳光明看着父亲和王师傅,眼神平静,对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意外。 “一次性抚恤金,就这么定了。”王师傅仿佛卸下了一个重担,声音松快了些,“再说说每月那十七块的长期抚恤金。” 这次他没等别人开口,自己直接说出了想法: “这钱,是厂里按月发给红红和阿毛的生活费。 现在建军虽然不在了,但家里还有我挣的这一份工资。等以后香兰上班了,也有工资。 咱们家人口不算多,日子紧巴点也能过。这每月十七块,我的意思是,也存起来!一分不动!” 他看向众人,语气坚决:“存折就单立一个户头,专门给两个孩子存着。等将来红红出嫁,阿毛娶媳妇,再拿出来,全部在他们身上!这钱,谁也不能挪用!”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立刻获得了所有人的一致赞同。 就连李桂也连连点头,这笔钱是给两个孩子的,领导都说了,这笔钱会发到香兰手里,给两个孩子单开一个户头不重要,重要的是存折要在香兰手里。 一些细枝末节,没什么好争的。 “接下来,就是顶班名额的事。”王师傅的目光转向阳香兰,带着一丝安慰,“香兰接班,进东方厂,这是厂里定的,也是情理之中。岗位的事,光明托唐科长费了心,争取到了照顾,咱们心里要有数。”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女儿王金环和王银环。 两人虽然都眼巴巴地看着,但她们心里也清楚,这个名额轮不到她们。 爹妈再疼女儿,也不可能把儿媳妇应得的名额给她们。况且还有阳家人在场,她们更不敢开口。两人都默默低下头,算是默认了。 王师傅点点头:“好,香兰接班这事,就这么定了。”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落在阳光明身上,带着郑重和托付的意味: “最后要说的,是李二柱赔偿的这个名额。这个名额,是意外得来的,是光明你一手谋划,又托了唐科长,说动了厂里同意,才有了这个名额。 能办成这件大事,肯定还搭上了大人情和东西,才争取到的。” 他语气诚恳:“我们王家这边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还在上班,她奶奶年纪大了,红红和阿毛都太小,顶不了班。这个名额……我们王家没有合适的人能接。” 他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还是定在阳光明脸上:“光明,这个名额该如何安排,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毕竟,这个名额能拿到,你出力最大,看得也最明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阳光明身上。 李桂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王金环和王银环也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 阳光明迎着王师傅的目光,神色沉稳,显然早已深思熟虑。 他微微坐直身体,声音清晰而平缓: “王伯伯,既然您让我说,我就站在现实的角度,说说我的想法。” “第一,这个名额来之不易,绝不能白白浪费掉。 王家没有合适的人接,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转让出去。 肥水不流外人田,优先考虑我们两边的亲戚。” “第二,转让不能是无偿的。 东方机械厂是大厂,一个正式工名额,外头想转让到手,少说也要八百五到九百块钱。 既然是转让给自家亲戚,总要有些情分在里头。 我觉得,八百块钱的价格,比较公道合理。既体现了亲戚的情分,也没让王家太吃亏。” “第三。”他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几个有意向的人,“这个转让,有一个前提条件。它不是永久转让。” 他看向王师傅和王氏,也看向阳永康:“这个名额,说到底,是李二柱赔偿给王家、赔偿给阿毛和红红的。 现在转让出去,是因为他们年纪小,用不上。 但将来,等阿毛和红红长大了,如果需要工作,而自己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机会。 那么,这个工作名额,必须按照今天转让的价格——八百块钱,重新转让回来!接替的人,必须无条件同意!” 他停顿了一下,让众人消化这个信息。 “谁想接手这个工作名额,就必须接受这个条件!而且,要白纸黑字写下来,签字画押!今天在场的所有亲友,都要作为见证人签字!” 他补充道:“当然,如果将来红红和阿毛自己出息了,找到了更好的工作,不需要这个名额了,那么这一次转让,就是八百块钱的永久转让,王家以后也不会再要回来。” 这个方案,既解决了眼前名额闲置的问题,又最大程度地保障了阿毛和红红未来的利益,还考虑到了亲戚情分和市场价格。 王师傅听完,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用力地点点头:“光明,你想得周全!这个法子好!合情合理!我同意!” 阳永康也沉声道:“光明考虑得很长远,这个方案可行。” 两边的大家长都点了头,这个转让方案的基本框架就算是敲定了。 既然方案定了,接下来就是决定这个名额落谁家的时候了。 空气瞬间再次变得紧绷起来。 就在阳光明话音落下的瞬间,李桂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怦怦狂跳。 一个国营大厂的正式工名额!每月有固定工资,有劳保福利,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铁饭碗! 她李桂,没有工作,一直靠着丈夫阳光辉的工资和婆家的帮衬过日子。 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她就能彻底改变自己的处境,成为有工资收入的人! 在婆家、在娘家,甚至在石库门的邻里间,腰杆都能挺得更直! 就算最后争不到,她也必须第一个表态!抢占先机! 万一……万一王家那边没人好意思和她争,或者公婆看在她为香兰说话的份上同意了呢? 那八百块钱虽然是个天文数字,但只要王家愿意通融,允许她分期付款,甚至将来从她工资里慢慢扣,她就有办法!哪怕多给点利息她都愿意! 巨大的诱惑和急切,让她几乎按捺不住。 就在这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的刹那,李桂猛地站起身。 她的动作有些突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脸上堆起热切的笑容,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先声夺人: “王伯伯!阿姨!爸!妈!既然光明说了,名额优先考虑自家亲戚,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挺直腰板,目光灼灼地看着王师傅和王氏:“这个工作名额,我想接! 我李桂没有工作,一直闲在家里。要是能进东方厂,我一定好好干!绝不给我们两家人丢脸!那八百块钱,我……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想办法凑齐!”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眼神里充满了志在必得的光芒。抢先表态,就是要堵住王金环和王银环的嘴! 然而,李桂能想明白的道理,王金环和王银环又怎么会不懂? 工作名额的珍贵,尤其是在东方机械厂这样的国营大厂,意味着什么,她们太清楚了。 王金环脑子转得快,一看李桂抢先了,哪里还坐得住? 她也“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挤出笑容,语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竞争意味: “爸,妈!桂想接班是好事,不过……这个名额,是二柱赔偿给我们王家的,说到底,还是建军的命换来的……” 她刻意强调了“王家”和“建军”,目光扫过李桂,又看向父母,“我是建军的亲大姐,虽说嫁出去了,可骨肉亲情断不了! 我也没个正式工作,家里日子也紧巴。 要是能进厂,有了这份工资,也能多帮衬帮衬家里,多照顾照顾红红和阿毛! 这八百块钱,我就是借,也要借来!” 她的话,点明了自己的血缘关系和王家女儿的身份,隐隐压了李桂这个“外姓媳妇”一头,同时打出了亲情和帮衬牌。 王银环性子不如大姐泼辣,但巨大的诱惑也让她鼓起了勇气。 她怯生生地也跟着站起来,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爸,妈……我……我也没工作。我也想……也想试试。 我家里……孩子多,负担重,要是……要是能有个工作……” 她没再说下去,但那份渴望和窘迫,已经表露无遗。 小小的堂屋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摇曳的烛光下,三个女人的身影显得格外清晰。 李桂站在阳家这边,脸上是急切和志在必得。 王金环站在王家女儿这边,眼神里带着竞争和血缘上的优势感。 王银环夹在中间,有些怯懦,但同样不愿放弃这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王师傅、王氏、阳永康、张秀英、阳光辉、阳香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三个女人身上来回移动。 王建军的遗像在烛光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原本沉重压抑的空气,此刻被一种新的激烈争夺所取代。 王师傅感到一阵头疼。 金环和银环都是他的亲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而李桂是香兰的嫂子,这个工作名额又是阳光明了大力切争取来的,这一点不得不考虑。 他看向老伴王氏,王氏也是一脸为难。 “这……”王师傅搓着粗糙的大手,看向阳光明,“光明,你看这……” 阳光明面色平静,似乎早有预料。 他开口道:“王伯伯,名额只有一个,想接的人有三个。 手心手背都是肉,您和阿姨肯定为难。 我看,不如这样:既然都符合‘优先自家亲戚’的条件,也都愿意接受回购条款,那就看谁能先把钱全部凑齐。” 他目光扫过李桂、王金环、王银环:“嫂子、金环姐、银环姐,你们各自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看看谁能最快拿出这八百块钱。 星期天,大家再过来一趟,谁能凑齐,就优先转让给谁。 这样,公平合理,也免得伤了亲戚和气。” 这个办法,把难题抛回给了竞争者自己,也给了大家一个缓冲。 毕竟八百块不是小数目,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不吃不喝两年的工资。 李桂心里咯噔一下。 她娘家条件普通,丈夫阳光辉的工资也有限,这些年精打细算,也就存下了三百多块钱,一下子拿出八百块,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找人借钱?谁能把钱借给她? 她心里迅速盘算着可能的门路,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犹豫,立刻点头:“光明说得对!这样公平!我同意!我这就回去想法子!” 王金环心里也打鼓。她婆家条件也就一般,自己的小家庭几乎没什么存款,八百块无疑是个巨大的数字,压力太大,婆家那边未必能同意。 不过她性格要强,绝不肯在气势上输给李桂,也立刻表态:“行!就按光明说的办!我也回去商量!” 王银环看着两个人都表了态,也小声说:“我……我也回去问问当家的。” “好,那就先这么定。”王师傅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阳光明一眼。这个办法暂时化解了眼前的争执。 事情基本议定,屋里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连续几天的悲痛和劳累,让所有人都感到精疲力竭。 阳永康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又给张秀英递了个眼色。 张秀英会意,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手无意识地抬起来,轻轻按在了左胸口的位置。 李桂时刻留意着婆婆的动静,立刻扶紧了她的胳膊,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妈?妈您怎么了?是不是又……” 张秀英眉头紧蹙,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蜡黄,声音微弱带着喘息:“心口……心口闷得慌……有点……有点喘不上气……” 她说着,身体软软地往李桂身上靠去。 “妈!”李桂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显得惊慌失措,“您别吓我啊!爸!妈她好像又不行了!这可怎么办啊!” 她一边用力撑住张秀英,一边焦急地看向阳永康和阳光明,又转向王师傅和王氏,不经意的扫了一眼,语速飞快,嘴里念叨着: “我妈这心脏的老毛病又犯了! 前两年,大夫就说是什么心绞痛,不能受刺激不能累着! 这几天为了姐夫的事,她吃不下睡不好,夜里总说心口针扎似的疼,昨晚疼得差点背过气去,含了好几颗急救药才缓过来! 这次打击这么大,她肯定撑不住了!” 她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带着真切的担忧,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阳永康立刻上前一步,扶住张秀英的另一边胳膊,眉头紧锁,声音低沉:“秀英!秀英你撑住!” 他抬头看向王师傅和王氏,语气带着歉意和急切:“亲家,亲家母,对不住,秀英这身体……怕是受不住了。得赶紧送她回去歇着,家里备着药。” 王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发懵,看着张秀英靠在儿媳身上那副虚弱的样子,连声道:“哎呀,亲家母!这几天肯定累着你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王师傅也连忙道:“永康,快!快扶香兰妈回去!身体要紧!” 阳香兰原本空洞的眼神也因母亲的“突发急病”而闪过一丝慌乱和担忧,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妈……” 李桂眼疾手快,一边紧紧扶着张秀英,一边转头看向阳香兰,语气又急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 “香兰!你看妈这脸色!太吓人了!她现在身边没个人日夜照应着不行! 你心里难受,姐知道,可红红和阿毛还这么小,正是闹人的时候,你一个人带着俩孩子,又刚出月子,哪能再分心担忧妈的身体?” 她顿了顿,语速更快:“你现在的情况,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的担忧和焦灼,要是天天忧思不安,万一把奶水憋回去,那麻烦可就大了! 可妈的身体这样,要是不让你亲眼看到,不让你在一旁照顾照顾,你肯定也放心不下。 不如……你带着孩子,先回娘家住一段时间! 一来方便照顾妈,尽尽孝心;二来换个环境,你自己也能缓缓神,不用天天对着……对着那些旧物伤心,也能早点打起精神来。 毕竟,以后这个家,两个孩子,都得靠你撑着! 你得先把自己顾好了,才能顾孩子啊! 娘家有爸、妈、我和你大哥、明明,都能搭把手!你说是不是?” 李桂的话,句句都点在关键处——尽孝、换环境、缓心神、有人帮衬。尤其是在张秀英此刻“病发”的情境下,显得无比合情合理。 阳香兰看着母亲靠在嫂子身上,脸色灰败、眉头紧蹙的痛苦模样,再看看自己怀里熟睡的小儿子和腿边一脸懵懂害怕的女儿,巨大的茫然和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王师傅和王氏对视一眼。亲家母当众发病,情况危急,儿媳带着孩子回娘家照顾母亲,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们纵然心里万般不舍,尤其是舍不得刚满月的大孙子阿毛,可在这情势下,怎么开口阻拦? 王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看着张秀英的样子,又看看阳香兰那副失魂落魄又强撑着的样子,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无力地摆了摆手。 王师傅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香兰……你妈身体要紧。你……你就带着孩子,先回娘家住段时间吧。 照顾好你妈,也……也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家里……有我和你妈在,不用担心。” 阳香兰木然地点了点头。 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只觉得好累好累。母亲的病容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离开这个充满建军气息、让她窒息的地方,去娘家那个熟悉的环境,似乎……也是一种解脱。 “那就……麻烦亲家了。”阳永康沉声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他立刻指挥,“光辉,明明,扶好你妈。桂,你帮着香兰收拾一下红红和阿毛的东西,动作快点。” 阳光明和阳光辉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小心地搀扶住张秀英。 李桂应了一声,拉着香兰的手进了屋,在香兰的指挥下,两个人一起动手,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红红的小包袱和阿毛的尿布、奶瓶等物。 李桂重点询问香兰的衣服都放在哪里,能带的东西,都装进了包袱里。 王金环和王银环看着这一幕,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很快,东西收拾好了。 阳家人向王师傅和王氏道别。 “亲家,亲家母,我们……先回去了。你们也多保重身体。”阳永康说道。 “回吧,回吧……路上慢点,照顾好香兰妈……”王师傅声音哽咽。 王氏靠在藤椅里,只是无声地流泪,目光紧紧追随着阳香兰怀里那个小小的襁褓。 阳香兰抱着孩子,牵着红红,最后看了一眼墙上丈夫的遗像,眼神空洞而疲惫,转身跟着家人走出了这间承载了巨大悲伤和短暂温情的屋子。 屋外,天色已近黄昏。 石库门的天井里静悄悄的,几盏昏黄的路灯已经点亮。 阳家人沉默地走出王家大门,融入弄堂的黑暗中。 张秀英靠在两个儿子身上,脚步虚浮,但身体的重心已经能自己支撑一些。 阳永康走在最前面,腰背挺直,步伐坚定。 李桂跟在后面,暗暗松了口气。 阳光明扶着母亲,回头看了一眼王家那扇紧闭的门,又看了看身边抱着孩子、神情木然的大姐阳香兰。 他知道,这一步,终于走出去了。 未来的路还很长,但至少,大姐和两个孩子,回到了他们身边。 夜风吹过弄堂,带着一丝凉意。 这一家人,带着一个刚失去父亲的婴儿,一个懵懂无知的女童,一个失去丈夫、灵魂破碎的女儿,和一个心力交瘁的母亲,踏上了回家的路。 (本章完) 第167章 166李桂花的感动拿下工作名额再起争 第167章 166.李桂的感动.拿下工作名额.再起争执 弄堂里,昏黄的路灯投下几团模糊的光晕,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暮色沉沉地压下来,将石库门的天井捂得严严实实。 阳家一行人拖着灌了铅似的脚步,鱼贯跨进自家的石库门门槛。连续几天的奔波劳碌,加上情绪像过山车般起伏跌宕,榨干了每个人的最后一丝力气。 疲惫像一层厚重的灰尘,覆盖在每个人的脸上、肩上、脚步里。连天井里那棵夹竹桃的叶子,都仿佛在暮色中耷拉得更低了些。 李桂怀里紧紧抱着熟睡的壮壮。孩子的小脸蛋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宁静、饱满,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小片扇形的阴影。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梦乡里,小小的胸膛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 晚饭是再简单不过的菜泡饭。 冷饭倒进锅里,加水烧开,撒一把切碎的青菜叶子,再点上几滴宝贵的菜籽油。 唯一能称得上荤腥的,是李桂狠心切进去的一小撮咸肉丁。 饭菜的热气在狭小逼仄的客堂间里氤氲升腾,带着米粒的微甜和青菜的清气,却也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 谁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和心情说话。 一家人围坐在那张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旧木桌旁,只听得见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以及偶尔吸溜泡饭的声音。 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光线吝啬地照亮桌面一小圈,每个人的脸都半隐在阴影里,咀嚼的动作显得缓慢而机械。 饭后,李桂和阳香兰手脚麻利地收拾起碗筷锅灶。 哗哗的自来水冲刷着油污,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小小的空间很快恢复了表面的秩序,锅碗瓢盆各归其位。 只是,那份沉甸甸的压力,依旧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絮,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口,塞满了这间不大的屋子。 “都过来坐坐。” 阳永康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疲惫。 大家聚拢过来,小小的空间顿时显得拥挤不堪。 张秀英挨着那个磨得油亮、边角包着铜皮的五斗橱坐下,身体微微倚靠着橱身。她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是心力交瘁后褪尽了血色的模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阳光明搬了个小板凳,紧挨着母亲坐下,身形挺拔。 阳光辉则靠墙站着,高大壮实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似乎想把自己缩进墙壁的阴影里,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互相搓着。 李桂小心翼翼地把熟睡的壮壮抱进亭子间的床上,仔细掖好被角,轻轻掩上那扇薄薄的木板门,才转身回到小厅,紧挨着丈夫阳光辉坐在硬板床的床沿。 阳香兰抱着刚满月不久、裹在襁褓里的阿毛,坐在屋里唯一一张旧藤椅上,藤条早已发黑,有些地方用细麻绳勉强缠着。 红红小小的身子紧紧依偎在母亲腿边,一只小手牢牢抓着阳香兰的裤腿,大眼睛里还残留着白天经历的懵懂不安,怯生生地打量着昏暗灯光下的大人们。 那只昏黄的灯泡孤零零地悬在屋子中央,吝啬地洒下暗淡的光线,将每个人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扭曲地投在斑驳泛黄的墙壁上。 阳永康的目光缓缓扫过家人那一张张写满疲惫的脸。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李桂身上,没有任何铺垫,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沉稳,每个字都像小石子落在青石板上: “桂想买下王家那个转让的工作名额,这事,是家里的大事。”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分量沉下去,然后视线转向大儿子,“光辉,你来说说,你自己能拿出多少钱?这些年,总该有些积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阳光辉身上,仿佛聚光灯打在他黝黑粗糙的脸上。 他黝黑的脸庞立刻泛起窘迫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 他下意识地搓着那双因常年重体力劳动而显得异常粗大、指关节突出变形的大手,仿佛那双手能给他带来一点勇气。 他不敢直视父亲那双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目光躲闪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声音干涩发紧: “爸……我……我那点工资,您也知道。这些年,省吃俭用,也就……也就攒下了三百多块。”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几乎成了嗫嚅,“这钱……还得留点应急的,我……我能拿出三百块。另外等明天上了班,我跟要好的工友张张嘴,应该也能借一点。” 三百块! 在这个普通二级工月工资不过四十块的年代,省下三百多块钱,意味着无数个勒紧裤腰带的日子——舍不得买新衣,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烟瘾犯了也只能强忍着。 真的不算少了! 阳光辉却感到很惭愧,报完这个数字,头垂得更低了,宽阔的肩膀也塌了下去,仿佛这不是一笔积蓄,而是他为自己的“无能”缴纳的罚金。 李桂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一种急切的盘算和不容错失的焦灼: “我回娘家张张口,多了不敢想,借一百块,应该……应该还能借到。” 她飞快地瞟了一眼公婆的脸色,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又赶紧补充道,声音刻意放低了些,带着示弱的意味,“要是没大的出入,这样就能凑上四百块。剩下的四百……” 她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无力感,“我们小两口,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恐怕……还得靠家里帮衬一把。” 四百块的缺口,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秤砣,骤然砸进了这间小小的前楼。 空气仿佛凝固了。 阳香兰抱着阿毛的手臂下意识地紧了紧,襁褓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身体瞬间的紧绷,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哼唧声。 阳香兰赶紧轻拍着孩子的后背,目光转向李桂,脸上带着真诚的歉意和深深的无力感: “嫂子,这次工作名额转让,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打心眼里支持你买下来。家里有这么大的事,我这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一点忙都帮不上。”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像是嚼碎了黄连: “家里是婆婆当家,建军在的时候,他这些年挣的工资,一分不少都交到婆婆手里。我身上……” 她苦笑了一下,带着点自嘲,“连十块钱都拿不出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沉默的众人,带着一丝渺茫的几乎不敢抱希望的试探,“建军那一次性抚恤金,答应由我保管的那一半,要是能尽快拿到手,凑不齐的这一部分,我肯定愿意借给嫂子!就是……不知道时间上还来不来得及?” 阳香兰的话,像投入平静却暗流汹涌的水潭里的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李桂的心脏猛地一跳,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那笔抚恤金的一半,三百多块,确实是解燃眉之急的“及时雨”! 但就在今天下午,在王家那闹哄哄的堂屋里,自己还当着王师傅、王氏、王金环、王银环,那么多人的面,掷地有声地提醒王师傅和王氏,千万不能把抚恤金借给两个女儿用,以免将来扯皮,惹外人闲话,坏了王家的名声! 那番话言犹在耳,自己当时那种大义凛然、替王家着想的姿态还历历在目。 现在若转头就用香兰保管的抚恤金,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万一被王家那边的人知道了,特别是那对精明的姐妹,还不得闹翻了天? 肯定会说是阳家撺掇香兰挪用这笔钱,到时候香兰在婆家的处境只会雪上加霜! 念头瞬间清晰无比。 李桂立刻抬起头,脸上堆起感激的笑容,那笑容几乎要满溢出来,但语气却异常坚决,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体贴”: “香兰!快别这么说!你的心意嫂子领了!可这钱,就算工作买不成,我也不能借!” 她刻意提高了些声音,目光扫过众人,仿佛在向所有人重申某种不可动摇的原则立场: “今天在王家,我当着那么多至亲的面,特意提醒阿毛奶奶,将来千万别把抚恤金借给金环姐和银环姐用。为啥?” 她自问自答,语气加重,“冠冕堂皇的说法就是怕时间长了,万一有个什么说道,外人嚼舌根,说王家女儿惦记爹妈的钱,让老人家和两位姐姐受冤枉气! 真正的意思是警告他们不要有这种念头,不然,咱们这些香兰的娘家人肯定要讨个说法!” 她转向阳香兰,眼神变得无比恳切,充满了设身处地为小姑子着想的“真诚”: “要是转头我就用了你这笔抚恤金,那成什么了?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万一被王家那边的人知道了,香兰你借抚恤金给娘家嫂子用,那还不得掀起多大的风波? 肯定要连累你在婆家难做!嫂子不能这么不懂事,不能给你添这个麻烦!” 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自己“觊觎”那笔抚恤金的任何嫌疑,又显得处处为小姑子的处境和名声着想,把阳香兰主动提出借钱的提议,委婉的拒绝了。 阳香兰张了张嘴,看着嫂子那几乎无可挑剔的“真诚”又“坚决”的表情,喉咙里的话终究没能说出来,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在一起,分不清滋味。 她低下头,轻轻拍着怀里的阿毛,掩饰着内心的复杂。 这笔钱太烫手,李桂当然想借,但他不能借,也不敢借。 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李桂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懂事”和“担当”,将矛头明确指向了公婆: “爸,妈,买下这个转让名额,是我个人的事,我绝对不想给香兰添麻烦,更不想给咱们这个大家庭增添额外的负担。” 她看向阳永康和张秀英,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恳求与尊重,“如果……如果家里能拿出这剩下的四百块钱,暂时支持我一下,就算是我们这个小家庭向家里借的!我李桂把话撂这儿!” 她挺直了腰板,语气斩钉截铁,“未来一定归还,按月从工资里扣都行!绝对不会让爸妈为难!” 张秀英一直仔细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浑浊的眼睛里却在飞快地计算着家里的存款。 她个人是极支持儿媳妇买下这个工作的。 国营大厂的正式工,响当当的铁饭碗,每月有固定工资,有劳保福利,这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求不来的。 虽然要一次性拿出八百块巨款,但只要工作几年,就能稳稳当当地挣回来,长远看绝对是笔划算的买卖。 而且李桂这话说得明白敞亮,家里支持的这笔钱算借款,将来要还。 既然是借,不是白给,那就不算偏袒老大一家,将来东北的光耀和香梅知道了,也挑不出大道理来。 政策卡着脖子不让他们回城,就算自己和老头子有心把机会留给远方的儿女,现在也只能先顾眼前,抓住这实实在在落到眼前的机会。 更关键的是,今天下午在王家,李桂那番寸步不让、有理有据替香兰争抚恤金保管权的表现,实在让张秀英刮目相看。 这个儿媳妇,平时看着有些小算计,但关键时刻有胆识、有章法,能顶事!是个能撑起门户的人。 现在她不过就是借四百块钱的事儿,确实有点多,但家里又不是真拿不出。老头子那份工资加上自己的积蓄,咬咬牙是能挤出来的。 想到这里,张秀英脸上露出了明确的支持神色,她看向阳永康,声音不高,但态度清晰: “老阳,桂说得在理。机会难得,能有个正式工作,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这钱既然是借,将来要还,我看行。家里……” 她顿了顿,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小儿子阳光明,又像是不经意地掠过丈夫,“挤一挤,总能拿出来。”她的倾向性已经表露无遗。 一直沉默地坐在小板凳上的阳光明适时开口,声音平稳,打破了父母之间短暂的静默: “爸,妈,我也支持大嫂买下这个工作。” 他看向大哥阳光辉和李桂,条理清晰地说,“大哥那三百,加上大嫂娘家能借的一百,是四百。剩下的四百……” 他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我这边能拿出二百借给大哥大嫂,家里再给凑一凑,这样大哥就不用再去找工友借钱了。” 他的话轻描淡写,但“二百块”这个数字,在这个年代,从一个工作不到一年、刚刚提级没多久的年轻人嘴里说出来,分量不亚于一块巨石投进水里。 阳光辉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直直地盯着弟弟。李桂更是眼睛骤然一亮,巨大的惊喜几乎要冲破她极力维持的平静表情。 阳永康的目光像鹰隼般转向小儿子,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二百块?光明,你刚提了级,工资是高了点,可毕竟时间不长,这可不是小数目。” 他的语气带着告诫,“量力而行,别硬撑,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他担心小儿子为了帮家里,去借了不该借的钱。 阳光明迎上父亲担忧的目光,神情坦然,没有丝毫躲闪,语气笃定: “爸,您放心。这钱我有,我平时又没什么销,每月的工资一直存着没动。我上班也快一年时间了,只是二百块钱,拿出来没问题。” 他的那份沉稳和肯定,以及没有一丝躲闪的眼神,瞬间打消了阳永康心中的疑虑。他知道这个小儿子办事向来有分寸,不会胡来。 “好。” 阳永康微微颔首,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一丝。 他环视着挤在小厅里的家人,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短暂停留,最终一锤定音: “既然这样,光辉出三百,桂娘家借一百,光明借出二百。这就六百了。” 他略一沉吟,目光落在妻子张秀英身上,“剩下的二百,家里出了。就不用再到处去借了,免得动静太大,惹人闲话。” 他深知八百块不是小数,若四处借钱,必然闹得街坊皆知,平白增添是非。 他的语气变得格外郑重,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和必须说清的原则底线:“但这笔钱……” 他特意停顿,目光扫过两个儿子,“是家里借给光辉和桂的,是要陆续归还的。这一点,必须说清楚。” 阳永康的目光变得格外严肃,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扫过阳光辉、李桂、阳光明: “不是我非要分得这么清,更不是我做事刻薄,不顾骨肉亲情。”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我们做父母的,首先要一碗水端平,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偏袒哪一个。 咱家就是普通工人家庭,家里没能力跟儿媳妇买工作。 现在把话说在前头,账记清楚,将来才不会生怨怼,家里才能和睦长久。 所以,借钱可以,但必须得还。” 阳光辉和李桂早已是喜出望外,巨大的幸福感冲击得他们有些晕眩。 八百块的巨款,像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本以为要费尽周折,求爷爷告奶奶,看尽别人脸色,没想到全家关起门来一商量,竟然就这么凑齐了!根本不用去求外人! 阳光辉激动得连连点头,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声音都有些发颤,带着哽咽: “爸!妈!明明!我们明白!太明白了!家里能这么支持桂,我们……我们俩已经知足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钱,我们一定还!按月还,绝不拖欠!我阳光辉说到做到!” 李桂更是喜形于色,心怒放,巨大的喜悦像滚烫的暖流冲刷着四肢百骸。 她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更没想到小叔子如此仗义,公婆如此开明! 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能摆脱“家庭妇女”的身份,成为一个有工资、有地位、受人尊重的国营厂正式工人,腰杆能挺得笔直,在娘家和婆家都能扬眉吐气,那份巨大的喜悦几乎要把她淹没。 她忙不迭地保证,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爸,妈,你们放心!这钱我们肯定还!有了工作,有了固定收入,还钱不是难事!我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家里这份心!绝不给阳家丢脸!” 事情议定,小厅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下来。 虽然沉重的疲惫依旧刻在每个人的眉梢眼角,肩膀也依旧耷拉着,但那份齐心协力解决难题后的默契与暖意,无声地流淌在小小的空间里,冲淡了之前的压抑。 阳永康看着眼前和和睦睦的一家人,尤其是两个儿子之间相互理解支持的样子,刻板严肃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欣慰。 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卸下重担后的疲惫:“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了。时候不早,都累坏了,赶紧收拾收拾歇着吧。”他率先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背。 众人纷纷起身,木凳和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阳香兰抱着阿毛站起来,看着母亲张秀英。 虽然母亲脸上依旧是浓重的倦色,眼袋浮肿,但眼神似乎比前几天清明了一些,不再那么恍惚无力。 她关切地问:“妈,您感觉怎么样?心口还闷得慌吗?” 张秀英被女儿这一问,心里“咯噔”一下,像被针扎了似的。 装病这事,是她和老头子、李桂私下里合谋,为了把香兰顺理成章接回娘家照顾,也是为了后续谋划而不得不使的“计策”。 此刻面对女儿那双清澈眼睛里流露出的真诚关心和担忧,她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像被火苗燎了一下,连忙垂下眼皮,掩饰性地抬手捂住嘴,咳嗽了一声,声音含糊不清: “好……好多了。就是还有点乏,歇歇就好了。你别操心我,顾好阿毛和红红要紧。” 她不敢看女儿的眼睛,目光游离在墙角。 阳香兰见母亲能清晰地回应,精神状态似乎确实比前两天好了不少,心里也为母亲身体好转而由衷地高兴,便没再多想,只当是她回到熟悉的环境,又卸下了时刻要照顾自己的担子,母亲得以安心休养的缘故。 她点点头,抱着襁褓里又开始扭动的阿毛,另一只手牵起红红温热的小手,跟家人道了晚安,走进了旁边的小隔间。 昏暗的灯光下,阳永康和正准备去洗漱的张秀英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极其短暂的眼神。 那眼神里包含着复杂的含义:对香兰现状的担忧,对未来的谋划,以及对眼下必须守口如瓶的共识。 全家人在背后为香兰谋划未来的事,是眼下绝不能让香兰知晓分毫的秘密。 以香兰那刚烈要强的性子,以及对建军那份深厚入骨的情意,她此刻是断然接受不了“改嫁”这个念头的。 几年时间里,香兰肯定不会有改嫁的念头,甚至会下定决心就这么过一辈子。 她可以这么想,但作为父母的二人,却不想看着年纪轻轻的女儿守一辈子寡。只能推着他往前走,不管能不能如愿,总得尝试一下。 强行摊牌,只会激起她强烈的抵触和更深的痛苦,甚至可能做出极端的事情。 只能等待,像熬药一样,等待时间这味慢性的药剂,一点点抚平她心头的创伤,等待她在娘家这个相对安稳的新环境里,逐渐走出丧夫的阴霾,身体和心灵都恢复一些元气。 那时,再在她耳边,由她信任的人,比如母亲或嫂子,旁敲侧击,慢慢渗透这个想法,或许才有一线渺茫的可能。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各自忙碌筹备的状态中悄然滑过。 弄堂里的生活依旧,刷马桶的声音在清晨准时响起,煤球炉子冒着青烟,主妇们在水龙头下淘米洗菜,谈论着凭票供应的紧俏商品。 而阳家,则围绕着那八百块钱,有条不紊地行动着。 李桂特意挑了个上午,穿戴整齐,回了一趟娘家。 她娘家人虽不宽裕,但听说是买国营厂正式工的名额,都明白这是天大的好事,关乎女儿和外孙一辈子的前途。 一百块钱不算多,一家人凑一凑,还是能凑齐的。 厚厚一沓各种面额的钞票,被她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了又包,珍重地放在贴身的衣袋里,一路用手按着,生怕丢了。 阳光明也如约,在一个晚饭后的时间,将那二百块钱交给了大哥阳光辉。 他把钱递过去时,神情平静,只说了一句:“大哥,拿着吧。” 阳光辉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喉头滚动了好几下,最终只重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咙里。 阳光辉也把自己积攒的三百多块钱拿了出来,那是一沓捆扎好的票子,新旧不一,带着汗味和油渍。 加上张秀英拿出来的二百块钱,所有的钱汇集到一起,厚厚一迭,散发着油墨和汗味混合的味道。 李桂找来一块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磨损的蓝布,将这些承载着全家人期望的钞票仔细包好,紧紧裹住,再用细麻绳捆扎结实。 这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被她郑重其事地揣在怀里,压着她的心口,也压着她满满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期待。 很快,约定的星期天到了。 清晨,石库门的天井里还飘着一层薄薄的带着凉意的雾气。 阳家一家人吃过简单的早饭——依旧是泡饭,就着几根酱瓜和腐乳。 早饭很简单,但没有人抱怨,大家都明白钱要用在刀刃上。 饭后,便全体出动,再次踏上去王家的路。 张秀英虽然脸色依旧憔悴,走路也有些虚浮,但在阳永康无声的鼓励和李桂热切而有力的搀扶下,也坚持一同前往。 三个孩子自然也带上了。 壮壮被李桂抱着,小脑袋靠在她肩上。 红红紧紧牵着阳香兰的手,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抠着自己袄上的小扣子。 阿毛则被阳香兰用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背带,稳稳地缚在胸前,只露出一个戴着软帽的小脑袋。 李桂一路上心情复杂,像揣着一团火,又顶着一块冰。 八百块已经稳稳揣在怀里,蓝布包贴着皮肤,传来一种踏实的硬度和微微的温度。 但想到要再次面对王金环、王银环姐妹,尤其是那个可能心软护着女儿的王氏,她心里还是绷紧了弦,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她反复在心里演练着要说的话,设想对方可能的刁难和如何应对。 阳光明走在母亲张秀英身边,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目光沉凝,仿佛只是去完成一件早已安排好的寻常事务。 阳光辉则显得有些紧张,走几步就不自觉地看向妻子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又警惕地看看四周,生怕会遇到小偷。 再次踏入王家那间熟悉的,依旧弥漫着淡淡香烛燃烧后的焦糊味的石库门堂屋,气氛比上次更加凝重和微妙。 王师傅和王氏依旧坐在主位的两张藤椅上。 王金环、王银环以及她们的丈夫也都到了,各自找了凳子或靠在门框边站着,分坐在两旁。 小小的空间挤满了人。 王建军的遗像依旧挂在墙上那面有些歪斜的镜框里,在晨光中静静注视着下方拥挤的人群,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带着永恒的疑问。 几句干巴巴的带着距离感的寒暄过后,王师傅清了清嗓子。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上次说好的,顶班名额转让的事,今天该定下来了。金环,银环,你们……钱凑得怎么样了?” 他问得直接,目光却微微避开了两个女儿。 王金环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僵硬地挂在嘴角,带着明显的勉强和掩饰不住的失落。 她下意识地绞着手指:“爸,我……我回去跟当家的商量了,又找几个要好的姐妹借了借。” 她顿了顿,仿佛在掂量每个字的分量,“凑了五百块。” 她报出这个数字时,眼神里还带着一丝不甘,还带着点怨气,瞟了李桂一眼。 王银环则显得更加局促不安,整个人都缩在丈夫身后一点,声音细如蚊蚋,带着哭腔:“我……我们家底子薄,孩子多,只凑了三百块。” 她说完,头垂得更低了,仿佛这三百块是一种耻辱。 堂屋里一片寂静,只有阿毛在阳香兰怀里发出轻微的咂嘴声。 王师傅和王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预料之中的复杂情绪——失望,无奈,还有一丝卸下重担的释然。 这几天,两个女儿轮番回来诉苦求助,话里话外都希望老两口能把缺的钱给她们补上,甚至暗示这工作名额本该就是王家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帮了哪一个,另一个都会怨恨,甚至可能怨恨父母一辈子。 况且,这个工作名额说到底,是阳光明费尽心机、托了过硬的人情,才从肇事的李二柱那里硬生生“赔偿”得来的! 王家能额外拿到这个名额,已经是沾了阳家天大的光,是人家看在死去的建军和孤儿寡母的情分上,才了大力气办成的。 当时没有直接答应给李桂,而是给了两个女儿竞争的机会,王师傅心里已经觉得有点对不住香兰娘家了。 再拿自己老两口那点棺材本去贴补女儿,跟阳家争这个名额,他这张老脸实在挂不住。 王师傅最终狠下心,谁也没借。 理由也很充分:名额得来不易,靠的是阳家的关系;两个女儿都争,给谁都不合适,反而伤了姐妹情分;阳家那边是实打实按约定出钱买,不是白要。 当时没有一口答应李桂,已经是私心作祟,不能再让人戳脊梁骨。 此刻,王金环和王银环的心中还抱着一丝侥幸。 她们凑的钱都不够八百,加起来倒是够了,但名额只有一个。 她们偷偷盼望着李桂那边也凑不齐,这样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或许父亲会看在亲闺女的份上,把名额直接给凑钱多的金环,或者……或者父亲心一软,就答应借钱给她们了? 王师傅的目光转向李桂,带着询问,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前的平静:“桂,你这边呢?” 李桂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 她没有说话,只是当众解开了那个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蓝布包袱。 厚厚几沓用黄色橡皮筋或旧毛线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钞票露了出来,十元、五元、两元、一元、角票…… 各种面额都有,纸张新旧不一,有的边角卷起,有的带着污渍,散发着浓重的油墨和汗味混合的气息。 她动作麻利地、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张张、一沓沓地清点起来。 点钞的动作熟练而专注,屋子里只剩下她数钱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纸币翻动的脆响。 “……七百九十五,七百九十六,七百九十七,七百九十八,七百九十九,八百整。” 李桂点完最后一张五角的钞票,声音清晰有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 她双手捧着那迭厚厚的码放整齐的钞票,却没有立刻递过去,目光灼灼地看着王师傅和王氏。 王金环和王银环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变得灰败。眼神里最后那点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失望和沮丧像冰冷的潮水,将她们淹没。 王氏看着那厚厚一沓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没发出声音,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别过脸去。 王师傅看着那迭钱,又看了看两个失魂落魄的女儿,心中五味杂陈,有对女儿们的愧疚,也有事情终于有了结果的如释重负。 他沉默了几秒,这几秒仿佛格外漫长。 最终,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决断: “好!钱凑齐了,事情就按咱们上次商定的办。这个名额,转让给桂。 回头厂里手续办起来,该签的协议,还有光明提得那个回购条款,都得白纸黑字写清楚,大家签字画押,按上手印。” 他强调着程序和契约。 大局已定。李桂心中狂喜,像有无数朵烟在心房炸开。 但她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应有的凝重。 她没有立刻把钱递到王师傅手里,反而往前一步,脸上堆起关切的笑容,语气显得无比“贴心”,仿佛完全是替王家二老着想: “王伯伯,阿姨,这钱,我交给您二位,是应该的。不过……” 她话锋一转,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眉头微蹙,“八百块可不是小数!比上次的抚恤金还多些呢!放家里,万一时间长了,放忘了地方,或者老鼠啃了,那可怎么好?万一……” 她没说完,留了个令人遐想的空白,接着语气更加恳切,“您二老年纪大了,操劳了半辈子,现在正是该享享清福的时候,再为保管这么大一笔钱担惊受怕,吃不好睡不香,影响了身体,那就是我们做晚辈的考虑不周全,罪过大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难看的王金环和王银环,最后落在抱着孩子的阳香兰身上,语气更加“诚恳”,充满了设身处地的“体贴”: “我看啊,不如这样:这钱,还是像上次抚恤金那样,分成两份,都存成银行的长期定期存单!利息还能多些。 一份由阿姨保管,一份……就交给香兰保管! 这样最稳妥!两边都安心,互相有个见证,您二老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了。大家说是不是?” 她把“稳妥”和“安心”咬得特别重。 “不行!” 王金环第一个炸了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声音尖利刺耳,“这钱是赔给我们王家的!是李二柱赔给阿毛的!凭什么存单要交给香兰保管?”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下意识地看向母亲王氏,寻求最有力的支持。 王银环也怯怯地、但语气带着明显不满地小声附和:“是啊爸,妈,这钱……还是攥在自己手里放心……交给外人……” 她把“外人”两个字咬得很轻,但堂屋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蒙上了一层寒霜。 上次一次性抚恤金被分走一半由香兰保管,她心里就老大不乐意,总觉得不踏实,好像自己的东西被抢走了一半。 现在这八百块“卖”名额的钱,是李二柱赔给王家、赔给她宝贝孙子阿毛的!是建军用命间接换来的! 怎么能又分一份给香兰? 万一……万一将来香兰改嫁了,或者存单弄丢了,或者…… 她不敢深想,猛地一拍藤椅扶手,发出“啪”的一声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和强烈的护犊情绪: “桂!你的心是好的,阿姨知道。可这钱,是建军的命换来的!是给阿毛的!必须由我们老王家自己攥着!存单,放我这儿最稳妥!谁也甭想动心思!” 她浑浊的眼睛瞪着李桂,带着一种母兽护崽般的警惕。 眼看气氛又要僵住,火药味重新弥漫开来。王师傅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压抑的不耐烦。 他看了看激动得胸口起伏的大女儿,又看了看沉默但眼神执拗、充满戒备的老伴,最后目光落在捧着钱、一脸“全是为你们着想”的李桂身上。 他想起了上次抚恤金分配时,几乎一模一样的争执。 这个家,刚刚经历丧子之痛,再也经不起无休止的吵闹和猜忌了。 他不能让建军在地下也不得安宁。 “好了!都别争了!” 王师傅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但那语调里蕴含的属于一家之主的威严,像一块巨石投入水面,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声音。 他看向李桂,也看向王氏和两个女儿,缓缓说道: “桂的话,也有道理。钱多,都放家里确实是个心事。分成两份存定期,两边分别放一份,也是个法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一锤定音:“就按上次抚恤金的办法办。八百块,分成两份。一张存单四百块,由香兰保管。另一张,也是四百块,由阿毛奶奶保管。” 他环视众人,眼神疲惫却异常坚定:“两边互相有个监督,也省得将来万一……万一有什么记不清的地方,伤了和气。 等阿毛长大了,两边一起拿出来,给他,清清楚楚。这事。”他加重语气,“就这么定了!” 这个方案,如同上次一样,折中处置。 它既照顾了王氏想掌控一部分钱的心理,给了她“攥在手里”的实质;也满足了李桂代表阳家让香兰掌握部分资金的要求;还从根本上杜绝了王金环、王银环针对这笔钱,来娘家打秋风的可能。 王金环和王银环纵然满心不甘,像吞了苍蝇般难受。 看着父亲疲惫而坚定、不容反驳的眼神,再看看母亲虽然一脸不情愿,但终究没有像刚才那样强烈反对的表情。 她们也只能把涌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回肚子里,愤愤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抠着衣角。 李桂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虽然没办法让香兰拿到全部存单,但拿到一半也算不错,至少确保了这四百块在香兰手里,不会被王氏那两个女儿轻易哄骗走。 她脸上立刻露出赞同的笑容,连连点头,语气充满敬佩:“王伯伯这主意好!公平!稳妥!两边都放心!还是您老人家想得周到!看得长远!那这钱……” 她这才把手里那迭厚厚的、沉甸甸的钞票,郑重地递到王师傅面前。 王师傅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接过了那沉甸甸的八百块钱。 至此,王建军身后所有涉及钱款和工作名额的大事,终于尘埃落定。 一次性抚恤金的发放和长期抚恤金的领取,还在厂里按部就班地走程序,需要等待厂委会的批复和财务科的操作。 阳香兰和李桂两个工作名额的岗位落实、手续审批,更是需要不短的时间,需要耐心等待。 堂屋里弥漫着一种事情终于了结的疲惫感,以及那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悲伤。 王建军的遗像在光影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那年轻而略带严肃的面容,仿佛成为了这一切纷扰与尘埃落定的最终见证。 (本章完) 第168章 167新的岗位登门感谢邻居议论香兰回 第168章 167.新的岗位.登门感谢.邻居议论.香兰回婆家 五月无声地滑过,日历翻到了六月。 魔都弄堂里,湿漉漉的梅雨季尚未完全降临,空气里却已有了几分闷热粘稠的气息。 王建军意外离世,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时间这东西,在石库门逼仄的天井和幽深的过道里,流淌得悄无声息,像角落里那些常年不干的积水,缓慢地侵蚀着青苔覆盖的砖石。 它带走了最初那几天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天塌地陷般的茫然,却在活着的人脸上、心上,刻下了更深沉、更日常的印记——一种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腰的疲惫,一种不得不接受的钝痛。 日子总要过下去,人还得喘气,还得为一斤粮票、二两油、孩子的学费和做饭的煤球操心。 关于阳香兰顶班进厂后的岗位安排,唐建宏确实费了心思。 厂工会新成立的“职工互助协调小组”,听着名头不大,却是个新设的香饽饽。 工作清闲,不用下车间吃苦,接触面又广,还能兼顾点家里。 全厂上下,眼睛盯着那两个名额的人不少,背后多多少少都有些门路和关系。 唐建宏凭着在东方机械厂经营多年的根基,加上关键时刻的运筹斡旋,硬是在众多竞争者中,把阳香兰的名字稳稳地塞了进去。 消息传到阳家时,连素来表情严肃、话语不多的阳永康都沉默了片刻,然后对妻子张秀英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罕见的认可:“这唐科长,是个人物。” 清闲、稳定、有发展,还能照顾点家里,这位置比他们原先预想中好了太多,几乎是意外之喜。 与此同时,大嫂李桂也顺利办妥了入职手续。 她顶替的是李二柱的班。 按照厂里一贯的做法,像她这样没有特殊背景、又是顶班进来的女工,被分到车间干体力活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那些轰鸣的机器、沉重的工件、弥漫的机油味和粉尘,对一个家里还有幼子需要照顾的女人来说,光是想想,就让人喘不过气。 阳光明提了个建议。 他找到父亲阳永康和大哥阳光辉:“爸,大哥,你们在厂里熟人多,人面广,能不能私下打听打听? 看看有没有那种年轻力壮的男工,被分在后勤、食堂这类轻省地方,心里又憋着股劲儿,想去车间学技术、多挣点岗位津贴的? 如果有人真有这个想法,又觉得换去车间自己亏了,咱们家可以适当贴补点钱给他,算是补偿。” 阳永康和阳光辉在东方厂干了大半辈子,从车间工人到小组长,认识的三教九流确实不少。 阳光明这个有点“对缝”味道的主意,还真被他们办成了。 阳光辉在食堂打饭时,留意到一个叫东子的小伙子。 东子是顶替他妈退休的班进来的,二十出头,身板结实,干活手脚麻利,偏偏被分在食堂后厨,整天跟土豆白菜、油腻碗碟打交道。 小伙子心里憋屈得不行,做梦都想下车间摸摸那些轰鸣的机器,学点真技术,也像那些老师傅一样受人尊敬。 阳光辉瞅准机会,在食堂后门递了根“飞马”烟给东子,两人就着烟味聊开了。 阳光辉没绕弯子,直接说了自家的情况和想法。 东子一听能换去车间,眼睛瞬间亮了,激动得差点把烟头掉地上: “辉哥!真的?能去车间?嗨!啥钱不钱的!能去就行! 食堂这活儿,真他娘的……不是爷们干的,憋屈死我了! 我乐意换! 明天,不,下午我就去找我们班长说去!” 事情顺利得让阳光明都感到意外,东子连提都没提补偿的事,一门心思只想逃离食堂。 就这样,李桂顺理成章地顶了东子食堂帮厨的缺。 食堂的活儿琐碎,洗不完的菜,刷不完的碗,大灶上油烟也重,夏天更是闷热难当。 但好处是,不用三班倒,上下班时间相对固定,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体力消耗比起车间里搬铁疙瘩、守机床,简直是天壤之别。 对拖家带口的李桂来说,这已经是意外之喜,让她心里踏实了不少。 如何偿还唐建宏这份人情,阳光明着实费了一番思量。 这份人情,分量不轻。 能把香兰运作进工会那个新设的、清闲又有发展前景的协调小组,没点过硬的关系和手腕根本办不到。 但细究起来,似乎也没重到无可估量。 毕竟香兰顶班进厂已是既定事实,唐建宏只是帮她争取到了一个更好的岗位。 这份人情,还不足以让他动用随身冰箱里那些珍贵的犀角、牛黄之类的药材去酬谢——那分量太重了,反而显得刻意生分,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 权衡之后,阳光明选在了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再次登门拜访唐家。 他挎着那个半旧的军绿色帆布包,里面装着两筒顶级“明前龙井”,两瓶澄澈透亮的生油,还有两斤用硬纸盒装着的高档曲奇饼干。 这些东西在七十年代初的魔都,作为谢礼,已是相当体面甚至有些奢侈。 而帆布包深处,他还特意准备了一斤用厚实的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那是进口的大块巧克力!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无疑是稀罕物中的稀罕物。 当然,阳光明心里清楚,这些实物只是表达谢意的载体。 真正能让唐建宏在意的,是他随后要给出的承诺。 落座后,阳光明语气恳切地开口:“唐叔叔,这次大姐的事,多亏了您鼎力相助。这份情,我们全家都记在心里。 家里亲戚那边,我也详细说了您帮的大忙。 亲戚很感激,特意让我带话:以后您这边要是还需要犀角,交易的时候,只要现金就行,票证就不必了。” 他略作停顿,注意到唐建宏眼中瞬间闪过的一丝亮光,才清晰而郑重地补充道:“而且,只要下次交易的重量不超过十克,我这边就可以替亲戚做主答应下来,尽量满足您的需求。” 这只是一个口头承诺,没有白纸黑字的凭证。但唐建宏心里像明镜似的,这份回礼的分量,比桌上堆着的那些茶叶、饼干、巧克力加起来都要重得多。 在这个年代,顶级的苏门答腊犀角片,太稀有了,是真正有价无市的救命药。 西医束手无策的急症、怪病,犀角片对症的话,往往就指望着这味奇药吊住一口气。 他自己家里或许暂时用不上,但在亲朋故旧、上级同事的圈子里,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有人急病乱投医,求到他门上。 到那时,阳光明今天这个关于“十克以内、现金交易”的承诺,就是能换来天大的人情、打通关键关节的金钥匙! 唐建宏心里熨帖得像喝下了一小盅温热的绍兴黄酒,浑身舒泰。 但脸上却迅速堆起了佯装的不悦,连连摆手: “光明!你这是干什么!太见外了!香兰的事,那是我应该做的!你大姐年纪轻轻就……带着两个孩子多不容易,能帮一把是一把! 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这个? 你这又是送东西又是给承诺的,让我这老脸往哪搁?” 他的语气显得异常坚决,“不行不行!东西你务必拿回去!那个承诺更是万万不可!都是自己人,讲这些就生分了!” 阳光明深知这是场面上的推辞,微笑着坚持道: “唐叔叔,您要是不收下这点心意,那才是真的打我的脸,让我回去没法跟亲戚交代。 亲戚也是一片真心实意,感念您帮了大忙。您要是连这点心意都推辞,那就是不想交我这个朋友了。” 几番诚恳的推让后,唐建宏才“勉为其难”地收下了东西,对于那个关于犀角的承诺,更是心照不宣地默认了,脸上的笑容也显得真切了许多。 阳光明本打算请唐建宏去外面的“工农饭店”吃顿饭,好好答谢一番。 他已经提前跟红星厂那位交情不错的房管科科长韦鸿宇打好了招呼,中午三人正好聚一聚,把场面做足。 但此刻,唐建宏对阳光明给出的承诺非常满意,加上他愈发觉得这个年轻人沉稳有度,个人能力更是极强,便有心进一步加深私交,热情地提出就在家里吃。 “光明,去外面饭店吃啥?又贵又闹腾!就在家里,让你阿姨炒几个家常菜,咱们自己人,喝点小酒,聊聊天,多自在! 饭店里的大锅菜,哪有家里的味道贴心?” 他不由分说地拍了板,“就这么定了!老韦那边我打个电话,他肯定也乐意!” 果然,没过多久,韦鸿宇提着一瓶珍藏的茅台酒赶到了唐家。 一听唐建宏的安排,立刻笑呵呵地表示赞同:“老唐说得在理!家里好!清净!自在!光明啊,今天就好好尝尝你翟阿姨的手艺,保管不比饭店差!” 阳光明见盛情难却,便笑着应承下来。 唐建宏的妻子翟翠兰显然早有准备,手脚麻利地在厨房忙碌着。 不多时,几个家常菜便端上了小方桌:一盘水晶虾仁,颗颗晶莹剔透;一碟红烧带鱼,酱色浓郁诱人;一碗五三层的红烧肉,油光锃亮;再配上翠生生的清炒鸡毛菜、爽脆的凉拌海蜇皮和一碟金黄酥脆的油炸生米。 虽不及饭店的排场,但胜在家常温馨,香气扑鼻。 翟翠兰的手艺确实不错,得到了韦鸿宇和阳光明的一致称赞。 茅台酒那特有的醇厚香气在小小的客厅里弥漫开来。 三人围桌而坐,推杯换盏。 话题从厂里最近发生的趣闻轶事,扯到各自年轻时下乡插队或学徒时的糗事,再聊到未来的形势和个人的打算。 有美酒佳肴,有共同的朋友圈,再加上唐建宏和韦鸿宇本就是关系莫逆的老友,这顿家宴吃得格外融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彼此间那份初始带着些许功利的目的性,似乎真的淡去了不少,倒真生出了几分朋友间把酒言欢的热络情谊。 阳光明心里明白,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有了这些相互间的互帮互助,已经在他和唐建宏、韦鸿宇这两位手握实权的人物之间,悄然织就了一张无形却坚韧的关系网。 这顿家宴,吃得值。 …… 日子在石库门的天井里缓慢地流淌,像弄堂深处那口老井里打上来的水,平静无波。 阳香兰在娘家已经住了一个多月。 最初的几天,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浑浑噩噩,全靠母亲张秀英和嫂子李桂寸步不离地支撑着。 或许是打击来得太突然太沉重,也或许是精神长时间紧绷后骤然崩塌,她住进来没两天,奶水竟毫无征兆地断了。 看着襁褓里饿得小脸通红、哇哇大哭的儿子阿毛,她急得心如刀绞,眼泪直流,巨大的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绝望中又添了一层更深的恐慌。 万幸的是,小弟阳光明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竟然弄来了婴儿奶粉。 那奶粉装在沉甸甸的罐子里,在七十年代初的魔都,这无疑是极其稀罕的东西。 靠着这些奶粉,阿毛才没饿着肚子。 家里人都松了口气,张秀英更是把阳光明夸了又夸,说他“有门路”、“有本事”。 为了让香兰的身体尽快恢复,重新下奶,家里听从了一位老中医的建议,想方设法给她增加营养。 不知道父亲阳永康和大哥阳光辉在外面费了多少周折,了什么代价,隔三差五的,家里灶间就会多出一只褪了毛的老母鸡,或者一副油光光的猪蹄,甚至几条活蹦乱跳的鲫鱼。 逼仄的灶间里,时常飘出炖汤的浓郁香气,混合着煤球炉子特有的气味,引得邻居家的孩子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地张望。 婆婆王氏那边很快也得到了消息,担心宝贝孙子饿着,在这一个月里,由大女儿王金环陪着,也来过阳家好几次。 每次来,都提着小布袋,里面装着几包珍贵的红砂、一篮子攒下的鸡蛋,还有两罐在当时也算高级营养品的麦乳精。 王氏抱着明显瘦了些的阿毛,心疼得直掉眼泪,反复叮嘱香兰要“放宽心”、“好好养身体”。 她看着香兰憔悴苍白的脸,又看看阳家灶间里冒着热气的炖锅,眼神里交织着感激和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也许是这些难得的营养品渐渐起了作用,也许是时间这剂最有效的良药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就在前几天,香兰惊喜地发现,那久违的奶水,又渐渐回来了。 虽然还不像从前那样充足,但混合着奶粉,已经足够喂饱阿毛。 身体一恢复,香兰就觉得在娘家住得太久了。 一种莫名的焦躁和不自在,开始缠绕着她。 她开始向母亲张秀英提出要回婆家去住。 “妈,我奶水也有了,身上也松快多了。在娘家住了这么久,总不是个事儿。 红红和阿毛也想她奶奶了。 那边……家里也离不开人。” 香兰说这话时,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她觉得自己像个临阵脱逃的士兵,把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公婆独自留在了那个充满建军气息、也充满悲伤记忆的石库门里。 但每次她提起,都被张秀英断然拒绝。 “急什么!你身子骨刚好利索一点,就想回去受累? 那边有你婆婆操持着,天塌不下来! 你就在家安心再养养,把阿毛奶水养足了再说!听妈的!” 张秀英的态度异常坚决,有时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 香兰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母亲的反应似乎超出了单纯对她身体的关心,但具体是什么,她又抓不住头绪,只能把这归咎于母亲是太心疼她,怕她回去睹物思人,再伤了身子。 她开始了在工会互助协调小组的工作。 办公室在三楼,窗明几净,比起车间震耳欲聋的噪音和弥漫的机油味,这里安静得有些空旷。 她的工作主要是登记职工的困难情况,整理材料,偶尔跟着组长去一些特别困难的职工家里走访慰问。 同事们多是些上了年纪的阿姨或干部家属,说话轻声细语,对她这个新来的、刚失去丈夫的年轻女人,倒也客气,只是那眼神里,总带着点同情和探究。 香兰努力让自己适应,学着用钢笔在厚厚的登记簿上工整地写字,学着倾听那些比她家境况更艰难的诉说,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悲伤,在忙碌的具体的事务中,似乎被挤到了一个角落,获得了暂时的喘息。 这天下午,她下班回家。刚走到自家石库门那扇熟悉的黑漆大门外,正准备推门进去,就听见天井里传来邻居陈阿婆和冯师母压低了嗓门的说话声。 她今天回来的比较早,傍晚的弄堂格外安静,她们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却还是清晰地传到了门外的香兰耳中。 “秀英是个有主意的。” 这是陈阿婆那带着叹息的、特有的沙哑嗓音,“建军刚下葬,就硬是把香兰接回了娘家。这都一个多月了,看秀英那架势,还不打算放人回去呢。” “可不是嘛。” 冯师母的声音立刻接上,带着过来人的唏嘘和了然,“秀英做事是挺果断,也真让人佩服。 她这是防着香兰婆婆那头呢! 你想啊,香兰婆婆那人,咱们虽没见过几面,可听桂她们平日念叨,也知道是个把孙子当眼珠子、把香兰当生孙子工具的主儿。 建军这一走,阿毛可不就是她老王家的独苗命根子! 她能眼睁睁看着香兰带着她老王家的根改嫁到别人家去? 到时候,怕不是要哭天抢地,寻死觅活地拦着!用孝道压人,用阿毛做要挟,香兰那性子,心软又重情义,能扛得住?” “唉。” 陈阿婆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难啊。香兰才二十五,一样的年纪,哪能就这么守一辈子寡? 是,她现在有儿有女,又有了份体面工作,熬到孩子大了,日子是能过。 可咱们都是过来人,这寡妇的日子,最难熬的不是穷,是那些戳脊梁骨的闲话,是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 ‘寡妇门前是非多’,老话一点没说错,尤其香兰模样还周正…… 那些嚼舌根的唾沫星子,那些不三不四的半夜敲门、路上堵截,能把人活活逼疯!” “谁说不是呢!” 冯师母的语调也低沉下去,带着深切的忧虑,“我娘家那边就有个差不多的,男人厂里工伤没了,留下个三岁娃。 开头也是咬着牙说不嫁,要守着娃过。 结果呢?没熬过三年!周围那些风言风语像刀子,还有半夜来敲门的无赖……最后实在受不了,匆匆忙忙随便找了个人嫁了,日子过得……唉,不提了。 香兰这孩子有情有义,心里肯定还装着建军,现在让她改嫁,她一百个不乐意。 可等她真尝到那苦头了,怕就由不得她了……” 门外的阳香兰,只觉得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起,瞬间冲到了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她像一截木头被钉在了原地,手脚冰凉,耳朵里嗡嗡作响,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陈阿婆和冯师母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清。 原来如此! 难怪家里千方百计阻挠她回婆家! 难怪妈妈的态度那样强硬,寸步不让! 原来爸妈把她接回来,又千方百计留这么久,根本不是为了让她安心养身体,而是在为她的将来……为她可能的改嫁扫清障碍! 他们怕她被婆家、被所谓的责任、被那个充满建军气息的环境牢牢困住,怕她将来即使想走,也挣脱不开!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至亲蒙在鼓里的委屈,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的心脏,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从未想过改嫁!一次都没有! 建军的身影还那么清晰地在眼前晃动,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如果没有阿毛,没有这个流淌着她和建军共同血脉的儿子,或许在巨大的现实压力下,她最终会考虑向前迈一步。 但现在,她有儿子! 阿毛就是她的根,是建军的延续,是她将来唯一的指望! 她要守着儿子,守着女儿红红,守着这个有建军印迹的家,日子一样能过下去! 她为什么要改嫁?为什么要让红红和阿毛去叫别人爸爸?在一个没有血缘维系的新家庭里,两个孩子能不受委屈吗? 感情上,她也根本接受不了。 建军躺过的床,他用过的搪瓷缸,他留下的工作服……家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带着他的气息。 她忘不了他,也不想忘。 她要守着他们共同的孩子,守着他们的家过下去。这个念头在她心里生了根,无比坚定。 “哇——!”冯师母怀里抱着的阿毛不知何时醒了,大概是饿了,小嘴一瘪,响亮地哭了起来。 天井里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李桂和阳香兰现在都上班,家里的三个孩子——壮壮、红红和阿毛都还小。 在她们上班期间,孩子暂时托付给了隔壁热心肠的冯师母照看。 原本阳家打算每月给点钱作为酬谢,但冯师母坚决不收,说邻里邻居帮把手是应该的。 阳家也就没有坚持,但每月都会多送些东西过去,有时是一块肥皂,有时是几尺布票换来的布头,有时是厂里发的劳保手套之类,算是心意。 当然,孩子的伙食同样由阳家负责,只会多给,不会少。 阳香兰深吸一口气,用力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让脸上的表情恢复平静,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抬起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跨进了石库门那狭小的天井门槛。 青石板地面冰凉的感觉,透过薄薄的布鞋底直传上来。 “哎,香兰下班啦?阿毛刚睡醒,恐怕是饿了。” 冯师母赶紧把还在抽噎的阿毛递过来,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自然,眼神躲闪着。 陈阿婆也讪讪地笑了笑,低下头去,假装专注地整理簸箕里晒着的咸菜疙瘩。 “嗯,估计是饿了。” 香兰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她心疼地把孩子接了过来,解开外套的扣子,坐到小竹椅上开始喂奶。 阿毛找到了熟悉的温暖源头,立刻止住了哭声,急切地吮吸起来。 她低着头,目光落在儿子柔软的发顶,心里却像滚开的粥锅,翻腾不息,刚才听到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回到那间拥挤但熟悉的前楼,把吃饱后又沉沉睡去的阿毛交给闻声迎上来的母亲张秀英,香兰坐在自己那张靠墙的小床边,看着母亲熟练地轻拍着孩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心里更是翻江倒海。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石库门里各家各户炒菜的香气和锅铲碰撞的叮当声开始弥漫。她需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和爸妈摊牌。 她的决定不会变,她必须搬回婆家住。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上午,阳光明提着一罐奶粉,回到了石库门。 他刚走进家门,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父亲阳永康坐在小马扎上,闷头抽着烟,劣质烟草辛辣的味道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 大哥阳光辉搂着儿子壮壮坐在一边,也是一言不发,脸色凝重。 母亲张秀英抱着阿毛在屋里踱步,轻轻摇晃着身体,眼神有些飘忽。 而姐姐阳香兰则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低着头,沉默地给女儿红红梳着头发,动作有些机械,透着一股子倔强。 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了,只有阿毛偶尔发出的咿呀声和梳子划过红红头发带起的细微声响。 “爸,妈,大哥,姐。”阳光明把奶粉放在五斗橱上,打了声招呼。 那罐奶粉在杂乱的桌面上显得格外醒目。 “明明来了。”张秀英抬头应了一声,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阳永康只是从缭绕的烟雾中抬起眼皮,沉沉地“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 阳光明敏锐地感受到了家里的低气压,目光直接看向姐姐。 阳香兰抬起头,眼圈有些红肿,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像两块淬了火的石头。 她停下了给红红梳头的手,把梳子放在一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红红,乖,自己去外面天井玩会儿,妈妈跟外公外婆说点事。” 红红乖巧地“哦”了一声,自己下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跑到天井里,蹲在墙根下看蚂蚁搬家。 屋里只剩下父母、阳光辉、阳光明和阳香兰。 阳光明也拉过一张小板凳坐下。 阳香兰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和力量:“爸,妈,我……还是想搬回婆家住,今天就搬。” 张秀英抱着阿毛的手猛地一紧,立刻反驳:“又提这个!不是说了吗?再住些日子!你身子还没完全养好,阿毛的奶……” “妈!”阳香兰打断了母亲的话,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带着压抑许久的情绪,“我的身体早就好了!奶水也正常了!我在娘家住了一个多月了!够久了!” 她看着父母骤然变化的脸色,心一横,把话彻底挑明了: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都知道了!你们把我接回来,不让我回去,是怕我以后……以后想改嫁的时候,被婆家绊住脚,被阿毛拴住,走不了,是不是?” 阳永康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抖,一截长长的烟灰簌簌落下,掉在他的旧布鞋上。 张秀英的脸色瞬间变了,抱着阿毛的手都有些用力,“香兰……你……你听谁胡说八道……妈不是……” “没人胡说!” 阳香兰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决,像在宣誓,“我自己听见的!我也都明白! 可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我阳香兰,这辈子,不会再嫁人! 我忘不了建军!一天也忘不了!红红和阿毛就是我的命!我绝不会让他们去叫别人爸爸!绝不会让他们在别人家里看人脸色过日子! 我有工作,我能养活他们!我就在王家,守着建军的牌位,守着我们的孩子,过一辈子!” 她的话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小小的房间里,砸得张秀英眼泪直流,砸得阳永康沉默地垂下了头,砸得阳光明心里也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块铅。 “妈,婆婆那边已经委婉催了好几次了。我再不回去,像什么话? 建军走了,我要是再带着孩子长住娘家,外人会怎么说?婆婆心里怎么想? 那还是我的家啊!” 香兰抹了把眼泪,语气带着恳求,也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 张秀英抱着阿毛,哭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怀里的阿毛似乎感受到紧张凝滞的气氛,不安地扭动起来,小嘴一瘪就要哭。 阳永康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仿佛要把所有的烦闷都吸进去,然后把烟头用力摁灭在旁边当烟灰缸用的旧搪瓷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他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女儿,那眼神里有深切的痛心,有难以言说的无奈,也有深深的疲惫。 “香兰。”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爸妈是为你好,为你长远想。你还年轻,这路……长着呢。一个人拉扯俩孩子,太难了。王家那边……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你婆婆那个人,把孙子看得比命还重!你现在回去,她肯定把阿毛看得死死的。将来……将来万一你想往前走一步,难啊!比登天还难!” “爸,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 香兰的眼泪又涌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但眼神依旧倔强,像岩石缝隙里长出的草。 “可这是我的路,怎么走,我得自己选。我不怕难!再难,有红红和阿毛在身边,我也能撑下去!我主意已定,今天就回去。”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楔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任凭阳永康和张秀英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怎么描绘未来独自抚养孩子的艰难,怎么讲寡妇在世俗眼光下的难处,讲舆论的无形压力,阳香兰只是咬着没有血色的下嘴唇,固执地摇头,眼神空洞又坚定。 阳光辉几次想开口劝解,看看父亲紧锁的眉头,又看看妹妹那副认死理、油盐不进的样子,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把话咽了回去。 父母的建议终究是建议,这漫长而艰难的人生路,最终还得阳香兰自己拿主意。 而她的主意,此刻像石头一样硬,不容撼动。 僵持了许久,屋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张秀英压抑的啜泣声和阿毛偶尔的哼唧。 张秀英抱着阿毛,哭得眼睛红肿。 阳永康又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和一种被女儿倔强打败的疲惫。 他看着女儿那副铁了心的样子,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徒劳,只会让彼此更难受。 “罢了。” 阳永康最终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至极,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精气神,老了好几岁,“你自己的路……自己选吧。要回去……就回去吧。” 他说完,背过身去,不再看女儿,只留下一个佝偻沉默的背影。 张秀英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被阳永康那个疲惫的背影无声地制止了。 她搂紧了怀里的阿毛,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眼泪无声地流得更凶,滴落在阿毛的小包被上。 阳光明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里五味杂陈。 他了解姐姐的脾气,外柔内刚,一旦认准了方向,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父亲最终选择了妥协,这或许是面对现实的无奈,也或许是对女儿选择的最后一份沉默的尊重。 “姐,东西收拾好了吗?我送你。”阳光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阳香兰点点头,用力擦干脸上的泪痕,站起身,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和两个孩子的衣物用品。 她从五斗橱里取出几件迭好的换洗衣裳,又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半旧的帆布旅行袋。 她的动作利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小小的包袱和旅行袋很快就打好了,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在娘家这一个多月,添置的衣物寥寥无几。 香兰一手抱着阿毛,一手牵着红红,背上背着那个包袱。阳光明则提着一个装着红红几件小玩具和替换衣服的网兜,还有那个略显空荡的旅行袋。 “爸,妈,大哥,我……走了。”香兰站在门口,声音有些发涩。红红紧紧依偎着妈妈的腿,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不安。 张秀英放下阿毛,红着眼睛上前,想摸摸阿毛的小脸,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终究只是哽咽着叮嘱: “回去……好好过……常带孩子回来看看……” 她转向红红,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外孙女的小辫子,“红红,乖,听妈妈话,也听奶奶话。” 阳永康依旧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佝偻着,没有回头,只是沉闷地“嗯”了一声。 阳光辉站在父亲身后,神情复杂地朝妹妹点了点头,想说点什么安慰或者叮嘱的话,最终只憋出一句干涩的:“有事吱声。” 李桂抱着壮壮,把几人送到天井口:“香兰,路上慢点。有啥事需要搭把手的,就捎个信儿。”壮壮在妈妈怀里扭着身子,朝红红挥着小手。 走出熟悉的石库门,弄堂里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香兰抱着阿毛,脚步有些沉重,像灌了铅。阳光明提着东西,默默地走在姐姐身边。 红红似乎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氛和母亲的沉默,紧紧抓着妈妈的手,小脸上没了平日的活泼,显得异常安静。 一路上,姐弟俩都没怎么说话。 香兰的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前方熟悉的街道:灰扑扑的墙壁上残留着褪色的标语,偶尔驶过的有轨电车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穿着蓝灰工装或打着补丁衣服的行人匆匆走过…… 这一切熟悉的景象,此刻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 她的心思不知飘到了哪里,也许是建军最后出门时的背影,也许是婆婆殷切看着阿毛的眼神。 阳光明看着姐姐瘦削的侧脸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知道她心里翻腾着巨浪,那个沉重的决定,像一块大石压在她心上,也堵住了所有劝慰的言语。 他只是默默地跟着,替她分担着行李的重量。 走到王家所在的石库门外,香兰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她抬头看了看那扇同样斑驳的黑漆木门,门环在阳光下泛着黯淡的光泽。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勇气,才抬手敲响了门环。 “笃笃笃。” 开门的是王银环。 她看到门外的香兰和两个孩子,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香兰!你回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妈!妈!香兰回来了!带着红红和阿毛回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欢快,在安静的弄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氏闻声从里屋快步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件正在缝补的旧衣裳。 看到香兰和她怀里的阿毛,眼圈立刻就红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几乎是抢一般就将阿毛从香兰怀里接了过去,紧紧搂在怀里,脸贴着孙子温热的小脸蛋,声音都带了哭腔: “阿毛!奶奶的心肝宝贝肉啊!可想死奶奶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她稀罕地亲了又亲阿毛,仔细端详着孙子的脸,似乎要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胖了,是不是还认得奶奶。 亲热了好一会儿,王氏这才把目光转向香兰,脸上是真心实意的笑容,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 “香兰啊,可算回来了!妈这心啊,总算放回肚子里了! 在娘家……都好吧? 奶水足了就好!阿毛看着是胖了点,精神头也好。” 她目光扫过香兰身后的阳光明,热情地招呼:“光明也来啦!快进屋坐!正好,今天副食品店有肉,买了点,中午就在家吃饭!我这就让银环去买点菜添上!” 她一边说着,一边抱着阿毛就往屋里让,生怕他们走了似的。 王氏的喜悦和热情是真实的。 香兰在娘家住了一个月,如果不是因为奶水不足需要娘家那边想办法补充营养,她早就让金环银环去接人了。 这一个月里,她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生怕儿媳妇在娘家住久了,心就野了,或者被娘家人撺掇着起了别的心思。 她甚至已经盘算好,如果香兰下星期还不回来,她就亲自带上大女儿王金环,提上点东西,去阳家石库门“看看”,探探虚实,顺便也提醒一下。 现在,看到香兰带着两个孩子主动回来了,王氏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了地,一块大石头终于搬开。 儿媳妇回来了,孙子也回来了,这个家,总算又像个家了。 至于香兰为什么住这么久才回来?只要人回来了,孩子好好的,那些都不重要了。 这至少说明,香兰心里还是装着这个家,装着孩子的,没有别的想法。 “王阿姨,不用麻烦了。”阳光明把网兜和旅行袋放在门边的凳子上,语气平和,“我就是送姐姐和孩子回来。家里还有点事,得赶回去。就不吃饭了。” “哎呀,这都到家门口了,哪能不吃饭就走?再忙也不差这一顿饭的功夫!”王氏抱着阿毛不撒手,极力挽留,“快坐下歇歇,喝口水!银环,倒水啊!用那个玻璃杯!” 阳光明拗不过,在堂屋那张旧藤椅上坐了下来。 堂屋的陈设和一个月前没什么变化,只是更显冷清。 王建军的遗像依旧挂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镜框擦拭得一尘不染,照片上的笑容憨厚朴实,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家。 王银环麻利地用玻璃杯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他。 王氏抱着阿毛坐在对面的方凳上,爱不释手地逗弄着孙子,嘴里不停地问香兰在娘家的情况,身体怎么样,奶水够不够,红红有没有闹腾。 香兰把红红搂在怀里,坐在另一张凳子上,简单地应着“都好”、“还行”、“没闹”,神情有些疲惫,也有些疏离,目光偶尔掠过墙上建军的照片。 阳光明默默地喝着水,目光平静地扫过这间熟悉的堂屋。 屋子里的气氛,似乎比一个月前少了几分撕心裂肺的悲伤,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认命般的沉寂。 窗台上那盆原本有点蔫的吊兰,叶子似乎舒展了些,透出点顽强的绿意。 一杯水喝完,阳光明放下杯子,站起身:“阿姨,姐,我真得走了。家里还有点事要办。”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王氏见实在留不住,也不再强求,抱着阿毛送到门口,连声道谢: “光明啊,辛苦你了!送这么大老远!回去一定替我跟你爸妈带个好!让他们放心,香兰和孩子们在这边,有我呢!有我照看着呢!”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宣示主权的笃定,仿佛在承诺,也像是在强调归属。 “好,王阿姨您留步。”阳光明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抱着红红站在一旁的姐姐香兰。 香兰也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深深的疲惫,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茫然和那份下定了决心的坚持。 “姐,我走了。有事……就托人带个话。”阳光明低声说了一句。 “嗯,路上慢点。”香兰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阳光明转身,大步走出了王家石库门那狭小的天井。 身后,传来王氏逗弄阿毛的欢喜声音:“哎哟,我的乖孙孙,想死奶奶喽!”。 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吱呀”一声,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声音。 他走出弄堂口,午后的阳光依旧有些刺眼,晃得人眯起了眼睛。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两扇紧闭的黑漆大门,知道姐姐选择的这条路,荆棘密布,才刚刚开始。 那扇门里,有她割舍不下的骨肉,有她无法忘却的过往,也有她决心独自面对的未来风雨。 (本章完) 第169章 168直升副科靠山倒台厂长调离赵国栋 第169章 168.直升副科.靠山倒台.厂长调离.赵国栋升职. 七月盛夏的魔都,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 黄浦江上吹来的风,掠过密密麻麻的屋顶和晾衣竿,到达红星国厂区时,早已失去了那点微弱的水汽,只剩下黏腻的热意,并不能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闷。 就在这样一个闷热得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一则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骤然打破了厂区的平静表面,激起了迅速扩散的议论浪潮。 厂长窦鸿朗,毫无征兆地被调离了! 没有惯常的欢送会,没有正式的情况说明,甚至很多人直到第二天,才发现厂长办公室的门换了新锁,里面空了,办公桌和文件柜都清理得一干二净。 这种静悄悄的消失,在按部就班的工厂生活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意味深长。 各种小道消息如同车间里那些无孔不入、四处飞舞的絮,迅速在科室和车间之间流传开来,版本各异,细节丰富。 在锅炉房抽烟休息的间隙,有老师傅信誓旦旦地说,是窦鸿朗在市里最大的那个靠山倒了台,树倒猢狲散,他自己屁股底下也不干净,怕被牵连清算,赶紧活动关系调走了,去的还是个清水衙门。 科室的办事员们交换着眼神,低声传递另一种说法:是因为上次那桩仓库纵火案,他虽然表面上撇清了责任,但上面还是认为他治厂不严、用人唯亲,内部留了处分,这次是明调暗降,看着平级,实际权力小了很多。 还有更离奇的说法,在一些喜好打探消息的工人里传播,说是牵扯到更高层面、更难以言说的斗争,传得神乎其神,仿佛说话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但细究起来,又都是捕风捉影,毫无实据。 阳光明坐在厂务办的办公室里,窗外梧桐树上知了的鸣叫一阵高过一阵,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对抗这酷暑。 他手里的钢笔正在一份日常生产报表上签署意见,有些心不在焉,笔尖顿了顿,一滴蓝黑墨水不受控制地洇在稿纸上,慢慢晕开一个小小的边缘毛糙的蓝点。 他也听到了那些风声,各种版本的猜测像热风一样灌进耳朵。 但以他现在的层级,厂务办的秘书,根本无法触及真相的核心。 窦鸿朗为何突然离开,就像厂区上空盘旋扭曲的热浪,看得见摸不着,只留下一个模糊而灼人的印象,让人心烦意乱。 他只知道,窦鸿朗确实走了,走得悄无声息,甚至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仓促和狼狈。 更重要的是,他走了,厂长的位置,空了出来。 红星国厂的厂长,算是厂里的二把手,在生产管理上握有实权,是仅次于田书记的重要位置,如今骤然虚位以待。 这就像在看似平静的池塘里投下了最肥美的饵料,瞬间吸引了所有潜在猎食者的目光,水面下暗流涌动。 厂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而紧绷。 走廊里的偶遇,笑容背后可能藏着试探;食堂吃饭时三五一堆的闲谈,话题总是不自觉地绕回那件事;甚至车间休息时,片刻的沉默,都似乎隐藏着无声的揣测和权衡。 空降,还是内升。 这两个简单的选项,牵动着厂里无数人的神经,关系着各自的前程和派系的起伏。 如果空降,意味着上面可能对厂里现状不满意,现有的权力格局将面临洗牌,很多人要重新站队,很多既得利益可能受损。 如果内升,那么谁最有希望? 资历最老的霍书记,还是同样资深且作风强势的孙书记?他们的名字被频繁提及,支持者们也在私下里活跃着。 但更多的人,将目光投向了那间挂着“副厂长”牌子的赵国栋的办公室。 他来厂时间最短,满打满算不过一年半。 但他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作风,主持设备技术改造取得的显著成效——细纱断头率下降、布机效率提升都是有目共睹的。 还有在仓库纵火案中面对不利局面时,他展现出的惊人魄力和最终翻盘、揪出真凶的韧性,都让这个人无法被忽视。 更重要的是,他有田书记的坚定支持。 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实,田书记在许多场合肯定过赵国栋的工作思路和成绩。 当然了,两人的战友关系,在工厂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阳光明的心也悬着,他比厂里大多数人都更关注这件事的最终走向。 他和赵国栋的关系,早已超越普通的上下级,经过仓库纵火案的并肩作战和危机应对,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深度绑定的信任和默契。 某种意义上,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赵国栋若能再进一步,登上厂长之位,对他阳光明而言,意义绝非仅仅是领导的高升,更关乎他自身未来道路的宽窄和方向。 他仔细思量着各方因素。 论资历,赵国栋确实不如那两位副书记深厚,这是明显的短板。 但论实际工作能力,论拿得出手的实绩,论在工人和技术员中逐渐积累的威望,尤其是处理棘手复杂问题时所展现出的清晰思路和果断手腕,赵国栋的优势又相当明显。 再加上田书记在厂内和可能向上施加的影响力,如果上面没有特别强烈的意向非要空降一个厂长下来,赵国栋的机会确实很大。 然而,上面的博弈,乃至更上层的心思,阳光明无从得知,那是他无法触及的层面,被重重迷雾笼罩。 但他觉得自己不能只是干等着,被动地接受任何结果。他总想为赵国栋做点什么,哪怕只是锦上添,哪怕最终作用微乎其微,也算尽了一份心力。 他想到了自己最熟悉的武器:笔。 想到了上次那篇发表在《沪海日报》上的文章,那篇文章为他个人赢得了厂级优秀党员的称号,也为厂里争了光,更重要的是,它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赵国栋在危急时刻力挽狂澜的正面形象。 舆论的造势,在某些关键而微妙的时刻,或许能起到一点意想不到的作用,就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虽小,总能扩散出去。 他斟酌再三,决定不再像普通下属那样对此等大事保持沉默和距离。 经过仓库纵火案的并肩作战,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超乎寻常的信任和直接沟通的渠道。 他可以选择一种更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支持。 他找了个机会,在向赵国栋汇报完近期几项日常工作的安排后,办公室里没有旁人,正是交心的好时机。 “书记。”阳光明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认真,“有件事,我琢磨了一下,想听听您的意见。” 赵国栋正低头批阅一份关于下半年原料采购计划的文件,闻言抬起头,摘下那副浅框眼镜,用指尖揉了揉略显疲惫的眉心,“说吧。”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点公务繁忙后的沙哑。 “窦厂长调走,厂里的位置空了出来。”阳光明说得直接,但声音控制在不高的范围,仅限两人听见,“外面议论很多,各种猜测都有。” 赵国栋看着他,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既看不出焦虑,也看不出兴奋,只是“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阻止他谈论这个敏感话题。 “我知道这事最终要看上面的安排,市里的考虑肯定比我们全面,我们底下人操心也没用。” 阳光明措辞谨慎,先摆正位置,“但我就在想,我们能不能……从侧面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点点水滴,或许也能起点润滑作用。”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赵国栋的反应。 赵国栋重新戴上眼镜,身体向后靠在老旧的藤椅背上,藤椅立刻发出熟悉的、令人担忧的吱呀声。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亮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目光透过镜片,显得有些深邃。 “你想怎么做。”这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他似乎已经从阳光明的话里,准确捕捉到了他的意图,甚至可能已经猜到了他接下来的提议。 “我想再给《沪海日报》写篇文章。” 阳光明顺势说出自己的打算,“主题就围绕咱们厂近年来技术和设备改造取得的最新成果,尤其是您来了之后主导推进的那些项目,像细纱机的罗拉改造、布机的效率提升、新的落纱装置的应用,这些都可以写,有具体数据,有实际效果,拿得出手。” 他顿了顿,补充了更关键的一点,将技术成果与政治导向结合起来,“还可以结合您担任副书记后,在党委会上提出的‘抓革命,促生产,技术革新当先锋’的倡议。 谈一谈正确的思想如何引领生产实践,如何通过具体的技术改造来巩固无产阶级砖正,促进生产大发展,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力量。” 他提到的这个倡议,是赵国栋年初时结合当时全国的政治形势和厂里生产的实际需要提出的一个口号,既符合务虚的主流基调,又突出了务实的方向,在厂里得到过推行。 赵国栋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的敲击停止了,只是虚握着放在桌上。 过了十几秒,赵国栋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像是在评价一份普通报告:“文章发出去,不可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上面决定事情,考虑的因素很多,很复杂,不是一两篇文章能影响的。”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一种冷静的评估。 “我明白。”阳光明立刻点头,他深知这一点,“就是想着,如果能发表,至少能让厂外的领导、兄弟单位和社会层面,多一个角度了解咱们厂实实在在的工作,了解您在厂里主持推进的成绩。算是一种……侧面的反映和积极的姿态。” 他强调的是“侧面”和“反映”,姿态重于实效。 赵国栋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秘书。 阳光明思维敏捷,有想法,而且懂得如何将想法落到实处,懂得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来造势,懂得在规则内行事。 这种主动性和对分寸感的把握,在他看来,是很难得的品质。 “想法不错。”赵国栋终于给出了明确的肯定答复,虽然语气依旧平淡,“写,可以。但是……” 他稍稍坐直身体,加重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写完之后,发表之前,必须拿给我看。在这种关键时刻,可以不做,但不能出错,我需要把关。” 这是同意,也是必要的控制和风险防范。 他需要确保文章基调正确,措辞稳妥,不会在敏感时期授人以柄或产生任何不必要的误解。 “那是当然。”阳光明心中一定,立刻应道,“我写完初稿后,第一时间请您审阅修改。” “嗯。”赵国栋点点头,重新拿起桌上的钢笔,目光落回文件上,“抓紧时间。这种事,赶早不赶晚。”他提醒道,时机很重要。 “明白。”阳光明简练地回答,知道谈话结束,便轻轻退出了办公室。 得到了赵国栋的首肯,阳光明立刻行动起来。 时间紧迫,他利用一切工作间隙和休息时间构思动笔。 他对厂里的技术革新项目本就十分熟悉,相关的数据、效果对比资料,都是现成的,整理起来很快。 关键在于,如何将相对枯燥的技术性内容,与当时必须强调的思想政治要求,有机结合起来,写得既扎实有物不浮夸,又不显得生硬突兀; 既要体现出技术带来的进步,又要突出政治挂帅的引领作用;既有实际工作的高度,又有思想层面的升华。 他伏在办公桌上疾书,稿纸一页页翻过。 汗水从额角滑落,有时滴在纸上,他小心地用吸墨纸吸干。 他只了一天多的时间,就完成了初稿。又利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反复修改润色,调整措辞,确保每一个表述都尽可能严谨妥帖。 最终,一篇题为《技术革新促生产,思想引领谱新篇——红星国厂技术改造工作纪实》的文章成型了。 文章用扎实的数据和具体案例,详细介绍了厂里近期几项主要技改项目的背景、过程和成效。 并将这些成绩归结于厂党委特别是分管领导赵国栋同志提出的“抓革命,促生产,技术革新当先锋”思想的正确引领。 强调了强有力的政治工作如何转化为对经济工作的强大促进作用,体现了工人阶级的革命热情和智慧。 他将稿子工整地誊写清楚,检查无误后,送到了赵国栋的办公桌上。 赵国栋看得很仔细,用了差不多半小时的时间,逐字逐句审阅,期间用红笔在上面修改了几处措辞,让语气更稳妥,政治表述更精准、更符合当前的文件精神,淡化了一些可能显得过于突出个人的痕迹。 “可以了。”看完后,他放下稿子,对站立一旁的阳光明说,“就按这个修改后的发吧。” 阳光明松了口气,接过稿子:“好的,厂长。” 他立刻抽空去了附近的邮局,将稿件仔细封好,寄往《沪海日报》编辑部。 因为有过上次的合作经历,这次的投稿流程似乎顺利得多。编辑打来一次电话核实了两个数据,没有提出大的修改意见。 仅仅过了两天,文章就在《沪海日报》第二版的经济建设栏目里见报了。 位置没有上次批评与表扬版块那么显眼,但也占了不小的篇幅,排版位置也算很靠前。 阳光明拿到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时,仔细看了一遍见报稿,和赵国栋审定后的版本一致,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就像投入湖中的一粒小石子,涟漪能扩散多远,能否被该看到的人看到,都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上面的决策,等待命运的宣判。 而等待的过程,在这种不确定中,显得格外焦灼。 厂里的气氛依旧微妙。 各种小道消息还在传来传去,但关于厂长人选的具体猜测,反而渐渐安静下来,一种异样的沉默笼罩下来。 这种安静,往往意味着博弈进入了最关键、最紧张的阶段,各方都在观望、角力或等待最后的指示。 阳光明照常工作,处理文件,安排会议,陪同赵国栋下车间调研生产进度和新的技改项目落实情况。 赵国栋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依旧沉稳,严肃,话不多,甚至比平时更沉默了些,让人看不透心思。 但阳光明能隐约感觉到,在那似乎平静如常的表面下,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一种引而不发的状态。 一个星期,在这种焦灼的等待和表面的平静中,显得格外漫长。每一天都好像被拉长了。 终于,又一份来自上级单位的红头文件,由专人送达厂党委办公室。文件袋上印着严肃的单位名称,密封着。 文件的内容没有立刻公开,但很快就在厂党委极小范围内传开,然后像长了翅膀一样,以更快的速度、更详细的版本扩散到全厂的科室和车间,引发了新一轮的更加热烈的议论。 新一任厂长的最终落定,很快正式公布。 经上级党委研究决定,免去赵国栋同志红星国厂副厂长职务,任命其为红星国厂厂长。 尘埃落定。没有空降。内部提拔。赵国栋,成功了! 消息传到厂务办时,阳光明正在档案柜前整理一批需要归档的旧文件,手上沾了些灰尘。来告诉他消息的是厂办另一个年轻办事员,语气里带着羡慕和讨好。 阳光明的手停了一下,一股热流猝不及防地从心底涌起。 成了,真的成了! 他心里重复着这两个字,脸上却尽力维持着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激动和翻腾的情绪,对来人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继续手里的整理工作,只是动作似乎比平时更轻快、更有力了些。 新职务,新气象,新办公室! 几天之后,赵国栋搬进了厂长办公室,阳光明作为专职秘书,自然也更换了新办公室,位置还是在赵国栋大办公室的外间,只是空间更大了一些。 如今的厂长办公室,比原先副厂长的办公室更宽敞一些,靠墙立着玻璃门的书柜,里面摆满了文件和书籍,桌上多了两部电话,一部黑色的是内部电话,一部红色的是外线,象征着更广泛的联系和更大的权力责任。 窗台上摆着两盆常见的绿色植物,给房间增添了一丝生气。 赵国栋站在窗边,背对着门,看着楼下厂房之间忙碌运输的平板车和来往的工人。 听到阳光明进来的脚步声,他转过身。 他脸上带着一种淡淡的沉稳的笑意,那是一种历经一番拼搏和等待后终于如愿的释然,更多的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沉稳和自信,看不到太多狂喜,只有责任落肩的凝重。 “厂长。”阳光明改了口,声音里带着由衷的祝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赵国栋点点头,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那椅子也比以前的更结实些。 “坐。” 阳光明依言坐下,腰背挺直。 “这次的事,总算定了。”赵国栋开口,语气平稳,但透着一种掌握全局后的踏实感,“后面担子更重了,要抓的生产任务更多,要求也更高。”他像是在对阳光明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您肯定没问题。厂里的生产基础是好的,同志们也支持。”阳光明说道,语气诚恳。 赵国栋摆摆手,似乎不想多谈这些,话锋一转,切入实际:“我的工作变动了,你的岗位也要相应调整一下。之前考虑过,现在正好落实。” 阳光明的心提了一下,认真聆听,目光专注。 “以前我是副职,分管一摊,你这个专职秘书,想直接挂厂务办副主任的衔,还得再熬熬资历,没个几年时间,挂不上这个头衔。” 赵国栋说得直接明了,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太多顾忌,“现在不一样了。厂长的专职秘书,挂厂务办副主任,名正言顺,是厂里多年的惯例,也是为了方便开展工作。” 厂务办副主任,副科级岗位! 这是一个清晰的职务晋升,意味着他正式迈入了干部序列中的一个重要门槛,拥有了相应的职责和……影响力。 阳光明屏住了呼吸,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谢谢厂长培养!” “这是你应得的。”赵国栋看着他,目光里带着认可,“你的能力和贡献,尤其是在几次关键事情上的表现,大家都看得见。这个副主任,你担得起来。以后要更严格要求自己。” 他顿了顿,语气稍微严肃了些,谈到了更实际的问题:“但是,职务好解决,厂党委会通过就行。行政级别是另一回事,这涉及到工资待遇,卡得非常死。” 阳光明点头表示完全明白。 从六三年开始,全国工资基本冻结,这个政策针对的不仅仅是工人,干部提级尤其困难,名额极少。 自从这项政策出台之后,在干部序列当中,高职低配的情况开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普遍。 普通干部的职务任命,厂里有权决定,但行政级别调整涉及工资基金,需要报市里相关部门审批,难度很大。 “你现在是行政二十三级,对应的是五级办事员。”赵国栋清楚记得他的级别,“按道理,副科级职务对应的是行政十八级起始。但这个坎,现在很难跨过去,很多老同志卡了多年也没动。” 他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敲了敲,发出轻微的嗒嗒声:“除非有特别的硬荣誉。比如劳动模范,或者……像你这次获得的优秀党员称号,可以作为突出表现申报。” 阳光明心里一动,看来他的优秀党员称号又要发挥重要作用了。 “你有今年的优秀党员称号,这是个很好的理由和突破口。” 赵国栋显然早就考虑过了这个问题,“我会尽力为你争取,以破格提拔优秀党员的名义报上去。但能批下来几级,我现在不敢保证。提一级,到二十二级,希望比较大。提两级,到二十一级,就得看运气和上面的审核了,难度很大。” “我明白。厂长,能让厂里报上去,就已经是对我很大的鼓励和肯定。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能提一级最好,不能提,我也绝对接受,绝不会有什么想法。”阳光明语气诚恳,态度放得很端正。 他知道这里的难度,全国一盘棋,财政紧张,行政级别每提升一级,就意味着财政支出增加一分,审批自然极其严格。 赵国栋刚愿意为他争取,已经是对他极大的看重和扶持。 “嗯,有这个心态就好。保持平常心。”赵国栋满意地点点头,对他的反应表示赞许,“文件这几天就会下发,你先有个心理准备。级别的事,我回头就交代下去,让他们尽快准备材料,抓紧上报。” 又过了大约一个星期,关于阳光明职务任命的红头文件正式下发到了各科室和车间。 红星国厂党委会任命文件:经厂党委会研究决定,任命阳光明同志为厂务办公室副主任(副科级)。 文件编号、日期、公章,一应俱全。 …… 虽然只是薄薄一张纸,油印的字迹甚至有些模糊,却足以在厂里引起一阵不小的波澜和议论。 厂务办副主任,副科级! 阳光明才多大?进厂才多久?毛估估也就两个年头,还不到两年时间。 从普通办事员,到厂办秘书,再到副科级干部,这升迁速度,在论资排辈风气仍存的工厂里,简直像坐上了火箭,让人瞠目。 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是赵国栋身边的红人,笔头子硬,能力突出,在仓库纵火案里立了功,又刚评了优秀党员,但看到白纸黑字的任命文件,还是忍不住私下咋舌,议论纷纷。 羡慕的有之,惊讶的有之,暗自泛酸水的也有之。 更让人瞩目和羡慕的是,紧接着厂里的相关科室就开始忙活起来,准备材料,为阳光明申报行政级别提升。 因为有优秀党员的荣誉,加上新任厂长赵国栋的大力推动和指示,申报流程走得很快,报告很快就递交了上去。 这一次,等待上级批复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在消息灵通人士的翘首以待中,第二份红头文件也下来了,是关于阳光明行政级别调整的通知。 经厂党委会申报,上级主管部门研究批准,阳光明同志的行政级别调整为二十一级。 行政二十一级! 虽然距离副科级职务起始对应的行政十八级还有一点差距,属于常见的“高职低配”。 但在当前普遍冻结提级的大环境下,能从二十三级直接提到二十一级,连升两级,已经是极少数人才有的特殊待遇,足以说明厂里争取的力度和上面的某种认可。 每月基础工资,从四十九块五,直接跳到六十二块! 这个消息,比职务任命本身更加轰动,更加实在。 二十一级,六十二块钱的月工资! 很多熬了十几年、技术精湛的老师傅,辛苦一个月,也拿不到这个数。 一个年纪不到十九岁的年轻人,刚提了副科,就拿这么高的工资,简直让一些老工人无法想象,心里五味杂陈。 羡慕,嫉妒,惊叹,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厂里弥漫,但更多的是无奈和认命。 形势比人强,谁让人家有本事,跟对了人,又立了大功,得了荣誉呢?除了私下议论几句,也改变不了什么。 文件正式下发的当天上午,阳光明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桌子不再是原来的那一张旧木桌,换成了一张新桌子,位置也更靠近里间厂长办公室的门,方便随时响应召唤。 他心情保持平静,按部就班地处理着手头的文件,对外面走廊里隐约传来的议论声充耳不闻,面色如常。 他知道,这一切既是奖励和认可,也代表着更大的压力和更重的责任。 副科级的职务,意味着他需要承担更多管理协调工作,思考问题要更全面。 二十一级的级别和六十二块的工资,意味着周围人对他会有更高的期待,他必须做得更好,不能出纰漏。 中午下班铃声响起,他收拾好桌面,锁好抽屉,刚走出办公楼,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他一眼就看到母亲张秀英等在门口那棵大槐树的树荫下,正不停地用手绢扇着风,脸上却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急切,眼睛不时望向办公楼门口。 “明明!这儿呢!”看到儿子出来,张秀英立刻迎了上来,声音都比平时亮堂了好几分,引得旁边走过的几个工人侧目。 “妈,你怎么来了?这么大太阳,等多会儿了?”阳光明快走几步,有些意外。 “等你吃饭呀!妈今天高兴,心里头热乎,不怕晒!”张秀英一把拉住儿子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上下打量着穿着白短袖、胸前别着钢笔的儿子,越看越欢喜,“走,去食堂!妈今天高兴,请你吃荤菜,大荤!” 阳光明看着母亲兴奋得有些发红的脸庞,心里明白了。 这么大的喜事,她怎么可能憋得住,肯定是一听到信儿就坐不住了,要拉着他去工友最多的地方,好好“显摆”一下,享受那种扬眉吐气的喜悦。 他理解母亲这种朴素而直接的喜悦和骄傲。 儿子有出息,就是母亲最大的荣光,这种精神上的满足感,对她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好,正好我也饿了。食堂今天好像有红烧带鱼?”阳光明顺从地点点头,配合着母亲的兴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母子俩并肩向工人食堂走去。 正是用餐高峰,食堂里人声鼎沸。 排队打饭的窗口排着长队,工人们拿着铝制饭盒,互相说笑着,敲打着饭盆。 张秀英一进食堂,腰杆挺得笔直,脸上笑容灿烂,声音也格外响亮,逢人便打招呼。 阳光明升了副主任,行政级别也提高到了二十一级。对张秀英来说,这是天大的事,但这件事也只是在关心阳光明的小范围之内传播,厂里的大部分工人都不会关注这种和自己无关的事。 “王师傅,吃饭呢?今天这米饭蒸得挺暄乎!” “李大姐,你也刚打完饭?哎哟,这带鱼段看着挺宽!” 她不停地和相熟的工友打着招呼,然后看似随意,实则刻意地把身边的儿子推向前台,话里话外引向主题。 “哎哟,张师傅,这是等着儿子一起吃饭呢?光明现在可是大忙人!”有相熟的女工笑着搭话,目光在阳光明身上转了一圈。 “可不是嘛!”张秀英嗓门亮堂,仿佛要让半个食堂的人都听见,“这孩子,现在是真忙,厂里事多,想跟他一起吃顿饭都难。 这不是今天他们厂办下了文件,升了那个……副主任了嘛! 副科级! 我说什么也得拉他出来,小小庆祝一下!” 她故意把“副主任”和“副科级”三个字咬得特别清晰,重音突出。 “副主任?哎哟!光明升官了?副科级了?真的假的?”周围立刻投来更多惊讶和羡慕的目光,有人凑近了些。 “啥时候的事啊?张师傅你可真行,养出这么出息的儿子!光宗耀祖了啊!” “光明这才多大啊,进厂才几天?就是副科级干部了?了不得!了不得!赵厂长真是重用人才!” “工资也得涨不少吧?副科级,得有好几十块吧?” 张秀英享受着众人聚焦的恭维,脸上笑开了,皱纹都舒展开了,嘴上却还要努力谦虚几句: “哎,都是组织上培养,领导看得起他,孩子自己嘛,也算肯干,有点小运气……工资嘛,是涨了点,具体多少我还真没细问,好像是……六十二块?” 她仿佛才想起来似的,用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报出这个令人咋舌的数字,效果却更佳。 果然,周围又是一片更大的惊叹和啧啧声。 “六十二块?我的老天爷!比我家那口子工资还高出一大截呢!” “张师傅,你这以后就等着享清福吧!儿子这么有出息!”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我家那个小子比光明还大两岁呢,还在学徒期晃荡呢!” 阳光明站在母亲身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显谦逊的笑容,对着各位叔叔阿姨点头问好,并不多话,偶尔说一句“都是组织培养”、“还要继续努力”之类的套话。 他知道,此刻自己只需要当好一个背景板,一个母亲骄傲的注脚和展示品。 母亲需要这份来自周围工友的认可和羡慕,来填补她多年来含辛茹苦、默默付出后所渴望的精神慰藉和荣光。 他看着母亲脸上焕发出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扬眉吐气的光彩,觉得配合一下母亲的这点小虚荣,非常值得。 这顿午饭,在母亲不断接受各方祝贺和阳光明低调应对中度过。 张秀英胃口大好,平时舍不得吃的炒肉丝,就着大米饭吃得干干净净,脸上始终红扑扑的。 吃完饭,母子俩走出喧闹的食堂,热浪依旧。 张秀英脸上的红晕还没完全褪去,拉着儿子的手叮嘱:“下班早点回家!这么大的喜事,咱家必须得好好庆祝一下!我下班就去副食店,看看能不能割点肉,再买条鱼。回家把这个好消息一说,你爸你哥他们肯定会高兴坏了,晚上咱们包饺子!” “好,我知道了妈。”阳光明答应着,“您也别太破费,天热,东西多了也放不住。” “放心吧!妈心里痛快,浑身是劲!热不怕!”张秀英风风火火地摆摆手,脚步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和儿子分别后,重新回到车间办公室。 下午下班后,阳光明没有直接回石库门,他先绕道回了自己的那间筒子楼宿舍。 他用钥匙打开自己那间小屋的门,一股积蓄了一天的高度闷热扑面而来。 他关上门,狭小的空间里像个烤箱。 他进了小隔间厨房,打开后来添加的一个小橱柜,从里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二十个洗得干干净净、青皮油亮的咸鸭蛋,个个饱满,他用旧报纸小心地包好,沉甸甸的一包。 沉甸甸一大块,足有五斤重的金华火腿,已经分割成适合家庭烹煮的小块,深红的瘦肉纹理清晰,雪白的脂肪厚实均匀,散发着独特的咸香。 他又从冰箱空间里取出二斤酱牛肉,用油纸包起来。酱牛肉色泽酱红油润,肉质紧实,隔着纸都能闻到浓郁的酱香味。 他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仔细装进那个军绿色的帆布挎包里,挎包瞬间被塞得鼓鼓囊囊,沉甸甸地坠手。 看着这一包丰足的、实实在在的好东西,他心里也充满了踏实感和一种能为家庭带来改善的满足感。 然后他才背上沉重的挎包,锁好门,踏着夕阳依旧灼人的余晖,朝着石库门的方向走去。 弄堂口比平时更热闹一些。 下班回来的人,自行车铃叮当作响,几个半大孩子追逐打闹着跑过,留下一串嬉笑声和扬起的灰尘。 阳光明背着鼓鼓囊囊、一看就很沉的挎包走进天井,立刻引起了注意。 “光明回来啦!” 正在水斗边洗几根黄瓜的李桂第一个看见他,嗓门响亮,“哟,光明今天回家了,来的正好,妈今天买了好菜,你有口福了!” 她这一嗓子,把天井里各家灶间门口和窗口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张秀英正在自家灶间里忙着捅炉子、加煤饼,准备做晚饭,脸上汗津津的,却掩不住喜色。 听到动静,立刻探出身来,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喜气。 “光明回来了!快,快过来!正好,大家都听听。” 她围着围裙,手上还沾着点煤灰,声音洪亮,像是要宣布什么重大消息,“我们家光明啊,又进步了!厂里下了红头文件!我们家光明,现在可是厂务办公室的副主任了!副科级干部!” 她特意强调了“副科级”和“主任”这几个字,咬字清晰。 天井里瞬间安静了一下,只有自来水哗哗的声音和远处传来的无线电广播声。随即响起一片七嘴八舌的议论和祝贺。 “副主任?秀英,真的假的?光明才多大啊?进厂才几天?” “副科级?那可是正经领导了!秀英你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光宗耀祖了啊!” “了不得!了不得!光明这孩子,我早就看着他有出息!稳重!” “工资是不是也涨了?得涨不少吧?副科级待遇呢!” 连一向不太掺和这些事、性格有些清高的冯师母,也从自家灶间门口投来目光。她脸上带着淡淡的、复杂的表情,似乎是惊讶,又似乎有点别的什么。 何彩云正端着个搪瓷盆出来倒洗菜水,听到张秀英的话,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和失落,但很快又挤出笑容,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 “哎哟,那可是大喜事!天大的喜事!恭喜啊,秀英阿姨,恭喜光明兄弟!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只是那恭喜声,听起来干巴巴的,少了点真诚的热乎劲,眼神也有些闪烁。 张秀英此刻完全沉浸在喜悦和骄傲里,根本没注意这些细节,或者说注意到了也不在意。 她享受着邻居们聚焦的羡慕的目光和恭维的话语,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心情舒畅无比。 “同喜同喜!都是组织上培养,领导看得起!”她嘴上客气着,语气里的骄傲和满足却藏也藏不住。 她看到儿子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挎包,更是喜上眉梢,赶紧上前帮忙:“又带东西回来了?哎呀,这么沉!快拿进屋!今晚咱家好好庆祝!他爸!光辉!快出来看看,光明回来了,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阳永康和阳光辉从屋里走出来。 阳永康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略显刻板的表情,但仔细看,眼神里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温和与满意,嘴角似乎也比平时松缓了些。 阳光辉则直接得多,上前接过弟弟肩上沉甸甸的挎包,入手一沉,咧嘴笑道:“好家伙,这么沉!又是好东西吧?今晚可得好好喝两盅!庆祝光明高升!”他的喜悦直接而憨厚。 父子俩虽然没多说什么煽情的话,但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家庭的凝聚力,在这一刻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 李桂也跟着进了屋,热情地帮忙把挎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每拿出一样,就发出一声惊叹。 “哟!这么多咸鸭蛋!个个青皮油亮,真好!” “哎呀!这火腿真不错!正经金华火腿!这膘头,这肉色!好久没见着这么好的了!” “酱牛肉!这可是稀罕物!贵着呢!下酒的好菜!” 张秀英看着摊开在旧木桌上的这些“硬货”,脸上放光,心里别提多舒坦、多敞亮了。 儿子有出息,当了干部,又能往家里拿回这么多实实在在、平时难得一见的好东西,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奔头,让她在邻里间觉得脸上格外有光。 她大手一挥,开始安排晚饭,声音都带着豪气:“火腿切一大块,上锅蒸一蒸!酱牛肉切一大盘!咸鸭蛋切开!再……再把光明上次拿来的那瓶好黄酒开了!今晚咱们也好好讲究一回!” 小小的灶间顿时忙碌起来,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煤炉被扇得旺旺的,蓝红色的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菜刀在砧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利落的笃笃声。 火腿独特的咸香,很快弥漫开来,混合着煤烟和米饭蒸汽的气息,融入石库门里弄黄昏时分特有的嘈杂而温馨的烟火气里。 阳永康坐在靠窗的那把老藤椅上,默默地卷着烟卷,偶尔看一眼忙碌的家人,再看一眼桌上丰盛的食物。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沉稳的小儿子身上,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慢悠悠地划亮火柴,点燃了烟卷,深吸一口,烟雾缓缓吐出,似乎吐出了多年的辛劳和一丝慰藉。 阳光辉帮着母亲打下手,剥蒜洗姜,脸上满是憨厚满足的笑容。 壮壮在屋里到处跑动,扶着床沿,啊啊地叫着,似乎也感受到了家里不同寻常的喜庆气氛。 阳光明看着眼前这一切,忙碌而喜悦的母亲,沉默却欣慰的父亲,憨厚快乐的兄长,活泼的侄子,桌上难得的丰盛菜肴,邻居们羡慕的话语还在窗外隐约可闻。 一种平淡而真实的幸福感,在这狭小拥挤、甚至有些破旧的石库门房间里缓缓流淌。 这就是他的家,质朴,简单,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和温度。 这就是他奋斗的意义之一,让自己和家人过得更好,让父母为之骄傲。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弄堂里各家各户的灯光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户,在窄小的天井里交错,汇成一片温暖而斑驳的光网。 屋里的灯光虽然昏暗,却足以照亮每个人脸上真挚的喜悦和满足。 (本章完) 第170章 169婆婆欺压再回娘家心中委屈当众叫 第170章 169.婆婆欺压.再回娘家.心中委屈.当众叫板 又是一个星期天。 阳光明挂上厂务办副主任的头衔,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时间。 上午没什么事,他走进石库门天井,已经是上午九点。 天井里很热闹,各家都已经吃过早饭,人们聚集在天井里,或忙碌着手里的活计,或围坐在一起闲聊。 这次回家,阳光明的挎包里只带了两样东西,给壮壮带的二斤饼干,还有两瓶澄澈的生油。 把东西拿回前楼放下,阳光明便转身下到天井。 父亲阳永康正坐在他那把老旧的竹椅上,靠着墙根,眯着眼睛,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竹椅年岁久了,已经被磨得光滑,泛着暗红的光泽。阳永康穿着白色的汗衫,领口有些松懈,露出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听到脚步声,他微微掀开眼皮,算是打过招呼。 阳光明拖过一个小马扎,在父亲身边坐下。马扎腿有些晃动,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父子俩也没什么正经话题,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 今天是星期天,虽然并不是所有上班的工人都在今天休息,三班倒的、需要加班赶生产任务的,照样得出门,但今天在家休息的人,显然比往常要多不少。 小小的天井里,一次聚拢了十来个人,显得满满当当,感觉上有些拥挤,弥漫着一种闲适的市井气息。 男人们大多穿着汗衫、短裤;女人们则穿着朴素的布衫,有的围着围裙,显然是刚从家务活中抽身出来。 水龙头那边,哗哗的水流声不断。 水龙头是公用的,下面砌着一个水泥池子,平日里洗菜洗衣都在这里。 陈乐安的妻子挽着袖子,用力搓洗着一盆衣服,肥皂泡沾满了手臂。她用的是最便宜的劳动牌肥皂,味道刺鼻,但去污力强。 何彩云蹲在旁边,仔细地择着一把青菜,菜叶子鲜嫩翠绿,是今天一大早去菜场排队的成果。菜篮里还有几根黄瓜和西红柿,算是夏季里难得的丰富。 冯老师则坐在一个小凳子上,面前摆着一个旧收音机,他正拿着螺丝刀和电笔,埋头修理,眉头紧锁,不时拿起零件对着光看看。 那收音机是红灯牌的,用了十几年,外壳已经泛黄,时常出毛病,但冯老师总舍不得换新的。 几个没上班的爷们聚在一处,抽着劣质香烟,烟雾袅袅,他们聊着厂里最近的生产指标,或者谁家又添了什么紧俏货,声音时高时低。 话题偶尔也会转到国际形势上,但说不了几句就又回到柴米油盐。 女人们的话题则围绕着凭票供应的商品、孩子的学业,或者新听来的逸闻趣事。布票、粮票、肉票,这些票据的分配和使用是永恒的话题。 欢声笑语在天井里回荡,碰撞在斑驳的墙壁上,又弹回来,混合着流水声、修理声、咳嗽声,织成一片热闹而富有生活气息的背景音。 石库门的生活就是这样,私密与公开只有一墙之隔,家家户户的故事都在这方小天井里交织。 阳永康和阳光明聊天的话题,无非是厂里最近的生产情况,天气的闷热,或者父亲阳永康腰腿的老毛病。 阳永康话不多,多是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简短地评价一两句。 阳光明也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并不觉得沉闷。他知道父亲关心什么,特意说了些成为厂长秘书之后的工作变化。 正聊着,天井入口的光线暗了一下,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众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来人是香兰。 她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那包袱用旧床单打着,看上去沉甸甸的,压得她的腰微微弯着。 她怀里紧紧抱着阿毛,孩子似乎睡着了,小脑袋歪在母亲肩上,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热的还是哭过。 红红则紧紧拽着母亲的衣角,小步小步地跟着,小脸上沾着点灰土,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天井里的人,看到这么多目光投来,立刻把脸埋进了母亲的衣褶里。 母女三人的样子,风尘仆仆,香兰脸上更是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愁苦和疲惫,头发也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 她身上穿的还是那件蓝底白点的旧短袖,领口已经被磨得起了毛边,后背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身上。 这副凄凄惨惨的模样,在这夏日闲适的背景下,显得格外突兀,有点像是逃荒的样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天井里的说笑声像被掐断了似的,一下子低了下去,只剩下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显得格外清晰。 陈阿姨搓衣服的手停在了半空,肥皂泡顺着胳膊往下滑。何彩云捏着一根青菜,忘了扔进篮子里。冯老师抬起头,手里的螺丝刀悬在收音机上方。抽烟的男人们也止住了话头,烟雾从嘴角逸出,缓缓上升。 张秀英正从屋里端出一盆要清洗的衣物,一眼看到大女儿这副模样,心里咯噔一下。 她立刻放下盆子,快步迎上前去,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焦急和关切。 “香兰?你这是咋了?怎么这个样子就回来了?出什么事了?在婆家受气了?” 她一边问,一边伸手想去接香兰怀里的阿毛,又想去帮她卸下那个沉重的大包袱。 盆里的衣物散落在地上,她也顾不上了。 一向坚强、甚至有些泼辣的香兰,还没开口,嘴唇哆嗦了两下,眼眶瞬间就红了。 两行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她这一哭,无声无息,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揪心。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连带着背上的包袱也晃动起来。 天井里彻底安静下来。 洗衣服的陈阿姨停下了搓揉,择菜的何彩云抬着头,修理收音机的冯老师也放下了手里的螺丝刀。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香兰身上,带着惊讶、疑惑,更多的是同情。连树上的麻雀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常,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张秀英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扶着女儿的胳膊,连声追问:“到底咋回事啊?你说话呀!别光哭!是不是王氏给你气受了?”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在寂静的天井里显得格外尖锐。 阳永康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手里的蒲扇也不摇了,脸色沉静,但眼神深沉地看着女儿。 阳光明也站起身,默默走到母亲和姐姐身边,目光扫过那个巨大的包袱,眉头微微蹙起,顺手接了过来。 阳光辉原本在屋里逗壮壮玩,听到外面的动静不对,也抱着孩子走了出来,看到妹妹的样子,愣住了。壮壮似乎感受到紧张的气氛,嘴一瘪,也要哭出来。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追问和关切的目光下,香兰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出了缘由。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时不时被哽咽打断。 原来,一个多月前,她带着孩子回到婆家之后,刚开始那半个月,情况还好。 婆婆王氏经历了丧子之痛,对她也算体贴,嘘寒问暖,家务活也抢着干,婆媳间甚至有种相依为命的亲切感。 她那时还暗自庆幸,觉得虽然失去了丈夫,但至少婆婆明事理,日子还能过下去。 她甚至想着,等过段时间,心情平复些,就和婆婆好好商量一下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那两张存单的钱,将来怎么用在孩子身上。 但和睦的日子也就持续了半个月。 之后的一天,王氏拉着香兰的手,坐在堂屋里,语重心长地说了许多话。 先是说香兰年纪轻轻守寡不容易,带两个孩子更辛苦,又说自己老了,帮不上太多忙,心里愧疚。 说着说着,话题就转了向。 这场恳谈,她原来是有两个目的。 第一个目的,是想让香兰把手里那两张定期存单交出来,由她来统一保管。 王氏的理由是,香兰太年轻,没经过什么事,这么大两笔钱放在手里,她不放心。万一丢了,或者被人骗了,那可是建军的命换来的,是阿毛将来的依靠。 她自己是过来人,有经验,钱放在她这里最稳妥。说话时,王氏的眼神闪烁,不敢直视香兰。 第二个目的,是希望香兰以后每月发了工资,都上交给她。 王氏觉得,自己是一家之主,以前建军在世时,每月的工资都是交到她手里的,由她来统一安排家用,这是老王家的规矩。 现在建军没了,但香兰顶了他的班,挣的这份工资,自然还应该按老规矩办,交给她来保管分配。 她说这话时,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天经地义。 香兰听完,心里顿时就凉了半截。 这两个要求,她一个都无法接受。 她几乎立刻就能猜到,肯定又是两个大姑姐王金环和王银环,在婆婆面前念叨了什么。 她们肯定是眼红这笔钱,又觉得自己嫁出去的女儿,没法名正言顺地沾手,就撺掇老太太出面。 偏偏王氏又是个耳根子软,没主见的,被女儿们念叨久了,心里也就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那两张大额存单,都是上次两边至亲在场,一致同意由她保管的,怎么能出尔反尔。 至于工资,她自己辛辛苦苦上一个月的班,流汗出力,凭什么要交给婆婆?她又不是那种不会过日子、乱钱的人。 以前建军在世的时候,她就不同意建军把工资全部上交,觉得小两口怎么也得留点钱在身边,应付个不时之需,或者给红红买点零嘴小玩意儿。 但老太太死活不同意,为了这事,她和建军还闹过别扭。 最后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建军还是把工资悉数上交了。 结果就是,建军去世后,她翻遍整个家,自己手头只剩下十来块钱,还都是她以前偶尔打零工攒下的。 那些上交的钱被老太太死死攥在手里,手紧得很,轻易不肯拿出来。 她但凡开口要点钱,哪怕是为了买粮买菜这种正经理由,也要被老太太盘问半天,最后还要听一顿数落,说什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就知道伸手要钱。 这种仰人鼻息、伸手要钱,还要看脸色的日子,她一天都不想再过了。 现在自己好不容易有了工作,能挣工资,怎么可能再交出去。 她对公婆一向孝顺,建军走了,她也愿意替建军尽孝,为他们养老送终。但她有自己的底线,不是什么事都会盲目听从。 两个要求,香兰都明确拒绝了。 她说存单是大家说好由她保管的,不会交出去。工资是她劳动所得,要自己支配,但会负责家里的开销,也会给婆婆养老钱。 她说得尽量平静,但手指却在微微发抖。 王氏显然没料到儿媳妇这么强硬,脸色当场就不好看了,嘟嘟囔囔地说香兰不信任她,翅膀硬了就不听老人言。 虽然没大吵大闹,但不满和隔阂已经种下。那天晚上,王氏饭都没吃几口,早早地就关了自己房门。 从这一天起,王氏的态度就变了。不再嘘寒问暖,反而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 香兰下班回来做饭,她说咸了淡了,不是嫌酱油放多了,就是说盐撒少了。 洗衣服,她说没洗干净,浪费肥皂,指着领口袖口根本看不见的污渍说事。 哄孩子声音大点,她说吵得她头疼,摔门而出。 对孩子,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宝贝心肝地疼,偶尔抱抱阿毛,也是很快就塞回给香兰,嘴里还念叨着“累死我了”、“老了不中用了”。 目的很简单,就是要给香兰施加压力,让她屈服,乖乖把钱和工资交出来。 香兰性子硬,受累不怕,但受不了这种无缘无故的刁难和持续不断的精神折磨。 她咬着牙坚持了半个月,心里的委屈和怒火越积越多。晚上躺在床上,看着身边熟睡的孩子,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想建军,要是他在,绝不会让她受这种委屈。 这个星期天,她难得休息在家,想好好把攒下的家务活收拾一下,洗洗涮涮。 王氏却变本加厉。 不仅继续挑刺,甚至开始指桑骂槐。 先是骂红红哭闹讨债,说“哭什么哭,跟你那个没出息的娘一样,就知道哭丧”。 后来干脆指带着说香兰命硬,克夫。 甚至还说,外面有人传言,建军就是被她阳香兰克死的,不然好好的人,怎么就说没就没了——这话是吃早饭的时候说的,王氏敲着碗边,眼睛斜睨着香兰。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捅进了香兰心里最痛、最脆弱的地方。 她可以忍受辛苦,可以忍受刁难,但绝不能忍受这种恶毒的污蔑和往伤口上撒盐的行为。 积压了半个多月的怒火和委屈瞬间爆发了。 她扔下手里的饭碗,第一次和婆婆大吵起来。 她质问婆婆凭什么这么说,建军走了,最痛的是她,她恨不得跟着一起去,怎么就成了克夫? 她哭诉自己这些天的辛苦和委屈,不明白婆婆为什么要这样逼她,是不是非要逼死她才甘心! 王氏大概也没想到一向温顺的儿媳会爆发,先是愣住,随后也激动起来,拍着桌子哭喊儿子死了没人给她做主,儿媳要造反了,欺负她老太婆了! 她说自己白白养了儿子一场,到头来人早早没了,连儿媳妇都敢跟她顶嘴了! 争吵声惊动了邻居,也吓哭了红红和阿毛。红红抱着妈妈的腿哇哇大哭,阿毛也也在摇篮里啼哭不止。 看着哭作一团的孩子,看着婆婆那张变得陌生的、刻薄的脸,听着邻居们隐约的议论声,香兰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绝望。 她彻底心灰意冷。 一句话也不想再多说,流着眼泪,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和两个孩子的东西。几件换洗衣服,孩子的尿布,一些日用品,胡乱塞进一个旧床单里。 她不想再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里多待一分钟! 王氏大概也有些后悔把话说重了,看着香兰收拾东西,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拉不下脸来挽留,只是扭过头去,重重地叹气,嘴里依旧嘟囔着“走吧走吧,都走了干净”。 香兰草草收拾了一个大包袱,抱着阿毛,牵着红红,在婆婆复杂而沉默的注视下,毅然决然地走出了王家的大门。 邻居有探头出来看的,也有轻飘飘劝说几句的,但没有人拦她。 阳香兰娘仨上了公交车,一路回到娘家,汗水、泪水交织在一起,她心中充满了悲凉和迷茫。 下了车之后,步子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像要耗尽全身力气。 红红走得慢,时不时要小跑几步才能跟上,小脸上满是惶恐和无助。 听完香兰断断续续、夹杂着哽咽的诉说,天井里鸦雀无声。 邻居们的脸上,都露出了同情和愤慨的神情。 陈阿姨用围裙擦着手,连连摇头。何彩云把菜篮子放到一边,眉头紧锁。冯老师放下了收音机零件,重重叹了口气。那几个抽烟的男人也掐灭了烟头,面色凝重。 张秀英早已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 她一把搂住女儿,眼泪也掉了下来:“我苦命的闺女啊!受这么大委屈!那个老虔婆!她怎么敢这么糟践我闺女!建军才走了几天啊!她就这么容不下你!” 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心痛和愤怒。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喷着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母兽护崽般的凶狠:“不行!这口气不能就这么咽下去!当我老阳家没人了是吧!” 她转向阳永康和两个儿子,语气激动得有些发颤:“老阳!光辉!明明!走!咱们现在就去王家!找那个老东西算账!我倒要问问她,我们香兰到底哪点对不起他们老王家!她要这么作践人!她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她越说越气,拉着香兰就要往外走,仿佛立刻就要去拼个你死我活,手腕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李桂也在一旁帮腔,脸上满是义愤:“就是!太欺负人了!妈,我跟你一起去!哪有这样的道理!这不是把香兰往死里逼吗!”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一副立刻要跟上的架势。 阳光辉抱着壮壮,脸色铁青,拳头捏得紧紧的,显然也气得不轻,只要父亲一声令下,他立刻就会跟着去王家。壮壮被父亲紧绷的情绪吓到,小声啜泣起来。 周围邻居也纷纷出声附和,谴责王氏做事不地道,太过分。 “是啊,这话说得太损了!” “怎么能这样对媳妇!” “老太婆做出这种事情来,这是笃定了香兰不会改嫁!” 天井里一时群情激愤。 阳永康一直沉默地听着,脸上的皱纹像是又深刻了几分。 他看着激动得要立刻去拼命的妻子,又看看哭得几乎脱力、依靠在母亲怀里的女儿,眼神复杂。 就在张秀英真要冲出去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秀英,你先冷静点。” 张秀英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眼圈通红:“冷静?我怎么冷静!我闺女被欺负成这样了!你还让我冷静!阳永康!你还是不是香兰的爹!”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破音。 阳永康没有理会妻子的指责,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香兰身上。 他缓缓说道:“骂上门去,打一架,除了让邻居看笑话,还能得到什么?能让香兰以后的日子好过点?”他的语气平稳,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让激动的张秀英稍微冷静了些,但依旧不服气:“那难道就这么算了?就让我闺女白受这气?”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谁说要算了?”阳永康语气平稳,却透着一股冷硬,“正好相反。这次,正是个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沉起来:“她王氏不是容不下香兰,给气受吗?好,那咱们就顺水推舟。香兰这次回来,就别走了。正好留在娘家。” 他看向香兰,眼神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决定:“你就安安心心在家里住下,红红和阿毛也留下。哪里都不去。” 香兰抬起泪眼,有些茫然地看着父亲。她没想过不回去,只是一时气不过,想回娘家躲躲清净,诉诉委屈。 阳永康继续道,声音沉稳有力:“她王氏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低这个头,亲自上门来接,咱们再跟她当面锣对面鼓,把话彻底说透。”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像磨快的刀:“以前,总想着是亲家,看着建军的面子,有些话不好说得太绝,怕伤了情分。 现在,是她先不仁,就别怪咱们不义。正好借着这个由头,把该定的规矩,都定下来。” 他环视着天井里的家人和邻居,声音清晰而沉稳,仿佛不是在处理一桩家庭纠纷,而是在下一盘深思熟虑的棋。 “今天当着各位老邻居的面,我也把话摆在这里。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大家也给做个见证。”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谁家的孩子谁疼。香兰是我阳永康的闺女,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 我们做爹娘的,不能看着她往后的几十年就这么耗死在王家,耗没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香兰苍白的脸上。 “我们阳家,支持香兰将来遇到合适的机会,往前走一步,再成个家。” 这话一出,香兰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惊愕和抗拒:“爸!我不……”她的声音急促而慌乱,仿佛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 阳永康抬手打断了她,眼神不容置疑:“你先听我说完。这不是逼你立刻就要怎么样。 我知道你现在没这个心思,心里还装着建军,想着要守着两个孩子过。爸不逼你! 一年,两年,甚至更久,都随你。爸说的是‘将来’,是‘有机会’。” 他把“将来”和“有机会”咬得很重。 他话锋一转,语气加重,像锤子敲在铁砧上: “要是香兰婆家那边一直像现在这样,不拿你当人看,不给你应有的尊重,处处刁难磋磨你,那我这个做爹的,绝不答应! 我就做主,不让你回去了! 王家那个火坑,咱们不跳了! 你不想改嫁,那咱就不改嫁! 你也是家里的孩子,住在家里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就算住一辈子,爸妈也乐意!” 他的声音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掷地有声,在天井里回荡。 天井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听着,被阳永康这番话里的分量震住了。 阳永康继续道,语气冷静得像是在分析一笔账,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当然,咱们老阳家做人做事,讲究光明磊落,不占别人一丝一毫的便宜。 该是王家的东西,一分都不会少他们的。 王家那一次性抚恤金,还有两个孩子的长期抚恤金,上次都说好了,各自保管一半。 这笔钱,将来都是要留给红红和阿毛的,现在只是暂时保管,不存在谁占谁便宜的问题。 今天我也再说一遍,这点,绝不会变。” 他看了一眼周围的邻居,仿佛在寻求公证。邻居们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至于桂顶班的那个名额。” 他目光扫过李桂,李桂立刻紧张地站直了些,下意识地把壮壮搂紧了些,“那是了八百块钱,真金白银买下来的,而且白纸黑字签了协议,将来阿毛或者红红需要了,得按原价退回来。 这也不存在占便宜。” 他的目光又转向邻居,确保大家都听明白了。 “最后,是香兰顶建军的这个班。” 他看向香兰,眼神变得深沉复杂,“这个名额,是建军留下的。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有一天,香兰你想通了,决定要往前走一步。” 他停顿了一下,留意着女儿的反应。香兰咬着嘴唇,眼神复杂,交织着痛苦、抗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但没有立刻反驳。 “我们阳家,会出一样的八百块钱,把这个名额买下来。就当是……给香兰准备的嫁妆。” 这个提议让众人都有些意外,连张秀英都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老头子考虑得这么远,这么细。 “而这八百块钱。” 阳永康考虑得极其周全,堵死了所有可能被指责的漏洞,继续补充道: “还是按老规矩,分成两份。四百块由王家保管,四百块由香兰你保管。 最终,这两笔钱,和之前的所有钱一样,都是要留给红红和阿毛的。 我们阳家,不沾一分!”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虚空处,仿佛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两个孩子还太小,肯定要跟着香兰一起走。但是,我可以代表香兰保证,阿毛不会改姓,他永远姓王,是王建军的儿子,是王家的根。” 这话他说得特别重,显然是说给可能存在的闲话听的。 “以后六日放假,孩子愿意去看爷爷奶奶,随时都可以去,王家也随时可以过来接。 等两个孩子长大了,该给老两口养老送终,一样不会推辞。该尽的孝道,不会少一分。”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考虑周全,既表明了维护女儿的强硬态度,也摆出了不占便宜的磊落姿态,甚至还考虑到了王家最在乎的香火问题和养老问题。 这些话,几乎堵住了所有可能被指责的漏洞。 天井里鸦雀无声。 邻居们都被阳永康的爱女之心,以及这番深谋远虑的话震住了,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敬佩。 这不仅仅是出一时之气,这是把未来十几年可能发生的矛盾、纠葛,都摊开在了桌面上,提前立好了规矩。 陈乐安妻子喃喃道:“永康大哥是想得长远……” 何彩云也低声附和:“是啊,这样好,什么都说明白,以后少扯皮。就是太让王家占便宜了!” 阳光明看着父亲,心中了然。 父亲早就思量好了这一切,只是之前碍于姐夫建军刚逝,王家人还处于悲伤之中,大姐香兰自己也极度抗拒,不好和王家开口。 今天王氏闹这一出,正好给了父亲一个契机,把这些话当众说出来。 一方面,是说给邻居们听,占据舆论高地,表明阳家做事仁义、占理。 另一方面,更是说给香兰听。 父亲了解香兰的脾气,知道她即使受了这么大委屈,此刻恐怕依然没有改嫁的想法,甚至可能会反对父亲这个“将来改嫁”的提议。 但他先把态度摆出来,把最大的障碍——工作名额、财产和孩子的归属问题,也都开诚布公的指出来。 再把他心中的解决方案公之于众! 这样,将来哪怕有一天香兰自己改变了主意,王家那边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拦,街坊邻里也都知道是王家不仁在先,阳家仁至义尽在后。 就算香兰倔强到底,始终不肯改嫁,有了父亲今天当众放的这些话,王家以后想必也不敢再像今天这样肆无忌惮地为难香兰。 毕竟,阳家的态度明确而强硬,并且不贪图你王家任何东西。就算他们笃定香兰不会改嫁,阳家也可以让女儿一直住着不回去。 有娘家给的底气,香兰的日子,总能好过一点。 果然,香兰听完父亲的话,嘴唇动了动,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的肩膀微微耸动着。 现在,她心里乱得很,既感激父亲为她撑腰打算,又无法接受“改嫁”这个选项,更对未来感到迷茫。而一直住在娘家,她也从未想过,也不会这么做。 父亲的话像在她面前推开了一扇从未想过的门,门后是陌生的路径,让她心慌意乱。 张秀英此刻已经完全明白了丈夫的用意,气消了大半,剩下的全是心疼女儿和对王家的不满。 她搂紧女儿,对着王家的方向啐了一口:“听见没!咱家不占他老王家的便宜!但他们也别想再欺负我闺女!老头子说得对!就在家住着!哪儿都不去!等那个老虔婆上门来求!她要是一直这么稀里糊涂,一直这么混蛋,咱就不走了!” 她的语气依旧愤愤,但已经没有了刚才那股要拼命的冲动。 李桂也赶紧表态,拉着香兰的手:“香兰,你就安心住下!家里挤是挤点,但肯定比在那边受气强!红红和阿毛我们都能帮着带!”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家里虽然不宽敞,但多添两双筷子总还是可以的。毕竟她有现在的工作,还要念香兰的好。 周围的邻居们也纷纷出声安慰香兰,谴责王氏的做法不近人情,支持阳永康的处理方式。 “永康大哥考虑得周到!” “是该这样!先把话说明白!” “香兰别怕,有你爹妈和兄弟呢!” “哪有这样当婆婆的,太寒人心了!” 小小的天井里,一时间充满了同仇敌忾的气氛。 阳光明看着哭泣的姐姐,情绪激动的母亲,沉默而坚定的父亲,还有七嘴八舌表示支持的邻居,知道今天这件事,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就要看王家那边如何接招了。 父亲已经把棋局布好,这番话也必然会传到王家那边以及东方机械厂,只等对方落子。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说何彩云这个爱八卦的女人,如今在保卫科的赵铁民以及陈家的陈乐安,也必然会把这些话传给工友听。 阳永康说的这些话,在东方机械厂传开,自然也会传到王家人的耳朵里。 而姐姐香兰被堵死的未来,也在这番当众的宣言中,被悄然推开了一条缝隙。 尽管她本人,此刻或许还浑然不觉,只是沉浸在被婆婆欺压后的悲伤和对亡夫的不舍之中。 天井里的空气依旧闷热,知了不知何时开始嘶鸣,一声接一声,拖得长长的。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在香兰泪湿的脸上,明明灭灭。 (本章完) 第171章 170消息传开舆论指责香兰变化上门道 第171章 170.消息传开.舆论指责.香兰变化.上门道歉 日子就像深井的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自有流向。 阳香兰在娘家住下了。 父亲阳永康,那日当众一番掷地有声的话,像在她四周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外界的纷扰,也暂时阻断了她回婆家的路。 阳香兰心里很乱,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理不出头绪。 她对婆婆王氏的寒心和委屈是真的,对亡夫建军的不舍和思念也是真的。 父亲说的“将来改嫁”,她本能地抗拒,光是想想,心就像被针扎一样刺痛。那感觉,仿佛是对建军的背叛,对自己过往深情的否定。 可父亲强硬的态度里包裹的深沉爱护,她又怎能感觉不到。那句“王家那个火坑,咱们不跳了”,像寒冬里递到手上的一只暖炉,烫得她心头发酸,眼眶发热。 她不再提回婆家的事,每日下班后,只是默默帮着母亲张秀英做些家务,照顾红红和阿毛。喂奶,换尿布,哄睡,洗洗涮涮。动作机械,眼神时常是空的,望着某个地方,半天不动一下。 张秀英看着女儿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得像刀绞,却也不敢再多劝。 老头子已经把路指得明明白白,剩下的,只能靠时间这剂慢药,一点点去化开女儿心里的疙瘩。 石库门的天井,依旧每日里上演着市井生活的热闹。 水龙头哗哗作响,主妇们洗菜洗衣,交换着有限的票证信息和家长里短。男人们抽着劣质烟,谈论着厂里的生产指标和偶尔听来的国际风云。孩子们在腿边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只是,每当阳家人出现,尤其是香兰抱着阿毛走出来时,天井里的说笑声总会下意识地低下去几分。 邻居们的目光变得复杂,同情、好奇、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观望。大家默契地不再提起王家,也不再问香兰何时回去,但那种无声的关注,像空气一样弥漫着。 陈阿姨搓衣服时,会叹口气:“香兰这闺女,脸色还是不好看,唉。” 何彩云择着菜,声音压得低低的:“可不是嘛,看着都叫人心里发酸。阳家叔叔那天的话,真是说到根子上了,王家老太婆做事太不地道。” 冯老师修理着他的旧收音机,偶尔抬头看看,摇摇头,又埋首下去。 阳光明照常上班下班,厂长秘书的工作千头万绪,他忙得脚不沾地。 他增加了回石库门的频率,隔上一两天就会在家里住一晚。 每一次回家,他都会留意姐姐的状态,和父亲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阳永康依旧沉默寡言,坐在他的竹椅上,摇着蒲扇,眼神深邃地看着天井里的一切。他是这个家的定海神针,那日的宣言之后,他反而更加沉静,像是在耐心等待一场早已预料到的风雨。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平静得有些异样。 转眼就是一个星期。周日又到了。 这一个星期,王家那边,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人上门,没有人传话,甚至连一点试探都没有。仿佛香兰带着孩子回娘家,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仿佛那场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 但这种沉默,反而像暴雨前的低压,让人心头莫名发沉。 阳永康并不着急。他很笃定,自己那番话,绝不会石沉大海。 果然,话语的流动,自有它的通道和速度,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东方机械厂的锻压车间里,机器轰鸣,热浪逼人。 王师傅穿着汗渍斑斑的工装,操作着气锤。沉重的锤头起落,砸得烧红的锻件火星四溅。他额头沁出密密的汗珠,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往下淌。 休息的哨音响了。他关了机器,走到车间角落,拿起自己的大茶缸,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茶。 几个相熟的老工友围过来,递过烟卷。点燃后,烟雾在嘈杂的车间里袅袅升起。 “老王,歇会儿。”一个老伙计用胳膊肘碰碰他,“最近家里……还好吧?”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王师傅闷头抽了口烟,含糊地“嗯”了一声。 另一个工友朝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听说……你那儿媳妇,回娘家有些日子了?” 王师傅夹着烟的手指顿了一下,没说话。 先前那工友叹了口气:“老阳家那个阳永康,看着闷声不响,没想到这么硬气。听说在院里放话了,你们家要是容不下香兰,就不让回去了,支持闺女往前再走一步呢!” “是啊,我们也听说了。”旁边有人附和,“还说该是王家的东西一分不会少,但闺女得接走。这话说的,硬气啊。” “老王,不是我说,建军走了,香兰年纪轻轻带两个孩子不容易。你们家那个……唉,有些事是做得急了点,伤人心了。钱哪有儿媳妇和孙子孙女重要?” 工友们的话,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王师傅心上。他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剥开了什么。厂里就这么大,一点风吹草动,很快就人尽皆知。尤其是这种家长里短,传得最快。 他只能重重地吸着烟,烟雾呛得他咳嗽了几声,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刀刻一样。 他能说什么?说老伴做得对?说儿子没了就得把儿媳妇攥紧?他说不出口。 可心里的憋屈和无奈,又像铅块一样沉甸甸地坠着。 同样的话,也通过不同的渠道,钻进了王家所在的弄堂。 经常回娘家的王银环,端着盆出来倒水,隔壁邻居大妈状似无意地问:“银环,有些日子没见你弟妹带着孩子回来了,是不是在娘家住得惯,多玩几天?” 另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妇人接过话头:“哎,说起来,香兰她爹可真疼闺女。听说发了好大的火,说闺女在婆家受气,不让回来了?还要给闺女张罗新人家?有这话吗?” 王银环脸皮薄,被问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整话,慌忙倒了水,低着头快步躲回屋里,心怦怦直跳。 连王金环那种泼辣性子,这几天回娘家,都觉得背后有人指指点点。去菜场买菜,相熟的摊主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异样。她硬着头皮和人搭话,人家也只是敷衍两句,很快就转过身去忙活。 风言风语像看不见的丝线,缠绕着王家每一个人,让他们坐立难安。 这些话语,最终都汇聚到了王家那间气氛低迷的堂屋里。 王师傅下班回来,脸色更加阴沉,坐在桌边闷头抽烟,一句话也不说。 王氏也没了前些日子的刻薄和算计,脸上带着惶惑和不安。 她原以为拿捏住了儿媳妇不敢改嫁的心思,才敢那样步步紧逼,想把财政大权牢牢抓在手里。只要香兰没钱没底气,就算有想法也飞不出她的手掌心。 可万万没想到,亲家公阳永康竟然如此强硬,不仅直接把女儿留下不让走,还当众说出了支持改嫁的话。这完全打乱了她的阵脚。 更让她难受的是,周围邻居们的议论,明显都站在阳家那边,指责她这个婆婆不近人情,欺压孤儿寡母。这让她脸上无光,心里也开始发慌。 “妈,您倒是说句话啊。”王金环憋不住了,语气带着埋怨,“现在外面都传遍了,说咱们家容不下香兰,还骂她命硬克夫,把她气回娘家了。还说阳家要给她找下家。这话传得多难听。” 王银环小声附和:“是啊妈,阿毛还在那边呢。这要是真,真就不回来了,可怎么办?”她最舍不得的还是那个胖乎乎的大侄子。 王氏心烦意乱,一拍桌子:“我能怎么办?谁知道阳永康那个老倔头能说出那种话。他不要脸面,我们王家还要呢。”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王师傅终于开口,声音沙哑疲惫,“当初就劝你别把事情做太绝,香兰那孩子不是那样的人,你非不听,整天听金环银环撺掇。现在好了。人被你逼走了,好话坏话都让外人说尽了。” 王金环不乐意了:“爸,您这话说的,我和银环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阿毛着想?谁知道香兰她爹这么混不吝。” “够了。”王师傅低吼一声,打断女儿的话,胸膛起伏着,“都少说两句。现在是想办法的时候,不是互相埋怨的时候。” 堂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王师傅粗重的喘息声。 沉默良久,王氏才怯怯地开口,带着一丝不甘和最后的侥幸:“他爹。你说,阳家那边。会不会只是吓唬吓唬咱们?香兰那性子,不像能狠下心改嫁的。” 王师傅瞪了她一眼:“吓唬?阳永康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吗?他当着那么多老邻居的面把话摆出来,那就是板上钉钉了。 香兰现在是没那心思,可以后呢? 在娘家住久了,环境变了,她爹妈兄弟天天在身边劝着,时间一长,心思能不变?” 他越说越觉得可能性极大,“再说,就算香兰铁了心不改嫁,阳家就真能让她一直住下去。 阳永康说了,养闺女一辈子他乐意。人家有这个底气。可咱们呢?阿毛怎么办?红红怎么办?真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这话像重锤一样砸在王氏心上。孙子是她最大的软肋,也是她敢拿捏儿媳妇的底气所在。可如果连孙子都见不到了,那她所有的算计都成了空。 一想到阿毛可能会叫别人爸爸,可能会彻底离开王家,王氏就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 “那,那怎么办?”她彻底没了主意,声音发颤,“总不能,真让她把阿毛带走吧?那我们老王家的根不就……” 王金环插嘴:“要不,我们去把香兰接回来?低个头,说几句软和话?毕竟红红和阿毛姓王,她阳香兰也是我们王家的媳妇。” 王银环犹豫着:“现在去接。人家能愿意回来吗?上次闹得那么僵。” 王师傅重重叹了口气:“接是肯定要去接的。不然这日子拖下去,假的也变成真的了。但不能就这么空着手去,也不能我们老两口自己去。” 他沉吟了一下,做出了决定:“准备点东西,像样点。下个星期天,金环,银环,你们俩陪你妈一起去阳家。 好好说,把态度放端正了,承认之前的事是家里做得不对,请香兰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回来过日子。” 他看向老伴和两个女儿,眼神严厉:“记住,去了别再提什么存单工资的事,先把人接回来最要紧。以后的日子,以后再说,态度一定要好。听到没有?” 王氏嗫嚅着点了点头。王金环和王银环互相看了一眼,也勉强应了下来。 她们虽然心里还有些不服气,但也明白,眼下除了低头,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舆论的压力和失去孙子的风险,让她们不得不妥协。 王家的决策,在压抑和些许不甘中,达成了统一。 香兰在娘家的日子过得平静而缓慢。 每天清晨,天还没亮透,她就醒了。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传来的细微声响——送牛奶的自行车铃铛声,早起倒痰盂的脚步声,还有不知谁家收音机里传来的新闻广播声。 她会发一会儿呆,然后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吵醒睡在身边的红红和阿毛。 母亲张秀英总是起得比她更早,已经在灶间忙活了。 “怎么不再多睡会儿?”张秀英回头看见女儿,轻声问道。 香兰摇摇头,接过母亲手里的活计。她熟练地搅动着锅里的隔夜剩饭,又从碗橱里拿出几个粗瓷碗,一一摆好。 阳永康坐在天井里的竹椅上,捧着搪瓷杯喝茶。晨光透过晾晒的衣物,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 阳光明也起来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整理着衬衣的领子。他走到香兰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姐,今天感觉精神好点没?” 香兰勉强笑笑:“好多了。” 类似的对话,每天都会重复,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早饭过后,阳光辉推着自行车,带着李桂一起去上班,阳永康也拎着布兜慢慢悠悠地往厂里走。张秀英开始收拾碗筷,香兰则忙着给两个孩子穿衣洗漱。 红红已经三岁了,乖巧懂事,不哭不闹地让妈妈给自己梳头。阿毛才两个多月,胖乎乎的小腿蹬来蹬去,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香兰给阿毛换尿布时,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建军。建军最喜欢用胡子扎孩子的脸,时不时就会把孩子扎的哇哇直哭。那些画面像老照片一样在她脑海里闪过,让她心头一阵刺痛。 “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红红突然问道,大眼睛里满是期待。 香兰的手一顿,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红红已经问过好几次了。每次她都只能含糊其辞地说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 张秀英走过来,抱起红红:“红红乖,外婆带你去柜子里找一找块,好不好?” 孩子总是容易被转移注意力,红红高兴地点点头,忘了刚才的问题。 香兰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下班回家的大部分时间,香兰都在照顾孩子和帮忙做家务中度过。张秀英不让她干重活,只让她照看孩子和做些轻省的家务。 “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多歇歇。”张秀英总是这么说。 香兰知道母亲是心疼自己,但她更愿意让自己忙起来。忙碌可以让她暂时忘记烦恼,忘记那些纠缠在心头的事。 有时她会抱着阿毛坐在天井里晒太阳。小家伙在她怀里扭来扭去,黑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香兰看着儿子酷似建军的眉眼,心里又是甜蜜又是酸楚。 邻居们经过时,都会逗逗孩子,说几句客套话,但绝口不提王家的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个话题,仿佛那是一个不能触碰的伤口。 只有陈阿婆有时会多坐一会儿,陪着香兰说说话。她不说王家,只说些家长里短,说说菜场里什么菜便宜,哪家有了喜事,哪家又添了人口。这些寻常的闲话,反而让香兰感到一丝安慰。 下午下班后,香兰偶尔会帮着母亲缝补衣物。张秀英的眼睛不如从前了,穿针引线有些吃力。 母女俩并排坐着,谁也不说话,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声音,细微地响着。 有时张秀英会轻声哼起老歌,那些旋律悠扬而略带伤感的调子,让香兰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她还是个不知愁滋味的小姑娘,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这个月票证不够用,买不到心仪的布。 如今不过几年光景,却已物是人非。 “妈,我是不是很没用?”有一次,香兰突然问道,手里的针线活停了下来。 张秀英愣了一下,随即放下手里的活计,握住女儿的手:“傻孩子,说什么呢。这世上谁没有难处的时候?你爹说得对,咱们不欠王家的,用不着看人脸色过日子。” 香兰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我总是想着建军……想着我们以前的日子……现在这样,我觉得对不起他……” “建军是个好孩子,他知道你的难处。”张秀英轻声安慰道,“若是他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你和孩子们过得好,而不是在王家受委屈。” 香兰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这些天来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张秀英也不劝阻,只是轻轻拍着女儿的背,任由她哭个痛快。她知道,有些情绪憋在心里反而不好,哭出来反倒能舒服些。 哭过之后,香兰觉得心里轻松了些许。她擦干眼泪,继续手里的针线活,动作比之前流畅了许多。 傍晚时分,今天下班比较晚的阳光明和阳永康也陆续回家。一家人围坐在小方桌旁吃晚饭。菜式简单,多是些素菜,偶尔有一点肉腥,也多是夹到孩子们碗里。 阳永康会问问儿子厂里的事,阳光明简单说几句,大多是些生产上的琐事。有时也会说说厂里谁家有了困难,组织上如何帮忙解决之类的事。 香兰默默听着,不时给孩子们喂饭。阿毛已经能吃些糊状的食物了,小嘴一张一合,吃得津津有味。 红红坐在专门为她准备的小板凳上,自己拿着小勺吃饭,虽然弄得满桌子都是,但大家都由着她去。 这样的晚饭时光,平静而温馨。但香兰总能感觉到家人之间那种小心翼翼的氛围,大家都在避免提及某些话题,生怕触动她的伤心事。 她感激家人的体贴,同时又感到一丝愧疚。因为自己的事,让整个家庭都笼罩在一种低气压中。 晚饭后,阳光明会帮着收拾碗筷,然后拿着报纸到天井里看。阳永康依旧坐在他的竹椅上,摇着蒲扇,看着天井里来来往往的邻居。 香兰和张秀英给孩子们洗澡。阿毛喜欢玩水,总是在木盆里扑腾个不停,弄得满地是水。红红则有些怕水,每次洗澡都会很抗拒,非得香兰哼着歌哄她才行。 等孩子们都睡下了,香兰才能有一点自己的时间。她通常会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月色发呆。 夏夜的微风带来一丝凉意,吹动了窗帘。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自行车铃响,或是谁家孩子的哭闹声。大多数时候,四周是安静的,只有蟋蟀在墙角鸣叫。 在这样的夜晚,香兰的思绪总是特别清晰。她会想起和建军相识的经过,想起他们简朴而温馨的婚礼,想起刚有红红时的喜悦,想起建军得知她怀了阿毛时那兴奋的样子。 那些记忆如同老电影一般,一帧帧在脑海里回放。有时她会不自觉地微笑,有时又会泪流满面。 她也会想起在王家的日子。 婆婆王氏如何从一开始的客客气气,到后来的处处刁难。两个大姑子如何明里暗里地排挤她。建军在世时,还能护着她几分,建军一走,她在王家的处境就愈发艰难。 想起那天的争执,香兰的心还是会揪紧。婆婆那些刻薄的话语,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 直到父亲出现,像一堵坚实的墙,挡在了她和那些伤害之间。 香兰轻轻叹了口气。她感激父亲的庇护,却又对未来感到迷茫。 父亲说会养她一辈子,可她怎么能成为家里的负担?还有改嫁的事,她连想都不愿想。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心头,理不出个头绪。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涌动。 香兰注意到,父亲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每天回家时,都会特别留意她的神情,仿佛在观察她的状态。弟弟光明也是如此,总是找机会和她说话,试图让她开心起来。 母亲更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变着法子做她爱吃的菜,虽然食材有限,但总能想出些新样。 邻居们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最初是好奇和同情,后来多了几分理解和尊重。有时会有邻居送来一些自家种的蔬菜,或是孩子们穿小了的衣服,都是借着由头,表达一份善意。 连弄堂里的孩子们也对红红格外友好,常常带着她一起玩耍。红红很快适应了外婆家的生活,小脸上多了笑容。 只有阿毛,还太小,不懂得周围发生的一切,只是依偎在母亲怀里,享受着母亲的呵护。 香兰感受着来自家人的关爱和邻居的善意,心里的坚冰渐渐融化。她开始主动帮忙做更多家务,有时还会带着孩子们到天井里和其他邻居聊天。 虽然她绝口不提王家的事,但也不再回避人群。她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眼神也不再那么空洞。 阳永康看在眼里,心中稍安。他知道女儿正在慢慢走出阴影,这需要时间,但他有耐心。 张秀英更是欣喜于女儿的转变,做饭时常常哼起小调,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大家都心知肚明,王家的沉默不会持续太久。那股暗流,终将冲破表面的平静。 而在王家,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 王师傅下班后越来越不愿意回家,常常在厂里多待一会儿,或是绕远路散步。他不想面对家里的低气压和妻子女儿的唉声叹气。 王氏则彻底没了往日的威风,整天惶惶不安。邻居们的指指点点让她不敢出门,连买菜都让女儿去。她最担心的是孙子阿毛,生怕阳家真的不让孩子回来了。 王金环和王银环也不好过。王金环的泼辣在舆论面前毫无用处,反而招来更多非议。王银环则整天红着眼睛,既担心弟弟的骨肉流落在外,又害怕面对阳家人。 终于,在下一个周日来临前,王家人坐在一起,做出了决定。 王师傅沉着脸说:“后天就是星期天了,就按之前说的,你们母女三个去阳家一趟。记住,态度一定要好,别再说那些有的没的。” 王氏怯怯地问:“带点什么去好呢?” 王师傅想了想:“把我那瓶茅台带上,再称点果饼干。主要是心意到了就行。” 王金环不情愿地说:“真要这么低声下气啊?咱们王家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 “还不是你们惹出来的事!”王师傅瞪了她一眼,“现在知道要面子了?早干什么去了!我告诉你们,明天去了阳家,要是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王氏连忙打圆场:“他爹你别生气,金环也就是这么一说。明天我们一定好好说,把香兰和阿毛接回来。” 王师傅重重叹了口气:“希望如此吧。建军走了,香兰就是咱们王家的人,阿毛更是建军的根。这些东西,比什么都要紧。” 这番话让大家都沉默了。是啊,比起那些身外之物,人才是最重要的。人还是不能太贪心,总想着把一切都抓在手里。 只是这个道理,明白得有些晚了。 第二天一早,王氏和两个女儿收拾妥当,提着礼物,忐忑不安地出了门。 走在弄堂里,她们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目光,也能听到那些压低的议论声。 但这一次,她们没有回头,只是加快脚步,朝着阳家所在的方向走去。 (本章完) 第172章 171贴脸怒怼羞愧无地再定规矩 第172章 171.贴脸怒怼.羞愧无地.再定规矩 星期天上午,石库门的天井里比往常更加闹。 天气有些闷热,低垂的灰云压着弄堂的屋脊,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蝉在稀疏的梧桐叶间声嘶力竭地鸣叫,更添了几分烦躁。 各家吃过早饭,人们却不似往常那般匆匆散去上班或忙活计。 陈乐安的妻子在水龙头下用力搓洗着一盆衣服,肥皂泡堆得老高,但她手上的动作明显比平时慢了许多。 何彩云慢条斯理地择着青菜,一根菜叶能翻来覆去看半天,眼神却不时瞟向大门外。 冯老师拿着螺丝刀,对着那台老旧的红灯牌收音机比划,却久久没有落下。收音机的木质外壳已经斑驳,但保养得相当仔细,可见主人对它的珍爱。这台收音机是冯老师家中最值钱的电器,平日里总是能收到最新的革命歌曲和新闻播报。 就连那几个平日这个点早已出门的爷们,也抽着劣质香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烟雾在闷热的空气中缭绕,他们的眼神却飘忽不定,显然心思都不在聊天上。 一种心照不宣的期待,混合着暑热的湿闷,在小小的天井里弥漫开来。大家都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都在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阳家人都在天井里,每个人的姿态都透露出不同的心境。 阳永康依旧坐在他那把暗红色的旧竹椅上,靠着斑驳的墙根。 这把竹椅已经陪伴他二十多年,竹片被磨得光滑发亮。他眯着眼睛,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脸色沉静得像一潭深水,看不出喜怒。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那微微绷紧的嘴角看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张秀英坐在旁边一个小凳上,手里拿着件红红的旧衣服缝补。 那是一件小女孩的罩衫,肘部已经磨薄了,需要打个补丁。她的针脚比平日粗糙许多,时不时抬头望一眼天井入口,手中的针常常停顿在半空中。 李桂抱着壮壮,和阳香兰挨着坐在一条长凳上。壮壮手里拿着个小木棍玩,不时试图挣脱母亲的怀抱。李桂一边安抚着孩子,一边用警惕的眼神扫视着天井入口,仿佛随时准备迎战来犯之敌。 阳香兰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平日里舍不得穿,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拿出来。今天这个场合,对她来说既重要又难堪。 阳光辉蹲在父亲身边,闷头抽着烟。他抽的是劳动牌香烟,八分钱一包,是当地最常见的牌子。烟雾从他指间升起,在他紧锁的眉头前缭绕。作为家中的长子,他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大。 阳光明则靠墙站着,目光平静地扫过天井里的邻居。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姐姐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红红在一边玩着几个旧瓶盖,小小的身影在大人凝滞的氛围里显得有些茫然。红红已经三岁,隐约感觉到大人们之间的紧张气氛,不时抬头看看母亲又看看外婆。 时间一点点过去,手表的指针指向九点。天井里的气氛越来越凝重,连蝉鸣声似乎都小了许多。 快九点时,天井入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所有闲聊声、洗衣声、修理声像是被掐断了似的,瞬间低了下去。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天井入口。 王婆子带着王金环、王银环,有些畏缩地出现在门口。她们显然没料到天井里会有这么多人,一时间进退两难。 王婆子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一瓶茅台酒,几包用油纸裹着的点心,还有两瓶水果罐头。 在七十年代初,这算是很体面的礼物了。 茅台酒的酒标最为醒目,玻璃瓶罐头在阳光下反射出诱人的光泽,油纸包着的点心散发出淡淡的甜香。但这些体面的礼物,在此刻显得格外突兀。 王婆子的脚步顿了一下,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格外僵硬勉强。 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半新的灰色涤卡半袖,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显然是经过一番打扮的。但这种刻意的打扮,反而更显得她心虚。 王金环和王银环跟在她身后,眼神躲闪,不敢直视阳家人,更不敢看周围的邻居。金环手里捏着一个手帕,不时擦擦额头的汗。银环则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的塑料凉鞋尖。 那股进门前准备讲讲道理,还想着顺便讨价还价的气势,还没进门,就先被这无声的阵仗慑去了三分。 “亲……亲家母,都在呢……”王婆子干巴巴地开口,声音发涩,带着明显的心虚,“今儿个星期天,想着……想着过来看看香兰和孩子们。” 张秀英放下手里的针线,没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难为你还想着。香兰,你婆婆来了。” 阳香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只是下意识地把身边的阿毛往怀里拢了拢。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在场任何一个人的眼睛。 阳永康这才微微掀开眼皮,目光在王婆子手里的网兜上扫过,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来了就坐吧。” 李桂赶紧起身,从屋里又拖出两个小马扎,放在王婆子母女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请坐。” 王金环和王银环讪讪地坐下,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王婆子把网兜放在脚边,搓了搓手,努力想找回一点主动。 “那个……前几天,是我老糊涂了,不会说话,惹香兰受了委屈,也……也让亲家你们跟着操心。” 王婆子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眼神却不敢看张秀英,“我回去想了很久,确实是我想岔了。” 她顿了顿,偷眼觑了下阳永康的脸色,才继续道:“那两张大额存单,本来就是两边说好各保管一半的,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光想着阿毛还小,怕……怕出什么岔子,才想着由我统一保管更稳妥。没别的意思,真没坏心!” 她强调着:“既然香兰不愿意,那这事就算了,以后我再也不提了!存单还是按老规矩,香兰保管她那一半,我保管我这一半,等阿毛大了,一起拿出来给他!” 她说得似乎很诚恳,却绝口不提要求香兰上交工资的事,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过。 李桂听得心头火起,眉毛一竖就想开口。张秀英却在桌子底下用力拉了一下她的胳膊,眼神制止了她。 张秀英知道儿媳妇能说,要是由她来开口,肯定能怼得王婆子娘仨哑口无言。 但儿媳妇李桂是个晚辈,直接怼王金环和王银环,当然可以。但开口怼王婆子,李桂作为晚辈,那就太失礼了,显得他们阳家人不懂事,没有教养。 张秀英虽然没有儿媳妇那么能说,但她心中这口气,已经憋了一个星期,早就想发泄出来。 现在王婆子送上门来,赔礼道歉还遮遮掩掩的,避重就轻,试图蒙混过关,她肯定不乐意。 张秀英把手里的针线活放到一边,慢慢站起身。她个子不高,此刻却有种沉静的气势。她走到王婆子面前,目光直直地看着她。 “亲家母,你大老远跑来,就为了说这个?” 张秀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天井,“存单的事,上次永康当着两边亲人的面,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为什么必须要香兰保管一半? 就是因为怕时间太长,十几年二十年,万一有点什么说道,或者你年纪大了记不清放哪儿了,到时候说不明白!” 她语气加重,带着一丝冷意:“真到了那时候,外人会怎么说?会不会猜疑是你把孙子的钱贴补了哪个亲戚? 我们这是防患于未然,是为了你和亲戚们的名声着想,更是为了阿毛的钱能一分不少地用在他身上! 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不放心香兰,你只是怕香兰出岔子?” 王婆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想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张秀英打断她,积压了一星期的怒火和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话语像开了闸的河水,又急又冲,“存单的事暂且不说,那要求香兰每月工资全部上交,又是什么意思?” 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王婆子的鼻尖上:“香兰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十七块八毛! 她一个人要养活自己,要养红红,要养阿毛! 现在奶粉多金贵?要不是她弟弟光明有门路时不时弄点来,光靠那点定量的奶票,阿毛都得饿肚子! 这点钱掰成八瓣都紧巴巴,你竟然还想让她全部上交?你的心是怎么长的?” 天井里鸦雀无声,只有张秀英带着颤音却异常清晰的质问。连梧桐树上的蝉都停止了鸣叫,仿佛也在倾听这场关乎一个妇女和两个孩子生存的辩论。 “王师傅一个月五十多块的工资,你们老两口怎么都不完吧?日子紧巴吗? 哪个老人家不是省吃俭用,想着法子贴补儿孙? 你倒好,自己的钱攥得死死的,反过来还要搜刮死了丈夫、独自拉扯两个孩子的儿媳妇那点血汗钱! 你这是过日子吗?你这是趴在儿媳妇身上喝血!” 话说得极重,极其难听。 王婆子的脸瞬间惨白如纸,王金环和王银环也臊得满脸通红,头几乎埋到胸口。 周围的邻居们虽然没出声,但眼神里的鄙夷和认同,像针一样刺向王家母女。 “香兰嫁到你们王家,孝顺公婆,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建军走了,是谁给你们老王家留下了根苗?要不是香兰生下阿毛,你们王家这一支就断了! 这么大的恩情,没人念个好,反倒被自己人指着鼻子骂命硬、克夫!” 张秀英越说越气,声音也拔高了些,带着哭腔:“这种封建迷信的糟粕话,多少年都没人敢提了! 街道上天天宣传破除封建思想,你倒好,关起门来就用这套来作践我闺女!往她伤口上撒盐! 我要是心狠一点,现在就去街道反映情况,让你好好去学习班改造改造思想!” “别……别……”王婆子彻底慌了神,身体微微发抖。 去街道学习班,那可是极其丢人现眼的事情,她吓得连连摆手,“亲家母,我错了,我那是一时糊涂,嘴上没把门的,胡说八道……你千万别……千万别去街道……” 她语无伦次,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之前的那些算计和侥幸心理,在张秀英连珠炮似的痛斥和周围邻居无声的压力下,彻底崩溃了。 王金环见状,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打圆场,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张阿姨,您消消气,消消气……我妈她年纪大了,有时候是有点老糊涂,不会说话,心眼其实不坏……这次确实是她说错话,做错事,委屈香兰了。我们回去一定好好说她……” 李桂早就等着这一刻,婆婆不让她这个晚辈怼王老太婆,但王金环和她是平辈,不管她怎么说,那也是平辈之间,都不能算错。 李桂立刻冷笑一声,接过了话头,她的嘴皮子可比婆婆利索多了。 “金环姐,你这话说的可真轻巧!老糊涂?不会说话?王阿姨可是长辈,最受人尊敬了,向来精明的很,你这么说王阿姨,不合适吧? 你是做姐姐的,肯定比我明白事理,我跟你学着说话,要是哪句话说的不中听,你别怪!” 然后她话锋一者,语气更加的阴阳怪气:“合着那么伤人的话,那么欺负人的事,一句老糊涂就能揭过去了?香兰受的那些委屈,流的那些眼泪,就白受了?” 她目光扫过王金环和王银环,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要我说,阿姨耳根子这么软,今天能听这个的撺掇,明天就能听那个的挑拨。 这次是盯着存单和工资,下次还不知道又盯上什么呢! 这次要不是我爸当众把话挑明了,给我们香兰撑腰,指不定有些人还在背后怎么算计呢! 是不是觉得我们香兰没了丈夫,就成了可以随便揉捏的面团了?” 王金环被怼得脸色青白交错,想反驳却又实在理亏,只能勉强道:“桂,你看你……这话说的……我们哪能那么想……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一家人能逼得媳妇抱着孩子哭回娘家?一家人能说出克夫那种诛心的话?” 李桂寸步不让,“真要是心疼香兰,心疼两个孩子,就该多帮衬点,而不是变着法地想从她们娘仨牙缝里抠钱!” 王银环怯怯地小声嘟囔:“也没说不帮衬……” “帮衬?怎么帮衬?” 李桂立刻抓住话头,“是帮着带孩子了,还是给钱给物了?我可没看见!只看见变着法地要钱要物了! 香兰上班这一个月,下了班回家,又要做饭洗衣服,又要带孩子收拾家,一天也没个清闲的时候,也没见有人心疼!” 她句句戳在实处,问得王金环和王银环哑口无言,脸皮发烧。 天井里的邻居们开始窃窃私语,不时摇头。 陈乐安的妻子停下了搓衣服的动作,何彩云也不再择菜,冯老师终于放下了那把始终没有落下的螺丝刀。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场辩论吸引。 张秀英和李桂这番轮番驳斥,像一阵疾风骤雨,将王家母女三人打得晕头转向,狼狈不堪。她们那点小心思、小算计,被赤裸裸地摊开在天光化日之下,被邻里目光炙烤,无所遁形。 王婆子只知道反复念叨“我也是好心”、“都是为了把日子过好”、“年纪大了,糊涂了”,再也说不出任何有力的辩解。 她用手帕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但那汗水似乎永远擦不干。网兜里的点心罐头在她脚边显得格外刺眼,仿佛是来赎罪的证据。 眼看着下马威给得差不多了,王家母女的气焰被彻底打了下去,一直沉默不语的阳永康终于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他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沉稳的力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连喋喋不休的李桂也闭上了嘴。 “好了。”阳永康的目光缓缓扫过垂头丧气的王家母女,最后落在王婆子脸上,“亲家母,你的歉意,我们听到了。但今天这事,不是一句道歉、几句保证就能了的。”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这次的事情,闹得太大,街坊邻居都看着。 香兰受了委屈,你们王家做事不地道,这也是事实。 为了以后不再发生这种糊涂事,为了香兰和两个孩子能有个安生日子过,有些话,必须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立下个章程。” 王婆子抬起头,眼中露出一丝惶恐:“立……立章程?” “对。”阳永康点点头,“今天你们娘仨来,分量不够。这件事,得王师傅出面,他是当家人,得让他拿主意,说话才算数。” 他环视了一下天井里的邻居,继续道:“另外,既然是定规矩,免得以后扯皮,光我们两家人在场还不够。得请几位德高望重的老邻居来做见证。大家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知根知底,公道自在人心。” 他的要求合情合理,更是彻底堵死了王家日后反悔或者胡搅蛮缠的可能。 天井里的邻居们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有人低声说:“永康叔说得在理,这事得有个见证。” 王婆子脸色更白了,让她当家男人来,还要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认错立规矩,这脸可就丢大了。 但她看着阳永康那不容商量的眼神,再看看周围邻居们沉默却显然支持的态度,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我这就回去叫他……”王婆子声音发颤,手脚都有些软。 王金环赶紧扶住母亲,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既怨母亲做事糊涂惹来这么大麻烦,又觉得阳家逼人太甚,可终究是自己家理亏在先。她瞥了一眼始终低着头的阳香兰,眼神复杂。 阳永康看了看天色,道:“现在快十点了,给你们一上午时间。 下午两点,还是在这里,请王师傅过来,顺便让他再请两个德高望重的邻居做见证。 咱们两家凑到一起,在加上两边的几位邻居做见证,当面锣对面鼓,把事情说清楚,把该说的话都说透,该定的规矩都定下。 免得以后再为同样的事生闲气,伤感情。” 他这话说得明白,下午才是正式的谈判,现在只是通知。 王婆子哪里还敢说个不字,连连点头,声音微弱:“好,好……我们这就回去……下午……下午一定来……” 她几乎是软倒在王金环和王银环身上,被两个女儿搀扶着,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起身时差点踢翻脚边的网兜,王银环手忙脚乱地拎起来。 那网兜昂贵的点心罐头,此刻显得无比讽刺,像是对她们徒劳努力的无情嘲笑。王婆子来时还指望用这些礼物打开局面,没想到连送出去的机会都没有。 母女三人来时的那点侥幸和强撑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身的狼狈和灰败。 在天井里众多目光无声的注视下,她们像逃也似的匆匆离开了石库门。 等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弄堂口,天井里凝滞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 张秀英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虽然赢了,却也耗尽了力气。她抬手擦了擦眼角,那里有些湿润。 李桂脸上露出畅快的神色,冲着王家母女消失的方向撇了撇嘴,“总算出了口恶气。”她低声对身边的阳光辉说道。 阳光辉点点头,但眉头依然紧锁,“下午才是重头戏。”他低声回应,眼神中透着担忧。 阳香兰一直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放松,只是眼神依旧复杂,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红红敏感地察觉到母亲的情绪,小手轻轻拉住母亲的衣角。阿毛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在专心地摆弄着手里的旧瓶盖。 邻居们开始低声议论起来,话语间多是支持阳家,谴责王家做事不地道的。 “王家这事做得太不地道了,欺负孤儿寡母。” “就是,香兰多不容易啊,一个人带两个孩子。” “永康叔做得对,这事就得当面说清楚,立下规矩。” 冯老师收起螺丝刀,走到阳永康身边。“永康,下午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郑重。 陈乐安的妻子也擦干手走过来。“秀英,你放心,下午我们都来给你作证。”她握着张秀英的手说,“王家要再敢欺负香兰,我们这些邻居第一个不答应。” 何彩云把择好的菜放到一边,叹口气道:“这世道,女人不容易啊。香兰有我们这些邻居帮衬着,总好过一个人硬扛。” 阳永康缓缓站起身,对周围的邻居拱了拱手,声音沉稳:“各位老邻居,下午还要烦请大家出面,帮忙做个见证。都是为了孩子往后能安生过日子,麻烦大家了。” 大家纷纷出言表示支持,都痛快的答应了下来。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邻里间的相互扶持显得格外珍贵。石库门里的生活虽然拥挤,但也孕育了一种特殊的社区情感和集体意识。 人们渐渐散去,各自回家准备午饭,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一种期待和紧张。 天井里的气氛松弛下来,却又隐隐涌动着新的期待。人们都知道,上午的这次见面只是前哨战,下午的正式交锋才是重头戏。王师傅是个固执的人,要他当众拉下脸面,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阳家人也开始收拾起天井里的椅凳,准备回屋。阳光辉帮着母亲收拾针线箩,阳光明则把马扎一个个摞起来。李桂抱着壮壮,招呼红红进屋。 阳香兰最后一个站起来,她望了一眼弄堂口,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委屈,有愤怒,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毕竟,王家是她生活了多年的家,是她丈夫的家人。今天的对峙,意味着她与婆家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张秀英走到女儿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别多想,有爸妈在,有这么多邻居帮衬,不会让你和孩子们受委屈的。”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阳香兰点点头,眼圈有些发红,但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她把阿毛抱在怀里,跟着家人走进屋去。 阳永康站在天井中央,望着那扇黑漆大门出神。 这个经历过无数风浪的老人,此刻正在思考下午该如何应对。 阳永康最后看了一眼天井入口,转身对张秀英说道:“先回去吃饭吧,下午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他的声音虽然平静,但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本章完) 第173章 172多方见证要一个态度香兰再回婆家 第173章 172.多方见证.要一个态度.香兰再回婆家 星期天的午后,石库门的天井被白的日头晒得发烫。 不到一点钟,天井里就已经聚了不少人。 陈乐安的妻子早早洗完了衣服,晾晒在竹竿上的确良衬衫和劳动布裤子在烈日下很快就要干了。 何彩云的菜也择得差不多了,菜叶子堆在搪瓷盆里,青翠欲滴。 冯老师把那台红灯牌收音机捣鼓得能出声了,播放着激昂的歌曲,但音量调得很低,似乎是怕吵醒了午睡的人。 男人们抽着烟,大多是劳动牌或是大前门,烟雾在闷热的空气中缓慢升腾。 女人们摇着蒲扇,有的是新买的细篾蒲扇,有的已经用了多年,边缘都起了毛边。 大家的眼神都有意无意地瞟向大门外,低声交谈着,话题绕来绕去,总离不开王家那点事。 “王老婆子真是越老越糊涂,欺负孤儿寡母,也不怕街坊邻居戳脊梁骨。”陈家阿姨一边说,一边用蒲扇拍打着小腿上叮咬的蚊子。 “就是,香兰多老实一个人,被她逼成那样。”何彩云接话道,手里的毛线活计不停,正在织一件枣红色的毛衣。 陈乐安蹲在门槛上,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说:“建军才走了多久,就容不下人家了,还不是盯着那点钱。抚恤金加上卖工作名额的钱,可不是小数目。” 旁边的赵铁民点头附和:“下午看王师傅怎么说,要是还护着他老婆,那这家人可真就没法处了。” 一点半,阳家人也陆续下了楼。 阳永康依旧坐在他那把暗红色的旧竹椅上,靠着斑驳的墙根,脸色沉静,手里的蒲扇慢悠悠地摇着。 张秀英坐在旁边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件红红的旧衣服缝补,针脚比上午细腻了不少,但眼神仍不时瞟向门口。 李桂抱着壮壮,和阳香兰挨着坐在一条长凳上。壮壮睡得正香,小脸通红,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阳香兰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衣角都被她捏得有些发皱。她的目光空洞地盯着地面,仿佛要从水泥地的裂缝里找出什么答案来。 阳光辉蹲在父亲身边,闷头抽着劳动牌香烟,眉头紧锁。 阳光明则靠墙站着,目光平静地扫过天井里的邻居,最后落在姐姐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干净挺括,与周围穿着汗衫背心的人们形成了微妙对比。 红红在一边玩着几个旧瓶盖,小小的身影在大人凝滞的氛围里显得有些茫然。她把瓶盖排成一排,嘴里小声数着数,时不时抬头看看大人们的脸色。 时间一点点过去,手表的指针指向一点五十分。 天井里的闲聊声渐渐低了下去,一种心照不宣的期待混合着暑热的湿闷,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有人不停地看表,有人踱步到门口张望,又踱步回来。 差五分钟两点,天井入口的光线暗了一下。所有声音像是被掐断了似的,瞬间低了下去。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王师傅带着一行人,有些迟滞地出现在那里。 他走在最前面,穿着半新的蓝色工装,脸上带着明显的窘迫和不自在。那身工装洗得发白,但熨烫得平整,显然是特意为今天这场合换上的。 身后跟着王氏,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眼神躲闪,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人。 王金环和王银环跟在父母身后,同样低着头,脸上火辣辣的。 除了他们,还有两位四五十岁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穿着汗衫,一看就是常做活计的人。 阳光明认得他们,是王家那座石库门的老住户,经常能在姐姐家的天井里见到。 高个的那个姓赵,他是工厂的老师傅;稍矮些的姓钱,是附近菜市场的管理员。 两人在石库门,也算是有身份的人,平时颇为受人尊重。请他们来作见证,可见王师傅对今天这场谈话的重视。 王师傅清了清嗓子,努力想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却显得格外僵硬。 他快走两步,来到阳永康面前,伸出手:“永康,叨扰了,星期天还把你一家人都闹得不得清闲。” 阳永康放下蒲扇,站起身,和他握了握手,语气平淡:“来了就好,坐吧。”他的态度不算热络,但也没有刻意刁难,这让王师傅稍微松了口气。 李桂和阳光辉赶紧从屋里又搬出几个小马扎和凳子,请王家来人都坐下。两位王家的邻居显得有些拘谨,连连摆手说不用客气,还是被阳光明劝着坐下了。 天井里一下子显得更加拥挤,邻居们或站或坐,目光都聚焦在中心的两家人身上。有人递过来几把蒲扇,王师傅和两位邻居接过了,道了声谢。 王师傅搓了搓手,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羞愧的。 “亲家……”他干巴巴地开口,声音有些发涩,“今天来,主要是……主要是为了香兰和孩子的事。前几天,家里老婆子糊涂,不会说话,办了错事,让香兰受了委屈,也让老哥你和各位老邻居看笑话了。” 他顿了顿,偷眼觑了下阳永康的脸色,见对方没什么表情,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我回去狠狠说了她,她也知道错了。今天来,就是想把话说开,把香兰和两个孩子接回家,以后好好过日子。” 阳永康这才微微掀开眼皮,目光扫过王家人,缓缓开口:“亲家,你能来,有这个态度,就好。咱们都是几十年的老工友,拐弯抹角的话就不说了。” 他坐直了身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天井:“今天请各位老邻居来,就是做个见证。事情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大概也有数。我就再啰嗦一遍。” 他看向王师傅,语气平稳却带着力量:“香兰为什么带着孩子回娘家?是因为你家里那位,逼着她把厂里发的工资全部上交,还要把她手里那两张定期存单交出来,由她统一保管。” “这还不算。”阳永康的语气加重了些,“都新社会多少年了,还满嘴封建迷信的糟粕,骂我闺女命硬克夫!往她伤口上撒盐!亲家母,这话你说过没有?” 王氏的脸瞬间惨白,头垂得更低,嘴唇哆嗦着,不敢应声。 周围的邻居们发出低低的议论声,目光里的鄙夷更甚。王金环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王银环则把脸扭向一边,仿佛这样就能避开那些指责的目光。 王师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重重叹了口气,抬手制止了似乎想辩解的老伴:“说过!这话是混账!是该批评!我们认!” 阳永康点点头,继续道:“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抚恤金的事,上次两边至亲在场,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存单各保管一半,这是定好的规矩。香兰的工资是她自己劳动所得,要怎么,自然该由她自己支配。” “我将心比心,理解你们怕香兰年轻,守不住,或者将来有什么变化。”他话锋一转,“但理解归理解,不能成为欺负人的理由。香兰是我闺女,她年轻守寡,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我这个做爹的,不能看着她往后的几十年就这么在婆家受委屈,耗没了。”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关键的话:“所以,我今天把态度摆在这里。我们阳家,支持香兰将来遇到合适的机会,往前走一步,再成个家。这也是国家提倡的,让丧偶的妇女能有个新奔头。” 这话一出,王家人脸色都变了。王氏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恐慌,下意识地想开口,被王师傅用眼神狠狠瞪了回去。王金环和王银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两位邻居见证人也显得有些不自在。 王师傅喉咙滚动了一下,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老哥,你的意思我明白。香兰还年轻,你有这个想法……也正常。只是……” 他顿了顿,斟酌着用词:“只是建军才走没多久,两个孩子还小,香兰自己估计也没这个心思。咱们是不是……再缓一缓,从长计议?” “我没逼她立刻改嫁。”阳永康打断他,“我说的是‘将来’,是‘有机会’。一年,两年,甚至更久,都随她。我现在要的是你一个态度!如果将来香兰自己想通了,要往前走一步,你们王家,拦还是不拦?”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王师傅脸上。 他感到压力巨大,额上的汗水汇成滴,顺着脸颊流下来。 他抬手擦了擦,沉默了几秒钟,终于艰难地开口:“如果……如果将来香兰确实想……想再走一步,我们王家……不拦着。” 他说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王氏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赶紧用手捂住了嘴。王金环伸手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背,自己的眼圈却也红了。 “好!”阳永康要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刻接上,“亲家,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咱们今天就当着各位老邻居的面,把章程定下来,免得日后扯皮。” 他环视一周,声音沉稳有力:“我阳永康做事,讲究光明磊落,不占别人一丝一毫的便宜。如果将来香兰改嫁,我保证,该是王家的东西,一分都不会少。” “第一,那两张大额存单,香兰保管的那一半,她会转交给我来保管。同时请王家,还有今天在场的所有邻居做监督。这两笔钱,在红红和阿毛长大成人之前,谁都不能动用一分一厘!这一点,可以白纸黑字写在协议上!” 王师傅仔细听着,缓缓点头。这一点,他同意。钱能保住,最重要。两位邻居见证人也点头表示认可。 “第二。” 阳永康继续道,“关于阿毛给爷爷奶奶养老的问题。如 果香兰改嫁,阿毛不会改姓,他永远姓王,是王建军的儿子。等他长大成人,必须回王家,给你们二老养老送终。 在这之前,你们随时可以来看孩子,周末、寒暑假,也可以接回去住。该尽的孝道,绝不会少。” 这话说到了王师傅心坎里。孙子是王家的根,这一点绝不能变。 他脸上的神情松动了不少,连连点头:“这个应当,应当。”王氏也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 “第三。” 阳永康看向王师傅,“关于香兰顶替建军进厂的那个工作名额。 如果她将来改嫁,我们阳家,愿意出八百块钱,把这个名额买下来。 这八百块钱,还是分成两份,四百块由王家保管,四百块由香兰保管。 最终,这两笔钱和之前的所有钱一样,都是要留给红红和阿毛的。 同样,香兰那份由我家保管,大家监督,写进协议。” 阳光明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父亲考虑的周全程度,甚至超过了他的预期。 几乎堵死了所有可能被指责的漏洞,也照顾到了王家最核心的关切——孙子和钱财。 他看到姐姐阳香兰绞着衣角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些,背也不像刚才那样绷得笔直。 王师傅听完,沉默了片刻。 阳永康提出的这些,和他预想的差不多,甚至更公道。他确实找不出反对的理由。他与两位邻居交换了一下眼神,见他们都微微点头,这才松了口气。 周围的老邻居们也纷纷低声议论:“永康大哥真是仁至义尽了。” “是啊,什么都考虑到了,不占便宜。” “这样好,以后清清楚楚。” 王师傅终于抬起头,看着阳永康,郑重地点了点头:“老哥,你考虑的周到。就按你说的办。我们没意见。” 阳永康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好,既然都没意见,那就立个字据。冯老师,你笔头好,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起草一份协议?” 冯老师早就准备好了纸笔,推了推眼镜,点点头:“义不容辞。” 他走到中间的小方桌前,铺开信纸,略一思索,便刷刷写了起来。 天井里很安静,只有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那支笔在纸上移动,仿佛那笔尖流淌的不是墨水,而是两家人未来的命运。 很快,一份条款清晰、表述严谨的协议就写好了。 冯老师还用复写纸在下面垫了一张,复写了一份,这样一式两份,王家和阳家正好各留一份。 “永康,王师傅,你们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冯老师把两份协议分别递给两人。 阳永康和王师傅仔细地看着,偶尔低声交换一下意见。 周围的邻居也都伸着脖子看。 协议基本就是阳永康刚才说的那三条,写得明明白白,还增加了一些细则,比如孩子探视的具体安排,钱款保管的监督方式等。 “没问题。”阳永康看完,递给身边的张秀英和儿子们看。 “我们也没问题。”王师傅也看完了,递给了两位邻居见证人过目。 大家都表示没有异议。 “那就签字吧。”阳永康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印泥。那是一个小小的红色印泥盒,边缘已经有些掉漆,露出里面的铁皮。 他和王师傅作为两家的代表,先在两份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按了红手印。阳永康的字迹方方正正,王师傅的则略显潦草,但都写得认真。 张秀英、王氏作为家庭成员,也签了名,按了手印。张秀英的手有些颤抖,王氏则几乎是被人扶着完成这个动作的。 接着,王金环、王银环、阳光辉、阳光明作为相关亲属,也签了名。阳光明的签名最是潇洒流畅,引得几位邻居多看了两眼。 最后,两位王家的邻居和冯老师、陈乐安作为见证人,郑重地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陈乐安还特意注明了自己的工作单位和职务,以增加协议的正式性。 每一笔落下,都仿佛带着重量。当最后一个名字签完,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签完字,按好手印,双方各执一份协议。 阳永康把自己那份仔细折好,放进上衣口袋,还特意按了按。王师傅也小心翼翼地把协议收好,放进内袋。 事情谈完,刚才那种紧绷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阳永康对李桂说道:“桂,给客人倒茶。把光明上次带来的栗子仁、核桃仁装点出来,还有奶,也抓一把。” “哎,好嘞。”李桂应了一声,脸上露出了笑容,快步进屋去张罗。不一会儿,她就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上面放着几个玻璃杯,泡着茉莉茶,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 很快,茶水端了上来,虽然只是普通的茉莉茶,但在这个闷热的下午,也透着一丝清香。两碗干货零嘴摆在了小桌上,金黄的栗子仁、褐色的核桃仁,还有一小堆大白兔奶,在这年月算是很体面的待客东西了。 王师傅连连道谢:“破费了,破费了。” 双方不再提刚才的不愉快,刻意找些轻松的话题来说。话题从天气说到厂里的生产,再说到孩子上学的事,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自然而然地,话题就转到了阳光明升任厂务办副主任的事情上。 “光明真是年轻有为啊!”王师傅由衷地赞叹,“进厂才多久,就是副科级干部了,前途无量。” 他说话时,目光中流露出真诚的欣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如果自己的儿子建军还在,将来说不定也能沾点光。 “是啊,我听说工资也涨了不少,这么年轻就是二十一级了!”那位姓赵的邻居也附和道,语气里带着羡慕。 “都是组织上培养,领导看得起,他自己还得继续努力。”阳永康谦虚着,但眼角眉梢却藏不住心里的骄傲。 他最小的儿子有这样的出息,在亲家面前也是脸上有光。 阳光明只是微微笑着,并不多话,适时地给各位长辈添上茶水。他的动作从容不迫,显得稳重得体。有人问起厂里的情况,他才简单说几句,既不炫耀也不过分谦虚。 王氏也努力挤着笑容,抓了一把奶,塞到红红手里:“红红,吃。” 红红怯生生地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奶奶。”然后飞快地躲到母亲身后。 阿毛在香兰怀里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墙上的挂钟指向了三点五十。 王师傅喝下杯子里最后一口茶,站起身:“永康,时候不早了,家里还有点事,我们就先回去了。” 阳永康也站起来,没有挽留,只是点点头:“好,那我就不留你们了。” 他转向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阳香兰:“香兰,去把东西拿上,带着孩子,跟你公公婆婆回去吧。” 阳香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了父亲一眼,又飞快地瞟了一眼婆婆王氏,轻轻点了点头,起身进屋去拿早就收拾好的包袱。那包袱不大,就几件换洗衣服和孩子的小物件。 张秀英跟着站起来,拉着女儿的手,低声叮嘱:“回去好好过日子,以前的事……就别想了。” 然后又特意加大了声音,说给旁边的王氏听,“还要和以前一样,孝敬公婆,带好孩子。” 阳香兰“嗯”了一声,眼圈有点红。 王氏赶紧走过来,脸上堆着笑,亲热地拉住阳香兰的另一只胳膊:“秀英你放心,香兰就是我的亲闺女,以前是我老糊涂,以后绝对不会了。肯定好好待她。”这话她说得有些急促,像是要尽快弥补什么。 王师傅也表态:“永康,香兰姆妈,你们放心。香兰回去,肯定不受委屈。”他的话虽然简单,但语气坚定,让人不由得信服。 阳香兰拿着那个不大的包袱出来,红红紧紧牵着妈妈的衣角。 阳永康最后对女儿说道:“回了婆家,就是王家的媳妇,以前的疙瘩,该解就解开了,好好过日子是正经。” “爸,妈,我知道。”阳香兰低声应道。她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 王家人和两位邻居告辞出门,阳香兰抱着阿毛,牵着红红,跟在后面。 走到门口,她回头望了一眼天井里的家人和邻居,眼神里有迷茫,有无奈,也有一丝解脱般的轻松。 那一刻,她的目光与弟弟阳光明相遇,姐弟俩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有安慰,有鼓励,也有说不清的惆怅。 阳光明站在父亲身边,看着姐姐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弄堂口,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能做的都做了,能争取的也都已经争取到手。 将来姐姐是守着一家老小过日子,还是决定向前迈一步,就只能靠她自己拿主意了。 在这个年代,寡妇门前是非多,不只是说说而已,生活中会面临很多难题和舆论上的压力。 这一次的麻烦虽然过去了,但未来的日子能不能平静,他心中并不乐观。 他看到姐姐的脚步虽然缓慢,但很坚定,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天井里的邻居们见戏已散场,也纷纷议论着散去,各自回家忙自己的事情。 有人拍拍阳永康的肩膀,竖起大拇指;有人对张秀英点点头,投以理解的目光。不一会儿,天井里就只剩下阳家自家人了。 闷热的午后,似乎终于掠过了一丝微弱的风。 阳家人站在天井里,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桌上的残茶和零嘴还摆在那里,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李桂开始动手收拾碗盏,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阳光辉帮着收拾桌椅,动作麻利。阳光明则默默地将散落的复写纸拾起,仔细收好。 张秀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但眉宇间还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担忧。 她走到阳永康身边,轻声问:“你说,香兰回去能过安生日子吗?” 阳永康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依然投向远处被屋檐切割开的一小片天空。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协议签了,话也说明白了,王家要是还要脸面,就不会再为难香兰。至于以后..……” 他顿了顿,“就要看香兰自己的造化了。” 阳光明接话道:“妈,您别太担心。有协议在,有这么多邻居作见证,王家会掂量轻重的。再说,还有我们呢。”他的话让张秀英的脸色缓和了些。 阳永康重新坐回他的竹椅,拿起蒲扇,慢慢地摇了起来。 他的目光变得深远,仿佛透过眼前的屋檐,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时代不一样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家人说,“妇女能顶半边天,不是一句空话。香兰有工作,能自立,这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梧桐树上的知了,又一次不知疲倦地嘶鸣起来。 这声音在闷热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但也让人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生活就是这样,无论发生什么,自然的声音从不间断。 日影西斜,石库门里弄的一天,即将过去。家家户户开始准备晚饭,炊烟袅袅升起。 而生活,依旧继续。 (本章完) 第174章 173平调财务科实职副科长新的挑战 第174章 173.平调财务科.实职副科长.新的挑战 七月的魔都,热浪一如既往地汹涌,整座城市仿佛被罩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 阳光明坐在厂长办公室外间的秘书位上,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的办公桌上,各类文件堆迭如山。 左侧是待呈递的请示报告,右侧是刚送来的生产报表,中间摊开的是今天需要整理的会议纪要。 所有文件都被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却依然显得庞杂繁复。 自从成为厂长赵国栋的专职秘书,并晋升为厂务办副主任后,阳光明的工作量肉眼可见地增加了。 不再仅仅是处理厂长的日程和文件,一些厂务办的协调工作、各部门之间的沟通衔接,也落到了他的肩上。 每天早晨八点,他都会准时出现在办公室,先为厂长整理好当天的文件和报纸,然后开始处理各项事务。 一本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笔记本摊开在桌面上,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项工作的要点和进度。阳光明的字迹工整清晰,条理分明。 电话铃声响起,他拿起听筒,语气平稳地回答:“喂,厂办。好的,技术科关于新落纱装置调试进度的报告是吗?下午上班前送过来可以。“ 刚放下电话,又拿起一份文件浏览片刻,对前来送文件的年轻办事员说道: “采购科的会议纪要,我已经看过了,有几个数据需要再核实一下,对,就是原料库存那部分。“ 他指着文件上的某一处,语气温和但坚定。 他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让人信服的沉稳。偶尔需要进入里间向赵国栋汇报或请示,他总是提前梳理好要点,言简意赅,从不浪费领导的时间。 进出厂长办公室时,他总会轻轻带上门,既不会发出太大的声响,也不会关得太紧。 赵国栋对他越发倚重,许多事情只需交代个大概方向,阳光明总能处理得妥帖周到。 有时厂长外出开会,厂里的一些日常事务他也能妥善处理,事后详细地向厂长汇报每个细节。 忙碌间,日子像上了发条,飞快地旋转。 不知不觉,日历翻到了九月份。 阳光明桌台上的台历已经撕到了九月三日,星期四那一页。 天气依旧炎热,但早晚已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凉意。 这天上午,厂部大楼的气氛似乎比平时更凝重一些。 厂委会刚刚结束,阳光明注意到各位厂领导离开会议室时,脸色各异。 田书记走在最前面,脸上带着惯常的严肃表情,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分管生产的副厂长跟在他身后,眉头微锁,似乎在思考什么。其他几位委员也都神情严肃,没有人交谈,只是默默地走下楼梯。 阳光明站在秘书室的门口,礼貌地为领导们让路。 他注意到财务科科长刘金生在经过时,似乎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有些复杂,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赵国栋是最后几个出来的。 他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但阳光明跟了他这么久,还是能从那微抿的嘴角和比平时略显沉滞的步伐中,察觉到一丝不寻常。 赵国栋径直走回办公室,深灰色的中山装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小片。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窗前,望着楼下厂房连绵的屋顶,点了支大前门香烟,默默抽着。烟雾缭绕,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笼罩得有些模糊。 阳光明没有过去打扰,只是拿起热水瓶,为厂长的茶杯续上热水。 他注意到厂长的茶杯里,茶叶已经泡得很淡,便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厂长最爱喝的龙井茶,轻轻撒了一些进去。 然后他将泡好的新茶,轻轻放在厂长的办公桌上,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继续处理手头的工作。他知道,这个时候,厂长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里间的门被推开。赵国栋站在门口,对阳光明招了招手:“光明,你来一下。“ 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沉稳,但阳光明还是听出了一点不同。那是一种下定了某种决心后的果决,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 “好的,厂长。“阳光明放下笔,起身跟着赵国栋走进里间办公室,并顺手带上了门。 他注意到厂长已经重新整理过衣着,中山装的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头发也用手梳理过,恢复了往常的整齐。 赵国栋坐回他那张宽大的藤椅,藤椅发出熟悉的呻吟声。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阳光明依言坐下,腰背自然挺直,目光平静地看向赵国栋,等待指示。他注意到厂长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文件,是刚才厂委会的会议纪要草案,上面有几处用红笔做了标记。 赵国栋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茶。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 办公室里短暂的沉默下来。 “刚才的厂委会,讨论了下一季度的生产计划和资金分配。” 赵国栋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像是平常聊天,“有些议题,最终的结果,并不是很理想。“ 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敲了敲。 “田书记有他的考虑,厂里的情况复杂,方方面面都要平衡。” 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和田书记是战友,私下里关系没得说,工作上,大方向上也是一致的。”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深邃,望向窗外连绵的厂房。 “我们都是为这个厂子好,希望它能够发展得更好。这个初衷是一致的。” “但是,工作当中,具体到某些事情,难免还是会有一些分歧和矛盾。这很正常。”他的语气很平和,像是在陈诉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阳光明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明白,赵国栋厂长此刻需要的不是一个发表意见的下属,而是一个可靠的倾听者。 “我从来没想过要去争什么权,夺什么利。” 赵国栋的语气很坦诚,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田书记管人事,管思想,这是核心,我尊重他的职权。 对于人事部门和党委各科室,不管是大事小情,我从来都不插手。 我只想一件事,就是把生产搞好,把厂子的效益提上去。”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像是鹰隼盯住了目标。“这个厂子有六千多职工,都要靠厂子吃饭。生产搞不好,什么都是空谈。“ 他的手指在桌上加重了力道,“要想搞好生产,有两个部门,必须牢牢抓在手里。一个是技术科,一个是财务科。“ “技术科这边,从我转业过来,就一直和他们打交道。” 赵国栋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张总工是个老实人,只知道埋头搞技术。这一年多,设备改造,技术革新,都是他们在一线干。现在不敢说铁板一块,但基本上,我能掌控得住。” 他的眼神又变得锐利起来,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 “但是财务科……” 赵国栋摇了摇头,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财务科科长刘金生,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超过十年了,是个老油条。能力嘛,是有的,厂里这么一大摊账目,没出过大纰漏。” “但是他的工作态度,我不满意。”赵国栋的语气里带上一丝冷硬,“太求稳了,稳得有点过头。凡事能拖就拖,能推就推,不想得罪人,更不想冒一点风险。” “现在是什么时候?国家要求抓格命促生产,我们厂有条件,也有能力在政策允许范围内,多做一些事情,也能把一些事情做得更好。” 赵国栋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几分激动,“可一到财务这里,需要资金支持,需要灵活变通的时候,他就给你搬出条条框框,要么就是研究研究,商量商量。” 赵国栋的脸上露出一丝恼意,他拿起茶杯又放下,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上次我说要大改两台细纱机,口号喊了三个月,财务科还在那里'研究'。车间里那两台老机器,每天都要出点毛病,影响产量不说,还存在安全隐患。“ “没有财务上的有力配合,很多想法,根本就推行不下去,只能停留在纸面上。这样下去不行。”他的语气很重,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阳光明脸上,变得异常坚定。 “我考虑了很久,财务科这一块,必须得抓起来。刘金生那个人,太油滑,根基也深,想让他彻底转变,难。“ “财务科还有个副科长,殷永良。” 赵国栋沉吟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这个人,风评不是很好,听说有点贪小便宜,手脚可能不太干净。虽然没证据,但这种人,我不敢用,也不能用。” 赵国栋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厌恶。 阳光明的心跳微微加快了少许,他似乎预感到了赵国栋接下来要说什么。 “思来想去。”赵国栋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阳光明,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光明,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现在是副科级,平调过去,可以直接担任财务科副科长。”赵国栋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知道你没学过财务,专业上是短板。短期内,我对你没那么高的要求。不需要你马上就去管账、做报表。”赵国栋摆了摆手,似乎要打消他可能的顾虑。 “我只需要你过去,起到一个'监督'和'钉子'的作用。把那里的真实情况,尤其是资金流向、审批程序、还有刘金生和殷永良他们的实际工作状态,摸清楚,及时反馈给我。” 他对阳光明的能力充满信心,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你的脑子活,学习能力强,我看得出来。你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抓紧时间学习财会专业知识。 我相信,有我的支持,加上你自己的努力,快则三年,慢则五年,你完全有能力取代刘金生,真正把财务科抓起来,成为我能完全信任的臂膀。” 他说得很坦诚,也很直接,把自己的规划和期待和盘托出。阳光明注意到赵国栋的眼神中带着期望,还有一种难得的信任。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赵国栋语气缓和下来,身体向后靠去,藤椅又发出轻微的呻吟声,“财务工作枯燥,专业性强,和你现在做的秘书工作完全不同。要不要过去,你自己要想清楚。我尊重你的个人意愿。” 办公室里再次安静下来。 阳光明垂着眼睑,看着桌面上的木纹,快速消化着赵国栋这番话里的巨大信息量。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调离厂办,离开秘书这个核心却又敏感的位置。去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从头学起,挑战是巨大的。 财务科水深,刘金生经营多年,殷永良也不是省油的灯。自己一个外来户,空降过去,势必会引来警惕和排斥。 而且,专业壁垒确实存在。他连最基本的会计科目都还不熟悉,更别说复杂的财务报表和资金调度了。 但这同样是一个巨大的机遇。 实职副科长! 虽然是平调,但财务科是实权部门,副科长的分量远比厂务办副主任要实在得多。 更重要的是,这是赵国栋的信任和重托。 掌控财务科,是赵国栋实施其管理理念和生产计划的关键一步。自己能成为这关键一步的执行者,意义非凡。 他本身也从未将秘书工作视为终点,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到业务部门去,独当一面。 只是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而且是直指财务这样的核心部门。 这既是一个挑战,也是一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 阳光明想起自己刚进厂时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普通的办事员,每天做着最基础的文书工作。是赵国栋发现他的潜力,一步步培养他,给他机会。现在,又是一个新的机会摆在面前。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阳光明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赵国栋。 “厂长,我想好了。我愿意去财务科。“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他注意到赵国栋听到这句话时,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神色。 “秘书工作虽然能学到很多东西,但我更希望能到一个具体的业务部门去锻炼自己,为厂里做更多实实在在的工作。”他坦诚自己的想法,语气很真诚。 “财务科的工作确实有挑战,专业上我也不懂,需要从头学起。短期内,可能很难在关键事情上帮到您,甚至可能会给您添麻烦。”他的语气很实在,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过分谦虚。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稳有力:“但是,请您放心,最基本的监督职责,我一定能做好! 我会尽快熟悉情况,努力学习专业知识,争取早日胜任工作,不辜负您的信任和期望。” 赵国栋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一直微蹙的眉头也彻底舒展开来。 他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大前门点上,深吸了一口,显得轻松了不少。 “好!好啊!”赵国栋忍不住赞了两声,“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有闯劲,有担当!”烟雾随着他的话语轻轻飘散,在阳光下形成淡淡的蓝灰色。 “既然你同意了,那我们就这么定下。不过,调过去也不可能是我一句话的事。”他吐出一口烟圈,语气变得务实起来。 “你先别声张,这段时间,多找些财会方面的专业书籍看看,提前做些知识储备。厂图书馆应该就有,或者去新华书店看看。”他安排着后续步骤,思路很清晰。 “我会在下次党委会上,提议给财务科增加一位副科长。现在提倡干部年轻化,增加个副职,也说得过去。等这个提议通过了,我再把你平调过去,就顺理成章了。” “我明白,厂长。我会抓紧时间学习的。”阳光明郑重表态。 他已经开始在脑海里规划学习计划,想着该从哪里开始入手。 “嗯,那就这样。去吧,安心工作,等消息。”赵国栋挥了挥手,又补充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直接跟我说。“ 阳光明站起身,轻轻退出了办公室,小心地带上了门。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窗外,阳光炙烈,厂区的喧嚣似乎遥远了一些。此时,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有力而快速。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重新拿起钢笔,目光落在待处理的文件上。 但思绪,已经飞向了那个充满挑战和机遇的新领域。 财务科在二楼东侧,他偶尔去送文件时,会经过那里,总是听到办公室里算盘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看到工作人员埋头在账本和报表中。 那里将会是他的新战场。 接下来的日子,阳光明在工作之余,开始有意识地寻找财会方面的书籍。 他先去了厂里的图书室,那是在厂部大楼四楼的一个小房间。管理员是个戴老镜的中年妇女,大家都叫她陈师傅。 “陈师傅,我想找些财会方面的书。”阳光明隔着柜台说道。 陈师傅从老镜上方打量了他一会儿,慢慢站起身:“财会方面的?都在最里面那个书架。好久没人借了,估计落了不少灰。“ 在落满灰尘的书架角落,阳光明找到了几本纸张发黄、散发着霉味的会计基础教材,出版年份都是五六十年代的。 有《工业会计核算》、《国营企业财务管理》,还有一本薄薄的《会计基础知识》。 他仔细拂去书上的灰尘,翻开书页,看到里面还有些前人留下的笔记。 “这些书都有些年头了。”陈师傅走过来,好奇地看着他,“你要学财会?” “就是想多了解一些,不需要多精通,能明白基础知识就行。”阳光明含糊地答道,没有多说。 他在借书登记本上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借书日期。陈师傅看了看,没再问什么,只是慢吞吞地登记了借书信息。 周末休息时,他又抽空去了趟南京东路的新华书店。 书店里人不少,但书架上的书籍种类相对单调。 在靠近角落的书架上,他找到了新出版的《工业会计基础知识》和《商业会计实务》,薄薄的两册,封面是简单的红色字体配着齿轮麦穗的图案。 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虽然这个年代的书籍价格有点贵,但这是必要的销。 每天晚上,回到筒子楼闷热的宿舍,处理完必要的工作笔记后,他就在灯下翻开这些枯燥的教材。 从会计科目、借贷记账法开始,一点一点地啃。汗水常常浸湿稿纸,他不得不在手腕下垫一块手帕。 那些陌生的术语和规则,初看是有些枯燥。 但阳光明发现,自己前世作为生活秘书接触过的那些现代财务理念和基础知识,虽然零散,却在此刻形成了某种奇妙的呼应。 这个年代的会计制度相对简单,很多原理是相通的。理解起来,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他甚至翻出一些厂里过去的财务报表副本,对照着书上的理论,尝试着去理解和分析。 有时遇到不懂的地方,他会在笔记本上记下来,打算以后找机会请教专业人士。 至于算盘,他确实需要练习。 他找来一个旧的木质算盘,珠子都有些松动了,他的手指生疏地拨动着算珠。 他发现自己的珠心算能力,在这里恰好派上了用场,口诀一致,就是手上的动作慢了一拍,等慢慢熟悉起来,他的算盘应该会打得很好。 对门的周大勇看到他每晚都在练习算盘和看财务书籍,好奇地问:“光明,你这个厂长的大秘书,怎么还要学习打算盘,要求这么高吗?” 阳光明只是笑笑:“晚上闲着也是闲着,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 时间在忙碌的学习和工作中悄然流逝。厂部大楼里,一切如常。 但阳光明能感觉到,某种微妙的变化正在酝。 赵国栋似乎比以前更忙,电话会议增多,找个别党委委员谈话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有时他会突然问起一些财务科的日常工作情况,阳光明都如实回答,不多加评论。 阳光明一如既往地沉稳低调,高效地处理着秘书工作,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变动一无所知。 但他已经开始留意财务科的人员构成和工作流程,偶尔借送文件的机会,会有意无意地多停留一会儿,观察那里的工作氛围。 他发现财务科确实如厂长所说,忙碌是非常忙碌,但气氛比较沉闷。 科长刘金生总是坐在最里面的独立办公室里,很少出来。副科长殷永良则经常不在座位上,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科里的老会计们各自埋头工作,年轻人则显得有些散漫。 大约半个月后,一份来自厂党委办公室的红头文件,下发到了各相关部门。 文件标题是关于红星国厂财务科增设副科长岗位及人事任命的通知。 经过厂党委会讨论研究决定,为加强财务科领导力量,适应新时期生产管理需要,增设副科长岗位一名。 同时,免去阳光明同志厂务办公室副主任职务,调任财务科副科长。 消息传出,自然在厂部大楼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 厂务办副主任调任财务科副科长,看似平级调动,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不同寻常,毕竟财务科那是实打实的核心部门。 阳光明这么年轻,就去担任如此重要的职务,还是跨专业调动,难免引来各种猜测和议论。 有羡慕的,有惊讶的,也有私下里嘀咕着“朝中有人好做官“的。但想到阳光明近一年来的表现,想到他背后站着的厂长赵国栋,这些议论也大多停留在私下层面。 厂办主任韩鸣谦拍拍阳光明的肩膀:“光明,有前途啊,赵厂长对你是真看重。去了财务科好好干,以你的能力肯定没问题。” 祝福很真挚,但阳光明能看出他眼中的复杂情绪。 阳光明本人,则是在文件正式下达后,才表现出适当的“惊讶“和“郑重“。 他仔细地交接了厂务办的工作,将各类文件整理得井井有条,还特意写了一份详细的工作交接清单。 他把自己积累的工作笔记和心得都留给了接任的同事,只带走了那几本财务书籍和个人物品。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在人事科科长温永泽的陪同之下,两人并肩向财务科走去。 阳光明知道,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将不同。 他不仅要面对陌生的工作领域,还要应对新的复杂的人际关系,更要尽快成长起来,不辜负厂长的期望。 他需要尽快适应财务科这个新环境,在这个充满算盘声和账本油墨味的科室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前方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新的挑战,已经开始。 (本章完) 第175章 174摆明排斥就职表态锋芒微露 第175章 174.摆明排斥.就职表态.锋芒微露 温永泽和阳光明一前一后,踏进了财务科的大办公室。 办公室里,算盘珠子噼啪作响,那声音清脆而有节奏,夹杂着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和低低的交谈声。 几个会计正埋头打算盘,手指在算珠上飞快地移动,手腕起落间带着熟练的韵律。有人正在用蘸水笔填写报表,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们的到来,像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几乎是在门被推开的瞬间,办公室里所有的声音都滞涩了一下。拨算盘的声音停顿了,翻纸页的动作慢了,低语声也消失了。就连窗外传来的远处车间机器的轰鸣声,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得遥远。 那些原本伏案工作的、拨弄算盘的、捧着账本走动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抬了起来,聚焦在门口,更准确地说是聚焦在温永泽身后那个年轻得过分的身影上。 几个正在核对账目的女办事员,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领和发梢。 好奇,探究,审视,惊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各种情绪在这些目光中无声地交织。 有人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有人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一个正在搬运账册的年轻办事员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阳光明担任财务科副科长的红头文件,早在几天前就已传达至各科室。 对于他的到来,众人心里早已有了底。但纸上看到名字和亲眼见到真人,感受终究不同。尤其是他那张年轻的面孔,与众人想象中的副科长形象相去甚远。 尤其当看到他那张还带着些许青年人意气、却又异常沉静的面庞,想到他如此年纪就已跻身副科级干部序列,坐在办公室里的许多老财务心中难免泛起复杂的涟漪。 有几个与阳光明年龄相仿的年轻办事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随即又化为对自己前途的畅想。 有些资历老、头发已见白的会计,推了推鼻梁上的老镜,目光在阳光明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蓝色卡其布青年装上停留片刻,又默默垂下眼帘,继续看着桌上的账册,只是那目光似乎久久未能移动。 其中一位老会计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算盘框架上摩挲着,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他的算盘已经用了十几年,算珠被磨得光滑发亮。 几个年轻些的办事员,则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个梳着两条麻辫的女青年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面前的凭证,耳根却微微发红。她旁边的男青年用肘部轻轻碰了她一下,两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温永泽对这场面似乎早有预料,他脚步未停,径直走到大办公室中央那片稍微宽敞些的区域站定,目光习惯性地、带着人事干部特有的审视感扫视全场。 他的视线扫过每一张办公桌,似乎在清点人数,又似乎在找寻某一个人。 阳光明跟在他侧后方半步的距离,身形挺拔,神态自若。 他平静地迎接着那些投注过来的各色目光,脸上既无初来乍到的局促,也无少年得志的张扬,只有一种符合他身份的、恰到好处的沉稳。 他的视线同样快速而无声地扫过整个大办公室。 靠墙是一排排深木色的办公桌,桌面上算盘、账簿、墨水瓶、蘸水笔井然有序。 墙角立着几个深绿色的铁皮档案柜,柜门上挂着小小的铜锁。 墙壁上贴着几张已经有些发黄的宣传画和规章制度,最高处是一幅领袖画像。 整个空间显得拥挤而务实,充满了机关办公室特有的气氛。 温永泽的目光快速扫过,抬眼朝大办公室最里侧望去。 那里并排有三扇漆成深褐色的木门,其中一扇敞开着,里面的空间看上去有些空荡。 另外两扇木门,此刻都紧闭着。一扇门上挂着“科长“的白色小木牌,另一扇则是“副科长“。 温永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很快消失,他的面容又恢复了平时的平静。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楚,他没有特意指定某个人,只是像平常安排工作一样问道: “你们两个科长呢?把他俩都叫过来。”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的话音在略显安静的办公室里回荡,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格外清晰。某个角落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声,但很快被压抑下去。 所有人都明白,刘科长和殷副科长肯定就在那两扇紧闭的门后面。 厂里重要的红头文件下发,尤其是人事任免,相关科室的领导不可能不知情。 今天上午温永泽会亲自送阳光明来上任,这更是早就通知到的日程。 明知人很快会到,这两位却齐齐关门闭户,这本身就是一个微妙而明确的信号,无声地表达着某种不便明言的抵触情绪。 有人不自在地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身子,有人低头掩饰嘴角的一丝笑意。一个老会计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或许普通科员只把这看作一次寻常的人事调动,但像温永泽这样身处厂里中层、消息灵通且深谙人情世故的干部,心里却如同明镜一般透亮。 他的目光扫过那两扇紧闭的门,嘴角微微下撇,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厂长赵国栋对财务科科长刘金生的工作作风和态度不满意,早已不是秘密,在一些厂务会议上甚至有过不算激烈的间接敲打。 在这个前提之下,赵国栋将自己一手提拔、极为倚重的心腹秘书,以“加强领导力量“的名义平调插入财务科,其目的不言自明。 办公室里的老人们都心知肚明,这场人事变动背后隐藏着更深层的权力博弈。 监督,制衡,甚至可能为日后更进一步的安排铺路。 这些潜在的含义,明眼的旁观者略一思量便能看清几分,更何况刘金生和殷永良这两位身处漩涡中心的当事人。 几个老会计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彼此都明白这场人事变动意味着什么。 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经营多年、相对独立的地盘里,突然多出一双代表着更高意志、时刻注视着的眼睛。 刘金生和殷永良对阳光明的到来心存戒备和抵触,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人之常情。 这种情绪通过那两扇紧闭的门,无声地传递给了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 尽管在此之前的大半年里,因为章伟强那个小圈子的定期聚会,阳光明与刘金生也算相识,席间言笑晏晏,表面关系还算融洽。 但时移世易,彼时阳光明是厂长秘书,是可能传递消息、行个方便的桥梁。 此时他却成了财务科的副科长,是可能分权、监督甚至取而代之的潜在对手。 这种身份的转变,使得过去的一切交往都不得不重新评估。 身份的转变,注定无法再维持过去那种看似轻松和谐的氛围。 这些背后的波澜和算计,温永泽心知肚明,但他并不打算介入。 阳光明和刘金生从某种程度上说,都算他那个小圈子里的人,他无意偏袒任何一方。 此刻他的任务很简单,就是走完新干部上任的流程,履行人事科长的职责,然后便可抽身离开,返回自己的办公室。 他抬手看了看手表,似乎在意时间。 那两扇紧闭的房门,显然也并非真的要隔绝外面的动静。更多的是一种姿态,做给科里下属看的态度,暗示着他们对这次任命的不欢迎,提醒着众人站队时需要掂量的微妙局势。 这种无声的表达,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此刻听到温永泽清晰的声音传出,再继续躲着不见,就未免太过失礼和刻意了。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扇木门上,等待着接下来的发展。 几乎没等办公室里有谁应声起身去敲门,靠外侧那扇挂着“副科长“牌子的门率先吱呀一声打开了。那扇门似乎有些变形,开门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开门的速度不紧不慢,显得很有分寸。 殷永良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约莫四十多岁年纪,身材瘦削,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短袖,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 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显得有些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刻板。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已经能看到明显的白发夹杂其中。 他出来后,只是朝温永泽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阳光明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像是看到一件普通的办公家具。 紧接着,另一扇“科长“办公室的门也打开了。刘金生笑呵呵地走了出来。 他与殷永良形成鲜明对比。 同样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微微发福,圆脸,头顶有些稀疏,梳得一丝不苟。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袖子整齐地挽到肘部,露出圆润的小臂。脸上堆着和气的笑容,远远就朝着温永泽打招呼。 “温科长,劳你大驾亲自送人过来。“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惯有的热情,目光随即落到阳光明身上,那笑容显得更加真切了几分,仿佛发自内心的高兴。 “光明同志,欢迎欢迎!早就盼着你来给我们财务科增添新生力量了!” 他几步迎上前,显得很是热络。 温永泽脸上也露出程式化的笑容,尽管知道双方心里可能都各有想法,但场面上的功夫必须做足。 他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刚才那点延迟和微妙的氛围,很正式地为双方引见。虽然他们早就认识。 他的笑容恰到好处,既显得亲切,又不失威严。 “刘科长,殷副科长,这位就是厂党委新任命到你们财务科的副科长,阳光明同志。” 他伸手示意了一下,然后转向阳光明,“光明同志,这位是财务科科长刘金生同志,这位是副科长殷永良同志。以后你们就是并肩工作的战友了。” 他的用词规范,语气平稳,目光在三人之间流转,确保每个人都感受到被重视。 阳光明上前半步,姿态不卑不亢,脸上带着适度的、符合场合的微笑,率先向刘金生伸出手。 “刘科长,以后就在您领导下工作了,请您多指导,多批评。“ 他的语气诚恳,措辞得体,手伸出的角度恰到好处,既显示尊重,又不失身份。 刘金生立刻伸出胖乎乎的右手,和阳光明的手紧紧握住,热情地摇晃了两下。 他的握力很足,“哎呀,光明同志太客气了!互相学习,互相学习!你年轻有为,思路活,正好给我们科里带来新气象!” 刘金生的笑容无比自然,话语也十分周到,仿佛真心实意地欢迎。 接着,阳光明转向一旁的殷永良,同样伸出手。 “殷副科长,您好,以后工作中还请多指教。”他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殷永良,语气温和。 殷永良的反应则平淡得多。 他伸出手,与阳光明的手短暂地碰了一下,便迅速收了回去,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嗯“音,算是回应。 他的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镜片后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阳光明脸上多做停留,显得十分冷淡。 他和刘金生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落在办公室所有悄悄关注着这边动静的人眼里,意味自然不同。 有人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有人低头掩饰表情。一个年轻女办事员忍不住用手掩住了嘴,另一个男青年则挑了挑眉。 温永泽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了然。 刘金生果然还是那个笑面虎,场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心里再怎么想,面上绝不会轻易让人抓住把柄。 而殷永良,则直接把不欢迎写在了脸上,格局似乎小了点,但也符合他一贯严肃刻板、不善掩饰的性格。 温永泽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温永泽的任务本已完成,可以就此告辞回人事科。但他略一沉吟,还是决定把流程做得更圆满一些。 这并非他更偏向阳光明,而是出于一种谨慎。 他不想在这种细节上,让新任厂长赵国栋觉得他这个人事科长办事不够周到,对新厂长安排过来的人有所轻慢。 哪怕只是一种潜在的可能,他也要避免。 想到这些,他笑着对刘金生提议道:“刘科长,你看,光明同志初来乍到,是不是让科里的同志们也都认识一下? 大家手头的工作暂时停一停,一起去三楼小会议室,咱们是不是简单开个欢迎会? 也让光明同志和大家打个照面,互相有个初步了解。” 他的措辞很得体,既提出了建议,又尊重了刘金生作为科室负责人的权威。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属于新干部上任的常规流程。 刘金生脸上笑容不变,心里怎么想,外人不得而知,但嘴上答应得极为爽快。 “应该的,应该的!温科长考虑得周到。我这就安排。”他的反应很快,没有丝毫犹豫。 他转过身,对着大办公室拍了拍手,声音依旧洪亮: “大家注意一下,手头的工作先放一放。全体都有,到三楼小会议室开个短会,欢迎我们科新来的阳光明副科长。”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目光扫过全场,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 科员们闻言,纷纷放下手中的算盘和笔,站起身来,低声交谈着,陆续走出大办公室,沿着走廊向楼梯口走去。 有人顺手带上了账本,有人小心地盖上了墨水瓶。 脚步声、椅子的移动声、低语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 刘金生笑着对温永泽和阳光明做了个“请“的手势,“温科长,光明,咱们也过去吧。”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显得十分尊重,手臂伸展的弧度恰到好处,既显得热情,又不失身份。 殷永良默不作声地跟在一旁,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的脚步有些重,踩在木楼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三楼的小会议室不大,摆放着一张长长的会议桌,周围是十几把木椅子。 财务科二十多号人陆续进来,很快便将座位坐满,后来的人只能靠墙站着。 窗户开着,但九月的天气依然闷热,房间里人多,空气显得有些滞闷。 温永泽自然是会议的主持者。 他站在会议桌的一端,双手微微撑在桌面上,目光环视一圈。 等众人基本安静下来,他便开门见山,简单介绍了此次会议的目的: “今天召集大家开个短会,主要内容就是欢迎阳光明同志正式到我们财务科工作,担任副科长职务。”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人事干部特有的清晰口吻,说话时手势不多,但每个动作都很到位。 接下来,他按照惯例,简要介绍了阳光明的履历。 阳光明入厂时间短,这是客观事实,无法回避。 但温永泽很巧妙地将重点放在了阳光明取得的荣誉和贡献上。 “光明同志虽然年轻,参加工作时间不长,但表现突出,成绩显著。” 他提到阳光明在《工人日报》和《沪海日报》上发表的文章,为厂里赢得了荣誉。 提到了他在不久前仓库纵火事件中的表现。 重点强调了他被评为本年度厂级优秀党员。 这些都是实打实的荣誉,拿出来说,足以让人信服,也冲淡了资历浅可能带来的质疑。 温永泽的用词中性客观,但话语间的倾向性还是隐约可辨。 坐在下面的财务科职员们,安静地听着。 对于这些事迹,他们大多早有耳闻,此刻听温永泽正式道来,感受又不尽相同。 年轻些的,目光中不免带上些羡慕和佩服。年长些的,则多是沉默,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有人在小本子上随手记着什么,有人则专注地看着温永泽,听得很认真。 介绍完毕,温永泽带头鼓掌,会议室里立刻响起一片颇为热烈的掌声。 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的态度必须要有。掌声持续了十几秒钟,在温永泽的手势下渐渐停歇。 掌声过后,会议室里出现短暂的寂静。 掌声停歇后,温永泽看向刘金生。“下面,请我们财务科的科长,刘金生同志讲几句。“ 刘金生笑呵呵地站了起来,先是对温永泽点头致意,然后面向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阳光明身上,笑容可掬。 “首先,我代表财务科全体同志,热烈欢迎光明同志的到来!” 他又带头鼓了两下掌,他的手掌肥厚,拍击时声音响亮。 跟随他的动作,下面也响起一阵掌声。 “光明同志年轻有为,能力突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厂党委安排光明同志来加强我们财务科的领导力量,是对我们财务工作的重视和关心。” 他的话十分官方,挑不出任何毛病。 “我相信,光明同志的加入,一定能给我们科带来新的活力,新的思路。 希望科里的同志们,以后要积极支持、配合光明同志的工作。 大家一起努力,把我们财务科的工作做得更好!“ 他的发言简短,热情洋溢,完全是标准化的欢迎辞令。 说完后,他再次鼓掌,下面也跟着鼓掌。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似乎在观察每个人的反应。掌声中,他缓缓坐下,动作从容不迫。 温永泽点点头,目光转向殷永良,“殷副科长,你也说两句吧。“ 殷永良似乎不太情愿地慢慢站起身。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短暂地落在桌面某处,似乎不太愿意与人对视。 他的声音平淡,甚至有些干巴巴的,“欢迎阳光明同志。” 这简单的几个字,几乎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努力思考还能说些什么,然后补充道:“希望以后工作上能合作顺利。” 说完,便径直坐下了,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会议室里的气氛,因为这两段反差极大的发言,瞬间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刘金生的热情周到和殷永良的冷淡敷衍,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有人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有人低头掩饰表情,就算最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三位领导的关系似乎有点紧张。 温永泽的眉头,又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觉得殷永良的这番表现,格局委实小了点儿,甚至有点不给他这个人事科长面子,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足。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略微表达自己的不满。 温永泽轻轻咳了一声,打破这短暂的尴尬沉默,脸上重新挂上笑容,看向阳光明,“下面,我们请今天的主角,阳光明同志,给大家讲几句。“ 这一刻,会议室里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阳光明身上。 好奇,审视,期待,观望……种种情绪,无声地交织。 刘金生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容,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 殷永良则垂着眼皮,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发言毫无兴趣。 阳光明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站定后,他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用目光缓缓地、认真地扫视了一圈在座的每一个人。 他的眼神平静而清澈,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力量。 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不自觉地稍稍坐正了身体。 “温科长,刘科长,殷副科长,各位财务科的同志们,大家好。” 他的声音响起,清朗而平稳,音量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他的普通话很标准,带着一点南方口音,但不明显。 “首先,感谢厂党委和厂领导的信任,任命我担任财务科副科长。感谢温科长刚才的介绍,也感谢刘科长的欢迎。” 他的开场白谦逊而得体,目光平稳地扫过全场,与几个人的视线有了短暂的接触。 “财务工作是工厂管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关系到全厂生产生活的正常运行,关系到每一分国家资产的合理使用。 责任重大,使命光荣!” 他的语调逐渐拔高,开始切入正题,话语间自然而然地带上了更高的格局和理论高度。 “当前,全国上下都在积极响应号召,抓格命,促生产。 我们红星国厂,作为重点国营企业,更要走在前面。 而财务工作,不仅要做好传统的记账、算账、报账,更要服务于生产这个中心大局!” 他引用了当前常见的政治术语,但结合了财务工作的实际,听起来并不空洞。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热情,但又不会显得过于冲动。 “要积极主动地为生产技术革新、设备改造、提升效益,提供及时、准确、有力的资金保障和财务分析。 要敢于打破一些不合时宜的条条框框,但不能违反财经纪律这个根本原则。” 这些话听起来是泛泛而谈,但落在有心人耳里,却隐约像是在回应赵国栋厂长对财务科“过于求稳、拖沓”的批评。 阳光明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刘金生,然后又移开。 刘金生脸上的笑容似乎略微僵硬了一瞬,但很快恢复自然。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殷永良依旧低着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几下,暴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会议室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凝重了。 “我本人,缺乏财务工作的实际经验,这是我的短板。” 阳光明话锋一转,坦诚自己的不足,但紧接着语气便变得坚定起来。 “但我相信,在厂领导的正确指导下,在刘科长、殷副科长的帮助下,在各位经验丰富的同志们的支持下,通过我个人的努力学习,一定能够尽快熟悉业务,进入角色,履行职责。”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眼神变得锐利了几分,语气也略微加重。 他的站姿依然挺拔,但肩膀微微前倾,显示出强大的决心。 “在这里,我也表个态。 作为财务科副科长,我必将恪尽职守,坚持原则,严格执行国家的各项财经政策和厂里的规章制度。 对于工作,我会虚心学习,但对于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我也一定会敢于负责,绝不推诿。” 他的话语清晰,带着一种柔中带刚的力度。 “希望在未来工作中,能得到大家坦诚的交流和全力的支持。 如果我们之间对某些工作有不同看法,我希望是基于工作本身,是基于如何更好地完成厂里交给我们的任务,是基于如何更有效地为生产一线服务。 如果是这些,我们可以讨论,甚至可以争论,但最终,我们必须团结一致,在贯彻厂领导决议的前提下,把财务科的各项工作任务完成好。” 他的结束语有力而不失分寸,既表明了态度,又留下了回旋余地,说“在贯彻党领导决议的前提下”这句话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语气。 说完之后,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刘金生脸上,微微点头示意。 这番发言,条理清晰,层次分明。既有谦虚的态度,又有坚定的立场。既有较高的理论站位,又落到了实际工作层面。 更重要的是,在看似平和的话语中,明确传递出了他将积极履职、坚持原则、甚至不惜“争论“的强硬信号。 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初来乍到、试图融入新环境的年轻干部的姿态,反而像是一个已然做好准备、要来打开局面的开拓者。 绵里藏针! 锋芒微露!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位新副科长平和表面下的那份强大自信。 听了这番话,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想到他身后站着的是赵国栋,对于这位年轻的副科长来说,来自于赵厂长的支持,显然就是他如此自信的最大底气。 有人若有所思地点头,有人则面露忧色。窗外的阳光似乎更加明亮了,将每个人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几秒钟后,刘金生率先鼓起掌来,脸上笑容依旧。 “说得好!光明同志认识很深刻,态度很端正!我们鼓掌欢迎!” 在他的带动下,会议室里再次响起掌声。 这次的掌声,更加热烈了,人们的表情似乎比之前多了几分郑重和思考。 许多看向阳光明的目光里,原有的轻视和好奇减少了,多了几分审视和掂量。 大家都能够看出这个年轻人有水平,这一点大部分人都能想到,毕竟阳光明已经在国家级大报上发表了多篇文章,一般人可做不到这一点。 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他那略微显露,但恰到好处的锐气。 有锋芒,但不尖锐! 既展露了态度,又不至于把人刺痛。 在这一番绵里藏针的发言里,他强硬的态度已经展露无疑,让人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绝非易与之辈! 掌声持续的时间比上次更长,显示出更多的尊重和诚意。 温永泽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他没想到阳光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得体又如此有力量的回应。 这番发言,分寸拿捏得极好,既充分尊重了现有领导,又明确树立了自己的存在感和原则性,一下子就把他的形象立了起来。 刘金生一边鼓掌,一边笑着点头,但心里的那份苦涩和警惕,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之前确实和阳光明相处得不错,甚至有些欣赏这个年轻人。 如果有可能,他更愿意和阳光明继续保持那种融洽的关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迫站在一种微妙的对立面上。 但他没有选择!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当初窦厂长在任时,为了制衡他,也为了自身的安全,他选择了向田书记靠拢。 如今赵国栋强势上任,他不可能轻易改换门庭,那样做风险太大,也未必能被接纳。 他只能紧紧依靠田书记,希望田书记能顶住赵国栋的压力,保住他的位置。 他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但心情却有些沉重。 殷永良也跟着鼓了掌,动作有些机械。 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严肃,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紧。 阳光明的能力越强,表现越出色,对他的威胁就越大! 红星国厂财务科多年的编制格局,就是一个科长配一个副科长。 如今硬生生多出来一个副科长,这绝不可能是常态化的安排。其背后所蕴含的调整意味,不言而喻。 财务科的三个科长,必然不会形成常态,最终必然会被调走一个,或者…… 他的掌声很轻,几乎听不见,很快就停止了,但脑子里的思绪却一直没有停。 如果这三个人中,最终必须有一个要离开,那么处境最危险的,显然是他殷永良。 刘金生背后有田书记的支持,阳光明背后有赵厂长的力挺。唯独他,上面没有人,凭借的只是多年兢兢业业积累的专业能力和谨慎细致的工作态度。 他不可能去撼动刘金生的科长位置,那唯一的出路,就是想方设法在自己最擅长的专业领域,趁阳光明立足未稳、业务不熟之际,尽快找出他的错漏,甚至.设局让他犯错。 只要操作得当,或许有机会将这个最大的威胁排除出去。 虽然这很难,但殷永良对自己的专业能力有信心,也对财务工作的复杂性和风险性有深刻了解。 一个新手,尤其是一个急于做出成绩证明自己的新手,在财务报表、资金审批、账目处理这些专业性极强的领域,是很容易露出破绽的。 必须快,时间拖得越久,等阳光明逐渐熟悉业务,建立起自己的威信,成功的希望就越渺茫。 阳光明讲完话后,从容落座。 他的姿态放松但不松懈,脸上笑容温和,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 温永泽觉得效果已经达到,便做了简单的总结,宣布散会。 众人纷纷起身,椅子移动的声音响成一片,低声交谈着走出会议室。 有人好奇地回头看了眼阳光明,有人则匆匆离开,似乎不想卷入即将到来的微妙局势。 脚步声、低语声、椅子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会议室的宁静。 温永泽笑着同刘金生、阳光明握了握手,“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刘科长,光明同志,以后就看你们的了。” 他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面无表情的殷永良,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目送温永泽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殷永良转过头,对刘金生生硬地说了一句:“科长,没什么事我先回办公室了。” 他甚至没有看阳光明一眼,仿佛这个人不存在一样,说完便径直转身,朝着二楼财务科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僵硬,步伐很快,显露出内心的沉重和紧迫。 他对阳光明的强烈排斥,丝毫都不加掩饰。 几个走在最后的科员看到了这一幕,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匆匆的低下头离开。 他们的脚步声显得有些慌乱,似乎不想被卷入这场即将开始的暗战。 刘金生看着殷永良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仿佛在看不懂事的下属。 他转回身,面对阳光明时,脸上的笑容立刻又变得亲切热情起来,瞬间恢复了以往在小圈子里聚会时的随意和熟稔。 “这个老殷啊,就是这脾气,整天板着个脸,好像谁都欠他钱似的。光明,你别往心里去。” 他亲热地拍了拍阳光明的胳膊,动作自然得像是对待自家子侄。 “走,回办公室。我给你安排一下办公桌。以后啊,咱们就在一个锅里抡马勺了,有什么事随时找我,千万别客气!” 他显得真诚而热情,仿佛刚才会议上那微妙的交锋和殷永良赤裸裸的排斥,都不存在一般。 话语中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但又不会显得过于做作。 笑得时候,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阳光明的脸,似乎在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两人并肩,沿着走廊向二楼财务科大办公室走去。 刘金生的步伐不紧不慢,时不时侧过头和阳光明说些什么,显得十分融洽。 阳光明则微微侧耳倾听,偶尔点头回应,态度恭敬而不失分寸。 他们的影子投在走廊的墙壁上,随着他们的移动而变换着形状。 当他们回到财务科大办公室时,科员们大多已经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算盘声再次响起,但比之前似乎少了几分节奏感。 见到两位领导进来,有人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气氛,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本章完) 第176章 175主动上门打破僵局突破口和切入点 第176章 175.主动上门.打破僵局.突破口和切入点 阳光明跟着刘金生,重新回到了财务科那间充斥着算盘声和纸张窸窣声的大办公室。 那些刚刚从三楼会议室下来的科员们,大多已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重新埋首于账册报表之中。然而,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凝滞感,仿佛暴雨来临前的低压,沉闷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先前那种相对松弛的工作氛围似乎被彻底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安静,一种刻意维持的正常。 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听起来有些稀疏零落,远不如之前那般连贯密集,偶尔还会突兀地停顿一下,像是操作者忽然走了神。纸张翻动的声音也轻了许多,仿佛生怕弄出太大的响动。 偶尔有人抬头,偷眼觑向走进来的两位领导,目光一触即离,又迅速低下,仿佛被烫到一样,赶紧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表格数字上,那专注的神情却透着一丝不自然。 阳光明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或直接或隐蔽的视线,黏在自己背上,伴随着无声的打量和评估。 那些目光中,有好奇、审视、猜测、羡慕、嫉妒,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的情绪流。 刘金生仿佛对这一切浑然未觉,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惯常的和煦得如同午后阳光的笑容。 他没有在大办公室中间停留,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和某个会计随口聊两句天气或者家常,而是脚步不停,径直带着阳光明走向办公室最里侧,那排并排的三扇深褐色木门。 其中两扇紧闭着,分别挂着“科长”和“副科长”的小木牌,白底黑字,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第三扇门,位于“副科长”办公室的右侧,此刻敞开着,露出里面略显空荡的空间,门框边缘还能看到一点新刷油漆的痕迹。 “来来,光明,看看你的新办公室。” 刘金生声音不高,却足够让附近几个竖着耳朵的人听见,他热情地引着阳光明走到那扇开着的门前,率先走了进去。 阳光明紧随其后,迈入了这间属于自己的独立办公室。 房间不大,大约八九个平方的样子,紧挨着殷永良的那间副科长办公室,但面积明显小了一圈。 四壁刚刚粉刷过,还能闻到淡淡的石灰水味道,墙壁雪白,衬托得房间格外亮堂。 地面是老旧的水泥地,打扫得很干净,边角处能看到一些日久磨损的痕迹。 靠窗摆放着一张半新的深木色办公桌,桌面上放着一瓶崭新的蓝色墨水,一支黑色的蘸水笔斜放在吸墨纸上,还有一个铁皮做的绿色笔筒,里面插着几支削好的铅笔和一支红蓝双色铅笔。 桌子旁边配着一把木椅,漆色有些斑驳,露出原木的底色。 墙角立着一个绿色的铁皮文件柜,柜门上的锁头是老式的黄铜弹子锁,看起来有些年头。 对着门的另一面墙边,则放着两把待客用的木头椅子,椅面磨得有些光滑。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整个房间简洁至极,甚至显得有些简陋,但比起外面大办公室的拥挤嘈杂,这里已然算是一方安静的独立天地。 “条件简陋了点,暂时先将就一下。”刘金生搓了搓手,笑着解释道。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像是在做最后的验收,“这屋子以前是科里的资料室,堆放些旧账本和凭证。 为了给你腾地方,前几天刚突击收拾出来的。” 他指了指那个文件柜:“一些常用的财务制度文件、近期报表副本,都给你放在这里面了,方便你随时查阅。钥匙在这里。” 他从办公桌敞开的抽屉里,摸出两把用细绳拴着的铜钥匙,放在了桌面上。 阳光明的目光快速而仔细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从雪白的墙壁到光洁的桌面,从冰冷的铁皮柜到明亮的窗户,脸上随即露出恰到好处的满意神色。 “已经很好了,刘科长。有个独立空间,方便思考和学习,谢谢科里安排得这么周到。”他的语气真诚,没有丝毫挑剔或失望的意思,仿佛这间小屋正是他所需要的。 刘金生哈哈一笑,显得很高兴,仿佛阳光明的满意是对他工作的最大肯定: “你不嫌弃就好!缺什么少什么,直接跟行政科打申请,或者跟我说一声也行。” 他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旧式的木框窗户,窗轴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九月的微风带着一丝凉意和淡淡的煤烟气味吹了进来,驱散了房间里的些许闷气。 窗外是厂区的一角,能看到远处厂房的灰褐色屋顶和几缕袅袅的白色蒸汽,更远处是一排高大的杨树,树梢已经开始泛出些许微黄。 “视野还行,通风也不错,心情烦闷的时候,还可以看看窗外的风景。” “以后啊,这就是你的根据地了。” 刘金生转过身,背对着窗户,面向阳光明,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变得稍微正式了些,语气也放缓了些。 “光明啊,既然来了财务科,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他开口说道,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工作上不要有顾虑,大胆干。厂里把你派过来,就是对我们的重视,也是对你个人能力的信任。” 他说话的语气很恳切,仿佛真是推心置腹。 “科里的情况,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他微微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老殷那个人呢,就是脾气臭,脸冷,说话直,但人心眼不坏,业务上是把好手。跟账本数字打了一辈子交道,性格难免有点倔。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他轻描淡写地将殷永良先前的排斥和冷淡,归结为性格和业务习惯问题。 “科里其他同志呢,都是老财务了,经验丰富,各有各的长处。你刚来,多听多看多学,很快就能上手。” 他走到办公桌旁,似乎在思考,停顿了片刻。。 “目前呢,你先不用具体分管哪个组。”刘金生回到正题,安排道,“当务之急是尽快熟悉科里的全面业务,了解人员情况。心里有了底,工作才好开展。” 他指了指桌上那一小摞文件和墙角的文件柜,“这些规章制度、往年的报表、近期的资金计划,都可以看看。对各组的职责分工、工作流程,先有个整体的把握。” “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可以来问我,或者……”他说到这里,微妙地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问问老殷也行。他对科里的业务,那是门儿清。当然,问下面的组长、老会计,也都行。大家都会配合的。” 这番话听起来四平八稳,既表达了支持,也给予了建议。 阳光明认真听着,不时点头,目光始终落在刘金生脸上,显示出充分的尊重和专注。 他知道刘金生这番话,七分是例行公事的安排,三分是试探和观察,想看看他这个新来的副手,到底是个急于表现的生瓜蛋子,还是个能沉得住气、听得进话的人。 “我明白,刘科长。我会尽快熟悉情况,进入角色。”阳光明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以后工作中,还请您多指点,多批评。” 他的回应谦逊而稳妥,看不出任何急切或锋芒,完全符合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干部应有的姿态。 刘金生似乎对他的态度很满意,脸上的笑容又真切了几分,拍了拍阳光明的胳膊: “好,好!年轻人,踏实肯学,这就对了!那你先忙着,看看资料。我那边还有点事要处理。” 他指了指隔壁自己的办公室。 “好的,您忙。”阳光明微笑着回应。 刘金生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办公室,还顺手轻轻带上了门。 随着木门的轻微磕碰声,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阳光明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在这小小的空间里缓缓踱了一步,目光再次仔细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细节。 雪白的墙壁上还有个别地方粉刷得不够均匀,靠近天板的地方有一小块水渍留下的淡黄色痕迹。 光洁的桌面上,墨水瓶和笔筒摆放得一丝不苟,显然是有人特意整理过。 冰冷的铁皮文件柜侧面有一处明显的凹痕,绿色的漆皮也有些剥落。 窗外那片熟悉的厂区景象,在下午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 这里,就是他新征程的起点,一个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的小小舞台。 他走到办公桌后,在那把旧木椅上坐了下来。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但还算稳固。 他伸手拿过那瓶蓝墨水,拧开盖子看了看,又拿起蘸水笔,试了试笔尖的弹性,笔尖划过吸墨纸,留下一道蓝色的痕迹。 一切都是崭新的,带着刚刚启用的生涩感,却又透着机关单位特有的那种程式化的按部就班的味道。 他从文件柜里取出一份厚厚的文件夹,封面上用规整的仿宋体写着“红星国厂财务科规章制度汇编(一九六八年七月修订)”。 纸张粗糙而厚实,字迹是油印的,带着淡淡的油墨味,有些地方墨色浓淡不均。 他翻开第一页,开始逐字阅读,目光扫过那些严谨而有时略显刻板的条文规定。 但他的心思,并未完全沉浸在这些条文中。 他的耳朵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大办公室里的算盘声、低语声、脚步声、咳嗽声,隔着门板,模糊地传进来。 他能想象到,外面那些科员们,此刻恐怕也在窃窃私语,交换着眼神,猜测着这位新来的、年轻得过分的副科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又会给财务科带来怎样的变化和冲击。 时间在阅读和思考中悄然流逝。 阳光明看完了规章制度汇编,又找出了科里的人员名册和岗位职责说明。 财务科总共二十七人。其中在编干部二十三人,另有四名临时工,负责一些辅助性的杂务和清洁工作,他们的名字列在最后,用另一种颜色的墨水书写。 科室人员分为五个职能小组。 一组,成本核算组。 负责全厂原材料、半成品、产成品的成本计算与分析,核定工时定额和材料消耗定额,编制成本报表。 这是财务科的核心业务组之一,组长叫钱汉民,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会计,名册上备注着“群众”身份,据说性格谨慎,业务扎实,是科里的老黄牛。 副组长姓张,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同志。 二组,资金管理组。 负责编制和执行资金收支计划,管理现金和银行存款,办理结算业务,监督资金使用情况。 组长孙正业,四十出头,名册上显示是党员。在阳光明的印象中,这个人看上去精明能干,说话的语速很快。 二组的副组长是一位姓陈的女同志,阳光明对她的印象不深。 三组,综合会计组。 负责总账管理,会计报表的编制与上报,会计档案管理,以及科内的综合事务。 组长姓王,王建业,也是科室里的老人,名册上同样是“群众”,性格似乎有些内向,不太爱说话,总是埋首于账册之中。 副组长是一位年轻的男同志,刚升上来不久。 四组,结算报销组。 负责全厂职工的工资结算、各项费用的审核与报销。这个组直接面对全厂职工,事务繁杂,工作量很大。 组长李素娟,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同志,名册上是党员,看起来干练利索。 副组长吴爱华,三十多岁,也是女同志。 五组,专项资金管理组。 负责各项专用基金,如更新改造基金、大修理基金、职工福利基金等的管理与核算,监督专项工程项目的开支。 组长赵卫国,三十五六岁,年纪相对较轻,名册上是团员,据说很有几分冲劲。 副组长周为民,三十岁左右,戴眼镜,看起来比较斯文。 每个组设组长一名,副组长一名,组员二至三名不等。 这些信息,阳光明早已通过此前的观察和打听有所了解,但此刻看着白纸黑字的正式记录,感受更加具体。 谁是骨干,谁可能心存疑虑,谁或许可以争取,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初步闪过。 但他明白,纸上得来终觉浅,真正的人际关系和站队,需要在具体的工作和碰撞中逐渐清晰,急不得,也勉强不得。 他合上名册,将其放回文件柜。然后拿起一份近期的资金收支日报表,试图将上面的数据与各组的职责对应起来,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思考着资金流动背后的业务逻辑和可能存在的问题。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办公室门口。 那脚步声带着几分犹豫,似乎在门外停顿了一两秒,像是在做最后的决定。紧接着,是两下克制而清晰的敲门声。 “咚,咚。” 阳光明抬起眼,看向那扇深褐色的木门,脸上的表情恢复平静,声音不高不低地应了一声:“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同志站在门口。他身材中等,穿着灰色的确良衬衫,袖子挽到小臂,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脸上带着几分拘谨和试探的神情,手里还拿着一个黑色封面的笔记本。 “阳科长。”他开口称呼,语气恭敬而略带紧张,身体微微前倾,“打扰您了。我是五组专项资金管理组的副组长,我叫周为民。”他说话带着一点江南口音,但咬字很清楚。 阳光明立刻想起来了,五组的副组长。名册上的信息瞬间被激活——周为民,三十岁,中专学历,财务专业。 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从座位上站起身,绕过桌角:“周为民同志,你好。请进,请坐。”他指了指桌前的木头椅子,态度热情而自然。 周为民略显局促地走了进来,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欠身,双手捧着笔记本: “阳科长,您刚来,本不该马上来打扰您。就是想跟您简单汇报一下我们五组目前的主要工作情况,让您尽快有个了解。” 他的措辞很谨慎,姿态放得较低,眼睛透过镜片快速地扫了一眼阳光明的表情。 阳光明再次伸手示意椅子:“坐下说,坐下说。我初来乍到,正需要多了解各方面的信息。你来得正好,我很需要听听一线同志的介绍。” 他的态度亲切自然,语气诚恳,有效地缓解了周为民的些许紧张。 周为民这才侧身坐了下来,只坐了半个椅面,腰背挺得笔直,双手将笔记本放在膝盖上,翻开到某一页。 阳光明也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目光平和地看着他,做出倾听的姿态。 “阳科长,我们五组,主要是负责各项专用资金的管理……” 周为民开始汇报,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显然来之前有所准备,笔记本上列着提纲。 他详细介绍了五组目前负责的几个专项基金账户的情况,包括资金的来源、规模、近期的主要支出项目、以及相关的审批流程。 他提到了正在进行的细纱机大修项目的资金拨付情况和进度,也说了下一季度职工福利基金用于食堂炊具更新的初步计划,甚至还简要说明了几笔较大金额支出的审批依据和凭证归档情况。 汇报的内容务实而具体,数据准确,显示出他对本职业务的熟悉和负责态度。 在整个过程中,他并没有任何逾越的表态,没有刻意贬低谁,也没有露骨地表忠心,仅仅是就工作论工作,完成了一次标准化的、下属对新任领导的初步工作汇报,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阳光明心里很清楚,在这个微妙的时刻,科长刘金生刚刚离开不久,大办公室里无数双眼睛都在暗中观察,选择第一个走进他的办公室,其本身就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 这说明了周为民的态度——他愿意主动靠近新领导; 更暗示了五组内部,组长赵卫国和这位副组长周为民之间,恐怕存在着不小的矛盾或分歧。 否则,于情于理,第一个来的,应该是组长赵卫国本人,而不是副组长周为民。 周为民的抢先,既是一种表态,也可能是一种试探,或者是在组内竞争中寻求外部支持的信号。 周为民汇报了大约十来分钟,然后停了下来,微微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笔记本:“阳科长,基本情况就是这样。您看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我一定如实汇报。”他的语气依旧恭敬。 阳光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汇报得很清楚,很详细。谢谢周副组长。让我对五组的工作有了一个快速的、直观的了解。” 他略作沉吟,像是随意地提起一个问题,目光却落在周为民脸上:“我注意到,听你介绍,目前几个专项基金的结余情况似乎差异比较大。 像大修理基金比较紧张,而更新改造基金沉淀稍多。 这方面,组里有没有考虑过在制度允许范围内,进行一些适当的更有效率的规划? 当然,我只是初步了解一下。” 这个问题看似寻常,是基于汇报内容的自然延伸,却稍微触及了一点业务深水区,带着一点试探的意味,想看看周为民是会机械地复述制度,还是能有自己的思考,甚至流露出一些倾向性。 周为民闻言,眼睛在镜片后微微亮了一下,像是遇到了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但很快又谨慎地收敛起来,恢复了下属汇报工作的常态。 他推了推眼镜,思考了片刻才回答,语速比刚才慢了一些:“您考虑得很细致,确实存在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组里内部也讨论过。 但是涉及到不同基金的专款专用原则,这是财政纪律,改变用途需要非常严格的审批程序,甚至需要厂领导特批。目前……”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措辞,“主要还是按照既定年度计划和月度流程在走,确保专款专用,不出纰漏。” 他的回答很稳妥,没有越界,严守了制度红线,但也没有完全封闭可能性,最后那句“不出纰漏”似乎还带着一点别的意味。 阳光明听出了他话里隐含的谨慎和那一点点未尽之意,笑了笑,不再深入追问,顺势下了台阶: “嗯,遵守制度是第一位的,财政纪律不能马虎。我只是初步了解一下,脑子里有个概念。以后工作中再慢慢研究、学习。” 他巧妙地把自己的提问归结为“学习”,化解了可能的敏感。 周为民明显松了一口气,肩膀微微放松了一些,连忙点头:“是的,是的。制度都有明确规定。” “好了,今天先到这里。再次感谢你主动来介绍情况。”阳光明微笑着结束了这次谈话,语气温和。 周为民立刻站起身,合上笔记本:“那我不打扰您工作了。阳科长,您以后有什么指示,随时叫我。”他的态度比进来时自然了一些。 阳光明也站起身,这一次,他刻意陪着周为民向门口走去。 这个小小的举动,超出了单纯礼貌送客的范围,带上了一点亲近的意味。周为民有些受宠若惊,连声说:“您留步,您留步。” 阳光明还是坚持把他送到了办公室门口,并且当着外面大办公室里可能投来的目光,声音不大但清晰地多说了一句: “以后工作上还要多依靠你们这些老同志。” 这句话说得平常,但在此时此地,听在有心人耳里,含义就不同了。 周为民连声道不敢,态度更加谦逊,然后才转身快步离开,背影似乎比来时轻松了一些,脚步也轻快了些。 阳光明站在门口,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大办公室。 他注意到,至少有四五道视线在他开门送客的瞬间,迅速地从这边移开,有人假装低头打算盘,有人猛地抓起一份文件翻阅,还有人起身去倒水,动作都略显仓促。 他面色平静,仿佛什么都没看见,退回办公室,轻轻关上了门。 坐下来,阳光明的心略微安定了一些。 他最担心的局面是无人问津,所有人都持观望态度,甚至集体性的冷淡。 那样的话,他就真的被孤立了,工作开展将极其困难。 现在,周为民来了。 虽然只是一个副组长,能量有限,但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必然会引起涟漪,打破了那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僵局。 接下来,就看其他人如何选择了,是继续观望,还是有人会跟进。 果然,没过太久,也许就是一刻钟左右,门外的算盘声似乎又密集了一些的时候,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比周为民的敲门声更沉稳、更有力一些。 “请进。”阳光明应道。 门被推开。 这次来的是一组组长钱汉民。 他是个老资格,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梳得整整齐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脸上皱纹深刻,表情严肃,甚至有些古板,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夹。 “阳副科长。”钱汉民的声音不高,带着老派会计特有的沉稳腔调,“我来向您汇报一下成本核算组目前的工作情况。”他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说明了来意,语气恭敬但保持距离,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姿态。 阳光明同样站起身,请他坐下:“钱组长,请坐。正想多了解了解成本核算的情况,这是咱们厂财务的核心工作。” 钱汉民点了点头,侧身坐下,腰板挺直,打开文件夹,开始汇报。 他的汇报更是严格遵循流程,一板一眼,绝不多说一句题外话。 介绍了成本核算组当前的主要任务,近期成本分析中发现的问题,如原料损耗率略有上升、辅助材料价格波动的影响等。 还介绍了需要科室领导协调的事项,如与生产计划科的数据对接时效性问题。 他吐字清晰,数据引用准确,显示出极深的业务功底和严谨作风,全程公事公办,态度恭敬但保持距离,没有任何个人情绪的流露,也没有对科室现状发表任何看法。 阳光明同样认真地听着,偶尔提问也只是围绕业务细节,比如某个成本项目的分摊方法,或者定额制定的依据。 钱汉民都一一做了准确而简练的回答。 阳光明对他的严谨态度和业务水平表示了肯定:“钱组长业务扎实,经验丰富,以后还要多向你请教。” 钱汉民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微微颔首:“阳副科长客气了,分内工作而已。” 待了不到十分钟,他便合上文件夹,起身告辞:“基本情况就是这样。您先忙着。” 阳光明这次没有送到门口,只是从座位上站起身,点头目送他离开:“好,有问题再随时沟通。” 钱汉民的到来,意义不同于周为民。 作为核心业务组的组长,科室里公认的老资格,他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影响着科室内一批老会计的风向。 他选择前来,哪怕只是形式上的、基于职位的尊重,也传递出一个重要的信号: 至少在明面上,他承认并接受阳光明这位新任副科长的领导地位,愿意在工作范围内进行沟通和配合。 这至关重要! 在一定程度上稳住了基本盘,也给了其他观望的人一个风向标。 钱汉民离开后不久,大约又过了半小时,二组组长孙正业也来了。 孙正业四十岁左右,头发梳得油亮,穿着灰色的确良裤子,配一件白色衬衫,袖子也挽着,看起来比钱汉民活络一些,脸上带着一点笑意。 “阳科长,没打扰您吧?”孙正业进门就笑呵呵地说道,“我来给您汇报汇报资金组这摊子事。” 他的汇报同样专业,数据流利,但语气稍显轻松,偶尔还会带上一两句不太过分的玩笑,比如形容催款的困难时说“像是求爷爷告奶奶”。 在汇报资金调度时,他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眉头微微皱起:“最近生产那边催得紧,采购科申请原料预付款的报告又打上来了,额度不小。 刘科长那边还没批,说再看看。 这资金压力确实不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抱怨工作繁重,却又隐约透露出一点信息——资金审批在刘金生那里可能卡着,或者存在某种难处。 阳光明只是嗯了一声,没有接话,仿佛这只是寻常的工作抱怨,转而问起了银行存款账户的管理流程和对账细节,把话题拉回到了纯粹的业务层面。 孙正业笑了笑,知趣地回到正题,详细做了解答,语气依旧轻松。 他的汇报时间也不长,态度比钱汉民略显亲近,但分寸依旧把握得很好,玩笑止于工作,并不涉及任何人际关系。 阳光明明白,这两位实力派组长的先后到来,并不代表他们就此站到了自己这边。 更多的是一种审时度势后的谨慎选择。 他们或许不愿明着得罪厂长提拔的人,或许只是想观望风色,看看新来的副科长到底有几分成色,或许本身与刘金生也并非铁板一块,有着自己的考量。 但无论如何,他们来了,这就打开了未来沟通的可能性,也使得办公室里的气氛进一步发生了变化。 下午,上班铃响过后不久,阳光明正翻阅着一份去年的年终决算报告,敲门声再次响起。 这次的声音较轻,带着点犹豫。 “请进。” 门被推开。 四组的副组长,那位名叫吴爱华的女同志,走了进来。 她三十多岁,齐耳短发,用黑色的发卡别在耳后,穿着件蓝底白点的衬衫,看起来干净利落。 她手里拿着一本工作手册。 “阳副科长。”吴爱华的声音清脆,语速较快,“我是结算报销组的副组长吴爱华,想跟您汇报一下我们组近期的工作。” 她的汇报主要集中在近期工资核算,特别是夜班津贴核算和费用报销中遇到的一些具体问题和争议处理上,比如差旅费标准界定、劳保用品发放范围的把握等。 她的语气干脆,条理清晰,显示出对繁琐事务的熟悉和处理能力。 但在汇报结束时,她稍微犹豫了一下,目光快速扫过阳光明的脸,补充了一句,声音比刚才低了一点: “阳副科长,以后报销审核方面如果有拿不准的地方,可能……可能要多来请示您了。” 这句话里,包含的意味就比前几位要稍微明显一些了。 暗示了在四组,组长李素娟或许在某些问题的处理上存在独断或者难以沟通的情况,她作为副组长,希望在新领导这里找到依靠或者支持。 阳光明同样温和地回应,既没有表现出过度热情,也没有拒绝: “有问题大家一起商量,原则上还是要按制度办事。拿不准的,我们可以一起研究制度规定。” 送走吴爱华,阳光明坐回椅子上,身体向后靠了靠,轻轻吁了一口气。情况,比他预想的要好,甚至好不少。 上任第一天,一组和二组的两位组长,四组和五组的两位副组长,先后主动前来汇报工作。 这已经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期。 一组、二组组长,都是科室里的骨干力量,态度是公事公办的配合,这足以保证他正常开展工作。 四组和五组的副组长,则流露出更明显的靠拢意愿或寻求支持的信号,两人提供了潜在的突破口和切入点。 虽然他们的组长始终没有露面,这本身也说明了问题,但这已经足够了。 唯一没有任何动静的,是三组,综合会计组。 负责总账和报表,位置关键,组长王建业和他的副组长,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 这无疑表明了他们的态度,很可能是紧跟着殷永良或者是科长刘金生,至少是选择了暂时疏远和观望。 这是一个需要留意的点。 窗外,日头渐渐西斜,光线变得柔和起来。 大办公室里的算盘声和说话声,似乎又重新变得连贯密集起来,恢复了一种日常的忙碌的节奏。 但在这种节奏之下,某种微妙的平衡已经被打破,新的格局正在试探和形成中。 阳光明拿起钢笔,在一张新的稿纸上,写下刚才几位来访者的名字:周为民、钱汉民、孙正业、吴爱华。 并在每个名字旁边,简单记下了自己的观察和初步印象,用的是只有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简略词语。 笔尖划过粗糙的稿纸,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在这安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晰。 开局,还算顺利。 至少,他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整个科室的沉默。 他对科室格局有了初步的了解,也有了隐约可循的脉络和可以着手的方向。 接下来,就是如何一步步地,耐心地,在这复杂的格局中,站稳脚跟,积累力量,最终打开局面。 阳光明收起纸笔,将那张稿纸夹进一本厚厚的制度汇编里,然后锁进抽屉。 剩下的时间,他继续翻阅文件,熟悉各项业务流程,仿佛刚才的一系列拜访都未曾发生,他只是一个专心熟悉业务的新人。 下班铃声响起时,阳光明随着人流走出办公室。 刘金生正好也从办公室出来,看到他,脸上挂着惯有的笑容,走了过来:“怎么样,光明,第一天还习惯吗?看了半天资料,头昏脑涨了吧?”语气像是关切,又像是随口一问。 “挺好的,刘科长。看了很多资料,受益匪浅。”阳光明客气地回答,语气平静,“确实需要时间消化。” “那就好,慢慢来,不急。”刘金生说着,和他并肩走下楼梯,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下午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事,就是看看文件。”阳光明回答得自然妥帖。 殷永良的办公室房门,依旧紧闭着,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整个下午,那扇门似乎都没有打开过。 走出厂部大楼,傍晚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办公楼里的沉闷。 阳光明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这份短暂的松弛。 他猜测,此时财务科的每一个人,恐怕都在回味和消化今天发生的事情,或许还会和关系亲密的同事,在私下里议论一番。 两位组长和两位副组长的主动汇报,这个信号足够清晰,足以让很多人重新掂量形势。 恐怕此刻,刘金生和殷永良,也同样在各自的地方,感到意外和些许的压力,尤其是殷永良,他的心情,大概更加沉重和急迫了。 阳光明随着下班的人流,不急不缓地走出厂门。 他的背影融入熙攘的人群,显得平静而寻常,和任何一个普通的青年干部没什么不同。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脚下的路,已经越走越宽了。 说件好笑的事情,让大家笑一笑。 《被屏蔽了》被屏蔽了! 174章被屏蔽了,为了不让大家苦等,就写了感言《被屏蔽了》发出去,总共一百多个字,发出去之后也被屏蔽了。 原因是因为里面提到了几个看上去并不敏感,但审核觉得敏感的词汇。 (本章完) 第177章 176强势反击多做多错隐藏陷阱因势利 第177章 176.强势反击.多做多错.隐藏陷阱.因势利导 阳光明坐在新分配的办公室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亮晃晃的。 他的面前摊开着几份厚厚的账册和报表,纸张粗糙,边缘泛着经年累月留下的淡黄色,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工整的仿宋体字迹,如同无数个沉默的符号,记录着这个庞大工厂流动的血脉与心跳。 部分账册的装订线已经有些松动,页角被无数双手翻得微微卷起,显然经常被人查阅。 阳光明来到财务科,已经有一个星期。 这些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埋首在这些账本凭证之中,仿佛潜入一片深不见底的专业海洋。 从最基本的会计科目含义开始,到复杂蜿蜒的成本分摊流程,再到条款严谨的专项资金审批使用规定,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摒弃杂念,竭力吸收着一切陌生而至关重要的知识。 他知道,在这里,每一个数字背后都可能关联着车间的机器、工人的汗水,甚至是不为人知的意图。 每天清晨,他总是提前五分钟来到办公室。推开那扇漆色暗沉的木窗,让略带凉意的新鲜空气流进房间,驱散一夜的沉闷。 然后,他会泡上一杯浓茶,茶叶放足,水汽氤氲中,茶香渐渐弥漫开来,提神醒脑,也为他开启一天沉浸式的学习提供些许仪式感。 大多数时候都紧闭的办公室大门,给了他一个相对安静和私密的空间,让他得以暂时远离外间的纷扰,专注于眼前的数字世界。 偶尔有人敲门进来请示工作,多是些日常报销审核或单据传递之类的常规事务,来人的态度大多恭敬而疏离,保持着对领导应有的距离感。 他处理得极为谨慎,多以“先按原有流程办”、“我再了解一下情况”、“回头我再看看制度规定”这类中性词回应,不轻易表态,不随意点头,更不贸然否定。 他很清楚,在初来乍到的这个阶段,每一句随口的话都可能被过度解读,每一个不经意的决定都可能触碰看不见的网。 刘金生来过两次,每次都是笑容可掬,未语先笑,眼角的鱼尾纹堆迭起来。 他关切地询问阳光明是否习惯新环境,饮食起居有无困难,需不需要找一位经验丰富的老会计来带带他,熟悉一下科里的“特殊情况”。 第一次来时,刘金生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手指看似随意地摸过厚重的文件柜表面,又抬眼看看墙上贴着的“勤俭节约、精打细算”的红色标语,说了些“年轻人有前途”、“厂里很重视”之类的鼓励话话,语气宽厚得像是一位敦厚的长者。 阳光明的回答总是谦逊而得体,表示自己基础薄弱,需要先静下心来自己消化一下最基本的东西,理清头绪,不好过多打扰那些业务繁忙的老同志。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语间充分表达了对刘科长关心照顾的感谢,以及对老同志们专业经验的尊重。 而殷永良,则一次都没在他的办公室里出现过。 即使在走廊里碰见,也只是略微停顿脚步,面无表情地点个头,鼻腔里发出几不可闻的应声,便匆匆擦肩而过,那眼神里的冷淡几乎能凝出霜来,隔绝了任何试图交流的可能。 阳光明能清晰感觉到,这平静的办公室日常表面下,涌动着不易察觉的暗流。 科里其他人投来的目光中,也渐渐多了些探究、揣测,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仿佛在观望一场早已预告的戏码何时上演。 财务科有二十多号人,分五个组,每个组四到六个人。 这些天来,通过名册、偶尔的交谈和观察,他已经大致摸清了每个人的姓名职位、大致年龄和基本背景。 老会计们多是埋头做事,见到他只是客气地打招呼,笑容标准而短暂;年轻些的干事则显得更为谨慎,说话时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眼神闪烁。 有几个女同志偶尔会偷偷打量他这个新来的年轻领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假装在忙手里的工作,彼此间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 时间悄然流逝,又过去了一个星期,阳光明几乎翻遍了近几年重要的账册和制度文件。 前世,阳光明能考上985高校,也是妥妥的学霸,如果文件里有潜在问题,尤其是数据问题,很难瞒过他的眼睛。 可能是因为迭加了两世的精神力,阳光明觉得他如今的记忆力和综合学习能力,似乎比前世又有了明显的提升。 就比如他前世学的珠心算,现在重新拾起来,计算速度和效率简直堪比计算机,明显超过前世能够达到的程度,这为他快速核查数据,提供了极大助力。 正如他所预料,刘金生和殷永良果然开始给他“加担子”了。 美其名曰“充分信任”、“加快锻炼”,所有涉及资金支付、专项审批、采购审核的重要文件,无论金额大小,流程一律先送到他这里进行“初审”并签字。 表面上是尊重他这位副职的权力,实际上,签了字就要承担首要责任。 只要他在任何一份重要文件上出现审核失误,签下了名字,刘金生和殷永良就能借题发挥,夸大后果,顺理成章地将他挤走。 一周下来,阳光明首签了十几份重要文件,从成本分摊计算到专项资金请款,从采购付款到职工福利发放,他逐页审核,反复验算,对存疑的数据必定追查到底,直到彻底搞清楚为止。 他签出去的每一份文件都经得起推敲,愣是没让暗中观察、等着挑错的刘金生和殷永良找到任何纰漏。 刘金生还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眼神深处已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阴霾。 而殷永良则表现得越来越焦躁。时间对他而言更为紧迫,如果等阳光明彻底熟悉业务、站稳脚跟,那么最终被挤走的那一个,就只能是他了。 被动等待找不到机会,殷永良决定主动出击。就算冒一些风险,也必须迈出这一步! 以殷永良多年的财会经验和在科室经营的人脉,他有信心联合四组、五组的组长,在送审文件中设置一些专业、隐秘的陷阱。 他相信,即便阳光明学习能力再强,毕竟初来乍到,缺乏必备的经验,面对这些精心伪装过的问题,很大概率会疏忽过去。 这天下午,五组组长赵卫国拿着一份文件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刻板的笑容: “阳科长,这是三车间细纱机大修项目的二期资金拨付申请,金额比较大,需要请您审阅签字。” 阳光明接过文件,这是一份专项资金拨付审批单,后面附着采购合同、进度验收报告、发票清单等厚厚一沓材料。 他快速浏览了一下审批单,金额确实不小,几乎占了大修批复资金总额度的百分之六十。 验收报告上赫然写着“已完成总修计划的百分之六十,符合二期大修付款条件”,后面有技术科和车间的签字盖章,日期是前天。 “好,放我这里,我仔细看看。”阳光明面色如常地说道。 赵卫国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阳光明再次拿起审批单,目光锐利起来,逐字逐行仔细扫过。 格式、文号、签字、盖章……看起来天衣无缝,完美地符合一切规章制度的要求。 他还是和以往一贯的谨慎,将那摞厚厚的附件材料拿到面前,一份一份,逐页仔细翻阅。 采购的条款细节,验收报告上的每一个数据,申请拨付的金额与约定的付款进度是否精确吻合,附件之间的逻辑关联是否严密…… 时间在安静的阅读和思考中悄然流逝,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 窗外传来上午下班的电铃声,悠长而响亮,工人们说笑着从车间里走出来,嘈杂的人声由近及远。 阳光明没有抬头,仿佛隔绝了外界的干扰,继续埋首在文件构成的迷宫中。 他的目光骤然定格在验收报告的一项关键数据上。 报告白纸黑字地显示,细纱机大修已完成总进度的百分之六十,措辞肯定,据此申请支付大修资金总额度百分之六十的二期款项。 但他敏锐的记忆被触动了。 前几天,在翻阅那一大摞各部门送来的简报文件时,他似乎看到过一份生产科送来的设备检修周报,里面模糊地提到,三车间那两台细纱机的大修进度,因为部分进口配件问题而延迟,实际完成度可能要低于预期进度。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留下的印象模糊,但他对自己的记忆力有足够的信心,尤其是对数字和关键信息的捕捉。 他立刻起身,走到墙边的铁皮文件柜前。 柜子里资料繁多,各种报表、报告分门别类存放。他凭借记忆,耐心地翻找着。了些时间,终于在一摞生产报表中,找到了那份夹在中间、不起眼的设备检修简报。 他快速浏览,很快就有了结果。 在简报中间一个不起眼的段落里,清楚地写着:“……三车间两台细纱机大修项目,按计划本周应完成主体拆解和清洗,但因需要进口的主轴轴承到货延迟,总体进度预计滞后百分之十左右,目前正积极协调催办……” 简报的报送日期就在四天前。 阳光明的心微微一沉,如同被冰冷的石头坠了一下。 他坐回桌前,将那份生产科的简报和五组送来的验收报告并排放置。 问题赤裸裸地摆在了面前。 生产科四天前的报告显示进度滞后,预计完成度不足百分之五十。 但五组依据的日期标注为前天的技术验收报告,却明确写着已完成百分之六十,并据此申请百分之六十的拨付款。 这中间百分之十的差距,对应此项目批复的总额度,金额绝非小数目。 是生产科的数据滞后了,未能及时更新?还是眼前这份验收报告的数据,本身就有问题? 他再次仔细审视那份验收报告。报告格式规范,行文标准,末尾盖着技术科和第三车间鲜红的大红公章,签字的也是技术科一位姓王的副主任,名字耳熟,看起来权威十足,似乎挑不出任何明显的毛病。 但他敏锐地注意到报告末尾那个手写的验收日期——是前天。 而生产科的简报报送日期是四天前。 仅仅两天之差,进度就奇迹般地追回了百分之十还多?这效率未免高得有些离谱,违背了此类大修项目的常规节奏。 更大的可能性是,这份验收报告的数据,并不完全真实,至少存在水分。 阳光明没有声张,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将那份资金审批单从待办文件堆里抽出,暂时压了下来,放在待处理文件筐的最下层,用其他文件盖住。 他依然像往常一样,锁好办公室,去食堂吃了午饭。 食堂里人声鼎沸,工人们围着长条桌吃饭聊天,空气中弥漫着红烧豆腐和炒青菜的香味。 他要了一份青菜和一份米饭,独自坐在角落里慢慢吃着,脑子里却仍在飞速运转,梳理着线索。 下午,仿佛约好了一般,他又收到了四组组长李素娟亲自送来的一份职工福利金使用申请,金额同样不小,是用于采购下一季度劳保用品和防寒物资的。 李素娟是一位看起来十分干练的中年女同志,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卡其布工作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用几个黑色的老式发夹别在耳后。 “阳副科长,打扰您,这是下一季度劳保和防寒用品的采购申请计划表,”李素娟语速很快,带着公事公办的利索劲儿,将一份文件放在阳光明桌上,“行政科那边已经审核过各车间上报的需求数量了,价格也是根据区供销社提供的正式报价单来的,都附在后面。” 她顿了顿,补充道,“劳资科催的比较急,您这边签个字,就可以走下一步流程,提交厂办审批了。” 阳光明接过文件,同样温和地表示需要先仔细看看内容和附件。 李素娟的眼神在他脸上飞快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恢复如常,没多说什么,只是利落地转身离开了。她走路时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外。 阳光明照例沉下心来,仔细审核。 申请表格做得清晰明了,物品种类、规格、数量、单价、总金额列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后面附上了供销社的盖章报价单,看起来一切正常,合乎规范。 但他的目光如同精密的筛子,在那些物品单价和数量上逐一细细扫过。肥皂、毛巾、手套、工装、茶叶……大多是常见的劳保和防寒物品,单价看起来也符合市场行情。 忽然,他的目光在“工作服”这一项上停住了。 单价看起来似乎比市场同类产品均价略高一点点,但考虑到采购渠道和批次,似乎也在合理的浮动范围内。 然而,问题出在数量上。 申请采购的工作服数量,经过他心算累加,竟然几乎等同于全厂一线在岗工人的总数! 这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觉。 他清楚地记得,上个月下旬参加厂办召开的协调各部门工作会议时,有人在会上还特意提到过,去年全年全厂的工作服发放和以旧换新总量,远低于现在这个申请数。 而且当时会上明确确定,今年没有大规模招工计划,相反还有少量自然减员,工作服的需求总量应该保持稳定,甚至略有下降才是。突然申请如此巨大的采购量,理由是什么?依据何在? 他立刻翻看申请报告最后附着的“事由说明”,那上面只含糊其辞地写着一句:“为保障一线职工劳动防护需要,拟补充采购一批。” 这个“补充”的量,未免太大了些,大得反常。 阳光明再次感到了那种精心设计和刻意为之的痕迹。 这两份接连送来的、都需要他这位分管副科长首签的重要资金文件,似乎都披着合规合法、程序完备的外衣,内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尖刺。 如果他粗心大意,或者急于表现自己、融入工作,大笔一挥签上名字,那么将来无论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审计追查下来,他都将负起首要的无法推卸的责任。 阳光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用手指用力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办公室内寂静无声,只有窗外梧桐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叫。 看来,对方已经出招了。 而且一来就是组合拳,角度刁钻,直奔要害,阳光明但凡粗心一些,或者专业技能不够,必然会掉进陷阱里! 阳光明需要更专业的帮助,去印证自己的判断,而且必须是能暂时保密、值得信赖的人。 他的脑海中迅速闪过科室里二十多张面孔。最终,他想到了两个人:周为民和吴爱华。 这两位副组长是科室里最早向他释放出善意和微弱靠拢信号的人。 周为民是五组的副组长,业务能力很强,是科里有名的“活账本”。 吴爱华则是四组的副组长,她从基层记账员干起,对各项财务制度、报销流程、历史沿革非常熟悉,堪称科里的“制度通”。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那部老式的黑色转盘电话,拨通了五组的内线: “周副组长,我是阳光明。你现在有空的话,来我办公室一趟,有点业务上的事情想请教一下。” 他的语气平静如常,听不出任何情绪。 没过多久,周为民就来了,手里还拿着笔记本和一支钢笔,表情带着些许询问,脚步轻缓。 “阳科长,您找我?”他顺手带上了房门。 “坐。”阳光明示意他在对面的椅子坐下,然后从文件筐底层拿出那份细纱机大修的资金申请单,推到周为民面前,语气平和得像是在探讨业务。 “周副组长,你是管专项资金的行家,经验丰富。这份申请,你帮我再看看,特别是附件里的验收报告和付款细则,有没有什么我没注意到的地方或者理解不透彻的环节。” 阳光明的姿态放得很低,完全像是一个虚心请教的新手。 周为民显然有些意外,但立刻接过文件,扶了扶眼镜:“好的,阳科长,您太客气了,我看看。” 他看得非常仔细,眉头微微蹙起,手指逐行划过文字和数据。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音和窗外隐约的嘈杂。 几分钟后,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和逐渐凝聚的凝重:“阳科长,这份验收报告……” “怎么了?没关系,看出什么但说无妨,我们纯业务讨论。”阳光明鼓励道。 “这个项目一直都是赵组长亲自跟进负责,我没有参与,对于具体情况并不是很了解。” 周卫民首先撇清自己的关系,然后继续说道:“报告本身格式、要素都没问题,签字盖章也齐全,看起来是份完整的报告。” 周为民斟酌着用词,语速放慢,“但是,这个进度百分比……我记得很清楚,就在前天下午,我去技术科送报表,在走廊里遇到他们科参与这次验收工作的技术员小王,还随口问了一句细纱机修得怎么样了。 他当时摇头说,因为进口轴承没到,核心部分就没敢彻底拆开,怕拆了装不回去,进度基本卡在百分之四十五左右,大家都挺着急,还在等配件……“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显然也意识到了这前后矛盾中所蕴含的严重性。 “这……这报告上怎么白纸黑字地写成百分之六十了?还完成了验收?” 阳光明点点头,彻底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他没有直接评论报告的真伪,只是转而问道:“以你的专业经验来判断,如果财务科依据这份报告,按百分之六十的比例批了这笔款,可能会有什么后果?” 周为民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语气变得严肃:“由于这个项目涉及的资金比较大,如果……如果后期审计部门介入,或者厂里检查发现进度与实际不符,实际完成的工作量根本不足以支撑这个拨付比例。 甚至因为某些原因,大修就此暂停。 那么……多拨付的资金就是重大工作失误,甚至是……责任事故。 首要责任人,当然就是签字批准的领导……”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无比明确。 阳光明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似乎在思考。 “这件事,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你先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组里的同事。文件暂时压在我这里,我需要点时间处理。” 周为民立刻点头,神色郑重:“我明白,阳科长您放心。我知道轻重。” 他的眼神里除了原有的恭敬,更多了几分清晰的敬佩和警惕。 敬佩的是这位新来的年轻领导如此细心敏锐,于细微处发现了大问题;警惕的是,这看似完美的报告背后,显然是一个来自科室内部的、精心布置的陷阱。 送走周为民,阳光明又以类似的请教业务的名义,通过电话请来了四组副组长吴爱华。 他把那份劳保用品采购申请递给她,借口是自己对历年劳保发放标准和库存周转情况不熟悉,请她这位老财务帮忙把关,看看申请数量是否符合常规,有没有超出预算计划或者违背惯例的地方。 吴爱华是个爽利人,接过文件,看得飞快,眼神专注,手指时不时在某个数据上点一下。 很快,她就抬起头,指出了问题所在,语气肯定:“阳科长,您看得仔细,这个工作服的数量确实有点问题,不太对劲。” 她指着申请单上那一栏数字,“往年我们都是根据劳资科提供的各车间实际缺额明细和年度换新计划来汇总采购,从来没有按全厂满员理论数量一次性申请这么大数量的先例。 厂里仓库还有一定的周转库存呢。 这么大一批工作服进来,仓库也扛不住啊,既占地方又压资金。 而且您看这个单价……” 她凑近了些,指着那个数字,“好像也比我们科里留底的、去年底采购的那批同规格工作服的单价,略高了一点,虽然幅度不大,但加起来,总价差额会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她顿了顿,像是无意间补充道:“哦,对了,劳保用品一直都是李组长亲自负责,从来都没让我参与过。 以前劳保用品的审批,她都是直接找殷副科长汇报和敲定最终方案。” 阳光明心中了然。同样叮嘱吴爱华此事暂且保密,不要外传。 吴爱华显然也是个明白人,从阳光明特意找她来核对的举动中,已品出了不寻常的意味,神色凝重地答应了。 两份文件,两个来自不同小组、看似独立的陷阱,都被精准地识别出来。 阳光明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反而心情更加沉重。 事情不难判断,这应该就是殷永良为他精心设计的陷阱。 而四组组长和五组组长愿意冒着巨大的风险配合,说明两人和殷永良的关系肯定不一般,说不定就有利益输送。 科室内部的倾轧和算计,如此直接而险恶,消耗的是厂里的宝贵资源和运营效率,受损的也是国家利益。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感慨和愤怒的时候。对方已经出招,并且留下了确凿的破绽。 接下来,该他反击了! 他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两件事一并摆到桌面上,而且要快,要在对方察觉到他已识破并采取应对措施之前。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阳光明就先去了刘金生科长办公室,客气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只说想下午想召开一个科室内部的简短例会,不需要太长,主要是让各位组长简单汇报一下近期手头的主要工作重点和进度,便于他这位新副科长能尽快全面了解情况,进入角色。 刘金生端着茶杯,爽快地同意了,脸上带着笑,似乎乐见其成,还说了几句“早该如此”、“积极主动就好”之类的场面话。 上午九点整,财务科全体二十多人准时挤进了三楼那间略显陈旧的小会议室。 和上次那个场面性的欢迎会相比,此次会议室里的气氛似乎更加微妙和紧绷。 人们交头接耳,低声交换着信息,猜测着这位新副科长首次主动召集开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空气中有一种无形的期待和紧张在蔓延。 刘金生坐在长方形会议桌的主位,脸上挂着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慢悠悠地吹着茶杯里的浮叶。 殷永良坐在他左边,面无表情,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白色陶瓷杯,仿佛能从中看出来。 阳光明坐在另一侧,面前整齐地放着那两份文件、一个摊开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 会议开始,先是各组长按顺序简单汇报工作,内容无非是日常账务处理、月度报表编制、资金调度等,按部就班,波澜不惊。 轮到四组组长李素娟和五组组长赵卫国汇报时,两人的语气都略显平淡,语速加快,似乎想尽快带过,不愿多提细节。 阳光明安静地听着,身体微微前倾,显得很专注,偶尔在本子上记下一两个关键词,看不出任何异常。 等所有人都汇报完毕,刘金生笑着清了清嗓子,总结了几句“工作有序”、“大家辛苦”之类的套话,然后目光转向阳光明,语气轻松地问: “阳副科长,你刚来,听了大家的汇报,有什么要说的,或者有什么问题要问?” 阳光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与几位组长有短暂的眼神接触,最后落在刘金生和殷永良脸上。 “刘科长,殷副科长,各位同志。”他的声音清晰平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刚才听了各位组长的汇报,看来科里各项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很好,大家确实辛苦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份不容置疑的严肃: “不过,在我近期审核处理的一些文件里,也发现了一些可能存在的问题和风险点,觉得有必要在会上提出来,和大家共同探讨一下,提高我们整体的工作质量和风险意识。”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所有的窃窃私语都停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骤然聚焦到阳光明的身上。 刘金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身体坐直了一些:“哦?发现了问题?什么问题?” 殷永良也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惕,直视阳光明。 阳光明将面前的两份文件拿起来,向众人示意了一下。 “第一份,是五组昨天报送的,关于三车间细纱机大修专项资金的二期拨付申请。” 他将文件朝向五组组长赵卫国的方向,“附件里的技术验收报告显示进度已达百分之六十,符合合同约定的二期付款条件。” 他顿了顿,目光锁定有些不安的赵卫国:“赵组长,这份附有验收报告的资金申请,是你审核查验过后,确认无误才报上来的吗?” 赵卫国猝不及防地被直接点名,愣了一下,脸颊肌肉微微抽动,他下意识地飞快地瞥了一眼斜对面的殷永良,才有些磕绊地回答: “是……是的,阳副科长。技术科出具的正规验收报告,我们审核了格式要素和签字盖章,都没问题,才按规定附上的。” 他试图强调程序的合规性。 “只是审核了格式要素和签字盖章?” 阳光明追问,语气加重了些,“对于报告核心内容的真实性,特别是进度数据‘百分之六十’的准确性,财务人员难道不需要基于专业判断进行必要的核实吗? 难道业务部门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要完全放弃自己的审核监督责任吗?” 赵卫国的脸色开始发白,额头渗出细微的汗珠:“技术科是这次大修的主管部门,他们出的正式报告,我们……我们一般当然是采信的……以往惯例也都是这样操作的……” 他试图用惯例来为自己辩护。 “采信?惯例?” 阳光明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强大的压力,“可我这里了解到的情况是,因为关键进口配件未按时到货,大修实际进度目前只有百分之四十五左右! 这份报告上的‘百分之六十’,数据严重失实!”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安静的会议室里炸响。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一片哗然。 人们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相互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目光在脸色煞白的赵卫国和神色冷峻的阳光明之间来回移动。 有人下意识地去看殷永良和刘金生的反应。 赵卫国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徒劳地试图辩解:“这……这不可能吧?阳副科长,您从哪里听说的?技术科盖了章的正式报告难道……” “我从哪里了解到的情况,自然有我的渠道和依据。重要的是事实本身。” 阳光明没有给他喘息和追问信息来源的机会,直接拿起第二份文件,目光转向四组组长李素娟,“李素娟组长。” 李素娟浑身一紧,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衣角。 “第二份,是四组报送的劳保用品采购申请。” 他展示了一下申请单,“申请采购的工作服数量,经过计算,几乎是全厂在岗一线工人总数的理论值! 这个采购数量的依据是什么? 去年的发放标准、报废记录和当前库存情况,能支持如此大规模、超常规的采购吗?” 他的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李素娟,“还有,工作服的单价,比财务科留底的上次采购同类产品的记录高了接近百分之五,这其中的原因又是什么?市场询价和比价程序是否完整履行了?” 阳光明没有停顿,语气愈发严厉:“如果按照这份申请进行采购,将会导致大量资金被不合理占用,造成库存严重积压,资金周转效率降低,而且单价偏高,这其中的问题,四组在审核时,难道就没有一点职业敏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吗?” 两个尖锐的问题,如同两颗重磅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无比,几乎令人窒息。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绝不是什么“共同探讨”,这是直接的、毫不留情的、公开的问责! 刘金生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皱着眉头,脸色阴沉下来,目光严厉地扫过赵卫国和李素娟,然后看向殷永良,眼神复杂。 殷永良猛地抬起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锐:“阳副科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话不能这么说!”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试图替下属辩解,也试图扭转局面:“技术科的验收报告白纸黑字盖着公章,是正规的技术文件! 我们财务部门当然以他们的专业报告为准!难道我们财务科还要自己拿着尺子跑到车间去测量进度不成?那不是外行干内行的事吗?” 他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试图拉拢那些同样抱有“财务不干涉业务”观念的老会计。 “还有劳保采购!” 他继续炮轰,手指下意识地敲着桌子,“采购数量是劳资科根据各车间报的需求汇总提报的! 价格是供销社提供的正式报价! 我们财务负责的是审核资金计划是否符合预算,流程是否合规! 具体的业务数据,当然以业务主管部门提报的数据为准! 你这样质疑,是不是有点越界了?是不是有点外行指导内行,瞎指挥的嫌疑?” 他的话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立刻引来了几个资深老会计不易察觉的微微点头。 阳光明等的就是他这番话。 他看向情绪激动的殷永良,目光锐利如刀,语气反而变得更加冷静和清晰: “殷副科长,你说得对,财务工作当然要尊重业务部门的数据和判断。这是基本的原则。”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和原则性: “但是,财务更核心、更重要的职责是监督和复核!是确保资金安全和使用效益! 当业务部门提报的数据明显违背常理、超出惯例,或者与我们财务部门掌握的其他信息、历史数据存在重大矛盾和不符时,我们难道就应该闭着眼睛、机械地签字放行吗? 这就是你对‘负责任’的理解吗? 这就是所谓的‘内行’吗?” 他拿起那份资金申请单,举在空中:“假如技术科的报告,可能出于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出现了偏差,甚至错漏,我们就应该错上加错吗? 如果我们财务人员在审核时能多问一句,多打一个电话向生产部门核实一下进度,多翻一下近期相关简报,是不是就能及时发现矛盾,避免可能发生的重大资金误拨风险? 这才是对厂里财产,真正负责任的态度!”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 他又拿起那份采购申请,目光扫过众人:“同样,劳保采购数量远超历史常规和库存容量,单价出现异常波动,我们财务人员难道就没有一点职业敏感性和怀疑精神? 不该立刻打回去让业务部门补充详细的说明依据、或者要求重新核实询价吗? 如果只是机械地走流程、当橡皮图章,那还要我们财务科、要我们这些审核岗位何用? 直接找个识字的人来盖章就好了!” 一连串的质问,逻辑严密,条理清晰,句句在理,直指财务监督职能的核心价值,反而将殷永良“外行指导内行”、“瞎指挥”的指责驳斥得体无完肤,并将其提升到了工作责任心与原则性的高度。 殷永良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脸憋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只能狠狠地瞪着阳光明。 刘金生见状,知道不能再沉默下去,他不得不开口打圆场,试图控场和稀泥: “好了好了,都冷静一下。光明同志呢,说得有道理,财务工作是该仔细,该较真,这种谨慎的态度是好的,值得提倡。” 他先肯定阳光明,然后话锋一转,“不过呢,老殷说的也有点道理,业务数据毕竟还是以主管部门提报的数据为准,我们财务主要是程序把关。 这次呢,可能确实是下面具体经办的同志审核不够细致,疏忽了,下次注意就好了。” 他试图把大事化小,轻描淡写地定义为“审核不够细致”、“疏忽”,想尽快把场面压下去。 “我看,这两个文件,就先退回各组,让赵组长和李组长回去重新组织核实一下,把数据搞精准了,该补充说明的补充说明,然后再重新报上来。怎么样?” 他看向阳光明,眼神里带着示意和压力。 阳光明却寸步不让。 他知道,一旦退让,就等于承认这只是无关痛痒的工作疏忽,以后此类事情还会层出不穷。 而且他反应的可不是小问题,这么好的反击机会,他不可能轻描淡写的放过。 “刘科长,我认为这绝不是简单的审核不细、工作疏忽的问题。” 他态度坚决,声音沉稳而有力,“两份文件,涉及金额巨大,都存在严重的数据失真和逻辑疑点,背后可能隐藏着资金风险,甚至其中是否有利益输送,也值得我们警惕! 如果不是及时发现并阻止,一旦资金按照错误数据拨付出去,或者采购按照异常数量和高价签订,将会给厂里造成实实在在的经济损失和资源浪费! 这已经不是小问题了!” 他目光如电,扫过脸色惨白的赵卫国和李素娟:“作为关键业务组的组长,审核把关如此不严,对如此明显的异常视而不见,甚至可能是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些风险点,我认为这已经不仅仅是能力问题,更是责任心问题! 我认为,他们二人已经不适合继续担任组长这一关键职务。 必须有人为此负责,也必须做出调整! 我的意见是,免除二人四组组长和五组组长的职务,并记大过一次! 只有严肃处理,才能确保科里工作的严肃性和资金安全。”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直接要求撤换组长?还要记大过一次? 这位新副科长的强硬和果断,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这简直是在公然挑战刘金生的权威和殷永良的忍耐度! 赵卫国和李素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殷永良气得猛地一拍桌子,再次站起来,手指几乎指到阳光明脸上: “阳光明!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仅凭你个人的一点怀疑和所谓‘了解的情况’,就要撤换工作了多年的老组长? 未免太小题大做,太猖狂了吧! 谁知道你了解的情况是真是假?来源是哪里?凭什么就认定报告是错的?” 他试图做最后的反击,质疑阳光明信息的真实性。 “我了解的情况是否准确,信息来源是否可靠……” 阳光明毫不退缩,反而向前微微倾身,直视着殷永良愤怒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殷副科长有疑问,我们现在就可以立刻请技术科、生产科、劳资科、行政科的相关负责人过来会议室,当面对质! 把所有数据、所有情况摆在桌面上,彻底搞清楚! 甚至还可以上报政工组! 这件事到底是有人疏忽大意,还是其中存在着不可告人的利益输送,我也觉得不应该冤枉了两位组长,还是查一查才能还人清白。 你看有没有这个必要?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现在就可以让办公室去通知!” 这一将军,直接将死了殷永良。 他当然知道对质的结果会是什么,那只会让他在所有人面前更加难堪。 至于上报政工组,那更是找死的行为! 不要说两个组长本身就有问题,就算没问题,有了政工组介入,就算鸡毛蒜皮的小问题也会被他们搞成大问题,就算那两人有一百张嘴,到时候也说不清! 他顿时语塞,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阳光明的手无力地垂下,胸口剧烈起伏,最终狠狠地“哼”了一声,颓然跌坐回椅子上,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刘金生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起来。 他没想到阳光明如此不留情面,而且步步紧逼,一旦抓住了确凿的把柄,态度就如此强硬。 这件事深究起来,不但两个组长要承担责任,恐怕殷永良也脱不了干系! 殷永良对他没有威胁,但阳光明对他的威胁太大了。 现在这个时候,刘金生必须要拉殷永良一把。 (本章完) 第178章 177小胜一局免职与提拔初建威信 第178章 177.小胜一局.免职与提拔.初建威信 会议室里静得可怕。 阳光明提出的处理意见——免除赵卫国、李素娟的组长职务并记大过一次——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水,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震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刘金生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 赵卫国和李素娟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额头上冷汗涔涔,几乎要瘫软下去。 他们求助般地望向殷永良,又迅速低下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殷永良胸口剧烈起伏,手指紧紧攥着茶杯,仿佛下一刻就要将那瓷杯捏碎。他死死瞪着阳光明,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刘金生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几下。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甚至勉强挤出一丝看似宽容的笑意,但眼神深处的阴霾却挥之不去。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些,试图重新掌控局面。 “光明同志啊。”他开口了,语气显得语重心长,“你的认真负责,对原则的坚持,我是非常认同,也非常赞赏的。这一点,大家都要向你学习。” 他先肯定阳光明,这是他一贯的做法。 “财务工作,严谨是第一位的,出了差错,尤其是可能造成资金损失的重大风险,必须要严肃处理!这一点,毫无疑问!” 他的语气加重,目光严厉地扫过赵卫国和李素娟,两人吓得一哆嗦,头垂得更低。 “给予赵卫国、李素娟两位同志记大过处分,我认为是必要的,也是恰当的。必须让他们深刻认识到错误的严重性!” 刘金生说到这里,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苦口婆心”起来。 “但是呢。”他拖长了音调,目光扫过全场,像是在寻求理解,“我们也要讲究一个方式方法,要给出路,给出路啊,同志们。” “赵卫国和李素娟两位同志,毕竟在组长的岗位上工作了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对科里的业务是熟悉的,对厂里的情况是了解的。” 他试图唤起大家对“老同志”的同情。 “这次的问题,性质虽然严重,但好在光明同志火眼金睛,及时发现,避免了厂里的实际损失嘛。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巧妙地将“未遂”作为减轻处罚的理由。 “我的意见是,记大过处分,我完全同意,必须记!要让他们刻骨铭心!” 他再次强调同意处分,然后抛出了真正的目的。 “但是,组长的职务,是不是可以先保留一下?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刘金生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摊开,做出一个商讨的姿态。 “我们可以严肃批评,提出严厉警告,让他们做出深刻检查。如果后续工作中,再出现类似的,哪怕只是接近这种性质的纰漏,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的语气变得斩钉截铁,“到时候,不用光明同志你提,我亲自打报告,立刻免除他们的职务,绝不姑息!怎么样?” 他的目光看向阳光明,带着明显的压力和示意,希望阳光明能顺势下台阶。 这番话说得看似公允,既肯定了阳光明,同意了严厉处分,又试图保住两人的核心职务,保下殷永良的左膀右臂,也维护了他自己作为科长的权威。 会议室里不少人暗自点头,觉得刘科长处理得“公道”,既严厉又给了机会。 殷永良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他早就料到刘金生会来这一手,和稀泥,保人,维持表面的平衡。 如果今天退让了,那么之前的强势反击就失去了意义。这两个明显带着恶意、甚至可能涉及更深层问题的陷阱,就会被轻轻揭过,定义为“工作疏忽”。以后类似的事情只会变本加厉。 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进一步削弱殷永良的势力,同时树立起自己不容侵犯的权威。 等到刘金生说完,目光期待地看着他时,阳光明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刘科长,您说得有道理,批评教育,给出路,这些都是必要的。”他先表示理解,礼节到位。 “但是。” 他的语气加重,目光锐利地看向赵卫国和李素娟,“这次发现的问题,绝不仅仅是普通的审核疏忽或者业务能力不足导致的失误!” 他的话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心上。 “两份文件,金额巨大,问题明显。一份是关键技术验收数据严重失实,另一份是采购数量和单价双重异常。这其中的逻辑矛盾和风险,以两位组长多年的专业经验和职业敏感,真的会毫无察觉吗?” 阳光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两人。 赵卫国和李素娟的身体微微颤抖,根本不敢抬头。 “我认为,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失误’二字可以概括的了。这背后反映出的,是极端的责任心缺失,甚至可能是……” 他适时地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出那个更严重的词,但留给所有人无限的想象空间。 “让这样的同志继续担任组长这样的关键职务,如何能保证科室的资金安全?如何能让厂领导放心?又如何能让科里其他兢兢业业、严格把关的同志们信服?” 一连串的反问,句句在理,直指核心。 阳光明转向刘金生,态度依旧恭敬,但立场毫不动摇。 “刘科长,记大过处分,是程序上的惩戒。而免除组长职务,是承担他们理应承担的领导责任。这两者并不矛盾。” 他稍作让步,给出了一个选择。 “如果考虑到两位同志以往的工作,或许……处分可以酌情减轻。但是,组长职务,必须免除!这是对工作负责,也是对厂里负责,更是对他们本人负责!” 他用“对他们本人负责”封住了刘金生可能继续求情的路。 意思是再让他们干下去,下次出更大问题,就更没法收场了。 刘金生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阳光明的态度如此坚决,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年轻人,是一点余地都不留啊! 还没等刘金生想好如何回应,一旁的殷永良再也忍不住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霍地站起来,因为激动,脸颊上的肌肉都在跳动。 “阳光明!你这是什么意思?揪住一点问题就往死里整吗?” 他的声音尖利,带着一种气急败坏的愤怒。 “工作当中,谁还能不犯点错误?有点疏忽?难道就因为你怀疑,就要一棍子打死?就要撤职?” 他试图胡搅蛮缠,把水搅浑。 “技术科出的报告,车间盖的章,他们信任业务部门,流程上走得快了一点,审核细枝末节上疏忽了一点,这最多就是工作方式不够严谨!上纲上线到要撤职,未免太苛刻了吧!你这是打击报复!” 他甚至试图给阳光明扣帽子。 会议室内刚刚稍有缓和的空气,瞬间又紧绷起来。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这第二轮的激烈交锋。 阳光明面对殷永良的咆哮,反而显得更加冷静。 他缓缓站起身,平视着殷永良,目光冷冽如冰。 “殷副科长。”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殷永良的余音,“请你搞清楚,这不是一点疏忽,也不是细枝末节!” 他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 “这是涉及巨额资金安全的原则性问题!把明显的异常数据当做‘细枝末节’,这才是对工作的极端不负责任!” 他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然后目光转向瑟瑟发抖的赵卫国和李素娟。 “既然殷副科长坚持认为这只是无心的‘疏忽’,而赵组长和李组长也似乎觉得我的处理过于严厉……” 阳光明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那好,为了不冤枉任何一位同志,也为了彻底搞清楚这究竟是单纯的失误,还是存在其他问题。” 他的目光扫过刘金生和殷永良,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坚持我之前的提议:现在就请政工组的同志介入,对这两份文件涉及的所有环节,包括技术科的验收过程、车间的签字确认、供销社的报价依据、以及财务审核的全过程,进行一次彻底的调查!” “政工组调查清楚了,如果结论确实只是无心之失,我阳光明当场向赵组长、李组长道歉,并收回所有处理意见!”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在会议室里回荡。 “但如果调查出其他问题,那么该谁的责任,就由谁承担!怎么样?殷副科长,刘科长,这个办法最公平,你们觉得呢?” 这一记将军,彻底将死了所有人。 赵卫国和李素娟听到“政工组”三个字,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几乎要晕厥过去。 真让政工组来查,他们那点事根本经不起查!到时候就不仅仅是撤职那么简单了! 殷永良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后面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脸憋得通红,指着阳光明,手指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当然知道不能查! 刘金生心里暗骂殷永良愚蠢,这个时候跳出来说这种授人以柄的蠢话! 他狠狠瞪了殷永良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知道大势已去。 再保下去,只怕自己都要被拖下水。阳光明这是摆明了不惜把事情闹大,而对方确实留下了巨大的把柄。 “够了!”刘金生沉声喝道,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他脸色铁青,目光复杂地看了阳光明一眼,然后转向赵卫国和李素娟,语气沉重而无奈。 “赵卫国,李素娟,你们自己说!阳副科长指出来的问题,是否存在?你们作为组长,该不该负主要责任?” 他把问题抛给了两个当事人,这是最后一步,让他们自己选择。 是死扛到底,等待政工组介入,后果难料;还是认错认罚,保住最后的体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赵卫国和李素娟身上。 两人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 挣扎了几秒钟,赵卫国率先崩溃了。 他抬起头,脸色灰败,眼神涣散,声音带着哭腔和无尽的悔恨。 “刘科长,殷副科长,阳副科长……我,我错了……是我审核不严,盲目相信技术报告,没有履行好复核职责……差点给厂里造成重大损失……我……我接受任何处理……没脸再当这个组长了……” 他说完,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 李素娟见状,也知道回天无力,跟着颤声说:“我也接受处理……申请采购数量时……没有严格核对库存和需求……单价波动也没有深究……责任心太差……愿意接受组织处理……免除我的组长职务……” 两人都选择了放弃抵抗,主动请辞。这是目前对他们最有利的选择,至少避免了更可怕的调查。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 只有两人粗重而羞愧的喘息声。 殷永良闭上眼睛,重重地坐回椅子,脸上是一片死灰。他知道,完了。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大网,被阳光明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刘金生沉默了片刻,仿佛一下没了精气神。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沉重。 “既然赵卫国、李素娟两位同志,自己也认识到了错误的严重性,并且主动提出不再适合担任组长职务……”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力量。 “那么,我现在宣布:免除赵卫国同志专项资金管理组组长职务,免除李素娟同志结算报销组组长职务。 暂由副组长周为民、吴爱华分别主持两组工作。” “关于记大过处分……”刘金生看了一眼阳光明,“鉴于二人认错态度尚可,且未造成实际损失,暂不计入档案,以观后效。希望大家引以为戒!” 他还是尽力挽回了一环,没有立刻落实记大过,但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阳光明见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再坚持处分必须立刻下达。分寸感很重要。 刘金生宣布完,感到一阵疲惫。他挥了挥手:“各组先回去工作吧。赵卫国,李素娟,你们留下。”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起身,椅子移动的声音窸窣作响。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无比复杂,震惊、敬畏、恍然、窃窃私语……看向阳光明的目光已经彻底不同。 这个年轻人,用一次会议,一次干净利落的反击,彻底树立起了在财务科的权威和强势形象。 人们低着头,脚步匆匆地离开会议室,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沾染上那令人不安的气息。 没有人交谈,但眼神的交换却比任何语言都更能传递信息。 一些老会计眉头紧锁,似乎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感到忧心忡忡;几个年轻干事则难掩兴奋,感觉这死水一潭的科室终于要掀起波澜了。 阳光明面色平静地收拾着自己面前的笔记本和文件,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只是日常工作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甚至还有闲心将钢笔仔细地套上笔帽,放入上衣口袋。这份沉稳,落在尚未离开的刘金生和殷永良眼里,更觉得他城府太深。 周为民和吴爱华随着人流走出会议室。 两人的心情如同惊涛骇浪般难以平静,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他们下意识地避免与任何人目光接触,尤其是其他几个组的组长和副组长。他们能感觉到背后那些审视的、探究的、甚至可能带着嫉妒和敌意的目光。 二人选择向新副科长靠拢,或多或少带有一些被迫和赌博的成分。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回报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巨大!简直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副组长和组长,虽只一字之差,但权力、责任、待遇乃至在科室里的地位,都有着天壤之别。他们原本在组内更多是执行者和配合者的角色,如今却要一跃成为决策者和负责人。 他们原本以为需要经过漫长的等待和艰难的博弈,甚至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需要默默承受来自原组长及其背后势力的打压和排挤。 却没想到,阳光明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接借着对方送上的致命错误,一举将两位根基不算浅的组长掀落马下。 而他们,作为各自小组的副组长,顺理成章地成为接替者。 虽然还需要上报厂部批准走流程,但科长已经在会上宣布由他们主持工作,这几乎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刘科长为了尽快平息事态,绝不会在这种程序问题上再节外生枝。 激动、兴奋、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和巨大的压力,交织在两人心头。 他们心里很清楚,组长的位置并非那么好坐。 赵卫国和李素娟留下的摊子,本身可能就存在问题需要梳理;组里其他成员是否会真心配合,尤其是那些与原组长关系密切的老资格科员;更重要的是,他们被打上了“阳光明的人”这个标签,势必会成为刘金生和殷永良眼里需要警惕的目标。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复杂情绪,那是一种混杂着机遇的狂喜和对未来挑战的清晰认知。 他们对视一眼,却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 然后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回自己的办公桌。立刻拿起一份文件,假装忙碌起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试图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巨变。 但他们的内心无比清醒地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已经和那位年轻得过分的阳副科长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们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小心谨慎,更加努力勤奋,不仅要迅速熟悉组长的全面工作,更要做出成绩,才能坐稳这个意外得来的位置,才能真正成为阳副科长可靠的臂膀,而不是他的负累。 除了留下的人,阳光明是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的。他轻轻带上门,隔绝了里面刘金生、殷永良以及那两位失魂落魄的前组长之间,必然压抑无比的谈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会议室里那紧张、激烈、甚至带着点硝烟味的空气。 他的神经虽然已经松弛下来,大脑却还在高速运转,复盘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交锋。 开局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甚至可以说是完美,算是小胜了一局。 他不仅成功化解了针对他的陷阱,更是借力打力,一举斩断了殷永良最重要的两条臂膀,极大地削弱了对手的实力,并顺势安插了自己的人。 但他丝毫不敢有放松和得意之情。 他清楚地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是漫长博弈的第一回合。 刘金生和殷永良绝不会就此罢休。今天的挫折只会让他们更加警惕,更加怨恨,接下来的反击可能会更加隐蔽、更加凶狠,甚至不择手段。 通过这次的事件,他已经初步可以断定:财务科的这潭水,很深! 而且,提拔了周为民和吴爱华,也意味着将他们两人从相对安全的幕后推到了风波诡谲的前台,成为了新的更明显的靶子。 他们能否扛住压力?能否迅速成长起来?能否有效掌控住四组和五组?这些都是未知数。 毕竟是特殊时期,他必须给予他们足够的支持和指导。 巩固今日的成果,防范即将到来的反扑,慢慢培养和壮大自己的力量,同时还要确保科室日常工作的正常运转,不出乱子……还有太多的挑战和艰难的工作摆在面前。 他感到肩上的担子不是轻了,而是更重了。 他稳步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经过大办公室门口时,他刻意放缓了脚步,目光平静地扫了一眼里面。 原本还有些低语声的办公室,在他身影出现的刹那,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算盘珠子偶尔被无意碰到的零落声响。 几乎所有人都立刻低下头,假装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眼前的账本表格中去,仿佛从来没有抬头看过一样。 但那一种无形的、紧张的、充满窥探意味的气氛,却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阳光明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直接或隐蔽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敬畏、好奇、猜测,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知道,经过今天这一役,他在财务科的形象已经彻底改变。不再是一个需要融入的可能被轻视的年轻空降干部,而是一个拥有铁腕、心思缜密、且背后站着厂长的强势领导。 他没有停留,也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径直走向走廊尽头那间属于自己的小办公室。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点专注于思考的淡漠,让人完全看不透他此刻内心的真实想法。 走进办公室,他反手关上门,将外面所有的窥探和嘈杂都隔绝开来。 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熟悉的厂区景象,就这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让有些沸腾的思绪慢慢沉淀下来。 刚才在会议室里,他全程高度专注,精神绷紧,此刻才感到一丝疲惫悄然袭来。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他拿起桌上那份关于细纱机大修资金的申请文件,又看了看旁边那份劳保用品采购计划,目光变得深沉。 虽然成功反击,但这两份文件背后暴露出的问题,却让他心情沉重。 很明显,这是近乎明目张胆的违规操作! 殷永良为了排挤他,竟然不惜动用这样的手段,甚至可能牵扯到技术科、车间乃至供销社的某些人。 这其中的利益链条,恐怕比想象的还要复杂! 赵卫国和李素娟如此配合,仅仅是因为殷永良的授意?还是其中也有他们自己的利益诉求? 今天他阻止了这两笔问题资金支出,但难保没有其他类似的问题隐藏在浩如烟海的账目和报表之中。 财务科的内部管理漏洞,恐怕不小! 刘金生作为科长,是真不知情,还是有意纵容,或者干脆就是某种程度的默许? 他感到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两个对手,更像是一张无形而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一张长期以来形成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网。 想要真正理清这里的局面,实现厂长期望的“监督”和“掌控”,绝非易事,甚至可以说是步步惊心。 他拿起钢笔,在一张新的稿纸上写下几个关键词:“专项资金审批流程”、“采购询价与复核机制”、“内部监督缺失”…… 这些都是下一步需要重点梳理和规范的地方。但他也知道,制度的建设和执行,离不开人的因素。眼下最紧迫的,还是人的问题。 他想到周为民和吴爱华,必须尽快找他们分别谈一次话。 既要肯定他们之前的工作,明确支持他们主持组内工作,也要给他们敲敲警钟,提醒他们即将面临的挑战和压力,要求他们务必廉洁自律,严格按制度办事,尽快熟悉全面业务,稳住组内局面。 同时,也要听取他们对于各组目前状况的看法,和下一步工作的初步想法。 千头万绪,都需要他冷静而有序地去处理。 阳光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用手指用力按压着太阳穴。办公室内寂静无声,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而持续的工业轰鸣。 脚下的路,还很长,而且注定布满荆棘。 但经过这一役,他脚下的根基,已然扎实了许多。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有了初步的值得观察和培养的盟友。 更重要的是,他用自己的能力和手腕,赢得了科室内部某种程度的敬畏,也为下一步的工作打开了局面。 财务科的天,确实要开始变了,而这变化的序幕,才刚刚拉开。 (本章完) 第179章 178谈话收心暗中摸查 第179章 178.谈话收心.暗中摸查 阳光明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听筒。 他需要尽快与周为民和吴爱华谈话,巩固今日的成果,也要为他们接下来的工作指明方向,给予必要的支持和警示。 他首先拿起电话,拨通了五组的内线号码。电话响了两声便被接起,那边传来周为民略显谨慎的声音:“喂,五组。” “周副组长,我是阳光明,现在方便的话,来我办公室一趟。”阳光明的语气平稳如常,听不出情绪。 “好的,阳科长,我马上过来。”周为民应道,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放下电话没多久,门口就传来了克制而清晰的敲门声。 “请进。” 周为民推门进来。他依旧戴着那副黑框眼镜,灰色的确良衬衫袖子挽着,手里拿着笔记本和钢笔。他的神态比下午开会时更加谨慎,甚至带了几分局促。 “阳科长,您找我?”他顺手轻轻带上门。 “坐,周副组长。”阳光明指了指桌前的椅子,自己也在办公桌后坐下。 周为民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只坐了半个椅面,双手将笔记本放在膝盖上,一副认真聆听的姿态。 阳光明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拿起桌上的茶杯,慢慢喝了一口茶。 他需要给对方一点压力,也让谈话的氛围更沉静一些。茶水微温,带着淡淡的茉莉香。 他注视着周为民略显紧绷的神情,心中已大致勾勒出对方此刻的心理状态—— 那是一种混杂着期待与不安的情绪,既因突然被委以重任而振奋,又因身处漩涡之中而倍感压力和忐忑。 “今天下午的会,情况你都看到了。”阳光明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周为民。 周为民推了推眼镜,点头道:“是的,阳科长。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大家都……很受震动。” 他斟酌着用词,似乎仍在评估这位新科长言语背后的真实意图。 “赵卫国和李素娟同志不再担任组长职务,科里决定由你和吴爱华同志分别主持五组和四组的工作。这是组织上的信任,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阳光明的语气很正式,带着领导的威严。他有意放慢语速,让每一个字都清晰落地,既强调事情的严肃性,也留给对方足够的反应时间。 周为民立刻表态:“感谢组织的信任,感谢阳科长的支持。我一定尽全力做好工作,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他的语气很诚恳,甚至有些激动,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膝头的笔记本边缘。 阳光明微微颔首,话锋却稍稍一转:“主持工作,和以前做副组长不同。需要考虑得更全面,责任也更重大。尤其是五组目前的情况……” 他适时停顿,观察着周为民的反应。只见对方喉结微动,轻轻吞咽了一下,显然清楚这句话所指为何。 周为民的脸色凝重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阳科长,有些情况,我一直想向您汇报,只是以前……不太方便。” 阳光明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哦?什么情况?现在你主持五组工作,但说无妨。” 周为民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压抑已久的情绪:“阳科长,我……我当初第一个走进您办公室汇报工作,其实也是迫不得已,是想给自己找一条出路。” 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看向阳光明,眼神复杂:“赵组长他……有些事情,做得不太合乎规矩。专项资金的管理,审批流程,甚至是一些票据的核销……里面有些弯弯绕绕。 我人微言轻,又是副职,很多话说不上去,也不敢说。”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急切:“但我可以向您保证,阳科长,我本人绝对没有参与过任何不合规矩的事情!我胆子小,这种错误是坚决不敢犯的。 也正因为这样,我在组里其实……并不太受待见,有些工作也被有意无意地排除在外。” 阳光明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心中却渐渐明了。 原来如此。 周为民当初的主动靠拢,除了审时度势,更带着一种自救的意味。 他不愿同流合污,因而受到排挤,阳光明的到来,让他看到了摆脱困境的希望。 这种“被孤立”的经历,虽然让他处境艰难,却也恰恰证明了他原则性较强、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性格特点——对阳光明而言,这反而成了一个可用的优点。 “你做得对。”阳光明缓缓开口,语气肯定,“坚持原则,遵守制度,这是财务人员最基本的职业操守。任何时候都不能丢掉。”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周为民:“我也可以明确告诉你,我阳光明不会占用公家一针一线,同样,我也绝不容忍我手下的人,利用手中的权力和工作之便,伸手占公家的便宜。这是底线,是原则问题。一旦发现,绝不姑息!”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番话既是对周为民的肯定,也是对他未来的警告——现在的信任,是建立在持续廉洁自律的基础之上的。 周为民闻言,仿佛松了一口气,肩膀微微放松,连忙重重点头:“阳科长,您放心!这话我记在心里了。我一定恪守原则,管好自己,也尽力管好组里。” 阳光明的脸色缓和下来,语气也转为鼓励:“你能在那种情况下坚守底线,我很佩服。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主持五组工作后,第一要务就是尽快熟悉全面业务,彻底理顺组内的各项工作。” 他稍作停顿,语气变得更加严肃:“尤其是前任组长经手期间,那些可能存在疑问、不合规甚至违规的操作环节、账目处理、资金流向,你要尽快摸清楚,做到心中有数。 这么做的目的不是为了追究过去,而是要彻底切割,消除隐患,防范未来的风险。 尽快查清楚之后,整理一份详细的情况报告给我。” 周为民神色一凛,立刻领会了其中的重要性:“我明白,阳科长。我会立刻着手处理,尽快给您汇报。” 他心里清楚,这既是一份投名状,也是一块试金石——能不能真正获得科长的信任,就看这份报告挖得够不够深、够不够实。 “工作中遇到任何困难,或者有什么阻力,可以直接向我反映。”阳光明最后补充道,给予了明确的支持信号。 他很清楚,周为民性格偏软,若要他真去触动过去的痼疾,必须给他足够的底气。 “好的,谢谢阳科长!那我先回去工作了?”周为民站起身,态度更加恭敬。 阳光明点点头:“去吧。大胆工作,有事及时沟通。” 送走周为民,阳光明再次拿起电话,拨通了四组的内线。 接电话的正是吴爱华,她的声音清脆利落:“喂,四组。” “吴副组长,我是阳光明。现在有空的话,来一下我办公室。” “好的,阳科长,我马上到。”吴爱华的回答干脆果断,没有多余的话。 片刻之后,敲门声响起,比周为民的敲门声更轻快一些。 “请进。” 吴爱华推门进来。她依旧是那身蓝底白点的衬衫,齐耳短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干练的神情,手里也拿着工作手册。 “阳科长,您找我?”她站在桌前,身形挺拔。 “坐,吴爱华同志。”阳光明同样示意她坐下。 吴爱华坐下,姿态比周为民显得更自然些,目光坦诚地看向阳光明,等待指示。 她眼神中看不出太多忐忑,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锋芒,这让阳光明暗自点头——果然是个能扛事的。 “下午会议的决定,由你来主持四组工作,有信心吗?”阳光明开门见山。 “有信心,但还需要您的支持。”吴爱华点头,语气平静,但眼神里闪烁着光,那是压抑着的兴奋和对挑战的期待。 “有信心就好,我也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四组负责全厂的结算报销,直接面对职工,事务繁琐,敏感度高,责任重大。” 阳光明看着她,继续说道:“李素娟同志不再担任组长,组里难免会有些波动。你需要尽快稳定局面,确保日常工作不受影响,特别是工资结算和费用报销,不能出任何差错。” “我明白,阳科长。我会尽快接手,确保组里工作平稳过渡。”吴爱华回答得很快,充满自信。 阳光明注视着她,语气放缓了些:“你之前向我反映过,报销审核中有时会遇到一些拿不准的情况。 现在你主持工作,这类问题更需要把握准。原则还是那条,一切按制度办。 有模糊地带或者争议的,我们可以一起研究规定,或者请示上级。决不能含糊其辞,更不能搞变通。” 吴爱华认真地点点头:“您说得对。以前有些……有些惯例操作,可能并不完全符合制度精神。我会重新梳理所有流程,严格按规章办事。” 她的话里,也隐约透露出对前任组长工作方式的不同看法。 阳光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顺势问道:“主持工作后,肯定会遇到不少挑战吧?组里其他同志的反应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困难?” 吴爱华略微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权衡怎么说。 她轻轻吸了口气,说道:“困难肯定有。组里的老同志,资格比我老,习惯了过去的工作方式,突然要改变,可能需要点时间适应。不过……” 她语气一转,变得坚定起来:“只要坚持原则,按制度来,事情总说得清楚。我也会多和大家沟通,解释清楚严格把关也是为了保护大家,避免日后出问题。我相信大部分同志是能理解的。” 她的回答显得很有分寸,既承认了困难,又表达了信心,没有抱怨具体的人,而是强调了制度和沟通。 阳光明心中暗自点头,吴爱华的表现比周为民更显成熟和老练,抗压能力似乎也更强。 “你能这样想很好。” 阳光明表示赞许,“稳定压倒一切,但稳定不是一团和气,而是在坚持原则基础上的顺畅运行。 对于过去工作中可能存在的一些历史遗留问题,或者不合规的操作习惯,你要尽快进行梳理和排查,彻底搞清楚,向我汇报。 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纠正和防范,并做好切割,不是为了追究个人。” 他再次强调了这一点,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我明白您的意思,阳科长。”吴爱华立刻领会,“四组这边,特别是劳保用品采购、差旅费报销这些方面,以前确实有些不太合规的地方。我会尽快梳理清楚,给您一份详细的报告。” “好。”阳光明满意地点点头,“以后四组的工作,你多费心。大胆管理,严格执行业务流程。有处理不了的事情,或者有人不配合,随时可以来找我。” 这是明确的授权和支持,吴爱华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谢谢阳科长支持!我一定努力把工作做好!” 谈话结束后,吴爱华起身告辞,脚步似乎比来时更加轻快有力。 阳光明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正午的光线从玻璃窗照进来,正是一天当中最炙烈的时候。 他与周为民和吴爱华的谈话,基本达到了预期效果。 两人都明确表达了靠拢的决心,也坦诚了面临的困难和过去的一些问题。他们都意识到了严格按制度办事的重要性,也愿意去清理历史遗留问题。 尤其是清理历史遗留问题这一点,才是阳光明真正的关注所在。 他需要知道以前的历史遗留问题到底有多严重,他是否要做那个掀盖子的人?有了评估之后,他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需要依靠这两个新提拔起来的中层,去穿透科室的壁垒,真正掌握四组和五组的具体运作情况。 但他也清楚,这仅仅是开始。 周为民的谨慎甚至略带怯懦,吴爱华的干练但可能缺乏足够的根基,都是潜在的弱点。 他们能否顶住压力,能否真正掌控住小组,能否在复杂的环境中坚持原则,都还需要时间的检验。 刘金生和殷永良绝不会善罢甘休。今天的挫败只会让他们更加警惕,他们的反击可能会更加隐蔽和凶狠。周为民和吴爱华作为阳光明提拔的人,必然会成为他们重点关注和打压的对象。 未来的内部斗争,恐怕会更加复杂和艰难。 阳光明微微后靠,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 如今他亲手打破了表面的平静,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更稳、更谨慎、更坚决。 (本章完) 第180章 179再胜一局核查结果语言交锋病休调 第180章 179.再胜一局.核查结果.语言交锋.病休调离 接下来的一周,财务科表面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平静。 大办公室里的算盘声噼啪作响,比以往更加密集、急促,仿佛每一颗算珠都在拼命追赶着什么,又像是在掩饰某种不安。 每个人似乎都深深埋首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低语和交谈变得极少,即便必要的交流,也压低了嗓音,简短急促,随后立刻恢复沉默。 那种小心翼翼的安静,那种刻意维持的过分紧绷的正常,再次如同无形的薄雾般笼罩了整个科室,连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而难以流动。 阳光明每天依旧提前五分钟来到办公室,脚步沉稳,神态自若。 他不疾不徐地洗杯、取茶叶、冲入滚水,看着墨绿色的叶片在杯中舒展翻滚,泡上一杯浓酽的茶汤。 然后,他开始翻阅桌上送来的文件,逐字逐句地学习相关财务制度,处理日常事务签报。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窗外那看似凝滞的空气、科室里那异样的氛围,都与他无关。 殷永良变得异常低调,几乎成了财务科一个模糊的剪影。 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副科长办公室里,那扇原本时常敞开的门如今紧闭着,隔绝了内外。 即使偶尔不得不出门,或是去洗手间,或是去厂办开会,也是脚步匆匆,目不斜视。 他尽量避免与任何人进行目光接触,更别提交流。 原先那种隐隐的矜持与权威感消失殆尽,脸色似乎比之前更加阴沉灰暗,仿佛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重阴霾,眼神深处藏着难以言说的惊疑和焦虑。 刘金生则恰恰相反。 他出现在大办公室的次数,似乎比往常还要频繁一些。 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惯常的和煦如春风般的笑容,时不时地走到某位老会计桌前,身子微微前倾,手自然地撑在桌沿,关心一下工作进度,或者聊两句家常,开一些无伤大雅、逗人发笑的小玩笑。 他的出现时而能短暂地打破那过分的沉寂,带来一丝看似轻松的气息。 然而,他的目光有时会看似无意地扫过周为民和吴爱华的工位,在那两个忙碌的身影上停留片刻,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审度,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继续他温和的巡视。 周为民和吴爱华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之中。 两人各自主持工作组内的工作,千头万绪,需要尽快熟悉全面业务,理顺各项流程,确保不出差错。 更重要的是,他们心里都像明镜一样,清晰无比地知道阳光明私下交代的那项秘密任务的重要性与紧迫性。 那既是一份沉甸甸的投名状,也是一块检验他们能力和忠诚度的试金石。 周为民负责的五组,涉及专项资金,账目相对集中,但金额巨大,每一笔资金的流向、每一个项目的审批程序都需要仔细核查,不容有失。 他利用下班后和周末一切可能的时间,一头扎进厚厚的的账本与凭证堆里。鼻梁上那副黑框眼镜后的眼睛,锐利而专注,逐页逐行地仔细审阅,不放过任何一个数字、一个签名、一个模糊的印章。 他不时用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记录下发现的疑点、时间、金额和关联方,字迹工整而紧凑。 他的动作小心谨慎,每次翻阅厚重的凭证册都尽量轻拿轻放,避免发出过大声响,尽量不引起组内其他同事,特别是那些与原组长赵卫国关系密切、资历颇深的老同志的过多注意。 他感到背后偶尔投来的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这让他背后的肌肉时常不自觉地绷紧。 吴爱华面临的挑战则更大。 四组的结算报销业务极其繁琐复杂,单据量巨大,涉及全厂各个部门、众多职工,历史遗留的账目更是浩如烟海,许多惯例和操作规范模糊不清。 她需要在不影响日常报销支付、不引起外界怀疑的前提下,悄无声息地梳理过去的操作习惯和可能存在问题的环节。 她展现出了惊人的干练和效率,重新合理分配工作,巧妙调动组内几位她认为可信赖、有冲劲的年轻同志分担压力,自己则专注于核心问题和历史遗留账目的排查。 她办公桌旁的凭证箱越堆越高,她翻阅的速度极快,手指熟练地划过一行行数字,眼神专注而锐利,偶尔停顿,用红笔在一旁的便签纸上做个记号。她走路的步伐变得更加急促,仿佛总是在追赶时间。 阳光明没有催促他们。 他保持着足够的耐心和定力,依旧每天埋首学习文件制度,翻阅报表,仿佛对背后悄然进行的暗流涌动,毫无察觉。 但他的观察从未停止,只是通过处理日常文件签报、听取零星汇报,敏锐地留意着各组的工作节奏,细致地观察着办公室里每个人的变化。 他注意到周为民的眼镜片后偶尔掠过的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注意到吴爱华端起茶杯时微微颤抖的手指和更加急促的步伐。 他也注意到,四五组里那几位颇有资历、人脉颇广的老科员,看向周为民和吴爱华忙碌背影的眼神中,偶尔会流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是观望,是疑惑,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甚至是一闪而逝的讥诮。 五天后的下午,临近下班时间,周为民敲响了阳光明办公室的木门。 他的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神色凝重,眉宇间带着一丝完成重大任务后的释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 “阳科长,您要的资料,我初步整理好了。” 周为民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门外的人听去,他将那个文件夹轻轻放在阳光明的办公桌上,动作略显郑重。 阳光明抬起头,目光从文件上移开,落在周为民脸上,点了点头,没有立刻去翻动那个文件夹:“辛苦了,效率很高。”他的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应该的。” 周为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血丝,“组里近几年的大额专项资金项目,特别是……特别是赵组长亲自经手或重点关照过的,我都尽可能过了一遍。 可能存在疑问的操作环节、账目处理方式、还有资金的最终流向,都按项目列在了里面,后面附了相关的原始凭证编号和我的简要说明。” 他的汇报条理清晰,措辞谨慎,每一个用词都经过了斟酌,避免使用过于主观或尖锐的定性。 阳光明拿起文件夹,翻开第一页。 里面是周为民工整而清晰的字迹,用表格的形式列明了几个重点项目名称、发生时间、涉及金额、具体可疑点以及他的初步判断。 问题主要集中在几个方面:超额拨付、验收程序存在明显瑕疵或缺失、以及与个别固定供应单位之间的资金往来略显模糊、缺乏足够支撑性文件等方面。 阳光明的目光快速扫过周为民在最后汇总的金额数字——一个不到一千元的数字。 他抬起眼,看向周为民,手指轻轻点在那个数字上:“这个数字,你怎么看?” 周为民沉吟了一下,更加谨慎地回答:“阳科长,从我目前能接触和查到的凭证、单据以及流程记录来看,这些问题确实是存在的,性质上也属于违反相关财务规定。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表述,“但是这个累计金额……分散开之后,并不算特别突出。 当然,我必须强调,这只是初步核查,我无法保证是否还有更深层次、或者更隐蔽、更巧妙的问题未被发现。 有些账目做得相当……隐蔽。” 他的回答客观而留有充分余地,既指出了问题所在,也暗示了调查可能遇到的局限和阻力。 阳光明合上文件夹,将它放在桌面一角:“我知道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对任何人再提起,包括组里的同志。” 他的语气严肃起来,“当前的首要任务,是尽快把五组的日常工作全面抓起来,理顺流程,确保各项资金支付及时、准确,不出任何纰漏。这才是厂里最关心的。” “我明白,阳科长。您放心。”周为民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些,郑重地点点头,退出了办公室。 第二天,同样临近下班时分,吴爱华也来了。 她带来的文件夹稍厚一些,脸上带着连续加班带来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坚定。 “阳科长,四组这边的情况更杂一些。” 吴爱华开门见山,语速比周为民稍快,带着她一贯的利落风格,“主要是历年劳保用品采购、频繁出现的差旅费报销超标、以及一些节假日小额福利发放的账目处理,存在大量不合规的习惯性操作。 问题零散,发生的次数很多,但单笔金额普遍都不大。”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有一丝剖析,补充道:“仔细看下来,有些问题是历史遗留的老大难,过去几年制度不如现在严密,执行也不严格,大家图方便或者按不成文的惯例,也就模糊处理了。 有些……则可能涉及一些人为的、刻意绕过制度的‘变通’。” 她巧妙地用了“变通”这个词。 阳光明仔细翻阅着吴爱华整理的材料。 里面按问题类型进行了分类,清晰列举了具体事例、发生时间、涉及人员、金额以及明确违反的制度条款,同样附有详细的凭证编号和索引。 问题确实如她所说,琐碎,单笔金额小,但像蚂蚁搬家一样累积起来,总金额也达到了一个令人侧目的数字——接近九百元。 合上文件夹,阳光明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文件夹的封面。 两个组,问题金额都不算太大,但性质明确,属于违反财务纪律的违规操作。 如果铁面无私、公事公办,足够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严肃处理,后果会很严重。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首要目的绝非简单地整人。 他需要的是掌控局面,消除潜在的隐患和阻力,确保财务科今后能严格按照制度和规范高效运行,从而真正贯彻赵国栋的意图。 此刻就贸然掀盖子,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固然能瞬间立威,但也会彻底打破科室本就脆弱的平衡,造成长时间的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工作很可能陷入停滞甚至混乱。 而且,水深未知。 若牵扯出更多意想不到的麻烦和关系,对自己这个刚刚站稳脚跟、尚未真正培植起自己力量的副科长来说,并非明智之举。 反之,将这些实实在在的把柄握在手中,就像握住了关键的筹码,很多难题,或许就能化刚为柔,找到更稳妥的解决方式。 很多事情,就好谈多了。 他心里已经有了清晰的决断。 抬起头,他对吴爱华露出了一个温和而带着赞许的笑容:“做得很好,爱华同志,非常细致。辛苦了。” “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阳科长。”吴爱华回答得很干脆,没有多余的话。 “这件事到此为止,严守秘密,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 阳光明的语气转为郑重,“集中精力把四组的日常管理抓起来,特别是报销审核这个关口,一定要严格把关,不符合制度、缺少凭证的,一律打回去,从现在起,绝不能开出新的口子。” “您放心,我一定会坚守原则。”吴爱华眼神坚定地应道,转身离开的步伐虽然疲惫,却带着一种完成任务后的踏实感。 阳光明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上一层暖金色,却驱不散空气中凝聚的沉重。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两个并排放置的文件夹上,手指轻轻抚过略显粗糙的封面。 现在,是时候和另一位副科长,好好地、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那部老旧的黑色电话听筒,拨通了殷永良办公室的内线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殷永良略显沙哑的声音:“喂?哪位?” “殷副科长,是我,阳光明。”阳光明的语气平静如常,听不出任何波澜,“现在方便的话,麻烦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他用了“麻烦”这个词,但语气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似乎完全没料到阳光明会如此直接地找他,而且是用这种近乎命令的口吻。这与他平日里保持的低调姿态颇不相符。 “我现在……手头还有点事,不太方便。”殷永良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显的推脱和抗拒,试图夺回一丝主动权。 阳光明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语气依旧平稳,但语调加重了几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 “我觉得,殷副科长,你最好还是来一趟。关于近期四组和五组梳理历史账目的一些情况,我发现了一些可能……需要重视的问题。 我觉得,于公于私,我们还是私下先沟通一下比较好,统一一下认识和口径。”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含义充分渗透过去,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等待着下面的波澜泛起。 然后,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的缓缓补充道:“当然,如果你觉得没有必要进行这种私下沟通,或者实在抽不开身,那我恐怕就只能按照组织原则和工作程序,公事公办了。 到时候,可能就需要请厂里相关部门一起来研判了。” 电话那端,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阳光明甚至能通过听筒,隐约听到对方略显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他几乎能想象出,殷永良此刻脸上惊疑不定、阴晴变幻、内心激烈挣扎的表情。 他心里有鬼。 他最怕的就是查账,尤其是这种针对性的深入的核查。 阳光明已经明确点出了四组和五组,这两块原本都是他势力范围内、经营多年的地盘,其中的水有多深、泥有多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什么问题?” 良久,殷永良的声音终于再次传来,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试图做最后的探听和挣扎,想要摸清阳光明到底掌握了多少虚实。 “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还是当面谈吧。” 阳光明毫不松口,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我等你。” 说完,他不再给对方任何回旋的余地,直接挂断了电话,听筒放回座机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 放下听筒,阳光明靠回椅背,目光投向窗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办公室门外传来了沉重而迟疑的脚步声,一步,又一步,仿佛拖着千斤重担。 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片刻,显示出来人的犹豫,然后,才响起了敲门声,声音比往常要沉闷、迟疑一些。 “请进。”阳光明应道,声音平稳。 门被缓缓推开,殷永良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晦暗。 他的脸色果然不太好看,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眼袋浮肿而发青,似乎这几天都在极度的焦虑和失眠中度过。 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中山装,风纪扣依旧扣得一丝不苟,但整个人却透着一股强撑着的僵硬和难以掩饰的疲惫萎靡之感。 他没有立刻进来,目光先是快速而警惕地扫过阳光明的面部表情,然后落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当看到桌上那两个并排放置、显得格外刺眼的文件夹时,他的瞳孔似乎猛地收缩了一下,嘴唇微不可察地抿紧了。 “阳副科长,你找我?” 殷永良的声音努力保持着一贯的平静,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不易掩饰的沙哑和干涩。 他走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自然地走到办公桌前,而是站在门边附近,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仿佛随时准备离开。 阳光明没有起身,只是伸手指了指桌前的椅子,语气依旧平淡:“殷副科长,请坐。” 他的态度很平静,既没有胜利者的咄咄逼人,也没有刻意表现的虚伪谦逊,就是一种纯粹的、公事公办的平和,然而这种平和在此刻却蕴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殷永良犹豫了一下,眼神闪烁,最终还是走过来,在那把椅子上坐下了。他的腰背挺得笔直,透着全然的戒备和抵触,仿佛面对的不是同事,而是随时可能发起攻击的猛兽。 阳光明没有再绕圈子,也没有寒暄,只是将桌上的两个文件夹,用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动作,缓缓推到殷永良面前的桌面上。这个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分量。 “这是四组和五组,根据近期工作安排,报上来的一些历史账目核查情况摘要。” 阳光明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殷永良的心上,“里面反映出的某些问题,我觉得比较敏感,也需要听取你这个分管领导的意见。你先仔细看看,我们再做沟通。” 殷永良的目光像是被钉在了那两个文件夹上,仿佛那是两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气,才伸手拿起上面那个属于五组的文件夹,动作略显僵硬地翻开。 他的手指,在接触到纸张的瞬间,似乎有些难以抑制的微微颤抖。 办公室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殷永良逐渐变得粗重、难以压制的呼吸声。 阳光明安静地等待着,甚至拿起桌上的茶杯,慢慢吹开浮叶,喝了一口已经温凉的茶水,目光平静地观察着殷永良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只见殷永良的脸色越来越白,额头和鼻翼两侧甚至开始渗出细密的晶莹的汗珠。 他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神急促地扫过那些项目名称、时间、金额以及周为民列出的一个个疑问点,越是往下看,他的呼吸就越是急促紊乱,攥着文件夹边缘的手指也越发用力。 看完了五组的,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带着一种更深的恐惧和急切,一把抓起四组的文件夹。 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几乎是一行一行地扫过,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嘴唇抿得死死的,毫无血色。 吴爱华整理的问题更为琐碎,但次数频繁,类型清晰,违反的条款明确,那种白纸黑字带来的冲击力同样巨大。 终于,他猛地合上了文件夹,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甚至带着一丝豁出去的激动,看向阳光明,声音因为情绪的冲击而显得有些尖利失真: “阳副科长!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些……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你想把赵卫国和李素娟怎么样?” 他似乎想抢先一步,把问题的焦点和矛头牢牢锁定在已经被免职、暂时靠边站的两位原组长身上,试图划清界限,将自己剥离出来。 阳光明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将身体微微后靠,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反问了一句,目光直视着殷永良那双隐含惊惶的眼睛:“殷副科长,那么,你希望我如何处理他们两个人呢?” 这句轻飘飘的反问,像一记巧妙的柔拳,正中殷永良的要害。 他一下子被噎住了,一时完全没明白阳光明的真实意图,眼神中充满了困惑、警惕和更加深重的疑虑:“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希望?” 他想强装强硬,但语气已然透出了底气不足。 阳光明见状,知道火候已到,该摊牌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语气放缓了一些,却因此带着更重的不容错辨的分量: “我的意思很简单,殷副科长。我可以当做从来没有看过这两份资料。”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殷永良的反应,看到对方眼中瞬间闪过的难以置信和巨大的困惑。 “殷副科长,我是厂里派到财务科来开展工作的。” 阳光明的语气变得诚恳起来,仿佛是在推心置腹,剖析心迹,“我的首要任务,是确保财务科的各项工作规范、高效、有序地运行,为厂里的生产经营保驾护航。而不是……” 他轻轻摇了摇头,“而不是越俎代庖,顺便把政工组的活也干了。”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那两个文件夹:“如果我真的依据这些材料,去严肃追究四组和五组前任组长的责任,把事情彻底闹大,捅到上面去,最终可能出现的结果,我想你一定不想看到。” “政工组一旦正式介入,立案调查,整个财务科都会瞬间被推到风口浪尖,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正常开展工作,必然严重影响全厂的资金流转和业务运行!而且……” 阳光明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语速放缓,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后面,究竟会牵扯到什么人?牵扯多深?水有多浑?恐怕所有曾经沾边、打过擦边球、或者心里有鬼的人,往后都会心惊胆颤,寝食难安了。 财务科,甚至整个厂办系统,恐怕有很多人会整日惶恐不安。”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殷永良最脆弱、最恐惧的心坎上。 这不仅仅是威胁,更是赤裸裸地揭示了最坏的可能性,而那可能性中,必然包含着他殷永良自己。 殷永良的脸色变幻不定,灰白中透着一丝死寂,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手背青筋微凸。 他当然无比明白阳光明话里的深意。 真要是彻查下去,赵卫国和李素娟固然首当其冲,难逃干系,但他这个分管副科长,难道就能独善其身,完全撇清关系? 那些模糊地带的操作,那些心照不宣的惯例,那些他曾经默许、暗示甚至直接授意的事情,多少都会留下痕迹,足够将他拖入万丈深渊! 阳光明此刻愿意私下谈,并且暗示可以放过他,这几乎是眼下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也是唯一体面的结局。 识时务者为俊杰。 硬扛下去,只有身败名裂一种结局。 殷永良又又又一次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气息中带着明显的颤抖,仿佛这一口气抽空了他体内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 他的肩膀明显地、无力地垮了下来,一直挺得笔直的腰背也弯曲了下去,显得佝偻而苍老。 他脸上的强硬、戒备、不甘,最终都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疲惫和无奈的妥协所取代。 “你……你想怎么做?”他的声音干涩无力,带着明显的颤抖,几乎低不可闻。这句话问出来,等于他已经彻底放弃了抵抗,开始讨论“投降”的条件了。 阳光明知道,这场无声的较量,他已经赢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他保持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早已想好的、能给彼此保留最后一丝体面的方案: “殷副科长,我看你这段时间气色一直不太好,人也很憔悴,精神状态大不如前。是不是身体真的不太舒服? 财务工作压力大,琐事多,千头万绪,确实耗神费力,积劳成疾也是常有事。” 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同事间真诚的关心,但殷永良立刻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我觉得,或许趁着这个机会,休个病假,好好调理一下身体,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阳光明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继续说道:“等身体养好了,安稳了,也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向厂里领导申请,调到一个相对清闲一点、压力小一点的岗位上去,继续发挥余热,为厂里做贡献。 我想,厂领导一定会体谅和理解老同志的身体状况和实际困难的。” 阳光明的话说得很委婉,很客气,甚至带着关怀,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主动请辞副科长职务,体面地调离财务科这个是非之地。 殷永良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了,变得一片惨白。 他闭上眼睛,头颅微微垂下,陷入了长达一两分钟的沉默。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远处车间机器的轰鸣声。 阳光明也不催促,耐心地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最终的结果,去做出最后的决断。 这是一种胜利者的宽容。 大约过了一两分钟,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殷永良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眼神灰暗,空洞,充满了无尽的挫败感和屈辱。 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哑得如同叹息,很快消散在空气里:“……好。我……我知道了。” 三个字,仿佛用尽了他生命中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和尊严。 说完,他挣扎着站起身,没有再看阳光明一眼,也没有再看桌上那两份决定了他命运的文件,脚步有些踉跄,又有些虚浮地走出了办公室,背影显得格外苍凉、落寞和孤寂,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阳光明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殷永良消失的方向,听着那蹒跚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才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事情的发展,比他最初预想的还要顺利一些。殷永良,终究还是个懂得审时度势、权衡利害的聪明人。 几天后,财务科内部传出消息,殷副科长因长期劳累,身体严重不适,需要住院进行全面的检查和休养一段时间。 又过了几天,一份由殷永良本人亲笔签名、提交的申请报告,经由刘金生转递,送到了厂人事科。 报告中,他以健康状况急剧下滑,医嘱强调需绝对静养,难以继续胜任财务科繁重复杂的工作为由,情词恳切,充满无奈与感激地恳请组织考虑其实际困难,将其调整到一个相对清闲的岗位工作,以便安心休养。 报告写得情真意切,充满了对组织的感激和对自身健康问题的无奈,看不出丝毫被迫的痕迹。 厂领导很快做出了批复,同意了殷永良的请求。 考虑到他为工厂服务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最终将其调往厂工会下属的职工活动中心,担任了一个管理图书报刊的闲职,待遇保持不变,算是给了他一个相对体面的退场方式。 这个消息再次在财务科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其强度甚至超过了上次四组和五组组长被免职。 自从上次两组组长被突然免职之后,科里众人表面上不敢议论什么,但私下里都心照不宣地猜测接下来必然还有一场更激烈的、真刀真枪的龙争虎斗。 大家都暗暗等着看新来的后台硬实的阳副科长,和根基深厚、经营多年的殷副科长之间,如何上演一场精彩的较量。 万万没有想到,这场预料中本该火星四溅、激烈碰撞的风波,竟然以这样一种近乎无声无息、波澜不惊的方式迅速落幕。 他们几乎没看到阳光明有什么明显的大动作,甚至没听到两人之间有过任何一次激烈的争吵或公开的冲突,殷永良就突然称病,然后如此迅速地主动请调了。 这个过程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结束得干净利落,甚至带着一点诡异的平静。 众人再看向阳光明时,目光里已经不仅仅是之前的敬畏,更多了几分高深莫测、难以揣度的感觉。 这个年轻的副科长,手段如此老辣果决,心思如此深沉难测,不动声色之间,甚至未曾公开撕破脸皮,就化解了科室内部最大的阻力,其城府、耐性和手腕,远远超乎了他们最初的想象。 一种真正的,混合着强烈敬畏和高度谨慎的情绪,开始在科室里悄然弥漫开来,深入人心。 每个人都更加小心翼翼地规范着自己的言行,工作效率似乎也在无形中提高了几分。 殷永良的调离,使得财务科再次恢复了一个科长加一个副科长的常规领导格局。 阳光明也借此机会,真正在财务科确立了自己不容挑战的威信,彻底站稳了脚跟。 他开始更加自如地行使副科长的职权,安排工作,召集会议,他的指示得到了更迅速、更有效的执行。 与此同时,他与刘金生之间,形成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平衡状态。 表面上,两人关系和谐,工作配合默契。 刘金生依旧是那个笑容可掬、关心下属、处事圆滑的科长,对阳光明的工作也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和支持,至少在明面上绝对挑不出任何毛病。遇到科室重大事项,他也会主动找阳光明商议,表现出充分的民主。 阳光明也保持了足够的谦逊和对正职领导的尊重,遇到重要事项都会主动向刘金生汇报请示,维护着科长的权威和面子,从不越权行事。 但两人心里都如明镜一般清楚,那层和睦融洽的面纱之下,是各自的极度谨慎、暗中观察和必要的防备。 一种新的无形的界限,被清晰地划分出来。 阳光明很清楚,自己来财务科时间尚短,虽然以雷霆手段挤走了殷永良,初步立威,但根基尚浅,羽翼未丰,当前最重要的依然是稳定局面,理顺工作,积累人望,而不是急于求成地进一步去挑战刘金生经营多年的权威。 维持目前这种表面上的和谐与平衡,对他最为有利。 刘金生同样是个极其谨慎、稳妥且有耐心的人。 他在阳光明立足未稳之际将其排挤走的打算,随着殷永良的意外出局和阳光明的迅速站稳脚跟而彻底落空。 他不得不重新评估这位年轻副手所拥有的能量和手腕。 在形势未明、看不清对方底牌之前,维持现状,相安无事,静观其变,边走边看,无疑是他作为正职最稳妥、最安全的策略。 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博弈并未结束,只是转入了一个新的、更加隐晦、更加考验耐性和智慧的阶段。 财务科的算盘声依旧噼啪作响,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每日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科室里的每一个人,从科长到最基层的记账员,心里都无比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地不可逆转地不一样了。 一种新的秩序,正在这种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悄然确立。 (本章完) 第181章 180东北来电二哥入院知青争端 第181章 180.东北来电.二哥入院.知青争端 时间在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如同窗外无声飘落的梧桐叶,一层层堆积,又一层层被秋风卷走。 阳光明埋首于各类报表和制度文件垒成的“小山”之中,鼻尖萦绕着墨水的气味。 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条款和需要斟酌的措辞。 他按部就班地处理着日常事务,主持科务会议时,语调平稳,条理清晰。听取各组长汇报时,他目光专注,偶尔插入一两个关键问题,直指核心。给出的指示明确,要求具体,既不过于严苛,也绝不模糊了事,让人清晰地知道工作的标准和方向。 周为民和吴爱华逐渐适应了组长的角色,眉宇间虽然依旧带着忙碌带来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步入正轨后的从容。 他们在阳光明的支持下,协调组内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遇到难题也敢于决策,只需在关键处向阳光明请教或报备。 四五组原先那些观望甚至略带抵触的老科员,在殷永良悄然调离、阳光明凭借扎实工作和赵国栋的支持而威信日隆的情势下,也渐渐收敛了心思。 曾经的窃窃私语和阳奉阴违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见面时客气的点头问候和工作中提高了不少的配合度。 一种新的、高效的、基于制度和规则行事的秩序,在财务科慢慢沉淀下来,如同浑浊的水逐渐变得清澈。 表面上看,财务科风平浪静,甚至比以往更加井井有条,报表及时,账目清晰,沟通顺畅。 但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能隐隐感觉到,那位年轻的阳副科长身上所散发出的无形压力——并非来自呵斥或强权,而是源于其一丝不苟的专业态度、对流程近乎苛刻的遵守以及那双似乎能洞悉细节的眼睛。 同时,他们也都能感受到刘金生科长那不变的和煦笑容下,愈发深沉的静默,那种静默并非无所作为,而更像是一种审慎的观察和等待。 转眼已是十月底。 深秋的凉意彻底驱散了残夏的余温,透过窗户的木框缝隙钻进来,早晚需得加上厚实的外套或毛衣了。院子里的草早已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冷风中摇曳。 星期三下午两点刚过,阳光明正凝神审阅着一份季度资金使用情况报告,钢笔尖在一个数据上稍作停留,思考着其背后的合理性。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声音不大,却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请进。”他应声道,目光仍未离开报表。 门被推开一条缝,探进来的是科里一位姓王的年轻办事员的脸,语气带着这个年纪科员见到领导时特有的那份恭敬,甚至有点小心翼翼: “阳科长,打扰您了。刘科长请您现在过去一下,说是有您的电话,是外线直接打到他那里的。” 阳光明微微颔首,放下钢笔,心中略感诧异。外线电话?会是谁打来的? 财务科只有正科长办公室有一部可以直接接打外线的电话,他办公室的只是厂内内部电话的分机,不能拨打外线电话,厂外有人打来电话,需要通过总机转过来,比较麻烦。 通常厂外有人打电话过来找他,都是先打到厂办总机,再由总机转接到他这里。 这种外线直接打到科长办公室的情况,非常少见,因为他很少给人留这个电话。 他起身,快步走向科长办公室。 刘金生正拿着话筒等着,见他进来,脸上立刻堆起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用手捂了下话筒,压低声线道: “光明,是你二姐,从东北打来的长途。听语气好像挺着急的,你赶紧听听。”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 二姐?从东北打来得长途? 阳光明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 他和二姐的通信比较频繁,刘金生办公室的这个外线号码确实是他特意写给二姐的,如果有什么急事,拨打这个电话更方便。 香梅会把电话直接打到刘科长这里,跨越千山万水,电话费如此昂贵,肯定是出了她自己无法解决的、紧急万分的事情。 “谢谢科长。”阳光明接过话筒,冰凉的听筒触感似乎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些。 刘金生善解人意地指了指门外,用口型无声地说“我去外面透透气”,便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出去了,留给阳光明一个私密的通话空间。 走廊上传来他刻意放重的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将听筒贴近耳朵:“喂?二姐?是我,光明。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语速不自觉加快了,透露出内心的紧绷。 电话那端传来阳香梅的声音,透过滋滋啦啦的电流杂音,她似乎努力维持着镇定,却依然能听出压抑不住的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小弟……没,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二哥他……” 她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强压着翻涌的情绪,组织着语言,“二哥他从山坡上摔下来了,现在在县医院里。” 阳光明的眉头瞬间锁紧,握话筒的手更用力了:“摔得重不重?医生怎么说?伤到哪儿了?”他一连串的问题抛出去,心悬到了嗓子眼。 “医生说…医生说情况不算特别严重…就是身上好多地方擦伤、挫伤,青紫了一大片…最厉害的是…是小腿,骨头裂了,已经打上石膏了。” 阳香梅语速很快,带着哭腔后的沙哑,“要光是这样,我肯定不打电话麻烦家里,钱遭罪咱自己咬牙认了…但是…” 她又停顿了一下,呼吸声变得粗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但是这事有点复杂,也挺严重的。二哥他说…他说他不是自己摔的! 他是被同宿舍的那个李栋梁…故意推下去的!说李栋梁是想害他!”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恐惧和愤怒。 “故意推的?为什么?有什么争执吗?”阳光明的心往下沉,事情果然不简单。 二哥阳光耀那个冲动好面的性子,在艰苦的插队环境中和人起冲突并不意外,但上升到故意伤害、甚至“想害他”的地步,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我问了,二哥他不肯细说,就是一口咬定是李栋梁推的他,咬牙切齿地要告他,让他坐牢。” 阳香梅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慌乱,“可那个李栋梁,说的又完全不一样。 他坚持说二哥是自己不小心滑倒摔下去的,说他根本没碰二哥,还反咬一口说二哥这是自己没站稳,纯粹就是诬赖他!分明就是想要讹他的医药费!” “现在两边各执一词,吵得天翻地覆,谁也不让谁。 二哥气得要死,非要立刻就去公安局报案,大队长和支书暂时给拦下来了,说再调查调查,怕影响不好…… 小弟,我一个人在这,现在脑子乱成一团,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心里慌得很…他们吵起来的样子好吓人…” 阳香梅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哭腔,却又迅速忍住,变回那种强装的坚强,“没办法了,我才想着打电话…… 你上次信里留了这个刘科长的号码,说万一有急事,打这个号码能更快找到你,我心里着急,就打了这个电话。” “二姐,你别慌,听我说。”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语气变得极其沉稳、清晰,仿佛带着一种能穿透电话线、安抚人心的力量。 “首先,现在最要紧的是给二哥治伤。 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这里有。 该的钱一定要,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生看! 务必问清楚医生,骨头接得正不正?会不会留下后遗症?特别是腿,千万不能变成残疾,以后影响走路,明白吗?这是第一位的!” “我明白,医生说了,送来得还算及时,骨头对位还行,只要好好养着,别乱动,补充营养,应该……应该不会有大问题。”阳香梅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语气稍微安定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好。其次,这件事既然这么严重,涉及到故意伤害的可能性,家里必须得有人过去处理。 爸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大哥厂里也走不开,只能我过去。” 阳光明的脑子飞快转动,瞬间已经做出了决定,语气不容置疑。 “你尽快赶过来?厂里能请下假吗?那么远……”阳香梅的声音里混合着期待和担心,既希望弟弟立刻飞来,又怕影响他的工作。 “没问题,我来想办法。二姐,你听着。” 阳光明的语气更加郑重,“在我到之前,你什么都不要做,也不要再和那个李栋梁或者大队长、支书他们发生任何争执。 你的任务就是在医院里照顾好二哥,保证他的治疗,安抚他的情绪,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 所有事情,都等我到了之后,我来处理,明白吗?一定要记住!” 他反复叮嘱,确保二姐听进去。 “嗯!嗯!我明白了,小弟,我都听你的。我就守着二哥,哪儿也不去。”阳香梅连连答应,声音里的慌乱明显减轻了些,像是迷航的船终于看到了灯塔的光芒。 “你把医院的具体地址,详细跟我说一遍,我记一下。”阳光明拿过刘金生办公桌上的钢笔和便签纸。 仔细记下“黑省xx县人民医院骨科病房”和“xx公社靠山屯大队”的信息后,他又安慰了二姐几句,告诉她自已会尽快动身,这才挂断了电话。 握着尚有余温的电话听筒,阳光明站在原地,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电线发出的微弱呜咽声。 他沉思了片刻,眉头紧锁。 二哥受伤,纠纷,各执一词,疑似故意伤害……东北那边情况不明,矛盾激化,他这一去,绝非三五天能够解决。 他需要时间,需要名正言顺且充裕的时间。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沉重而焦急,但又不失镇定,然后推开办公室的门。 刘金生正背着手在远处站着,看似在欣赏窗外秋色,实则一直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听到门响,他立刻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充满关切的探询神色:“光明,电话接完了?家里没事吧?听你二姐语气挺急的,是东北那边?” 阳光明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沉重和无奈,叹了口气:“谢谢科长关心。确实是我二姐从东北打来的。 唉,是我二哥,在那边插队,不小心从山上摔下来了,腿摔断了,现在住院了。 我二姐一个人在那儿,年纪小,没经过事,六神无主的,家里得赶紧去个人照应一下。” 他省略了“故意推搡”的争议部分,只强调了结果和家人的急需。 “哎哟!摔断腿了?那可是大事!”刘金生立刻表示深深的同情,眉头也跟着皱起来,仿佛感同身受,“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可得好好养!弄不好会留病根的!你二姐一个小姑娘在那儿确实不行,是得去个主心骨,家里兄弟出事,不去不行啊。” 他搓了搓手,显得很是为难,又很是替阳光明着想,表演得十分到位:“你这刚稳定下来,科里事也不少……四组五组刚捋顺,……可是家里兄弟出事,不去也不行啊……这假……” 他沉吟着,仿佛在努力帮阳光明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却又不得不有所取舍的办法。 阳光明顺势接口,语气十分诚恳,甚至带上了点请求的意味:“科长,我知道这时候请假确实给科里添麻烦了,但实在是情况紧急…… 您看能不能多批我几天假,我尽快去尽快回,路上尽量节省时间,处理完要紧事就马上赶回来。” 刘金生眼睛眯了一下,很快,一个早已想好的、“老好人”式的、能送个人情的解决方案,被他提了出来。 他压低了声音,显得推心置腹:“光明啊,你的难处我理解。硬请假,时间短了怕你不赶趟,万一那边事情麻烦,三五天肯定不够。 时间长了,厂里那边按规定不好批,我也难做。毕竟你刚调过来不久…… 我倒有个主意,你看怎么样?” 他凑近了些,声音更低了:“正好,前段时间哈市有个协作单位,有一笔布料尾款,大概四千多块,一直没结清。数额不算大,但拖得时间有点久了。 本来嘛,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想着年底前再催一次,怎么也能给结了。” “我就以科里的名义,派你出一趟差,就去哈市催一下这笔账。催账嘛,时间可长可短,弹性大。 你呢,办完公事,正好顺路去你哥姐那儿看看,处理一下家事,谁也说不着什么,公私有别,但人情总还在。 差旅费也能报销,能给你省点开销。你看怎么样?” 他说完,看着阳光明,眼神里充满了“我可是为你着想”的意味。 阳光明心中一动。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安排,几乎解决了他所有的顾虑。出差的名义,不仅请假顺理成章,时间充裕,连昂贵的路费和住宿费都能报销,对于普通家庭来说,能省下一笔巨大的开销。 钱财的事情,他不在意,但有了这个公务由头,他可以在东北多停留一段时间,彻底把二哥的事情处理好,而不用担心厂里这边催促。 虽然他不缺钱,但刘金生这份“好意”,他必须领,而且要领得恰到好处。 他脸上立刻露出感激、庆幸甚至有点如释重负的神色,语气都带上了几分激动: “科长!这……这真是太感谢您了!您这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雪中送炭啊! 要不然,我这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请假,又怕耽误工作,又担心家里…… 您这个安排太好了!既办了公事,又能顾上家里,谢谢科长!太谢谢您了!” 他连声道谢,把姿态做足。 “哎,举手之劳,应该的。谁家还没个急事呢。咱们一个科室的同志,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刘金生摆摆手,一副体恤下属、慷慨仗义的好领导模样,笑容更加和煦了,“那就这么定了。你赶紧去准备一下,介绍信、预支差旅费、兑换全国粮票,这些手续抓紧办。我这就给你批条子。” 他说着就坐回办公桌后,拿出便签纸开始写批条。 “谢谢科长!我这就去办!”阳光明再次郑重道谢,接过批条时,手指微微用力,仿佛接过一份沉重的信任。 离开刘金生办公室,阳光明先回自己办公室,快速写了一份出差申请,简单说明了去哈市催缴尾款的必要性和可能遇到的困难,因此需要一定的出差时间。 这份申请写得理由充分,留有余地。 刘金生很快签字批准,还特意在“出差事由”后面加了“酌情处理,务必办妥”几个字,显得既支持又原则。 拿着批条,阳光明先去厂办公室开了介绍信。厂办的人看到是刘科长签字、阳副科长出差,效率很高,很快盖好章,将介绍信递给他。 薄薄的一张纸,却代表着组织的派遣和身份的证明。 然后他回到财务科,找到具体经办人,办理预支差旅费的手续。 他是副科长,流程自然畅通无阻。 根据出差地点和预计时间,他特意报了一个偏长的天数,据此预支了一笔足够的差旅费,又按规定兑换了相应天数的全国粮票。 厚厚一沓现金和珍贵的全国粮票拿到手里,沉甸甸的。 事情办得异常顺利,几乎一路绿灯。 但阳光明觉得,还需要跟赵国栋报备一声。于公,他是厂领导,阳光明要离开这么久,赵国栋理应知晓;于私,这是对他的尊重,也可能在需要时获得支持。 他再次来到厂领导办公楼,那栋略显肃穆的四层大楼,敲响了赵国栋办公室的门。 “进。”里面传来赵国栋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 阳光明推门进去,“厂长,打扰您一下,我有点紧急事情想跟您汇报一下。” 赵国栋正在看一份文件,见他进来,放下笔,指指对面的椅子:“光明啊,坐。什么事?看你脸色有点急。”他的观察力一如既往的敏锐。 阳光明没有坐,站着将二哥受伤住院、二姐来电求助、以及刘金生安排他去哈市出差顺便处理家事的情况,言简意赅但重点突出地汇报了一遍。 关于纠纷细节,他依旧暂时略去,只强调了伤势和家人的无助。 赵国栋听完,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插队生活艰苦,意外难免。年轻人毛手毛脚,摔摔打打也常见。家里人受伤了,回去看看是应该的。刘科长这个安排考虑得周到,公私两便,很好。”他首先肯定了刘金生的做法。 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厂里最近没什么特别紧急的大事,财务科现在秩序也上了轨道。你安心去处理家事,不用着急回来。 把家人的伤照顾好,把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再说。需要厂里出具什么更正式的证明,或者需要和地方上的什么部门沟通,你随时可以打电话回来找我或者厂办。” 他甚至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略微发黄的纸,上面用钢笔写着几个名字、工作单位和电话号码。 “这是我以前在部队时的几个老战友,后来转业了,现在都在东北那边工作,有的在哈市,有的在附近的市县,在地方上多少还能说得上话。” 赵国栋的语气很平淡,但分量很重,“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在那边遇到什么当地解决不了的困难,或者需要了解什么情况,可以试着联系他们。就说是我的老部下,他们会帮忙的。” 他将纸条递给阳光明。 阳光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赵国栋这番举动,不仅仅是领导对下属的关心,更带着一种长辈对看好的晚辈的护持和信任。这张纸条,是在东北有可能用到的“护身符”和“资源”。 他双手接过那张纸,感觉分量比刚才那沓差旅费还重,他郑重地说道:“谢谢厂长!让您费心了!我会谨慎处理,尽量不麻烦各位老首长。万一……真有需要,我会见机行事的。” “嗯,出门在外,凡事多小心,安全第一。处理事情,有理有据有节,不要冲动。”赵国栋最后叮嘱了一句,挥了挥手,“去吧,早点准备,路上注意安全。” “是!谢谢厂长!”阳光明再次道谢,后退一步,才转身离开办公室,轻轻带上门。 从赵国栋办公室出来,阳光明心里更加有底了。 领导的明确支持和潜在资源的提供,让他应对东北之行的信心,增添了不少。 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多。他必须抓紧时间了。 他没有回财务科,直接去了布机车间,走进车间办公室。车间里机器轰鸣,噪音很大。 “姆妈。”阳光明来到办公桌前,提高声音喊了一声。 张秀英听到声音,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到小儿子这个时间点来找她,有些意外,问道:“明明?咋这个时候来了?厂里有事?”她的眼神里带着询问。 “没啥大事。”阳光明尽量让语气轻松自然,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我要去厂外办点事,你把自行车钥匙给我,我骑车去方便点,省时间。” 他暂时不打算告诉母亲真相,以免她下午上班心神不宁,甚至可能慌得直接请假回家,却又帮不上什么忙,凭白让她心里着急。 还是一切等晚上全家人都在一起时,再说更好,也更稳妥。 张秀英不疑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解下自行车钥匙递给阳光明:“哦,好。骑慢点。那你晚上回家吃饭吧?”她随口问道。 “回的。姆妈你先忙,我走了。”阳光明接过钥匙,匆匆离开车间办公室。 骑上母亲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阳光明直奔火车站。 深秋的凉风吹在脸上,已经带着明显的寒意,道路两旁的树木枝叶,已经开始凋零。 他蹬得很快,链条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心里不断盘算着时间、车次和需要准备的东西。 到了火车站,售票大厅里人头攒动,各种方言俚语、呼喊叫卖声混杂在一起,空气污浊。他挤到售票窗口前,仰头看着上方密密麻麻的车次信息牌。 询问得知,魔都到哈市没有直达列车,需要在沈阳中转。他仔细询问了发车时间、到达时间和中转等待时间。 然后,他买了第二天一早从魔都开往沈阳的硬座车票。 售票员面无表情地递出那张小小的、硬纸板制成的车票,上面印着黑色的发车日期、车次、座位号。 看着手里那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车票,以及找回的一大把零钱,阳光明深深体会到这个时代出远门的巨大成本和不便。 仅仅是魔都到沈阳这一段近三十小时的硬座票,就了他三十多块钱。 这几乎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这还不算后续去县城的车费。都算上的话,从魔都抵达目的地小县城,差不多要五十块钱。 他不是买不起卧铺,凭借赵国栋的工作证或者找找关系,可以弄到卧铺票。 但既然是以出差的名义,要是拿着硬卧票回去报销,即便自己贴补差价,也容易落人口实,被刘金生或者科室里那些表面服从、内心未必服气的人视为追求享受、作风有问题。 在这个细节上,他必须谨慎。 硬座虽然辛苦煎熬,但无可指摘,最能体现“因公吃苦”的精神。 买好车票,小心地揣进内衣口袋,阳光明骑着自行车又匆匆赶回厂里。 他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先回了自己的筒子楼宿舍。 打开门,房间里整洁却冷清。他找出一个出差用的蓝色大旅行包,打开放在床上,开始往里面装东西。 几件换洗的白色布内衣裤和袜子,一件厚实的深色毛衣,一条毛线裤,洗脸洗脚的毛巾,牙刷牙膏,肥皂盒,几本书,两个空白的牛皮纸封面笔记本和两支灌满蓝黑墨水的钢笔…… 他还从抽屉锁着的铁盒里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是他平时积攒的部分全国粮票和备用现金,这次出差预支的钱票他也分了一部分出来随身携带,其余的大部分都被他收进冰箱空间里。 想了想,他又从空间里取出几样吃食,巧妙地塞进旅行包的侧袋和夹层里,准备路上吃,主要是用来掩人耳目。 收拾完毕,旅行包变得鼓鼓囊囊,提在手里分量不轻。他试着背了一下,带子勒在肩膀上,感觉沉甸甸的。 看看窗外,日头已经西斜,快到下班时间了。 他锁好门,拎着旅行包下楼,将包夹在自行车后架上,骑上车,往厂门口去。 下班铃声“叮铃铃”地响起不久,工人们如同潮水般从各个车间门口涌出,说笑着、招呼着,推着自行车,走向厂门。 张秀英和几个平时要好的老姐妹一起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聊着家常,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厂门口梧桐树下的儿子,以及他自行车后架上那个显眼的大旅行包。 “明明,你这是……”张秀英脸上的笑容敛去,快步走过来,脸上满是疑惑,“咋还把旅行包拿来了?里面装的啥?你要出远门?”她连珠炮似的问道,目光在儿子和旅行包之间逡巡。 阳光明推着自行车,和母亲并肩往家走,语气尽量平淡:“姆妈,是有点事。厂里临时安排我去东北哈市出一趟差,催一笔账,明天一早就走。” “去哈尔滨出差?”张秀英先是惊讶,随即脸上控制不住地露出喜色,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哎呀!那可是好事!这是领导信任你!” 但很快,另一个念头占据了她的大脑,她猛地抓住儿子的胳膊,“去了哈市,离靠山屯…离你二哥二姐那儿就不远了吧? 你能不能……顺路去看看耀耀和香梅?看看他俩到底咋样了?香梅信里总说好,可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夜里老做梦……”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恳求。 阳光明看着母亲瞬间被点亮的眼神和那份深切的母爱,心中微酸,点点头,顺着她的话说道: “时间安排上应该来得及,我打算去看看他们。正好领导也给了一定的灵活时间。” “太好了!太好了!老天爷保佑!” 张秀英顿时喜笑颜开,双手合十拜了拜,立刻把出差的事抛在脑后,全心沉浸在给远方儿女准备东西的忙碌和喜悦中。 “得给他俩带点东西!家里还有啥……对了,还有你上次拿回来的大白兔奶,我给壮壮留了些,还剩半斤多……还有那两瓶水果罐头,一直没舍得吃…… 哎呀,得赶紧回去收拾!也不知道他们那儿缺啥,东北那旮瘩冷啊……” 看着她瞬间焕发出的活力,阳光明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就让这份因为误解而产生的喜悦,多持续一会儿吧。 等到了家,全家人都齐了,在一个相对私密的环境里,再说二哥受伤的实情,总比现在在路边让她瞬间崩溃要好。 回到石库门弄堂,大嫂李桂正在灶间里准备晚饭,煤球炉子上炖着什么东西,散发着淡淡的食物香气。 看到小叔子拎着个大旅行包回来,也是吃了一惊,围裙上擦着手走出来:“小弟,你这是?” 阳光明依旧用出差哈市的说法,解释了一遍。 李桂听了,脸上露出笑容,嘴上说着“小弟真有出息,都能代表厂里去东北出差了,可见领导重用”,眼神却下意识地瞟向婆婆,心里飞快地嘀咕着这又得往出拿好东西了,奶、罐头……说不定还要带钱。 (本章完) 第182章 181家人担忧抵达东北二姐落泪 第182章 181.家人担忧.抵达东北.二姐落泪 张秀英却顾不上大儿媳那点小心思,饭顾不上做,也顾不上吃了,立刻风风火火地开始翻箱倒柜。 她找出一个巨大的、洗得发白的军用帆布挎包,开始往里塞东西。 那剩下的半斤多大白兔奶,用油纸包了好几层;两瓶玻璃瓶的水果罐头,一瓶橘子,一瓶黄桃,小心翼翼地用旧衣服裹好;一小包用干净手帕包着的饼干;几双崭新的、纳得密密的鞋垫;两双厚实的元宝针法的毛线手套;一小包平时舍不得吃的盐炒杏仁…… “这些给香梅,姑娘家爱吃零嘴,那边肯定买不到这么好的。 耀耀那边……给他带条好点的烟吧?解乏。你爸藏起来那条‘大前门’,我早就看见了……” 张秀英自言自语,忙得团团转,恨不得把整个家都塞进那个挎包里。 刚刚下班回来的阳永康、阳光辉对视一眼,都没说话,但脸上带着笑意。 阳永康蹲在门口门槛上,默默卷着烟卷,火柴划燃的声音格外清晰,烟雾缭绕中,能看到他的脸上带着笑。 阳光辉放下沉重的工具袋,默默帮忙把母亲翻乱的衣服、杂物归位。 晚饭桌上,气氛很是欢快。 张秀英因为高兴和忙碌,话多了不少,不停地说要给光明带什么,到了东北要注意保暖什么,见了耀耀和香梅要说什么,要看看他们胖了瘦了,被子够不够厚…… 李桂偶尔附和两句“是得多穿点”、“东北冷”,眼神却不时瞟向那个放在凳子上、越来越鼓的帆布挎包,计算着它的价值。 阳永康和阳光辉大口地吃着饭,二人心情很好,扒拉米饭的声音显得格外响。 终于,等到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阳光明放下筷子,拿起毛巾擦了擦嘴,然后清了清嗓子。 桌上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看到他那变得严肃、沉重的脸色,张秀英脸上的笑容也凝住了,手里还拿着半个馒头,意识到儿子可能有更重要、更不好的话要说。 “阿爸,姆妈,大哥,大嫂。”他的目光扫过家人,声音沉稳下来,带着一丝沉重,“有件关于二哥的事,得跟大家说一下。” 桌上顿时死寂。 张秀英手里的半个馒头掉在了桌上,她怔怔地看着儿子。 “下午二姐打电话到厂里,找到我。”阳光明语速平稳,但内容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水面,激起千层浪,“二哥出事了。他在那边,从山坡上摔了下来,受伤了,现在在县医院住院。” “啊!”张秀英猛地站起来,脸色瞬间煞白,毫无血色,声音尖利而颤抖,“耀耀?摔了?严不严重?伤到哪儿了?啊?你说话呀!”她的身体开始发抖。 阳永康猛地抬起头,眼神紧紧盯着小儿子。阳光辉也放下了碗,眉头死死锁住。李桂吃惊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老大。 “二姐说。”阳光明尽量让声音保持稳定,“二哥身上多处挫伤,小腿骨裂,已经打了石膏。医生说不严重,现在已经没什么事,就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必须得好好养着。”他先把情况往好了说,安抚住家人几乎要崩溃的情绪。 他不能把事情完全瞒着家里,万一在旅途上的这几天,东北那边情况严重,说不定二姐还会打回来电话。 家里人不明状况,只会更加担心。 张秀英捂着胸口,眼泪已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腿一软,跌坐回凳子上:“作孽啊……怎么就摔了呢……疼不疼啊……骨裂啊……我的儿啊……”她开始呜咽起来。 “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阳光明继续道,语气凝重起来,压过了母亲的哭声,“二哥说,他不是自己摔的,是被同宿舍一个叫李栋梁的知青故意推下去的。” 这话一出,连一直沉默的阳永康都猛地吸了一口凉气,手里的烟卷差点掉了。 阳光辉“砰”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筷都震得跳了一下,脸上满是震惊和压抑的愤怒。 “故意推的?为啥呀?凭什么推人?”阳光辉低吼道,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二哥不肯细说原因。对方那个李栋梁完全不承认,说是二哥自己不小心摔的,反说二哥是诬陷他。 现在两边吵得很厉害,各说各的理,二哥要报案,被大队长暂时压下来了,说要调查。 二姐一个人在那里,人生地不熟,处理不了,吓坏了,这才打电话求助。” 阳光明将情况和盘托出,主体没有隐瞒。 屋里一片死寂,只剩下张秀英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刚才因为“出差顺路探亲”带来的些许喜悦荡然无存,被沉重的担忧、愤怒、无力感所取代。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亲人不仅受伤,还陷入了可怕的纠纷之中,怎能不让人担心? “杀千刀的!怎么有这样的坏种!敢推人!这是存心要害命啊!不得好死!” 张秀英猛地又拍了下桌子,又气又急,哭骂着,“我的耀耀啊……在那么远的地方举目无亲……被人欺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可怎么办啊……”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姆妈,你别急,别哭坏了身子。”阳光明起身按住母亲剧烈颤抖的肩膀,“我已经都安排好了。厂里批了我出差,就是去哈市,正好能过去处理这件事。我明天一早就走。” 他看向一直沉默抽烟、脸色铁青的父亲和满脸怒容的大哥:“家里得去个人,我去最合适。 你们放心,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 保证二哥得到最好的治疗,也会把这件事的真相弄清楚,该是我们的理,一步也不会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阳永康沉默了很久,手里的烟都快烧到手指了,他才猛地摁灭在脚下,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干涩: “去吧。去了……多看,多听,少说,别急着下结论,也别……别太冲动。凡事……多小心。家里……不用惦记。” 这是父亲的支持,也是沉甸甸的叮嘱。 阳光辉也点头,拳头依然紧握着:“小弟,家里你别担心……需要我请假一起去吗?” 他知道自己嘴笨,处理这种复杂的事情,可能帮不上大忙,甚至可能添乱,但还是问了一句,这是作为长兄的责任和担当。 “不用,大哥,你留在家里照顾爸妈和壮壮。我能处理。”阳光明语气肯定,眼神沉稳,给人一种可靠的信任感。 李桂这时也反应过来,连忙表态,语气带着安抚:“是啊是啊,小弟有本事,认识人多,肯定能处理好。耀耀肯定没事的,对方就是瞎说,大队领导肯定会查清楚的。家里有我们呢,你放心去吧。” 只是她的眼神里,多少藏着一丝对又要钱和可能惹上更大麻烦的担忧。 这一晚,阳家的气氛格外压抑沉重,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压着。 张秀英哭了停,停了又哭,一边担心儿子的伤势,一边咒骂那个推人的知青,又一边心疼小儿子要千里迢迢跑去那苦寒之地处理这糟心事,絮絮叨叨说着耀耀受苦了、光明受累了。 阳永康几乎抽光了烟盒里的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在小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偶尔停下,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叹气。 阳光辉闷头找来磨刀石,一下一下地磨着家里的菜刀和斧头,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和无力都磨进那霍霍的声音里。 李桂默默收拾着碗筷,哄着被吓到的壮壮睡觉,脸上也没了平时的精明算计,多了几分真实的愁容。 阳光明则冷静地整理着行李,将母亲准备的那个巨大的、塞得满满当当的帆布挎包也妥善捆扎好,和旅行包放在一起。 他又仔细检查了车票、钱、粮票、介绍信等重要物品,重要东西都收进冰箱空间里,确保万无一失。 他的冷静与家人的焦虑形成鲜明对比,仿佛他不是当事人,而是来处理问题的旁观者。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弄堂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 张秀英红肿着眼睛,几乎是彻夜未眠,早早起来,用煤炉子熬了点冷饭,又给阳光明煮了六个鸡蛋,用布包好,让他路上吃。 一家人沉默地围着桌子,吃着简单的早饭,食不知味。 吃完,阳光辉默默推起自行车,将两个沉甸甸的旅行包和那个巨大的挎包都牢牢地绑在车后架的侧面上。 “走吧,我送你去车站。”阳光辉的声音有些沉闷沙哑,显然也是一夜没睡好。 阳光明穿上那件半新的蓝色中山装外套,对父母说:“阿爸,姆妈,我走了。你们放心,到了地方,我会尽快打电话到厂里报平安。” 张秀英又忍不住抹眼泪,抓着儿子的手,冰凉的手指微微颤抖:“明明,路上一定要小心啊!钱和票揣好,别让人摸了去!到了地方就先打电话!见了你二哥,好好说……别骂他……问问清楚……千万别跟人打架啊……平平安安回来……”她反复叮嘱着,语无伦次。 “知道了,姆妈。你们回屋吧,外面冷。”阳光明拍拍母亲的手背。 他又看了一眼父亲,阳永康对他重重地点了下头,千言万语都在那一眼之中。 兄弟俩一前一后走出石库门,阳光辉推着沉重得几乎难以掌控的自行车,阳光明跟在旁边,手里提着一个小网兜,里面装着洗漱用品和那几个煮鸡蛋。 清晨的冷风吹过狭窄的弄堂,带着沁人的凉意,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几个早起倒马桶的老人。 一路无话,只有自行车轮毂发出的轻微摩擦声和兄弟俩沉重的脚步声。 到了火车站,更是人声鼎沸,与弄堂的寂静形成巨大反差。 扛着大包小卷的旅客,焦急地询问着车次的工作人员,各种方言、喊声、哭声、呵斥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和食物的香味,充斥着离别的匆忙和底层生活的艰辛。 阳光辉帮弟弟把行李从车上卸下来,看着那巨大的分量,担忧地问:“这么多东西,路上不好拿吧?上车下车都难。” “没事,大哥,我扛得动。上了车就好办了。”阳光明试着将大旅行包背在背上,用带子勒紧,另一个稍小的拎在手里,那个巨大的挎包则斜挎在肩头,另一只手还得拎着网兜。 他整个人几乎被行李淹没,背压得有些弯,看起来十分狼狈吃力,但他的眼神却坚定沉稳,透过行李的缝隙看向大哥。 “大哥,你回去吧,路上小心骑车。”阳光明对哥哥说道,声音被周围嘈杂的人声掩盖了一半。 阳光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安慰或者鼓励的话,但最终只是笨拙地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弟弟那被背包带勒着的肩膀:“嗯。到了……机灵点。遇事……多想想。家里……别惦记。”干巴巴的几句话,却包含了所有的兄弟情谊和牵挂。 兄弟俩对视一眼,千言万语都在那短暂而深刻的目光交汇之中。 阳光明点点头,转过身,深吸了一口火车站浑浊而冰冷的空气,背着、拎着沉重的行李,像一只负重的蜗牛,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汇入涌向进站口的人潮。 他的背影在人潮中显得很高大,只是被沉重的行李压得有些佝偻,步伐也因为负重大而显得有些蹒跚,但却稳定而有力,一步一步,坚定地目标明确地向前挪动,很快就被淹没在熙攘的人群中。 阳光辉一直站在原地看着,踮着脚,试图在人群中捕捉那个熟悉的背影,直到弟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检票口的拐弯处,再也看不见,他才默默地推起自行车,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回走,背影显得有些落寞和担忧。 火车站的喧嚣和光亮被隔绝在身后。 阳光明拿出车票,艰难地通过检票口,然后随着人流走过长长的昏暗的通道,来到站台。 绿皮火车像一条巨大的长龙,匍匐在铁轨上,每个车厢门口都挤满了急于上车的人。 他找到自己的车厢和座位,是三人硬座的靠窗位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周围乘客或帮忙或抱怨的声音中,他才将沉重的行李艰难地塞到座位底下和头顶的行李架上,就这么一番动作,已经累出了一身细汗,气喘吁吁。 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汗味、脚臭味、廉价烟草味和各种难以形容的气味,这些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乘客们大声地聊着天,互相抱怨着太拥挤,小孩在哭闹,列车员推着售货小车费力地穿过拥挤不堪的过道,嘴里不断喊着“劳驾,让一让”。 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阳光明才长长吁了口气,感觉肩膀被勒得生疼。他靠在硬邦邦的微微油腻的椅背上,闭上眼睛,试图隔绝周围的嘈杂。 第一次亲身经历这个年代的长途绿皮火车,而且是全程硬座,他确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身体压力和环境挑战。 汽笛长鸣,列车缓缓启动,站台和送行的人群渐渐后退、加速,最终消失在视野中。 看着窗外熟悉的城市景象——灰色的厂房、密集的里弄屋顶、飘扬的标语——逐渐被开阔的农田、散落的村庄、蜿蜒的河流所取代,阳光明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 他知道,这将是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旅程,不仅是对体力和耐力的极大考验,更是对应变能力的全面挑战。 他再次闭上眼睛,开始在心里细细梳理二哥可能遇到的情况,分析各种可能性,以及到了之后该如何一步步调查、沟通、处理。 他将可能遇到的人和事,可能需要的应对策略,都在脑海里预演了一遍。 车轮撞击着铁轨接缝,发出单调而有规律的哐当声,伴随着车厢不停息的摇晃。 列车如同这个时代的巨兽,喘息着,坚定不移地载着满腹心事、肩负家庭重任的他,向着遥远的、寒冷的、情况未卜的东北,一路向北,呼啸而去。 经过漫长到几乎令人麻木的颠簸和中转等待,当广播里终于传来“哈尔滨站到了”,那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通知时,阳光明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快散架了,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 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缺乏活动而僵硬,像两根木棍;腰背酸痛不已,如同被重物碾过;车厢里浑浊不堪的空气让他头脑发胀,眼皮沉重,嘴巴里又干又苦。 他随着疲惫而急切的人流,艰难地扛着行李,一步一步挪下车厢。 东北深秋的寒风立刻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扑面而来,瞬间穿透了他并不算太厚实的衣物,让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也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不少旅途的疲惫和混沌感。 哈市的空气干冷、凛冽、清澈,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北方的粗犷气息,与魔都温润潮湿的空气截然不同。 站台上的人们穿着臃肿的袄裤,戴着狗皮帽子或围巾,说话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儿化音。 他没有在哈市停留,甚至来不及仔细看一眼这座著名的充满异域风情的北方都市。 根据之前记下的地址和一路打听,他又急匆匆地赶往长途汽车站,购买了前往二哥二姐所在的小县城的汽车票。 破旧的长途汽车在颠簸不平的土路上摇晃着,仿佛随时会散架。 窗外的景色愈发荒凉,大片收割后的田野裸露着黑土地,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光秃秃的山峦,树木凋零,只剩下灰黑色的枝桠直指灰蒙蒙的天空,一派肃杀萧条景象。 偶尔也能看到低矮的土坯房,以及裹着厚衣、赶着马车的农人。 终于,在下午四点左右,天色已经开始暗淡下来的时候,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却眼神依旧锐利的阳光明,站在了县城医院那栋低矮、略显破旧的红砖平房的门口。 门口上挂着一个白色的木牌子,用红漆写着“xx县人民医院”几个字,字迹已有些斑驳。 他定了定神,将行李放在脚边,仔细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凌乱、沾满灰尘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衣服,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尽量体面一些,然后才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拎起行李走了进去。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某种奇怪的草药味,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陈旧气味。 走廊光线昏暗,墙壁下半截刷着绿色的油漆,上半截是白色的,但大多已经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灰底。穿着白色或蓝色条纹病号服的人缓慢走动,深情或痛苦或麻木。 他正左右张望寻找骨科病房的指示牌,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面的房间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搪瓷痰盂,正低着头,准备往走廊尽头的水房去。 正是二姐阳香梅。 她穿着一件臃肿的、颜色暗淡的碎袄,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散落在苍白的脸颊边,脸色憔悴,眼圈红肿,整个人看起来比离家时瘦了一大圈,似乎被巨大的疲惫、焦虑和无助笼罩着。 “二姐!”阳光明停下脚步,喊了一声,声音因为干渴和寒冷而有些沙哑。 阳香梅闻声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地看过来。 当她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满身风尘、脸色疲惫,但眼神明亮而坚定的弟弟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过度担忧产生的幻觉。 手里的搪瓷痰盂“哐当”一声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响声,里面少量的污水溅了出来。 下一秒,巨大的惊喜、连日的委屈、沉重的压力、看到最信赖的亲人的强烈依赖……所有复杂的情绪,猛地冲垮了她苦苦维持的防线。 眼泪瞬间决堤,汹涌而出,顺着她粗糙开裂的脸颊滚落。 “小弟!” 她哽咽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喊出这两个字,就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站在那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的哭声。 阳光明放下行李,快步走上前去。 (本章完) 第183章 182兄弟相见揭穿谎言复杂原委 第183章 182.兄弟相见.揭穿谎言.复杂原委 阳光明站在县医院昏暗的走廊里,看着二姐阳香梅压抑许久的泪水决堤般涌出。 那哭声里包含了太多东西——连日的惊吓、无助、委屈,以及在至亲面前终于卸下伪装的脆弱。 他快步上前,轻轻扶住二姐颤抖的肩膀。阳香梅仿佛找到了支撑,哭声哽咽,却不再是全然的无望。 她粗糙的双手紧紧抓住弟弟的衣袖,阳光明能感觉到二姐瘦削肩膀下嶙峋的骨骼,这些年她在农村一定吃了太多苦,原本圆润的脸庞如今已经有了棱角。 “二姐,别哭了,我来了,没事了。”阳光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们先去看看二哥。” 他的目光扫过走廊,注意到其他病房门口有好奇的目光投来,但很快又缩了回去。在这个地方,哭声和悲伤太过常见,人们已经学会了保持距离。 阳香梅用力点头,用手背胡乱抹着脸上的泪痕,粗糙皴裂的手背刮过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 她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的空气,努力平复情绪。然后,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搪瓷痰盂,好在里面的污水不多,只是溅湿了一小片水泥地。 “小弟,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路上累坏了吧?”她看着弟弟风尘仆仆、难掩疲惫的脸,这才后知后觉地关心起来。 阳光明的眼底有着明显的青黑,显然是一接到消息就日夜兼程赶来的。 “接到电话就赶紧想办法过来了。”阳光明言简意赅,没有多解释出差的原委。 “走吧,先看二哥要紧。” 阳香梅引着阳光明走向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 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更浓的药水味和久不通风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一间四人病房,但只最靠窗的那张床上躺着人。另外三张床空着,床上铺着床单,显得格外冷清。 墙壁上贴着几张已经发黄的健康宣传画,一角卷曲着垂下,随着门开带进的风,轻微晃动。 阳光耀正仰面躺着,左小腿打着厚厚的石膏,被吊床支架高高吊起。 他脸上、胳膊上能看到明显的擦伤和青紫,脸色晦暗,眼神空洞地望着天板剥落的墙皮。 听到开门声,他迟钝地转过头。当看清跟在妹妹身后进来的人时,他空洞的眼睛瞬间睁大,爆发出明亮的光彩。 “明明!”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因为激动而破了音,“你……你怎么来了?!”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处,痛得“嘶”一声倒抽冷气,额头瞬间冒出虚汗。 “二哥,别动!”阳光明几个大步跨到床边,按住他的肩膀,“躺着说话。” 他仔细打量着二哥。 比起去年探亲时,二哥似乎又瘦了一些,脸颊深陷,眼圈乌黑,嘴唇因为缺水而起皮干裂,整个人透着一股被伤痛和焦虑折磨后的颓败气息。 只有那双此刻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燃烧着灼热的光。 “你……你真来了……家里……家里知道了?”阳光耀语无伦次,抓住弟弟的胳膊,手指用力得几乎掐进肉里。 他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泥土的痕迹,手背上新旧伤痕交错,诉说着日常劳作的艰辛。刚刚过了农忙时节,显然二哥也吃了不少苦。 “嗯,家里都知道了。爸、妈、大哥、大嫂都急得不行。”阳光明任他抓着,语气平稳,“姆妈恨不得自己飞过来,被我们劝住了。你放心,家里有我。”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阳光耀喃喃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丝,但眼神里的焦灼并未褪去,“家里……没怪我吧?我……我给家里添麻烦了……” “说的什么话。”阳光明皱眉,“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伤怎么样?医生具体怎么说的?” 他的目光扫过那只被打上石膏的腿,心里估算着伤势的严重程度。吊腿的绷带有些脏污,显然已经用了些时日。 提到伤势,阳光耀的情绪又低落下去,带着怨愤:“身上都是擦伤挫伤,看着吓人,养养就好了。最麻烦的是这条腿!” 他指了指吊着的左腿,“小腿骨裂,医生说幸好没完全断开,但也打了石膏,让绝对卧床,不能动,至少得养三四个月!伤筋动骨一百天……这罪遭的……” 他的声音里满是自怜和委屈,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一旁,避开弟弟过于锐利的注视。 “治疗没耽误吧?用的药都好吗?”阳光明追问。 这是母亲最关心的问题之一。他知道在偏远地区,医疗条件有限,有时连最基本的药物都供应不足。 “县医院条件就这样,能好到哪去。”阳光耀撇撇嘴,习惯性地抱怨,“止痛针打完还是疼得睡不着……不过药倒是都用着呢。”他的语气有些含糊,似乎不愿多谈治疗细节。 旁边的阳香梅插话道:“小弟你放心,医生开的药,我都盯着呢,没敢省。就是……就是……” 她欲言又止,看了一眼二哥,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阳光明立刻明白她的未尽之言——医疗费用和后续的休养开销,定然不是一个小数。 “我带钱来的,医药费足够了。” 他点点头,表示了然,继续问阳光耀:“身上还有别的不舒服吗?头晕不晕?恶心吗?” “那倒没有。”阳光耀摇头,“就是从坡上滚下来的时候,磕碰得浑身疼,现在一动就跟散了架一样。”他试着移动了一下身体,立刻痛得龇牙咧嘴。 阳光明仔细问清了伤势,心里初步有了底。 情况确实如二姐电话里所说,不算危及生命,但骨裂也需要认真对待和长时间休养。他稍稍松了口气,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 安慰了二哥几句,他又拿出母亲塞的那个巨大帆布挎包,把里面用油纸包了又包的大白兔奶、水果罐头、饼干、杏仁等一一拿出来。 每拿出一样,阳光耀的眼睛就亮一分。这些在城市里也算稀罕的吃食,在这个偏远县城更是难得一见。 看到这些熟悉的、来自千里之外的家里的东西,阳光耀的眼睛又湿了,喉头滚动,半晌说不出话。 阳香梅也背过身去,悄悄抹了抹眼角。这些食物不仅代表着营养补给,更是家人牵挂的具象化,是冰冷医院里的一丝温暖。 “姆妈和阿爸恨不得把家都给你搬来。”阳光明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让你好好补补,别省着。” 阳光耀用力点头,抓起一颗奶,剥开有些黏连的纸,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要从中汲取某种力量。 甜腻的奶香在口腔里化开,稍稍冲淡了嘴里的苦涩和心头的惶然。他吃得急,差点噎着,阳香梅连忙给他倒了杯水。 短暂的温情和安抚过后,病房里的气氛再次沉凝下来。阳光明拉过一张方凳,在病床边坐下,神情变得严肃。木凳腿与水泥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暂时的宁静。 “二哥,二姐在电话里跟我说了个大概。现在,你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再跟我说一遍。 不要漏掉任何细节,包括你们之前为什么起的冲突,当时说了什么话,周围有什么人,你是怎么摔下去的,摔下去后发生了什么,李栋梁又是什么反应。” 他的目光沉静却锐利,看着阳光耀,“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很重要。” 阳光耀被他看得有些不适,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开始叙述。 他的说辞和电话里阳香梅转述的,以及他刚才情绪激动时抱怨的,大体一致。 无非是两人积怨已久,那天在山上捡柴偶遇,话不投机,李栋梁恶向胆边生,趁四周无人将他推下山坡。 幸得附近村民听见呼救声赶来相救,才没造成更严重后果。李栋梁则矢口否认,反咬他诬陷。 只是这次叙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详细”了些,添加了一些情绪化的形容和对李栋梁咬牙切齿的咒骂。 他说得激动处,不时挥舞着手臂,仿佛再次置身于当时的冲突场景中。 阳光明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二哥脸上,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直到阳光耀说完,因为激动和气愤而微微喘息时,他才开口。 “二哥,你的意思是,李栋梁仅仅因为和你有旧怨,看不惯你,就在荒郊野外,没有任何直接冲突和导火索的情况下,突然下此狠手,要把你推下山坡? 而他明明知道,那个山坡并不算特别陡峭,就算摔下去,也很大概率不会致命,反而会立刻引来调查和追究?”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复述确认,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阳光耀一愣,眼神闪烁了一下,梗着脖子道:“他……他就是个坏种!脑子一热什么事干不出来? 他肯定没想到会有人恰好路过听见!他就是想让我倒霉!想让我吃个大亏!”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仿佛这样就能增加说服力。 “就算他一时冲动。”阳光明继续平静地追问,“你们当时离得到底有多近?他是怎么推的你?推的你哪个部位?你当时面朝哪个方向?他是正面推的你,还是从侧面?你摔下去的时候,有没有试图抓住什么?或者有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一连串极其细节的问题抛出来,阳光耀明显有些措手不及。 他眼神游移,支吾着:“当时……当时情况那么紧急,我哪记得那么清楚……好像是从侧面……推了我肩膀一下……我就没站稳……”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留下凌乱的褶皱。 “山坡的坡度大概多少?你滚下去大概多远?中间撞到石头或者树了吗?看到你滚下去,李栋梁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他说什么了没有?”阳光明毫不放松,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审讯官,不急不躁却步步紧逼。 “坡挺陡的,滚了挺远,好像撞了一下,李栋梁当时……当时……”阳光耀的回答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紧张。 阳香梅在一旁听着,虽然心疼二哥,也觉得小弟问得是不是太细了些,但还是忍不住顺着小弟的问题去回想二哥之前的说法,似乎……每次说的都有些微小的出入? 这个发现让她感到不安,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阳光明看着二哥额角渗出的细汗和越来越不自在的神情,心中的疑虑更深了。 他沉默了片刻,病房里只剩下阳光耀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麻雀叽喳声。 忽然,阳光明站起身,对阳香梅道:“二姐,麻烦你去门口看着点,如果有人过来,特别是村里或者知青点的人,提前咳一声。”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阳香梅一愣,虽然不明所以,但对小弟有种天然的信任,点点头:“哎,好。” 她担忧地看了一眼二哥,还是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病房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阳光明重新坐下,目光沉静却极具压迫感地看向阳光耀。 “二哥,这里现在没外人。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阳光耀心里咯噔一下,强自镇定:“什么……什么实话?我说的就是实话啊!明明,你……你不信我?” 他脸上露出受伤和委屈的表情,试图用情绪来掩盖心虚。 “我不是不信你。” 阳光明语气放缓,却依旧坚定,“但我需要知道全部的、没有任何隐瞒的真相。 只有这样,我才能判断情况,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处理,找谁谈,谈什么,怎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帮你讨回公道,或者……避免更坏的情况发生。”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目光锐利如刀:“如果你对我还有所隐瞒,我掌握的信息不全,判断就可能出错。 到时候,不仅可能解决不了问题,说不定还会被对方抓住把柄,让事情变得更糟。二哥,你想看到这种结果吗?” 阳光耀的脸色变了几变,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又说不出有力的话。 小弟的分析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心底最深的不安。 他确实害怕事情闹大后,事情会变得不受控制。 他的手指紧张地卷着被角,那粗糙的布料几乎要被他绞破。 “李栋梁他……”阳光明观察着他的神色,缓缓说出自己的猜测,“是不是抓住了你什么把柄?让你不得不先发制人,用这种方式来反击?甚至……不惜让自己受伤?” “轰”的一声,阳光耀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什么炸开。 他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小弟,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被看穿后的恐慌。 他没想到,小弟仅仅凭着几句问话和推测,就几乎触碰到了真相的核心。 他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弟弟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看着二哥这副反应,阳光明心里彻底了然。 他不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自己做出选择。病房里的时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阳光耀的内心激烈地挣扎着。 承认?太丢脸了,而且自己做的事也并不光彩。 不承认?小弟显然已经起了疑心,而且他说的有道理,不了解全部真相,万一处理不好…… 最终,对后果的恐惧压倒了对面子的维护。他颓然地垮下肩膀,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在病床上,双手捂住了脸。 “……你说得对。”他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浓重的沮丧和羞愧,“我……我没说实话。” 阳光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窗外传来远处拖拉机的轰鸣声,又渐渐远去。 “李栋梁那个王八蛋……他确实没推我……”阳光耀的声音带着痛苦的哽咽,“是我……是我自己故意没站稳,滑下去的……”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臂无力地垂落在身侧,露出通红且带着泪痕的脸。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二哥承认,阳光明的心还是往下一沉。 果然是这样。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大脑飞速运转着,思考着这个真相可能带来的种种变故。 “但是!” 阳光耀猛地放下手,眼睛通红,情绪激动起来,“我这么做也是被他逼的!他要把我往死里整!我没办法了!只能先下手为强!”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绝望的辩解,仿佛要通过提高音量来证明自己的不得已。 “他抓住了你什么把柄?”阳光明冷静地问,声音平稳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阳光耀的眼神变得躲闪,声音也低了下去:“不是……不是把柄……是……是他要去上面告我!” 他的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脸上的神情因为愤恨而变得狰狞。 “告你?告你什么?” “告我……告我腐化堕落,追求享受!” 阳光耀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说我经常去镇上下馆子,买高级点心和烟……说我的钱来路不正…… 要让我失去竞争民办教师的资格!说不定还能因此把我发配到更苦的地方去!”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恨和恐惧,是那种即将到手的东西被人硬生生夺走的愤恨和恐惧。 民办教师?阳光明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 他心思电转,追问道:“竞争民办教师?这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一下。”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表现出专注倾听的姿态。 事已至此,阳光耀也不再隐瞒,断断续续地将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靠山屯大队小学的一个民办教师,在出嫁后离开了村子,空出了一个名额。 这个名额对于整日面朝黑土背朝天的知青来说,无疑是脱离繁重体力劳动、获得相对轻松稳定工作的绝好机会,竞争十分激烈。 阳光耀自从得知这个消息后,就动了心思。 他自知农活辛苦,自己身体又不算强壮,很难长期坚持,这个教师岗位是他目前能看到的唯一出路。 他知道自己学习底子还行,但光靠可能存在的考试不一定稳赢,何况这种名额的决定权很大程度上在大队干部手里。 于是,他动用家里寄来的钱和全国粮票,省吃俭用攒下一些,买了一些贵重礼品,多次私下里给大队支书和队长送礼,说尽了好话。 支书和队长收了他的东西,态度暧昧,虽未明确承诺,但话里话外暗示会优先考虑他。这让阳光耀觉得自己希望很大。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同宿舍的李栋梁也对这个名额虎视眈眈,他家里条件一般,无法像阳光耀这样走“上层路线”,便格外留意阳光耀的举动。 他隐约察觉到阳光耀和村干部的私下往来,又结合阳光耀偶尔去镇上改善伙食、购买“奢侈品”的行为,便猜到了七八分。 李栋梁又急又妒,便拉拢了同宿舍另一个同样看不惯阳光耀、来自哈市的知青王伟,商量对策。 李栋梁想出的办法就是写匿名检举信,揭发阳光耀生活腐化、思想落后、用小恩小惠腐蚀干部,企图不正当竞争。 王伟觉得这手段过于阴损,有些犹豫,劝他再想想别的办法。但李栋梁似乎铁了心。 两人的这次谈话,恰好被在附近石堆后休息的阳光耀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当时又惊又怒,吓得冷汗直流。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这封检举信真的递上去,无论最后调查结果如何,他的名声肯定坏了,民办教师的名额想都别想,甚至可能真的受到更严厉的处分。 他苦思冥想了好几天,焦虑得吃不下睡不着。 他知道必须阻止李栋梁,但又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对方要诬告自己。 最终,他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苦肉计”加“反诬陷”的毒招。 那天上山捡柴,他其实是故意寻摸到李栋梁所在区域的。 制造“偶遇”后,他故意用言语刺激李栋梁,两人发生口角。 在争执推搡中,他看准一个坡度较缓、下方有茂密灌木缓冲的地方,假装被李栋梁推了一把,顺势就滚了下去,并立刻大声呼救。 他已经提前探查过,附近有村民在捡柴,听到呼救肯定会赶来。 他也算准了自己滚下去不会受太重的伤,但足以把事情闹大。 他的目的很简单:抢先一步把“被害者”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 这样一来,李栋梁就成了“故意伤害”的嫌疑人,他的话自然可信度大降。 就算他之后再写检举信,也很容易被人认为是报复行为,很难取信于人。 这招虽然冒险,但在他看来,是破解危局、反败为胜的唯一办法。 “事情就是这样。” 阳光耀说完,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但随即又紧张地看着小弟,“明明,我……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你不知道,听说他要写信告我,我吓得几晚都没睡着!我不能让他得逞!我必须得抢先动手!”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既有委屈,也有后怕,更多的是一种希望得到理解的渴望。 阳光明听完这曲折的真相,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看着病床上因为激动和伤口疼痛而脸色苍白的二哥,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有对二哥处境的同情——被逼到用自残的方式来反击,确实走投无路。 也有对二哥胆大和决断的惊愕——对自己都能这么狠,真是超出了他的预料,也刷新了他对二哥的认知。 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棘手——这件事,根本就不是简单的谁推了谁的问题,而是源于一个工作岗位的争夺,背后是人性在极端环境下的扭曲和算计。 真相,远比二姐在电话里的哭诉,以及二哥最初的表演,要复杂和阴暗得多。 阳光明沉默了很久。 阳光耀忐忑不安地看着他,生怕从弟弟脸上看到鄙夷和责备。 病房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嘈杂声。 阳光明的目光扫过二哥打着石膏的腿,扫过他因紧张而攥紧的拳头,扫过他满是汗水的额头,最后定格在他那双充满祈求和恐惧的眼睛上。 终于,阳光明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也就是说,李栋梁并没有推你,是你自己故意摔下去,然后诬陷是他推的。 而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他写检举信,并且反过来搞臭他,确保你自己能拿到民办教师的名额。对吗?” 他的话语清晰而冷静,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了事件的本质。 阳光耀艰难地点了点头,补充道:“我……我没想到腿会摔裂……当时只想着摔一下,蹭破点皮,流点血,看起来惨点就行……” 他的语气里带着后怕和一丝后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石膏粗糙的表面。 阳光明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头痛。 “二哥,你这件事……办得太糊涂!更重要的是太过粗糙! 明明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妥善解决,结果你却把自己搞进了医院。”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难得的严厉,“你这是弄虚作假,诬陷他人!如果被揭穿,后果比李栋梁写检举信可能还要严重! 万一周围有目击证人,你遭的这些罪也就白受了,而且还得落下一个心思阴毒的名声和诬陷的罪名!” 阳光耀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我……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光想着不能让他害了……我……” 他的声音微弱,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眼神慌乱地四处飘移,不敢与弟弟对视。 “现在大队里调查得怎么样了?干部们是什么态度?”阳光明问起最关键的问题,试图理清眼前的乱局。 “支书和大队长来看过我一次,问了情况。” 阳光耀低的声音干涩,“我一口咬定就是李栋梁推的。他们也没多说啥,就说会调查,让我先好好养伤。” 他停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李栋梁那边,听说也被叫去问了几次话,他死活不承认,还说我是自己摔的讹他。 现在两边各执一词,村里人也在议论,说什么的都有……”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显然也对这种僵持局面感到焦虑不安。 阳光明沉吟着,情况果然很复杂。 村干部显然不想把事情闹大,影响先进评比,倾向于内部调解,但两边咬得死,又没有第三方目击证人,很难下判断。 村民们大多看热闹,私下猜测。 李栋梁虽然被反将一军,但肯定不甘心,说不定还在想着怎么反击。 而自己的二哥,则是那个撒下弥天大谎的人,随时可能因为某个细节疏漏而全线崩溃。 这简直就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这件事,还有谁可能知道真相?除了你之外。”阳光明严肃地问,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 “没……没了!”阳光耀连忙保证,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我谁都没说!香梅都不知道!我就告诉了你一个人!” 他现在彻底把小弟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眼神中混合着依赖、恐惧和一丝希望。 阳光明点点头。还好,消息没有扩散。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病房里踱了几步。 水泥地冰冷坚硬,脚步声轻微却清晰。 窗外,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远处的山峦轮廓变得模糊。 他要好好考虑一下,后面该怎么办?这个烂摊子,该如何收拾?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二哥身上,那个躺在病床上,因为疼痛和恐惧而面色苍白的男人,既是肇事者,也是受害人。 这个认知,让情况变得格外复杂。 “二哥。”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听我的安排。 不要再对任何人——包括二姐——多说任何关于这件事的话。一切都交给我,我会处理好。 你现在安心养病就行,毕竟你现在动不了,什么都办不成。如果需要你配合,我会提前和你交代好。” 阳光明的目光坚定,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阳光耀如释重负地点头,眼中泛起感激的泪光。 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自作聪明的哥哥,而是一个需要弟弟庇护的脆弱的病人。 (本章完) 第184章 183二哥好友约见村干部态度冷淡 第184章 183.二哥好友.约见村干部.态度冷淡 阳光明正想再叮嘱二哥几句,走廊外忽然传来二姐阳香梅略显急促的说话声,似乎正在与人交谈。 兄弟二人默契地停止了谈话,阳光耀迅速抹了把脸,试图掩饰刚才激动的情绪。 病房门被推开,阳香梅先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男青年。 这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岁左右,长相普通但身材高大魁梧,穿着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外套,袖口有些磨损,但整个人收拾得干净利落。 他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个黄澄澄的玉米面饼子。 见到病房里有陌生人,青年愣了一下,神情有些拘谨,站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兴邦来了,快进来。”阳光耀脸上挤出笑容,热情地招呼道,仿佛刚才的崩溃从未发生过。 被称为兴邦的年轻人这才迈步进门,将手里的玉米饼子放在床头柜上:“光耀哥,今天感觉好些没?这是刚烙的饼子,给你带俩尝尝。” 说完,他好奇地看向阳光明,目光中带着询问。 阳光耀连忙介绍:“兴邦,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我小弟,阳光明。明明,这是罗兴邦,我们一个宿舍的,这几天没少照顾我。” 罗兴邦听到阳光明的身份,眼睛一亮,连忙上前两步,有些不好意思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才伸出来: “您就是光耀哥常说的在魔都当干部的小弟啊?总听光耀哥夸您有出息,今天可算见着了。” 阳光明起身与他握手,感受到对方手掌的粗糙和力度,那是长期干农活留下的痕迹。 他微笑道:“兴邦同志,太客气了。刚才我二哥还说了,这些天多亏你帮忙,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罗兴邦连连摆手,黝黑的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光耀哥人好,平时在宿舍也常照顾我。他遇上这事,我能搭把手是应该的。” 阳光明打量着他,发现这年轻人眼神清澈坦荡,说话时目光不闪不避,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 他心下稍安,在如今这个局面下,二哥能有这样一个朋友,实属难得。 阳香梅在一旁补充道:“兴邦这些天可是帮了大忙了。每天下工就骑着自行车往医院跑,有时候还帮我打饭打水。” 罗兴邦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香梅姐说哪的话,这不都是应该的嘛。” 阳光明心中一动。 他原本计划明天再去找村干部谈二哥的事,但现在罗兴邦的出现,让他改变了主意。时间紧迫,越早解决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他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经渐暗,但还不算太晚。 于是对罗兴邦说道:“兴邦同志,有件事想麻烦你一下,不知是否方便?” 罗兴邦立刻挺直腰板:“您说!只要我能办到的,绝没二话!” 阳光明点点头:“我想请你跑一趟靠山屯,请村支书和大队长来县里一趟。就说我晚上想请他们吃个便饭,顺便聊聊我二哥的事。 饭店就找一个近处的,我看医院附近就有国营饭店,等他们来了,过去也方便。” 他停顿一下,继续道:“刚才听我二姐说你有自行车,最好能把你的自行车借给二位村干部使使,这样来回方便些。 这次麻烦你跑腿,却不能请你一起吃饭,实在抱歉。改天我一定单独设宴,好好感谢你。” 罗兴邦听后毫不犹豫地答应:“这事好办!我现在就去。支书和大队长这个点应该刚到家,肯定在家歇着呢。”他说着就要转身出门。 “等一下。”阳光明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未开封的大前门香烟,塞到罗兴邦手里,“这个你拿着,路上抽。见到支书和队长,也记得敬支烟。” 罗兴邦推辞了几下,见阳光明态度坚决,这才不好意思地收下,小心地揣进内衣口袋:“您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说完,他朝阳光耀点点头,快步离开了病房。 罗兴邦走后,阳光明对二姐嘱咐道:“二姐,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你照顾好二哥。” 阳香梅连连点头:“你去忙你的,这儿有我呢。” 阳光明拎起那个沉甸甸的旅行袋,走出医院大门。 深秋的东北小县城,天黑得早,才六点钟,街上已经行人稀少,只有零星几个匆匆赶路的身影。 寒风扑面而来,他不由得紧了紧衣领。按照来时记忆中的方向,他朝着国营饭店走去。 饭店门口挂着个褪色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工农国营饭店”六个大字。玻璃门上蒙着一层水汽,隐约可见里面晃动的身影。 推门进去,大厅里摆了七八张方桌,几乎坐满了人。 人们大声交谈着,碗筷碰撞声、后厨炒菜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十分热闹。 一个系着白围裙、身材微胖的服务员正端着盘子穿梭在桌间,见阳光明进来,只是瞥了一眼,又忙自己的去了。 阳光明环视一周,发现大厅最里面有个用屏风隔出来的小间,应该是所谓的“雅间”了。他径直朝柜台走去。 柜台后面坐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低头拨拉着算盘珠子。见有人来,他头也不抬地问道:“吃饭?现在没空桌了,得等会儿。” 阳光明平静地说道:“同志,我想问问雅间还能用吗?” 男人这才抬起头,打量了一下阳光明。当他注意到阳光明穿着体面的中山装,气质不凡,语气缓和了些:“雅间?那是给领导预留的,不对外。” 阳光明不慌不忙地从旅行袋里摸出那半斤大白兔奶,轻轻放在柜台上:“同志,行个方便。我有点公事要谈,需要一个安静点的地方。就一顿饭的功夫。” 男人的眼睛在看到奶时,明显亮了一下。大白兔奶在这小县城可是稀罕物,有钱也难买到。他犹豫了一下,左右看看无人注意,迅速将收进柜台下。 “这个……既然是有公事,那破例一次也行。”他态度明显热情了许多,“雅间刚好空着,你们要用多久?” “大概三个小时。”阳光明说道,“我还想提前点几个菜,免得一会儿硬菜都没了。” “成!”男人痛快地答应着,从柜台下拿出个手写菜单,“看看要点啥?” 阳光明扫了眼菜单,点了四个硬菜:红烧肉、小鸡炖蘑菇、清蒸白鱼、猪肉炖粉条,又要了两瓶本地白酒,加上几个下酒小菜和主食。 男人一边记一边咂嘴:“同志,你这标准可不低啊。” 阳光明笑笑:“招待重要客人,不能太寒酸。”他预付了五元钱和相应的粮票,“可能等会儿还要点菜,多退少补。” 男人收好钱票,脸上堆满了笑容:“您放心,一定给您安排妥当。对了,贵姓?怎么称呼?” “姓阳,阳光明。” “阳同志,您先忙去,客人来了我直接引到雅间。菜我会看着时间安排,保准热乎。” 阳光明道谢后,拎着旅行袋走进雅间。这里布置简单,一张圆桌,几把椅子,但相比外面大厅,确实清静许多。 他确认四下无人后,将旅行袋放在椅子上,打开袋口,手伸进去摸索着。意念一动,袋子里原本杂乱的东西瞬间被收进冰箱空间,同时几样精心准备的礼物被取了出来。 两个油纸包裹的金华火腿,每个都有七八斤重;两包一斤装的大白兔奶;两桶奶粉;两包二斤装的饼干;二斤红;还有两大块酱牛肉。 这些在当下都是极为难得的礼品,既体面又实用,还不算太过扎眼。 他将这些礼物重新整理好,拉上旅行袋的拉链,又从空间里取出一包饼干,单独拎在手里。 做完这一切,他拎着旅行袋走出雅间,来到柜台前。 “同志,我这包里有些重要东西,能否暂时寄存在您这儿?吃完饭我就取走。”阳光明说着,将那包饼干推到对方面前,“一点小意思,您值班辛苦,这包饼干给您垫垫肚子。” 中年男人看到饼干,眼睛都直了,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包给我,保证丢不了!”他小心翼翼地将旅行袋接过,放在柜台下方最安全的位置。 阳光明这才放心地离开饭店,返回医院。 回到病房时,阳香梅正在给阳光耀倒水。见弟弟回来,她忙问:“安排好了?” 阳光明点点头:“都妥了。就等支书和队长过来。” 阳光耀显得有些紧张,嘴唇发干,不时舔一舔:“明明,你说他们能来吗?万一不给这个面子……” “会来的。”阳光明语气肯定,“于私,我是代表家属来处理事情;于公,我拿着正式介绍信,他们总要给几分面子。再说,吃饭喝酒的机会,一般人不会拒绝。” 他没说的是,更重要的是对方可能会对他这个“魔都来的干部”产生好奇,想要探探虚实。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天色完全黑透时,病房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门被推开,两个人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约莫六十岁左右,身材干瘦,背微微驼着,脸上布满皱纹,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透着庄稼人特有的精明。他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深蓝色上衣,洗得发白但整洁得体。他便是靠山屯的村支书孙德贵。 后面的男人年纪稍轻,五十出头的样子,身材高大壮实,方脸盘,皮肤黝黑,眉头习惯性地皱着,显得十分严肃。 他穿着军绿色的袄,头戴一顶帽子,这是大队长王建军。 阳光明立即起身相迎,阳香梅也赶紧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阳光耀试图撑起身子,被阳光明用眼神制止了。 “孙支书,王队长,二位领导百忙之中还能过来,真是太感谢了。”阳光明上前两步,主动伸出手,语气热情而不失分寸。 孙德贵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阳光明,才伸出手与他相握:“阳同志太客气了。耀小子出事,我们本该早点来看望,只是队里事务繁忙,抽不开身啊。” 王元军握手时力度很大,声音洪亮:“阳光耀是我们队的知青,他出事,我们自然要关心。只是最近有上面安排的任务,实在脱不开身。” 阳光明敏锐地察觉到,王元军的态度似乎略带冷淡。 他不动声色地笑道:“理解理解,村里事情多,领导们最是辛苦。所以我这才冒昧请兴邦同志去请二位,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当面感谢一下这些天队里对我二哥的照顾。” 说着,他郑重地从内衣口袋掏出介绍信,双手递给孙德贵:“这是我的介绍信,请二位过目。” 孙德贵接过介绍信,从口袋里掏出老镜戴上,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看了起来。 王元军也凑过来看。当看到“魔都红星纺厂财务科副科长(副科级)”这几个字时,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态度明显更加重视了。 “没想到阳同志这么年轻就当上副科长了,真是年轻有为啊。”孙德贵将介绍信递回,语气中多了几分真正的热情。 王元军也点头道:“魔都的大厂,了不得啊。” 阳光明谦虚地笑笑:“领导们过奖了,都是组织培养。”他收起介绍信,“我已经在附近的国营饭店订了桌便饭,简单了点,咱们正好边吃边聊。” 孙德贵和王元军推辞了几句,但在阳光明的坚持下,最终还是答应了。 阳光明转身对阳香梅嘱咐:“二姐,你照顾好二哥。我们谈完事就回来。” 阳香梅连连点头,眼中满是担忧。 一行三人走出医院,夜幕下的县城街道十分安静,只有零星几盏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寒风刮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孙德贵缩了缩脖子,将手揣进袖筒里:“东北这天气,说冷就冷,这才十月底,就跟入冬似的。” “南方这时候还穿单衣呢吧?”王元军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好奇。 阳光明点头:“确实,魔都现在也就早晚凉些,白天还很暖和。”他话锋一转,“不过东北的冷有东北的好处,什么东西冻起来都能存住,不像南方,东西容易坏。” “这话在理。”孙德贵附和道,“咱们这冬天虽然长,但窖藏点萝卜白菜,能吃一冬天呢。” 说说笑笑间,三人来到了国营饭店。此时饭点已过,大厅里人少了许多,只有两三桌还在喝酒聊天。 柜台后的男人见阳光明进来,立即迎上前:“阳同志,您来了。雅间已经准备好了,这边请。”态度十分热情。 孙德贵和王元军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对阳光明能在这种地方订到雅间感到有些意外。 走进雅间,圆桌上已经摆好了四碟凉菜:生米、咸鸭蛋、豆腐干和猪头肉。中间还放着两瓶本地白酒。 (本章完) 第185章 184人脉展示目击证人点明危害同一立 第185章 184.人脉展示.目击证人.点明危害.同一立场 三人进了雅间,阳光明目光扫过圆桌,看到桌上放着一把白瓷茶壶和几个配套的杯子,但旁边并没有茶叶罐。 一盏昏黄的电灯泡从天板垂下,光线不算明亮,却足够照亮这个相对私密的空间。 阳光明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笑容,对孙德贵和王元军说道:“孙支书,王队长,您二位先坐,喝口热水暖暖身子。这饭店准备不周,我出去拿点茶叶来。” 孙德贵连忙摆手:“阳同志太客气了,喝点白水就行,不用麻烦。” 他说话时搓了搓手,显然还没从外面的寒冷中完全缓过来。 “那怎么行,天冷,喝点热茶舒服。”阳光明笑着坚持,语气热情又不容推拒,“两位领导稍等片刻,我很快回来。” 他注意到王元军的目光在雅间里扫视,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名字重复了,前文王建军改成了王元军。) 他转身走出雅间,轻轻带上门。 来到柜台,那位中年男人正等着,见他出来,立刻迎上两步,脸上堆着笑:“阳同志,还有什么需要?菜已经安排下去了,马上就开始做,都是挑最好的料。”他搓着手,态度比之前更加殷勤。 阳光明点点头:“麻烦同志了。速度最好能快一点,务必做好。”他说着,递过去一支烟。 男人接过烟,别在耳后,拍着胸脯保证:“您放心,绝对误不了事!大师傅是我本家叔叔,我都交代好了,肯定量足味好!” “对了。”阳光明指了指柜台下方,“麻烦您了,我那个旅行包,可以给我了。” 男人立刻弯腰,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沉甸甸的旅行袋拎出来,双手递给阳光明:“在这儿呢,您看看,没人动过。” 他压低声音,“我一直盯着呢。” 阳光明接过包,入手沉甸甸的,他道了声谢,拎着包返回雅间。 推开雅间的门,孙德贵和王元军正低声交谈着,见阳光明不仅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硕大的旅行袋,都不由得愣了一下,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孙德贵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王元军则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这吃顿饭,怎么还把大行李拿进来了? 阳光明仿佛没看到他们的诧异,将旅行袋放在自己座位旁边的空地上,然后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茶叶罐,罐身上印着繁复的鸟图案和“特级乌龙”四个字,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 “让二位领导见笑了。” 他一边熟练地打开茶叶罐,往茶壶里拨茶叶,一边用带着歉意的口吻说道: “这次来得太匆忙,也没能好好准备。就带了一罐朋友送的特级乌龙茶,还算拿得出手,请您二位品尝一下,咱们边喝边等菜。” 茶叶落入壶中,散发出浓郁独特的香气,显然不是凡品。 孙德贵吸了吸鼻子,笑道:“阳同志太谦虚了,这茶叶一闻就知道是好东西,市面上可见不着。”他探身仔细看了看茶叶罐,“这包装,南方来的吧?” 王元军也点头附和:“是啊,光闻这味儿就提神!咱这儿可喝不上这好玩意儿。”他咂咂嘴,眼神里多了几分好奇。 热水冲入茶壶,茶叶舒展开,更浓郁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房间里原本淡淡的灰尘气味。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琥珀色的茶汤注入白瓷杯,阳光明一边斟茶,一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更加诚恳: “说起来,真是多亏了二位领导。我二哥和二姐在信里总提,他们在靠山屯这几年,没少受孙支书和王队长的照顾。我们家里人都记着这份情。” 说着话,他将两杯热茶分别放到孙德贵和王元军的面前。 阳光明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那个旅行袋,声音压低了些,显得推心置腹: “我这次出来前,家里父母千叮万嘱,说见了二位领导,一定要当面好好感谢。我这人笨,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就实在点儿。” 他放下茶壶,弯腰重新拉开旅行袋的拉链,发出刺啦一声,露出里面的东西。 “正好我在哈市这边还有几个朋友,临时找他们倒腾了几样这边少见的东西。东西不多,也不值什么钱,就是点吃食,算是我和家里的一点心意。” 说着,他先从里面提出两个用厚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品,看着每个都有七八斤重。东西放在桌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是两只金华火腿,朋友好不容易才弄到的。” 接着,阳光明又拿出两包一斤装的大白兔奶、两桶印着可爱奶牛图案的奶粉、两包印着“魔都”字样的饼干,还有用油纸包着的、散发着酱香和肉香的酱牛肉以及颜色深红的红,林林总总,在桌上堆了一小堆。 冰箱里常用的东西,阳光明早就备好了合适的包装,尤其是用来送人,显得高档一些。 这些色彩鲜明、包装精致的物品,与简陋的雅间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尤其是在东北的小县城里,这些无疑都是极其珍贵扎眼的礼物。 孙德贵和王元军看着桌上这一堆东西,尤其是那两只分量十足的金华火腿,眼睛都直了,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孙德贵端着茶杯忘了喝,王元军则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茶香和食物混合的诱人气息。 “这……阳同志,这可使不得!” 孙德贵率先反应过来,连连摆手,身体甚至微微后仰,仿佛那些礼物烫手一样,“这太贵重了!这哪是点吃食,这……这我们不能收!绝对不行!违反原则!”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但眼神却难以从那些东西上完全移开。 王元军也从震惊中回过神,语气坚决地附和,但明显少了些底气:“对对对!孙支书说得对!这礼太重了!阳同志,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但这东西你快拿回去!我们要是收了,成什么了?这是犯错误!” 他的手,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搓了搓。 两人的反应在阳光明意料之中。 他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反而更加轻松自然,带着点不容置疑的亲和力:“二位领导言重了。这算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南方常见的吃食,朋友之间礼尚往来罢了。” 他指着包里的火腿说道:“这两个火腿,都是正宗的金华火腿,炖个白菜粉条,香得很。都是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既不涉及金钱,更谈不上别的,就是点心意,怎么就跟犯错误扯上关系了?”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真诚,让人难以反驳。 他话锋一转,显得更加推心置腹:“不瞒二位说,我这还有点私心。 等我回去的时候,还指望二位领导能帮我张罗点咱们东北的土特产呢,蘑菇、木耳、松子什么的,让我带回去给厂里同事和家里老人尝尝鲜。 咱们这叫互通有无,朋友间的交情。您二位要是不收这点东西,那我到时候哪还好意思开口求您二位帮忙?”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行贿的嫌疑,又给了对方一个必须收下的“理由”,还把双方关系拉到了“朋友”和“礼尚往来”的层面。 阳光明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眼神清澈坦荡,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人情往来。 孙德贵和王元军都不是迂腐的人,能在村里掌权,自然是心思活络之辈。 阳光明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再坚决推辞,就显得不近人情,甚至可能得罪这位看似能量不小的“魔都干部”。更何况,这些物资的诱惑是实实在在的,尤其是在这个什么都缺的年月。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达成了共识。那眼神里包含了犹豫、权衡,最终被现实利益和人情世故所取代。 孙德贵脸上露出无奈又感动的笑容,用手指虚点了点阳光明:“阳同志啊……你这话说的……让我们俩这老脸往哪搁?唉,盛情难却,盛情难却啊!”他摇着头,语气却已经软化下来。 王元军也搓着手,嘿嘿笑了两声,态度明显热络起来:“就是,阳同志太客气了!那……那我们就厚着脸皮收下了?以后需要啥山货,尽管言语!咱靠山屯别的不多,就这些玩意儿还拿得出手!保证给你弄得妥妥的!”他拍了拍胸脯,声音洪亮。 “这就对了嘛!”阳光明脸上笑容更盛,顺手将桌上的礼物重新归拢好,依旧放回旅行袋里,拉上拉链,将袋子推到墙角,“咱们朋友之间,不来这些虚的。”他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收拾了一下自家东西。 正好这时,雅间的门被推开,服务员端着盘子进来,开始上菜。 红烧肉油亮亮、颤巍巍地冒着热气,浓郁的酱香味扑面而来;小鸡炖蘑菇用的是本地散养的小公鸡和山里的榛蘑,汤汁金黄,香气扑鼻; 清蒸白鱼形态完整,鱼肉雪白,上面铺着姜丝葱丝,看着就清爽;猪肉炖粉条更是满满一大盆,五肉切成厚片,粉条吸饱了汤汁,看着就实在暖和。 两瓶本地白酒,紧接着被打开,醇厚的酒香混合着菜香,瞬间充满了小小的雅间,驱散了刚才那点微妙的尴尬气氛。 “来,孙支书,王队长,我敬二位一杯!”阳光明率先举起斟满酒的杯子,态度真诚而不失气度,“感谢二位领导百忙之中过来,也感谢这些年对我兄姐的照顾。我先干为敬!” 说罢,一仰头,一小杯白酒干脆利落地下了肚。酒液火辣辣地划过喉咙,带来一股灼热的暖意,迅速向四肢百骸扩散。 孙德贵和王元军见他如此爽快,自然也举杯共饮。孙德贵喝得稳,王元军则是一口闷,哈出一口酒气,赞道:“好酒!够劲!” 几杯酒下肚,桌上的气氛明显热络起来。三人吃着菜,喝着酒,话题也从最初的寒暄,逐渐深入。阳光明很会引导话题,既不冷场,也不过于急切。 他看似随意地提起泡茶用的特级乌龙:“这茶还行吧?是哈市一个朋友送的,他就在省供销总社工作,姓赵,叫赵国强。以前在部队是大首长的警卫员,转业回来分过去的,人特别实在。” 他夹了一筷子鱼肉,语气平常。 他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哦,对了,我还有个朋友,在地区武装部当科长,姓陈,陈建东。 这次来得急,也没来得及去看他。下次有机会,介绍给二位认识认识,都是爽快人。”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闲聊家常,提到的名字和单位却像重锤一样敲在孙德贵和王元军的心上。 省供销总社?地区武装部? 这都是他们平时需要仰望、打交道都得赔着小心的地方。 村里需要的化肥、农机具指标,民兵训练、征兵工作,哪一样离得开这些部门?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仅自己是魔都大厂的干部,在本地还有这样硬扎的关系网? 孙德贵夹菜的手停顿了一下,王元军倒酒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两人再次交换眼神,神情中的那份随意和打量悄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重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王元军再开口时,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更多的客气。 阳光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魔都的关系再硬,对于眼前的村干部来说也隔了一层,但本地实权部门的人脉,却是他们立刻能感受到分量的。这层关系网,比任何礼物都更有震慑力和说服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孙德贵和王元军脸上都泛起了红光,话也多了起来。王元军甚至开始拍着阳光明的肩膀称兄道弟。孙德贵相对克制,但眼神也活络了许多。 看看时机差不多,阳光明放下筷子,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语气变得郑重了些: “孙支书,王队长,今天请二位来,除了感谢,也确实有点关于我二哥的事情,想听听二位领导的意思。不知道村里对这件事,现在是个什么章程?” 他目光坦诚地看着两人。 话题终于引到了正事上。雅间里的气氛似乎凝滞了一瞬,只有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声细微可闻。 王元军闻言,也放下了酒杯,脸上的酒意似乎褪去了几分,眉头习惯性地皱起,显得十分严肃。 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阳同志,既然你问起,那我也就有啥说啥了。这件事,不好办。”他声音低沉,带着点为难。 他看了一眼孙德贵,见对方微微颔首,才继续沉声道:“不瞒你说,村里调查下来,感觉……感觉阳光耀同志说的,和李栋梁说的,差别很大。而且……”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扫过阳光明的脸,“而且,当时发生争执的那片山坡对面,远处正好有个村民在捡柴火。 当时二人争执的场景,正好被他看到,他已经私下里跟我们汇报过。” 阳光明的心微微一提,面色不变,专注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酒杯边缘摩挲了一下。 “他说……没看到两人动手,也没看到李国栋动手推人。” 王元军说完这句,语气加重了些,又立刻补充道:“当然,离得有点远,他也说了,看不太真切,不敢百分百肯定。 所以这话做不得准,做不得准。” 他重复了两遍,像是在强调,又像是在暗示什么。 阳光明暗自叹了口气。 果然,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难怪刚才见面时,他感觉王元军态度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原来村里早已掌握了可能对二哥不利的证词。 这“做不得准”四个字,听起来是留有余地,实则是一种试探和压力的传递。 既然对方已经隐晦地挑明,原先预设的一些强硬质问策略自然不能再用了。 他脸上露出理解的表情,顺着王元军的话说道:“王队长说的是。距离远,视线受阻,看不清楚细节很正常。 我二哥当时站在坡边,李栋梁突然推了一把,动作幅度不大,远处确实很难看清。” 他显得通情达理,甚至还帮对方分析了可能性。 但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而愤懑,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点:“我二哥摔下山坡,固然是被李栋梁推下去,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和李栋梁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李栋梁做出这么不理智的行为,也是因为情绪激动! 而争吵的原因,就是李栋梁其人心术不正!”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孙德贵抬起眼皮,看了阳光明一眼,眼神深邃:“哦?阳同志这话怎么说?”他放下了筷子,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了仔细倾听的姿态。 阳光明身体也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清晰:“李栋梁因为也想竞争那个民办教师的名额,又自知条件不如我二哥,竟然想出了写匿名信检举揭发这种龌龊手段!” 他直接点破了核心,目光紧紧盯着孙德贵和王元军。 “匿名信检举?”王元军的声调猛地拔高,眼睛瞪了起来,酒意似乎彻底醒了,“他检举什么?”他放在桌下的手似乎握成了拳头。 “还能检举什么?”阳光明冷哼一声,嘴角带着一丝鄙夷,“无非是诬陷我二哥生活腐化,思想落后。甚至……”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孙德贵和王元军脸上缓缓扫过,语气变得更加意味深长,“甚至还胡扯一些什么用小恩小惠腐蚀村干部之类的不着调的话,企图把水搅浑,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把“腐蚀村干部”这几个字咬得略重一些。 “砰!”王元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碟一跳,他脸色涨得通红,显然是气急了,“他敢!特么的!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他猛地站起来,胸膛起伏着,“这是诬陷!赤裸裸的诬陷!他想干什么?想把天捅破吗?” 王元军的愤怒一半是针对李栋梁,另一半,恐怕是针对这种可能引火烧身的行为。 孙德贵的脸色也瞬间阴沉下来,虽然没像王元军那样发作,但眼神变得极其锐利,放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 涉及到自身可能的“污名”,哪怕只是捕风捉影,也由不得他们不高度重视。 这已经超出了简单的知青打架斗殴范畴,触碰到了两位村干部无法容忍的禁忌区域! 阳光明观察着两人的反应,心中稍定,继续添柴加火,语气愈发肯定: “我二哥就是因为当面揭穿了他这个阴谋,言辞可能激烈了些,他才恼羞成怒,进一步发生了肢体冲突! 我二哥摔下山坡,是结果! 而根子,则是李栋梁的阴谋陷害,是想阻止我二哥说出他的丑事!” 他将“推”换成了更模糊的“发生肢体冲突”,但将动机牢牢钉死在“阴谋陷害”上。 他看向王元军,语气肯定地补充道:“这件事,同宿舍的另一个知青王伟也知道。 李栋梁拉拢过他,想让他一起干,但王伟胆子小,没答应。 二位领导回去找他谈谈,不难问出实话。甚至……” 他压低了声音,如同耳语,身体凑近了些,“我怀疑,李栋梁会不会已经写好了那封诬告信?只是还没来得及交上去? 如果……如果能找到那封信,事实就更清楚了!” 他提供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可能性。 这话如同一点火星,彻底点燃了王元军心中的怒火和警惕,也戳中了孙德贵最深的担忧。 王元军猛地站起来,因为激动,身体微微摇晃:“搜!明天上午我就带人去搜!我就不信搜不出来!要是真搜出这王八犊子写的黑材料,看老子怎么收拾他!”他喘着粗气,眼睛瞪得像铜铃。 孙德贵相对冷静些,但语气也异常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元军,坐下!咋咋乎乎的像什么样子!” 他训斥了王元军一句,然后转向阳光明,脸上重新露出那种公式化的,却深不见底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多了几分冷意: “阳同志,你放心。这件事,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心术不正、破坏知青团结、诬陷同志甚至企图抹黑组织的人。” 他的话咬字很重,尤其是“心术不正”、“诬陷”、“抹黑组织”这几个词,已经彻底给事件定了性。 李栋梁试图写检举信这件事,无论真假,都已经成功地触动了这两位村干部最敏感的神经。 相比之下,推还是没推,反而成了次要问题。 阳光明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 他脸上露出感谢和欣慰的笑容,再次举杯,语气诚挚:“有孙支书和王队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二位领导明察秋毫,公正无私!来,我敬二位!一切就拜托了!”他再次一饮而尽,杯底朝上。 孙德贵和王元军也举杯饮尽。 接下来的饭局,气氛再次回归融洽,甚至比之前更加热烈。 阳光明不再提这件事,而是说些魔都的见闻、厂里的趣事,偶尔请教一些东北的风土人情,比如今年收成怎么样,冬天雪大不大,山里野物多不多。 他言辞得体,态度谦逊,喝酒爽快,再加上之前展示的实力和手腕,让孙德贵和王元军对他印象极佳,言语间更加亲近。 王元军甚至开始感慨,知青里像阳光明这样明白事理、有出息的人,怎么就没有呢? 两瓶白酒见底,桌上的硬菜也吃得七七八八。 阳光明叫来服务员,又点了几个馒头,就着面前那一盘底剩下的菜汁,吃得很香,显得十分实在,这个细节让孙德贵微微点头。 结完账,阳光明又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大约二两乌龙茶叶,连同五块钱,一起递给柜台后的中年男人。 “同志,辛苦了。这点茶叶您留着喝。能不能麻烦您再找三个饭盒,我们把剩菜打包带走,不能浪费了。这五块钱,留着给您当押金,等我把饭盒还回来,您再退给我。” 阳光明考虑得十分周到,给了谢礼,又有押金在,想来不会让这个人为难。 中年男人看到茶叶和钱,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连声答应:“哎呀,阳同志您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 手上却毫不含糊,迅速接过,手脚麻利地找来三个铝制饭盒。 “我姓王,您叫我老王就行,以后来吃饭,尽管招呼!保证给您安排得妥妥的!”这个人的态度更加热情了。 阳光明笑着应了。 回到雅间把剩菜打包好,阳光明将打包好的饭盒递给孙德贵和王元军:“二位领导,家里还有孩子老人,带回去添个菜。” 两人推辞了一下,也就笑着接过了。 墙角那个沉甸甸的旅行袋,阳光明只是让了一下,就被王元军拎在了手里,仿佛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三人走出饭店,一股凛冽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酒意也散了些。 夜空漆黑,只有几颗寒星闪烁,街道上空无一人,两旁的房屋窗户大多漆黑,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的灯光。 王元军可能因为酒喝得多,也可能是因为手里的大旅行包,格外热情,用力拍着阳光明的肩膀,喷着酒气: “阳科长!你放心!你哥的事,包在我身上!肯定给你办得明明白白的! 那个李栋梁,你看我怎么收拾他!反了他了!”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孙德贵话不多,只是握着阳光明的手,用力晃了晃,他的手心有些粗糙但温热:“阳同志,留步吧,今天破费了。事情,我们会放在心上。”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明天,最晚后天,一定会有消息。” 他的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更加深邃,比刚见面时多了几分真诚。 阳光明站在饭店门口,看着两位村干部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街道尽头,自行车渐行渐远,最终被风声吞没。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白色的哈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丝清冽,也让他因为酒精而有些发胀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事情的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而且看起来效果不错。 礼物送出去了,人脉暗示了,对方的疑虑和愤慨也成功转移了目标。 剩下的,就是等待和应对可能的变数。 他并没有完全放松,因为他清楚基层的复杂性,有时一个小小的意外就可能让局面反转。 他没有立刻回医院,而是拐进饭店旁边一条更黑、更窄的无人小巷。 寒风在巷子里穿梭,发出呜呜的声响,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屑。 他左右看看,确认前后无人,连只野猫都没有,这才意念一动,手中便多了一个油纸包。 里面是一个酱好的大猪肘子,浓郁的肉香顿时弥漫开来,与清冷的空气形成对比。 接着他又拿出一块用油纸包好的酱牛肉,掂量着约有二斤重,沉甸甸的。 他将两样肉食放进随身带来的那个空了的网兜里,拎在手上。 把东西准备好,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跺了跺脚,转身朝医院走去。网兜里的肉香一路飘散,引得他自己又有些饿了。 推开病房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体味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 阳香梅正就着头顶那盏昏黄的灯泡,忙碌的收拾屋子。 阳光耀闭着眼,眉头微微皱着,似乎睡着了,但又睡得不安稳。 听到门响,两人同时扭头,向阳光明这边投来急切询问的目光。 阳香梅手里还拿着湿毛巾,阳光耀则挣扎着想坐起来,脸上满是焦虑和期待,都顾不上看他手里拎着的东西。 “小弟,回来了?谈得怎么样?”阳光耀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明显的急切。 阳香梅也紧张地望过来,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毛巾:“顺利吗?他们怎么说?” 阳光明把散发着诱人肉香的网兜放在床头柜上,油纸包里透出的酱色和浓郁的香气立刻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阳香梅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阳光耀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瞟了过去,喉结滚动了一下。 “边吃边说。”阳光明笑了笑,先打开包着猪肘子的油纸,肥瘦相间、酱红油亮、皮糯肉烂的肘子肉完全露了出来,香气更加浓郁霸道,几乎充满了整个病房,“谈得还行。比想象的要复杂点,但总体还算顺利。” 他语气平静,试图先安抚住他们的情绪。 他撕下一条肘子肉,递给阳光耀,又撕下一块给阳香梅。“天气冷,已经凉透了,凑合着尝尝味道。” 两人接过,各自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大口,久违的肉香让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近乎满足的表情,暂时压过了心头的焦虑。 阳光耀吃得有些急,差点噎着,阳香梅连忙给他倒了杯水。 “怎么复杂了?”阳光耀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追问,眼神里还是充满了不安,肉香似乎也无法完全驱散他心中的忧惧。 因为有二姐在场,阳光明省略了目击证人的细节,重点提到李栋梁图谋写检举信,自己如何点明这件事、两名村干部如何反应的过程,用比较委婉的方式说了出来。 重点强调了孙德贵和王元军态度的转变,以及最后的承诺。 阳香梅一听就气了,放下手里的肉,忿忿地道:“这个李栋梁!太坏了!太阴险了!自己争不过,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还想诬告二哥!就该让支书和队长好好治治他!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阳光耀的担心却更实际些,他皱紧眉头,手里的肉似乎也没那么香了: “李栋梁……他毕竟是本地人,家里虽说就是普通工人,但……支书和队长会不会最后还是偏袒他? 而且,万一……万一他狗急跳墙,真把我……真把那些事捅出去怎么办?” 他声音压低,眼神闪烁地看了阳香梅一眼,显然指的是送礼的事。 阳光明拿起毛巾擦擦手,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二哥,你这担心是多余的。” 他拉过方凳坐下,分析道: “第一,他现在是自身难保。 检举信这件事,只要坐实,或者哪怕只是有重大嫌疑,两位村干部就不可能轻饶他。 这已经不是偏袒谁的问题了,这是挑战他们的权威,甚至威胁到他们自身。 相比之下,你那点事,就算被他说出来,在‘诬告’这个大帽子下,也没人会信,反而更显得他卑鄙无耻,打击报复。” “第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门口,声音更稳,“就算他豁出去乱咬,两位领导为了撇清自己,证明自身清白,也只会更坚决地认定他是在诬陷报复。 甚至会主动帮你证明清白,把你的那些行为解释成正常的人情往来。 所以,他不敢提,提了只会死得更快,更惨。” 阳光耀仔细琢磨着弟弟的话,觉得很有道理,紧绷的神情稍稍放松了些,但眼底深处仍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那是长期在底层挣扎形成的不安全感。 “可是……万一他家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硬关系呢?或者他爹妈豁出去闹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阳光明言简意赅,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现在主动权不在他手里了。 孙支书是个明白人,王队长是个火爆性子,但他们都更看重自己的位置和名声。 等着看吧,快的话明天,最晚后天,应该就有消息了。” 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冰冷的白开水压下喉间的油腻。 话说到这个份上,阳光耀也知道再问不出更多,只能点点头,心里的忐忑和忧虑却并未完全消除,只是被强压下去。 肉香的诱惑终究更大。一个硕大的猪肘子被兄妹三人分吃干净,那块酱牛肉则留着明天早上吃。 阳香梅麻利地收拾好骨头和油纸,病房里重新弥漫起淡淡的肉香和一种暂时的安宁。 另外三张病床依旧空着,并没有新的病人安排进来。 阳香梅从墙角的柜子里拿出自己带来的备用被褥——一套洗得发白但干净的被褥,给阳光明在靠门的那张空床上铺好。 “小弟,你今天就凑合在这儿睡一宿吧,出去住旅馆又得钱,还不方便。”她说着,把枕头拍松。 “挺好,省得跑来跑去了。” 阳光明点点头。他确实也累了,连续的旅途奔波和晚上的精神博弈,消耗巨大,太阳穴隐隐作痛。 医院的环境虽然简陋,但总算是个能躺下的地方。对于坐了一路长途硬座的阳光明来说,只要能舒舒服服的躺下睡一觉,就已经是莫大的享受了。 熄了灯,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进来一点微光,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窗格影子。 病房里陷入黑暗,只剩下三道轻微的呼吸声。 兄妹三人各自躺着,却都没什么睡意。 阳光耀是因为腿伤疼痛和心事重重,翻来覆去,石膏腿移动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阳香梅则是因为弟弟来了,心里有了主心骨,稍稍安心,却又担心事情最终结果,思绪纷乱,听着二哥的动静,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 阳光明闭着眼,在脑子里反复推演着明天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以及相应的对策。 孙德贵的深沉和老练,王元军的火爆和直接,李栋梁的困兽之斗和可能的口不择言,王伟可能的摇摆和怯懦……每一个变量都需要考虑到。 他还想着那封可能存在的检举信,会不会真的被找到?如果找不到,王伟那里能成为突破口吗? 各种念头在脑海中盘旋,尽管他已经非常疲倦和困乏,却也难以快速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耀因为疲惫和伤痛,呼吸渐渐变得沉重而均匀,陷入了睡眠。 阳香梅的呼吸变重,也进入了梦乡。 阳光明的精神慢慢放松下来,旅途的疲惫和酒精的后劲终于战胜了纷乱的思绪,将他拖入了沉沉的睡眠。 病房里,只剩下三道深浅不一的呼吸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走廊尽头传来值班护士轻微的脚步声和水房滴答的水声,更衬得夜晚漫长而寂静,仿佛所有的纷争和算计,都暂时被冻结在了这北国的寒夜之中。 (本章完) 第186章 185搜查结果再次商谈做事留一线一身 第186章 185.搜查结果.再次商谈.做事留一线.一身冷汗 阳光明在病房里度过了一个极其漫长,且不安稳的夜晚。 医院的硬板床冰冷而硌人,睡得很不舒服。 天刚蒙蒙亮,走廊里便准时传来了各种标志着新一天开始的声响——值班护士换班时轻快的脚步声、水房里逐渐热闹起来的洗漱声、搪瓷缸子的碰撞声、还有病人轻微的咳嗽声。 这些声音如同起床号,瞬间将阳光明从并不踏实的睡眠中唤醒。 他缓缓睁开眼睛,感觉大脑像是被塞了一团,微微有些发胀。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尽量不发出声响,以免惊扰到旁边还在睡熟的二哥。二姐香梅的床铺已经空了,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他动作迅速地穿上那件半新的中山装外套,用房间里的冷水简单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面部皮肤,带来一阵短暂的紧绷感,瞬间驱散了残存的那点睡意和混沌。 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二姐香梅走了进来。她左手里拿着一个铝制饭盒,里面是从医院食堂买的几个还冒着微弱热气的二合面馒头,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个深绿色的铁皮暖水瓶。 “小弟,醒了?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昨晚肯定没睡踏实。” 阳香梅看到他已经穿戴整齐,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经过昨晚阳光明那番有理有据的分析,她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虽然担忧未消,但至少不像前几天那样完全六神无主了。 “还行,眯了一会儿。”阳光明接过还带点温乎气的馒头,啃了一口。 北方的玉米面馒头口感粗糙扎实,微微发硬,带着一股独特的粮食香气,就着热水倒也能压下腹中的饥饿感。 俩人正说着,病房门被再次推开,一位五十多岁、表情严肃、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带着两个看起来颇为年轻的医生走了进来。 应该是医生来查房了。 阳香梅立刻站起身,恭敬地打招呼:“霍主任,麻烦您了,这么早就来查房。” 阳光耀也被动静惊醒,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子。 霍主任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径直走到阳光耀床前,目光落在他被吊起的腿上:“阳光耀,今天感觉怎么样?腿还疼得厉害吗?有没有觉得发麻或者发胀?” “好……好多了,霍主任。”阳光耀小心翼翼地回答,声音还带着睡意和虚弱,“就是吊着时间长了,好像有一种血脉不通的感觉,有点胀疼,针扎似的,但比昨天那股子锐疼好多了。” 霍主任俯下身,伸出带着凉意的手指,仔细检查了一下石膏包裹的情况,又轻轻按压了露在外面的脚趾,观察了一下颜色和温度,询问了一些关于脚趾能否活动、感觉是否迟钝的问题。 两个实习医生在一旁专注地看着,不时在小本子上记录着。 然后他直起身,用带着当地口音的普通话,对身后的两个实习医生说道: “小腿胫骨骨裂,闭合性的,目前来看对位尚可,没有发现明显的移位迹象。 治疗的关键在于绝对卧床制动,千万不能负重,哪怕一点点都不行,要预防发生二次损伤甚至是移位。 要注意定期换药,密切观察肿胀消退情况和远端血运。” 说完,他转向阳光明和阳香梅,语气严肃:“家属要特别特别注意这一点,千万不能让他这条腿吃力或者不小心碰到、撞到。 营养也一定要跟上,骨头愈合是个慢功夫,既需要时间,也需要足够的营养支撑。” 阳光明趁机上前一步,态度谦逊而诚恳地问道:“霍主任,您好。我是他弟弟阳光明,刚从魔都赶过来。 我想再向您详细了解一下,我二哥这个伤,后续的治疗和恢复过程,具体都需要注意些什么细节? 像他这种情况,大概需要多久才能下地?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霍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在阳光明沉稳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见他语气真诚,问得也在点子上,便难得地多解释了几句: “骨裂的愈合,核心就是一个‘静’字。老话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只要严格遵守医嘱,保证卧床,不发生感染或者意外移位,那么恢复正常的行走功能,问题还是不大的。”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些,像是在强调重点:“但是,以后嘛,阴雨天、或者劳累过后,这条伤腿很可能会比另一条腿更容易出现酸胀、无力甚至疼痛的情况。 重体力活,尤其是需要腿部发力的活计,肯定是要受影响的,需要格外的注意,要尽量甚至完全避免。 你们做家属的,这段时间一定要监督好,不能因为他感觉好点了就心软让他过早下地,那是害他。” “明白了,谢谢霍主任,您的话我们一定牢记在心,绝对严格按照您说的做。”阳光明郑重地点头道谢,心里对二哥的伤势情况和后续护理有了更清晰、也更实际的认知。 送走霍主任一行,病房里暂时恢复了安静。阳光明对阳香梅交代道: “二姐,你就在这儿安心照顾好二哥,盯着他吃药、吃饭,千万别让他乱动。 我出去一趟,到对面招待所开个房间安顿下来,老这么挤在病房里也不是办法,你晚上休息不好,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也不方便。” “哎,好。你去吧,这儿有我呢,你放心。”阳香梅连忙应承下来。 阳光明拎起自己那个依旧沉甸甸的旅行包,再次走出医院大门。 初冬的上午,太阳虽然已经升高,但光线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过滤过,显得稀薄而无力,勉强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气温依旧很低,呵出的气息瞬间凝结成白色的雾气。 他站在医院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左右看了看街景,马路对面不远处就有一家挂着白底黑字“工农兵招待所”牌子的二层砖砌小楼,门脸不大,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他迈步穿过并不宽阔的街道,推开招待所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烟草和廉价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门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接待厅,光线昏暗,摆着一张深色的木桌,后面坐着一个围着毛线围巾、正低头打着毛线的中年妇女。 听到门响,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北风吹得有些粗糙泛红的脸庞。 “同志,您好。请问还有空房间吗?”阳光明走上前问道。 妇女放下手里的毛线活,打量了他一下:“有。介绍信有吗?几个人住?”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平淡。 阳光明从内衣口袋掏出厂里开好的介绍信递过去:“就我一个人,麻烦您,最好能有个安静点的单间。” 妇女接过介绍信,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公章和内容,又抬眼看了看阳光明整洁的衣着和沉稳的气质,态度稍微缓和了些: “单间有,一天六毛钱,铺盖都是新换洗的,很干净。公共厕所和水房在走廊两头,热水每天早晚供应两次。” “行,就要单间。先住三天,可能还需要延长。”阳光明掏出钱递过去。 妇女接过钱,拉开抽屉找零,然后拿出一把老旧的大钥匙,上面系着一个写着房号的小木牌:“二零六房间,上楼右拐最里面那间。动静小点啊。” “谢谢同志。”阳光明接过钥匙和找零,拎着包走上楼梯。 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很小,大概只有八九个平方,只放得下一张狭窄的单人木板床、一张漆面剥落的小四方桌和一把看起来不太稳当的木椅子。 墙壁斑驳,下半部分刷着绿漆,一扇单薄的木窗对着后面的院子,窗玻璃擦的很亮,缝隙处用白色的纸条细细贴着,但依旧有冷风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被褥看起来确实还算干净,摸上去有些冷硬感,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并不难闻的樟脑丸味道。 住宿条件确实很简陋,但比起医院病房的嘈杂、不便和那股弥漫不散的消毒水与病体混合的气味,这里至少是一个能让他安静思考、暂时放松、以及处理一些私事的独立空间。 他将旅行包放在床上,打开检查了一下。 重要的东西,如大部分现金、全国粮票、介绍信、赵国栋给的那张纸条等,早已被他妥善地收进了那个绝对安全的冰箱空间里。 外面只留下几件换洗衣物、洗漱用品、一点零钱和小额粮票,以及那包用来掩人耳目的大白兔奶和几样常用的零散物品。 看看手表,时间刚过上午十点。 放下行李,略微休息了一会,不方便耽搁太长时间,他锁好房门,快步返回医院。 他需要在医院里等待孙德贵和王元军的消息,这才是当前的重中之重。 中午十二点刚过,医院走廊里开始弥漫起饭菜的混合气味时,病房门外果然传来了那两道已经有些熟悉的东北口音的说话声,由远及近。 门被推开,孙德贵和王元军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王元军手里还拎着那三个摞在一起的、已经洗刷干净的铝制饭盒。 “孙支书,王队长,你们过来了。”阳光明立刻从凳子上站起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迎了上去。 床上的阳光耀也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脸上写满了急切和期盼,被阳光明用眼神及时制止了。 “躺着别动,好好养着是关键。”孙德贵摆摆手,示意阳光耀不必客气,他走到床前,仔细看了看阳光耀的气色,“嗯,看着脸色比昨天透亮点儿了,也有点血色了。这就对了,啥也别多想,心放宽了,伤才好得快。” 王元军把三个饭盒“哐当”一声放在床头柜上,声音依旧洪亮:“饭盒拿回来了啊,洗刷干净了。” 他的目光落在阳光明的身上,眼神里带着一种与昨天截然不同的更加熟络,甚至掺杂着几分急切,以及看“自己人”般的亲近神色,“光明同志,等半天了吧?” 阳光明立刻心领神会,知道事情必有进展。 他非常自然地说道:“还劳烦二位领导专门拿上这几个饭盒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这也正好到饭点了,二位领导要是不嫌弃,咱们去饭店边吃边聊?我看您二位风尘仆仆的,肯定还没顾上吃午饭吧?” 孙德贵和王元军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都透露着喜色。 “行,那就边吃边说,正好有点情况跟你通个气。”孙德贵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事务性的沉稳。 “那咱还去昨天那家?清静点,说话方便。”阳光明建议道。 “成,就那儿吧。”王元军接口道,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三人出了医院,穿过清冷的街道,来到那家熟悉的国营饭店。 正值午饭的高峰时段,大厅里比昨晚更加喧闹,人声鼎沸,几乎座无虚席。 柜台后面,还是那位姓王的中年男人,正忙得不可开交,一边收着钱票,一边拨拉着算盘珠子,额头甚至冒出了细汗。 见到阳光明进来,他眼睛顿时一亮,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而熟络的笑容,远远就打招呼:“哎呦!阳同志,您来了!今天想吃点啥?”那态度明显比对其他顾客要殷勤得多。 阳光明笑着走过去,很自然地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大白兔奶,大约有七八颗,动作流畅地放在柜台上:“王师傅,正忙着呢?几颗奶,给家里孩子甜甜嘴,别嫌弃。” 王师傅脸上的笑容瞬间更加灿烂真切了,嘴里说着:“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您太客气了阳同志!”。 他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慢,迅速而自然地将那捧稀罕的奶扫进柜台下面自己的抽屉里,“您今天来是……?” “今天还有清静点的雅间吗?还是想和两位朋友谈点事情。”阳光明问道。 “有有有!您来得巧,昨天那间刚好空着呢!今天没领导来,您几位直接进去就行!我这就让人给您几位沏茶!”王师傅热情地指引着,仿佛阳光明是什么重要的贵宾。 阳光明把手里的三个空饭盒晃了晃:“王师傅,还得再麻烦您个事,这饭盒……我还想再借两天,您看行不?保证用完给您刷得干干净净送回来。” “没问题!阳同志您太见外了!尽管用!啥时候不用了再拿回来就行!这算个啥事!”王师傅把胸脯拍得砰砰响,满口答应,显得极为豪爽。 阳光明把饭盒递还给他,接着说道:“再麻烦您个事,我想打包三个硬菜带走,给家里人添个菜,补补身体。 红烧肉今天有吗?或者其他的看家菜、下饭菜都行,您看着给安排,分量务必给足一点。”说着,他就要掏钱。 王元军在旁边看着,觉得这让阳光明破费太多,有些过意不去,连忙出声阻拦:“光明同志,你看你这……太破费了,不用这么讲究,随便打点菜就行,有点油水就成……” 阳光明笑着打断他,语气坚持却让人感到舒服:“王队长,您别跟我客气,这都是应该的,咱们自己下饭店,也得想着家里人不是,这钱该。” 他坚持点了一个油汪汪的红烧肉、一个喷香的小炒肉和一个扎实的猪肉炖粉条。 王师傅迅速记下,保证道:“您放心!一会儿就让大师傅先给您做,做好了立马给您装盒,保准热热乎乎、满满登登的!” 让两位村干部带回家的硬菜有了着落,阳光明又为眼前的午饭点了四个菜:一条红烧鱼、一份猪肉炖粉条、一碟油汪汪的炒鸡蛋、一个清炖白菜豆腐,外加一瓶本地产的烧刀子白酒。 点好酒菜,阳光明这才和孙、王二人熟门熟路地走进了那间安静的雅间。 雅间还是老样子,安静而私密,与外面的喧闹隔绝开来。圆桌已经擦过,看上去似乎比昨天还要干净一些。 阳光明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小罐用精致小铁盒装着的茶叶,动作熟练地泡上。 热水冲入茶壶,一股醇厚的茶香弥漫开来。 不等阳光明主动开口询问,王元军显然已经按捺不住,他身体大幅度地前倾,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尚未消散的怒气,率先开口道:“阳同志!你昨天提的那个事,真让你说着了!” 阳光明心中猛地一动。 这是成了! 他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关注,配合着向前倾了倾身体:“哦?王队长,您说的是……哪件事?”他故意稍作迟疑,引导对方自己说出来。 “就是李栋梁那个王八犊子写黑材料、准备诬告的事!” 王元军啐了一口,仿佛提到这个名字都脏了他的嘴,脸上满是鄙夷和愤慨,“今天一早,等他们都上工之后,我就带着民兵队长和知青点的管理知青,直接堵到他们宿舍,当着大家的面,搜了他的铺盖卷!” 他描述着早上的情景,语气激动,带着一种执行家法般的痛快。 知青宿舍本就简陋,个人物品少得可怜,根本没什么隐秘角落可言。 “没翻两下。”王元军继续说着,眼睛瞪得溜圆,“就在他枕头底下的一本旧的《红旗》杂志里头,翻出来一封已经用糨糊封好口的信!信封上收信人写的就是‘县知青办公室’!” 阳光明专注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 “当时那个知青点管理人,还想拦着,跟我讲什么不能随便拆看私人信件,要讲政策!” 王元军冷哼一声,脸上满是对这种“迂腐”说辞的不屑,“我管他那个蛋!对这种背后捅刀子、心术不正的阴损小人,还讲他娘的什么规矩!老子当时就给他撕开了!” 他边说边做了一个撕扯的动作,显得霸道而解气。 他撕开信封,抽出里面写满了字的信纸,当场就看了起来。 信上的内容,果然正如阳光明昨天所推测和引导的那样,主要集中在检举阳光耀生活腐化、追求个人享受、思想落后,具体罪状就是经常偷跑去镇上下馆子改善伙食、购买烟酒茶等“奢侈品”,更重要的是,其最终目的是企图用小恩小惠腐蚀拉拢大队干部,以达到不正当竞争那个民办教师名额的目的。 而且,信里措辞相当尖锐,确实明确提到了孙支书和王队长“收受其好处”、“对其明显偏袒照顾”、“其中是否存在权钱交易值得深究”等极其敏感的字眼! “妈的!写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这黑状要是真让他寄出去了,就算最后查清了是诬告,这盆脏水泼到身上,臭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跳到松江也特么的洗不清!” 王元军越说越气,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哐哐作响,“这不是存心往我和孙支书身上泼脏水,要搞臭我们吗?其心可诛!坏到流脓了!” 孙德贵虽然不像王元军那样情绪外露、拍桌子瞪眼,但脸色也始终十分阴沉,手指间夹着烟卷,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桌面,锐利的眼神颇有些吓人。 显然,信里那些指向村干部的话,真正触到了孙德贵的逆鳞。 孙德贵缓缓吸了口烟,吐出烟雾,这才接口道,声音不高却带着分量:“那封信,原件现在在我们手里。这是他污蔑的铁证!”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阳光明,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沉稳,“人证,现在,也有了。” 阳光明适时地投去询问的目光。 孙德贵继续说道:“元军那个本家侄子,就是昨天跟你提到的那个当时在对面山坡捡柴火的人,他叫王老五。 我们已经找他严肃地谈过话了。 他现在已经明确表态,愿意作证。 虽然当时离得确实有点远,看不太清脸上的具体表情,但他确实看到了李栋梁和阳光耀两人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 当时,俩人推推搡搡的,并且他肯定地看到,是李栋梁猛地推了阳光耀胸口一把,然后阳光耀才失去平衡摔下山坡的。” 这个证词,与昨天王元军转述的“离得远,看不真切,不敢百分百肯定”已然有了天壤之别,变得清晰、肯定,直接指向了李栋梁的伤害行为。 阳光明心中了然,这自然是孙德贵和王元军私下里“工作”的结果。 毕竟是一个村子的村民,工作并不难做,村干部恩威并施之下,让这个原本含糊的证人做出了对他们最有利的证言。 有了这封意图诬告、内容恶毒的信作为引子,在村民和知青当中,完全可以作为引导舆论之用。 这封信的存在可以让村民知道,但村干部肯定不会上交。 再加上这个变得清晰肯定的“目击证人”证言,李栋梁的处境已经如同瓮中之鳖,极其不利,几乎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 “现在李栋梁人呢?他承认了吗?”阳光明问道,这是他关心的下一个环节。 “由不得他不承认!” 王元军语气狠厉,带着一种处理家丑般的果决,“搜出信来,把他叫回来当面质问的时候,他脸都吓白了,还想抢回去,被民兵排长当场就扭住了胳膊! 现在人捆着呢,关在大队部旁边那间放农具的空仓库里了,我已经派了人严密看管! 这种害群之马,破坏知青团结、诬陷同志、还敢往干部身上泼脏水,绝不能轻饶!必须得严肃处理!以儆效尤!” 这时,雅间的门被推开,服务员开始上菜,红烧鱼、猪肉炖粉条、炒鸡蛋等硬菜陆续端上来,浓郁的香味顿时充满了小小的房间。 阳光明站起身,拿起那瓶烧刀子白酒,熟练地拧开瓶盖,给孙德贵和王元军面前的酒杯斟得满满的,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语气真诚: “孙支书,王队长,真是太感谢二位了!要不是二位领导火眼金睛、明察秋毫、雷厉风行,果断出手主持公道,我二哥这回不仅摔断了腿,还得蒙受这天大的不白之冤! 甚至还可能连累二位的清誉!这杯酒,我敬二位!感谢的话都在酒里了!” “哎,言重了,光明同志,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不能让好人吃亏,更不能让这种歪风邪气在靠山屯抬头!”孙德贵端起酒杯,语气沉稳。 “对!干了!”王元军更是痛快,举起杯一碰,仰头就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带来一股灼热的暖流,也让气氛更加热络了几分。 吃了几口菜,垫了垫肚子,孙德贵放下筷子,用毛巾擦了擦嘴角,语气变得正式和郑重起来: “阳同志,现在情况已经基本清楚了。 李栋梁写诬告信,事实确凿,证据就在这儿;又涉嫌故意伤害同志,虽然证人距离稍远,但证言清晰。 两件事加起来,性质非常恶劣。 我和元军过来之前,也简单商量了一下,初步有个处理的想法,想听听你的意见,毕竟你是苦主家属。” “孙支书您太客气了,您请说,我听着。”阳光明立刻放下筷子,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 “首先。”孙德贵伸出食指,“阳光耀同志的医药费、后续的营养费、误工补贴,这些所有因为这次受伤产生的费,必须由李栋梁全部承担。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天经地义。” 阳光明点点头:“这是应该的,合理合法。” “其次。”孙德贵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显得更加推心置腹,“也是更关键的一点,关于如何处理李栋梁这个人。我们的想法是,最好不要报案。” 他说完,仔细地观察着阳光明的表情,似乎想从中捕捉到一丝不情愿或者异议。 他看到阳光明神情平静,这才继续解释道:“光明同志,你也知道,一旦报了案,公安介入,这事性质就变了,就闹大了。 公安局一来人,调查、取证、问话,一套流程走下来,动静小不了。 就算最后能给他定个罪,判上几年,这个过程拖得时间会很长,影响也更坏。 对咱们靠山屯的整体声誉不好,年底公社评先进大队、评模范知青点,肯定都得受影响。 为了这么个坏种,拖累整个大队,不值当。” 王元军嘴里嚼着猪肉炖粉条,语气更加直白,也补充道: “而且,李栋梁他爹妈虽然是县里普通工人,没啥大能耐,但真要把他们儿子送进去吃牢饭,这老两口肯定得豁出去跑来闹,哭天抢地,撒泼打滚。 像这样的县城做地户,不知道他家里还有什么拐弯抹角的亲戚在哪个部门,万一到时候有人出来说情、施压,也是个麻烦事。 癞蛤蟆跳脚背上——不咬人它恶心人! 不如咱们内部处理,干净利索,还能掌握主动,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一样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阳光明的心中,早已明了他们的这些顾虑。 村干部最怕的就是事情闹大,超出控制,影响村里的稳定和他们的政绩考核。 内部处理,既能狠狠地惩罚李栋梁,达到目的,又能将事件的影响牢牢控制在靠山屯内部,最大限度地维护住集体的面子、他们的权威,以及可能存在的“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 他对此早有预料,并且也乐见其成。 毕竟,真的报公安深入调查下去,对身上并不干净的二哥来说,也绝非好事,很可能引火烧身。 于是,他脸上立刻露出深以为然、无比赞同的表情,甚至带着点替对方考虑的神色: “孙支书,王队长,你们考虑得太周到了!真的,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说实话,我接到电话赶过来,心里又急又气,但也从来没想过要去报案。 咱们靠山屯的集体荣誉和名声要紧,二位领导辛辛苦苦维持的大好局面和威信更要紧! 为了我二哥这点事,要是闹得满城风雨,给咱们屯子抹黑,给二位领导添一大堆不必要的麻烦,那绝对不行! 那我成什么人了?那也太不懂事了!”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漂亮,完全站在了对方的立场上,显得通情达理,顾全大局。 孙德贵和王元军闻言,脸上都露出了十分满意和放松的神色,显然阳光明的反应正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 “阳同志不愧是魔都大厂来的干部,觉悟高,明事理,顾大局!和你打交道,痛快!”孙德贵赞许地点点头,拿起酒杯又示意了一下。 “那……二位领导打算具体怎么内部处理他?”阳光明适时的追问,将话题引向执行层面。 “上报!直接上报公社知青办!”王元军说得斩钉截铁! 他摊开巴掌,砸了一下桌子,继续说道: “把王老五的证人证言整理好,一起报上去! 就反映李栋梁此人道德品质极端败坏,故意伤害知青同伴,严重破坏知青队伍团结,影响极其恶劣! 建议知青办对此种害群之马进行严肃处理,最好能把他调走,调到最偏远、最艰苦的农场去劳动,好好反省他的思想问题!” 孙德贵吸着烟,语气里带着一种掌控感,补充道:“只要知青办下了调令,他不想走也得走。 走了之后,眼不见心不烦。他要是识相,知道自己理亏,又有这么大的把柄攥在咱们手里,应该也不敢再闹什么幺蛾子。 要是不识相,还敢胡说八道或者家里人来闹……” 他冷笑一声,没再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寒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在他们的一亩三分地上,有的是办法让一个失了势又背着处分的人闭嘴。 阳光明点点头:“这个办法好。既从根本上处理了人,消除了隐患,又避免了后续的很多麻烦。我完全同意,没有任何意见。” 他态度鲜明的表达了自己的支持态度。 随即,他沉吟了一下,仿佛有些为难地再次开口:“就是……关于刚才您提到的医药费的事情。 我二哥这伤,医生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得在床上躺三四个月,后续吃药、定期复查、买点营养品,这费细水长流,加起来恐怕不是个小数目。 我刚才听王队长意思,李栋梁家里条件也一般,就是普通工人家庭,让他一下子全拿出来,恐怕……确实挺困难,逼急了会不会……” 他适时地停住,留给对方接话和表现的空间。 他并不真指望能拿到多少赔偿,索赔的资金太多,说不定又会出什么变。 索要多少钱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李栋梁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受到点实质性的经济惩罚。 并且让孙王二人觉得他们已经“处理”了赔偿问题,这件事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孙德贵和王元军对视一眼,这个问题他们显然也商量过。 王元军带着一种处理内部事务的熟稔,开口道:“没事!他年底分工分钱!这小子今年挣的工分不少,估摸着能有个三四十块钱。 到时候,大队部开会做个决议,把他今年挣的工分钱,全都扣下来!一分不留!赔给光耀同志当医药费和营养费! 虽然可能不太够,但也算让他出了大血,狠狠剥他一层皮!看他还敢不敢作妖!” 阳光明要的就是这个态度和结果。 他立刻表示:“我看行!就按王队长说的办。能赔多少是多少,主要是通过这个形式,让他受到惩罚,长长记性。 绝不能因为赔偿数额多少的事情,再节外生枝,影响了大局,一切还是要以稳定团结为重。” 他的通情达理和“顾全大局”,再次赢得了孙德贵和王元军的好感。 “阳同志,你放心,这事我们一定给你办得妥妥的!板上钉钉!” 王元军拍着胸脯保证,酒气上涌,脸色泛红,“等年底分了红,算清楚账,会由大队部直接把这笔钱划拨给阳光耀同志。” “那就真是太感谢了!让二位领导费心了!”阳光明再次举起酒杯,表情恳切,“一切都在酒里了!我代表我二哥,谢谢二位领导为我们主持公道!感激不尽!” 三人又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事情谈妥,心下安定,孙德贵和王元军的食欲也真正上来了,开始专心对付桌上的硬菜。 阳光明陪着他们吃菜喝酒,不再多谈正事,而是适时地说些南北方不同的风土人情、厂里的趣闻轶事,气氛显得更加融洽和轻松。 因为下午还要回去处理关押着的李栋梁以及整理材料上报知青办等一摊子事,一瓶烧刀子喝完,也就没再要第二瓶。 吃完饭,阳光明起身结账。 他把打包好的三个硬菜递给王元军:“王队长,这三个菜,您和孙支书带回去,给家里老人孩子尝尝,也算我一点心意。” 王元军嘴上说着“这哪好意思,又吃又拿的”,但脸上却笑开了,推辞了一下,也就笑着接了过去,心里觉得阳光明这人实在太会办事、太够意思。 阳光明送出饭店门口,站在冷风里,看着孙德贵和王元军骑上自行车,车把上晃悠着那三个饭盒。 看着二人渐渐远去的身影,阳光明站在原地点燃了一支烟,慢慢地吸了一口,然后彻底地将胸中的浊气吁了出来,仿佛连日的紧张和筹谋也都随着这口烟缓缓吐出。 事情的发展,基本完全按照他预设的剧本在推进,甚至比预想的还要顺利一些。 那封检举信的存在,是其中最关键、最意想不到的转折点,直接击中了李栋梁的要害,也彻底打消了孙、王二人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摇摆。 他扔下烟头,用脚碾灭,转身先回了招待所那间小屋。 他需要稍微休息片刻,让高速运转的大脑放松一下,也整理一下后续的思绪。 休息了大约有一个小时,他才步履平稳地返回医院病房。 推开病房门,只有阳光耀一个人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门口,眼神里充满了焦虑和期盼,阳香梅不知道去哪了。 “小弟!怎么样?他们来了怎么说?”阳光耀一见他进来,立刻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声音嘶哑而急切地追问,甚至带上了明显的颤音。 阳光明反手关上门,走到床前,拉过那张方凳坐下,脸色平静无波地看着他。 “二哥,事情基本解决了。李栋梁,他完了。”阳光明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 阳光耀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收缩,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怎么解决的?他们真的信了?他们怎么说的?要怎么处理李栋梁?”一连串的问题像是子弹一样射出来。 阳光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扫视了一下病房,问道:“二姐呢?” “她去水房洗衣服了……就刚才去的!你快说啊!急死我了!”阳光耀急不可耐,恨不得爬起来抓住弟弟的胳膊摇晃。 阳光明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压低,将刚才饭局上的谈话内容,除了证人王老五具体如何改口的细节略过之外,其余包括搜出检举信、信的内容涉及村干部、村里决定上报知青办严肃处理、建议调离等,都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当听到确实搜出了那封要命的检举信,并且信里内容真的直接牵扯到了支书和队长时,阳光耀脸上露出极度后怕和巨大庆幸交织的复杂表情。 而当阳光耀听到当时现场竟然还有目击证人,目击证人就是村里的王老五时,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出了一身的冷汗,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声音发颤: “真……真有目击证人?他……他当时真的看清了?看清楚了是我……是我自己……” 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不敢说出来。 这是他内心深处最恐惧、最害怕被戳破的事情。 阳光明看着他瞬间失血的脸和惊惧的眼神,心中叹了口气,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带着一丝告诫的意味: “二哥,现在知道后怕了?早干什么去了?幸亏那个所谓的‘目击证人’是王队长的本家侄子,能被他们说服、掌控,改了证词。 这要是换个一根筋的、认死理的,或者平时和李栋梁关系不错的人恰好看到,你这点小把戏,你这苦肉计,不仅白费功夫,腿白摔了,还得当场被戳穿,再加上一个诬告陷害同志的罪名! 这样的话,后果有多严重,你真的想过吗?” 阳光耀的冷汗顺着鬓角流了下来,双手死死地抓着身上的被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机械地点着头,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后怕。 他现在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当初那个“绝妙主意”背后,隐藏着多么巨大的风险,简直就是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 “吃一堑,长一智。经过这次教训,以后做人做事,一定要脚踏实地地走正道,走阳关大道! 别总想着耍小聪明、走捷径、动歪心思! 这么做,看似省力,实则后患无穷!” 阳光明趁机狠狠地敲打他,语气沉重,“这次算你运气好,老天爷都帮你,李栋梁偏偏留下了这么大、这么要命的一个把柄。下次,你未必就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我……我知道了……我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阳光耀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颤抖,显然是彻底被吓破了胆。 看他这副魂不守舍、后怕不已的样子,阳光明知道教训已经足够深刻,便不再多说重话。 他语气稍缓,转而将村里决定不报案、而是上报知青办调走李栋梁、以及用他的工分钱抵扣医药费的处理决定,更加详细地告诉了他。 阳光耀听到自己不仅安然无恙,洗清了嫌疑,还能得到一笔虽然不多但意义重大的赔偿,特别开心。 而最大的对头李栋梁则要被上报严惩、调去最艰苦的地方改造,前途尽毁。 阳光耀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慢慢地从极度的恐惧和后悔中缓过神来。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大气,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彻底瘫软在病床上,仿佛刚打了一场极其艰苦的仗,虚脱了一般,内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这就好……这就好……总算……总算过去了……”他喃喃自语,失神的眼睛望着天板,脸上终于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笼罩了他。 这时,阳香梅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回来了,胳膊上还沾着水渍。 一进门,她就感受到病房里的气氛不一样了,再看到二哥那如释重负、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表情,以及小弟平静却带着一丝轻松的神色,她立刻猜到事情肯定有了理想的结果。 “小弟,谈好了?支书和队长怎么说?”她放下盆,也顾不上拧干手上的水,就急切地走到阳光明面前问道。 阳光明点点头,用比较简略和概括的方式,省略了证人改口、检举信具体内容等敏感细节,只重点说了经过调查,已经证实李栋梁确实有问题,村里决定对他进行严肃处理,并且会责令他用工分钱赔偿二哥的医药费。 阳香梅听完,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双手合十,激动得眼圈瞬间又红了,连连对着窗户方向念叨: “老天爷开眼!菩萨保佑!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那个坏心肝的终于遭报应了!看他还敢不敢再害人!” 她积压了多日的委屈、愤怒、担忧和无助,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为了喜悦的泪水。 虽然这喜悦背后有着复杂的真相,但她并不知道。 此刻的结果对她而言,就是正义得以伸张。 “这下好了,二哥你就能彻底安心养伤了!再也不用担心会有人来找茬了!”她走到床前,对着阳光耀说道,语气轻快了许多。 阳光耀点点头,脸上也露出了自从受伤以来,第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虽然还带着些许虚弱和苍白。 看着二哥二姐脸上那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和轻松,阳光明一直紧绷的心弦也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感到一丝踏实和欣慰。 这场因一个工作岗位争夺而引发的、充满算计和风险的突如其来的风波,至此,总算看到了彻底平息的曙光。 后续的事情就相对简单了:等待知青办的调令,以及年底计工分钱。 只要不再横生枝节,这件事就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 阳光明再次叮嘱道:“事情虽然基本上定了性,但在调令下来之前,咱们还是尽量低调。 尤其是二哥你,你就一门心思好好养伤,配合治疗,外面的事、队里的事,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问,更不要对任何人多说什么,言多必失。”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我肯定啥也不说,就躺着养伤。”阳光耀连连点头,经过这次教训,他确实也成长了很多。 阳香梅也保证道:“小弟你放心,我们肯定不惹事,不给你再添麻烦。我就照顾好二哥。” 病房里的气氛,第一次真正地彻底地轻松了下来。 窗外,午后的阳光似乎也变得更加明亮和温暖了一些。 (本章完) 第187章 186危难中看到机遇实施计划改变病情 第187章 186.危难中看到机遇.实施计划.改变病情诊断.交好霍主任 阳光明在病房里静静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二哥打着厚重石膏的腿上,又移向二哥沉睡中仍略带憔悴的侧脸,心里默默盘算着接下来的步骤。 等二哥的呼吸变得更加深沉均匀,他才站起身,对二姐低声道:“二姐,我出去一下,找医生再仔细问问二哥后续护理的事。得多了解点,心里才踏实。” “哎,好,你去吧。”阳香梅连忙应道,眼神里满是支持,“这儿有我呢,你放心。” 阳光明拎起那个半旧的挎包,不紧不慢地朝着骨科医生的大办公室走去。 他前往骨科病房,目的不是为了和医生打好关系,而是想要了解一些骨科的专业知识。 一边走着,他一边默默打着腹稿。 县医院的骨科占着走廊东头的一片区域,大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摆着几张旧办公桌,桌面上堆着病历夹、书籍和搪瓷缸子。 阳光明站在门口,脸上迅速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显得卑微,又充分表达了对医务工作者的尊重,他轻轻敲了敲开着的门板。 “请问,卢医生在吗?” 阳光明已经找人打听过,骨科的医生里,除了霍主任之外,卢医生的专业技能也很强,而且这个人性格和善,很有耐心,口碑很好。 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男医生应声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询问:“我就是,你是……阳光耀的家属?” 这两天骨科病房的病患并不多,阳光明出出入入的,他略有印象。 “对,卢医生您好,我是他弟弟阳光明。” 阳光明迈步走进办公室,态度自然大方,很顺手地从鼓囊的挎包里抓出两大把大白兔奶,笑容真诚地放在离门最近的一张空闲办公桌上,说道: “各位医生护士同志,我二哥住院,这几天真是辛苦大家照顾了,我们家属心里特别过意不去。 一点小果,我从魔都带来的,给大家甜甜嘴,解解乏,别嫌弃。” 奶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是绝对的稀罕物,是大人孩子都眼馋的紧俏品。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一位年轻护士首先“呀”了一声,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另外两位埋头写东西的医生也抬起头,目光被吸引过来。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太客气了!”那位年纪稍长、正在核对药品的护士,嘴上客气地推辞着,手却已经忍不住拿起一颗,熟练地剥开蓝白纸,将乳白色的奶塞进嘴里,眼睛立刻幸福地眯了起来,“嗯!真甜!奶味真足!谢谢阳同志啊!” “太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卢医生也推了推眼镜,脸上笑容更真诚了几分。 病人家属如此大方懂礼数,尊重他们的工作,总是让人心情愉悦的,比起那些胡搅蛮缠、总觉得医院欠他们的家属,真是天壤之别。 阳光明顺势走到卢医生桌旁,拉过一张方凳坐下,语气诚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 “卢医生,不瞒您说,我二哥这伤,家里人都挺担心的。 虽然霍主任早上查房时说了不少,但我这心里还是没底,想再向您多请教请教,这骨裂后续到底该怎么护理才好?会不会留下什么病根? 比如以后阴天下雨疼什么的,该怎么注意预防?” 他问得详细而具体,完全像一个忧心忡忡又求知欲强的家属。 卢医生本来下午就不太忙,又刚吃了人的,拿了人的手短,吃了人的嘴软,自然不好拒绝,便放下笔,耐心地讲解起来,态度比平时更和蔼了几分。 “阳光耀同志这个情况,是胫骨骨裂,对位良好,没有移位,这确实是不幸中的万幸。” 卢医生甚至起身从旁边的病历车里找出阳光耀的x光片,对着窗户的光线指给阳光明看,“你看这里,裂缝比较清晰,但在正常生理力线轴上。治疗的关键,就像霍主任反复强调的,绝对制动,石膏固定至少八到十二周,千万不能提前下地负重,否则前功尽弃……” 阳光明身体微微前倾,听得极为专注,不时提出一些关键问题,显示他是真正听进去了,而不是敷衍。 “卢医生,请问这骨裂愈合,除了静养,在日常生活中还有什么办法能促进它长得更好更快吗?比如吃的方面?”他问得很有技巧。 “营养支持非常重要,特别是钙质和蛋白质。”卢医生侃侃而谈,“有条件的话,多喝点骨头汤、鱼汤、牛奶,吃点鸡蛋、豆制品。药物方面,我们医院开的帮助骨痂生长的药一定要按时吃。也可以适当晒晒太阳,促进钙吸收。” “像他这样,腿一直吊着,时间长了会不会肌肉萎缩?需不需要做什么康复锻炼?什么时候开始比较好?”阳光明追问,目光关切。 “现在绝对不能动!早期肌肉萎缩难免,但这是可以恢复的。 等后期拆了石膏,再慢慢进行康复训练也不迟,比如从勾脚踝、抬腿开始,循序渐进。 现在乱动,万一造成骨折端错位,那就是二次损伤,麻烦就大了……” 卢医生郑重告诫。 “如果……我是说如果,恢复得不是特别理想,最坏可能会怎么样?会影响以后走路吗?能干重活吗?”阳光明问得小心翼翼,仿佛极度担忧。 卢医生沉吟了一下,措辞比较谨慎:“一般情况下,只要遵照医嘱,恢复日常行走功能,问题不大。但后遗症……或多或少会有一点。 比如你说到的阴雨天酸胀疼痛,或者以后走路久了容易疲劳,甚至可能有点轻微的跛行,都是有可能的。 重体力活,比如挑担、深挖这种,肯定受影响,需要格外注意。” 阳光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话题看似无意地、自然而然地延伸开去: “我听说有些严重的腿伤,不光骨头有事,还会伤到膝盖里面的……韧带?那个是不是更麻烦?我有个远房亲戚好像就是……” 他抛出了一个引子。 “那是当然!”卢医生谈到自己熟悉的专业领域,话也多了起来,谈兴更浓,“膝关节是人体最复杂的关节之一,韧带损伤,尤其是像前交叉韧带断裂这种,诊断起来比骨折更依赖医生的物理检查经验,x光片反而看不出来什么。 那种伤才叫麻烦,即使愈合了,也会导致膝关节不稳定,习惯性扭伤,很多需要急停、变向、旋转和跳跃的动作根本做不了,对于体力劳动者来说,就相当于功能性残疾,会严重影响生活和劳动能力……” 阳光明心中猛地一动,这正是他需要的关键信息! 但脸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求知欲,甚至还适当地皱起了眉头:“这么严重?那这种伤好治吗?咱们医院能治吗?” “难!” 卢医生摇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就算诊断明确了,治疗和康复过程也比单纯骨折复杂和漫长得多,而且很容易留下后患。 咱们医院条件有限,这种伤一般也就是保守治疗,打个长腿石膏固定试试看,但效果嘛……唉,很多时候不尽如人意。” 他叹了口气,似乎见过不少这样的病例。 阳光明又顺势追问了几个关于前交叉韧带断裂具体如何诊断、主要临床表现和体征的细节问题,卢医生都一一耐心解答,甚至简单比划了几个检查动作。 他在骨科办公室里待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气氛一直融洽热烈。 他把想打听的、需要验证的专业知识都摸得差不多了,心里那块关于“操作可能性”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再次真诚感谢了卢医生和办公室里的医护人员。 离开大办公室,阳光明没有立刻回病房,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和整合信息。 他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楼下院子里人影稀疏,偶尔有穿着病号服的人被家属搀扶着慢慢走动。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点燃,缓缓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吸入肺中,再缓缓吐出,形成一个个模糊的烟圈,很快被窗缝漏进的寒风吹散。 他的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机器,整合着刚刚从卢医生那里获取的所有信息,并与自己原有的计划进行比对和修正。 二哥和李栋梁的争端,随着李栋梁即将被调离靠山屯,可以说基本有了一个了结。 但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结束。 危机危机,既是危难,也是机会! 他必须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借势而为,为二哥,也为二姐,争取到更多实实在在的好处,彻底改变他们目前的困境。 他的目标非常明确: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争取让二哥以“伤病致残、丧失劳动能力”为由,办理病退返城手续。 第二,顺势而为,为二姐香梅争取到靠山屯小学那个即将空出来的民办教师岗位。 这个岗位虽然也是农村户口,但工作相对轻松体面,最重要不用下地干农活,还能有稳定的工分和少量补贴,对二姐来说是目前最好的出路。 第二个目标相对容易实现。 李栋梁马上出局,已经基本确定名额的二哥又因即将返城而退出竞争,只要稍加运作,让支书孙德贵和队长王元军顺水推舟,把这个名额给在村里口碑一向不错、又是这次事件受害者家属的二姐,阻力应该不大。 难的是第一个目标——病退返城。 现在的政策风向,依然是鼓励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干革命”。 “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口号,喊得震天响。 回城的闸门紧闭,只有极特殊的情况才能被允许回城, 而且审核程序极其严格, 二哥目前的诊断——“左胫骨骨裂”,虽然需要休养数月,会影响出工,但明面上远达不到“重病”或“残疾”的标准。申请材料在第一关“病情鉴定”上就肯定过不去,后面的程序根本无从谈起。 但是,如果诊断能稍微“变化”一下呢? 卢医生关于韧带损伤的那番话,无疑点亮了一盏关键的灯。 加一点小小的改变,比如诊断结果改为:“左胫骨骨折,合并左膝关节前交叉韧带断裂”。 多出来的“膝关节前交叉韧带断裂”,正如卢医生所强调的,主要依靠医生的物理检查和经验,来主观判断和诊断,这就留下了更大的操作空间。 这个诊断一旦成立,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这是医学上公认的、可能导致膝关节功能性障碍的严重损伤,足以达到病退返城政策所要求的医学标准。 而且,二哥的伤. 如果受害者家属以此为由,合情合理地要求返城治疗和修养,他们很可能愿意“网开一面” 毕竟人性就是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要想达到这个目标,最大的关键在于霍主任。 他作为主治医师和科室负责人,是否愿意在最终的出院诊断证明上“帮这个忙”?这需要极大的信任和足够份量的“人情”来驱动。 前提是让霍主任知道,这其中毫无风险,如果他愿意松松手,只是顺手帮忙的事,绝对不会给他带来任何麻烦。 只有在这个前提下,霍主任权衡利弊之后,才会乐意帮忙。 要想达成二哥回城的目的,肯定很难,但值得一试。 这一次的机会难得,错过了这个风口,以后再想办,难度会成倍增加。 香烟燃尽,灼热的烟蒂烫了一下手指。阳光明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仔细碾灭。 他的思路已经彻底清晰,策略也已明确。 下一步,就是如何接近和说服最关键的人物——霍主任。 不能直白要求,那太蠢,必须迂回,必须让他自己觉得“可行”且“风险可控”,这样才能有成功的希望。 攻略霍主任不能着急,只能循序渐进,慢慢来。 他看看手表,很快就要到下午下班时间。 他整理了一下表情,恢复成那个沉稳谦和、略带忧色的病人家属模样,向着走廊另一头的霍主任办公室走去。 霍主任的办公室相对独立安静,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灯光。 阳光明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霍主任略带疲惫的声音。 阳光明推门进去。霍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对着台灯的光线仔细查看几张x光片。 听到有人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片子,抬起头,看到是阳光明,脸上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 “霍主任,打扰您了。”阳光明面带笑容,语气诚恳,“我看您这边灯还亮着,好像忙得差不多了,就想过来再当面谢谢您。这几天,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态度极其诚恳。 “哦,是阳同志啊。不必这么客气,都是我们分内之事。”霍主任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还算温和,“坐吧。你二哥情况稳定,只要安心静养,按时复查,问题不大,不用担心。”他习惯性地安慰家属。 阳光明没有坐,而是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办公桌前,态度更加诚恳,甚至带上了几分不容拒绝的感激之情: “霍主任,正是因为您的尽心尽力,治疗得当,我二哥才能恢复得这么好,我们家属心里真是特别特别感激。 马上就是下班时间,您忙了一天也辛苦了,不知道您晚上方不方便?我想请您吃个便饭,就在附近,略表谢意” 他特意强调了“便饭”和“附近”。 霍主任闻言,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摆手拒绝,脸色也严肃了些: “吃饭?不必了不必了!阳同志你的心意我领了。 医院有规定,我们有纪律,不能接受病人家属的吃请。 你们家属也不容易,把钱和粮票都在病人后期的营养上,那才最实在,也是最需要的。 心意领了,吃饭就算了。”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这是原则问题。 阳光明早就料到他会被拒绝,第一次邀请,如果对方爽快答应,反而奇怪了。 他不慌不忙,笑容不变,语气却更加坚持,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执着和真诚: “霍主任,您千万别误会。真的就是一顿家常便饭,绝对不会铺张浪费,就在医院附近,咱们找个稍微清静点的小饭店,绝对不让您为难,也不会有人看到说闲话。 我就是想代表家里人,当面好好谢谢您。 您要是不去,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回去我父母知道了,也会责怪我不懂礼数,连顿饭都舍不得请。” 他话说得十分恳切,甚至搬出了父母,神色热情坦荡,仿佛真的只是一片纯粹的感激之心,不掺杂任何其他功利目的。 霍主任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说话条理清晰,态度沉稳得体,又是从大城市来的,见识和分寸感很强,看着不像是那些会胡搅蛮缠或者别有用心的人。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说出言辞拒绝的话。 严格来说,他作为一名医生,应该尽量避免接受病人家属请客。 但身在人情社会,有时也难以完全避免。 对方如此盛情,言辞又这般恳切,一再生硬拒绝,似乎也有些太不近人情。 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路灯发出昏黄的光晕。而他手头的工作,很快就要处理完了。 “唉,你们这些家属啊……”霍主任叹了口气,语气比刚才松动了一些,带着些许无奈,“心意我真的领了。但这吃饭……真的没必要破费。你们照顾病人,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不破费不破费,就是点家常菜,两个人在小饭店能吃多少?” 阳光明趁热打铁,捕捉到对方语气里的松动,立刻给出具体方案,“医院斜对面,有一家小馆子,看上去挺干净的,味道也还行。咱们就去那儿,简单吃一点,说说话,您看行吗?离的不远,吃完您也能早点回家休息。” 霍主任又迟疑了几秒钟,目光在阳光明真诚的脸上停留片刻,最终像是拗不过晚辈的盛情,点了点头,语气带着点勉强: “那……行吧。不过小阳同志,咱们可说好了,就简单吃一点,吃饱就行,绝对不能铺张浪费!点多了,我可不答应。” 他特意换了称呼,拉近了一点距离,但原则性的话必须说在前头。 “您放心!绝对简单!保证不浪费一粒粮食!”阳光明的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仿佛完成了某项重大任务,“那您先忙,我过去订个位子,先去那等着。” “好,我整理完这几份病历,马上就过去。”霍主任应道。 阳光明这才礼貌地告辞出来,轻轻带上门。 他走出医院大楼,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来,他却觉得心头一片火热。 第一步,也是关键的一步,成了! 只要霍主任肯出来,坐到一个相对私人的空间里,很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他没有回病房,直接穿过冷冷清清的街道,再次走进了那家已经吃过两次的国营饭店。 这个点,大厅里只有两三桌客人,显得有些冷清。 柜台后的王师傅一看到他,脸上立刻笑开了,远远就打招呼,声音洪亮:“哎呦!阳同志!您来了,今天几位?”他对这个大方又客气的小伙子印象极深。 “王师傅,又要麻烦您了。”阳光明笑着走过去,很自然地又从兜里掏出几颗大白兔奶递过去,“还是要雅间,就两个人,我和一位长辈,谈点事,清静点。” 王师傅熟练地接过,笑容更加殷切,压低了声音:“有有有!雅间给您留着呢!两位是吧?我这就让人给您准备茶水!” “谢谢王师傅。菜不急,等客人来了再点,现炒的热乎。”阳光明和他闲聊了两句,拎着挎包熟门熟路地走向最里面那个小雅间。 走进雅间,他打开挎包,将里面用来掩人耳目的杂物,全部收入冰箱空间。 然后,他集中精神,开始从空间里往外取东西。几样精心准备、并且特意更换了符合这个时代特色包装的物品,依次出现在桌上。 先是两个厚实、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袋,每个都足有一斤重,里面是品相极佳的淡干海参,海参个个刺针分明、饱满挺直、颜色黑亮、干度十足,散发出淡淡的海腥味。 这是绝对的好东西,价格昂贵,而且难得一见,滋补功效强大,尤其适合体弱之人。 像这样的珍贵滋补品,除了大城市的友谊商场偶尔有售之外,其他渠道根本买不到。只有级别足够高的领导,在有需要的时候,才能少量申请到一些配给,而且价格极高。 上次阳光明私下出售给郎天瑞一部分,价格就是按的每斤七十八元。 普通人可能不知道淡干海参的价格和珍贵,但霍主任作为一名医生,肯定是内行人。 这样一份重礼,只要霍主任最终收下,就绝对不会明珠暗投。 他接着取出的是两斤进口巧克力,价格当然不能和淡干海参相比,但同样难得。 然后是两斤散装的大白兔奶,比起前面两份礼物,还算常见。 最后是一条硕大的、用麻绳捆扎好的金华火腿,分量足有七八斤重,同样很难得。 这些礼物,价值不菲,更重要的是其稀缺性,充分显示了“心意”的厚重。 最后,他又取出一桶茶叶,里面是一斤珍贵的特级明前龙井,准备一会儿用来泡茶待客。 将这些礼物重新在挎包里仔细码放好,拉上拉链。 他在雅间里等候了片刻,眼看着时间差不多,这才出门去点菜。 今天只有两个人,他牢记霍主任“简单”的要求,没有点太多,只是两荤两素:一个红烧鲤鱼,一份小炖肉,一个清炒小白菜,一个家常烧豆腐,外加两碗米饭。 他特意叮嘱王师傅等客人到了再下锅炒,保证菜是热腾腾的。 点完菜,付了钱和粮票,他回到雅间。 这家饭店就在医院斜对面,霍主任作为骨科主任,在附近肯定算得上是名人,他就不在门口等候了。 他用自带的龙井茶泡了一壶茶,清冽醇厚的茶香很快弥漫开来,稍稍盖过了房间里残留的饭菜油腻味。 他静静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听着外面大厅传来的隐约划拳声和喧哗声,心里默默复盘着一会儿的言辞和分寸。 第一次吃饭,核心目的是建立联系和送出礼物,绝口不能提任何关于更改病情诊断的非分要求,甚至不能流露出任何这方面的暗示。 只谈感谢,只拉近关系,只展示自己的诚意和“实力”。 只要这份厚重的礼物能送出去,人情就算结下了,有了这个开端,下次才好开口相求。 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他懂。 又等了几分钟,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霍主任走了进来。 他已经脱下了白大褂,换上了一件半旧的深蓝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头发也仔细梳理过,显得比在医院时多了几分生活气息,但眉宇间仍带着工作后的疲惫。 “霍主任,您来了,快请坐!外面冷吧?”阳光明立刻起身相迎,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并拿起茶壶给他斟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这是朋友送的龙井,您尝尝。” “哎,好,谢谢。”霍主任接过茶杯,先嗅了嗅茶香,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赞道,“嗯!香!这香气,醇正甘爽,是上好的明前龙井啊?小阳同志,你这茶可不错。” 他是懂茶的人,这茶一看一闻就知道不是普通货色。 “霍主任您真是行家!这茶是朋友送的,说是特级明前龙井,我也喝不出好坏,您喜欢就好。”阳光明笑道,看似随意地捧了对方一句。 两人喝着茶,闲聊了几句关于今年冬天格外冷的话题,又聊了聊南北饮食的差异,气氛轻松融洽。 阳光明很会引导话题,既不冷场,又不涉及任何敏感内容。很快,服务员端着托盘开始上菜,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菜肴摆上了桌。 “霍主任,动筷子,咱们边吃边聊。都是家常菜,您千万别客气。”阳光明热情地拿起公筷给霍主任布菜,先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到他碗里。 霍主任确实有些饿了,饭菜的香味诱人,也不再过分客气。 小炖肉软烂浓香,红烧鱼色泽诱人,豆腐白菜也清爽可口。 两人吃着饭,话题很自然地围绕着阳光耀的病情和后续护理展开。 霍主任又叮嘱了一些回家后需要注意的细节和复查的时间节点,阳光明认真听着,不时点头,表现出极大的重视和感激。 期间,阳光明绝口不提任何其他事情,只是不断表达感谢之情,言语真诚,态度谦逊得体。 霍主任见他只谈病情和感谢,没有任何额外要求,心里也放松了不少,觉得这顿饭或许真的只是单纯的感谢,吃得还算舒心。 酒足饭饱,阳光明看准时机,起身将那个始终放在墙角、此刻显得沉甸甸的挎包拎过来,放在自己座位旁边。 “霍主任,这次真的太感谢您了。要不是您,我二哥这条腿还真不好说。 我们家里的条件还算不错,临时准备了一点心意,您别嫌弃。” 他说着,语气变得无比诚恳,甚至带上了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都是点南方的土产吃食,是我家里人刻意准备的,嘱咐我一定要送给您,您一定得收下!真的不值什么钱,就是个心意!” 霍主任一看那鼓鼓囊囊的挎包,脸色立刻严肃起来,连忙放下茶杯,伸出手按住阳光明的手,语气斩钉截铁: “阳同志!这绝对不行!吃饭已经是破例了!东西我绝对不能收!这是原则问题!纪律问题!你快拿回去!” 他的反应比拒绝吃饭时更加激烈,在他看来,这是底线问题。 “霍主任,您听我说。”阳光明的态度异常坚决,语气却依旧温和,“真的就是点吃的,乡下土产,不值什么钱。您要是不收,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回去我父母肯定会骂我办事不力,连点心意都送不出去。您就当是帮帮我,让我完成个任务,行不行?” 他巧妙地把责任推给“父母”,强调这是“任务”。 “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行!心意我领了,东西必须拿回去,正好给你哥哥补身体用,这比什么都强!” 霍主任连连摆手,脸色紧绷,态度异常坚决。 一起吃顿饭,他还能勉强自我安慰一下,只是人情往来,但看那挎包的分量和形状,里面的东西肯定不一般,他绝对不能犯这个错误。 阳光明看着霍主任坚决的神色,知道硬送肯定不行,必须改变策略。 他沉吟了一下,脸上露出极度为难,又万分诚恳的表情: “霍主任,我知道您有原则,讲纪律。您看这样行不行? 这些东西,就当是我……用这些东西和您调剂一些东北特产。 我从南到北来到了大东北,回去肯定也要带一些当地的土特产。而我带来的这些东西,又不能原封不动的拿回去,否则的话,不就白带了? 不如咱们相互调剂一下! 您先看看我带来的这些东西,您用不用得上,要是用得上,您就留下。要是用不上,那我就再另外找人调剂。” 他提出了一个看似折中的方案,试图将“馈赠”转变为“调剂”,模糊性质,减轻对方的心理负担。 霍主任闻言,眉头依旧紧锁,但拒绝的态势没有刚才那么决绝了。 他沉吟着,没有立刻反驳。 “调剂”这个说法,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很常见,用自己有的换自己急需的,似乎……听起来比直接收礼要稍微好那么一点点,尽管他知道这本质上很可能还是一回事。 阳光明趁着他犹豫的瞬间,不再给他深思和拒绝的机会,果断地将那个沉甸甸的挎包拎到桌上,动作利落地拉开了拉链。 首先映入霍主任眼帘的是用油纸包着、散发出独特咸香的火腿蹄髈部分,阳光明将其拿出放在一旁,露出下面的物品。 “霍主任您看。”阳光明的语气变得像介绍产品一样自然,“这是朋友帮忙弄到的金华火腿,炖汤提鲜最好不过。” 接着,他又拿出了大白兔奶和进口巧克力,“这些大白兔奶和进口巧克力,给家里孩子甜甜嘴,或者用来送人,都挺不错。” 霍主任的目光扫过这些,虽然也觉得是难得的好东西,但还不足以让他动容,他正要开口拒绝,阳光明已经伸手取出了压在最下面的两个厚重的牛皮纸袋。 纸袋没有任何哨的标识,显得朴实无华。阳光明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的纸绳,轻轻撑开袋口,将其朝向霍主任。 顿时,一股浓郁纯正的海产品特有的鲜腥气味隐隐散发出来。 只见袋子里满满登登地装着的,是个头均匀、刺针分明、挺拔粗壮、通体黑亮、干度极佳的淡干海参! 每一个海参都形态完美,在灯光下深沉润泽,一看就是最上等的货色。 霍主任到了嘴边的话瞬间噎住了,他的眼睛猛地睁大,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目光牢牢被那两袋海参吸引,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他是医生,太清楚这东西的价值和功效了! 这可不是凭票就能买到的普通副食品,这是顶级的滋补品! 尤其对于术后体虚、需要大补元气、强健筋骨的人来说,效果极佳。而且,这东西极其稀缺,就算是在市里的大医院,也不是随便哪个领导都能轻易弄到的,价格更是高昂得令人咋舌。 阳光明观察着霍主任神色的细微变化,心中有了底,他语气平和地介绍道: “这是淡干海参,发泡率很高,营养也好。家里人说东北天寒,需要些温补的东西驱寒健体,就让我带了些过来。 这东西是顶级的滋补品,不太常见,级别不够的领导就算有需要也很难得到配给,也不知道霍主任您用不用得上?” 霍主任的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他的老父亲年迈体弱,常年咳嗽气短,一到冬天就格外难熬。 他作为医生,当然知道淡干海参有增强免疫力的奇效,一直心心念念想给老父亲弄点来补补身体。 可无奈这东西实在太难搞了,他托了几层关系都没弄到像样的,偶尔在黑市上见到一点,要么质量奇差,要么价格高得离谱,根本负担不起。 而眼前这两袋海参,品相之好,是他从未见过的!这简直就是为他老父亲特别准备的滋补圣品! 拒绝?原则?纪律? 这些词汇在他脑海里激烈地碰撞着,但老父亲虚弱憔悴的面容和眼前这触手可及的希望,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击着他的心理防线。 他实在太需要了! 这不是为了他自己享受,是为了尽孝,为了老父亲的身体!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迅速变得无比强烈。 阳光明适时地沉默着,给予霍主任充分思考和挣扎的时间。他知道,此刻无声胜有声,任何催促都会起到反效果。 雅间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外面大厅里隐约传来的嘈杂声。霍主任的目光久久没有从淡干海参上移开,他的内心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他抬起头,看向阳光明,眼神复杂,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妥协:“这……这淡干海参……确实……确实是难得的好东西。我们这边,极少能见到品相这么……这么出色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既要维持体面,又要接受现实:“你刚才说……调剂?” “对,调剂。”阳光明立刻肯定地点头,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就是在进行一桩寻常的物物交换,“我用这些吃食,跟您换一些咱们东北的土特产,比如蘑菇、木耳、榛子什么的都行,具体换什么、换多少,您看着办就好。主要是东西别浪费,能各取所需。” 霍主任当然明白这所谓的“调剂”是怎么回事。对方带来的东西如此珍贵,自己那点山货野味哪里能等值交换?这不过是对方给自己找的一个台阶,一个能让双方都面子上过得去的说法。 他看着那两袋海参,又想到病弱的父亲,最终,孝心和实际需求压倒了一切。 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那……好吧。就按你说的,调剂……调剂一下。只是……你这海参太珍贵了,我一时也不知道该用什么……用多少东北特产来换才合适……” 他脸上露出为难和窘迫的神色。让他占这么大便宜,他实在有些于心不安,甚至感到一丝羞愧。 阳光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立刻大方地一挥手,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霍主任,您太客气了!都说了是调剂,哪有那么斤斤计较的? 这些东西您先拿回去,看看家里用不用得上。 我呢,暂时也不离开县里,等我二哥情况再稳定稳定再说。 调剂的事情,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他根本不给霍主任现场估算价值的机会,直接将所有东西——两个牛皮纸袋的海参、巧克力、奶、大火腿——重新仔细装回那个半旧的挎包,然后将鼓鼓囊囊的挎包推到霍主任手边。 “这……这怎么好意思……”霍主任看着手边的挎包,感觉它重逾千斤,脸上火辣辣的。他行医多年,一直恪守原则,今天却…… “霍主任,您就别推辞了。能调剂给您,让这些东西物尽其用,总比我再原样背回魔都强得多吧?那我可真就白跑一趟了。” 阳光明笑容真诚,语气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洒脱,“再说了,我二哥后续复查什么的,少不了还要继续麻烦您呢。咱们这就当是……交个朋友!”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就显得矫情和不近人情了。 霍主任内心挣扎良久,最终还是对父亲的牵挂占据了上风。他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挎包。 挎包入手的分量,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这份“调剂品”的价值之重,也让他心中那份愧疚和感激交织的情绪愈发浓烈。 他看着阳光明,眼神变得复杂而深沉,不再是单纯的医患家属关系,而是掺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人情牵绊。 “小阳同志……唉……那我就……就先‘调剂’回去了。”霍主任站起身,提着挎包,感觉像是提着一座山,“谢谢你的……‘特产’。” “您太客气了,霍主任。是我该谢谢您肯帮我这个忙,消化这些特产才对。”阳光明也站起身,笑容依旧得体,“时间不早了,您赶紧回去休息吧。路上慢点。” 他将霍主任送出雅间,送到饭店门口。 霍主任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拎着那个与他朴素衣着略显不符的鼓囊挎包,身影有些匆忙地融入了县城寒冷的夜色之中。 目送霍主任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阳光明站在饭店门口,任由冷风吹拂着脸庞,心中却是一片滚烫。 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成了! 这份厚礼,尤其是那两斤投其所好的淡干海参,成功地送了出去。霍主任收下的,不仅仅是一包珍贵的滋补品,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人情和一份潜在的默契。 有了这个良好的开端,建立了这层超越普通医患的关系,后续的计划才有了实施的基础。 霍主任受了如此大的人情,在力所能及且风险可控的前提下,他帮忙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 当然,阳光明很清楚,事情绝不能操之过急。现在立刻就去提要求,无疑是愚蠢的,会立刻引起对方的反感和警惕,前功尽弃。 他需要让这份“人情”发酵一下,让霍主任安心地将海参给老父亲服用,感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让那份愧疚和感激在心里沉淀得更深一些。 同时,他也要继续扮演好一个单纯感激医生、为哥哥病情尽心尽力的好弟弟形象。 (本章完) 第188章 187最终结果加深关系挑明目的如何装 第188章 187.最终结果.加深关系.挑明目的.如何装病 两天之后的上午,将近十一点钟,县医院走廊里传来了两道熟悉的、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说话声。 声音由远及近,穿透了走廊里偶尔响起的咳嗽声,清晰地传进了病房。 阳光明正坐在病床边的方凳上,削着一个有些蔫巴的苹果,闻声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侧耳倾听。 阳光耀也下意识地挺了挺没受伤的上半身,牵扯到伤腿,让他轻轻吸了口冷气。 两位村干部再次到来,想必事情应该已经有了结果。一想到这一点,阳光耀的眼神里瞬间充满了紧张和期盼,死死盯住房门。 阳香梅原本在弯腰整理床头柜上的东西,闻声也立刻站直了身子,脸上掠过一丝不安和期待,快步走到门边,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向外张望。 “来了,是孙支书和王队长。”她压低声音回头说道,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围裙边缘。 病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孙德贵和王元军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与上次空手而来不同,这次两人手里各自拎着一个网兜,网兜里晃荡着一个铝制的空饭盒,一看就是家里常用的那种,边角有些磕碰的痕迹。这是他们从自己家里带来的。 上次阳光明请客,让他们带走的三个装满硬菜的饭店饭盒,勤快的罗兴邦早就抽空给送回了医院,阳光明也已经去饭店结清押金并还了回去。 “孙支书,王队长,您二位来了。”阳光明立刻起身相迎,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顺手将削了一半的苹果和水果刀放在床头柜上。他的目光快速扫过两人手中的空饭盒,心里已然有数。 阳光耀也在病床上努力欠了欠身,声音带着些刻意表现出来的虚弱和客气:“孙支书,王队长,又麻烦您二位跑一趟,我这……真是过意不去。” “躺着躺着,别动,小心腿。” 孙德贵摆摆手,步履沉稳地走到床前,摘下半旧的帽子,露出白的头发。 他仔细看了看阳光耀的气色,点点头,“嗯,脸色比前两天又好了点,有点红润了。这就对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好养着是正理。” 王元军把手里拎着的空饭盒随手放在墙角的椅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响。他的目光主要落在阳光明身上,眼神里带着一种处理完麻烦事后的爽利和熟络,还有一种“自己人”般的亲近。 “光明同志,等着急了吧?”王元军声音依旧洪亮,但似乎刻意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处理完大事后的轻松,“那边的事儿总算彻底落停了,过来跟你,还有光耀,通个气,说道说道。总得让你们当事人心里有个底,明明白白的。” 阳光明心中了然,知道这是来正式告知李栋梁的最终处理结果了,而且特意选在二哥面前,这态度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他脸上露出感谢的神情,非常自然地说道:“正想着二位领导该来了。天这么冷,还劳烦您二位专门跑一趟,真是给村里添麻烦了。” 孙德贵摆摆手,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有什么麻烦的,本来就是分内事。今天过来就是当面给光耀一个交代,我就在这儿说吧,让光耀同志也听一听。” 王元军也接口道:“对,就这儿说,说完我们还得赶回去。” “哎,好,那听二位领导的。”阳光明顺手拉过另外两张方凳,“您二位坐。二姐,给领导倒点热水。” 阳香梅连忙哎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拿暖水瓶和茶缸子。 病房里只有一个暖水瓶,铁皮外壳已经磕碰得掉了不少漆。茶缸子是自带的,边沿有点小豁口。 孙德贵和王元军也没客气,接过阳香梅倒的热水,捂在手里。 孙德贵吹了吹杯口的热气,啜饮了一小口,这才缓缓开口,目光在阳光明和阳光耀脸上扫过,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事务性的正式: “光明同志,光耀同志。关于李栋梁的问题,经过大队初步调查,并上报公社知青办和县知青办研究决定,现在有了最终的处理意见。今天过来,就是向你们通报一下这个结果。” 他刻意用了“同志”这个称呼,显得公事公办。 阳光耀屏住了呼吸,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身上的被子。阳光明则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微微颔首。 “首先,基于目前掌握的情况,包括现场调查和相关人员问询。” 孙德贵措辞谨慎,“可以认定,李栋梁在与阳光耀同志的争执中,未能控制情绪,发生了推搡行为,直接导致了阳光耀同志跌落山坡受伤的后果。对此,他负有不可推卸的主要责任。” 这话一出,阳光耀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揪着被子的手指松开了一些,眼底闪过一丝压抑不住的快意。 虽然这是他一手策划的,但听到组织上正式认定李栋梁是“罪魁祸首”,他心里的那块石头才算真正落了地。 王元军用更加直白的语气,在一旁补充道:“那小子最开始还犟,死不认账!老子把王老五的证言拍他面前,又把他枕头底下那封还没寄出去的黑信抖落出来,他当时脸就绿了!屁都放不出一个!” 孙德贵轻轻咳嗽一声,瞥了王元军一眼,示意他注意措辞和场合。王元军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说下去,但脸上的得意之色掩藏不住。 孙德贵继续道:“鉴于该事件的性质较为恶劣,造成了同志受伤,影响了知青点的团结稳定。经上级部门研究,决定对李栋梁同志进行调离的处理,新的插队地点是县里的北洼子屯。” “北洼子屯?”阳光耀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他对县里其他公社大队并不熟悉。 王元军嘿了一声,带着一种解气的口吻插话道:“那可是咱们县挂上号的穷地方,离县城小八十里地,全是盐碱地,浇多少水都白搭,种苞米都长不了两尺高。 本村人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能混个半饱就不错了。 他一个城里娃去了,有他受的。哼!看他以后还咋蹦跶!”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阳光耀脸上控制不住地露出畅快的神色,甚至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仿佛已经看到李栋梁在北洼子屯受苦挨饿的场景。 他只觉得胸口一股憋了许久的恶气,终于狠狠地吐了出来。 该!活该!让你想害老子! 阳香梅也激动地双手握在一起,眼睛里闪着光,连连低声说:“好,好……这种坏心肝的,就该去那种地方改造改造!” 孙德贵等他们稍微平复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关于阳光耀同志的损失。大队部已经紧急核算了李栋梁本年度的工分,他的这些工分,年底可以分到四十三块六毛五分钱。 这笔钱,等年底分工分钱时,会由大队部直接划拨给阳光耀同志,作为此次受伤的医药费和营养费补偿。 这一点,李栋梁本人也已经表示接受。” 四十三块多! 阳光耀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他的那点工分,远不如李栋梁多,年底还分不到这么多钱,这回算是发了一笔小财! 虽然腿受了罪,但不仅搞掉了最大的对头,还能拿到这笔“赔偿”,他心里顿时美滋滋的,那点因为欺骗而产生的不安早已被现实的利益冲得无影无踪。 他甚至觉得,自己这步棋虽然险,但走得值! 阳光明适时地开口,语气真诚:“孙支书,王队长,太感谢了!您二位为了我二哥的事,真是费心了!这个处理结果,公道!我们心里都明白!既惩处了犯错的人,也给了我二哥一个交代,还没给咱们靠山屯抹黑,影响集体的声誉。您二位处理得真是太周全了!” 他这番话,完全说到了点子上,既肯定了结果,也捧了两位村干部的工作能力,尤其是点出了“维护集体声誉”这个关键。 孙德贵脸上露出些许受用的神色,摆摆手:“分内之事。出了这种事,总要处理妥当,不能让老实人吃亏,也不能让歪风邪气抬头。” 王元军更是拍着胸脯,对阳光耀说:“光耀,你就放心养伤,年底亏待不了你!李栋梁那小子赔的钱,到时候我一分不少地都分给你!” 阳光耀连忙在床上点头,可能是太激动了,声音都带着点哽咽:“谢谢,谢谢王队长,谢谢孙支书……给你们添麻烦了……” 正事说完,病房里的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 孙德贵又关心了一下阳光耀的治疗情况,叮嘱了几句安心养伤的话。 看看时间,孙德贵站起身:“行了,事就这么个事。队里还有活儿,我们就不多待了。” 阳光明立刻跟着站起来,语气恳切:“孙支书,王队长,这都到饭点了,说什么也得吃了饭再走。 我知道二位领导忙,不耽误多少时间,就附近简单吃一口,暖暖身子。上次就没吃好,这次无论如何给我个机会。” 王元军明显意动,看向孙德贵。 孙德贵沉吟了一下,大概是觉得事情办得顺利,对方又如此盛情,再拒绝确实有些不近人情,便点了点头: “那行吧,就简单吃点。不过光明同志,说好了,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破费,随便吃点就行。” “哎,好嘞!您放心,绝对简单实惠!”阳光明脸上绽开笑容,立刻应承下来。 他转头对阳香梅交代:“二姐,你照顾好二哥。我陪二位领导出去一趟。” 阳香梅连忙点头:“哎,好,你们去吧。” 阳光明又对阳光耀说:“二哥,你想吃点啥?一会儿我给你带回来。” 阳光耀这会儿心情大好,连忙说:“不用不用,你们吃好就行,二姐给我弄点粥喝就行。” 三人出了医院,再次穿过那条清冷的街道,走向国营饭店。 路上,气氛很是轻松融洽。孙德贵和王元军显然了却了一桩心事,话也多了些,偶尔还和阳光明开两句玩笑。 阳光明一边应和着,一边心里盘算。 李栋梁这件事,总算彻底了结,被完美地定性封存,这为他接下来的计划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再次走进饭店,柜台后的王师傅一看到阳光明,脸上立刻笑开了,远远就打招呼:“哎呦!阳同志!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他的目光扫过孙德贵和王元军,笑容更加殷切,“今天有领导来,雅间都被占了,真是对不住三位。” 阳光明笑着走过去,很自然地又从兜里掏出几颗大白兔奶递过去:“王师傅,没雅间就算了,大堂找个安静点的角落就行。” 王师傅熟练地接过,“靠窗那边刚走一桌,我让人赶紧给您收拾出来,那儿清静点。” “那就谢谢王师傅了。”阳光明说着,很自然地将孙德贵和王元军手里拎着的两个空饭盒接了过来,“王师傅,再麻烦您个事。两份红烧肉,打包带走,就装到这两个饭盒里,炖得烂糊点,入味些,分量务必给足。” 孙德贵和王元军一听,赶紧出声阻拦。 孙德贵道:“光明同志,你看你这……又让你破费!这多不好意思!” 王元军也摆手:“就是!这整得我们好像是来打秋风的了!” 阳光明笑容不变,语气坚持却让人舒服:“孙支书,王队长,您二位跟我还客气什么? 难得下回馆子,点两个硬菜,带回去给家里老人孩子尝尝,也算我一点心意。” 他不由分说地将两个空饭盒递给王师傅,“王师傅,麻烦您了,今天客人多,先不着急做,等我们走的时候带走就成。” 王师傅连连答应:“好嘞!您放心!保证炖得透烂入味,分量足足的!” 因为孙德贵说了简单点,阳光明这次没点太多硬菜,只要了一个酸菜白肉锅,一个家常炖鱼,一个炒土豆丝,一个白菜豆腐汤,外加两瓶本地白酒。 点完菜付了钱票,三人在王师傅指引下,来到靠窗的那张刚收拾干净的方桌坐下。 这个位置相对偏僻,与其他餐桌有些距离,说话方便些。 酒菜上得很快,酸菜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酸香开胃;炖鱼酱色浓郁,香气扑鼻。 阳光明给两人斟上酒,并没有主动问起李栋梁事件的细节,只是举起杯:“孙支书,王队长,我敬二位。这几天为了我二哥的事,真是没少让二位操心费力。感激的话不多说,都在酒里了。” 三人碰杯,一饮而尽。 火辣的酒液下肚,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也让气氛更加热络。 几杯酒下肚,吃了些菜垫了肚子,话题很自然地又绕回了李栋梁事件上。 王元军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他显然对处理李栋梁的过程极为满意,脸上泛着红光,身体前倾,压低了些声音,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其中的细节。 “光明同志,你是不知道公社知青办和县知青办那帮人的德行!” 王元军语气带着点对上级部门惯有的不以为意和一点点优越感,“他们就怕事儿闹大,影响安定团结,怕担责任! 出了这种破事,他们第一个想的不是怎么分清对错,而是怎么赶紧捂盖子,把影响消弭掉!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孙德贵相对沉稳,夹了一筷子酸菜,接口道:“态度是那个态度,但咱们这次证据扎实,他们也就不敢和稀泥了。” 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咱们把王老五的证言整理得清清楚楚按了手印报上去,白纸黑字,李栋梁想赖也赖不掉。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上级部门比我们还着急,就想着尽快有个结果,好盖棺定论,把这件事情揭过去。 免得夜长梦多,事情再闹大了,他们就该担责任了。” 王元军一拍大腿,声音不禁又扬高了些,引得邻桌有人侧目,他这才意识到,赶紧又压低了声音,但脸上的兴奋和鄙夷不减: “对!铁证如山!李栋梁那小子最开始还他娘的嘴硬,梗着脖子不认账,一口咬定是光耀自己滑倒讹他。老子才不惯他毛病!直接跟他挑明了!” 他学着当时自己的语气,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狠劲,“我跟他说,李栋梁,你小子听好了!现在人证物证都在老子手里! 你要是不认,还想耍腔?好啊,咱们现在就去镇上的派出所,按故意伤害罪办! 让你进去吃几年牢饭,你看看怎么样?你那县里当工人的爹妈能不能捞你出来?” “你们是没看见。”王元军嗤笑一声,摇着头,“那小子当时脸就吓白了,跟刷了层浆糊似的,汗珠子跟豆粒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滚,腿肚子都转筋了!瘪犊子玩意儿,就是个怂包软蛋!欺软怕硬的主!” 孙德贵点点头,语气平淡却带着一锤定音的意味:“形势比人强。他想了整整一晚上,估计是掂量清楚轻重了。 第二天就彻底松口了,承认和光耀同志发生了争执推搡,情绪激动之下,确实有肢体接触,导致光耀同志不慎跌落山坡。表示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一切处理决定,绝无怨言。” 阳光明适时地插问一句,带着关切:“那最终县里就这么同意把他调走了?没再深究别的?” “深究啥?”王元军一瞪眼,“他们巴不得赶紧处理干净呢!调令下得痛快着呢!北洼子屯那边也打好招呼了,那边支书跟我还有点交情,去了有他‘好果子’吃!”他话语里的暗示不言而喻。 孙德贵补充道:“关于赔偿,大队会计把他今年的工分紧急清算出来了,总共四十三块六毛五分钱。 已经白纸黑字跟李栋梁本人谈妥画押了,等年底分工分钱的时候,这笔钱直接划给光耀同志,作为医药费和营养费的补偿。 这事儿,公社和县里都已经备了案,算是彻底了结了。你们也能把心放回肚子里,安心养伤。” 阳光明脸上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仿佛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太好了!孙支书,王队长,您二位真是……真是帮大忙了!处理得太公道了! 既严惩了坏人,拨乱反正,也让我二哥得到了实实在在的补偿,最关键的是,快刀斩乱麻,还没给咱们靠山屯的集体荣誉抹黑!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真是滴水不漏!太高明了!真是太感谢了!” 他再次举起酒杯,情绪显得有些激动,“我替我二哥,再敬二位领导一杯!您二位辛苦了!费心了!” 三人又喝了一杯。辛辣的液体仿佛浇灭了最后一点不确定,气氛变得更加热络和放松。 接下来的饭局,话题不再围绕李栋梁。阳光明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开始有意引导话题,说些从魔都带来的趣闻和见闻。 他讲起魔都南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和琳琅满目的商品,讲起工厂里新引进的国外机器如何高效,讲起南方水稻种植的精耕细作和双季收获,偶尔甚至还能冒出一两句带着调侃意味的、无伤大雅的南方小调笑话…… 这些新鲜事物和异地风情,听得孙德贵和王元军津津有味,不时发出惊讶的感慨、羡慕的赞叹或是开怀的笑声。 他们常年待在东北农村,阳光明的讲述仿佛为他们打开了一扇窥探外面世界的窗户。 阳光明说话极有分寸,既不显得炫耀,又能充分展示自己的见识和背景,偶尔还会谦虚地向两位“老把式”请教一些东北的农事、山货、气候特点,充分满足了对方的自尊心和表达欲。 酒桌上谈笑风生,气氛融洽无比,两瓶烧刀子不知不觉就见了底。孙德贵和王元军脸上都泛着满足的红光,显然对这顿饭和阳光明本人都极为满意。 酒足饭饱结了账,王师傅将两个装得满满当当、沉甸甸的饭盒交给两位村干部,浓郁的肉香从饭盒缝隙里飘散出来。 孙德贵和王元军又笑着客气推辞了两句,说阳光明太破费了,但手上还是接了过去。网兜拎在手里,那份量让他们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了几分。 阳光明将二人送到饭店门口,外面的冷风一吹,让人精神一振。 “孙支书,王队长,路上慢点。今天真是多谢二位赏光。”阳光明握着孙德贵的手说道。 孙德贵用力晃了晃他的手,话不多,但眼神里比刚见面时多了几分真诚和亲近:“阳同志,留步吧。回去让光耀安心养着,队里的事不用他操心。” 王元军可能因为酒喝得多些,格外热情,用力拍着阳光明的肩膀,喷着酒气:“光明老弟!以后有啥事,尽管来大队部找我!你这个人,够意思,办事敞亮!哥认你这个朋友!” 阳光明笑着应承:“一定一定!以后少不了还要麻烦王队长和孙支书。” 他看着二人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晃悠着那两个飘着诱人肉香的饭盒,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这才缓缓收回了目光,脸上那热情洋溢的笑容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深沉的平静。 他站在饭店门口,并没有立刻离开。冷风吹拂着他微微发烫的脸颊,带来一丝清冽的清醒。 李栋梁这件事,到此总算彻底了结,被盖棺定论,这个过程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一些。 那封要命的检举信和“目击证人”的组合拳,效果出奇的好,直接击中了李栋梁的要害,也彻底打消了孙、王二人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摇摆。 现在,最大的障碍已经扫清。接下来,才是真正关乎二哥和二姐未来命运的关键一步。 他没有立刻回医院,而是先回了趟招待所的小房间。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静静心,稍事休息,也为接下来和二哥二姐的摊牌做准备。 招待所的暖气供得很热,房间里暖烘烘的,比起医院的嘈杂,这里能让他更好地思考。 他坐在硬板床上,仔细复盘着刚才与孙王二人接触的每一个细节,确认没有留下任何不妥,同时也在脑海里为接下来的行动做谋划。 休息了约莫半个小时,理清了思路,他才步履平稳地返回医院病房。 推开病房门,阳光耀的眼神望过来,“小弟,怎么样?他们后面还说了啥?这件事算不算已经盖棺定论,不会再有什么反复了吧?” 阳光耀虽然结果已知,但还是担心会有反复,他需要再从弟弟这里得到最终确认,才能真正安心。 阳光明反手关上门,走到床前坐下,语气平静地将饭桌上王元军补充的一些细节,比如李栋梁最初如何嘴硬、后来如何被证据震慑、最终如何屈服认栽的过程,选择性地、用比较委婉的方式转述了一遍。 他略去了那些过于狠厉的威胁话语,重点强调了结果的不可更改性。 当听到李栋梁是如何被吓得脸色发白、冷汗直冒,最终乖乖接受调令时,阳光耀脸上再次放出光来,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痛快笑容,狠狠地低声骂道: “该!活该!让他起坏心!让他想害老子!去北洼子屯吃土去吧!最好饿死那个王八犊子!”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快意恩仇的舒畅,仿佛腿上的疼痛都因此减轻了不少。 阳香梅也激动地双手握在一起,眼睛里闪着泪光,“老天爷开眼!恶有恶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看他还敢不敢再害人!” 她积压了多日的委屈、愤怒和担忧,此刻终于彻底释放,化为一种扬眉吐气的喜悦。 当再次确认那四十三块多钱的赔偿年底一定能拿到时,阳光耀更是喜上眉梢,心里那点因为自作自受受伤而产生的不安和羞愧,早已被这意外的“战利品”和报复的快感冲得烟消云散。 他甚至觉得,自己这步棋虽然险,但走得值!太值了! “好了,这件事总算过去了,板上钉钉!”阳光明看着二人欣喜甚至有些亢奋的样子,等他们情绪稍微平复一些,才语气平静地再次开口,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接下来,我们说点正事,关乎二哥未来前途的正事。” 他的目光扫过二哥和二姐,神情郑重。 病房里的欢快气氛,稍稍凝滞了一些。 阳光耀和阳香梅都收敛了笑容,看向他,意识到小弟可能有更重要、更长远的话要说。阳光耀甚至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躺姿,让自己显得更认真。 阳光明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敲在两人的心坎上: “二哥,二姐,李栋梁是解决了。但咱们不能光顾着解气。骂他一千句一万句,他也听不见,咱们自己得不到半点实际好处。 咱们得往前看,得利用好眼前的机会,为咱们家,也为你们俩,争取点真正实在的好处,改变一下现在的处境。” 他顿了顿,目光首先看向阳光耀,“二哥,你这次受伤,受了大罪,但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我想试试,能不能借着这次受伤,帮你运作病退回城。” “病退回城?”阳光耀猛地一愣,眼睛瞬间瞪圆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声音都变了调,因为过于震惊,甚至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回……回城?我……我这腿就是骨裂,养几个月就好了,这……这能行吗?这怎么可能?” 他从来没敢往这方面想过! 病退回城的政策卡得极死,审核特别严,多少知青病得奄奄一息都回不去,他这点伤算什么? 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他觉得自己这弟弟是不是高兴糊涂了,开始说梦话了。 旁边的阳香梅也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老大,一只手无意识地捂住了嘴,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骇人又不可思议的事情。回城?这对她来说,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阳光明点点头,语气异常肯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正常情况下,当然不行。胫骨骨裂,远达不到病退的标准。但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而冷静,仿佛一个运筹帷幄的棋手,“如果诊断能稍微‘变化’一下呢?如果出院证明上写的,不仅仅是骨裂呢?” “变化?”阳光耀更加困惑了,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阳香梅也是一脸茫然,完全跟不上弟弟的思路。 “我这几天,没闲着,找骨科的卢医生仔细打听过。” 阳光明把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有一种伤,和腿有关,但光拍片子看不出来。这种伤,主要靠医生的经验,用手法检查,根据病人的反应和症状来判断。这种伤叫——膝关节前交叉韧带断裂。” 他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卢医生说,这种伤很麻烦,治不好,以后还会留下病根。 比如,膝盖会变得不稳当,走路容易打软腿,摔跤;阴天下雨会又酸又疼;干不了重活,甚至走远路都费劲。 属于那种可能造成……功能性障碍的严重损伤。 评残、病退,都会重点考虑这种伤。” 阳光耀和阳香梅听得似懂非懂,但“评残”、“病退”、“功能性障碍”、“严重损伤”这些词,像重锤一样砸在他们心上,让他们隐约感觉到了一个巨大而冒险的可能性,呼吸都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你的意思是……”阳光耀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半是因为震惊,一半是因为一种无法言喻的突然被点燃的希望。 “我的意思是……”阳光明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如果最终的出院诊断证明上,除了‘左胫骨骨裂’,再加上一条‘左膝关节前交叉韧带断裂’,那么,申请病退回城的医学条件,就很有可能达标。就有了操作的空间!”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阳光耀彻底呆住了,张着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弟弟,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冲击着他十几年形成的固有观念。 阳香梅也彻底傻眼了,站在那里,像个木偶,只有胸口的剧烈起伏显示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过了好一会儿,阳光耀才猛地喘过一口气,像是离水的鱼重新回到水里,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紧张和兴奋,而嘶哑变形: “这……这……这不是弄虚作假吗?这……这能行吗?霍主任……霍主任他能同意?他可是老大夫,他一眼不就穿帮了? 这要是被发现了……这可是天大的事!要倒大霉的!不行不行……这太悬了……” 他语无伦次,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脸上血色褪尽,仿佛已经看到了事情败露后身败名裂、甚至锒铛入狱的可怕场景。 “所以需要运作,需要时机,更需要方法。” 阳光明打断他连珠炮似的质疑,语气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霍主任那边,我已经初步接触了,送出了一些……比较重的心意。 东西他收下了。 他心里,对我们家的‘实力’和我的‘诚意’,应该已经有数了。” 他稍微透露了一点进展,以安两人的心,但随即话锋一转:“但这事,绝不能直白地去要求,更不能逼他。必须让他自己觉得可行,且风险可控。甚至……让他觉得,帮这个忙,对他自己也没什么坏处,或者能还了这份人情。”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阳光耀:“而这里面,最关键、最基础的一环,在于你,二哥。” “我?”阳光耀指着自己,一脸茫然和惊恐,“我……我能做什么?我……我怕我不行……” “对,就是你。”阳光明点头,语气不容退缩,“明天早上霍主任例行查房的时候,我会想办法在旁边,瞅准机会把话题引到你的膝盖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对劲上。 你需要做的,就是表现出相应的症状。把你腿疼、膝盖不舒服的样子做出来,并且,在霍主任给你做检查的时候,表现出他预期中那种伤该有的反应。” 接着,阳光明不顾二哥苍白的脸色和抗拒的眼神,将他这几天从卢医生那里旁敲侧击打听来的、关于前交叉韧带断裂的典型临床表现和体格检查特征,极其详细、甚至不厌其烦地反复讲解、灌输给阳光耀听。 比如,医生检查时,会握住你的小腿往上提或者往下压,膝盖会有一种异常的、不正常的松动感,医学上叫“抽屉征”阳性。 到时候你要表现出疼痛,或者下意识地肌肉绷紧抵抗,但又显得无力。 比如,你要主动或被动地提到,感觉膝盖有时候不听使唤,不稳定。 比如,虽然你受伤时根本没注意到,但可以说好像当时膝盖那里响了一下,像什么东西断了似的,但当时光顾着腿疼了,没太在意。 再比如,觉得膝盖肿胀、疼痛,尤其是腿试图弯曲或伸直动作的时候,要表现出剧痛难忍。 他讲得非常细致,甚至模仿医生可能做的检查动作,告诉二哥到时候该怎么反应,是喊疼还是表现出无力感,表情该怎么样,呼吸该怎么控制。 事关能否回城,跳出这苦寒之地,阳光耀听得无比认真,每一个字都死死记在心里,大脑疯狂运转,生怕漏掉一点细节。 他反复追问,确认,不厌其烦。 但越听,他越是患得患失,脸色苍白如纸,手心里全是滑腻的冷汗,身体甚至开始微微发抖: “小弟……这……这能行吗?我……我怕我装不像……我从来没干过这个……万一……万一露馅了……霍主任是有经验的老医生,他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装的……那不就全完了吗? 不仅回不了城,还得罪了霍主任,之前送的东西也打水漂了,说不定……说不定还要追究我们骗……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极度的不自信,生怕因为自己演技不好、心理素质差而让整个计划崩盘,带来灭顶之灾。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霍主任那双看透一切、冰冷严厉的眼睛。 阳光明看着他紧张得快要崩溃的样子,知道不交底不行了。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直接甚至有些冷酷,但反而奇异地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二哥,你听我说。冷静点。指望你装得天衣无缝,完全骗过霍主任这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根本不现实。假的,永远真不了。” 阳光耀的脸色更加苍白了,眼神绝望。 “但是。”阳光明话锋一转,目光灼灼,“我们不需要真的骗过他。我们只需要明面上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依据’,一个能写在病历上、能体现在诊断证明上的‘症状’和‘体征’就行。 只要他肯帮忙,愿意在诊断证明上写下那句话,他自然有他的办法和理由,让这个诊断在程序上、在书面上看起来合理、合规。 哪怕他心里知道这里有水分,但只要他不深究,不戳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件事,就能成!” 他看着二哥因为震惊而重新聚焦的眼睛:“关键在于我能不能说服他帮忙,在于他愿不愿意帮这个忙,而不是你装得有多像! 你只要大致表现出那些症状,别太离谱,别一眼就让人看出是假的、是瞎编的,剩下的,交给我!明白吗?” 听到弟弟这番几乎是赤裸裸的交底,阳光耀和旁边的阳香梅,那颗提到嗓子眼、快要蹦出来的心,总算稍微落回去一些,但那种行走在悬崖边缘的紧张感和恐惧感,丝毫未减。 原来,最关键的压力和博弈,并不完全在他身上,而是在弟弟和那位霍主任之间。 但这其中的风险、对人性的揣测和利益的交换,依然让他们感到心惊肉跳,仿佛置身于一场他们完全陌生的惊心动魄的暗战之中。 整个下午,阳光耀都像个即将参加一场决定命运的大考的学生一样,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反复回忆、默诵、模拟着弟弟教他的那些“知识点”和“反应”。 一会儿皱紧眉头模拟剧痛,一会儿又喃喃自语“不稳定”、“发软”,神经质般地重复着。 阳光明则在一旁不时提点、纠正、或者补充细节,像一个最有耐心的老师。 阳香梅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似乎比二哥阳光耀还要紧张。她手里无意识地拧着一块抹布,心口怦怦直跳,又是期待又是担心。她既渴望二哥能因此回城,又担心事情败露的后果不堪设想。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病房里没有开灯,光线变得昏暗模糊。 兄弟二人的低语声和阳光耀时不时的抽气、呻吟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又仿佛被巨大的不确定性所笼罩,脆弱得随时可能被窗外呼啸的寒风吹散。 明天,霍主任查房之时,就是整个计划能否迈出第一步的关键时刻。 所有的铺垫、所有的人情、所有的谋划,最终都需要在那短短的几分钟查房时间里,最终有一个结果。 夜色,如同墨汁般悄然浸染开来,彻底吞没了这座东北小县城,也吞没了县医院里这个小小的充满了焦虑、渴望与冒险的病房。 (本章完) 第189章 188主任查房打消顾虑心照不宣二姐岗 第189章 188.主任查房.打消顾虑.心照不宣.二姐岗位 ps:拜求本月保底月票! 您负责投票,老石负责秃头!本月继续保持日万,给点动力呗! …… 为了避免错过第二天早上霍主任带人来查房,阳光明晚上没有去招待所,就在病房里住了一晚。 医院的硬板床冰冷硌人,被褥带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杂着隐约的药味和尘封已久的气息。 走廊里夜灯昏黄,投下长长的阴影,值班护士轻微的脚步声和远处模糊的呻吟声时断时续,如同幽灵般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让人难以安眠。 偶尔传来推车的轮子与地面摩擦的声响,或是某间病房里突然响起的咳嗽声,加重了医院特有的那种不安氛围。 阳光耀因为心事和腿痛,翻来覆去,石膏腿移动时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不时发出压抑的呻吟,既是真实痛楚的流露,也掺杂着对明日命运的担忧。 阳香梅睡在另一张空床上,呼吸也不平稳,显然也没睡踏实,偶尔会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翻身时,床板吱呀作响。 阳光明闭着眼,脑海里反复推演着明天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以及如何应对霍主任可能提出的问题。 他必须确保每一个细节不出差错,至少表面上要说得过去。 天刚蒙蒙亮,阳香梅就轻手轻脚地起来了。她先是看了看两个弟弟,阳光明似乎睡得并不安稳,阳光耀则因为疲惫,终于陷入浅睡。她轻叹一声,拿起热水瓶,悄声走出病房。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护士站亮着一盏小灯。 阳香梅踩着冰冷的水泥地,走向走廊尽头的水房。 热水龙头嘶嘶地冒着白气,在寒冷空气中凝成雾状。 她接满热水,又去医院食堂买了早饭——几个二合面馒头和一碟咸菜。 回到病房,阳光明已经醒来,正在整理床铺。阳光耀也被动静惊醒,茫然地看着四周,随即意识到今天的重要性,表情立刻紧张起来。 兄妹三人沉默地吃着简单的早餐,气氛有些凝重。 阳光耀吃得心不在焉,不时看向门口,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期盼,手里的馒头捏了又捏,就是送不进嘴里。 阳香梅小口小口地吃着,目光在两个弟弟之间流转,满是忧虑。 刚刚吃过早饭,走廊里就传来了熟悉的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病历车推动的声音。 阳光明立刻对阳光耀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来了,放松点,别慌,就像昨天练习的那样。” 阳光耀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只是虚弱和痛苦,而不是心虚。 他调整了一下躺姿,让打了石膏的腿摆在更显眼的位置,然后皱起眉头,做出忍痛的表情。 病房门被推开,霍主任准时准点地带着两名年轻的实习医生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白大褂,表情严肃,目光锐利,仿佛能看透一切伪装。两个实习医生紧跟其后,一人拿着病历夹,一人推着放满医疗器械的小车。 “霍主任,您来了。”阳香梅连忙站起身,恭敬地打招呼,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阳光明也站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和尊重。 霍主任微微颔首,径直走到阳光耀床前,目光首先落在吊着的石膏腿上:“阳光耀,今天感觉怎么样?腿还疼得厉害吗?晚上睡得着吗?”他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带着医生特有的权威感。 阳光耀按照预想,声音虚弱地回答:“疼……还是疼,一阵一阵的,晚上睡得不太好,老是醒……” 他说话时,眉头紧紧皱着,仿佛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是他一早上偷偷抹了热水的结果。 霍主任点点头,俯身检查了一下石膏固定情况和露在外面的脚趾的血运、温度和感觉,又询问了一些常规问题。他的手指熟练地在石膏上敲击、按压,检查固定的牢固程度。 阳光耀一一回答了,表现得很正常,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小片。 这时,阳光明适时地插话,眉头紧锁,语气带着明显的担忧:“霍主任,正好您来了,有件事我想跟您说一下,心里挺担心的。” 霍主任抬起头,看向他:“哦?什么事?你说。”他的目光里带着探究的意味。 阳光明走到床边,指着阳光耀的左膝盖部位——那里只有一些轻微的擦伤,已经结痂。 阳光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皱着眉头说道:“霍主任,我二哥这两天老是跟我说,觉得这条伤腿的膝盖地方特别不对劲。” 霍主任的目光立刻聚焦在膝盖上,眼神变得专注起来:“怎么个不对劲法?具体说说。”他示意实习医生靠近一些,似乎准备进行现场教学。 “他说感觉膝盖好像使不上劲,空落落的,有时候还想往里拐,好像支撑不住一样。” 阳光明尽量用通俗的语言描述着前交叉韧带断裂的典型症状: “而且他试着稍微动一下大腿,就感觉膝盖里面疼得厉害,不是骨头那种锐疼,是一种更深一点的、牵扯着的疼,尤其是腿想弯或者想伸直的时候,剧痛难忍。”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霍主任的表情,注意到对方听到“空落落”和“支撑不住”时,眉毛几不可见地挑了一下。 阳光耀立刻按照昨天商量好的说辞,声音带着点委屈和后知后觉: “霍主任,我……我以前也觉着有点不对劲,但……但主要是小腿骨这里疼得太厉害了,钻心地疼,我就没太在意膝盖那点感觉,以为就是摔的时候磕碰了一下,蹭破点皮,过两天就好了……” 他喘了口气,继续表演,脸上露出越来越害怕的神情:“可这两天,小腿骨的疼好像减轻了一点,但膝盖那里的不对劲越来越明显了,那种不稳当、发软、使不上劲的感觉特别清楚。 而且还肿了点,一碰就疼……我……我这才害怕起来,赶紧跟我弟弟说了。 霍主任,我这膝盖……是不是摔出大问题了?” 他的声音带着颤音,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恐惧——虽然恐惧的根源并非完全来自伤势。 这番表演经过前一晚的反复练习,已经十分逼真,连阳香梅在一旁看着,都差点信以为真。 霍主任的脸色凝重起来。 他示意阳光耀放松,然后伸出带着凉意的手指,开始仔细地、非常有章法地检查阳光耀的左膝关节。两位实习医生立刻凑近观察,眼睛里充满了求知欲。 他先是轻轻按压膝盖周围的不同部位,询问疼痛点。 阳光耀按照弟弟昨天的灌输,在霍主任准确地按压前交叉韧带投影区的位置时,他表现出明显的压痛反应,倒吸着冷气,肌肉不自觉地收缩——这是他从昨天开始就反复练习的反应,既要真实又不能过度。 接着,霍主任让阳光耀尽量放松大腿肌肉,他一手握住大腿下端固定,另一手握住小腿上端,尝试向前轻轻拉动小腿,这是体格检测中的前抽屉测试。 阳香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需要阳光耀表现出异常的、超出正常范围的向前松弛度,同时还要有疼痛和下意识的肌肉抵抗,但又要显得无力。 阳光耀紧张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但他死死记住弟弟的话,按照昨天反复练过的反应,在霍主任发力时,身体猛地一僵,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大腿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了一下,但又很快仿佛因疼痛而无力地松弛下去。 “疼……霍主任……特别疼……别动……”他嘶哑地呻吟着,声音中的痛苦听起来十分真实。 霍主任的动作非常轻柔专业,他仔细体会着手下的感觉,眉头越皱越紧。 他又做了几个其他的物理检查,阳光耀都尽可能地给出了“正确”的反应——疼痛、异常松动感、肌肉保护性痉挛。 整个检查过程,病房里鸦雀无声,只有阳光耀时不时的抽气声和呻吟声。 阳香梅紧张地双手捂嘴,大气不敢出。阳光明表面平静,心里也难免有些紧张。那两名年轻实习医生专注地看着霍主任的操作,脸上带着求知欲,显然并未看出任何破绽。 体格检查完毕,霍主任直起身,脸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太多情绪。 他沉吟了片刻,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对两位实习医生讲解了一些关于膝关节检查的要点和技巧。 阳光耀瘫软在病床上,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脸色苍白,大口喘着气,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紧张虚脱。 他的表演消耗了大量精力,此刻的虚弱反而显得更加真实。 “霍主任,我二哥他……他这膝盖到底怎么了?严不严重?”阳光明适时地开口,语气充满了焦急和担忧,目光在霍主任和阳光耀之间来回移动。 霍主任的目光扫过阳光明,又落在阳光耀苍白的脸上,最后看向两名年轻医生,语气平稳地开始讲解,更像是在教学: “根据病人描述的膝关节不稳定、打软腿、活动时剧痛这些主观症状,结合刚才体格检查发现的前抽屉征阳性、关节局部明显压痛等情况来看……”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初步怀疑,可能存在左膝关节前交叉韧带的损伤,甚至……不排除断裂的可能性。” “韧带断裂?”阳光明适时地表现出震惊和难以置信,“霍主任,这……这很严重吗?比骨裂还麻烦?” “性质不一样。”霍主任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肃,“单纯的胫骨骨裂,只要对位良好,绝对制动,愈合后恢复行走功能问题不大,最多留点后遗症。 但膝关节前交叉韧带如果断裂,会导致膝关节机械性不稳定,严重影响膝关节功能。” 他看向阳光耀,语气加重:“以后很可能走路容易扭伤、跌倒,无法进行跑跳、急停转身等动作,阴雨天疼痛加重,很多体力劳动根本无法胜任,甚至走远路都困难。这属于……可能造成功能性障碍的严重损伤。” 这话一出,阳光耀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虽然这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但亲耳从医生口中听到其严重后果,还是感到一阵心悸。 阳光耀的恐惧甚至有一瞬间变得无比真实——万一假戏真做,真的落下这么严重的残疾…… 霍主任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光芒。 他行医多年,经验何其丰富。 刚才的检查,虽然阳光耀的表现大致符合前交叉韧带断裂的体征,但一些细微之处——比如肌肉保护性痉挛的时机、疼痛反应的细微延迟、还有那种难以言喻的“表演”感——让他心里已经升起了巨大的怀疑。 假的,终究难以完全变成真的,尤其是面对他这种老医生。 但是,他并没有选择当场揭穿。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两名显然毫无所觉、还在认真消化知识的年轻医生,又看了看病床上“虚弱痛苦”的病人和旁边“焦急万分”的家属。 他心里明白,很多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尤其是在这个特殊的时期,知青们为了回城,想出各种办法,他并非没有耳闻。 眼前这个从魔都来的年轻人阳光明,沉稳、精明、且显然“能量”不小。他上次收下的那份厚礼,尤其是那两袋极品海参,还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老父亲服用海参后,咳嗽气短的症状确实有所缓解,精神头也足了些。这份人情,是实实在在的。 如果……如果只是顺水推舟,在诊断证明上加上一笔,既能还了人情,对方似乎也有足够的“理由”让这件事变得“合规”,而自己似乎也并不需要承担太大的风险…… 各种念头在霍主任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 他最终没有深究,也没有戳破。 他只是平静地对阳光明说道:“这个情况需要重视。等会儿我查完房,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们详细谈谈下一步的诊断和治疗方案。” 阳光明心中猛地一松,知道最关键的一关,大概率是过去了。霍主任没有当场否定,而是选择私下谈,这本身就是一种明确的态度。 他立刻点头,语气无比诚恳:“好的,霍主任,太感谢您了!我等会儿就过去找您。麻烦您多费心了!” 霍主任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又叮嘱了阳光耀几句安心静养之类的话,便带着两名年轻医生离开了病房。 病房门一关上,阳光耀立刻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彻底瘫软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内衣完全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 他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表演带来的紧张感还未完全消退。 “怎……怎么样?小弟?我……我装得像吗?霍主任……他看出来没有?”他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急切地向弟弟寻求肯定,眼睛紧紧盯着阳光明的脸,生怕看到一丝否定的表情。 阳香梅也凑过来,一脸紧张地看着阳光明。 阳光明走到床边,递给二哥一杯水,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表现得很好,比昨天练习时还好。那两个年轻医生肯定没看出任何问题。”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冷静的分析:“至于霍主任……他经验太丰富了,小概率是没看穿,但更大的可能是……他已经心里有数了。” 阳光耀的脸色唰地又白了:“那……那怎么办?他会不会……”他的声音中带着恐慌,仿佛已经看到事情败露的后果。 “别慌。”阳光明打断他,语气沉稳,“他没有当场揭穿,而是让我去他办公室谈,这本身就是一种明朗的态度。说明事情有商量的余地。接下来,就看我和他怎么谈了。你们安心等着就行。” 他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阳光耀和阳香梅焦灼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但那种悬在半空的不安感,依然强烈地笼罩着他们。 阳光明看看手表,估摸着霍主任查房还需要一段时间。 他让二姐照顾二哥,自己则坐在窗边的方凳上,闭目养神,默默梳理着稍后与霍主任谈话的思路和筹码。他知道,接下来的谈话,才是真正的博弈。 上午十点半左右,阳光明估计霍主任应该已经查房完毕,回到了办公室。 他站起身,对病床上眼巴巴望着的二哥二姐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安心,然后深吸一口气,走出了病房。 医院的走廊里,几个病人家属提着暖水瓶匆匆走过,护士站的电话响个不停。 阳光明步履平稳地来到霍主任办公室门外,门虚掩着。他停顿片刻,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霍主任略显疲惫的声音。 阳光明推门进去。霍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对着一份病历写着什么。见他进来,他放下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阳光明依言坐下。 霍主任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口水,目光落在阳光明身上,久久沉默着,仿佛在审视,又像是在权衡。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凝滞,只有墙上老式挂钟发出的滴答声,格外清晰。 阳光明没有急于开口,只是平静地回视着,眼神坦诚而沉稳。他知道,此刻任何急躁的表现都可能破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妙平衡。 终于,霍主任似乎下定了决心。 他放下茶缸,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语气低沉而缓慢地开口: “小阳同志,你上次带来的那些……‘调剂品’,太贵重了。” 他顿了顿,目光看着阳光明,“家里商量了一下,实在拿不出对等的东北特产来交换。所以……明天早上,我还是把东西都给你拿回来吧。” 这话说得直接,甚至带着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 阳光明的心微微一沉,但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惊慌,他早就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试探或者反复。 他没有接“调剂品”的话茬,而是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而推心置腹:“霍主任,谢谢您还惦记着这个。东西的事,咱们稍后再说。我正想跟您聊聊我二哥这次受伤的前因后果,心里憋得慌,也不知道跟谁说好。” 霍主任似乎没料到他突然说起这个,愣了一下,但没有打断,只是示意他继续,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阳光明便将二哥和李栋梁因为竞争民办教师名额结怨、李栋梁企图写检举信诬告、两人发生争执、二哥“被推”下山坡的经过,简要但清晰地说了一遍。 他重点强调了李栋梁的“诬告”行为,以及其内容对村干部的潜在威胁。 “事情发生后,村里和公社知青办都很重视,调查结果也认定李栋梁负有全部责任。 为了不影响知青点的稳定和集体声誉,最终上报了县知青办,决定对李栋梁进行调离处理,把他安排到了全县最偏远、条件最艰苦的北洼子屯插队。这件事,算是有了一个官方认定。” 他观察着霍主任的表情,看到对方在听到“北洼子屯”时,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显然知道那个地方的艰苦程度。 “县知青办的意思呢,这件事最好内部处理,不要再扩大影响,更不要报案。 我二哥作为受害人,受了这么大罪,他们也觉得应该有所补偿。” 阳光明的语气更加诚恳,继续说道:“虽然明面上没有文件这么说,但两位村干部作为中间人,已经跟我透了底。 只要我二哥的病情诊断符合病退回城的标准,县知青办在审核的时候,不会像以前那样紧卡着不放。 只要明面上的材料齐全、符合规定,他们就会给予签字通过。” 他把身体向前倾了倾,声音压低了些,“霍主任,不瞒您说,现在村委会、公社知青办、县知青办,在这件事上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 可以说,万事俱备,现在就等着我这边递交病退回城的申请材料了。” 说到这里,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愁容:“可偏偏……我二哥这伤势,如果诊断证明上只是‘左胫骨骨裂’,虽然也需要休养,但明面上离‘重病’或‘残疾’的标准还有点距离。 我要是就这么把材料递上去,不是让县知青办的领导为难吗? 人家想帮忙,也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不是?我这几天正为这个发愁呢!” 他叹了口气,目光真诚地看着霍主任:“结果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二哥的腿又出现了新的症状,就是早上跟您说的那些膝盖的问题。 我这心里就更担心了,生怕伤情比预想的更复杂、更严重……” 阳光明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上意”——县知青办的补偿默契,又诉说了“困难”——诊断标准不够,最后再把新出现的“症状”自然引出,把所有因素完美地串联起来。 他自始至终没有提一句要霍主任帮忙更改诊断的话,更没有承认任何弄虚作假的行为。 大家心照不宣最好。 他的目的非常明确:第一,告诉霍主任,这件事操作起来没有政策风险,上面是默许甚至乐见其成的; 第二,病人现在“确实”表现出了更严重的症状,你只需要根据“临床症状”进行诊断,顺水推舟,一切就合情合理合规; 第三,我承你的情,记得你的好处。 霍主任听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眼神低垂,看着桌上的病历夹,显然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阳光明的话,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打消了他的顾虑。 如果县知青办那边真的开了绿灯,那他这边出具一份“严重”点的诊断证明,压力就小得多,风险也可控。 这确实更像是一场各方心照不宣的“交易”,为了摆平一件事,给受害人一个交代。 而且,病人确实“表现”出了相应的症状,他就算有所怀疑,但没有确凿证据,也不能硬说别人是装的。 医学诊断,本来就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患者的主观描述和医生的经验判断。 再加上那份沉甸甸的人情…… 霍主任再次抬起头时,眼神里的犹豫和抗拒已经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了然的神色。 他甚至不得不暗自佩服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办事能力,以及对人心、规则的精准把握。 “膝关节前交叉韧带损伤,确实是比较麻烦的伤病。”霍主任终于开口,语气恢复了医生特有的平静和专业,“诊断主要依靠详细的体格检查,就像早上做的那样。影像学检查比如x光,反而看不出什么。”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阳光明解释:“如果确诊是断裂,那么……正如我早上说的,属于可能导致功能性障碍的严重损伤,后续治疗复杂,预后不确定性大,对劳动能力的影响是显著且长期的。” 阳光明认真地听着,适时提问:“霍主任,那像这种情况,如果……如果需要申请病退,在医学条件上,能达到标准吗?” 霍主任看了他一眼,缓缓点头:“如果诊断明确,资料齐全,符合相关政策条款的规定,理论上……是具备申请资格的。”他特意强调了“诊断明确”和“符合规定”。 阳光明心中大定,知道事情成了。 他脸上露出感激和放心的神色:“谢谢霍主任您这么耐心给我讲解,我这心里总算有点底了,不然真是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接着,他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回到了“调剂”上,语气轻松而诚恳: “霍主任,您刚才说的那些东西……真不用拿回来。 我这次来东北,时间紧任务重,估计也没太多工夫去淘换特产了,正愁回去给领导同事带点什么呢。” 他笑着摆摆手:“您看着随便准备点咱们这边的山货、木耳蘑菇什么的就行,主要是个心意,不在乎多少和价值。 您愿意和我调剂,就是帮了我的大忙。 我要是一点特产都拿不到,回去都没法跟家里交代。咱们这叫礼尚往来,朋友之间互通有无嘛。” 这番话,彻底打消了霍主任最后一点心理负担。他明白了阳光明的意思——东西你安心收下,随便给我点什么都行,走个形式就好。 霍主任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放松的笑容,虽然很淡。 “既然小阳同志你这么说了……那好吧。我尽量准备点像样的山货,总不能占你便宜。” “您太客气了霍主任,说这话可就见外了。”阳光明笑容灿烂地站起身,“那……我就不多打扰您工作了。我二哥那边,还得麻烦您多费心。” “分内之事。”霍主任也站起身,态度比之前亲切了不少,“诊断的事,我会根据病人的具体情况,出具最符合临床实际的证明。你让他安心养伤就好。” “哎,好嘞!谢谢霍主任!太感谢您了!”阳光明连连道谢,态度恭敬而热情。 他又和霍主任客气了两句,这才告辞离开办公室。 轻轻带上门,阳光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走廊里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却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振奋。最关键、最难的一步,终于迈过去了!而且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 霍主任显然是个明白人,一点就透,而且足够谨慎和聪明。有了他的配合,二哥病退回城的事情,就算成了七八分了。 他步履轻快地走回病房,脚步比来时轻松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雀跃。 刚推开病房门,阳光耀和阳香梅急切的目光就同时投了过来,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压低声音问:“怎么样?谈得怎么样?” 阳光耀甚至试图撑起身子,却因为动作太急碰到了伤腿,疼得龇牙咧嘴。 阳光明反手关上门,走到病床前,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轻松而喜悦的笑容:“放心吧,谈好了。霍主任那边……没问题了。” “真的?”阳光耀猛地撑起上半身,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眼睛瞪得溜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指紧紧抓住床单。 阳香梅也瞬间捂住了嘴,眼睛里迸发出耀眼的光彩,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地点着头,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嗯。”阳光明肯定地点头,压低声音把和霍主任谈话的大致内容和结果说了一遍,当然省略了其中那些心照不宣的微妙部分,“霍主任会根据二哥的‘临床症状’,出具最‘符合实际’的诊断证明。有了这个证明,病退回城就有了最硬的依据。” “太好了!太好了!老天爷!我真的能回城了!”阳光耀激动得语无伦次,双手死死抓住被子,身体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涌了上来。 那是绝望中看到曙光,以及长久压抑后终于释放的狂喜之泪。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离开这片苦寒之地,终于回到繁华熟悉的大魔都的场景。 阳香梅也激动得直抹眼泪,她是真心为二哥高兴:“太好了二哥!你能回家了!姆妈和阿爸不知道得多开心!”她的声音哽咽,却洋溢着真挚的喜悦。 病房里弥漫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喜悦气氛,连空气中的消毒水味似乎都不那么刺鼻了。 阳光明看着二哥欣喜若狂的样子,又看向一旁虽然笑着流泪、但眼神深处难免流露出一丝羡慕和落寞的二姐,心里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这次二哥能因祸得福,找到病退回城的机会,完全是阴差阳错,运气占了很大成分。他何尝不希望二姐也能早日脱离农村的艰苦,回到父母身边。 但现实是,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他不能为了二姐,再去凭空制造一场“事故”,那风险太大,也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虽然让二姐回城暂时办不到,但给她谋划一个更好一点的出路,改善一下眼前的处境,还是可以努力一下的。 现在二哥回城有了希望,他也想让自己最心疼的二姐真正地高兴高兴。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二哥,二姐,还有个事,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沉浸在喜悦中的两人都看向他,阳光耀脸上还带着泪痕,却笑着问:“啥事?小弟你说。”他的声音依然激动得发颤。 阳光明的目光看向阳香梅,语气温和:“二哥,你之前为了那个民办教师的名额,没少给孙支书和王队长送礼搭人情,这事儿基本上已经算落定了,对吧?” 阳光耀愣了一下,脸上兴奋的表情稍稍收敛,点了点头,语气有点不太自然:“嗯……是了不少心思……本来以为……”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他本来是为自己争取的。 “现在你能回城了,这个名额,咱们肯定不能浪费。”阳光明接过话头,说得理所当然,“我的想法是,这个名额,得想办法让二姐顶上。” 他看向阳香梅:“二姐,你性子稳,也有耐心,同样是高中毕业,教小学足够用了。 要是能当上民办教师,就不用再下地干那些重体力活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工分也有了保障,比现在强多了。” 阳香梅完全愣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没听清弟弟的话。几秒钟后,巨大的惊喜才如同潮水般涌上她的脸庞,瞬间染红了她的双颊。 “我……我?当老师?”她指着自己,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渴望,“这……这能行吗?我……我能行吗?” 她从来没敢想过这样的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虽然只是农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但比起日复一日的田间劳作,已经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了! “怎么不行?”阳光明语气肯定,“你可是高中毕业生,比任何人都不差!就算二哥最后因为某种原因走不了,这个名额,我也得想办法给你争过来,大不了……委屈二哥再等等别的机会。”他后面这句话是笑着对阳光耀说的,半开玩笑半认真。 阳光耀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狂喜褪去后,一丝尴尬和羞愧悄然浮上心头。 此前他不知道还能回城,在弟弟面前坦白时,只说了为自己争取名额,丝毫没提为妹妹打算。 现在弟弟直接把名额给了香梅,虽然合情合理,但他想起自己之前的自私,脸上不禁有些火辣辣的。 他知道弟弟一向和香梅感情最好,对自己的一些做法未必看得上眼。 如今弟弟帮了自己这么大一个忙,还想着把名额留给妹妹,这份大度和周到,让他心里更是五味杂陈,惭愧不已。 他讪讪地笑了笑,连忙表态:“对对对!小弟说得对!我要不是能回城,这名额也是香梅的!必须的!香梅肯定比我更适合当老师! 我……我本来也是……也是想着先争取下来再说……”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 阳光明哪里看不出二哥那点心思,但他懒得点破,更不愿在这种时候说教。 二哥就是这样的脾气秉性,自私了点,算计多了点。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好,说出来反而没意思。他更愿意用实际的行动,去照顾自己想照顾的人。 他对阳光耀笑了笑,算是接受了他的表态,然后继续对阳香梅说道: “二姐,你放心。经过这次李栋梁的事,我和孙支书、王队长也算打了几次交道,有了点交情。上次送的东西,虽然主要是为了了结麻烦,但情分总还是在的。” 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自信:“回头我再单独找他们聊聊,再表示表示,给二姐你拿下这个民办教师的名额,把握还是很大的。 就算不为了这个名额,等二哥走了,二姐你一个人在村里,也需要他们多关照一下。这点投资,值得。” 阳香梅听着弟弟的安排,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鼻子发酸,眼泪又要掉下来。 但这次是高兴的泪,是感激的泪。 她用力地点着头,哽咽着说道:“小弟……谢谢你……姐……姐都不知道该说啥好了……”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充满希望的未来,不再是灰头土脸地在田里刨食,而是站在教室里,拿着粉笔,虽然清贫,但却体面、安稳。 窗外,初冬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病房里虽然依旧简陋寒冷,却仿佛被一种名为“希望”的暖流所充盈。 阳光耀看着妹妹脸上的那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再想想自己即将回城的幸运,心里的那点惭愧渐渐被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所取代。 他再次看向弟弟阳光明,那个从小到大似乎总是莽莽撞撞的小弟,此刻在他眼中,形象变得格外高大和可靠。 他知道,这个家的未来,或许真的要靠这个小弟来支撑和改变了。 阳光明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萧瑟却明亮的冬日景象,心中已经开始盘算接下来的步骤:如何与村干部沟通,如何准备病退材料,如何确保万无一失…… 前路依然有挑战,但最大的障碍已经克服,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全盘计划。 在这个寒冷的东北冬日,在这间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里,两个年轻人的命运正在悄然改变。 (本章完) 第190章 189病情传开诊断证明激动难耐架好桥 第190章 189.病情传开.诊断证明.激动难耐.架好桥梁 装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须要装得逼真,很考验阳光耀的演技。 阳光耀躺在病床上,只要有外人在场,就要努力维持着左膝不适的假象。 这些表演,经过阳光明前日那般紧急、高强度的填鸭式培训,以及这两日不间断的自我强化,已然近乎成了阳光耀的第二本能。 每一个表情,每一声呻吟,每一次肌肉下意识的紧绷与松弛,阳光耀都反复演练过无数遍,力求精准地戳在医生诊断的关键点上。 阳光耀的“病情”变化,很快就在骨科医护人员中小范围传开了。这小小的县医院,本就没什么秘密可言。 每日晨间查房时,霍主任带着实习医生们进来,流程依旧,但关注点显然不同了。 检查小腿骨折情况的时间缩短了,霍主任的目光,更多地投注在他那仅有些轻微擦伤结痂的左膝关节上。 霍主任那带着凉意的手指,会在他膝周不同的部位格外仔细地、有章法地按压、叩击,询问疼痛的具体点位和性质。 跟在后面的年轻实习医生们,眼神里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求,努力伸着脖子,屏息凝神,试图记住主任口中每一个关于前交叉韧带损伤的典型体征词汇——“关节不稳”、“局部压痛点”、“股四头肌抑制”…… 甚至连护士们来换药、打针、量体温时,看向阳光耀的目光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里面不再仅仅是对于一位骨折病人的例行关怀,而是多了一层沉甸甸的、发自内心的同情和深深的惋惜。因为这份同情,她们的动作似乎也因此更轻柔了一些。 “唉,多精神的一个小伙子,遭这罪……腿骨折就够受的了,怎么膝盖还伤得这么厉害……”一次换药后,一位年纪稍长的护士,忍不住低声对同伴叹息。 “可不是嘛!听卢医生他们闲聊说,是里头那根最重要的韧带断了,霍主任亲口定的性。这可真是麻烦了,听说这种伤,就算好了也跟好人不一样,以后怕是好不利索了。”年轻些的护士压低声音回应,眼神里满是唏嘘。 “雪上加霜啊……这要是恢复得不好,这辈子走路都可能受影响,有点瘸都是轻的,重活更是别想了,等于半个废人了……这才多大年纪,以后可咋办……”叹息声如同窗外冰冷的空气,丝丝缕缕地渗入病房。 类似的低声议论,偶尔会像羽毛一样,不经意地飘进病房,钻进阳光耀和阳香梅的耳朵里。 阳香梅经过护士站,有时也会听到几句议论声,她总是立刻低下头,或者假装转身去收拾东西,默默用手背或衣角做出擦拭眼泪的动作。 阳光耀则通常选择垂下眼睑,避开所有人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揪扯着身上的被边缘,配合地露出几分混杂着痛苦、沮丧、无奈和听天由命的神情。 然而在那低垂的眼帘之后,他的心却如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波涛剧烈翻涌。 每一次同情的目光,每一句惋惜的叹息,都在反复提醒他那个“严重诊断”可能带来的巨大回报。 为了不让最终的目的落空,他在表演上的潜力被充分挖掘,除了霍主任之外,没人发现他是在假装。 两天时间,就在这种略显压抑、焦灼、又必须刻意维持某种氛围的情况下,缓慢而坚定地流逝。 第三天下午,阳光明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二哥的病情已经在医院里彻底传开,现在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他在心里酝酿了一下接下来的说辞,再次前往霍主任的办公室。 来到主任办公室门外,他阳光明深吸一口气,让脸上的表情调整到恰到好处的忧虑,然后轻轻敲响了门。 “请进。”里面传来霍主任那熟悉的略带疲惫的声音。 阳光明推门而入。霍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伏案写着什么。 听到有人进来,他停下了笔,抬起头,看到是阳光明,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对面的椅子。 阳光明坐在椅子上,说道:“霍主任,打扰您了。” “是为了你二哥诊断证明的事吧?”霍主任开门见山,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预料之中的日常工作。 他直接跳过了寒暄,显然清楚对方的来意。 阳光明点点头,坦诚道:“是的,霍主任。家里父母那边催问得急,他们远在南方,心里没着没落的,也极度担心二哥后续的治疗和恢复,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慎重,“同时,也要为我二哥的将来,早做打算和安排。” 他话说得含蓄而体面,但“做打算”这三个字,在此时的语境下,彼此都心知肚明那背后所代表的重量和可能性——那关乎一个年轻人能否离开这片土地,回到遥远的故乡。 霍主任听完,沉吟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转过身,从旁边一迭厚厚的病历文件中,熟练地抽出了属于阳光耀的那一份。 牛皮纸的病历袋上,用钢笔写着阳光耀的名字。他翻到后面几页空白处。 然后,他拿起那支黑色的钢笔,拧开笔帽,在一旁的墨水瓶里蘸了蘸饱满的墨水,低头开始书写最终诊断。 笔尖划过略显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在这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阳光明屏息静气,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目光紧紧跟随着霍主任那稳定而有力的手腕,落在那支笔的笔尖上,看着那关乎一切的黑色字迹,一行行、一句句地呈现在纸上。 霍主任写得很快,也很专注,偶尔会停顿一下,似乎在斟酌某个用词是否足够准确、规范。他的侧脸在窗外光线的勾勒下,显得严肃而专注。 写完后,他又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 然后,他放下钢笔,打开办公桌右手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木质手柄的刻着医院和科室名称的公章。 接着,打开小巧的印泥盒,将那印章在鲜红的印泥上用力而均匀地摁了摁,确保每一个字都沾满了印油。 他抬手,精准地将印章压在了刚刚书写好的诊断意见下方,稳稳地用力,停顿片刻,才缓缓抬起。 一个清晰的鲜红的印章,赫然印在了纸上! 那红色,如此醒目,仿佛具有某种魔力,给这一切的运作、所有的言辞与表演,赋予了正式、权威、不容置疑的效力。 “拿去吧。”霍主任将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纸,递了过来,声音依旧平稳,“根据病人的主诉和详细的临床检查体征,这是目前最符合实际情况的诊断证明。” 阳光明立刻站起身,双手接过那张纸,他的目光迅速而贪婪地扫过纸上的内容。 诊断证明书写得十分规范、严谨,措辞专业。 除了之前就已确定的“左胫骨骨裂”之外,下面赫然新增了一条,墨迹清晰:“合并左膝关节前交叉韧带断裂”。 而在下方的病情描述和建议部分,霍主任用了相当肯定的语气和极为严重的措辞: “查体见前抽屉试验阳性,关节稳定性显著下降,局部压痛明显,伴有明显肿胀及功能障碍……该损伤属严重关节内损伤,预期预后不佳,极易导致膝关节长期机械性不稳定,功能严重受限…… 现予以石膏固定,建议绝对避免负重及任何剧烈活动,远期存在高频度行走困难、反复扭伤、继发性创伤性关节炎等极高风险,将严重影响日常生活及重体力劳动能力……” 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像精心计算过的鼓点,精准无比地敲在病退回城所需要的那些严苛的医学标准之上,甚至远远超出了最低要求。 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和狂喜瞬间冲上阳光明的头顶,让他几乎有些眩晕。 但他以极强的自制力迅速将其压下,脸上浮现出的,是一种符合家属身份的担忧的表情。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因为刻意压制情绪而显得有些沙哑和艰难。 “霍主任……这……这诊断……竟然这么严重吗?”他适当地表现出家属听到噩耗后的无措与惊惶。 霍主任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医学诊断,必须基于客观的临床事实。我们医生,只能根据患者所陈述的、以及我们亲手检查到的情况,综合研判,做出最符合医学规范和客观事实的判断。这份证明……”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张纸,“无论拿到哪里,都是经得起反复查验和推敲的。” 他特意强调了“临床事实”和“符合规范”。 阳光明立刻心领神会,连连点头,脸上充满了后怕:“我明白,我明白!谢谢霍主任!真是太感谢您了!我们全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这份天大的恩情才好!” 他说着,对着霍主任,深深地、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这一躬,包含了太多的意味。 霍主任摆摆手,语气似乎比刚才缓和了些许,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略带告诫的意味: “回去好好照顾病人吧。后续的定期复查也不要落下,这很重要。至于其他的……”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深邃地看了阳光明一眼,“好自为之。” “哎!一定!一定!您的恩情和叮嘱,我们一定铭记在心,绝不敢忘!” 阳光明小心翼翼地,像对待绝世珍宝一般,将那张诊断证明对折,再对折,确保字迹和印章完好无损,然后妥善地放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紧紧挨着肌肤收好。 那纸张的微凉,此刻却像一团火,熨烫着他的胸口。 再次道谢后,他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门一关上,隔绝了室内外的空间,走在空旷而安静的走廊里,阳光明才允许自己靠着冰凉的墙壁,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最关键的一块、也是最硬的敲门砖,终于被他牢牢地握在手里了! 他没有立刻回病房,而是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稍微站了一会儿。 推开窗户一条缝,让冬日里那干冷而清新的空气,猛烈地吹拂在脸颊上,帮助他快速平息内心那如同海啸般翻腾激荡的情绪。 此刻,他需要冷静。 待到心跳恢复平稳,眼神重新变得沉静如水,再也看不出丝毫异样,他才转过身,步履沉稳地走向病房。 推开病房那扇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阳光耀和阳香梅的目光立刻像被磁石吸住一样,齐刷刷地投向他,眼神里充满了急切、探询和无法掩饰的紧张焦虑,仿佛等待宣判的囚徒。 阳光明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他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默默地走到病床前,然后,才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缓缓地郑重地掏出了那张折迭整齐的纸,递了过去。 阳光耀几乎是抢一般地接了过去,因为过度激动和期待,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以至于第一次竟没能顺利展开那张纸。 阳香梅也立刻凑了过去,兄妹俩的头紧紧地靠在一起,呼吸都屏住了,目光贪婪而急促地捕捉着纸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 当“左膝关节前交叉韧带断裂”那几个黑色的字体撞入眼帘时,阳光耀的呼吸猛地一窒,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紧接着,他的目光飞快下移,扫过后面那些关于“预后不佳”、“功能严重受限”、“行走困难”、“严重影响劳动能力”、“极高风险”等描述时,他的眼睛越瞪越大,脸上的血色一下子涌了上来,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难以自持。 “真的……真的写上了!霍主任他……他竟然真的写了!还写得这么严重!这么肯定!” 他压低声音,嘶哑地、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叫道,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阳光耀反复地来回地看了好几遍,直到确认那鲜红的带有权威效力的公章清晰无误地盖在那里,一颗狂跳的心才终于落回实处,随即又被更大的狂喜所淹没。 阳香梅也捂住了嘴,眼睛瞬间就湿润了,里面闪烁着极度复杂的光芒。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一种巨大的喜悦和希望之光,在心头迸发! “太好了!小弟!太好了!我们成功了!” 阳光耀终于抬起头,看向阳光明,眼眶激动得发红,声音哽咽,带着哭腔: “这下……这下绝对能成了!板上钉钉了!就算没有李栋梁那档子事,没有他调走这茬,就单凭这个诊断,这个严重性!县知青办那帮人,只要还想按规章办事,就根本没理由再卡着我了! 最多……最多就是审核流程上拖得时间长一点! 但这回城的资格,肯定是有了!有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回城的通知书,看到了魔都繁华的街道和家里的灯光,激动得难以自抑,拿着诊断证明的手抖个不停,几乎要将那纸捏破。 阳香梅也连连点头,喜极而泣,泪水顺着指缝滑落:“太好了二哥!太好了!你能回家了!真是……真是因祸得福……因祸得福啊!” 她用手背胡乱擦着眼泪,却又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那是一种混合着心酸与极度欣慰的笑容。 阳光明看着眼前欣喜若狂、情绪几乎失控的二哥和又哭又笑的二姐,耐心地等他们的情绪像汹涌的潮水般稍微退去一些,才开口说话。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和条理,像一根定海神针,试图稳住这过于激动的气氛。 “二哥,二姐,先别急着高兴得太早。听我说。”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人不得不冷静下来的力量,“这诊断证明,我们确实是拿到了,但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只是拿到了入场券。” 他的话像一盆温度恰好的冷水,缓缓浇下,让两人迅速从狂喜的云端回落,眼神重新聚焦到他的脸上。 “有了这个,我们才有了去申请病退的资格和底气,不再是痴心妄想。但要想顺顺利利地把这件事办成,后面还有好几道关要过,一道比一道复杂,一道都不能出错。” 阳光明神色严肃,掰着手指头,清晰而缓慢地数道:“首先,最重要的一步,是村里。 必须得由大队部出具证明,白纸黑字,盖上公章,证明你阳光耀确实是在靠山屯插队期间被人陷害受的伤,情况属实,经过大队部研究,同意你因病回城治疗休养。 这是第一步,也是最基础、最关键的一步。 没有村里的证明,后面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然后。”他伸出第二根手指,“要拿着村里开的证明,连同这份医院的诊断书,去公社知青办申请。 需要他们审核材料,调查核实,然后批准盖章。公社这一关,虽然通常不会太为难,但程序必须走到。” “最后。”他伸出第三根手指,“才是把公社盖过章的所有材料,送到县知青办,由他们做最终的审核、裁定和办理一切相关手续。只有县里的章盖下去了,这事才算真正落地。” 他看向阳光耀,目光锐利而严肃:“二哥,这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任何一个经办人,只要他觉得哪里不合规、有疑问,或者干脆就是想卡一卡、拖一拖,事情就可能被无限期搁置,甚至直接打回来!功亏一篑! 尤其是村里这一关,虽然孙支书和王队长因为李栋梁的事件,对我们家抱有同情,也拿了些好处,但公事公办,该有的程序、该出具的证明,一点都不能少,必须得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点头、盖章才行!绝不能出任何岔子!” 阳光耀脸上的狂喜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的期盼和一丝忐忑。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恢复了些冷静:“小弟,那……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该怎么跟村里开这个口?孙支书和王队长那边……” “当然是我去找他们谈。”阳光明毫不犹豫地接过话,语气斩钉截铁,“你必须继续留在医院,‘安心养病’,哪里都不能去,也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任何对伤情不在乎、或者急于回城的样子! 尤其不能显得得意忘形! 一切都要表现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是被逼无奈才做出的选择! 你是受害者,是伤势太重不得不离开,明白吗?” 他再次强调这关键的一点,目光紧紧盯着阳光耀,直到对方郑重地点头。 阳光明沉吟了一下,走到窗边,看了看窗外天色。冬日下午的阳光显得有气无力,天空是灰蒙蒙的。 “今天时间不早了,天气又冷,让他们专门从村里跑一趟医院也麻烦。 上次罗兴邦来看望你,说过今天下工还会再来一趟。 等他来了,通过他的口,先把你的病情加重、拿到严重诊断的消息,像闲聊一样传回村里,也好让孙支书和王队长有个心理准备。 然后,明天,我再正式地请两位领导过来一趟,当面详谈,提出我们的请求。” 三兄妹有了计划之后,一直等着罗兴邦前来探望。 傍晚时分,天色刚刚擦黑,县城华灯初上,医院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光。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随即,罗兴邦那张被寒风吹得通红、带着憨厚朴实笑容的面孔探了进来。 “光耀哥,香梅,光明,都在呢?” 他手里拎着个小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表皮冻得有些发硬的青皮梨子,带着屋外的寒气走了进来,“我刚下工,顺道过来看看。光耀,今天感觉好点没?腿还疼得厉害不?” 罗兴邦一边说着,一边把梨子放在床头柜上,习惯性地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 “兴邦来了,快进来坐,外面冷吧?”阳香梅连忙起身招呼,给他倒了杯热水,“你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见外了。每次都让你破费。”她看着那几个梨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阳光明也笑着站起身,给他拉了张凳子:“来得正好,刚还念叨你呢。快坐下暖和暖和。” 阳光耀靠在床头,脸上挤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挥之不去的愁容,重重叹了口气,声音低沉: “唉,就那么回事吧。腿骨倒是没那么钻心地疼了,估计是在长……就是这膝盖……” 他摇了摇头,一副难以启齿、忧心忡忡、对未来充满了迷茫的模样,表演得比之前更加纯熟自然。 罗兴邦立刻关切地倾身向前,眉头皱了起来:“膝盖咋了?不会又严重了吧?到底咋回事?” 阳光耀看了一眼站在床尾的阳光明,得到后者几乎难以察觉的点头示意后,才用带着一丝绝望气息的声音说道: “霍主任……今天刚给了明确的诊断……说不仅仅是骨裂那么简单……膝盖里那根最主要的……叫什么前……前交叉韧带的,也摔断了。 说这地方伤了最麻烦……以后……以后恐怕会留下残疾,走路都难,像个瘸子,重活更是想都别想了……这辈子,算是……唉……” 他说着,眼神黯淡下去,猛地扭过头看向墙壁,仿佛真的无法面对这个残酷的未来,肩膀都垮了下去。 罗兴邦闻言,震惊地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啊……”。 他愣愣地看着阳光耀打着厚重石膏的腿,又看看他沮丧痛苦的侧脸,脸上慢慢浮现出深切的毫不作伪的同情和深深的惋惜。 那是一种基于最朴素认知的情感反应。 “这……这……咋就会这样呢?”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似乎无法接受和理解这个事实,“不就是……不就是从坡上摔了一下吗?咋还……还就能摔得这么严重了?韧带……断了?残疾?” 在他简单而实在的认知里,骨折已经是大伤,但好好养着,总能有恢复如常的一天。 可“韧带断裂”、“残疾”、“走路困难”、“干不了重活”这些词,远远超出了他的生活经验和想象范围,意味着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可能就此被毁掉了大半辈子,前景一片灰暗。 这太残酷了! 阳光明在一旁适时地补充道:“唉,医生说,摔下去的时候角度巧,寸劲,正好磕碰在关键地方了。 这种病不常见,刚来医院的时候,因为胫骨断裂,腿太疼,也就没有及时发现。 这两天,我二哥觉得膝盖不对劲儿,这才检查出来。” 他的语气沉重而无奈,仿佛也在消化这个噩耗,“谁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现在说啥都晚了,骨头断了还能接上,这韧带……听说麻烦得很。 只能先积极治疗,再看看后续恢复情况。 就是……我二哥这以后,怕是很难再适应咱东北这边插队的劳动生活了。 地里的活,哪一样不是重体力?他这腿……算是废了……”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罗兴邦的心上。 病房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而沉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罗兴邦搓着一双粗糙的大手,显然被这个“事实”震撼到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只是反复说着: “咋就……咋就……太可惜了……光耀你还这么年轻……想开点……说不定……说不定医院有办法,能治好呢……” 但他的话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连他自己说着都缺乏底气。 他又局促地坐了一会儿,问了问治疗用药的情况,说了些队里无关紧要的闲话,比如谁家猪下了崽,最近天气似乎又要变冷之类的,但显然心情沉重,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是忍不住瞟向阳光耀那被被覆盖着的、据说已经“半废”的腿。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起身告辞,心情似乎比来时更加沉重。 “兴邦,这次我二哥出事,真是多亏了你,一直忙前忙后,又常来看望。” 阳光明送他到门口,语气无比真诚,带着浓浓的感激,“本来按理说,怎么都该请你吃个饭,好好谢谢你,可你看这……” 他指了指病房,示意二哥卧床不起,二姐需要时刻陪护,自己实在分身乏术,“实在是抽不开身。” 罗兴邦一听,连忙用力摆手,脸都急红了:“光明,你说这话就太外道了!我和光耀哥谁跟谁啊!我俩一个宿舍的,光耀哥出事,我帮点忙那不是天经地义、应该应分的嘛! 吃饭的事情,哪天都行!现在光耀哥的病情加重,你们没这个心情,我也一样。” 阳光明也知道他性子实在,他弯下腰,从放在床脚的那个半旧挎包里,拿出一包提前准备好的两斤腊肠,硬塞到罗兴邦手里。 同时说道:“饭可以不吃,但这个你必须拿着!” 阳光明态度坚决,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强硬,“这二斤腊肠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自家做的,味道还行,你拿回去尝尝鲜,或者给家里老人孩子添个菜,切上一盘蒸了,也算是个硬菜! 你必须得拿着,要是不拿,就是看不起我,觉得我阳光明不够朋友!” 罗兴邦一看那油纸包里透出的扎实肉肠,双手像是被烫到一样使劲往外推拒: “这不行!这太贵重了!光明你快拿回去!这精贵东西得留给光耀补身体!他现在最需要营养!我……我怎么能要这个!我要是拿了,我成什么人了?” 这年头的肉食何等金贵,这样一大包上好腊肠,实在是太难得了。 两人在病房门口推让起来,一个非要给,一个死活不要。 阳光明的态度异常坚决,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一些:“兴邦!你必须拿着!这不是给你一个人的,是给我叔我婶还有孩子尝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拿,就是嫌少,以后我都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了!我二哥还在床上躺着,你难道要我追出医院去塞给你吗?” 他的声音惊动了病房里的阳光耀和阳香梅。 阳光耀也挣扎着半抬起身体,哑着嗓子劝:“兴邦,拿着吧……我小弟一番心意……你不拿,他心里过意不去……” 阳香梅也走过来劝道:“兴邦,你就踏踏实实拿着。这些天,多亏了你照应,你不拿,我们心里更不好受。” 三人一起劝说,罗兴邦一个人哪里招架得住。他看着手里那包沉甸甸、香喷喷的腊肠,又是感动又是窘迫。 最终只好讪讪地、十分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他只觉得手里那份量沉甸甸的,心里也热乎乎的,堵得厉害。 “这……这……光明,你这太……太客气了……我……我这都没脸了……这叫我怎么说好……”他黝黑的脸膛红得发亮,嗫嚅着,词汇贫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刻复杂的心情。 “咱们之间,不说这个见外的话。”阳光明拍拍他结实的手臂,顺势说道,语气变得郑重了些,“兴邦,还得再麻烦你个事。” “光明你只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绝无二话!”罗兴邦立刻挺起胸脯,保证道。 拿了人家这么重的礼,他正愁没机会报答。 “你回去以后,要是方便,遇见了或者专门去跟孙支书或者王队长言语一声。” 阳光明压低了些声音,确保病房外无人经过,“就把我二哥这最新的诊断情况,跟他们二位领导详细汇报一下。 就说……病情比我们最早预想的要复杂严重很多,医院这边已经出了最正式的诊断证明,说是膝盖里头的关键韧带断了,以后……劳动能力恐怕会受很大影响,基本上……算是丧失重体力劳动能力了。” 他顿了顿,观察着罗兴邦认真倾听的表情,继续清晰地交代:“然后……你再替我带个话,问问二位领导明天上午是否得空。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请他们务必再来医院一趟。有点关于我二哥后续治疗和安排的重要事情,想当面和他们商量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和指示。” 罗兴邦听得十分认真,把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然后重重地点点头,脸上露出“包在我身上”的可靠神情: “光明你放心!这话我肯定给你带到!一字不落!保证说得清清楚楚!孙支书和王队长都是明白人,通情达理,光耀这事……出了这么严重的后果,他们肯定也会高度重视,会上心的。” “那就太谢谢你了,兴邦!又辛苦你跑一趟!”阳光明用力握了握他的胳膊,一切尽在不言中。 “没事没事!应该的!包在我身上!”罗兴邦再次保证道,然后又探头进病房,跟阳光耀和阳香梅道别,“光耀哥,你安心养着,别胡思乱想!香梅,我走了啊!有啥事捎个信就行!” 抱着那包沉甸甸的腊肠,罗兴邦脚步略显匆忙地离开了医院,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 阳光明站在病房门口,目送他敦实的背影完全看不见了,才缓缓收回目光,轻轻关上了房门。 事情,已经按照他预定的步骤和节奏,稳妥地推动了出去,桥梁已经架设。 接下来,就是耐心等待村里的反应,以及精心准备明天与孙德贵、王元军的又一次重要谈话。 病房里,阳光耀和阳香梅都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全然的依赖和期盼,仿佛他是唯一的主心骨。 阳光明对他们露出一个安抚的、令人心安的笑容,语气沉稳而平静:“好了,话已经让兴邦递出去了。他是实在人,肯定会把话带到。 接下来,我们就静观其变,等村里的消息吧。” 阳光明的平静和笃定,极大地感染了另外两人。 病房里那略显焦灼和不确定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被一种积极的等待所取代。 (本章完) 第191章 190村干部的烦忧略施压力补偿方案全 第191章 190.村干部的烦忧.略施压力.补偿方案.全权委托 第二天上午,靠山屯大队部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孙德贵和王元军相对无言,各自闷头吧嗒着呛人的旱烟袋锅子。 劣质烟叶燃烧产生的青灰色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盘旋,如同两人心头挥之不去的愁云惨雾,将本就光线不足的办公室,笼罩得更加晦暗不明。 屋子里的寂静被烟袋锅偶尔磕碰桌脚的轻微“哒哒”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打破。那风声像是无休止的叹息,刮得窗棂上的旧报纸扑啦啦作响,更添了几分烦躁和不安。 罗兴邦昨天傍晚带回来的消息,像一块冰冷沉重的大石头,砸进了两人本以为已经平息的心湖里,让他们措手不及,直至此刻仍心绪难平。 阳光耀的膝盖韧带摔断了?以后可能会残疾?连正常走路都困难,重活更是别想了? 这消息太过突然,也太过严重,完全超出了他们最初对这件事“骨裂休养、赔钱调人”的定性。 罗兴邦带回来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他们的心上,沉甸甸的,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 原本以为已经妥善处理、盖棺定论的事情,陡然横生枝节,而且是最棘手、最麻烦的那种。 王元军猛地嘬了一大口烟,那辛辣浓烈的烟气直冲肺管,呛得他接连咳嗽了好几声,黝黑的脸膛涨得发红。 他烦躁地把铜烟袋锅子在打了补丁的解放鞋鞋底上用力磕了磕,溅起几点明灭不定的火星,仿佛想借此发泄内心的焦灼。 “妈的!这叫什么事!” 他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咒骂,粗重如刷的眉毛紧紧拧成了疙瘩,额头上深刻的皱纹里都写满了恼火。 “本来以为就是骨头裂个缝,老老实实养上三五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让李栋梁那瘪犊子把今年工分钱全赔出来,再把他弄走,眼不见心不烦,也算给了阳家一个交代,对上面也能说得过去。 这怎么……这怎么还越来越严重了?韧带断了?残疾?这特么的……” 王元军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懊丧。 这种伤势的升级,意味着整个事件的性质都可能发生变化。 孙德贵依旧沉默着,如同一尊饱经风霜的泥塑,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明显的表情,只有那双略显浑浊却依然锐利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凝重和深深的忧虑。 他缓缓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那烟雾在空中扭曲,最终慢慢消散,如同他此刻理不清的思绪。 他的声音因为连日的烟熏和心中的焦虑,而显得有些沙哑: “兴邦这个人,还不错,性子实诚,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是那瞎传话、嚼舌根的人。 既然阳光明让他特意跑来告诉咱们,还说得这么严重,甚至郑重其事地要请咱们过去面谈……看来……医院那边的诊断,怕是十有八九坐实了。” 他的语气沉重,带着一种基于多年阅历做出的判断。他知道,阳光明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既然让罗兴邦传话,必然是有了确凿的凭据。 “可……可当初那事儿……” 王元军把身体往前探了探,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里闪烁着一丝不确定和残存的侥幸,甚至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心虚, “当初那事儿,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阳光耀他自个儿心里最清楚……他这腿……这要是真残了,落下终身毛病,这账…… 难不成还要全算在李栋梁那小子头上?那小子可是已经按‘故意伤害’的由头给弄走了!调令都生效了!” 这正是两人内心深处最担忧、最忌讳的关键所在。 事情早已按照“阳光耀是受害者,李栋梁是行凶者”的结论处理完毕,上报了公社,也通知了县里备了案。 如果“受害者”的伤势陡然从可恢复的骨裂升级为可能影响一生的功能性残疾,那么他们对“行凶者”仅仅是调离、扣罚当年工分的处罚,就显得过于轻微,甚至有些不合情理了。 阳光明作为家属,如果拿着新的、更严重的诊断证明不依不饶,要求重新追究李栋梁的责任,要求更重的惩罚,或者索要更大额的、远超那几十块工分钱的赔偿,他们该如何应对? 推翻之前的结论?那无异于自己打自己的脸,承认当初调查不细、处理失当,甚至会引来上级的重新审视和调查,后果难以预料。 坚持原判?面对一个可能“残疾”的知青和其家属合情合理的质疑,于情于理似乎都站不住脚,显得他们冷漠无情,甚至可能被怀疑其中是否有包庇或交易。阳光明那边恐怕也不会轻易答应。 孙德贵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身不由己的疲惫。 他的眼神变得愈发深邃,仿佛在权衡着各种利弊得失:“李栋梁是不能再动了。 调令是县知青办下的,档案关系都转去北洼子屯了,人都走了几天了,李栋梁已经不在咱们靠山屯的管辖范围。 再想把他弄回来重新处理,程序上麻烦不说,动静也太大了,根本说不通。而且……” 孙德贵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提醒和告诫: “而且,这件事当初已经上报公社和县里备了案,定了性。 现在如果再翻出来,嚷嚷着要加重处理,势必会引起上面的注意,甚至可能会派人下来重新调查核实。 这调查来调查去,时间拖得久不说,最后的结果……谁能保证一定就对光耀同志更有利? 万一查出点别的什么……不管是对阳光耀,还是对咱们两个,恐怕都有麻烦。 一旦出现这种情况,那后果,恐怕就不是咱们现在能控制的了。” 这话说得相当隐晦,但意思却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阳光耀摔伤的真实经过经不起彻查,真要是刨根问底,他那点“苦肉计”的小把戏万一露出马脚,那可就从受害者变成了欺诈者,后果不堪设想! 到时候谁也保不住他,甚至他们这两个村干部也要担上失察的责任,还会有以权谋私的嫌疑。 孙德贵和王元军闷坐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一个结果,眼看着已经十一点钟,逃避不是办法,还得去病房里面对那个难缠的阳光明。 两人简单收拾一下,骑上自行车向县城医院赶去。 …… 将近中午时分,病房里的兄妹三人,仍然没有见到两位村干部的身影。 阳光明坐在病房里,看似平静地翻着一本泛黄的旧杂志,眼角的余光却不时瞥向门口。 阳光耀更是焦躁不安,躺在病床上,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走廊里的每一点动静,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捻着被角。 “兴邦……兴邦应该把话带到了吧?这都一上午了,怎么一点信儿都没有?”阳光耀忍不住又一次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和忐忑。 阳香梅安慰道:“兴邦实诚,办事也妥帖,答应的事肯定会办到。可能……可能上午队里事多,孙支书他们抽不开身吧。” 阳光明放下杂志,语气沉稳:“急什么。兴邦昨晚才回去,话传到也需要时间。村干部每天多少事要处理,不可能立马就飞过来。耐心等着。” 他的话像是有某种镇定作用,阳光耀稍稍安静了些,但眼神里的期盼和焦虑并未减少分毫。 直到临近中午,病房门外终于传来了那两道熟悉的说话声,由远及近。 声音似乎比往常低沉一些,少了些往日的大大咧咧。 阳光明立刻对二哥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来了,自然点。” 阳光耀深吸一口气,赶紧调整表情,努力做出虚弱、愁苦又带着点茫然无措的样子。 阳香梅也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 病房门被推开,孙德贵和王元军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两人脸上都没什么笑容,孙德贵眉头微蹙,像是揣着心事。王元军虽然还是那副大嗓门的样子,但打招呼的声音似乎也比平时收敛了几分。 “孙支书,王队长,您二位来了。”阳光明起身相迎,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客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光明同志。”孙德贵点点头,目光首先投向病床上的阳光耀,“光耀同志,今天感觉怎么样?腿……还那样?” 他的问话似乎比以往更谨慎了些。 阳光耀按照弟弟昨天的嘱咐,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而无力: “唉……就那么回事吧。腿骨好像没那么疼了,就是这膝盖……越来越不得劲,空落落的,还肿着,碰一下就钻心地疼……霍主任说……说是里头那根主要的韧带怕是……断了……” 他说着,眼神黯淡下去,仿佛难以承受这个事实,把头扭向一边,肩膀垮了下去。 这番表演经过反复锤炼,已近乎本能,加上他本就受伤卧床,脸色苍白,看起来极具说服力。 王元军一听,立刻骂开了,仿佛要把心里的憋闷发泄出来:“妈了个巴子的!李栋梁那个王八犊子!下手也太黑了!这他娘的是往死里整啊!当初真是便宜他了!就该把他送进去!” 孙德贵没跟着骂,但脸色也更加阴沉了几分。 他走到床前,仔细看了看阳光耀的气色,又看了看他那条打着厚重石膏的腿,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兴邦昨晚都跟我们说了。真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惋惜,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阳光明适时地接口,语气沉重:“是啊,我们也没想到。本来以为就是骨裂,好好养着就行。谁承想……霍主任已经确诊是左膝关节前交叉韧带断裂,这是诊断证明,您二位看看。” 他说着,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那张折迭整齐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递了过去。 孙德贵接过诊断证明,凑到眼前,王元军也立刻凑了过来。两人都是识字的,目光在那几行黑色的诊断意见和下面更加详细的病情描述上缓缓移动。 当看到“合并左膝关节前交叉韧带断裂”、“预后不佳”、“功能严重受限”、“行走困难”、“严重影响劳动能力”、“极高风险”等字眼时,两人的脸色都变得十分凝重。 尤其是最后那个鲜红的、带着权威效力的医院公章,像一块巨石压在他们心头。 这白纸黑字加红章,几乎就等于给阳光耀的未来判了“残疾”,板上钉钉,无可辩驳。 王元军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带着懊恼和怒气:“草!这特么叫什么事!早知道李栋梁把光耀祸害成这样,当初就不该那么轻易放他走!起码得让他家里扒层皮下来!” 孙德贵缓缓将诊断证明递还给阳光明,他抬起头,目光深沉:“光明同志,这事……确实比我们预想的要麻烦得多。你们家……有什么打算?” 他的问话直接切入了核心。 阳光明脸上露出苦涩和无奈,他将诊断证明仔细收好,叹了口气:“孙支书,王队长,不瞒您二位,我现在心里乱得很。昨天拿到这个诊断,我一晚上都没合眼。”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懑: “我二哥这才多大年纪?以后走路都可能成问题,重活更是想都别想了,这跟……这跟废了有什么区别? 这都是李栋梁害的!要不是他起了坏心思,写什么匿名诬告信,哪里有这些事?” 他的语气激动起来,但很快又强行压抑下去,显得更加沉重:“可偏偏……偏偏人已经让咱们给调走了。现在再想找他算后账,恐怕……唉!” 他没有把话说完,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留下无尽的意味让孙王二人自己去体会。 这番话,既表达了他的不满和“不甘心”,又点明了现状的无奈,丝毫没有指责村干部处理不当的意思,反而把“咱们”绑在一起,给了对方台阶。 孙德贵和王元军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复杂情绪。 他们心里跟明镜似的,阳光耀这伤到底怎么来的,他们一清二楚。李栋梁固然可恨,但背这个“致人残疾”的大锅,确实有点冤。 可这话绝不能说出来。一旦翻案,首先倒霉的就是他们俩,之前的处理就成了彻头彻尾的错误,甚至可能被追究责任。 现在诊断证明在手,阳光明要是真较起真来,非要追究李栋梁的“刑事责任”或者索要巨额赔偿,他们就会陷入极其被动的局面——帮李栋梁说话等于打自己的脸,不帮的话,又怕阳光明闹起来不可收拾。 孙德贵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光明同志,你的心情我们完全理解。这事摊谁身上都咽不下这口气。” 他话锋一转,开始分析利害,语气推心置腹: “但是,咱们得面对现实。 第一,李栋梁打人致伤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经过村里和公社甚至县里认可的。 现在再翻出来说处罚轻了,要加重处理,不是不行,但程序上会很麻烦,需要重新调查取证,上报,一套流程走下来,耗时费力不说,最关键的是……”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阳光明:“这件事经不起细查。当时毕竟只有王老五一个证人,离得还远。 万一上面较真,深挖下去,查出点别的什么……对谁都不好。你说是不是?” 他的话点到即止,但其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王元军也接口道,语气更加直白:“就是!为了李栋梁那个瘪犊子,再把咱们自己折进去,不值当! 再说了,他就是县里普通工人家庭,穷得叮当响,他爹是老实巴交的车间工人,没啥大本事。 就算你真能把他弄进去判几年,或者让他家赔钱,他能拿出几个子儿?榨干了他,也赔不起你二哥一条好腿啊!” 阳光明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表情,既没有出言反驳,也没有立刻表示赞同,只是目光低垂,仿佛在认真权衡他们话中的利害关系。这种沉默,反而让孙德贵和王元军心里更加没底。 孙德贵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似乎听进去了几分,便继续推心置腹,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 “光明同志啊,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像泼出去的水,没法再收回来了。 咱们现在得现实点,只能往前看,尽量在现有的情况下,多给光耀同志争取一点实实在在的保障和补偿,这才是最要紧、最实在的。你说对不对?” 说到这里,他话锋巧妙地一转,开始试探阳光明的真实意图: “光明同志,你既然已经拿到了医院这么……这么明确的诊断证明,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了什么具体的打算? 比如……光耀同志以后这治疗啊,生活啊,这些现实问题,你是怎么考虑的?” 阳光明听到这里,终于抬起头,迎上孙德贵探究的目光,不再迂回绕圈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分量: “孙支书,不瞒您说,我二哥现在伤成这个样子,按照上山下乡政策里关于病退返城的规定,他这情况,已经完全符合标准了,甚至可以说是超标了。” 他语气沉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东北这边,医疗条件毕竟有限,霍主任也亲口说了,这伤就算尽力治,也就这样了,根本恢复不到从前,以后就是个半残。 我就想着,能不能尽快给他办理病退手续,让他回魔都去。 好歹那是大城市,医院多,专家也多,说不定……还能再想想别的办法,尽量让他以后的生活少受点罪,生活质量能高一点。” 他顿了顿,脸上肌肉绷紧,流露出极度不甘和愤懑的神情,拳头也攥紧了: “可是……可是一想到我二哥他就得这么拖着条残腿,灰溜溜地回去,而那个把他害成这样的王八蛋!却只是换了个地方待着,说不定过几年风头过了还能想办法回城! 我这心里就跟刀绞一样!跟油煎似的!憋屈!太憋屈了!凭什么?这也太便宜那个畜生了!” 孙德贵听到“病退回城”这几个字,心中顿时如同明镜一般,豁然开朗。 果然如此! 这才是阳光明费尽周折,甚至可能……让伤势“升级”的真正目的所在! 孙德贵到底是老江湖,尽管没有一点证据,也没看出任何蹊跷,还是忍不住多想。 阳光明之前所有的铺垫,所有表现出的不甘、愤怒和委屈,或许都是为了此刻顺势提出这个要求而做的完美铺垫,是为了争取最大程度的同情和理解,让他们无法拒绝,甚至觉得理应如此。 而“病退回城”,恰恰也是孙德贵内心认为目前最能彻底解决问题、一了百了的最佳方案。 人走了,回了遥远的南方原籍,所有的麻烦、所有的隐患也就随之被带走了,靠山屯就能获得彻底的清净,这件事才能真正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至于阳光耀是真残还是假残,只要手续办得妥妥帖帖,公章盖得清清楚楚,以后就算真出了什么岔子,那也是魔都那边和阳光耀自己的事情,跟靠山屯再没有任何关系。 孙德贵心里迅速权衡利弊,脸上却立刻堆满了深表同情和理解的表情,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恍然和赞同: “病退回城?对,对对对!哎呀,你看我这脑子,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这是正理!这是眼下对光耀同志最好、最负责任的安排了! 回大城市去,医疗条件好,家里人也能就近精心照顾,比留在我们这穷山沟里缺医少药、没人伺候强百倍!千倍!” 孙德贵立刻表明坚决支持的态度,然后话锋紧接着就跟上,语气恳切,仿佛完全站在阳光明的立场上,试图堵住他继续表现“不甘心”的话头: “光明同志,你的心情,我百分之百理解!说实话,我这心里也憋着一股火!也觉得太便宜李栋梁那个混账东西了!这处罚确实是轻了!轻得让人咽不下这口气!” “但是!” 他重重地强调了这两个字,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阳光明: “就像刚才咱们分析的,再跟他纠缠下去,意义真的不大了,纯粹是浪费时间、浪费感情,反而可能耽误了光耀同志回城治病、进行后续康复的最佳时机! 治病救人要紧啊,光明同志! 这才是眼前的头等大事!是重中之重!其他的,都可以先放一放!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王元军也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帮腔,语气激动: “老支书说得对!太对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紧着光耀的腿伤治! 那姓李的小子去了北洼子屯那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有他受的! 冬天冻掉下巴,夏天蚊虫叮咬,吃的比猪食强不了多少,干活比牛还累! 说不定比坐牢还他妈的难受!咱犯不着再跟他耗下去!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阳光明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线,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钟,仿佛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最终,他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肩膀也微微垮塌下来,仿佛被迫接受了一个无比残酷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唉……孙支书,王队长,你们说得对……你们都是明白人,经验比我丰富,看事情比我透彻。 现在说别的确实都晚了,木已成舟……确实是我二哥的伤,他以后的生活最要紧……只是……只是这口气,堵在心口,实在是……实在是难平啊……” 看到阳光明的态度终于软化,松了口,孙德贵心里顿时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事情已经成了七八分。 他立刻趁热打铁,脸上露出更加诚恳的表情,甚至带着几分自责和检讨的意味,主动将一部分责任揽了过来: “光明同志,你能这么想,能顾全这个大局,能以光耀同志的身体为重,我代表靠山屯大队部,谢谢你了!真的谢谢你! 说起来,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村里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我们没有及时发现问题苗头,没有调解好知青内部的矛盾,没有保护好下来插队锻炼的知识青年,我们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很惭愧啊!”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要用实际行动来弥补,语气变得果断而仗义: “这样,光耀同志这个民办教师的名额,本来就是经过大队部研究,已经基本定下来给他的。 现在他虽然因为伤势严重不得不回城治疗,但这个名额,我看完全可以特事特办,直接转给香梅同志。” 他转过头,看向一旁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而完全愣住、手足无措的阳香梅,语气变得温和而肯定: “香梅也是正经的高中毕业生,有文化,底子好,性子又稳当耐心,在村里这几年表现一直很好,踏实肯干,群众基础也不错。 由她来接替这个民办教师的工作,非常合适,也能继续为咱们靠山屯的教育事业发光发热,做出贡献。你看怎么样,光明同志?” 这几乎是孙德贵目前在不触及原则、不承担额外风险的前提下,所能拿出的最有诚意、也最实惠的补偿方案了。 一个不用再下地风吹日晒雨淋、相对轻松体面、还有稳定工分和些许补贴的岗位,对于注定要留在农村的阳香梅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是改变命运的最好安排,足以堵住阳家的嘴,也彰显了他们村干部解决问题的诚意。 阳光明似乎没料到孙德贵会主动提出这个方案,明显地愣了一下,脸上迅速浮现出惊讶、继而转为感激的神色,连忙说道: “孙支书,这……这怎么好意思?这……这真是太感谢您了!太为我们着想了! 我二姐她……她别的不敢说,但做事绝对认真负责,她肯定能干好!绝不会给咱们靠山屯小学丢脸!” 阳香梅更是脸涨得通红,眼睛瞬间就湿润了,巨大的惊喜冲击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连连鞠躬,声音哽咽: “谢谢……谢谢孙支书!谢谢王队长!谢谢……我一定好好干!拼了命也要干好!绝不辜负领导的信任!绝不给我们知青丢人!谢谢……太谢谢了……” 她语无伦次,眼泪终于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她连忙用粗糙的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那是积压了太久委屈后的释放,更是看到艰难生活中骤然出现一丝曙光后的狂喜和感激。 孙德贵摆摆手,语气尽量显得平常和亲切:“不用谢,不用谢,主要是香梅自己平常表现好,应该得的。”他巧妙地将这件事合理化。 解决了对阳香梅的补偿问题,病房里的气氛顿时缓和、热络了不少,先前那种沉重压抑的感觉被冲淡了许多。孙德贵和王元军的脸色也明显放松下来。 阳光明顺势提出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关键难题。 他皱着眉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为难,语气有些忐忑地说道: “孙支书,王队长,给我二哥办病退这事,我心里是这么计划的,但具体该怎么办,我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一个外地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公社知青办、县知青办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需要准备哪些材料,找哪些人签字盖章,更是两眼一抹黑,抓瞎一样。 我真怕哪里办得不合规矩,材料准备得不齐全,或者找不到关键的人,来回跑断腿不说,再耽误了事……那可就……” 孙德贵此刻心情放松了许多,见阳光明态度“诚恳”,难题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便大手一挥,表现得十分爽快和仗义,仿佛一切包在他身上: “这个你不用担心。 光耀同志这个情况比较特殊,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又有县医院霍主任开的这么硬的诊断证明,白纸黑字加红章,办理病退的理由是充分的,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公社知青办那边,我和王队长还能说得上几句话,有些香火情分。 我们可以帮你先去沟通一下,把基本情况说明白,然后把必要的材料整理好,以大队部的名义正式递上去。应该问题不大。” 王元军也拍着结实的胸脯,砰砰作响,打着包票:“对!公社这一关,包在我们身上!保证给你弄得明明白白、顺顺当当的! 就是县里那边……审核可能会更严一些,流程也可能慢一点,毕竟最终批准权在县里。 这个我们就不敢打百分之百的保票了。 但只要有公社盖过章的正式报告和全套证明材料交上去,理由又这么充分,县里应该也不会故意卡着不放,无非就是时间问题。” 阳光明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欣喜而又感激的表情,连连道谢,语气无比诚恳: “太好了!真是太感谢二位领导了!有您二位这句话,有您二位帮忙出面,我心里这块大石头总算能落地了,踏实多了! 要不然,光靠我一个人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真不知道要跑多少冤枉路,看多少冷脸,碰多少软钉子。” 他话锋一转,显得格外明理和体贴,声音也压低了些,充满了为人着想的意味: “不过,也不能让二位领导白白辛苦,来回跑腿、走动关系,肯定也需要一些费。 我这次从南边过来,家里担心这边物资匮乏,特意让我带了一些我们那边的特产,像奶、饼干、红白、还有几斤自家做的腊肠什么的。 东西不多,也不值什么钱,但在咱们这里,还算是个稀罕物。” 他指了指窗外招待所的方向:“东西我都放在招待所房间里了。一会儿二位领导回去的时候,正好顺路带上。 一部分呢,该走动的就走动一下,该打烟的打烟,该送的送,免得让人说咱们办事小气。 剩下的,二位领导要是不嫌弃,就带回家去,给老人孩子尝尝鲜,也算是我和我家里人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千万别推辞。” 孙德贵和王元军一听,脸上顿时笑开了,眼角眉梢都透露出满意和喜悦,但嘴上却习惯性地、半真半假地推辞起来。 这是必要的客套,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孙德贵摆着手,语气显得很清廉:“哎呀呀,光明同志,你看你这……太客气了!太见外了! 帮这点忙是我们应该做的,是分内之事,怎么还能要你的东西!这太不成样子了!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给光耀同志多准备点营养品补身体才是正经!” 王元军也附和着,但眼神已经不由自主地往招待所方向瞟了:“就是!咱们之间谁跟谁啊?还用得着这个?显得外道了! 再说,有霍主任开的这么硬的诊断证明,谁还敢故意刁难不成?” 阳光明态度却异常坚决,语气真诚甚至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执拗,他把话说得非常漂亮,既全了对方面子,又表达了自己的决心: “二位领导千万别推辞!这真不是给你们的,是给家里老人孩子的! 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点平常吃的零嘴。 你们要是不收,那就是看不起我阳光明,觉得我这人不懂事,不会做人,我这心里反而会过意不去,沉甸甸的,以后都不敢再开口麻烦二位了。 这点心意,无论如何请一定收下!” 他这话说到这个份上,孙德贵和王元军又假意推辞了两下,见阳光明态度坚决,丝毫没有收回的意思,也就顺水推舟,半推半就地笑着应承下来,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 孙德贵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既然光明同志你这么坚持……盛情难却……那……那我们就厚着脸皮收下了。主要是拿去打点用,打点用……都是为了顺利把事情办成嘛……” 他巧妙地为收礼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对对对!打点关系要紧!公社那帮人,有时候就是不点不亮!”王元军也跟着连连点头,黝黑的脸膛兴奋得泛着红光,已经开始想象,那些稀罕吃食带给家里老婆孩子时的欢乐场景。 眼看时间已近中午,阳光明再次主动提出请二人去饭店吃午饭。 这次,了却了心事的孙德贵和王元军答应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痛快。 事情有了圆满解决的希望和清晰路径,又即将有一份实实在在的“心意”到手,两人的心情都轻松畅快了不少,食欲自然也跟着上来了。 三人再次出了医院,来到了那家熟悉的国营饭店。 时近中午,饭店里依旧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柜台后的王师傅一眼就看到他们,脸上立刻堆起熟络的笑容打招呼。 阳光明这次点的菜式相对简单实惠:一个硬菜猪肉炖粉条,一个下酒的小鸡炖蘑菇,一个酸菜炒粉,外加一个醋溜白菜。酒也只点了一瓶本地产的烧刀子,意思到了就行。 王师傅依旧热情地给他们安排了那个小雅间,但或许是因为阳光明没有给奶,他脸上的笑容似乎比上次淡了一点,少了几分殷切,不过依旧客气周到。 雅间里,三人再次落座。气氛比上次更加融洽和谐,少了许多试探和沉重,多了几分熟络和随意,甚至开始有了点“自己人”的感觉。 酒菜很快上桌,阳光明给二人斟满酒。 “孙支书,王队长,我二哥病退这件事,所有的环节,就全拜托二位多费心、多操劳了。”阳光明举起酒杯,语气郑重,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托付。 “放心!光明老弟,你把心稳稳当当地放回肚子里!包在哥哥身上!” 王元军几杯酒下肚,血气上涌,已经开始拍着胸脯称兄道弟,“公社知青办那边,我熟!保证以最快的速度给你把材料递上去,催着他们办!” 孙德贵也点头表态,显得成竹在胸:“我们回去就抓紧时间开会研究,出具大队证明,整理相关材料,争取尽快报到公社去。你也让光耀同志安心养着,别胡思乱想,一切有我们呢。” “哎,好!太好了!多谢!感激不尽!”阳光明再次道谢,神情恳切。 三人碰杯,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仿佛烧掉了最后一点隔阂和不确定性。 接下来的饭局,话题不再局限于阳光耀的事。阳光明偶尔会说些南方的趣闻和城市景象,孙王二人则聊些村里的家长里短、今年的收成预估以及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气氛颇为热络。 阳光明巧妙地掌控着节奏和话题,既不让气氛冷场,也不过分殷勤,表现得体而不失真诚,充分照顾着两位村干部的情绪和表达欲。 吃完饭,阳光明主动起身去结了账。 他没有再提出打包菜肴让二人带回家,王元军端着酒杯似乎稍稍有点意外,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但看了看桌上基本见底的菜盘,也没说什么,继续喝着最后一点酒。 三人走出饭店,午后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但北风依旧凛冽。 阳光明对二人道:“孙支书,王队长,要不……现在就去我住的招待所一趟?正好还能喝杯茶,说说话。” “行啊,走吧,正好看看你住的地方。”孙德贵点头答应,心情颇佳。 阳光明便领着二人,穿过不算宽阔的街道,走进了招待所。 门口负责登记的中年妇女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继续低头打她的毛线。 上了二楼,来到二零六房间门口。阳光明从裤兜里掏出那把系着木牌的老旧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打开了房门。 房间很小,陈设简单冰冷,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道混合着尘土气息。那个半旧的、看起来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就放在床脚。 阳光明走过去,拎起旅行包,放到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四方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拉开拉链,开始往外拿东西,目的是为了展示一下,让他们心里有个底。 “这是四斤大白兔奶,给孩子们甜甜嘴。这是四斤饼干,孩子都喜欢。这是四斤红白,平时做饭冲水都能用。这是腊肠,自家做的,风干得还行,大概有个四斤重。 东西不多,也不值什么,就是点南方带来的一点心意,二位领导千万别嫌弃。” 阳光明一边往外拿,一边清晰地报出数量。 他每拿出一样,孙德贵和王元军的眼睛就亮一分,脸上的笑容就更深一分。 这些东西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尤其是在东北县城,绝对是拿得出手的厚礼了! 尤其是奶和腊肠,都是寻常难以见到、需要特供票证或者极高价格才能买到的稀罕物。这份“心意”的份量,远比他们预想的还要足。 阳光明把东西又重新妥善地装回旅行包,然后将这个变得无比鼓囊、沉甸甸的旅行包递向王元军:“王队长,您力气大,劳驾您帮着拎一下。” 王元军早已心怒放,连忙伸出双手接过旅行包,入手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几乎咧到了耳朵根,连声道: “哎呀呀,这……这真是太破费了!光明老弟,你真是太讲究了!太够意思了!” 孙德贵也笑着客气,眼神里满是满意:“是啊,光明同志,这让我们怎么好意思收这么重的礼啊……这……” “二位领导千万别这么说。” 阳光明笑着打断他们,语气真诚而自然,“你们帮了我这么大忙,解决了天大的难题,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不过是点吃的。 以后我二姐留在村里,人生地不熟的,还得指望二位领导多多关照、多多担待呢。” 他适时地再次强调了阳香梅的事,将这份“心意”,部分归结为对二姐未来的托付。 “没问题!包在我们身上!”王元军把沉甸甸的旅行包换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响声在狭窄的房间里回荡,“香梅同志的事,就是咱们靠山屯自己的事!肯定没人敢给她气受!以后有啥事,尽管让她来大队部找我们!” 孙德贵也郑重点头保证,语气令人安心:“光明同志你放心,只要我和元军还在靠山屯主事一天,就绝不会让香梅吃亏受委屈。这个民办教师,她只要好好干,就能一直干下去。” 又站着客气了几句,孙德贵和王元军便提着那个硕大而沉甸甸的旅行包,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了。 阳光明将他们送到招待所门口,站在台阶上,看着两人一前一后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奋力的向前蹬着。 虽然看上去有些吃力,但两人的背影都透着一股轻松和愉悦,很快便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本章完) 第192章 191拿到回城手续霍主任的回礼出院返 第192章 191.拿到回城手续.霍主任的回礼.出院返程 阳光明送走了孙德贵和王元军,站在招待所门口,直到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街道拐角,才缓缓收回目光。 事情已经按照他的预想,推进到了最关键的一步。剩下的,便是等待。 他转身回到招待所那间狭小却暂时属于他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冷与喧嚣。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低矮的屋顶,心思已然飞到了接下来的步骤上。 时间宝贵,尽管他是以出差的名义来到东北,没有请假时间的束缚,但时间耽误的太长,总归不合适。 他将办理病退手续的事情全权委托给孙、王二人,就是目前最稳妥、最高效的选择。 他们熟悉流程,了解关键人物,更掌握着如何与公社乃至县里那些部门打交道的“乡土智慧”。由他们出面,远比他自己这个外乡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去碰壁要强得多。 而且,这份“委托”本身,也是一种姿态,一种信任的交付,能将双方更紧密地捆绑在“尽快顺利解决此事”的共同目标上。 接下来的几天,病房里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阳光耀在得知回城有望后,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最初的狂喜和激动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焦灼的期盼和生怕出现变故的忐忑。 他时不时就要问阳光明:“小弟,你说孙支书他们能把事办成吗?不会卡在哪一关吧?” “县知青办会不会故意刁难?听说以前有人病得很重都批不下来……” “这都两天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会不会……” 阳光明每次都会耐心安抚,语气沉稳地分析有利条件,给二哥吃定心丸:“二哥,别急。手续办理需要时间,层层上报,层层审批,哪能那么快。 霍主任的诊断证明写得很硬,符合规定。村里、公社这边,孙支书他们都能说上话,问题不大。” 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养病’,保持好状态,别让人看出破绽。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话虽如此,阳光明自己的心里也并非全无波澜。他只是将一切情绪都压在心底,脸上始终保持着令人安心的平静。 阳光明依旧每天细心照料二哥,和二姐轮换着陪护,偶尔出去买些吃食,或者回招待所稍作休息。 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病房里,看似随意地翻着书或杂志,实则心中不断推演着各种可能以及应对之策。 阳香梅则沉浸在即将担任民办教师的喜悦和憧憬中,虽然也担心二哥的事情,但明显比阳光耀要镇定得多。 她细心地把二哥和小弟换下来的衣服洗了,虽然医院条件简陋,只能用冷水勉强搓洗,但她干得一丝不苟。 她还经常和弟弟探讨当老师需要注意些什么,该看哪些书提前准备,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阳光明看在眼里,心中欣慰,便捡些自己知道的、关于如何与孩子相处、如何备课的事情说给她听,鼓励她肯定能胜任。 等待的时日,就在这种混合着期盼、焦虑、憧憬的复杂情绪中,一天天过去。 到了第四天上午,大约十点钟左右,走廊里传来了孙德贵和王元军那熟悉的声音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这一次,他们的脚步声似乎比以往轻快了些。 病房门被推开,孙德贵和王元军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与几天前那凝重压抑的表情不同,两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还有几分办成大事后的爽利和笑意。 王元军的声音洪亮,一进门就朗声道:“光明同志!光耀!香梅!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孙德贵虽然沉稳些,但眼角眉梢也带着笑,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袋子看起来鼓鼓囊囊。 “光明同志,光耀同志,你们交代的事情,总算幸不辱命,都办妥当了!”孙德贵走到病床前,将那个厚厚的文件袋递向阳光明。 阳光明立刻站起身,双手接过,他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节奏。 阳光耀更是猛地撑起了身子,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文件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声音发颤:“办……办妥了?全都……批下来了?” 阳香梅也赶紧围了过来,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胸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弟弟手里的文件袋。 “批下来了!一路绿灯!”王元军用力一拍大腿,脸上洋溢着自豪和痛快,“公社知青办那边,老孙和我亲自去找的张主任。材料往他桌上一摆,霍主任那诊断证明一亮相,张主任当场就拍了板!” 他模仿着当时的情景,绘声绘色:“张主任说了,情况特殊,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符合政策规定,特事特办,尽快上报县里!当天下午就给盖了章,出了意见!” 孙德贵接过话头,语气平稳却带着欣慰:“县知青办那边,估计也是提前通过气了。材料报上去,没耽搁,听说昨天上午,领导就专门为此开会讨论。 今天一早我和元军就去等着,刚刚拿到最终的批复和所有迁移手续。 知道你们着急,没敢耽搁时间,就赶紧给你们送过来了。 户口迁移证、粮食关系转移证明,都在这儿了。” 孙德贵指着阳光明手里的文件袋:“所有需要盖章的地方,一个不少,全都盖齐了。从现在起,光耀同志,你的户籍和粮食关系,就可以转回魔都了。病退回城,正式批准了!” “批了……真的批了……”阳光耀喃喃自语,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颤抖着伸出手,从阳光明那里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像是捧着绝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打开封口,抽出里面一沓盖着各种红色印章的纸张。 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那些表格和文字,虽然看得不甚明白,但那些鲜红的、代表组织认可的印章,却像一团团火,瞬间点燃了他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情绪。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堤坝。 他的眼眶猛地红了,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滚落,滴在雪白的被子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他先是无声地流泪,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继而发出压抑不住的、像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最后终于变成了嚎啕大哭。 那哭声里,包含了太多的委屈,太多的艰辛,太多的后怕,以及最终得偿所愿的极致宣泄。 他哭得撕心裂肺,不能自已,仿佛要将这几年在东北黑土地上所承受的所有苦楚、所有不甘、所有绝望,都借着这泪水彻底冲刷干净。 “批了……我能回家了……我真的能回家了……呜啊啊啊……”他哭喊着,语无伦次,紧紧抱着那个文件袋,像是抱住了救命的浮木,抱住了通往新生的船票。 阳香梅也在一旁跟着抹眼泪,又是心酸又是高兴,轻轻拍着二哥的后背,哽咽着安慰:“二哥,好了,好了,批下来了是好事,是大喜事,该高兴才对,快别哭了……” 孙德贵和王元军站在一旁,看着阳光耀情绪失控的样子,脸上也流露出理解和同情。 他们见过太多知青为了回城而苦苦挣扎,甚至不惜付出巨大代价。阳光耀此刻的反应,虽然激烈,却在情理之中。 阳光明看着二哥,心中也是百感交集,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步,总算是稳稳地踏出去了。所有的谋划、所有的奔波、所有的付出,在这一刻,都有了回报。 他没有去劝阻二哥,任由他发泄个痛快。这种情绪上的释放,对他有好处。 过了一会儿,阳光耀的哭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但依旧紧紧抱着文件袋不肯撒手,眼睛又红又肿,脸上却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 阳光明这才对孙德贵和王元军郑重说道:“孙支书,王队长,大恩不言谢!这份天大的恩情,我们阳家记住了!真的太感谢您二位了!为了我二哥的事,这几天肯定没少奔波,没少费心!” 他的感谢发自内心。无论其中有多少利益交换和心照不宣,对方确实在短短四天内就将这件棘手的事情办得如此漂亮利落,其中必然费了不小的力气和人情。 孙德贵摆摆手,语气诚恳:“光明同志言重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光耀同志在咱们靠山屯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我们村里有责任帮他解决好后续问题。” 王元军也笑道:“就是!这下好了,光耀能回大城市好好治腿了。以魔都的医疗条件,肯定比咱们这小县城强百倍,说不定这腿以后还能恢复得更好呢!” 这话当然是美好的祝愿,彼此心里都明白。但此刻听来,却格外暖心。 阳光耀也终于缓过劲来,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带着浓重的鼻音,连声道谢:“谢谢……谢谢孙支书,谢谢王队长……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给你们添大麻烦了……” “好了好了,事情圆满解决比什么都强。”孙德贵温和地笑笑,“光耀同志,你安心养着,以后回了家,好好生活。” 看看时间,又近中午。阳光明再次主动邀请二人去饭店吃饭。 这一次,孙德贵和王元军笑着对视一眼,很痛快地答应了。 事情办得如此顺利,结果圆满,彼此都松了口气,这顿庆功宴,吃得格外舒畅。 依旧是在那家国营饭店,王师傅见到他们,依旧是那副熟络的笑脸。 阳光明点了几个硬菜:红烧肉、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凉拌豆芽,还要了一瓶好点的酒。 席间,气氛热烈融洽。孙德贵和王元军说了不少公社和县里办理手续时的细节,当然,略去了那些需要“打点”的关键处。 阳光明则再次表达了衷心的感谢,频频敬酒。 酒喝到一半,光明就去柜台结了帐,特意对王师傅说道:“王师傅,麻烦您,红烧肉再做两份,一会儿打包带走,炖烂糊点。” 他指了指孙德贵和王元军带来的那两个空饭盒——他们这次来,果然又习惯性地带上了饭盒。 孙德贵和王元军这次只是笑着客气了一句“光明同志你又搞这一套”,便没再推辞。彼此之间似乎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 酒足饭饱,两个沉甸甸、冒着热气、肉香四溢的铝制饭盒交到了孙德贵和王元军手中。 两人拎着饭盒,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 走出饭店,站在寒冷的街头,阳光明握着孙德贵的手,语气格外郑重:“孙支书,王队长,这次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我二哥的事情,真是多亏了二位。” 他顿了顿,看向一旁的王元军,又看向孙德贵,声音诚恳:“我二姐香梅,以后就留在靠山屯了。她没什么社会经验,性子也软……以后,还得拜托二位领导,多多关照,多看顾一些。我阳光明在这里,先谢谢二位了!” 说着,他伸出手来,分别和两人紧紧握手。 孙德贵语气郑重地保证:“你放心!香梅同志现在是咱们靠山屯小学的老师,是咱们自己人。只要有我和元军在,肯定没人敢欺负她。以后有啥困难,让她尽管来大队部找我们。” 王元军也把胸脯拍得山响:“没错!包在我们身上!肯定不能让香梅老师受了委屈!光明老弟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得到了两人斩钉截铁的保证,阳光明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他知道,在农村,有支书和队长这句话,二姐今后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三人又在寒风中客气了几句,孙德贵和王元军这才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那两份沉甸甸、香喷喷的红烧肉,心满意足地离去。 阳光明站在路边,目送他们远去。 他知道,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两位东北农村的基层干部了。他们之间这场短暂而密集的交往,充满了算计、权衡、利益交换,但也不乏底层人情味的流动和某种程度的相互成全。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而他们,都在努力地在这尘埃飘飞的岁月里,为自己,也为家人,寻找着一丝喘息的机会和向上的缝隙。 返回病房,阳光耀立刻急切地望过来,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激动红晕:“小弟,手续……手续都收好了吧?没落下什么吧?” 阳光明笑了笑,将那个文件袋递给他:“都在这儿了,我已经细细看过一遍,很齐全。你自己再好好看看,收稳妥了。这可是你回城的凭证,你千万收好了。” 阳光耀连忙接过去,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一遍遍摩挲着文件袋,翻看着里面的纸张,他觉得每一个字似乎都在散发光芒。 “拿到了……真的拿到了……”他喃喃自语,脸上洋溢着梦幻般的笑容,“我不是在做梦吧,香梅?你快掐我一下!” 阳香梅被他逗笑了,轻轻拍了他一下:“不是梦!二哥,你真的能回家了!” 喜悦的气氛在病房里弥漫。 激动过后,现实的问题摆在了面前。 阳光明沉吟了一下,开口道:“二哥,二姐,既然回城手续已经办妥,咱们就没必要再在医院住着了。多住一天,就多一天的钱,也多一分暴露的风险。” 阳光耀立刻连连点头:“对对对!出院!今天就出院!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鬼地方多待了!赶紧回魔都!” 他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南方。 阳香梅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的腿:“可是二哥的腿……路上能行吗?还得坐那么久的车……” 阳光明道:“路上我会小心照顾。出院手续我去办,顺便问问霍主任还有什么注意事项。咱们今天下午就办出院,然后回招待所再住一晚。明天上午,我就带二哥去哈市。” 他看向阳光耀:“我这次来是出差的名义,厂里的公事还没办。得先去哈市把正事办了,才能回去,估计要在哈市耽搁一两天。” 阳光耀虽然恨不得立刻到家,但也知道弟弟的公事耽误不得,能先离开这县城就是巨大的进步,连忙说:“没问题,哈市好,大城市!正好去看看,都听你安排。” 计议已定,阳光明让二姐帮忙收拾一下零散物品,自己则起身前往霍主任的办公室。 来到办公室门外,他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霍主任沉稳的声音。 阳光明推门进去。霍主任正在看一本厚厚的医学类书籍。 见到是他,霍主任放下期刊,摘掉眼镜,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了然的表情:“小阳同志,来了。是为了办出院手续的事吧?” 阳光明点点头,脸上带着感激和尊敬:“是的,霍主任。您真是料事如神。我二哥的回城手续已经批下来了,我们打算今天下午就办理出院,特地来跟您说一声,也谢谢您这些天来的精心治疗和关照。” 霍主任摆摆手,语气平和:“分内之事,不必客气。手续批下来就好,回去好好休养才是正理。” 他起身,从旁边拿起阳光耀的病历夹,一边翻阅,一边例行公事地交代出院注意事项:“出院后,石膏还要继续固定至少两个月,期间绝对不能负重,定期复查……注意营养,保持伤口干燥清洁……如果出现患肢肿胀加剧、疼痛异常、脚趾发麻发紫等情况,要立刻就近就医……” 阳光明认真听着,一一记下。 交代完毕,霍主任在出院通知单上签了字,递给阳光明:“拿去护士站和收费处办手续就行。” “谢谢霍主任。”阳光明接过通知单,再次道谢,便准备告辞。 “等一下,小阳同志。”霍主任却叫住了他。 只见霍主任弯下腰,从他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个长条形的木盒子。盒子是用普通的松木打造的,没有上漆,露出原本的木纹,看上去朴实无华。 霍主任将木盒子放在桌上,推到阳光明面前。 “霍主任,这是?”阳光明有些疑惑。 “打开看看。”霍主任语气平静。 阳光明依言打开盒盖。里面衬着红色的绒布,绒布上整齐地躺着四支人参。人参的主根粗壮,须根清晰分明,虽然年份看上去并不算高,但品相完好,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野山参。 “霍主任,您这是……”阳光明隐约猜到了什么,连忙想要推辞。 霍主任抬手制止了他,语气坦诚而坚决:“小阳同志,你上次带来的那些东西,尤其是那两斤淡干海参,我老父亲用了之后,咳嗽和气短的毛病确实缓解了不少,精神头也好了些。这份人情,我记在心里。” 他指着木盒里的人参:“这四支参,是我托了好几个人情,从别人手里换来的。 虽然年份不算很长,但野山参的药性足。 按照现在的市价,这四支参的价格,大概值三百块钱左右。和你那些东西的价值,大致相当。 咱们就当是朋友之间,互通有无,调剂一下。这东西,你务必收下。” 阳光明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和敬意。 他当初送礼,是有所求,带有明确的目的性。而霍主任此举,却是在恪守着他作为一名医者的原则和底线——不白拿病患家属一分一毫。 即便他心知肚明阳光耀的伤势可能有猫腻,即便他最终出具了那份关键的诊断证明,他依然选择用这种等价交换的方式,来维持本心的安宁和操守。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霍主任这样的人,显得格外珍贵。 “霍主任,这绝对不行!”阳光明态度坚决地拒绝,“那些东西是我自愿带给您的,是我的一片心意。您帮了我们这么大忙,我们感激还来不及,怎么能再收您这么贵重的东西?这参您留着,给家里老人补身体更好。” 霍主任摇了摇头,神色认真:“小阳同志,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霍某人行医几十年,有自己的规矩,病患家属的东西,不能白收。 那两斤海参,于我老父亲是雪中送炭,我承你的情。但这参,你必须拿走。否则……” 他顿了顿,语气虽然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否则,你现在就把那些海参、巧克力等,都拿回去,我一样不留。” 阳光明愣住了。他看着霍主任清澈而坚定的眼神,知道这位老医生是认真的。他不是在客套,而是在坚守一种近乎执拗的原则。 “霍主任,您这……这真是……”阳光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霍主任缓和了一下语气,解释道:“药不对症,即是毒。我父亲虚不受补,海参性温,缓缓进补正合适。但这人参药力雄浑,他的身体状况目前承受不起,用了反而有害无益,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你带回南方,或许更能物尽其用。” 话已至此,阳光明知道自己如果再推辞,就是辜负了对方的一片诚心,甚至是一种不尊重。 他看着那四支静静躺在木盒中的人参,又看看霍主任那张写满疲惫却眼神清正的脸,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木盒,语气无比郑重:“霍主任,您的话,我明白了。这份心意,我收下。谢谢您!您是我见过的最值得敬佩的医生!” 霍主任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释然的笑容,摆摆手:“言重了。回去路上照顾好你二哥。去吧,一路保重!” 阳光明捧着木盒,对霍主任深深鞠了一躬,这才退出了办公室。 轻轻带上门,他站在安静的走廊里,看着手中的木盒,心中感慨万千。 这一次东北之行,让他见识了人性的复杂与算计,也让他遇到了像霍主任这样在混沌中坚守着自身光亮的人。 这四支人参,此时在他的心里有着别样的分量。 他小心地拿着木盒和出院通知单,先去办理了出院手续,结清了费用,然后才返回病房。 病房里,阳香梅已经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其实也没什么太多东西,主要是一些日用品和少部分营养品。 阳光耀正眼巴巴地等着,看到弟弟回来,立刻问:“手续都办好了?霍主任没说什么吧?” “都办好了。”阳光明点点头,将木盒小心地放进旅行包的内层,“霍主任交代了些注意事项。咱们可以走了。” 听到“可以走了”这几个字,阳光耀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在胸中许久的浊气全部吐尽。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住了十多天的病房,眼神复杂,有痛苦,有煎熬,有算计得逞的庆幸,也有终于要离开的解脱。 “走了好……走了好……”他低声说着,在阳香梅和阳光明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挪下病床,坐上了阳光明借来的轮椅。 阳光明推着轮椅,阳香梅提着行李包,三人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满了消毒水味和无数复杂记忆的病房,缓缓走了出去。 走廊里,偶尔有护士和病人家属投来目光,有关切,有好奇,也有淡淡的同情。 他们并不知道,这个看似不幸的骨折病人,即将带着一份“严重”的诊断证明和全套的回城手续,就要离开这片土地,走向截然不同的未来。 回到招待所,安顿好阳光耀,天色已经渐晚。 阳光明让二姐陪着二哥,自己则出去了一趟,买了明天去哈市的火车票,又特意买了一副拐杖。 短途只有硬座。从这个小县城到哈市,路途不算远,只需要一个多小时。 买好车票,他又去邮电局给厂里打了个长途电话,大致汇报了一下“催款”工作的进展,说明可能会比原计划晚回去一两天,处理一些“后续事宜”。 刘金生在电话那头语气很是和蔼,让他不必着急,把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再回来。 最后,他又请刘金生转告妈妈张秀英一声,一切都好,不要惦记。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到招待所。 晚饭后,房间里的阳光耀因为兴奋和期待,毫无睡意,不停地摩挲着那个装着他命运转折点的文件袋,反复问着弟弟关于回家的种种细节。 阳香梅则在一旁,细心地帮弟弟整理着明天要带走的行李,将衣服迭得整整齐齐。 灯光昏暗,映照着三张年轻却已饱经世事的脸庞。 明天,他们将再次踏上旅程,一个走向渴望已久的归途;一个暂时留下面对新的生活;另一个,则还要继续完成他的使命,然后带着二哥,跨越山河,返回故乡。 窗外的东北初冬,寒风依旧凛冽,但在这间小小的招待所房间里,却涌动着希望的暖流。 未来的路或许依旧漫长,但至少此刻,他们抓住了一道至关重要的光亮。 (本章完) 第193章 192留赠二姐朋友相送终返魔都家人相 第193章 192.留赠二姐.朋友相送.终返魔都.家人相见 第二天清晨,天光微亮,招待所房间里已经有了动静。 阳光明醒来,看了看手表,刚过六点。 东北冬日的早晨,窗外依旧是一片沉沉的灰蓝色,只有天际线处透出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睡在另一张床上的二哥呼吸均匀深沉,似乎还沉浸在睡梦中,偶尔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呓语。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在脑海里,将今天的行程又细细地过了一遍。 火车是上午十点的,时间还算充裕,足够他们吃个早饭,慢慢收拾,再去火车站。但有些事,必须在离开前,趁着二姐还在身边,安排妥当。 大约六点半,阳光耀也醒了。 他先是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枕边那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指尖感受到那份实在的厚度和棱角,才仿佛确认般地安心睁开眼。 “醒了?感觉怎么样?腿疼不疼?”阳光明坐起身,一边披上冰冷的外衣,一边轻声问道。 “还好,就是有点麻……还有点……像做梦一样。” 阳光耀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一丝不确定的恍惚。 他撑着胳膊,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每一个动作都格外谨慎,生怕碰坏了那条打着厚重石膏、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腿。冰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隔壁房间的阳香梅也起来了,动作轻柔地拿起墙角的热水瓶和搪瓷盆,出门去锅炉房打热水。 七点钟左右,三人收拾停当,阳香梅外出买来了早餐。 简单的苞米茬子粥、白面馒头、一小碟咸菜疙瘩,阳光耀却吃得格外香甜,仿佛吃的不是粗淡的北方早餐,而是通往新生活的饯行宴。 吃过早饭,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阳光明对阳香梅说道:“二姐,我有点东西给你。” 说着话,阳光明从床底下拖出昨晚就悄悄整理好的大旅行包。 “二姐,这个你拿着。”阳光明拍了拍旅行包,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 “这是……”阳香梅看着那个塞得几乎要裂开、沉甸甸的旅行包,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打开看看。”阳光明蹲下身,熟练地拉开拉链。 阳香梅依言弯腰打开,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全是紧俏的好东西:几大包方方正正的巧克力;几包大白兔奶,起码有三四斤;用牛皮纸包好的红、白,分量十足; 好几捆用细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的腊肠,散发着淡淡的烟熏肉香;甚至还有好几个铁皮盒子,里面装满饼干;最底下,似乎还有一整只用厚油纸和草绳紧紧包裹的长条状物体,隐隐透出火腿特有的咸香。 所有东西都码放得整整齐齐,将旅行包撑得没有一点缝隙。 “小弟,这……这么多!” 阳香梅的声音都有些发颤,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这得多少钱和票啊!你……你从哪里弄来的?这……这太贵重了!”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仿佛那旅行包会咬人。 “你别管我从哪弄的,总之都是能存放的好东西,来路正当。” 阳光明语气沉稳,不容置疑,“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虽然有工作了,但刚开始肯定不容易。 民办教师那点工分和补助,也就刚够糊口。 这些吃的用的,你留着慢慢吃,或者遇到难处时,拿出来应急、送点人情都行。 总归能让你手头宽裕点,日子过得稍微松快些,少吃点苦。” 他顿了顿,神情更加郑重,又从贴身的衬衣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布袋,袋子口用细绳紧紧扎着。 他解开绳结,打开,里面是一沓迭得整整齐齐的“大团结”,看上去有二三十张,旁边还有一小迭全国粮票。 “这里是两百块钱,还有五十斤全国粮票。你一起收好。”阳光明将布包递到阳香梅面前。 阳香梅像是被火燎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连连摇头,脸色都白了,声音急切: “不行!绝对不行! 小弟,包里这么多好东西,已经足够我用了!你回去还要照顾二哥,这些东西确实没法带走了,我也只能留下。 但这钱和粮票我不能要!你都拿回去! 家里也不宽裕,爸妈年纪大了,大哥大嫂还有壮壮要养,你以后也要成家……这钱我怎么能要?我不能拖累家里!” 她的反应完全在阳光明意料之中。他知道二姐性子要强,又极其体贴家人,宁愿自己吃苦也绝不愿给家里增添负担,更不会轻易接受这么一大笔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堪称巨款的财物。 “二姐,你听我说。” 阳光明语气放缓,极其耐心地解释,目光坚定地看着她,“这些东西和钱,你必须收下。 这不是跟你客气,是必须的。你好好想想,以后你一个人在靠山屯,离家里几千里地,我们就是想照顾也鞭长莫及。 家里肯定不放心,以后肯定还得想办法给你寄钱寄票,托人带东西,那样更麻烦,费时费力费钱不说,还容易引人注意,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当面交给你,不用担心别人知道,省了以后的周折,也最安全。” 他把布包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塞进阳香梅手里。 “穷家富路,更何况你要一个人在这里长期生活。 手里有钱有粮,心里才不慌。遇到什么事,比如生病、人情往来、或者想买点什么东西,也能应急,不用看人脸色,不用为难。 你就当是让爸妈安心,让我安心,行不行? 你要是不收,我这一路上,心里都惦记着你在东北受苦,没法踏实。” 阳光耀在一旁看着,语气中带着感慨和一丝愧疚,也插话道: “香梅,小弟说得对。你一个人在这边,无亲无故,不容易。拿着吧,这也是家里人的一点心意。 我走了之后,你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你有了这些,我们在家里也能少操点心。” 兄弟俩一起劝说,话语中的道理和情谊沉甸甸的。阳香梅的眼圈渐渐红了,鼻尖发酸。 她看着弟弟坚定而真诚的眼神,又看看二哥裹着厚重石膏、行动不便的腿,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钱和物,这是家人对她最深切的关怀、不舍和那份无法时刻陪伴的补偿。 她沉默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袄衣角。 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她还是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小布包。 布包入手的那一刻,她的眼泪也终于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地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土地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小弟……谢谢……谢谢你们……”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肩膀微微耸动,“以后我就是小学教师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工作又不累,你们别担心我,肯定会生活的很好。 你回去和爸妈说,别担心我,和其他知青一比,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我呢! 这些钱和粮票,我也收下了,像你说的预防万一,你们就更不用担心了。” “这就对了。”阳光明见状,终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东西收好,别让外人看见。钱和粮票分开藏,放在最稳妥、最隐秘的地方,谁也别告诉。” 他帮二姐把旅行包的拉链重新拉好,东西太多,费了点劲才拉上。 同时说道:“这些吃的,你自己慢慢吃,别舍不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营养得跟上。尤其是冬天,东北冷,热量消耗大。” 阳香梅用力点头,用手背不停地擦着不断涌出的眼泪,脸上却又努力想挤出笑容,那表情看起来有些滑稽,却又让人心酸不已。 她紧紧攥着那个蓝色小布包,仿佛攥着全家人的心和未来的保障。 收拾好情绪,三人开始整理最后要带走的行李。 其实东西并不多,主要是阳光明来时的那个旧旅行包,里面装着他们兄弟俩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那个至关重要的装着回城手续的文件袋,阳光耀坚持要自己抱着。 阳光耀几乎没什么个人行李,只是从宿舍里收拾了几件衣物,其他东西都留了下来,香梅也能用。 刚过八点,房间门外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不轻不重。 阳光明打开门,意外地看到罗兴邦站在门外,高大敦实的身影几乎堵住了半个门框。 他头上戴着顶旧的狗皮帽子,眉毛和睫毛上还挂着白霜,脸上带着憨厚而局促的笑容,手里提着两个鼓囊囊的网兜。 “兴邦?你怎么来了?”阳光明有些惊讶,连忙侧身让他进来。 罗兴邦探头看了看屋里,憨笑着:“光明,光耀哥,香梅。我昨天傍晚收工后去了一趟医院,想看看光耀哥咋样了,护士说已经出院。 我估摸着你们可能就是这一两天走,就……就跟生产队请了半天假,过来送送。” 他说话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语速不快,却透着真诚。 他扬了扬手里的网兜,有些不好意思:“一点山货,都是咱这旮瘩林子里的东西,不值钱,晒干了能放。你们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鲜,也算是个念想。” 阳光明心里一暖,连忙把他让进屋:“你看你,还特意跑一趟,太客气了。快进来坐,暖和暖和。” 狭小的房间因为又多了一个人而显得更加拥挤,却也增添了几分热气。 罗兴邦进屋,把东西放在墙角,看到阳光耀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边,腿上盖着薄被,关切地问:“光耀哥,腿感觉咋样?路上能行不?听说要坐好几天的火车呢。” “还行,多谢你惦记着。”阳光耀笑着回答,经过一夜的消化,他的情绪已经平稳了很多,脸上虽然还带着病容,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回家的期盼,“躺着坐着的时候不怎么疼了,就是不能动。路上有小弟照顾,没事。” 几人正说着话,走廊里又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接着,孙德贵那略带沙哑和王元军洪亮的嗓音就在门外响起了:“光明同志?在屋吗?” 阳光明再次开门,只见孙德贵和王元军也站在门口,两人都穿着衣,脸被风吹得通红。 孙德贵手里拎着两只用草绳穿着的风干野鸡,王元军则提着一个小布袋,看起来沉甸甸的。 “孙支书,王队长?你们怎么……”阳光明更意外了,他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也会一早过来送行。 孙德贵笑着解释道:“兴邦昨天回去,跟我们顺嘴提了句光耀同志出院的消息。 我们就想着,你们肯定会尽快回哈市。正好今天事不多,我俩就寻思过来送送。这点东西,别嫌弃。” 孙德贵指了指野鸡和布袋,“风干的山鸡,炖汤挺鲜。还有点自家做得黏豆包,路上要是饿了,能垫巴一口。一点心意,务必收下。” 王元军把东西递过来,嗓门依旧洪亮,带着东北人特有的爽朗:“就是!一路顺风!光耀回去好好养伤!把身子骨养得棒棒的!以后有机会了,再来咱们靠山屯看看!到时候肯定不是现在这光景了!” 阳光明看着这三位不约而同前来送行的东北汉子,心里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暖流。 尽管之前的交往始于算计和利益的交换,彼此心知肚明,但此刻这番热诚的送别之情,却显得格外真挚淳朴。 这片黑土地上的百姓,或许有着自己的精明和世故,但内心深处,终究保留着一份难得的厚道和情义。 他连忙将三人让进房间。本就狭小的房间顿时显得更加拥挤不堪,但却充满了热络而有些喧闹的气氛。阳香梅赶紧拿出杯子,给三人倒热水暖手。 孙德贵看了看已经收拾好的简单行李,对阳光耀说道:“光耀同志,回去好好养着,别着急,伤筋动骨一百天,得养透了才行。魔都大地方,医院条件好,肯定能恢复得更好。”他的话里带着真诚的祝愿。 他又看向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的阳香梅,语气温和而肯定:“香梅老师,以后就安心在屯里工作。学校那边的事,我都交代好了。有啥困难,随时来大队部找我们。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别外道。” 阳香梅连忙点头,心里既感动又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连声道:“谢谢孙支书,谢谢王队长,给你们添麻烦了……” 王元军则用力拍着阳光明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阳光明微微晃了一下:“光明老弟!办事牢靠!是个人物!哥没看错你!以后要是再来东北,办啥事也好,溜达玩也好,一定得来靠山屯!咱必须得好好喝一顿!” 阳光明笑着应承:“一定一定。这次真是多亏了二位领导和兴邦兄弟鼎力相助,这份情谊,我记在心里了。以后二位要是去南方,务必到魔都来找我,让我也尽尽地主之谊。” 罗兴邦在一旁憨笑着,搓着大手,看着阳光明和阳香梅,似乎不太习惯这种场面。 盛情难却,阳光明只好收下了他们带来的土特产。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这份心意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却显得沉甸甸的。 又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聊了聊路上的安排和阳香梅以后的工作。孙德贵再次保证会照顾好在屯里当老师的阳香梅,让阳光明放心。 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九点了,孙德贵站起身:“时候不早了,你们还要赶火车,我们就不多耽搁了。送你们去车站吧,正好兴邦也来了,有自行车,能驮点东西。” 阳光明本想推辞,但看他们态度坚决,而且确实行李加上大家送的东西,他和阳光耀两人不太好拿,便点头答应了:“那就麻烦各位了。” 于是,一行人拿着行李,浩浩荡荡地出了招待所。 阳光耀拄着阳光明昨天新买的拐杖,虽然动作还有些生疏笨拙,但在众人的搀扶下,倒也走得稳当。 阳香梅提着那个装满了家人心意和食物的巨大旅行包,罗兴邦和孙德贵、王元军则帮忙拿着其他零碎东西和送行的土特产。 初冬的上午,阳光淡淡地洒在县城略显萧条的街道上,空气清冷而干燥。一行人或走或推着自行车,边走边聊,倒也冲淡了离别的愁绪,显得热闹而有人气儿。 到了那个小小的、灰扑扑的火车站,孙德贵和王元军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很快帮阳光明办好了简单的行李托运手续。 其实主要就是那个大旅行包和一点土特产,其他重要物品如文件袋,以及少量路上用的东西,阳光明都随身带着。 站台上,告别的时候终于还是到了。绿皮火车像一条安静的巨兽,匍匐在铁轨上,偶尔发出一两声沉重的喘息。 孙德贵和王元军再次和阳光明用力握手,粗糙的手掌传递着力量和不舍。 “一路平安!” “后会有期!” 话语简单,却包含着复杂的情绪。 阳光耀和阳香梅站在一旁,马上就要分别了,阳光耀有很多话叮嘱香梅。 阳香梅认真听着,不时点头,眼圈又忍不住红了。 汽笛发出一声长鸣,尖锐而悠长,划破了站台上空冷冽的空气。列车员开始大声催促送行的人员尽快下车。 “走吧,上车吧,路上保重。”孙德贵挥了挥手,大声说道。 小站的旅客不多,阳光明搀扶着阳光耀,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车厢门口。阳香梅和罗兴邦跟在他们身后,帮忙提着最后一点小件行李。 找到靠窗的硬座座位,安顿好阳光耀,把他的拐杖放好,阳光明从车窗探出头。 站台下,阳香梅仰着头,冰冷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眼圈已经红肿,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大声喊道: “小弟,二哥,路上一定小心!看好东西!到了家,记得想办法捎个信儿……”她反复叮嘱着,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知道了,二姐!你回去吧!外面冷!自己多保重!有事就写信!”阳光明大声回应着。 阳光耀也努力扒着冰冷的车窗玻璃,半个身子探出去,对着妹妹用力地挥了挥手,喊了一句:“香梅!哥走了!你好好的!” 罗兴邦站在阳香梅身边,对着车窗用力喊:“光明,光耀哥,放心!有我呢!我会帮着照看香梅的!” 孙德贵和王元军也站在不远处,笑着挥手告别。 又是一声更加急促的汽笛,火车车身猛地晃动了一下,然后伴随着“哐当”一声巨响,缓缓地、沉重地开始启动,站台开始向后移动。 “走了!”阳光明最后喊了一声。 阳光明和阳光耀的脸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用力向外挥手,目光紧紧追随着站台上那几个越来越小的身影。 阳香梅下意识地跟着启动的火车小跑了几步,喊着什么,声音被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淹没。 她慢慢停了下来,站在原地,用力地、不停地挥动着胳膊,寒风吹起她的衣角和围巾,身影孑然。 站台上其他送行的人也逐渐散去。只剩下阳香梅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望着火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罗兴邦耐心地陪在她的身边,没有说话。 火车加速,车窗外县城的低矮建筑、灰秃秃的树木,飞速地向后退去,最终连成一片模糊的灰黄色调。 阳光耀终于收回了目光,身体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样,重重地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仿佛将这几个月、甚至这几年来积压在胸中的所有郁气、所有艰辛、所有不甘、所有恐惧,都随着这口白蒙蒙的寒气,彻底地吐了出去。 他的脸上,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极度疲惫,但眼底深处,却闪烁着微弱却真实的光芒,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 阳光明也放松下来,旅途的疲惫和连续多日精神紧绷后的松懈感,开始袭来。 这只是漫长归途的第一段路程。前面还有哈尔滨的“公事”,还要换乘,还有好几天的颠簸。 列车哐当哐当地行驶在辽阔的东北大地上,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像是催眠曲。 车厢里拥挤不堪,各种气味混杂,乘客们大声交谈,小孩哭闹,但这些嘈杂仿佛都离他们很远。兄弟俩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列车在中午之前,缓缓驶入了哈尔滨站。 哈市是省会,火车站远比那个小县城的气派得多,苏式风格的站房高大恢宏,站台上人流如织,喧嚣鼎沸,各种口音混杂在一起,显得生机勃勃而又忙乱。 阳光明搀扶着拄拐的阳光耀,随着庞大的人流艰难地、缓慢地下车,出站。 刺骨的寒风吹来,但站内的热闹和庞大,多少驱散了一些身体的寒冷。 阳光明找了一家离车站不远、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招待所,拿着介绍信和工作证,开了一个带暖气的房间,让腿脚不便、疲惫不堪的二哥能好好休息一下,暖和暖和。 安顿下来后,他让阳光耀躺在床上歇着,自己则立刻出门,按照刘金生提供的地址,去找那家拖欠货款的协作单位。 事情办得出乎意料的顺利。那家单位似乎确实资金周转有些问题,但并非有意拖欠。 阳光明拿着厂里的介绍信和催款函,态度不卑不亢,既表达了催款的坚决,也体谅对方的难处。 对方负责接待的科长也很客气,核实了情况后,当场表示理解,并承诺会尽快办理付款,快则三天,短则一周,肯定会把这笔款项结清。 本就只是一个出差的借口,所谓的公事,就算有了个交代,他心里轻松了不少。 离开协作单位,他在哈市街上转了转。 哈市的街道比县城宽阔许多,俄式建筑随处可见,街上行人穿着更时髦些,但同样笼罩在冬日的严寒中。 他在一家副食品商店排了一会儿队,找人调剂了几张当地的票证,买了一些当地的特色吃食,如红肠、大列巴面包,准备带回家去给家人尝尝鲜。 回到招待所,阳光耀已经睡着了,脸上带着奔波后的倦容。阳光明没有吵醒他,自己也靠在椅子上打了个盹。 傍晚,兄弟俩在招待所附近的国营饭店吃了晚饭。 阳光明特意点了两个荤菜,给二哥补充营养。 吃饭时,他对阳光耀说道:“二哥,明天我们去沈阳,得买卧铺票。你这腿长时间坐硬座肯定受不了,我们有医院证明,应该能买得到。” 阳光耀点了点头,没有反对。虽然会多钱,但此刻,身体和顺利回家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天,阳光明拿着医院证明,很顺利地在哈市火车站的售票窗口买到了两张当天下午前往沈阳的卧铺票。 登上开往沈阳的列车,躺在相对舒适、宽敞不少的卧铺上,阳光耀简直有种恍如隔世、极不真实的感觉。 回忆往昔,他来东北插队时,挤的还是闷罐车一样的知青专列,空气污浊,拥挤不堪,身心都充满对未知的恐惧。 而现在回去,虽然腿伤了,身份也变了,却能相对舒适地躺着回去,身边有可靠的小弟,前方是渴望已久的家。 这一切,都多亏了身边这个仿佛无所不能、心思缜密、胆大心细的小弟。 他看着对面中铺上正就着昏暗的灯光低头看书的阳光明,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和庆幸,还有一丝作为哥哥却让弟弟如此操劳的愧疚。 列车在夜色中轰鸣前行。卧铺车厢比硬座安静很多,旅客大都休息了,只有车轮有节奏的声响。 阳光耀在药物的作用和车厢的摇晃中,沉沉睡去。这是他多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在沈阳,他们需要中转,等待第二天傍晚开往魔都的特快列车。 利用这段将近一天的间隙,阳光明在沈阳火车站附近找了个邮局,给厂里打了个长途电话。电话接通到财务科,接电话的正好是刘金生。 “科长,是我,光明。” “光明啊!怎么样?到哈市了吗?事情办得还顺利吗?你二哥怎么样了?”刘金生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语气透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科长,我已经到沈阳了。公事办得挺顺利,对方态度很好,答应马上着手办理付款,还给了书面说明。” 阳光明先汇报公事,然后语气适当低沉了些,继续说道,“就是我二哥这边……伤情比预想的要复杂些,县医院条件有限,处理得虽然及时,但医生建议最好回魔都的大医院再做个全面检查,好好治疗休养,怕留下后遗症。 所以,这次我得带着二哥一起回魔都,时间长了点,有点耽误工作了。” “哎呀,人要紧!人要紧!工作上的事都是小事!”刘金生立刻表态,语气十分通情达理,“公事有眉目了就行。你安心照顾你二哥,什么时候处理妥当什么时候回来,科里这边你放心,有我呢。” “谢谢科长您理解和支持。” 阳光明接着说道,“另外,麻烦您个事,能不能帮我给家里捎个信?告诉我妈一声,我们明天坐火车回魔都,大概后天下午……五点左右到站。 让他们别担心,也不用特意来接,我们自己能回去。”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我会亲自把话带到!”刘金生满口答应,显得非常热心。 挂了电话,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忙音,阳光明心里踏实了些。家里提前知道消息,也好有个准备。 第二天傍晚,他们登上了从沈阳开往魔都的特快列车。 卧铺车厢的环境好了很多,旅途也不再那么难熬。 阳光耀大部分时间躺着,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从北方的苍茫辽阔,逐渐变为华北平原的枯黄田地,再到南方隐约可见的绿色和蜿蜒河流。 他的心情也像窗外的景色一样,越来越鲜活,越来越激动。离家的距离,正以每小时几十公里的速度缩短。 列车轰隆隆地不停向南奔驰,穿过黑夜,迎来黎明,又度过一个白天。距离家乡越来越近。 第三天下午,列车广播里终于传来了乘务员的报站声:“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魔都站,请您收拾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车厢里顿时响起一阵巨大的骚动,人们纷纷起身,争先恐后地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嘈杂声中充满了到家的喜悦和旅途结束后的疲惫。 阳光明和阳光耀反而没那么着急。 阳光明仔细地检查了所有物品,特别是那个文件袋。阳光耀则努力坐直身体,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 等前面的人都下了车,阳光明才搀扶着拄拐的二哥,拎着行李,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车厢门口挪去。 阳光耀的心跳得飞快,他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有黄浦江畔潮湿而熟悉的气息。 他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但脸上泛起的红晕,却出卖了他内心里的激动。 月台上,人流熙攘,喧闹无比。 阳永康和阳光辉早早就在那里等着了,伸长了脖子,在下车的人群中焦急地、仔细地寻找着。他们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下车的人,脸上带着期盼和隐隐的担忧。 当看到阳光明搀扶着一条腿打着厚重石膏、倚靠着崭新木拐杖行走的阳光耀,艰难地从车厢里走下来时,阳永康只觉得心头猛地一酸,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眼眶瞬间就发热发烫。 这个一贯沉默坚毅、像石头一样的老工人,猛地拨开身边的人群,几步就冲了过去。 他一把扶住二儿子的胳膊,嘴唇哆嗦着,上下打量着儿子那条刺眼的石膏腿,半天才挤出带着浓重鼻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的一句话:“耀耀……你这腿……咋……咋就摔成这样了……” 话没说完,那忍了又忍的眼泪,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滚烫地滚落了下来,迅速滴落在冰冷肮脏的水泥站台上。 “爸……”阳光耀看到父亲和大哥,听到父亲那带着哭腔的声音,鼻子一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眼泪也瞬间涌了上来,“爸……大哥……我……我回来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带着哽咽的宣告。 阳光辉赶紧上前,接过阳光耀手里的拐杖和阳光明递过来的一个小包,另一只手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弟弟那瘦削的肩膀。 他喉咙发紧,眼眶泛红,想说点什么安慰或高兴的话,却发现喉咙堵得厉害,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人回来比啥都强……”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疼。 站台上人来人往,喧声鼎沸,不是说话的地方。 阳光明相对最为冷静,他对父亲和大哥说道:“阿爸,大哥,先回家吧。二哥这腿不能久站,这里太吵太乱。具体情况,回去关起门来慢慢说。” “对对对,先回家!回家!”阳永康反应过来,连忙用粗糙的手掌胡乱擦了擦眼睛,努力平复着情绪,和阳光明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阳光耀。 阳光辉则提着所有的行李,紧跟在他们身后。 一家人慢慢地艰难地,随着庞大的人流往外走。 阳光辉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阳光明:“小弟,这到底咋回事?信里电话里都说得不清不楚的,只说是摔了,怎么就摔得这么严重?” 阳光明看了看周围拥挤的人群,低声道:“大哥,这事说来话长,里头还有点曲折。 总之现在事情都彻底解决了,二哥也顺顺当当回来了,这是天大的好事。 具体的细枝末节,等回家关起门来再细说。 对外,咱们就统一说二哥是在山上劳动时不小心摔伤了腿,伤得比较重,东北那边医疗条件有限,所以申请回魔都来养病治疗。 别的,一概不要多说。” 阳永康和阳光辉都是经事的明白人,立刻懂了其中的关窍和重要性,不再多问,只是郑重地点头。 回家的路上,阳光耀看着两旁熟悉的西式建筑、光秃秃的梧桐树、琳琅满目的商店橱窗、来来往往的行人,听着耳边熟悉亲切的吴侬软语、电车的叮当声。 阳光耀贪婪地看着、听着这一切,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怎么听也听不厌。 灰色的天空、潮湿的空气、甚至汽车尾气的味道,都变得无比亲切。 他真的回来了。不是做梦,不是幻想。熟悉的街景如同温暖的潮水,一波波地冲刷着他那颗漂泊已久、备受煎熬的心。 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视线变得模糊。他赶紧低下头,假装被冷风吹迷了眼睛,用手背狠狠抹去。 阳永康坐在旁边,将二儿子这副强忍激动的模样尽收眼底,心里又是疼惜又是酸楚。 他伸出手,默默握住了二儿子那只放在膝盖上、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用力地、紧紧地攥了攥,粗糙的掌心和厚重的老茧传递着无言的安慰和支持。 阳光耀感受到父亲手掌传来的粗糙、温暖和力量,心里那最后一点不确定和漂泊感顿时烟消云散,一股巨大的安定感和踏实感油然而生。 他终于回家了! 进了弄堂,阳光耀下了车,阳光明和大哥一起,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阳光耀,慢慢往家走。 这个时间点,弄堂里还算安静,上班的还没完全回来,上学的也大多还在外面玩耍。 刚进天井,在公用水龙头边洗菜的冯师母,以及正坐在自家门口小凳上,眯着眼睛看街景的陈阿婆,同时抬头看了过来。 “哎呀,永康,光辉,把光耀接回来啦?” 冯师母直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目光一下子就落在阳光耀那条打着厚重石膏、格外显眼的腿上,惊讶地提高了声音: “耀耀这腿……哎呦喂!咋包得这么吓人?真骨折啦?严重伐?” 她放下手里的菜,关切地走上前查看。 陈阿婆也仔细上下打量着阳光耀,咂咂嘴:“作孽哦,看看,看看,摔得不轻啊。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得好好养着,千万别落下毛病。赶紧回家好好躺着去!”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眼里满是同情。 (本章完) 第194章 193顶班提议二哥改变办理落户安排临 第194章 193.顶班提议.二哥改变.办理落户.安排临时工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弄堂里传来各家各户准备晚饭的声响。 冯师母和陈阿婆依旧围着阳光耀,关切地询问着细节,语气里充满了长辈式的怜惜与同情。 阳光耀牢记着小弟的再三叮嘱,只是含糊其辞地解释,说是在山上干活时脚下打滑,不小心摔了一跤,伤到了骨头,东北那地方医疗条件实在有限,看来看去也不见大好,这才想着还是回家来养伤治疗更稳妥。 他脸上努力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无奈,偶尔因为“无意识”地轻轻挪动一下那条打着厚重石膏的伤腿而倒吸一口冷气,细微的表情变化和下意识的肢体语言,使得这套说辞显得格外真实可信。 “作孽哦,以后可千万得多加小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陈阿婆絮絮叨叨地说着,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伤筋动骨一百天,这要是落下点病根,可是一辈子的大事,马虎不得。” 冯师母也连连点头,附和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总归是回到自己家了,魔都大医院多,医疗水平高,好好治疗,安心静养,肯定能养好的。” 正说着话,弄堂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紧接着是车轮快速碾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发出的“哐当哐当”的声响,由远及近,显得格外急切。 众人不由得齐齐回头望去。 只见张秀英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风风火火地拐了进来。 她显然是刚下班就一刻不停地赶回来的,头上那顶深蓝色的劳保帽子都还没来得及摘掉,几缕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散乱在额前。 她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与担忧,目光迅速扫过狭小的天井,瞬间就精准地定格在了那个被邻居簇拥着,坐在小板凳上的二儿子身上。 “耀耀!” 张秀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猛地一把捏紧了车闸,车轮与刹车皮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她也顾不上把车停稳,几乎是直接从车座上跳了下来,眼看着自行车就要歪倒在地上,阳光明赶紧上去扶了一把。 张秀英几步就冲到了二儿子面前,动作很快,但有些踉跄。 “姆妈……”阳光耀看到母亲这般情急的模样,心下酸楚,下意识地就想拄着拐杖站起身。 “别动!快坐着!千万别乱动!”张秀英慌忙按住儿子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他按回凳子上。 她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她蹲下身,目光落在那条打着石膏的腿上,手颤抖着伸出去,小心翼翼地想碰又不敢碰。 她的眼泪一下子决了堤,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我的儿啊……怎么……怎么就摔成这样了……这得多疼啊……让姆妈好好看看……”她语无伦次,声音哽咽得厉害,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心疼和后怕,仿佛儿子在外面遭受了天大的委屈和磨难。 阳光明停好了自行车,赶紧上前劝道:“姆妈,外面冷风飕飕的,先让二哥回家吧,回家关起门来再慢慢说。” 说话的时候,他也蹲下身,轻轻拍了拍母亲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后背。 张秀英这才像是猛地回过神来,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连连点头:“对,对,回家,回家暖和。外面风大,阴冷阴冷的,你这腿可不能再冻着了,可不能留下病根。” 她说着,和阳光明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起阳光耀,仿佛他是个易碎的瓷娃娃。 阳光辉也赶紧把拐杖递过来,放在弟弟腋下支撑好。 一家人谢过了冯师母和陈阿婆的关心,搀扶着阳光耀,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那陡直的木质楼梯挪去。 老式的楼梯又窄又陡,踏板上还有经年累月磨损出的凹痕。 阳光耀拄着拐杖,一条腿完全使不上力,全靠手臂和另一条腿以及家人的搀扶,上楼显得格外艰难和缓慢。 每向上挪动一级台阶,木质楼梯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沉重声响,仿佛不堪重负。 张秀英在一旁紧张万分地护着,手臂虚环在儿子身后,生怕他一个不稳向后倒去,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慢点,慢点,不着急,踩稳了……对,就这样,好,再上一级……小心点……” 终于,阳光耀艰难地挪上了最后一级台阶,进了家门。 屋里的暖意瞬间将人包裹,与门外阴冷的空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将阳光耀安顿在椅子上坐好,张秀英又迫不及待地蹲下去,几乎是匍匐在地,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查看着儿子的伤腿,仿佛要将那石膏看穿。 嘴里不停地问着,问题一个接一个,又快又急:“医生到底是怎么说的?骨头裂得厉害不?裂缝有多大?要养多久才能下地?现在还疼得厉害吗?是不是一阵阵钻心地疼?” 阳光耀按照小弟事先反复嘱咐好的说辞,语气尽量放得轻松,甚至还试图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姆妈,你真的别太担心了。就是普通的骨裂,没伤到要害,也没移位。县医院的医生拍了片子,说位置挺好,好好养着,别吃力,别碰着,安心养上三五个月,肯定就能好利索,跟以前一样活蹦乱跳。”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努力显得更自然些:“正好,因祸得福,能在家多陪陪你和阿爸,享享清福。” “三五个月……要那么久……” 张秀英喃喃道,眼圈又忍不住红了,但听到儿子说能在家多待些日子,心里终究是得到了一丝苦涩的慰藉。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掌,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冰冷坚硬的石膏表面,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儿子的痛苦: “遭罪了……真是遭了大罪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在家里,姆妈天天给你变着样做好吃的,骨头汤、鲫鱼汤轮着来,好好补补,肯定比在东北恢复得快。” 正说着,门外又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钥匙串叮当作响的声音。是大嫂李桂下班回来了。 她一进门,看到屋里的情景,尤其是阳光耀那条醒目的、裹着厚厚石膏的腿,脸上立刻露出惊讶和关切的表情。 “耀耀回来了?哎呀,天哪,这腿……医生怎么说的?严重吗?”她放下手里那个装着饭盒的布包,快步凑上前来问道,目光迅速在阳光耀的腿和脸色之间切换。 “大嫂。”阳光耀招呼了一声,又把刚才对母亲说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 李桂认真地听着,脸上表现出充分的同情和庆幸:“人平安回来就好,伤嘛,慢慢养总会好的。 东北那地方,天寒地冻的,听说医疗条件也艰苦,缺医少药,回来养着是最明智的。 家里总归什么都方便些,照顾得也周到。” 她嘴上说着体贴周到的话,眼神却不易察觉地快速扫过阳光耀打着石膏的腿。 她评估着伤势的严重程度,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放在墙角的那个看起来比去时空瘪了不少的旅行包,心里暗自飞快地琢磨着这来回的长途路费、住院的销、医药费,以及小叔子以后几个月在家吃用的费。 虽然作为一家人不至于因此而不满,但作为长嫂,精打细算惯了,难免会本能地多想一层,心里暗暗计算着这笔意外的开支对家里经济的影响。 张秀英此刻却完全没留意到大儿媳那点细微的心思变化,她的全部注意力都牢牢系在二儿子身上。 见家里人都齐了,她便起身,用围裙擦了擦手,安排道:“光明,陪你二哥说说话,解解闷。桂,来,帮姆妈搭把手,咱们赶紧做饭。耀耀路上折腾了几天,肯定没吃好没睡好,早就饿了。” 婆媳俩开始忙碌起来。洗菜声、切菜声、锅铲碰撞声、油下锅的“刺啦”声,很快交织在一起,奏响了家的交响曲。 阳光辉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一支“飞马”牌香烟,递给二弟。 阳光耀摆摆手,语气肯定:“戒了,受伤以后医生让戒烟,就没再抽。” 阳光辉没再勉强,自己划燃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 在烟雾缭绕中,他看着弟弟比起离家时明显成熟沧桑了不少的脸庞,沉声问,声音压得有些低:“路上还顺利吧?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他问得含蓄,但眼神里的关切和探询却是明明白白的。 阳光耀点点头,也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确保厨房里的母亲听不见:“都办妥了。比预想的还要顺利。多亏了小弟,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也打点到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弟弟的感激和信赖。 兄弟俩之间,话向来不多,但那份血浓于水的关切和默契是实实在在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阳光明给二哥倒了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自己也搬了个小板凳坐下。厨房里传来的声响和香气,让这间拥挤的小屋充满了令人安心的生活气息。 没过多久,浓郁的饭菜香味就一阵阵飘散出来,弥漫了整个房间,是久违的、刻在记忆深处的家的味道。 阳光耀贪婪地吸了吸鼻子,仿佛要将这香气都吸进肺里存起来。 他转动目光,看着窗外熟悉的弄堂景象,听着耳边家人熟悉的、软糯的吴侬软语,心里那份在东北黑土地上漂泊已久、始终盘旋不去的孤寂和不安定感,终于一点点被这温暖的现实熨平,踏实落地。 他真的回家了,这不是梦! 晚饭很丰盛,几乎是拿出了过年的架势。张秀英几乎是倾其所有,炒了好几个菜,摆满了那张小小的四方桌。 一盘金灿灿、油汪汪的炒鸡蛋,显然是放足了油,葱点缀其间,香气扑鼻; 一碗油光锃亮、色泽红润的红烧肉,这是张秀英昨天就特意去菜场称好、精心备下的; 一碟清炒小油菜,碧绿脆嫩;还有一大碗飘着蛋和紫菜的汤,热气腾腾。 主食是满满一锅热气腾腾、颗粒分明的白米饭。 这对于平常节俭度日、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的张秀英来说,已是极尽所能的堪比年节的大手笔了。 “多吃点,耀耀,你看你瘦的,脸上都没肉了。”张秀英不停地给二儿子夹菜,尤其是那碗红烧肉,几乎一多半都堆到了他的碗里,垒得像座小山,“多吃肉,长骨头,好得快。这都是特意给你做的。” “谢谢姆妈。”阳光耀心里暖融融的,鼻子有些发酸,他埋下头,大口吃起来。 家里的饭菜,哪怕是最简单的炒青菜,也远比东北的饭菜好吃得多。因为这是记忆里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饭桌上,大家似乎都形成了一种默契,没有谁去过多追问东北发生的事情,只是聊些轻松的家常。问问阳光耀路上的见闻和辛苦,说说弄堂里最近发生的鸡毛蒜皮的闲事,谁家嫁女儿了,谁家添丁了,物价好像又悄悄涨了一点之类。 阳光明也顺着话题,简单说了说在哈市和沈阳中转时的见闻,描述了一下北方大城市的俄式建筑和宽阔的马路,气氛倒也显得轻松融洽。 李桂看着婆婆几乎是不间断地给阳光耀夹肉,自己儿子壮壮眼巴巴地看着,心里难免有点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但也只是默默吃着饭,偶尔给儿子夹一筷子炒鸡蛋或者青菜,并不多言。 吃完饭,李桂主动起身收拾碗筷,张秀英还想帮忙,被阳光明拦住了。 “姆妈,你累了一天了,歇会儿,喝口水,陪二哥说说话。收拾厨房的事,我和大嫂来就行。”他说着,挽起袖子就利落地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碟。 李桂见状,也赶紧加快动作,一起忙活起来。 等厨房收拾妥当,锅碗瓢盆都洗净归位,一家人重新坐回屋里。 阳光明走过去把房门关好,屋里的气氛不知不觉变得有些郑重和严肃起来。 张秀英和阳永康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小儿子身上,眼神里带着询问。 阳光明拉过一张凳子,坐在父母和二哥对面,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神情严肃地开口: “阿爸,姆妈,大哥,大嫂,现在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没有外人。我把二哥这次受伤的前前后后,以及我们去东北处理的详细情况,跟你们都说一说。” 众人闻言,都不自觉地屏息凝神,连小壮壮也似乎感受到气氛不同往常,乖乖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眨巴着大眼睛,玩着自己的手指,不再吵闹。 阳光明清了清嗓子,讲到如何与当地那些精明又带着几分乡土智慧的村干部周旋;讲到如何巧妙地利用规则和人情,最终拿到了那份至关重要的、写着“韧带断裂”的诊断证明;又如何以此为筹码,最终顺利办妥了病退回城的所有手续。 他的叙述条理清晰,语气平稳客观,略去了其中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精密算计、利益交换和可能存在的风险,只强调了过程的艰难、结果的圆满以及村干部最后的“通情达理”和“鼎力相助”。 当听到阳光耀的回城手续已经全部办妥,户口和粮食关系都能顺利转回魔都时,张秀英激动得一下子用手捂住了嘴,眼泪瞬间又在眼眶里打转,但这一次,却是喜悦和如释重负的泪水。 她喃喃道:“老天保佑……菩萨保佑……” 阳永康一直紧绷着的刻满风霜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手里捏着的烟卷微微颤抖,嘴里反复喃喃道:“好,好,办下来就好……办下来就好……”仿佛除了这几个字,再也找不到别的词来表达此刻的心情。 阳光辉更是用力一拍大腿,脸上满是惊喜和佩服,声音都提高了些许:“小弟!真有你的!这么难办、这么棘手的事,竟然真让你给跑成了!太好了!真是太不容易了!”他看着弟弟,眼神里充满了骄傲和叹服。 李桂也是吃了一惊,嘴巴微微张开。 她原本以为小叔子这趟去东北,主要就是处理受伤的事,没想到竟然还把最难办、多少知青求而不得的回城大事给一举解决了! 这简直是……她看向阳光明的眼神里,不禁多了几分真正的、彻底的佩服和敬畏。 这个小叔子,办事的能耐和手腕,真是越来越深不可测了。 “还有更好的消息呢。” 阳光明看着家人惊喜的样子,笑了笑,继续放出好消息,“那个空出来的民办教师名额,孙支书他们很仗义,直接做主,转给了二姐。手续都办好了。 以后二姐就是靠山屯小学的民办老师了,轻轻松松就能拿满公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用再下地干那些粗重农活了。” 这无疑又是一个巨大的惊喜,如同投入湖面的又一粒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张秀英激动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真的?香梅能当老师了?哎呦!我的天哪!这可真是……真是因祸得福了!老天开眼!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她双手合十,朝着空中拜了又拜,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女儿能有个体面且轻松的工作,就算留在农村,日子也能过得好很多,这简直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天大好事,心里对儿子办事能力的信任,又深了一层。 阳永康也舒了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在胸中多年的块垒都吐了出来,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连带着额头的皱纹都似乎浅了些:“好,好,好。香梅有着落了,好,真好。”他重复着“好”字,简单的话语里蕴含着巨大的欣慰。 一家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欣慰之中,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压抑着的欢快气息。 这短短一段时间里,好消息一个接一个,冲击得他们有些回不过神,一时间被幸福的浪头打得晕乎乎的。 激动狂喜过后,阳光明脸色一正,语气重新变得格外严肃起来,如同给发热的头脑浇上一盆清醒的冷水:“阿爸,姆妈,大哥,大嫂,事情虽然是大致办成了,但现在还远不到可以彻底放松的时候。”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家人,眼神清醒:“二哥的病退手续,东北那边是批了,证明文件也都在这里。” 他指了指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但是,魔都这边的接收、落户和粮食关系转移手续,咱们还一样都没办。一天没把这些手续彻底办妥、盖章敲定,这事儿就还存在变数,就还可能夜长梦多。” 他加重了语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现在这个形势下,能顺利回城的知青太少了,屈指可数。 二哥这种情况回来,太扎眼,太容易引人注目甚至惹人眼红。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在一切手续彻底办妥、板上钉钉之前,咱们全家必须统一口径,守口如瓶!对谁都不能说! 弄堂里的邻居、厂里的同事、甚至远房亲戚,一个字都不能透露!” 他的目光尤其凝重地看向大嫂李桂和大哥阳光辉:“对外,就严格按照我们商量好的说辞讲述。 二哥就是在东北农村劳动时,不小心从坡上摔了下来,伤到了腿,伤得比较重,那边医疗条件不行,治疗不及时,所以申请回魔都来养伤治疗。 别的,比如什么病退、什么手续,一个字都不能多提,更不能说什么韧带断了可能残疾之类的话。 有人问起,就含糊过去,或者干脆说还不清楚,等复查再说。一定要记住!” 阳永康立刻点头,表情极其严肃,沟壑纵横的脸上透着一家之主的威严,他接口道: “光明说得对!这是顶顶要紧的事!关乎耀耀的前程,甚至是这个家的安稳! 你们都给我把嘴巴闭紧了!把这话给我刻在脑子里!谁要是嘴巴不严实,出去乱说,惹出麻烦来,捅了娄子,我第一个不答应!” 他很少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对家人说话,目光扫过大儿子和大儿媳,带着警告的意味。 阳光辉立刻表态,神情郑重:“阿爸,小弟,你们放心,我晓得这里面的轻重利害,绝对不乱说。谁问我,我都只说摔伤回来养病,别的不知道。” 李桂也赶紧点头,心里一紧,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保证:“我知道的,我知道轻重,肯定不说。这事关耀耀的前程和家里安稳,哪能瞎说八道。姆妈,您说是吧?”她还不忘拉上婆婆一起表态。 张秀英也连连保证,语气坚决:“我不说,我谁也不告诉。冯师母她们问,我就说摔得不轻,回来治腿。等耀耀所有手续都办利索了,彻底安稳了,再说其他的。” 见家人都真正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和保密的重要性,阳光明这才稍稍放心一些。但他还是又仔细叮嘱了阳光耀几句,有人过来找他打听消息,必须严格按照商量好的统一说辞应付,绝不能多说一句,更不能表现出任何心虚或者得意。 阳光耀经历了这一番惊心动魄的波折,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心浮气躁、藏不住事的毛头小子,他深知其中利害,知道这一切来得多么不易,背后又承载了多少家人的付出和风险,自然是满口答应,神情郑重地保证,绝不会出任何纰漏。 这一晚,阳家这间拥挤的小屋里,灯光一直亮到很晚。 第二天,阳光明并没有急着立刻回厂里上班。他深知事不宜迟,必须趁着文件新鲜热乎,尽快把落户的事情办妥。 他仔细地检查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里的每一份证明文件,确认没有任何疏漏后,便直奔所属的街道办事处。 落户和粮食关系转移,在这个年代是一个繁琐而缓慢的层层审批过程,需要经过街道、区里甚至市里相关部门的层层盖章认可。 这个过程极其考验人的耐心和细致,更需要所有手续齐全、无懈可击。 阳光明已经提前把所有的材料都分门别类整理得清清楚楚,井井有条。 病退申请批复函、户口迁移证、粮食关系转移证明、县人民医院开具的诊断证明……每一份文件上都盖着来自不同部门的鲜红的公章,手续完备,理由充分,找不到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他穿着整齐的中山装,态度谦逊有礼却又从容不迫,对于办事流程早已了然于胸,该找哪个办公室、该先递哪份材料、该怎么说,都心里有数,显得驾轻就熟。 即便偶尔遇到一两个办公室门口排起长队,或者遇到个别工作人员习惯性地拿捏一下、故意拖延一下,他也能保持不卑不亢的态度,耐心等待,或者巧妙地不着痕迹地应对。 必要时,他会不着痕迹地提一下自己的工作和职务。或者看准时机,自然地递上一根中华香烟,闲聊几句看似无关紧要的闲话,往往就能让事情变得顺利不少,节省很多等待和扯皮的时间。 饶是如此,他也足足跑了两天,像上班一样准时出现在各个相关的办公室门口,在不同的窗口之间穿梭、排队、等待、说明情况、递送材料。 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马虎,对每一个环节都紧紧盯着,确保材料能够顺利流转到下一关,不会被无故积压或遗忘。 他心里很清楚,对于二哥来说,这一纸魔都户口和那本随之而来的粮食供应证,就是通往新生活的最至关重要的船票,是这一切谋划最终的落脚点,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终于,在第三天下午,临近街道办下班的时候,所有需要敲章的地方,都敲上了最后一个红色的代表着权威和许可的印章。 当那位面容严肃的街道干部将最后一份盖好章的材料递还给他,并淡淡地说了一句“好了,下一个”时,阳光明一直紧绷的心弦,才彻彻底底地放松下来。 他接过那迭沉甸甸的证明,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成了!彻底尘埃落定! 所有的奔波、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风险,在这一刻,都有了最圆满的回报。 他拿着所有办妥的手续,几乎是步履生风地快步走回家,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 傍晚,当他推开家门,将那些盖满了各式各样红印章的手续,轻轻放在桌上时,全家人的脸上都瞬间绽放出了无比灿烂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办好了!都办好了!全都办妥了!” 张秀英几乎是扑过去,拿起那本熟悉的户口簿,颤抖着手指翻到新添上的那一页,摸着“阳光耀”那三个熟悉的字迹,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但这一次是纯粹的喜极而泣。 阳永康戴上老镜,拿起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粮食供应证明,凑到灯下看了又看,手指一遍遍抚摸着上面的公章和文字。 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咧开了一个久违的笑容,连声道:“好!好!” 阳光辉用力拍着弟弟的肩膀,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只会重复着:“太好了!太好了!”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连李桂这次也是真心实意地笑着,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家里多了一个吃供应粮的正式户口,虽然小叔子暂时还没工作,但有了户口和粮本,就是堂堂正正的魔都市民了,以后说亲也硬气,这终归是天大的喜事。 至于多一个人吃饭的开销,相比之下,似乎也没那么要紧了。 为了庆祝这桩天大的喜事,家里的晚饭搞得格外丰盛,几乎是倾尽所有。 张秀英心情极好,出手也格外大方,特意跑去熟食店,买了半只醉鸡,又称了一斤卤得入味十足的香干。 李桂系上围裙,手脚麻利地炒了青菜,又把阳光明拿回家的腊肉仔细地冲洗干净,整段放在饭锅里蒸得喷香扑鼻,然后取出,趁热切成薄厚均匀的片,码得整整齐齐,透亮诱人。 小小的四方饭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层层迭迭,香气四溢,简直比过年还要丰盛隆重。 小壮壮高兴得手舞足蹈,围着桌子不停地转圈,馋得直流口水。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脸上都洋溢着轻松、满足而真挚的笑容,屋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连空气都是甜美的。 阳永康甚至难得地拿出了半瓶“七宝大曲”,给儿子们都倒上了一小盅。 “来!”阳永康举起小小的酒杯,声音洪亮,“为我们家耀耀平安回家,顺利落户!也为香梅在东北有了好着落,当了人民教师!更为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日子越过越好!干杯!” 大家都笑着举起酒杯或水杯,清脆的杯子碰撞声接连响起,象征着团圆的新开始。 饭桌上气氛热烈异常,大家说说笑笑,谈论着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对美好明天的憧憬。 阳光耀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家人,感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和安宁,心里充满了对命运的感激和对家人的愧疚,更多的则是庆幸。 他偷偷看了一眼身边沉稳睿智、为这个家付出良多的小弟,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洗心革面,踏踏实实好好过日子,努力工作,绝不能再让家人为自己操心受累。 酒足饭饱,杯盘狼藉。李桂和张秀英一起动手,很快将碗筷收拾干净。 一家人沏上一壶粗茶,坐着闲聊消食。屋里弥漫着饭菜的余香和一种温馨满足的安逸气氛。 张秀英看着二儿子虽然疲惫却透着安稳的侧脸,欣慰之余,作为一个母亲,又不免开始为他的将来发起愁来。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开口道:“耀耀现在总算是回来了,手续也办妥了,户口落下了,这是天大的好事,祖宗保佑。可接下来,这工作……还有以后成家立业的事,就得抓紧琢磨,提上日程了。” 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让热闹满足的气氛稍稍沉淀了一些,多了一丝现实的考量。 阳光耀的虚岁都二十四了,在这个普通工人家庭里,确实已经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 没有一份正式稳定的工作,找对象就难上加难,介绍人往往开口第一句就是“在哪里高就”。 一个大小伙子,整天在家闲着,就算户口落下了,也容易惹人闲话,自己心里也发虚。 李桂听到这话,下意识地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的衣角,心里不由得又有点紧张起来,手心微微出汗。 她生怕婆婆心疼儿子,打定主意让光耀顶她的班。 阳光辉也沉默下来,吧嗒着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他当然希望弟弟好,希望能尽快有份工作安稳下来,但涉及到自己小家的实际利益,心情也有些复杂和矛盾,只能闷头抽烟。 阳永康看着老伴那担忧的神情,又看看二儿子沉默的样子,缓缓开口道,声音带着一丝无奈: “工作是难找。现在哪个厂子不是人满为患,一个萝卜一个坑,甚至几个萝卜争一个坑。实在不行……”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目光瞟向了老伴。 张秀英像是下定了决心,接过话头,语气坚决地说道:“我看,等耀耀腿好利索了,能走能跑了,干脆就顶我的班儿,我去办退休。,反正我也快到岁数了。 虽说家里收入会少一块儿,肯定要紧巴一些,但耀耀能有个正式工作,端上铁饭碗,说对象也容易些,将来也有保障。我们当爸妈的,不就得为儿女着想吗?苦一点,我也愿意。” 她这番话一说出来,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李桂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角,低着头,不敢抬起来,也不敢接话,心里乱成一团麻。 阳光辉猛吸了一口烟,然后重重地吐出,浓浓的烟雾缭绕,将他脸上的表情遮掩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是赞同还是反对。 阳光明没有立刻说话,他沉吟着,目光看向二哥,想先听听他自己的想法。经历了这么多,二哥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和规划。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或直接或间接地落在了阳光耀身上。 阳光耀沉默着,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那条打着厚重石膏的腿上,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石膏粗糙冰冷的边缘。 经历了东北的艰难困苦、身体的痛苦折磨和这次险些彻底改变命运的生死考验,他躺在病床上的那些日夜,确实想了许多许多。 他想到了过去的自己,斤斤计较,有点好处总想自己先占着,对家人也难免有些自私,考虑自己多于考虑全家。 但这次,家里为了他,尤其是小弟,前后张罗,千里奔波,费尽心血,甚至可能冒了不小的风险。他不能再那么不懂事了,不能再只想着自己舒坦了,也该成长起来了。 良久,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眼神清澈而坦然。 他看向母亲,语气诚恳,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姆妈,谢谢您处处为我着想,事事替我打算。您的心意,我明白。但是,顶班的事,算了。不要再提了。” 这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意外,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他脸上。 张秀英愣了一下,忙说:“耀耀,你别多想,也别有什么负担,妈是自愿的,妈真的愿意……” “姆妈,您听我说完。” 阳光耀温和却坚定地打断母亲的话,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我知道您是完全为我好,心疼我。但我不能这么自私,不能因为我自己,就让您提前退休,回家闲着。 您忙忙碌碌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现在工作清闲了,和车间里老姐妹们也处得好,每天上班说说笑笑,心情也好。 要是为了我提前回家,您心里肯定会空落落的,我不忍心,也不能这么做。” 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语气更加沉稳:“我下乡插队这几年,苦是吃了不少,摔打了很多,但也不全是坏事。 至少脸皮练厚了,性子磨得没那么浮躁了,也看清了很多事,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实惠。 别人爱在背后说什么,让他们说去,我不在乎,也伤不了我分毫。” 他的目光扫过家人,充满了温情:“最重要的是,我算是看明白了,啥时候都是自家人最亲,最靠得住。 要不是家里这么毫无保留地支持我,尤其是小弟,前后张罗,里外打点,耗尽心血,我根本不可能这么顺顺当当地回来,想都不敢想。” 他看了一眼阳光明,眼神里充满了由衷的感激和敬佩。 “我知道我以前的性子,有点独,有点自私,算得太精,不肯吃亏,只顾自己眼前痛快。 这毛病……估计一时半会儿也难彻底改掉,对外人估计还是那样,得占点便宜,心里才舒坦。 但对家里人,我发誓,我阳光耀以后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咱们得拧成一股绳,劲儿往一处使。” 能回城,能把户口落回来,我已经很知足了,真的,特别知足。 你们是不知道,我们知青点上,有多少人想回城都想疯了,挖空心思都回不来。 我只能说是运气好,赶上了,还有家里人拼命帮衬。 工作的事,不急,慢慢来,慢慢碰机会。 咱们弄堂里,周围没工作的社会青年也不止我一个,不也都活着?也没饿死。 我好歹长得还不赖,浓眉大眼,个头也够,不比小弟差多少吧?” 他试图用轻松甚至带点玩笑的语气缓解有些沉重的气氛,还故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总能找到不嫌弃我没正式工作的姑娘,大不了找个同样没工作的,一起努力呗。” “等我的腿好利索了,拆了石膏,我先出去找点零工干着,泥瓦匠、搬运工都行,或者看看能不能托人找个靠谱的临时工岗位,总能挣口饭吃,养活自己没问题。 我绝不会在家吃白饭,绝不再拖累家里。” 他的语气坚决,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担当。 阳光耀的这番话,坦诚而实在,完全出乎家人的意料。 尤其是张秀英和阳永康,老两口看着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成熟懂事的二儿子,心里百感交集,又是欣慰,又是心疼,还有一种“孩子终于长大了”的复杂情绪,堵在胸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李桂也暗暗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但同时心里也涌起一阵惭愧,觉得自己刚才那点斤斤计较的小心思,有点对不起突然变得如此懂事和体贴的小叔子。 阳光辉用力拍了拍二弟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兄弟之情,有时无需多语。 这时,阳光明才缓缓开口。 他首先看向母亲,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姆妈,顶班的事,我和二哥一样,坚决反对。您以后再也别提这个话了。” “您现在这份工作多好,车间劳资员,清闲,体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能和厂里老姐妹聊聊天,受人尊敬。 您每天开开心心去上班,心情舒畅,精神头足,身体自然就好。 这才是我们做子女最想看到的,也是最大的孝顺。 孝敬父母,不光是让你们吃饱穿暖,更得让你们心里痛快,精神有寄托,对不对? 您要是为了二哥提前退休回家,整天围着锅台转,唉声叹气,那我们做儿子的,心里才真不是滋味,才真叫不孝。” 张秀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小儿子眼神里的坚持、体贴和那份深层次的理解堵了回去,心里只觉得暖融融、酸涩涩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但这完全是感动的泪水。 阳光明又看向二哥,笑了笑,语气变得轻松而笃定:“至于二哥的工作,你们都不用愁,更不用牺牲姆妈的工作。 正式工编制,暂时确实不好办,需要等机会。但找个稳定点、能长期干下去、工作环境相对清闲的临时工岗位,我还是有把握的。” 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自信和掌控感:“我保证,在二哥的腿好利索、能正常走路上班之前,肯定给他落实一个合适的临时工岗位。这点事,不难办,包在我身上了!” 他这不是在说大话安慰家人。以他如今的人脉关系和能量,通过正规途径,安排一个不占编制的临时工岗位确实不算难事。 临时工灵活性大,各车间科室根据生产旺季淡季,随时都有需求,审批手续也相对简单灵活。 他和厂劳资科的科长郎天瑞的,关系处得相当不错,只要打个招呼,提前预留一个诸如材料登记员、办公室勤杂之类的相对轻松的临时岗位,问题不大。这点面子,郎科长还是会给的。 听到弟弟如此肯定和有把握的保证,阳光耀脸上立刻露出了踏实和感激的笑容。 能有个稳定的临时工干着,有份收入,不用风吹日晒地出去打零工,不用看人脸色,他已经非常满意和知足了。 “有个临时工就行,挺好,挺好!能按时发工资就行。后面慢慢再看机会,说不定哪天就有转正的机会呢。”阳光耀连连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对弟弟的信任和对未来的期盼。 老两口见小儿子说得如此有把握,胸有成竹的样子,二儿子自己也满意、想得开,心里那块关于工作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也就不再坚持顶班的事了。 张秀英脸上重新露出了释然和欣慰的笑容,连连点头:“好好好,你们兄弟俩自己有商量,有打算就好。明明有本事,认识人多,门路广,我们都听你的安排。这样最好,最好不过了。” 关于阳光耀未来工作的初步规划,就在这温馨、坦诚、相互体谅的家庭氛围中,确定了下来。 窗外,夜色渐深,弄堂里渐渐安静下来。但阳家的小屋里,却依然透着温暖的光亮和无限的希望。 (本章完) 第195章 194家中烦忧又生事端香兰问计 第195章 194.家中烦忧.又生事端.香兰问计 时间倏忽而过,转眼便进入了腊月。 弄堂里年味渐浓,家家户户开始为春节做准备,空气中偶尔飘来炸肉丸、熏鱼的香气。 阳光耀的伤腿恢复得比预期还要好些,石膏早已拆掉,换上了轻便的固定支架。 医生复查后说,骨头愈合情况良好,再有一个多月,等过了春节,差不多就能恢复正常行走了。 他虽然还不能过多承重或长时间行走,但靠着拐杖,行动已自如许多,简单的家务更是不在话下。 家里其他人上班都忙,他便主动承担起了准备晚饭的任务,每天下午早早开始张罗,淘米洗菜,炖汤炒菜,手艺竟也磨练得似模似样,着实为母亲和大嫂减轻了不少负担。 张秀英看着二儿子忙碌而踏实的身影,心里既欣慰又酸楚。 星期天上午,阳光明难得睡了个懒觉。 厂里年底事务繁杂,他忙得脚不沾地。将近十点钟,他才拎着一篮子腌得油亮咸香的鸭蛋,不紧不慢地回到石库门。 推开家门,却觉气氛不同往常。 母亲张秀英、大嫂李桂和二哥阳光耀,三人正围坐在小厅的方桌旁,个个眉头紧锁,面色沉重,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桌上的粗瓷茶杯里,茶水已经没了热气,显然他们已这样静坐良久。 阳光明放下篮子,清脆的磕碰声打破了屋内的沉寂。他察觉到这异样的氛围,心下诧异,不由开口询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的目光在三人的脸上逡巡。 张秀英抬起头,深深叹了口气,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愁云和担忧。她声音有些发涩,把事情简单讲了讲。 原来是大姐阳香兰那边又出了事。 大姐的婆婆王氏,昨天中午在家中毫无预兆地突然中风,当时就昏迷不醒,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 初步诊断是突发性脑溢血,情况据说十分危急。 今天一早吃完早饭,父亲阳永康和大哥阳光辉就匆匆拿了两瓶水果罐头和一小包红,赶往医院探望去了,此刻还未回来。 张秀英对亲家母王氏素无好感,想起她往日对香兰的种种刻薄,心中难有半分同情。但她担忧的并非王氏本人,而是她的大女儿香兰。 “我是怕……” 张秀英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怕她那个婆婆要是救回来,却落下个半身不遂的毛病,那可怎么办? 香兰这命已经够苦了,建军走了才多久?要是以后还得长时间伺候一个瘫在床上的婆婆,端屎端尿,这日子……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不是要把我闺女活活拖死吗?” 她说得激动,眼圈不由微微泛红。作为一个母亲,她最见不得的便是女儿受苦。 李桂也在一旁陪着长吁短叹,手中的抹布无意识地绞着:“谁说不是呢!香兰这命啊,真是黄连水里泡大的——苦透了。 年纪轻轻守了寡,一个人拉扯俩孩子,白天厂里累死累活,晚上回家还有一堆家务,这刚缓过一口气,又摊上这么个事! 这往后要是真得伺候瘫痪的婆婆,那可真是没个头了。”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香兰命运的感慨和对未来现实的忧虑。 阳光明安静地听着,心情也随之变得沉重起来,仿佛一块巨石压上心头。 大姐性子柔韧却也刚强,但生活的重担一次次无情地压向她,实在令人揪心。 他走到母亲身边,轻声劝慰道:“姆妈,您先别自己吓自己。现在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医生怎么说也不一定。 就算……就算真到了那一步,担心也没用,日子总得往下过。 大姐不是那软弱性子,咱们一家人也都在,总能帮她一起熬过去的。” 他的话虽在理,但自己的眉头却也不自觉地紧紧皱了起来。 生活仿佛总爱捉弄苦命人,难题一个接着一个,从不以人的善良意志为转移。 屋里重新陷入沉默,只有窗外的风声和偶尔传来的邻里声响。 壮壮原本在里屋玩积木,似乎也感受到外面凝重的气氛,抱着一个木块悄悄蹭到门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脸上带着懵懂的怯意,不敢像往常一样吵闹。 快到中午时分,门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沉重而缓慢。 阳永康和阳光辉父子俩,一前一后地推门进来,带着一身从医院带回来的消毒水味和冷冽寒气。两人的脸色都异常凝重,仿佛被寒风吹僵了似的。 张秀英立刻站起身迎上去,急切地追问:“怎么样?人怎么样了?救过来了吗?” 阳永康沉默地脱下那件穿了多年的深色外套,动作有些迟缓,仿佛格外疲惫。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似乎比早晨出门时又深刻了几分。 “人……算是暂时抢回一条命,昏迷着抬进医院,现在也还是昏迷着。”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医生说,命大概能保住,但情况很不好。脑子里出的血量不少,压迫了要紧的地方……就算醒过来,瘫痪在床的可能性也极大,十有八九是……是好不了了。” 他说得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张秀英一听这话,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破灭了,愁容瞬间爬满了脸庞,拍着大腿道: “哎呦!我的老天爷!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呀! 香兰现在一个人带着俩孩子,日子已经难得像爬坡了,要是以后还得长年累月地照顾一个瘫在床上的婆婆,擦身翻身、端屎端尿……这得磨掉多少层皮?这样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对女儿未来命运的绝望预感。 阳光辉也跟着脱下旧鞋,换上家里穿的布鞋,脸上满是疲惫和无奈,接口道: “医院里都是王家人,王金环和王银环姐妹俩都在那儿守着,眼睛肿得像桃子,看样子是真吓坏了,也哭得不轻。王师傅……” 他顿了顿,摇了摇头,“王师傅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很多,头发都白透了,背也驼了,坐在走廊长椅上一句话不说,就盯着病房门,看着……看着真是可怜。”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阳永康在桌边坐下,接过阳光耀默默递来的一杯热茶,双手捧着,似乎想汲取一点暖意。 “年纪大了,血压高自己又不当心,突发这种病,就像天塌下来,谁也预料不到,谁也挡不住。”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听天由命的苍凉。 阳光明也给大哥倒了一杯热水,然后关切地问道:“大姐呢?她怎么样?还在医院吗?” “香兰还好,人还算撑得住,就是看起来累得很,脸色蜡黄,眼底下两团乌青。”阳光辉回答道,语气里带着心疼。 “她昨晚得到信儿就一直在医院守着,几乎一晚上没合眼,跑前跑后,办理手续、听着医生交代、还要安抚王师傅。 今天早上我们去了,才好歹劝她歇一会儿,喘口气。两个孩子,暂时托给隔壁邻居照看着。” 听了阳光辉的话,一家人再次沉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大变故压得喘不过气来。 原本就笼罩在香兰头上的阴云,此刻变得更加沉重,几乎看不到一丝光亮。 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无力而又压抑的气氛,连窗外透进来的微弱阳光都显得冷冰冰的。 …… 半个月的时间,在担忧和忙碌中悄然流逝。 王氏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从医院接回了家中。 救治还算及时,命是保住了,但后遗症却极其严重,正如医生所预料的那样,她几乎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今后只能长期卧床,而且语言功能受损严重,只能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音节,再也无法说出一句完整明白的话了。 这个曾经精明算计、甚至有些刻薄的老太太,如今只能无助地躺在病榻上,一切都需要他人照料。 阳家一家人虽然都为香兰未来的艰难处境感到揪心不已,但终究这是王家的家事。 阳家作为亲家,可以在物质上关心、在道义上支持,却不能过多干涉具体安排。 张秀英只能时不时让阳光辉送些鸡蛋之类的吃食过去,略表心意,但核心的照顾难题,终究需要王家人自己解决。 下一个星期天,天气阴冷。 一家人刚吃完中午饭,正收拾着碗筷,香兰来了。 她是一个人来的,手里拎着个小布包。她的脸色依旧憔悴,但眼神却透着一股习惯性的平静,甚至是一种认命后的麻木。 家里忙,她坐不了一会儿就得赶回去,并没有带两个孩子。 张秀英赶紧拉女儿坐下,先是仔仔细细地询问了一下她婆婆目前的病情和日常状况。 香兰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语气却异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病情算是稳定下来了,医生说接下来就是长期卧床休养,没什么特效药,主要靠精心护理,防止生褥疮和再出别的毛病。”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袄的衣角,这是她心烦意乱时下意识的小动作,“人是醒着了,但再也说不清楚话了,嗯嗯啊啊的,有时候急得直掉眼泪,我们也猜不太明白意思。 吃饭喝水都得人一小勺一小勺地喂,身子也完全动不了,翻身、擦洗、解手,全都得靠人。” 她说话时,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桌面,仿佛那些艰辛无比的日常护理工作,已经耗尽了她的所有情绪。 阳永康沉默地吸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紧锁。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香兰,你婆婆这个样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往后……可能就是一辈子躺床上了。你今后……自己有什么打算没有?” 他看向大女儿,眼神里充满了深切的关怀,也带着一种深沉的思虑: “爸知道你现在心里乱,也没往别处想。 但爸还是要多说一句,如果……如果你觉得往后的日子太难熬,一个人撑着太苦太累,向前迈一步,考虑……考虑再成个家,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你还年轻,人生的路还长,总不能就这么守着、熬着一辈子。” 他观察着女儿的反应,继续温和却坚定地说道: “要是……要是将来有一天,你自己想通了,愿意迈出这一步,也不用顾虑那些闲言碎语,更不用怕王家阻拦。 家里,爸、妈,还有你兄弟们,都会支持你的决定。 咱们上次当着邻居们说的那些话,王家也是答应过的,还有两边的邻居作见证,不会有人说什么。” 全家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香兰身上,目光中充满了支持、期待,还有深深的心疼。 大家都发自内心地希望她能从这个几乎看不到希望的困境中解脱出来,有机会去追求一份新的生活和支持。 然而,香兰的反应却依旧如故。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抗拒:“爸,妈,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但我真的从来没想过改嫁的事,以前没有,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她抬眼看了看家人,眼神里有一种固执的坦然: “尤其是现在,婆婆成了这个样子,瘫在床上离不开人,我就更不能在这个时候撒手走了。 不然的话,别说王家不答应,就是街坊邻居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脊梁骨都得被人戳断了。 我不能让红红和阿毛将来抬不起头!” 她说到这里,语气反而奇异地轻松了一些,仿佛做出了一个艰难却必要的决定: “我自己倒是真想开了,看透了。无非就是日子过得再苦点、再累点,多一个病人需要照顾罢了。 我是王家的儿媳妇,婆婆病了,床前伺候、端汤送水,这本就是我应尽的本分和义务,推脱不得的。 累就累点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这话像是在安慰家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阳光明看着大姐强装坚强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担心大姐一味硬撑,最终会被这沉重的家务拖垮,更担心她处理不好其中复杂的人情世故。 他主动询问道:“大姐,现在白天主要是谁在照顾婆婆?你还要上班,肯定忙不过来,时间上怎么安排的?” 香兰轻轻叹了口气,解释道:“婆婆这才刚出院不过一个多星期,时间还短。 暂时主要还是靠两个大姑姐,金环和银环轮流过来照顾。 白天她们俩商量好时间,尽量保证家里不断人,晚上……有时候阿毛爷爷守着,有时候她们也留一个。 暂时还真用不到我整天盯着。 我也就是下班回来之后,赶紧做一家人的晚饭,帮着给婆婆喂喂饭、擦洗一下,再洗洗涮涮,收拾收拾家务。” 阳光明点点头,但他敏锐地指出了关键问题:“短时间这样轮流照顾肯定没问题,大家凭着情分和一股急劲儿还能坚持。 但时间长了呢?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年、几年?这才是最现实的问题。 哪怕阿毛的两个姑姑目前都没正式工作,也不可能长时间一直困在娘家照顾病人。 她们自己也有家,有丈夫孩子,时间久了,她们婆家那边,肯定会有意见,会不愿意。” 他分析得合情合理,直指矛盾核心。 出院之后的这段时间,王金环和王银环姐妹俩出于母女情分和一时应急,已经辛苦照顾了一个多星期,但接下来必须考虑一个稳定且可持续的长久之计。 大姐白天要上班,肯定无法全天留守在家照顾婆婆,最多也就是下班后尽尽心力。 那么白天漫长的时光,必须得有一个可靠的人来接手照顾老太太才行。 香兰闻言,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眉宇间满是无奈和忧虑: “阿毛爷爷……他也正在为这件事发愁。 他的想法也是希望能让两个女儿轮流回娘家来长期照顾,毕竟是自己亲妈,由亲女儿照顾肯定更尽心周到一些。 而且他也说了,不会让两个女儿白辛苦,每月可以从他的工资里拿出一些钱来,算作是给她们的辛苦费,也算是给她们婆家一个交代。” 她看了看家人,继续说道:“阿毛爷爷暂时透露的想法是,希望两个女儿能轮流排班,保证白天家里有人,晚上再由他或者我回来接手。 他愿意每月给她们每人五块钱。两人加起来就是十块钱。他觉得这样比较合适。” 李桂在一旁听了,忍不住插话道:“每人一个月五块钱,两人就是十块钱。 说实在的,现在闲着在家没工作的人多了去了。 要是从熟悉的邻居里面找个细心可靠的人,顺便照顾一下病人,做个午饭,每月给十块钱,确实也差不多够了,肯定有人愿意干。” 她的语气里,显然觉得王师傅这个报价还算公道。 然而,香兰却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苦涩:“想法是好的,但……阿毛爷爷已经私下里和金环、银环稍微透过这个意思了。可她们俩……好像都不太满意,都嫌给的钱太少了。” 她稍微模仿了一下两个大姑子的语气和神态,接着说道:“她们自己倒是话说的漂亮,说什么回娘家照顾妈妈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就算一分钱没有,照顾一辈子,她们俩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但是呢……” 香兰话锋一转,点出了关键,“她们又说,时间长了,她们自己的婆家那边肯定不会乐意,肯定会有怨言,这也是没办法的实际问题。 为了堵住婆家的嘴,让她们能安心在娘家照顾母亲,怎么也得给婆家一个像样的交代才行。 她们透露出来的意思,是觉得每人每月至少得十块钱才行。” 也就是说,两人加起来,每月需要二十块钱。 张秀英在一旁听得火起,忍不住冷哼一声,语气充满了讥讽: “说得真是比唱得还好听!嘴上说着不要钱也乐意,可真要是一分钱不要,早就该一口答应下来了,还会在这里挑三拣四、讨价还价? 分明就是借着这个机会,想从自己老爹老娘这里多抠点钱!真是两个……” 她硬生生把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但脸上的鄙夷之色显而易见。 阳光耀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也忍不住开口:“一个月二十块钱?这胃口未免也太大了点。 王师傅一个月的工资才多少?我记得也就五十多块吧? 一下子拿出小一半来专门请人照顾病人,那剩下的二十多块钱要养活一大家子好几口人,还包括一个需要营养的病人,这日子还怎么过? 这两个当女儿的,只顾着自己捞钱,就不替自己老爹和这个家的死活想想吗?”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王金环姐妹俩自私行为的不认同。 香兰沉重地点了点头:“是啊,阿毛爷爷听了两个女儿的想法,也觉得每月要拿出二十块钱来专门用于照顾老伴儿,这笔开销实在太大了,他心里很不乐意,也实在有点负担不起。”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语气更加无奈:“就像大嫂刚才说的,咱们这弄堂里,邻居中间闲在家里没工作的妇人多了去了。 如果真心想找,从里面选个手脚麻利、干净利落又信得过的人,顺便照顾一下,做一顿午饭,每月最多十块钱真的足够了,而且肯定也能把老太太照顾得妥妥帖帖。 其实……已经有好几个相熟的邻居私下里跟我或者跟阿毛爷爷透露过这个意思了,都表示愿意帮忙,价钱也好商量。 从里面选个合适的人,并不难。” “但是。” 香兰的话音再次低沉下去,点出了最大的障碍,“如果不让亲女儿来照顾,反而钱去请外人……而且,两个亲女儿又明明没有工作,天天闲在家里。 这件事要是传出去,阿毛爷爷觉得,外面的人肯定会说闲话,会觉得是女儿不孝,不肯伺候亲妈,才会逼得老父亲钱请人。 他怕这样一来,对金环和银环的名声不好,怕别人指着她们的脊梁骨骂。” 王师傅作为父亲,有这样的顾虑很正常,传统观念和面子问题,成了最大的绊脚石。 香兰这次回娘家,除了过来看看父母兄弟,汇报一下情况,内心深处也是充满了迷茫和无助,想听听娘家人的看法,让见识更广的家人帮她拿个主意。 她这个做儿媳妇的,于情于理,本来也应该承担起照顾婆婆的重任,但她毕竟要上班赚取那份微薄的工资来养孩子,实在无法全天候留守,也只能下班之后尽尽孝心。这让她感到十分矛盾和愧疚。 香兰是个勤快本分的人,下班之后照顾婆婆也确实是尽心尽力,喂饭、擦身、按摩、清理,做得细致周到,毫无怨言。 但她心里清楚,仅仅做这些,在旁人看来,尤其是在两个有可能借此发难的大姑姐看来,恐怕是远远不够的。 她还要上班,没时间全天照顾婆婆,但道义上的责任却又实实在在压在她肩上,感觉怎么也规避不了。 她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或许就是在经济上多出一点力,多拿出一些钱来,表示表示孝心,堵住别人的嘴,也求个自己心安。 但她一个月满打满算也只有那十七块八毛钱的学徒工资,每一分钱都有用处。她不知道该拿出多少钱来才算合适,才能既表达了心意,又不至于让自己和孩子的生活陷入绝境。 说到这里,香兰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的父母和兄弟,眼中充满了迷茫和求助: “爸,妈,光明,光辉,光耀,你们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肯定也要出点钱的,你们觉得我该拿出多少钱来贴补才合适? 或者……你们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更好的法子?”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将这个沉重的现实难题,抛给了最信任的家人。 这确实是个棘手又现实的问题,直接关系到香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质量和家庭关系,必须要妥善解决好。 屋里一时间安静下来,众人都陷入了沉思,各自在心里掂量盘算着。 李桂最先打破沉默,她心直口快,首先痛斥了王金环和王银环的不孝和贪婪。 “就算要考虑到她们婆家那边,需要给点钱交代一下,两人加起来每月十块钱也足够多了! 像她们这种没工作的人,出去打零工,一个月才挣多少?能挣到十块吗? 她们这分明就是借着照顾自己亲妈的机会,狮子大开口,想狠狠吸一口娘家的血! 这两个人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私自利,绝不能顺着她们的心意来!不然的话,她们以后更是得寸进尺!” 她的语气愤愤不平,充满了对那两姐妹的鄙夷。 张秀英的想法也和李桂差不多,她觉得王家经过这番变故,家里又添了一个卧床不起、需要长期钱的病人,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艰难,每一分钱都必须精打细算,掰成两半,绝对不能浪费,更不能任由别人盘剥。 每月支付照顾病人的费用,将来会是一笔不小的固定开销,这笔钱能省则省,必须用在刀刃上。 既然明知道最多十块钱就能从邻居中请到人把事情解决得很好,为什么非要当冤大头,去那冤枉的二十块钱?这完全没有道理。 阳光辉和阳光耀在一旁听着,也频频点头,纷纷表示赞同母亲和大嫂的看法,认为不能任由两个大姑姐借此机会敲竹杠,必须坚持一个合理的价格。 阳光明没有立刻发表意见,他沉思片刻,觉得首先需要厘清大姐自身的经济状况,才能给出最切实可行的建议。 大姐现在每月拿十七块八毛钱的学徒工资,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但她每月到底能剩下多少钱可供灵活支配,他就不太清楚了。 于是,他转向香兰,认真地问道:“大姐,你现在每个月工资就这些,那你具体是怎么安排的?每月交给婆婆多少生活费?你自己和两个孩子的基本开销大概多少?最后算下来,一个月最多能剩下多少钱?你仔细说说,咱们得根据实际情况来想办法。” 香兰见弟弟问得仔细,便也认真地盘算起来,回答道: “我不是那种爱占便宜、只顾自己的人。虽然婆婆之前那样,但现在她病了,该出的钱,我还是会出。 我们娘仨在家吃饭,粮食蔬菜都是家里的,我不能白吃。我一直都每月固定上交十块钱给阿毛爷爷,作为我和两个孩子的生活费。 红红渐渐大了,偶尔也要买点零嘴、头绳什么的;阿毛虽然吃母乳,但辅食也要点钱;我自己上班,来回车票,偶尔也要添置点最便宜的必需品…… 七七八八算下来,每月最多也就能剩下四五块钱,还得是非常省非常省的情况下。” 她的语气里透着生活的艰辛和无奈。 得知了这个确切的实际情况之后,阳光明心中有了底。 他沉吟了一会儿,提出了一个出乎众人意料的建议:“既然大姐你每月也剩不下几块钱,就算想多贴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不如,我们就表现得大气一点,彻底一点。” 他看向香兰,目光冷静而清晰:“我的建议是,你从这个月开始,每月的工资,干脆一分不留,全部上交给阿毛爷爷!” 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惊讶,连香兰也愣住了。 阳光明继续解释,语气沉稳而有说服力:“你这样做的对外说辞是:你不能像两个姐姐那样全天候地在床前伺候婆婆,心中实在愧疚不安。 所以,你愿意拿出全部的工资,来表达你的孝心,弥补你不能亲身伺候的遗憾。 这笔钱,专门用于补贴照顾婆婆的各项开销,无论是请人帮忙,还是给婆婆买药买营养品,都由阿毛爷爷来统筹安排。” 他着重强调:“这样一来,对外说出去,谁都得竖起大拇指,夸你一声孝顺、明事理、顾大局!任谁都说不出你一个‘不’字。 你已经做到了一个儿媳所能做到的极致——既要上班养家,又几乎献出了全部收入。 于内,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于外,你赢得了最好的名声,彻底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这样,你就首先把自己从这件复杂的事情里完美地摘了出来,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指摘你什么了。” 然后,他话锋一转,回到最关键的具体操作问题:“至于白天照顾你婆婆的人选和费用,当然不能再任由狮子大开口的两个大姑姐来吸血。 王家的日子以后只会越来越难,钱必须精打细算,把钱用在真正需要的地方,而不是用来满足某些人的贪欲。 你这个当儿媳妇的都能做到上交全部工资,有你这个榜样对比,她们两个可是亲女儿,做的差了,肯定会被人戳脊梁骨!” 阳光明最后建议道:“这件事情,大姐你最好不要自己直接去和王师傅或者两个大姑姐硬碰硬地争执,免得当面吵起来,伤了表面和气,以后更难相处。 今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们一家人下午都有空。我看,我们就以探望病人的名义,一起去王家一趟。” 他看着父母和兄长:“关于从靠谱的邻居中物色人选,以合理价格聘请其白天帮忙照顾老太太的提议,由我们娘家人,以关心亲家、帮忙出主意的立场提出来,就显得非常合适和自然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至于冠冕堂皇的理由很好找。比如可以说:心疼金环、银环两位姐姐太过辛苦,长期下去身体怕吃不消;担心她们家里丈夫孩子有意见,影响她们家庭和睦;或者觉得请个专门的人更专业,能更好地预防褥疮、更科学地护理病人等等。 总之,一切都是为了病人好,为了王家整体的和谐着想,完全不涉及钱多钱少的计较,面子上绝对说得过去。” 阳光明最后补充道:“有我们娘家人一起出面,从客观和关心的角度提出这个方案,王师傅权衡之下,同意的可能性会大很多。 毕竟,这能为他每月实实在在地省下十块钱,这对现在的王家来说,不是小数目。 至于金环和银环那边,就算心里不高兴,但有我们和街坊舆论在场,她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 光明最后说道:“至于你和两个孩子每月的销问题,你工资都上交了,当然得由阿毛爷爷负责,生活里该给的钱,一分都不能少,而且阿毛爷爷也不是克扣的人。 他要是觉得管家麻烦,愿意把每月的生活费都交给你来掌管,那就是他的事了。 反正你以前,每月也剩不下几块钱。就算工资全部上交,阿毛爷爷也得给你留点零钱。 别说他不是那种特别抠门的人,就算是,也没多大差距。这么做,就算吃点亏,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总之,咱们先把漂亮话说出去,以后你无论做的到位还是不到位,都没有什么可供人指摘的地方。” 听到弟弟如此周详的分析和安排,香兰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了一些,一直沉重的心情,也仿佛看到了丝丝光亮。 对于娘家人的战斗力和智慧,她向来是放心的。有了娘家人作为后盾和支持,为她谋划操心,她感觉自己肩上的重担似乎轻了一些,也就不再像刚才那样焦虑无助了。 又坐了一会儿,仔细商量了一些细节后,香兰心里记挂着家里的婆婆和孩子,便起身告辞离开了。 阳家人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弄堂拐角,心情都很沉重。 (本章完) 第196章 195亲家探望竭尽所能的孝心道德高地 第196章 195.亲家探望.竭尽所能的孝心.道德高地 送走女儿香兰,阳家小厅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刮得窗棂微微作响。 张秀英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气息里饱含了无尽的爱怜、忧虑与一丝无力回天的感慨,眉宇间拧成的疙瘩并未因商议出了对策而完全散去。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二儿子阳光耀的腿上,语气不容商量地吩咐道:“光耀,你腿脚还不利索,下午天冷路滑,就别跟着来回奔波了,在家看着壮壮,我们也放心。” 阳光耀闻言,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自知腿伤未愈,长途行走确实勉强,且这种需要谈判技巧和家族体面支撑的场合,有父亲、大哥和小弟出面已然足够,便应了下来: “好,姆妈,你们放心去。我在家看好壮壮,等你们消息。” 张秀英不再多言,转身便开始利落地收拾起来。 她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既记挂着女儿婆家那摊子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事,更心疼女儿未来那肉眼可见的、漫长而艰难的时日。 她走到桌边,掀开盖在篮子上的白色粗布,露出里面阳光明刚带回来的那一颗颗青灰色的咸鸭蛋。 “正好,光明今天拿回来的这篮子咸鸭蛋派上用场了。” 她嘴里念叨着,像是给自己打气,“这东西经放,又下饭,病人吃着也合适。” 她仔细地从中数出二十颗个头稍小的咸鸭蛋,转移到另一个小号的篮子里。 接着,她又打开碗柜最上层,拿出那个铁皮饼干盒。这是阳光明陆续拿回家的饼干,张秀英舍不得吃,就陆续攒下了很多。 她掂量了一下,取出差不多两斤的量,分成两个油纸包,包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 “妈,用不了这么多吧?”李桂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出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心疼。 这年月,这样品相的咸鸭蛋和香甜的饼干都是稀罕物,是光明好不容易才弄来给自家人,主要是给壮壮打牙祭、补充营养的。一下子送出这么多,她确实觉得肉疼。 张秀英手上动作没停,头也不抬,语气却异常坚定:“礼不能轻了。王家现在这情况,老太太瘫在床上,往后用钱吃药、营养品,哪一样不是流水似的销? 咱们礼数周到厚实一点,香兰脸上也有光,腰杆也能挺得更直些,正好也能堵堵那两个大姑子挑三拣四的嘴!” 她这话说得在情在理,既考虑了现实,也顾及了女儿的面子和处境。 李桂听了,不再多说,主动帮忙找来结实的细麻绳,仔细地将两个饼干包捆扎在一起,提在手里试了试分量,点头道:“嗯,是份厚礼了。王家挑不出理来。” 阳永康一直坐在桌边那把磨得发亮的旧木椅上,默默地抽着烟袋锅。 劣质烟丝的辛辣气味在沉闷的空气里缓缓弥漫,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深沉如古井。 显然正在心里反复思量、推敲着下午去了王家,该如何开场,如何说话,如何既达到目的,又不至于让亲家太难堪。 毕竟大女儿终究还要在那个屋檐下过日子,不好闹得太难堪。 阳光明则在一旁安静地帮着母亲整理东西,偶尔和父亲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对父亲的沉稳和谋算有着充分的信心,也知道自己之前的分析和建议已经得到了父亲的认可,并会由父亲以更合适的方式表达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那份厚重的礼物,这不仅是物质上的支持,更是姿态上的宣告:阳家是来讲道理、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吵架的。 很快,一切准备妥当。二十个咸鸭蛋,两包扎实的饼干,在这物资匮乏的年月,算得上是一份极其体面的上门礼了。 “行了,都换身出门的衣服,收拾利索了,咱们这就过去。”阳永康掐灭了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站起身,声音沉稳地吩咐道。 一家人于是各自回屋,都换了一身体面的衣服。 准备停当,一家人提上那份沉甸甸的、代表着心意的礼物,出了石库门,沿着狭窄的弄堂,往远处的公共车站走去。 阴冷的天气仿佛能渗入骨髓,北风像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 弄堂里比平时安静许多,偶尔有行人缩着脖子,双手揣在袖筒里,匆匆走过。 一路上,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只听得见风声和脚步声,各自想着心事,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张秀英眉头微蹙,不仅在担心女儿往后的艰难岁月,也在心里反复盘算着等会儿见了亲家公,该怎么说第一句话,如何既能表达关心,又不失娘家人的立场。 阳永康步伐沉稳,目光平视前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阳光辉和李桂走在稍后一点,低声交谈着,内容无外乎是王家那两个姐姐的不像话和算计,语气里充满了鄙夷和不满。 换了两趟叮当作响、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又走了一段马路,终于到了王家所在的弄堂口。 今天是周日,弄堂里比平时多了几分生活气。 阳家一行人的出现,立刻吸引了这些街坊邻居的目光。毕竟这一家人穿着体面,手里还提着看着就分量不轻的礼物,一看就是正经走亲戚的架势。 有人很快认出了这是王师傅家那个守寡儿媳妇的娘家人,于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好奇和些许了然。 显然,王家婆婆突然中风瘫痪的消息,以及之前围绕抚恤金、工资产生的那些家庭纷争,在这信息流通靠口耳相传的弄堂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阳永康面色如常,仿佛没有察觉到那些目光,只对着几个依稀面熟的老邻居微微点头示意,便径直朝着王家所在的石库门走去。 石库门的大门紧闭,里面也没什么声音。阳光明上前一步,屈起手指,不轻不重地在门板上敲了三下。 “谁啊?”里面立刻传来一个略显沙哑、带着浓浓疲惫的声音。听声音就知道,答声的是王师傅。 “亲家,是我们,阳永康。”阳永康沉声应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进去。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大半,王师傅探出身来。 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憔悴和倦容,眼袋浮肿深重,头发似乎比上次见面时又白了不少,杂乱地贴在头皮上。 看到阳家一家人齐整整地站在门口,还提着礼物,他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连忙侧身让开,语气带着些许局促和强打起来的热络: “哎呀,是亲家啊!快请进,快请进!外面冷风飕飕的,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也没提前捎个话,家里乱糟糟的……” 他的话语有些零乱,透着一股主人应对不速之客时的仓促和歉意。 “星期天没事,过来看看亲家母。”阳永康说着话,语气平和,带头迈过了那道不算高的门槛。 张秀英、阳光明等人也跟着鱼贯而入。 石库门的小天井比阳家那边还要窄小些,角落里堆放着一些蜂窝煤、旧木板和舍不得扔的瓶瓶罐罐,显得有些拥挤凌乱。 听到外面的动静,王金环和王银环也先后走了出来。两人都系着沾有油污的围裙,手上湿漉漉的,还沾着菜叶,显然刚才正在灶间或者屋里忙活。 看到阳家人,尤其是看到张秀英手里提着的两包礼品,两人的脸上迅速挤出笑容,热情地打着招呼。 “叔,婶子,你们来了,快,快屋里坐,外面冷。”王金环反应更快些,抢先一步撩起了沉重的门帘,侧身让出通道。 王银环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脸上堆着笑:“光明,光辉,桂,你们都来了……快,快进屋暖和暖和。” 阳家人随着王师傅进了屋。 一股浓重的中药味,以及一种卧床病人特有的难闻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让刚从外面清冷环境进来的几人,不禁微微蹙眉,但大家都很快调整了表情,恢复了常态。 屋子不大,家具陈旧,但收拾得还算整洁,只是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味道挥之不去。 香兰听到动静,看到是娘家人,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和光亮。 她站起身,怀里还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阿毛。小家伙被厚厚的襁褓包着,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突然多出来的这么多人。 “阿爸,姆妈,你们怎么来了?”香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红红从里屋闻声跑了出来,看到外公外婆,怯生生地叫了声“外公外婆”,就被张秀英一把搂在了怀里,舍不得撒开。 “来看看你婆婆,也看看你们。” 张秀英说着,自然地把手里沉甸甸的两包礼品递给迎上来的王金环,李桂也把手里的篮子递给了王银环。 张秀英说道:“副食店刚买的两斤饼干,我又收拾了一篮子咸鸭蛋,东西不多,给亲家母补补身子,也给孩子们添点零嘴。” 王金环接过那分量不轻的咸鸭蛋和饼干,手感沉甸甸的,心里快速掂量了一下价值,脸上立刻堆起更热切的笑容,连声道谢: “哎呀,婶子你们太客气了!这……这怎么好意思,来就来嘛,还带这么些好东西来,太破费了,太破费了!” 王师傅也在一旁搓着手,脸上带着感谢和窘迫交织的神情:“就是,永康,秀英,你们这……太见外了,太破费了。快坐,快坐。金环,快去倒点热水。银环,把炉子上坐着的的水壶提过来,给你叔和你婶子泡茶!” 一阵忙乱的招呼、谦让和挪动椅凳之后,众人总算在这略显拥挤的小厅里坐了下来。椅子不够,王银环又赶紧从里屋搬出两个小马扎给阳光辉和李桂。 “亲家母怎么样了?这两天可好些了吗?”阳永康坐下后,接过王金环递过来的搪瓷杯,关切地问道。 杯子里飘出茉莉茶的香气,虽然茶叶粗梗居多,但在这寒冷天气里,一杯热茶足以暖手暖心。 王师傅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被愁云取代,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声音低沉而沙哑: “人是清醒了,命算保住了,可也就那样了。瘫在床上,动弹不得,吃喝拉撒全要人伺候,也说不了句整话,就知道嗯嗯啊啊……唉!真是遭罪啊!” 他的叹息声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无奈、沉重和对未来生活的茫然。 “我们能去看看吗?说几句宽心话也好。”张秀英放下茶杯,语气真诚地问道。 “能,能,就在里屋躺着呢。”王师傅连忙起身引路,脸上带着歉意,“就是屋里味道不太好闻,药味重,亲家母你们别介意。” “这有什么介意的,病人嘛,都是这么过来的。咱们谁还没个病没个灾的。”张秀英摆摆手,表示毫不介意,跟着王师傅走向里屋。阳永康、阳光明等人也起身,跟了过去。 里屋的光线比外间更暗一些,只有一扇小窗户开了一条缝用于通风。 王氏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只露出一张灰黄浮肿、毫无生气的脸,眼睛半睁半闭着,眼神浑浊空洞,没有焦点,嘴角似乎因为神经受损而有些歪斜,时不时无意识地抽动一下。 看到有人进来,她的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啊……啊……”声,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试图聚焦,但很快就又涣散开来,只剩下空洞和无助。 屋里的味道确实更重些,混合着更浓的药味、体味和一种属于久病之人的沉闷气息。 张秀英走到床边,弯下腰,凑近了些,用一种尽量柔和清晰的语调轻声说道:“亲家母,我们来看你了。我是秀英,香兰她妈。你好生养着,放宽心,什么都别多想,慢慢将养着,会好起来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朴素的安慰和同情。 王氏的喉咙里又发出一阵更急促的“啊啊”声,嘴唇哆嗦着,似乎极力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但最终只能无力地牵拉下去,嘴角流出一丝无法控制的口水。 王金环赶紧上前,用搭在床边的软毛巾帮她轻轻擦去,动作还算细致。 “姆妈,阳叔阳婶来看您了,还带了咸鸭蛋和饼干呢!”王金环在一旁提高音量说着,仿佛这样就能让意识似乎并不总是清醒的母亲听得更明白些,“您要快点好起来,才能吃呢。” 王氏的眼神似乎又极其缓慢地聚焦了一下,浑浊的目光滴落,喉咙里继续咕噜着,谁也听不懂她到底想表达感谢、痛苦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我妈是说,谢谢叔和婶子,让你们费心了,还惦记着她。” 王金环自顾自地翻译着,语气十分肯定,然后又转头对王氏大声说,“妈,您别着急,慢慢养着,我们都在这儿呢。” 她这话,与其是说给母亲听,不如说是给阳家人看的表演。 阳永康也上前两步,站在床尾看了看,说了几句“放宽心”、“好好配合治疗”之类的宽慰话,语气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张秀英看着王氏这副完全失去自主能力、只能无助躺在床上的样子,心里也是百感交集,唏嘘不已。 这个曾经精明算计、甚至有些刻薄刁钻的老太太,如今落到这步完全需要仰人鼻息、任人摆布的田地,再想起她往日对香兰的种种挑剔和逼迫,真是让人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点因为女儿受委屈而积攒的怨气,在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生命现实面前,似乎也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更多是对命运无常、人生难测的感慨,以及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 必要的探视和慰问环节结束,众人又退回小厅重新落座。经过里外屋这一冷一热的温差,回到客厅反而觉得空气清新了不少。 王金环已经重新泡好了一壶热茶,给每个人面前的杯子续上水。 王银环则端出一小碟自家炒的、看起来有些干瘪的南瓜子,放在小桌中央,小声招呼着:“叔,婶,你们嗑点瓜子,自家炒的,没啥好招待的。” “家里乱糟糟的,也没啥准备,亲家你们千万别见怪。”王师傅搓着手,脸上带着真诚的歉疚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窘迫。 家里的变故和眼下的窘境,让这个一向要强的老工人显得有些佝偻和底气不足。 “都是自家人,不说这些见外的话。”阳永康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浮着的茶梗,啜饮了一口,语气温和,“亲家,这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了,里里外外都要操心。也辛苦金环和银环了,天天这么来回跑着照顾,不容易。” 他说着,目光转向王金环和王银环,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肯定和体谅:“两个侄女真是孝顺,自家也有一摊子事,还能这么尽心尽力地照顾老娘,难得。” 听到亲家公的夸赞,王金环连忙摆手,脸上挤出谦逊的笑容:“叔,您可别这么说,照顾自己亲妈,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嘛,应该的,谈不上辛苦。” 王银环也小声附和,声音细细弱弱的:“是啊,这都是我们该做的。” 虽然嘴上谦虚着,但两人脸上那点被认可的受用表情还是隐约可见,连日来的奔波和劳累似乎也因此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王师傅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欣慰,但更多的还是无奈和沉重: “是啊,多亏了这两个孩子。要不是她们里外帮衬着,光靠我一个人,真是要抓瞎了,顾得了头顾不了腚。香兰也要上班,厂里纪律严,假不好请,只能下班回来赶紧搭把手,也累得够呛。” “香兰也不容易。” 阳永康顺势把话题引到了自己女儿身上,语气变得更为深沉,带着一个父亲的心疼,“她跟我们说,看着婆婆一下子病成这样,心里难受得很,堵得慌。 白天在厂里上班,忙得脚不沾地,可心里揪得紧紧的,老惦记着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了,总是不放心。 可厂里纪律严,又不能随便请假回来,干着急没办法。” 他顿了顿,又喝了一口茶,仿佛借此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道:“这孩子心眼实,重情分,总觉得婆婆病了,自己没能像两个姐姐那样日夜守在床前伺候汤药,心里愧疚得不行,觉得自己没尽到孝心。 跟我们念叨,说不知道该怎么多帮帮家里,多出点力,多尽尽孝心才好,急得都快上火了。”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女儿的理解和袒护,巧妙地将香兰的困境和意愿表达了出来。 香兰在一旁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袄的衣角,没有说话,脸颊微微泛红。 她确实是这么觉得的,既心疼婆婆遭罪,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自责,还夹带着对未来的恐惧。 但此刻被父亲当着公爹和两个大姑姐的面,用这种方式说出来,她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仿佛自己的小心思被摊开在了阳光下。 王师傅看了一眼香兰,见她那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心里生出一股暖意。 他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实的肯定: “香兰是好的,是懂事的孩子。 这些天下班回来,脚不沾地,忙完灶上的事,就赶紧接手伺候她婆婆,喂饭、擦洗、按摩、清理,做得比谁都细心耐心,没听她喊过一声累,也没一句怨言。 我和她婆婆……唉……” 他提到老伴,语气顿了一下,显得有些涩然,“她婆婆以前有时候是老糊涂了,心思偏,对香兰不算太好,苛刻了些。可香兰这孩子这会儿一点没计较,该咋样还咋样,真是难得。” 他说的是实话。 这段时间,香兰下班后的辛苦和尽心尽力,他都看在眼里。 对比两个亲生女儿偶尔流露出的抱怨、算计和不耐烦,这个儿媳妇显得格外懂事、忍让和厚道。这让他心里既安慰,又隐隐有些不是滋味。 阳永康摆摆手,语气淡然却不容置疑:“孝敬公婆是本分,她做得还不够,都是应该的。 正好,今天趁着我们都在,我也替她做个决定,好了却她这桩心事,也让她能安心上班。” 他放下茶杯,神色变得郑重起来,目光直视着王师傅:“亲家,家里现在这个情况,大家都清楚。 往后给亲家母看病抓药、补充营养、日常开销,用钱的地方肯定像无底洞,只多不少。 香兰那点工资,虽然不多,杯水车薪,但也是她的一份心,是她目前唯一能拿得出来的实在东西。”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王师傅的反应,然后清晰地说道:“从下个月起,就让她把工资都上交给你。每个月一发下来,就直接交到你手里。” 这话如同平地里一声惊雷,王家父子三人都愣住了。 王师傅更是惊讶地微微张大了嘴,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连旁边假装忙碌实则竖着耳朵听的王金环和王银环,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交换了一个惊讶和难以置信的眼神。 香兰也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虽然弟弟光明已经仔细给她分析过这样做的利弊和深意,她也已经接受,但此刻亲耳听到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揪紧了,实在是有点舍不得。 她的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口袋的位置——那里面虽然空荡荡,但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每月十七块八毛钱带来的微薄却真实的安全感和自主权。 阳永康仿佛没有看到女儿瞬间苍白的脸和众人惊讶的表情,继续沉稳地说道: “这钱怎么用,是给亲家母买急需的好药,还是贴补家里日常的油盐酱醋,都由亲家你来统一安排、支配。 香兰她只管安心在厂里上好她的班,下班回来尽力照顾好婆婆。 所有工资都上交,这已经是她能拿出来的全部,已经是倾其所有。 这样,她也就安心了,也算她实实在在尽了心,尽了孝,她心里也能踏实点,好过点。” “这……这怎么行!绝对不行!” 王师傅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像是被烫到一样,连连摆手,语气急切而坚决,甚至带着几分惶恐: “永康,你的心意我领了,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为这个家想。 但这绝对不行!香兰那点工资,才几个钱?还要养活红红和阿毛呢! 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处处都要钱,嘴都不能亏着!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厂里工资虽然也不算多,但紧一紧,俭省点,还能扛得住!再怎么着,也不能要她的钱!这不成,绝对不成!” 他的拒绝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甚至有些激动。 家里突然多了个瘫痪在床、需要长期耗费金钱和精力的病人,未来的经济压力有多大,他比谁都清楚,那就像一座大山压在心头。 但他好歹是个老师傅,工资比香兰那学徒工的收入高出一大截,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和一家之主的责任感,让他无法立刻、坦然的接受亲家提出的这份看似“慷慨”实则让他脸上无光的“大礼”,尤其这还是儿媳妇的全部工资,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王金环和王银环对视一眼,眼神复杂变幻,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但都没立刻吭声,选择先观望父亲的态度。 (本章完) 第197章 196无形枷锁最是孝顺案例分享句句在 第197章 196.无形枷锁.最是孝顺.案例分享.句句在理 张秀英在一旁开口了,语气格外诚恳,带着一种为人父母的理解和体贴: “亲家,你就别推辞了。这真不是客气话,这是香兰做儿媳的一片孝心。 她现在不能像金环银环那样日夜守在床边伺候,心里本来就过意不去,难受得很。 能在经济上多出点力,多分担一点,她这心里也能好受点,舒坦点。 你就让她尽尽这份心吧,就当是安她的心。不然她老是惦记着,上班都不安稳。” 李桂也立刻帮腔,她的话更直接,更接地气:“是啊,王叔。大姐那性子您还不知道?最是实诚,心里有啥都搁不住。 她既然有了这个心,您要是不让她出这份钱,她反而更难受,觉得自个儿没用,帮不上忙。 钱是不多,但关键是这个心意,是她竭尽全力的态度。您就成全她这份孝心吧!” 阳光明像是在分析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语气平和理性的补充道: “王伯伯,我大姐的性格您最了解,倔强,认死理,最是孝顺不过。 她既然认定了这是她该做的,您要是坚决不收,她怕是连觉都睡不好。 至于红红和阿毛的基本销……”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王师傅,语气笃定,“我相信您作为爷爷,心里有杆秤,绝不会亏了两个孩子。 大姐交了工资,您难道还会让孩子们饿着冻着?肯定不会。 这不过是把钱从左口袋放到右口袋,统一规划,更利于家里渡过难关罢了。” 王师傅看着阳家人你一言我一语,态度真诚,句句在理,字字都像是站在他王家的立场、为香兰的孝心着想,把他所有可能拒绝的路子都堵得死死的。 他再看向香兰,见她虽然低着头,手指紧紧绞在一起,显示出内心的挣扎,却始终没有出声反对或者提出异议,心里顿时明白了——这恐怕是阳家人来之前就已经商量好的既定策略。 他浑浊的目光在阳家人诚恳的脸上、在两个女儿复杂闪烁的眼神间,来回移动,心里突然有些酸涩。 沉吟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擦着粗糙的茶杯壁,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奈,以及一丝复杂的被裹挟的感动。 “唉……亲家,你们……你们真是太……太为我们着想了……”他有些语无伦次,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让我说什么好……香兰能这么想,这么做,我……我真是……没想到,她真是个好孩子……”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看向阳永康,又扫过张秀英: “好!既然这是香兰的一片孝心,也是你们阳家的一片心意,我再推三阻四,就显得我老王不识好歹、不近人情了! 这份情,我领了!钱,我替她婆婆收下!肯定会一分一厘都用在刀刃上,用在给她婆婆看病养身子上,也绝不会亏待了香兰和孩子!你们放心!” 这件事,就在阳家看似主动实则不容拒绝的提议下,和王家半推半就、复杂难言的感慨中,一锤定音。 王金环和王银环在一旁看着,心里暗自嘀咕,飞快地计算着这笔意外“收入”的得失以及对自己未来“收益”的影响,但面上却不好再说什么。 毕竟,人家是主动上交全部工资,话又说得如此漂亮动听,占尽了“孝道”和“情理”的制高点,她们若再不知趣地挑剔、反对,那就显得太过于算计和不知好歹了,难免被父亲和外人看轻。 解决了香兰工资归属这件大事,屋里的气氛似乎瞬间缓和了许多,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王师傅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些,仿佛卸下了一点担子,又仿佛被套上了一个无形的枷锁。 阳永康善于察言观色,知道火候已到,便话锋一转,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一直陪坐在旁的王金环和王银环身上,语气变得格外关切起来: “亲家,家里遇上这么大的事,天塌下来一样,真是难为金环和银环这两个孩子了。 这些天,里里外外,忙前忙后,全靠她姐妹俩一手操持,人都累瘦了一圈。 她们自己也有家,有丈夫孩子要照顾,总这么天天耗在娘家,婆家那边……时间长了,怕是会有意见吧?会不会有什么难处? 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亲家你可千万别硬扛着,说出来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这话问得恰到好处,直接点出了目前王家内部最现实、也最可能产生矛盾的症结所在。 王师傅脸上的那点刚刚浮起的、因解决香兰工资问题而产生的轻松感,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无奈和苦恼。 他又叹了口气,这几乎成了他今天最频繁的动作: “咋能没意见?唉,都是没办法的事。 自己亲妈瘫在床上,她们不管谁管?暂时也只能先这么着,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她们俩……唉,都没个正式工作,时间上好歹还能挤出来。” 他的话里透着深深的无力感和对现实的妥协。 王金环立刻接话,语气带着明显的诉苦和表功意味,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倒苦水的机会: “阿爸,看您说的,再难也得管妈啊!这是做女儿的本分! 就是……就是家里那边确实有点啰嗦,孩子他爸倒还好说,主要是婆婆那边,话里话外的……嫌我老往娘家跑,顾不上自己家,唉!” 她说着,还配合着叹了口气,揉了揉眼角,仿佛受了多大委屈。 王银环也小声补充,声音细细弱弱,带着点可怜巴巴的味道:“我家那个小的,这几天有点咳嗽,夜里闹觉,我也没顾上好好带他去看……心里挺惦记的,怕拖严重了。” 她说着,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像是随时要哭出来。 张秀英立刻露出感同身受和理解万分的表情,顺着话头说,语气充满了体贴: “真是难为你们两个了,当女儿的孝顺是好事,是天经地义。 可毕竟嫁了人,就是两家人了,手心手背都是肉。 长时间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也影响你们自己小家的和睦。 婆婆有意见,男人有怨言,时间长了,难免生闲气,伤感情。” 她的话,说到了王家姐妹的心坎里,也点出了王师傅最担心的问题。 李桂早就等着这个机会,她眼睛一亮,立刻插话,声音清脆,语速稍快,带着一种市井妇女特有的爽利劲儿和“消息灵通”的优越感: “可不是嘛!王叔,金环姐,银环姐,我说句实在话,你们别嫌我多嘴嚼舌根。 我们那条弄堂里,前街老刘家,情况跟咱们差不多,他家老太太前年也是中风落了床,一开始也是两个闺女轮流回来照顾。” 她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尤其是王师傅,他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体。 李桂表情生动,继续说道:“一开始也是闺女轮流回来照顾,没出三个月,两家女婿都闹意见了,为谁家多干了谁家少干了,谁吃亏谁占便宜了,吵得不可开交,差点打起来! 弄得两个闺女里外不是人,哭哭啼啼回娘家诉苦。 后来老刘师傅没办法了,眼看着闺女家都要散了,这才一咬牙,请了隔壁邻居赵大嫂帮忙。” “赵大嫂就住在老刘家隔壁弄堂,手脚那叫一个麻利,爱干净,心肠还好,关键是身体硬朗,能吃苦。” 李桂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老刘家每月给赵大嫂八块钱,赵大嫂每天一早过来,做两顿饭,帮着喂饭、擦洗、翻身、伺候大小便,弄得妥妥帖帖,干干净净,比自家闺女照顾得还经心仔细! 下午五六点收拾利索了,老刘家的其他人下了班,交接一下,赵大嫂再回自己家,什么都不耽误。” “这下好了!” 李桂两手一摊,做出一个圆满解决的手势,“老刘家那两个闺女彻底解放了,能回自己家安心照顾孩子男人,婆家也没话说了,夫妻矛盾也少了。 老刘师傅也省心了,不用整天看闺女、女婿脸色,听他们抱怨。 赵大嫂得了份稳定收入,也感激得很。 现在两家处得跟一家人似的,多好!这才是长远之计!” 她说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王师傅和王家姐妹,仿佛只是纯粹分享了一个发生在身边的、皆大欢喜的成功案例,丝毫没有针对谁的意思。 王金环和王银环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不自然,笑容僵硬在脸上,眼神躲闪。 她们不是傻子,立刻听懂了李桂话里话外的意思:一是暗示她们长期照顾不可持续,迟早引发家庭矛盾;二是点明请人比她们照顾更专业、更周到;三是直接给出了一个低得多的市场价格,只需要八块钱! 姐妹俩可是合起来张口要了二十块钱! 这简直是摆明了说她们之前是狮子大开口,想趁机捞娘家的油水! 王师傅的眉头也立刻紧紧皱了起来,脸上有些挂不住,下意识地还想维护一下女儿和自己的决定,或者说,维护一下自家的面子和之前的错误决策: “我们家……情况可能跟老刘家不太一样。金环和银环都没工作,闲着也是闲着,自己亲妈,总归比外人尽心些,知冷知热。 请人……终归是外人,隔着一层,总有些不放心,怕不用心,或者手脚不干净……” 他的辩解显得有些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底气不足。 一直沉默主导的阳永康此时缓缓摇头,语气沉稳: “亲家,话不能这么说。老刘家的例子就在眼前,很有参考价值。 做父母的,疼爱儿女是天性,但也得体谅儿女的难处,不能光顾着一头。 金环和银环是孝顺,这我们都看在眼里,但她们已经嫁人,有了自己的家庭,男人、孩子、公婆,哪一头都得顾,哪一头都疏忽不得。 短时间回来应急,怎么都好说,母女情深,没人会说什么。 可亲家母这病……咱们都得面对现实,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很可能就是长年累月了。” 他适时地停顿了一下,留下令人感到沉重的潜台词,目光扫过王金环和王银环,姐妹俩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他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视线。 “长期这么下去。” 阳永康加重了语气,“就是拖累儿女了,甚至可能拖垮她们的小家庭。 真到那时候,就算你们老两口心里愿意,金环银环自己愿意,她们的丈夫、婆家能没意见?日子还能过安生吗?” 他的话句句戳中要害,直指问题的核心和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充分被消化,然后继续摆事实讲道理: “而且,金环、银环住得都不近吧?天天这么顶风冒雪、起早贪黑地来回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时间长了谁吃得消?万一自己也累病了,那不是更添乱吗?到时候两个病号,顾哪个?” “所以。” 阳永康的语气斩钉截铁,“于情于理,我还是觉得,请个知根知底、专门的人来照顾,是最合适、最稳妥的长久之计! 就像桂刚才说的,最好就在本弄堂或者附近,找个手脚麻利、干净利落、心地善良的老邻居或是熟识的闲散劳力。 这样好处多多:第一,不给金环银环添麻烦,不影响她们自己小家庭的和谐稳定,这是为她们长远考虑;第二,离得近,随叫随到,比儿女从远处跑来跑去更方便、更及时;第三,人家拿钱办事,有责任心,说不定比自家儿女更周到、更专业,还能避免很多家庭矛盾。” “请人肯定要点钱。”阳永康看向王师傅,眼神无比诚恳,语气推心置腹,“但这笔钱该!绝对不能省!这是正用!是在照顾卧床的病人、在减轻全家负担、在保全儿女家庭和睦上的!是在刀刃上的钱!” 他再次把目光转向脸色越来越难看的王家姐妹,话里带上了几分语重心长,仿佛是一位真正为她们着想的长辈: “金环,银环,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你们这么孝顺,肯定也不愿意看到因为长期照顾母亲,反而闹得自己家里鸡犬不宁、夫妻失和吧? 真要那样,你们母亲躺在床上,能安心吗?能痛快吗?这不是让她更难受吗?” 他巧妙地把“孝心”和“实际效果”对立起来,让王家姐妹无法从“孝道”的角度进行反驳。 王金环和王银环被阳永康这番合情合理、滴水不漏又处处为她们“着想”的话问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胸口堵得慌,却根本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脚的反驳理由。 难道能当场说“我们不怕拖累,我们就想留在娘家照顾妈,只要每月给二十块钱,我们就乐意? 阳永康又看向王师傅,语气沉重而真诚: “亲家,日子是要精打细算,一分钱掰成两半,这我懂。但得分什么事。 照顾病人、维持家庭和睦这笔钱,我看就得在明处,得值当! 眼下家里是困难,雪上加霜,但咱们一起想办法克服,总能熬过去。真要是钱不够……” 他向前倾身,显得更加推心置腹,“你别硬扛着,尽管开口!咱们是实在亲戚,几十年的老交情了,能帮一把的,我阳永康肯定帮,绝不含糊!咱也不说还不还的话!” 这一番话,可谓是滴水不漏,既清晰无比地点明了利害关系,又充分体现了为王家整体、为王家姐妹着想的“高姿态”,还把经济援助的可能性摆了出来。 彻底堵住了王师傅可能以“没钱”或者“舍不得钱”为借口,而拒绝的后路。 王师傅坐在那里,像是被抽走了力气,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摩擦着粗糙的茶杯壁,仿佛要磨掉一层皮。他眉头紧锁,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像刀刻一般。 他何尝不知道,阳永康说的才是眼下的最优解,才是长远之计?两个女儿那点心思,他门儿清。 每月二十块,对于现在雪上加霜、未来开支无底洞的家庭来说,确实是难以承受之重。 之前一直是拗不过女儿们的软磨硬泡和哭诉,又抹不开面子怕外人说闲话,才犹豫不决,甚至倾向于答应女儿们的要求。 现在亲家阳永康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理由正大光明,全是替他们王家考虑,替他的女儿们考虑,把他架在了一个必须“明事理”、“为女儿好”的位置上。 他要是再坚持己见,反而显得他糊涂、固执、不顾女儿们的家庭和睦,或者——更糟糕的是——就是存心想让女儿们赚娘家的钱,占娘家的便宜。 他偷偷瞥了一眼两个女儿。王金环脸色铁青,低着头,手指死死绞着围裙的布边,嘴唇抿得紧紧的。王银环更是眼神慌乱躲闪,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不敢抬头看任何人。 他在心里沉重地叹了口气,知道这事到了这个地步,已经由不得他了。 亲家这是有备而来,话递得漂亮,台阶也给得足足的。 他若再不顺势而下,等会儿万一李桂或者心直口快的张秀英,“不小心”直接点破两个女儿之前索要每人每月十块钱的事,那老王家的脸可就真的丢尽了,以后在这弄堂里,在整个厂区,都休想再抬起头来做人了! 想到这里,王师傅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但尽量显得豁达、明事理的笑容,尽管那笑容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亲家……唉!你说得对!句句在理,说得透彻!是为我们老王家着想,也是为金环银环好,为这个家好!”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决断: “是啊,老这么拖着两个孩子也不是办法,再把她们的小家拖垮了,那我真是造孽了。 请个人……就请个人吧!还是亲家你想得周到,看得长远。这钱,该!再紧巴也得!” 他转向王金环和王银环,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 “金环,银环,你们俩这些天也累坏了,心里还要惦记着家里的孩子。等找好了靠谱的人,你们就安心回自己家去,多顾顾孩子和婆家,把那边安抚好。 这边……有我和香兰照应着,再请个人专门白天帮忙,应该就能周转开了,你们隔三差五回来看看就行。” 王金环猛地抬头,嘴唇剧烈地动了动,眼睛里全是不甘和焦急,似乎想大声反驳或者说些什么争取的话。 但在父亲那严厉又带着一丝近乎恳求的复杂目光逼视下,尤其是在看到阳家人那平静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后,最终还是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泄了气。 她把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极其不甘心地低下头,从喉咙里含糊地挤出一个“嗯”字。 王银环的声音细若蚊蚋:“知道了,爸。” 事情的发展太过顺利,甚至让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话、打算好好“仗义执言”一番的李桂,产生了一点点小小的遗憾。 她那些准备好的更多“举例说明”和犀利的言辞,都没来得及发挥,这场预期的“战斗”就似乎风平浪静地结束了。 她偷偷撇了撇嘴,但脸上还是保持着得体的关切表情。 阳永康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就对了,亲家。凡事商量着来,总能有解决的办法。这样安排,对大家都好,都能轻松点。” 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且完成得如此“圆满”,阳家人又坐着说了会儿闲话,主要是宽慰王师傅,让他自己也多保重身体,别累垮了,家里顶梁柱不能倒,又问了问哪里能打听到合适的帮忙人选之类的闲篇。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杯里的茶也淡了,阳永康便起身告辞:“亲家,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就回去了,家里还有一摊事。这边有什么事,需要搭把手的,千万别客气,让香兰捎个话就行。” 王师傅连忙跟着起身挽留:“吃了晚饭再走吧?让金环她们赶紧做,很快的!” “不了不了,真不了。”张秀英笑着婉拒,语气坚决,“家里都准备好了,壮壮还在家等着他爹妈回去呢。再说,你们这也够忙乱的,别再添麻烦了。” 王师傅见状,也知道留不住,便不再强留,和两个脸色依旧不太自然的女儿一起,将阳家人送到弄堂口。 香兰抱着阿毛,牵着红红,也跟着送了出来。 她看着娘家人,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依赖,有娘家人替她做主、为她撑腰的踏实感,也有一丝对未来具体生活的迷茫和如释重负后的轻微虚脱。 走出弄堂,坐上晃晃悠悠的公共汽车,张秀英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靠在冰凉的椅背上,脸上露出疲惫却又如释重负的轻松神色: “唉,总算把这桩棘手的事了了。阿毛爷爷到底还是个明事理、要脸面的人,没糊涂到底。” 阳永康淡淡道:“话好说,事难办。场面上的话是应下来了,往后具体怎么样,中间还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还得走着瞧。毕竟,那两个,可不是省油的灯。” 李桂听到这话,有些意犹未尽地凑近些,压低声音:“就应该趁机好好敲打敲打那姐妹俩,让她们彻底死了那份捞钱的心!我看她们最后那脸色,指不定心里还不服气呢!” 阳永康瞥了她一眼,目光里带着长辈的告诫:“适可而止。话点透了就行,说到位了,目的达到就收。说多了,过了那个度,就是结仇了。 毕竟,香兰还在那儿过日子呢,抬头不见低头见。撕破脸皮,对谁都没好处。 现在这样,最好,我们占了理,又全了他们的面子。 王师傅是个明白人,他心里清楚怎么回事,以后对香兰应该也会多几分体谅和顾忌。” 阳光明点头附和:“爸说得对,今天这样处理最妥当。我们站在替他们考虑的立场上,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面子给足,台阶铺好。 王伯伯是聪明人,会权衡利弊。 至于金环姐和银环姐,就算心里不高兴,但有我们今天这番话和街坊舆论在,她们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闹什么。” 一直话不太多的阳光辉此刻也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对香兰处境的忧虑:“希望吧。香兰太不容易了,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一家人于是沉默下来,只剩下汽车引擎的轰鸣和车厢的摇晃。 (本章完) 第198章 197二哥入职意外的喜讯缘分来临命运 第198章 197.二哥入职.意外的喜讯.缘分来临.命运补偿 又一年春节在喧闹和团圆中过去,时间悄然滑入了一九七一年。 三月的魔都,春寒料峭,清晨的风还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但枝头悄然萌发的嫩芽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湿润泥土气息,已昭示着冬天的彻底远去。 阳光耀的伤腿已经彻底痊愈。 得益于年轻和原本不错的体质,更得益于母亲张秀英数月来不间断的骨头汤、鲫鱼汤和各种营养品的精心喂养。 那条曾经打着厚重石膏的腿,如今行走跑跳已与常人无异。 因为原本就只是骨裂,并未移位,完全恢复之后,并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这让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笼罩在家中小半年的那点阴云终于彻底散去。 工作问题,如同阳光明之前保证的那样,也已经顺利解决。 阳光明找了劳资科的科长郎天瑞,郎天瑞视阳光明为大恩人,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甚至带着几分报答的急切。 对于普通人来说,想进红星国厂做个没有编制的临时工,同样是难如登天的事情,无数双眼睛盯着那有限的名额,但由手握人事安排权的劳资科长亲自出手,这自然不是难事儿。郎天瑞深谙此道,操作起来轻车熟路。 郎天瑞心思细腻,考虑周到。他知道光耀的腿伤刚刚好利索,不宜从事重体力劳动,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个“工资核算员”的临时岗位。 这个岗位需要一定的文化基础,正好契合阳光耀高中毕业的学历。 这个工作负责全厂职工的工资计算与造册,涉及各种等级、工时、加班费、补贴、扣款等,项目繁多,表格复杂,要求极度的细心和准确,不能出丝毫差错。 厂里正式编制的核算员有限,每到忙得脚不沾地时,往往会招收一些文化程度较高的临时工来辅助处理基础计算和数据录入工作。 这个岗位不用下车间,无需体力劳动,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拨弄算盘、核对表格,属于脑力劳动,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确实非常适合身体刚刚恢复、需要避免剧烈活动的阳光耀。 郎天瑞的这份安排,可谓是用心良苦。 周一早上,厂区门口人流如织,上班的工人们推着自行车,或步行,三五成群地说笑着涌入大门。 阳光明特意提前了几分钟,站在厂门口一侧显眼的位置等候。 很快,他看到二哥阳光耀骑着那辆二八永久自行车,后座上载着母亲张秀英,穿过熙攘的人群,熟练地骑了过来。阳光耀的车技很好,在人群中穿梭自如。 阳光耀今天穿了一身半新的蓝色青年装,这原本是阳光明的衣服,张秀英熬夜改短了些,浆洗得干干净净,还特意用装了开水的搪瓷缸子熨烫过,显得格外挺括。 阳光耀的头发仔细梳过,用了点清水,显得黑亮服帖。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紧张,更多的是对全新开始的期待,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焕发着一种向上的朝气。 “明明!”张秀英先看到了小儿子,脸上立刻绽开笑容,仿佛看到了主心骨。阳光耀也捏闸停下,单脚支地,动作利落,显示出腿脚确实利索了。 “姆妈,二哥。”阳光明迎上前,脸上带着笑意。 张秀英从后座下来,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衣角,又不放心地替二儿子理了理其实已经很平整的衣领,嘴里絮絮叨叨地叮嘱着,仿佛阳光耀不是去上班,而是要去远行。 “耀耀,第一天上班,凡事多看多学,少说话,手脚勤快些,眼里要有活计。算数一定要仔细,千万不能出错,这可关系到全厂工人的工资,不是小事……出了错,领导要批评,工人同志要有意见的。” “晓得了,姆妈,你放心吧,我都记牢了。”阳光耀耐心地应着,态度很好。他知道母亲的唠叨里是满满的关切。 “跟同事处好关系,和气生财。有啥不懂的,就悄悄问郎科长,或者问旁边的老同志,态度要谦虚,嘴巴要甜一点……” “嗯,我晓得。”阳光耀点头。 张秀英又转向小儿子,眼里带着托付:“明明,你二哥就交给你了,多提点着他点。他刚进办公室,好多规矩不懂。” “放心吧,姆妈。郎科长都安排好了,没事的。”阳光明语气沉稳,给了母亲一个安心的眼神。他的镇定很好地安抚了张秀英略微紧张的情绪。 张秀英这才点点头,推起自行车:“那好,我先去车间了。你们兄弟俩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她推着车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兄弟俩站在一起的身影,这才真正放下心,汇入人流,向布机车间的方向走去。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并肩向厂办公大楼走去。阳光明自然地接过二哥手里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张秀英准备的饭盒和水杯。 红砖砌成的办公大楼比周围的车间要高出一截,显得颇有气势。 阳光耀第一次以工作人员的身份走进这里,不由得微微挺直了腰板,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这份不同以往的身份转变。 阳光明轻车熟路地领着二哥来到二楼劳资科。 门口已经有几个等着办事的人,大办公室里人声混杂,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人员交谈声、文件翻阅声,此起彼伏,呈现出一种繁忙而有序的氛围。 科长办公室敞开着。 劳资科科长郎天瑞刚刚泡好一杯茶,茶叶是廉价的茉莉茶,但香气浓郁。他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翻开当天的工作日志。 “郎科长,早。”阳光明站在门口,笑着打招呼,声音不高不低。 “哎哟,光明!早早早!”郎天瑞一抬头,看到阳光明兄弟俩,立刻热情地站起身,脸上的笑容格外真切。 他的目光随即落到阳光明身旁的阳光耀身上,“这位就是光耀同志吧?欢迎欢迎!”他主动伸出了手。 “郎科长,您好!我是阳光耀,今天来报到,以后请您多指导。”阳光耀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双手握住郎天瑞的手,语气恭敬又不失分寸。他牢记着母亲的叮嘱,态度放得很端正。 “好好好,一看就是个精神小伙子!腿都好了吧?”郎天瑞上下打量着阳光耀,满意地点点头。阳光耀相貌堂堂,身材高大,眼神清亮,第一印象就很不错。 “托您的福,都好了,一点问题都没有了。谢谢科长关心。”阳光耀回答得体。 “那就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有好身体才能好好工作。”郎天瑞笑着从桌上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表格,“来,光耀同志,先把这张入职表填一下。临时工手续简单,填好表,我去盖个章,领你去核算组认认门,就算正式上岗了。” 他让阳光耀坐在办公桌前,递过钢笔,又指点着表格各项该怎么填写,比如“家庭成分”、“文化程度”,态度很是周到,显示出了远超对待普通临时工的热情。 阳光明在一旁看着,知道这是郎天瑞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如此热情,便投去一个感谢的眼神。郎天瑞心领神会地笑笑,摆摆手,意思是小事一桩,不必客气,这份人情彼此心照不宣。 手续很快办妥。郎天瑞拿着盖好章的表,对阳光明说道:“光明,你先忙你的去,我带光耀同志去核算组安排一下工作。放心,交给我了。”他这么说是让阳光明安心,也表示自己会关照。 阳光明点点头,对二哥说道:“二哥,那你跟着郎科长好好熟悉环境,我中午有空再过来看看。” “哎,好。你去忙吧。”阳光耀站起身,目送弟弟离开。 阳光明又对郎天瑞道了谢,这才转身回自己的办公室。 郎天瑞领着阳光耀穿过大办公室,来到靠里侧用几个高大的木制文件柜隔开的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 这里摆放着四五张办公桌,每张桌子上都堆着高高的工资表格和账册,算盘和钢笔是标配,有些桌上还有厚厚的《劳动工资计算规则》和《劳保福利制度汇编》。 三四个人正伏案工作,有的在飞快地拨打算盘,手指灵活得让人眼缭乱;有的在核对着表格,神情专注,时不时用红笔勾画一下;还有的在抄写著名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严谨而专注的气息。 “大家停一下,介绍个新同事。”郎天瑞拍了拍手,声音洪亮。 核算组的几位同志都抬起头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新人。 “这位是阳光耀同志,从今天起,就在咱们核算组做临时工作,主要负责辅助基础核算和数据录入。大家欢迎。”郎天瑞的介绍,简洁明了。 一阵礼貌性的掌声响起。几位老同志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带着好奇与衡量。 “光耀同志,这位是核算组的王组长。王组长可是我们厂工资核算的老资格了,经验丰富,以后工作上有什么问题,多向王组长请教。”郎天瑞指着一位四十左右岁、戴着深蓝色套袖、面容和善但眼神透着精明的女同志,介绍道。 “王组长,您好!我叫阳光耀,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以后请您多批评指教。”阳光耀立刻恭敬地问好,身体微微前倾。 王组长推了推眼镜,笑了笑,态度还算温和:“欢迎小阳同志。不用客气,互相学习。我们这儿活儿杂,要求细,不能急,慢慢来,基础打牢了最重要。” 郎天瑞又简单介绍了其他几位同事,都是“李同志”、“张师傅”这样的称呼,阳光耀一一礼貌地问好,努力记住每个人的姓氏和面孔。他的态度谦逊,回应得体,再加上一副好相貌,很容易给人留下好印象。 “小岳。”郎天瑞对坐在最里面的一位年轻女同志招招手,“你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工作经验丰富,平时多带带光耀同志,让他尽快熟悉核算组的流程和规矩。” 女同志闻声抬起头来。 阳光耀的目光也随之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姑娘,梳着两根油光水滑的麻辫,辫梢系着小小的浅绿色蝴蝶结,随着她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脸庞白皙光洁,鼻梁挺翘,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像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眼神清澈而聪慧。 她穿着一件合身的浅绿格子外套,里面是白色的确良衬衫,领子整整齐齐地翻在外面,显得干净又利落,还有一种难得的秀雅气质。 虽然说不上是惊艳的漂亮,但皮肤白皙,样貌清秀温婉,气质沉静,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她抬起头,目光和阳光耀对上,似乎微微顿了一下,可能没想到新同事是这样一位挺拔精神的年轻人,随即落落大方地站起身,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好的,郎科长。您放心。”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点南方姑娘特有的软糯,但又不过分嗲气,听起来很舒服。 “岳同志,你好,以后麻烦你了。”阳光耀连忙说道,心里不知怎的,微微有些紧张,手心有点冒汗。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好像比平时紧了一点。 “阳光耀同志,互相学习,不麻烦的。”岳心蕾微笑着回应,目光在阳光耀脸上停留了一瞬,便自然地移开了,举止大方得体。 郎天瑞看着两人,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似乎对这一幕乐见其成,又交代了几句“好好干”、“尽快熟悉”之类的话,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王组长给阳光耀安排了一个空位子,正好在岳心蕾的斜对面,抬头就能看到。 她拿来一迭厚厚的旧表格和一本边缘已经磨毛了的《员工工资等级标准手册》,“小阳,你先别急着干活。把这些旧表格和手册对照着看,熟悉一下各个车间、工种、等级对应的基本工资、补贴标准,还有各种扣款项目。 比如一级工、二级工基本工资差多少,纺织档车工和机修工的岗位津贴怎么算,高温补贴、夜班津贴什么标准,等等。 这些是基础,一定要吃透,不然以后计算容易出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王组长交代得很仔细。 “好的,王组长,我一定认真看,仔细学。”阳光耀接过表格和手册,认真地点头。他摸了摸那本厚重的手册,感受到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阳光耀坐下来,翻开手册,又摊开表格,开始仔细对照学习。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忙碌的节奏,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钢笔书写在纸张上的沙沙声,成了主旋律。 阳光耀看得很投入。他发现这份工作确实需要极强的细心和耐心,数字繁多,规则琐碎,各种代号和符号需要记忆。 但他学习上从来不落人后,既然来了,就想把工作做好,不能让人看扁了,更不能给弟弟和郎科长丢脸。 学习期间,他遇到几个不太明白的符号和项目,比如三角形标记和星形标记,不知道分别代表什么补贴,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头,轻声向斜对面的岳心蕾请教。他不想一开始就打扰王组长。 “岳心蕾同志,打扰一下,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他指着表格上的一个标记,声音放低,以免影响他人。 岳心蕾闻声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笔,探身过来看了一眼他指的地方。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好闻的雪膏的香气。 “哦,这个是夜班补贴的标记。你看这里。”她拿起自己桌上的一张表格,指给阳光耀看,手指纤细白皙,“每个夜班工时旁边,都会标这个小的三角符号,计算的时候要乘以夜班补贴系数,系数标准在手册第27页。” 她的讲解清晰明了,态度自然,没有丝毫不耐烦。 “原来是这样,谢谢你了。”阳光耀恍然,连忙道谢,同时翻到手册第27页,确认了一下。 “不客气的。”岳心蕾笑了笑,继续低头忙自己的。 有了第一次开口,后面的请教似乎就自然多了。阳光耀发现岳心蕾业务很熟练,对各种规定烂熟于心,而且讲解时很有耐心,条理清楚,一点也不藏私。遇到复杂的,她还会拿出实例表格,指给阳光耀看。 一上午的时间,就在学习和偶尔的低声请教中很快过去,阳光耀记了满满几页纸的笔记。 中午下班铃响,清脆的电铃声回荡在办公楼里。核算组的同事们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伸展了一下身体,拿出放在抽屉里的饭盒,准备去食堂吃饭。 “小阳,一起去食堂吧?”王组长招呼道,态度比刚见面时,更亲切了些。看来阳光耀一上午安静认真的学习态度,已经初步赢得了她的好感。 “哎,好。”阳光耀站起身,把笔记和手册整理好,拿出自己的饭盒。正好看到岳心蕾也合上了账本,拿出了饭盒。 大家对于吃午饭都很积极,几人一起走出办公室。阳光耀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和岳心蕾并排走着。王组长和另外两位大姐走在前面几步,聊着家常。 “上午谢谢你啊,帮我解答了那么多问题。”阳光耀找着话头,语气真诚。 “真的不用客气,都是应该的。”岳心蕾侧头看他,眼睛弯弯的,带着笑意,“你学得很快嘛,很多地方一点就透,记得也扎实。”她注意到了阳光耀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 “没有没有,是你不嫌我笨,讲得清楚。”阳光耀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却像被羽毛拂过一样,有点高兴,还有点不易察觉的羞涩。 两人随口聊着工资核算的事情,比如哪个车间的工时记录最复杂,哪种补贴最容易算错,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食堂门口。 食堂里人声鼎沸,各个窗口都排起了长队。 阳光耀一眼就看到弟弟阳光明正站在干部食堂门口,正朝他这边张望。兄弟俩目光对上,阳光明笑了笑,示意他过去。 “王组长,岳心蕾同志,我弟弟在那边,我过去一下。”阳光耀对同事们说。 “快去吧。”王组长笑着摆摆手。 岳心蕾也点点头,目光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干部食堂门口那个挺拔沉稳的身影,然后便和王组长她们走向普通职工排队的长龙。 阳光耀小跑着来到弟弟身边。 “怎么样?二哥,还适应吗?工作复杂不?”阳光明关切地问道。 “挺好的。郎科长安排得很周到,王组长和同事们都挺好,和我同组的岳心蕾同志也很热心,教了我不少东西。” 阳光耀语气轻松,脸上带着对新工作的满意和一点点兴奋,“活是细了点,数字多,规则多,但我觉得我能胜任,慢慢学嘛。” 他扬了扬手里的饭盒,“走,吃饭,有点饿了。” 阳光明揽了一下二哥的肩膀,兄弟俩一起走进干部食堂。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稳地过去。 转眼间,阳光耀入职已经有两个月时间,时间也来到了五月份。 魔都的天气彻底暖和起来,梧桐树叶子长得又大又密,人们换上了单衣。 阳光耀已经完全适应了工资核算员的工作。他脑子不笨,又肯用心钻研,下了班有时还把手册带回家看,很快就能独立处理大部分基础核算任务,出错率很低,赢得了王组长和同事们的普遍认可。大家觉得这个小伙子踏实、好学、不浮躁。 他和岳心蕾在一个小组,工位相邻,交流自然最多。 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是高中毕业,有不少共同话题。 除了工作上的交流,休息时偶尔也会聊起最近看了什么电影,读了什么书,或者听来的趣闻。 阳光耀发现岳心蕾不仅长得好看,性格也很开朗大方,做事认真细致,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很有感染力。 而且她懂得很多,看问题常有独到见解,不只是个瓶。 而岳心蕾也觉得阳光耀虽然是个临时工,但做事负责,人聪明,头脑灵活,不懂就问,学会了就一丝不苟地做,不像有些年轻人那样眼高手低或者油滑浮躁。 最重要的一点,长得确实精神,眉眼俊朗,身材高大,往那一站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一种微妙的情愫在两个年轻人之间悄然滋生,像春天埋在土里的种子,不知不觉就抽了芽。 他们一起加班核对数据的时候,会默契地给对方带一份点心或者几颗奶;阳光耀偶尔从家里带来几块张秀英做的可口小吃,比如糯米饺或葱油饼,也会自然地分给岳心蕾一份;岳心蕾领了新的蓝黑墨水,也会给阳光耀的那支钢笔灌上一点。 这些小小的互动,带着一丝甜蜜的默契。 同事们都是过来人,看在眼里,心照不宣地笑笑,偶尔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比如“岳老师教得认真,小阳同志也学得用心”,两人也只是红着脸笑笑,并不反驳。 有时岳心蕾还会嗔怪地瞪一眼开玩笑的人,那眼神里却没有多少真正的恼意。 这天中午,阳光明照例去干部食堂吃饭。打好饭菜,一转身,正好看到劳资科科长郎天瑞也端着饭盒在找座位。 “郎科长,这边。”阳光明招呼了一声,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位。 郎天瑞看到是他,笑着走了过来,在对面的位置坐下。 “光明,今天忙不忙?”郎天瑞一边拿起筷子,一边寒暄。 “还行,老样子。处理些文件报告。您呢?看您这匆匆忙忙的。”阳光明回应道。 “唉,月初,总是忙得团团转。工资核算、劳保发放、人员调动……哪一样都得盯着。”郎天瑞叹了口气,但脸上并无太多愁容,显然对处理这些事务早已游刃有余。 两人边吃边聊,从厂里的生产情况聊到最近的天气,又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吃得差不多了,郎天瑞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一种略带神秘和打趣的笑意,把话题转到了阳光耀的身上。 “光明啊,说起来,你二哥光耀,真是不错。”郎天瑞的开场白带着明显的赞赏。 阳光明抬起头,有些不解其意,笑着回应:“那是您夸奖了。他能安安稳稳把这份临时工作做好,不出差错,不给您添乱,我就谢天谢地了。还得感谢郎科长您给他这个机会,一直关照他。”他以为郎天瑞只是例行夸一句。 “哎,不是工作的事。”郎天瑞摆摆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点调侃的意味,“我是说,光耀同志这眼光,真是这个!” 他竖了下大拇指,“在这一点上,我看不比你这个当弟弟的差,甚至还要超出一筹呢!有眼光,有胆量!” 阳光明更懵了,完全没明白郎天瑞在指什么,工作需要什么眼光和胆量? “眼光?什么眼光?郎科长,您这话我可听不明白了。我二哥他……怎么了?”他放下了筷子,认真起来。 郎天瑞见状,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怎么?这么重大的事情,你这个当弟弟的,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你这可不行啊,对自家二哥的事情也太不关注了!这可不像你平时的作风。”他故意卖着关子。 他压低了些声音,确保周围没人注意:“这事儿在我们劳资科,都不算秘密了。核算组那边,大家都心照不宣。” 阳光明心里咯噔一下,神情更加认真起来,“郎科长,您就别卖关子了。我二哥他……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工作上犯错误了?还是和人闹矛盾了?” 他心里有些打鼓,可别是二哥工作上出了什么大纰漏,或者年轻气盛犯了什么错误,得罪了人。 “哎呀,看把你紧张的,是好事,大好事!” 郎天瑞见他误会了,连忙笑着解释,语气轻松,“是个人问题!个人问题!光耀同志有对象了! 而且看样子两人处得挺好,情投意合的,没打算瞒着,基本上算是公开了。 你们家里人真一点都没察觉?他下班没晚回过?休息日没出去过?” 阳光明愣住了,彻底愣住了。 二哥有对象了?他还真不知道。 这两个月,阳光明还是按着以前的频率,每周都有一两个晚上,要住在石库门那边。 在这一两天里,他只知道二哥每天按时上下班,回家吃饭,晚上偶尔看看书,或者逗逗小侄子壮壮,没见有什么异常啊。 周末也没见他说要出去约会,最多就是去附近公园转转。二哥藏得这么深?还是自己最近太忙没注意到? “真……真不知道。”阳光明老实回答,心里快速盘算着。二哥接触异性的机会有限,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厂里……“郎科长,女方……是我们厂的?”他试探着问。 “可不嘛!”郎天瑞一拍大腿,一副“你总算问到点子上了”的表情,“而且就在我们劳资科,就在核算组,跟你二哥一个工作小组!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阳光明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核算组那几位女同志。 年纪合适的……王组长肯定不是,另外两位大姐,孩子都上小学了……那就只剩下……那个文静秀气、业务能力不错的姑娘。 一个名字跳进他的脑海。 “难道是……岳心蕾同志?”阳光明试探着问,带着几分不确定。 他对那个姑娘印象不错,但没想到会和二哥发展这么快。 “嘿!就说你脑子转得快!”郎天瑞证实了他的猜测,一副“你终于知道了”的表情。 “就是岳心蕾!多好的姑娘啊,正式工,高中文化,模样性情都没得挑!文文静静,业务能力强,家里条件也好! 你说你二哥这眼光,是不是毒得很?悄没声息的,就把我们科里最好的一朵给摘下了!也算是没有枉费我的一片苦心。” 他用了个略显夸张的比喻,同时透露出自己的良苦用心。 阳光明确实感到意外,甚至有点震惊。 二哥长得高大帅气,人有精神头,能有女同事看上他,这不奇怪。 厂里年轻男女朝夕相处,产生感情很平常。如果女方也是个临时工,两人条件相当,成就好事的几率很大。 但岳心蕾是正式工……这在七十年代的婚恋市场上,优势就大得多。 一般来说,正式工姑娘更倾向于找同样有正式编制的对象,比如技术员、干部或者同样是正式工的男职工。 他心里刚刚升起的那点为二哥高兴的喜悦,不由得迅速被一丝现实的担忧所取代。 这差距是明摆着的! “郎科长,这是好事……郎才女貌,自然是好事……” 阳光明斟酌着词句,微微皱眉,说出自己的顾虑,“可我这儿心里,怎么有点不踏实呢? 岳心蕾同志是正式工,家庭条件听说也不错。 我二哥毕竟还是个临时工……这身份差距……就算两人自己愿意,情比金坚,可女方家里……能同意吗? 这结婚过日子,终究不是两个人的事啊。” 门当户对的观念,在任何时代都是存在的,在七十年代,更加现实和普遍。 郎天瑞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茶,似乎在斟酌措辞,表情有点欲言又止,似乎知道些什么内情。 阳光明看在眼里,心里那点不安,进一步扩大了。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语气更加诚恳: “郎科长,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您是一直关照我们兄弟的长辈,知道什么情况,就都告诉我吧。 是好是坏,我心里也得有个底。 女方家里……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或者……对我二哥有什么看法?是不是反对?” 他担心的是女方家里根本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但强烈反对。 如果是后者,那这段感情恐怕前景堪忧,二哥难免要受伤,甚至可能影响到工作。 郎天瑞放下茶杯,叹了口气,表情变得认真了些:“小阳,既然你问到这里了,我也就不瞒你了。 这事吧,说起来有点复杂,但也不全是坏事,甚至可能……对你二哥还是个机遇。” 他这话说得有点绕,却勾起了阳光明更大的好奇心。 他顿了顿,看着阳光明,语气变得有些郑重,甚至带着点揭秘的味道:“岳心蕾同志的父亲,你也认识,不是别人,就是咱们厂的专职副书记岳兴国,岳书记。” 阳光明闻言,是真的吃了一惊,眼睛微微睁大,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岳兴国副书记! 厂里的三号领导,地位仅次于田书记和赵厂长,主管党群和干部工作,在厂里威望很高,说话很有分量。 那是经常在主席台上做报告、阳光明需要仰望的人物。没想到岳心蕾竟然是岳书记的女儿!这可真是……太出乎意料了! 他心里的担忧瞬间加重了,像压了块石头。 厂领导的千金,和自家二哥这个临时工……这差距似乎不是一点半点了,简直就是一道鸿沟啊! 门第的差距是明摆着的。 他想象不出,以岳书记那样的身份和家庭,怎么会同意自己的女儿找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临时工?这听起来太不现实了。 “岳书记的女儿?”阳光明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甚至有点干涩,“郎科长,这……岳书记那样的家庭,能看得上我二哥?这……这怎么可能呢?这差距也太……”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所以说,这事有特殊情况嘛。” 郎天瑞理解他的反应,换上了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详细解释道: “岳书记就心蕾这么一个独生女儿,宝贝得很,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虽然没明说要招上门女婿,但早就放过话,希望女儿结婚以后,能住在娘家,方便照顾,将来也能给他们养老送终。他就这么一个孩子嘛,有这种想法可以理解。” 他看了看周围,声音压得极低:“你想想,现在这年头,虽说提倡新风尚,男女平等,但结婚后男方常住丈母娘家,虽然不是旧社会的倒插门,但说出去名声总归不算太好听。 条件不错,或者思想有些守旧、讲究点面子的人家,谁愿意儿子这样?条件真正好、又般配的小伙子,人家父母首先就不乐意,觉得丢面子,怕儿子受委屈。所以啊……” 郎天瑞摊了摊手,一副“你懂的”表情:“这就尴尬了。 门当户对、各方面都合适的人家,基本上都难以接受这个条件。 可岳书记呢,又偏偏就这一点比较坚持,大概也是舍不得女儿。 至于其他方面,比如对方的工作、家境,反而没那么死板,差不多就行,人好、能干、对心蕾好最重要。” “偏偏心蕾呢,自己也是个有主意的姑娘。” 郎天瑞继续说着,语气里带着点调侃和欣赏,“她对男方的相貌、人品要求还挺高,不是特别精神帅气的、看着顺眼的,她都看不上眼。 自从她参加工作这两年来,前前后后多少人给她介绍对象,技术员、机关干部、其他厂的青年才俊,都有。 可就是因为要么对方家里不接受常住娘家这个条件,要么她自己看不上人家相貌或谈吐,愣是一个都没成。 岳书记也挺着急,但又不肯降低要求。” 阳光明听得入神,这情况确实特殊,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原来,高门坎也有高门坎的烦恼。 “现在呢。”郎天瑞总结道,语气轻松起来,“是你们家光耀和心蕾这两个小年轻,自己看对了眼。郎才女貌,站一起确实般配,跟画儿里的人似的。我瞧着,现在基本上就只剩下家长那一关了。只要他们两个自己铁了心,这事儿啊,成功率反而挺高。” 他看向阳光明,语气变得肯定了些:“以我对岳书记为人的了解,他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比较务实,也更看重女儿的幸福。 只要岳心蕾自己态度坚决,认准了光耀,他那边问题应该不会太大。 你们家光耀,除了工作是个临时工这点,其他方面,家庭成分、个人品行、相貌体格、文化程度,哪一样都拿得出手,甚至比很多有正式工作的小伙子都强。 岳书记眼光毒辣,看人应该不会差。” “至于工作。” 郎天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对于岳书记来说,那反而不重要。 只要他能看对光耀这个人,觉得这小伙子可靠、有培养前途、能对他女儿好。 那么,在本单位或者想办法调到其他兄弟单位,给他解决个正式编制,难道还是什么天大的难题吗? 说不定啊,这临时工的身份,反而成了未来老丈人施恩或者考察他的一个环节呢。” 这话点得就有点透了。 阳光明慢慢消化着这些话。 郎天瑞的分析,合情合理,掰开揉碎,把利弊和特殊条件都讲清楚了。 如果岳书记真的最在意的是女儿婚后留在身边,而女儿又铁了心要跟二哥好,那工作的确可能不是最大的障碍,甚至可能是岳书记用来考验未来女婿耐心、或者将来可以施恩帮助的地方。 这么一想,前景似乎豁然开朗起来。 “所以。” 郎天瑞最后说道,拍了拍阳光明的胳膊,“依我看,这两个人能不能成,关键还得看他们两人自己的感情是不是足够牢固,心蕾姑娘的态度是不是足够坚定。 只要她自己认准了,铁了心,岳书记那儿,我觉得七八成的把握是有的。 你们家光耀,这次可能是撞上大运了!” 作为两人的直接领导,郎天瑞对他们在办公室的互动看得一清二楚:“反正我看现在的岳心蕾,上班的时候,眼里有光,脸上带笑,干活都更有劲头了,时不时还走个神,那状态,骗不了人,是真看上你家光耀了。” 他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以长辈的口吻说道:“我是很看好他们能走到一起的。 至于以后结婚住在娘家的事,光明啊,咱们思想得开通点,别受那些老观念影响。 人家就一个女儿,想留在身边,人之常情,应该理解。 只要小两口自己过得幸福,住在哪里不是住?你说是不是? 再说,跟岳书记生活在一起,将来对你二哥的发展,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最后一句,点得更是透彻了。 阳光明听完这一番长篇大论,心里的担忧减轻了大半,石头落了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欣喜,也有一种“原来如此”的恍然,还有一丝对未来可能和厂领导成为亲家的隐隐压力和不真实感。 他点点头,表情松弛下来,露出了笑容:“郎科长,您说得对。分析得太透彻了,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情况,不然我还蒙在鼓里瞎担心。 只要二哥他自己愿意,两人感情好,真心实意,其他的……顺其自然吧。 至于住哪里,确实不重要,他们自己商量好就行。” 他的思想确实比较开通,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这就对了嘛!”郎天瑞笑道,恢复了轻松的语气,“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就等着哪天喝你二哥的喜酒吧!到时候,别忘了请我也喝一杯喜酒就行!” “一定一定!真要有那天,您可是大媒人,必须坐主桌!要不是您刻意安排,给了机会,哪有这桩喜事?”阳光明也笑着回应。 说到这一点,郎天瑞确实有些得意,他也只是抱着万一的希望,没想到真的能成。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各自收拾好饭盒,起身离开食堂。 分开之后,阳光明没有立刻回办公室,而是在厂区里慢行散步,心里还在消化着刚才的消息。 二哥和岳书记的女儿……这确实是他始料未及的发展。 他没想到二哥的终身大事,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转机,而且可能是极好的转机。 如果真能成,不仅二哥的个人问题解决了,工作能转正,未来的发展也有了更好的平台和指望,对整个家庭来说,都是极大的好事。 当然,前提是两人感情好,并且能顺利过了岳书记那一关。 他决定暂时不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人,包括父母。 毕竟现在只是两人在相处阶段,最终能不能成,还差岳书记点头那最关键的一步。 现在说出去,万一最后没成,空欢喜一场不说,还可能给二哥造成压力,让父母白白期待甚至焦虑。 还是等事情更明朗些再说。 他准备等晚上回家,或者找个合适的机会,好好跟二哥聊一聊,听听他自己的想法,了解下他们发展到哪一步了,再给他一些建议,比如在岳书记面前要注意些什么。 打定主意,阳光明深吸一口春天午后温暖的空气,空气中带着点香。 他的心情变得豁朗起来,仿佛看到了二哥更加光明的未来。 这段意外的情缘,或许正是命运对二哥的补偿吧。 他期待着事情能像郎科长预测的那样,顺利发展下去。 (本章完) 第199章 198情侣进展二哥的心事兄弟谈心压力 第199章 198.情侣进展.二哥的心事.兄弟谈心.压力与鼓励 阳光明确实把郎科长透露的消息放在了心里,但他并没有急着去找二哥阳光耀求证或询问。 他了解二哥的性子,稳重里带着点要强,尤其是感情这种事,既然二哥选择暂时不跟家里说,自然有他的考量。 或许是想等关系更稳固些,或许是不想家人过早操心。既然郎科长说两人情投意合,相处得不错,那便是最好的局面。 做兄弟的,在一旁默默关注和支持就好。等二哥觉得时机成熟,或者需要有人参谋拿主意的时候,自然会开口。 日子便这样按部就班地流淌,如同静静流淌的苏州河,表面平静,底下却自有其涌动的节奏。 阳光耀依旧每天骑着那辆二八永久自行车带着姆妈上下班,早出晚归。 他在核算组的工作越发得心应手,王组长几次在郎天瑞面前夸他细心、肯钻研,是个好苗子。 他和岳心蕾之间的那种默契和情愫,在繁忙而枯燥的数字工作中,如同悄然绽放的栀子,虽不张扬,却散发着沁人心脾的甜香,浸润着单调的时光。 偶尔下班时,两人会并肩走一段路,穿过厂区栽满梧桐的林荫道,直到某个路口才分开,彼此眼中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 阳光明则继续忙碌于财务科的工作,沉稳踏实的作风,越发得到领导的赏识和科室同事的尊重。 他依旧每周回石库门住一两天,感受着家里的烟火气,也留意着二哥的状态。 他确实发现二哥休息日外出的次数似乎多了一点,虽然时间不长,但眉宇间那份不易察觉的亮色和偶尔走神时嘴角噙着的笑意,是瞒不过亲近之人的。 母亲张秀英有时也会嘀咕两句:“耀耀最近好像忙了不少,休息天也常出去转转,气色倒是比以前更好了。”阳光明只是笑笑,并不点破。 转眼到了周五。五月的天气,已然有了初夏的意味。 下午刚上班不久,阳光明去厂委办公楼送一份文件,回来时正好在走廊里碰见二哥阳光耀。 阳光耀似乎刚从劳资科出来,脸上带着些许思索的神情,看到弟弟,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快步迎了上来。 “明明,正好碰到你。” 阳光耀的声音比平时压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晚上有空吗?我想去你那边吃饭。我跟姆妈说好了,晚上不回家吃,在你那儿吃完再回去。” 他的眼神里带着征询,甚至有一丝隐秘的期盼。 阳光明心中一动,立刻猜到了七八分。 二哥这特意寻来、欲言又止的架势,多半是要谈那件“大事”了。 他脸上不动声色,只是点点头,语气如常:“行啊,正好我晚上也没什么事。下班你直接过去就行,我可能稍微早点走,先回去准备一下。” 他刻意让语气显得轻松自然,避免给二哥增加压力。 “哎,好。”阳光耀似乎松了口气,又像是那根弦绷得更紧了些,他抬手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胳膊,力道里透着一种无言的托付,“那……下班见。” 说完,便转身匆匆走了,背影挺直,却似乎背负了无形的重量。 阳光明看着二哥消失在走廊拐角,心里也跟着琢磨起来。晚上这顿饭,看来不只是吃饭那么简单了。 下午下班铃声一响,阳光明没有多耽搁,比往常提前一会儿离开了厂区。 初夏的傍晚,天色尚亮,微风拂面,带着点凉爽和路边梧桐树叶的清新气息,吹散了厂区里忙碌一天的沉闷。 他需要提前回去做些准备。晚上兄弟俩喝酒谈心,饭菜不能太凑合,环境也得收拾得清爽些。 步行回到三号楼二零三室,打开门,独属于他自己的小天地安静而整洁。 雪白的墙壁,光洁的水泥地,紫檀木大床和黄梨衣柜沉默地矗立着,窗明几净。 他深吸一口气,一种安宁感油然而生。 阳光明放下公文包,洗了手,便开始张罗。 家里的存酒还有几瓶,都是之前赵国栋副厂长、劳资科郎科长他们来温锅时送的。 其中大部分好酒,他都拿回石库门给父亲了,自己只留了几瓶汾酒、西凤酒之类的应酬。 他取出一瓶汾酒,放在八仙桌上,清澈的酒液在玻璃瓶里微微荡漾。 接着,他心念微动,意识沉入那片神奇的“冰箱”空间。 很快,桌上便多了几样用厚实油纸包好的熟食—— 一只皮色金黄油亮、散发着醇厚酒香和香料气息的整只醉鸡; 一盒酱色浓郁、切成薄片后纹理清晰、看着就极有嚼劲的卤鸭胗; 还有一大块沉甸甸、肉质紧实、酱香扑鼻的酱牛肉。 想了想,他又取出几个色泽金黄、酥皮层次分明的鲜肉月饼,放在一个盘子里。 他又看了看家里的小菜筐,里面还有一把早上从街角菜店买的红米苋,嫩生生的,叶片紫红发亮,正好可以清炒一个时蔬。 再蒸上一锅白米饭,配上这四样菜,有荤有素,有凉有热,在这个年代,已经算得上相当丰盛的菜肴了。 阳光明系上围裙,开始动手。 把醉鸡斩成均匀的小块,在盘子里码放整齐;卤鸭胗和酱牛肉也都分别装盘。 米饭淘洗好,放在房门口的煤球炉上开始蒸。 只剩下米苋,要等二哥来了再下锅炒,免得放久了变色出水。 一切准备停当,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夕阳的余晖渐渐变为瑰丽的橘红色,给对面的楼宇镶上了一道璀璨的金边。 走廊里开始传来邻居们下班回家的脚步声、说话声、自行车的铃铛声、以及各家厨房渐渐响起的锅铲碰撞声和爆炒的滋啦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筒子楼特有的、充满生活气息的交响曲。 没多久,一阵熟悉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明明,我来了。”是二哥阳光耀的声音。 二哥走进门,身上还是那身半新的蓝色青年装,但显然仔细熨烫过,裤线笔直,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笑。 但他的眼神里,那一丝藏不住的忧愁,在阳光明看来很明显。 二哥手里还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一捧青杏。 “二哥,快进来。”阳光明侧身让开,注意到他手里的青杏,“自家兄弟,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路上正好遇到有卖的,看着还挺新鲜,就买了点给你尝尝。” 阳光耀进了屋子,目光习惯性地在屋里扫了一圈,“还是你这儿清爽,一个人住就是自在,收拾得也干净。”他语气里带着羡慕,也有一丝放松。 “就这点地方,有啥自在不自在的,倒是能图个清静。”阳光明笑道,接过青杏放在桌子上,“坐吧,菜差不多好了,就剩个青菜,一下锅就得。你先喝口水。”他拿起热水瓶,给二哥倒了杯白开水。 “需要我搭把手不?”阳光耀说着,目光已经瞟向了隔间小厨房方向,身体也下意识地朝那边倾了倾,很是想找点事做,来缓解一下内心的烦忧。 “不用,就炒个青菜,快得很。你坐着歇会儿,坐了一天办公室也累。”阳光明把他按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 阳光耀也没真打算去帮忙,他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然后目光转向窗外,看着楼下逐渐热闹起来的家属院。 几个孩子正在空地上追逐打闹,叫喊声隐约传来;家属妇女们提着菜篮子匆匆走过;空气中弥漫着各家各户开始做晚饭的混合香气,葱姜爆锅的香味、炖肉的醇香、还有不知谁家炒辣椒的呛味…… 这熟悉的人间烟火气,似乎让他烦闷的心绪稍稍松弛了一些。 这时,对门的周大勇也下班回来了,嗓门洪亮地跟邻居打着招呼,一眼看到阳光耀,立刻笑道:“光耀来了?找你弟弟吃饭啊?” “哎,周大哥,下班了?”阳光耀连忙转回身,笑着回应,“是啊,过来蹭顿饭。”他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自然。 “兄弟俩聚聚好!光明手艺不错!上次闻着那香味,馋得我够呛!”周大勇笑着摆摆手,开了自家门进去。 西隔壁的技术员陈志清也刚好推着自行车回来,车把上挂着一个帆布包。他看到阳光耀,腼腆地推了推眼镜,点头打招呼:“光耀同志。” “陈技术员。”阳光耀也点头回礼。陈志清是个闷葫芦,打完招呼就低头开自家门进去了。 这些短暂的邻里寒暄,像一个小小的插曲,让阳光耀稍微放松了些。 阳光明在小小的隔间厨房里,就着煤油炉开始炒菜。蒜瓣拍碎下锅,热油立刻爆出诱人的焦香。 倒入沥干水分的红米苋,快速翻炒,菜叶遇到热油,迅速变软,渗出漂亮的紫红色汁液。 撒上盐,再翻炒几下,一道清爽的蒜炒米苋就出了锅,颜色鲜亮,蒜香扑鼻。 他刚才翻了翻橱柜,又翻出四颗鸡蛋来,正好今天能用上。 他把提前打好的蛋液倒入锅中,刺啦一声,快速划散,炒成金黄蓬松的葱炒蛋。 阳光明把两盘热菜端上桌,米饭也蒸好了,热气腾腾,米香四溢。 桌上的菜顿时摆得满满当当:油光闪亮、酒香醇厚的醉鸡;深褐色、纹理诱人的卤鸭胗;酱红色、切片均匀的酱牛肉;翠绿点缀着蒜末、汁液嫣红的清炒米苋;金黄嫩滑、香气扑鼻的葱炒蛋;中间是一盆白、冒着热气的米饭。 几个菜色香味俱全,显得格外丰盛。 “嚯!这么丰盛!”阳光耀看着桌子,忍不住惊叹,眼睛都亮了几分,“你这日子过得也太好了吧!比过年还像样!这醉鸡、酱牛肉……还有炒鸡蛋!太破费了!” “这不是你来了嘛,咱们兄弟也好久没单独坐下好好吃顿饭了。”阳光明笑着打开汾酒瓶盖,拿来两个白瓷酒杯,给两人各斟了满满一杯,“平时我一个人,也是随便下点面条或者弄个蛋炒饭对付一口。来,二哥,今天高兴,咱们喝点。” 清冽的酒香立刻混合着菜肴的香气,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营造出一种温馨而又略带正式的氛围。 兄弟俩相对坐下。阳光明举起酒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来,二哥,走一个。为……嗯,为了更好的日子。” “为了更好的日子!”阳光耀也端起杯,声音提高了些,仿佛要借这酒劲驱散些什么。 两只酒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两人各自抿了一口。 辛辣醇厚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股灼热的暖流,瞬间打通了关窍一般,让人精神一振。 “吃菜吃菜,尝尝味道怎么样。”阳光明招呼着,先给二哥夹了一块最大的醉鸡腿肉。 阳光耀也没客气,夹起醉鸡放入口中细细咀嚼。鸡肉极其鲜嫩,带着浓郁却不呛口的酒香和恰到好处的咸鲜调味,回味无穷。 “嗯!这醉鸡味道正!比国营饭店买的都要好很多!肉也嫩!”他由衷赞道,美食显然让他放松了不少。 “朋友家自己琢磨的方子,算是独家秘制。”阳光明随口解释,又给他夹了片厚厚的酱牛肉,“再尝尝这个,也是朋友自己家里酱的,挺入味的。” 酱牛肉咸香适中,肉质紧实却不柴,越嚼越香,带着卤料的复合香气。 卤鸭胗脆嫩弹牙,嚼劲十足,是极好的下酒菜。 清炒米苋清爽解腻,带着独特的清甜。 葱炒蛋更是嫩滑鲜香,是刻在记忆里的家常味道。 就着喷香软糯的白米饭,兄弟俩吃得十分满足,阳光耀暂时将那些烦心事抛在了脑后。 几杯酒下肚,身上暖烘烘的,话匣子也慢慢打开了。 先是聊了聊厂里的闲事,哪个车间又出了生产标兵,得了流动红旗;哪两个老师傅因为一个技术参数争得面红耳赤,差点动起手来;劳资科最近又在忙什么季度核算,天天加班加点;厂里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风声…… 阳光耀说起工作,眼神里有了光彩,心里的烦闷似乎也减少了。 他对工资核算的那些条条框框、等级标准、各种补贴和扣款项目,都越来越熟悉,王组长表扬过他好几次,说他心细,学得快,出错率极低。 他甚至能说出哪个车间的工时记录总是出岔子,哪种补贴最容易算错漏。这些细微的进步和工作中的点滴认可,让他重新找到了自信和价值。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偶尔点头,适时给二哥添酒夹菜,做一个最好的倾听者。他能感受到二哥对这份工作的珍惜和投入。 桌上的菜下去一小半,一瓶酒也喝了快三分之一。 阳光耀的脸上泛起了明显的红晕,话渐渐多了起来,之前的那些烦扰和犹豫,在酒精和弟弟营造的轻松、信任的氛围下,慢慢消散。他吃得鼻尖冒汗,索性解开了青年装最上面的那颗风纪扣。 阳光耀放下筷子,拿起酒杯又抿了一口,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目光看向阳光明,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也郑重了许多,甚至带着点豁出去的意味: “明明,有件事……压在二哥心里好些天了,憋得慌,想跟你说道说道,你帮二哥拿拿主意。” 阳光明也放下筷子,目光平和而专注地看着他,身体微微前倾,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嗯,二哥,你说,我听着。咱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阳光耀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要平复过快的心跳。 他停顿了几秒,目光落在酒杯里晃动的酒液上,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声音有点发干:“我……我处对象了。” 说完这句话,他立刻抬眼看向弟弟,眼神里混合着羞涩、紧张、以及一种渴望得到认同的期盼,似乎想从他脸上捕捉到惊讶或者揶揄的表情。 然而,阳光明的表情异常平静,只是眼神里多了些早已了然的和煦笑意,他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嗯,我听说了。”他不想让二哥觉得被蒙在鼓里,选择坦诚相告。 这下轮到阳光耀吃惊了,他眼睛微微睁大,脸上的红晕似乎都褪去了一点:“你……你听说了?听谁说的?郎科长?”他立刻想到了最可能的来源。 “嗯。”阳光明给他添了点酒,语气平常,“前些日子,在食堂碰到郎科长,他跟我提了一句,说是看到你们在核算组相处得挺好,郎才女貌的,为你高兴。” 他刻意略去了郎科长那些关于岳书记家情况的分析,现在还不是说那些话的时候。 阳光耀恍然大悟,脸上露出感激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原来是郎科长……说起来,我和心蕾能走得近,真得多谢郎科长。 要不是他把我安排到核算组,又特意让心蕾带我,给我们创造那么多接触的机会……手把手教业务,朝夕相处的……恐怕也没这么快。” 他语气真诚,带着对郎天瑞的由衷感谢。 阳光明心里也明白,郎天瑞如此安排,能看到一对年轻人因此结缘,固然是乐见其成,更多的还是想要回报自己。 “郎科长是热心人,也是你们的缘分到了。”阳光明微笑道,顺着话题往下问,“怎么样?发展到哪一步了?岳心蕾同志确实是个好姑娘,业务能力强,性格看着也大方爽朗。” 他引导着二哥多说说,让他自己把情绪释放出来。 听到弟弟夸赞岳心蕾,阳光耀脸上的笑容更盛了,还带着点与有荣焉的骄傲和甜蜜: “是啊,心蕾她……真的很好。不光工作认真细致,懂得也多,看事情有见识,不像有些女同志只关心家长里短。对我也很体贴,很有耐心……”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出口,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絮絮地说起两人平时的相处。 一起加班核对数据到很晚时,会默契地互相带一份点心或者几颗奶,饿的时候吃特别甜; 休息时聊起最近看的书和电影,发现彼此都喜欢看些有深度的东西,总能聊到一块去; 岳心蕾领了新的蓝黑墨水,会自然而然地给阳光耀那支快没墨水的钢笔灌满; 阳光耀偶尔从家里带来母亲张秀英做的糯米饺或葱油饼,也会特意分给岳心蕾一份,看她吃得眼睛弯起来,自己心里就跟喝了蜜一样…… 那些琐碎而平常、却又充满了甜蜜默契的互动,从他嘴里略带羞涩地说出来,带着一种沉浸在幸福中的光泽,让听着的人也不禁莞尔。 阳光明耐心地听着,不时点头附和一句“那挺好”、“心蕾同志确实有心了”,心里也为二哥感到高兴。他能从二哥的描述中,清晰地感受到那份真挚而自然的情感在流动。 然而,说着说着,阳光耀的语气渐渐低沉下来,眉宇间刚刚散去的阴云又重新聚拢,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虑和紧张。酒杯在他手里转来转去,却不再往嘴边送。 “可是……明明,”他声音干涩了些,像是遇到了极大的难题,“接下来……就得过家长这一关了。心蕾前两天……跟我正式提了,想找个时间,带我去见见她父母。” 他说出“见父母”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力气,眼神忐忑地看着弟弟,想从他这里找到一丝认同或安慰,或者说,是一点勇气。 阳光明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给他组织语言的时间。 阳光耀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鼓起勇气说出那个最大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秘密: “直到前几天,心蕾才告诉我……她父亲,就是,就是咱们厂的岳兴国副书记。” 他说出这个名字,声音都不自觉地压低了些,仿佛这个名字自带威严,让他不敢大声提及。 说完,他紧紧盯着弟弟的反应,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像个等待判决的人。 阳光明适当地表现出了一点惊讶,虽然他从郎天瑞那里早已知道,但此刻必须做出符合常情的反应:“岳副书记?这……还真是没想到。” 他微微皱眉,语气里也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丝凝重,“这确实……压力不小。岳书记可是厂里的大领导。” 他必须承认这个事实,才能让二哥觉得两人有共情的基础,才能让他把心中的烦闷和压力全部倾诉出来。 “何止是不小!”阳光耀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语气激动起来,甚至带着点焦躁,“简直是太大了!我当时一听,脑子‘嗡’的一下就懵了!岳书记啊!那是厂里多大的领导!经常在主席台上做报告,我都要仰着头看……我……我一个临时工……” 他有些挫败地用手抓了抓梳得整齐的头发,弄得有些凌乱,“说实话,明明,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懵了,然后就是想退缩。 我觉得我配不上心蕾,更不敢想岳书记能看上我。这差距……太大了,就像隔着一条黄浦江那么宽!”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脸上写满了无奈和自卑。 阳光明能深切地理解二哥的这种巨大压力。 厂领导的千金和普通工人家庭出身的临时工,在当前注重门第和编制的观念下,这之间的鸿沟在大多数人看来确实是难以逾越的。 二哥的反应再正常不过。 “那……岳心蕾同志怎么说?她知道你的顾虑吗?”他问道,把话题引向关键。 提到女友,阳光耀的眼神柔和了些,也坚定了几分,仿佛从她那里汲取了力量: “心蕾她……她看出来了,她一直在鼓励我。 她说她不在乎这些外在的东西,说现在是新社会,讲究婚姻自由,看重的是人好。她说……就算……”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却更清晰,“就算家里暂时不同意,她也不会放弃。她说……如果实在不行,她就先跟我去把结婚证领了……” 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对女友决绝态度的感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愧疚和不安,“可是那样的话,她父母肯定会很伤心,很生气,两家的面子也都不好看,以后相处也难。 心蕾选择告诉我她的家庭情况,就是不想瞒我,想和我一起正大光明地去面对。 她让我准备好,就带我去见她家人。她说她爸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这事……总得面对,躲是躲不过去的。” 他长长叹了口气,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闷了,辛辣的滋味刺激得他皱紧了眉头,却也仿佛给了他一丝直面现实的勇气。 阳光明点了点头,心里对岳心蕾的评价又高了几分。这姑娘确实很有主见,有勇气,而且处理事情有分寸,不是一味蛮干。 她的态度,无疑是二哥此刻最大的支撑和底气。 “岳心蕾同志确实很有主见,也很难得,能这么为你着想,和你一起承担。”阳光明肯定道,语气带着赞赏,“二哥,既然她都有这样的决心,要和你一起面对,你更不能先泄气了,不然怎么对得起她的这份心意?” “道理我都懂……” 阳光耀苦笑一下,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可是心里就是没底,七上八下的。 我不敢跟家里说,怕万一……万一最后不成,让爸妈空欢喜一场,还跟着干着急上火。 我能想到的,能商量的人,也就只有你了。只能来找你聊聊,听听你的主意。 你见识比我广,在领导身边做事,看得比我明白。” 他把期待的目光投向小弟,仿佛小弟是他的定心丸。 阳光明拿起酒瓶,给两人的杯子重新斟满。清冽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二哥。” 他语气沉稳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首先,我觉得这是好事,是大喜事。 岳心蕾同志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姑娘,你们俩情投意合,彼此真心,这是最重要的基础,比什么都强。 我真心看好你们。” 他首先给予明确的肯定和支持,这是二哥此刻最需要的。 听到弟弟斩钉截铁的肯定,阳光耀紧张的神情稍稍放松了一些,紧绷的肩膀也垮下了一点。 “至于岳书记那边。” 阳光明继续道,语速平缓,“我觉得,你首先得把自己的心态摆正。 不要总想着自己是临时工,就低人一等,在她家人面前矮三分。那样反而会束手束脚,让人看轻。 但也不要刻意去迎合讨好,装出来的样子不长久,反而显得不真实,不自信。” 他顿了顿,看着二哥认真听讲、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说道: “你就展现出最真实的自己——工作认真负责,肯学肯干,为人正直踏实,对心蕾是真心实意的好。 让岳书记看到你这个人本身的优点和潜力,看到你未来的可能性。 有时候,长辈看年轻人,更看重的是品性和上进心。” “这件事,成了,自然是皆大欢喜,是咱们家天大的喜事。” 阳光明把话摊开来说,“就算……退一万步说,最后因为一些现实原因没成,只要你们俩都真心实意地努力争取过,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缘分的事情,强求不来。 但现在,既然心蕾都这么坚定,愿意和你一起争取,你当然要拿出男子汉的勇气和担当来,和她站在一起,一起去面对。 无论如何,你不能先打了退堂鼓,那才真是对不起她。” 他的话条理清晰,既分析了现实,又给予了鼓励和支持,像是一股沉稳的力量,慢慢浸润、抚平着阳光耀心中的焦躁和不安。 “见家长这一关,是早晚要过的。 晚见不如早见,拖着反而容易胡思乱想,徒增烦恼。”阳光明分析道。 “岳书记是经过大风浪的领导,我听说他看人看事比较务实,更看重人品、能力和担当。 说不定,他反而不会太在意那些表面的、一时的东西。 只要你的言谈举止、待人接物、还有你对未来的规划和打算,能让他觉得你是个可靠、有责任心、值得托付的人。 觉得把心蕾交给你是放心的,其他的,比如工作身份,或许都是可以慢慢解决的次要问题。” 阳光明的语气肯定,最后说道:“如果见面顺利,得到了岳书记的认可,那自然最好。 以后就顺其自然,好好处,一切水到渠成。 如果见面后,岳书记那边确实有顾虑,提出了些现实问题,也不代表就完全没有希望了。 只要你和心蕾两人的心是齐的,愿意一起坚持,一起想办法,共同去克服困难,总能有转圜的余地。 时间能证明很多东西,你的努力和工作表现,也能改变很多看法。” 一番话说完,阳光耀久久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盯着酒杯里自己的倒影,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桌面上木头的纹路,消化着弟弟的建议。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邻居家炒菜的声音和远处模糊的广播声。 良久,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犹豫和憋闷都吐出来。 他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眼神里的彷徨被一种逐渐清晰的、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明明,你说得对!”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恢复了力量,甚至带着点豁然开朗的振奋,“是我想得太多了,自己先把自己吓住了,钻了牛角尖! 心蕾一个女同志都有那样的勇气和决心,我个大男人更不能怂! 见就见!是好是坏,总要面对了才知道! 大不了就是被岳书记挑剔几句,还能比在东北刨冻土、抢收庄稼更难?” 他拿起酒杯,像是要给自己壮行一般,“为了心蕾,我也得拼这一把!” 看到二哥重拾信心,甚至拿出了在北大荒磨练出的那股韧劲和闯劲,阳光明欣慰地笑了:“这就对了!拿出你在东北开荒的那股劲头来,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岳书记也是人,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兄弟俩相视一笑,再次举杯碰了一下。这一次,酒杯碰撞的声音格外清脆响亮。 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 阳光耀心里的巨石仿佛被搬开了一大半,胃口也回来了,拿起筷子又夹了几片酱牛肉,大口吃起来,仿佛要补充体力,准备迎接挑战。 阳光明觉得有些话,还是提前说开比较好,让二哥有个全面的心理准备。 有些情况,岳心蕾作为女方,可能不太好直接对二哥说透,或者说得太明白。郎科长那天透露的信息,此刻显得尤为重要。 他沉吟了一下,用筷子拨弄了一下盘里的菜,看似随意地开口道:“二哥,有件事,我也是前两天听郎科长随口提了一句,不知道准不准确,细节可能也有出入,但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道,你好心里有个数,提前想想。” “什么事?”阳光耀看他神色略显郑重,也放下筷子,认真起来。 “就是……关于岳书记家的一些具体情况。” 阳光明斟酌着用词,尽量说得委婉,“郎科长说,岳书记就岳心蕾这么一个独生女儿,从小宝贝得很,那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他虽然没有明说一定要招上门女婿,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特别希望女儿结婚后,能住在娘家,或者离得特别近,方便照顾他们二老,将来也好给他们养老送终。 岳书记就这么一个孩子嘛,有这种想法也……可以理解。” 他说完,注意观察着二哥的表情,等待着他的反应。 阳光耀听完,明显地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显然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是全新的。 他眨了眨眼,消化着这个信息。 但出乎阳光明意料的是,他脸上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为难、抵触或者被冒犯的表情,反而像是在混乱的线索中突然抓住了一根清晰的线头,露出一丝“原来如此”的恍然,紧接着,神色甚至变得有点……轻松起来? “这个啊……”阳光耀挠了挠头,语气变得平和,甚至带着点如释重负,“我当是什么大事呢。这个……说实话,我不介意。”他说得很坦然。 这下轮到阳光明有些诧异了,他确认道:“你不介意?以后可能……要常住丈母娘家,或者以那边为主,外面可能会有闲话的,说你是……嗯……”他没把“倒插门”三个字说出口,但意思很明显。 阳光耀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经历过磨砺后的豁达和务实,还有一种对现实清醒的认知: “明明,你二哥我下乡这几年,别的没学会,脸皮倒是厚了不少,也更知道什么才是实实在在的日子,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别人爱说什么,让他们说去呗,日子是自己过的,舒不舒心自己知道。闲话还能当饭吃?” 他顿了顿,神色认真起来,分析得头头是道: “咱们兄弟三个,爸妈年纪也越来越大了,家里就石库门那点地方,哪怕算上大哥分到的亭子间,加起来才多大?将来肯定住不开。 总不能都挤在一起,让新媳妇也跟着受委屈。 岳书记家就心蕾一个孩子,房子肯定宽敞些,老人想和女儿住得近些,有个照应,这是人之常情,将心比心,咱们也能理解。 现在都说男女平等,两边的老人都该孝顺。 我觉得这没什么,只要心蕾好,她父母高兴,一家人和和睦睦的,住哪里不是住?又不是旧社会了,还讲究那些虚名头?” 听到二哥这番通透豁达、务实明理的话,阳光明心里彻底踏实了,同时也对二哥刮目相看。 几年的知青生活,远离城市的喧嚣和某些固有的观念,确实让二哥成熟了很多,看问题更透彻,更着眼于实际的生活和情感,而不是被世俗的框框所束缚。 这无疑消除了,这段感情中一个最大的潜在障碍。 “二哥,你能这么想,那就最好了!”阳光明由衷地说道,语气带着钦佩,“咱家这边最大的、可能也是最难沟通的顾虑就算解决了。你能想通这一点,事情就顺了一大半。接下来,就看你和岳书记那边怎么沟通了,关键是展现出你的诚意和担当。” 最大的心结解开,阳光耀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心情明显开朗起来,仿佛卸下了最重的担子。 他主动拿起酒瓶,给弟弟和自己又倒上一点酒。 “对了,二哥。”阳光明想到一些具体问题,“你去见家长,打算什么时候去?这事……打算跟家里说吗?准备穿什么去?带什么礼物?这些都得提前琢磨琢磨。” 阳光耀摇摇头,显然还没仔细规划这些细节: “时间还没定,心蕾说看我准备情况,等我觉得准备好了就跟她说,她来安排。 我不想现在跟家里说,八字还没一撇,怕万一不成,让爸妈空担心,也怕他们……有别的想法。”他指的是父母可能会有的传统观念。 “至于衣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就这身吧,虽然半新,但也干净整齐,是我最好的一身了。上门的礼物……” 他皱起眉头,这才是最让他发愁的,“还没想好,正发愁呢,总不能空手去。 可岳书记那样的家庭,一般的东西也拿不出手,太好的……我又实在……” 他搓着手,面露难色。他那点临时工的工资,除了交给母亲补贴家用的,自己剩下的寥寥无几。 阳光明看在眼里,立刻说道:“见家长是大事,第一印象很重要。衣着得体是基本礼貌,也是对长辈的尊重。 你这身衣服上班穿还行,见岳书记……或许可以更正式、更精神一点。” 他不等二哥反对,接着就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安排道:“我正好跟几个朋友约了,后天周日去逛逛淮海路那边的商场,打算添置几件夏天的衣服。 你跟我一块儿去吧,顺便给你挑身新衣服,衬衫、裤子、皮鞋,都置办一身,人靠衣裳马靠鞍,精神点,自己也更有底气不是?” 阳光耀一听,连忙摆手,脸都涨红了:“不用不用!明明,我已经沾你太多光了! 工作是你帮忙解决的,平时也没少贴补我,怎么好意思再让你破费给我买新衣服! 这身真的可以了,洗洗干净,熨烫一下,一样的!” 他的自尊心其实很强,不愿意一再接受弟弟的馈赠。 “跟我还客气什么!” 阳光明语气坚决,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布票和成衣票我都准备好了,票证不缺的。 我本来就打算给家里人都添置点夏装。爸妈的,壮壮的,还有你的。 你要是不去,我自己瞎买,尺寸样式都不一定合适。 干脆你跟着一起去,自己挑身合意的,也帮我参考参考。” 他把给二哥买衣服的事,融入到给全家添置的计划里,大大减轻了二哥的心理负担。 阳光耀看着弟弟真诚而坚持的眼神,知道他是真心想帮自己,再想想要去见的是岳书记那样的人物,一身挺括的新衣服确实能增加点信心和体面,不至于在第一眼就露怯。 他犹豫了一下,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衣领,最终感激又带着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那……好吧。又让你破费了。这布票和钱……” “兄弟之间,不说这些。等你以后宽裕了,再请我喝酒。”阳光明笑着打断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星期六晚上回家住,周日上午,咱们一块出门就行。” 解决了衣服问题,阳光明接着说起对二哥来说更棘手的礼物:“至于去岳书记家的礼物……” 他沉吟了一下,心里迅速过了一遍“冰箱”空间里的东西,“这个我来想办法准备吧,保证体面大方,拿得出手。 你就不用操心了,到时候直接拿去就行。 ”对于拥有“冰箱”空间的阳光明来说,准备几样市面上少见、品质上乘又恰到好处的礼品,并不是难事。 阳光耀现在对这个小弟的能力几乎是言听计从,如今连最头疼的礼物问题也不用自己愁了,更是松了口气,心里充满了感激,连连点头: “好好,明明,都听你的。真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什么忙都给你帮不上,有事还得处处依靠你,真是……”他语气里带着愧疚和深深的感动。 “行了,自家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你能找到幸福,成家立业,比什么都强。”阳光明举起酒杯,“来,不多说了,预祝你见家长顺利,马到成功!” “好!借你吉言!”阳光耀高兴地举起杯,声音洪亮,充满了重新燃起的希望和斗志。 兄弟俩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窗外的天色早已彻底黑透,墨蓝色的天幕上缀着疏星。 家属楼的窗户都亮起温暖的灯光,传来模糊的收音机声、碗筷声和家人的谈话声,交织成夜晚最安宁的底色。 桌上的菜已经凉了,酒也喝得差不多。兄弟俩又聊了些闲话,阳光耀看看桌上那个老式马蹄表,时间已近九点,便起身告辞。 阳光明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脚步略显轻快却沉稳地下楼,消失在楼道拐角,心里默默祝福着二哥能顺利度过见家长这一关,抓住这份来之不易的缘分。 (本章完) 第200章 199魔都一百第一次见家人快乐购物二 第200章 199.魔都一百.第一次见家人.快乐购物.二哥询问 星期天一大早,石库门里就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平日的氛围。 天光还未大亮,弄堂里已有窸窣的动静,是早起倒马桶、生煤炉的邻家声响。 张秀英比往常更早地起了床,灶披间里已飘出稀饭的米香。 昨晚剩的冷饭倒进锅里,兑上水,放在煤球炉上加热一下,就是一大家子的早餐了。 她又从酱菜甏里捞了几根自己腌的酱黄瓜,切成细段,淋上几滴麻油,脆生生、咸津津的,是下饭的好小菜。 今天要外出购物,还要和小弟的同学见面,阳光耀显然精心收拾过自己。 他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蓝色短袖,头发用清水仔细梳过,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更显得精神利落。 他坐在八仙桌旁,小口喝着滚烫的稀饭,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时不时抬眼看看窗外的天色,仿佛在估量着今天的天气是否如预报般晴好。 阳光明吃得快些,几口喝完稀饭,夹了两筷子酱黄瓜,便放下了碗筷。他今天穿了一件半新的灰色短袖,整个人显得沉稳干练。 “姆妈,我和二哥今天出去一趟。”阳光明对还在忙碌的母亲说道,“主要去魔都一百转一转,可能要买两件衣服。中午不回来吃饭,您和爸不用等我们。” 张秀英转过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转了转。 小儿子办事向来稳妥,二儿子最近似乎也有了心事,气色精神都好了不少,她心里是宽慰的。 “哎,好。出去转转好,耀耀也该添置件新衣裳了。明明,钱和票证都带够了吗?”她不忘叮嘱,过日子精细惯了。 “放心吧,姆妈,都带着呢。”阳光明拍了拍上衣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装着准备好的布票、工业券和一小迭攒下的钞票和零散毛票。 阳光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所剩不多的稀饭,闷声道:“又让明明破费了……” 他知道弟弟工资虽比自己高,但平时贴补家里,自己开销也省,攒下点钱票不容易。 “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阳光明打断他,语气轻松,“吃饱了就走吧,早点去,百货公司人多,去晚了,好看的样子都让人挑走了。” 兄弟俩一同出了门。 清晨的弄堂已经彻底苏醒,邻居们端着痰盂马桶进出,互相打着招呼,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自来水龙头旁围聚着几个洗漱的女人,说着家长里短,水声哗啦。 阳光明推出那辆擦得干干净净的二八永久自行车,阳光耀熟练地侧身坐上了后座。 自行车铃铛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弥漫着煤烟和早饭气息的弄堂,汇入了周日清晨魔都街头的人流之中。 阳光明车技很好,载着一个人依旧骑得平稳飞快,灵活地避开行人和偶尔驶过的电车。 微风拂过兄弟俩的脸庞,带着初夏早晨特有的清爽气息,也带来了路边早点摊炸油条的香味。 大约骑了二十多分钟,魔都第一百货商店那宏伟的苏式建筑就出现在了眼前。 在这个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这座矗立在南京路上的庞大建筑,是无数魔都人心中的购物圣地,代表着繁华与希望。 周末的百货公司门口早已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存车处排起了长队,各式各样的自行车挤得满满当当,看车的老大爷忙得不亦乐乎。 阳光明存好车,和二哥走到门口一根高大的罗马柱下,找了个显眼的位置等候。 “他们应该快到了。”阳光明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目光投向公交车驶来的方向。 阳光耀点点头,双手下意识地反复整理了一下本就平整的衣角领口,又摸了摸梳得服帖的头发,显得有些拘谨。 他还是第一次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来置办行头,并且还要见到弟弟那些身份不一般的朋友,一起参与这样的活动,期待中难免有一点小小的拘谨。 百货公司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们,穿着打扮似乎都比厂里和弄堂的邻居们光鲜些,这让他不由得更加在意起自己的形象。 大约等了一刻钟,阳光明眼神一亮,朝着马路对面挥了挥手。 “来了。” 只见马路对面,一辆墨绿色的公交车“哧”的一声吐着气停稳,车门打开,谢飞扬率先跳了下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的确良白衬衫,袖子挽到肘部,下身是笔挺的军绿色裤子,裤线烫得笔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显得格外精神焕发。 他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扶着后面的冯向红下了车。 林见月紧随其后,从车上跳了下来。 冯向红穿着一件浅绿色的确良短袖衬衫,领子翻在外面,笑容明媚灿烂,一下车就看到了罗马柱下的阳光明兄弟,立刻用力挥手,声音清脆地穿过马路:“阳光明!” 林见月跟在她身后,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碎衬衣,料子像是细布,看起来柔软舒适。 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辫依旧垂在胸前,发梢系着小小的透明玻璃丝扎,在阳光下微微反光。 她脸上带着浅浅的、自然的红晕,目光触及阳光明时,微微亮了一下,像是星子划过,又迅速垂下,带着几分这个年代女孩特有的羞涩与文静,嘴角却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三人小心地避让着自行车和行人,穿过马路,走了过来。 “光明!等久了吧?”谢飞扬笑着打招呼,声音洪亮,带着他特有的热情。 他一眼看到阳光明身边的阳光耀,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询问的眼神,但很快便化为友善的笑容。 “这是我二哥,阳光耀。”阳光明很自然地做介绍,“二哥,这三位是我的同学兼好朋友,谢飞扬,冯向红,林见月。” 他的介绍笼统而平常,并没有特意点明林见月的身份,但彼此间眼神的交流已透露出不寻常的熟稔。 “你们好,你们好。” 阳光耀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带着诚恳的笑容,热情的和大家打招呼。 他没想到弟弟的同学都这么精神漂亮,气质不凡,尤其是那位叫林见月的姑娘,安静地站在那里,就像一株清新的兰,文静秀气,一看就是有教养、家境不错的姑娘。 “光耀哥,你好你好!常听光明提起你!”谢飞扬热情地伸出手,和阳光耀用力握了握。 冯向红也落落大方地笑着问好:“光耀哥,你好,今天要麻烦你陪我们逛街啦。” 林见月抬起眼,飞快地看了阳光耀一眼,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带着江南口音的软糯:“光耀哥,你好。” 她的目光随即在阳光明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确认和安抚,脸颊上的红晕又深了些许,像染了淡淡的胭脂。 冯向红趁阳光耀转头去看百货公司那气派的大门和川流不息的人流时,飞快地凑到林见月耳边,用极低的气声揶揄道: “见月,他就是光明经常提起的二哥呀?模样挺周正嘛!第一次见到对象的家里人,紧不紧张呀?” 她说着,还促狭地眨了眨眼。 林见月耳根瞬间红透,悄悄掐了冯向红胳膊一下,示意她别乱说,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阳光明,带着一丝娇嗔和求助的意味。 阳光明仿佛没注意到她们之间的小动作,神色如常地对大家说道: “人都齐了,那就进去吧。今天主要是陪向红和见月来看看夏装,顺便我也给家里人添置点东西。” 他的语气平稳自然,仿佛这就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朋友结伴购物,很好地化解了女朋友第一次见到对象家人的那一点点微妙尴尬。 谢飞扬立刻接口,声音洪亮,带着煽动性:“对对对!逛逛逛!今天咱们的目标明确,就是把手里那点宝贵的布票、工业券都消灭干净!支援国家建设,也从改善自身生活做起嘛!” 他的话引来周围几个路人的侧目,他却毫不在意,笑得爽朗。 一行人随着庞大的人流走进了百货公司。 一进门,声浪和热浪便扑面而来。 周末的百货公司里更是摩肩接踵,各个柜台前都围满了人,售货员的应答声、顾客的询问声、孩子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空气中混合着果糕点的甜香、雪膏的香气以及人群身上淡淡的汗味,形成一种独属于这个时代的大商场的热闹气息。 冯向红和林见月一进门,目光立刻就被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了,尤其是远处服装柜台那边挂着的各色夏季衣裳,虽然色彩依旧以蓝、灰、绿、白为主,但在渴望美丽的年轻姑娘眼里,依然充满了诱惑。 “走,先去那边看看!”冯向红是个急性子,拉着林见月的手,一马当先朝着人最多的服装柜台挤去。 谢飞扬笑着摇摇头,对阳光明兄弟做了个“跟上”的手势,也快步跟了上去,像个护使者。 阳光明对二哥使了个眼色,两人也紧随其后,努力在人群中开辟道路。 阳光明不时用手臂稍稍护一下身边的林见月,避免她被拥挤的人流撞到。这个细微的动作做得自然而不刻意,却让林见月心里微微一暖,低头抿嘴笑了笑。 服装柜台是店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货架上挂着的、柜台玻璃下迭放着的,大多是的确良、的卡布料的衬衫和长裤,款式也相对单一,但对于需要凭票购买、一年也添置不了几件新衣的人们来说,每一件都值得仔细挑选。 冯向红和林见月挤在人群外围,踮着脚尖,指着里面挂着的几件短袖衬衫低声讨论着,声音里带着兴奋。 “见月,你看那件白色的,小方领的,袖口还有两道细杠,好不好看?” “嗯……旁边那件淡蓝色的,领子有木耳边的,也挺别致……料子好像更软和一些。” 阳光明护着二哥,慢慢挤到她们身边。他个子高,视线越过人群,能清楚地看到柜台里的情况。 “看中哪件了?可以让售货员拿出来仔细看看,试试尺寸。”阳光明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很清晰沉稳,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柜台后的售货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戴着套袖,表情有些严肃,正忙不迭地拿货、应答,但看到阳光明这几个气质模样都不错的年轻人,说话不免客气了几分。 “同志,麻烦您,把那件白色小方领的,还有那件淡蓝色带边领的,拿给我们看看。”冯向红赶紧指着里面说道。 售货员犹豫了一下,一般人可没有这个待遇,她也没有这个耐心。 她的目光再次从几人的身上扫过,最终还是没有出言拒绝,用晾衣杆熟练地取下衣服,隔着柜台递了出来。 冯向红先接过那件白色的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又递给林见月:“见月,你肤色白,穿白色肯定好看,你试试这件。” 林见月接过衣服,看了看周围嘈杂拥挤、几乎无处转身的环境,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阳光明指了一下柜台旁边的落地镜:“这不是有面镜子,可以站到前面,比划一下看看效果。” 冯向红立刻拉着林见月过去。 阳光明很自然地接过林见月手里那个小巧的、洗得发白的布挎包,帮她拿着,动作流畅而体贴。 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了跟在后面的阳光耀眼里,他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脸上不动声色,只是默默看着。 林见月在镜子前比划了一下,那件白色的衬衫衬得她脖颈修长,皮肤愈发白皙通透,整个人显得清爽利落。冯向红在一旁连连说好。 她又试了那件淡蓝色的衣服,边领子显得她更加秀气文静,添了几分柔美。 “都好看!哎呀,选择困难了!”冯向红看着镜子里的好友,有些难以抉择。 阳光明看了看,目光温和,评价中肯:“白色的更清爽利落,适合上班穿。蓝色的更显秀气文静,平时穿也很好。两件衣服都好看。” 他的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都好看”三个字还是让林见月耳根微微发热。 林见月低着头,手指摩挲着衣服的料子,轻声对冯向红说道:“要不……就要白色的吧,我更喜欢这一件。” 其实她心里是觉得阳光明似乎更倾向于白色利落的感觉,这才有了决断。 “行!那就白色的!”冯向红爽快地决定,然后又让售货员拿了一件她自己尺码的白格子上衣,她也需要添置新衣。 轮到阳光明给二哥挑衣服了。 他目标明确,直接对售货员说道:“同志,麻烦拿那件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对,大码的。” 按照他的要求,售货员把衬衫拿了过来。 白色的确良衬衫,挺括崭新,一看就很好,但价格也很贵。 的确凉面料的衣服虽然不吸汗,但挺拓耐磨,在这个年代备受欢迎。 阳光耀一看就急了,连忙摆手,脸上臊得慌:“明明,这……这太破费了!布衬衫就行了……” “见家长,第一印象很重要,从头到脚都得精神点,显得尊重。”阳光明的语气不容置疑,他拿起衬衫在二哥身上比了比肩宽和袖长,“嗯,尺寸差不多,就这一件好了。” 阳光耀拗不过弟弟,也知道弟弟说得在理,只是心里过意不去。 阳光明直接对售货员说道,“同志,这件衬衫要了。另外,那块藏青色的的料子,麻烦您给扯一下。”他指了指柜台里卷着的厚实布料,把手里的布票和成衣票递了过去。 “买这么多布?”阳光耀看到那厚厚一迭布票,再次惊讶道。 “给你做条裤子,配你的新衬衫。剩下的,估计还够给爸妈和壮壮各自做一条裤子。 成衣裤子贵,买布料去找裁缝做,划算些,还能省点布票。”阳光明精打细算着,考虑得很周全。 谢飞扬在一旁看着,笑道:“光明你这弟弟当得,真是没话说,考虑得太周到了!”他语气里带着真诚的赞叹。 冯向红也买好了自己的格子衬衫,林见月则买了那件白色短袖。两个姑娘拿着新衣服,脸上都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像收获了宝贝。 买完衣服、布料以及皮鞋,阳光明手里的布票和工业券已经消耗大半。 一行人又逛到了香气最浓郁的糕点果柜台。 这里的香甜气息更加诱人,玻璃柜台里摆着桃酥、杏仁饼、动物小饼干、大白兔奶、生牛轧…… 虽然种类远不如后世丰富,但在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已是极大的诱惑,尤其是对孩子和年轻人。 柜台前挤满了揣着票和点心票的人们,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带着渴望。 阳光明、冯向红、林见月都拿出了一些节省下来的糕点票和果票,凑在一起,商量着买些什么。 “桃酥好,耐放,不容易碎,买点桃酥吧?”阳光明建议。 “奶!大白兔奶最好吃!又香又甜!就是票最金贵……”冯向红的眼睛,紧盯着印着大白兔的纸。 “再称半斤生牛轧吧,香脆可口,我爸爸以前最爱买这个。”林见月小声补充。 最后,他们商量着,决定买了两包桃酥、半斤大白兔奶和半斤生牛轧。 售货员熟练地用黄色的粗纸包好桃酥,用牛皮纸袋称好果,然后用结实的细纸绳麻利地扎紧,递了出来。 手里的票证几乎消耗殆尽,但收获的喜悦和提着满手东西的满足感,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阳光耀手里捧着新衬衫和新皮鞋的盒子,感觉像做梦一样,心里对弟弟的感激又深了一层。 “好了,采购任务初步完成!”谢飞扬拍了拍手,他虽然什么都没买,但看着大家高兴,他也跟着开心,仿佛享受了购物的乐趣。 然而,冯向红和林见月却还有些意犹未尽,目光依旧流连在那些琳琅满目的柜台之间。 “时间还早呢,我们再逛逛吧?就算不买,看看也高兴。”冯向红提议道,眼睛亮晶晶地扫视着整个商场,从搪瓷制品柜台到文具柜台,都充满了兴趣。 林见月也轻轻点头表示同意,她的目光好奇地流连在那些商品上,从印着红双喜的搪瓷脸盆、竹壳热水瓶到英雄牌钢笔、彩色塑料皮的笔记本,似乎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 这种纯粹的、属于年轻女孩的逛街兴致,在这个年代显得尤为突出和狂热。 阳光明笑了笑,从善如流:“行,那就在逛逛,消化消化食。二哥,我们也看看别的,说不定家里还需要添点啥。” 他知道女孩子喜欢逛商场,虽然心里有点抵触,但既然来了,还是不要扫兴的好。 于是,两位女同志走在前面,兴致勃勃地从一个柜台逛到另一个柜台,偶尔指着某件商品低声交谈,发出清脆的笑声。 三个男同志跟在后面,谢飞扬不时插科打诨,点评商品,逗得大家发笑。阳光耀则沉稳些,偶尔给小弟介绍一下商品,比如哪种保温瓶质量好,哪种肥皂去污力强但不太伤手。阳光明认真听着,但心里对这些生活常识一点都不感兴趣。 阳光耀看着热闹非凡、琳琅满目的商场,看着身边这些精神焕发、充满朝气的年轻人, 他心里那份因为要见岳父岳母而产生的紧张和自卑感,似乎也被这热闹温馨的氛围冲淡了不少,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最轻松、最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心里暗暗想着,也许美好的生活就是这样,通过努力,一点点挣来的吧。 他还注意到弟弟和那位林见月同志之间,那种虽然含蓄、低调,但却无法完全掩饰的默契互动——阳光明总会不经意地替林见月隔开拥挤的人流,林见月看到有趣的东西时会下意识地先看向阳光明。 他一直留意着,发现弟弟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温柔地落在林见月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关注与呵护。 而林见月虽然大多时候和冯向红在一起,欣赏商品,但也会偶尔回头,飞快地看阳光明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依赖、羞涩和欢喜。 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即使没有任何言语,也流淌着一种旁人难以介入的温情。林见月往往会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迅速转过头去,但通红的耳根却悄悄泄露了她的心事。 这种细微而自然的情愫流动,对于正处于热恋中、同样饱尝甜蜜与忐忑的阳光耀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他心下了然,既为弟弟感到高兴,又不禁想起自己的岳心蕾,想起弟弟的那些鼓励,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和勇气。 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逛着,从一楼逛到二楼,看了文具,看了日用百货,甚至去卖无线电的柜台听了一会儿样板戏的广播。 直到将近中午,商场里的人丝毫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拥挤,空气也更加闷热。 阳光明看了看手表,提议道:“快十二点了,找个地方吃午饭吧?我知道附近有家饭店,味道还不错,价格也实惠。今天我请客,请大家好好吃一顿。” 谢飞扬谦让了一番,还是没争过阳光明。 逛了一上午,走了不少路,确实也有些饿了累了。 一行人挤出百货商场,外面的阳光明亮刺眼,甚至有些灼人。 阳光明领着他们,穿过两条热闹的马路,来到一家门脸不算大,但看起来很干净整洁的“胜利饭店”。 饭店里同样人声鼎沸,喧闹声、碗筷碰撞声、服务员吆喝着端菜报菜名的声音,混成一片,白色的水汽夹杂着饭菜的香味,从厨房门口源源不断地涌出。 他们等了一会儿,才在角落里找到一张刚空出来的四方桌子,旁边的长条凳还有些温热。 大家坐下后,阳光明拿起桌上油腻腻的菜单看了看。 “大热天的,今天就不喝白酒了,这家饭店有啤酒,好喝还解渴。”阳光明对大家说道,主要是对谢飞扬解释,“点几个下饭的菜,打打牙祭,大家看看想吃什么?”他说着,很自然地把菜单先递给冯向红和林见月。 两位女同志推让了一下,凑在一起看了看菜单,点了一个清炒虾仁和一个家常豆腐,都是相对实惠又好吃的菜。 谢飞扬凑过去看了看菜单,加了一个本帮特色的红烧划水和一个汤菜腌笃鲜,他知道冯向红喜欢喝汤。 阳光明又添了一个招牌的白切鸡和一个清炒鸡毛菜,凑够了六菜一汤,有荤有素,有鱼有肉,足够丰盛了。 他叫来忙得脚不沾地的服务员大姐,点了菜,又要了几瓶啤酒和两瓶桔子汽水给女同志。 “光明同志太破费了。”冯向红看着这一桌子菜,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难得大家周末聚在一起,开心最重要。再说,逛了一上午也累了,该好好吃一顿。”阳光明温和地回应,语气让人感觉很舒服。 等待上菜的间隙,大家喝着服务员送来的免费大麦茶,随意聊着天。 话题从刚才买的衣服布料,转到各自厂里、单位里的趣事,又转到最近看的电影和听到的新闻。 阳光耀起初还有些拘谨,话不多,但谢飞扬和冯向红都很健谈风趣,阳光明也不时把话题引向他,问他核算组的工作趣事,让他参与进来。 慢慢地,阳光耀也放松了,偶尔也能说上几句厂里工资核算时遇到的奇葩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气氛逐渐变得融洽愉快。 林见月的话依旧不多,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嘴角始终含着浅浅的、温柔的笑意。 她的目光偶尔会和阳光明的目光相遇,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有种默契的安宁感。 阳光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更加确定了之前的猜测,也为弟弟能找到这样一位文静秀气、看起来又很投缘的姑娘,感到欣慰。 菜很快陆续上来,色泽诱人,香气扑鼻。 大家一起动筷子,纷纷称赞味道好,火候足。 阳光明很自然地用公筷给身边的林见月夹了一块白切鸡腿肉,蘸好酱汁:“尝尝这个,他们家的鸡,火候恰到好处,挺嫩的。” 林见月小声说了句“谢谢”,脸颊微红,低着头,小口吃起来,鸡肉果然鲜嫩入味。 冯向红对着谢飞扬使了个眼色,谢飞扬心领神会地偷笑了一下,也用勺子给冯向红舀了好几颗饱满的虾仁。 阳光耀则假装没看见弟弟的举动,低头认真吃自己的菜,心里却为弟弟感到高兴,也觉得这顿饭吃得格外香甜。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盘子里的菜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阳光明去柜台结了账,大家走出饭店,饱餐后的满足感让人心情愉悦,慵懒的不想动。 站在饭店门口,午后的阳光有些灼人,晒得地面发烫。 “下午我还有点别的事,得先走了。”谢飞扬说完,看了看冯向红,“向红,你是直接回瑞康里吗?” “嗯,我和见月一起回去,正好把新衣服放回去。”冯向红点头,手里提着新衣服的袋子。 “那好,我送你们到前面车站,看你们上了车,我再走。”谢飞扬说得很自然,体现了他的细心。 阳光明也对二哥说道:“二哥,我们还得去一趟裁缝店,把布料送过去,也好早点做出来。” 阳光耀的手里紧紧抱着新衣服和新鞋的盒子,点头道:“哎,好的。” 林见月看向阳光明,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轻声道:“那……阳光明同志,光耀哥,我们先走了。今天……谢谢你们。”她的感谢是发自内心的,为这愉快的一天。 “路上小心。”阳光明看着她,目光温和,叮嘱了一句。 冯向红笑着对阳光明兄弟挥挥手,声音爽朗:“光明同志,光耀哥,今天谢谢啦!下次再聚!” “再见,路上慢点。”阳光明和阳光耀也挥手道别。 看着谢飞扬和两位女同志说笑着走向公交车站的背影,阳光明收回目光,对二哥说道:“走吧,裁缝店在另一条街,不远。” 兄弟俩推着自行车,沿着栽有梧桐树的街边,慢慢走着,树荫带来了些许凉意。 沉默了一会儿,阳光耀终于忍不住,侧过头看着弟弟,脸上带着探究和了然的笑意,开口问道:“明明,你跟那位林见月同志……是在谈朋友吧?”他虽然用的是问句,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阳光明推着车,闻言愣了一下,脚步未停,随即坦然地点了点头,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嗯,是。” 这件事,他本来也没打算一直瞒着家里,尤其是二哥。 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弟弟亲口承认,阳光耀还是有些惊讶,他瞪大了眼睛:“好家伙,藏得够深的啊!家里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谈了多久了?”他好奇地追问,心里为弟弟感到高兴。 “时间不算短了。”阳光明平静地回答,没有说得太具体。 “时间不短了?”阳光耀这次是真的震惊了,“你嘴巴也太严了!爸妈、大哥,肯定都还不知道!”他难以想象弟弟能把这样的大事瞒得滴水不漏。 阳光明推着车,目光看着前方被树荫切割得斑驳的路面,解释道: “也不是故意要瞒着家里。主要是我们俩年龄都还小,见月比我还小一点。 距离结婚还早着呢,想着等关系再稳定些,时机更成熟些再说。 现在说出去,除了让爸妈平白操心,或者惹来些不必要的闲言碎语,也没别的太大必要。” 他的考虑,成熟而长远。 阳光耀仔细一想,觉得弟弟考虑得确实有道理。 这个年代虽然提倡自由恋爱,但年轻人私下谈恋爱,尤其是像弟弟这样年纪轻、又在厂里当领导的,太早公开,确实容易引来不必要的过度关注和议论,万一将来有什么变化,反而不好。弟弟这样处理,显得稳重可靠。 “这倒也是……”阳光耀点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又关心地询问,带着兄长的责任感,“那……林见月同志家里是什么情况?我看她气质谈吐,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的,不像一般工人家庭出来的姑娘。”他直觉感到,那姑娘的家境可能不错。 阳光明沉吟了一下,除了林见月父母的具体级别和身份,觉得不便细说之外,其他的倒也没隐瞒,说得比较概括: “她父母都是军人,是老革命,如今都在部队上工作。她大哥和姐姐也都在部队系统里,二哥是知青,还在乡下插队。 她本人现在是东方机械厂的统计员,和她那个同学冯向红一起,暂时借住在冯向红家的房子里。” 听到是军人家庭,还是老革命,阳光耀脸上露出了恍然和些许肃然起敬的神色: “原来是革命军人家庭,怪不得……一看就是有家教、有规矩的人家。” 他心里隐隐觉得,弟弟这对象找得,门槛恐怕也不低,但弟弟既然这么沉稳,想必自有分寸。 他接着问:“那她家里人……知道你们的事吗?”这是关键问题。 “暂时还不知道。”阳光明摇摇头,语气平静,“等以后关系更稳定些,或者有合适的机会再说吧。现在不急。” 阳光耀看着弟弟沉静稳重的侧脸,在斑驳的树影下显得格外可靠,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佩服和感慨。 小弟年纪不大,考虑事情却如此周到长远,处事不惊,沉稳有度,方方面面都处理得妥帖,难怪能得领导赏识,还能找到条件这么好、又彼此情投意合的对象。 相比之下,阳光耀觉得自己为见家长的事就慌得六神无主,还要弟弟来开解帮忙,真是…… “明明,你真是……比二哥强多了。”阳光耀由衷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为弟弟高兴的欣慰,也有一丝自愧不如的感慨,“林见月同志是个好姑娘,一看就善良懂事,脾气也好。你们俩……很般配。二哥真心为你高兴。”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阳光明笑了笑,语气轻松下来:“谢谢二哥。你和心蕾同志也会很好的,要有信心。” 提到岳心蕾,阳光耀脸上又浮现出既甜蜜又忐忑的神色,他想起面临的“任务”和弟弟的鼓励,用力点点头: “嗯!借你吉言!我……我会努力的!不能辜负心蕾,也不能让你和爸妈失望!” 兄弟俩相视一笑,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理解与相互支持,在彼此间流动。他们不仅是兄弟,此刻更像是可以分享心事、互相鼓劲的战友。 兄弟二人说着话,没过一会儿,裁缝店就到了。 那是一家开在弄堂口的小小铺面,门口挂着“精工裁缝”的牌子,里面传来缝纫机“哒哒哒”的声响。 阳光明把布料交给老师傅,又让二哥站好,给老师傅量了尺寸,特别说明了二哥那条裤子要做得合身、挺括些,急用。 老师傅推着老镜,记下要求,约定好两天后来取衣服。兄弟俩这才骑着自行车,载着满满的收获和各自的心事,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本章完) 第201章 200毛脚女婿上门见面礼一块手表!震 第201章 200.毛脚女婿上门.见面礼一块手表!震惊一万年! 有了光明的开导和全力支持,阳光耀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巨石仿佛被移开了大半,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明。 弟弟的那些话,如同春风化雨,点滴渗入他焦灼的心田,让他重新审视自己与岳心蕾的这段关系,也重新燃起了面对困难的勇气。 他一想到即将和岳心蕾的爸妈见面,虽依旧有些不可避免的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对未来美好的期盼。 那种紧张,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恐慌,而是一种掺杂着甜蜜和责任的悸动。 晚上,他躺在小隔间的板床上,辗转反侧,将弟弟阳光明的话一字一句地反复思量,越想越觉得在理,越想越觉得心头火热。 是啊,心蕾一个女同志,顶着家庭和社会的双重压力,尚且能有那般非君不嫁的勇气和决心,自己一个大男人,怎能先怯了场?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但更是两个家庭的事,无论如何,总要勇敢地去面对了,才能知道最终的结果,才能为自己和心蕾争取一个光明的未来。 周一,阳光耀比平日更早到了厂里。 初夏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却格外清新,吸入肺中,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核算组的办公室还静悄悄的,只有岳心蕾已经到了,正拿着抹布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办公桌,动作轻快而利落。 柔和的晨光透过擦拭得干净明亮的窗户,洒在她纤细而专注的身影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显得格外温婉动人。 听到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见是阳光耀,脸上立刻露出浅浅的、带着些许惊喜的笑意,清澈的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来这么早?”阳光耀走上前,声音比平时更温和些。 “嗯,习惯早到一会儿,收拾一下,准备工作。”岳心蕾放下抹布,目光在他脸上关切地转了转,轻声询问,语气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周末……休息得还好吗?” 她似乎想问些什么,比如他是否考虑清楚了,但又不太好意思直接开口,生怕给他带来额外的压力。 阳光耀深吸一口气,清早办公室里安静的氛围和心蕾眼中的那抹期待,让他彻底下定了决心,不再犹豫。 他看了看门口,确认暂时没人进来,便压低了声音,语气郑重而清晰地说道:“心蕾,我准备好了。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去拜访一下伯父伯母?” 岳心蕾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闪烁着惊喜的光芒,脸颊上也情不自禁地飞起两抹淡淡的红晕。 她显然没料到,阳光耀会如此主动且迅速地,在周一刚见面时就做出决定,而且态度如此坚定坦然,没有丝毫的退缩。 她抿嘴笑了笑,难以抑制内心的喜悦,微微低下头掩饰了一下,声音轻快又带着点羞涩: “真的?你想好了?不……不再多准备准备?” 她还是要确认一下,不想阳光耀是因为一时冲动。 “想好了。”阳光耀肯定地点点头,眼神坦诚而坚定,没有任何闪烁,“迟早要面对的事。而且……我想堂堂正正地和你在一起,得到长辈的认可。” 这话说得朴实无华,没有任何哨的修饰,却格外真诚有力,直接敲在了岳心蕾的心坎上。 这句话,让岳心蕾心里一暖。 她抬起眼,目光盈盈地看着阳光耀,眼中满是感动和信赖: “那我晚上回家就跟爸妈说。他们……其实也问过我几次了,一直想见见你。我看……就这个周日,怎么样?周日他们都在家,时间也充裕,可以好好聊聊。” “好,就周日。”阳光耀没有任何迟疑,一口答应下来,语气干脆利落。 一旦做出了决定,定下了具体的日子,他心里反而更踏实了些,仿佛一个悬而未决、令人焦虑的问题,终于有了清晰的答案和努力的方向。 “嗯!”岳心蕾用力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夺目,那是对周日的期待,也是对身边这个男人的信任和满意。 岳心蕾感到无比的欣慰和开心,自己选择的人,果然没有看错。 这时,门外走廊上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和王组长那标志性的咳嗽声与说话声,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带着小小秘密的眼神,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然后,拿起桌上的报表和算盘,假装专心地工作起来,仿佛刚才只是一段再普通不过的同事间的问候。 但空气中悄然弥漫开的那份甜蜜和默契,却无声地在两人之间流淌,温暖着彼此。 这一整天,阳光耀都感觉工作效率格外高,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清脆而有节奏,心情也如同窗外五月越来越热烈的阳光,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变得通透而明亮。他甚至忍不住,轻哼起了小时候听过的欢快调子。 转眼就到了周六。 因为二哥已经和阳光明说好,明天要去岳心蕾家见家长,这可谓是头等大事。阳光明坚持要提前给二哥准备好登门要带的礼物,这既是礼数,也能给二哥增添底气。 周六晚上,阳光明便留在了筒子楼宿舍,没有回石库门的家。 他提前跟母亲张秀英打了个招呼,只说周日和二哥有点要紧事要办,可能需要忙到下午才能回去,让家里不用等他吃午饭。 张秀英虽有些疑惑两个儿子最近似乎常常神神秘秘地凑在一起商量事情,但出于对小儿子办事一向稳重的信任,也没多问,只叮嘱他们办事小心些,凡事多商量,办完了事就早点回家。 周日上午,还不到九点,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便在二零三室门外响了起来。 阳光明刚吃完早饭不久,正坐在八仙桌旁悠闲地看着报纸,闻声便知道是二哥阳光耀来了。 他起身快步走过去打开门,果然看见二哥站在门外,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打扮。 阳光耀身上穿着的是上次阳光明陪他去买的那身崭新的的确良衬衫和新裤子,显然昨晚又特意仔细熨烫过,线条笔挺,几乎没有一丝褶皱。 脚上的新皮鞋擦得光可鉴人,几乎能照出人影。头发也用发油仔细地梳过,一丝不苟。 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期待又有些忐忑的复杂神情,手里还提着个空网兜,显然是准备来装礼物的。 “明明。”阳光耀喊了一声,声音听起来有点干涩,显然心里不平静。 “二哥,进来吧,门口站着干嘛。”阳光明侧身让他进屋,顺手关上了门,隔绝了走廊的嘈杂。 阳光耀一进屋,目光立刻就被八仙桌上放着的那几样已经准备好的礼品吸引住了,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阳光明知道这是二哥此刻最关心的事儿,也不卖关子,直接指着桌子上那几样搭配得当、既体面又实惠的礼品,一样一样清晰地给他做介绍。 “二哥,你看,这两桶是特级明前龙井,茶叶本身是好货,这包装的竹筒也是专门找老师傅手工雕刻的,看着就上档次,拿得出手; 这两瓶是茅台酒,国酒,名头响,气派足,显得我们重视; 这两包是托人弄来的进口巧克力,现在市面上稀罕,送给伯母和心蕾正合适,她们肯定喜欢; 还有这两只醉鸡,是请老师傅特意做的,用了上好雕酒,虽然包着,但这香味是藏不住的,实惠又好吃。” 这四样礼物,显然阳光明考虑得十分周全:有酒和茶这类永远不会出错的传统上门礼,有稀罕的进口零食,还有立刻就能上桌增添气氛的实惠熟食。 搭配得既体面周到,显示了足够的尊重,又不会显得过于刻意和庸俗,恰到好处,足见准备者的用心。 阳光耀看得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 他知道弟弟会帮忙准备上门礼,却万万没想到准备得如此隆重、如此贵重! 这明前龙井、茅台酒、进口巧克力,哪一样都不是轻易能弄到的,尤其是还需要相应的稀缺票证,或者得有特殊的门路和人情才行。这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明明,这……这太破费了!也太贵重了!”阳光耀回过神来,连忙摆手,脸上臊得发烫,心里更是过意不去,声音都提高了些,“怎么能让你准备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这得多少钱和票啊!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我……” 阳光明笑了笑,语气平静、沉稳:“二哥,第一次登门,礼数总要周到些。 这些东西看着亮眼,其实也没太多钱,票证我正好有办法凑到,你不用担心这个。 重要的是表明我们的诚意和尊重,让岳书记看到我们家的心意。” 他顿了顿,看着二哥有些愧疚的眼睛,语气更加认真地说道:“岳书记家什么也不缺,但我们不能失礼,不能让人看轻了。 这些东西拿出去,至少不会让人挑理,觉得咱们家不懂礼数或者不重视这次见面。 你心里有了底,也能更自信、更有点底气,不是吗?这关系到你和心蕾的未来,第一印象很重要。” 阳光耀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对上弟弟那双沉稳而肯定、充满了支持意味的目光,那些推拒和觉得太过破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知道弟弟说得对,第一次上门,礼物的分量确实某种程度上代表了男方的诚意和重视程度。 小弟这是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把能做到的最好都做到了。只是……这份沉甸甸的亲情,实在让他感动又惶恐。 他喉咙有些发堵,鼻尖微酸,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把这份深厚的兄弟情谊和感激,深深刻在心里。 他声音有些沙哑地道:“明明……谢谢你了。二哥……都记下了。”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朴实的感谢。 “自家兄弟,不说这些见外的话。”阳光明自然地转开了话题,转而问道,“跟心蕾同志约的几点碰面?” “约的九点半到她家。”阳光耀看了下墙上的挂钟,现在刚八点多一点,“时间还早,还有一个多小时。” “嗯,那就不急。坐下喝口水,定定神。” 阳光明给他倒了杯早上晾好的凉白开,推到他面前,“去了之后,别太紧张,自然些就好。岳书记夫妇既然同意你去家里见面,本身就是一种认可,是给了机会。 就像我们上次说的,展现出真实的你自己就好,诚恳、踏实、有礼貌,不多言不多语,但问到你什么,就大大方方地回答。” 阳光耀捧着杯子,连连点头,将弟弟的叮嘱一字一句都牢牢刻在脑子里。 兄弟俩又坐着聊了会儿天,阳光明尽量说些厂里的趣事或者轻松的话题,帮助二哥缓解一下越来越明显的紧张情绪。 看看表,时间已经是九点一刻,阳光耀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明明,我差不多该走了。心蕾家虽然就在厂委家属院,不算远,但第一次去,早到一会儿,总比迟到好。” “好,是该出发了。”阳光明也站起来,帮着把桌上的礼物分装进两个崭新的网兜里。 茅台酒和茶叶放在一个网兜,巧克力和醉鸡放在另一个,这样两份礼物分量均衡,提着也方便好看。 阳光耀接过沉甸甸的两个网兜,手里沉甸甸的,心里也沉甸甸的,里面装满了弟弟无私的情谊、沉甸甸的期望以及对未知结果的期盼。 “二哥,记住,不管结果怎么样。告辞之后,先到我这儿来一趟。” 阳光明送他到门口,语气沉稳地再次叮嘱:“成了,咱们就一起高高兴兴回家报喜。 万一……万一有什么不顺,或者需要从长计议的地方,咱们也好先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办。 暂时先别跟家里说今天具体去干嘛了,免得爸妈空欢喜或者干着急。” “哎,我晓得。你放心。”阳光耀用力点头,表示明白弟弟的顾虑,“那我走了。” “嗯,路上慢点,别着急,稳着点。岳书记家住一号楼,离这儿不远,几分钟就走到了。”阳光明看着二哥手里提着礼物,身影有些紧张却步伐坚定地下了楼,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 送走二哥,阳光明回到屋里,并没有外出。 他重新拿起报纸,却发现自己有些心不在焉,上面的字似乎一个也看不进去,时不时就会抬起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听着那滴答滴答的声音,计算着二哥可能进行到哪一步了。 他知道见家长这个过程急不来,登门、寒暄、问答、甚至还有可能被留饭,一套流程下来,少不了需要时间。 时间在等待中似乎被拉长了,过得特别慢。 阳光明收拾了一下屋子,又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却根本读不进去。后来他索性简单准备了点午饭——下了碗面条,却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放在了桌上。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爬上中天。挂钟的时针不紧不慢地从十点走到十一点,再到十二点、一点……最后指向了两点…… 阳光明心里开始有些打鼓,隐隐升起一丝焦躁。 就在他第三次起身,忍不住走到窗边看向楼下路口时,终于看到了二哥那熟悉的身影,正脚步匆匆地从一号楼的方向走来,紧接着,楼道里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听起来节奏轻快。 阳光明立刻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迫切地想要知道结果。 只见阳光耀正走上楼梯,手里还拎着去时的那两个网兜。但是,网兜里的东西竟然完全变了样! 去时的特级明前龙井、茅台酒、进口巧克力和醉鸡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两包印着“沪上名点”字样的高档纸包点心;两包印着红色小兔子商标、颇为紧俏的大白兔奶;两条大前门香烟;还有两瓶同样名气不小、档次不低的西凤酒! 这显然是一份价值不菲、同样精心准备的回礼! 更让阳光明瞳孔微微一缩、心中瞬间掀起巨大波澜的是——二哥左手的手腕上,竟然明晃晃地多了一块崭新的手表! 而阳光耀的脸上,丝毫不见去时的紧张、忐忑和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满溢出来的喜悦和兴奋。 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眼睛里闪烁着明亮而耀眼的光彩,整个人像是被重新注入了无限的活力和希望,显得精神焕发,斗志昂扬! 只看这份厚重体面的回礼、手腕上那块崭新的的手表,以及二哥这满面春风、喜气洋洋的模样,阳光明悬了几个小时的心瞬间就“咚”地一声落回了肚子里。 二哥登门的结果,看来是出乎意料的好!而且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二哥,快进来!快进来!”阳光明赶紧侧身让二哥进屋,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和好奇,“怎么样?看你这样子,是……成了?岳书记和阿姨他们……” 他一边问,一边顺手接过二哥手里的网兜。 阳光耀一屁股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先端起桌上那杯早就凉透了的白开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仿佛这样才能缓解他一路急走回来的干渴和内心依旧沸腾的情绪。 然后用袖子抹了把嘴,畅快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这才彻底地真正地放松下来,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坦。 他抬起头看向弟弟,脸上是抑制不住的近乎亢奋的灿烂笑容,声音因为激动而比平时高了几分,语速也有些快: “明明!成了!真是……真是没想到!太顺利了!岳书记和伯母,人都特别好!特别和气!简直比我预想的最好情况还要好!” 阳光明在他对面坐下,也被他那极度兴奋和喜悦的情绪深深感染,笑着催促道: “别光顾着高兴,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担心呢,以为出了什么岔子。这表又是怎么回事?” 阳光明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块崭新的手表上,这太不寻常了。 阳光耀抬起手腕,爱不释手地看着那块表,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和一种被认可、被接纳的巨大幸福感: “这是……这是高阿姨,哦,就是心蕾她妈妈,硬要送给我的见面礼! 我说不要,这太贵重了,不合规矩,死活推不掉,心蕾也在旁边劝我收下,说这是她妈妈的一片心意,是认可我喜欢我,让我千万别驳了长辈的好意……”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一下过于激动的情绪,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始详细讲述这一天的经历,语气兴奋,带着深深的回味和满足: “我按照心蕾给的地址,找到了她家。到了门口,看着那扇门,我心里真是怦怦直跳,手心里全是汗。 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在心里把你想说的话又过了一遍,才敢抬手敲门。” “是心蕾来开的门。她给我使了个眼色,嘴角带着笑,偷偷告诉我家里人都等着呢,让我放松别紧张。 我跟着她进门,客厅里,岳书记和看着就特别和善、特别有气质的心蕾妈妈高阿姨,他们正坐在沙发上说话,看到我进门,都笑着看了过来。” “我赶紧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鞠躬问好。刚开始,我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发颤。” 阳光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了摸后脑勺,“结果你猜怎么着?岳书记虽然看着还是有点不怒自威的严肃,但脸上是带着明显笑意的。 他对我点了点头,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说了声‘小阳同志来了,坐吧,别拘束’。 高阿姨就更热情了,立刻站起来,笑着招呼我‘快坐快坐,一路上热了吧’,还赶紧让心蕾去给我倒茶,拿水果。” 阳光耀控制不住自己高兴的心情,嘿嘿笑了几声,然后接着说道: “我先把咱们准备的礼物递上去,尽量语气自然,我说:‘岳书记,高阿姨,一点小小的心意,不成敬意,请您二位尝尝。’ 高阿姨接过去,还客气地说:‘哎呀,你这孩子,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太破费了,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她看了看那些东西,尤其是茅台和龙井,眼神里有点惊讶,应该是很满,还侧头跟岳书记笑着说了句‘老岳,你看这孩子,真是费心了,心思也细’。 我听到这句话,才稍稍松了口气,感觉第一步是走对了。 坐下后,岳书记也没像我想象的那样,一上来就板着脸盘问我的家庭情况、工作收入、未来规划什么的。 他就是很随意地、像拉家常一样聊了聊这两天天气不错,问了问我最近厂里工作忙不忙,适应不适应核算组的工作,和同事相处怎么样。 后来话题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我在东北插队的那几年事情上。 岳书记好像对我的这些经历挺感兴趣,问得比较仔细,问我那边气候怎么样,冬天到底有多冷,都干些什么农活,累不累,当地老乡待人如何,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困难或者有趣的事情。” 阳光耀猛的把杯里的水一口喝干,擦了擦嘴,接着说道: “我就老老实实地、原原本本地说了,说那边冬天特别冷,能到零下三四十度,刮起大烟炮来对面看不见人,刚去的时候不适应,手上脚上都生过冻疮,又痒又疼; 说秋收的时候抢收麦子,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回来,一天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吃饭手都抖; 也说当地的老乡挺淳朴善良的,看我们这些从南方来的知青,年纪小,离家远,不容易,有时候会偷偷塞个热乎乎的鸡蛋或者烤土豆给我们…… 我还说了过年时大家一起包饺子、扭秧歌的热闹事。” 阳光明并没有打断二哥的话,听得很仔细。 说起这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阳光耀的神情依然很亢奋,讲得很起劲: “我说这些的时候,岳书记听得很认真,偶尔点点头,插句话问点细节。 高阿姨在一旁听着,脸上时不时就露出心疼的表情,连声说‘不容易,真是受苦了’,‘光耀也没多大,就吃了这么多苦’。 岳书记后来还感慨了一句:‘这段经历是笔财富,能吃苦,以后遇到什么困难都不怕了。’ 心蕾就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时不时补充两句,或者帮我添水。 气氛一直挺好的,一点也不像审问,倒像是自家长辈在关心小辈过去几年的经历和生活,透着一种关怀。 我心里慢慢就一点都不紧张了,我真是觉得岳书记和高阿姨都是通情达理,并且很亲切的人。” 听到这里,阳光明忍不住插了一句:“岳书记和高阿姨竟然这么和蔼,这么通情达理,还真是让人想不到。” 听了这句话,阳光耀的脸上顿时堆起了笑容,赞同的说道: “谁说不是呢?我这些日子提心吊胆的,没想到都是白担心了。” 然后,阳光耀接着讲述:“就这么聊了大概一个多小时,高阿姨就起身说要去厨房准备午饭了,非要留我吃饭。 我推辞不过,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地答应了。 午饭特别丰盛,摆了满满一桌子,有红烧鱼、红烧肉、炒青菜、排骨汤,好几个菜呢。 高阿姨不停给我夹菜,让我多吃点,说我看着瘦,得多补补,把插队时亏的营养补回来。 岳书记还开了瓶好酒,给我倒了小半杯,陪我喝了一点,让我别客气,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阳光明忍不住说道:“你倒是吃的好,喝的好,让我白白担心了一中午。不见你回来,心里总是不踏实,午饭总共也没吃上几口。” 阳光耀笑了笑,接着讲述:“吃饭的时候,也没聊什么严肃正式的话题,就是说说厂里最近的一些趣事,或者聊聊最近放了什么新电影,氛围很轻松。 岳书记中间还随口问了你几句,还夸你踏实肯干,脑子活络,是棵好苗子。” 阳光明说道:“我和岳书记还真是不怎么熟悉,工作上的事情少有交集。等以后成了亲家,倒是能沾你的光,应该和岳书记少不了打交道。” 阳光耀嘿嘿笑了几声,继续往下讲:“吃完饭,又坐着喝了会儿茶,聊了聊闲天,岳书记这才偶尔穿插着问一问咱们家里的情况,特别是很关心爸妈的身体怎么样。 我都照实说了。 大概又坐了大半个小时,我看时间差不多了,下午人家可能也要休息,就起身告辞。 岳书记点点头,态度很和蔼地说:‘以后有空常来坐坐。’ 高阿姨更是热情,说:‘就是,别见外,就把这当自己家一样,常来玩,陪我们说说话。’ 就在我准备出门的时候,高阿姨突然从里屋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我,说:‘小阳啊,第一次来家里,阿姨也没准备什么好东西,这块魔都牌手表你拿着,上班工作看个时间也方便,年轻人得有块表。’” 阳光耀说到这里,语气再次激动起来,脸上满是受宠若惊的表情: “我当时就懵了,完全没想到!赶紧摆手往后退,说不能要不能要,阿姨这太贵重了!这怎么行! 我只听说过女方第一次上门,男方家给见面礼,从来没听说过男方上门,女方家长还给这么贵重见面礼的,这不合规矩,我真不能收!” 这个场景对阳光耀的触动应该很大,他说的很动情,声音有些激动: “高阿姨的态度特别坚决,直接把盒子塞我手里,握着我的手不让我推回来,假装板起脸说: ‘我们家没那么多老讲究!我就心蕾这么一个女儿,我看着你投缘,觉得你这孩子实在、真诚、能吃苦,对心蕾也是真心的好。 这就是我当长辈的一点心意,喜欢你就给你!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阿姨,嫌阿姨的东西不好!’” 说到这里,阳光耀停顿了一下,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讲述: “岳书记也在旁边微笑着说了句:‘你阿姨给你,就收下吧。长者赐,不可辞。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心蕾也拉我的袖子,硬劝着我收下来。 我……我实在推辞不过,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激动,又是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千恩万谢地收下了,心里总觉得沉甸甸的。 然后高阿姨又把早就准备好的回礼拿过来,就是这些点心、、烟和酒,让我一定带回来。 我说这怎么行,我来送礼,哪有再带回去的道理,这不行。 高阿姨却虎着脸说:‘这是礼数,是规矩,回礼一定要的,不然就是我们失礼了,让人笑话我们不懂礼数。赶紧拿着!’” 阳光耀抬起左手腕,把手表展示出来,“我就这样,戴着这块沉甸甸的新表,提着这份沉甸甸的回礼,晕乎乎、飘飘然地出了门,感觉脚底下跟踩了似的。 心蕾送我到大院门口,她小声跟我说:‘看吧,我就说我爸妈会喜欢你的!他们对你印象特别好,让我告诉你别担心了,以后常来。’ 我这才敢完全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阳光耀一口气说完,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遍,那几个小时备受尊重的梦幻一般的接待,脸上洋溢着巨大的幸福和难以置信的光芒,还有一种被彻底接纳的振奋。 阳光明专注地听着,心里也是又惊又喜,感慨万千。 他确实预想过或许会有一个好结果,但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如此圆满! 岳书记夫妇的态度,简直是太好了,好得超乎想象! 这份认可和重视,通过那块贵重的手表和厚重的回礼,表达得淋漓尽致。 他能想到的原因,也无非是之前分析的那两种,而且很可能是两者兼有。 一方面是岳书记夫妇确实开明,没有太多世俗的门第之见,在真正了解二哥的为人和经历后,真心认可了这个踏实、真诚、能吃苦的未来女婿。 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他们实在拗不过宝贝女儿的坚持和选择。 加上二哥本人也确实品貌端正、拿得出手,于是选择了完全接纳。 并且情商极高地用最大的热情、尊重和诚意来对待,以期换来女儿真正的幸福和女婿未来的亲近与孝敬。 无论是哪一种原因占主导,岳书记夫妇能有这样的胸襟、眼光和处事方式,都令人由衷地敬佩。 这不仅仅是接受了二哥,更是对阳家全家人的尊重。 “太好了,二哥!这真是太好了!天大的好消息!” 阳光明由衷地为二哥感到高兴,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笑容满面,“看来岳书记和高阿姨是打心眼里认可你,喜欢你了!这块表,这份回礼,就是最硬核、最实在的证明!这比说什么客气话都管用!” “是啊,我到现在还觉得像做梦一样,脚底下发飘呢。” 阳光耀摩挲着手腕上那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傻笑着,爱不释手,“明明,你说,这事……是不是就算彻底成了?不会再有什么变数了吧?” “当然成了!板上钉钉了!” 阳光明语气无比肯定,带着喜悦,“岳书记那样的大领导,高阿姨又是那么周到、讲究体面的人,如果不是真心认可、一百个满意,绝不会是这种态度,更不会送这么贵重的见面礼! 这块表就是给你的定心丸! 这下你可以彻底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就等着和心蕾嫂子商量下一步吧!” 兄弟俩相视而笑,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喜悦的气氛,之前的种种担忧一扫而空。 既然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圆满,远远超出了最好的预期,那么原先“暂时瞒着家里,看看结果再说”的计划,自然也就毫无必要了。 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当然要第一时间告诉家里人,让他们也一起分享这份巨大的喜悦。 “走,二哥!”阳光明兴奋地站起身,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咱们这就回家去!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爸妈和大哥大嫂!他们知道了,还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呢!爸妈一直惦记着你的婚事,他们心里的这块大石头,也总算能落地了!” “哎!好!回家!”阳光耀也兴奋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再次正了正手腕上那块意义非凡的新手表,又提起那两沉甸甸的,代表着女方家庭认可和礼数的回礼网兜。 兄弟俩锁好门,下了楼。 阳光耀是骑家里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来的。还是阳光明骑车,阳光耀坐在后座上,手里小心翼翼地拎着那两个装满心意的网兜。 午后的阳光明媚而温暖,透过梧桐树的叶子,洒在两人身上,也洒在前方回家的路上。 兄弟俩骑着车,车轮轻快。 阳光耀时不时的低头看看手腕上那块崭新的手表,表针滴滴答答地平稳走着,声音清脆好听。 他的脸上,一直挂着灿烂的几乎收不住的笑容,那是从心底最深处涌上来的幸福和满足。 阳光明蹬着车,心里也充满了欣慰和感慨。 命运有时就是这样奇妙,曾经以为的难以逾越的坎坷和门第差距,在真情、勇气、诚意和机遇面前,似乎都微不足道。 (本章完) 第202章 201家人惊喜美好憧憬新儿媳上门真心 第202章 201.家人惊喜.美好憧憬.新儿媳上门.真心话 兄弟二人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拐进熟悉的弄堂。 周日午后,弄堂里比平日更显悠闲。 几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口的小凳上晒太阳、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手里的蒲扇偶尔懒洋洋地晃动两下。 几个半大孩子在不大的空地上滚铁环、抽陀螺,叫喊声、嬉笑声此起彼伏,为这宁静的午后增添了几分活泼生气。 看到阳光明兄弟俩骑车进来,尤其是看到后座上的阳光耀手里提着两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网兜,手腕上还明晃晃地多了一块新手表,脸上那喜气洋洋的模样藏都藏不住,邻居们投来的目光里,不禁带上了几分好奇和探究。 “光明,耀耀,出去回来了?”冯师母正端着个搪瓷盆出来倒水,笑着打招呼,目光在阳光耀的手腕和网兜上打了个转,那眼神里带着热络与探询。 “哎,冯师母,您忙着呢。”阳光明停下车,单脚支地。 阳光耀也顺势跳下后座,兄弟俩都笑着回应。 “一天到晚的瞎忙。” 冯师母回应着,目光却像是黏在了那些礼物和手表上,终究没忍住好奇心,笑着问询: “耀耀这是……遇到什么喜事了?看着精神头十足啊!还买了新表?这可是大件啊!” 冯师母只看兄弟二人脸上的笑容,就知道肯定有喜事,心里好奇,也就顺嘴问了出来。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附近几家支着耳朵听动静的邻居,听得清清楚楚。 阳光耀下意识地把手腕往身后缩了缩,脸上有点发热,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阳光明接过话头,脸上带着笑容,很自然的说道: “是啊,冯师母,是有点喜事。二哥处对象了,今天刚去女方家里见了长辈,人家挺满意,这不,还给了几样回礼。”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略去了手表的真正来历,只强调了对象和回礼,既满足了邻居的好奇心,又不会透露太多细节,更避免了“女婿上门收重礼”可能带来的闲话。 他太清楚弄堂里的人情世故了,不会给人嚼舌根的机会。 “哎哟!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冯师母果然眼前一亮,声音都提高了不少,脸上露出真诚又带点夸张的笑容,“恭喜恭喜啊!耀耀一表人才,早就该处对象了!是哪家的姑娘啊?我们认识吗?”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话里是真诚的祝福,同时,眼神里闪烁着对第一手消息的渴望。 弄堂里就是这样,一家有点什么事,很快就能传开。尤其是婚嫁这种大事,更是关注的焦点。 一般来说,这是大喜事,没什么好隐瞒的,就算没人问,要是对象的条件拿得出手,也会主动宣扬宣扬。 阳光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含糊道:“是我们厂的同事,您可能不认识。”他不想过多透露岳心蕾的身份,至少现在不想。 阳光明也笑道,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再打探的意味:“刚处上不久,等关系再稳定些,带回来给冯师母您瞧瞧。我们先回家了,爸妈还等着呢。”他巧妙地打断了可能的追问。 “好好好,快回去吧,快回去吧!这样的好消息,你爸妈还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呢!” 冯师母连声说着,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跟其他邻居分享这桩新鲜出炉的大喜事。 兄弟俩在邻居们善意的探究目光中,走到自家门口。这短短的一段路,阳光耀感觉像是走了很久,脸上火辣辣的,但心里却是滚烫的。 尽管阳光耀自认为脸皮已经很厚,但涉及到自身的感情问题,被这么多邻居关注,还是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还没进门,就听到屋里面传来小侄子壮壮咯咯的笑声和大嫂李桂温柔的说话声,似乎在教孩子认东西,寻常的家常声响,此刻听来格外令人安心。 阳光明推开虚掩的房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父亲阳永康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那里光线最好。他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似乎在看,又似乎只是在打发时间,目光并未聚焦在字句上。 母亲张秀英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手里拿着件阳光辉的旧衣服在缝补,但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听到开门声,全家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当看到阳光耀手里提着的明显是礼品的网兜,尤其是看到他脸上那几乎要放出光来的兴奋和喜悦,以及……手腕上那块崭新的手表时,所有人都愣住了,动作都停了下来。 张秀英手里的针线活停住了,针尖还抵在布料上,眼睛微微睁大,眼神里有期盼,有惊喜,但更多的还是犹疑。 阳永康抬起眼,目光落在二儿子手腕上那抹亮色上,报纸稍稍放低了些。 阳光辉和李桂的目光,在阳光耀的手表和网兜之间来回逡巡,脸上写满了惊讶和浓浓的好奇。 “阿爸,姆妈,大哥,大嫂,我们回来了。”阳光明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打破了这瞬间的寂静。 “刚才听你们在外面说话,没怎么听清了,我怎么好像听着是说老二有对象了?” 张秀英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目光却始终没离开二儿子,从他泛红的脸颊看到他亮得惊人的眼睛,再落到那沉甸甸的网兜和耀眼的手表上,每一处细节都不肯放过。 她急迫地说道:“最近这段时间,你们两个神神秘秘的,我一直都觉得不对劲。 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老二整天神思不属的,不会是真有对象了吧? 光耀今天从早上出去,直到现在才回来,难道真的是去了对象家?这是好事啊,为啥还要瞒着我们?” 她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带着母亲的急切和担忧。 阳光耀把手里沉甸甸的网兜,小心地放在那张旧木桌上。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家人,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灿烂无比的笑容,声音因为激动而比平时高了些许,带着明显的颤音: “阿爸,姆妈,大哥,大嫂!我……我处对象了!是厂里的同事,叫岳心蕾,她是我们厂岳兴国副书记的独生女儿。 今天就是去她家见了她父母……特别顺利! 岳书记和高阿姨……他们人特别好,特别和气! 不但留我吃了午饭,还……还硬塞给我这么重的回礼!还有……” 他抬起左手,把手表展示给家人看,脸上洋溢着幸福,“还有这块手表!是高阿姨……就是心蕾她妈妈,硬要送给我的见面礼! 我说不要,太贵重了,不合规矩,死活推不掉……心蕾和她爸爸也劝我收下……” 他的话速很快,仿佛不一口气说完,就无法表达内心的澎湃和激动,脸颊也因为兴奋而更加红润。 一家人听得目瞪口呆,目光全都聚焦在那块崭新的手表上。 在这个年代,手表可是名副其实的“大三件”之一,是极其贵重的物品,是身份和实力的象征,多少人家攒几年钱也未必买得起一块,还得搭上难得的工业券。 第一次上门,门第明显高出很多的女方家长,不但没有挑剔为难,反而还送出如此贵重的见面礼,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这简直是……天大的面子! 这个惊喜太大,又来的太突然,张秀英猛地吸了一口气,用手捂住了嘴,眼睛瞬间就湿了,声音哽咽: “真的?光耀你处对象了?还是咱们厂岳副书记的女儿! 岳心蕾这个姑娘,我还真有些印象,确实是一个漂亮又文静的好孩子。 你今天这是正式登门了?没有被嫌弃! 岳书记他爱人……还送你手表?我怎么感觉跟做梦一样呢?” 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托起儿子的手腕,仔细端详着那块表。 “魔都牌……这可是好表啊!得一百多块钱吧?还要工业券……” 她喃喃自语,抬头看向二儿子,眼里充满了惊喜和难以置信,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耀耀,他们……他们这是真心认可你,喜欢你啊!真没想到我家老二还有这个能耐,真是太让我感到意外了!” 阳永康也放下了报纸,站起身,走过来。他表情严肃,仔细看了看那块手表,表盘上的“魔都”二字清晰端正,又看向二儿子脸上那真切无比的激动和喜悦,刻满风霜的脸上缓缓舒展开来。 他露出了一个极其欣慰的难得的笑容,连连点头,声音沉稳:“好!好!好啊!处上对象是好事,去了人家家里,人家还这么看重!长者赐,不可辞。 收下是对的。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更是对你的认可。好!真好!” 他重重地拍了几下二儿子的肩膀,那力道里满是父亲的宽慰、喜悦和一种不言自明的赞许。 阳光辉也凑了过来,脸上带着羡慕和由衷的高兴,啧啧称奇: “好家伙!魔都牌手表!二弟,你这可是闷声干大事啊!不声不响处了对象,还是厂领导家的千金?人家还这么看重!就连手表都送了,这下可真是板上钉钉了!恭喜你啊光耀!” 他用力捶了一下阳光耀的胳膊,兄弟间的亲昵和替对方高兴的情绪,表露无遗。 李桂抱着壮壮,站在稍后一点的地方,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 惊讶、羡慕、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但更多的,还是为小叔子感到高兴。同时,她的心里还有一种对于“好处”的隐隐期待。 她笑着开口,语气比平时更加热络:“真是没想到!耀耀这对象处的,真是天大的好事! 岳书记家这么看重你!以后可得好好对人家心蕾同志!”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岳家这样的态度,意味着这段关系稳了,以后说不定还能帮衬到自家。 “我知道,我知道的,大嫂。”阳光耀用力点头,脸上的笑容根本收不住,只觉得心里被塞得满满的,涨涨的,都是快乐。 他指着桌上的网兜,仿佛献宝一般:“还有这些,都是高阿姨硬塞给我的回礼,我说不要,她差点跟我急眼。”那语气里带着点受宠若惊的炫耀。 大家的注意力这才转移到网兜上。 阳光明帮着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桌上。 印着“沪上名点”字样的高档点心两包;眼下颇为紧俏的大白兔奶两包;两条大前门香烟;还有两瓶名气不小、档次不低的西凤酒。 每一样都价格不菲,每一样都透着女方家的诚意和重视,绝不是随便敷衍的回礼。 看着这满满一桌子的回礼,尤其是那两瓶西凤酒和两条大前门香烟,阳永康的眼睛又亮了几分,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他是老派人,知道这样的烟酒回礼,是极高的礼遇,是对方极度满意的表现。 张秀英更是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看看手表,又看看满桌的回礼,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这次完全是喜悦的泪水,她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回礼都这么重……这么讲究……” 她喃喃道,心里最后的那一点未来儿媳妇出自高门的压力和担忧,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喜悦和安心。儿子这是真的找到了一个好姑娘,一个好人家! “快,耀耀,你再仔细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时候处的对象?岳书记他们都问什么了?说什么了?午饭吃的什么?” 张秀英拉着二儿子在桌边坐下,迫不及待地想听细节,仿佛要从每一个字眼里咂摸出亲家一家的态度和性情。 阳光辉和李桂也立刻围拢过来,连阳永康都重新坐回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一副认真聆听的姿态。 阳光耀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一下过于激动的心情,先从自己和岳心蕾如何相识、相处,开始简单说了几句。 然后重点讲述今天去岳心蕾家的经历,他详细地复述着当时的对话和自己的感受,语气兴奋,脸上泛着光。 当听到岳书记对阳光耀插队经历表示赞赏,说那是笔财富,锻炼了人的意志和体魄时,阳永康赞同地点点头,深以为然。 当听到高阿姨不停夹菜,心疼他插队吃了苦,皮肤都晒黑了,要给他补营养时,张秀英心有同感,连连说“是个心善的人家,懂得疼人”。 当听到最后高阿姨不由分说地拿出手表硬塞给他,岳书记也笑着引用“长者赐不可辞”时,全家人都发出了惊叹和感慨的声音,互相交换着眼神,难以置信又与有荣焉。 阳光耀讲得绘声绘色,一家人听得聚精会神,心情也跟着他的讲述起伏不定,时而微笑,时而惊叹。 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喜悦、激动和一种扬眉吐气的振奋感。 谁能想到,家里这个之前还让人发愁的临时工二小子,竟然不声不响地找到了这么好的对象,而且还是厂领导的千金,对方家庭还如此看重和满意! 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仿佛家里的一块璞玉,终于被人发现了价值。 听完整个经过,张秀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是彻底放心的笑容,她拉着阳光耀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 “耀耀,你这次真是缘分到了,遇到贵人了! 岳书记一家都是通情达理的好人,心蕾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你可得好好珍惜,千万不能辜负了人家,以后要加倍对心蕾好,知道吗?” “姆妈,你放心,我知道的。我肯定对心蕾好,一百个好!当然了,无论对她有多好,也得排在姆妈你的后面!”阳光耀郑重地保证,眼神坚定而明亮,说话时还带着惯常的俏皮。 这份幸运来之不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更懂得珍惜。 张秀英伸手在阳光耀的脑门上敲了一记,笑骂道:“臭小子,就知道哄你妈开心,也就是这张嘴甜。” 阳永康抽了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沉稳地开口: “既然人家家里这么看重,咱们也不能失了礼数。 耀耀,你看什么时候方便,跟心蕾商量一下,请她来家里吃顿便饭,认认门。 这是规矩,也是咱们家的心意。” “对对对!这是正理!” 张秀英立刻附和,脸上放光,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起来,“得好好准备一下!虽然咱们家条件一般,但也得拿出最大的诚意来,不能让人家姑娘觉得咱们怠慢了。” 她脑子里已经开始飞快地掠过菜单,计算着要买什么菜,动用哪些票证,要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招待。 阳光耀连忙点头:“哎,我回头就跟心蕾说。她肯定愿意来。”他心里甜丝丝的,已经开始期待岳心蕾来到家中的场景。 李桂也笑着插话,态度十分积极:“这可是大喜事!到时候我也早点下班回来帮姆妈准备。心蕾同志是干部家庭出身,咱们虽然不比人家,但屋里屋外也得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显得尊重。” 她的算盘也打得响,岳心蕾这样的家庭背景,对于阳家来说,绝对是高攀了。 以后成了亲戚,说不定自家丈夫和小家庭也能跟着沾点光,她自然是乐见其成,并且愿意出力和这个未来的妯娌搞好关系。 小姑娘脸皮薄,只要她主动一点,两人的关系不难处的亲亲密密。等以后有了什么事儿,她李桂张回口,难道岳心蕾还好意思拒绝不成? “谢谢大嫂。”阳光耀感激地笑了笑,家里人的支持,让他心里更踏实了。 家里的气氛热烈而融洽,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阳光明看着这一幕,心里也暖暖的,为二哥感到高兴。 他开口道:“二哥的事情总算定下来了,这是咱们家最近最大的喜事。我看,不如今天晚上加个菜,小小庆祝一下?” “加!必须加!”张秀英立刻响应,脸上笑开了,“我这就去菜场看看,还有没有好的五肉,再买条鱼回来!好好庆祝庆祝!”说着就要解围裙,雷厉风行。 晚饭果然格外丰盛。虽然张秀英没有买到五肉,也没有买到鱼,但阳光明从筒子楼那边拿来了一只醉鸡和一块酱牛肉,两个硬菜就有了。 张秀英又炒了一盘翠绿的青菜,煎了几个金黄的荷包蛋,还特意从吊在窗外的竹篮里取下一块珍藏的腊肉,蒸熟了切片,喷香扑鼻。 阳永康高兴,舍不得动用家里珍藏的好酒,又让阳光辉去弄堂口的小店打了一斤散装的白酒回来,滋味同样很不错。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以茶代酒也好,以酒助兴也罢,纷纷向阳光耀表示祝贺。 杯盏交错间,欢声笑语不断。 张秀英不停地给二儿子夹菜,阳永康也多喝了两口,脸上泛着红光。 阳光耀看着家人真挚的笑脸,感受着这份浓浓的毫无保留的亲情,心里充满了感激和幸福。 第二天,阳光耀一到核算组办公室,就明显感觉到了不同。大家看向他的眼神,似乎都多了一点什么? 王组长见了他,脸上的笑容比平时更亲切了几分,还破天荒地主动问了句:“小阳,昨天休息日出去忙了?还顺利吧?”眼神里带着了然和打趣,语气也比平常随和亲切。 其他几位同事也投来或好奇、或善意、或意味深长的目光,都对他笑着点头示意。 阳光耀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发热。 他心里明白,他和岳心蕾的事,至少在科里的核算组已经不算是秘密,甚至整个科室的人,应该很快就会知道这个消息。 虽然并不是人人都知道岳心蕾是岳书记的女儿,但消息灵通的人,显然是瞒不住的。 厂领导家的大事小事,总是格外引人注目些。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挺顺利的,谢谢王组长关心。”赶紧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假装整理桌上的单据,心跳却有点快。 岳心蕾比他稍晚一点到,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目光和阳光耀接触时,飞快地闪开,嘴角却抿着一丝甜蜜的笑意,低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坐下,耳根微微泛红。 两人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悄悄流淌的情愫,在空气中静静弥漫开来。 周围同事都看得分明,私下里交换着心领神会的眼神。 但也都善意地没有说破,只是工作的间隙,偶尔会有带着笑意的目光扫过他们。 中午吃饭的铃声一响,办公室的气氛才活跃起来。 阳光耀和岳心蕾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引力。 打了饭,俩人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食堂依旧嘈杂,但他们这个小角落,却仿佛隔出了一片宁静的空间。 “昨天我走之后,岳书记和高阿姨没再说什么吧?”阳光耀夹起一筷子青菜,却没急着吃,看似随意的问道。 岳心蕾小口吃着饭,小声说道:“俩人都挺高兴的。我爸还夸你实在,眼神正,能吃苦。 我妈……就是心疼你以前插队吃了那么多苦,让我以后……多照顾你点。” 她说后面这句时,声音更小,几乎像蚊子哼哼,脸也更红了,几乎要埋进饭盒里。 阳光耀心里一暖,像是被温水泡过一样,傻呵呵地笑了:“我皮实,不用照顾。倒是你,细皮嫩肉的……” 话一出口,觉得不太合适,太亲昵了些,赶紧刹住,低头猛扒了几口饭,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岳心蕾的脸更红了,却没生气,心跳也快了几拍,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嘴角的笑意却藏不住。 两人之间沉默下来,却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甜甜的、懵懂的情愫在无声地蔓延。 过了会儿,阳光耀想起父亲的话,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心蕾,我爸妈……想请你这个周日去家里吃顿便饭,认认门。你看……方便吗?”他有点紧张地看着岳心蕾。 岳心蕾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羞涩和意外,但很快便落落大方地点点头,眼睛亮亮的:“好啊。我去拜访伯父伯母,本就应该。只是……” 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点紧张。” “不用紧张。”阳光耀赶紧安慰她,语气诚恳急切,“我爸妈都是特别实在的人,我大哥大嫂也很好相处。我们家条件一般,比不上你家,但肯定会真心欢迎你。” 他生怕岳心蕾有些勉强,或不自在。 “我不是在意条件。”岳心蕾说话的声音放轻,眼神清澈而真诚,“就是……怕表现不好,让伯父伯母不满意。”她担心的是自己能否被阳光耀的家人喜欢。 “怎么会!你这么好,他们肯定喜欢你!”阳光耀脱口而出,语气笃定无比,眼神里的热切几乎要把人融化。 岳心蕾被他这直白而真诚的夸奖逗笑了,心里的那点紧张也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期待:“那……我回去跟我爸妈说一声。周日上午,我过去。” “哎!好!”阳光耀高兴地应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笑容大大地绽放在脸上。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阳光耀的眼里充满了希望。 接下来的几天,阳家为周日的招待做足了准备,家里弥漫着一种忙碌而喜庆的气氛。 张秀英几乎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角角落落都不放过,窗户玻璃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儿。 虽然家具陈旧,但务必整洁,连旮旯里的灰尘,都用鸡毛掸子仔细掸干净了。 张秀英提前好几天就开始琢磨菜单,反复和阳光明、李桂商量,一定要拿得出手,显出诚意来,最后定下的菜单是: 红烧肉、红烧鱼、白切鸡、清炒虾仁、大葱炒鸡蛋、香菇菜心、排骨萝卜汤。 总共六菜一汤,有荤有素,有鱼有肉,既丰盛又实惠,都是张秀英的拿手菜,需要提前备好各种配料。 李桂本来要加班,也特意请了半天假,周日上午在家帮忙。 她还把自己攒了好久、舍不得用的几张糕点票贡献出来,让阳光辉去食品公司买了些高级的鸡蛋糕和杏仁酥,放在桌上的托盘里,用来招待岳心蕾这个娇客。 阳永康虽然嘴上不说,但也默默地把小儿子专门送给他、平时舍不得喝的特级龙井茶翻了出来,放在最干净的搪瓷罐里,准备招待客人。 全家总动员,紧张又期待,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斟酌。 终于到了周日。 天空作美,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阳光耀一大早就起来了,其实他一夜都没怎么睡踏实。 他换上那身新买的、熨得平平整整的的确良白衬衫和蓝裤子,头发用清水梳了又梳,力求一丝不苟,脚上的皮鞋也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 他坐立不安,在小小的房间里踱步,时不时看看手腕上那块意义非凡的手表,又跑到窗口向弄堂口张望,心跳得厉害。 张秀英和李桂在狭窄的灶间忙得团团转,煎炒烹炸,香气一阵阵飘出来,诱人食指大动,也增添了热闹的气氛。 阳光明也早早过来了,看着二哥明显紧张的样子,觉得好笑,又有些感慨。 谁能想到,不久前还为工作和未来发愁的二哥,转眼间就要把厂领导的千金领回家了呢?命运真是奇妙。 快十点的时候,弄堂口传来了清脆的自行车铃声。阳光耀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心脏砰砰直跳,冲到了窗口。 只见岳心蕾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衬得皮肤愈发白皙,配着深蓝色的长裤,身形苗条挺拔,骑着辆崭新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 车把上挂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岳心蕾正小心翼翼地拐进弄堂,好奇地打量着两边的建筑。 她今天特意梳了两条整齐的麻辫,辫梢系着小小的浅蓝色蝴蝶结显得既清新又端庄,在灰扑扑的弄堂里像一道亮光。 “来了来了!”阳光耀低声喊着,声音有点发紧,赶紧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战场一样,快步下楼去接。 张秀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又赶紧理了理头发,抻了抻衣角。 阳永康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子,表情努力显得自然些。 李桂也放下手里的活,好奇地凑到窗边往下看,小声对婆婆说:“妈,来了,骑着新自行车呢,样子真不错!”语气里带着赞叹。 阳光耀迎到楼下,从岳心蕾手里接过自行车把,帮她停好车,动作略显慌乱,又接过那个装着奶的网兜,语气紧张得有些干巴巴的:“来了?路上累不累?”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她。 “不累,离的又不远。”岳心蕾笑了笑,下了车。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这狭窄但充满生活气息的弄堂,以及周围邻居投来的好奇和善意的目光,脸上微微泛红,但举止依旧落落大方,没有显出任何嫌弃或不适应。 “走吧,我爸妈他们都在楼上等着了。” 阳光耀引着她往楼上走,感觉自己的手心又在冒汗。 木质楼梯发出熟悉的“嘎吱”声,在这安静的时刻显得格外清晰。 每上一级,阳光耀的心就跳得更快一分,既盼着家人给她留下好印象,也盼着她能喜欢这个家。 岳心蕾跟在阳光耀身后,能感受到他的紧张,她自己心里同样有些打鼓,手轻轻捏着衣角,但更多的是对即将见到他家人的期待和好奇。 她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家庭,培养出了阳光耀这样踏实而明朗的性子。 走到门口,房门已经打开。 张秀英和阳永康已经站在了门口,脸上带着热情而略显拘谨的笑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又亲切。 “伯父,伯母,你们好。我是岳心蕾。”岳心蕾微微躬身,礼貌地问好,声音清脆悦耳,像黄莺出谷,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哎哟,心蕾同志,快请进快请进!外面热,快进来喝杯茶!”张秀英连忙让开身,脸上的笑容真切又热情,上下打量着岳心蕾,眼里是藏不住的满意。 这姑娘,模样周正,气质文静,一看就是有教养的好姑娘,而且眼神清正,没有干部子弟的骄气。 “打扰伯父伯母了。”岳心蕾说着,把手里的网兜递过去,动作自然,“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网兜里是两包大白兔奶,用红丝带系着,显得很用心。 “哎呀,你这孩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破费了!”张秀英嘴上客气着,接过网兜,看到里面是两包大白兔奶,更是高兴。 奶可不便宜,而且难买,足见姑娘家的诚意和用心,不是随便拿点东西敷衍。 “快坐快坐。”她连忙招呼。 阳永康也点点头,语气比平时温和许多:“心蕾同志,别客气,快坐。”他指了指桌旁的椅子。 李桂也笑着上前打招呼,身边还跟着好奇地看着来客的壮壮:“心蕾同志,欢迎你来家里做客,我是光耀的大嫂,李桂。”她尽量让自己的话显得大方得体。 “大嫂,你好。”岳心蕾也礼貌地回应,然后看向壮壮,笑容更柔和了些,“小朋友真可爱。” “快叫阿姨。”李桂教着儿子。 小壮壮有点怕生,把头埋进妈妈怀里,又偷偷抬起眼看,怯生生地叫了句“阿姨好”,那奶声奶气的样子逗得大家都笑了,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岳心蕾看着这拥挤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窗明几净的小屋,感受着阳家人的朴实和热情,心里的那点紧张慢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暖意。 她落落大方地在旧木桌旁坐下,接过阳光耀递过来的茶水,道了谢。 阳光耀坐在她旁边,脸上带着傻笑,看着家人和岳心蕾互动,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七上八下的。 张秀英开始热情地和岳心蕾拉家常,问些工作忙不忙,累不累,家里父母身体好不好之类的寻常话,避免冷场,也显得亲切。 岳心蕾一一作答,语气温柔,态度恭敬,充分显示了对长辈的尊重,回答得体,偶尔还会主动问一句伯父伯母的身体,显得很懂事。 阳光明在一旁看着,心里暗暗点头。 岳心蕾的表现无可挑剔,大方得体,一言一行透着从容大气。 最关键,身上没有出自干部家庭的娇气和傲气,二哥真是有福气。 聊了一会儿,张秀英和李桂就去灶间张罗午饭了,锅里还炖着肉呢。 岳心蕾要起身帮忙,被张秀英坚决地按回了椅子上:“你是客人,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坐着喝茶,吃点瓜子果,很快就好!”态度坚决,语气却慈爱。 午饭极其丰盛,远远超出了“便饭”的标准。 红烧肉油光锃亮,软烂入味,一块块颤巍巍的;红烧鱼煎得两面金黄,咸鲜可口,上面撒着葱; 白切鸡,皮黄肉白,蘸着特制的蒜蓉酱油碟,鲜嫩无比;清炒虾仁用的是新鲜的河虾,鲜爽嫩滑; 大葱炒鸡蛋,金黄诱人;香菇菜心,清淡宜人,菜心碧绿;排骨萝卜汤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汤色奶白。 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放不下。 “没什么好菜,心蕾同志,你别客气,多吃点,就当在自己家一样。”张秀英不停地给岳心蕾夹菜,红烧肉、鸡腿、虾仁……堆得她碗里像小山一样高,生怕她吃不饱。 “谢谢伯母,太多了,我自己来就好。您也吃。”岳心蕾连忙道谢,心里暖融融的。 阳家的饭菜充满了家常的、实实在在的烟火气和真诚的味道,她吃得很香,特别是那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她忍不住夸了一句:“伯母,您烧的红烧肉真好吃。” 张秀英一听,更是喜笑颜开,又给她夹了一块:“好吃就多吃点!耀耀他们都喜欢我烧的这个味道!” 席间,气氛融洽。 阳永康话不多,但偶尔问起岳心蕾父母的工作和身体情况,语气很和蔼。 阳光辉和李桂也尽力找些轻松的话题,比如厂里的趣闻,或者壮壮的调皮事,聊天避免冷场。 阳光耀则时不时偷偷看岳心蕾一眼,眼神里满是爱意和骄傲,看她适应良好,吃得香甜,他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岳心蕾能感觉到这一家人是真心欢迎她,虽然条件普通,但人情味很浓,饭桌上的气氛温暖而随意,让她感觉很舒服,渐渐也放松下来,偶尔也会主动插几句话,说说笑笑。 吃完饭,又坐着喝了会儿阳永康泡的好茶,聊了会儿天,吃了点水果,岳心蕾便起身告辞。 张秀英哪里肯让她空手回去,早就准备好了回礼:一小竹篮洗得干干净净的青皮咸鸭蛋,个个圆润,还有两瓶用玻璃瓶装着的金澄透亮的蜂蜜,看着就很诱人。 “一点自家的东西,不值什么,带回去给你爸妈尝尝鲜。”张秀英把东西塞给岳心蕾,语气不容拒绝,带着长辈的关爱,“鸭蛋不是很咸,刚刚出油,现在吃正好。蜂蜜是光明托人从乡下带来的,纯得很。” 岳心蕾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心里很是感动。 她知道,咸鸭蛋和蜂蜜,肯定都是精心准备的回礼。 尤其是这些纯正的蜂蜜,更是难得,有钱也未必买得到这么好的,足见阳家的诚意和重视,是真正把自己当回事了。 “谢谢伯母,让您费心了。”岳心蕾真诚道谢。 阳光耀自然负责送她回去。两人推着自行车,并排走出弄堂。 邻居们有在门口晒太阳的,看到他们,都投来友善和好奇的目光,有的还笑着点点头。阳光耀一一回应,脸上带着笑。 “我爸妈他们……都不错吧?没吓着你吧?”阳光耀还是有些忐忑地问,仔细看着她的表情。 岳心蕾侧头看他,嫣然一笑,夕阳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柔光: “伯父伯母人都很好,很热情,大嫂也很和气。你们家……氛围很好,我很喜欢。” 她说的是真心话。这种热闹的充满烟火气的家庭温暖,是她家那种略显清静的干部家庭所没有的,让她觉得很新鲜,很踏实。 阳光耀顿时松了口气,心里那块大石头彻底放下了,脸上笑开了:“你喜欢就好!我就怕你嫌弃我们家地方小,吵吵闹闹的……” “怎么会?”岳心蕾轻声打断他,眼神温柔,“家不在乎大小,在乎的是里面的人。” 这句话,岳心蕾说得很认真。 阳光耀心里一热,重重点头:“嗯!” 他只觉得满心欢喜,恨不得告诉全世界,他找到了一个多么好的姑娘! (本章完) 第203章 202自愧不如大格局高瞻远瞩临时工转 第203章 202.自愧不如.大格局.高瞻远瞩.临时工转正式工.说明情况 周一中午,厂干部食堂里依旧人声鼎沸,弥漫着饭菜的混合香气。 阳光明端着打好的饭菜,目光在略显拥挤的餐桌间搜寻空位。 他的铝制饭盒里盛着今天食堂最受欢迎的红烧肉和清炒白菜,主食是米饭,此时还冒着热气。 他一眼看到劳资科科长郎天瑞正独自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手里的一张纸,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什么。 郎天瑞面前的饭菜已经吃掉了一半,但他似乎对那张纸上的内容更加专注。 阳光明走了过去,将铝制饭盒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声。这声响动,打破了郎天瑞的沉思,他抬起头来。 “郎科长,这儿没人吧?”阳光明笑着问道,语气轻松自然。 郎天瑞见是阳光明,脸上立刻露出笑容,顺手把那张纸折了起来,塞进上衣口袋:“光明啊,没人没人,快坐快坐。”他指了指对面的空位,动作有些匆忙,但态度很热情。 阳光明坐下,拿起筷子,随口寒暄:“看您刚才挺入神,忙工作呢?”他的目光扫过郎天瑞刚刚塞进口袋的那张纸,但并没有追问。 “唉,劳资科嘛,永远有忙不完的事,各种报表、申请、报告,看得人头大。”郎天瑞叹了口气,用筷子指了指自己的饭盒,“吃饭都不得清净。你看看,这饭菜都快凉了,我才吃了几口。” 两人低头吃了几口饭,郎天瑞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关切和探询的笑容,压低了些声音问道: “对了,光明,上周你二哥去岳书记家,情况怎么样?我这心里还一直惦记着呢。 看光耀这两天上班,那精神头足得,走路都带风,手腕上还多了块新表,是不是……鸿门宴变桃宴了?” 他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语气轻松,带着明显的打趣和祝贺意味。但他的眼神里透着精明,显然不仅仅是在闲聊。 阳光明咽下口中的红烧肉,肥而不腻的肉质在口中化开。 他脸上也露出由衷的笑容,点了点头:“托您的福,特别顺利。岳书记和高阿姨都特别和气,通情达理,对我二哥印象很好。不但留了饭,还给了很重的回礼,那块手表就是高阿姨硬塞给我二哥的见面礼。” “哎哟!这可是天大的好事!”郎天瑞眼睛一亮,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些,引来旁边桌投来的好奇目光。 他连忙又压低声音,脸上是掩不住的惊讶和喜悦,“手表都送了?还是岳书记爱人送的?这可不是一般的认可了,这是极度满意啊!板上钉钉了!我就说嘛,光耀这小伙子不错,岳书记眼光不会差!恭喜恭喜啊,光明!你们家很快就要双喜临门了!” 他说的双喜,自然是指阳光耀既得了好姻缘,未来必然还会得到岳家的鼎力支持。 郎天瑞的声音里带着真诚的祝贺,但也不乏精明的计算——这意味着他与岳书记的关系,可以通过阳光明兄弟更近一层。 “谢谢郎科长,这事能成,多亏了您当初的安排和一直以来的关照。”阳光明道谢,语气真诚。 他知道郎天瑞最初安排阳光耀到核算组做临时工,固然有看好阳光耀的因素,但更多是看在他阳光明的面子上。 “哎,哪里话,主要还是他们俩自己有缘分,看对了眼。我也就是顺水推舟,成人之美罢了。” 郎天瑞摆摆手,显得很谦虚,但眼角的笑意却藏不住。 他拿起汤碗喝了一口白菜豆腐汤,像是随意地提起,语气却带着点刻意的郑重: “说起来,既然这事基本定了,那我近期还真得抽空多去岳书记那儿汇报汇报工作。 劳资科这一摊子事,千头万绪,很多政策把握、思想动态,还得请岳书记多把关、多指导。 我这理论和思想水平,还是有欠缺啊。” 他说这话时,目光看着阳光明,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又像是在表明一种态度——他会借着汇报工作的机会,适时地、巧妙地提一提阳光耀的事情,或许能为后续的安排铺垫一下,至少能让岳书记感受到他这个直接领导的积极态度。 然而,阳光明听完这话,并没有立刻表示赞同或感谢,反而微微皱起了眉头,就那么很认真、很深地看了郎天瑞一眼。 郎天瑞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一块白菜差点掉回饭盒。阳光明竟然用这种眼神看他,他有点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阳光明的眼神里没有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清晰的审度和思考的意味,仿佛郎天瑞这个看似合情合理的打算,有什么欠考虑的地方。 阳光明的眉头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这在他年轻而通常带着笑意的脸上,显得有些不寻常。 阳光明这略显反常的沉默和凝视,让郎天瑞脸上的笑容稍稍僵了一下。 郎天瑞当然能察觉到阳光明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迅速回想自己刚才的话哪里不对。 是表忠心表得太过了?还是显得太急功近利了?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放下汤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光明,你……是不是觉得我哪里考虑不周?”郎天瑞试探着问,语气更加谨慎了些。 他现在丝毫不敢小看眼前这个年轻人看问题的角度和深度。阳光明虽然年纪轻,但在厂里的人情世故和权力格局中,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敏锐和智慧。 阳光明似乎才从思考中回过神,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拿起筷子貌似无意地拨弄了一下饭盒里的青菜,语气平淡地开口,仿佛只是随口闲聊: “那倒没有。郎科长您多向领导汇报请示,自然是应该的,什么时候都不算错。 我就是前两天听我二哥偶尔提起,说核算组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月底年初尤其如此,大量的数据核算、报表制作,光靠几个正式工根本忙不过来,临时工又只能打打下手,核心点的工作,不敢放手让他们做,生怕出错。”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郎天瑞,眼神平静无波:“我二哥还说,好像听说其他科室,比如宣传科、工会那边,经常会申请个临时工转正的名额,但好像从来没见批下来过。 可见哪个科室真正缺人,上面的领导很清楚,绝对不会被人蒙骗。 他就感慨,说还是咱们劳资科好,郎科长您体恤下属,要是咱们科里打报告申请临时工转正,上面领导肯定能体会到咱们的实际困难,说不定就能认真考虑,特事特办,就给批了呢?” 阳光明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像是纯粹在复述哥哥的闲谈,甚至带着点年轻人不懂规矩的天真味道。 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郎天瑞的脸,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但听在郎天瑞这种在人事系统浸淫多年的老狐狸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瞬间点醒了他!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拿着筷子的手都顿在了半空。 对啊!申请转正!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步棋! 以前他是根本没往阳光耀身上想,毕竟那时八字还没一撇。 后来知道了两人在谈对象,他潜意识里想的也是如何通过向岳书记汇报工作来委婉表达支持,等着领导暗示或者主动提出安排。 他完全陷入了被动等待和迎合领导意图的习惯性思维里! 而阳光明指出的这条路,却是主动出击,而且是打着“工作需要”、“解决实际困难”的正当旗号! 劳资科确实忙,核算组任务重、要求高,申请增加一个正式编制名额,理由充分得很! 上面审批的时候,的确会更加重视,更加认真地考虑其合理性和必要性! 只要报告写得扎实,理由充分,再巧妙地加上一些“需具备一定财会或统计基础”、“优先考虑回城知青岗位安排”、“需熟悉本厂工资核算流程”之类的限制条件,这名额是为谁量身定做的,明眼人一看便知! 领导批准了,那是充分听取下面科室意见,解决了科室实际困难,谁也说不出什么。 领导就算暂时不批,或者另有考虑,也不会怪罪他郎天瑞积极为科室争取利益。 这比他现在就急哄哄地去岳书记面前刷存在感、表忠心,要高明得多,也稳妥得多! 郎天瑞脑子里飞快地转过这些念头,背后竟然微微出了一层细汗。 他看向阳光明的眼神,瞬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恍然大悟,有钦佩,也有一丝自愧不如的感慨。这小子……眼光太毒了!心思太活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些,顺着阳光明的话茬往下接,仿佛刚刚被点醒:“哎呀!你看我这脑子!整天忙得晕头转向,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给忽略了!”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做恍然大悟状,“可不是嘛!咱们劳资科,尤其是核算组,任务一年比一年重,正式编制却几年没增加了,确实该打报告申请增加人手了! 特别是能直接上手干活的骨干!光靠临时工,很多核心工作确实不敢放手,影响效率和准确性啊!” 他越说越顺,仿佛这个念头真是他自己刚想出来的: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咱们科里都有……快三年没申请过临时工转正了吧?我都快忘了这流程了。 以前总想着不给领导添麻烦,自己能克服就克服。 现在看,实在是跟不上工作需要了,是得写个申请,郑重地向厂领导反映一下实际困难!” 阳光明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赞同笑容,语气带着几分推崇: “郎科长您真是急群众所急,想领导所想。 工作上遇到困难,首先想到自己克服,不给上级添麻烦;但实在克服不了,为了工作大局,也能主动站出来向上级反映真实情况,争取支持。 像您这样的科长,下能得到同事们的真心拥护,上能受到领导的信任和表扬。” 他顿了顿,看着郎天瑞,语气显得很真诚:“在这一点上,我真得向您好好学习。不光要会埋头干活,还得会适时地、有理有据地为科室争取应得的资源和支持。这才是真正对工作负责的态度。” 郎天瑞被阳光明这番“吹捧”,说得心里既舒坦又有点汗颜。 舒坦的是,阳光明这话说得漂亮,把他拔高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 汗颜的是,这主意明明是阳光明点拨他的,现在倒成了他郎天瑞主动体恤下属、勇于争取了。 他不由得笑骂了一句,语气亲昵:“你小子!少给我戴高帽!鬼心眼儿比谁都多!” 但他心里却是啧啧赞叹:这个阳光明,年纪轻轻,工作上雷厉风行、能力出众也就罢了,偏偏在人情世故、谋略算计上还如此老辣周全,看问题的角度和高度,往往让他们这些老资格都自叹弗如。 就拿光耀转正这件事来说,他虽然已经有了向岳书记靠拢、争取好感的想法,但若是没有阳光明今天这一番“无心”的提醒,他大概率会按照原计划,先去岳书记那里频繁汇报,等着领导暗示或发话。 那样最后即便办成了,他落下的人情,可能也就是个“会办事、能领会领导意图”的印象。 但阳光明给他指点的这条路,却是让他郎天瑞主动作为,以科室工作需要为由,正式打报告申请。 这份报告递上去,里面再巧妙设置一些只有阳光耀符合的条件,领导们自然心知肚明。 关键是,劳资科确实多年未申请,理由充分,程序正当。 只要报告写得扎实,领导批准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样一来,他郎天瑞就成了主动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干下属,是在岳书记开口之前,就替领导分忧解难的贴心人! 这其中的差别,可太大了! 这阳光明,简直是把他郎天瑞往前推了一步,还送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和表现机会! 郎天瑞心里又是感激又是佩服,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阳光明又貌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对了,郎科长,这申请报告写好了,是不是得先送到赵国栋厂长那里请他首签? 厂里人事方面的报告,以前赵厂长不怎么关心。 但领导关不关心那是领导的事儿,咱们做下属的还是得拿出态度来,你说对不对?” 郎天瑞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按惯例,一般是先送到岳副书记……” 他的话戛然而止,脑子里像是有道闪电划过,瞬间明白了阳光明更深一层的用意! 阳光明看着他,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明显的引导意味,继续轻声说道: “嗯,赵厂长主管生产,对各科室的实际人力需求最了解,他先签字认可,这份申请的分量就更足了。 等报告流程走到岳书记那里的时候,您最近要是没什么特别紧急需要请示汇报的事,其实也不必特意为这个去打扰岳书记。 一切按正常程序走就好。 跟科里同事们闲聊提起时,也可以顺便说说报告是送赵厂长审批了,毕竟赵厂长主管生产,最了解基层人力需要,他的判断肯定错不了!” 郎天瑞只觉得心头震动,他彻底明白了! 阳光明这是在教他如何把这件事做得更漂亮、更稳妥、更不着痕迹,甚至……还能带来意想不到的附加效果! 第一,先找赵国栋厂长首签。 赵国栋是厂里二把手,主管生产,一般不插手人事上的事情,但某个岗位缺不缺人,理论上他更有发言权。 如果他觉得劳资科申请合理,签了字,那这事就等于先过了二把手这一关。 万一,他只是说万一,岳兴国书记那边出于某种考虑暂时不同意,或者对阳光耀另有安排,这份被赵厂长认可了的申请就算最终被搁置或驳回,他郎天瑞也没有任何损失,反而在赵厂长那里留下了积极为科室争取的好印象。 而他的那份“心意”,岳书记只要不傻,也能猜到,会记在心里。 第二,如果岳兴国书记同意,那么在有赵厂长首签的前提下,他只需要顺水推舟地也签个字,事情就圆满办成了。 这样既避免了岳书记直接插手安排自己“准女婿”的嫌疑,显得公正合规,又让郎天瑞成了主动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功臣,岳书记自然会承他这份情,而且这份情因为做得巧妙,会显得更重。 第三,也是最精妙的一点! 岳兴国副书记会因此欠下赵国栋厂长一个小小的、几乎微不足道的人情——毕竟赵厂长是基于工作需求,率先批准了这份申请,合情合理,撇清了这件事和岳副书记的关联。 虽然对两位厂领导来说,安排一个正式工编制可能只是小事一桩,但赵国栋无形中承担了“首签”的责任,某种程度上替岳书记分担了潜在的舆论风险,也让岳书记避免了直接以权谋私的嫌疑。 这件小事,很可能成为赵厂长和岳书记之间的一个微妙的积极的互动契机。 而这第三点,郎天瑞相信,很可能才是阳光明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阳光明是赵国栋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是公认的“赵厂长的人”。 而将来,他又会和岳书记成为亲家。 如果赵厂长和岳书记能因为这件小事,开始建立起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甚至更进一步的合作关系,那么阳光明身处其中,就能左右逢源,发挥更重要的作用,未来的发展空间也将更大!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工作编制的范畴,而是借此机会,凭借这么一个微小的契机,在巧妙地推动厂领导层面的合作格局! 尽管只是一个很小的契机,但这很重要! 很多重要结果的落定,重大合作的展开,往往都始于微末。 这种格局和眼光……郎天瑞在心中暗暗倒吸一口凉气,再次感慨自己和阳光明之间的差距。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能稳稳当当地坐在劳资科长这个位置上,大概就到头了。而阳光明的未来,恐怕远不止一个科长! 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财务科的科长刘金生。 刘金生能力和资历都不差,但和阳光明这种既有强大业务能力,又有如此高超政治智慧和长远眼光的人竞争……郎天瑞暗自叹了口气,他觉得刘金生被阳光明超越甚至取代,恐怕只是时间问题了。 尽管他和刘金生私交也不错,但此刻他更看好阳光明。 “光明啊……”郎天瑞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着阳光明,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句由衷的感叹,“我算是服了你了。行,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放心,报告我会好好写,流程一定走得稳稳当当。” 他没再多说别的,但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知道,阳光明听懂了他的承诺。 阳光明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番关于工作流程的普通讨论:“那就辛苦郎科长了,都是为了工作嘛。” 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继续低头吃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食堂里依旧喧闹,没人知道这张靠窗的餐桌旁,刚刚完成了一次可能影响厂里未来某些格局的短暂交谈。 吃完饭,郎天瑞匆匆离去,脚步似乎比来时更加轻快有力,充满了干劲儿。 他的脑海中已经开始构思那份申请报告该怎么写,哪些数据可以拿来佐证工作量的增加,哪些条件可以既不明显又能确保阳光耀符合要求。 阳光明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神平静无波,继续慢条斯理地吃完自己饭盒里最后一口饭菜。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刚才那段充满机锋的对话只是日常闲聊。但他微微上扬的嘴角透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事情正在按照他预期的方向发展。 下午,郎天瑞回到办公室,立刻关起门来,亲自起草那份《关于增加劳资科核算组正式编制一名的申请报告》。 他从档案柜里翻出近几年的产量报表、职工人数统计表和工资核算工作量对比数据,仔细研究起来。 他写得极其认真,详细列举了近年来厂子规模扩大、职工人数增加、工资核算及各类报表工作量激增的具体数据和事例:三年来职工总数增加了15%,月工资核算单据量增加了30%,各类统计报表增加了25%…… 他强调现有正式人员不足,过度依赖临时工可能带来的数据准确性风险和管理隐患,充分论证了增加一个正式编制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在任职条件一栏,他着实费了一番心思,既不能太明显,又要确保阳光耀是最符合的人选。 他写上了“需具备高中及以上文化程度”、“优先考虑回城知青”、“需有三个月以上本厂工资核算相关岗位实习或工作经验”、“需熟悉本厂各车间工种及工资等级标准”、“需通过珠算普通五级及以上考核”、“需作风严谨细致,无工作差错记录”等几条。 这些条件,放眼全厂,目前临时工里,几乎就是为阳光耀量身定做的。 就算去除“优先考虑回城知青”这一条,仅仅“本厂工资核算相关岗位工作经验”和“无工作差错记录”这两条,阳光耀在核算组干了三四个月,表现优异,条件完全符合。 郎天瑞甚至特意加上了“珠算普通五级”这一条,因为他知道阳光耀的珠算水平很好,完全已经达到甚至超过了这个水平,而这一技能在当下,正是核算人员最重要的必备技能。 写完后,他又仔细修改润色了几遍,确保报告理由充分、逻辑严密、措辞得当,完全站在科室工作的角度,看不出任何私心。 他甚至特意在报告末尾加了一句:“该岗位人选需尽快到位,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核算高峰。” 第二天一上班,他就让科里文员用最工整的字体誊抄清楚,然后亲自拿着报告,去了赵国栋厂长的办公室。 走在厂区的林荫道上,他的心情既兴奋又忐忑,反复默念着准备解释的说辞。 正如预料的那样,赵国栋厂长看到是劳资科自己申请增加编制,很是重视。他仔细阅读了报告内容,询问了几个细节问题,比如工作量增加的具体依据、临时工使用的现状和风险等。 郎天瑞早有准备,对答如流,数据翔实,态度恳切,完全是一副为工作操心、为领导分忧的得力下属模样。 “赵厂长,您是知道的,每个月底、季度末,都是最忙的时候,各类报表、季末结算、下季预算,光靠现有的人手确实捉襟见肘。 临时工虽然能干些基础活,但核心数据不敢让他们碰啊,万一出点差错,影响就大了。” 赵国栋沉吟了片刻。他当然知道郎天瑞同阳光明的关系很亲密,也可能隐约听到些风声,已经知道岳书记女儿和阳光明哥哥的事,但他不会点破。 在他看来,报告本身写得有理有据,劳资科的任务确实加重了,增加一个编制是合理需求。 至于这个编制给谁,只要符合条件,他并不十分关心。 基于工作本身的需要,他拿起笔,在报告上签下了名字。 郎天瑞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双手接过报告,态度鲜明的说道:“谢谢厂长支持!我们一定更加努力的工作,绝不辜负厂里的信任!” 拿着这份有赵厂长首签的报告,郎天瑞心里踏实了大半。 回到科里,他按捺住兴奋,只是在对王组长等几个核心骨干闲聊时,“无意”中感叹了一句: “赵厂长真是体恤咱们下面干活的辛苦,咱们科申请加个人的报告,他看了之后很理解,已经签字,就看后面流程了。” 这话很快就在劳资科小范围传开,大家都以为这是郎科长努力争取的结果,对赵国栋厂长和郎天瑞本人都多了几分好感,也更加期待申请能获批。 这种氛围正是郎天瑞想要的——既为后续阳光耀的转正营造了舆论环境,又无形中提升了自己和赵厂长的形象。 报告按流程送到了岳兴国副书记的办公室。秘书小陈将报告放在岳书记的待批文件堆最上面,因为看到赵厂长已经签字,知道这事比较重要。 岳兴国看到这份报告时,眼神微微一动。 他自然一眼就看出了郎天瑞的用意,也看到了赵国栋的签字。他拿着报告,仔细看了很久,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办公室里的挂钟滴答作响,更显得安静。 他心里明镜似的。 郎天瑞这一步棋,走得相当漂亮。主动提出申请,理由正当,程序合规,先获得了主管领导的认可,把他这个可能被说是“安排自己人”的未来岳父,完全摘了出来,还给了他一个顺水推舟、体恤下属的机会。 而且,赵国栋率先签字,这个小小的举动,也让他心里觉得有点意思。 这个赵大炮,这次倒是爽快。 岳兴国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对阳光耀这个人,其实并不是很满意,除了长相不错,其他都很普通。如果还有更好或者更多的选择,他一定会换一个人选。 可谁让女儿自己喜欢呢?他也说了、劝了,但都没用。既然拗不过女儿,他也只能就这么认了。 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阳家有三个儿子,女儿结婚之后在娘家这边长期居住,不会是难题。 既然女儿已经注定了要嫁给阳光耀,能提前给未来女婿解决正式编制,自然是好事。 如今郎天瑞把事情做得这么周到,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他拿起笔,几乎没有过多犹豫,便在赵国栋的签字后面,写下了自己的意见:“同意。请劳资科按规定办理相关手续。岳兴国。” 除此之外,选拔条件里的“优先考虑回城知青”这一条,被他明确划掉了。 流程走得异常顺利。 厂办很快下了批复文件,同意劳资科增加一个正式编制,用于核算工作,并要求劳资科按规定组织考核,选拔合适人员。 批复文件传到劳资科时,引起了一阵小轰动。大家都为科里终于增加编制而高兴,纷纷猜测这个名额会落谁家。 郎天瑞接到批复,心怒放。 他立刻按照报告里设定的条件,组织了一个小小的、走形式的考核。 他特意请了厂办和工会的同志作为监督,以示公正。 考核内容包括珠算能力测试、工资核算基础知识笔试和一份模拟报表的制作。 结果毫无悬念,阳光耀以绝对优势,成为这个新编制的不二人选。 他的珠算速度快且准确,笔试成绩优秀,报表制作规范清晰。 尽管审核条件放宽了很多,有资格参选的临时工达到了八人,但工作经验更加丰富的阳光耀还是脱颖而出,没有任何争议。 一切都在低调中进行。 阳光耀由临时工转为正式工的消息,并没有在厂里引起太大波澜。 毕竟只是一个工人编制,除了劳资科内部和一些消息灵通人士,大多数工人并不太关注。 大家只觉得郎科长厉害,真给科里争取来了一个名额。有些知道阳光耀和岳心蕾关系的,也只是觉得这小子运气好,刚刚参加工作,就赶上了一个这么好的机会。 同郎科长沟通之后,阳光明始终守口如瓶,连父母和大哥都没告诉。 这件事需要低调处理,他也只是在回家时,轻描淡写地对阳光耀说道:“郎科长很看重你,这几天好好学习一下专业知识。” 阳光耀当时还没完全明白这句话的分量,直到转正手续全部办完,他才恍然大悟。 周五下午,办完所有手续,拿着崭新的、注明“正式工”的工作证和相关的表格文件,阳光耀走出来,感觉脚步都有些发飘,像是踩在云朵上。 夕阳透过走廊的窗户洒进来,将他手中的工作证镀上了一层金边。 巨大的喜悦和激动冲击着他的心脏,让他脸颊发烫,眼眶甚至有些湿润。 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就解决了正式工作这个最大的问题! 从今往后,他就是红星国厂的正式职工了! 他和心蕾之间的那道看似难以逾越的鸿沟,瞬间消失了大半! 这意味着他有了稳定的收入和前途,有了堂堂正正追求心蕾的底气,有了给未来家庭提供保障的能力。 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岳心蕾。 他快步走向核算组办公室,正好在门口碰到端着茶杯出来的岳心蕾。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蓝色劳动布裤子,梳着两条麻辫,看上去清爽又精神。 “心蕾!”阳光耀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眼睛亮得惊人。他举了举手中的工作证,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几乎要溢出来。 岳心蕾看到他这副模样,又看到他手里拿着的新工作证和文件,心里立刻明白了八九分,脸上也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压低声音:“办好了?”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为阳光耀感到由衷的高兴。 “嗯!办好了!正式工了!” 阳光耀用力点头,激动得想抓住她的手,好歹忍住了,只是把工作证递到她眼前,“你看!太好了!这……这肯定是你爸爸……岳书记他帮忙……” 阳光耀语无伦次,心里充满了对岳兴国的感激。他下意识地认为,这一定是未来岳父出手安排的结果。 岳心蕾接过工作证看了看,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但她想起父亲前一天晚上跟她谈话的内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她拉着阳光耀走到走廊僻静的角落,声音轻柔却清晰:“光耀,替你高兴!不过……我爸昨天特意跟我说了,你转正这件事,是郎天瑞科长主动打的申请报告,走的是正常的工作需求流程。报告是赵国栋厂长第一个签字同意的,我爸后来才签的字。” 她看着阳光耀有些错愕的表情,继续解释道:“我爸说,让我一定要跟你说清楚,他不是不想帮你,但这事主要是郎科长主动推动的,而且是赵厂长先认可的。 他不想让你和家里人误会,觉得是他以权谋私……他说,郎科长这次事情办得很漂亮,赵厂长也很支持科室工作。” 阳光耀愣住了,脸上的激动稍稍平复,被惊讶和思索所取代。 原来……不是岳书记直接安排的?是郎科长主动申请的?还是赵厂长首签的?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一时有些理不清。但他能感觉到,这背后似乎没那么简单。郎科长为什么突然这么主动?赵厂长又为什么这么爽快签字? 他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弟弟阳光明。是明明!一定是明明在背后做了什么! 虽然心蕾说不是岳书记直接出手,但阳光耀心里明白,如果没有岳书记这层关系,如果没有岳书记最终点头,郎科长恐怕也不会如此积极主动,这事也绝不会这么顺利。 他心中的感激之情并未减少,只是对象更加多元和……微妙。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岳心蕾,眼神真诚:“我明白了。不管怎么说,都要谢谢岳书记……如果没有他的认可,肯定没有今天。 也要谢谢郎科长,谢谢赵厂长。 当然,我最想感谢的还是你……” 他的目光温柔下来,“要不是因为你,我哪能有这样的运气。” 岳心蕾脸一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又说傻话。是你自己表现好,郎科长和领导们都看在眼里。”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我爸其实挺欣赏你的,他说你踏实肯干,是个好苗子。他只是……不想让人说闲话。” 阳光耀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明白岳书记的顾虑,也更加敬重这位未来的岳父。 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更加努力工作,不辜负所有人的期望,尤其是不能给岳书记和心蕾丢脸。 两人相视而笑,无尽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在彼此眼中流转。 夕阳的余晖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走廊里偶尔经过的同事投来善意的目光,似乎也能感受到这对年轻人之间流动的幸福气息。 尽管过程有些出乎阳光耀的预料,但结果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的人生,因为这份正式的工作,因为身边这个美好的姑娘,彻底走上了全新的、充满希望的轨道。 手里的工作证沉甸甸的,那份踏实感和归属感,是他从未有过的。 他知道,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 未来的路还很长,但他有信心和心蕾一起,走得稳当,走得幸福。 而这一切,都离不开弟弟阳光明的巧妙安排和郎科长的鼎力相助——这份感激和人情,他阳光耀会永远记在心里。 下班铃声响起,阳光耀和岳心蕾并肩走出办公楼。 阳光耀深吸一口傍晚清新的空气,感觉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夕阳西下,天边铺满了绚丽的晚霞,预示着明天又将是一个好天气。 (本章完) 第204章 203赵国栋的决心剑指财务科把柄在手 第204章 203.赵国栋的决心.剑指财务科.把柄在手.和平解决 八月的魔都,骄阳似火。 红星国厂厂区内,工人们穿着已被汗水浸透的工装,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 核算组办公室里,虽然比车间凉爽些,但也弥漫着一股暑气。 阳光耀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头拨拉着算盘,核对着一车间的产量报表。他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移动,算珠碰撞发出清脆密集的噼啪声,在略显闷热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成为正式工已经一个多月,阳光耀脸上的青涩褪去了不少,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和自信。 白衬衫的袖子整齐地卷到肘部,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臂。手腕上那块岳心蕾母亲送的手表,表带被他小心调整过,不会在工作时磕碰到算盘。阳光耀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工作中,偶尔抬手抹去额角的汗珠,又继续埋头计算。 阳光耀的目光在报表和算盘间来回移动,时不时用铅笔在纸上做个标记。他的计算速度很快,这是几个月来刻苦练习的结果。 办公室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阳光耀抬起头,看到岳心蕾正端着一个铝制饭盒走进来,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她轻手轻脚地放慢动作,生怕打扰到其他还在工作的同事。 “还没算完呢?先吃饭吧,今天食堂有冬瓜排骨汤,我给你打了一份。”岳心蕾走到他桌前,将饭盒放下,声音轻柔。 她今天穿了件浅绿色的确良衬衫,蓝色长裤,两条麻辫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衬衫的领口挺括,衬托出她秀气的脖颈线条。尽管天气炎热,她的衣着依旧整洁得体,看不出多少汗渍。 阳光耀连忙站起身,接过饭盒:“马上就好了,还剩最后几行数据。你怎么又跑一趟,我自己去吃就行。”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心疼,这么热的天,岳心蕾还特意为他送饭。 “顺路嘛。”岳心蕾看着他,眼神明亮,“而且妈说了,让你多吃点,最近好像瘦了。”她说话时脸颊微红,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因为提到了自己母亲对他的关心。 阳光耀心里一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从转正后,他和岳心蕾的关系越发稳定,岳家父母虽然嘴上不说,但行动上已经默认了他们的交往。高阿姨时常让岳心蕾带些好吃的给他,岳书记偶尔也会在和他相遇时,询问他的工作情况。 两人现在同在一个科室工作,虽然为了避免闲话,上班时间尽量保持距离,但同进同出是常事。郎天瑞科长也乐见其成,有时还会开玩笑说他们是“核算组的最佳搭档”。 周围同事大多投来善意的目光,也有少数人私下里嘀咕几句“运气好”、“攀高枝”之类的话,但都不敢放到明面上。 阳光耀并不在意这些。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更珍惜和岳心蕾的感情。他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努力,才能配得上她,不让她和她的家人失望。 他三两口扒完饭,又继续投入工作。岳心蕾没有马上离开,拿起一旁的报纸,轻轻帮他扇着风。报纸掀起微弱的风,吹动阳光耀额前的发丝,也带来一丝凉意。 窗外阳光炽烈,室内算盘声清脆,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和温情。 偶尔目光相接,彼此眼中都有笑意流转。这份感情在盛夏的燥热中,如同清凉的泉水,滋润着两个年轻人的心田。 …… 厂部大楼,三楼会议室。 厂委会刚刚结束,门被推开,厂领导们陆续走出来。每个人的表情都凝重得很,仿佛外面的高温已经渗透到了会议室内部。 赵国栋厂长走在中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紧紧抿着嘴唇,下颌线条绷得很紧,一言不发地朝着厂长办公室走去。他的步伐很大,很急,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 跟在他身后的几位副厂长和委员也都神情严肃,没有人交谈。有人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有人望着窗外的厂区,有人则偷偷观察着赵国栋的背影,各怀心思。 走在最后的田书记停下脚步,对身边的党委办公室主任低声交代了几句什么,目光扫过赵国栋的背影,眼神复杂。那眼神中有理解,有无奈,最终都化作了坚定。 赵国栋回到办公室,反手关上门,发出不小的声响。这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引得远处几个经过的工作人员纷纷侧目。 他走到窗前,望着楼下繁忙的厂区,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在极力压制着怒火。 办公桌上,放着他精心准备了两个多月的技改方案终稿。 封面上的“红星国厂设备技术改造与部分更新方案”几个字,此刻显得格外刺眼。那份方案厚厚的一沓,凝聚了他和技术科人员无数个日夜的心血。 为了这个方案,他带着技术科的人,不知道熬了多少个夜,反复测算、论证,尽可能压缩成本。 他们查阅了大量技术资料,咨询了行业专家,甚至走访了几家已经进行过类似改造的兄弟厂家,取经学习。 他知道厂里资金紧张,方案一改再改,最终将预算压到了五万这个不能再低的数字。这个数字已经是底线,再少就无法保证改造效果了。 这五万块钱,计划用于更换三车间那两台早已超期服役、故障频出的细纱机的主要部件,同时对一车间的落纱装置进行自动化改造。这些设备已经使用了十几年,零部件老化严重,不仅效率低下,还经常出故障,影响了整个生产线的运转。 一旦完成,不仅能大大提高生产效率,减少次品率,还能显著降低能耗和工人劳动强度。 工人们不必再为频繁的设备故障而加班抢修,工作环境也会有所改善。在他看来,这是一笔非常划算的投资,对未来几年的生产效益提升至关重要。 然而,在刚才的厂委会上,他的方案再次卡在了资金问题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都被以各种理由推迟或否决。 财务科科长刘金生照例搬出了一大堆理由:上半年效益未达预期,流动资金紧张,各项开支都需要保障,技改资金暂时无法筹措…… 刘金生说话时,语气一如既往的恭敬客气,姿态放得很低,但态度却异常坚决,就是两个字:没钱。 其他几位委员要么沉默,要么附和着刘金生,说着“再从长计议”、“缓一缓”之类的话。他们的眼神躲闪,不敢直视赵国栋的目光。 田书记最后拍了板,说技改的事情很重要,但资金问题也确实存在,让财务科再想想办法,看看下半年有没有机会安排,眼下还是先保证正常生产运营。一套标准的“拖字诀”。 赵国栋感觉一股郁气堵在胸口,憋得难受。 他这个厂长,想要实实在在地干点事情,推动厂子技术进步和生产发展,怎么就这么难? 没有财务科的配合和支持,他所有的规划和设想,都像是被捆住了手脚,寸步难行。每次提出新的计划,总是在资金问题上碰壁。 刘金生那个人,能力是有的,厂里这么大摊账目,这么多年也没出过大乱子。 但他太“稳”了,稳得近乎保守,甚至可以说是固步自封。 凡事只讲规矩、按流程,生怕承担一点风险,更不愿意为了可能带来长远效益的事情,去压缩其他方面的眼前开支。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是赵国栋的人,自然不会积极配合赵国栋的工作思路。 财务科作为厂里的钱袋子,如果不能掌握在厂长手中,很多工作确实难以开展。 赵国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桌面上除了那份技改方案,还堆着不少待批的文件和报表,但他此刻完全没有心思处理。 这个拥有几千名职工的大厂,每天都在创造着价值,但却因为设备老化、技术落后,面临着越来越大的市场竞争压力。 作为一厂之长,赵国栋肩上的担子很重。 他想起刚接手厂长时的雄心壮志,想要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让老厂焕发新生机。然而现实却处处碰壁,尤其是在资金使用上,总是受到财务科的掣肘。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财务科这一关,必须打通! 刘金生这个科长,必须换掉!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旋了不止一天两天,但直到此刻,才变得如此清晰和坚决。 他想到了阳光明。这个年轻人调到财务科担任副科长,已经快一年了。 这一年里,阳光明低调务实,沉下心来学习业务,从最基础的凭证审核、报表编制学起,进步飞快。 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和学习能力,加上私下里付出的巨大努力,他已经基本掌握了财务科的核心业务流程。 更重要的是,阳光明暗中协助他,摸清了财务科的很多情况,也逐步在科里培养了自己的威信。 虽然表面上,财务科还是刘金生说了算,殷永良被调离后,刘金生对科里的控制似乎更紧了。但阳光明凭借其沉稳的性格和过硬的工作能力,也赢得了部分老会计和年轻干事的认可。 尤其是他果断处理四组、五组的历史遗留问题,顺势让周为民和吴爱华站稳了脚跟,在科里树立起了公正、果断的形象。这些赵国栋都看在眼里。 现在,是时候了。 赵国栋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财务科副科长办公室的号码。电话机转盘发出吱吱的响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传来阳光明平稳的声音:“喂,财务科副办。” “光明,是我。现在有空的话,来我办公室一趟。”赵国栋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未消的怒气,但已经缓和了不少。 “好的厂长,我马上过去。”阳光明回答得干脆利落。 放下电话,赵国栋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他需要好好想想,怎么和阳光明谈这件事。这不仅关系到人事调整,更关系到厂里未来的发展走向。 财务科副科长办公室里,阳光明放下电话,眼神微凝。他从厂长的语气里,听出了不寻常的情绪。看来刚才的厂委会,结果并不理想。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桌面的文件,将几份正在审核的报表归拢放好,锁上抽屉,起身走了出去。 他的动作不慌不忙,保持着平时的节奏,但大脑却在快速运转,思考着厂长突然召见的原因。 经过大办公室时,科里的算盘声依旧噼啪作响,但似乎比平时更安静一些。 不少人偷偷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各种猜测。厂委会刚结束,副科长就出门,这难免引人遐想。 阳光明面色如常,步伐沉稳地走出财务科,向三楼厂长办公室走去。走廊里遇到几个其他科室的熟人,他点头打招呼,没有多做停留。 厂部大楼的走廊宽敞而安静,与车间里的嘈杂形成鲜明对比。阳光明的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心情其实并不平静,隐约感觉到这次的谈话可能不同寻常。 敲开厂长办公室的门,阳光明看到赵国栋正站在窗前抽烟,眉头紧锁,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好几个烟头,显然厂长刚才抽了不少烟。 “厂长,您找我。”阳光明带上门,走到办公桌前。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桌面,看到了那份技改方案,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 赵国栋转过身,掐灭了烟蒂,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可能是抽烟太多的缘故。 阳光明依言坐下,目光平静地看向赵国栋,等待他开口。 赵国栋坐回椅子上,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组织语言。 然后,他开门见山,语气沉重:“刚才的厂委会,我提交的那个技改方案,又没通过。” 他指了指桌上那份方案,“卡壳的原因,还是老问题,资金。刘金生说没钱,一分钱都挤不出来。” 阳光明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厂长最近为这个方案投入了大量精力,他是知道的。财务科那边的态度,他也清楚。刘金生最近一直在强调资金紧张,各种开支都要压缩。 “五万块钱!只需要五万!”赵国栋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压抑不住的挫败感,“就这么点钱,就能把三车间那两台老掉牙的细纱机关键部件换了,就能把一车间的落纱装置改造成半自动!能提高多少效率?减少多少故障?可就是办不成!” 他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震得茶杯都晃了晃。茶水溅了出来,在桌面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刘金生一口一个规矩,一口一个困难!我看他就是不想配合!存心跟我过不去!”赵国栋的怒气再次上涌,脸色涨红。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仿佛一头被困的雄狮。 阳光明适时地开口,语气沉稳:“厂长,您消消气。刘科长的工作风格,确实比较求稳。” 他选择用“求稳”这个词,而不是更负面的火上浇油的评价。 “不是求稳,是固步自封!是掣肘!”赵国栋打断他,目光锐利地看过来,“光明,你在财务科也快一年了。那里的情况,你比我更清楚。你说,刘金生这个人,还能不能转变?” 阳光明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回答得很坦诚:“很难。刘科长的行事风格已经定型了,而且……”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而且他对财务科的掌控欲很强,不太可能轻易改变思路来配合您的工作节奏。” 赵国栋冷哼一声:“我看他不是不能,是不愿!财务科这块骨头,我是必须要啃下来的!不然我这个厂长,永远别想放开手脚干事!” 他的目光落在阳光明身上,变得异常郑重:“光明,我打算动一动了。刘金生这个科长位置,必须换人。” 阳光明的心跳微微加快,但脸上依旧平静。他预感到厂长会下决心,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直接。 这一步棋不好走,刘金生在厂里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不是那么容易动的。 “你担任副科长也快满一年了。”赵国栋继续说道,语气不容置疑,“表现有目共睹,业务也基本熟悉了,是该再进一步了。” “厂长,我……”阳光明想说些什么。 他想提醒厂长这可能遇到的阻力,想说明自己资历尚浅,想建议更稳妥的方式。但看到赵国栋坚定的眼神,他把这些话又咽了回去。 赵国栋摆摆手,打断他:“我知道,你资历还浅,关键太年轻,突然提拔你当科长,肯定会有议论。但这些都不是问题!我看重的是能力,是能不能替我、替厂里把这一摊子管起来!” 他身体前倾,双手按在桌面上,目光灼灼地盯着阳光明:“我就问你,有没有信心接下这个担子?” 阳光明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他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权衡什么,然后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厂长,只要您信得过我,我就有信心把这个工作做好。”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赵国栋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但很快又收敛起来,“不过,怎么让刘金生心甘情愿地让出这个位置,是个问题。” 他皱起眉头:“刘金生这个人,滑不溜手,做事谨慎,几乎不留把柄。我在党委会上硬来,田书记那边未必会支持。就算最后能成,也会闹得很僵。” 阳光明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他沉吟片刻,说道:“厂长,要不……让我先去找刘科长谈一谈?”这个建议很大胆,但也显示出他的自信和担当。 赵国栋挑眉:“你去谈?怎么谈?” “开诚布公地谈。” 阳光明语气平静,“刘科长是个聪明人。这一年来,厂里的形势变化,他应该看得很清楚。 殷副科长调离后,他管理多年的财务科,不再是铁板一块。如果他能主动提出调整,对大家都好。” 赵国栋若有所思:“你有把握能说动他?” “没有十足把握。”阳光明实话实说,“但值得一试。刘科长虽然求稳,但也重面子。如果能给他一个相对体面的台阶下,或许能成。”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这边也确实查到一些东西……虽然不算什么大事,但足够让他明白,如果硬扛下去,对他没好处。” 赵国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了然。他知道阳光明做事细致,既然这么说,肯定是掌握了些什么。 “哦?查到了什么?”赵国栋问道。 阳光明从随身带来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文件夹,打开,里面是两份文件的复写件。 他将其推到赵国栋面前:“厂长,您看看这个。” 赵国栋拿起文件,仔细看了起来。越是往下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这是两份两年前的资金审批单,涉及金额都不小。 审批流程看起来完整,签字盖章齐全。一时看不出什么,但阳光明特意标注了核查说明。 根据核查说明,仔细看附件和备注,能发现一些不合规的地方:一份是超额拨付了项目款,另一份是采购价格明显高于当时市价,缺乏足够的询价依据。 关键的是,最终签字批准的人,都是刘金生。而当时分管财务的厂领导,是已经调走的窦厂长。 “这是……”赵国栋抬起头,目光锐利。 “窦厂长在任时批的。” 阳光明接口道,语气平稳,“当时窦厂长催得很急,压力很大。刘科长顶住了大部分,但这两笔,最终还是签了。账目做得很平,几乎看不出问题。我也是核对了很多原始凭证和当时的市场记录,才发现的端倪。”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性质上,属于违规操作。但好在资金最终都用于厂里事务,没有发现个人贪占的问题。所以,这件事可大可小。” 赵国栋明白了阳光明的意思。如果较真,这两笔违规操作,足以让刘金生背上处分,甚至免职。 但如果上面领导说句话,也可以定性为“历史遗留问题”、“特殊时期的变通处理”,轻轻放过。这确实是一个很有分量的筹码。 赵国栋将文件递还给阳光明,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查到这些的?” “大概一个月之前。”阳光明坦然回答,“我一直都在例行核查历史账目,查了很久,觉得这里有些疑点,就多留了心。现在可能用上了,也算是没白辛苦。” 赵国栋沉默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刘金生要是知道你小子手里捏着这个,估计晚上都睡不好觉。” 阳光明笑了笑,“厂长,我也不想用这种方式。但有时候,事情逼到这一步,总得有点准备。” 赵国栋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沉吟了一会儿,最终做了决定:“好,就按你说的办。你先去找他谈。态度可以诚恳些,但该点的还是要点到。让他知道我的决心。” “我明白,厂长。”阳光明收起文件夹,郑重表态,“我会把握好分寸。” “需要我这边施加什么压力,随时告诉我。”赵国栋补充道。 “暂时不用。”阳光明摇摇头,“我先私下和他沟通。如果谈不拢,再想别的办法。” “好。”赵国栋站起身,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光明,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务必办稳妥。” “您放心。”阳光明也站起身,目光坚定。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阳光明拨通了刘金生办公室的号码。电话接通,传来刘金生那熟悉的不紧不慢的声音:“喂,财务科。” “刘科长,是我,阳光明。” “哦,光明啊,有事?”刘金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厂委会刚结束,阳光明就被厂长叫去,现在又打电话来,他难免有些联想。 “有点事情,想跟您聊聊。”阳光明的语气很客气,“电话里说不方便。您看晚上下班后,有没有时间?我想请您吃个便饭。”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刘金生显然在快速思考阳光明的意图。“吃饭啊……”他拖长了音调,“有什么事不能在办公室说吗?” “是一些工作上的想法,想顺便向您请教请教。”阳光明坚持道,语气依旧谦和,“地方我都看好了,就厂子旁边新开的那家春风饭店,小包间,安静。” 刘金生又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最终,他还是答应了:“行吧。那就下班见。” “好,下班见。”阳光明说完,客气地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他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这顿饭很关键,他要好好思考一下。 两人最终沟通的结果,不仅关系到财务科的人事变动,也关系到厂里未来的发展,更关系到他自己的职业生涯。他必须小心应对,既要达到目的,又要尽可能平稳过渡。 …… 下午下班铃声响起,工人们如同潮水般从各个车间涌出,厂区里顿时热闹起来。 阳光明没有急着离开,他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报表,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办公室,才锁门下楼。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结束。 出了大门,他径直走向厂区外的春风饭店。 饭店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他报上名字,服务员领着他进了二楼的一个小包间。 包间确实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四方桌和四把椅子。 阳光明点了两菜一汤:一份红烧带鱼,一份清炒小白菜,一份番茄蛋汤。又特意要了一瓶泸州老窖。他记得刘金生喜欢喝这种酒,说是口感醇厚,不上头。 菜还没上齐,刘金生就到了。 他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看似很亲热的笑容:“光明,等久了吧?”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包间环境。 “没有没有,我也刚到。”阳光明连忙起身,招呼他坐下,“刘科长,快请坐。路上热吧?” “还行,就几步路。”刘金生把手里的包随手放下,打量了一下小包间,“这地方不错,挺清静。”他的语气轻松,但眼神中带着警惕。 两人寒暄了几句,服务员开始上菜。阳光明给刘金生斟满酒,又给自己倒上。 “来,刘科长,我敬您一杯。感谢您这一年来在工作上对我的指导和帮助。”阳光明举起酒杯,态度诚恳。 刘金生也举起杯,和他碰了一下:“互相学习。你年轻,脑子活,学得快,也帮了我不少忙。”他的话带着长辈对晚辈的赞许。 两人一饮而尽。酒是高度白酒,入口辛辣,但回味绵长。几杯酒下肚,包厢里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 阳光明没有急着切入正题,而是和刘金生聊起了厂里最近的一些事情,聊工作上的感触,聊财务科的一些老同志,甚至聊起了天气和家常。 他表现得像一个虚心请教的晚辈,而不是一个即将摊牌的对手。 刘金生也配合着,说话滴水不漏,但眼神里的警惕始终没有完全散去。 他看向阳光明的目光里带着审视和思索,试图从阳光明的表情和语气中,捕捉到真实意图。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 阳光明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他放下筷子,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刘科长,您还记得殷永良副科长吗?” 刘金生夹菜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记得啊,怎么突然提起他了?”他的声音平稳,但阳光明注意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 “前两天我去工会办事,碰到他了。”阳光明语气轻松,“看起来气色不错,人也胖了些。听他自己说,在职工活动中心管图书报纸,工作很清闲,没什么压力。每天按时上下班,溜溜弯,喝喝茶,日子过得挺滋润。” 刘金生“哦”了一声,低头喝了口汤,看不清表情:“是吗?那挺好。老殷以前就是太较真,把自己身体都搞垮了。换个清闲岗位,对他来说是好事。” “是啊。”阳光明附和道,“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钱没少挣,压力小了很多,反而更自在。说起来,殷副科长现在的精神状态,比在财务科的时候好多了。” 刘金生抬起头,看着阳光明,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他拿起酒杯,慢慢抿了一口,没有说话。包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蝉鸣声隐隐传来。 阳光明知道,刘金生已经听懂了他的暗示。 他不再绕圈子,也放下了酒杯,神情郑重起来:“刘科长,有件事,我想跟您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刘金生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做出了倾听的姿态:“你说。”他的表情也变得严肃,知道正戏要开始了。 阳光明从放在旁边的公文包里,取出了那个薄薄的文件夹,打开,将里面的两份文件复写件,轻轻推到了刘金生面前。“刘科长,您先看看这个。”他的声音很平静。 刘金生疑惑地拿起文件,仔细看了起来。 刚开始,他的表情还有些不解,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脸色渐渐变了,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抠出来。 阳光明安静地等着,没有再说话,只是拿起茶壶,给两人杯子里续上水。水声在安静的包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刘金生看完了最后一行字。他摘下老镜,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脸色灰败,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几岁。 “你……你从哪里找到这些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核查历史账目时偶然发现的。”阳光明语气平和,“当时觉得有些疑点,就多查了查。费了点功夫,总算把来龙去脉搞清楚了。” 刘金生沉默着,胸口微微起伏。他知道阳光明说得轻描淡写,但能查出这两年前的、被刻意抹平痕迹的旧账,需要费多少心思和精力,他比谁都清楚。 他也明白,阳光明选择在这个时候拿出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窦厂长那时候……压力确实大。”刘金生喃喃道,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很多事情,我也是身不由己……” “我明白。”阳光明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当时的处境,肯定很艰难。您能顶住大部分压力,已经很不简单了。这两笔账,做得也很干净,几乎天衣无缝。”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是,刘科长,规矩就是规矩。这两笔资金审批,确实存在违规。如果较起真来,后果可轻可重。” 刘金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后果。一旦被捅出去,就算最后能保住待遇,他这个科长的位置,肯定是坐到头了。一辈子的清誉,也可能毁于一旦。 阳光明将两份文件慢慢收了回来,放回文件夹里。这个动作,让刘金生的目光跟着移动,眼神复杂。 “刘科长。”阳光明看着他,语气变得诚恳,“首先,我想说,我个人对您一直是尊重的。这一年,您在工作上对我的指导和帮助,我也记在心里。我们私下里,相处得也还不错。我希望,以后还能继续保持这份交情。” 刘金生默默地点了点头。 “其次,作为朋友,或者说,作为一个尊重您的晚辈,我真心希望您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体体面面地退下来,安安稳稳地享受待遇。至少,不能比殷永良副科长差,您说对吧?” 刘金生苦笑了一下,依旧没说话。 “第三。” 阳光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您是个聪明人,厂里现在的形势,您看得比我清楚。 赵厂长是什么脾气,您也知道。 他要想搞生产,抓效益,财务科这一关,是必须要打通的。 田书记就算想保您,能保一时,还能保一世吗?岳副书记那边的态度,现在似乎也有些微妙变化了吧?” 听到“岳副书记”几个字,刘金生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他当然听说了岳兴国的女儿和阳光明哥哥谈恋爱的事情。这里面的意味,不言而喻。 阳光明看着他神色的变化,知道说到了关键处: “形势比人强。有些位置,迟早是要让出来的。与其到时候被动,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不如主动一点。 这样,赵厂长领情,田书记那边也好交代,岳副书记想必也乐意看到。您说呢?” 刘金生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阳光明不再催促,给他足够的时间思考。 包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夜色渐渐浓重。 许久,刘金生终于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光明啊……” 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说得对。人嘛,要认清形势,知进退。” 他拿起酒杯,将里面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放下:“我这段时间,身体确实不太舒服。老毛病了,医生也建议多休息休息。” 他看向阳光明,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也有一丝释然: “财务科的工作,太繁杂,太耗神。我可能……确实有点力不从心了。 等这次病假休完,我会向厂里打报告,申请调到一个清闲点的岗位上去。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阳光明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拿起酒瓶,给刘金生空了的酒杯重新斟满,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 “刘科长,您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您放心,财务科的工作,我会尽全力接手,把它干好,不会出乱子。也祝您身体早日康复,在新岗位上一切顺利。” 刘金生也举起杯,和他碰了一下。酒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以后,就看你们年轻人的了。”刘金生说完,将酒一饮而尽。 酒很辣,他的眼角似乎有些湿润,不知道是因为酒劲,还是因为别的。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结账离开时,阳光明坚持付了钱。 走出饭店,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两人在饭店门口道别,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阳光明看着刘金生略显蹒跚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里并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蔓延。 这场没有硝烟的权力更迭,就这样在一个闷热的夏夜,悄然落下了帷幕。 (本章完) 第205章 204晋升科长议论中心张秀英的改变平 第205章 204.晋升科长.议论中心.张秀英的改变.平稳交接 十月的魔都,暑气渐消,早晚的风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宛如薄纱般轻拂过行人的面颊,预示着魔都最宜人的季节正悄然临近。 厂部大楼前那几棵颇有年岁的法国梧桐,叶片边缘已悄然染上一圈金边。偶尔有几片叶子,挣脱枝头的挽留,乘着微风旋转,飘摇而下。 勤杂工老周头拿着长长的竹扫帚,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将它们归拢到粗壮的树根下,堆积成静谧的金黄色小丘。 就在这样一个平静而慵懒的秋日上午,一份墨香似乎还未散尽的新出炉红头文件,由厂党委办公室那位总是步履匆匆的秘书小陈,逐一送达各相关科室的负责人手中。 文件的标题是《关于红星国厂财务科职务调整的通知》,一行黑体字显得格外醒目。 内容简明扼要:经厂党委会研究决定,同意刘金生同志因身体原因,不再担任财务科科长职务的申请,另行安排工作。任命阳光明同志为财务科科长。 文件的落款处,盖着鲜红且清晰的厂党委圆形公章,日期是一九七一年十月十二日。 这份薄薄的文件,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虽然没有激起滔天巨浪,却也在有限的范围内,荡开了一圈又一圈惊讶、猜测和议论的涟漪。 对于厂里大多数埋头于自己工序、更关心产量、质量和月底工资条的工人老师傅和姐妹们来说,哪个科室换了科长,或许只是茶余饭后一句轻飘飘的谈论,“哦,财务科老刘换小阳了?” 听过也就忘了,仿佛一阵风吹过耳畔,与他们的日常劳作并无太大直接的关联。 他们更在意的是机器运转是否顺畅,班组长分配任务是否公平,这个月的奖金能多出几毛几分。 但在各科室,尤其是厂部大楼里那些消息灵通、嗅觉敏锐、对人事变动风向格外关注的中层干部和办事员当中,这份文件所带来的无声震动,却是实实在在的,甚至能在一些人心里引起嗡鸣。 财务科科长! 这个位置的重要性,在红星厂这座数千人的大厂里,不言而喻。 那是管着全厂钱袋子、把控资金流向、审核各项开支的关键岗位,牵动着每一个部门的神经。 虽说上面有厂领导,但具体执行层面的权力和影响力,绝对不容小觑。 刘金生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超过十年,根深蒂固,关系盘根错节。 虽然为人处世一贯以“稳”字当头,甚至略显保守,缺乏大刀阔斧的锐气,但资历老、经验足、情况熟,能力也还算扎实,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年纪,突然以“身体原因”为由,主动申请退下来。 这背后的真实缘由,足以让那些善于琢磨的人,在心里翻来覆去揣摩上好几天。 更让人难以置信、甚至感到些许匪夷所思的是,接任者竟然是阳光明! 那个一年多前,才从厂务办副主任岗位平调过来,据说刚开始对财务一窍不通,只能先从最基本凭证审核学起的年轻人! 满打满算,他在财务科也就待了一年。他今年才多大?虚岁刚二十吧?很多他这个年纪的小青年,还在车间里跟着师傅学徒呢! 二十岁的财务科正科长!掌管偌大一个红星国厂的财务命脉!这在红星厂建厂以来的历史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头一份了! 所有初次听到这个消息的人,第一反应几乎都是愣怔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小陈传错了话,继而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惊诧和强烈的好奇。 这升迁的速度,已经不是坐飞机了,在那些略带酸葡萄心理的人看来,简直是坐上了发射卫星的飞船,一飞冲天,让人连尾烟都望不着! 各个科室的办公室里,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趁着领导不在或者假装去打开水、上厕所的间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压低嗓音、交头接耳的各种议论,不可避免地蔓延开来,就像潮湿角落里悄悄生长的苔藓。 “听说了吗?财务科变天了!刘科长下了,阳光明上了!红头文件刚下来!”消息灵通人士第一时间发布简报。 “真的假的?文件真下了?我的天……这小阳科长……这也太年轻了吧?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这是普遍的第一反应,充满了对年龄和经验的传统质疑。 “谁说不是呢!满打满算,他接触财务也才一年出头,这就当科长了?这…能服众吗?财务科那帮老会计能听他的?”怀疑的声音紧随其后。 “嘿,你还别不服气。人家小阳科长虽然年轻,可这一年多,财务科那摊子事,收拾得利利索索。 殷永良怎么走的?四组五组那两个老油条组长怎么换的? 听说背后都是他的手笔,赵厂长支持,他执行,又快又狠。”有人开始摆事实,试图分析其合理性。 “能力肯定有,但后台更硬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赵厂长一手提拔起来的,铁杆心腹。 刘金生这次…我看未必真是身体原因那么简单,怕是…”话语在这里停住,留下意味深长的空白和彼此意会的眼神。 “嘘……小声点!隔墙有耳。这种事心里明白就行。不过话说回来,阳光明这人,平时看起来不声不响,做事确实有一套,沉稳老练,不像个二十岁的人,感觉比他实际年龄成熟至少十岁。”评价开始趋向客观。 “以后去财务科报销什么的,可得更仔细点了,票据贴整齐点,理由写充分点。 这小年轻科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估计比刘科长那时候更难说话、更讲原则…”已经有人开始考虑实际影响,调整自己未来的行为模式。 各种猜测、惊叹、羡慕、审视、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和隐隐的担忧,在看似平静的办公室氛围下暗自流动、碰撞、发酵。 但无论如何,白纸黑字加鲜红的公章,代表着组织的决定,任命已经下达,尘埃落定。剩下的,就是适应和观察。 而在布机车间的女工休息室里,这消息引发的反响则更为直接和热烈,充满了市井的鲜活气息。 张秀英刚仔细核对完这个月的考勤,正端着搪瓷缸子小口喝水,润润发干的喉咙,就听到几个相熟的老姐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目光还不时带着笑意和探寻,瞟向她这边。 “秀英!秀英!快过来!过来!”小组长王大姐嗓门洪亮,带着喜气,笑着朝她使劲招手,仿佛发现了什么大秘密。 张秀英放下缸子,有些疑惑地走过去:“王姐,啥事啊这么高兴?捡到钞票啦?” “还跟我们装糊涂呢?”王大姐亲热地拍了她胳膊一下,力道不轻,“你家老三,光明!当科长了!财务科的正科长!红头文件都下发到车间办公室了!你这当妈的能不知道?快说说,是不是早就有内部消息了?” 张秀英被拍得愣了一下,心脏随即猛地跳快了几拍,一股热流倏地涌上脸颊。 光明要升科长的事,二儿子光耀在科室消息灵通,前两天倒是隐约提过一句,说厂里可能在考虑,但反复叮嘱她千万别往外说,也没说这么快,更没说今天就会下文。 巨大的惊喜瞬间冲上头顶,让她脸颊都有些发烫,嘴角控制不住地想要向上扬起,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但她很快想起儿子的叮嘱,现在身份不同了,要低调,不能像以前那样有点喜事就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得沉得住气。 她努力压下心里的激动和想要大声宣布“没错就是我儿子”的冲动,脸上挤出一些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谦逊: “真的啊?这么快就下文了?这孩子,昨天回家吃饭也没跟我细说……就提了句可能有机会,我还以为组织上还得考察些日子呢。” 她这话说得颇有水平,既表示了意外,借此衬托出儿子的低调和组织程序的严谨,又暗示了自己并非完全不知情,体现了儿子与母亲的亲近。 “哎哟!这么大的喜事,你还瞒着我们!真能沉得住气!”另一个女工笑着用手指虚点她,“财务科科长啊!那可是实权派!咱们车间以后报销个啥的,说不定还得走走你家光明的门路呢!” “是啊是啊!光明这才多大?真是年轻有为!秀英你真是好福气!三个儿子,个个有出息!老大在东方机械厂,老二在劳资科,这老三更是了不得,一下成了厂里最年轻的科级干部!”羡慕的话语扑面而来。 “光明是张姐的儿子,也算是咱们布机车间走出去的大干部!说出去我们脸上都有光!以后别的车间问起来,我们就说,阳光明啊,以前就是我们布机车间的子弟!”与有荣焉的自豪感洋溢在话语间。 女工们围着她,七嘴八舌地道贺,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祝福,脸上是羡慕和喜悦。 张秀英听着姐妹们由衷的祝贺,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脸上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眼角的鱼尾纹都笑得堆了起来。 但她还是记得要低调,连连摆手,努力做出谦逊的样子: “什么实权派,什么大干部,可别这么说! 都是组织上培养,领导看得起他。孩子也就是运气好,跟着赵厂长,学了点东西,尽本分工作罢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以后大家去财务科办事,该咋样还咋样,他要是不按规定办,你们回来告诉我,我批评他!”这话引得大家一阵善意的哄笑。 她的谦虚,在大家看来,更是显得朴实可贵,得了好处还不张扬。 王大姐搂着她的肩膀,朗声道:“行了行了,知道你家光明能干又谦虚!不过今晚得请客啊!这么大的喜事,必须让你出点血!大家说是不是?” “请客!必须请客!得买高级水果!”大家起着哄,休息室里洋溢着欢快热闹的气氛。 张秀英笑着应承,心情无比舒畅:“好,好,等周末,周末我买点果瓜子,请大家甜甜嘴!沾沾喜气!” 车间里暖意融融,张秀英感受着周围热络、羡慕的目光,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骄傲,腰杆子似乎都比平时挺直了几分。 儿子出息,就是母亲最大的脸面,比什么都让她感到欣慰和自豪。 下班铃声清脆地响起,回荡在整个厂区。工人们如同开闸的洪水般,说笑着、招呼着,从各个车间门口涌出,汇入通往厂大门的人流中。 张秀英脚步轻快,几乎要小跑起来,随着人流刚刚来到厂门口,她一眼就看到二儿子阳光耀正推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走过来。 她连忙挤过去,喊住他:“光耀!光耀!过来这边!” 阳光耀停下车,支好脚撑,为了让妈妈多高兴高兴,故意问道:“妈,咋了?看你急急忙忙的,脸上红扑扑的,有啥好事?” 张秀英把他拉到大门边稍微僻静一点的地方,压低声音,脸上却抑制不住地放光,语速飞快: “你弟弟,光明!当上科长了!财务科正科长!红头文件今天下了!车间里都传遍了!你们劳资科消息更灵通,你肯定知道了吧?”她急切地想分享,也想确认。 阳光耀脸上也立刻绽开笑容,点了点头:“妈,这么大的消息,我哪能不知道?下午文件副本就送到我们科了。 办公室里的好多人,不管是不是一个组的,见了面都过来恭喜我,这个说‘耀哥,你弟弟真行!’,那个说‘光耀,你们家真是人才辈出!’,我这个当二哥的,听着心里也真是高兴,与有荣焉啊!” 他语气里带着自豪,显然一下午没少接受同事们的“注目礼”和祝贺。 “你知道就好!” 张秀英松了口气,接着迫不及待地叮嘱道:“你一会儿赶紧去财务科找你弟弟,跟他说一声,让他今天别回他那筒子楼宿舍了,务必回家吃饭! 这么大的喜事,咱们家必须得聚在一起庆祝庆祝! 一会儿我去副食店买点熟食,再让你大嫂多炒两个菜。对了……” 她说到这里,神色不由自主地严肃了些,声音压得更低,“这事,咱们自己家人知道高兴就行了,偷着乐呗。别到处嚷嚷,尤其别跟弄堂里那些邻居们显摆。 你弟现在位置不一样了,年纪又轻,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咱们得低调点,不能给他惹闲话,不能让人说他家里人头轻尾巴翘,知道吗?” 她努力回忆着儿子平时偶尔透露出的“政治智慧”,现学现卖。 阳光耀愣了一下,仔细打量了一下母亲,心里有些惊讶。 老妈的变化可真大,若是放在以前,家里有这样的喜事,她早就嚷嚷得整条弄堂都知道了。 如今竟然能主动说出这样一番低调谨慎的话来,真是让他刮目相看,看来弟弟的升迁也无形中提升了母亲的觉悟。 阳光耀重重点头,郑重地说道:“妈,你说得对!我懂!你放心,我肯定不乱说。 同事恭喜那是没办法,邻居那边我绝对守口如瓶。” 他很赞同妈妈的顾虑,弟弟年纪轻轻身居要职,确实是荣耀,也是压力,家里人不帮忙就算了,绝不能拖后腿、添乱子。 “那行,你快去通知光明,让他下班就直接回家!我去副食店买东西!” 张秀英风风火火地安排完,转身就朝着厂区外副食店的方向快步走去,脚步轻盈,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阳光耀看着母亲匆匆离去的背影,笑了笑,心里也为弟弟感到无比高兴和骄傲。 他骑上自行车,转回头,灵活地穿梭在下班的人流中,往厂部大楼方向蹬去。 张秀英走进副食店,店里弥漫着各种熟食、酱油、醋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她心情好,看什么都觉得顺眼。 熟食柜台的老师傅认得她是常客,笑着打招呼:“张师傅,今天下班早啊?买点啥?新到的熏鱼,五香味的,味道不错,买的人多。” “哎,好,老师傅,给我来条熏鱼,挑条大点的。”张秀英笑着指了指玻璃柜台里的熏鱼,又看到旁边油光光的素鸡,“再给我切一斤素鸡。” “哟,张师傅,今天不过年不过节的,买这么多好菜?家里来客了?”老师傅一边熟练地称重,一边随口问道。 张秀英心里痒痒的,那股想要分享喜悦的冲动又冒了上来,真想大声告诉对方“我儿子当科长了!”,但想到儿子的叮嘱和刚才自己对二儿子说的那些话,硬是把这个冲动憋了回去。 只笑了笑,找了个寻常借口:“嗯,孩子们馋了,嚷嚷着想吃点好的,给他们换换口味。”她心里暗自为自己的“演技”和“定力”点了个赞。 她又称了点油炸蚕豆,看到酱肉也不错,犹豫了一下,又要了一小块酱肉,看着网兜里渐渐丰盛起来,才心满意足地付了钱和票,提着沉甸甸的网兜回家。 路上,遇到相熟的邻居大妈正提着菜篮子往回走,看到她网兜里的熏鱼、酱肉,好奇地问:“秀英,今天啥好日子?买这么多硬菜?老阳师傅发奖金了?” 张秀英心里一紧,努力做出平常的样子,甚至故意叹了口气:“嗨,发啥奖金啊。是老大媳妇,这两天不是换季嘛,胃口不好,说就想吃口熏鱼下饭。正好看见副食店有,就买点给她开开胃。酱肉是搭着买的,看着新鲜。” 她巧妙地把“理由”转移到了大儿媳身上,说得合情合理。 邻居大妈点点头:“哦,是这样啊。你家儿媳妇是有福气的,婆婆这么心疼人。” 张秀英笑着应付过去,心里松了口气,快步往家走。 等她回到家,发现阳光明竟然已经回来了,正从那个军绿色的帆布挎包里往外拿东西。 只见他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一个酱红色的大猪肘子,香气顿时弥漫开来,闻着是熟悉的味道。 接着又拿出一个铝制饭盒,打开盖子,里面是色泽诱人、散发着浓郁香料气味的卤鸭胗,也是以前吃过的味道。 “妈,这是我顺便跟朋友调剂的一点熟食,带回来给你们尝尝。”阳光明笑着把东西放在桌上。 张秀英一看,更是喜上眉梢,连声道:“正好正好!我买了熏鱼和素鸡,再加上你拿回来的大肘子和鸭胗,还有已经腌的流油的咸鸭蛋,再炒两个青菜,齐活了!丰盛!太丰盛了!” 她看着桌上堆着的吃食,心里别提多踏实了。日子真是越过越有奔头,以前日子紧巴巴的时候,哪敢想下班回来就能摆上这么一顿丰盛的晚餐?这都是儿子有出息带来的。 她赶紧系上围裙,开始张罗晚饭。阳光明也挽起袖子帮忙洗菜、剥蒜。 很快,灶间就响起了锅铲碰撞的叮当声和诱人的炒菜香气。 晚饭时分,小小的房间里灯光温暖,弥漫着各种菜肴混合的诱人香气。 那张旧木桌被摆得满满当当:大半盘切好的酱肘子,肥瘦相间,颤巍巍的,酱汁浓郁;卤鸭胗被切成薄片,码得整整齐齐,淋上了少许香油; 熏鱼段呈深酱色,看着就入味;一小碟酱肉,香气浓郁,素鸡片拌着香菜和香油;青皮咸鸭蛋一切两半,橙红色的蛋黄冒着油光;再加上一碟清炒小油菜和一碟金黄的葱炒鸡蛋,色彩丰富,令人食指大动。 阳永康拿出小儿子上次带回来的那瓶据说不错的黄酒,给自己和两个儿子都倒上了一小盅。李桂给张秀英和自己也倒了小半杯。 小壮壮分到了几片煮得软烂的肘子皮,坐在凳子上,也不说话,低着头猛啃。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气氛热闹而温馨,充满了寻常百姓家的满足与幸福。 “来。”阳永康作为一家之主,脸上带着难得的明显的笑意,皱纹都舒展开来,他率先举杯,话虽简单却充满力量,“为我们家光明高升,干一杯!好好干,别辜负组织的信任!” “干杯!”阳光辉大声附和,笑得憨厚实在,“明明真有出息!刚刚二十岁的科长!说出去谁敢信!大哥我脸上都有光!”他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李桂也笑着给阳光明夹了一大块肘子肉,放到他碗里:“明明,多吃点!当科长了更费脑子,责任重,得好好补补!以后家里事不用你操心,有我和你大哥呢。” 阳光明笑着接受家人的祝福,心里暖融融的。这种毫无保留的、带着点质朴甚至粗糙的家庭温情,是他内心深处最珍视的东西,也是他奋斗的意义之一。 “谢谢爸,谢谢大哥大嫂。”他举杯回应,语气诚恳,“都是运气,也是领导培养。我会好好干的。”他轻抿了一口黄酒,酒液温热,带着一丝甜意。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气氛更加放松。 阳光耀夹了一筷子卤鸭胗,嚼着,感慨道:“就是现在这行政级别卡得太死了。全国工资冻结,提一级比什么都难。 要是搁几年前,新提拔的科长,行政级别起码得对应到副科顶格的十七级,甚至可能是科长的十六级。 现在倒好,职务是提了,级别动不了,工资也涨不了,就是岗位津贴能多几块钱吧?这一点就挺让人遗憾的。” 他是劳资科核算组的,对工资级别、干部待遇这套规定非常熟悉,说起来头头是道。 阳光明点点头,他对这些看得比较开,心态很平和: “二哥,我也想涨工资,但现在全国都是这个情况,工资冻结也好几年了。 我能这么快提到十九级,已经是占了评先进、评优秀党员等荣誉的光,算是特例批复的。 厂里不知道多少老同志,职务上去了,级别还在原地踏步好几年。比起他们,我已经算很幸运、很快了。知足常乐。” 他语气里没有丝毫抱怨,只有清醒的认识和坦然。 张秀英更关心实际收入,忍不住问:“那……明明的级别,以后还有希望动动吗?科长对应的是十六吧? 就算一下子升不到科长对应的十六级,能先到十八级这个副科门槛也好啊。 我听说十八级工资就有八十七块五了,加上补助,一个月能过九十呢!说出去多好听!” 她心里还暗暗惦记着儿子说对象的事。工资高,级别高,说出去面子足,介绍人肯定更起劲,找对象的选择范围也更大更好了。 阳光明笑了笑,给母亲夹了块熏鱼:“妈,这个得看机会和政策。 工资冻结是国家定的,什么时候解冻也不知道。就算解冻了,厂里那么多排队等升级别的老同志,也得一步步来。 有机会的话,厂里肯定会优先考虑,但急不来。 或许我什么时候又能评个荣誉,级别应该也能再涨一级。但要想涨到科长对应的十六级,应该没希望。 要是工资能涨到十八级的副科门槛,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更高不敢奢望。就算有了荣誉,我太年轻,上面也不好给特例批复。 我现在就想踏踏实实把科里的工作做好,把赵厂长交代的任务完成好,不辜负他的信任。其他的,顺其自然。” 张秀英的思绪,又绕回了那个她最关心、几乎成了心头大事的问题上: “工作要紧,个人问题也不能耽误啊!你现在虚岁也二十了,再过一两年就该处对象了。 心里有没有啥想法?厂里那么多年轻女工,还有机关里的女同志,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姑娘?” 她目光热切地看着小儿子,仿佛想从他脸上读出点蛛丝马迹。 她不等阳光明回答,又迫不及待地说道:“要是没有,妈就托人帮你留意着。 街道居委会刘大妈,还有车间里好几个老姐妹,都问过我好几次了。 有好姑娘就得早点定下来,结婚可以晚点,但目标得先占下!不然好姑娘都让别人挑走了!”她的语气,活像在抢购紧俏商品。 阳光明心里苦笑,面上却只能含糊应对:“妈,这事真不急。我现在刚接手科长,工作千头万绪,好多东西要学习、要熟悉,哪有心思考虑这个。 等过段时间,工作完全稳定了,顺手了再说。对象的事,讲究缘分,强求不来。” “工作再忙,还能不娶媳妇了?”张秀英嗔怪道,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你看你二哥,和心蕾处得多好,眼看就要谈婚论嫁了。你也得抓紧!等给你二哥办完婚事,你正好可以接上。” “好好好,我知道了妈。有合适的我一定留意,行了吧?”阳光明赶紧又给母亲夹了块素鸡,“您啊,就放心吧。多吃点菜,这素鸡拌得香。”他成功地把母亲的注意力暂时引回到了饭菜上。 一家人说说笑笑,谈论着厂里的趣事,家长里短,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酒足饭饱。 晚饭后,李桂抢着收拾碗筷,张秀英脸上带着微醺的红晕,看着孩子们,看着虽然简陋却充满烟火气的家,心里满是幸福和憧憬。 她开始盘算着明天去找哪个老姐妹,悄悄打听一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人选,得提前给光明物色起来。 阳光明升任财务科科长之后的工作交接,比所有人预想的还要顺利和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稳了,让一些等着看财务科动荡、或者等着看年轻科长手忙脚乱笑话的人,暗暗有些失望。 刘金生虽然走得突然,但在离职前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表现出了极大的、甚至可以说是超乎寻常的配合与平静。 他几乎事无巨细地将科里的各项工作流程、重要账目、往来关系、正在进行中的项目、历史遗留问题、乃至一些只有科长才知道的、不成文的“惯例”和需要特别注意的“雷区”,都毫无保留地、条理清晰地交代给了阳光明。 这种配合,一方面是因为他深耕体制多年,深知大势已去,赵国栋厂长决心已定,阳光明上位已是不可阻挡的事实,硬抗无益,反而可能损及自身最后的体面和待遇; 另一方面,或许也是因为阳光明之前与他那场开诚布公却又点到为止的谈话,给了他一个相对体面的台阶,保全了他最后的颜面和未来可能的安排。 他心里或多或少存着一份复杂的、难以言明的感激,或者至少是理智的妥协。 加上阳光明在过去一年里,已经凭借其沉稳内敛的性格、惊人的学习吸收能力、处理殷永良贪污事件和调整四组五组人事时所展现出的果决手腕以及其后安抚人心的细致功夫,在科内逐渐建立了相当的威信。 老会计们如老徐、老孙等人,认可他的能力和踏实作风;年轻干事如小李小王等,钦佩他的魄力和处事公正,也看到了在他手下做事可能带来的新机会。 因此,权力的过渡平稳而迅速,几乎没有出现任何明显的阻力或怠工现象。 阳光明很快便全面接手了财务科的工作,晨会安排、任务分派、报表审核、资金调度,各项流程有条不紊,没有出现任何混乱和停滞。 他甚至隐隐觉得,自己这个年轻科长发出的指令,似乎比刘金生时代更加畅通和有效。 一种新的、更加严谨、高效、注重规则的工作氛围,正在科室内悄然形成,取代了以往那种略带沉闷和因循的氛围。 站稳脚跟、初步熟悉全面工作后,阳光明没有任何耽搁,立刻开始全力配合赵国栋厂长的工作思路。 他的角色转变非常快,已经从一位侧重于执行和学习的副手,迅速进入到了独当一面、为厂领导战略提供关键支撑的角色。 赵国栋厂长也再次将那份经过精心修改、补充了更多细节和数据支撑的技改方案,提交到了厂委会上进行讨论。 这一次,厂委会上的情形与上次的胶着和沉闷截然不同。 阳光明提前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在会前,他就主动向赵国栋详细汇报了财务科近期的资金状况、月度现金流预测以及几个专项资金的结余情况。 他并不仅仅是汇报数据,更提出了一个经过仔细测算、具有一定可操作性的大胆建议:在保证基本工作运转的前提下,通过适度缩减工会和党委部门一部分非紧急、非必要的年度活动经费和弹性开支,来设法筹措技改方案所需的五万元资金。 他并非简单粗暴地砍预算,而是提交了一份长达数页的详细报告。 报告中详细列举了哪些开支项目可以暂缓执行,如部分可延后的文体活动、非紧急的培训,哪些项目的预算可以进一步压缩,并充分论证了将这些节省下来的资金优先用于一车间和三车间的设备技改,将对提升全厂生产效率、降低次品率、节约长期维修成本带来的巨大收益。 从长远看,生产效率提升、效益增加后,反而能更有力地支持工会和党委各部门未来开展更多、更好的活动。 这份报告数据翔实,逻辑清晰,立场客观,完全站在全厂整体利益的高度。 在厂委会上,当资金问题再次被某些委员提出来作为首要障碍时,阳光明作为财务科新任科长,态度坚定却又不失谦逊地表示支持赵国栋厂长的方案。 他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地阐述了资金筹措的可行性和具体操作路径,引用了报告中的数据和分析。 他语气沉稳,措辞严谨,完全站在全厂发展大局的角度,令人难以反驳。 他特别强调这是在“保证各部门基本工作不受影响”的前提下,“优化支出结构”,“将有限的资金精准投入到最能提升生产效益的关键环节”,是“立足当前、着眼长远”的财务安排。 工会领导和党委办领导当然表示了不满和反对,认为这影响了他们部门年度计划的完整性和正常工作开展,抱怨资金紧张。 但阳光明的理由十分充分,准备极其扎实,措辞也极有分寸,始终围绕着“效益优先”和“保障生产”这两个当前最核心的任务,让人难以在明面上直接驳斥。 他甚至主动表示,财务科会协助这两个部门精细化管理预算,确保核心活动不受影响。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是财务科科长,对全厂资金状况和调配有着专业的权威性和发言权。 他的支持,为赵国栋的方案提供了坚实的保障。 再加上赵国栋厂长的力挺和最终拍板,以及田书记在经过权衡后,出于全厂大局和发展考虑,显然是默许的态度。 技改方案最终得以顺利通过。 尽管工会和党委方面私下里难免有些怨气和议论,但阳光明的理由冠冕堂皇,一切都是为了工厂发展,缩减开支是为了把钱在更重要的刀刃上,而且确实拿出了详实的方案和数据,他们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这也初步展现了阳光明在处理棘手问题时的平衡能力和专业素养。 技改资金终于顺利到位,五万元款项以最快的速度划拨到了技术科和设备科的专项账户上。 消息传到相关车间,尤其是三车间和一车间,工人们中间一片欢腾。 那两台老掉牙、三天两头出故障、影响产量和质量的细纱机终于可以更换关键部件了,一车间的落纱装置也能改造成半自动,这意味着以后劳动强度能降低不少,生产效率还能提高,次品率也能下降,大家的奖金说不定也能瞅着往上涨点。 工人们纷纷称赞厂领导办了件大实事,也隐约听说新上任的财务科年轻科长在这事上出了大力气。 赵国栋厂长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厂房上空袅袅升起的蒸汽,听着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声,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舒心且带着期望的笑容。 财务科这个关键的堡垒和钱袋子,终于被真正拿下,并且由一位既可靠又富有能力的年轻干将掌管。 阳光明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甚至做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好、还要快,展现出了超越年龄的成熟和手腕。 接下来的生产改革、技术革新和管理提升,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更有底气地去推进了。他感到身上轻松了不少。 赵国栋回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部黑色的摇把电话,用力摇了几下,要通了技术科的号码。 “张总工吗?是我,赵国栋。技改资金批下来了,对,五万已经全部到位!马上就可以启动! 你那边准备一下,通知设备科老李,下午两点我们尽快开个协调会,把方案落实下去,抓紧时间采购零件,尽快安装调试!” 赵国栋的声音洪亮有力,充满了干劲儿和紧迫感。 而此刻,阳光明正坐在财务科科长办公室里。 他正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而沉稳,握着钢笔的手稳定有力,仔细审阅着技术科刚刚送来的关于首批技改设备采购的资金拨付申请单,逐项核对型号、数量、金额和预算条款。 他的侧脸,在秋日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认真。 (本章完) 第206章 205开始催婚两家见面救命恩人由衷感 第206章 205.开始催婚.两家见面.救命恩人.由衷感激 时光荏苒,日子在机器的轰鸣声、算盘的噼啪声和家常的烟火气中,悄然流淌。 转眼间,时间便滑入了十二月。 这是一个普通的周六晚上。 阳家那间略显拥挤的前楼里,灯光比往常似乎更明亮温暖些。一家人刚吃完一顿简单的晚饭:白米饭,一小碟酱瓜,几颗咸鸭蛋,再加一大盆醋溜白菜。 李桂正利落地收拾着碗筷,壮壮坐在小竹椅里,抱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木枪,玩得兴高采烈。 阳光明坐在桌旁,手里拿着一本借来的《工业经济管理概论》,正就着灯光仔细阅读,不时用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张秀英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加入收拾的行列。她手里拿着件正在织的毛线活,毛线是那种最普通的、染得不太均匀的藏青色,她要给阳光明织一件新的毛线坎肩。 她的目光并没有完全集中在手里的针线上,而是时不时地飘向坐在小凳子上的二儿子。阳光耀正拿着一把小刀,专心致志给小侄子削着一个木头陀螺。 屋子里一时很安静,只有壮壮的“呜呜”声、削木头的沙沙声和翻动书页的轻微响动。 “耀耀。”张秀英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她手里的毛线针停了下来。 “嗯?妈,什么事?”阳光耀抬起头,脸上带着点专注于手工活的茫然。他手里的陀螺已经初具雏形。 “妈是想问问你,”张秀英把毛线活放到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里带着一种家常的却又格外认真的探询,“你跟心蕾……最近怎么样了?” 听到这句问话,不仅阳光耀抬起了头,连看报的阳永康也稍稍放下了报纸,目光从老镜上方投过来。收拾碗筷的李桂动作也放慢了些,竖起了耳朵。阳光明也从书本上抬起眼,嘴角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看向二哥。 阳光耀的脸颊瞬间有些泛红,像是被屋里的热气熏的,又像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放下手里的木头和刀,有些不自然地搓了搓手:“挺……挺好的呀。就……就老样子。” “老样子是什么样子?”张秀英追问道,眼神里充满了母亲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你也不小了,虚岁都二十四了!心蕾那姑娘,妈是越看越喜欢,人品好,模样好,家里也通情达理。人家岳书记和高阿姨对你也是没话说,这么看重你。”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语重心长:“对象关系确定了这么长时间,你们俩也和双方的家长见过面了…… 接下来,总该考虑考虑下一步了吧?什么时候把事情定下来?总不能就一直这样谈下去吧?” 阳光耀的脸更红了,眼神飘忽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笑而不语的阳光明,才嘟囔道:“妈……这种事情……怎么能急的……总要……总要找个合适机会……” “怎么不能急?” 李桂擦着手走过来,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大嫂的实在和几分调侃,“耀耀,妈说得对!谈对象嘛,谈一段时间,互相觉得合适,就该考虑结婚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情。拖得时间长了,闲话就多了,对心蕾姑娘名声也不好听。” 她说着,朝阳光耀挤挤眼:“再说啦,早点结婚,早点安定下来,也省得你整天心神不宁的。我们看你最近下班回来,坐在那里经常傻笑,是不是又想心蕾同志了?” “大嫂!”阳光耀被说中心事,耳根子都红透了,有些窘迫地喊了一声,引来大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和阳光明更明显的笑意。 张秀英也被李桂的话逗笑了,但很快又正色道:“桂说得在理。耀耀,你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难道就不想早点把心蕾娶回家?妈还等着抱孙子呢!” 这话直白得让阳光耀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这个年代娱乐活动匮乏,青春的热情和憧憬自然都寄托在了心爱的姑娘和未来的小家上。 和岳心蕾感情稳定甜蜜,双方家庭也都认可,他怎么可能不盼着早点结婚,开启人生的新篇章?只是这话被母亲和大嫂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实在让他面红耳赤。 他吭哧了半天,才低声道:“我……我当然想……可是……” “可是什么?”张秀英立刻打断他,“想就好!既然想,那就得拿出个章程来。结婚不是上下嘴唇一碰就行的事情。” 她开始掰着手指头数算起来,眉头微微蹙起,显得既认真又有些发愁: “双方家长还要再正式见个面,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结婚的具体事情。 聘礼、嫁妆这些,虽然新社会不兴大操大办,但基本的礼数总要到。 现在什么东西都要票,布票、票、工业券……哪一样都紧张得很! 置办结婚用的被褥、衣裳、脸盆热水瓶……零零碎碎的东西,一样样攒起来,哪一样不要时间?” 她越算越觉得头大,叹了口气:“就算从现在开始张罗,紧赶慢赶,没个半年功夫,恐怕也准备不齐全。算算时间,就算一切顺利,真要办事,估计也得是明年开春以后,甚至更晚点了。” 她抬起眼,目光殷切地看着二儿子:“所以说,时间紧,任务重!你要是真有这个心,就得赶紧和心蕾商量,然后两家大人好碰头定下来。你自己也要有个数,心里要有点急迫感!” 阳光耀听着母亲一条条分析,心里的那点羞涩渐渐被对未来的实实在在的期盼和一点点焦虑所取代。 他用力点了点头,语气变得坚定起来:“妈,我知道了。我明天……明天就和心蕾见面,好好跟她商量一下。” 看到儿子终于松口,张秀英脸上顿时云开雾散,笑逐颜开:“哎!这才对嘛!这才像个要成家立业的男人样子!” 李桂也笑道:“就是!耀耀,胆子大一点,脸皮厚一点!心蕾同志肯定也盼着这一天呢!” 阳永康这时才缓缓放下报纸,摘下老镜,看着二儿子,沉稳地开口道: “成家立业是大事,慎重是对的,但该推进时也要推进。既然决定了,就好好和人家姑娘商量。需要家里出面的时候,我和你妈肯定不会往后缩。” “谢谢爸!”阳光耀感受到家人的支持,心里暖融融的,重重点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阳光耀心里揣着事,那个木头陀螺也削不下去了,坐在那里有些心神不属,既期待又紧张,已经开始在心里打着明天见到岳心蕾时该怎么开口的腹稿。 周一下午,天气有些阴冷,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似乎酝酿着今冬的第一场雪。红星厂劳资科核算组的办公室里,却因为人多而显得暖烘烘的。 算盘珠子的噼啪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低低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派繁忙景象。阳光耀和岳心蕾的办公桌斜对着。整个上午,阳光耀都有些心不在焉,报表上的数字似乎都在跳舞,算盘也打错了好几次。 他时不时偷偷抬眼瞟一下斜对面的岳心蕾。岳心蕾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偶尔抬起头,两人视线相遇,她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嘴角抿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铃声响起,同事们纷纷收拾东西离开。阳光耀磨蹭了一下,等到办公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走到岳心蕾桌旁,声音有点干涩:“心蕾……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 岳心蕾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也开始收拾东西。 两人并肩走出办公室,默契地没有随着人流直接去食堂,而是拐向了厂区里那条相对僻静的通向小树林的路。 冬日的小树林显得有些萧瑟,树木光秃秃的,只有几棵冬青还顽强地保持着墨绿色。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两人走到一处背风的廊架下,这里视野开阔,不易被人打扰,又能看到不远处食堂的动静。 “心蕾……”阳光耀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岳心蕾,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这样能给自己增添勇气。 “嗯?”岳心蕾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眼神里带着一丝羞涩和期待。 “我……我昨天晚上,跟家里商量了点事情。”阳光耀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发紧,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 “商量什么了?”岳心蕾轻声问道。 阳光耀看着她的眼睛,鼓足勇气说道:“商量……商量我们俩的事情。我妈……还有我爸、大哥大嫂都觉得……觉得我们对象谈了也有一段日子了,互相了解了,家里也都没意见……是不是……是不是该考虑一下下一步了?” 他说得有些磕巴,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岳心蕾的脸“唰”地一下全红了,像熟透的苹果。她迅速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心跳得飞快,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下……下一步?什么下一步……” 阳光耀看她这副模样,心里反而安定了一些,语气也顺畅了不少: “就是……就是结婚的事情。心蕾,我……我想早点和你结婚。我妈说,要是现在开始准备,怎么也得半年后了。我觉得……觉得时间正好。你……你觉得呢?” 他终于把最关键的话问了出来,只觉得手心都在冒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岳心蕾,等待着她的回答。 岳心蕾的心跳得更厉害了。虽然早就盼着这一天,但当阳光耀真的如此直白地说出来时,她还是感到一阵强烈的羞涩和幸福冲击。 她没有立刻回答,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毛线手套的边角,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这……这种大事……我……我自己做不了主的……得回去问过我爸爸妈妈……” 听到这个回答,阳光耀非但没有失望,反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没有直接拒绝,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他连忙点头,语气急切又诚恳:“应该的!应该的!肯定要问过岳书记和高阿姨的意思!只要……只要你愿意……我就……” 他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傻笑起来。 岳心蕾飞快地抬眼瞥了他一下,看到他那个傻乎乎的样子,忍不住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的红晕却更深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很轻,却足够清晰:“我……我听我爸妈的。” 这句话,如同天籁之音,瞬间让阳光耀的心怒放!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喜悦和热流冲遍全身,恨不得当场跳起来!周围的寒风似乎都变得温暖了! “好!好!那……那我等你消息!”阳光耀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变得甜蜜而微妙,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期待在空气中流淌。他们又低声说了几句,才一起朝着食堂走去,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当晚,岳家。 吃晚饭的时候,岳心蕾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吃饭的速度比平时慢了不少。 高妈妈最先察觉到女儿的异常,夹了一筷子炒鸡蛋放到她碗里,关切地问:“心蕾,今天怎么了?胃口不好?身体不舒服?” 岳兴国也放下酒杯,看向女儿。 岳心蕾抬起头,看了看父母,脸颊微红,放下筷子,小声说道:“爸爸,妈妈……我有件事情想跟你们商量。” “什么事?说吧。”岳兴国温和地说道。 “就是……就是光耀……”岳心蕾的声音更小了,但还是鼓足勇气说了下去,“他……他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考虑结婚的事情……他家里也挺急的……” 她说完,立刻低下头,不敢看父母的表情。饭桌上安静了几秒钟。 高阿姨和岳兴国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都露出了了然和欣慰的笑容。 高阿姨首先开口,语气里充满了慈爱:“这是好事啊!有什么好难为情的?男婚女嫁,人之常情。 我看光耀这孩子确实不错,老实、本分、肯吃苦,对你也是真心实意。你俩谈朋友也谈了大半年了,是该考虑下一步了。” 岳兴国点点头,表示赞同妻子的看法。他抿了一口酒,沉稳地说道: “光耀家里着急,也是正常的。说明他们家里重视你,重视这门亲事。既然双方都有这个意思,那接下来,按照规矩,双方家长是应该再正式见个面,把一些具体事情敲定下来。” 他沉吟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妻子,说道:“对了,雅容不是后天就带着小兵到了吗?说好要住几天的。这样吧,见面就定在这个礼拜天。正好让雅容也见见光耀,帮我们把把关。她看人的眼光还是蛮准的。” 岳雅容是岳兴国的亲妹妹,岳心蕾的小姑。她嫁到了金陵,丈夫是金陵军区的一名军官。两人只有一个儿子,叫小兵,今年应该十二三岁了。 岳雅容虽然远在金陵,但和哥哥一家感情极好,每年至少会带着儿子回魔都探亲一次,通常是在暑假,今年夏天因为有些事情耽搁了,一直拖到年底才成行。 听到父亲这个安排,岳心蕾心里一阵欢喜。小姑对她极好,她也盼着小姑能见见光耀,得到她的祝福。 “那……那我明天就跟光耀说?”岳心蕾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 “嗯,说吧。”岳兴国点点头,“就定礼拜天中午。地方嘛……让阳家定好了,他们定哪里都可以。” “好!”岳心蕾开心地应道,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顿时觉得胃口也好了起来。 第二天中午,还是在那个僻静的小园廊架下,岳心蕾把家里的决定告诉了望眼欲穿的阳光耀。 “真的?礼拜天就见面?”阳光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万分! 他原本以为怎么也得等上一两周,没想到岳家如此爽快,而且就在这个周末!这意味着,他和岳心蕾的婚事,真的提上日程了! “嗯!”岳心蕾用力点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爸爸说,正好小姑回来,让她也见见你。” “小姑?”阳光耀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岳心蕾提过这位远在金陵的小姑,“哦!就是你常说的那位……军属小姑?” “是的呀。” 岳心蕾介绍道:“我小姑叫岳雅容,人可好了,就是……就是有时候看人眼光有点厉害。 她和我姑父在金陵,我姑父是部队首长。他们就一个儿子,叫小兵,今年十二岁了,皮得很。她每年都会带小兵回来住几天的。” 阳光耀一听,未来的姑父是部队首长,心里不由得又添了几分郑重,连忙道:“我知道了。我一定好好表现,争取给小姑留个好印象!” 看着他紧张又认真的样子,岳心蕾忍不住笑了:“你不要太紧张,小姑人很好的。就是……就是比较疼我,所以可能会多问几句。” “问什么我都老老实实回答!”阳光耀拍着胸脯保证。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对周末的见面充满了期待,还有一点点不可避免的紧张。 阳光耀回到家,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全家。 阳家顿时一片欢腾。 张秀英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连声说岳书记一家真是通情达理,办事爽快。 接下来几天,阳家全员动员,为周日的会面做准备。张秀英和李桂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角角落落都不放过,虽然知道是在外面饭店见面,但总觉得家里整洁了,人的精气神也会不一样。 阳永康翻出了小儿子阳光明之前送他的那件深灰色的卡其布中山装,虽然在过年时穿过一两次,但依旧笔挺簇新。 张秀英也特意找出那件压箱底的藏蓝色列宁装,这是她当年在老大结婚时置办的,平时根本舍不得穿。 阳光辉和李桂也各自准备了最体面的衣服。 阳光明则主动承担了预定饭店的任务。他利用中午休息时间,跑了好几家比较有名的饭店,最后选定了位于淮海路上的一家老字号饭店——“春风松月楼”。 这家饭店名气大,环境雅致,菜品味道好,价格虽然不菲,但显得郑重有面子。他特意预定了一个宽敞安静的雅间。 周日一大早,阳家就忙碌起来。虽然约定的时间是中午十一点半,但张秀英坚持要提前至少半小时到达,以示尊重和诚意。 还不到十点,阳家全家就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发了。 阳永康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显得格外精神矍铄。张秀英穿着件崭新的蓝色列宁装,头发挽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紧张又兴奋的红光。 阳光辉和李桂也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抱着打扮得像个福娃娃一样的壮壮。三岁多的壮壮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一刻都不安分。 阳光耀穿上了那身最体面的“的确良”衣服,头发抹了点发油,梳得油光水滑,不停地检查自己的衣领和袖口。 阳光明看着一家人如临大敌又充满期盼的样子,不由得笑道:“爸,妈,大哥大嫂,你们放松点。岳书记一家都是和气人,不要太紧张。” “知道知道,就是……就是忍不住。”张秀英搓着手笑道。 阳光明手里提着准备好的茶叶和酒,说道:“饭店我定好了,雅间也留了。我们先过去,泡好茶,等他们来。” 一家人出了门,坐上公交车,往淮海路赶去。十一点刚过,阳家一行人便到了“春风松月楼”。 饭店果然气派,古色古香的门脸,里面桌椅擦得锃亮,空气中弥漫着菜肴的香气和淡淡的酒香。服务员领着他们上了二楼,走进预定好的雅间。 雅间很宽敞,中间一张大圆桌铺着洁白的桌布,周围放着十来把红木椅子,墙上挂着水墨画,窗边还摆着几盆绿植,环境十分清雅。 阳光明让家人先坐,自己则拿出带来的顶级龙井,请服务员拿来一套干净的茶具,亲自冲泡起来。滚烫的开水冲入茶杯,龙井茶特有的豆栗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清幽雅致,令人心旷神怡。 “明明,你这茶叶……很好的嘛!”阳永康深吸一口气,忍不住赞道。他是老茶客,一闻就知道这茶叶非同一般。 “嗯,托朋友弄了点好的,今天派上用场了。”阳光明笑着给父母各斟上一杯清亮碧绿的茶汤。 一家人喝着香茶,等待着贵客的到来,心情既期待又忐忑。 十一点二十分左右,阳光明对阳光耀和阳光辉说道:“二哥,大哥,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到门口去迎一迎吧。” 三兄弟一起下楼,来到饭店门口。刚站定没多久,就看到一辆公交车在附近站台停下,岳兴国一家从车上走了下来。 岳兴国穿着常见的干部装,但干净笔挺,神色从容。高阿姨穿着一件深色的袄,围着灰色的羊毛围巾,显得端庄又和气。岳心蕾陪在母亲身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格子上衣,衬得皮肤愈发白皙,脸上带着羞涩又甜蜜的笑容。 她的旁边,是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气质优雅的中年妇女,穿着一件合体的深灰色呢子大衣,围着一条淡雅的丝巾,面容和岳兴国有几分相似,但更显秀气和知性。这应该就是岳心蕾的小姑岳雅容了。 岳雅容的身边,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男孩虎头虎脑,一双大眼睛格外有神,穿着蓝色的猴,戴着绒线帽,正好奇地东张西望。这就是岳雅容的儿子小兵。 阳光耀一眼就看到了岳心蕾,心跳立刻加速。他赶紧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笑容,快步迎了上去:“岳书记,高阿姨,你们来了!心蕾……” 他又看向岳雅容,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礼貌地微微躬身:“您一定就是心蕾的小姑吧?小姑您好!我是阳光耀。” 岳兴国笑着点点头:“小阳,等了一会了吧?你小姑刚从金陵过来。这是她儿子,小兵。” 岳兴国扭过头,“雅容,这就是心蕾的对象,阳光耀。” 岳雅容的目光温和地落在阳光耀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下,脸上露出得体的微笑,伸出手:“小阳同志,你好。这两天在家里一直听到你的名字,今天总算见到了。果然是一表人才!” 她的声音温和悦耳,带着一点江南口音,语气不卑不亢,既表达了亲切,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感。 阳光耀连忙双手握住岳雅容的手,有些受宠若惊:“小姑您太客气了!欢迎您来魔都!” 这时,阳光明和阳光辉也走上前来。 阳光明笑着打招呼:“岳书记,高阿姨,心蕾同志。”他的目光转向岳雅容,同样礼貌地微笑点头,“阿姨您好,欢迎来魔都。我是阳光耀的弟弟,阳光明。这位是我大哥,阳光辉。” 岳兴国显然对阳光明印象不错,笑道:“光明,让你们久等了。” 岳雅容也微笑着向阳光明兄弟点头致意:“你们好。” 寒暄完毕,阳光明侧身引路:“雅间已经准备好了,茶也泡好了,各位楼上请。” 一行人簇拥着往饭店里走去。 小兵跟在妈妈身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一直好奇地打量着阳光明。他歪着脑袋,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阳光明察觉到孩子的目光,对他友善地笑了笑。小兵却像受惊似的,立刻低下头,躲到了妈妈身后,但没过几秒,又偷偷探出头来看他。 走进雅间,阳永康和张秀英等人早已站起身,热情地迎了上来。 “岳书记!高同志!欢迎欢迎!哎呀,这位一定就是心蕾的小姑吧?真是气质好!”张秀英满脸笑容,声音洪亮透着热情。 “阳师傅,秀英姐,你们太客气了。”高阿姨笑着回应,拉过岳雅容介绍,“这是心蕾的小姑,岳雅容。雅容,这是光耀的爸爸妈妈,阳师傅和秀英姐。这是光耀的大嫂李桂,还有小侄子壮壮。” 又是一番热闹的互相介绍和寒暄。岳雅容举止得体,微笑着和阳家每一个人打招呼,语气温和,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没有丝毫怠慢,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小兵则显得有些拘谨,躲在妈妈身后,小声地跟着叫了“伯父”、“伯母”、“大哥”、“大嫂”。 分宾主落座。 阳永康作为男方家长,自然坐在主位,旁边是张秀英。岳兴国和高阿姨坐在另一边主宾位,岳雅容挨着岳心蕾妈妈坐下,岳心蕾则坐在了小姑身边,正好斜对着阳光耀。小兵紧挨着岳心蕾坐下。 阳光明兄弟和李桂则依次坐在下首。阳光明起身斟茶,那馥郁的龙井茶香再次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哦?这茶叶香气……是顶级的明前龙井吧?”岳兴国端起茶杯闻了闻,有些惊讶地看向阳光明,“光明,你准备的?” 阳光明笑了笑:“是的,岳书记。朋友送了一点,正好今天拿出来请大家尝尝。” “看来今天有口福了。”岳兴国点点头,神情很是期待。 岳雅容也轻轻啜饮了一口,点头赞道:“茶汤清亮,香气清幽,回甘也好。确实是好茶。阳家大哥大嫂,你们太客气了。” “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张秀英连忙笑道,心里对小姑的见识和谈吐又高看了一眼。 气氛渐渐热络起来。双方家长开始闲聊,话题无非是最近的天气,厂里的情况,以及一些家常里短。 阳永康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沉稳得体。张秀英则负责活跃气氛,热情地询问岳雅容在金陵的生活,又夸小兵长得虎头虎脑真可爱。李桂也适时地插几句话,逗弄着活泼的壮壮,让气氛更加轻松。 阳光耀和岳心蕾偶尔眼神交流,都带着甜蜜和羞涩。小兵似乎渐渐放松了些,不再紧紧靠着妈妈,开始好奇地打量雅间里的布置,目光最后又落在了斜对面的阳光明身上。 他皱着眉头,盯着阳光明看了又看,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阳光明察觉到孩子的目光,再次对他温和地笑了笑,还顺手将桌上的一碟生往他那边推了推。 就在这时,阳永康作为男方家主,觉得寒暄得差不多了,应该进入正题。他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诚恳的笑容,开口说道:“岳书记,高同志,还有雅容,今天……” 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异变突生!一直盯着阳光明看的小兵,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由于动作太突然,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交谈声戛然而止。 只见小兵眼睛瞪得溜圆,小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他伸出小手指着阳光明,声音又尖又亮,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大声喊道: “妈妈!舅舅!舅妈!我想起来了!是他!就是他!前年夏天,在公园里,把我从水里捞上来的那个大哥哥!就是他救了我!” 稚嫩而响亮的声音如同一声惊雷,在雅间里炸响!瞬间,整个雅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带着极度的震惊和愕然,猛地聚焦在了猝不及防的阳光明身上! 阳光明完全愣住了,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着激动的小兵,大脑飞快地转动。前年夏天……公园……落水……救人…… 过往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那个夏天午后,公园的人工湖,挣扎的孩子,冰凉的湖水,还有楚大虎奋不顾身跳下去的身影,以及自己跟着跳下去,奋力托起那个呛水呛得厉害的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湿漉漉、惊恐万分的小脸,似乎渐渐和眼前这个激动的小兵重合起来……竟然是他? 岳雅容的反应最为激烈! 她“嚯”地一下站起身,脸上的从容优雅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激动所取代! 她一把拉过儿子,声音带着颤音,急切地确认:“小兵!你说什么?你看清楚!真的是……是这位阳光明哥哥?真的是他救了你?” “是的!就是他!绝对不会错!”小兵用力点着头,语气斩钉截铁,眼睛亮得惊人,“我记得他的眼睛!还有他把我拖上岸的时候,手臂好有力气!我记得的!就是他!” 得到儿子如此肯定的回答,岳雅容猛地转向阳光明,眼眶瞬间就红了,里面迅速积聚起水光。 她几步跨到阳光明面前,情绪激动得难以自持,伸出双手,紧紧抓住了阳光明的手臂,声音哽咽,充满了后怕、感激和难以置信: “光明同志!是你?原来是你?老天爷啊……我……我找了你两年啊!整整两年!”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滑落。“那时候……那时候要不是你和另一位同志……我……我这孩子就……就……”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只是用力握着阳光明的手臂,仿佛一松开,恩人就会消失不见。 尽管已经过去了两年,但她心中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岳兴国和高阿姨也早已站了起来,脸上充满了震惊和恍然! 高阿姨捂着嘴,眼睛也湿润了:“哎哟!哎哟!这真是……这真是……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救了小兵的恩人,竟然就是光耀的弟弟!” 岳兴国虽然沉稳,此刻也是感慨万千,看着阳光明,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缘分!真是天大的缘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这让我们怎么谢谢你才好!光明同志!” 阳家这边,所有人也都处于极度震惊之中! 张秀英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看激动落泪的岳雅容,又看看一脸懵的二儿子,和一直都很淡定的小儿子,好半天才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为激动而拔得老高: “哎哟喂!我的天!还有这种事情?明明!你前年……我记得有一次……你回来衣裳湿透,还感冒了!你只说不小心掉水里了……你……你这孩子!你怎么什么都不说啊!” 阳永康也是一脸震惊,随即缓缓点头,看着小儿子,目光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骄傲和赞许,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好!好!” 阳光耀和阳光辉、李桂更是目瞪口呆,看看阳光明,又看看激动不已的岳家小姑和那个叫小兵的孩子,信息量太大,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雅间里一时间情绪翻涌,惊呼声、感慨声、询问声、解释声交织在一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桩突如其来的、充满戏剧性的往事上。 事情已经过去两年,阳光明都已经淡忘了。就算在当时,他也没当回事,不过就是顺手为之罢了。 阳光明看着眼前泪眼婆娑、紧紧抓着自己不放的岳雅容,又看了看激动的小兵,以及周围所有人或震惊或感激的目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连忙扶着激动的小姑,语气诚恳又带着点不好意思:“阿姨……您……您别激动,快坐下,快坐下。这……这都是两年前的事了,我都快忘了。真的只是碰巧遇上,任谁看见了都会下去救的。” 他试图轻描淡写,化解这过于激动人心的场面。 岳雅容却连连摇头,执意不肯坐下,握着阳光明的手不肯放开,眼泪流得更凶,“那是救命之恩!天大的恩情!我就这一个儿子!要是出了事情,我……我也活不下去了……” 她说着,又要给阳光明鞠躬道谢。阳光明吓得赶紧侧身躲开,连声说:“阿姨!使不得!使不得!真使不得!您这样我更不好意思了!” 岳兴国上前扶住妹妹的肩膀,沉声道:“雅容,先坐下,慢慢讲,慢慢讲。光明同志说得对,心意我们领了,但礼数就免了。都是一家人了,再讲这些就外道了。” 他特意强调了“一家人”三个字,目光深远地看了一眼同样处于震惊中的阳光耀和岳心蕾。 此刻的雅间里,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原本只是两家商议婚事的正式场合,突然间多了一层深厚的情感纽带。 阳光明意外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而他两年前的善举,无意间为哥哥的婚事增添了更加牢固的基础。 岳雅容慢慢平复了情绪,但仍紧紧握着阳光明的手不放,仿佛生怕一松手这个恩人就会消失。 她转向哥嫂,声音还带着些许哽咽:“哥,嫂子,你们不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每次想到小兵那次差点……我就后怕得睡不着觉。 我和他爸爸不知道托了多少人打听,就想找到救小兵的恩人,好好谢谢人家。 可是公园里的人都说没看清楚,只知道是两个年轻小伙子,救了人就悄悄走了……” 她转头看向阳光明,眼中再次涌上泪水:“光明同志,你和另一位同志,都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这份恩情,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 阳光明被她说得更加不好意思,连连摆手:“阿姨,您真的言重了。那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的跳下去救人,何况我的水性还不错,您真的不用这么客气。” (本章完) 第207章 206结婚协商小海父亲报恩方法楚家感 第207章 206.结婚协商.小海父亲.报恩方法.楚家感谢 阳光明扶着情绪依旧有些激动的岳雅容重新坐下,又给她斟了半杯热茶。 岳雅容接过茶杯,双手微微颤抖,杯中的茶水漾起细密的涟漪。 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心绪,目光却依旧胶着在阳光明身上,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她的眼眶还泛着红,但嘴角已经努力扬起一丝笑意,那是一种庆幸和感激交织在一起的神情。 “光明同志,真的……真的太感谢你了。”她声音依旧带着哽咽,但已比刚才平稳了许多,“这份恩情,我们全家……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才好。” 岳雅容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用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内心万分之一的感激。 阳光明连忙摆手,语气诚恳而谦逊:“阿姨,您真的言重了。那种情况下,任何人看见了都会下去救的。 我和我朋友不过是恰巧碰上,做了该做的事。您千万别再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话,真的受不起。” 他的目光清澈而真诚,没有丝毫的居功自傲,只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坦然,这让他的话显得格外有说服力。 岳兴国在一旁点头,感慨地叹了口气,眼神中充满了对年轻人的赞赏: “光明说得对,心意我们领了。但这救命之恩,我们岳家绝不会忘。 雅容,你也别太激动了,孩子们都看着呢。 今天是商量耀耀和心蕾大喜事的好日子,这是双喜临门,应该高兴才对!” 他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语气温和。 岳心蕾妈妈也擦着眼角,连连称是,声音里带着喜悦的颤抖: “对对对,高兴!真是天大的缘分!谁能想到,救了小兵的恩人,就在眼前,还是即将成为一家人的光明! 这可真是老天爷安排好的缘分!” 她的话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一种奇妙的宿命感在空气中流淌。 张秀英此刻已是笑得合不拢嘴,心里那点因为亲家地位高而产生的微妙压力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和踏实。 她看着小儿子,只觉得这个儿子真是给家里挣足了脸面。 张秀英拉着岳雅容的手,亲热地说道:“雅容妹子,你看这事闹的,明明是好事,倒把你惹哭了。 快擦擦眼泪,喝口茶顺顺气。 这说明啥?说明咱们两家就是有缘! 心蕾和我们耀耀是缘分,明明救了小兵更是天大的缘分!” 她的话语热情而朴实,带着魔都女人特有的精明和爽利,瞬间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李桂也在一旁笑着附和,手脚麻利地给众人的杯子里续上热水:“就是就是!小姑,您快尝尝这茶,明明特意带来的好茶,香着呢。 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可千万别再客气了。” 作为长媳,她时刻留意着席间的气氛,适时地添茶倒水,照顾着每一个人。 气氛重新变得热络起来,但经过这一番变故,两家人的关系无形中又拉近了许多,一种真正亲如一家的融洽感在雅间里流淌。 先前那点微妙的客套和试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亲近和认可。 小兵坚持要换位置,挤到了阳光明旁边的空椅上坐下。 他虽然还是有些腼腆,不怎么说话,但总会时不时偷偷看阳光明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信赖和亲近。 那是一种近乎崇拜的目光,仿佛阳光明就是他心目中的英雄。 他偶尔还会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面前那碟没动过的点心往阳光明那边推一推,这个小动作引得大人们会心一笑。 岳雅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看着儿子和阳光明坐在一起的画面,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转而看向张秀英和阳永康,语气更加真诚亲切:“阳大哥,秀英姐,今天本来是商量耀耀和心蕾的婚事,没想到又认回了小兵的救命恩人。我这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她轻轻摇了摇头,似乎还在消化这巨大的惊喜。 她顿了顿,看向岳兴国和岳心蕾妈妈,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了肯定的示意后,才继续说道: “既然是这样天大的缘分,我看两个孩子的事情,咱们就尽快定下来吧?不知道您二位对孩子们的婚事,有什么具体的想法没有?” 她的态度变得主动而急切,显然是想通过这件事来表达自家的诚意和感激。 张秀英早就盼着这句话了,立刻接话,声音里充满了喜悦:“雅容妹子,你这话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我们家里都商量过了,对心蕾这孩子是一百个满意,一万个放心! 只要孩子们自己愿意,咱们做大人的,肯定全力支持!” 她说着,目光慈爱地看向岳心蕾,越看越是喜欢。 她看向阳永康,阳永康沉稳地点点头,表示赞同。他虽然话不多,但每次表态都带着一家之主的分量。 张秀英得到支持,底气更足了,笑容满面地说道:“至于具体的……我们想着,按照老规矩,该走的礼数一样不能少。 虽然新社会不兴铺张浪费,但该有的心意必须到位。 聘礼、嫁妆这些,咱们两家可以坐下来慢慢商量,总归要让孩子们风风光光的。” 她说得在情在理,既表明了态度,也留足了商量的余地。 张秀英话锋一转,带着征询的意味:“就是这时间上……雅容妹子,亲家,你们看,什么时候办合适? 现在开始张罗,置办东西、准备房子,怎么也得小半年功夫。 我看明年开春以后,天气暖和了,选个好日子,给两人办婚礼应该比较合适。” 她盘算着时间,心里已经开始列起了长长的准备清单。 岳兴国沉吟了一下,粗壮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看向岳雅容和妻子。他虽然职位高,但在家务事上,还是很尊重妻子的意见。 高妈妈轻轻点头,岳雅容也微笑着,显然对这个提议很满意。 还是岳雅容开口:“秀英姐考虑得周到。开春以后确实不错。我看……不如就定在明年五一劳动节怎么样? 节日热闹,寓意也好,象征着两个年轻人共同劳动,创造美好生活。 时间上也有差不多四五个月,准备起来应该足够了。”她给出的理由充分又体面,显得十分用心。 “五一劳动节?好!这个日子好!又热闹又吉利!”张秀英一听,喜上眉梢,立刻表示赞同,“亲家,你们觉得呢?”她看向岳兴国和高妈妈,眼里的喜悦几乎要溢出来。 岳兴国夫妻自然没有异议,都笑着点头称好。 阳永康也开了口,声音沉稳:“五一挺好。时间够用,天气也适宜。” 事情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阳光耀和岳心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喜悦和羞涩。 两人的手在桌子底下悄悄握在了一起,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 阳光耀只觉得胸腔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几乎要爆炸开来。岳心蕾则微微低下头,脸颊飞起两朵红云,嘴角的笑意却怎么都抑制不住。 “那就这么定了!”张秀英一拍大腿,眉开眼笑,“明年五一,给两个孩子办喜事!”她一锤定音,声音响亮而充满喜悦。 大局已定,接下来的气氛更加轻松愉快。 双方家长就一些婚礼的大致框架交换了意见,比如酒席大概办多少桌,是就在饭店办还是也在家里请请亲近的邻居工友等等。 讨论这些细节时,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出谋划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场热闹喜庆的婚礼。 至于更具体的细节,比如聘礼的具体内容、嫁妆的规格、新房如何布置等,今天这个场合并没有详细深谈,双方都默契地表示“都好商量”、“按规矩来”、“绝不会委屈了孩子”,约定后续再找时间细细商议。 这种默契,源于刚刚建立起来的深厚信任和亲近感。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下午两点多钟,桌上的菜早已凉透,但众人谈兴正浓,心情激荡,谁也顾不上这些了。 壶里的茶水添了一道又一道,话题从婚礼筹备延伸到两家人的工作生活,再延伸到国家的新政策新气象,越聊越投机。 最后还是阳光明看时间不早,悄悄出去结了账——这原本也是事先商量好由阳家负责的——回来后低声提醒了一下父亲。 阳永康这才恍觉时间流逝,笑着对岳兴国说道:“岳书记,你看,光顾着高兴了,都没注意时间。要不今天咱们就先到这儿?你们一路辛苦,下午也回去休息休息。”他语气歉然,但脸上依旧带着笑意。 岳兴国也笑着点头,意犹未尽地说道:“是啊,聊得太投机,时间过得真快。 好,那今天就先这样。 总之,孩子们的事情定了,我们心里就踏实了。后续的事情,咱们再约时间细聊。” 他站起身,其他人也跟着纷纷起身。 双方家人纷纷起身,又是一番热闹的寒暄和道别。互相说着“再见”、“常来坐”、“一定一定”,小小的雅间里充满了温情。 岳雅容再次紧紧握住阳光明的手,千叮万嘱让他有空一定要去金陵家里做客,阳光明笑着应下,说一定去拜访。 小兵也拉着阳光明的衣角,小声说道:“光明哥哥,再见。”他的眼神里全是不舍和依恋。 岳心蕾和阳光耀走在最后,两人低声说着话,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一行人簇拥着下了楼,走出“春风松月楼”。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街道上人来人往,充满了生活气息。 阳光明三兄弟一直将岳家人送到公交站台,看着他们上了车,车子驶远,这才转身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阳家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笑容。 阳光洒在古老的街道上,也仿佛格外眷顾这一家喜气洋洋的人。 张秀英更是红光满面,脚步轻快,仿佛年轻了十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明明,你可是立了大功了!这下好了,心蕾这么好的媳妇算是稳稳娶进门了!还是明年五一办喜事,时间正好!”她越想越开心,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桂也笑着凑趣,挽着婆婆的胳膊:“妈,这下您可放心了吧?心里这块大石头总算落地了。 我看心蕾小姑那态度,对咱们家那是没得说了!以后耀耀和心蕾的日子肯定差不了。”她作为大嫂,也真心为小叔子感到高兴。 阳光耀憨笑着,挠挠头,心里被巨大的幸福填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嘿嘿地傻笑。 他只觉得脚步轻飘飘的,像踩在云朵上一样。 阳光辉抱着已经睡着的壮壮,脸上也带着笑,替弟弟感到高兴。 阳永康虽然话不多,但嘴角始终带着一丝舒心的笑意,偶尔点点头,附和一下老伴的话。 阳光明看着家人高兴的样子,心里也暖暖的。 他能感觉到,因为自己两年前无意间的举动,不仅给哥哥的婚事加了一道坚实的保险,也让家里的气氛变得更加昂扬和充满希望。 一家人说着笑着,回到了熟悉的石库门。 弄堂里已经有邻居看到他们回来,好奇地张望。 冯师母正在门口晾衣服,笑着打招呼:“回来了?看样子谈得挺顺利啊,一个个都笑得合不拢嘴了。”她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了结果。 张秀英此刻正有满心的喜悦想要分享,但毕竟亲家是厂领导,她还是有分寸的,只是乐呵呵地说道: “顺利!顺利!孩子们的事总算有眉目了!具体的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张秀英那喜气洋洋的样子,任谁都看得出来结果必定极好。冯师母会意地笑了笑,连声道恭喜。 回到家里,那股兴奋劲儿还没过去。 张秀英和李桂立刻开始兴致勃勃地盘算起来,五一结婚,现在开始要准备哪些东西,布票、票还差多少,家具打什么式样的,屋里要怎么重新粉刷布置等等。她们拿出纸笔,一样样列着清单,讨论得热火朝天。 阳光耀被母亲和大嫂拉着参与讨论,脸上既是期待又有点对琐事的头大。他对于这些细节并不擅长,但听着母亲和嫂子规划着未来的小家,心里还是涌起一股暖流。 阳光明和父亲阳永康坐在一旁喝着茶,听着她们热烈的讨论。阳永康抽着烟袋,烟雾袅袅升起,他的面容在烟雾中显得平和而满足。 阳永康对阳光明说道:“明明,今天这事,你处理得好。宠辱不惊,是干大事的样子。”他的评价简短而有力,带着父亲特有的骄傲和肯定。 阳光明笑了笑,语气平静:“爸,我就是做了件小事,没想到这么巧。” “嗯,巧是巧,但也是你的造化。” 阳永康点点头,语重心长地说道:“以后你跟岳书记家,还有那个小姑家,走动要更注意分寸。人家念情是好事,但我们不能失了本分。”他是在提醒儿子保持清醒,不要因为对方的感激和地位而失了方寸。 “我明白,爸。”阳光明郑重应下。他清楚父亲话里的分量,也懂得人情往来的微妙之处。 一下午的时间就在这家人的兴奋和筹划中飞快过去。到了傍晚五点钟左右,夕阳西下,弄堂里各家各户都飘起了炊烟,锅碗瓢盆的声音此起彼伏。 阳家人正准备张罗晚饭,忽然听到楼下传来岳心蕾那熟悉的声音:“伯父,伯母,我们来了!” 张秀英一愣,赶紧走到窗前向下望。 只见暮色渐合的弄堂口,岳心蕾正站在那里,她身后还跟着三个人——岳雅容,以及一对看起来五十岁左右、气质不凡、衣着体面但陌生的中年男女。 张秀英特别关注到,那对中年男女的手里,还提着不少看起来就很高级的礼品盒子。 “哎哟!心蕾和她小姑来了!还有两位客人……这是?” 张秀英又惊又喜,连忙回头对屋里说了一声,声音都提高了八度,“老头子,耀耀,明明,快!心蕾和她小姑来了,还带了两位客人!快下楼迎迎!” 她一边说着,一边赶紧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 屋里人都有些意外,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跟着张秀英匆匆下楼。木质楼梯被踩得咚咚作响,显示出一家人的急切和重视。 刚到楼下,岳心蕾就笑着迎了上来,语气里带着一丝歉意和兴奋:“伯母,打扰你们了。我小姑和贺叔叔、刘阿姨想来家里坐坐。”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对陌生中年男女的身上。 陌生男女看着约莫五十岁上下,男的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身材高大,面容端正,额头宽阔,眼神沉稳有力,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一看就是久居人上的干部。 女的穿着件剪裁合体的灰色呢子外套,围着素雅丝巾,气质温婉贤淑,脸上带着急切又感激的笑容,手里还提着几个看起来就分量不轻的网兜和礼盒,里面隐约可见麦乳精、水果罐头、高档烟酒等稀罕的礼品。 “阳大哥,秀英姐,打扰了。” 岳雅容笑着开口,语气比下午更加热络亲近,带着一种真正是一家人的随意,“我们这真是不请自来了。 这两位是小海的父母,贺振中同志和他爱人刘雅娟同志。 他们一听说明明就是当年救小海的恩人,说什么也要立刻过来当面道谢!”岳雅容的话语充当了完美的桥梁。 贺振中上前一步,身形挺拔,率先与离得最近的阳永康用力握了握手。 他的手掌宽厚而有力,握手的方式干脆利落,显示出军人的作风。 他的声音洪亮而诚恳,语气真诚:“阳师傅,冒昧打扰了!我是贺振中,今天刚听雅容同志说起,两年前在公园救了我家小海的,就是阳光明同志! 这份救命之恩,我们夫妻俩感激不尽,必须立刻上门致谢!” 他的目光炯炯有神,直视着阳永康,充满了敬重。 刘雅娟的眼眶微微泛红,情绪显然更为激动。 她转向张秀英,用力握住她的手,声音哽咽:“谢谢,真是太谢谢你们了!培养出这么好的儿子!要不是光明同志和楚大虎同志,我们家小海就……那后果我想想都后怕……” 她的话说不下去,只是重复着“谢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哪怕已经过去两年时间,那份后怕和感激交织的情感,依然无比真实。 这突如其来的又一批道谢者,让阳家刚刚平复些许的震惊再次翻涌起来。 张秀英和阳永康一时都有些措手不及,只能连声说着“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快请进,快请进”。 阳光明也感到意外,但很快镇定下来,连忙请众人进屋坐下。 本就狭小的前楼顿时显得更加拥挤,却也更加热闹和温暖起来。 岳心蕾乖巧地去帮忙倒茶,李桂赶紧把壮壮抱进里屋放下,又出来张罗凳子,忙而不乱。 经过岳雅容的介绍,阳光明和家里人才彻底明白过来。 原来,前年夏天在公园落水的两个孩子,一个是岳雅容的儿子小兵,另一个就是这位贺振中同志的儿子小海。 贺振中与小兵的父亲是多年的老战友,过命的交情。 贺振中前几年转业回了魔都工作,安排在市政府一个重要部门任职。小兵每年暑假随母亲回魔都探亲,都会和小海这个好朋友一起玩耍。 那天两人就是为了捡掉进湖里的皮球,才先后滑落水中。 两个孩子被救后,两家大人都是后怕不已,感激万分,多方打听两位救命恩人的下落,却因为阳光明和楚大虎救完人后就悄悄离开,公园当时人又不多,一直未能找到。 这份感激和寻访无果的遗憾,在两家人心里埋藏了两年。 今天岳雅容认出了阳光明,激动万分地回到哥哥家,第一时间就打电话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贺振中夫妇。 贺振中夫妇一听,哪里还坐得住。这份迟到了两年的感谢,一刻也不能再等,当即就让岳雅容和岳心蕾带路,准备了厚礼,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光明同志,你和大虎同志是我们两家的大恩人!”贺振中语气郑重,看着阳光明,眼神里是毫不作伪的诚挚谢意,“这份恩情,我们一直记在心里。今天总算找到你们了,心里这块大石头,才算落了一半。”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充满了军人的直率和真诚。 刘雅娟也抹着眼角补充,声音温柔却充满力量:“是啊,这两年,每次看到小海活蹦乱跳的,我就会想起你们两位没找到的恩人,心里又是庆幸又是愧疚。 今天好了,终于找到了!真是太谢谢你了,光明同志!” 她的目光充满了母性的感激,温暖地笼罩着阳光明。 阳光明被这份炽热的感激弄得有些不自然,连忙摆手,态度依旧谦逊:“贺叔叔,刘阿姨,你们太客气了。真的就是碰巧遇上,谁看见了都会下去救的。小海和小兵没事就好。” 他始终将功劳归于巧合和本能,这份低调更赢得了贺振中的好感。 “话不能这么说。”贺振中摇头,态度很坚持,语气斩钉截铁,“危急关头能挺身而出,就是英雄本色。这份情,我们记一辈子。” 贺振中又详细问了问当时的情况,阳光明便简单复述了一遍,略去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只强调两人合力救人,突出了同伴的功劳。 贺振中听得仔细,不时点头,面色凝重,最后感慨道:“真是万幸!万幸遇到了你们这两个好小伙!” 他话锋一转,问道:“对了,光明,那位楚大虎同志,现在情况怎么样?我听心蕾说,他下乡了?”显然,他并没有忘记另一位恩人。 提到楚大虎,阳光明神色认真了些,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对朋友的牵挂:“是的,贺叔叔。虎头他前年就报名去苏北插队了,就在他父亲老家的那个生产队。” 他顿了顿,想到楚家的境况,语气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叹息,详细解释道: “他家的情况比较困难。他是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母亲身体不太好,有慢性病,需要常年吃药,全靠他父亲一人的那点工资支撑,经常要加班加点。 他下去后,家里少了半个劳力,过得更是艰难。 他每次来信,都惦记着家里,年底工分分到的那点钱都要往家里寄。” 阳光明的话语中,充满了对朋友处境的担心。 贺振中和刘雅娟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流露出深深的同情和感慨。刘雅娟更是轻轻叹了口气,眼圈又有些发红。 “是个懂事能吃苦的好孩子。”贺振中颔首,语气中充满了赞赏,沉吟片刻。 他这样的身份,知恩图报是必然的,而且要将感谢落到实处。他略作思考,便有了决断。 贺振中看向阳光明,语气沉稳,带着解决问题的果断:“明明,你看这样行不行。关于大虎同志未来的安排,我这里有两条路,可以供他选择。” 他的话语清晰明了,显示出强大的掌控力和兑现承诺的决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贺振中身上,屏息凝神地听着。 “第一。” 贺振中伸出食指,动作干脆利落,“如果大虎同志本人有参军报国的意愿,我可以帮忙安排,最迟不超过半年,应该就能让他穿上军装。 部队是个大熔炉,最能锻炼人,对他未来的发展也很有好处。 以他的表现和这份情谊,进去后好好干,提干或者争取上军校的机会都比一般战士要大。” 他给出的第一条路,在此时无疑是金光大道。 阳光明眼睛一亮。参军对于当时的知青来说,绝对是一条极好的出路,能改变命运。他由衷地为朋友感到高兴。 “第二。”贺振中伸出第二根手指,不疾不徐地给出另一个选择,“如果他暂时不想参军,或者更倾向于回城,也可以再等一等。”他体谅到个人意愿的不同。 贺振中稍微压低了点声音,带着一种内部人才有的权威: “目前国家的政策正在逐步调整。知青回城的口子,已经开始慢慢松动。 虽然大规模回城还没到时候,但对于一些有特殊困难、或者像大虎这样家里极度困难、本人表现又好的知青,地方上已经开始在研究制定相应的特例回城政策了。” 他透露的信息,给在座的许多人带来了希望。 “估计最多一两年,相应的渠道就会更明朗化。 到时候,肯定会有针对性的招工回城名额。 大虎家的情况,完全符合‘特殊困难’的条件。我会密切关注,只要政策一出来,一定优先替他争取。 让他回城,安排一份正式工作,应该问题不大。” 他的承诺具体而坚定,态度诚恳而务实。 这番话,对楚大虎来说太重要了,也让阳光明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阳光明更是替好友感到由衷的高兴。他知道,以贺振中的身份和位置,能给出这样的承诺,分量极重。 他立刻站起身,郑重地代表楚大虎向贺振中道谢,语气充满了感激:“贺叔叔,太感谢您了!我替虎头谢谢您!这对他们家来说,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解决了他们最大的难题!” 他几乎能想象到,楚大虎和其家人知道这个消息后,该会有多么惊喜! 贺振中摆摆手,“谢什么,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比起你们救孩子的恩情,这点力所能及的帮忙,不算什么。”他将自己的回报说得轻描淡写,更凸显出情谊的厚重。 贺振中没有再过多询问阳光明个人的情况,没这个必要。 在来之前,他已经从岳心蕾和岳雅容那里对阳光明的工作、家庭有了足够的了解——红星厂财务科科长,正科级干部,踏实肯干,颇得领导赏识,前途光明。 对于这样有出息又心性正直的年轻人,贺振中心里是欣赏的,也愿意在其成长道路上助推一把。 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提起另一件事,语气变得像长辈关心子侄般自然:“对了,光明,你现在是科长了,还是在财务科这样的核心部门,更要积极要求进步。” 他起了个头,引入了新的话题。 贺振中的目光中带着长辈的提点和关照,继续说道: “我听说,市里今年评选‘优秀青年干部’的活动,马上就要截止报名了。 这次评选,市里面很重视,含金量很高。 这对于你们年轻干部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荣誉,也是组织上重点考察培养的对象。”他点明了这个机会的重要性。 贺振中的语气平和,但话里的意思却不容忽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回头啊,我给你们厂里的领导打个电话,沟通一下工作。 像你这样优秀的年轻同志,既然做出了成绩,厂里就应该重视起来,积极推荐上去,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嘛。” 他的话看似建议,实则是一种稳妥的安排。 贺振中微微一笑,说得更直白了些,将好处具体化:“这个荣誉要是能拿下来,记入档案,对你未来的发展大有裨益。 别的不说,工资级别往上提一两级,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光明你现在已经是正科级干部,有了这个荣誉后,对应的行政级别就算不能马上提到对应的正科级,至少提到副科级是没问题的。 国家对于行政级别的提升审核虽然卡的很严,但对于有荣誉有贡献的同志,并不会一刀切,该紧的时候要紧,该松的时候要松。” 他深入浅出地解释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显得既内行又体贴。 这番话,虽然说得含蓄,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阳光明自己对于工资级别倒不是特别看重,他有他的“底气”。 但他知道,这个荣誉和随之而来的级别提升,对于父母家人来说,意味着极大的脸面和实实在在的生活改善。 这是一种社会认同和价值体现。 果然,张秀英和阳永康听得眼睛发亮。就连阳光耀和李桂,也都屏住了呼吸,脸上放光,与有荣焉。 “谢谢贺叔叔关心!我一定努力工作,不辜负您的期望!”阳光明立刻表态,语气诚恳。 贺振中满意地点点头,对阳光明沉稳淡然的反应很是赞许。 又坐着喝了一会儿茶,聊了些家常,询问了一下阳家的情况,贺振中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 “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再去一趟楚家。救命之恩,不能漏了一家。还要麻烦明明你带个路。” 贺振中做事有条不紊,向来滴水不漏。 阳光明自然义不容辞,连忙起身。 张秀英等人也赶忙站起来相送。 贺振中是开着单位配的吉普车来的,就停在弄堂口。黑色的车身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很气派,与周围老旧的民居形成对比,引来了不少邻居和孩子远远地围观。 一行人下了楼,走到弄堂口。贺振中打开车门,让岳雅容和刘雅娟先上车,岳心蕾也跟着坐了进去。阳光明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吉普车发动,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缓缓驶离了弄堂,引得不少邻居探头张望,脸上写满了惊奇和羡慕。 阳家人站在弄堂口,目送车子远去,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楚家住的弄堂距离阳家并不远,开车不过几分钟就到了。吉普车在狭窄的弄堂口停下,再次引来一片注目礼和窃窃私语。 阳光明引着贺振中夫妇和岳雅容、岳心蕾,提着提前备好的厚礼,走向楚家所在的那栋老旧的石库门。 这个时间点,楚大虎的父亲刚刚下班回来,满身油污,正坐在天井里的小凳上,就着昏暗的灯光抽着廉价的旱烟,满脸疲惫和愁苦。 楚母则在公用灶披间里忙碌着简单的晚饭,锅里煮着稀粥,桌上只有一小碟咸菜。 看到阳光明过来,还带着几位一看就气度不凡、衣着体面的生面孔,老两口都愣了一下,慌忙站起身,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脸上写满了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楚叔叔,楚阿姨,”阳光明赶紧上前介绍,语气尽量放得轻松,“这两位是小海同学的父母,贺振中叔叔和刘雅娟阿姨。” 然后他又指着岳雅容介绍:“这位是岳雅容阿姨,小兵同学的妈妈。” 看到楚大虎父亲一脸茫然和紧张,阳光明用最简洁的语言解释道: “前两年,我和虎头不是救了两个落水的孩子吗?就是小兵和小海。 当时我们救完人就走了,没想到两个孩子的家长一直在锲而不舍的寻找我们,今天终于找到了,特意上门来感谢。” 他刻意省略了细节,以免给老人带来压力。 贺振中大步上前,毫不介意地一把握住楚父那双布满老茧、沾着油污的手,用力摇晃着,声音洪亮而真挚: “楚师傅!谢谢你!谢谢你培养了一个好儿子啊!大虎同志救了我家小海的命,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 他的动作和话语充满了力量感和真诚,瞬间打破了隔阂。 刘雅娟也将带来的礼品——包括果、糕点、烟酒和一块厚实的布料——塞到有些手足无措的楚母手里,红着眼圈连声道谢:“太感谢你们了!谢谢大虎那孩子!真是救命恩人啊!”她的感激溢于言表。 楚父楚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一辈子本分分,哪里见过这阵仗,一时间又是激动又是惶恐,话都说不利索了,只是连连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这太贵重了……虎头那孩子,就是有把子力气……碰上了,应该的,应该的……”他们淳朴的反应更让人动容。 贺振中看着老两口身上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衣服,再想到阳光明描述的楚家困难,心中更是唏嘘和感动。 在楚家,他没有再详细重复关于安排楚大虎未来的话。 在他看来,既然已经对阳光明说了,阳光明自然会找合适的机会转达给楚大虎和家人。 此刻对这两位朴实又略显局促的老人说得太细,反而可能让他们不安,增加他们的心理负担。 他只是再三表达了感激之情,又关切地问了问楚家的生活情况,叮嘱二人保重身体,有什么困难可以想办法解决,态度温和而体贴。 楚父楚母只是憨厚地笑着,嘴里反复说着“没啥困难”、“谢谢领导关心”,不肯多说自家的难处。 坐了一会儿,喝了口楚母慌忙沏上的粗茶,贺振中夫妇便起身告辞。 楚父楚母一直送到弄堂口,看着吉普车开远,还久久站在原地,望着车尾灯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神情如同做梦一般,手里紧紧攥着那些礼品,仿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吉普车先把阳光明送回弄堂口。夜色已然降临,弄堂里亮起了点点灯火。 临下车前,贺振中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语气亲切: “光明,今天辛苦你了。以后遇到什么难处,或者大虎那边有什么消息,随时可以让心蕾带话给我。有什么事就说,别客气。” 这番话,等于给了阳光明一个可靠的联络渠道和承诺。 “谢谢贺叔叔,我记住了。”阳光明和几人道别。 (本章完) 第208章 207荣誉加身行政17级大虎选择上门拜 第208章 207.荣誉加身.行政17级.大虎选择.上门拜访 阳光明站在弄堂口,深邃的目光久久凝视着吉普车消失的方向,直至那两点红色的尾灯彻底融入并湮灭在浓重的夜色里。 深冬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一阵阵掠过他的面颊和脖颈,却丝毫无法吹散他心头的澎湃暖意以及那一丝如同梦境般的不真实感。 这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跌宕起伏、峰回路转,其戏剧性和巨大的转折,甚至让他此刻静立风中,仍感到几分恍惚,需要慢慢咀嚼和消化。 两年前那个闷热夏天的举手之劳,一次发自本能的善心救助,竟在时光的酝酿下,于今日结出如此硕大而意想不到的果实。 这果实不仅甘甜了自己家——为哥哥阳光耀的婚事增添了最坚实的保障,更可能如同一把钥匙,彻底打开好友楚大虎身上那看似无解的命运枷锁,为他照亮一条前所未有的坦途。 他在弄堂口又静立了片刻,让清冷的空气帮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这才转身,踩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石板路,向弄堂深处走去。 家里依旧灯火通明,虽然客人已散,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兴奋未消的热闹气息,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欢愉。 “明明,回来了?贺领导他们走了?”母亲张秀英第一个迎了上来,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晕,眼神里充满了急切的好奇与一种未能完全平复的激动,手里原本在收拾的抹布都忘了放下。 父亲阳永康也放下了那杆陪伴他多年的烟袋,目光从窗外收回,投注在小儿子身上,虽未立刻开口,但那沉静眼神中的询问之意却十分明显。 哥哥阳光辉、嫂子李桂,甚至连已经被哄着准备睡觉、揉着惺忪睡眼的壮壮,都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等待着分享后续的消息。 “嗯,走了。先绕道去看了楚叔楚婶,然后才把我送回来的。”阳光明点点头,动作熟练地脱下外套,挂在了门边的衣帽钩上。 “快说说,贺领导他们去了楚家,都说什么了?情况怎么样?”张秀英拉着儿子的手臂,让他在方桌旁坐下,连珠炮似的发问。 她心里既由衷地为楚家感到高兴,又隐隐夹杂着一丝担心,怕双方阶层差异过大,会让老实巴交的楚家夫妻手足无措和尴尬。 阳光明理解母亲的心情,笑了笑,接过大哥递来的一杯温茶喝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喉咙,这才将楚家的情况细细道来。 他语速平稳,描述细致:贺振中如何毫不介意地、主动紧紧握住楚父那双沾满机油气和油污的手; 刘雅娟如何亲切地将那份在楚家看来极尽丰厚的礼物,塞到不知所措、连连推拒的楚母手中; 以及老两口那淳朴的惶恐、巨大的激动与笨拙却真诚的感激。 张秀英还是那么的感情丰沛,忍不住侧过身,用衣袖轻轻抹了抹湿润的眼角。 “好人啊……贺领导一家真是念旧情、懂礼数的好人!那么大的官,一点架子都没有,真是难得!” 张秀英的声音有些哽咽地感叹道:“你楚叔叔是实实在在的老实人,这下好了,大虎那孩子总算有指望了,他们家的苦日子,总算能看到头了,真是菩萨保佑……” 阳永康默默地听着,不住地微微点头,拿起烟袋锅在鞋底上轻轻磕了磕,发出清脆的响声: “积德行善,总有福报。明明和大虎都是好样的。” 他的话一如既往的简短,却带着一家之主特有的分量和十足的肯定。 “对了,明明。”张秀英忽然想起最关键的事,情绪从感动中抽离,变得再次急切起来,“贺领导说的那两条路,具体是咋回事?你跟楚家说了吗?” “暂时还没细说。” 阳光明摇头解释道:“贺叔叔的意思,这件事由我直接转达给大虎本人最合适。 如果对楚叔楚婶说得太详细,他们两位老人家可能反而会胡思乱想,心里七上八下地不踏实,平添压力和精神负担。 贺叔叔在他们家,主要是再三表达了感谢,仔细问了问家里的实际困难和生活情况,一再叮嘱他们一定要保重身体,其他的并没有多谈。” “考虑得周到。”阳永康闻言表示赞同,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这种事,关乎孩子的前程,确实直接跟大虎那孩子沟通更好。他年纪不小了,有主见,也能为自己拿主意。跟他爹妈说,除了让他们跟着干着急,也确实没啥大用。” 一家人又围绕着白天的事和楚家的转机唏嘘感叹了一阵,话题从贺家的平易近人,说到楚家的不容易,再回到自家面临的喜事,直到窗外夜色更深,弄堂里各家各户的灯火相继熄灭,彻底安静下来,才意犹未尽地各自洗漱睡下。 但这个夜晚,阳家小阁楼里的几人,注定难以彻底平静入眠,脑海中依旧如同走马灯般,反复回荡着白日的种种惊奇、喜悦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第二天一早,生物钟准时的阳光明依旧在固定的时间醒来。 尽管前一天经历了情绪上的巨大起伏和忙碌的应酬,但他多年养成的高度自律并没有丝毫松懈。 起床、晨练、洗漱、吃早饭,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然后,他再次提起那个半旧的军绿色挎包,精神抖擞地出门上班。 走在清晨的弄堂里,相遇的邻居们,目光似乎与往日有些微妙的不同,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探究、打量和掩藏不住的羡慕,但并没有人上前贸然开口询问细节。 大家只是用眼神交换着心照不宣的信息。 阳光明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温和的态度,微笑着向相熟的邻居点头打招呼。 他的神情平静自然,步速不疾不徐,仿佛一切如常,昨天那个轰动整个弄堂的坐车的大干部上门拜访事件,并未给他带来任何外在的改变。 到了厂里,忙完一上午紧张而有序的工作,午休的铃声响起。 阳光明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食堂吃饭,而是从包里拿出饭盒,请同事帮忙打点饭菜回来,自己则独自留在了安静的办公室。 他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信纸和钢笔,拧开笔帽,略一沉吟,理顺了思路,便开始俯身给远在苏北农村插队的挚友楚大虎写信。 这件事对于楚大虎来说,重要性不言而喻,可谓是决定命运走向的关键节点。 必须尽快让他知晓全部情况,早一点收到信,他就能早一点开始思考、权衡,早一点做出适合自己的选择,也能早一点从这巨大的希望中获得力量。 钢笔尖在信纸上沙沙作响,声音在静谧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阳光明尽量使用清晰、准确、客观的语言,将昨天发生的事情,包括贺振中的真实身份、其承诺的具体内容,以及给出的“参军”和“回城工作”这两个选择的详细前景和可能带来的不同影响,原原本本、巨细无遗地告诉了楚大虎。 他写得很详细,生怕遗漏任何一点可能影响好友判断的信息。 在信的最后部分,阳光明特别用了大量笔墨加以强调:这两个选择各有利弊,不存在绝对的好坏之分,最终如何抉择,必须全凭楚大虎自己根据自身的性格、理想、以及家庭的实际状况和需求来独立决定。 他严格约束着自己,没有在信中给出任何带有个人倾向性的建议,只是以一个挚友的身份提醒楚大虎,前程大事,一定要沉下心来慎重考虑,想清楚自己内心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他叮嘱大虎不要急于做决定,一定要考虑成熟、想明白之后,再写信告诉他最终的想法。 写完这封长信,他又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遗漏、歧义或表述不清的地方,这才小心翼翼地将信纸仔细迭好,装入准备好的信封里,端端正正地写好地址姓名,贴上足够的邮票。 第二天一早,上班路过邮局时,他就将这封薄薄的信,郑重地投进了邮筒那深绿色的投递口里。 寄出信后,便是耐心的等待。 阳光明很清楚,这个年代的信件往来需要时间,尤其是在魔都与苏北农村之间,路途遥远,邮路辗转,一来一回,恐怕至少需要半个月甚至更长时间。 他按捺住心中的期待与些许焦虑,将全部精力重新投入到年底繁忙不堪的工作中。 财务科科长的工作千头万绪,年底更是各种报表编制、年终总结、来年预算的关键时期,任务繁重,时间紧迫。 他刚刚接手科里的全面工作不久,很多事情都需要亲自过问、熟悉流程、把握关键,丝毫不敢有所懈怠。忙碌,成了冲淡等待的最好方式。 日子在伏案工作、开会讨论、审核报表中,一天天过去,平静而充实。 就在阳光明几乎要忘记时间流逝的时候,大约在他寄出信件的十天之后,贺振中此前曾提及的“优秀青年干部”评选活动,果然如同他预料的那般,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原本仅限于市里各主要机关、局委内部的评选范围,在后续下达的补充通知中,出现了松动和调整的迹象。原本不在评选范围内的工厂干部,也纳入到了评选范围之内。 厂党委办公室接到了上级发来的新通知,要求各基层单位广泛推荐符合条件的优秀青年干部人选,并强调了此次评选的代表性和先进性。 通知的措辞虽然依旧原则性强,语焉不详,但嗅觉敏锐的人,尤其是厂里的领导们,还是能从中感觉到,这次评选的覆盖范围、重视程度和最终可能带来的影响,似乎提升和扩大了不少,含金量显然增加了。 红星厂党委对此高度重视,田书记特意召集了组织科、宣传科、厂办等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开会,专门研究部署推荐人选工作。 阳光明作为厂里最年轻的正科级干部,工作成绩突出,有目共睹,尤其是在近期配合赵国栋厂长推进技改方案的过程中,表现出极强的专业能力和协调能力,加上年龄、资历都完美符合“青年干部”的硬性标准,政治背景清白,自然成为了厂里重点考虑和推荐的对象之一。 经过厂党委会几轮严肃而认真的讨论和研究,最终确定了上报的推荐名单,阳光明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一切都在组织程序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阳光明本人却并未对此投入过多的关注,一切静等结果就好。 时间悄然滑入了一九七二年的一月。北风凛冽,年关将近。 十号这天,厂里广播站的中午新闻播报时段,像往常一样准时响起。然而,今天播报的内容里,却有一则消息让许多正在食堂吃饭的工人停下了筷子,侧耳倾听。 全市“优秀青年干部”评选活动结果正式揭晓,广播里,播音员用清晰而昂扬的语调,逐一念出了十名来自不同战线、不同单位的青年干部的名字,他们获得了这项殊荣。 当念到“红星国厂财务科科长阳光明”这个名字时,食堂里顿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压抑不住的惊呼和议论声。 “呀!是财务科新上任的那个小科长!” “阳光明?不就是张秀英家那个老三?真厉害啊!” “全市才评十个?这可不是厂里评先进,这是市里的荣誉!这可真是不得了的大喜事!” 议论声如同水波般,在各个餐桌间迅速荡漾开来。 布机车间的女工们所在区域,更是瞬间热闹起来,大家几乎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正埋头吃饭的张秀英。 张秀英正端着饭盒,夹起一筷子青菜,听到广播,整个人明显地愣了一下,筷子停在半空,随即脸上涌起难以置信的巨大惊喜,嘴里的饭菜都忘了咀嚼。 她只觉得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工友们的祝贺和惊叹声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膜,听得既真切又有些模糊、不真实。 “秀英!秀英!听见没!你家光明!全市优秀青年干部!了不得啊!”旁边的王大姐用力推了她的胳膊一下,声音里充满了与有荣焉的激动,比她自己得了奖励还高兴。 “哎呀!听…听见了…真是光明!这孩子!真是……真是……” 张秀英激动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语无伦次,眼睛因为巨大的喜悦和骄傲而迅速湿润起来,泛起泪光。 她努力想低下头,想做出谦虚低调的样子,可嘴角那灿烂的笑容却怎么都压不下去,怎么也控制不住脸上洋溢的光彩,只好假装用力扒拉饭盒里的饭菜,心里却像开了锅的热水一样,沸腾翻滚,喜悦之情满得快要溢出来。 下午回到车间,更是迎来了新一轮、更为热烈的祝贺浪潮。 张秀英这次牢记着儿子的反复叮嘱和自身“要有觉悟”的告诫,面对工友们的羡慕和恭喜,表现得格外谦逊和低调。 “都是组织上培养得好,领导看得起他,给了这个机会。” “运气好,赶上了,厂里符合条件的年轻人也不止他一个。” “这孩子没别的,就是还算踏实,肯干,领导交代的工作知道下力气去完成。” 她反复说着诸如此类的话,将功劳全部归于组织的培养和领导的信任,归于儿子的踏实肯干,绝口不提任何其他因素,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得意忘形。 她这种真诚而谦卑的表现,反而赢得了车间里上下下更多的好感与尊重,大家私下议论都觉得,张家这家风真是没得说,儿子出息却不骄不躁,母亲本分不张扬,真是家教好。 与布机车间的热烈气氛相比,财务科内部则显得平静和克制许多。 科里的同事们自然也都听到了广播,大家看向阳光明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由衷的敬佩和羡慕,但也仅此而已。 毕竟阳光明如今是科室领导,身份不同,大家即使内心激动想祝贺,也只是在私下里低声议论几句,或者在工作间隙,借着请示汇报工作的由头,真诚地说上一句“恭喜科长”。 阳光明对此一律报以谦和而平静的微笑,表示感谢大家,并总是很快地将话题引回到亟待处理的工作业务上,态度一如既往的沉稳、专注。 仿佛这项足以令人艳羡不已的耀眼荣誉,并未给他的工作和生活带来任何可见的改变。 真正的、更具实质性的变化,发生在几天之后。 一月十六号,厂劳资科照例下发了一份关于本月工资级别调整的简短通知名单。 在当欠工资待遇普遍冻结的大背景下,这种调整极为罕见,名单通常很短,能够获得调整资格的人堪称凤毛麟角,每一次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心。 然而,这一次,阳光明的名字再次赫然出现在那份简短的名单上。 而且,调整的幅度令人咋舌:他的行政级别,由原来的行政十九级,连升两级,一跃调整为行政十七级! 这意味着他的月工资也从原来的七十八元,直接大幅提升到了九十九元!距离突破百元大关仅一步之遥! 这个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上投入了一块更大的巨石,激起的波澜和震动,远比之前“优秀青年干部”评选结果揭晓时,更为剧烈和广泛。 原因无他,工资级别的调整,在当时看来,是比职务提升更为实在、更让人羡慕和眼热的事情。 职务上去了,是政治荣誉和责任的增加,但如果行政级别不动,工资待遇就不会有实质性的变化。 而行政级别的提升,尤其是一次性提升两级,则意味着实实在在的收入增加,是看得见、摸得着、能立刻改善生活的硬实惠! 阳光明才二十岁,刚提了正科长的职务,又获得了难得的市级荣誉,这已经足够让人惊叹其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如今,竟然连行政级别也获得如此大幅度的提升,一口气蹦到副科顶格的十七级,距离正科职务对应的十六级标准也仅仅只差一级! 这晋升速度,在红星厂的历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 消息一经传开,在全厂范围内引起的震动可想而知。 劳资科里,阳光耀拿着手里那份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油墨味的调整名单,看着弟弟的名字和后面那醒目的“行政十七级”,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无比自豪和欣慰的笑容。 周围的同事们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祝贺。 “光耀,你弟弟这回可是……让我说什么好呢!这速度,坐火箭也就这样了吧?” “二十岁的行政十七级!月工资九十九块!这怕是破了咱们厂建厂以来的记录了吧?” “啧啧,‘优秀青年干部’这荣誉这么管用?看来以后咱们厂里的年轻人也得拼命争取争取才行啊!” 听着这些议论,阳光耀心里早已乐开了,甜滋滋的,但表面上还是努力保持着冷静和谦虚。 他把原因主要归结于弟弟这次获得的硬核荣誉和上级的政策倾斜。 “主要还是市里这次评选的荣誉分量重,听说含金量很高,上级领导要树立典型。” “组织上这也是要借此表明一种导向,鼓励我们广大年轻干部扎根岗位、好好干、出成绩。” “级别提了,工资涨了,责任也更大了,对他自己也是一种鞭策和考验,以后得更努力才行。” 他话说得周全妥帖,滴水不漏,既充分肯定了荣誉的重要性,也表达了要更加努力回报组织的态度,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同时也将其他人可能产生的嫉妒心化解到最低。 车间里,张秀英再次成为了绝对的焦点和中心。 这一次,她甚至比上次儿子被任命为科长时还要激动和兴奋。 工资一下子涨了二十多块! 一个月九十九元! 这几乎相当于一个八级工老师傅的收入水平了!而且行政十七级! 这是多大的面子和肯定啊! 她感觉自己的脸上光彩照人,走起路来脚下生风,浑身充满了干劲。 但她依旧牢牢记着要低调、要谦虚的准则。 面对工友们的羡慕和潮水般的祝贺,她反复强调: “是孩子运气好,碰巧得了这么个荣誉,赶上政策了,领导关心爱护。” “以后更要督促他好好工作,可不能骄傲,不能辜负组织的信任和培养。” 她甚至主动说道:“工资涨了是好事,但日子还得照常过,不能铺张浪费,要想着还有更多困难的同志。” 她的这番表现,再次赢得了大家发自内心的称赞。大家都觉得,张秀英真是越来越有格局,有干部家属的觉悟和样子了。 阳光明本人对于级别的提升和工资的增加,自然也是由衷高兴的。 这不仅仅是个人的荣誉,更意味着他能更好地贴补家用,他的工资进一步提高,就算拿回家里的好东西多一些,也不会惹人怀疑。 父母肩上的经济担子能切实减轻一些,家里的生活条件也能借此机会得到进一步的改善,能吃得好一点,穿得暖一点。 但他并没有被这接踵而至的喜悦冲昏头脑。 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的根源,除了自身一直以来的努力和近期扎实的工作成绩被领导认可之外,贺振中这位贵人的影响力在其间起到了关键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推动作用。 没有贺振中的特别关注和背后可能的推动,那个市级荣誉就不会如此顺利、如此快速地落到他这个基层工厂的年轻干部头上。 而没有那个极具分量的市级荣誉作为由头和光环,行政级别的连升两级在论资排辈氛围仍存的体制内,更是难上加难,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心里对贺振中充满了感激,同时也更加警醒和自觉,提醒自己一定要更加谨言慎行,谦虚谨慎。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腊月,空气中年味渐渐浓了起来。 家家户户开始忙着准备年货,虽然物资依旧紧缺,种类不多,但人们总是想方设法,尽其所能地让即将到来的春节过得尽可能丰盛一些、喜庆一些。 就在春节前大概一个星期的时候,阳光明终于收到了楚大虎从苏北农村寄来的回信。 信封是那种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边缘有些轻微的磨损,还隐隐沾着一点干涸的泥土痕迹。 阳光明有些激动地撕开信封封口,展开里面厚厚的信纸。楚大虎的字迹略显潦草,显得有些急切,但一笔一划都写得很认真用力,透着一股郑重其事的感觉。 他在信里首先表达了对阳光明的深深感谢,感谢他这个好朋友还一直牢牢惦记着自己,并为了他的前途事情如此尽心尽力地奔走。 他说收到信的那天,他正在地里冒着寒风干农活,听到村里广播站大喇叭喊他的名字去取信,他还非常纳闷,想不出这个时候会有谁给他写信。 当看到信封上熟悉的、来自阳光明的笔迹时,他的心就开始怦怦跳,尤其是迫不及待地看完信里那石破天惊的内容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地、逐字逐句地看了好几遍,激动得手都在不停地发抖,浑身发热,久久无法平静。 他说那天晚上,他躺在知青点那冰冷坚硬的土炕上,翻来覆去,一夜都没合眼,脑子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一直在反复权衡、比较、思考着这两个突如其来、如梦似幻的选择。 参军入伍,是他内心深处埋藏已久的梦想,穿上那身向往已久的绿军装,保家卫国,那是何等的光荣和自豪! 而且贺领导还亲口说了,有机会提干,前途一片光明。 这对他有着难以抗拒的巨大吸引力,几乎瞬间就点燃了他心中的热血。 但是,现实的沉重感很快压过了理想的炽热。 想到家里具体而微的困难情况:他是长子,下面还有年纪尚小的弟弟妹妹需要抚养,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常年需要吃药调理,费不小,父亲一个人在厂里加班加点,辛苦劳作,独自支撑全家,脊梁都快被压弯了。 他如果去当兵,虽然部队也有津贴可以寄回家,但毕竟离家遥远,万一家里有点什么急事大事,他根本照顾不到,远水解不了近渴,心中会充满愧疚。 如果选择回城,哪怕政策落地还需要再等上一两年,但最终目标是确定的——回到日思夜想的父母身边,能获得一份稳定可靠的正式工作,就能实实在在地帮父亲分担家庭的重担,更好地照顾体弱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妹,尽到长子应尽的责任。 经过连续几天几夜的深思熟虑,内心反复撕扯和挣扎,他最终做出了一个艰难却坚定的决定。 他在信里写道:“光明,我的好兄弟,我想好了。如果这两个选择真的能让我自己选的话,我选择回城工作。 我知道参军机会非常难得,尤其还有贺领导的关照,可能错过了这辈子就不会再有了。 说心里话,我真的很想去。但我是家里的老大,责任在身上,沉甸甸的。 回城有份正式工作,对家里现实的帮助更直接、更实在,我爸妈肩上的担子能轻不少,他们也能早点安心,不用再那么日夜操劳。 作为儿子,作为大哥,我觉得这是我应该优先考虑的。 麻烦你,务必把我的这个想法和决定,转告给贺领导。 万分感谢他在忙中还要关心我这个小辈,给我这样天大的机会。 不管最后这事能不能成,这份恩情,我都会记一辈子,感激他一辈子!” 信的末尾,楚大虎再次表达了对阳光明这位兄弟的深深感谢,并提前祝他新春快乐,家人安康。 看完这封长长的、充满真情实感与内心挣扎的信,阳光明的心情颇为复杂,既为好友感到高兴,又有一丝惋惜。 他为楚大虎感到高兴,有了贺振中那样人物的明确承诺,回城工作这件事应该问题不大,楚大虎一家人的艰难困境终于真正看到了彻底解决的曙光,未来的日子有了盼头。 同时,他也深深地为楚大虎感到惋惜。 他知道,楚大虎内心是真正向往部队生活、渴望穿上军装的,那里有他的梦想和热血。而且有了贺振中的承诺,这个选择注定了前途光明。 如今,为了家庭的责任和现实的需要,楚大虎毅然放弃了自己的个人梦想,选择了更务实、更能照顾家庭的道路。 这种牺牲小我、成全家庭的担当与抉择,让阳光明对这位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友,更加增添了几分由衷的敬佩。 阳光明将信纸迭好,收回信封里,妥善保管起来。 楚大虎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那么接下来,自己必须尽快把这个决定反馈给贺振中。 而且,自己也因为贺振中的鼎力帮助,获得了市级荣誉和行政级别的破格提升,于情于理,都应该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正式上门拜访,当面表示感谢。 正如他之前所深思熟虑过的那样,这份救命的恩情,是连接双方最牢固的纽带,但也需要适时地、恰当地走动和维护,用心经营,彼此之间的关系才能持续温暖,长久地保持下去。 他决定就在这几天,找个周末的时间,正式上门拜访贺家。 第二天上班,处理完手头紧急的工作后,阳光明找了个机会,用办公室的电话拨通了贺振中上次留给他的那个家庭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人接起,听筒那边传来刘雅娟温和的声音。 听到是阳光明打来的电话,刘雅娟的语气显得十分热情和欢迎。 阳光明先是礼貌地问候了贺伯伯和刘阿姨,关心了他们的身体和小海的情况,然后才委婉地提出,想找个合适的时间上门拜访二位长辈,当面向贺叔叔汇报一下楚大虎那边的回信情况,并表示想当面感谢贺伯伯的提携与帮助。 刘雅娟听了很高兴,连声说欢迎,让他不要太客气,随时都可以来家里坐坐,就像自己家一样。 最后两边商量了一下,定在这个星期天的上午,阳光明去贺家做客。 确定了上门时间,阳光明开始琢磨带点什么礼物上门才合适。 他不想送太贵重、太扎眼的东西,那样不仅显得俗气,也容易让对方感到为难。但空着手上门肯定更不合适,不符合礼数。 他想起上次在“春风松月楼”吃饭时,贺振中对沏好的茶水似乎很欣赏,品评起来很在行,看得出是好茶之人。 而恰恰,他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市面上难以见到的顶级茶叶。 另外,还可以给小海带点当下稀罕的吃食,孩子高兴,大人自然也开心。 星期天早上,阳光明特意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熨烫得笔挺的中山装,虽然衣服半新,但显得人格外精神、稳重。 他提上准备好的礼物——一斤进口巧克力,还有两包精心准备的特级明前龙井和特级铁观音,出了门,坐上公交车,前往市委干部家属院。 贺家住在干部家属院,门口有军人笔挺地站岗执勤,气氛肃穆。 阳光明报了姓名和要找的楼栋门牌号,卫兵严格地打了个电话进去确认之后,才敬礼放行。 他刚走进大院没几步,就看到刘雅娟已经领着穿戴得整整齐齐、像个小大人似的小海,站在一栋红砖楼的门洞前等着了。 “刘阿姨,小海,你们怎么还特意下来了。”阳光明赶紧快走几步迎上去。 “光明来了!”刘雅娟笑着热情招呼,“怕你第一次来找不到楼栋,下来迎迎你。外面冷,快上楼吧,屋里暖和。” “光明哥哥!”小海也活泼地大声喊道,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打量着阳光明手里提的东西。 阳光明笑着摸了摸小海的头,跟着刘雅娟上了三楼。 贺家房间很大,估计得有四室一厅,客厅宽敞明亮,摆放着沙发、茶几、台式收音机等,当前算得上高档的家具,墙上还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字画,整个环境显得既气派又不失雅致和文化气息。 这样的住房条件,在七十年代初的魔都,绝对是顶尖的,体现了主人的身份。 “振中,光明来了。”刘雅娟对着里面喊道。 话音刚落,书房门打开,贺振中从里面走出来。 他今天在家休息,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羊毛开衫,下身是条普通的深色裤子,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少了几分职务带来的威严,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和温和。 “贺伯伯,早就应该登门拜访,拖到今天才来,真是失礼了。”阳光明歉意的说道。 “哪里话,快请坐,家里不用这么客气。”贺振中笑着指了指沙发,态度很随和,“雅娟,给光明泡杯茶。” 阳光明将手里提的礼物放在茶几旁不显眼的位置:“贺叔叔,刘阿姨,第一次上门,也不知道带点什么好,一点小小的心意,实在不成敬意。” 刘雅娟一看,连忙走过来说:“哎呀,光明,你来就来,咱们之间还用得着带什么东西嘛,太见外了。下次可不许这样了。”语气里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嗔怪和爱护。 阳光明笑着解释道:“刘阿姨,真没什么贵重东西。这斤巧克力是从朋友那里打劫来的进口货,给小海尝尝鲜。 这两包茶叶,也是我一位朋友吹牛,非说是什么特级明前龙井和特级安溪铁观音,硬塞给我,让我拿去尝尝。 我也不太懂茶,正好借献佛,拿来请贺叔叔这位行家品鉴品鉴,看看我那位朋友是不是在吹牛,我也好心里有个数。” 他这番话话说得十分自然,既送了合心意的礼物,又显得不那么刻意和郑重,轻描淡写地把缘由推到了“朋友”身上,化解了对方的推拒压力,还顺势捧了一下贺振中的鉴赏能力。 贺振中闻言,果然来了点兴趣,脸上露出笑容:“哦?特级龙井和特级铁观音?你那位朋友口气不小啊。那我可得好好尝尝,看看到底是不是真材实料。” 他说着,直接走过来,拿起那包铁观音,打开包装的封口,捏起一小撮茶叶摊在掌心,仔细看了看条索和色泽,又放在鼻尖下深深地闻了闻茶香,随即满意地点点头: “嗯,色泽乌润砂绿,条索紧结重实,香气清高馥郁,带有兰香,确实是难得的好乌龙,你那位朋友没吹牛。” 刘雅娟见丈夫都这么说了,而且看得出来他是真喜欢,也就不好再坚决推辞,笑着收下了,但还是叮嘱道:“你这孩子,真是有心了。下次再来要是再带东西,阿姨可真要生气了。” 小海早已迫不及待地拿起那板巧克力,眼睛放光,爱不释手:“谢谢光明哥哥!这些巧克力还是进口的呢!我们班同学肯定都没见过!” “去玩吧,一次别吃太多,小心蛀牙。”刘雅娟慈爱地叮嘱了一句。 小海欢呼一声,抱着巧克力宝贝似的跑回自己房间去了。 刘雅娟去泡茶,阳光明和贺振中在沙发上坐下。闲聊了几句关于天气、关于年货准备的家常话后,阳光明神色一正,将楚大虎的回信内容,以及他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最终选择,详细而清晰地转述给了贺振中。 贺振中听得很认真,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沙发扶手。 听完阳光明的叙述,他沉吟了片刻,缓缓点头,目光中流露出赞赏的神色: “选择回城工作……嗯,大虎这孩子,不错。有担当,有责任心,懂得为家人考虑,不愧是家里的长子,顶梁柱。他能首先考虑到家庭的现实困难,愿意为了家人做出个人的牺牲,很不容易,这种品质很难得。” 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肯定。 “既然这是他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那我们就尊重他的意愿,就按他的想法来办。” 贺振中明确地表态道:“关于知青回城这项政策,市里最近已经在加紧研究和制定了。估计最晚到明年,就会有比较明确的说法出台。” 他看向阳光明,语气肯定而沉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你放心,大虎家的情况属于典型的困难家庭,符合政策倾斜的条件。 到时候,我会留意关注这件事的进展,尽量帮他争取一个第一批回城的名额。 工作单位也会根据他的情况,妥善安排,尽量安排一个有发展前景的单位,让他能真正为家里分忧。” “谢谢贺叔叔!真是太感谢您了!我替大虎,替他们全家谢谢您!”阳光明连忙道谢,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由衷地替楚大虎感到高兴。 “不必谢我,这是政策允许范围内,我们应该做的。”贺振中摆摆手,语气平和,“这点力所能及的安排,实在不算什么。你们才是真正的施恩不图报。” 这时,刘雅娟端来了泡好的茶,正是用的阳光明带来的那包特级铁观音。白瓷茶杯里,茶汤橙黄明亮,香气浓郁持久,沁人心脾。 贺振中端起茶杯,先观其色,再闻其香,然后细细品了一口,闭上眼睛回味了片刻,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赞道: “好茶!入口顺滑甘醇,回甘明显,韵味悠长,确实是顶级的乌龙茶品质。你那位朋友,很靠谱,没有吹牛。” 阳光明笑了,“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看来没被他忽悠。” 三人喝着茶,气氛轻松融洽地又聊了起来。 贺振中看似随意地询问了一些阳光明近期工作上的情况,对他能够在获得荣誉和破格提升后依旧保持沉稳心态、踏实工作的表现,表示了赞许和肯定,也勉励他戒骄戒躁,眼光放长远,继续在学习中和实践中提升自己。 阳光明认真听着,不时点头,简单汇报了一下自己近期的学习心得和工作上的思路。 聊到兴头上,贺振中甚至和阳光明聊起了当前国内的一些经济形势和某些政策动向,虽然只是宏观层面的、点到为止的探讨,但也让阳光明感受到了贺振中作为高级领导干部视野的开阔和见解的独到深刻。 阳光明虽然年轻,但思维敏捷,平时也注重学习和思考,看问题有自己独特的视角和理解,偶尔结合厂里实际情况提出的一些看法,也能让贺振中感到眼前一亮,觉得这个年轻人肯动脑子,不是人云亦云之辈。 两人越聊越投机,不知不觉竟聊了一个多小时。 刘雅娟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容。 她看得出来,丈夫很欣赏这个沉稳踏实的年轻人,和他聊天很放松,也很愉快,是一种难得的休闲。 快到中午时,刘雅娟起身要去厨房准备午饭,坚持要留阳光明在家里吃饭。 阳光明推辞不过,看到贺振中也点头微笑示意,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地答应下来。 午饭很丰盛,摆了四菜一汤,有红烧鱼、粉蒸肉、家常豆腐、清炒菠菜和一个香菇鸡汤,有鱼有肉,荤素搭配,还有刘雅娟自己腌制可口的小菜,可见是精心准备的。 贺振中还心情很好地开了一瓶茅台酒,和阳光明小酌了几杯。 饭桌上的气氛更加轻松融洽。 小海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和伙伴间的趣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阳光明感觉不像是来做客答谢,更像是到一位关系亲近、慈爱温和的长辈家里吃饭,自然而又温馨,没有丝毫的拘束感。 吃完饭,又坐在客厅喝了些茶,聊了会儿天,阳光明见时间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贺振中和刘雅娟将他送到门口。 刘雅娟还提前提过来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瓶茅台酒和一条中华烟。 “光明,这个你带回去,给你父亲尝尝。不是什么好东西,一点心意。”刘雅娟笑着说道。 阳光明一看,连忙摆手后退:“刘阿姨,真的不能要!我来看您和贺伯伯,怎么还能带东西走?这绝对不行!” 贺振中开口了,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拿着。给你父亲的,一点心意而已,不算什么。不许推辞,不然下次可不让你进门了。”他带着玩笑的口吻,但眼神却很认真。 阳光明看着贺振中认真的表情,又看看刘雅娟真诚的笑容,知道再推辞就显得生分和矫情了,只好双手接了过来,“那……那我就却之不恭,替我父亲谢谢贺伯伯、刘阿姨了!” “这就对了。以后有空常来坐,陪我说说话,下下棋也行。”贺振中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好的!一定!贺伯伯,刘阿姨,你们留步,外面冷,别出来了。”阳光明提着沉甸甸的网兜,再次道别后,转身下了楼。 走出温暖如春的楼道,走出干部家属院那庄严的大门,午后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也照进心里。 他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感觉心中无比踏实和温暖。 这一次拜访,不仅圆满地完成了替好友传达意愿的任务,也进一步加深了与贺家这份珍贵的情谊。 (本章完) 第209章 208喜事临门家里催婚恋人相聚婚事计 春节的热闹气息还未完全散去,阳家便已开始为阳光耀的婚礼忙碌起来。 窗棂上残留的鞭炮碎屑尚未来得及彻底清扫,新的喜事已然临门,空气中仿佛都漂浮着忙碌而欢欣的气息。 日子定在五月二号,是个春暖开的好时节。 选这个日子是张秀英的主意,她翻着黄历,又琢磨着天气,说这时候不冷不热,穿衣服好看,办酒席食材也相对丰富些,新娘子穿着单衣不会冻着,宾客们站在户外也舒坦。 更重要的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勃,寓意着小两口的日子也能如同这季节般,欣欣向荣,美满幸福。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婚礼当天的仪式反倒简单,无非是向领袖像鞠躬、念一段语录、亲朋好友吃顿便饭。 繁琐和讲究,全在婚礼前的准备上,那是对新生活的郑重开启,是家庭实力与人脉关系的微妙较量,更是父母对子女最深切的关爱与祝福的具体化。 张秀英翻出攒了多年的布票、票,又托关系找门路,一样样置办着新家需要的物什。 那些票证被她用一块蓝底白的手帕包着,藏在衣柜最底层,平时舍不得动用分毫,如今为了儿子的婚事,全都倾囊而出。 她穿梭于各个百货商店,比较着质量,权衡着价格,小心翼翼地将有限的票证用在刀刃上。每一次成功的采购,都像打了一场胜仗,让她脸上增添几分光采。 把这些结婚用品置办齐全,钱多少,对于双方家庭来说不重要,但需要的各种票证是个大难题。 双方的家庭都得尽心尽力,才能凑齐。 阳家拿出了所有积攒的票证,亲家那边,岳书记家虽然地位不同,但在票证面前同样捉襟见肘,也千方百计地筹措了一些,尤其是那些紧俏工业券,多是岳家想办法解决的。 新被褥要四床,寓意四季平安。被面最好是鲜艳的牡丹或鸳鸯图案,喜庆吉利。 张秀英和李桂婆媳俩,灯下飞针走线,絮得厚薄均匀,针脚缝得细密整齐,每一针每一线都缝进了对新人最质朴的祝福。 阳光辉偶尔下班早,也会在一旁帮着抻抻被角,逗弄着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一刻都不肯安分的壮壮,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温馨。 新脸盆要一对,印着红双喜字,锃亮照人。热水瓶要铁壳的,保温效果好,鲜红的底色上印着盛开的牡丹。 痰盂要搪瓷的,结实耐用。茶缸子要带盖的,上面同样少不了红双喜…… 每一样都需票证,每一样都得来不易。 每添置一样,张秀英都要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归置到新房一角,看着那一点点充盈起来的空间,心里就踏实一分。 前楼被隔开了三小间,结婚的新房也只能占用其中的一小间,总共就只有几平米。 房间狭小,而且没有窗户,只能靠一盏昏黄的电灯照明,白天也得开着。但这难不倒阳家人。 粉刷墙壁、糊顶棚、打家具……这些活计,阳家父子齐上阵,利用下班后的时间和周末休息日一点点完成。 阳光明虽已是财务科科长,但在家里从不摆架子,卷起袖子,样样抢着干。 他手脚麻利,又有头脑,很多活计一点就通。刷墙时,他提醒父亲腻子要刮得薄而匀,这样干了才不开裂; 糊顶棚时,他建议先用旧报纸打底,再糊上新买来的白色带暗纹的顶棚纸,既节省又平整; 打家具时,他画了简单的图纸,计算好木料尺寸,尽可能减少浪费。 他甚至想办法弄来一点清漆,把那个旧衣柜里外刷了一遍,顿时显得光亮如新,让阳光耀这个准新郎官省了不少心,连连拍着弟弟的肩膀说:“明明,还是你有办法!” 李桂带着壮壮,帮着张秀英缝缝补补,洗洗涮涮。 新买的床单、被里都要过水洗一遍,晒得充满阳光的味道。 一家人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却像揣着一团火,亮堂又暖和。 每天晚上,围坐在饭桌旁,吃着简单的饭菜,讨论着婚礼的细节,计算着还缺什么东西,哪张票证还没着落,虽然琐碎,却充满了共同的期盼和目标。 弄堂里的邻居们见了,没有不羡慕的。饭点时分,家家户户在门口支起小桌吃饭,难免互相打听、议论。 “秀英啊,你们家耀耀,眼光就是好!岳书记家的千金,真是好福气!听说新娘子又文静又懂事,一点架子都没有。”陈家阿婆端着饭碗,啧啧称赞。 “光明现在也出息了,又是科长又是先进,工资涨了那么多,你们老阳家真是越来越兴旺了!以后就等着享小儿子的福吧!”陈爷叔摇着蒲扇,语气里满是感慨。 张秀英听着这些恭维,脸上笑开了,嘴里却连连谦虚:“都是孩子们自己争气,我们也就是跟着沾光。 都是组织培养得好!岳书记家家风好,心蕾那孩子确实没得挑。” 话虽这么说,但走在弄堂里,她的腰杆挺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直,说话声音也洪亮了几分。 阳光耀的脸上终日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干活格外卖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厂里的工作一点没落下,回到家又抢着干重活累活,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 岳心蕾也常来帮忙,大大方方的,看到熟悉的邻居也主动打招呼。 她经常会带一些紧俏商品,比如一块好看的的确良布料,或者一斤高级水果,有时甚至还能有一小瓶生油或者一包味精,这在当时都是稀罕物。 她丝毫没有厂领导千金的架子,挽起袖子就和李桂一起忙活,择菜洗菜,抹桌扫地,动作虽稍显生疏,却极其认真。 说话轻声细语,手脚勤快,对张秀英一口一个“阿姨”叫得亲热,深得张秀英的喜爱,私下里对阳永康说:“这孩子,真不像娇生惯养出来的。” 阳永康话依旧不多,但抽烟的频率明显低了,偶尔还会哼上几句不成调的革命歌曲,眉宇间舒展了许多。 他看着一家人为儿子的婚事忙碌,看着小儿子越发沉稳能干,看着未来二儿媳懂事知礼,每天都乐呵呵的。 有时还会背着手,去正在布置的新房里转一圈,摸摸新打的家具,点点头,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日子在忙碌和期盼中飞快流逝。墙上的挂历一页页翻过,新房的布置日渐完善,准备的东西也越发齐全。 五月二号转眼就到了。 婚礼那天,天公作美,晴空万里。 一大早,阳家就热闹起来。 阳光耀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中山装,熨烫得笔挺,胸戴一朵用红绸子扎成的大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掩不住的紧张和喜悦。 在弟弟阳光明和几位好友的簇拥下,他骑上那辆擦得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也系着红绸,意气风发地去不远处的岳家接新娘子。 岳家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家,没有过多为难,只是按照习俗,让一群年轻女伴稍稍拦了拦门,讨要了些喜香烟,便爽快地让岳心蕾出了门。 新娘子岳心蕾穿着一件格子上衣,黑色长裤,干净利落,两条乌黑的辫子梳得整整齐齐,辫梢系着红头绳,脸上带着羞涩而幸福的红晕,格外娇俏可人。 她向父母鞠躬告别,眼中有泪光闪烁,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 婚礼在阳家不远的街道办事处举行。 仪式简单庄重,对着墙上的领袖像三鞠躬,诵读一段语录,由街道主任颁发用红纸包裹的结婚证,并说了些“革命伴侣,共同进步”的祝福话,便算礼成。整个过程不过十来分钟,但气氛严肃而神圣。 然后便是回家宴请亲朋。 阳光明选了附近的一家国营饭店,提前好久才订到的四桌酒席。 菜肴还算丰盛,阳光明对于尺度的把握很好,不出格,不铺张浪费,同时还要让客人们满意,不让人觉得主家小气。 红烧肉油光锃亮、清蒸鱼鲜嫩完整、梅干菜扣肉咸香下饭、炒鸡蛋金黄诱人、几样时蔬青翠可口,再加上冷盘、汤品和点心,凑足了十道菜,取十全十美之意。酒是本地产的七宝大曲,管够。烟是魔都牌,每桌放两包。 宾客大多是两家的亲戚、要好的邻居和同事。大家纷纷送上祝福,有的带来暖水瓶、脸盆等实用物品,有的送上床单、枕巾等纺织品,更多的是用红纸包着的现金礼金,数额不大,重在情谊。 贺振中夫妇虽然工作繁忙,也特意让秘书送来了贺礼——一对印着喜字的暖水瓶和一个厚厚的红包,算是给足了面子,引得不少宾客暗自羡慕。 气氛热烈而融洽。 大家说着祝福的话,吃着喝着,笑声不断。 阳光耀和岳心蕾一桌桌地敬酒,阳光耀显得有些笨拙,但诚意十足;岳心蕾则落落大方,轻声细语地感谢各位来宾。他们脸上幸福的笑容从未消失。 阳光明里外招呼着客人,递烟倒茶,分寸把握得极好。 他思维清晰,谁该坐主桌,谁和谁相识需要引见,哪桌酒不够了需要添,哪位长辈需要特别照顾,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既热情周到又不失稳重,让岳家来的亲戚暗自点头,觉得阳家这小儿子确实不一般,难怪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科长。 张秀英和阳永康穿着体面的衣服,坐在主位,接受着亲朋好友的祝福。 张秀英笑得合不拢嘴,不断地招呼大家“吃好喝好”;阳永康话不多,但敬酒时杯杯见底,脸上的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 这场婚礼,无疑给阳家在弄堂里挣足了脸面。邻居们都说,阳家老二这婚礼,办得既体面又实惠,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婚礼过后,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阳光耀和岳心蕾暂时在阳家这边住了下来。 那间小小的新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四面墙壁和顶棚都新糊过,洁白耀眼,贴着大红喜字,虽然狭小,却被布置得温馨喜庆。 新家具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道,新被褥松软温暖,所有崭新的日用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小两口新婚燕尔,恩爱甜蜜。 岳心蕾温柔贤惠,很快融入阳家的生活。每天早早起床,帮着婆婆和大嫂准备早饭,抢着洗碗洗衣。 她说话做事极有分寸,尊重长辈,体贴丈夫,对小侄子壮壮也和蔼可亲,赢得了全家人的喜爱。 张秀英对这个儿媳妇是一百个满意,私下里常对阳永康念叨:“咱们耀耀真是傻人有傻福,找了心蕾这么好的媳妇。知书达理,还不娇气,真是祖上积德。” 一个月后,阳光耀和岳心蕾才以“岳父母年纪大了,需要人陪伴照顾”为由,搬去了岳家居住。 这既是实际情况,也是考虑到岳家的空间更大些,生活更方便。 但为了避免邻居们说闲话,也为了兼顾孝顺阳家父母,小两口商量好,每周至少回阳家住上一两天,陪父母吃吃饭,说说家常。 这个安排,双方老人都很满意。 张秀英虽然不舍,但也理解亲家的情况,而且小两口答应常回来,她也就放心了。 邻居们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反而夸阳光耀懂事,知道孝顺两边父母,也赞岳心蕾孝顺,是个难得的好儿媳。 二儿子的终身大事圆满解决,了却了张秀英一桩最大的心事。 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小儿子阳光明身上。三个儿子,老大阳光辉孩子都满地跑了,老二阳光耀也成了家,就只剩下这个小儿子,虽然工作出色,前程远大,但个人问题迟迟没有动静。 以前阳光明年纪小,还没到结婚年龄,张秀英也没太着急。总觉得小儿子条件好,肯定不愁找对象,得多挑挑拣拣。 可现在不一样了,如今阳光明已经实打实地满了二十周岁!按照国家婚姻法,男二十,女十八,就可以登记结婚。年龄到了! 在张秀英看来,儿子这么优秀,年纪轻轻就是科长,拿了市里的荣誉,工资又高,模样周正,性格稳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简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女婿人选。 厂里那些老姐妹,明里暗里打听阳光明情况的人可不少。怎么能还单着呢? 于是,张秀英开始了见缝插针的催婚。饭桌上,睡觉前,只要有机会,她就要提上几句。 “明明,今天厂里工会的王阿姨又问起你了,说她娘家有个侄女,在纺织医院当护士,模样俊,性格好,脾气也温柔,问你有没有兴趣见一见?” 吃晚饭时,张秀英一边给阳光明夹了一筷子肥肉片,一边状似随意地提起,眼角的余光却紧紧盯着儿子的反应。 阳光明正埋头吃饭,闻言动作一顿,头也不抬地回答:“妈,我现在工作忙,刚接手科里全面工作没多久,好多事要熟悉,要学习的新政策也多,真是没心思想这些。”他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 “工作再忙,终身大事也不能耽误啊。”张秀英不放弃,循循善诱,“见个面吃顿饭的功夫总有吧?又费不了多少时间。那姑娘我偷偷去纺织医院门口见过一次,真不错,白白净净,笑眯眯的,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 “妈。”阳光明放下碗筷,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真的不用。我现在真的没考虑相亲的事。”他拿起汤勺,给母亲盛了一碗汤,“您喝点汤。” “那你啥时候考虑?你都二十了!虚岁都二十一了!你看你大哥,孩子都多大了!跟你一般大的,比如隔壁弄堂的小王,孩子都会跑了!” 张秀英有点急了,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些,“你这条件,总不能落到最后吧?” “妈,时代不同了,现在报纸上、广播里都提倡晚婚晚育,这是新风尚。”阳光明拿出报纸上的话搪塞,试图用大道理说服母亲,“先立业后成家嘛。我把工作基础打得更扎实些,对将来也好。” “立业立业,你现在业立得还不够好?科长都当上了!市里都表彰了!工资比好多老师傅都高!还要咋立?” 张秀英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显然不吃这一套,“你是不是心里有主意了?有合适的姑娘了?是不是自己处上了?有就带回来给妈看看嘛!妈又不是那老古板,只要姑娘人品好,家世清白,妈肯定没意见!” 她敏锐地捕捉到儿子眼中一闪而过的细微波动,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阳光明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维持着平静:“没有的事。妈,您就别瞎猜了。吃饭吃饭,菜都凉了。爸,您尝尝这个豆腐,今天烧得不错。” 他赶紧扒拉几口饭,熟练地岔开话题,问起父亲阳永康厂里技改的进展,试图将母亲的注意力引开。 阳永康一直默默地听着母子俩的对话,抽了口烟袋,慢悠悠地说:“你妈也是为你好。二十,不小了。有合适的,处处看也没坏处。成家立业,成了家,心更定,也能更好立业嘛。” 他一向话少,但在这个问题上,显然站在了妻子这一边。 连一向沉默的父亲都发了话,阳光明知道,这事不能再一味拖下去了。母亲的追问越来越紧,父亲的态度也明确了,再回避反而会引起更多的猜疑和盘问。 其实,他何尝不想早点把和林见月的关系公开。 两年多的书信往来,密密麻麻的字迹承载了无数思想交流与情感共鸣;无数次四人聚会中的默契相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能心领神会。 那个清澈如水、温婉秀气的姑娘,早已深深印在他心里,是他忙碌工作之余最温暖的慰藉和最深切的期盼。 只是之前自己年龄不到,总觉得时机未到,不到结婚年龄,想多了没用。 现在自己满了二十,到了法定婚龄,工作上也算站稳了脚跟,似乎没有再隐瞒下去的理由了。母亲的催促,反倒成了一个促使他迈出这一步的契机。 这个年代,娱乐活动匮乏,像他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精力旺盛,对婚姻生活自然有着本能的向往和期待。 成了家,就有了属于自己的温暖港湾,有了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下班回家,不再是冷锅冷灶,而是有一盏灯为自己亮着,有一碗热饭等着自己,有一个知心的人可以说说心里话。 那种温馨、踏实和归属感,想想就让人觉得充满力量,幸福满溢。 光明也是个正常的年轻人,当然也这么想。尤其是看到二哥二嫂新婚燕尔的甜蜜,更触动了他对家庭生活的渴望。 眼下最重要的,是得先征得林见月的同意,和她统一口径。 只要她点头,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父母,然后选个合适的时间,郑重地去拜访她的家人,正式确定关系。 想到这里,阳光明心里有了计较,原本因为被催婚而略显烦躁的心情,也变得明朗和期待起来。 又一个周日,天气晴好,微风和煦。 阳光明和提前约好的谢飞扬,再次来到了瑞康里,冯向红和林见月住的那座石库门小楼。 熟悉的青砖灰瓦,熟悉的幽深天井,每一次来,都有一种亲切感。 轻车熟路地穿过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板天井,冯向红已经闻声迎了出来,笑声清脆: “飞扬!光明!你们来得正好,见月刚泡好一壶茉莉茶,香着呢!今天太阳好,我们在天井里晒了会儿太阳呢!” 她依旧是那副爽利活泼的样子,两条辫子随着她的动作,欢快地甩来甩去。 走进略显昏暗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客堂间,林见月正端着白瓷茶壶往几个玻璃杯里倒水。 氤氲的热气带着茉莉的清香弥漫开来,阳光透过格子窗棂照进来,画面很是温馨。 林见月今天穿了一件淡绿色的确良衬衫,领口系着小小的同色系蝴蝶结,衬得皮肤愈发白皙细腻。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阳光明进来,对他微微一笑,眼神清澈明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 “飞扬哥,光明,你们来了。”她的声音软糯,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韵味,听起来十分悦耳。 “嚯!好香!见月同志泡茶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谢飞扬深吸一口气,夸张地赞叹道。 他一屁股在方桌旁的长凳上坐下,自己端过一杯茶就吹着气喝了起来。 阳光明也笑着打招呼:“向红,见月。”他的目光在林见月脸上停留了一瞬,两人眼神交汇,默契自在不言中。 这两年,四人经常在这里聚会,早已形成了固定的模式,每一次都轻松愉快,充满了欢声笑语。 阳光明今天带了两斤肥瘦相间的腊肠和两瓶澄澈粘稠的蜂蜜,谢飞扬则提了一斤层次分明的五肉,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 “改善伙食!改善伙食!”谢飞扬把肉递给冯向红,咋咋呼呼,“今天咱们再来个光明拿手的红烧肉!想想都流口水!这肉多好,三层五的!” 冯向红接过肉,用手掂了掂,眼睛一亮:“太好了!正好我昨天好不容易搞到点豆腐票,买了块老豆腐,可以烧个家常豆腐。见月早上起大早去菜场,还抢到些小青菜,看着可新鲜了。” 林见月轻声补充道:“鸡蛋也有几个,可以炒个鸡蛋。光明同志带来的腊肠看着就好吃,蒸米饭的时候切几片放在上面,饭都能多吃一碗。”她说着,眼角弯弯,带着笑意。 阳光明笑道:“那再切点腊肠蒸饭,齐活了。今天这顿饭肯定丰盛。”他很自然地开始挽袖子,准备大显身手。 分工明确,四人很快在狭小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的灶披间忙碌起来。 依旧是阳光明主厨,掌勺红烧肉。 他的动作早已娴熟无比,焯水、炒色、煸炒肉块、加入调料炖煮……行云流水,一丝不乱。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酱香和香很快弥漫开来,勾得人馋虫大动。 谢飞扬在一旁打下手,洗菜切菜,嘴巴不停,说着厂里的趣事,时不时趁阳光明不注意,偷吃一点东西,被冯向红发现,笑着拍打一下他的手背。 冯向红和林见月则负责淘米煮饭和准备其他菜蔬。 两人配合默契,小声交流着哪个菜先做哪个后做,盐放多少,偶尔发出轻轻的笑声。 经过两年多的“实践锻炼”,尤其是得到阳光明不时在信里或当面传授的“秘籍”,两位女同志的厨艺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虽然比不上阳光明那般专业精湛,但至少蒸出来的米饭松软适中,炒出来的青菜碧绿爽口,再也不会出现当初那“狗都嫌弃”的硬窝头了。她们甚至还能独立完成几道像样的家常菜了。 午饭很快准备好,摆满了那张小小的方桌。 酱红油亮、颤巍巍的红烧肉堆了满满一大碗;金黄喷香、点缀着葱的炒鸡蛋;炒的火候正好、颜色翠绿的小青菜;酱汁浓郁、热气腾腾的家常豆腐;还有一碟切得薄薄的、蒸得透亮、边缘微微卷起的腊肠,以及一盆冒着热气、粒粒分明的白米饭。 简单,却色香味俱全,充满了家的温暖气息和四人通力合作的成果。 “开动开动!我口水都快流到桌子上了!”谢飞扬第一个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瞄准了那块最大的、颤巍巍的红烧肉。 四人围坐吃饭,气氛轻松愉快。 聊着各自厂里的趣事,最近看的电影,还有社会上的一些新鲜动态。 阳光明很自然地给林见月夹了一筷子炒鸡蛋,放在她碗里:“尝尝这个,火候刚好,很嫩。” 林见月小声说了句“谢谢”,低头小口吃着,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 冯向红和谢飞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偷偷笑了笑,继续埋头苦吃。 饭后,一起动手收拾干净碗筷,又泡上一壶新茶。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让人有些慵懒惬意。四人喝着茶,闲聊着,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阳光明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他放下茶杯,目光看向坐在对面的林见月,语气自然地开口,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但眼神里带着几分认真:“见月,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林见月正低头吹着茶杯里的热气,闻言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带着一丝询问:“什么事?你说。” 可能是恋人间的心有灵犀,她似乎隐约感觉到他要说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茶杯。 “是这样。”阳光明斟酌着词句,尽量说得委婉些,避免给她压力,“我过了年也满二十了。我妈最近……催得有点紧,总惦记着给我介绍对象,今天提这个姑娘,明天问那个同事的。” 他顿了顿,看到林见月低下头,显然这个话题让她有点不好意思。 他继续温和地讲述,语气里带着尊重和商量:“我有点顶不住了。所以想问问你的意思,你看……我们俩的关系,是不是可以找个机会,告诉双方父母了?”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她的反应,然后补充道:“如果告诉他们,我爸妈肯定会想让我带你回家正式见见。 你需要有个心理准备。当然,如果你觉得还不到时候,或者还没准备好,也没关系,我再想办法拖一拖,等我妈这阵风头过去。 主要看你方便,看你家里的情况。”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冯向红和谢飞扬也屏息看着林见月,等待着她的回答。 林见月没想到阳光明会突然提起这个,心跳骤然加速。 她低下头,手指绞着衬衫的衣角,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鹿,乱撞个不停。 两人平时相处,林见月早就已经能够平静对待,但说起这个话题,还是让她既羞涩又有些慌乱,但内心深处又有一丝期待悄然升起。 其实,她也遇到了同样的困扰。 过了二十周岁之后,家里父母,尤其是妈妈,也开始旁敲侧击地询问她的个人问题。 问她厂里有没有谈得来的男同志?相处得怎么样?有没有心仪的对象? 还说要是没有合适的,家里一些老战友、老同事的孩子里,也有几个不错的年轻人,人品家世都知根知底,可以介绍认识一下。 她每次都心里一紧,然后含糊其辞地搪塞过去,说现在工作忙,暂时不考虑,或者说没有合适的。 心里却既甜蜜又为难。甜蜜的是,自己早已心有所属,那个优秀沉稳的青年早已占据了她的心房;为难的是,不知该如何向父母开口,说明自己早已私下交往,怕他们担心,怕他们觉得不够郑重。 如今,光明主动提了出来,而且态度如此诚恳,充分尊重她的意见,考虑她的感受,甚至愿意为了她继续拖延。 他这份担当和体贴,让她心里的那点羞涩和忐忑,渐渐被一股勇气和感动取代。 两人相处两年多,通信无数,聚会频繁,彼此早已十分了解,心意相通。 光明稳重可靠,踏实上进,思想深刻,对她体贴尊重,凡事有商量。这样的对象,有什么不能告诉父母的呢? 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父母会理解和支持,他们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 想到这里,林见月抬起头,勇敢地迎上阳光明温和而期待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虽不大却很清晰: “我没意见。确实……也确实该让家里知道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但却带着决心:“其实……我爸妈最近也在问我的事。既然你也有同样的困扰,我觉得……没必要再瞒着了。总是要说的。” 说完这些话,她仿佛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侧过头。 阳光明听到她肯定的回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露出舒心而温暖的笑容,“那好。那我回去就找机会,正式跟我爸妈说。”他的语气也轻快了许多。 “嗯。”林见月点点头,想到马上就要见对方家长,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打鼓,小声问,带着一丝担忧,“那……伯父伯母,会不会……觉得太突然?或者……” 那种担心对方父母对自己不满意的微妙心情,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放心吧。” 阳光明看出她的紧张,温声安慰,语气笃定,“我爸妈都是通情达理的人。 他们早就盼着我成家,只是不知道是你。 我常跟他们提起厂里的事,也模糊地提过一些朋友,他们多少能感觉到一点。 见到你本人,这么懂事这么好,肯定会喜欢,放心好了。” 阳光明的话像有魔力一样,让林见月安心了不少。 “就是!”谢飞扬在一旁插话,打破了略显紧张和甜蜜的氛围,他笑着调侃阳光明,试图让气氛更轻松些,“光明,怎么样?马上要见未来岳父岳母了,紧不紧张?见月爸爸可是老革命,眼光厉害着呢!” 他挤眉弄眼,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阳光明心里其实很淡定。 他两世为人,阅历和心态远超同龄人,加上对自己和林见月感情的信心,以及对林家父母开明态度的了解,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以逾越的难关。相反,他更多的是期待和郑重其事。 但他还是顺着谢飞扬的话,笑了笑,很给面子地说道:“说实话,还真有点。毕竟是大事。” 他这话一半是玩笑,一半也是实话,见女方家长,意味着关系进入一个全新阶段,重视是必然的。 林见月信以为真,怕他真的压力大,赶紧安慰他,语气急切又真诚: “你不用紧张的。真的。 我爸妈人很好的,特别是我妈,很开明,很讲道理。 她早就跟我说过,找对象主要看人好,看品德能力,看我自己喜欢,家庭条件什么的都是次要的。 他们不是那种封建大家长,不会为难人的,真的。”她眼神恳切,生怕阳光明有压力。 谢飞扬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脑袋:“哦!对!看我这记性!光顾着开玩笑了。见月爸妈那是老革命,心胸开阔着呢,最看重年轻人自己的人品和上进心! 光明你这么年轻有为,要能力有能力,要前途有前途,正科级干部,行政级别都十七级了!月工资九十九块!还是优秀青年干部! 这么出色的女婿,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不满意?绝对一百个放心!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他掰着手指头数着阳光明的优点,说得眉飞色舞,好像要去见家长的是他自己一样。 阳光明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摆摆手,笑道:“飞扬你就别给我戴高帽了,越说越夸张。” 他转移话题,看向谢飞扬和一旁抿嘴笑的冯向红:“对了,说起来,你和向红也谈了两年多了吧?双方父母又都知根知底,都很支持。 你们俩呢?有没有考虑过下一步的打算?总不能一直这么谈着吧?” 他把“催婚”的压力,巧妙地引向了另一对。 提到自己,刚才还在看热闹的冯向红顿时羞红了脸,扭过头去,假装专注地看着窗外晾晒的衣服,手指不自觉地绞着垂在胸前的辫梢,不说话,嘴角却忍不住向上翘。 谢飞扬看了冯向红一眼,脸上非但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反而露出一丝得意和期待的神色。 他挺了挺胸脯,声音响亮地说,带着一种宣布重大消息的郑重: “考虑过啊!正想跟你们说呢。我打算最近就正式跟双方父母提一下,我的个人意见是——” 他拉长了调子,看向冯向红,见她连耳根都红了,才笑嘻嘻地,一字一句地宣布:“争取明年之内,把事儿办了!把证领了!” “呀!真的?”林见月惊喜地睁大眼睛,看向冯向红,“向红姐,太好了!恭喜你们!”她是真心为好友感到高兴。 冯向红被看得无处躲藏,回过头来,脸颊绯红,嗔怪地瞪了谢飞扬一眼,眼神里却是藏不住的欢喜和羞涩,小声嘟囔:“谁说要明年了……就你嘴快……什么都往外说……” 她的抗议显得软弱无力,明显是口是心非。 林见月看着好友幸福的模样,心里也为她高兴,故意逗她:“我看明年都晚了!应该再早一点,比如今年国庆节?这样我们也能早点吃到你们的喜呀!沾沾你们的喜气!” “见月!你也学坏了!跟着他们一起取笑我!”冯向红羞得要去捂林见月的嘴,两个姑娘笑闹成一团,清脆的笑声充满了小小的客堂间。 阳光明和谢飞扬看着她们,也相视而笑。 谢飞扬更是得意地冲阳光明扬了扬眉毛,一副“看我厉害吧”的表情。 小小的客堂间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和青春的美好气息,以及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无限憧憬。 夕阳西下,绚丽的晚霞再次染红了天边,给石库门的老房子披上了一层温暖的柔光。 又到了分别的时刻。 每一次相聚,似乎都格外短暂,让人依依不舍。 四人站在天井门口,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冯向红和谢飞扬走在前面,低声说着什么,谢飞扬比比划划,冯向红低头笑着,不时轻轻点头,显然还在讨论着刚才那个“明年办事”的重大计划。 阳光明和林见月落在后面几步,踩着斑驳的树影。 “那我……等我回去,找个合适的时机,跟我爸妈说好了,再告诉你具体的情况和时间?”阳光明低声对林见月说道,语气沉稳,带着安排事务的条理性。 “嗯。”林见月点点头,抬起眼看他,霞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映出动人的光彩,让她看起来格外温柔,“你……也别太有压力。伯父伯母要是问起我家里情况,你照实说就好。我爸妈就是普通干部,家里也没什么特别的。”她总是这样,体贴地为对方着想。 “我知道。放心吧,我有分寸。”阳光明看着她,目光温和而坚定,传递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你回去也……稍微透点风给家里?免得一下子太突然。”他细心提醒。 “好。”林见月轻声应道。 走到弄堂口,终于要分开了。弄堂里飘荡着各家各户准备晚饭的香气。 “走了!下回见!”谢飞扬挥挥手,很自然地揽过阳光明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路上小心。”冯向红和林见月并肩站着,叮嘱道,目光主要落在各自的心上人身上。 “知道了!你们快回去吧!”谢飞扬大声回应,意气风发。 阳光明对林见月点了点头,目光交汇处,自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两人转身,融入傍晚熙攘的人流和自行车铃声中。 走了几步,阳光明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到林见月还站在弄堂口,霞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身影纤细而美好,静静地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林见月也正望着他。见他回头,对他轻轻挥了挥手,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 阳光明笑了笑,也挥挥手,这才转身,大步离去。 两人走出弄堂,谢飞扬还在兴奋地规划着明年结婚的细节,畅想着单位分了房子要怎么布置,酒席摆几桌,要请哪些人,说得眉飞色舞。 阳光明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提出一些合理的建议,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的心里,也在勾勒着属于自己的幸福图景,那图景里,有林见月温柔的笑容,有一个虽小却温暖的家。 夜幕缓缓降临,弄堂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昏黄而温暖。 炊烟袅袅,饭菜的香气从各家各户的厨房里飘散出来,夹杂着大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平凡而温暖的生活气息,弥漫在魔都的大街小巷,包裹着每一个忙碌而充满希望的家庭。(本章完) 第210章 209突如其来的变故二姐来信意外消息 和林见月商谈之后,阳光明的心思便全然转回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上。 那日分别时,林见月眼中隐含的期待与羞涩,如同投入他心湖的一颗石子,漾开层层涟漪,让他更觉肩上责任重大,恨不能立刻将这份关系正大光明地宣之于众,得到家人的祝福。 他原本打算尽快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向母亲,乃至全家坦白他和林见月之间萌生的情素。 为此,他已经在心中反复斟酌,打好了腹稿,思量着该如何开口,如何得体地介绍林见月的为人与品性。 他甚至预演了父母可能提出的种种疑问与担忧:家境如何?性情是否真如他所言那般好?未来如何规划?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自那次晚饭时母亲颇为急切的催婚之后,张秀英的态度似乎忽然缓和了下来,变得不再那么紧迫盯人。 接连数日,她照常天不亮就起床,为一家人准备热气腾腾的早饭。下班后,清洗衣物、打扫房间。得了空闲,她会搬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一边晒着太阳择菜,一边和同样忙碌的邻居们聊上几句家长里短,内容无非是菜价的涨落、哪个商店有不要票的物品出售等。 她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日常劳作后的满足笑意,却独独没有再提起要给阳光明介绍对象的事,甚至连旁敲侧击的打探都消失了。 仿佛那晚的急切催促,只是一阵偶然刮过的风,风过之后,便再无痕迹可寻。 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静”,反而让已经做好了充分心理准备、甚至隐隐有些“应战”心态的阳光明有些措手不及,就像蓄足了力气的一拳打在了柔软的上,无处着力,心中反倒生出几分不确定的忐忑来。 但他转念一想,这样也好。 或许母亲是听进了自己那番“先立业后成家”、“晚婚晚育是新风尚”的说辞,觉得有些道理;又或是她亲眼看到他的案头总有看不完的文件,体谅他工作的繁重与压力,暂时将此事按下了。 既然母亲不再追问,他便也乐得清静几天,正好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更周密地思考一下如何向家里开口更为妥当。 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直接关系到他和林见月的未来,需要选择一个大家都轻松愉快的时机,气氛融洽,再郑重其事地提出才好。 仓促之间,若是气氛不对,反而可能适得其反。 他想着,周末休息日,一家人都在,忙碌了一周后,身心都较为放松,饭后泡上一壶茶,聊聊一周的见闻,是最合适的时机。 他打算等到星期天,吃过晚饭,大家围坐在一起喝茶闲聊时,再自然而然地引出这个话题。 他甚至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母亲或许会惊讶,但更多的是好奇;父亲可能会沉吟一下,然后问几个关键问题;兄嫂大概会送上祝福……他希望一切都能水到渠成。 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流逝。 厂里的工作依旧繁重,各种会议和报表,将他的时间填充得满满当当。 他偶尔会在会议的间隙,或是埋头于数字海洋的片刻喘息中,想起林见月,想起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想起她微微低头时颈后柔和的线条,想起她听到要见家长时那羞涩又勇敢点头的模样,嘴角便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期待,也随着日历一页页翻过,周末的临近而愈发清晰、迫切起来。 林见月那边似乎也保持着默契的安静,没有催促,只是在他偶尔打电话时,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同样的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然而,生活的节奏总是充满意想不到的变奏。 还没等到他预设好的那个周日,一个来自远方的消息,如同一声突如其来的惊雷,提前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酝酿,将他的注意力彻底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是周四的下午,阳光明正在财务科办公室里全神贯注地审核一份年度汇总报表。 他眉头微蹙,手中的钢笔不时在报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勾画、批注,全副心神都沉浸在其中。 就在这时,桌上那部老旧的黑色拨盘电话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骤然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也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略有些不耐地接起电话,声音还带着沉浸工作的干涩:“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厂门口传达室老李熟悉的大嗓门,夹杂着些许嘈杂的背景音:“是阳光明科长吗?这里有你的一封信,东北寄来的,看着还挺厚实!” “东北?”阳光明微微一怔,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随即反应过来,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哦……好的,谢谢李师傅,麻烦你了,我这就过去拿。” 放下电话,他握着话筒的手停顿了片刻,心中升起一丝疑惑与隐约的不安。 东北来的信?还很厚实? 他在东北并没有太多的社会关系,除了……二姐阳香梅。 他本想亲自去取,但手头的工作正到紧要处,便给科室里年轻腿脚勤快的小刘打了个电话。 很快,小刘就把这封信给他取了回来,交到他的手里。 信封是那种最常见的黄褐色牛皮纸,略微泛黄,质地粗糙,右下角写着寄件人地址:黑省xx县靠山屯大队。 字迹清秀工整,一笔一划都写得认真用力,透着一股郑重其事的味道——一看就是二姐阳香梅的笔迹。 阳光明的心头莫名地紧了一下,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更加清晰了。 他放下手中的白色陶瓷茶缸,拿起那封信,仔细端详、掂量。 信确实比平时要厚实得多,捏在手里颇有些分量。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熟练地沿着信封口小心地撕开。 信纸有好几张,写得密密麻麻,字迹工整,墨水的颜色略有深浅差异,显然是分了几次,在不同时间写就的。 “小弟,见信好。上次收到你的来信和寄来的东西,都很及时,谢谢你了。 东北这边一切都好,天气转暖了,土地也变得松软,地里活儿也开始忙了,就是风沙还是有点大,出门总要蒙着头巾,不然回来就是一脸土……” 信的开头依旧是例行的问候和报平安,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些日常的琐碎。 阳光明快速浏览着,试图从中捕捉更多的信息,心里那点莫名的预感却越来越清晰,像一片逐渐积聚的乌云。 他知道二姐的性子,内向、懂事,通常报喜不报忧,若非有极其重要、不得不详陈的事情,绝不会写这样厚实的一封信,浪费邮费。 果然,翻过一页,信的内容陡然转折,笔迹似乎也更深了一些,仿佛书写者在下笔时格外用力。 “小弟,写这封信,主要是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心里反复挣扎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希望你看完后,不要生气,也能冷静下来,试着理解姐姐的苦衷和选择。” 阳光明的心微微一沉,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信纸。他预感到,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恐怕还是要发生了。 “我……我在这边处对象了。是罗兴邦。” 看到“罗兴邦”三个字,阳光明的瞳孔猛地一缩,眉头瞬间拧紧,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纹路。 怎么会是他?那个看起来憨厚朴实、总是带着点腼腆笑容的东北青年?他还是二哥的好友,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去年冬天在靠山屯见到那个年轻人的形象:高大壮实,皮肤因常年户外劳作而显得黝黑粗糙,手掌宽大布满老茧,话不多,但眼神诚恳,做事踏实,在二哥的事上忙前忙后,出力很多。 当时他还觉得这人重情义,可靠,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和二姐走到了这一步! 他压下心头的剧烈震动和陡然升起的一股无名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往下看,每一个字都读得格外仔细,生怕漏掉任何一点关键的信息和细节。 “我知道,你一直反复叮嘱我,千万、千万不要在插队期间结婚。 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从来没敢忘。 上次你来,还有后来每次通信,你都说,结了婚,档案上落了‘已婚’,再想回城就难如登天,等于把自己一辈子拴在这黑土地上了。 这些道理,我都懂,也都牢牢刻在脑子里,不敢或忘。” 我也一直是这样告诫自己的。 看着身边一起插队的姐妹,有的受不了这里的苦寒和寂寞,匆匆找了当地人嫁了,生儿育女,一辈子留在这里,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彻底断了回城的念想,我心里也替她们惋惜,也更坚定了自己不能走错路、不能冲动行事的决心。 我一直盼着,等着你说的那个回城政策松动的一天,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回到魔都,回到咱们家,回到爸妈身边。 可是,小弟,有些事情,它来了,就是来了。 感情的事,真的不由人控制,它悄无声息地生长,等到发现时,已经深深扎根在心里了,想要拔除,会很痛很痛。” 阳光明仿佛能透过这工整的字迹,看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二姐写下这些话时,脸上那种混合着甜蜜、坚定、又带着几分对家人深深愧疚的复杂神情。 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脸色变得越发凝重起来,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滞重。 “我和兴邦……不是一时冲动。是慢慢相处,日久生情,越来越觉得他这个人可靠,踏实,对我是真心实意的好。 二哥出事那段时间,他忙前忙后,出力最多,这些你都看到了。 后来你们走了,我留在这里当民办教师,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心里常常发慌,夜里总是睡不着,望着窗外的星星想家。 他隔三差五就来学校看我,帮我从井里挑水,冬天帮我拉煤,生炉子,怕我冻着。 学校里桌椅坏了,他二话不说就拿工具来修,手上磨出了水泡也不在乎。 屯子里有闲汉或者长舌妇说什么难听的闲话,他也总是第一时间挡在我前面,护着我,不让我受委屈…… 他话不多,嘴笨,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心细,知道我想家,就常跑十来里路去县里邮局帮我问有没有南边来的信,每次收到家里的来信,他总是比我还高兴,咧着嘴笑。 我腊月里生病发烧,躺在那冷冰冰的宿舍里,是他冒着鹅毛大雪,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几里夜路去公社卫生所给我买药。 回来时,浑身都是雪,像个雪人,冻得嘴唇发紫,说话都哆嗦,却第一时间把捂在怀里的药递到我手里…… 慢慢的,不知不觉中,我就觉得,这个人,可以依靠,值得信赖。心里就有了他,再也放不下了。 看到他累,我会心疼;看到他笑,我会开心。这种感觉,小弟,我想你能明白。” 阳光明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他了解二姐,她不是那种肤浅、会被言巧语或者小恩小惠轻易打动的姑娘。 她性格内敛,感情细腻而深沉,对待感情极其认真而谨慎。 她既然这么写,如此详细地列举这些点滴,那罗兴邦必然是付出了实实在在的、经年累月的真心,用行动一点一滴地浸润、温暖了她那颗在异乡倍感孤寂、冰冷的心。 他甚至可以想象,在他和二哥都离开之后,东北只剩下二姐一个人,罗兴邦的存在,对二姐而言是何等重要的慰藉与支撑。 “我知道你最担心的是什么。怕我为了感情冲动,头脑发热,断送了一辈子回城的希望。 小弟,你放心,这一点,我和兴邦早就反复商量、讨论过无数次了,也是我们能够最终决定在一起的前提。 如果结婚的代价是注定一辈子留在农村,永远面朝黄土背朝天,再也回不了家……我……我可能真的没有那个勇气。 爱情再美好,如果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我想我可能也会退缩,不敢迈出这一步。” 看到这里,阳光明稍微松了口气,绷紧的神经松弛了少许,但心依然高高悬着,不敢有丝毫放松。 他知道,关键的内容、二姐做出这个决定的底气,还在后面。 “兴邦他……家里情况还好。 他爸妈都是县里小单位的干部,虽然职务不高,但总算有些门路和人脉。 他们家里已经在积极运作,给兴邦办理招工回城的手续,应该很快就能批下来,最晚不会超过今年年底。 这事已经跑了很长时间,前后打点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一道手续盖章了。 为了能娶我,兴邦也向我郑重承诺,他回城之后,一定会想办法,尽快把我也弄回城。 他爸妈也同意了,表态说只要我俩定了,成了一家人,肯定会一起使劲儿,绝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农村。 他们说,这事虽然要钱托人情,但已经有了眉目,操作空间很大,肯定能办成,无非就是费多少和时间早晚的问题。 小弟,我知道,离家几千里,远嫁东北,以后想回趟家都难。这点,我心里也很难过,非常舍不得,觉得对不起爸妈,对不起你们。 每次想到以后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见一次面,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疼,晚上偷偷哭过好几次。 但是,能和兴邦在一起,我们又能一起进城工作,脱离农村,这对于我来说,在目前的情况下,已经是能想到的、最好的未来了。我不敢再有更高的奢求。 当幸福来敲门的时候,我觉得应该鼓起勇气抓住它。 兴邦和他家里愿意为我费这么大的代价和心力,也足见他们的诚意和对我的重视。 所以,我考虑了很久,前思后想,辗转反侧,最终还是决定,接受兴邦,今年之内就把婚事办了。 我同时给家里爸妈也写了信,说明了情况。两封信同时寄出,估计到达的时间也差不多。 我知道,爸妈可能会难过,会舍不得,会担心。 他们年纪大了,我本应留在身边尽孝……但我最希望的,还是能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 你一直为这个家操心,为我打算,你的意见,对我很重要,甚至可能影响到我最后的决定。我怕你生气,怕你失望。 小弟,希望你能祝福我们。希望你能明白,这不是一时冲动,这是我经过漫长挣扎和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是我在现实的夹缝中,为自己争取幸福的一种方式。” 信的最后,是阳香梅的署名和日期。在署名旁边,还有一小行后来添加的字,墨迹略新:“随信附上我和兴邦在县里照相馆拍的照片,你看看,也给爸妈看看。他拍照时紧张得很,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阳光明这才注意到信封里还有一张硬硬的照片。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黑白合影,带着照相馆特有的布景风格。 照片上,二姐阳香梅和罗兴邦并肩坐着,二姐的脸上带着羞涩而幸福的浅浅笑容,眼睛里有着光,比去年见她时显得精神了些,但也清瘦了些。 罗兴邦则坐得笔直,身体微微倾向二姐这边,穿着明显是簇新的中山装,扣子扣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表情严肃中透着明显的紧张,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但眼神明亮而真诚,透着一股憨厚劲儿。 阳光明缓缓放下信纸和照片,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久久无言。 窗外的机器轰鸣声似乎被隔绝了,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沉甸甸,湿漉漉,透不过气来,又像压着一块巨石,闷闷地发疼。 他最担心的事情,他反复告诫、试图避免的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 尽管二姐在信里条分缕析,尽可能地说明了情况的“乐观”之处——罗兴邦即将回城,并且承诺也会帮她回城,对方家里有门路,事情肯定能成。 但阳光明深知现实的复杂与诡谲,这种基于“承诺”的未来规划,在真正白纸黑字落实、户口档案迁出之前,都存在巨大的、难以预料的风险和变数。 政策的风向变幻莫测,办事人员的更替,环节中意想不到的卡壳,甚至所需费的数额超出预期,都可能成为拦路虎,让希望化为泡影。 世事难料,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 更何况,即便一切顺利,二姐也要远嫁东北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小县城,从此与家人相隔数千里。 魔都和那个东北小城,无论是气候、饮食、生活习惯还是文化氛围,几乎是两个世界。 以后见面之难,可想而知。 父母年事渐高,身体偶尔也有小恙,如何经得起这样的离别?女儿远嫁,对于父母而言,不啻于心头割肉。 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着、拧着,喘不过气来。 那个罗兴邦……阳光明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去年冬天那个高大憨厚、手掌粗糙、眼神诚恳的东北青年形象。 印象里,那人确实还算朴实可靠,对二哥也够意思,忙前忙后,毫无怨言。 但是,印象好是一回事,要把自己亲二姐的一生托付给他,让她远离所有亲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开始新生活,又是另一回事! 阳光明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不舍得。 不是看不上他这个人,纯粹就是因为距离太遥远,未来的变数太多,实际情况让人无法彻底放心。 这小子,看上去老实巴交,没想到竟然偷偷摸摸地、悄无声息地拿下了二姐的芳心! 阳光明此刻对那个未曾深交的罗兴邦,确实生出些复杂的情绪,有点牙痒痒的感觉。 可是,他能说什么呢?反对的理由是什么?说罗兴邦不可靠? 缺乏根据,反而可能伤害二姐的感情,而且二姐信里列举的桩桩件件,都表明那人付出了真心和实际行动,经受了时间的考验。 说招工回城不靠谱?空口无凭,而人家家里有门路,信誓旦旦承诺一定能办成,相比自己那个基于分析和预感、却迟迟未见影子的“政策即将松动”的预言,似乎罗兴邦家那个“已经有了眉目”的招工机会,反而显得更具体、更触手可及一些。 说远嫁不好?这确实是最大的问题,也是他心中最深的芥蒂,但放在“爱情”和“共同回城”这两个对二姐而言极具分量的筹码面前,似乎又显得有些苍白无力,甚至可能被理解为不顾她的幸福。 看来,二姐是铁了心了。 她专门给自己写这样一封详细解释、几乎算是“陈情”的信,与其说是征求同意,不如说是希望说服自己,求得自己这个一向有主见、被她所信赖的弟弟的谅解和祝福。 以他对二姐的了解,她性子外柔内刚,平时温和顺从,顾全大局,但一旦深思熟虑、权衡利弊后做出了关乎自己幸福的重要决定,确实很难再被外力轻易扭转。 难道就这么认了?接受这个现实? 阳光明心里充满了不甘、忧虑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楼下厂房之间匆匆走动的工人们。 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各自的轨迹,各自的难题与抉择。 而此刻摆在他面前的难题,就是如何消化二姐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以及如何向父母、尤其是母亲,解释这个他们很可能难以接受、甚至会感到伤心的消息。 他几乎能想象到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惊讶,不舍,担忧,甚至眼泪。 这件事,必须得让家里人知道,不能隐瞒。他不能独自承担这个信息,也不能擅自做出任何决定或表态。需要大家一起商量,统一口径,至少是统一情绪,再去给二姐回信。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他坐回桌前,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然后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二哥阳光耀的办公室号码。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 “喂,哪位?”是阳光耀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显然是刚从忙碌中抽身。 “二哥,是我,阳光明。”阳光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不透露太多情绪。 “明明啊,啥事?”阳光耀的声音提高了些,似乎有些意外小弟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来。 通常来说,除非有急事或者工作需要交接,否则阳光明不会在工作时间打扰他。 “下班后,你和二嫂直接回家一趟。”阳光明的语气尽量保持平稳,但又不失严肃,“有点事,比较重要,得家里一起商量一下。” “什么事啊?电话里不能说?我这儿还有点活儿没完呢。”阳光耀好奇地问,语气里并没太当回事,以为可能是家里什么日常安排或者父母的小事。 “二姐从东北来信了。”阳光明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补充道,“内容……比较重要,关乎她以后的安排。等回家再说吧,电话里不方便。” 他没有在电话里透露具体内容,主要是不方便在电话里细说。 一听是远在东北的妹妹来信,而且小弟语气罕见地严肃,阳光耀也立刻正经了些,意识到了可能不是什么寻常家书:“行,知道了。我跟心蕾说一声,下班就回去,一定尽快。”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试探,“妈妈……知道了吗?” “还没。下班后,咱们四个一起走,走的早就在大门口等一等。二姐写信的事,等回家之后再一起说。” “好,那一会儿见。”阳光耀说完便挂了电话,他今天的工作很忙,被催得很紧。 挂了电话,阳光明也无心工作了。他把信和照片仔细地迭好,重新放进那个牛皮纸信封里,然后又小心地放入随身携带的旧挎包内层,拉上拉链,仿佛这样就能暂时封存这个令人烦恼的消息,让它晚一点去搅动家里的平静。 剩下的时间,他勉强自己集中精神处理了几件紧急的公务,但效率极低,心里总像揣着个兔子,七上八下地惦记着这事。 还会不时看向墙上的时钟,只觉得那指针仿佛被粘住了一般,走得格外缓慢。 阳光明起身用搪瓷杯泡了杯浓茶,希望通过苦涩的茶香让自己静下心来,但效果甚微,舌尖品尝着茶水的苦涩,心中却翻滚着更复杂的滋味。 下班铃声终于响起,尖锐而悠长,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阳光明立刻拎起挎包,快步走出办公室。 走廊里已经有不少下班的同事,互相打着招呼,说说笑笑,讨论着晚上吃什么或者去哪逛逛,洋溢着一天工作结束后的轻松氛围。 但这轻松愉快的氛围却与阳光明此刻沉重、纠结的心情格格不入,他只能勉强点头回应几句,便匆匆下楼。(本章完) 第211章 210家人商议各自意见见面决定 七月流火,虽已近黄昏,太阳的余威仍炙烤着大地。 魔都的夏天,闷热而潮湿,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知了在树荫里不知疲倦地嘶鸣着。 下了班,阳光明在厂门口汇合上妈妈张秀英。 厂区门口高大的梧桐树投下班驳的阴影,但暑气并未消散多少,反而蒸腾起一股柏油马路特有的焦糊气味。 张秀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短袖衫,额上、鼻尖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又等了十来分钟,才看到阳光耀和岳心蕾匆匆从厂里走出来。 两人都穿着工装,后背已被汗水洇湿了一片,脸上带着一天工作后的疲惫与燥热。 但看到等在外面的母亲和小弟,他们还是加快了脚步,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妈,明明,等久了吧?今天加班核算,耽搁了时间。”阳光耀解释道,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 岳心蕾也歉然地笑了笑,叫声“妈”、“明明”,声音里也带着疲惫。 “没事,也没等多久。这天太热了,快走吧,回家就能凉快些。”张秀英摆摆手,催促道。 阳光耀和岳心蕾共骑一辆二八杠的永久牌自行车,阳光耀载着妻子。 阳光明则骑上家里那辆自行车,带着妈妈张秀英。 四人两车,穿行在夕阳余温未散的街道上。 风是热的,吹在脸上黏腻腻,非但没能带来清凉,反而更添了几分烦躁。 回到熟悉的弄堂,各家厨房的烟囱大多冒着炊烟,空气中混杂着炒辣椒、炖肉、还有劣质露水的复杂气味。 孩子们在弄堂里追逐打闹,穿着汗背心的老爷叔们坐在竹椅上喝着凉茶闲聊,家家户户都在为晚饭忙碌着。 但阳家今天的气氛,却与这喧闹而充满生机的夏日傍晚,格格不入。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其中夹杂着浓重的烟味。 父亲阳永康正坐在桌边,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老头汗衫,手里拿了一支烟,不时的抽上一口,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了不少烟灰。 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泛着油光,显然是心绪不宁,连平日里摇蒲扇的习惯都忘了。 大哥阳光辉和大嫂李桂默默坐在一旁。 阳光辉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一个火柴盒,身上的背心也是湿漉漉的。李桂则拿着一把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身边的小儿子壮壮扇着风,眼神却有些发直,显然心思早已飞远。 连平时活泼好动、一刻不停的壮壮,也似乎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虽然热得小脸通红,却安安静静地坐在小凳子上,玩着几个磨得光滑的木块,只偶尔抬起小手擦擦脸上的汗。 屋子里烟雾缭绕,显然阳永康已经抽了很长时间的烟,气味有些呛人。 “回来了?”阳永康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目光扫过进门的四人,最后落在张秀英和阳光明身上,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回来了。”张秀英应了一声,赶紧脱下外套挂好,拿起桌上的另一把蒲扇用力扇着,目光却看向丈夫,疑惑的问道:“今天这是怎么了?气氛怪怪的。” “香梅来信了。”阳永康说道。 “怎么回事?信呢?快给我看看!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香梅在信里到底说什么了?”张秀英急切的问道。 阳永康没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浓浓的烟雾,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也一并吐出。 他朝桌上努了努嘴,动作显得有些沉重。 张秀英这才看到,桌上放着一个已经拆开的黄褐色牛皮纸信封,旁边是好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信封和信纸,似乎都被汗水微微濡湿过一角。 她几步走过去,也顾不上扇风了,一把抓起那摞沉甸甸的信纸,就着明亮的灯光,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阳光耀和岳心蕾也围了过去,脸上带着关切和好奇,岳心蕾还体贴地拿过婆婆放下的蒲扇,在一旁为她轻轻扇风。 阳光明没有立刻凑上前。 他默默地拿起桌上的凉开水壶,给父亲面前那只积着茶垢的大搪瓷缸子里续上水,又给大哥大嫂和自己的杯子也倒上水。 然后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靠近门口通风的地方,手里端着水杯,安静地等待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母亲手中那几张薄薄的信纸。 屋子里很静,只有信纸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张秀英偶尔发出的、极力压抑着的吸气声。 窗外的知了叫得越发响亮,反而更衬出屋内的沉寂。 看着看着,张秀英的眉头越皱越紧,嘴唇也微微抿了起来,摇蒲扇的动作早已停止。 她的目光在信纸上快速移动,手指有时会无意识地捏紧信纸边缘,留下浅浅的折痕。 当她看到阳香梅详细描述和罗兴邦如何在那遥远的地方互相扶持、如何日久生情、以及罗家如何承诺帮她办理招工回城的部分时,她的表情略微松动了一些,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和松了口气的神情,仿佛在绝境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但当她看到女儿决定今年之内就结婚、远嫁到那千里之外的东北时,她的脸色又瞬间沉了下去,比刚才更加凝重,拿着信纸的手都微微有些颤抖。 信很长,张秀英看了很久。 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流下来,她也浑然不觉。 终于,她缓缓放下信纸,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里面蓄满了水光,却没有立刻流下来。 她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也顺势抹了一下眼角。 “这……这孩子……”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又带着一丝埋怨和浓浓的不舍,在这闷热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么大的事……怎么就能自己决定了……东北啊……那么远、那么冷的地方……听说冬天能冻掉耳朵……以后可怎么办啊……受了委屈,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 她并没有直接反对这桩婚事,信里罗家承诺的安排和女儿言语间流露出的对未来的期盼与坚定,她都看到了。 这或许是目前困境下一条看得见的出路。 但她作为一个母亲,首先想到的,是女儿即将离开熟悉的江南水乡,远嫁到那个只存在于传说和地图上的寒冷北国,举目无亲,方言不通,生活习惯迥异,万一将来夫妻有个口角,或者婆家待她不好,她连个躲回娘家哭诉、让兄弟去撑腰的机会都渺茫。 一想到这个,她的心就像被放在这夏日骄阳下炙烤,又焦又疼。 岳心蕾体贴地扶婆婆坐到竹椅上,将蒲扇塞回她手里,轻声安慰道:“妈,您先别急,慢慢说。这天太热,不能着急上火。香梅姐信里都写什么了?是好消息还是……” 她虽然还没看信,但从婆婆的反应和下午阳光明凝重的神色,也猜到绝非寻常家书,而且定然是利弊交织,让人难以决断。 阳光耀拿起母亲放下的信,和妻子一起就着灯光仔细看了起来。 屋子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信纸传递和翻阅的细微声响。 阳光耀和岳心蕾的脸色都随着阅读的内容而变化着,时而惊讶地挑眉,时而困惑地蹙眉,时而露出思索的神情,时而又闪过一丝担忧。汗水从他们的额角滑落,也无人顾及。 阳光明依旧安静地坐着,手里捧着微温的茶杯,目光低垂,看着杯壁上的水珠慢慢滑落,仿佛在研究那水珠的轨迹,又仿佛透过水杯,看到了遥远北国的风雪与二姐的未来。 他的表情平静,眼神却深邃,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等家里人都陆续看完了信,那几张薄薄的信纸仿佛被汗水与目光浸染得千斤重,在每个人手中传递了一圈,最后又放回了桌子上。 一家人围坐在方桌旁,气氛沉闷而凝重,比屋外的闷热天气更让人透不过气。壮壮被李桂抱进了里屋睡觉,竹帘放下,以免打扰大人们商量正事。 墙角的脸盆里放着用冷水浸着的西瓜,但此刻谁也想不到去吃。 阳永康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家之主的沉稳,也透着一丝被暑热和心事熬煮过的疲惫: “信,大家都看了。香梅这孩子……在东北处了对象,是那个叫罗兴邦的后生。两人感情看来是处好了,打算今年就把婚事办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个儿子和儿媳,汗水在他深刻的皱纹里流淌,最后落在妻子那张写满担忧和汗水的脸上: “香梅信里说得也明白,罗家那边有门路,答应兴邦回城后,尽快把香梅也弄回城去工作。 看起来,前景是好的,罗家也很有诚意,若是真能办成,倒也是解决了香梅眼下最大的难题,让她能跳出农门,有个着落。” “但是。” 他话锋一转,眉头又锁了起来,拿起毛巾擦了把脸,“毕竟隔着几千里地,山高水远。 那边具体情况到底怎么样,罗家具体是怎么样的人家,那后生是不是真如信里写的这般好,咱们谁也没亲眼见过。 光是凭信上这白纸黑字,我这心里……总还是落不到实处,七上八下的。” 他看向二儿子阳光耀,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耀耀,这个罗兴邦,归根结底,是你以前在东北插队时的朋友,你跟他熟,在一个炕上滚过,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 你跟我们说实话,你觉得这个人,到底怎么样?脾性如何?靠不靠得住?香梅跟了他,往后过日子,会不会吃亏?会不会受委屈?”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阳光耀身上。 阳光耀坐直了身子,表情认真起来。他略微沉吟了一下,似乎在仔细回忆和斟酌措辞,然后才开口说道:“爸,妈,大哥大嫂,明明,心蕾也不是外人。”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岳心蕾对他轻轻点头,眼神里是支持和鼓励。 他深吸了一口闷热的空气,继续往下说:“罗兴邦这个人,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担保,他是个实在人,心眼正,重情义,绝对靠得住!” 他的语气非常肯定,带着对朋友深深的信任和岁月沉淀下的了解。 “我在靠山屯插队那几年,跟他处得最好,像亲兄弟一样。 他话不多,不会那些里胡哨的,但做事踏实,肯出力,不怕吃苦,屯子里老少爷们对他评价都很高,都说他是个‘实诚疙瘩’。 他家里父母,我也见过几次,都是县里机关单位的老实干部,看着很本分,不是那种刁钻狡猾、算计儿女的人家。” 阳光耀回忆起往事,眼神里带着一丝怀念,仿佛那北国的风雪能驱散此刻的暑热: “我出事那段时间,情绪低落得厉害,整天浑浑噩噩的,都是兴邦一直陪着我,开导我,默默照顾我。 后来他忙前忙后,跑断了腿,毫无怨言,这些明明上次去,也亲眼看到了,可以做证。” 阳光明闻言,郑重地点了点头,证实了二哥的说法:“是的,爸,妈。上次去,罗兴邦大哥确实忙里忙外,非常尽心,人很实在。” 阳光耀得到弟弟的肯定,底气更足了些:“所以,香梅信里写的那些,他们怎么互相照顾,兴邦怎么对她好,我相信都是真的。 兴邦他那人是真实在,不会玩虚的,对朋友都能两肋插刀,对自己媳妇那肯定更是掏心掏肺的好。 他是真的喜欢香梅,想对她负责,才会提出结婚,并且动用了家里的关系,想办法给她办回城。” 他的目光扫过父母和兄弟:最后总结道:“所以,我个人觉得,抛开距离远这个问题不说,单就男方人品和家庭来看,这桩婚事,没问题! 香梅要是真能借着结婚这个机会,让罗家帮忙弄回城,脱离农村,有个城镇户口和正式工作,这辈子也算有了保障。 这不管是对香梅个人,还是对咱们家,都算是眼下能看到的、最实在的一条出路了!我是赞成的!” 他说完,看向家人,眼神坦诚而坚定。 他担心自己的判断带有朋友滤镜,又补充道:“明明也和兴邦接触过,在医院里,他还和兴邦单独聊过不少。明明,你也说说你的看法?你年纪轻,看人或许有不一样的角度。” 顿时,大家的目光又转向了安静坐在一旁的阳光明。 阳光明抬起头,放下手中的茶杯。他的表情很平静,但眼神却很清醒透彻,仿佛能穿透这夏夜的闷热与纷扰。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二哥说的,基本都是实情。 就我上次去东北那短暂的接触来看,罗兴邦给人的印象确实不错。 憨厚,朴实,干活卖力,对二哥的事很上心,屯里的干部对他的评价也的确很好,都说他是个靠谱的青年。” 他先是肯定了阳光耀的说法,然后顿了顿,话锋依旧保持着客观和冷静:“从这些表面接触和多方评价来看,罗兴邦的个人品性,目前看来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问题。 二姐信里列举的那些事,比如帮她干活、照顾生活、以及为未来做的打算,也看得出他是真心实意,并且付出了实际行动的,并非空口许诺。” 听到小儿子也这么说,张秀英和阳永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仿佛落下了一小半,紧绷的神情略微放松。 既然两个儿子,尤其是处事越来越稳重老练的小儿子都这么认为,那这个罗兴邦的人品,应该是可以放心的。 张秀英拿起蒲扇又开始扇风,似乎喘过了一口气。 李桂也小声附和道:“听起来是个实在人,知道疼人。要是真能对香梅好,又能帮她解决回城这天大的难题,那确实……确实是条出路。女孩子家,一辈子图个啥呢?” 她的话代表了务实的态度,也透着几分无奈。 然而,阳光明接下来的话,却又让所有人的心提了起来,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重新凝固。 “但是。”阳光明的语气变得格外郑重,他环视了一圈家人,目光最后落在父母脸上,眼神锐利而清醒,“爸,妈,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有件事,关乎二姐回城的关键问题,我必须先跟大家说明一下。” 他的严肃神情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阳光耀也疑惑地看向他,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阳光明深吸了一口燥热的空气,清晰而沉稳地说道:“关于知青回城的政策,贺领导和我提起过。 他说最晚到明年,上面的政策肯定会有大规模、决定性的松动。 到时候,像二姐这样插队多年、表现良好的知青,通过正规途径回城的希望,也就有了。 如果贺领导还愿意伸手帮一把,二姐回城的希望就更大了。”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说,如果二姐不着急结婚,再耐心等待一年,最多一年半,她很有可能凭借国家政策光明正大地、名正言顺地回城,回到魔都,回到我们家。 她完全不需要依靠结婚这种途径,不需要依靠婆家的关系,不需要欠下一份沉重的人情,更不需要为此远嫁千里!” 这番话,如同在闷热的夏夜里骤然打响一个惊雷,又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在每个人心中炸开了锅,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什么?”张秀英猛地睁大了眼睛,手里的蒲扇“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失声叫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明明!你说的是真的?明年……明年真能凭政策回城?你没骗妈?” 她猛地站起身,几乎要扑到小儿子面前,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要确认他不是在说谎安慰大家。 阳永康拿着烟袋锅的手也顿住了,忘了磕烟灰,看向小儿子,身体前倾: “明明!这话可有准?政策上的事,风云变幻,可不能胡乱猜测!这关系到你二姐的一辈子!你得有根据!”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愈发沙哑。 阳光辉和阳光耀夫妇也全都震惊地看着阳光明,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阳光耀更是张大了嘴,看看父母,又看看弟弟,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如果弟弟说的是真的,那这桩婚事的必要性就要大打折扣了! 阳光明迎着家人灼灼的、混合着震惊、期盼、怀疑的复杂目光,神情依旧镇定,他肯定地点了点头,语气无比认真: “爸,妈,大哥,二哥,我不敢说百分之百,天下事没有绝对。 但这是贺领导的判断,至少有八九成的把握。 而且我自己也这么认为。 这件事我已经关注和研究很久了,不仅仅是看报纸,也会分析上面的文章,听广播里的措辞,和一些消息灵通的同学朋友也有交流。 各方面的征兆都已经非常明显了。 有特殊情况的知青返城,不能搞一刀切,这是民心所向,也是大势所趋。 最多一年,相关政策一定会下来!我们必须有这个信心!” 他之所以如此肯定,自然是结合了前世的记忆和今世对政策风向的敏锐观察与信息整合。再加上贺领导的内部消息,这个判断不会错。 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愿意跟贺领导张张口,二姐应该也能成为符合回城政策的一名知青。 阳光明讲出的这个消息太突然,屋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如果阳光明说的是真的,而且有八九成把握!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阳香梅完全有机会靠自己、靠光明的运作、靠贺领导的人情、靠政策回城,根本不需要远嫁东北! 这意味着她可以留在父母身边,留在熟悉的城市,找工作,找对象,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有娘家帮衬,有兄弟姐妹照应! 这比远嫁到一个陌生寒冷的北方小城,依靠婆家关系,岂止是好上百倍! 张秀英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这次却是带着巨大的期盼和激动,她甚至顾不上擦眼泪,一把抓住丈夫的胳膊: “永康!你听见了吗?明明说的!明年!明年香梅就能回来!老天爷啊!要是真能这样……那……那还结什么婚啊!等着!等着回城多好! 离家近,我们也能照顾到,想看就能看到,想帮就能帮上……何必去那人生地不熟的东北受罪……” 她的话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说出了此刻所有人心中的心声。 刚才觉得远嫁也不错、是一条出路的那种无奈想法,在“能够靠自家回城”这个巨大而光明的新希望面前,立刻显得黯淡无光,甚至有些草率和可惜了。 阳永康猛地吸了几口烟,烟雾笼罩着他极其复杂的表情。 他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沉重和不易察觉的颤抖:“如果……如果明明判断得准……那当然……当然是等着回城最好!天大的好事!但是……”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封信,叹了口气:“但是,香梅这孩子的脾气,你们也知道。 看着文静,没什么主意,其实心里犟得很,有主见得很。 她既然信里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把事情都定下来了,显然是铁了心要跟那个罗兴邦了。 咱们现在再说反对,再说让她等一年等政策,她……她能听进去吗?她会不会觉得我们是故意拦着她?会不会觉得我们不相信她的选择?她一个人在那边,万一钻了牛角尖……” 知女莫若父。阳永康的话,像一盆冰凉的井水,虽然解暑,却也瞬间浇熄了大家刚刚升起的兴奋和热情,让现实的问题赤裸裸地摆在了面前。 是啊,阳香梅在信里已经把她的决心、她的挣扎、她对罗兴邦的感情以及对未来的规划,写得清清楚楚,情真意切。 那不是一个犹豫不决、征求父母意见的口吻,更像是一个深思熟虑、反复权衡后的正式通知,以及希望得到家人理解和支持的恳切请求。 以她外柔内刚、甚至有些执拗的性格,家里此刻若是强行反对,或者让她放弃眼前看似稳妥的感情与承诺,去等待一个弟弟口中“八九成把握”,但毕竟还未落地的新政策, 恐怕不但达不到目的,反而可能激起她的逆反心理,认为家人不信任她、不理解她的感情,甚至可能伤害兄妹感情,把她更快地推向罗家那边。 万一政策有个闪失,她岂非两头落空?这个责任,谁又负得起? 张秀英也立刻想到了这一点,顿时又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刚刚亮起的眼神又黯淡下去,唉声叹气起来,捡起蒲扇用力扇着,仿佛要扇走心头的烦躁: “这可怎么办好啊……同意吧,舍不得她嫁那么远,心里总是不踏实,而且明明又说有希望自己回来…… 不同意吧,又怕伤了孩子的心,万一她犟起来,认死理…… 再说罗家那边也确实有诚意,信里话说得也满,兴邦那孩子听起来也确实不错……这……这真是揪心啊……” 阳光耀见状,心情同样复杂。 他既为妹妹可能有更好的选择而高兴,又为自己的朋友感到一些不安,同时也担心家里的反对会坏事。 他忍不住开口道:“爸,妈,我知道你们舍不得香梅,也担心政策万一有变,让香梅错失了眼下的机会。 但是,咱们也得尊重香梅自己的选择。 她既然认定了罗兴邦,而且罗家也确实有能力、有诚意安排她回城,这本身也是一条实实在在的、看得见的出路,不比等待一个还不确定的政策差多少。 兴邦家的情况我比较了解,在县里确实有些扎实的关系。 他们既然敢让香梅在信中白纸黑字的承诺,大概率是能办成的。 香梅嫁过去,就是城里户口,有正式工作,生活肯定比在农村插队强百倍,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至于距离远……现在交通虽然不方便,但也不是完全见不到面了,以后总有办法的,写信、拍电报,还能坐火车回来探亲……” 他努力想说服父母,试图在天平的两端寻找平衡,既不想贬低朋友,也不想忽视妹妹可能有的更好前景。 阳光辉也点了点头,瓮声瓮气地说道,一边用毛巾擦着脖子上的汗:“耀耀说得也有道理。政策的事,谁说得准呢?万一明年没动静,岂不是白白耽误了?主要是人可靠。 只要男的对香梅好,婆家明事理,远就远点吧。 咱们觉得天远地远,人家小两口过得好就行。 总比找个近的但不靠谱的、受气强。” 他的话很朴实,代表了大哥务实的关怀,倾向于抓住看得见的好处。 李桂一边给丈夫扇风,一边小声说道:“是啊,爸,妈。香梅自己愿意,这比什么都重要。 咱们觉得好的,她未必觉得好。女孩子的心思,有时候认准了一个人,那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万一咱们硬拦着,政策又没来,她岂不是要怨我们一辈子?” 她的话代表着一种现实的理解,和对香梅情感的尊重。 家人们的意见渐渐趋向于现实和尊重香梅的选择,虽然不舍和担忧依然存在,但天平似乎又稍稍向“同意”这边倾斜了一些,毕竟罗兴邦的人品得到了认证,眼前的出路是实的,而未来的政策是虚的。 这时,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阳光明身上。 不知不觉中,在这个家里,阳光明的意见已经拥有了极大的分量。他的冷静、他的见识,都让家人对他刮目相看。 阳光明感受到家人的注视,他坐直了身体,目光沉静地看向父母,说出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打算: “爸,妈,大哥二哥,这件事,毕竟是二姐的人生大事,关系到她一辈子的幸福。 光靠我们在这里根据一封信商量、猜测、担心,恐怕还是不够稳妥,也容易产生误会。”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声音平稳而有力:“我的想法是,无论如何,家里应该派一个人,亲自去一趟东北,当面和二姐谈一谈,也亲眼见见罗兴邦和他的家人,实地看看情况。 我应该能请下假来,而且和罗兴邦也认识,我考虑还是我来专门跑一趟。” 这个提议让众人都是一怔。去东北?路途遥远,费不小,而且请假也是个问题。 阳光明详细解释道:“首先,我要把政策可能很快变化、她有很大机会靠自家回城的情况,当面、郑重地、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让她掌握全部的信息,在知情的情况下做出最终的选择。而不是蒙在鼓里,只看到结婚回城这一条路。 如果她能因此改变主意,愿意再耐心等上一年,看看政策风向,那当然是最好的结果,我们也都能放心,皆大欢喜。” “其次。” 他话锋一转,考虑得非常周全,“如果她经过慎重考虑,全面了解了情况之后,仍然坚持要嫁给罗兴邦,认为这是她想要的幸福,不愿意等待未知的政策。 那么,我就作为娘家人的代表,和罗家的人正式见个面,好好商谈一下后面的婚事,为二姐把把关,撑撑腰。” 他的思路清晰而周密,显然已经考虑了各种可能性。 阳光明继续说道:“从魔都去一趟东北,路途太遥远,路上火车转汽车就要费好几天时间,来回的车费、食宿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这次过去,就相当于代表了全家。等二姐真正结婚办事的时候,家里恐怕就很难再有人有时间和财力过去参加了。 所以,这次去,就要把很多事情都提前定下来,看清楚,说明白。” 他看向母亲,语气变得柔和却坚定:“比如,家里给二姐准备的嫁妆,这次我就得尽量带过去,或者和罗家商量好怎么置办、怎么送过去。 总不能让她什么都没有就出嫁,那样既委屈了她,也让婆家看轻了我们娘家,觉得我们不重视这个女儿。 该有的礼数,咱们不能缺;该给二姐撑的面子,咱们必须得撑起来。” 阳光明的话,合情合理,考虑周全,既想到了最好的可能性,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而且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阳香梅的处境和娘家的体面,一下子说到了张秀英的心坎里。 “对对对!明明你说得对!是得去个人!必须得去!” 张秀英连连点头,情绪激动起来,用力拍着腿,“是得当面看看那家人!看看他们到底是不是实心实意!家里到底是个什么光景!还得把嫁妆的事说清楚!不能让我闺女受委屈!不能让人家觉得咱们娘家没人了!” 她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把抓住阳光明的手,眼神里充满了信赖和托付: “明明,你去!妈放心你去!你办事稳妥,有眼光,比我们都强! 你去跟你二姐好好说,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也好好看看那个罗兴邦和他家里人!是好是赖,你看过了,妈就信你的! 嫁妆的事,妈来准备!一定不能让香梅掉了面子!就算……就算她真要嫁过去,也得风风光光的!” 阳永康也缓缓地点了头,脸上露出了决断的神色,“明明考虑得周到。就这么办吧。 你跑一趟,代表家里,把该看的看了,该说的说了。 最后香梅怎么选,我们……我们都尊重她。 你把家里的意思,我们的担心,还有明年回城的那个判断,都跟她讲清楚。路,让她自己选。但娘家的人,得到场。” 这位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话语中带着一丝无奈,但更多的是对女儿选择的最终尊重和对小儿子能力与判断力的高度信任。 阳光耀也立刻表示支持,虽然心情复杂,但他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明明你去最合适!我这边,厂里最近核算任务重,请假确实不方便,而且……我毕竟和兴邦是朋友,有些话可能不好说得太透太硬。 你去,以娘家人的身份,更能代表家里把关,说话也更有分量。需要带什么话,需要了解什么,你尽管去办。”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由阳光明代表全家,远赴东北,去见阳香梅和罗兴邦一家。 接下来,家庭会议的主题变成了具体细节的商讨。 什么时候动身?请假是否顺利?路上要注意什么?见到二姐先怎么说?见到罗家人又该怎么说? 嫁妆准备些什么东西?既要有心意,体现魔都的特点,又要考虑路途遥远不便携带的现实…… 每一个问题,都需要反复掂量。(本章完) 第212章 211丰厚嫁妆妯娌和睦奔赴东北 家庭会议一直持续到深夜,阳光明全家人围坐在逼仄的小厅里,脑筋都转动起来,各自发表着意见。 窗外的知了早已歇了声,弄堂里也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零星几家窗口还透出昏黄的光晕,像是守夜人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夏夜里发生的一切。 屋内的闷热并未完全消散,但那种沉重压抑的气氛,却被一种目标明确的忙碌感和紧迫感所取代。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关切与决断,既然已经决定由阳光明代表全家前往东北,接下来的焦点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具体要携带哪些嫁妆,以及如何筹备。 “这么远的路,锅碗瓢盆这些易碎又沉的东西,肯定不能带。” 张秀英首先定了调子,她皱着眉头,手里无意识地摇着蒲扇,眼神却十分坚定,“路上颠簸几千公里,火车转汽车的,非得全磕碰坏了不可。 再说,那边罗家既然要娶媳妇,这些基本的生活用具,总该准备的吧?咱们带了,反而显得多余。” “妈说的对。”阳光耀点头附和,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似乎在计算着什么,“兴邦家既然在县里,这些安家立户的东西,应该不缺。咱们带了反而累赘,路上也不好拿。明明一个人出门,还是轻装上阵最好。” “被褥呢?”李桂小声提出,声音里带着几分犹豫,“新被褥总得准备几床吧?新娘子总不能盖旧被子,这不吉利。” 但她随即自己也摇了摇头,眉头蹙得更紧了,“可是时间这么紧,现做肯定来不及了。票、布票一时也凑不齐那么多。就算凑齐了,好几床被,体积大,份量又重,明明一个人怎么拿得了?” 这确实是个现实问题。制作新被褥不仅需要时间,更需要大量的票和布票,这对于任何一个普通家庭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票证支出。 而且体积庞大,长途跋涉极其不便,一路辗转难免会弄脏弄坏。 阳光明沉吟了一下,开口道:“被褥的问题,我看可以这样。 如果二姐最终决定结婚,二哥二姐以前在东北用的被褥应该还在。虽然旧了些,但拆洗一下,里面的弹一弹,外面重新缝上新的被里被面,跟新的也差不多。 或者,跟当地的老乡商量一下,用旧被褥加点钱和票,以旧换新,虽然折旧幅度可能大点,但总能换到新的。 只是这需要时间操作,以后这件事儿只能交给二姐自己办了。” 他考虑得很实际,东北当地解决,比从南方千里迢迢带过去,要现实得多。这番话让大家都陷入了沉思,显然这个方案既务实又可行。 阳永康吧嗒了一口烟,缓缓点头,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显得格外深沉:“明明考虑得周到。被褥就在当地想办法。 咱们家主要准备些能随身携带、又能体现心意和娘家面子的东西。 香梅嫁得远,咱们不能让她觉得娘家不重视她。” 张秀英立刻接话,语速快了几分:“衣服!得给香梅做一身冬天穿的新衣服! 东北那地方冷得早,冬天嘎嘎冷,外面得穿得厚实点。 家里布票凑一凑,应该够扯一身厚实点的布料,比如卡其布或者灯芯绒的,我估摸着还能再做一条厚裤。 里毛的皮鞋也得有一双,不然脚受不了冻。” 她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家里的库存,“布票……我那里还有几张,加上你们谁手里有零星的,凑一身衣服的料子应该够。 票……也还有点,做一条裤够了。 皮鞋票……我记得有一张,是准备给明明冬天买鞋的,先紧着香梅用。” “妈,我的鞋不着急。”阳光明立刻表态,声音坚定而果断,“先紧着二姐用。东北的冬天可不是闹着玩的,二姐得有双好鞋保暖。” “嗯。”张秀英欣慰地看了小儿子一眼,眼角微微湿润,又叹了口气,“就是东西还是觉得少。香梅情况特殊,嫁得又远,咱们不能让她太寒酸了。我想着……” 她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目光扫过全家人,最后停留在丈夫脸上:“家里再给她五百块钱压箱底!让她自己看着缺什么买什么,或者就留在手里应急。这钱,咱们家挤一挤,还能拿得出来。” 五百块钱! 在这个普通工人月薪只有三四十块的年代,这无疑是一笔巨款,几乎是阳家省吃俭用多年的积蓄了。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阳光辉闻言,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应该的。香梅不容易,多带点钱傍身,心里踏实。咱们苦一点没关系,不能让妹妹在那边受委屈。” 李桂也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虽然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家里后续日子会紧巴一些,但想到小姑子远嫁千里,这点支持是必须的。她悄悄捏了捏衣角,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接下来几个月该如何节省开支。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听着的岳心蕾开口了,声音温柔却清晰:“爸,妈,大哥大嫂,明明。我和光耀商量了一下,香梅妹妹结婚,我们做哥哥嫂子的,也想表示点心意。” 她看向身旁的丈夫,阳光耀对她鼓励地点点头,眼神中满是支持。 岳心蕾继续说道:“正好,我家里有一张闲置的手表票,放着也是放着。我和大嫂,我们妯娌俩,可以合买一块手表送给香梅,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大嫂还有壮壮要抚养,家庭负担重,出点钱表示表示就行,我可以出个大头。” 李桂一听,连忙摆手,脸上写满了过意不去:“这怎么行?手表票那么难弄,又是你家里的,怎么能让你出票又出钱?更不能让你出大头! 你这个合送手表的建议挺好,我同意,但咱俩得一人一半,不能让你吃亏!” 她说话间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显得既感激又不安。 岳心蕾微笑着拉住李桂的手,语气轻柔却坚定:“大嫂,你听我说。票是我家闲置的,不用也浪费了。 钱呢,听你的,我们俩一人出一半。 我打听过了,一块魔都牌手表大概一百二十块钱。我们一人出六十,给香梅买一块。你看怎么样?” 一百二十元的手表,在当时绝对是贵重礼品,太拿得出手了,而且也实用。 李桂还是觉得过意不去,手指绞在一起:“那……那这票也太金贵了,我……我不能白占你这个便宜……” 她虽然过日子精打细算,甚至表现的有些抠门,但也不会平白占人便宜,觉得就这样占了弟妹的大便宜,不合适。 阳光耀插话道,声音沉稳有力:“大嫂,你就别跟心蕾客气了。她也是一片心意。一张票而已,放着不用就是一张纸。用在香梅身上,正合适。你们妯娌俩合送,也显得亲近。”他的话让李桂稍稍安下心来。 阳光明也开口道,语气诚恳:“大嫂,二嫂既然这么说了,你就答应吧。这也是二哥二嫂的心意。二姐收到你们合送的礼物,一定会很开心的。” 张秀英看着两个儿媳如此和睦,心里暖烘烘的,眼圈又有点发红,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好,好!桂,心蕾有这个心,是香梅的福气,也是咱们家的福气。你就别推辞了。这手表好,实用!香梅看了肯定喜欢!”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满是欣慰。 阳永康也磕了磕烟袋锅,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吧。心蕾出票,你和心蕾一人出六十块钱,合买一块手表给香梅。”他的话语简洁有力,为这场讨论画上了句号。 李桂见大家都这么说,只好感激地应下:“那……那好吧。谢谢心蕾了。就是让你破费了……” 她心里打定主意,以后要在别的地方多帮衬帮衬这个大方体贴的弟妹。 岳心蕾笑笑,眉眼弯弯:“大嫂太见外了,我们是一家人嘛。”她轻轻拍了拍李桂的手背,动作自然亲切。 这样一来,要带的嫁妆就基本确定了:一身新冬衣,一双新皮鞋,五百块钱现金,还有一块崭新的魔都牌手表。东西不算多,但贵在精和实用,也方便阳光明随身携带。 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仿佛肩上的重担轻了一些。 “明明,你哪天能走?”阳光耀关心地问弟弟。 阳光明心里早已计算过,回答得很快:“我明天就去厂里办出差手续。还是用上次去哈市催款的名义,时间上比较宽松。 顺利的话,最快后天,大后天就能出发。” 现在他是财务科科长,办理出差手续比上次更加方便,不需要像上次那样还要经过刘金生的批准。 但他这个财务科长突然要出差一段时间,必须向厂长赵国栋汇报,说明真实原因。 “好,越快越好。”阳永康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紧迫感,“早点去,早点见到你二姐,把情况说清楚。也免得夜长梦多。” 事情商议已定,夜色已深,暑气稍退,疲惫感袭来。 大家各自洗漱休息,但这一夜,阳家大多数人注定无眠。 张秀英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儿想着要给女儿带的东西是否齐全,一会儿又担心儿子千里迢迢的安全,更多的是对女儿未来命运的担忧和不舍。 阳光明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思绪早已飞向了遥远的东北黑土地。 二姐的选择,罗家的态度,政策的变数……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 同时,他也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与林见月的约定。 原本说好近期要带她见家长的,这下不得不推迟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涌起一阵歉意。 第二天一早,阳光明照常去上班。 到了办公室,阳光明先处理了几件紧急的公务,将科里未来一段时间的工作对周为民和吴爱华做了简要交代和安排,然后便拿着写好的出差申请,去了厂长办公室。 赵国栋正在批阅文件,见阳光明进来,示意他坐下。 “厂长,有件事要向您汇报一下。”阳光明将申请放在桌上,语气沉稳,“家里有点急事,需要我立刻去一趟东北,看看具体情况。我想以催收哈市那边协作单位尾款的名义出差,这是申请。” 赵国栋拿起申请看了看,又看向阳光明,关心的问道:“家里出什么事了?上次是你二哥受伤,这次是?”他知道阳光明有亲人在东北插队,故而多问了一句。 阳光明没必要对赵国栋隐瞒,便简要将二姐欲结婚远嫁东北、家里意见不一、决定派他前去实地了解情况并传达政策信息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赵国栋听完,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表示理解:“婚姻是人生大事,慎重些是对的。尤其是远嫁,家里人担心是正常的。你去实地看看,把把关,也好。” 他看了一眼日历:“厂里最近没什么特别紧急的大事,财务科的运行也上了轨道。你去吧,把事情处理妥当再回来。哈市那边尾款的事,顺便催一下就行,不必强求。” 他拿起笔,在出差申请上签下了“同意”和自己的名字。 阳光明接过申请,心里踏实了。 赵国栋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上次给你的那些联系方式,还留着吧?万一在那边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别硬扛,该找人帮忙就找人。” “都留着呢,谢谢厂长关心。”阳光明感谢道。 手续办得出奇顺利。 厂办看到赵国栋的签字,很快开出了介绍信。 财务科内部更不用说,科长出差,一切流程畅通无阻。预支差旅费,兑换全国粮票……阳光明轻车熟路地办理着各项手续。 他将大部分现金和全国粮票都收进了冰箱空间,只留一小部分放在外面以备不时之需。 一下班,阳光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骑着自行车拐向了瑞康里的方向。 夕阳给石库门建筑群披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弄堂里飘荡着各家各户准备晚饭的香气。 他轻车熟路地穿过弄堂,来到冯向红和林见月居住的小楼前。 敲开门,是冯向红。她看到阳光明,有些意外,随即笑道:“光明?你怎么来了?快进来,见月在屋里呢。” 她侧身让阳光明进来,朝里屋喊了一声:“见月,光明来了!” 林见月闻声从里屋走出来,看到阳光明,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喜。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显得格外清秀。 “光明,你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还没吃饭吧?”她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关切。 阳光明看着她,心里有些歉意。原本说好近期要跟家里坦白关系,双方见家长的,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计划。 “有点事想跟你说。”他语气温和,“向红,方便吗?” 冯向红是个机灵人,立刻笑道:“方便方便!我正好要去灶披间看看晚上做什么菜,你们聊,你们聊。”说着,她便笑着走开了,把空间留给了他们两人。 小小的客堂间里只剩下阳光明和林见月。 “怎么了?看你脸色有点凝重,是厂里有什么事吗?”林见月轻声问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给他倒了一杯凉开水。 阳光明接过水杯,叹了口气:“不是厂里的事。是我二姐那边的事。”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她突然来信,说要结婚,嫁在东北。” 他简单将情况说了一下,省略了家庭会议的争吵细节,只说了二姐的决定、家里的担忧以及最终决定派他立刻去东北一趟。 “所以,见家长的事,恐怕得往后推一推了。”阳光明看着林见月,眼神里带着歉意,“等我从东北回来,我们再找机会跟我爸妈说。让你白紧张和期待了这么久,对不起。” 林见月听完,先是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理解地点点头。 她沉默了片刻,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失望的表情,反而轻轻松了口气似的。 “原来是这样……没关系的光明,正事要紧。姐姐的婚事是大事,你当然应该先去处理。”她抬起头,目光温柔而体贴,“其实……说实话,你突然推迟,我反而松了口气呢。” “嗯?”阳光明有些不解。 林见月微微脸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声音更轻了:“就是……就是想到要见伯父伯母,我心里其实一直挺紧张的,准备得也不够充分。现在正好可以多点时间再做做心理准备,也想想到时候该穿什么衣服,带什么礼物……这样也好。” 她的话语坦诚而可爱,让阳光明心中的歉意减轻了不少,反而生出几分怜爱。 “你不用紧张,我爸妈都是很和善的人。”他温声安慰道,“不过,你能这么想也好。等我回来,一切都处理妥当了,我们再心无旁骛地好好安排见面的事。” “嗯。”林见月点点头,关切地问,“那你什么时候走?路上要小心。东北那么远,听说现在还挺乱的。” “最快后天就走。放心吧,我会注意安全的。”阳光明看着她关切的眼神,心里暖暖的,“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你也是,到了那边,凡事别太着急,好好跟姐姐说。”林见月叮嘱道,眼神中满是牵挂。 这时,冯向红端着一盘洗好的西红柿走了进来,笑着打趣道:“聊完正事了?光明,留下一起吃晚饭吧?就是没啥好菜。” 阳光明站起身,婉拒道:“不了,向红,谢谢。家里还在等我回去吃饭,而且还得收拾出远门的东西。我就是过来跟见月说一声。”他又对林见月说:“那我先走了。” 林见月送他到天井门口,霞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 “路上一定小心。”她再次轻声叮嘱。 “嗯,知道了。回去吧。”阳光明对她点点头,转身推着自行车走出了弄堂。 看到林见月如此通情达理,阳光明心中最后一点牵挂也放下了,可以全身心投入到东北之行的准备中。 回到家里,女眷们已经行动起来。 张秀英翻出家里积攒的布票,又向邻居紧急换了一点,凑够了做一身外衣和一条裤的量。 她忙着去找相熟的裁缝,时间紧迫,必须加班加点才能赶制出来。 李桂则拿出六十块钱,用红纸包好,交给岳心蕾。岳心蕾下午已经回娘家取来了那张手表票,又添上自己的六十块钱。 第二天,岳心蕾特意请了半天假,和李桂一起去了市里的百货公司。 柜台里,各种牌子的手表在绒布衬垫上熠熠生辉。 她们仔细比较了许久,最终选中了一块银白色表盘、皮质表带的魔都牌女式手表,款式大方又秀气。 营业员小心翼翼地将手表放入一个精致的绿色小铁盒里,盖上印有“魔都牌手表”的字样。妯娌俩拿着这贵重的礼物,心里都充满了对远方小姑子的祝福。 张秀英也赶了回来,手里捧着刚刚做好的一身新外衣和新裤。深色的卡其布外套和裤子裁剪得体,厚实的裤柔软暖和。 她又拿出家里那张皮鞋票,让阳光明下班后去百货公司买了一双里面衬着柔软羊毛的女式皮鞋。 每一件物品都经过精挑细选,凝聚着全家人的爱与祝福。 晚上,所有的东西都摆在了桌上:新衣新鞋,绿色的小铁盒,还有一个厚厚的装着五百块钱现金的红包。 张秀英细细地检查着每一件物品,用手摩挲着衣服的料子,打开表盒看看手表是否走时准确,眼睛里满是慈爱和不舍。 “明明,这些东西,还有钱,一定要亲手交给你二姐。告诉她,这是家里人的一点心意,让她……让她自己多保重。” 张秀英的声音有些哽咽,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妈,放心吧,我一定带到。”阳光明郑重地承诺,将这份沉甸甸的责任牢记在心。 他将新衣服和新裤子仔细迭好,用一块干净的布包起来。皮鞋用鞋盒装着。手表盒和现金红包则暂时放在随身挎包最里面的夹层,妥善保管。回头再转移进冰箱空间,那就更安全了。 他又收拾了几件自己的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连同那些嫁妆一起,塞进了那个蓝色的旅行包。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出发。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弄堂里还静悄悄的。 阳光明拎着沉重的旅行包,准备出门去火车站。 全家人都起来送他。张秀英一遍遍地检查他的行李,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吃喝别省着,到了就赶紧给家里写信或者打电话报平安。 阳永康话不多,只是用力拍了拍小儿子的肩膀:“凡事冷静,多看多听。把你该说的话说到,最后……尊重你二姐自己的选择。” “爸,我知道了。”阳光明点头,将父亲的嘱咐深深记在心里。 阳光耀和岳心蕾、阳光辉和李桂也纷纷嘱咐他一路顺风。 在众人的目送下,阳光明告别家人,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坐着提着行李送行的大哥阳光辉,消失在清晨薄薄的雾气里。 到了车站,阳光明自己提上行李,让大哥骑车返回。 接着是漫长的候车、检票、上车。 熟悉的绿皮火车,拥挤的车厢,混杂的气味,咣当咣当的车轮声。 阳光明找到自己的座位,将沉重的旅行包妥善安置在行李架上,然后坐了下来。 望着窗外缓缓移动的站台,以及逐渐加速后退的城市景象,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列车呼啸着,载着他和那份沉甸甸的嫁妆,向着北方,向着那片辽阔而陌生的黑土地,疾驰而去。(本章完) 第213章 212现实与爱情二姐的选择 阳光明乘坐的绿皮火车,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呼啸前行。 车轮与铁轨碰撞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车窗外的景象不断变换,从南方的水田渐变为北方的旱地,一片片玉米和高粱地在八月的阳光下泛着深绿。 旅程漫长而枯燥。 车箱里挤满了人,各种方言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烟草、汗水和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 阳光明靠窗坐着,时不时望向窗外,看着一望无际的平原和远处如黛的山峦线。 火车中途停靠了几个大站,上下车的旅客熙熙攘攘。 每当列车缓缓停稳,小贩们便蜂拥而至,高举着当地的特色吃食,用带着各地方言的普通话吆喝着。 每次停车,他都会警惕地注意着自己的行李。 虽然大部分现金和重要物品都已存入那个无人知晓的“冰箱空间”,但表面的旅行包里依然有需要看管好的东西,同样不容有失。 两天两夜的车程,在疲惫和思绪纷杂中度过。 夜晚,他与其他乘客一样,趴在窄小的桌板上小憩,却总是睡不踏实。 车厢里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鼾声、列车员的查票声,以及每到一站的上上下下,都让这趟旅程显得格外漫长。 当广播里终于响起“哈尔滨站到了”的通知时,车厢里顿时一阵骚动。 人们纷纷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大包小包,挤在过道里准备下车。 八月的东北,并不会让人觉得炎热,阳光明随着人流下了车。 哈尔滨车站是一座俄式风格建筑,高大而古朴。 月台上人来人往,阳光明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感受着东北大地特有的干爽空气。 他按照上次来的记忆,找到了长途汽车站。 相比火车,通往县城的汽车班次更少,条件也更简陋。 破旧的公共汽车里挤满了人和各种行李,阳光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旅行包紧紧抱在怀里。 路面坑洼不平,汽车颠簸得厉害。时不时会遇到大坑,整车人都会随着车身剧烈摇晃。 有些当地乘客似乎早已习惯这种颠簸,依然能够安然入睡。阳光明却紧紧抱着旅行包,忍受着颠簸。 车窗外的景色逐渐从城市变为乡村,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和高粱地延伸到天际线。 远处是连绵的山峦,被茂密的森林覆盖。偶尔能看到几处村庄,低矮的土坯房或砖房散落在田野间,炊烟袅袅升起。 又经过了几个小时的颠簸,汽车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县城。 县城比哈尔滨冷清许多,街道上的行人行色匆匆。低矮的房屋,斑驳的墙壁,处处显露出北国小城的质朴与岁月的痕迹。 阳光明在县城汽车站下了车,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看了看天色,已是下午三点。 阳光明站在汽车站门口,打量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小城。从这里到靠山屯还有十里土路,没有自行车的话,只能靠步行抵达。 他背着沉重的行李向前走出不远,运气不错,恰好遇到一辆缓慢前行的牛车。 车把式是个满脸风霜的老农,看上去约莫六十多岁,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双手粗糙有力,正赶着车往回走。 阳光明上前,用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客气地询问是否顺路去靠山屯。 老农打量了他一下,大概是看他穿着体面不像坏人,又听说是去屯子里看亲戚,便憨厚地点点头,示意他可以上车,用浓重的东北口音说道:“顺路捎你一段,坐稳喽。” 阳光明连忙道谢,从兜里掏出几颗带来的大白兔奶递给老农:“大爷,您含颗甜甜嘴。” 老农推辞了一下,见阳光明坚持,便呵呵笑着接了过去,剥开一颗塞进嘴里,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态度更加热情了:“哎呀,这上海就是香!上来吧,小伙子,包给我,我给你搁稳当点。” 阳光明把旅行包递过去,老农把它和车上的其他东西妥善地固定在一起。 阳光明则爬上了牛车,坐在铺着干草的车板上。牛车缓缓启动,牛蹄子踏在土路上,发出“嘚嘚”的声响。 车轱辘压过路面,颠簸依旧,但比起封闭拥挤的汽车,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看着沿途辽阔的翠绿山林,反倒让人心胸开阔了些。 路两旁是成片的玉米地,已经长到了一人多高,穗子开始变得饱满。远处山峦起伏,森林茂密,在八月的阳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绿色。 老农是个健谈的人,一边赶车,一边和阳光明唠嗑。 问他从哪儿来,来找谁,南方是不是冬天也不下雪。 阳光明谨慎地回答着,只说是来看在屯里当老师的姐姐,对于其他信息则含糊带过。 老农听说他姐姐是屯小的老师,话更多了:“屯小那个南边来的女老师?知道知道!阳老师嘛,文化人,脾气好,娃娃们都喜欢她!你是她弟弟?哎呀,从那么大老远过来,不容易!” 一路上,听着老农絮絮叨叨地讲着屯里的闲篇,讲今年的收成,讲冬天的寒冷,阳光明偶尔附和几句,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听着。 老农说今年雨水不错,庄稼长势良好,看来能有个好收成。 这质朴的乡音和辽阔的黑土地,让他对二姐选择留在这里的生活,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牛车速度不快,但好在一直没停。十里土路,大约一个小时就到了。差不多四点钟的时候,牛车走进了靠山屯。 低矮的土坯房或砖房散落在视线里,一片宁静的乡村景象。屯子里的房屋大多带着小院,院里种着蔬菜,养着鸡鸭。 “前面就是靠山屯了!”老农扬鞭指了一下,“阳老师就在屯小是吧?我直接送你到学校门口,那地方我熟!” “太感谢您了,大爷!”阳光明由衷地说道。 牛车“嘚嘚”地驶进屯子。 屯子里很安静,偶尔有狗叫声传来,几个孩子在路边玩耍,看到牛车都好奇地望过来。 这些孩子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脸颊被风吹得通红,但眼睛明亮有神,充满了孩童特有的好奇与活力。 马车最终在屯子边上的一处院门外停下。 院子是用土坯垒的围墙,院门是简陋的木栅栏门,里面有一排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平房。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靠山屯小学”几个字,字迹已经有些斑驳。 “到了!就这儿!”老农勒住牛,利落地跳下车,帮阳光明把旅行包拿下来。 阳光明再次道谢,又抓了一把奶塞给老农。 老农推辞不过,笑呵呵地收下了,嘱咐道:“快进去吧,里面挺安静的,孩子们应该正在上课。”说完,他赶着牛车,慢悠悠地离开了。 阳光明拎着旅行包,站在学校门口。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衣服,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栅栏门,走了进去。 院子挺大,打扫得还算干净。几间教室的窗户有些破损,用纸糊着,但整体还算整洁。隐约能听到孩子们的读书声,清脆而整齐,给这个偏远的屯子增添了几分文化气息。 阳光明正在打量环境,一个八九岁、拖着鼻涕、戴着破旧帽子的小男孩从一间教室里跑出来,大概是上厕所,好奇地瞅着他这个陌生人。 小男孩穿着打补丁的衣裤,脚上的布鞋已经露出了脚趾头,但眼睛却明亮有神。 阳光明露出温和的笑容,冲小男孩招招手。小男孩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仰着脸看他,好奇地问道:“你找谁?” “小同学,我找阳香梅老师,你能帮我叫一下她吗?就说她弟弟来了。”阳光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亲切。 小男孩眨眨眼,点点头,转身就朝后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阳老师!阳老师!有人找!你弟弟来了!”喊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阳光明站在原地等待,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很快,一间教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蓝色上衣、梳着两条辫子的熟悉身影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惊讶和疑惑。正是二姐阳香梅。 她看到站在院子里的阳光明,先是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脸上迅速涌起巨大的惊喜和激动。 “明明!”她失声叫道,快步跑了过来,顾不上其他,一把抓住阳光明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你怎么来了?天啊!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眼眶瞬间就红了。 看着眼前神情激动,但眼神依旧温柔的二姐,阳光明心里也是百感交集,一路的疲惫仿佛都减轻了许多。 他笑了笑,尽量让语气轻松:“想给你个惊喜嘛。正好来东北出差,顺路过来看看你。” “你吓死我了!这么远的路!”阳香梅又是高兴又是心疼,赶紧接过他手里的旅行包,“重死了!你都带了什么呀!快,快进屋!外面凉!”她拉着阳光明,朝旁边一间看起来像是宿舍的小屋走去。 “你等会儿,我先把班里安顿一下,让他们自习。你先进屋歇会儿!”阳香梅把阳光明推进小屋,把手里的旅行包放下,又匆匆跑回教室。 阳光明趁机打量了一下二姐的宿舍。 房间很小,只有七八个平方,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硬板床,铺着素色的床单,薄被子迭得整整齐齐。 一张旧书桌,一把椅子,桌上放着备课的书本和墨水瓶。 墙壁上糊着旧报纸,有些地方已经发黄剥落。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透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整洁。 很快,阳香梅就回来了。 她拿起桌上的暖水瓶,给阳光明倒了一搪瓷缸热水:“快,喝点热水歇歇。累坏了吧?一路上还顺利吗?” “还行,路上还算顺利。”阳光明接过缸子,热水温度透过缸壁传到手心,很舒服。 他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阳香梅则坐在床沿上。姐弟俩一时都有些沉默,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家里……都好吗?”阳香梅率先开口,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思念。 “都好。”阳光明点点头,“爸妈身体都硬朗,大哥大嫂也好,壮壮又长高了不少。二哥二嫂……” 他顿了顿,“二哥和二嫂在五一办的婚礼,婚后和和睦睦,感情挺好。” “二哥总算找到心仪的对象了,真替他高兴!”阳香梅睁大眼睛,“二嫂……是你们岳书记家的千金,人怎么样?好相处吗?”她连珠炮似的问道,对家里的消息渴望至极。 “嗯,二嫂人很好,温柔懂事,一点架子都没有,和大哥大嫂处得也很好,爸妈都很喜欢她。”阳光明简要地介绍了一下婚礼的情况和家里的近况。 他描述了婚礼的简单而热闹,二哥穿着新中山装的英俊模样,二嫂羞怯而幸福的笑容,还有父母那既欣慰又不舍的复杂心情。 阳香梅听得津津有味,脸上洋溢着笑容,仿佛通过这些叙述,就能参与到家人的生活中去。 听到高兴处,她忍不住轻笑出声;听到父母牵挂她时,她的眼神又黯淡下来,露出一丝愧疚。 “家里都好,我就放心了。”她轻声说,低下头,用手指绞着衣角。 阳光明看着二姐,知道是时候切入正题了。 他放下茶缸,神情变得认真起来:“二姐,我这次来,一方面是出差,顺路看看你。另一方面,也是受爸妈和全家人的委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当面跟你谈谈。” 看到他严肃的表情,阳香梅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也坐直了身体,轻轻点了点头:“嗯,你说吧,小弟。”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将从贺振中那里听来的、关于知青回城政策最迟明年会有大规模松动的消息,原原本本、清晰地告诉了阳香梅。 他特别强调了贺振中的身份和判断的可靠性,并且提到了贺振中与自家的渊源——因为自己救了他儿子小海,贺家一直心存感激。 “二姐,贺领导亲口说的,政策肯定会有大变动。 像你这样插队多年、表现好的知青,回城的希望非常大。” 他的语气加重,目光直视着阳香梅:“而且,贺领导还欠着我们一份人情。就算政策层面一时半会儿轮不到你,只要我开口,贺领导应该也会想办法特批,把你弄回城。这件事,我有把握。” 他看到阳香梅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露出极其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也就是说。”阳光明一字一句地,说得异常清晰,“只要你愿意,再耐心等上一年,最多一年半,你完全可以凭借政策,或者依靠贺领导的关系,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回到魔都,回到爸妈身边,回到我们自己家。” 他停顿了一下,让二姐消化这个巨大的信息量。 “你完全不需要依靠结婚这种途径,不需要依靠婆家的关系,不需要欠下罗家一份沉重的人情,更不需要为此远嫁到几千里外的东北!”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格外用力,就是在陈述一个铁一般的事实。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阳香梅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微张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太突然,太具有冲击力了。 她曾经无数次梦想过回城的那一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和罗兴邦的感情稳定后,这种梦想渐渐被现实压在了心底,变成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念想。 如今,小弟突然出现,告诉她这个念想不仅触手可及,而且几乎板上钉钉! 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心跳得厉害,各种情绪翻涌上来——震惊、狂喜、怀疑、茫然……交织在一起。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阳光明,声音有些沙哑:“明明……你……你说的是真的?真的有把握?政策……真的会变?那位贺领导……真的肯帮忙?”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渴望,但又带着一丝害怕这只是镜水月的恐惧。 “二姐,我不敢说百分之百,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 阳光明语气沉稳,目光坦诚,“但八九成的把握是有的。贺领导自己就是负责相关领域的领导,消息来源可靠。 至于他肯不肯帮忙,更不需要怀疑,因为我救了他儿子。这份人情,他记在心里,也愿意用这种方式偿还。我相信他的诚意和能力。” 他顿了顿,补充道:“退一万步讲,就算贺领导那边临时有什么变化,政策的大方向是不会变的。最多晚上一两年,你靠自己也能回城。只是有贺领导的帮助,这个过程会更快、更稳妥。” 阳香梅低下头,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阳光明以为她是在权衡利弊。 终于,她再次抬起头时,眼神里的震惊和混乱已经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却坚定的光芒。 她看着阳光明,嘴角甚至露出一丝温柔的、却带着决绝的笑意。 “小弟。”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谢谢你,谢谢爸妈,谢谢家里所有人,为我操了这么多心,想了这么多办法。真的,我心里……特别感动,也特别……愧疚。” 她的眼眶又红了,但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怕我嫁得远受苦,怕我以后后悔。这份心意,我懂。”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继续说道:“但是,小弟,对不起。你说的这个消息,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的心……已经做出了选择。” 阳光明的心微微一沉。 “我和兴邦……我们已经决定了。”阳香梅的语气越来越坚定,眼神温柔却执著,“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没想过回城的事。正是因为想过,权衡过,我才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兴邦他家,为了我们的事,已经在使劲了。他已经回了城,成了正式工人,下一步就是想办法让我进城。虽然可能有点麻烦,可能还要不少钱,欠下人情,但这也是他们家的诚意。” “更重要的是。”她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眼神变得柔软,“我相信兴邦这个人。我相信他能对我好,相信我们能一起把日子过好。东北是远,生活习惯也不同,但这里有他,有我们规划好的未来。魔都再好,没有他,对我来说……也不完整了。” 她看着阳光明,眼神里带着恳求:“小弟,你明白吗?我不是不相信你的消息,也不是不渴望回城。 但我不能……不能因为一个可能更好的未来,就去辜负一个已经对我付出了全部真心、并且我也深深在乎的人。那样对他不公平,对我自己……也是一种背叛。”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看着二姐脸上那种为爱坚持、义无反顾的神情,心里明白了。 二姐是真的爱上了那个叫罗兴邦的东北青年。这份感情,经过了时间的沉淀和困境的磨砺,在她心中的分量,已经超过了那个看似更光明的回城前景。 他原本准备好的许多劝说的话语,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人生的路,终究要自己走。 选择,也终究要自己做。 作为家人,他能做的,是把所有利弊清晰地摆在二姐面前,但最终的决定权,必须交给二姐自己。 他轻轻叹了口气,心中的沉重感并未减少,但那份急于劝阻的焦躁却平复了下来。 他尊重二姐的选择,即使这个选择在他看来并非最优解。 “二姐。”他的语气变得柔和,“我明白了。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要自己做选择,我们尊重你。” 听到弟弟这句话,阳香梅一直强忍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那是如释重负的眼泪,也是感激的眼泪。她最怕的就是家里人的不理解和不支持。 “谢谢……谢谢你,明明。”她哽咽着说道。 “但是。” 阳光明话锋一转,表情依旧认真,“既然你决定了,那我作为娘家人,有些事就必须替你把关。你得把你和罗兴邦现在的具体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他招工回城的手续办利索了?在哪个厂?具体做什么?关于你回城的事,罗家到底是怎么计划的?有什么具体的门路?成功率有多大?这些,我都需要知道。”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娘家人应有的审慎和负责。 阳香梅擦了擦眼泪,点点头:“应该的。我都告诉你。”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说道:“兴邦他……招工回城的手续已经全部办完了。现在在县里的木材加工厂上班,是正式学徒工,虽然刚开始工资不高,但总算是有个着落了。” “关于我回城的事……”她略微迟疑了一下,“他爸妈确实在想办法托人。好像是找了他爸以前的一个老领导,现在能说上话。具体怎么操作,我没细问,兴邦说让我放心,肯定能办成,就是可能需要点钱,还需要等机会。” 阳光明微微蹙眉。“二姐,不是我不信他。但‘肯定能办成’这种话,太空了。钱等机会?多少钱?等什么机会?机会什么时候来?这些都需要更明确的说法。远嫁不是小事,娘家必须心里有底。” 他的质疑合情合理。阳香梅也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依赖罗兴邦的承诺,对具体细节知之甚少,脸上露出一丝窘迫:“我……我光顾着高兴了,没想那么多……总觉得他家里既然答应了,应该就有办法……” “没事。”阳光明缓和了一下语气,“现在问清楚也不晚。我这次来,本来也打算去见见罗兴邦和他家里人。有些话,娘家人出面去问,去谈,更合适。” 阳光明站起身,打开那个沉重的旅行包,“家里给你带了不少东西。” 阳光明首先拿出那个用布包着的衣服包袱,打开,里面是那身深色卡其布的外衣裤和厚实的裤。 “这是妈赶着给你做出来的新冬衣,怕你这边冷,特意做得厚实。妈说料子可能不太挡风,但也是家里能凑到的最好的布票了。” 接着,他又拿出鞋盒,打开,里面是那双里毛的皮鞋。“这是爸让买的皮鞋,里面衬着羊毛,暖和。”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从挎包最里面的夹层,取出那个绿色的小铁盒和那个厚厚的红包。 他把小铁盒打开,银白色表盘、皮质表带的魔都牌手表,顿时显露在香梅的眼前。 “这是大嫂和二嫂,他们妯娌俩合着送你的结婚礼物。手表票是二嫂娘家给的,钱是他们两人一人出一半。” 最后,他把那个厚厚的红包放在阳香梅手里,语气郑重:“这是爸妈给你准备的五百块钱,说是给你的压箱底钱。妈让你自己拿着,缺什么买什么,或者留在手里应急。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每拿出一件东西,阳香梅的眼睛就红一分。 当看到那块崭新的手表和那厚厚一沓钱时,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 “这……这太贵重了……怎么能给我这么多……”她声音哽咽,拿着红包的手都在颤抖,“大姐那时候……也没给这么多……我怎么能……” “二姐。”阳光明按住她的手,语气坚决,“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家里困难,现在大家都挣钱了。爸妈说了,你离得远,以后可能会照顾不到,多给点嫁妆也是应该的。这钱你必须拿着,这是家里的心意。两个嫂子也是真心实意送你手表,你不能驳了她们的面子和心意。” 他看着二姐,眼神温暖而有力:“收下吧。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是全家人的愿望。就算嫁得远,咱娘家的底气也得足,不能让婆家看轻了。” 阳香梅泣不成声,只是用力地点着头,把衣服、皮鞋、手表和钱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全家人的爱与牵挂。 温暖和愧疚交织在她心头,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阳光明仔细问了阳香梅在屯小的生活,问了罗兴邦家里的具体情况,问了他们未来的打算。 阳香梅一一回答,心情慢慢平复下来。知道弟弟支持自己的选择,她的心里踏实了许多。 阳光明最后说道:“今天等我安顿下来,明天你想办法给罗兴邦捎个信,让他请假回屯里一趟。就说我来了,想见他和他家里人,商量一下你们的婚事。” 他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有些事,必须当面说清楚。你的将来,我得替爸妈,替你自己,看明白了才行。” 阳香梅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几岁、却显得异常沉稳可靠的弟弟,心中充满了依赖和信任。她用力地点点头:“好,我明天一早就托人去县里给他带信。” 不知不觉间,日头便向西沉了下去。放学的钟声早已散入风中,小屯子渐渐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暮色里。 家家户户的烟囱升起了袅袅炊烟,丝丝缕缕,在半空中交织成一片柔软的轻纱,又被晚风徐徐拂散。 夕阳的余晖洒在这片黑土地上,将屯子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这个位于东北黑土地上的小屯子,就这样沉浸在一日将尽的宁静时刻里,祥和得让人心安。(本章完) 第214章 213厚礼拜访东北农家饭罗兴邦的压力 阳光明看着二姐小心翼翼地将新衣服、皮鞋、手表和红包一样样收进她那个旧木箱里,动作轻柔而珍重。 她的眼眶依旧微微泛红,但嘴角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温暖的笑意。 “这下好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弟弟诉说心意,“家里这么支持我,我心里……塌实多了。” 阳光明点点头:“家里永远是你的后盾。明天一早,你就托人给罗兴邦捎信吧,越快越好。” “嗯,我晓得。”阳香梅应道,“屯子里经常有人去县里,明天一早我就去路口等着,看谁去,托他们给兴邦厂里带个口信。” 姐弟俩又说了会儿话,主要是阳光明问,阳香梅答,关于屯小的生活,关于罗兴邦家里的细碎情况。 “饿了吧?我去灶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给你弄点晚饭。”阳香梅站起身。 阳光明摆摆手:“二姐,别忙活了。一会儿你带我去孙支书家拜访一下。” 阳香梅愣了一下:“现在?去孙支书家?” “对。”阳光明语气肯定,“上次二哥的事,孙支书和王队长帮了很大的忙,这份人情我一直记着。这次过来,于情于理都该去家里拜访一下,才不算失礼。而且……”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有些事,有地头蛇帮着说话,总能方便些。只要你还在靠山屯,就有必要和他们搞好关系。” 阳光明站起身,走到那个沉重的旅行包前,弯腰打开。 除了之前拿出来的衣物、手表和钱,旅行包里面还有不少东西。他掏出两个半新的军绿色帆布包,看起来鼓鼓囊囊。 “拜访要带的礼物,我已经在半路上都分装好了。”阳光明将其中一个帆布包递给阳香梅,“正好,咱俩一人拎一个。” 阳香梅接过帆布包,入手沉甸甸的,她有些不安:“小弟,这……这得是多少东西啊?太贵重了吧?孙支书他们虽然帮了忙,但也……” “二姐,都是人情往来。”阳光明语气平静,却自有主张,“咱们家不缺这点东西,礼重一点,也表示咱们记着人家的好。以后你还要在这里生活,和村干部处好关系没坏处。就说你哪天要办理回城手续,没有他们的同意,你就走不成。” 他拉好旅行包的拉链,将其中一个帆布包背在自己肩上,示意阳香梅也背上另一个。 “走吧,现在时间正好。去晚了,人家该吃晚饭了。” 阳香梅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她知道弟弟做事向来有章法,考虑得也比她周全。 她连忙对着桌上那面小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又拿起毛巾擦了把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我跟周老师说一声。”她说着,走到隔壁一间宿舍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个同样年轻、戴着眼镜、梳着齐耳短发的女知青探出头来。 “周老师,我弟弟来了,我晚上出去一趟,可能晚点回来。”阳香梅说道。 周老师好奇地看了一眼站在院里的阳光明,笑着点点头:“行,你去吧阳老师,没问题。” 交代完毕,阳香梅走回来,对阳光明说道:“好了,咱们走吧。” 姐弟俩一人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包,走出了靠山屯小学的院门。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黄土路上。 屯子里很安静,家家户户的烟囱开始冒出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饭菜混合的香气。 偶尔有扛着农具收工回来的社员,看到阳香梅身边的阳光明,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阳香梅一边走,一边低声给阳光明介绍着孙支书家的情况。 “孙支书有三个儿子,都成家了,分开另过。他现在和老伴儿住在屯子东头的老房子里,院子挺大的,扎着篱笆墙。家里就老两口,很清静。” 阳光明仔细听着,不时点点头。 走了几分钟,来到屯子东头。一个宽敞的院子映入眼帘,果然如阳香梅所说,用粗细不一的木杆扎着齐腰高的篱笆墙,院里种着几棵果树,角落里堆着柴火垛。 三间土坯房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收拾得利利索索。 院门虚掩着。阳光明推开篱笆门,和阳香梅走了进去,扬声喊道:“孙支书在家吗?” 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很快,中间那间屋子的门帘被掀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正是孙德贵。 他穿着家常的旧衣服,头上戴着顶帽子,看到院里的阳光明和阳香梅,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迅速堆起热情的笑容。 “哎呀!这不是光明同志吗?啥时候到的?咋也没提前捎个信儿!快屋里请!屋里请!”他快步迎了上来,目光扫过姐弟俩肩上鼓囊囊的帆布包,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笑容更盛。 “孙支书,打扰您了。”阳光明笑着上前握手,“今天下午刚到的,过来看看我二姐,也顺便来看看您和王队长。” “好好好!来了好!快进屋!”孙德贵用力握了握阳光明的手,侧身热情地让两人进屋。 掀开门帘,一股烟草味扑面而来。 屋里点着煤油灯,光线有些昏暗。一个头发白、面容慈祥的老太太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底,见到来人,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 “老婆子,快看谁来了!香梅老师的弟弟,魔都来的光明同志!”孙德贵大声介绍道。 “大娘好。”阳光明连忙打招呼,态度恭敬。 “哎哟,你就是光明啊?听过你的名字,快炕上坐!”孙大娘笑得一脸皱纹都舒展开,赶紧用抹布擦了擦炕席,“香梅也快坐!” 阳光明和阳香梅把帆布包放在炕沿边,依言脱了鞋上炕。 “孙支书,大娘,这次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好东西。”阳光明说着,将那个帆布包拉到身前,打开扣袢,“从南边带了点土特产,给您二老尝尝鲜,也是我家里人的一点心意。” 他从包里往外拿东西,每拿出一件,孙德贵和老伴的眼睛就亮一分。 “这是一只金华火腿,咱们这旮瘩少见,炖汤炒菜都行。” “这是两斤大白兔奶,给孩子们甜甜嘴。” “这是两斤饼干,饿的时候能垫巴一口。” “这是两斤红,冲水喝或者做饭都用得上。” 东西一样样摆在炕桌上,虽然不算特别多,但在物质匮乏的东北农村,每一样都堪称重礼,尤其是那只油光发亮、散发着独特咸香的火腿,更是稀罕物。 孙德贵和老伴看得又是惊喜,又是过意不去。 “哎呀呀!光明同志,你这……这也太客气了!太破费了!”孙德贵连连摆手,语气却透着高兴,“来看看我们就很高兴了,还带这么些好东西!这怎么好意思!” 孙大娘也搓着手,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就是!这火腿……听说老贵了!还有这奶,金贵东西啊!这……这让我们说啥好……” 阳光明笑着把掏空了的帆布包迭好:“孙支书,大娘,您二位千万别客气。上次我二哥的事,多亏了您和王队长鼎力相助,这份情谊,我们全家都记在心里。这点东西不算什么,您二老务必收下。” 他语气诚恳,接着又指了指另一个帆布包:“这一份是给王队长的,等会儿还得麻烦孙支书指点一下,我给他送过去。” “哎呀,还给元军带了?你想得太周到了!”孙德贵感慨道,心里更是舒坦,觉得阳光明这人年纪轻轻,做事却如此老练周到,实在是难得。 他扭头对老伴说:“老婆子,别愣着了,把这些收起来,赶紧杀只鸡,做几个拿手的硬菜!光明大老远来,必须得在家里吃口饭!” 孙大娘连忙哎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把炕桌上的东西小心地捧到柜子里收好,脸上喜滋滋的。 阳光明赶紧推辞:“孙支书,大娘,别忙活了!我就是过来坐坐,看看您二老,饭就不吃了,不给你们添麻烦……” “这叫什么话!”孙德贵眼睛一瞪,故作不悦,“到了我家,还能让你空着肚子走?瞧不起你大爷是不是?必须吃了饭再走!再说了,元军那份,我让小孙子跑个腿把他叫过来就行,正好你们也能见见面,省得你再跑一趟了!” 他说着,就朝窗外喊了一嗓子:“小石头!小石头!跑哪野去了?” 话音刚落,一个七八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从外面跑了进来,脸蛋冻得通红,好奇地看着炕上的陌生人。 “去!跑去你王爷爷家,就说魔都来的阳叔叔来了,在我家呢,让他赶紧过来喝酒!”孙德贵吩咐道。 小男孩“哎”了一声,转身就跑了出去。 孙德贵这才笑着对阳光明说:“你看,这多方便。元军家就在前趟街,拐个弯就到。” 盛情难却,阳光明见推辞不过,只好笑着答应下来:“那就给您和大娘添麻烦了。” “麻烦啥!高兴还来不及呢!”孙大娘说着,已经系上了围裙,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去院子里抓鸡。 孙德贵给阳光明和阳香梅倒了两碗热水,又拿出烟袋锅子,递给阳光明:“来一口?” 阳光明摆手笑道:“谢谢孙支书,我不会这个。” 孙德贵也不勉强,自己点上一锅,美美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话匣子也打开了。 “光明啊,你二哥回去后,腿伤恢复得咋样了?没落下啥毛病吧?”他关切地问道。 阳光明点点头:“劳您惦记,恢复得挺好。魔都的医疗条件毕竟好一些,做了康复治疗,现在走路看不出来什么,就是阴雨天偶尔会有点酸胀,不能干太重的体力活。不过他现在进了工厂,工作不累,也挺好。” “那就好!那就好!”孙德贵连连点头,松了口气的样子,“真是万幸啊!当时可把我们吓坏了……对了,我听你姐说他结婚了?” “是,今年五一办的婚礼。”阳光明脸上露出笑容,“我二嫂人很好,也是本地人,对我二哥照顾得很周到。” “好好好!成家立业了,好啊!”孙德贵由衷地高兴,又看向阳香梅,“香梅老师在这边也挺好,工作认真,孩子们都喜欢她,屯子里大人孩子都尊敬她。” 阳香梅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 阳光明接过话头:“是啊,多亏了孙支书和王队长平时多关照。我二姐性子软,离家又远,有您二位照应着,我们家里人也放心不少。” “应该的,应该的。香梅老师是文化人,给咱们屯子培养下一代,我们照顾她是应该的。”孙德贵说得十分诚恳。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了王元军那洪亮的大嗓门:“老支书!听说来贵客了?魔都的阳同志来了?” 门帘一掀,王元军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 他一眼看到炕上的阳光明,立刻大步上前,伸出粗糙的大手:“光明老弟!真是你啊!啥时候到的?咋不提前说一声!” 阳光明赶紧下炕和他握手:“王队长,刚到的。过来看看我二姐,也来看看您和孙支书。” “好好好!来了好!”王元军用力摇晃着阳光明的手,显得异常热情。 他的目光也瞥见了炕沿边那个同样鼓囊的帆布包,心里顿时明镜似的,笑容更加灿烂。 孙德贵在一旁笑道:“元军,光明同志可没忘了你,还特意给你带了一份礼,跟给我的一样!”他示意了一下那个帆布包。 王元军脸上顿时笑开了,嘴上却连连客气:“哎呀呀!这怎么好意思!太破费了!光明老弟你真是太讲究了!” 阳光明把帆布包递给他:“王队长,一点心意,您千万别嫌弃。上次的事,多亏您和孙支书帮忙。” 王元军接过沉甸甸的帆布包,嘴里说着“这哪好意思”、“太客气了”,手上却接得稳稳当当,脸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 这时,孙大娘领着一个三十多岁、围着头巾、身材壮实的妇女走了进来,介绍道:“这是我家大儿媳妇,过来帮忙搭把手。” 又对儿媳妇说道:“快去烧水,把那只最肥的老母鸡宰了,再去地窖里拿棵酸菜,正好你三叔刚逮了两条大鱼,去他家借一条,给光明同志炖条鱼吃。” 那媳妇爽快地应了一声,好奇地看了阳光明一眼,便跟着孙大娘去外屋忙活了。 阳香梅也站起身:“大娘,嫂子,我给你们帮忙。”说着也跟了出去。 屋里剩下三个男人。孙德贵让王元军也上炕坐。 王元军把帆布包小心翼翼放在炕梢,脱鞋上炕,搓着手笑道:“这下好了,咱们仨可得好好喝点!老支书,把你那两瓶好酒拿出来呗!” “就知道惦记我那点好东西!”孙德贵笑骂一句,却还是起身,从柜子最里头摸出两瓶白酒,看标签像是本地小烧锅,“就剩这两瓶了,正好咱仨今天都把它干掉。” 阳光明连忙道:“孙支书,王队长,酒少喝点,意思到了就行。主要是我酒量浅,怕耽误正事。” “放心,不多喝,你的酒量,我们还不知道吗?”孙德贵摆摆手。 很快,外屋地就传来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烧火的劈啪声、以及女人们忙碌的说话声。 屋里,三个男人围着炕桌,就着一碟炒黄豆和一碟咸菜疙瘩,小口喝着辛辣的烧酒,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话题自然地从阳光耀的伤势恢复、工作情况,转到了阳光明此行的目的。 “光明啊,这次来东北,是出差还是专门来看香梅?”孙德贵抿了一口酒,状似随意地问道。 阳光明早有准备,回答道:“主要是来哈市出差,厂里有点业务。正好离得不远,就拐过来看看二姐。” “哦,出差啊,公家事要紧。”孙德贵点点头,表示理解。他和王元军交换了一个眼神。 王元军性子更直些,他夹了一粒黄豆扔进嘴里,嚼得嘎嘣响,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光明老弟,你这次来……香梅老师没跟你聊聊她自己的事?” 阳光明的面上不动声色,反问道:“王队长指的是?” 孙德贵接过话头,语气更加推心置腹一些:“光明啊,咱们都不是外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香梅老师呢,是个好姑娘,文化高,性子也好。她和罗兴邦……处对象的事,你知不知道?” 他仔细看着阳光明的表情,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阳光明沉吟了一下,知道到了这个地步,再回避反而显得虚假。 他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不瞒二位领导,我二姐在信里提了一下。我这次来,除了看看她,也确实想顺便了解一下这个罗兴邦的具体情况。毕竟以前的了解很片面,不够深入。” 他这话说得很有技巧,既承认了知道,又表明了自己“考察”的立场。 孙德贵和王元军一听,顿时都来了精神。 “哎呀!光明老弟,你知道就好!”王元军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兴邦那小子,绝对的好后生!在屯子里的这两年,老实、肯干、心眼实在!人缘没得说!” 孙德贵也点头附和,语气十分肯定:“元军这话没错。罗兴邦家是县里的,父母都是干部,家庭没得挑。 他本人呢,之前在咱们屯插队,表现那是相当好,吃苦耐劳,从不耍滑头。 上个月,赶上县里招工,回了县里木材厂当工人,端上了铁饭碗,现在是正式学徒工,前途好着呢!” 他顿了顿,继续为罗兴邦说好话:“他对香梅老师,那是真心实意的好!隔三差五就从县里跑回来,帮香梅挑水、劈柴、修修补补。 咱们屯子里的人都说,香梅老师这是找了个知冷知热的好对象!” 王元军抢着补充:“最重要的是,兴邦家里对香梅也满意得很!早就放出话来了,只要两人定了,立马就想办法托人走关系,把香梅也弄到县里去工作!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要是真成了,香梅就能脱离农村,吃上商品粮了!这福气,多少知青盼都盼不来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罗兴邦及其家庭夸得天乱坠,言语间充满了对这桩婚事的认可和促成之意。 阳光明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不时点点头,却并不急于表态。 等两人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听二位领导这么一说,这个罗兴邦听起来确实不错。我二姐一个人在这边,能有个可靠的人照顾,我们家里人也确实能放心不少。” 孙德贵和王元军闻言,脸上都露出欣慰的笑容,觉得阳光明似乎被说动了。 然而,阳光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谨慎起来:“不过,婚姻大事,毕竟关系到二姐一辈子的幸福。 有些具体的事情,我还是想当面和罗兴邦同志,甚至他家里人,仔细了解一下才稳妥。 比如,他家里打算怎么运作我二姐回城工作的事?具体有什么门路?大概需要多长时间?这些都得落到实处才行。” 他看向孙德贵,态度诚恳地请求道:“孙支书,您是屯里的老领导,德高望重。能不能麻烦您,帮忙找人给罗兴邦捎个信,让他尽快回屯里一趟?我想和他当面谈谈。 由您找人传话,肯定比我二姐自己去说要方便,也更正式些。” 孙德贵一听,立刻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这是应该的!娘家人来了,姑爷肯定得来见见!这事包在我身上!” 他扭头就对窗外喊:“小石头!小石头!又跑哪去了?” 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孙子又跑了进来。 “你去你三叔家,告诉他,就说魔都香梅老师的弟弟来了,让他明天一早骑车子去县里木材厂,告诉罗兴邦,让他明天务必请假回来一趟!就说有要紧事!” 小孙子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响亮地应了一声“哎!”,转身又跑没影了。孙德贵的大儿媳,担心他说不清楚,随后跟了过去。 孙德贵笑着对阳光明说:“放心吧,光明。老三腿脚快,明天一早骑车子去县里传信,兴邦那孩子懂事,接到信儿,肯定第一时间赶回来。” “太感谢您了,孙支书!可帮我解决大问题了!”阳光明连忙道谢,举起酒碗,“我敬您和王队长一个,感谢二位的热心肠!” “客气啥!都是自己人!”孙德贵和王元军高兴地举起碗,三人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下肚,气氛更加热络了。 这时,外屋地传来了孙大娘的声音:“当家的,菜好了,摆桌子吧!” “来来来!边吃边聊!”孙德贵热情地张罗起来。 王元军和阳光明帮忙把炕桌往中间挪了挪。 孙大娘和儿媳妇,还有阳香梅,端着大盘小碗走了进来。 菜色十分丰盛:一大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蘑菇炖鸡;一大碗酱炖河鱼,鱼肉饱满,酱汁浓郁;一盘金黄油亮的炒鸡蛋;一盘炒青椒;还有两碟下酒的凉菜。 在这普通的东北农家,这已经是招待贵客的最高规格了。 “哎呀,大娘,嫂子,这太丰盛了!真是麻烦你们了!”阳光明连忙说道。 “不麻烦!不麻烦!你们吃好就行!”孙大娘笑得合不拢嘴,用围裙擦着手。 女眷们不上炕桌,孙大娘又搬来一张小桌子放在外屋,随便拨了些菜,三人围坐着吃。 孙德贵给阳光明和王元军碗里各夹了一个大鸡腿,又给自己倒满酒。 “来!光明!元军!动筷子!别客气!就当在自己家!”他热情地招呼着。 阳光明也确实饿了,不再客气,拿起筷子吃了起来。鸡肉炖得软烂入味,蘑菇鲜香,粉条吸饱了汤汁,口感爽滑,味道确实很好。 席间,三人继续喝酒聊天。话题不再局限于阳光明姐弟,也聊了些屯子里的收成、今年的气候、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闲篇。 阳光明偶尔会说些南方的见闻和城市里的新鲜事,引得孙德贵和王元军啧啧称奇,听得津津有味。 这顿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两瓶酒见底,孙德贵和王元军都有些微醺,话更多了,反复说着罗兴邦的好和这桩婚事的美满。 阳光明大多时间微笑着倾听,偶尔附和几句,心里却自有计较。 吃完饭,天色已经彻底黑透。 阳香梅帮着孙大娘和她儿媳收拾碗筷。 阳光明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孙支书,大娘,王队长,今天真是太打扰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哎呀,再坐会儿呗!喝点茶水解解酒!”孙大娘挽留道。 “不了,大娘,明天还有事。二姐明天还得给孩子们上课呢。”阳光明婉拒。 孙德贵见留不住,便也穿上鞋下炕:“行,那就不强留了。光明啊,你放心,信儿肯定给你带到了。兴邦回来,我让他直接去学校找你。” “好,多谢孙支书。”阳光明再次道谢。 王元军也拎着他那份沉甸甸的礼物,心满意足地一起告辞出来。 孙德贵老两口一直把几人送到院门口。 “路上黑,慢点走!”孙大娘叮嘱道。 “知道了,大娘,您快回屋吧!”阳香梅应道。 告别了孙支书一家,王元军和阳光明姐弟同行了一段路。 “光明老弟,今天这酒喝得痛快!下次来,还得喝!”王元军略带醉意地拍着阳光明的肩膀。 “一定一定。王队长您也慢走。”阳光明笑着回应。 在一个岔路口,王元军哼着小调,拎着礼物,心满意足地往自家方向走去。 阳光明和阳香梅则沿着来时路,往小学走去。 屯子里很安静,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叫。 “小弟,今天……谢谢你了。”阳香梅轻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感激。她知道,弟弟今天的举动,都是在为她撑场面,为她以后的生活铺路。 阳光明摇摇头:“自家人,说什么谢。只要你觉得好,就行。”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了些:“二姐,孙支书的话你也听到了。明天或者后天,罗兴邦应该就会回来。到时候,我会以娘家人的身份,和他正式谈一次。有些话,我得问清楚,你得有心理准备。” 阳香梅的心微微一紧,点了点头:“嗯,我知道。兴邦他……他人真的挺好的……” “我知道他好。”阳光明打断她,语气平静却有力,“但好,不能当饭吃。很多现实问题,必须摆在桌面上谈明白。这既是对你负责,也是对他负责。” “我明白。”阳香梅低声应道。 姐弟俩不再说话,沉默地走在月光下,各自想着心事。 回到小学,阳香梅和周老师打了声招呼。 阳香梅的宿舍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她有些为难:“小弟,今晚你睡我这里吧,我去和周老师挤一挤。” “行。”阳光明点点头,没有推辞。他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安排。 阳香梅又叮嘱了几句,去了隔壁宿舍。 阳光明送走二姐,关上门,插好插销。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月光下寂静的屯子和远处黑黝黝的山峦轮廓,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一天的奔波、应对、交谈,让他感到一丝疲惫,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他脱下外衣,吹熄煤油灯,躺下闭上眼睛,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思绪渐渐沉淀下来。 第二天,阳光明很早就醒了。 东北夏日的清晨,天亮得早。 他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发现二姐已经起来了,灶房的烟囱冒着炊烟,显然是在做早饭。 “怎么起这么早?”阳光明走过去。 “习惯了。”阳香梅笑了笑,脸上带着晨起的红晕,“给你熬点小米粥,贴几个饼子。” 阳光明拿起另一把扫帚,帮着一起扫院子。 清凉的空气吸入肺腑,让人精神振奋。 早饭很简单,金黄的小米粥,贴饼子,还有一小碟咸菜。 姐弟俩安静地吃着。阳光明能感觉到,二姐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阳光明知道,她在等罗兴邦。 一上午很快过去。 吃过午饭,阳香梅去上课了。阳光明仍然留在宿舍里,拿出随身带的书看了起来,耐心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屯子里很安静,只有小学里传来的阵阵读书声。 快到两点的时候,阳光明听到院子外面传来了自行车铃铛的声音,还有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宿舍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以及罗兴邦那带着明显紧张和喘息的声音:“香梅?香梅在吗?光明兄弟是不是来了?” 阳光明放下书,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罗兴邦推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一个网兜,里面似乎装着水果罐头之类的东西。 他显然是一路急着赶回来的,额头上冒着细汗,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嘴唇有些干裂。 看到开门的阳光明,罗兴邦明显更紧张了,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脸上挤出有些局促的笑容:“光……光明兄弟,真是你啊!上午接到村里的传信,我就赶紧请假回来了!”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阳光明身后,似乎在寻找阳香梅的身影。 阳光明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罗兴邦同志,你来了。我二姐在上课。先进来吧,我们谈谈。” 他侧身让开门口。 罗兴邦连忙“哎”了一声,把自行车支好,拎起网兜,有些手足无措地跟着阳光明走进了狭小的宿舍。 阳光明指了指屋里唯一的那把椅子:“坐吧。” 他自己则坐在了床沿上。 罗兴邦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他把网兜放在脚边,显得有些拘谨。 阳光明没有急着开口,目光平静地打量着眼前的青年。 比起上次见到的那个憨厚朴实的知青,眼前的罗兴邦似乎瘦了些,也黑了些,脸上多了些社会历练的痕迹,但眼神依旧诚恳,甚至因为紧张而显得更加老实。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力。 罗兴邦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喉结滚动了一下,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讨好:“光明兄弟,你……你啥时候到的?路上还顺利吧?吃……吃饭没?要不……要不咱们去县里国营饭店?我请客……” “不用了,刚吃过。”阳光明淡淡地打断他,直接切入正题,“罗兴邦同志,我这次来的目的,想必你也猜到了。主要是为我二姐和你的事情。” 他的语气很正式,带着一种娘家人特有的审慎和距离感。 罗兴邦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连忙点头:“是,是,我知道。我和香梅……我们是真心的……” “真心固然重要。”阳光明再次打断他,目光锐利,“但过日子不能只靠真心。有些现实问题,我们必须当面说清楚。”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加重:“首先,我代表我父母和家人,需要明确告诉你,关于我二姐回城的事情,家里已经在积极运作。 最晚明年,政策肯定会有松动,像她这样插队多年、表现良好的知青,回城的希望非常大。 甚至,通过一些关系,这个过程可能会更快。 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我们家已经找好了关系,只要在耐心的等待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我二姐肯定能回魔都。” 他紧紧盯着罗兴邦的眼睛,不错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也就是说,我二姐完全有机会,凭借自己的能力或者说家里的关系,光明正大地回到魔都,回到父母身边。她并非只有依靠结婚、依靠婆家关系这一条路可走。”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罗兴邦的心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几变,惊讶、错愕、紧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交织在一起。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阳光明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施压,语气却放缓了些,带着一丝探究:“所以,我很想知道,在你和我二姐决定在一起的时候,是否清楚这一点?” 罗兴邦的脸色有些发白,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干涩:“我……我知道一些……香梅跟我提过……说家里可能有办法……但是……”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急切和真诚:“光明兄弟,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香梅有机会回魔都,回大城市,过更好的生活。 如果……如果她选择回去,我……我虽然舍不得,但也绝不会拦着她!我没有那么自私!” 他的语气激动起来:“可是,香梅她说……她说她不想等了!政策的事,谁也说不准,她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说……她说她相信我,愿意跟我一起过日子!她说……魔都再好,没有我,对她来说也不完整了……” 这些话,和昨天二姐说的如出一辙。阳光明听着,心里叹了口气,知道二姐确实是铁了心了。 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严肃:“好,既然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家人尊重她。但是……” 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但是,作为她的家人,我们必须确保她这个选择是值得的,她未来的生活是有保障的。 你家里承诺的,帮她办理招工回城的事情,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有什么具体的计划?成功率有多大?大概需要多久?”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向罗兴邦。 罗兴邦的额头冒出了更多的汗珠。 他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语气也变得不那么确定起来:“这个……家里确实在想办法托人……找的是我爸以前的一个老领导,现在能说上话……具体……具体怎么操作,我爸没跟我细说,只说肯定能办成……就是……就是可能需要点钱,还需要等机会……” 阳光明的眉头微微蹙起。 果然和他预想的差不多。这种基于“承诺”和“关系”的事情,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变数。 “罗兴邦同志。” 阳光明的语气冷了下来,“‘肯定能办成’、‘需要钱等机会’,这种话太模糊了。 多少钱?等什么机会?机会什么时候来?如果机会一直不来呢? 如果我二姐等了一年、两年,甚至更久,都进不了城,难道就一直这样两地分居?或者就让她一直在农村等着?” 他的质疑合情合理,语气也加重了些:“远嫁不是小事。娘家必须心里有底,必须看到明确的计划和进展。否则,我们无法放心地把二姐交给你。” 罗兴邦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他显然对具体的操作细节知之甚少,或者说,他家里并没有给他一个非常明确和可靠的答复。 “我……我回去再问我爸……问清楚……”他嗫嚅着说道,底气明显不足。 阳光明看着他的样子,知道再逼问下去也问不出更多了。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思考,然后缓缓开口,提出了自己的条件,语气不容置疑:“罗兴邦同志,既然你和我二姐是真心要在一起,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第一,办理工作的事情,不管最终需要多少钱,所有费用,由我们阳家来出。” 罗兴邦一听,立刻抬头想要反对:“这怎么行!这钱应该我家……” “你听我说完。” 阳光明抬手制止他,语气坚决,“现在你们还没结婚,替我二姐办事,没道理让你们家出钱。 这钱必须我们家出。这样,我二姐以后进了你们家门,腰杆也能挺得直,不至于因为工作的事觉得欠了你们家天大的人情,低人一等。” 他的话掷地有声,充满了为姐姐长远考虑的深意。 罗兴邦愣住了,他显然没想过这一层。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觉得阳光明说得有道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阳光明继续说出第二个条件:“第二,必须等到我二姐的工作关系正式落到县城,户口迁进去之后,你们才能领证结婚。” 这一点,罗兴邦倒是答应得很痛快:“这个没问题!这是应该的!肯定得等香梅进城了再说!” “好。”阳光明点点头,脸色缓和了一些,“既然你同意,那就这么办。你回去后,尽快和你家里人沟通,问清楚办理工作的具体门路、需要打点的环节、以及大致的费用。我希望在我离开之前,能有一个比较明确的说法。”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离开东北之前,肯定要和你父母见一面。如果到时候,工作和户口的事能有个八九成的把握,甚至已经有眉目,那见面谈你们后续的婚事,也才更顺理成章。你说对不对?” 罗兴邦连忙点头如捣蒜:“对!对!光明兄弟你说得对!我回去就催我爸!尽快问清楚!一定在你走之前给你个准信!” 他的态度十分积极,仿佛找到了努力的方向。 阳光明看着他,知道今天的谈话基本达到了目的。既表明了娘家的立场和底线,施加了压力,又给出了明确的路径和要求。 剩下的,就要看罗兴邦家里的诚意和能力了。 这时,外面传来了下课铃声和孩子们的喧闹声。 很快,宿舍门被推开,阳香梅走了进来。她看到屋里的两人,尤其是罗兴邦那紧张又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表情,愣了一下,眼神里带着询问。 阳光明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二姐,下课了?我和兴邦大哥聊了聊,基本达成了一些共识。” 他转向罗兴邦:“兴邦大哥,那就先这样?你先回去抓紧时间沟通?有了消息,尽快告诉我二姐或者我。” 罗兴邦也赶紧站起来,连声道:“好,好!我这就回去!这就去问!”他又看向阳香梅,眼神复杂,带着歉意又带着决心,“香梅,那我先走了。等我消息。” 阳香梅点点头,送他到了门口。 罗兴邦推着自行车,匆匆离开了小学,背影显得有些匆忙,却又充满了干劲。 阳光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屯子的土路尽头,轻轻吁了口气。 初次商谈,表达了态度,提出了要求。接下来,就是等待对方的回应了。 他转过身,看到二姐正不安地看着自己。 他笑了笑,语气轻松了些:“谈完了,没什么大事。等等看他家里的消息吧。” 阳香梅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嗯……你来安排吧,我就不费这个心了。”(本章完) 第215章 214探望霍主任真诚交往拜托和承诺 两天时间悄然流逝,转眼便到了星期天。 东北夏日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殷勤。 天光熹微,东方才刚泛起鱼肚白,一层薄薄的、沁着凉意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混合的清新气息,阳光明深深吸一口,清凉直透肺腑,令人神清气爽。 窗外,几只不知名的鸟雀早已立在枝头,啁啾鸣啭,清脆的叫声打破了屯子的静谧,却也衬得这清晨愈发宁静。 阳光明睁开眼,习惯性地侧耳听了听。 隔着薄薄的门板,能听到从灶房那边传来的刻意放低的响动,那是锅铲与铁锅碰撞的细微声音,偶尔还有柴火在灶膛里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 他支起身子,透过窗户望去,果然看到不远处的烟囱里正冒出缕缕炊烟,袅袅升起,融入淡蓝色的晨霭之中。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二姐阳香梅正背对着他,在灶台前忙碌。 锅里熬着的小米粥已经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出浓郁醇厚的米香,金黄粘稠的米油在表面聚拢。 旁边的瓦盆里,她和好了一大块金灿灿的玉米面,正用手灵巧地团成一个个小饼子,准备贴到锅沿上。 灶膛里的火光映照着她的侧脸,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颊因为忙碌和热气,透出健康的红晕。 “二姐,怎么起这么早?”阳光明走过去,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阳香梅闻声回过头,见是小弟,嘴角自然地上扬,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习惯了,在屯子里哪天不是这时候起。给你熬了点小米粥,贴几个饼子。一会儿就好,你先去洗把脸。” 阳光明心里一暖,没再多说,拿起靠在墙角那把用细竹枝扎成的扫帚,走到院子里,开始一下一下地打扫起来。 小院不大,黄土铺就的地面被踩得坚实平整。他扫得很仔细,连角落里的几片落叶也不放过。 清凉的晨风拂过面颊,带着远处田野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庄稼气息,让他因长途旅行而残留的最后一丝疲惫也消散殆尽。 姐弟俩安静地坐在小木桌旁,吃着简单的早饭。熬得恰到好处的稠粥,贴饼子靠近铁锅的一面烙得焦黄脆口,另一面则保持着玉米面的香甜软糯。就着一小碟脆生生的腌萝卜条,吃起来格外香甜可口。 阳光明能明显地感觉到,坐在对面的二姐有些心不在焉。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窗外,沿着那条蜿蜒伸向屯子外面的黄土路尽头望去,眼神里交织着期待、忐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她手里拿着饼子,有时忘了咬,直到阳光明轻声提醒,才恍然回神。 他知道,二姐在等罗兴邦。 前天下午的那场谈话,无疑像一块石头投入她原本充满美好憧憬的心湖,激起了层层涟漪,也带来了一份沉甸甸的压力和不确定性。这份等待,便多了几分焦灼的意味。 阳光明也向远处的土路上望去,空旷的长路上,杳无人踪。 事情办起来不可能有这么快,显然二姐还要期待很久。 吃完早饭,阳香梅利落地收拾好碗筷,拿到灶房仔细洗净擦干。 她犹豫了一下,用围裙擦着手走回来,声音里带着些试探:“小弟,今天学校放假……我没什么事。你……你今天有什么打算?”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但那闪烁的眼神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她其实是想趁着今天休息,去见一见罗兴邦,问问事情的进展。 阳光明放下搪瓷茶缸,沉吟了片刻。他早就有了计划,此刻正好顺势提出:“二姐,我正想跟你商量。今天我想去一趟县医院,拜访一下霍主任。” “拜访霍主任?”阳香梅愣了一下,显然对这个提议感到有些意外,眼睛微微睁大。 “对。” 阳光明语气肯定,眼神真诚,“上次二哥能那么顺利回城,霍主任是出了大力、帮了大忙的。 这份恩情,我们全家,尤其是我,一直牢牢记得心里。 上次他坚持用四支老山参换了我送给他的淡干海参,对他来说是两不相欠了,但对咱家来说,显然欠了霍主任的一份大人情。 这次来东北,于情于理都该再去登门拜望,纯粹是感谢,不搀杂任何别的目的,就是表达我们的一份心意。” 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看向二姐,发出邀请:“你跟我一起去吧。霍主任也认识你,我们姐弟俩一起去,显得更郑重、更有诚意些。” 阳香梅立刻点头,脸上浮现出深以为然的表情:“应该的,应该的!霍主任是难得的大好人,有原则又心善。 当初要不是他肯帮忙、肯担待……二哥的事还真没那么顺利。你等等,我去换件衣服。” 她话语急促,显然对拜访恩人这件事极为认同。 她快步回到里屋,打开那个旧木箱子,翻找了一会儿,换上了一件半新的浅色格子衬衫,虽然洗得有些发白,但领口袖口都干干净净。 她又对着墙上那面小镜子,将两条乌黑的辫子重新梳理编好,用皮筋扎紧,额前的碎发也用手蘸水抿了抿。整个人顿时显得更加清爽利落,透着一种朴素的朝气。 阳光明则走到炕边,俯身从那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最底下,取出一个用厚实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包裹,外面还细心地捆了好几道结实的麻绳,一看就知里面的东西被保护得很好。 “这是什么?”阳香梅好奇地看着这个包裹。 “四斤淡干海参。”阳光明拍了拍包裹,“我特意托朋友弄到的特供品,品质极好。霍主任的老父亲年高体弱,需要这类温补的东西调养身体。正好这次带来,给老人家补身体,也算我们的一点心意。” 阳香梅闻言,不禁咋舌,脸上露出惊叹的神色:“淡干海参!还是四斤?这……这得值好多钱吧?而且这可不是光有钱就能轻易买到的东西。” 她知道这种特供品的难得,寻常人家别说吃,见都难得一见,市面上根本就没有卖的。 “情谊不能光用钱来衡量。”阳光明笑了笑,语气平和却坚定,“霍主任的为人和对我们的帮助,值得这份心意。走吧,趁早上凉快。” 姐弟俩跟隔壁的周老师打了声招呼,便出了学校那低矮的木门,沿着那条被车轮和脚步压实了的黄土路,向着县城的方向走去。 屯子里开始有了人声,几个早起的孩子在路边玩耍,看到阳香梅都乖巧地打招呼:“阳老师早!” 阳香梅笑着回应,脸上带着为人师表的温和。 “二姐,在这边生活还习惯吗?”阳光明一边走,一边随意的问道。 阳香梅点点头:“比刚来时好多了。孩子们都很听话,屯子里的人对我也很尊重。就是.有时候会想家。”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思念。 阳光明沉默了一下,安慰道:“等忙完你这边的婚事问题,我回去就跟爸妈详细说说你的情况。他们虽然舍不得你远嫁,但只要你过得好,他们最终会理解的,也肯定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阳香梅眼眶微微发红,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姐弟俩不再说话,默默走在乡间土路上。 夏日清晨,气温尚未升高,走在路上颇为舒爽。 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绿油油的植株长得有一人多高,宽大的叶片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光,一派生机勃勃的喜人景象。 远处,连绵的山峦覆盖着茂密的森林,在晨雾中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翠色,天空湛蓝如洗,几缕薄云悠悠飘过。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县城那片低矮的轮廓便逐渐清晰地出现在视野尽头。 低矮的砖房、偶尔可见的二三层小楼,以及那根标志性的砖砌大烟囱,越来越近。 县医院还是记忆中的老样子,几栋苏式风格的二层小楼,红砖墙面经过风雨冲刷,显得有些斑驳,但整体依旧整洁。 院子里人来人往,有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也有满面愁容或带着期盼神情的患者和家属。 阳光明轻车熟路地带着二姐穿过有些嘈杂的门诊大厅,踩着水磨石楼梯走上二楼。 楼道里安静了许多,他们来到挂着“骨科主任办公室”木牌的门前停下。 阳光明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原本就很平整的衣领,然后才抬手,用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门,声音清晰而稳重。 “请进。”里面立刻传来霍主任那熟悉沉稳、略带东北口音的声音。 阳光明推门而入。 霍主任正伏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握着钢笔专注地写着什么,可能是病历,也可能是工作报告。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当他看清来人时,脸上明显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放下笔。 “霍主任,打扰您工作了。”阳光明脸上立刻绽开真诚的笑容,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表示敬意。 “光明同志?还有……阳香梅?”霍主任站起身,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惊讶之后露出笑容,“你们怎么来了?真是稀客!快请进,坐,坐!” 他绕过办公桌,热情地指着对面的两张木质靠背椅。 他的态度比上次见面时明显更为温和,少了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感,多了几分故人相见的亲切。 阳光明和阳香梅依言在椅子上坐下。 “霍主任,这次我是单位派来哈市出差,顺路来看看我二姐。想着上次一别已有段日子,心里一直惦记着您,就特意过来拜访一下,没提前跟您打招呼,实在有些冒昧了。”阳光明说明来意,态度不卑不亢。 “哪里话,你们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说什么冒昧不冒昧的。”霍主任笑着摆摆手,走回座位坐下,目光自然地落在阳光明一直小心放在腿上的那个油纸包裹上,“路上还顺利吧?香梅在屯子里一切都还好吧?” “都挺顺利的,二姐她也挺好,劳您惦记了。” 阳光明一边应着,一边站起身,“霍主任,知道您家里老爷子的身体需要温补,我一直惦记着这事。 这次过来,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就特意又带了些品质还不错的淡干海参过来,希望老人家服用了,身体能够慢慢硬朗起来,早日康复。 这纯粹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感念您上次的倾力相助,请您务必收下。” 他将手里的包裹轻轻推到霍主任面前的办公桌上,态度诚恳至极,眼神清澈,没有丝毫功利色彩,仿佛只是晚辈孝敬长辈的一点心意。 霍主任看着桌上那大大的包裹,一时愣住了,嘴唇微张,竟有些说不出话来。这么大一个包裹,里面的淡干海参恐怕得有四五斤重! 他太清楚这几斤淡干海参在当下的价值和难得程度了,这远非一般市面上能见到的东西,需要特殊渠道。 更重要的是,上次阳光明给的那些淡干海参,老父亲断断续续吃着,确实感觉精神好了不少,咳嗽也减轻了许多,眼下存货即将见底,他正私下里发愁还能通过什么途径再弄到一些,没想到阳光明就像是知道他心思一样,竟然又不声不响地专程送来了如此厚礼,而且言明是“一点心意”、“纯粹感谢”。 他上次坚持回赠那四支价值不菲的老山参,本意就是两清,不愿欠下过大的人情,这也是他一贯的处事原则。 没想到时隔近一年,这个年轻人竟然还记得老父亲的身体,再次送来这份比上次更显心意的贵重的礼物。 尤其是在此刻,两人之间并无任何利益往来和请托之事,这份心意就显得格外纯粹和珍贵! 这让他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暖流,既有惊讶,更有感动,还夹杂着一些不好意思。 他再次抬眼仔细打量着阳光明。 这个年轻的南方小伙子,眼神依旧如上次那般清澈坦荡,笑容真诚质朴,没有丝毫的算计和谄媚之色,只有对帮助过自己的长者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感激。 这种纯粹,在当下显得尤为难得。 “光明同志,你这……你这实在是太贵重了!” 霍主任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连连摆手,语气因为激动而有些急促,“上次你已经送过那么重的礼了,我也回了礼,咱们严格说起来,已经算是两清了。 你这……这次怎么好意思再收你这么重的礼?这绝对不行!快拿回去!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东西绝对不能收!” 他的拒绝非常坚决,这符合他一贯的性格和原则。 这番拒绝完全在阳光明的意料之中。 他没有坚持推让,而是放缓了语气,真诚地说道:“霍主任,您千万别这么说,更千万别这么想。 上次我二哥的事,若不是您关键时刻秉公持正,又心存仁念,额外关照,我二哥的腿伤别说恢复成现在这样,就连能不能那么顺利、及时地回城治疗都大成问题。 这份恩情,您觉得已经两清,但我们不能不认!” 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旁双手紧握的二姐,神情变得更加恳切:“我知道您为人清正,高风亮节,最不喜这些世俗的往来。 但这真的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意思,这是我们全家,尤其是我父母,还有我们姐弟俩,对您的一份发自内心的感激和敬重。 海参再金贵,说到底也只是个东西,是死的,它有价,可您当初出于公义和善意帮我们的那份情义,是无价的!” 他的话语真诚而有力,眼神灼灼地看着霍主任:“这次来,真的没别的事,就是单纯来看看霍叔您,看看您身体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利,也问问您父亲的身体有没有好一些。 这东西您要是不收,那就是看不起我阳光明,觉得我这人不实在,不配和您这样的人交往。”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情真意切,又把姿态放得很低。 霍主任听着他的话,看着那包海参,再想到老父亲近日的精神状态和即将告罄的“存货”,心里着实陷入了挣扎,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说的是真心话,这份礼物背后是厚重的情义,确实不掺杂任何功利心。 阳光明见状,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又语气轻松地加了一把火,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霍叔,您啊,就别再多想了。 您就当是晚辈孝敬长辈的一点小心意,您坦然收下,我们心里才踏实。 以后咱们常来常往,日子还长着呢,说不定哪天我这毛头小子还有事要求到您门上,您到时候再还我这份人情也不迟啊。 现在要是非要算得这么一清二楚,斤斤计较,反而显得生分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番话既充分表达了尊敬和感激,又给了对方面子,还巧妙地留下了未来继续自然交往的余地,说得极为漂亮、妥帖,让人听了心里舒坦。 霍主任听完,沉吟了良久,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最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无奈却又倍感温暖的笑容,指着阳光明,摇头笑道: “你啊……你这张嘴,真是能把死人说话了!道理一套一套的,还句句在理,让人没法反驳。 行!既然你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情真意切,我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不识抬举了。” 他伸出手,爱惜地轻轻抚摸了一下油纸包,点了点头,郑重说道:“东西,我收下了。这份沉甸甸的心意,我更收下了! 替我谢谢你们家里人,尤其是你父母,教出你这么重情义的好孩子。 我也代我老父亲,谢谢你们一直这么惦记着他的身体。老爷子知道了,不定多高兴呢!”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感动。 “您太客气了,霍主任。您能收下,是我们该高兴才对。”阳光明见对方终于收下,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脸上笑容更加灿烂放松。 阳香梅也连忙在一旁点头附和:“是啊,霍主任您千万别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您能收下就好。” 这份厚重的礼物被收下,办公室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融洽、自然和亲近,仿佛一层无形中存在的隔膜被彻底打破了,彼此间的关系瞬间拉近了许多。 霍主任心情明显变得很好,他亲自起身,拿起暖水瓶,给两人面前的空茶杯里续上了热水,茶叶在杯中缓缓舒展。 然后他坐回来,关切地问道:“光明啊,上次一别,也没机会细问。你二哥回去后,腿伤恢复得怎么样?在魔都那边做了康复治疗吗?没落下什么严重的毛病吧?” 阳光明点点头,详细回答道:“劳您一直惦记着,恢复得挺好的。 魔都那边的医疗条件和康复手段毕竟要更完善一些,他回去后又系统治疗和康复了一段时间。现在走路基本上看不出来什么异样,跑跳可能还差些,就是阴雨天或者劳累时,伤处偶尔会有点酸胀感,不能干太重的体力活。 不过他现在已经进了纺织厂,在劳资科做工资核算员,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工作也不累,一切都挺好,家里人也总算放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霍主任闻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连连点头,“真是万幸!万幸啊!他当时那个伤……情况其实挺复杂的,能恢复到今天这个程度,没有留下明显的残疾,已经是非常非常理想的结果了。” 他话里有话,彼此都心照不宣,知道当初的操作承担了怎样的风险和压力。 霍主任又将温和的目光转向阳香梅,语气像是长辈关心自家孩子:“香梅呢?我隐约记得你去屯小教书了,教书还适应吗?孩子们调皮不?农村条件艰苦,生活上有没有什么难处?” 阳香梅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笑了笑,声音轻柔却清晰: “都挺好的,霍主任。屯子里的人都很朴实善良,对我们老师特别照顾。 孩子们大多也挺懂事的,知道上学不容易,学习很认真。 就是我自己刚开始教,经验不足,很多地方还在慢慢摸索学习,怕教不好耽误了孩子们。” “慢慢来,不用急,教书育人是个细水长流的活儿,也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最需要的就是耐心和爱心。” 霍主任鼓励道,语气十分温和,“你有这份心,就一定能教好。以后有什么教学上的问题,也可以来县里找有经验的老师请教请教。” “哎,谢谢霍主任。”阳香梅感激地点点头。 又聊了一会儿家常,问了问阳光明在魔都的工作情况,霍主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状似随意地问道: “光明,你这次来东北,除了出差和看你二姐,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事要办?我看香梅总是神思不属的,是不是有状况了?” 他问得比较含蓄委婉,但目光里带着了然。 阳光明看了二姐一眼,见她听到这个问题,立刻微微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脸颊泛起红晕,便不再隐瞒,坦诚地说道: “不瞒您说,霍主任,确实有这么一档子事。我二姐……她和罗兴邦同志正在处对象。 您应该也见过罗兴邦这个人,我二哥住院的时候,他经常过来探望,就是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 我这次来,也是想顺便了解一下男方和他家里的具体情况,心里好有个底。” 霍主任“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脸上并无意外之色,“罗兴邦……嗯,我确实还有点印象。好像小伙子看着挺老实本分,话不多,挺踏实的一个年轻人。他好像是本地的一名知青,他爸妈应该都在本县工作吧?” “是的,他父亲在县工业局,母亲在街道办,都是干部。” 阳光明接过话头,语气变得稍微严肃了些,“霍主任,您是本地人,德高望重,见多识广,看人看事都比我们透彻。 不瞒您说,我对罗兴邦同志本人初步接触下来,印象还算不错,感觉挺实在。 但对他家里的具体情况,尤其是他父母的实际为人、处事风格、家风怎么样,可以说是一点都不了解。 我这心里头……始终有点不踏实,空落落的。” 他态度极为诚恳地请求道:“您在这县城里工作生活这么多年,人脉广,认识的人多。 您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私下里帮着打听一下,或者说,了解了解罗兴邦父母的具体为人? 比如在单位、在邻居间的风评究竟怎么样?是不是那种通情达理、厚道正派的人家? 我也好心里有个实实在在的底,回去也能跟父母有个交代。”他将自己的担忧和请求说得非常明白。 霍主任听完,没有丝毫犹豫,很痛快地点了点头,爽快地应承下来: “这个没问题。罗家在县里也算是个有点名号的家庭,打听一下不难。 我找几个在工业局和街道的老熟人、老病号侧面问问,应该能问出点实在话来。 你放心,这事我记心里了,一定给你打听清楚。” “太感谢您了,霍主任!这可真是帮我解决大问题了!有您出面打听,消息肯定可靠得多,我这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不少!”阳光明连忙道谢,心中一块大石头顿时落了地。 有霍主任这种身份地位的人出面打听,得到的消息绝非道听途说可比,必然是最真实可靠的评价。 霍主任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本章完) 第216章 215意外收获工作机会霍家做客新的期 霍主任沉吟了一下,目光转向阳香梅,眼神里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 “香梅老师,你和罗兴邦……两人自己是怎么打算的?他家里对你们处对象这件事,又是个什么态度?明确支持吗?” 他问得很直接,切中要害。 阳香梅的脸更红了,像是熟透的苹果。 她小声说道,声音几乎像蚊子哼哼:“我还没和他的爸妈见过面。兴邦说……说他父母的意思是……先处着看看,等以后……等他们想想办法,把我从屯子里弄到县里来工作……再说以后的事……”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似乎自己也觉得对方家里的这个表态有些含糊其辞,底气不足。 霍主任是何等精明老练的人,一听就明白了这话里潜藏的关窍和被动意味。 他微微蹙了下眉头,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了敲,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等他们家里想办法?” 片刻后,霍主任开口,语气平缓,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审慎和现实考量,“这事……听起来有点被动啊,香梅老师。 且不说他们最终到底能不能真心实意地去帮你办、又能有多大能力办成,这里面的变数太大了。 就算退一万步,最后真办成了,工作是你未来婆家给安排解决的,你以后就算进了他家的门,在日常相处里,腰杆子恐怕也挺不直,难免会觉得低人一等,说话做事都要先矮三分。 这可不是长久之计。” 这番话可谓一针见血,冷静而透澈,直接点破了阳光明心中最大的担忧和顾虑,也说出了阳香梅潜意识里不敢细想的隐忧。 阳香姆抿着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椅子边缘,低下头不说话了。 这些现实又残酷的问题,她不是完全没有想过,只是沉浸在感情中,不愿意去深想,或者说,潜意识里逃避去面对,总寄希望于一切会自然变好。 阳光明适时地接过话头,叹了口气,语气沉重:“霍主任,您说得太对了,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就是担心这个! 所以我才想着尽快把罗家的情况,尤其是他父母为人的底细摸清楚,看看他们家对这门亲事到底有多大诚意,又究竟有多大能力。不能光听嘴上说的好听话,还得看实际。” 霍主任沉默了片刻,手指依旧轻敲着桌面,仿佛在权衡思考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目光变得锐利而务实,显然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光明,香梅,我这儿有个想法,你们听听看,觉得合不合适。” 姐弟俩立刻抬起头,目光专注地看向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现在知青通过招工回城的政策,具体条文和门槛我不太熟悉,但听说卡得很严,要求很高,指望罗家去帮你二姐运作这个,变数太大,成功率有多高,实在难说。” 霍主任先是冷静地分析了现状,然后话锋一转,“但是,如果暂时先不考虑知青身份转变那个最难的环节,而只是解决一个县里的工作名额,让你二姐先有一份正式的、体面的工作,站稳脚跟——这方面,我或许倒能帮上点忙。” 阳光明和阳香梅同时愣住了,脸上写满了惊讶和难以置信,齐刷刷地看着霍主任,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您……您能帮忙解决工作?”阳光明的声音因为惊讶而微微提高了一些。 他知道霍主任是县医院举足轻重的科室主任,技术权威,很有地位,但没想到他竟然有能量可以直接解决工作安排这样的难题! 这完全超出了他之前的预期。 霍主任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在这个位置上历练多年积累下来的自信和从容: “我在咱们这县医院待了大半辈子了,从一个小医生干起,几十年下来,这点人脉关系还是积累了一些的。 别的地方不敢夸口,但在咱们县医院这一亩三分地,内部安排个把人,解决个把工作岗位,问题还是不大的。” 他屈起手指,如数家珍般说道:“比如药剂科缺个调剂员,帮忙抓药整理药方;门诊窗口需要收费员;后勤上需要人手;或者哪个科室想要添个护工、护理员之类的岗位……这些,都可以操作,都有机会。”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因为震惊而微微张着嘴的阳香梅身上,语气变得更加具体和肯定: “说起来也巧,正好,我们骨科现在就缺一个专门负责管理病历的人,也就是病历管理员。 工作就是负责把所有出院病人的病历归档、整理、编号、查找、保管。 活儿有点繁琐,需要非常的细心和极大的耐心,一天到晚跟纸张打交道,但没什么技术难度,更不是体力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很适合女同志。” 霍主任看向阳光明,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科室负责人的权威: “这个岗位,属于我们科室内部的管理岗,人员任用我自己就能拍板决定,只需要跟院里人事科打声招呼备个案就行,不用再经过院里其他领导层层开会审批。 如果香梅老师觉得这个工作合适,愿意来,这个岗位我现在就可以给她留着。” 病历管理员! 阳光明的心脏猛地剧烈跳动了一下,一股巨大的惊喜和激动瞬间冲上心头!这简直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来了枕头! 雪中送炭也不过如此! 这个岗位实在是太适合二姐了! 工作在室内,干净、体面、安稳,不受日晒雨淋,又是在霍主任的直接管理和庇护之下,绝对没人敢给她气受,工作环境单纯。 更重要的是,这是完全靠她自己娘家人的关系得来的工作,与罗家没有丝毫关系! 将来就算和罗兴邦结了婚,在婆家面前,这也是她十足的底气和依靠,腰杆能挺得笔直!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狂喜,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转头看向还在发懵的二姐,轻声问道: “二姐,霍主任说的这个工作,你觉得怎么样?病历管理员,你能做得来吗?”他需要确认二姐自己的意愿。 阳香梅已经完全懵了,巨大的、意想不到的惊喜像潮水一样冲击着她,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得厉害。 她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看面容带笑、语气肯定的霍主任,又看看眼神鼓励的弟弟,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和不敢置信,仿佛置身梦境。 幸福来得太突然、太猛烈了! 她原本最大的奢望和憧憬,就是或许能通过罗家的关系和努力,进个“大集体”企业,那就已经是烧高香了,足以让她感激不尽。 她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有这样的转折! 霍主任,这位令人尊敬的长者,竟然直接给了她一个县医院的正式的听起来就非常体面的管理工作岗位!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我……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颤,手心都有些出汗,“霍主任,我……我能行吗?我没做过这个……一点经验都没有……我怕……怕做不好,辜负了您的信任……”她既向往又忐忑,生怕自己无法胜任。 霍主任闻言,温和地笑了起来,语气充满了鼓励和安抚: “嗐,这有什么行不行的。没什么难的,更不需要多高深的学问。 核心就是细心、负责、有条理。那些病历归档都有现成的规矩,你来了跟着老手学两天,保管就会了。 我看你性子沉静稳重,做事踏实,又是正经高中毕业,文化水平足够,这点工作对你来说,肯定没问题,绰绰有余。”他的话,极大地打消了阳香梅的顾虑。 阳光明当机立断,没有再有任何虚伪的推辞和客套。 他知道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对二姐的未来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必须牢牢抓住。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霍主任,郑重其事地深深鞠了一躬,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 “霍主任!您……您让我们说什么好!大恩不言谢!这份情谊,这份天大的帮助,我们阳家上下都记住了! 这个岗位太好了,真的太适合我二姐了!干净、体面、又是在您手下,我们再放心不过! 霍主任,我替我二姐,替我父母,替我们全家,谢谢您!真的太谢谢您了!” 霍主任连忙起身绕过桌子,扶住他的胳膊:“哎呦,快别这样,光明!你这孩子,真是的……说起来,也是我和你们姐弟有缘,我看着你们就觉得投缘。 香梅老师是个好姑娘,善良、本分,应该有个好着落、好前途。 我能帮上这个忙,心里也高兴,真的高兴。”他拍着阳光明的胳膊,语气诚恳。 阳光明直起身,依旧激动得难以自持:“霍主任,我这次来,真的纯粹就是来看望您,感谢您上次的帮助。 我心里一点别的念头都没有,真的没想到……没想到反而又给您添了这么大个麻烦,这让我……让我怎么过意得去……” 他确实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本来是来报恩的,结果却又欠下了更大的人情。 霍主任用力摆摆手,脸上带着释然和愉悦的笑容,显然真心为能帮上这个忙而感到高兴: “这叫什么麻烦!根本不叫事!举手之劳罢了。 再说了,给你二姐安排这个工作,也是给我们科室解决实际困难——那个岗位空了有段时间了,病历堆得有点乱,正需要个细心人来整理。 我这也算是公私两便,谈不上麻烦,你就别再说什么欠不欠的了。” 他看着阳光明,眼神里充满了欣赏和肯定:“光明啊,你这个人,重情重义,办事稳妥周到,心里时时刻刻装着家人,是个有担当的好小伙子。 我帮你,帮香梅老师,心里痛快,乐意!”霍主任的这句话,说得格外真挚。 阳光明心中顿时感慨万千,暖流涌动。 这一次的交往,和上次因为二哥的事情而充满了谨慎算计和利益交换的接触,截然不同。 上一次,彼此心知肚明,是一种各取所需的合作。 而这一次,则是纯粹的情谊流动和相互成全,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和提携,让人感觉格外舒畅和温暖。 他再次郑重道谢。 霍主任看看墙上那个滴答作响的圆形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 他热情地说道:“眼看就中午了,你们姐弟俩说什么也不能走。今天必须在我家吃顿便饭!顺便认认门! 我爱人应该已经在准备午饭了,估计都快做得差不多了。”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阳光明本能的想推辞,说“不麻烦了”,但看霍主任态度坚决,眼神里完全是真心实意的挽留,再想到这正是一个让二姐和霍主任家人熟悉一下的绝好机会,对未来工作也有好处,便不再客气,从善如流地笑着答应下来:“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叨扰您和阿姨了。” “这就对了!跟自己叔还客气啥!走吧,我家就在后面家属院,几步路就到。”霍主任见他们答应,很高兴,拿起钥匙锁好办公室门,领着两人下楼。 县医院的家属院就在医院后身,是一排排用红砖砌成的起脊平房,每家都有一个小院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都收拾得干净整齐,不少人家院里都种着蔬菜或草。 霍主任家住在最里面一排,相对更安静一些。推开木栅栏院门,一个小巧却充满生机的菜园首先映入眼帘,里面种着些茄子、辣椒、小葱、西红柿,都长得水灵灵、绿油油的,硕果累累,可见主人的精心侍弄。 一个系着蓝色围裙、面容慈祥温和的中年妇女正在灶房里忙活,听到院门响动,探出头来,看到霍主任身后的生人,脸上露出些许意外。 “回来了?哟,老霍,来客人了?”她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笑着迎出来。 “我爱人,姓赵,你叫赵阿姨就行。”霍主任向阳光明姐弟介绍道。 然后又对妻子说道:“这两位是魔都来的阳光明同志,还有他二姐,就是在靠山屯小学教书的阳香梅老师。 阳光明这个名字你还有印象吧?上次我跟你提过,就是帮了咱家大忙的那位。” “赵阿姨好。”阳光明和阳香梅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问好。 “哎,好好好!快屋里请屋里请!”赵阿姨立刻热情地招呼,笑容更加亲切了,“老霍你也真是的,来客人了也不提前吱一声,我好早点准备,多弄几个菜。这仓促的……”她略带埋怨地看了丈夫一眼。 “临时决定的,没来得及说。”霍主任笑道,“都是自家人,别客气,随便弄点吃的就行,有啥吃啥。” “赵阿姨,真是给您添麻烦了。”阳光明歉意地说道。 “不麻烦不麻烦!你们能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快别在院里站着了,进屋坐,喝口水歇歇脚。 老霍,你陪客人说话,我这就炒个鸡蛋,再拍个黄瓜,很快就好!”赵阿姨手脚麻利地又转身进了灶房,风风火火地忙活起来。 霍主任领着两人进了屋。 屋子不算大,陈设简单朴素,但收拾得一尘不染,桌椅擦得锃亮,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和奖状,透着一种知识分子家庭特有的整洁、宁静和书卷气。 一位头发全白、面容清癯、穿着干净的中山装老人,正坐在靠窗的藤椅里眯着眼晒太阳,手里还拿着一份展开的《参考消息》,听到说话声,他缓缓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镜。 “爸,这就是我上次跟您提过的,从魔都来的阳光明同志,还有他姐姐,靠山屯小学的阳香梅老师。上次带来的海参,就是光明给的。”霍主任上前一步,声音稍微提高了一些,向老人介绍道。 “霍爷爷好。”阳光明和阳香梅连忙上前,恭敬地向老人问好。 “好,好,坐,坐。”霍老爷子声音有些缓慢,中气不算太足,但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眼神清明,“常听振兴提起你们姐弟俩。上次带来的海参,品质很好,费心了,孩子。”他说话带着老一辈人的客气。 “您太客气了,霍爷爷。那是我们应该做的。您身体最近好点了吗?”阳光明关切地询问道。 “好多了,吃了海参,感觉咳嗽确实轻多了,身上也比以前有点劲儿了,晚上能睡个踏实觉了。”霍老爷子点点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感激之情,“你们有心了。” 几人在屋里坐下,霍主任给两人倒了水。 主要是霍主任和阳光明在聊天,从东北的气候聊到魔都的生活,阳香梅则安静地坐着,面带微笑地听着。 霍老爷子偶尔会问阳香梅一两个关于屯小孩子们上学的问题,她都认真地轻声回答。 没过多久,赵阿姨就招呼吃饭了。 饭菜已经摆上了桌。 确实如霍主任所说,是地道的家常便饭。一盘炒得金黄油亮的葱鸡蛋,一盘青翠的肉片炒青椒,一碗酱香浓郁的炖豆角,还有一小碟淋了香油的腌黄瓜条。主食是松软的二合面馒头和熬得粘稠的小米粥。 虽然简单,但分量十足,而且看得出,赵阿姨是倾尽了家里现有的食材,用心做出的待客饭菜。 “仓促了点,都是临时凑合的,真是慢待了,你们千万别见怪。”赵阿姨一边摆放碗筷,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阿姨您太客气了,这已经很丰盛了!看着就香,肯定好吃!”阳光明连忙说道,这话并非完全客套,这朴实的家常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让人很有食欲。 四人围坐在炕桌旁吃饭,气氛融洽自然。 霍主任和赵阿姨都很热情,不停地用公筷给阳光明和阳香梅夹菜,尤其是把炒鸡蛋大半都拨到了他们碗里。 “多吃点,年轻人,正在长身体呢。” “光明路上辛苦,得补补。” 赵阿姨热情地劝着菜。 饭桌上,霍主任又更详细地问了问阳香梅在屯小教书的具体情况,教几年级,孩子们听不听话,生活上有什么困难等等,言语间充满了长辈式的关怀。 他还特意对赵阿姨说道:“以后香梅老师要是来医院上班,生活上你多照顾点,一个姑娘家在外不容易。” 赵阿姨立刻爽快地答应:“那没问题!香梅老师,以后有啥事就来找阿姨,别客气!就把这当自己家一样!” 听了这些话,阳香梅心里暖烘烘的。 阳光明则再次感谢霍主任给二姐提供的工作机会,并表示会尽快咨询和办理相关的调动手续。 霍主任喝了口粥,沉吟了一下,对阳光明说道: “光明,虽然病历管理员这个工作岗位,我这边可以敲定给你二姐留着。 但是,香梅老师的户口和粮食关系要从靠山屯迁到县城来,这还需要走知青工作调动的正式程序。 这方面具体需要哪些手续,怎么操作,政策是怎么规定的,我这边不是特别清楚,你可能还得亲自去一趟县知青办公室问问清楚,需要准备哪些材料,咱们也好提前准备,免得来回跑耽误事。” 他考虑得很周到,继续安排道:“等你们那边把政策问清楚了,手续准备得差不多了,就让香梅老师直接带着材料来找我就行。 医院这边接收和出具相关证明的事宜,全部由我来协调解决。” “我明白,霍主任。您考虑得太周到了。回头我第一件事就是去县知青办打听清楚。”阳光明点头,仔细记下。 他知道,即便有了理想的接收单位,户口和粮食关系的迁移也是大事,必须严格按照当下的政策规定来办理,丝毫马虎不得。 “嗯,好。反正有什么需要我这边出面协调或者打招呼的,你尽管说,别不好意思。”霍主任又补充了一句,语气显得十分可靠,让人安心。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空气中弥漫着家常饭菜的香味和融洽温暖的气氛。 阳光明和阳香梅都深深地感受到了霍主任一家的真诚、热情和厚道。 吃完饭,又坐着喝了一杯赵阿姨沏的茉莉茶,聊了会儿天,阳光明见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下午一点多,便起身告辞,不便再多打扰。 霍主任和赵阿姨一直把两人送到家属院门口,还再三挽留。 “霍主任,赵阿姨,你们快留步吧。今天真是太打扰了,吃了这么丰盛的饭菜,还得了您天大的帮助,真是……都不知道该怎么谢您了。”阳光明握着霍主任的手,再次诚挚地道谢。 “路上慢点,打听罗家的事,还有香梅工作的事,都包在我身上了,你们放心。”霍主任一直送到院门口。 “哎!好!都麻烦您了!您快回吧!” 告别了霍主任一家,阳光明和阳香梅走在返回靠山屯的黄土路上。 午后的阳光变得有些炙热,路两旁的玉米叶子都有些蔫蔫的。 但两人心里却像是被一股清凉甘冽的泉水浇过一样,畅快、明亮,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和干劲,脚下的步子也格外轻快。 “小弟……” 走了好一段路,阳香梅才仿佛从一场美梦中缓缓回过神来,她转过头,眼神里依旧带着一丝恍惚和难以置信,声音轻轻地带着试探问道: “霍主任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我……我真的能去县医院上班?当病历管理员?” 她需要再次从弟弟这里得到确认,才能相信这巨大的幸运真的降临到了自己头上。 “当然是真的!” 阳光明语气无比肯定地说道,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霍主任是实在人,一言九鼎,怎么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病历管理员,这工作多好啊! 在医院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又干净又体面,说出去都有面子。 最重要的是,你是在霍主任的手下干活,有他关照,绝对没人敢给你气受,工作上也没人敢刁难你。” 他看向二姐,语气变得格外郑重:“二姐,你记住,最关键的是,这份工作是咱们靠自家的关系,是因为霍主任认可,才得来的!跟罗家没有一丁点关系! 以后就算你和罗兴邦结了婚,在罗家,你也不用觉得矮他们一头,不用看任何人脸色。 咱们自己有工作,有底气!这一点,至关重要!” 阳香梅用力地点头,眼眶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红,鼻尖发酸,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小弟,我明白其中的分量……谢谢你……要不是你一直惦记着,要不是你坚持要来拜访霍主任……我……”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自家人,不说这些见外的话。” 阳光明温和地打断她,理解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现在啊,咱们高兴归高兴,当务之急,是两件实实在在的事。 第一,得尽快和罗兴邦见个面,让他再跑一趟,明确告诉他,你的工作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了,是县医院的正式岗位,免得他家里还要为这个事去奔波托人情。 第二,我明天就尽快去一趟县知青办,详细问问,像你这种情况,知青的工作调动,户口和粮食关系迁移,具体需要哪些手续,哪些证明材料,咱们得赶紧准备起来,不能耽误了正事。 可惜今天是周日,不上班,不然的话,下午正好过去问一问。 好在我时间挺充足,解决了工作岗位这个大难题,其他一切应该都好办。” “嗯!我都听你的,小弟!”阳香梅再次用力点头,此刻弟弟就是她的主心骨。 希望的曙光如此真实地照进现实,让她原本有些迷茫的未来,瞬间清晰、明亮了起来。(本章完) 第217章 216罗兴邦的惊喜进城工作罗家父母 从霍主任家出来,阳光明和阳香梅走在返回靠山屯的黄土路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路旁杨树的枝叶间隙洒落,虽然依旧炽烈,但两人心中却如同有一股清泉流淌,畅快而明亮,脚步也格外轻快。 阳光明侧头看了眼身旁的二姐,见她唇角含笑,眼中闪着久违的光采,心中也不由欣慰。 他故意放慢脚步,配合着阳香梅的步调,姐弟俩就这样默契地并肩而行。 路旁的玉米地已有一人多高,翠绿的叶片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他们的好运低吟浅唱。 远处连绵的青山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更显苍翠欲滴。 来到靠山屯附近,偶尔有扛着农具的社员从对面走来,见到他们都会停下来打个招呼,好奇地多看两眼这个从大城市来的年轻人。 阳光明一一礼貌回应,既不显得过于热络,也不失礼数。阳香梅则微微低头,带着几分羞涩,但脊背挺得笔直,那是长期教书养成的习惯。 阳香梅直到现在还有一些恍惚,感慨的说道:“多亏了你,小弟。有了这份工作,等以后结了婚,我就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有你帮我,真好!” “说什么傻话。”阳光明温和地打断她,“你是我二姐,我不帮你帮谁?再说,这也是你自己争气,霍主任要不是看中你是个踏实肯干的人,也不会开这个口。” 话虽如此,阳香梅心里明白,若不是小弟有本事,能交好霍主任这样的人物,自己再踏实肯干也无济于事。她看了眼身旁已然成熟稳重的弟弟,心中既骄傲又感激。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能看到靠山屯那低矮的土坯房。 回到靠山屯小学时,时间差不多是下午两点半。 阳光明考虑到罗兴邦刚进厂上班,总是请假影响不好,而且县城离屯子不算太远,骑车来回也方便,便决定托人捎信,让他下班后再过来一趟详谈。 他想起孙支书家那个机灵的小孙子“小石头”,以及热情爽快的孙家老三。这事托付给孙家最合适,也显得正式。 姐弟俩没回宿舍,直接拐向了屯子东头的孙支书家。 孙家的院子比普通社员家要宽敞些,土坯墙围成个大院,院里种着几棵枣树,这个时节已是硕果累累,红绿相间的枣子压弯了枝头。 孙德贵老两口刚吃完晚饭,正坐在院里枣树下乘凉,摇着蒲扇闲聊。见到阳光明姐弟来访,很是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坐。 阳光明笑着婉拒,站在院门口说明来意:“孙支书,大娘,打扰了。想麻烦您家老三再跑趟腿,给县木材厂的罗兴邦捎个信,让他下班后有空来屯里一趟,有点要紧事商量。” 孙德贵一听,立刻朝屋里喊了一嗓子:“老三!出来一下!” 孙家老三应声而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穿着汗衫,身材结实,脸上总带着笑。 “爹,啥事?” “你骑车子,再去趟县里木材厂,找罗兴邦,就说魔都来的阳同志找他,让他下班后务必来屯里一趟,有要紧事。”孙德贵吩咐道。 孙家老三爽快答应:“哎,行!我这就去!”他转身就推了院子里那辆二八大杠。那自行车虽然有些旧了,但擦得锃亮,可见主人对它的爱惜。 阳光明连忙道谢:“三哥,又麻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这有啥!一会儿的事!阳同志你太客气了!”孙家老三憨厚地笑笑,腿一抬骑上自行车,车铃叮当作响,很快便驶上了黄土路。 事情办妥,阳光明和阳香梅再次道谢后,便返回了小学宿舍。 那间小小的教师宿舍此刻在阳香梅眼中,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了。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她打量这间住了一年的小屋,目光中多了几分留恋。 等待的时间里,阳香梅由于过于激动,一直平静不下来。一会儿整理一下本就整洁的房间,一会儿又拿出那块新手表摩挲着。 阳光明则相对平静,拿出随身带的书翻看着,但眼角余光也时不时瞥向窗外。他知道二姐一时平静不下来,便时不时找些话题与她闲聊,分散她的注意力。 “二姐,等你在县医院安定下来,抽空学学护理知识。多一门手艺总是好的,说不定以后有机会转岗呢。”阳光明看似随意地说道。 阳香梅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我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阳光明笑道,“你才二十出头,正年轻呢。再说你高中文化,学东西快。霍主任既然欣赏你,你表现出上进心,他肯定会给你机会的。” 这话像是一颗种子,在阳香梅心里生根发芽。她原本只想着有了这份工作就知足了,从未想过还有更多可能。经弟弟这么一提,她忽然觉得未来的路似乎更加宽广了。 天色渐渐擦黑,屯子里各家各户的炊烟次第升起。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归巢的麻雀在屋檐下叽叽喳喳。 终于,在暮色四合之际,院子外面传来了熟悉的自行车铃铛声,以及急促的脚步声。 “香梅?光明兄弟?”罗兴邦那带着急切和些许喘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阳香梅几乎是跳起来去开的门。 门外,罗兴邦推着自行车,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脸上带着明显的焦急和担忧。 他下午接到孙家老三传信,只说阳光明有要紧事找他,让他下班务必去一趟靠山屯。 他一路胡思乱想,生怕是阳光明对家里不满意,或是婚事出了什么变故,骑得飞快,心也一直提着。 “兴邦,你来了,快进来。”阳香梅看到他,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连忙让他进屋。 阳光明也站起身,笑着招呼:“兴邦大哥,下班了?路上辛苦,先喝口水歇歇。”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给罗兴邦倒水。 罗兴邦接过水,也顾不上喝,急切地看着阳光明:“光明兄弟,这么急叫我来,是……出什么事了?”他的目光在阳光明和阳香梅脸上来回扫视,试图找出些端倪。 阳光明见他一脸紧张,不由得笑了:“兴邦大哥,别紧张,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好事?”罗兴邦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阳香梅。 阳香梅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和一点点羞涩,轻轻点了点头。 阳光明不再卖关子,直接说道:“兴邦大哥,我二姐的工作问题,解决了。” “解决了?”罗兴邦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解决的?我爸妈那边还在托人问着,说是有点眉目了,但还得等机会……” “不用等机会了。”阳光明语气肯定,“县医院骨科正好缺一个病历管理员,霍主任今天亲口答应,这个岗位可以给我二姐。” “县医院?病历管理员?”罗兴邦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嘴巴微张,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霍主任?是上次帮了光耀的那个霍主任?” “对,就是他。”阳光明点头,“我今天带二姐去拜访霍主任,纯粹是为了感谢他上次的帮助。没想到霍主任听说二姐的情况后,主动提出可以帮忙解决正式工作。病历管理员,就在他手下干活,室内工作,干净体面,很适合二姐。” 这巨大的喜讯来得太突然,太出乎意料,罗兴邦整个人都懵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没说话,只是看看阳光明,又看看满脸红晕、眼中闪着幸福光彩的阳香梅。 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让他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这几天因为阳香梅工作的事,没少在家里催促父母,自己也跟着着急上火。 父母虽然尽力在托关系,但求人办事哪有那么容易,程序繁琐,变数也大,一天没落实,他心里就一天不踏实。 他明白,阳香梅的工作问题是两人的婚事是否能成的关键。 阳香梅娘家那边不可能让女儿没有着落地远嫁,而自己父母也绝不会同意他娶一个农村户口的媳妇。 这件事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心上。 他万万没想到,阳光明这次过来,竟然不声不响地就把这件最难办的事给解决了! 而且还是县医院这么好的单位,病历管理员这么体面的岗位!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甚至比他父母所能找到的最好的路子还要好! “这……这……光明兄弟……我……”罗兴邦回过神来,激动得语无伦次,脸涨得通红,一把抓住阳光明的手,用力握着,“太感谢你了!真的!你这……你这可真是帮了大忙了!解决了天大的难题!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眼眶甚至都有些湿润了。这份惊喜和感激之情,发自肺腑,无比真挚。 阳光明能感受到他手上的力度和真诚,笑着抽出手,拍拍他的胳膊:“兴邦大哥,以后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有能力谁就多出一分力,这都是应该的。二姐好了,你们的小家好了,我们娘家人也放心。”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务实:“我叫你过来,最主要就是告诉你这个好消息,让你和你家里都放心,也不用再为工作的事奔波托人了,免得白白浪费人情。” “对对对!这是正理!我回去之后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爸妈,他们知道了不定多高兴呢!肯定也特别感谢你!” 罗兴邦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灿烂无比,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彻底落了地,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还有件事要问你。”阳光明引他坐下,“你刚办完招工进城的手续,对这里面流程熟。霍主任虽然解决了接收单位,但二姐的知青身份调动,户口和粮食关系迁移,还得走正式程序。这方面具体需要哪些手续,你清楚吗?” 谈到具体事务,罗兴邦收敛了笑容,认真起来:“这个我熟!刚跑完一遍!”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条理清晰地说道:“最重要的就是县医院出具的接收证明和工作安排函,这是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有了这个,后面就好办了。” “香梅的户口现在在靠山屯,也算是本地人。拿着医院的接收证明,先去县知青办办理工作调动审批手续。然后还要拿到村委和公社的两级证明,知青办审核通过后,会出具调令和户口、粮食关系迁移的介绍信。 然后拿着这些材料,回靠山屯大队部办理迁出手续,结算工分、粮食关系什么的。孙支书和王队长那边肯定没问题。 公社那边也还要盖章,最后再回到县里,去公安局落户,到粮食局办理粮食关系转入。医院这边,应该也会有人事科的人协助办理后续的入职手续。” 罗兴邦把自己经历的流程详细说了一遍,虽然可能稍有差异,但大体步骤应该差不多。 “听起来环节不少。”阳光明仔细记下。 “是有点繁琐,得跑好几个地方。”罗兴邦点头,随即热情地提议,“明天我请一天假,陪你们一起去办!我认识路,也知道该找哪个科室,办起来能快不少。” 阳光明想了想,摇摇头:“兴邦大哥,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但你刚上班没多久,频繁请假影响不好。我和二姐先去知青办问问清楚,需要准备哪些材料,按流程一步步走就行。无非就是多问问人,多跑两趟路。实在遇到解决不了的,再找你帮忙。” 他考虑得很周到,不想因为自家的事耽误罗兴邦的工作。 罗兴邦心里暖乎乎的,觉得阳光明真是处处为人着想。 他见阳光明态度坚决,便不再坚持,但还是又耐心地把每一个环节需要注意的细节,比如去哪个办公室、找谁、可能需要准备什么证明材料,都尽可能详细地又说了一遍。 阳光明听得认真,不时点头,默默记在心里。阳香梅在一旁也仔细听着,心里既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又对即将开始的陌生工作感到一丝忐忑。 正事说完,气氛更加轻松融洽。 阳香梅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天色,轻声询问:“兴邦,还没吃饭吧?要不在这儿随便吃点?我熬点粥,贴几个饼子?”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带着一丝羞涩的期盼。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留罗兴邦吃饭,虽然只是简单的农家饭,但却意义非凡。 罗兴邦看着阳香梅,眼神温柔,但还是摇了摇头,语气带着歉意:“香梅,不了。我得赶紧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爸妈。他们为这事也没少操心,知道了肯定高兴坏了。而且明天你还得进城办事,也早点休息。” 他迫不及待地想和家人分享这份喜悦,也让父母彻底安心。 阳光明理解他的心情,点头道:“也好,早点回去,路上骑慢点,注意安全。” “哎!放心吧,这条路我熟得很!”罗兴邦站起身,脸上洋溢着笑容,整个人都显得精神焕发。 他又对阳香梅叮嘱道:“香梅,明天跟光明兄弟去办事,别紧张,按程序走就行。有啥事随时让光明兄弟去厂里找我。” “嗯,我知道。”阳香梅轻声应道,送他到门口。 罗兴邦推着自行车走出院门,跨上车座,回头冲他们挥挥手,车铃叮当一响,身影便融入了夜色之中,但那份喜悦和干劲仿佛还留在院子里。 送走罗兴邦,姐弟俩简单吃了点晚饭。阳香梅的心情依旧难以平复,对明天的行程既期待又有些紧张。 阳光明安慰她:“别担心,霍主任既然答应了,医院那边肯定没问题。知青办那边就是走流程,咱们材料齐全,符合政策,不会卡我们的。明天去了,见机行事就行。” 他的话总是能让人安心。阳香梅点点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一夜,阳香梅睡得并不踏实,脑海里反复想象着明天去办事的情景,以及未来在县医院工作的样子。 她想起自己刚来靠山屯时的迷茫和无助,想起那些在田里劳作的辛苦日子,想起在小学教书时,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脸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却又即将成为过去。 阳光明则睡得沉稳,养精蓄锐,准备应对明天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 他很清楚,虽然霍主任已经打了包票,但办理手续的过程中难免会遇到些琐碎的麻烦,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充足的精力。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姐弟俩就起来了。 阳香梅特意换上了那件崭新的碎衬衫,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秀丽。她先在镜子前仔细梳理了头发,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又检查了好几遍要带的材料,这才稍微安心。 她先去跟周老师打了个招呼,拜托她帮忙照看一下班级,代一下课。周老师很爽快地答应了,看着阳香梅焕然一新的打扮和掩不住的喜气,好奇地问了一句:“阳老师,今天这是有喜事啊?” 阳香梅抿嘴一笑,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有点事要进城一趟,回头再跟你细说。”她还不打算过早透露消息,毕竟事情还没完全办妥。 告别周老师,姐弟俩再次踏上了通往县城的黄土路。 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路旁的玉米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远处山峦迭翠,预示着又是一个好天气。 两人脚步轻快,不到一个小时就看到了县城的轮廓。越靠近县城,阳香梅的心情就越发紧张,手心都有些出汗。 阳光明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温和地说道:“二姐,放轻松。咱们这是去办正事,又不是去做贼。霍主任既然答应了,就不会有问题。你大大方方的,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阳香梅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我知道,就是.就是忍不住紧张。” “第一次都这样。”阳光明笑道,“等以后你在县医院工作久了,见的世面多了,就不会这样了。” 来到县知青办所在的街道,时间还早,机关单位还没到上班时间。阳光明也不着急,先在附近找了个早点摊子,和阳香梅一人吃了一碗豆腐脑和两根油条,填饱肚子。 等到八点钟,估摸着差不多了,两人才来到知青办门口。 这是一排红砖平房中的一间,门框上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门口放着几张长条椅,已经有三两个人在等着了。 阳光明示意阳香梅在长椅上稍坐,自己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阳光明推门进去。办公室不大,靠墙放着几个文件柜,两张办公桌对着摆放。一个戴着眼镜、四十多岁的中年干部正拿着抹布擦桌子,另一个年轻些的女同志在整理文件。 “同志,您好。我想咨询一下知青工作调动和户口迁移的手续。”阳光明态度谦逊地开口。 中年干部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打量了他一下:“哪个公社的?什么情况?” “靠山屯公社的知青,阳香梅。她在靠山屯小学担任民办教师,现在县医院同意接收她,想办理工作调动。”阳光明言简意赅地说明情况。 “县医院接收?”中年干部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县医院可是好单位,一般知青很难进去。“有接收证明吗?” “目前还没有书面证明,但县医院骨科的霍主任亲口承诺,岗位已经预留了。我们想先来问问需要准备哪些材料,办好手续后,医院那边应该会出具正式的接收函。”阳光明解释道。 “霍主任?”中年干部沉吟了一下,似乎在回想是谁,态度明显认真了些,“哦霍振兴主任啊。他点头了,那应该问题不大。” 他放下抹布,坐回椅子上:“接收单位出具正式的接收函和工作安排证明,这是必须的,是第一位的。有了这个,我们这边才能启动审批程序。” 他拿出一张纸,一边说一边写:“你们需要准备的材料主要有:知青本人的调动申请、接收单位的接收函、原所在大队出具的同意调出证明、表现鉴定材料,还有户口本、粮食关系证明.” 他一口气说了七八样需要准备的材料。阳光明听得仔细,默默记下,又追问了几个细节,比如表现鉴定怎么写,大队证明需要盖什么章。 中年干部见他对程序很了解,问得也在点子上,解答得也颇为耐心。 最后,阳光明道谢:“太感谢您了,同志。我们这就回去准备材料。等县医院的正式接收函一到,就立刻过来办理。” “嗯,材料准备齐全了送过来。符合政策规定的,我们尽快办。”中年干部点点头,又低头忙自己的事去了。 走出知青办,阳香梅立刻迎上来,紧张地问:“怎么样?问清楚了吗?” 阳光明脸上露出笑容:“问清楚了,流程虽然有点多,但都是按规定走,没什么特别的障碍。关键是咱们得先把县医院那边的正式接收手续办好,拿到接收函。” “哦哦,那就好。”阳香梅松了口气。 “走,我们现在就去县医院找霍主任。”阳光明雷厉风行,带着二姐又赶往县医院。 来到医院骨科主任办公室,霍主任正在看病历。见到他们这么快就来了,霍主任有些意外,随即笑道:“怎么样?去知青办问清楚了?” 阳光明把询问到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最后说道:“霍主任,现在最关键的就是需要医院这边出具一个正式的接收函和工作安排证明。” 霍主任爽快地一摆手:“这个简单。我这就让人事科的同志过来一趟。” 他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拨了个号码,简单说了几句。没过多久,一个三十多岁、穿着蓝色中山装、干部模样的男同志就过来了。 “霍主任,您找我?” “小刘啊,这位是阳香梅同志,高中毕业,文化水平不错,人也细心踏实。 我跟院里说过了,安排她到我们科担任病历管理员。你给办一下接收手续,出具一个正式的接收函和工作安排证明。”霍主任直接吩咐道,语气带着科室负责人的权威。 那位刘同志显然已经提前得到过通知,没有任何疑问,笑着对阳香梅点点头:“好的,霍主任。阳香梅同志,请跟我到人事科办一下手续,填几张表。” 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阳香梅激动地看了弟弟一眼,连忙跟着刘同志出去了。 霍主任对阳光明说道:“看,我说了吧,没那么复杂。院里人事这块,我打个招呼就行。 你们抓紧时间把其他材料备齐,送到知青办去审批。户口和粮食关系迁移,那边审批通过了,会给你们开介绍信,拿着去公安局和粮食局办理就行。” “太感谢您了,霍主任!您真是帮我们解决大问题了!”阳光明再次诚挚道谢。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阳香梅回来了,手里拿着几张盖了红印章的表格和一份正式的文件。 她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声音都有些发颤:“小弟,办好了!这是接收函和工作安排通知!刘同志说,等我户口关系转过来,就可以正式办入职了!” 阳光明接过文件仔细看了看,白纸黑字,公章清晰,心里也彻底踏实了。 再次向霍主任千恩万谢后,姐弟俩离开了医院。看看时间还早,阳光明决定一鼓作气,今天就把靠山屯大队的手续办下来。 两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回靠山屯。找到孙德贵和王元军,说明来意,并把县医院的接收函给他们看了。 孙德贵和王元军看着盖着县医院大红公章的接收函,惊讶得合不拢嘴。 这才两天功夫,阳光明竟然真把这事办成了!而且还是县医院这么好的单位! 两人对阳光明的能量和手段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惊讶过后,便是由衷的高兴。阳香梅在屯里教书认真,人又本分,他们也很喜欢这个姑娘。如今她能有个这么好的去处,两人自然也替她开心。 “好事!天大的好事!”孙德贵拍着大腿大笑,“香梅老师,你这可是跳出农门,端上铁饭碗了!以后又是城里人了!” 王元军也洪亮地笑道:“就是!以后咱们去县医院看病,还能找香梅同志走后门呢!”他的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大队手续办得异常顺利。 孙德贵亲自执笔,给阳香梅写了一份高度赞扬的表现鉴定材料,盖上了大队部的公章。又开具了同意调出证明、粮食关系迁移证明等所有需要的文件。 王元军则忙着帮忙结算阳香梅今年的工分和口粮。一切都办理得又快又好。 拿着厚厚一沓盖着红印的材料,阳香梅感觉像做梦一样。仅仅一天时间,最重要的几步手续竟然都快办完了。 第二天,阳光明和阳香梅再次来到县知青办,将准备好的所有材料递交上去。那位中年干部仔细审核了材料,特别是看到县医院出具的正式接收函和霍主任的签名,效率很高地开始办理审批手续。 由于材料齐全,接收单位过硬,本人表现又好,调动理由充分,审批过程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第二天下午,调令和户口、粮食关系迁移介绍信就开出来了! 拿着这些宝贵的文件,姐弟俩几乎是小跑着去了县公安局和粮食局。虽然每个窗口都要排队,都要履行必要的手续,但因为有正规的介绍信和调令,过程非常顺利。 当阳香梅的户口簿上盖上了“迁出”章,又拿到新的准迁证和粮食关系转移证明时,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最后,他们回到县医院人事科,将落户证明和粮食关系转移证明交给刘同志备案,办理了最终的入职登记。 刘同志告诉他们,医院有集体宿舍,霍主任已经特意打过招呼,可以给阳香梅安排一间。 他带着他们去看了一下,是一排平房中的一间,面积不大,只有八九个平方,摆着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虽然简陋,但干净整洁,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是属于阳香梅自己的独立空间。 阳香梅看着这间小屋,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是喜悦的泪水,是告别过去的泪水,更是对新生活无限期盼的泪水。 短短两天时间,她的人生轨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工作、户口、粮食关系、宿舍……所有进城的关键难题,竟然全部解决了! 阳光明看着二姐激动的样子,心里也充满了欣慰和成就感。 事情办得如此顺利,离不开霍主任的大力帮助,也离不开前期扎实的准备工作。 两人把新宿舍重新收拾了一下,下午赶回了靠山屯,一是取已经收拾好的行李,二是要向孙支书和王队长告别并致谢。 听到阳香梅连宿舍都安排好了,马上就要搬走,孙德贵和王元军更是感慨不已。 孙德贵当即表示:“搬家是大事,哪能让你们自己折腾。元军,你去安排一辆牛车,明天咱们一起送香梅老师去县城,也算咱们靠山屯送她一程。” 王元军大声答应:“好嘞!必须送!香梅老师可是从咱们靠山屯走出去的人才!” 第二天一早,王元军果然赶着一辆铺着干净麻袋的牛车来到了小学门口。孙德贵也早早过来了。阳香梅的行李不多,除了那个旧木箱,就是几床被褥和零星生活用品,一个牛车绰绰有余。 周老师和几个闻讯赶来的学生都来送行,孩子们拉着阳老师的手,依依不舍。 阳香梅看着自己教了不久的学生和呆了几年的地方,眼圈也红了,叮嘱孩子们一定要好好学习。 牛车缓缓驶出靠山屯,阳香梅坐在行李上,孙德贵和王元军在一旁走着相送。 一路上,遇到不少屯里的社员,得知阳香梅调去了县医院工作,都纷纷道贺,投来羡慕的目光。 到了县医院宿舍,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行李搬进小屋。看着阳香梅有了这么好的归宿,孙德贵和王元军都由衷地感到高兴。 安置妥当,阳光明再次提出要请两位村干部吃饭,还是以前常去的那家饭店。这次孙德贵和王元军没有推辞。 饭桌上,阳光明点了好几个硬菜,又要了白酒。 阳香梅以茶代酒,再次感谢孙支书和王队长这些年来的照顾。 孙德贵和王元军则感慨万分,前后不过一年时间,阳光耀病退回城,阳香梅又调进了县医院,姐弟俩都离开了靠山屯,这变化真是快。 他们真心为阳家姐弟感到高兴,同时也更觉阳光明这年轻人了不起。 酒足饭饱,告别之时,孙德贵握着阳光明的手,真诚地说道:“光明啊,以后出差来东北,一定再来靠山屯看看!咱们这穷山沟,永远欢迎你!” 王元军也拍着胸脯:“对!下次来,咱哥俩一定好好喝一顿!” 阳光明也动情地答应道:“一定!孙支书,王队长,保重!靠山屯有你们两位在,我还会去的!” 送走了两位淳朴热心的村干部,阳光明看着身旁脸上洋溢着幸福光彩的二姐,心中充满了踏实感。 他在招待所开了房间,把一些暂时用不着的行李从二姐的宿舍搬了过去,让她的小屋更宽敞些。 第二天,阳香梅早早起床,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正式到县医院骨科报到,开始了她作为病历管理员的新工作。 霍主任安排了一个老资历的护士带她,工作确实如霍主任所说,主要是整理、归档、查找病历,需要的是细心和耐心,技术难度不大。 阳香梅很快就上手了,科室里的同事知道她是霍主任安排来的,对她都很和善。 下了班,阳光明拎着提前准备好的礼物——两斤进口巧克力、两包饼干、两斤大白兔奶和两瓶蜂蜜,和阳香梅再次来到霍主任家登门感谢。 霍主任的妻子赵阿姨提前得了信儿,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红烧肉油光锃亮,家常炖鱼香气扑鼻,还有几个清炒时蔬,分量十足。 饭桌上气氛融洽如同家人。霍主任喝了两杯酒,话也多了起来,说起了他这几天打听到的关于罗兴邦父母的情况。 “兴邦他爸在县工业局工作,是副局长,也就是副科级干部。在你们大城市的人看来,级别不高,但在咱们这小县城,也算是个实权干部了。为人据说挺正派,工作能力也不错,风评挺好。” “他妈妈在街道办,是个普通干部,没什么实权,但工作认真,为人也挺和气。没听说有什么不好的名声。” 霍主任顿了顿,夹了一筷子菜,继续说道:“总的来说,老两口在单位和街坊邻居间的口碑都还不错,是本分人家。至于生活里具体脾气性格怎么样,外人就不好打听了。但想来能培养出兴邦这样踏实的孩子,家庭氛围应该不会差。” 他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哦,对了。兴邦是家里独子,上面还有四个姐姐,不过都已经出嫁了。就算哪个大姑姐有点小性子,出嫁了回娘家少,也影响不大。这一点你们应该也知道。” 阳光明和阳香梅仔细听着,不时点头。这些情况和他们之前了解的,以及从罗兴邦身上感受到的差不多,心里更加踏实了。 阳光明举杯敬霍主任:“霍主任,太感谢您了!不仅帮二姐解决了工作,连这些事都替我们想着、打听着。您这份恩情,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霍主任摆摆手,爽朗一笑:“举手之劳,不说这些。看着你们年轻人好,我心里也高兴。香梅好好工作,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他又看向阳光明:“你和兴邦爸妈见面的事,定下来了吗?” “还没,正准备这两天约个时间。”阳光明回答,“二姐工作落定了,见面谈婚事也更踏实。” “对,是这么个理儿。”霍主任点头,“见面好好聊,我看应该是一门好亲事。” 这顿晚饭吃得很尽兴,直到夜色深沉,阳光明和阳香梅才告辞离开。 走在回医院宿舍的路上,夜风清凉,繁星满天。 阳香梅看着身边为自己奔波操劳的弟弟,心中充满了感激和幸福。 所有的大事似乎都已尘埃落定,工作、户口、宿舍都解决了,罗家父母的情况也打听清楚了,听起来是户本分人家。未来的路,仿佛已经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充满了光明和希望。 阳光明的心情也放松了许多。 此行的主要目的已经超额完成。接下来,就是和罗兴邦父母正式见个面,商定婚事的具体细节。如果一切顺利,他就可以放心地返回魔都,向父母汇报这个好消息了。 他看着东北清澈的夜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步伐也愈发轻快起来。 街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姐弟俩并肩而行,说着对未来的规划,笑声时不时飘散在夜风中。 把二姐送回医院宿舍,阳光明稍坐了片刻,就返回了招待所。 阳香梅则在宿舍里来回踱步,抚摸着自己的新工作证,仍然难以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推开窗户,望着县城的夜景,虽然比不上大城市的繁华,但比起靠山屯的漆黑一片,这里已经有了万家灯火的温暖。(本章完) 第218章 217罗家见面商谈婚事双方印象 第二天下午。 残阳西落,夕阳的余辉将小县城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阳香梅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脚步轻快地走出医院大门。她先去了光明下榻的招待所,姐弟俩在房间里说了会儿话,阳光明关心地问了问姐姐第一天上班的情况,阳香梅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一一作答。 约莫半小时后,两人一同回到了医院宿舍。 这间不大的屋子已经被阳香梅收拾得井井有条。虽然家具简陋,只有一张床、一个旧木箱、一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子,但处处透露着主人的用心。 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窗户擦得透亮,床上铺着素净的床单,虽然洗得有些发白,但却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阳香梅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木箱,打开箱盖,开始整理几件换洗衣服。她仔细地将每件衣服摊平、折迭、抚平皱褶,再整齐地码放进箱子里。 阳光明坐在唯一的椅子上,随手翻看着一本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旧杂志,神态悠闲。 这时,院子外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自行车铃铛声,清脆悦耳,紧接着是罗兴邦那带着笑意的喊声:“香梅?光明兄弟?在屋吗?” 阳香梅眼睛一亮,连忙应道:“在呢!兴邦,进来吧!” 门被推开,罗兴邦走了进来。 他今天显然特意收拾过,换了一件半新的蓝色工装,洗得干干净净,连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憨厚又喜悦的笑容,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分量的煤油炉子和一个小铁桶。 “兴邦大哥,下班了?”阳光明放下杂志,站起身打招呼。 “哎,刚下班。”罗兴邦把东西放在门边墙角,擦了把额头的汗,“我估摸着香梅这儿可能缺点家伙什,就把我家闲置的这个煤油炉拿来了,还有一小桶煤油。平时烧个热水、热个饭啥的,方便点。” 煤油炉在这年代是常见的便携炊具,虽然有点味道,但确实能解决大问题。 阳香梅心里一暖,连忙道:“你想得真周到,有个煤油炉,确实方便很多。快坐下歇歇,喝口水。” 她拿起暖水瓶给罗兴邦倒水,水温透过杯壁传递到罗兴邦的指尖,恰如她此刻心中的暖意。 阳光明看着罗兴邦的举动,心里也点了点头。能想到这些生活细节,说明他是真心实意为二姐着想。 “谢谢啊,兴邦大哥,这东西来得正是时候。”阳光明笑着说道。 罗兴邦接过水,憨厚地笑笑:“这有啥,应该的。”他环顾了一下小屋,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这宿舍真不错,挺敞亮的,比我想象的好多了。以后你上班就几步路,太方便了。” “是啊,多亏了霍主任。”阳香梅感激地说道,眼神中流露出对未来的期待。 三人闲聊了几句家常,阳光明看看时间,提议道:“兴邦大哥,你来得正好。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二姐工作落定了,户口也办好了,算是双喜临门。咱们别在屋里窝着了,我请客,去附近的饭店吃顿饭,庆祝一下,顺便也商量商量后面见你父母的事。” 罗兴邦一听,连忙摆手:“那怎么行!光明兄弟你来了是客,哪能让你请客!这顿必须我请!” 阳光明笑道:“今天这顿意义不一样,是庆祝我二姐新生。你就别跟我争了,下次有机会,我再狠狠宰你一顿。”他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罗兴邦看向阳香梅,阳香梅抿嘴一笑,轻声说:“听我小弟的吧。” “那……那好吧。”罗兴邦不再坚持,心里却琢磨着等下一定要抢着付钱。 三人锁好门,出了医院宿舍区,朝着县城中心那一家还算不错的国营饭店走去。 路上行人不多,显得宁静而安逸。 阳香梅走在两个男人中间,听着他们闲聊,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路边的白杨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她的新生活祝福。 到了饭店,正是饭点,里面有几桌客人。 他们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街上零星的行人和自行车驶过。 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态度不冷不热。阳光明接过菜单,点了几个硬菜:红烧肉、家常炖鱼、炒鸡蛋,又要了一个凉拌黄瓜,外加三碗米饭。 点菜时,他特意询问了姐姐和罗兴邦的意见,显得十分周到。 点完菜,趁着等菜的功夫,阳光明切入正题,“兴邦大哥,我这次来东北,时间有限。最主要的两件事,一是落实二姐的工作,二是和你父母见个面,把你们俩的婚事定个章程。现在第一件事圆满解决了,你看第二件事,什么时候方便?” 罗兴邦立刻坐直了身体,表情认真起来:“光明兄弟,我来之前,我爸我妈还特意嘱咐我呢。他们说,知道你出差时间紧,见面的事不一定要等到星期天。 看你方便,明天或者后天中午都行,他们那边请假没问题。主要是迁就你的时间。” 他顿了顿,脸上带着真诚的期待:“我爸妈的意思是,欢迎你和香梅到家里去坐坐,吃顿便饭,也正好认认门。” 阳光明点点头,对罗家的积极态度感到满意。 这说明对方很重视这次见面,也重视二姐。 他沉吟了一下:“明天……有点仓促了。后天上午吧,你看怎么样?上午时间充裕些,说话也方便。下午大家该上班的还能去上班,不耽误事。” “后天上午行!没问题!”罗兴邦立刻应道,“那我回去就告诉我爸妈,让他们准备一下。” “也不用太特意准备,家常便饭就好。”阳光明客气了一句。 “要的要的,你们是贵客,第一次上门,怎么能马虎。”罗兴邦憨笑着,心里却琢磨着回家得让妈妈多准备几个好菜。 这时,菜陆续上来了。 虽然比不上大城市的精致,但分量十足,香气扑鼻,看着很有食欲。 红烧肉色泽红亮,肥瘦相间,炖得软烂入味;家常炖鱼汤汁浓郁,鱼肉鲜嫩;炒鸡蛋金黄诱人,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凉拌黄瓜清爽可口,正好解腻。 “来,动筷子!别客气!”阳光明招呼道,率先夹了一筷子鱼放到阳香梅碗里,“二姐,多吃点,这几天辛苦了。” “哎,我自己来。”阳香梅心里暖暖的,弟弟的体贴让她感到无比温暖。 罗兴邦也赶紧给阳香梅夹了块红烧肉,又给阳光明夹菜:“光明兄弟,你也吃,别光顾着我们。” 饭桌上的气氛,轻松融洽。 三人边吃边聊,主要是阳光明和罗兴邦在说,阳香梅安静地听着,偶尔抿嘴笑笑。 阳光明又问了些罗兴邦在木材厂工作的情况,以及他家里的一些日常琐事,看似随意,实则是在进一步了解对方的家庭环境和氛围。罗兴邦都一一回答了,语气实在,没什么虚话。 吃完饭,阳光明抢在罗兴邦前面结了账。罗兴邦争抢不过,一脸过意不去。“光明兄弟,这怎么好意思,在我们东北,还要让你请客……” 阳光明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下次,下次一定让你请。今天是我为二姐庆祝,意义不同。” 出了饭店,天色已经擦黑。晚风带来一丝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街灯陆续亮起,昏黄的灯光下,小县城显得格外宁静。 “兴邦,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得上班。”阳香梅轻声对罗兴邦说道,语气中带着关切。 “哎,好。” 罗兴邦推过自行车,又对阳光明说道:“光明兄弟,那咱们就说定了,后天上午九点,我来宿舍接你们?” “行,九点见。”阳光明点点头。 看着罗兴邦骑上车,车铃声叮当作响地消失在夜色中,阳光明和阳香梅才转身往回走。姐弟俩并肩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脚步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阳光明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二姐,明天上午,你跟霍主任请个假吧,就说要商量婚事,后天上午去男方家里见面。” “嗯,我明天一上班就跟霍主任说。”阳香梅应道,心里既期待又有些紧张。她知道,这次见面至关重要,关系到她未来的幸福。 “放心,霍主任肯定能理解,也会替你高兴的。”阳光明安慰着,语气中充满了对姐姐的关爱。 回到宿舍,阳香梅的心情依旧难以完全平静。她拿出那身没穿过几次的卡其布半袖,在身上比量着,又拿出一双新皮鞋,小心翼翼地擦着鞋面。这些是她为了这次见面特意准备的,了她不少积蓄和布票。 “小弟,你看我后天穿这身行吗?会不会太新了?显得刻意?”她有些不自信地询问,手指轻轻抚过衣服的纹理,眼神中流露出忐忑。 阳光明打量了一下,笑道:“挺好的,大方得体。新衣服就是这时候穿的。第一次见面,穿得精神点,也是对对方的尊重。罗家看了,也知道咱们家重视这门亲事。” 听了弟弟的话,阳香梅安心了些。她仔细地将衣服迭好,放在床头,确定明天就穿这身衣服。 第二天一早,阳香梅怀着忐忑的心情到了医院骨科。 晨光中的医院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匆匆走过,病房里传来轻微的声响。 霍主任刚到办公室,正在泡茶。看到阳香梅,笑着问道:“香梅来了,怎么样,宿舍都收拾利索了?还缺什么不缺?” 阳香梅连忙说道:“都收拾好了,霍主任,什么都不缺,谢谢您关心。” 她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继续说道:“霍主任,我……我想跟您请半天假,后天上午。” “哦?有什么事吗?”霍主任和蔼地询问,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我弟弟和兴邦说好了,后天上午,要去……去罗兴邦家里,和他父母见个面,商量一下我们的事……”阳香梅的声音越来越小,脸颊泛起红晕,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霍主任一听,顿时笑了:“这是好事啊!大喜事!应该去,必须去!假我准了!半天够不够?要不给你一天?” “不用不用,半天就够了,谢谢霍主任!”阳香梅连忙道谢,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见了对方父母,大大方方的,别紧张。”霍主任出言鼓励,“你这孩子踏实本分,谁家娶了都是福气。罗家父母我虽然不熟,但听说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家。好好聊,肯定没问题。” “哎,我知道了,谢谢霍主任。”霍主任的鼓励让阳香梅增添了不少勇气。 她退出主任办公室,脚步轻快地走回大办公室,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请好了假,阳香梅一天的工作都充满了干劲。科室里的同事听说她要去未来婆家见面,也纷纷打趣和祝福,让她原本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中午休息时,几个年长的护士还热心地给她传授了一些见家长的经验,比如该注意什么礼节,该带什么礼物,该怎么说话等等。阳香梅认真地听着,心里暖暖的。 下班后,她特意去医院的澡堂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温热的水流冲去了一天的疲惫,也让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即将进入新的阶段。 晚上,阳香梅早早休息,养精蓄锐,准备迎接第二天的重要会面。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设想明天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月光从窗户洒进来,光影斑驳,正如她此刻忐忑的心情。 对于这次会面,阳光明很淡定,但也很重视。 第一次见面,礼物不适合太重,也不适合太轻。 他特意准备了两斤进口巧克力和两瓶蜂蜜,放进了挎包里,这就是明天见面的礼物了。 转过天来,还不到九点,罗兴邦就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医院宿舍门口。 他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一点点紧张。自行车把手上还挂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和梨子,看来是准备带给阳香梅姐弟的。 他敲了敲门:“香梅?光明兄弟?准备好了吗?” 门打开,阳光明和阳香梅已经收拾妥当。 阳光明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深色裤子,干净利落,显得沉稳干练。 阳香梅则穿上了那身接近全新的卡其布半袖和裤子,脚上是擦得锃亮的新皮鞋,两条乌黑的辫子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眼神里既有羞涩又有期盼,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 “兴邦大哥,来得真早。”阳光明笑着打招呼。 “怕你们不认识路,耽误时间。”罗兴邦憨笑着,目光落在阳香梅身上,眼里闪过惊艳和喜悦,“香梅,你今天……真好看。” 阳香梅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走吧。” 阳光明拿起挎包,三人一起出了门。 清晨的空气清新宜人。 罗兴邦推着自行车,陪着两人步行。 路上,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家里的准备情况:“我家就在工业局家属院,离这儿不算远,走路大概一刻钟。我爸在工业局,我妈在街道办。我还有四个姐姐,不过都出嫁了,她们今天应该也会过来……”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他注意到路边的房屋逐渐从破旧的平房变成了整齐的红砖房,街道也变得宽敞整洁起来,看来是到了县城的机关单位集中区域。 果然,走了大约十五分钟,一片排列整齐的红砖平房出现在眼前。这里比医院家属院看起来更新一些,院子也更规整。每户人家都有独立的院落,有些院子里还种着草蔬菜,显得生机勃勃。 罗兴邦指着最里面一家独门独院的房子说道:“到了,就是那家。” 只见那家院门敞开着,院子挺大,收拾得干净利落,靠墙边还开辟了一小块菜地,种着些黄瓜、茄子和辣椒,长势喜人。 院门口和院子里,已经站了好几个人,正翘首以盼。看到他们三人出现,立刻热情地迎了出来。 “来了来了!”一个身材高瘦、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笑着说道,他应该就是罗兴邦的父亲。 旁边一位同样高个、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声音爽朗地接话:“哎呀,可算来了!这位就是光明吧?一路辛苦!这就是香梅吧?快请进快请进!” 她的话又快又热情,透着东北人特有的实在和麻利。 这自然是罗兴邦的母亲。 后面还跟着几位年轻些的妇女,看样子应该是罗兴邦的姐姐们,也都笑着打招呼,好奇地打量着阳光明和阳香梅。 罗兴邦赶紧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光,大声介绍:“爸,妈,姐姐,这就是香梅的弟弟,阳光明。这就是香梅。” 然后又对阳光明和阳香梅说:“光明,香梅,这是我爸,我妈,这几位是我姐姐。” 阳光明上前一步,态度不卑不亢:“罗叔叔好,阿姨好,各位姐姐好。打扰了。” 阳香梅也跟着小声问好,脸颊绯红,有些羞涩,但还是努力保持着大方得体。 “好好好!快别在门口站着了,屋里坐!屋里坐!”罗母热情地招呼着,目光在阳香梅身上打量了一圈,眼里是掩不住的满意。 罗父也笑着点头:“对对,进屋聊,进屋聊。” 众人簇拥着阳光明和阳香梅进了屋。 屋子是典型的东北平房格局,进门是厨房兼餐厅,左右两边各有两个房间。屋里地面是水泥的,打扫得很干净。 家具多是老式的木柜、箱子,但擦得光亮。墙上贴着一些年画和奖状,透着一种朴实整洁的生活气息。 阳光明的目光扫过,注意到屋里还有两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躲在大人身后,好奇地探头探脑,应该是罗兴邦哪个姐姐的孩子。 他笑着从挎包里掏出那两大包进口巧克力,蹲下身,递给两个小家伙:“来,叔叔请你们吃。” 两个孩子看着从没见过的漂亮纸,有点怯生生不敢接。 罗兴邦的大姐连忙说道:“哎呀,光明兄弟,你这太客气了!快别给他们,这么好的东西……” “大姐,没事,就是点果,给孩子们甜甜嘴。”阳光明笑着,不由分说地塞到了两个孩子手里。 罗母这才注意到阳光明还带了东西,除了巧克力,还有两瓶蜂蜜。 她顿时更过意不去了:“哎呀呀!光明,你说你来就来,还带这么贵重的东西干啥!这外国巧克力,听说老贵了!还有这蜂蜜,这让我们说啥好……” “阿姨,您别客气。”阳光明语气诚恳,“头一次上门,一点小心意。巧克力给孩子们尝尝鲜,蜂蜜您和叔叔平时泡水喝,养养身体。” 罗父推了推眼镜,笑着打圆场:“光明一片心意,咱们就收下吧。快,别站着了,都坐,坐下喝茶说话。” 罗母连连道谢,招呼大家坐下。 罗家的姐姐们赶紧端茶倒水,拿出瓜子、生摆在桌上。众人分宾主落座。罗兴邦和阳香梅紧挨着坐在一边,阳光明坐在另一侧,罗父罗母和几个姐姐坐在对面。 气氛一开始稍微有点局促,但很快就在罗母爽朗的笑声和罗父温和的引导下变得热络起来。 双方的基本情况,其实通过罗兴邦和阳香梅之前的传递,都已经大致了解。此刻见面,更多的是一种确认和感受。 罗父主要和阳光明聊天,问了些魔都的情况,阳光明工作的情况,语气随和,像个关心晚辈的长者。 阳光明从容作答,既不过分谦虚,也不张扬,表现得体大方。 罗母则拉着阳香梅的手,仔细问她在屯小教书辛不辛苦,生活习惯不习惯,又夸她长得俊俏,性子文静,说得阳香梅不好意思地低头笑。 罗家的几个姐姐也在一旁附和,说着弟弟兴邦的各种好话,也夸阳香梅有福气,找到了好工作。 阳光明观察着罗家父母。 罗父话不多,但言谈举止间透着一种干部特有的沉稳和条理,眼神清正,看起来是讲道理的人。 罗母性格外向,快人快语,显得有些泼辣,但眼神热情真诚,不像是心眼多、难相处的人。她对阳香梅的喜欢,看起来是发自内心的。 至于罗兴邦的四个姐姐,阳光明没有过多关注。她们都已经出嫁,有了自己的家庭,偶尔回娘家,对弟弟婚事的影响不会太大。 闲聊中,罗家人对阳家的情况有了更直观的了解。 当得知阳家所有成年人都有正式工作,尤其是阳光明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科长,行政级别还不低时,罗父罗母交换了一个眼神,惊讶之余,更多了几分重视。 他们原本觉得自家是县里的双干部家庭,条件算不错了,没想到未来亲家的家境如此殷实。 再看阳香梅,模样好,性子好,有文化,现在又有了一份体面稳定的工作。 相比之下,自家儿子只是个普通工人,反而显得有些“高攀”了。 前段时间,心里可能存有的那一点点“儿子找了知青,家里还得帮着跑工作”的微妙想法,此刻早已烟消云散,转化成了实实在在的满意和欣喜。 客套话聊得差不多了,罗母清了清嗓子,进入了正题。 她脸上带着笑,语气更加热情:“光明,香梅,今天叫你们来呢,一是认认门,彼此见见面,熟悉熟悉。 这二来呢,也是想趁着光明你在,把兴邦和香梅俩孩子的事,定个章程。” 她看向阳光明,态度很诚恳:“你看,你大老远从魔都来一趟不容易,时间也紧。咱们就得抓紧把事商量妥了,也好让你放心回去跟家里交代,是不是?” 阳光明点点头:“阿姨说的是。我这次来,主要也是这个意思。我二姐和兴邦大哥情投意合,我们家里人都知道。 既然他们自己决定了,我们做家人的,自然是祝福和支持。 具体该怎么办,还得听听叔叔阿姨这边的想法。” 罗母见阳光明态度明朗,说得也在理,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哎呦,光明你真是个明白人!那阿姨可就直说了。” 她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地说起来,显然早有准备:“首先呢,是住房。我们家这房子,别看是平房,但一共有五间,还算宽敞。 我们老两口住东屋,西屋一直给兴邦留着,打算给他结婚用。面积不小,亮堂着呢!等俩孩子结了婚,就住西屋。 以后就算有了孩子,五间房子也足够住了。 我们打算最近就找人把西屋重新粉刷一下,炕也重新盘一盘,置办点新家具,肯定不能委屈了香梅。” “其次是结婚用的东西。被褥啦,衣服啦,该准备的票证,我们早就开始攒了,就等着时机到了置办新的。 家具呢,我们打算请人打一套新的,木料都准备好了,是挺好的松木,保证结实耐用。” 说到这里,罗母特意看了一眼阳香梅手腕上那块崭新的手表,语气带着赞赏和一点过意不去: “这结婚四大件呢,原本我们商量着,怎么也得给香梅买块新表。没想到你们娘家想得周到,提前给买了。这手表票可不好弄,真是让你们破费了。”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自行车呢,家里已经有两辆了,兴邦上班骑一辆,他爸偶尔骑一辆,再买就浪费了。 收音机和缝纫机,家里也都有,还挺新的,够用。 所以呢,这原打算买手表的钱……” 她看向罗父,罗父点点头,她才继续说道:“我们商量着,干脆直接给香梅包个两百块钱的红包,让她自己喜欢什么就买点什么,或者就自己留着。” 阳光明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罗家的安排,听起来确实周到实在,充满了诚意。 罗母又说到时间:“至于结婚的日子,我们琢磨着,既然俩孩子都愿意,工作也稳定了,事情也定下来了,那就没必要拖了。 早点成家,香梅也能早点安定下来,省得一个人住宿舍孤单。 我们寻思着,定在腊月里,年前把喜事办了,热热闹闹过个年。” 说完所有打算,罗母期待地看着阳光明:“这些都是我们初步的想法。 光明,你是娘家人,代表香梅父母来的,你看看哪里不合适,或者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咱们都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话都摆在桌面上说,商量着来。” 罗父也附和道:“对,光明,有什么想法尽管说。你们家培养出香梅这么优秀的女儿不容易,有什么要求,我们尽量满足。”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阳光明身上。 阳香梅有些紧张地看着弟弟。罗兴邦也屏住了呼吸。 阳光明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他先是对罗父罗母点了点头,语气真诚: “叔叔,阿姨,你们太客气了。刚才听了二位的安排,非常周到,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真是费心了。 我听着,觉得很好,没什么不合适的。” 听到这话,罗家父母和罗兴邦都暗暗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阳光明话锋一转,代表娘家说道:“叔叔阿姨考虑得这么周全,我们娘家这边也不能什么都不表示。 只是路途遥远,很多东西实在不方便带过来。” 他看了一眼阳香梅,“这次来,家里给二姐准备了几样东西。除了她手上这块手表,是我大嫂二嫂合着送的之外,还给她带了一身新冬衣,一双新皮鞋。另外,爸妈还给了五百块钱,让她自己留着用。” 五百块钱!还有手表、新衣新鞋! 罗家人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知道阳家条件不错,但听到这个数字和这些实物,还是忍不住再次感到惊讶和感慨。 这嫁妆,在他们这小县城,绝对算得上极其丰厚了!这足以看出阳家对女儿的疼爱和重视。 罗母连忙说:“哎呀!这……这也太破费了!亲家太疼孩子了!这让我们怎么好意思……” 阳光明解释道:“阿姨,您别这么说。我爸妈就这个意思,女儿嫁得远,总想多给她一点傍身,让她心里踏实。” 至于其他的嫁妆,比如被褥什么的,阳光明提出了在家里商量好的以旧换新的打算,但罗父摆摆手,插话道: “光明,这个就不用麻烦了。兴邦他妈早就准备了两套全新的被褥,都是新弹的,面料也是好的,绝对够结婚用。 香梅那些旧被褥,下乡时才做的,其实还算半心,拆洗一下,晒晒,留着以后家里来客或者孩子们用,都挺好的。 没必要非得折腾换新的,换新的放着不用,时间长了,也一样旧了。” 罗母也点头:“就是就是!新的旧的掺着用,过日子不都这样嘛!这事听我们的,就别折腾了。” 阳光明闻言,笑了笑:“既然叔叔阿姨都安排好了,那自然听你们的。这些小事,以后让二姐自己看着办就行。” 关于结婚时间,阳光明也表示同意:“腊月结婚挺好的,天气也冷了,办喜事热闹。我也不想二姐一个人在外面过春节。时间上我没意见。” 所有主要事项都顺利达成一致,气氛顿时变得更加轻松和融洽。 罗父心情很好,又和阳光明聊了些时事和工作上的事。阳光明见识不凡,说话得体,让罗父更是高看一眼。 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十一点。 罗母站起身,笑着说道:“光说话了,差点忘了正事。你们先坐着喝茶,我去看看饭菜弄得怎么样了。” 她说着,和几个女儿一起进了厨房。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更加忙碌的声响和阵阵诱人的香气。 没过多久,菜肴就开始一道道端上桌。 果然如罗兴邦所说,非常丰盛。 中间一大盆蘑菇炖鸡,旁边是油光锃亮的粉蒸肉,色泽红亮的红烧排骨,一大碗酱香浓郁的家常炖鱼,金黄的炒鸡蛋,酸爽开胃的酸菜炖豆腐,还有几盘清炒的时蔬。 最后,罗父亲自端上来一个砂锅,打开盖子,一股特殊的肉香弥漫开来。 他略带得意地介绍:“光明,尝尝这个,红焖鹿肉。朋友前几天上山打的,送了我一条腿,味道不错,这可是外面很难见到的野味!” 这一大桌子菜,鸡鱼肉蛋俱全,还有罕见的野味,足见罗家的盛情和诚意。 众人围坐桌旁,罗父开了瓶本地产的白酒,给阳光明和自己倒上。 罗兴邦也陪了一小杯。女人们则喝汽水。 罗父举起杯:“来,光明,欢迎你来家里!第一次见面,也没准备什么好菜,别见怪。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常来常往!” 阳光明连忙举杯:“叔叔您太客气了,饭菜这么丰盛,让您和阿姨受累了。我敬您和阿姨,祝二老身体安康。” 大家碰杯,气氛热烈起来。 罗母不停地给阳光明和阳香梅夹菜:“光明,尝尝这鹿肉,炖得烂乎不?香梅,吃鱼,这鱼新鲜,没小刺……” 阳光明尝了尝鹿肉,肉质紧实,带着独特的香气,炖得十分入味,连连称赞。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阳光明礼节性地喝了几杯酒,脸上微微泛红,但头脑十分清醒。 他和罗父相谈甚欢,和罗母也能说上几句玩笑话,表现得体大方,给罗家人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阳香梅看着弟弟和未来公婆相处融洽,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最初的紧张感早已消失无踪。 酒足饭饱,又坐着喝了会儿茶,聊了会儿天,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下午一点了。 阳光明起身告辞:“叔叔,阿姨,谢谢您二位的盛情款待。时间不早了,下午你们还得上班,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罗父罗母虽然再三挽留,但见阳光明态度坚决,也就没再强求。 “行,那以后常来!就把这当自己家!”罗父握着阳光明的手说道。 罗母则拉着阳香梅的手,不厌其烦地叮嘱:“香梅啊,以后周末没事就回家来吃饭!想吃什么就跟阿姨说!” “哎,知道了,阿姨。”阳香梅乖巧地点头。 罗兴邦和几个姐姐把阳光明和阳香梅送到院门口。 走出工业局家属院,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微微出汗。 阳光明和阳香梅,慢慢朝着医院宿舍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阳香梅终于忍不住,小声问身边的弟弟:“小弟,你觉得……兴邦他爸妈,怎么样?”她的语气里带着期盼,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阳光明理解二姐的心情。 他沉吟了一下,说道:“相处时间短,太内在的东西看不出来。但从表面看,罗叔叔话不多,挺沉稳,像个讲道理的领导。 阿姨性格爽利,热情,心眼应该不坏,不是那种斤斤计较、难相处的婆婆。”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至于罗叔叔在家里具体什么性格,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像他这种做了多年领导的人,家里真正的大事,恐怕最终还得他拍板。不过只要道理讲得通,他应该不会无理干涉。这一点倒也不用太担心。” 他看着二姐,给她吃定心丸:“总的来说,罗家就兴邦大哥一个儿子,家庭结构简单,没那么复杂。 只要你们俩自己把日子过好,矛盾应该不会多。 阿姨那个性格,虽然说话快,但看起来是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反而比那些闷在心里算计的要好相处。 你以后多顺着她点,勤快些,问题不大。” 听了弟弟这番入情入理的分析,阳香梅一直提着的心,总算彻底放回了肚子里,脸上露出了安心而幸福的笑容。 “嗯,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好好过的。”她轻声说道,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把二姐送回宿舍,阳光明自己也感觉完成了一件大事,浑身轻松。 他知道,自己这趟东北之行的主要任务,已经基本圆满完成了。 接下来,就是等返回魔都,向父母详细汇报这边的情况了。 他看着东北秋高气爽的蓝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本章完) 第219章 218送别归家家人知道林见月见面准备 第二天清早,广播里传来女播音员字正腔圆的报站声。 月台上,阳香梅眼眶微红,强忍着泫然欲滴的不舍,对阳光明反复叮嘱着: “路上千万小心,包里中间层我放了几个苹果,渴了饿了就吃。 到了家,记得赶紧给霍主任办公室回个电话,好让二姐放心……” 她的声音有些梗咽,后面的话便咽了回去,只是用力地抓紧弟弟的手臂。 罗兴邦站在她身旁,脸上带着他那特有的、憨厚得近乎朴拙的笑容,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个旧网兜,里面是几个煮得结实实的鸡蛋和两张油汪汪的烙得焦黄的面饼。 “光明兄弟,这些带给你路上吃。”他几乎是硬把网兜塞进了阳光明手里,“都是我妈妈一大清早起来,特意和面、起油锅给你准备的,还热乎着呢。” 阳光明接过这沉甸甸的心意,网兜的绳子勒在掌心,传递着微烫的温度。 “谢谢兴邦大哥,也替我谢谢阿姨。你们快回去吧,别送了,还要上班呢。”他连声说道。 霍主任也来到了站台,他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声音洪亮而透着关切:“光明,回去代我向你父母问好,让他们放宽心。香梅在这里你放心,有我在,保证没人敢给她气受,工作上、生活上,都会照应好的。” “霍主任,还劳烦您起个大早相送,太麻烦了!”阳光明说道。 “不说这些见外话。”霍主任大手一挥,显得豪爽而真诚,“路上注意安全,看好自己的东西。以后有机会再来东北,别见外,直接到家来住!让你婶子给你包酸菜馅饺子!” 依依不舍的和三人告别,阳光明提着一只简单的旧旅行袋,随着密集的人流,登上了绿皮列车。 车厢里混杂着烟草和汗水的气味,这是他早已熟悉的旅途味道。 “呜——” 汽笛长鸣,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催促着离人的脚步。 列车沉重地喘息了几声,然后哐当一下,缓缓启动了。 阳光明急忙从车窗探出大半个身子,用力地挥舞着手臂。 月台上,那三个身影也在向他挥手,随着列车的移动而逐渐变小,渐渐模糊。 那座小小的安静的东北县城,也在视野里一点点后退,最终消失在视线里。 阳光明收回目光,心里一时之间感慨万千,如同车窗外那片辽阔的黑土地,深沉而复杂。 他在哈市停留了一天,目的是办理厂里交代的催款事宜。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对方单位的态度极其配合,款项结清得干脆利落,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推诿和刁难。 办完正事,他片刻未停,立刻去火车站买了出发的车票。 他早已归心似箭。 这次回来,他随身带的东西不算多。除了那个跟随他多年的旧军用挎包,就是罗兴邦和霍主任硬塞给他的那些东北土特产: 一小袋色泽乌黑、朵形饱满的优质黑木耳,一包散发着独特浓郁香气的榛蘑,还有两条用厚实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就很有分量的风干鹿肉。 这些,不仅仅是特产,更是那份土地上的人们最朴实、最厚重的心意。 他没有通知家人具体的归期和车次,东西不多,很好携带,他不想劳烦他们辛苦跑来接站。 下午时分,列车伴随着一声长鸣,缓缓驶入了熟悉的魔都站。 瞬间,南方都市特有的潮湿而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其中混杂着煤烟和隐约的栀子香的复杂气息,与东北干爽清冽的秋风截然不同。 站台上人声鼎沸,喧闹无比,各种方言俚语交织在一起。 阳光明提着行李,随着庞大的人流慢慢地挪出车站。 夕阳的余晖将这座大都市的高楼和梧桐树都染上了一层瑰丽的金色,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自行车流如潮水般涌动,到处是行色匆匆却又充满生机的人群。 这一切,与东北小城那种近乎停滞的宁静和空旷,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他站在车站广场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这熟悉得混杂着各种气息的城市空气,一种真正到家的踏实感终于落到了实处,旅途所有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都被涤荡干净。 没有多做停留,他径直走向公交车站,挤上了一辆回家的公交车。 车厢里同样拥挤,但听着周围熟悉的吴侬软语,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繁华街景,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 正好是星期天,家里人应该都在。 推开那扇熟悉的、漆色有些斑驳的石库门,饭菜的香气还没有飘出来,看来晚饭还没开始做。 “爸,妈,大哥大嫂,我回来了。”阳光明大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到自己地盘后的放松。 “哎呀!是明明回来了!”母亲张秀英第一个探出头来。 她立刻放下手里正在摘拣的青菜,快步迎了上来,脸上瞬间堆满了惊喜和慈爱的笑容,“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说一声!吃了没?路上饿不饿?妈给你先下碗面条垫垫?” 父亲阳永康也从里屋踱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张看了大半的报纸,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回来了,路上还顺利吧?”他习惯性地问着一些家常却关切的问题。 大哥阳光辉和大嫂李桂听到动静,也带着小侄子壮壮从亭子间走了出来。 “小叔!小叔回来啦!”已经四岁的壮壮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兴奋地一把抱住阳光明的腿,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哎,壮壮乖,好像又长高了不少嘛。”阳光明笑着弯下腰,疼爱地摸了摸侄子毛茸茸的小脑袋。 然后,他把手里一直拎着的装着土特产的网兜递给母亲,“妈,这是从东北带回来的一点特产,有点黑木耳和榛蘑,还有两条风干的鹿肉,听说挺补的。” 张秀英接过东西,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就随手放在了旁边的八仙桌上,此刻她的注意力完全在儿子身上。 她拉着阳光明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仿佛要找出他离家这些日子瘦了一两肉的证据: “瘦了,肯定是瘦了!东北那边饭菜吃得惯吗?都是大茬子味吧?事情办得怎么样?还顺利吗?最要紧的是,香梅呢?她一个人在那边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开了闸的洪水,透着浓浓的化不开的关切和焦虑。 “妈,您别急,慢慢问,一件一件来。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嘛。”阳光明笑着,反手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安抚着她的情绪,和家人一起走进小厅里,围着那张老旧的木桌坐了下来。 大嫂李桂赶紧转身去倒了杯温开水,递到阳光明手里。 阳光明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润了润因为长途旅行而有些干涩的嗓子,然后开始不疾不徐地讲述起这次东北之行的全部经过。 他从拜访霍主任开始讲起,讲到霍主任如何出乎意料地热情,又如何主动提出并雷厉风行地帮忙解决了最关键的工作岗位问题; 讲到如何拿着霍主任的亲笔条子,跑各个部门办理繁琐的户口迁移和粮食关系手续,过程中又得到了靠山屯孙支书和王队长哪些实实在在的热心相助; 讲到如何跟着罗兴邦去他家里,见到了他父母,仔细描述了罗家的家庭情况、经济条件、为人和处世方式,以及对方对这门婚事所表现出来的周到安排和十足的诚意。 他讲得很仔细,力求客观全面,语气平和而沉稳。 既充分肯定了罗家的优点——家境殷实、父母明事理、罗兴邦本人老实可靠,也委婉地提到了自己观察到的一些或许需要未来注意和磨合的地方。 比如罗母性格爽利泼辣,可能有时说话会比较直接;罗父是单位领导,在家里可能比较有主见、有威信等等。 他不想一味报喜,让家人有过高和不切实际的期望,希望他们能对二姐未来的生活有一个更全面、更理性的预判。 家里所有人都听得极其认真,脸上的表情随着他的讲述而不停地变化着。 听到霍主任如此不计回报地仗义相助,竟然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最棘手的、他们原本以为毫无希望的工作问题时,大家都又惊又喜,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连连感叹香梅这是遇到贵人了,是老天爷开了眼! 听到所有手续都办理得异常顺利,阳香梅不仅有了着落,而且还是县医院宿舍这样一个安稳的栖身之所,一切都已安排妥帖,大家都明显地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听到罗家父母确实是通情达理、真心实意结亲的人家,对婚事如此重视,安排得如此周到体面,他们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深,越来越欣慰,最初的担忧被巨大的欣慰所取代。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阿弥陀佛!” 张秀英激动得眼眶都湿了,忍不住用围裙擦了擦眼角,“香梅这孩子,命苦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否极泰来了! 有了这份工作,还是医院里的正式工,端上了铁饭碗,又在霍主任这样的大好人手下做事,真是……真是我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好事啊!” 她双手合十,对着空气拜了拜,声音哽咽,“老天保佑,祖宗积德!霍主任真是我们阳家天大的恩人!这辈子都不能忘了人家的恩情!” “是啊,这份工作来得太及时,太关键了,简直是雪中送炭!” 阳永康的脸上是无比欣慰和舒展的笑容,皱纹都仿佛浅了几分,“这样一来,香梅就算嫁过去,腰杆子也是硬的,是带着工资和城镇户口嫁过去的。罗家就算想拿捏,也没那么轻易。咱们这心里,可就踏实多了。” “罗家听起来确实是正经本分的好人家,不是那种刁钻刻薄的家庭。” 阳光辉点头表示认可,作为长子,他的分析更理性一些,“兴邦这个人,听光明和耀耀都说好,应该是个实在厚道人。 父母又都是明白人,家里还是干部,家庭人口也简单,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 香梅过去,只要自己立得住,会处事,小日子应该不会差,说不定比在咱们身边过得还滋润些。” “距离确实是远了点。” 大嫂李桂也顺着话头说话,语气里带着宽慰,“千山万水的,以后想见一面不容易。 但眼下看,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算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明又一村。 总比让她一个人留在那边农村苦熬着,看不见出头之日要强百倍、千倍。 以后啊,这交通肯定会越来越方便,火车越跑越快,想见了,总能见上面。 说不定哪天,兴邦和香梅就带着孩子回来看咱们了呢!” 她说着,笑着摸了摸儿子壮壮的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烈而欢欣。 虽然对阳香梅远嫁东北,从此山水相隔,心头仍萦绕着浓浓的不舍和一丝难以完全消除的担忧,但此刻,更多的是为她感到高兴和庆幸,为她终于挣脱了命运的束缚,走上了一条充满希望的新道路而感到巨大的宽慰。 眼前的这条路,虽然起点充满崎岖坎坷,但峰回路转之后,终于显现出前所未有的平坦和光明的迹象。 张秀英又问了很多细节,阳光明耐心的一一答复。 把所有细节都询问清楚,张秀英总算放下心来。 阳永康看向小儿子,“这次真是辛苦你了,明明。跑那么远的路,人生地不熟的,能把这么复杂难办的事情处理得如此妥妥帖帖、圆圆满满,我看比我强。” 阳光明笑了笑,语气平和而坦然:“爸,您别这么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二姐也是我的亲姐姐,她好了,咱们大家心里不就都放心了嘛。你要是亲自去了,肯定办得比我还好。” 关于二姐婚事和前途的大事基本上商量得差不多了,基调已定。 家里的气氛变得格外轻松和愉快起来,压在全家人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连空气都似乎变得轻盈了许多。 张秀英这才有心思去仔细翻看儿子带回来的那些东北土特产。 她拿起那包榛蘑,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脸上露出惊喜:“嘿,这蘑菇味儿真浓,是好东西!晚上我就用温水泡上一小把,明天早上和鸡蛋一起炒了,给你们尝尝鲜。 这鹿肉……光明,这鹿肉该怎么吃?妈没见过这玩意儿,不知道怎么弄才不糟蹋东西。” 阳光明接过那两条用油纸包得严实的鹿肉,掂量了一下,说道:“听说炖着吃就挺好,好像挺补气血的。具体做法,我回头可以去问问厂里去过东北的同事,或者看看书上有没有写。” “好,好,那明天就先不做,等问清楚了再做,好好做一顿。”张秀英喜滋滋地把东西重新包好,拿进厨房,妥善地收捡起来,像是收藏什么宝贝似的。 晚饭桌上,话题自然还是围绕着东北的见闻和阳香梅即将到来的婚事展开。 饭菜虽然简单,但气氛却异常温馨。 “对了。”说到香梅的婚事,张秀英像是突然被提醒,目光倏地一下又转向了小儿子,眼神里充满了更加炽热的期待。 “明明,现在香梅的事总算定了,我这心里最大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 接下来,可就剩你这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了。” 张秀英又开始了例行催婚,“你都二十多了,对象到底有着落了没有?厂里那么多年轻姑娘,医院、学校里也多的是,就没一个能你看得上眼的? 上次隔壁弄堂王阿姨说的那个区中心医院的护士,人我偷偷见过一次,模样挺周正的,性子也看着文静……” 阳光明心里早就预料到母亲的火力很快就会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对此已有充分的准备。 他不慌不忙地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毛巾擦了擦嘴,然后坐直了身体,脸上露出一种温和而认真的笑容。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桌上的每一位家人:“妈,爸,大哥,大嫂,正好,我也有件事,想趁今天大家都在,跟你们正式说一下。” 看到他这副少见的郑重其事的样子,全家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筷子,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他身上。 “我……其实已经有对象了。”阳光明迎着家人们询问的目光,清晰而平稳地说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 张秀英猛地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清,或者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她的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喜,声音都提高了八度,“真的?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瞒得这么紧!一点风声都不透! 是哪家的姑娘?多大年纪了?在哪个单位工作?人怎么样?脾气好不好?家里是做什么的?父母都还好吧?” 她的问题像疾风骤雨一样,噼里啪啦地砸了过来,每一个问题都透着急迫和关切。 阳永康也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随即恢复了沉稳,但看向小儿子的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询问。 阳光明笑了笑,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示意母亲不要着急:“妈,您别急,一个一个问,听我慢慢说,我都告诉你们。” 他稍稍斟酌了一下词句,然后开始介绍林见月的情况,语气自然,其中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她叫林见月,比我小半年,在东方机械厂劳资科工作。人……很好,很文静,也很懂事,知书达理的,性格特别温和,待人接物都很有分寸。”他挑选着尽可能准确又正面的词汇,来描述她。 “东方机械厂?和你爸他们一个厂!劳资科是实打实的好部门啊!管着全厂人的工资档案呢!” 张秀英的眼睛顿时更亮了,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惊喜之情溢于言表,“那……家里情况呢?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她家……” 阳光明顿了顿,决定还是坦诚相告,这事关两个家庭未来的相处,隐瞒或美化都没有意义,“她父亲是部队里的干部,级别比较高,母亲也是以前的老干部,现在身体不太好,半退下来在家休养。 家里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姐姐是军医,大哥是团级军官,二哥下乡之后,刚刚应招入伍。” 他尽量用平实的语言来描述,避免给家人压力。 这话一出,饭桌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张秀英脸上的喜色瞬间凝滞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局促。 又是一个大干部家庭的未来亲家! 自家只是最普通的工人家庭,住着石库门房子,这家庭背景的差距……是不是太大了一点?这……能行吗? 张秀英心里顿时打起鼓来,先前纯粹的喜悦被一层现实的冰冷的忧虑所覆盖。 阳永康抽烟的动作也明显地慢了下来,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蹙起,像是在深思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门第之见,在任何时代都是横亘在婚姻面前的一道现实考量。 阳光辉和李桂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但都没立刻说话,等待着阳光明进一步的解释。 阳光明将家人的反应清晰地看在眼里,他理解他们的担忧。 他继续用平静而沉稳的语气讲述,努力打消家人的顾虑:“我和见月认识其实有三年了,是通过我好朋友谢飞扬,还有他对象冯向红介绍的。 谢飞扬的对象冯向红和见月是好朋友,好到住在一起的那种。 我和见月……一直有通信,彼此了解得比较多,觉得性格、想法、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挺合得来,能说到一块儿去。 她家里人……”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选择着措辞,“据我了解和听谢飞扬他们谈论,是比较开明的家庭,对子女的婚事,虽然肯定关心,但更看重对方本人的人品、能力和上进心,没有那种特别讲究门第、看重家庭背景的老观念。” 他尽量把话说得委婉又肯定,既说明了客观存在的现实差距,又试图传递出积极和乐观的信号。 “军队大干部……”张秀英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对她而言有些遥远和敬畏的词汇,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捏着围裙的一角,搓揉着,“那……那样的人家,门槛得多高啊……能……能看得上咱们家吗?” 她的喜悦已经被一层厚厚的现实的忧虑所覆盖。 高攀不起的念头,像藤蔓一样不由自主地缠绕上她的心。她担心儿子受委屈,担心这桩婚事困难重重。 “妈。” 阳光明语气沉稳,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他看向母亲,眼神清澈而坚定,“见月本人不是那种看重家世、眼高于顶的姑娘。 她很单纯,也很善良,她看中的是我这个人,是我的能力和对她的真心。 而且,爸,妈,大哥大嫂,我自己觉得,我现在的这份工作、我的级别和能力,虽然不能和她家的背景相比,但在我这个年纪,也算拿得出手,不算差了。 我凭自己的本事吃饭,堂堂正正,前景也不错。 我认为,我配得上她,也有信心能让她过得幸福。”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自信,这种自信并非狂妄,而是源于对自身价值的清晰认知和肯定。 他的这份自信和沉稳,极大地感染了在场的家人。 阳永康缓缓地点了点头,率先开口了,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明明说得对。咱们家条件是普通,是工人家庭,但明明自己争气! 二十岁的正科级干部,是厂里的重点培养对象,还拿过市里的奖状,工资奖金加起来比我这老头子高多了。 他凭的是自己的真本事!配谁家的姑娘,只要姑娘好,他都配得上!咱们用不着妄自菲薄!” 他对小儿子有着超乎寻常的信心和骄傲,这番话与其说是分析,不如说是给全家人,尤其是给妻子打气定神。 “爸说的是!就是这么个理儿!”阳光辉也立刻附和道,语气肯定,“明明条件这么好,年纪轻轻就是科长,领导器重,同事关系也好,前途不可限量。首长家又怎么样?找女婿也是看本人能力和发展,又不是选家世。说不定那首长家反而更看重明明年轻有为、踏实肯干呢!”他努力从积极的角度去分析。 “就是就是!我看也是!” 李桂也赶紧跟上,语气热切,“咱们明明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子有个子,工作体面,能力强,脾气又好,待人接物没得挑!我看哪,那首长家说不定心里更满意呢!这叫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她的话虽然带着几分夸张的安慰成分,但确实让气氛缓和了不少。 家人的支持和肯定,像暖流一样驱散了张秀英心中的疑虑,她脸上的忧虑渐渐散去,被一种新的更加踏实和骄傲的喜悦所取代,笑容又重新回到了脸上,而且更加灿烂: “对对对!瞧我!真是老糊涂了!一时没转过弯来! 光想着人家门槛高,怎么就忘了咱们明明有多优秀了呢!是金子到哪里都发光!咱们厂长都那么器重他! 好,好!这姑娘好!眼光也好!叫什么……林见月?这名字也好听!” 她喜不自胜,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儿媳妇的模样,“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带回家来让妈看看?妈给她做好吃的!红烧肉!油爆虾!” 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这个未来儿媳,好好相看相看。 “妈,您先别急。” 阳光明被母亲的急切逗笑了,连忙解释,“我和见月虽然相处了有段时间,彼此都确定了心意,但双方家里都还不知道。我想着,这事得讲个礼数和步骤。 得我先正式去拜访一下她父母,当面表明心意,征得他们同意之后,再正式地带她来家里拜访您和爸,这样显得郑重,也是对女方家的尊重。” “对,对!是得这样!是得这样!”张秀英一听,立刻连连点头,深感赞同,“礼数不能缺,不能让人家觉得咱们不懂规矩。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拜访?心里有章程没有?”她又急切地追问起来。 “我明天上班,先处理一下科里积压的工作,然后就跟见月见面商量一下,看看她父母什么时候方便,尽快安排时间去正式拜访。”阳光明心里早已有了计划,不慌不忙地说道。 “好好好!是该抓紧!” 张秀英喜上眉梢,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新的光彩,立刻又开始操心起另一个重大问题,“那第一次上门,是顶顶重要的,得准备点像样的拿得出手的礼物! 绝对不能失礼,得给明明撑足场面,也给未来亲家留个好印象!” 她猛地想起儿子带回来的东西,“鹿肉!对!鹿肉好!这东西稀罕,魔都少见!还有那些木耳蘑菇,都是好的山货,都带上! 我再想想……再看看家里还有没有别的……最好再弄两瓶好酒,一条好烟…… 老头子,你明天赶紧去看看你的烟票酒票够不够……” 她立刻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更加幸福的思索中,嘴里不停地盘算着礼品清单。 阳永康看着妻子瞬间又充满干劲儿、风风火火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里却也是带着满满的笑意和期待。 小儿子的婚事有了着落,而且听起来对方姑娘和家庭都如此出色,他心里的高兴一点都不比妻子少,只是表达得更加含蓄内敛。 晚饭后,阳光明帮着大嫂收拾了碗筷,擦了桌子,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小隔间。 旅途的劳顿和回家后高度集中的讲述,让他确实感到有些疲惫了。房间虽然狭小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样子,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但躺在自己睡了多年的木板床上,他一时之间却并没有睡意。 他和林见月的关系,终于在今晚向家人挑明,并且顺利得到了家人毫无保留的支持和祝福。 接下来,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要去面对林见月的父母了。 虽然从谢飞扬和冯向红那里多次侧面了解到林家父母是比较开明、有修养的长辈,但真正要作为他们女儿的对象,正式登门拜访,心里还是难免有些许的紧张。 林见月的父亲林伟豪是经历过战火洗礼、从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的老革命,眼光必然犀利,看人看事肯定通透深刻。 她母亲高静怡虽然听起来温和慈祥,但为了小女儿的终身幸福,也一定会仔细考量,多方询问。 但他对自己有信心! 想着林见月那双清澈沉静的眼眸,想着她温柔含蓄的笑容,想着她信中偶尔流露出的俏皮和聪慧,阳光明的心里一片柔软和坚定。 他相信,只要自己真诚相待,展现出足够的诚意和能力,一定能够获得林家父母的认可和祝福。 他对他们的女儿是真心的,他也有能力给她一个稳定、幸福、有希望的未来。 第二天,阳光明早早起床,神清气爽。 母亲张秀英已经准备好了早饭——泡饭、酱菜,还特意给他煎了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吃过早饭,他骑上自行车,精神抖擞地去上班。 财务科里果然积压了一些需要科长签字的单据和报表,但都不是特别紧急和棘手的事情。 他了一上午时间,高效地处理完毕,又分别听了科里几位同事的工作简报,很快就重新掌握了科里的情况。 下午,他去了赵国栋办公室,详细汇报了此次东北之行的成果,特别是催款的进展和对方单位的积极配合态度。 赵国栋对他的工作效率和能力一直很欣赏,听完汇报后,勉励了他几句,让他好好休息一下,调整状态再投入工作。 他又重点询问了一下阳光明家庭私事的处理情况,得知结果后,同样很欣慰。 一天工作结束,下班之后,他骑上自行车,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径直往林见月和冯向红住的瑞康里方向而去。 傍晚时分,夕阳斜照。瑞康里弄堂口,飘荡着各家各户准备晚饭的混合香气。 阳光明敲开那扇熟悉的大门,开门的正好是林见月。 她似乎也是刚下班回家不久,身上还穿着机械厂劳资科的深蓝色工装。 看到门外站着的是阳光明,她的眼睛顿时一亮,闪过一丝毫无掩饰的惊喜。 “你……你这是刚回来?”她侧身让阳光明进来。 “昨天傍晚到家。”阳光明笑着走进熟悉的客堂间,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带了些东北的土特产,过来看看你和向红。” 冯向红听到动静,系着围裙从灶披间探出头来,看到阳光明和桌上那堆满的礼品,立刻明白过来,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 “哎呦!是光明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太客气了!见月,快,快给光明倒杯茶!用我上次买的那个龙井!” 她热情地高声招呼着,朝着林见月使了个眼色。 林见月连忙转身去拿茶杯茶叶,动作略显匆忙。 “向红姐,别忙了,不用泡茶,我坐会儿就走。”阳光明说道。 “那怎么行!来了就得吃了饭再走!我正好买了条很新鲜的鲈鱼,正准备清蒸呢!”冯向红热情地挽留,语气不容拒绝。 “今天真不了,谢谢向红姐,家里等我回去吃饭呢。”阳光明婉拒道,目光转向正小心翼翼端着茶杯走过来的林见月,“见月,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他的语气稍微正式了一些。 林见月的心跳微微加速,点了点头,声音轻柔:“嗯。坐下说吧。”她将茶杯轻轻放在阳光明面前的桌上。 两人在桌旁坐下。 阳光明先简单地说了一下这次东北之行的最终结果。 听到阳香梅的工作已经彻底落实,婚事也定在了腊月,并且对方家庭十分周到重视,林见月也由衷地感到高兴。 她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光彩:“太好了,真为你二姐高兴。这下你和你家里人都可以放心了。”她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温柔的慰藉。 阳光明看着林见月,心里暖暖的。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正式和认真,目光专注地落在林见月脸上,“见月,还有一件事。我昨天回家,已经把咱们两个人的事情,正式地告诉我爸妈和大哥大嫂了。” 林见月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工装的衣角,脸颊上的红晕迅速蔓延开,连耳垂都变成了可爱的粉色。 她微微低下头,小声地问,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伯父伯母他们……怎么说?”问出这句话,似乎用尽了她的勇气。 “他们都很高兴,非常支持。”阳光明的语气肯定,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我妈尤其高兴,急着想见见你呢,问我什么时候能带你回家吃饭。” 林见月悄悄地松了口气,心里像是打翻了蜜罐,涌起一股甜甜的暖流,同时又感到无比的害羞,头垂得更低了,盯着自己的手指,声音糯糯的:“哦……那就好……” 阳光明看着她这副羞涩动人的模样,心中爱怜之意更盛。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放得更低,也更加认真,“所以我想,我们是时候该正式地告诉叔叔阿姨了。 我想找个合适的时间,正式地去拜访一下他们,当面向他们表明我的心意和诚意,争取他们的同意。你看怎么样?” 阳光明终于说出了此次前来的最重要目的。 终于到了这一刻。 林见月抬起头,迎上他坦诚而充满期待的目光。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郑重和决心。 三年多的相处,无数封书信字斟句酌的交流,一次次在公园、在电影院、在图书馆的短暂相聚中积累的默契和深深好感,早已让她在心里彻底认定了他。 她早就盼着这一天,盼着能够光明正大地向家人介绍他,盼着他们的关系能够得到所有人的祝福。 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尤其是要面对自己那虽然开明但要求绝不低的父母时,她心里难免还是充满了紧张和忐忑。 但她对他的感情和信任压倒了一切。 林见月看着阳光明眼中自己的倒影,坚定地点了点头,声音虽然轻,却异常清晰:“好。我……我这趟回去就跟他们说。然后……尽快告诉你时间。” 她感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但心里却充满了坚定的勇气。 “好。”阳光明的心随着她这句承诺而彻底踏实下来,笑容彻底舒展,“我等你消息。不用担心,一切都会顺利的。”他轻声安慰林见月,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重要的事情谈定,阳光明感觉此行的目的已经圆满达到,便没有再多留。 他又和冯向红客气地寒暄了几句,然后便起身告辞。 林见月和冯向红一起送他到弄堂口。 林见月看着阳光明推着自行车,身影在弄堂口拐弯处消失,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期盼,同时,那股要去面对父母的紧张感也更加真实具体地涌现出来。 冯向红笑嘻嘻地搂着她的肩膀,一边往回走一边说道:“哎呀,总算要见真佛了! 放心吧,见月! 光明要人才有人才,要能力有能力,年纪轻轻就是科长,前途无量!脾气又好,待人真诚!叔叔阿姨眼光那么厉害,肯定一看就满意!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林见月点点头,心里感激好友的安慰,但心脏依然怦怦跳得厉害。 她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盘算,回到家之后,该如何寻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用怎样一种最自然又最郑重的语气,向父母开口。(本章完) 第220章 219毛脚女婿上门热情招待张秀英的幸 星期一上午,阳光明在财务科办公室处理积压的文件。 电话铃响起,他随手拿起听筒。 “喂,你好,财务科。”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轻柔又略带紧张的声音,是林见月。 “光明,是我。” 阳光明立刻听出了她的声音,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声音也放低放缓了些。 “见月,怎么了?有事吗?” 很多话确实不方便在电话里细说,这个年代的单位电话,两边谈话的内容,并不能做到完全保密。 林见月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和急切。 “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我上个星期天回家,已经跟爸妈说了我们的事。” 阳光明的心提了一下,握着听筒的手稍稍收紧,语气却依旧平稳。 “嗯,叔叔阿姨他们……怎么说?” “他们同意了!”林见月的声音里透出轻松和兴奋,“他们说……想见见你。时间定在这个星期天,你看可以吗?” 悬着的心稳稳落地,一种塌实而愉悦的情绪弥漫开来。阳光明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加快了几拍,那是期待已久的信号。 “当然可以,星期天我有空。具体什么时间?我准时到。” “上午八点吧,咱们先在瑞康里见面,然后一起去家里吃午饭。”林见月的声音依旧轻柔,但明显放松了许多。 “好,我知道了。星期天上午十点,我一定准时到。”阳光明语气郑重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在确认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嗯……那……我先挂了,办公室里有人。”林见月小声说道。 “好,你去忙吧。星期天见。” “星期天见。” 放下电话,听筒里传来忙音,阳光明却拿着它愣了几秒,才缓缓放回座机上。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钢笔,试图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报表上,但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终于确定了见家长的时间,这桩最重要的大事,总算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他心里像是放下了一块石头,又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暖流,感觉窗外的阳光都格外明媚了几分。 整个上午,他工作效率奇高,很快就将积压的工作处理得七七八八。 他没有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人。母亲张秀英若是知道了,必定从此刻起就会陷入一种混合着兴奋与焦虑的忙碌状态,会不停地追问细节,琢磨礼品,甚至可能失眠。 他不想让父母过早地承受这份期待的重量,也不想让他们问东问西,过度关注,反而给自己增添无谓的压力。 他决定等见面有了明确的结果之后,再回家详细说明。 一周的时间在工作忙碌中过得很快。 这一次登门要带的礼物,他仔细斟酌后,备下了两份:二斤上好的淡干海参和二斤地道的东阿阿胶。 东西不算多,但分量十足,都是滋补身体的佳品,既显心意,又不至于过分张扬浮夸。他记得林见月提过她母亲身体不太好,这类礼物应该正合适。 阳光明周六没有回家,和家里打了个招呼,只说是周日要加班。 周日清晨,阳光明早早起床,打水仔细洗漱了一番,换上一件浆洗得干净挺括的半袖白衬衣,一条深蓝色的确良裤子,脚上是擦得锃亮的皮鞋。 镜子里的小伙子,身材高大挺拔,面容端正,眼神沉稳,自有一股蓬勃向上的精气神。 他提起装好礼品的网兜,出了门。 乘上公交车,窗外是周日清晨略显安静的街道。微风透过车窗吹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令人神清气爽。 他在瑞康里附近的车站下了车,没走几步,就看见林见月已经等在弄堂口。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碎的衬衫,搭配深色长裙,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眼神里既有期待也有一丝紧张。 看到阳光明走来,她快步迎了上去。 “等很久了吗?”阳光明问道。 “没有,我也刚出来。”林见月摇摇头,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网兜上,“你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 “第一次上门,总不能空着手。”阳光明笑了笑,打量着她,“有点紧张?” 林见月老实地点点头,随即又扬起一个放松的笑容:“不过你别担心,我爸妈……态度挺好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两人并肩往公交车站走,阳光明顺势问道:“具体怎么个好法?跟我说说,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提起这个,林见月的眼睛弯了起来,神情变得兴奋。 “上周日我回家,就跟他们坦白了。他们一点都没生气,反而挺高兴的。仔细问了你很多情况,工作啊,家庭啊,怎么认识的等等。” 她侧头看着阳光明,语气轻快:“我对你的情况当然是如实汇报啦。他们听了,对你个人和工作都很满意。我爸还说,在这个年纪能做到这个位置,拿这个级别,很能说明问题。” 阳光明认真听着,心里渐渐更有底了。 “那……家庭方面呢?”他问出了最关心的一点。两家背景的差异,始终是他潜意识里的一丝顾虑。 “这个呀。”林见月语气轻松,“我爸妈反而觉得挺好。他们说你家是工人家庭,和睦殷实,这就很好了。他们……” 她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父母真实的想法告诉阳光明,她觉得这样坦诚更好。 “他们觉得,与其让我嫁到什么高门大户,在当前的大环境下,以后可能日子不消停,还不如找个像你们家这样的普通踏实人家,平平安安的最重要。他们还特意让我告诉你,别有什么压力,他们看重的是你这个人。” 阳光明怔了一下,随即一股暖流和深深的敬意从心中涌起。 他没想到林见月的父母如此开明通透,不仅没有门第之见,反而能如此体谅和为他着想。这份宽广的胸襟和真诚,让他悬着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叔叔阿姨……真是这么说的?”他确认道,声音里带着感动。 “嗯!”林见月用力点头,“他们还说了,肯定会再托人打听一下你的情况,这是为人父母都会做的。但只要打听来的消息没什么大问题,他们就绝对不会反对,还会支持我们。” 阳光明笑了,是那种彻底放松、发自内心的笑。 “这是应该的。我经得起打听。”他的语气自信而坦然。 九月的风轻柔地拂过面颊,带着凉爽的气息,也吹散了最后一丝阴霾。 两人走到公交站,一同上了车。 车上人不多,他们找了并排的座位坐下。阳光明很淡定,林见月反而看上去有些紧张。 阳光明看在眼里,低声安慰:“别担心,是我去见未来的岳父岳母,你紧张什么?就像你说的,叔叔阿姨都很通情达理,我们自然一点就好,相信结果一定差不了。” “嗯。”林见月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车子穿过繁华的街道,渐渐驶向军区大院的方向。周围的景色变得越发肃静整齐。 在林见月的指引下,他们在某一站下了车。经过门岗的登记和询问,两人走进了绿树成荫、环境幽静的大院。 林见月的家在一栋红砖小楼的二层。她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脚步声。 门开了,一位气质温婉、衣着整洁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她目光落在阳光明身上,仔细而不失礼貌地打量了一下。 “妈,我们回来了。”林见月轻声叫道,侧身让阳光明先进门。 “阿姨好,我是阳光明。”阳光明微微躬身,礼貌地问好,将手里的礼物递上,“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高静怡笑着接过:“哎呀,你这孩子,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太破费了。快请进,快请进。” 阳光明走进客厅,客厅宽敞明亮,布置得简洁雅致,沙发上坐着一位穿着军装衬衣的中年男子,面容儒雅,眼神锐利而沉稳,正放下手中的报纸,微笑着看向他。 “叔叔好。”阳光明立刻问好。 林伟豪站起身,他身材高大,虽然年近五十,但腰板笔直,军人的风姿依旧。他笑着伸出手:“小阳同志是吧?欢迎欢迎,快请坐。” 阳光明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与之握手:“叔叔您好,叫我光明就好。” “好,光明,坐。”林伟豪示意他坐下,态度亲切自然。 林见月像是献宝一样,帮着母亲把礼物拿到茶几旁,小声对高静怡说道:“妈,这是光明特意给您和爸准备的。他说听我提过您身体需要调养,这是淡干海参和东阿阿胶,他托了好些朋友才弄到的,特别难得,对身体特别好……” 她的话语里带着明显的夸大和渲染,脸颊微红,眼神亮晶晶的,努力想为阳光明加分。 高静怡听着女儿的话,看着手里的东西,确实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就是太过贵重了点。 高静怡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看向阳光明的目光也更加柔和。 “你这孩子,有心了。谢谢你了,光明。” “阿姨您太客气了,一点心意而已。”阳光明连忙说道。 人的第一印象至关重要。阳光明高大英俊,举止沉稳得体,不显局促也不显轻浮,言谈礼貌周到,一见面就给了林伟豪和高静怡极好的观感。 准备的礼物也确实用心,不是寻常的烟酒点心,而是针对他们身体状况的滋补品,足见其细心和诚意,虽然觉得有些过于贵重,但这份心意是实实在在收到了。 落座之后,林见月给阳光明倒了杯热茶。 林伟豪并没有像查户口似的追问他的家庭情况,这些他们早已通过林见月有所了解,再当面细问反而显得生分和不信赖。 他反而关切地问起阳光明父母的身体状况,态度很是亲和,像是在聊家常。 高静怡也在一旁微笑着插话,问些生活上的小事,比如平时工作忙不忙,食堂伙食怎么样之类。 阳光明一一作答,语气平和,态度恭敬而不失大方。 聊天的范围渐渐扩大,从厂里的生产情况,到当前的一些经济政策,林伟豪偶尔会抛出一些话题,阳光明都能接得上话,并且能说出一些自己的见解,虽然不一定多么深刻,但言之有物,逻辑清晰,显得知识面颇广,很有主见。 林伟豪和高静怡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赞赏。 他们最看重的是未来女婿的人品和能力。人品方面,他们已私下托人初步了解过,风评相当不错,都说这年轻人踏实、正派、能力强。今日一见,其沉稳的气度和言谈举止,更进一步印证了那些好评。 能力方面,年纪轻轻就能在大型国企担任财务科长,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如今当面交谈,发现他思维敏捷,见识不俗,远超同龄人,更是惊喜。 至于家庭背景,他们确实如对女儿所说,并不看重,甚至觉得在当前动荡的大环境下,普通工人家庭更简单安稳。只要家庭和睦,不给小两口添乱,就是最好的。 第一印象极好,交谈之后又有新的发现和惊喜,林伟豪和高静怡对待阳光明的态度越发亲和,渐渐透出一种家人般的随意和亲切。 高静怡是典型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连林伟豪这个未来岳父,话语中也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之意,偶尔还会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在他们看来,小女儿林见月性格单纯善良,他们一直担心她未来会吃亏。找一个过于精明的,怕女儿受委屈;找一个同样老实的,又怕两人都应付不了复杂的生活。 而阳光明这个人,既有能力有城府,显得精明干练,同时又沉稳重感情,眼神清澈坦荡,看得出是个有担当、有原则的人。他和见月已有三年的感情基础,彼此了解,这样的结合,让他们感到无比放心。 闲聊了约莫一个多小时,高静怡起身笑道:“你们先聊着,我去看看厨房的菜准备得怎么样了。阿姨手艺一般,光明你多多包涵。” “阿姨您太谦虚了,给您添麻烦了。”阳光明连忙站起来客气道。 “不麻烦,不麻烦,你坐着。”高静怡笑着摆摆手,进了厨房。 为了这次见面,她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准备,今天更是起了个大早,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很快,饭菜上桌。水晶虾仁晶莹剔透,红烧带鱼浓油赤酱,白斩鸡皮黄肉嫩,腌笃鲜汤色奶白,再加上两盘清炒时蔬,色香味俱全,看得出了很多心思。 林伟豪还开了一瓶茅台酒,看上去很有兴致的样子。 “来,光明,今天高兴,陪我喝一点。” “谢谢叔叔。”阳光明率先拿起酒瓶倒酒。 席间气氛十分融洽。林伟豪和高静怡不再过多询问阳光明的情况,而是聊起了一些家常趣事,偶尔也问问林见月工作上的事情。 阳光明举止得体,该敬酒时敬酒,该回答时回答,话不多但总能说到点子上,态度恭敬而不拘谨,很好地融入了家庭氛围之中。 林见月看着父母和阳光明相处融洽,言笑晏晏,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灿烂。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饭后,又喝了一杯清茶,略坐了一会儿,阳光明便适时地提出告辞。 林见月明天还要上班,也需要回瑞康里的住处,便一同起身。 高静怡早就准备好了回礼,是两瓶茅台酒和两条中华烟,用一个网兜装着,非要阳光明带上。 “阿姨,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阳光明推辞道。 “拿着!”林伟豪发话了,语气不容拒绝,“这是规矩。你带了东西来,我们总不能让你空手回去。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许这么见外。” 话说到这个份上,阳光明只好接过,再次道谢:“谢谢叔叔,谢谢阿姨。” “以后常来家里玩。”高静怡慈爱地叮嘱道。 “哎,一定常来。”阳光明点头应道。 林伟豪和高静怡将两人送到门口,看着他们下楼才转身回去。 一出家门,林见月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太好了!光明,你看到了吗?我爸妈他们真的好喜欢你!”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晕,“我就说不用担心吧!我爸平时可严肃了,今天居然跟你说了那么多话,还笑了那么多次!我妈就更不用说了,看你的眼神就跟看自己儿子一样……” 阳光明看着她雀跃的样子,心里也充满了喜悦和轻松。 “叔叔阿姨人真好,特别开明,一点架子都没有。”他由衷地说道,“这下你可以彻底放心了吧?” “嗯!”林见月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两人乘坐公交车回到瑞康里。阳光明还要赶回家,把今天见面的情况告诉父母,便与林见月在弄堂口道别。 “我回去了,你也忙了一天,回去休息一会儿。”阳光明说道。 “好,你路上小心。”林见月站在弄堂口,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代我向叔叔阿姨问好。” “我会的。”阳光明笑了笑,提着那袋烟酒,转身朝公交车站走去。 林见月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哼着轻快的小调,转身蹦蹦跳跳地回了家。 阳光明回到自家石库门时,天色尚早。 推开家门,发现屋里异常热闹。不仅父母和大哥大嫂在,连二哥阳光耀和二嫂岳心蕾也回来了,正抱着小侄子壮壮逗弄着。 看到他手里拎着的明显是礼品的网兜,大家都有些意外。 “明明回来了?今天不是加班吗?”张秀英最先问道。 阳光明还没来得及回答,二哥阳光耀盯着网兜里装的东西,眼睛一亮,第一个反应过来。 “茅台?中华?”他惊讶地看向弟弟,语气带着几分笃定的猜测,“光明,你……你小子今天不是去加班,是去……见林见月爸妈了吧?” 因为他第一次去岳心蕾家拜访时,回来时岳家给的回礼也是类似的烟酒,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全家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阳光明身上。 阳光明见被二哥一语道破,便也不再隐瞒,将布袋放在桌上,坦然地点了点头:“嗯,今天上午去见了见月的父母。” “哎呀!你这孩子!”张秀英猛地一拍大腿,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又是惊喜又是埋怨,“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自己去了?怎么样?结果怎么样?人家父母怎么说?没为难你吧?” 她连珠炮似的问题砸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急切和担忧,立刻围着小儿子上下打量,仿佛要看看他是否完好无损。 阳永康也放下了手里的茶杯,神情关切地望过来。阳光辉和李桂,以及阳光耀夫妇,也都屏息等待着答案。 阳光明看着家人关切的目光,心里暖暖的,脸上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爸,妈,你们别担心。见面很顺利,叔叔阿姨人都特别好,特别和气。” 他拉着母亲坐下,然后不疾不徐地将今天见面的整个过程,详细地说了一遍。 从如何进门,如何问候,林见月父母如何接待,聊了些什么,对方态度如何亲切,到午饭如何丰盛,对方如何回礼,以及林见月转述的她父母之前的那些开明想法,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家人。 全家人都听得极其认真,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紧张担忧,逐渐变为惊讶、欣喜,最后全都化为了欣慰和自豪的笑容。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张秀英激动得眼眶都有些湿润,用力拍着儿子的手背,“阿弥陀佛!真是老天保佑!没想到见月的父母是这么通情达理的好人家!一点架子都没有!还这么看重你!真是……真是我们明明的福气!” 她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先前对于“高攀”的担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激动和骄傲。 “是啊,首长家庭能这样平易近人,实在难得。”阳永康脸上也满是舒展的笑容,皱纹都仿佛浅了许多,“这说明人家是真正明事理、有涵养的家庭。光明,你以后更要好好表现,不能辜负人家的信任和看重。” “爸,我知道。”阳光明郑重地点点头。 “明明就是厉害!”大哥阳光辉笑着捶了一下弟弟的肩膀,“我就说嘛,凭咱弟这条件,谁家看了不满意?” “就是就是!”大嫂李桂也连声附和,“咱们明明要样貌有样貌,要能力有能力,性格又好,打着灯笼都难找!首长家这是慧眼识珠!” 二嫂岳心蕾也笑着恭喜:“光明,这下可定了心了,你这么好的条件,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行。” 阳光耀则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那是,我早就看出来了,肯定没问题!这下好了,咱们家又要添喜事了!” 得知儿子顺利过了未来岳父母那一关,而且对方家庭如此满意和支持,张秀英的激动劲儿过去之后,立刻开始了下一步的盘算。 “明明,那接下来是不是该带见月回家来吃顿饭了?让爸妈也见见未来的儿媳妇?”她拉着儿子的手,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就定下个周日怎么样?妈好好准备几个菜!” 这本就是计划中的事,阳光明痛快地答应下来:“行,妈。我回头跟见月说,就定周日吧。” “好!好!”张秀英喜得合不拢嘴,立刻开始盘算菜单,“得做点拿手好菜……红烧肉肯定要有,油爆虾……再炖个汤……对了,明明,见月喜欢吃什么口味的?有什么忌口的没有?” 阳光明被母亲的急切逗笑了:“妈,您别急,还有一周呢。我问问她,再告诉您。她不挑食,挺好打发的。” “好好好,我得好好想想……”张秀英已经沉浸在了筹备招待未来小儿媳的喜悦中。 阳永康看着妻子高兴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对阳光明说道:“看你妈乐的。你自己也稳当点,和见月好好处。” “我知道,爸。”阳光明笑着应道。 家里充满了欢快和期待的气氛。阳光明看着家人为他高兴的样子,心里也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第二天上班后,阳光明抽空给林见月单位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听到林见月的声音,他嘴角就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见月,是我。” “光明,什么事呀?”林见月的声音轻柔,带着笑意,显然心情也很好。 “跟我爸妈说了昨天见面的事,他们特别高兴。我妈迫不及待想见见你,想邀请你这个周日来家里吃顿便饭,你看方便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即传来林见月略带羞涩的声音:“……嗯,方便的。” 她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也知道这是必不可少的步骤。 “那就说定了?”阳光明确认道。 “好。”林见月轻声应下,然后又有些犹豫地问,“那……我需要准备点什么礼物吗?第一次上门,空着手不太好……” 阳光明安慰道:“不用太紧张。我二嫂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就带了两斤大白兔奶,挺受欢迎的。你也可以参考一下,或者问问向红的意见。” 他不想给林见月太大压力,简单实惠就好。 “大白兔奶……嗯,我知道了。”林见月似乎松了口气,“那我准备一下。” “好,周日早上我去接你。” “嗯。” 挂断电话,林见月的心又开始怦怦跳起来,这次是带着甜蜜和期待的紧张。 她开始认真思考周日该穿什么衣服,该说什么话,以及除了,还要不要再带点别的什么。 时间在期待中悄然流逝,转眼就到了周日。 阳光明依旧是一身干净整洁的白衬衣蓝裤子,早早便到了瑞康里接上林见月。 林见月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浅绿色衬衫,衬得皮肤愈发白皙,下身是笔挺的黑色长裤,显得既端庄又秀气。她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是两斤包装好的大白兔奶,还有一盒托冯向红买的上好龙井茶叶。 “走吧。”看到阳光明,她有些紧张地笑了笑。 “别紧张,我爸妈人都很好,就是吃顿家常便饭。”阳光明看出她的紧张,温声安慰,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嗯。”林见月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跟着他走向公交车站。 阳光明的家里,早已是一派忙碌而又喜气洋洋的景象。 张秀英一大早就起来忙活,阳永康也被指挥着去买了最新鲜的带鱼和五肉。李桂帮着摘菜洗菜,阳光辉则负责带壮壮,不让他捣乱。阳光耀和岳心蕾也早早过来了,一起帮忙打下手。 “来了来了!明明他们回来了!”一直在窗口张望的阳光耀第一个看到并肩走来的两人,赶紧回头朝屋里喊。 屋里顿时一阵小小的骚动。 张秀英在围裙上擦着手快步走到门口,阳永康也放下报纸,站了起来。 阳光明推开房门,侧身让林见月先进屋。 “爸,妈,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我们回来了。”阳光明介绍道,“这就是见月。” 然后他又对有些局促的林见月说道:“见月,这是我爸妈,这是我大哥大嫂阳光辉、李桂,我二哥二嫂阳光耀、岳心蕾,这是小侄子壮壮。” 林见月脸颊微红,微微躬身,声音轻柔地问好:“叔叔好,阿姨好,大哥大嫂好,二哥二嫂好。” “哎,好,好孩子,快进来,快进来!”张秀英脸上笑开了,赶紧上前拉住林见月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着,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喜欢。 她没想到小儿媳长得这么俊俏,皮肤白净,眉眼柔和,一看就性子安静乖巧,心里顿时满意得不得了。 “阿姨,这是一点心意,请您和叔叔尝尝。”林见月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里的网兜递过去。 “哎呀,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见外了!”张秀英嘴上说着,还是高兴地接了过来,看到里面是大白兔奶和茶叶,笑容更深了,“这好,壮壮肯定喜欢!这么好的茶叶,泡出来肯定香!快坐下歇歇,一路上累了吧?” 阳永康也笑着点头:“小林同志,欢迎欢迎,别客气,就当自己家一样。” 阳光辉和李桂也热情地打招呼。阳光耀和岳心蕾则笑着对林见月点头致意。 壮壮好奇地看着这个漂亮的陌生阿姨,被李桂推了一下,才叫了声:“小婶婶好!” 这一声叫得林见月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手足无措起来。 众人都笑了起来,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轻松热闹。 张秀英拉着林见月在桌旁坐下,又是倒茶又是拿果点心,热情得让林见月都有些招架不住。 阳光明在一旁看着,脸上一直带着笑。 阳永康则陪着聊些家常,问些林见月工作上的闲话,态度很随和亲切。 很快,饭菜准备好了,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红烧肉油亮诱人,油爆虾红润酥香,清蒸鱼鲜嫩,还有几个炒时蔬和一盆腌笃鲜,都是张秀英的拿手菜。 “没什么好菜,见月你千万别客气,多吃点。”张秀英不停地给林见月夹菜。 “谢谢阿姨,够了够了,我自己来。”林见月连忙道谢,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心里暖暖的。 饭桌上的气氛很好,大家说说笑笑。林见月虽然还是有些害羞,但也能轻声细语地回答大家的问话,偶尔露出腼腆的笑容。 阳光明的家人们都看得出,这是个心思单纯、性格温和的好姑娘,对她也越发喜爱。 吃过午饭,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天,喝了杯茶,阳光明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说要送林见月回去。 张秀英早就准备好了回礼,是两斤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带鱼和两瓶蜂蜜,装进了竹篮,硬塞到林见月手里。 “阿姨,这……”林见月想推辞。 “拿着拿着!都是自家吃的东西,别嫌弃!”张秀英不容拒绝,“以后常和光明回来吃饭!” “谢谢阿姨,谢谢叔叔。”林见月只好接过,再次道谢。 全家人都送到门口。 张秀英拉着林见月的手,慈爱地说道:“好孩子,路上小心。以后光明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告诉阿姨,阿姨帮你教训他!” 林见月红着脸点头:“阿姨,他不会的。” “妈,您就放心吧。”阳光明笑道。 在全家人的目送下,阳光明陪着林见月走出了弄堂。 张秀英站在门口,看着儿子和未来儿媳并肩远去的背影,乐得合不拢嘴,对身边的阳永康感叹道:“真好!这下子,我心里最后一块大石头,也算是彻底落定喽!” 她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都是满足和喜悦。家里的喜事一桩接着一桩,日子真是越来越有奔头了。 阳永康脸上也带着欣慰的笑容,点了点头。 夕阳的金辉洒在天井里,也洒在这一家子充满希望和喜悦的心头。(本章完) 第221章 220电话里的喜讯楚大虎回城兄弟再相 阳光明和林见月见过家长之后,两人的对象关系算是正式对外公开了。 虽然还没到马上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接触的次数明显更多了起来,不再像从前那样只是偶尔约在瑞康里的冯向红家中见面。 碰到下班早的时候,阳光明会特意算好时间,骑车穿过小半个城区,直接去东方机械厂门口等候林见月。 东方机械厂是魔都著名的大型国企,每到下班时分,厂门口便人潮涌动,工人们如潮水般从大门涌出,有说有笑地各自散去。 阳光明身材高大挺拔,总是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白衬衫蓝裤子,手腕上戴着手表,推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静静地站在自行车棚附近等候。 在清一色穿着深色工装的人群中,他这身打扮显得格外醒目。 林见月通常和几个小姐妹一起走出来,她们都是劳资科的同事。每每看到等在那里的阳光明,林见月脸上立刻飞起两朵红云,眼睛里漾出甜蜜的笑意。 “见月,你对象又来接你了!”旁边一个圆脸姑娘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语气里满是羡慕。 “真贴心啊,还特意跑来接你下班。”另一个梳着两条麻辫的姑娘也笑着打趣。 林见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快步走向阳光明。“等很久了吗?”她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 “刚到一会儿。”阳光明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拎着的帆布包,“走吧,送你回去。” 两人并肩走在满是下班工人的街道上,周围投来不少目光,有好奇,有打量,更多的是善意的微笑。 几次下来,东方机械厂劳资科的人几乎都知道了,科里最文静漂亮的林见月同志,有了一个在红星国厂当干部的对象,小伙子长得精神,待人接物也周到。 有时阳光明来得早,还会顺手在厂门口的小卖部买几根葫芦或者一包五香豆,分给林见月同科室的几位大姐小姑娘。 东西不贵重,却格外讨人喜欢,大家都夸林见月有福气,找了个体贴的对象。林见月嘴上谦虚着,心里却像浸了蜜一样甜。 两人的关系稳定而公开地发展着,按照当下的风俗习惯,距离谈婚论嫁已经不远,双方家庭也都心照不宣地开始做着准备。 张秀英开始更加频繁地盘点家里的布票、票,甚至悄悄托人打听哪里能买到质量好又实惠的,心里盘算着将来给小两口做新被子需要多少斤。 她还拉着李桂,去了几次百货公司,在卖暖水瓶、脸盆、痰盂的柜台前流连忘返,暗中比较着色和价格。两个女人低声交谈着,脸上洋溢着喜悦和期待。 阳永康的话虽然依旧不多,但抽烟的时候,眼神里时常带着思索,偶尔会问阳光明一些关于林家父母喜好、家里还有什么亲戚之类的问题。 有一次,他甚至翻出了一本存放多年的木工手册,戴着老镜研究起来,似乎在考虑将来为新人打造些什么家具。 林家那边,高静怡也开始着手准备。 她翻出压箱底的好料子,一块墨绿色的的确良,一块藏青色的毛哔叽,想着给未来女婿做件像样的衣服。 每天晚饭后,她就坐在缝纫机前,比画着尺寸,琢磨着款式。 时间就在这种平静而充满期待的节奏中,悄然滑入了一九七二年的十二月份。 天气彻底冷了下来,梧桐树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色的天空。 弄堂里家家户户的门窗都关得严实,只有早晨生煤炉时,才透出阵阵呛人的烟火气。 这天上午,阳光明正在财务科办公室审核一份年终报表。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能听到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账页的声响。窗玻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外面的世界显得有些模糊。 桌上的电话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室内的宁静。阳光明随手拿起听筒:“喂,你好,财务科。” “光明啊,是我,贺振中。”电话那头传来贺振中沉稳而略带笑意的声音。 阳光明立刻坐直了身体,语气恭敬:“贺伯伯,您好。有什么事吗?”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贺振中的声音透着愉快,“是关于你那个好朋友,楚大虎的。” 阳光明的心跳,下意识地加快了几分,握紧了听筒:“虎头回城……有消息了?” “对。”贺振中肯定地说道,“关于一些有特殊情况的知青回城的政策,最近已经略有松动。虽然还没有正式公布文件,但上面已经有了精神,开始在小范围之内试点放开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仔细了解过,大虎家里的情况,父母年纪大了,母亲身体不好,下面还有弟弟妹妹要抚养,完全符合‘家庭特别困难’这条标准。只要有了接收的工厂,也就是说有了正式的工作岗位,就可以优先办理招工回城手续。”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阳光明为好友感到无比的欣喜。 下乡插队这几年,楚大虎肯定吃了多少苦,他心里清楚。 虽然楚大虎每次来信都只说好事,什么挣了多少工分,学会了哪些农活,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思乡之情和对家庭困境的忧虑,阳光明都能感受到。 “太好了!贺伯伯,真是太感谢您了!” “先别急着谢我。”贺振中笑了笑,“政策是有了,但具体落实,还得看工作岗位。你下班后要是方便,来我家里一趟吧,咱俩详细商量一下大虎的工作岗位问题。看看怎么安排最合适。” “方便!方便!我下班就过去!”阳光明连忙应下。 “好,那晚上家里见。”贺振中说完,便挂了电话。 放下听筒,阳光明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报表上,但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抑制不住。 虎头要回城了!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让他一整天都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中。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铃响,阳光明迅速收拾好办公桌,跟同事打了个招呼,便快步走出办公楼。 寒风扑面而来,他却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想到要去贺家,总不能空着手。 他记得贺振中对吃食不算太讲究,但刘阿姨和小海都喜欢他之前带去的醉鸡。 意念微动,检查了一下脑海中的冰箱空间。他找了个僻静角落,取出醉鸡,用早准备好的油纸包好,拎在手里,这才朝着市干部家属院的方向走去。 熟门熟路地登记,进门。 “光明来了!”刘雅娟看到阳光明,脸上立刻露出慈祥的笑容,“快进来,老贺在书房呢。外面冷,屋里暖和。” “哎,好。”阳光明把手里的油纸包递过去,“刘阿姨,正好路过,带了只醉鸡,给您和贺伯伯添个菜。” “哎呀,你这孩子,又来这一套!”刘雅娟嗔怪道,但还是接了过去,入手沉甸甸的,香气隐隐透出,“下次可不许再带东西了,再来这么客气,阿姨可真要生气了。”话是这么说,她眼里的笑意却更深了。 阳光明笑着应了。 贺振中正在书房里看文件,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他在家穿着件灰色的羊毛开衫,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 “贺伯伯。”阳光明恭敬地问好。 “来了,坐吧。”贺振中指了指沙发,自己在对面坐下,“外面冷吧?喝口热茶暖暖。” 刘雅娟忙着去沏茶,又把醉鸡拿到厨房放好。 “还好,走走路就不觉得冷了。”阳光明在沙发上坐下,姿态随意。 “大虎的事,电话里简单说了说。”贺振中切入正题,语气平和,“政策方面的问题,你不用操心,我已经让人问清楚了,他家的情况符合条件,关键是接收单位。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阳光明沉吟了一下,说道:“贺伯伯,您觉得怎么安排合适?我对这些政策流程不如您了解,听您的安排。” 贺振中点点头,显然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倾向于把他安排到你们红星厂。 一来,你们厂是大厂,效益稳定,福利待遇相对好一些。 二来,你和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在一个厂里,彼此能有个照应。你觉得呢?” “能在红星厂当然最好!”阳光明立刻表示赞同,“我们厂确实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而且虎头来了,我也能就近照顾他一下。” “嗯。”贺振中递给他一支烟,阳光明摆手谢绝。 贺振中自己也没点,只是拿在手里把玩着,“岗位方面,我有两个考虑。一个是去仓库当保管员,工作相对清闲,没什么体力活,就是需要细心和责任心。 另一个是进保卫科,当个保卫员。 保卫科工作辛苦点,要值班巡逻,但接触的人多,锻炼人,而且也算是个要害部门,未来发展说不定机会更多一些。” 他看向阳光明,目光带着征询:“大虎那孩子,还是你最了解了,你觉得哪个岗位更适合他?” 阳光明没有任何犹豫。 他太了解楚大虎了。让虎头去仓库,整天对着各种单据和物品,小心翼翼地记账盘库,以他那粗豪的性子,恐怕用不了三天就得憋闷坏。 而保卫科的工作,虽然辛苦,需要值班,但行动相对自由,更符合他的性格。 “贺伯伯,我觉得保卫科更适合虎头。”阳光明语气肯定,“他那人闲不住,有一把子力气,人也耿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干保卫工作,正对他的脾气。保管员的工作是好,但恐怕他坐不住。” 贺振中闻言,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好,你看人准。我也是这么想的。那咱们就定下来,进保卫科。手续方面,我来安排人落实。估计快的话,年底前就能办好,争取让他回来过个团圆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阳光明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由衷地说道:“贺伯伯,真是太谢谢您了!为了虎头的事,让您费心了。” “举手之劳,比起你们救小海的恩情,这不算什么。”贺振中摆摆手,语气淡然,“再说了,大虎那孩子本身条件也符合政策,我们不过是按规矩办事,给了他一个机会。” 这时,刘雅娟端着泡好的茶过来,听到他们的对话,笑着说道:“就是,光明你就别客气了。晚上在家吃饭吧,我炒两个菜,你们爷俩喝点。” “对,留下吃饭。”贺振中也发话,“正好今天高兴。” 阳光明推辞不过,便留了下来。 晚饭很简单,刘雅娟炒了个韭菜鸡蛋,一个白菜豆腐粉条,又把阳光明带来的醉鸡切了摆盘,还开了一瓶茅台酒。 贺振中心情很好,和阳光明小酌了几杯。 饭桌上没有再多谈楚大虎工作的事,而是聊了些厂里的情况,当前的形势,家长里短。气氛轻松而融洽,就像一家人一样。 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喝了杯茶,阳光明便起身告辞。 贺振中和刘雅娟把他送到门口,叮嘱他路上小心。 走出干部家属院,冰冷的夜风一吹,阳光明却觉得浑身火热。 他为楚大虎感到高兴,仿佛已经看到好友穿着崭新的工装,精神抖擞地站在红星厂门口的样子。 接下来的日子,阳光明一边忙着自己的工作,一边暗中关注着楚大虎回城手续的进展。 他没有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楚大虎的父母,想等一切尘埃落定,给两位老人一个惊喜。 他也只是在下班后去林见月那里时,悄悄跟她提了一句,分享这份喜悦。林见月也为阳光明感到高兴,她知道楚大虎是他最好的朋友。 这天上午,阳光明接到了贺振中秘书打来的电话,告诉他楚大虎回城的手续全部办妥了,接收单位是红星厂保卫科,介绍信和档案关系已经转了过去。 楚大虎很快就能回城了! 十二月二十二日,楚大虎乘坐的火车,上午十一点左右抵达魔都站。 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上午处理完手头工作,阳光明作为财务科科长,也不需要跟谁请假,穿好外套,带上围巾,匆匆走出厂门,坐上公交车,赶往魔都火车站。 火车站依旧是人流最密集的地方。 南来北往的旅客,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脸上带着匆忙、疲惫或期盼。 广播里播放着列车到站的信息,声音在空旷的站房里回荡。 阳光明挤在接站的人群中,踮着脚,目光紧紧盯着出站口的通道。 终于,听到播报列车到站了。 旅客们如同潮水般从出站口涌了出来。阳光明睁大眼睛,仔细搜寻着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了! 在拥挤的人流中,一个穿着臃肿的绿色军大衣、背着个巨大行李卷、手里还拎着一个沉甸甸帆布包的高大青年,正有些茫然地四处张望。正是楚大虎! 几年不见,他看起来更黑更壮实了,脸庞被风吹得粗糙,嘴唇有些干裂,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透着憨直和坚韧。 “虎头!这边!”阳光明用力挥动手臂,大声喊道。 楚大虎闻声,望了过来,目光穿过人群,看到了阳光明。 他脸上的茫然,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取代,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他奋力挤开身边的人,大步朝着阳光明跑来,行李在他身上颠簸着。 “光明!”楚大虎的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你小子!还真来接我了!” 两人在嘈杂的站口紧紧拥抱了一下,互相捶打着对方的肩膀,千言万语似乎都在这动作里了。 “好家伙!又壮实了!”阳光明感受着手掌下结实的肌肉,笑着打量他,“在农村没少吃吧?” “吃啥啊,净干活了!”楚大虎嘿嘿笑着,也打量着阳光明,“你倒是没咋变,就是长高了,也更精神了,这身干部服一穿,像那么回事!” “走,先出去,这儿太挤了。”阳光明帮他拎起那个沉重的帆布包,“路上顺利吗?饿不饿?” “还行,就是车慢了点,晃荡得难受。” 楚大虎跟着他往外走,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眼神里充满了重回大城市的陌生和兴奋,“饿倒是不饿,带了不少干粮。就是……就是真想咱魔都的饭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和酸楚。 出了火车站,喧闹声稍微小了一些。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楚大虎深深吸了一口,感叹道:“还是咱魔都的空气好闻!有一股发达工商业的味道!” 阳光明看着他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和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说道:“走,先找个地方吃饭,给你接风洗尘!吃完饭你再回家。” “回家……”楚大虎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忽然有些恍惚,随即重重地点点头,“好!先吃饭!饿死我了!” 阳光明带着他去了火车站附近一家还算干净的小饭馆,两人找了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 阳光明拿起菜单,也不问楚大虎,直接点了好几个硬菜:红烧肉、油爆虾、清蒸鱼,还要了一个腌笃鲜汤,外加两大碗米饭。 “够了够了!点太多了!吃不完浪费!”楚大虎连忙阻拦,习惯性地计算着价钱和粮票。 “放心,吃得完。”阳光明笑道,“你这饭量,我还不知道?今天放开了吃,我请客!” 楚大虎咽了口口水,看着阳光明从容地点菜付钱票,眼神复杂。 他感觉几年的分别,自己和这位最好的朋友之间,似乎有了一些看不见的变化。光明更加沉稳自信,举止间透着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属于“城里干部”的从容。 菜很快上来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楚大虎看着眼前油亮诱人的红烧肉,眼睛都有些发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快吃吧,别愣着了。”阳光明把筷子递给他。 楚大虎不再客气,端起饭碗,大口吃了起来。他吃得很快,很香,几乎是风卷残云,仿佛要把这几年缺的油水一次性补回来。 阳光明一边慢慢吃着,一边给他夹菜,心里有些发酸。他知道,虎头在农村肯定没少吃苦。 等到楚大虎吃得速度慢了下来,阳光明才开口问道:“怎么样?手续都拿到了吧?介绍信、档案关系……” “嗯,都拿到了。” 楚大虎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小心翼翼地递给阳光明,“队里支书亲自交给我的,盖了好几个红章。说让我回城到红星厂报到。 光明,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能回城了? 就算有贺领导帮忙,不是说最快也得等到明年吗?”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阳光明接过信封,打开看了看,里面手续齐全,介绍信上明确写着“分配至红星国厂保卫科工作”。 他放下心来,把信封仔细收好,重新递给楚大虎。 “是你运气好,赶上政策松动了。”阳光明斟酌着词句,“像你家这种情况,母亲身体不好,家庭困难,属于优先照顾回城的对象。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有贺领导帮你运作,不然怎么也不可能轮到你。” 楚大虎挠了挠头,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当年不经意救人的善举,竟然还有回报的时候,而且还是这种天大的回报。 直到现在,他都没见过贺领导的面,但却已经因为他回城,而且还安排了这么好的工作。 阳光明顿了顿,看着楚大虎的眼睛,认真地说道:“虎头,机会难得。进了厂,在保卫科好好干。那可是要害部门,责任重,但也锻炼人。” 楚大虎用力点头,眼神灼灼,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干劲:“你放心!光明!我一定好好干!绝不给咱哥们丢人!保卫科是吧?没问题!抓个坏人啥的,我力气大着呢!” 他那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把阳光明逗笑了。 “保卫的工作,不光是抓坏人,更多的是巡逻、防范、维持秩序,要讲究方法,遵守纪律。”阳光明提醒他。 “我懂!我懂!肯定遵守纪律!”楚大虎连连保证,“只要能回城,能有份正式工作,让我干啥都行!这下好了,我能挣工资了,家里……家里也能松快点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沉下来,眼神里流露出对家庭的牵挂和责任。 阳光明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都会好起来的。先安心把工作干好。” 两人又聊了些分别后各自的情况。 楚大虎主要说了说农村的艰苦和生活的不易,但也提到了那里农民的朴实和善良。 阳光明则简单说了说自己在厂里的工作,以及和林见月关系的进展。 听到好朋友有了对象,而且对方家庭条件那么好,楚大虎由衷地感到高兴,又闹着要让阳光明赶紧带嫂子给他看看。 一顿饭吃了很久,直到服务员开始收拾隔壁桌子,两人才意识到时间不早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阳光明站起身,“楚叔楚婶肯定等急了。” 提到父母,楚大虎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急切和近乡情怯的激动。他背起巨大的行李卷,拎起帆布包,脚步都有些匆忙。 阳光明把他送到公交车站,看着他上了回家的车。 “明天上午,厂里见!”阳光明在车下喊道,“直接去厂保卫科找王卫东科长报到就行!我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介绍信拿好!” “知道啦!明天见!”楚大虎从车窗探出头,用力挥手,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心里充满了希望。 车子缓缓启动,驶离站台。 阳光明站在原地,看着公交车消失在街角,这才转身,朝着工厂的方向走去。 他的心里充满了欣慰和喜悦,为好友终于摆脱困境,踏上新的人生道路而感到高兴。 接下来的两天,楚大虎忙着办理落户、粮食关系转移等一系列手续。 阳光明虽然工作忙,但还是在关键环节帮他指了路,或者打了招呼。 一切都很顺利。 楚大虎的父母得知儿子不仅回了城,还进了红星厂这样的好单位,去了保卫科工作,高兴得老泪纵横。 阳光明去家里探望的时候,他们拉着阳光明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非要留他在家里吃饭。 阳光明推辞了,只说这是虎头自己运气好,符合政策。 第三天,楚大虎所有手续办妥,正式入职红星国厂保卫科,领到了两套深蓝色的保卫制服和一顶军帽。 当他换上崭新的制服,戴上帽子,站在保卫科门口时,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英气勃勃。 中午,阳光明特意去找他。 两人在厂区里走着,不时有工人好奇地看过来。楚大虎显然还有些不适应这身新行头和新环境,但腰板挺得笔直,努力做出严肃认真的样子。 “怎么样?还习惯吗?”阳光明笑着问道。 “习惯!”楚大虎重重点头,压低声音,难掩兴奋,“王卫东科长,人挺好的,带着我认了人,讲了规矩,我下午就能跟着老同志巡逻了。光明,真没想到,我楚大虎也能有今天!”他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阳光明看着他,由衷地笑了:“好好干,虎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阳光洒在厂区宽阔的道路上,也洒在两个年轻人的身上。 一个沉稳干练,一个朝气蓬勃。 他们的人生道路,在这个火红的年代里,再次交汇,再次并肩前行!(本章完) 第222章 221拓展人脉周日小聚印象良好拜访领 周六,窗外偶尔有几声自行车的铃响从远处传来,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阳光明合上最后一份报表,揉了揉略显酸涩的眼睛。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时间差不多了。起身穿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步履轻快地走出了办公楼。 厂区里,下班的铃声还未响起,但已有一些完成手头工作的工人提前走动起来。 阳光明径直朝着厂区大门口的保卫科值班室走去。 他的步伐稳健而从容,白衬衫的领口挺括,深蓝色裤子熨烫得笔直,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散发着年轻干部特有的精气神。 还没到门口,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楚大虎正站在值班室外,身板挺得笔直,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保卫制服,戴着军帽,显得格外精神利落。制服穿在他身上略显紧绷,钩勒出结实的肌肉线条,看得出是常干体力活的身板。 冬日的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脸庞上,折射出健康的光泽。 他似乎在认真听着一位老保卫员交代着什么,不时地点头,表情专注。 一周多的厂区生活,已经让这个刚从农村回来的青年身上,多出了几分属于工人的纪律性和沉稳。 阳光明没有立刻打扰,而是站在不远处静静等着。 他注意到楚大虎倾听时专注的神情,站姿笔挺,显然是在努力适应新的工作环境和要求。 楚大虎很快注意到了他,眼睛一亮,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又迅速对老保卫员说了几句,这才快步朝阳光明走来。 他的步伐很大,带着青年人特有的豪迈。 “光明!你怎么过来了?下班了?”楚大虎的声音洪亮,带着显而易见的愉快表情。 走近了,能看到他额角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刚结束巡逻或者训练。 “还没打铃,不过没什么事了,提前溜出来一会儿。”阳光明笑着打量他,“怎么样虎头,这一周还适应吗?看你这身行头,挺像那么回事。” 楚大虎扯了扯自己的制服下摆,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适应!太适应了!比在地里刨食强多了!王科长和周大哥他们都挺关照我的,就是规矩多,得慢慢学。” 他抬手正了正帽子,动作还有些生疏,但很认真。 “慢慢来,不急。保卫工作责任重,细心点没错。”阳光明点点头,“明天周日休息,有什么安排没?” “没呢,刚回来,家里也没啥急事,估计就帮我爸拾掇拾掇东西,或者睡个懒觉。”楚大虎挠了挠头,随即又补充道,“不过我爸说了,既然端了公家的饭碗,就得对得起这身衣裳,让我多学着点,别给厂里丢人。” “那正好。”阳光明说道,“明天中午我请客,你来我宿舍喝酒。” “又下馆子?不了不了,太破费了!”楚大虎连忙摆手,想起上次火车站那顿丰盛的接风宴,心里还觉得过意不去。他那双粗糙的手掌在空中挥了挥,流露出质朴的诚恳。 “不是下馆子,就在我宿舍,不出门,自己弄点简单的酒菜。”阳光明解释道,语气平和,“除了你,我还请了王卫东科长和我对门的周大勇周组长。” 楚大虎愣了一下,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困惑,随即明白了阳光明的用意。 王卫东这个保卫科科长是他的顶头上司,周大勇是他们治安保卫组的组长。 光明这是特意创造机会,帮他维护和拓展人际关系呢。他的眼神顿时变得复杂起来,既有感激,又有几分忐忑。 楚大虎心里顿时涌起一股热流,喉咙有些发哽。好朋友为自己考虑得如此周到,这份情谊沉甸甸的。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一时不知如何表达。 “光明……这……谢谢你了!”最终,楚大虎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千言万语都在这动作里了。他的手掌厚实有力,拍在阳光明肩头,带着不容错辨的真诚。 “跟我还客气什么。”阳光明笑了笑,“明天早点过来,帮我搭把手。大概十一点半开饭。” “没问题!我肯定早到!”楚大虎重重点头,一口答应下来,眼神坚定。 “行,那就说定了。我先走了。”阳光明又和他聊了两句厂里的近况,便转身朝家属区走去。 楚大虎站在原地看着阳光明的背影,心里暖烘烘的,对未来在厂里的生活更添了几分信心和期待。 第二天周日,天气晴好。 还不到上午十点,楚大虎就出现在了阳光明所在的筒子楼楼道里。 他特意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上衣,下身是一条深色裤子,虽然旧但干净整洁。头发显然精心梳理过,还带着水汽的湿润。 他手里拎着一小块豆腐,这是他用家里这个月还没用完的豆腐票特意去买的。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空手上门总觉着不好。 敲了敲门,里面传来阳光明的声音:“来了。” 门打开,阳光明穿着一件半旧的浅蓝色劳动布衬衫,袖子挽到肘部,腰间系着一条深色围裙,看起来清爽利落。屋里已经飘出淡淡的食物香气。 “来这么早,虎头。”阳光明侧身让他进门。 “反正也没事,早点过来看看有啥能帮忙的。”楚大虎笑着走进屋,把手里的豆腐递过去,“正好豆腐票没用完,带了块豆腐,添个菜。” 阳光明接过豆腐,也没客气:“正好,家里有几颗大葱,可以做一个葱烧豆腐。”他掂了掂手中的豆腐,“这豆腐看着挺新鲜,是今天起早从副食店买来的吧?” “可不是嘛,一早就去排队了,就怕买不着。”楚大虎说着,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阳光明的这间宿舍。 虽然前两天也来过一次,但那次匆匆忙忙,也没细看。今天正好四处转一转,细致的看一看。 外面这一大间被隔成了三个小空间,显得很紧凑,但收拾得干净整洁。雪白的墙壁,擦得亮堂的玻璃窗,虽然家具简单,却处处透着一种精心打理过的生活气息。 里间靠窗的书桌上整齐地摆着几本书和一个笔记本,床铺上的被子迭得方正正。 “你这屋子收拾得真不赖。”楚大虎由衷地赞道,相比自家拥挤嘈杂的石库门,这里简直算得上天堂了。他的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带着几分羡慕和欣赏。 “都是刚搬进来时弄的,买的旧家具,住着舒服就行。”阳光明把豆腐拿到那个被改成小厨房的隔间里。 那里摆着一个小煤油炉,几个锅具擦得锃亮,墙上挂着几样简单的炊具,一切都井然有序。 两人正说着话,门口传来脚步声。 紧接着,就听到周大勇那洪亮的嗓门在门外响起:“光明,是不是大虎来了?” 话音未落,对门的周大勇已经笑呵呵地出现在门口。 他今天休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更显得身材壮实。手里还端着一个碗,里面装着几个烤红薯。 “周大哥!”楚大虎赶紧打招呼。这一周在工作上,周大勇没少指点他。 “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来了。”周大勇走进屋,很自然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把烤红薯放在桌角,“你嫂子刚刚烤的,趁着热乎赶紧吃。” 他接着笑眯眯地问道:“怎么样大虎,已经工作一周,还习惯吗?” “有周大哥你的关照,我觉得挺好,已经基本习惯。”楚大虎笑着答道。 三个人抽着烟,闲聊起来。 多是周大勇和阳光明问些楚大虎这一周的工作感受,遇到什么难题没有,楚大虎一一回答,气氛轻松融洽。 周大勇是个爽快人,能力也强,自从几年前在仓库失火案中帮了阳光明大忙后,两人关系一直不错。 后来阳光明又有意无意地创造机会,每次请王卫东在家里喝酒,都把周大勇叫上,让周大勇在王卫东面前多了些表现的机会,加上周大勇自己确实争气,如今已是保卫科核心的治安保卫组组长。 楚大虎能分到周大勇手下,由自己人关照,阳光明自然很放心。 周大勇耐心地向楚大虎讲解一些工作细节,两人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阳光明心里暗自点头。 刚过十一点,王卫东准时到了。 他今天没穿制服,换了一件半新的深灰色中山装,扣子依旧扣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一瓶白酒。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脚步稳健有力。 “王科长。”阳光明起身相迎。 “科长来了,快请进。”周大勇也站了起来。 楚大虎更是立刻站直了身体,略显拘谨地打招呼:“王科长好。” 王卫东目光在屋里扫过,落在楚大虎身上时,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语气还算温和:“嗯,休息日,放松点。”他把手里的酒递给阳光明:“带了瓶汾酒。” “哟,好酒啊王科长,破费了。”阳光明接过酒,笑道,“快请坐,我这儿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王卫东在桌边坐下,周大勇递过烟,帮他点上。楚大虎则忙着找杯子倒水,动作略显紧张,但还算稳妥。 阳光明把王卫东带来的酒放好,转身从那个充当储藏室的小隔间里往外拿东西。 一只油光润泽、香气扑鼻的醉鸡,一大盘切得薄厚均匀、酱红色的肘片,还有几个切成两半的咸鸭蛋,依次端出来,暂时摆在旁边。 这些都是他提前从“冰箱空间”里取出来准备好的,现在就能上桌。 “光明,你这小日子过得可以啊!”周大勇看着这几个硬菜,眼睛发亮,“这醉鸡,闻着就香,还有这酱肘子,地道!”他凑近嗅了嗅,露出陶醉的表情。 “朋友给的,正好今天拿出来招待大家。” 阳光明含糊地应了一句,然后对周大勇道:“周大哥,刚才嫂子过来说了,她做的红烧带鱼一会儿就好,给咱们端一碗过来添个菜。嫂子有心了,你回去后替我道声谢。” “嗨,谢什么,你还客气起来了,她那个手艺,也就凑合能吃。”周大勇嘴上谦虚着,脸上却带着笑。 “矫情了不是,我就馋嫂子做的红烧带鱼。”阳光明笑道。 阳光明起身开始准备,楚大虎拿过来的那块豆腐也派上了用场。 他动作麻利地起锅烧油,用小煤油炉炒了一个葱烧豆腐,顿时香气四溢。豆腐在锅里滋滋作响,葱的香气弥漫开来,让人食指大动。 最后,阳光明又清炒了一个鸡毛菜,翠绿的菜叶在热油中翻滚,保持着鲜亮的色泽。 正好这时,周大勇的爱人杨嫂子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酱汁浓郁的红烧带鱼过来了,笑着和众人打了声招呼:“没什么好菜,给你们添个味。”放下碗就又回去忙了。 小小的方凳上,顿时摆得满满当当。 醉鸡、酱肘子、咸鸭蛋、红烧带鱼、葱烧豆腐、清炒鸡毛菜,六个菜,有荤有素,有凉有热,在这年头算是极其丰盛的一餐了。 煤球炉子上蒸的大米饭,也冒出了浓郁的饭香,等会儿喝的差不多了,正好每人添碗饭。 “来来来,都坐,别客气。”阳光明作为主人,招呼大家落座。 他拿出两瓶西凤酒,加上王卫东带来的那瓶汾酒,摆在旁边:“今天酒管够,大家放开量。” 王卫东看着这一桌菜,脸上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光明,你这搞得也太隆重了,每次来你家吃饭都有几个硬菜。这么搞下去,以后我就该赖在你家,不走了。” “要不说你运气好呢,每次来的都是时候,我这有点什么好吃的,最后都进了你的肚子。”阳光明笑着打开一瓶西凤酒,给大家斟上,“虎头刚回来,以后在科里,还得靠王科长和周大哥多指点,多关照。” 楚大虎赶紧端起酒杯,诚恳说道:“王科长,周大哥,我敬你们!我刚来,很多不懂的地方,一定努力学,绝不给你们丢脸!” 王卫东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言简意赅:“好好干。”说完,抿了一口酒。 周大勇则豪爽地一仰脖干了:“大虎兄弟是实在人,没说的!以后有啥事尽管言语!”他抹了抹嘴,笑得开怀。 阳光明也陪着喝了一杯,然后招呼大家吃菜:“都动筷子,尝尝味道怎么样。” 席间,阳光明不时给众人夹菜,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周大勇是个健谈的,说了几个厂里的趣事,引得大家发笑。王卫东虽然话不多,但也会适时插上几句,多是关于厂里安保工作的经验之谈。 楚大虎起初有些拘谨,但在酒精和轻松气氛的作用下,也逐渐放开了。他讲了些在农村插队时的经历,虽然辛苦,但也不乏趣事,说得生动有趣,让王卫东和周大勇都听得津津有味。 “我们刚下乡那会儿,看什么都新鲜,散了工之后,几个知青主动申请任务,牵着那头宝贝老黄牛,送回牛棚。” 楚大虎喝了一口酒,脸上泛着红光,“那头老黄牛,脾气倔得很,在半路上,不知怎么就挣脱了缰绳,跑到地里啃起了庄稼。我们几个知青火急火燎地去赶它,它愣是不听话,还发起了脾气,把我们几个顶得人仰马翻!” 周大勇听得哈哈大笑:“好家伙,你们这些城里娃娃,肯定没见过这种阵仗!” “可不是嘛!” 楚大虎也笑了,“我们被牛追得四处跑,最后还是老支书来了,吆喝了几声,那牛就乖乖听话了。 后来老支书告诉我们,对付牲口得用对方法,光有力气不行,还得懂它的性子。 就这件事,我们几个知青被老乡们嘲笑了很久,别提多丢人了!” 王卫东也跟着笑,难得地接话:“这话在理。做保卫工作也是这样,光靠硬来不行,得知己知彼,懂得方法。” 阳光明适时地接道:“虎头的性格做保卫员,其实挺合适。记得小时候在弄堂里,谁家孩子闹矛盾,都是他出来调解,说得头头是道,大家都服气。” 楚大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都是小时候的顽皮事,不值一提。” 周大勇拍拍他的肩膀:“这说明你从小就有这能耐!好好干,将来准有出息!” 酒过三巡,菜吃五味,桌上的气氛更加热络起来。阳光明又开了一瓶酒,给大家满上。 楚大虎本就是外向豪爽的性格,在农村插队几年,磨练得更成熟了些,说话也更有条理。 言谈间透着真诚和一股子肯吃苦的韧劲,很容易就赢得了王卫东和周大勇的好感。 阳光明在一旁适时地引导着话题,说说厂里的趣事,聊聊最近的新闻,偶尔提一句楚大虎在农村时表现出的机灵和实在。 王卫东话不多,但听得很仔细,偶尔问楚大虎一两个问题,多是关于巡逻时遇到突发情况该如何处理等实际问题。 楚大虎结合这一周学的知识和自己的理解,回答得虽不完美,却也能看出是用了心思考的。 周大勇更是时不时插科打诨,说说保卫科里的一些趣事,缓解着楚大虎可能存在的紧张情绪。 “记得我刚进保卫科那会儿。”周大勇喝了一口酒,“有次夜巡,看到个黑影在仓库那边晃。我还以为立功的机会到了,心里别提多兴奋了!结果走近一看,是只野猫在逮老鼠,只是照出的影子吓人,真是白高兴了一场!” 众人都笑了起来,王卫东的嘴角也微微上扬,也笑着说道:“我倒是盼着,你最好永远都别有这种立功的机会。” 阳光明接话:“这说明周大哥责任心强,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要是马虎大意,反倒要出问题。” 楚大虎认真说道:“这也是经验,周大哥的经验丰富,我得多学着点。” 这顿酒喝的时间不短,从十一点半一直喝到了下午两点多。 王卫东虽然严肃,但酒量不错,脸色只是微红。 周大勇喝得有点多,话更密了,搂着楚大虎的肩膀称兄道弟。 楚大虎酒量确实好,一斤白酒下肚,眼神依旧清明。阳光明则全程保持着清醒。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王卫东率先放下筷子:“行了,我下午还有点事,今天就到这吧。谢谢光明的招待,菜好,酒也好。”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 阳光明起身:“既然菜好酒好,那以后更要多来几次。” 王卫东笑着应了,表示以后还要来打土豪。 阳光明和楚大虎一起把王卫东送到楼道口。 王卫东在门口停下脚步,转向楚大虎:“大虎,好好干。保卫科是个锻炼人的地方,有什么不懂的,多问周组长,也可以直接来找我。” “是,王科长!我一定努力!”楚大虎挺直腰板,郑重地回答。 王卫东点点头,又对阳光明说道:“光明,有空常来我们保卫科坐坐。” “一定,王科长慢走。”阳光明微笑着目送他下楼。 俩人回来时,周大勇也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打着酒嗝:“不行了,得……得回去躺会儿。光明,大虎,喝得痛快!下回……下回我请!”他脸色通红,但神情愉悦。 阳光明扶了他一把:“周大哥慢点,我送你过去。” “不用不用,对门儿,两步路……”周大勇摆着手,自己踉跄着出了门,回了对屋。 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对楚大虎说道:“大虎兄弟,明天……明天班上,看哥哥怎么教你两招!” 送走两位客人,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阳光明和楚大虎,以及满桌的杯盘狼藉。 窗外传来孩子们嬉戏的声音,远处隐约有收音机播放着革命歌曲。 两人相视一笑,开始动手收拾。阳光明收拾碗筷,楚大虎擦拭桌子,配合默契。 一边收拾,阳光明一边说道:“虎头,我看王科长和周大哥对你印象都挺不错的。” “嗯,王科长话不多,但感觉人挺正派的。周大哥更是个热心肠。”楚大虎擦着桌子,点头道,“光明,又让你操心了。”他的声音低沉,充满了真诚的感激。 “兄弟之间,不说这个。”阳光明摆摆手,把碗筷拿到小厨房,“等你再稳定稳定,工作上更顺手些,找个时间,我带你一起去贺领导家拜访一趟。” 楚大虎动作一顿,神情认真起来:“应该的!贺领导帮了这么大忙,我早就该上门感谢了!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随时都行!” 虽然从未谋面,但楚大虎心里对那位素未平生的贺领导充满了感激。 他知道,没有贺领导的运作,他绝不可能这么顺利回城,更进了这么好的单位。 阳光明继续说道:“贺领导工作忙,等他那边有空了,我提前约一下。到时候咱们一起去,正式表达一下谢意。也让贺领导看看你,以后说不定还有什么需要麻烦人家的地方。” “我明白。”楚大虎郑重地点点头。他知道光明这是在为他长远考虑,早早铺路搭桥。 收拾完碗筷,阳光明走到那个储藏小隔间,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篮子,里面装着半篮子咸鸭蛋和一大捆用油纸包好的米线。 “这些你拿着,带回家去。”阳光明把篮子递给楚大虎。 楚大虎看着篮子里的东西,心里又是一热。咸鸭蛋和米线,在这年头都是稀罕吃食。他知道,光明这几年没少往他家送东西,自从他回来之后,爸妈反复在他耳边提过多次。 这份情谊,早已深深刻在他心里。 过多的言语反而显得生分,他接过篮子,只是重重地说了一句:“谢了,兄弟。”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很快克制住了。 阳光明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拍拍楚大虎的肩膀:“行了,回去吧,替我给叔和婶带个好。” “哎,那我走了。”楚大虎拎着篮子,转身出门,脚步踏实而有力。 阳光明送到门口,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 时间如流水,平静而充实地流淌。 楚大虎在保卫科的工作逐渐步入正轨,他吃苦耐劳、认真负责的劲儿很快得到了同事们的认可,和王卫东、周大勇的关系也愈发融洽。 阳光明则继续在财务科忙碌着,年底的各类报表、总结、预算让他几乎没什么空闲,但他乐在其中,享受着工作带来的挑战与成就感。 转眼间,元旦就在一片忙碌中悄然而至。弄堂里,家家户户也多了几分节日的喜庆。虽然物资仍不丰富,但人们总是想方设法让节日过得有点滋味。 元旦过后的第一个周末,天气干冷,北风呼啸,但天空湛蓝,阳光难得地明媚。 阳光明和楚大虎约好了,今天一起去贺振中家拜访。 阳光明准备了几斤皮薄多汁的鸭梨,用干净的网兜装着,东西不算贵重,但也是他的一份心意。 他知道贺家的为人,太过贵重反而会让对方觉得太过生分,这种时令水果既应景,又显得亲切实在。 这一点,他也提前提醒过楚大虎。 楚大虎也早早准备停当。 他换上了那身最好的、平时舍不得穿的卡其布中山装,熨烫得十分平整。 头发理得短短整整,脸上带着既紧张又期待的郑重神情。 他手里也拎着个网兜,里面是母亲连夜赶着蒸出来的一笼红枣糕,用干净的白纱布盖着,还微微冒着热气。 两人在弄口汇合,坐上公交车,朝着市干部家属院的方向而去。 “光明,我……我这心里还是有点打鼓。”楚大虎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忍不住低声诉说,“见了贺领导,我该说些啥?万一说错话……” 阳光明理解地笑笑,安慰道:“别紧张,虎头。贺伯伯和刘阿姨都是很随和的人,没那么多讲究。 你就把心里的感激之情实实在在说出来就好。记得我跟你说的,真诚最重要。他们看重的是人品,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楚大虎深吸一口气,用力点点头:“嗯!我记住了!就是……就是这恩情太大了,不知道咋谢才好。” “你就实实在在的,自然点就行。”阳光明拍拍他的肩膀。 到了干部家属院门口,依旧是需要登记和电话确认。卫兵一丝不苟地执行着程序,楚大虎站在一旁,看着这肃穆的环境,不由更加挺直了腰板。 电话确认后,卫兵敬礼放行。 两人刚走进大院,就看到小海像个小炮弹似的从楼洞里冲了出来,兴奋地喊道:“光明哥哥!还有……楚大哥!”他显然提前得到了消息,好奇地打量着楚大虎这个陌生的“救命恩人”。 “小海,长高了不少啊!”阳光明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刘雅娟也笑着迎了出来:“光明,大虎,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她的目光落在楚大虎身上,温和而带着善意的打量,“这就是大虎吧?常听光明提起你,快屋里坐。” “刘……刘阿姨好!”楚大虎连忙鞠躬问好,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脸也微微涨红了。 他双手把带来的红枣发糕递过去,“这是我妈自己蒸的,一点……一点心意,您别嫌弃。” 刘雅娟接过来,闻到那枣糕的甜香,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哎呀,这怎么好意思,还让你妈妈费心。闻着就香!谢谢你了大虎,也替我谢谢你妈妈。”她侧身让两人进屋。 贺振中今天也在家休息,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到他们进来,便放下报纸,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来了,坐吧。” “贺伯伯好。”阳光明恭敬地问候。 “贺领导好!”楚大虎再次挺直身体,声音洪亮,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敬个礼,手抬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场合不对,有些尴尬地放下了。 贺振中被他这憨直的样子逗笑了,摆摆手:“在家里,不用这么拘束,叫贺伯伯就行。 终于见到你了,大虎同志!果然是一表人才,看着就精神、踏实。” 他目光温和地在楚大虎身上扫过,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 “是!贺伯伯!”楚大虎听到夸奖,更是激动,脸更红了。 阳光明把带来的水果放在茶几旁:“贺伯伯,刘阿姨,带了几个鸭梨,给小海尝尝。” “你们这两个孩子,来就来,又带东西。”刘雅娟嗔怪道,但还是笑着收下了,“下次可不许这样了,再这么客气,阿姨可真要生气了。”话虽如此,她眼里的笑意却表明她并没有真的介意这份恰到好处的心意。 小海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鸭梨,眼睛亮晶晶的。 刘雅娟给两人泡了茶,正是上次阳光明带来的特级铁观音,茶香四溢。 大家分宾主落座,贺振中很自然地问起了楚大虎在厂里的工作情况。 “贺伯伯,我在保卫科还挺适应的,王科长和周组长都很照顾我,教了我很多东西。”楚大虎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地回答,“就是刚开始好多规矩不懂,得慢慢学。我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您的期望,也不给光明和厂里丢人!”他的话语朴实无华,却充满了力量和决心。 贺振中仔细听着,不时点点头:“保卫工作责任重大,关系到全厂的安全和秩序。要胆大心细,既要坚持原则,也要讲究方法。遇到处理不了的事情,多向老同志请教,多和你们王科长沟通。” “是!我记住了!”楚大虎重重点头。 “生活上呢?家里都还好吗?父母身体怎么样?”贺振中又关切地问道。 提到家里,楚大虎的眼神柔和下来,语气也轻快了些:“都好!我回来了,家里人都高兴。我爹妈身体还行,就是我妈老毛病偶尔犯一下,不过现在我能拿工资了,能给她买点好点的药调理了。弟弟妹妹也懂事……”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变化,虽然都是琐事,却充满了对生活的满足和感激。 贺振中和刘雅娟都听得很认真,不时插话问上一两句。 阳光明在一旁偶尔补充几句话,气氛渐渐变得轻松自然起来。楚大虎最初的紧张感也慢慢消散,说话越来越流畅。 阳光明适时地把话题引开,聊了些厂里的趣事和最近的新闻。 贺振中也颇有兴致地和他们讨论了几句当前的形势,虽然只是浅谈辄止,但也让楚大虎听得津津有味,觉得大开眼界。 不知不觉就聊到了中午。 刘雅娟起身笑道:“你们爷几个聊着,我去厨房看看。今天阿姨包饺子,猪肉韭菜馅的,再炒几个菜,咱们好好吃顿午饭。” 楚大虎立刻站起来:“刘阿姨,我帮您吧!我力气大,和面剁馅儿都行!”他这话发自真心,在农村和知青点,做饭打下手是常事。 刘雅娟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加开心了:“哎呀,不用不用,你是客人,哪能让你动手。都快弄好了,你们坐着聊天就行。” 但楚大虎态度很坚决,搓着手,一副不让他干点活就浑身不自在的样子。阳光明也笑道:“刘阿姨,您就让他搭把手吧,他闲不住,不然他这顿饭都吃不踏实。” 贺振中也笑了:“也好,年轻人勤快是好事。雅娟,就让大虎帮你打打下手。” 刘雅娟这才答应:“那行,大虎,你来帮阿姨剥头蒜吧。” “好嘞!”楚大虎高高兴兴地跟着刘雅娟进了厨房。 客厅里,贺振中和阳光明继续喝着茶聊天。贺振中低声对阳光明说道:“大虎这孩子,不错。朴实,厚道,眼里有活,是个实在人。你交的这个朋友很好。” 阳光明心里也为楚大虎高兴:“是,虎头心眼实在,知恩图报。谁要对他好一点,他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颗心都掏出来送给对方。” “实在点好,我们不能让实在人吃亏。”贺振中评价道。 厨房里,楚大虎手脚麻利地剥着蒜,还不时问刘雅娟有没有别的活需要干。 刘雅娟看着他熟练的样子和诚恳的态度,心里对这个憨厚的小伙子好感倍增,一边忙着包饺子,一边和他唠起了家常,问问他农村插队的生活,家里的情况。 楚大虎都一一老实回答,言语间充满了对现在生活的珍惜。 不一会儿,饺子就出锅了,白胖胖的像元宝似的,热气腾腾地装在盘子里。 刘雅娟又炒了几个拿手菜:一条家常炖鱼,一碗喷香的红烧肉,还有一碟清炒白菜和一盆紫菜蛋汤。虽然不算特别丰盛,但在当下已是待客的诚意之作。 饭菜上桌,大家围坐在一起。贺振中还开了一瓶白酒,给阳光明和楚大虎都倒了一小杯,自己也倒了些。 “来,今天元旦刚过,也算是个小团圆。”贺振中举起酒杯,“欢迎大虎来家里做客,也希望你以后工作顺利,家里一切都好。” 楚大虎受宠若惊,赶紧双手举起酒杯,激动地说道:“谢谢贺伯伯!谢谢刘阿姨!我……我嘴笨,不会说啥好听的。这杯酒,我敬您二位!感谢您的大恩大德!我楚大虎这辈子都记在心里!” 说完,他一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辣得直咧嘴,但眼神无比真诚。 贺振中笑着也喝了一口:“这话说反了,你救了小海,应该是我们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才对。以后就是一家人,咱们不说这些,心意到了就行。吃菜,吃饺子,尝尝你刘阿姨的手艺。” 席间气氛更加热络。 饺子馅大皮薄,味道鲜美。红烧肉炖得软烂入味,肥而不腻。楚大虎吃得格外香,连连夸赞刘阿姨的手艺好。 楚大虎其实是个很外向的人,稍微熟悉之后,就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拘谨,偶尔也能说上一两句逗趣的话,引得大家发笑。 阳光明看着好友能如此快地自然融入这个场合,心里也替他感到高兴。 他不时给贺振中和刘雅娟夹菜,也照顾着楚大虎,言谈举止得体又周到。 贺振中心情似乎很好,话比平时多了些,甚至还问起了楚大虎对保卫工作的一些看法。 楚大虎结合自己这一段时间的实践,谈了些很朴实的认识,虽然没什么高深的理论,但句句都透着认真和思考,贺振中听了频频点头。 吃完饭,楚大虎又抢着帮忙收拾碗筷,动作利索得很。刘雅娟拦都拦不住,只好笑着由他去了。 阳光明和贺振中回到客厅喝茶。 贺振中沉吟了一下,对阳光明说道:“大虎母亲身体不好的情况,我记下了。回头我问问卫生局的老赵,看有没有什么对症的好药,或者哪个医院的专家比较擅长看这方面的病。如果有好消息,可以安排去看看。” 阳光明心中一暖,连忙道:“贺伯伯,您费心了。我代虎头和他家人谢谢您!” “举手之劳。”贺振中摆摆手,“能帮就帮一把。大虎这孩子实诚,家里安稳了,他工作才能更安心。” 又坐了一会儿,喝了几杯茶,看看时间不早了,阳光明和楚大虎便起身告辞。 刘雅娟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包点心和一罐麦乳精,硬塞给他们带回去。 “点心是给光明的。大虎,麦乳精带给你母亲,让她补补身体。”刘雅娟叮嘱道。 楚大虎推辞不过,只能连声道谢。 贺振中和刘雅娟将他们送到门口,贺振中特意对楚大虎说道:“大虎,好好干。有什么困难,或者家里有什么事,可以让光明告诉我。在厂里要团结同志,尊重领导,脚踏实地。” “是!贺伯伯,我一定牢记您的教导!”楚大虎用力点头。 走出干部家属院,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但两人心里都暖洋洋的。 “贺领导……贺伯伯和刘阿姨,真是好人!真是太好了!”楚大虎激动地对阳光明说道。 “是啊,所以咱们更得好好干,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 “嗯!”楚大虎重重点头,眼神无比坚定。 这次拜访,不仅让他心中的感恩得到了释放,更让他对未来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动力。 楚大虎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觉得脚下的路更加宽广明亮了。(本章完) 第223章 222楚大虎投J倒把?来钱的路子帮兄 年关将近,再有几天就是春节,弄堂里的年味一天天浓了起来。 家家户户的门窗上,渐渐贴上了崭新的红纸剪出的窗,福字倒贴着,寓意福到。 偶尔有零星的爆竹声从远处传来,像是迫不及待地预告着新春的来临。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油炸食物香气、冬日清冷空气以及煤炉烟气的特殊气息,这是独属于七十年代初春节的味道,质朴而充满期盼。 阳光明所在的筒子楼里,也多了几分节前的忙碌。 楼道里飘着炖肉的香味,邻居见面打招呼,也多是“年货办得怎么样了?”、“肉票够用吗?”之类的寒暄。 周一晚上,阳光明在自己那间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宿舍里吃过了简单的晚饭——一碗米饭,半碟素鸡,半碟酱牛肉,还有一小碟周大勇送来的酱菜。都是凉菜,懒得动手炒菜。 屋内,煤球炉烧得正旺,橙红色的火苗透过炉盖的缝隙隐约可见,驱散了冬夜的寒意,也让不大的房间温暖如春。 他泡上一壶茶,茶叶是冰箱空间里的顶级乌龙,叶片在搪瓷缸子里舒展开来,散发出浓郁的醇香。 就着桌上那盏昏黄的台灯,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份《解放日报》,悠闲地翻看着,享受这难得的静谧时光。 报纸上多是些社论和全国各条战线“抓革命、促生产”的喜讯,字里行间洋溢着昂扬的时代气息。 阳光明的目光扫过铅字,心思却有些飘远,想着年底厂里财务科的各项总结报表、来年的预算编制,还有和林见月关系的稳步推进——双方家庭都已默许,只待时机成熟。 一切都按部就班,充实而充满希望,就像这窗外虽寒冷却孕育着春意的夜晚。 刚喝了一口热茶,门外就传来了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嗓音:“光明,在屋里吗?” 听声音是周大勇。 阳光明应了一声,起身开门。 周大勇裹着一件半旧的军绿色大衣,帽檐上还沾着点夜间的寒气,脸上却带着惯有的爽朗笑容。 他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土布袋子,一进门就带来一股室外的新鲜冷空气,随即反手把门关紧,隔绝了外面的寒冷。 “刚泡的茶?正好暖和暖和!” 周大勇也不客气,脱下厚重的大衣挂在门后的挂钩上,拉过一把椅子就在炉子边坐下,自己拿了个印着红双喜字的白瓷杯,从暖水瓶里倒了点热水涮了涮,然后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热茶。 “哈——舒坦!今儿个运气不错,收到点好东西,给你拿点尝尝鲜。”他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脸上带着收获的喜悦。 说着,他把那个布袋子推到阳光明面前。 阳光明打开一看,里面是半袋子红通通、个头饱满均匀的大红枣,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散发着一股阳光晒过的甜丝丝的干果香气,在这物资匮乏的年代显得格外珍贵。 “哟,这枣子不错,颗颗饱满,哪来的?”阳光明拿起一颗掂了掂,沉甸甸的,确实是好货。 “一个战友,以前一个连队的,关系铁得很,托人捎来的,说是他们那儿的特产,甜得很。” 周大勇喝了一大口热茶,满足地哈了口气,白色的水雾在灯光下散开,“家里留了点给老人孩子,想着你一个人在这边,给你拿些过来,煮粥放几颗,甜丝丝的,补气血。过年了,也算添个零嘴,别嫌弃。” “那我就不客气了,红枣可是难得的好东西。”阳光明心里暖和,也没多推辞,朋友间的情谊,推来推去反而生分。 他把枣子小心地倒进一个干净的搪瓷盆里,红艳艳的枣子堆成一个小山,看着就喜庆。然后他又给周大勇续上茶水。 两人围着暖和的炉子,喝着热茶,闲聊起来。 多是厂里的趣事,保卫科最近的巡逻情况,哪个车间又出了点小纰漏,或者弄堂里谁家又添了丁、谁家孩子要结婚之类的家长里短。 周大勇是个健谈的,声音洪亮,描述起来绘声绘色,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震得窗玻璃似乎都嗡嗡作响,让小小的宿舍充满了生气和烟火气。 阳光明大多时候是微笑着倾听,偶尔插几句话,气氛轻松融洽。 一杯茶还没喝完,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这次的声音更显急促有力,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 “光明,是我,虎头!” 阳光明有些意外,这么晚了楚大虎怎么过来了? 他起身开门,只见楚大虎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门口,穿着一身厚厚的藏蓝色工装,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额角还有些细密的汗珠,看来是着急赶来的。 他手里拎着一个用旧蓝布盖着的竹篮子,看起来分量不轻,拎篮子的手臂肌肉绷得紧紧的。 “虎头?快进来,外面冷。”阳光明侧身让他进屋,一股寒气随之涌入。 “刚下班,绕了点路过来一趟。”楚大虎进门,看到周大勇也在,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憨厚的笑容,打招呼,“周大哥也在啊,真巧。”他顺手把篮子放在靠墙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大虎来了,正好,一起喝茶,刚沏的。”周大勇笑着招呼,挪了挪身子,给楚大虎让出点地方。 楚大虎却没立刻坐下,而是弯腰把那个竹篮子提到屋子中间的小方桌上,掀开盖布。 里面赫然是两条肥瘦相间、足足有三指厚膘、品相极好的五肉,厚厚的脂肪层雪白,瘦肉部分色泽鲜红润泽,看着就喜人。 肉旁边还密密实实地码放着三十来个红皮鸡蛋,个个圆润饱满,在灯光下透着健康的光泽。 这满满一篮子“硬货”,在这年关将近的时刻,显得格外扎眼。 “光明,这个给你。”楚大虎把篮子往阳光明面前推了推,语气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实在。 阳光明看着这一篮子东西,真正吃了一惊:“虎头,你这是……哪来的这么多好东西?快过年了,你家也不宽裕,叔叔阿姨身体需要营养,弟弟妹妹也正在长身体,你自己留着吃啊,或者给家里多备点年货。” 这年头,猪肉和鸡蛋都是凭票定量供应的紧俏货,每人每月就那么点配额,一下子拿出这么多,可不是小事。 楚大虎家的情况,阳光明最清楚不过的,虽然大虎回了城,有了稳定工作,但底子薄,父母身体也不好,日常开销紧巴巴的。 楚大虎嘿嘿一笑,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看了周大勇一眼,语气轻松地说道: “没啥,乡下远房亲戚送的,他们村里今年收成好,刚杀了年猪,给我家送了点年礼,感谢我爹妈以前帮过忙。 东西太多,我爹妈也吃不完,这一半给你拿过来。 你改天给叔和婶拿过去,就算我提前给二老拜个年,一点心意,别嫌少。” 他说得自然流畅,仿佛真是亲戚间的寻常往来,脸上还带着点“我家也有阔亲戚”的小小得意。 阳光明看着楚大虎的眼睛,又瞥了一眼旁边的周大勇,心里掠过一丝疑虑。 楚大虎家的情况,他是知道的,所谓的“远房亲戚”就算送年礼,一般也不会如此丰厚,尤其是在大家都困难的年月。 而且,楚大虎刚才看周大勇那一眼,虽然快速,但阳光明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不像是纯粹分享喜悦的样子。 不过,他面上没有表露出来。 楚大虎既然说是给父母的年礼,而且当着周大勇的面,他不好多问,也不能驳了兄弟的面子和孝心。 于是,阳光明笑了笑,爽快地接过篮子,掂了掂分量,确实不轻:“行,虎头,你有心了,叔叔阿姨总惦记着我爸妈。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代我谢谢你家亲戚,也替我谢谢叔和婶。这年礼我收下,明天就给我爸妈送过去,他们肯定高兴。” 见阳光明收下,楚大虎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笑容更盛,露出一口白牙: “跟我还客气啥!咱俩谁跟谁!我爹妈常说,我下乡的这几年里,你帮了天大的忙,这点东西算个啥!”他又转向周大勇,“周大哥,回头我也给你准备点,这肉可好了,肥瘦合适。” 周大勇呵呵笑着:“好,好,大虎有心了。” 楚大虎又和周大勇、阳光明闲聊了几句厂里的事,问了问阳光明年底忙不忙,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不时瞟向门口。 坐了不到十分钟,茶也没喝几口,他便站起身,拎起空篮子:“那啥,你们聊着,我家里还有点事,得先回去了。我爹妈还等着我吃饭呢。” “这么急?再坐会儿呗,茶还没凉。”阳光明挽留道。 “不了不了,真得走了,再晚家里该着急了。”楚大虎摆摆手,动作干脆利落,“光明,周大哥,我先走了啊!你们慢慢聊!” 说完,他便风风火火地推门出去,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道拐角的黑暗中,脚步声咚咚咚地远去了。 阳光明送到门口,看着楚大虎离去的方向,寒风从门缝钻进来,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关好门,回到屋里,眉头微微蹙起,心中的那点疑虑并未消散。 回到屋里,周大勇端着茶杯,却没有立刻喝,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欲言又止,之前的爽朗笑容收敛了些。 他看了看桌上那篮分量十足、在灯光下泛着油光的猪肉和鸡蛋,又看了看阳光明,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有些犹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 阳光明察觉到了周大勇的异常,坐下后,主动问道:“周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我看你刚才好像有话没说完。是不是关于大虎的?” 他直接点明了,因为周大勇的异常正是在楚大虎离开后出现的。 周大勇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身体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使得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重: “光明,咱俩不是外人,大虎也是我好兄弟,跟你更是过命的交情。有些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了,怕你觉得我多事,或者挑拨你们兄弟关系;不说,我这心里又憋得慌,怕大虎年轻,走了岔路……” “周大哥,你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阳光明神色认真起来,也压低了声音,“大虎是我兄弟,更是你手下的兵。如果他哪里做得不对,或者有什么不妥当地地方,你更应该告诉我。咱们都是为了他好,不能看着他因为不懂或者冲动,走了弯路,到时候后悔就晚了。你说是不是?” 听到阳光明这么说,周大勇点了点头,脸上的犹豫之色褪去,换上了郑重的表情,眼神里充满了作为兄长和同事的关切与担忧: “你说得对,光明。我就是觉得……大虎最近,交朋友方面,可能有点太杂了,而且……手头好像有点太活络了。” 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大虎这人,性子豪爽,直肠子,讲义气,喜欢交朋友,人缘好,这是好事。 参加工作这一个多月,在厂里跟老师傅、年轻工人都处得不错,厂外也认识了些……三教九流的人。朋友多,路子广,信息灵通,本来是好事。” “但是。”周大勇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进了腊月之后,我们保卫科不是配合上面搞了几次夜间突击检查嘛,主要是针对厂区周边治安和打击黑市交易,大虎也被抽调去帮忙,参与了两次。” “就在这之后,我隐约感觉大虎有点变化。” 周大勇的声音更低了,“他开始时不时地,以各种借口,什么乡下亲戚给的、朋友送的、帮了人家忙人家答谢的,频繁地跟人……调剂点东西。 主要是鸡蛋、鸡鸭,偶尔还有点猪肉、粉条什么的。这些东西现在多紧俏啊,他拿出来的还都是好货,所以很受欢迎,找他的人还不少。” 周大勇作为治安保卫组组长,和楚大虎在一个小组,对组员的情况自然了解得比较清楚,也有些耳目。 他继续说道:“大虎觉得做得隐蔽,跟我们说是亲戚情分、朋友交情,但我干保卫这么多年,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他调剂东西的频率有点太高了,而且量一次比一次大。 虽说用的借口五八门,但次数一多,明眼人稍微琢磨一下,就能猜到这些东西来路恐怕没那么简单,不太可能全是正经亲戚送的。” 周大勇的语气稍微缓和了点,带着点庆幸,“好在大虎脑子活络,做事也还算有分寸,懂规矩。 他只在信得过的熟人圈子里搞,左邻右舍,厂里关系好的工友,从不沾外面那些来路不明的人,更不去黑市那边瞎掺和。 就算有人心里怀疑,没有真凭实据,也就是私下嘀咕两句,毕竟现在私下里工友邻里之间调剂点东西改善生活,也算不上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大家心照不宣,民不举官不究。” “只是……” 周大勇看着阳光明,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担忧,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今天看到他给你送来的这些,我就想多了。这肉,这蛋,这分量…… 光明,我不是说大虎这人不靠谱,恰恰是因为把他当自家兄弟,我才不想他出事。 他现在这样小打小闹,看起来没事,熟人之间周转,但就怕他尝到甜头,觉得这钱来得容易,以后胆子越来越大,胃口也越来越大。 万一哪天忍不住,心思活了,想去碰碰黑市捞快钱,或者被有心人盯上、利用了,那麻烦可就大了!性质就完全变了!” 周大勇最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所以我想着,还是得跟你通个气。 你跟他关系最铁,从小一起长大,你的话他听得进去。 有机会你找个由头,私下里提醒提醒他,见好就收,适可而止。 现在这样帮熟人调剂点东西,已经是极限了,千万别再往外扩展。千万千万别因为来钱容易就昏了头! 真要和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黑市扯上关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一旦被发现,开除公职都是轻的,说不定还要进去!谁也保不住他!” 阳光明认真地听着,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划着圈。 他还真不知道楚大虎背地里在做这些事情。 作为穿越者,他完全理解在这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人们利用各种渠道改善生活的无奈和普遍性,也明白楚大虎想尽快让家里父母过上好日子的迫切心情。 但周大勇的担心不无道理,而且极其必要。 这个年代,公私界限分明,有些事情一旦越界,踩了红线,后果确实不堪设想。 楚大虎刚刚端上“铁饭碗”,有了光明的前途,绝不能毁在这种事情上。 “周大哥,谢谢你!” 阳光明由衷地说道,语气诚恳,“真的谢谢你!谢谢你这么关心大虎,也谢谢你能信任我,告诉我这些。 你要不说,我还真被他这‘乡下亲戚’的由头给蒙在鼓里了。这事儿我知道了,而且很重视。 你放心,我会找机会跟他好好谈谈,一定把利害关系跟他说清楚。” “哎,谢啥,都是兄弟。”周大勇摆摆手,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我就是提个醒,大虎本质是好的,就是年轻,性子直,有时候可能光想着让家里好过点,想得不够周全。你跟他聊聊,把握好分寸就行,也别把他吓着了。毕竟,他也是为了家里。” “我明白,周大哥,你放心,我有数。”阳光明点点头。 又坐了一会儿,聊了聊厂里年底值班的安排,周大勇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周大勇,阳光明关上门,回到屋里,看着桌上那篮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扎眼的猪肉和鸡蛋,心情有些复杂。 兄弟过得好,有能力帮衬家里,他发自内心地高兴;但兄弟可能正走在一条看似平坦实则危险的边缘,他不能不担忧。 楚大虎的性子,他了解,重义气,肯吃苦,但也有点倔,认准的事不容易回头。这事,得好好想想怎么跟他谈。 这一夜,阳光明睡得并不踏实。炉火渐渐微弱下去,屋内的温度降了下来,但他心里却像搁着件事,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上班,阳光明处理完手头紧急的报表审核工作,瞅了个空档,溜达着穿过厂区,朝大门口的保卫科值班室走去。 远远地,他就看到楚大虎正在值班室门口,和几个刚交接完班、准备回家的老保卫员说笑着。 楚大虎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保卫制服,戴着军帽,身姿挺拔,精神头十足,脸上洋溢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活力。 阳光明没有立刻过去,而是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等那几个老保卫员走了,才缓步走上前。 “虎头。”阳光明叫了一声。 楚大虎正了正帽子,闻声转过头,看到阳光明,有些意外,随即露出灿烂的笑容:“光明?你怎么过来了?今天不忙?” “没啥大事,出来透透气。”阳光明笑了笑,语气尽量显得随意,“下午下了班,有空没?直接去我宿舍一趟,我弄两个菜,晚上咱俩喝点,聊聊。”他特意强调了“咱俩”。 楚大虎眼睛一亮,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有空!当然有空!我交接完班就过去!”他的反应很快,带着对兄弟邀约的积极响应。 “那我在家等你,我下班先回去准备一下。”阳光明说道。 “好嘞!放心吧,准到!”楚大虎痛快地点头,用力拍了拍胸脯,袄发出噗噗的声响。 约好了时间,阳光明又随口闲聊了几句,便转身回了办公楼。 楚大虎看着阳光明的背影消失在厂区道路拐角,挠了挠头,心里有点嘀咕:光明怎么突然单独约我喝酒?还特意跑到保卫科来找我?难道是因为昨天送东西的事? 他甩了甩头,没再多想,反正兄弟叫喝酒,去就是了,正好也有段时间没好好聊聊了。 下午下班铃一响,阳光明就回了宿舍。 他关好房门,意念微动,从“冰箱空间”里,取出了两样东西:一盒色泽酱红油亮、香气浓郁的卤鸭胗;一大块起码有二斤重的酱牛肉。 有这两个现成的硬菜撑场面,再简单炒一个醋溜白菜,烫一壶酒,两人边喝边聊,足够驱散冬夜的寒气了。 他动作麻利地把酱牛肉切成薄厚均匀的片状,整齐地码在盘子里;卤鸭胗也切开装盘;然后又洗好了一棵大白菜,切好葱姜蒜备用。 炉子里的煤球加了两块,火苗很快旺了起来,蓝色的火舌舔着锅底。等楚大虎来的时候,醋溜白菜一下锅,刺啦一声,香味出来就能端上桌。 将近六点半,门外传来了熟悉的、略带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咚咚的敲门声,带着楚大虎特有的力道。 “光明,我来了!” 阳光明打开门,楚大虎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他换下了保卫制服,穿了一件半旧的深蓝色袄,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显然是刚洗过脸,脸上红扑扑的,眼神明亮,带着赴约的兴奋。 “嚯!真香啊!老远就闻见了!”一进门,楚大虎就夸张地抽了抽鼻子,目光立刻被桌上那两盘硬菜吸引住了,眼睛瞪得溜圆,“卤鸭胗?酱牛肉?光明,你小子可以啊,从哪儿搞来这么多好东西?”他搓着手,一脸馋相。 “朋友给的,正好今天拿出来给你打打牙祭,还能给你补补膘。”阳光明含糊地解释了一句,催促道,“快去洗手,准备吃饭,酒都烫好了。” “好嘞!就馋这一口呢!”楚大虎熟门熟路地走到墙角的脸盆架前,用暖壶里的热水兑了凉水,哗啦啦地洗了手,用挂在架子上的毛巾胡乱擦了一把,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坐到了桌旁,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酒菜。 阳光明拿出两个白瓷酒杯,又开了上次王卫东带来的那瓶汾酒,给两人各倒了一杯。 烫过的酒液散发出醇厚的香气,混合着酱肉和卤味的香气,在温暖的小屋里弥漫开来,营造出一种温馨而惬意的氛围。 楚大虎端起酒杯,深吸一口酒气,满足地叹道:“好酒!好菜!这才叫过日子!比在农村插队时强太多了!” 他看了看对面空着的位置,又探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疑惑地问:“哎,光明,怎么不把对门的周大哥叫过来一起喝点?人多热闹啊。” 阳光明拿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自己先抿了一口,平静地说道:“今天就不叫周大哥了。就咱俩,我有点事想跟你单独聊聊。” 楚大虎愣了一下,看着阳光明略显严肃的表情,不像是纯粹喝酒闲谈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多了几分认真。 他放下酒杯,也正了正坐姿:“光明,怎么了?出啥事了?你说,我听着。” 兄弟俩之间多年的交情,不需要拐弯抹角,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有正事。 两人之间多年的交情,确实不需要拐弯抹角。 阳光明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目光平静却带着力量:“虎头,你跟我实话实说,你最近是不是在跟人调剂东西?鸡蛋、鸡鸭,还有像昨天那样的猪肉?” 楚大虎没想到阳光明问的是这个,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 他本来就没打算一直瞒着阳光明,只是觉得刚开始做,还没做出什么名堂,赚的钱也不多,想等稳定点了、多赚些再跟兄弟报喜。没想到阳光明已经知道了。 “你……你都知道了?”楚大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眼神躲闪了一下,“是……是周大哥跟你说的?”他立刻想到了昨晚碰见周大勇的情景。 “谁说的不重要。”阳光明看着他,语气平和但不容回避,“重要的是有没有这回事?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详细说说,不要有隐瞒。” 他需要了解全部情况,才能判断风险有多大,以及如何引导。 楚大虎见瞒不过去,而且面对的是最信任的兄弟,便放下筷子,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语气由最初的不好意思,渐渐变得有些激动,带着点分享“事业”的兴奋。 原来,上次被抽调去协助搞安全大检查、打击黑市交易时,楚大虎遇到了一个小学同学,叫魏小毛。 两人小时候关系还不错,一起爬过树掏过鸟窝。 楚大虎知道魏小毛家里情况特别困难,父母都有慢性病,干不了重活,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要养活。魏小毛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四处打零工、捡煤核补贴家用,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那次,魏小毛正提心吊胆地想把手头几斤已经变味的猪肉赶紧处理掉,恰好被楚大虎撞见。 要是被抓住,少不了麻烦。 楚大虎看在老同学的情分上,又了解他家的难处,心一软,就假装没看见,挥手让他快走,放了他一马。 事后,魏小毛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楚大虎在红星厂保卫科工作,专门找到厂门口等他下班,千恩万谢,非要请他吃饭。 在一家街边小摊,魏小毛把自己的境况和这些年的经历都跟楚大虎说了。 为了多赚钱,他经常天不亮就偷偷跑到近郊的公社,找相熟的老乡,用城里带来的肥皂、火柴、旧衣服之类的东西,换或者高价收购鸡蛋、鸡鸭、偶尔有点猪肉、粉条之类的农副产品。 然后拿回城里,偷偷摸摸地调剂给那些有需求、又信得过的街坊邻居、工厂职工。 他一般不上黑市,主要靠熟人介绍,上门交易,这样风险小很多。 上次在厂区外围,是因为那肉快有味儿了,不好拿去和熟人调剂,他只好冒险去黑市碰碰运气。 魏小毛感激楚大虎的“不抓之恩”,也知道楚大虎家里条件刚有起色,但底子还薄,就主动提出可以拉楚大虎一把。 他在郊区有几个固定的“关系户”,是几个胆子大、心思活的老乡,帮他私下收集东西。 他给的价格比供销社的收购价高一点,老乡更愿意卖给他;他拿回城调剂的价格又能比市场上凭票购买的价格高不少,中间的利润还算可观,虽然每次量不大,但细水长流。 魏小毛对楚大虎说,可以定期给他提供一些紧俏的农副产品,比如鸡蛋、鸡鸭,甚至偶尔有点猪肉。 楚大虎只需要在自己的熟人圈子里进行调剂,就说是乡下亲戚送的,或者帮了忙人家答谢的,风险很小。 就算量不大,一个月下来,赚个二三十块外快也很轻松,顶他一个多月工资了。 楚大虎仔细琢磨了魏小毛的话。 他现在一个月的工资才十七块八毛钱,除了自己吃饭,大部分要交给家里,所剩无几。 如果能多出二三十块的收入,对家里的帮助太大了,能给父母买点好药,给弟妹添件新衣服,买点好吃的。 他详细问了魏小毛的操作模式,觉得确实风险可控:自己不直接参与下乡收购,也不去黑市抛头露面,只和认识的人、信得过的工友、邻居交易,出了问题也能推到“乡下亲戚”身上,查无对证。 虽然不能说一点风险没有,但比起魏小毛那样亲自跑乡下、偶尔还要去危险地带,安全多了。 “光明,我不是一时冲动。” 楚大虎看着阳光明,眼神坦诚,甚至带着点为自己能想到这条门路的小小自豪,“我仔细想过了。想让我爹妈日子过得好点,想让我弟妹能多吃点有营养的,光靠我那点死工资,得攒到猴年马月? 这事儿,风险是有一点,但我觉得值得冒。 魏小毛干了这么多年都没出事,路子稳。我只要够小心,不该问的不同,不该去的地方不去,应该问题不大。 这半个月,我也确实赚了二十多块钱,给我妈买了条新围巾,给我爹打了一斤酒,他们高兴得什么似的。” 楚大虎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经过现实考量后的决心,也有一丝初尝甜头的兴奋和成就感。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作为从后世穿越而来的人,他完全理解楚大虎的选择。 在物质匮乏的计划经济年代,利用城乡差价、信息差和胆量获取额外收入,是很多底层百姓改善生活的无奈之举,也是普遍存在的灰色地带。 如果他自己没有“冰箱空间”这个逆天的金手指,很可能也会走上类似的道路,甚至可能更大胆。 他从情感上并不鄙视或者反对楚大虎的做法,甚至某种程度上认同其在这个特定时代的合理性。 但是,作为兄弟,他不能眼看着楚大虎在一条虽然相对安全但依然存在隐患、且天板很低的路上走下去。 他有能力,给楚大虎提供一条更安全、更高效、对他长远发展更有利的路。 等楚大虎说完,带着点期待和忐忑看着自己时,阳光明沉吟了片刻,开口说道:“虎头,你的想法,你为家里考虑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想多赚钱,让家里人过得好点,这没错,是爷们儿该有的担当。” 楚大虎听到阳光明这么说,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身体也放松下来:“我就知道你能理解!光明,你放心,我肯定小心,绝不……”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阳光明抬手打断了。 阳光明的表情依旧平静,但眼神更加专注:“但是,虎头,我建议你,把跟魏小毛的这条线,先停掉。” “停掉?”楚大虎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不解地看着阳光明,甚至有点着急,“为什么?光明,这……这来钱挺稳当的啊?风险我也控制得住!是不是周大哥说什么了?他觉得这样不好?”他下意识地想到了周大勇的告状。 “跟周大哥怎么说没关系,他也是为你好。”阳光明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平和但坚定,“我不是不让你想办法改善生活。而是说,我这儿有条更好的路子,风险更小,更隐蔽,而且利润也比你倒腾这些鸡鸭鱼肉要高得多,不是一个级别。想不想听听?” 楚大虎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好奇:“更好的路子?风险几乎为零?利润还高得多?光明,你……你还有这种门路?” 他感觉心跳都加快了。 阳光明在他心里一直是沉稳靠谱、有本事的代表,既然他说有更好的路子,那肯定不是虚的。 阳光明点了点头,拿起酒壶给两人又斟满酒,压低了声音,营造出一种机密谈话的氛围:“我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一些……上面大领导家的子弟,比如像贺领导那样的家庭。” 楚大虎立刻想起了改变他命运的贺振中领导,连忙点头,语气都带着敬畏:“贺领导那样的人家,那是真正的……高门大户了。”在他朴素的认识里,贺领导就是天大的官了。 “嗯,差不多层面的人家,或者跟他们有来往的人。” 阳光明继续编造着合情合理的理由,“以前就有人私下找过我,说他们家里有些……比较特殊的东西,来路正,但不太方便通过正规渠道大量处理,需要找绝对可靠的人,小范围地、低调地出手。 东西很紧俏,是真正的硬通货,价格极高,但体积小,价值大,交易次数很少,可能一两个月才一次,所以非常安全。 我当时不缺钱,也觉得麻烦,牵扯精力,就给推了。” 他顿了顿,观察着楚大虎的反应,见他听得聚精会神,才继续说道: “现在看你为了家里这么拼,在做这个事,我觉得你挺合适。 你为人讲义气,嘴巴严,做事有分寸,而且现在在保卫科,身份也方便。 既然有这种白赚钱的机会,干嘛不接过来? 总比你跟着魏小毛,倒腾那些鸡鸭鱼肉要强得多,也安全体面得多。你觉得呢?” “什么东西这么神?还能比猪肉鸡蛋还紧俏?”楚大虎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声音也压得更低,仿佛怕被别人听去。 “主要是两种。” 阳光明伸出两根手指,语气肯定,“一种是犀角片,就是犀牛角的切片,是名贵中药材,清热解毒、凉血定惊的效果极好,尤其是对付那种高烧不退、惊厥抽搐的急症,关键时刻能救命,效果比一般西药还快。 另一种是淡干海参,顶级的滋补品,营养价值非常高,对身体虚弱、需要大补的老人、病人,或者产后体虚的女人,是最好的补品。这是特供品,有钱都难买到。” 接着,阳光明用尽量通俗易懂的语言,给楚大虎详细解释了这两种东西的珍贵之处、主要用途和大概的市场价值。 他讲了犀角片在中医里的地位,讲了海参的滋补功效,听得楚大虎一愣一愣的。 他虽然不懂药材,但“名贵中药”、“顶级滋补品”、“关键时刻救命”、“有钱难买”这些词,他还是明白分量的,这完全超出了他日常接触的鸡蛋猪肉的范畴,进入了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高端”领域。 “这……这东西得多少钱啊?”楚大虎咂舌道,感觉自己的想象力有点不够用了。 他倒腾一只鸡赚几毛钱,一斤肉赚个块儿八毛,这犀角海参得是什么价? “价格很高,具体看品相和行情,浮动很大。 顶级犀角片的价格,每克单价在一百元以上,淡干海参的价格,每斤一百元左右。 具体什么价格,还得拿到东西之后,看了质量,才能知道。” 阳光明强调,“对方说过,每次交易,实际售价的两成,可以留下来作为经办人的辛苦费和提成。 我的意思是,这提成,咱俩一人一半,各拿一成。你看怎么样?” 阳光明故意说成两人平分提成。 如果他告诉楚大虎自己一分不拿,全给楚大虎,以楚大虎仗义的性格,肯定会觉得占了大便宜,死活不同意。 只有这样,让楚大虎觉得是兄弟合伙,利益均沾,他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并且更有动力。 果然,楚大虎听完,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脸膛涨得通红。 他虽然不知道能卖出去多少,但价格如此昂贵,哪怕只有一成的提成,也绝对比他辛辛苦苦倒腾农副产品赚得多得多! 关键是,这东西高端,交易对象肯定也不是普通人,是非富即贵或者有特殊需求的人,风险极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光明……这……这能行吗?人家能信得过我?我……我一个大老粗,能跟那些人物打交道?”楚大虎既兴奋激动又有些忐忑不自信,搓着大手,手心都出汗了。 “有我担保,没问题。” 阳光明给他吃定心丸,语气充满信任,“对方看中的就是可靠、嘴严。 你为人实在,讲义气,答应的事一定能做到,做事也有分寸,我觉得你肯定能干好。 至于打交道,很简单,东西给你,找到合适的交易方,收钱回来,就这么简单。关键是东西难得,有需求的人得上赶着求你! 比你跟魏小毛干那个,风吹日晒、提心吊胆的,强了不止一百倍。” 楚大虎激动地一拍大腿,差点把酒杯震倒,脸上放出光来,所有的犹豫都被巨大的机遇冲散了: “干!肯定干!傻子才不干呢!光明,还是你路子野!这种好事都能想着兄弟!我……我肯定给你干得漂漂亮亮的!”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源源不断的、远超工资的收入,看到了父母脸上长久绽放的笑容,看到了弟妹能穿上崭新的衣服、天天吃上白面馒头的场景。 一股雄心壮志瞬间在他胸中燃起,觉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子开阔了许多。 “你先别急着激动。”阳光明笑了笑,给他泼了点冷水,让他冷静下来,“这事儿得慢慢来,不能急。东西金贵,客户也挑剔,每一步都要稳妥,安全第一。首先,你把魏小毛那条线彻底断了,别再沾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了,专心做这个。以前赚的那些,到此为止,以后别再碰了。” “没问题!我明天就跟魏小毛说清楚!以后再也不联系了!”楚大虎毫不犹豫地答应,语气斩钉截铁。 跟阳光明提供的这条“金光大道”相比,魏小毛那条线简直就是小打小闹,不值一提。 “嗯。”阳光明点点头,对他的态度很满意,“明天晚上,还是这个时间,你再过来一趟。我把第一批货给你准备好,你先熟悉熟悉东西,我也跟你详细讲讲需要注意的事项,比如怎么辨认品相,怎么跟人交接,遇到特殊情况怎么应对等等。” “好!明天晚上我肯定来!准时到!”楚大虎重重地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干劲,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开启新的事业了。 兄弟俩又边喝边聊了些细节,阳光明嘱咐他一定要沉住气,不要对外张扬,哪怕对家里人也要保密。 楚大虎一一记在心里,不断点头。 直到酒瓶见了底,菜也吃得差不多了,楚大虎才带着微醺的醉意和满腔的兴奋与感激离开了阳光明的宿舍,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送走楚大虎,阳光明收拾好碗筷,屋内恢复了安静。 炉火需要添煤了,他加了两块新煤球,蓝色的火苗重新蹿起。 他从那个神奇的“冰箱空间”里,取出物资:三十克品相上乘、纹理清晰、色泽温润的犀角片,用干净的牛皮纸仔细包好;又取出了二斤色泽黑亮均匀、刺针挺拔坚硬、干度极佳的淡干海参,同样用厚实的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 看着桌上这两包在这个年代堪称昂贵的东西,阳光明眼神平静。 他并不担心把这批货交给楚大虎。他了解楚大虎,虽然有时候冲动直率,但重情重义,对信任的人掏心掏肺,答应的事一定会尽全力做好。 而且,这条路子确实比楚大虎原来那条安全得多,利润也高得多,更能真正解决他家的经济困难。 作为兄弟,他能帮的,也就是这样了。 剩下的路,需要楚大虎自己一步步稳稳地走下去。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但阳光明的心却踏实了许多。 他相信,楚大虎不会让他失望。(本章完) 第224章 223巨大收获!年代里的财务自由! 春节的热闹气息渐渐散去,弄堂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那些曾经鲜艳夺目的门窗红纸窗,经过月余的风吹日晒,边缘已经卷曲,颜色也褪成了淡淡的粉白,像褪了色的记忆,静静贴在班驳的木格子上。 墙角背阴处,偶尔还能瞥见未扫净的零星爆竹碎屑,暗红色的纸屑嵌在青砖缝隙里,如同年节遗落的标点,提醒着人们那刚刚远去的喧闹与欢腾。 时间如同黄浦江的流水,看似缓慢,却一刻不停,悄无声息地就滑入了一九七三年的四月。 弄堂两旁的法国梧桐,光秃秃的枝桠上早已抽出了无数嫩绿的新芽,那绿色鲜嫩得几乎要滴下水来,在阳光下焕发着压抑不住的勃勃生机。 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不知从哪家院落里逸出的淡淡香,清新而甜润,彻底驱散了冬日里那种阴冷沉闷的感觉。 这天周一,下午五点半,红星国厂下班的电铃声“叮铃铃”地骤然响起,尖锐而持久,划破了厂区下午的宁静。 这铃声像是一个开关,瞬间激活了各个车间和办公楼。 不一会儿,工人们便如同开闸的潮水般,从各个门口涌出,说笑声、自行车铃声、互相招呼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人们的脸上带着一天劳作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放松和归家的急切。 阳光明不紧不慢地收拾好财务科的办公桌,将账本和报表仔细锁进抽屉,便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外走去。 他刚走到厂门口,靠近保卫科值班室的那排红砖平房时,就听见一个洪亮如钟的声音在喊他:“光明!等等!阳光明!” 这声音太熟悉了,阳光明停下脚步,转头看去。 只见保卫科值班室的窗户开着,楚大虎正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灿烂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在夕阳的金色余晖下格外醒目。 他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保卫制服,帽子戴得端端正正,帽檐下的双眼炯炯有神,眉眼间的喜气如同涨潮的海水,几乎要满溢出来。 “虎头,怎么了?今天是你值班吗?”阳光明几步走过去,隔着窗户问道。值班室里有淡淡的烟味飘出来。 “嗯,值白班,等会儿就能交班了。” 楚大虎左右看了看,虽然厂门口人来人往,并没人特别注意他们,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些声音,只是语气里的兴奋劲儿却没减分毫: “你晚上回宿舍不?别安排别的事了,等我下班过去找你喝点!我弄了点生米,咱俩搓一顿!” 阳光明看他那副喜上眉梢、抓耳挠腮的样子,心里立刻猜到了七八分,笑着打趣道:“哟,这是有什么喜事儿?走路捡到钱包了?还是评上先进了?” “嘿嘿,比捡钱包还美!比评先进还实在!”楚大虎嘿嘿一笑,碍于还在值班岗位,不能离岗,也不好大声张扬,只是用力拍了拍胸脯,那结实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反正你等着我就行,回去多做两个菜啊!我这儿走不开,先这么说定了!”他那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种急于分享的急迫。 “行,那你安心值班,我回去准备一下,等你过来。” 阳光明点点头,心里也替自己这兄弟感到高兴。看楚大虎这架势,肯定是那桩“生意”有了重大进展,而且结果应该相当不错。 回到宿舍,阳光明脱掉有些厚重的外套,只穿着一件灰色的绒衣,挽起袖子。 走廊的煤球炉子封着火,他用火钳轻轻打开炉门,捅了捅,又加了一块新煤球,蓝色的火苗很快蹿了起来,欢快地舔着黝黑的炉膛,渐渐弥漫开一股暖意。 他想起楚大虎嘱咐的“多做两个菜”,心里琢磨了一下。 两个人喝酒,菜不必太多,但得实在、下酒。 他意念微动,意识沉入其中,检查了一下脑海中的“冰箱空间”。 里面物资依旧琳琅满目,分门别类,井然有序。 他斟酌着,意识掠过各种食材,最后选定了一个卤制好的油光润泽的大肘子,又取出一盒色泽棕红、弹性十足的素鸡。 这两样都是现成的冷盘,加热即可。家里还有一根早上从菜场买的莴笋,翠绿鲜嫩,正好清炒,可以解腻。 有这三个菜,一荤一素一豆制品,搭配合理,再加上楚大虎拿来的生米,两个人喝酒足够了,既丰盛又不至于太过扎眼,符合他一贯谨慎的风格。 他把沉甸甸、颤巍巍的大肘子从空间里取出,放在砧板上,用手撕成大小合适的块状,卤肉的浓郁香气立刻散发出来。 素鸡则切成厚薄均匀的片状,整齐地码在盘子里。 接着,他把那根莴笋削去外皮,露出碧玉般的笋肉,切成薄片,又切了些蒜末备用。 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楚大虎到来,那盘清炒莴笋下锅一扒拉就好,保证清脆。 快到七点钟的时候,门外传来了熟悉而有力的脚步声,咚咚咚,节奏明快,带着楚大虎特有的那种豪迈劲儿,在走廊里格外清晰。 紧接着是“砰砰砰”的敲门声,伴随着楚大虎中气十足的喊声:“光明,我!大虎!开门!” 阳光明打开门。 楚大虎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口,他已经换下了保卫制服,穿了一件半旧的蓝色工装外套,领口敞开着,脸上带着小跑过来的红晕,额角还有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交班就迫不及待地赶来了。 他手里果然拎着一小包用旧报纸包着的什么东西,看样子是生米,另一只手还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个棕色的啤酒瓶。 “快进来,外面有风。”阳光明侧身让他进屋,一股室外的带着夜晚凉意的微风,随之涌入。 “真香啊!隔着门就闻见了!是肘子?”楚大虎一进门就用力抽了抽鼻子,眼睛发亮。 “鼻子挺灵,就是肘子。先去洗把手,我这莴笋片下锅一炒就得。”阳光明笑着招呼道,接过他手里的啤酒瓶,触手冰凉,看来是刚买的。 楚大虎熟门熟路地走到墙角的脸盆架前,拿起搪瓷脸盆,从水桶里舀了勺冷水,哗啦啦地洗了手,用搭在架子上的毛巾胡乱擦了一把,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坐到了小方桌旁,眼巴巴地看着。 阳光明动作麻利地起锅,舀了一小勺生油滑锅,待油热后,下蒜末爆香,滋啦一声,蒜香四溢,随即倒入切好的莴笋片,快速翻炒,绿色的莴笋在热油的作用下颜色更加鲜亮。 接着加了点盐,淋上几滴小磨香油,一盘清脆爽口、碧绿诱人的清炒莴笋就出了锅。 他把三个菜——油光锃亮的卤肘子、酱香浓郁的素鸡、清翠欲滴的炒莴笋——端上那张旧方桌,又拿出两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白瓷酒杯,开了楚大虎带来的啤酒,也把自己准备好的一瓶泸州老窖放在了桌上。 温暖的小屋里,顿时充满了酒香、肉香、菜香,混合着煤炉特有的温暖气息,气氛温馨而惬意。 “来,虎头,忙了一天了,先走一个,解解乏!”阳光明给两人斟上白酒,透明的液体在杯中微微晃动,他端起酒杯。 “走一个!”楚大虎痛快地举起杯,和阳光明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然后一仰脖,滋溜一声,大半杯辛辣的白酒就顺畅地下了肚,他满足地哈了一口酒气,咂咂嘴,“哈——舒坦!累了一天,就盼着这口呢!还是跟你喝酒得劲,自在!” 阳光明也抿了一口,一股热流从喉咙直达胃里,暖洋洋的。 他拿起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别光喝酒,空肚子伤胃。吃菜,尝尝这肘子怎么样,火候到位不。” 楚大虎早等着这句话,立刻伸出筷子,夹起一大块颤巍巍、肥瘦相间、连着深褐色肉皮的肘子肉,塞进嘴里,闭上眼睛,仔细咀嚼了几下,脸上露出极其享受的表情,连连点头,含糊不清地说道: “嗯!烂糊!入口即化!入味!香而不腻!好吃!”说着,又夹了一筷子素鸡,同样赞不绝口。 两人边吃边喝,先聊了些厂里的闲话,保卫科最近抓了个偷拿废料的小偷的趣事,还有弄堂里哪家夫妻吵架、哪家孩子下乡的家长里短。 几杯酒下肚,楚大虎的脸上泛起了明显的红光,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嘴角始终挂着笑,那笑容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畅快,连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意。 阳光明看着他那副藏不住也根本不想藏的高兴劲儿,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拿起酒瓶给他斟满,也给自己添上,然后直接问道: “虎头,我看你从下午在厂门口到现在,这嘴就没合拢过,乐得跟个弥勒佛似的。到底有什么天大的好事儿,赶紧说说,别卖关子了,看你乐得,我真怕你憋出个好歹来。” 楚大虎嘿嘿一笑,用筷子夹起几颗生米,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这才看向阳光明,眼睛亮晶晶的,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兴奋: “光明,你还真说对了,虽不是天大的事,但对咱哥们儿来说,也差不离了!是笔大进项!”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更低了,尽管屋里只有他们两人,窗户也关着: “昨天,礼拜天嘛,我休息。之前不是跟你提过一嘴,厂里一个老师傅给介绍了个人,在区粮食局工作的,是个正科级干部,姓刘,叫刘建民。年纪不大,看着也就三十出头,说话办事挺稳重,也挺客气。”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边缘。 他知道,经过这几次交易,楚大虎现在处理这类事情已经颇有经验,对交易对象的筛选也越来越谨慎,能让他这么兴奋,对方肯定不仅身份可靠,出的价钱也必然令人满意。 “本来嘛,就是先认识一下,互相留了个联系方式,说以后有机会多联系。 没想到,今天上午,我正巡逻呢,他居然托人把电话打到我们保卫科来了,说老岳父突然病重,急需犀角这味药救命,问咱们手里还有多少存货。” 楚大虎说到这里,语气愈发兴奋起来,语速也加快了,“我心想,咱们不就剩那十一克多了吗?上次那个老中医买走一些后,就剩这些压箱底的了。我就照实说了,十一克多点。你猜怎么着?” “他全要了?”阳光明接话道,心里已经基本肯定了答案。 一次性购买超过十克顶级犀角片,这确实不常见,除非是遇到特别紧要的关头,比如急病救命,或者对方财力确实雄厚,且深知此物的价值,有意多买点,留着以后备用。 “对!全要了!一点儿没剩!” 楚大虎用力一拍大腿,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随即又警觉地压低,“而且价格也给得特别痛快! 我寻思着,以他的身份和这急用的劲儿,挺稳妥的,东西给他不会出什么事,这估计是咱们手里最后一点犀角了,以后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再有,就心一横,试着报了个价,一百五十块一克! 我心说这个价可不低,他要是还还价,一百四十五,甚至一百四,我也能接受。 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电话里头都没打磕巴,直接就答应了!说只要货真,价格不是问题!” 楚大虎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仿佛要用那辛辣的液体压一压内心的激动和不可思议: “最后那点,我仔细称过,11.24克,就按一百五一克算,你算算,多少?一千六百八十六块钱!抹了个零头,实收一千六百八十块!整整一千六百八十块钱啊!” 这个数字,在这个普通二级工月薪只有三四十元的年代,无疑是一笔不折不扣的巨款! 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三四年的工资总和。难怪楚大虎如此兴奋,这简直是一笔飞来横财。 “交易过程顺利吗?在哪儿交易的?没出什么岔子吧?”阳光明虽然也高兴,但始终把安全放在第一位,立刻追问细节。 “顺利!特别顺利!” 楚大虎连连点头,脸上的红光更盛,“就在他家里,下午我请了个假出去的。刘建民看起来是真急,早早找好了懂行的人验看。 验了货,看成色,闻味道,确定是顶好的东西,没问题,当场就从公文包里拿出钱来了。 都是崭新的十元一张的大团结,捆得结结实实,厚厚一沓子,看着就唬人。 我按你一直叮嘱的,没敢直接把钱带回来,点了数没错,立马就去远处的储蓄所,把它存起来了。” 说着,楚大虎放下酒杯,神情变得郑重起来,他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衬衣内袋里,掏出一个折迭得整整齐齐的小纸片,像捧着什么珍宝一样,递给了阳光明。 阳光明接过来,入手还能感觉到一丝楚大虎的体温。 他轻轻打开,是一张中行定期储蓄存单。存款人姓名写的是“申明”,一个简单普通的化名。存款金额赫然是用蓝色墨水工整书写的大写:人民币壹仟伍佰壹拾捌元整。旁边是小写数字:1518.00。 一千五百一十八元! 扣除掉之前说好的、楚大虎应得的一成提成一百六十八元,剩下的正是这次交易的全部货款。 “好,顺利就好。”阳光明仔细看着存单,确认无误后,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阳光明将存单仔细地折好,放进自己衣服内侧的口袋里,妥善收好。这薄薄的一张纸,承载着巨大的价值,也标志着他们这第一阶段“冒险”的圆满结束。 至此,他首批交给楚大虎的三十克顶级犀角片,已经全部售罄。 回想这不到三个月的交易过程,从最初的小心试探,到后来的逐渐熟练,平均售价竟然达到了一百四十元一克,总销售额高达四千二百元! 楚大虎个人从中获得的提成,就有四百二十元之多。 再加上那些品质极佳的淡干海参,也陆陆续续售出了十来斤,虽然单价远不如犀角片惊人,但总量可观,也进账了一千五百多元,楚大虎又分得一百五十元提成。 两项加起来,在这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内,楚大虎的额外收入达到了惊人的五百七十元! 远远超过了他那每月十七块八毛的学徒工工资,甚至比很多老师傅的年收入还多。 而阳光明自己的隐匿收入,更是达到了五千一百元! 这笔巨大的收入,在这个时代,堪称天文数字! 这一切,都得益于那个神奇的“冰箱空间”提供的远超这个时代正常渠道能获得的稀缺物资,以及魔都这个庞大市场对高端滋补品、稀缺药材的巨大需求和长期有价无市的现状。 当然,也离不开楚大虎的胆大心细、逐渐拓展的人脉网络,以及两人之间坚实的信任。 能够取得这么大的收获,阳光明心里自然也是高兴和振奋的。 这笔钱,就像一颗沉甸甸的种子,为他将来改善家庭生活、风风光光地筹备婚事、甚至为更长远的发展,都积累了极为宝贵的启动资金。 这意味着,在面对许多未来可能出现的机遇和挑战时,他有了更多的底气和选择权。 但高兴之余,他内心深处始终保持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审慎。 这个年代,形势复杂,公私界限分明,凡事讲究分寸和低调。 尽管犀角片和高端海参的交易,因其特殊性和交易对象的相对高端,处于一个相对模糊和安全的灰色地带,但终究是游走在规则边缘。 频繁交易、数量过大,都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在他看来,楚大虎有了这五百多块的额外收入,家里的经济困境已经得到了极大的、甚至是根本性的缓解。 楚大虎母亲的药钱有了着落,弟妹的生活和学习费用也能宽裕很多,甚至还能有些积蓄,应对不时之需。 是时候暂时停下来,观察一下风向,也让刚刚经历了一笔“横财”的楚大虎冷静冷静,把心态放平,避免被巨大的利润冲昏头脑,产生冒进的念头。 源头控制在阳光明手里,节奏就必须由阳光明来掌握。 贪婪,往往是最大的风险! 阳光明拿起酒瓶,给楚大虎和自己又斟满了酒杯,语气平和而沉稳地说道:“虎头,这次干得确实漂亮。干净利落。这笔钱到位,叔叔阿姨那边,你也能更安心了,该用好药就用,别省着。” “是啊!光明,我这心里……真是……” 楚大虎重重地点头,脸上的兴奋稍稍沉淀,换上了发自内心的、近乎于哽咽的感激,“要不是你拉我这一把,我现在还在为几块钱的加班费跟组长磨嘴皮子,或者想着怎么起早贪黑倒腾点鸡蛋、猪肉贴补家用呢。 哪能想到还有今天! 我妈那天拉着我的手说,多亏了你,家里的日子才算真的有了盼头,让我一定得记住你的好,好好谢谢你。” 他说得动情,眼眶都有些发红,赶紧端起酒杯掩饰地喝了一口。 “兄弟之间,不说这些见外的话。咱们是互相帮衬。”阳光明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沉吟了片刻,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不过,虎头,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一下,说说我的想法。” “你说,我听着。”楚大虎见阳光明神色认真,也立刻放下了酒杯,坐直了身体,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他对阳光明的判断和决定,有着近乎本能的信任。 “咱们这第一批货,犀角和海参,到现在,算是圆满出手了。效果嘛,比我们最开始预想的还要好得多。” 阳光明缓缓说道,目光平静地看着楚大虎,“但是,你也知道,犀角这东西,太过稀少,可遇不可求。 那些海参,也是特供级别的品相,寻常地方根本见不到。 我之前跟你提过,跟我联系的那位‘朋友’,他上次就说了,这批货是他多年机缘巧合才攒下来的库存,清完就没了。 下次再想凑齐这么多、这么好的货,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甚至可能再也没有了。” 他看着楚大虎的眼睛,继续清晰而缓慢地说道:“所以,我的意思是,咱们这桩‘生意’,就先到此为止,停一停。 你呢,也趁这个机会,把心思完全收回来,放在厂里的工作上,好好表现,巩固巩固。 钱是赚不完的,工作稳定才是最重要的。 以后要是再有机会,或者有什么新的、稳妥的路子,咱们再看情况。你觉得怎么样?” 楚大虎听完,脸上的笑容收敛了,眉头微微皱起,眼中闪过一抹明显的遗憾和不舍。 这几个月,他靠着这桩“副业”,不仅赚到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钱,极大地改善了家庭的窘境,更体会到了那种凭借自己能力和胆识开拓局面、获得丰厚回报的巨大成就感和满足感。 那种感觉,与在工厂里按部就班地拿工资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感受。 一下子要停下来,就像一辆正加速奔跑的马车突然被勒住了缰绳,心里空落落的,确实非常舍不得。 但他毕竟不是莽撞之人,阳光明的话,像一盆温水,慢慢浇灭了他心头的躁动。 他仔细一想,这钱来得是快,是猛,但背后也确实有着潜在的风险。 阳光明一直比他考虑得更周全、更长远,而且最关键的是,货源掌握在阳光明手里,他说没了,那就是真的没了。自己如果再四处张罗,反而可能惹出麻烦。 “嗯,我听你的,光明。” 楚大虎只是犹豫了短短一瞬,便重重点头,眼神恢复了清明,“是该稳当点。说实话,这钱拿着,我心里有时候也嘀咕。 现在手里有了这点底子,确实不慌了,也能让我爸妈过几天松快日子了。 正好也歇歇,保卫科最近事儿也不少,王科长好像有意让我多负责点夜班巡逻的安排,这是信任我,我得好好干,不能分心。”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这钱也够我消化一阵子的了。” 见楚大虎能如此迅速地想通,并且通情达理,阳光明放下心来,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你能这么想,我就彻底放心了。 工作是根本,保卫科有前途,你好好干,将来有机会转干或者晋升,比什么都强。 这钱,就当是给家里打个厚实的底子,平时该咋样还咋样,别露富。” 心头一件大事落定,楚大虎明显彻底放松下来,剩下的只有收获的纯粹喜悦和与兄弟分享的畅快。 他美滋滋地呷了一口酒,夹起一颗油炸生米扔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响。 “对了,光明。”楚大虎想起另一件事,放下筷子,“前两天,我下班路上碰见魏小毛了。” “哦?他怎么样?还在倒腾他那些零零碎碎?”阳光明随口问道。 自从楚大虎开始经手犀角海参这类“大货”,就和魏小毛那种小打小闹的零星倒腾基本断了往来,不过两人毕竟是小学同学,偶尔路上碰到了,还会聊几句,更多是私人交情。 “嗯,老样子,不过感觉路子好像更野了点。” 楚大虎压低声音,带着点调侃的语气,“他现在不光倒腾鸡蛋、猪肉这些,还倒腾各种票证。 布票、粮票、工业券,甚至还有缝纫机票、自行车票这些紧俏货,只要给钱,或者用等值的东西换,他好像都能想办法弄来。 这小子,门路是越来越杂了。” 阳光明心中一动。他和林见月的婚事正在稳步推进,双方家长都已然默许,只差选定一个黄道吉日正式定下来了。 他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筹备结婚需要的东西。毛线可以给林见月织件暖和漂亮的毛衣,好一点的呢绒料子可以做件体面的外套或者大衣,茅台酒则是打算结婚宴请时撑场面用的,也可以留作收藏。 这些票证都是紧俏货,凭他那点定额,根本不够,正常渠道也很难弄到。 现在他手里有钱,用钱能解决的事情,自然不想委屈了自己和林见月。 魏小毛这种纯粹的、银货两讫的“黑市”渠道,虽然有些风险,但比起欠下大人情或者四处求人,有时候反而更直接、更方便,只要操作小心即可。 楚大虎似乎看出了阳光明的兴趣,继续说道:“魏小毛特意跟我说,他刚入手了一批新票,来路挺稳的,里面有你想要的毛线票、呢绒票、布票,还有那个……内部特供的茅台酒的专用票。 他问我需不需要,我没有马上回绝他。” 阳光明沉吟了一下。毛线、呢绒、好布料、茅台酒,这些正是他目前或不久的将来所需要的。 通过唐建宏或者郎科长他们,或许也能换到一些,但毕竟渠道有限,次数多了人情难还,而且也未必能一次凑齐所需的种类和数量。 “嗯,我知道了。”阳光明点点头,“回头有空,你找个机会,约他一下,摸摸底,看看他手里具体都有什么票,数量多少,价格怎么样。如果合适的话,就换一点。不过还是老规矩,小心为上,你出面跟他接触,我就不过多参与了。找个稳妥的地方,钱货两清,不留尾巴。” “明白!这事我在行!你就放心吧!”楚大虎拍着胸脯保证,显得信心十足,“魏小毛那小子滑头是滑头,但胆子其实不大,而且认钱。我跟他打交道有分寸,肯定办得妥妥的,不让人抓住任何把柄。” 经过这几次大交易的锻炼,楚大虎在处理这类事情上,显然更加老练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闲天,酒瓶渐渐见了底,桌上的菜也吃得七七八八。 卤肘子只剩下些碎肉和骨头,素鸡还剩几片,那盘清炒莴笋倒是吃得干净。 楚大虎心中的兴奋劲儿过了,酒意上涌,话匣子更是关不住,从厂里领导的一些传闻,说到家里弟弟学习成绩有进步,又从几年前插队时过的苦日子,说到如今家里生活的大幅改变。 他动情地说起母亲在贺领导的关注下,换了新特效药,本来家里还嫌价格有点贵,但他现在赚了钱,完全承担得起,这已经不是什么大事。 楚大虎妈妈用了新特效药之后,咳嗽减轻了,晚上能睡安稳觉了,脸色也红润了不少。 楚大虎说起弟弟妹妹因为他现在经常能带回去一些好吃的果、点心,或者一块漂亮的布料,脸上多了以前少有的开朗笑容。 还说起自己人生第一次在储蓄所有了属于自己的存折,这种兜里有钱、心里不慌的踏实感,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感受。 阳光明大多时候是微笑着倾听,偶尔插几句话,或者给他斟上酒。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楚大虎发自内心的快乐和对未来生活的满足与期盼,这让他也感到由衷的欣慰。 帮助好朋友走出困境,过上更有希望的日子,这种成就感,某种程度上比那笔巨款本身更让他感到充实。 直到墙上的老式挂钟“当当当”地敲响了十下,楚大虎才意犹未尽地打了个饱嗝,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睛,站起身:“行了,光明,不早了,真得回去了。再晚回去,我爸妈该着急了。” “路上慢点,弄堂里黑,看着点脚底下。”阳光明也站起身,把他送到门口,顺手拿起窗台上的手电筒,“这个你拿着照路。” “不用不用,这点路,闭着眼都能摸回去,再说今天月亮挺亮堂的。”楚大虎摆摆手,但还是在阳光明的坚持下接过了手电筒,“那我走了,明天厂里见。” “嗯,厂里见。” 楚大虎高大的身影融入宿舍楼外昏暗的灯光和更深的黑暗中,脚步声咚咚咚地远去了,虽然略显蹒跚,却依然带着一股轻快劲儿。 阳光明关上门,插好门闩,回到屋里,开始收拾狼藉的杯盘。 他想着今天楚大虎带来的好消息,想着口袋里那张一千五百多元的存单,想着和林见月稳步推进的婚事,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规划,同时也更加坚定了要步步为营、谨慎前行的决心。 这笔资金给了他底气,但绝不能成为负担和风险的源头。 炉火渐渐微弱,他用煤钳仔细地将炉膛中央的煤球夹碎,铺平,然后盖上厚重的铁盖,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通风口,这样火能保持一夜不灭。 再把装满凉水的铝壶放在上面,明天早上起来还有温水用。 窗外明月高悬,清冷的辉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水泥地上,像铺了一层薄霜,一片静谧。 这个春天的夜晚,温暖,充实,似乎格外美好。 ……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按部就班,平静无波。 这种平静,像秋日里晒得蓬松的被,裹着人,暖洋洋的,让人心里踏实。 楚大虎果然听从了阳光明的建议,把那股子闯荡江湖的劲儿,全数收敛起来,一股脑儿地投入到了保卫科的工作中。 他为人仗义豪爽,肯吃苦出力,又有一身使不完的好力气,巡逻时脚步最勤,站岗时身板最直,遇到同事有急事需要顶班,他总是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 日子久了,科里上上下下,从老师傅到年轻小伙,没有不说他好的。 王卫东科长和周大勇组长看在眼里,对他的器重也日渐增加。 一些重要的夜间巡逻路线,或者仓库重地的值守任务,也开始放心地交到他手上。 夜深人静时,楚大虎提着长柄手电筒,走在空旷的厂区,只有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机器轰鸣相伴,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让他觉得比以往那些提心吊胆的“买卖”更让他心安。 他的生活彻底简化成了工厂和家庭的两点一线,简单,却充实。 偶尔在厂区里碰到阳光明,两人或是站在车间外抽根烟,简短交流几句厂里最近的治安情况,或是约着一起去食堂,对着土豆白菜品头论足一番,很少再提起那些敏感的“生意”话题。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如往日般爽朗,但细心的人能发现,那笑容里少了几分浮躁,多了几分从汗水和责任里生长出来的踏实与沉稳。 阳光明和林见月的感情,也在这平静的岁月里,如同细流汇入深潭,愈发沉静而稳定。 两人见面的频率很高,形式却简单。 有时是下班后,推着自行车,沿着落满槐的小巷慢慢散步,说些厂里的趣事,或者对未来的憧憬; 有时是周末,挤在热闹的电影院里,看一场《地道战》或《红色娘子军》,银幕上的光影变幻间,他们的手悄悄握在一起。 更多的时候,是窝在林见月那间收拾得整洁温馨的小屋里。 一个翻着报纸安静地看,一个拿着织针,心里甜蜜的编织着毛衣、围巾。 毛线团在林见月的膝上跳跃,时光静谧得能听见彼此平稳的呼吸声。 利用楚大虎从魏小毛那里陆续换来的票证,阳光明开始悄悄地、有计划地构筑着他和林见月未来的小家。 这像是一个甜蜜而隐秘的游戏。 今天,他用几张工业券和布票,换来一团上好的藏蓝色毛线,想象着它变成穿在林见月身上的一件暖和又精神的毛衣; 明天,他又设法弄到一块厚实的深灰色毛呢料子,盘算着可以给林见月做一件风衣,结婚穿正合适。 最让他高兴的是,不到半个月时间,凭借从魏小毛那里换取票证的便利,他竟然一口气添置了十几瓶茅台酒。 婚礼上肯定用不了这么多,但用来收藏也不错。 每一次微小的添置,都像松鼠小心翼翼地藏起一颗过冬的坚果,东西虽不多,却件件都凝结着他对未来生活的具体想象和期盼。 那个叫做“家”的概念,就在这一点一滴的积累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触手可及。(本章完) 第225章 224摊上大事了婚事阴霾确定婚期 随着犀角和海参生意的圆满收官,以及楚大虎心态的平稳过渡,对于阳光明来说,一桩最重要的人生大事,自然而然地被提上了日程。 阳光明感觉生活仿佛驶入了一条宽阔平稳的河道,是时候为下一个重要的港口做准备了。 利用后续几次,通过楚大虎从魏小毛那里兑换的各种票证,阳光明手里积攒的毛线票、票、呢绒票、布票,乃至茅台酒专用票,都已相当齐全。 这些小小的票证,在当下可是紧俏物资的通行证,每一张都来之不易。 他仔细地将它们分类,用牛皮纸信封装好,外面还用铅笔工整地标注了种类和数量。 他为未来小家添置物品的“甜蜜储备”工作,已悄然完成大半。 每次清点这些票证,他眼前都会浮现出林见月温婉的笑容,想象着他们未来小家的温馨模样,心里便充满了干劲和期待。 眼看着谢飞扬和冯向红的婚事进展顺利,两人连领取结婚证的日子都定好,就在五一劳动节之后。有两人做榜样,阳光明心里那份成家的渴望也愈发强烈。 他不愿再无限期地等下去,希望能在今年内,就将那个温婉秀气的姑娘迎进自己的家门,开始真正属于他们的生活。 一个周日的上午,春光明媚,弄堂里的梧桐新叶已舒展成浓密的绿荫。 阳光明吃过母亲张秀英准备的简单早饭——隔夜饭泡开的泡饭搭着酱黄瓜和腐乳。 换上一件洗得干净、熨烫平整的浅灰色衬衫,脚上是那双出门才穿的半新皮鞋,用鞋油擦得锃亮。 他推出那辆保养得极好的永久牌自行车,用软布仔细掸去座垫和车杠上的少许灰尘,早早出了门。 他要去瑞康里见林见月。 目的很明确:请她向家里带话,希望能在五一期间,安排双方家长正式见一面,将他和林见月的婚期敲定下来。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旋已久,今日终于要付诸行动。 车轮轻快地碾过清晨略显安静的街道,微风拂面,带着香和暖意。 路边的梧桐树已然枝繁叶茂,投下大片的阴凉。 阳光明的心情如同这天气一般,明朗而充满期待,甚至不自觉地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 他想着林见月听到这个提议时,可能露出的羞涩又欣喜的表情,嘴角便忍不住上扬。 轻车熟路地拐进瑞康里,他刚走到林见月和冯向红居住的石库门天井门口,还没来得及抬手敲那扇熟悉的木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了。 站在门内的,竟是许久未见的冯向红。这意外的照面,让阳光明愣了一下。 “向红!”阳光明有些意外,随即露出真诚的笑容,“你回来了?阿姨的身体好些了吗?”他敏锐地注意到,冯向红的神情似乎与往日不同。 眼前的冯向红,相比半个多月前明显清减了些,脸颊的轮廓似乎更清晰了,脸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下的淡青阴影显示她可能睡眠不佳。 往日那种明快爽利、像小太阳一样的神彩,似乎黯淡了几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愁云。 她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格子外套,洗得有些发白,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更添了几分憔悴。 见到阳光明,冯向红勉强笑了笑,侧身让他进门:“是光明啊,快进来。我妈……好多了,谢谢你还惦记着。就是需要按时吃药,再静养一段日子应该就没事了。”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低沉,缺乏往日的活力。 她顿了顿,解释道:“我爸妈那边离单位太远,来回跑不方便,家里人也让我先回这边住着,好歹上班近些。” “那就好,康复了最重要。需要静养是急不来的。”阳光明点点头,走进天井。 他更加确定冯向红心里有事,那缕若有若无的忧虑,并非他的错觉。 但他深知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不便多问,只是顺着她的话客气地寒暄着,“回来了就好,见月也有个伴。” 这时,林见月听到动静,也从里间走了出来。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绿色的确良衬衫,领口系着小小的同色系丝带,衬得皮肤愈发白皙剔透,像是上好的细瓷。看到阳光明,她脸上立刻浮现出难以掩饰的喜悦,眼睛亮晶晶的。 “光明,你来了。”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见到心上人时特有的甜意。 “嗯,今天天气特别好,想约你出去走走,散散步。”阳光明看着林见月,目光温和而专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暂时淡去了。 冯向红见状,很识趣地笑了笑,对林见月说道:“见月,那你和光明出去逛逛吧,我在家收拾收拾,正好有些东西要整理。” 说完,便转身走向光线略显昏暗的灶披间,她的背影在春日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落寞。 林见月目送冯向红离开,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担忧,但很快又被与阳光明相见的欢喜取代。 她拿起窗台上放着的一个小巧的碎布手袋,对阳光明点点头,声音轻柔:“那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走出石库门,穿过幽深、偶尔有住户晾晒衣物、摆放草的天井,将弄堂里渐渐升腾起来的嘈杂人声暂时抛在身后。 阳光明推着自行车,和林见月沿着落满细碎槐的小巷慢慢走着。槐的清香,淡淡地弥漫在空气中。 “我们去附近的小公园坐一坐?那边清静,也好说话。”阳光明提议道,他需要一个相对私密的环境来谈重要的事。 “好。”林见月轻声应着,乖巧地走在他身侧。 公园不大,但绿树成荫,有几处石凳石桌散布其间。 周日清晨,人还不算多,只有几个白发老人在空地上慢悠悠地打着太极拳,动作舒缓如行云流水,还有几对年轻的父母牵着蹒跚学步的孩子在散步,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时光。 两人找了一处靠近小池塘、相对僻静些的长椅坐下。池塘里有几尾鲤鱼在悠闲地游动,偶尔激起一圈涟漪。 阳光明没有过多迂回,他看着林见月清澈如水的眼睛,语气平和却带着郑重的意味:“见月,今天找你,是有件挺重要的事想和你商量。”他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 “什么事?你说。”林见月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心跳不由自主地微微加速,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手袋的带子。 “我看到飞扬和向红他们,婚事定在五一之后,心里挺为他们高兴的。” 阳光明缓缓开口,声音沉稳,以此作为引入,“说起来,我们认识、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彼此了解,心意相通。 我心里……是实实在在地想着,咱们的婚事,是不是也该往前推一推了?” 他谨慎地选择着词语,既表达了自己的迫切,又不愿给林见月压力。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林见月的反应。见她只是微微低着头,长而密的睫毛轻颤,脸颊绯红,双手紧握着放在膝上,并没有丝毫反对或犹豫的意思,反而透出一种默许的娇羞,他便鼓起勇气继续说了下去: “我的具体想法是,想请你回家跟叔叔阿姨说一声,看看五一期间,他们能不能抽出点宝贵时间,安排我们两家的长辈正式见个面。 一来是互相认识一下,熟悉熟悉;二来,如果叔叔阿姨觉得我还可以,没什么其他意见,正好可以把我们的婚期商量着定下来。 我希望……能在今年之内,最好是在国庆节前后,把事办了,给你一个安稳的家。” 他一口气将酝酿已久的想法和盘托出,说完这番话,阳光明的目光坦诚而坚定,等待着林见月的回应。 林见月听完,心头像有只受惊的小鹿在乱撞,怦怦直跳,羞怯之余,更多的是一股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甜蜜和期待感。 她等这句话,其实也等了许久。 与阳光明相处的点点滴滴,他的稳重可靠,他的细心体贴,还有那些书信往来中的默契与关怀,早已让她深深认定了这个值得托付终身的青年。她渴望与他共同生活,建立一个温暖的小家。 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抬起头,勇敢地迎上阳光明充满期待的目光,虽然脸上红晕未褪,像熟透的苹果,但眼神清澈而坚定,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清晰: “嗯,我明白。我回去就跟爸妈说。他们……他们一直对你印象很好,应该会同意的。” 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但那份应允的意味,明确无误。 得到林见月肯定的答复,阳光明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咚”地一声落了地,一股巨大的喜悦和安心感瞬间充盈了他的胸腔,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舒心而灿烂的笑容。 春日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格外温暖明亮,连眉眼都舒展开来。 “那就好!太好了!”他语气轻快了许多,带着如释重负的欢欣。 “刚才说到谢飞扬和冯向红的婚事,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你说。”林见月见他如此高兴,自己也抿嘴笑了起来。 “就是飞扬和向红结婚,我们作为他们最好的朋友,送什么礼物比较合适?” 阳光明把话题引向了好友的婚事,这也是他最近在琢磨的事情,“他们俩跟我们关系这么好,礼物不能太随意,得用心些,既实用又有意义才好。 你比较了解向红的喜好和需要,看看送什么合适?是送些实用的生活用品,还是送点有纪念意义的礼品,比如一套精美的茶具或者漂亮的台灯?”他开始列举当时常见的结婚礼品。 提到好友的婚事,林见月脸上的笑容却微微凝滞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沉重的忧色。 她轻轻叹了口气,刚才空气中弥漫的欢欣气氛似乎也随着这声叹息淡了下去,被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霾所取代。 阳光明立刻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关切地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问:“怎么了?是不是他们……闹矛盾了?” 他想起刚才见到冯向红时,她那憔悴的神情和眉宇间的愁绪,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担心好友的感情出了什么问题。 林见月摇了摇头,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明显的忧虑:“不是闹矛盾。他们感情很好。但……可能比闹矛盾更麻烦,是家里的事。 我也是向红姐这次从家里回来,心情低落,才断断续续听她说的,以前她都没详细提过,可能也是最近才严重起来。” “哦?怎么回事?方便说吗?”阳光明神情严肃起来,意识到问题可能不简单。 林见月斟酌着词句,小声说道:“向红姐的妈妈,这次生病,除了本身身体不太好,劳累过度之外,跟最近家里压力太大,着急上火也有很大关系。 她爸爸……就是冯叔叔,前段时候因为在单位的一些工作讨论中的言论问题,正在接受组织的审查。 具体是什么情况,牵扯到什么,向红姐说得也不详细,她可能也不是完全清楚,或者不方便细说,但听起来……好像挺严重的,不是小事。” 她顿了顿,拿起手帕擦了擦鼻尖上细微的汗珠,继续道:“现在审查结果还没出来,一切都悬着,可万一……万一问题定性严重的话,飞扬哥和向红姐的婚事,恐怕就要受到很大影响了。 向红姐家,现在肯定没心情办喜事,就算最好的情况,冯叔叔没事,只是虚惊一场,这婚礼估计也得往后推一推,等风头过去、家里平复了再说。” 阳光明闻言,心中顿时了然。 原来如此! 难怪今天见到冯向红,感觉她像换了个人似的,心事重重,憔悴不堪。 婚姻大事,更是首当其冲,组织上是否会批准,对方家庭是否会顾虑,都是现实问题。 他沉默了片刻,心情也变得有些沉重。 作为谢飞扬的好友,他清楚谢飞扬对冯向红的感情,也了解冯向红的为人。 他只能叹道:“唉,希望冯叔叔能顺利过关,只是虚惊一场吧。不然……”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两人都明白其中的无奈与现实残酷。 莫说尚未结婚,便是已经结了婚的,被迫划清界限甚至离婚以保全自身的例子,也并非罕见。 这不是个人感情能轻易逾越的鸿沟。 这个意外的消息,给原本充满期待和甜蜜的氛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两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为谢飞扬和冯向红这对有情人可能面临的坎坷前景而感到担忧和惋惜。 池塘里的鲤鱼依旧悠闲,但落在他们眼中的春光,似乎陡然间少了几分明媚。 阳光明原本计划着和林见月多逛一会儿,中午找家清净点的小饭馆一起吃个饭,好好享受一下二人世界。但得知冯向红家的情况后,林见月显然放心不下独自在家的好友。 “光明,要不……我们今天就早点回去吧?”林见月征询地看着阳光明,眼中充满了对朋友的关切,“向红姐一个人在家,心情肯定特别不好,我有点担心她,想回去陪陪她,说说话也好。” 阳光明立刻表示理解:“应该的,确实该回去看看,向红这个时候需要朋友在身边。那我们这就回去。” 他虽然有些遗憾期待中的约会要提前结束,但更能体谅林见月对朋友的这份真挚的关心。 于是,原本计划的公园漫步和午餐匆匆结束。 阳光明推着自行车,将林见月送回了瑞康里石库门口。 弄堂里比刚才更热闹了些,孩子们的嬉闹声、大人们的招呼声,此起彼伏,但这日常的烟火气,却反而更衬出冯向红家事的沉重。 “见月,那事情就按我们商量的,你先跟家里说。有消息了随时告诉我。”临别前,阳光明叮嘱道,语气恢复了温和。 “嗯,我知道。你放心。你路上骑车小心点。”林见月站在门口,柔声应着,眼中依旧带着对好友化不开的担忧。 阳光明点点头,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然后骑上自行车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他的心情有些复杂,既有对自身婚事顺利推进的期盼和喜悦,也有对好友恋情可能遭遇风雨的隐隐忧虑。 世事难料,计划总赶不上变化,这让他更加觉得,能够相对平稳地把握当下的幸福,与心爱之人携手前行,是何等珍贵和值得珍惜的事情。 他暗暗下定决心,要尽快将自己的小家建立起来,给林见月一个安稳的港湾。 …… 林见月将阳光明的意思带回家后,林伟豪和高静怡虽然工作繁忙,但对女儿的终身大事极为重视。 他们仔细询问了阳光明近来的情况,以及他对未来的想法。 林见月自然是把阳光明夸了又夸,说他如何稳重踏实,如何有规划。 林伟豪和高静怡对阳光明本就印象不错,见女儿心意已决,且阳光明确实是个靠谱的青年,便欣然同意安排见面。 林伟豪特意调整了密集的工作日程,最终将见面时间定在了五月十日,一个周日的中午。这样双方时间都比较充裕,可以从容一些。 尽管这比阳光明希望的五一期间晚了一些,但林伟豪能这么快就抽出时间,已属不易。 阳光明得到消息后,立刻开始紧张而周密地张罗安排。他利用休息时间跑了好几家饭店进行比较,最终还是选定了南京路上颇有名气、口碑颇佳的国营饭店——“春风松月楼”。 这家饭店环境雅致,菜品有口皆碑,服务也周到,既显出了对这次会面的郑重,又不至于太过张扬铺张,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提前几天就去订好了包厢,并且仔细研究了菜单,斟酌着点了既体面又实惠的菜肴,还特意准备了几瓶茅台酒,以备不时之需。 五月十日一早,阳光明一家人便全体动员,忙碌起来,家里洋溢着一种喜庆而紧张的气氛。 张秀英翻箱倒柜,找出压箱底的、只有逢年过节或重要场合才舍得穿的深灰色咔叽布外套,对着镜子仔细抚平褶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抹了点头油,显得格外精神。 阳永康也换上了平时舍不得常穿的深蓝色中山装,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脸上虽依旧保持着平日的严肃,但眼角眉梢却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气。 阳光辉和李桂也带着小壮壮,一家人都收拾得利利索索,小壮壮还被特意换上了一身新衣裳。阳光耀和岳心蕾也特意从岳家赶了过来。 阳光明自己则是一大早就起来洗漱,换上一件崭新的挺括白衬衫和熨烫笔直的蓝裤子,皮鞋擦了又擦,亮得能照出人影。 他反复检查了要带的香烟、茶叶和那几瓶茅台酒,确认万无一失。 今天阳光明,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挺拔,朝气蓬勃。 他先一步赶到饭店,再次确认包厢环境,检查菜单,安排好茶水,确保一切准备就绪,然后才安心地在门口等候。 临近十一点,林见月一家三口乘坐吉普车也到了。 林伟豪穿着一身没有领章的新军装,身姿笔挺,步伐稳健,儒雅中带着军人的威严和久经沙场的沉稳气度。 高静怡则是一身素雅的浅灰色衬衫,黑色长裤,脖子上系着一条淡雅的丝巾,气质温婉知性,笑容和煦。 林见月跟在父母身边,穿着一件新做的碎衬衫,衬得她人比娇,脸上带着羞涩又幸福的淡淡红晕,眼神明亮,顾盼生辉。 双方家长在包厢门口见面,阳光明立刻上前一步,为双方介绍,态度恭敬而不失大方。 “林叔叔,高阿姨,你们好。这是我父亲阳永康,母亲张秀英,这是我大哥阳光辉、大嫂李桂,这是我二哥阳光耀、二嫂岳心蕾。”阳光明介绍得清晰有序,语气沉稳。 阳永康上前一步,主动伸出双手与林伟豪握手,态度热情:“林师长,高同志,你们好,欢迎欢迎!路上辛苦了!”他的话语简洁有力。 张秀英则脸上笑开了,热情地拉住高静怡的手:“哎呀,高同志,可算见到你们了!一直听明明念叨你们,今天一看,真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比明明说的还好!”她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高静怡笑着回应,轻轻拍了拍张秀英的手背:“张大姐,您太客气了。叫我们老林、静怡就好。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千万别见外,随意就好。” 她的态度十分随和亲切,丝毫没有领导干部的架子,瞬间拉近了距离。 林伟豪也笑着对阳永康说道:“永康同志,以后叫我老林就行。什么师长不师长的,都是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嘛。你们培养了一个好儿子啊,光明这孩子,我们很看好。” 他的话语爽朗,肯定了阳光明,也让阳家人倍感欣慰。 双方寒暄着,进入布置简洁大方的包厢落座。 圆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餐具摆放整齐锃亮。气氛一开始略显拘谨,但林家父母平和亲切的态度,极大地缓解了阳家众人的紧张情绪。 林伟豪并没有像某些人家那样,一上来就盘问阳家的具体经济状况或详细家底,这些他们通过女儿和侧面了解早已心中有数。 他反而像拉家常一样,关切地问起阳永康厂里最近技术改革的情况,问他这个老技工有什么感受;又关心张秀英的身体如何,家里几个孩子小时候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淘气事。 高静怡则微笑着和张秀英、李桂聊些家常里短,问些菜场最近的供应情况,孩子养育过程中的经验,甚至交流了一下编织毛线的样。 这些话题轻松接地气,很快让张秀英和李桂放松下来,话也多了起来。 阳光明和林见月坐在一旁,偶尔插几句话,主要负责给长辈们倒茶递水,细心周到。 看到父母们相谈甚欢,气氛融洽,两人交换了一个安心而又充满喜悦的眼神,心里都踏实了不少,对未来的期待也更加强烈。 酒菜很快陆续上桌。 阳光明点的菜既丰盛又实惠,兼顾了口味和寓意:清炒虾仁,清爽可口;红烧划水,寓意顺利;白斩鸡,皮脆肉嫩;腌笃鲜是春日美味;八宝辣酱,下饭最佳;两面黄是香脆主食。 此外,还有几样时令蔬菜,汤品是鲜美的三丝羹。酒是阳光明特意带来的几瓶茅台,他亲自为大家斟满。 林伟豪看来兴致不错,他主动举杯:“永康同志,张大姐,光辉、光耀,今天很高兴,能和你们见面。 光明这孩子,我们接触下来,觉得他稳重、踏实、有上进心,更重要的是,对见月真心实意,我和静怡都很满意。 见月和他相处,我们做父母的,放心。 这第一杯酒,为我们两家人今天能坐在一起,为我们即将成为一家人,为了孩子们未来的幸福,我们一起干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起身,杯盏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气氛顿时热烈起来。阳永康也诚恳地回应,他不善言辞,但话语朴实感人: “老林,静怡同志,谢谢你们对光明的肯定和抬爱。 见月这孩子,懂事、善良、知书达理,我们全家上下,从我和秀英,到他哥哥嫂子,没有不喜欢的。 以后光明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或者不到位的地方,你们该说就说,该教就教,千万别客气。 我们一定督促他,让他对见月好,对这个家负责。” 这番话说得林伟豪和高静怡连连点头。 席间,话题很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转到了两个年轻人最关键的婚事上。 高静怡放下筷子,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语气温和而坦诚,目光扫过阳家众人: “永康同志,张大姐,还有各位,关于光明和见月这两个孩子的事,我们家的想法很简单,也很明确。只要他们自己感情好,真心愿意在一起,相互扶持,我们做父母的,就百分之百支持。”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林伟豪,得到他眼神的肯定后,继续说道: “我和老林的情况,可能光明也跟你们提过,工作都比较忙,尤其是老林,经常要下部队、开会,不着家是常事。 所以,这婚礼筹备的诸多琐碎事情,恐怕我们很难事事亲力亲为,考虑得面面俱到。 我们的意思是,大事小事,主要就拜托你们这边多费心操持了。 你们怎么安排,我们都同意,绝对信任,也绝不会有任何意见。只要孩子们高兴,怎么办都好。” 这番表态,充分体现了林家对阳家的信任和尊重。 张秀英听到这话,心里别提多舒坦了,连忙表态,声音因激动而略微提高: “静怡你放心!你们工作忙,为国家做大事,家里这些小事交给我们,那是应当的! 我们一定尽心尽力,把婚事办得热热闹闹、体体面面,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绝不会委屈了见月这孩子!”她的脸上洋溢着被信任的荣光。 高静怡笑着点点头,语气愈发柔和:“我们当然相信。 至于见月这边,我们做父母的,也不会让她空着手出嫁,该给她准备的,我们早就开始张罗了。 被褥、四季的衣裳、还有一些日用品,差不多都预备齐了。” 她顿了顿,说出了具体的安排,“另外,我们打算给她陪嫁一辆新出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方便她上下班;一块上海牌全钢手表,看时间方便;再给她准备六百块钱现金,压箱底,让她和光明以后刚开始过日子,手里能有点活钱,有点底气,应付个不时之需。” 这番话一出,阳家人在暗自吃惊的同时,更多的是感动。 自行车、手表、六百块现金! 这陪嫁在当下堪称极其丰厚,远远超出了普通标准,充分显示了林家对女儿的极度疼爱和对这门亲事的高度重视与满意。 这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支持,更是对女儿未来幸福的一种强力保障和美好祝愿。 阳永康深吸一口气,神情更加郑重,他代表全家表态:“老林,静怡同志,你们……你们这真是太疼孩子了,这份心意,我们领了,也替两个孩子谢谢你们! 你们放心,我们阳家虽然条件普通,就是工人家庭,但该有的礼数绝不会缺。 前面两个媳妇进门时有的,见月一样都不会少,只会准备得更好、更周到! 我们一定风风光光地把见月娶进门!”这是阳家作为男方家庭的承诺和担当。 林伟豪欣慰地摆摆手,语气爽朗:“哎,永康同志,不说这些见外的话。孩子们以后把日子过得好,过得红火,比什么都强。” 他转而切入核心问题,“关于具体的婚期,你们这边有什么初步的想法或者讲究吗?” 阳永康和张秀英对视一眼,又看向阳光明和林见月,见两个年轻人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眼中充满了期待,阳永康沉吟了一下,说道: “我们琢磨着,国庆节前后就挺好,秋高气爽,天气不冷不热,办事情也方便,时间上也来得及准备。不知道你们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别的考虑?” 他把选择权又谦逊地递了回去。 林伟豪和高静怡对视一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都微笑着点了点头。林伟豪爽快地说道: “国庆节好!这个日子很有意义,象征着我们国家蒸蒸日上,也象征着小家庭的新开始!就这么定了吧! 具体是国庆前还是国庆后,哪天是黄道吉日,你们看好了通知我们就行,我们全力配合!” 林伟豪一锤定音,显示了军人的果决作风。 最重要的婚期,就在这样轻松愉快、互相尊重的气氛中定了下来。 阳光明和林见月悬着的心彻底放下,相视而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接下来的饭局,气氛更加融洽和谐。 双方家长又聊了些家常趣事,对婚礼的一些细节,如大概宴请哪些范围的亲友、仪式是尽量简单大方还是可以稍微热闹些等,简单交换了意见,都表示以新事新办、勤俭节约为主,不必过分铺张,但也要求个喜庆圆满。 这顿午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宾主尽欢。 双方在饭店门口亲切道别,林伟豪和高静怡坐着吉普车离开,阳家人则心情愉悦地步行回家,边走边兴奋地讨论着刚才的见面和接下来的安排。 回去的路上,张秀英激动得眼眶都有些湿润,不时用袖子擦拭眼角,她拉着阳光明的手,反复地说着: “真好!真是通情达理、一点架子都没有的好人家! 明明,你真是有福气啊,找到见月这样的好姑娘,还有这么好的岳父岳母!咱们可得好好对人家!” 阳永康虽然没多说什么,但脸上一直带着难得的、舒心的笑容,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兄嫂们也纷纷向阳光明道贺,说着“老三这下可定心了”、“咱们家又要添人口了”之类的喜庆话。家里的喜悦之情,像温暖的春风,洋溢在每个人脸上。 阳光明看着家人高兴的样子,听着他们真挚的祝福,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 婚事定下,如同人生的航船终于确定了明确的港湾,接下来,就是为迎接新生活做最后的准备了。 家长会面之后,结婚的具体事宜便正式提上日程,进入了紧锣密鼓的筹备阶段。 婚期定在国庆节,满打满算还有五个月的时间,看似不短,但要置办的东西、要安排的事情却也不少。 阳光明决定,首要任务是趁这段时间,将厂里分的那间二十六平米的宿舍重新规整、精心布置一番,毕竟这是他未来的婚房,值得他大力气收拾一下。 他暂时搬回了石库门居住,和父母挤一挤,以便腾出空间进行全面粉刷和布置。虽然家里的居住条件拥挤了些,但为了未来的小家,这点暂时的不便算不了什么。 粉刷墙壁是使旧房焕然一新的首要任务。 他通过厂里房管科的关系,找来了相熟的手艺不错的粉刷老师傅,买了上好的白石灰,将宿舍里外两间,连同那两个小巧的隔间,都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重新粉刷了一遍。 刷墙那天,石灰的味道有些刺鼻,但看着墙壁一点点变得雪白锃亮,阳光明心里充满了创造的喜悦。 他给师傅递烟倒茶,忙前忙后,确保粉刷质量。刷完墙,他又将水泥地仔细拖洗了多遍,直到地面露出干净的本色。 接下来是添置和规划新家具。 宿舍里那些他之前从淮国旧辛辛苦苦淘来的宝贝红木家具——沉稳的紫檀大床、线条优美的黄梨衣柜、纹理华丽的鸡翅木书桌以及那个结实的红酸枝上下铺等,是决计不能动的,这些是他为未来积累的“底蕴”,不仅实用,更有收藏和升值的潜力。 但其他一些普通的旧家具,如厨房的旧案板桌、略显笨重的老式碗橱、以及那张榉木单人床等,他打算换成新的,让新房看起来更鲜亮、更有新婚的气息。 他仔细盘算了自己的存款,动用了一部分,又加上母亲张秀英心疼儿子,硬塞过来的一些她平日省吃俭用攒下的积蓄。 他跑了好几家家具店,反复比较式样、质量和价格,最终购置了几样新家具: 一个带玻璃门、样式新颖的崭新碗橱,一个大小适中、台面光滑的实用案板桌,四把式样简单结实、漆水光亮的木椅,还有一张新的绷得紧紧的棕绷床。 他准备把这张新床放在隔间里,以后万一有亲友来访,也能临时住宿。 至于那个红酸枝的上下铺,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保留下来,仔细擦拭干净,放在另一个小隔间里,毕竟木料好,做工精良,当个收藏品也不错。(本章完) 第226章 225新家露面冯向红分手时代无情谢飞 忙忙碌碌中,时间悄然进入了六月。 阳光明的宿舍已然焕然一新:雪白刺眼的墙壁,光洁如镜的水泥地,新旧家具搭配得当,错落有致。 老红木家具沉淀着岁月的质感,新家具散发着木材和油漆的清香。 窗玻璃擦得透亮,几盆绿植点缀在窗台和角落,让整个空间显得温馨而舒适,充满了生活气息。 阳光明选了个周末,天气晴好,重新搬回了布置一新的宿舍。 看着这个倾注了自己无数心血和期望的“新”家,他对未来与林见月共同生活的期待,愈发具体而真切,仿佛已经能看到她在这个空间里忙碌、微笑的身影。 搬回来安顿好之后,他迫不及待地想与林见月分享这份喜悦。他立刻给林见月单位打了个电话,约她周日过来看看,算是第一次正式验收他们未来的爱巢。 “房子都按我们之前商量的收拾好了,想请你这位未来的女主人来视察一下,看看还有哪里不满意,我们再调整。”电话里,阳光明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笑意和期待。 林见月在电话那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同样充满了强烈的期待:“好呀,我周日休息,上午过去。”放下电话,她的心也雀跃起来。 周日一早,林见月仔细打扮了一番。头发梳成两条光滑油亮的麻辫垂在胸前,脸上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显得清丽脱俗,大方得体。 她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一斤大白兔奶和几个李子——这是她特意准备的,想着万一遇到邻居,或者邻居们开玩笑,可以分给孩子们和邻居们甜甜嘴,讨个吉利,也显得自己懂事。 阳光明早早就在家属区门口翘首以盼。 看到林见月从远处走来,发丝微扬,步态轻盈,他不禁眼前一亮。她这身打扮,比平时更多了几分娇媚,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东西?”阳光明迎上前,接过她手里略显沉甸的网兜。 “嗯,一点和水果,万一……万一碰到邻居家的小朋友,不显得尴尬。”林见月小声解释,脸颊微红,像初绽的荷。 两人并肩走进单元门。 周日上午,楼道里比平时热闹许多,有在水房哗啦啦洗衣服的家属,有在走廊用煤炉子准备早饭、锅里滋滋作响的主妇,也有抱着孩子来回蹓跶的宝妈,还有几个半大孩子追逐打闹。 看到阳光明带着一个陌生又漂亮、打扮得体的姑娘上来,邻居们纷纷投来好奇、打量和善意的目光,夹杂着低声的议论和笑声。 “光明,这是你……对象吧?哎呀,真俊呐!”对门的周大勇正端着一盆脏水出来倒,洪亮的嗓门带着由衷的笑意,立刻吸引了更多目光。 “周大哥早。是,这是我对象,林见月同志。” 阳光明落落大方地介绍,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又对林见月说道:“见月,这是对门的周大哥,厂里保卫科的骨干,对我们小年轻很照顾。” 林见月连忙礼貌地问好,声音清脆:“周大哥好,给您添麻烦了。” “哎,好好好!弟妹太客气了!真是郎才女貌,光明好福气啊!啥时候请我们吃喜啊?”周大勇爽朗地笑着。 这时,西隔壁的陈志清也闻声开门出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着打招呼:“光明,带对象来看新房了?收拾得不错。”他是厂里的技术员,说话比较文气。 “陈工早。是啊,刚简单收拾了一下,带见月来看看。”阳光明又给林见月介绍,“这是西隔壁的陈工,厂里的技术尖子。” “陈工好,以后请多关照。”林见月再次礼貌问好。 陈志清的爱人小刘也抱着咿咿呀呀的孩子出来,笑着对林见月点点头:“林同志好,光明的眼光就是好,就是太能保密了,直到今天才见到你。” 东隔壁的孙嫂也闻声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林见月,目光尤其在她那件新衬衣上停留了片刻,脸上堆着夸张的笑:“哟,光明,这就是你对象啊?真标致!跟电影明星似的!这身段,这模样,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你可真有本事!”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或许还有一丝嫉妒。 林见月被众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飞起红霞,但还是努力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应对自如。 阳光明一边回应着邻居们的打趣和祝福,一边适时地从网兜里抓出几把奶和李子,分给周大勇家探头探脑的孩子,以及闻讯过来的其他几家的小孩子。 “来来来,孩子们,今天林阿姨请你们吃,吃李子,以后见了林阿姨,要记得打招呼。”阳光明笑容可掬,动作大方。 孩子们欢天喜地地接过和水果,脆生生地道谢:“谢谢光明叔叔!谢谢林阿姨!” 大人们也笑着道谢,说着“太破费了”之类的客气话。 这和水果一分,气氛更加融洽热络,充满了邻里之间的温情。 邻居们看出林见月脸皮薄,也没过多开玩笑,只是说着“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早点请我们吃喜喝喜酒”之类的吉祥祝福话。 应付完热情洋溢的邻居们,阳光明掏出钥匙,带着些许郑重,“咔哒”一声打开了二零三室的房门。一股混合着石灰味、淡淡木头气味和阳光味道的新居气息,扑面而来。 “请进,林见月同志,欢迎视察我们未来的新家。”阳光明侧身,做了一个略显夸张的“请”的手势,语气带着一丝轻松的玩笑和难以抑制的兴奋。 林见月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笑意和期待,脸上红晕未消,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进去。 她即将以女主人的视角,审视这个承载着他们未来梦想的小窝。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外间,也就是主要的起居空间。七八平米的空间,因为南面巧妙地隔出了两个小间,并不显得特别宽敞,但被阳光明布置得井井有条,充分利用了每一寸空间。 靠墙摆放着那张可折迭的老红木八仙桌,桌面被擦得油光锃亮,能照出人影,旁边是几把椅子,摆放整齐。 墙角立着新买的带玻璃门的碗橱,擦得透亮。墙壁雪白刺眼,阳光从南面小隔间的窗户透进来,洒下满室光辉,整个屋子显得亮堂、整洁而又充满希望。 “这里是外间,平时吃饭、喝茶、待客就在这里。”阳光明介绍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豪,“南面这两个小隔间,我盘算着,一个可以做书房,以后可以放书桌、书架,你看书学习或者我看看资料,都有个安静地方;另一个我放了张新买的棕绷床,万一来个亲戚朋友,也能临时住一下,不至于抓瞎。”他考虑得很周到。 以前这个小隔间也偶尔充做小厨房,重新布置之后,光明把小隔间里的煤油炉搬到了走廊里,以后不会在小隔间做饭了。 他领着林见月依次看了两个小隔间。 虽然不大,但都有一扇朝南的窗户,光线很好,通风也不错。 然后,阳光明推开连接里间的门。 里间大约八九平米,比外间更显私密和温馨。那张厚重的、色泽深沉的紫檀木大床占据了一角,虽然样式古拙,没有过多的雕,但木料那深邃的光泽和沉甸甸的质感,透露出一种不凡的底蕴和岁月的宁静。 床对面是那个线条简洁流畅、木纹如行云流水般的黄梨大衣柜,旁边靠窗放着那张纹理如鸟羽般绚丽的鸡翅木书桌。几件老家具搭配在一起,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与安定感。 “这里就是卧室了。”阳光明的声音不自觉地温和了些,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家具是旧了点,样式也老,都是从旧货店淘来的,但木料都是实打实的好料子,也特别结实,用几十年都不会坏。”他稍微解释了一下,怕林见月嫌弃。 林见月仔细地打量着这些颜色深沉、样式古朴,却自有一股气派的家具。 她虽然不太懂具体的木料分类和价值,但良好的家教和审美让她能敏锐地感觉到这些家具与众不同的厚重感以及岁月沉淀下来的独特美感。 她走到鸡翅木书桌前,手指轻轻拂过桌面那如水波流转、又如飞鸟羽翼般的天然羽状纹理,触感光滑而细腻。 “这桌子……上面的纹真特别,真好看,像是自己长出来的。”她轻声赞叹,眼中流露出喜爱。 “这是鸡翅木,天然的木纹,每一块都不一样。”阳光明走到她身边,耐心地解释道,看到她对老家具的欣赏,心里松了口气,也更添欢喜。 林见月又看了看那张沉稳大气、给人安全感的紫檀大床,和那个造型优美、木纹华丽的黄梨衣柜,心中并没有一般姑娘家可能有的嫌弃旧物、向往全新组合家具的想法,反而觉得这些老家具带着一种安定的有故事的气息,很像阳光明给她的感觉——稳重、踏实、有内涵。 她抬头看向阳光明,眼中充满了满意和对他用心的感激,轻声说道:“收拾得真好,很干净,很亮堂,而且……感觉很踏实。”她用了“踏实”这个词,来形容内心的感受。 听到“踏实”这个评价,阳光明欣慰地笑了,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这种精神上的契合,比任何物质条件都让他感到幸福。 两人又走出房间,看了看门外走廊上靠墙摆放的厨房案板桌。 阳光明说道:“以后做饭就在走廊上,用水得到公共水房,可能稍微麻烦点。 但厂里家属区都这样,邻里之间还能说说话,也挺好。 虽然条件简单点,但两个人齐心合力过日子,足够了,而且会越来越好。” 他坦诚地说明了情况,也表达了对未来的信心。 林见月点点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和对新生活的向往。 这个小小的空间,每一处角落,每一件物品,都凝结着阳光明对未来的用心和爱意。她对即将开始的婚姻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期待和美好的想象,之前因冯向红家事而产生的一丝阴霾,也被眼前的幸福冲淡了许多。 参观完毕,两人回到里间,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阳光明用新买的暖水瓶给林见月倒了一杯温开水。 阳光静静地洒进房间,落在两人身上,温暖而静谧,仿佛将时光都拉长了。 他们开始低声讨论起婚礼需要添置的一些具体小物件,比如暖水瓶要买几个,脸盆要什么色,毛巾要准备几条,房间哪里还可以再挂个窗帘或者摆个瓶点缀一下。 这些平淡琐碎的对话里,充满了对共同生活的具体规划和甜蜜的期许,平凡而真实,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动人心弦。 家的模样,在他们心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触手可及。 …… 时间来到六月下旬,魔都已然进入了闷热的梅雨季。空气里总是湿漉漉的,粘腻得能拧出水来,连呼吸都带着一股子霉味。 弄堂里的石板路终日泛着潮气,墙角悄然爬满了深绿色的青苔。天色总是灰蒙蒙的,难得见到几日透彻的阳光,人的心情也仿佛跟着这天气,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距离国庆节的婚期越来越近。 每次想到这个,阳光明心里便觉得踏实,充满了干劲。厂里分的那间二十六平米的宿舍,在他精心布置下,越发像个温馨的小窝,只等着女主人的入住。 然而,这份属于他自己的喜悦和期待,却总被一层淡淡的、来自好友处的阴霾所笼罩。 冯向红家的事情,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所有知情人的心上。 果然,就在六月底,消息如同沉闷夏夜里的一声惊雷,终于炸响了。 周六的傍晚,天气异常闷热,一丝风也没有。阳光明刚在厂里澡堂冲掉一身黏腻的汗渍,换上一身干爽的汗衫短裤,端着脸盆走回家属区。 还没到楼下,就看见林见月纤细的身影等在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攥着个手帕,不时擦拭着额角的细汗,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和不安。 “见月?”阳光明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迎上去,“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这个时间点,她突然跑来,定然是有要紧事。 林见月见到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圈微微泛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光明……向红姐家……她爸爸的事,有结果了。” 阳光明的心沉了下去。 他示意林见月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上楼,进了他那间虽然狭小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宿舍。 关上门,隔绝了楼道里隐约的嘈杂声,室内的空气依然闷热,却多了一份凝重的安静。 阳光明给林见月倒了杯凉白开,看着她小口啜饮,努力平复呼吸的样子,耐心等待着。 林见月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手帕,深吸了一口气,才低声说道:“今天上午,向红姐被叫回她爸妈那边去了。下午回来,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她跟我说了,冯叔叔的问题……定性很严重,说是……” “具体是什么情况,向红姐说得也不是特别清楚,好像牵扯到很久以前的一些历史问题,还有最近在单位学习会上的一些言论……” 林见月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浓地担忧,“结论下来后,冯叔叔……很快就被带走了,说是要去……劳动。” 阳光明沉默地听着,眉头紧锁。 他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到如此确切的坏消息,心里还是一阵发紧。 冯向红的父亲,如今落得这般境地,实在是令人唏嘘。更重要的是,这对冯向红乃至整个冯家,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那……向红和她家里,现在怎么样?”阳光明的声音有些干涩。 林见月叹了口气,眉宇间的忧色更重:“向红姐的妈妈,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听说当场就晕过去一次。醒来后,她做了个非常艰难的决定……”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忍说下去,但还是继续道:“冯阿姨强撑着,把向红姐和她哥哥姐姐都叫到跟前,要求他们……必须立刻和冯叔叔划清界限,公开登报,断绝关系。” 阳光明倒吸一口凉气。断绝关系,这是当下许多家庭在面临类似困境时,为了保全子女不得已而做出的痛苦选择。 但这其中的撕裂和痛苦,外人难以想象。 “向红姐一开始死活不同意,哭得撕心裂肺的。她说那是她爸爸,怎么能说断就断?可是冯阿姨态度非常坚决,甚至以死相逼…… 冯阿姨说,这不仅仅是她的意思,也是冯叔叔被带走前,偷偷托人捎回来的话……冯叔叔说,不能因为他,毁了孩子们的前程……” 林见月的声音哽咽了,眼圈又红了起来:“冯阿姨说,只有划清了界限,向红姐和她哥哥姐姐的工作才能保住,至少……至少还能有条活路。最后……向红姐她……她哭着点头了。”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刺耳地喧嚣着,更衬出室内的死寂。 阳光明能想象出冯家那一刻的惨淡景象。 病弱的母亲,被迫与父亲决裂的子女,还有一个前途未卜、生死不知的父亲。 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四分五裂。冯向红那份明快爽利,恐怕真的要随着这场家庭巨变,彻底黯淡下去了。 “唉……”阳光明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像是堵了一团,闷得难受。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林见月微微颤抖的肩膀,传递着无言的安慰。“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冯阿姨和冯叔叔,都是为了孩子。” “我知道……”林见月抬起朦胧的泪眼,“可是向红姐她……她心里该有多苦啊。今天回来,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魂儿一样,不说话,也不哭,就那么呆呆地坐着……我看着都害怕。” 阳光明的心情也变得异常沉重。 他不仅为冯向红感到难过,更为谢飞扬和冯向红的未来感到深深的忧虑。 之前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冯父的问题只是虚惊一场,如今这最坏的结果已然落地,那么横亘在谢飞扬和冯向红之间的,就不再是简单的家庭阻力,而是一道难以逾越的政治鸿沟。 “那……谢飞扬那边,他知道了吗?”阳光明问道。 林见月摇摇头:“向红姐说,她还没想好怎么跟飞扬哥说。但这事瞒不住,估计很快他就会知道。我担心……我担心他们……”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阳光明已然明白。一段原本被所有人看好的金玉良缘,恐怕真的要走到尽头了。现实的残酷,往往能轻易击碎最真挚的感情。 他又安慰了林见月几句,叮嘱她这几天多陪陪冯向红,开导开导她。 林见月点头应着,情绪依然低落。坐了一会儿,看看天色渐晚,林见月担心冯向红,便起身告辞了。 阳光明将她送到家属区门口,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暮色沉沉的弄堂尽头,心里五味杂陈。 回去的路上,他想起自己和林见月婚事的顺利,再对比谢飞扬和冯向红面临的绝境,愈发觉得能够相对平稳地把握住自己的幸福,是多么不易的事情。 时间悄然滑入七月。魔都的天气依旧闷热难耐,但阳光明和林见月之间的关系,却在稳步升温,朝着既定的目标坚定地前行着。 婚期的确定,使得两人的相处少了些试探和羞涩,多了份踏实和亲昵,开始真正像一对筹备未来生活的小夫妻。 一个周日的上午,天空难得地透出几分亮色,虽然依旧湿热,但总算不再是阴沉沉的模样。 阳光明早早起来,将宿舍里里外外又彻底打扫了一遍。 窗明几净,水泥地拖得能照出人影,几件老红木家具被他用软布擦拭得泛着幽暗温润的光泽。 窗台上那盆绿萝,枝叶舒展,绿意盎然,给小屋增添了不少生机。 他还特意去菜场转了转,用积攒的肉票和鱼票,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一块精瘦的猪肉,又称了点嫩豆腐和小青菜。 心里盘算着,要好好给林见月做顿饭。 他知道,林见月和冯向红平时在宿舍吃得简单,常常是咸菜泡饭就打发了,正好趁这个机会给她改善一下伙食,补充点营养。 快十点钟的时候,林见月来了。 她的眉眼间带着一丝即将成为新嫁娘的娇羞和喜气,但仔细看,眼底仍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对好友处境的担忧。 “来了?快进来,外面热。”阳光明笑着将她迎进屋,接过她手里提着的一个网兜,里面是几个又大又水灵的桃子,“还带东西干嘛,这么客气。” 林见月浅浅一笑,声音轻柔:“路过水果摊看着好,就买了几个。给你尝尝鲜。” 她走进屋子,目光习惯性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即将属于他们两人的小窝,看到窗明几净,一切井然有序,眼中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又收拾过了?真干净。”她走到窗边,伸手轻轻摸了摸绿萝的叶子,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这盆绿萝长得真好,叶子油亮亮的。” “闲着也是闲着,收拾一下住着也舒服。”阳光明给她倒了杯凉茶,放在那张鸡翅木书桌上,“你先坐会儿,歇歇脚。中午想吃什么?我买了鱼和肉。” 林见月摇摇头,体贴地说:“别太麻烦了,随便做点就好。就我们两个人,吃不了多少的。” “不麻烦,今天天气还行,正好做点好吃的。”阳光明语气轻松,“我打算做个鲫鱼豆腐汤,清淡鲜美;再炒个肉丝青菜;嗯……还有两个现成的菜,醉鸡和酱牛肉,是我托人从熟食店买的,味道还不错,正好尝尝。” 他自然地将冰箱空间里取出的醉鸡和酱牛肉归功于“熟食店”,说得滴水不漏。 林见月不疑有他,只是觉得有些破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又乱钱。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得省着点。” “知道,偶尔一次,不打紧。”阳光明笑着,开始挽袖子准备忙活,“你来帮我择菜吧,咱们一起做,快些。” “好。”林见月应着,也洗了手,走过来帮忙。 两人在狭小的走廊里,一个洗菜切肉,一个准备调料,配合默契,偶尔低声交谈几句,气氛温馨而自然。 阳光明熟练地刮鳞剖鱼,动作利落;林见月则细心地将小青菜一片片洗净,嫩豆腐小心地切成方块。 看着阳光明专注做饭的侧影,林见月心里充满了安宁和幸福感。这种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常,正是她所憧憬的婚后生活。 午饭很快准备好了。 八仙桌上,摆上了四道菜:奶白色的鲫鱼豆腐汤,热气腾腾,鲜香扑鼻;翠绿的青菜炒肉丝,油亮诱人;还有色泽酱红、肉质紧实的酱牛肉;以及酒香浓郁、皮黄肉嫩的醉鸡。 在当下,对于两个年轻人来说,这一桌菜已是难得的美味。 阳光明给林见月盛了满满一碗鱼汤,汤色乳白,鱼肉鲜嫩,豆腐滑爽。“多喝点汤,夏天出汗多,补补水。这鱼新鲜,多吃点。” 林见月接过碗,小口吹着气,喝了一口,鲜美的滋味从舌尖一直暖到胃里,她满足地眯起眼:“嗯,真好喝。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喜欢就多喝点。”阳光明看着她满足的样子,心里也高兴,又给她夹了一个鸡腿,“尝尝这个,看合不合口味。” 两人边吃边聊,话题自然地从饭菜口味,慢慢转到了婚礼的筹备上。 林见月说起母亲高静怡已经开始着手给她准备嫁妆,被褥面料都选好了,是时下挺流行的的确良和细布,颜色也鲜亮。 阳光明则汇报着家里的进展,说母亲张秀英和嫂子李桂已经开始缝制新被褥。 “我爸说,虽然咱们提倡新事新办,勤俭节约,但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能少,一定要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门。”阳光明看着林见月,语气郑重。 林见月脸上飞起红霞,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伯父伯母太客气了……其实,简单点就好,不用那么破费。” “一辈子就这一次,应该的。”阳光明温和地笑道。 聊完自家的喜事,饭桌上的气氛稍稍沉默了片刻。窗外知了的叫声显得格外清晰。林见月放下筷子,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那丝忧虑又浮现出来。 “光明……”她抬起眼,看向阳光明,“向红姐和飞扬哥他们……恐怕真的不行了。” 阳光明心里早有准备,但听到林见月亲口提起,还是神色一肃:“怎么了?有新情况?” 林见月点点头,眼神黯淡:“前天,向红姐……她正式跟飞扬哥提出分手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这个消息,阳光明还是感到一阵惋惜。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谢飞扬……他怎么说?” “飞扬哥当时就愣住了,好像完全不敢相信。” 林见月回忆着冯向红跟她复述时的情景,语气低沉,“向红姐的态度很坚决,只是说……说他们俩不合适,长痛不如短痛,还是分开对大家都好。” “谢飞扬肯定不接受吧?”阳光明能想象出好友当时的反应。 “嗯。”林见月轻声道,“飞扬哥很激动,说向红姐不信任他,说他们感情那么好,怎么能说分就分?还说他不怕,他可以去跟组织上说明情况,表明态度……可是向红姐……向红姐哭得很厉害,但还是坚持要分手,说……说不能连累他。” 阳光明默默听着,能体会到当时场面的心酸。 冯向红是理智的,也是痛苦的。她清楚家庭的变故意味着什么,不愿拖累谢飞扬的大好前程,只能用这种决绝的方式切断关系。而谢飞扬,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其痛苦和困惑可想而知。 “那后来呢?”阳光明问。 “后来,飞扬哥见向红姐态度坚决,哭得那么伤心,他也没办法,失魂落魄地走了。”林见月叹了口气,“向红姐回来之后,哭了整整一夜,眼睛到现在都是肿的。她说,长痛不如短痛,这样对飞扬哥最好……可是,我看得出来,她心里比谁都难受。” 阳光明也叹了口气,拿起茶壶给林见月续了杯水:“这事……我们外人真的插不上手。冯向红的选择,虽然痛苦,但可能是眼下最现实,也是对谢飞扬最负责任的做法。只是,苦了他们两个了。” “是啊……”林见月眼神怅惘,“明明那么好的一对,怎么就……唉,希望时间能慢慢冲淡这些吧。” 两人都为好友的遭遇感到唏嘘不已,但除了叹息和默默的关心,也确实无能为力。 现实的残酷,往往不是个人的情感所能抗衡的。 这顿原本温馨的午餐,因为谈及好友的伤心事,气氛变得有些沉重。 吃完饭,林见月抢着收拾碗筷,阳光明则负责擦桌子扫地。 收拾停当,两人坐在里间的书桌旁,喝着茶,又聊了些闲话,但话题总是不自觉地绕回到冯向红和谢飞扬身上,心情都轻松不起来。 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下午三点多了。林见月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起身告辞:“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向红姐一个人在家,情绪不好,我有点不放心。” 阳光明理解地点点头:“应该的。我送你到家属区门口。” 两人并肩走下楼梯。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各自想着心事。到了家属区门口,阳光明叮嘱道:“路上小心。回去多开导开导向红,但也别太勉强她。这种事,需要时间。” “嗯,我知道。”林见月抬头看着他,眼中带着依赖,“你……你也别太担心了。飞扬哥那边,有机会你也劝劝他。” “我会的。”阳光明点点头,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快回去吧。” 林见月“嗯”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向前走去。阳光明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这才转身回家,心里却像这闷热的天气一样,堵得慌。 他原本打算晚上随便热点剩菜剩饭对付一顿,心情也有些郁郁。没想到,傍晚六点多钟,门外就传来了略带急促的敲门声。 阳光明有些疑惑地打开门,只见谢飞扬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两瓶贴着红色标签的七宝大曲,还有一个用油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隐隐散发出咸水鸭的香味。 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衬衫,头发有些凌乱,脸色憔悴,眼窝深陷,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像是几天没睡好觉,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飞扬。 “飞扬?”阳光明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谢飞扬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进屋,将酒和咸水鸭放在桌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双手捂住脸,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肩膀垮塌着,显得异常疲惫和颓丧。 阳光明关上门,给他倒了杯凉开水,放在手边。 他看着谢飞扬这副模样,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看来,冯向红提出分手的事情,对他的打击远比想象中要大。 “还没吃饭吧?”阳光明没有立刻追问,而是转身走到外间靠墙的案板桌前,看似从下面的柜子里,实则从冰箱空间里,取出了一盒卤鸭胗。 又从碗橱里,拿出几颗咸鸭蛋,一把芹菜。 “我这儿还有点菜,正好你来了,陪我喝两杯。” 谢飞扬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了阳光明一眼,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喝两杯。一醉解千愁。” 阳光明没再多说,利落地系上围裙,开始炒芹菜。 刺啦一声,油烟升起,狭小的走廊里顿时充满了菜香。 他又把卤鸭胗切好装盘,咸鸭蛋切开,露出流油的蛋黄,再把谢飞扬带来的咸水鸭拆开油纸,斩成小块。 不一会儿,几样下酒菜就摆上了桌。虽然是仓促准备,但也算丰盛。 阳光明拿出两个玻璃杯,打开一瓶七宝大曲,清澈透明的液体注入杯中,散发出浓烈的酒精气味。他递给谢飞扬一杯,自己拿起另一杯。 “来,先碰一个。”阳光明举起杯。 谢飞扬端起杯子,看也没看,仰头就灌了一大口。烈酒入喉,辣得他皱紧了眉头,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呛出来了。 “慢点喝,没人跟你抢。”阳光明拍了拍他的背,语气里更多的是关心。 谢飞扬缓过气,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眼神痛苦地看着阳光明,声音沙哑:“光明……向红……向红她不要我了。” 终于说出来了。 阳光明心里叹了口气,给他夹了一筷子卤鸭胗:“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事情我都听说了。慢慢说,别着急。” 谢飞扬却没什么胃口,筷子在碗里拨弄了两下,又放下了。 他端起酒杯,又是一大口,这次克制着没有呛到,但脸色迅速泛红。 “为什么?光明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们俩的感情……你是知道的!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两家都同意了,眼看着就要……怎么就突然不行了?就因为……因为她爸爸的事!”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不少,带着愤懑。 阳光明给他杯子里添了点酒,平静地说道:“冯向红父亲的定性很严重,这你是知道的。‘敌我矛盾’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更清楚。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提出分手,恐怕……也是不得已。” “不得已?有什么不得已!”谢飞扬猛地一拍桌子,酒杯都震得晃了晃,“我可以等啊!我可以向组织表明我的立场和态度!我相信组织上会明察秋毫的!就算……就算她父亲有问题,那跟向红有什么关系?她是她,她父亲是她父亲!为什么要因为上一代的问题,断送我们两个人的幸福?” 他说得慷慨激昂,似乎有理有据,但阳光明听出了他语气深处的一丝底气不足。 这些话,或许更多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是一种不甘心的挣扎。 阳光明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默默地听着,又给他倒了一杯酒。谢飞扬需要宣泄,那就让他说个痛快。 果然,谢飞扬见阳光明不说话,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继续倾诉着心中的苦闷和委屈: “我回家跟我爸妈说了这事。 我爸……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跟我说了一句,‘飞扬,你要考虑清楚,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我妈更是直接,哭着求我,说不能眼看着我往火坑里跳,说如果我一意孤行,我的前途就毁了……” 他抓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和痛苦:“前途……呵呵,前途……难道前途就比感情重要吗?我和向红是真心相爱的!” 阳光明看着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飞扬,其实向红的决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想。终究还是你占主导地位! 我问你,如果因为冯向红家庭的问题,影响到你未来的提拔和发展,你会后悔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直接刺中了谢飞扬内心最隐秘、最矛盾的地方。 他愣住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他避开阳光明的目光,低下头,盯着杯中晃动的液体,久久不语。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谢飞扬才抬起头,脸上充满了挣扎和痛苦,眼神里最后那点激动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 他苦笑着,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光明……不瞒你说……我……我没办法丝毫不顾虑我的前途。” 他终于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我从小就被寄予厚望,我爸,我爷爷……他们都希望我能有出息,能走得更远。 我自己……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热爱我的工作,我也有我的抱负和理想……如果……如果因为这件事,让我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让我一辈子只能做个碌碌无为的小办事员……我……我受不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自我鄙夷:“光明,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很卑鄙?口口声声说爱向红,结果一到关键时刻,根本就靠不住……” 阳光明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他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别这么说。这不是自私不自私的问题。现实就是这样,容不得太多理想化的东西。 冯向红正是因为了解你,了解你的抱负,她才主动提出分手。 她不想你为难,不想你因为她而放弃自己的前程。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在成全你。” “成全我?”谢飞扬喃喃道,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混合着酒水,滴落在桌面上,“可是……这样‘成全’的代价,太大了……我心里……像刀割一样……” 他伏在桌上,肩膀微微抽动,压抑地哭泣起来。 这个平日里潇洒自信的青年,此刻在好友面前,彻底卸下了伪装,露出了内心最脆弱和无助的一面。 阳光明没有劝慰,只是默默地陪着他,一杯接一杯地给他倒酒,也陪着他喝。 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谢飞扬需要的是宣泄和陪伴。 谢飞扬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他和冯向红过去的点点滴滴,那些甜蜜的回忆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针刺,扎得他心痛难忍。 他说起第一次见面的心动,说起四人聚会时的欢乐,说起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说到最后,已是语无伦次,只剩下痛苦的哽咽和不停灌酒的动作。 两瓶七宝大曲,很快下去了一瓶半。 谢飞扬的酒量本就不算顶好,加上心情郁结,很快就醉意朦胧,眼神涣散,说话也开始含糊不清。 “光明……我……我鄙视我自己……真的……”他抓着阳光明的胳膊,醉眼惺忪地说着,“我以为……我们的感情……情比金坚……结果……屁都不是……根本经不起……现实的考验……我是个……懦夫……王八蛋……” 阳光明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叹了口气:“别想那么多了。睡一觉吧,睡醒了,或许能好受点。” 他费力地将醉得不省人事的谢飞扬扶起来,踉踉跄跄地挪到那个用作客房的小隔间,让他躺在自己新买的那张棕绷床上。 谢飞扬一沾枕头,就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有眉头还紧紧皱着,仿佛在梦中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看着好友憔悴痛苦的睡颜,阳光明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惋惜,也有一丝无奈。 他收拾好桌上的残羹冷炙,洗刷干净碗筷。 夜色已深,弄堂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 他独自坐在书桌旁,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点燃了一支烟——这是他从谢飞扬的烟盒里拿的,平时他几乎不抽烟。 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感。 他想起这一年来发生的种种,想起自己和林见月水到渠成的缘分,想起谢飞扬和冯向红这对曾经令人艳羡的恋人终将劳燕分飞的结局,心中感慨万千。 在这个风云变幻的年代,个人的命运如同汪洋中的一叶扁舟,常常被时代的巨浪裹挟着,身不由己。能够把握住一份相对安稳的幸福,已是莫大的幸运。 谢飞扬经过今晚这场彻底的宣泄和放纵,等酒醒之后,恐怕就会不得不正视自己内心中那个残酷的选择了。 他和冯向红分手,几乎已成定局。 这份年少时炽热而真挚的感情,终究敌不过现实的严酷。(本章完) 第227章 226工农兵大学生四年变化再聚首 八月底的魔都,暑热依旧肆虐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不过,早晚时分已经能察觉到一丝微弱的凉意,悄悄地从黄浦江上吹过来,预示着秋老虎的余威即将散尽。 阳光明不紧不慢地走进熟悉的弄堂口。 正是下班时分,弄堂里比平日更显嘈杂和拥挤。 他习惯性地朝着自家所在的石库门方向走去,还没走到那扇熟悉的黑漆大门前,一阵异常响亮、混杂着惊叹、欢笑和七嘴八舌议论的声浪,便从天井里传了出来,打破了弄堂傍晚的沉闷氛围。 阳光明不由得停下脚步,心中有些诧异。 这动静……不像是一两家人的寻常拌嘴或闲聊,倒像是整个天井的邻居都聚在了一起,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喜事正在发生。 他加快了步子,伸手推开了那扇半开的黑漆大门。 门内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平日里略显逼仄的天井,此刻竟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 左邻右舍,陈家阿婆、冯师母、何彩云,甚至连平日不太露面的晒台小两口,都聚在了这里,脸上都带着笑意,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人群的中心。 而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竟然是那个穿着朴素、身形却比记忆中挺拔结实了许多的熟悉身影——陈卫红! 陈卫红回来了?阳光明心中讶异更甚。 下乡四年,陈卫红还从来没有回来过,毕竟路途遥远,路费昂贵,一般人承担不起。 怎么这次突然就回来了?而且看这阵势,邻居们倾巢而出,绝非普通的探亲那么简单。 陈卫红显然也看到了刚进门的阳光明。 她原本正含笑听着邻居们七嘴八舌的问候和夸赞,脸上带着一种经过风霜雨雪洗礼后的沉静,以及不易察觉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此刻,她眼睛一亮,立刻从坐着的小竹椅上站起身,拨开人群,快步迎了上来。 几年不见,陈卫红的变化确实不小。 皮肤黑了不少,是那种长期在户外劳作形成的健康肤色,原本单薄的身子骨似乎也结实了些,脸颊上有了自然的红晕,不再是过去那种瘦弱的苍白。 那条标志性的乌黑油亮的麻辫依旧规整地垂在胸前,但发梢不再像以前那样枯黄分叉,而是泛着健康的光泽。 她身上穿着一件半新的浅灰色格子衬衫,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裤子,膝盖处磨得有些发毛,脚上一双洗刷得泛白的解放鞋。 虽然衣著依旧朴素,甚至带着明显的下乡知青的印记,但整个人精气神十足,眼神明亮而坚定,透着一股韧劲,不再是当年那个在天井里默默洗衣、眼神彷徨无助的怯懦少女。 “光明哥!”陈卫红的声音清脆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语气也比从前爽利大方,“你下班回来了?” “卫红,我竟然没听说你要回来的消息。”阳光明脸上露出真诚的惊喜,“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这么热闹,是有什么喜事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目光扫过周围邻居们洋溢着笑容的脸庞,最后落在陈卫红身上,带着探询。 陈卫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的母亲张秀英已经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和一股与有荣焉的炫耀劲儿,抢着开始讲述,声音又高又亮,仿佛这荣耀是她自家的一般: “光明!你还不知道吧?咱们卫红可出息了!天大的喜事!她考上大学了!现在是工农兵大学生!魔都工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都拿到了!她今天上午刚到的家!” 张秀英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绽放的菊,每一个褶子里都洋溢着光彩。 “大学生?”阳光明着实吃了一惊,这个好消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随即,涌上心头的便是由衷的欣慰和高兴。 他仔细打量着陈卫红,很快发现了一个细节,在她那双经历过艰苦劳作、略显粗糙的手里,紧紧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的一角,信封上隐约可见红色的大学名称和“录取通知书”字样。 “真的啊?卫红!恭喜你!这真是太好了!”阳光明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祝贺,“这可是最好的出路了!难怪大家都这么开心!” 他不由得想起陈卫红下乡前那个清晨,她站在湿漉漉的天井里,单薄得像风中摇曳的芦苇,眼神空洞而绝望。 自己当时偷偷塞给她的那五斤全国粮票和两斤核桃仁,不过是杯水车薪,只盼着能帮她熬过最初最艰难的时光。 没想到,四年过去,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竟凭着自己的咬牙坚持,走出了这样一条令人刮目相看、足以改变命运的道路。 陈卫红被阳光明夸得脸颊微红,眼神中闪烁着感激的光芒:“谢谢光明哥!也要谢谢你……谢谢你当初……”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哽咽,但很快控制住情绪,声音清晰而诚恳,“刚下乡到地方那阵子,人生地不熟,农活又重,经常饿得前胸贴后背。 你给我的那包核桃仁,还有……还有那些粮票,真是帮了大忙了!让我撑过了最难熬的头几个月。这份情谊,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她的话说得真挚,目光坦然地望着阳光明,没有回避那段艰难岁月,也没有过分渲染其中的苦楚,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表达着沉淀已久的感激。 阳光明不在意地摆摆手,语气轻松:“哎,都是过去好久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主要还是你自己争气!能在那种环境下坚持下来,还能考上大学,太不容易了!真的非常不容易!” 他由衷地赞叹。 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何其珍贵,推荐和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陈卫红一个女知青,能在偏远的他乡脱颖而出,其中付出的艰辛和努力,绝非三言两语所能概括。 周围的邻居们也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 “卫红这孩子,从小就懂事、肯吃苦!” “是啊,下乡插队多苦啊,她能坚持下来,还能考上大学,真是给咱们弄堂争光了!” “工业大学的大学生啊!以后毕业了就是工程师,是国家的人才!了不得!” 陈卫红的父亲陈乐安,穿着那身似乎永远也洗不净油污的深蓝色工装,站在女儿身后,黝黑的脸上满是憨厚而又难以掩饰的骄傲笑容。 他搓着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激动得只是连连点头,嘴唇嚅动了几下,却没能说出什么完整的话来,但那咧开的嘴角和眼角的湿润,已说明了一切。 陈阿婆更是被孙媳张春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笑得合不拢嘴,浑浊的老眼里泪光闪烁,嘴里反复念叨着:“好,好,好……咱们家……咱们家也出大学生了……祖宗保佑啊……” 天井里洋溢着一种朴素的、与有荣焉的喜庆气氛,仿佛陈卫红的成功,也是整个弄堂的荣耀。 阳光明拉着陈卫红重新坐下,自己也找了张小凳子坐在旁边,饶有兴致地问道:“快跟我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这名额特别难拿,你是怎么争取到的?” 这也是所有邻居都关心的问题,大家顿时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陈卫红身上,连在自家灶披间门口张望的何彩云,也竖起了耳朵。 陈卫红捋了捋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神情平静地开始讲述,语气不疾不徐,没有抱怨,也没有夸张的渲染,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平常事: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到了地方之后,想着既然去了,就得踏踏实实干活,不能怕苦怕累,给家里人丢脸,也给咱们魔都知青丢脸。” “我们插队的那个寨子,在云南的大山沟里,是个两千多人的大寨子,算是当地规模比较大的,在我们公社是第一大村。条件嘛,确实很艰苦。刚去的时候,我什么农活都不会,连锄头都拿不稳,闹了不少笑话,手上、脚上全是水泡,晚上疼得睡不着觉。” “后来就慢慢跟着老乡们学,一起出工,翻地,除草,砍柴,喂猪,什么活都干。 农忙时节,天不亮就要起床,一直干到天黑透了才能收工,回到知青点,累得连话都不想多说,倒在用木板搭的床上就能睡着。 吃的也差,经常是苞谷糊糊就着一点咸菜疙瘩,油星子都难得见到一点,肚子里总是觉得空落落的。” 邻居们听得入神,脸上露出同情和感慨的神色。 虽然大家没有亲身体验过,但关于下乡知青的艰苦,多少都有所耳闻。 “那……你有没有想过放弃?或者抱怨过命运不公?”冯师母轻声问道,眼神里带着长辈特有的怜惜。 陈卫红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近乎苦涩的笑意:“怎么会没想过呢?偷偷哭过鼻子,也迷茫过,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特别是收到家里来信,听说弄堂里谁谁谁顶班进厂了,谁谁谁又找到门路留在城里了,心里就更不是滋味,觉得落差特别大。” “但是。” 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坚定起来,“看看寨子里的老乡们,他们祖祖辈辈就过着这样的日子,日头出来就下地,日头落了才归家,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辛苦下来,也未必能吃上几顿饱饭,能扯上一身没有补丁的新衣裳。 和他们比起来,我们知青虽然苦,但起码还有个盼头,期待着总有一日政策可能会变,我们还能回城。 这么一想,心里也就慢慢平衡了,甚至觉得,比起他们,我们还算幸运的。” 她的话语朴实无华,却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和难得的豁达。 “后来,我就想通了。既然时代把我们推到了那里,怨天尤人没有用,既然来了,就要好好干,不能让人看扁了,说魔都来的姑娘娇气。 我不怕出力,干什么活都抢在前面,也肯动脑筋,学着怎么干活更省力、更有效率。 慢慢地,就跟寨子里的老乡们处熟了。他们都说我这个魔都姑娘,不娇气,能吃苦,心眼实在。” 说到这里,陈卫红的眼角有点湿润。 阳光明理解她此时的感触,她说的虽然平淡,但她一个城里姑娘,能够赢得老乡的尊重,不知道背后吃了多少苦。 陈卫红继续讲述:“再后来,公社里开始有工农兵大学生的推荐名额。我们寨子大,劳动力多,在生产公社里说话有些分量,几乎每年都能分到一个名额。 去年的名额,给了寨子里一个表现特别好的本地后生。 今年上面有了新精神,说要适当照顾知青,村里今年的名额最好优先考虑知青。 寨子里就我和另外一个从北方来的男知青,各方面表现比较突出,符合推荐条件。” 听到这里,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知道故事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那个男知青是河北人,干活也特别舍得力气,为人豪爽,表现一点也不比我差。 说实话,当时我心里也没底,觉得希望不大,已经做好了继续扎根农村的准备。” 陈卫红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等待结果时的紧张心情,“后来,大队和公社组织了评议,我们俩的表现都得到了肯定,可以说是难分伯仲。但最后定名额的时候,那名男知青……他自己主动放弃了。” “放弃了?为什么呀?”张秀英忍不住插嘴问道,脸上写满了不解。 “因为今年有了新的规定。” 陈卫红解释道:“光有生产队的推荐还不够,被推荐的人还要参加县里统一组织的文化课考试,成绩合格才能被录取。 那名男知青……家里条件更困难,只是初中毕业,底子差,上学的时候成绩也不好,他怕考试通不过,白白浪费了这么宝贵的名额,还给自己和寨子丢人。 他考虑了很长时间,最后主动去找了支书,说把今年的机会让给我了,说我文化课基础比他好,考上的把握更大些。” 天井里响起一阵唏嘘声。 有人替那个男知青感到惋惜,也有更多的人为陈卫红感到庆幸,觉得她运气真好。 “这么说起来,卫红你还真是有点运气成分在里头。”阳光明点点头,心中明了。 在这种激烈的竞争环境下,能最终胜出,个人的努力拼搏和关键时刻的运气,缺一不可。 “是的。”陈卫红坦然地承认,“如果那名男知青不放弃,这个名额未必能落到我头上。所以我心里,也一直挺感激他的,觉得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那……政审什么的,肯定都顺利吧?”阳光明又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在这个年代,家庭诚份是一道硬邦邦的坎,多少人被挡在门外。 陈卫红的脸上露出笑容,语气肯定:“嗯,都顺利。咱们家是工人成分,清清白白,历史没有任何问题,政审很顺利就通过了。” 她这话,既是对阳光明说,也是对在场的所有邻居,更是对一直悬着心的家人说的。 这时,一直沉默着、眼神里充满期盼又带着一丝忐忑的陈乐安,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卫红……那……你二哥国华呢?他在那边……有没有……有没有这种机会?” 这话一问出来,天井里的气氛瞬间安静了些许。 大家都看向陈卫红,等待她的回答,同时也暗自叹息陈乐安这不合时宜的期盼。 陈卫红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委婉但现实,她不想给父亲不切实际的希望: “爸,机会……理论上讲,总是有的。但是……太难了。 我们全公社有十几个寨子,成千上万的本地适龄青年和知青,一年到头也就那么两三个名额。 知青在里面,本来就不占优势,如果不是上面有政策,很难竞争过土生土长的当地人。 哥哥他……他以前在寨子里,表现也就是中等,不算特别突出。 现在大家都知道上大学是条最好的出路,争抢的人比以前更多了,竞争比以前还要激烈得多……” 她的话没有说尽,但意思已经很清楚。陈国华想获得推荐,希望极其渺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陈乐安眼中刚刚因为女儿的成功而燃起的一点关于儿子的希望之火,瞬间黯淡下去。 他深深地低下头,用力吸了一口手里劣质的卷烟,烟雾缭绕中,那张被生活重压刻满皱纹的脸更显苍老和无奈。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痴心妄想,只是作为父亲,心底总存着一丝侥幸的希望。 陈阿婆见状,连忙打岔,颤巍巍地询问,试图转移这略显沉重的话题:“卫红啊,这大学要上几年?毕业了,能分配回魔都工作吗?” 陈卫红握住祖母枯瘦冰凉的手,耐心地解释,声音温和:“奶奶,大学要上三年。毕业以后的工作,是国家统一分配的。 我现在的户口和粮油关系还在云南,按照目前的政策,大学生毕业后一般都是‘社来社去’,大概率是要分配回云南工作的,想留在魔都……恐怕非常困难。”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明确的答案,陈家人脸上还是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 毕竟,能回到原籍,是魔都每个下乡知青和其家庭最深切的渴望。 不过,能成为大学生,已经是天大的喜事,是黑暗中射出的一道强光,相比之下,这点遗憾很快就被巨大的喜悦冲淡了。 能跳出农门,成为国家干部,无论在哪里,都是质的飞跃。 邻居们又围着陈卫红问长问短,聊她下乡四年的见闻趣事,聊大学的新鲜与未知,欢声笑语再次充满了这方小小的天井。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各家灶间里飘出晚饭的饭菜香气。 大家意犹未尽地渐渐散去,临走时还不忘再次向陈家人道贺,说着“以后就是国家的人才了”、“陈家出了个金凤凰”之类的吉利话。 看着邻居们散去,阳光明对陈卫红说道:“卫红,你明天有什么安排吗?要是没事,我叫上虎头和严俊,咱们找个地方一起吃顿午饭,算是给你接风洗尘。咱们四个老同学,也好几年没聚齐了。” 陈卫红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真切期待的笑容:“好呀!光明哥,我明天没事!正好也想见见虎头和严俊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咱们什么时候碰头?” “就中午吧,十一点半,我在弄堂口等你,咱们一起过去。地方我来找,找个清净点、菜味不错的小饭馆。” “好的!谢谢光明哥!”陈卫红一口答应,脸上洋溢着重逢的喜悦。 “跟我还客气什么。”阳光明笑了笑,“那就说定了。你刚回来,坐车也辛苦,肯定累了,在家好好吃顿饭,早点休息。” 他又和陈乐安、陈阿婆打了声招呼,这才回了自家前楼。身后,还能听到陈家人抑制不住的、充满希望的说话声。 第二天是星期日,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虽然气温依旧不低,但湿度小了些,风吹在身上,显得没那么粘腻闷热了。 还不到十一点,阳光明就提前到了弄堂口等候。树荫下还算凉爽,他看着弄堂里来往熟悉的身影,心里盘算着一会儿点什么菜。 不一会儿,就看到楚大虎风风火火地赶来。 他今天休息,没穿那身笔挺的保卫科制服,换了一件崭新的海魂衫,蓝白条纹衬得他胸膛愈发宽阔,下身是一条草绿色的军裤,脚上是洗得发白的解放鞋,更显得他身材高大魁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浑身充满了用不完的活力。 “光明!等久了吧?”楚大虎嗓门洪亮,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先到了。 走近了,习惯性地一巴掌拍在阳光明肩膀上,力道依旧不小,“卫红真回来了?还考上大学了?乖乖!真没想到!这丫头,可真行!” 他的惊讶和喜悦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眼神里全是替老同学高兴的光芒。 “嗯,等她来了你自己问她,变化不小。”阳光明笑着躲开他可能接踵而来的第二掌。 几乎同时,严俊也从另一个方向匆匆走来。 几年副食品店站柜台的历练,让他的变化同样很大。 原来那个瘦小、内向、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郁气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虽然依旧清瘦,但腰板挺直、眼神灵活、脸上带着职业性熟练微笑的青年。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熨烫得十分平整,几乎没有褶皱,下身是灰色的确良裤子,裤线笔直,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透着一股售货员特有的精明和爽利劲儿。 “光明,虎头!”严俊笑着打招呼,声音比以前响亮、自信了许多,“我没迟到吧?店里早上盘货,刚弄完,紧赶慢赶过来的。” “没迟到,正好。”阳光明打量着他,笑道,“严俊,你现在可以啊,我感觉你越来越能说了!” 严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天天站柜台,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嘴皮子不练出来也不行。比不上你们,一个是大厂干部,一个是保卫科骨干。” 正说着,陈卫红也到了。 她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浅蓝色碎衬衫,同样是半新的,但比昨天的灰色格子衫显得更鲜亮些,下身还是那条深蓝色布裤,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比昨天在邻居包围中更多了几分自在和朝气。 “卫红!”楚大虎第一个喊出来,上下打量着,像是发现新大陆,“好家伙!真是你!变了挺多!黑了,也结实了,差点没认出来!” 严俊也笑着点头附和:“卫红,恭喜你啊!真没想到,咱们四个人里,是你最先考上大学!太厉害了!” 陈卫红被两人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泛起红晕:“虎头,严俊,好久不见了。我还是老样子,能有什么变化,是你们太久没见我了。” 四个老同学时隔多年重逢,虽然各自的境遇已然不同,但少年时代结下的情谊还在,短暂的生疏和打量之后,气氛很快变得热络起来。 阳光明领着大家,穿过几条熟悉的、种满了梧桐树的街道,来到一家门面不大、但看起来窗明几净、干净整洁的小饭馆。 这是他偶尔来改善伙食的地方,菜味做得不错,价格也实惠。 找了个靠窗的相对僻静位置坐下,阳光明拿起菜单,也不多客气,直接点了几个硬菜:一条清蒸鲈鱼,要一斤多重的;一盘色泽红亮的红烧肉;一个皮脆肉嫩的葱油鸡;一个清炒的香菇菜心;又要了一个料足味鲜的三鲜汤。 “哟,光明,今天可是大放血啊!”楚大虎看着阳光明点菜,眼睛发亮,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这么多好菜!看来是真心给卫红庆祝!” “给卫红接风嘛,不是真心,难道还能是假意?”阳光明笑着反问。 他又对穿着白色围裙的勉强算熟悉的服务员说道,“再来四瓶啤酒,要冰镇的。” “我就不喝酒了,喝茶就好。”陈卫红连忙摆手,她几乎没沾过酒。 “啤酒不算酒,天这么热,喝点冰镇的解解渴,少喝点没事。”阳光明劝道。 严俊也笑着说:“是啊,卫红,难得老同学聚一次,高兴嘛,少喝一点,不打紧的。” 陈卫红见推辞不过,只好点头答应,脸上带着点新奇和紧张:“那……好吧,我就喝一点尝尝。” 等菜的空隙,四人喝着服务员沏上的粗茶,开始聊起各自这几年的近况。 几年的光阴,仿佛在每个人身上都刻下了不同的印记,改变了他们的模样,也塑造了他们如今的状态。 话题自然最先聚焦在今日的主角陈卫红身上。 “卫红,你是真厉害!” 楚大虎由衷地翘起大拇指,他性格直爽,佩服就是佩服,“下乡插队有多苦,我也是亲身经历过的。不瞒你说,就算我这么壮的体格子,也是能偷懒就偷懒,态度绝对算不上积极。 而你不但撑下来了,还能当榜样,是积极分子,你这个推荐名额有多么的来之不易,我心里最清楚! 你这份韧劲,我楚大虎佩服!” 他自认也是能吃得了苦的人,但要在成千上万的竞争者中争得一个上大学的名额,就觉得头皮发麻,自问未必能做到。 陈卫红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谦虚地笑了笑:“也没什么厉害的。就是咬牙坚持,然后碰巧有了机会,运气比较好。真要讲厉害,还是光明哥。” 她看向阳光明,眼神里带着真诚的敬佩,“我昨天才听张阿姨说起,你现在都已经是正科级干部了! 这才几年工夫?咱们班那么多同学,你怕是发展得最好的一个了!” 严俊也连连点头,语气中带着羡慕和与有荣焉:“是的是的!光明现在年轻有为,深得领导器重,前途无量!我们店里,咱们这一片的那些老师傅闲聊时,都经常提起光明呢,说阳家小子有出息。” 阳光明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夸得有些尴尬,摆摆手道:“什么红人不红人的,就是运气好,加上组织上的培养。比不上卫红,完全是凭自己的本事和坚持考上的大学,这才是真本事,硬骨头。” 严俊话锋一转,看向楚大虎,“向红可能不知道,虎头现在也不错,保卫科的骨干,同样深受领导器重。他这身板,这脾气,天生就是干保卫的料,以后指定前途光明!” 楚大虎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带着点憨直的自得:“我嘛,就是有把子力气,听领导的话,领导让干啥就干啥,不怕得罪人。 比不上你们这些动笔杆子、耍嘴皮子的。不过我自己挺满意,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插队时在农村土里刨食强多了!心满意足!” 楚大虎又看向严俊,用他特有的方式表达关心,“严俊你小子变化也不小!以前闷葫芦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现在能说会道的,像个百灵鸟,看来站柜台挺锻炼人!” 严俊被他这直白的比喻逗笑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窘迫,坦然地说道: “天天跟南来北往、各色人等的顾客打交道,嘴皮子再笨也练出来了。就是一份工作,混口饭吃,没什么大出息,就图个安稳。” 他的语气里少了几分当年的阴郁和自卑,多了几分经过生活磨砺后的坦然和知足。 这时,服务员开始上菜了。 清蒸鲈鱼热气腾腾,鱼肉洁白,上面铺着姜丝葱丝,酱油汁油亮诱人;红烧肉烧得色泽酱红油润,一块块颤巍巍的,肥瘦相间,散发着浓郁的肉香;葱油鸡皮色金黄,肉质嫩滑,葱香扑鼻;碧绿的油菜点缀着棕色的香菇,显得清新爽口。 菜肴的香味顿时弥漫开来,令人食指大动。 阳光明拿起起子,熟练地打开四瓶冰镇啤酒,琥珀色的液体倒入玻璃杯,泛起一层洁白细腻的泡沫,丝丝凉气冒出来。 “来!”他率先举起杯,澄黄的酒液在杯中晃动,“第一杯,欢迎卫红归来!恭喜她成为光荣的工农兵大学生,祝愿她前程似锦,未来一片光明!” “恭喜卫红!”楚大虎和严俊也大声应和着,举起酒杯。 陈卫红有些激动地端起酒杯,小心翼翼地和大家轻轻一碰,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响声:“谢谢!谢谢你们!” 四人仰头喝了一口。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滑下,带走夏日的燥热,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舒爽。 陈卫红显然是第一次喝啤酒,被那独特的苦涩味道激得微微蹙了下眉,但随即舒展开,脸上很快泛起一丝红晕,笑道:“有点苦,但喝下去挺凉快的。” “吃菜吃菜!别光顾着说话!”阳光明招呼大家动筷子。 楚大虎毫不客气,夹起一大块裹满酱汁、油光发亮的红烧肉塞进嘴里,满足地咀嚼着,含糊不清地赞叹:“香!真香!肥而不腻!好久没吃到这么地道的红烧肉了!” 严俊则显得斯文许多,夹了一筷子鲜嫩的鱼肉,蘸了点盘底的酱油汁,细细品尝后点头:“嗯,这鱼蒸得火候正好,肉质鲜甜,很新鲜。” 陈卫红看着眼前这满桌在她看来堪称丰盛的菜肴,眼神有些恍惚,仿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轻声道: “在寨子里,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次肉。过年过节生产队里杀猪,每人才能分到一小条肉,都要省着吃好多天,恨不得一滴油都不浪费。 像这样一顿饭,有鱼有肉有鸡,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跟做梦一样。” 她的话,让热闹的气氛稍微沉淀了一下。 大家都想起她刚才描述的乡下生活,心中各自感慨。 “过去了,都过去了。”阳光明给她夹了一只肥嫩的鸡腿,放到她碗里,“苦尽甘来。以后会越来越好。大学生,国家有生活补贴,以后吃饭肯定不成问题了。” “嗯!”陈卫红重重点头,脸上重新露出坚定和充满希望的笑容,“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好好学习,不辜负……不辜负所有人的期望。” 她所说的“所有人”,显然包括了在座的友人、家人,或许还有那个主动放弃机会的男知青。 边吃边聊,话题又不知不觉转到了阳光明即将到来的婚事上。 严俊首先问道:“光明,听说你国庆节就要办喜事了?新娘子是东方机械厂的?叫林见月?” 楚大虎用力捶了一下阳光明的肩膀,咧着嘴笑,声音洪亮,“什么时候带出来给咱们看看嫂子?都听你说了多少回了,就是一直碰不到。能让你看上的,肯定特别漂亮吧?你小子,真是事业爱情双丰收啊!” 陈卫红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个消息她确实不知道:“光明哥要结婚了?恭喜恭喜!真是大喜事!嫂子是做什么的?” 阳光明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嗯,定了,就在国庆节期间。见月她……人挺好的,在东方机械厂劳资科工作。到时候一定请你们喝喜酒。” “肯定到!必须到!天大的事也得推开!”楚大虎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贺礼我都提前准备好了,就等着你的好日子了!”严俊也笑着附和。 细细询问了一番,得知林见月是东方机械厂的干部,家境也不错,陈卫红又是一阵赞叹,直说阳光明眼光好,福气好,真是样样都顺利。 聊完了近况和未来的喜事,又不免回忆起中学时代的种种趣事。 谁上课偷看小说被严厉的语文老师当场抓住,罚站了一节课;谁在运动会上跑接力赛时太过紧张摔了个大马趴,引得全场哄堂大笑;谁偷偷给班里最漂亮的女同学传纸条结果被班长截获,闹得人尽皆知…… 那些早已尘封的、带着青涩和傻气的青春记忆,被一一唤醒,饭桌上充满了轻松怀旧的欢声笑语。 几年的隔阂与不同境遇带来的生疏,在这毫无顾忌的笑声中渐渐消融。 虽然各自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但这份少年时代结下的不掺杂任何利益的情谊,此刻显得格外纯真而温暖。 阳光明看着眼前的三位老友:爽朗仗义、如同猛虎下山的楚大虎;精明活络、已被生活磨去棱角的严俊;坚韧沉静、终于破土而出的陈卫红。 他们都在这个波澜壮阔、又常常身不由己的年代里,努力地生活着,挣扎着,也顽强地成长着。 他们几个,或多或少都抓住了一些改变命运的机会,虽然过程艰辛,但结果总算差强人意,不能不说是幸运。 这顿饭吃了很久,从十一点半一直吃到下午快两点钟。 八瓶啤酒喝得精光,几盘菜也吃得七七八八。 看看时间不早,严俊还要回店里交接班,楚大虎下午也约了同事有点事,阳光明便招呼服务员结账。 走出饭馆,午后的阳光依然有些刺眼。 “下次再聚,可就等着喝光明你的喜酒了!”楚大虎大声说着,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背。 “没问题!到时候一定第一个通知你们!”阳光明笑着答应。 “卫红,你什么时候去学校报到?在魔都这段时间,有空常联系。”严俊对陈卫红说道。 “嗯,报到还有几天时间。有空我一定找大家。”陈卫红点头答应。 四人站在熙攘的街口,又说了几句互相保重、常联系的话,便各自散去。 楚大虎和严俊朝着不同的方向走了,阳光明则和陈卫红顺路,一起往回走。 走在熟悉的被梧桐树荫遮盖的弄堂里,阳光明随意对陈卫红说道: “到了大学,三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将来毕业分配工作,就算暂时回不了魔都,分在云南,也是正经的国家干部身份,比一辈子留在寨子里务农强上千百倍。你能抓住这次机会,太不容易了,这步棋,走对了。” “我晓得。”陈卫红认真地点点头,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一定会珍惜这次机会,学出个样子来。光明哥,谢谢你……一直这么帮我,鼓励我。” 她的感谢包含了太多,从四年前那包救急的核桃仁和粮票,到今天的接风宴,再到一直以来精神上的无形支持。 阳光明笑了笑,语气真诚:“老同学之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看到你现在这样,我真心替你高兴。以后在大学里,或者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我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 到了陈家门口,陈卫红停下脚步:“光明哥,那我就先上去了。” “好,再见。好好休息。” 看着陈卫红转身轻盈上楼的背影,阳光明心中充满了欣慰。 这个曾经在天井里柔弱无助、仿佛随时会被风雨摧折的邻家妹妹,终于凭借着自己的顽强和毅力,在贫瘠的土地上开出了属于自己的蕾,闯出了一片新的天地。 她的未来,虽然仍有不确定性,但已然铺就了一条远比过去宽广的道路。 他抬头看了看石库门的天空,白云悠悠,不急不缓地飘过。 时代的风云,如同头顶的白云一般,变幻莫测,个人的命运在其中沉浮不定,如同汪洋中的小船。 但总有一些人,像石缝中挣扎求生的野草,只要有一丝阳光雨露,就能顽强地向着天空生长。(本章完) 第228章 227塌天大祸悲欢交织年代婚礼洞房花 阳光明收拾起纷杂的思绪,也转身踏上通往二楼前楼的木质楼梯。 刚走到楼梯拐角那个略显昏暗的三角区域,上方就传来一阵轻盈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住在三层阁的何彩云端着个白色搪瓷盆正往下走,盆里似乎盛着些用过的清水,微微晃动着,看样子是去楼下的公共水斗倒水。 两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不期而遇。 “光明回来啦。”何彩云主动打招呼,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和,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何嫂子。”阳光明点点头,侧身紧贴着楼梯栏杆,让出更宽的位置请她先过。 楼梯本就狭窄,仅容一人通过,错身时需格外留意。 两人错身而过时,距离拉近,阳光明下意识地打量了她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心中微微一动。眼前的何彩云,变化很大,与几个月前相比,几乎判若两人。 她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罩衫,颜色洗得有些发灰,甚至泛白,两个胳膊肘的位置各打着一个颜色略深、针脚却异常细密整齐的补钉,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头发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苟,只是简单地在脑后挽了个略显松散随意的髻,几缕碎发不受约束地垂在颈边。 脸上更是素面朝天,皮肤显得有些黄瘦,眼周带着淡淡的黑眼圈,整个人透着一股刻意的朴素。 这与他记忆中那个即便只是在家门口生炉子、倒痰盂,也要尽力收拾得头发光可鉴人、衣服尽量挺括平整、说话走路都带着股扬眉吐气劲头的何彩云,简直像是换了一个灵魂。 那个一向极爱面子,以娘家大哥为荣,言语间常不自觉流露出优越感的何嫂子,如今竟然穿着带着明显补丁的衣服见人,这着实有些反常,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阳光明心中存了这点疑惑,但他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是那副沉稳淡然的表情,只是朝何彩云微微颔首,便继续抬步上楼。 老旧的楼梯再次发出吱呀的声响,伴着他沉稳的脚步声,直至他停在自家门前,推开了那扇熟悉的前楼房门。 母亲张秀英和大嫂李桂正坐在桌旁,就着窗外午后的光线,一边熟练地剥着翠绿的毛豆,一边闲聊天。 “妈,大嫂。”阳光明打了声招呼,声音里带着回到家后的松弛。 他拉过一张方凳,在桌边坐下,顺手拿起几颗毛豆,也帮着剥起来。 “明明回来了。”张秀英抬头看了儿子一眼,眼神慈爱,手里剥豆的动作不停,指尖染上些许豆荚的青色,“卫红回家了?唉,这孩子也是真不容易,一个人在乡下熬了这么多年,总算熬出头了。”她的话语里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和感慨。 “嗯,送回家了。她今天跟我们这几个老同学聚完,估计就得开始着手准备去大学报到的事了。”阳光明应道,将剥出的豆仁丢进碗里。 李桂的语气里满是羡慕与赞叹,说道:“工农兵大学生,多光荣啊!百里挑一呢!以后毕业了就是国家干部,端的是铁饭碗,吃的是商品粮,再也不用回那山沟沟里吃苦受累了。陈家真是祖坟冒青烟,积了大德了!” 她的话语也代表了石库门里大多数人对这件事的看法。 聊了几句关于陈卫红上大学的事,阳光明想起刚才在楼梯拐角遇到的何彩云,便顺势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语气很随意: “妈,大嫂,我刚才在楼梯上碰到何嫂子了。感觉她……变化挺大的,好像特别低调了?衣服都打着补丁,说话也……和气了不少,跟以前不太一样。” 他斟酌着用词,没有直接说“落魄”或“谦卑”。 一听这话,李桂顿时来了兴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 她把手里的毛豆往盆里一放,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身体朝阳光明这边倾了倾,压低了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又夹杂着一丝世事难料的唏嘘: “明明你还不知道吧?也难怪,你最近忙着自己结婚的事,这段时间没过来。何彩云她娘家出事了!塌天大祸!” “出事?”阳光明挑眉,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她那个在区里当干部的娘家大哥?”他记得那是何彩云曾经最大的倚仗和谈资。 “对!就是她那个靠山大哥!” 李桂用力点头,声音更低了些,仿佛怕被隔墙有耳听去,“前两个月的事了,听说问题挺严重,具体是啥经济问题还是路线错误,咱这些小老百姓也不清楚,反正……已经被判了刑!这辈子算是完了!” 她说到最后,语气带着斩钉截铁的肯定。 张秀英在一旁叹了口气,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点历经世事后,看透般的感慨: “可不是嘛。这人呐,爬得快,摔得也狠。她那个大哥,当初多风光,出门小车接送,多少人巴结奉承,这一下……唉,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她摇了摇头,继续着手里的活计。 李桂继续绘声绘色地讲述,力求还原当时的细节:“她大哥一出事,何彩云吓得哟,魂都快没了,连着好几天脸色惨白,跟掉了魂似的。 她是生怕被牵连上,影响了她和赵铁民的工作,赶紧就跟娘家划清了界限,听说还在厂里和街道都写了声明,摁了手印,表示坚决断绝关系,划清界限呢。” 她顿了顿,补充道,“你是没看见,那段时间,她见了谁都陪着小心,以前那股子神气劲儿,一下子全没了,像是被戳破的皮球。她现在可是低调得不能再低调了。” 李桂向上指了指何彩云家的三层阁,仿佛能穿透天板看到里面的情形,“以前那些稍微鲜亮点、料子好点的衣服,什么的确良衬衫、哔叽裤子,全都收起来了,压箱底不敢穿。 现在专挑最旧、最不起眼的,灰扑扑的衣服穿,还特意找出以前舍不得扔的、带着补丁的衣服穿上,生怕别人觉得她日子还好过似的。 说话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趾高气扬、指手画脚了,见人都是未语先笑,和气得很,甚至有点……讨好。”她寻找着合适的词语。 “还有。” 李桂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证据,补充道:“她还特意去找了冯师母,正式赔礼道歉。说是自己以前年轻不懂事,说话没轻没重,有得罪的地方,请冯师母大人有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听说还提了点水果去的呢,态度诚恳得不得了。” 张秀英插嘴道,语气更温和些:“冯师母那人,你也知道,最是心软念旧,与人为善。 看何彩云现在这副可怜见的样子,想起她以前也不过是仗着娘家势头,本身倒也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以前那点邻里间的不愉快也就揭过去了,没再计较。 两家现在,关系缓和了不少,见面也能正常说上几句话了。” 李桂带着点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奇,“自从何彩云变了性子,不再挑事,咱们这石库门里的五户人家,关系比以前更和睦了。吵架拌嘴都少了,大家见面都和和气气的。”她似乎觉得,这是何家风波带来的唯一一点好处。 阳光明默默听着,心中了然。 原来如此。 靠山倒了,自然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何彩云和她丈夫赵铁民,当初是实实在在地沾了她娘家大哥的光,一个解决了令人羡慕的正式工作,一个从车间调进了相对清闲又有面子的保卫科。 如今能不被牵连,保住现有的工作岗位,没有跟着一起倒霉,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恐怕也是他们积极“划清界限”换来的结果。 现在的低调和谦和,不过是识时务的生存智慧罢了,是一种在风雨飘摇中自我保护的本能。 对于何彩云娘家大哥的倒台,阳光明内心并无丝毫同情。 他始终觉得,那种靠钻营、或许还带着些不光彩手段上位的人,根基不稳,早晚会出事,无非是时间问题。 何彩云夫妇能安然度过这一关,只是需要低调做人,并未被打回原形,对他们而言,确实算得上是幸运了。 这石库门里的人生百态,起伏跌宕,不过是时代洪流中的一个个微小缩影。 “所以说啊,这人呐,还是得踏踏实实的,一步一个脚印,不能张狂,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张秀英最后以一句朴实无华却蕴含深意的人生哲理,作为这个话题的结尾。 她顺手把剥好的一小堆毛豆仁拢到一起,倒入旁边的碗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话题很快从邻居家的起伏跌宕,转回到了阳光明最紧要、最现实的人生大事上。 碗里的毛豆仁渐渐堆高,窗外的光线也愈发柔和。 “明明,卫红都回来了,你的事儿可得抓紧,日子眼看着就到了。” 张秀英看向儿子,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要确保每个环节都万无一失,“婚期就定在十月六号,星期天,这可是你爸特意去找街道那位懂老黄历的王老先生看的好日子,说是诸事皆宜。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来月了,该准备的都得准备起来,可不能临阵抓瞎。” 李桂也笑着附和,语气热忱:“是啊光明,新娘子那边还有什么要求没?彩礼、衣裳、被褥,咱们可得把见月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娶进门,不能让人家首长家的姑娘觉得咱们怠慢了。”她作为大嫂,自觉有责任帮忙张罗。 “大嫂,你放心,见月和她家里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没什么特别要求,一切都按咱们这边的规矩来,简单大方就好,不讲究那些虚排场。” 阳光明回答道,语气肯定,“我这边宿舍都收拾布置好了,家具也都是现成的,虽然简单,但齐全。就是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锅碗瓢盆、暖水瓶、脸盆什么的,还得趁着休息日陆续去添置齐备。” “那就好,那就好。见月这孩子是真心实意跟你过日子,不能让她受委屈。” 张秀英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开始盘算具体事项,“被褥,妈和你大嫂已经开始动手做了,两床崭新的被,是托人买的上好的新,被面都选的最时兴、最好看的面料,一床龙凤呈祥,一床百子图。到时候再准备几对鸳鸯枕头,枕巾上都得绣上大红喜字……” 她如数家珍,仿佛已经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 母子、婆媳几人就着婚礼的各项细节又商量了一会儿,从待客的果瓜子种类,到新房窗帘的颜色,再到当天迎亲的人员安排。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夕阳的余晖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橘红,弄堂里开始弥漫起各家各户晚饭的香气,夹杂着炒菜的滋啦声和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叫喊声。 这个夜晚,这小小的石库门里,有人为命运的转折、即将开启新篇章而欣喜;有人为时代的无情、靠山崩塌而不得不收敛锋芒,低调求生;也有人为子女即将到来的新生活而充满期盼,忙碌并快乐着。 人间烟火,悲欢交织,大抵如此。 …… 时间在忙碌与期待中过得飞快,如同指间沙,不经意便流逝大半。 转眼间,夏日的酷热彻底褪去,秋意渐浓,魔都的天空变得愈发高远湛蓝,云絮舒卷,带着几分疏朗。 路旁的梧桐树叶开始泛黄,偶尔有几片早早辞枝的,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日历一页页翻过,终于翻到了那个被阳光明特意标记、在心中默念了无数次的日子——十月六日,星期日。 一大清早,天还没完全亮透,东方只是现出鱼肚白,石库门里就已经热闹起来,人影幢幢。 阳光明穿着一身崭新的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胸前别着一朵用红绸扎成的大红,精神抖擞,眉眼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气,连嘴角不自觉扬起的弧度都比平日更高。 阳永康和张秀英也都换上了只有逢年过节或重要场合才穿的衣服,料子挺括,颜色鲜亮,脸上堆满了笑容,皱纹里都仿佛盛满了喜悦。 两个哥嫂更是忙前忙后,张罗着茶水,招呼着早早就来帮忙的亲友邻居。 接亲的队伍已经集合在弄堂口。 除了作为新郎官的阳光明,还有特意请来助阵、充当“保驾”兄弟的楚大虎、严俊,以及作为好友代表的谢飞扬。 楚大虎依旧是一身腱子肉,穿着崭新的海魂衫,外面套着件半旧军装,乐呵呵的,声如洪钟;严俊则是一身干净利落的白衬衫配灰色卡其裤,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显得格外精神清爽;谢飞扬脸上也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只是仔细看去,眼底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未能完全散去的落寞与怅惘,但他掩饰得很好,努力融入这喜庆的氛围,不想扫了兄弟的兴。 接亲用的交通工具是一辆草绿色的帆布篷吉普车,这是阳光明通过贺领导的关系借来的,既体面气派,又避免了动用厂里车辆可能带来的闲话。 如果不是军区太远,他更愿意选择自行车接亲,这样更低调一些,也更符合当下的普遍情况。 吉普车稳稳地停在弄堂口,引来了不少邻居和早起行人的围观和议论,孩子们更是兴奋地围着车子打转。 “阳家老三今天娶媳妇儿了!看这阵势!” “看看这车,真气派!还是吉普车呢!” “新娘子是军区首长的女儿,听说又漂亮又贤惠!” “光明这孩子,真是有出息,事业爱情双丰收啊!找了个这么好的对象!” “听说新娘子陪嫁不少呢,手表和自行车都有……” 在众人羡慕、祝福和好奇的议论声中,阳光明和接亲的兄弟们一一拍手,然后依次坐上吉普车。 车子引擎发出沉稳的轰鸣声,缓缓发动,在众人的目送和欢呼声中,驶出了狭窄的弄堂,朝着军区大院的方向稳稳驶去。 路上还算顺利,虽然赶上了周日早晨,但此时的魔都街头,自行车流是主力,汽车并不多见,远不如后世那般拥堵不堪。 楚大虎和严俊兴奋地看着窗外的街景,指着路旁新刷的标语或新开的商店,不时和阳光明开几句玩笑,打趣他即将“失去自由”,步入“围城”。 阳光明只是好脾气地笑着,任由他们调侃。 谢飞扬则大多时候沉默着,目光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偶尔附和着笑笑,或者简短地回应一两句。 阳光明理解谢飞扬的心情,冯向红家的事情最终还是没有转机,两人已经分手。 此刻看着好友即将步入婚姻殿堂,与自己心爱之人永结同心,谢飞扬心中定然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阳光明只能趁着楚大虎他们不注意,用力拍拍他的肩膀,递过去一个理解、宽慰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谢飞扬回以一个勉强的带着苦涩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车子驶入戒备森严、门口有持枪卫兵站岗的军区大院,在林见月家那栋显得庄重肃穆的红砖小楼前停下。 林伟豪和高静怡早已在家中等候,屋里屋外也聚集了一些林家的亲戚朋友,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出乎阳光明意料的是,接亲过程异常顺利,并没有遇到想象中的“为难”或“考验”。 林家的亲戚朋友也都颇为和气体贴,只是按照习俗,让新娘子吃了几个寓意甜甜蜜蜜、团团圆圆的枣泥馅汤圆,说了一些“白头偕老”、“早生贵子”之类的祝福话语,气氛温馨而融洽。 林见月今天美得不可方物,仿佛将整个秋天的明丽都集于一身。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剪裁合体的女式军便装,更衬得她身段窈窕,腰肢纤细,面容娇艳如盛放的玫瑰。 头发精心梳理过,在脑后盘成一个优雅的发髻,别着几朵精致的红色绢,脸上薄施脂粉,柳眉杏眼,朱唇一点,带着新嫁娘特有的羞涩与幸福红晕,眼波流转间,满是柔情蜜意。 她看向阳光明的眼神,明亮而充满信赖,笃定他是她此生唯一的依靠和归宿。 “爸,妈,我会好好照顾见月的,一辈子对她好。”阳光明对着林伟豪和高静怡,郑重地承诺,目光坚定而真诚。 林伟豪穿着一身挺括的军装,虽然没有佩戴领章帽徽,但依旧显得威严挺拔。 他点了点头,目光中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份沉甸甸的托付意味:“光明,见月以后就交给你了。你们年轻人,要互敬互爱,互相帮助,共同进步,为建设我们的国家,贡献力量。”他的话语带着当前时代特有的烙印。 高静怡眼圈有些发红,显然是强忍着泪水。 她拉着女儿的手,又看看眼前这个即将成为她女婿的年轻人,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反复的叮咛:“好好的,你们都要好好的……常回家看看……”声音有些哽咽。 简单的仪式和告别后,阳光明牵着林见月的手。她的手心有些微凉,带着些许汗湿,显露出她的紧张。 在亲友的簇拥和祝福声中,他们下了楼,坐进了等候在楼下的吉普车。 接亲队伍辞别了依依不舍的林家父母,车子再次缓缓启动,驶离了安静肃穆的军区大院,汇入了街上的车流。 按照计划,接亲的车队没有直接开回红星厂家属院的宿舍楼,而是先去了红星国厂那座平日里用于开会、学习的小礼堂。 这里,将举行一场简单而严肃、具有时代特色的婚礼仪式。 小礼堂已经布置过,显得朴素而庄重。 正面墙上贴着硕大的红纸剪出的喜字,喜字上方并排挂着领袖像和五星红旗。 厂里的主要领导,包括厂长赵国栋,以及一些关系亲近的同事、阳光明父母兄嫂、林家部分能到场的亲友,以及楚大虎、严俊、陈卫红等好友同学,都已经等候在这里。 人们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笑容,整个礼堂弥漫着一种正式而又喜庆的气氛。 上午十点整,婚礼仪式正式开始。由厂长赵国栋亲自主持,这无疑给婚礼增添了不少分量。 赵国栋首先上台,拿出两张印着红字的结婚证书,庄重地宣读了阳光明同志与林见月同志自愿结婚,经审查符合婚姻法规定等内容。 然后,他发表了简短而热情的讲话。 他赞扬了阳光明同志在厂里的优秀表现和积极进取的精神,肯定了他在工作中取得的成绩,也祝福两位新人新婚快乐,白头偕老,希望他们在今后的生活中,互相学习,互相鼓励,共同进步,为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而努力奋斗。 他的讲话,赢得了台下热烈的掌声。 没有繁琐的流程,没有喧闹的游戏。 在庄严肃穆的《东方红》乐曲声中,阳光明和林见月并肩站立,首先向正前方的领袖像鞠躬,表达敬仰与忠诚;然后向坐在前排的双方家长鞠躬,感谢养育之恩;最后,夫妻相对,郑重地互相鞠躬。 整个仪式简洁、庄重,充满了这个时代特有的政治气息和集体主义色彩,却又在某种程度上,为婚姻赋予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感。 阳光明看着身旁脸颊绯红、眼睫微垂、带着几分羞涩却又努力保持端庄的林见月,心中涌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他即将与这个温婉秀丽、与他心意相通的女子,在法律和亲友的见证下,正式结为夫妻,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旅程。 前世今生的记忆与情感在此刻交织,让他心潮澎湃。 仪式结束后,时间刚过十一点。 宾客们便互相招呼着,一同步行前往位于厂外不远处的一家饭店。 阳光明在这里预定了四桌喜宴,规格和他二哥阳光耀结婚时差不多,菜肴丰盛实惠,有鸡有鱼有肉,但严格控制了预算,绝不铺张浪费,符合当前提倡的节俭风尚。 饭店大厅里,四张圆桌已经摆开,铺着白色的桌布,碗筷酒杯摆放整齐。 红烧肉色泽油亮、软糯诱人,清蒸鱼形态完整、鲜香扑鼻,四喜丸子个大饱满、寓意吉祥,白切鸡皮黄肉白、蘸料鲜美,香菇菜心清爽解腻,三鲜汤热气腾腾、内容丰富…… 一道道硬菜、家常菜陆续端上桌,香气四溢,引得人食指大动。 大家按照引导纷纷落座,举杯祝福,杯盏交错,气氛热烈而融洽。 阳光明和林见月逐桌敬酒,感谢各位领导、亲友的到来。 林见月只是以茶代酒,但在这样的场合下,依旧被众人的祝福和善意的玩笑闹得脸颊通红,如同熟透的苹果,娇羞无限。 阳光明则沉着应对,在楚大虎等人的起哄下,也实实在在地喝了不少杯白酒,脸上带着酣畅的笑意,眼神却依旧清明。 喜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宾主尽欢。 下午两点多钟,大部分亲友,尤其是长辈和领导们,开始陆续告辞。 阳光明和林见月站在饭店门口,一一握手道别,感谢他们的光临。 送走大部分宾客后,剩下的便是楚大虎、严俊、陈卫红、谢飞扬等一帮年轻的同学朋友,他们簇拥着这对新人,说说笑笑,朝着位于家属院的那间早已精心布置过的新房走去。 属于年轻人的“闹洞房”环节,即将开始。 小小的房间里,此时已经挤满了年轻人,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气氛比之前更加轻松随意。 闹洞房的环节开始了。 不过,这个年代的闹洞房,尺度把握得很有分寸,重在热闹和祝福,最多不过是让新人讲讲恋爱经过,合唱一首革命歌曲,或者一起吃一个用红线吊着的苹果之类,带点小小的趣味性,绝无低级趣味的成分。 “光明,快说说,你是怎么把咱们林同志追到手的?用了什么秘密武器?”楚大虎嗓门最大,起着哄,引来一片附和声。 严俊也笑着推波助澜:“对对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必须老实交代!是不是靠你那手好文笔写了情书?” 陈卫红抿嘴笑着,在一旁看热闹,眼神里带着对好友的祝福。谢飞扬也暂时抛开了心事,笑着看向一对新人。 阳光明大大方方地揽着林见月的肩膀,感受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和随即的放松,他笑着应对,声音洪亮: “我们那是志同道合,革命友谊,在共同的学习和工作中互相了解,互相欣赏,水到渠成!可没什么秘密武器!” 他巧妙地用了当下最“正确”的说法。 林见月羞得把头埋得更低,手指悄悄在阳光明背后掐了一下,力道不重,却引来大家一阵更加响亮的善意的哄笑。 大家又闹着让他们合唱了一首《北京的金山上》,这是当下几乎人人会唱的歌曲。 阳光明和林见月对视一眼,配合默契,歌声倒也嘹亮动听,阳光明声音沉稳,林见月声音清脆,赢得了大家一片掌声。 最后,在大家的起哄下,两人被要求合作咬下悬在半空、用红线吊着的苹果。 两人面对面,小心翼翼地凑近,苹果随着线的晃动而摇摆,不可避免地,他们的脸颊碰到了一起,温热的触感让林见月顿时连耳根都红透了,如同染上了胭脂,她几乎是抢一般地快速咬下了一小块苹果,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对于灵魂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见过各种大场面的阳光明来说,这些自然是小意思,应对自如,甚至还能反将一军,开开朋友的玩笑。 但对于脸皮薄、性格含蓄的林见月来说,这已经是极为羞人、前所未有的经历了。 她全程都微低着头,脸上烧得厉害,心跳加速,手心冒汗,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被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包裹着。 这种被众人真心祝福、围绕着心爱之人、成为焦点中心的感觉,是她过去安静的生活中从未体验过的热闹与喜悦。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瑰丽的紫红色。 楚大虎等人看看时间不早,手表指针已指向下午五点半,也知道新娘子脸皮薄,再闹下去恐怕真要羞跑了,便意犹未尽地准备告辞。 “行了行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这帮闲杂人等就别在这儿碍眼了!”楚大虎粗声粗气地开着那个年代稍显“大胆”的玩笑,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挤挤眼,“光明,好好对嫂子!争取早点让我们当叔叔!” 严俊也笑着,语气真诚:“光明,见月,再次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陈卫红拉着林见月的手,轻声说道:“见月姐,恭喜你,真心祝你们永远幸福美满。”她的眼里有羡慕,更有真诚的祝福。 谢飞扬也走上前,看着眼前幸福登对的新人,努力压下心中的酸涩,真心送上祝福:“光明,见月,祝你们……白头到老,一切都好。”他的话简单,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把一众好友送到门口,阳光明和林见月站在楼梯口,看着大家说说笑笑、互相打闹着下了楼,身影消失在楼道拐角,脚步声和谈笑声渐渐远去。 热闹喧嚣了一整天的房间,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家属院里的生活杂音。 两人回到屋里,轻轻关上门,仿佛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 彼此对视一眼,同时笑出了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温馨而微妙的、带着些许紧张和期待的静谧。红色的喜字剪纸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醒目。 “累了吧?站了一天了。”阳光明看着林见月依旧泛着红晕、却难掩倦意的脸颊,轻声问道,语气里充满了关切。 “还好。”林见月摇摇头,声音轻柔如羽毛。 她环顾着这个不大却处处透着用心、被布置得充满喜庆气氛的小窝,窗上贴着红喜字,床上铺着红喜被,桌子上放着红双喜的热水瓶和茶杯…… 这里,从今天起,就是她未来的家了,是她和身边这个男子共同生活的地方。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归属感、羞涩与对未来隐约不安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蔓延。 阳光明动手把房间里被朋友们闹得有些凌乱的桌椅板凳归位,将散落的纸、瓜子壳简单收拾了一下。林见月也挽起袖子,想要帮忙收拾。 “你别动了,忙了一天,肯定累坏了,坐下歇会儿。”阳光明阻止了她,语气不容置疑,“我去打点热水来,咱们简单擦把脸,解解乏。” 他拿着印有红双喜的崭新搪瓷脸盆去了走廊尽头的公共水房,打了半盆温热的清水回来。 两人就着盆里的水,用新毛巾简单洗漱了一下,温水流过脸颊,洗去了一天的疲惫、兴奋和沾染的些许烟尘酒气,感觉清爽了不少。 这时,门外传来邻居们熟悉的说笑声和轻轻的敲门声。 周大勇、陈工等几家关系近的邻居,端着自家炒的南瓜子、生,或是几颗水果过来串门,说是要“看看新娘子”,再说几句吉祥话,沾沾喜气。 阳光明笑着开门,林见月也赶紧收拾心情,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喜和“大前门”香烟招待大家。 邻居们说着“早生贵子”、“夫妻和睦”、“明年添个大胖小子”之类的吉利话,热闹了一阵,看看时间不早,也就识趣地告辞了,把宝贵的私人空间和时间留给了新婚的小两口。 再次送走邻居,阳光明走到门口,这次他轻轻地,但很坚定地插上了门销。咔哒一声,室内与室外仿佛成了两个世界。 屋子里再次彻底安静下来。 橘黄色的灯光从屋顶的灯泡洒满房间,光线柔和,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温暖朦胧的滤镜。 窗外,家属院的灯火零星亮起,如同散落的星辰,远处传来隐约的广播声和孩子们最后的嬉闹声,更衬得屋内静谧安详,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小小港湾。 简单吃了几口晚饭后,两人坐在里间那张厚重的紫檀木大床边,床铺柔软,散发着新被和阳光的气息。 一时都有些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气氛变得有些暧昧,又有些紧张,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林见月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心跳得厉害,如同揣了只小鹿,砰砰直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虽然早已在心中认定身边这个人就是自己将要托付终身的伴侣,虽然已经领了结婚证,举行了仪式,但真到了这传说中的洞房烛夜,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亲密,少女的羞涩、忐忑、茫然和对未知的恐惧,还是不可避免地涌了上来,让她手足无措。 阳光明看着她低垂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灯光下的肌肤细腻如玉,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一种混合着深切爱怜、沉重责任和男人本能冲动的复杂情绪,在阳光明胸中涌动。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伸出手,温热干燥的掌心,轻轻覆上了林见月有些冰凉的手指。 林见月身体微微一颤,仿佛被轻微的电流击中,却没有挣脱,只是头垂得更低,连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见月。”阳光明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安抚人心的力量,仿佛怕惊扰了她,“别紧张……我们都已经是夫妻了。”他试图用话语缓解她的不安。 他抬起另一只手,动作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额前一缕散落的柔软发丝,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她光滑的额角。 林见月仿佛被这温柔的触碰鼓励,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对上他深邃而专注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真诚,有炽热的情感,也有让她感到无比安心的承诺与珍惜。 她心中的紧张似乎被这坚定而温柔的目光融化了一些,如同春阳下的冰雪。 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几乎听不见,但紧绷的身体却放松了些许。 阳光明起身,走到书桌旁,将那盏明亮的台灯调暗,只留下床头柜上一盏罩着红色灯罩的小台灯,散发着朦胧而暧昧的光晕,如同给房间披上了一层薄纱。 红色的喜被铺展开来,上面绣着的鸳鸯戏水图案在幽暗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充满了暗示意味。 衣衫轻解,带着初次的笨拙与生涩,纽扣似乎都变得不那么听话。 林见月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身体微微发抖,像一只暴露在猎人目光下的受惊小鹿,脆弱而无助。 阳光明的动作极其轻柔,充满了无限的耐心与怜惜,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有一丝一毫的粗鲁会伤害到她。 他不断地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见月,见月……”,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敏感的耳畔和颈侧,说着一些不成句的安抚的爱怜的情话,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放松她的心神。 渐渐地,在他的温柔和耐心引导下,林见月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虽然依旧羞涩,却开始尝试着生涩地试探性地回应他的触碰,如同初学游泳的人,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水的温度与深度。 陌生的触感,交织的急促呼吸,初次的痛楚带来的瞬间僵硬与低呼,以及随之而来的难以言喻的亲密连接与灵魂悸动…… 这一切都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将两人淹没,卷入一个让本能渴望的领域。 在这个特殊的意义非凡的夜晚,在这个承载着他们未来无限希望与憧憬的小小房间里,他们真正地完整地属于了彼此,身体与灵魂都在这一刻紧密交融。 窗外的月色不知何时已悄悄爬上窗棂,清辉如水,静静洒入室内,与床头的朦胧红光交融在一起,构成一幅静谧而美好的画面。 风停树静,万籁俱寂。 世间仿佛只剩下彼此交融的呼吸声和如擂鼓般清晰可闻的心跳声,共同诉说着生命中最私密、最深刻的秘密。(本章完) 第229章 228婚后生活沈美玉进厂 婚后的生活,如同阳光明预料和期盼的那般,如同一条平静而温暖的溪流,温馨而平静地展开。 没有惊天动地的波澜,只有细水长流的日常幸福。 林见月并不是一个精明细心、节俭度日或者有极强掌控欲的人,她性格里有种天然的恬淡、顺从和对阳光明几乎无条件的信任。 她并没有像这个时代很多妻子那样,理所当然地要求丈夫上交全部工资,由自己来统一掌管家庭财政,精打细算地规划每一分钱的用途。 而阳光明,为了更方便的取用冰箱空间里的物资,更不会主动提出。林见月知道他手里有钱有票,阳光明能够不时拿回家一些好东西,也就不奇怪了。 林见月原本还想把自己的工资交给阳光明保管和支配,但被阳光明拒绝了,让她自己留着。 林见月的工资不高,阳光明还会三不五时的塞给她一点零钱,让她随便,想买什么就买点什么。 林见月很享受阳光明的宠溺,觉得这样很好,轻松,没有压力,不必为繁琐的家庭账目操心。她本身对物质要求就不高,信任阳光明能安排好一切。 对于阳光明硬塞给她的那些零钱,林见月也不会乱,一般都会积攒起来。 对于家里时不时就会出现的一些“希罕”物资,比如品相极好的金华火腿,难得一见的大黄鱼,甚至是偶尔出现的一些显得尤为珍贵的反季节的蔬菜水果,林见月最初也只是好奇地问过一两次。 阳光明总是用“托朋友从特殊渠道换的”、“帮了食品公司或者郊县老乡一点忙,人家送的谢礼”、“厂里偶尔发的特殊福利”等理由轻描淡写地解释过去。 这些理由在这个物资普遍匮乏、但私人关系之间的调剂和非正式渠道又确实存在的年代,倒也合情合理,并非完全说不通。 林见月本身就不是追根究底的性子,见阳光明说得坦然,几次之后也就习以为常,不再特意询问来源。 她只知道,跟阳光明在一起,生活上的吃喝用度,远比她以前在娘家按定量生活或者和冯向红同住时,要宽裕和滋润得多,餐桌上的菜肴总是比邻居家要丰富些,油水也足。 这让她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满足和安心。 她并不在意这些东西具体是怎么来的,她在意的是阳光明有这个能力和门路让家里过得好,并且愿意为她、为这个他们共同的小家付出,这就足够了。 这种被照顾、被珍视的感觉,让她倍感幸福。 阳光明也因此省去了许多编造复杂理由的麻烦,内心也松了口气。 他可以更加自如地、根据实际需求和时机,从那个神奇的冰箱空间里拿出适量物资,循序渐进地改善家里的生活。 家里的米面粮油肉蛋几乎从未断过档,生活品质并没有因为婚姻生活的开始、多了一个人监督而有所下降,反而一直维持在了一个相对较高的,令邻居们私下羡慕和议论的水平。 这也让阳光明更有底气去经营他们的新生活。 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两人便一同起床。 阳光明有时会利用现有的食材简单做点早饭,比如煮个白米粥,煎个鸡蛋;天气不好或者起晚了,便和林见月一起去早点摊吃早饭,然后各自上班。 中午,他们一般都在各自的单位食堂解决午餐。 晚上下班后,若是阳光明不加班,便会准时回家,和林见月一起做晚饭。 逼仄的走廊里,几家邻居各自忙碌,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油烟香气混合在一起,充满了生活气息。 他们两人分工合作,一个洗菜切菜,一个掌勺炒菜,偶尔低声交流几句,配合日渐默契。 林见月在母亲高静怡的教导下,会做一些简单的家常菜,比如炒青菜、红烧豆腐、冬瓜汤等,虽然手艺不算精湛,火候掌握有时稍欠,但味道清爽可口,咸淡适宜。 阳光明则偶尔会露一手,炒几个拿手小菜,比如醋排骨、油焖大虾,或者做个复杂的狮子头,总能引来林见月惊喜的带着崇拜的赞叹,说他“比饭店大师傅做得还好吃”。 这时,阳光明总会得意地笑笑,内心却感慨着前世积累的生活技能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饭后,洗净碗筷,两人或是沿着家属区栽着梧桐树的小路散步消食,看着万家灯火,听着各家传出的收音机声音; 或是窝在小小的房间里,一个看看杂志、写写画画,一个看看厂里的文件或者听听收音机里播放的新闻和革命歌曲。 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分享一天中的见闻,厂里的趣事,或者对某本书、某条新闻的看法。 没有波澜壮阔的激情,没有没完没了的争吵,只有细水长流的温情脉脉和心灵相通的静谧安好。 周末的时候,两人会一起回石库门看看父母,吃顿家常便饭,听母亲张秀英唠叨些家长里短,陪父亲阳永康下盘象棋; 或者去军区大院探望林见月的父母,陪林伟豪聊聊时事,听高静怡关切地询问他们的小日子。 两家老人对他们这种平静和睦的小日子,都颇为满意,放下心来。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如同上了发条,魔都的空气中开始带上凛冽刺骨的寒意,北风呼啸着穿过弄堂。 忙碌而充实的生活中,时间转眼间就来到了腊月里,街头上开始隐隐透出准备过年的气氛,偶尔能听到零星的爆竹声,食品店里买年货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天中午,阳光明在厂食堂吃完午饭,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外走。 刚走到食堂门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宣传栏旁,身子微微倚靠着墙壁,似乎正望着他这个方向,眼神复杂。 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微微一怔,脚步下意识地放缓了些。 竟然是沈美玉。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工装,脖子上围着一条看起来有些起球的灰色毛线围巾,脸色被冬天的寒风吹得有些发红发干,甚至能看到些许皴裂的痕迹。 沈美玉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那眼神里似乎混合着惊讶、一丝尴尬、一点故作的坦然,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怅惘。 阳光明心中诧异。 沈美玉不是在近郊的江湾公社插队吗?按理说,知青回城探亲也大多集中在春节前后,现在离春节还有一段时间。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红星国厂? 而且看她的样子,竟然穿着厂里常见的工装,神态也不像是临时来访的样子。 他心中念头飞快转动,脚下却未停。 既然看到了,又是“普通同学”关系,于情于理,在厂里碰见,也该打个招呼,否则反而显得太过刻意。 还没等阳光明开口,沈美玉已经主动迎了上来,脸上挤出一个看似轻松自然的笑容,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仿佛偶遇老同学的熟稔: “光明,这么巧,刚吃完饭?”她的目光快速地从他崭新笔挺的毛呢大衣上扫过。 “嗯。”阳光明点点头,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她,如同看着任何一个普通的同事,“是啊,刚吃完。你……这是来厂里办事?找人有事?”他顺着沈美玉的话问道,给她留出了说明情况的余地。 沈美玉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显得有些枯黄的鬓发,不等阳光明深入询问,便主动开始讲述,语速稍快,像是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不是来办事。我已经回城了,现在就在咱们红星国厂上班。” 她顿了顿,似乎在观察阳光明的反应,见他只是微微挑眉,并无太多表示,便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尽量显得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关系不大的事实: “我在公社那边表现还不错,劳动积极,也能团结社员群众。 正好赶上这次厂里有几个面向插队青年的招工回城名额,我们公社就推荐了我。 手续前天才刚全部办完,现在正式分配到车间,做纺纱学徒。” 她刻意强调了“表现好”和“推荐”。 她的语气尽量显得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但眼神深处还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探究,似乎在期待阳光明会说些什么,或者流露出某些情绪。 阳光明心中了然。 以他对沈美玉性格的了解,以及她过去行事风格的认知,事情绝不可能像她说得这么轻描淡写、水到渠成。 “表现不错”、“赶上名额”,这些词汇背后,定然少不了她积极的钻营打点、四处活动,也或者是某种特别的机会。 从相对靠近市区的近郊村庄,直接获得招工回城名额,并且能够进入红星国厂这样效益好、待遇高的重点单位,这其中的难度和竞争激烈程度,他心知肚明。 想要达成这个目的,绝不仅仅是“表现好”就能轻易实现的。 但他并没有丝毫探究内情的想法和兴趣。 他们之间早已成为过去,界限划得清清楚楚。 她如何费尽心力回来,是她的本事和选择,是她为自己谋求出路的方式,只要不触及他的生活,就与他毫无关系。 他现在的全部心思,都在自己的小家庭和事业上。 于是,他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属于普通同学或同事的客套笑容,既不显得热络,也不至于失礼,说道: “哦,这是好事。恭喜你了。能够回城,工作也稳定,总比在乡下要好很多。” 他的语气平和,带着公式化的礼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听不出太多真诚的喜悦,也听不出任何反感的情绪,就像听到一个普通熟人的普通消息。 沈美玉看着他这副平静无波、客套疏离的反应,眼神微不可察地暗了一下,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嘴角努力维持着笑容: “谢谢。以后……以后就是同事了,在一个厂里,还请……还请多关照。” 她说“同事”两个字时,稍微停顿了一下。 “互相学习,共同进步。”阳光明淡淡应道,用了句当下最不会出错的套话。 随即,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做出赶时间的样子,“那我先回办公室了,下午还有个碰头会要准备。再见。”他朝她微一颔首,算是告别。 “再见。”沈美玉站在原地,看着阳光明毫不留恋、转身就走的挺拔背影,那背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坚定和疏远。 她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冬日的寒风吹得她裹紧了身上那件略显臃肿的旧袄,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有释然,有失落,有对过往的一丝追悔,或许,还有对未来的茫然和不确定。 她站了一会儿,直到阳光明的身影消失在厂部大楼的门口,才转身,朝着喧闹的车间方向走去。 阳光明大步朝着厂部大楼走去,脚步沉稳,心中并无太多波澜,甚至没有再去多想关于沈美玉的事情。 沈美玉的突然出现,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湖面,激起片刻涟漪,但很快便沉底,湖面恢复平静。 沈美玉的回城,或许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带来一些不必要的偶遇或视线交集,但这对他和林见月的稳定、温馨、彼此信任的生活,产生不了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珍惜的是什么,并且有足够的智慧和能力去守护好自己得来不易的幸福。(本章完) 第230章 229工厂闹剧纠缠不放态度坚决 阳光明回到办公室,拿起一份上午未看完的生产报表,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数字上。 关于沈美玉的思绪,如同窗外偶尔飘过的浮云,在他脑海中短暂停留,便又消散无踪。 他确实没有过多在意。 只要他自己立场坚定,态度明确,沈美玉的存在与否,于他而言并无分别。 他现今的生活重心,是那个位于家属院三号楼充满烟火气的小家,是那个温婉恬静、满心依赖他的妻子林见月。 想起见月,他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柔和的笑意。 她那如新月般清秀的眉眼,她为他整理衣领时纤细的手指,她在家中等他归来时点亮的那盏温暖的灯……这一切,构成了他当下实实在在的幸福。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平稳而充实。 清晨,他与林见月一同在窗外渐起的喧嚣中起床,或是两人在小小的厨房里简单做点早饭,煮点白粥,就着酱菜吃得暖烘烘的;或是一起走去弄堂口的早点摊子,要上豆浆油条,边吃边看着晨曦中忙碌起来的小街。 中午,他在厂食堂用餐,铝制饭盒里盛着食堂大师傅炒的大锅菜,味道说不上多好,但份量实在。 晚上若不加班,他便准时回家,林见月有时回来得早,已经淘米下锅,他便系上围裙,接过锅铲,炒上两个拿手小菜。 饭后,两人或沿着家属院附近栽着梧桐树的小路散步,聊聊各自一天的见闻;或是窝在家里,他看书,她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曲或新闻,偶尔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享受着平淡却温馨的二人世界。 这种踏实安稳的日子,正是他一直以来所向往的。 然而,正如阳光明所隐约预料的那样,他与沈美玉的“偶遇”,并未因上次食堂门口的短暂交谈而结束。 这种相遇的频率,似乎超出了正常概率的范围。 周三下午,他去厂部另一栋办公楼给领导送一份材料。 回来时,在连接两栋楼的石板路上,迎面又撞见了沈美玉。 她正和几个同样穿着蓝色工装、戴着工帽的女工走在一起,看样子是刚换班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倦意。 看到阳光明,沈美玉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复杂闪烁,随即对同伴低语了一句,便独自快走几步,迎了上来。 “光明,去党委办公楼了?”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会让人觉得冷淡,声音提得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周围走近的几个人听清。 “嗯,送份材料。”阳光明停下脚步,点了点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如同看待厂里任何一个普通的同事。 那几名女工从他们身边走过,好奇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扫,交头接耳,低声窃语着走远,留下些许暧昧的猜测在空气里。 “刚下班?”阳光明随口问了一句,纯粹是出于基本的礼貌和场面上的应付,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对,今天上早班。”沈美玉抬手捋了捋额前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碎发,动作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仿佛想借此展现一种女性的柔弱,“车间里机器声有点吵,絮飞得到处都是,恐怕还得多适应几天才能习惯。” 她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示弱,像是在寻求一点理解和同情。 “嗯,刚开始都这样,慢慢就习惯了。”阳光明语气平淡,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听不出任何安慰或鼓励的情绪,“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办公室还有工作等着处理。” “好,那你忙。”沈美玉连忙侧身让开道路,脸上的笑容稍稍僵了一下。 阳光明微一颔首,便迈开步子,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没有再多说一句。他的背影挺拔,步伐稳定,没有丝毫留恋或迟疑。 周五中午,食堂里人声鼎沸。 阳光明和厂务办的几个前同事一起吃完饭,端着空饭盒随着人流往外走。 刚走到食堂门口人流相对稀疏的地方,眼角余光又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美玉独自一人站在门口一侧的水泥柱子旁,手里也拿着饭盒,似乎是在等人,目光却若有若无地不时扫向出口方向。 看到阳光明和同事一起出来,她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决心,主动走了过来,脚步显得有些急促。 “光明,吃完了?”她打招呼的方式几乎和上次如出一辙,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熟稔。 “嗯。”阳光明应了一声,脚步未停,只是速度稍微放缓,以示基本的礼貌。 同行的前同事们,好奇地看了沈美玉一眼,又看向阳光明,眼神里带着探询。 阳光明面色如常,仿佛没有看到几人的目光,也没有要停步介绍的意思。 沈美玉似乎有些尴尬,脸颊微微泛红,但还是跟着走了几步,语速稍快地开口,像是怕错过这个机会: “那个……听说厂里下周有夜校培训,我想报名,不知道流程复不复杂?” 她找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又容易引发后续交谈的借口。 阳光明脚步放缓,公事公办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 “具体事宜归工会和宣传科管,公告栏应该会贴详细通知,按要求报名就行。” 他的回答清晰明确,没有流露丝毫可以提供额外帮助或进一步解释的意思,直接堵住了任何可能延伸的对话。 “哦,这样啊,谢谢。”沈美玉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换上了客气的表情。 “不客气。”阳光明说完,便和同事一起转身离开了,将沈美玉独自留在了原地,身影很快汇入散去的人流。 阳光明能感觉到身后的那道目光一直跟随着自己,带着某种不甘和探究,但他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厂务办新来的年轻办事员小赵,是个藏不住话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沈美玉消失的方向,凑近阳光明低声笑道,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八卦:“阳科长,那女同志是谁啊?看着面生,是车间的?好像找你有点事?”他语气里的好奇多于试探。 阳光明神色不变,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用坦然的语气淡淡道:“一个老同学,很多年没联系了。刚回城分到车间,可能对厂里情况还不熟悉,碰见了随口问几句。” 他语气平和,直接将沈美玉定位在“老同学”和“新同事”的关系上,并且强调了“很多年没联系”和“随口问几句”,彻底堵住了小赵可能继续探究的嘴和后续的流言蜚语。 小赵“哦”了一声,拉长了调子,见阳光明一副理所应当、不欲多谈的样子,也就识趣地不再多问,转而聊起了下午的工作安排。 一次次的偶遇,阳光明的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红星国厂占地广阔,几千号人,办公楼区域与车间区域虽有业务往来,但若非刻意安排,两个在不同部门、工作没有直接交集的人,绝无可能在短短几天内,于不同地点如此频繁地“偶遇”。 这个偶遇的概率,高得让人无法相信仅仅是巧合。 沈美玉的目的,他隐约能猜到几分。 初回城里,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环境,经济上又可能因为家里的种种原因而陷入窘迫。 她试图接近自己这个经济条件尚可、且有一定地位的“旧识”,无非是想在孤立无援中寻找一些依靠,或是力所能及的帮助,甚至可能还存着一丝微弱的试探,看看是否还能挽回些许早已不复存在的“旧日情谊”,为她在城里的新生活寻得一个便捷的支点。 但阳光明内心打定主意,界限清晰。 只要她不主动挑明,不越界,他便只当是普通同学偶然碰面,维持着最基本的礼貌和同事间的距离。任何超出范围的暗示或请求,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回避和拒绝。 他现在的身份是已婚男士,有着深爱的妻子和需要用心经营、呵护的家庭。 与沈美玉这样一个有过不算愉快过往、且心思明显不简单的“老同学”保持清晰界限,是对林见月的尊重,也是对自己婚姻和当下幸福的负责。 他不能允许任何潜在的风险,破坏他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 他相信,只要自己始终态度明确,言行一致,不为所动,沈美玉碰了几次不软不硬的钉子后,自然会明白他的决绝和疏远,从而认清现实,打消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时间会让她学会在新的环境中独立,而不是试图依赖和依附。 就这么又过了两三天,期间又在厂区主干道上“偶遇”了一次沈美玉。 彼时,她正推着一辆运料的小车,阳光明则是去车间了解情况。 两人远远看见,沈美玉似乎想停下来说话,但阳光明依旧是远远地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脚步不停地与她擦肩而过,径直走向目的地。 沈美玉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眼神中的期盼也淡了下去,化为一抹黯淡,她也不再试图寻找话题多说些什么,只是默默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阳光明以为,事情大概就会这样慢慢平息下去。 沈美玉会逐渐认清现实,将精力投入到新的工作和适应生活中,不再来打扰他。 他乐观地估计,这种刻意的“偶遇”很快就会彻底消失。 然而,他低估了沈美玉“制造”话题和引人注目的能力。 他原本以为沈美玉不断偶遇他的目的尚未明确表露,就会在她适应新环境的过程中慢慢淡化,最终无疾而终。 却没想到,还没等沈美玉找到合适的机会向他开口求助,她本人就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极具轰动效应的方式,成了全厂上下议论纷纷的新闻人物。 这场风波,将她彻底推到了舆论的中心,也暂时打断了她可能针对阳光明的后续动作。 那是周三的中午,阳光明在食堂吃完午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拿起暖水瓶,给自己泡了杯醇香的乌龙茶,茶叶在滚水中舒展开来,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然后,他拿起桌上当天的《解放日报》,准备利用这难得的午休时间,看报休息一下,了解了解国内外大事。 刚翻开报纸,没看几行关于经济建设的社论,办公室的门就被人有些粗鲁地推开,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桌角的文件。 阳光明抬头一看,只见楚大虎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惊讶、兴奋和“果然如此”的复杂表情,额头上甚至还有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快步赶来的。 “光明!你小子还真坐得住!”楚大虎反手关上门,几步就跨到阳光明的办公桌前,双手撑着桌沿,压低声音,但语气里的激动劲儿却压不住,像煮沸的水一样往外冒,“听说了吗?出大事了!关于沈美玉的!就你那个前……” 他话到嘴边,及时刹住了车,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阳光明放下报纸,神色平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语气波澜不惊: “早就和她见过面了。她回城了,在纺纱车间上班。我一周前,就在食堂门口碰到过她了。” 他的反应过于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早已知晓的小事,这让一心想要分享爆炸性新闻的楚大虎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满足,仿佛蓄力一拳打在了上。 “那你知不知道她为啥能回城?还能进咱们厂?”楚大虎凑近了些,眼睛瞪得溜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分享秘密的神态,“这里头有故事!劲爆着呢!跟唱戏似的!” 阳光明微微蹙眉。 他确实有些好奇沈美玉如何获得这个名额,但也仅限于普通人听到非常事件时的那种好奇。 他再次郑重声明,语气清晰而坚定:“大虎,我跟沈美玉之间,早在她下乡之前就已经说清楚,彻底结束了。 现在我们就是普通同学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 她的事情,我不关心,也跟我没关系。” 他必须再次向这位知根知底的发小明确自己的立场,杜绝任何不必要的联想。 楚大虎作为阳光明从小到大的发小,又是初高中同班同学,对阳光明和沈美玉那段不算长的过往知根知底。 他当年就不看好沈美玉,总觉得这姑娘太会来事儿,心思重,待人接物缺乏真诚,不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 后来得知阳光明终于和她分手,楚大虎私下里没少为好友庆幸,觉得阳光明总算迷途知返,没在那棵他看着就觉得不怎么牢靠的歪脖子树上吊死。 此刻,他见阳光明一副急于划清界限、不欲多谈的模样,不但没觉得扫兴,反而更加印证了自己当初的看法,甚至有点为好友现在的清醒感到欣慰。 他嘿嘿一笑,带着点“我早就知道”的得意,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木质靠背椅子上,椅子发出轻微的呻吟。 他摆出一副“你不听我也非得说,不然憋得慌”的架势。 “知道你不关心,但我还得跟你说说!不然我这心里憋得慌!这事儿现在厂里都传开了,你早晚也得知道细节!” 楚大虎习惯性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是没看见今天上午厂门口那出好戏!比话剧还精彩!真该让你也去看看!” 阳光明看着他那一脸“不吐不快”的强烈分享欲,知道今天若不让他把这口“瓜”彻底吃完,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离开的。 于是,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身子往后靠了靠,倚在椅背上,做出一个略显无奈但愿意倾听的姿态,配合地问道: “哦?什么好戏?跟你今天值班有关?” 他给了楚大虎一个顺畅切入话题的引子。 见阳光明终于“上道”,楚大虎顿时来了精神,眼睛放光,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可不是嘛!今天上午,我正好在厂门口值班室当班。 大概九点多钟的时候,来了一对中年夫妻,看穿着像是普通工人,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外套,脸色都不太好,特别是那女的,眼睛红肿着,像是哭过很久,头发也有些凌乱。 他们找到门卫,说是要找沈美玉,有急事。 按规定,上班时间非直系亲属或公事,一般不让进厂找人,免得影响生产。 但看他们那样子挺急的,情绪也不太对劲,门卫老张就让我拿主意。 我想着毕竟是找沈美玉,好歹算是认识的同学,别真有什么急事给耽误了,就给纺纱车间打了个电话。” 楚大虎暂停了一下,继续说道:“沈美玉出来的时候,看到那对夫妻,脸色‘唰’一下就变了,变得惨白,手里拿着的纱手套都差点掉地上。 不过她很快又强自镇定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跟他们说话。 开始声音不大,我们也听不清具体说什么,只能看到沈美玉脸上挤着笑,像是在解释什么。 没说几句,那个中年妇女突然就激动起来,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哭腔,指着沈美玉的鼻子骂,说什么‘狐狸精’、‘没良心’、‘骗我儿子’、‘黑了心肝’之类的难听话,还想冲过去动手打沈美玉!” 楚大虎说到这里,语气带着点复杂的唏嘘,既有对沈美玉处境的些许同情,更多的是对这场闹剧的感慨: “沈美玉倒是没还手,就是白着脸往后躲,眼神慌乱,看着挺可怜见的。 你说,我这当班的看着,又是老同学,总不能真看着她被外人在厂门口打了吧?那成什么样子?传出去对厂里影响也不好。 我就和另外两个保卫科的同事赶紧过去了,把他们隔开。” 我们一过去,那中年妇女像是找到了评理的人,立马调转枪口,对着我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声音很大,引得一些路过的工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阳光明听到这里,手中转动着茶杯,心中已然明了了几分。 这情节并不难猜。 他不动声色地问,语气依旧平静:“沈美玉还是一贯的作风,不会是又欺骗了哪个对她一片痴心的男青年吧?” “嘿!你猜对了!”楚大虎一拍大腿,“这一次被他欺骗的人叫田永刚,是和她一起下乡的知青。找过来的中年夫妻是田永刚的爸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城北机械厂工人,看着挺本分的。” 他接着讲述,语速加快,带着叙述高潮的激动:“那田永刚的妈妈一边哭一边控诉,沈美玉可把他们家坑苦了! 他们老两口费了老鼻子劲,托了大人情,才好不容易给儿子弄到了一个招工回城的名额!就是咱们厂今年的扩招名额! 结果呢?他们工作忙,走不开,就让儿子自己办手续。 本以为十拿九稳、板上钉钉的事,谁承想,田永刚被沈美玉不知道灌了什么迷魂汤,迷了心窍,竟然偷偷把这个宝贵的、多少人抢破头的名额,自愿转让给了沈美玉! 等所有手续都办完了,沈美玉都进厂上班好几天了,他们老两口才从别人嘴里知道真相!你说气不气人?搁谁身上受得了?” 楚大虎摊着手,一副替田家父母愤愤不平的样子。 阳光明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在这个年代,一个国营大厂的正式工名额,尤其是能让人从农村彻底挣脱出来、回到城市的招工指标,其价值根本无法用金钱衡量,是多少家庭梦寐以求、足以改变一生命运的宝贵机会。 田永刚竟然如此轻易地、瞒着父母转让出去,确实令人难以置信,也难怪他父母会如此愤怒、伤心,感觉天塌了一般。 这无异于被人窃取了家庭未来的希望! “老两口知道事情木已成舟,工作名额是要不回来了,毕竟档案关系都转过来了。 就退而求其次,逼着沈美玉马上跟他们儿子田永刚去领结婚证。” 楚大虎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他们的想法简单实际,只要领了证,工作给了儿媳妇,好歹也算肥水没流外人田,是一家人。 儿子以后回城再慢慢想办法,至少将来有了孙子孙女,户口能跟着妈妈落在城里,也算是个念想和保障。” 阳光明客观地评价:“站在田家父母的角度,这要求,听起来也算合情合理,是无奈之下唯一的补救办法了。” 他能理解那种希望破灭后,又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心情。 “是啊!换了谁都这么想!” 楚大虎声音又高了些,带着愤慨,“可沈美玉不干啊!她一开始还想糊弄,打马虎眼,说什么两人年纪还小,不着急领证,现在要一心扑在革命工作上,积极要求进步,过几年等稳定下来再说。说得冠冕堂皇的。 田永刚爸妈一听这话,更是火冒三丈,这不摆明了是骗他们儿子,想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吗? 当时就炸了! 非要沈美玉立刻给个准话,今天必须答应领证,不然就要去找厂领导反映,说沈美玉道德败坏,欺骗青年感情,利用不正当手段骗取工作名额,不配当工人阶级的一员!要去告她!” 眼看事情要闹大,围观的工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的,沈美玉也知道糊弄不过去了,再不说清楚,她在厂里的名声就彻底完了。” 楚大虎撇撇嘴,对沈美玉接下来的表现似乎有些不屑和鄙夷,“她一看我们保卫科的人围过来了,也怕事情真的捅到厂领导那里无法收场,立马就换了一副面孔,装得委屈巴巴的,眼圈一红,开始带着哭腔说她的所谓‘实情’。” “她怎么说?”阳光明询问。 虽然他能猜到大概方向,无非是推卸责任,但沈美玉的具体说辞还是引起了他的一点兴趣。 “沈美玉说,她跟田永刚根本就没确定对象关系! 一直是田永刚单方面追求她,对她死缠烂打,她从来没明确答应过! 只是不好把关系弄得太僵!” 楚大虎学着沈美玉当时那故作委屈、带着颤音的语调,听起来有些滑稽,“还说这次的名额,是田永刚自己主动、再三、非要让给她的。 说他一个男人在乡下还能熬得住,她一个女孩子身体弱,在乡下实在吃不消。他田永刚是男子汉,以后还有机会。 她一开始也坚决不同意,觉得不能占这么大便宜,但田永刚说他家里其实不太支持他进纺织厂,他自己也不喜欢纺织厂的工作,觉得闷,不想要这个工作名额,又觉得名额浪费了可惜。 沈美玉问明白之后,这才‘勉为其难’、‘怀着愧疚’接受的,心里还对田永刚的‘无私帮助’感激不尽呢! 说得跟真的一样!” 阳光明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冷意的微笑。 这套说辞,倒是完全符合沈美玉一贯的风格,善于利用模糊地带,把自己塑造成被动、无辜甚至被迫接受好意的角色,将关键责任全推给对方,摘得干干净净。 那个田永刚,此刻远在乡下,恐怕是有口难辩,或者即使辩了,在沈美玉这番表演和既成事实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 “田永刚父母听到这话,差点没当场气晕过去! 指着沈美玉的手都在抖,当场就要求沈美玉把工作还回来,说这名额不是给她这种人的。” 楚大虎模仿着田父当时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沈美玉这时候又表现得挺‘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了,说办事人员早就提醒,并且一再的确认过,手续办完,档案落定,就不能再转回去了,政策不允许。 她提出可以给经济补偿,算是买下这个名额,让老两口说个数,她现在没钱,但可以从以后每个月的工资里按月扣,几年内一定还清。想用钱来了结这事。” “这不就是耍无赖嘛!”楚大虎总结道,语气激动,“一个回城工作的机会,一个铁饭碗,一个城市户口,是几百块钱能买来的?这玩意儿有价无市!老两口当然不干,继续吵吵,说不要钱,要么还工作,要么立刻结婚,没有第三条路。” “后来呢?工会出面调解了?”阳光明问道。 厂门口发生这种涉及职工道德和重大利益的纠纷,惊动工会和厂领导是必然的,保卫科只能维持秩序,无法做出裁决。 “对,后来闹得不可开交,工会来了个领导,把他们都请到工会办公室去协商了,我们也帮着疏散了围观的工人。”楚大虎点点头,“具体在里头怎么谈的,唇枪舌剑怎么个过程,我不清楚,门关着呢。不过刚才我来找你之前,听到信儿了,有结果了,工会和劳资科协调下来的意见。” “什么结果?”阳光明追问。 “工会协调下来的意见是,沈美玉一次性补偿给田永刚家里八百块钱。 一个月内先付五百,剩下三百一年内付清。这事儿就算两清了,以后田家不能再以此事骚扰沈美玉的工作和生活,沈美玉也和田家再无瓜葛。” 楚大虎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平,“要我说,这处理结果还是偏着沈美玉了。 八百块钱?搁现在虽然是笔大数目,好多工人一年都攒不下一百块,但想买个回城进咱厂的名额?门儿都没有! 沈美玉这便宜可占大了!相当于用这点钱就买断了一个前程!” 阳光明默然,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确实,这个结果看似沈美玉付出了巨大的经济代价,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要节衣缩食还债,但实际上,她用一个相对较低的成本,换取了一个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能够彻底改变命运的铁饭碗和城市户口。 这其中,沈美玉在调解过程中的算计、表演、示弱,以及可能利用了的某些政策模糊地带和调解者的同情心,恐怕起到了关键作用。 当然了,沈美玉毕竟已经是本厂工人,工会领导对她有些偏向,也是工会一贯的工作作风。 而田家老两口,最终恐怕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接受这个无奈的现实。 毕竟,手续从程序上看是合法的,儿子是白纸黑字“自愿”签字的,再闹下去,对已经失去名额的田家并无更多实质好处,反而可能把事情弄得更僵,或许连这点补偿都拿不到。 “行了,八卦你也分享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阳光明开始下逐客令,他需要时间消化一下这个信息,并且思考这可能对自己产生的影响,“我这儿还得看会儿报,下午还有个生产调度会要准备。” 楚大虎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嘿嘿笑着,带着点分享热闹后的轻松:“我就知道你得是这反应。得,不耽误你阳大科长休息和忙正事了。 不过话说回来,经过这么一闹,沈美玉这下在厂里算是彻底出名了,‘那个骗了男朋友回城名额的沈美玉’,这名声算是背上了。 以后在厂里,少不了被人指指点点,背后议论,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他语气里带着点幸灾乐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阳光明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这是沈美玉自己选择的路,无论是因为在乡下的困境所迫,还是出于对回城的强烈渴望,抑或是其他算计,后果自然也需她自己承担。 成年人的世界,每一个重大选择都伴随着相应的代价。 送走楚大虎,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阳光明却有些看不进报纸上的铅字了。他将报纸折好放在一边,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蔚蓝的天空和远处高大的厂房轮廓,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敲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沈美玉这番操作,虽然解决了工作问题和回城身份,但也把自己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在道德层面上留下了难以洗刷的污点,并且背上了八百块的巨额债务。 在这个普通工人月薪三四十块的年代,这些债务无疑是一座沉重的大山。 以他对沈美玉家境的了解,她自家恐怕很难拿出太多钱来支援她,亲朋好友那里,经过这事,知道她这工作来得不光彩,肯借给她钱的人,恐怕不多。 那么,沈美玉之前频繁地、刻意地试图接近自己,其目的就昭然若揭、再明显不过了——很可能是想借钱,或者寻求其他方面的帮助,比如通过他的关系调个轻松点的岗位之类。 自己这个在厂里混得还不错、且有过一段旧情的“老同学”,显然成了她眼中可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阳光明几乎可以肯定,以沈美玉目前山穷水尽的处境和她那不肯轻易放弃的性格,恐怕很快就会找上他。 那八百块钱的首期五百块,像一道催命符,会驱使她不顾一切地寻找可能的资金来源。 他原本以为,按照沈美玉以往的性子,或许还会再迂回试探一段时间,寻找更好的、更自然的时机,或者想办法营造点别的借口。 没想到,沈美玉的急切超出了他的预估。 就在楚大虎来通风报信后,不到两个小时,下午四点钟左右,他办公桌上的黑色拨盘式内线电话就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阳光明放下手中的笔,伸手拿起话筒,贴在耳边:“喂,哪位?”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随后传来一个刻意放柔、带着些许怯意和犹豫的女声,仿佛鼓足了勇气:“光明……是我,沈美玉。” 声音透过电流,显得有些失真,但那份刻意营造的柔弱感依旧清晰。 阳光明眉头立刻几不可察地皱起,语气在瞬间变得公事公办,带着明显的疏离和冷淡:“沈美玉同志,有事吗?” 他特意加重了“同志”二字,划清界限的意味,不言而喻。 听到“同志”这个冰冷而正式的称呼,电话那头的沈美玉似乎被哽了一下,呼吸一滞,才继续用那种带着一丝哀求意味的声音说道: “我……我有点事想找你帮忙,能不能……下班后找个地方谈谈?就一会儿工夫。” 她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但那份急切和不安还是泄露了出来。 阳光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等她说完,就直接拒绝,语气坚决而不留任何余地: “不方便。沈美玉同志,我现在是已婚身份,需要避嫌,不方便和任何非亲属女同志私下见面接触。 我们只是普通同学关系,考虑到影响,以后还是尽量减少不必要的联系为好。” 他的话清晰、明确,没有任何模棱两可的空间。 他顿了顿,不给沈美玉任何辩解、纠缠或者转换话题的机会,带着一种结束谈话的果断,用更快的语速说道: “如果是在厂里工作上的事情,请按正常流程走,该找哪个部门找哪个部门。 如果是私事,我想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需要私下谈的事情。我的态度和立场,希望你能明白。就这样。” 说完,不等沈美玉在电话那头作出任何反应,是惊愕,是哭泣,还是进一步的哀求,他便干脆利落地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话筒放回座机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彻底切断了那边的联系。 阳光明面色平静如常,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公事。 他心中没有任何波澜,既无愧疚,也无同情。 他知道,对这种可能带来麻烦的纠缠,就必须在萌芽状态就以最明确的态度斩断,任何的犹豫和含糊其辞,都可能被对方误解为有机会,从而引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虽然他已经果断拒绝,并且表明了划清界限的态度,但阳光明清楚,以沈美玉目前陷入的绝境的状况,以及她那颇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或者说厚脸皮,她很可能还会想方设法地找上门来。 比如直接到办公室门口堵他,或者通过别的同学传话,甚至……可能会试图接触林见月?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这是他绝不允许发生的! 他不想因为这些无谓的、令人厌烦的纠缠影响到自己平静如水、幸福安稳的生活,更不希望引起林见月任何不必要的误会。 见月是他的底线,他必须将任何潜在的风险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必须想个办法,尽快解决这个潜在的麻烦。 阳光明靠在椅背上,手指交迭,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片刻之后,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当前情况下,没必要把事情做得太极端,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他还是决定,用温和一点的方法来解决。 略微思索后,他再次拿起内线电话,熟练地拨通了保卫科值班室的号码。 “喂,保卫科值班室。”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 “我找一下楚大虎。”阳光明说道。 “稍等……大虎!厂办阳科长电话!”那边传来喊声。 很快,楚大虎那熟悉的大嗓门就在电话那头响了起来,带着点疑惑:“光明?咋了又?还有啥细节没问清楚?” “大虎,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有点事跟你说。”阳光明的语气平静。 “现在?行,我马上过来,你等着。”楚大虎听出他语气里的郑重,没多问,爽快地答应了。 没过几分钟,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楚大虎闪身进来,反手关上门:“咋了光明?神神秘秘的,还有啥指示?” 阳光明示意他坐到刚才那张椅子上,然后自己也坐直了身体,直接切入正题,没有任何寒暄:“大虎,刚才沈美玉给我打电话了。” 楚大虎眼睛一瞪,嗓门不自觉提高:“啥?她找你?干啥?是不是想借钱?”他的反应很快,立刻抓住了核心。 阳光明点点头,神色凝重:“虽然她没明说,只说要私下谈谈,但我猜八成是。我直接拒绝了,也明确告诉她以后不要私下联系,明确划清了界限。” “干得漂亮!就该这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种麻烦,沾上就甩不脱了!你做得对!”楚大虎竖起大拇指,连声表示赞同。 “不过,我估计她不会死心。” 阳光明冷静地分析,“她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火烧眉毛,急需用钱。 首批五百块,不是小数目。她自家估计凑不出多少,能借到钱的地方也有限。 我们这些‘老同学’,尤其是条件还不错的,很可能成为她下一个目标。” 说到这里,阳光明停顿了一下,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推到楚大虎面前的桌面上。 “这里是二百块钱。我提前准备的。” 楚大虎一愣,看着信封,又看看阳光明,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解:“光明,你这是……?你既然不想沾她,干嘛还要给她钱?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而且为啥给我?”他完全搞不懂阳光明的意图了。 阳光明看着楚大虎,缓缓说出自己的计划:“以我对沈美玉行事风格的了解,她在我这里碰了钉子,很可能也会找你借钱。 她知道我们是发小,关系最铁,我这边走不通,你那边就是最可能的目标。你和她毕竟也是同学,现在又在同一个工厂,如果她真的找你开口借钱……”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清晰地交代:“你就在她面前表现出‘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十分勉强’、‘看在多年老同学面子上’,勉为其难借给她一百块。 要让她觉得,这一百块是你楚大虎省吃俭用、咬牙挤出来的,非常不容易。” 然后,他指着信封里剩下的钱:“严俊肯定也是她借钱的目标,你提前和严俊沟通一下,让他也‘借’给沈美玉一百块。” 楚大虎更加糊涂了,眉头拧成了疙瘩:“啊?为啥要这么麻烦,还要扯上严俊?你这……既然不想沾她,干嘛还要暗中帮她,而且绕这么大圈子?”他实在无法理解这迂回的策略。 阳光明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大虎,你听我说。我这不是在帮她,我是为了彻底买个清静。 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大数目,能用来彻底摆脱她可能的后续纠缠,非常值得。” 他顿了顿,继续详细说明他的考量:“你想想,沈美玉现在最急的是首期五百块。 这件事对她很关键! 她自家凑一点,再从你这里借到两百,加上她可能从其他渠道七拼八凑,或者找工会预支点工资,这首批的五百块钱,估计就能勉强凑够了。 只要把这最急迫、最可能让她狗急跳墙的一关过去,后面每月从工资里扣钱,慢慢还债,对她来说就没那么急迫了。 解决了眼下最大的难题,我这里又没给她一丝机会,她自然就不会再来纠缠我。 不是重大关口,毕竟她也是要脸的。” 楚大虎仔细琢磨了一下阳光明这番话,脸上的困惑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忍不住拍了一下大腿: “绕开你,通过我和严俊的名义,把你完全摘出去了! 她解决了眼下最大的难题,用不着狗急跳墙一直骚扰你,同时还避免了她以后有理由继续纠缠你,还是你想的周全!”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阳光明点点头,对楚大虎的理解能力表示满意,“记住,演戏一定要到位。借钱的时候,态度要拿捏好。 既不能太痛快,让她觉得你钱多好借,以后还能来;也不能太冷漠苛刻,毕竟表面同学情分还在,要符合常理。 要让她真切地觉得,这一百块是你楚大虎看在多年老同学面子上,非常为难地挤出来的,可能影响了你自家的生活。严俊那里也一样。” 楚大虎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放心吧,演戏我在行!保管演得跟真的一样!让她觉得这一百块拿着烫手,心里愧疚,以后都没脸再开第二次口!这任务交给我,保证完成得漂漂亮亮!” 他拿起桌上的信封,掂量了一下,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笑道:“我估计,她找我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要是她真来找我,我就按你说的这套办。” 送走楚大虎,阳光明独自在办公室里又静坐了片刻。 处理完这件事,他感觉心中轻松了不少。 他相信,经过这次的事情,以及他明确坚决的态度,沈美玉应该能彻底明白他的立场和决心。 他们之间,最好的状态,就是成为红星国厂几千名职工中,偶尔碰面只会点头致意、甚至视而不见的最普通的“同事”和“老同学”。 除此之外,不应再有任何交集。 他的生活,他的幸福,他的未来,都紧紧围绕着那个叫做林见月的女子,和他们在红星厂家属院的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小家。 任何试图干扰这份平静的因素,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干净利落地排除掉。 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选择。(本章完) 第231章 230恢复高考大学录取二姐回沪 第231章 230.恢复高考.大学录取.二姐回沪 时间如同奔腾不息的江河,裹挟着生活的泥沙与金砾,一路咆哮向前,不容回头。 时代的洪流中,个体的悲欢如同浪,转瞬即逝,却又在各自的河床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时光荏苒,幸福的日子总似指间流沙,悄然滑落。仿佛只是几个寒暑交替,墙上的挂历便在不知不觉中翻到了一九七七年。 在这几年相对平静的时光里,阳光明和林见月的小家庭也迎来了新成员,增添了无尽的生机与忙碌。 一九七四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降临人世,是个女儿,取名阳静姝,取《诗经》中“静女其姝”之意,寄托了父母希望她娴静美好、安康顺遂的愿望。 小静姝的到来,如同春日里最明媚的阳光,给这个小家带来了无尽的欢乐与笑语。 一九七六年,他们又迎来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儿子,取名阳致远,寓意“非宁静无以致远”,期望他志存高远,脚踏实地,能够行稳致远。 此时,女儿静姝已经三岁,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儿子致远刚满一周岁,蹒跚学步,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养育两个孩子的过程固然辛苦,喂奶、换尿布、夜里哭闹、生病担忧……林见月付出了巨大的心血,阳光明也尽力分担。 但看着两个孩子如同幼苗般一天天健康长大,露出纯真的笑容,咿呀地喊着“爸爸”、“妈妈”,他们心中充盈的,是难以言喻的为人父母的喜悦、满足和沉甸甸的责任。 这平凡的幸福,冲淡了岁月的艰辛,也让他们的生命变得更加完整。 在这几年当中,阳家其他成员的家庭结构也发生了变化。 二哥阳光耀和岳心蕾婚后感情融洽,接连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儿。 虽然有些守旧的邻居或亲友私下里议论岳心蕾没能生个儿子“传宗接代”,但阳光耀和岳心蕾本人倒是看得开,对三个女儿疼爱有加,视为掌上明珠。阳光明也时常开导,认为女儿同样顶天立地。 大哥阳光辉和大嫂李桂,在长子壮壮之后,又添了一个儿子,这让传统观念较重的阳永康和张秀英颇为高兴。 远在东北的二姐阳香梅,自结婚后只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罗晓雯,今年四岁。 这些年来,她似乎没有再要第二个孩子的打算。 对于1977这一年,在阳光明的内心深处,早已期盼了许久。 他清楚地知道,历史的沉重齿轮将在这一年发生关键性的转动,一个影响无数人命运、乃至国家前途的重大事件即将发生——那中断了十年之久的高考,即将恢复。 这不仅是无数被时代耽误的知识青年改变命运的契机,也是国家告别阴霾、迈向崭新时代的嘹亮号角。 它像一道划破暗夜的闪电,将照亮无数人前行的道路! 他既然知晓这一切,自然不会白白错过历史的机遇。 早在一年前,他便开始有意无意地,如同春蚕吐丝般做着准备。 这种准备,并非大张旗鼓,而是润物细无声般的渗透。 在与关系亲近的同学、亲友闲聊时,但凡他觉得对方有潜力、有基础,他总会看似随意地,却又带着某种笃定地提上几句: “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知识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它是藏在脑子里的财富,谁也拿不走。” “别看现在有知识的人好像英雄无用武之地,可时代在变,说不定哪天政策就变了,机会啊,总是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 他点到即止,从不强求,言语如同播种,只是将一颗名为“希望”的种子悄然埋进对方心田,至于这颗种子能否遇到合适的土壤和雨露,最终破土发芽,全看个人缘法与毅力。 尽了心意,他便也坦然。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旁人无法替代。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项更为具体的准备。 他知道,一旦高考恢复的消息公布,最重要的复习资料便是那套曾经风行一时,却在过去岁月中被列为“禁书”的《数理化自学丛书》。 这套书的内容系统全面,深入浅出,是应对高考不可或缺的利器。但由于被禁多年,存量稀少,大多或被销毁,或藏于角落,一旦消息公布,必将一书难求,洛阳纸贵。 于是,他利用出差的机会,或是周末闲暇时流连于那些即将被时代遗忘的旧书市、废品收购站,像一位耐心的淘金者,在故纸堆中翻检寻觅。 他的行动悄无声息,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前前后后,历时近一年,他竟然奇迹般地凑齐了十几套品相相对完好的《数理化自学丛书》,被他如同珍宝般妥善地收藏在家里那个厚重的带着岁月沉淀气息的黄梨大衣柜深处。 那衣柜的暗沉木色,仿佛也守护着这些书籍所承载的知识。 这些书,在他眼中,不仅仅是泛黄的纸张和略显模糊的油墨,更是通往大学的一张张珍贵的门票,是能够改变亲友命运的钥匙。 或许是受到阳光明那种异于常人的笃定和坚持学习态度的感染,最先行动起来的是林见月。 她本就是高中生,基础不算差,只是婚后生活的琐碎让她渐渐疏远了书本。 在阳光明温和的鼓励下,她重新翻出了那些蒙尘许久的初高中课本,利用下班后的业余时间,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点点地重新拾起遗忘的知识。 那些熟悉的公式、文字,仿佛旧友重逢,既亲切又带着几分陌生。 阳光明则自然而然地,扮演起了“家庭教师”的角色。 他耐心地为她梳理纷繁的知识点,解答那些令人困惑的难题。他的讲解往往条理清晰,能抓住要害,让林见月常有茅塞顿开之感。 小小的宿舍里,常常是孩子睡下后,两人对坐灯下,一个凝神细听,一个娓娓道来,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的低语。 这股悄然兴起的学习之风,也渐渐吹到了阳家那座充满烟火气的石库门房子里。 二哥阳光耀和二嫂岳心蕾,都是“老三届”的学生,当年是凭真才实学考上的高中,底子颇为扎实,在厂里也算是有文化的青年。 听到小弟阳光明反复强调学习的重要性,又眼见着弟媳林见月学得那般认真投入,他们二人沉寂已久的心弦也被拨动了。 反正业余时间除了带孩子、操持家务,也有些空闲,与其闲聊打发时间,或是听着收音机里千篇一律的节目,不如跟着学学,总比虚度光阴要强。 况且,他们内心深处,何尝没有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改变现状的期盼?当年未能更进一步求学的遗憾,此刻也隐隐复苏。 于是,在阳光明的建议和帮助下,阳光耀和岳心蕾也重新捧起了那些久违的课本。 三人基础都好,又都肯下功夫,回石库门团聚时,便常常聚在一起学习。 每当清闲下来,孩子们在一旁玩耍,他们便围坐在桌前,或是各自默读,或是互相提问,讨论疑难。 有时为一个数学题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又为共同解开一道难题而欢欣鼓舞。 这种互相督促、互相启发的氛围,让他们的学习效果相当不错,也仿佛找回了些许当年求学读书的感觉。 阳光明也没有忘记远在东北冰天雪地里的二姐阳香梅。 阳光明知道二姐当年成绩优异,心中一直怀着未能上大学的遗憾。 他特意从搜集来的书籍中,挑选了一套品相最好、最完整的《数理化自学丛书》,连同一些基础的初高中教材,仔细打包,通过邮局寄往了遥远的东北,并附上了一封长长的信。 在信中,他言辞恳切,反复叮嘱二姐,无论工作多忙,家务多繁琐,无论如何,一定要抽空学习,哪怕每天只看几页,做一道题,也要坚持下去。 他在信中写道:“二姐,时代在悄然改变,多学知识,总是立身的根本,是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财富。 坚持下去,说不定哪天形势骤变,恢复高考,你曾经那个璀璨的大学生梦想,也就有了实现的可能。 为了自己,也为了下一代的未来,千万不要放弃。” 阳香梅在东北那个小县城的医院里,收到这沉甸甸的包裹和充满殷切期望的信件时,内心是复杂而感动的。 虽然她对小弟如此郑重其事地、甚至带着某种预言般的态度,要求她学习,而感到有些不解。 但她素来信服这个有主见、有见识、如今更是家里最有出息的弟弟。加之她在县医院的工作虽然忙碌,但环境相对稳定,宿舍也还安静,便也听从了建议,在工作之余、照料年幼女儿的间隙,开始重新捧起了书本。 北国的夜晚漫长而寒冷,窗外是呼啸的风声。阳香梅在灯下展开书本,那些陌生的公式、久违的课文,常常让她感到力不从心,岁月的流逝似乎也带走了她曾经的敏捷思维。 但想到小弟的信,想到那个模糊却诱人的“可能性”,她还是坚持了下来。 有时,女儿晓雯睡熟了,她还在灯下演算,手指冻得发僵,就哈口热气搓一搓继续。 这其中的艰辛与孤独,远在魔都的阳光明无从详细得知,只能寄望于二姐自身的毅力和坚持。 在那些看似平淡的日子里,阳光明小小的家属院宿舍,以及岳家宽敞的干部楼,时常可见挑灯夜读的身影。 橘黄色的灯光下,映照的是凝神思索的专注面庞,是轻轻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响,是压低声音讨论问题的絮絮低语。 这浓厚而自觉的学习氛围,在这个知识被轻视、读书无用的年代背景尚未完全褪去的尾巴上,显得既珍贵难得,又带着一丝超前的预见性,仿佛暗夜中悄然积蓄力量的萌芽。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跟上这股悄然兴起的“学习热”。 阳光明身边的几位好友,除了冯向红之外,对于重新捧起课本这件事,大多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并非他们对阳光明的建议不重视,实在是现实条件与个人情况所限。 楚大虎性子豪爽耿直,一身力气用在工厂保卫工作中是一把好手,但让他静下心来,去啃那些弯弯绕绕的公式定理,去背诵冗长的课文段落,简直比让他连续进行半个月的高强度训练还要疲惫不堪。 他尝试了几次,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文字就如同看天书一般,头皮发麻,最终只能无奈地挠着头,对阳光明憨厚地笑道: “光明,哥们儿真不是这块料,这书本跟我犯冲,一看就头晕眼,坚持不了。我还是老老实实练我的擒拿格斗,当好我的保卫员吧!这条路,踏实!” 严俊的情况稍好一些,但也仅限于“稍好”。 他高中毕业这么多年,那点本就算不上厚实的文化底子,早已在日复一日的人情往来中还给了老师。 如今重新拾起,感觉异常困难,陌生的概念、遗忘的知识点层出不穷,坚持了没多久,最初被阳光明点燃的那点热情,便也在现实的困难面前渐渐消退了。 谢飞扬倒是比楚大虎、严俊多坚持了一段时间。 他毕竟在政府部门工作,见识相对广些,也更能理解阳光明话语中隐含的深意。 但他的基础确实不牢,学习起来事倍功半,如同狗熊掰棒子,学后面忘前面,效率低下。 加之他的人际应酬不少,能静心学习的时间本就有限,外界的干扰也多。 久而久之,面对那些难以攻克的知识堡垒,那股好不容易提起来的心气也就渐渐淡了,最终也只能望“书”兴叹。 对于这几位好友的实际情况,阳光明心知肚明,洞若观火。 他理解并尊重他们的选择。 人生道路千万条,并非只有考大学这一座独木桥。 在这个百废待兴的时代,只要肯努力,行行都能出状元。他当初的提醒,不过是尽朋友之谊,播撒一种可能性,在他们心中埋下一颗种子,至于能否开结果,强求不得,也无需强求。 朋友的意义,在于提醒与陪伴,而非替对方选择人生。 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冯向红。 冯向红本就聪明伶俐,上学时成绩就不错,虽然这些年有所荒废,但天生的智商和理解力还在。 在经历了父亲出事、与谢飞扬分手的痛苦后,她似乎将一部分无处安放的精力与情感转移到了学习上,作为一种精神的寄托和现实的逃避。 加之有林见月这个好友时常一起切磋、互相鼓励,她的学习进度相当不错,重新梳理初高中的知识,并未感到太过吃力,反而在知识的海洋中找到了久违的宁静与充实感。 一九七七年十月,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如同积聚了太久力量而终于炸响的春雷,瞬间传遍了神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大学招生制度恢复!中断了十年的高考,回来了! 官方媒体正式公布了这一决定,并通过广播、报纸,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城市和乡村。 这一刻,无数被压抑了太久、渴望太深的知识青年和莘莘学子,热泪盈眶,奔走相告,仿佛长久禁锢的闸门被轰然打开,希望的洪流奔涌而出。 整个国家,仿佛都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渴望改变、憧憬未来的激动气息,一种久违的对知识的尊崇氛围开始回归。 阳光明家中,更是群情振奋,一种“果然如此”的感慨,弥漫心头。 林见月、阳光耀、岳心蕾三人,因为提前了近一年时间做准备,系统地复习了初高中知识,面对这突然其来却又在内心深处期盼已久的消息,虽然难免有些临考前的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有备而来”的信心十足。 他们比那些仓促应战、甚至毫无准备的考生,拥有了太多的先发优势和时间积累。阳光明提供的《数理化自学丛书》,此刻更是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阳光明自己,则并没有打算参加这次万众瞩目的高考。 他的目标更为明确和长远——参加明年,即一九七八年恢复的研究生招生考试。 他考取研究生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提升一纸文凭,更是为了一个更为清晰的目标:尽快获得出国留学的机会! 对于自己的未来,他早已有了明确的规划。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性格和志向并不适合走仕途,而内心涌动的想法是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在商业上有所建树和发展。 然而,他同样清醒地认识到,未来的至少十年内,国内的经商环境和政策尚不成熟,充满了不确定性。 因此,他打算走出国留学这条捷径,也是当时条件下最正规、最被认可的途径。 他有冰箱空间这个金手指,同时还明了全球范围之内的未来发展方向,在国外宽松的环境中,才能有更大的发挥余地。 等他在国外积累了巨量财富,以后国内的环境变得宽松,再回国投资也不晚。 在这个时期,出国仍然是一件极其困难、门槛极高的事情,需要通过严格的选拔,而研究生学历和公派留学资格,无疑是其中最光明正大的“通行证”。 阳光明有能力考取研究生,自然要选择这条光明大道。 高考报名的热情空前高涨,如同燎原之火。 阳光明身边的许多人,无论准备充分与否,都怀揣着希望报了名。然而,现实往往是残酷的,基础和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最终的结果。 十一月份,由于魔都地区报考人数实在太多,远远超出了预期和考场承载能力,不得不先进行一轮预考筛选,以控制参加正式高考的考生规模。 这无异于在通往梦想的道路上,设置了第一道关卡。 预考结果出来,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林见月、阳光耀、岳心蕾、冯向红,凭借着扎实的复习和原有的底子,顺利通过了预考,拿到了正式高考的“入场券”。 谢飞扬也凭借一定的底子和考前的冲刺复习,惊险地擦边通过了预考,得以继续前行。 而楚大虎、严俊,以及蔺书楠等人,则在这第一关就被刷了下去,无缘正式的考场。 楚大虎对此倒是很豁达,仿佛早已料到,他拍着阳光明的肩膀,声音洪亮地说道: “早就料到的事儿!能去预考场上坐一坐,闻闻墨水味儿,体验一把,也算对得起你当初苦口婆心劝我学习了! 哥们儿以后还是专心当我的保卫员,靠力气吃饭,心里踏实!” 严俊和蔺书楠虽有些许失落,但很快也接受了现实,毕竟基础差距摆在那里,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弥补。 七七年的高考,就在这种紧张、热烈、充满希望又夹杂着些许残酷的氛围中,于十二月份如期举行。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但考场外却聚集着无数颗焦灼、期盼、滚烫的心。 阳光明特意请了假,亲自送林见月去考场。 他看着林见月穿着厚厚的衣,围着围巾,手里握着文具袋,与同样满怀信心的二哥二嫂汇合,然后随着汹涌的人流,走进那道可能改变无数人命运的考场大门。 他的心中也充满了期待,不仅是为了亲人,也是为了这个即将焕发新生的国家。 考试结束后,便是漫长而煎熬的等待。每一天都显得格外漫长,每一次邮递员的铃声都能引起一阵心跳加速。 过了春节,进入一九七八年二月,大学的录取工作才陆续开始,捷报如同春日的燕子,接连传来,让阳家沉浸在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喜悦之中。 林见月,接到了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专业是她一直最喜欢的中文。 二哥阳光耀和二嫂岳心蕾,双双接到了魔都交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阳光耀录取的是机械工程专业,岳心蕾则是电子工程专业。 一家之中,同时出了三名大学生,而且都是国内顶尖的名校,这在整个石库门弄堂,乃至红星厂和东方机械厂,都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新闻。 张秀英和阳永康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走路都带风,仿佛年轻了十几岁。 阳永康更是特意去买了几挂长长的鞭炮,在弄堂口噼里啪啦地放了起来,用最传统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的狂喜。邻居们纷纷上门道贺,言语间充满了由衷的羡慕和赞叹。 “秀英啊,你们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一下子出了三个大学生!还是复旦交大!这可是文曲星一起下凡到你们家了!” “永康,你这几个孩子,怎么都这么有出息!真是教子有方啊!往后就等着享清福吧!” 张秀英一边喜气洋洋地给左邻右舍分发着果、瓜子,一边努力抑制着激动的心情,谦虚地回应: “都是孩子们自己争气,肯下功夫学。我们做父母的,也没帮上什么忙,就是给他们做了几顿饭,没拖后腿罢了。” 天脸上的皱纹里,都漾满了笑意。 阳光明看着家人喜悦的笑容,看着妻子和兄嫂眼中闪烁的激动泪光,心中也倍感欣慰。 他提前一年的布局、鼓励和那些“润物细无声”的渗透,终于结出了丰硕的果实,改变了亲人的命运轨迹。 这种成就感,难以言喻。 然而,同样是等待,谢飞扬和冯向红那边,气氛却要凝重和低落得多。 高考结束后,谢飞扬自己估分就不理想,心里早已有了落榜的准备。 他倒是看得开,自嘲地对着阳光明和几位好友说道:“我就不是读书的料,能混个高中毕业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看来我还是更适合在单位里跑跑颠颠,跟人打交道,这书本啊,跟我没缘分。” 话虽如此,阳光明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失落与无奈。 阳光明什么也没多说,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人生的路还长,并非只有一条。 冯向红则不同。她考完后自我感觉相当不错,对于录取抱有很大的期望,甚至已经开始悄悄规划大学生活。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身边的林见月、阳光耀、岳心蕾等都陆续收到了梦寐以求的通知书,她的信箱却始终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好消息传来。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日复一日的等待和失望中一点点微弱下去,最终彻底熄灭。 最终,当所有的录取通知似乎都已发放完毕,工作接近尾声时,她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她落榜了。分数或许差之毫厘,也或许是其他因素影响,但结果就是结果。 这个结果,对冯向红的打击是巨大的,甚至是毁灭性的。 她原本就因家庭变故而变得敏感和低调,好不容易通过学习和对未来的期盼,重新建立起一些自信和生活的热情,此刻又仿佛被推入冰窖,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化为泡影。 巨大的失落和自我怀疑,将她淹没。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见人,食欲不振,整个人迅速憔悴下去。 林见月和阳光明放心不下,一起去看她。敲了许久的门,冯向红才勉强打开。 见到好友原本明亮的脸庞此刻写满憔悴和失落,眼神黯淡无光,林见月心疼不已,上前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安慰道: “向红姐,别灰心,千万别灰心。这次不行,还有明年! 你的基础那么好,这次说不定是临场发挥不好,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一次失败不代表什么,千万不能因为一次挫折,就否定自己所有的努力!” 阳光明也站在一旁,语气沉稳而充满力量地鼓励道:“向红,见月说得对。国家的政策正在变得越来越好,日新月异。 今年是第一次恢复高考,百废待兴,或许还有些遗留问题的影响,选拔机制也不尽完善。 但明年,情况一定会更公平、更完善! 你的实力我们都清楚,你付出的努力我们也看在眼里。 这绝不是终点!打起精神来,总结经验教训,明年再战!我们都会支持你!” 冯向红抬起泪眼,看着眼前真心关怀她、急切希望她重新振作的好友,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 她本就不是天生柔弱的女子,曾经的磨难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锤炼出她骨子里的坚韧。 只是这次的期望太大,落差也就更大。 她沉默良久,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之气都吐出去,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虽然还带着红眼圈,却有了光彩: “你们说得对!光明,见月,谢谢你们。我不能就这么认输,不能让一次失败就打倒!明年,明年我一定再考!我一定可以的!” 看到冯向红重新燃起斗志,阳光明和林见月相视一笑,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下了一半。 他们知道,只要斗志还在,希望就还在。 时间步入三月初,北方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大地仍在封冻与复苏之间挣扎,而南方魔都的空气中,已隐隐有了春的湿润和暖意,梧桐树梢开始冒出嫩绿的芽尖。 这天,阳光明正在财务科的办公室里埋头处理文件,办公桌上的老式电话机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他随手拿起听筒,习惯性地说道:“你好,财务科阳光明。” 里面传来了一个既熟悉又带着几分激动和颤抖,甚至有些哽咽的声音,是二姐阳香梅!是她从遥远的东北打来的长途电话! “小弟!是小弟吗?”阳香梅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甚至变了调。 “二姐?是我!你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了?出什么事了?”阳光明心里一紧,连忙坐直了身体,关切地问道。 这个时代,长途电话费用昂贵,若非急事大事,一般不轻易使用。 “好事!天大的好事!” 阳香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又忍不住想笑,语无伦次地说道:“我考上了!我也考上大学了!是复旦大学!和你媳妇儿见月一个学校!” 阳光明瞬间愣住了,握着听筒的手下意识地收紧,随即,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冲击着他的胸膛: “真的?二姐!太好了!太好了!恭喜你!”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 二姐阳香梅,在学习条件艰苦、身边无人指导、还要工作和抚养女儿的环境下,竟然完全凭借惊人的毅力和自学,考上了顶尖的复旦大学! 这其中的艰辛、孤独和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远超常人想象! “通知书是刚收到的!我……我太高兴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阳香梅在电话那头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泪水决堤,“小弟,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写信鼓励我,给我寄复习资料,一遍遍地叮嘱我坚持下去,我……我根本不敢想还有今天!根本不敢想!是你点醒了我!” 阳光明总觉得二姐有些过于激动。 “二姐,别这么说!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是你用无数个夜晚的苦读,用自己的汗水和毅力换来的!”阳光明由衷地说道,心里也为二姐感到无比骄傲和敬佩。 他能想象,在东北那寒冷的冬夜里,二姐在灯下苦读的身影。没有曾经的刻苦和坚持,也就不会有考上大学的今天! 阳香梅在电话那头平复了一下激动得难以自持的情绪,用带着鼻音的声音继续说道:“我已经……已经托人帮忙订好了回魔都的车票,13号的下午四点到站。 我……我带着晓雯一起回去,东西可能有点多,需要家里人去接一下站。“ “没问题!二姐你放心,后天我和二哥一起去接你!“阳光明毫不犹豫地斩钉截铁地答应下来,心中也充满了即将与二姐重逢的激动,“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和晓雯!我们等在出站口!“ 放下电话,阳光明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他立刻将这个天大的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告诉了同在厂里的二哥阳光耀和妈妈张秀英。 等全家人得知后,再次沸腾了!喜悦之情如同火山喷发! 张秀英激动得直抹眼泪,声音颤抖着:“香梅这孩子……这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一个人在东北,举目无亲,又上班又要带孩子,还能……还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还是复旦大学!这得吃了多少苦啊!真是给我们老阳家争光了!真是我的好女儿!” 她说着说着,又哭又笑。 阳永康也激动得在屋里来回踱步,手里攥着烟卷却忘了点,连连说道: “好!好!好啊!咱们阳家这是出了四个大学生了!四个!祖坟上怕是冒了青烟!光宗耀祖啊!” 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光彩。 大哥阳光辉和大嫂李桂也由衷地感到高兴,弟弟妹妹们如此争气,他们也觉得脸上有光,一家人真正沉浸在了一种共享荣耀的巨大喜悦和期盼中。 时隔五年,远在东北的二姐终于要带着孩子回家了!而且还是以如此光荣、如此扬眉吐气的方式! 想到很快就能看到二女儿,老两口激动的夜不能寐。 13号下午,阳光明和二哥阳光耀特意请了假,早早便来到了魔都火车站。 站台上人来人往,喧闹无比。 兄弟俩的心情却都有些激动和迫切,不停地朝着列车驶来的北方方向引颈张望,计算着时间。 终于,在翘首以盼中,那列熟悉的、风尘仆仆的绿皮火车,伴随着一声悠长而嘶哑的汽笛,喷吐着白色的蒸汽,缓缓地沉重地驶入了站台,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巨大的声响。 车停稳后,车厢门陆续打开,乘客们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下车厢,瞬间将站台变得拥挤不堪。 阳光明和阳光耀踮着脚尖,在密集而混乱的人流中,仔细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在那!香梅!看,香梅在那边!”眼尖的阳光耀首先发现了目标,指着不远处一个车厢门口激动地喊道。 阳光明顺着二哥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二姐阳香梅正有些费力地、小心翼翼地拎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旅行包,迈下车厢台阶。 她身边,紧紧跟着一个穿着红色小袄、扎着两个有些歪斜的羊角辫、看起来有些怯生生、紧紧拉着母亲衣角的小女孩,正是二姐阳香梅的女儿,阳光明的外甥女罗晓雯。 五年不见,阳香梅看上去依旧和记忆中一样清瘦,甚至因为长期的辛劳而更显单薄了些,脸色带着明显的长途旅行后的疲惫与憔悴。 但那双眼睛,此刻却格外的明亮,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希望和自信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星辰。 这光芒,照亮了她略显疲惫的面容,也彰显着她内心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她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洗得有些发白的藏蓝色袄,款式朴素甚至过时,与周围魔都旅客逐渐多样化的穿着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带着明显的东北小城的气息和岁月的痕迹。 “二姐!” 阳光明连忙挤开人群,快步迎了上去,声音中充满了喜悦。 阳香梅看到两个亲人,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灿烂的毫无保留的笑容,眼眶也随之迅速湿润了,声音带着哽咽:“小弟!二哥!”简单的称呼,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兄弟俩立刻上前。 阳光耀接过她手中那个沉甸甸的行李。 阳光明弯下腰,视线与那个躲在母亲身后,用乌溜溜的,充满好奇又带着几分害羞和警惕的大眼睛,打量着他们的小女孩平齐。 他脸上露出最温和、最友善的笑容:“这就是晓雯吧?都长这么大了!真漂亮!来,别怕,让小舅抱抱,好不好?“ 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乖巧可爱的外甥女轻轻抱了起来。 小女孩似乎并不十分认生,或许是血缘的亲近感,她只是眨了眨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小声地试探性地叫了一句:“小舅。“ 声音软糯清甜,如同天籁,听得阳光明心里一软,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哎!真乖!晓雯真乖!“阳光明笑声响亮地应道,忍不住在她红扑扑、嫩生生的小脸上亲了一下,逗得小女孩微微缩了缩脖子。 阳光耀则拎起了那个最大的旅行包,掂了掂分量,笑道:“香梅,你这可是恨不能把整个东北都搬回来了吧?这么沉!里面都装了什么宝贝?“ 阳香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手捋了捋额前散落的头发: “带了些东北的土特产,黑木耳、蘑菇、榛子啥的,给爸妈、哥嫂和孩子们尝个鲜。 我还给爸妈买了点皮毛垫子,冬天用的上,给孩子们也买了点小玩意儿……不知不觉就装了这么多。”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份朴实的心意。 阳光明说道:“回来就好,人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强。” 阳光明抱着晓雯,阳光耀拿着最重的行李,阳香梅跟在旁边,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些杂物。 四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慢慢地朝着出站口走去。 “路上还顺利吗?晓雯乖不乖?有没有闹?”阳光耀一边走,一边关切地询问着旅途的细节。 “挺顺利的,就是车太慢,晃荡了快三天时间。晓雯很乖,但路上的时间太长,孩子有点坐不住,总想下去跑跑。”阳香梅看着女儿,眼神里充满了母亲的温柔。 走出拥挤嘈杂的车站,自行车流如同潮水般在马路上涌动,叮铃铃的铃声此起彼伏,街道两旁的建筑有些已然翻新,透露着与数年前不同的逐渐活跃起来的气息。 喧嚣而充满活力的城市画面,与东北小城的宁静单调,形成了鲜明对比。 阳香梅深深吸了一口故乡潮湿而熟悉的带着黄浦江淡淡水汽的空气,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感慨、亲切与一丝难以适应的陌生。 离开了将近十年,家乡似乎变了很多,高楼多了些,人们的服装色彩也丰富了少许;又似乎什么都没变,那种独属于魔都的忙碌而精致的城市脉搏,依然在有力地跳动。 “走,香梅,我们坐公交车回家。”阳光耀提着行李,走在前面带路,声音洪亮而兴奋。 四人坐上回家的公交车。 车厢里有些拥挤,摇晃着,窗外的街景随着车辆的行驶飞速后退。 熟悉的路名,熟悉的商店招牌,熟悉的街角公园……一幕幕映入阳香梅的眼帘。 她看着窗外,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离开时,她还是一个前途未卜、对未来充满迷茫、甚至带着些许悲壮色彩的知青,不知道归宿在何方; 此时归来,她已是一名凭借自身努力考上了复旦大学的大学生,带着知识改变命运的笃定,带着对女儿未来的期望,即将开启全新的人生篇章。 在这十年里,身份的转变,命运的转折,都如同做梦一般,让她感到一丝不真实的眩晕,却又那么实实在在地握在手中。 她的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摸了摸那份折迭得整整齐齐的硬邦邦的复旦大学录取通知书。 纸张的触感,让她真切地感受到,这不是梦,这是她用自己的奋斗,亲手开拓出的崭新的未来。 她的目光,越过车窗,投向更远方。 那里,夕阳的余晖正染红天际,预示着明天又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本章完) 第232章 231全家团圆晴天霹雳香梅落泪 ps:拜求本月保底月票!本月继续保持日万,给老石点动力呗! …… 阳光明和阳香梅一行四人,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刚踏进天井,就看到了正坐在小凳子上,一边择着晚上要炒的青菜,一边与邻居闲聊的陈阿婆,以及在一旁借着天光,专注纳着千层底布鞋的冯师母。 “哎呦!这不是香梅吗?”陈阿婆眼尖,扶了扶滑到鼻梁上的老镜,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脸上立刻绽开了惊喜又慈祥的笑容,声音里带着老邻居特有的热络,“多少年没见着你了!这……这是从东北回来了?哎呀呀,真是大变样了!” 冯师母也抬起头,停下手中穿梭不停的针线,慈祥的目光在阳香梅身上细细打量了一番,语气温和: “是香梅啊,变了,又好像没变。人更精神了,这气质,到底是出过门、见过世面的。这是……带着孩子回来的?” 她的目光落到了紧紧挨着阳香梅腿边,那个梳着两个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的小女孩身上。 阳香梅连忙停下脚步,脸上漾开由衷的笑意,那是一种回到故里的放松与亲切: “陈阿婆,冯师母,是我。我考上了复旦大学,以后啊,又要长期待在魔都生活了,就把孩子也一起带了过来。以后啊,咱们又能常常见面,叨扰您二位了。” 她说着,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柔声引导:“晓雯,乖,叫阿婆,叫冯奶奶。” 罗晓雯显然对眼前陌生的环境和人物感到有些不安,小手更紧地攥住了母亲的衣角,小脸几乎要埋进那柔软的布料里,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在母亲鼓励的目光下,用细若蚊蚋、几乎难以听清的声音,含胡地叫了一声:“阿婆……冯奶奶……” 阳光明见状,笑着将手里沉重的行李往上提了提,说道:“阿婆,冯师母,孩子怕生,这一路上坐火车也确实是累着了。我们先回家安顿一下,改天再好好聊。” “好好好,快回去歇歇!这一路折腾的,大人孩子都够呛。” 陈阿婆连连摆手,目光却一直慈爱地追随着阳香梅母女,“秀英刚进家门,见到香梅回来,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真是老天爷开眼,总算盼回来了……” 她望着一行四人的背影,嘴里还不住地喃喃感慨:“香梅这孩子,当年走得远,如今能靠自己考回来,真是不容易啊……吃了多少苦,只有她自己晓得喽……” 冯师母也点头附和,眼神里满是欣慰:“是啊,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往后日子就顺当了。” 来到前楼门口,推开那扇结实的房门,一股记忆中家庭特有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阳香梅站在门槛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穿越了时光隧道,回到了多年前未曾远嫁、承欢父母膝下的岁月。 屋子里的陈设大体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那张厚重的旧木桌,几把磨得发亮的靠背椅,墙角摆放的五斗橱……一切都透着熟悉的亲切感。 只是墙壁似乎重新粉刷过,显得亮堂了些,家具的摆放位置也有些微的调整,窗台上多了几盆郁郁葱葱的吊兰,给老房子增添了几分生机。 “爸,妈,我们回来了!你们快出来,看看谁来了!”阳光耀提着最重的两个旅行袋,声音洪亮地朝屋里喊道,语气里充满了迫不及待的喜悦。 话音刚落,里间就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张秀英刚刚换了件家常衣服,正从里屋走出来。 当她看到站在门口,风尘仆仆却双眼明亮如昔的二女儿,以及她身边那个怯生生、眉眼间依稀有女儿小时候模样的小外孙女时,张秀英整个人都愣住了。 随即,她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滚落。 “香梅!我的香梅啊!”她几步冲上前,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一把紧紧抱住女儿,手臂用力得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可算回来了!可算把我的香梅盼回来了!妈这心里……妈这心里天天惦记着你啊!” 阳香梅也紧紧抱住母亲日益单薄的身躯,感受到母亲身体的微微颤抖,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鼻腔里是母亲身上熟悉的皂角香气,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颤音,饱含了无数思念与委屈的呼唤:“妈……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母亲肩头的衣衫。 这时,阳永康也从里屋快步走出。他穿着件半旧的汗衫,脸上还是那副惯常的严肃表情。 但看到站在门口的女儿和外孙女,他那双略显混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光芒,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连连点头,重复着最简单却最真挚的话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平安到家比什么都强。” 紧接着,大哥阳光辉和大嫂李桂也带着刚放学回来的儿子壮壮进了门。 壮壮已经长高了不少,虎头虎脑的,看到家里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尤其是陌生的二姑姑和一个小妹妹,他好奇地眨巴着大眼睛,躲在母亲身后探头探脑。 李桂一见到阳香梅,也是惊喜交加,上前就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着,眼圈也跟着红了:“香梅!你可算回来了!这几年,妈不知道念叨了你多少回!快让嫂子看看,瘦了没?在那边受苦了吧?” “是二姐回来了吧?总算把二姐盼回来了!” 一个温婉清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只见林见月一手牵着扎着两个小揪揪、粉雕玉琢的静姝,一手抱着致远。 她看到屋内的情景,脸上立刻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太好了!刚才我还和静姝念叨,说她二姑姑和晓雯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家门呢,这可真是巧了!” 几乎是前后脚,岳心蕾也下班回来了,手里牵着打扮得像个洋娃娃般的大女儿。 小小的石库门里,顿时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喧闹与喜悦。 孩子们在大人腿边钻来钻去,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大人们互相打着招呼,询问着旅途的辛劳,屋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几乎要将屋顶掀开。 阳香梅把行李暂时放在父母房间的角落,看着这一大家子人,看着那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心中被温暖和踏实感填得满满的,之前在东北所承受的那些孤寂与寒冷,仿佛都在这一刻被驱散了。 她拉过一直紧紧跟着自己的女儿,蹲下身,一一教她认人,声音温柔而耐心:“晓雯,你看,这是外公,这是外婆,这是大舅舅,大舅妈,这是小舅舅,小舅妈,这是二舅舅,二舅妈……以后啊,这些都是我们的亲人,都会很疼很疼晓雯的。” 罗晓雯被这么多陌生的面孔和热情的目光包围着,更加害羞了,小脸涨得通红,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紧紧抓着母亲的手不肯放开,声音细小得几乎听不见。 但在母亲温柔而坚定的鼓励下,她还是怯生生地、一个一个地把称呼都叫了一遍。 虽然声音不大,却乐得张秀英和阳永康脸上笑开了,连声应着,张秀英更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外孙女细软的头发。 “静姝,来,快过来,带晓雯姐姐去看看你们养的蝈蝈,还有爸爸昨天给你们买的小人书。”林见月试图让孩子们先熟悉起来。 软萌可爱的阳静姝已经三周多了,懵懵懂懂地走过来,仰着小脸看了看罗晓雯,然后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主动拉起了罗晓雯的手,奶声奶气地说道:“姐姐,来,看蝈蝈,会叫的。” 孩子们的天性总是容易接近,不一会儿,罗晓雯就被表妹带着,怯生生地挪到窗边,去看那个编得精巧的蝈蝈笼子了,脸上的紧张和怯意渐渐褪去,偶尔还能听到她发出一点点细微的惊叹声。 就在这热闹的当口,门外又传来一阵更加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带着喘息、难掩激动情绪的呼唤声:“香梅!香梅是不是回来了?光明刚托人捎了信儿!” 话音未落,大姐阳香兰带着十岁的女儿红红和七岁的儿子阿毛,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她显然是得到消息后立刻从家里赶来的,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着。 一进门,她的目光就精准地锁定了站在人群中的阳香梅。 “大姐!”阳香梅看到久未见面的姐姐,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决堤。 姐妹俩快步迎上前,紧紧拥抱在一起。 阳香兰也瞬间红了眼眶,用力拍着妹妹的背,声音哽咽着:“你个死丫头,总算知道回来了!这么多年,想死大姐了!在那边好不好?啊?怎么也不多写几封信……” 红红和阿毛已经大了不少,懂事地站在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从很远很远的东北回来的小姨,以及那个看起来瘦瘦小小、只有四五岁模样的妹妹罗晓雯。 “好了好了,都别站着了,坐下说话,坐下慢慢说。”张秀英抹着眼泪,脸上却笑开了,像是要把这几年缺失的笑容一次性补回来,“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咱们家的女秀才,香梅回来了,咱们一家总算团圆了!这是天大的好事!” 阳光明看着这温馨圆满的一幕,心里也充满了欣慰和成就感。 他适时地开口,“爸,妈,大哥大姐,我看人也差不多到齐了。我提前在附近的‘春风饭店’订了两桌酒席,给二姐接风洗尘,也算是庆祝她金榜题名,光荣回沪!咱们收拾一下,这就过去吧,边吃边聊,好好给二姐接风。” “哎呀,光明,这一大家子这么多人……去饭店吃?那得多少钱啊?”张秀英一听,下意识地就开始心疼钱,眉头微微蹙起,“在家里随便做点,热闹又实惠……” “妈,您就放心吧!”阳光明笑着打断母亲的话,语气轻松而笃定,“以我现在的工资,偶尔吃一顿好的,完全负担的起。难得二姐回来,一家人团聚,高兴最重要!钱挣来不就是的嘛,在这上面,值!” 说着,他又从柜子里拿出两瓶准备好的七宝大曲,晃了晃,“看,酒我也备好了,今天让爸和大哥二哥都喝点。” 见他安排得如此周到,态度又坚决,大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脸上都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女人们互相帮着整理了一下衣着头发,孩子们听说要去饭店吃饭,更是兴奋地雀跃不已。 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出了石库门,穿过渐渐笼罩在暮色与朦胧灯火中的弄堂。 这热闹的景象,引得不少邻居驻足观望和打招呼。 “阳师傅,家里来客人了?” “哟,这是香梅吧?这是从东北回来了?真精神!” “听说考上复旦大学了?了不起啊!” 阳家二女儿从东北回来,并且考上了复旦大学的消息,早已在弄堂里传开,此刻看到这浩浩荡荡、人人脸上带笑的一家子,邻居们眼中无不流露出真诚的羡慕和赞叹。 去饭店的路上,阳香梅走在母亲和姐姐中间,两人一左一右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怕她再次消失一般。 阳香兰不停地问着东北的生活细节,气候、饮食、工作环境,事无巨细。 阳香梅一一回答着,语气平和,但偶尔在提及某些往事时,眼神会有一瞬间的飘忽和黯淡,只是很快又被姐妹重逢的喜悦所掩盖。 罗晓雯被二舅舅阳光耀一把抱了起来,坐在他结实的臂弯里,视野一下子开阔了。 她好奇地看着弄堂两边灯火通明的窗户,听着里面传来的说笑声、收音机里的戏曲声,还有路边小贩隐约的叫卖声。 这与东北小县城入夜后一片寂静的景象截然不同,让她感到既新奇又有些不知所措,小手不自觉地搂紧了阳光耀的脖子。 “晓雯别怕,”阳光耀感受到小女孩的依赖,心里一软,放柔了声音说道,“二舅舅抱着你呢。你看,那边亮灯的地方就是饭店了,有很多好吃的。” 春风饭店离弄堂不算太远,是家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老字号,门面不大,但黑底金字的招牌擦得锃亮,里面还算宽敞整洁。 阳光明订的是个靠里的大包间,两张铺着洁白桌布的大圆桌已经摆放整齐,显得颇为郑重。 大家依次落座。 大人们自然围坐一桌,孩子们则被安排在另一桌,由稍大点的红红帮着照看一下,刚好坐得满满当当。 服务员过来,阳光明示意直接上菜,他早已提前定好了菜单,都是些实惠又撑场面的本帮菜。 很快,色彩鲜艳、诱人食欲的凉菜先上来了。 色泽油亮、咸甜适口的酱鸭;皮黄肉白、嫩滑鲜美的白斩鸡,旁边配着一小碟香气扑鼻的虾子酱油;爽脆弹牙的拌海蜇头;壳酥肉嫩、咸鲜可口的油爆虾……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圈。 紧接着,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热菜也一道道端上桌: 油光红亮、炖得酥烂入味的红烧肘子;肉质鲜嫩、上面铺着火腿冬菇片的清蒸鲥鱼;个个有小孩拳头大小、用料扎实、汤汁饱满的清炖狮子头;碧绿清脆、只用蒜蓉清炒的时蔬;还有用料扎实、汤鲜味美的三鲜汤…… 最后,还上了孩子们最喜欢的,软糯香甜、点缀着红枣青丝玫瑰的八宝饭。 这一桌菜,鸡鸭鱼肉俱全,规格相当高,比起几年前阳光耀和阳光明结婚时的喜宴,也不遑多让。 张秀英看着这满桌平日里舍不得吃的菜肴,心里忍不住又暗暗咂舌,估算着这一顿怕是要掉小儿子小半个月的工资。 但看着围坐在桌边的儿女孙辈们开心的笑脸,尤其是二女儿那带着感动和些许不安的眼神,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不停地拿起公筷,给这个夹菜,给那个舀汤,嘴里念叨着: “吃,都趁热吃!香梅,你多吃点,你看你瘦的!晓雯,来,外婆给你夹个狮子头,这个软和,好吃……” 阳光明打开酒瓶,先给父亲斟满了酒杯,然后又给大哥、二哥和自己倒上白酒,又给其他人各自倒了一杯汽水。 他率先举起酒杯,朗声说道:“今天,咱们一家人能坐在这里,团团圆圆,首先要庆祝二姐,凭借自己的努力,在那么困难的环境下,考上了复旦大学,光荣回沪! 也欢迎我们可爱的小外甥女晓雯,回家! 来,大家一起举杯,为了二姐和晓雯,也为了咱们这一大家子难得的团聚,干杯!” “干杯!欢迎回家!” 所有人都高兴地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或茶杯,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就连孩子们也学着大人的样子,举起了手中的汽水瓶,互相碰撞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欢快的笑语声和祝福声,充满了整个包间,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大家一边品尝着丰盛的菜肴,一边七嘴八舌地聊着这些年的变化和各自的近况。 阳光辉和李桂说着厂里最近的生产任务和家里的琐碎日常;阳香兰则更关心地询问妹妹在东北的生活细节和工作情况,语气里充满了心疼。 阳香梅看着身边至亲的家人,感受着这久违的、几乎要将人融化的热闹与温情,心中百感交集。 在东北那些寒冷孤寂的夜晚,在那些受了委屈却只能默默往肚子里咽的时刻,她无数次梦见过这样的场景。如今,这些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终于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 她细细地回答着家人的问题,语气平和,眼神明亮,只是在提及某些往事,眼底会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阴霾,但很快又被眼前真挚的温暖所驱散。 张秀英看到外孙女晓雯终于适应了新环境,露出了笑模样,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她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子嫩黄的炒鸡蛋,慈爱地放到晓雯的碗里。 “晓雯,再吃点鸡蛋,有营养。”张秀英笑眯眯地,用带着浓重魔都口音的普通话,像天下所有疼爱孙辈的外婆一样,随口逗她,试图让她更放松些,“告诉外婆,在家里,是爸爸疼你多一些,还是妈妈疼你多一些啊?” 这本是一句寻常长辈逗弄小孩、活跃气氛的话,在魔都的弄堂里,几乎每天都会在不同的家庭上演。 饭桌上嘈杂,大人们大多沉浸在各自的话题中,也没太留意这边的小插曲。 然而,罗晓雯抬起头,眨巴着乌溜溜、清澈见底的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和蔼、笑容温暖的外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用清脆而稚嫩的童声,清晰地回答道:“妈妈最疼我了!” 她顿了顿,小脸上露出一丝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认真和某种类似于“告状”的情绪,补充道:“爸爸和妈妈离婚了。爸爸坏,不喜欢爸爸。” 孩子的世界很单纯,她只是陈述着自己认知里最简单、最直接的事实,并不完全理解“离婚”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沉重含义,也不懂得这句话会带来怎样的惊涛骇浪。 罗晓雯的声音不大,但在她说完第一句“妈妈最疼我”之后,大家的目光就都望了过来。 等到“离婚”两个字清晰无误地吐出时,她的声音便像一道毫无预兆的惊雷,带着刺目的闪电,瞬间劈在了原本喧闹温暖的包间里。 以张秀英为中心,周围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了。 离得最近的阳永康,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举到半空的酒杯顿在了那里;旁边的阳光辉,笑容凝固在脸上,嘴角还保持着上扬的弧度,眼神却已充满了惊愕;李桂手里的筷子“哒”一声轻响,掉在了碟子里。 稍远一点,正端着酒杯准备再敬二哥一杯的阳光明,动作猛地一顿,酒液晃出了杯沿;坐在他对面的阳光耀,脸上的笑意也瞬间冻结,转而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惊。 林见月和岳心蕾几乎是同时停下了交谈,交换了一个充满震惊与担忧的眼神。 整个包间,刹那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只剩下隔壁桌孩子们不明所以,还在继续嬉闹,反而更加衬出了包间内死寂的沉重。 张秀英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变得一片惨白。 她愣愣地看着外孙女,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没听懂,又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握着筷子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双木筷子,“啪嗒”一声,从她颤抖的手指间滑落,掉在了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离……离婚?” 张秀英像是被烫到一样,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无比沉重、她从未想过会与自己女儿联系在一起的词语。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直直地射向坐在不远处的二女儿阳香梅,眼神里充满了恐慌、不解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和哭腔,陡然拔高,“香梅!晓雯……晓雯说的……是真的?你……你和兴邦……你们……离婚了?” 她的眼泪像是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仿佛积蓄了多年的担忧、思念,以及在这一刻被证实了的最坏猜想所带来的巨大心痛,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出来。 “你……你一个人在东北……带着孩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家里说一声啊!你怎么能自己一个人扛着啊!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啊!我的傻闺女啊……我苦命的香梅啊……” 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泣不成声,身体摇摇欲坠,几乎要瘫软下去。 阳永康猛地站起身,他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白的胡子也跟着颤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他只能用那双布满老茧、操劳了一辈子的手,重重地拍在铺着白色桌布的桌面上,震得桌上的碗碟哐当作响,汤汁都溅了出来。 阳光明和阳光耀也瞬间站了起来。 兄弟俩脸上先是布满震惊,随即被巨大的懊悔和愤怒所取代。 阳光耀额头上青筋暴起,拳头紧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罗兴邦!他……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么对你!当初看他老实巴交的,对你也好,没想到……没想到竟然是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他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冲到东北去把那个负心汉揪出来,痛揍一顿。 阳光明的心也瞬间沉了下去,一股强烈的火辣辣的自责和懊悔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 是他!当初是他亲自跑去东北,是他觉得罗兴邦为人踏实肯干,罗家父母也都是看起来通情达理的人家,家庭条件在当时看来也算不错,他才最终放心,代表娘家同意了这门远嫁的亲事。 阳光明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当初看好的“良配”,最终竟会给二姐带来如此深的伤害和这样的结局。 要是早知道二姐会在那段婚姻里受这样的委屈,会走到离婚这一步,他当初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阻止,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把二姐留在身边。 他的重生优势,他的先知先觉,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妈……爸……大哥,二哥,小弟……你们别激动,别这样……” 阳香梅的脸色在众人目光的聚焦下,瞬间变得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她急忙站起身,快步走到几乎要瘫软下去的母亲身边,用力扶住母亲剧烈颤抖的身体。 看着家人因为自己的事情如此激动、难过,甚至愤怒自责,她的眼圈也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拼命打转,但她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她知道,此刻她不能崩溃。 她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试图安抚家人失控的情绪: “妈,爸,没事的,真的……事情……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们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我考上了大学,带着晓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以后……以后就能一直陪着你们了,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尽管那笑容苍白而勉强,带着显而易见的苦涩和疲惫: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现在真的只想往前看。等我大学毕业,说不定还能分配回魔都工作,到时候我努力工作,好好把晓雯抚养成人,咱们一家就真的团圆了,再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阳香梅这番努力维持的冷静和带着泪意的安慰,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稍稍浇熄了家人心中那因为震惊和心疼而熊熊燃烧的怒火。 张秀英靠在女儿比记忆中单薄了许多的怀里,感受到女儿强装镇定的颤抖,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而心碎的抽泣,肩膀不停地耸动着。 阳永康看着二女儿那故作坚强的样子,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和对女儿的心疼,颓然坐回了椅子上,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几岁。 包间里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重和凝固,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孩子们似乎也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全都安静了下来,睁着懵懂而不知所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大人们这边,连最活泼的静姝都不敢出声了。 林见月赶紧起身,给婆婆张秀英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中,轻声劝慰着:“妈,您先喝口热水,缓一缓。二姐说得对,人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往后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什么坎儿都能过去。” 岳心蕾和李桂也红着眼圈围了过来,一边陪着掉眼泪,一边说着宽心的话,并轻抚着张秀英的后背。 “香梅,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哥阳光辉沉声问道,语气中充满了关切、不解和一种作为长兄没能保护好妹妹的愧疚,“罗兴邦……他怎么会……你们不是一直……感情挺好的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集中到了阳香梅身上。 那目光里有心疼,有疑问,有愤怒,更有一种等待她诉说原委的迫切。 阳香梅知道,这件事到了这个地步,再也无法隐瞒,也没有必要隐瞒了。 她接过林见月递过来的热茶,双手捧着,仿佛要从那微烫的杯壁上汲取一点支撑下去的力量和温暖。 她沉默了片刻,眼帘低垂,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平复内心因为被迫回忆而再次掀起的波澜。 良久,她才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写满关切与担忧的面庞,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异常平静却仿佛蕴藏着巨大伤痛力量的语调,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兴邦……还有他爸妈,其实……为人都不算坏,至少,不算是那种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恶人。” 她出乎意料地先为前夫一家定了性,并没有像大家预期的那样,进行情绪化的控诉或指责,这种冷静反而更让人心疼。 “刚结婚那段时间,我在医院工作,他在木材厂上班,他家的家庭条件在当地也算好的,我在那边……生活确实挺幸福的,没什么烦心事。” 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些遥远的曾经温暖而充满希望的时光里。 “罗兴邦对我也很好,体贴,顾家,工资也都交给我。他爸妈对我也还算客气,逢年过节都有表示。那样的日子,平静而安稳,我一直以为……会那样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们慢慢变老。” 她的语气渐渐低沉下来,带上了一种对命运无常的深深无奈和认命感。 “直到……直到我生晓雯的时候。” 包间里静得落针可闻,连孩子们都被这凝重的气氛所感染,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不敢吵闹。只有阳香梅那平静中蕴含着巨大伤痛与沧桑的声音,在空气中低沉地回荡。 “生晓雯的时候,我……我难产。” 阳香梅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县医院里折腾了一天一夜,孩子最后是生下来了,但是……但是我因为这次难产,伤了身子……医生很明确地告诉我……说我子宫受损严重,以后……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说出“不能生育”这四个字,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需要短暂的喘息才能继续。 她的目光落在正被林见月轻轻搂着、有些不安地望向这边的女儿晓雯身上,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母爱,有庆幸,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悲哀。 “我这辈子,注定只有晓雯这一个女儿了。再也不可能给罗家……生一个儿子了。” 张秀英忍不住又哭出声来,紧紧抓住女儿冰凉的手,仿佛这样才能给她一些力量,“我苦命的女儿啊……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瞒着家里……你这是要心疼死妈啊……” 她想到女儿在遥远的异乡,独自承受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巨大打击,身边连个可以依靠的亲人都没有,心就像被刀绞一样疼。 阳香梅反握住母亲粗糙而温暖的手,继续说下去,语气中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和深深的疲惫: “罗家……他们家是三代单传,特别期盼有一个孙子。他们全家,尤其是他爸妈……很难,或者说,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自从晓雯出生,我身体恢复之后,家里的气氛……就完全变了。”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已久的、令人窒息的疲惫,“表面上,或许还维持着基本的客气,但内里……完全不同了。 罗兴邦他……他个人其实是能接受的,或者说,他在努力说服自己接受。 他跟我说过,有晓雯一个女儿就够了,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我们之间的感情……那个时候,也还是真的。 但是,他爸妈……他们无法接受。” 阳香梅的眼神彻底黯淡下来,失去了之前的光彩,只剩下一片荒芜,“他们都是在当地有些头脸的干部,有些话,不能摆在明面上说,更不能直接逼着我们离婚,那样会影响他们的名声。 但是……那种无休无止的冷暴力,那种无处不在的低气压,比直接的打骂更让人难受,更能消磨掉一个人的精神和希望。” 在家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笑脸和温情。 吃饭的时候,经常是静得吓人,只能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 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有从前的温和,而是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带着埋怨,甚至……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她描述着那些具体而微的细节,声音平淡,却让在座的所有人都能身临其境般地感受到那种令人绝望的冰冷的家庭氛围。 “他们会当着我的面,唉声叹气,说老罗家这是要绝后了,对不起列祖列宗。 会在亲戚邻居问起时,含糊其辞,眼神躲闪。 会刻意对晓雯表现出疏离,远不如对别人家的男孩那么热情亲近。 时间久了,真的太压抑了,感觉每一天都是煎熬。” 阳香梅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意,“我自己能忍,为了兴邦,为了保住这个曾经给过我温暖的家,我什么都能忍,打落牙齿和血吞。 我努力做好一切,工作上拼命,家务全包,对他们更加恭敬……但是,没有用。 一点用都没有。 改变的种子一旦种下,只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她的目光再次温柔而坚定地落在女儿晓雯身上。 “但是……我不想让晓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她还那么小,像一张白纸,心灵敏感而脆弱。 她不应该每天看着爷爷奶奶对妈妈冷着脸,不应该感受不到来自祖辈的真心疼爱和家庭的温暖,更不应该在小小年纪就背负上‘因为我是个女孩,所以妈妈才不被喜欢’这种沉重的心理包袱。 那对她太不公平了。” 她的语气变得决然起来,带着一种为母则刚的坚韧。 “一年前,就是七六年,我思前想后,挣扎了无数次,终于……终于下定了决心,主动向兴邦提出了离婚。 他……他一开始不同意,很痛苦,也很挣扎。 我知道,他也舍不得我们多年的感情,舍不得晓雯。 但是,一边是生养他、给他巨大压力的父母,一边是我和女儿,他夹在中间,同样备受煎熬,日渐沉默和消瘦。 那样的日子,对我们三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最后……他妥协了,或者说,他选择了向他父母的期望妥协。” 阳香梅的声音很轻,很飘忽,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但那份深藏于平静表面下的被至亲之人放弃的巨大痛苦和心寒,却让每一个听者都为之动容,心生酸楚。 “离婚的过程……还算顺利,毕竟是我主动提出的,他们家大概也觉得松了口气吧。 财产分割很简单,我只要了晓雯和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离婚之后,我就带着晓雯搬到了医院给我安排的宿舍住。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最低谷,最黑暗的时候。” 阳香梅深吸一口气,话锋一转,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顽强的光亮,仿佛暗夜中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就在那个时候,我收到了小弟从魔都寄来的信和厚厚的复习资料。 他在信里鼓励我,说外面的时代正在悄然变化,让我一定不要放弃学习,不要放弃希望,说不定哪天国家就会恢复高考,那将是我们这样的人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那时候,我几乎看不到未来的路在哪里,感觉人生已经跌入了谷底。 学习,看书,做题,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是能让我暂时忘却现实烦恼的唯一途径。 北方的冬天很长,很冷,宿舍里跟冰窖一样。 晚上晓雯睡了,我就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书,做题,手指冻僵了,就哈口热气搓一搓,脚冷了,就在身上裹条旧毯子……” 她描述着那些孤独而艰辛、与命运抗争的夜晚,语气却异常平静,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我把自己所有的精力、所有对未来的期盼都投入了进去,不敢停下来,怕一停下来,就会被冰冷的现实和绝望的情绪彻底压垮、吞噬。” 没想到,只这样拼命学了一年,高考真的恢复了。 我更没想到,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考,竟然真的能考上复旦,还是不错的专业。” 她看向坐在对面的阳光明,眼中充满了真挚的毫不掩饰的感激,“说起来,真的要谢谢小弟。 如果不是他当初鼓励我,给我寄来那些宝贵的复习资料,在信里一次次地点醒我,给我指明方向。 我可能……可能真的就在东北那个小县城里,守着那份看不到希望的工作和破碎的婚姻回忆,浑浑噩噩、心如死灰地过完这一辈子了。 也就绝不会有今天坐在这里,和家人团聚,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机会。” 阳光明看着二姐那双经历过巨大痛苦后显得格外沉静和坚韧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想起自己当初去东北时,霍主任确实提过一句,说罗家是三代单传,当时他和沉浸在恋爱喜悦中的二姐都并未太过在意,只觉得罗兴邦人确实不错,家庭条件也好,便都觉得是桩良缘。 谁能想到,这当初看似不起眼、甚至被忽略的一点,竟会在日后,成为摧毁二姐婚姻和幸福的致命隐患和无法逾越的鸿沟。 命运的无常和难以捉摸,让他这个拥有重生经历的人,也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与敬畏。 他拥有超越这个时代几十年的眼光和认知,拥有冰箱空间那样神奇的金手指,能借此改变很多事,能抓住无数普通人难以企及的机会,积累财富,改善家人的物质生活。 却依然无法确保每一位至亲之人的人生都能全然顺遂、幸福美满,无法预料到所有潜在的人性深处的暗礁。 他能做的,也仅仅是在亲人遭遇苦难和挫折之时,尽力为他们提供一丝微不足道的助力,一盏指引方向的微灯,将伤害尽可能降到最低,并帮助他们重新找到前行的方向和勇气。 二姐能靠着自己的坚韧和努力走出阴霾,考上大学,这其中的艰辛,他无法完全体会,但那份骄傲和心疼,却同样深刻。 “都过去了,香梅。” 阳永康再次沉声开口,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 他看着女儿,眼神复杂,有心痛,有骄傲,“离了也好,那样的家庭,那样的公婆,待着也是活受罪,一辈子抬不起头。 你能靠自己考上大学,就是最有出息、最给你爸妈长脸的表现!比什么都强! 往后,就带着晓雯,挺直腰杆,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 只要有爸在,有这个家在,就绝不能再让你受委屈!” “爸说得对!”大哥阳光辉连忙接口,语气坚定,“香梅,你有文化,有本事,将来大学毕业,国家分配工作,那就是铁饭碗,是干部!什么样的好人家找不到?没必要为那种守旧封建、不懂珍惜的人家伤心,不值得!” “就是!香梅,往后咱们一家人都在魔都,相互照应,团结一心,肯定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比在东北强一百倍!”阳光耀也大声说道,试图用高昂的语调驱散弥漫在包间里的沉重气氛,“以后晓雯就是咱们阳家的好孩子,我们这些舅舅舅妈,都疼她!” 李桂、林见月、岳心蕾也纷纷出言安慰,表示以后会多帮忙照顾晓雯,让阳香梅安心读书,家里的事、孩子的事,大家都会搭把手,让她放心。 阳香梅看着围坐在身边的每一位家人,看着他们眼中毫无保留的心疼、支持和鼓励,心中最后那一点因为揭露往事而带来的阴霾和不安,也被这浓浓的坚实的亲情,彻底驱散了。 她用力地点点头,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再次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悲伤,而是释然和温暖。 “嗯,我知道。谢谢爸,谢谢妈,谢谢大哥大嫂,也谢谢大家。我现在真的只想好好读书,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然后努力工作,把晓雯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抚养成人。以后的日子,有你们在,我相信,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张秀英的情绪在女儿和儿子媳妇们的劝慰下,也慢慢平复下来。 她拉过外孙女晓雯,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孩子细软的头发和单薄的背脊,心疼不已,语气坚定地说道: “苦了我的孩子了……以后不怕了,有外婆疼,有外公疼,有这么多舅舅舅妈疼,咱们晓雯,就是咱们阳家的宝贝疙瘩,心头肉!谁也不能再给我们晓雯一点气受!” 见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情绪也稍微缓和下来,阳光明便起身出去结了账。 这一顿丰盛却一波三折的接风宴,最终了将近三十块钱,人均差不多一块五。 在这个普通工人的月薪不过三四十块的年代,绝对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几乎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整月的工资。 结完账,一家人心情复杂地离开了饭店,踏着浓重的夜色,返回那座位于弄堂深处的石库门老宅。 原本应该是充满欢声笑语、纯粹喜悦的团圆夜,因为阳香梅离婚真相的意外揭露,不可避免地蒙上了一层沉重和心疼的色彩。 来时的兴高采烈,被此刻的沉默与思索所取代。 大人们都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 弄堂里的路灯昏黄,摇曳不定的光影,将一家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时而分离,时而交织在一起。(本章完) 第233章 232研究生开考顺利通过交待和安排 接风宴上的那场风波,如同夏日里骤然而至的雷阵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尽管在家人心中留下了湿渌渌的痕迹,但终究被温暖的亲情所驱散。 接下来的几天,阳家的所有人都努力维持着平静的氛围。 张秀英和阳永康绝口不再提阳香梅离婚的事,把所有的关注和疼爱都倾注在阳香梅和罗晓雯身上。 张秀英变着法子做好吃的,鸡鸭鱼肉轮番上阵,恨不得将女儿和外孙女在东北缺了的油水,一口气全补回来。 阳永康话不多,但每天下班,那双略显粗糙的大手里总会变戏法似的多出点东西,有时是几块油亮酥香的桃酥,有时是一包咸鲜耐嚼的五香豆,或者几颗难得的水果,默默地塞到晓雯的小手里,看着外孙女怯生生又掩不住欢喜的模样,他眼角的皱纹便舒展开来。 林见月作为同样即将踏入复旦大学的校友,和阳香梅最有共同语言。 她把自己打听到的关于复旦大学的一些情况,课程设置,还有需要提前预习的书籍,都一一告诉阳香梅。 两个女人常常坐在午后的天井里,一边做着针线活,或是择着晚上要吃的菜,一边低声交流着对大学生活的憧憬和一点点隐秘的紧张。 “听说大学里的图书馆特别大,书多得看不完,好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禁书都能借到了。”林见月眼神里闪着光,手里纳着给致远做的小鞋底,针脚细密匀称。 “真盼着早点开学。在东北的时候,除了教材,想找本课外书都难,像在沙漠里找水喝。”阳香梅点头,手里熟练地剥着毛豆,“以后好了,可以看个够。就是这化学专业,我心里有点没底。” “不怕,二姐你基础好,又肯下功夫,肯定能跟上。”林见月安慰道,又压低声音,“孩子你放心,爸妈都说了会帮着照看,晓雯懂事,静姝和致远也乖,我们都能安心上学。” 她们也会聊起孩子。 林见月的静姝和致远还小,离不开人,好在阳永康和张秀英承诺会全力帮衬,加上阳光明毫无保留的支持,她才能压下那份母亲的本能的牵挂,决心去追逐自己的梦想。 阳香梅的晓雯四岁了,她已经趁着空档,跑了好几家附近的保育院,打听入学条件、费用,希望能尽快把女儿安顿好,这样她才能心无旁骛地投入到久违的学习中去。 在全家人的关爱和忙碌中,罗晓雯也以孩子特有的强大适应能力,渐渐融入了这个热闹的大家庭。 她不再总是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角,像个小影子。 开始跟着小表妹静姝在弄堂里摇摇晃晃地跑动,会好奇地蹲在一旁看壮壮哥哥和一群男孩子趴在地上玩弹珠,大眼睛随着那七彩的玻璃球骨碌碌转。 也会在外婆分果时,腼腆地伸出小手,接过那甜滋滋的宝贝,然后迅速躲到妈妈身后,小心翼翼地舔着,脸上洋溢着满足。 她脸上天真烂漫的笑容多了起来,那声带着点儿东北腔的“外婆”、“外公”也叫得越来越顺溜,越来越响亮,甜进了老两口的心坎里。 时间悄然滑入三月中旬,春天的气息愈发浓郁。 弄堂口的梧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毛茸茸的,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阳光也变得温暖和煦,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大学报到的日子临近了。 林见月、阳光耀、岳心蕾,以及阳香梅,都开始着手准备行装。 被褥、脸盆、热水瓶、饭盒、毛巾……一样样生活必需品被仔细清点、打包。 阳光明利用休息时间,跑了几个百货公司和文具店,精挑细选,给林见月和阳香梅各买了一个新的军绿色帆布书包,厚实、结实耐用。 “到了学校,踏踏实实学习就好,家里不用担心,有我。”他把书包递给林见月时,语气平静却充满力量,目光沉稳如山。 林见月接过书包,手指摩挲着厚实粗糙的帆布面料,重重点头:“家里有你,我放心。” 她知道,丈夫肩上的担子不轻。他要工作,要照顾年幼的孩子,还要准备他自己那个更重要的目标——研究生考试。 她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让他分心,同时打理好自己的一切。 三月中旬的一个清晨,阳家的四名大学生,即将奔赴各自的校园。 林见月考取的是复旦大学中文系,办了走读,每天可以回家。 阳光耀和岳心蕾双双考取魔都交通大学,阳光耀是机械工程专业,岳心蕾是电子工程专业。 交大离石库门有些距离,两人商量后,决定平时住校,周末再回家,也能更专心地投入学习。 阳香梅同样考取了复旦大学,是化学专业。她带着孩子,无法住校,好在复旦大学离家里也不算太远,她打算每天骑着那辆二手的自行车往返,辛苦些,但能天天见到女儿。 这天一大早,阳家石库门里热闹非凡。 张秀英天没亮就起来,她煮了一大锅茶叶蛋,酱色的汤汁浸透了蛋壳,还特意烙了几张油汪汪的葱饼,非要让入学报到的孩子们带上。 “学校里伙食要是不好,就自己垫补点。饿了肚子,哪有力气读书?”她一边不由分说地往每个人的包里塞鸡蛋和葱饼,一边不放心地叮嘱着,眼圈底下带着熬夜的青黑,精神却异常亢奋。 阳永康则默默检查着孩子们的行李捆绑得是否结实,自行车链条上了油没有,轮胎气足不足。 他用力按了按阳光耀自行车后座上捆得严严实实的铺盖卷,确认不会半路散开,才微微点头。 “爸,妈,我们走了!”阳光耀推着自行车,车后座上驮着沉重的行李,精神抖擞,声音洪亮,岳心蕾站在他身边,笑容温婉。 “路上小心,骑车慢点,看着点车!”张秀英追到门口,看着二儿子二儿媳,又看看二女儿和小儿媳,眼圈忍不住又红了,用手背擦了擦。 “知道了妈,您快回去吧,外面有风。”岳心蕾挽着婆婆的胳膊,柔声安慰。 “周末我们就回来!”阳光耀大声保证,用力踩下脚蹬,自行车稳稳地驶出弄堂。 林见月和阳香梅也各自推着自行车,准备出发。 阳光明抱着小儿子致远,牵着大女儿静姝,站在天井里送行。致远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静姝则眼巴巴地看着妈妈。 “赶紧走吧,不用担心家里。”他对林见月和阳香梅说道,声音不高,却分量十足。 “那我们走了,你们也回去吧。”林见月回望阳光明。 一行人在弄堂邻居们羡慕和祝福的目光中,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载着希望和梦想,驶向不同的方向。 阳光明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弄堂口,心中感慨万千。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他身边的人,也终于凭借着自身的努力和一点点命运的垂青,抓住了这改变命运的机会,踏上了崭新的人生旅程。 而他自己的路,也即将迎来关键的一步。 此后的时间里,阳光明进入了更加紧张的备考阶段。 研究生考试与高考不同,专业性更强,竞争也更激烈,录取名额堪称凤毛麟角。 他目标明确,直指清华大学计算机系。 此时,研究生招考制度刚刚恢复,一切都处于摸索阶段。初试时间预计在五月份,留给他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两个多月。 白天,他依旧在财务科忙碌。 他这个科长主持工作,担子不轻,厂里大大小小的账目、预算、报表都要经手。 赵国栋对他考研究生的事是知道的,私下里表示了支持,还在工作安排上给了他一定的便利。 下班后,所有的时间,他都投入到了复习中。 他前世最大的成就是富豪的生活秘书,看似工作一般,但竞争其实异常激烈,对综合素质要求极高。 他的本科学历是985高校的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硕士才改学了金融。 当下计算机专业的知识,对他这个前世的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的本科生来说,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驾轻就熟。 尽管他后来没有在计算机专业继续走下去,而是考了金融类研究生,但他在本科阶段学过的那些基础知识、核心算法、编程思想,早已融入骨髓。 应对此时算得上是计算机科学启蒙和奠基阶段的专业考试,他的知识储备不仅足够,甚至可以说是降维打击。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那些沉睡在记忆深处的知识唤醒,把基础知识按照这个时代的要求重新夯实、梳理。 但毕竟隔了漫长的岁月,很多细节需要重新捡起来,而且这个时代的计算机科学理论与后世有很大不同,更偏向底层原理、硬件结构和基础的算法设计,编程语言也以algol、fortran为主,与他熟悉的c++、java、python等相去甚远。 他托人从图书馆、科研院所,搜集来了能找到的所有计算机相关的书籍和期刊,包括一些影印的英文原版资料。 每天晚上,哄睡两个孩子后,便是他雷打不动的学习时间。 小小的书桌上,台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映照着那些布满晶体管电路图、二进制演算、流程图和古老代码的书页。 林见月去了复旦上学,白天课程排得满,晚上还要复习预习,回到家往往也已是深夜。 夫妻俩交流的时间少了,但彼此心中都装着对未来的憧憬,互相理解,互相支持。 有时,夜深人静,林见月结束学习,便会默默地热一杯牛奶,或者下一碗简单的阳春面,滴几滴香油,撒上葱,端到阳光明手边。 “别熬太晚,伤眼睛。”林见月轻声劝说。 “嗯,马上就完,这个算法搞明白就睡。”阳光明抬起头,接过碗,热气氤氲中对她笑笑,“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还有课。” 简单的对话,却蕴含着深深的关切和并肩作战的默契。这方小小的客厅,成了他们各自通往梦想的加油站。 四月份就在这种忙碌而充实的气氛中悄然流逝。 弄堂里的梧桐树叶从嫩绿变为深绿,叶片舒展,投下浓密的树荫。 家里的四位大学生逐渐适应了新的校园生活,每次周末回来,总会带来许多新鲜见闻,让整个石库门都充满了蓬勃的朝气。 大学里自由开放的学习氛围,博学多才又各具个性的老师,来自天南海北、经历各异的同学,都让他们大开眼界,兴奋不已。 林见月沉浸在文学的海洋里,如饥似渴地阅读着那些曾经被列为禁书的古今中外名著,从莎士比亚到鲁迅,从托尔斯泰到沈从文,感觉每一天都有新的收获,思想像被打开了一扇巨大的窗户。 阳光耀和岳心蕾在工科的世界里遨游,那些精密的公式、复杂的图纸、庞大的实验仪器,在他们眼中充满了理性的魅力。 夫妻俩常常为了一个技术问题争论不休,又一起在图书馆查资料寻找答案,乐在其中。 阳香梅则面临着更大的挑战。化学专业课程繁重,需要记忆的知识点浩如烟海,实验课要求更是严格。 她离开校园多年,重新捡起书本,需要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 但她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几乎把所有能利用的时间都在了学习上,连等公交车的时间都在默背化学方程式。 晓雯也很懂事,知道妈妈要读书,不吵不闹,自己玩玩具,或者安静地趴在小桌子上看图画书,等着妈妈下课回家。 看着阳香梅日渐消瘦却眼神晶亮、充满干劲的模样,家人在心疼之余,也都为她感到高兴。 进入五月份,全国研究生初试的日子临近了。 阳光明向厂里请了几天假,专心做最后的冲刺。他不再看新的资料,而是反复翻阅自己的笔记和整理的核心知识点,确保万无一失。 五月五日,他平静地走进了设在魔都某个中学的研究生初试考场。 考场里气氛肃穆,考生年龄跨度很大,从二十出头的年轻面孔到三十多岁、眼角已带风霜沉稳的中年人都有,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志在必得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阳光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境却异常平和。他对自己有信心,这种信心源于绝对的实力和充分的准备。 试卷发下来,他快速浏览了一遍,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果然,大部分题目都在他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即便有些题目涉及的知识点比较偏,或者表述方式带着鲜明的时代烙印,他也能凭借扎实的基础和超越时代的理解,迅速抓住核心,给出圆满的解答。 他下笔从容,思路清晰,字迹工整有力,在安静的考场里,只有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稳定而持续。 几天后,初试所有科目考完,阳光明自我感觉非常好,几乎可以确定能通过。 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得意,回到厂里,继续投入到工作中,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的事情,该核对账目核对账目,该开会开会,神色如常。 等待成绩的日子,对有些人来说是煎熬,对他而言,却是一种平静的自信。 他照常上班,下班,带孩子,偶尔看看专业期刊,关注一下最新的技术动态,生活节奏没有丝毫改变。 连最了解他的林见月,从他脸上也看不出丝毫端倪,忍不住在一天晚上问他考得怎么样,他也只是笑笑,语气平和地说:“应该还行,题目都做完了。等结果吧。” 时间一晃到了六月底。 这天,阳光明正在办公室审阅一份季度预算草案,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他随手接起:“喂,财务科阳光明。” “光明!成绩单!初试的成绩单寄到家里了!”电话那头,传来林见月激动得有些发颤的声音,“清华大学寄送!刚刚邮递员送来的!你……你考了第一名!” 即使早有预料,此刻亲耳听到消息确认,尤其是“第一名”这三个字,让阳光明的心还是猛地跳了一下,一股热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 他握紧了听筒,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好,我知道了。我下班就回去。” 放下电话,阳光明坐在椅子上,静默了几秒钟。 外面的大办公室有些嘈杂,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同事的讨论声,此刻仿佛都隔了一层膜。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梦想初步达成的喜悦,有付出终得回报的欣慰,有对家人支持的感激。 但很快,这些情绪就被沉静的坚定所取代。这条路,是他早就选好的,必须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情绪恢复平静后,整理了一下衣襟,他要把这个好消息首先汇报给赵国栋厂长。 虽然收到的只是成绩单,但以他第一名的成绩,肯定能获得复试的机会。过段时间,收到复试通知,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这么重大的消息,肯定不能对赵国栋隐瞒,毕竟他现在的岗位太重要。从现在开始,赵国栋就得好好考虑一下他的继任者了。 听了阳光明的汇报,赵国栋同样欣喜万分,直接从办公桌后站起来,绕过桌子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没问题!第一名!清华大学的第一名!这可是给咱们红星厂,给咱们整个轻工局系统都争了大光了!” 赵国栋当即表示,“必须好好宣传一下,你可是我们厂自己培养出来的人才!” 阳光明婉拒了,态度诚恳:“厂长,您的心意我领了。但这只是初试,后面还有复试,而且我也不想太张扬。等真正录取了,离开的时候,和科里相处多年的同事们简单告个别就行。” 赵国栋理解他不愿树大招风的想法,拍了拍他的胳膊,没再坚持:“成,听你的。你可是初试第一名,要对自己有信心。复试肯定能通过,怎么也不能把初试的第一名给刷下去” “不能这么说,但我会认真准备。”阳光明没有把话说满,但眼神里的自信毋庸置疑。 “好!放心去考,厂里全力支持你!需要开什么审查证明,或者需要请假,随时说!”赵国栋大手一挥,给予了最坚实的后盾支持。 阳光明道:“谢谢厂长。” 徬晚回到家,刚踏进石库门,阳光明就被更加热烈的气氛包围了。 左邻右舍几乎都来了,小小的天井里挤满了人,七嘴八舌,满是赞叹和羡慕。 “光明回来了!” “恭喜啊光明!清华初试第一名!这是文曲星下凡到我们弄堂了!” “秀英,永康,你们家这风水也太好了!大学生扎堆,还出了一个研究生!” 张秀英脸上笑开了,她正拿着一封信,翻来覆去地看。 里面“清华大学研究生招生办公室”的红色抬头,还有“阳光明同志初试成绩通知单”的字样,以及下面清晰地印着的“名次:1”,他已经看了很多遍,可就是看不够。 阳永康也站在一旁,嘴角咧到了耳根,手里夹着烟,都忘了抽,只是一个劲地对前来道贺的邻居点头。 林见月站在人群外,看着阳光明,眼中闪着泪光,那是喜悦、骄傲和心疼交织的泪水。 静姝和致远似乎也感受到家里的喜庆气氛,绕着大人们的腿开心地跑来跑去,咯咯直笑。 晓雯则紧紧依偎在阳香梅身边,小手抓着妈妈的衣角,好奇地看着这比过年还热闹的场面。 这一次,张秀英不再精打细算,说什么也要请全家人下馆子,好好庆祝。 “这次谁也别拦我!”她态度坚决,声音因为激动而格外响亮,“我儿子考了清华大学初试第一名!这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喜事!必须下馆子!吃最好的!” 阳光明看着母亲激动的样子,没有反对,笑着点了点头,温声道:“好,听妈的。” “哎!这就对了!”张秀英高兴得像个孩子,立刻开始盘算去哪家老字号饭店,要订几桌,要点什么菜。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不仅传遍了整个弄堂,传遍了红星厂,甚至在整个轻工局系统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阳光明这个名字,一时间成了“知识改变命运”的活样板。 接下来的几天,阳家可谓是门庭若市。 亲戚、朋友、同事、邻居、甚至一些不太熟悉的、家里有孩子准备高考的人家……一波接一波的人,前来道喜、取经。 阳光明始终保持着谦和与低调,耐心应对着各方来客,分享一些通用的学习经验,但涉及具体备考细节,则巧妙地带过。 他知道,这份荣耀不仅仅属于他个人,也属于这个无条件支持他的家庭,属于这个开始重视知识、渴望改变的时代洪流。 在兴奋和忙碌之余,阳光明也开始着手处理工作交接的准备工作。 财务科的工作千头万绪,他需要整理出清晰的交接清单,确保他离开后,科里工作能够平稳过渡。 他和赵国栋商量后,暂时指定了一位资历较老、做事稳妥的苗姓老会计代理主持工作,等阳光明的研究生考试尘埃落定,再研究科长人选。 阳光明利用工作间隙,仔细地将自己手头正在跟进的项目、待处理的文件、重要的账目往来、以及科里的人员分工和注意事项,分门别类,一项项地移交给苗会计和其他相关同事,耐心解答他们的疑问,确保无缝衔接。 与此同时,准备复试和可能的赴京行程,也需要投入精力。 他继续关注计算机领域的最新动态,特别是清华大学相关教授的研究方向,思考面试时可能被问及的问题。 外语口试他并不担心,前世的工作环境让他练就了一口流利的英语。政治审查方面,他身家清白,个人表现突出,厂里和街道都乐意出具最好的鉴定。 日子在忙碌中过去,进入了七月份。 天气越发炎热,蝉鸣聒噪。 阳光明在等待复试通知的同时,依旧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 七月中旬的一天,他终于收到了来自清华大学的第二封正式信件——研究生复试通知书。 薄薄的一纸通知书,上面清晰地写着复试时间(八月十号)、地点(清华大学校内)、所需携带的证件材料,以及复试的大致流程:专业笔试、实际操作、外语听说能力测试、面试、政治审查、体检等。 林见月是第一个看到的,她反复看着上面“复试通知书”那几个庄重的宋体字,激动得手指微微发抖。 “终于等到了。”她抬头看向丈夫,眼圈有些发红,这一次,是看到曙光临近的喜悦。 阳光明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次,张秀英得知消息,高兴得又要请全家下馆子,被阳光明劝住,说就在家里简单吃顿好的就行,等正式录取了,再下馆子。 张秀英这才作罢,但还是兴冲冲地去菜市场,买了一只肥鸡,一条活鱼,还有一块五肉,回来就在灶披间里忙活开了,哼着许久未唱的小调。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气氛比上次更加热烈。 连平时沉默寡言的大哥阳光辉,也端起酒杯,由衷地说道:“光明,大哥是真服了你了!说考就考,还考了个第一!给咱们老阳家光宗耀祖了!” “我就是尽力而为,能考第一,也是运气好。”阳光明与大哥碰了杯。 “什么尽力而为,你这是实力碾压!”二哥阳光耀带着与有荣焉的自豪,“我早就说了,我小弟是干大事的人!以后就是清华的研究生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连阳永康都忍不住咧开了嘴。 阳香梅看着小弟,心中感慨万千。 当初就是这个小弟,在她人生最灰暗、几乎看不到希望的时候,给她寄去书籍、资料,重新点燃了她心底的火种,改变了她和女儿的命运。 如今,他自己也要凭借强大的实力,飞向更广阔的天空了。 “光明,复试加油,稳稳拿下。”阳香梅举起茶杯,以茶代酒,眼神里满是信任和祝福。 “谢谢二姐。”阳光明与她碰杯,清脆的声响像是胜利的号角。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进入八月,阳光明提前协调好科里的工作,向赵国栋请了假。 赵国栋大手一挥:“放心去!科里的事有我看着,出不了乱子。祝你马到成功,金榜题名!” 八月七号,阳光明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带上复试通知书、身份证件、单位介绍信、政治审查证明以及一些核心的复习资料,登上了北上的火车。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了二十多个小时,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抵达了首都。 走出京都站,车站广场上人潮汹涌,各种口音的叫卖声、呼喊声、行李拖拉声不绝于耳。 阳光明无暇细看这七十年代末的尚显朴素的京都风貌,按照提前查好的路线,挤上公交车,一路颠簸辗转,来到了位于hd区的清华大学附近。 他在学校对面,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招待所住下。 房间狭小,墙壁斑驳,仅有一床一桌一椅,天板上吊着一个蒙尘的灯泡,公共卫生间和洗漱间在走廊尽头。 但胜在安静,离学校近。 放下行李,他先去清华大学门口转了一圈。 古朴庄严的校门,“清华大学”四个毛体大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透着一种沉静而厚重的力量。 看着这座无数学子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学术圣地,饶是阳光明心志坚定,两世为人,此刻也不由得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前世,他曾无数次路过这里,仰望这里,却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 今生,他将在这里,叩开这扇大门,开启一段全新的人生旅程。 他在校门口默默站了一会儿,感受着那份独特的学术氛围和历史沉淀,然后去附近的食堂凭粮票吃了顿简单的晚饭,便回到招待所,不再出门,静心梳理复试的要点。 八月十号,复试日。 阳光明早早起床,用招待所公用洗漱间冰凉的水洗了把脸,换上带来的最干净挺括的白色短袖衬衫和深色长裤,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收拾得清爽利落,提前半小时来到了清华大学指定的复试地点。 复试流程果然如通知书所述,严谨而全面。 笔试和实践能力测试,对他而言毫无难度。 第一场笔试,他甚至提前很长时间就完成了答卷,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交卷。 外语口试,他一口流利标准、略带美式口音的英语,让负责口试的老师惊讶不已,饶有兴致地和他多聊了几句,问了他几个关于计算机技术在国外应用现状的问题,他都凭借前世的见识从容应对,老师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许表情。 政治审查环节,他递交了厂里和街道开具的各类证明,家庭背景、社会关系清晰,个人表现更是无可挑剔,顺利通过。 体检也只是走个过场,他年轻力壮,长期坚持锻炼,身体各项指标都非常健康。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环节——面试。 面试在一间安静的小会议室进行。 当他推开那扇沉实的木门,看到坐在长条桌后的几位神情严肃、气质儒雅中透着锐利的老教授时,他没有紧张的感觉,但有些激动。 他根据有限的资料判断,这些人无疑就是中国计算机科学领域的奠基人和开拓者中的几位:金兰、王尔乾、唐泽圣、张钹等学界泰斗。 能在这个时代,得到他们的亲自面试,本身就是一种荣幸和肯定。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房间中央,向各位老师鞠躬问好,态度不卑不亢,举止得体。 “阳光明同学,请坐。”坐在中间的一位戴着深度黑框眼镜、头发白但精神矍铄的老教授温和地开口,指了指面前的椅子。 阳光明依言在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腰背自然挺直,目光平静而专注地迎接教授们的专业考察。 面试开始了。 教授们的问题由浅入深,从计算机组成原理、数据结构、操作系统的基础概念,逐渐深入到算法设计、编译原理、甚至涉及了一些当时国内还很少人关注的前沿领域的探讨,比如人工智能的初步构想、计算机网络雏形等。 阳光明从容应对,大脑飞速运转。 对于基础问题,他回答得准确而精炼,直指核心。 对于稍有难度和深度的问题,他不仅能给出符合当前认知水平的标准答案,还能适时地提出自己的一些理解和延伸思考,引经据典,逻辑清晰。 当被问及对计算机未来发展的看法时,他把握尺度,没有大谈特谈互联网、移动通信、大数据等过于超前的东西, 而是从计算机性能提升、应用领域拓展、以及人机交互方式的改进等方面,阐述了一些符合当下技术发展趋势又略带前瞻性的、切实可行的观点。 他语言简洁,逻辑清晰,引用的概念准确,展现出了远超一般考生的扎实专业功底、良好的科研潜质和开阔的学术视野。 几位教授听得频频点头,彼此交换着欣赏和惊讶的眼神。 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年轻人不仅基础打得异常牢固,而且思维极其活跃,自主学习能力极强,对一些问题的见解深度和广度,甚至比很多在校的助教、讲师还要深刻和清晰。 这在他们面试过的众多考生中,极其罕见,独此一人,堪称瑰宝。 “阳光明同学,你的外语水平令人印象深刻,专业知识也非常扎实、系统。” 另一位面容清癯、目光敏锐的教授开口,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探究,“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还能达到如此高的学术水平?” 阳光明语气坦诚,目光澄澈:“各位老师,我首先得说,我对计算机科学有着发自内心的热爱。 这份热爱,让我愿意挤出一切可能的时间来学习和思考。 工作间隙的零碎时间,晚上孩子睡后的整块时间,甚至是在上下班骑车的路上,我都在脑子里琢磨问题。 同时,我也很注重学习方法,力求高效,比如构建知识框架等。 当然,我能心无旁骛地学习,最离不开的是我的家人,特别是我的妻子,她同样考上了大学,却承担了更多的家庭责任,给了我最大的理解和支持。” 他的回答真诚而实在,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刻意卖惨,却恰恰体现了一种坚韧不拔的毅力、高效的学习方法和对知识的纯粹渴望,同时也展现了家庭的支持和责任感。 教授们再次点头,显然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 面试又持续了十几分钟,问了一些更具体的技术细节和如果入学后的研究设想,阳光明都一一给出了令人满意的,既有见地又符合实际的解答。 “好了,阳光明同学,我们的面试就到这里。”中间的金教授最后说道,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请你先回去等通知吧。录取通知书会随后寄出。” “谢谢各位老师。”阳光明起身,再次向教授们鞠躬致谢,然后沉稳地走出了会议室,轻轻带上了门。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室内外的空间。 他站在安静的走廊里,轻轻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 他心里清楚,复试这一关,他应该已经毫无悬念地顺利通过了。 而且,从教授们最后的眼神和语气判断,他的表现可能比预想的还要出色。 他没有在清华园过多停留,当天下午就去了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返回魔都的火车票。 两天后,阳光明回到了魔都的家中。 他没有对家人过多描述复试的具体过程和细节,只是简单说了句“挺顺利的,面试的老师们都挺和蔼”。 家人见他神色如常,沉稳依旧,也就没有多问,但心中那份期待和笃定,却更加充盈。 等待最终录取通知的日子,似乎比等待初试成绩时,更显得漫长而微妙。 虽然信心十足,但毕竟事关重大,连一向沉稳的阳光明,偶尔也会在下班回家路过弄堂口的信箱时,下意识地驻足,瞥上一眼。 林见月更是每天都要看好几次信箱,生怕错过。 时间在期盼中缓缓流逝,进入了八月下旬。 暑热未消,知了声嘶力竭。 这天下午,阳光明正在财务科和同事们一起核对一批新到的原材料发票,办公桌上的电话再次急促地响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那边立刻传来林见月无比喜悦的声音,比上一次更加激动:“光明!录取通知书到了!清华大学的!刚送到!你被录取了!计算机系!” 这一次,即使镇定如阳光明,也感觉一股巨大的喜悦猛地冲上头顶。 他停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好,我马上回去。” 放下电话,他对着满眼好奇望过来的同事们,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朗声宣布:“各位,我的录取通知书到了,清华大学计算机专业。” 办公室里静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热烈的祝贺声和掌声! “恭喜阳科长!” “太厉害了!真考上了!” “咱们科出了个清华研究生!光荣啊!” 阳光明一一谢过,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好手头紧急的事务,再次去向赵国栋报喜。 赵国栋的反应可想而知,又是重重一拍他的肩膀,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菊。 下班回到家,石库门里早已是一片欢腾的海洋! 比上次更加热闹,几乎整个弄堂的人都来了,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容。 那封印着清华大学字样的录取通知书,被张秀英像捧着圣物一样捧在手里,给这个看,给那个瞧。 “看看!看看!我们家光明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清华大学的!”她的声音无比洪亮,充满了扬眉吐气的自豪。 阳永康站在她身边,一向挺直的腰板似乎挺得更直了,脸上的笑容从未如此舒展和明亮过。 林见月站在人群中,看着丈夫归来,泪水终于决堤,那是为丈夫感到骄傲和幸福的泪水。 静姝和致远被此时的气氛感染,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咯咯笑个不停。晓雯也怯怯地拉着小表妹静姝的手,小脸上带着懵懂的欢喜。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反对下馆子庆祝,张秀英大手笔地在附近一家有名的本帮菜馆订了两桌宴席。 宴席上,杯觥交错,祝福声、赞叹声、欢笑声不绝于耳。 阳光明成了绝对的中心,接受着大家的祝贺。 他依旧谦逊,但眉宇间那份即将展翅高飞的自信与从容,却无法掩饰。(本章完) 第234章 233再添丧事孝顺的香兰人言可畏 录取通知书的喜悦,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阳家及整个弄堂激荡起层层涟漪,久久未平。 那几日,但凡有邻居碰见阳家的人,无不笑脸相迎,言语间满是羡慕与赞叹。 “阳家祖坟冒青烟了!” “光明这孩子,打小就看出来有出息!” 此类话语,张秀英每日都能听上好几遍,初时还谦逊地摆手,后来那笑意便从眼角眉梢藏不住地溢出来。 阳光明成了众人交口称赞的榜样,他的名字与“清华大学研究生”紧紧联系在一起,仿佛自带光环。 弄堂里几个正为考学苦恼的半大孩子,更是被家长日日拎到阳家门前“受教”,要他们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是何等光耀门楣。 阳光明对此颇感无奈,却又无法推拒邻里的热情,只得尽量避着些风头。 然而,喧嚣过后,生活终究要回归日常的轨道。 弄堂里的炊烟依旧准时升起,主妇们依旧在水槽边浣洗衣物,议论着家长里短,只是话题中“阳家老小”的热度,随着秋意渐深,慢慢降温,被新的琐事所替代。 阳光明的入学时间在十月份,距离现在还有将近两个月。这段空档,于他而言,是难得的喘息与准备之机。 九月初,秋意渐浓,弄堂里的梧桐树叶边缘开始泛黄,风里带上了些许凉意,他便开始有条不紊地着手工作交接。 财务科的工作千头万绪,账目、票据、报表、往来关系,都需要梳理清楚。 他了整整一周的时间,将自己手头所有的工作,分门别类,整理出详尽的清单和注意事项。 灯光下,他伏案疾书,钢笔在纸上划过沙沙的声响,每一项正在跟进的项目,每一笔待处理的款项,甚至是一些长期合作单位负责人的脾性和习惯,他都尽可能清晰地记录下来,生怕有所疏漏,给接任者带来麻烦。 这不仅是责任,亦是他为人处世的准则。 赵国栋厂长对阳光明考取研究生之事,初闻时是惊讶,旋即化为支持。 他召集厂领导班子开了个小会,最终敲定,由那位资历老、性格沉稳、做事细致的苗会计暂时代理科长职务,主持科里日常工作。 苗会计在厂里干了一辈子财务,能力资历都够,只是年纪稍长,锐气不足,守成有余,此番临危受命,倒也合适。 随后,阳光明便召集科里全体同事,开了一个简短而正式的交接会议。 小小的财务科办公室内,气氛有些微妙,既有对阳光明高升的祝贺,也有对他离去的不舍,或许,还有一丝对未来的不确定。 会议上,他将整理好的资料一一移交给苗会计和相关经办人员,耐心解答每一个疑问,反复确认没有遗漏和模糊之处。 他的态度一如既往的认真负责,没有丝毫即将离开的敷衍或懈怠,这让科里的老同事们都暗自点头。 “苗师傅,科里的事情,以后就辛苦您多费心了。”阳光明将最后一摞文件递过去,语气真诚。 那摞文件沉甸甸的,不仅是纸张的重量,更是责任的传递。 苗会计连忙双手接过,脸上带着感慨和些许压力,皱纹都似乎深了几分:“阳科长,您放心,我一定尽力把工作做好,不给厂里添乱。 您这一走,可是我们科里,也是咱们厂里的一大损失啊。” 这话倒不全然是客套,阳光明业务能力强,思路活络,这几年厂里财务方面井井有条,甚至在一些开源节流上提出了不少好建议,他都看在眼里。 其他同事也纷纷附和,言语中充满了不舍和祝福。 年轻的办事员小陈动情地说道:“阳科长,以后去了京都,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部下啊!” 这几年来,阳光明能力强,处事公道,待人温和,从不为难下属,在科里威望很高,大家是真心敬重他。 阳光明笑了笑,环视一圈这些朝夕相处的面孔:“大家言重了,厂里人才济济,离了谁都能转。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这边协助的,尽管联系我。” 他又特意对苗会计补充道:“苗师傅,您经验丰富,以后科里还要靠您多掌舵。” 工作彻底交接完毕,阳光明走出财务科办公室,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时感觉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一种久违的松弛感,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 他现在虽然名义上还是财务科的人,照常领取工资——这是政策规定,在职考取研究生的职工,在毕业分配到新单位前,原单位仍需发放工资——但已经无需再去科室点卯坐班。 这其中的微妙,大家都心照不宣。 接替他工作的苗会计,自然不希望这位前领导天天在眼前晃悠,影响威信和决策。人走茶凉,虽是常态,但在阳光明这里,却演化成一种默契的“清闲”。 阳光明自己也乐得如此,只是偶尔在上午去办公室露个面,处理一些私人信件,或者与相熟的同事聊几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 这段日子,成了他穿越到这个时空后,最为悠闲惬意的一段时光。 不用再为厂里的账目操心,无需应对复杂的人际关系,暂时抛开了学业的压力。仿佛一艘一直鼓满风帆的船,终于驶入了一片平静的港湾,可以暂时落锚歇息。 每天睡到自然醒,听着大院里渐次响起的各种声音:自行车铃铛声、主妇的吆喝声、孩子的嬉闹声……构成了一曲鲜活生动的市井晨曲。 他陪着孩子们顽耍,教静姝认几个简单的字,看着女儿用胖乎乎的小手握着铅笔,一脸认真地描画,心里便软成一汪水。 偶尔逗弄咿呀学语的致远,小家伙已经能含糊地发出“爸爸”的音节,每次都能让他开怀大笑。 或者抱着晓雯,给她讲童话故事,晓雯听得入神,大眼睛眨也不眨。 下午,有时会泡一壶清茶,香气清幽。 他靠在躺椅上,看看闲书,多是些历史地理杂文,或者只是静静地听着大院里传来的各种市井声响,感受着时光缓慢流淌。 这种慢节奏的生活,让他有机会细细品味这个时代特有的安宁与质朴。 他也常常去父母那边,陪着张秀英和阳永康说说话,听他们念叨些家长里短。 谁家儿子要结婚了,谁家婆媳又闹矛盾了,这些琐碎的信息,此刻听来也别有滋味。 阳家如今可谓是扬眉吐气,一下子出了四个大学生,还有一个考上了清华大学的研究生,这在整个片区都是独一份的荣耀。 张秀英走在弄堂里,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总是带着掩不住的笑意,连带着和邻居打招呼的声音都洪亮了几分。 阳永康虽然依旧话不多,但眉宇间那股因岁月和生活压力积淀下的沉郁之气,早已消散无踪。 偶尔还会和几个老工友在弄堂口下下象棋,烟雾缭绕中,落子的声音都显得轻快了些,心情明显开朗。 阳光明看着家人因为知识和努力而改变命运,过上更有盼头的生活,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欣慰和成就感。 这种凭借一己之力,撬动身边人命运轨迹的感觉,比之前世蝇营狗苟,积累财富,另有一番沉甸甸的满足与踏实。 这是源于血脉亲情深处的牵绊与回馈。 然而,生活的河流从不总是平缓如镜,总是在人稍稍放松时,掀起新的波澜。 这波澜或许并非惊涛骇浪,却足以打乱既定的节奏,让人再次直面生活的复杂与无奈。 就在九月中旬,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雨丝细密,敲打着瓦片和窗棂,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大姐阳香兰家里传来了噩耗——她的婆婆,卧床七年的王氏,突然去世了。 消息是王师傅托邻居捎来的口信,语气仓促而悲痛。那邻居披着湿漉漉的雨衣,站在阳家门口,简单说了几句便匆匆离去,留下满屋的惊愕与沉寂。 当时阳光明正坐在自家窗边,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天井的青苔上,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 听到这个消息,他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温热的茶水晃了出来,溅在手上。 心中并无太多意外,却仍有一丝叹息,为生命的逝去,也为大姐这七年不易的付出,终于画上了一个句点。 阿毛奶奶自从中风瘫痪在床,至今已有七个年头。 这七年来,王家可谓是一直笼罩在病人长期需要照料的阴影之下,经济上、精力上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起初,按照阳家当初参与定下的方案,请了同弄堂一位姓赵的婶子白天帮忙照顾,王金环和王银姐妹俩得以解脱,回各自家庭,只是偶尔回来探望。 香兰则恪守儿媳的本分,每月工资上交,下班后尽心尽力伺候婆婆,喂饭、擦身、按摩、清理便溺,七年如一日,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寒冬酷暑,从未间断。 也多亏了她和赵婶子的细心照料,老太太卧床这么多年,身上干干净净,竟连一处褥疮都未曾生过,这在长期卧床的病人中极为少见。 街坊邻里提起阳香兰,没有不竖起大拇指夸一声孝顺、贤惠的。这名声,是她用无数个日夜的辛劳换来的! 然而,长期瘫痪在床,终究极大地耗损了老人的身体根基,脏器衰竭,免疫力下降得厉害。 据捎信的人说,老太太前一天晚上精神头还好,吃了小半碗粥,并无任何生病迹象。谁知第二天早上,赵婶子像往常一样去叫她起床喂早饭时,发现人已经没了气息,走得很安详,面容平静,像是在睡梦中悄然离去。 一场小小的感冒或许就能夺走这样虚弱老人的性命,这种“睡梦中离去”的情况,对于长期卧床的病人来说,虽显突然,却也并非完全意外,甚至可说是一种解脱。 王家上下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到了这一天,仍是难掩悲痛。 王师傅与老伴相依半生,感情甚笃。尽管老太太后期卧病在床,需要他操心费力,但骤然失去,仍是感觉心里空了一大块,仿佛人生的支柱塌了一半,房间里再无那个需要他时时牵挂的身影,整个人瞬间又苍老了许多,眼神都失去了光彩。 王金环和王银环接到消息,也立刻赶了回来,扑在母亲床前嚎啕大哭。毕竟是亲生母亲,往日或许有嫌麻烦的念头,此刻永别,往昔的养育之恩涌上心头,也是痛彻心扉。 香兰作为儿媳,同样泪流不止。 这七年来,她与婆婆朝夕相处,端汤送药,擦拭翻身,虽无血缘之亲,却也有了深厚的感情羁绊,更有一种共同面对生活磨难的同舟共济之感。 婆婆虽然口不能言,但那双眼睛却能传达情绪,对她的依赖和感激,香兰是能感受到的。 如今这个熟悉的生命骤然消逝,她感到的不仅是悲伤,还有一丝仿佛失去重心的茫然。 红红和阿毛两个孩子,对奶奶的感情更是复杂。 他们从小就见奶奶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顾,奶奶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用含糊的“啊啊”声和眼神与他们交流。 但奶奶偶尔清醒时,看他们的目光总是慈爱的。 如今奶奶突然走了,十岁的红红已经懂事,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再也见不到那个躺在床上的奶奶了,哭得十分伤心。 七岁的阿毛还有些懵懂,看着大人们哭泣,也跟着掉眼泪,小手紧紧拉着妈妈的衣角,怯生生地看着床上仿佛睡着的奶奶,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如此悲伤。 阳光明得知消息后,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冒雨赶去了王家。 雨不大,却绵密,走到王家时,肩头已湿了一片。 他看到大姐红肿的双眼和难掩的疲惫,心中怜惜。 王家人沉浸在悲痛中,诸事忙乱。阳光明如今正好清闲,便主动出面,帮着王师傅料理起老太太的后事。 他跑前跑后,联系殡仪馆,置办寿衣、香烛纸钱,通知远近亲友,安排守灵事宜。 他做事有条不紊,考虑周到,在这种慌乱时刻,俨然成了王家的主心骨,让悲恸中的王师傅和不知所措的香兰都松了一口气。 连王金环和王银环此时也没了主意,多是听着阳光明的安排。 丧事办得简洁而肃穆,符合当下提倡的移风易俗,但也尽了人情。 出殡那天,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秋风吹动着路边的落叶,更添几分萧瑟。 王师傅捧着老伴的遗像,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脚步蹒跚,背影佝偻,仿佛一夜之间便被抽走了精气神。 王金环、王银环姐妹俩扶着父亲,哭声哀切。 香兰带着红红和阿毛,跟在后面,默默垂泪。 阳光明和阳永康、阳光辉、阳光耀,以及李桂,都一身素衣,默默陪同,尽着亲家的情分。弄堂里一些相熟的老邻居也自发前来送行,队伍不算长,却充满了哀戚之情。 将老太太的骨灰安葬在郊外的公墓后,王家人和前来送行的亲友们陆续返回了王家那间略显阴暗潮湿的石库门。 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药味和一丝寂寥的气息。 亲友们安慰了几句“节哀”、“保重”,便陆续告辞离去。 最后,只剩下王家人和阳家这边前来帮忙的几人。 阳家这边留下的人有:阳永康、张秀英、阳光辉、李桂、阳光明,阳光耀也特意请了假赶来。 林见月、阳香梅、岳心蕾等人因为学校有课,未能前来。 小小的客堂间里,气氛沉重而压抑。 悲伤过后,一种现实的空寂感弥漫开来。 王师傅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旧木椅上,双手扶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还未从丧妻之痛中完全回过神来。 桌上摆着招待客人剩下的茶水,已经凉透,失去了氤氲的热气,如同此刻王师傅的心。 阳永康清了清嗓子,走到王师傅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带着安慰:“老王,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往前看。嫂子……她这也算是解脱了,不用再受病痛的折磨了。” 这话虽是老生常谈,在此刻却也是最实在的安慰。 王师傅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颤抖的叹息,点了点头,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是啊,解脱了。” 阳光辉和李桂也说了几句“保重身体”、“以后日子还长”之类的宽慰话。 张秀英看着亲家公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眼圈红肿、神色憔悴、身形单薄的大女儿香兰,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既心疼女儿这些年的付出,又对王家未来的局面感到担忧,更有一丝作为母亲的本能警觉。 她几次欲言又止,目光在阳永康和王师傅之间逡巡。 有些话,阳永康作为男方的亲家,又是单位同事,实在不好开口。 张秀英知道,这个关乎女儿名声和未来的“恶人”,恐怕得由她来当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给自己鼓劲,走上前几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同情和关切,开口道:“亲家公,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受,我们这心里也不好受。老太太这一走,家里就冷清多了。” 王师傅抬起眼皮,看了张秀英一眼,默默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是啊,冷清了。” 张秀英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委婉起来,但每个字都经过反复斟酌:“唉,说起来,现在这住房啊,家家都紧张。有时候一大家子挤在一间房里,转个身都难,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她环顾了一下这间不大的客堂间,目光扫过那简单的木板隔断。 王家住的是典型的石库门客堂间,虽然早年用木板简单隔断了一下,分出了里外,但本质上还是一大间,隔音效果几乎谈不上。 “你们家这房子……”张秀英继续说道,语气更加和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住了祖孙三代,以前是勉强能住开。现在老太太走了,就剩下你一个人,这心里头空落落的,我们看着也心疼。” 她顿了顿,观察着王师傅的反应,见他眼神微动,便接着说道,“金环和银环这两个孩子,都是孝顺的。以后肯定得时常回来看看你,照顾照顾你。有她们时常回来,我们这些做亲戚朋友的,心里也能放心些。” 王师傅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握成了拳。 张秀英终于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语气更加和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现在这种情况……香兰她们娘仨,再住在这里,恐怕就不太合适了。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不放心。” 她看向王师傅,目光恳切,却又带着母亲的坚决:“我呢,就想着,先把香兰接回我们娘家去暂住些日子。 红红和阿毛呢,可以两边跑。 星期天和放假,就回来陪陪你这个爷爷,平常上学,就跟香兰住在一起,也方便照顾。你看……这样行不行?” 此言一出,阳香兰首先愣住了。 她完全没想过母亲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在她看来,婆婆刚去世,公公情绪低落,家里正需要人照顾和陪伴,她作为儿媳妇,理应留下来操持家务,安抚老人。 她下意识地开口反对,声音还带着哭腔:“妈,这怎么行?阿毛爷爷他一个人……家里总得有人收拾,做饭……” 话还没说完,站在她旁边的张秀英眼疾手快,在她胳膊上用力拧了一把,力道不轻,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香兰吃痛,“嘶”了一声,后半句话噎在了喉咙里,不解又委屈地看着母亲,眼圈更红了。 李桂也立刻上前,暗暗拉住香兰的另一只胳膊,凑到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急促地说道:“大姐,别说话,听妈的!妈是为你好!” 阳香兰看看母亲严厉的眼神,又看看弟媳紧张的神情,再看看一旁沉默不语、眉头微皱的父亲和面色凝重的兄弟阳光明,隐约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似乎只有她自己没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关窍。 她以为,阿毛爷爷肯定会出言反对,毕竟家里刚办了丧事,就把儿媳妇“赶”回娘家,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王师傅的神情虽然依旧沉重,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或者反对。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阳家众人,那目光里有悲痛,有无奈,似乎还有一丝了然,最后落在张秀英脸上,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地说道:“亲家母……你说得在理。考虑得很周到。”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气,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就让香兰……跟你们回去吧。红红和阿毛,学习要紧,不用老是跑回来陪我。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清静。金环和银环……她们会时常回来的。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竟然很痛快地就答应了!而且,还特意嘱咐红红和阿毛不要跑得太勤,以免耽误学习。 这番表态,让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说辞,甚至打算不惜把话挑明的张秀英,都感到有些意外。 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欣慰和感激的神色,连忙说道:“哎,好,好!亲家公,你能这么想,那就最好了!香兰在娘家,你尽管放心,我们肯定照顾好她。红红和阿毛放了假,一定回来陪你!” 只有阳香兰和站在稍后位置的阳光耀,因为年轻,阅历尚浅,一时间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脸上带着困惑的神情。 阳光耀甚至觉得父母有些小题大做,不近人情。 张秀英话里的真正意思,在场的其他成年人,包括王师傅、阳永康、阳光辉、李桂,甚至阳光明,都已经心知肚明。 王家的住房是客堂间,本质上是一大间,只是做了简单隔断。 如今王家老太太不在了,王师傅这个当公公的,年纪其实还不算很大,还不到六十岁。 让一个年纪不算老的公公,和守寡的年轻儿媳妇长期同住在一个没有严格物理分隔的空间里,时间长了,难免会惹来风言风语。 哪怕彼此行事再端正,也挡不住外人用暧昧的眼光去揣度。 人言可畏,尤其是在这个相对封闭、流言传播极快的弄堂环境里。 那些闲来无事的长舌妇,最擅长编排这种带着桃色影子的故事,足以毁掉一个人的名声,让香兰在弄堂里抬不起头,甚至可能会影响到红红和阿毛。 那种脏水,一旦泼上身,想要洗干净就难了。 张秀英和阳永康作为父母,已经预见到了这种潜在的风险,自然要防患于未然,绝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平白遭受这种无妄之灾。 这并非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基于现实人情世故的无奈考量。 不要说阳家现在石库门里还能勉强挤下,就算真的住不开,想办法租房子,也必须把香兰接出来。 幸好,王师傅也是个明白人,一点就透,甚至可能他自己也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只是不好主动开口。 毕竟,由他提出让儿媳搬走,于情于理都显得凉薄。 如今由亲家母主动提出,他正好顺水推舟,既保全了双方的面子,也避免了未来的麻烦,心里或许也松了一口气。 长期与儿媳挤在一处,对他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束缚与压力? 既然王师傅爽快地答应了张秀英接女儿回娘家的要求,后面的事情就好说了。 双方又客套了几句,说了些“保重身体”、“常来常往”之类的话,气氛反而比刚才松快了些。 阳家人便告辞离开了王家。 走出王家所在的弄堂,压抑的气氛似乎才为之一松。 秋日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带着些许暖意,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阳香兰终于忍不住,快走几步追上母亲,语气里带着不解和一丝埋怨: “妈,你刚才为什么非要拧我?为什么不让我说话?阿毛爷爷刚没了老伴,心里正难过,家里也需要人收拾,我这时候回娘家住,像什么话? 别人会不会说我这个儿媳妇不孝顺,婆婆刚走就躲清闲?”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张秀英停下脚步,回头瞪了女儿一眼,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没好气地说道: “你呀!就是个实心眼!光知道埋头干活,一点不懂得人心险恶!我跟你爸要是不替你想着,你就算累吐了血,也落不着好名声!” 李桂见周围没了外人,也就把话挑明了,她拉着香兰的胳膊,压低声音,语气急切地说道: “大姐,妈这可是为你好!你怎么还不明白? 你想想,你们家住的那客堂间,说到底也就是一间房,以前有老太太在,里外还能算有个区分。 现在老太太不在了,就你和阿毛爷爷,一个寡公公,一个寡媳妇,长期住在一个屋里头,这……这像话吗? 时间长了,那些嚼舌根的会怎么说?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到时候你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她虽然没把话说得那么直白露骨,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阳香兰先是怔住,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随即脸上猛地涨红,又迅速褪去血色,变得有些苍白。 她不是不懂人事的小姑娘,李桂这么一点,她立刻明白了母亲之前的用意,以及那番看似突兀的话,背后隐含的深意。 她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瞬间窜遍了全身,手脚都有些发冷。 她光顾着沉浸在婆婆去世的悲伤和对公公的同情中,竟然完全忽略了这最现实、也最致命的一层顾虑! 是啊,她一个守寡的儿媳妇,和年纪并不算老的公公长期独处一室,就算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龌龊事都没有,也挡不住外面那些有心人的恶意揣测和流言蜚语。 到时候,不仅仅是她的名声完了,红红和阿毛在外面也会被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王师傅也会被牵连,晚节不保! 想到那种可怕的后果,阳香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里又是后怕,又是感激。 她看向母亲,眼圈再次红了,这次却是因为感动和愧疚,声音哽咽: “妈……我……我没想到这一层……我只想着……谢谢您,考虑得这么周到……是我太笨了……”说着,泪水滚落下来。 张秀英看着女儿终于开窍,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泪:“你这孩子,心太善,光想着别人,从不为自己多考虑。妈不替你想着,谁替你想着?这世上,最难防的就是人心!” 阳光耀在一旁也听明白了,恍然大悟,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就说嘛……还是爸妈想得长远。” 他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觉得父母不近人情的想法是多么幼稚。 解决了最大的担忧,新的问题又摆在了面前。 阳香兰发愁道:“可是……我现在住回去,该怎么住?香梅带着晓雯,现在和爸妈住在一起,我再住过去,那边就一间前楼,怎么挤得开?太不方便了。” 她深知娘家住房的紧张,实在不想再给父母添麻烦。(本章完) 第235章 234香兰回家考虑买房第一处房产 阳光明早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他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开口。 此刻见大姐为此发愁,便平静地说道:“大姐,你不用为住处发愁。搬到我那边去住吧。” 众人都看向他,目光中带着询问。 阳光明继续说道:“我那边还有个空着的客房,一直没人住。你住过去正合适。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家人,最后落在虚空处,仿佛在规划未来,“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去bj上学了,家里就剩下见月和两个孩子。 你住过去,和见月也能做个伴,互相有个照应,我在外面也能更放心一点。” 他这个提议,既解决了香兰的住宿问题,也考虑到了自己离家后妻子的孤单,可谓一举两得,合情合理。 阳香兰却还有些犹豫,她不想给弟弟、弟媳添麻烦:“这……合适吗?会不会太打扰见月了?而且,那是你和见月的家……” “有什么不合适的?”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阳永康此时一槌定音,语气不容置疑,“光明说得对,就这么定了!你先来石库门这边凑合两天,等星期天,就让光辉、光耀帮忙,把你那边常用的东西搬到光明那边去。以后就在光明那边常住了。” 作为一家之主,他深知住房的难处,也明白光明的提议就是最好的安排。 女儿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父亲发了话,香兰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心里仍有些过意不去,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多帮弟媳做家务,照顾好两个孩子,以报答这份情谊。 晚上,林见月从学校回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清澈。 阳光明便和她商量了让大姐搬过来常住的事情。他仔细解释了其中的缘由,以及自己离家后的顾虑。 林见月听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态度鲜明地表示赞同,她拉住阳光明的手,语气轻快: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让大姐赶紧搬过来住啊!大姐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我们能帮衬一把是应该的。而且……” 她脸上露出真诚而温暖的笑容,“我和大姐本来就处得来,她性子温和,又能干。她搬过来,我们正好做个伴,家里也热闹些。你去了京都,我也有个人说说话,遇到什么事也能有个商量,多好!我一百个愿意!” 得知这件事情之后,改天林见月特意去了石库门,把自己的想法开诚布公的讲给大姐听,让大姐不要有顾虑。 看到弟媳确实是发自内心地表示欢迎,没有丝毫抵触情绪,阳香兰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心中充满了对小弟和弟媳的感激,眼眶又有些湿润,连声道:“见月,谢谢你,谢谢你……真是麻烦你们了……” “大姐,您千万别这么说,咱们是一家人。”林见月笑着握住香兰的手,语气亲热。 星期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是个搬家的好日子。 阳光明、阳光辉和阳光耀兄弟仨,借了厂里的三轮车,吭哧吭哧地踩着,帮着阳香兰将她在王家的一些个人物品和孩子们的衣物、书本、以及一些舍不得丢掉的旧家什等,搬到了阳光明家中。东西不算多,但也装了小半车。 那间空置的客房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台、桌椅一尘不染,林见月还特意换上了新洗的窗帘。 床上铺上了干净的床单被褥,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虽然房间不大,但窗明几净,光照很好,看起来温馨舒适。 红红和阿毛对于换个新环境居住,既有些新奇,东摸摸西看看,又有些舍不得爷爷,情绪有些低落。 阳光明蹲下身,安抚他们,语气温和:“红红,阿毛,这里以后就是你们的另一个家。这里离学校更近,以后上学方便,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 而且周末和假期,你们随时可以回去看爷爷,或者让爷爷过来吃饭,好不好?” 孩子们听了这话,想到能睡懒觉,又能常见到爷爷,这才渐渐开心起来,开始在房间里分配谁睡哪张床。 香兰看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 婆婆去世的悲伤尚未完全褪去,搬离王家的复杂情绪仍在,但对新生活的期盼和弟弟一家的温情,也像这秋日的阳光一样,暖暖地照进心里。 她正式在小弟家里安顿下来。 虽然暂时解决了住宿问题,但阳光明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需要独立的空间。静姝是个小姑娘,迟早要有自己的房间。 大姐长期住在这里,虽然林见月通情达理,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时间长了,难免会有不便。 而且,父母那边,二姐带着晓雯挤在前楼,也确实不方便,不是长久之策。 他开始认真考虑彻底解决家里住房困难的问题。 眼下这个时期,国家的政策正在悄然发生变化,春风已然吹起,冰面开始松动。 住房分配制度虽然仍是主流,但私房的交易,在魔都这样的大城市,已经不再是完全冻结的状态,周边零星的开始出现一些私房交易的例子,只是还不活跃,很多人观念上转不过弯来,觉得买房是“吃亏”的行为。 但阳光明不缺钱,更不缺前瞻性的眼光。 他工作这些年的工资积蓄,加上他利用冰箱空间,进行的“小打小闹”的积累,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远超这个时代普通人的想象。 这笔钱,大部分他都妥善地藏匿着,明面上的存款主要是工资所得。 他打算买一套有独立产权的私房。 在他看来,此时房价低廉,不了多少钱,就能彻底解决家里目前面临的住房难题,让父母安享晚年,让姐姐们有个稳定的落脚处,非常值得,是一笔极佳的投资。 无论是从改善生活,还是从资产增值的角度看,都势在必行。 在七十年代末的魔都,哪怕是地段不错的区域,房价也低得让后世之人难以置信。 此时的房价需要由房管部门进行评估,基本等同于建房成本价,再加上一定的折旧。 价格区间,一般在每平方米二十元到五十元之间浮动,具体看房屋的结构、地段、新旧程度等因素。 阳光明并不需要买多大的房子,一百平方米左右,暂时够用就行。 就算按最高的每平米五十元计算,一百平米也才五千元。 而他这几年的积蓄,远不止这个数。 哪怕只动用他明面上,也就是工资积攒下来的钱,也完全能够承担,甚至绰绰有余。 有了这个明确的念头之后,阳光明立刻行动起来。 他先是去房管部门咨询了私房交易的政策和流程,了解到确实有政策允许,只是手续相对繁琐,需要卖房方提供产权证明、单位或街道证明,买房方也需要出具证明,经过房管部门审核、评估等一系列程序,才能办理过户。 然后,他开始发动身边的亲朋好友,留意合适的房源信息。 谢飞扬、楚大虎、严俊,厂里消息灵通的同事,甚至弄堂里的一些老住户,他都委婉地打了招呼。 然而,这个时期愿意出售私产房屋的人并不多。 房子是安身立命之所,除非遇到急事,或者碰到特殊情况,否则很少有人会卖掉祖产。 因此,房源信息寥寥无几,要么是地段太偏,出行不便;要么是房屋状况太差,几乎是危房,需要投入大量资金修缮;要么就是产权不清,存在家庭纠纷或历史遗留问题,不敢沾手。 接连打听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合适的。阳光明也不急躁,他知道这事需要耐心和机缘。 就在他考虑是否要放宽条件,或者再等一段时间时,谢飞扬带来了一个消息。 谢飞扬下班后,特意找了过来,脸上带着笑,似乎有什么好事。 “光明,你真要买房子?”谢飞扬接过阳光明递过来的烟,点燃吸了一口,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啊,家里情况你也知道,越来越挤,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私房。”阳光明给他倒了杯茶。 “巧了!” 谢飞扬一拍大腿,“我有个朋友,姓胡,以前一个大院的,关系不错。 他家里老人前段时间去世了,留下套房子。 他家几个子女都在外地工作,安家了,这次回来处理丧事,就商量着把老人留下的房子处理掉,分了钱,也省得以后惦记。 他家的房子离你家不远,是个一开间的石库门,独门独院,产权清晰,早年他父亲单位分的,后来买断了产权。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阳光明一听,顿时来了兴趣。 独门独院的一开间石库门,正是他理想中的类型。 既保持了相对的独立和私密,又带有魔都特色的居住氛围,面积也不会太大到扎眼,符合当下家庭居住的需求,也不会过于引人注目。 “有兴趣!飞扬,这次可真要谢谢你了!你这消息太及时了!”阳光明连忙说道,心情有些激动,“什么时候方便去看房?” “我朋友正好这两天回来处理这事,明天下午就行。我跟你一块儿去。”谢飞扬爽快地说道。 第二天下午,阳光明在谢飞扬的陪同下,去看了那套房子。 房子位于一条相对安静的弄堂深处,也是典型的石库门建筑,黑漆木门,黄铜门环,门楣上还有些模糊的雕,透着岁月的痕迹。 推开略显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是一个小巧的天井,铺着青石板,缝隙里长着几丛青苔,角落有一口水井,井口用石板盖着,虽然早已不用,却平添几分古意和凉意。天井的围墙不高,可以看到邻家的树梢。 穿过天井,是客堂间,面积有二十多平米,方方正正,铺着老式的木地板,虽然有些旧,颜色暗沉,但保存得还算完好,没有明显的腐朽痕迹。 墙壁上半部分刷了白灰,下半部分是绿色的墙裙,典型的旧式风格。 客堂间后面是灶披间,保留了原有的格局,砌着传统的灶台,也有预留安装煤球炉的位置,没有像很多人家那样被改造为住房。 最让阳光明满意的是,房子带有三层阁和一个没有封闭的晒台。 沿着客堂间一侧狭窄陡峭的木楼梯上去,就是三层阁。 三层阁虽然层高较矮,需要弯腰进入,但面积不小,大约有十几个平方,可以作为储物间或者改造为卧室,给孩子们住正合适。 从三层阁下到二层,就是一个方形的晒台,没有封闭,视野开阔,可以用来晾晒衣物,养些草,夏天还能乘凉。 二楼的前楼和亭子间,当然必不可少。里面的基本家具都还在,并没有撤走。 整栋房子的建筑面积,房主说大约有八十七平方米,房本上也是这个数。 房子显然有段时间没人常住,但整体状况维护得不错,没有大的损坏,原有的老家具如八仙桌、太师椅、衣柜等,也都在,没有搬走,只是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这房子,以前一直自己家住着,保养得还算用心。”房主胡先生是一位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戴着眼镜,显得很斯文,语气里带着些许不舍,“要不是家里人都分配到了外地工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们还真舍不得卖。这地段,这房子,住了几十年,有感情了。” 阳光明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遍,甚至检查了木结构是否有虫蛀,屋顶是否漏雨痕迹,心里已经相当满意。 房子虽然旧,但骨架硬朗,稍作修缮便能住得很舒适。 在短时间内能找到这样一套地段不错、格局规整、产权清晰、状况良好的独栋石库门私房,已经是运气非常好了。 “价格方面……”阳光明看向房主和陪同前来的房管员,这是关键问题。 经过一番商议,又参考了房管部门的评估意见,最终价格定为每平方米三十元。 房管员解释说,这房子地段尚可,但建成年代较早,折旧较多,这个价格属于公道范围。八十七平方米,总价两千六百一十元。 这个价格,在当下属于中上水平,但考虑到房子的良好状况和独门独院的优势,阳光明觉得非常划算,甚至低于他的心理预期。 他没有多做犹豫,很痛快地表示同意。这个时候讨价还价意义不大,尽快拿下才是正理。 “行,就这个价。”阳光明伸出手,与房主胡先生和房管员分别握了握,语气肯定,“手续方面,就麻烦各位多费心了。” 胡先生见阳光明如此爽快,也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好,阳同志爽快!手续我们一定配合办好。” 接下来的几天,阳光明忙着跑各种手续:签订买卖契约、到房管部门办理产权过户、缴纳契税、办理新的房产凭证…… 过程虽然繁琐,需要跑好几个部门,盖章、签字、排队,但在谢飞扬和房管部门熟人的关照下,进行得还算顺利,没有遇到太大的阻碍。 这个时期办事,人际关系往往能起到关键作用。 当那张略显粗糙、写着“阳光明”名字,盖着鲜红大印的《房屋所有权证》终于拿到手时,薄薄的一张纸,却感觉沉甸甸的。 阳光明仔细摩挲着上面的字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些许自豪。 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终于拥有了第一处完全属于个人的私有房产,这不仅仅是一个住所,更是一种安全感,一份对未来的保障,也是他改变家庭命运踏出的坚实一步。 办完所有手续,付清房款后,阳光明带着激动和些许自豪的心情,将这个好消息通知了全家人。 他选择在一个周末,把父母、兄嫂、姐姐们都召集到了石库门的老宅前楼。 房间里坐得满满当当,连孩子们也感觉到气氛不同,安静地待在一边。 “爸,妈,大哥,大嫂。”阳光明看着围坐在一起的家人,目光平静却带着力量,缓缓宣布,“我在隔壁弄堂,买了套房子。” 话音落下,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愣住了,仿佛没听清他的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脸上表情各异,惊愕、茫然、不解。 张秀英最先反应过来,脸上不是喜悦,而是心疼和埋怨,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买房?你……你怎么想起买房了?这得多少钱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乱钱!” 她捶了一下自己的腿,痛心疾首,“厂里以后不分房子了?你买了私房,以后可就轮不到分房了!这得多吃亏啊!” 在这个年代,绝大多数人的观念里,房子是国家分配福利,自己钱买房是极其不明智的行为,等于主动放弃了国家分房的资格,是吃了大亏。 因为个人有了私房,之后就不会被单位纳入分房名单里。 除非是实在没有单位,或者等不到分房,迫不得已才会自己买房。 阳光明作考上了研究生,前途无量,将来分套大房子是顺理成章的事,现在自己买房,在张秀英看来,简直就是糊涂。 阳香兰也立刻联想到自己身上,脸上露出愧疚不安的神色,仿佛自己是罪魁祸首: “光明,是不是因为我要搬过去住,你才……才不得已买房的?这……这让我怎么过意得去……我……” 她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觉得自己连累了弟弟。 阳光明早就料到家人会是这种反应。他笑了笑,语气沉稳地解释道: “妈,大姐,你们别着急,听我说。我买房,并不是一时冲动,也绝对不是因为大姐住过来的原因。大姐住过来,我和见月是真心欢迎,也能互相照应。” 他环视众人,目光冷静,语气无比笃定:“我是觉得,咱们魔都住房这么紧张,指望分房,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排队的人那么多,好的房源又少。而且,现在国家的政策越来越宽松,我看啊,以后这房子,不可能永远是这个成本价。 说不定哪天,房价就会涨上去,到时候再想买,就难了。” 他不能说得太明白,只能点到即止,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解释:“我觉得,现在买房,是个机会。 就算等到单位分房,又能分多大? 咱们自己有了房子,心里也踏实,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挤在一起受罪。 如果以后有了更合适的房源,我可能还会考虑再买。 所以,真不是因为大姐,大姐你别有心理负担,这房子本来就在我计划之内。” 他看向阳香兰,语气诚恳,让她安心。 接着,他又看向大哥阳光辉和大嫂李桂:“大哥,大嫂,你们也可以考虑一下买房的计划。 如果钱不够,咱们可以几家凑一凑。 我觉得,以后房子肯定会升值,现在买,不会亏。 就算自己不住,放在那里也是份产业。” 他开始潜移默化地给家人灌输房产投资的观念。 阳光辉和李桂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犹豫和谨慎的神色。 两千多块钱,对他们来说不是小数目,几乎要掏空家底,还可能不够,还需要去借债。 而且,厂里虽然分房慢,但总归有个盼头。 自己买了房,那就真的断了念想了,心里没底。 他们觉得还是要再看看,等等政策风向,不敢像小弟这样“冒险”。 “光明,你的想法是好的,眼光也比我们远。”阳光辉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他是长子,性格更求稳,“不过……这事儿太大了,这么多钱……我们得再想想,再看看。” 李桂也附和道,脸上带着对巨款的畏惧:“是啊,还得借债,心里不踏实。还是等等厂里分房吧,虽然慢点,但总归不用这么多钱。” 阳光明理解他们的顾虑,不再多劝。 他知道,观念的转变需要时间,强求不得。 等到房价开始起飞时,他们自然会明白,但那时,机会已然不同。 他语气轻松起来,转而说道:“没关系,大哥大嫂,你们慢慢考虑。现在,我先带你们去看看新房子吧?看看这钱得值不值?” 一家人怀着复杂、好奇、甚至有些怀疑的心情,跟着阳光明来到了他新买的房子所在的弄堂。 当推开那扇黑漆木门,看到小巧整洁的天井,宽敞明亮的客堂间,功能齐全的灶披间,以及可以远眺、充满想象空间的三层阁和晒台时,那些埋怨、担忧、觉得吃亏的想法,瞬间不翼而飞了! 张秀英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仿佛发现了新大陆。 她里里外外地走着,看着,摸着那些结实的木柱和窗棂,推开窗户看着天井,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和振奋,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这……这房子真不错!亮堂!宽敞!这地板,这木头,多结实!” 她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比较着,“这客堂间,比咱们老宅那个还大点!还有这天井……真好!能晒太阳,还能种点葱蒜!” 她已经开始规划天井的用途了。 一想到这么大的一栋房子,有独立的产权,是属于自己家的,再也不用和别家共用厨房、水斗,张秀英心里就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踏实感,仿佛一下子从拥挤的弄堂生活,跃升到了另一个层次。 这年头,能分到一间石库门住房都很难得,更何况是这种独门独院、产权私有! 这是真正的家产啊! 阳永康虽然没说什么,但眼中也流露出满意的神色,背着手在各个房间转悠,不时点点头,用手指敲敲墙壁,检查房子的结构。 他走到晒台上,眺望了一下四周,点了点头:“嗯,视野开阔,通风也好。这房子状况确实挺好,老家具也都在,稍微收拾一下,刷遍墙就能住人。”阳永康最终下了结论,算是认可了这笔投资。 阳香梅看着这宽敞的空间,想到自己和女儿终于不用再和父母挤在一间房里,可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心里也充满了期待和喜悦。 她拉着晓雯的手,指着三层阁说道:“以后晓雯可以住上面,安静。” “爸,妈。”阳光明适时开口,说出自己的安排,“我的意思是,这房子既然买了,就尽快收拾出来。你们二老,还有二姐、晓雯,尽快搬过来住吧。这边房间够用,住着也舒服。老宅那边,就留给大哥大嫂他们住,正好他们也宽敞些,暂时不用再惦记分房的事了。” 这个安排,考虑到了所有人,合情合理。 老宅留给长子阳光辉,符合传统习惯。 父母跟着最有出息、也提供了新住处的小儿子住,也说得过去,而且新房子环境更好,更独立,适合老人养老。二姐香梅也有了稳定的落脚处。 张秀英此刻早已把什么“吃亏”、“分房资格”抛到了脑后,满心都是对这栋新房的喜爱和拥有它的自豪。 听到儿子的安排,她一口答应下来,脸上笑开了,仿佛年轻了几岁:“好!好!就听光明的!这房子好,我们喜欢!咱们尽快收拾,早点搬过来!我明天就去找人来看看,该怎么拾掇拾掇!”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入住这栋属于自家的“豪宅”了。 阳香兰看着这房子,也为弟弟和父母感到高兴,同时心里那块因为搬出来而悬着的石头,也彻底落了地。 弟弟有了更好的安排,她住在弟弟家也更安心了。 阳光辉和李桂看着这气派的新房,心里也是羡慕不已,再想想自己家拥挤的老宅,以及遥遥无期的分房,内心深处难免产生了一丝动摇:或许……买房真的不是那么吃亏的事? 阳光明看着家人脸上洋溢着的对美好新居的憧憬笑容,感到无比的欣慰。 知识改变了个人的命运,而财富与远见,则能改善整个家庭的生存环境。 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本章完) 第236章 235同学再聚各自的人生轨迹青春散场 购房的喜悦还未细细品味,接下来的琐碎事务便接踵而至。 粉刷修缮,布置新居,哪一样都不是轻松活儿。 可惜,这些他都无法再亲力亲为了。旧家具如何处置,新家当如何添置……这些原本值得细细琢磨、充满期待的过程,他都不得不缺席。 墙上的日历一页页撕去,离他去清华大学报到的日子,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天。 装修的杂事,只能全权托付给父母。 母亲张秀英对此倒是干劲十足,甚至可以说是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她拍着胸脯,声音洪亮地让儿子放心:“你去读你的书,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粉刷墙壁、收拾屋子,这些活儿我和你爸在行!保证你放假回来,看到一个亮堂堂、妥妥帖帖的新家!” 她如今对这栋真正属于自家的房子充满了无限的热情,仿佛浑身的力气都有了倾注之处,脑子里已经反反复复规划了无数遍该如何拾掇,哪个角落放什么,哪面墙需要重点修补,她都心中有数。 父亲阳永康话不多,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吸着烟,然后沉稳地点了点头,表示会盯着工程,让儿子不必挂心。 阳光明知道父母办事向来稳妥,便将相关事宜和部分钱款郑重地交给了他们,自己则开始专心准备北上的行装。衣物被褥要精简,书籍笔记不能少,还有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都需要一一打点。 就在他临行前两天的晚上,夜色渐浓,远处传来零星狗吠的时候,谢飞扬风风火火地找上门来。 他脚步声又急又响,人还没到门口,声音就先传了进来:“光明!光明在家吗?” 开门一看,谢飞扬额上带着细汗,脸上是许久未见的飞扬神采。 “光明!后天中午,悦宾楼,给你送行!哥几个都通知到了,必须得来!”谢飞扬语气干脆,不容拒绝,一只手重重拍在阳光明的胳膊上。 悦宾楼是魔都老字号的饭店,雕梁画栋,招牌响亮,在这时候算得上是体面的高档场所了,寻常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或是重要宴请才会光顾。 阳光明本能地想推辞,觉得太过破费,劳师动众,这一顿饭恐怕要不少钱。 但目光触及谢飞扬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真挚情谊,想到此去京都,山高水长,与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同学、老朋友,确实需要一次郑重的告别,便将到了嘴边的客气话咽了回去,点头应承下来:“好,让你破费了。我一定准时到。” “这才对嘛!” 谢飞扬脸上笑容绽开,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几年研究生念下来,你小子怕是更要一飞冲天,扶摇直上了!以后咱们想再这么齐全地聚在一起,怕是更难喽!” 他的语气里带着惯有的调侃,但仔细品味,那调侃之下,也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星期天中午,秋高气爽,阳光明换上一身干净的中山装,准时来到悦宾楼。 古色古香的招牌在阳光下泛着暗金色的光泽,厅堂里飘出饭菜的香气和隐约的杯盘交错声。 环境确实比他们常去的那几家烟火气十足的小饭馆,要气派、安静许多。 在服务员的指引下,他推开包间门,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个人,喧闹声、谈笑声,混杂着烟草的气味,热烘烘地扑面而来。 “光明!来了来了!” “哟,主角到了!就等你了!” 见他进来,众人纷纷起身打招呼,脸上都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喜悦,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阳光明笑着回应,目光迅速扫过全场。 楚大虎、严俊、蔺书楠、邬宏涛、吴恺,都到了。 加上他和张罗这次聚会的谢飞扬,当年经常聚在一起的七个人,除了今年终于考上大学,已经远赴金陵上学的冯向红,算是到齐了。 小小的包间,因这久违的再聚,顿时显得有些拥挤,却也充满了生气。 几年时间如水般流过,岁月无声,却在每个人身上都刻下了清晰的痕迹。 楚大虎依旧魁梧壮实,像一座敦厚的小山,但眉宇间添了些为生活奔波的沉稳,眼神不再像少年时那般纯粹明亮。 严俊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已经在他身上看不到曾经的那些羞涩和内向,说话总是不急不缓,只是眼神里多了份为人父的慈和与满足,那是一种被家庭生活浸润出的柔和光泽。 蔺书楠的变化最大。 他不再是那个在亭子间里畏缩单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的少年,虽然身形依旧不算健壮,但腰背挺直了许多,穿着虽然朴素,但干净整洁。 只是眉宇间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被生活持续磨砺后的疲惫。 他身边坐着一个约莫三四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想必是他妻子带过来的那个孩子。 邬宏涛还是那个大嗓门,咋咋呼呼,动作幅度很大,但脸上也少了些当年的跳脱不羁,多了些社会打磨后的圆滑和谨慎。 吴恺则更显精明干练,一身崭新的“的确良”衬衫,熨烫得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典型的见多识广的采购员派头。 谢飞扬作为组织者,最为忙碌,热情地张罗着倒茶、递烟,努力活跃着气氛,笑声格外响亮。 但阳光明敏锐地感觉到,他那看似灿烂的笑容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份失意。 “都坐都坐!别站着,都随便点!”谢飞扬把阳光明按在主位旁边的椅子上,自己在他身边坐下,然后扬手招呼服务员,“人齐了,可以上菜了!” 他转回头,对着满桌人朗声道:“今天咱们哥几个,不醉不归!一是给咱们的研究生,未来的清华大学高材生光明送行!二是咱们老同学好久没聚这么齐了,必须好好热闹热闹,叙叙旧!” 服务员开始上菜,手脚麻利,训练有素。 红烧蹄髈油亮酱红,颤巍巍地冒着热气;清炒虾仁晶莹剔透,粉白诱人;响油鳝糊上桌时还滋啦作响,蒜香扑鼻;八宝鸭肚腹饱满…… 一道道硬菜琳琅满目地摆上桌,香气四溢,显示出谢飞扬的大手笔和对这次聚会的重视。 酒是本地颇有名气的七宝大曲,瓶盖开启,一股浓烈的酒香立刻在包间里弥漫开来。 给大家都斟满了酒杯,谢飞扬又细心地点了一瓶“正广和”橘子汽水,插上吸管,放在蔺书楠带来的小女孩面前。 小娟怯生生地看了看蔺书楠,得到父亲鼓励的眼神后,才小心翼翼地捧起瓶子,小口吸吮起来。 蔺书楠趁机解释了一句:“小娟妈妈这两天出差了,我不放心把小娟放在家里,就带了过来。” 大家当然不以为意,都表达了对小娟的喜欢。 众人倒满酒杯,白色的瓷杯里荡漾着透明的液体。大家齐齐举杯。 “来,第一杯。”谢飞扬高声提议,声音盖过了包间里的嘈杂,“祝光明前程似锦,在清华园学业有成,将来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干杯!” “祝光明!” 清脆的碰击声响起,像一串悦耳的音符。 烈酒入喉,一股暖流从喉间直坠小腹,随即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气氛瞬间被点燃,变得热烈起来。 几杯酒下肚,血液流速加快,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大家聊着各自这几年的变化,工作的烦恼,生活的琐碎,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阳光明自然是众人关注的焦点。考上清华大学研究生,这在所有老同学看来,都是了不得的成就,是足以光耀门楣,甚至让他们这些朋友也感到与有荣焉的大事。 “光明,我是真服了你了!”邬宏涛嚼着酥烂的蹄髈肉,含混不清地说道,油光顺着嘴角往下淌,他随手用袖子一抹,“说考就考,还一考就是个研究生!直接进了清华!啧啧,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是不是偷偷吃了什么补品?也给我们传授传授经验嘛!” “运气,虽然确实努力了,但肯定还是运气的成分多一些。”阳光明依旧保持着惯有的谦逊,微笑着摆了摆手,又顺手给身边蔺书楠带来的小女孩夹了一筷子没刺的清蒸鲈鱼肉,柔声道,“慢慢吃,小心烫。” 小娟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声说了句“谢谢叔叔”,又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这可不是运气,是实打实的实力!”吴恺接话,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和一种近乎自豪的情绪,“咱们这帮老同学里,就数你和冯……呃,就数你走得最远,最有出息!” 他话到嘴边,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硬生生转了个弯,将那个几乎脱口而出的名字咽了回去。 包间里的气氛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大家都明白他原本想说的是“冯向红”,但顾及到谢飞扬的感受,没有说出口。 空气瞬间有些凝滞,只有碗筷碰撞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 谢飞扬脸上笑容不变,仿佛浑然未觉,自顾自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阳光明适时地转移话题,目光转向对面一脸温和的严俊,问道:“严俊,时间过得真快,感觉你结婚还是昨天的事,如今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严俊脸上立刻绽开温和而幸福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被家庭生活滋养出的满足。 他点点头,语气都轻柔了几分:“嗯,大女儿丫丫两岁半了,正是调皮的时候,小女儿囡囡刚满周岁。两个小丫头天天在家里闹翻天,她妈都嫌吵。” 他语气里带着看似抱怨的宠溺,眼神柔软得像一池春水。 “可以啊严俊!不声不响的,人生大事都解决得妥妥帖帖了!”楚大虎瓮声瓮气地说道,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 他还是光棍一条,对象问题是他目前人生道路上最大的心病和最现实的障碍。 “还是严俊的效率高,书楠还得加把劲,也该要个自己的孩子了。”阳光明将目光转向身旁显得有些沉默的蔺书楠,语气温和,带着鼓励的意味。 蔺书楠抬起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窘迫,也有一丝得到关注的暖意。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身边小娟的头,动作轻柔:“是啊,一转眼,我结婚都快两年了。刚结婚那会儿,小娟还是个小不点,现在都这么大了。” 他的目光落在小娟的身上,眼神复杂,有作为父亲的疼爱,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身为继父的无奈。 小娟再次怯生生地抬起乌溜溜的眼睛,看了看阳光明,然后立刻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对付碗里的鱼肉。 邬宏涛心直口快,接过话头,声音洪亮,心里有话就说了出来:“书楠可是咱们几个里第三个结婚的,仅次于严俊。 当时听说他要结婚,我还挺意外,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不声不响就把终身大事定了!” 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自己音量太大,下意识地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感慨,继续说道: “书楠这情况,咱们都知道,他那个家庭诚份问题……在婚姻市场上可是个大坎儿,绊脚石一样。 当初我还以为,想要解决个人问题,他可能要和我一起排后面……没想到缘分来得挺早,反而成了最早结婚的一批,也算是柳暗明了。” 蔺书楠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 他端起酒杯,默默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滋味刺激得他微微蹙眉,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杯中晃动的液体发愣。 阳光明对蔺书楠的情况知之甚详。 他这个朋友,个人条件其实并不差。 有份稳定的工作;亭子间虽然小了点,但至少有个家,也是个遮风避雨的窝;人长得也清秀端正,脾气也好。 但那个“家庭诚份不好”的巨大标签,像一座无形却沉重无比的大山,死死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在介绍对象时屡屡受挫。 介绍人一听他的诚份,往往就面露难色,连连摆手,没了下文。他能顺利结婚,确实是机缘巧合,也是现实权衡下的结果。 经一位远房亲戚辗转介绍,蔺书楠认识了他现在的妻子,一位丧偶、带着女儿的年轻寡妇。 女方是早年从农村考出来的中专生,有正式的干部身份,在区里一家单位做会计,工作体面稳定,长相也清秀端庄。 蔺书楠见面后,心里是十分满意的,甚至可以说是喜出望外。 但女方和她的家人,却对蔺书楠的诚份问题顾虑重重,反复盘问,犹豫不决。 在这个政治挂帅、讲究根正苗红的年代,这几乎是致命的缺陷,远比经济条件差、没有房子更让人望而却步。 女方自身条件不错,虽然是寡妇带孩,但毕竟有工作,没负担,想再找一个诚份清白、条件相当甚至更好的对象,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因此,她反复斟酌、权衡利弊了将近半年,期间几次几乎要回绝,迟迟下不了决心。 最终,还是更为现实的考量占了上风。 蔺书楠虽然诚份不好,但为人老实本分,有固定工作和住处,最重要的是,他明确表示会善待小娟,愿意和她一起抚养孩子。 反复比较之后,女方才勉强点头同意了这门亲事,但态度始终带着些“下嫁”的委屈和不得已。 两年前蔺书楠结婚时,阳光明还特意准备了一份厚礼送去,既是对好友新婚的诚挚祝福,也是想用这种方式,默默帮衬一下这个在生活中一直磕磕绊绊、步履维艰的朋友。 婚后,据偶尔传来的消息和蔺书楠自己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他的生活似乎并未如预期般美满如意。 他在家里地位不高,妻子性格比较刚强执拗,加上他是“高攀”了没有家庭负担、有正经工作的女方,自己又顶着个不光彩的诚份,在妻子和岳家面前,难免有些气短,有些抬不起头。 渐渐地,他参加朋友们聚会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像今天这样带着孩子一起出来,更是极为罕见。 “结婚过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吴恺见状,熟练地打了个圆场,举起酒杯,“来,不管怎么说,书楠总算是成家立业了,有了着落,是喜事!咱们为书楠干一个!” “对对对,干一个!祝书楠家庭幸福!”众人心领神会,纷纷附和着举起杯,清脆的碰杯声再次响起,算是把这个稍显敏感和沉重的话题,暂时带了过去。 话题自然而然,又转到了还没结婚的几个人身上。 楚大虎、邬宏涛、吴恺、谢飞扬,都还是单身汉。 邬宏涛大大咧咧地,挥着手里啃了一半的鸭腿,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多自在!想几点回就几点回,想喝酒就喝酒,找对象?急什么?不急不急!等缘分呗!” 他说得潇洒,但眼底深处,是否真的全无期盼,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吴恺则摆出一副精于算计、深思熟虑的样子,用筷子轻轻点着桌面:“现在形势变化快,一天一个样。多看看,多挑挑,总归是没错的。找个合心意的,脾气相投的,能一起过日子的人,不容易啊。宁缺毋滥,宁缺毋滥。” 至于谢飞扬,他的情况,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 他和冯向红那段曾经羡煞旁人,却又无疾而终、被迫分离的感情,对他的打击很大。 虽然表面上看,他似乎已经逐渐走了出来,照样上班下班,照样交际应酬,言谈举止间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洒脱不羁。 但熟悉他的人都能隐隐感觉到,他心里那道深刻的伤痕,并没有真正愈合,只是被时间覆盖了一层薄纱,稍有不慎,就会重新裂开,渗出隐痛。 果然,几杯烈酒下肚,酒精的刺激下,谢飞扬主动提起了那个大家刻意回避的名字。 “向红……她上个礼拜,坐火车去金陵报道了。” 谢飞扬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真诚的祝福,也有难掩的失落和惆怅,“她去年没考上,憋着一股劲儿,今年咬着牙又考了一次,起早贪黑地复习,人都瘦了一圈……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考上了。是金陵师范大学,中文系。” 他将“金陵师范大学”和“中文系”这几个字说得很慢,很清晰,仿佛要在唇齿间细细品味这其中包含的与己无关的艰辛与荣光。 包间里顿时安静了一瞬。 只有隔壁包间隐约传来的划拳声,和窗外马路上驶过的公交车叮当声,显得格外清晰。 冯向红能考上大学,大家都发自内心地为她感到高兴。 她经历了家庭巨变,又与情投意合的谢飞扬被迫分手,承受着双重压力,还能在这样的困境中坚持学习,不放弃梦想,最终凭借毅力圆了大学梦,这其中的艰辛、坚韧和不易,在座的人都能够想象,并为之动容。 “向红……她真是不容易,太不容易了。”严俊轻声感叹,语气里充满了敬佩和同情,“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是啊,她性子向来坚韧,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去了师大,肯定能学得好,将来肯定会是个好老师。” 阳光明点头附和,语气肯定,脑海中浮现出冯向红那双明亮而执着的眼睛。 “来!咱们一起。”谢飞扬猛地提高了声音,再次举起酒杯,试图用响亮的声音驱散那份弥漫开来的伤感氛围,也像是在为自己打气,“也遥祝向红同学,在大学里一切顺利,学业进步,开启新的人生篇章!” 他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祝向红!” “祝她前程似锦!” 酒杯再次碰在一起,声音却不如第一次那般清脆响亮,带着点沉闷。 每个人喝下这杯酒时,心情都有些复杂难言。 既为冯向红挣脱桎梏、展翅高飞感到由衷的高兴,也为她和谢飞扬这对有情人被迫分离、天各一方感到深深的惋惜,更对时光流逝、世事变迁、物是人非心生无限的感慨。 这杯酒,滋味万千。 喝下这杯酒,谢飞扬用手背抹了把嘴角残留的酒渍,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明显的苦涩: “我就不行了,今年不死心,又考了一次,结果……还是名落孙山。 看来我真不是读书那块料,这辈子,跟大学是彻底无缘了。” 他的语气看似轻松豁达,但眼神里的黯淡和失落却骗不了人。 接连两次高考失利,对他这个从小顺风顺水、心高气傲的人来说,打击是巨大的。 尤其是曾经并肩同行、甚至某种程度上依赖他的冯向红如今考上了大学,两人之间无论是现实距离还是精神层面的距离,似乎都越来越远,这种对比更增添了他的挫败感和无力感。 “飞扬,别这么说。” 阳光明伸出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传递着无声的支持,“条条大路通罗马。上大学不是唯一的出路。你在机关单位,稳稳当当的,好好干,一样有前途,一样能为国家做贡献。说不定将来,我们还要仰仗你呢。” “就是!当干部多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福利待遇也好!我们想进还进不去呢!”邬宏涛扯着大嗓门嚷嚷道,试图用夸张的语气驱散沉闷。 吴恺也接口道:“没错,飞扬。你现在的工作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在社会上历练,积累人脉,未来的发展不可限量,至少比我们强多了!” 楚大虎也瓮声瓮气地安慰:“是啊,别想那么多,喝酒喝酒!” 谢飞扬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让他感到挫败的话题,转而拿起酒瓶,给大家斟酒,热情地招呼大家吃菜:“来来来,尝尝这个响油鳝糊,趁热吃才香!八宝鸭也不错,肚子里的糯米吸饱了汤汁,最是入味!” 去年,在阳光明的鼓舞下,邬宏涛、吴恺、楚大虎他们也曾经鼓起勇气,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报名参加了高考预考。 但现实很残酷,他们离开校园多年,以前学的那点知识早就还给了老师,基础太差,工作后又忙于生计,难以静心复习,结果连预考这一最基本的门槛都没能跨过去。 自此之后,他们也彻底认清现实,知道自己不是考大学的料,便安心在各自的岗位上工作,不再做那不切实际的“大学梦”了。 因此,他们对阳光明和冯向红能考上大学甚至研究生,是真心佩服,五体投地,同时也带着点“望尘莫及”的感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瓶七宝大曲渐渐见了底。包间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烟雾缭绕,酒气氤氲。 大家回忆着学生时代的趣事,谁上课偷看小说被老师发现罚站,谁在操场上打球摔了个大跟头,谁给女同学传纸条结果传错了人…… 聊着各自工作中的见闻,厂里的趣事,单位的八卦,遇到的奇葩领导和客户…… 笑声、感慨声、争论声此起彼伏,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在蔺书楠家的那个狭小却温暖的亭子间里,围着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方桌,分享着简单的吃食,喝着廉价的散装啤酒,肆无忌惮地畅谈着对未来的憧憬,那些梦想虽然模糊,却充满了滚烫的热情。 只是,在欢笑的热浪之下,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工作的压力,家庭的牵绊,人生的不同际遇,已经悄然改变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境,也悄然改变了彼此之间的关系。 有些隔阂,有些距离,并非刻意,却真实存在,如同包间里弥漫的烟雾,看得见,摸不着,却无法忽视。 这顿情意拳拳的送行宴,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钟。几瓶七宝大曲彻底喝干,桌上杯盘狼藉,残羹冷炙堆积着。 谢飞扬脸上带着明显的酒意,眼白泛着红丝,但动作还算稳当。 他掏出鼓鼓囊囊的牛皮钱包,豪爽的结了账,虽然数目不小,但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众人簇拥着走出悦宾楼,午后的秋阳迎面扑来,带着些许暖意,却也有些刺眼。 站在饭店门口台阶上,被风一吹,酒意上涌,各有醺然之态。 大家互相拍着肩膀,握着双手,说着“以后常联系”、“有空就写信”、“保重身体”之类告别的话,约定下次再聚,然后便三三两两,各自散去,走向不同的方向。 阳光明和楚大虎家住一个方向,便自然而然地一起走向附近的公交车站。 午后阳光正烈,明晃晃地照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晒得人有些发晕,裸露的皮肤能感受到一种微烫的暖意。 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开始泛黄,风一吹,便簌簌地落下几片。 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一时间都没有说话,似乎还沉浸在刚才聚会喧嚣后的余韵里,也似乎各有心事。 楚大虎眉头微皱着,像两座隆起的小丘,嘴唇紧抿,不时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大虎,怎么了?看你从吃饭时就心事重重的,遇到什么难处了?”阳光明放缓了脚步,主动开口问道,声音温和。 楚大虎犹豫了一下,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瓮声瓮气地说道:“光明,不瞒你说,我心里着急啊,像有把火在烧。” 他飞起一脚,踢开脚边的一个小石子,那石子滚落到路边的阴沟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看,严俊、书楠都成家了,严俊连孩子都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谢飞扬、吴恺他们,虽然没结婚,但谢飞扬家里条件好,路子广,吴恺自己脑子活,会来事,找对象对他们来说不算难事。就我……”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焦躁,“我这对象的事,一直没着落,像块心病。家里房子你是知道的,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转个身都难。 咱们厂住房太紧张,分房排队不知道排到猴年马月去。 家里就那么大点地,哪个姑娘愿意嫁过来,跟一大家子人挤在鸽子笼里受苦?连个说悄悄话的地方都没有。”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一种成年男性在面临成家立业压力时的窘迫和无力。 阳光明理解地点点头。 住房问题,是这个时代烙印在无数年轻人身上最现实、最尖锐的痛,是横亘在婚姻路上最大的拦路虎之一。 多少有情人就因为这一间小小的房子,而劳燕分飞。 “我也想像你那样,自己买间房!” 楚大虎猛地抬起头,看向阳光明,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你买了那个独门独院的石库门,虽然旧点,但宽敞自在,真是给我提了个醒,指了条明路! 指望单位分房,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恐怕要等到头发都白了! 我等不了了,再等下去,好姑娘都让别人挑走了!” 他的语气急切,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后的奋起。 阳光明看着好友那因急切而有些发红的眼眶,沉稳地问道:“这些年你妈妈吃药没少钱,你自己买房,钱方面准备得怎么样了?够吗?” 楚大虎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凑近阳光明,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说道: “够!这些年,跟着你弄那个……犀角片和海参,去除我妈的买药钱和家里销,我陆陆续续也攒下了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在阳光明面前晃了晃,意思是三千块。 这确实是一笔巨款,远远超出了他明面上那点工资所能积攒的极限。 “但是。”楚大虎脸上露出为难和担忧的神色,浓密的眉毛拧在了一起,“这钱的来路……你清楚的,不好明说,见不得光。我表面上那点死工资,要是突然去买你那种独门独院的房子,肯定惹人怀疑,到时候调查起来,麻烦就大了。”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在这个年代,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是极其严重的问题。 阳光明沉吟片刻,冷静地分析道:“没错,树大招风。你现在的情况,确实不能买太扎眼、太好的房子。那样无异于引火烧身。” 他略一思忖,继续道:“我看,你就务实一点,买一间前楼,或者类似的单间。二十多平米,虽然不大,但收拾干净,也足够你们小两口暂时落脚,过二人世界了。 以你明面上的工资,买一间这样的房子,虽然也会让人羡慕,但总归说得过去,不会太引人注目,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得到阳光明的肯定和具体建议,楚大虎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用力一拍大腿: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只要有一间属于我自己的房子,哪怕小点,破点,我就能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去谈对象了! 不用再矮人一头,不用再担心被女方家里嫌弃没房子! 以我现在的条件,只要房子这个最大的问题解决了,找个各方面都差不多的、能踏实过日子的姑娘,应该也不难!”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美好的未来,脸上的阴霾和焦灼瞬间散去了不少,焕发出一种充满希望的光彩。 “买房是大事,急不得。”阳光明叮嘱道,语气郑重,“多看多问,找准房源,左邻右舍也要打听一下,最重要的是产权一定要清晰,手续要齐全,不能留下后患。我是急着去京都,这才匆忙定下来,你有的是时间,好好挑一挑,别急着下决定。” “嗯!我知道!放心吧光明,我一定会慎重!” 楚大虎重重拍了拍阳光明的胳膊,“光明,你这些年一直带着我……赚那些外快。没有这些钱,我想买房也是痴人说梦,只能干瞪眼等着单位分房,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 楚大虎今天喝的有点多,感情有点外露。 阳光明笑了笑,坦然道:“朋友之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咱俩之间就别说这些客气话了。” 这时,他们要乘坐的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进了站,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 两人随着稀疏的人流上了车,车厢里人不多,有空位,他们便找了个并排的位置坐下。 公交车缓缓启动,窗外的街景开始向后移动。 望着窗外,阳光明的心中感慨万千,如同潮水般涌来。 这次聚会,看似热闹欢腾,充满了久别再聚的喜悦和真挚的祝福,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这些老同学、老朋友之间,在生活的压力下,已经渐渐生出了一道无形的隔阂。 虽然并不明显,但真实存在。 他即将奔赴京都,进入国内最高的学府之一深造,生活的轨迹、关注的话题、未来的视野,都会变得截然不同。 大家的共同语言会越来越少,见面也会越来越难,通信或许也会从频繁逐渐变为稀少。 这次充满情谊的送行宴,某种程度上,像是一次青春散场的盛大告别,是对一个共同阶段的终结仪式。 到了站,两人随着下车的人流下了车,再次站在了秋日明亮的阳光下。 “光明,那就听你的建议,我只买一间房,最好能买到前楼。我回头就去找房源,托人打听。”楚大虎语气坚定,黝黑的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和干劲,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间属于自己的小屋。 “好,别着急,以后的房源会越来越多,相信你肯定能够买到心仪的房子。 等你有了房子,肯定能挑个好对象。希望我下次回来,你能请我喝喜酒。”阳光明真诚地祝福道,伸出手。 楚大虎用力握住阳光明的手,重重地晃了晃:“你也一路顺风!在清华好好学,学出个名堂来!给咱们这帮哥们争光!到时候,我们说起来,脸上也有光彩!” 他的话语朴实,却带着最真挚的祝愿。 然后,楚大虎松开手,转身,迈着坚定而略显急切的大步,汇入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那魁梧的背影很快就在人群中变得模糊,最终消失在街角。 阳光明站在原地,望着楚大虎消失的方向,心中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知道,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有不同的人陪伴左右。 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程,在某个岔路口,便要挥手道别,各自奔赴不同的山海。 他和这些少年时代便相识相知、一起偷鸡摸狗、一起畅想未来、在困顿中互相扶持的好友,或许未来的交集会越来越少,彼此的生活圈层会逐渐分离。 但曾经共同拥有的那份纯粹而真挚的友谊,那些在狭小亭子间里的昏黄灯光下、在校园斑驳的乒乓球台旁、在夏夜弄堂口分别时吹过的晚风…… 所有这些鲜活的、温暖的、带着这个时代特有气息的记忆碎片,将会被他永远珍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熠熠生辉,温暖着未来或许孤独、或许艰难的前行之路。(本章完) 第237章 236巨量黄金惊人财富研究生入学出国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快了发条,飞旋着流逝。 阳光明开始仔细地整理北上的行装。 魔都的秋天尚存几分温和,秋风裹挟着黄浦江上湿润的水汽,吹在脸上是凉丝丝的。 但阳光明知道,京都的秋冬是截然不同的模样——那是属于北方的凛冽而干燥的寒冷,风像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 厚实的衣、裤是必须要带的,被褥学校会统一提供,但林见月还是坚持给他准备了一床厚实的褥子,用的是今年新弹的,絮得匀匀的。 她说:“北方的冬天,屋里可比咱们这儿阴冷多了,多一层是一层。” 行李的大部分重量,都被书籍和笔记占据。 他站在书架前,目光逡巡,仔细挑选。 几本计算机专业的核心书籍是必带的,砖头一样厚重,还有这几个月来他整理出的几大本笔记,字迹工整,图表清晰,凝聚着他重新梳理知识体系的心血,必然不能丢下。 闲暇时翻看的杂书也带了几本,多是些数学逻辑或者英文原版的技术杂志,权当换脑子用。 生活用品则力求精简,饭盒、毛巾、牙膏、牙刷……林见月一样样帮他清点,再妥帖地打包进那个半旧的帆布旅行袋里。 林见月默默地帮他收拾着,将洗干净的衣物,一件件抚平褶皱,迭得方方正正。 阳光明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歉疚。 出发前一天的晚上,阳光明和林见月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石库门老宅。 这顿团圆饭,意义非同一般。 母亲张秀英使出了混身解数,几乎将菜市场能买到的时鲜货都搬回了家。 小小的灶间里,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油烟香气四溢。 红烧肉烧得油亮酱红,颤巍巍的,一看就知火候到了家;白斩鸡皮黄肉白,骨髓里还带着一丝鲜红的血色,旁边配着一小碟精心调制的姜蒜蘸料; 清蒸鲈鱼身上铺着姜丝葱丝,寓意着“年年有余”;还有金黄的蛋饺,象征元宝,圆溜溜的肉圆,代表团圆,这些都是孩子们最喜欢的。 小小的客堂间,那张老旧的木桌被摆得满满当当,比过年还要丰盛隆重。 大哥阳光辉一家,二哥阳光耀一家,大姐阳香兰带着红红和阿毛,二姐阳香梅带着晓雯,再加上阳永康、张秀英老两口,以及阳光明一家四口,偌大的前楼挤得满满当当,连转身都有些困难,却也因此更显得人气旺盛,热闹非凡。 孩子们才不管大人们那点离愁别绪,在桌边和人缝里窜来窜去,叽叽喳喳,像一群快乐的麻雀,给这顿饯行宴平添了许多生气。 阳永康今天特意开了瓶珍藏的茅台,他平素话不多,此刻更是沉默,只是举起酒杯,目光深沉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小儿子,喉结滚动了一下,才沉声道:“去了学校,好好学,别惦记家里。” 简单朴实的一句话,像石头落地,却包含了老父亲所有的期望与不舍。 阳光明立刻双手捧杯,郑重地回应:“爸,您放心,我会的。” 说罢,他将杯中那点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一股热流从喉咙直抵胃部,也冲散了鼻尖些许酸意。 张秀英不停地给儿子夹菜,不一会儿阳光明碗里就堆成了小山。 “多吃点,多吃点。” 她念叨着,“到了北方,想吃这么地道的本帮菜可就难了。听说那边尽是吃面食,馒头、窝窝头,你可要早点习惯。 那边天冷,不比家里,记得自己添衣服,别仗着年轻就硬扛,冻着了可是自己受罪……” 她的嗓音有些哽咽,眼圈不受控制地泛红,赶紧别过脸,用袖子飞快地擦了一下,又转回头强挤出笑容,“瞧我,啰嗦这些干啥,你这么大个人了,还能不会照顾自己?” 大哥阳光辉和二哥阳光耀也纷纷举杯,说着鼓励和祝福的话。 他们看着这个最小的弟弟,眼神里既有为人兄长的关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与骄傲。 他们都明白,小弟这一步踏出去,海阔天空,未来的成就恐怕不是他们所能企及的了。在当下这个时期,阳光耀这样的大学生都少见,研究生简直就是高光存在。 大姐香兰看着小弟,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她把自己熬夜织好的厚毛线手套,塞进了阳光明行李的夹层里。 二姐香梅更关心小弟的学业,她以“过来人”的学姐身份,细细叮嘱阳光明一些大学里需要注意的事项,虽然学校不同,但大学里的门道大致是相通的。 她相信以小弟的聪慧和努力,在藏龙卧虎的清华园里,也一定能脱颖而出,崭露头角。 一顿饭,吃得温馨而感伤,笑声与短暂的沉默交织。既有对阳光明前程似锦的美好祝愿,也弥漫着化不开的浓浓离别之情。 饭后,大家挪开碗筷,围着桌子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大人们聊着家常里短,工作见闻,孩子们则开始揉眼睛,打哈欠。直到夜深,大家才陆续散去。 阳光明和林见月抱着早已睡得香甜的静姝和致远,回到了自己那边的宿舍。 将孩子们小心翼翼地安顿在小床上,盖好暖烘烘的小被子,两人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卧室,来到小客厅。 昏黄的灯光下,夫妻俩相对坐在椅子上,一时都没有说话。 午夜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桌上那只老座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清晰地提醒着时光的流逝。离别的时刻越来越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静谧而黏稠的不舍。 “见月。”阳光明率先打破沉默,他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和认真,“我这一走,家里里里外外,还有两个孩子,就全辛苦你了。” 林见月抬起头,灯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映出温柔而坚定的光晕。 她轻轻摇头:“家里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的。爸妈那边离得近,哥哥姐姐们也都会帮衬。你什么都不用想,安心读书就好。”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就是……一个人在外面,万事要当心。按时吃饭,天冷了一定要加衣。别光顾着学习,没日没夜的,累坏了身体可不值当。” “我知道。”阳光明心中暖流涌动,喉咙有些发紧。他凝视着妻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站起身,“你等我一下。” 他走进卧室,片刻后,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略显陈旧的铁盒子走了出来。 那盒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漆色在边角处已磨损脱落,露出里面深色的铁胚,上面挂着一把小小的黄铜锁。 阳光明将铁盒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他又从钥匙串上熟练地取下一把小巧的铜钥匙,递到林见月面前。 “这是……”林见月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又看看盒子。 “打开看看。”阳光明示意道,语气平和,眼神里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托付。 林见月接过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小锁应声而开。 她掀开盒盖,只见里面铺着一层深蓝色的绒布,绒布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几张折迭好的银行存单,纸张边缘都有些微卷,显是有些时日了。 她拿起那几张存单,逐一展开查看。当看清上面的金额时,她纤细的手指微微一颤,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讶神色。 这几张存单的金额加起来,竟然有差不多两千八百块钱! 在这个普通工人月薪只有三四十元的年代,这无疑是一笔令人瞠目的巨款。许多家庭辛苦攒上半辈子,也未必能有这个数目。 林见月知道阳光明工资高,是正科级干部,每月有一百一十块五毛。 她也知道家里有些积蓄,前段日子买房一下子就拿出了两千多,但她万万没有想到,除了买房的那笔钱,阳光明手里竟然还悄无声息地攒下了这么一大笔存款。 她抬起头,看向阳光明,眼中带着清晰的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光明,这……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她下意识地在心里快速盘算起来,就算阳光明工资高,他们结婚这些年来,养育两个孩子,日常开销,人情往来,再加上前些时候买房……怎么精打细算,似乎也不该剩下这么多。 阳光明看着妻子眼中的惊讶和那丝潜藏的忧虑,神色依旧平静。他早已料到林见月会有此一问。 他真正的积蓄,远不止这些。 近十年来,依靠那神奇的冰箱空间每日刷新,他积累的财富,大头都在那些被熔铸好的、黄澄澄的金条和收集起来的莹润珍珠、名贵药材上。 手中的现金存款,刨去买房的销,也还有近三万元。但这笔庞大资金的真实来源,他无法向林见月,向任何人详细解释。 与其编织一个又一个谎言去欺骗这个与他相濡以沫、全心信任他的妻子,他还不如有所保留。 他伸手,轻轻按住林见月拿着存单的手背,目光坦然地看着她,声音沉稳而笃定:“见月,别问那么多。你只需要知道,这些钱来得正大光明,都是我这些年利用一些机会,一点点积攒下来的,绝没有任何问题。”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我离开以后,家里就靠你一个人支撑。两个孩子还小,吃穿用度,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爸妈年纪也大了,身体难免有个头疼脑热,也需要应急的钱。”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柔和却也更加坚定,继续说道:“这些钱你收好,钥匙你自己保管。如果家里遇到什么需要钱的地方,或者你自己和孩子有什么想添置的,别舍不得,该用就用。只有你和孩子过得好,我在外面才能真正安心。” 林见月看着丈夫的眼睛,那里面是一片清澈见底的坦诚和深不见底的信任。 他掌心的温度,驱散了她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丝疑虑。 她了解阳光明,胜过了解自己。 林见月知道他做事向来有分寸,有章法,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他既然如此郑重地说这钱来得正大光明,那就一定是。他不想细说来源,或许有他不便言说的理由和考量。 她刚才那一问,也仅仅是出于下意识的惊讶和对这个家本能的维护,并非真的怀疑他什么。对于阳光明,她有着源自骨髓里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她不再多问,只是将存单小心翼翼地重新迭好,按照原来的折痕,放回铁盒里,盖上盖子,落下锁扣。 然后,她将那把小小的却感觉沉甸甸的铜钥匙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握着的不仅是家庭的应急储备,更是丈夫沉甸甸的信任和交付给她的整个家的责任。 “嗯,我知道了。”林见月点了点头,语气轻柔却坚定,“你放心,我会保管好的。” 阳光明看着她将钥匙仔细地收进贴身的口袋里,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将这部分存款交给林见月,解决了她在经济上的后顾之忧,让他能够更加心无旁骛地远行。 说完存款的事,阳光明的神色变得更加郑重起来,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严肃。他拉着林见月的手,走到卧室门口,指着床底下昏暗的角落。 “见月,还有一件事,我以前跟你提过,现在要再叮嘱你一次。”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凝重。 林见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床底下并排放着两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老式樟木箱子,暗色的漆面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光,两个箱子上都挂着看起来颇为牢固的黄铜锁。 这两个箱子,从他们结婚起就一直在床底下放着,几乎与灰尘融为一体。 林见月记得,刚结婚时,她好奇问过里面是什么,阳光明当时也是神色认真地告诉她,里面是帮几位朋友保管的一些重要物件,涉及别人的隐私和托付,让她不要动,也不要对外人提起。 她一直恪守着这句话,这些年从未试图去触碰或者移动它们,也几乎快要忘记它们的存在了。 此刻见阳光明再次特意提起,而且神色如此肃然,她便知道,这东西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重要。 “是这两个箱子?”林见月确认道,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对。” 阳光明点头,目光紧紧锁定在那两个箱子上,“里面的东西,很重要,是……我替几位关系特殊的朋友暂时保管。具体是什么,你不必知道,知道得越少越好。 你只需要记住,看好它们,千万不要因为好奇去打开,也不要让任何人动,包括家里的孩子和偶尔来的客人。就当它们从来不存在一样。” 他的目光从箱子移到林见月脸上,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确保她完全理解这番话的重量。 “这一点,非常重要。”他一字一顿地强调。 林见月从他罕见的严肃语气和凝重的目光中,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件事的分量。 虽然心中仍有好奇的涟漪轻轻荡漾,但她知道分寸,更明白丈夫此举必有深意,她绝不会,也不能违背这份沉重的嘱托。 她郑重点头,承诺道:“好,我记住了。我一定看好它们,谁也不让动,就当没看见。”她的目光同样坚定,给予了阳光明最需要的回应。 看着她清澈见底、毫无犹豫的眼神,阳光明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两个樟木箱子,以及里面他特意定制的几个防潮防蛀的小木匣,存放的正是这些年冰箱空间每天刷新出来的名贵药材——犀角片、天然牛黄、野山参、鹿茸等。 空间每天刷新出来的量不多,但积攒近十年,各类药材的数量也已然相当可观。 到了现在这个时期,社会风气逐渐宽松,私人收藏一些药材并不算违法,只要不出售牟利,就不会惹上“投j倒把”的麻烦。 但毕竟这些东西价值高,数量也不少,一旦被外人发现,难免会引起不必要的关注、猜测,甚至可能引来祸端。所以,还是隐秘收藏,不显山不露水最为稳妥。 至于冰箱空间里每天雷打不动刷新的一百克食用金箔和两颗珍珠,他则一直收藏在冰箱空间内部,从未取出。 食用金箔的原始包装占地方,他早已去掉包装,并设法通过特殊渠道搞到了一套小型的熔炼工具,将这些薄如蝉翼的金箔重新熔炼,最终铸成了标准的三百四十克一根的金条。 近十年积累下来,黄金总量已然达到了一个若是曝光足以惊世骇俗的数字——三百四十公斤! 幸好黄金密度大,体积小,这三百多公斤黄金,占用的容积不过十几升,整齐地码放在一起,也只占据了冰箱空间内部的一角。 而那些珍珠,总数也超过了六千八百颗,这同样是一笔惊人的财富! 与那些放在樟木箱子里的药材不同,黄金和珍珠在这个年代是极其敏感的东西,一旦暴露,根本无法解释来源,后果不堪设想。 唯有存放在这个绝对安全、任何人都无法探查的冰箱空间里,才能让他真正高枕无忧。 交代完存款和箱子这两件最重要的事,阳光明总算放下心来。 夫妻俩又说了些体己话,关于孩子的教育,关于父母的健康,关于彼此保重,直到座钟敲响了十二下,才各自怀着满腹的心事,相拥而眠。 第二天一早,天色只是蒙蒙亮,弄堂里还笼罩着一层浅灰色的薄雾。 因为今天是工作日,阳光明坚持不让家人,尤其是年迈的父母去火车站送行。他不想经历那种月台上泪眼婆娑、引人侧目的场景。 “又不是不回来了,寒暑假都能见面。你们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不用特意送我,兴师动众的。” 昨天晚上,他这样对家人说,语气轻松,试图冲淡离别的伤感。 当时,张秀英虽然眼圈依旧红肿,但也知道儿子说得在理,强忍着没有坚持要送行。 林见月抱着还未完全睡醒、揉着惺忪睡眼的致远,另一只手牵着同样困倦的静姝,将阳光明送到家属区门口。 晨光熹微中,院子里已经有了早起忙碌的身影,自行车铃铛声清脆地响起,新的一天正在苏醒。 “路上小心,车上人多,注意行李。到了学校,安顿下来,就赶紧写信回来。”林见月轻声叮嘱着,将手里拎着的一个网兜递给他,里面装着几个还带着热气的茶叶蛋和几张她起早烙的葱油饼,“都是路上吃的,拿好了。” 阳光明接过网兜,然后蹲下身,先亲了亲女儿静姝柔软温热的脸蛋,又凑过去,用脸颊贴了贴儿子致远那胖乎乎、带着奶香的小手。 “在家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等爸爸放假回来。”他对静姝说道。 静姝似乎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氛,小嘴瘪了瘪,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致远则只是咿呀一声,挥舞着小手,试图去抓爸爸的鼻子。 阳光明站起身,目光再次落在林见月脸上。 晨光中,她的脸庞清晰而柔和,眼中蕴含着千言万语,却只是化作一个浅浅的带着鼓励的微笑。 阳光明深深看了妻子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她牢牢刻在脑海里。 然后,他提起那个沉重的帆布旅行袋和装着食物的网兜,转身,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汇入了清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林见月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冰冷的地面上,一直望着他那挺拔如松的背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最终彻底消失在弥漫着晨雾的街角。 她轻轻叹了口气,一股空落落的感觉瞬间填满了胸腔。 阳光明独自一人乘坐公交车,一路摇晃着来到了魔都火车站。 站前广场上人头攒动,各种口音、提着五八门行李的旅客穿梭不息,像一股混乱而充满活力的潮水。 阳光明验票进站,按照指示牌在拥挤的站台上找到了自己那趟开往京都的列车。 墨绿色的绿皮火车静静地卧在长长的铁轨上,车厢连接处,已经有列车员在忙碌。 车票不用报销,阳光明也就无需顾及影响,为了不让自己受罪,专门买了硬卧票。 找到自己的铺位,放好行李,阳光明终于清闲下来。 车厢里混合着烟草和各种食物混杂的气味,邻座的几位旅客看样子是出公差的干部,已经在热情地攀谈起来,互相递着香烟。 “呜——” 汽笛长鸣,声音悠远。 列车缓缓启动,轮轴与铁轨摩擦,发出“哐当”一声沉重的撞击声,然后逐渐加速。 魔都火车站那熟悉的站台开始平稳地向后退去,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被不断延伸的铁轨、电线杆、然后是郊区的农田、村舍所取代。 阳光明收回目光,开始在心里细细规划抵达京都后的安排:报到、住宿、熟悉校园环境、了解课程设置、拜会导师……千头万绪,却又条理清晰。 旅途漫长而枯燥,哐当哐当的车轮声单调地重复着,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催眠曲。 他时而拿出带来的专业书籍翻看几页,时而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广袤的华北平原、星星点点的村庄、远处起伏的山峦脉络。时而也与邻座的旅客闲聊几句,听听他们天南海北的见闻,或者讨论一下国家新近出台的政策。 饿了就剥开一个林见月准备的茶叶蛋,蛋壳染成了酱褐色,散发着茶叶和酱油的香气,就着油酥可口的葱油饼,简单却满足。 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就在这种混合着期盼、新鲜感与身体些许疲惫的状态中,悄然度过。 第二天上午,随着窗外景致逐渐变得密集,出现了更多低矮的楼房和工厂的烟囱,列车广播里传来了列车员亲切的报站声:“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是我们伟大祖国的首都,京都车站……” 车厢里顿时响起一阵骚动,人们开始纷纷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包裹,脸上带着抵达目的地的兴奋和急切。 列车终于缓缓驶入了京都站,稳稳地停靠在站台旁。 阳光明提着行李,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出车厢,一股干燥且带着明显凉意的北方空气立刻扑面而来,与魔都那种温润的、仿佛能拧出水来的空气截然不同。 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感觉肺部都清醒了许多。 京都站的广场更加开阔,天空显得更高更远,是那种淡淡的灰蓝色。 人流如织,各种口音、穿着各地服饰的人们混杂在一起,提着、背着、扛着各式各样的行李,嘈杂声中透着一股首都特有的繁忙、大气与包容。 他无暇细细品味这七十年代末京都的风貌,提着沉重的行李,按照之前查好的路线,挤上通往西郊的公交车。 公交车摇摇晃晃,穿过宽阔的长安街,一路向着hd区驶去。 窗外的建筑风格、行人的穿着打扮、甚至街道两旁树木的形态,都与魔都有着明显的差异。 一路辗转,当公交车终于在某个站台停稳,阳光明提着行李下车,没走多远,那座古朴庄重、带着浓厚历史沉淀的清华园校门,便赫然映入眼帘。 尤其是看到那四个熟悉的、苍劲有力、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毛体大字“清华大学”时,阳光明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节奏。 前世,他曾无数次以游客或路人的身份,在校门外驻足仰望,感觉那里面是另一个世界,遥不可及,充满了敬畏。 今生,他终于要以一名学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进这扇象征着中国最高学府之一的大门。 他在校门口驻足片刻,微微仰头,凝视着那四个大字,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 然后,他挺直脊背,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走进了这座无数学子心目中的学术圣地。 校园里绿树成荫,虽然已是深秋,许多树木枝叶凋零,但那些苍劲的松柏依旧挺立,带着一种不畏风霜的坚韧。 道路宽阔笔直,一栋栋或古朴厚重、或简洁崭新的建筑掩映在树木之中,红砖墙,灰瓦顶,透着一种宁静而深厚的学术氛围。 抱着书本、穿着朴素的学生们匆匆走过,脸上大多洋溢着一种求知若渴的神采和属于年轻人的朝气。 阳光明按照路边的指示牌,很快找到了研究生报到的地方。 那是一栋老式的二层小楼,门口挂着简单的牌子。 手续办理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工作人员效率很高。验证了录取通知书、转移了户口和粮食关系、领取了宿舍钥匙、校徽、饭菜票等物品。 阳光明被分配到了一间六人宿舍,那是一栋五十年代建成的宿舍楼。 楼体有些老旧,红色的砖墙裸露着,楼道里光线有些昏暗,但打扫得还算干净。 找到自己的房间,推开那扇漆色斑驳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里面已经有了两位先到的同学,正在各自忙碌地整理着床铺。 彼此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 一位身材高大,嗓门洪亮,来自东北工业重镇,叫赵建国;另一位个子稍矮,戴着黑框眼镜,显得斯文沉稳,来自西南山城,叫李卫东。 和阳光明一样,他们都是今年新招收的计算机工程系的研究生。 初次见面,彼此都还带着些客气和试探,但眼神中都流露出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彼此的尊重。 阳光明选择了靠窗的一个下铺,这里光线好,通风,也方便起夜。 他放下行李,开始不慌不忙地整理自己的床铺和物品。 他将书籍和笔记分门别类,整齐地码放在简易小书架上;脸盆、热水瓶、饭盒、毛巾等生活用品,则按照宿舍的规定,摆放在门后那个属于自己的小柜子里。 一切收拾妥当,他坐在床边,略微喘息着,打量着这间即将开始长期生活的宿舍。 房间不大,摆放着三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中间是一张长长的、漆面磨损严重的木桌,配着几张方凳。 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旧楼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消毒水的气味。 但就是这样一个朴素的空间,却因为住进来几个怀揣梦想的年轻人,而瞬间充满了勃勃的生气。 阳光明知道,七八届清华大学计算机工程系的研究生,算上他在内,总共只招收了十一人,其中还有两名女同学。 在这个计算机科学刚刚起步、人才极度匮乏的年代,未来的这些同学们,可谓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每个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能够从全国成千上万的考生中脱颖而出,最终聚集在这里的,无一不是天赋异禀、意志坚韧之辈。 开学后,紧张而充实的学习生活,立刻如同上紧了发条一般,高速运转起来。 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 计算机组成原理、数据结构、操作系统、编译原理、算法设计与分析、数字逻辑、人工智能初步……一门门在这个时代堪称“高精尖”的专业课接踵而至,其难度、深度和广度都远超本科阶段。 教材大多是老师自编的讲义,或者是一些影印的外文书籍,纸张粗糙,印刷也不甚清晰,但这丝毫不能减弱大家的学习热情。 授课的老师,更是堪称国内计算机科学领域的奠基人或早期开拓者,如金兰、王尔乾、唐泽圣、张钹等学界泰斗。 他们学识渊博,治学严谨,对学生们的要求也极高。他们不仅传授知识,更传递着一种科学精神和家国情怀。 阳光明很快便全身心地沉浸在了这片广阔而深邃的知识海洋中。 尽管他拥有着前世的计算机基础,视野更为开阔,但这个时代的计算机科学更偏向底层硬件、基础理论和系统性的构建,很多知识对他来说,既是对前世记忆的一种复习和印证,更是从另一个更贴近机器本质、更强调逻辑严密性的角度,进行的重新学习和深化理解。 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知道”而懈怠,反而以更加谦逊和认真的态度,对待每一堂课,每一次实验。 阳光明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新的知识,课堂上全神贯注地听讲,积极思考,勇于提问; 课后,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那散发着书香和旧纸张气味的阅览室里,或者是在条件还相对简陋、机器轰鸣声不断的实验室里,查阅国内外最新的技术资料和论文,动手编写程序,调试电路板,将理论知识转化为实践经验。 在十一名同学中,阳光明很快就显得格外出类拔萃。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初试和复试成绩都是毫无争议的第一名,更因为他在课堂讨论、小组项目和课后自由交流中,所展现出的那种扎实无比、仿佛毫无短板的基础知识,清晰严密、环环相扣的逻辑思维能力,以及在某些关键技术问题上,偶尔提出的一些既立足现状、又极具前瞻性和启发性的独到见解。 尤其是系里德高望重的金兰教授,几乎是从开学第一堂课起,就对阳光明这个学生格外关注和欣赏。 在一次关于“计算机未来发展趋势”的课堂自由讨论上,同学们踊跃发言,有的畅想计算速度的提升,有的谈论应用范围的扩大。 轮到阳光明时,他并没有好高骛远地大谈特谈后世才普及的互联网、移动通信等对于当前而言过于超前的概念, 而是从计算机性能提升可能遇到的物理瓶颈、大规模和超大规模集成电路的应用潜力与设计挑战、软件工程规范化和系统化的重要性、以及人机交互方式从穿孔纸带命令行向更友好界面改进的可能性等角度, 阐述了一些既严格遵循当前技术发展路径、符合现有理论框架,又略微超出当下普遍认知、略带前瞻性的观点。 他的发言条理清晰,引证扎实,逻辑链条完整,不仅让同学们听得入神,陷入思考,连坐在讲台下的金兰教授也频频点头,眼中赞赏之色越来越浓。 课后,金教授还特意把阳光明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就他提到的“软件危机”和“集成电路设计自动化”等话题,又深入探讨了许久,两人相谈甚欢。 随着接触的日益增多,金兰教授越发觉得这个年轻学生不简单。 他的知识体系之完整、基础之牢固,简直不像一个刚入学的研一学生;他的思维之活跃、视野之开阔,常常能跳出既定框架思考问题;他的自主学习能力和动手实践能力之强,也远非同届其他优秀学生可比,甚至在某些方面,比系里一些年轻的助教、讲师还要出色和沉稳。 他给人的感觉,仿佛不是来单向接受知识的学习者,而是来与老师、与同学进行平等交流和思想碰撞的同行者。 有时,他在与金教授讨论时,不经意间提出的一些关于计算机体系结构优化或者算法效率改进的想法,角度之刁钻,思路之新颖,连金教授自己也常常觉得深受启发,获益匪浅。 私下里,金兰教授曾对其他几位相熟的老师和系里领导感叹:“以阳光明现在展现出的专业水平和综合能力,我觉得他足以胜任系里讲师的工作了。 真是个难得的好苗子,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不,我看他更像是已经初现温润光泽的美玉了,只需稍加打磨,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阳光明也敏锐地感受到了老师们,尤其是金兰教授对他毫不掩饰的赏识和期许。 而这,正是他进入清华后,除了学习知识外,另一个刻意为之、并努力引导的结果。 阳光明清楚地知道,在这个百废待兴、国门初开的特殊历史时期,国家开始有计划地向西方发达国家派遣留学生。 而公派出国留学,就是当前时期,他能顺利出国的唯一途径! 而要争取到一个极为稀缺、竞争异常惨烈的公派留学名额,除了需要过硬的政治背景和良好的身体素质之外,个人的专业能力、科研潜力和外语水平,就是最重要的考核标准,甚至是决定性的因素。 他必须在学业上,展现出绝对的、碾压性的优势,才能在这场无声的角逐中,为自己增加最重的砝码,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本章完) 第238章 237留学推荐接受考核惊喜消息进入名 时间在紧张忙碌、心无旁骛的学习中飞快流逝,转眼间就到了十一月份。 京都的秋天短暂得如同惊鸿一瞥,几场秋雨过后,寒意便骤然浓重起来。 校园里树木的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形态各异的枝桠,倔犟地指向那日渐高远、呈现出灰蓝色的天空。 来自西伯利亚的北风开始不时呼啸而过,刮在脸上,已经带着明显的如同细沙摩擦般的刺痛感。 学生们早已换上了厚厚的衣或臃肿的军大衣,行走在校园里,呵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一道道白烟。 阳光明已经逐渐适应了北方干燥寒冷的气候,以及清华园紧张而有序的学习节奏。 他定期给家里写信,报平安,详细描述自己在学校的学习和生活情况,也关切地询问家里的近况,父母的健康,妻子的辛劳,孩子们的成长。 他也总能及时收到林见月和家人充满牵挂、鼓励与思念的回信。那些印着魔都邮戳的信封,以及信纸上熟悉的字迹,成了他在这个北方寒冬里,最温暖的慰藉。 这天下午,他刚刚结束一堂由唐泽圣教授主讲的关于“人工智能初步”的讲座,脑海中还在回味着“图灵测试”、“启发式搜索”等概念,正准备赶往图书馆,去查阅一些关于“机器定理证明”的早期文献资料。 刚走出教学楼,一位系里的年轻助教便找到了他,说金兰教授请他立刻到办公室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阳光明有些意外,通常金教授找他,都是在课后或者事先约好的定期讨论时间。这样临时、急切地叫他过去,想必是有非常重要且紧急的事情。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将书本夹在腋下,跟着助教,顶着寒风,快步来到了金教授位于主楼的那间堆满书籍的办公室。 金教授的办公室陈设依旧简单,靠墙的几个大书架被各种中外的专业书籍、学术期刊和内部技术报告塞得满满当当,连墙角的地上也堆着几摞。 她正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就着台灯的光线,戴着老镜,神情专注地阅读着一份文件。 听到敲门声和阳光明进来的动静,金教授立刻放下手中的文件,摘掉老镜,抬起头来。 令阳光明微微诧异的是,金教授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混合着喜悦和急切的神色,这与她一贯的沉稳持重颇为不同。 “光明,你来了,快,快坐下说话。”金教授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那把旧木椅,语气比平时要明显急促一些,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阳光明依言坐下,心中飞快地猜测着教授的意图,隐隐感觉到,可能与他一直期盼的某个机会有关。 金教授没有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切入主题,声音也下意识地压低了些,仿佛在分享一个重要的秘密:“光明,现在有一个非常好的机会,我觉得你一定要尽全力去争取,一定要抓住!”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阳光明,话语中的兴奋之情再也抑制不住,清晰地流淌出来: “今年,国家计委和教育部联合下达了一批公派留学的指标,全国总共只有五十多个名额,计划在十二月份,所有确定的人员就要统一集中,出发前往美国和欧洲的几个发达国家,进行为期一到五年的学习和交流。” 阳光明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重锤敲击!公派留学!这正是他梦寐以求、并为之暗暗努力的目标! 但他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这样的名额对于十亿人口的大国而言,何其稀少,竞争必然激烈到难以想象,堪称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金教授没有停顿,语速很快,继续说道:“原本,这批出国人员的最终名单,在上个月就已经基本审查确定了,可以说是板上钉钉。 但是,事情突然出现了一些变动!” 他伸出五根手指,强调道:“最近,有五个已经确定的人选,因为各种突发原因,最终被刷了下来,去不成了。 所以,现在上面决定,需要紧急重新递补五个人上去,顶替这几个空缺!” 金教授的手指在空中用力地点了点,“而这五个宝贵的递补名额当中,就有一个,是专门划拨给我们计算机专业的青年人才!” 阳光明的呼吸不由得屏住了,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发出“咚咚”的声响。 一个计算机专业的递补名额!还是专门留给青年人才的名额! 这意味着在全国所有顶尖高校、重要科研院所和相关部委中,所有符合基本条件的计算机相关专业的青年教师、科研人员和优秀研究生,都会死死地盯着这个从天而降的机会,展开一场无声却极其激烈的竞争。 “这一个名额,需要在全国范围内,在所有符合条件的候选人中,进行优中选优的严格选拔。” 金教授的目光紧紧锁定阳光明,语气充满了肯定和强烈的期待,“我们清华计算机系,作为国内计算机科学研究和教育的重要基地,当然是强有力的竞争单位之一。 我仔细研究了这次递补选拔的初选要求和标准,你的个人条件,无论是专业基础、科研潜力、外语水平,还是政治面貌、年龄和身体状况,都完全符合,而且在我们清华计算机系的候选人中,显得非常突出!”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推许,“所以,系里经过紧急讨论,我已经把你的名字,作为我们清华计算机系重点推荐的候选人之一,报送到上级主管部门去了!” 阳光明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仿佛要挣脱束缚。 他没想到,机会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突然!就在他入学后,还不到两个月! 虽然他报考清华计算机系的终极目标之一,就是为了方便争取公派留学的机会,但他原以为至少需要等到两三年后,相关的政策更加明朗,派遣的名额相对更多一些的时候,才可能有机会。 没想到,在他刚刚安顿下来,投入学习不久,这个机会就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带着一丝运气的成分,骤然降临到他的面前!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激动,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带着发自内心的感激,真诚地说道:“金教授,谢谢您!真的太感谢您了!谢谢您给我这个宝贵的机会!” 金教授摆了摆手,神色重新变得严肃起来,语气也凝重了许多:“光明,你先别急着谢我。我把你的名字报上去,让你获得初选资格,进入候选名单,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也是最简单、最基础的一步。 后面的筛选,尤其是最终的选拔环节,会更加严格,更加残酷,竞争也会空前激烈。 各部委、各大重点院校、国家级研究所,藏龙卧虎,符合条件的优秀人才比比皆是。 我虽然非常看好你,也相信你的实力,但在最终的由多部委联合组成的专家审查小组面前,我也很难插手多说什么,主要还得靠你自己去争取,用你绝对过硬的专业实力和综合素养来说话。” 阳光明重重地点头,眼神坚定如磐石,“我明白,金教授。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全力以赴,认真准备,绝不辜负您的期望,也绝不浪费这次宝贵的机会!” 看着阳光明眼中燃烧的炽热斗志和那份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自信,金教授欣慰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好!要的就是这股不服输、敢于拼搏的劲儿! 距离最终名单确定和统一出发,时间已经非常紧了,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两个月。 你回去后,立刻开始准备,把专业核心知识和前沿动态再好好梳理、巩固一下,外语,尤其是英语口语和听力,更要强化练习。 随时准备接受,可能到来的各种形式的考核。一有进一步的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 “是!谢谢金教授!”阳光明再次郑重道谢,然后心情激动又略带一丝忐忑的离开了金教授的办公室。 走在初冬的清华园里,干冷的北风迎面吹来,卷起地上几片枯叶,打在他的裤腿上,他却感觉浑身发热,血液奔流的速度都比平时快了许多。 公派留学! 这个机会的重要性,对于他这个拥有金手指和未来视野的人来说,不言而喻。 在当下这个时期,就算他有这些巨大优势,如果一直困守国内,也发挥不出来。 但如果能顺利出国,那就是游鱼入海,可供他发挥的空间就太大了! 他有信心也有能力,凭借自身优势,在短时间之内,攫取到巨量财富,这不仅是他个人的成功,哪怕对于国家来说,在这个最困难的时期,也能起到一些助推作用。 他必须抓住它!无论如何,一定要抓住! 接下来的几天,阳光明在学习上更加投入,几乎到了废寝忘食、争分夺秒的地步。 他不仅更加深入地复习巩固已有的专业知识,还通过各种渠道,广泛涉猎最新的国际计算机期刊,密切关注着大洋彼岸在微处理器、个人电脑、操作系统、编程语言等领域的最新进展,力求让自己的知识体系不仅扎实,而且始终站在时代的最前沿。 英语更是他重点准备的对象。 他前世就能说一口流利地道的美式英语,这一世为了不荒废,也从未放松过练习,一直都通过各种方式保持语感。 此刻,他更是加大了练习强度,反复模拟可能的口语面试场景,精心准备技术性的自我介绍和对个人研究兴趣、方向的阐述,甚至在脑海中用英语与自己进行辩论。 他知道,那个由多部门专家组成的考核小组,必然会重点关注他的外语实际应用能力,尤其是专业领域的听说能力。 等待进一步消息的日子,变得格外煎熬和漫长。 虽然他对自己的实力有着充分的信心,但机会只有一次,全国的竞争者们也绝非庸碌之辈,个个都是优中选优的精英,最终结果如何,存在着太多的不确定性和变量。 这种患得患失、悬而未决的心情,即使以他两世为人的阅历和心境,也难以完全避免和平复。 他只能将这份焦虑,转化为更刻苦学习的动力。 就在金教授和他谈话之后的大约一周,确切的消息终于传来。 这天上午,他正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埋头查阅一本英文版的《计算机程序设计艺术》,一位系里的工作人员悄然走到他身边,低声而清晰地通知他:下午两点整,准时到学校行政楼的三楼小会议室,接受关于留学名额递补资格的专家联合考核。 终于来了!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合上手中那本厚重的英文书,眼神变得更加专注,心情反而平静下来,所有杂念都被摒除在外。 下午一点五十分,阳光明提前十分钟来到了指定的会议室门口。 冬日的阳光斜照在行政楼的走廊上,映出他挺拔的身影。 阳光明停下脚步,做了几次深长的呼吸,寒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清醒。 他再次低头,仔细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熨烫得平平整整的蓝色中山装,这是他能为这次至关重要的考核所做的最庄重的仪容准备。 他确认自己的心跳平稳,思绪清晰,精神如同拉满的弓弦,紧绷却目标明确。 然后,他抬起手臂,指节弯曲,不轻不重地敲响了那扇象征着机遇与挑战的深色木门。 敲门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中年男子沉稳而略带威严的声音,透出门板,清晰可闻。 阳光明推门而入。 会议室不大,却因陈设简洁而显得空间感十足。 正对着门的,是一张深色的长条会议桌,桌后端坐着五位神情严肃、气质迥然不同的中年人,三男两女。 他们均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或深色干部服,坐姿挺拔,目光锐利,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久居上位、审慎干练的强烈气场,那是长期处于决策层面所沉淀下来的独特气质。 他们无疑来自教育部、国家科委等不同的核心部委或重要单位,共同组成了这次决定他乃至许多竞争者命运的特别专家审查小组。 会议室内,除了五名审查专家外,还有学校的几位教授列席旁听。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注意到列席旁听的人员当中就有金兰教授 金教授对他微微颔首,投来一个充满鼓励和期待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说:“稳住,展现你最好的自己。” “各位老师好,我是清华大学计算机工程系七八届研究生阳光明。”阳光明稳步走到会议室中央,面向考核小组,不卑不亢地微微鞠躬问好,声音清晰洪亮,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态度恭敬而不失自信。 坐在中间主位上的,是一位戴着黑框眼镜、气质儒雅中透着威严的中年男子。他面容沉稳,看不出喜怒,只是略微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寒暄的表情,伸手指了指会议桌对面那张孤零零摆放着的木椅,示意他在那里坐下。 那个位置,正对着所有考官的目光焦点,无形中带来一种压力。 考核,随即毫无铺垫地直接开始。 问题果然如同预料般,高度集中在专业能力和外语水平这两个核心点上,而且其深度、广度和灵活性,都远超平时课程的考核标准,明显带有压力测试和极限探知的意味。 专业方面的提问,如同精心编织的大网,环环相扣,层层深入。 起始于最基础的计算机原理、数据结构与算法,迅速过渡到相对前沿和复杂的操作系统设计精髓、编译技术的关键与优化,甚至敏锐地触及了当时国内尚处于初步探索阶段的数据库理论核心,以及计算机网络的早期雏形与基本原理。 问题角度多变,时而宏观纵览学科发展,时而极其微观刁钻,直指某个特定算法的边界条件或某种架构的设计哲学。 阳光明沉着应对,大脑如同最高效的并行处理器般飞速运转,调动着两世积累的知识与理解。 对于基础性和概念性问题,他回答得精准而简洁,直击要害,绝不拖泥带水; 对于具有相当难度和深度的问题,他不仅能条分缕析地阐述清晰的解决逻辑和多种可能方案,还能引述相关的理论依据、对比不同学术流派的观点异同,甚至适时地、谨慎地提出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的独到的见解和可能的不同解决路径。 他的回答,展现出的不仅仅是极其扎实深厚的理论功底,更是一种融会贯通的知识体系架构和活跃而富有创造性的科研思维潜能。 当其中一位面容清癯、目光深邃的专家,突然抛出一个超出当时国内普遍认知范围的问题——询问他对国外某顶尖学术期刊最新发表的关于“risc(精简指令集)架构”前瞻性论文的看法时,阳光明心中微微一凛,但随即涌起一股挑战的兴奋。 他并未慌乱,略一沉吟,便不仅准确地概括了那篇论文的核心思想、创新点和实验设计框架,还结合自己超越时代的视野,对其中的基本假设、实验方法的潜在局限性、以及risc架构在未来微处理器设计领域的广阔应用前景和可能遇到的阻力,进行了客观而富有见地的评述。 他言辞恳切,逻辑严密,引证合理,显示出他不仅密切关注着国际技术前沿的动态,更具备了一种难能可贵的批判性思维能力和前瞻性判断力。 几位考核老师,虽然表面上依旧保持着不动声色的严肃,但彼此之间几次细微的眼神交换、偶尔微微颔首的动作,以及笔尖在纸上记录时稍显急促的沙沙声,已然隐隐流露出他们内心的认可与惊讶。 居中的那位主考官,指节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的节奏,也似乎变得舒缓了一些。 紧接着的外语考核环节,几乎是无缝衔接。 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知性沉稳的女老师,用流利而标准、略带牛津腔的英语开始了提问。 问题从简单的个人基本情况、求学动机和选择计算机专业的原因谈起,逐渐过渡和深入到对计算机某个具体技术领域未来发展趋势的看法,以及模拟了如果获得出国学习的机会,他希望重点研究的方向和理由,并设置了一个与未来国外导师初次交流、阐述个人研究兴趣的模拟场景。 阳光明调整了一下呼吸,那一口略带美式口音、流利地道、用词精准且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和语法错误的英语,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 他一开口,就让在场的所有考核专家,眼底都掠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唯有熟知他能力的金兰教授,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 他应答自如,神态放松而不懈怠,用词准确而丰富,句式多变,表达流畅自然,尤其是在阐述复杂技术观点和未来研究设想时,专业术语使用得当,逻辑层次清晰,比喻偶尔贴切闪现,展现出的那种语言上的自如度和思维深度,仿佛他早已习惯于使用英语进行深入的学术思考、辩论和交流。 他展现出的语感和强大自信,绝非短期强化训练或死记硬背所能达到。 那位主要负责外语考核的女老师,眼中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赏之色,甚至在他流畅地回答完一个关于“早期分布式系统面临的主要挑战与可能的解决思路”的开放式问题时,下意识地轻轻点了点头,笔尖在评估表上停留了片刻,才继续书写。 整个高强度的近乎脑力鏖战的考核过程,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仿佛一场对智力、知识储备和心理承受力的马拉松式考验。 当居中而坐的中年主考官终于宣布考核结束时,阳光明才恍然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以及精神高度集中后带来的微微疲惫感。 主考官脸上,此刻露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淡淡的满意笑容,虽然转瞬即逝,但确凿存在。 他对阳光明说道:“阳光明同学,你的表现非常出色。 无论是专业基础理论的掌握深度和广度、科研思维的活跃性与批判性,还是外语的实际应用能力,特别是专业领域的听说水平,都给我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请你先回去等通知吧,最终的结果,会由相关部门统一按程序公布。” 虽然对方的话语依旧保持着官方的克制与严谨,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承诺或倾向性意见,但阳光明凭借敏锐的观察,从他们眼神中细微的缓和、语气里不易察觉的平和、以及最后那一闪而逝的笑容中,清晰地捕捉到了积极和肯定的信号。 他起身,再次向在座的所有考核老师以及一直在旁默默陪伴、关键时刻投来鼓励目光的金教授深深鞠躬,表达了诚挚的谢意。 然后,他保持着沉稳从容的风度,转身,步伐稳定地离开了会议室,轻轻带上了门。 走出行政楼,冬日下午偏斜的阳光已然失去了大部分热度,洒落他的身上,带来些许暖意。 阳光明缓缓地舒出了一口压抑在胸中许久的浊气,刚才持续近两个小时的高度紧张,终于得以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但更多的,是一种竭尽全力后的如释重负和平静。 他已经尽了当下所能达到的最大努力,毫无保留地展现了自己最好的状态和最真实的水平。 种子已经播下,汗水已经浇灌,剩下的,就真的只能交给时间、命运和更高层面的最终决策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 这一次的等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让人心焦难耐,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形地拉长、放大。 每一天都像是在希望的曙光和不确定的阴霾之间反复横跳。 宿舍楼下的传达室大爷,他那带着浓重京腔、穿透力极强的嗓音,时不时会大声喊一句:“计算机系阳光明,有电话!” 或者拖着长音的:“阳光明——拿信!”。 都会让他的心,条件反射般地猛地一跳,瞬间提到嗓子眼,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楼去,生怕错过任何一丝可能的消息。 然而,多数时候,只是家里的平安信,或者远方朋友的寻常问候,这反复的期待与小小的失落,加剧了等待的煎熬。 金教授那边也暂时没有了进一步的消息,见面时也只是让他耐心等待,保持状态。 显然,最终的决策权在更高层面的联合工作小组,流程复杂严谨,需要考虑和平衡的因素很多——各单位的推荐意见、候选人的综合评估、专业布局的需要、甚至更高层次的战略安排,绝非某个个人或单一部门所能左右。 这种不确定性,如同头顶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明知可能落下,却不知确切时机。 就在那场考核结束,大约一周后,一个看似寻常的北风依旧呼啸的下午,阳光明刚从实验室里出来。 他刚刚完成一个关于“逻辑优化与可靠性设计”的小型实验,手上还沾着些许松香的痕迹。 他刚打算回宿舍,就被等在实验室外面的系里助教叫住,对方语气急促而明确地告知:金教授让他立刻、马上到办公室去一趟,有紧要事情! 阳光明的心猛地一提,几乎要撞出胸腔! 一股强烈的预感弥漫心头,混合着期待、紧张,还有一丝害怕希望落空的担忧。 他来不及细想,也顾不得整理仪容,几乎是下意识地小跑起来,穿过行人匆匆的校园,径直冲向金教授所在的主楼。 跑到办公室门口时,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搏动的声音,就连敲门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咚、咚、咚。” “请进!”里面立刻传来金教授熟悉的声音,似乎比平时要高亢一些。 阳光明推开门,只见金教授正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萧索的冬景和远处依稀可见的顽强挺立的松柏。 听到开门声,她立刻转过身来。 当看到金教授脸上那抑制不住的如同冬日暖阳般灿烂的笑容时,阳光明瞬间明白了! 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煎熬,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明确的指向! “光明!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金教授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提高,带着清晰的颤音,她快步迎上前来,“刚接到上级部门的正式通知!你已经顺利通过了所有审核与评议环节,被正式列入本次公派留学的递补名单,获得了出国留学资格!恭喜你!” 她的话语如同欢快的鼓点,敲碎了阳光明心中的最后一丝不确定的坚冰。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个梦寐以求的消息,被金教授用如此激动的声音正式确认时,那股巨大的狂喜,还是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熔岩般,以磅礴之势席卷了阳光明的全身! 他感到有些恍惚,脚下仿佛踩在了松软上,又像是踏入了云端,外界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唯有“通过了”、“获得了出国留学资格”这几个字在脑海中反复回荡。 这巨大的幸运,真的就这样骤然降临到了自己的头上! 他选择考入清华计算机系,刻苦攻读,磨砺自身,最重要的目标之一,就是为了能早一天搭上这趟公派留学的列车,让自己早一天踏入更广阔的天地。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宝贵如金子般的机会,竟然会在他入学后的第一个学期,就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骤然降临! 这比他最初预设的时间表,提前了太多! “真……真的吗?金教授!” 阳光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需要再次的确认,来驱散这如同梦幻般的不真实感。尽管他知道绝对不会是错觉,还是问了出来。 “当然是真的!白纸黑字,加盖公章的红头文件!这还能有假!” 金教授快步走到阳光明面前,眼中闪烁着难以言表的欣慰、骄傲和激动,她用力地重重地拍打着他的肩膀,那力量传递着肯定与祝贺。 “你的专业能力、知识结构、外语水平,还有在考核中展现出的科研潜力和综合素养,在这次的递补选拔综合评议中,评价非常高! 上面综合考虑了你的年龄优势、发展潜力以及政治表现等各方面条件后,最终一致决定,把这个宝贵的递补名额,授予你!” 看着阳光明仍然沉浸在被巨大喜悦冲击中的样子,金教授理解地笑了笑,拉着他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语气转为严肃,开始详细地交代后续一系列繁琐却至关重要的事宜: “好了,孩子,冷静下来,高兴一下就行了,后面还有一大堆具体手续要抓紧时间办,一刻也不能耽搁! 政审材料需要最后复核盖章,体检要马上再去指定的医院做一次更全面、更详细的检查,办理护照和签证的材料要立刻开始准备、填写、递交。 还要参加教育部统一组织的出国前集训,学习外事纪律,了解所去国家的基本情况、风俗习惯和法律法规…… 时间非常非常紧,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一个月左右。 你必须立刻行动起来,一项都不能耽误,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影响出行。 预计十二月二十号左右,你们这一批录取人员就要出发前往美国。 你要去的学校,初步确定为加州的斯坦福大学,那可是当今世界计算机科学研究和发展的重镇之一! 到了那里,天地广阔,你要好好把握!” “谢谢您!金教授!真的太感谢您了!没有您的赏识、信任和鼎力推荐,我连参与竞争的机会都没有!” 阳光明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他站起身,怀着最诚挚的敬意,深深地向金教授鞠了一躬。 他很清楚,在这个论资排辈、竞争激烈、机会稀缺的时代,伯乐的识人之明和关键时刻的鼎力推荐,对于他这样一个初入最高学府的研究生而言,是何其重要和宝贵! 金教授伸手扶住他,目光灼灼,语重心长,字字千钧地说道: “不用谢我,这是你自己用真才实学、用超出常人的努力和天赋争取来的,是你应得的机会。 光明,出国深造,孤身远行,殊为不易。 国家现在很困难,拿出宝贵的外汇送你们出去学习,这个机会,凝聚着多少人的期望,更是何其难得! 出去了,一定要珍惜在国外的每分每秒,要如饥似渴地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研究方法和项目管理经验,开阔自己的学术视野和胸襟,增长独立研究和解决复杂问题的实际才干。 同时,也要时刻牢记自己是中国人,言行举止,代表的是国家的形象和尊严,要严守纪律,自尊自爱,不卑不亢。 学成之后,要记得按时回来,报效祖国,将所学的前沿知识、先进技术和创新理念,贡献给国家的现代化建设和科技振兴事业! 这是国家、是人民对你们这些莘莘学子最殷切的期望,也是你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我一定牢记您的教诲!时刻不敢或忘!必当竭尽所能,学成归国,报效桑梓!” 阳光明郑重地一字一句地清晰承诺,眼神清澈、坚定。 他很清楚祖国的未来到底有多么强大,绝对不会被国外的繁华迷了眼,祖国才是他的根! 从金教授办公室出来,阳光明走在冬日清华园的蜿蜒小径上,脚步是前所未有的轻快与有力。 体内奔涌的热血,似乎驱散了周遭所有的寒意。 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刮过他的脸颊,卷起地上一两片残存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但这寒风,此刻吹在他滚烫的皮肤上,却不再冰冷,反而有一种令人极度清醒和振奋的感觉。(本章完) 第239章 238集中培训同学羡慕感谢老师 接下来的日子,阳光明仿佛一架上了发条的精密仪器,高速而有序地运转起来。 他首先向系里和学校研究生管理部门汇报了情况,提交了相关文件。 这个过程异常顺利,系主任和研究生院的负责老师早已接到通知,脸上都带着鼓励和期许的笑容,手续办理得飞快,盖章、签字,一切都在为他让路。 阳光明能感觉到,自己这个名字,在清华园里,似乎已经与一个特殊的符号联系在一起,代表着机遇,也代表着责任。 学校对此高度重视,迅速为他开启了各项手续的绿色通道。 这“绿色通道”并非虚言,它意味着繁琐流程的极致简化,意味着部门壁垒的暂时消除。 原本可能需要几天甚至数周才能跑完的流程,在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下,以惊人的速度完成。 阳光明几乎是刚提交上一份材料,下一份需要填写的表格就已经递到了他的手边。这种效率,让他深刻体会到了国家意志在具体事务上的体现,也让他更加明确了自己肩上承担的份量。 仅仅间隔了一天,他就接到了前往指定地点——位于城西的外语学院,参加公派留学人员集中培训的正式通知。 通知要求他当天下午即前往报到,培训为封闭式,期间不得随意离开。消息来得如此之快,甚至让他有一种不真实感。 培训是封闭式的,要求即刻报到。阳光明甚至来不及多做整理,便带着简单的行李,匆匆赶往外语学院报到点。 他的行李只是一个半旧的帆布旅行袋,里面塞了几件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和几本最重要的专业书籍与笔记。 坐在驶往城西的公交车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阳光明的心绪难以完全平静。他知道,从踏进外语学院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轨迹将发生决定性的改变。 外语学院的环境与清华园迥异,少了些理工学府的严谨厚重,多了几分人文气息的雅致与开放。 红砖砌成的欧式小楼点缀在疏朗的林木之间,蜿蜒的小径旁立着文学巨匠的雕像,空气中似乎都飘荡着一种不同于公式与定理的更为感性的韵律。 他被安排进了一栋专用于培训的宿舍楼,房间是两人一间,条件还算不错,干净整洁,配备了书桌和衣柜,比清华的宿舍要宽敞一些。 与他同屋的是一位来自中科院某研究所的年轻研究员,姓郑,名国涛,研究方向是理论物理,同样是通过递补名额获得了这次宝贵的留学机会。 郑国涛身材瘦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话不多,但眼神里透着科研工作者特有的专注。 两人简单寒暄后,一种同为“幸运的递补者”的微妙认同感,让他们迅速拉近了距离。没有太多时间客套,他们都清楚时间的宝贵,便都迅速投入到了紧张的准备中。 这次针对他们五名“插班”递补人员的培训,堪称一场高强度、高浓缩的突击战。 由于第一批确定的留学人员已经进行了长达数月的系统培训,尤其是语言方面打下了坚实基础,而阳光明他们则缺失了这部分时间,因此培训内容更具针对性,节奏也更快,仿佛要将几个月的知识强行灌输到他们的脑海里。 每天的学习,安排得满满当当,从清晨到深夜,几乎没有任何喘息之机。 清晨六点,尖锐的哨声便会准时在楼道响起,催促着学员们起床、洗漱、晨读。 七点整,准时在食堂用早餐,餐桌上也常常是外语交流的练习场。 上午是密集的外语课程,下午是政治思想、保密纪律、外事礼仪等各类专题讲座,晚上则是自习、小组讨论或模拟演练,直到十一点熄灯号响,大脑才能得到片刻的休息。 这种高强度的节奏,让阳光明回想起了当年备战高考时的岁月,但压力和目标却不可同日而语。 外语强化是重中之重。 尽管阳光明对自己的英语,尤其是听说能力极为自信,但他也不敢有丝毫松懈。 培训采用的是沉浸式教学,课堂上严禁使用中文,全部由经验丰富的外教和国内顶尖的英语教师授课。 内容从日常会话到学术交流,从专业文献阅读到论文写作模拟,覆盖面极广。 外教的口语往往带着地道的美国口音或英国口音,语速很快,还会夹杂着大量的习语和俚语,这对于习惯了书面英语和标准发音的学员们来说,是不小的挑战。 此外,还要学习所赴国家的一些特定俚语、校园用语和文化背景知识,诸如如何点餐、如何搭乘公共交通、如何与导师和同学进行学术讨论之外的社交等,力求让他们尽快适应未来的学习和生活环境。 阳光明凭借其扎实的底子和在图书馆长期阅读原版书籍积累的语感,很快就在同期递补人员中脱颖而出,但他依然不敢怠慢,每晚熄灯后,还会借着走廊的灯光,反复背诵和练习。 政治思想教育和保密教育是另一个核心板块。 相关部门的负责人亲自授课,神情严肃,语气凝重。 他们反复强调出国留学生的责任与使命,要求他们时刻牢记自己是新中国培养的知识分子,代表的是国家的形象,要坚定政治立场,提高警惕,自觉抵制西方腐朽思想的侵蚀,严守国家秘密。 学习材料中不乏一些反面案例,讲述个别留学人员如何在国外的物质诱惑或思想渗透下迷失方向,最终走上歧途,甚至背叛祖国,警示意义强烈。 这些课程让学员们清晰地认识到,他们此行不仅是去学习科学技术,更是在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中,坚守国家的阵地。 反策反教育则带着一丝神秘和严肃的色彩。 授课的专家们语气平和,但内容却极具冲击力。 他们详细分析了国外情报机构可能采用的各种策反手段:从提供小恩小惠开始拉近关系,到利用学术交流、思想讨论进行意识形态渗透; 从设置美人计、感情陷阱,到抓住个人或家庭的某些弱点进行威逼胁迫。 专家们教导他们如何识别这些陷阱,如何应对各种盘问和策反企图,如何在复杂的环境中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坚定的爱国心。 “遇到无法判断的情况,或者感到被针对、被胁迫,第一要务是保证自身安全,然后想方设法与我国驻外使领馆取得联系。”这句话被反复强调。 这部分内容让学员们深刻感受到,此行并非单纯的学术之旅,背后还有着看不见的暗流和风险。 纪律教育和外事礼仪培训同样严格,细致到近乎苛刻。 从着装规范、言行举止,到与外籍人士交往的分寸把握,都有明确的规定。 甚至如何用西餐、如何握手、如何递接名片等细节,都有专门的课程进行讲解和演练。 这些要求,对于习惯了国内相对简单人际交往的学员们来说,既新奇又感到一种无形的约束。 国情与政策学习则帮助他们更好地向外界介绍中国,解答可能遇到的关于中国的问题。 他们需要熟悉国家最新的建设成就、方针政策,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的一些新变化、新气象,以便能够客观、准确地进行交流和解释,消除外界因不了解而产生的误解和偏见。 培训老师强调,既要实事求是,不夸大其词,也要理直气壮地宣传新中国取得的巨大进步。 除了精神与知识的“武装”,还有物质和生活上的准备,这些具体而微的事务,同样让学员们感受到了国家的关怀和此次派遣的郑重。 国家为每位留学人员发放了一笔可观的置装费,用于购置在国外学习生活所需的行头。 在这个国内普遍穿着蓝灰绿、西装还不普及的年代,这笔钱堪称“巨款”。 在一个周末,阳光明和同学们一起,拿着学校开具的介绍信,到指定的通常只对外宾和归国华侨开放的侨汇商店,量体裁衣,订做了两套合身的西装,一套藏青色,一套深灰色)。 此外,还有一件厚实保暖的毛料大衣,接着又购买了皮鞋、衬衫、领带等配套物品。 站在试衣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身着挺括西装、形象焕然一新的自己,阳光明恍然有种跨越时空的错觉。 兑换外汇的额度有限,每人仅能兑换少量美元,用于初到异国他乡时的应急安顿。 这笔钱虽然不多,但在国家外汇储备极其紧张的条件下,已是极为不易,体现了国家对他们这些学子的深切关怀。 学员们领到那张珍贵的外汇兑换证明时,都会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仿佛肩头压上了千斤重担。 护照和签证等一切手续,均由留学管理部门统一包办,无需他们个人操心。 这种“一条龙”服务,在当时的条件下堪称奢侈,让他们能够真正全身心投入到培训中,不必为繁琐的事务性工作分神。 阳光明只需要按照要求提交照片和填写表格,其他的一切,都有专门的人员去跑、去协调。这种被组织妥善安排的感觉,既让人安心,也强化了集体的归属感。 培训期间,阳光明凭借其扎实的英语功底和沉稳冷静的心理素质,在各项考核中表现优异。 尤其是外语实际应用能力,无论是在课堂上的即兴演讲,还是模拟学术讨论中的观点陈述,他都能够清晰、流畅地表达,用词准确,逻辑分明,得到了外教和培训老师的一致好评。 他那种不张扬、善于倾听、关键时刻又能切中要害的特质,也赢得了大家的尊重。 同时,他也与一同培训的其他四位递补人员,以及部分先期参加培训的同学建立了初步的友谊。 学员们来自不同的院校和专业,有学物理的郑国涛,有学化学的、学生物的,还有一位是学经济管理的,但都有着共同的目标和使命感。 在紧张的学习间隙,他们也会聚在一起,用熟练的英语交流各自专业的有趣知识,或者用中文讨论对未来的憧憬与担忧。彼此鼓励,互相交流学习心得,氛围紧张而又融洽。 这种在特殊环境下结成的友谊,虽然才刚刚开始,却显得格外珍贵。 时间在紧张的学习中飞逝,每一天都像被压缩过,充实得让人喘不过气,却又在回首时发现,一个多月的高强度集中培训竟然已经接近尾声。 十二月十号,培训正式结束。 所有留学人员,在外语学院的礼堂举行了简短的结业仪式。 相关领导再次强调了纪律和要求,并祝愿大家学有所成,平安归来。 领导的讲话语重心长,台下五十二名学员神情肃穆,他们都明白,从这里走出去,意味着一段全新的人生征程即将开启。 从十一号开始,总共五十二名留学人员获得了大约半个月的宝贵假期。 他们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回原单位进行最后的工作交接,然后回家与亲人短暂团聚。 这是出发前与亲人告别的唯一机会,空气中开始弥漫起离别的愁绪与憧憬未来的激动。 十二月二十五号,所有人必须返回外语学院报到,二十六号,就将统一出发,奔赴机场,踏上前往美国或欧洲的旅程。时间表已经精确到了天,时间紧迫。 培训一结束,阳光明立刻行动起来。 他首先赶到火车站,排了不短的队,买到了第二天返回魔都的硬卧车票——时间紧,路途遥远,他需要利用这二十多个小时的旅途时间,好好休息,他不会在这方面节省。 然后,他回到了清华大学自己的宿舍。 一个多月未归,书桌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房间里还残留着熟悉的气息,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已经开始浮现。 他需要把留在宿舍的所有个人物品,主要是书籍、笔记和一些生活用品,全部打包带回魔都。 这一次离开,再次回到这里,就不知是何时了。也许几年后学成归来,也许会有其他的变数。 他仔细地整理着每一本书,每一本笔记,这些不仅仅是他知识的积累,更是他在清华园这段短暂时光的见证。 他正收拾着,同宿舍的赵建国和李卫东先后返回。见到消失一个多月的阳光明突然在整理行李,两人都颇为惊讶。 “光明?你培训结束了?这是……要搬走了?”赵建国嗓门洪亮,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嗯,培训刚结束,明天就回魔都。这次回去,处理完家里的事,也就该出发了。”阳光明停下手中的动作,微笑着解释。看着两位熟悉的室友,一种离别的情感涌上心头。 “真羡慕你啊光明!”李卫东推了推眼镜,语气中满是钦佩和向往,“公派留学,还是去斯坦福!那可是计算机的圣地!你这步子迈得可真够快的!感觉咱们还在埋头啃书本,你都已经要冲向世界了!” “是啊,光明,给咱们讲讲,出国前都培训啥了?听说管得特别严?是不是跟军事化管理似的?”赵建国也凑近了些,好奇地问道,顺手帮阳光明扶住了一个快要掉下来的旅行袋。 阳光明能理解同学们的心情。 在这个国门初开的年代,能踏出国门,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去西方发达国家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是无数知识分子梦寐以求的事情。 同学的问题不是机密,无需隐瞒,可以回答。 他没有丝毫不耐烦,放下手中的衣物,坐在床边,将培训的大致内容,包括外语强化、纪律要求、外事礼仪等,用轻松一些的语气向两位同学简单介绍了一番,同时也强调了其中的严肃性和责任感。 他描述了沉浸式外语教学的紧张,提到了反策反教育带来的震撼,也说了置装和兑换外汇的新奇体验。 “总之,机会难得,责任也重。出去了,代表的就不只是个人了。”阳光明最后总结道,语气平和却带着分量,“感觉像是被放在了一个更广阔的棋盘上,旁边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每一步都要更加谨慎,还要谨记责任重大。” “说得对!出去了好好学,把真本事学回来!让那些老外也看看,咱们中国学生不差!”赵建国用力点头,仿佛在给阳光明鼓劲,也像是在表达自己的决心。 “光明,你在前面探路,等我们毕业了,说不定以后也有机会出去看看,到时候还得向你取经呢。”李卫东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你们这批人,就是打开窗口的人,我们争取跟上你的脚步。” “一定有机会的。国家的政策会越来越开放,以后出去交流学习的机会肯定会更多。咱们在学校把基础打牢,将来都能为国家做贡献,也都会有出国开眼界的机会。” 阳光明鼓励道,他相信这不仅仅是安慰,而是即将到来的趋势。 又聊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已经不早,阳光明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办。他加快速度收拾好行李,两个大旅行袋塞得满满当当,主要是书,拎在手里沉甸甸的。 “建国,卫东,我这边收拾得差不多了,还得去跟金教授和几位老师道个别。等我回来,咱们接着聊。”阳光明向两位室友伸出手。 “那你赶紧去。” “快走吧,别去晚了,老师就要下班了。” 离开宿舍楼,阳光明提着那两盒精心准备的特级明前龙井,快步走向金兰教授的办公室。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多,冬日的天色暗得早,校园里的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显得有几分清冷,也为熟悉的校园景物蒙上了一层离别的光晕。 敲响办公室的门,里面传来金教授熟悉而略显疲惫的声音:“请进。” 阳光明推门而入,金教授正伏案阅读一篇厚厚的英文文献,台灯的光线勾勒出她专注而认真的侧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金教授。”阳光明轻声唤道。 金教授抬起头,看到是阳光明,脸上立刻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放下手中的资料:“光明,培训结束了?快坐下说话。”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也稍稍坐直了身体。 阳光明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将手中装着茶叶的盒子轻轻放在办公桌一角,诚恳地说道: “金教授,培训今天刚结束,我明天就回魔都了。这次来,是特意向您辞行,也是再次感谢您的鼎力推荐。没有您的赏识和力排众议,我不可能有这个机会。一点家乡的茶叶,不成敬意,请您务必收下。” 金教授看了看那袋子,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责备: “光明,你这是干什么?我帮你推荐,是看中了你的才华和潜力,是为你,也是为国家惜才!可不是图你什么东西。这茶叶你拿回去!你的心意我领了。” 阳光明早就料到金教授会推辞,他神色不变,语气更加真诚,甚至带上了一点年轻人特有的略带狡黠的恳切: “金教授,您千万别误会。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两盒明前龙井。是我……是我之前从一位京都的老领导家里……嗯,‘打劫’来的。” 他故意用了点轻松诙谐的语气,试图缓和一下严肃的气氛,“我知道您平时伏案工作辛苦,喜欢喝茶提神,这点茶叶给您润润喉,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您要是不收,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每天的学习强度这么大,您也不忍心让我失眠吧?” 听到是“打劫”老领导的茶叶,又看阳光明态度坚决,眼神清澈,金兰教授的脸色缓和下来,无奈地笑了笑,用手指虚点了他一下: “你呀……还会‘打劫’老领导了?好吧,既然是‘打劫’来的,那我就不客气地尝一尝。不过下不为例啊!以后可不许再搞这一套。” “我就知道您一定不会拿我当外人!”阳光明松了口气,这才在椅子上端正地坐下。 “回去的票买好了?”金教授关心地询问,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温和。 “买好了,明天上午的车票。”阳光明回答道。 “嗯,时间紧,任务重啊。”金教授点点头,神色转为严肃,进入了正题,“关于你出国后的安排,我这边也接到了一些上面的初步意见。你在之前的考核中,展现出的专业基础和科研潜力非常突出,上面很重视。所以,对你的安排是学位深造,初步确定是攻读硕士学位,留学时间暂定为三年。” 她顿了顿,观察着阳光明的反应,看到他认真倾听,并无异色,便继续说道: “当然,这只是初步计划。如果你在斯坦福的学习进展顺利,表现出色,上面也会考虑支持你继续攻读博士学位。 这要看你后续的具体情况和学业规划,也需要你主动与导师沟通,争取机会,并及时向使领馆和管理部门汇报。你有什么想法吗?” 阳光明认真聆听着,心中快速盘算。 攻读硕士学位是稳妥且符合预期的选择,如果能直接攻读博士,自然更好,意味着能有更长时间留在国外,也给了他更充裕的时间去实施一些更长远的“计划”。 但他知道,这事关国家的外汇投入和培养策略,不能好高骛远。而且国家对他的安排很务实,只要他有能力,表现足够出色,还有后续的安排计划,这已经是对他重视的表现。 “金教授,我服从组织的安排。” 阳光明首先表明态度,语气沉稳,“无论是硕士还是博士,我都会全力以赴,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学到最扎实、最前沿的知识和技术。 我个人当然希望能有更长时间深入学习,特别是希望能有机会参与到前沿的科研项目中去,但一切以国家的需要和安排为准。我会及时汇报学习情况。” 这个回答既表达了进取心,又体现了服从性,金教授听了很是满意,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好,有这个态度就好。出去了,就安心学习,心无旁骛。 斯坦福大学在计算机科学领域,尤其是在集成电路、人工智能这些方面,走在了世界前列。 你要抓住机会,多进实验室,多跟导师交流,不仅要学知识,更要学他们的研究方法、思维方式,还有他们如何将学术成果转化为实际应用的机制。” 金教授谆谆教导,话语中充满了期待,“我们国家在这方面差距还很大,急需你们这样的人才回来填补空白,开拓新的领域。” “我明白,金教授。我会格外关注这些方面的学习。”阳光明郑重地点头。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金教授的目光变得格外深邃和凝重,紧紧盯着阳光明的眼睛,仿佛要直透他的心底,“国外的世界很精彩,也很复杂。你会看到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物质条件和社会形态。 那里有最先进的实验室,也有光怪陆离的诱惑;有严谨的学术氛围,也可能有无孔不入的意识形态渗透。 一定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牢记自己出国的目的,牢记国家和人民对你们的殷切期望。 要经得起诱惑,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初心! 学成之后,按时回来,报效祖国!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使命! 这不仅关乎你个人前途,更关乎我们国家科技发展的未来!” 金教授的话语一句重似一句,敲打在阳光明的心头。 “金教授,请您放心!” 阳光明站起身,挺直腰板,语气斩钉截铁,眼神清澈而坚定,“我阳光明在此向您保证,无论走到哪里,无论看到什么,我的心永远向着祖国。 我出国的目的只有一个:学习先进知识,报效我的国家。 学成之日,即是我归来报效之时!绝不做任何对不起祖国和人民的事情!” 他的话语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和力量。 出国留学人员,想尽千方百计移民国外的有很多,但绝不会有他阳光明! 金教授看着他年轻而坚毅的面庞,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赤诚,眼中流露出欣慰和放心的神色。 她也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阳光明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有些动容: “好!好孩子!我信你!我一直都相信你!去吧,回家好好跟家人聚一聚。出国在外,孤身一人,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 “谢谢金教授!您也多保重身体!”阳光明深深地向金兰教授鞠了一躬,这一躬,充满了感激、敬意和承诺。 离开金教授的办公室,阳光明又依次去拜访了王尔乾、唐泽圣等几位在复试和日常学习中给予他指导和帮助的教授,一一向他们辞行。 教授们也都对他勉励有加,寄予厚望,言语中既有对后辈的关爱,也有对国家未来人才的期待。 等到他回到宿舍时,已是华灯初上,夜幕彻底笼罩了校园。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宿舍里,赵建国和李卫东特意等他回来,三人又一起去食堂吃了在清华的最后一顿晚饭。 饭菜依旧简单,但气氛却有些不同,多了几分郑重。 回到宿舍,阳光明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确认没有遗漏。 他将两个沉重的旅行袋放在床头,洗漱完毕后,又和同学们聊了很久,躺在床上,沉沉睡去。(本章完) 第240章 239退房决定宣布喜讯入住新家告别家 翌日清晨,北方的冬日天空透出一种清彻的灰蓝。 阳光明婉拒了赵建国和李卫东执意要送他去火车站的好意,独自一人提着那只沉重的装满了书籍和简单行囊的行李箱,走出了清华园。 公交车在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中穿行,车窗外是逐渐喧闹起来的街景。 京都火车站永远是人声鼎沸的所在。 高大的穹顶下,南来北往的旅客汇成一股股嘈杂的人流,夹杂着各地方言、汽笛的长鸣以及广播里模糊不清的通知。 阳光明费力地穿过人群,找到了自己那趟列车的站台。 他按照车票找到自己的硬卧铺位,将沉重的行李塞到底铺下面,然后靠窗坐下。 列车缓缓启动,起初是笨重而缓慢的移动,随后节奏越来越快。 窗外的站台、熟悉的京都标志性建筑——那巍峨的前门楼角、那些灰扑扑的胡同院落,飞速地向后退去,逐渐模糊,最终被甩在了视野的尽头。 取而代之的,是冬日里一片萧瑟而广袤的华北平原。 裸露的黄色土地、整齐的落了叶的白杨树,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构成一幅单调而深沉的画卷。 望着这不断向后流淌的风景,阳光明纷乱的心绪似乎也随着这规律的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渐渐沉淀下来,变得平静。 这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大部分时间在阅读、思考和断断续续的休憩中悄然流逝。 他带了本英文的专业书籍,偶尔也看看窗外。但更多的时候,家的影子,妻子温柔的脸庞,儿女稚嫩的笑容,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与对未来的设想交织在一起。 当列车广播里再次响起那熟悉而亲切的女声——“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魔都站……”时,阳光明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节拍,一股混合着急切和期盼的暖流,瞬间涌遍了全身。 魔都,家,他终于回来了! 他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心中溢满了回家的期盼。 提着行李随着汹涌的人潮走出魔都火车站出口,熟悉的带着黄浦江水汽的湿润空气,立刻将他包裹。 这种感觉与北方干冷凛冽的寒风截然不同,是一种沁入骨髓的属于家的温润。 他没有丝毫耽搁,因为带的行李比较重,干脆在车站广场上叫了一辆等候客人的的人力三轮车,报上“红星国厂家属楼”的地址。 车夫是一位皮肤黝黑、身材精瘦的中年人,吆喝一声“好嘞,您坐稳!”,便用力蹬起了车子。 三轮车在魔都略显狭窄却充满生活气息的街道上穿行。 熟悉的弄堂、挂着各色招牌的商铺、行色匆匆却又不失从容的行人……一切都在告诉他,他真的回家了! 越是接近厂区,那种由熟悉感带来的慰藉便越是强烈。 今天是星期天,红星国厂的家属院比平日里要热闹许多。 孩子们在楼宇间的空地上追逐嬉戏,老人们在墙根下晒太阳、聊天,还有几个围在一起下象棋。 空气中弥漫着周末特有的慵懒和闲适。 阳光明提着行李走上那走了无数遍、熟悉到闭着眼都不会走错的楼梯,来到了自家门前。 木门紧闭着,里面清晰地传来女儿静姝和儿子致远嬉笑玩闹的声音,中间夹杂着林见月那温柔而又带着些许无奈地劝阻:“静姝,慢点跑,别撞到弟弟……致远,那个不能放嘴里……” 这日常的充满烟火气的声音,像一股暖流,瞬间冲走了他旅途的所有疲惫。 他站在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熟悉的气息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然后,他敲响了家门。 “谁呀?”里面传来林见月那温婉的声音,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林见月站在门口,身上系着那条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围裙,手上还沾着些许白色的面粉,似乎正在忙着和面或者准备什么面食。 当她看到门外风尘仆仆、还提着一堆行李的阳光明时,脸上先是露出惊喜,然后又转换成明显的担忧。 “光明,你……你怎么回来了?还没到放假时间啊?这……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一边侧身让他进屋,一边下意识地用围裙擦着手上的面粉,眼神紧紧跟随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答案。 阳光明提着沉重的行李,走进这个虽然狭小,但却无比温馨的小屋,将箱子放在墙角。 他先是快步走到里间,看向正坐在小地毯上玩积木的一双儿女。四岁的静姝抬头看到他,立刻丢下手里的玩具,高兴地喊了声“爸爸!”,张开小手扑了过来。 而一岁多的致远,也咿咿呀呀、晃晃悠悠地朝他走来,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见到亲人的兴奋。 分别了两个多月,显然儿子并没有忘记他。 阳光明心头一热,仿佛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他弯下腰,一手一个,将女儿和儿子都搂进怀里,用力地摸了摸他们柔软的头发,又在他们娇嫩的脸颊上各亲了一口。 这短暂的温存,足以慰藉他连日来的奔波与思念。 直起身,他看向依旧站在门口、一脸担忧和询问神色的林见月。 他笑了笑,那笑容温和,示意她放心:“没事,没出什么事,是好事。别担心。”他走上前,拉起林见月那双还带着些许面粉和凉意的手,牵着她走到床边坐下。 他看着林见月那双写满困惑的眼睛,用尽可能平静而清晰的语调说道:“见月,我回来,是因为一个重要的消息。我通过了学校的选拔,获得了公派留学的资格,很快就要去美国留学,时间大概需要三年。” 林见月瞬间睁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仿佛没有听清,或者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她愣愣地看着丈夫,过了足足有好几秒,才像是终于消化了这条信息,难以置信地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公……公派留学?去……去美国?” “对,去美国,加州的斯坦福大学,学习计算机科学。”阳光明肯定地点头,语气沉稳。 接着,他将整个如同梦境般的选拔过程,以及刚刚在京结束的紧凑而内容繁多的出国前培训,都简明扼要却又条理清晰地向妻子叙述了一遍。 林见月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担忧和困惑,如同被春风吹散的薄雾,逐渐被巨大的惊喜和不可思议所取代。 她的眼睛越来越亮,最终闪烁出如同星辰般的光彩。 她当然明白“公派留学”在这个年代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顶尖精英人才才能获得的殊荣和极其珍贵的机会! 无数知识分子梦寐以求而不可得!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在刚刚进入清华园不到一个学期的时间里,就凭借其过人的能力和难得的机遇,抓住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足以改变人生命运的契机! “太好了!光明!这……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林见月激动地反握住阳光明的手。 她的眼眶微微泛红,一层水汽迅速弥漫上来,“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你从来都是最优秀的!只是……只是没想到,这个机会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她的声音因为过于激动而有些颤抖。 “是啊,我也没想到,命运会如此眷顾。”阳光明感受着她掌心的温暖和微微的颤抖,心中也充满了感慨,“培训刚刚结束,组织上特别给了我们半个月的假期,让我们回来处理一下家事,跟亲人团聚告别。时间很紧,二十五号必须回京报到,然后二十六号统一从首都出发。” “二十五号……这么快就要走了……”林见月眼中的喜悦光芒稍稍褪去,立刻被一层浓浓的不舍与依恋所覆盖。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这可不是一段短暂的时间。隔着浩瀚的太平洋,思念将如何安放? “嗯,行程安排得很紧凑。”阳光明点点头,理解妻子此刻的心情。 他话锋一转,将注意力引向现实问题,这也是他此次回来需要解决的核心事项之一,“对了,家里这边,新房那边收拾得怎么样了?爸妈有计划什么时候搬家吗?” 提到位于石库门的新购住宅,林见月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一些,她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 “在爸妈的全力操持和张罗下,那边基本上都已经收拾妥当了。 墙壁重新粉刷过,老旧的地板也请人修补打磨了,该添置的一些简单家具,像床、桌子、柜子什么的,也都基本弄好了,虽然略显简陋,但住人是完全没问题了。” 她顿了顿,继续详细说明家里的安排:“关于搬过去之后怎么住,也都定下来了。 爸妈住前楼,那里光线好,也宽敞。 大姐带着红红和阿毛两个孩子住三层阁,虽然层高矮点,但面积大,够他们娘仨住了。 二姐带着晓雯住亭子间,虽然小点,但收拾得也挺温馨。 客堂间则留给了咱俩住,说是那里方正,咱们带着静姝和致远也方便些。” 说到这里,林见月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感动的笑容,“原本爸妈坚持要把最好的前楼让给咱俩住……但我总觉得,爸妈是长辈,辛劳了一辈子,理应住最好的房间。 我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才总算让他俩同意了这个安排,答应住前楼。” “至于搬家的时间。”林见月继续讲述,“爸妈的意思是,想趁着过年,在春节前搬过去,也算是辞旧迎新,图个新气象,在新房子里过个热闹年。” 阳光明认真地听着,沉吟了片刻,心里迅速权衡着,然后做出了决定:“见月,我的想法是,这次搬家,你和静姝、致远,也跟着爸妈一起搬过去住吧。我出国这几年,你们就长期住在那边。” 林见月听到这话,明显有些意外,她眨了眨眼睛:“我们都搬过去?那……这边厂里分的房子怎么办?一直空着没人住的话,还要占着这么好的房子,会不会……惹来邻居们的闲话?而且,这毕竟是咱们自己的小家……” 她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对这个小家的眷恋。 阳光明理解妻子的感受,但他考虑得更长远也更现实。 他的语气温和,分析道:“我这一走就是几年,你又要上学,学业繁重,两个孩子年纪还小,主要还得靠爸妈帮忙照看。 如果你还住在这边,每天学校、宿舍楼、新家,要跑三个地点,既要操心学业,又要照顾孩子,实在太辛苦,也太不方便了。 搬过去和爸妈、姐姐们一起住,人多力量大,彼此能有个照应,孩子们也能在更好的环境里成长。 这样,我在外面学习和工作,心里也能更踏实、更放心。” 他顿了顿,看着林见月若有所思的眼睛,继续说道:“再说了,这套房子性质不同,它是厂里分配给职工的福利房。 我马上要出国留学,学成之后,按照政策和发展趋势,怎么也不可能再分配回红星国厂工作了。 既然我人已经不在这里工作,这套房子于情于理,早晚都得退还给厂里。 咱们没必要,也不应该一直占着这套房子,这对厂里和其他更需要住房的同事也不公平。 咱们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新房子,面积也大,已经足够一家人居住。 我打算趁这次回来,就把这套厂里分的房子,正式办理手续,退还给厂里。”阳光明最终说出了他的打算。 “退房?”林见月再次感到惊讶,甚至比刚才听到要全家搬去石库门更甚。 这套小小的里外间,虽然不大,但这是他们结婚后的第一个小家,承载了他们从新婚到生儿育女的无数珍贵记忆。 每一处角落,都留有他们共同生活的痕迹。 而且,在这个住房极其紧张、多少人挤在亭子间甚至阁楼里的年代,主动退掉一套条件还算不错的公房,这需要相当大的决心和魄力。 “对,退房。” 阳光明的语气非常肯定,他进一步解释道:“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算我们现在不退,等我几年后学成归国,肯定会被分配到新的工作单位,到那时,这边一样要办理退房手续。 既然迟早要退,不如趁早。 咱们家购买了独门独院的石库门住宅,这在厂里恐怕已经不是秘密,恐怕已经有不少人知道并且眼红了。 如果我们继续占着这套公房,说不定现在已经有人在背后向厂里反映这个问题了。 我马上要出国,这点风言风语或者小报告不至于影响我什么,但终究是个话柄,没必要在临行前留下这么一个小污点,让人觉得我们贪得无厌。 主动、干脆地退回去,显得我们高风亮节,也省得厂领导为难,大家都体面。” 他放缓了语速,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妻子,带着商量的口吻柔声问道:“见月,你觉得呢?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想听听你的意见。” 林见月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围裙的一角,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她原本对于拥有一个完全独立、不受干扰的小家的愿望,确实非常强烈,这也是很多年轻夫妻的共同期盼。 但自从她凭借自身努力考上复旦大学后,繁重的学业压力陡然增加,每天奔波于学校和家庭之间,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确实让她感到力不从心,这段时间多亏了公婆和大姑姐们时常帮衬,才勉强支撑下来。 如果搬去石库门和公婆、大姑姐们一起居住,生活上肯定能得到更多的帮助,不仅能更好地照顾和教育孩子,自己也能更心无旁骛地专注于学业。 至于独立的私人空间……诚如阳光明所说,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不说他学成归来之后,像他这样由国家公派、留学海外的高级人才,分配到新的重要岗位后,组织上肯定会优先分配更大、更好的住房。 就算林见月自己只是普通的大学生,四年本科毕业后,新单位通常也会分配相应的住房。 将来,他们绝对不愁没有属于自己的更舒适宽敞的房子。 想要拥有完全独立的生活空间,完全可以等到他学成归来、自己大学毕业、工作稳定之后,再从长计议。 眼下这个阶段,最重要的任务是确保孩子们健康快乐地成长,同时兼顾好自己的学业。 从这个实际需求出发,和公婆搬到一起居住,显然是最方便、最稳妥、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想通了这些关节,她抬起头,目光变得清澈而坚定起来,之前的那一丝犹豫和眷恋已然消散: “你说得对,光明。你出国在外,我上学也忙,和爸妈、姐姐们住在一起,确实是最方便、最稳妥的选择。 人多热闹,互相也有个照应,你能更安心,我也能轻松不少。 这房子……” 她环顾了一下这个小小的家,眼中虽仍有不舍,但语气已变得决然,“退就退了吧,我支持你的决定,听你的安排。” 见妻子如此深明大义、通情达理,阳光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而充满感情: “见月,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 你放心,也请你相信我,等我留学归来,我们一定会有更大、更好、更舒适的房子。 到了那个时候,回头再看这个小套间,你可能都会觉得它狭小得可爱了。 这里的回忆,我们会永远珍藏,但生活总要向前看。”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林见月释然地笑了笑,那笑容温暖而明亮,“就是有点舍不得,毕竟这是咱俩的婚房,在这里度过了这么多日子,一桌一椅都有感情了。 但现实情况如此,我们不能因小失大。退就退吧,一家人住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互相扶持,也挺好的。” 她顿了顿,问道:“那……我们具体什么时候开始搬?总要有个准备。” “既然新房那边已经收拾妥当,万事俱备,那就尽快吧。” 阳光明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趁我还在家,这几天我们就着手搬家。把事情都安排妥当,我出发的时候也能更安心,没有后顾之忧。” 他站起身,“走,我们现在就带孩子们去石库门那边,跟爸妈当面说一声这个好消息,也把搬家的事情正式定下来,大家一起商量着办。” “好!”林见月也立刻起身,利落地解下围裙,开始给孩子们穿外套,收拾奶瓶、尿布等随身物品。 她的动作轻快,脸上虽然仍有对丈夫即将远行的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的期待和与家人共同面对未来的决心。 一家人很快收拾停当,锁好这个即将不再是他们主要居所的家门,走下楼梯。 阳光明抱着儿子致远,林见月牵着女儿静姝,朝着位于老城区的石库门住宅走去。 回到熟悉的石库门弄堂,刚走进天井,就闻到一股浓郁的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从灶间里飘出来。 张秀英正在灶台前忙碌着,锅铲与铁锅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晓雯和红红、阿毛三个孩子则在天井里玩着跳房子的游戏,银铃般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 “爸,妈,我们回来了!”阳光明扬声喊道,洪亮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 “爷爷!奶奶!”静姝和致远也奶声奶气地争先恐后地叫着。 张秀英闻声,从灶间探出头来,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 正在天井中收拾物品的阳永康,也停下动作,抬头向门口望去。 看到突然间出现的阳光明,老两口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意外和疑惑。 张秀英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走了出来,上下打量着儿子,语气里带着关切和不解: “光明?你这会儿……应该还没到学校放假的时候吧?怎么这么早就回家了?是……学校有什么事吗?”她下意识地往不好的方面想去,眉头微微蹙起。 阳光明将手里提着的一兜从京都带回来的果脯等特产塞到妈妈手里,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声音洪亮地说道:“爸,妈,您二老先别猜了,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们!” “啥好消息?看你这满脸喜气,像是捡了金元宝似的。”阳永康也走了过来,虽然语气沉稳,但眼中也流露出好奇。 阳光明没有再卖关子,直接公布了答案,“我通过了学校的严格选拔,获得了国家公派留学的资格!过几天就要出发,去美国学习深造,时间大概是三年!” “公派留学?”张秀英一时没反应过来,或者说,这个词离她的日常生活太遥远,她愣了一下。 而阳永康则是浑身一震,脸色立刻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上了几分凝重,他向前一步,紧盯着儿子的眼睛: “怎么回事?去美国?你仔细说说!说清楚!” 在这个年代,出国,尤其是去美国,是一件极其重大,甚至带有某种神秘色彩的事情。 于是,阳光明又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何得到教授赏识,如何经过层层考核,如何最终获得名额,以及出国前培训等情况,向父母详细地耐心地复述了一遍,比之前对林见月说的还要更细致一些。 听完儿子条理清晰的讲述,张秀英和阳永康都愣在了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二人脸上的表情经历了从最初的疑惑,到听明白后的极度震惊,再到消化了全部信息后的难以置信的狂喜! “哎呦!我的老天爷!公派留学!去……去美国!” 张秀英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拔得又高又尖,眼圈几乎是瞬间就红了,泪水在里面打着转,“我家明明……我家明明这是要出国留洋了!这……这真是祖宗保佑,祖坟冒青烟了!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啊!” 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上前一把紧紧抓住阳光明的胳膊,仿佛要通过这种接触来确认,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是自己在白日做梦。 阳永康虽然不像妻子那样情绪外露,但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显然也是心情激动。 他连说了几个“好!”字,声音洪亮而有力: “好!好啊!光明!好小子!你这是给咱们老阳家,争了大光了!这个机会可是太难得了!” 在他的认知里,能被国家选派出去留学,其荣耀程度,甚至比当初考上清华研究生还要高出许多!这是光宗耀祖,是能在族谱上记下一笔的荣耀! 在这个时期的魔都,由于早年海派文化的深远影响,对于能够“出洋”一事,民间普遍抱有极大的推崇和羡慕。 阳光明能获得公派留学的资格,在阳永康和张秀英看来,这不仅仅是儿子个人的成就,更是整个阳氏家族的无上荣光! “这么大的喜事,必须好好庆祝!必须庆祝!” 张秀英终于从最初的巨大冲击中稍微缓过神来,她激动地搓着手,看着灶间的方向,“我这就出去,再去菜市场买几个硬菜!买条活鱼,再称点排骨!晚上咱们好好吃一顿,一家人热闹热闹!” 她说着就要解围裙,往外走。 这段时间装修新房,虽然阳光明留了钱,但她一贯精打细算,还是贴补进去了不少自己的积蓄,平时家里的开销能省则省,但今天这个日子,她肯定要大大地庆祝一番。 “妈,您别忙活了,听我说。” 阳光明连忙拦住母亲,他知道母亲持家的辛苦,“家里做饭麻烦,又要烧又要洗的。今天中午这顿庆祝饭,我请客! 咱们全家,包括大姐二姐他们,一起下馆子! 就去我们上次去过的那家挺不错的本帮菜馆,我点几个招牌好菜,再要瓶好酒,咱们一家人好好庆祝庆祝,也当是提前暖暖房,庆祝咱们即将乔迁新居!” 张秀英一听,习惯性地又想数落儿子乱钱,觉得在家吃实惠。 但话到了嘴边,看着儿子那张自信沉稳、洋溢着喜悦和成功的脸庞,想到这确实是天大的值得大书特书的喜事,最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脸上笑开了,连声应道: “行!行!听你的!今天咱也奢侈一回,沾沾我老儿子的光!下馆子!” 一时间,整个石库门里欢天喜地,如同过年般热闹。 阳光辉和李桂听到楼下不同寻常的动静,也从楼上下来探看究竟。 得知小弟获得了公派留学资格要去美国的消息后,两人也是惊讶得合不拢嘴,随即便是连声的道贺,语气中充满了由衷的羡慕和作为兄嫂的自豪。 趁着全家人都沉浸在喜悦中,阳光明顺势提起了关于搬家和自己决定退还厂里分配住房的事情。 他将自己的考量——林见月上学带孩子不便、长远来看房子迟早要退、主动退还避免闲话等等,又向父母和兄姐解释了一遍。 “新房既然都收拾好了,我看就别等到过年了。趁我还在家,就这几天,咱们抓紧时间搬过去吧。 我也好搭把手,帮忙安顿,这样我出发的时候心里也踏实。” 阳光明继续说道:“我那边厂里分的房子,我打算明天就去厂里找领导,办理退房手续。 以后,见月和静姝、致远,就都跟爸妈您二老,还有大姐二姐一起住了。有你们照应着,我在外面一千个一万个放心。” 听到儿子这么快就又要离家远行,而且一去就是遥远的异国他乡三年之久,张秀英脸上闪过一丝强烈的不舍和担忧,但这份情绪很快就被搬新家、儿子有大出息的巨大喜悦给冲淡了。 对于退房的决定,她和阳永康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表示支持。 “退了好,应该退!”阳永康用力磕了磕手中的烟斗,语气斩钉截铁,“咱们现在有自己的房子了,产权私有,住着踏实,不占公家那点便宜!光明做得对,心思正,眼光也长远!咱们阳家的人,行事就得这么堂堂正正!” 张秀英也立刻附和道:“就是!以后咱们就住自己的大房子!心里踏实!明明你放心,见月和两个孩子交给我们,保证给你照顾得白白胖胖、妥妥帖帖的! 你就安安心心地在国外学习,学一身真本事回来,给国家做贡献!” 她拍着胸脯保证,语气里充满了母亲的担当和豪情。 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定了下来。 中午,一大家子人,扶老携幼,热热闹闹地走出了石库门,朝着上次去过的那家口碑不错的本帮菜馆走去。 阳光明这次毫不吝啬,点了满满一桌子硬菜: 油光锃亮的红烧肉、清蒸鲈鱼、醋小排、响油鳝糊、八宝鸭……鸡鸭鱼肉俱全,还要了一瓶价格不菲的茅台酒。 席间,杯盏交错,欢声笑语不断,充满了对阳光明未来的美好祝福和对即将开始的大家庭聚居生活的憧憬。 这顿饭,吃得格外酣畅淋漓。 接下来的几天,阳光明异常忙碌,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他先是回了一趟红星国厂,直接去了厂长办公室,向厂长赵国栋当面汇报了自己获得公派留学资格、不日即将出发的消息。 赵国栋自然又是惊讶又是高兴,用力拍着阳光明的肩膀,连声说“好小子,真给咱们厂争脸!”。 对于阳光明主动提出退还厂里分配住房的决定,赵国栋在稍稍意外之后,也表示了高度的赞赏和支持。 “光明同志,你能这么想,这么做,觉悟很高啊!” 赵国栋感慨地说道:“确实,你这一出国,学成归来肯定会有更重要的岗位,咱们这小庙是留不住你这尊大佛了。 既然家里已经有了新房子,主动把房子退回来,非常好,免得总有人在背后嚼舌根,也省得厂里后续为难,更是给其他同志树立了榜样。 你这是高风亮节!” 退房手续办理得异常顺利。 阳光明在相关文件上签了字,还需等搬完家后,才能正式交还钥匙。 他心中对这个承载了多年记忆的小家,虽然仍有几分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卸下负担后的轻松。 随后几天,便是紧锣密鼓的搬家过程。 这是阳家近期,最大的集体活动。 在阳光辉、阳光耀两家人,以及得到消息后主动赶来帮忙的楚大虎等几位好友的鼎力相助下,石库门老宅里那些用了多年、充满感情的老家具、箱笼杂物,以及阳光明在厂区宿舍那边的必要物品、书籍、衣物等,被一车车地井然有序地运往修缮一新的石库门新房。 整个搬家过程,阳光明特别留意那两箱价值不菲的名贵药材。 他亲自监督搬运,确保它们被稳妥地不受磕碰地安置到了新房那边,仔细地存放客堂间的床下。 将这两箱堪称“家底”的重要物品转移到完全属于自家的私人住宅里,阳光明的心里感觉更加踏实了些。 新购置的石库门住宅经过精心修缮和布置,显得窗明几净,宽敞亮堂。 家具大多简朴,但摆放整齐,处处透露着一种焕然一新的气象。 张秀英如同一位指挥若定的大将军,精神抖擞地指挥着大家安置家具,分配房间,安排物品收纳,忙得脚不沾地,额上沁出细汗,但脸上始终洋溢着满足和喜悦的笑容,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看着父母、姐姐们和孩子们在新房子里迅速安顿下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对新环境的满意和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的期待,阳光明心中最后一块大石头,终于安然落地。 家的安稳与和谐,是他远行之后,能够心无旁骛地去拼搏的最坚实后盾,和最温暖的港湾。 在忙碌搬家的间隙,他也特意抽出半天时间,叫上全家人,去了一家技术很好的照相馆,拍了一张正式的全家福,以及多组照片。 照片上,阳永康和张秀英端坐中间,阳光明、林见月抱着孩子,和阳光辉、阳光耀、阳香兰、阳香梅几家人依次站在后排,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灿烂的笑容。 兄妹几人又单独拍了一张各自小家庭的全家福,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容灿烂。 阳光明还特意和林见月拍了一张双人合影。 照片上,林见月微微依偎在丈夫身边,脸上带着温婉而略显羞涩的笑容,眼中却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不舍与牵挂。 在阳光明的心中,这几张小小的照片,将是他未来几年在异国他乡孤独奋斗时,最重要的精神慰藉和力量源泉。 他还抽空去拜访了贺领导等几位一直关心、帮助他的长辈和老领导,亲自向他们辞行,并再次感谢他们一直以来给予的诸多照拂和提携。 至于岳父岳母那边,更不能落下,阳光明带着全家人,专门去看望了一趟。 长辈们听闻他的喜讯,无不感到欣慰,纷纷给予他殷切的嘱托和美好的祝愿。 半个月的假期,在忙碌、喜悦与淡淡的离愁交织中,转眼就过去了一大半。离别的日子,如同一个无法回避的倒计时,越来越近。 家里虽然充满了乔迁新居的喜悦和团聚的温馨,但也无可避免地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离愁别绪。 张秀英变着法子给儿子做好吃的,恨不得把他爱吃的所有菜式都在离家前再做一遍,把他未来几年在异国他乡可能缺失的“家的味道”都提前补上。 她常常看着儿子忙碌的背影发呆,然后偷偷抹一下眼角。 林见月则表现得更为沉静和内敛。 她默默地为丈夫整理着远行的行装,将每一件衬衫、每一件外套都迭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反复检查清单,生怕遗漏了什么必需品。 她将无限的关心与不舍,都细细地填进了每一件衣服的褶皱里,收纳进了行李箱的每一个角落。 终于,到了十二月二十三号。 明天,十二月二十四号,阳光明就要再次提起行囊,踏上返回京都的列车,然后从那里出发,飞向遥远而陌生的美利坚。 晚上,在新家的客堂间里,那张崭新的八仙桌上,摆满了张秀英和林见月联手烹制的一桌格外丰盛的团圆饭。 菜肴很美味,但大家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张秀英不停地给儿子碗里夹菜,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眼眶始终红红的,却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掉下来,只是反复念叨着“多吃点,多吃点”。 阳永康话不多,只是不时地端起酒杯和儿子碰一下,然后反复叮嘱那些已经说过很多遍的话:“在外面……万事自己当心……安全第一……常写信回来……” 饭后,孩子们被哄睡下。 大人们围坐在客堂间里,在昏黄却温暖的灯光下,又是一番细细的琐碎的叮咛。 从那边的天气冷暖,到饮食习惯,再到人际交往……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牵挂。 第二天上午,天井里飘着魔都冬日里常见的尚未散尽的薄雾,空气湿冷。 阳光明提着那个已经整理好的装着家人无尽牵挂的行李箱,站在新家的天井里,准备出发。 “爸,妈,家里……一切就都拜托你们了。”阳光明向着父母,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有些哽咽。 “放心,家里有我们,你不用挂念。”阳永康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气沉稳而有力,一如他作为一家之主的担当。 “明明,在外面……一定要好好的啊……记得按时吃饭,天冷了要加衣服,学习别太累着自己……身体最要紧……”张秀英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用手背胡乱地擦着,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阳光明心中酸楚,他上前一步,张开双臂,用力地拥抱了一下母亲日益瘦削的肩膀,感受着那份熟悉的温暖和不舍的颤抖。 然后,他看向站在母亲身旁的林见月。 林见月怀里抱着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兀自咿呀学语的致远,另一只手紧紧牵着似乎察觉到离别气氛而显得有些安静的静姝。 她眼中泪光闪烁,却努力地在脸上维持着一个温柔的让他安心的微笑: “路上小心,注意安全。到了那边,人生地不熟,一切从头开始,别着急,慢慢来。安顿下来之后,就赶紧写信回来,报个平安。”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朴实、也最牵挂的叮嘱。 “嗯,我会的。一定第一时间写信回来。家里……辛苦你了。”阳光明看着妻子,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这一句沉甸甸的包含了无限愧疚的话语。 他俯下身,先是在女儿静姝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深深的带着父亲胡茬微刺感的吻,柔声说道: “静姝在家要听妈妈和爷爷奶奶的话,好好学习。” 接着,他又在儿子致远那胖乎乎、带着奶香的脸颊上亲了亲。 然后,他毅然直起身,提起放在脚边的那个沉重的行李箱,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亲人们,仿佛要将他们的身影牢牢刻在心底。 转过身,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新家那扇厚重的大门,身影迅速融入了魔都清晨尚未完全散尽的迷蒙的薄雾之中,渐行渐远。 他不敢回头。 他怕一回头,看到母亲倚门挥泪的不舍,看到父亲强作镇定的担忧,看到妻子温柔而坚强的微笑,看到儿女懵懂却依恋的眼神…… 这些会瞬间击垮他远行的决心,让他迈不动离去的脚步。 家的温暖,如同一条无形的坚韧丝线,无论他走到天涯海角,都将永远牵系着他的心。(本章完) 第241章 240乘机抵美招待晚宴纪律与管控 十二月二十五日,一个寒意深重的清晨。 凛冽的北风卷过京都外语学院培训宿舍楼前的那一排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 阳光明紧了紧身上略显单薄的衣,再次踏入了这栋熟悉的建筑。 与一个多月前初来时的陌生与期待不同,此次归来,空气中弥漫的是一种更为凝重的氛围,混合着离愁别绪、对未知远方的忐忑,以及一种即将肩负重任的使命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宿舍楼的走廊里比往常更加喧嚣,五十二名即将远行的学子在此集结,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年龄从二十出头到四十不等,专业背景涵盖物理、化学、工程、计算机乃至社会科学,却拥有着共同的目标和相似的凝重神情。 这是一群被精心挑选出来的人,承载着某种时代的期望。 报到手续在二楼的一间临时办公室外进行,简洁而高效。 工作人员表情严肃,动作麻利地核对身份信息,随后分发统一的深蓝色出行服装,接着是领取最终的行程安排和那个至关重要的牛皮纸文件袋。 文件袋入手,颇有份量。 阳光明走到一旁稍显安静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整齐地装着:墨绿色的护照,照片上的自己眼神青涩而坚定;确认好的联程机票,从bj经停巴黎至纽约;一个薄薄的信封,里面是按规定兑换的少量应急美元现金,面额不大,却感觉异常珍贵;还有一份详尽的《在外注意事项》和《紧急联络方式》,措辞严谨,条理清晰。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将文件袋仔细拉好,放入随身的挎包最内层。 在等待的人群中,他与同期培训的几位同学重逢。 没有热烈的寒暄,只是彼此点头致意,用力地握一握手,眼神交流间无需多言,尽是对前路的了然与相互鼓励。 郑国涛依旧瘦削,厚厚的镜片后,目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他走了过来,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低声道:“到了那边,人生地不熟,互相照应。”言语简单,却重逾千钧。 阳光明重重点头,回道:“一定。有机会多联系。” 当天没有安排具体活动,主要是整理个人行李和做最后的准备。 组织上反复强调要尽量轻装简行,以节省宝贵的外汇运费,但每个人的行囊依旧被塞得鼓鼓囊囊,里面除了必备的衣物、洗漱用品,更多的是专业书籍、参考资料、厚厚的笔记本,以及来自家乡的微小念想——或许是几颗母亲塞进的果,或是一张心上人的照片。 阳光明的行李箱是出国前统一购置的,深褐色,人造革材质,不算大。 他仔细地将那两套为出国特意定制的、笔挺的深色西装平整铺好,这是门面,代表着国家的形象。 其余空间,则被几本核心的专业笔记、基础教材和一本厚厚的英汉词典占据。 最后,他才将那张小心包裹好的全家福照片,塞进西装内袋,紧贴着胸口。 照片上,父母笑容慈祥,林见月站在他身边,眉眼弯弯。这方寸之间的影像,是他远航途中情感的锚点。 晚上,宿舍楼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没有人高声喧哗,失去了往日培训间隙的争论与谈笑。 大多数学员都在最后一次默默检查行李,生怕遗漏了什么重要物品,或伏在床头柜前,借着昏黄的灯光,写下离家前的最后一封家书。 笔尖划过信纸的沙沙声,成了夜晚的主旋律。 阳光明也提笔铺纸。他先给父母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告知了抵达后的联络方式(由驻外机构转达)、初步的安排,字里行间充满了思念与嘱托,也尽力安抚着家人的担忧,反复强调组织照顾周到,一切安心。 接着,他又给林见月单独写了一封。给她的信,笔触更为细腻,回忆了离别时的不舍,描述了此刻的心情,也畅想了未来,承诺会定期写信,汇报学业进展。 他知道,这两封信将会很快抵达魔都,成为家人和恋人最初的慰藉与牵挂。 写完,封好信封,贴上珍贵的邮票,他走到楼下的邮箱前,郑重地投了进去,仿佛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 十二月二十六日,天色未明,残月尚挂在天边,星辰稀疏。 五十二名留学人员便已集合完毕,在带队老师的指挥下,沉默而有序地将行李装车,然后登上了前往机场的大巴车。 车窗外的京都尚在沉睡,街灯昏黄,光线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朦胧,偶有早起的行人裹着厚厚的衣,缩着脖子匆匆走过,投向车队好奇的一瞥。 车内暖气开得不足,呵气成霜,无人说话,气氛肃穆得如同要去执行一项隐秘的任务。 每个人都清楚,此行一去,便是远离故土,奔赴一个完全陌生、充斥着不同意识形态与生活方式的世界,归期至少在一两年之后。 有人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不舍;有人则闭目养神,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 机场的送行简单而克制,没有鲜,没有喧闹的告别队伍。 相关部门的几位领导前来做了简短的送行讲话,语气庄重,再次强调了纪律、使命与期望——“努力学习,报效祖国”是核心的主题。 领导与众人一一握手道别,手掌温暖有力,传递着无形的嘱托。 没有家属送行的环节,这既是规定,也避免了许多情感上的拉扯,但那份深藏的离愁,却在每个人心头弥漫。 通过严格而略显漫长的安检,踏着冰冷的水泥地,阳光明随着队伍走入那架隶属于民航、机身上喷涂着鲜艳国旗的波音707客机机舱。 当他踏入舱门,放好随身行李,在靠窗的座位坐下时,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这片被晨曦微光勾勒出轮廓的土地。 农田、屋舍、道路逐渐模糊。 心中虽有万千不舍,对亲人、对故土,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一种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凛然。 飞机在巨大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开始滑行,加速,最终挣脱地心引力,昂首冲向被朝阳染成金红的云端。 强烈的推背感将每个人牢牢按在座椅上,也仿佛将过去的一切飞快地推远。 透过狭小的舷窗,大地上的景物越来越小,河流如带,田畴如格,最终被厚重绵延的云层彻底遮蔽。 祖国,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阳光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绪。 耳中是引擎持续不断的低沉轰鸣,鼻尖萦绕着航空燃油和机舱内饰特有的气味。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内袋里的全家福,汲取着一丝温暖和力量。 漫长的越洋飞行开始了。 机舱内,起初还弥漫着一种压抑着的新奇和兴奋。 不少人透过舷窗,好奇地张望下方仿佛无边的雪白松软的云海,以及远方天际线那绚烂的光晕。 空乘人员穿着统一的制服,表情温和但话语不多,提供着简单的餐食和饮料。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狭窄座椅带来的不适、长时间处于密闭空间的压抑感、以及逐渐袭来的时差疲劳,开始侵蚀每个人的精力。 舱内逐渐安静下来,引擎的轰鸣声变得更加凸显,如同背景噪音般无处不在。 有人开始尝试阅读发放的英文报纸,有人翻阅着专业资料,更多的人选择闭目养神,但紧蹙的眉头显示他们并未真正入睡。 阳光明时而翻阅随身携带的几页关于计算机系统结构的英文论文摘要,时而望着窗外出神,在脑海中反复梳理、模拟着抵达美国后的初步计划。 飞行途中在法国巴黎的戴高乐机场经停加油,并上下旅客。 飞机降落时,透过舷窗可以看到与国内截然不同的异国风情。 机场规模宏大,设施显得现代而冰冷。 远处,依稀可见一些哥特式建筑的尖顶,机场内熙熙攘攘的人群多是金发碧眼,穿着打扮时尚各异,各种语言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 这一切都清晰地提醒着大家,已身处另一个大陆,另一种文明语境。 一部分前往欧洲各国,如英国、德国、法国留学的学员,在此下机。停机坪上,早有中国驻法使馆的相关人员举着醒目的牌子等待迎接。 简单的告别在舷梯下进行,握手,用力地拥抱,互道“珍重”、“学业顺利”。 阳光明与几位去往欧洲的同学一一握手,彼此眼中都闪烁着对未来的期许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目送着他们的身影随着使馆人员消失在机场通道入口,剩余的人,心中都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队伍又小了一些,前方的路,更需要依靠自己了。 短暂的停留后,飞机再次加满燃油,装载上新的旅客,轰鸣着冲上云霄,载着剩余主要前往北美的学员,跨越大西洋,向着那片传说中的新大陆飞去。 这又是一段更为漫长、更难熬的飞行。 窗外大部分时间是单调的蓝色与白色交替,偶尔能看到下方蔚蓝海洋上如同白色碎屑般的船只。 机舱内的空气变得愈发浑浊,睡眠变得支离破碎,对时间的感觉也开始混乱。 提供的西式餐食,如夹着冷肉酪的面包、带着腥味的沙拉,在最初的新奇之后,让许多习惯了热汤热饭的中国胃开始感到不适,但大家也都默默地接受,这是适应过程的第一步。 当广播里再次响起乘务员略显疲惫的声音,用中英文交替告知飞机即将降落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时,原本沉寂的舱内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所有人都条件反射般凑到舷窗边,向下张望。 此时是美国当地时间,十二月二十七日下午,阳光明媚。 下方的景象具有强烈的冲击力。 广袤无垠的都市群铺陈到天际线,密集得令人窒息的摩天大楼如同冰冷的混凝土森林,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上,无数汽车如同彩色甲虫般缓慢移动。 环绕城市的蓝色水域广阔得像内海,巨大的船只如同玩具点缀其中。 这与他们熟悉的、普遍低矮、色调单一的国内城市景象,形成了巨大的、近乎颠覆性的反差。 一种对现代工业文明巨大能量的直观感受,混合着陌生、惊叹,掠过许多人的心头。 飞机经过几次调整,最终平稳地降落在宽阔得令人咋舌的跑道上,减速时带来强烈的惯性。 舱门打开,一股美国东北部冬季干冷的空气涌入舱内,阳光明随着人流走下舷梯,双脚踏上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 机场内部空间宏大得超乎想象,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各种肤色、发色、瞳色的旅客行色匆匆,巨大的英文标识牌和英语广播充斥着视野和耳膜,电子显示屏不断刷新着信息。 这一切都在无声却有力地宣告,他们已经置身于一个与故乡截然不同的高速运转的资本主义世界中心。 在出口处,他们这群穿着统一深蓝色服装、神情拘谨的东方人很快成为焦点,同时大家也看到了迎接他们的人群。 几位穿着笔挺西装、神情干练的国人举着牌子,上面用中文写着“欢迎中国留学人员”。 为首的是一位年约五十、气质沉稳、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他主动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温和而不失威严的笑容,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同志们,一路辛苦了。我是中国驻美联络处教育组的组长,我叫周国平。我代表联络处,欢迎你们来到美国。” 他的声音洪亮清晰,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在这陌生的环境里,这样的乡音让大家感到亲切。 “周组长好!”众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应,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参差不齐。 在这异国他乡,听到熟悉的中文,感受到来自组织的关怀,让许多人一路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下,总算是找到了主心骨。 周国平与每一位学员握手,简单问候“辛苦了”、“路上还顺利吗”,态度亲切。 随后,大家在他的指挥下,领取了同样长途跋涉的行李箱,然后乘坐联络处提前安排好的,车身印有某家当地公司标志的大巴车,离开了喧嚣繁忙、令人目眩神迷的机场,驶向纽约市区。 大巴车行驶在平坦宽阔的高速公路上,窗外的景象如同流动的画卷,不断冲击着学员们的感官。 高耸入云、风格各异的曼哈顿天际线逐渐清晰,仿佛一座现代巴比伦塔。 道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颜色鲜艳,款式新颖,速度飞快。 路边巨大的、闪烁着霓虹灯的广告牌上,是充满诱惑力的商品和明星形象。 行人穿着各异,步伐匆忙,表情丰富…… 这一切都充满了强烈的现代感、商业气息和物质膨胀的味道,与国内尚且朴素、计划色彩浓厚、强调集体与纪律的社会风貌形成了极其鲜明、甚至有些刺眼的对比。 车内一片寂静,大多数人都在默默地观察着窗外,脸上写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惊叹,有好奇,有困惑,也有深深的沉思与审视。有人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最初的观感。 阳光明同样专注地注视着窗外,但眼前的繁华是他前世司空见惯的景象,并不觉得新奇,更多的是一种冷静的分析和观察。 大巴车最终没有驶入曼哈顿那片钢筋水泥的森林,而是停在了一家位于偏僻街区、看起来并不起眼的中餐馆前,餐馆招牌上的中文店名甚至有些褪色。 周国平组长站起身,向大家解释道:“大家远道而来,想必也饿了,先在这里吃顿便饭,也算是给大家接风洗尘。这里的老板是爱国华侨,对我们很支持。条件有限,比不上国内,但味道还算地道,能让大家先适应一下。” 餐馆内部装修简单,甚至有些陈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老板是一位微胖的中年华人,见到这么多祖国来的学子,显得格外热情,用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普通话招呼着。服务员也都是华人面孔。这熟悉的环境和语言,让刚刚经历了巨大文化冲击的学员们稍稍放松了一些。 饭菜是简单的四菜一汤标准——红烧肉、麻婆豆腐、清炒豆苗、西红柿炒鸡蛋和紫菜蛋汤,米饭管够。 虽然口味经过了改良,以适应当地食材和潜在顾客,算不上十分正宗,但在异国他乡的第一顿,能吃到熟悉的中餐,喝到热汤,已然让不少人感到了极大的慰藉,仿佛肠胃都温暖了过来。 席间,周组长与大家随意交谈,询问旅途情况,是否晕机,行李是否都拿到,气氛稍显轻松。但他并不多谈其他,话题控制在安全问题和表示关心的范围内。 饭后,众人被带到附近一家看起来价格相对实惠的汽车旅馆入住。 旅馆设施简单,但干净,有独立的卫生间和两张床。 这对于第一次出国的学员们来说,已经是超出预期的条件。舟车劳顿超过二十小时,许多人已是疲惫不堪,时差开始猛烈袭来,头脑昏沉。 然而,周组长在分发完房卡后,通知所有人:晚上七点整,无论多累,必须到旅馆底层的小会议室集合,有重要会议,不得迟到缺席。 晚上七点,小会议室里座无虚席。 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旧地毯和消毒水的气味。 学员们强打精神,脸上带着倦容,但眼神都聚焦在主位的周国平组长身上。 他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面前放着一份文件,旁边还坐着几位联络处教育组的工作人员,同样表情严肃。 “同志们,首先再次欢迎大家来到美国。” 周组长的开场白依旧简洁,没有任何寒暄,“从今天起,你们将在美国开始为期数年不等的学习和生活。 我受国内委托,负责大家在美期间的管理和联络工作。 今晚这个会,就是要明确大家出国后的纪律和要求。”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异常清晰,每个字都敲在人们的心上。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甚至连咳嗽声都被刻意压抑着。所有人都凝神静听,知道接下来的内容将决定他们未来几年在美生活的基调。 周组长拿起面前的文件,语气沉稳而清晰,不容置疑:“你们出国后的生活核心,可以概括为‘学习与管控’。 确保完成学业,汲取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知识,是你们的首要任务,是国家费宝贵外汇送你们出来的根本目的。 同时,必须维持高度的组织性和纪律性。 国家希望你们学成归国,贡献力量。这根放风筝的线,必须牢牢攥在国家手里,确保你们不会迷失方向,更不会断线飘走。” 他逐条阐述管理制度,语气随着内容的严肃性而愈发凝重: “第一,定期汇报制度。 这是最重要的纪律之一,是组织了解你们、管理你们的主要途径。”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初期,要求每月向我们联络处教育组,提交一份书面思想汇报。 内容必须详细说明自己的思想动态、学习进展、生活适应情况、遇到的困难,以及对当地社会的观察和思考,尤其是对其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分析和判断。 学业稳定后,经我们评估,可改为每季度一次。 同时,学术上的重要进展、发表论文、参与项目等情况,也需定期向国内的派出单位汇报,让家里知道你们的学业成果。 第二,组织生活。 在留学生和学者相对集中的城市或区域,我们会视情况建立党支部或党小组。 所有党员必须按时参加组织生活,这是党员的义务。 组织生活内容包括学习国内传来的文件精神、中央最新指示,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汇报思想,保持思想上的统一和纯洁性,时刻与党中央保持一致。 非党员同志,也要积极向组织靠拢,参加组织安排的学习活动,接受组织的教育和指导。 第三,联络处管理。 驻美联络处教育组,是你们在国外的直接管理机构和依靠。 我们负责按标准发放每月的生活费……” 说到这里,他特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国家外汇非常紧张,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 因此,生活费标准非常拮据,仅能保障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如房租、食物、交通和必要的学习用品。 希望大家发扬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精神,精打细算,学会过日子。 我们同时也负责处理突发事件、提供必要的证明文件,还会组织必要的集体活动,如国庆、春节聚会等,并进行日常的监督和联络。 大家有任何重大情况,必须第一时间向教育组报告。” 说到这里,周组长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语气变得更加凝重,几乎是一字一顿: “第四,严格的行为禁令。 以下几点,是红线,是高压线,必须严格遵守,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 一旦触犯,后果极其严重,不仅关乎个人前途,更关乎国家声誉! 其一,严禁打工! 你们的身份是学生,签证明确禁止在外从事任何有报酬的工作。无论是校内兼职、餐馆洗碗、还是任何形式的零工,一律不允许! 一旦被发现,不仅个人会被美方遣返,留下不良记录,更会严重影响国家声誉和后续的留学派遣计划!这笔政治账,希望你们算清楚! 其二,严禁私自变更身份或学习计划!不得擅自转学、转换专业、延长学习期限,或者申请移民、寻求政治庇护。 任何涉及学业和身份的变动,无论大小,必须提前向教育组提交书面申请,详细说明理由,获得国内派出单位和教育组两级批准后方可进行。 这是原则问题! 其三,严格控制行动范围。 原则上不允许离开所在城市或州进行长途旅行、旅游。 如确有需要,比如参加学术会议、访问其他学校、或进行与学业相关的实地考察,必须提前至少两周向教育组提交书面报告,详细说明事由、具体行程、住宿安排和资金来源,经批准后方可成行。 未经批准擅自离校、离城,视同违纪! 其四,保持高度的政治敏感度和警惕性。 在与外界,特别是与台岛人员、其他背景复杂的组织或个人接触时,要保持警惕。 不参与当地任何形式的政治活动、游行、示威,不发表任何有损国家利益和形象的言论,不泄露任何国家秘密和工作秘密。 要时刻记住,你们在这里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祖国!” 周组长的声音在安静而略显压抑的会议室里回荡,每一条禁令都像一道清晰无比、不可逾越的红线,划定了他们在美期间看似广阔实则有限的行为边界,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围墙。 随着周组长说出的一条条禁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感。 “同志们。” 周组长的语气稍稍缓和,但分量依旧沉重,“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复杂,充满了各种诱惑和挑战,包括物质上的、思想上的。 希望你们时刻牢记自己肩负的使命,牢记国家和人民的期望。 要经得起考验,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初心。要像荷一样出淤泥而不染。 学业有成之日,便是报效祖国之时!祖国和人民,等待着你们学成归来!” 小会议室中掌声雷动。 会议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 散会后,没有人立即交谈,大家默默地起身,收拾好自己的笔记本,神情各异地走出会议室。 每个人的心情都颇为沉重。 这套严格、细致到近乎严苛的管理体系,像一张无形却无比坚韧的大网,将他们与远方的祖国紧密相连,提供了某种程度的保护和归属感,同时也极大地限制了他们在这片“自由土地”上的个人自由度。 大家初到异国他乡的兴奋感,被现实的责任与约束冲淡了许多。 但大多数人对此表示理解,甚至认为理所当然。 毕竟在这个特殊的年代,国际环境复杂,意识形态对立尖锐,国家费巨大代价派遣学子,采取这样的措施以确保人才回流、思想稳定和行动安全,被认为是必要且可以接受的。 个人服从集体,局部服从全局,这是他们从小就接受的价值观。 阳光明默默回到房间,同屋的是一位姓王的访问学者。 两人简单交流了几句对会议内容的感受,都表示会严格遵守规定。 阳光明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毕竟在国内的培训中已有耳闻。 他清醒地认识到,这套制度既是约束,防止个人迷失或脱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保护,尤其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初期。 而他,需要在严格遵守这些基本纪律红线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找到实施自己更深层次计划的空间。 这需要智慧,更需要绝对的谨慎。 第二天,十二月二十八号,简单的西式早餐后,众人便在联络处外交人员的具体安排下,根据各自的目的地,分赴美国各地不同的大学和科研机构。 告别再次上演,这次规模小了些,但离愁依旧。 前往加州斯坦福大学的学员,连同阳光明在内,只有三人。 除了阳光明是攻读计算机科学硕士学位的最年轻研究生,另外两位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访问学者。 王学者约莫四十岁,身材不高,略显清瘦,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研究方向是集成电路设计,言谈谨慎。 李学者三十五六岁,体型微胖,面容和善,专注于数据库理论,性格似乎稍开朗些。 他们二人计划在斯坦福进行为期一到两年的访问研究,与阳光明长达三年的硕士学习不同。 在这批出国留学的学员当中,像二人这样的访问学者是大多数,一两年之后就要回国。如同阳光明这样,攻读学位的留学生,反而是极少数。 三人由一位联络处的工作人员陪同,搭乘航班,从纽约肯尼迪机场飞往加利福尼亚州的旧金山。 又是一次数小时的飞行,但这次是在美国境内,窗外的景色从东海岸的城镇森林逐渐变为中西部广袤平坦的农田,再到西部蜿蜒的褐色山脉,地理书的描述变成了直观的景象。 当飞机最终降落在旧金山国际机场,踏上加州温暖湿润、阳光灿烂的土地时,阳光明的心情有点兴奋。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太平洋海风的空气,目光投向机场外那片未知的,但必将留下他奋斗足迹的土地。 “斯坦福,我来了!”(本章完) 第242章 241说服与争取博士资格考试高额奖学 当飞机的起落架沉重地触碰到旧金山国际机场的跑道,发出一阵刺耳的磨擦声时,阳光明从浅眠中惊醒。 机舱内的声音开始变得嘈杂,标志着这趟漫长旅程终于结束。 他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睡眼,透过舷窗向外望去,加州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机场的每个角落,光线很强烈。 走出舱门,踏入连接通道的瞬间,一股干燥、温暖而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仿佛带着加州特有的松弛信号,迅速洗刷了旅途的疲惫。 阳光明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一种像是桉树、干燥草甸以及远处海洋混合而成的独特气息,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在熙熙攘攘的入境大厅,他很快看到了举着中文标识牌的联系处工作人员。 那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穿着朴素的卡其色夹克、态度温和的年轻男子。 简单寒暄后,他们便坐上了一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福特轿车,驶离机场,奔向此行的最终目的地——位于旧金山以南约一小时车程的斯坦福大学所在地——帕罗奥图。 车辆平稳地行驶在车流不息的高速公路上,阳光明注意到旁边的两位访问学者专注地凝视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让他们感到新奇。 与纽约那种垂直向上、挤压空间的都市景观完全不同,这里的建筑大多是低矮的,色彩明快——米白、浅黄、陶土红,点缀在大片大片的绿色草地和挺拔的棕榈树之间。 天空是高远而澄澈的蔚蓝,几乎看不到一丝云彩。 公路上,各式各样的汽车汇成金属的洪流;路旁的行人穿着随意,脸上大多带着一种闲适的神情。 一种开阔、富裕、松弛而又充满活力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里。 这种感觉,让刚从高度组织化、集体化的环境中出来的两位访问学者,既感到陌生,又隐隐有些兴奋。 当车辆缓缓驶入被称为“农场”的斯坦福大学校园时,即便是以阳光明的沉静,内心也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这哪里是大学校园?分明是一座精心规划、气势恢宏的巨型公园。 视线所及,是无比开阔的草坪,如同绿色的海洋般向远方延伸。土黄色的石墙、拱廊和红瓦顶的西班牙传教风格建筑,错落有致地散布其间,在明媚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暖、厚重的质感。 高大的棕榈树如同卫兵般矗立,各种繁茂的亚热带植物点缀在建筑周围和道路两旁,远处则是连绵起伏、被阳光晒成金黄色的丘陵。 校园里,自行车穿梭往来,清脆的铃声不时响起。 学生们三三两两,或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看书,或围坐在一起热烈交谈,他们脸上洋溢着的自由、自信与活力,构成了这里最生动的风景线。 这一切,与清华园那种规整对称、庄严肃穆、充满历史厚重感的东方园林气息,形成了极其鲜明乃至强烈的对比。 这是一种源自不同文化底蕴和生活方式的美学碰撞。 在联络处人员的细致安排下,两位同行的访问学者王老师和李老师,被安置在校外一个华人家庭寄宿,这样既能节省不少费用,也便于他们更快地适应异国他乡的生活和环境。 而作为全日制学位生的阳光明,则需直接入住校园内的研究生公寓。 与联络处人员及两位老师道别后,阳光明提着略显简陋的行李,独自按照地图指示,前往分配到的宿舍楼。 他的宿舍是一栋看起来崭新的两层公寓式建筑,他被分配在二楼的一个两人间。 推开房门,房间不算宽敞,但干净整洁,设施实用。 两张简单的单人床分别靠墙放置,两张书桌,两个衣柜,还有一个带着淋浴的独立卫生间。 与他同屋的是一位名叫马克的美国学生,主修电子工程。 马克是个身材高瘦、脸上带着些雀斑、头发卷曲的小伙子。 看到阳光明进来,他放下手中的杂志,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主动伸出手,用一种带着明显南方拖腔的英语热情地说道:“嘿!你就是我的新室友?我是马克,欢迎来到斯坦福!” “你好,马克,我是阳光明,来自中国,计算机科学专业。”阳光明微笑着,用力握了握对方的手,用流利的美式英语清晰地回应。 “哇哦!你的英语真棒!几乎听不出口音!”马克惊讶地挑了挑眉,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真诚的赞叹。 他随即热情地帮着阳光明安置行李,并像个熟练的导游一样,向他介绍了公寓楼里的公共厨房、洗衣房、娱乐室等基本设施的使用规则和注意事项。 阳光明一边听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开始整理自己的物品。 他将为数不多的几件衣物仔细挂进属于他的那个衣柜;然后把从国内带来的专业书籍、参考资料和厚厚的笔记,分门别类、整齐地码放在书桌上;最后,他从行李箱最里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木质相框,里面嵌着一张全家福照片。 他用手轻轻拂过相框表面,将它端正地立在书桌的一角。 照片上,父母慈祥地微笑着,妻子依偎在他身边,眼神温柔,一双年幼的儿女天真烂漫地笑着。 凝视着这熟悉的笑容,身处异国他乡的陌生感似乎瞬间被冲淡了许多,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涌上心头,让他迅速安顿下来。 安顿好住宿,甚至来不及细细品味校园风光,阳光明便立刻投入到紧张而繁琐的入学流程中。 他首先前往国际学生办公室,在堆满表格的柜台前,耐心地填写了各种登记文件,核验了护照、签证等,领取了象征身份的学生证和详细的校园地图。 接着,他马不停蹄地赶往计算机科学系报到。 在系里的行政办公室,他拿到了一摞厚厚的材料,包括详细的课程介绍、全系教授的研究方向和联系方式列表,以及一本厚厚的研究生手册。 他谢绝了工作人员好心的选课建议,直接翻到了关于研究生学位要求,特别是博士资格认证考试(ph.d. qualifying examination)的章节,仔细研读起来。 正如他前世所知和今世所闻,斯坦福的博士资格认证考试以其苛刻的难度和全面的覆盖范围而闻名。 它并非简单的知识测试,而是一个旨在筛选出真正具备深厚学术潜力、扎实理论基础以及独立科研能力的学生的综合性评估。 考试内容涵盖了计算机体系结构、操作系统、编译原理、算法设计与分析、编程语言原理、人工智能基础、数据库系统等多个核心领域,形式则包括长达数小时的笔试和由多位资深教授组成的委员会进行的面对面的深度口试。 它对学生的知识广度、深度、逻辑思维能力、解决前沿问题的能力以及临场心理素质都有着极高的要求。 通常情况下,即使是天赋异禀、基础良好的美国本土硕士,也需要费至少一到两个学期,甚至更长时间,进行系统性的高强度的准备后,才敢尝试挑战。 阳光明逐字逐句地研究着考试大纲和过往的考试说明,大脑飞速运转,结合自己在清华园那两个多月近乎闭关的强化学习和前世积累的宏观视野,心中迅速有了清晰的决断。 他决定不遵循常规的先攻读硕士学位的稳妥路径,而是要直接挑战博士资格认证考试。 他非常清楚自己手中握有的、旁人难以企及的优势。 两世为人的精神力量迭加,赋予了他近乎过目不忘的超强记忆力和远超同龄人的学习理解能力与思维深度。 在清华的那段时光,他不仅巩固了本科阶段的知识,更是以极高的效率,将计算机科学的核心基础课程重新梳理、深化,构建了极为牢固的知识框架。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拥有对这个学科未来数十年发展脉络的宏观视野和深刻理解。 这让他能够站在一个更高的维度上,看待当前领域内的许多问题和争论,在面对一些开放性、前瞻性甚至有些刁钻的问题时,能够拥有一种独特的近乎“降维打击”般的洞察力和解题思路。 他在心中快速估算了一下:如果集中全部精力,充分利用斯坦福图书馆无与伦比的资源,针对性地补充一些前沿知识和特定领域的细节,他有相当大的把握在一个月内完成准备,并通过这场至关重要的考试。 一旦成功,他将直接跳过硕士阶段,进入博士课程的学习和研究,这不仅能大幅缩短获得博士学位的时间,超出国内和联络处对他的预期,更能为他争取到极其宝贵的可以自主安排的时间窗口,以便能尽早开始启动他脑海中那些关乎未来的“计划”。 下定决心的第一步,是去见他的临时学术顾问,一位名叫罗伯特·戴维森的副教授。 根据材料介绍,戴维森教授年纪不大,三十五六岁,主要研究方向是分布式系统。 敲开戴维森教授办公室的门,阳光明看到的是一个与想象中相差无几的场景。 办公室不算大,但几乎被书籍、论文预印本和各种图纸淹没。 一台看上去颇为笨重的计算机终端放在角落的桌子上,绿色的光标在黑色的屏幕上闪烁跳跃。 戴维森教授本人穿着一件带着褶皱的格子衬衫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头发有些蓬乱,正埋头在一堆文件中写着什么,典型的硅谷学者形象。 “请进!”听到敲门声,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透过镜片落在阳光明身上,“你是……阳光明?来自清华大学的那位?”他翻了翻手边的文件夹,语气随意而友好。 “是的,戴维森教授,你好,打扰你了。”阳光明看上去很松弛,眼神中透露着强烈的自信。 “欢迎来到斯坦福。坐吧。”戴维森教授指了指桌对面一把堆着几本书的椅子,“你的材料我看过了,基础很扎实。那么,对于在斯坦福的学习,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或初步计划吗?” 阳光明将椅子上的书轻轻挪到一旁,端正地坐下,开门见山地说道:“戴维森教授,我仔细研究过我们系的课程设置、研究方向,特别是博士培养的流程和要求。 基于我个人的知识储备和学习能力,我希望能够尽快进入博士阶段的学习。因此,我打算申请参加下个月举行的博士资格认证考试。” “博士资格考试?”戴维森教授明显愣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前倾,更加认真地打量起眼前这个看起来沉静甚至有些文弱的中国学生。 他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惊讶和一丝劝诫,“你确定?我必须提醒你,这项考试的难度非同小可。 它覆盖的范围极广,深度要求也很高,不仅仅是记忆,更注重理解和应用。 很多以英语为母语、在本土教育体系下成长起来的优秀学生,通常也需要准备一两个学期,甚至更久,最后还未必能通过。 你才刚刚抵达美国,时差可能都还没完全调整过来,对环境也还陌生……这是不是有点太心急了?” “我非常感谢您的提醒,戴维森教授,我也完全理解这项考试的挑战性。”阳光明的目光平静如水,语气却异常坚定,“我在清华期间,已经利用各种机会,对考试所要求的大部分核心内容进行了系统性的自学和深度掌握。 我认为,尝试一下对我而言是值得的。 如果能够通过,无疑可以节省宝贵的时间;即使未能通过,这次经历也能让我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之处,为后续的学习指明更精确的方向。” 戴维森教授凝视着阳光明那双清澈而充满自信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犹豫或虚张声势,但他失败了。 他接触过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其中不乏天才和狂人,但像阳光明这样,初来乍到,在没有任何缓冲的情况下就直奔最终目标,并且表现得如此冷静和自信的,确实极为罕见。 “好吧……有自信是好事,尤其是在计算机科学这个领域。” 戴维森教授沉吟了足足有半分钟,最终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劝阻,“我建议你先彻底熟悉一下环境,特别是去主图书馆和工程图书馆,找一找近几年的考题汇编和系里推荐的参考书目列表,先自我评估一下。 如果你经过评估后仍然坚持,那么,下个月的考试,你可以报名参加。” “谢谢您,教授!我会认真准备,不会让您失望的。”阳光明表示感谢。 离开戴维森教授的办公室,阳光明并没有直接去图书馆,而是回到宿舍,伏案疾书,将自己的决定、理由以及对考试难度和自身能力的分析,写成了一份逻辑清晰、论述严谨的详细报告。 第二天,他便搭乘公共交通,前往位于旧金山市区的驻美联络处驻湾区办公室,向负责管理他这片区域留学生事务的教育组工作人员,进行正式汇报。 接待他的是一位姓刘的参赞,年纪约莫四十岁,穿着合体的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看起来精明干练,眼神中透着长期从事外事工作所特有的审慎。 刘参赞接过报告,示意阳光明坐下,自己则戴上眼镜,逐页仔细阅读起来。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眉头微微蹙起,表情变得愈发严肃。 “阳光明同学。” 刘参赞终于放下报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语气凝重而谨慎,“你的这份报告,我仔细看完了。 首先,我必须肯定你的想法很大胆,也很有志气,展现了我们中国青年不畏艰难、敢于争先的精神面貌。” 他先给予了原则性的肯定,随即话锋一转,“但是,作为负责你们学习和生活的管理干部,我必须严肃地提醒你,你要充分、再充分地认识到斯坦福博士资格认证考试的高难度。 这绝不仅仅是书本知识的考核,更是对学术潜力、思维方式、表达能力,甚至是对西方学术范式的全面检验。 对于非英语母语、成长于完全不同教育体系的学生来说,挑战更是呈几何级数增加。 我们通常,或者说,一贯是不建议新生这么做的。 风险太高了! 一旦失败,可能会严重打击你的自信心,影响后续的学习状态,同时也浪费了最初这段极其宝贵的、用于适应语言环境和学术氛围的黄金时间。” 他顿了顿,更加语重心长:“按照国内和学校的原定计划,你先攻读硕士学位,是非常稳妥、也是经过实践检验的成功路径。 以你在清华打下的基础和所展现出的能力,按部就班地完成硕士学业,取得优异成绩,然后再申请攻读博士,成功率会高很多,过程也会顺畅很多。 我们觉得,你还是应该慎重考虑,不要……好高骛远。” 他斟酌了一下,最终还是用了这个略带贬义的词。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是不悦的神情。 他早已预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反应,甚至是更强烈的反对。 等刘参赞说完,他才用平静而坚定的语气回应道:“刘参赞,非常感谢您的提醒和关心。 您所说的这些困难和风险,我都反复思考过,并且有清醒的认知。 我之所以提出这个请求,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基于对自身学习能力和现有知识储备的客观评估。 在清华期间,我已经通过自学和深度钻研,系统性地掌握了考试要求的大部分核心内容。 我认为,尝试挑战一下,即使最终失败,也能让我更快速、更清晰地定位自己的不足,这比按部就班的学习,或许能更高效地为我后续的研究指明方向。 因此,我认为投入这一个月的时间,是值得的,也是经过权衡的选择。”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而自信地迎向刘参赞审视的眼神,继续说道:“请组织上相信我,给我这个尝试的机会。 我会制定详尽到小时的学习计划,充分利用这第一个月的每一分每一秒,全力以赴进行准备,争取最好的结果。 同时,我也愿意承担尝试失败可能带来的一切后果。” 刘参赞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从他沉稳的语调、条理清晰的表述和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中,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一般留学生的气质——那是一种深植于内心的、源于绝对实力的自信,而非年少轻狂。 他回想起国内转来的关于阳光明在清华学习期间和选拔考核中近乎完美的评语,以及几位资深教授对其天赋和潜力的高度评价,内心开始动摇。 这样一个学生,或许真的不能以常理度之? 沉默再次在办公室里弥漫。 良久,刘参赞轻轻舒了一口气,表情缓和了一些,说道:“既然你如此坚持,并且陈述了充分的理由,展现了极大的决心……那么,我们可以原则上同意你的申请。” 他看到阳光明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立刻抬手制止了他想要道谢的话,严肃地补充道:“但是,你必须严格遵守你的承诺,制定并严格执行学习计划,定期向我这里简单汇报一下准备进展。 我们会密切关注你的情况。 阳光明同志,请你务必记住,你在这里的学习和生活,不仅仅是你个人的事情,也在一定程度上关系到我们中国留学生整体的形象和精神风貌。” “请您和组织上放心!”阳光明站起身,郑重地承诺,“我一定严格遵守纪律,全力以赴,绝不会辜负组织的信任和期望!” 获得了联络处的“原则上同意”后,阳光明回到斯坦福校园后,立刻将全部身心投入到一场为期一个月、高度自律和密集的备考冲刺之中。 他的生活瞬间变得如同精密的钟表般规律而高效。 每天清晨六点,当帕罗奥图的第一缕阳光刚刚掠过丘陵,洒向校园时,他便准时起床。 简单的洗漱和早餐后,他便背着双肩包,步履匆匆地直奔那座气势恢宏、拥有无数馆藏和安静学习空间的塞西尔·h·格林图书馆。 他按照考试大纲和从系里获取的推荐书目清单,在图书馆浩瀚的书海中系统地搜寻、借阅相关的经典教材、权威论文集、最新的技术报告和历年的考题汇编。 他的学习方法是高度结构化的: 上午的黄金时间,通常专注于一个核心领域,比如计算机体系结构与组成原理,他会同时研读帕特森和亨尼西的经典著作,并对照阅读几篇关于risc架构的开创性论文; 下午则切换到另一个领域,比如算法设计与分析,他不仅会熟记经典算法,更会着重理解其背后的数学原理和设计思想,并尝试解决一些具有挑战性的难题; 晚上,当图书馆的灯光变得愈发温暖宁静时,他则用于整理白天学习的笔记,并完成大量的模拟习题和限时测试。 他的学习效率高得惊人。 得益于那超强的记忆力和两世为人带来的精神力迭加,大量的文献阅读和信息吸收变得事半功倍。 他阅读速度极快,且几乎能做到过目不忘,更重要的是,他能够迅速理解复杂概念之间的内在联系,将新的知识无缝对接到自己已有的、牢固的知识框架之中。 而前世积累的俯瞰整个学科发展历程的宏观视野,则让他拥有了一种独特的“穿透力”。 在阅读一些当前被认为是前沿的论文时,除了备受关注和赞誉的突破理论部分,他往往还能敏锐地察觉到其潜在的局限性,甚至能看到其未来可能的演变方向。 这种高屋建瓴的视角,使得他在理解和分析问题时,总能比普通学生,甚至比一些研究者,多出几个维度。 除了将自己沉浸在图书馆的书山文海之中,他也刻意抽出时间去旁听一些高年级或博士生的核心课程,如杰里·凯教授的“操作系统高级专题”或唐纳德·克努特教授的“算法分析”。 他不仅去听,更是去观察和感受斯坦福的教学风格、课堂互动模式以及教授们提问的角度。 课堂上,他总是选择靠前但不显眼的位置,专注地听讲,偶尔会在讨论环节,用已然相当流利自然的英语,提出一些直指核心的问题。 这些问题往往能切中要害,显示出提问者对问题本质的深刻理解,逐渐引起了少数敏锐的教授和身边同学的注意。 他的室友马克,是个性格外向、热爱社交、热衷于参加各种派对和社团活动的典型美国学生。 起初,他对这位突然出现的沉默寡言、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耗在图书馆的中国室友充满了好奇。 马克曾几次热情地邀请阳光明参加公寓楼组织的披萨之夜、或者各种派对,试图将他拉入自己的社交圈子。 但阳光明总是带着歉意,礼貌而坚定地婉拒:“谢谢你,马克,但我真的需要准备一个非常重要的考试。” 几次之后,马克虽然觉得这位室友的生活有些过于“单调”和“无趣”,甚至私下里给他起了个“学习机器”的绰号,但他也充分尊重阳光明的选择和个人空间,不再过多打扰,只是偶尔在晚上回来时,会好奇地问一句:“嘿,阳,那个可怕的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时间在这样日复一日、心无旁骛的苦修中飞速流逝。 阳光明仿佛进入了某种“心流”状态,外界的一切干扰都被自动屏蔽,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些抽象的符号、复杂的逻辑和无穷无尽的知识点。他甚至感觉不到疲惫,只有一种不断汲取知识、不断突破认知边界的充实感和愉悦感。 仅仅过了二十天,当阳光明合上最后一本指定的重要参考书的最后一页,轻轻地将那本刚刚出版的书籍放回书架时,他静静地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上,顿感全身轻松,轻轻闭上了眼睛。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温暖地洒在他的身上。 他没有在脑海中机械地回忆具体的知识点,而是尝试将整个计算机科学的核心知识体系,如同构建一棵巨大的“知识树”一般,从根基到主干,再到分支和叶片,完整地、有机地梳理了一遍。 他感觉到,各个原本独立的领域之间,仿佛被无数无形的丝线连接起来,形成了一个融会贯通的整体。 一种前所未有的、对知识的掌控感和强烈的自信,充盈在他的胸间,如同这加州的阳光般温暖而真实。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准备好了。甚至比预想中还要充分。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当天下午便前往计算机科学系的教学办公室,正式提交了参加本月博士资格认证考试的申请。他的申请很快被受理,考试就定在一周之后。 这最后的一周,阳光明没有选择继续拼命地往大脑里塞入新的知识,或者进行高强度的刷题。 他深知“张弛有道”的道理。 这一周,他的主要任务变成了回顾、梳理、查漏补缺,以及最重要的——调整身心状态。 他减少了在图书馆的时间,增加了在校园里散步、慢跑的时间,让自己沐浴在加州的阳光下,呼吸新鲜的空气,确保大脑得到充分的休息和放松,以最清醒的头脑、最充沛的精力和最平和的心态,去迎接即将到来的严峻挑战。 考试日如期而至。 笔试部分在系里一间宽敞的教室进行,持续了整整一天。 上午和下午各一场,每场三个小时,涵盖了从硬件到软件、从理论到应用的多个核心领域。 试卷上的题目不仅题量巨大,而且难度极高,既有对基础概念的深度挖掘,也有需要灵活运用多种知识解决复杂问题的综合题,甚至还有一些涉及当前研究热点、带有明显探索性质的开放性题目。 考场里气氛凝重,只听得见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阳光明坐在靠窗的位置,沉着冷静地审题、思考、在草稿纸上演算,然后才在答题纸上清晰地有条理地写下自己的解答。 他的思路异常清晰,下笔如行云流水。遇到一些极其刁钻、看似无从下手的难题时,他也能毫不慌乱,充分调动起前世今生的所有知识积累和思维工具,从一个独特而巧妙的角度切入,层层剖析,给出逻辑严密、论证充分的解答。 他那强大的精神力确保了他即使在长时间、高强度的脑力消耗下,依然能保持高度的专注和思维的敏锐。 第二天是口试环节,这是对考生心理素质、临场应变能力和学术潜力的更直接、也更严峻的考验。 口试在一间小会议室进行,由系里五位在不同领域颇有建树的资深教授组成的委员会对他进行轮番提问。 这五位教授中,就包括了他之前听闻的,在人工智能和计算机理论领域享有盛名的霍夫曼教授。 面对五位学术权威审视的目光,阳光明顶住了巨大的压力。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用流利而准确的英语,与教授们进行交流、讨论,甚至是友好的辩论。 教授们的问题天马行空,不仅深入考察他对基础知识的理解,更侧重于探测他的科研思维、批判性思考能力、提出问题的能力以及对本学科未来发展的看法。 阳光明展现出的扎实无比的理论功底、敏锐的学术洞察力,尤其是对一些前沿问题所提出的蕴含着未来智慧火的独到见解,给在座的几位教授,特别是霍夫曼教授,留下了极其深刻甚至是惊艳的印象。 这场口试,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考试,更像是一场高质量、高水平的学术讨论。 考试全部结束后,便是短暂而难免有些忐忑的等待。 尽管阳光明对自己的表现有相当的把握,但在最终结果公布之前,一丝不确定性依然存在。 三天后的下午,他正在宿舍里阅读一篇关于早期神经网络的研究论文,接到了系里教学秘书打来的电话,通知他立刻去一趟系办公室。 他的心微微一紧,随即恢复平静,整理了一下衣着,便快步前往。 在系办公室里,那位负责研究生事务的女士,面带微笑地递给他一份正式的通知函。阳光明接过函件,迅速扫过上面的英文内容—— “我们很高兴地通知您,您已成功通过斯坦福大学计算机科学系的博士资格认证考试。经过考试委员会的全面评估,您的综合表现被评为‘优异’(outstanding)。特此祝贺!您现已正式获得计算机科学系博士研究生的资格……” 看到这里,阳光明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稳稳地落回了实处。 他舒缓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将这一个月来所有的压力和疲惫都随之排出体外。 尽管心中有预期,但直到此刻,看到这白纸黑字的正式确认,这块大石头才算真正落地,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和喜悦感如同暖流般瞬间传遍全身。 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首先做的就是按照程序,将这个好消息书面汇报给了联络处的刘参赞。 刘参赞在接到报告后,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打来了电话。 电话那头,他原本沉稳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喜悦和高度赞赏: “阳光明同志!这是天大的好消息,你成功了!而且还拿到了‘优异’的评价!真是太了不起了!你为我们中国留学生争了光,树立了标杆! 我要立刻向周组长和国内为你请功,你这可是大大超出了组织的最高预期啊!”刘参赞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他清楚地知道,阳光明此举不仅证明了其个人卓越的实力,直接进入博士阶段更意味着留学时间会被大幅缩短。 “谢谢刘参赞的鼓励和支持!这只是开始,我会继续努力,不辜负组织的培养和期望。”阳光明握着话筒,语气依旧保持着谦逊。 这次考试的结果公布后,关于一个中国新生以“优异”评价直接通过博士资格考试的消息,已经开始在小范围内悄然流传。 第一个向阳光明表示祝贺的,自然是他的临时学术顾问戴维森教授。 “阳!恭喜你!” 这一次,戴维森教授直接站在办公室门口迎接他,脸上带着由衷的笑容,“这真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成就!系里几位参与口试的教授,特别是霍夫曼教授,对你的评价非常高!” 他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语气中带着惊喜,“霍夫曼教授亲自跟我说,他对你在口试中展现出的知识深度和思维活力非常感兴趣。他想约个时间,跟你详细谈一谈,关于你未来的研究方向。” 霍夫曼教授?阳光明心中一动。 霍夫曼教授正是他期望接触到的顶尖学者之一,是人工智能和形式化方法领域的权威。 他立刻恭敬地回应:“这是我的荣幸,戴维森教授。非常感谢您的引荐。” 在与霍夫曼教授的面谈中,阳光明再次展现了他那远超同龄人的学术素养。 他不仅对霍夫曼教授提出的关于计算复杂性、逻辑编程、早期机器学习模型等专业问题对答如流,还能就某些当前研究的瓶颈问题,提出自己独到的富有启发性和前瞻性的见解。 他的某些想法,甚至让霍夫曼教授都感到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某种新的可能性。 霍夫曼教授对他大为欣赏,当场明确表示,非常欢迎他进入自己的研究小组,从事人工智能基础理论方面的研究。 更让阳光明感到惊喜的是,霍夫曼教授主动提出,要为他申请一项名额极少、竞争极其激烈但金额非常丰厚的“校长特别奖学金”(president's fellowship),以全额支持他整个博士期间的学费、生活费和各种研究开销。 霍夫曼教授的效率很高,仅仅间隔了两天,阳光明就拿到了获得“校长特别奖学金”的正式通知。 这项奖学金在博士阶段的资助数额很高,每学期高达八千美元! 这意味着,阳光明不仅以惊人的速度直接进入了博士项目,师从顶尖教授,更一举解决了所有海外学子最为头疼的经济问题,获得了足以让阳光明在明面上能够安心从事学术研究的高额奖学金支持! 这个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在留学生圈子和联络处传开。 刘参赞在接到阳光明关于导师和奖学金事宜的正式汇报后,在之前的惊讶和欣喜之上,更是感到无比的欣慰和振奋。 他立刻亲自执笔,向国内的教育主管部门和清华大学发了措辞热烈、评价极高的电报,详细汇报了这一连串的喜讯。 在给国内的报告里,他毫不吝啬赞美之词,高度赞扬了阳光明同志卓越非凡的专业能力、顽强拼搏的钢铁意志、冷静清晰的战略眼光以及强烈的爱国心与责任感,认为他为中国广大留学人员树立了极其优秀的榜样,展现了新中国培养的青年学子的顶尖水平和无限潜力。 阳光明也很快铺开信纸,给魔都的家人和金兰教授各自写了一封信。 在信中,他详细描述了自己初抵美国的见闻、斯坦福校园的景色、备考的经过以及最终顺利通过考试、获得名师赏识和奖学金的喜讯。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师长悉心培养的感激之情、对家人无私支持的深深思念,以及报效祖国的赤子之心。 这两封信需要外事部门转达,里面的内容不可能做到完全保密,所以阳光明很注意书信里的措辞。 至此,阳光明以无可争议的实力和卓越的表现,远远超出了组织和联络处对他所能设定的最高预期。 这不仅证明了他完全有能力在世界顶尖学府斯坦福立足,并且能以最耀眼的方式脱颖而出。 这一点,至关重要。 这为阳光明接下来可能进行的那些深藏于心的“发财大计”,争取到了足够多的自由时间和极其宽松的自主空间,也最大限度地减少了来自管理层面的不必要的关注、询问和约束。 他现在已经正式成为斯坦福大学计算机科学系的博士研究生,师从著名教授,享受着高额奖学金,无需为基本生活开销担忧,也无需再占用国家宝贵的外汇资源。 阳光明的斯坦福生涯,以一种远超所有人预料的方式,就此正式、华丽地拉开了帷幕。(本章完) 第243章 242搬家与辞别新家小聚微小帮助 成为霍夫曼教授的博士研究生,并获得了象征极高荣誉的校长特别奖学金,阳光明在斯坦福的境遇,如同被注入了一股强劲的推动力,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这种变化像涟漪一般扩散到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生活转折。 学术地位的认可带来了资源的倾斜,系里很快便体现了其高效和对人材的重视,首先便是为他调整了住宿安排。 他从原先与马克合住的难免相互干扰、隐私有限的两人间,换成了一间专为优秀研究生预留的单人宿舍。 这间宿舍位于研究生公寓楼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远离了楼梯口的喧闹和公共活动区的嘈杂,确保了足够的私密性与静谧。 房间面积不算大,约莫三十平米左右,但布局极为精巧,功能高度整合,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推开门,左手边是一个小巧却功能完善的独立卫生间,配备了抽水马桶、陶瓷洗手池和力道充足的淋浴设施。 右手边则是一个巧妙嵌入墙体的简易厨房操作台,虽然紧凑,但单眼电炉、不锈钢小水槽和一个嗡嗡作响的小冰箱一应俱全,足以满足日常简单的烹饪需求,让他可以偶尔慰藉自己的中国胃。 房间内侧,靠窗的位置,光线最佳,合理地摆放着一张铺着干净格子床单的单人床,一张宽大厚重、木质敦实的书桌,一个三层开放式书架和一个容量相当可观的双开门衣柜。 窗户朝南,加州的阳光似乎格外眷顾这里,在白天的大多数时间,可以毫无阻碍地倾泻而入,将整个空间映照得明亮而温暖。 对于特别注重个人隐私的阳光明来说,能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可以随时上锁、不受任何外界干扰的独立空间,是一件让他从心底感到踏实、满意和由衷愉悦的事情。 这方小小的天地,不仅仅是一个栖身之所,更是他精神的堡垒和思想的孵化器。 在这里,他可以不受打扰地沉浸于艰深的文献,可以天马行空地构画理论模型,也可以进行一些不便为外人所知的关乎未来技术路径与产业布局的“秘密”筹划。 从马克那里搬离时,这位性格开朗、热衷于社交的美国室友显得有些不舍,甚至流露出几分真实的失落。 “嘿,阳,真遗憾你要搬走了。 说真的,虽然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学习机器’,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得像墙壁的一部分,但你也确实是我遇到过的最尊重他人、最整洁有序的好室友了。” 马克主动帮着阳光明拎起一个装满了沉重书籍和杂物的行李包,一路送他到新宿舍楼下,语气中带着真诚的惋惜,“以后要是需要派对灵感,或者只是想放松一下,换换被公式塞满的脑子,随时欢迎回来找我!我的门永远对你敞开,哥们儿!” “谢谢你,马克。这段时间真的承蒙你的照顾和理解,尤其是对我那些……嗯,不太规律甚至有些疯狂的作息时间。” 阳光明停下脚步,转过身,真诚地与马克握了握手,然后用力晃了晃,脸上带着温和而友善的笑容,“也感谢你带来的那些充满活力的派对,让我看到了美国校园文化的另一面。 祝你接下来的学业一切顺利,当然,还有你的派对——愿它们永远充满创意、音乐和活力。” “你也是,未来的博士先生!加油,我看好你!说不定以后我找工作,还得靠你这颗冉冉升起的学术之星提携呢!” 马克咧嘴笑着,露出标志性的健康白牙,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后背,这略显粗犷的告别方式,让两人同时发出了轻松的笑声,冲淡了离别的些许伤感。 告别了马克,也意味着正式告别了一段偶尔喧闹但也不乏温暖的合住时光。 阳光明在新宿舍里安顿下来。 他将那些从国内精心挑选、不远万里海运而来的专业书籍和写得密密麻麻、凝聚着心血的笔记,分门别类、按照使用频率和学科领域,整齐地码放在书架上。 他将那张承载着家人温暖笑容的全家福照片框,用布仔细擦拭后,依旧端正地立在书桌的左前方,让亲情的目光成为这个新空间的第一抹底色和永恒的精神慰藉。 接着,他又简单归置了一下从旧宿舍带来的衣物和有限的生活用品,每一样东西都根据他的使用习惯,找到了它最合适、最顺手的位置。 不过一个小时,这个原本空荡荡、只有标准配置的冰冷空间,便被他用心的布置和充满个人印记的物品,填充得井井有条,焕发出一种独特而温馨的生活气息与学术氛围。 站在房间中央,环顾着这个完全由自己支配、被打上自己烙印的小小天地,一种难得的踏实感、安全感和掌控感油然而生。 这里将不仅是他在斯坦福未来几年的栖身之所,更将成为他许多重要计划的起点和基地。 这个独立的私密小空间,对于他来说真的很重要,也很有必要。 安顿下来后,他首先想到的,是与他同期来到斯坦福的两位访问学者——王汝州和李思翰。 他们二人代表着这个时代远渡重洋的中国知识分子群体,怀揣着用知识报效祖国的理想,同时也默默承受着现实带来的巨大压力。 对于此时二人的拮据生活,阳光明深有体会。 如今国家外汇储备紧张,提供给留学生们和访问学者的生活费很紧凑,仅仅维持在能够保证基本生存的水平线上。每天的销必须精打细算,如果哪个环节超支了一点,那就只能节衣缩食去弥补。 最初来到斯坦福的这一个月,阳光明有冰箱空间里的物资做补充,生活上的开支要小很多,就算如此,还总感觉钱不够。 王汝州和李思翰没有他这么好的条件,生活上的压力只会更大。 如今搬了新家,阳光明决定邀请两人来自己的新居聚一聚。 这既是基于同胞情谊的相互温暖与扶持,也算是借此机会,给二人实实在在地改善一下伙食,同时更深入地联络一下感情。 阳光明前往约请,刚好遇到走进校园的的王、李二人。 “两位老哥。”他用了更显亲切的称呼,“我这边刚换了个单人间,带个小厨房,条件还算方便。想请你们明天中午过来吃个便饭,算是简单庆祝一下乔迁,咱们也顺便小聚一下,交流交流来这边学习生活的心得体会。不知道你们明天中午是否方便?” 王汝州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略显清瘦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光明你太客气了。首先要恭喜你啊,这么快就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还拿到了这么难得的校长奖学金,如今连单人宿舍都有了,真是后生可畏!让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感到压力了。 我们一定去,也正好向你取取经,学习学习你在斯坦福的适应经验。” 李思翰也笑着点头,圆圆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搓了搓手:“就是,这可是大喜事,必须庆祝一下!我们肯定准时到,正好也参观参观你的‘豪华单间’,开开眼界,看看校长奖学金获得者的待遇到底有多好。” 三人很快约定好,次日中午十一点半,在阳光明的宿舍碰头。 送走二人,阳光明便开始为明天的聚餐准备起来。 他的意识沉入冰箱空间,考虑到当前所处的环境,那些国内特有的食材,并不适合拿出来使用。 他反复权衡,最终只选取了几斤品质极佳、肉质细腻、雪分布均匀如艺术品的日本和牛牛排。 这种顶级的肉类,在当下的美国也属高端和稀缺食材,且只需简单的海盐和黑胡椒调味便能呈现出极致、原始的美味。 来到美国的时间不长,李、王二人对于牛排的品质,应该不会有太明晰的判断,正好可以用来作为招待二人的主要食材。 第二天一早,阳光明便特意去了帕罗奥图镇上的一家大型超市,进行了一番采购。 他买了新鲜出炉、外皮酥脆的法棍面包,多种混合的沙拉蔬菜,几样当季的水果,一块优质的无盐黄油,一些切片的瑞士奶酪,一瓶品质不错、口感柔和易饮的加州纳帕谷红酒,以及一些可乐、薯片等零食。 他特意买了很足的分量,确保三人能够尽情享用,甚至还有富余,可以让生活清苦的王、李二人带走一些,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隐性补贴。 回到宿舍,他便开始忙碌起来。 清洗蔬菜水果,用凉开水浸泡后沥干水分,准备了一大盆色彩缤纷、看起来就清爽开胃的沙拉; 将牛排从空间取出,在室温下静静回温,并用粗海盐和现磨黑胡椒进行简单的、均匀的腌制,让调味料有时间缓慢渗透至肌理深处。 独立的厨房虽然小巧,操作台面有限,但一个人操作起来倒也顺手。 临近中午,王汝州和李思翰准时到来,两人手里还各自提了一点表达心意的小礼物。 王汝州带了一盒从国内带来的、包装朴素的龙井茶叶,显然是节省下来的珍贵存货;李思翰则带了一小袋在校园附近便利店买的,看起来还算新鲜饱满的红苹果。 “一点小心意,祝贺你乔迁新居,学业更进一步。”王学者将用牛皮纸包好的茶叶递给阳光明,语气诚恳。 李思翰也将一兜苹果递了过来。 “谢谢王老哥。”阳光明连忙接过,侧身将两人让进屋内,顺手轻轻关上了门。 “嚯!这条件真不错!阳光充足,亮亮堂堂的,还有独立的卫浴和小厨房!” 李思翰一进门就好奇地四下打量,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这可比我们寄宿的那户人家提供的阁楼强太多了!我们那儿做饭、洗澡都得掐着点,小心翼翼,生怕动作大了或者时间长了影响到主人家,感觉总是放不开手脚,像在别人屋檐下做客。” 王汝州也点头附和,目光扫了扫书架上已经码放整齐的书籍,“确实,有自己的独立空间,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都方便自由很多,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干扰和麻烦。 光明,你这可是提前步入我们向往的‘小康’生活了,让我们好生羡慕啊。” 阳光明请两人在书桌旁唯一的两把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床沿,笑着说道: “两位老哥过奖了。我也就是运气好,碰巧通过了考试,导师又比较看重。 比起两位老哥能在斯坦福顶尖的实验室里心无旁骛地搞研究,接触最前沿的设备和知识,我这点生活条件上的改善,实在不算什么。 来,先喝点水,我们慢慢聊。” 三人寒暄了几句,话题自然转到了各自在斯坦福的初步体验和见闻上。 王汝州聊起电子工程系集成电路实验室里的那些动辄数十万上百万美元的先进光刻机、电子束曝光设备,以及刚刚引入不久、还带着神秘色彩的大型计算机辅助设计软件,语气中充满了技术人员的兴奋与对巨大差距的清醒认识,也透露出对能亲手操作、接触这些宝贵资源的无比珍惜。 李思翰则对斯坦福主图书馆浩瀚如海的馆藏、便捷的计算机检索系统,以及高度专业化的学科分馆制度赞不绝口,同时也感慨于复印资料的昂贵,每次使用复印机都像是从自己微薄的生活费里割肉。 阳光明也分享了一些自己选课的感受,以及适应美式课堂讨论式教学、应对海量阅读和严谨论文写作的体会,强调了主动性和批判性思维在这里的重要性。 聊了约莫二十分钟,气氛逐渐热络,阳光明便起身开始准备午餐。 王、李二人也不好意思干坐着,主动帮忙打下手。 李思翰挽起袖子去水槽边熟练地清洗苹果和葡萄,王汝州则帮忙将沙拉酱拌匀,并把法棍面包细心切片装盘。 小小的宿舍里,顿时充满了忙碌的烟火气和融洽和谐的同胞氛围。 午餐很快准备妥当。 阳光明主厨,用那个小平底锅精心煎制了三大块分量十足、厚切的和牛牛排。 他精准地掌控着火候和时间,每一块牛排外表都煎出了一层诱人的带着网格烙印的微焦脆壳,有效地锁住了内部丰盈的肉汁,用指尖轻触能感受到充满弹性的阻力。 切开后,内里则保持着完美的粉红色泽,肌红蛋白缓缓渗出,形成迷人的渐层,但绝不血淋淋,火候恰到好处。 搭配上色彩丰富、口感清爽的混合蔬菜沙拉、烤得外脆内软、麦香十足的法棍面包片和已经软化好的奶香浓郁的黄油,一顿简单却品质上乘、营养均衡的西式午餐便呈现在眼前。 阳光明还将番茄和莫扎里拉奶酪切片交错摆放,淋上橄榄油,又撒上几片新鲜的罗勒碎,做了一道简单却地道的意式前菜卡普里沙拉。 “来,两位老哥,别客气,趁热吃。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阳光明招呼着,并给每人面前的玻璃杯倒上了小半杯红酒。 “这牛排看着就好吃!颜色正,香气足,厚度也实在! 光明,没想到你学习厉害,厨艺也有一手! 这牛排煎得,看着就跟专业厨师似的!” 李思翰看着自己盘中那块还在微微颤动、滋滋作响的牛排,眼睛发亮,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食欲被充分调动起来。 王汝州也仔细端详着牛排的横切面,用叉子轻轻按压,赞叹道:“这肉的纹理真是漂亮,脂肪分布均匀如精致的大理石纹,我在国内从未见过如此品质的牛肉。 光是这品相,就知道价值不菲。光明,让你破费了,这肯定不便宜,我们这真是沾了大光了。” “两位老哥别客气,咱们能在异国他乡相聚,就是难得的缘分。 以后我在学术上遇到问题,还要多仰仗两位老哥指点照应呢。” 阳光明举起酒杯,目光扫过两位略显激动的同胞,“来,第一杯,为我们有幸在斯坦福相遇,也为咱们未来在各自领域的学业和研究顺利,早日学成报效国家,干杯!” “说得好!为了这份缘分,干杯!” “为了学业顺利,为了国家,干杯!” 三人碰杯,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然后各自浅酌一口红酒。 加州红酒,果香浓郁,单宁柔和,很好地中和了牛排的丰腴油脂感。 接着,三人便开始专心享用美食。 和牛牛排入口,几乎不需要过多的咀嚼,细腻的脂肪在口腔温度下迅速融化,带来极致的柔嫩口感和爆炸性的带有坚果气息的浓郁肉香,丰腴的汁水充盈唇齿之间,给三人带来了巨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 习惯了节俭饮食、平日里多以快餐、简单自制食物果腹的王、李二人,吃得格外香甜投入,刀叉运用间,脸上洋溢着餍足的神态,根本顾不上多说话。 席间,气氛轻松愉快。 酒精和美食很好地充当了社交的润滑剂,三人抛开了一些初来时的拘谨和学术上的客气,谈论着对中美校园文化、社会氛围、教育理念差异的直观观察,也交流着各自领域听到的一些有趣的见闻或技术动态。 阳光明在谈到某些新兴技术趋势,比如个人计算机的潜在应用、软件产业的发展前景、甚至对半导体技术未来的大胆预测时,所展现出的独到见解和超越时代的前瞻性,再次让两位学者暗自点头,觉得这个年轻人思维活跃,眼界不凡,对技术浪潮的嗅觉敏锐,绝非池中之物,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一瓶750毫升的红酒很快见了底,大部分都进了王、李二人的肚子,阳光明只是每次碰杯时浅尝辄止。 在酒精的温和作用下,两人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谈及初到美国时在语言、生活、思维方式上的种种不适应、闹出的笑话,以及对远在国内的家人、年幼孩子的深深思念,语气中难免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乡愁与作为中年学者肩负家庭与事业双重压力的疲惫。 “说实话,光明,看到你现在这条件,我是真羡慕。” 李思翰微醺地拍了拍自己有些发圆的肚子,话比平时多了不少,带着几分酒后的感慨,“你这校长奖学金,扣除学费杂费,剩下的生活费听说也很可观,比我们那点钱宽裕太多了。 我们那点可怜的生活费,真是掰着手指头算着,买本专业的原版书都得犹豫再三,感觉像是在割自己的肉,更别提偶尔想改善下伙食了。 像今天这样的大餐,我们自己是想都不敢想的。” 王汝州也叹了口气,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试图冲淡一些酒意,语气平和而坚韧,透着一种老一辈知识分子的风骨: “国家现在外汇紧张,百业待兴,处处都需要用钱,能挤出宝贵的资金送我们出来学习、开阔眼界,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我们心里都清楚,也充满感激。 咱们能做的,就是抓紧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尽可能多地吸收新知识、掌握新技能、了解最前沿的动态,争取回去后能真正派上用场,解决一些实际问题,不负国家的期望和人民的培养。” 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属于上一代知识分子的沉重责任与历史担当,朴素而坚定。 阳光明理解地点点头,他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压力与殷切期望。 他趁机用一种自然的方式说道:“两位老哥,你们太不容易了,肩负的担子比我们这些学生重得多。 以后要是不嫌弃我这地方小、简陋,有空就常过来坐坐,聊聊天,换换心情,就当是个放松的据点。 我这儿的厨房虽说简陋了点,但做点简单的家常饭菜、煮个咖啡、泡个茶还是没问题的。 咱们可以像今天这样经常聚聚,改善改善伙食,也交流交流信息,互通有无。 别的忙,我可能暂时帮不上,但提供个聚餐的地方,一起吃点好的,补充点营养,这点小事还是没问题的。” 他语气诚恳,态度自然,将实质性的生活帮助巧妙地融入到“同胞聚餐”、“交流信息”、“放松心情”的框架之中,极大地避免了直接经济援助可能带来的心理负担和尴尬,显得顺理成章,充满了人情味。 王、李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意动和感激。 他们心里清楚,能经常来阳光明这里打打牙祭,不仅能有效补充营养,强健体魄以应对繁重的科研任务,更能极大地缓解思乡之情和精神压力,确实也能为他们极其拮据的生活节省下一笔相当可观的食物开销。 这笔节省下来的钱,对于热衷于购买大量昂贵专业原版书籍、期刊的王汝州,以及频繁支付更多交通费用去各处查阅稀缺资料的李思翰来说,吸引力不言而喻,无异于雪中送炭,能解燃眉之急。 “哈哈,那敢情好!光明你这话可说定了,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李思翰首先笑着应承下来,脸上泛着红光,显得非常高兴,“以后少不得要来叨扰你,打打你这个‘小土豪’!” 王汝州也推了推眼镜,难得地开了个玩笑,氛围更加轻松融洽:“看来咱们能和光明一起来斯坦福,还真是沾了大光,是咱们的运气。 要是让其他同期的访问学者和留学生知道咱们在这儿有个味道不错,并且还免费的‘固定食堂’和‘信息交流站’,怕是要羡慕坏了,说不定真要排队申请来斯坦福交换呢。” 阳光明也笑了,心中安定下来,知道这个纽带算是初步建立起来了: “欢迎之至,求之不得。我一个人吃饭也冷清,人多热闹,胃口也好,讨论起问题来也有灵感。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以后常来常往。”(本章完) 第244章 243千万富翁巨额财富出售珍珠 这顿宾主尽欢的午餐持续了近两个小时。 下午王、李二人都还有实验安排和文献要查阅,便没有多留,再三道谢后,告辞离开。 阳光明将剩下的水果、零食和那半条法棍面包强行塞给他们带走,让他们晚上饿了可以垫垫肚子。 送走两位学者,阳光明仔细地清洗好所有餐具,将厨房操作台擦拭得干干净净,恢复原状,然后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斯坦福校园在午后阳光下静谧而充满活力的景象。 红瓦黄墙的西班牙式建筑在蓝天映衬下格外鲜明;整齐的棕榈树随风轻摇;宽阔的草坪上三三两两的学生或坐或卧,讨论着问题;空气中仿佛弥漫着知识与创新的气息。 感受着校园的静谧,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正式成为霍夫曼教授的博士研究生,并且由于他在初步研究讨论中表现出的卓越理解能力、独立思考能力和强大的自学能力,导师在与他进行了一次深入的谈话后,便给与了他相当大的自主权。 霍夫曼教授只定下了关于“人工智能在复杂系统建模中应用潜力探索”的大方向和基础研究框架,具体的实施路径、技术选角、时间安排和阶段性目标,则由光明自己掌控和负责。 这意味着他常规的学业和科研压力,相对于需要严格完成学分、按部就班读硕士的阶段,反而因为拥有了高度自主权而有所减轻,时间安排也更为灵活。 以他两世积累的深厚知识底蕴和超越时代几十年的技术视野,完全有能力在高效完成既定研究任务的同时,拥有大量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和精力。 而这些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正是他实施内心深处那些关乎未来技术路径、产业发展乃至更大格局的“计划”,所必需的燃料。 表面上,他似乎并不缺乏启动资金。 他的冰箱空间里,正安静地存放着超过三百五十公斤的金条,以及总数已达七千颗的南洋珍珠。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今天,这无疑是一笔足以令任何人瞠目结舌、甚至引发疯狂的巨额财富,是许多人几辈子都无法企及的梦幻宝藏。 然而,这笔庞大的财富虽然属于他,却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束缚着,难以在阳光下正常、大规模地使用。 少量、分批次、小心翼翼地寻找合理解释,或许能通过某些特定渠道逐步将其“洗白”一部分。 但想要大规模地、合法地、不留后患地投入到未来的商业运作或资本活动中,在目前这个他刚刚在斯坦福站稳脚跟、人脉网络和社会根基尚浅的阶段,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风险极高。 这不仅涉及美国严苛的反洗钱法律和税务审查体系,更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甚至危险的关注,比如来自fbi、cia或者某些嗅到金钱气息的地下势力的窥探。 因此,他需要另辟蹊径,寻找更安全、更隐蔽、更符合他当前身份的财富转化方式。 至于手里的这一大笔财富,当然不能一直闲置在冰箱空间里,等他有了更多的人脉、更逛的渠道,遇到合适的契机,还是有机会安全变现的。 但他不能急于求成,只能一步一步的稳妥前行。 当务之急,是必须对自己掌握的这笔仍在“沉睡”的财富的具体市场价值,有一个清晰而准确的认知。 尤其是那些相对更容易少量出手、且价值不菲的珍珠。 只有充分了解自己手握筹码的价值,才能更好地规划下一步。 黄金的价格相对透明,具有全球统一的报价体系。 他专门抽时间去了斯坦福商学院图书馆,查阅了近期的《华尔街日报》、《金融时报》和相关的商品交易市场报告。 国际金价在经历了七十年代中后期因石油危机和通胀带来的飙升后,目前大约在每盎司两百美元上下浮动,受持续的石油危机、全球通胀预期和地缘政治动荡影响,短期内的波动比较大。 他按照当前大约每盎司200美元的中间价格进行估算:1盎司约等于31.1克,那么每克黄金价格约为6.43美元。 他空间里的黄金总重350公斤,其总价值超过两百二十五万美元! 这在1979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足以让他瞬间跻身百万富翁的行列,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富有的那一阶层。 而且在未来的一年时间内,金价还有大约四倍的涨幅,如果他能在金价的最高峰值出售,轻轻松松就能成为千万富翁! 但这笔钱,目前还只是纸面上的数字,是潜在的巨大能量,却无法直接引爆,也无法安全地用于消费和投资。 而那些堆积如小丘般的南洋珍珠的价值几何,他就有些拿不准了。 虽然凭借前世的一些模糊认知和今世通过阅读获得的直观感受,他知道这些珍珠品相极佳,属于天然海水珍珠中的稀有品类,价值不菲,但在当前的市场环境下,它们究竟能值多少钱一颗? 这些都需要专业人士的评估,以及市场真实行情的验证。 他需要咨询,需要尽快了解真实的一手行情,才能做到心中有数。 接下来的几天,阳光明利用没有课程安排的下午时间,通过商学院图书馆的电话黄页、旧金山当地珠宝商会的行会名录和一些热心校友的间接推荐,联系并预约了两位在旧金山地区小有名气、且以信誉良好、口风严谨、做事稳妥著称的独立珠宝鉴定师兼小型珠宝商。 他打算分别咨询,以便相互印证评估结果,获取更客观、更接近真实交易层面的市场价格区间,同时也看看是否能与其中一位达成一些小额的、安全的试水交易,以换取后续计划必需的小额启动资金。 为了这次咨询,他特意从空间取出了二十颗珍珠——十颗光泽如绸缎、颜色如凝脂般的顶级南洋白珠,还有十颗色泽金黄、流光溢彩、仿佛蕴含着阳光能量的南洋金珠。 这些珍珠颗颗圆润饱满,形状正圆,直径均在十五六毫米左右,在南洋珠中属于较大尺寸,显得非常大气。 它们未经任何后期打磨抛光,便自然散发着柔和而深邃的仿佛来自海洋深处的晕彩,表皮光洁无比,在灯光下仔细审视,几乎看不到任何瑕疵、凹陷或斑点。 白珠温润如月华,金珠华贵如帝王的冠冕,其品相完美得连阳光明自己都爱不释手。 他之所以多带一些样品,也是存了心思,如果对方价格合适、交易条件安全可靠,那就可以考虑出手一小部分。 校长特别奖学金,在扣除学费和杂费后,剩余的部分用于他个人在斯坦福的日常学习生活开销,确实绰绰有余,甚至能让他过得相当舒适,远超一般留学生和访问学者,让他无需为衣食住行等基本需求发愁。 但若想启动他脑海中的那些初步的商业构想,这点奖学金就显得捉襟见肘,甚至完全不够看了。 他需要准备至少几万美元,作为可以自由支配的备用金,才能保证后续计划的顺利、隐秘开展。 第一位预约的鉴定师,是一位名叫罗伯特·哈里森的老先生。 他的工作室位于旧金山联合广场附近的一条不那么起眼,但氛围安静、透着历史感的街道旁,在一栋有着拱形窗户的老式建筑的二楼,需要按门铃并通过对讲机确认身份,才能进入。 工作室内部布置得古色古香,深色的胡桃木家具、天鹅绒衬垫的展示台、专业的强光灯、放大镜和宝石显微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金属抛光剂的味道,充满了传统、专业和严谨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 哈里森先生大约六十岁年纪,头发银白,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合身的深色马甲,打着精致的领结,一副老派绅士的模样。 他话语不多,措辞精炼,但那双蓝色的眼睛精明锐利,仿佛能穿透宝石的表象,直视其内在的价值。 在阳光明简单说明来意后,他什么也没多问,只是示意阳光明将珍珠放在铺着黑色天鹅绒的托盘上。 他戴上专用的高倍放大镜和白色质手套,开始仔细地、一颗一颗、极富耐心地审视着阳光明带来的珍珠。 他拿起一颗珍珠,在专业的冷光灯下缓缓转动,从不同角度观察其圆度、光泽强度、晕彩的变化、表面光洁度,以及颜色的均匀度和饱和度。 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对待艺术品的虔诚,不时用特定的工具轻轻敲击聆听,整个过程沉默而富有仪式感,足足持续了二十多分钟。 “非常出色,都是顶级的南洋珠。” 过了许久,哈里森先生才放下手中的工具和最后一颗珍珠,语气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给以由衷的赞赏: “都是天然海水珍珠,能达到15-16mm这种尺寸、并且拥有如此完美圆度、强烈如丝绸般的光泽和几乎无瑕洁净表面的综合呈现。 无论是白珠还是金珠,都属于市场上的上乘珍宝,很受纽约第五大道、巴黎旺多姆广场那些高端珠宝品牌和追求独特性的私人定制客户的欢迎。” 他给出了专业的评估,语速平稳:“根据目前旧金山和纽约的主要珠宝交易市场的行情,以及我个人从业四十年的经验,类似您带来的这种品质的南洋白珠,合理的业内价格区间,大约在一千五百美元到两千美元每颗。 而金珠,因为其产出环境更苛刻,对水质要求更高,产量更为稀少,且市场需求尤其是中东和亚洲市场对其华贵色泽青睐有加,价格要比同质量白珠高很多,通常在三千五百美元到四千美元每颗。 当然,我说的仅仅是业内价格。 如果是通过高端零售渠道,由著名设计师镶嵌成独一无二的珠宝作品,加上品牌溢价,最终售价会翻上数倍,甚至更多。 但这中间的巨大差价,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赚到手的。”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心中却快速计算着。 这个价格区间比他近期翻阅杂志预估的价格,降低了一些。但他的预估肯定不准确,哈里森给出的估价,应该有很高的参考价值。 “那么,哈里森先生。” 阳光明的目光平和而坦诚地看着对方,直接问道:“如果我愿意把手中的这些珍珠出售给你,对于这种品质的珍珠,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收购,又能给出什么样的价格?” 他稍作停顿,补充了关键一点,这也是他此行的核心需求之一,“而且,我需要一份合法来源证明文件,以避免任何后续的麻烦,不知道你是否能提供?” 他强调了一下“合法来源证明”这几个字。 哈里森的眉毛微微挑动了一下,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且更看重利益的商人,他更看重货物本身无可挑剔的品质和其所能带来的丰厚利润空间。 经他检测的这些珍珠,质量上乘,虽然不算特别名贵的单品,却绝对是同类产品中的畅销品,很容易出手,市场需求量巨大。 如果价格合适,他确实有收购的打算。 至于眼前之人需要的合法来源证明文件,对于他这样的资深专业人士来说,并不是什么苛刻的要求,很容易就能办到。 在他这里出售珠宝的客人,有很大一部分都有这种需求,他早就有了成熟的操作办法,既能满足客户的要求,也不会给自己惹下什么麻烦。 但一切的前提:他要有足够的利润空间! 沉吟了大约十几秒,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缓缓开口: “年轻人,对于你的特别要求,我理解也赞同,谨慎总是好事。 给你准备一份完备的合法来源原件,我可以办到,并且还能给你一个公道且具备竞争力的价格。 南洋白珠,每颗一千八百美元;南洋金珠,每颗三千八百美元。”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能完成这次交易,本次的鉴定费,我也可以免除。” 这个出价处于他刚才给出评估区间的中上水平,还算合理,虽然留下了足够的利润空间,但也没有太过压价。 阳光明并不急于答应,他需要在谈判中展现自己并非一无所知,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愣头青。 “感谢你的出价和文件保障,哈里森先生。” 阳光明微微点头,一副并不是很满意的样子,“不过,在来你这里之前,我也做了一些初步的市场调研,咨询过一些专业人士。 考虑到这些珍珠顶级的品相、惊人的统一性,以及其在高端市场的稀缺性,我认为白珠每颗一千九百五十美元,金珠每颗四千美元,是一个更符合其内在价值和市场潜力的价位。 毕竟,如此高品质、且数量能够凑齐五颗,同时出现在市场上,对于像您这样有渠道的商家来说,其价值应该远远高于单颗价格。” 哈里森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年轻的东方人。普一见面,他就知道对方是个精明的年轻人,所以报价很公道。 他很想拿下这些品相极佳的珍珠,看来还要费一番口舌才行。 两人之间,进行了一番温和但不失坚持的讨价还价。 最终,考虑到首次交易的便捷性、文件的完备性以及未来可能建立长期联系的价值,双方各让一步,价格确定为: 南洋白珠每颗一千九百美元,南洋金珠每颗三千九百美元。 哈里森先生负责提供完备的合法来源证明文件,并免除此次的鉴定费用。 阳光明决定暂时出售五颗金珠和五颗白珠。 这个数量既不会太引人注目,属于小型私人交易范畴,也能换取到相当可观的现金,足以满足他现阶段的资金需求。 交易过程很快,体现了哈里森先生的专业效率。 除了开好的两万九千美元现金支票,哈里森还准备好了几份格式正规、措辞严谨的文件,足以证明阳光明出售的几颗珍珠来源合法。 哈雷森有多种证明途径,同阳光明商议之后,阳光明选择了赌贝获得珍珠的合法来源证明。 在阳光明仔细核对文件内容,确认无误准备离开时,哈里森先生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带着一丝长者的提醒意味: “年轻人,这笔交易涉及接近三万美元的金额,虽然不算巨大,但也不小,需要谨慎处理。 建议你尽快将支票存入可靠的银行,并且……最好尽快咨询一下专业的、熟悉非美籍人士税务情况的报税律师。 通过专业的咨询后,妥善处理好可能的资本利得税问题,制定一个长期的税务规划,避免后续来自irs的麻烦。 他们对于现金交易和贵重资产交易的监控越来越严格,尤其关注大额存入。另外……” 他递过来一张设计简洁的名片,“如果你以后还有类似品质的珍珠,或者其他的……有价值的收藏品,欢迎随时再来找我。 价格可以参照这次,或者根据届时市场行情再议,手续也同样会保证完备、稳妥。” “谢谢你的提醒和建议,哈里森先生。我会认真考虑并尽快妥善处理的。”阳光明礼貌地双手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后,妥善收进内侧口袋,心中却自有打算。 短期内,他并不打算再大量出售珍珠给同一个人,以免引起这位精明老先生的过度关注或猜测,甚至可能引发不必要的调查。 这次的交易,更多是了解价格,同时解决燃眉之急。 告别了哈里森先生,阳光明看了看腕表,距离与第二位独立鉴定师玛格丽特·陈女士的预约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 他先在附近找了一家信誉良好的美国银行分行,将那张两万九千美元的支票存入了他名下新开设的储蓄账户中。 看着柜员熟练地进行系统操作,以及在存折上更新后那串令人安心的数字,他心中微微一定。 第一笔“启动资金”顺利落袋,完成了从实物资产到金融资产的关键一步。 第二位鉴定师玛格丽特·陈女士,是一位约莫四十岁年纪、举止干练、穿着时尚得体的华裔女性,她的工作室位于旧金山市区一栋现代化的写字楼里,装修风格更为简洁明快,以白色和浅木色为主。 鉴定的过程和结果与第一位大同小异。 陈女士同样对阳光明带来的珍珠品质给予了高度评价,尤其称赞了金珠的浓郁色泽和均匀度,称之为“近年来见过的顶级货色”。 她给出的市场估价区间比哈里森先生略微上浮一点,白珠在一千七百到两千二百美元,金珠在三千七百到四千二百美元。 陈女士在谈话中透露,她的客户群体更偏向于亚洲新兴富豪,阳光明手中的这些珍珠比较匹配她的客户需求。 当她得知阳光明已经进行过专业咨询并且心中对价值有底之后,在收购出价上也更为直接和爽快,似乎不想在拉锯战中浪费时间。 经过一番同样理性而高效的协商,最终成交价确定为:南洋白珠每颗两千美元,南洋金珠每颗四千美元。 陈女士同样承诺提供具备法律效力的合法来源证明,不算高的鉴定费,当然也一并免除了。 阳光明再次出手了五颗白珠和五颗金珠,又一张面额三万美元的支票到手。 他同样在附近另一家信誉良好的银行,将这笔钱存入一个新开设的账户,遵循着不将所有资金集中于一处的谨慎原则,以分散潜在风险。 离开银行,走在旧金山傍晚微凉而带着咸湿海风的空气中,阳光明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与踏实感。 两次分开进行的、低调谨慎的交易,他总共出手了十颗南洋白珠和十颗南洋金珠,换回了五万九千美元的现金,并全部安全存入两家不同的银行。 这笔钱,在1979年的美国,虽然对于企业并购或大规模风险投资而言只是零头,但作为个人的秘密启动资金,已经相当充裕,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雄厚。 更让他惊喜的还是了解了手中这批珍珠的价格,如今他手中有七千颗珍珠,均价大约在三千美元,总价值达到了惊人的两千万美元左右! 这绝对是一笔常人无法想象的惊人财富!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眼前的城市轮廓如同镶嵌在丘陵与海湾之间的璀璨宝石。 这个时代的旧金山,乃至整个孕育中的硅谷,正处在个人计算机革命和现代风险投资模式兴起的前夜。 就在这片如今还有些空旷、遍布果园和低矮仓库的土地上,即将在未来十几年内诞生无数影响世界科技格局和人类生活方式的伟大公司和令人咋舌的财富神话。 历史的车轮正在这里加速,而他,一个来自东方的留学生,手握来自未来的记忆先知,已经站在了这片充满无限可能的热土之上,并且拥有了一个相对安稳的学术身份作为掩护和起点。 下一步,就是如何让这笔钱,在这片充满活力的土地上,悄然而高效地滚动起来,打下第一块坚实的基石,并连接起最初的关键人脉网络。 他没有直接乘坐公交车返回帕罗奥图的斯坦福校园,而是在市区找了一家看起来格调不错、环境安静的西餐厅,选择了一个靠窗的隐蔽位置,独自享用了一顿安静而漫长的晚餐,既是稿劳自己,也是需要一段不被打扰的思考时间。 他点了一份烤三文鱼配柠檬黄油汁,一份经典的凯撒沙拉,外加一杯气泡水。 他没有喝酒,以保持思考时头脑的绝对清醒。 他慢慢地吃着,目光偶尔投向窗外霓虹闪烁的街道和步履匆匆的行人,思绪却早已飞向了不远的未来。 他需要这点独处的宝贵时间,来梳理略显纷乱的思绪,消化今天获得的信息,并更具体地、一步步地规划接下来的行动步骤。(本章完) 第245章 244专利布局律师选择建议和申请专利 五万九千美元。 在1979年的美国,这笔钱对于一个普通工薪家庭而言,无疑是一笔足以改变生活的巨款。 然而,对于阳光明脑海中那些正在钩勒的跨越时代的宏大蓝图而言,这五万九千美元,仅仅是一颗至关重要的火种,是推动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所需的最初的那一丝微薄却必须的力量。 它也是沉甸甸的鞭策,驱使阳光明必须让这笔钱,在这片弥漫着自由市场气息与无限机遇的土地上,尽快高效迅猛地滚动起来,实现更多更大的增值。 回到斯坦福校园,阳光明立刻让自己重新投入到规律甚至有些刻板的学术生活节奏中。 霍夫曼教授领导的研究小组每周都有固定的研讨会,他需要阅读并消化大量的前沿文献,同时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博士论文的初步方向,这是一个博士生确立学术地位的关键起点。 表面上,他与其他潜心学术的研究生并无二致——准时出现在实验室、占据图书馆那个熟悉的角落,积极参与甚至偶尔引导小组讨论,时而提出一些让霍夫曼教授也微微颔首的深刻见解。 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勤奋、有天分的东方学子角色。 然而,在这副平静、专注的外表之下,阳光明更多的精力却投注在了其他地方。 那五万九千美元的启动资金,如同在他胸腔里点燃了一团灼热的火焰,散发着紧迫的压力,驱使他必须争分夺秒地行动起来,将脑海中的蓝图付诸实践。 “专利”,这个与他当前“斯坦福计算机科学博士生”身份最为契合、也最具隐蔽性的商业切入点,清晰地浮现在他战略版图的首要位置。 利用知识进行发明创造,并申请法律保护,这不仅是学术能力的自然延伸,更是受到学校和社会鼓励与支持的行为。 这条路径,能完美地将他那些“来自未来”的知识,包装成合乎情理的个人智慧结晶,是现阶段最理想的选择。 但问题在于,如何将脑海中那些价值连城的“未来点子”,安全且高效地转化为这个时代受法律保护的专利资产,并最终实现快速变现。 这绝非简单的登记注册,而是一个需要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的系统工程。 他首先需要做的,是从纷繁复杂、如同星辰般闪烁的未来信息洪流中,筛选出最适合在当前时间点、当前技术背景下出手的“果实”。 这需要精准的判断力和深刻的商业洞察。 随后的几天里,在高效完成霍夫曼教授布置的研究任务和必要的课程学习之余,阳光明将所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与心力,都毫无保留地投入到了“专利清单”的细化与评估工作中。 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坐在宿舍的书桌前。 台灯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照亮了摊开的厚厚笔记本,上面已经用清晰的字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未来数十年间,那些曾经深刻改变世界运行方式或彻底影响人们日常生活的关键发明与创造。 计算机与个人电子产品领域的专利,无疑是王炸中的王炸。 鼠标的优化设计、图形用户界面(gui)的核心交互逻辑、某些关键数据压缩算法的高效实现、早期搜索引擎排名与索引的基础构架…… 这些未来互联网帝国得以矗立的基石,在此时此刻,大多还仅仅停留在某个实验室的模糊构想阶段,或是尚未被系统化地提出并定义。 它们的价值,阳光明比任何人都清楚。 互联网与通信领域的专利,更是潜在的价值高地,是未来能孕育出万亿市值巨头的摇篮。 tcp/ip协议的某些关键优化方案、网页超链接(hyperlink)的基本思想与标准化定义、甚至是一些奠定蜂窝移动通信(1g乃至2g)基础的无线信号处理专利……每一项都蕴含着催生一个科技巨头的基因。 即便是生物技术方面,虽然他自认只知其皮毛,但一些关键的治疗概念、药物作用的明星靶点方向,以及基因测序的简化流程思路,也足以在即将到来的生物科技浪潮中,占据一席之地,获取惊人的回报。 然而,理智很快压制了冲动。 这些“核弹”级别的专利创意,以他目前一个刚刚在美国站稳脚跟、毫无背景根基的留学生身份,根本无力守护。 贸然去注册图形用户界面或搜索引擎算法?不仅极有可能在专利审核阶段,就因为无法提供符合当前技术条件的详细实现方案、完备的实验数据或可运行的原型机而遭到驳回。 更可怕的是,一旦这些概念的巨大潜力被ibm、at&t、施乐(xerox)这样的行业巨头嗅到,随之而来的将是他无法抗衡的、来自法律、商业甚至更深层面力量的窥伺与碾压。 最终的结果,大概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甚至可能引火烧身,连基本的学业和安全都无法保障。 他必须有所取舍,必须保持战略耐心。 现阶段的目标,是选择那些符合当前时代技术背景、易于被理解和制造、市场接受度高且见效快,同时又不会立刻触动庞大传统利益集团的“轻量级”发明。 这些发明应该像是精巧的工具,解决具体而微的痛点,而非试图颠覆整个技术范式。 经过反复的权衡、比较与筛选,一份最终包含三十个项目的专利清单终于确定下来。 这份清单主要聚焦于两大类别:“日常消费品”与“商业方法”。 在日常消费品大类中,他精心列出了: ·两轮拉杆箱,这是他规划中的第一核心专利。 ·带滚轮的旅行背包(作为拉杆箱的补充,针对不同用户群体) ·挤压式便携酱料瓶(如用于番茄酱、芥末酱,解决玻璃瓶不易倒出的痛点) ·瓶装塑料水改进型系列专利 ·暖宝宝(即一次性取暖片,利用简单的化学发热原理) ·一次性冰袋(同样原理,用于冷敷,技术相通) ·电动牙刷(针对现有产品的驱动方式和刷头设计的改进型) ·内置计数器的药瓶(简单机械结构,用于提醒患者服药次数) ·儿童安全瓶盖(需要特定操作才能开启,防止儿童误食) ·防漏且带有阀门设计的运动水杯 ·具有弹性裤腿和采用更强吸水聚合物核心的婴儿尿布(对现有产品进行显著改进,提升防漏性和舒适度) ·运动鞋的气垫系统(如类似nike air的早期概念,提供更佳缓震) ·条形码扫描系统在零售库存管理中的某些具体应用改进 而在商业方法大类中,他则着眼于模式创新: ·“常旅客计划”(frequent flyer program)的基本框架和积分累积、兑换系统(这是一个足以改变航空业盈利模式的创意) ·“在线预订系统”的标准化流程(基于当时已有的计算机终端和电话网络,进行酒店、机票等预订的标准化流程设计,为未来的ota巨头奠定基石) 这些项目,大多在后世看来简单寻常,甚至被视为理所当然,但在1979年,却具有开创性的意义。 它们精准地瞄准了现代生活中普遍存在却被忽视的痛点,直指人类对“更方便”、“更舒适”、“更高效”的永恒追求。 其中,阳光明最为看重,也投入最多精力构思的,便是两轮拉杆箱专利。 他清楚地知道,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这项看似简单的发明将在八十年代末由一位飞行员发明并推广,最终彻底改变了全球旅行者的出行方式,其发明者罗伯特·普拉斯创立的travelpro品牌,以及后续无数厂商的跟进,共同催生了一个价值数十亿美元的巨大市场。 而这项专利最核心的思想——在箱体底部固定安装两个轮子,并配以可伸缩、可锁定的拉杆,使行李箱可以轻松地直立拖行,解放双手和肩膀——在此时此刻,尚未被系统性地提出、完善并成功获得广泛的专利保护。 虽然一位名为伯纳德·萨多的发明家在1972年获得过一个带有轮子的行李箱专利,但那是用一根带子斜拉着四个轮子的箱体在地上滑行,其结构与用户体验,与直立拖拉的两轮拉杆箱有着本质的区别。 阳光明要精准抢占的,就是这个近乎空白的战略先机。 至于万向轮拉杆箱的专利注册,则不急于一时,他首先要挖掘的是两轮拉杆箱的市场潜力。 阳光明闭上眼睛,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后世拉杆箱的每一个精妙细节:轮子的材质与如何更牢固、低噪音地嵌入箱体的安装方式;拉杆的伸缩结构是采用嵌套的金属管还是其他材料,其锁定机制是按钮式还是卡扣式;箱体内部的隔层、绑带如何设计才能最大化空间利用率和物品固定效果。 他还进一步构思了未来可以作为重要改进专利的“万向轮”(旋转轮)概念,虽然决定在首批申请中暂不提出,但可以作为后续迭代和构筑专利壁垒的储备。 他将这些思考的结晶,一一记录在笔记本上,并辅以虽然简单却清晰表达原理的手绘草图。 他冷静地估算着这项专利的潜在价值。 将生产权授予多个行李箱制造商,按每个售出的箱子收取专利费,这是最典型的“授权费”模式。 专利授权费通常按销售额的一定比例收取。对于这种改变行业格局的消费品发明,费率通常在3%- 7%之间,甚至可能更高。 对于一个在1979年获得专利、并成功商业化的两轮拉杆箱发明,在整个专利生命周期内,通过专利授权模式,其授权费总收入,哪怕只是按照售出一千万个行李箱的最保守估算,总授权费也在1500万至3500万美元的范围内,甚至可能更高。 当然,他也清醒地认识到,将一纸专利证书转化为源源不断的真金白银,绝非易事。 他需要专业而可靠的法律帮助,撰写严谨、无懈可击的专利申请文件;他需要与潜在的被授权厂商或直接买家进行复杂而艰难的商业谈判;还需要监控市场,防止侵权。 而他现在最缺乏的,恰恰就是时间和精力去事必躬亲。 因此,找到一位可靠、专业且具备一定商业视野的专利律师,成为了眼下最关键、最紧迫的一步。 这位律师不仅要精通美国专利法,能够确保专利申请的成功和权利范围的最大化,最好还能拥有一定的商业嗅觉和人脉网络,能够在专利商业化的初期,提供一些宝贵的协助或关键的引荐。 斯坦福大学,作为硅谷创新生态的心脏与引擎,最不缺乏的就是与知识产权打交道的专业人士。 阳光明首先将目标锁定在了斯坦福的技术许可办公室(otl)——虽然这个办公室主要处理学校教职工和学生的职务发明,但其工作人员必然对斯坦福周边、乃至整个湾区的专利法律生态了如指掌。 他通过邮件进行了预约,以计算机科学系博士研究生的身份,谨慎地咨询了一些关于校外独立发明人申请专利的一般性流程、注意事项以及大致费用。 接待他的是一位态度友善、经验丰富的中年女士,在明确了阳光明并非咨询校内职务技术后,她也给出了一些建设性意见,并随口提到了几位在帕罗奥图和旧金山地区口碑不错、擅长处理独立发明人案件的专利律师名字。 同时,阳光明也没有放弃利用宝贵的学术网络进行咨询。 在一次与霍夫曼教授例行的关于某个算法复杂度的讨论结束后,他看似随意地带着些许请教的口吻提起了话题: “教授,我最近在观察日常生活时,产生了一些关于如何让物品更方便、更实用的小创意想法,可能涉及到一些简单的机械结构和设计。 不知道您是否认识在专利领域值得信赖的律师?我只是想初步咨询一下保护流程,了解一下可行性。” 霍夫曼教授虽然本人专注于理论计算机科学的纯净世界,但他身处硅谷,对技术创新和商业应用始终抱有开放甚至鼓励的态度。 他欣赏阳光明在学术上表现出的敏锐与勤奋,对这个年轻学生展现出的超出学术范围的“额外”兴趣和创造力,也表示了温和的支持。 他沉吟了片刻,转身在办公桌抽屉里翻找了一会儿,最终抽出一张质地精良的名片,递给了阳光明。 “欧内斯特·拉尔森。” 霍夫曼教授念出这个名字,“他曾经帮助过我们系里几位工程方向的教授,处理过一些他们私人的发明申请。 据反馈,他的专业能力很强,对专利局的审查流程非常熟悉,而且在硅谷这一带的科技公司和人脉网络里,也有不少联系。 就是……听说他的收费可能不太便宜,而且,据说他对客户和案子比较挑剔,不一定会接所有找上门的业务。” 阳光明接过名片。 名片采用简洁的白色卡纸,上面用沉稳的黑色字体印着:欧内斯特·拉尔森,专利律师,下方是位于帕罗奥图市中心的一个地址和联系电话。 “谢谢您,霍夫曼教授。这对我非常有帮助,我会联系他咨询一下。”阳光明真诚地道谢。 能得到霍夫曼教授的亲口推荐,这个起点已经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 离开霍夫曼教授的办公室,阳光明没有犹豫,当天下午就在宿舍楼下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名片上的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尽量简洁地说明来意,强调了是斯坦福大学霍夫曼教授的推荐,并成功地预约了面谈时间。 电话那头的助理小姐声音专业,在听到霍夫曼教授的名字后,语气明显变得更加热情。 欧内斯特·拉尔森的律师事务所,位于帕罗奥图市中心一栋不算特别起眼但维护得极好的二层独立小楼里。 与哈里森先生那种弥漫着传统甚至有些古旧的氛围不同,这里的装修风格更偏向现代简约: 浅米色的墙壁,线条利落的深色木质家具,大量使用的玻璃隔断让空间显得通透而明亮,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的几何画作,整体环境传递出一种高效、专业且紧跟时代的信号。 接待阳光明的是一位穿着得体、举止干练的年轻助理。 在确认了预约信息后,她将阳光明引到了一间小巧但功能齐全的会议室,并体贴地询问是否需要咖啡或水。 片刻之后,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欧内斯特·拉尔森本人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大约五十岁出头,身材保持得非常好,没有这个年龄段常见的发福迹象。 他穿着一套合身的深灰色西装,但没有打领带,白色衬衫的领口随意地敞开着一颗扣子,这种搭配在严谨中透出一丝硅谷特有的随性与精干。 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且充满洞察力,仿佛能瞬间看穿问题的核心,带着一种资深律师特有的审慎和评估意味。 “阳先生?我是欧内斯特·拉尔森。”他走上前,伸出手,握手有力而短暂,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霍夫曼教授前几天和我通过电话,提到你是一位非常出色、并且充满奇思妙想的年轻人。很高兴见到你。” “拉尔森先生,你好。非常感谢你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见面。”阳光明不卑不亢地回应,态度从容。 双方落座后,拉尔森律师几乎没有进行任何社交性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那么,阳先生,根据你在电话里的简要说明,你希望在专利方面得到什么样的具体帮助?是已经有了成型的发明,还是处于概念阶段?” 阳光明从随身携带的、印有斯坦福校徽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提前准备好的牛皮纸文件夹,郑重地推到拉尔森律师面前的桌面上。 “拉尔森先生,我这里有三十项已经过初步筛选和梳理的发明创意,希望寻求你的专业法律意见,并希望能够尽快启动其中的专利申请流程。”阳光明的语气平静,但内容却足以让任何一位律师动容。 “三十项?”拉尔森律师的眉毛难以察觉地微微挑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但他很快便控制住了表情,恢复了职业性的平静。 他打开文件夹,里面是阳光明精心整理过的清单,每一项都清晰地列出了名称、简要的功能说明以及虽然简单却足以表达核心原理的手绘草图。 他开始快速地浏览起来,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扫过“两轮拉杆箱”、“暖宝宝”、“带滚轮的旅行背包”、“常旅客计划”、“电动牙刷”、“瓶装塑料水改进型”等项目名称。 起初,他的表情还保持着职业性的冷静,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翻阅的速度明显放慢,眼神也越来越专注,甚至偶尔会停下来,用手指点着某一项说明,思考片刻。 他尤其拿起那张关于“两轮拉杆箱”的草图,仔细端详了很久,手指在拉杆和轮子的连接结构处轻轻划过。 接着,他又翻到“暖宝宝”和“常旅客计划”的说明页,看得尤为认真。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见识过无数“发明”的专利律师,拉尔森早已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 他见过太多异想天开、不切实际或者毫无市场价值的所谓“创意”,但眼前这份清单上的项目,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冲击力。 这些创意并非天马行空,而是精准地指向了日常生活中那些普遍存在、却尚未被很好解决的细微之处,具有极强的实用性和显而易见的市场潜力。 尤其是那个“两轮拉杆箱”,概念清晰至极,解决的痛点明确而普遍,一旦实现并推广,几乎可以预见将彻底改变全球旅行箱行业的格局。 他轻轻放下文件夹,双手交叉放在光洁的桌面上,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得有些过分的中国留学生,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和郑重。 “阳先生,我必须说,这些创意……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拉尔森律师的语气比刚才郑重了许多,不再是程式化的客套,“它们看起来不像是随意的空想,更像是经过深入市场观察和深思熟虑后,提出的系统性解决方案集合。其覆盖范围之广,切入点之精准,超出了我的预期。” 他顿了顿,用一种不带压迫感却足够直接的语气问道:“我能冒昧地问一下,这些颇具市场眼光的创意,其主要来源是?是基于你个人的观察,还是受到某些特定研究的启发?” 阳光明对此早有准备,他面色平静,语气坦诚地回答:“一部分来自于我个人在实际生活中的思考;另一部分,则是在广泛阅读各类工程、设计、商业杂志,以及观察现有产品的明显缺陷时,所产生的系统性改进灵感。 我个人对于‘创新’本身,以及如何用更优的方案解决实际问题,一直抱有浓厚的兴趣。”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一个具备跨学科知识背景、且观察力敏锐的斯坦福博士生,能够迸发出如此多的创意火,虽然惊人,但并非完全不可能。 拉尔森律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 对他而言,创意的来源固然有趣,但更关键的是这些创意本身。 “从我初步的专业判断来看……” 拉尔森律师身体后靠,双手指尖相对,进入了专业的分析状态,“你这份清单中的大部分项目,都具备申请专利的潜力,尤其是新型实用专利和外观设计专利。 它们的新颖性和实用性看起来问题不大,关键点在于如何撰写一份高质量的权利要求书,以确保获得的保护范围足够宽泛和稳固,不会被竞争对手轻易地通过细微修改就能绕开。 这也是专利申请的灵魂所在。”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阳光明,“那么,关于这些创意,你的具体商业化计划是什么?是打算自己寻找投资进行开发生产,创立品牌,还是更倾向于寻求专利授权或直接转让?” “我目前的身份是在读博士生。” 阳光明坦诚地说道,“时间和精力都非常有限。而且,我的长期兴趣和优势可能更侧重于规划和投资,而非具体的产品运营和管理。 因此,我更倾向于尽快将这些专利资产商业化,通过授权收取特许权使用费,或者在合适的价格下进行一次性转让,以此来获取后续发展的资金。 我了解到,申请临时专利是一个前期成本相对较低,并且能快速确立优先权的有效方法,你觉得可行吗?” 拉尔森律师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赏。 对方不仅创意出众,在来之前显然已经做足了功课,对专利体系的关键工具和流程有着清晰的了解。这对于一个初次接触专利领域的学者或学生而言,是相当罕见的。 “完全正确。” 他肯定地点点头,语气中带着遇到“懂行之人”的轻松,“临时专利申请不需要提交正式的所有权利要求和宣誓书等复杂文件,准备起来相对快捷,政府官费也低得多。 它在法律上能为你的发明提供为期一年的‘专利待决’状态。 这一年是关键窗口期,让你有充足的时间去进一步完善发明细节、制作功能原型、进行市场测试。 或者更重要的是,拿着‘专利待决’这个法律身份,去放心地与潜在的被许可方或买家进行接触和谈判,而不用担心核心创意在披露后被他人窃取或抢先申请。 当然,必须记住,在一年期限届满之前,你必须基于这份临时申请,提交正式的非临时专利申请,否则临时申请将自动失效,优先权也会丧失。” 这正是阳光明所需要的策略——用最小的前期资金成本和最快的申请速度,将这些代表着“未来”的知识产权用法律形式初步圈占下来,锁定优先权,为后续的评估、包装和变现争取到宝贵的、长达一年的时间窗口。 这就像在跑马圈地中,先迅速插上自己的旗帜,宣告主权,然后再从容地测量、规划和发展。 “这正是我目前所需要的策略。”阳光明点头确认,“因此,我希望正式委托您,作为我的专利律师,尽快为这份清单上的全部三十项发明,准备并提交临时专利申请。” “三十项,同时进行?”拉尔森律师再次确认。 即使对于他这样经验丰富的律师而言,同时启动三十项临时专利申请,也是一个不小的工作量,需要协调助理、进行检索、撰写说明书等等。 “这涉及到的总费用,包括政府官费和我的律师服务费,将会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费用方面我已有准备和预算。” 阳光明适时地打断了他,语气平稳而肯定,传达出充分的信心,“我希望整个申请流程能尽快启动,时间对我来说是重要的考量因素。 另外,鉴于项目数量较多,我希望我们能够商定一个总体的打包费用,或者按项目数量采用阶梯式计价,而不是完全按照小时费率来计算。我希望能够提前锁定这部分成本。” 他展示出了明确的谈判姿态,这不仅关乎创意,更关乎实际的商业操作和成本控制。 拉尔森律师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置于腹部,沉吟了片刻。 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仅创意出众,在商业谈判和项目规划上也显得异常老练和果断。 这笔业务量巨大,虽然单个临时申请的官方费用和基础服务费不高,但三十项加起来,总金额也相当可观,是一笔不错的生意。 更重要的是,他凭借多年的职业嗅觉,敏锐地察觉到这些专利背后所蕴含的巨大商业潜力。 如果这些创意真的如他判断那样具有市场价值,那么后续的正式专利申请、更具挑战性的国际专利布局、以及更复杂的商业谈判和许可合同起草,都将带来持续且更为丰厚的业务收入。 这是一个值得他投入精力、并建立长期合作关系的潜力客户。 “可以。” 拉尔森律师很快做出了决定,身体前倾,表现出合作的诚意,“我可以根据这三十个项目的大致复杂程度和技术领域,给你一个总体的打包报价。 这个报价将涵盖准备和提交所有三十项临时专利申请的基本法律服务,不包括可能产生的额外绘图、复杂检索或超出常规的沟通费用。 如果后续由我继续负责这些项目的正式专利申请和其他相关的法律事务,我们可以在那时,再根据每个项目的具体情况和复杂程度,另行商议费用。 你觉得这样如何?” “很合理。”阳光明表示同意。 拉尔森律师拿出一个黑色的计算器,快速敲击了一番,又参考了一下手边的官费手册,然后在便签纸上写下了一个数字,推到阳光明面前。 阳光明目光扫过那个数字——两万六千美元。 他在心中快速衡量了一下。 这个总价在他的预期范围之内,甚至比他自己最坏的预估还要略低一些。 这显然表明,拉尔森律师也非常希望能够促成这次合作,并着眼于长远的利益。 “这个价格可以接受。” 阳光明爽快地同意,随即提出了下一步的要求,“另外,在准备在提交临时专利申请文件的同时,我希望能为其中几项我认为最具市场潜力的核心产品,比如两轮拉杆箱、带滚轮的背包等,制作更精美、更接近最终产品形态的效果图和简要的市场潜力分析说明。 我希望你能推荐可靠的产品设计师或绘图助理,这部分费用我可以额外直接支付给他们。” 他这是在为后续的商业化接触,准备至关重要的“演示包”。 光有枯燥、充满法律术语的临时申请文件是不够的,直观、精美、能激发购买欲的产品效果图,以及清晰扼要、直指利润的市场前景描述,才是打动潜在企业买家和被许可方的关键。 拉尔森律师再次对阳光明步步为营的周全准备感到惊讶。 这个年轻人似乎对整套流程——从最初的知识产权保护,到中期的项目包装,再到最终的市场变现——都有着清晰无比的规划和老练的操作思路。 他绝不是一个一时兴起的发明爱好者,更像是一个深思熟虑的老练商人。 “没问题。这是个很专业的想法。”拉尔森律师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我正好认识几位技术不错、效率很高的自由职业设计师,他们常与硅谷的初创公司合作,非常擅长产品概念图和效果图的绘制。我可以帮你引荐其中一两位,具体的需求沟通和费用,可以由你们直接接洽结算。” “那太好了,感谢你的帮助。”阳光明站起身,再次向拉尔森律师伸出手,“期待合作愉快,拉尔森先生。我希望尽快看到这批临时专利申请的提交。” “我会让我的助理优先处理你的案件,协调时间进行技术披露会议。”拉尔森律师与他有力一握,语气肯定。 “当然,在准备申请资料方面,可能需要你提供更详细的描述、技术原理和草图解析。我们需要约定时间,逐项进行深入的沟通,以确保文件质量。” “我会全力配合,确保信息传递的准确和高效。”阳光明郑重说道。 离开拉尔森律师事务所,走在帕罗奥图午后温暖的阳光下,阳光明感到一种久违的兴奋与强烈的紧迫感交织在心间。 专利布局的第一步走得稳健而漂亮,拉尔森律师看起来是正确的人选。 而接下来,将是更加繁琐、细致和耗时的工作。 他需要与律师及其团队进行多次、深入的会议,逐项厘清三十个发明的每一个技术细节、创新点、与现有技术的区别以及所能带来的有益效果。 这个过程,不仅是对阳光明脑海中未来知识准确性的考验,更是对他能否用这个时代的技术语言和逻辑,清晰、严谨地阐述这些“超前”概念的挑战。 他必须小心地在“足够创新”和“可以被当前技术理解与实现”之间走钢丝。 与此同时,通过拉尔森律师的引荐,他很快雇佣了一位名叫莎拉·李的华裔自由设计师。 莎拉毕业于以设计闻名的加州艺术学院,对产品结构、材质感和用户体验有很好的直觉。 阳光明与她进行了几次深入的沟通,详细解释了“两轮拉杆箱”等核心产品的设计理念、目标用户和使用场景。 莎拉展现出了出色的理解能力和创造力,很快便根据阳光明的描述,着手绘制出数版色彩鲜艳、透视精准、极具视觉吸引力和商业质感的产品效果图。 这些效果图,不再是简单的草图,而是看起来如同已经可以投入生产的成熟产品海报。 阳光明则亲自操刀,为这几款核心产品撰写了简要而有力的市场分析报告。 他重点突出每个发明所解决的具体用户痛点、潜在的目标市场规模、粗略的利润空间预测以及可能的推广渠道。 这些图文并茂的材料,与他准备好的技术说明一起,逐渐形成了一份份像模像样、足以吸引企业目光的商业计划演示包的雏形。 资金的消耗速度,比他最初预想的要略快一些。 支付给拉尔森律师的首批法律服务打包费用、支付给莎拉的设计费用、以及一些不可避免的杂项开支,如打印、通信、交通等,很快就从他那五万九千美元的启动资金中,划走了接近三万美元。 但他看着那些逐渐成型的、具有法律效力的申请文件和精美的商业资料,内心并不感到心疼。 他明白,这些投入是绝对必要的,是为了将那些仅仅存在于纸面和脑海中的“想法”和“记忆”,转化为受法律保护、且具有直观商业吸引力的“硬资产”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些前期费,就像是点燃财富引擎,所必须投入的燃料。 时间在忙碌与充实的节奏中悄然流逝,斯坦福校园里的棕榈树在加州的阳光下似乎又添了几抹新绿,春天的气息愈发浓郁。 在此期间,他与王汝州、李思翰这两位好友又小聚了两次。 依然是在他那间略显拥挤但充满生活气息的宿舍,由他主要负责提供相对丰盛的食材——新鲜的肉类、蔬菜和水果,大家一起动手,烹饪一顿美味的饭菜。 三人围坐在一起,交流各自在学业和生活中遇到的趣事和挑战,分享信息,互相打气,暂时忘却身在异乡的孤独与压力。 王、李二人的生活依旧清苦,主要依靠奖学金和偶尔的兼职,但精神面貌显然比初到美国时好了许多,阳光明这里提供的稳定营养补充和宝贵的精神慰藉,无疑起到了重要作用。 阳光明也乐于维持,并加深这种在异国他乡建立起来的纯粹的情谊。 这既是血脉相连的同胞之谊,也是他在斯坦福乃至未来硅谷科技圈中,最初建立起来的人脉网络节点。 他们未来的发展,或许在某个时刻能成为意想不到的助力。 当然,他始终谨慎地没有在聚会中透露任何关于自己专利计划或资金情况的细节,交谈的内容大多局限于学术、文化和生活见闻。 这既是为了保护自己商业计划的隐秘性,也是为了保护他们,不让他们过早地卷入可能存在的调查风险中。 转眼间,时间来到了1979年的3月初。 加州的早春,日光明媚而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新绽朵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周一,阳光明在宿舍的信箱里,收到了拉尔森律师事务所寄来的一个厚实的大信封。 他拆开一看,里面是整齐排列的、由美国专利商标局签发的正式受理回执。 每一张回执上都清晰地印着一项发明的名称、指定的申请类别(临时专利),以及独一无二的官方序列号和应用日期。 他名下的三十项临时专利申请,已经全部被美国专利商标局正式受理,拿到了宝贵的申请号和法定的申请日! 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整整一年内,这三十项发明都处于“专利待决”的法律保护状态下。 任何其他人,就相同或实质性相似的发明在此之后提交的申请,都将因失去新颖性而无法获得授权。 他成功地为自己抢占了一年的先机! 看着手中那摞沉甸甸的、代表着三十个未来商业可能性的法律文件,阳光明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这几个月的紧张与压力都随之吐出。 这只是他宏伟蓝图的第一步,但却是至关重要、奠定基础的一步。 他已经在这片充满了无限机遇与竞争的土地上,凭借着来自未来的智慧与当下的果断,悄悄地播下了第一批希望的种子。 接下来,就是如何高效地灌溉、施肥,利用黄金窗口期,让这些种子尽快生根发芽,结出丰硕的金钱果实。 也为他下一步在金融市场这个更大舞台上的布局,尽量多的积累可以自由支配的弹药。 专利的商业化运作,寻找潜在的买家,必须立刻提上日程,而且要作为当前最优先的任务来执行。 金融市场上的机会不等人,他需要资金,需要大量的可以让他灵活调动、投入下一个风口的资金。 将这些已经披上法律外衣的专利资产快速变现,已经成为当前所有任务中,最紧迫、最核心的一环。(本章完) 第246章 245代理合作专利佣金巨头到来 阳光明收到来自专利商标局那一沓正式受理回执的第二天下午,他那部安静的公寓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听筒里传来的,是欧内斯特·拉尔森律师那标志性的的嗓音。 “阳先生,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拉尔森律师的开场白一如既往的沉稳干练,然而,阳光明敏锐地捕捉到,在那份固有的专业语调之下,隐约流动着一丝比往常更显热络的意味。 拉尔森律师并未在电话中透露任何具体细节,只是用一种客气而略带期待的语气,邀请阳光明在方便之时,再次前往他的事务所一叙。 他声称,有一些关于那批专利后续事务的“初步想法”,希望能与阳光明当面探讨。 挂断电话,阳光明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斯坦福校园里郁郁葱葱的橡树和远处西班牙风格建筑的红色屋顶,嘴角微微上扬。 他心中了然如镜。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几分热情升温意味的邀约,其根源,无疑就是那三十项已然成功进入“专利待决”安全港的临时专利申请。 拉尔森律师,这位精明的知识产权舵手,显然已经从这一大批高质量且方向集中的专利组合中,嗅到了远比最初预期更为浓郁的商业潜力。 阳光明爽快地答应了邀约,时间就定在次日下午——他并不打算故作矜持,时间的价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再次踏入拉尔森律师的办公室,阳光明立刻感受到一种微妙的变化。 上次那位笑容标准得像刻度尺量过的助理小姐,此次脸上的亲切感,明显加深了几分,引他入坐时动作更为轻柔,奉上的咖啡也从上次的普通美式,换成了一套精致的骨瓷杯具盛放着的香气更为醇厚的蓝山咖啡。 拉尔森律师本人并未让他多等,很快便出现在会议室门口。 他依旧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一丝不苟。 握手时,掌心传来的力量感与上次无异,那是长期处于决策位置的人所特有的自信力度。 然而,阳光明注意到,律师脸上的那种初次见面时毫不掩饰的如同评估一件标的那般审慎打量的神色,此刻已然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接近于对等合作者之间的郑重,甚至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潜在财富创造者的尊重。 “阳先生,请坐。” 拉尔森律师示意阳光明在宽大的会议桌一侧落座,自己则坐在对面,双手交叉置于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胡桃木桌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首先,请允许我再次恭喜你。你那三十项临时专利申请,已经全部顺利渡过初步审查,进入待决状态。 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里程碑,为我们后续的所有工作,打下了一个极其牢固且令人振奋的基础。” “谢谢,拉尔森先生。”阳光明礼貌回应,语气不卑不亢,“这也得益于你和你的团队的专业且高效的工作。没有你们的精准操作,这个过程不会如此顺利。” 他明白在合作中肯定对方价值的重要性,但更明白,此刻应由对方亮出底牌。 他身体微微后靠,形成一个放松而开放的倾听姿态,安静地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拉尔森律师对阳光明的赞赏报以一个职业化的点头,随即目光变得愈发专注。 “基于我们之前非常愉快的合作经历,以及我和我的团队对你提交的这批专利组合所进行的更为深入的潜在价值评估。”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以强调接下来的内容,“我认为,当前我们面临的态势非常清晰:在积极推进正式专利申请流程的同时,我们必须立即、毫不犹豫地启动这些专利的商业化运作。 时间窗口非常宝贵,甚至可说是稍纵即逝。 我们必须抢在临时专利的一年法定有效期耗尽之前,尽可能多地接触潜在买家,达成实质性交易,将纸面上的权利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商业价值。” 阳光明对此深表赞同,这正是他规划中的关键一步。 他点头回应:“商业化运作是我的核心目标,这与我的期望完全一致。不知拉尔森先生对于如何具体推进,有何高见?”他将问题又抛了回去。 “我希望能获得你的授权,独家代理这批专利的全部商业化运作事宜。”拉尔森律师直言不讳,语气中带着经过充分准备的自信,仿佛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 “我在知识产权领域,特别是新兴技术板块,深耕超过二十年。 与硅谷乃至全美范围的众多科技公司、消费品制造商、以及专注于技术投资的风险投资机构,都建立了广泛而深入的联系网络。 这不仅仅是通讯录上的名字,更是基于长期合作建立的信任和渠道。” 他稍作停顿,用坚定的目光强化自己的优势,“更重要的是,我不仅熟悉专利法的复杂条款,更深刻理解如何将抽象的技术概念,包装成能吸引商业伙伴眼球的有价值的资产。 我还知道如何进行令人信服的价值评估,以及如何在谈判桌上为公司——也就是为你——争取最大利益。” 他观察到阳光明脸上并未出现预期的欣然神色,而是陷入了一种平静的思索,便立刻补充了更具诱惑力的条件: “我的律师事务所,具备处理复杂知识产权交易的全套专业能力。 从前期的潜在买家接触、保密协议签署、技术展示,到中期的尽职调查、价值评估、交易结构设计,再到后期的合同起草、多轮谈判,直至最终顺利交割,我们都能提供一站式、无缝衔接的专业服务。 至于佣金抽成比例……” 他在这里恰到好处地留白,显示自己的诚意和灵活性,“我们可以基于业内标准和具体工作量进行商议。 但我可以保证,最终一定会给出一个在业内极具竞争力,且双方都能满意的数字。” 阳光明安静地听完拉尔森律师这番颇具说服力的陈述,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已预料到对方会提出此议。 他沉吟了大约十秒钟,这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漫长。然后,他缓缓抬起眼,迎着拉尔森律师那带着期待和审视的目光,平和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拉尔森先生。”他的声音沉稳,“我很感激你的看重与提议,也毫不怀疑你在专利法律事务和专业人脉网络上的卓越能力。你的资历和事务所的实力,是我当初选择与你合作的重要原因。但是,关于独家代理权……恕我难以同意。” 拉尔森律师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遗憾,但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并未因此气馁或表现出不悦,只是微微挑起一道修剪整齐的眉毛,做了一个“请继续”的手势,显示出良好的修养和倾听意愿。 “原因其实很简单。” 阳光明清晰地阐述着自己的逻辑,“我对这批专利的商业化前景抱有很高的期望,这一点我与您一致。 但同时,我也清醒地认识到我所面临的时间压力。 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资源、所有的渠道,完全寄托于单一的合作方,在我看来,风险过于集中。 这就像是将所有的鸡蛋放入一个篮子,无论这个篮子看起来多么坚固。” 他顿了顿,让刚刚说出的这番话沉淀一下,“我相信,在商业推广上,多渠道、多角度的并行推进,更能有效提高成功率和整体效率。 不同的代理人拥有不同的专注领域和人脉圈子,他们可以从不同维度挖掘这些专利的价值。 更重要的是,多方接触可以在市场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竞争态势,这无疑会为我最终争取更有利的交易条款和价格,创造更强大的议价能力。” 他特意再次强调,以避免不必要的误解:“当然,我必须重申,这绝非出于对您个人能力或诚信的任何不信任。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非常看重你的专业素养和强大的人脉网络,并且真诚地希望,您和您的事务所能够成为推动这批专利商业化进程中,一支重要且核心的力量。 只是,从我的整体战略出发,我不希望,也不能接受,这支力量是‘唯一’的力量。” 拉尔森律师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笃笃”声。 他迅速在脑中评估着形势。 眼前这个年轻的东方人,思路之清晰、决策之果断、对风险控制意识之强,远超他最初的判断。 对方拒绝独家代理,并非一时冲动或缺乏经验,而是基于更宏观的战略布局和审慎的风险分散考量。这是一种成熟的商业思维,而非简单的猜疑或不合作。 “我理解你的顾虑。” 拉尔森律师很快调整好心态,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极具亲和力又保持距离的职业化笑容,显示出其丰富的谈判经验和以客户意愿为优先的灵活性。 “商业合作,互利与互信是基石。既然你更倾向于非独家代理模式,那么,我们当然也可以在这个框架下,探讨深入合作的可能性。模式的灵活性,始终服务于最终的合作成果。” 他的态度转变迅速而务实,没有在无法改变的问题上多做纠缠。 “这是自然。”阳光明对拉尔森律师的通达,表示认可,同时也送上了一颗定心丸,“我相信,以拉尔森先生您和您事务所的能力,即使是在非独家代理的模式下,也一定能展现出强大的区别于其他渠道的竞争力。我期待您能为我们的共同目标,创造显著的价值。” 接下来的谈判核心,自然而然地,也是不可避免地转向了那个最实际的问题——代理佣金的具体抽成比例。 拉尔森律师显然对此早有准备,他初步提出了一个基于最终交易金额的固定比例方案,比例数字在业内属于中等偏上水平,既显示了他的诚意,也为自己预留了一定的谈判空间。 他列举了固定比例的诸多优点:清晰明了,管理成本低,避免了后续因计算方式复杂可能产生的争议。 然而,阳光明对此持有明确的异议。 他并非不认可固定比例的简便性,而是有着更深层次的考量。 他认为,自己手中的这三十项专利,其潜在价值分布极不均衡,差异可能如同天壤之别。 采用一刀切的固定比例,对于那些可能产生天价授权费用,比如他寄予厚望的两轮拉杆箱项目来说,他付出的佣金太多了。 而那些总体收入不够高的小项目,佣金过低的话,又会让合作伙伴缺乏动力。 “拉尔森先生。” 阳光明阐述着自己的观点,“我认为,一个优秀的合作模式,应该能够精准地反映不同价值专利所带来的不同挑战和回报。 对于那些收益不高的项目,我们不能放弃,我们的佣金结构,应该起到激励的作用。 哪怕谈成的是那些总体收入不够高的项目,我也要让我的合作伙伴有足够的动力才行。” 拉尔森律师沉默下来。 他不得不承认,阳光明很精明,不会让他有明显的漏子可钻。 固定比例固然简便,但在激励性上确实存在天板效应。一个更能体现共享收益的模型,或许更能激发他的团队去创造奇迹。 经过一番拉锯式的讨论、利弊分析和数字推演,双方最终达成共识,采纳了一种更具激励性和公平性的阶梯式抽成方案,并且明确约定,按单项专利单独计算佣金。 最终敲定的具体条款为: ·单项专利产生的授权、许可或买断收入,在一百万美元以内(含一百万美元)的部分,佣金比例为百分之十二。 这样的高比例佣金,保证了代理人在促成中小额交易时,能获得相对丰厚的回报,足以覆盖其基础成本和精力投入。 ·收入超过一百万美元,在五百万美元以内(含五百万美元)的部分,佣金比例降至百分之十。 这意味着当交易额突破百万门槛后,代理人虽然比例降低,但因其基数增大,绝对佣金额仍在快速增长,同时委托方开始保留更大份额的增量收益。 ·收入超过五百万美元的部分,佣金比例进一步降至百分之八。 如果能够冲击那些真正意义上的巨额交易,即使比例降至百分之八,但面对可能高达千万甚至更多的交易额,代理人的佣金依然将是一个极为可观的数字,足以让双方都满意。 这种精巧的阶梯式设计,将委托人和代理人的利益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它既保证了代理人在促成小额交易时能有合理且吸引人的回报,避免了因其价值较低而缺乏动力的窘境; 更重要的是,这种方式能够激励委托方在大额乃至巨额交易上投入最顶尖的资源、智慧和努力。 因为,即使比例随层级降低,其绝对佣金数额也会随着交易总额的攀升而呈现几何级数的增长。 同时,委托方也能在专利价值得到极致兑现时,享受到收益分配向自身倾斜的红利。 “很合理且富有远见的方案。” 拉尔森律师在仔细推敲了每一个数字和层级后,最终表示认可,眼中甚至闪过赞赏。 他欣赏这种基于逻辑和长期利益的合作结构。 “这确保了在任何一个交易量级上,我们的利益都是高度一致的,共同追求更高的交易价格。我想,这会是一个双赢的模型。” 阳光明也点头同意,“合作共赢,始终是我们一切合作的基础,我相信这个结构能让我们走得更远。” 大的原则和核心利益分配机制确定后,剩下的细节条款磋商,就在一种相对高效和务实的气氛中逐一展开。 双方就代理权限的具体范围、定期的报告机制、以及相关费用的分担原则等,都进行了明确的界定和记录。 拉尔森律师的助理团队展现了极高的专业效率,很快便根据讨论结果,准备好了一份规范严谨的非独家代理协议草案。 双方又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逐条审阅、微调措辞,确保每一条权利义务都表述清晰、无歧义,能够经得起时间和潜在风险的考验。 最终,在会议室柔和的灯光下,阳光明和欧内斯特·拉尔森律师分别在那份象征着全新合作模式开启的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合作愉快,阳先生。”拉尔森律师再次向阳光明伸出手,这次握手的力度似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显郑重和有力。 “我会立即启动工作,优先筛选清单中我认为最具市场爆发潜力的几个项目,开始定向接触一些我认为最合适的潜在合作伙伴。毕竟时间不等人。” “合作愉快,拉尔森先生。我期待能尽快听到你的好消息。”阳光明回应着对方的握手,语气中充满了信任与期待。 离开拉尔森律师事务所那栋颇具现代感的大楼,阳光明并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时间去细细品味与一位强大盟友达成重要合作的喜悦。 他深知“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这条商业铁律,尤其是在专利商业化运作这件充满不确定性的事情上。 拉尔森律师固然专业、人脉广泛,但其主要活动范围和法律服务背景,可能更偏向于硅谷的科技公司生态系统和风险投资圈子。 而他手中的专利清单,如同一个琳琅满目的工具箱,里面许多物品,特别是那些日常消费品类,其潜在买家可能遍布于更传统的制造业、消费品巨头乃至航空运输等完全不同的领域。 他需要一个覆盖面更广、更多元化的推广网络。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阳光明化身为一名高效的信息猎手。 他充分利用了斯坦福大学丰富的图书馆资源——那里不仅有海量的学术期刊,还有详尽的行业报告、公司名录和商业数据库。 同时,他也通过初步建立起来的人脉网络,间接获取一些内部视角的行业信息和推荐。 他像筛选宝石一样,主动搜寻并初步联系了另外三人。 他们在旧金山湾区乃至全美范围内,都是小有名气且专注领域各异的“专利掮客”或小型技术转移中介公司的掌舵人。 这几位专业人士的背景确实各异,形成了有趣的互补: ·一位名叫马克·詹宁斯的中年人,此前曾在一家大型日用消费品公司担任过研发部门主管,后来独立创业,专注于消费品领域的技术转让和专利许可,对宝洁、联合利华、可口可乐、百事等巨头的需求和技术偏好有深入了解。 ·另一位是名为“技术桥梁”的小型中介公司,由两位前企业并购律师创办,他们与东海岸的一些传统工业集团、家族式企业有密切联系,擅长处理那些技术并非顶尖但实用性极强、能直接改善生产工艺或产品的专利。 ·第三位则是一位名叫陈威廉的华裔专业人士,据说与亚洲市场,特别是日本和新兴的韩国工业界有着一些独特的联系渠道,专注于将有价值的美国专利引入太平洋彼岸。 与这几位代理人的接触和谈判过程,同与拉尔森律师的谈判在核心逻辑上大同小异,但在具体风格和关注点上则各有千秋。 阳光明始终坚持非独家代理模式这一底线原则。 他与拉尔森律师商定的那份阶梯式佣金条款,也同样延续了下来。 这几位专利掮客或中介,在初步评估了阳光明提供的专利摘要后,几乎都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甚至可以说是惊喜。 尽管他们对于非独家代理模式或多或少都表达了一些本能的顾虑,但在权衡之后,最终都接受了这一条件。 毕竟,阳光明手中的这批专利,所展现出的惊人市场潜力和直接解决现实痛点的实用价值,是显而易见的。 只要他们其中任何人能够成功促成一两项交易,按照阶梯佣金计算,其个人的收入都将相当可观。 对于他们这些规模通常不大,依靠成功案例积累声誉和财富的个人而言,这无疑是非常值得投入主要精力的优质项目。 在短短一周多的时间里,阳光明马不停蹄地与这几位代理人分别完成了谈判,并签署了正式的非独家代理协议。 当他将最后一份签好字的协议归档时,内心稍微松了一口气。 一个初步的、覆盖了不同技术领域和潜在市场渠道的专利商业化推广网络,已经初步搭建起来。 四支风格各异、资源互补的“先遣队”,将按照他的战略意图,向着广阔的市场进发。 接下来,就是耐心等待市场反馈,并随时准备好亲自下场,应对那些可能到来的真刀真枪的商业谈判了。 然而,市场反馈的速度之快,还是略微超出了他最乐观的预期。 几天之后,阳光明公寓里的电话再次响起,来电显示是拉尔森律师事务所的号码。 听筒里,拉尔森律师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振奋,以及一种明显的表功意味。 “阳先生,有一个非常好的消息。是关于‘塑料瓶装水改进型系列专利’的项目,可能很快就会有实质性的,而且是重大的进展。” 拉尔森律师开门见山,语速比平时稍快。 原来,拉尔森律师有一位关系非常不错的大学同学,如今在可口可乐公司亚特兰大总部担任一个中层管理职位,主要负责供应链优化和新包装技术的评估引入工作。 在一次非正式的朋友间的电话沟通中,拉尔森律师顺势向这位老同学提及了手头刚刚获得代理权的一个关于塑料水瓶的改进型专利组合,他凭借律师的精准表述能力,特别强调了其在防漏可靠性、日常便携性以及潜在的生产线灌装效率方面的独特优势。 没想到,这个看似随口的消息,通过那位同学,很快传递到了相关部门负责人的耳中,并引起了高度重视。 彼时的可口可乐公司,正如日中天,致力于巩固其在全球软饮料市场的绝对霸主地位,同时也在敏锐地应对着来自老对手百事可乐等公司在各个细分市场发起的挑战。 任何能够细微提升产品消费体验、优化成本结构,哪怕只是能够形成短暂差异化优势的技术改进,都可能迅速进入他们的战略评估视野。 尤其是塑料瓶装水市场,其巨大的增长潜力和作为未来健康饮品代表的象征意义,已经被公司内部一些有远见的高管高度重视。任何能在包装上带来突破的创意,都值得他们投以关注。 “他们对此非常重视,直接派出了一个五人组成的专业谈判团队,已经飞抵旧金山。” 拉尔森律师在电话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自豪,“带队的是他们总部的一位知识产权战略总监,级别相当高。 对方希望尽快安排一次面对面的、正式的会谈。 这种规格和效率,明确表明他们不是来探探虚实的,而是带着强烈的意向而来。”(本章完) 第247章 246艰难谈判160万美金! 阳光明感到有些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没想到第一个引起行业巨头关注的,竟然是这个在他看来技术含量相对不高、但应用场景极其广泛、市场基数巨大的瓶装水改进专利。 这恰恰印证了他多渠道推广策略的正确性——不同的专利吸引不同领域的买家。 他迅速回应,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冷静:“我明白了。时间地点由你协调确定,我会准时参加。” “好的,我立刻安排。另外……” 拉尔森律师的语气变得更为慎重,“我强烈建议,我们这边也组成一个谈判小组。 你,作为专利所有人和最终决策者,必须出席。我,作为你的主要代理人和法律顾问。另外,我打算临时紧急聘请一位极其擅长技术许可和商业谈判的资深专家,作为我们此次谈判的特别顾问。 这类与巨头的谈判,涉及大量复杂的商业条款、价格博弈、风险分配和合同陷井,多一位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在侧,能为我们增加不小的胜算,避免不必要的失误。 费用方面,可以按照我们协议中关于‘重大外部专家费用’的约定方式处理。” “同意。专业的事情,必须交给最专业的人去做。”阳光明对此提议毫无异议,他很清楚,在关键时刻,专业支持的价值往往远超其成本。 会谈被安排在旧金山金融区一家高级商务酒店的顶层会议室进行。 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海湾,环境奢华而私密,是进行重要商业谈判的理想场所。 阳光明和拉尔森律师,以及那位临时聘请来的名叫理查德·刘易斯的谈判顾问,提前半小时抵达。 刘易斯先生年纪约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已是灰白参半,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蓝色西装,袖口露出精致的白金袖扣,言谈举止间透着一种历经商战洗礼后的沉稳和老练。 他在技术许可、跨国交易和与大型企业博弈方面,拥有超过二十五年的实战经验。 利用这宝贵的半小时,刘易斯顾问与阳光明进行了最后一次战前推演。 他并没有过多纠缠于技术细节,而是快速而精准地再次确认了专利组合最核心的价值主张、阳光明内心偏好的商业化方式,以及此次谈判的绝对底线和理想目标。 刘易斯特别强调:“阳先生,在谈判桌上,你的角色至关重要。你需要保持冷静,观察对方成员的反应,尤其是在价格交锋时。 除非我或拉尔森先生用眼神征求你的直接意见,否则尽量由我们出面应对。 你的镇定和最终决策权,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下午两点整,可口可乐公司的五人团队准时出现。 为首的是詹妮弗·莫里斯女士,一位年纪大约四十岁上下,穿着利落的深色套装,发型一丝不苟的中年女性。 她身后跟随着四位团队成员:一位是表情严肃、抱着厚厚一沓文件的知识产权律师;一位是戴着眼镜、气质沉稳的包装技术专家;一位是手里拿着计算器、眼神精明的财务分析师;以及一位负责全程记录会议内容的年轻助理。 双方握手,寒暄,交换名片。 气氛礼貌而周到,但同时也带着大型企业对外谈判时那种固有的淡淡的疏离感和压迫感。 会议伊始,莫里斯女士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直接表明了可口可乐公司的立场,显示出高效务实的强势风格。 “拉尔森先生,阳先生。” 她的目光扫过对方三人,最后在阳光明脸上停留了一瞬,“我们公司已经认真研究了你方提供的关于塑料水瓶改进的技术摘要和相关效果图。 不得不承认,这些改进设计,特别是瓶盖内部结构的防漏和二次密封设计,确实很有巧思,也切中了一些我们关注的实际痛点。” 她话锋一转,切入核心:“我们可口可乐公司,对于能够切实提升终端消费者体验、优化自身运营效率的创新技术和设计,一向持开放态度,并愿意为此支付合理的费用。 经过初步的内部评估,我们认为这批专利技术所体现的设计思路,与我们未来在包装,特别是水瓶包装领域的战略方向,存在一定的契合点。 因此,我们此次前来,是带着诚意的。 我们更倾向于一次性买断这些专利的所有权,包括其后续在全球范围内的所有应用、修改和再设计权利。” 这个开场白并未出乎阳光明等人的预料。 对于可口可乐这样的全球性巨头而言,买断专利是最干净、最彻底的解决方案。 它可以一劳永逸地消除后续授权的复杂性、潜在的法律纠纷和竞争不确定性,也更便于其进行全球统一的供应链管理和产品部署,甚至可以根据需要融入其自有技术进行再开发。 而从阳光明内心角度,他其实也更倾向于买断。 一次性买断能为他提供一笔可观的、确定的、可以自由支配的巨额资金,这远比漫长且收入不确定的授权费分期支付来得痛快和有用。 但在谈判桌上,他绝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底牌和迫切性。他需要让对方认为,授权模式同样是一个有吸引力的、值得考虑的选项。 拉尔森律师作为主谈手,在刘易斯顾问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眼神示意下,沉稳地接过了话题。 “莫里斯女士,感谢贵公司对这些专利价值的初步认可,以及你们高效的行事风格。” 他先给予了礼节性的肯定,随即话锋一转,“关于商业化的具体方式,我们认为,基于这些专利的广泛应用前景和长期价值,授权许可模式或许是一种更能体现其价值持续性的合作方式。 我们可以根据不同地理区域、不同产品线进行细分授权,这种方式不仅能为贵公司提供更灵活的战略调整空间,也能让这些技术更广泛地惠及市场,实现价值最大化。” 他刻意顿了顿,制造了一个小小的悬念,然后抛出了准备好的“竞争性”筹码: “事实上,出于对这批专利市场潜力的信心,我们已经准备在近期,与包括百事可乐在内的其他几家对包装创新同样抱有浓厚兴趣的全球性饮料公司,进行初步接触。 我们相信,在一个适度竞争和比较的环境下,才能更全面、更准确地评估这些专利技术的真实市场价值,从而为我们的委托人争取到最公允的对价。”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也巧妙地暗示了存在其他实力相当的潜在竞争者,无形中给对手施加了心理压力。 莫里斯女士和她团队的成员们快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表情管理得极好,看不出太多明显的变化,但会议室内的空气似乎骤然紧绷了几分。 “买断,仍然是我们首选的,也是我们认为最高效的合作方案。” 莫里斯女士毫不犹豫地重申了己方立场,并紧接着抛出了第一个试探性的报价,“基于我们的内部技术评估、市场价值预测,以及考虑到这毕竟是一组改进型专利,而非颠覆性的基础发明,我们愿意出价八十万美元,买断全部相关专利的全球所有权及其一切衍生权益。” 八十万美元! 在1979年的美国,这无疑是一笔足以让普通人实现财务自由的巨款。 对于一项看似“微不足道”的瓶盖和瓶身改进设计来说,这个开价甚至可以说颇具诚意,显示出可口可乐并非来刻意压价,而是确实看到了其价值。 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安静。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微弱城市噪音,提醒着人们时间的流逝。 拉尔森律师和刘易斯顾问都没有立刻说话,他们将目光若有若无地投向了阳光明,这是一种谈判策略,意在向对方强调最终决定权在委托人手中。 阳光明面色平静如水,心中却如同高速运行的计算机。 八十万,距离他内心的底线还有相当的距离,但这是一个不错的起点。 他不能亲自下场讨价还价,这需要由他的代理人和顾问出面,他需要在关键时刻保持超然和最终拍板的权威。 他迎着拉尔森律师询问的目光,几不可查地、非常轻微地示意了一下,传递出“可以开始讨价还价”的明确信号。 拉尔森律师会意,双手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交叉,语气坚定而平和,带着不容置疑的说服力:“莫里斯女士,感谢您的开价。然而,八十万美元的报价,恐怕与我们,以及市场的潜在反馈,对于这批专利真实价值的认知,存在着相当大的差距。” 他随手拿起面前的一份准备好的文件,里面是精心制作的效果图、市场痛点分析和粗略的成本节约测算,但并不完全照读,而是如同讲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般,侃侃而谈: “请允许我再次强调,并希望贵方技术专家能够再次审视,这绝非简单的司空见惯的瓶盖或瓶身改进。 它精准地解决了塑料瓶装水产品长期存在的、影响品牌美誉度的细微渗漏问题,以及开启后密封性显著下降的行业痛点,这直接且有力地提升了消费者的使用体验和对品牌的好感度与忠诚度。 其看似简单实则极为巧妙的瓶身结构设计,经过初步测算,有望在贵公司全球庞大的生产线上,将灌装效率提升百分之五到八,甚至更高。 对于贵公司这样拥有上百条高速生产线、年产量以数十亿瓶计的全球行业领导者来说,这意味着每年节省的生产成本、时间成本和物流成本,将是一个足以令首席财务官高度重视的天文数字!” 他放下文件,目光沉稳地扫过对方每一位成员,特别是那位财务分析师和技术专家,最后回到莫里斯女士身上: “更重要的是,其核心设计思路非常巧妙,申请了多重保护,使得竞争对手很难通过简单的、不触及核心的设计修改来绕开我们的专利保护范围。 这意味着,它能够为率先采用的贵公司,在竞争激烈的瓶装水市场,建立起一道足够显著的技术与品牌形象壁垒。 我再次声明,我们更倾向于专利授权,而不是一次性买断,这样能获取更高收益。 如果你们坚持买断的话,那就要拿出诚意来。 综合考虑其潜在的战略价值、市场影响力和能为贵公司带来的长期商业回报,我们认为,一个更符合其价值的、合理的全球买断价格,应该在两百万美元左右。” “两百万美元?”可口可乐团队中那位一直沉默的财务分析师,终于忍不住低呼了一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随即,他在莫里斯女士一个略带警告的凌厉眼神下,迅速收敛了神色,但那份惊讶已经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莫里斯女士坚定地摇了摇头,语气依然保持冷静,但语速稍稍加快,显示出她内心的不认同: “拉尔森先生,这个要价实在是……太高了,远远超出了我们对一组改进型专利的价值评估范畴。 八十万美元,已经是我们基于其技术含量、研发替代成本、市场应用规模等多重因素后,给出的一个充分考虑了其市场前景的非常公道的价格。”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会议室内上演了一场没有硝烟却激烈异常的价格拉锯战。 可口可乐团队展现出了世界级企业的专业素养,他们步步为营,从多个维度试图瓦解阳光明一方的要价基础。 他们的技术专家指出,市场上可能存在其他类似思路的替代性设计方案,只是尚未申请专利或投入商用,暗示其技术并非独一无二。 财务分析师则搬出了复杂的折现现金流模型,试图论证即使有一定的成本节约,在两百万美元的买断价下,投资回报周期也过长,不符合公司的财务准则。 莫里斯女士本人则不断强调,这仅仅是“改进型”专利,并非开创性的基础专利,其价值天板理应受到限制。 而拉尔森律师和刘易斯顾问则如同经验丰富的守城者,沉着应对,据理力争。 拉尔森负责从法律和技术层面,反复强调专利的独特性、创新高度和难以绕开的设计壁垒。 刘易斯顾问则更侧重于商业逻辑,他不断引导对方思考这些改进所能带来的、超越直接成本节约的隐性价值——品牌形象的提升、消费者满意度的增加、可能带来的市场份额细微变化,以及抢占市场先机的战略意义。 他巧妙地将话题从“成本”转向了“价值投资”。 阳光明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专注地听着双方的每一句辩论,细致地观察着对方每一位成员的细微表情、肢体语言和语气变化。 他注意到,莫里斯女士虽然表面上态度强硬,措辞坚决,但在一些细节上,还是让阳光明判断出,他们确实希望尽快达成协议,避免节外生枝,被竞争对手抢得先机。 这是一个重要的心理信号。 价格在双方的博弈中,如同逆水行舟,艰难而缓慢地向上攀升。 九十万、一百万、一百一十万、一百二十万…… 两天之后,当价格艰难地触及到一百四十万美元的门槛时,谈判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胶着状态。 可口可乐方面似乎认为这已经是他们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是他们的最终心理防线。 莫里斯女士的语气变得异常坚决,表示这已是“最终的也是唯一的报价”。 会议室内的气氛几乎降到了冰点。 双方都在沉默中积蓄力量,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 这时,拉尔森律师与身旁的刘易斯顾问低声、快速地交换了几句意见。 然后,拉尔森律师深吸一口气,看向莫里斯女士,用一种看似随意的语气,仿佛只是提及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莫里斯女士,出于对我们之间正在进行的诚信合作的尊重,以及为了避免后续可能产生的误解,我认为有必要向您透露一个信息。” 他停顿了一下,确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就在昨天,我们已经通过可靠的中间渠道,与百事可乐公司方面的相关负责人,进行了初步的电话沟通。 他们对这些专利,特别是瓶盖设计可能为品牌带来的差异化优势和消费者体验提升,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关注。 根据我们收到的反馈,预计他们的技术评估和商务谈判团队,也会在下周初抵达湾区,希望能安排类似的会面。” 他再次停顿,仔细观察着对方团队每个人的面部表情,注意到那位知识产权律师的眉头紧紧皱起,然后才继续说道: “我们当然清楚可口可乐公司在全球行业的领导者地位,也由衷地更倾向于与行业领导者达成长期稳定的合作。 但是,商业就是商业,理性决策是基础。 如果最终的价格,无法达到一个让我们觉得无需再等待、无需再比较的水平。 那么,为了我们委托人的最大利益负责,我们恐怕不得不,也非常遗憾地,需要安排与百事团队的必要会面了。 我相信您一定能理解我们的立场。” 这是事先商量好的关键策略,也是一次精心计算的冒险的施压。 实际上,拉尔森律师确实通过关系尝试性地联系了百事可乐,但对方的反馈远不如可口可乐这样积极和迅速,更别提已经确定要派出谈判团队了。 但这并不妨碍在谈判的白热化阶段,将其作为一种有效的打破僵局的战术来使用。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本就是商业谈判的一部分。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落针可闻。 莫里斯女士和她团队主要成员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严肃和凝重。 莫里斯女士紧急叫停了谈判,准备闭门商议之后,再给出进一步的答复。 漫长的两个小时之后,谈判重新开启。 莫里斯女士的目光绕过拉尔森律师和刘易斯顾问,直接投向一直沉默但存在感极强的阳光明,仿佛要从他脸上读出最终答案。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个重大的决心,用一种异常平稳、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的语调宣布: “基于这批专利技术对我们公司未来包装战略的潜在贡献度,以及……” 她在这里刻意加重了语气,“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市场竞争和时间延误,确保我们能够率先获得这些有价值的技术,我们愿意将买断价格,提升至一百六十万美元。 这是我们在本次谈判中,所能给出的最终的、绝对的、也是最高的报价。” 一百六十万美元! 比最初的开价八十万,整整翻了一倍! 距离此前阳光明一方提出的一百六十五万美元报价,也只是相差了五万。 这个价格,已经远远超出了阳光明在谈判前设定的最乐观的一百万心理预期值! 拉尔森律师和刘易斯顾问不易察觉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满意和“可以接受”的信号。 这个价格,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胜利。 拉尔森律师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再次遵循礼仪,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阳光明,将最终拍板的荣耀和权力,交还给真正的决策者。 阳光明知道,火候已到。五万美元的差价,没必要再争了。 这应该是对方能够承受的极限了。 再继续施压,为了不确定能否得到的五万美元,很可能导致谈判破裂,得不偿失。 他迎着拉尔森律师的目光,非常明确、肯定地颔首,表示同意。 “好吧。”拉尔森律师脸上露出了谈判开始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轻松而满意的笑容。 他向莫里斯女士伸出手,“虽然这个价格,与我们最初期望的最高值尚有一些距离,但鉴于贵公司所展现出的巨大诚意、专业态度和高效的决策能力,我们接受这个价格。 我们相信,这是一个对双方都公平且预示着良好合作开端的决定。 合作愉快,莫里斯女士。” “合作愉快,拉尔森先生,阳先生,刘易斯先生。” 莫里斯女士也如释重负地露出了谈判结束后的第一个放松的甚至带着一丝欣赏意味的笑容,与拉尔森律师用力握手,然后又向阳光明和刘易斯顾问点头致意。 接下来的气氛,明显变得轻松和融洽了许多。 双方的法律团队——主要是拉尔森律师和可口可乐方面的随行律师——开始就专利买断协议的具体法律条款进行细化和磋商。 首先商谈的是具体的付款方式。 首付的80%在协议生效后十个工作日内支付至第三方托管账户,待全部知识产权权利证明文件完整移交并确认无误后,支付剩余20%尾款。 重点商谈的内容还包括:知识产权的移交清单和程序、是否需要阳光明提供短暂的技术支持期、详尽的保密条款、以及未来可能产生的与专利本身相关的纠纷解决机制等。 这些细节问题,在双方专业人士的高效操办下,虽然繁琐,但进展顺利。 当天下午的会议,持续了将近四个小时后,双方终于就所有法律和商业条款达成完全一致,并当场签署了具有法律约束力的正式专利转让协议。 当阳光明在协议最后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他的心情也难免激动。 离开谈判所在的酒店时,旧金山湾区已是华灯初上,繁星点点与城市的璀璨灯火交相辉映。 凉爽的晚风带着太平洋的气息吹拂在脸上,阳光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振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拉尔森律师难掩兴奋之情,这位平日里面色严肃的律师,此刻也禁不住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声音中充满了激动: “阳!我们做到了!一百六十万!这绝对是一个辉煌的教科书级别的胜利!我为我能够参与并见证这一切而感到自豪!” 刘易斯顾问也微笑着向阳光明伸出手,真诚地祝贺:“非常出色的谈判结果,阳先生。你的专利价值,通过我们的共同努力,得到了它应有的甚至是超额的体现。与你合作非常愉快。” 按照代理协议,拉尔森律师将从这一百六十万美元的交易额中,获得百分之十的佣金,即十六万美元。 这对于他而言,无疑也是一笔丰厚的回报,充分证明了他主动争取代理权的决策是正确的。 而阳光明,则将获得扣除佣金后的一百四十四万美元巨款!(本章完) 第248章 247汇报材料刘参赞的震惊高瞻远瞩 阳光明坐在书桌前,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照亮了他面前摊开的信纸。 窗外,斯坦福的夜晚静谧而深邃,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打破这片宁静。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嗒嗒”声,像是在为脑海中翻涌的思绪打着节拍。 拉尔森律师那带着美式夸张的、兴奋的祝贺声犹在耳畔,刘易斯顾问真诚而赞赏的目光也历历在目。 他非常清楚,自己接下来必须审慎而郑重地处理这件事——向上级组织进行详尽如实的汇报。 申请个人专利,利用业余时间进行发明创造,这在美国的校园文化,尤其是在斯坦福这样鼓励创新和创业的氛围中,并不罕见,甚至是被广泛鼓励的行为。 因此,在他最初提交给联络处的月度思想汇报和学习进展报告中,他并未将此事作为重点内容特意提及。 毕竟,那三十项尚处于“临时”状态的专利,在未产生任何实际价值之前,更像是一种基于个人兴趣的知识探索和技术尝试,属于合理利用业余时间的范畴,并不符合需要紧急汇报的“重大情况”标准。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一项专利,仅仅是一项,竟以一百六十万美元的“天价”,被可口可乐这样的全球行业巨头全权买断。 这个数字,在1979年的背景下,无论置于世界何处,都足以引起巨大的震动。 而对于正在努力推开国门、拥抱世界,正处于改革开放初期,外汇储备极其拮据、每一分美金都恨不得掰成两半来用的祖国来说,这笔钱的意义,更是非同小可。 它不再仅仅是个人的幸运,更可能牵扯到更广泛的层面。 他并非普通的留学生,而是国家公派赴美深造人员,身上承载着祖国的期望和信任。 他的身份特殊,一举一动,尤其是在涉及如此重大经济利益的关头,绝不能我行我素,必须主动将自己置于组织的管理和监督之下。 隐瞒不报,是原则性的错误,是纪律所不允许的,甚至可能引发一系列不必要的误解和深远麻烦,这无论对个人还是对国家,都是有损无益。 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程序性问题,更是一个关乎立场和态度的原则问题。 他拿起钢笔,缓缓拧开笔帽,神情很是郑重,然后开始落笔。 报告的标题他反复斟酌,推敲了许久,最终才在纸页顶端写下了一行工整而有力的字:《关于个人申请专利及一项专利成功商业化转让情况的详细汇报》。 他决定采用组织内部最正式、最严谨的文书格式来书写,从称谓到措辞,一丝不苟,以示此事在他心中的郑重程度。 在报告中,他首先用简炼而诚恳的笔触,回顾了抵达斯坦福大学以来的学习和生活情况,着重强调了在霍夫曼教授指导下博士研究的初步进展,并再次表达了对国家培养、学校支持以及联络处关怀指导的感谢。 这是必要的铺垫,意在表明他始终将学业和科研任务置于首位,未曾懈怠。 接着,他平稳而清晰地切入正题。 他写道,在努力完成繁重学业和科研任务之余,他基于个人长期以来的兴趣、对日常生活的细致观察以及在美国接触到的新思维方式,产生了一些技术改进和发明创造的初步想法。 为了将这些抽象的想法落到实处,转化为具体的技术方案,同时也为了更深入地了解美国的知识产权保护体系及其运作流程,他在咨询了专业律师的意见后,决定自费申请了一些“临时专利”。 他特别强调了“自费”和“临时专利”这两个关键点,意在说明这完全属于个人行为,且前期投入的成本相对较低,风险可控。 专利申请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只是简单提到一些专利正在申请过程当中,并未详细罗列所有项目的具体清单,只是重点提及了此次被买断的“塑料瓶装水改进型系列专利”是其中之一。 然后,他以客观平实的口吻,详细叙述了在专利律师拉尔森先生的高效协助下,如何与非独家代理律师进行合作,开展商业化推广的具体流程。 他提到了拉尔森律师如何利用其个人专业网络,成功引起了可口可乐公司相关部门的兴趣,并较为详尽地描述了对方派出由高级顾问刘易斯先生带队的高层谈判团队,前来帕罗奥图进行面对面谈判的过程。 关于谈判本身的具体细节和策略博弈,他着墨不多,保持了必要的简洁,只是客观陈述了谈判过程的艰难以及最终达成的结果——可口可乐公司愿意以一百六十万美元的总价,全球范围内永久性买断该项专利系列的所有权利。 他还在报告中注明,已随报告附上了专利转让协议的关键页复印件。 在报告的最后一部分,也是他最为字斟句酌、反复锤炼的部分,他明确而恳切地阐述了自己的立场与态度。 他笔锋凝重地写道:“我能够获得来到斯坦福大学这等顶尖学府深造的机会,离不开国家多年来的悉心培养和人民的无私支持。 我所取得的任何一点微小成绩,包括此次专利的成功转让,其最根本的根基,都源于祖国的教育,以及组织对我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期望。 虽然,根据美国相关法律条文,此项专利为我个人独立申请并获得授权,其商业化转让所得依法应归我个人所有。 但我内心深处始终坚定地认为,我的每一步成长,都与组织的培养密不可分。 因此,我在此郑重向组织提出:我愿意将此次专利转让所得的全部款项,即一百六十万美元最终归属我个人的部分,毫无保留地上交给国家。 以表达我对祖国多年培养的深切感激之情,并希望能为国家的现代化建设事业,贡献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 恳请组织研究并批准我的这一请求。 无论组织最终做出何种决定,我都将坚决服从,毫无异议。并将继续心无旁骛,努力钻研学术,争取早日学成归国,以所学知识报效祖国。” 写完最后一个字,阳光明轻轻放下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仔细地吹干纸面上湿润的墨迹,又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检查了一遍。确保措辞精准严谨,态度端正鲜明,既清晰说明了情况,又充分表明了心迹,没有任何可能引起误解或歧义的地方。 他将这份凝聚着复杂心绪的汇报材料,连同精心准备好的附件复印件,用订书机仔细装订整齐,然后装入一个厚实挺括的牛皮纸文件袋中。 第二天正值周六,校园里没有课程安排。阳光明一早便起身,仔细整理好衣着,乘坐公交车前往旧金山市区。 他先去了银行,高效而低调地处理了资金转账和账户管理事宜,按照协议约定,将属于拉尔森律师的首批百分之十佣金,准确无误地转入了对方指定账户。 看着账户余额里那一长串令人眩晕的数字,他的心情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随后,他来到了位于旧金山中国城附近,那栋驻美联络处驻湾区办公室。 这是一栋风格朴素、不太起眼的灰色小楼,但门口悬挂着的庄严国徽,却让它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和亲切感。 他熟门熟路地走上台阶,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走进了主要负责留学生事务的教育组办公室。 接待他的是一位姓张的年轻工作人员,平时主要负责与他们这些留学生的日常联络、思想动态了解和文件收发工作,彼此算是相熟。 “张同志,你好。”阳光明面带微笑,礼貌地打招呼。 “阳同志,你好你好!”张同志抬起头,脸上立刻浮现出热情的笑容,“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是学习上有什么事吗?”他对这位在斯坦福表现优异、屡受导师称赞的博士生印象极佳。 “我有一份比较重要的个人汇报材料。”阳光明说着,将手中那个看似普通却分量不轻的文件袋展示了一下,语气也随之变得更加郑重,“需要尽快呈交给刘参赞本人。 不知道刘参赞今天是否在办公室,是否方便接见?我希望在提交书面材料的同时,能有机会向他做一个简短的口头汇报和说明。” 张工作人员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困惑。 按照常规流程,留学生们的一般性汇报材料,通常都是由他们这些基层工作人员接收、登记,然后视情况转交给相关领导即可。 除非是涉及极其重大、紧急或敏感的事项,才会需要,或者被允许,直接面见参赞级别的领导进行汇报。 他不由得再次看了看阳光明手中那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阳光明脸上那不同于往常的郑重神色,心中立刻意识到,这位优秀的阳同志,今天专门跑这一趟,恐怕绝非因为平常事务。 “刘参赞今天确实在办公室。”张同志的语气也下意识地正式了一些,“不过这个时间点,他正在处理一些文件,日程安排比较满。这样,阳同志,你请稍坐片刻,我这就进去帮你请示一下看看。” 他说完,转身快步走进了里间那扇紧闭着的办公室门。 阳光明在接待处靠墙的长椅上坐下,身体挺直,安静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等了近半个小时,张同志走了过来,对阳光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低声道:“阳同志,刘参赞说现在可以见你,请跟我来。” “谢谢。”阳光明立刻站起身,跟着张工作人员走进了办公室。 刘参赞的办公室并不宽敞,陈设简单而实用:一张宽大的深色办公桌,背后是顶到天板的文件柜,里面整齐码放着各类卷宗;一套半旧的布艺沙发和玻璃茶几摆在靠窗的位置,用于接待访客。 刘参赞此刻正坐在办公桌后,眉头微蹙,专注地批阅着一份文件。 他看起来比阳光明上次见面时略显疲惫,眼角的皱纹似乎也深了一些,但那双眼睛,依旧保持着锐利和洞察力。 看到阳光明进来,他放下手中的钢笔,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是光明同志啊,快请这边坐。小张,去给光明同志倒杯热茶来。” “刘参赞,非常抱歉,在您百忙之中还来打扰您工作。”阳光明在办公桌对面那张硬木椅子上端正坐下,同时将那个文件袋轻放在桌面上靠近刘参赞的一侧。 “不打扰,工作嘛,就是这样。” 刘参赞笑了笑,语气带着长辈对优秀晚辈的赞赏,“你现在是我们留学生里的‘明星学员’,刚来美国就拿下了博士研究生,实在是太厉害了!” 他顿了顿,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个文件袋上,问道:“听小张说,你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当面汇报?” 这时,张同志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进来,轻轻放在阳光明面前的桌角,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是的,刘参赞。”阳光明深吸一口气,决定开门见山,不再绕弯子,“是关于我个人的一些情况,我认为非常重要,也有义务尽快向组织进行详细、如实的汇报。”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个文件袋,继续说道: “这是我准备好的详细书面汇报材料。 事情的大致经过是:我利用课余时间,自行研究并申请了一些个人专利。主要是一些针对日常用品的小改进、小发明。 原本只是兴趣使然,顺便学习一下美国的专利制度。 没想到,通过委托律师的代理和商业运作,其中一项关于塑料瓶装水结构和密封性改进的专利,意外地被可口可乐公司看中了。” 他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快速观察了一下刘参赞的反应。 刘参赞脸上依旧维持着温和的笑容,但眼神中已经多了一丝专注与探究的意味,身体也不自觉地微微坐直了一些。 阳光明继续用尽可能平静、客观的语气说道: “就在前几天,我和专利律师与可口可乐公司派出的正式谈判团队,在帕罗奥图进行了一场最终洽谈。 经过几轮磋商,他们最终愿意出价一百六十万美元,买断这项专利的全球所有权利,包括所有权、使用权和后续开发权。 目前,法律协议已经正式签署完成,首期款项也已经汇入了我的指定账户。” “多少?”刘参赞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 他身体猛地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阳光明,似乎极度怀疑自己的听力出现了问题。 “一百六十万美元,您没有听错。”阳光明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误听的余地。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短暂寂静,落针可闻。 刘参赞的目光如同实质一般,从阳光明那张年轻而平静的脸上,缓缓移到他面前那个看似平平无奇的牛皮纸文件袋上,仿佛要凭借意志力穿透纸袋,立刻验证里面文字的真实性。 他脸上那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虽然如同闪电般一闪而逝,迅速被其强大的自制力所压下,但阳光明还是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瞬间瞳孔的收缩和面部肌肉的细微僵硬。 一百六十万美元! 刘参赞太清楚这个数字在当下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了! 去年,也就是一九七八年,整个国家辛辛苦苦积累下来的外汇储备总额,也才一点六七亿美元左右。 一个由国家公派出来的留学生,刚刚来到美国,在学习之余,仅仅凭借一项他口中“小改进”的专利,竟然就能获得相当于国家宝贵外汇储备总额近百分之一的巨额资金! 这简直如同天方夜谭,让人难以置信! 若非深知阳光明一贯沉稳踏实、从无虚言的品性,他几乎要立刻怀疑这是否是一个拙劣的玩笑或者一场误会。 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带恢复正常工作,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但那微微提高的语调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一百六十万美元……买断一项专利? 光明同志,你……你不要着急,慢慢说,把前因后果,详细地、原原本本地跟我说清楚。 你到底是怎么想到要去申请专利的?具体是什么类型的专利能有这么高的价值?整个谈判过程又是如何进行的?有没有其他人在中间牵线搭桥?”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从他口中抛出,显示出他内心受到的巨大震动以及对此事的高度重视。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常规留学生事务的范畴,上升到了一个需要极度审慎对待的层面。 阳光明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他拿起桌上的汇报材料,双手递到刘参赞面前,说道: “刘参赞,事情的全部具体过程、细节考量以及相关法律文件的说明,我都尽可能详尽、客观地写在这份书面汇报材料里了。 包括我最初申请专利的初衷和具体操作过程,涉及的专利大致领域分类,以及这次与可口可乐公司从初步接触、技术评估到正式谈判的主要经过和最终达成的法律条款。” 他并没有当场翻开汇报材料照本宣科,那样显得过于刻板。 而是凭借清晰的记忆和思路,用高度概括的语言,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包括如何产生想法、如何咨询拉尔森律师、如何申请临时专利、律师如何推广、可口可乐公司如何感兴趣并迅速派出刘易斯团队、谈判中的主要分歧与最终妥协等关键节点,条理清晰、层次分明地复述了一遍。 在整个叙述过程中,他刻意模糊了申请临时专利的具体费用来源和总金额,只反复强调是“个人自费”,并着力解释了临时专利申请具有费用相对低廉、程序相对简单、保护期有限的特点。 他重点突出了拉尔森律师作为专业人士在商业推广中起到的关键作用,以及可口可乐公司作为国际巨头所表现出的商业效率和决策速度。 他的语气始终平稳如山,条理清晰如同学术报告,既没有因为获得巨款而沾沾自喜、夸大其词,也没有因为事情敏感而刻意淡化、遮遮掩掩,整体上给人一种客观、冷静、可信赖的感觉,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身利益关联不大的第三方事务。 刘参赞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发出细微的“笃笃”声。 他的眉头时而因思考而微蹙,时而又因理解了某个环节而略微舒展。 他需要时间,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消化这个突如其来、分量惊人的信息,并在脑海中快速分析其性质、影响以及后续可能衍生出的各种问题。 直到阳光明用“以上就是整个事件的基本情况”作为结尾,结束了长达十余分钟的口头陈述,办公室内再次被一种凝重的沉默所充斥。 刘参赞沉吟了足足有一分钟,像是在梳理思绪,也像是在斟酌措辞,然后才缓缓开口,语气变得异常严肃、低沉:“光明同志。” 他首先定了调子,“你能够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一时间,主动、及时地向组织汇报这个极其特殊的情况,这种高度的组织纪律观念和主动接受监督的意识,是首先值得肯定和表扬的。 这充分说明,你心中有组织,有纪律,有原则,头脑是清醒的。” 他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但是,你所遇到的这种情况……在我们过去派遣的所有留学人员中,是绝无仅有的,没有先例可循。 个人在美国申请专利,并且获得如此……如此巨额的商业性收入,这涉及到个人与集体、与国家关系的全新课题,也触及到我们在新形势下对留学人员管理、对知识产权归属、对个人合法收入认定等一系列政策的模糊地带。 如何处理,如何界定其性质,我个人……无法给你任何初步的意见或答复,也完全没有这个权限。” 他拿起那个此刻显得格外沉重的文件袋,在手中掂了掂分量,仿佛在掂量其背后所代表的巨大价值和潜在影响: “这件事,性质特殊,金额巨大,我必须立刻、马上向旧金山联络处的主要领导进行汇报,同时根据规定,形成专门报告,向国内外交部、教育部乃至相关更高层级的部门进行紧急请示。 最终如何处理,需要上级有关部门进行专题研究,甚至可能需要跨部门协调,才能做出最终决定。 这需要一个过程。” “我明白,我完全理解组织的程序和纪律要求。” 阳光明立刻表态,语气坚决。 同时,他抛出了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的核心态度,这也是他此次汇报想要传递的最关键信息: “刘参赞,在这份书面汇报材料的最后部分,我也非常明确地、正式地表达了我的个人意愿和坚决态度。 虽然,根据美国的法律体系和专利制度,这笔钱依法依规归属于我个人名下。 但我内心深处始终坚定地认为,我能够有今天站在斯坦福校园里的机会,我能够接触到这些前沿的知识和激发创意的环境,最根本的基石,离不开国家多年来对我的培养和投入。 没有国家的选拔和派遣,我不可能来到斯坦福,也就不可能有后续这一切的机缘。”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分量充分沉淀,然后语气变得更加诚恳,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 “所以,我在报告中正式并郑重地向组织提出: 我个人愿意,将这一百六十万美元的专利转让所得,扣除掉按协议必须支付给律师的佣金和税款之后的所有剩余部分,全部、无条件地上交给国家。 我个人分文不取。 这笔资金,最终如何处置、用于国家建设的哪个方面,完全听从组织的安排。 这是我作为一个受国家培养多年的青年学子,应尽的本分。” “全部上交?一分不留?”刘参赞这次是真的有些动容了,甚至可以说是深感震撼。 他不由自主地再次仔细地、深深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试图从他平静如水的面容下,看透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一百六十万美元!这是一个足以让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瞬间改变命运、从此过上完全不同生活的天文数字! 是足以让人疯狂、让人迷失的巨大诱惑! 而这个年轻人,这个年仅二十多岁的留学生,竟然如此平静,如此轻描淡写,甚至可以说是如此毅然决然地表示要将这笔巨款全部上交国家! 这种近乎纯粹的爱国赤诚,这种超乎常人的奉献精神,这种清醒克制的个人操守,让刘参赞在巨大的震惊之余,内心深处不由得涌起一阵强烈的感慨和由衷的赞赏。 这不仅仅是一种态度,这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 “光明同志,你的这种……深厚的爱国情怀和无私的奉献精神。”刘参赞的语气不由自主地缓和了许多,带着难以掩饰的感慨,“非常可贵,极其可贵!我个人……表示高度的钦佩和赞赏。” 但他很快又回到了现实层面,语气恢复了几分严肃: “但是,我也必须再次强调,这件事牵扯的方面可能很广,性质特殊而复杂。 最终是否能够接受,或者说是否适宜接受你的这笔上交请求,也不是我这个层面能够决定,甚至不是旧金山联络处能够拍板的。 需要上级,从国家现有的法律法规、相关政策导向、知识分子政策、对外形象、以及对未来留学人员可能产生的示范效应等多方面、多角度进行综合考量、权衡利弊之后,才能做出最终决断。” 他站起身,手里紧紧握着那份文件袋,像是握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沉声道: “这份材料,我现在就收下。 我会立即启动汇报程序,以最快速度,向上级呈报。 在你得到组织的正式、明确的书面或口头回复之前,关于这笔已经在你账户里的资金,请你……务必妥善保管,确保其安全。 但暂时,我个人建议,不要进行任何形式的大额动用或转移。 当然,我必须说明,如果最终认定这是你的合法收入,组织上自然不会干预你的合法使用权。 但在最终决定出来之前,保持现状、谨慎处理,总是最稳妥、最不会出错的方案。希望你能理解其中的利害关系。” “请您和组织上绝对放心!” 阳光明也立刻站起身,郑重地、斩钉截铁地承诺,“我会严格遵守组织的任何要求和指示。 这笔资金,我会立刻将其转入一个独立的银行账户进行冻结保管,在得到组织明确无疑的指示之前,我以党性保证,绝不会擅自挪用一分一厘。 无论组织最终做出何种决定,我都将毫无条件地坚决服从、严格执行。” 他的表态,立场坚定,态度鲜明,无可挑剔。 刘参赞看着他年轻而坚毅的面庞,满意地点了点头,脸色彻底缓和下来,甚至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 “好!好!光明同志,你能有这样高的政治觉悟和纪律性,我和组织上就放心了。 你先安心回去,继续你的学业和研究,不要因此背任何思想包袱,也不要对外界过多谈论此事。 有了任何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过安全渠道通知你。” “那我等您的消息。”阳光明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联络处那栋略显陈旧的小楼,旧金山午后明媚而温暖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带来一股暖洋洋的舒适感。 阳光明站在街边,缓缓地舒出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微放松了一些。 这关键的一步,总算是按照预想迈出去了,而且迈得还算平稳。 主动汇报,坦诚情况,表明态度,将最终的决定权毫无保留地上交组织,这是目前这种复杂局面下,最符合他身份、也是最稳妥、最正确的做法。 他相信,基于他对国家政策动向的理解和判断,最终的结果大概率会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发展。 但这个过程,这个态度,必须毫无瑕疵,必须表现出百分之百的坦诚与服从。 接下来的日子,阳光明努力让自己恢复了往常那种规律而平静的节奏,仿佛那一百六十万美元的插曲从未发生过,那只是一种幻觉。 他照常准时前往霍夫曼教授的研究小组参加学术研讨会,积极参与讨论;他依然将大量时间投入到图书馆那浩瀚的书海中,查阅文献,梳理思路;他稳步推进着自己博士论文的选题和前期研究工作。 偶尔,他会与拉尔森律师通个电话,了解其余专利的商业推广进展,但心态已然更加平和。 他也依然会与王汝州、李思翰小聚,交流学术上的心得,分享生活中的趣事,绝口不提那笔巨款。 等待的时间,比他最初预想的要稍微长一些。 半个月后,一个平静的下午,他才再次接到了联络处办公室打来的电话,通知他刘参赞要见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端倪。 这次来到联络处,他直接被工作人员请进了刘参赞的办公室,没有任何等待。 刘参赞的脸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眼袋比上次更重了些,显然这段时间为了处理他的事情,耗费了不少心力。 不过,他的眼神中却透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仿佛终于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光明同志,快请坐,这边坐沙发。”刘参赞从办公桌后站起身,主动走到待客的沙发区域,指了指旁边的单人沙发,自己率先坐了下来,姿态比上次显得随意和亲近了一些。 “关于你上报的个人专利转让收入及其处理问题的请示报告……” 刘参赞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语气严肃而正式,“上级相关部门经过了认真、细致、反复的研究和慎重考虑,现在,已经有了明确的指示。我在此,正式向你传达组织的决定。” 阳光明立刻在沙发上挺直了腰背,凝神静听,表情专注而肃穆。 “上级认为。” 刘参赞字斟句酌,确保每个用词都准确无误,“你在严格遵守美国当地法律法规、出色完成自身学业和科研任务的前提下,完全利用个人时间和精力,依靠自身智慧进行发明创造活动,并成功实现了商业价值的转化。 这是对你个人能力、勤奋和创造精神的充分肯定,也从一个侧面,展现了我国改革开放后派遣出来的留学人员,所具备的优秀综合素质和巨大潜力。 组织上对此,是持正面肯定态度的。” 刘参赞首先为整个事件定了性,肯定了阳光明的行为本身。 然后,他语速放缓,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阳光明耳中: “关于这项专利转让所得收入的最终归属问题。 上级经过研究,并参考了国际相关领域的通行做法,现明确指示如下: 根据我国现阶段相关政策精神,以及国际惯例,我们尊重驻在国,即美国的现行法律体系。 你个人独立构思、独立申请、并最终获得授权的这项专利,其商业化转让所产生的收益,依法依规,属于你的个人合法财产,其所有权和支配权,归你个人所有。 组织上认可并尊重这一事实。” 虽然内心深处早已无数次推演并预料到这个最可能的结果,但亲耳听到刘参赞代表组织正式、明确地宣布出来,阳光明的心中,那块悬了半个多月的大石头,才终于“咚”的一声,彻底落了下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踏实感和轻松感,瞬间流遍全身。 这意味着,他成功地为自己争取到了对这意义非凡的“第一桶金”的完全合法支配权。 但他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欣喜或放松的神色,反而表现出一些不安和坚持,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急切: “刘参赞,这……这怎么行?这实在是……国家培养了我,这笔钱,说到底还是源于国家给我的机会和平台,我上交是理所应当的,组织上这样决定,我……我于心难安啊!” 刘参赞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会有此反应,微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光明同志,你的这份心意,你这种时刻想着国家、想着奉献的精神,组织上完全了解,也感到非常欣慰和感动。 但是,上级做出这个决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权衡了多方面因素的,这并非简单的推拒,而是有着更深层次的考量。” 他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更贴近交谈的姿态,耐心地解释道: “首先,这符合国家当前正在大力推进的改革开放、解放思想、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大政方针。 明确保护公民的合法收入,包括海外留学人员在内,有利于更好地调动广大科研人员、知识分子和全体人民的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 你的这个成功案例,虽然特殊,但具有一定的标杆意义和象征意义。 处理得好,可以成为一个鼓励创新、保护创新的积极信号。” “其次。” 刘参赞顿了顿,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一些,仿佛在强调其重要性,“这也完全符合国际通行的规则和惯例。 如果我们因为金额巨大,就强行要求你将个人在驻在国合法获得的收入上交国家。 这件事情一旦传播出去,无论我们出于何种良好的初衷,都极有可能在国际上,特别是在知识界和科技界,产生不必要的误解和非常负面的影响。 会被曲解为我们不尊重个人财产权,这将会严重损害我们努力营造的对外开放、吸引人才的良好形象,对国家长远发展大局不利。” “所以。” 刘参赞坐直身体,用总结性的语气说道:“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于当前政策于长远战略,上级都认为,做出尊重你个人合法财产权的决定,是最为妥当、最为有利的。 因此,上级希望你能够深刻理解、并坚决服从这个决定。 这笔钱,合法合规地属于你,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和未来发展规划,进行合理的、负责任的规划和使用。 当然,组织上也完全相信,以你一贯表现出来的觉悟和品性,你会继续保持艰苦朴素、勤奋好学的作风。 并将这笔资金主要用于支持你的学业、深化你的科研,以及未来可能的事业起步和发展上,绝不会沉迷于物质享乐,迷失方向和初心。” 阳光明知道,这就是最终的、不可更改的决定了。 他立刻语气坚定地说道:“既然组织上已经有了明确无疑的决定,并且是出于如此深远的考量,我阳光明坚决服从! 感谢组织的理解、信任和关怀! 请您和组织上绝对放心,我阳光明在此郑重保证,绝不会辜负组织的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期望,一定会以对国家、对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合理、审慎地使用这笔资金,让它发挥出最大的、积极的作用。 我必将一如既往,全力投入学习和科研,争取早日学成回国,将我的全部知识和力量,奉献给祖国的四个现代化伟业!” 他的表态,铿锵有力,态度诚恳,充满了决心。 刘参赞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 “好!很好!光明同志,你能有这样的大局观和深刻理解,我和组织上就彻底放心了。希望你戒骄戒躁,沉心静气,在学术领域继续攀登,取得更加辉煌的成就。” 事情的核心部分,似乎就此尘埃落定,有了一个明确的结果。 但阳光明沉吟了片刻,又提出了一个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新想法,他真心想为国家做点力所能及的贡献: “刘参赞,组织上如此体恤我,将这笔巨款留给我个人支配,我感激不尽,也深感责任重大。 为了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也为了让我的心里更好受一些,您看,能不能允许我,以完全自愿的个人名义,向国家捐献其中的一部分? 这也是我对国家培养的一点实实在在的微薄回馈。”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刘参赞听完他的提议,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非常干脆地直接摇头拒绝了,语气甚至比刚才更加果断: “光明同志,你再次主动提出捐献,这个想法本身,再次证明了你的觉悟,是好的,是值得肯定的。 但是,关于这一点,上级在做出最终决定时,实际上已经提前充分考虑并预见到了类似的可能性。 当时就明确了附带意见:既然从政策和法律层面,认定这笔收入属于你的个人合法财产,那么,国家就不会,也不能,以任何形式接受你的这笔捐献。” 看到阳光明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进一步解释或坚持,刘参赞抬起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进一步清晰地解释道: “光明同志,请你理解,这绝非针对你个人,也不是不近人情。 这是一个原则性问题,关乎决定的纯粹性和一致性。 如果今天我们接受了你的五十万美元捐献,哪怕是你完全自愿的,那么这个决定的性质就会变得复杂、模糊。 它就不再是单纯的‘保护个人合法财产’,而是变成了‘国家收取了个人部分财产’,这就在事实上违背了此次处理决定最核心的政策宣示意义——即明确无误地保护和尊重个人合法财产权。 这会使得我们好不容易厘清的原则变得不再清晰,也可能给未来处理其他可能出现的类似问题时,留下困扰和引发不必要的争议。 所以,必须一刀切,彻底清晰。” 阳光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彻底明白了。 相比于他个人捐献的部分外汇,这件事本身所成功传递出的政策信号、所确立的对待知识分子和个人合法收入的规则与先例,对于正处于改革开放初期的国家来说,具有更为深远和重要的象征意义和实践意义。 国家看重的,是规则和长远,而非一时的外汇收入。 “那我明白了。感谢刘参赞的耐心指点,让我茅塞顿开。”阳光明心悦诚服地说道。 他又试探性地,换了一个方向问了一句,语气更加谨慎: “那……刘参赞,如果我不向国家财政捐献,而是打算向我的母校清华大学,捐赠一部分资金,用于支持学校的科研设备购置,或者设立奖学金资助贫困学生呢?这属于民间行为,是否可行?” 刘参赞听完,再次沉吟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给出了否定的建议: “光明同志,我个人建议,现阶段,暂时不要进行任何形式的公开捐赠行为,包括面向你母校的捐赠。 道理是想通的。 现在这个敏感的阶段,你这笔收入的来源和性质都比较特殊,备受关注。 任何形式的捐赠,无论面向哪个单位,都可能引发不必要的过度关注、解读和议论,甚至可能被别有用心的人歪曲利用。 这反而可能违背你回报母校的初心,也可能给学校和组织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的建议是,稍安勿躁。 等你以后在学业上取得更高成就,或者在事业上打下了更坚实的基础,有了合适的机会和条件,到时候再以恰当的方式、合适的名义,回馈母校、回馈社会,效果会更好,也更稳妥。” 刘参赞的考虑,显然更为周全、老练,着眼于大局和长远。 “好的,我明白了。我会完全听从您的建议,暂时按兵不动,妥善保管资金,专注学业。”阳光明再次从善如流。 上面的领导高瞻远瞩,如同长辈一般的刘参赞,同样也是为他着想,为大局着想。 离开刘参赞的办公室,再次走在旧金山傍晚的街道上,阳光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从内而外的轻松和踏实感。(本章完) 第249章 248行业巨头的关注艰难谈判650万美 获得了组织上明确无疑的认可与支持,阳光明肩头的无形压力,骤然减轻了许多。 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升腾而起的释然,仿佛一直紧绷的弓弦终于得以松弛,却又并未失去应有的张力。 他不再需要为资金的来源和性质而忧心,也不再需要时刻警惕可能来自内部的审视目光。 这种心灵上的松绑,让他能够以更加纯粹、更加专注的心态,投入到接下来的计划之中。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名终于卸下了沉重辎重、得以轻装前行的旅人,目光可以更清晰地投向远方的地平线。 他很清楚,可口可乐这笔交易的成功,固然有“塑料瓶装水改进型设计”专利本身巧妙切中市场痛点的因素,但也离不开拉尔森律师那位老同学的关键人脉,以及可口可乐作为行业巨头特有的商业效率和战略眼光——他们能迅速识别价值并果断决策。 这其中,不乏一定的运气成份。 这种成功模式,依赖于特定的人脉、特定的企业文化和特定的市场窗口,难以简单复制到其他专利项目上。 他清醒地意识到,不能将偶然的幸运视为必然的规律。 然而,这笔辉煌的胜利,如同在一池静水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层层涟漪正以他未曾完全预料的方式扩散开来,其影响正悄然改变着一些事情的走向和周围人的态度。 最直接、最显著的变化,来自于与他签约的那三位专利代理人。 欧内斯特·拉尔森律师自不必说,这位精明的法律界人士在这次交易中不仅获得了丰厚的佣金,更在业内进一步巩固了其“慧眼识珠”和“善于运作高价值专利”的名声。 他的律师事务所因此吸引了更多寻求高价值专利转化的客户,声望更上一层楼。 而另外两位代理人——专注于消费品领域的马克·詹宁斯,以及那家规模稍小但渠道多样的专利中介公司,在得知阳光明与可口可乐达成的天价交易后,其态度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最初,他们虽然看好阳光明提供的专利组合,但内心或许仍存有一丝疑虑。他们之前的积极,也多少带着点试探和谨慎乐观的成分。 但一百六十万美元的真实案例,如同一声惊雷,又像一剂强效的强心剂,彻底打消了他们的顾虑。 这笔真金白银的交易,不仅雄辩地证明了这些专利确实蕴含着巨大的能被顶级企业认可的市场价值,更证明了阳光明这个年轻的东方人,绝非纸上谈兵之辈。 他具备与全球顶级企业进行复杂商业谈判并取得卓越成果的能力、魄力,以及某种深藏不露的远见。 他并非只是一个拥有一些有趣点子的学者或发明家,更是一个值得严肃对待、潜力无限的商业合作者,甚至是一位潜在的“贵人”。 于是,在后续的沟通中,阳光明能明显感觉到,马克·詹宁斯等人的积极性大幅提高,几乎拿出了手头最主要的精力和资源,投入到这批专利的商业推广中。 他们的邮件回复变得更加及时,提供的潜在买家分析报告更加详尽,主动发起的沟通频率也显著增加,言辞间也多了几分此前未有的尊重和热切。 尤其是马克·詹宁斯,几乎将阳光明的专利清单,尤其是其中关于日常消费品的项目,视为了自己职业生涯更上一层楼的关键契机。他投入了巨大的热情,频繁往返于东西海岸,动用了几乎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关系。 然而,市场的反应并非总是一帆风顺,也并非总能如人所愿。 尽管三位代理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积极与各自渠道内的潜在买家接洽,但后续的专利商业化进程,远不如可口可乐那次顺利和迅捷。 有几家单位或机构,对清单中的某些项目,如“暖宝宝”、“电动牙刷改进型”或是“常旅客计划”框架,表现出了初步的兴趣,并开始了接触性谈判。 但在具体的价格层面和合作模式上,双方的心理预期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潜在买家们要么认为这些“改进型”发明技术的商业化潜力有限,开价谨慎而保守,往往只在十万美元的区间内徘徊;要么在授权模式上提出诸多限制条款,试图最大限度地压缩专利方的收益,将风险完全转嫁。 阳光明通过代理人传达的报价,基于他对这些技术未来市场规模的先知先觉和对其革命性潜力的认知,在对方看来往往显得“不切实际”和“过于激进”。 他们无法理解,这个年轻人为何对这些“小玩意儿”抱有如此巨大的信心。 几轮磋商下来,虽然偶有火,但始终未能达成任何实质性的合作协议。 时间在等待和偶尔的零星磋商中悄然流逝,斯坦福的校园里,春天的气息愈发浓郁,橡树萌发新芽,草地茵茵,学术生活按部就班地进行,仿佛另一个平行的宁静的世界。 阳光明并没有因此而焦虑,甚至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失望。 他清楚地知道,专利商业化本身就是一个漫长而充满变数的过程,需要耐心、机遇,以及对时机的精准把握。 他一边稳步推进自己的博士研究,在霍夫曼教授的指导下,在人工智能的基础理论领域进行着深入的探索,偶尔提出的一些超越时代的前瞻性构想,总能引来导师赞赏和若有所思的目光。 另一边,他则像一个沉稳而富有耐心的猎手,仔细梳理着手中的牌,冷静地观察着市场的风吹草动,等待着属于他的最佳时机。 他敏锐地注意到,三位代理人虽然也在努力推广其他专利,但他们不约而同地将最大的希望和最主要的精力,都寄托在了一项专利上——那便是被阳光明视为王炸之一,足以改变全球旅行方式的“两轮拉杆箱”。 这项专利的巧思和其背后所预示的巨大市场潜力,是毋庸置疑的。 谁若能成功运作此项专利,不仅将获得极其丰厚的佣金回报,更能在专利中介领域一举奠定自己的权威地位,成为“点石成金”的传奇。 一场围绕这项核心专利的无声竞赛,已在三位代理人之间悄然展开。 在这场无声的竞赛中,中介商马克·詹宁斯凭借其在消费品领域的深厚积累,首先取得了突破。 他利用自己曾在大型日用消费品公司担任研发主管时积累下的人脉关系,经过多方努力和精心准备,终于与全球行李箱市场的公认领导者——萨姆森奈特公司的一位高级副总裁建立了联系,并成功地将“两轮拉杆箱”的资料递送到了决策层面前。 萨姆森奈特,这个名字在1970年代的美国行李箱市场,如同皇冠上的明珠,是品质和信誉的代名词。 它通过庞大的百货公司和专卖店网络进行销售,以其产品的坚固耐用和经典设计而闻名遐迩,是美国家庭出行,尤其是日益普及的航空旅行时,最常见也是最受信赖的行李箱品牌。 当时的主流产品,仍是硬边行李箱,材质多为硬纸板、木材或早期的硬质塑料,表面覆盖着耐磨的纺织品、皮革或乙烯基。萨姆森奈特,正是这类传统硬箱产品的佼佼者和市场守护者。 马克·詹宁斯没有简单地寄送专利文件了事。 他倾注了大量心血,精心准备了一份详尽的商业计划书,结合阳光明之前提供的精美效果图和极具说服力的市场分析,极富感染力地阐述了“两轮拉杆箱”将如何彻底改变人们的旅行体验,解放旅客的双肩和双手。 并预言这将是行李箱行业自硬箱取代木质旅行箱以来,最重大、最彻底的一次革命性创新,足以重新洗牌市场格局。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这份充满前瞻性和诱惑力的资料,成功引起了萨姆森奈特管理层的高度重视。 作为行业的领导者,他们对于任何可能颠覆现有市场格局、威胁其霸主地位的创新,都抱持着一种既警惕又渴望的复杂心态——既担心被新技术淘汰,又渴望能掌控新技术以维持领先。 在进行了初步的内部评估和激烈的讨论后,萨姆森奈特公司很快决定,派出一个由市场总监、产品开发经理和知识产权律师组成的三人谈判团队,飞赴旧金山,与专利持有人进行面对面的正式洽谈。 这本身就表明了他们对这项创新的严肃态度。 收到马克·詹宁斯传来的这个消息时,阳光明正在图书馆里静谧的一角,查阅关于机器学习的最新文献,沉浸在符号逻辑与概率模型的抽象世界里。 他放下手中厚重的论文期刊,脸上露出了预料之中的沉稳的神情。 萨姆森奈特的到来,在他的计划之内。 这项足以改变行业的专利,必然会引起行业巨头的关注,而作为龙头的萨姆森奈特,自然是首当其冲。 他立刻与马克·詹宁斯进行了详细的沟通,明确了谈判的基本原则和底线——核心是买断价格,底线是一千五百万美元,开价可设在两千五百万,并强调了这项专利的长期价值和战略意义。 其实阳光明的真正底线并没有这么高,他知道买断价格不好谈,他的真正底线是一千万美元。 但他清楚的知道,他和代理人的核心利益并不完全相同,他不可能把自己的真正底线告诉对方。 几天后,在旧金山金融区另一家商务酒店设施齐全的会议室里,阳光明再次坐在了谈判桌前。 这一次,他的身边只有马克·詹宁斯一人。对方则是典型的大公司做派,三人西装革履,表情严谨。 萨姆森奈特公司的团队,正如预想中的那样,表现出了一家老牌巨头特有的沉稳、审慎和一种源于市场地位的自信。 他们的市场总监,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剪裁合体深色西装的中年男士,名叫罗伯特·詹金斯,开门见山地表达了公司对“两轮拉杆箱”这一设计概念的浓厚兴趣。 他承认,这项设计确实解决了旅行者长期以来的一些痛点,具有显而易见的市场潜力,甚至可能开创一个细分市场。 然而,当话题一转,切入核心的商业条款时,他们的立场却异常坚定和保守。 “我们萨姆森奈特公司,一贯倾向于彻底买断有价值的专利所有权。” 市场总监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仿佛在陈述一个行业准则,“这最符合我们公司一贯的全球战略、品牌管理和供应链整合的要求。 对于这项专利,我们愿意出价五百万美元,买断其全球范围内的所有权及一切衍生权利。” 他报出这个数字时,语气平稳,仿佛这是一笔非常公道的甚至略带慷慨的出价。 五百万美元! 这个数字在1979年,无疑是一个足以让大多数人晕眩的天文数字,是许多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财富。 马克·詹宁斯听到这个报价,呼吸都下意识地急促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兴奋和遗憾的复杂光芒。 按照他之前与阳光明签订的阶梯佣金计算协议,即使只是按百分之八的比例计算,这也是一笔高达四十万美元的巨额佣金! 这对他而言,已是极大的成功。 然而,他也立刻意识到,这个数字距离阳光明事先交代的底线相去甚远。 阳光明坐在那里,面色平静如水,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五百万美元,距离他内心为这项专利设定的最低价值底线一千万美元,相差了整整一倍。 而他给马克·詹宁斯交代的谈判底线,是一千五百万美元,最初的报价则是两千五百万美元。 这个差距,太大了,大到他连讨价还价的欲望都难以提起。 他迎着罗伯特·詹金斯那自信的目光,缓缓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摇了摇头,语气平和而清晰:“感谢萨姆森奈特公司的开价。然而,五百万美元,恐怕远远无法体现这项专利所蕴含的真正价值和它未来可能创造的巨大市场。” 他并没有亲自下场进行冗长的技术或价值论证,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身边的马克·詹宁斯。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也是代理人的职责所在。 马克·詹宁斯立刻心领神会,强行压下心中的惋惜,作为代理人,这个时候正是他展现专业价值和谈判技巧的时刻。 他深吸一口气,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更详尽的资料,开始引经据典,从全球旅行市场的规模、用户痛点的普遍性和强烈程度、此项创新对萨姆森奈特品牌形象的提升、乃至对整个行李箱行业可能造成的革命性影响等多个角度,滔滔不绝地阐述这项专利为何值两千五百万美元。 他特别强调,这项专利并非简单的改进型设计,而是具有开创性的专利,它开创了一个全新的产品品类——“可拖行行李箱”,其价值理应按照未来二十年的全球市场总量和品牌溢价来衡量,而非用旧有的产品价值体系来评估。 萨姆森奈特的团队,显然也是有备而来。 他们的产品开发经理从技术角度指出,实现这种拉杆和轮子系统的大规模、低成本、高可靠性生产可能需要克服的工艺难题,暗示其最终成本可能高昂,会影响定价和市场接受度。 知识产权律师则仔细审阅了专利文件,质疑专利的保护范围是否足够严密,是否存在容易被竞争对手绕开设计,从而推出类似产品规避侵权的风险。 他们试图从各个层面削弱专利的价值,为他们的低价策略提供依据。 谈判陷入了艰苦的拉锯战。 萨姆森奈特方面在马克·詹宁斯的有力反驳和阳光明沉稳态度带来的压力下,将价格艰难地提升到了六百万,随后是六百五十万,但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继续大幅加价。 他们的理由听起来也很充分且现实:公司庞大的现金流需要用于维持现有的全球生产和渠道网络,以及市场营销,无法为一项尚未经过市场严格检验的“设计概念”投入过高的风险巨大的赌注。 他们强调,萨姆森奈特的成功是建立在稳健经营之上。 眼见在买断价格上无法达成一致,萨姆森奈特团队退而求其次,提出了独家授权合作的方案,试图以较低的前期成本和风险来获取这项技术。 “如果买断的价格无法达成一致,我们也可以考虑独家授权模式。”市场总监罗伯特主动改变谈判方式,“我们可以按照产品最终零售价的百分之三,支付专利授权费用。这对于一项新设计来说,已经是相当合理的比例。” 阳光明心中暗自摇头。百分之三?这远低于他的预期。 经过又一轮的讨价还价,萨姆森奈特方面将授权费比例象征性地提升到了百分之五。 马克·詹宁斯私下向阳光明暗示,如果继续施加压力,或许还能再争取到一两个点的提升,达到百分之六或七。 但阳光明的内心,更倾向于一次性买断。 独家授权虽然可能带来长期的、源源不断的收益,但充满了不确定性——萨姆森奈特是否会真心实意、不遗余力地推广这种可能冲击其现有产品线的新品类?市场的接受度到底有多快?未来的竞争对手会如何涌现?专利的有效期内能否持续产生高额收益? 这些都需要漫长的时间去验证。 而他目前最希望获得的,是确定的、可以自由支配的、能够立刻投入下一步更庞大计划的巨额资金。 时间,对他来说,是比长期不确定收益更宝贵无数倍的资源。 在价格差距过大,且合作模式并非最优选的情况下,他果断地示意马克·詹宁斯暂时终止了这场看不到希望的谈判,表示需要时间考虑。 送走萨姆森奈特的团队后,马克·詹宁斯脸上难掩失望和疲惫之色。 到手的巨额佣金仿佛长翅膀飞走了,之前的努力似乎付诸东流。 阳光明理解他的心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马克,不必灰心。萨姆森奈特并非唯一的选择,他们的出价也并未真正认识到这项专利所能带来的颠覆性价值。 他们的保守,正是挑战者的机会。继续寻找其他潜在买家,我相信会有更识货、更有魄力的企业。” 他的镇定、信心和对市场格局的清晰判断,感染了马克·詹宁斯。这位代理人重新振作起来,表示会立刻联系其他行李箱制造商,绝不会放弃。 就在与萨姆森奈特的谈判陷入僵局后不久,欧内斯特·拉尔森律师那边,紧接着传来了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他利用其在法律和商业界更广泛的网络,联系了萨姆森奈特在市场上最强劲的竞争对手——新秀丽公司。 此时的新秀丽,正处在品牌高速崛起、雄心勃勃挑战行业领导者的阶段。 它以其在创新上的积极投入和营销上的锐意进取而闻名,特别是在更轻便的软箱和早期简易轮式行李箱的开发推广上,不遗余力地追赶着行业领导者。 到1979年,它已经通过一系列成功的产品和营销策略,稳稳占据了市场前两名的位置,对萨姆森奈特的霸主地位构成了直接威胁。 作为市场的挑战者,新秀丽对于任何能够帮助它实现弯道超车、颠覆现有市场格局、甚至重新定义行业标准的创新技术,都抱有比萨姆森奈特更为强烈的渴望和更开放、更灵活的态度。 他们更愿意为可能改变游戏规则的技术,支付高额溢价。 拉尔森律师凭借其在法律界的坚实声誉、专业的推介技巧以及对专利价值的精准阐述,成功引起了新秀丽高层对“两轮拉杆箱”专利的极大重视和浓厚兴趣。 新秀丽公司派出的谈判团队,无论是规格,比如主管创新的副总裁亲自带队,还是表现出的诚意和热情,都比萨姆森奈特更胜一筹。 他们最初的买断报价,就直接达到了七百万美元。 这个起点,已经高于萨姆森奈特的最终报价,清晰地显示出了新秀丽志在必得的决心和更敏锐的价值判断力。 新一轮的谈判再次展开,阳光明再一次和欧内斯特·拉尔森律师并肩作战。 拉尔森律师展现了其作为资深专利律师和老练谈判代表的强大实力。 他不仅从法律层面确保了专利权的稳固性,驳斥了任何关于专利容易被绕过的质疑,更在商业谈判中步步为营,引经据典,将这项专利的战略价值提升到了关乎公司未来命运的高度—— 是继续跟随,还是引领潮流?是满足于现有市场,还是开创一个全新的巨大的增量市场? 价格在双方专业而激烈的博弈中,艰难地向上攀升。八百万、九百万…… 拉尔森律师巧妙地以萨姆森奈特作为杠杆,不断施加压力。 最终,新秀丽公司将买断价格提升到了一千万美元。 他们的谈判代表强调,这已经是基于对未来市场的乐观预期所能给出的最高买断价。 这个价格,已经触及了阳光明内心设定的底线。 他看着拉尔森律师投来的询问目光,阳光明开始动摇。毕竟,一千万美元,真的不是一个小数字,哪怕对于大公司来说,也轻易无法拿出这么大一笔钱现金。 而他的报价,也从最初的两千五百万美元,通过几轮让步,降低到了一千八百万美元。 双方在一千万美元这个关口上,再次陷入了僵持。 新秀丽的谈判代表坦诚地表示,一千万美元几乎是公司目前在不影响正常运营和现有项目投入的前提下,能够动用的现金流的极限,如果超过这个数字,将对公司的财务状况造成压力,需要董事会特别批准,而他们对此并不乐观。(本章完) 第250章 249新的机遇打包谈判2200万美金! 同样,他们也提出了备用的合作方案:独家授权。 而且,新秀丽在授权费上表现得比萨姆森奈特大方和务实得多。 他们最初的报价就是产品零售额的百分之五,经过拉尔森律师基于市场前景和专利独特性的据理力争,最终将授权费比例提升到了百分之七。 “百分之七,阳先生,拉尔森律师,这已经接近甚至达到了行业内顶尖技术授权费的水平。”新秀丽的代表语气诚恳地说道。 “对于一项确实有可能改变行业格局的专利,这已经是我们在授权模式上,所能给出的最大诚意和最高比例。 我们相信,通过我们的营销能力和渠道,这项产品能够迅速打开市场,届时即使百分之七的比例,也能为您带来非常可观的长期收益。” 拉尔森律师私下向阳光明表示,这个授权费比例确实非常有竞争力,几乎达到了行业惯例的上限,新秀丽显示出了极大的合作诚意。如果选择授权模式,这无疑是一个很高的报价。 然而,阳光明内心深处,对于一次性买断的偏好依然占据着上风。 在接下来的这一年里,金融市场上遍地都是机会,以他掌握的未来信息,在一年之内,轻轻松松就能获得十倍以上的收益。 同长期的收益相比,一次性买断获得的巨款,其时间价值和灵活性更高,更符合他下一步需要快速调动资源进行更大布局的战略需求。 就在他与拉尔森律师深入商议,是应该接受新秀丽的一千万美元买断报价,还是再尝试争取一个更高的授权费比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来自第三方的转机出现了,彻底打破了现有的谈判格局。 在此之前,阳光明并未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三位代理人身上。 他利用在斯坦福学习的空闲时间,做了一些独立的不引人注目的调研,主动联系了几家业内知名的、专门从事专利买断和长期授权运作业务的专利聚合公司或投资机构。 这类机构不直接生产产品,而是通过收购有潜力的专利,然后通过向多家生产商进行授权来获取长期利润。 他将自己手中剩余的二十九项临时专利的详细说明、效果图和市场前景分析,整理成一份专业的项目计划书,分别发送给了这些机构。 评估这些涵盖多个领域的专利潜在价值,需要一个过程,而且起初这些机构对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学生的专利组合并未给与太多重视,回应寥寥。 然而,就在他与新秀丽谈判的关键时刻,其中一家名为“知识产权资本伙伴”的机构,在一位富有远见的分析师坚持下,完成了对这份专利组合的初步评估,并表现出了极其浓厚的兴趣。 这家机构的商业模式,便是在市场上寻找具有巨大市场潜力但可能被传统企业低估的专利,将其买断,然后通过长期、多地区、非独家地授权给相关行业的多家企业,收取持续的授权费用来获取长期、稳定的利润。 他们拥有专业的评估团队、强大的法律后盾和丰富的授权经验,擅长深度挖掘专利的长期价值和规模效应。 在仔细研究了阳光明提供的二十九项专利清单,尤其是重点评估了“两轮拉杆箱”的市场前景、专利壁垒以及其对整个行李箱行业的颠覆性潜力之后,“知识产权资本伙伴”公司的评估团队得出了一个令人振奋的结论: 这个专利组合,尤其是核心的拉杆箱专利,蕴含着惊人的尚未被市场充分认识的商业价值。 这项核心专利完全有能力催生一个全新的、规模可达数十亿美元的巨大市场,其长期授权收益有着惊人的巨大潜力! 更让他们感到紧迫的是,他们通过行业内的特殊渠道,得知了行李箱行业的两大巨头——萨姆森奈特和新秀丽,正在与专利持有人进行密切接触和谈判。 这让他们意识到,获得财富的窗口正在迅速缩小,必须立即行动,否则可能错失这个潜力巨大的投资标的。 于是,“知识产权资本伙伴”公司迅速行动,展现出了投资机构特有的效率和决断力。 他们派出了一个由公司资深副总裁领衔的、阵容强大的五人谈判团队,包括评估专家、授权专家、高级律师和财务分析师,火速飞抵旧金山,要求与阳光明进行面对面的紧急磋商。 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和直接:希望能够打包买断阳光明手中全部的二十九项专利的全球所有权和一切衍生权利。 他们看中的是整体组合的价值,以及通过专业运作实现价值最大化的可能性。 收到这个消息,阳光明敏锐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这恰恰与他的深层需求——一次性解决所有专利的变现问题,快速回笼大量资金——不谋而合! 虽然将专利打包出售,总价上可能会比精耕细作、逐个与最适合的企业谈判要低一些,但却能极大地节省他的时间、精力和后续管理成本,让他能够更快、更早地将巨额资金,投入到下一阶段更重要的布局中。 对于他而言,时间窗口和资金的灵活性,其价值远远超过单个专利的极限溢价。 他高度重视这次突如其来的谈判机会,立刻进行了周密而高效的准备。 他再次聘请了上次与可口可乐谈判时表现出色、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资深商业谈判顾问理查德·刘易斯先生,以其丰富的经验来主导谈判流程和策略。 同时,考虑到这次谈判涉及金额巨大,且需要专业的财务分析、税务规划和专利法律支持,他通过刘易斯顾问的推荐,临时雇佣了一位经验丰富的注册会计师,以及一位在复杂专利交易结构和国际税务方面有专长的新合作律师,共同组成了一个四人核心谈判团队。 他没有让欧内斯特·拉尔森律师加入这次的谈判团队。 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原因很简单,这次是“知识产权资本伙伴”公司主动找上门来,并非通过拉尔森律师的渠道引荐。 如果让拉尔森律师以代理人身份正式加入此次谈判,按照之前签订的代理协议条款,一旦交易达成,阳光明就需要根据合同约定,支付给拉尔森律师高达交易总额百分之十左右的阶梯佣金,这将是一笔百万美元级别的巨额支出。 而如果由他自己主导谈判,他只需要按照合同中的“免责”或“直接交易”条款,在交易成功后,支付给拉尔森、马克·詹宁斯等三位代理人一笔固定的、相对较少的“补偿费用”和“中断费”,以弥补他们在此前推广工作中付出的努力和产生的成本。 这三笔补偿费用加起来,总额估计也不过几万美元,与动辄百万美元的佣金相比,差距巨大。 在商言商,在合法合规的前提下,阳光明自然要做出对自己最有利、成本最低的选择。 他相信,拉尔森律师的能力固然出色,但在这种特定的大型打包交易谈判中,他临时组建的、更具针对性的专业团队同样能够胜任,甚至因为目标单一而更有效率。 在旧金山顶级酒店的会议室里,一场千万美元级别的交易谈判拉开了帷幕。 窗外是湛蓝的海水和点缀其间的白帆,室内却弥漫着专业、冷静甚至略带紧张的博弈气氛。 阳光明率领着他的四人专业团队,与“知识产权资本伙伴”公司的五人团队,分坐在宽大的红木谈判桌两侧。双方寒暄介绍时都彬彬有礼,但眼神中都透着审慎和精明。 打包买断二十九项涉及不同领域、价值差异巨大的专利,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繁琐且耗时的谈判过程。 双方首先需要就每一项专利的潜在价值进行初步评估和讨论,确定一个基准线。 其中多项专利,如“暖宝宝”、“电动牙刷改进型”、“常旅客计划”框架等,由于市场前景、技术成熟度、应用方向和竞争态势不同,双方的估值差距很大,难以迅速达成一致。 对方团队的评估专家和授权专家,对每一项专利都提出了尖锐而专业的问题。 谈判进行得异常艰难,双方唇枪舌剑,围绕着每一项专利的创新高度、市场容量、竞争态势、技术壁垒、替代方案可能性、专利保护的宽窄等方面,展开了深入的讨论和激烈的争论。 阳光明一方准备的资料充分,数据详实,尤其阳光明本人对某些技术未来发展的洞见,时常能给出让对方惊讶的有说服力的前景描述。 而“知识产权资本伙伴”公司则展现了其作为专业投资机构的严谨、挑剔和杀价本能,他们极力淡化每一项专利的短期价值,强调其作为“组合”的一部分和长期投资的不确定性。 谈判的重点,自然而然地也是不可避免地聚焦到了最具价值的“两轮拉杆箱”专利上。 双方都心知肚明,这项核心专利的价值,将直接决定整个打包交易的总价基调和成败。 阳光明一方首先给出了关于此项专利的报价。这一次,他有了比之前更坚实、更具说服力的谈判基础和“锚点”。 理查德·刘易斯顾问沉稳地开口道:“先生们,关于‘两轮拉杆箱’这项核心专利,我们需要基于一个重要的新情况来讨论其价值。 我们目前已经收到了新秀丽公司最新的正式的报价。 他们愿意以产品最终零售价百分之七的比例,支付专利授权费用,以获取独家授权。”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个关键信息充分被对方消化,并观察着他们细微的表情变化。 “根据我们委托独立市场研究机构对全球行李箱市场未来十年的保守预估,以及对新秀丽公司可能占据的市场份额进行测算。” 刘易斯顾问继续以平稳的语调陈述,“这项专利在未来的专利有效期内,仅仅通过独家授权给新秀丽一家所产生的潜在总收益,其净现值就将超过四千五百万美元! 这是一个基于现实报价和保守市场模型的财务测算。”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有力,“而显然,将这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足以开创一个全新品类的专利,仅仅独家授权给单一厂商,并非实现其价值最大化的最优策略。 如果采用非独家授权模式,面向全球多家行李箱制造商进行授权,其潜在的总收益将远远超过这个数字,甚至在未来可能达到上亿美元的规模。 这恰恰符合贵公司的商业模式和盈利逻辑。” “因此。” 刘易斯顾问目光扫过对方每一位成员,最后落在领头的副总裁身上,语气不容置疑: “基于其巨大的、已获行业巨头认可的战略价值,以及其通过非独家授权可能带来的长期、巨额收益潜力,我们对于该项专利的全球所有权买断报价,为两千万美元。 这个价格,考虑了贵公司未来通过专业运作可能获得的丰厚回报。” “两千万美元?” “知识产权资本伙伴”公司的副总裁,一位头发灰白,眼神锐利,名叫哈里森的老者,摇了摇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刘易斯先生,阳先生,这个价格完全脱离了现实,只是基于过于理想化的假设。 授权费是未来的、不确定的收益,充满了各种变数——市场接受度、竞争对手的反应、替代技术的出现、宏观经济波动、甚至法律法规的变化。 而买断价格是当下的、确定的、无风险的转让。 我们不能用理想的、未经市场严格验证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授权费收入折现值,来直接等同于买断价格。 这等于忽略了所有潜在的风险和时间成本。” 他的团队成员随即从多个角度进行驳斥和压价: 你们对全球市场的预估是否过于乐观?新秀丽能否真的达到你们预期的市场份额?其他竞争对手是否会因为不愿支付高额授权费而全力开发替代方案,甚至引发专利诉讼?专利的有效性能否在整个保护期内都得到充分保障,不被无效掉? 他们试图将讨论拉回到“现实”的、风险调整后的价值评估框架内。 谈判桌上,一时间风云激荡,数字、模型、假设、风险因素在空气中碰撞。 然而,有了新秀丽公司的百分之七授权费报价这个确凿无疑的、强有力的“锚点”,双方的争论虽然激烈,但始终围绕着相对客观的数据、市场逻辑和风险概率展开,避免了纯粹的空想和臆测,也使得阳光明一方的两千万美元开价并非空中楼阁。 阳光明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专注地倾听双方的论辩,只在关键时刻,用眼神或简短的词语向自己的团队传递指示或表示支持。 他注意到,对方虽然极力压价,言辞犀利,但他们对这项专利的渴望是真实的,他们的驳斥更多是专业的谈判策略,旨在探底和压低价格,而非真正否定这项专利的巨大潜力。 他们飞赴旧金山的急切行动,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经过长达数小时的激烈交锋和多轮内部磋商,“知识产权资本伙伴”公司对于两轮拉杆箱专利的独立买断报价,最终艰难地定格在一千四百万美元。 哈里森副总裁强调,这已经是他们基于最低级别的风险调整和未来收益折现后,所能给出的极限价格。 这个价格,已经超出了新秀丽公司的一千万美元买断报价,也超出了阳光明内心设定的一千万美元底线,甚至比他几乎要接受的新秀丽报价高出了四百万美元。 他心里基本已经认同了这个价格,认为这充分体现了专利的价值,也符合打包出售的预期。 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轻易点头。 他需要将这项核心专利的高价值,作为杠杆,去撬动整个打包交易,用它去弥补和提升其他一些价值较低或前景不明、对方拼命压价的专利项目的估值,从而拉高整个打包交易的总价,实现整体利益最大化。 他示意刘易斯顾问,暂时搁置对两轮拉杆箱价格的争论,转而集中精力,转向对其他二十八项专利的逐项洽谈。 他要求团队在每一项上都据理力争,哪怕是小专利,也要争取尽可能高的估值。 接下来的几天,谈判进入了更加繁琐、更加耗神、考验耐心和细节把握能力的状态。 双方就剩下的二十八项专利,逐项进行拉锯式的磋商,常常为了一个几万甚至几千美元的估值差异争论半天。 而有些专利,因为市场前景尚可,获得了几十万到上百万美元不等的报价。 而另一些,要么市场太小,要么实现难度大,要么对方认为其专利保护薄弱、价值有限,双方的价格分歧巨大,甚至一度因为某些专利的估值问题而陷入僵局,威胁到整个打包交易的进行。 阳光明临时雇佣的注册会计师和专利律师在这些细节谈判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会计师从财务角度分析每一项专利可能节省的成本或创造的收益,为估值提供量化支撑;专利律师则从法律层面强调专利的独特性和保护范围,驳斥对方的贬低之词。 理查德·刘易斯顾问则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指挥家,协调着整个团队的节奏,在强硬与妥协之间寻找着微妙的平衡,在关键时刻抛出折中方案,推动谈判进程。 整整七天的时间,谈判室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咖啡消耗了无数杯,白板上写满了数字和图表。双方团队都付出了巨大的精力和脑力,身心俱疲。 最终,在彼此都感到筋疲力尽,也都意识到已经触及对方底线,再争下去可能导致交易破裂的时候,一个综合性的、权衡了各方利益的打包方案终于浮出水面,被双方所接受。 “知识产权资本伙伴”公司同意,以总价两千二百万美元现金,一次性买断阳光明手中全部二十九项专利的全球所有权及一切衍生权利。 这个总价,是基于一项项专利艰难谈判后达成的共识,其中包括了作价一千四百万美元的“两轮拉杆箱”专利,以及其他二十八项专利经过激烈博弈后,合计八百万美元的估值。 对于这个总价,阳光明内心是满意甚至欣喜的。 这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期,也完美地实现了他在这个阶段快速回笼大量资金、卸下专利管理包袱的战略目标。 虽然单项看,某些专利可能被低估了,但作为整体打包,并且考虑了时间成本和风险承担,这无疑是一笔极其成功的交易。 他迎着刘易斯顾问投来的带着询问和一丝成就感的眼神,非常清晰、肯定地点了点头。 协议草案被双方的法律顾问迅速整理出来,厚厚的文件堆满了桌角。 双方的法律顾问逐字逐句地进行最后的核对,确保条款准确无误。 约定的付款方式为:首付百分之八十,即一千七百六十万美元,待全部知识产权权利证明文件完整移交并确认无误后,支付剩余百分之二十,即四百四十万美元。 在确认所有条款,包括总价、知识产权的移交清单和具体程序、陈述与保证、保密条款、纠纷解决机制(约定仲裁)等都无误后,双方代表在厚厚的一迭协议文件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阳光明放下那支沉甸甸的签字笔的那一刻,即使以他的沉稳和历经两世的定力,心中也不由得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波澜,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和轻松感。 两千两百万美元! 在1979年,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绝大多数人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是一笔足以让任何人跻身富豪阶层的巨额财富! 这不仅仅是一笔钱,更是他凭借来自未来的知识,在这个时代成功落地的第一个、也是最坚实的一块基石。 协议签订之后,双方握手致意,气氛缓和了许多。 “知识产权资本伙伴”公司的副总裁哈里森先生,那位灰发老者,特意走到阳光明面前,与他再次用力地握了握手,说道: “阳先生,合作愉快。您的远见和这些专利的价值,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们相信这是一个双赢的交易。” 随即,他的语气变得正式起来,“另外有一件重要的程序性事项需要向您说明。”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在后续付款时,根据税务局的规定,对于与我国没有签订税收协定的他国居民,对于特许权使用费这类固定或可确定的年度性收益,或资产出售收益的特定部分,我们需要预扣款项的百分之三十作为联邦所得税。 这笔预扣税款,您可以在本纳税年度结束时,通过聘请专业的税务会计师进行税务申报,根据您的实际应纳税额申请多退少补。 这是法律的硬性规定,作为付款方,我们必须遵守,还请理解。” 阳光明点了点头,对此,他早已通过之前的交易有所了解。 虽然这笔预扣税数额巨大,高达六百六十万美元,但这是必须面对的程序。 “我明白,哈里森先生。这是必要的合规程序,我会委托专业人士处理好后续的税务申报事宜。”他平静地回应道。 他心里清楚,目前中美之间虽然已建立外交关系,但确实还没有签订避免双重征税的全面税收协定。 按照美国现行法律,对于非居民外国人,这类专利转让产生的资本利得或特许权使用费性质的收入,需要预扣高达百分之三十的税率。 要等到未来中美正式签署相关的税务协定之后,针对专利使用费等收入的预扣税率才会根据协定条款大幅降低到百分之十左右。 但现在,他只能遵守当下的游戏规则,支付这笔高昂的“入场费”。 当天晚上,阳光明在旧金山一家著名的米其林星级餐厅设宴,慷慨地款待了双方谈判团队的所有成员。 席间气氛融洽,虽然经过多日的激烈博弈和身心煎熬,但此刻尘埃落定,交易达成,大家反而生出一种惺惺相惜、共享成功之感。 美酒佳肴,欢声笑语,暂时驱散了连日的疲惫。 一周之后,在双方律师的协作下,顺利办理完了全部二十九项专利的所有权转让登记和相关法律文件的移交手续。 “知识产权资本伙伴”公司也严格遵守协议,在收到完备的移交文件确认后,迅速将最后一笔尾款——四百四十万美元,在扣除百分之三十的预扣税后,将剩余部分打到了阳光明指定的银行账户之上。 至此,全部款项支付完毕。 在预扣了总计百分之三十的联邦所得税(即六百六十万美元)后,共计一千五百四十万美元的资金,汇入了阳光明掌控的银行账户。 加上之前出售瓶装水专利给可口可乐公司获得的、扣除预扣税款和拉尔森律师佣金后留存的约九十六万美元,他个人账户上的可用资金总额,已经达到了一千六百三十六万美元! 即使再扣除掉需要支付给拉尔森、詹宁斯等三位代理人的象征性补偿费用,以及聘请刘易斯顾问团队、会计师和临时律师的丰厚报酬,他依然手握一千六百万美元资金! 这比他最初设想的最好情况,还要好上数倍。这笔资金的规模,已经为他下一步的计划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广阔空间和坚实的底气。 站在斯坦福校园里,看着远处胡佛塔在夕阳金辉下勾勒出的庄严剪影,感受着脚下这片土地所代表的科技与创新的脉搏,阳光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从容和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 这至关重要的第一步,他走得无比稳健,也无比成功。 来自未来的知识种子,已经通过这个时代认可的、合法的商业途径,成功地转化为了可以在这个时空自由支配、并能够撬动未来的巨额资本。 接下来,就是将这笔凝聚着智慧的财富,精准地投入到下一个更大的即将到来的时代风口,让它继续翻滚、膨胀!(本章完) 第251章 250汇报与定调信任与松绑下一步计划 两千两百万美元! 这个数字在阳光明的脑海中回荡,即使以他两世为人的心性,也难以完全平静。 但这笔巨额财富带来的兴奋只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他很快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喜悦和成就感是真实的,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审慎。 他非常清楚,这笔在他个人名下的巨额资金,其意义远超越个人财富的范畴。 他特殊的身份,以及这笔钱在1979年这个时间点代表的惊人价值,都决定了这件事绝不能简单视为一次普通的商业交易成功。 他必须立即、主动、毫无保留地向组织汇报。 上一次,一百六十万美元的专利收入,组织上明确了归属他个人,并拒绝了其上交的请求。这一次,金额暴增十余倍,组织的态度是否会发生变化? 他对结果比较乐观,但他必须表现出最端正的态度和最坚定的立场。 当晚,回到斯坦福的公寓后,阳光明没有丝毫耽搁。他坐在书桌前,拧开台灯,铺开信纸,神情郑重地开始撰写书面报告。 报告的标题,他斟酌再三,最终定为:《关于打包出售二十九项专利及其所得情况的详细汇报》。 在报告中,他首先以客观、平实的笔触,详尽回顾了与“知识产权资本伙伴”公司从接触、谈判到最终达成交易的完整过程。 他重点描述了对方机构的背景、谈判的艰难、核心专利“两轮拉杆箱”的价值锚定作用,以及其他专利的估值博弈,最终引向两千两百万美元的总交易额。 他特别强调了此次交易是“打包出售全部专利”,意在说明这是一次性的、彻底解决专利变现问题的操作,符合他之前向组织汇报过的“快速回笼资金”的战略意图。 接着,他详细说明了美国的税法规定,明确指出了百分之三十的预扣税是法律强制要求,以及他目前作为非居民外国人所需面对的税务环境。最终,一千五百四十万美元的收入,已存入他的银行账户。 然后,报告进入了最关键的部份——他的个人态度与请求。 他的笔锋变得愈发凝重,字斟句酌: “尊敬的领导:此次专利打包出售,获得巨额收入,虽是基于美国法律框架下的个人商业行为所得,但我深切认识到,我本人能够有机会赴美深造,接触前沿知识,激发创新思维,最根本的基石在于祖国多年的悉心培养和人民的无私哺育。 没有国家的选拔与派遣,没有组织的信任与支持,绝无我今日之微末成绩。 因此,我本人再次郑重向组织恳请:我个人愿意将此次打包出售专利所获之全部税后收入,毫无保留、一分不剩地上交给国家。 此笔款项,最终如何处置、用于国家现代化建设的哪个方面,完全听从组织的安排。我个人绝无任何异议,坚决服从组织的一切决定。 最后,恳请组织研究并批准我的这一请求。” 落下最后一个字,他轻轻吹干墨迹,又从头至尾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措辞精准,态度鲜明,没有任何模糊或可能引起误解的地方。 他将报告仔细装订好,放入一个厚实的文件袋中。 第二天一早,阳光明便乘车前往旧金山联络处。 再次走进那栋熟悉的门口悬挂着国徽的灰色小楼,他的心情与上次前来汇报一百六十万美元时,又有不同。 少了些最初的忐忑,多了几分沉稳,但那份对组织的坦诚则一如既往。 接待他的依旧是那位姓张的年轻工作人员。看到阳光明,他立刻露出了热情的笑容:“阳同志,您来了!今天有什么事吗?” “张同志,你好。我有一份重要的个人情况汇报,需要当面呈交给刘参赞。”阳光明语气平和但带着明显的郑重,扬了扬手中的文件袋。 张工作人员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尊重。 他显然还记得上次阳光明带来的“震撼”,此刻看到对方再次带着厚实的文件袋和要求面见参赞的郑重神情,立刻意识到事情恐怕非同小可。 “请您稍等,我这就去请示刘参赞。”张工作人员不敢怠慢,快步走向里间办公室。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比上次短了不少。很快,张工作人员便出来,恭敬地引着阳光明走进了刘参赞的办公室。 刘参赞似乎正在批阅文件,看到阳光明进来,他放下笔,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光明同志来了,快请坐。小张,泡茶。” “刘参赞,打扰您工作了。”阳光明在沙发上坐下,将文件袋放在身前的茶几上。 “不打扰。你可是我们这里的‘明星学员’,每次来都能带来惊喜。”刘参赞笑着打趣了一句,目光随即落在那个文件袋上,语气自然地问道,“这次来,是又有什么新的进展需要汇报吗?” “是的,刘参赞。”阳光明深吸一口气,决定开门见山,“是关于我手中那些专利的后续处理情况。之前向您汇报过,我在与多家机构接触,寻求打包出售的可能。就在前几天,这件事有了最终结果。”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刘参赞的反应。刘参赞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但眼神已经专注起来,身体也不自觉地微微前倾,做出了倾听的姿态。 “经过与一家名为‘知识产权资本伙伴’的专业投资机构的艰难谈判……”阳光明语气平稳,“我们最终达成协议,对方以总价两千两百万美元现金,一次性买断了我手中全部二十九项专利的全球所有权。” “多少?”刘参赞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是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击中。 他身体猛地前倾,手肘撑在办公桌上,锐利的目光紧紧锁定阳光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阳光明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两千两百万美元,您没有听错。这是税前总价。”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刘参赞的目光如同实质,从阳光明平静的脸上缓缓移到那个看似普通的文件袋上,仿佛要穿透纸张,确认里面文字的真实性。 他脸上那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一闪而逝,迅速被强大的自制力压下,但那一瞬间瞳孔的收缩和面部肌肉的僵硬,还是被阳光明敏锐地捕捉到了。 两千两百万美元! 在1979年!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级别的干部都感到头晕目眩的天文数字!它已经远远超出了“个人收入”的范畴,触及到了更为复杂和敏感的层面。 刘参赞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那微微提高的语调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两千两百万……美元?买断全部专利?光明同志,你……你把具体情况,详细地说清楚。” 阳光明点点头,拿起文件袋,取出那份书面报告,双手递到刘参赞面前:“刘参赞,事情的全部经过、细节、法律条款以及我的个人态度,我都尽可能详尽、客观地写在这份书面报告里了。” 他没有照本宣科,而是用高度概括的语言,将整个打包谈判的过程、关键节点的博弈、最终的交易结构以及暂时的税后一千五百四十万美元资金到账的情况,条理清晰、层次分明地复述了一遍。 他的语气始终平稳如山,既没有因获得巨款而沾沾自喜,也没有因事情敏感而刻意淡化,给人一种客观、冷静、可信赖的感觉。 刘参赞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他的眉头时而因思考而微蹙,时而又因理解了某个环节而略微舒展,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个分量比上一次沉重十倍不止的信息。 直到阳光明用“以上就是此次交易的基本情况”作为结尾,办公室内再次被凝重的沉默充斥。 刘参赞沉吟了足足有两分钟,像是在梳理思绪,也像是在斟酌措辞,然后才缓缓开口,语气异常严肃、低沉:“光明同志。” 他首先定了调子,“你再次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一时间,主动、及时地向组织汇报这个……极其特殊的情况,这种高度的组织纪律观念和主动接受监督的意识,是首先值得高度肯定和表扬的。 这充分说明,你心中有组织,有纪律,有原则,头脑是清醒的。” 他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但是,你所遇到的这种情况……金额如此巨大,在我们过去派遣的所有留学人员中,是绝无仅有的,没有先例可循。 上一次一百六十万美元的处理意见,是基于当时的政策和情况做出的决定。这一次,金额发生了数量级的变化,其性质和影响可能需要更审慎的评估。” 他拿起那份此刻显得格外沉重的报告,在手中掂了掂: “这件事,性质特殊,金额特别巨大,我必须立刻、马上向联络处的主要领导进行汇报,同时根据规定,形成专门报告,紧急向国内外交部、教育部乃至相关更高层级的部门进行请示。 最终如何处理,需要上级有关部门进行专题研究,甚至可能需要更高层面的决策。这需要一个过程。” “我明白,我完全理解组织的程序和纪律要求。”阳光明立刻表态,语气坚决。 同时,他抛出了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的核心态度:“刘参赞,在这份书面汇报材料的最后部分,我也非常明确地、正式地再次表达了我的个人意愿和坚决态度。 虽然,根据美国的法律体系和之前的交易惯例,这笔钱依法依规归属于我个人名下。 但我内心深处始终坚定地认为,我能够有今天的机会和收获,最根本的基石,离不开国家多年来对我的培养和投入。 因此,我在报告中正式并郑重地向组织提出:我个人愿意,将这一千五百四十万美元的税后所得,扣除未来还可能要缴纳的税款和费用后,全部、无条件地上交给国家。我个人分文不取。恳请组织批准。” “全部上交?一分不留?”刘参赞这次是真的动容了,甚至可以说是深感震撼。 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一千五百四十万美元!这是一个足以让世界上任何人疯狂的数字! 而这个年轻人,竟然再次如此平静、如此毅然决然地表示要将这笔巨款全部上交国家! 这种近乎纯粹的爱国赤诚和无私奉献精神,让刘参赞在巨大的震惊之余,内心深处涌起一阵更强烈的感慨和由衷的赞赏。 “光明同志,你的这种……深厚的爱国情怀和无私的奉献精神。”刘参赞的语气不由自主地缓和了许多,带着难以掩饰的感慨,“非常可贵,极其难得!我个人……表示高度的钦佩和赞赏。” 但他很快又回到了现实层面,语气恢复了几分严肃: “但是,我也必须再次强调,这件事牵扯的方面可能更广,性质更为特殊和复杂。 最终是否能够接受,或者说是否适宜接受你的这笔上交请求,也不是我这个层面,甚至不是旧金山联络处能够决定的。 需要上级,从国家现有的法律法规、相关政策导向、知识分子政策、对外形象、以及对未来留学人员可能产生的示范效应等多方面、多角度进行更高层面的综合考量、权衡利弊之后,才能做出最终决断。” 他站起身,手里紧紧握着那份报告,沉声道:“这份材料,我现在就收下。 我会立即启动最优先的汇报程序,以最快速度,向上级呈报。 在你得到组织的正式、明确的书面或口头回复之前,关于这笔已经在你账户里的资金,请你……务必妥善保管,确保其安全。 我个人仍然建议你,在没有得到明确指示前,最好不要进行任何形式的大额动用或转移。 当然,如果最终认定这是你的合法收入,组织上自然不会干预你的合法使用权。 但在最终决定出来之前,保持现状、谨慎处理,总是最稳妥、最不会出错的方案。希望你能理解其中的利害关系。” “请您和组织上绝对放心!” 阳光明也立刻站起身,郑重地、斩钉截铁地承诺,“我会严格遵守组织的任何要求和指示。 这笔资金,我会立刻将其转入一个独立的、安全的银行账户进行专门管理,在得到组织明确无疑的指示之前,我以党性保证,绝不会擅自挪用一分一厘。 无论组织最终做出何种决定,我都将毫无条件地坚决服从、严格执行。” 他的表态,立场坚定,态度鲜明,无可挑剔。 刘参赞看着他年轻而坚毅的面庞,满意地点了点头,脸色彻底缓和下来,甚至露出一丝宽慰和激赏的笑容: “好!好!光明同志,你能有这样高的政治觉悟和纪律性,我和组织上就放心了。 你先安心回去,继续你的学业和研究,不要因此背任何思想包袱,也不要对外界过多谈论此事。有了任何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那我等您的消息。”阳光明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联络处,旧金山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 阳光明站在街边,缓缓舒了一口气。 主动汇报,坦诚情况,表明上交态度,将最终决定权毫无保留地交给组织,这是他必须坚持的原则和底线。 他相信,基于他对国家政策连贯性的理解和对高层智慧的信赖,最终的结果大概率会延续上一次的决定。但这个过程,这个态度,必须毫无瑕疵。 接下来的两天,阳光明努力让自己恢复了往常的节奏,照常前往霍夫曼教授的研究小组,参与学术讨论,推进自己的博士论文课题。 仿佛那笔足以撼动许多人一生的巨额财富,从未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他内心的平静,并非伪装。 一方面,他对于组织的决定有信心;另一方面,他脑海中对未来的规划,早已超越了单纯金钱积累的层面,这笔资金是他实现更大布局的工具,而非目的。 就算国家要求他上交这次的收入,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无法承受的损失。这次的机会没了,以后还会有。 让他略微有些意外的是,组织的回复,来得比预想中还要快。 就在他汇报后的第三天下午,他便再次接到了联络处的电话,通知他来一趟,刘参赞要见他。 这次来到联络处,他直接被请进了刘参赞的办公室。刘参赞的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光明同志,快请坐。”刘参赞从办公桌后站起身,主动走到待客的沙发区域坐下,姿态比上次显得更加随意和亲近。 “关于你上报的打包出售专利获得巨额收入及其处理问题的请示报告……” 刘参赞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语气严肃而正式,“上级相关部门经过了紧急、认真、慎重的研究和讨论,现在,已经有了明确的指示。我在此,正式向你传达组织的决定。” 阳光明立刻在沙发上挺直腰背,凝神静听。 “上级认为。” 刘参赞字斟句酌,确保每个用词都准确无误,“你在严格遵守美国当地法律法规、出色完成自身学业和科研任务的前提下,完全利用个人时间和精力,依靠自身智慧进行发明创造活动,并成功实现了商业价值的最大化转化。 这是对你个人卓越能力、勤奋和创造精神的再次充分肯定,也再次展现了我国改革开放后派遣出来的留学人员,所具备的优秀综合素质和巨大潜力。 组织上对此,是持高度赞扬和正面肯定态度的。” 刘参赞为整个事件定了性,肯定了阳光明的行为本身。 然后,他语速放缓,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阳光明耳中: “关于这项巨额专利转让所得收入的最终归属问题。 上级经过深入研究,明确指示,维持原有决定! 认为:你个人独立构思、独立申请、并最终获得授权的这些专利,其商业化转让所产生的收益,依法依规,属于你的个人合法财产,其所有权和支配权,归你个人所有。 组织上认可并尊重这一事实,不因金额大小而改变。” 虽然内心深处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但亲耳听到刘参赞代表组织正式、明确地宣布出来,阳光明的心中,那块悬了三天的石头,才终于“咚”的一声,彻底落了下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踏实感和被信任感,瞬间流遍全身。 这意味着,他成功地为自己争取到了“第一桶巨金”的完全合法支配权。 组织政策的连贯性和对他个人的信任,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但他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欣喜或放松的神色,“刘参赞,这……这怎么行?这笔钱实在太多了!国家培养了我,这笔钱说到底还是源于国家给我的机会和平台,我上交是理所应当的,组织上这样决定,我……我于心难安啊!哪怕接受我捐赠一部分也行……” 刘参赞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会有此反应,微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光明同志,你的这份心意,你这种时刻想着国家、想着奉献的精神,组织上完全了解,也感到非常欣慰和感动。 但是,上级做出这个维持原状的决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这并非简单的推拒,而是有着更深层次的考量。” 他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更贴近交谈的姿态,耐心地解释道: “首先,这符合国家当前正在大力推进的改革开放、解放思想、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大政方针。 明确并持续地保护公民的合法收入,包括海外留学人员依靠自身智慧获得的合法巨额收入,有利于更好地调动广大科研人员、知识分子和全体人民的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 你的这个成功案例,虽然金额特殊,但恰恰证明了我们政策的正确性和稳定性,可以成为一个鼓励创新、保护创新的积极信号和强大标杆。” “其次。” 刘参赞顿了顿,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一些,仿佛在强调其重要性,“这也完全符合国际通行的规则和惯例,有利于维护我们对外开放、法治守信的良好形象。 如果我们因为金额巨大,就改变之前已经明确的原则,强行要求你将个人在驻在国合法获得的收入上交国家。 这件事情一旦传播出去,无论我们出于何种良好的初衷,都极有可能在国际上,特别是在知识界、科技界和金融界,产生严重的误解和非常负面的影响。 会被曲解为我们不尊重个人财产权,政策缺乏连续性和稳定性,这将会严重损害我们努力营造的对外开放、吸引人才的良好形象和信誉,对国家长远发展的大局不利。” “所以。” 刘参赞坐直身体,用总结性的语气说道:“于公于私,于长远战略,上级都认为,做出尊重你个人合法财产权、维持政策一致性的决定,是最为妥当、最为有利的处理。 在政策和长远战略方面,为了不被曲解,暂时还是不能接受你任何形式的捐赠。 上级希望你能够深刻理解、并坚决服从这个决定。 这笔钱,合法合规地属于你,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和未来发展规划,进行合理的、负责任的规划和使用。 当然,组织上也完全相信,以你一贯表现出来的觉悟和品性,你会继续保持清醒的头脑和艰苦朴素的作风,并将这笔资金主要用于支持你的学业、深化你的科研,以及未来可能的有益于国家发展的事业上,绝不会沉迷于物质享乐,迷失方向和初心。” 阳光明知道,这就是最终的不可更改的决定了。 他立刻语气坚定地说道:“既然组织上已经有了明确无疑的决定,并且是出于如此深远的考量,我个人坚决服从! 感谢组织的理解、信任和关怀! 请您和组织上绝对放心,我在此郑重保证,绝不会辜负组织的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期望,一定会以对国家、对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合理、审慎地使用这笔资金,让它发挥出最大的积极的作用。 我必将一如既往,全力投入学习和科研,争取早日学成回国,将我的全部知识和力量,奉献给祖国的四个现代化伟业!” 他的表态,铿锵有力,态度诚恳,充满了决心。 刘参赞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好!很好!光明同志,你能有这样的大局观和深刻理解,我和组织上就彻底放心了。” 这时,刘参赞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身旁的公文包里又取出了一份文件,语气变得更为正式:“另外,还有一个相关的决定,需要向你传达。” 阳光明目光一凝,看向那份文件。 “鉴于你目前的情况已经发生了显著变化,尤其是拥有了相当规模的个人资产,并在商业运作上展现了出色的能力和判断力。” 刘参赞念着文件上的内容,语气平稳,“继续沿用对普通留学人员的部分严格管控措施,可能不利于你充分发挥自身潜力,也不符合实际情况。因此,经过研究决定,即日起,对你个人的管理,做出如下调整:” “一、取消对你活动范围的硬性限制。你可以在遵守美国法律和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根据学业和研究需要,自由前往美国境内其他州或城市,无需再提前两周申请报备。 但出境,如前往加拿大、墨西哥等,仍需提前报备。” “第二,在严格遵守不打工、不参与政治活动、不变更身份等基本纪律红线的前提下,允许你进行合法的个人投资和商业活动探索。 但要求你务必谨慎,确保资金安全,并需在每季度的思想汇报中,简要说明相关情况,接受组织的监督和指导。” “第三,定期思想汇报制度维持不变。希望你继续保持高度的政治觉悟和组织纪律性,时刻牢记自己的使命。” 阳光明听着这一条条“松绑”的措施,内心涌起一阵波澜。 这无疑是对他能力和忠诚的极大信任,也为他后续的计划打开了更大的空间,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感谢组织的信任和理解!”阳光明再次郑重表态,“我一定严格遵守保留的纪律要求,在新的条件下,更好地完成学业和研究,绝不滥用组织给予的便利和自由!” “好,我相信你。”刘参赞合上文件,笑容和煦,“希望你在斯坦福继续取得优异的学术成就,同时,也能妥善规划好个人的发展。国家和组织,期待着你的成长。” 离开刘参赞的办公室,再次走在旧金山傍晚的街道上,阳光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组织的决定,不仅确认了他对巨额资金的合法支配权,更给予了他宝贵的行动自由。 手中握者一千六百万美元巨款,并且获得了组织上给予的更大自由行动空间,阳光明回到斯坦福后的心态,已然不同。 他依然每天出现在霍夫曼教授的研究小组,参与讨论,推进自己关于人工智能基础理论的博士论文课题。在学术上,他依旧保持着高度的专注和投入,这是他身份的根基,也是他最好的掩护。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的战略版图上,学术研究暂时退居次席。如何将这笔巨额资金,在最短时间内,以最低风险,实现最大程度的增值,成为了他当前所有计划中的最优先项。 他的目标清晰而明确——利用对1979年全球金融市场剧烈波动的先知,在黄金、白银、原油期货市场,以及做空美国长期国债上,制定出稳妥计划,以攫取惊人利润。 在这动荡的一年里,这是难得的机会,他必须紧紧抓住。(本章完) 第252章 251大人物相谈愉快核心人脉 阳光明手握一千六百万美元巨款,并且获得了组织上给与的更大自由行动空间,他回到斯坦福后的心态,已然不同。 在学术上,他依旧保持着高度的专注和投入,这是他身份的根基,也是他最好的掩护。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学术研究暂时退居次席。 如何将这笔巨额资金,在最短时间内,以最低风险,实现最大程度的增值,成为了他当前所有计划中的最优先项。 接下来的几天,阳光明化身为一名高效的信息搜集者。 他几乎泡在了斯坦福商学院的图书馆和经济学系的资料室里。 那里有最及时的《华尔街日报》、《金融时报》、《巴伦周刊》以及各类商品市场研究报告。 他需要了解当前最精确的市场数据,并结合脑海中的未来信息,制定出清晰的计划方案。 黄金价格在经历了七十年代末的持续上涨后,目前维持在每盎司二百一十美元左右徘徊。 但他知道,随着地缘政治风险的加剧,全球通胀的忧虑以及石油美元的回流,黄金作为避险资产的属性将被无限放大。 在今年,确切地说,就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金价将开启一场波澜壮阔的飙升,最终在明年年初,金价将上涨四倍。 其涨幅之大,速度之快,足以让任何提前布局者获得数倍乃至更高的回报。 白银市场更是他关注的重点。 此时的银价还在每盎司六美元附近震荡。 历史上著名的亨特兄弟,此时正在悄然囤积白银,一场旨在操纵全球白银市场的逼空大战即将进入白热化。 这使得白银价格在未来一年内的涨幅,将远远超过黄金,实现八倍涨幅,成为一个更加疯狂的投机乐园。 原油市场同样风起云涌。 伊朗革命导致的石油产量骤减,余波未平,第二次石油危机已然成形。 欧佩克组织持续推高油价,现货市场供应紧张。 油价从去年底的每桶不到十五美元,已经涨至接近二十美元,但这远未结束。 地缘政治的紧张局势将继续为油价上涨提供动力,年内就会突破三十美元关口。 这是一个明确的上升趋势。 做空美国长期国债,同样利润巨大,但要做好风险规避。 七十年代末,美国正深陷“滞胀”泥潭,经济停滞与高通胀并存。 新上任的美联储主席保罗·沃尔克,一位以强硬抗通胀著称的斗士,为了驯服高达两位数、并且持续攀升的通胀这头猛兽,在未来几个月内,会采取极端激进的货币紧缩政策,不惜以牺牲经济增长为代价,大幅提高联邦基金利率。 利率的飙升,必然导致债券价格的大幅下跌。 尤其是那些票面利率较低、期限较长的国债,其对利率变化的敏感性最高,下跌幅度也将最为惨烈。 做空这些长期国债,无疑是在与市场普遍预期对赌,需要极大的勇气和精准的时机把握。 但阳光明知道,历史已经证明了沃尔克的决心和这一政策的最终效果。 这对他而言,不是赌博,而是基于确定性的套利。 目标已然明确,接下来就是选择执行路径和合作机构。 他手中的一千六百万美元,在这个时代已是一笔不小的资金,足以引起许多机构的重视。 但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交易通道。 他需要一家资本雄厚、信誉卓著,能够处理大额订单而不引起市场过早警觉的机构。 他需要专业的风险控制,应对期货市场巨大的波动和保证金追缴压力。 他还需要考虑资金的安全、交易的隐蔽性,以及未来巨额盈利可能带来的税务和监管问题。 在他的备选名单上,主要有两类机构。 首选是那些顶级的、专注于商品期货交易的经纪商,例如大陆公司或雷夫科公司。 它们是这个领域的专家,拥有巨大的资本和交易所席位,能够高效执行大额订单,并且对保证金和风险管理的经验非常丰富。 次选则是那些拥有大宗商品交易部门的顶级投行,例如高盛和所罗门兄弟。 这些投行不仅提供交易通道,更能提供全面的金融服务,包括融资、研究支持以及复杂的结构性产品。 与它们合作,更有利于他未来更长远的布局。 就在他埋头研究,反复权衡各家机构优劣的这段时间里,他宿舍那部安静了一段时间的电话,突然变得异常繁忙起来。 铃声常常在不经意间响起,打破房间内的宁静。 电话那头,通常自称是某某银行的客户经理,或是某某投资机构的业务代表。 他们的语气无一例外地热情而恭谨,表示“获悉阳先生您有一笔资金正在寻找投资渠道”,并极力推荐他们银行的“专属理财服务”或机构的“高回报投资产品”。 显然,他账户上突然多出的这笔高达一千六百万美元的巨款,虽然他已经尽力保持低调,但其动向依然在某种程度上,被银行内部标记为“高净值客户”,信息在不经意间流入了市场。 这些主动找上门的个人或者合作机构,背景各异,动机不明。 阳光明对此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他清楚华尔街的丛林法则,对于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手握重金且看似年轻的东方人,太多人想从中分一杯羹,甚至不乏心怀叵测者。 他客套而疏离地回应着这些电话,没有透露任何具体的投资意向,更没有答应与任何一方进行深入面谈。 他需要的是主导权,而不是被这些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牵着鼻子走。 然而,在这众多纷至沓来的联络中,有一个电话引起了阳光明的重视。 那是来自欧内斯特·拉尔森律师的电话。 拉尔森律师的声音在电话里一如既往地沉稳,但阳光明能听出其中蕴含的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 “阳先生,希望没有打扰到您。”拉尔森律师的措辞总是无可挑剔。 “当然没有,拉尔森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阳光明问道。 “是这样,我收到一个委托,有人希望能与您约个时间,当面聊一聊。”拉尔森律师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这个人……身份有些特殊,我认为您最好能和他见一面。” “哦?是哪位?”阳光明来了兴趣。能让拉尔森律师用这种语气介绍的,绝非等闲之辈。 “塞巴斯蒂安·温伯格。”拉尔森律师清晰地报出了这个名字,然后补充道,“高盛集团的大宗商品部主管。” 阳光明握着话筒的手,微微紧了一下。 高盛。温伯格。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在华尔街,在美国金融界,代表着怎样的分量,他再清楚不过。 为了让阳光明足够重视,拉尔森特意对塞巴斯蒂安·温伯格做了细致的介绍。 温伯格家族,与约翰逊家族并列为高盛的两大支柱,其影响力根植于这家顶级投行的血脉深处。 而塞巴斯蒂安·温伯格,作为温伯格家族的嫡系成员之一,年仅三十出头便已执掌高盛核心部门之一的大宗商品部,其能力、背景和进取心,可见一斑。 这样一个人物,竟然会主动想要见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留学生? 阳光明有些诧异。 “拉尔森先生,感谢你的转达。不知道温伯格先生找我,是为了什么事?”阳光明谨慎地问道。 “具体细节,温伯格先生并未在电话里明说。”拉尔森律师回答道,“但他提到了对你近期成功商业化运作专利的欣赏,并表示对你未来的资金规划很感兴趣。我个人强烈建议你和他见个面。” 拉尔森律师的声音带着一丝劝诫的意味:“阳,我知道你很有主见,也拥有惊人的商业嗅觉。但在这个圈子里,人脉和平台同样重要,有时甚至比资金本身更关键。” “塞巴斯蒂安·温伯格,他代表的不仅仅是高盛的一个部门,他背后是整个温伯格家族和高盛庞大的资源网络。他刚刚上任不久,正是锐意进取,需要做出成绩,拓展人脉的时候。” “你手里的一千六百万美元,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足以让很多人心动。但能直接引来温伯格这个层次人物的关注,这对你而言,同样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机会。哪怕最终合作未能达成,仅仅是结识他,建立起初步的联系,对你未来的发展也大有裨益。” 阳光明沉默了片刻,大脑飞速运转。 拉尔森律师的分析切中要害。 他原本的计划中,高盛就是备选的合作机构之一。 其强大的大宗商品交易能力、全球化的网络以及深厚的政治、金融资源,都是他未来可能需要的。 如今,对方主动递来橄榄枝,而且是如此重量级的人物,这确实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 如果能够与塞巴斯蒂安·温伯格建立起良好的合作关系,那么他后续在期货市场的操作,无疑会顺畅许多,甚至在信息、融资、风险控制等方面获得额外的支持。 “我明白了,拉尔森先生。非常感谢你的提醒和引荐。”阳光明做出了决定,“我很乐意与温伯格先生见面。不知时间地点如何安排?” 听到阳光明应允,拉尔森律师的语气明显轻松了一些:“太好了。温伯格先生正好在旧金山出差,他似乎对这次会面也很重视。如果你方便的话,他今天下午就可以抽出时间,地点定在金融区的一家私人俱乐部,你看如何?” “今天下午没问题。请把具体地址和时间告诉我。”阳光明果断回应。 效率就是金钱,他也不想错过这个时机。 挂断电话后,阳光明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深深吸了一口气。 与华尔街顶级精英的直接对话,或许会是他的一个机会。 这不仅仅关乎眼前这一千六百万美元的投资,更可能关系到他未来更宏大布局的起点。 他需要好好准备一下。 下午,阳光明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休闲西装,提前十分钟抵达了位于旧金山金融区核心地带的一家私人俱乐部。 俱乐部的大门并不显眼,但内部装修极尽奢华内敛之能事,厚重的波斯地毯,光可鉴人的深色木质护墙板,墙上挂着价值不菲的古典油画。 这里的一切,都无声地宣告着其会员的非富即贵。 在侍者的引导下,他来到一个靠窗的安静角落。 一位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意大利定制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子已经等在那里。 他面容英俊,带着几分盎格鲁-撒克逊精英的典型特征,眼神里充满自信,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看到阳光明走近,他主动站起身,伸出手。 “阳先生?我是塞巴斯蒂安·温伯格。很高兴认识你。”他的握手有力而短暂,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热情。 “温伯格先生,久仰大名。我是阳光明。感谢你的邀请。”阳光明不卑不亢地回应,态度从容。 两人落座后,侍者悄无声息地送上咖啡和纯净水。 “这里的蓝山咖啡还不错,希望你能喜欢。”塞巴斯蒂安·温伯格随意地说道,举止间流露出一种从小浸润在顶级环境中培养出的松弛感。 “谢谢。”阳光明端起咖啡杯,轻轻嗅了嗅,然后小酌一口,“确实香醇。” 简单的寒暄过后,塞巴斯蒂安·温伯格没有过多绕圈子,直接切入了正题,显示了他高效务实的风格。 “阳先生,你在专利运作上展现出的远见和魄力,令人印象深刻。”温伯格开门见山,语气诚恳,“如此年轻,就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这样大规模、高价值的资产变现,即使在高盛,我们也很少见到这样的案例。” “您过奖了,温伯格先生。其中不乏运气成分。”阳光明谦逊地回应,心中却暗自警惕,对方对他的情况了解得相当深入。 “运气总是偏爱有准备的人。”温伯格微微一笑,目光更显专注,“我听说了你与‘知识产权资本伙伴’的那场漂亮交易。两千两百万美元,一次性打包解决。这不仅仅是运气,更是对价值精准的判断和果断的决策力。”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像你这样拥有敏锐商业嗅觉和强大执行力的年轻人,对于手中突然获得的这笔巨额资金,想必已经有了非常清晰的规划。我对此很感兴趣。” 阳光明心中了然,正戏开始了。 他迎着温伯格探究的目光,坦然说道:“确实有一些初步的想法。资金只有在流动中才能创造价值,让它躺在账户里沉睡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确实如此。”温伯格点头,“不知道阳先生方不方便透露,你接下来的投资方向是?当然,如果不方便,完全可以理解。” 阳光明略作沉吟。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展示自己价值、吸引对方重视的机会。 如果只是泛泛而谈,恐怕难以引起这位见多识广的温伯格先生的真正兴趣。 他需要展现出与这笔资金相匹配的专业性和洞察力。 “既然温伯格先生问起,我也就不妨直说了。”阳光明放下咖啡杯,语气平稳而清晰,“我接下来的目标,是期货市场。” 温伯格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显然对此很感兴趣:“期货市场?哪个领域?” “主要集中在几个方向。”阳光明缓缓说道,“贵金属,主要是白银和黄金。能源,主要是原油。以及……固定收益产品,我打算选择美国长期国债。” 他每说出一个词,都在仔细观察着温伯格的反应。 当他提到“选择美国长期国债”时,他清晰地看到温伯格的眉毛微微挑动了一下,身体也不自觉地坐直了一些。 “很有趣的组合。”温伯格沉吟道,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能分享一下你做出这些判断的依据吗?当然,这纯粹是专业上的探讨。” 阳光明知道,考验的时刻到了。 不必给出明确的计划,就算说了,对方也不一定认可。但他展露出的相关知识,要足够专业。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用沉稳的语调阐述道: “关于白银和黄金,我认为驱动因素主要在于通胀预期和地缘政治风险。 目前全球通胀压力巨大,伊朗革命引发的石油危机持续发酵,美元信誉受到挑战。 贵金属,特别是黄金,历史上在通胀时期往往有出色表现。 我注意到近期白银市场的库存变化和持仓结构有些异常,似乎有大型资金在暗中吸纳。” 他点到为止,没有提及更细致的分析。 “至于原油,欧佩克的减产决心很强,全球需求仍在增长,而非欧佩克产油国的供给增量有限。 地缘政治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进一步推高油价。目前的价位,远未反映其潜在的风险溢价。 而长期国债……” 阳光明顿了顿,目光直视温伯格,“则是基于对美联储货币政策转向的判断。 保罗·沃尔克主席上任后,面对两位数的核心通胀率,他除了采取极端鹰派的紧缩政策,大幅提高利率之外,我看不到其他更有效的选择。 而利率飙升,必然导致长期债券价格暴跌,这是基本的经济学原理。” 他一番论述,逻辑清晰,数据支撑有力,对宏观局势和微观市场都有独到的观察。 虽然有些判断在当下看来颇为大胆,甚至有些激进,但并非无的放矢。 阳光明的目的不是让塞巴斯蒂安·温伯格认可自己的这番话,他只需要展现出自己的专业就够了。 塞巴斯蒂安·温伯格听完,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 他再次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的东方人,目光中充满了惊讶和审视。 他原本以为,对方只是一个运气极好、或者在某些特定领域有天赋的年轻人。 但刚才这番关于全球宏观经济和金融市场的前瞻性分析,其深度和广度,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留学生能拥有的视野。 这更让他确信,阳光明的成功绝非偶然,其背后或许隐藏着更深的智慧或信息渠道。 “非常……精彩的分析。”温伯格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阳先生,你的洞察力让我感到惊讶。尤其是对美联储政策的预判,与我们内部一些资深分析师的推演不谋而合,甚至更为果断。”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热切:“你选择的这几个领域,恰恰是我,以及高盛大宗商品部重点关注和擅长的方向。” “哦?那真是太巧了。”阳光明适当地表现出了一丝“意外”。 “这或许就是缘分。”温伯格笑了起来,笑容显得真诚了许多,“阳先生,既然你的投资方向与高盛的优势领域如此契合,而我又对你卓越的判断力深感钦佩。那么,我们是否有合作的可能呢?” 他终于抛出了此次会面的核心目的。 “不知道温伯格先生所说的合作,具体是指?”阳光明谨慎地问道。 “很简单。”温伯格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如果你信任我和高盛的话,我们可以为你提供全方位的服务。你可以将资金委托给我们高盛来管理和操作。在我的权限范围内,我可以为你争取到最优惠的交易佣金、融资利率和保证金比例。” 阳光明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似乎在认真考虑。 实际上,他对于将资金完全委托给别人操作,抱有本能的抗拒。 他必须保持对投资决策的绝对控制权。 “温伯格先生,高盛的实力和信誉,我自然是信得过的。您个人的能力,通过今天的交流,我也毫不怀疑。” 阳光明放下水杯,语气诚恳而坚定,“但是,关于具体的投资决策,我更倾向于自己来做。这并非不信任,而是我个人习惯使然。我希望能亲自把握市场的脉搏,做出每一个关键的判断。” 他看到温伯格眼中闪过一丝细微的失望,但很快便消失不见。 阳光明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过,具体的交易执行、资金托管、风险监控以及后续可能涉及的复杂税务和法律问题,我非常希望能够借助高盛这样顶级平台的专业力量。 如果高盛愿意在这些方面提供支持,我想这会是一个对我们双方都有利的合作模式。” 他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他保留投资决策权,高盛提供执行和配套服务。 这既保证了他的主导权,又能充分利用高盛的平台优势。 塞巴斯蒂安·温伯格听完,再次沉吟起来。 他原本希望能拿到全权委托,这样高盛能赚取更丰厚的基金管理费。 但阳光明的提议,也并非不能接受。 毕竟,一千六百万美元的交易量,即使只赚取执行佣金,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而且,他敏锐地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绝非池中之物,其未来的潜力和可能带来的业务,或许值得期待。 与他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从长远看,也许价值更大。 更重要的是,阳光明展现出的专业能力,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兴趣,甚至是一丝期待——他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凭借自己的判断,究竟能在风云变幻的市场上走到哪一步。 “我尊重你的决定,阳先生。”温伯格很快露出了笑容,恢复了那种从容不迫的精英姿态,“保持决策独立性,对于真正的投资者而言,确实非常重要。高盛非常乐意为你这样的客户提供顶级的交易执行和综合服务。” 他开始具体介绍高盛能提供的支持: “我们可以为你开设专属的机构账户,提供最及时、最全面的市场研究信息和内部分析报告。 我们的交易员团队经验丰富,能够高效、隐蔽地执行大额订单,最大限度减少市场冲击。 在风险控制方面,我们有先进的系统,可以实时监控你的头寸风险和保证金情况,做到及时预警。 在融资方面,基于你的资产状况,我们可以提供极具竞争力的杠杆。 此外,对于你提到的资本利得税等问题,我们拥有全美最顶尖的税务和法律顾问团队,可以为你提供专业的规划建议,确保合规,并优化你的税负结构。” 这些条件,正是阳光明目前最需要的。 “听起来非常完善。”阳光明满意地点点头,“那么,关于交易佣金和融资利率……”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就合作的具体细节进行了深入的探讨。 塞巴斯蒂安·温伯格果然展现出了极大的诚意,在佣金和利率方面给出了确实非常优惠的条件,甚至比阳光明自己之前询价的一些机构还要好很多。 显然,温伯格是真心想要促成这次合作,并打算将阳光明发展成为一个重要的客户。 谈判过程专业而高效。 阳光明沉稳老练,对关键条款寸土必争;温伯格则进退有度,在原则性问题上坚持,在细节上灵活。 双方都展现出了优秀的专业素养和商业智慧。 最终,在咖啡渐凉之时,两人基本达成了一致。 阳光明同意在高盛开设账户,并将其绝大部分资金转入,用于后续的期货交易。 高盛则提供之前承诺的全套优质服务,并给予最优惠的交易条件和融资支持。 “合作愉快,阳先生。”塞巴斯蒂安·温伯格再次向阳光明伸出手,这一次,他的笑容更加真诚,“我相信,这将会是一个成功的开始。” “合作愉快,温伯格先生。”阳光明与他用力一握,“我也对此充满期待。我会尽快准备好相关文件,办理开户和资金转账手续。” “我会让我的助理全程跟进,确保一切顺畅。”温伯格补充道,“另外,为了方便沟通,我会指定一位资深客户经理直接对你负责。你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联系他,或者直接联系我。” 他递过来一张只有名字和直通电话号码的私人名片。 阳光明郑重接过,他知道,这代表着温伯格对他的一种认可和重视。 离开那家奢华而隐秘的俱乐部,旧金山傍晚的海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在脸上。 阳光明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心情很是愉悦。 与塞巴斯蒂安·温伯格的会面,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 他不仅成功地为自己的巨额资金找到了一个强大而可靠的运作平台,更重要的是,他借此机会,初步接触到了华尔街最顶层的核心人脉。(本章完) 第253章 252精英对接架构选择助理人选港岛之 回到斯坦福那间充满书卷气息的宿舍,窗外是加州一如既往的灿烂阳光,阳光明看着窗外的风景,脑海中的思绪却已经飘远。 与温伯格的成功会面和初步达成的合作意向,带来的短暂喜悦早已沉淀,转化为一种更为冷静和务实的规划动力。 那些愉快的谈话和相互试探后达成的默契,仅仅是后续计划的第一块基石。 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将这份停留在口头层面的合作,转化为具体、可行、且能最大化自身利益的实质性操作流程。 首当其冲的问题,便是他目前以个人身份进行所有商业和投资活动的巨大局限性。这不仅关乎效率,更关乎资金安全与税务优化。 温伯格在会谈中看似不经意地提及,实则点明了一个关键: 一个外籍留学生,尤其是一个中国公派留学生,以个人名义在美国进行千万美元级别的金融运作,无异于在雷区行走。 以个人名义赚取财富的弊端,阳光明早就清楚,一直都在等待一个解决的契机。 美国复杂的税务体系——高昂的累进税率、预扣税规定,以及资金流动的监管、个人无限责任的风险、隐私保护的缺失,乃至未来巨额收益可能面临的层层审查和障碍,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潜藏着陷井,消耗本可获得的利润,甚至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必须要有一个更专业、更高效、也更安全的载体。” 阳光明站在窗前,望着校园内郁郁葱葱的棕榈树,心中再次确认了这个想法。 公司化运作,已不仅仅是与高盛合作时显得更正规的“门面”问题,更是他未来商业版图能否稳固扩张,能否在惊涛骇浪的国际金融市场中保护自身、行稳致远的基石。 然而,注册公司,尤其是涉及复杂跨境架构、可能包含离岸元素的安排,对他这样一个身份敏感的中国公派留学生来说,本身就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议题。 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可能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 他必须确保自己的行为在组织允许的框架内,获得理解,甚至是支持。 幸运的是,形势已经有所不同。 组织上不仅明确确认了他对于前后两笔共计超过一千六百万美元巨款的合法所有权,更在之前那次与刘参赞的深入交谈中,给予了他在遵守基本纪律前提下,进行合法个人投资和商业探索的允许。 这种前所未有的“松绑”与信任,是组织对他的个人能力和爱国情怀的认可,也为他现在的计划提供了政策上的可能性和操作空间。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巧妙地将这种“可能性”转化为组织能够批准、程序上合规的“现实”。 而塞巴斯蒂安·温伯格和他所代表的高盛,此刻恰好成为了推动此事的最佳契机和一道绝佳的“挡箭牌”。 借助高盛这家享誉全球的顶级投行的专业建议,以此为理由向组织提出申请,无疑会大大增加方案的说服力和可信度,表明这并非他个人的一时兴起,而是与国际顶尖金融机构合作,所必需的专业步骤。 几天后,在仔细推敲了措辞和时机后,阳光明拨通了温伯格留给他的那个私人号码。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起,那头传来温伯格清晰而沉稳,仿佛永远处于工作状态的声音:“我是塞巴斯蒂安·温伯格。” “温伯格先生,你好,我是阳光明。”阳光明的语气平和而从容。 “阳先生,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温伯格的语气显得轻松了些,带着一丝对优质客户的惯常友善,“资金和开户手续准备得如何了?有什么需要我这边协助的吗?”他自然而然地认为阳光明是来推进之前的合作。 “开户的相关资料,我正在积极准备,资金也已经就位,随时可以启动向指定账户的转账流程。” 阳光明先给出了对方期待的积极信号,稳定对方情绪,然后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不过,在正式进行操作之前,关于资金运作的主体和架构,我经过深思熟虑,有些新的想法,希望能听一听贵公司专业团队的建议。” “哦?请讲。”温伯格的声音里透露出明显的兴趣。 “我认为,以我个人名义直接与高盛进行如此大规模和可能持续较长时间的交易,无论是在税务优化、责任限定,还是未来业务拓展的灵活性上,恐怕都不是最优选择。” 阳光明有条不紊地阐述着,用词精准,“我考虑注册一个专门的公司实体,作为未来投资活动的核心平台。不知道高盛在面对类似情况的客户时,在这方面是否能提供一些专业的咨询和架构建议?” 电话那头的温伯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用充满专业自信的语气回应道: “阳先生,你的考虑非常专业和具有前瞻性。这确实是大型资金运作,尤其是涉及跨境因素时的标准做法,也是保护自身利益、实现资产长期增值的重要手段。” 他顿了顿,似乎在快速权衡,随即继续说道: “正如我上次提到的,高盛拥有全美,乃至全球最顶尖的税务和法律顾问团队。 针对像你这样的情况——非美籍、主要资产和投资活动可能跨境——我们有一套非常成熟和完善的架构方案可以提供参考。 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安排我们资深的税务合规总监和一位长期合作、专精此道的顶级律所合伙人,与你进行一次非正式的会议,为你详细剖析各种架构的利弊、成本与收益。” “那再好不过了。”阳光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高盛的专业意见为自己背书,“非常感谢你的迅速安排和支持。” “不必客气,阳先生。为重要的核心客户提供全方位的增值服务,确保合作基础坚实可靠,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温伯格的话语滴水不漏,既表达了重视,也划定了服务的边界,“我会让助理立刻协调几位专家的时间,尽快安排这次会谈。地点可以选在斯坦福附近,或者你方便的任何地方,以确保你的便利。” “就在斯坦福附近吧,麻烦你和你的团队了。”阳光明确认道。 挂断电话,阳光明轻轻呼出一口气。 事情正在朝着他预设的方向,稳步推进。 有了高盛这套“虎皮”,他向组织提出注册公司的想法时,将不再仅仅是个人诉求,而是基于与国际顶级投行合作所必需的、经过专业论证的商业决策,这无疑会大大增加申请获批的可能性。 两天后,在帕罗奥图市区一家高档酒店的行政会议室内,阳光明与高盛方面的专家团队会面。 会议室环境私密而奢华,厚重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柔和的灯光打在光可鉴人的红木长桌上。 高盛方面派出的阵容体现了对这位年轻客户的重视:其中一位是四十多岁、浑身散发着法律严谨气息的税务合规总监大卫·陈;另一位是来自硅谷顶级律所,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西装剪裁合体,专精跨境投资和公司架构的合伙人律师罗伯特·詹金斯。 阳光明并没有一开始就抛出自己基于未来知识构想的成熟方案,而是扮演了一个虚心求教者的角色,先聆听了两位专家基于美国本土视角和常规实践提出的几种常见架构方案。 大卫·陈首先发言,语速快而清晰。 他详细分析了直接在美国特拉华州注册c-corp(股份有限公司)或llc(有限责任公司)的利弊。 “特拉华州的法律体系对公司最友好,司法实践成熟,是大多数美国公司的首选。 c-corp在股权激励、未来上市融资方面有优势,但可能面临公司层面和个人层面的双重征税。 llc则通常享受穿透课税,避免了双重征税,但在股权转让和吸引外部投资者方面可能不如c-corp灵活……” 他一边说,一边在白板上写下关键税种和税率,解释了作为非居民外国人可能面临的预扣税、遗产税以及申报的复杂性。 罗伯特·詹金斯则从法律层面补充,解释了不同实体形式在责任隔离上的效果。 “llc可以为成员提供充分的责任保护,但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揭开公司面纱’的风险依然存在,尤其是当个人与公司财产混同时。 c-corp的责任隔离通常更为彻底……”他还提到了注册资本、董事职责、股东协议等细节问题。 阳光明认真倾听,不时提出问题,引导专家们更深入地解释某些细节。他需要充分了解这些“常规方案”的优缺点,才能更合理地引出自己的“优化方案”。 在两位专家以为已经基本涵盖了所有选项,准备进入总结阶段时,阳光明才适时地,用一种略带探讨意味的语气,提出了自己更深层次的考量: “感谢二位如此详尽和专业的分析,让我受益匪浅。” 他先是礼貌地肯定,然后话锋一转,“不过,在仔细聆听了这些方案后,我觉得我的情况可能还需要考虑更多维度。 我并非美国居民,未来主要的生活和经济活动中心也可能不在美国。 因此,资金的跨境流动效率、投资所得的最终汇回路径和成本,以及……考虑到我个人的某些背景,对信息隐私保护的最高级别要求,都是我必须要面对和解决的核心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大卫·陈和罗伯特·詹金斯,看到他们眼中露出了更为专注的神情,才继续缓缓说道: “我通过一些渠道了解到,在一些成熟的国际商业实践中,似乎采用离岸控股加上特定区域运营中心的双层或多层架构,能够更有效地平衡这些问题。 例如,在英属维尔京群岛(bvi)这类离岸地,注册一家控股公司作为顶层,然后在港岛设立一家全资子公司作为实际的运营和管理中心,再由这家港岛公司在美国进行具体的投资操作。 不知二位对这种跨司法管辖区的复合架构有何见解?它的优势是否明显,以及操作上的可行性如何?” 大卫·陈和罗伯特·詹金斯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 他们原本以为这位年轻的客户只是需要一些基础的美国公司注册和税务规划建议,没想到对方提出的架构思路如此清晰、专业,甚至直指跨境资本运作中最为核心和高效的优化方案,这完全超出了他们对一个普通留学生的预期。 大卫·陈率先调整好表情,语气中带着更多的重视和认可: “阳先生,您提到的这种‘bvi离岸控股+港岛运营+美国投资’的三层架构,确实是目前国际上,特别是亚洲地区高净值人士、家族办公室以及跨国企业进行全球资产配置和税务规划时,非常流行且经过实践检验的经典模式。” 他拿起笔,在之前写满内容的白板上另辟一块区域,画出了一个清晰的结构图,同时用更快的语速详细解释道: “正如您所构思的,这个架构通常分为三个层次,各有其战略目的。” 他指着最顶层的方框:“第一层,在英属维尔京群岛(bvi),或者开曼群岛这类法律体系完善、政治稳定且税务中性的纯粹离岸金融中心,注册一家豁免公司作为最终的控股公司。 它的核心优势在于两点:一是极致的隐私保护,bvi公司的股东和董事信息是完全保密的,不对外公开查询,这满足了您对隐私的高要求; 二是税务中性,bvi对于非本地经营、在境外产生的收入,如资本利得、股息、利息、特许权使用费等,基本免征任何形式的本地所得税和利得税,是理想的‘资金池’和‘持股平台’。” 他的笔尖移到中间层:“第二层,在港岛注册一家全资子公司,由bvi公司100%控股。 港岛在这里扮演的是‘区域运营和管理中心’的角色。 港岛拥有源自英国的普通法体系,金融市场成熟发达,法治环境备受国际认可。 更重要的是,它实行地域来源征税原则,即只对来源于港岛本土的利润征税。 而由港岛公司管理其在海外的投资所产生的收益,在汇入港岛时,通常可以被认定为来源于海外,从而有机会向港岛税务局申请豁免利得税。 这意味着,投资利润在汇回港岛层面,有可能实现低税或免税。 同时,港岛公司需要拥有实质的办公地址、聘请本地雇员、召开董事会,具备真实的运营功能,这既符合经济实质法的要求,也更容易获得国际金融机构和合作方的认可,便于日常运营、决策和银行业务的开展。” 最后,他的笔尖落在底层:“第三层,则由这家港岛公司作为法律主体和签约方,在美国开设券商账户,比如与高盛开立的账户,进行具体的证券投资操作。 这样,即使在美国层面发生任何法律或商业纠纷,其责任和风险也会被有效地隔离在港岛公司这个法人实体层面,不会轻易溯及顶层的bvi控股公司,更不会直接影响到您个人的其他资产安全。” 罗伯特·詹金斯律师接着继续补充,他的语气充满了对这种架构法律严谨性的赞赏: “在资金流动路径上,这个架构也设计得极为灵活和高效。 您可以将资金从bvi公司作为资本金注入港岛公司,以满足其运营和投资需要。 投资获利后,利润可以以‘管理费’、‘专业服务费’、‘特许权使用费’或者最简单的‘股息’等形式,在符合独立交易原则的前提下,从港岛公司支付给bvi公司。 由于bvi基本不征税,这部分累积在bvi公司的利润可以实现几乎零税负的沉淀和复利增长。 未来您若需动用资金用于个人消费、再投资或其他任何目的,也可以从bvi公司灵活调度至全球任何地方的您个人名下账户,过程相对私密,且不受某些地区繁琐外汇管制的限制。” 阳光明认真倾听,同时和自己的认知做对照。 这两位专家的解释,与他基于未来知识所构想的方案几乎完全吻合,甚至在某些细节上,如经济实质法的应对、独立交易原则的把握,提供了更符合当前时代背景的专业法律和税务依据,使得这个架构更加丰满和具有可操作性。 “那么,实施这样一个架构,在操作层面的复杂性,以及初始设立和后续维护的年度成本上,大致是怎样的?”阳光明问出了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 “操作上已经非常成熟。”大卫·陈回答。 “全球有众多专业的注册代理机构和公司秘书服务公司,可以高效、保密地完成bvi和港岛公司的注册、文件准备以及后续的年度申报等事宜。 银行开户方面,由于有港岛公司作为实体,并且有明确的商业计划和与高盛的合作背景,虽然会比个人开户审核更严,但也无需担心什么。” 他顿了顿,给出了一个大概的数字,“成本方面,初始的注册费和首年服务费,加上律师和咨询费,估计在数万美元。 每年的基础维护费,包括注册地址、公司秘书、年报等,两家公司加起来也大约在数万美元。 相对于您计划的千万美元资金规模以及它所能带来的潜在税务节约、风险规避和运营便利效益,这无疑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性价比极高的合理支出。” “我明白了。” 阳光明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做出了决定,“感谢二位如此透彻的分析。 我认为,这套‘bvi-港岛-美国’的三层架构,确实非常契合我目前以及未来可预见的需求。 接下来,恐怕要麻烦二位以及高盛,为我推荐一些在bvi和香港两地信誉良好、操作规范的专业服务机构,协助我高效、保密地完成这个架构的搭建工作。” “当然,这是我们的份内之事。”大卫·陈立刻应承下来,罗伯特·詹金斯也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会尽快整理一份包含推荐服务机构名单、联系方式、大致收费说明以及初步时间规划表的详细方案,通过温伯格先生转交给您。” “非常感谢二位的宝贵时间和专业支持。” 送走高盛的专家团队,阳光明独自留在会议室,静心思考。 现在,他需要将这份由高盛专业意见背书的计划,正式呈报给组织,并申请批准他前往港岛,亲自督导公司注册和初期组建的核心事宜。 回到宿舍,他再次坐到了书桌前,铺开信纸,调整呼吸,开始撰写给刘参赞的汇报材料。 这一次,他重点阐述了避税需求和商业操作的便捷以及严密性。 在报告中,他开篇再次强调了与高盛这类世界顶级投行建立稳定合作关系,对于他个人实践投资理念、积累国际金融运作经验的重要性。 他明确指出,高盛对其客户的规范性、专业性和架构合理性有严格要求。 接着,他重点引用了高盛资深税务总监和法律合伙人的专业意见,以客观第三方的口吻,详细阐述了以个人身份进行大规模跨境投资在税务(高额累进税、预扣税)、法律(个人无限责任、诉讼风险)、资金流动(跨境汇兑限制、效率)和隐私保护方面的诸多弊端与潜在风险。 然后,他顺势引出采用“离岸控股(bvi)+港岛运营”这套国际通行架构的必要性和优越性,着重说明这并非为了规避合理的税务义务。 而是在合法合规的前提下,进行科学的税务规划、有效的风险隔离和现代化资产管理的标准商业实践。 其最终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保护、管理和增值他所拥有的组织上已明确归属他个人的那笔资产,为未来创造更大的价值,奠定坚实基础。 他特别指出,这套架构中,港岛作为运营中心的关键作用。 港岛既是连接国内与世界的重要桥梁,符合国家改革开放的战略方向,其法治环境和金融体系也备受国际认可,有利于建立可信赖的商业形象。 然后,他提出了具体的请求:为了顺利完成这个对公司未来运作至关重要的架构搭建,并确保初期团队组建和业务启动的质量与效率,他需要在近期亲自前往香港一段时间,大概为期一个月。 以便处理诸如公司注册的法律文件签署、银行账户开立的面谈与审核、办公场所的实地考察与租赁、以及初期核心团队成员的最终面试与聘用等关键事宜。 他在报告的结尾处郑重写道:“鉴于此事涉及专业的金融操作和跨境法律事务,且与后续有效管理个人资产、实践投资计划紧密相关,恳请组织基于此前对我个人投资探索的支持原则,批准我此次的港岛之行。 我承诺,在港期间将严格遵守外事纪律,一切行动以学业和已获批准的正当商业事务为核心,绝不参与任何与身份不符的政治、社会活动,注意言行举止,维护国家形象,并定期通过安全渠道向联络处汇报行程动态和主要进展。 恳请组织审核批准。” 他将报告仔细封装好,内心平静而充满信心。 次日,他再次乘车前往旧金山联络处。 这一次,见到刘参赞时,阳光明的心态更为沉稳和笃定。 他将报告呈上,并用简洁而清晰的语言,再次口头阐述了注册公司和前往香港的必要性,尤其强调了高盛专业建议的权威性和国际商业惯例的普遍性。 刘参赞接过报告,阅读得非常仔细。 他的眉头时而因看到复杂的金融术语而微蹙,时而又因阳光明条理清晰的论述和主动坦诚的态度而舒展。 他对于报告中提到的bvi、离岸架构、税务中性等概念并不完全熟悉,但他能清晰地把握住几个核心要点: 这是阳光明与高盛这类国际顶级机构合作所必需的、符合国际惯例的步骤;目的是为了更规范、更高效、也更安全地运作那笔已被组织认可的巨额资金,规避不必要的风险和损耗;方案是由高盛这样的第三方权威机构推荐,并非阳光明个人异想天开。 更重要的是,阳光明再次表现出了对组织的尊重和信任,主动汇报、坦诚沟通,将所有计划和盘托出,征求组织的意见和批准。 这种始终如一的谨慎态度,让刘参赞感到非常满意和放心。 他放下报告,沉思了片刻,目光温和地看向阳光明: “光明同志,你提出的这个方案,以及引用的高盛方面的专业意见,听起来确实是从商业和专业的客观角度出发的审慎考虑。 国家既然已经将这笔资金交给你个人支配,并允许你在遵守纪律的前提下进行合法的投资活动,那么,在合理范围内采取必要的国际上通行的措施来优化管理、控制风险、提升效率,也是题中应有之义,符合市场经济的原则。”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为郑重:“关于你申请前往港岛处理相关商业事宜,原则上,我同意你的请求。 你之前的表现,尤其是在处理那笔资金和与高盛接触过程中的沉稳、低调和守纪律,组织和领导都是看在眼里的,对你是有基本信任的。但是……” 刘参赞的声音提高了一点,目光锐利,“我必须再次强调纪律!这是底线,任何时候都不能松懈!” “请刘参赞指示。”阳光明神色肃然。 “第一,此行目的必须纯粹,就是处理你报告中提到的公司注册和商业事务,不得参与任何与此无关的活动,尤其是政治性活动,不接触敏感人士,不发表不当言论。 第二,在港期间,务必时刻注意人身和财产安全,保持低调,谨言慎行。 港岛情况复杂,各方势力交织,不要卷入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第三,保持通讯畅通,定期通过安全渠道向联络处汇报你的大致情况、行程和重大进展。 如果遇到任何突发情况、难以决断的事情,或者感觉有任何不对劲,要及时请示报告,不得擅自行动。 第四,务必按时返回斯坦福,不能延误学业。 你的根本身份还是学生,学术研究是你的首要任务。 请你务必牢记这几点,时刻绷紧这根弦。” 刘参赞目光严肃地看着阳光明,仿佛要将这些话刻在他的心里。 “请组织放心!我以党性保证,坚决遵守您提出的所有纪律要求,绝不做任何有损国家利益、有辱个人身份、有负组织信任的事情!保证顺利完成工作任务,按时返校!”阳光明斩钉截铁地保证道,眼神清澈而坚定。 “好。你有这个态度,我就放心了。” 刘参赞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会将你的报告和我的初步意见一并上报给领导,走一个快速审批流程。 估计两三天内就会有正式批复下来,你先回去安心做做准备,有了回复,我马上通知你。” “谢谢刘参赞的理解和支持!”阳光明心中最后一块大石落地。 事情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 组织上的大局观、务实以及对人才的珍惜与信任,为他扫清了计划中最大的体制性障碍。 离开联络处,阳光明立刻开始着手两方面的准备工作,节奏明显加快。 一方面,他通过大卫·陈发来的推荐名单,联系了其中两家,在bvi和港岛公司注册领域,口碑卓著的专业秘书服务公司和咨询机构。 他开始接洽bvi公司和香港公司的注册事宜,提前准备和填写相关的申请表格、股东董事资料声明书等文件,并了解掌握所需公证认证的大致流程。 他选择了一家看起来效率最高、保密评价也最好的机构,作为主要合作方。 另一方面,他正式启动了招聘计划。 他未来的商业帝国,不可能只靠他一个人单打独斗。他需要帮手,需要一支精干、忠诚、能完美执行他意志的专业团队,来处理日常繁杂的操作性事务和对外沟通协调。 他联系了硅谷和旧金山地区的几家知名猎头公司,明确提出了自己的招聘需求:分别负责国际业务和亚太区业务的两位总裁助理。 他对这两个职位的定位和要求非常清晰,在职位描述中写得明明白白。 负责国际业务的总裁助理,他希望是一位拥有深厚美国背景、熟悉华尔街游戏规则的金融业精英。 最好有在大型投行核心部门的工作经验,具备强大的执行力、风险控制意识和广泛的人脉网络,能够精准理解并高效贯彻他的投资指令,并与高盛等机构进行顺畅的日常对接。 年龄希望在三十五至四十五岁之间,年富力强,经验丰富,心理成熟稳定。 负责亚太区业务的总裁助理,他则需要一位熟悉港岛及亚洲市场,兼具国际视野和本土深耕经验的华人精英。 必须拥有在港岛主流金融机构的工作经验,深刻理解东西方文化差异和商业规则,便于未来作为他在港岛公司的代表,负责与亚洲区域业务伙伴、监管机构、服务商的沟通协调,以及部分亚太市场的投资研究与分析。 招聘信息通过猎头发布后,凭借极具竞争力的薪酬待遇和与高盛合作的背景吸引力,很快收到了雪片般的简历。 阳光明进行了初步筛选,然后安排了多轮密集的面试。 在众多或青涩、或浮夸、或平庸的应聘者中,两个人选迅速脱颖而出,引起了阳光明的特别注意。 第一位名叫安德鲁·米勒,四十二岁,美籍白人。 他的履历堪称经典的华尔街模板:普林斯顿大学经济学士毕业,职业生涯起步于高盛纽约的固定收益部交易助理,之后跳槽到摩根士丹利的机构股票销售部门,积累了大量的机构客户资源,再后来加入一家规模中等但业绩突出的对冲基金“奥德赛资本”,担任高级投资组合经理,负责全球科技股和事件驱动策略,有着连续五年跑赢基准指数的实盘业绩。 他的背景调查和推荐信评价他“拥有华尔街顶级的执行力和严格的风险控制意识”、“对市场波动有敏锐的直觉,但更善于将宏观策略或基金经理的抽象想法转化为具体、可执行、风险收益比优化的交易指令”、“人脉广泛,尤其与各大投行的交易台、大宗经纪业务部门关系密切且融洽”。 面试中,安德鲁·米勒给阳光明的印象是沉稳、干练、言谈务实。 他回答问题条理清晰,不夸大其词。 对于阳光明在面试中提出的一些超越当时市场普遍认知、略带前瞻性的投资思路或假设,安德鲁会基于他深厚的市场经验,提出一些现实操作中可能遇到的挑战和风险点。 并且,他的关注点始终集中在:“如果我们要实施这个想法,我需要从哪些方面进行数据分析、如何设计交易结构来控制下行风险、以及选择哪些流动性最好的工具和经纪商来执行”。 他并不一定是那种能提出惊天动地原创策略的天才型人物,但绝对是那种能将天才或先知的想法,完美、高效、安全落地的顶级执行者和风险管理者。 这正是现阶段阳光明最需要倚重的品质。 第二位应聘者叫梁博涛,三十八岁,持有港岛身份证。 他在港岛本地名校香港大学经济金融系毕业后,通过管理培训生计划进入汇丰银行工作,一待就是八年,轮岗过企业信贷、环球市场和私人银行部,对港岛的银行体系、监管环境和商业网络了如指掌。 之后他为了寻求更国际化的发展平台,前往美国纽约,在旗银行的跨境投资部门工作了两年,专门服务亚洲超高净值客户和部分机构客户,协助他们进行美股和全球债券的投资,因此对美国市场的运作模式和客户需求也非常熟悉。 最近刚因家庭原因,从纽约返回港岛,正在寻找新的职业机会。 他能流利使用英语、粤语和普通话,沟通能力极强。 梁博涛在面试中表现得精明强干,思维敏捷,同时又带着东方人特有的谨慎、周到和对人情世故的敏锐洞察。 他在介绍自己过往案例时,不仅讲成功经验,也会坦诚分析遇到的困难和如何解决,显示出很强的实际操作能力和应变能力。 阳光明几乎是在面试结束时,内心就已经确定了这两个人选是他当前的最佳选择。 安德鲁可以坐镇美国,负责与高盛等华尔街机构的深度对接和欧美市场的投资执行;梁博涛则可以常驻港岛,负责搭建亚洲团队、处理亚太事务。 他很快通过猎头向两人发出了录用通知,提供了远超市场平均水平的薪酬待遇,以及与公司长期业绩和其个人绩效紧密挂钩的,极具吸引力的激励预期。 安德鲁和梁博涛在接到offer后,都接受了邀请。 阳光明在面试中展现出的超越年龄的沉稳、对全球金融市场某些领域的惊人洞察力,以及新公司与高盛即将展开的深度合作关系和雄厚的资金实力,都让他们对参与构建这个全新的充满潜力的投资平台,充满了期待和职业激情。 人员既定,阳光明立刻进行了分工部署。 安德鲁·米勒被安排暂时留在旧金山,熟悉斯坦福周边环境,并立刻开始着手与高盛进行前期的账户设立、协议审阅以及未来资金转移准备工作的协调。 而梁博涛则被阳光明直接派往香港,打前站。 他的任务是:利用阳光明通过中介机构预先转过去的一笔五十万美元启动资金,在香港核心商业区寻找并租赁一处合适的能体现公司专业形象的办公场所; 同时,开始主动跟进并推进港岛公司注册的初步申请流程,与推荐的服务公司对接;并着手物色和初步筛选普通岗位的本地雇员。 梁博涛不愧是香港地头蛇,对本地商业环境极为熟悉,工作效率极高。 他几乎每天都会通过越洋电话向阳光明汇报进展。 仅仅几天时间,他就在港岛中环的历山大厦、太子大厦以及金钟的太古广场等顶级写字楼中,物色了三四处各具特色的办公室备选,并通过传真将详细的楼层平面图、照片、租金报价和周边环境说明,发给了阳光明做参考。 同时,他也已经与香港公司注册处和几家主要国际银行的企业服务部门进行了初步接触,了解了以bvi公司为股东注册香港公司的最新要求、所需文件清单、预计时间以及银行开设公司账户的审核标准和流程。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快速推进,就像是一架精密的机器开始启动。 几天后,组织的正式批复也顺利下达,明确同意阳光明前往港岛处理其个人商业投资相关事宜,时间控制在一个月以内,并再次重申了外事纪律要求。 阳光明随即向导师霍夫曼教授请了假,理由是需要一段较长时间处理一些重要的个人商业投资和公司设立事宜。 霍夫曼教授对于他这位天才学生近期的“商业成功”,略有耳闻。 而斯坦福大学本身又极其鼓励和支持学生进行科技创新和商业实践,因此霍夫曼教授很痛快地批准了他的假期。 只是温和地叮嘱他不要离开学术研究太久,希望他尽快处理好个人事务,回归到更有长远价值的学术研究上来。 1979年4月初的一个清晨,旧金山国际机场被一层薄薄的晨雾笼罩。 阳光明提着只装有少量随身衣物和重要文件的简单行李,通过了安检和海关检查,登上了从旧金山直飞港岛的泛美航空公司航班。 坐在靠窗的位置,系好安全带,听着飞机引擎启动时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他看着窗外逐渐向后移动、然后越来越小的机场建筑和城市轮廓,心中充满了期待。 港岛,这个即将在八十年代经济腾飞的东方之珠,不仅是他精心设计的商业架构中的关键一环,更是他计划中,处理空间黄金和珍珠的最佳地点。 那里的自由港政策、发达的金融体系、密集的珠宝黄金交易市场,以及对私人财产的高度保护,都为那批黄金和珍珠的悄然变现,提供了绝佳的土壤。 这次港岛之行,明面上是为了“启明资本”的正式成立和搭建。 “启明资本”是他选定的公司名称。 而暗地里,终于有了光明正大前往港岛的机会,在港岛期间,尽快把那批黄金和珍珠变现,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飞机冲破云层,向着广阔的太平洋西岸飞去。(本章完) 第254章 253黄金珍珠变现四千万美金! 第254章 253.黄金珍珠变现.四千万美金! 傍晚时分,从旧金山飞来的泛美航空公司航班,在经过漫长的跨太平洋飞行后,终于发出低沉的轰鸣,机翼下的襟翼调整着角度,庞大机身稳健地对准了那条闻名遐迩、仿佛伸入城市腹地的跑道,平稳地降落在了香港启德机场。 阳光明随着略显拥挤的人流,踏着略带弹性的廊桥地面,一步步走出。 舱门开启的瞬间,一股湿热的混杂着咸腥海风的独特空气扑面而来。 这股气息与他记忆中,那个更为庞大、完全空调化的后世国际机场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原始而蓬勃的活力。 七十年代末的启德机场,规模远不如后世,设施也显得简朴,低矮的航站楼,手推行李车,以及穿着具有时代特色制服的地勤人员,和记忆中的那个现代化的启德机场有着很大的不同。 但那种几乎一刻不停的起降频率,行色匆匆的各国旅客,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紧张繁忙节奏和独特的港岛气息,已然初具雏形。 他目光锐利,几乎一眼就看到了等候在接机人群中的梁博涛。 并非因为事先告知,而是梁博涛本身的气质在人群中就显得格外出众。 他穿着一身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浅灰色西装,系着深色领带,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精明干练之外,更透出一种沉稳可靠的气场。 他身边站着一位穿着司机制服、双手交迭置于身前、态度恭敬的中年男子,无声地标示着他们的身份和目的。 “老板,一路辛苦了。”梁博涛快步迎上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既不显得过分热络,又充分表达了尊重。 他自然地伸手接过阳光明手中那个并不沉重的行李箱。动作流畅,语气恭敬而不显谄媚,显示出经过千锤百炼的优秀职业素养。 “博涛,辛苦你来接我。这边情况怎么样?”阳光明一边随着梁博涛向外走,一边问道。 他的目光却如同扫描仪,随意而迅速地扫视着周围一切充满时代感的景象——墙壁上的广告画、旅客的穿着、机场商店橱窗里的商品。眼前的一切,都带着时代的印记。 “一切顺利,按照您在电话里的指示,框架已经初步搭建好了。” 梁博涛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地汇报着,声音控制在只有两人能清晰听到的范围内,“办公室设在金钟的太古广场一座,租下了三十八层整个半层,面积大约八百平方米,视野和环境都很好,俯瞰维多利亚港,符合我们‘启明资本’立足港岛、放眼全球的形象定位。” “员工方面,除了几位主管未定,目前已经招聘了二十二位同事,核心骨架已经搭起来了,包括行政、财务、法务和初步的研究分析团队。 关键岗位都是通过猎头和高管推荐,背景干净,能力过硬,目前都已经开始正常办公,处理前期筹备事宜。 最大的几笔开销是办公家具、设备和公司用车,采购清单和合同我已经整理好,您随时可以过目。” 说着话,几人已经穿过了略显嘈杂的抵达大厅,来到了机场外的停车场。 傍晚的热气混杂着汽车尾气扑面而来,梁博涛引领着阳光明走向一辆崭新的黑色平治w126轿车。 司机早已训练有素地拉开车后门,用手护着门框顶部,静候阳光明上车。 “考虑到您在港岛的出行需求和公司形象,目前公司配有三辆车,这辆是您的专车,另外两辆主要是业务部门使用,一辆用于接待客户,一辆供团队外出调研。”梁博涛在一旁简要地解释道。 阳光明点了点头,对梁博雷厉风行的办事效率和考虑周全的细节处理表示满意。 他弯腰坐进车内,真皮座椅柔软且支撑到位,散发着新车特有的气味,车内空间宽敞,温度被空调调节得十分舒适,瞬间将外界的喧嚣与热气隔绝开来。 汽车平稳地驶出机场区域,汇入傍晚港岛逐渐稠密的车流。 窗外是密集得如同森林般的高层楼宇、闪烁跳跃着繁体字的霓虹灯牌、以及行色匆匆、衣着各异的行人,构成了一幅充满活力与喧嚣的都市图景,与加州斯坦福那种开阔、宁静的校园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 梁博涛坐在副驾驶位,侧着身子,以一个既方便交流又不失礼节的姿态,继续向阳光明汇报: “您的住所安排在浅水湾的一栋独立别墅,是通过关系找到的长期租赁,环境和私密性都很好,符合您的要求。 并且,按照您之前的特别嘱咐,已经在书房内安装了两个符合银行级别安全标准的大型保险柜。” 车子很快离开了闹市,沿着蜿蜒起伏的山路行驶,两侧的植被逐渐茂密,豪宅隐匿其间。 最终,车辆驶入一处绿树掩映、异常安静的社区,停在一栋带有独立庭院和私人泳池的两层现代风格别墅前。 别墅以白色为主调,线条简洁利落,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静谧而舒适。 梁博涛和司机帮着阳光明把简单的行李提进屋内。别墅内部装修雅致,家具电器一应俱全,显然是经过精心准备过的,甚至冰箱里也备好了新鲜的食材和饮品。 “老板,这是两个保险柜的钥匙和初始密码,您可以根据需要自行修改。” 梁博涛将两把黄铜钥匙和一张写着数字的纸条,交给阳光明,并亲自引路到书房,指明了那两个嵌在墙内、看起来厚重结实的保险柜位置。 “日常的清洁和维护,我会安排信得过的人,每周过来两次,时间会固定并提前通知您。 如果您有其他任何生活上的需要,随时告诉我。”梁博涛补充道,事无巨细,都考虑在先。 阳光明环顾了一下这个临时但足够舒适、甚至堪称奢华的“家”,再次点头:“很好,博涛,让你费心了。” 此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别墅地势较高,从书房的窗户望出去,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海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与更远处港岛北岸那一片璀璨夺目、如同星河倾泻般的都市灯火,交相辉映。 “老板,我在中环的镛记预订了位置,给您接风洗尘,不知道您意下如何?”梁博涛适时地提出建议,打断了片刻的静谧。 “镛记?好啊,早就听说那里的烧鹅闻名港岛,号称‘飞天烧鹅’,今天正好去尝尝鲜。”阳光明从善如流。 在斯坦福的日子里,虽然偶尔自己也动手烹饪,但确实很久没有痛快地享用过一顿地道而精致的中式大餐了,胃里的馋虫似乎也被这个名头勾了起来。 一行人再次上车,黑色平治融入夜色中的车流,前往港岛心脏地带的中环镛记酒家。 晚餐的气氛融洽而专业。 镛记内部古色古香,人声鼎沸,充满了老字号的热闹烟火气。 梁博涛显然做足了功课,点的菜式既有镛记的招牌烧鹅,皮脆肉嫩,脂香四溢,也有一些如礼云子琵琶虾、金华玉树鸡等精致的传统粤菜,搭配得恰到好处,既显档次,又顾及了口味。 席间,两人之间的交流主要是梁博涛向阳光明进一步汇报公司组建的一些更细致环节,比如招聘人员的背景亮点、办公区的功能划分、以及他对港岛当前金融市场初步观察和分析——关于股市的波动、地产的升温、以及来自东南亚的热钱流动迹象等。 阳光明大多时间在倾听,偶尔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直指核心,显示出他对具体事务的精准把握能力和对宏观大局的敏锐关注。 饭后,梁博涛熟练地招手示意侍应生结账,并将单据仔细收起,显然这会纳入公司账目进行报销,流程规范。 “今天你也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上午九点,直接来别墅找我,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待。”阳光明在餐厅门口对梁博涛吩咐道。 “好的,老板。那我明早准时到。”梁博涛为阳光明拉开车门,看着他坐车离开后,才自己另外招手叫了一辆的士,返回自己的住处。 回到浅水湾的别墅,阳光明并没有立刻休息。 多年的习惯让他无论身处何地,都要首先确保自身环境的安全。 他先是在别墅里里外外仔细查看了一遍,熟悉每个房间的布局、检查门窗锁具、留意周边环境,直到确认一切无恙。 然后,他回到书房,关好门,拉上窗帘,独自站在那两个巨大的保险柜前。 他的意识,迅速沉入那片只有他能够感知的奇异冰箱空间。意念一动,如同开启了一道无形的闸门。 下一刻,书房中央柔软的地毯上,瞬间出现了堆积如小山的金条,在书房顶灯柔和的光线下,反射着沉甸甸的诱人而冰冷的金色光芒,视觉冲击力极为强烈。 紧接着,一堆质地精美、大小不一的木盒和柔软的丝绒袋出现在金条旁边,里面装着的正是那七千颗品相极佳、每一颗都价值不菲的南洋珍珠。 最后,是一些包装仔细的名贵药材和二十几瓶密封良好的呈琥珀色的虎鞭酒。 这些,是他在过去几个月里,每日依靠那神奇冰箱空间刷新、一点点积攒下来的部分名贵物品。 除了部分虎鞭酒因为体积问题,大部分仍留在斯坦福宿舍的隐蔽处,其他的基本都随着他这次“轻装简行”带了过来。 他蹲下身,开始小心翼翼地将所有黄金和珍珠分门别类地放入其中一个保险柜。 金条被整齐地垒放进去,沉实的手感让人心安;珍珠则被更加小心地取出,一颗颗、一排排地整齐码放在保险柜内特制的分区首饰托盘和柔软的丝绒垫上,避免彼此碰撞摩擦。 柔和的光线照射在这些珍珠上,晕开一层层温润而深邃的光泽,仿佛将一片凝固的月光和浓缩的霞光收纳其中。 另一个保险柜则用来存放那些人参、牛黄、犀角、鹿茸、藏红、冬虫夏草,铁皮石斛等药材,它们各自被妥善包装,散发着或浓郁或清幽的药香。 那二十几瓶虎鞭酒因为玻璃瓶身太占空间,他暂时将其整齐地放在书房一个阴凉通风、不易被碰到的角落。 做完这一切,他将两个保险柜厚重的门扉依次关上,发出沉闷的“咔哒”声,然后锁好,并严格按照说明书上的步骤,修改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密码。 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心中一块一直悬着的大石稍稍落地。这些来自冰箱空间的“馈赠”,终于有了一个相对安全、隐蔽的临时存放点。 他冲了个凉,让温热的水流洗去旅途的疲惫和刚才搬运的微尘,然后躺在那张柔软宽大的床上,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有节奏的海浪拍岸声,思绪渐渐飘远。 港岛之行,这关键的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而且开局似乎不错。 第二天早上八点五十分,梁博涛准时按响了别墅的门铃,他手里提着一个印有“莲香楼”字样的纸袋,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叉烧包、虾饺和用保温杯装着的港式丝袜奶茶。 “老板,早上好,给您带了点本地特色的早点,换换口味。”梁博涛笑容满面地将早餐放在餐厅的桌上,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阳光明也不客气,两人就在餐厅简单用过早餐,叉烧包甜咸适中,虾饺晶莹剔透,奶茶香滑浓郁,地道的港式风味瞬间唤醒了味蕾。 之后,便一同来到了书房。 阳光明示意梁博涛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自己则坐在主位,神情变得严肃,预示着接下来谈话的重要性。 “博涛,这次让你提前过来,搭建公司框架是明面上的任务,你完成得很好。但还有一件更重要、也更敏感的事情,需要借助你在港岛深耕多年的人脉和资源,秘密进行。”阳光明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赘述。 梁博涛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气氛的变化,他坐直了身体,神色变得无比专注,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老板您请讲,我必定竭尽全力,谨慎处理。” 阳光明直视着梁博涛的眼睛,他缓缓说道:“我手中有一批黄金,总重三百五十公斤。另外,还有一批南洋珍珠,总数大约七千颗,根据我之前了解的市场行情,初步估计这批珍珠的总价值超过两千万美元。” 即使以梁博涛的见多识广和过硬的心理素质,听到“三百五十公斤黄金”和“七千颗珍珠”、“两千万美元”这几个关键词时,他的瞳孔也不由得猛地收缩,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甚至能听到自己瞬间加速的心跳声。 三百五十公斤黄金!那是什么概念?足以让任何一个中小型银行金库感到压力! 七千颗顶级南洋珍珠,价值两千万美元! 这绝对是一笔足以让港岛任何世家豪族、资本大鳄都为之动容的巨额财富!他瞬间明白了老板为何如此谨慎,以及这件事的份量。 他迅速收敛心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如同最高速的计算机开始运转,分析着各种可能性。 他没有急于提问或表态,而是继续屏息倾听,他知道老板还有更关键的话要说。 阳光明语气依旧平稳,“问题是,这批黄金和珍珠,我无法提供通常意义上、符合所有法规要求的清晰的来源证明文件。 我需要你在确保绝对安全和尽量提高最终售价的前提下,尽快将它们变现。 我想知道,以你在港岛的关系网和对本地潜规则的了解,有没有切实可行的渠道?风险是否可控?” 梁博涛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了足足有半分钟,指节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大脑飞速运转,结合自己对港岛灰色地带金融和珠宝交易市场的了解,快速分析着各种方案的利弊、潜在买家和可能的风险点。 几分钟后,他抬起头,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精明与沉稳,甚至因为面对挑战而显得更加锐利: “老板,首先,黄金出手相对容易,因为它是硬通货。 如果选择卖给银行,比如汇丰、渣打,他们有一套标准的检验流程,按照当时的国际金价,一两天内就能完成交易,流程规范,资金安全,但价格就是纯粹的国际牌价,没有任何溢价,而且银行的记录会非常清晰。 如果选择卖给周大福、周生生、景福这类大的珠宝金行,他们同样有很强的消化能力,而且因为黄金对他们来说是必需的生产原料,最近的国际黄金价格又一直在上涨,他们囤货的意愿肯定很强,收购价格应该可以比国际金价稍微上浮,这需要谈判。 但他们的检验流程可能更细致,谈判周期也会比银行稍长一些。” 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分析珍珠的出路:“至于珍珠,出手的渠道自然也是这些顶级的珠宝公司。 考虑到珍珠和黄金的潜在买家高度重合,而且同时抛出两种硬通货能极大增强我们的议价能力,我认为可以捆绑在一起,作为一个整体交易方案,同时和几家最有实力的珠宝公司进行接触和洽谈。 这样有利于我们争取更好的整体报价,也能制造竞争,避免单一家族压价。 关于来源证明问题……” 梁博涛的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更低,“在港岛这个自由港,黄金贸易本身是相对自由的,监管重点在于税务,对于实物黄金的来源,只要不是贼赃,且数量不是特别惊人到引发监管机构直接关注,通常有实力的买家都有自己的‘消化’渠道。” 阳光明知道,这个时期的港岛,还没有形成一系列的反洗钱监管规则。实物黄金的出售,只要有渠道,并不算难,监管也不算严。 梁博涛继续说道:“港岛是自由港,珍珠作为天然有机宝石,没有进口关税,不涉及税务的监察,监管更为宽松。 对于这些树大根深、背景复杂的珠宝公司来说,他们自有办法处理这类‘特殊商品’的入库和登记问题,重点在于货品的质量是否足够顶级,价格的吸引力是否足够大。 只要我们不过分张扬,选择可靠的有信誉的合作方,操作过程注意保密,风险是可控的。” 阳光明认真听着梁博涛条理清晰、切中要害的分析,心中对他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他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两个早就准备好的,内衬黑色丝绒的精致木盒,推到梁博涛面前。 “这里面是十颗南洋白珠和十颗南洋金珠,都是我挑选的样品,品相、大小、光泽、圆度,都与那七千颗珍珠处于同一水平。 你可以拿着它们去和潜在买家接触,让他们直观感受货品的价值。” 阳光明说着,打开了盒盖。 顿时,柔和而深邃、仿佛自带生命力的珠光映亮了桌面附近的区域,那饱满的形态、纯净的颜色和毫无瑕疵的珍珠层,无声地诉说着它们的珍贵。 梁博涛虽然不是专业的珠宝鉴定师,但基本的鉴赏力和市场价值判断力还是有的。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金光流转、直径目测超过15毫米的金珠,对着窗外射进来的自然光仔细观看。 那浑圆完美的形状、浓郁华贵如液态黄金般的光泽、以及镜面般光滑毫无瑕疵的表面,让他瞬间明白了这批珍珠为何能价值两千万美元以上。 这绝对是顶级收藏品和高级珠宝的品质! “品相确实极佳,是我见过最顶级的货色之一。”梁博涛由衷赞道,将珍珠轻轻放回盒内铺着的黑色丝绒上,动作轻柔。 阳光明看着梁博涛,知道是时候抛出准备好的激励方案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尤其是在这件事上。 “博涛,为了促使这项工作能够以最快速度、尽可能以最理想的价格完成,我承诺,在这批黄金和珍珠的总销售额中,给你百分之一的提成,作为你的特别奖金和活动经费。” 他稍微停顿,让梁博涛消化这个信息,然后才说出那惊人的数字:“根据我的初步预估,总销售额绝对超过两千万美元。这意味着,如果你能顺利完成这项任务,你将获得超过二十万美元的奖励。” “二十万美元……”梁博涛感觉自己的心跳再次漏了一拍,甚至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微弱轰鸣声。 在1979年的港岛,这绝对是一笔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巨款。 他的基础年薪是七万美元(约合三十五万港币),已经让他跻身本地顶尖高收入职业经理人行列,足以在港岛过上相当优渥的生活。 但这笔奖金,将是他年薪的三倍多! 足以让他立刻购入一套位置不错的豪宅,或者进行一笔相当有份量的投资。 巨大的金钱刺激,让他瞬间热血上涌,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但长期形成的职业素养和理智,让他迅速冷静下来。 他明白,这不仅仅是老板对他能力的考验和激励,更是将他真正视为心腹的表示。 接下这个任务,就意味着他将自己的职业生涯和未来,与阳光明这位神秘而强大的老板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老板!” 梁博涛猛地站起身,因为过于激动,身体甚至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他语气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感谢您的信任和厚赐! 我梁博涛在此向您保证,一定竭尽全力,动用我所有的人脉和资源,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最高价格,将这批货妥善、安全地处理掉!绝不会让您失望!” 他的表态直接而坦诚,在如此巨大的利益面前,这种毫不掩饰的直白反而显得真实可信,远比那些虚与委蛇的承诺更有力量。 阳光明满意地点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好,我相信你的能力和承诺。这件事,从现在开始,就全权交给你处理。过程中,安全第一,保持绝对低调,定期、私下向我汇报进展,不要留下不必要的书面记录。” “明白!请您放心,我知道轻重。”梁博涛用力点头,仿佛在立下军令状。 他小心翼翼地将两个装有珍珠样品的盒子收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内层,拉好拉链。 “那我今天就开始联系,先从周大福、周生生、景福,还有谢瑞麟这几家实力最强、口碑也相对最好的开始接触,试探他们的意向。”梁博涛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开始规划行动步骤。 “可以,具体如何操作,你自行斟酌。你去忙吧,我等你的消息。”阳光明挥了挥手。 梁博涛再次郑重保证后,拿着那个此刻感觉重若千钧的公文包,匆匆离开了别墅,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干劲和决心。 接下来的几天,梁博涛展现出了与他高额年薪和巨额奖金激励相匹配的惊人效率。 也展现了,他在港岛金融圈和商界深耕多年所积累的深厚人脉能量。 他就像一台开足马力的精密机器,为了那二十万美元的巨额奖励,也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全力运转起来。 他并没有盲目地直接上门推销。 而是首先通过几位信得过的、有影响力的中间人,以非常隐晦和非正式的方式,分别向几家目标珠宝公司最高层透露了消息。 让他们知道,有一笔“来历神秘但品质绝对有保证”的大宗黄金和顶级南洋珍珠,正在寻找可靠买家的消息。 他附上了对黄金成色和珍珠品级的初步描述,但严格保密了具体数量和他的委托人身份,以此吊足对方的胃口,激发竞争意识,同时避免过早暴露底牌,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或压价。 在几乎同时收到这几家公司高层积极甚至热切的反馈后,梁博涛才选择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带着那盒足以让任何珠宝商眼前一亮的珍珠样品,分别与这几家公司负责采购的副总裁乃至董事总经理级别的关键人物进行了秘密会面。 会谈地点都精心安排在高级私人俱乐部或会员制餐厅的包房,或者公司总部内部高度保密的会议室进行,确保谈话内容不会被外界窥探。 关于黄金,正如梁博涛所预料,几家珠宝公司都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当下的国际金价正在持续攀升,市场看涨情绪浓厚,各大金行都在积极囤积实物黄金,以应对可能的价格上涨和市场需求。 三百五十公斤的高纯度黄金,对他们任何一家来说,都是一笔不容忽视的优质资产。 谈判是紧张而专业的。 梁博涛巧妙地利用了几家公司之间的信息差和竞争心理,在分别会谈时,适时地透露一点竞争对手的积极态度,不断抬高对方的心理预期和出价。 经过几轮背对背的紧张博弈和价格拉锯,最终,背景深厚、资金实力雄厚的景福珠宝给出的条件最为优厚,他们同意以略高于当时国际金价百分之一点五的价格,一次性吃下全部三百五十公斤黄金。 交易方式约定为在香港一家具有高度保密性的第三方专业金库进行实物交割和检验,资金则通过瑞士银行的本票和部分香港本地银行的现金,组合支付,确保资金的匿名性、安全性和流转便捷性。 仅此一项,预计可实现约二百八十万美元的收入! 珍珠的销售则更考验梁博涛的谈判技巧、市场判断力以及对人性贪婪的把握。 他带来的那二十颗样品,在几家珠宝公司内部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甚至惊动了一些久不问事的老行尊。 这种大尺寸、圆度近乎完美、光泽强烈如镜、表皮光滑无瑕的顶级南洋珠,尤其是那浓郁正金色、毫无杂色的金珠,价格不算最顶级,但在市场上却是最为畅销的抢手货。 无论是用于制作高级定制珠宝系列,满足主流客户需求,还是作为战略性库存储备、提升品牌形象,都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 激烈的竞争由此展开。 梁博涛手握奇货,稳坐钓鱼台。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推销者,而是化身为一个挑剔的拍卖师。 他耐心地听取各家公司的报价,和对珍珠细分市场的分析。比如:白珠在欧洲和中东皇室、贵族市场的传统受欢迎程度,金珠在东南亚富豪和日本顶级客户中被视为财富与吉祥象征的独特地位。 通过这些信息的细致掌握,他不断修正着自己对这批珍珠最终价值的判断。 他并没有因为追求简单省事,而将所有的珍珠打包卖给一个买家。 在经过综合权衡各家公司的出价、付款条件、消化能力后,并适时请示了阳光明,他最终决定采纳一个最优策略:将七千颗珍珠分拆,与出价最高、且付款条件最优越、交易流程最快捷的三家公司达成合作。 其中两家主要吃下价值更高的金珠,另一家则主要收购白珠,并搭配部分金珠。 最终的谈判结果,甚至比梁博涛最初的乐观估计还要好。 南洋白珠的平均售价被推高到了每颗两千二百美元,而更为稀缺的南洋金珠的平均售价更是达到了惊人的每颗四千三百美元。 这个价格,比阳光明最初在美国私下询价时又高出了一截,充分体现了港岛作为亚洲乃至世界顶级珠宝交易中心的强大购买力、市场深度以及梁博涛出色的谈判能力和资源整合能力。 七千颗珍珠,总售价达到了惊人的两千二百七十五万美元! 当梁博涛带着最终与三家珠宝公司签署的合作协议草案、详细的付款安排计划书以及一份完整的销售汇总报告,再次来到浅水湾别墅,向阳光明做详细汇报时,连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的阳光明自己,听到这个最终数字,都感到有些意外。 梁博涛的能力,确实超乎他的预期。 “老板,黄金和珍珠两项加起来,总售货款为两千五百五十五万美元。 所有交易文件都已准备妥当,只等您最终确认签署。 资金会在未来一周内,按照约定,分批汇入我们在瑞士银行和港岛本地银行开设的、由离岸公司控股的指定账户。” 梁博涛的语气中带着连续奋战多日后的疲惫,沙哑的嗓音透露着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完成重大使命后的兴奋与自豪,眼睛因为成功而闪闪发光。 “辛苦了,博涛。你做得非常出色,远超我最乐观的预期。” 阳光明看着手中那份详尽的销售汇总报告,上面罗列着每一项的单价、总价、交易对象和付款方式,他由衷地称赞。 这一次,他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 这意味着,他手中最重要也最“烫手”的一笔实物资产,终于成功地,并且是以一个极其漂亮的价格,转化为了可以自由支配的庞大的金融资本。 这个过程之顺利、效率之高、结果之好,堪称完美。 有了这笔高达两千五百五十五万美元的巨款,再加上之前专利授权变现获得、并已陆续转入离岸账户的一千六百万美元,他个人总共拥有了超过四千万美元的可投资现金! 这无疑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尤其是在这个时代。 这为他接下来计划在国际黄金、白银、原油期货市场进行多头布局,以及在未来一两年内寻找时机,通过复杂金融工具做空美国长期国债的宏大战略,提供了无比充足、甚至堪称奢侈的弹药。 也让他有了更强的底气和灵活性,去应对市场可能出现的任何剧烈波动,甚至可以尝试进行一些更具前瞻性的产业投资布局。 港岛之行的这个核心目标,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以如此理想的结果达成,无疑是一个梦幻般的开局。 “这是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您需要签署的奖金确认文件。” 梁博涛又适时地递过来一份简洁明了的文件,上面明确列出了基于总销售额两千五百五十五万美元计算的百分之一提成,即二十五万五千五百美元。 这笔钱将在他完成所有资金回收手续后,单独支付到他的个人指定账户。 阳光明拿起笔,爽快地在文件下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流畅而有力。 “这是你应得的。” 他将文件递还给梁博涛,微笑道:“这笔奖金,是你能力和价值的体现。我希望这只是开始。” “谢谢老板!我一定再接再厉!” 梁博涛接过那份轻飘飘,但意义重大的文件,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这笔巨额奖金,不仅是对他过去几天废寝忘食工作的最好回报,也彻底将他个人的经济利益与阳光明这位深不可测的老板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 “接下来,公司正常运营的事务需要步入正轨。我在港岛期间的一些商业考察和行程安排,也要列入计划。 另外,我们之前物色的那几名核心高管的最终面试,你也可以着手安排了,我希望尽快见到他们,组建起我们的核心团队。”阳光明开始部署下一步的工作。 “明白!高管面试我会立刻协调时间,争取在本周内完成。您的行程安排,我会根据您的优先级列一个初步计划,晚点给您过目。”梁博涛立刻表态,干劲十足。 梁博涛离开后,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宁静。 阳光明独自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望着远处在阳光下碧蓝如洗、波光粼粼的维多利亚港,以及港口中穿梭往来的巨型货船和繁忙的渡海小轮,思绪却已经转向了未来的金融布局。 他手中掌握了总共四千万美元级别的巨额现金,感觉如同一位将军拥有了充足的兵员和粮草。 下一步,就是如何将这些庞大的资金,通过高盛以及其他合作金融机构的平台,精准、高效且高度隐蔽地投入到金融市场。 安德鲁在美国与高盛方面的对接已经展开,一旦港岛这边的几位关键高管最终确定,并且这笔巨额资金完全到位,他构思已久的、涉及多个市场、多种金融工具的宏大交易计划,就可以全面启动。 (本章完) 第255章 254药材变现魔都探亲美元结汇 阳光明独自伫立在启明资本位于太古广场一座三十八层的宽敞办公室内,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将维多利亚港的壮丽景色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午后的阳光如同熔金,泼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将穿梭往来的渡轮和小艇钩勒成移动的剪影,它们拖着长长的白色尾流,仿佛一支无形的画笔,在湛蓝的画布上绘制着这座国际都市繁忙的水上脉络。 远处,港岛北岸的摩天楼群鳞次栉比,玻璃幕墙在阳光下交织出冷峻而璀璨的光晕。 他静静地凝视着这片景象,心中的思绪却早已飞跃。 超过四千万美元的庞大资本已然安全到位,静静地躺在指定的账户内,给了他充足的底气去撼动未来的市场。 然而,金钱本身并不会增值,需要一双无形而有力的手去驱动它,将它转化为几何级数增长的财富。 这双手,就是一个高效、专业且绝对忠诚的团队,一个能够精准执行他意志的金融引擎。 因此,组建公司的核心管理层,尤其是敲定总裁和投资部总监这两个堪称公司“心脏”与“利刃”的关键职位,成为他此次港岛之行的核心要务。 在梁博涛前期严谨的筛选和初步面试基础上,过去一周,阳光明亲自披挂上阵,投入了最后几轮高强度的近乎苛刻的深度面试。 他需要甄别的,不仅仅是简历上光鲜的学历和履历,更是潜藏在职业微笑背后的真实能力、性格特质、管理哲学、风险偏好,以及最重要的——是否能与他脑海中那幅宏大的,甚至在某些人看来有些激进的未来战略蓝图相匹配。 正如他之前所冷静构想的那样,对于总裁一职,他并不奢求。 他并不需要一个具有惊天动地、颠覆性战略眼光的天才。 那样的人物凤毛麟角,且往往特立独行,难以驾驭。 更重要的是,在他自身掌握着未来信息优势这一绝对核心竞争力的前提下,公司战略决策的舵轮,必须由他自己牢牢把握。 他需要的,是一位经验丰富、沉稳老练、精通金融战场所有战术细节的“大管家”,一位卓越的运营管理者和战略执行者。 这位总裁需要能深刻理解他看似有时“不合常理”的战略意图,并将其分解为清晰、可执行、可监控的战术步骤,带领整个团队在有效控制风险的前提下,将他的战略意图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战果。 他需要确保公司的日常运营高效、规范、稳健,能够承受未来金融市场必然会出现,甚至可能因他这只“蝴蝶”而加剧的剧烈波动。 经过多轮严谨的考察,和深入的,有时甚至是带有压力测试性质的交谈,一位名叫沈瀚林的应聘者,逐渐进入了阳光明的最终考量范围。 沈瀚林,四十四岁,正值管理者的黄金年龄。他拥有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的mba学位,这份学历在金融圈内是响当当的敲门砖。 他的职业生涯起步于美国运通的企业金融部门,接受了严格的国际化业务洗礼,之后在新加坡一家颇具规模的区域性投资银行担任了长达八年的首席执行官。 期间,他成功主导了多次跨国的并购案和复杂的资本运作,管理过超过两百人的多元化团队,其履历表上写满了扎实的、可追溯的管理业绩和稳健的、经受过市场考验的投资记录。 在面试中,他给人的印象是逻辑极其严密,思维缜密,谈吐不俗且切中要害,但绝不浮夸,没有丝毫的自我吹嘘。 当阳光明提出一些关于极端市场情况下的风险控制、跨文化团队激励的难点、以及如何在快速变化甚至混乱的市场中保持团队执行力不滑坡等假设性问题时,沈瀚林的回答条理清晰,层次分明。 既能援引成熟的管理学理论框架,又能结合自身在亚洲市场的亲身经历,给出切实可行、细节饱满的方案。 他的个人能力的展现,明显更倾向于在既定的战略方向下,进行精细化的优化和铁一般的执行,而非天马行空地提出各种颠覆性的、未经证实的新想法。 这种特质,与阳光明对总裁职位的定位,高度契合。 在一场关键性的单独面试中,阳光明抛出了一个直指核心的问题: “沈先生,假设,我只是说假设,在某一个关键时刻,公司制定的战略方向与市场普遍预期严重相悖,甚至因此在短期内可能承受巨大的账面亏损和质疑压力,你作为总裁,将如何确保核心团队乃至全体员工能够深刻理解、并且依然保持高效、不打折扣的执行力?” 沈瀚林闻言,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沉吟了大约十秒钟,仿佛在脑海中快速梳理着逻辑链条。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平静而坚定地迎向阳光明的注视,从容应答: “阳董,这是一个典型的现实问题。 我认为,在这种情境下,总裁的首要职责,并非质疑董事会的战略决策,而是必须首先从内心理解和相信决策背后的深层逻辑,尤其是在看似逆势而行、承受压力的时刻。 我的工作,是搭建一座坚固的沟通桥梁,运用我的专业知识和经验,向核心管理层乃至全体员工,清晰、透彻地解释战略背后的长远考量、风险收益比分析,以及我们为此准备的应对预案。 同时,通过完善的流程管理、严格的风险预算和对冲机制,将短期市场波动带来的冲击,严格控制在公司可承受的范围内。 最重要的是,要稳定军心,确保团队士气不受外界噪音干扰,执行力坚决如铁。 既然坐在总裁这个位置,就必须与公司的核心战略共进退,这是职业操守,也是管理者的本分。” 他的回答沉稳有力,措辞精准,没有豪言壮语,却展现出一种基于深厚专业素养和丰富管理经验之上的坚定与担当。 阳光明在他身上看到了那种在风暴中依然能保持航向的执行者素质,心中暗暗点头。 而对于投资部主管这一职位,阳光明的要求则截然不同,更加侧重于纯粹的专业能力、近乎本能的市场敏锐度和冷酷无情的交易执行力。 这个职位,不需要面面俱到的管理者,更需要一头嗅觉灵敏、反应迅捷、出击凶猛的“猎豹”,能够精准地捕捉市场瞬间出现的趋势苗头,并毫不犹豫、不打折扣地执行既定的交易策略。 最终从众多候选人中脱颖而出的人选,名叫程永辉,三十八岁,港岛本地人,拥有剑桥大学金融硕士学位。 他是一个典型的“市场动物”。 职业生涯始于雷曼兄弟的衍生品交易部门,在那家以激进和创新著称的投行里,浸淫了五年,经历了全球最复杂金融产品的洗礼。 之后回到港岛,在一家美资对冲基金担任亚洲区交易主管,负责股票、期货及外汇的多空策略,其提交的业绩记录显示,他过往管理的基金年化回报率轻松跑赢基准,尤其以对数字极度敏感、执行指令果断、能在极高压力下保持冷静而闻名于圈内。 面试中,阳光明与他深入探讨了关于黄金现货与期货的基差交易、原油期货不同到期日的期限结构套利机会,以及利率互换中的一些晦涩难懂的专业问题。 程永辉对答如流,语速很快,但思路清晰。 他不仅分析了当前的市场微观结构和主要参与者的可能心理,还能就不同交易策略的潜在风险、资金占用和盈亏比提出自己独到的量化的见解。 他虽然年轻,但言谈举止间透露着一种属于顶尖交易员的冷静和自信,那是一种建立在无数次真金白银搏杀和复杂模型验证基础上的底气。 阳光明决定对他进行一场临场的压力测试:“程先生,假设公司经过研究,决定在未来一周内,大规模建立黄金多头头寸,总规模预计达到五千万美元。 面对这样一个巨量订单,你会如何规划具体的建仓节奏和操作方案,以最小化对市场的冲击成本,同时避免过早暴露我们的意图?” 程永辉几乎是不假思索,答案如同早已准备好的作战计划:“阳先生,这需要结合下单时的实时市场深度、波动率以及相关性资产的表现来动态调整。 理想情况下,我会主要选择流动性最好的纽约盘时段,通过至少三家以上的主要经纪商通道,将总订单拆解成数百个甚至上千个中小订单,综合运用冰山委托、vwap(成交量加权平均价格)、twap(时间加权平均价格)等多种智能算法交易策略,分批、隐蔽地入场。 同时,我会密切监控黄金期现价差、各交易所间的套利机会以及远期曲线的结构变化,寻找流动性相对充裕或定价相对扭曲的时点和合约,进行优先建仓。 在必要的时候,为了优化整体头寸的风险收益比,我也会同步利用期权市场,例如买入虚值看跌期权来构建一个风险可控的看涨头寸,或者通过期权组合来降低建仓期间的波动风险。 总之,核心原则是:隐藏意图,分散冲击,利用工具,控制风险。” 他的回答专业、细致且极具操作性,每一个步骤都显示出其一线交易员特有的务实和精准风格,这正是阳光明希望在投资部负责人身上看到的。 经过深思熟虑,阳光明最终拍板,正式向沈瀚林和程永辉发出了录用通知,职位分别为启明资本(港岛)有限公司总裁和投资部总监。 与此同时,他也快速确定了其他几位核心高管人选,包括一位来自汇丰银行资深财务管理岗位的财务总监,和一位具有顶级国际律所背景、精通跨境金融监管的法务合规主管。 至此,启明资本核心管理层的骨架,最终搭建完成。 在阳光明的主持下,启明资本在崭新的会议室里召开了第一次正式的高管团队会议。 椭圆形会议桌旁,坐着以沈瀚林、程永辉为首的新晋管理层。 阳光明坐在主位,目光沉稳地扫过每一位与会者,清晰无误地阐述了公司的短期目标以及各自的核心职责。 他强调,沈瀚林作为总裁,全权负责公司的全面管理和日常运营,确保公司架构稳定、后勤支持有力、各项制度流程顺畅;而程永辉作为投资部的掌舵人,则需立即着手组建一支精干的交易团队,搭建实时、高效的风险监控系统,为即将全面展开的全球投资活动做好一切必要的技术和人员准备。 “各位,启明资本诞生于这个充满无限机遇的时代。” 阳光明的语气平静,但其中蕴含着坚定的力量,“我们拥有充足的资本,这固然是重要的起点。 但在我看来,更为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拥有超越市场平均水平的洞察力、绝对专业的执行力和铁一般的风险纪律。 我希望大家能尽快磨合,相互信任,紧密协作,让公司这架精密的机器,尽快高效地运转起来。” 阳光明所展现出的巨大资金优势,以及作为创始人和绝对核心所散发出的强大自信,给新组建的管理团队注入了强烈的信心和期待。 在沈瀚林有条不紊、细致入微的协调推进下,在程永辉雷厉风行的强势驱动下,启明资本的各项业务迅速走上了正轨。 办公区域被合理规划成交易区、研究区、运营支持区和管理层办公室;多层次的风险管理系统开始搭建;行政、财务、法务等后台支持部门也各就各位,开始制定和完善各自的规章制度。 公司内部,一种专业、高效、略带紧张的氛围正在形成。 阳光明并没有被初期的顺利冲昏头脑,对于金融市场的残酷,他有着清晰的认知。 他并没有急于将所有的资金一次性投入市场,而是遵循着分散风险、多线布局的原则,明确划分了资金的使用渠道。 与高盛合作的那一千六百万美元,将继续通过高盛全球化的平台进行专业运作,主要专注于黄金、白银、原油期货以及美国国债相关的操作,这部分由他直接遥控指挥。 而在港岛刚刚通过珍珠和黄金变现获得的两千五百万美元巨款,则将由启明资本自身的投资部负责,由他本人制定计划,程永辉主导执行。 已经开始寻找其他合适的国际一流金融机构作为合作对手方,进行全球范围内的多元化资产配置,其中一部分资金也可能用于捕捉亚太区域特有的投资机会。 他亲自审阅并批准了程永辉提交的初步合作机构名单,其中包括了摩根士丹利、所罗门兄弟、瑞银、德银等多家顶级投行和机构,并要求程永辉立即开始接触、评估这些机构的服务能力和合作条款。 坐镇公司大约一周后,阳光明看到公司在沈瀚林的卓越管理下,各项业务已然井井有条地步入正轨,核心团队展现出了良好的专业素养和积极的协作精神。 一个成功的领导者不必,也不能事必躬亲,陷入日常管理的琐碎之中。 对于他来说,重要的是把握方向、制定战略、用人得当,并在关键时刻做出决断。 于是,他决定将公司的日常运营和常规决策事务全权交由沈瀚林负责,自己则退居幕后,将精力专注于更宏观的战略布局、全球市场大势的分析,以及一些“不可言说”的特殊事务。 眼下,就有一件这样的“特殊事务”亟待处理——那批积压在别墅保险柜和魔都住所内的名贵药材,是时候为它们寻找一个稳妥的变现渠道了。 这天上午,阳光明再次将梁博涛召至浅水湾的别墅书房。 与往常讨论金融事务不同,这次书房的中央书桌上,摆放的并非财务报表或商业计划书,而是一堆隐隐散发着药香的物品: 须髯分明的人参,纹理独特的犀角片,金黄夺目的牛黄,茸毛密布的鹿茸,色泽暗红的藏红,形似虫草结合体的冬虫夏草,卷曲成团的铁皮石斛,以及一瓶标注着“虎鞭酒”字样的琥珀色液体。 这些,都是冰箱空间每日刷新出来的各类名贵药材的实物样品,每样准备了一份。 “博涛,今天有另一项重要的,而且专业性很强的任务,要交给你。” 梁博涛的目光迅速扫过桌上这些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药材,心中已然明了,这位深不可测的老板,继黄金和珍珠之后,又有新的,同样惊人的“惊喜”,要交付于他。 他面色沉稳地点点头,做出专注倾听的姿态:“老板,您请吩咐。” 阳光明没有急于布置具体任务,而是分别拿起每一种药材,给他做了简单介绍: “这些都是目前市场上比较受追捧的名贵中药材。 这是药龄有四十一年的林下参,这是顶级亚洲犀角片,这是天然牛黄,这是鹿茸,这是藏红,这是冬虫夏草,这是铁皮石斛,还有这瓶是泡制好的虎鞭酒。 今天之后,你需要对即将销售的这些名贵中药材,有一个最基本的概念性了解。” 他顿了顿,继续以平静的语气抛出了更关键的信息:“桌上这些,仅仅是为了让你直观认识的样品。 实际上,我手里还掌握着一批数量相当可观的存货,而且,更重要的是,未来还会有稳定的持续的货源供应。” 梁博涛心中再次微震,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老板轻描淡写间透露出的强大能量,又一次超出了他的预期。 黄金、珍珠之后,竟然还有如此大量且持续的名贵药材! 他很快收敛心神,将心中无关的猜测压下,专注于任务本身。 “我打算成立一家专门负责销售这些名贵药材的公司。” 阳光明直接切入主题,语气果断,“目前有两个备选方案。 其一,如果市场上有合适的、现成的、拥有相关牌照和渠道的药材公司,我们可以考虑溢价进行全资收购,这样可以最快速度获得经营资质、销售网络和具有专业经验的团队。 其二,如果收购路径不可行,或者市场上没有合适的收购目标,那么我们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从零开始,招聘专业人才,申请相关牌照,组建一家全新的公司。” 他的目光落在梁博涛身上,他的时间有限,无法亲力亲为,这项任务毫无悬念地落在了这位得力助手的肩上。 “你的任务是,立刻着手进行市场调查,全面评估直接收购一家成熟药材公司的可行性,并寻找潜在的收购目标,进行初步接触和价值评估。 如果收购路径走不通,或者找到的目标都不符合要求,那么就立刻启动备用方案,尽快物色在药材鉴别、采购、销售以及公司管理领域的专业人才,筹备成立新公司的一切事宜。” 阳光明特别强调了时间的紧迫性:“我近期需要回魔都一趟,处理一些私事,预计会离开港岛大约一周左右。 等我回来之后,这项工作必须有一个明确的阶段性进展和初步结论。 并且,在我此次返回美国之前,无论采取哪种方案,这家药材公司的组建工作,必须落实到位,至少要完成法律实体设立和核心团队搭建。” 梁博涛清晰地感受到了任务的重量和时间的压力。 他清楚药材行业水很深,专业性极强,远非黄金、珍珠那样标准化程度高的商品可比。 这里面涉及到真伪鉴别、品质等级划分、产地溯源、药效评估、市场行情波动、甚至法律法规限制等诸多复杂因素。 但他更清楚,老板需要的是解决问题的人,而不是提出困难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回答:“老板,我明白这项任务的重要性。虽然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相对陌生的领域,但核心是商业运作和公司组建。我会尽快学习和了解相关行业知识,全力推动工作进展。” “很好,我就需要你这样的态度。” 阳光明满意地点点头,指了指桌上的样品,“你提到的专业性,确实是这项工作的核心挑战之一。 所以,你现在的第一步,就是把这里的每一样样品,都带一份回你的办公室。 接下来的一周,你需要对照这些实物,主动去学习和掌握这些药材的基本知识、主流市场行情、大致价格区间,以及最关键的真伪鉴别要点。 我不要求你成为专家,但至少要做到在接触潜在收购对象、或者面试专业应聘者时,能够听懂行话,不至于被对方轻易用专业术语蒙蔽,能够做出基本判断。” “是,老板。我会尽快熟悉这些样品,并查阅相关资料,请教业内人士。” 梁博涛起身,打开阳光明提前准备好的,内部带有柔软绒布衬垫的便携式手提箱。开始小心翼翼,动作极其轻柔地收拾桌上的样品。 他清楚,这小小箱子里任意一件物品的价值,都可能超过普通港岛职员数月的薪水。 看着梁博涛将样品逐一稳妥地放入箱中并扣好锁扣,阳光明心中默默盘算起来。 通过之前的一些公开渠道咨询和资料查阅,他对自己手中这批药材的价值,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估算。 像他手中这种品质接近野山参、参龄达到四十一年的林下参,在港岛高端滋补品市场和部分中药行的业内报价中,大约在每支一万至一万五千港币之间。 而储存在魔都住所和别墅保险箱内的人参,总数就超过了三千五百支。 单单这一项,就是一笔高达三千五百万至五千万港币的巨额财富! 而顶级犀角片的价格更是昂贵得惊人,由于国际贸易开始受到严格限制,少数特许渠道的价格飙升,远超黄金。 天然牛黄同样价超黄金,且供不应求,优质牛黄的价格长期在高位徘徊。 除此之外,其他几种名贵药材,如鹿茸、冬虫夏草、藏红、铁皮石斛等,同样价格不菲。 经过一番粗略但保守的估算,即使不算价值最高的人参,他积攒下来的其他几种名贵药材总量,其市场总价值至少也在一亿港币以上。 这意味着,他手中所有名贵药材的总价值,接近甚至很有可能超过一点五亿港币,按照当前汇率,约合三千万美元左右。 这个数字,比他刚刚成功变现的黄金和珍珠的总价值,还要略高一些! 然而,与黄金、珍珠这类全球硬通货、易于快速变现的资产不同,名贵药材的市场需求相对特定且有限,销售渠道也更为专业和狭窄。 除非愿意大幅降价倾销,否则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快速、大规模地出手而不引起整个市场价格体系的剧烈震荡和关注。 它们注定只能通过常规的稳健的商业渠道,缓慢地、有序地流入市场,逐步变现,缓慢回笼资金。 对于他这样的即将在金融市场上,利用信息优势攫取十倍甚至更高回报的“先知”而言,这种需要较长时间才能完全回笼的财富,其战略意义和紧迫性,已然大大降低。 阳光明预计,一年之后,他个人直接掌控的财富规模,保守估计也将超过二十亿港币,甚至更多。 届时,这批注定只能缓慢变现的药材,其总价值在他庞大且快速增长的资产版图中,占比将变得微不足道。 尽管战略意义下降,但这毕竟是一笔总额高达数千万美元的巨额资产,长期囤积在住所内,有些药材本身的药效也可能随着时间流逝而缓慢打折扣,会影响最终的销售价格。 因此,尽快将其套现,盘活这部分存量资产,仍是必要之举。 在当下这个时期,经济繁荣、富豪云集、且深受中华传统文化影响的港岛,无疑是这些名贵药材最主要和最高端的销售市场之一。 成立一家专业的信誉良好的药材销售公司,通过正规渠道,将这些药材有序地、逐步地推向高端客户和资深药行,是最稳妥、也是利润最大化的选择。 梁博涛将最后一样药材,稳妥地放入箱中特制的防震格位,仔细扣上锁扣,然后提起箱子,再次向阳光明保证,语气坚定: “老板,请您放心,我会立即着手开展这项工作。在您从魔都回来之前,我一定会给出明确的方案和实质性的进展报告。” 阳光明颔首,语气缓和了些:“辛苦了,去忙吧。有任何关键进展,随时联系。” 梁博涛提着那只沉甸甸的手提箱,微微躬身,转身离开了别墅书房。 书房内恢复了宁静,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海鸥鸣叫。 阳光明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远处海天一色的壮丽景象,心中思绪渐平。 港岛之行的主要目标,已经基本顺利达成,甚至可以说是超额完成。 启明资本成功组建并步入正轨;黄金和珍珠成功变现,获得了充沛的启动资金;药材公司的计划也已启动,交给了值得信赖的梁博涛去推进。 算算时间,距离他向组织请的一个月假期,还剩大约十天左右。 他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回魔都一趟。 离家已近四个月,对父母和妻儿的思念,在忙碌暂告一段落后,悄然变得清晰而强烈起来,一种温暖的归家之情在他心中涌动。 此外,他还有一个想法:在国内银行开设个人账户,并从这次变现的资金中,转回国内一百万美元。 转回国内之后,这笔钱在法律上依然完全属于他个人,但根据国家现行的严格外汇管制政策,转入国内银行账户后,会被强制性地按官方汇率结汇成人民币。 这相当于他个人,为国家直接贡献了一百万美元的宝贵外汇收入。 在这个国家外汇储备极其匮乏、千方百计创汇的改革开放初期,这无疑是一个实实在在、沉甸甸的贡献,其政治意义和社会效益,远大于一百万美元本身的经济价值。 有了这个“为国家创汇”的正当且光荣的理由,他向组织申请短期回国探亲,想来应该不会遇到任何阻力,甚至可能受到欢迎。 在港岛与旧金山通电话,非常方便。 他走到红木书桌前,拿起那部造型古典的象牙白色电话听筒,熟练地拨通了刘参赞办公室的专用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起,传来了刘参赞那熟悉而沉稳的声音。 “刘参赞,您好,我是阳光明。”阳光明用清晰的语气说道。 “光明同志啊,你好。在港岛的工作还顺利吗?”刘参赞的语气听起来颇为亲切,带着长辈对杰出晚辈的关怀。 “非常顺利,刘参赞。感谢组织关心。公司的初步组建和前期投资计划都已经顺利完成,目前正在按部就班地推进。” 阳光明用简洁的语言汇报了一下基本情况,然后顺势切入正题,“这次打电话,是有件私事想向您请示一下。 我离家来美留学,加上这次在外奔波,时间不短了,心中十分挂念家人。 想近期抽空回魔都探望一下父母和孩子,同时也想顺便办理一点个人财务上的事情,计划停留大约一周时间,您看是否方便批准?” “回国探亲啊,这是人之常情,完全可以理解。”刘参赞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惯例性地询问细节,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你刚才提到的个人财务事情,方便详细说说吗?如果需要组织协助协调国内银行方面,你尽管提出来。” “是这样的,刘参赞。” 阳光明语气诚恳,坦然说道:“我打算这次回去,在国内的中行或者工行开立一个个人账户,然后从我在海外运作获得的部分资金中,转回国内一百万美元。 上级领导因为各方面的顾虑,不允许我在现阶段直接捐赠,但我把部分外汇直接转回国内,这总是可以的。 这笔钱按照规定,结汇成人民币后,也算是我个人,作为一名由国家培养出来的留学生,在有能力的时候,为国家的外汇储备和经济建设,做一点微薄的实实在在的贡献。”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默。 即使是对见多识广、经常处理大额经贸事务的刘参赞而言,“一百万美元”这个数字,放在当下这个特定历史时期,其所代表的巨大价值和政治意义,也足以让他需要短暂地消化和权衡一下。 这可是一百万美元! 对于一个,急需外汇购买国外先进设备,来推动现代化建设的国家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资金。 随即,刘参赞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一次,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赞许和欣慰: “好!好啊!光明同志,你这个想法非常好!非常及时! 国家正值改革开放、大力发展经济的关键时期,外汇储备非常非常紧缺,可以说是勒紧裤腰带在搞建设。 你这笔资金,确实是雪中送炭,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的贡献! 展现了你深厚的爱国情怀和报效祖国的决心! 我代表组织,也代表国家,感谢你的这份赤子之心和慷慨贡献!”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肯定和支持:“回国探亲,加上办理这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完全合理,没有任何问题! 这点小事我这里就能批准,不需要再向上级特别请示了。 你安排好行程就行,路上注意安全。回去后代我向你的家人问好,感谢他们为国家培养了你这样优秀的人才!” “谢谢刘参赞的理解和支持!” 阳光明心中一定,果然如他所料。这笔钱的象征意义和实际价值,成功地为他铺平了回家的路。 “对了。”刘参赞惯例性地叮嘱了一句,语气严肃了些,“回去后,接触的人和环境相对复杂,言行上还是要注意影响,保持低调,遵守国家的法律法规和保密纪律。” “请您和组织绝对放心,我明白其中的分寸,一定会注意的。”阳光明郑重地保证道。 结束与刘参赞的通话后,阳光明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他立刻打电话吩咐梁博涛,让梁博涛为他预定了第二天上午国泰航空直飞魔都的航班头等舱机票。 想到即将见到分别数月的父母和天真活泼的子女,饶是阳光明心性沉稳,此刻也不禁有些心潮起伏,一种温暖而急切的期待感在胸中弥漫开来。 无论在外拥有多少财富,家,永远是最温暖的港湾。 行程既定,他看了看腕表,时间刚过上午十点。 他决定利用空闲时间,去中环的置地广场、连卡佛等高档百货公司,进行一番大采购。 这么久没见,必须给家里的每位亲人都精心准备一份能表达心意的礼物。 想到这里,他不再耽搁,从衣帽间取下一件薄款休闲西装外套,心情愉悦地出门,开始了他的“扫货”之旅。(本章完) 第256章 255归家礼物家人的惊喜叮嘱和告诫 第二天上午,阳光明搭乘的国泰航班,平稳地降落在魔都虹桥机场。 舷窗外,四月底的魔都沐浴在温润的春光里,与他离开时冬日的萧瑟已是截然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蓬勃生长的清新气息,以及江南特有的、带着水汽的微醺暖意,这与港岛那种海风裹挟着都市繁华的疏离感迥然相异,瞬间唤起了他心底最深处的归属感。 他提着两个沉甸甸的行李箱,随着并不拥挤的人流走出机场大厅。 离家四个月,时间不算太长,但心中那份对家、对这片土地的牵挂,却如同陈酿,愈久愈烈。 机场外的出租车候客点,队伍排得不长,这与后世熙熙攘攘的景象大相径庭。 映入眼帘的,是几辆颜色醒目的轿车——主要是上白下蓝的“上海牌”轿车,偶尔夹杂着一两辆身形更庞大、气质更显敦厚的“华沙”。 这些车,构成了七十年代末,魔都街头最高级的交通工具风景线。 很快,轮到了他。 司机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皮肤黝黑,穿着当时常见的蓝色卡其布工作服,袖口有些磨损。 他动作利落地帮阳光明把两个行李箱塞进宽敞的后备箱,嘴里念道着:“同志,东西不少,出国回来的?” 语气里带着点好奇,也带着点见多识广的淡然。能直接从机场打车走的,在这个年代,总有些不同寻常。 阳光明笑着点点头,钻进了车厢。 “师傅,去xx路那边的xx弄堂。”阳光明用纯正的本地话报上地址。 “好嘞,xx路。”司机麻利地挂挡,车身轻轻一震,平稳地驶离了机场。 他透过后视镜又打量了一下阳光明,“听口音,您是本地人,刚从港岛回来?” 刚才只有一趟港岛抵达的航班,所以司机这样猜测。 “是的,之前在美国留学,从港岛转机回来。”阳光明答道。 他摇下了车窗——是需要用力转动摇把的那种手动车窗——春天湿润的暖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拂着他的头发。 “哦呦,是留学生啊!了不起!”司机的语气顿时多了几分敬意和热情,“那您是国家的人才!回来建设四化,太好了!” 这个年代,能公派留学的,在普通人眼中无异于“天之骄子”。 车轮滚动,载着他驶向魂牵梦萦的弄堂。 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熟悉的街坊店铺间,夹杂着一些新的招牌和粉刷过的墙面,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城市正在发生的缓慢而持续的变化。 行人的衣着虽仍以蓝、灰为主调,但偶尔掠过的一抹鲜艳亮色,或是年轻姑娘衣摆的摇曳,都在展示着新时代来临后的变化。 司机显然是个健谈的人,一边稳稳地把着方向盘,一边和阳光明聊着天: “这几个月,魔都的变化还是有一点的。你看那边,开始挖地基了,听说要盖新宾馆,给外国人住的。还有啊,现在街上卖东西的摊头比以前多了些,农贸市场也热闹了……”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目光贪婪地捕捉着街景。 他不仅是归家的游子,更是这个变革时代的亲历者与参与者。 经过外滩时,他看到万国建筑博览群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黄浦江畔,但江上来往的船只似乎更繁忙了些。 车子驶入市区,街道渐渐狭窄,两旁的法国梧桐,枝叶繁茂。 “同志,到了,弄堂口车子开不进去了。”司机在一个熟悉的巷口,稳稳停下车子。 阳光明探头看了看,点点头:“对,就这里,谢谢师傅。” 他准备掏钱,开口问道:“车费多少?” 司机说道:“八块五毛,绝对没有多收您钱,都是要上交的,我给您撕发票。” 这个价格,在当时并不便宜。这么昂贵的出租车费,普通人显然承受不起。 阳光明从钱包里拿出十元钱,递了过去。 司机接过钱,找零一块五角,又撕下几张内部印刷的盖着红章的定额发票,一起递给他:“发票拿好,同志。需要帮你拿一下行李吗?” “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谢谢啊师傅。” 他下了车,司机朝他友善地挥挥手,便调转车头,那辆白蓝色的上海牌轿车很快消失在巷口的拐角。 阳光明提着行李箱,深深吸了一口气,踏上了那久违的青石板路。 几只麻雀在电线杆上叽喳,不知谁家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沪剧唱腔和着远处模糊的叫卖声,传进阳光明的耳朵。 这熟悉的一切,与刚刚带着些许“现代化”气息的出租车旅程,仿佛是两个世界的衔接点。 他从那个飞速发展的外部世界,通过那辆老式的上海牌轿车,终于回到了他烟火气十足的沉淀在时光深处的家。 他走到那扇熟悉的黑漆木门前,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隙,仿佛在随时等待归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轻轻推开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 天井里,是一幅他梦中描绘过无数次的温馨画面。 母亲张秀英和妻子林见月正背对着门口,坐在小凳子上,面前放着两个大铝盆,盆里是翠绿欲滴的青菜和带着湿润泥土的嫩黄春笋。 水流哗哗,她们一边熟练地清洗,一边低声说着家常。 五岁的女儿静姝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林见月亲手缝制的小裙,正带着三岁的弟弟致远,在小小的天井里追逐着一个彩色的小皮球。 致远跑起来还有些摇摇晃晃,嘴里发出“咯咯”的无忧无虑的笑声,静姝则像个尽职的小姐姐,不时回头照看弟弟,清脆地喊着:“弟弟慢点!” 最先被开门声惊动的是静姝。 她停下脚步,好奇地望向门口那个逆光而立的高大身影,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辨认了几秒,小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惊喜。 她丢下皮球,像只欢快的小鹿,张开双臂飞奔过来,一把抱住了阳光明的腿,仰起小脸,声音清脆而响亮:“爸爸!爸爸回来了!” 这一声呼唤,像是按下了静止键。 林见月手中的菜叶掉进盆里,溅起几滴水。 她愕然回头,当看清那张日夜思念的脸庞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嘴唇微张,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被汹涌而来的喜悦和一丝不确定的恍惚所淹没。 张秀英也扶着膝盖,有些艰难地站起身,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待确认真是小儿子时,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脱口而出: “明明!我的儿啊,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眼睛直直的盯着儿子的面颊,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阳光明放下行李箱,心中暖流奔涌,脸上绽开温暖而略带风尘的笑容。 他大步走进天井,先是弯腰将女儿静姝稳稳抱起,在她嫩滑的小脸上用力亲了一口,然后蹲下身,另一只手臂将摇摇晃晃跑过来的儿子致远也揽入怀中。 分别四个月,对于突然间出现的爸爸,小家伙显然有些生疏,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带着一丝好奇和腼腆,但并没有抗拒父亲温暖的怀抱。 “爸爸……爸爸!”致远奶声奶气地学着姐姐叫了一声,小手试探性地摸了摸阳光明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 “哎!乖儿子!” 阳光明心头一酸,又将怀里的两个孩子搂紧了些,感受着他们小小身体传来的温热和依赖,离家四个月的空白,仿佛在这一刻被瞬间填满。 他抬头看向仍愣在原地的母亲和妻子,语气带着归家的轻松和歉意:“妈,见月,我回来了!” “你……你上次来信说考上了博士研究生?我还以为你要在国外待上好几年……这才四个月……” 林见月这时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声音,快步走上前,目光贪婪地流连在丈夫脸上,似乎要找出这四个月在他身上留下的每一丝变化,眼中水光氤氲,是惊喜,是牵挂,也有一丝突然卸下重担的委屈。 这四个月,她既要照顾两个孩子,又要兼顾自己的学业,虽然有家人帮衬,但其中的辛苦,唯有自知。 最重要的是,第一次和丈夫分别这么长时间,她一直都在承受着思念的煎熬。 “是啊,明明,这……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张秀英也围了过来,眼圈瞬间就红了,伸手想摸摸儿子的脸,又缩了回去,只是上下打量着,生怕他在外面吃了苦,“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什么难处了?跟妈说……” 阳光明抱着孩子们站起身,看着母亲和妻子眼中毫无保留的担忧,心里既温暖又歉疚。 他放柔了声音,用事先想好的理由解释道:“妈,见月,别担心,真没出什么事,是好事。 半个多月前,我在斯坦福的老师,安排我到港岛交流学习一段时间。 我在港岛的交流学习项目,进展比预想的要快很多,提前完成了阶段任务。 导师和学校那边都挺满意,正好有点空档,我就申请了探亲假,组织上也批准了。想着离家近,正好能回家看看。” 正说着,屋里的阳永康大概是被天井里的动静惊动,手里还拿着份报纸,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紧随其后的,是在家照顾孩子和帮忙家务的大姐阳香兰,以及正在屋里辅导晓雯功课的二姐阳香梅。 “外面吵吵什么呢?”阳永康的话问到一半,目光落在被孙子孙女缠住的阳光明身上,顿时愣住了,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明显的喜悦。 “小弟!” “光明!” 大姐和二姐,一眼看到门口的阳光明,几乎同时惊呼出声,脸上写满了意外和惊喜。 红红和阿毛机灵地从屋里搬出来几个小板凳,晓雯也怯生生地跟在妈妈身后,好奇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小舅。 一家人就在这春光明媚、略显拥挤的天井里,围坐了下来。 孩子们重新玩起了皮球,大人们的目光则都聚焦在阳光明身上。 “爸,大姐,二姐。”阳光明笑着和每个人打招呼,目光扫过亲人熟悉的面容。 父亲似乎比四个月前更清瘦了些,但精神矍铄;大姐脸上多了些操劳的痕迹,但眼神温和;二姐则比刚从东北回来时气色好了很多,眉宇间多了份知识女性的沉静。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和踏实。 阳永康毕竟是一家之主,喜悦过后,便恢复了沉稳,仔细询问道: “光明,你在那边一切都还顺利吗?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他虽然相信小儿子的能力,但远在异国他乡,又是资本主义社会,总免不了担心。 阳光明知道家人对他在国外的情况既好奇又带着些许不安,便拣了些能说的、积极的内容,大致解释了一下。 他强调了学业研究的顺利,导师的赏识和照顾,以及港岛学术环境的开放性,将这次归国的理由完全归结于学术活动间隙的正常探亲,绝口不提启明资本的运作和金融市场的波澜。 家人听得似懂非懂,但见他神色从容,言语清晰,眼神明亮,不似有假,也都渐渐放下了心中的大石,被他的自信和沉稳所感染,只剩下满满的骄傲和重逢的喜悦。 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问起他在美国和在港岛的生活细节。吃的习惯吗?住的怎么样?外国人都好相处吗?港岛是不是真的像电影里那么繁华? 阳光明耐心地回答着,描述着斯坦福校园的红瓦黄墙与加州灿烂的阳光,也分享了港岛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都市景象,以及一些因文化差异闹出的小笑话,引得大家阵阵笑声和惊叹。 静姝和致远也依偎在他身边,仰着小脸,听得入迷,虽然他们还不完全明白爸爸在说什么,但爸爸回来了,就是最大的快乐。 这其乐融融的氛围,持续了将近半小时,阳光明才想起带来的礼物。 他拉过那个较大的行李箱,快速打开。 “这次回来得匆忙,也没带太多东西,给大家都捎了点小礼物,算是……我这四个月不在家的一点补偿。”他语气温和,带着笑意。 他先拿出给孩子们的玩具。 给静姝的是一个包装极其精美、穿着精致蓬蓬裙、会眨眼的金发洋娃娃;给致远的是一大盒色彩鲜艳、可以拼搭出各种造型的进口积木;给红红和阿毛的是功能新奇、带电子游戏的计算器手表;给晓雯的则是一个做工精巧、打开盖子会有芭蕾舞小人旋转并演奏音乐的八音盒。 孩子们立刻被这些从未见过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礼物吸引住了,欢呼着围拢过来,小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兴奋和好奇。 静姝紧紧抱着洋娃娃,致远已经开始试图打开积木盒子,红红和阿毛互相炫耀着手表,晓雯则小心翼翼地看着八音盒里旋转的小人,眼中闪着光。 看着孩子们高兴的样子,大人们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接着,阳光明拿出了给女眷们的礼物。 他给母亲张秀英、大姐阳香兰、二姐阳香梅,以及妻子林见月,各自递上了一个亮红色、触手柔软细腻的丝绒盒子。 “妈,大姐,二姐,见月,这是给你们的。”他的目光扫过大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补偿心理,这四个月,她们支撑着这个家,辛苦了。 几人疑惑地接过,带着几分期待和忐忑打开盒子。 刹那间,几道金灿灿的光芒在春日阳光下闪耀,天井里仿佛都亮堂了几分。 盒子里静静躺着的,是一套完整且分量感十足的金首饰! 包括一对沉甸甸、雕着传统龙凤呈祥图案的实心手镯,一条设计简洁却做工精细的鸡心项链,还有一枚纹古朴大方的金戒指。 “这……这……”张秀英拿起一只手镯,那沉甸甸的的触感,让她的手都有些抖。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这是……真金的?这么大一块?”她活了大半辈子,也算见过金器,却没摸过这么实在、这么精致的。 “哎呀,这太贵重了!光明,这我们不能要!” 大姐香兰像是被烫到一样,连忙将盒子往阳光明手里推,脸上写满了不安。 她习惯了付出,从未想过能得到如此贵重的回报。 二姐香梅也看着盒子里的首饰,眼神复杂,既有女性天生的喜爱,更多的是为弟弟大手大脚钱而感到的担忧。 “小弟,你在外求学不容易,赚点钱该自己留着,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给我们买这些做什么……” 林见月看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抬头望向丈夫,眼中除了惊讶,还有一丝询问。 她知道丈夫或许有些积蓄,但这样大方的出手,实在超出了她的预料。 阳光明笑了笑,语气尽量轻松,试图化解她们的顾虑: “都收着吧,一点心意。我在外面,最惦记的就是家里。看到这些觉得适合你们,就买了。你们为这个家操劳,我难道不能表示表示?” 他顿了顿,看向林见月,目光柔和,“见月,你尤其辛苦,收下吧。” 他接着又补充道:“大嫂和二嫂的,我也准备了,一模一样的。等她们来了再给。还有岳母那边,也备了一份礼。” 说完,他又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略大些、包装更显考究的木盒,递给一直沉默看着的父亲阳永康。 “爸,这是给您的。” 阳永康接过,入手微沉。 他打开木盒,里面衬着黑色的丝绒,一块手表静静躺在中央。 表盘是简洁的白色,金色的指针和刻度,金属表带闪烁着冷峻而精致的光泽,表盘上清晰地印着一行优雅的英文字母“rolex”。 他虽不认得这个牌子,但以他老工人的眼光,一眼就看出这表的做工、材质绝非国内那些上海牌、海鸥牌可比,透着一股低调的奢华。 “这表……” 阳永康将表拿在手中,仔细端详,指腹感受着表壳光滑的弧度和表带的沉重感,眉头渐渐蹙起,脸上不见喜色,反而愈发凝重。 “这表……看着就不便宜。你又乱钱!我们在家里,都是普通老百姓,戴这么好的表做什么?招摇过市吗?” 他心里或许有那么一丝为人父的欣慰,但更多的,是对儿子这突如其来、远超常理的消费能力的深深忧虑。 阳光明早就料到父亲会是这样反应,他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价格,而是避重就轻地说道: “爸,您辛苦一辈子了,拉扯我们兄妹几个不容易。儿子现在有能力了,孝敬您是应该的。这表走时准,耐用,您戴着看个时间,也方便。不是什么招摇的东西。” “方便?我看是太不方便了!”阳永康哼了一声,目光如炬地盯着儿子,“你老实跟我说,这表……得多少钱?”他必须弄清楚,儿子这钱到底是怎么来的。 “就是,光明,你这……又是金子又是手表的,得多少钱啊?”张秀英也忍不住问道,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金镯子,心里又是喜欢,又难免有些心惊肉跳。 阳光明知道价格是绕不过去的话题,沉吟了一下,觉得在家人面前,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毕竟后续还有更惊人的消息需要铺垫,让家人有个心理准备至关重要。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地回答:“这表在港岛买,差不多三千五百港币。” “三千五百……港币?”阳永康重复了一遍,眉头锁得更紧,他对港币的购买力没有直观概念。 “要是折成咱们的钱呢?”张秀英追问道,她只关心最终了多少人民币。 阳光明在心里快速估算了一下当前大概的汇率,给出了一个数字:“按照现在的汇率,大概……一千一百块人民币吧。” “一千一百块!”张秀英失声惊呼,手一抖,金镯子差点脱手掉落,幸好她反应快,赶紧牢牢抓住,仿佛抓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大姐二姐和林见月也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面面相觑。 一千一百块钱! 这几乎是一个普通工人不吃不喝两三年的全部收入!就买了这么一块戴在手腕上的东西? 张秀英这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手里这套沉甸甸的金首饰,光是金子的分量就比那手表重多了! 她声音发颤地问:“那我这个……我这个镯子项链,得……得多少钱?” 阳光明看了看母亲手里的那套,心里估算了一下重量和当时的金价,如实相告:“您这一套,金子用料足,手工也复杂点,大概合五千五百港币吧。折算下来,差不多一千六七百人民币。” 天井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连玩闹的孩子们,似乎都感受到了这凝重的气氛,安静了下来,眨巴着眼睛看着大人们。 一千六七百块钱!一套首饰!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阳光明这次回来,光是已知的这几样礼物,加起来就已经超过万元! 在这个普通家庭积蓄不过几百上千块的年代,是无法想象的巨款,甚至带着一种不真实感。 阳永康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变得异常严肃。 他将手中的劳力士手表缓缓放回木盒,盖好盖子,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看向儿子,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光明!你跟我,跟全家人,老老实实说清楚!你哪来的这么多钱?你在外面,到底在做些什么?是不是……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他的担忧溢于言表,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提高。 儿子是去求学深造的,不是去做生意的,更不是去捞偏门的!短短四个月,哪来这么多钱?这由不得他不想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阳光明感受到全家人瞬间聚焦过来的、充满紧张和疑问的目光,他知道大家都很担心。 他必须给出一个足够合理、足够有说服力,并且能安抚家人的解释。 这解释既要坦诚,又必须有所保留,那些组织上关注的敏感点就不方便对家人说了,还要注意保密。 比如阳光明手里具体有多少钱,暂时还算是机密,在当前政策之下,不适合让太多人知道。 但他这次回来要结汇一百万美元,知情的小范围内肯定会造成轰动,这笔钱,家里肯定要用到,也就不能完全瞒着家里,也要有限的透露一些实际情况。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坦然地看着父亲,又缓缓扫过母亲、姐姐们和妻子写满焦虑的脸,用尽量沉稳、清晰的语调说道: “爸,妈,大姐,二姐,见月,你们别急,也别瞎想,听我慢慢说。 我保证,这钱的每一分,来路都正大光明,组织上也知情,甚至可以说是认可的。”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继续解释道:“我在美国斯坦福学习,除了正常的课程,也参与了一些前沿的计算机技术研究项目。 利用课余时间和掌握的知识,我独立设计并完善了几个……嗯,可以称之为‘技术解决方案’或者‘小发明’的东西,并且在美国申请了个人专利。” 他看到父亲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便用更通俗的话说:“说白了,就是我弄出了一些外国人觉得很有用、很新奇的技术点子,并且拿到了法律的保护,这东西归我个人所有。 后来,碰巧有外国的公司,看中了我的这几个专利。 他们认为这些技术有商业价值,愿意出钱把它们买断。 所以,经过协商,我将专利转让给了他们,因此得到了一笔……嗯,数额比较大的外汇收入。” 他谨慎地没有说出具体数字,但“比较大”这个词,已经让家人有了初步的想象空间。 “专利?卖给了外国人?”阳永康喃喃重复,这个概念对他而言有些陌生,但“外国人出钱买”这个核心意思他听懂了。 这似乎……听起来比他想像的那些歪路子要正当一些。 “本来。” 阳光明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更显格局的理由,“我是想着,这笔钱是在国外获得的,应该把它捐献给国家,为国家建设添砖加瓦。 所以,我主动向负责我们留学生事务的领导,也就是刘参赞,做了详细的汇报,并提出了捐赠的意愿。” 他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无奈和敬佩交织的表情: “但是,上级领导经过慎重研究和考虑后,认为在目前的国际形势和政策环境下,直接接受我这样一个留学生的巨额外汇捐赠,可能涉及比较复杂的政策和外交影响,反而不太妥当。 所以,组织上最终没有接受我的捐赠请求。”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家人,看到他们都在认真倾听,才抛出了那个准备已久、更具震撼力也更具正当性的信息: “这次我回国之前,再次向组织做了汇报,并征得了组织的同意。 我会从我在海外获得的这笔资金里,转回国内一百万美元,存入我在国内银行的个人账户,然后严格按照国家的外汇管理规定,进行结汇。” “多少?” 阳永康身体猛地前倾,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张秀英更是手一抖,那只金镯子这次终于没拿稳,“哐当”一声掉在了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但她此刻完全顾不上捡。 “一百万美元。”阳光明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一……一百万?还是……美元?” 张秀英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她扶着旁边的椅子才能站稳,脸色都有些发白。 她虽然对美元的具体价值模模糊糊,但“一百万”这个天文数字本身,就足以让她头晕目眩,心跳加速。 大姐二姐和林见月也都惊呆了,张着嘴,眼神空洞,仿佛无法处理这个信息。 一百万美元! 在这个“万元户”都凤毛麟角的年代,这简直是一个存在于传说中、根本无法与现实生活联系起来的数字! 阳光明看着家人被彻底震住的表情,缓缓地认真地解释道: “这笔钱,按照规定结汇之后,会按照国家公布的官方汇率,兑换成相应数量的人民币。 这笔人民币,在法律上,依然是完全属于我个人的合法财产。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这个行为本身,相当于我个人,直接为国家贡献了一百万美元的宝贵外汇储备。 爸,妈,你们可能不太清楚,现在国家搞建设,百业待兴,最紧缺、最需要的就是外汇! 有了外汇,才能从国外进口先进的机器设备,引进先进的技术,加速咱们国家的现代化建设。 我这一百万美元,虽然不算巨款,但也是实实在在为国家出了一份力,解决了一点燃眉之急。 这也是组织上最终同意我这么做的重要原因之一。” 他看向父亲,目光澄澈而坚定:“所以,爸,您完全可以放心。 我的这些钱,给您和妈、哥哥姐姐、见月,以及孩子们买的这些礼物,跟我这次转回来的钱,以及我为国家做的贡献相比,真的只是九牛一毛,完全在合情合理的范围之内。 您儿子,没有走歪路,而是在正道上,靠自己的知识和能力,赢得了尊重,也获得了回报。” 天井里,陷入了长时间的近乎凝固的沉默。 阳永康微微佝偻着背,低头看着地上那只掉落的金镯子,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他内心正在经历着惊涛骇浪。 巨额财富,知识变现,国家认可,贡献外汇……这些一个接一个冲击力极强的概念,不断地冲刷着他几十年形成的固有认知和价值观。 他既为儿子的惊人出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骄傲;但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担忧,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 树大招风,怀璧其罪。 儿子突然拥有如此巨大的、远超常理的财富,是福是祸,实在难以预料。 这钱,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会不会让这个原本平静的家成为众矢之的? 他沉默了足足有两三分钟,才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浑浊,而是变得异常明亮和清醒。 他深深地看了小儿子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骄傲,有警示,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然后,他的目光扫过全家人——老伴、女儿、儿媳。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光明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这件事,关系到光明的安危,也关系到咱们全家今后的安稳! 出了这个门,谁也不准往外说!一个字都不准提!尤其是那一百万……美元,都给我烂在肚子里!听到没有?” 他的目光重点在老伴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听到了,爸。”大姐二姐连忙点头,神色郑重无比。 正当气氛凝重得几乎化不开时,弄堂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和说笑声。 大哥阳光辉一家和二哥阳光耀一家,大概是约好了周末回来看看父母,前后脚走进了天井。 “哟,今天怎么都聚在天井里?爸,妈,我们回……”大哥阳光辉话没说完,就看到了被围在中间的阳光明,顿时卡壳了,瞪大了眼睛,“光明?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弟!”二哥阳光耀也是一脸又惊又喜,上前就捶了阳光明肩膀一下,“好小子!回来也不打个电报说一声!搞突然袭击啊!” 大嫂李桂和二嫂岳心蕾也纷纷上前,惊喜地打着招呼。 她们的孩子也涌了上来,天井里顿时更加热闹起来。 阳光明笑着和兄嫂们寒暄,感受着这久违的热闹。然后,他再次打开行李箱,把给他们的礼物拿了出来。 给两个哥哥的,是同样款式的劳力士手表。 给两位嫂子的,是和母亲一模一样的金首饰套装。 给其他孩子们的,则是适合他们年龄的各式新玩具。 接到如此贵重的礼物,大哥二哥和两位嫂子都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尤其是大嫂李桂,捧着那套沉甸甸、金灿灿的首饰,手抖得厉害,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却激动得发不出声音。 她娘家条件艰苦,自己嫁过来后一直勤俭持家,何曾见过、更别说拥有过这样体面、这样贵重的金器! 这可是真真切切的黄金啊! “这……这太贵重了!光明,嫂子……嫂子不能要,这……”她语无伦次,想要推辞,却又舍不得放开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所带来的巨大冲击。 “大嫂,你就踏踏实实收下吧。” 阳光明语气诚恳,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我不在家这些日子,家里里里外外,多亏了哥哥嫂子们照应爸妈,帮衬见月。 这点东西,不值什么,就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收,就是嫌少,我可就要多想了。” 二嫂岳心蕾虽然出身干部家庭,眼界较宽,但这样成套的做工精致、分量十足的金首饰,也是平生一遭拥有,脸上难掩巨大的激动和喜悦,反复摩挲着冰凉的镯身,爱不释手。 阳光耀到底是年轻人,对手表这类新奇玩意更感兴趣,笨拙地戴上手腕,左看右看,喜欢得不得了,嘴上却还学着父亲的样子埋怨: “你说你,赚点钱不容易,这冤枉钱干啥!咱们普通工人家庭,戴这么扎眼的表,不是惹人闲话嘛!” 但那翘起的嘴角,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时,张秀英终于从那一百万美元的冲击中缓过神来一些,看到大儿子二儿子一家也到了,那股压抑不住的混合着骄傲、激动和一丝炫耀的心理,瞬间占据了上风。 她抢着上前,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把刚才阳光明说的关于专利、外汇、捐赠被拒以及即将结汇一百万美元的事情,又激动地讲述了一遍,语气之夸张,仿佛儿子不是赚了一百万,而是拯救了国家经济。 大哥阳光辉和二哥阳光耀,连同两位嫂子,听完这“第二遍”更加详尽的叙述,再次陷入了石化状态,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他们看向阳光明的眼神,充满了极度的难以置信和一种仿佛在看外星人般的敬畏。 一百万美金! 这个概念已经完全摧毁了他们对“有钱”的认知极限。 阳永康看着一家人脸上各异的神色,听着老伴那过于兴奋的语调,眉头再次紧锁。 他用力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张秀英的滔滔不绝,目光威严地扫过两个儿子和儿媳,再次沉声开口,重申了保密的重要性,语气比刚才更加严厉。 “光明有出息,靠的是自己的真本事,赚的是干净钱,是知识钱! 还给国家创了汇,解决了大困难,这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 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高兴,怎么都行!但是!” 他加重语气,“出了这个门,都把嘴巴给我管严实了!谁要是出去多嘴多舌,显摆惹事,给光明带来了麻烦,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都听明白了没有?” 所有人都神色一凛,连连点头,纷纷表态。 “爸,您放心,我们晓得轻重。” “就是,这事哪能往外说。” “我们都听爸的。” 阳光明见气氛虽然因父亲的告诫而再次变得严肃,但家人眼中的喜悦和骄傲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知道,观念的转变需要时间,而父亲的谨慎,在这个时代,是对他和这个家最好的保护。 他见时机差不多了,便笑着再次提议,打破略显沉闷的气氛: “爸,妈,大哥二哥,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回来了,咱们一家人也难得聚这么齐。 我看,中午就别在家忙活了,我请客,咱们去外面找个好点的饭店,好好吃一顿,庆祝一下!” 若是往常,张秀英肯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觉得在家吃实惠又干净。 但今天,接连被金首饰和一百万美元冲击,她心里那根勤俭持家的弦似乎暂时崩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儿子是百万富翁”的扬眉吐气感。 她第一个举手赞同,声音洪亮:“对!下馆子!必须下馆子!我老儿子回来了,还这么有出息,给国家立了功,必须好好庆祝!就去最好的饭店!” 阳永康看着老伴儿兴奋得有些忘形的样子,又看看儿子们、儿媳们和孙子孙女们那充满期待和喜悦的眼神,再看向沉稳自信的小儿子,心中那沉重的担忧,终究被这浓浓的亲情和巨大的荣耀感冲淡了些许。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而又带着几分感慨的笑容:“好,那就听光明的。一家人,是该好好聚聚了。” 一家人顿时欢天喜地起来,孩子们更是兴奋地欢呼雀跃。 大家简单收拾了一下,换上身稍显整洁的衣服,便浩浩荡荡地出了门,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探头张望,眼中满是好奇和羡慕,只知道阳家那个出息的小儿子从国外回来了,一家子兴高采烈地出去吃饭了。 阳光明领着家人,去了以本帮菜著称的“老正兴”菜馆,要了一个宽敞安静的包间。 落座后,阳光明接过菜单,熟练地点了满满一桌子招牌菜:油爆河虾、虾子大乌参、草头圈子、红烧划水、八宝鸭、腌笃鲜……几乎囊括了本帮菜的精华。 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很快端上了桌,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包间。 他还特意点了昂贵的茅台酒,又专门给女眷孩子们点了橙汁。 看着服务员穿梭般端上来的色香味俱全的精致菜肴,闻着那诱人的香气,孩子们馋得直流口水,大人们也都面露笑容,暂时将那一百万美元的震撼抛在了脑后,沉浸在美食和团聚的氛围中。 杯盏交错间,一家人说着笑着,分享着美味佳肴,也分享着这四个月来的点点滴滴。 阳光明听着大哥说起厂里的趣闻,二哥谈到党领导班子的变化,大嫂二嫂唠叨着家长里短,姐姐们说着孩子上学的事,林见月低声告诉他静姝在幼儿园得了小红,致远又学会了几个新词…… 这一切平凡而琐碎的幸福,让他感到无比的踏实和满足。(本章完) 第257章 256夜色温情珠光宝气小别胜新婚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魔都老弄堂的喧嚣。 白日的热闹人声、孩童嬉闹、主妇们的家常闲话,此刻都已沉淀下来,融入一片宁静之中。 偶尔几声犬吠从巷子深处传来,夹杂着远处马路上模糊而过的车鸣,更衬托出这弄堂夜晚的静谧。 奔波整日的疲惫,加上亲人突然归来的巨大惊喜,如同最有效的安神药剂,让阳家众人很快沉入梦乡。就连一向晚睡的父亲阳永康,房间里也早早熄了灯,传来均匀的鼾声。 客堂间,阳光明和林见月那间不大的卧室里,橘黄色的台灯,光线柔和地洒满每个角落,驱散了夜的清凉,营造出一片温暖而私密的天地。 静姝和致远,在经历了白天父亲归来的兴奋雀跃和晚上那顿丰盛如年夜饭的晚餐后,早已电量耗尽,在里间的小床上睡得香甜。 静姝的呼吸均匀绵长,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崭新的穿着洋裙的娃娃,仿佛最珍贵的宝物。致远的枕边则放着一小块色采鲜艳的积木,胖乎乎的小手还无意识地搭在上面。 林见月看着阳光明轻轻关上里间的房门,将那细微的鼾声与梦呓隔绝在外,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她坐在床沿,心中积攒了四个月的话,如同打开了闸门的洪水,汹涌着,迫不及待地想要倾泻而出。 她需要倾诉,需要将这段没有丈夫在身边的时光里的点点滴滴,都分享给他。 林见月先是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孩子们这几个月来的变化,声音轻柔,像夜风拂过窗纱。 “静姝在保育院表现可好了,得了一朵小红,是因为她画画画得好,老师夸她有想象力。 她回来那个得意劲儿啊,小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林见月说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但也有闹脾气的时候。 上个月,为了和一个叫小军的孩子争一个铁皮小火车,两人谁也不让谁,被王老师温和地批评了几句。 回家后,小嘴撅得能挂油瓶,委屈得直掉金豆子,哄了好久才好。 致远呢,更是不得了。 现在特别调皮,满院子跑,有时候摔个屁墩儿,自己拍拍屁股就爬起来,一点也不娇气。 说话也利索多了,最喜欢学姐姐说话。 静姝说‘太阳公公’,他就跟着说‘太昂公公’,发音不准,逗得大家直乐。 就是这臭小子,脾气有点倔,想要什么东西,非得拿到不可,不然就跟你急,这点不知道像谁。” 她说起自己兼顾工作与学业的压力,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白天在学校忙忙碌碌,一刻不得闲。晚上把两个孩子哄睡了,才能摊开书本和笔记,预习或复习书本上的知识。 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恨不得一天能有四十八个小时。 多亏了妈和大姐、二姐时常帮衬,帮我接送静姝,看着致远,我才能勉强撑下来。 就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总是会想起你……”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孩子们都睡了,家里安安静静的,我一个人对着台灯和书本,那种孤独感,还有对你……对远在异国他乡的你的思念,最是熬人。” 接着,她又说起家里的琐事,那些充满烟火气的日常。 “妈的腰腿疼,开春后湿气重,犯了一次,疼得厉害时走路都费劲。 后来找了中医扎了几次针,又贴了膏药,才算缓过来。 爸还是老样子,话不多,但精神头看着还行,每天雷打不动地看《参考消息》,听收音机里的新闻广播。” …… 她的话语如同山间潺潺的溪流,没有惊天动地的波澜,全是日常生活的细碎波纹,却充满了真实的生活气息和人间的温暖味道。 这些看似琐碎的叙述,编织成了他离开的这四个月里,一幅完整而生动的生活画卷。 阳光明始终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宽厚的手掌包裹着她微凉的手指,目光专注而温柔地落在她的脸上。 阳光明不需要多言,此刻全然的倾听就是最好的陪伴和慰藉。 他能从妻子这些看似平铺直叙的话语中,清晰地感受到她这四个月来的不易与坚韧,感受到她对家庭的默默付出,以及那份深藏心底、不曾稍减的牵挂。 林见月说了很久,直到感觉喉咙有些干涩发紧,才停了下来。 她端起床头柜上那只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杯,喝了一口微温的白开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我,光顾着自己说了,叽里呱啦说了这么一大堆,是不是很啰嗦,听着烦了吧?” “不啰嗦,一点也不烦。”阳光明的声音低沉而温和,“这些家里的事,孩子的事,你的事,我都想知道,听得津津有味。这四个月,辛苦你了,见月。” 他顿了顿,补充道,“真的,辛苦了。” 简单质朴的话语,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林见月的全身,让她眼眶微微发热,鼻尖发酸。 那份被理解、被看见、被珍视的感觉,驱散了所有独自支撑时的委屈与疲惫。 这时,阳光明想起一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起身走到墙角的行李箱前。 这个棕色的牛皮行李箱,比白天那个装着大家礼物的要小一些,是他的随身行李。 他蹲下身,打开密码锁,从里面取出两个看上去很大的,包装十分精致的木盒。 “差点忘了,还有专门给你的礼物。”阳光明将两个盒子拿到床边,递到林见月手中。 林见月有些疑惑地接过,盒子入手颇有分量,带着木质特有的坚实感。 “上午不是给过了吗?”她抬头看向丈夫,眼中带着问号,“那套金首饰,手镯、项链、耳环,已经很贵重了。” “那是家里女眷都有的,只是一份心意,不能算是专门给你准备的礼物。”阳光明看着她,眼神深邃而温柔,“这两套首饰,是我在香港,专门单独为你挑选的。看看喜不喜欢?” 他的强调,让林见月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先打开了其中一个略长些的木盒。 盒盖开启的瞬间,里面衬着的黑色丝绒便显露出来,而在那深邃的黑色背景上,一套莹白润泽、光华内蕴的珍珠首饰静静地放置在盒子里。 一条由十几颗大小均匀、光泽柔和的珍珠串成的项链,一对小巧精致、各镶嵌一颗浑圆珍珠的耳钉,还有一枚设计极其简洁、只托着一颗不大但品质极佳珍珠的戒指。 珍珠那特有的,如同月光般的晕彩在灯光下流转,散发出一种恬静、高雅、毫不张扬的美。 “这是……” 林见月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她轻轻拿起那条珍珠项链,指尖感受到珍珠表面微凉的触感和那种独一无二的温润质感。 颗颗珍珠都圆润饱满,几乎找不到任何瑕疵,在黑色丝绒的映衬下,更显其纯洁与高贵。 带着期待,她又打开了另一个方形木盒。 一抹娇艳欲滴、鲜活灵动的翠色猛地闯入眼帘,让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这是一套翡翠首饰。 一只通透如水、颜色鲜阳纯正、几乎没有杂质的贵妃镯;一条用精致的18k金扣头串联着几颗饱满莹润、翠色均匀的翡翠蛋面的项链;还有一枚同样用金镶包裹、主石是一颗椭圆形弧面翡翠的戒指。 翡翠的种水极佳,质地细腻,那抹绿色仿佛蕴含着勃勃生机,鲜活而大气,与珍珠的温婉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美感。 “这……这也太漂亮了……”林见月忍不住低声惊叹,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没有哪个女人能抗拒如此精美珠宝的魅力,尤其是在这个物质相对匮乏、人们衣着普遍朴素、色彩单调的年代,这样两套兼具传统韵味与现代设计感的珍贵首饰,带来的视觉与心灵冲击力是巨大的。 林见月出身干部家庭,眼界比普通女性要开阔些,但也从未拥有过,甚至未曾如此近距离地欣赏过,如此精美贵重的珍珠和翡翠首饰。 白天收到的那套分量十足、金光闪闪的首饰,已经让她觉得过于贵重。而眼前这两套,无论是在材质的稀有度、设计的精巧度,还是整体呈现出的品味上,都更显用心,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试试看?”阳光明看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喜爱,鼓励道。 林见月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带着少女般的羞涩,又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期待,点了点头。 她先拿起那对珍珠耳钉,对着床头柜上那面用了多年的小圆镜,小心翼翼地戴上。 微凉的金属针穿过耳洞,两颗莹白光洁的珍珠便轻盈地缀在了她的耳垂上。 瞬间,那温润的光泽似乎提亮了她略显疲惫的肤色,为她平添了几分娴静、优雅的气质。 接着,她有些紧张地拿起那只翡翠贵妃镯。 镯子内圈打磨得十分光滑。阳光明伸出手,帮她轻轻捏住她纤细的手腕,将那抹翠绿小心翼翼地套了进去。 镯子的大小恰到好处,既不会轻易滑脱,戴着又不觉紧绷。 那抹鲜活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绿色,衬得她原本就白皙的手腕更加皓白如玉,纤细动人。 手镯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流光溢彩,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淌。 她微微侧身,看着镜中的自己,竟有些恍惚。 镜中的女子,眉眼间还带着长期操劳留下的淡淡痕迹,但在这莹白与翠绿的衬托下,竟也显出了几分平日里被生活琐事掩盖住的明艳与贵气,连眼神都似乎更亮了些。 “真好看。” 阳光明站在她身后,双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透过镜子凝视着妻子,由衷地赞叹。 他挑选这两套首饰是了心思的。 珍珠那套偏向日常,款式经典简洁,平时单独佩戴项链或耳钉,也不会过于扎眼,适合她上学或生活中点缀。 翡翠这套虽然更显贵重,但贵妃镯的器型秀气,蛋面项链的设计也时尚大方,并非那种老气横秋的款式,正适合林见月这个年纪,能在重要场合撑起场面。 他希望这些首饰不仅仅是昂贵的收藏品,更能实实在在地装点她的生活,为她增添自信与光彩,而不是只能锁在箱底不见天日。 林见月爱不释手,对着镜子微微转动着手腕,欣赏着那抹翠绿在不同角度下变幻的光泽,又轻轻触碰了一下耳垂上的珍珠,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如同少女般的欣喜光芒。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突然从一场美梦中惊醒,想起现实,小心翼翼地将耳钉和镯子取下,动作轻柔,将它们重新放回各自的丝绒凹槽中,盖上盒盖。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阳光明,喜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清晰的担忧: “这些……很贵吧?上午那套金子,分量那么足,就已经很吓人了。 这两套,尤其是这套翡翠,看起来……感觉比金子还要贵重很多。你……你在外面,赚钱不容易,别……” 阳光明知道价格瞒不过,也从未想过隐瞒,便坦然说道: “珍珠这套相对便宜些,大概一万美元出头。翡翠这套确实贵一点,要两万多美元。 主要是翡翠的种水——就是透明度和细腻度,还有这颜色,都达到了很高的级别,非常难得,不仅有佩戴价值,更有很高的收藏价值,以后升值潜力很大。”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林见月还是被“两万多美元”这个数字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按照官方汇率粗略估算,那也三四万人民币了! 在这个普通工人月薪只有三四十元、一家子一年生活费不过几百元的年代,这简直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 她想起白天父亲阳永康看到那块劳力士手表时的震惊和欲言又止,此刻她心中也涌起了类似的不安,甚至更为强烈。 “光明,这太贵重了。” 林见月握住丈夫的手,语气变得恳切而严肃,“我知道你现在有能力了,想对我好,我心里都明白,也真的很感动。 但我真的不需要这么贵重的东西。 首饰嘛,有个意思就行了。以后别再为我这么多钱了,太浪费了。 普普通通的就好,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整整齐齐地在一起,比什么都强,比戴什么都好看。” 她的担忧是真切的,源自这个时代普遍的观念,也源于对丈夫的爱护。 巨额财富带来的不只有喜悦,还有隐隐的不安,以及对丈夫在外是否过于辛苦、是否承担了未知风险的忧虑。 阳光明完全理解她的心情,反手将她微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阳光明温声道:“放心吧,见月。我心里有数。 这些钱,每一分都来路正当,是通过合法专利转让获得的,组织上也清楚了解并认可了。 给你和家里人买东西,我心甘情愿,也觉得值得。至于以后……” 他顿了顿,没有把话说死,“看情况需要,但肯定不会乱钱,也不会影响我们家的正常生活。你丈夫我,还是有这点判断力的。” 他没有做出“以后再也不买”这类不切实际的承诺,因为那并非实情,也显得敷衍。 但他沉稳的眼神、笃定的语气,以及提及“组织清楚”时的那种坦然,像一双有力的大手,渐渐抚平了林见月心中泛起的不安涟漪。 丈夫远在异国他乡,拼搏奋斗,心中却始终牢牢地惦记着她,惦记着这个家,愿意将他认为最好的东西与她分享。 这份沉甸甸的心意,远比首饰本身的价值更珍贵。 她不再多说什么,劝诫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了他宽阔坚实的肩膀上,感受着那份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低声呢喃道:“谢谢你,光明。我……很喜欢。” 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了这一句。 阳光明伸出手臂,揽住她略显单薄的肩膀,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感受着怀中妻子的温顺与依赖。 台灯的光线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白色的墙壁上,模糊而温暖地融合在一起。 分别四个月带来的那一点点陌生感和时空造成的隔阂,在这静谧的拥抱和无声的交流中,被彻底消融,不留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温情脉脉的气息和一种久违的亲昵。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静静地享受着这忙碌喧嚣一天后,独属于他们的静谧时光。 窗外的月色悄无声息地挪移,透过老式窗棂,在房间的旧地板上洒下一小片清辉,如同温柔的注视。 里间传来致远一声模糊的梦呓,似乎是“爸爸……”,随即又归于平静,只剩下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 阳光明低下头,看着林见月光洁的额头、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鼻翼间轻柔的呼吸,心中涌起一股混杂着爱怜、感激与失而复得的巨大暖流。 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然后,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口勿,印上了她的唇瓣。 林见月先是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便彻底放松下来,闭上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 她带着积压了四个月的思念与热情,热烈地回应着这个久违的却又无比熟悉的亲口勿。 小别胜新婚。 所有的思念、牵挂、担忧、喜悦,以及那些无法用言语完全表达的深厚情感,都融化在了这个绵长而深刻的口勿里,交织在橘黄色的温暖灯光下,铭刻在这个再寻常不过却又无比特殊的夜晚…… 第二天清晨,多年养成的生物钟准时唤醒了阳光明。 窗外天色,刚蒙蒙亮,弄堂里传来第一声清脆的鸟鸣。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起身,动作轻柔,没有惊动身边还在熟睡的妻子。 林见月的脸上带着恬静而满足的笑容,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正在做一个香甜的好梦,连日的疲惫仿佛都在这沉睡中消解了不少。 阳光明轻轻给她掖了掖被角,又凝视了她片刻,才穿上简单的运动服,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出门进行他雷打不动的晨练。 弄堂里已经有了早起忙碌的身影。倒马桶的工人推着车吱呀呀地走过,空气中开始弥漫起煤球炉生火时特有的烟味,以及从远处早点摊飘来的,勾人食欲的油条和豆浆的香气。 阳光明沿着熟悉的路线慢跑,感受着这座生他养他的城市在晨曦中缓缓苏醒的脉搏,心中充满了踏实的安宁。 晨练结束,回到家时,母亲张秀英已经在灶披间里忙碌着准备早餐。 大姐香兰也早早下来帮忙,锅里熬着咕嘟咕嘟冒泡的白米粥,蒸笼里热着昨天从老正兴带回来的肉包子和开小馒头,散发出面食特有的甜香。 “明明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会儿?时差倒过来了吗?”张秀英看到儿子,立刻关切地连声问道,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喜气,眼角的皱纹都笑得舒展开来。 “妈,大姐,早。习惯了,到点就醒,时差差不多调整好了。”阳光明笑着回应,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 他拿起门后挂着的脸盆和毛巾,走到天井的水龙头边,用清凉的自来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感觉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困倦。 不一会儿,一家人都陆续起床了。 静姝和致远看到爸爸,立刻像两只快乐的小鸟,穿着睡衣就扑了过来,一左一右地抱住他的腿。 “爸爸,爸爸!你今天还在家吗?”静姝仰着小脸,眼巴巴地问。 “爸爸,积木!”致远则举着手里的积木块,含糊不清地表达。 阳光明心里软成一团,弯腰一手一个,轻松地将两个孩子抱起,听着他们叽叽喳喳、带着晨起慵懒气息的童言童语,心中充满了为人父的满足和安宁。 这种被需要、被依赖的感觉,是任何事业上的成就都无法替代的。 早餐桌上,气氛轻松愉快。 大家都默契地没有再提那一百万美元和那些贵重礼物,仿佛那只是昨夜一个绚丽而遥远的梦。 话题自然而然地围绕着孩子们,以及大人们各自的工作安排。 阳光明喝了一口温热粘稠的米粥,对父母说道:“爸,妈,今天上午我打算去贺伯伯家一趟,看看他和刘阿姨。” 阳永康放下手里的筷子,点了点头,神色郑重:“应该的。贺领导一家对我们家关照不少,尤其是对你,多有提携。 你从国外回来,于情于理都该第一时间去拜访一下,表示心意。” 他虽然不清楚儿子与贺振中具体的工作关联,但深知这份情谊的重要性。 张秀英也连忙附和道:“对对,是得去。空着手不合适,带点东西,但也别太扎眼,贺领导家不兴这个,讲究心意到了就行。” 她担心儿子像给自家人买东西那样大手大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我知道,妈,您放心,已经准备好了,就是些国外的普通特产和营养品,不显山不露水的。”阳光明随口应道,心里早有成算。(本章完) 第258章 257购房 电话 艺术品上门拜访外汇安 吃过早饭,家里开始了一天的运转。 林见月要去大学上课,静姝和致远背着小书包去保育院,其他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送走家人,阳光明回到房间,取出一个已经准备好的军绿色帆布挎包。 里面装着他精心为贺振中家准备的礼物:二斤品相极好、肉刺饱满的淡干孩参;两瓶包装精致的高档雪蛤油;两斤铁盒装的进口巧克力;还有两斤香气浓郁、来自牙买加的蓝山咖啡豆。 这几样东西,既体现了心意,又不算特别贵重。 海参和雪蛤油是高档滋补品,适合送长辈保养身体。巧克力和咖啡则是国外带回来的特色食品,送给小海或者用来待客都合适,显得有新意又不刻意。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 他拎起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挎包,便出门去了。 乘坐了几站公交车,又走了一段路,阳光明再次来到了那片熟悉的市委干部家属院。 这里依旧绿树成荫,环境清幽,门口有持枪卫兵严格站岗,透着一股不同于外面弄堂的肃穆气氛。 阳光明走到岗亭前,报上姓名和要拜访的楼号门牌。卫兵严格地按照规章,往贺家打了个电话确认。 接电话的正是贺振中的夫人刘雅娟。听到阳光明来访,她显然十分意外。 “光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哎呀,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电话里,刘雅娟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和热情。 很快,卫兵放下电话,敬了个礼,示意阳光明可以进去了。 阳光明轻车熟路地来到贺家所在的那栋外观朴实的红砖楼,刚走到单元门口,就看到刘雅娟已经系着围裙迎了出来,手上还沾着些许面粉,似乎是正在厨房忙活。 “光明,真是你!刚才门卫打电话,我还以为是听错了呢!” 刘雅娟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上下打量着阳光明,眼神里充满了长辈的慈爱,“快进屋,快进屋!你说你这孩子,回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说一声,我们好准备准备。老贺昨天还念道,不知道你在美国那边顺不顺利呢!” “刘阿姨,打扰您了。我也是临时决定回来的,行程定得急,没来得及提前打招呼,是我的不是。”阳光明笑着解释,跟着刘雅娟走进整洁明亮的屋里。 客厅的布置依旧,简单而雅致,墙上那几幅意境深远的山水画给房间增添了几分书香气息。 阳光明在熟悉的沙发上坐下。 “快坐,喝点水,这一路辛苦了吧?” 刘雅娟招呼着,麻利地给他快速泡了一杯茶,又忙着要去洗水果,“你不是在美国斯坦福大学留学吗?怎么突然回来了?是学校放假了?还是……有什么事?” 她的眼中带着真切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毕竟,公派留学生中途回国,在这个年代并不常见。 阳光明将之前对家人说的那套合情合理的理由又,清晰地解释了一遍:主要是利用在港岛参加学术交流项目的间隙,申请了探亲假,组织上考虑到他离家近且研究告一段落,便批准了。他想着机会难得,就回来看看家人。 刘雅娟听了,了然地点点头,脸上的疑虑散去:“原来是这样。回来看看好,你爸妈肯定想你想得紧。见月和两个孩子也都好吧?静姝是不是又长高了不少?” “都挺好的,劳您一直挂心着。静姝是长高了些,也更懂事了。”阳光明礼貌地回答,感受着这份温暖的关怀。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客气,跟你贺伯伯一个样。” 刘雅娟嗔怪了一句,随即饶有兴致地问道:“快跟阿姨说说,在美国那边学习生活还习惯吗?斯坦福大学,听说那可是世界顶尖的学府,比咱们国内的清华北大还要出名些?那边的人都吃些什么?住得怎么样?” 她的问题带着对这个陌生国度的好奇。 阳光明便拣了些能说的、轻松有趣的见闻说了说。 比如斯坦福校园开阔,有着独特的西班牙式建筑和巨大的棕榈树;加州阳光充沛,气候宜人;美国学生思维活跃,课堂讨论自由开放;以及一些饮食文化上的差异,像他们喜欢吃生冷的沙拉,甜点也特别甜等等。 他刻意避开了学术上的深奥内容和可能涉及敏感信息的部分,只谈风土人情。 刘雅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惊叹或爽朗的笑声,仿佛也跟着进行了一场短暂的异国神游。 两人聊了大约十几分钟,刘雅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拍了一下手: “你看我,光顾着聊天了。你贺伯伯还在办公室处理文件呢,我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你来了。他要是知道你回来,肯定高兴,说不定中午就要赶回来吃饭。” 说着,她起身走到放在茶几旁的电话机旁,拨通了贺振中办公室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刘雅娟对着话筒说道:“老贺,家里来客人了,是光明,他从国外回来了……对,就是现在,刚到的……嗯,好,我知道了,那我看着准备一下。” 放下电话,刘雅娟的脸上带着笑意,转身对阳光明说道:“你贺伯伯说他知道了,他处理完手头一点紧急的事,中午就回来吃饭。特意嘱咐了,让你一定留下来吃饭,说要跟你好好聊聊。” “这……太麻烦刘阿姨您了。”阳光明客气道。 “麻烦什么!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家常便饭。 你好不容易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一趟,怎么能不吃饭就走?你贺伯伯第一个不答应。” 刘雅娟语气热情而不容拒绝,“你坐着看会儿报纸,或者随意转转,我去厨房看看,再添两个菜。 小海学校中午不回来,就咱们三个,正好说话清静。” 说完,她便系紧围裙,风风火火地又进了厨房,跟家政人员一起开始忙活。 阳光明独自坐在客厅,随手拿起一份当天的《解放日报》,随意的浏览起来。 快到十一点半的时候,门外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清脆声音。 紧接着,房门被推开,贺振中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一身熨烫得笔挺的深灰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丝伏案工作后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睛依旧有神,透着洞察世事的清明。 “贺伯伯。”阳光明立刻放下报纸,站起身问候。 “光明,回来了?好,好!” 贺振中看到阳光明,脸上立刻露出了真切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些许官威,显得更为平易近人。 他走上前,伸出宽厚的手掌,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上下打量着他,“嗯,看起来精神不错,更沉稳了。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没提前来个信儿?” “昨天下午刚到的。这次回来行程定得比较急,就没来得及提前通知您和刘阿姨,想着今天直接过来拜访。”阳光明回答道。 “回来就好。这里说话不方便,走,去书房坐,这里让你刘阿姨忙活。” 贺振中说着,便习惯性地领着阳光明走向他那间充满书卷气和权力感的大书房。 贺家的书房很大,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深色木质书柜,里面分门别类、密密麻麻地摆满了马列著作、党史文献、经济论著、历史典籍以及各类工具书。 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临窗摆放,上面整齐地摞着一些文件、内部参考资料和几份展开的报纸,笔筒里插着几支毛笔和钢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旧书页的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气息。 两人在书桌旁那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皮质沙发上坐下。 贺振中没有叫保姆,而是亲自拿起茶几上的紫砂茶壶和一旁的茶叶罐,手法熟练地泡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碧绿清透的茶汤,推到阳光明面前。 “尝尝,这还是你上次送给我的狮峰龙井,还剩最后一点,我一直没舍得喝。”贺振中说道,语气随意、亲近,仿佛回到了纯粹的长辈角色。 阳光明端起那白瓷茶杯,一股清雅高扬的豆栗香扑鼻而来,茶汤清澈碧绿,芽叶舒展。 他轻轻吹开浮叶,啜了一口,醇厚的滋味在口中化开,赞道:“还是国内的茶叶好,终于又喝到这一口了。” 贺振中也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品味了片刻,才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在阳光明脸上,“这次回来,除了探亲,看看父母妻儿,应该还有别的事吧?在那边……学习、生活,一切都顺利吗?” 他的问题看似随意,如同寻常长辈的关心,但阳光明知道,这绝非简单的寒暄,其中蕴含着对他在海外状况、与组织联系情况乃至未来动向的深层关切。 阳光明清楚,与贺振中这样阅历丰富、位高权重且思维缜密的聪明人打交道,坦诚和把握分寸是最好的策略。 他在海外获得巨额收入以及注册公司的事情,虽然需要对大众严格保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关注,但对贺振中这个级别、关系密切且后续可能还需要其提供关键帮助的人,没有必要,也无法完全隐瞒。 而且,这些事情,组织上已有明确结论和记录,面对贺振中这个级别的人,完全可以正大光明、有选择性地提及。 他沉吟了一下,在脑中快速组织着语言,决定坦诚布公,但只涉及已获组织认可的核心事实。 然后,他开始用一种清晰、平实而又不失重点的语气,娓娓道来。 他先从在斯坦福的学习谈起,提到在完成繁重学业之余,如何利用几乎所有课余时间,沉浸在实验室和图书馆,结合所学的尖端知识,进行一些“不务正业”的发明创造和技术构想,并陆续申请了多项具有潜在应用价值的专利。 他刻意淡化了这些技术的前瞻性和复杂性,只强调是“一些小小的改进和创新”。 接着,他谈到后来如何机缘巧合,通过学校技术转化办公室的渠道,接触到一些美国本土的知识产权投资公司。 经过多轮复杂的谈判和评估,在售出第一项专利之后,最终将累计二十九项涵盖不同技术领域的专利,打包出售给了一家颇具实力的公司,获得了预扣税之后,总共高达一千六百万美元的巨额收入。 他重点描述了当时自己面对这笔天文数字般的财富时的震惊,以及第一时间主动向负责管理留学人员的旧金山联络处详细汇报此事,并郑重提出希望将全部收入上交国家的请求。 “组织上对此事非常重视,进行了深入的了解和评估。” 阳光明语气平静地叙述,“最终,基于尊重驻在国相关法律关于知识产权收入归属的规定,以及考虑到这确实是我个人智力劳动的成果,经过严格程序,联络处领导正式通知我,组织决定尊重事实和法律,确认这笔税后收入……归我个人所有,由我自行支配。 同时,也对我主动汇报和请求上交的态度,给予了肯定和表扬。” 然后,他提到了为了更方便、合法地进行后续的资金管理和投资运作,避免将大量资金滞留美国可能带来的政治风险和监管麻烦以及税务优化需求,他利用这次学术交流的机会,在自由港、金融法规相对完善的港岛,注册成立了“启明资本”,并初步搭建了一个由专业人士组成的小型管理团队,负责日常运营。 最后,他说到了这次回国的一个重要目的:“考虑到国家目前正处于改革开放、大力引进外资和先进技术的起步阶段,外汇储备极为紧缺。 我准备从我在海外的个人资金中,转回一百万美元,存入国内账户,进行正式结汇,希望能为国家贡献一份绵薄之力,缓解一点外汇压力。” 阳光明的叙述条理清晰,语气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有关但又保持着一定理性距离的事情。 他略去了在港岛具体如何运作资金、挑选团队成员、以及未来详细的全球投资计划等更为敏感和核心的商业机密,重点强调了收入的合法性、主动汇报的组织纪律性、组织的知情与最终认可,以及自己现在主动为国家创汇的意愿和实际行动。 贺振中一直静静地听着,身体微微后靠陷入沙发里,脸上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情,只有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沙发的皮质扶手上,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显示着他大脑正在高速运转和分析。 但当听到“一千六百万美元”这个具体数字时,阳光明还是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惊。 而在听到“准备转回一百万美元结汇”时,贺振中敲击的手指甚至微微停顿了半秒。 即使是以贺振中的地位、见识和历经风雨锤炼出的沉稳心性,在1979年这个改革开放刚刚拉开序幕、国家外汇储备捉襟见肘的时间点, 亲耳听到一个自己看着成长起来的公派留学生,竟然凭借个人能力在资本主义世界获得了如此天文数字的财富,并且愿意主动将百万美元巨资转回国内结汇时,内心所受到的冲击波也是巨大而真实的。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常规经验和想象范畴。 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贺振中缓缓端起茶杯,送到嘴边,慢慢喝了一口,似乎在借助这个动作,平复内心的波澜,并彻底消化这些极具冲击力的信息。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凝视着院子里那棵苍翠的雪松,眼神深邃。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聚焦在阳光明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赞赏、感慨,以及一种仿佛重新认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审视。 “光明啊光明。” 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喟叹,“你可真是……每次都能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不,这次是震惊!真正的震惊!”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不可思议和由衷欣慰的复杂笑容: “一千六百万美元……了不得,真是了不得! 这在当前,对我们国家来说,都是一笔能办成不少大事的巨款。 这说明你的头脑、你的眼光、你的技术能力,确实远超常人,走到了时代的前面,甚至走到了我们这些老家伙的理解前面。” 他的评价极高,充满了长辈对出色晚辈的极高肯定,也带着一丝对知识和技术所能创造价值的重新估量。 “更难得的是,你在这巨大的、足以让任何人迷失的财富面前,还能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和坚定的立场,主动、及时地向组织汇报,积极要求上交。 这份觉悟、这份对国家的赤诚之心,非常可贵!无比可贵!” 贺振中的语气加重,充满了强调的意味,“这充分证明,组织当年选拔你出国深造,是正确的!你没有辜负组织的培养和信任!” “贺伯伯您过奖了。我真的只是运气比较好,恰好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抓住了一些机会而已。 没有国家提供的公派留学这个机会平台,没有在国内打下的知识基础,也绝对不可能有我的今天。这一点,我始终铭记在心。” 阳光明谦逊地回应,将功劳很大程度上归于国家和机遇,态度诚恳。 “运气固然重要,但能抓住运气,并将其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成果,这就是实力,是综合能力的体现。” 贺振中摆摆手,不接受他过分的谦虚,“组织上既然已经有了明确的结论,程序合规,认定合法,那你也不必再有其他顾虑。 这笔钱,合法合规,是你应得的,你妥善规划,用好它,无论是用于个人家庭生活改善,还是用于未来的事业发展,都是你的权利。”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凝重了几分,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和告诫: “不过,光明,我要提醒你,也要给你泼点冷水。 国际上,尤其是西方世界的金融和投资领域,水很深,波涛汹涌,风险极大。 那里是资本博弈的丛林,规则复杂,陷阱遍布。 你虽然聪明绝顶,也有扎实的知识储备,但毕竟年轻,实践经验,尤其是应对国际资本市场的经验可能还不足。 在香港那个各方势力交汇、信息错综复杂的地方运作公司,一定要谨慎再谨慎,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切记不能冒进,不能被一时的市场狂热或利益所诱惑而冲昏头脑,做出不理性的决策。 任何时候,保住本金、控制风险,都是第一位的。” 这番话语重心长,是基于他多年政治经济工作阅历,得出的金玉良言。 “我明白,贺伯伯。您的提醒非常重要,我一定牢记在心。 您放心,在具体运作上,我一定会采取稳健的策略,充分调研,多方论证,慎重行事,绝不会盲目冒险。” 阳光明郑重点头应下,态度恭谨。 他没有在具体的商业构想和投资方向上多谈,那涉及更多不便透露的核心信息和未来布局,只是再次表态会谨慎稳健。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那一百万美元结汇的具体操作事宜上,这才是此次深谈最实质性的部分。 “你这次回来时间紧,只有一周。这一百万美元结汇,具体打算怎么操作?有没有什么初步的想法或者困难?”贺振中询问道。 他的手肘撑在膝盖上,显露出对这个问题的重点关注。 阳光明也知道,切入正题的时刻到了。 他这样坦诚布公,并主动提出结汇,其实就是想送一个顺水人情给贺振中,同时巧妙地解决自己的实际需求。 在这个国家百业待兴、急需外汇进口关键设备和技术、各级政府和企业都将创汇作为极其重要政绩考核指标的年代, 一百万美元的外汇,哪怕对贺振中这样的市里主要领导来说,也是一笔极为亮眼、能带来实实在在政治资本和话语权的突出业绩,能在很多谈判和项目中占据主动。 贺振中当然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一百万美元在当前形势下的巨大价值和政治意义。 阳光明说道:“一百万美元,这个数额太大了,我个人和家庭,日常消费使用的话,根本用不了这么多钱。 这笔钱总归要转回来结汇,这是主要目的,至于用在哪些方面,都可以谈。您有什么建议吗?” 贺振中沉吟着,眉头微微蹙起,手指下意识地在膝盖上画着圈,思考着具体操作路径和可能存在的政策障碍。 贺振忠继续说道:“这一百万美元,毫无疑问是你个人的合法财产。 按照人民银行和外管局现行的规定,个人侨汇存入银行后,会按照国家公布的官方汇率,强制结汇成相应数额的人民币,同时根据金额配发一定比例的侨汇券。 这笔钱,数额过于巨大,结汇后的人民币和侨汇券数量惊人,对于个人和家庭消费来说,根本用不了…… 正如你所说,很难在短时间内有效、合理地使用完毕。 大量现金存放在银行,只是数字,无法转化为有效的物质改善和国家建设力量。” 他顿了顿,似乎在脑中梳理着政策和寻找可行的突破口。 “那么,如果要想绕过单纯的个人结汇消费,把这笔宝贵的外汇直接划归到市政府,或者我分管的某个委办局的特定账户上,作为政府的外汇收入,倒是可以操作。 但问题是:接收方,也就是政府或者单位,就必须拿出等值的东西和你进行交换。 这本质上是一种变相的买卖关系。 百万美元不是小数目,哪个单位能轻易拿出等值的紧俏物资或者提供等值的服务给你呢?” 贺振中一边分析,一边缓缓摇头,眉头锁得更紧了些。 这个问题在现行的体制和政策框架下,确实有些棘手。 个人拥有巨额外汇并自愿贡献,但国家缺乏灵活高效的接收和补偿机制。 如何设计这个操作路径,需要智慧和变通。 阳光明看着贺振中皱眉深思,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主动开口,抛出了自己深思熟虑、早已想好的建议。 这个建议的核心,就是找到一个将个人需求与国家利益完美结合的平衡点。 “贺伯伯,听了您的分析,我也有同感。 所以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或许可以尝试一下,您看是否具有可行性。”阳光明语气谦逊。 “哦?你说说看。”贺振中立刻抬起头,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期待和兴趣。 他知道阳光明素来思路活络,往往能想出些出人意料的好点子。 “我这一百万美元结汇,用于个人消费的话,数额过大,不适合全部简单地转入我个人在银行的账户,然后由银行按照国家规定,强制结汇成人民币和侨汇券,躺在存折上。”阳光明首先明确出发点。 “正如您所分析的,强制结汇后,这笔钱就变成了庞大数额的人民币和一定数量的侨汇券。 侨汇券虽然能购买一些市面上紧俏的商品,比如进口家电、自行车、手表等,但选择范围终究有限,而且数量远远超出家庭正常需求。 而人民币本身,在国内能购买的东西,确实受到各种票证制度和物资供给计划的严格限制。 我个人很难在短时间内,合理、合规地掉这一百万美元结汇后产生的巨量人民币。 这不仅于国于家无益,对于我同样影响不好,我可能会因为持有过多现金而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和麻烦。” 他冷静地分析着现状和潜在问题,然后话锋一转,提出了核心方案。 “您刚刚提出的,由市政府出面,或者由您分管的某个部门,专门协调银行,特事特办,设立一个特定的临时性的外汇接收账户或者资金通道,我觉得这个方案就很好。 然后,我可以先将这一百万美元中的大部分,比如八十万美元,直接从我海外账户,转入这个由市政府指定的特定账户。 这笔钱一旦进入这个账户,就算是由贺伯伯您亲自协调、主导,作为我们市吸引来的、实实在在的外汇收入,直接计入市里的创汇指标,完成了相应的外汇任务。 至于这笔外汇进入市里账户后,相关部门卖给我什么东西,我看不着急确定,后续可以慢慢研究、商讨。 就算这个买卖过程的时间拉长一点,比如几年时间,那也没关系。 重要的是,这八十万美元的宝贵外汇资金,第一时间到位了,可以直接用于国家建设。 而剩下的二十万美元,则按照正常程序,转入我的个人银行账户,进行常规的结汇操作。 这部分换成的人民币和侨汇券,数额依然不小,但用于我个人和家庭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日常生活开销、子女教育、应急储备等,已经是绰绰有余,甚至可以说相当宽裕了。 这样,也避免了我个人名下人民币资产过于庞大的问题。” 阳光明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核心建议,即“八二开”的方案。 他稍作停顿,观察了一下贺振中的反应,见其听得非常专注,便继续解释这样操作,能同时解决国家和个人哪些方面的需求。 “这样操作,在我看来,有几个显而易见的好处,或者说,能同时解决几方面的问题。 首先,最直接的是,国家通过您和市政府的协调,直接、快速地获得了八十万美元的宝贵外汇现汇,可以立即投入使用,解决燃眉之急。 其次,对于我个人而言,我也能借此机会,向协调此事的市政府和相关部门,提出一些我个人合理的、但依靠人民币难以解决的特定需求。 这些需求,我希望可以用那特定的八十万美元外汇额度来‘支付’或者说‘兑换’。” 他开始列举具体需求: “比如,我希望能用这部分外汇额度,委托市房管局或者相关的国营房产部门,帮忙物色、购买一两处位置、环境、建筑质量都相对合适的园洋房或者高级公寓住宅。 目的是为了改善家里老人的居住条件和孩子们未来的成长环境。 现在我们一家六口挤在石库门亭子间和前楼,实在过于拥挤逼仄。 我知道现在私人购买房产,尤其是这类旧时代留下的优质房产,政策还不明朗,手续繁琐,而且往往要求使用外汇结算。 但如果我支付的是国家急需的美元,并且是以这种为国家创汇的方式提出,想必房管局等相关部门会高度重视,乐于协助,甚至主动帮忙寻找合适的房源,并特事特办,一路绿灯地完成交易和产权过户手续。 再比如,我后续需要与港岛的公司团队以及美国的技术伙伴保持密切联系,及时沟通信息和处理事务。 因此,我希望能申请在我购买的住宅内,安装一部国际直拨电话。 我知道目前家庭安装电话本就极为困难,国际直拨电话更是控制极严,审批权限很高。 但如果是以吸引外资、方便海外高层次人才与境外联络、促进对外开放的名义提出,并且愿意支付外汇安装费和通话费,我想电话局方面应该也会积极考虑,优先安排。 另外,我个人对传统文化艺术一直很有兴趣。 如果可能,我还希望能用部分外汇,通过文物商店、国营工艺品公司等渠道,购买一些具有较高艺术水准和收藏价值的中国书画、古董瓷器等艺术品。 一方面是为了个人欣赏和收藏,另一方面,也是支持国家的文物商店创汇业务。 这类收藏品的交易,在国内用人民币很难进行,通常也需要外汇。” 阳光明的思路非常清晰,将个人改善生活、便利工作、文化消费等需求,与国家创汇、支持文化事业等政策导向巧妙地结合起来,设计了一个既能满足国家急需,又能解决个人实际问题的近乎完美的双赢方案。 他提出的需求,都是在当时政策环境下,个人即使有钱(人民币)也难以实现,但通过外汇支付和特批渠道就有可能解决的痛点。 贺振中听着,眼睛越来越亮,刚才紧蹙的眉头早已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许、兴奋甚至有些豁然开朗的神色。 手指不再无意识地敲击,而是兴奋地轻轻拍了一下沙发扶手。 这个方案,完全可行!而且操作起来,远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简单、灵活! 本质上,这并不涉及复杂的国有资产置换或者物资调拨。 只需要他以自身身份和影响力出面,协调银行设立一个专门接收这笔外汇的临时账户,并明确这笔外汇是阳光明同志划拨给市里用于创汇指标。 同时,阳光明同志将其中的八十万美元外汇额度,指定用于支付其符合政策导向的个人消费项目,比如:购房、安装国际电话、购买艺术品等。 这些消费项目,由对应的政府主管部门,如:房管局、电话局、文物商店,提供服务和收取外汇,并出具正规票据。 整个过程,外汇从阳光明的海外账户,流入国家的外汇池子,而阳光明获得了国内用人民币难以买到的特定商品和服务。 政府部门完成了创汇任务,相关单位收到了宝贵的外汇,阳光明满足了需求。 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这样一来,他贺振中个人能实实在在地拿到八十万美元的创汇政绩。 这在他主管的工作领域,将是一个极为亮眼的成绩单,对于他巩固地位、争取更多项目资源、在班子中提升话语权,有着不可估量的积极作用。 甚至在更高层面的领导那里,也会留下善于开拓局面、吸引海外资源的良好印象。 而阳光明提出的购买园洋房、安装国际电话、购买艺术品等需求,在能用外汇支付、并且是以这种为国家创汇做出贡献的方式提出的前提下,根本不算什么事,甚至相关部门会求之不得。 因为这等于用国内现有的、暂时无法大量产生外汇收益的资产(如老洋房)、或者服务(如安装电话)、或者库存商品(如文物商店的藏品),换回了实实在在的、能用于进口关键物资的硬通货美元! 这对于那些部门来说,同样是完成了创汇任务,何乐而不为? “好!好!好主意!” 贺振中忍不住连说了三个好字,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振奋和激赏,身体也坐直了,“光明,你这个想法非常好!非常巧妙!既旗帜鲜明地解决了国家创汇的燃眉之急,也充分满足了你个人合理、合法、合情的需求,是两全其美,不,是多全其美的好办法!” 他越琢磨越觉得这个方案精妙绝伦,简直是为当前的政策环境和实际困境量身定做。 “八十万美元转到特定账户,完成市里的创汇指标。 剩下的二十万美元,你个人结汇用于日常。 这个分配比例考虑得很周到,很合适!” 贺振中当即拍板,展现出一贯的雷厉风行,“这件事我看就这么定了!你这边尽快准备好相关的身份证明等文件。 我这边立刻安排秘书,协调银行、市房管局局长、市电话局局长以及工艺品公司的负责人,尽快把这个流程理顺,把通道搭建起来!争取在你离开上海前,把事情基本落实!” 他稍微放缓语速,补充具体细节: “具体你看中了哪里的园洋房,有什么大致的要求,比如区域、面积、格局,可以提前去看看,或者让房管局推荐几个备选方案,有初步目标了告诉我,我让房管局配合你,保证找到合心意的,价格也绝对公道。 国际电话的事情包在我身上,我让电话局作为特殊配套服务来处理,优先安装。 艺术品收藏……这个你自己把握眼光,只要来源合法,通过正规文物商店或指定渠道购买,没问题,这也是支持文化事业创汇嘛!” 两人就在这间充满墨香的书房里,轻松愉快地敲定了这笔涉及巨额外汇和多项稀缺资源交易的重大安排。 整个过程,没有激烈的争论,没有繁琐的扯皮,只有基于高度信任和共同利益的默契与高效。 阳光明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一块石头落了地。 如此一来,他既兑现了为国家贡献外汇的承诺,赢得了贺振中更深的信任和好感,建立了更牢固的利益纽带,也为家人彻底改善了居住环境,解决了与境外联络不便的实际困难。 同时还合理地将大部分即将结汇的美元“”了出去,换取了国内稀缺的优质资产和服务,避免了巨额人民币闲置在账户上惹人注目,真正实现了个人、贺振中、家庭、国家、地方政府的多方共赢。 这个开局,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和完美。 “那就太感谢贺伯伯了!让您费心劳神了!”阳光明真诚感谢。 “谢什么!见外了!” 贺振中心情大好,笑容满面地站起身,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臂膀,“你这是帮了我的大忙,也是帮了市里的大忙! 走,饭应该准备好了,我们边吃边聊,还可以再细化一下步骤。 今天中午,可得好好喝两杯,庆祝你学成归来、载誉而归,也庆祝咱们这件利国利民利家的大事,就此落定!”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融洽无比,一同走出了书房。 餐厅里,已经飘来了饭菜的香气和刘雅娟热情的招呼声。(本章完) 第259章 258国内助理人选建议不凡背景 阳光明和贺振中,一前一后走出书房,餐厅里已然飘散着饭菜的香气,瞬间包裹了二人。 刘雅娟正指挥着家政人员将最后一道汤端上桌,那是一只沉甸甸的紫砂汤钵,里面是奶白色的腌笃鲜,汤面浮着几点金色的油星,咸肉、鲜肉与嫩黄的春笋在汤中若隐若现。 见到他们出来,刘雅娟的脸上立刻绽开热情的笑容,“老贺,光明,快过来坐,菜都齐了,就等你们了。” 餐桌上是六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显然是用心准备的,荤素搭配,浓淡相宜。 居中是一盘清蒸东星斑,鱼身优雅地侧卧在长盘中,剖了刀处嵌着嫩绿的葱丝和火红的椒丝,像给鱼披上了彩衣,淋着亮晶晶的薄芡,更衬得鱼肉雪白剔透。 旁边是一盘油光锃亮的红烧肉,方方正正的五肉块,肥瘦层次分明,颤巍巍地透着诱人的酱红色,仿佛轻轻一碰,那层晶莹的肉皮就会在舌尖化开。 一盘碧绿生青的清炒菜心,只取最嫩的部份,炒得恰到好处,翠色欲滴,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一盘金黄酥脆的炸烹大虾,个个都有小儿拳头大小,虾壳炸得蓬松酥脆,隐约可见里面饱满的虾肉。 一盘家常的麻婆豆腐,却做得毫不含糊,红油赤酱,雪白的豆腐块浸润其中,上面撒着细碎的翠绿葱,麻辣鲜香的气味隐隐飘来。 还有那砂锅腌笃鲜,热气腾腾,汤色奶白醇厚,咸肉的咸香、鲜肉的丰腴与春笋的清新,在长时间的笃煮中完美融合,散发着咸鲜滋味。 “刘阿姨,您太客气了,做了这么多菜,辛苦了。” 阳光明看着这一桌丰盛得近乎隆重的菜肴,心中暖融融的,这不仅仅是饭菜,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情谊,是他远在异国他乡时常常怀念的温暖。 “不辛苦,不辛苦,你难得回国一趟,必须得好好招待。” 刘雅娟一边熟练地用公筷给他布菜,先夹了一块最肥美的鱼腩,又添了一块颤巍巍的红烧肉,一边笑道:“也不知道你在国外吃的习惯不,听说那边都是面包牛排,生冷东西多。今天做的都是家常菜,你尝尝合不合口味,看是不是以前那个味儿。”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长辈的关切。 贺振中走到靠墙的楠木酒柜旁,打开玻璃柜门,略一审视,取出一瓶白色瓷瓶的茅台酒。 他笑道:“今天高兴,光明回来,又谈了这么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得喝两杯庆祝庆祝。” 他平常自律甚严,注重养生,午餐最多浅酌两小盅,今天却主动开了酒,可见心情确实极好。 刘雅娟了解丈夫的脾性,知道他是真开心,也没多说什么劝阻的话,只是转身去餐具柜里拿了三个小巧的白瓷酒盅过来,一一摆放在各人面前。 阳光明连忙起身,从贺振中手中接过酒瓶。 他先给贺振中面前的酒盅斟满,然后又给刘雅娟和自己倒上。 “来,光明。” 贺振中端起那不足一钱的小酒盅,神情郑重,目光炯炯地看着阳光明,“欢迎你回国,也为你这份不忘家乡、报效国家的心意,干一杯!”他的祝酒词简洁而有力。 “谢谢贺伯伯,刘阿姨。”阳光明双手捧杯,姿态放得很低,与二人轻轻一碰,杯壁发出清脆的“叮”声。 然后,他将那小酒盅里的白酒一饮而尽。 一股热辣醇厚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瞬间在胃里散开,化作一股暖意涌向四肢百骸。同时,一股浓郁而独特的酱香在口腔和鼻腔中萦绕。 这熟悉而强烈的口感,是他在国外喝任何洋酒都从未体验过的,是属于故乡的、深刻在记忆里的味道,带着一种情感上的冲击力。 “吃菜,快吃菜,压一压。” 刘雅娟忙不迭地又给他夹了一筷子清炒菜心,关切地说道:“这酒烈,空肚子喝容易上头,喝慢点。” 席间,气氛融洽温馨。 贺振中不再谈论工作上的话题,而是问起了阳光明在斯坦福的日常生活细节,美国西海岸的风土人情,以及港岛近期的社会见闻。 阳光明也捡着有趣能说、不涉及敏感领域的事情分享了一些,比如校园里的趣事、硅谷新兴科技的萌芽、港岛市井的繁华景象,引得对国外充满好奇的刘雅娟不时发出惊叹,连连追问细节。 贺振中听得仔细,偶尔插话问一两个关键问题,比如美国高校的科研机制、风险资本的投资偏好,或者港岛作为自由港的运作特点,显示出他这位身处内地的领导干部,对外部世界并非一无所知,而是通过文件和内部资料保持着相当的关注,有着自己的思考和洞察。 一瓶茅台酒,就在这轻松愉快的交谈中,你一盏我一杯地见了底。 贺振中脸上泛起了红光,话比平时多了些,眼神却依旧清明。 阳光明的酒量本就不错,加上心情舒畅,也只是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十分惬意,头脑依然清醒。 饭后,三人移步到客厅沙发坐下。 刘雅娟给他们泡了一壶酽酽的龙井茶解酒,细长的茶叶在杯中舒展沉浮,清新的茶香稍稍冲淡了空气中残余的酒意,带来了另一种宁静的享受。 贺振中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口热茶,满足地吁了口气,将思绪拉回正事,说道: “你这次时间紧,只有一周假期。关于那八十万美元创汇指标的事情,我会尽快安排落实,下午一上班就召集计委、外经贸局的相关人员开个会,把流程和政策口径明确下来,特事特办。” 他的语气,恢复了工作时的果断。 他顿了顿,用茶杯盖轻轻拨弄着茶叶,继续道:“这件事情,宜早不宜迟。快的话,今天下班前应该就能有个初步方案和对接人。 有了结果,得马上通知你,后续还有很多手续需要你本人出面办理。” 阳光明表示理解:“我明白,一切听贺伯伯安排,我随时配合。” 他知道在国内办事,有贺振中这样的重量级人物牵头,效率会完全不同。 贺振中手指轻轻敲着沙发扶手,发出有节奏的微响,思考着接下来的步骤: “嗯……就算开了绿灯,这购房、安装电话、购买艺术品,哪一件都不是小事,涉及到房管局、电话局、文物商店好几个部门,规章流程不同,跑来跑去很费时间。”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阳光明身上,带着长辈的关照:“你这样来回奔波也不方便。这样吧,我临时给你安排一辆轿车,暂时用几天,再配个熟悉路的司机,方便你出行,提高办事效率。” 阳光明略一思索,确实很有必要。 在这个公共交通并不发达、出租车更是稀缺资源的年代,有辆专车和司机,会方便太多,也能节省大量宝贵的时间,更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并未矫情推辞,坦然接受:“那就谢谢贺伯伯了,这确实能帮我解决大问题,省心不少。” “小事一桩,我打个招呼就行。”贺振中摆摆手,不以为意。 以他的地位和职权,临时调配一辆车给海外归来学子、并且是带来巨额外汇的“财神爷”使用几天,确实不算什么,属于合理的工作安排范畴。 有了车代步,效率会提升不少,但阳光明心里清楚,那八十万美元的“消费”过程依然会很繁琐。 看房、与不同的房主或房管部门谈判、办理复杂的产权过户手续、申请稀缺的国际直拨电话线路、去文物商店挑选鉴定艺术品并与老师傅们打交道……每一件事都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有些还可能存在潜在的障碍或需要协调的环节。 他原本计划等以后回国发展、业务稳定时,再招聘国内的助理或代表处理日常事务。 现在看来,这个计划需要提前了。 如果能有一个得力助手在国内帮他跑腿、沟通、处理这些杂事,他只需要在关键节点听取汇报、做决策,那么这一周的时间就会宽松很多,事情也能推进得更顺畅。 而且,即使他返回美国后,国内有些后续事宜也需要有人跟进。 更重要的是,这个助理人选如果背景足够得力,不仅能处理眼前的具体事务,未来他在国内的一些投资或事务,也能有个可靠的联络人和帮手。 付出一点薪水,换来的是极大的便利和潜在的资源网络,这笔投资非常划算。 一个合适的助理,将是他在国内延伸的“眼睛”和“手臂”。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便迅速清晰、坚定起来。 眼前正好有贺振中这位大佬在,由他推荐的人选,无论是能力、品行还是背景,肯定都比自己盲目寻找、或者通过私下的普通招聘渠道找来的人要可靠得多,也更能胜任这种需要一定信任基础和家庭背景的工作。 想到这里,阳光明放下茶杯,语气诚恳而不失郑重地对贺振中说道:“贺伯伯,有件事,正好想听听您的意见,可能需要您帮我把把关。” “哦?你说。”贺振中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刘雅娟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关注地望过来。 “我这次回来时间短,后续这些购买房产、办理手续的事情,细碎得很,肯定处理不完。 而且我人在国外,国内总需要有人帮忙打理一些联络和跑腿的杂事。” 阳光明缓缓说道,条理清晰,“所以,我想在国内招聘一位助理,不一定需要全职坐班,弹性工作、兼职也可以,主要就是帮我处理在国内的这些事务,以后政府部门有什么需要沟通的,或者有什么政策信息需要了解的,有这样一个人协助,会方便很多。”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贺振中的神色,见对方眼神专注,便继续说下去,并稍微点明了更深层次的需求: “这个助理,以后少不了要和您这边,或者其他部门打交道,协调事情。 所以我想,招聘的这位助理,首先要人品好,其次能力够,这里的能力也包括处理人际关系和协调事务的能力。 另外还有一点,如果有一定的家庭背景就更好了,同政府各部门打交道的时候,应该能更顺畅一些。 您见识广,认识的人多,看人也准,不知道能不能帮我参详参详,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或者指点一下我,去哪里找比较靠谱?” 他将姿态放得很低,充分尊重贺振中的意见。 贺振中听完,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点着,陷入了思考。 他觉得阳光明这个想法很务实,很周到,有个国内助理确实能省去很多麻烦,也能让事情办得更稳妥。 而且阳光明话里话外的暗示,助理的“能力”显然不仅仅指办事能力,也包含了人脉和背景的能量,希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疏通关系、提高办事效率。 这种需求,在当前的国情下,他完全能够理解。 “你这个想法不错。”贺振中点了点头,表示了认可,“有个可靠的人帮你跑腿联络,确实方便,也能让你在国外更安心。你对这个助理,具体有什么要求?比如年龄、性别、学历方面?” 他问得更细了,说明他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 阳光明见贺振中没有反对,心中一定,便把自己的想法更具体地说了出来: “第一是人品要端正,踏实可靠,守口如瓶,这是最基本的。 第二是脑子要活络,沟通协调能力强,有点悟性,能独立处理一些不太复杂的事情。 第三嘛……” 他稍微斟酌了一下用词,既要点明,又不能显得太过功利,“最好是在魔都本地,关系比较熟络的,对各个衙门门槛比较清楚的,办起事来,渠道能畅通一些,至少能知道找谁、门往哪儿开。 毕竟有些部门,有熟人引路或者沟通,效率会高很多,也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周折。 性别肯定是男性,年龄最好不要超过三十五岁,学历差不多就行,不做硬性要求。” 他坦诚地说出了现实考量。 贺振中微微颔首,这些要求都在情理之中,甚至可以说很实际。 找一个有本地背景、熟悉情况的助理,对于阳光明这样常年在海外、对国内办事流程可能不甚了解的人来说,确实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相当于多出了向导和润滑剂。 “那薪酬待遇方面,你有什么考虑?”贺振中问道。 这是很关键的一点,关系到能吸引到什么层次、什么水平的人选。 阳光明早有腹案,他深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也明白要吸引到有足够能量和背景的人,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助理的工作关系可以挂在我港岛的‘启明资本’名下,算是境外公司雇员,工资用美元结算,这样也方便。 我初步考虑,月薪可以定在一千美元左右,视情况再调整。”他直接抛出了一个在当下看来是天价的数字。 “一千美元?”旁边正在给他们续茶的刘雅娟闻言,忍不住低呼一声,手抖了一下,茶水差点洒出来,她连忙稳住茶壶,“这……这也太高了吧?光明,你知道现在国内工资水平吗?”她实在是被这个数字惊到了。 贺振中脸上也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 1979年,普通工人月薪也就三四十元人民币,高级技工或基层干部可能拿到五六十元,像他这样的高级干部,月薪也不过三百元左右。 一千美元,按官方汇率能兑换将近一千五百元人民币,如果按更反映实际购买力的黑市汇率,甚至能换到四五千元以上。 这个工资水平,高出国内平均水平几十倍甚至上百倍,确实太过惊世骇俗了。 这比很多高级专家、教授的收入,都要高出一大截。 贺振中的语气变得严肃了些,说道:“光明,你的想法是对的,想用高薪吸引人才。 但一千美元……这个数目在国内太扎眼了,超出了常理。 就算挂在港岛公司名下,实际在国内工作,收入与周围人差距太大,未必是好事。 容易引人注目,招来不必要的议论和关注,反而可能带来麻烦,对做事不利,对被招聘的人也可能造成压力。” 他站在国内现实环境的角度,提出了中肯的警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在哪个时代都适用。 他看向阳光明,给出了一个更符合国内实际情况的建议: “我觉得,结合国内的实际情况,既要体现吸引力,又要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月薪定在一百美元左右,就已经非常有吸引力了,足够招到非常优秀、甚至超出你预期的人才。” 一百美元,按官方汇率也接近一百五十元人民币,是国内普通工人工资的三四倍,对于很多清闲单位的年轻人或者寻求额外收入的干部子弟来说,已经是极具诱惑力的数字了。 最关键的一点,工资是直接付的美元,真正的购买力和价值,远远超过官方汇率。 阳光明知道贺振中的顾虑非常有道理,过高的薪酬确实可能树大招风,违背了国内现阶段“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普遍社会心理。 但他招聘的不仅仅是一个普通办事员,薪酬里也包含了对其背后潜在资源和影响力的支付,是一种隐性的、心照不宣的补偿,这一点无法明说,却必须考虑进去。 而且,高薪也能更好地绑定人才,激发其积极性。 他想了想,决定采取一个折中且更具激励性的方案:“贺伯伯您考虑得周到,是我欠考虑了。 那这样,基础月薪定为两百美元,这只是固定收入的那一部分。 除此之外,根据完成的工作量和难度,比如成功协助购买一处优质房产,还会有额外的绩效奖金。 我可以提前说明,奖金部分通常会比基本工资高很多,上不封顶,完全看工作成效。” 他停顿了一下,又增加了一个对于当时国人极具吸引力的砝码:“另外,作为港岛公司的雇员,他可能经常会有机会去港岛出差,处理公司事务或者接受培训,甚至未来业务需要,也可能去美国短期考察或学习,这些相关的差旅、住宿、培训费用都由公司承担。” 出国机会,在改革开放初期,对于绝大多数国人来说,是比金钱更有诱惑力的稀缺资源。 听到这个修改后的方案,贺振中沉默了,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紫砂茶杯壁。 月薪两百美元,按官方汇率也接近三百元人民币,绝对是高薪。 再加上“比基本工资高很多”的、上不封顶的奖金,这意味着干得好,月收入可能达到数百甚至上千美元,这在国内是不可想象的工资待遇。 还有出国机会……这个待遇组合,已经不是“有吸引力”可以形容的了,简直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足以让无数人趋之若鹜。 他原本只是把帮阳光明找助理当作一件顺手的小事,帮晚辈解决点实际困难。 但现在,阳光明愿意开出如此优厚、甚至可以说慷慨得过分的条件,这就变成了一个极好的人情机会,一个可以为自己关系网络中的某个年轻人铺设一条康庄大道的契机。 别说允许兼职,就算是要求全职,面对这样的待遇和发展空间,恐怕也有大把有背景、有能力的年轻人抢破头。 如果推荐的人选合适,不仅解决了阳光明的问题,也等于给被推荐人打开了一扇通往完全不同世界的大门,对其个人发展和家庭而言,都是一份不小的人情。 贺振中迅速在脑海中过滤着可能的人选。 亲戚子侄?老战友的孩子?还是以前下属家的子弟? 他要找的,必须是人品靠得住,脑子灵光,家里有一定背景但本人性格又不能太过张扬,最关键的是,要能入阳光明的眼,能把事情办好,维护好这条重要的海外关系。 片刻后,他心中微微一动,有了一个初步的觉得颇为合适的人选。 他看向阳光明,语气平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推心置腹:“光明,你这个待遇,可是下了血本啊。既然你这么有诚意,求贤若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选,或许可以试试看,成不成还得看缘分。” “贺伯伯您请说。”阳光明精神一振,身体坐得更直了。他知道贺振中能开口推荐,必然是有一定把握和考量。 “是我一位老领导家的小儿子,叫王擎宇。” 贺振中缓缓介绍道:“年纪大概和你差不多,可能略大一两岁,不到三十。我这位老领导,前段时间刚复职回到重要岗位,对他这个小儿子的工作安排,一直有些头疼,觉得他没个正形。” “王擎宇这孩子,本质不坏,心地纯良,没什么坏心眼。 脑子也聪明活络,反应快,接受新事物能力强。 可能是上面几个哥哥都太争气,太出色了,不是在重要部委,就是在科研单位担当重任。 他又是老幺,从小被家里照顾得多,保护得好,反而没什么太大的上进心,对体制内那些按部就班、论资排辈、甚至勾心斗角的事情不太感兴趣,觉得束缚,没意思。” 贺振中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长辈的无奈和宽容,似乎对这种情况颇为理解。 “现在家里通过关系,给他安排了个清闲单位,挂个名,他也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什么积极性,整天琢磨些闲杂事,比如听听外国音乐、鼓捣些新鲜玩意儿什么的。 他家里对他这种状态,也是既着急,望子成龙,又没什么好办法,说重了怕他逆反,不管又不行。” 贺振中描绘出一个在优越家庭中长大,却与主流晋升路径有些疏离的年轻形象。 “我觉得吧。” 贺振中话锋一转,开始分析其适配性,“你这儿的工作,不要求坐班,时间灵活性强,接触的都是新事物——外汇、海外公司、购买洋房艺术品这些,都是国内一般人接触不到的。 薪酬待遇又这么优厚,还有出国见世面的机会。 这些特点,说不定正对他的脾胃,能激发起他的干劲和兴趣来,让他觉得有挑战、有意思。” 贺振中分析得合情合理,继续说道: “他家的老爷子虽然复职不久,但威望还在,几个哥哥也分布在各系统。 在魔都,很多事情有王擎宇出面沟通、牵线搭桥,确实会比一般人方便很多,很多部门看在他家老爷子的面子上,也会行个方便。” 这一点,贺振中点得很透。 阳光明仔细听着,大脑飞快地转动,觉得这个王擎宇的情况,确实比较符合他的需求。 他不需要一个野心勃勃、一心钻营、时刻想着借他当跳板的老手,那样的人心思太杂,不好驾驭。 他更需要一个背景可靠、脑子灵活、能办事、同时又因为家庭优越而对小恩小惠不太在意、不会带来麻烦的“自己人”。 王擎宇家境优越,不缺一般的物质,反而可能更看重工作的趣味性、自由度和开阔眼界的机会。 这样的人,用好了会非常顺手,也更容易建立一种超越单纯雇佣的私人情谊。 “贺伯伯,听您这么一说,我觉得王擎宇同志挺合适的。” 阳光明语气诚恳,“只要他本人愿意,对这个工作内容感兴趣,我这边没有问题。 就像您说的,国内事务目前不算太多,但比较杂,即使他刚开始经验稍欠,也可以慢慢熟悉,边做边学。 关键是大家能沟通顺畅,合作愉快。” 阳光明最后又补充了一句,显示自己的诚意和底气,也宽贺振中的心:“就算以后在实际工作中觉得不太合适,或者他有了更好的发展,以后不再合作,也不是什么大事。 能够多一个朋友,对我来说就算是收获,就算以后因为种种原因不再合作,我不在意多发一份薪水,贺伯伯您也不必因此觉得为难。” 这话说得大气,也显得为人厚道,不斤斤计较。 贺振中欣赏地点点头,阳光明这话说得漂亮,既表达了强烈的意愿,又留有了余地,显得成熟稳重。 他对阳光明的评价又高了一分。 “好,既然你初步同意,觉得可以试试,那我这两天就找机会和我那老领导,还有擎宇本人谈一谈。” 贺振中做事雷厉风行,当即拍板,“先探探老爷子的口风,再看看擎宇自己的意思。如果那边也没问题,都有兴趣,我就尽快安排你们见个面,双方当面聊聊,都满意的话,就把这事定下来。” “那太好了,麻烦贺伯伯多费心了。”阳光明的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有贺振中出面,这件事成功的概率就大大增加了。 事情谈妥,三人都觉得解决了一桩大事,气氛更加轻松。 又喝了一会儿茶,聊了些家常闲话,比如刘雅娟关心的美国超市物价、阳光明父母的身体状况等等。 墙上的老式挂钟“当当当”地敲响,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半。 贺振中闻声站起身,“好了,光明,我该去办公室了。下午这个会要紧,得把你这事尽快落实了。 你先回去等消息,车的事情,我下午就让秘书安排好,最晚明天上午就能到位,司机到时候会联系你,听你调度。 助理的事情一有眉目,我立刻通知你。” 贺振中交代得很清楚。 “好的,贺伯伯,您忙,让您费心了。”阳光明也连忙站起身。 贺振中从衣帽架上取下藏蓝色的呢子外套穿上,又戴上了帽子,对阳光明点了点头,目光中带着期许,便步履稳健地推门离开了。 “光明,你再坐会儿,歇一歇,正好咱娘俩唠唠嗑。”刘雅娟热情地说道。 “不了,刘阿姨,我也得回去了,家里还有点事,下次过来再陪您聊天。”阳光明婉拒。 刘雅娟又说了几句挽留的话,一直将阳光明送到单元门外,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还扬声嘱咐了一句“路上慢点”,这才转身回屋,轻轻带上了门。 阳光明走出这处管理森严、绿树成荫的干部家属院,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带着春日特有的慵懒和暖意。 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空气,感觉心情格外舒畅。 这次与贺振中的见面,取得了远超预期的成果。 八十万美元的结汇和后续消费安排顺利敲定,既解决了国家急需外汇的难题,也满足了自己配置资产、改善家人生活条件的个人需求,同时还进一步巩固了与贺振中这位实权人物的关系,为未来的合作打下了更坚实的基础。 临时用车和国内助理人选的问题也一并解决,为接下来几天紧张的行动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可以说是扫清了不少障碍。 一切都在朝着计划的方向稳步推进,甚至比预想的还要顺利。 他没有立刻乘车回家,而是沿着绿树成荫、行人稀疏的人行道慢慢走着,思绪渐渐飘远,开始具体规划接下来的步骤。 有了车和司机,顺利的话,或许明天就可以开始着手看房了。 他对魔都的老洋房颇有些情结,那些掩映在梧桐树下,有着红瓦坡顶、卵石墙面、宽敞阳台和精致小园的建筑,不仅居住舒适,更承载着这座城市的历史与风情,在后世是可遇不可求的顶级资产,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投资价值。 在这个年代,这些洋房,大多被多家单位或个人挤占,产权复杂。如果由他自己出面,正常求购,难度太大了,可选择的目标也太少。 但有了政府部门直接出面,还能完成创汇指标,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房管部门为了完成外汇创收任务,最终能够拿出来交易的房产,说不定远超他的预期。 他的要求不高,哪怕是一般的园洋房,那也是优质房产。 一旦购入,稍加修缮,恢复其历史原貌,便是绝佳的居所,更是未来价值连城、足以传世的珍贵产业。 还有国际直拨电话,在这个通讯基本靠吼、联络基本靠信的年代,能在家中直接与港岛、与美国通话,对于他保持与外界的信息同步、遥控指挥公司运作、把握市场先机,至关重要。 这不仅仅是生活上的便利,更是商业上的硬性需求。 如果由他个人申请,流程可能会很复杂,需要层层审批,甚至需要特殊指标,有了政府部门直接出面,一切难题也就迎刃而解。 至于艺术品收藏,他并非附庸风雅,主要还是考虑收藏价值。 凭借超越时代的眼光,他清楚知道,那些历经动荡而幸存下来的古代书画、瓷器、玉器、文玩,在不久的将来,随着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会展现出怎样惊人的价值攀升。 这既是一种基于个人兴趣的长期投资,也是一种资产的多元化配置,更是对民族文化遗产的一种变相保护和传承。 文物商店、古籍书店、甚至是一些特定的旧货市场,都值得时间去仔细淘选。 这些艺术品被他个人收藏,总强过因为一点外汇而流入国外。(本章完) 第260章 259两栋花园洋房拜访和聚会助理的态 贺振中的工作效率确实很高。 第二天上午还不到九点,就有一位自称姓李的司机登门,这位就是贺领导安排给阳光明的临时司机,车子已经停在弄堂口等候,随时听候调遣。 阳光明简单收拾了一下,拎上那个装着相关文件的公文包,便走出了家门。 远远就看到,弄堂口停着一辆七成新的黑色上海牌轿车。 两人走过去,阳光明弯腰坐进车内。 车箱里打扫得很干净,座椅套虽然是旧的,但洗得发白,没有一丝异味。 “阳光明同志,我们现在去哪里?”李师傅坐回驾驶位,回头询问道。 “先去一趟中行魔都分行。”阳光明说道。 这是昨天和贺振中商定好的第一步,需要先去银行办理相关账户手续,为后续外汇转入做好准备。 “好的。”李师傅应了一声,熟练地挂挡、松离合、轻踩油门。 车子平稳地驶离了狭窄的弄堂口,汇入了大街上并不算密集的车流。 有了专车,效率果然不同。 原本需要辗转公交、步行不短距离的路程,现在变得轻松而快捷。 阳光明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 到了中行,一切早已安排妥当。 一位分行的副主任亲自接待了阳光明,在一个小会议室里,相关手续办理得异常顺利。 开设政府相关部门监管的专用账户以及个人账户,确认外汇转入路径,签署一系列文件……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 那位副主任态度热情周到,言语间对阳光明能为国家带来宝贵外汇表示了钦佩和感谢。 阳光明谦和地应对着,他知道,这一切顺畅的背后,是贺振中那无形却强有力的手在推动。 从银行出来,阳光明让李师傅开车前往附近的一个邮电局。 他在这里给港岛的“启明资本”拨通了国际电话,内容简明扼要,指示助理从他的个人账户中,立即向刚刚在中行开设的两个特定账户,分别汇款八十万美元和二十万美元。 做完这一切,时间才刚刚上午十点半。 外汇转入和结汇,需要时间走流程,官方渠道的效率不可能像后世电子转账那样瞬间完成,阳光明对此有心理准备。 他知道,接下来的这一两天,在官方流程走到他这一步之前,他暂时清闲下来。 正好可以利用这个空档,去拜访一下必须见的人。 他这次回国时间紧迫,只有短短一周,不可能面面俱到,会见所有朋友故旧。 但有些人,是必须要上门拜访或者聚一聚的。 厂长赵国栋对他有知遇之恩,在他离开红星厂去清华读书这件事上,给予了大力支持,于情于理都该亲自登门,送上一份从国外带回来的心意。 还有谢飞扬、楚大虎那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同学,虽然大家如今人生轨迹已然不同,但那份少年时代结下的情谊依旧珍贵。 可以约他们出来吃顿饭,叙叙旧,也顺便给他们每人带一份小礼物。 他给赵国栋准备的是一支派克金笔和两罐高品质的咖啡豆。 给几位好友的礼物,则是几把瑞士军刀和几盒精美的巧克力。 这些礼物不算特别贵重,但在这个年代显得新奇而有面子,足以表达心意,又不会让对方感到负担。 中午,阳光明回家吃了饭,休息片刻后,下午便让李师傅开车送他去了赵国栋家。 赵国栋住在红星国厂的家属院,环境和贺振中那里自然不能比,但也算清静整齐。 敲开赵家的门,开门的是赵国栋的夫人。 她看到阳光明,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哎呀,是光明啊!快进来快进来!老赵昨天还念叨你呢,说是听说你从国外回来了,也不见人影!” “阿姨,您好。”阳光明笑着问候,跟着她走进屋里。 赵国栋正坐在客厅的藤椅上看报纸,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阳光明,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放下报纸站起身。 “光明!你小子,总算想起过来看看我了!”赵国栋声音洪亮,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上下打量着他,“嗯,气色不错,更精神了!这趟回来能待几天?” “赵叔,我这次回来时间紧,只有一周假期,是探亲假。”阳光明笑着解释,在沙发上坐下,“昨天刚去拜访了一个长辈,处理了点事情,今天就赶紧来看您了。” “你难得从国外回来一趟,时间又这么短,就知道你肯定忙。” 赵国栋摆摆手,示意老伴去倒茶,自己在阳光明旁边坐下,“在国外怎么样?还习惯吗?” 阳光明简单介绍了一下在斯坦福的学习和生活情况,重点说了说导师的指导和目前参与的研究项目,语气谦逊中透着亲热。 赵国栋听得频频点头,眼中满是欣赏:“好啊,真好!我就知道你小子是块材料,放在哪里都能发光!给咱们红星厂,可是大大争光了!” 聊了一会儿学业,阳光明将带来的礼物拿了出来。 “赵叔,阿姨,这次从国外回来,也没带什么好东西,一点小小心意,请您二位务必收下。” 看到那支精致的派克金笔和印着外文的咖啡豆,赵国栋连连摆手:“你这孩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见外了!这金笔,还有这外国咖啡,太贵重了!” “就是,光明,你在国外肯定不容易,也没个人帮助,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东西?”师母也在一旁附和。 “赵叔,阿姨,您二位就别推辞了。” 阳光明面对赵国栋,语气诚恳,“没有您当年的提携和支持,我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机会出去学习。 这支笔,您办公用得着,咖啡您尝尝鲜,提神醒脑。就是一点心意,您要是不收,就是把我当外人了。” 他话说得真诚,赵国栋夫妇对视一眼,无奈又欣慰地笑了。 “好好好,收下,收下!你这张嘴啊,还是这么会说话!”赵国栋不再推辞,拿起那支派克金笔,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这可是好东西,以后开会做记录,就用它了!” 赵阿姨也笑着收起了咖啡豆:“听光明的,那就留下了,我正好学着煮煮这外国咖啡。光明你和老赵好好聊一聊,今天一定要留下来一起吃晚饭,我给你做几个拿手好菜。” “阿姨,今天晚饭就不打扰了,我晚上还约了几个老同学聚会。”阳光明婉拒,“等下次回来,一定专门来家里尝尝您的手艺。” “同学聚会?那确实不好耽误。”赵国栋表示理解,“年轻人是该多聚聚。行,那今天就不留你了。” 又闲聊了几句近况,阳光明便起身告辞。 赵国栋夫妇一直把他送到楼下,看着他和李师傅上了车,才挥手道别。 离开赵国栋家,阳光明看看时间还早,便让李师傅开车去了邮电局。 他需要给谢飞扬、楚大虎他们打个电话,约一下聚会的时间地点。 到了邮电局,他先给谢飞扬的单位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正好是谢飞扬本人,听到阳光明的声音,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惊喜的呼喊。 “光明!真的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前天刚到的,行程比较急。”阳光明询问,“怎么样,明天晚上有空吗?叫上大虎、严俊、书楠他们,咱们一起聚一聚?” “有空!必须有空!你回来了,天大的事也得推开!”谢飞扬的声音透着兴奋,“地方我来安排!就定在老地方,悦宾楼怎么样?还是你有更好的去处?” “悦宾楼就挺好,安静,菜也不错。”阳光明对那里印象很好。 “成!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晚六点,悦宾楼,还是原来那个包间,我尽量把他们几个都叫上!”谢飞扬大包大揽。 “好,麻烦你了飞扬。” “跟我还客气啥!明晚见!” 放下电话,阳光明又依次给楚大虎、严俊的单位打了电话。 两人接到电话,都是又惊又喜,毫不犹豫地答应明天一定到场。 最后,他给红星厂的运输队打了个电话,请人帮忙去叫一下。 过了大约十分钟,阳光明再次拨通电话,接电话的正是蔺书楠。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听到是阳光明,语气立刻活跃起来。 “光明!你回来了!太好了!”蔺书楠的声音带着由衷的喜悦。 阳光明邀请他明晚一起聚一聚,他的答复很痛快,“明天晚上?有空,我一定到!” 联系好所有人,阳光明心中也轻松了不少。 这次回来时间仓促,能和老朋友们见上一面,吃顿饭,聊聊天,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第二天白天,阳光明没有安排外出,打算在家里陪陪孩子,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 静姝和致远对突然多出这么多时间在家的爸爸,感到无比兴奋,缠着他讲故事,陪他们玩玩具,小小的石库门里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林见月去学校上课了,张秀英和阳永康看着儿子和孙子孙女其乐融融的样子,出门的时候,脸上也一直挂着满足的笑容。 阳光明很珍惜这短暂的温馨时光。 他知道,一旦返回美国,投入到紧张的学业和公司事务中,这样的日子又会变得稀缺。 下午四点多,阳光明开始准备晚上的聚会。 他换上一身轻便但得体的夹克,将给朋友们准备的礼物——瑞士军刀和巧克力分别装好。 五点半,李师傅准时将车开到了弄堂口。 阳光明和家人打了个招呼,便出门上车,前往悦宾楼。 到达悦宾楼时,已经是六点过五分。 他刚走上二楼,就看到谢飞扬正站在包间门口张望。 看到阳光明,谢飞扬立刻笑着迎了上来。 “来了来了!咱们的大博士可算到了!就等你了!”谢飞扬亲热地揽住阳光明的肩膀,把他往包间里带。 包间里,楚大虎、严俊、蔺书楠都已经到了。 见到阳光明进来,几人都站了起来,脸上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光明!” “你可算回来了!” 楚大虎上来就给了阳光明一个结实的拥抱,力道之大,让阳光明差点喘不过气。 严俊则笑着捶了一下他的肩膀,眼神温暖。 蔺书楠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 几个月不见,还是能看出来,大家的身上多少有些变化。 楚大虎似乎更壮实了些,皮肤黝黑,看来工作时间没少在外巡逻。 严俊身上那种为人父的沉稳气质,更加明显了。 蔺书楠虽然依旧清瘦,但气色比以前好了不少,眉宇间那份阴郁似乎淡去了一些。 “都坐都坐,别站着!”谢飞扬作为组织者,热情地张罗着,“服务员,可以走菜了!” 众人纷纷落座。 阳光明自然被让到了主位旁边。 “光明,你这可是衣锦还乡啊!”楚大虎嗓门洪亮,“清华大学的研究生,还去了美国留学!咱们这帮老哥们里,就数你最有出息!” “大虎说得对,你现在可是我们仰望的人物了。”严俊笑着附和,语气真诚,没有一丝嫉妒。 “就是运气好,赶上了好时候。”阳光明谦逊地笑了笑,目光扫过几位老友,“大家都挺好的吧?严俊,你家丫丫和囡囡应该都长大不少了吧?” “可不是嘛,丫丫都快上小学了,囡囡也能满地跑了,淘气得紧。”提到女儿,严俊脸上满是幸福的光彩。 “书楠,小娟呢?怎么没带她一起来?”阳光明看向蔺书楠。 蔺书楠笑了笑:“她妈妈今天休息,就不带她出来了。孩子大了,怕生,带出来也拘束。” 阳光明点点头,他能感觉到,可能是磨合的时间长了,蔺书楠的婚姻生活似乎比刚结婚时融洽了一些。 “飞扬,你呢?在机关里怎么样?”阳光明又问谢飞扬。 谢飞扬耸耸肩,脸上依旧是那副看似洒脱的表情:“老样子,按部就班,混日子呗。比不上你们这些搞学问的,日新月异。” 但他的眼神里,还是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落寞。 阳光明知道,冯向红考上大学去了外地,对谢飞扬的打击不小,加上他自己两次高考失利,心中的失落感恐怕一直未能完全排解。 这时,服务员开始上菜了。 清蒸鱼、油爆虾、腌笃鲜……一道道本帮特色菜肴摆满了桌面,香气扑鼻。 谢飞扬打开带来的白酒,给每个人都满上。 “来!第一杯!”谢飞扬端起酒杯,站起身,声音洪亮,“欢迎咱们的好兄弟,阳光明,留学归来!虽然相隔遥远,但情谊不变!为我们多年的友谊,干杯!” “干杯!” “欢迎光明!” 几只酒杯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烈酒入喉,一股暖意扩散开来,包间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热络。 大家边吃边聊,话题很快从阳光明在国外的生活见闻,转移到了各自这几年的境况上。 楚大虎嗓门最大,说起他去年终于如愿以偿,买下了一间二十多平米的前楼。 “虽然不大,但总算是有了自己的窝!”楚大虎脸色泛红,不知是酒意还是激动,“靠着这间房,去年年底,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这个对象,处得挺好,估计明年就能把事办了!” “真的?太好了大虎!恭喜你啊!”阳光明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举起酒杯,“来,为你即将成家,干一个!” “干!”楚大虎豪爽地一饮而尽,抹了把嘴,“说起来,还得谢谢你当年提醒我,如今我也算是有自己住房的人了。” 严俊也分享了他的近况。 他还在原来的副食店,业务熟练,人又稳重,已经被提拔成小组长了,虽然官不大,但责任重了,收入也稍微多了点,养家糊口更有底气。 “就是俩孩子开销大,以后上学更是用钱的地方多,还得继续攒啊。”严俊语气平和,带着对未来的规划和期待。 蔺书楠的话不多,一直安静地听着。 在大家的询问下,他才简单说了说自己的情况。 他的工作没什么变化,妻子的工资提了一级,家庭收入增加了一些,生活压力没那么大了。 小娟很懂事,不用太操心。 “平平淡淡,挺好。”蔺书楠最后总结道,只是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苦涩。 阳光明能感觉到,蔺书楠尽管看上去很开朗,但好像有些刻意,他的婚后生活肯定不是那么平淡美好。 那种生活重压下的疲惫感,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轻,反而好像更重了。 谢飞扬依旧在机关里,按资历熬着,前途说不上多光明,但也稳定。 他绝口不提冯向红,只是插科打诨,说着单位里的趣事,努力维持着活跃的气氛。 但阳光明能察觉到,几个月过去,他笑容背后的那一丝空虚和迷茫,并没有消失。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聊兴更浓。 阳光明拿出准备好的礼物,分发给众人。 “这次回来匆忙,也没带什么好东西,一点小玩意儿,大家别嫌弃。” 看到精致的瑞士军刀和包装漂亮的进口巧克力,几人都很惊喜。 “哎呦,这可是好东西!国外带来的吧?”楚大虎拿着瑞士军刀,爱不释手地摆弄着上面的各种小工具。 “这巧克力看着就高级,带回去给我家丫头尝尝鲜。”严俊笑着收下。 “又让你破费了,光明。”蔺书楠说道。 “跟我还客气什么。”阳光明拍拍他的肩膀。 谢飞扬接过礼物,笑了笑:“还是你想着我们。谢了,光明。” 聚会的气氛一直很好,大家回忆着少年时代的趣事,感慨着时光飞逝,也展望着模糊而充满希望的未来。 虽然彼此的生活轨迹已然不同,共同话题或许不如从前那么多,但那份沉淀在岁月里的情谊,却并未因时间和距离而褪色。 晚上八点多,聚会接近尾声。 大家都喝得微醺,脸上带着满足的红光。 走出悦宾楼,夜晚的凉风一吹,酒意散了些许。 在饭店门口,大家互相道别,约定下次阳光明回来再聚。 看着老朋友们各自离去,消失在夜色中,阳光明心中温暖而充实。 李师傅将车开了过来,阳光明坐进车里,靠在座椅上,微微闭上眼睛。 这次聚会,让他仿佛暂时从那些纷繁复杂的外汇、房产、公司事务中抽离出来,回到了简单而真挚的人际关系中,感受到了难得的放松。 第二天上午,阳光明依旧在家陪伴家人。 他估摸着银行和外管局那边的流程应该走得差不多了,正想着下午是否主动联系一下贺振中那边问问情况,有人跑过来喊他去弄堂口接电话。 电话是贺振中打来的。 “光明,没打扰你休息吧?”贺振中的声音听起来心情不错。 “没有,贺伯伯,我正在家呢。” “好。两件事。”贺振中说话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第一,你那边汇出的八十万美元,已经确认到账了,手续基本办妥。” 阳光明心中一定,这笔钱顺利进入指定账户,意味着他此次回国最重要的目标之一已经达成。 “太好了,辛苦贺伯伯和相关部门了。” “第二件事,关于你要买的房子。房管局那边效率很高,按照你的要求,初步筛选出了两套保存比较好、产权清晰、没有纠纷的园洋房。 原来是被两个单位占着办公,那边已经协调好了,只要你这边确定,他们保证在一周内腾空。” 阳光明没想到速度这么快,看来各部门为了完成这笔巨额外汇创收任务,确实是开了绿灯,全力以赴。 “这两套房子具体情况怎么样?”阳光明问道。 “面积都很大,建筑质量和格局也不错,毕竟以前是单位在用,维护得还算可以。 具体的,我让房管局的同志下午直接带你过去看?你有时间吗?”贺振中安排得很周到。 “有时间,我下午随时可以。” “好,那你就等电话,房管局的老陈会联系你,带你去看房。价格方面,他们有个初步评估,等你看了房再说。” “好的,谢谢贺伯伯。” 放下电话,阳光明心情有些振奋。 房子的事情有了实质性进展,而且听起来还不错。 他原本还担心在这个年代,很难找到产权清晰、没有历史遗留问题、并且愿意出售的优质园洋房。 现在看来,由政府部门出面协调,果然能解决很多普通人无法逾越的障碍。 中午吃完饭,阳光明小憩了片刻。 大约下午两点,他又去弄堂口接了个电话。 电话是房管局陈处长打来的,语气十分客气,询问是否方便现在去看房。 阳光明自然答应。 很快,李师傅开着车,载着阳光明,在约定地点接上了陈处长。 陈处长四十多岁年纪,戴着眼镜,一副干练的模样。 上车后,他热情地和阳光明握手寒暄,言语间对阳光明为国家创汇做出的贡献表示敬佩。 车子先是开到了xh区的一处幽静街区。 这里绿树成荫,环境雅致,街道两旁坐落着一栋栋风格各异的老洋房,红瓦黄墙,透着浓厚的历史气息。 在其中一栋带有不小园的洋房前,车子停了下来。 “阳光明同志,我们先看这一套。” 陈处长介绍道:“这栋洋房以前是区里一个文化单位的办公地点,去年他们搬去了新的办公楼,这里就暂时空置了下来,只剩下一些办公用品和文件档案没有搬走。。 建筑面积大概有四百二十平米,地上三层,带一个小阁楼,地下室也挺宽敞。园面积大约一百五十平米。” 众人下车,陈处长拿出钥匙打开了厚重的雕木门。 走进屋内,阳光明仔细打量着。 房子的内部空间,果然很宽敞,层高很高,虽然原有的精致雕线脚和壁炉有些被后期粉刷掩盖的痕迹,但整体结构完好,没有大的破坏。 地板是宽大的实木地板,踩上去发出沉稳的声响。 窗户宽大,采光很好。 因为之前是单位办公,内部被隔成了多个小间,显得有些凌乱,但原有的格局依稀可辨。 “这些隔断都是后来加的,如果买下来,完全可以拆除,恢复原来的样子。”陈处长在一旁解释道。 他们又上到二楼和三楼,大致看了看。 每个房间都很大,视野开阔。 尤其是三楼的一个大阳台,俯瞰下去,整个园和街区的景色尽收眼底,令人心旷神怡。 园虽然有些荒芜,杂草丛生,但树木葱郁,假山、鱼池的轮廓还在,稍加打理,便能恢复昔日的生机。 “这套房子,根据我们的评估,考虑到建筑面积、地段和保存状况,初步定价是每平米一百二十美元。”陈处长报出了价格。 阳光明心中快速计算了一下,四百二十平米,总价大约是五万零四百美元。 他没有立刻表态,只是点点头:“陈处长,我们再去看看另一套吧。” “好的,另一套在静安那边,距离这里不远。”陈处长说道。 另一套园洋房,位于ja区的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段。 这套洋房的风格更偏现代一些,线条简洁,但同样气派。 建筑面积更大,约有五百平米,园面积也接近两百平米。 之前是一个外贸公司的办事处,同样刚刚腾空。 内部装修比第一套更“现代化“一些,但也因此对原有结构的改动更多。 不过整体维护得不错,水电设施相对完善。 “这套的评估单价是每平米一百四十美元。”陈处长介绍,“主要是保存的更完善,而且位置更好一些。” 五百平米,每平米一百四十美元,总价是七万美元。 阳光明在两套房子之间仔细比较着。 第一套更具传统海派风情,格局经典,园精致,单价也稍低。 第二套面积更大,更实用,虽然风格上少了些韵味,但生活便利性可能更好。 他心中更倾向于第一套,那种历史的厚重感和艺术气息更吸引他。 但他并不缺钱,这不是二选一的问题,既然资金充足,何不将两套都买下? 一套用于自家居住,另一套可以作为投资,或者未来给公司作为在国内的联络处。 而且,一次性购买两套,对于房管局来说,更是超额完成了创汇任务,贺振中那边也更显得有面子。 他要想把八十万美元尽快出去,那就肯定不能太挑剔,东西差不多,直接买下来就好了。 想到这里,阳光明有了决断。 他看向陈处长,语气平和地说道:“陈处长,这两套房子,我都很满意。如果条件允许,我想两套都买下来。” 陈处长显然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没想到阳光明如此大手笔,一口气就要买下两套价值不菲的园洋房。 “两……两套都买?”陈处长确认道。 “对。”阳光明点点头,“两套我都看中了。价格就按照你们评估的来,第一套每平米一百二十美元,第二套每平米一百四十美元。所需房款,直接从我已经到账的外汇中扣除即可。” 确认阳光明不是开玩笑后,陈处长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笑容,语气更加热情了。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阳光明同志,您真是有眼光,有魄力!” 陈处长恨不能把所有的赞美词汇都在此刻说出来,“这两套房子能遇到您这样的主人,也是它们的福气! 手续方面您放心,我们房管局全力配合,保证以最快的速度办好! 那两家占用单位,我亲自去催,保证一周内,不,五天內就给您腾得干干净净!” “那就麻烦陈处长了。”阳光明接着询问,“对了,关于电话安装的事情,不知道您这边有接洽吗?” “这个您放心!” 陈处长拍着胸脯,“多部门联合会议上,已经说过这个问题。 邮电局那边我们已经通过气了,您选择了哪套房子常住,他们就优先在哪套安装国际直拨电话! 您答应初装费和话费用美元结算,他们求之不得,保证优先安排施工,绝不会耽误!” 事情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阳光明和陈处长当场敲定了购房意向,约定第二天由阳光明带着相关证件,去房管局签署正式的购房协议和办理后续手续。 看完房子,陈处长心情愉悦地告辞离去。 李师傅开车送阳光明回家。 坐在车上,阳光明看着窗外掠过的城市街景,心中规划着未来。 两套位置绝佳、产权清晰的园洋房,在这个时代以这样的价格入手,无疑是捡了巨大的便宜。 这不仅彻底解决了家人的居住问题,更是两笔潜力无限的优质资产。 虽然在他离开之前,肯定无法搬进新居,也无法用上国际直拨电话,但他已经很满足。 他知道,等他下次回国,迎接他的将是一个宽敞、舒适、充满历史韵味的新家,以及多出一条与外界保持畅通联系的通信渠道。 这一切,都得益于他与贺振中建立的互信关系,以及那笔及时为国家解了燃眉之急的外汇。 回到家中,阳光明将决定购买两套洋房的消息告诉了家人。 张秀英和阳永康听得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两……两套?都是带大园的洋房?”张秀英的声音有些发颤,她这辈子都没敢想过自家能住上那样的房子,更别提一下子拥有两套。 “嗯,位置和房子都挺好,以后咱们家住一套,另一套或许有其他用处。”阳光明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阳永康沉默了片刻,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但他眼神中流露出的震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却表明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林见月下班回来后得知这个消息,同样惊讶不已。 她拉着阳光明仔细询问了房子的具体情况,眼中闪烁着对未来新生活的憧憬和期待。 “就是在你走之前,肯定来不及搬进去了,有点可惜。”林见月略带遗憾地说道。 “没关系,下次回来就能住上了。”阳光明安慰道,“到时候怎么装修,怎么布置,都听你的。” 想到未来的规划,林见月的脸上满是期待神色,幸福地靠在了丈夫的肩膀上。 阳光明在陈处长的陪同下,顺利办完了两套园洋房的购房协议签署和相关手续。 房管局的工作效率极高,协议条款清晰,流程规范,显示出对这笔外汇交易的高度重视。 两笔购房款,总计十二万零四百美元,很快从他那八十万美元的专项外汇额度中扣除。 剩下的外汇,将用于支付国际电话的初装费、话费,以及他计划中的艺术品购买等。 与此同时,邮电局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 在阳光明确定了将面积稍小的第一套洋房作为常住地后,邮电局立刻派出了技术小组进行线路勘察,表示将尽快安排国际直拨电话的安装施工。 虽然无法在阳光明离境前完成,但是等家人住进去之后,他就可以在国外直接打电话和家人联系了。 高昂的国际电话费,对于他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哪怕身在国外,他也可以三天两头的给家里打个电话,随时保持联络。 相比以前通信都很困难,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所有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顺利得超乎想象。 阳光明知道,这背后离不开贺振中的能量和影响力。 他心里惦记着助理人选的事情,但贺振中那边还没有消息,他也不便催促。 他知道,以贺振中的性格和办事风格,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放在心上,没有回复,可能是还在斟酌,或者需要时间与对方沟通。 他只能耐心等待。 在离开魔都的前一天,阳光明再次去拜访了贺振中,一方面是感谢他这几天的鼎力相助,另一方面也是做个临行前的告别。 在贺家书房,贺振中心情很好,对阳光明办事的爽快和效率表示了赞赏。 “两套洋房,说买就买,光明你这份魄力,不像个搞研究的书生嘛。”贺振中笑着打趣道。 “主要是房子确实好,机会难得。还要多谢贺伯伯您协调,不然我个人哪有这个门路。”阳光明诚恳地说道。 “互惠互利嘛。”贺振中摆摆手,“你解决了国家的困难,国家满足你的合理需求,这是双赢。对了,助理那件事……” 他顿了顿,说道:“我和我那老领导,还有擎宇本人都谈过了。 老爷子那边没什么意见,主要是看擎宇自己的意思。 那小子……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挺兴奋,恨不得当时就答应下来。 但知道你的年龄之后,又有点犹豫了。倒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他是担心自己能不能和你愉快相处。 毕竟你俩都是二十多岁,难免年轻气盛,王擎宇觉得自己不是个能受委屈的人,万一和你相处的不愉快,有我这个中间人在,说不定会让双方都为难。 不过,他听了我对你的详细介绍,他对你本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是敬佩。 再加上高薪和出国机会的诱惑,他松口了,但要先见面聊一聊。” 说到这里,贺振中的语气变得郑重了一些:“为了不让你误会,他特意让我转告你,他对你本人没一点负面意见,反而很敬佩,对于将来要做得工作,尤其感兴趣。 之所以没有马上答应下来,也是为了将来负责任。他主要是对自己的脾气性格不是很自信,不想因为他的原因,将来弄的三方面不好看,这就把好事变成坏事了。” 阳光明心中一喜,这算是个积极的信号。而且不止王擎宇有这样的顾虑,阳光明自己也有这样的顾虑,能先见个面聊一聊,最好不过了。 “那太好了,不知道王擎宇同志什么时候方便?我明天下午的飞机,上午还有时间。” “我和他说吧,要是他不想错过机会,明天上午必须见个面。” 贺振中沉吟了一下,“这样吧,你明天上午九点,还到家里来,我让擎宇也过来,你们当面聊。成不成,看你们自己谈得怎么样。” “好,我一定准时到。”阳光明点头应下。 从贺家出来,阳光明对明天的会面充满了期待。 八十万美元躺在账户上,等着出去,如今他还真需要有个国内的帮手。 除了这件事,等港岛成立了药材公司,不可能只出售他的那些库存,肯定也要从国内进口一些名贵中药材,在国内这边,同样需要有个人协助办理。 这个王擎宇,是否能成为他在国内得力的“眼睛“和“手臂“,明天的谈话至关重要。 晚上,阳光明和家人一起吃了顿丰盛的晚饭,算是饯行。 张秀英做了满满一桌子他爱吃的菜,不停地给他夹菜,叮嘱他在国外要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 林见月默默帮他整理着行李,将给他准备的茶叶、一些小零食和家里人的照片细心放好。 静姝和致远似乎也感觉到爸爸又要离开了,变得格外黏人,一直缠着他,直到很晚才被哄睡。 看着熟睡中的儿女,和身边温柔贤惠的妻子,阳光明心中充满了不舍,但也更加坚定了要为他们创造更好未来的决心。 第二天一早,阳光明早早起床。 他先陪着家人吃了早饭,考虑到家人还要上班上学,他坚定地谢绝了家人请假送行的建议。 目送家人各自上班上学,家里很快只剩下阳光明一个人。 八点五十,李师傅的车准时到了弄堂口,接他前往贺振中家。(本章完) 第261章 260第一印象人选确定工作安排侨汇券 四月的阳光,透过疏朗的梧桐枝叶,在干部家属院的柏油路面上投下晃动的光点。 阳光明乘坐李师傅那辆擦拭得一尘不染的上海牌轿车,再次驶入了这片静谧而秩序井然的院落。 车子在那栋熟悉的红砖楼前稳稳停下,发动机的嗡鸣声戛然而止。 阳光明推门下车,清晨微凉的空气夹杂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叩响那扇熟悉的深色木门,不过片刻,门内便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 门被拉开,刘雅娟那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出现在门口,她身上系着一条碎围裙,似乎刚从厨房忙碌中抽身出来。 “光明来了!快进来,快进来!老贺还在家呢。”刘阿姨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爽朗,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让出通道,眼神里满是熟稔的亲切。 阳光明含笑点头问候:“刘阿姨,打扰了。”随即迈步走进客厅。 客厅的窗户敞开着,柔和的阳光和微风一同涌入,将室内映照得明亮而温暖。 他一眼就看到贺振中正坐在那张宽大的沙发上,与一位背对着门口的年轻人交谈着。听到动静,两人几乎同时停下话头,站起身来。 那年轻人转过身,正面朝向阳光明。 他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中等个头,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件半新的蓝色中山装,布料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十分平整,连衣领和袖口的线条都一丝不苟,透着一股这个年代少有的精干利落。 他长相颇为英俊,鼻梁高挺,嘴唇轮廓分明,眉宇间舒展开阔,带着一股疏朗之气。 但细看之下,脸庞和裸露在外的手背皮肤却略显粗糙,带着些长期户外劳动留下的、风吹日晒的痕迹,与他整体略显文雅沉静的气质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比,仿佛既能在书斋中沉潜,也能在田野间奔走。 阳光明心中立刻了然,这位应该就是贺伯伯多次提及,并极力推荐的王擎宇了。 亲眼见到,王擎宇的形象和贺振中的描述,略微有些差别,眼前的形象更加真实、鲜明。 “贺伯伯,刘阿姨。”阳光明先向两位长辈问候。 “光明,来,过来坐。”贺振中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朝他招招手,然后指了指身边的年轻人,语气郑重了几分,“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王擎宇。擎宇,这就是阳光明。” “阳光明同志,你好!” 王擎宇立刻主动上前一步,伸出右手,他的笑容爽朗真诚,眼神明亮而清彻,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和不易察觉的审视,目光坦诚而直接,但并无丝毫世家子弟的倨傲之色,态度拿捏得极有分寸。 “擎宇同志,你好,久仰大名。”阳光明也迅速伸出手,与他用力一握。 王擎宇的手掌,握力十足,掌心接触,能清晰地感受到一些薄茧的摩擦感,这确实是实实在在吃过苦、做过事的印证,让阳光明心中对他的初步评价又踏实了一分。 贺振中看着两人握手相识,脸上露出欣慰而满意的神色,他抬手看了看腕表,说道: “好了,人我给你们介绍认识了。我上午还有个重要的会议,必须得走了,就不多陪你们年轻人了。” 他又特意转向王擎宇,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与叮嘱:“擎宇,光明的情况,我跟你大致都介绍过了,是个有真才实学、眼界开阔,而且真心想干实事的年轻人。 你们年纪相仿,正好放开谈,有什么想法都摊开来说,关键是看彼此理念合不合得来,将来工作能不能想到一块、干到一块去。这比什么都重要。” “贺叔叔,您放心,您的意思我明白,我会和光明同志好好交流的。”王擎宇恭敬地点头应承,语气十分诚恳。 “光明,那你们就安心在这里聊,我就先走一步。”贺振中又对阳光明点点头,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期许,以及一种将事情托付妥当后的轻松。 “贺伯伯您忙正事要紧,已经耽误您不少宝贵时间了,非常感谢。”阳光明连忙说道,话语里充满了真诚的感激。 刘雅娟也在一旁笑道:“老贺你去吧,家里有我照应着呢。光明,擎宇,你们就在客厅安心聊天。 我去厨房看看,不打扰你们谈正事。” 她说话间,手脚麻利地将茶几上的茶杯续上热水,又摆上了一碟新洗的水果。 贺振中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提公文包,步履稳健地出门。 刘雅娟也笑着对两人示意了一下,转身去了厨房,并顺手轻轻带上了客厅的门,将一方安静而私密的空间留给了他们。 客厅里顿时只剩下阳光明和王擎宇两人。 短暂的、初次深入交谈前的沉默笼罩下来,但这沉默并不令人尴尬,更像是一种彼此调整状态、组织语言的必要间隙。 阳光明率先打破沉默,他姿态从容地指了指对面的沙发:“擎宇同志,请坐。” 两人在沙发上相对落座,中间隔着那张铺着白色镂空钩桌布的茶几,上面的两杯清茶,氤氲着淡淡的热气。 王擎宇看着阳光明,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显得更加认真和专注,他略微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最后一次组织语言,然后才开口说道: “光明同志,首先,请允许我再次感谢贺领导的引荐,也非常感谢你能在百忙之中,特别抽出时间给我这个机会,当面聊一聊。” 他的语气非常诚恳,甚至带着明显的郑重:“不瞒你说,听贺领导详细介绍了你的情况,以及这份工作的具体内容、职责和待遇之后,我个人非常看重,也极其感兴趣。 坦白说,这样的机会,在眼下太难得了。” 他顿了顿,目光坦诚地迎着阳光明的视线,“正是因为觉得机会难得,特别在意,所以我才想着,最好还是能当面和你见一见,彼此有一个直观的、深入的了解,然后再共同做出一个对我们双方都负责任的决定。” 他进一步剖白自己的想法,显示出超越年龄的成熟与审慎: “我清楚,如果没有贺领导这层信任关系在,像这样好的工作平台和发展机会,是绝难落到我头上的。 我不想,也绝不能白白浪费这次机会,这不仅是对贺叔叔的辜负,也是对我自己的不负责任。 但同时,我也必须实事求是,如果我的能力确实达不到你的岗位要求,或者我这个人的脾气性格、做事方式,在未来的长期合作中可能与你不够协调,甚至产生龃龉,那我也不能单凭一腔热情强求,尽管心里肯定会觉得非常遗憾。” “所以。” 王擎宇的语气清晰而坚定,“今天这次见面,对我来说,目的非常明确。 就是希望能做一个全面的、双向的沟通和了解,看看我自身的能力底蕴,到底能不能胜任你交托的任务,以及更重要的是,咱们未来有没有可能建立起顺畅、愉快的合作关系。” 阳光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温热的茶杯壁上轻轻摩挲,心中对王擎宇的评价不由得又调高了一分。 能如此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地说出这番深思熟虑的话,说明眼前这个年轻人绝非那种倚仗家世背景、眼高于顶却腹中空空的纨绔子弟,反而懂得审时度势、懂得珍惜机遇,更懂得摆正自己的位置,拥有难得的自知之明和分寸感。 这对于一个有优越家庭背景的年轻干部来说,是极其难能可贵的品质。 他所需要的国内助理,像王擎宇这样拥有良好家庭背景和人脉网络的人选,能力固然是重要的考察方面,但更首要、更核心的是态度必须端正,要有清晰的边界感,懂得何为进退,何为分寸。 现在看来,王擎宇至少初步具备了这一点,这让他对后续的交谈增添了更多信心。 初步的交流,也让他对贺领导的敬佩加深了一分。 哪怕在这一件小事上,贺领导对细节的把握,也值得他学习。 在先前的介绍中,贺领导对王擎宇的评价,满足了光明的岗位要求,但评价并不算高,让阳光明下意识的降低了期待。 等到见了面,王擎宇的表现远远超出光明的预期,阳光明只会更加满意。 “擎宇同志,你太客气了,也过谦了。” 阳光明微微一笑,语气平和而真诚,打破了对方话语带来的些许凝重感,“你的想法我完全理解,并且发自内心地赞同。 工作本就是双向选择,合则来,不合则去,事前坦诚布公的沟通,是避免未来合作出现更大问题的最佳方式。我非常欣赏你这种严谨负责的态度。”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专注,开始切入今天见面的核心正题: “既然贺伯伯已经跟你介绍过一些关于我和这份工作的基本情况,那我就不再多做重复,而是更具体、更深入地谈一谈,这个‘国内助理’职位,在现阶段,以及可预见的未来,主要负责哪些方面的工作,承担怎样的责任。” 阳光明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简单来说,这个职位的核心职能,就是需要你在我离开国内期间,作为我在国内的延伸和代表,妥善处理好我个人的一些私人事务,以及我名下‘启明资本’公司将来可能在国内涉及的一系列业务往来和投资事宜。 就拿眼下最紧迫的几件事来说。” 他开始条分缕析地列举,以便对方能有一个明确的概念,“我这次回国,通过贺伯伯的协调帮助,顺利购买了两套位于市中心的园洋房。 房产买卖合同虽然已经签署,但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两套房子的后续事宜还非常繁琐。 比如,需要有人持续跟进房管局那边的进度,确保他们按时完成现有住户的腾空工作;需要联系可靠且手艺过硬的装修队伍,对房屋进行全面的结构性修缮、内部现代化改造以及风格化的装饰;还需要根据我的大致喜好和要求,去采购合适的家具、灯具、窗帘等室内用品。 这些工作,环环相扣,都需要有人全程跟进、协调各方、监督质量,确保最终效果符合预期。 其二,是国际直拨电话的安装。 我已经和市邮电局的主要领导谈好了原则,使用外汇支付所有相关费用,享受优先安装的待遇。 但具体的安装时间安排、现场线路勘察、室内布线施工协调,乃至后期使用的维护,都需要有一个可靠的人随时盯着,与邮电局的专业人员保持密切沟通,确保这条至关重要的国际通讯线路能够尽快、顺利地接通到我的住所,并且保持畅通无阻。”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补充道:“其三,我计划动用一部分外汇,在国内逐步收购、收藏一些具有较高历史文化价值和艺术审美价值的古董、字画以及传统工艺品。 这并非一时兴起的玩物,而是一项需要专业眼光和长期投入的计划。 在初期,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去本市的文物商店、国营工艺品公司、信托商行,乃至一些尚在萌芽状态的古玩旧货市场进行系统性考察,深入了解当前的市场行情、价格体系、真伪鉴别要点。 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初步的筛选和价值评估。 这些前期的信息收集和铺垫工作,同样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需要有一个足够敏锐且值得信赖的人去执行。 而以上,所有这一切事务……” 阳光明语气加重,点明了其中的关键,“无论是房产、通讯还是收藏,都直接或间接地涉及到我那笔已经转入政府指定银行进行监管的八十万美元外汇的使用。 每一笔款项的支付,都需要有明确的由头和合规的流程。 因此,我迫切需要一个不仅能力上足以胜任,更重要的是在品德上绝对信得过的人,在国内帮我严格监督这些资金的流向和使用效率,确保每一分钱都在明处、在刀刃上,所有事情都能办得稳妥、漂亮、让人放心。” 他看向王擎宇,目光中充满了审视与期待:“因为我本人常年身处海外,在国内停留的时间极其有限,这就决定了上述所有这些工作,绝大部分都要依靠你作为助理,在国内独立判断、主动推进、全权负责。 最多是在重大决策节点,通过国际长途向我汇报请示。 所以,这个岗位,不仅需要具备出色的沟通协调能力、处理复杂具体事务的能力和广泛的社会人脉,更需要极强的工作责任心、主动性和自我驱动力。 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将是这些事务在国内的最高指挥官。” 接着,他的话题又自然延伸到了公司层面的事务:“除了处理我的个人事务,‘启明资本’这家在港岛注册的公司,预计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启动与国内的实际业务。 初步规划,是会从国内采购一批质量上乘、渠道正规的名贵中药材,比如人参、鹿茸、虫草之类,用于公司在海外市场的商业运作。 这其中就涉及到在国内寻找资质可靠的供应商或采购渠道、进行价格谈判、办理复杂的出口报关、商检等行政手续、协调跨境物流运输等一系列专业环节。 在国内这边,所有这些流程,都需要有一个可靠的、懂行的联络人和全权经办人,负责对接和落实。 而如果把目光放得更长远一些……” 阳光明描绘着未来的蓝图,语气中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港岛的‘启明资本’与国内的联系和合作,必然会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而越来越紧密,越来越多元化。 未来可能涉及到的,将不仅仅是贸易,还可能包括小规模的试探性投资、市场信息咨询、政策动向分析、合作伙伴联络等等。 到那个时候,你这个‘国内助理’的角色,很可能就会顺势演变为公司在国内的正式代表、业务枢纽甚至是首席顾问,工作的复杂程度和重要性都将跃升到一个新的台阶。 可以说,这个职位的前景和平台,是随着公司和时代的发展而不断扩大的。” 阳光明用清晰、有条理的语言,将工作的具体内容、面临的挑战以及未来的发展前景,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王擎宇面前,既说明了困难,也描绘了广阔的成长空间。 无论在任何时代,老板给员工画大饼,都是一项必备技能,并且很有必要。 关于王擎宇之前最为担心的、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问题,阳光明也直接给出了明确而坦诚的回应: “至于你刚才提到的,关于我们两人在未来工作中是否能够和睦相处、配合默契的问题,我觉得你大可放宽心,不必过于忧虑。” 他的语气平和而直接,带着现代管理思维:“我们之间,首先是工作关系。 我自认不是一个苛刻挑剔、难以相处的上司。 我做事崇尚目标导向、追求效率、注重结果。 在管理上,我倾向于充分授权。 只要你在这个岗位上,能够清晰理解工作目标,展现出足够的责任心和能力,把我交待的各项工作任务扎实地推进、圆满地完成,遇到自己无法决断的问题时能够及时沟通反馈。 那么我相信,我们之间绝不会出现任何难以调和的原则性矛盾。 我会给予你最大的信任和施展空间。” 他同时也留下了灵活调整的余地,“当然,任何合作都需要一个磨合的过程,这在全世界都是通例。 如果在未来的实际工作中,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检验,我发现你确实因为知识结构、能力侧重或个人志趣等原因,无法完全胜任某些特定领域的工作要求。 或者反过来,你本人因为在工作中接触到新的领域,发现了更符合自己职业规划的发展方向,觉得这份工作的性质或内容不再适合你,想要辞职另谋高就。 那么,我们双方都可以开诚布公、坦诚相告地提出来。 好聚好散,和平地结束工作关系,并彼此祝福。 在国际化的商业环境中,人才的流动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这本就是一个持续双向选择的过程,我非常理解和尊重这一点,也绝不会因此感到任何不快或心存芥蒂。” 王擎宇最在意的,恰恰就是和这位未来顶头上司的相处问题。 他之前确实有些担心,两个年纪相仿、都颇有主见的年轻人,万一在共事过程中性格不合、理念不同,那工作起来就会变得非常别扭和煎熬,更会让居中引荐的贺振中叔叔处境尴尬,里外难做。 此刻,听到阳光明这番通透、豁达且充满现代管理意识的表态,他心中那块高悬已久的大石头顿时“砰”然落地。 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而真诚的笑容,一直略显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了下来: “阳光明同志,你能这么想,能如此明确地表达出来,我真是……彻底放心了! 不瞒你说,在见面之前,这是我心里最大,也是唯一的顾虑。 现在听你这么一讲,思路如此清晰,原则如此明确,我觉得我之前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他立刻挺直腰板,做出了积极的表态,语气也变得更为主动和坚定: “既然这样,那我也在这里向你郑重表个态。 如果以后在实际工作中,你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或者能力上有欠缺,达不到岗位的要求,请你务必直接指出来,批评、纠正,我都会虚心接受,认真反思改进,绝对不会有任何情绪或怨言。 反过来,如果将来某一天,我确实因为自身发展规划或家庭等客观原因,需要离开这个岗位,我也会提前足够的时间,与你开诚布公地沟通清楚,做好一切工作交接,绝不会临时撂挑子,做出不负责任的事情。 同时也希望到那个时候,你能予以理解和接受,这样我们双方都能体面地转身,也不至于让关心我们的贺叔叔在中间为难。” “这是自然。理应如此。”阳光明肯定地点点头,对王擎宇的这番表态十分满意,“工作是工作,交情是交情。公私分明,权责清晰,对大家都是一种保护和促进,也能让合作更长久、更健康。” 最主要的障碍已经消除,客厅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融洽、轻松,之前那点若有若无的生疏感,彻底烟消云散。 两人之间的心理距离,也似乎在瞬间拉近了许多。 阳光明想起待遇这个实际问题,尽管他相信贺振中已经向王擎宇转达过,但他认为还是有必要当面再次明确一下,以示郑重和尊重。 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已经温热的茶水,然后放下杯子,开口说道: “关于这个职位的薪酬待遇,我想贺伯伯之前应该已经跟你提过一个大概。 我这里再正式、明确地向你说明一次。 基础月薪定为两百美元,这笔钱会按月由我在港岛的‘启明资本’公司直接支付给你,你可以通过合规渠道兑换使用。但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这每月两百美元,只是保障基本生活的固定收入。” 他特意加重语气,强调收入的真正重点:“这份工作的收入大头,也是更能体现个人价值和贡献的部分,在于基于业绩的奖金。 只要你能胜任工作,并且出色地完成各项任务。 尤其是在像协助购买到性价比极高的优质房产,成功促成重要的商业交易,为公司规避潜在风险等,有明确价值贡献和成果体现的事情上。 公司给予的奖金通常会非常丰厚,远高于你的基础年薪。 具体数额,将严格根据工作任务的实际完成情况、难度、以及所创造的价值来综合评定,上不封顶。 我的理念是,绝不会让尽心尽力做事的人吃亏。” 他又补充了未来的福利保障,描绘出更具吸引力的图景: “等以后‘启明资本’在国内业务规模扩大,设立了正式的办事处或注册了分公司,公司还会为你配备专用的公务轿车,以方便你出行和处理业务。 其他的各种福利待遇,比如公务费用报销、年度绩效奖金、补充医疗保险、带薪年假等,都会尽量向港岛公司那边的先进管理规定看齐,我绝不会亏待了和自己一起打拼的伙伴。” 最后,他抛出了一个对当时绝大多数国内年轻人而言,极具吸引力和诱惑力的条件: “另外,还有一个安排。 如果你的时间允许,并且不影响国内各项工作的正常推进,公司还会视业务发展需要,定期或不定期地安排你去港岛总部出差、参加短期业务培训或者学习交流,所有往返机票、在港食宿、培训费用均由公司承担。 这对于开阔个人眼界、了解国际通行的商业运作模式、学习现代企业管理知识,是极为宝贵的机会,其长远价值,有时甚至超过单纯的金钱报酬。” 出国机会、高额且上不封顶的奖金、以及未来清晰的职业发展路径,这几点无疑构成了巨大的吸引力。 王擎宇认真地听着,眼中闪烁着兴奋和期待的光芒,放在膝盖上的手也不自觉地微微握紧。 他本就对这份工作所涉及的新鲜内容、所具有的挑战性和广阔平台深感兴趣,此刻再听到如此优厚、规范且充满激励性的待遇安排和未来展望,心中的天平已经完全倾斜,此前的所有犹豫和不确定都烟消云散。 他之前最大的顾虑已经由阳光明主动消除,此刻面对如此诚意满满的邀请和广阔的发展前景,再无疑虑,当即痛快地、斩钉截铁地表示: “光明同志,听了你这么详实、这么有诚意的介绍,我对这份工作,对未来的发展,更有信心,也更加期待了! 既然你觉得我们可以合作,认可我的初步能力,那我这边也毫无疑问,完全没问题! 我非常乐意接受这份工作邀请,并在此向你保证,一定会倾尽全力,认真负责地把这份工作干好,绝不辜负你的信任和贺领导的引荐!” 阳光明脸上露出了舒展而满意的笑容,再次向他伸出手:“很好!那么,欢迎你的正式加入,擎宇。期待我们未来合作顺利,共创佳绩。” “合作愉快!我一定努力!” 王擎宇也再次用力地、紧紧地握住阳光明的手,这一次,他感受到的是一种目标确立后的踏实感,以及一种即将开启新事业的澎湃动力。 事情,就在这番深入而坦诚的交流中定了下来。 阳光明接着便转入具体的工作安排模式,他说道: “关于正式的入职合同,会等你以后有机会因公前往港岛时,在那边与‘启明资本’公司总部直接签署,一切都将按照国际通行的标准进行。 目前这个阶段,我们先以这种基于信任和约定的方式开始合作。 相关的薪酬,我会通知港岛公司财务人员,从下个月开始,按月准时支付到你指定的账户。” “好的,明白。一切听你安排。”王擎宇点头应下,已然进入了工作状态。 “我今天的行程安排比较紧张,下午就要乘坐航班返回港岛,时间非常紧迫。” 阳光明开始交代眼下最急迫需要交接的工作,“在我离开之前,有几件已经启动或者亟待跟进的事情,需要和你完成初步交接,以便你尽快上手。” 他详细地说明道:“除了我刚才提到的,关于那两套园洋房的后续监督与协调、国际长途电话的安装跟进、以及艺术品收藏的前期市场考察这三项常规任务之外,你现在还需要立刻着手额外多做一件事,这件事关乎到你未来的工作便利。” 他稍作停顿,确保王擎宇听清楚了:“你稍后,最好今天下午就去联系市邮电局的相关部门,以港岛‘启明资本’公司需要在魔都设立临时联络处或代表处的名义,再申请安装一部国际直拨电话。 这部电话,就计划安装在面积稍大的那套ja区的园洋房里。 以后,那套房子就暂时作为公司在国内的第一个非正式办公点和接待处,同时也方便你日常在那里处理公务,以及随时接打国际长途电话,与我保持高效沟通。” 王擎宇一听自己不仅能有独立的办公地点,还能配备一部属于自己管理的国际直拨电话——这种在七十年代末极其稀缺、代表极高规格和效率的通讯,顿时更加开心和振奋了。 这不仅仅意味着工作上的极大便利,更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也体现了公司对他的重视和信任。 他连忙满口答应,语气中带着跃跃欲试的干劲:“太好了!这件事非常重要,我记下了。 今天下午,我就去找关系,联系邮电局那边负责此事的同志,协调办理申请手续。 有贺领导之前亲自打的招呼铺路,再加上我们愿意用稀缺的外汇支付所有费用,相信邮电局会特事特办,问题应该不大,我会尽力争取最快速度办成。” “好,这件事就全权交给你去推进了。” 阳光明对他的积极性和领悟力表示满意,“那两套房子的具体地址、房管局经办人的联系方式、以及房屋钥匙,我会整理好一个文件袋,后面转交给你。 相关的文件、具体要求、以及我对于房屋修缮和布置的一些初步设想,我也会在里面附上详细的文字说明清单,供你参考执行。” 接着,阳光明又利用这有限的时间,事无巨细地交代了其他一些工作的细节和需要注意的关键点。 王擎宇听得非常认真,不时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快速记录下关键信息,偶尔还会提出一两个切中要害的问题。 显示出他良好的理解能力、思考深度和务实的工作态度。 阳光明对这些问题都一一给予了清晰、明确的解答,两人之间的交流顺畅而高效。 随后,双方互留了详细的联系方式。 所有紧急和重要的事情都大致交代完毕,阳光明抬腕看了看手表,时间已接近上午十点半。 他站起身,说道:“那就先这样。具体的各项工作,等你在国内安顿下来,开始接手后,我们再通过国际电话进行更详细的阶段性沟通。我这边还要赶下午的航班,现在就得告辞了。” 王擎宇也连忙站起来:“我送你。”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客厅,刘雅娟听到动静从厨房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择了一半的青菜,得知阳光明这就要走,立刻挽留: “哎呀,光明,这都快到饭点了,怎么说走就走?阿姨菜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说什么也得吃了午饭再走!登机来得及!” 阳光明婉言谢绝,脸上带着歉意而真诚的笑容: “刘阿姨,真的不了,太谢谢您了!心意我领了。 我下午的航班,时间确实比较紧,还得赶回家去拿行李,再跟父母和见月他们道个别。 下次回来,我一定专程来家里,好好品尝您做的拿手菜。” 刘雅娟见他去意已决,确实有事,也不再强求,只是慈爱地叮嘱道: “那行吧,工作要紧,路上一定注意安全啊。到了国外那边,人生地不熟的,凡事多留个心眼,记得常给家里来信,报个平安,别让你爸妈和见月惦记。” “哎,记住了,刘阿姨。您放心吧。”阳光明答应着,又转向王擎宇,点了点头,“擎宇,那就保持联系。国内这边,诸事就拜托你了。” “一定!你一路顺风!到了来个电话。” 王擎宇说着,将阳光明一直送到单元门口,看着他挺拔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走下楼梯,消失在拐角处,这才返回屋内。 阳光明坐着李师傅的车,回到自家弄堂口时,时间已近中午。 弄堂里飘散着各家各户准备午饭的烟火气息,油锅爆炒的刺啦声、孩子们的嬉闹声、大人们的呼唤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生动的市井气息。 让他既有些意外,又感到格外温暖的是,妻子林见月竟然也在家。 她显然是跟学校请了假,特意赶回来为他送行的。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跟你说了,不用特意请假吗?” 阳光明看着正在灶披间里忙碌的妻子,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混杂着歉疚与感动的暖流。 林见月闻声,回过头来,额角带着些许细密的汗珠,脸上却洋溢着温柔的笑意: “你下午就要走了,这一走又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 我想着,怎么也得回来给你做顿像样的午饭,好好送送你。” 她的话语简单质朴,却蕴含着夫妻之间的那份无需言说的深情和牵挂。 母亲张秀英也特意请了假,从楼上端着一个碗走下来,看到儿子回来,念叨着: “明明回来了就好。见月这孩子,非要亲自下厨给你炒两个你爱吃的菜,说是在外面吃不到这个味儿。” 阳光明心中感动,知道这是妻子和家人的心意,便没有再说什么推辞的话,只是挽起袖子也想帮忙,却被林见月和母亲联手“赶”出了厨房,让他去休息。 这顿送别的午饭,虽然比不上外面餐馆的精致,但却是地地道道的家常风味,充满了阳光明熟悉的、记忆深处的味道: 一碗蒸得咸香适口、肥瘦相间、上面撒了细细葱的老式咸肉; 一盘烧得酱色红亮、油光闪烁、肉质紧实的红烧带鱼; 一碟清炒的、碧绿爽脆的时令豆苗;还有一锅小火慢炖了许久、汤色奶白、咸肉与鲜肉滋味交融、笋块清甜解腻的腌笃鲜。 每一道菜,都是家的味道,是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魂牵梦萦的滋味。 父亲阳永康和大姐、二姐,也都陆续请假回家,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吃着这顿意义特殊的午饭。 气氛比平时要安静一些,大家似乎都在刻意避免提及离别的话题,只是不断地给阳光明夹菜,叮嘱他多吃点。 离别的淡淡愁绪,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吃完饭,阳光明将林见月叫到了他们夫妻俩住的里间卧室。 阳光明轻轻握住她略显冰凉的手,目光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再次耐心叮嘱: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存折里的那二十万美元,就是用来改善我们全家生活的日常费,该的时候一定要,千万不要舍不得,更不用像以前那样精打细算、处处节省。 家里该添置的大件电器、家具,就尽快去用侨汇券买回来。 爸妈年纪都大了,身体需要调理,该补充的营养品、该做的体检,都不要省。 静姝和致远眼看着一天天长大,他们的教育投资是重中之重,好的学校、课外兴趣培养,该投入的绝不能含糊。 还有你自己。” 他特别强调,手指微微用力,“多买几身质地好、款式大方得体的衣服,读书辛苦,别太亏待自己,注意休息。” 他接着,特别重点强调了一下侨汇券的使用问题:“这次结汇换来的侨汇券,数量太多,光靠咱们自己家日常使用,肯定是用不完的。 我之前也跟你提过我的想法,现在再明确一下。 我的意见是,我们家现在以及未来,都不缺这点东西。 完全没必要像有些家庭那样,为了几张侨汇券,绞尽脑汁、甚至偷偷摸摸地拿到黑市上去换钱,那样既担风险,也失了体面。” 他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以后我每年都会按时往国内汇款,侨汇券的来源是稳定且持续的。 所以,这些多出来的券,你就大大方方地拿出来,给关系亲近的亲戚朋友都分一分。 比如大哥、二哥家,大姐、二姐家,还有你娘家那边的兄弟姐妹,根据各家实际情况,每家都送一些。 让大家都能用这些侨汇券,去华侨商店买些市面上难买的进口家电、优质布料、特色食品,实实在在地改善一下生活条件。 这既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也是增进亲情友情的好事,更能让大家都自然地分享到我们家境改善带来的益处,避免因为只有我们一家‘特殊’而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非议。” 二十万美元结汇以后,相应获得的侨汇券太多,家里根本就用不了。 在这个物质生活虽已开始好转,但仍显匮乏的年代,侨汇券所能购买到的那些紧俏商品,对普通家庭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主动、大方地分享这些资源,既能有效维系和加深亲情友情,也能让家人和亲友们更平稳、更自然地接受和适应自家经济条件的巨大变化。 林见月本就是通情达理、心胸开阔的女子,绝非斤斤计较、目光短浅之人。 之前听阳光明初步提过这个想法,此刻再听他如此清晰、坚定地强调,便也彻底明白了丈夫的深意,当即痛快地点点头: “嗯,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该给谁家,给多少,怎么给,我心里会有个章程,既不会显得小气寒酸,也不会过于张扬,惹来闲话,一定会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她抬起头,望着即将远行的丈夫,眼中是化不开的不舍与浓浓的牵挂: “家里的事,你就不用再操心了,有我呢。你在外面……一个人,人生地不熟,做什么事都要多想想,稳当点。 赚钱虽然重要,但我和孩子,还有爸妈,最盼着的,还是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记得常写信回来,哪怕只是报个平安,寥寥几句也好。”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但努力克制着。 “我会的。我向你保证。” 阳光明心中一阵酸软,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感受着怀中身躯传来的温暖和依恋,也感受着这份离别前短暂相聚的珍贵温情。 “家里的一切,就辛苦你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下午两点整,李师傅那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准时地停在了弄堂口,静静地等待着。 阳光明的行李极其简单,只有一个装随身衣物和洗漱用品的小型行李箱,以及一个存放重要文件的公文包,真正做到了轻装简行。 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将他送到弄堂口。 母亲张秀英的眼圈早已泛红,她紧紧拉着儿子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叮嘱着“路上千万小心”、“到了那边马上来信”,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父亲阳永康依旧话语不多,只是沉默地、用力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充满了无言的嘱托和信任。 林见月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脸上努力维持着温柔而坚强的笑容,不想让离别的愁绪加重丈夫的负担。 但她那微微泛红的鼻尖和紧紧攥在一起的手指,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阳光明最后深深地看了家人一眼,目光在妻子强作笑颜的脸上停留了格外长的一瞬,仿佛要将这一幕牢牢刻印在心底。 然后,他毅然转身,拎起行李,动作利落地弯腰坐进了车内。 李师傅沉稳地发动了车子,发动机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黑色的轿车缓缓起步,平稳地驶离了弄堂口。 阳光明透过后车窗,看着后视镜里家人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本章完) 第262章 261客座教授回港岛收购丽的 一九八一年七月的港岛,暑气正盛。 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维多利亚港湛蓝的水面上,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氤氲水汽。 海面反射出万点碎金,跳跃闪烁,晃得人眼睛发酸。 启德机场的喧嚣与闷热,一如既往。 阳光明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亚麻西装,质地轻薄透气,恰到好处地抵御着酷暑。 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雷朋经典款墨镜,深色镜片遮住了小半张脸,也掩去了他眼底可能流露出的长途飞行后的疲惫,只留下线条分明的下颌与紧抿的薄唇,透露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峻。 他挺拔的身姿,沉稳从容,在熙攘躁动的人潮中显得格外出众。 “老板,这边。” 熟悉的声音穿透喧嚣传来。 早已等候多时的梁博涛快步迎上,脸上是热情而恭谨的笑容。 他同样是一身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面料挺括,细节完美,衬得他原本就精干的气质更添几分商界精英的派头。 “博涛,辛苦了。”阳光明与他用力地握了握手。 他的目光随意扫过梁博涛身后,那里,一辆崭新的、线条优雅威严如移动行宫的劳斯莱斯银影,正静静停靠在临时停车区。 穿着笔挺制服、戴着白手套的司机肃立一旁,早已拉开车门,静候他的到来。 这辆汽车与他初次抵港时那辆虽也体面、但终究寻常的平治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这辆沉默的豪车,无需言语,便已无声地诉说着过去这两年间,阳光明与他所遥控指挥的商业帝国,经历了怎样一场几何级数的财富膨胀。 坐进劳斯莱斯宽敞凉爽的后座,冰凉的冷气瞬间包裹上来,驱散了最后一丝黏腻的暑气。 车内是极致的静谧,出色的隔音材料将机场所有的嘈杂彻底隔绝在外,只剩下几乎微不可闻的空调送风声和引擎低沉平稳的嗡鸣。 “直接去公司。”阳光明摘下墨镜,揉了揉眉心。 “好的,老板。”梁博涛坐在副驾,熟练地侧过身汇报,姿态恭敬,“沈总他们已经接到您抵达的消息,各部门主管都在公司等候,准备向您述职。” 他的言语间,透露出集团内部对阳光明回归的重视。 车子平稳地启动,悄无声息地汇入机场路繁忙的车流,如同一条滑腻的游鱼,驶向港岛的经济与权力核心——中环。 窗外,摩天楼群比两年前似乎更加密集、高耸,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金属光芒。 阳光明的身体靠在舒适的椅背上,思绪却有些飘远,并未留连于窗外的景致。 两年半,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他在斯坦福校园里,以令人瞠目的效率,用一年半时间攻下了计算机科学的博士学位。 其研究方向——一个关于早期人工智能算法优化的课题——甚至引起了学界不小的关注,有多篇论文发表在顶级期刊上。 随后,他出人意料地接受了斯坦福大学的殷切邀请,担任了一年的客座教授,主讲前沿计算理论。 这段经历,不仅为他赢得了国际学术界的声誉和一张光鲜的履历,更重要的是,为他提供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身份掩护。 一个醉心学术的年轻教授,总比一个在金融市场翻云覆雨的神秘操盘手,更容易让人接受。 也使得他,可以更从容地,在万里之外,通过电话、电报和偶尔往来的密函,遥控指挥着日益庞大的商业机器,完成一次次精准的资本狩猎。 启明资本,早已升格为业务范围更广、结构更复杂的启明集团。 在他超越时代数十年的眼光和精准到近乎预知的指令下,集团掌控的资产如同被施了魔法般疯狂增长。 通过在全球黄金、白银、原油期货市场的长期布局,以及恰到好处地、在关键时间窗口对美国长期国债进行战略性、波段性的做空。 再加上对几家后来被证明是潜力无限的硅谷科技公司进行的早期风险投资,他的个人财富,已经累积到了一个在八十年代初足以让任何人瞠目结舌的数字——超过十三亿美元。 十三亿美元! 在八十年代初,这是一个足以稳稳跻身全球富豪榜前列,甚至能冲击前十名的惊人数字。 这笔财富所能调动的资源和社会能量,已非常人所能想象。 然而,阳光明深邃的眼眸中,此刻并无太多志得意满的喜悦,反而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遗憾和更深层次的警惕。 这个数字,距离他基于“前世记忆”所设定的最初预期,至少低了一半,甚至更多。 问题,恰恰出在他的“先知”上。 金融市场的大趋势,如他记忆中一样,黄金白银确实经历了波澜壮阔的上涨周期,原油价格也因为两伊战争等地缘政治因素的影响而居高不下,美国长期国债的收益率,也确实在他预判的时间点附近,因为美联储坚定的抗通胀政策而出现了大幅攀升。 但是,具体的上涨下跌节奏、每一次波动的幅度、峰值与谷值的精确点位,以及一些关键时间节点的市场情绪和突发新闻,与他记忆中的“历史”出现了细微却关键的偏差。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偏差,在动辄使用五倍、十倍甚至更高倍杠杆的金融衍生品市场上,是足以致命的。 一次判断失误,就可能带来毁灭性的追加保证金通知,甚至爆仓风险。他不敢,也不能将全部身家押注于那些依赖于精确时机和点位的“完美操作”——那更像是一场豪赌。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采取相对稳健、降低杠杆、注重仓位管理的策略,以趋势利润为主,放弃部分极限的超额收益。 虽然依旧攫取了足以让任何投资大师艳羡的巨额利润,但终究未能达到理论上的收益最大化,而且差距很大。 那种感觉,如同手握藏宝图,却因为地图上某些标记变得模糊不清,而不得不绕行远路,错过了最短路径上可能存在的更多珍宝。 为了弄清原因,在斯坦福的最后一年,他利用大学丰富的学术数据库资源和美国此时已相对发达的信息检索系统,以学术研究为名,仔细核对了许多“历史”细节,不仅仅是金融数据,还包括社会新闻、科技突破、甚至是一些名人的生平轨迹。 一个让他最初有些错愕,但深思后却又隐隐觉得在情理之中的事实逐渐浮现出来: 不仅仅是金融市场,许多社会事件的细微脉络、科技产品发布的具体日期、乃至一些局部冲突的爆发时间,也与他穿越前的认知存在着细微的,但确实存在的差别。 更让他心惊的是,这些差别,甚至出现在他穿越之前的时间点。 结论似乎只有一个,且冰冷而确定:他穿越的并非自己原本所在的、那个他认为是唯一“真实”的现实时空。 这里,很可能是一个极其相似,但在无数细节链条上存在差异的平行世界。 这个认知,最初让他心头掠过一丝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孤独感,但强大的心理素质让他很快便冷静下来,接受了这个现实。 毕竟,他自身的存在,本就是最不科学的证明。 所幸,世界运行的大方向、科技树的主干脉络、以及未来几十年全球经济发展的主旋律,并未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资本主义的周期性危机、信息革命的浪潮、东亚的崛起、全球化的大势……这些宏观框架依旧稳固。 他的超前眼光,依然是这个时代无人能及的、最强大的武器,只是需要更加谨慎,更加注重实地调研和风险控制,不能再完全依赖那份可能并不绝对精确的“记忆”去进行极限操作。 它依然是罗盘,但不能当做精确到米的海图。 结束了斯坦福的客座教授聘期,他面临着人生的又一次重要选择。 据他了解,改开后国家首批派出的五十二名公派留学人员,除一人因特殊原因并经组织严格批准留美继续研究外,其余人员均会按期回国,投身于祖国各条战线的现代化建设,成为了备受瞩目的栋梁之材。 阳光明深刻的认识到,自己这个被树立起来的“标杆”,绝对不能成为那个例外。 他的根在祖国,未来的巨大机遇也在祖国。 更何况,上级相关部门对他这位“学成归国”的精英寄予了厚望,早已有了安排——回国担任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教授,并参与筹建国家重点实验室。 这是一个光荣的使命,也完美符合他明面上“爱国学者”的身份定位,能为他提供一层坚固的保护色。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接受了组织的安排。 唯一提出的请求是,将最晚报到时间宽限到八月底,以便他处理好港岛这边积压的重要事务,完成工作交接和战略部署。 现在已是七月十日,他还有不到两个月的缓冲期。时间紧迫,不容浪费。 劳斯莱斯驶入中环一条繁华的街道,最终在一栋气势恢宏、极具现代感的摩天大楼前稳稳停下。 大楼外墙是蓝色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老板,到了。”梁博涛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打断了他漫无边际的思绪。 阳光明抬眸望去,“启明集团”四个硕大的鎏金繁体字招牌,高高悬挂在大楼顶部,在烈日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宣示着主权。 这栋中环核心区的独栋甲级写字楼,是去年集团实力急剧壮大后,他力排众议,以一笔巨资购入的永久性产业,作为集团总部。 启明集团正处于高速扩张期,员工规模尚不能完全填满整栋大楼的每一层,仅留下核心的五层自用,其余楼层出租给了其他知名公司,既彰显了集团深不可测的实力和长远信心,本身也是一笔极具眼光的不动产投资。 在梁博涛和几位闻讯赶来的高管簇拥下,阳光明步入吹着强劲冷气的大厦内部。 光可鉴人的意大利进口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天板上的灯带,线条流畅极简的现代设计风格,贯穿始终! 衣着光鲜、步履匆匆的员工们,脸上带着专注与效率,无不透露出一种高效、专业且与国际顶尖投行接轨的公司气息。 职员们看到这位极少露面、却在整个集团内部被视为传奇和绝对核心的幕后老板,纷纷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微微躬身,恭敬地问候“阳董好”。 阳光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回应,脚步未停,径直走向那部直通顶层的董事长专属电梯。 电梯内部是胡桃木饰板和抛光不锈钢,安静而迅速地上升,轻微的失重感提示着高度的变化。 回到位于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外,维多利亚港和对岸九龙半岛的壮丽景色如同一幅动态的巨画,毫无遮挡地扑面而来。 碧蓝的海水、穿梭的船只、密集的楼宇,仿佛整个港岛的繁华与野心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办公室的面积大得有些惊人,堪比一个篮球场,但装修风格却异常简洁、克制,以深色木质、冷色调金属和浅灰色石材为主,除了必要的宽大办公桌、一组待客的皮质沙发、一个小型嵌入式酒柜和角落里的绿植,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透露出一种冷峻的权力感。 只有靠墙的一个紫檀木博古架上,精心摆放着几件清雅瓷器,一只元青玉壶春瓶,一对清雍正斗彩缠枝莲纹杯,釉色温润,形态优美。 给这个充满现代感和资本力量的空间,巧妙地增添了一丝属于东方的、内敛的文雅韵味,也隐隐暗示着主人并不简单的文化底蕴和来源。 他刚在宽大舒适的人体工学办公椅后坐下,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请进。” 集团总裁沈瀚林推门而入。 他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模样,梳得整齐的头发,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专注,只是眉宇间比两年前多了几分统揽全局、决策千钧的沉稳和气度。 “董事长,欢迎回来。”沈瀚林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 “沈总,坐下说话。”阳光明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语气平和,“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集团事务千头万绪,辛苦你了。” “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 沈瀚林坐下,将手中拿着的一份黑色封皮的文件夹轻轻放在桌面上,“集团旗下各业务板块运营平稳,投资组合表现基本符合甚至略超我们之前的预期。这是近三个月来的主要工作报告和财务简表,请您过目。” 阳光明没有立刻翻开,他的时间有限,需要直接切入此次回来的核心议题之一:“这些我稍后会详细看。先说说丽的电视台那边,情况怎么样?” 收购丽的电视台,是他此次港岛之行的重中之重,其战略意义远超单纯的财务投资。 沈瀚林似乎早有准备,汇报道:“和澳洲财团的谈判,由我亲自牵头,法务和财务团队配合,已经持续了将近半年。 对方最初态度强硬,只愿意出售部分非控股股权,试图保留影响力。 经过多轮艰苦的磋商,以及我们在其他方面施加的一些……嗯,商业压力,他们现在终于松口,同意出让其持有的全部百分之六十一的股份,取得绝对控股权。” 他顿了顿,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道:“不过,在最终的交易对价上,双方还有最后一道分歧。 澳洲财团的最终报价非常坚持,是一点四亿港币。而我们的最后出价是一点三亿。 一千万港币的差距,虽然相对总价不算巨大,但双方都不愿轻易让步,谈判暂时陷入了僵局,就等您回来最终拍板。” 他清晰地列出了数字,等待指示。 一点四亿港币,收购一家目前处于持续亏损状态、市场份额被tvb压制、评估市值约在两亿港币上下的丽的电视台超过六成的控股权。 在这个时代,这无疑是一笔能登上财经版头条的巨款。 阳光明脑海中迅速权衡利弊,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丽的电视台,也就是未来的亚洲电视台,此时虽然在收视率和盈利能力上,被邵逸夫爵士旗下如日中天的无线电视台(tvb)稳稳压过一头。 但它作为港岛仅有的两家免费无线电视台之一,其所拥有的广播牌照、节目制作能力、播出渠道以及最关键的——潜在的、面向数百万港岛市民、并可辐射东南亚乃至更广范围粤语人群的强大舆论影响力,是金钱难以衡量的无形资产。 掌控了丽的,就等于掌握了一个极具分量的公众话语平台,一个能发声的喇叭。 在他未来长远而复杂的规划中,这不仅仅是商业版图的重要拼图,更是一层极其重要的“护身符”和政治资本。 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拥有一个具有相当影响力的媒体平台,将极大地增强他在更高层面的“统战价值”和话语权,这是一种无形却至关重要的安全保障。 相比于此,一千万港币的差价,在战略层面显得无足轻重。 更何况,凭借他对未来娱乐潮流、节目形态的先知先觉,他有绝对的信心在收购完成后,通过一系列改革和创新,让丽的电视台扭亏为盈,甚至在未来某个阶段,正面挑战无线tvb的霸主地位。 “答应他们。” 阳光明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仿佛一千万只是纸面上的数字,“一点四亿,可以。目标是尽快完成所有法律文件和股权交割手续,避免节外生枝。” 沈瀚林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原本准备了更多关于价格分析和谈判策略的说辞,但老板的果断超乎他的预期。 不过,他立刻恢复平静,他深知这位年轻老板的眼光和魄力远超常人,看准的战略目标,绝不会在战术性的价格问题上过多纠缠。 “明白。我立刻亲自安排法务和财务团队与对方接洽,加快进程,争取一周内完成所有文件的审核与签署,并安排一个正式的签约仪式。”沈瀚林迅速回应。 “嗯,可以。但仪式规模控制在必要范围内,低调处理,不必过于张扬,避免不必要的媒体过度炒作。”阳光明补充指示道。 他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收购完成后,暂时维持现有管理团队的稳定,给他们一个过渡期,同时让我们的审计和评估团队进驻,进行一段时间的深入观察和全面评估。 后续具体的组织架构调整和节目内容改革方案,等我看过详细报告后再做指示。” “好的,董事长,我记下了。”沈瀚林点头,拿出随身携带的记事本快速记录下要点。 正事谈完,阳光明身体向后靠了靠,语气缓和了些: “我这次回来,会停留一到两个月时间,除了处理积压的文件,重点是听取各业务线汇报,并最终确定集团下一财年乃至未来三年的战略发展方向。 通知下去,所有部门一级主管,本周内准备好详细的述职报告,安排时间逐一向我汇报。” “是,我会立刻安排下去,确保准备工作到位。”沈瀚林应道,随即起身,“如果您没有其他吩咐,我先去落实丽的收购事宜。” 阳光明点了点头。沈瀚林微微躬身,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并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内重新恢复了宁静。(本章完) 第263章 262媒体报道市民热议家人来港豪华别 阳光明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再次起身,踱步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俯瞰着脚下这座充满无限活力与欲望的东方之珠。 远处,海天一色,船只如织,近处,楼宇如林,车水马龙。 收购丽的,只是他精心构筑未来安全壁垒的第一步,是舆论阵地的抢占。 未来,随着国内改革开放政策的进一步深化和扩大,他还会考虑在沿海经济特区,例如深圳、珠海,设立劳动密集型的电子或成衣加工企业。 这不仅能利用低廉的劳动力成本赚取利润,更重要的是能创造大量的就业岗位,吸纳成千上万的工人,这将是他的第二层护甲——经济贡献和社会稳定价值。 而在更具长远意义的高科技领域,他早已开始未雨绸缪地布局,通过启明资本隐秘地投资了数家具有颠覆性潜力的硅谷初创公司,涉及微处理器设计、软件生态和早期网络技术,并计划在未来适当时机,将部份先进技术和产业链环节逐步引入国内,这将是他的第三层,也是最核心的护甲——科技引领和国家战略价值。 知识(学术地位)、资本(财富实力)、舆论(媒体平台)、就业(实业工厂)、科技(前沿投资)……他正在如同下棋一般,精心编织一张多层次、立体化、互相支撑的防护网。 这张网,旨在为自己,也为远在国内的家人,在这个波澜壮阔又潜藏无数不确定风险的大时代巨变中,寻找一个最稳固、最安全,并且能最大程度实现自身价值与抱负的位置。 三天后,在启明集团总部的一间会议室内,与澳洲财团关于丽的电视台百分之六十一股份的收购协议,正式签署,作价一点四亿港币。 整个过程低调而高效,符合阳光明的要求。 然而,消息一经相关渠道披露,便如同在滚热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迅速引爆了港岛各大媒体。 一点四亿港币收购一家历史悠久但经营不善的电视台,这本身就是极具话题性的大新闻。 “神秘内地资本大鳄,一点四亿港币豪取丽的电视台控股权!” “启明集团传媒版图落下关键一子,中环新贵剑指邵氏?” “阳光明:从内地公派留学生到斯坦福教授,再到港岛传媒大亨的传奇跨越!” 翌日,各大报纸的财经版和娱乐版头版头条,几乎都被这条爆炸性新闻及其衍生报道占据。 狗仔队和财经记者们闻风而动,试图挖掘更多关于这位神秘富豪的内幕。 近两年来,启明集团在港岛资本市场上表现异常活跃,大肆收购优质上市公司股权和核心地段的物业地产,早已成为财经版块的常客和媒体关注的焦点。 而阳光明这位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背景神秘、且来自内地的幕后老板,更是引发了外界无数的猜测和好奇。 尽管阳光明和他掌控的集团,极力保持低调,拒绝了几乎所有媒体的采访请求。 但其内地公派留学生出身、斯坦福博士兼客座教授的耀眼学术背景,与如今在资本市场翻云覆雨、一掷千金的商业大亨身份形成的巨大反差,足以让所有记者和窥秘者津津乐道,并千方百计地挖掘他的一切信息。 很快,他在一些公开场合被拍到的模糊照片,他在美国求学时的一些零星事迹,都开始被小报添油加醋地见诸报端。 对于外界这些突如其来的喧嚣与关注,阳光明早已有心理准备。 他清楚,资本的扩张必然伴随名声的累加,想完全隐形是不可能的。 他冷静地吩咐集团公关部门统一应对口径,对外保持“不予置评”的沉默态度,不回应任何非官方或未经证实的猜测性报道。 同时,他也立刻通过梁博涛,加强了自身在港岛居所,以及远在魔都家人的安保措施,聘请了专业的安保团队进行评估和必要的保护。 置身于舆论漩涡的中心,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掌握一家属于自己的主流媒体,对于在未来引导舆论、化解危机、保护个人及家庭隐私的重要性。 收购丽的,这步棋不仅走对了,而且走得非常及时。 处理完这件关乎未来战略布局的大事,阳光明心中那份对家人的牵挂变得更加清晰和迫切。 自从出国留学,他每年都会利用圣诞、暑假等假期,回国探亲两三次,但每次都是行程匆忙,如同旋风过境,在家待不了几天便要离开。 林见月和两个孩子,还从未出国与他进行过稍长一点的团聚。 如今正值孩子们放暑假,时间充裕。 林见月作为大学生,假期也比较宽松,有足够的时间。 一个强烈的念头在他心中萌生——将家人接来港岛,团聚一段时间。 他自己也需要在投入紧张工作前,享受一段短暂的天伦之乐,弥补长期分离的遗憾。 父母和大哥大姐他们,都要上班,工作繁忙,恐怕难以请到长假。 但妻子、两个孩子,以及同样在念书、正值假期的二哥、二姐两家人,或许可以借此机会过来住上一段时间,也让他们开阔一下眼界。 这天下午,他处理完几份必须他签字的文件后,拨通了魔都家中的国际直拨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传来林见月那熟悉而温柔,带着一丝吴侬软语腔调的声音:“喂?哪位?” “见月,是我,光明。”听到妻子的声音,他的神经不自觉松弛了一些。 “光明!”林见月的声音立刻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惊喜和关切,“你那边都安顿好了?听你说了之后,我就一直在担心。收购电视台,这么大的事情,一点四亿啊……” “嗯,刚签完约,后面具体的整合和运营有沈总他们去执行。” 阳光明语气刻意放得轻松,不想让妻子担心商业上的事,“见月,现在正好是暑假,孩子们都闲着。我想让你和静姝、致远,过来港岛住一段时间。 这边事情虽然多,但我也能抽空多陪陪你们,带你们到处走走。”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顺便问问二哥二嫂,还有二姐那边,要是有空,也可以一起来,人多热闹些,房子也住得下。” 他希望能借此机会,让亲近的家人也感受一下不同的环境。 电话那头,林见月沉默了片刻,语气带着明显的遗憾:“我和孩子们肯定没问题,早就想过去看看你那边到底是什么样子了。但二哥二嫂,还有二姐那边,恐怕都去不了。” 她详细解释道:“二哥今年好像在他们单位安排的实习岗位上,挺忙的,领导看重,请假不容易,怕影响不好。二姐那边情况也差不多,而且她好像正在准备什么重要的考试,假期里也要抓紧时间复习,根本抽不出身。 爸妈和大哥大嫂、大姐他们,更不用说了,都要上班,单位纪律严,估计也舍不得请那么长的假,来回路上也要不少时间。” 阳光明握着话筒,轻轻叹了口气,这个结果,他其实也预料到了。 八十年代初的内地,社会风气相对保守,人们的工作观念普遍是“螺丝钉”精神,假期制度远不如后世灵活,请长假,尤其是为了非公务的私人探亲,在很多单位都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没关系,你和孩子们能来就好。”他压下心中的些许失落,“你再跟大哥大姐他们说一声,能来最好,这次实在来不了,以后机会多的是,我再来安排。港岛这边,我住的地方很大,房间足够,完全住得下。” “嗯,好,我晚点再跟他们说一声。”林见月应道。 “那我这边就尽快去公安局办理港澳通行证的手续,然后去订机票。静姝和致远知道要去看爸爸,要去港岛玩,肯定高兴坏了,这两天一直念叨呢。”说到孩子,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母爱。 “好。订好机票后,立刻告诉我具体的航班号和抵达时间,我去机场接你们。”阳光明安排道。 “你那么忙,派个人过来接一下就行了。”林见月一如既往地体贴,不想给丈夫添麻烦。 “那怎么行!”阳光明语气坚决地打断她,“必须接机,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你了,就这么定了,告诉我航班号就好。”在这种事情上,他展现出不容商量的强势。 “那……好吧。”林见月感受到丈夫的关心,心里一暖,不再坚持。 放下沉甸甸的电话听筒,阳光明靠在椅背上,心中升起一股温暖的期待感,冲淡了连日来的忙碌与算计。 忙碌的间隙,能有最亲密的家人陪伴在身边,共享天伦,是再好不过的慰藉,也是他奋斗的重要动力之一。 林见月的动作很快,她显然也期盼着这次团聚。 三天后,她便带着七岁的女儿静姝和五岁的儿子致远,乘坐国泰航空的航班,经过数小时的飞行,于傍晚时分,平稳地降落在了启德机场。 阳光明提前推掉了一个不太重要的商业应酬,亲自开车前往机场迎接。 他没有用那辆过于招摇的劳斯莱斯,而是换了一辆相对低调些的奔驰s级,但依旧引起了机场一些懂行人的侧目。 当看到妻子牵着两个孩子,随着人流走出抵达大厅时,他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毫无负担的笑容。 七岁的静姝已经出落成一个小姑娘的模样,皮肤白皙,眉眼间继承了父母的优点。 她梳着整齐漂亮的马尾辫,穿着一条林见月特意为她这次出行买的新碎连衣裙,脚上是白色袜子和红色小皮鞋,看起来乖巧可爱。 她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身材高大的父亲,立刻松开妈妈的手,欢快地像只小鸟一样跑了过来。 “爸爸!” 五岁的致远比姐姐更加活泼好动,虎头虎脑,剃着个小平头,也长高了不少,穿着背带短裤和小衬衫,跟在姐姐后面,嘴里不停地喊着:“爸爸!爸爸!” 阳光明的心瞬间被填满。 他蹲下身,张开双臂,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他们小小身体传来的温暖和毫无保留的依赖,鼻尖萦绕着孩子身上的洗涤液的清香。 他用力地抱了抱他们,然后在每人脸颊上亲了一口。 林见月拉着行李走过来,脸上带着长途飞行后的些许疲惫,但更多的还是与丈夫团聚的喜悦和初到异地的好奇与激动。 她看着丈夫,目光温柔如水,千言万语,似乎都融在了这短暂而深情的对视之中。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衬衫和一条米色的长裤,得体而朴素,与港岛机场那些衣着时尚的女郎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路上辛苦了吧?飞机颠不颠?”阳光明站起身,自然地接过行李,另一只手揽住妻子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感受到她肩头的单薄。 “还好,就是时间有点长,孩子们一开始新鲜,后来都睡着了。” 林见月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充满现代感的机场环境,“这里就是港岛啊……感觉比魔都热多了,空气也湿。”她用手扇了扇风。 “嗯,海洋性气候,夏天就是湿热难耐。走,车就在外面,回家就凉快了,家里装了中央空调。”阳光明拉着行李,带着家人向外走去。 一家人坐上奔驰,车内凉爽的环境让孩子们立刻恢复了活力。 他们对车内豪华的真皮座椅、桃木装饰以及各种按钮充满了好奇,摸摸这里,看看那里。 静姝小声地问,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爸爸,这是你的车吗?好漂亮,好舒服啊。”她小心翼翼地摸着座椅光滑的表面。 “嗯,算是公司配的车,工作需要。”阳光明揉了揉女儿的头发,温和地解释,不想在孩子面前强调物质的差异。 致远则更加直接,他扒着车窗,小脸几乎贴在玻璃上,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中环摩天楼群、闪烁的巨型霓虹灯广告牌和川流不息的车辆,忍不住惊叹道: “哇!爸爸,这里的楼好高啊!好多灯!比魔都外滩的高楼还多,还亮!”在他有限的认知里,魔都的外滩已经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地方了。 林见月也默默地看着窗外的街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琳琅满目的奢侈品专卖店、行色匆匆衣着光鲜入时的人群、双层巴士和叮叮车…… 与她熟悉的、带着殖民时期风情和浓厚生活气息的魔都相比,这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繁华,让她感到既新奇震撼,又隐隐有些陌生与不适,仿佛闯入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车子驶过繁华的湾仔、铜锣湾,逐渐转入通往南区浅水湾的道路,环境开始变得清幽起来。 道路两旁绿树成荫,山坡上掩映着一栋栋风格各异、设计独特的豪华别墅,私密性极好。 最终,车子通过一道需要遥控开启的自动铁门,驶入一处占地广阔、绿草如茵、木扶疏的私家庭院,在一栋设计极具现代感、通体以白色为主调、线条简洁利落的三层别墅前停下。 别墅拥有巨大的落地窗和宽敞的露台,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到了,这就是我们在港岛的家。”阳光明说道,率先下车。 已经等待多时、穿着整洁统一制服的管家和几名家政人员候在门口,恭敬地躬身迎接主人一家。 林见月和两个孩子下车,看着眼前这栋比魔都那栋已然十分舒适的园洋房大了不知多少倍、装修风格极具现代冲击力的豪宅,以及眼前这毕恭毕敬的阵仗,都有些愣住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庭院里修剪得像绿色地毯般的草坪、在阳光下泛着蓝光的椭圆形泳池、以及别墅本身流畅的几何线条和反射着天空的巨幅玻璃,无不冲击着他们的感官,彰显着一种他们此前只在外国电影里看到过的遥不可及的奢华。 “这……这就是你在港岛住的地方?”林见月下意识地用了“你”这个词,感觉眼前的一切有些不真实。 “是我们的家,我们在港岛的家。”阳光明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疏离感,温和而坚定地纠正道。 同时接过她手中提着的一个小件行李,“走吧,别站着了,进去看看,外面热。”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妻子的拘谨。 他亲自带着家人,参观这栋他自己也住得不算太久的“新家”。 别墅内部空间极其开阔,挑高近六米的客厅,悬挂着造型华丽的水晶吊灯,光洁如镜的西班牙米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窗外的绿树蓝天。 来自意大利minotti的顶级品牌沙发和扶手椅线条优雅,各种他们叫不出名字的现代化电器设备(嵌入式冰箱、微波炉、大屏幕投影电视、组合音响)一应俱全。 一切都崭新、精致、昂贵,却也让林见月感到一阵目眩和隐隐的压力。 与她亲手布置、充满了生活痕迹和厨房烟火气的魔都洋房相比,这里更像是一个被精心设计、一丝不苟的豪华展示间,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她所熟悉的温暖的生活气息和“家”的温度。 静姝和致远则没有母亲那么多复杂的感受,孩子的适应能力总是最强的。 他们兴奋地在光可鉴人的客厅地板上跑来跑去,对什么都感到好奇。 “妈妈,你快看这个灯,好亮!”静姝指着天板上璀璨的吊灯。 “爸爸,那个墙里面的大黑箱子是什么?是电影屏幕吗?”致远指着客厅一面墙上挂着的、此时尚未开启的巨大投影幕布问道。 “那个应该是放电影用的,比我们家的电视大多了。”静姝像个小大人似的试图给弟弟解释,虽然她自己也一知半解。 阳光明耐心地带着他们熟悉环境,告诉他们哪里是正式餐厅,哪里是偏厅,哪里是配备了台球桌和麻将桌的娱乐室,哪里是他偶尔使用的书房。 “楼上主要是卧室区,静姝和致远各有自己的房间,每个房间都带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浴室。 后面园除了游泳池,还有个小型的儿童游乐场,你们想游泳或者玩的话,随时都可以,让管家安排放水和维护安全就好。”他尽量详细地介绍,希望家人能尽快适应。 林见月看着丈夫熟练地用粤语夹杂着英语吩咐家政人员准备茶点和水果,安排人将行李送到各自的房间,指挥若定,与她记忆中那个在亭子间里伏案苦读、在大学校园里骑着自行车的青年形象,似乎有了一些重迭,又似乎隔了一层薄纱。 她心中那份因环境巨变而产生的陌生感和距离感,并未因这极致的物质享受而立刻消减,反而隐隐有些加剧。 她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丈夫在海外所经营和掌控的,是一个远远超出她,甚至可能超出绝大多数内地人想象的庞大而复杂的世界。 接下来的三天,阳光明践行了他的承诺,暂时将集团繁杂的公务放在一边,除非极其紧急的事项,否则一律由沈瀚林酌情处理,他则全身心地陪伴家人,试图弥补长期分离的遗憾。 他带着他们去中环最高档的连卡佛、金钟太古广场购物,为林见月挑选了几套来自法国和意大利的时装、皮包和化妆品,给静姝和致远买了各式各样的新衣服、玩具和童话书。 林见月起初连连推拒,觉得太过昂贵浪费,但在阳光明的坚持和孩子们欣喜的目光下,最终还是接受了,只是私下里仍不免咋舌。 他带全家去海洋公园游玩,看精彩的海豚和海狮表演,乘坐惊险刺激的登山缆车俯瞰深水湾景色。 在儿童乐园里,看着致远坐在旋转木马上开怀大笑,静姝在碰碰车场上小心翼翼地驾驶。 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是他听到的最动听的音乐。 傍晚,他们乘坐古老的天星小轮往返于港岛和九龙之间,感受维多利亚港的海风,看两岸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 在太平山顶的凌霄阁高级餐厅,他们共进晚餐,透过巨大的玻璃窗,俯瞰整个港岛和九龙半岛璀璨如星河般的夜景,灯光绵延直至远方山脚,壮丽非凡。 林见月起初在这些过于奢华和新奇的场合还有些放不开,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但在丈夫鼓励的目光、孩子们兴奋的感染下,以及周围融洽氛围的带动下,她也逐渐尝试着放松下来,享受这段如梦似幻的假期。 她学着使用精致的刀叉,品尝从前只在书上读到过的美食,在丈夫的指引下辨认着窗外那些著名地标建筑。 看着静姝和致远脸上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看着丈夫眼中久违的、不带任何压力和算计的轻松与温情,她心中的那点不适和隔阂,慢慢被家庭的温暖与团聚的喜悦所融化。 购物、游玩、品尝美食……三天的时间在欢声笑语和无数新奇的体验中飞快流逝,如同一场短暂而美好的梦。 然而,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短暂的全身心陪伴后,堆积如山的公务不容阳光明再继续休假。 他重新回到了启明集团顶层的办公室,开始埋头处理积压的文件,逐一听取各部门主管的详细述职,与沈瀚林等核心高管开会研讨,为集团下一财年乃至更长远的发展制定战略方向。 他的生活节奏重新被会议、报告、数据和决策所填满。 林见月则带着两个孩子,继续在浅水湾的别墅里,逐渐适应着港岛与魔都截然不同的生活节奏。 有时,她会和那位彬彬有礼、精通各种家政技能的英式管家学习插艺术,或者由一位本地籍的家政人员陪着,去浅水湾或赤柱附近的高档超市和街市采购,看着琳琅满目的进口食材和鲜活海产。 尝试着亲手为丈夫和孩子准备一顿他们习惯的中式家常饭菜,尽管厨房里那些功能复杂、锃光瓦亮的德国厨具和嵌入式烤箱、微波炉让她有些手足无措,远不如魔都家里那个简单的煤气灶和铁锅来得亲切顺手。 有时,她会带着孩子们去别墅后院那个清澈见底的游泳池里游泳,阳光明特意请了专业的游泳教练来指导两个孩子。 或者,在设备先进、铺着厚厚地毯的家庭影音室里,看丽的电视台或其他频道的电视节目,虽然粤语对她来说如同外语,但看画面也能猜个大概。 更多的时候,当孩子们午睡或者自己玩耍时,她只是待在丈夫那间藏书丰富、却同样显得空旷安静的书房里,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小说或杂志翻阅。 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着庭院里被园丁精心修剪过的草,看着蓝天白云下那片私人拥有的绿意,眼神有些游离,思绪不知飘向了何方。 物质生活的极大丰富和便利,并未完全填补她内心某种隐隐的空洞和失落感。 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想念魔都那个虽然空间不如这里宽阔,但每一处都充满她和家人生活痕迹、充满了温暖烟火气的家; 想念和邻居们在弄堂口、在菜市场熟稔的闲聊与问候;想念在校园里,和同学们交流思想的充实感; 甚至开始想念魔都菜市场里那熟悉而热闹的吆喝声、豆浆油条的香味…… 那里有她熟悉的社会关系,有她为之付出心血的工作,有她扎根的土壤。 而在这里,除了丈夫和孩子,她几乎与外界隔绝。 语言不通,环境陌生,没有朋友,没有属于自己的社会角色。 巨大的别墅像一座华丽的堡垒,安全,舒适,却也寂静得让人心慌。 她仿佛成了被圈养在精美笼中的金丝雀,虽然被悉心照料,却失去了飞翔的天空和熟悉的枝头。 两个孩子倒是适应得极快,孩子的世界总是单纯而直接。 静姝性格文静些,但很快通过社区组织的儿童活动,和附近另外几户富豪家年龄相仿的女孩成了玩伴,偶尔会受邀去参加小朋友在家里举办的、如同小型派对般的生日会,回来后会兴奋地跟妈妈描述别家的房子和那些精致的点心。 致远则对家里各种新奇电器产生了浓厚兴趣,从遥控窗帘到多碟连放的cd机,从自动感应门到复杂的音响系统,都缠着爸爸、管家甚至维修工问东问西,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对机械和电子世界的好奇。 阳光明虽然工作繁忙,但他心思缜密,敏锐地察觉到了妻子眉宇间那抹不易察觉的落寞和偶尔走神时的情绪。 他知道,这种物质生活的巨大跨越,以及随之而来的生活方式的彻底改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去适应和消化,绝非几次购物和游玩所能解决。 一天晚上,孩子们都已经在各自舒适的房间睡下后,他结束了一个跨国电话会议,有些疲惫地回到别墅主卧,发现林见月并不在房间。 他下楼,看到她正独自一人蜷腿坐在客厅那张巨大的白色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软垫,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港岛依旧璀璨,但已不如深夜那般密集的夜景,侧影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和孤单。 阳光明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柔软的真皮面料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有些冰凉的手。 “怎么了?是不是……还是有点不习惯这里?”他温声问道,语气里带着理解和关切,没有半分责备或不耐烦。 林见月仿佛被他的声音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回过神,转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勉强和疲惫。 她没有否认:“是有点。这里的一切都太好了,好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好像活在电影里,或者别人的故事里一样。”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回忆的怅惘,“有时候,晚上安静下来,我会忍不住想起我们刚结婚时,在筒子楼里挤着的时候。 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伸不出手,邻居吵架、孩子哭闹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小,虽然吵,虽然什么都不方便,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更踏实,更像是我们自己的日子。” 她的话语,道出了内心最深处的感受——对归属感和自我价值的迷失。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反驳或安慰。 他理解这种感受,这是一种文化差异、环境巨变带来的必然心理反应,并非物质所能简单弥补。 他将妻子轻轻揽入怀中,感受着她身体的柔软和微微的凉意。 “我明白,我都明白。” 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稳定而令人安心,“这里的生活,只是一种选择,一个片段。 它只是我们众多可能的家中的一个,不代表全部,更不是束缚。 你想回魔都,我们随时可以回去。 别忘了,清华那边的工作已经基本安排妥当,最晚八月底,我就要过去报到了。 以后交通会越来越方便,等你的工作关系也转到首都,咱们一家人又可以在首都团聚了。 你想家了,想回去看看爸妈、哥姐,我们周末、假期随时都可以买张机票或者火车票回去。” 他试图给她一个明确的时间点和未来的图景,减轻她的不安。 “嗯。” 林见月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肩膀上,鼻尖萦绕着丈夫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心里那份悬空的感觉似乎踏实了许多。 “我知道,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为了这个家能有更好的未来。 就是……这种变化太大了,我可能需要点时间来慢慢适应,找到在这里……或者说,在这种新生活里的节奏和位置。”她坦诚地说出自己的需要。 “不急,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适应,慢慢寻找。”阳光明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声音轻柔却充满力量,“无论在哪里,是在魔都的筒子楼,还是在港岛的别墅,或者将来在bj的四合院,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彼此牵挂,互相扶持,那里就是我们的家。 家不是房子,是人在,是心在。” 阳光明的话语,像温暖的溪流,缓缓淌过林见月有些惶惑的心田。 林见月闭上眼睛,轻轻“嗯”了一声,将脸埋在他的颈窝,感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与依靠。 窗外,维多利亚港的灯火依旧如同一条流动的永不熄灭的璀璨星河,倒映在漆黑的海面上,见证着这座城市的繁华与变迁,也见证着这个小小家庭内部的细微波澜与深切温情。(本章完) 第264章 263大结局 林见月在港岛浅水湾那栋豪华别墅里的生活,仿佛一场华丽而疏离的梦。 一个月的时光在适应、新奇、些许不安中悄然流逝,还没等她完全理清心中那纷繁复杂的滋味,归期已至。 八月十五日下午,航班穿透层层云霭,平稳地降落在魔都虹桥机场的跑道上。 机身微微一震,林见月的心也随之轻轻一颤,仿佛某种悬置已久的东西,终于落回了实处。 舱门打开,湿热的风扑面而来,与港岛那种带着咸腥海风的海洋性湿热不同,这是更熟悉的属于江南夏日的黏稠而饱满的热浪,瞬间将她包裹。 林见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间充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塌实感,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却沉重的铠甲,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然而,在这份放松之下,又隐隐缠绕着一丝恍惚。港岛的霓虹与静谧,与眼前熟悉的嘈杂景象交织重迭,让她有种穿梭于两个不同时空的错觉。 静姝和致远则像两只出笼的小鸟,兴奋地左顾右盼,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爷爷奶奶会准备什么好吃的,对即将到来的团聚充满期待。 一出抵达大厅,阳光明的目光便捕捉到了早已等候在接机人群中的王擎宇。 两年的时光,如同最好的打磨器,将王擎宇身上那份原有的精干利落,锤炼得愈发沉稳内敛,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更为坚实的自信。 他穿着一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浅蓝色短袖衬衫,藏青色西裤线条笔挺,皮鞋锃亮,站在略显喧嚣的人群中,身姿挺拔,目光沉静,自有一股卓然的气度。 “明哥,嫂子,一路辛苦了。”尽管王擎宇的年龄比光明还要大两岁,但私下里的时候,为了方便交流,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称呼。 王擎宇笑容爽朗地迎上前,动作流畅而自然地接过阳光明手中最重的行李箱,随即又极为熟稔地弯下腰,与两个孩子平视,亲切地揉了揉静姝的头发,又轻轻拍了拍致远的肩膀。 “静姝越来越有小姐姐的范儿了,致远这小身板,看来在港岛没少锻炼啊。” “擎宇叔叔!”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叫着,亲近之情溢于言表。静姝甚至主动拉住了王擎宇的手,可见其平日积累下的好感。 “麻烦你了,擎宇,还专门跑一趟。” 阳光明含笑点头,语气中带着对得力下属的熟稔与信任。 尽管两人聚少离多,但通过越洋电话的频繁沟通,以及对王擎宇办事能力的充分肯定,这份工作上的默契早已根深蒂固。 “应该的。”王擎宇简洁应答,引着他们向停车场走去,“联络处前段时间刚添置了一辆新车,性能不错,正好开来接你们。你接下来在魔都的行程,有辆车也方便些。” 他带来的是一辆黑色的奔驰,车型比阳光明在港岛常用的那辆s级稍显旧些,但在八十年代初的魔都街头,这辆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轿车,依然是身份与实力的象征,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车子平稳地驶出机场,汇入尚且不算拥挤的车流。 阳光明素来没有在车上谈论工作的习惯,王擎宇也深谙此道,只是如同闲话家常般,问了问阳光明此次在魔都大致的行程安排和停留时间。 “计划八月二十八号动身去京都报到,算下来,能在魔都待上两周左右,时间还算宽裕。”阳光明放松地靠在舒适的后座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 熟悉的街景飞速掠过,一些新的建筑夹杂其间,诉说着这座城市的悄然变化,一种混合着亲切与物是人非的感慨在他心中微微荡漾。 “好的,我明白了。” 王擎宇把握着分寸,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疏离,“相关的工作简报和几份需要您最终签字的文件,我都已经整理妥当,等您安顿下来,休息好了,我再送过来。 今晚我在‘绿杨邨’订了两桌,给明哥和嫂子接风洗尘,也正好让一大家子人聚聚,算是团圆饭。” 阳光明赞许地点头:“还是你考虑得周到,安排得很好。” 王擎宇直接将车开到了那套位于ja区的花园洋房。 几年的精心维护和不时修缮,让这栋老洋房在岁月的沉淀中,再次焕发出光彩。 庭院里的花草比他离开时更加繁茂葱郁,高大的乔木投下浓密的绿荫,衬得白色墙垣在夏日阳光下格外静谧安详。 王擎宇没有多做停留,利落地将车钥匙交给阳光明,又简单交代了饭店的包厢号和预订人信息,便礼貌地告辞离开,将宝贵的家庭团聚时间完全留给这一家人。 此时已是傍晚六点半,夕阳的余晖如同温暖的琥珀,缓缓流淌过花园洋房的白色外墙,给每一扇玻璃窗都镀上了柔和的金边。 得知阳光明一家今日归来,阳家众人,无论是上班的还是上学的,都早早结束了各自的事情,齐聚于此,翘首以盼。 车子刚在院门外停稳,眼尖的孩子就已经欢呼着报信,一家人立刻热情地迎了出来。 “爷爷好!奶奶好!哥哥!姐姐!”孩子们的呼唤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纯粹的喜悦。 张秀英第一个冲上前,她的目光首先牢牢锁定在儿子阳光明身上,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好几遍,确认他面色红润、精神饱满,一切安好,那悬了多日的心才稍稍放下。 随即,她便一把将静姝和致远紧紧搂进怀里,声音瞬间就带上了哽咽:“哎呦,我的两个小心肝肉啊,可想死奶奶了!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在那边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港岛那地方,听说讲话都听不懂,有没有人欺负你们……” 她絮絮叨叨地问着,仿佛有无数个问题要一次性问完,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抚摸着外孙们的脸颊和后背,眼眶泛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一个多月的分离,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过漫长。 阳永康站在妻子稍后一步的位置,脸上带着平日里罕见的、不易察觉的欣慰笑容,他伸出宽厚的手掌,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声音沉稳: “回来了就好。这趟……能待多久?” 话语简洁,却饱含着父亲的牵挂。 “爸,能待两个星期。”阳光明清晰地回答。 “两个星期好,不算短了,能好好歇歇,也陪陪你妈。”阳永康点了点头,眼神中流露出放心的神色。 林见月站在丈夫身边,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依次和公公、大哥阳光辉和大嫂李桂花、二哥阳光耀和二嫂岳心蕾,以及大姐阳香兰、二姐阳香梅打招呼。 虽然仅仅离开了一个月,但这次港岛之行的经历实在太过特殊,此刻再度面对这些熟悉的亲人面容,竟让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时间错位感,仿佛那一个月的港岛生活是偷来的一般。 一家人簇拥着走进宽敞明亮的客厅。屋角的空调早已打开,送出习习凉风,将夏日的燥热与黏湿彻底隔绝在外,只剩下满室的温馨与凉爽。 张秀英一手拉着静姝,一手搂着致远,在长沙发上坐下,迫不及待地开始“盘问”他们在港岛的生活细节。 两个孩子立刻被点燃了倾诉的欲望,争先恐后地描述起来。 “奶奶,爸爸住的房子好——大——好——大!” 致远用力张开双臂,极力想比划出他心目中那个“大”的概念,小脸憋得通红,“有好多好多的玻璃,亮晶晶的!还有一个蓝色的、可以游泳的大池子!比我们学校的操场还大!” 他手舞足蹈,试图用有限的词汇描绘出无限的奢华。 静姝相对文静些,但此刻眼睛也亮得像星星,补充道: “家里有管家伯伯,还有好几个阿姨帮忙。花园里的花可漂亮了,有很多我都叫不出名字,还有专门给小朋友玩的滑梯和秋千。 爸爸还带我们去了海洋公园,看了海豚表演,它们跳得好高!我们还坐了缆车,到了山顶,晚上看下去,下面的灯光密密麻麻,像天上的星河掉到了地上……” 两个孩子稚嫩却热烈的描述,仿佛在家人面前缓缓展开了一幅与他们日常所处的石库门、甚至与这栋舒适的花园洋房都截然不同的、流光溢彩的奢华画卷。 那是一个充斥着私人泳池、专职管家、梦幻花园和顶级娱乐的近乎存在于电影中的世界。 听得大人们啧啧称奇,脸上写满了惊奇、羡慕与难以掩饰的向往。 “乖乖,家里还有私人游泳池?那得是多大的院子才能装下啊?”大嫂李桂花忍不住惊叹,下意识地看了看眼前这个已经觉得十分宽敞的客厅。 “管家?就跟以前老电影里演的那种,穿着笔挺的制服,什么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二姐阳香梅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追问道。 张秀英更是听得心驰神往,眼神都有些飘忽了,喃喃道:“这……这得是啥样的神仙日子才能过的…… 光明,等以后有机会,咱们一家子,老的少的,都过去看看,开开眼界,成不?”她望向儿子,眼中充满了期盼。 阳光明笑着爽快应允:“当然可以,妈。以后交通肯定会越来越方便,机会多的是。等时机成熟,咱们全家都过去玩一趟。” 家人之间围绕着港岛见闻的欢声笑语持续了大约半个多小时。 阳光明抬腕看了看手表,见时间不早,便主动提议出发去饭店。 如今,随着阳光明持续将大量外汇转入国内结汇,以及他通过王擎宇对家里进行的各种无微不至的贴补,阳家的经济条件早已实现了质的飞跃。 下馆子聚餐,对全家而言,不再是只有逢年过节才能享受的奢侈待遇,已然成为一种习以为常的便利和增添生活情趣的享受。 一家人分乘了几辆出租车,很快便来到了位于市中心、颇有名气的“绿杨邨”饭店。 王擎宇预订的包间宽敞而雅致,墙上挂着淡雅的水墨画,两张大圆桌铺着洁白的桌布,餐具摆放得整齐锃亮,已然准备妥当。 落座后,精致的本帮特色菜肴很快便一道道端了上来,依旧是色香味俱全,十分丰盛。 但今晚聚餐的话题焦点,却并未长时间停留在刚刚归来的阳光明一家及其港岛见闻上,而是悄然地,却又顺理成章地转移到了二姐阳香梅身上。 饭桌上,阳光明敏锐地察觉到,二姐阳香梅眉宇间似乎比以往舒展了许多,眼神中也多了几分以往难见的光彩和柔和。 而母亲张秀英看向二姐的眼神,则带着一种特别的几乎掩饰不住的关切和隐隐流动的喜悦,时不时还会给二姐夹菜,低声说上一两句话。 他心中微微一动,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状似随意地开口,将话题引了过去:“二姐,最近在学校里功课忙不忙?我看你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人也精神了。” 阳香梅闻言,脸上倏地飞起两抹淡淡的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睑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没有立刻回答。 坐在她旁边的林见月见状,悄悄在桌下碰了碰阳光明的手臂,递给他一个“你问到点子上了”的,带着笑意的眼神。 还是张秀英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脸上笑开了花,仿佛就等着儿子这一问,立刻接过话头,声音都带着上扬的调子: “光明,你还不知道吧?你二姐啊,总算是有对象了!这可是件大好事!” “哦?这是好事啊!天大的好事!”阳光明放下茶杯,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和感兴趣的神情,“二姐,快跟我们说说,是个什么样的同志?怎么认识的?” 在家人七嘴八舌、充满善意的补充,以及阳香梅本人略带羞涩却难掩幸福的叙述中,阳光明大致了解了情况的全貌。 对方是阳香梅的同班同学,姓陈,名志远,也是土生土长的魔都人。 与香梅情况有些类似,他也曾有过一段婚姻,但并非感情不和离异,而是妻子几年前不幸因病意外去世,留下一个比晓雯略大一点的男孩。 陈志远本人性格温和踏实,待人诚恳,在学校里学业优秀,很得老师赏识。 他的家庭条件在魔都也算相当不错,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 “他……他追求你二姐,其实有段时间了。” 张秀英生怕小儿子不了解内情,仔细地解释道:“就是你二姐,心里总有个疙瘩,过不去自己那道坎。 她担心自己明年毕业后,万一被国家分配到外地工作,岂不是又要面临两地分居的局面? 她之前远嫁东北,吃够了和家人分离的苦头,实在怕了。 所以,尽管心里对志远那孩子也有好感,但因为这个现实问题,一直没敢松口答应。” 原来,阳香梅经历过一次失败的远嫁婚姻,身心俱疲地回到魔都,对于再次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家人,充满了深深的恐惧和顾虑。 尽管对陈志远的人品和诚意都颇有好感,但“毕业分配”这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她始终不敢轻易迈出那一步,生怕重蹈覆辙。 张秀英将二女儿的担忧和挣扎全都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她知道小儿子阳光明和那个能干的王擎宇在外面门路广、办法多,便寻了个机会,私下里找了王擎宇,婉转地询问能否在香梅明年毕业分配时,使把劲、帮帮忙,确保她能留在魔都工作。 对于如今的王擎宇而言,这确实不算什么难事。 他作为启明资本在国内的首席代表,与魔都市政府、计委、人事局等多个相关部门打交道频繁,凭借阳光明雄厚的资本背景和他自身出色的交际能力,早已建立起了广泛而有效的人脉网络。 协调一个应届大学毕业生的分配去向,将其留在本市,完全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 他当即就拍着胸脯,语气肯定地向张秀英打了包票,让她放一百二十个心。 最大的、也是最现实的顾虑被打消之后,阳香梅心中的壁垒才真正开始松动。 再加上陈志远确实诚意十足,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和包容,不仅不催促,反而更加体贴关怀,以及父母在一旁不住的鼓励和委婉的催促,她在半个月前,终于放下了所有的心防,点头同意正式交往。 “这下可真是太好了!” 阳光明听完,由衷地为二姐感到高兴,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只要人靠谱,品性端正,对二姐好,真心实意地过日子,其他的都不是问题。 擎宇那边既然打了包票,说没问题,那分配的事肯定能落实,二姐你只管安心读好最后一年书,谈你的恋爱,享受生活就好。” 张秀英见最有出息的小儿子也表了态,表示了支持和认可,更是喜上眉梢,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了菊花状,接着说道: “是啊,我这心里头,这块悬了多久的大石头,总算是‘哐当’一声落地了! 我是这么想的,他们俩,年纪都不算小了,又都是经历过事、懂得生活不易的人,既然彼此都觉得合适,性格也合得来,不如就等明年一毕业,工作安排妥当了,就把婚事办了,正正经经地成个家。 也好了却,我和你爸心里这桩积压了多年的心事。” 阳光明点点头,表示完全赞同:“妈考虑得是,这样安排很稳妥。找个合适的时间,二姐你安排一下,约那位陈志远同志一起吃个便饭,我们也见见,算是家里人先认识一下。” 他心中暗自思忖,二姐第一次婚姻遇人不淑,远嫁东北吃了不少苦头,这第二次婚姻选择至关重要,关乎她后半生的幸福。 他必须亲自见见这位陈志远,凭借他两世为人的阅历和眼光,为二姐把好这一关,考虑的更细一些,吸取罗兴邦身上的教训,尽量确保她这次能找到一个真正值得托付、能够相互扶持走完一生的可靠伴侣。 看着二姐脸上重新焕发出的、属于恋爱中女性特有的那种光彩和娇羞,阳光明在由衷欣慰之余,目光也不由得落在了安静坐在一旁、细心照顾着女儿红红吃饭的大姐阳香兰身上。 与二姐即将开启新的人生篇章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姐阳香兰对于再婚的态度,始终是异常坚决和明确。 自从几年前带着儿女搬回娘家,大姐似乎就将全部的心力与希望,都倾注在了抚养红红和阿毛健康成长,以及悉心照顾日渐年迈的父母这件事情上。 无论张秀英和阳永康如何语重心长地劝说,甚至阳光明兄弟几人如何旁敲侧击地试探,她都明确表示,绝不再考虑重组家庭。 用她自己的话说:“我现在有儿有女,工作稳定,住得舒心自在,爸妈身体也还算硬朗,弟弟妹妹们都和睦孝顺,各有各的前程。 这日子,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何必再去找个人,平添许多是非烦恼? 我现在这样就挺好,守着孩子,孝敬父母,心里比什么时候都踏实、都安宁。” 见她心意已决,态度坚决,且观察她如今的生活状态,确实平静、充实而满足,眉宇间再无往日的愁苦与压抑,家人也就渐渐理解了她的选择,不再过多相劝,转而尊重她的决定,只是在生活上给予更多的照应和关怀。 这顿其乐融融的接风宴,最终在关于二姐恋情和未来规划的愉快讨论中接近尾声。 晚上回到ja区的花园洋房,送走了需要回自己家的大哥阳光辉和二哥阳光耀两家人,偌大的洋房里便只剩下阳光明夫妇、父母,以及同住在此的大姐阳香兰和二姐阳香梅两家人。 白日的喧嚣与热闹如同潮水般退去,夜晚的洋房显得格外宁静祥和。 窗外,庭院里不知名的夏虫在不知疲倦地唧鸣,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反而更衬得室内一片安宁温馨。 孩子们经过一天的兴奋和旅途劳顿,早已哈欠连天,被催促着各自回房间洗漱安顿,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阳光明和林见月回到二楼那间宽敞舒适、带着独立卫浴的主卧室。 阳光明拉着林见月在靠窗的那对单人沙发上坐下,握住她微凉的手,神色略显郑重地开口:“见月,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你说。”林见月微微侧过头,脸上带着一丝倦意,却依旧目光温柔地看着丈夫。 阳光明直接切入主题,“二姐这次结婚,是大事,也是喜事。我想着,给她准备一份厚重点的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将来在婆家底气也能足些。” 林见月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语气温和:“这是应该的。二姐之前那段婚姻太不容易,吃了那么多苦,现在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归宿,我们做弟弟弟媳的,于情于理都应该大力支持。 你打算送些什么?是像之前那样,送金器首饰,还是……” 阳光明沉吟片刻,目光坚定地看着妻子,清晰地说道:“我考虑,直接送她一套房子。” “房子?”林见月微微讶然。 虽然深知丈夫对家人向来出手大方,但直接赠送房产,在这个绝大多数人还在为单位分房而绞尽脑汁的年代,还是极为罕见且惊人的手笔。 这不仅仅是金钱的价值,更代表着一份沉甸甸的、足以改变生活根基的馈赠。 “嗯,房子。” 阳光明肯定地点点头,耐心地向妻子解释自己的想法,“这几年,我陆续通过擎宇在国内的操作,除了这栋洋房,也买下了另外十几处房产。 其中大部分是地段不错、有升值潜力的花园洋房,留着以后家族自用或者长期持有。 但也有几套,是位置和格局都还算不错的一开间石库门,买得比较早,当时价格也合适,每套大概也就花了三四千块钱。 我当初买下它们,就是存了心思,想着将来或许可以送给大哥、二哥、大姐他们每家一套,算是帮他们彻底改善一下居住条件。” 他顿了顿,观察着妻子的神色,继续诚恳地说道: “你知道,我第一次回国探亲时,送给爸妈、哥姐他们的金器和进口手表,如果按照实际价值来算,远远不止一套房子这个数。 但那些终归是消耗品,戴久了会旧,也有丢失的风险。 可房子不一样,它是安身立命之所,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产业,是可以传给子孙后代的根基。 意义完全不同。 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独门独院的房子,哥哥姐姐们住着会更舒心、更安定,生活质量能提升一大截。 不仅二姐,大哥、二哥、大姐那边,我也打算同样每人送一套。” 林见月安静地听着丈夫的解释,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不悦、计较或者反对的神色。 港岛一个月的亲身经历,虽然未能让她完全适应和认同那种极致的近乎冰冷的奢华与疏离,但也确实极大地开阔了她的眼界和心胸。 与阳光明如今所掌控的庞大资产,以及他在港岛金融市场和商业谈判中动辄一掷千金、运筹帷幄的运作相比,这几套总价值不过一两万元的石库门房产,确实不算什么惊人的支出。 更重要的是,她本性善良、豁达、明理,深知丈夫骨子里极为重情义,念家人。 正是他不遗余力的扶持和帮助,才让阳家这个原本普通的工人家庭,在短短几年内有了今天这般父慈子孝、兄弟和睦、生活蒸蒸日上的兴旺景象。 能让所有的兄弟姐妹们都住得更好、生活得更安稳、更幸福,她发自内心地支持丈夫的决定。 她反手用力握了握阳光明宽厚的手掌,语气平和而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这是为了家里好,是顾念亲情,是实实在在为哥哥姐姐们着想。 这是大好事,我完全没有意见。 大哥大姐他们以前为这个家,为你,也确实付出了很多,现在我们有这个能力,帮他们彻底解决住房这个大问题,让他们都住得宽敞舒心,是应该的。 一家人和和美美,互相帮衬,比什么都强。” 阳光明看着妻子清澈包容的眼神,听着她如此通情达理、深明大义的话语,心中瞬间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 并非所有妻子在面对丈夫将如此大额财产赠与兄弟姐妹时,都能表现得如此豁达和理解,尤其是在这个物质尚且不算丰裕的年代。 他用力回握住林见月的手,声音低沉而充满感情:“见月,谢谢你。谢谢你这么理解我,支持我。” 林见月微微一笑,笑容温婉,带着一丝倦意,却更显真诚:“谢什么,我们是一家人,是夫妻。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 得到了妻子毫无保留的理解和支持,阳光明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变得无比踏实和坚定。 第二天是星期天,清晨的阳光透过餐厅明亮的窗户洒进来,一家人围坐在长长的餐桌前享用早餐。 气氛轻松而愉悦。 饭后,阳光明寻了个大家各自活动、客厅里人稍少的间隙,单独将父母请到了二楼的书房。 他关上房门,将窗外庭院里的鸟鸣声稍稍隔绝,然后将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的,打算送给大哥、二哥、大姐、二姐每家一套一开间石库门房产的决定,先向二老做了详细的汇报和解释。 阳永康听完儿子的话,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眉头微微蹙起,沉默了片刻,才将茶杯缓缓放回桌面,开口的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审慎: “光明,你的这份心意,是好的,没得说。 兄弟姐妹之间,互相帮衬,是咱们家的传统,也是美德。 但是……直接送房子,这礼……是不是太重了些? 一下子送这么贵重的礼,我怕他们心里会有负担,觉得受之有愧,也怕……怕久而久之,助长了他们不劳而获、依赖你的心思。 这并非爸不信任你的哥哥姐姐,只是凡事,需讲究个分寸。” 张秀英起初听到时,也是吃了一惊,瞳孔都微微放大了。 但随即,她想到儿子如今那深不可测的身家财富,想到港岛那如同宫殿般的别墅和私人泳池,再对比这几套价值几千块的石库门,又觉得似乎……也能接受? 她看着小儿子沉稳自信的面容,嘴唇动了动,没有立刻说话,眼神中交织着惊讶、骄傲和一丝与丈夫类似的担忧。 阳光明完全理解父亲的顾虑,他知道父亲是出于对家族长远和睦的考虑,以及对其他子女独立性的保护。 他耐心地、条理清晰地进一步解释道:“爸,妈,你们的担心我明白,也考虑过。 但我这么做,主要有几个方面的考虑。 第一,住房是人的基本刚需,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产权清晰、独门独院的房子,大哥他们住着,心理上会更踏实、更舒心。 不用再担心任何变动,这是实实在在提升生活品质和幸福感的事情,比送任何金银珠宝都实在。 第二,说起来,我第一次回来探亲时,送给大哥大姐他们的金器和进口手表,如果按照当时的实际购买力和稀缺性来折算,其价值,比这一套房子只多不少。 但那些东西毕竟是身外之物,是消耗品,而房子是产业,是根基,能传家,意义完全不同。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现在确实有这个能力,希望家人都能过得更好,更安逸。 看到他们住得好,生活无忧,我心里也才真正踏实、高兴。”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诚恳,目光直视着父母:“至于会不会让哥哥姐姐们有心理负担,或者产生依赖,我相信大哥二哥大姐二姐他们都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各有各的工作,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奋斗,踏实生活。 我送房子,只是作为弟弟的一点心意,是对他们过去为家庭付出、对我照顾的一份迟来的回报。 我只希望看到我们这个大家庭,人人都能安居乐业,日子越过越红火,越来越团结和睦。” 阳永康静静地听着儿子条理清晰、情理兼备的分析,看着他沉稳坚定、不容置疑的目光,心中暗自感慨万千。 小儿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耳提面命、为其前程忧心的稚嫩青年了。 其眼界之开阔、格局之宏大、思虑之周全、手段之不凡,都已远远超出了他这个老派工人的想象范畴。 他知道小儿子骨子里极重亲情,但行事却自有其章法和远见,绝非盲目施舍、感情用事之徒。 他沉吟了良久,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摩挲着,目光掠过书房里摆放着的全家福照片,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释然和放手: “罢了,罢了。你现在是咱们家的顶梁柱,是真正当家人了。 你的见识、眼光,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要远得多。 既然你已经考虑得如此周全,又和见月商量好了,见月也如此深明大义……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只是……” 他抬起眼,目光严肃地看着儿子,“一定要把握好分寸,方式方法要注意,要让他们明白,这是兄弟姊妹间的情分。” “爸,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一定会注意方式方法,保证让哥哥姐姐们高高兴兴、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礼物。” 阳光明见父亲最终松口,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正好今天是休息日,大哥阳光辉一家和二哥阳光耀一家,上午也都陆续来到花园洋房。 加上原本就住在这里的父母和大姐二姐,一大家子人难得聚得如此齐全,客厅里充满了孩子们的嬉笑声和大人的谈话声,气氛热闹而温馨。 阳光明见时机成熟,便趁着大家都在客厅喝茶、吃水果、聊天的间隙,用一种轻松但清晰的语气,将准备赠送房产的决定正式公布了出来。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 我呢,通过擎宇,在附近几条弄堂里,前两年陆陆续续买下了几套空着的一开间石库门。 房子不算很新,但整体结构牢固,格局规整,产权清晰,没有纠纷。 稍微收拾整理一下,粉刷粉刷,就能直接住人,很方便。 我打算,大哥、二哥、大姐、二姐,你们四家,每家一套。” 他的话音清晰而平稳地落下,原本热闹喧嚣的客厅,瞬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之中。 阳光辉、李桂花、阳光耀、岳心蕾,以及阳香兰、阳香梅,全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愣在了原地。 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错愕、难以置信和巨大的震惊! 虽然他们都知道小弟阳光明如今财力雄厚,非比寻常,但“直接送房子”这种手笔,还是远远、远远超出了他们最大胆的想象极限。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帮忙”或者“礼物”的范畴,近乎于一种……一种改变人生命运的馈赠。 “光明,这……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大哥阳光辉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脸膛都有些泛红,双手用力地摆动着,语气急切而诚恳: “这……这太贵重了!我们怎么能要你这么贵重的礼物!这房子……一套房子啊!你之前帮我们的已经够多了!这绝对不行!” “是啊小弟!” 二哥阳光耀也紧跟着站了起来,眉头紧锁,连连摆手,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提高了些许,“这房子我们不能要!绝对不能要! 你现在是赚大钱了,不假,但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是你在外面辛苦拼搏、担着风险赚来的! 我们做哥哥的,没本事帮你什么,怎么能这么……这么占你天大的便宜?这说出去像什么话!” 大姐阳香兰更是急得直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哽咽: “光明!你的心意大姐心领了,真的心领了!但这房子我真不能要! 我现在住在家里,已经很好了,非常好了!我不能再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就连正处于热恋中、未来确实需要考虑婚房的阳香梅,也觉得这份礼厚重得让她心慌意乱,连忙跟着姐姐哥哥们一起推辞:“小弟,这……这太吓人了!一套房子……这礼太重了,我……我不能收……” 他们七嘴八舌地、情绪激动地拒绝着,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既有对这份突如其来、分量惊人的厚礼的本能震惊和不安,也有对弟弟如此慷慨、如此念及亲情的巨大感动。 更深层次的,或许还有那一丝属于长兄、长姐的、不愿完全依赖弟弟、希望能保持些许尊严和独立性的骨气在挣扎。 阳光明早已预料到他们会是这般激烈的反应,他耐心地、安静地等待着,等兄姐们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表达完最初的震惊和推拒之后。 才用依旧平静而真诚的语气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大哥,二哥,大姐,二姐,你们先别急着拒绝,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兄姐激动而不安的脸庞,眼神沉稳而温暖: “我送房子,出发点很简单。 第一,这对我来说,确实不算一笔无法承受的负担,我有这个能力。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觉得,房子是一个家的根,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不用担心被收回、不用与人合住的窝,人的心里才会真正踏实,才有底气去追求更好的生活。 你们是我的至亲骨肉,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之一,我希望你们每个人,每个小家,都能住得舒心、安稳、幸福。” 他的语气愈发恳切,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和情义:“你们可以想想,我第一次回来时送的那些手表、金器,戴在身上,用久了总会旧,也有不小心丢失的可能,其实际价值,比这套房子还高,但它们是消耗品。 可房子能一直在那里,遮风挡雨,是咱们阳家子孙后代都能看到、都能受益的一份实实在在的产业,是一个家族的根基和念想。”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直沉默坐着、但表情已然说明一切的父母:“这件事,我已经和爸妈,还有你们弟妹见月,都仔细商量过了,他们都同意我的想法,支持我这么做。” 阳永康适时地清了清嗓子,沉声开口: “好了,都别争了,也别再推辞了。 光明有这个心,有这份能力,是他的情义,也是你们兄弟姐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刚才说的话,在情在理。房子,确实是根本。 既然他已经决定了,也和我们商量过,见月也点头了,那你们就安心收下!这是你们弟弟对你们的一片心!” 他目光扫过几个子女,语气加重了几分:“往后,一家人更要团结互助,把各自的小日子都过得红红火火、和和美美的,别辜负了光明这份沉甸甸的心意,也别让外人看了咱们家的笑话!这才是最重要的!” 张秀英也在一旁用手帕擦了擦不知何时湿润的眼角,又是骄傲又是感慨地劝道: “你爸说得对!句句在理!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姐妹,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光明现在有出息了,有能力了,他愿意帮衬你们,这是天大的好事,是咱们阳家祖上积德! 你们就安心收下!收下了,都住得近便些,来往也方便,我和你爸看着你们兄弟姐妹都住得好、过得好,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一家之主的最终拍板,加上母亲动情入理的劝说,终于让阳光辉、阳光耀、阳香兰、阳香梅几人不再激烈地反对。 他们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感动,以及一丝对即将到来的拥有完全属于自己天地的憧憬。 独门独院的石库门啊! 那是多少魔都人家挤破头、盼星星盼月亮也未必能盼到的居住条件! 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意味着不再需要与邻居共用厨房卫生间,意味着更多的隐私、更舒适自在的空间,意味着一份可以传给子孙的、实实在在的不动产,意味着生活品质的巨大飞跃! “光明……大哥我……”阳光辉这个大男人,声音彻底哽咽了。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逼回眼眶里的湿热,上前一步,重重地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千言万语都凝聚在这简单的动作和颤抖的声音里,“……谢谢你!大哥……替你嫂子,替孩子们,谢谢你了!” “小弟……二哥……二哥啥也不说了!都记在心里了!”阳光耀眼圈通红,鼻音浓重,他用力握住阳光明的手,重重地晃了晃,一切尽在不言中。 阳香兰和阳香梅也都早已热泪盈眶,她们走上前,一左一右拉住弟弟的手,声音哽咽。 “小弟……” “光明……” 既是无尽的感激,也是为拥有这样一位弟弟而感到骄傲、温暖和安全感。 阳光明看着兄姐们终于接受,看着他们脸上流露出的感动和对未来的希望,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舒心而温暖的笑容: “这就对了!我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房子钥匙和相关凭证都在我这儿。 地段和内部格局都大同小异,回头我让擎宇安排一下,带你们每家都去看看实物。 喜欢哪套,或者觉得哪套离单位、离学校更近,就定哪套。 定下来后,抓紧时间简单收拾布置一下,争取早点搬进去,在新房子里开始新生活!” 客厅里的气氛,顿时从之前的震惊和推拒,转变为无比温馨、热烈和充满希望。 孩子们虽然不完全明白大人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感受到空气中流动的喜悦和激动,也都跟着开心地笑起来,在大人身边跑来跑去。 大哥阳光辉和二哥阳光耀立刻凑到一起,开始兴奋地低声讨论起哪条弄堂更方便,房子该如何简单装修,要不要隔个小书房,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大姐二姐则拉着林见月的手,一遍遍地说着感激的话,讨论着家具该如何摆放,窗帘选什么颜色好。 张秀英和阳永康老两口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这子女和睦、互相扶持、欣欣向荣的一幕,脸上洋溢着无比满足、欣慰而幸福的笑容,只觉得此生再无遗憾。 因为阳光明,阳家这个曾经拥挤在逼仄石库门的普通工人家庭,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变得愈发团结、富足、安稳和幸福,真正走向了兴旺发达。 而阳光明自己,也在竭尽全力守护家人幸福、实践自身抱负与时代的浪潮中,一步步稳步前行,留下坚实而深刻的足迹。 幸福顺遂地过完了一生。 不知是否因为穿越时空带来的某种神秘效应,他的精神力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加强,连带着体质也发生了潜移默化的良性改善,这一世,他很长寿。 生命的旅程漫长而充实,他一直活到了一百一十岁的高龄,也就是二零六二年。 在生命最后的那段宁静时光里,他的意识依然很清晰,他常常躺在摇椅上,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开始思考一些超越此生的问题—— 是否还有下一世?那个伴随他穿越而来、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冰箱空间,这个神奇的金手指,是否还会继续跟随他? 在他成为这个时代的顶级富豪之后,冰箱空间里每日自动刷新的那些对于普通人而言颇为珍贵的物资,对他早已失去了实际意义。 所以,在很早之前,他就开始有意识地对空间内的物品进行定期更换和储备。 他存放进去的物品,单品的数量不多,但种类很丰富。 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在任何环境下都能保证他的生存和安全,都是一些具有极高实用性或者极高价值的物品。 如果他真的还有下一世,如果冰箱空间这个金手指依旧会忠诚地跟随他。 那么他希望,每日刷新出现的物品,也会是他如今精心准备、替换进去的这些更为宝贵和实用的东西。 这将是他,留给未知未来的一份独一无二的底蕴和起点。 窗外的阳光正好,带着暖意的风,轻轻拂动窗帘,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一个关于时间、生命与可能性的漫长故事。 他的思绪渐渐飘远,沉入了一片温暖而充满希望的光晕之中。 ps:新故事从下一章开始。(本章完) 第265章 1六零年大学生金手指变化家庭情况改 一九六零年,七月五号,北大。 窗外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嘶哑着,联绵成片,将这夏日午后的静谧衬托得愈发深沉,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阳光明坐在靠窗的下铺,手里捧着一本《高等数学导论》,目光却并未聚焦在那些复杂的公式与符号上。 他的眼神有些飘忽,穿透了书页,穿透了墙壁,似乎落在了某个遥远的不为人知的维度。 距离那场无声的“觉醒”——“胎中之谜”的破解,已然过去三天时间。 那被时空尘封的前两世记忆,如同深埋冰川下的古老河流骤然解冻,携带着磅礴的信息量与沉淀的情感,汹涌且和谐地汇入了这一世十九年的人生溪流之中。 第一世,他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服务于顶级富豪的生活秘书。 那是一个资本与科技浪潮席卷一切的时代,他见识过奢靡的顶峰,也洞悉其下的暗流,更在一次次的极限挑战中,锤炼出超越常人的心智与应变能力。 第二世,他成为了六九年魔都的十七岁青年阳光明。 凭借觉醒的随身冰箱空间与前世历练出的过人手腕,他在那段波澜壮阔、又时常疾风骤雨的时代洪流中,不仅小心翼翼地守护住了家人周全,更在政策的缝隙间游刃有余。 悄然构建起一个横跨多领域的商业帝国,积累了富可敌国的财富,最终得以安稳活至一百一十岁高龄,无疾而终,堪称传奇。 而今,这便是第三世了。 如今,这具年仅十九岁的身体里,此前十九年成长的点点滴滴、那些属于农村少年的质朴情感、对知识的渴望、对家人的牵挂,与他那历经两世沉浮、饱尝世事沧桑的灵魂,已经彻底水乳交融,不分彼此。 再想起远在冀省应县农村的母亲、奶奶和妹妹时,那份揪心的思念与责任,是如此的自然而真切,没有丝毫的隔阂与陌生。 原身,或者说“自己”的前十九年,是争气的。 凭借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和不算差的天赋,从那个看似普通实则有些特殊的农村家庭里挣扎出来,考入了这所无数人仰望的最高学府。 说家庭“不算普通”,是因为他那年仅四十岁的父亲,是一位手握实权的大校师长,地位显赫。 然而,这层耀眼的光环,并未能照亮原身和家人的生活。 一九五二年,父母办理了离婚手续,父亲很快另组家庭。 他和年幼的妹妹便跟随母亲以及年迈的奶奶,继续在冀省应县老家,在那个典型的北方村庄里,过着与绝大多数农户无异的清贫而艰辛的日子。 父亲那边,除了定期寄送一些生活费之外,几乎再无更多的联系与关怀。 好在,原身自幼便展现出了过人的聪颖天资,更有一股不愿服输的韧劲。 他凭借着自己的刻苦努力,一路从村小、县中,过关斩将,最终在五八年那个夏天,拿到了这所无数人仰望的最高学府——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成为了家乡方圆几十里地的骄傲。 今天是学校正式放暑假的日子,宿舍楼里比往日喧闹了许多。 走廊里不断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青年学子们相互道别的欢笑声与约定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归心似箭的躁动气息。 阳光明已经买好了后天回家的火车票。一张薄薄的车票,承载着沉甸甸的思乡之情。 之所以特意留出一天的空余时间,是因为他需要处理一件眼下最为紧要的事情——弄点现金。 原身作为一名这个年代的普通大学生,生活拮据是常态。 除掉必要的生活开销和购买那张珍贵的返乡火车票后,他摸遍了全身所有的口袋,将零零散散的毛票和硬币堆在床上,仔细数了三遍,最终确认,全部家当只剩下五块六毛钱。 五块六毛,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几乎所有生活必需品都需凭票证供应的年代,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得可怜。想要凭这点钱改善家中困境,无异于痴人说梦。 让他像这个时代大多数苦熬着的人一样吃苦,是绝无可能的。 其他人是没办法,只能吃苦。 而他却是有金手指的人,如果和以前一样继续吃苦,不做改变,那就是没苦硬吃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经历过前两世,尤其是第二世那富甲一方、锦衣玉食的生活后,阳光明实在无法忍受这种身无分文、朝不保夕的窘迫感。 这并非单纯的物质享受欲望,更是一种对自身及家人命运掌控力的基本需求。 更重要的是,融合了这一世的记忆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接下来的这两年,将是脚下这片土地,尤其是广大农村地区,最为艰难的时期。 家里的母亲和奶奶,日夜操劳,妹妹正在长身体的关键年纪,她们却常年忍饥挨饿,面色蜡黄。 他必须带钱回去,也必须带一些不易引人怀疑的物资回去,先让家人渡过眼前的难关。 对于生活质量的要求,以及对掌控自身命运的渴望,让他无法安于眼下这种赤贫的状态。 更重要的是,他那安身立命、屡次助他渡过难关的根本依仗——那个神奇的九百升冰箱空间,又一次忠诚地跟随他的灵魂,穿越而来。 意识轻轻触碰着那个存在于意念深处的稳定而熟悉的空间,感受到里面被各类物资塞得满满当当的“充实感”,阳光明心中最后一丝不确定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稳与欣喜。 死后意识不灭,再次穿越,活出第三世,这本就是逆天般的运气和造化。 而金手指不仅依旧存在,更让他满意的是,上一世在生命尽头,意识到冰箱空间极可能伴随自己开启新旅程后,所做的那些极具前瞻性的精心准备和物资替换,也如愿以偿地成为了这一世空间每日刷新的基础模板。 上一世,在生命最后的阶段,他调动了所能调动的大量资源,不再追求单一物资的数量,而是力求“少而全,精而广”,尽可能覆盖不同时代背景下的生存、发展、避险乃至享受需求。 个人武力和应对危机方面,他准备了拆卸开的最先进单兵装备组件,虽然每样数量不多,但关键部件齐全,足以在需要时组装出具备强大威慑力的武器。 还有特制的小型监听监控设备、小型无人机、多功能小型切割机,以及一套极简但功能无比强大的综合野外生存装备。 这些都被分门别类,妥善放置在空间的特定角落。 金钱硬通货方面,他储备了五十公斤纯度极高的黄金,体积约为二点五九升,金灿灿地堆在一角,散发着永恒而诱人的光泽。 还有少量易于流通的大洋、小规格银条,以备特殊时期的不时之需。 各类天然珠宝玉石,如翡翠、珍珠、和田玉、田黄石、鸡血石、钻石、红蓝宝石等,以及少量高精度的人工合成宝石,也占据了一些空间,这些都是跨越时代的硬通货。 他甚至考虑到农业发展的可能,准备了各类高产的农作物良种,希望能在有需要的时空为改善民生发挥作用。 药品是重中之重,是关键时刻能救命的资源。 一个极其完备的几乎涵盖所有常见疾病的医药箱自然不可或缺,里面不仅有大量的抗生素、解热镇痛药、全套的外伤清创缝合包扎用品,更有针对心脏病、高血压等慢性病的药物。 此外,他还准备了多种重要传染病的疫苗,以及各类名贵天然中药材,如足年份的野山参、鹿茸、顶级牛黄、天然麝香等,都经过精心挑选和专业包装,力求保持药效。 科技与知识储备方面,他带入了一台充满电的,最先进的高性能笔记本电脑和一部手机,各自配备了一块大容量备用电池。 此外,还有二十块经过严格筛选的移动硬盘,里面存储了海量的跨学科的电子资料——从最基础的科学原理、详尽的工农业各门类技术手册、前沿的医学知识及手术图谱,到完整的历史文献档案、中外文学作品库,乃至一些重要的商业数据模型和社会发展趋势分析报告等。 这些,是他留给任何未知未来的,无比珍贵的知识火种和宝库。 必要的服装鞋帽也从四季和不同社会阶层角度做了充分考虑,甚至还包括各种经过高压处理的压缩布料、压缩棉花、压缩蚕丝、压缩羽绒、压缩羊绒以及压缩毛线羊绒线等原材料。 他甚至准备了从低到高不同度数的近视镜和老花镜各几副,以应对视力变化。 食品更是一个大类,他准备了足以应对从荒野求生到日常改善各种情况的食品。 从高能量高营养的压缩干粮、各类军用罐头,到易于长期储存的真空包装米面、食用油、复合调味品、各种蔬菜,再到一些真空包装的熟食、耐储存的零食和全面的维生素、矿物质营养补充剂。 整个九百升的冰箱空间,被这些种类繁多得惊人的物资塞得满满当当,严丝合缝,没有浪费一升的容积。 每一种物资的摆放位置,都经过深思熟虑,以确保空间最大化利用。 当然了,物品的种类虽多,但数量极少。 随着这一次穿越,冰箱空间这个神奇的金手指,也多出一些新的、更加强大的功能。 首先,也是最核心的基础,刷新出的物品,乃是基于他上一世最终准备好的物资模板。 每日午夜时分,空间内那些未被占用的固定位置,会准时刷新出与之前存放在此物品完全相同的物资,数量、品质、包装,毫无二致。 其次,在周身两米范围之内,他可以凭借意念直接收取或放出小件物品,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样必须用手触碰到目标物。这无疑大大提升了操作的隐蔽性和便捷性。 第三,他可以借助冰箱空间与现实的某种神秘联系,实现某种程度的“意念透视”,能够清晰地“看”到周身两米范围内的一切景象,无论中间是否有墙壁、箱柜等障碍物阻隔。 这堪称是预警、探查的神技。 当然,空间原有的一些基本规则,比如:物品一旦从空间内被挪动位置,即视为固化,不再因为刷新而消失;替换已取空位置的原有物品,即终止该位置的刷新等,并未改变。 如今身处一九六零年,全国范围内的物资短缺问题极其严峻。 冰箱空间里,那些每日都能刷新产生的各类食品,无疑是最为急需、最能解燃眉之急的东西。 有了它们,至少他自己和直系亲属的吃饭问题,得到了最基础的保障。 在确保了最基本的生存底线之后,获取这个时代通用的现金,就成了眼下最现实、最迫切的问题。 他需要一笔资金,立刻改善远在老家的母亲、奶奶和妹妹的生活,并为后续可能的一些规划和行动打下基础。 出售空间物资,无疑是最快捷的变现方式。 他的意识在空间里那琳琅满目的储备中快速扫过,迅速做出了权衡。 首先排除了黄金和珠宝玉石。 这些东西价值太高,太扎眼,在当下高度计划、管控严格的环境下,大量出手极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是灭顶之灾。 粮食和成品药品虽然同样珍贵无比,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大量出售,来源根本无法解释,风险系数极高,无异于火中取栗。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名贵中药材上。尤其是天然牛黄。 他清晰地记得上一世在魔都济世堂了解到的信息,天然牛黄属于国家严格管控、实行统购统销的名贵药材之一。 像同仁堂这样的国营老字号药店,会按照国家下达的计划和制定的价格进行收购,价格不菲,且流程相对正规,有票据凭证,风险可控。 他决定,就出手一部分空间里储备的顶级天然牛黄。 空间里储备的顶级天然胆黄,颜色金黄纯正,纹理清晰,俗称“乌金衣”,香气浓郁而特异,品相极佳。 按照记忆中这个时期的大致收购价,这种品相的特级胆黄,每克价格应该在六十五到八十元之间。 他不需要太多,初步计划出手三十到五十克。 按最高价八十元每克计算,三十克就是两千四百元! 这在这个普通工人月薪仅三四十元的年代,绝对是一笔惊人的巨款。 足以让他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不用再为基本的生活开销发愁,并能切实地改善家庭状况。 目标明确,思路清晰。 阳光明决定,第二天上午就去京都最负盛名的老字号——同仁堂,出售这部分牛黄。 七月六号,上午。 校园里比昨日更加空荡寂静。同宿舍的其他五名同学,都已经在昨天下午和今天一大早,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归家的旅程。 原本略显拥挤的六人间,此刻只剩下他一人,床铺都空了,显得格外宽敞,也格外冷清。 他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有些磨损的白色短袖衬衣,下身是一条深色的、膝盖处微微拱起的旧长裤,脚上穿着母亲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 这一身打扮,是这个时代最普通不过的学生模样,毫不引人注目。 他走到宿舍门后那块水银有些剥落、映像模糊不清的小方镜前,仔细整理了一下衣领。 镜中,映出一张年轻而英武硬朗的面容,眉眼间还带着些许未脱的稚气,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沉淀着远超年龄的沉稳、冷静与洞察,那是历经世事后独有的神采。 他将意识沉入空间,小心翼翼地用事先准备好的浅黄色油纸,包裹了约三十几克金黄色的、块状或瓣状的天然牛黄。 为了更符合“家藏”的特征,他还特意将其中一小块轻轻敲下些许碎屑,让边缘看起来不那么齐整。 将油纸包稳妥地放入那个半旧的帆布包里,阳光明拉开宿舍门,走了出去。 夏日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炙烤着大地,空气仿佛都因高温而微微扭曲。路旁槐树的叶子蔫蔫地垂着,知了的叫声似乎也被热浪蒸得有些有气无力。 他推着借来的二手自行车,出了校门,翻身骑上,熟稔地穿行在京都的街道上。 六零年的京都,与他记忆中上一世长期生活的魔都相比,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街道更加宽阔、笔直,布局规整,有一种大开大合的气度。 但街上的机动车辆稀少得可怜,偶尔驶过的公交车、吉普车或卡车,都能引来行人的注目。 自行车是绝对的主流,如同潮水般,在专门的自行车道上流淌。 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被长期艰苦生活磨砺出的坚韧,以及些许营养不良造成的菜色。 街道两旁的墙壁上刷着的大幅标语和宣传画,色彩浓烈,线条刚硬,充满了昂扬的斗志和鲜明的时代特色,无声地宣扬着这个时代的主题。 他按照记忆中的方位和路牌的指示,偶尔下车礼貌地询问一两位看似本地的行人,一路向着前门方向骑去。 大约一小时后,终于看到了那块悬挂在古朴门楣上、黑底金字的“同仁堂”招牌。 阳光下的金字招牌,熠熠生辉,透着一股历经百年风雨沉淀下来的厚重与庄严。 停好自行车,他站在店门外稍微平复了一下因骑车而略显急促的呼吸,整理了一下衣襟,这才迈步踏入了那扇散发着药材清香的门槛。 店内比想象中还要宽敞,光线从高大的窗户透进来,显得明亮而安静。 巨大的暗红色木制药柜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无数个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贴着工整的毛笔字药名标签。 几位头发花白或戴着套袖的老师傅,在长长的玻璃柜台后面默默地忙碌着,有的在用精致的戥子称药,有的在用铜杵臼研磨药粉,动作舒缓、沉稳,一丝不苟,神情专注而平和。 浓郁、复杂而醇厚的各种草药气息混合在一起,弥漫在店堂的每一个角落,形成了一种独特而令人心安的氛围。 阳光明没有急于开口,他目光扫视了一圈,选择走向一位刚刚接待完一位抓药大娘、此刻正空闲下来,拿着块软布仔细擦拭手中秤盘的老药师面前。 这位老师傅约莫六十岁年纪,头发梳得整齐,面容清癯,神态慈和。 他走上前,用带着些许冀省口音的普通话,语气恭敬地问道:“老师傅,您好。打扰您一下,请问咱们同仁堂,收购药材吗?” 老药师闻言抬起头,从老花镜的上方投来打量目光,见眼前是个学生气十足、衣着朴素的年轻人,态度倒也很是和气,放下手中的秤盘,回答道: “收的。只要是政策允许、店里需要的正经药材,我们都收。小同志,你是想出售什么药材?” “是我家里以前老人留下的一点天然牛黄。” 阳光明将声音稍稍压低了些,但确保对方能听清楚,“一直珍藏着的。听说咱们同仁堂信誉最好,价格也最公道,所以就冒昧拿过来,想请老师傅您给掌掌眼,看看能不能收。” “天然牛黄?”老药师眼神微微一凝,原本略显松弛的神情立刻认真严肃起来,他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这东西现在可确实不多见了,尤其是好品相的。你带样品来了吗?按规定,我得先看看成色,才能决定能不能收,按什么价收。” “带了,带了。”阳光明连忙应道,从肩上取下帆布挎包,打开内层夹袋,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浅黄色的油纸包,放在光洁的玻璃柜台上,动作轻缓地一层层打开。 当最后一层油纸揭开,那金黄油润、带着天然龟裂纹理的牛黄块显露出来时,老药师的呼吸似乎都停顿了一下。 店内充足的光线照射在牛黄表面,泛出一种温润而耀眼的金色光泽,同时,一股特异而清晰的“牛胆”清香,隐隐散发出来,并不浓烈,却极具穿透力。 老药师立刻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带柄的放大镜,凑近了,几乎将脸贴到柜台上,对着那块牛黄仔仔细细地察看起来。 他看得极其专注,时而调整角度观察色泽和纹理,时而用一根特制的小玉棒轻轻触碰,感受其质地酥脆程度,时而凑近鼻端,深深嗅闻其气味。 他的表情随着查看的深入,变得越来越严肃,眼神中的惊讶和赞赏之色也越来越浓。 过了足有五六分钟,老药师才缓缓直起身,放下放大镜,看向阳光明的目光已经大不相同,带着明显的惊叹: “小同志,你这牛黄……品相着实难得啊!色泽金黄纯正,纹理清晰天成,质地酥脆,香气纯正持久,依我看,这绝对是顶级的特级胆黄,而且是其中的上品! 这东西太珍贵,我做不了主,你稍等一下,这事我得立刻去请我们王经理过来亲自定夺。” 老药师说完,对阳光明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进了通往后堂的门口。 不一会儿,一位约莫四十多岁、穿着笔挺深色中山装、梳着整齐背头、气质沉稳干练的中年男子,跟着老药师走了出来。 老药师在一旁介绍道:“小同志,这位就是我们店的王经理。” 王经理面带微笑,对阳光明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目光便落在了柜台上的牛黄上。 他没有多言,同样拿起放大镜,重复了老药师方才那一套仔细的查验流程,看得比老药师还要慢,还要细致。 期间,他抬起头,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小同志,这牛黄的来历……” 阳光明早已准备好说辞,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和无奈,语气诚恳地回答道: “王经理,不瞒您说,这是我爷爷那辈留下来的,就剩下这么一点了,家里一直当宝贝藏着,舍不得用。 最近……最近家里遇到些实际困难,实在没办法了,母亲才让我拿来京都,看看能不能换点钱应应急。”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来源,又说明了出手原因,符合常理,不易引起深究。 而且牛黄的保质期极长,被认为是无限期保质,不会因为保存的时间过长而影响价格。 王经理听罢,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理解的神情,在这个年代,类似的情况,他显然并非第一次遇到。 他没有再追问细节,注意力重新回到牛黄上。 终于,王经理放下了放大镜,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直起身,对阳光明正色道: “小同志,东西我们看过了,确实是难得的好东西,品相一流。 按照国家商业部和药材管理局联合下发的《国产牛黄分级收购价格通知》文件精神,对于特级天然胆黄,品相完好者,基准收购价为每克六十五元至八十元。 你这块牛黄,无论从哪个方面评判,都属上乘,我们同仁堂愿意按最高标准,也就是每克八十元的价格进行收购。你看这个价格,能接受吗?” 每克八十元!标准当中的最高价格! 阳光明很满意。 在这个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年代,两千多元无疑是一笔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巨款。 足以让他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不用再为基本的生活开销发愁,并能切实地、大幅度地改善远在老家的母亲、奶奶和妹妹的生活。 这点钱还不至于让他心生波澜,但他还是做出一副激动的样子,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感激,连忙点头道: “可以,完全可以。就按王经理您说的这个价格。谢谢您,谢谢老师傅!” 交易过程异常顺利。 王经理亲自用店里专用的精密戥子过秤,结果显示正好三十五克,不多不少。 然后,他开具了正式的收购凭证,一式两份,上面用钢笔清晰有力地写明了品名“特级天然胆黄”、重量“叁拾伍克”、单价“每克捌拾元”、总金额“贰仟捌佰元整”,并盖上了同仁堂财务科鲜红的公章。 他将其中一份凭证递给阳光明。 接着,王经理把阳光明领到财务科,财务人员从一个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沓崭新的钞票。 财务人员当着阳光明的面,动作熟练地开始清点。 确认无误后,才郑重地交到阳光明的手中。 “小同志,这是两千八百元整,你仔细点一点。钱款当面点清,离开后,我们可就概不负责了。”王经理和气地叮嘱道。 “哎,好的,谢谢王经理。”阳光明接过现金,一股踏实感油然而生。 很快,他就当场清点好。 “谢谢王经理!”他再次真诚地道谢。 “不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王经理笑容更温和了些,“小同志,以后如果家里还有什么好的药材,或者你自己有机会遇到,欢迎再拿到我们同仁堂来,我们一定给你公道的价格。” “一定,一定!同仁堂的信誉,我是信得过的。”阳光明应承着,再次道别后,转身,步履稳健地走出了同仁堂的大门。 重新沐浴在夏日上午有些灼热的阳光下,看着街上为了生计匆匆往来的人流和叮当作响的自行车铃铛,他感觉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许多。 兜里有钱,心里不慌。 他没有在街上多做停留,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径直朝着北大校园的方向返回。 手里有了钱,那份对家中亲人的牵挂和归家的急切心情,如同被浇了油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 应县老家,母亲、奶奶和妹妹,此刻想必正在忍受着饥饿的煎熬和夏日的炎热。 他必须尽快回去,首先,也是最紧要的,就是让家人能够吃上一顿饱饭。 然后,他还需要为这个缺乏壮劳力的家,做一个长远而稳妥的规划。 他的思绪飘远,这个长远规划,恐怕最终还得着落在他那位身居高位、却亲情疏离的父亲身上。 回到北大校园时,已接近中午时分。 宿舍楼里比上午更加寂静,仿佛一座空楼。他所在的六人宿舍,依旧只有他一人,更显空旷。 终于有了完全独处、不受任何打扰的私人空间,阳光明决定好好犒劳一下自己这具长期处于半饥饿状态、严重缺乏油水的身体。 穿越过来的这三天,身处集体环境,同宿舍的同学几乎朝夕相处,他只能偶尔趁人不备,从空间里取点体积小、味道不大的食物,偷偷填下肚子。 虽然靠着空间的补给,在这几天当中,没像其他同学那样饿得头晕眼花,但也远远谈不上吃好,更别提营养均衡。 这具年轻的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对食物、对热量、对油脂的渴望。 他仔细关好宿舍门,走到房间中央,意识沉入冰箱空间。 首先,他取出了一个还带着冰箱空间特有冰凉气息的肉包子。 包子个头不小,面皮白皙松软,虽然已经冷了,但依旧能闻到面食特有的麦香和肉馅混合的、无比诱人的气息。 这是空间每日刷新的六个肉包子之一,馅料是经典的猪肉韭菜。 他顾不得许多,也无需再掩饰,张开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冰冷的包子皮和馅料在口中被迅速咀嚼,那久违的扎实的肉香和油脂感,瞬间征服了他贫瘠已久的味蕾,一股巨大的满足感从胃里直冲头顶。 几乎没怎么细细品味,一个拳头大小的肉包子就飞快地下了肚。 胃里传来了久违的、被食物填充的踏实感觉。但这具身体的饥饿感仿佛才刚刚被彻底唤醒,渴望更加强烈。 他又立刻拿起一个三鲜馅的包子,这次他试图稍微放慢速度,感受虾仁、鸡蛋和韭菜混合的浓郁鲜香在口中弥漫的滋味,但饥饿的本能还是让他吃得很快。 连续吃了两个实实在在的肉包子,他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理智告诉他,这具身体的肠胃长期缺乏油水,肠道菌群也适应了粗粮野菜,突然摄入过多油腻的肉类蛋白质,恐怕会承受不住,会引起腹泻或其他不适。 他需要循序渐进地改善饮食,让身体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强忍着继续大快朵颐的冲动,他转而拿出了两个真空包装的、酱色诱人的卤蛋,又取了几样精致的小点心——一块绿豆糕、一块核桃酥,还有一块鸡蛋糕。 就着凉白开,他慢慢地吃着这些点心和卤蛋。香甜的糕点、咸香的卤蛋,很好地安抚了躁动不安的肠胃,也提供了足够的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 感觉吃了大约七八分饱,胃里不再有空虚感,他果断地停止了进食。 虽然味蕾和大脑还在叫嚣着“继续”,但他深知“饱食伤人”的道理,尤其是在长期饥饿后,更需要克制。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烈日炙烤得有些发白的寂静校园,慢慢喝完了水壶里最后一口清凉的白开水。 饱腹感带来一种难得的、由内而外的安宁和慵懒,连窗外刺眼的阳光和嘶哑的蝉鸣,似乎都变得可以忍受,甚至带上了一丝惬意。 中午,他躺在硬板床上,盖着一件旧衣服,竟然很快就沉沉睡去。这是穿越三天来,他睡得最踏实、最深沉的一觉。 下午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他伸了个懒腰,感到精神饱满,浑身似乎都充满了力量。充足的睡眠和高质量食物的补充,效果立竿见影。 他开始动手整理回家的行李。 其实需要携带的个人物品并不多。几件换洗的、打了不少补丁的旧衣服,几本专业书籍和写得密密麻麻的课堂笔记,这就是他全部的行囊。 重要的物品,比如那两千八百元巨款,以及空间里储备的各类应急物资,随时可以从空间取用。 这个年代乘坐火车,明确规定不允许携带原粮等物品。 稳妥起见,他决定还是等下了火车,在应县县城或者回到村里之前,找个绝对安全的僻静地方,再重新整理,将大量适合拿出来的食物转移出来,伪装成从京都购买或携带回去的样子。 现在,他只需要轻装简行,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他将那几件旧衣服仔细迭好,塞进那个半旧的帆布已经有些发白的旅行袋里。 书籍用麻绳捆扎得结实实,也放了进去。 看着这个简朴得甚至有些寒酸的行李袋,阳光明对明天的归家之旅充满了期待。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明天上午,前往火车站,踏上那趟通往故乡的绿皮火车。 他坐在床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夕阳的余晖正努力穿透浑浊的空气,给古老的校园建筑、葱郁的树冠,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怀旧的金色。 穿越第三世,新的生活即将开始。 他已经厌倦了前两世的拼搏和奋斗,他希望这一世的生活,轻松而从容。 夜色渐渐笼罩了校园,宿舍里没有开灯,光线迅速昏暗下来,物体的轮廓变得模糊。 阳光明的思绪如同窗外的夜色,弥漫开来,深邃而悠远。 直到皎洁的月光悄然升起,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棂,在的水泥地上洒下一片清冷而明亮的光辉。 他缓缓躺下,枕着双臂,望着天花板上月光投下的模糊光影,心中一片澄澈与平静。 明天,就要回家了。(本章完) 第266章 2六十年代的火车旅行归家物资老乡淳 阳光明睁开眼时,宿舍窗外才刚刚泛起鱼肚白,那抹淡青色的光晕如同稀释的墨汁,悄无声息地在天际渲染开来。 夏日的清晨带着一丝难得的凉爽,透过敞开的窗户悄悄漫进室内,驱散了一夜积攒的闷热。 他利落地翻身坐起,动作间少了平日的顾忌,木质床板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他利落地翻身起床,用放在床底的搪瓷脸盆打了水,就着凉水洗漱一番,微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残存的最后一点睡意也彻底消散。 精神焕发之后,紧接着便是安抚那咕咕作响、提出抗议的肠胃。 他重新关好宿舍门,确认老旧的插销已经插牢,这才背靠着门板,心念一动,意识沉入了那片惟有他可知可感的神奇冰箱空间。 空间内依旧是被各类物资塞得满满当当,那种目之所及皆有所储的充盈感,让他心下无比踏实。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琳琅满目、分门别类放置的储备食品,快速选定了今天的早餐组合。 他先是心念一动,从空间里取出密封铁罐装着的全脂奶粉,用铝勺舀了几大勺奶粉,倒进茶缸子里。 接着,他走到门边,拿起那个铁皮暖水壶,将刚刚打来的滚烫的开水“哗啦啦”地冲入缸中,白色的奶粉瞬间在热水中溶解,化成一缸奶香浓郁、热气腾腾的牛奶。 随后,两个酱色诱人、透着咸香的卤蛋;一张凉了却依旧能看出其酥软本质的煎饼卷油条;一小份色泽油亮的烤羊腿,用干净的牛皮纸袋装着,相继出现在桌面上。 除了那杯刚冲好的牛奶热腾腾的,其他食物都是凉的。 但在这盛夏的清晨,肠胃经过一夜休眠,吃点凉食反而更觉舒爽惬意。 更关键的是,在这个时期能填饱肚子,还能吃好,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他拉过方凳坐下,一边慢慢享受着在这个年代堪称奢华至极的早餐,一边再次分出一缕意识,梳理着空间内食品类物资的储备情况。 冰箱空间里的物资,以食品的种类最为丰富,总体占用的空间也最大。 其中,基础米面是数量最多的“战略储备”:有普通白面五斤,用没有任何标识的白布袋装着;普通东北粳米五斤,米粒短圆;普通南方籼米五斤,米粒细长。 南北方的米形状不同,他如今生活在北方,以后拿出来的只能是东北粳米。 大米白面是填饱肚子的根本。 其他种类的杂粮,如玉米面、小米、绿豆、红豆、黄豆等,则每种都只有一斤,这些都只是点缀,日常的用量不大。 各种卤肉类和生鲜肉类,也基本上是每种一斤或者一只的量,都分门别类、妥善放置,确保不会串味。 主食类更是花样繁多,堪称一个小型主食铺子:各种馅料的包子、饺子、馅饼、葱油饼、卷饼、煎饼、三明治、油条、馒头、花卷、窝头、豆沙包、红枣粽、肉粽等。 种类虽多,令人眼花缭乱,但除了他个人特别喜欢吃的品类,每个单一品种基本上都只有一份,如同一个琳琅满目的样品库,意在尝鲜与应急。 各种传统的糕点类,如绿豆糕、核桃酥、鸡蛋糕、云片糕等,同样是种类繁多,数量却只有一份。 这顿油水充足的早餐,他吃得很满足,久违的优质油脂和蛋白质摄入,让身体仿佛都轻盈了许多,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暖洋洋的劲儿。 吃完饭,他重新整理了一下那个帆布旅行袋,确保没有遗漏。 收拾停当,他提着不算沉重的行李出了宿舍楼,用那把黄铜钥匙“咔哒”一声锁好门。 此时校园里已有三三两两早起的学生,他混入稀疏的人流,出了校门,径直走向附近的公交车站。 公交车如同一个饱经风霜的铁皮罐头,摇摇晃晃,载着满车神色各异的乘客,沿着固定的线路,驶向京都火车站。 火车站广场上,永远是人头攒动,喧嚣鼎沸。 扛着大包小裹、用麻绳捆绑着行李的旅客,穿着打补丁的工装、旧军装或是对襟褂子,脸上带着急切、期盼、焦虑的神情,汇成了一股庞大而嘈杂的人流,涌向那几个车站检票口。 阳光明凭借着提前买好的车票,和一副年轻力壮、反应敏捷的身板,还算顺利地挤过了人群,通过了检票口,找到了站台。 墨绿色的绿皮火车如同一条疲惫的长龙,静静地卧在铁轨上,车身布满了风吹雨打和煤烟熏燎的岁月痕迹。 他买的这趟车是始发车,又因提前数日购票,得以幸运地拥有一个靠窗的硬座座位。 尽管如此,上车的过程依旧是一场混战,考验着体力与技巧。 车厢门口挤满了争先恐后的人,行李的碰撞声、呼喊同伴的叫声、小孩因受挤压而发出的哭声混杂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息。 甚至有人等不及,身手矫健地直接从打开的车窗翻了进去,引得一阵小小的骚动和列车员的呵斥。 阳光明仗着身手灵活,行李又简单,迅速侧身挤上了车,按照车票上的号码,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将旅行袋塞到座位底下,用脚往里顶了顶,确保稳妥,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上沁出的细汗。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复杂而浓重的味道,空气闷热而浑浊。 阳光明坐在靠窗的位置,将车窗尽力向上推开一些,带着浓重煤烟味和尘土气息的热风立刻灌了进来,稍稍驱散了些许沉闷。 火车头方向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车身猛地晃动了一下,随即缓缓开动。 站台上送行的人群、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以及站台本身,都开始缓缓向后移动,速度逐渐加快,最终消失在视野中。 京都的街景、楼房、工厂的烟囱,也逐渐被开阔的农田、散落的村庄所取代。 阳光明从随身的军绿色挎包里,拿出一本文学杂志,摊在腿上,目光却常常不由自主地离开那些铅字,投向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 大片大片的绿色田野,如同巨大的地毯铺展到天边;低矮的土坯房聚集成村落,屋顶上冒着若有若无的炊烟;田间有模糊的正在劳作的身影,戴着草帽,弯着腰;远处蜿蜒的土路上,偶尔能看到缓慢移动的马车或牛车的影子…… 眼前的一切带着些许寂寥与苍凉,这就是六十年代的北方农村。 火车速度并不快,每小时大概也就三四十公里,哐当哐当、不紧不慢地行驶在蜿蜒的铁轨上,像个虽然疲惫但不肯停歇的老人。 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最初的混乱与喧嚣过后,只剩下这单调的哐当声,以及乘客们低低的交谈声、偶尔响起的咳嗽声、和婴儿细弱的啼哭声。 闷热的空气和规律的摇晃,让不少人开始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快到中午的时候,阳光变得愈发炽烈,透过车窗玻璃,烤得人皮肤发烫。 一名穿着铁路制服、额上带汗的列车员,推着一个小小的、吱嘎作响的餐车走进了车厢,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扯着嗓子喊化,打破了这片被倦意笼罩的沉寂。 “午餐供应,午餐供应了!有面包、鸡蛋、饼干、盒饭!不要粮票,现金购买!” 因为是短途车,这趟火车上没有专设的餐车车厢,午饭的种类也很有限,堪称简陋。 盒饭只有两种:豆角盖饭和茄子盖饭,都是不见半点荤腥、油星也罕见的素菜,米饭看起来也有些干硬。 面包是那种老式的、表面缺乏光泽、看起来有些硬邦邦的圆面包。 鸡蛋是煮鸡蛋,外壳还算干净,用一个小竹篮子装着。 饼干则是用廉价油纸包着的动物饼干或者钙奶饼干,看上去颇为朴素。 然而,即使是这样简单、甚至堪称粗糙的食物,在这个几乎所有食品都需要对应票证才能购买的时期,火车上这“不要票”的午餐政策,对车上的旅客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这相当于开了一个小小的合法的后门。 当然,价格也相应地执行“高价”政策,比如这趟车上出售的煮鸡蛋就要一毛五一个。 餐车一来,周围看起来条件稍好一点的旅客,或者带着孩子的父母,都纷纷掏钱购买,尤其是相对实惠顶饿的煮鸡蛋和面包,颇受欢迎。 列车员也明确表示,执行限售规定,数量有限,售完即止,更增添了一丝紧迫感。 看到周围的人开始围拢过去购买午餐,阳光明没有去凑这个热闹。 鸡蛋、面包、饼干,他空间里有的是,而且品质不知好上多少。那素炒的茄子和豆角盖饭,看起来清汤寡水,也引不起他丝毫兴趣。 等到周围的人都开始埋头吃饭,车厢里弥漫开煮鸡蛋的蛋香、干面包的味道以及那寡淡盒饭的些许菜气时,他才不慌不忙地起身,拿起座位下的搪瓷茶缸,对旁边座位上正剥着鸡蛋的大叔点头示意了一下。 然后,穿过有些拥挤的过道,他用茶缸接了满满一缸滚烫的开水,小心地端着,回到了座位。 他将散发着热气的茶缸放在车窗下那个窄窄的、有些摇晃的小桌子上,然后从挎包里拿出一个提前准备好的铝制饭盒。 饭盒是双层的,他轻轻打开卡扣。上层是两张迭得整齐、油光润泽的葱油饼。虽然凉了,但那经过油煎的饼皮依旧能看出其酥软层次,点缀其间的翠绿葱花,更是散发着诱人的咸香。 下层则是两个酱色的卤蛋,一份方方正正、吸饱了卤汁的卤豆干,还有一个小格子里,放着两块腐乳。 这份自带的午餐,尽管在他自己看来颇为简单,只能算是空间里最不起眼的存货之一,但在这节车厢里,与周围人手中的食物一比,顿时显得丰盛无比,堪称豪华。 葱油饼散发着油香与麦香,还有卤蛋和豆干醇厚的酱香气,隐隐约约地飘散开来。 引得旁边座位上的那个还在啃面包的中年男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喉头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加快了咀嚼自己口中干硬面包的速度。 阳光明仿若未觉,就着热水,慢条斯理地吃着。 他吃得很认真,也很安静,充分咀嚼着每一口食物。 在这个年代,处于长期半饥饿状态的人们,对待食物都有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绝不会浪费一丝一毫。 他也下意识地保持着这种根植于身体记忆的习惯,尽管他清楚自己并不缺吃的。 火车继续轰鸣着向前。 午后时光,显得格外漫长,窗外的景色也变得单调起来。 下午两点钟,伴随着一声悠长的汽笛,火车终于缓缓停靠在了应县那个只有低矮平房、显得颇为简陋的站台旁。 阳光明提着行李,随着人流走下火车,双脚重新踏上了故乡那被阳光晒得滚烫的水泥站台。 应县车站不大,人流量却不少。 出站的人群熙熙攘攘,他们扛着、背着、挑着各式各样的行李,大声地用粗犷的乡音交谈着,汇成一股嘈杂而充满生命力的洪流,涌向出站口。 阳光明没有在车站多做停留,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故乡的空气,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提着行李,迈开脚步,朝着记忆中阳庄的方向走去。 阳庄距离县城不算太远,大约十七八里地。若是空手步行,以他年轻力壮的脚程,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到两小时。 但此刻,他手里提着行李,虽然不算极重,却也是个负担。而且此时正是日头最毒辣的时候,炽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 土路被晒得发烫,路旁杨树和槐树的叶子都蔫蔫地耷拉着,知了的叫声也显得有气无力,拖长了音,更添燥热。 他提着行李,沿着记忆中那条熟悉的土路走了一段,额头上、背上便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出了县城范围,走到那条连接县城和周边几个村子的主路上时,阳光明在路边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下停了下来。 粗壮的树干需要两人合抱,树冠如盖,投下了一大片清凉的阴影。 他需要在这里重新整理一下行李,并且想办法解决通行问题,不能再靠双脚硬扛了。 他放下旅行袋,环顾四周。 此时路上行人稀少,只有远处田间有几个模糊的正在劳作的身影。土路向前方延伸,消失在热浪蒸腾的远方,无人注意他这个停在路边树荫下的风尘仆仆的旅人。 他迅速从旅行袋里拿出了一个提前准备好的空帆布包,打开口子。 接着,心念微动,意识再次沉入空间,开始将早就规划好要拿出来贴补家用的东西,陆续取出,分别装入这个帆布袋中。 现在对于家里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填饱肚子,平稳度过这段艰难时期,所以他拿出来的基本都是最实在、最能顶饿、能快速补充能量、改善生活的食品。 包括:十斤白面,十斤东北粳米,四斤玉米面,四斤小米,四斤挂面,四斤用密封铁罐装着的全脂奶粉,四斤腐竹,还有一包青壳的咸鸭蛋。 帆布包很快就被这些沉甸甸的粮食装得满满当当,鼓鼓囊囊,提在手里,分量着实不轻。 他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头顶依旧毒辣的日头,以及前方漫漫长路,彻底打消了靠自己双腿把这些东西扛回去的念头。 十七八里地,提着这么重的东西走回去,不仅极度消耗体力,也太过引人注目。 他决定就在这路边等一等,碰碰运气。 这条连接县城和各村的主路上,不时就有各村的马车、驴车或者牛车经过。 只要他舍得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比如一毛钱,或者几块水果糖,肯定有赶车的老乡愿意捎他一程,把他连人带行李送回家。 在这个年头,乡里乡亲,顺路帮衬一把,也算是一种朴素的互助。 等了时间不长,还不到十分钟,就听到身后县城方向传来牲畜“嘚嘚”的蹄声,间或夹杂着车轴吱呀的转动声。 一辆由一头灰色毛驴拉着的木板车,从后面走了过来,车上坐着一位头戴破旧草帽、皮肤黝黑如炭、脸上刻满了岁月沟壑的老汉。 他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鞭子,但并不抽打,只是悠闲地搭在腿上,任由识途的老驴自己向前走着。 等驴车不紧不慢地来到近前,阳光明从树荫下站起身,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用带着浓郁冀省地方口音的家乡话,扬声招呼道:“大爷,忙着呢?歇歇脚不?” 老汉闻声,轻轻一拉缰绳,“吁”了一声,毛驴听话地停下了脚步。 老汉抬起被草帽阴影遮住的脸,打量了他一眼。 见他穿着整齐的短袖衬衫和长裤,身边还放着两个鼓鼓囊囊、看起来分量不轻的行李包,心里便有了几分猜测,脸上也露出了朴实的笑容。 “不忙不忙,小伙子,你这是从外地刚回来?还是来探亲?”老汉和气地问道,口音同样带着本地的泥土味儿,听起来格外亲切。 “哎,是啊大爷,从京都上学回来,放暑假了。”阳光明笑着回答,然后很自然地问道,“大爷,您是哪个村子的?看您这方向,是往西边去?” “我是前面马庄的。” 老汉用鞭梢指了指前方,“你东西不少,怪沉的,这大日头底下走着可受罪。 上来吧,顺道捎你一段,也费不了啥事。” 没等阳光明说出请求,老汉便主动拍了拍身边空出来的车板,发出了邀请。 这份淳朴的热情,让阳光明心中一暖。 “那可太谢谢您了,大爷!正发愁这东西怎么弄回去呢,您这可真是雪中送炭了!”阳光明连忙道谢,语气诚恳。 他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将两个沉甸甸的行李包提上了驴车,放在空筐篓的旁边,自己也手一撑,翻身坐了上去,就坐在老汉的侧后方。 坐稳后,他掏出一把水果硬糖,大约有七八块的样子,塞到老汉那粗糙、布满老茧的手里:“大爷,天热,您含着甜甜嘴,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老汉一看这花花绿绿的糖块,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连忙摆手推拒: “哎呦,使不得,可使不得!顺路的事儿,哪能要你的糖!这金贵东西,你快留着自己吃,或者带给家里弟妹尝尝!” 这年头,糖是凭票供应的紧俏货,尤其是这种漂亮的水果硬糖,很多农村孩子一年到头也未必能吃上一块。 “大爷您就别客气了,几块糖而已,我从京都带回来的,不值什么,您尝尝,也沾点首都的甜味儿。”阳光明态度诚恳,执意要送,双手合拢,将糖块包在老汉的手心里。 推让了几下,老汉见这后生真心实意,不像虚情假意,这才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黝黑的脸庞上泛起了些许红晕,小心翼翼地用那双干农活的大手,将这把珍贵的糖块揣进了上衣口袋里。 他还下意识地按了按,生怕掉了,连声说道:“你这后生,太客气了,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 小小的驴车再次“嘚嘚”地上路了,速度不快,却比步行轻松了不知多少。 路旁的树木缓缓向后移动,带着热气的风吹在脸上,也因车辆的移动而显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路上,两人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 老汉得知他就是阳庄那个考上了首都大学、方圆几十里都出了名的大学生阳光明时,浑浊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态度更加热情了几分,话也多了起来,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叹。 “哎呀呀!原来你就是阳庄的大学生啊!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了不得,真了不得! 咱们这十里八乡,刨去旧时候的老黄历,就出了你这么一个下凡的文曲星!给咱这穷地方争了大光了!” 老汉啧啧称赞,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羡慕和敬佩,仿佛在看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阳光明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谦虚地回应:“大爷您过奖了,就是运气好,碰巧考上了。算不得什么文曲星,就是个普通学生。” 他也顺势向老汉打听了一下村里和家里的近况。 老汉是邻村的,对阳庄的情况也算了解,闻言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加深了些: “唉,年头不好,老天爷不赏饭吃,大家都难熬啊。 地里收成有限,交了公粮,就剩不下多少了,碰上家里劳动力少的,就更难了。 我对你家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一点,往上数两辈,咱们两家也是拐着弯的亲戚。 你娘和你奶奶,那都是咱这方圆有名的勤快人、明白人,持家是一把好手,可这光景下……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容易,不容易啊。” 他的话比较委婉,但阳光明心里清楚,家里的情况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一些。 家里只有母亲、奶奶和年纪尚小的妹妹三个女性劳动力,在生产队挣的工分有限,分到的口粮自然也是最少的。 家里肯定不缺钱,但在这个时期,有钱也很难买到粮食。 驴车晃晃悠悠,速度不快,但比步行快多了,而且极其省力。 约莫走了半个多小时,远处阳庄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已经隐隐在望。 下午三四点钟,光线变得柔和了一些,但气温依旧很高。 村里静悄悄的,大部分社员都还在田里顶着日头劳作,争取那点宝贵的工分。 只有几个没到入学年龄、光着屁股的娃娃,在村子里的土路上追逐嬉闹,扬起细细的尘土。 老汉心肠好,赶着驴车,没有在村口停下,而是直接把他送到了他家那扇略显斑驳的黑色木门前。 驴车“吱呀”一声停稳。 “到了,光明,就是这儿吧?没记错吧?”老汉勒住缰绳,指着那扇紧闭的木门问道。 “到了到了,一点没错!谢谢您了大爷,真是多亏了您!” 阳光明一边连声道谢,一边提着两个沉重的行李从驴车上利落地跳了下来,“大爷,这天热的,进家喝口水,歇歇脚再走吧?我给您倒碗凉茶!” “不了不了,客气啥,还得赶回村呢,家里也有一摊子事。” 老汉笑着摆了摆手,很是干脆,“你赶紧进屋吧,收拾收拾,你娘她们估计也快下工回来了。” 说完,他调转车头,吆喝一声,轻轻用鞭子虚抽了一下空气,毛驴便听话地拉着车,“嘚嘚”地沿着来路往回走了。 阳光明站在熟悉的家门口,望着老汉和驴车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土路的拐角,这才转过身,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扇熟悉的木门。 这时,附近玩耍的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注意到了他和这辆突然出现的驴车,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这些都是附近邻居家的孩子,他常年上学,在家的时间不多,和孩子们接触的少。 阳光明的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抓出一大把五彩缤纷的水果硬糖,给每个围过来的孩子都分了三五颗。 “谢谢光明叔!” 孩子们拿到这平时难得一见的糖果,顿时欢呼起来。 小脸上绽开纯真而开心的笑容,刚才那点怯意也一扫而空,紧紧地攥着糖果,有的立刻剥开糖纸塞进嘴里,有的则宝贝似的揣进兜里,准备向小伙伴炫耀。 打发走了欢天喜地的孩子们,阳光明走到门边,熟练地弯腰,伸手到门旁一块不起眼的青石底下摸索了一下,果然摸到了一把钥匙。 这是他家多年的习惯,特意给他留的一把钥匙。 用钥匙打开老式铜锁,推开略显滞涩的木门,熟悉的院落瞬间完整地呈现在眼前。 院子很大,差不多有半亩地,正房是五间难得一见的砖瓦房。 这得益于他的高官父亲,虽然已经离婚,但养家的费用还是照常给,从来都没有中断过。 家里攒了不少钱,几年前,翻建了这五间结实的砖瓦房。 这使得他家,在这普遍是土坯房的村子里,显得格外醒目、气派。 因为父亲的高官身份,再加上村里多数都是阳姓族人,村民们也只是羡慕,而不至于嫉恨。 阳光明的目光扫过整个院子。 只见院子的空地上,几乎所有的边边角角,都见缝插针地种满了各种瓜果蔬菜,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绿油油的黄瓜藤顺着竹竿搭成的架子奋力攀爬,挂着带着嫩刺、顶花带刺的黄瓜; 西红柿秧上结着青红相间、大小不一的果实,有些已经开始泛红; 一行行豆角架上垂着长长的豆荚;紫黑色的茄子藏在宽大的叶片下;南瓜宽大的叶子铺满了墙角,露出几个青皮小瓜;还有一畦畦碧绿的韭菜、小葱…… 一片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景象,充满了顽强的生命力。 看到这片在夏日阳光下茁壮成长的充满希望的绿色,阳光明一直微微揪着的心,总算放松了许多。 现在毕竟是盛夏时节,是蔬菜瓜果生长的旺季,只要还有这些自家产出的瓜果蔬菜,就算家里粮食再紧缺,至少也能有些填肚子的东西,补充维生素,不至于饿坏了身体。 情况看来还没有坏到极致。 他提着两个沉重的行李走进阴凉的堂屋。 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家具简陋。 正中靠墙放着一张八仙桌,两边各一把椅子,旁边是两个掉了漆的木柜子。 里屋的门帘虽然打着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显露出女主人的勤快与利落。 此刻家里空无一人,母亲和奶奶应该都还在生产队里劳动,尚未收工,妹妹还没到放学时间。 趁着这个机会,正好可以从冰箱空间里再拿出一些东西来,充实一下家里的储备,给家人一个惊喜,也切实改善一下生活。 他斟酌了一下,现在有了之前拿出来的那些米面粮食,基础的口粮暂时不缺了,至少能顶上一段时间。 接下来需要补充一些能提供宝贵油脂和蛋白质的东西,给长期缺乏油水的家人补充营养。 他心念一动,又从空间里取出了四斤色泽红亮、脂肪分布均匀的腊肠,散发出淡淡的烟熏味和甜酒香。 想了想,又取了四斤肥瘦相间的腊肉。 光是这些耐储存的肉制品还不够,他又取出了两样熟食,准备给家人立刻改善伙食:酱牛肉和猪头肉,各自都用厚实的油纸包着,每样也是四斤。 酱牛肉纹理分明,酱香浓郁;猪头肉颤巍巍、油光发亮,看着就诱人。 看着帆布包里又增添的这十几斤实实在在的肉食,他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 空间里好东西虽多,但必须考虑合理性,不能再往外拿更多、更扎眼的东西了。 就算他有首都大学生的身份,天然让人信服,可以找出各种理由,但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精细粮食和肉食,也已经是极限。 数量再多的话,就要让家人担心了。 他将这个装满肉食的帆布包和之前那个装满粮食的旅行袋并排放在堂屋墙角一个不显眼的位置,用一块旧土布稍微遮盖了一下,既不至于完全藏匿,也不会一进门就被人一眼看到。 做完这一切,他才有空真正静下心来,仔细地打量这个离开了将近一年的家。 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样子重迭,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和亲切。 他走到墙角那口巨大的、带着木盖的水缸边,拿起挂在缸沿上的葫芦水瓢,掀开木盖,舀了半瓢清澈的井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 井水的甘冽与清凉瞬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也带走了一路的风尘与燥热。 放下水瓢,他搬了把家里用旧木头自己做的小马扎,坐在堂屋门口通风的地方,望着院子里那一片郁郁葱葱、在斜阳下泛着金绿色光芒的菜地,静静地等待着家人的归来。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母亲那总是带着些许疲惫却坚韧的眼神,奶奶那慈祥而布满皱纹的脸,还有妹妹那瘦小却懂事的身影…… 她们看到自己突然回来,会是怎样的惊喜?看到那些粮食和肉,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夏日的午后,时光仿佛也变得黏稠而缓慢。 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慢慢流逝,日头渐渐西斜,在天边染上一抹橙红,空气中的燥热感也终于开始一点点地消退,晚风开始带来一丝丝的凉爽。 村口方向,人声、脚步声、犬吠声似乎渐渐密集起来,那是收工的人们回来了。(本章完) 第267章 3见面与震惊争取管家家人的信任 暮色渐染,小院在夕阳的余辉中显得格外静谧。 那扇黑色木门,再次发出了一声“吱呀”声,打破了院落的宁静。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带着一身田间的风尘与疲惫,迈过了那道不算高的门槛。 走在前头的,正是阳光明的母亲田玉芬,她的手里拎着一篮子野菜。 她身上那件粗布褂子,早已洗得失去了原本的颜色,泛着灰白,肘部、肩头打着几块颜色略深的补丁,针脚细密,却难掩生活的窘迫。 阳家不缺钱,但没有票,依然买不来布料和新衣服。 她下身是一条同样年岁久远的黑色裤子,裤脚处不可避免地沾着些许湿润的泥点,记录着她刚刚结束的劳作。 头上那顶旧草帽,边缘已经有些破损,帽檐下露出的脸庞,比阳光明记忆中更加黝黑,也更显瘦削。 脸上的颧骨像两座小山般高高凸起,眼角的皱纹深刻而密集,如同干旱土地上龟裂的纹路,每一道都仿佛镌刻着岁月的艰辛与无声的付出。 常年的风吹日晒和显而易见的营养不良,让她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四十岁要苍老许多,看上去竟像是五十许的妇人。 然而,尽管身躯瘦削,她的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却不曾弯折的韧劲,一种属于劳动者的带着些许泼辣的顽强。 跟在田玉芬身后半步的小脚老太太,是阳光明的奶奶秦兰英。 秦兰英今年五十九,是旧时代走过来的人,一双小脚,走起路来身子微微摇晃,步履细碎且颤巍巍的。 虽然让人担心,但却走得稳稳当当,那是经年累月平衡出来的生活智慧。 她同样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藏青色衣裤,浆洗得有些发硬。 花白的头发在脑后一丝不苟地挽成了一个稀疏的小髻,不见一丝乱发。 老太太的身形比田玉芬还要瘦小些,脸上的皮肤如同风干的核桃壳,沟壑纵横。 可就是这样一位看似弱不禁风、步履蹒跚的小脚老太太,骨子里却蕴藏着钢铁般的坚韧。 她一生含辛茹苦,养育了三儿两女。 国难之时,三个儿子先后奔赴战场,阳光明的两个叔叔血洒疆场,马革裹尸,为国捐躯。 老太太的五个子女,如今只剩下阳光明的父亲这一根独苗,以及已经嫁到邻村,难得回门的两个女儿。 经历了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剜心之痛,大儿子也不省心,竟然坚持和大儿媳离了婚。 老太太坚定的拒绝了大儿子接她去享福的提议,用她那不识字却充满生活智慧的头脑,和儿媳一起,苦苦支撑着这个缺少壮劳力的家。 院门已经打开,两人还以为是阳珊珊放学回家。 田玉芬轻声念叨着:“娘,您慢点儿,先屋里去歇歇脚,缓缓劲儿。我去园子里摘两根黄瓜,晚上咱拌个凉菜,你今天挖的这一篮子野菜,看着就新鲜……” 她的话音未落,就听到堂屋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屋子里的阳光明听见院子里有了声响,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夕阳的金光正好,将阳光明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到了田玉芬和秦兰英的眼中。 看到突然间从屋里冲出来的儿子,田玉芬的动作瞬间僵住了,剩下的话语卡在了喉咙里。 她那双因长期疲惫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在接触到儿子面容的一刹那,骤然迸发出一种极致的惊喜光芒。 “光明!” 阳光明看着母亲和奶奶那惊喜的面庞,心头猛地一酸,喉头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堵住了,发紧得厉害。 他赶紧上前两步,脸上努力绽开一个尽可能轻松的笑容,声音清晰地应道:“娘,奶奶,是我,我回来了。” “哎呦!我的大孙子!真是你回来了!” 老太太的双眼瞬间湿润了,她激动得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腔调,颤巍巍地就想要快步上前。 那双被层层裹脚布束缚着的小脚,急切地挪动着,看得阳光明心头一紧,生怕奶奶绊倒,赶紧抢步上前,一伸手就稳稳地扶住了奶奶那瘦削的胳膊。 “奶奶,您慢点,慢点,我放暑假了,回来了。” 他搀扶着奶奶,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那瘦骨嶙峋的触感是如此的清晰。他心里更是一阵翻江倒海,不是滋味。 田玉芬这时也彻底从巨大的惊喜冲击中回过神来,她几步就跨到了儿子面前,一把抓住阳光明的胳膊,那长期劳作形成的粗糙如同砂纸般的手掌,紧紧地攥着他。 她的目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儿子,“就知道你这段时间肯定吃不饱,看看你瘦的,脸上都没肉了!” 随即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开了闸的河水般涌了出来,“咋突然就回来了?也不提前捎个信儿说一声。这么远的路,路上累坏了吧?吃饭了没?饿不饿?”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关切,夹杂着些许因为惊喜而产生的嗔怪,但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却是怎么也掩藏不住的。 “不累,娘,坐驴车回来的,没走路,不辛苦。”阳光明笑着回答。 感受着母亲手掌传来的热度,还有奶奶紧紧抓住他胳膊的力量,一种名为“家”的温暖感觉,如同泉水般瞬间包裹了他,充盈了他的胸腔,驱散了旅途的所有疲惫。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奶奶仰着头,努力睁大有些昏花的眼睛,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孙子,脸上笑开了花,深深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我瞧着好像又长高了点,就是瘦了,脸颊上都没啥肉,在学校肯定没吃好,读书费脑子啊……”老人心疼地摩挲着孙子的胳膊。 “学校挺好的,奶奶,伙食也还行,我没瘦,您看,结实着呢。”阳光明连忙宽慰老人,故意曲起手臂,展示了一下并不可观的肌肉,引得奶奶又是心疼又是笑。 田玉芬看着儿子确实精神头十足,眼神明亮,虽然比以前瘦了些,面色也还算红润,这才稍稍放心。 她拉着儿子的手,那手心粗糙的茧子摩擦着阳光明的手背,往堂屋里引: “快进屋,快进屋,屋里凉快点儿。站院子里干啥,这日头落了,也还有暑气呢。” 三人相携着进了略显昏暗的堂屋。 田玉芬这才注意到墙角放着那两个鼓鼓囊囊、与家徒四壁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行李袋和帆布包,上面还盖着一块旧土布。 她有些疑惑地指了指,声音里带着不确定:“光明,你这带的都是啥?咋这么多东西?” 她担心儿子是不是把家当都搬回来了,难道是学校里出了什么事? 阳光明扶着奶奶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则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闻言笑了笑,语气平和地说道:“娘,奶奶,这次回来,我带了些东西。”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想让家人有个心理准备。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先是将那个看起来更重一些的旧帆布旅行袋提了过来,放在堂屋中间的空地上, 然后蹲下身,深吸了一口气,在母亲和奶奶带着好奇与些许不安的目光注视下,伸手解开了捆扎的带子,然后“哗啦”一声,拉开了旅行袋的拉链,并打开了里面的米袋、面袋。 当袋口敞开,露出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白面、大米以及其他东西时,田玉芬和秦兰英的眼睛都直了。 “这……这是……” 田玉芬的声音有些颤抖,眼中满是惊喜的神色。 她几乎是踉跄着蹲下身,伸出那双关节粗大、皮肤皲裂的手,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装着白面的布袋。 她又伸手去触摸那沉甸甸的米袋,隔着布料,似乎都能感受到里面粒粒分明的粳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奶奶也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凑近前,眯着眼睛仔细看,嘴唇微微翕动,却没说出话来。 “这是十斤白面,十斤东北大米,还有四斤玉米面,四斤小米,四斤挂面。” 阳光明一一指给她们看,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然后,他又伸手将旁边那个同样鼓鼓囊囊、散发着些许奇特香气的帆布包也拖了过来,在两人更加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利落地打开了搭扣。 当那些散发着浓郁烟熏和香料气息的腊肠腊肉,以及那香气扑鼻的酱牛肉和颤巍巍的猪头肉,暴露在略显沉闷的空气当中时,小小的堂屋里,仿佛瞬间被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富足感和幸福感所充斥。 田玉芬和秦兰英彻底呆住了,石化了一般。 两人怔怔地看着地上这堆得像小山一样、平日里连想都不敢多想的精细粮食和肉食,大脑一片空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景象,比她们做过的最美的梦还要奢侈,还要不真实! 过了好一会儿,田玉芬才猛地抬起头,脸上不再是单纯的震惊和喜悦,而是迅速被一种深切的忧虑和紧张所取代。 她一把抓住阳光明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阳光明都感到有些吃痛。 她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墙外的什么人听去,语气急切得几乎带着哭腔: “光明!你……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好东西?这得花多少钱? 还有,这路子……这路子正不正啊?可别是走了啥歪门邪道! 咱家是穷,可穷得有骨气,违法乱纪、投机倒把的事情,咱可不能干啊!那是要命的事儿!” 她常年操持这个家,太清楚如今这些东西的珍贵和难得了。 别说一次性见到这么多,就是其中任何一样,在正规的供销社里,没有相应的票证和过硬的关系,根本想都别想,连看一眼都是奢望。 儿子还是个学生,虽然上了首都大学,可毕竟还是个孩子,哪来的这么大本事和门路搞到这些?这不得不让她往最坏的地方想,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奶奶秦兰英也猛地反应了过来,脸上的那点喜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换上了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凝重神情。 她用力地点着头,附和着儿媳的话,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沉重: “是啊,光明,我的好孙子!咱家日子是紧巴,是难,可再难,咱不能干那犯政策、担风险的事儿啊! 你爹在部队上,咱家可是清清白白的根底! 你跟奶奶说实话,这些东西,还有这钱,到底咋来的?” 想到某种可能,奶奶的声音都发颤了,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紧紧盯着孙子,不容他有丝毫闪躲。 看着母亲和奶奶那紧张、关切甚至带着忧惧的眼神,阳光明心中早有准备,反而更加镇定。 他反手握住母亲那布满老茧,但因为紧张而冰凉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包裹住,语气平静而诚恳,缓缓说道: “娘,奶奶,你们先别急,也别怕,听我慢慢说。这些东西的来路没问题,钱,也是正正当当来的,绝不是歪门邪道。” 他顿了顿,然后才继续解释道:“是我运气好,真的是祖上积德,老天爷眷顾。 前些天在京都,碰巧遇到有人私下里卖牛杂碎,价格不算贵。 我就是站在旁边看个稀奇,没想到竟然在地上发现了牛黄!”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讲故事般的引导性,成功地吸引了田玉芬和秦兰英的全部注意力。两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一开始,我也不敢确定,但我看着和书里描写的一样,特别像是牛黄。 虽然牛黄被扔在了地上,显然已经不打算要,但我也不好白捡。 反正牛杂碎的价格不高,买了也不吃亏,我就买了一点,打算回去送给老师。 牛黄是对方扔在地上不要的东西,我愿意捡着走,就都给我了。” “真的是牛黄?” 田玉芬和秦兰英虽然都是农村妇女,但也从老一辈人口中、从偶尔听到的乡间传闻里,听说过牛黄是了不得的珍贵药材,比黄金还贵! 两人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大了,心脏砰砰直跳。 “对,还真就是牛黄,而且品相还挺好的。” 阳光明肯定地点点头,语气中也适当带上了一丝庆幸,“我知道这东西稀罕,值钱,既然有可能是牛黄,那肯定要找人问一问。 万一真是牛黄,咱不就捡大漏了吗?这么珍贵的好东西,也算没有白白浪费掉。 我就抽空拿到京都最有名的老字号——同仁堂去问了问。 结果人家店里坐堂的一位老师傅,一看,一闻,又用小锤子敲了点粉末仔细验看,说是顶好的特级胆黄,是难得的上品! 当场就拍板,按他们那儿最高的收购价,每克八十块钱,给收了!” “八十块钱……一克?” 田玉芬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 八十块钱一克!价格实在是太高了!这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范围,脸上满是骇然。 奶奶也是目瞪口呆,满是皱纹的脸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显得有些僵硬,她喃喃道:“老天爷……这……这得是多少钱?一块牛黄,能有多重?” 她无法理解“克”这个单位,只关心总价。 “我卖掉的那块牛黄不算很大,称了有三十五克。” 阳光明说出了重量,然后在两人更加急促的呼吸声中,报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数字,“同仁堂一共给了我两千八百块钱。现钱。” “两千八百块!” 田玉芬感觉自己的呼吸真的要停止了,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让她一阵眩晕。 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抓着儿子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仿佛怕那颗因为过度震惊而疯狂擂动的心脏会直接从喉咙里跳出来。 这个数字,对于一年到头在生产队里辛苦挣工分,年底分红核算下来,好的年景或许能分到几十块钱,遇到灾年时,可能还要倒欠队里钱的农村家庭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是她们穷尽一生都不敢奢望拥有的巨款! 奶奶秦兰英也张大了嘴巴,那没剩几颗牙的嘴微微张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茫然。 两千八百块?这能买多少粮食?能盖几间大瓦房?她简直无法想象。 她活了快六十年,经历的战乱、灾荒无数,也从未亲手摸过、甚至近距离见过这么多钱。 “你……你说的是真的?两千八百块?都是……都是现钱?”田玉芬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需要再次确认,仿佛不这样,就无法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娘,千真万确,一分不少。” 阳光明语气坚定,为了彻底打消她们的疑虑,他伸手从帆布挎包里,拿出了那份他事先准备好的,同仁堂开具的正式收购凭证。 那是一张印着格式条款和红色抬头公章的纸张,在这个年代,代表着极高的权威和公信力。 “您看,这是同仁堂开的收购凭证,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呢:收购天然牛黄,重量三十五克,单价每克八十元,总价两千八百元整。这儿,还盖着他们药堂鲜红的公章呢。” 田玉芬上过扫盲班,不太难的字也算认识,她接过这张凭证,仔细查看。 那张凭证的质地,上面清晰的字体,尤其是那枚方方正正、颜色鲜红的公章,带着一种在这个时代不容置疑的,来自“官方”和“单位”的公信力。 两人下意识地,带着敬畏地凑在一起,田玉芬颤抖着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的划过。奶奶则眯着眼,尽管不认识字,却也努力分辨着那红色的印记。 上面的那些字,田玉芬虽然认不全,但那正式的格式和公章,已经足以让她们相信,阳光明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真是……真是祖上积德,老天爷开眼了啊……老头子,是你在天上保佑着咱们孙子吗?” 奶奶秦兰英最先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双手合十,抬头望着堂屋那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房梁,激动得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哽咽着,不住地念叨着,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田玉芬看着那张凭证,又看看儿子那坦然、诚恳的面容,再看看地上那堆实实在在、散发着诱人气息的粮食和肉食,巨大的惊喜,终于冲垮了她心头的最后一丝疑虑和担忧。 眼泪一下子就从她那早已干涩的眼眶里汹涌而出,不是悲伤,而是那种长期重压后,突然得到释放的混杂着心酸、喜悦、骄傲和难以言喻的轻松情绪的宣泄。 她赶紧用那双粗糙不堪的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 “娘,您别哭啊,这是天大的好事,该高兴才对。” 阳光明见状,心里也酸涩不已,连忙上前轻声安慰,用手轻轻拍着母亲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的后背。 “好事,是好事……娘知道……娘这是……高兴的……”田玉芬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脸上却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带着泪花的灿烂笑容。 那笑容让她瞬间年轻了好几岁,“我儿子有出息了……真有出息了……遇上这么大的造化……娘这是……心里头……热乎……”她语无伦次,但表达的意思却无比清晰。 以后说不定还会有用大钱的地方,阳光明干脆一次性把谎圆了,接着说道: “那些牛黄挺多的,我只是暂时卖出了其中一小块儿,我怕一次性都卖了,钱太多,影响不好。 我已经问过了,牛黄可以长期存放,就算放一辈子都没问题,不会变质。 以后咱家缺钱了,随时都能取出一块牛黄去药店换钱。 也就是说,有了这些牛黄,以后咱家恐怕再也不会缺钱了!” “竟然还有?” 田玉芬和秦兰英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那得是多大一块牛黄?我孙子的运气也太好了!我做梦都不敢想,咱家竟然也有钱花不完的时候!”这个惊喜有点太大,老太太得好好消化一下。 “挺大一块儿!我估计恐怕得有个几百克。” 为了避免两人继续追问,阳光明紧接着说道:“东西太宝贵,我不敢放在宿舍,剩下的那些牛黄,我暂时放在老师家里了。” “你还挺细心的,你们大学里的老师都是文化人,值得信任。”田玉芬表示赞同,并没有担心放在老师那里不安全。 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后,田玉芬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又想起了关键问题,指着地上的粮食和肉,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那……这些东西?” 她想知道,儿子是怎么把这些“宝贝”安全弄回来的,又花了那笔巨款中的多少。 “这就是用那笔钱的一部分买的。”阳光明顺势解释道,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说辞。 “我在京都不是有几个处得好的同学吗?他们家里……有些门路,知道咱家困难,主动帮忙牵的线。 这些东西,都是通过他们家的关系,花高价买的,但不要票。 虽然说是高价,其实也就比国家统销价高了一倍左右。 人家是看同学情分,真心帮忙,没赚咱们钱,这价格真不算高,要是搁在……搁在外面黑市上,翻上十倍都未必能买到这么齐全的好东西。” 他刻意将功劳推给“有门路的同学”,并强调是“同学情分”和“帮忙”,价格“不高”。 他怕价格报的太高,母亲和奶奶会心疼钱,舍不得吃用。 田玉芬和秦兰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和庆幸。 如今这光景,她们即使足不出户,也多多少少从村头巷尾的闲谈中,隐约听说过外面有那种私下交易的“黑市”,里面的粮食价格高得吓死人,往往比供销社的统销价高出好几倍甚至十几倍,而且经常有价无市。 儿子只说比统销价高一倍,还能买到这么多平时见都见不到的精细粮和肉,这绝对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全靠他那有本事、重情义的同学帮忙。 这让他们对“大学生”这个身份,更加高看了一眼。 “你那些同学……可真是咱家的大恩人啊!这份情,咱可得记在心里!”田玉芬感慨道。 她心里盘算着,以后要是人家有机会来家里,哪怕砸锅卖铁也得好好招待。 在她和老太太朴素的认知里,能考上首都大学的儿子,认识的同学自然也都是有本事、有门路、家里不简单的人,有点“特权”或者特殊渠道,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这种对知识、对身份的敬畏和信任,让她们下意识地相信了阳光明的说辞,没有去深究其中的细节。 阳光明见她们接受了这个解释,便趁热打铁,说道:“娘,奶奶,你们放心。通过这层关系,以后咱家还能陆续买到这些东西。 我现在手里不缺钱,往后咱们家最重要的事,就是填饱肚子,把身体养好。 你们千万别再像以前那样,省着、饿着,有点好吃的都留着,轻易舍不得动。 以后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比起钱来,粮食和身体才是根本,才是咱们家的根基。 你们身体好了,我在外面读书才能安心。” 这话说的实在,田玉芬和秦兰英都记在了心坎里。 她们何尝不想吃饱吃好?只是以往条件实在不允许,有点细粮或者油腥,也总想着攒起来,或者留给可能回来的阳光明和正在长身体的阳珊珊。 长期忍饥挨饿、克扣自己,已经成为了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 如今儿子有了这么大一笔“意外之财”,并且有了门路,声称还能持续、稳定地获得这些救命的粮食,她们心里那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大石头,总算可以稍稍挪开一些了。 “你说得对,是这么个理儿。‘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家里有粮,心里才不慌。” 奶奶秦兰英首先表态,她经历过太多的荒年和战乱,亲眼见过易子而食的惨剧,深知“家中有粮,心里不慌”是世间最朴素的真理。 手里有粮,比怀里揣着金山银山更让人踏实。 田玉芬也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真正轻松的笑容: “好,好,都听你的。以后咱家好好吃饭,再也不抠抠搜搜地亏待自个儿的肚子了。” 她说着,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地上的白面,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明天一早,就用这白面,给儿子和珊珊烙几张香喷喷的纯白面的饼,让他们吃个够! 阳光明见时机成熟,便提出了关于钱款管理的想法:“娘,奶奶,既然你们都同意,那这笔卖牛黄的钱,以后主要就是用来买粮买肉,持续改善咱家生活。 钱放在我这里,用起来也方便,我就先自己保管着,不交给家里统一管了。娘,您看这样行吗?” 他的语气带着商量,但态度很明确。 在田玉芬和秦兰英的心目中,阳光明虽然是晚辈,但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是传承香火的希望,如今更是考上了首都大学,成了“文曲星”下凡,本就是一家之主的地位。 以前他常年在外上学,家里的事顾不上,如今他主动提出掌管这笔由他带来的“巨款”,并且是为了持续改善家庭生活,两人都觉得理所应当,没有任何异议,甚至觉得这样更稳妥。阳光明毕竟是大学生,见识广,肯定比她们会管钱。 “行,这钱是你挣来的,自然该你管着。娘没意见。” 田玉芬很痛快地答应了,没有任何不快,“家里以前攒下的那些钱,加上你爹也经常寄钱回家,我也不瞒你,就算咱家几年前盖了砖瓦房,现在的存款也还有四百八十块! 我今天跟你交个底,也好让你心里有数,你看这些钱要不要也交给你保管?” 她深知当家不易,儿子愿意担起这个责任,她只有欣慰。 母亲愿意信任他,阳光明当然高兴,但他很坚决的拒绝了母亲要把钱交给他的提议。 阳光明知道,父亲虽然已经和母亲离婚,但在生活费上并未短缺,经常寄钱回来。加上母亲和奶奶极其节俭,养鸡鸭、种自留地,家里确实有些微薄的积蓄,并不缺钱花。 只是在当下,票比钱更重要,手里没票,有钱也买不到粮食。 他现在解决了最重要的粮食来源问题,家里的那点积蓄用来应付日常零散开销绰绰有余,便没有提出要统一管理。 让母亲手里留些钱,她心里也踏实。 家里有了足以度过荒年的粮食,有了油水充足的肉食,而且以后还能像细水长流般持续获得,再也不用为下一顿饭在哪里、如何填饱肚子而日夜忧心,斤斤计较。 对于长期在温饱线上挣扎,受够了饥馑的田玉芬和秦兰英来说,这无疑是比天上掉下金元宝还要让人惊喜的事情。 两人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被这巨大的喜讯熨帖得舒展了些,长期因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而笼罩在眉宇间的愁云惨雾,此刻被这强劲的喜悦之风吹散了不少,连眼神都变得明亮了许多,不再是那种麻木的认命般的沉寂。 堂屋里,虽然依旧简陋,却仿佛因为这一堆粮食和肉,而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与希望。 三个人正说着话,院子里传来一阵轻快而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脆稚嫩、如同出谷黄莺般的童音,由远及近:“娘!奶奶!我回来啦!” 话音未落,一个瘦小的身影,就像一只轻盈的小燕子,又像是一阵欢快的风,“嗖”地一下飞进了堂屋。 来人正是阳光明十岁的小妹,阳珊珊。 她身上穿着一件用旧衣服改小的已经褪色的碎花布衫,胳膊肘处打着两个不太对称的补丁,下身是一条同样打着补丁的蓝色裤子,已经短了一截,露出纤细的脚踝。 她的小脸瘦瘦的,下巴尖尖,皮肤带着这个年代农村孩子常见的缺乏营养的菜色和夏日晒出的浅棕色痕迹。 但那一双大眼睛,却乌溜溜、黑漆漆的,像两汪清澈的山泉,极有神采,转动间透着属于孩子的机灵和好奇。 她一进门,首先看到的就是站在堂屋中央的那个高大挺拔的熟悉身影。 她先是猛地一愣,小脑袋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随即,那双大眼睛如同被点燃的星辰,骤然迸发出极致的惊喜光芒。 “哥!” 阳珊珊发出一声几乎是破音了的尖叫,连背上那个视若珍宝的书包都顾不上好好摘下,随手往旁边的土炕上一扔,就像一颗真正的小炮弹似的,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把紧紧抱住了阳光明的腰,把小脸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使劲地蹭着,仿佛要将自己揉进哥哥的身体里。 那力道之大,撞得阳光明都微微后退了半步,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 “哥!你啥时候回来的?我想死你啦!你怎么才回来呀!” 小姑娘的声音闷闷地从他怀里传出来,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毫不掩饰的依赖、委屈,以及巨大的喜悦,小胳膊箍得紧紧的,生怕一松手哥哥就不见了。 阳光明被妹妹这全身心的依赖冲击着,鼻腔又是一酸。 他伸手,无比轻柔地抚摸着妹妹那有些枯黄却细细软软的头发,声音放得格外温和: “刚回来没多久,没多久。哥也想你了,天天都想。” 这并非完全是安慰,在京都求学的日子里,这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小妹,确实是他最大的牵挂之一。 阳珊珊抬起头,小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了健康的红晕,像擦了胭脂。 她叽叽喳喳地,语速快得像机关枪,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出来: “哥,你在首都好不好?首都的人穿啥样的衣服?有没有好吃的?比咱家的窝头好吃吗?” 她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那个神秘大城市的好奇和向往,以及对“好吃的东西”最本能的期盼。 看着妹妹这充满活力的样子,阳光明心里既欣慰又酸楚。 他笑着,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像变戏法一样,从挎包里摸出了一大包用厚实油纸包着的东西。 他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大包大白兔奶糖。 他毫不犹豫地抓了一大把奶糖,不由分说地塞到妹妹那双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小手里:“喏,哥给你带的奶糖,首都买的,尝尝甜不甜?” 然后,他又转身,给母亲和奶奶手里,各塞了两颗奶糖:“娘,奶奶,你们也尝尝,这奶糖味道醇,不齁嗓子。” 剩下的糖,连同那个大大的油纸包一起,他郑重地递到了奶奶的手里:“奶奶,剩下的这些,您收着,平时给珊珊甜甜嘴,您和娘也时常吃上几颗,补补力气,别都省着。” 阳珊珊看着自己手心里那一大捧散发着诱人奶香味的白色糖果,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张成了圆圆的o型,幸福得几乎要晕过去。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起一颗被透明玻璃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奶糖,笨拙而又急切地剥开那层“外衣”。 当那雪白的糖块完全暴露出来时,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一下子就将它塞进了嘴里。 瞬间,一股浓郁、香甜、醇厚的奶味,如同炸弹般在她小小的口腔中爆炸开来,席卷了每一个味蕾。 那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极致的甜蜜和香醇,不同于偶尔能吃到的带着些许杂质甜味的红薯干,也不同于只有过年时才能分到的水果硬糖。 这是一种绵长的,充满了幸福感的味道。 小姑娘被这巨大的味觉享受冲击得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着,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无比满足的笑容。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属于孩子的快乐。 “好甜!好香!哥,这糖真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她含混不清地叫着,因为嘴里含着糖,腮帮子鼓鼓的,声音糯糯的。 她紧紧攥着手心里剩下的那些糖,仿佛握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田玉芬和秦兰英看着手里那两颗奶糖,又看看珊珊那幸福得快要飞起来的模样,两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田玉芬犹豫了一下,这么好的奶糖,不舍得吃。 但在儿子的注视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剥开了糖纸,将那颗散发着香甜气息的奶糖放进了嘴里。 丝丝缕缕的甜意和奶香立刻在舌尖化开,那美妙的滋味确实不同于以往吃过的任何糖果,仿佛具有某种魔力,能驱散生活的苦涩,带来短暂的安宁和幸福感。 她看着高大懂事的儿子,眼圈又忍不住有些发红,但这次,完全是欣慰和骄傲的泪光。 奶奶秦兰英则拿着那两颗奶糖,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 最后,她小心翼翼地用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帕,将其中一颗仔细地包好,揣进了贴身的衣兜里,还用手按了按,嘴里念叨着: “我老了,牙口不好,吃不得太甜的东西,留着……留着慢慢吃,慢慢吃……这一颗,待会儿给珊珊。” 她知道孙子的孝心,留下一颗已是满足,另一颗,自然还是要留给那个馋嘴的小丫头。 阳光明看着家人因为几颗在这个时代还算稀罕的奶糖,而流露出的如此巨大而真实的满足和快乐,心中感慨万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在这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一点点在后世看来微不足道的甜,一点点油腥,就能带来如此强烈、如此纯粹的幸福感。 而他,既然拥有了改变的能力,就一定要让家人拥有更多这样的时刻,更好的生活。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这间虽然简陋却充满了温情与希望的堂屋里。 院子里,那些绿油油的蔬菜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也在为这个家的新生而欢欣。(本章完) 第268章 4老人的生活智慧两位舅舅的帮衬 阳珊珊还沉浸在奶糖带来的极致甜蜜中,小脸上洋溢着梦幻般的幸福笑容,一会儿看看哥哥,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从手心里再挑一颗糖,仔细端详着那漂亮的糖纸。 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老太太脸上的喜悦渐渐被一种历经世事的沉稳所取代。 她看了看地上那堆珍贵的粮食和肉,又看了看儿媳和孙子,压低声音,语气郑重地开口: “光明,玉芬,今天这事儿,是咱家天大的造化,是祖坟冒青烟了。不过,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 老太太的目光扫过两人,神情很严肃:“这捡漏牛黄的事儿,太过希奇,说出去难免惹人眼红,甚至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的意思,这事儿,就咱自家人知道就行了,到此为止,对外面,包括你两个舅舅那边,都不要再提了。” 她顿了顿,继续分析道:“咱家的情况,村里人都清楚。光明他爹是部队上的大干部,经常往家里寄钱,这是明摆着的事。乡亲们都知道咱阳家不缺钱,只是缺票买不到好东西。 往后,咱家日子过得宽裕了些,吃点好的,穿点新的,别人问起来,就说用的是他爹寄回来的钱,或者说是光明在大学里省下的津贴,托了同学的关系才买到这些紧俏货。 有这个理由挡着,合情合理,别人就算羡慕,也说不出什么,更不会往别处瞎想。” 阳光明闻言,心中暗赞奶奶果然心思缜密,考虑周全。 他本身就没打算将牛黄之事四处宣扬,财不露白的道理,他比谁都懂。奶奶这番叮嘱,正合他意,也省了他一番口舌。 “奶奶,您放心,我明白。”阳光明立刻点头,语气认真,“这事儿我不会对外人说。以后有人问起,就按您说的办。” 田玉芬也连忙附和:“娘,您说的是这个理儿。这事儿是得烂在肚子里。以后别人问起来,我就说是他爹寄了钱,光明托同学买的。保证不说漏嘴。” 见儿子和儿媳都听进去了,秦兰英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笑意:“你们明白就好。咱家以后日子好了,也得稳稳当当地过,不能飘。” “娘,奶奶。”阳光明见时机成熟,开口道,“既然家里有了这些底子,我看天色也不早了,是不是该把大舅和二舅请过来,一起喝两盅,吃顿像样的饭?”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发自内心的尊重与感激:“我这一出去就是半年,家里多亏了两个舅舅时常帮衬。 于情于理,我都该一回来就去看望他们。正好,咱家现在不缺吃的,请他们过来,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田玉芬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眼中也流露出对娘家兄弟的感激。 她嫁到阳家二十年,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伺候着年迈的婆婆,里里外外,操持这个家,若非娘家就在本村,两个兄弟田玉林和田玉柱时常明里暗里帮衬着,她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来。 这份亲人间的情谊,比什么都珍贵。 如今儿子有出息了,得了这么一场天大的造化,第一时间就想到要报答舅舅们,田玉芬心里只觉得比喝了蜜还甜。 “该,是该请过来!”田玉芬立刻点头,“你两个舅舅没白疼你!我这就去……” 她说着就要往外走,却被奶奶秦兰英拦住了。 “你忙活啥,让光明去!”老太太脸上笑开了花,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她拉着孙子的手,语气果断,“光明去显得郑重!你赶紧拾掇拾掇屋里,再把晚上要用的菜准备出来。” 老太太说着,又看向墙角那堆得跟小山似的粮食和肉,眼里闪着光,叮嘱道: “乖孙,给你两个舅舅带点东西去!别小气,捡那好的、实在的拿!你舅舅家日子也紧巴,让他们也沾沾你的光,尝尝这稀罕物!” 阳光明笑着点头:“奶奶,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他走到墙角,蹲下身,开始从那些敞开的袋子和油纸包里往外取东西。 他心思缜密,知道即便是亲舅舅,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惊世骇俗。 东西要送,但要送得恰到好处,既显得厚重有情义,又不会引来不必要的猜疑和麻烦。 他给两个舅舅准备的东西一模一样,每人分别是一斤酱牛肉,酱香扑鼻;一斤油光红亮的猪头肉;一斤肥瘦相间的腊肉;一斤散发着烟熏和甜酒香的腊肠;一斤全脂奶粉,看着就高级;一斤雪白纤细的挂面;还有一斤色泽淡黄的腐竹。 每样一斤,数量不多不少,但种类丰富,样样都是这年头有钱也难买的好东西。 两份东西分开装好,提在手里,分量十足。 “快去快回,我现在就开始准备酒菜。”田玉芬叮嘱着,看着儿子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心里充满了骄傲和踏实。 奶奶秦兰英则已经开始挽袖子,对儿媳说道:“玉芬,咱娘俩也赶紧动起来!晚上这顿饭可得像点样子,光明有出息,也得让他两个舅舅跟着吃顿好的。” 田玉芬重重地点头,婆媳俩相视一笑,多年来的沉重与压抑,在这一刻,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冲淡了许多。 院子里,夕阳的余晖将最后一点金光涂抹在绿油油的菜叶上,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阳光明提着两份沉甸甸的礼物,出了家门,沿着记忆中的土路,向着大舅田玉林家走去。 阳庄不大,住户多是阳姓和田姓,彼此沾亲带故。田玉芬的娘家就在村东头,距离阳光明家不过隔了十几户人家,没几步路。 夏日的傍晚,暑气稍稍消退,村子里开始热闹起来。 下地劳作的人们陆陆续续收工回家,扛着锄头,拉着粪车,彼此打着招呼,粗犷的乡音在空气中回荡。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开始冒出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燃烧的气息。 几个半大小子光着膀子在土路上追逐打闹,溅起一阵阵尘土。 看到阳光明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过,都好奇地停下脚步,睁大了眼睛看着。 有认识他的,怯生生地喊一声“光明叔”,阳光明便笑着点头回应,顺手从口袋里掏出几块水果硬糖分给他们,引得孩子们一阵欢呼,刚才那点拘谨立刻烟消云散。 他先到了大舅田玉林家。 田玉林家是典型的北方农家院落,土坯围墙,三间正房也是土坯的,屋顶铺着麦秸,看起来比阳光明家的砖瓦房要简陋许多。 院门敞开着,阳光明直接走了进去。 院子里,大舅妈正蹲在灶房门口摘野菜,几个孩子在一旁玩耍。大舅田玉林则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就着最后一点天光,修补着一件破旧的农具。 田玉林今年三十七岁,是个典型的庄稼汉,身材高大,骨架粗壮,常年的风吹日晒让他皮肤黝黑,脸上刻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深重皱纹。 他话不多,性格憨厚朴实,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 “大舅,大妗子。”阳光明站在院门口,扬声喊道。 田玉林闻声抬起头,看到外甥,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放下手里的活计站了起来:“光明?你咋回来了?放暑假了?” 大舅妈也赶紧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脸上堆满了笑:“是光明啊!快进屋,快进屋!啥时候到家的?” “大妗子,我下午刚到的。”阳光明笑着走过去,将手里的一份礼物递到大舅妈面前,“从学校回来,带了点东西,给您和大舅尝尝。” 大舅妈看着那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分量明显不轻的东西,一时没敢接,疑惑地看向自己男人。 田玉林也看到了那包东西,皱了皱眉,语气带着责备:“你这孩子,回来就回来,带啥东西!你一个学生娃,能有多少钱?净乱花钱!快拿回去,给你奶奶和珊珊留着!” 他的关心是实实在在的,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淳朴和固执。 阳光明心里一暖,把东西硬塞到大舅妈手里,解释道:“大舅,您就别跟我客气了。我这次回来,带了点好东西,家里都有,这份是专门给您和大妗子的。您要是不收,就是把我当外人了。” 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我有几个同学,家里长辈都是重要单位的领导,知道我家里困难,就给我提供了一些内部的门路。出发之前,我买了些不要票的粮食和肉,就是价格稍高一点。家里现在不缺这些,您就放心收下吧。” “不要票的粮食和肉?”田玉林和妻子都吃了一惊,互相看了一眼,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这年头,还有不要票就能买到的好东西?而且还是粮食和肉?这得是多大的门路? 田玉林还想再问,阳光明却抢先说道:“大舅,东西您先收着。我过来,一是看看您和大妗子,二来是想请您和二舅晚上去家里吃顿饭,喝点酒,我娘和奶奶都在家张罗呢。” 听说大姐家请吃饭,田玉林下意识就想推辞。家家户户粮食都紧张,去别人家吃饭,就是给人添负担。 但他看到外甥那真诚而笃定的眼神,再联想到他刚才说的“不要票的粮食和肉”,以及手里这沉甸甸的礼物,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心里隐隐觉得,这个外甥这次回来,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行……行吧。”田玉林点了点头,“那你先坐会儿,我收拾一下。” “不了,大舅,”阳光明说,“我还得去二舅家一趟,把东西送过去,顺便请他。您收拾好了就直接过去吧,咱们家里见。” “成,那你快去吧,你二舅这会儿应该刚下工,在家呢。”田玉林说道。 阳光明又跟大舅妈打了声招呼,便转身离开了大舅家,朝着二舅田玉柱家走去。 田玉柱家离他大哥家不远,院子稍微宽敞些,房子也是土坯的,但收拾得更为利落。 阳光明走进院子时,二舅田玉柱正坐在院里的枣树下,拿着个旧搪瓷缸子喝水。 田玉柱今年三十五岁,比他大哥田玉林矮一些,也瘦一些,但眼神里透着一股他大哥没有的精明和干练。 他小时候念过几年私塾,在这普遍文盲的农村里,算是个文化人。 他脑子活络,为人处世也比一般庄稼汉更有章法。刚解放没多久就入了党,前两年,村里的老支书因病去世后,他被公社提拔,接任了阳庄支书的职位。 “二舅。”阳光明笑着喊道。 田玉柱看到外甥,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放下茶缸站起身:“光明?放假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家?快过来坐!” 他一连串的问题,透着亲切与关心。 “我下午刚到家,二舅。”阳光明走过去,将另一份礼物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我这次回来,带了点东西,您和二妗子别嫌弃。” 田玉柱的目光在那包东西上扫过,眼神微微一动。 他没有立刻推辞,而是拉着阳光明坐下,语气随意地问道:“光明啊,在学校怎么样?学习跟得上吗?首都大学,那可是最高学府,能进去的都是人中龙凤,压力不小吧?” “还行,二舅,能跟上。”阳光明谦虚地回答,“老师们都很有水平,同学们也都很用功,氛围很好。” 田玉柱点了点头,看似不经意地转换了话题:“这次回来,路上还顺利吧?现在到处都紧张,听说火车上的供应也比以前缩紧了。” 阳光明知道二舅这是在旁敲侧击,应该是不放心这些东西的来路,便顺着他的话说道:“是挺挤的,不过我还好,提前买了票,有座位。吃的喝的也自己准备了些,没受什么罪。” 不等二舅继续盘问,阳光明便主动交代,如何托同学关系买了些紧俏物资,用来改善家里生活。 田玉柱是个明白人,并不完全相信,但也不再深究,只要来路正当,妹子一家能过上好日子,他就高兴。 继续聊了几句,阳光明说道:“我娘正在家张罗晚饭,特意让我来请大舅和您过去,一起吃顿饭,喝点酒,也算是我这个做外甥的一点心意。” 田玉柱不再推辞,站起身说道:“你等我一会儿,我收拾一下,马上就走。” 等到田玉林过来,田玉柱也收拾利索,三人一起出门。 刚走进阳光明家的院子,一股浓郁诱人的肉香和饭菜香就扑面而来,让劳作了一天、腹中早已空空的兄弟俩,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这香味,太扎实了!太香了!是他们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油水丰足的香气! 堂屋里已经点起了煤油灯,昏黄而温暖的光线洒满屋子。 那张老旧的八仙桌被擦得干干净净,上面已经摆好了几个菜: 一大盘切得薄厚均匀、酱色诱人的酱牛肉;一大盘颤巍巍、拌着蒜末的猪头肉;一盘对半切开、冒着红油的咸鸭蛋;还有一盘碧绿清脆、淋着酱醋汁的凉拌黄瓜。 仅仅是这四个凉菜,那分量,那品相,就已经让田玉林和田玉柱看得目瞪口呆,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这……这比过年还丰盛啊! “他大舅,他二舅,你们来了!快屋里坐!”田玉芬端着两盘刚炒好的热菜从灶房出来,脸上带着忙碌的红晕和发自内心的笑容。 一盘是腊肉炒青椒,肥瘦相间的腊肉片炒得微微卷曲,油脂沁出,浸润着碧绿的青椒,香气扑鼻。 另一盘是腊肉炒豆角,豆角翠绿,腊肉咸香,看着就下饭。 “哎呦,大姐,你这……这也太破费了!”田玉林看着这一桌子的“硬菜”,搓着手,又是高兴又是心疼,觉得大姐家这顿酒席,怕是下了血本了。 田玉柱看到这实实在在的六个菜,同样被震撼了一下。 “大舅,二舅,坐,快坐!”阳光明拿着碗筷和一瓶白酒从西屋出来,招呼着两位舅舅。 白酒是本地产的普通高粱酒,用透明的玻璃瓶装着,这是家里唯一的一瓶酒。 阳光明今天要和两个舅舅谈点儿正事,觉得没必要特意再去买酒。 在这个缺吃少喝的年代,三个人喝一瓶酒,虽然不算阔绰,但也绝对不算慢待,属于合乎情理的招待。 “娘,奶奶,菜差不多了,您们也一起上桌吃吧。”阳光明摆好碗筷,对还在灶房忙碌的母亲和奶奶喊道。 灶房里,田玉芬和秦兰英正带着阳珊珊一起包饺子。 白胖的饺子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盖帘上,像元宝一样。 听到儿子的喊声,田玉芬探出头来,手上还沾着面粉,笑着说道:“你们爷仨先喝着,我们这儿饺子马上就好,等包完了就上桌,不急在这一时。” 奶奶秦兰英也在一旁附和:“就是,光明,你先陪你大舅二舅喝着,说说话。我们女人家,不着急。” 这是农村沿袭多年的老习惯了。 家里来了客人,女人一般是不上桌同桌吃饭的。 一来,招待客人的东西难得,金贵,吃的人多了,怕不够,显得主家小气,招待不周。 二来,则是传统的风俗观念,男人们在一起喝酒说话,谈天说地,甚至商量正事,有女人家在旁边,总觉得不太方便,放不开。 不过,田玉林和田玉柱是嫡亲的舅舅,是自家人,倒不用太讲究这些虚礼。 田玉芬和秦兰英说的也不是客套话,她们是真心想先把饺子包完,让男人们先安心吃菜喝酒,等她们忙活完了,自然会一起上桌吃饭。 阳光明了解母亲和奶奶的心思,也知道舅舅们不会介意,便不再勉强,笑道:“那行,你们快点啊,饺子包完就赶紧过来。” 他回到桌边,给两个舅舅和自己面前的酒杯都满上。 透明的酒液注入杯中,散发出粮食酿造后特有的醇厚气息,虽然不算顶级,但在此时此地,伴随着满桌佳肴的香气,已然营造出十足的氛围。 “大舅,二舅,”阳光明端起酒杯,神色郑重,“我敬您二位一杯。” 田玉林和田玉柱也端起了酒杯。 桌上的酱牛肉、猪头肉、腊肉炒时蔬,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香气。 堂屋另一边,灶房里传来忙碌的声响,夹杂着阳珊珊兴奋的说话声。(本章完) 第269章 5(必读)当年离婚始末或有算计商议 三杯酒下肚,三个人的话匣子渐渐打开,气氛比刚才随意了许多。 窗外天色暗沉下来,院子里最后一点天光也被浓稠的夜色彻底吞没,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 阳光明夹起一片酱牛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肉质紧实,酱香浓郁,是久违的扎实口感。 他放下筷子,目光转向二舅田玉柱。田玉柱的脸上已被酒意染上些许红晕,眼神却依旧清亮。 “二舅,今年咱庄上的夏收,情况怎么样?” 阳光明语气平常,像是随口闲聊,“我这一路上看过来,地里的苗情似乎……不算太旺相。” 阳光明回想起沿途看到的景象,那些庄稼显得有些蔫蔫的,缺乏蓬勃的生气。 提到粮食,田玉柱脸上的轻松淡去了些。他抿了一口酒,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灼热。 他放下酒杯,随即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靠天吃饭的无奈。 “夏收啊。”他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实话实说,不算好。开春雨水就少,地皮都没湿透。等到麦子灌浆,最需要水的时候,又偏偏赶上两场要命的干热风,刮得麦穗都轻飘飘的。亩产比去年……唉,又降了些。”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比划了一个下降的手势,“分到各户头上,顶不了多大事儿,瘪瘪的粮袋子,看着就让人心慌。 夏粮收得是小麦,要计划着吃一年,轻易不敢动。 如今下肚的东西,主要还得靠瓜果野菜,偶尔掺和一点杂粮,哄弄着肚皮。” 他拿起桌上的酒瓶,瓶身已经半空,阳光明赶紧接过来,给三人的杯子都续上一点。 “眼下秋庄稼刚种下不久,玉米、高粱、谷子,都才一尺来高,嫩生生的,经不起折腾。 能不能有个好收成,还得看老天爷往后赏不赏饭,能不能下几场透雨。” 田玉柱眉头微蹙,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今年冬春的日子,我估摸着,恐怕比去年还要难熬些。” 坐在旁边一直闷头吃菜的大舅田玉林,这时也抬起头。 他脸色黝黑,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印记,嘴唇动了动,瓮声瓮气地接话: “可不是嘛,队里仓库都快见底了,老鼠进去都得哭着出来。 家家户户,谁不是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恨不得一把玉米面分三顿吃。 有点存粮的,也都藏着掖着,不敢露白,怕招人眼红,也怕……”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大家都明白…… 阳光明安静地听着。时代的大势如同沉重的车轮,个人的力量在其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他无意,也无力去深入探讨这个话题,那只会徒增无力感。 他今天请两位舅舅过来,除了请他们好好吃一顿,更重要的是有一件关乎家里未来生计的大事要和他们商量。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桓已久,如今时机渐渐成熟。 “大舅,二舅。”阳光明的声音沉静,将两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听了你们的话,我这心里更不塌实了,像是悬着一块石头,落不到实处。” 他目光扫过桌上丰盛的菜肴,继续说道:“家里就我娘、奶奶,还有珊珊。老的老,小的小,缺个顶门立户的壮劳力。 我一走就是大半年,远在京都,平常家里有啥事,想搭把手都够不着。就靠放假这点时间,往回带点吃的用的。” 他指了指墙角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和帆布包,“就像这回,看着是不少,可坐吃山空,顶不了大用。下次回来,还不知道是啥光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语气更加沉稳:“就算我在京都那边,想办法,托同学的关系,能偶尔弄到一些粮食,可邮局那边卡得死死的,根本不让寄。 就算能找到顺路的人捎带,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既不保险,也不是长久之计。总不能一直这样提心吊胆。” 田玉林和田玉柱都彻底放下了筷子,神情专注地看着他。 他们感觉到,外甥今天这顿饭,绝非仅仅是团聚,接下来要说的,才是真正的重点。 屋内的空气,似乎也随着他们神情的凝重而变得粘稠起来。 “现在吃饭问题这么严峻,已经持续了一年时间,什么时候结束,我看不到头。” 阳光明的眼神坚定起来,那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断,“我就想着,不能总这样拆东墙补西墙,疲于应付。得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或者说,至少是个能管很多年的办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田玉柱敏锐地问道:“光明,听你这话,心里是有了章程了?你是怎么想的?”他意识到,这个外甥比他想象中更有主意。 阳光明迎上二舅探究的目光,清晰而缓慢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二舅,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我娘能在京都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落了户,成了城里户口,那她就能吃上供应粮,每月有固定的口粮,虽然也不宽裕,但至少是份保障。 珊珊是未成年,户口可以随母亲一起迁过去,以后也能在城里上学,接受更好的教育。”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里屋方向,那里传来奶奶轻微的咳嗽声,他压低了些声音: “老家村里没了直系亲属,奶奶的户口问题,估计也好解决,具体政策还得去街道和派出所问。 但总的来说,只要我娘和珊珊的户口能过去,奶奶这边就有希望,操作起来会容易很多。 就算……就算奶奶的户口一时半会儿迁不过去,至少还有村里的人头粮分着,问题也就不算太大了,我们也能集中力量照顾她。” 阳光明条理分明的继续分析道:“城镇户口的定量供应,现在虽然也在缩减,但比起农村靠天吃饭、交了公粮所剩无几的情况,还是要稳定得多,至少有份保障,不用天天揪心下一季的收成怎么样。 而且,我娘要是有了正式工作,哪怕是进工厂当个工人,或者在机关单位做点杂事,就不用再每天起早贪黑地下地干农活,风吹日晒,汗珠子砸八瓣。 她身体本来就不算硬朗,以后的日子,也能轻松些,安稳些。” 这番话说完,桌上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煤油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田玉林和田玉柱都愣住了,张着嘴,显然被外甥这个大胆、超前且超乎他们想象的计划彻底震住了。 将农村户口迁进京城,还要安排正式工作?这在他们看来,简直是痴人说梦,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过了好一会儿,田玉林才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现实的无奈和质疑。 他黝黑的脸上,皱纹似乎更深了:“光明啊,你这想法……好是好,能把户口迁进城里,吃上商品粮,那是村里多少人,不,是全公社、全县多少人做梦都想的美事! 可……这太难了,难于登天啊!城里一个工作岗位,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平头百姓,一没关系二没门路,怎么可能办得到?” 他摇着头,觉得外甥这想法固然是孝顺,但未免太不切实际,像是水中月,镜中花。 田玉柱没有说话,他比大哥想得更深,也更了解这个外甥。 他拿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缓缓转动着粗糙的杯身,目光看向阳光明,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光明。”他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迁户口进京,还要安排正式工作……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你那些同学家里帮点小忙,弄点红糖、肥皂,或许不为难。但要想靠同学的关系办成这件事儿,肯定不成。 这事儿……牵扯到政策、指标、关系,千头万绪。恐怕最终,还得着落在你爹身上吧?” 他直接点破了那个关键人物,那个在这个家里近乎禁忌的名字。 阳光明并没有回避,他坦然地点了点头,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峻,仿佛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人: “二舅说得对,看得透彻。靠同学的关系,弄点紧俏物资还行,这种涉及户口和工作安排的大事,他们无能为力,也不敢插手。这件事,必须找我爹。” 他直言不讳,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以前他们离婚的时候,我年纪小,很多事情懵懵懂懂,也没能力管。只知道家里天塌了,娘哭了。 现在我成年了,上了大学,回头想想,我娘跟他过了那么多年,生了两个孩子,伺候老人,操持这个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另组了家庭,在城里过得如何我不管,但我娘却留在农村,吃苦受累,守着这个破败的家。 于情于理,他都欠我娘一份补偿,一份安顿。”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像是磐石般坚定:“我这不是无理取闹,也不是去摇尾乞怜。 以他现在的地位和能量,在京都那个地方,给我娘找一份她能胜任的正式工作,哪怕是最普通的岗位,只要他真心实意地去办,动用他的关系和人脉,肯定能办到。 直接落户口很难,政策卡得死,但如果先有了正式工作,单位有了接收意向,再把户口随工作关系迁过去,那就顺理成章,有操作的余地了。” 田玉柱听完,沉默了片刻,手指依旧无意识地转动着酒杯。 他看着外甥,眼神里最初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冷静地分析利用这层关系,随即那惊讶化为浓浓的欣慰,甚至带着几分激赏。 他能感觉到,外甥做这个决定,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他独自端起酒杯,将杯中剩余的那点酒,一饮而尽,一股热流从喉咙直坠入腹中。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积郁多年的某种担忧也一并吐了出来。 “光明啊。”他放下空杯,脸上露出了真切而复杂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你能想到这一点,还能把事情分析得这么透彻,关键是你愿意为了你娘,去开这个口,去面对他……二舅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他的语气充满了感慨,带着长辈看到晚辈成长起来的那种如释重负:“你长大了,成熟了,是个能扛事、有担当的男子汉了。知道什么事该争,该怎么争,知道权衡,知道为了更重要的目标,有时候需要放下一些东西。” 田玉柱之所以如此感慨,是因为他太了解这个外甥对父亲阳建雄那股近乎执拗的抵触情绪了。 以前的阳光明,因为父母离婚的事,对父亲意见极大,几乎到了形同陌路、不愿提及的地步。 阳建雄单独给他写过不少信,寄过东西,他从来都是原封不动地扔在一边,或是让母亲退回,更别提主动联系了。 那份少年人的怨恨,是如此鲜明而决绝。 如今,为了母亲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能摆脱这日益艰辛的农村生活,他竟然愿意放下心中多年的芥蒂,主动去寻求那个他曾经怨恨的父亲的帮助。 在田玉柱看来,这不仅仅是一个解决现实困境的方案,更是阳光明心态上一个巨大的可喜的转变,标志着他真正开始以成年人的视角和方式,来处理复杂的家庭关系和现实问题。 田玉林听着弟弟和外甥的对话,也慢慢回过味来。 他看看神色平静中带着坚毅的阳光明,又看看一脸欣慰的田玉柱,似乎也明白了这其中的不易和深远意义,憨厚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和赞同的神色,重重地点了点头: “要是真能办成……那确实是大好事!大姐就不用再受这份罪了。” 田玉柱拿起酒瓶,发现酒已经见底了。 他晃了晃空瓶,瓶底残存的几滴酒液沿着瓶壁滑落。 他没有再试图倒酒,而是神情变得更为郑重。 “光明。” 田玉柱看向外甥,语气严肃起来,带着一种交托的意味,“关于你爸妈离婚这事儿,以前你年纪小,性子又倔,像头小倔驴,我们从来没跟你细说过,怕你听了更钻牛角尖。 现在你有了这个打算,马上就要跟你父亲见面深谈,有些事,二舅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得更清楚些。 也好让你心里有个底,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爹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当初为什么铁了心要走那一步。” 阳光明坐直了身体,神色认真而专注:“二舅,您说,我听着。” 他知道,接下来要听到的,才是父母离婚背后,那些被时光掩盖,被刻意模糊和隐藏的真相,是解开他心结的关键。 田玉柱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中。 “我比你爹小五岁,但我和你爹的关系一直都不错。 他每次回来探亲,我们也能聊到一块去,他见识广,跟我们说部队里的事,说外面的世界。 解放后,我能入党,担任村里的干部,说实话,也是你爹打了招呼。 你娘和我一年入党,担任村里的妇女主任,主要也是因为你爹的影响。 你爹那个人,重情义,讲信用,一口唾沫一个钉,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能在部队里站稳脚跟的原因。 可有时候……这优点,也成了他的负担,把他拖进了泥潭里。” 他顿了顿,仿佛在整理纷乱的思绪,然后开始讲述那段尘封的往事,声音低沉而缓慢: “他有个过命的战友,叫李文瀚。两人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就结下的交情,据说互相都救过对方的命,是真的在枪林弹雨里背着重伤的对方爬回阵地的交情,感情比亲兄弟还亲。 后来在半岛战场上,李文瀚……牺牲了。” “牺牲”两个字,他说得格外沉重。 屋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李文瀚临死前,抓着你爹的胳膊,用最后的气力,托付了他两件事。” 田玉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第一,让你爹转告他老婆温安容,别守着,年纪轻轻的,遇到合适的人就改嫁,把儿子带好就行,她在世上好好活着,他在下面才能安心。 第二,就是恳求你爹,一定要替他照顾好他老婆和孩子,别让他们受了委屈,尤其是他儿子,希望他能像个爷们儿一样长大成人。 他还特意告诉了你爹一个秘密。” 田玉柱说到这里,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温安容以前受过伤,是妇科的伤,已经失去了再次生育的能力。 他让你爹知道这个事,是怕万一温安容以后改嫁,对方会因此嫌弃她,或者婚后发现闹矛盾,让她再受打击。 所以要提前把这件事说明白,找个真正不介意这件事的、靠得住的人。 这是绝对的信任,是把身后最私密的事情托付给了你爹。 你爹当时就红着眼睛答应了。 他那人,或者你印象不深了,他答应别人的事情,尤其是战友的临终嘱托,他看得比天还大,拼了命也会做到,不然他心里过不去那道坎。” 田玉柱的声音有些干涩:“战争结束,你爹回国后,提拔得也快,但一直没忘记承诺。 他就一直在照顾李文瀚的遗孀和那个孩子。大事小情,都照顾得很周到,很细致,比对自己家还上心。 这接触多了,走动得勤了,逢年过节,孩子生病,家里修葺,都是你爹去张罗。一来二去,自然也就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近。” 田玉柱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如何描述那一段复杂的情感纠葛。 “后来,就出了那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复杂和难以言喻的尴尬,“按你爹后来自己的说法,是有一次他去温安容家里,大概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喝多了酒,醉得一塌糊涂。 然后……不知怎么的,第二天醒来,就和温安容睡到一块儿了。 事后,你爹觉得自己混蛋,不是人,对不起死去的战友,也对不起家里的老婆孩子。 但,错误终究是犯下了,而且是大错。” 田玉柱叹了口气,“这事,后来被组织上知道了点风声,找他谈过话。 你爹当时面临选择。他说,他没了退路。 要么,他接受处分,那他的前程就算完了。 要么,他就只能和家里离婚,对温安容负起责任,和她结婚。” 田玉柱又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深深的无奈,那是对命运弄人的无力: “家里当时是什么反应?你奶奶差点气死过去,拿着擀面杖要打断他的腿,以死相逼,说对不起你死去的爷爷和你的两个叔叔。 你娘哭得撕心裂肺,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人都脱了形。 我和你大舅也坚决反对,觉得他这是昏了头!为了一个外面的女人,竟然要抛弃糟糠之妻! 你爹认打认骂。 他说,家里要是不同意离婚,他就只能接受组织的处罚,接受一切后果,哪怕脱了这身军装回家种地,也认了。” 田玉柱看向阳光明,眼神里带着当时同样曾有的挣扎:“光明,你说,家里能怎么选? 眼睁睁看着他从一个前途无量的军官,变成被处理的问题分子? 他那时候已经是团职干部,是咱们全家人,甚至全村的骄傲。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你们老阳家出了个人物? 真要因为生活作风问题栽了跟头,背上处分回来,咱们这家,在村里还怎么抬头做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我们就算不为他考虑,也要为你们两个孩子的前途考虑,你当时还小,珊珊更小,不能有个名声扫地的爹啊。 最后……” 田玉柱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奶奶没办法,哭了好几场,只能咬牙认了,她是怕你爹真的一时想不开,毁了前程。 你娘……还有我和你大舅,为了你们两个孩子,为了你爹那看似不得不保的前程,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同意了离婚。 那份离婚协议,你娘是按的手印,眼泪把纸都打湿了。”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像是戴上了一副面具,只有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经微微握紧。 原来,真相并非他童年印象中简单的陈世美戏码,并非单纯的喜新厌旧,而是掺杂了沉重的战友情、生死承诺、意外的错误和残酷现实抉择的一笔糊涂账,一团乱麻。 当然了,或许其中也并非全然是无奈,或许还有算计在其中。 毕竟真相如何,只有那晚的两个当事人自己心里最清楚。 醉酒是真是假?温安容是否也喝醉了?如果她没有喝醉,为什么一点都不避嫌。 作为一个丧偶的寡妇,无论有多马大哈,都不可能留男人过夜。只要她能想到这一点,多的是规避的办法。 如果温安容也喝醉了,喝醉到这个程度的男女,真的能办成事吗? 真要办成事,那就不是真醉。 阳光明暂时了解的太少,这些都已无从考证,也或许兼而有之。但无论如何,错误已经铸成,伤害已经造成。 那个在他记忆中逐渐模糊、只剩下一个“抛弃妻子”标签的父亲形象,似乎被二舅这番叙述注入了更复杂、更立体的色彩,不再是单纯的扁平化的恶,而是充满了人性矛盾和时代烙印的活生生的人。 “离婚的时候,我替你娘争取补偿。” 田玉柱继续说道,将话题从情感纠葛拉回到现实利益上,这也是他能切实为妹妹争取到的东西。 “最终谈定的条件,就是你爹每月工资的一半,必须寄回家,用来赡养你奶奶,抚养你和珊珊长大,直到你奶奶故去,或者你们成年能自立为止。 这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 阳光明听到这里,眉头皱了起来,他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问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开口问道: “二舅,按这个说法,这些年应该没有给这么多钱吧?” 他快速心算着:“他现在是大校军衔,有将近二十年的军龄,每月还有基本工资百分之二十的军龄补助金。 我记得听人提起过,他这个级别的基本工资应该是253元左右,再加上补助金,每月到手差不多三百元。 就算以前级别低些,工资少些,但这么多年平均下来,每月寄回一半,也至少有一百多块吧?一年就是一千多。”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虽然整洁却明显家徒四壁的堂屋,语气带着质疑:“可家里的情况,您也看到了。 我娘和奶奶省吃俭用,这些年下来,我娘偷偷告诉我的存款数,却只有四百八十元。 家里唯一的一项大花销就是前几年盖了这五间砖瓦房,可还是砖包皮的,里面是泥坯,比起真正的全砖瓦房,省了不少钱。 总共也花不了几百块,同这些年应该收到的钱相比,算不上是特别大的支出。 那剩下的钱呢?都去哪里了?” 这笔账并不难算。阳光明提出这个疑问,目光灼灼地看着田玉柱,等待一个解释。 田玉柱对此似乎早有准备,他脸上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而是又叹了口气,解释道: “这件事,你爹后来专门写信跟我详细说明。为了给家里汇钱的事情,特意征询过你奶奶和你娘的意见。”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信中的内容,“他长期资助着好几位牺牲战友的家属,有些孩子要读书,需要学费生活费;有些老人身体不好,要看病吃药,花费不小。 他那人,重情重义,看不得战友的家人生活无着,每月工资的大头,其实都填进了这个无底洞。 他自己在部队,花销不大,但也所剩无几。” 田玉柱补充道:而且,时不时还有别的战友,或者牺牲战友的家属,遇到难处了,写信来求助,他只要手头还宽裕,也会三块五块、十块八块地帮一把。 他说,那些都是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和兄弟的家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 我了解你爹的为人,他虽然在那件事上犯了混,但在钱财和承诺上,从不打诳语。 我倾向于相信,他不是在找借口,他说的是实情。 他也向我保证过,如果家里这边有什么急需用钱的地方,比如你们生病要住院,或者珊珊要上学交不起学费,他一定会优先满足家里的需要,哪怕他自己去借,也会把钱寄回来。 这事,我专门征求过你奶奶的意见。”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田玉柱至今都对老太太充满敬佩。 老太太也是两位烈士的母亲——阳光明的两位小叔也是牺牲在战场上的,她对于烈士遗属有着特别的感情。 当时,她只是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地对田玉柱说道:“建雄这么做……虽然苦了家里,但……也算是对得起他那些死去的兄弟了。 家里的钱,紧巴点,够用就行,多了也是存在银行里,生不出崽来。 还不如拿去帮帮那些更难的人……她们没了家里的顶梁柱,日子比我们难熬。 只要光明和珊珊能吃饱穿暖,有学上,就行了。” 老太太的话语朴实无华,却透着一股深明大义和经历过战火与生死离别后的豁达与悲悯。 作为两位烈士的母亲,她比任何人都能体会那些失去儿子、失去丈夫的家庭,所承受的痛苦和艰难。 阳光明沉默了。 这个原因,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他固有的认知上。 那个被他贴上“负心薄幸”、“对家庭不负责任”标签的父亲,背后竟然还承担着这样一份沉重而无私的责任,维系着一个由烈士们连接起来的、看不见的网络。 而奶奶的理解和支持,更是让这件事带上了某种超越个人恩怨的悲壮的色彩。 他忽然觉得,原身曾经对父亲的恨意,似乎失去了一个坚实的支点,变得有些虚无和……幼稚。 田玉柱观察着外甥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知道这番话对他冲击不小,正在重塑他对他父亲的看法。 他趁势劝说,语气恳切而充满生活智慧:“光明,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其中的是非曲直,很难用简单的对错来衡量。 就像地里的庄稼,有旱有涝,收成好坏,不单单是种子的问题。 你爹他……有他的过错,对不住你娘,这点毋庸置疑。 但他也有他的担当和不得已,有他必须去履行的承诺,有他甩脱不掉的包袱。 我觉得,你现在的想法就很好,是务实之举。不管过去有多少恩怨,掺杂了多少是非,你们终究是父子,这是割不断的血脉。 建雄是你爹,你也是他唯一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他心里对你的看重和期盼,绝对比山还重。你是他生命的延续,是他最大的骄傲。 以前你心里有气,有怨,不给他任何靠近的机会,不认他,他心里肯定也憋屈难受,有苦难言。 现在,哪怕初衷是为了你娘的前程,你愿意主动去找他,去跟他沟通,这就是一个缓和的契机,是天大的好事。” 田玉柱想了想,继续说道:“你不需要刻意去讨好或者原谅不原谅,你只需要给他一个机会,一个能为你、为你娘做点事情,弥补他内心愧疚的机会。 我相信,只要是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调动所有能用的关系,把你娘工作落户的事情办好。 这对他来说,既是对你娘的补偿,也是修复你们父子关系的一个突破口,他肯定求之不得。” 田玉柱的话说得语重心长,充满了对世情的洞察。 他是在告诉阳光明,有时候,审时度势的妥协和利用现有关系,是为了达成更重要的目标,是为了让家人过得更好,这是一个男人成熟、有担当的表现,并不意味着屈服或放弃原则。 阳光明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深邃,仿佛两口深井,映照着跳动的灯火,也映照着他内心翻腾的思绪。 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些复杂而冲击力巨大的信息,重新审视和评估那个名为“父亲”的存在,以及他们之间未来可能的关系。 屋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煤油灯的光芒也变得有些摇曳不定,忽明忽暗,映照着三人各异的神情。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被掀开,田玉芬和阳珊珊端着两大盖帘白胖胖的饺子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忙碌后的红晕和笑意,同时也驱散了空气中那丝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息。 “饺子好了,快,趁热吃!凉了膻气!”田玉芬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满足和期待,她将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在桌子中央。 “哦!吃饺子喽!” 阳珊珊欢呼一声,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些元宝似的散发着面香和腊肉香气的饺子,小脸上满是纯粹的期待和快乐。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都强行压了下去,脸上重新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他站起身,帮着母亲和妹妹把饺子端上桌,又拿来醋瓶和蒜碗。 “来来来,大舅,二舅,吃饺子,尝尝我娘的手艺。”他热情地招呼着,仿佛刚才那场深入而震撼的谈话从未发生过,一切都回到了温馨的家庭聚餐氛围。 田玉林和田玉柱也顺势拿起了筷子,脸上挤出笑容,附和着:“好好,吃饺子,吃饺子。” 气氛重新变得热络起来,但那热络底下,似乎潜藏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复杂情绪。 那瓶高粱酒正好喝完,只剩下杯底一点残酒。 三人默契地将各自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滋味仿佛是对刚才谈话的一个终结符号,然后开始享用这顿难得的,用精白面包得腊肉茄子馅的饺子。 饺子皮薄馅足,捏合处带着精巧的褶子,咬一口,腊肉特有的咸香和茄子蒸煮后的清甜混合在一起,汁水充盈,油而不腻,是平日里过年都难以吃到的扎实美味。 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暂时将那些关于过去恩怨、未来谋划的沉重话题抛在了脑后,沉浸在食物带来的简单慰藉之中。 最开心的莫过于阳珊珊,桌子上摆着的酱牛肉、猪头肉、腊肉炒菜,还有香喷喷的饺子,都是她平日里做梦都不敢想的美食。 她吃得小嘴油汪汪,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只储食的小仓鼠,幸福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弯弯的缝,时不时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不过,奶奶秦兰英还是管着她,不让她多吃那些过于油腻的酱牛肉和猪头肉,怕她肠胃弱,消化不了,晚上闹肚子,只让她尝了几片解解馋,就催促她多吃点饺子,多喝点饺子汤“原汤化原食”。 好在今天的饺子本身就足够美味,馅料实在,阳珊珊吃得津津有味,几乎停不下筷子,小肚子很快就变得圆滚滚的。 阳光明看着妹妹狼吞虎咽、心满意足的样子,心里既酸楚又欣慰。 酸楚的是,这样一顿饭菜,竟能让妹妹如此快乐,可见平日生活的清苦;欣慰的是,至少此刻,家人是团聚的,是温暖的。 这也更加坚定了他要尽快改善家人生活条件的决心,那个迁去京都的计划,必须尽快提上日程。 吃饱喝足,田玉芬和阳珊珊手脚利落地收拾了碗筷桌子,将油乎乎的桌面擦得干干净净,露出木头原本的纹理。 阳光明则起身,走到炕边,从自己带回来的那个厚重的行李袋中,拿出了一个铁皮茶叶罐。 他打开盖子,一股清雅高扬、带着隐隐果香的茶香立刻飘散出来,瞬间冲淡了饭菜的油腻气息,令人精神一振。 “二舅,大舅,尝尝这个,碧螺春。” 阳光明用暖壶里的开水烫洗了玻璃茶杯,然后放入茶叶,冲入热水。 嫩绿的芽叶在透明的玻璃杯中缓缓舒展开来,如同舞蹈的精灵,茶汤渐渐呈现出清澈明亮的黄绿色,香气愈发沁人心脾。 田玉柱端起一杯,先是凑到鼻尖仔细闻了闻,那香气悠长而独特,然后才小口品了品,让茶汤在口腔中稍作停留,感受那鲜爽醇厚的滋味,最后才缓缓咽下,点头赞道: “好茶!这味道,又鲜又醇,回甘也好,是顶尖的货色。光明,你这可是好东西啊。” 他是见过些世面的,知道这茶叶不普通。 田玉林也学着样子喝了一口,他虽然不懂茶,平日里喝的都是自家炒的大叶子茶,但也觉得这茶喝下去口齿留香,喉咙里润润的,浑身舒坦,憨厚地笑道:“嗯,是香,比咱那茶沫子好喝多了。” 阳光明笑了笑,没有多说茶叶的来历,只含糊道:“朋友给的,您二位喜欢就好。” 田玉柱品着茶,看了一眼正趴在炕桌上,就着煤油灯有些昏暗的光线,皱着眉头认真写作业的外甥女阳珊珊,然后对阳光明使了个眼色,又微微摇了摇头。 阳光明会意,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不太适合让年纪尚小的妹妹听到。 他转向阳珊珊,温和地说道:“珊珊,作业拿到西屋去写吧,炕桌上亮堂点,别把眼睛看坏了。哥和舅舅们说点事。” 阳珊珊乖巧地“哦”了一声,没有多问,利索地收拾好书本铅笔,端起那盏小煤油灯,小心翼翼地用手护着火苗,撩开门帘进了西屋。 支开了妹妹,田玉柱的神色再次变得郑重起来。 他看向刚刚收拾完厨房,撩帘出来坐在炕沿上的田玉芬,又看了看坐在门口的秦兰英,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他知道,只是隔了一道门帘,刚才他们谈论的那些关于阳建雄、关于离婚内情、关于资助战友遗属的事情,大姐和老太太肯定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本章完) 第270章 6父母之爱子劝说一致决定 农村的房子不隔音,何况阳光明几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 此刻,田玉芬和老太太的脸上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田玉芬低着头,那双因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正无意识地反复绞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角,眼圈似乎有些泛红,却倔犟地没有让那点湿意汇聚成珠。 秦兰英则佝偻着背,浑浊却依然清明的眼睛望着玻璃罩里那跳动的煤油灯火苗,眼神悠远。她干瘦的手指间捻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草茎,慢慢地捻着,捻着。 阳光明选择先和两个舅舅谈起这件事,征求两人的意见,就是希望征得最为通情达理的二舅同意之后,由二舅这个“外人”同时也是至亲,来和母亲、奶奶提起这件事。 他毕竟是晚辈,这件事情又直接涉及到父亲,甚至可以说是要“仰仗”父亲的力量,由二舅说出来,比他自己开口更合适,也能更好地劝解开导性情刚烈又心存芥蒂的母亲。 大舅田玉林性子憨直,怕是三言两语就能把他大姐惹毛,而二舅田玉柱说话更有条理,也更能体察人心。 田玉柱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打破了堂屋里那几乎凝滞、让人有些喘不过气的气氛。 他看向田玉芬和秦兰英,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商量的口吻:“大姐,大娘,刚才我们爷仨在里头唠了唠嗑,说到些事情……光明这孩子,心里头有个想法,不是小事,想听听您二位的意见,一起拿个主意。” 田玉芬猛地抬起头,带着些许警惕地扫过站在一旁的儿子和两个兄弟,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啥想法?神神叨叨的,还得背着我们娘俩?有啥话不能敞开了说?” 她心里其实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只是不愿意去触碰那个结痂多年的伤疤。 田玉柱脸上挤出一丝宽厚的笑容,没有直接回答那个敏感的问题,而是先起了个头,把话题引向了更迫切的压在每个人心头的现实问题,这是打破僵局最好的楔子: “大姐,大娘,咱先说点眼前的事情。今年这夏收,情况您二位也清楚,比去年还差。 地里那点麦子,瘪瘪瞎瞎的,交了公粮,剩下的也就刚够塞牙缝。 您再看看那秋庄稼,玉米、高粱,才一尺来高,嫩生生的,黄不拉几,往后能不能有收成,能有几分收成,全看老天爷赏不赏饭,下不下几场透雨。 要是再像前两个月那样干下去……”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那未竟之语里的沉重,每个人都懂。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深切的忧色,这不是装出来的,是实实在在为这个家、为这片土地的未来发愁: “我跟光明,还有大哥都私下里估摸着,掰着指头算了又算,今年冬春的日子,恐怕比去年还要难熬些。 队里仓库都快见底了,老鼠进去都得哭着出来。 家家户户谁不是勒紧了裤腰带,算计着每一粒粮食过日子。 榆钱儿、柳芽儿、荠菜……能入口的,哪样不被捋得光秃秃的。” 秦兰英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饱含着岁月的沧桑和无尽的疲惫,她接着开口: “可不是嘛,这光景,真是一年比一年熬人,啥时候是个头哟。我这把老骨头埋哪儿都行,就是苦了孩子们……” 说着,她抬眼慈爱又心疼地看了看孙子阳光明,又望了望西屋方向。 田玉柱顺势把话题引向家人,这是最能触动田玉芬软肋的地方: “大娘,您年纪大了,经不起饿,肠胃都薄了。 珊珊那丫头,也正是窜个子长身体的时候,抽条呢,光靠那点瓜果野菜和掺了麸皮的杂粮糊糊,营养哪里跟得上?脸色都菜青青的。 冬天里天寒地冻,西北风跟小刀子似的,身体底子弱了,就容易生病。 感冒发烧都是轻的。现在咱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缺医少药,赤脚医生也就那几样土法子,真要是生个重点的病,那可就是塌天的大事,谁都说不好会出什么问题。 去年后屯老王家的小子,不就是一场风寒没扛过去……” 他再次停住,留下令人心悸的空白。 老太太闻言,脸上的皱纹仿佛瞬间又深了几许,像是干涸土地上的裂痕。 她扭过头,看向西屋门口,那个正悄悄探头探脑,脸上还带着刚才吃饱后满足红晕的阳珊珊,小家伙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浑然不知大人们正在商议着关乎她命运的大事。 老太太眼里顿时溢满了心疼和不舍,喃喃道:“是啊,珊珊还小呐……” 田玉柱又看向阳光明,语气里带着对晚辈的心疼和无奈:“再说光明。他在京都是,我们都知道,这孩子有本事,也能想到办法,托同学的关系,偶尔能弄到一些高价粮食,想尽了办法往家里捎。 可你们也知道,邮局卡得死紧,根本不让寄粮食包裹,说是违禁。 找人捎带吧,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既不保险,万一路上出了岔子,损失了钱财粮食不说,还可能惹麻烦,而且这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 他在外面读大学,那是正经前程,可心里还得天天挂着家里老小吃不上饭,睡不安稳,这学能上安稳吗?能不分心吗? 我们做长辈的,不能拖孩子后腿啊。” 田玉芬听着弟弟一句句、一层层剥开现实残酷的外衣,这些她日日夜夜都在亲身经历、反复咀嚼的艰难,像一块块冰冷坚硬的石头,随着弟弟的话语,更加沉重地压在她心坎上。 她不怕自己吃苦,嚼树根咽糠皮,她也能活,但她怕年迈的婆婆熬不住,怕稚嫩的女儿营养不良、耽误发育,更怕儿子在外忧心忡忡、影响学业。 儿子的前程,是这个家最大的希望。 她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指更加用力地绞着衣角。 “那……那有啥法子?”田玉芬的声音带着一丝被生活磨砺后的无力与沙哑,“老天爷不下雨,地里不长庄稼,咱还能有啥神通?日子总得过,熬一天算一天吧,总能熬过去的。” 这话语里,有农村妇女特有的坚韧,也有一种近乎认命的悲凉。 田玉柱见铺垫得差不多了,气氛已经渲染到位,终于引入了今晚的核心正题,他的语气变得更加郑重: “刚才光明在里头就跟我们说了这么一个建议,我们听着,仔细琢磨了……觉得……或许,这真是个能管长远、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 至少,是个值得去试一试的路子。” 秦兰英抬起有些昏花的老眼,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灯焰:“啥办法?这年头,还能有啥好办法?除非天上掉馅饼。” 她的语气里带着历经世事的怀疑,但也有一丝微弱的不敢抱太大希望的期待。 田玉柱的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晰,确保她们能听真切,“光明想着,要是……要是一家人的户口,能想办法迁到京都去,落了户,成了正经的城里户口,那就能吃上国家发的供应粮,每月有固定的口粮、油票、布票。 虽然听说现在城里供应也在缩减,定量没以前多了,但比起咱农村完全靠天吃饭、交了公粮和提留后所剩无几、朝不保夕的情况,还是要稳定得多。 至少是份旱涝保收的保障,不用天天揪心下一季的收成怎么样,不用看着老天爷的脸色过日子。” 他描绘的这幅图景,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农村人来说,无疑是极具诱惑力的。 “迁户口进京?” 田玉芬愣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随即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笑容,用力地摇头,仿佛要甩掉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玉柱,你这不是大晚上说梦话吗?那是京城!天子脚下!咱平头老百姓,一没关系二没门路,拿啥迁户口? 那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听说一个京都户口金贵得很,比金子还值钱!咱家祖坟上冒青烟了也不敢想这等好事!” 她的反应激烈,带着一种本能地排斥,既是因为觉得不可能,也是因为隐隐猜到了这“可能”需要借助谁的力量。 老太太秦兰英也缓缓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看透世事的淡然和一种根深蒂固的宿命感: “梦里啥都有,金山银山都有。咱乡下人,土里刨食的命,也就做梦的时候敢这样想一想。 可梦醒了,该咋样还得咋样。这事,不成,太难了,比登天还难。咱就别瞎琢磨了。” 她的话像是给这个提议泼了一盆冷水。 田玉柱看了看情绪激动的大姐,又看了看态度悲观的老太太,深吸了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必须把话挑明。 他挺直了腰板,终于把阳光明那个核心的,也是最具冲击力的计划和盘托出: “大姐,大娘,您二位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光明这孩子之所以有这个想法,不是凭空瞎想。 他是觉得,当年……当年离婚的那件事情,大姐这边,大姐实在是太吃亏了! 他爹……建雄那边另组了家庭,在城里当着干部,过得如何风光咱不管,也管不着,但大姐留在农村,吃苦受累,守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伺候年迈的婆婆,拉扯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这么多年,青春、心血都耗在这上头了。 于情于理,他都欠大姐一份补偿,一份实实在在的能保障大姐后半生和孩子们未来的安顿! 这份补偿,他不能不给,也不该不给!” 提到“阳建雄”这个名字和“离婚”这两个字,田玉芬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她猛地抬起头,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里瞬间闪过难以掩饰的痛楚、被岁月沉淀后的愤怒,以及一种绝不肯低头的倔强。 那个名字,是她心里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每一次触碰,都鲜血淋漓。 田玉柱无视大姐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他知道这个坎必须过,继续说道: “光明的意思,也绝不是让大姐去低三下四、摇尾乞怜,那不是咱老田家人的做派! 而是去拿回本就属于大姐的补偿!是以一个平等的,甚至站在高处上的姿态去跟他谈条件! 以阳建雄现在的地位和能量,在京都那个地方,给大姐找一份她能胜任的正式工作,哪怕是最普通的岗位,比如在工厂看个大门,在食堂帮个厨,或者给单位打扫卫生,只要他真心实意地去办,动用他的关系和人脉,肯定能办到! 这点能力,他绝对有!”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大姐和老太太的反应,接着往下说: “有了正式工作,单位开了接收证明,再把户口随工作关系迁过去,那就顺理成章,有了操作的余地和政策依据! 珊珊是未成年孩子,户口可以随母亲一起迁过去,这是政策允许的。 至于大娘……” 田玉柱看向秦兰英,“老家村里没了直系亲属,您年纪又大了,需要子女赡养,您的户口问题,估计也好解决,应该也能跟着一起迁过去,具体政策咱还得去公社、去县里问问。 但总的来说,希望很大!” 田玉柱的话还没完全说完,田玉芬的眼泪已经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她粗糙黝黑的脸颊肆意流淌。 那不是感动的泪水,而是混合了多年积压的委屈、无处宣泄的愤怒、被触及内心最敏感、最脆弱角落的激动,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施舍”的屈辱感。 “不……我不去!” 她用力地摇头,声音因为哽咽而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异常的近乎固执的坚决,“阳建雄是阳建雄,我是我!早就桥归桥路归路了! 老太太和珊珊的户口能迁过去,我绝不反对,她们能脱离这苦海,过上好日子,我巴不得!我举双手赞成! 但我自己,绝对不沾他阳建雄的任何光!绝不让他看我的笑话! 我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我觉得在农村挺好!穷死、饿死我也不去求他!不踏他那个门槛!”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仿佛要用这声音筑起一道捍卫自己最后尊严的壁垒。 她的反应,早在田玉柱的预料之中。 他太了解这个大姐了,性子刚烈如火,宁折不弯,宁可自己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也绝不会向那个曾经“抛弃”了她们母子的男人低头,接受他那看似“施舍”的帮助。 这关乎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被辜负了的妻子的最后尊严。 田玉柱没有急着反驳,也没有劝解,而是把目光转向了一直沉默不语,但眼神始终关注着母亲的外甥阳光明,语气变得异常沉重,充满了情感的力量: “大姐,你先别急着下结论,把门关死。 你也知道光明以前是啥态度,因为他爸妈离婚的事,对他爹意见极大,心里憋着一股火,几乎到了形同陌路、不愿提及、甚至憎恨的地步!这个,你是最清楚的! 阳建雄后来或许是想弥补,单独给他写过不少信,寄过一些钱和东西,他都是怎么做的?原封不动地扔在一边,或是让你直接退回,更别提主动联系他了! 这孩子心里的疙瘩,结得比谁都深,比谁都硬!” 田玉芬和秦兰英闻言,都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阳光明。 是啊,她们都知道这孩子以前有多倔,对父亲阳建雄的怨气有多重。那是少年人心底最直接、最无法化解的恨意。 田玉柱继续讲述,声音里充满了对外甥的赞赏和一种引导性的劝解: “可你看现在,他为了啥?他为了谁?不是为了他自己! 他在京都有学上,有前程,他完全可以不管这些,或者只顾着把你和奶奶接去短期照顾一下。 可他这么做,是为了你,为了奶奶能安享晚年,为了珊珊能有个更好的成长环境和教育机会,为了这个家能有个更好的更稳定的奔头! 他愿意放下心里积存了这么多年的芥蒂,主动去开这个口,去面对那个他曾经怨恨的父亲,去跟他打交道,甚至……甚至是去‘求’他办事! 大姐,你想想,这对光明来说,容易吗?他得迈过多大的一道坎?做出多大的牺牲和让步?” 他语重心长地,几乎是一字一句地敲打着田玉芬的心扉: “这说明啥?说明光明长大了,成熟了!他知道什么事该争,该怎么争,知道权衡利弊,知道为了更重要的目标,有时候需要暂时放下一些个人的情绪,放下一些所谓的面子和骨气! 一个人的骨气固然重要,但孩子的未来前途更重要啊! 咱不能因为上一辈的恩怨,耽误了孩子的一辈子!” 他趁热打铁,描绘着那个更具诱惑力的未来图景:“你再想想,以后要是真去了城里,落了脚,珊珊就能在城里的学校读书,城里的老师都是有文化、有水平的人,教的好,学习环境也好,不用像村里小学这样,一个老师教好几个年级。 说不定珊珊将来也能像她哥一样,用功读书,考上大学,有个好前程!飞出这片黄土地! 可要是因为咱大人心里这点解不开的疙瘩,因为赌这一口气,把孩子的前途给耽误了,将来后悔也晚了啊! 那时候,咱哭都找不着调门!” 这番话,像一把沉重而精准的锤子,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在田玉芬那颗被苦难包裹、却又无比柔软的心上。 她一个人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委屈,都能咬牙承受,她可以不要任何人的怜悯和帮助,独自撑起这个家。 可一旦涉及到孩子的前途,涉及到女儿珊珊和儿子光明的未来,她那颗坚硬的心便开始动摇了,犹豫了。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西屋门口,女儿阳珊珊似乎隐约听懂了些什么,探出头来,睁着乌溜溜、清澈无比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脸上带着一丝懵懂。 女儿那纯净的眼神,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但内心早已波澜起伏的老太太秦兰英开口了。 在她传统的观念当中,千错万错,都是自己儿子的错。 离婚本就亏待了儿媳妇,如今给予补偿是天经地义。 当时离婚的时候没考虑的更多,是因为当时不具备这个条件,也想不到这么长远的事情。 在五五年之前,像阳建雄这样解放前参加工作的干部,并没有工资,生活所需都是按需分配,然后有金额很少的补贴。 如果一家人都搬去京都,重新安家的话,会额外需要一大笔钱,对于没有积蓄的普通人家来说,这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解放后,很多干部都没有把家人接进京都,就是因为有实际困难。家中没有积蓄,不以权谋私的话,现实中有很多困难。 但现在,家里不缺钱,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如果全家人搬进京都的话,所差的只是给儿媳妇安排一个正式工作。 关键是能解决全家人的吃饭问题,这才是核心大事 现在情况不同了,大孙子有了自己的想法,而且这关乎到一大家子人的生存和未来。 老太太的声音缓慢,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玉芬啊,玉柱这话,说得在理。你听娘一句劝。”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分量,“当年离婚,的的确确,是建雄对不住你。是他亏了心,亏了咱们这个家。 离的时候,白纸黑字说好了,他每月工资寄回一半,养家糊口,赡养我,抚养两个孩子。 可这些年,断断续续的,根本没做到这一点。 他那边有他的难处,在资助战友遗属这事上,他做得仁义,我们没法说他错,但在咱这个家用上,终归是没给够数,没完全尽到责任。 这一点,他抵赖不了。” 她浑浊的目光扫过儿媳妇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说话的语气更加坚定: “既然这件事他没完全办到,承诺打了折扣,那就得从其他方面给你补偿,给这个家补偿。 这是欠账,必须还! 现在,只是要一个正式工作,并不过分! 我老婆子虽然没出过远门,但也听人说起过,城里有些工人,因为种种原因要回老家或者去别处,转让一个正式工作的名额,也就是几百块钱的事儿。 一个工作名额,明码标价,也就是几百块。” 老太太看向田玉芬,眼神里充满了慈祥,但更多的是一种决断和引导: “你要是心里实在过不去,不想沾他阳建雄的光,不想承他的情,觉得矮了他一头,那咱就换个想法!就当做是花钱买工作了! 他这些年欠下的那些没给够的钱,一笔一笔,折算下来,给咱全家人各买一个工作名额,也绰绰有余了! 咱不欠他的!一分钱都不欠!这不是接受施舍,这是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是咱该得的!” 老太太这番话,如同在湍急的河流上,给内心挣扎、进退维谷的田玉芬搭了一个坚实而又顺理成章的台阶。 如果当做是花钱买工作,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这不是接受那个负心汉的施舍和恩惠,而是理直气壮地拿回自己被拖欠的“债务”,是行使自己正当的权利。 这样一想,心理上那道最顽固的壁垒,瞬间出现了巨大的裂缝。 田玉芬为了孩子们的前途,内心本就有所松动,只是被尊严和怨气阻隔着,此刻听婆婆这样一番入情入理、又给了她完美借口的分析,心里顿时觉得顺畅了许多,堵在胸口的那团憋闷之气,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是啊,如果当成是一场冷冰冰的买卖,是讨要应得的补偿,那她完全可以接受,甚至应该主动去要! 她不想欠阳建雄任何情分,但拿回自己和孩子应得的东西,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这样,她面对他时,腰杆依然是直的! 现在,全家人都赞同这个计划。 儿子是发起人,成熟懂事了;孩子二舅是支持者,分析利弊;连一向明事理的婆婆也态度鲜明地站在了这一边,还给了她如此完美的理由。 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能有个更好的未来,田玉芬知道自己不能再只凭着一股意气用事了,不能再让个人的情绪,绑架了整个家庭的命运。 更何况,她内心深处还有一个隐秘的担忧。 她自己这辈子是绝对不会原谅阳建雄了,但她却从来不想、也不愿意让两个孩子,尤其是儿子,和他们的父亲一直处于这种冰冷隔绝、势同水火的状态。 父子天性,血脉相连,长时间的仇恨对孩子并无好处。 以前儿子阳光明拒绝和他爹有任何来往,态度决绝,她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其实一直很忧虑,曾经多次委婉地劝说过,希望儿子能稍微缓和一点,可惜一直都没有用。 如今,儿子为了她,为了这个家,竟然主动愿意转变心意,愿意去和父亲沟通,这是一个巨大的,让她欣慰的转变。 就凭这一点,她也不能只为自己心里那点过不去的坎,就否定了儿子的努力和心意,寒了孩子这片孝心。 她沉默着,泪水依旧无声地汹涌地流淌,仿佛要将这些年的委屈、辛酸和挣扎都冲刷干净。 但脸上的那种抗拒的倔强神色,却渐渐缓和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了痛苦、无奈、释然以及一丝对未来茫然的空洞。 她看着儿子,阳光明也正目光沉静而坚定地看着她,眼神清澈,充满了对她的深切关爱、理解和一种让她安心的期望。 堂屋里安静极了,只有煤油灯芯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田玉芬极力压抑的抽泣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田玉柱屏住呼吸,不敢打扰。秦兰英也只是默默地看着儿媳妇,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鼓励。 过了好半晌,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内心挣扎和权衡。 田玉芬才猛地抬起袖子,像跟谁赌气似的,狠狠地擦了把脸,将满脸的泪痕和鼻涕都抹去,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农村妇女特有的粗粝和决绝。 她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声音因为哭泣和激动而异常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如果……如果真是为了珊珊的前程,为了娘您能安享晚年,不用再跟着我们担惊受怕、吃糠咽菜……为了光明在外头能安心读书,不用再时时刻刻记挂家里。 如果……如果就当是咱花钱买工作,把他欠咱的都要回来……我……我同意。”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但却清晰地落在了每个人的耳中,如同一声惊雷,又如同一声解脱的叹息。 听她终于松了口,屋里所有人,田玉柱、阳光明,甚至包括秦兰英,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气氛瞬间缓和了下来。 阳光明立刻走到母亲身边,伸出手,轻轻握住她那双因长期劳作而粗糙不堪、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低声劝慰,声音里充满了温暖和力量: “娘,委屈您了。我知道您心里难受。但您放心,以后日子一定会好的。我向您保证。” 他的承诺,像一股暖流,注入田玉芬冰冷而疲惫的心田。 田玉芬反手紧紧握住儿子的手,仿佛抓住了唯一的依靠和支撑点,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似乎少了些以往的苦涩和绝望,多了些如释重负的轻松,以及一种将命运交付给儿子、交付给未来的释然。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田玉柱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赶紧趁热打铁,巩固成果,将这件事的性质彻底定下来: “大姐,你能想通就好!这就对了!咱这不是向他阳建雄低头,更不是去求他! 这是为了一家人更好的将来,去拿回本该属于咱的东西! 光明说得对,于情于理,这都是他阳建雄该给的补偿!是他欠这个家的!咱理直气壮!” 事情既然已经定了下来,最大的心理障碍被清除,阳光明便适时地接过了话头,开始安排具体的行程和步骤。 他的语气沉稳,条理清晰,显示出一个大学生应有的规划和担当,也让刚刚做出艰难决定的母亲和奶奶感到安心和有主心骨: “娘,奶奶,大舅,二舅,既然定了,那事不宜迟。 我的暑假时间有限,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多月,事情得尽早办理,不能拖延。” 他略微计算了一下时间,语速平稳地说道:“明后两天,我抽空去邻村看望一下两个姑姑,几个月没见了,顺便也算打个招呼,毕竟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家里呢,就趁着这两天,开始慢慢收拾一下要紧的东西。 不常用的东西、笨重的家具啥的,可以先不动,主要是收拾衣物、被褥、重要的证件、还有奶奶常吃的药什么的。还有细软之物,提前打包好。 大后天一早,咱们就动身,一起去京都。” 他的安排井井有条,考虑周到。 他看向田玉柱,交代道:“二舅,介绍信的事情,就麻烦您了。需要开我们几个去京都探亲兼办理户口迁移事宜的介绍信,准备的充分一点,最好能写清楚关系和事由。” 田玉柱一拍胸脯,爽快地应承下来:“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咱这是正经理由,探亲兼办理户口工作事宜,合情合理! 我明天一早就去大队部,亲自给你开好!保证耽误不了你们大后天出发!” 作为村支书,这点便利,他还是有的。 阳光明点点头,对于二舅的办事能力他很放心。 他继续向家人说明接下来的安排,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到了京都,咱们先住进军区附近的招待所,找到……找到他。” 他还是不太习惯称呼“父亲”这个词,“把事说清楚,提出我们的要求和依据。 如果顺利,找工作,迁户口,然后在城里寻找合适的住处安新家,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时间。 而且必须在我的假期之内,把这些事情大概捋顺,至少有个明确的眉目和进展,我才能稍微放心地回学校。 不然,把你们撇在一个半生不熟、一切未定的地方,我无法安心。” 他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充满了对家人的责任感。 其他人,包括刚刚情绪平复一些的田玉芬,都默默地听着,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想到不久之后,就要真正离开这个生活了几十年、充满了苦乐酸甜的村庄,离开这熟悉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去往那个只在想象中、传言里出现过的首都京城,田玉芬和秦兰英婆媳俩心里都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对未知远方的忐忑不安,有对陌生环境的茫然恐惧,有背井离乡的伤感与不舍,但也有一丝绝处逢生般的希望,以及对未知新生活的那一点点不敢放大的隐约的期待。 各种情感交织在一起,让她们的心沉甸甸的,又仿佛有点轻飘飘的,无所依凭。 定下这件关乎家庭未来命运走向的大事,茶杯里那点残茶早已凉透,色泽变得暗淡。 夜色已深,村子里彻底安静下来,连平日里最吵闹的狗似乎也陷入了沉睡。 只有极远处,不知哪户人家还亮着微弱的灯火,偶尔传来一两声有气无力的犬吠,更添夜的寂静和深邃。 田玉林和田玉柱兄弟俩见大事已定,便起身告辞。 田玉芬和阳光明拿着一个手电筒,把他们送到院门口。 “大姐,回去早点歇着,别再多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是好事,是奔好日子去的。”田玉柱临出门前,又不放心地回头安慰了田玉芬一句,语气恳切。 田玉芬在朦胧的夜色中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没再多说什么。千言万语,此刻都堵在胸口,不知从何说起。 送走两位舅舅,阳光明仔细地闩好那扇吱呀作响的木头院门,插上门栓,这才和母亲一起回到堂屋。 阳珊珊到底年纪小,熬不得夜,早已困得东倒西歪,趴在炕沿上快要睡着了,被田玉芬轻声唤醒,打发去炕上睡觉了。 老太太也面露深深的疲色,毕竟年纪大了,又经历了这样一场耗心耗神的家庭会议。 “娘,奶奶,天不早了,都洗洗睡吧。有啥话,明天白天咱们再慢慢商量,细说。”阳光明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关心。 田玉芬和秦兰英都低低地应了一声,各自默默地去灶房舀水洗漱。动作都比平日里缓慢了许多,仿佛每一个动作,都在与这个熟悉的家做着无声的告别。 这一夜,这座农家小院格外的安静。 阳光明躺土炕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窗外透过老旧窗纸渗进来的朦胧月光,思绪早已飞到了遥远的京都。 旁边的田玉芬辗转反侧,身下的土炕似乎也变得格外硌人,久久无法入睡。 要离开这片生活了将近四十年的土地,离开这个生她养她、承载了她大半生悲欢的村庄,去一个完全陌生,只在画报上见过几眼的大城市。 这让她感到极度的不安、惶恐,有一种强烈的仿佛要失去根系般的漂浮感。 农村的生活再苦,但脚下是实实在在的土地,周围是熟悉的乡邻,心里是安稳的。 而城市,对她来说,是一个充满未知和不确定性的巨大迷宫。 但想到婆婆日渐佝偻的身躯,想到女儿对读书的渴望,想到儿子那沉稳可靠的眼神,她又强迫自己坚定起来,努力驱散心中的恐惧和犹豫。 为了孩子,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委屈都能受。 更何况,这次并不需要吃苦,只要迈过自己心里那道坎,也不会受委屈。 就当是一场冷冰冰的交易吧,她在心里反复地固执地对自己说,这是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谁也不欠谁的。 这样想着,心里似乎才好受一些,但那深埋心底的被命运拨弄的悲哀,却依旧挥之不去。(本章完) 第271章 7探亲送别离乡进京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蒙蒙亮,阳光明就醒了。 他没有惊动还在熟睡的母亲和奶奶,轻手轻脚地穿衣下炕。简单洗漱后,开始准备去看望两个姑姑的礼品。 他从家里明面上存放粮食的瓦罐里,舀了约莫二斤玉米面,又拿了两包挂面。 想了想,又切了大概半斤重的腊肉和同样份量的腊肠,用另一张干净的油纸仔细包好。 将这些实在的东西装进一个半旧的帆布兜子里,拎在手里掂了掂,分量不轻,显得诚意十足。 当然,这点东西在他看来远远不够。他打算在路上找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再从空间里添些东西进去,让这份“心意”更厚重些。 田玉芬和秦兰英也陆续起来。看到阳光明已经准备好礼品,田玉芬走上前,仔细看了看兜子里的东西,点点头。 “东西挺好,实在。你大姑、二姑家的日子也挺紧巴,看到这些肯定高兴。”她说着,又从自己屋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十个鸡蛋。 “把这个也带上,就说是我和你奶奶攒的,给孩子们补补身子。” 阳光明没有推辞,接过鸡蛋,小心地放在兜子上面。 简单吃过早饭,阳光明说道:“娘,奶奶,那我这就去了,争取晌午前回来。” “路上当心点,早点回来。”奶奶秦兰英叮嘱道。 “哎,知道了。”阳光明应着,拎起兜子出了门。 清晨的村庄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空气清新带着凉意,路边的草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 偶尔有早起的村民扛着锄头下地,看到阳光明,都热情地打着招呼。 “光明,这么早去哪儿啊。” “去看看我大姑。”阳光明笑着回应。 (农村都是男女分别排序,此时的城镇居民也多是如此。) “哦,好,是该去看看。” 走出村子一段距离,确定四周无人后,阳光明迅速闪身到路旁一棵大树后。 他心念微动,意识沉入空间,很快又取出了四斤小米、四斤粉条,又拿了一些其他杂粮和两样点心,都装进了兜子里。 然后,他才继续上路,脚步轻快地向邻村走去。 先到大姑家。大姑家也是普通的农家院落,土坯墙,麦秸顶。 阳光明到时,大姑正在院子里喂鸡,大姑父蹲在门口磨锄头。 “大姑,大姑父。”阳光明站在院门口喊道。 大姑闻声抬头,看到是他,脸上立刻绽开了惊喜的笑容,放下手里的鸡食盆就迎了过来。 “哎呦!是光明啊!你咋回来了?放暑假了?快进屋,快进屋!” 大姑父也站起身,憨厚地笑着,搓着沾满泥土的手。 “大姑父,忙着呢。” 阳光明走进院子,将手里沉甸甸的兜子递给大姑,“从学校回来,带了点东西,给您和大姑尝尝。” “你看你这孩子,来就来呗,带啥东西!”大姑嘴里埋怨着,手却接过了兜子,那沉甸甸的分量让她愣了一下。 等打开兜子,看到里面又是鸡蛋,又是腊肉腊肠,还有粉条和各种杂粮时,大姑和姑父都惊呆了。 “这……这……光明,你哪来的这些好东西?这得花多少钱?”大姑的声音都有些发颤,拿起腊肉,简直不敢相信。 “大姑,您就别管了,我在京都有同学帮忙,弄点不要票的东西方便些。家里都有,这些是专门给您和姑父的。”阳光明含糊地解释着,“您和姑父别舍不得吃,身体要紧。” 他又补充道:“我妹和我弟呢?这点心是给他们的。”他说着,又从随身挎包里拿出两包用油纸包好的鸡蛋糕和核桃酥。 大姑看着这些东西,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光明啊……你这孩子……真是……让大姑说啥好……”她拉着阳光明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大姑父在一旁也是连连道谢,黝黑的脸上满是感动。 阳光明在大姑家坐了不到半小时,无论大姑和姑父怎么挽留他吃午饭,他都坚持说家里母亲和奶奶还等着,得赶回去。 临走前,他才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大姑,大姑父,我们一大家子可能过两天要去京都住段时间,办点事。等我从京都回来,再来看你们。” 大姑和大姑父虽然有些意外,但看他没有细说,也就没多问,只是连连嘱咐他路上小心,到了京都捎个信回来。 从大姑家出来,阳光明又去了二姑家。 情形几乎一模一样。二姑和二姑父看到他带来的丰厚礼物,同样是震惊、感激,外加一番推辞,然后最终高兴的收下。 阳光明同样只坐了不到半小时,留下礼物和即将去京都的消息,便告辞离开。 赶在日头升到头顶之前,阳光明回到了家。 午饭是田玉芬用阳光明带回来的白面烙的饼,又炒了个腊肉豆角,煮了一锅小米粥。 金黄的烙饼散发着麦香,油润的腊肉咸香适口,一家四口吃得格外满足。 阳珊珊小脸上全是幸福,啃着饼,含糊不清地说道:“要是天天都能吃这样的饭就好了。” 这话让田玉芬和奶奶心里又是一酸,同时也更加坚定了离开这里,去为孩子们搏一个更好未来的决心。 接下来的两天,田玉芬和秦兰英向生产队请了假,专心在家里收拾。 要带走的衣物被褥不多,都打着补丁,但浆洗得干净,迭得整整齐齐。 田玉芬临时做了两个结实的布袋子,把一家人的换洗衣物、几双还算完好的布鞋,以及老太太常吃的几样草药,仔细包好,放了进去。 最重要的还是粮食。 家里明面上剩下的那些为数不多的玉米、高粱、小麦,以及阳光明带回来的白面、大米、腊肉等,都被婆媳俩小心翼翼地藏好,轻易不会被陌生人找到。 “等咱们在那边安顿好了,这些粮食……还得想办法带过去。”田玉芬看着藏好的粮食,语气有些复杂。 这些粮食都是她一粒一粒省下来的,想着以后要是在京都安了家,粮食肯定也不宽裕,还是要想办法把这些粮食带过去。 阳光明理解母亲的心情,安慰道:“娘,放心,等咱们在京都落了脚,这些东西我回来处理,肯定不浪费。” 秦兰英也叹了口气:“走吧,走吧,人比东西要紧。只要人在,好日子就在后头。” 就在一家人忙着收拾的当口,光明的两个姑姑——大姑阳桂香和二姑阳兰香,在第二天下午,都回了娘家。 她们是听光明说了要去京都的消息,心里放不下老母亲和嫂子、侄女,特意赶回来看看。 一进院子,看到屋里屋外收拾的迹象,俩人就知道这件事应该是准了。 “娘,大嫂,听说你们要去京都?”大姑性子急,拉着田玉芬的手就问。 田玉芬看了看阳光明,阳光明微微点头。 田玉芬这才把两个小姑子叫到里屋,压低声音,将打算迁户口去京都找工作的计划,简单跟两个小姑子说了说。 自然,略去了其中关于阳建雄补偿的那层意思,只说是光明想办法,看能不能在城里落下脚,吃上供应粮。 两个姑姑听完,又是惊讶,又是替他们高兴,同时也充满了担忧。 “京都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能行吗?”二姑性子柔和,担心地问。 “有啥不行?光明是大学生,有见识,他爹……那边总归也能帮衬点。”大姑倒是想得开,“去了好歹能吃上饱饭,不用再像现在这样熬煎。我看是好事!” 话虽如此,想到大嫂一家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两个姑姑眼圈都红了。 秦兰英看着两个女儿,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你们也别担心,有光明在呢。等我们在那头安顿好了,给你们写信。”老太太拉着两个女儿的手,安慰道。 最终,两个姑姑决定留下来住一晚,陪老母亲和嫂子说说话,明天送她们上车。 当天晚上,阳光明家格外热闹。 两个舅舅田玉林、田玉柱,两个姑姑阳桂香、阳兰香,再加上阳光明一家四口,八个人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 桌子上摆满了菜。酱牛肉、猪头肉切了满满两大盘,腊肉炒了青椒和豆角,咸鸭蛋一切两半露出红油,凉拌黄瓜清爽可口。 此外,还有一大海碗蛋花汤,撒着翠绿的葱花。 这桌菜,比过年还要丰盛。 阳光明特意买了两瓶本地产的“高粱烧”,给两个舅舅和自己满上。在他的劝说下,母亲田玉芬和两个姑姑也各自倒了一小杯。 “来,大舅,二舅,大姑,二姑。”阳光明端起酒杯,神情郑重,“我们一大家子,明天就要走了。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回来。家里这些年,多亏了亲人们帮衬,这杯酒,我敬你们!” 田玉林不善言辞,端起酒杯,重重叹了口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去了那头……好好的!” 田玉柱也端起杯,语气沉稳:“大姐,大娘,光明,珊珊,到了京都,凡事多商量,稳着点来。家里这边有我和大哥照应着,不用担心。” 两个姑姑也连连点头,阳桂香嗓门大:“放心吧娘,真有什么事,我们会常回来看看的。你们在京都安定下来,我们也跟着高兴!” 田玉芬看着眼前的兄弟和小姑子,想到明天就要离别,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时间声音有些哽咽:“……家里,就拜托你们了。” 奶奶秦兰英也抹了抹眼角,举起手里的搪瓷缸:“都好好的,咱家……都会好好的。” 气氛有些伤感,又充满了温暖的亲情。 阳光明努力调节着气氛,招呼大家吃菜。 酱牛肉香醇,猪头肉肥而不腻,油水充足的味道,刺激着每个人的味蕾。 阳珊珊更是吃得小嘴油光光的,幸福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酒过三巡,田玉柱看向阳光明,语气带着嘱托:“光明,介绍信我都开好了,到了京都,办事灵醒点,多听、多看、少冲动。” “二舅,您放心,我晓得。”阳光明认真点头。 这顿团圆饭,吃了很久。将近九点半,两个舅舅才告辞离开。 第二天,天色未明,一家人就都起来了。 田玉芬和秦兰英最后一遍检查了要带的行李,确保该带的东西都没落下。 简单的早饭过后,院门外传来了驴车的声响,和田玉柱的吆喝声。 “大姐,光明,收拾好了没?车来了!” 一家人走出堂屋。二舅田玉柱赶着队里的驴车等在外面,大舅田玉林也来了,帮着把行李搬上车。 两个姑姑红着眼圈,拉着母亲和田玉芬的手,千叮万嘱。 “娘,路上当心,到了就给捎个信。” “大嫂,照顾好娘和自己……” “大姑二姑,放心吧,有我呢。”阳光明安抚道。 奶奶秦兰英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屋,看了看院子里那片绿油油的菜地,目光复杂,有眷恋,有不舍,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由田玉芬扶着,颤巍巍地坐上了铺着旧褥子的驴车。 阳珊珊也被抱上车,坐在奶奶身边,小脸上既有对未知远方的茫然,也有小小的兴奋。 阳光明和母亲也先后上车。 田玉柱坐在车辕上,轻轻一抖缰绳:“驾!” 毛驴迈开步子,拉着车,吱吱呀呀地驶出了院落,碾过村中的土路。 左邻右舍有起的早的,看到这情形,都站在门口张望,有人出声询问:“玉芬,这是出远门啊?” 田玉芬强笑着回应:“哎,孩子非要接我们去京都看一看。” 驴车穿过尚在沉睡的村庄,向着村外驶去。 两个姑姑和大舅田玉林跟着车走了一段,直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娘,大嫂,一路顺风!” “到了来信!” “一会儿还得上工呢,别耽误了,你们都回去吧!”田玉芬回头挥手,声音哽咽。 阳光明也朝舅舅和姑姑们用力挥手。 驴车渐行渐远,村口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模糊在清晨的薄雾里。 田玉芬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赶紧用袖子擦去。 秦兰英默默坐着,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抓着车帮。 阳光明看着母亲和奶奶,又看了看身边依偎着奶奶,好奇张望沿途景色的妹妹,心中没有不舍,只有对未来的期盼。 驴车“嘚嘚”地走在土路上,四周是寂静的田野,远处天际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一个小时后,驴车抵达了应县火车站。 小小的站前广场比几天前阳光明回来时更加喧闹,挤满了南来北往的旅客和送行的人。 田玉柱把毛驴缰绳拴在一棵树上,帮着把行李卸下来,看着即将远行的一家人,眼中都是不舍。 “二舅,辛苦您了。”阳光明提着旅行袋和包袱说道。 “自家人,客气啥。”田玉柱摆摆手,陪着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 到了进站口,人群更加拥挤。 田玉柱把手里的一个包裹递给阳光明,说道:“我就送到这儿了,队里的车得赶回去。” 他看了看嘈杂的人群,又不放心地叮嘱阳光明,“票拿好,路上机灵点,照看好你娘她们。” “放心吧,二舅,我都记着呢。”阳光明重重点头。 田玉柱又看向田玉芬和秦兰英:“大姐,大娘,一路平安。到了那边……一切有光明呢,有什么事儿,多听听他的意见。” “哎,知道了,玉柱,你快回去吧,路上慢点。”田玉芬红着眼圈说道。 秦兰英也点了点头:“回去吧,家里……多费心。” 田玉柱不再多言,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转身挤出了人群。 阳光明看着二舅的背影消失,对母亲和奶奶说道:“娘,奶奶,咱们也进站吧。跟紧我。” 他一手提着旅行袋,背上背着包袱,另一只手紧紧牵着阳珊珊。 田玉芬则拎着另一个包袱,搀扶着婆婆。 一家人汇入涌动的人流,向着检票口挪动。 周围是嘈杂的方言、孩子的哭闹、行李的碰撞声,看上去乱糟糟的,人群拥挤。 田玉芬和秦兰英显然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阵仗,神情紧张,紧紧跟着阳光明,生怕被挤散。 阳珊珊则有些害怕地缩在哥哥身边,小手攥得紧紧的。 阳光明凭借着年轻力壮和丰富的出行经验,小心地护着家人,终于挤过了检票口,来到了站台上。 开往京都的绿皮火车已经停靠在站台边,墨绿色的车身显得有些陈旧,车窗大多敞开着,露出里面拥挤的人影。 上车又是一番拼搏。 阳光明让母亲和奶奶带着妹妹先在下面等着,自己凭着力气和技巧,直接通过车窗钻了进去。 他让母亲把所有的行李都通过窗户递给他,然后一一放好,并拜托邻座的旅客帮忙照看一下。 然后又从窗户跳下车,护着家人从车门挤上了车。 车厢里拥挤不堪,过道上都站满了人,空气闷热浑浊。 阳光明费了很大的劲儿,这才带着一家人来到自己的座位前。 他买了三张硬座票,其中有两个靠窗。 自家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人,看到阳光明拿着票,不情愿地起身让开。 “娘,您和奶奶坐里面,珊珊坐中间,我坐外边。”阳光明安排着。 他再次检查了一下行李,确定一个都不缺,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田玉芬和秦兰英坐到硬邦邦的木质座椅上,长长舒了口气,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脸上还带着方才拥挤带来的惊悸。 阳珊珊好奇地趴在车窗边,看着外面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哥,火车啥时候开呀?”她回过头问。 “快了,等人都上来了就开。”阳光明安慰道,拿出水壶,“娘,奶奶,先喝口水。” 田玉芬接过水壶,却没有喝,只是目光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熟悉的家乡景致,眼神里交织着离愁与对未来的惶恐。 秦兰英则闭上了眼睛,手里无意识地捻着那串磨得光滑的念珠,嘴唇微微翕动。 阳光明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他只能默默地坐在那里,用自己沉稳的存在,给家人一丝心灵的依靠。 呜——! 一声悠长浑厚的汽笛声划破站台的喧嚣,车身猛地晃动了一下,伴随着“哐当”一声巨响,火车缓缓开动了。 站台开始向后移动,速度逐渐加快,送行的人群、站台的建筑、熟悉的县城景象,一点点被甩在后方,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田玉芬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她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擦拭。 秦兰英也睁开了眼睛,看着窗外,仿佛要将这片土地的最后模样刻在心里。 阳珊珊似乎也被这离别的气氛感染,安静了下来,靠在奶奶身边,大眼睛里是懵懂和不安。 阳光明伸出手,轻轻握了握母亲冰凉粗糙的手,低声道:“娘,以后会更好的。” 田玉芬抬起泪眼,看着儿子坚定沉稳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反手紧紧握住儿子的手。 火车轰鸣着,向着北方,向着那个充满未知与希望的首都,疾驰而去。 车厢摇晃,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 对于田玉芬、秦兰英和阳珊珊来说,这是一段完全陌生的旅程,驶向一个只在想象中存在的远方。 她们的心中,充满了背井离乡的伤感,前路未卜的忐忑,但也有一丝绝处逢生般的微弱希望,如同车窗外那片广阔天地间,偶尔透出云层的一缕阳光。 火车载着一家人的期盼与彷徨,坚定地行驶在铁轨上,将过去的苦难与沉重,渐渐抛在身后。(本章完) 第272章 8战友的不同看法安顿电话来访 火车轰鸣着,终于缓缓驶入了京都车站。 随着一声悠长而疲惫的汽笛,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最终彻底停稳。 “到了,娘,奶奶,咱们到了。”阳光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四肢,对神情依旧带着些许恍惚的母亲和奶奶说道。 田玉芬和秦兰英仿佛大梦初醒,透过车窗,望着外面那庞大、嘈杂、与应县小站截然不同的站台景象,眼神里交织着难以掩饰的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怯。 站台上人流如织,喧哗鼎沸,各种口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 穿着蓝色、灰色、绿色服装的人们,扛着、拖着五花八门的行李,像潮水般涌向各个车箱门口。 “跟紧我,千万别走散了。”阳光明一手提起那个沉重的旅行袋,背上背着包袱,另一只手紧紧牵着东张西望,既好奇又有些紧张的阳珊珊。 田玉芬则拎着另一个包袱,搀扶着婆婆,一家人小心翼翼地随着人流,慢慢挪下了火车。 双脚踩在京都车站坚实的水泥地上,田玉芬和秦兰英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确认自己真的已经踏上了这片只在想象中出现过的土地。 “哥,这里好大,人真多啊!”阳珊珊仰着小脸,看着高耸的站台顶棚和川流不息的人群,小声惊叹道。 “嗯,这就是京都。”阳光明应了一声,目光迅速扫视着周围,辨别着出站的方向,“咱们先出站,然后找地方住下。” 出站的过程又是一番拼搏。 阳光明凭借着力气和机敏,在前方开路,小心地护着家人,终于挤出了拥挤的检票口,来到了更加喧闹的车站广场。 七月的京都,午后阳光炙热,广场地面反射着晃眼的白光。 田玉芬和秦兰英看着眼前车水马龙、楼房林立的景象,只觉得眼花缭乱,脑袋都有些发晕。 这与他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宁静村庄,完全是两个世界。 “娘,奶奶,咱们坐公交车去军区。”阳光明对照着记忆和路牌,领着家人走向公交车站。 辗转换乘了两趟公交车,窗外的景色从繁华的街道逐渐变为略显肃穆、围墙高筑的大片区域。 最终,他们在一条栽种着高大杨树,显得干净而安静的街道旁下了车。 马路对面,能看到持枪站岗的士兵和庄严的大门,那里就是军区总部。 阳光明带着家人,走进了不远处一栋挂着“军区招待所”牌子的三层楼房。 招待所的大厅不算很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水泥地面拖得发亮。 墙壁上挂着红色的标语和宣传画,一张深色的木质服务台后面,坐着一位穿着仿军装样式制服、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女服务员。 看到阳光明一行人带着大包小裹、风尘仆仆地进来,尤其是还有一位小脚老太太,服务员抬起头,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平静。 “同志,您好,我们想办理住宿。”阳光明走到服务台前,语气平和地说道。 “介绍信。”女服务员言简意赅。 阳光明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二舅田玉柱开好的介绍信,递了过去。 服务员接过介绍信,仔细地看了看。 信纸上盖着阳庄生产大队鲜红的公章,写明了田玉芬、秦兰英、阳光明、阳珊珊四人来京探亲兼办理事宜,关系清晰,事由合理。 她点了点头,拿出一本住宿登记簿:“开几间房?” “开两间吧。”阳光明想了想说道,“我娘和我奶奶、妹妹住一间,我自己住一间。” 服务员熟练地填写着登记簿,然后收了预付住宿费。 办好手续,服务员递过来两把系着白色小木牌的钥匙:“二零三,二零五。上楼左转。热水房在楼道尽头,厕所在一楼后院。保持安静,爱护公物。” “谢谢同志。”阳光明接过钥匙,道了谢。 一家人提着行李,沿着刷了绿漆的木质楼梯上了二楼,找到了各自的房间。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 白色的墙壁,水泥地,一张木质写字台,两把椅子,一个暖水瓶,还有两张挂着白色蚊帐的硬板床。 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窗玻璃也擦得明亮。 对于田玉芬和秦兰英来说,这已经是她们住过的最好的“房子”了。 “娘,奶奶,你们先在这屋歇歇,缓口气。”阳光明把母亲和奶奶的行李放进二零三房间,又帮她们把暖水瓶打满了热水。 老太太秦兰英到底是年纪大了,加上第一次出远门,坐了大半天的火车,精神明显有些不济,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 她坐到硬板床上,背靠着迭得整齐的被子,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总算……总算到了。”老太太喃喃道,环视着这间陌生的屋子,眼神复杂。 田玉芬虽然也累,但更多的是一种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的不安。 她看着儿子,欲言又止。 阳光明知道她们的心思,宽慰道:“先安心住下,休息好。其他的事,等安顿下来再说。” 他顿了顿,看向母亲:“娘,我借用一下招待所的电话,跟……那边联系一下。” 田玉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阳光明理解母亲的复杂心情,没有多言,转身出了房间,轻轻带上门。 他来到一楼的服务台,向那位女服务员说明想借用一下电话。 服务员指了指放在柜台一角的一部黑色老式摇把电话:“市内电话,一毛钱一分钟,长途另外算费。” “谢谢。”阳光明走过去,拿起沉甸甸的听筒,拨通电话。 听筒里传来总机接线员清脆的声音:“您好,要哪里?” 阳光明报出了父亲阳建雄办公室的号码。 为了方便家里有急事联系,阳建雄特意写信告诉田玉柱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办公室号码,一个是值班室号码。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响了七八声,一直无人接听。 阳光明放下听筒,付了一毛钱。 他沉吟了一下,再次拿起电话,报出了另一个号码——父亲所在师部的值班室号码。 这次,电话很快被接起,一个年轻的男声传来:“喂,哪里?” “你好,我找阳建雄同志。” 对方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判断他的身份,然后问道:“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他儿子,阳光明。”阳光明清晰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似乎这个名字让对方有些意外。 过了片刻,那个年轻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语气变得谨慎了许多:“请你稍等一下。” 阳光明握着听筒,能听到那边隐约传来脚步声和低语声,似乎在向什么人汇报。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大约一分钟后,听筒里传来一个沉稳、略带沙哑的男性声音。 这个声音听起来年纪稍长,带着一种长期处于领导岗位形成的威严。 “喂,是阳光明同志吗?”对方开口,语气很正式,但又不失温和。 “我是阳光明。请问您是?”阳光明谨慎地回答。 “我是杨振华,你父亲阳建雄的搭档,师政委。”对方自我介绍道,然后直接切入正题,“建雄同志去外地参加一个紧急会议了,不在军区。大概要后天才能回来。你找他有什么事情吗?如果事情紧急,可以先跟我说说,我看能不能帮忙协调解决。” 原来是父亲的政委。阳光明心中了然。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杨政委,您好。事情……不算特别紧急,是家里的一些事情。既然他后天就能回来,那我们等两天好了。” 毕竟是涉及到户口迁移和工作安排这样的家事,直接跟父亲的政委谈,显然不太合适。既然只等两天,时间上还能接受。 电话那头的杨振华政委,似乎对阳光明有一些了解,并没有立刻挂断电话,而是继续问道:“光明同志,我记得你是在北大读书吧?现在应该是放暑假了?” “是的,杨政委,学校刚放假。”阳光明回答。 “你现在人在京都?住在哪里?方便告诉我吗?”杨政委的语气带着长辈式的关切。 “我们刚下火车,现在住在军区招待所。”阳光明如实相告,并报出了房间号。 “好,我知道了。”杨政委记了下来,语气依旧沉稳,“既然建雄不在,你们一家人先安顿好,休息一下。有什么需要,可以再联系。等他回来,我会第一时间转告他。” “谢谢杨政委,麻烦您了。” “不客气。” 挂断电话,阳光明付了电话费,站在原地沉吟了片刻。 父亲出差,这算是一个小小的波折,但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一位高级军官,事务繁忙是常态。 他转身上楼,回到了母亲和奶奶的房间。 田玉芬和秦兰英都眼巴巴地看着他,阳珊珊也安静地坐在奶奶身边,小脸上带着询问的神色。 “电话打通了。”阳光明语气平静地说道,“接电话的是他工作上的搭档,杨政委。说他去外地开会了,大概后天才能回来。” “后天?”田玉芬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失望和更加明显的不安。 原本鼓足勇气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准备面对那个多年未见的人,结果对方却不在。这种悬空的感觉,让她更加心慌。 老太太秦兰英也皱起了眉头,疲惫的脸上添了几分愁容:“这么不凑巧……那……那咱们怎么办?” 她首先想到的是最现实的问题:“咱们吃饭咋办?你爹不在,这人生地不熟的……” 田玉芬经婆婆一提醒,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脸上顿时没了血色,紧张地看着儿子。 在她们的潜意识里,来到京都,找到了阳建雄,接下来的吃住问题自然由他负责安排。 现在人不在,她们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顿时慌了神。 阳光明见状,连忙安抚道:“娘,奶奶,你们别担心。吃饭问题我能解决。” 他拿出自己的钱包,从里面取出一迭全国粮票,展示给她们看:“你们看,这是学校发的假期粮票,还是全国粮票,加上我以前攒的,有六十多斤呢。足够咱们吃上好一阵子了。 在京都,只要有全国粮票和钱,吃饭不是问题,你们不用担心。” 看到儿子手里那厚厚一迭印着“全国通用粮票”字样的票证,田玉芬和秦兰英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 她们对全国粮票的“威力”有所耳闻,知道这是走南闯北的硬通货。 “那就好,那就好……有粮票就行……”老太太喃喃着,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一些,重新靠回被子上。 田玉芬也松了口气,但眉宇间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 初到异地的惶恐,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依然像一层无形的薄雾笼罩着她。 知道父亲后天才能回来,一家人暂时也只能安心等待。 阳光明为了安抚母亲和奶奶的情绪,没有回自己房间,就留在二零三室里,陪着她们说话,聊着京都的见闻,说着学校里的趣事,试图转移她们的注意力。 阳珊珊毕竟年纪小,最初的紧张过后,好奇心渐渐占了上风,趴在窗户边上,看着楼下马路上的行人和偶尔驶过的汽车,小声地问着哥哥各种问题。 时间在等待中缓缓流逝。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招待所里十分安静。 差不多已经是晚饭时间,就在阳光明准备提议一起去招待所食堂吃晚饭的时候,房间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咚咚咚。” 屋内的人都愣了一下。 田玉芬下意识地看向儿子,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紧张。 这个时候,会是谁? 阳光明站起身,示意母亲和奶奶不用紧张,大声问道:“谁啊?” “请问,阳光明同志是住在这个房间吗?”门外传来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男声。 阳光明心中一动,隐约有了猜测。 他打开房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身材高大、肩章上缀着大校军衔的中年军官。 军官看上去五十岁出头年纪,面容方正,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鬓角已经有些斑白,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腰板挺得笔直,站在那里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年轻的警卫员,安静地站在稍远的位置。 “您好,我是阳光明。”阳光明侧身让开,“请问您是?” “我是杨振华。”中年军官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目光迅速在阳光明身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然后落在了屋内显然是一家人模样的田玉芬和秦兰英身上。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语气更加和缓了几分,“刚才我们通过电话。” 果然是他,父亲的搭档,杨政委。 阳光明连忙将人请进房间:“杨政委,您快请进。” 房间本来就不大,一下子进来一位气场十足的军官,更显得有些局促。 田玉芬和秦兰英都有些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拘谨和不安。 她们虽然不认识军衔,但也看得出这位军官身份不凡。 “娘,奶奶,这位是杨政委,是……是我爸的工作搭档。”阳光明向家人介绍道。 老太太秦兰英一听是儿子的战友,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话说道:“是杨政委啊,快请坐,快请坐!这里地方小,你别见怪。” 田玉芬也赶紧把唯一的一把椅子让出来,自己站到了床边,低着头。 杨振华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摆了摆手,并没有坐下,而是对老太太说道:“老人家,您快坐下,别站着。我跟建雄是老战友了,您是他的母亲,那就是我的长辈,千万别客气。” 他的目光又转向田玉芬,语气带着适当的尊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这位就是玉芬同志吧,一路上辛苦了。” 田玉芬没想到对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身体微微一颤,强作镇定,语气僵硬的说道:“……不辛苦。” 杨振华显然对阳建雄的家庭情况十分了解,他看向阳光明,语气自然地说道: “光明啊,刚才跟你通完电话,我放心不下,又跟建雄那边联系了一下。 他那边的会议很重要,暂时脱不开身,要后天下午才能赶回来。他特意嘱咐我,一定要过来看看,安排好你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屋内简单的陈设和放在墙角的行李,继续说道:“他听说你们来了,很着急,也很……高兴。特意让我问问,你们有什么需要没有?住的还习惯吗?吃饭问题解决了没有?” 老太太听到对方提到儿子,眼圈微微有些发红,连忙说道:“习惯,习惯!这地方挺好的,比家里强多了。吃饭……光明说他有粮票,能解决,不麻烦组织了……” 她虽然心里对儿子有怨气,但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儿子部队上的战友面前,还是习惯性地维护着,不想给儿子“丢脸”,也不想给“组织”添麻烦。 田玉芬依旧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杨振华是何等人物,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 他看出老太太的言不由衷和田玉芬的沉默抗拒,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老阳家里的这笔糊涂账,他作为多年的老战友,自然是清楚的。 当年那件事,为了负起责任来,老阳最终选择了离婚。 但老阳离婚,不是像有些人那样,抛弃年老的糟糠之妻,为的就是要娶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 相反,他承担了本不应该承担的责任。 幸好,老天爷还是开眼了,情况慢慢有了好转,如今总算能过正常日子了。 但最终的结果,老阳的原配田玉芬,显然也成了受害人之一,并且最无辜。 如今老阳的前妻田玉芬,带着老母幼女找上门来,想必是有要紧事。 他看到这一家老小,尤其是那位明显饱经风霜、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的田玉芬,心里也是有些唏嘘。 “老人家,玉芬同志,你们千万别客气。”杨振华语气诚恳地说道,“建雄不在,有什么事,你们就跟我说,或者跟光明说,都是一样的。需要什么,缺什么,尽管开口。招待所这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他们会尽量提供方便。” 他又客气地询问了几句路上的情况,叮嘱他们好好休息。 老太太和田玉芬都只是连连点头,说着“没事”“挺好”。 杨振华知道她们初来乍到,又面对着自己这个“外人”,肯定放不开。 他寒暄了几句后,便对阳光明说道:“光明,你跟我来一下,我有点事情想单独跟你谈谈。” 阳光明心中明了,点了点头,对母亲和奶奶说道:“娘,奶奶,你们先休息,我出去一下。” 田玉芬和秦兰英都点了点头,看着阳光明跟着杨政委走出了房间。 那名年轻的警卫员依旧安静地守在门口。 阳光明知道杨政委有话要和他说,便带着他来到自己住的二零五房间。 杨振华随手关上门,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神色变得更为严肃和认真。 他示意阳光明坐在床边,自己则拉过了那把椅子坐下,目光平和地看着阳光明。 “光明,这里没有外人,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杨振华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你父亲……他很惦记你。以前他去学校找过你两次,你都避而不见,他心里……很不好受。” 阳光明沉默着,没有接话。对于原身那段固执的怨恨,他无法替其辩解,也无法立刻表现出完全释然。 杨振华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说道:“我知道,因为你父母离婚的事,你心里有疙瘩,对你父亲有意见。这件事,孰是孰非,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们外人也不便评判。但是,光明……”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你要相信,天底下没有不疼孩子的父母。建雄他……或许在某些方面做得不够完美,毕竟事难两全,他确实亏欠了你们。 但他对你这个儿子的心和期盼,是绝对真诚的,比山还重!你是他唯一的儿子,是他最大的骄傲!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阳光明能感受到这位政委话语里的真诚和对父亲回护的意味,他抬起头,迎上杨振华的目光,语气平静地说道: “杨政委,谢谢您跟我说这些。 过去的事情……或许有些复杂,我不是很清楚,暂时不好下结论。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追究过去谁对谁错。” 他的眼神清澈而坦然:“我娘在农村,拉扯我和妹妹长大,伺候奶奶,吃了太多苦。 现在农村的光景很严峻,靠天吃饭,朝不保夕,现在面对的是生存问题。 我作为儿子,不能眼看着她们再这样熬下去。我妹妹珊珊也到了读书的关键年纪,农村的教育条件……毕竟有限。” 他没有把话说尽,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本章完) 第273章 9已有安排妇联工作购房计划各自心事 听了阳光明的话,杨政委微微露出意外的神色。 他原本以为这个年轻人会提出更具体,或者说更急切的要求,比如直接要钱要粮,或者凭借父亲的关系谋求某些便利。 毕竟,在这个物资匮乏,许多人为了一口吃食而绞尽脑汁的年代,提出如此要求,似乎才是常态。 没想到,阳光明只是清晰地陈述了家庭的困境和此行的目的,语气平静,不卑不亢,有理有据,而非苦苦哀求。 这份超出年龄的沉稳和清晰的思路,让杨政委在意外之余,不禁对老战友的这个儿子高看了一眼。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似乎在权衡什么,然后抬眼看向阳光明,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审视。 杨振华语气平和地问道:“光明,给你娘,也就是玉芬同志,安排一份妇联的工作,你觉得怎么样?” 阳光明闻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诧异神色。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或者杨政委只是在做一个假设性的询问。 他提出的要求,这么简单就能得到回应?而且还是妇联这种听起来既体面又适合母亲以往经历的工作? 这顺利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甚至让他本能地升起一丝警惕,怀疑背后是否有什么附加条件或者更复杂的考量。 他预想中的种种困难,诸如政策限制、名额紧张、需要层层审批等等,似乎在这一句话面前都烟消云散了。 他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从短暂的惊愕中恢复过来,谨慎地开口,措辞尽量委宛,以免显得不知好歹: “杨政委,妇联的工作……这当然很好。我娘解放后就入了党,担任村里的妇女主任,对于基层的妇女工作,算是有些经验。 她为人正直,也肯吃苦,若是能有机会继续为妇女同志服务,她一定会尽心尽力。只是……” 他略微停顿,观察了一下杨政委的神色,才继续道:“区妇联应该不好进吧?这么简单就能安排吗?我是说,这会不会让您太为难,或者需要走非常复杂的程序?” 看到一直表现的成熟沉稳的阳光明,露出这般措手不及,甚至有些犹疑的神情,杨政委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洪亮,在安静的小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杨振华指着阳光明,语气带着几分难得的轻松和调侃,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 “好小子,从见面到现在,一直老成持重的,说话办事滴水不漏,我还以为你小小年纪就修炼得水火不侵、喜怒不形于色了呢。 原来也有让你发懵的时候!看来到底还是个年轻人嘛!” 他收住笑声,但眼角眉梢仍带着笑意,那是一种长辈看到晚辈露出符合年龄的反应时,所特有的宽和与有趣。 他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认真解释道:“不逗你了。说实话,在这件事情上,你和你爹,你们父子俩算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叫什么?这叫父子连心! 看来血缘这东西,有时候还真是不讲道理。” 阳光明心中的疑惑更甚。 他怎么会?他这个父亲不是早已将他们母子抛之脑后了吗?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无数个问号在脑海中闪现,但他没有打断,只是将这份惊疑压在心底,静静地听着,目光专注,表明自己正在认真倾听每一个字。 杨政委似乎很满意他这种沉得住气的态度,继续说道: “建雄同志,他去年才从东北军区调来京都。以前离家远,隔着千山万水,老家的日子虽然不宽裕,但听说还算平稳,他也就没往这方面多想。 毕竟,他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可今年开春以后,情况越来越严峻,尤其是农村,日子更难熬了。 他侧面通过一些渠道了解过家里的情况,很关心,也很担忧。 他知道玉芬同志性子倔强要强,等闲不肯开口求人,尤其是求他。而老太太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长期在农村缺医少药,他实在放心不下。 为了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建雄早就动了心思,想给玉芬同志在城里安排一份正式工作。 老家县城或者京都这边都可以考虑。 不过他在老家那边反而没什么过硬的关系,县里各部门,人头不熟,操作起来反而束手束脚。 如果玉芬同志愿意来京都,对他来说,借助在军区的关系网和一些老战友的人情,操作起来反而更简单些。 建雄自己呢,不太好直接跟家里联系,毕竟……有些隔阂,这么多年也习惯了那种沉默的状态,贸然联系,怕引起误会,也怕玉芬同志那边反应激烈,反而坏事。” 杨政委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阳光明一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本打算先跟你这个在京都上大学的儿子商量一下,听听你的意见,由你从中转圜,或许效果更好。 可惜,他第二次去学校找你,又没见上面。你们父子俩,好像总是差了点碰面的缘分。” 阳光明默然。 原身对父亲的抵触情绪,确实斩断了太多沟通的可能。 那是一种混合了为母亲不平、对抛弃行为的怨恨以及长期缺乏父爱而产生的疏离感,像一堵厚厚的墙,阻隔了任何来自父亲的信息。 如今听杨政委提及,他心中也不禁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没人商议,建雄只能自己拿主意,硬着头皮去推动这件事。”杨政委接着说道。 他的语气中带着对老战友的理解,“他考虑到你是大学生,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毕业之后,极有可能会留在京都分配工作,前途不可限量。 把玉芬同志的工作安排在京都,等以后你毕业了,一家人就能在京都团聚,不用再分隔两地。 既能解决玉芬同志和老太太的生活保障问题,也能让你安心学习,无后顾之忧。 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对家庭的未来是最好的安排。 他对这件事很上心,几乎是动用了自己能动用的所有关系。 考虑到玉芬同志是解放后的老党员,政治可靠,又做了多年的村妇女主任,有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有这个基础在,他特意联系了一位转业到市里某重要部门工作的老战友。 那边反馈说,玉芬同志的个人条件不错,党员身份加上基层工作经验,完全符合相关政策中的一些内部指导意见。 工作的事情,经过一番努力,基本上已经落实了,就在妇联系统,具体单位还没有最后落实,但大方向不会变了。” 杨政委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丝“无巧不成书”的感慨: “你看,事情就是这么巧。 建雄那边刚把路子跑得差不多了,各个环节都打了招呼,还没来得及跟家里通气,你这头就主动找了过来,为的还是同一件事。 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爷俩想到一块去了,都盼着家里人能好,都希望玉芬同志和老太太能有个安稳的着落。 这份心,是一样的。” 这个意外的情况,确实让阳光明有些措手不及。 他预想过各种艰难谈判、据理力争的场景,甚至做好了长期“斗争”的心理准备。 却唯独没料到,那个原身心存怨怼、认为对家庭不负责任的父亲,竟然早已无声无息地在不为他们所知的地方,为他们铺好了前路的一部分。 这种过于顺利的展开,这种来自“对立面”的主动援手,反而让他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是应该感到欣慰吗?还是应该保持警惕?或者,是对过去多年怨恨的一种讽刺? 以他两世的阅历,此刻心头也是五味杂陈,各种念头纷至沓来,理不清头绪。 杨政委见阳光明陷入沉思,眉头微蹙,知道这个消息对他冲击不小,便没有再出言调侃,而是耐心地等待他消化这些信息。 片刻后,杨振华继续将阳建雄的安排和盘托出,希望能进一步打消阳光明的疑虑: “建雄已经提前咨询过了相关政策。 玉芬同志有了正式工作之后,就可以按照相关规定,作为单位正式职工,把户口迁到京都来。 珊珊是未成年子女,户口可以随母亲一起迁过来,这样上学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可以就近安排到好学校。 至于你奶奶……” 杨政委看向阳光明,目光中带着安抚,“老家村里已经没有直系亲属,她年纪大了,需要儿子赡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按照规定,她的户口也可以以投靠子女的名义,迁过来和你父亲一个户口。 等玉芬同志的户口落定之后,老太太提出要求,她的户口也可以和你母亲合并一起,操作上应该没有问题。 这些关键环节,建雄都已经提前咨询清楚,政策上是允许的,不会有大的障碍。 他办事一向谨慎,尤其是涉及到家人,更是反复确认,确保万无一失。” 杨政委语气肯定,给了阳光明一颗定心丸,同时也间接塑造了一个细心负责的父亲形象。 “现在唯一还没有完全落实的,就是住房问题。” 杨政委话锋一转,提到了现实的困难,语气也变得务实起来,“这需要等玉芬同志正式报到、工作关系转入之后,根据单位的实际情况和房源情况,才能按照职工的资历和家庭人口,申请分配到相应的住房。 不过,光明,你要有个心理准备,以玉芬同志刚参加工作的资历和岗位,就算能分到房,面积肯定也不会太大,条件可能比较简陋,很可能只是简子楼里的一个单间,或者是两间平房。” 听到住房问题,阳光明从复杂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对于这个时代的住房紧张状况,他有着比常人更深刻的认知。 “杨政委,分房按政策来,我们理解。 组织上能解决工作户口,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不管面积大小,先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总比在农村提心吊胆、朝不保夕要强得多。 我们能吃苦,也愿意克服困难。” 他顿了顿,觉得有必要将自己的另一个想法说出来,这关系到家人未来的生活质量,尤其是奶奶的适应问题。 “不过,关于住房,我其实还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如果……我是说如果,有合适的私房转让,比如独门独院的院子,或者面积稍大一些、能保证基本生活空间的私房,我们更倾向于选择这种方式。” 他看到杨政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便详细解释道:“主要是考虑我奶奶,她在农村生活惯了,住惯了宽敞的平房,有自己的小院儿,可以晒太阳、活动筋骨。 一下子住进单元楼里,空间狭小,上下楼梯也不方便,周围没有熟悉的邻里环境,她可能会感到憋闷、不适应,对身体反而不利。 如果有个院子,哪怕小一点,她能摆弄摆弄,种点蔬菜,有点事做,有点念想,也能更快地适应城里的生活,对身体和精神都有好处。 我娘白天工作,珊珊上学,有个院子,奶奶也能有个活动的空间,不至于整天困在几平方米的小屋里发呆。” 光明的这个提议,显然出乎了杨政委的意料,或者说,完全不在阳建雄之前的考虑范围之内。 杨政委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椅子扶手,脸上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眉头也微微皱起,显然在思考如何回应这个有些“超纲”的请求。 “光明,你的这个想法……是好的,为老人考虑得很周到。孝心可嘉。” 杨政委先是肯定了他的出发点,但随即语气凝重地开始分析现实困境,“但是,实现的难度非常大,可以说希望渺茫。” 他伸出手指,“首先是房源问题。 现在城里住房多么紧张,你可能没有直观概念。 各个单位都在为职工住房发愁,排队等房的人能排出去好几里地。 私人手里能交易的房子,凤毛麟角。这需要碰运气,而且是大运气。” 他进一步解释,语气严肃,意在让阳光明知难而退:“五六年私房改造之后,政策收得很紧。 以前那些空着的规模稍大些的私房,基本都已经被国家经租了,统一管理分配。 这部分房子不能私下转让,政策上是不允许的,房契都押在房管局呢,手续也根本办不下来。 现在理论上还能自由转让的私房,基本都是房主自家还在住着的,祖上留下来的房子。 人家自己也要住,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是常态,怎么可能轻易转让呢? 除非是遇到极其特殊的情况,比如全家要搬迁到外地工作或投亲,或者其他非常罕见的原因,房主才会考虑转让自家的私房。 但即使这样,往往也是优先问问亲戚朋友,或者单位内部消化,很少会流到外面。 这种情况太少见了,可遇不可求。只能靠碰运气,还不一定能遇到。而且……” 杨政委看向阳光明,语气加重了些,“即使运气好碰到了,这种私房转让,价格肯定不便宜,需要一次性拿出一大笔钱,可能要大几百块甚至更高。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很多双职工家庭攒一辈子,也未必攒得出来。” 他显然不认为阳光明能有这样的经济实力。 阳光明当然了解这个情况。 他提出购买私房,本就是抱着“有则最好,无则按分房来”的心态,是一种积极的尝试,而非必须达成的目标。 他连忙解释,语气诚恳:“杨伯父,您说的这些困难,我都明白。 我也知道这很难,只是作为一个优先选择提出来。 如果实在没有合适的,单位分房,我们也非常感激,绝对没有任何不满! 至少一家人能在京都有个稳定的栖身之所,珊珊能上学,奶奶和母亲能安定下来,这比什么都强。 我们绝不是那种得寸进尺、不知好歹的人。” 他之所以提出购买私房,也是想借此机会,将自己手中有一笔“巨款”的事情,在杨政委这里过个明路。 作为阳建雄的儿子,以后突然拿出一大笔钱,如果没有合理的解释,难免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和麻烦,甚至可能影响到父亲。 他必须提前消除这个隐患。 于是,他假装从衣服内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折迭整齐的纸,正是那张同仁堂开具的正式收购凭证,递给杨振华,脸上带着适当的郑重。 “杨伯父,之所以敢有这个不情之请,是因为我手里正好有一笔钱。来源是正当的,手续齐全,请您看一下这张凭证。” 他的语气平静,带着一种坦诚。 杨政委有些疑惑地接过那张纸,入手是那种略带粗糙的正式单据的质感。 他展开一看,当看到“同仁堂”三个醒目的繁体字,“特级天然胆黄”“叁拾伍克”“收购价”“贰仟捌佰元整”这些关键字样,以及下面盖着的鲜红公章和经办人私章时。 饶是他见多识广,位高权重,经手过许多大额款项,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个数字在这个年代,对于任何一个普通家庭来说,都绝对是一笔惊人的巨款。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阳光明,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两千八百块?光明,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从哪里得来的?” 他的第一反应是担心,担心这个年轻人走了什么歪路,或者被人利用。这数额太大了,由不得他不警惕。 阳光明感受到杨政委目光中的压力和关切,心中反而一定。 便将之前对家人说过的那套经过反复推敲的说辞,又语气诚恳地,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回忆与感慨”,向杨政委复述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杨政委。这笔钱来得突然,我自己也感觉像做梦一样,放在手里实在忐忑。 本来只想着用来贴补家用,偷偷改善一下娘和奶奶、妹妹的生活,不敢声张。 但如果运气好,真能碰到合适的房子,这笔钱就能派上更大的用场,让奶奶住得舒心些,也算物尽其用。 要是遇不到,有单位分房保底,我们也很知足,这笔钱就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或者将来给珊珊读书用。” 阳光明适时地停下,意思不言自明,既解释了钱的来源,也表明了用途,最后恳切地看着杨政委,“这笔钱的来路,同仁堂有据可查,还请您……帮忙保密,也请您放心,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杨政委仔细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阳光明的脸,似乎在判断他话语中的每一个细微的真伪。 他又低头仔细看了看那张盖有同仁堂公章的正式凭证,上面的字迹、印章、日期、物品描述、金额都清晰完整,格式规范,完全是正规大药房的做派,不似作伪。 他沉吟着,脸上的惊讶和严肃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了然,还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感慨。 他相信了阳光明的说法,确实有些巧合,但也并非没有先例。 同时,他也对这个年轻人的运气和这份难得的坦诚与谨慎,有了更深的认识。 “原来是这样……真是难得的造化,你是个有运道的。” 杨政委将凭证递还给阳光明,语气恢复了平和,“既然你有这笔钱,而且来路正当,手续齐全,那如果真遇到合适的房源,确实有能力考虑购买。你这孩子,倒是沉得住气,也很有主见。” 他微微颔首,算是认可:“好吧,这件事我知道了。我会托人帮你留意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在地方上也有一些关系,可以问问房管局的同志,或者一些消息灵通的朋友。 但话要说在前头,这纯属碰运气,我不保证一定能找到,你也要有心理准备,不要抱太大希望,以免失望。 等建雄回来,落实了玉芬同志的工作单位后,如果能在那附近找到合适的私房,地段、环境都合适,那是最好不过,也方便玉芬同志上下班。 如果找不到,你们就先安心等待单位分房,一步步来,不要着急。 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先站稳脚跟最重要。” 杨政委安排得条理清晰,既给了希望,也打了预防针。 阳光明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不仅是因为杨政委答应帮忙打听房子,更是因为资金来路的问题得到了“官方”的初步认可。 他郑重地点头,语气充满了感激:“我明白,谢谢杨伯父费心!无论结果如何,您这份心意,我们都感激不尽。能找到房子是意外之喜,找不到也是理所应当,我们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杨政委看着眼前这个沉稳中带着执着,又懂得审时度势、知进退的年轻人,心中对他的印象更好了几分,甚至隐隐觉得,老战友阳建雄的这个儿子,将来的成就恐怕不可限量。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有些关于他们父子之间的话,还是应该趁这个机会说一说,作为局外人,或许能起到一点桥梁的作用。 “光明啊。” 杨政委的语气变得更为语重心长,带着长辈的关怀,“关于你父母当年离婚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可能对建雄有很多不满和误解。 当年发生的事……确实很复杂,牵扯到很多方面的因素,不单单是你想的那样。 有些情况,建雄他……有他的不得已。很多事情,无法做到两全,只能选择承担一方面的责任。” 他观察着阳光明的神色,见对方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抵触,只是目光低垂,认真听着,才继续说道: “以前他在东北,你们父子俩就算想见面,客观条件也不允许,天各一方,音信难通。 如今同在京都,距离拉近了,你也长大成人,是个明白事理、有担当的大学生了,看问题应该能更全面一些。 建雄他,早就想把当年的真实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不求你立刻原谅,至少希望能消除一些误会。 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也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 他怕你反感,怕你听不进去,也怕面对你质疑的目光。 如今你们父子两个身处同一个城市,距离近了,可两颗心还是离得太远。 他对家庭有愧疚,想要补偿,只能先从你这里开始,如果你能从中转圜,我觉得对你的家庭来说是好事。” 杨政委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对老战友困境的理解和一丝同情: “我希望,等他回来后,你们父子能有机会单独谈谈,你能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暂时放下成见,坐下来,耐心地听他说一说。 这毕竟是他和你母亲之间的事情,也是你们的家事,其中是非曲直,我这个外人,就不便过多参与了,也只能点到为止。” 他站起身,走到阳光明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诚恳,带着一种承诺的意味: “等你们父子见过面,谈过之后,如果你心里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或者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觉得需要找个外人说道说道,听听意见,随时可以来找我。 我备上酒,弄两个小菜,咱们爷俩边喝边聊,就当是忘年交,说说心里话。 我这个伯伯,还是愿意听你倾诉的。” 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充满了长辈的关怀和善意,也给了阳光明足够的尊重和空间。 阳光明能感受到杨政委是真心希望他们父子能够缓和关系,解开多年的心结。 他站起身,再次真诚地道谢,这次不仅仅是出于礼貌,更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感动:“谢谢您,杨伯父。您的话,我记下了,我会……认真考虑的。等见到他,我会尽量心平气和地听他怎么说。” 杨政委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沟通任务: “好,你能有这个态度,就很好了。 走吧,我去跟你奶奶和你娘打声招呼,也该回去了,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你们一路辛苦,今晚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招待所这边我都交代过了,有什么需要就跟服务员说,不用客气。”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二零五房间,回到隔壁的二零三。 田玉芬和秦兰英都立刻从床边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探寻的神色,目光在阳光明和杨政委之间来回逡巡,似乎想从他们的表情中读出谈话的结果。 阳珊珊也放下了一直摆弄的窗帘,睁大了眼睛看着哥哥和那位看起来很威严的杨政委,小手不自觉地抓住了母亲的衣角。 杨政委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容,对老太太和田玉芬说道: “老人家,玉芬同志,我和光明聊了聊,把事情都说清楚了,也交换了一些想法。 你们就安心在这里住下,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缺什么就跟招待所说,或者让光明联系我,千万别客气。 建雄后天下午就能回来,到时候具体的工作安排、户口迁移这些细节,你们一家人再坐下来好好商量。 他那边也有些具体的想法,要跟你们沟通。” 他并没有透露具体谈了什么,只是用安抚性的语言说道:“工作、户口这些事,建雄都有考虑,也提前做了一些准备,跑了不少手续,等你们见面详谈。 放心吧,会安排妥当的,不会让你们娘几个再受苦了。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老太太和田玉芬听他这么说,虽然心里还是有很多疑问,但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些。 杨政委语气中的肯定和从容,自带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尤其是听到阳建雄“有考虑”“有准备”“跑了不少手续”,那种被完全抛在一旁、无人问津的恐慌感减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滋味。 田玉芬的心情尤其混乱,一方面松了口气,巨大的压力得到缓解;另一方面,那种“依靠前夫”的别扭感和固有的怨怼并未完全消散,只是暂时被现实的困境压了下去。 “哎,哎,谢谢杨政委,让你费心了,工作那么忙,还为我们家的事操心。”老太太回过神来,连连道谢,语气里充满了感激。 “不客气,应该的。我和建雄是老战友,也是老朋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杨政委摆摆手,态度亲和,“那你们早点休息,坐了一天车肯定累坏了。我就先回去了。” 阳光明和田玉芬将杨政委送到房间门口,那名一直守在门外、身姿笔挺的年轻警卫员立刻无声地跟上。 杨政委在门口停下脚步,再次对阳光明点了点头,然后便带着警卫员转身,步伐稳健地下楼离开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送走杨政委,关上门,房间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田玉芬背靠着门板,仿佛需要这点支撑,然后转过身,目光急切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看向儿子: “光明,杨政委……都跟你说了啥?工作的事,有谱吗?他……他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老太太也眼巴巴地望着孙子,双手紧张地握在一起,等待着决定家庭命运的消息。 阳光明扶着奶奶坐回床边,自己也拉过那把旧椅子坐下,整理了一下思绪,将杨政委透露的信息,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告诉了母亲和奶奶。 他略过了父亲曾试图联系自己未果的细节,只说了工作和户口这些最核心、最让人安心的事情。 “大体就是这样。杨政委说,他……他那边其实早就考虑到了家里的困难,已经在托人给我娘安排工作,基本定下来是在妇联系统,觉得我娘有党员身份,又有基层的妇女工作经验,能胜任。 户口迁移的事情,他也提前咨询过政策,珊珊和奶奶的户口都能跟着一起迁过来。 等后天他回来,落实了具体单位,就可以开始办手续了。” 阳光明的语气平静,尽量不带入个人情绪,只是客观陈述。 即便如此,田玉芬和秦兰英听完,也都愣住了,脸上表情凝固,仿佛一时无法消化这些信息。 田玉芬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她没想到,那个她怨恨了这么多年、认为早已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的人,竟然会在背后默默地做了这些…… 他怎么会?他怎么会想到这些?他不是应该早已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把他们当作不堪的过往试图遗忘吗? 这种认知上的巨大反差,让田玉芬感到一阵眩晕。 老太太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直有些佝偻的背,似乎都挺直了一些,连带着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儿子终究还是儿子,血脉亲情是割不断的。这么多年,她嘴上骂得狠,可心里的疼爱和关心,从没有一丝动摇。 如今眼看着事情向好的一面发展,老太太很欣慰。 老太太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旁边还有些发懵、神情恍惚的田玉芬的手背,动作缓慢,充满安抚的意味。 “玉芬啊,你看……这事……建雄他……唉……”老太太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骂了儿子这么多年,怨了这么多年,突然得知他也在暗中设法弥补,这心里的滋味,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 她理解田玉芬心中的苦和怨,那不是轻易能化解的,但现实摆在眼前,孩子的未来、家庭的生存比什么都重要。 田玉芬低下头,避开婆婆的目光,手指用力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心情混乱到了极点。 她可以接受这是一场冷冰冰的交易,是她带着孩子来讨要应得的补偿,这样她心里硬气,觉得自己是在为子女争取权益,姿态是抗争的。 可如果对方早已主动安排,默默铺路,这性质似乎就有些不一样了,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慌乱和无所适从。 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失去了明确的着力点。 阳光明看着母亲和奶奶的反应,完全理解她们此刻复杂难言的心情。 这不仅仅是解决实际困难的喜悦,更牵扯到长达八年的情感纠葛和认知颠覆。 他轻声说道:“娘,奶奶,不管怎么说,工作和户口的事情能解决,是天大的好事。 这意味着咱们家能在京都站稳脚跟,珊珊能上好学校,接受更好的教育,奶奶您也能在城里安心养老,医疗条件也好些。 至于其他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等后天见了面,再说吧。 现在想太多也无益,重要的是往前走。” 阳光明的话像一盆冷水,将田玉芬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是啊,最重要的是结果。 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的未来。个人的恩怨情仇,在生存和未来面前,似乎不得不暂时退居次位。 她用力抿了抿嘴唇,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田玉芬的声音还有些干涩,但语气已经努力平稳下来:“对,光明说得对。是好事。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重复着“不重要”,仿佛是在说服自己。 老太太也点了点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一个这些天来真正称得上轻松的表情,“知道工作有了着落,户口也能解决,我这心里就踏实了一大半,像块大石头落了地。 等两天就等两天吧,八年都等了,不差这两天。” 知道了儿子早有安排,老太太心中最大的那块石头落了地,连带着精神都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脸上的疲惫之色也淡了些,眼神里有了光亮。 最重要、最让人担忧的事情,似乎已经迎刃而解,房间里原本那种沉重压抑、前途未卜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期盼的平静。 阳珊珊虽然不太明白大人们具体在说什么,工作、户口对她来说,还太抽象,但她能感觉到奶奶和娘亲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紧张和难过了。 笼罩在家庭上空的那片乌云似乎散开了不少,她的小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她重新趴回窗边,看着外面渐渐亮起的宛若繁星的路灯和偶尔驶过的电车,对这座陌生的城市,产生了一丝模糊的好感和好奇。 “娘,奶奶,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阳光明脸上露出笑容,试图让气氛更轻松些,“坐了这么久车,肯定都累坏了。 我看,咱们这就去招待所食堂吃晚饭吧?尝尝京都的饭菜味道怎么样。吃完了回来用热水好好烫烫脚,解解乏,然后好好睡一觉。 明天我还可以带你们在附近走走,熟悉熟悉环境。” 他的提议得到了积极的响应。 “哎,好,听你的。”田玉芬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努力让自己的神态看起来自然些。 老太太也扶着床沿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腿脚:“是有点饿了,肚子里早就唱空城计了。走吧,尝尝京都的伙食,看看跟咱们老家有啥不一样。” 一家人简单收拾了一下,锁好房门,下了楼。 阳光明向值班的服务员打听了一下食堂的位置,便领着母亲、奶奶和妹妹,穿过招待所安静的走廊,向位于一楼的食堂走去。 食堂不大,布置简单,白墙绿裙,摆放着十几张漆成暗红色的木质方桌和长条凳。 三人下来的不算早,已经有一些人在安静地用餐。 晚餐供应的是二合面馒头、玉米碴子粥、清炒土豆丝和不见什么油星的炖白菜粉条。菜里不见荤腥,但分量还算实在,热气腾腾地摆放在窗口的大盆里。 对于在农村常年见不到多少油星、经常以野菜度日的田玉芬和秦兰英来说,这热乎乎、干干净净、管饱的饭菜,已经算是很好的伙食了。 尤其是那松软中带着嚼劲的二合面馒头,散发着粮食天然的香甜气息,就着咸淡适口、炒得脆生的土豆丝,让空乏的胃里感到无比的舒适和满足,一口吃下去,浑身都暖和起来。 阳珊珊吃得尤其香甜,小口小口地咬着馒头,大口地夹着菜,大眼睛满足地眯了起来,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阳光明看着家人安心吃饭的样子,看到她们脸上暂时卸下重负的松弛神情,心里也感到一阵平和与欣慰。 吃过晚饭,一家人回到房间。阳光明特意去开水房打来热水,让母亲和奶奶好好烫烫脚,解解乏。 氤氲的热气弥漫在房间里,带着暖意,也舒缓着紧绷的神经。 洗漱完毕,田玉芬和秦兰英带着阳珊珊住在二零三房间,阳光明则回到了自己的二零五房间。 夜色渐深,招待所里愈发安静。 阳光明躺在硬板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窗外京都的夜空。 星子稀疏,月色朦胧,城市的灯光在天际映出一片昏黄的光晕。 他的脑海中回响着杨政委的话,思考着父亲阳建雄这个人,试图拼凑出一个更完整的形象。很久之后,才缓缓进入梦乡。 这一夜,隔壁房间的田玉芬,躺在女儿身边,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放下心事的老太太,却睡得比前几夜都要沉稳、香甜。(本章完) 第274章 10温安容上门两个耳光打错了?当年 第二天一早,阳光明是被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唤醒的。 他躺在招待所硬板床上,望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略显班驳的痕迹,花了片刻时间才彻底清醒,确认自己身处何地。 昨日的奔波、与杨政委的深谈、父亲那出乎意料的暗中安排、以及购买私房的可能性……各种信息碎片在脑海中盘旋、沉淀,最终化为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 至少,工作和户口这两座压在心头的大山,眼看就要被移开了。 他起身穿衣,洗漱完毕,来到隔壁二零三房间,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而入。 母亲田玉芬和奶奶秦兰英也早已醒来。 田玉芬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望着楼下院子里来往的人发呆,她的眼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青黑,眼袋也比往日明显,显然昨夜思绪纷扰,并未安眠。 奶奶秦兰英则靠坐在床头,精神看起来比昨天刚到时好了不少,脸上少了那份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忧虑,但眉宇间依旧能看出长途跋涉后留下的深刻疲惫。 阳珊珊还蜷缩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 “娘,奶奶,睡得好吗?”阳光明刻意放轻了声音,以免吵醒妹妹。 “还行,这床比咱家的炕软和,躺着不硌人。”老太太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和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就是这城里,晚上也静不下来,老是有点嗡嗡的响声,跟有蚊子似的,可又不是蚊子,闹得人心里不踏实。” 田玉芬只是转过头,对着儿子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眼神里带着一种不踏实的空茫。 她默默起身,走到床边,轻轻推了推阳珊珊,声音有些干涩:“珊珊,起来了。” 然后,动作略显机械地,帮睡眼惺忪、嘟着嘴不情愿的小姑娘穿衣服。 “一会儿咱们去食堂吃早饭,然后我陪你们在附近走走,熟悉熟悉环境?听说这附近有个小公园,挺清静的。”阳光明提议道,试图让房间里有些凝滞的气氛轻松一些。 老太太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些许倦容:“不了,光明,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昨天坐了一天的车,骨头跟散了架似的,还没缓过劲儿来,就在屋里歇歇挺好。 出去也是给你添麻烦,这城里车多人多的,我看着眼晕,心里发慌。” 田玉芬也说道:“我也不想出去,没啥心思逛。心里头乱糟糟的,就在屋里待着吧,心里……或许还能静一静。” 阳光明理解她们的心情。 初到这举目无亲的陌生之地,前途虽现曙光,但毕竟还未最终落定,心里终究是悬着的。 加上与父亲即将见面的复杂心绪,期待、怨恨、委屈、茫然交织在一起,确实难以有游玩的心思。 他不再勉强,脸上挤出一点笑容:“那行,咱们就在屋里说说话。等吃了午饭,要是奶奶精神好些,咱们就在这招待所院子里转转,总比一直闷在屋里强。这院子我看还挺大,有几棵树,坐在树荫下吹吹风,肯定凉快。” 一家人默默去了食堂。 早饭是常见的玉米面粥、窝头、二合面馒头和一碟切得细细的咸菜丝,简单,但热气腾腾,管饱。 对于田玉芬和秦兰英来说,这不用自己凌晨起来烧火,就能吃上的现成饭菜,干净、顶饿,已经很是满足。 阳珊珊小口喝着有些烫嘴的粥,好奇地打量着食堂里其他用餐的人,大多是穿着挺括军装或深色干部服的人,他们神情严肃,步履匆匆,彼此间交谈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形成一种无形的让人不敢大声说话的氛围。 回到房间,阳光明陪着母亲和奶奶聊天,多是说些学校里的趣事,或者回忆老家村里的旧闻,哪家闺女出嫁了,哪家又添了丁,尽量避免触及父亲、工作、户口这些敏感话题。 阳珊珊很快恢复了活力,趴在窗边,小手扒着窗台,踮着脚尖,看着楼下偶尔驶过的绿色吉普车和叮当作响的自行车,自得其乐。 时间在等待中缓缓流逝,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 约莫九点钟的光景,房间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带着几分迟疑的敲门声。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打破了房间内看似平静的假象。 田玉芬和秦玉兰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停止交谈,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阳光明,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阳光明也有些疑惑,杨政委昨天刚走,父亲后天才能回来,招待所的服务员一般不会这个时间来打扰,这会是谁? 他站起身,示意家人不用紧张,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扬声问道:“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略显轻柔,但发声似乎有些不太正常的女声:“请问,阳光明同志是在这个房间吗?” 这个声音很陌生,绝非阳光明认识的任何人。 他打开房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女人。 她留着齐耳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服帖地贴在耳后,身上穿着一套半新不旧的军便装,洗得有些发白,却十分整洁合身,没有一丝褶皱。 她的身形清瘦,甚至有些单薄,面容白皙,眉眼间能看出年轻时是个清秀的美人,只是此刻脸色带着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 最引人注意的是她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一种混合着文弱、沉静,甚至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病态忧郁的感觉,与这军营招待所略显硬朗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站姿有些僵硬,双手垂在身侧,看上去有些紧张。 阳光明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以为是对方找错了门,或是杨政委派来的其他工作人员,便客气地问道:“我是阳光明。请问您找谁?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女人的目光落在阳光明脸上,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双带着些许倦意和复杂情绪的眼睛微微闪动。 她努力扯出一个不算自然的,带着勉强意味的笑容,声音依旧带着那种奇怪的、似乎发声不太协调的语调,轻声说道: “是阳光明同志啊,你好,我叫温安容。我听说建雄同志的亲人来京都了,住在招待所,我……我特意过来探望一下。” 温安容! 这个名字像一道无声却威力巨大的惊雷,瞬间在阳光明的脑海中炸响。 他的眉头立刻紧紧皱了起来,身体下意识地向前半步,更加牢固地挡在门口,几乎彻底阻隔了对方望向屋内的视线。 怎么会是她?她来做什么?她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是杨政委告诉她的?还是父亲? 父亲的现任妻子,那个在原身和母亲心中导致家庭破裂的女人,那个八年来只在村民隐晦的议论中存在的反派角色,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阳光明的心头瞬间涌起一股强烈的排斥和警惕,还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怒。 他绝不想让这个女人进屋,母亲要是见到她,无异于在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撒盐,甚至是直接点燃积压了八年的火药桶,必然会引起剧烈的情绪波动。 这根本就是一场不必要的,只会让母亲徒增痛苦的见面。 “温安容同志。”阳光明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瞬间变得疏离而冷淡,“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母亲和奶奶一路劳顿,身体不适,需要安静休息,不太方便见客。你还是请回吧。” 他试图用不容置疑的言辞拒绝,让温安容知难而退。 然而,招待所的房间实在太小,隔音效果也几乎等于无。 屋里的田玉芬和秦兰英,已经清晰地听到了门外的对话,尤其是那三个字——温安容——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的响声,狠狠地烫在了田玉芬的心上。 她原本坐在床沿,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捏着阳珊珊的一件小衣裳,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随即像被注入了一股强大的不受控制的力量,霍地站了起来。 她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煞白,毫无血色,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不堪、布满茧子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软肉里。 她的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如同风箱般鼓动。 多年的委屈、怨恨、不甘、被抛弃的耻辱、独自抚养儿女的艰辛……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被这个名字彻底点燃,化作一股毁灭性的火焰,在她眼中熊熊燃烧。 “光明!” 田玉芬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尖锐和颤抖,甚至有些破音,像一根绷得太紧骤然断裂的琴弦。 “你让她进来!”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死死地盯着房门,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门板,看清外面那个让她痛苦了这么多年、只在想象中存在的女人,目光中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阳光明听到母亲这变了调的声音,心中暗叫不好。 他知道母亲的性子,平日里坚韧隐忍,像老黄牛一样默默承受着生活的重压,可一旦被触及底线,那股潜藏在骨子里的火烈脾气爆发出来,谁也拦不住。 “娘……”他还想再劝,试图稳住母亲的情绪。 “让她进来!听见没有!” 田玉芬的声音更高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有一丝濒临崩溃的歇斯底里的意味,她猛地向前踏了一步,手指颤抖地指着门口,“我今天倒要看看,这个狐狸精到底长了怎样一副模样!让她进来!” 老太太秦兰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站了起来,脸上布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恼怒,也有一丝深深的无奈和担忧。 她伸手想拉住儿媳的胳膊,嘴唇哆嗦着动了动,想说什么缓和的话,最终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叹息。 事情到了这一步,避而不见,反而显得自家怯懦了,有些话,有些气,早晚都要面对。 阳光明感受到身后母亲那几乎要实质化的、如同火山喷发前的愤怒,知道再阻拦已无意义,反而可能让母亲情绪更加失控,甚至伤了她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侧开了身子,语气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碴子,对门外的温安容沉声道:“请进吧。” 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欢迎,只有满满的警惕和审视。 温安容似乎对田玉芬如此激烈的反应早有预料,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意外的神色。 她依旧保持着那种近乎刻板的平静,只是交握在身前的双手绞得更紧了些,显然心里也很紧张。 她对着阳光明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迈步,走进了这个充斥着愤怒与敌意的房间。 她的脚步很轻,甚至有些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 房间本就不大,多了一个人,更显拥挤压抑,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 田玉芬和温安容,终于在这一刻,撕开了所有时间和距离的阻隔,直面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一触即发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连趴在窗边的阳珊珊都感受到了这可怕的气氛,吓得缩了缩脖子,悄悄挪到奶奶身后,小手紧紧抓住了奶奶的衣角。 田玉芬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剐在温安容的脸上、身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那苍白的脸色,那梳理得过于整齐的头发,那身洗得发白却依旧合身的军便装…… 这一切在她看来,都充满了“狐媚”和“虚伪”的意味。 温安容进门后,只是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怒不可遏的田玉芬,以及一脸凝重,带着敌意看着她的老太太,便微微垂下了眼睑,避开了田玉芬那灼人的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视线。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脚前一小块地面上,不敢直视田玉芬的眼睛。 她的双手依旧下意识地交迭在身前,手指用力地绞在一起,那力度显示着她内心的波澜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阳光明反手关上了房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靠在门板上,眉头紧锁,双臂交叉在胸前,密切注视着屋内的情形,像一尊守护神,又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准备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任何冲突。 然而,还没等任何人开口说一句话,甚至没等温安容完全站定,田玉芬突然动了。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积蓄了八年的怒火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猛地向前冲了两步,扬起手臂,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风声,朝着温安容那苍白的脸颊,狠狠地扇了过去。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小房间里突兀地炸开,显得格外刺耳,震得人耳膜发麻。 温安容被打得头猛地偏向一边,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起来,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印。 她似乎被打懵了,身体晃了晃,脚下踉跄了一步,勉强站稳,却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躲闪或反抗的动作,甚至连一声痛哼都没有发出,只是默默地承受了这一切。 田玉芬心中的怒火如同火山喷发,一击之后,并未停歇,另一只手再次扬起,带着同样的决绝和恨意。 “啪!” 又是一记毫不留情的、更加用力的耳光,落在了温安容的另一边脸颊上。 这一次,温安容的嘴角被打破,渗出了一缕鲜红的血丝,沿着她苍白的皮肤缓缓滑落,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痕迹。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散落的几缕发丝遮住了部分红肿的脸颊,也遮住了她此刻可能流露出的任何表情,只留下那抹刺目的血红和清晰的掌印。 阳光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担心温安容会反手殴打母亲,做好了随时阻拦的准备。 他看到母亲那剧烈颤抖的背影,感受到她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悲愤,感同身受。 他理解,这积压了八年的愤懑、屈辱和痛苦,这两个耳光,或许是母亲唯一能做的最直接的发泄。 老太太秦兰英也被儿媳这突如其来的狠厉的动手惊住了,愣了一瞬,才赶紧上前,一把拉住田玉芬还要继续挥打的胳膊,连声劝慰,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 “玉芬!玉芬!好了好了!打两巴掌出出气就行了!别打了,别再打了!打出个好歹来,怎么说理去!” 田玉芬被婆婆从后面紧紧拉住胳膊,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低垂着头的温安容,眼神里的怒火依旧熊熊燃烧,但那股不顾一切动手的冲动,在狠狠扇出这两个凝聚了八年怨恨的耳光后,似乎也随着那两声脆响宣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脱力般的虚浮。 温安容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捂火辣辣疼痛的脸颊,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抹去了嘴角那抹鲜红的血迹。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和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坦然。 然后,温安容抬起头,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感,看向依旧怒视着她的田玉芬,又转向紧紧拉着田玉芬,满脸忧急的老太太。 她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带着血痕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依旧带着那种怪异的语调,却透着一股反常的诚恳: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婶子,您别拦着。我这次上门,就是……就是过来挨打的。 我知道,玉芬同志心里有气,有怨,有恨。 打几巴掌,他能多几分顺畅,我心里……也能减少几分愧疚,好过一些。这是应该的,我受着。” 她这番话,说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将自己放在祭坛上任人宰割般的坦然,反而让盛怒中的田玉芬愣住了,一时语塞。 田玉芬想象过无数次与这个“狐狸精”、“坏女人”见面的场景,在脑海中预演过对方的嚣张跋扈,巧言辩解,或是装出一副楚楚可怜博取同情的白莲花模样。 却唯独没料到,对方会是这般逆来顺受,甚至主动求打认罚的态度。 这完全不符合她心中设定的那个用尽手段、狐媚勾人、破坏她家庭的坏女人形象。 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反应,让她像是一拳打在了浸水的棉花上,不仅无处着力,反而被那种湿冷的沉重质感所包裹,让田玉芬积蓄了八年力量的情绪无处着落,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满腔的斥骂都堵在了喉咙口。 “呵!” 田玉芬回过神来,发出一声带着浓浓嘲讽和不信的冷笑,语气刻薄,试图重新占据道德和气势的高地: “果然是狐狸精,会装相!张嘴就是一股子狐媚味儿!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可怜你?就会相信你?你长了一身贱皮子,想挨打?我还不想费这个劲儿呢!打你,我还嫌手疼,脏了我的手!” 她甩了甩刚刚打过人的那只手,仿佛真的沾上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她顿了顿,上下打量着温安容,眼神充满了鄙夷和审视,像在打量一件廉价的货物: “说是上门讨打,我看你倒是像上门示威来了! 怎么?是来看看我们这几个被你们抛在乡下、自生自灭的土包子,过得有多惨?有多落魄? 还是来显摆你如今官太太的身份,吃商品粮的威风?看看我们娘几个离了阳建雄,是不是快要饭了?” 温安容静静地听着田玉芬的斥骂,脸上没有任何羞恼或委屈的神色。 只是那抹强挤出来的带着血痕的笑容更加苦涩,眼神里掠过一丝深切的悲哀,仿佛在为自己,也为对方,更为这纠缠不清的局面感到悲哀。 她等田玉芬带着喘息停下来,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玉芬同志,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无论我现在说什么,做什么,在你看来,都可能是虚伪的,不怀好意的,你都会下意识地抵触、反驳。 这很正常,换做是我,处在你的位置,恐怕反应会比你还激烈,还难以控制。”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积蓄着接下来话语所需的巨大勇气,目光扫过情绪依旧激动的田玉芬,又看向眉头紧锁、目光锐利的老太太和一直沉默观察、试图看透她的阳光明。 最终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用一种破釜沉舟的语气说道: “我过来和你见面,不是想为自己过去的行为辩解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任何辩解在造成的伤害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更不是来示威,炫耀什么。 我如今……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淡淡的凄凉。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我愿意和阳建雄同志离婚。” 这句话如同又一记威力更大的惊雷,在小小的本就气氛紧张的房间里轰然炸响,震得每一个人都心神俱颤。 田玉芬彻底愣住了,张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安容,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最不可能的话语。 离婚?她说什么?她愿意和阳建雄离婚?这怎么可能? 她费尽心思,甚至不惜背上骂名,才从自己手里抢走了建雄,毁了自己的家,如今好不容易得偿所愿,成了人人艳羡的官太太,怎么会主动提出离婚?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新的阴谋诡计吗? 老太太秦兰英也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拉着田玉芬的手都不自觉地松了力道。 她活了大半辈子,经历过战乱、饥荒、各种人情变故,却也从未遇到过如此匪夷所思的情况。 阳光明同样感到极其意外,他更加仔细地审视着温安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试图从她那双带着倦意、痛苦却又异常平静的眼睛里,从她苍白面容上那清晰的指印和血痕下,找出这句话背后的真实意图和深层次原因。 是欲擒故纵?以退为进?还是真的另有隐情?父亲的态度又是如何?无数个疑问瞬间充斥了他的脑海。 温安容的这句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瞬间浇熄了田玉芬熊熊燃烧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几乎让她思维停滞的困惑。 她甚至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感觉浑身的力量都在随着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流逝。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比刚才更加死寂、更加诡异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温安容看着众人脸上那如同凝固般的惊愕表情,似乎并不意外。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需要耗费她极大的心力。 温安容继续说道:“你们才是一家人。有建雄同志明媒正娶的妻子,有他血脉相连的母亲和儿女。 以前……是我错了,或者说,是命运弄人,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但现在,错误不该再继续下去了。这个错误……主要由我造成,也应该由我来结束。”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带着恳求,缓缓扫过田玉芬、老太太,最后落在阳光明脸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努力维持着清晰: “在这个基础上,咱们能……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吗? 有些话,有些事,憋在我心里太久太久了……我觉得,你们有权利知道。 知道之后,无论你们如何决定,如何看我,我都……都能接受。” 老太太最先从这接连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活了大半辈子,历经沧桑,看惯了人情冷暖、世事无常,直觉告诉她,温安容此刻的态度,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认命般的坦然,不似作伪。 而且,她那句“错误不该再继续下去”和“你们有权利知道”,似乎隐藏着极大的、关乎儿子建雄、也关乎这段纠缠了多年的恩怨的秘密。 这秘密,可能远比他们知道的要复杂。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拉了拉还在发懵、眼神空洞的田玉芬,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语气严肃的说道: “玉芬,先坐下,一直站着像什么话。” 她又看了一眼温安容脸上那刺目的红肿和血痕,语气复杂,“既然……既然她都这么说了,话也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咱们就坐下来,听听她到底要说什么。听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总好过咱们自己在这里瞎猜、生闷气。” 田玉芬被婆婆半拉半扶着,浑浑噩噩地坐回了床沿,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温安容,仿佛想从她那张苍白的带着伤痕的脸上,找出这番石破天惊话语背后的答案,看清楚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的脑子很乱,像一团被猫抓乱了的毛线,完全理不出头绪。 阳光明也默默走到奶奶身边坐下,他将一直躲在奶奶身后的阳珊珊轻轻揽到自己身边,用手捂住了她的耳朵,不让她听这些过于复杂的纠葛。 小姑娘依偎着哥哥,感受到一丝安全感。 温安容见众人都坐下了,也独自走到对面靠墙的那张空着的床沿边,缓缓坐了下来。 她的双手依旧紧紧交握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微微低着头,露出纤细而脆弱的脖颈,仿佛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又像是一个准备进行临终告白的忏悔者。 房间里的气氛依旧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但之前那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戾气,却被温安容那句石破天惊的“愿意离婚”和后续的话语冲淡了许多。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的疑云。 每个人都预感到,接下来听到的,可能会彻底颠覆他们过去八年的认知。 老太太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声音带着历经世事的沉稳: “你刚才说的话,确实和我们知道的很不一样。你说建雄当初可能没讲出全部实情,还说错误都在你一身,愿意离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今天来,既然把话都开头了,就把话都说清楚吧。 我们……尤其是玉芬,有权利知道真相。” 她特意强调了“真相”两个字。 田玉芬虽然没有说话,但那失去血色的嘴唇和专注得几乎要将温安容看穿的眼神,表明了她也在屏息等待着。 等待一个能解释这八年苦难,能让她那颗被怨恨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找到一个落点的解释。 阳光明更是凝神静听,不漏过温安容的任何一句话、一个语气停顿、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知道,接下来听到的,可能才是父母离婚背后,被掩盖了八年的不为人知的真相。 这真相,或许残酷,或许无奈,但无论如何,都比活在谎言和猜忌中要好。 温安容抬起头,目光有些飘忽,仿佛越过了眼前的人,投向了遥远的充满痛苦回忆的过去。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空洞和深切的悲伤,开始讲述那段尘封了八年,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往事: “玉芬同志,婶子,还有光明。” 她的目光依次扫过三人,带着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我知道,在你们心里,在你们老家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的心里,我一直是那个破坏别人家庭、不知廉耻、勾引有妇之夫的坏女人。 而建雄同志……他为了和我在一起,狠心抛弃了共患难的糟糠之妻和年幼的亲生儿女,是忘恩负义、喜新厌旧的陈世美。 这个罪名,我背了八年,建雄他也……承担了八年。”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那怪异的语调似乎更明显了些: “但事实的真相,并非完全如此。或者说,并不像你们所知道、所以为的那样。 建雄同志,他……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重情重义,有责任,有担当。 他当初选择离婚,和我……结合。” 她艰难地说出“结合”两个字,脸上掠过一丝痛苦,“这其中,最主要的责任……或者说,导致他最终做出那个决定的关键……在我。” 她的语调依旧有些怪异,但话语中的那份诚恳、痛苦和深陷回忆的迷茫却不似伪装。 “我丈夫李文瀚牺牲之后……” 提到亡夫的名字,温安容的眼圈瞬间红了,声音明显地哽咽了一下。 她不得不停下来,用力眨了眨眼睛,才勉强控制住即将决堤的情绪,但她眼中那深切的仿佛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却清晰地传递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确实受到了太大的打击,精神上一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文瀚他……我们感情很好,他的突然离去,把我全部的精气神也带走了。”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哀思。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是懵的,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很多时候都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和情绪。 脑子里总是出现幻觉,觉得文瀚还没死,只是出远门了,下一秒就会推门进来,笑着叫我‘安容’。” 她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仿佛真的陷入了那些可怕的幻觉之中。 “甚至有几次……几次半夜醒来,觉得他就在窗外看着我,我走过去,差点就从窗户……就跟着他去了。 类似的情况有很多次,多亏了周围邻居和几个好友时时关照我,这才让我坚持了下来。” 她的话语描绘出一幅失去挚爱后,精神世界彻底崩塌、濒临崩溃的悲惨画面。 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痛苦,即便是带着满腔恨意的田玉芬,也能隐约感受到其中的惨烈,她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但依旧抿着嘴,不肯流露出丝毫同情。 “那个时候,我的精神就已经出了一些问题。” 温安容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和正常人差不多,只是不爱说话,坏的时候……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做出一些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 不算很严重,还能勉强维持日常生活,加上我自己心里也要强,不愿意被人当成疯子、精神病看,所以刻意隐瞒,外面知道的人不多,只以为我是伤心过度。 建雄同志,他和文瀚是多年的老战友,过命的交情。 文瀚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我和儿子,曾拉着建雄的手,托他看在战友情分上,对我们母子二人多有关照。 建雄他……重诺,受文瀚临终所托,即便他自己工作百忙之中,也始终记挂着我们。 他看在文瀚的面上,对我们孤儿寡母格外上心,从安排住处,日常生活所需,到逢年过节的慰问,事事都想得周到,安排得妥当。 我心里是感激他的,把他当成兄长、当成可以信赖和依靠的战友。除此之外,从未有过其他非分之想。” 她强调着这一点,目光坦诚地看着田玉芬。 田玉芬冷哼一声,显然并不完全相信,但眼神里的锐利似乎稍稍减弱了一分,她在判断这些话的真伪。 温安容的叙述,开始触及到那场改变所有人命运的核心事件,语速更慢了: “如果……如果就一直这么平安无事地过下去,也许时间能慢慢抚平一些伤口,我带着儿子,有组织上的关照,日子总能勉强过得下去,虽然艰难,但至少……不会酿成更大的错误。 但偏偏……偏偏就出了事。 因为嫉妒和无中生有的谣言,加上我的精神一直不太稳定,这才造成了严重的后果,拖累了建雄同志,也导致了你们离婚。” 温安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自责和痛苦。(本章完) 第275章 11当年真相 温安容的目光依旧有些空洞,仿佛穿越了八年漫长而沉重的时光,精准地落回了那个让她的人生骤然脱轨的日子。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飘忽,以及深埋心底,早已与骨血交融的痛楚,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苦涩的汁液。 “那是五二年,那一天正好是文瀚的忌日。”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提到亡夫名字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一天,我的心情特别糟糕,感觉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空气都像是黏稠的泥沼,胸口堵得发慌,喘不过气来。” 她微微抬起头,视线没有聚焦在任何人身上,仿佛在对着空气中某个无形的影子,或者是对着八年前那个痛苦无助的自己诉说。 “那天一整天,我的精神都很恍惚,工作总是出错。玉莲……她是我那时最好的朋友,方玉莲,她和我都是军医院的外科医生。 我们同年进的医院,一起培训,一起值夜班,感情比亲姐妹也不差什么。 玉莲看出我的状态不对,眼神空茫茫的,做事总慢半拍,担心我一个人会出什么事,下班后特意陪着我,一起回了家属院,说要陪我吃晚饭,说说话,散散心里的郁气。”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从那片被悲伤模糊了的记忆沼泽中,打捞起当时清晰的细节。眉头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 “玉莲她……作为外科医生,随时可能有紧急手术,手要稳,心要静,是不能喝酒的。这是铁的纪律。 但我那时候……因为文瀚去世后情绪一直不稳定,上了几次手术台,手都抖得利害,差点出了事故,组织上照顾,已经暂时不做手术了,转到了管理岗位,管管病历和器械。 玉莲看我情绪实在太差,脸色白得像纸,眼神里一点活气都没有,就劝我喝一点,说醉了也好,能暂时忘了那些撕心裂肺的痛,好好睡一觉,总比清醒着难受强,也比自己把自己逼疯了强。” 温安容的嘴角扯出一丝极其苦涩的弧度,那笑容比哭更让人心酸。 “我当时……也确实想醉,想暂时忘了那些刻骨的思念,忘了空了一半的床,忘了孩子夜里找爸爸的哭声,就没推辞。 玉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瓶地瓜烧,味道很烈,我就那么一杯接一杯地喝,像是渴极了的人喝水一样,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和胃,确实能让人暂时忘却烦恼。 不知不觉,眼前的人和物就开始晃动、重迭,我知道自己喝多了。”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捕捉着母亲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注意到母亲虽然依旧板着脸,像一尊紧绷的石雕,但紧抿的嘴唇,似乎松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眼神里那几乎能戳伤人的恨意,被一种带着困惑和探究的情绪所取代。 奶奶秦兰英则微微颔首,那双看尽了人世悲欢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建雄同志……” 温安容提到阳建雄的名字时,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恭敬,“他知道那天是文瀚的忌日,心里也惦记着。 忙完工作后,大概九点多钟,特意过来探望我。 他是重情义的人,一直记挂着文瀚的托付,把我……和我的孩子,当作他的一份责任。 他本来没打算多待,只是想看看我情况怎么样,打个照面,说几句宽慰的话就走。 当时我和玉莲还在喝酒聊天,桌子上杯盘狼藉,玉莲见他来了,就热情地邀请他也坐下喝两杯,一起说说话,宽慰宽慰我。” 温安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复述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努力还原着当时的情景,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 “建雄同志推辞不过,也是真的想开导我,怕我钻了牛角尖,就坐了下来,自己拿了个杯子,倒了酒。 他酒量好,喝了大概有几杯酒。 主要是他在说,说些和文瀚以前的往事,怎么一起参军,怎么在战场上互相掩护,说文瀚是多么好的人,枪法准,有文化,心肠热……让我要为了孩子,也为了文瀚,坚强起来……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很诚恳,带着对战友的深切怀念。 大概坐了有半小时左右吧,他抬手看了看表,就有要走的意思。” 她补充了一句,像是要澄清某个关键点,“当时我们是在玉莲的宿舍里喝酒的。玉莲是未婚的姑娘,宿舍里收拾得整洁,但也没什么多余的摆设,就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所有人都凝神听着,不自觉地调整了呼吸,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当时的画面——昏暗的灯光下,三个人围坐在小桌旁,有男有女,但并非孤男寡女,地点也是在朋友宿舍,一切似乎都在情理和规矩之内。 “后来,医院突然来了人,说有一台紧急手术,是转运过来的重伤员,需要玉莲马上回去。 玉莲是主刀医生,一刻也耽误不得,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只匆匆说了句‘你们慢慢喝,我得赶紧走’,就匆匆走了。” 温安容的语气带上了关键性的转折,语速稍稍放缓。 “主人走了,我们两个客人自然也不好再留在那里。 那时候,我已经半醉了,头晕得厉害,看什么东西都在转,站起来时脚步虚浮,走路都不稳,差点带倒了椅子。 建雄同志就赶紧扶住我的胳膊,扶着我回了宿舍。 玉莲的宿舍和我的宿舍离得很近,就在同一个院子里,总共也没几步路。” 她特意强调了一下距离,仿佛在证明什么,证明那段路的短暂,证明其间不可能发生任何逾矩之事。 “我的孩子,那时候还小,才两岁,平时都是隔壁热心肠的李大姐帮忙照看,我进屋的时候,孩子已经在家里睡着了。 建雄同志把我扶进宿舍,没有停留就转身走了。” 温安容讲述到这里,再次沉默下来,仿佛沉浸在那段模糊而痛苦的回忆里,无法自拔。 她的肩膀微微塌陷,像是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房间里的几个人互相看了看,眼神交流中带着同样的疑惑和不确定。 从温安容的叙述来看,整个过程似乎并没有什么逾越规矩的地方。 三个人一起喝酒,朋友中途因公离开,男方将醉酒的女方送回近在咫尺的宿舍,马上就离开了,恪守着礼节。 这听起来,更像是一次出于战友情谊的正常关怀和探望,甚至可以说,阳建雄做得颇为周到和克制。 田玉芬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想象中的“狐媚勾引”、“暗通款曲”的香艳场面并未出现,这让她积蓄了八年的怒火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种无处着力的憋闷感涌上心头。 老太太秦兰英也是若有所思,她活了大半辈子,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情世故,悲欢离合,直觉告诉她,温安容的叙述,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听起来是符合逻辑和情理的。 阳光明则更加仔细地观察着温安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捕捉她肢体语言的每一个信号。 过了好一会儿,温安容才仿佛积蓄够了勇气,或者说,是做好了再次撕开伤口的准备。 她重新抬起头,目光缓缓地,带着某种沉重的决绝,扫过田玉芬、老太太和阳光明,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平静。 “我刚才说的那些,每一个字都是事实。我没有添一点,也没有减一点。 当时军区家属院住得很紧凑,门户挨着门户,每家也就一间房,隔音效果差,左邻右舍都离得很近,很多双眼睛看着,很多只耳朵听着,他们都可以作证。” 她先强调了叙述的真实性和可证实性,然后才开始切入正题,语气带着深深的自责,这种自责并非表演,而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刻入骨髓的悔恨。 “首先,我要检讨我自己。 就算心情再郁闷,再痛苦,像被钝刀子割肉一样,我也不该喝酒,更不该喝醉,还醉到需要异性同志搀扶的地步。 我那时候……太年轻,才二十多岁,经历的世事少,考虑问题不周全,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忘了自己是个寡妇身份……忘了人言可畏,无风也有三尺浪,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这是我的原罪,我最大的错处。” 她的自责听起来很是诚恳,带着事过境迁后、于事无补却无法摆脱的悔恨。 “本来……如果事情就到此为止,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也就只是一次普通的出于战友情的探望和照顾,清清白白的,没有什么可供人议论的地方。” 温安容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一种沉淀已久的冰冷的怨恨。 这怨恨的对象,似乎并非指向某个人,而是指向那无常而残酷的命运。 “可惜,后面发生的事情,迭加上一个……一个被嫉妒烧毁了理智的疯女人的臆测和污蔑,再加上我当时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精神状态,最终合力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结果。” “疯女人?” 田玉芬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眼神锐利起来,像捕捉到了猎物的踪迹。这个突然出现的新角色,似乎才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是的,一个疯女人。” 温安容肯定地点点头,开始介绍这个人,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怨恨,“她叫刘月清,当时也是一名外科医生,年纪比我还小两岁,长得……很漂亮,是那种明艳张扬的美,当时有很多人追求,心气也高。” 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刘月清”这个名字从她口中吐出时,带着一种冰冷的恨意。 “但这个刘月清,她……她不知道怎么了,像是鬼迷心窍一样,偏偏喜欢上了建雄同志。 那时候,建雄同志刚刚三十出头,是师里最年轻的团职干部,前途远大,人也高大精神,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挺拔的白杨,被年轻姑娘喜欢,本来也不算太奇怪。” 温安容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不齿和鄙夷,这种情绪在她身上很少见。 “可问题是,建雄同志他是结了婚的人,有妻子,有孩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可刘月清就是不顾廉耻,像着了魔一样,公开追求一个有妇之夫,送东西,找借口接近,甚至在公开场合说些暧昧不清的话。 在建雄同志明确地,不止一次地拒绝了她之后,她还是不死心,纠缠不休,觉得是建雄同志顾忌影响,而不是不喜欢她。” 她的目光看向田玉芬,带着一种同病相怜般的复杂情绪。 “她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反而把这份得不到的扭曲的怨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原因就是建雄同志经常来找我,却对同一个办公室的她视而不见。 刘月清就觉得是我在中间捣鬼,或者……或者建雄同志对我有什么特殊感情。 我和她虽然是同事,但性格不合,关系本就不好,因为这件事,更是形同水火,她在医院里没少说我的风凉话,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铺垫到这里,温安容终于将几条分散的线索连接了起来,指向了那个致命的黄昏。 “那天晚上,建雄同志扶着我回宿舍,这一幕,正好被下夜班回来的刘月清看到。 我不知道她看到了多少,又脑补了多少。 但我想,在那个被嫉妒蒙蔽了双眼的女人心里,我们任何正常的接触,都会被她扭曲成不堪的画面。”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无奈和嘲讽。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场面刺激到了她……第二天下午下班后,她又鼓起勇气,或者说是积攒了更多的怨气,去找了建雄同志,再次表明心意。 结果……再次被建雄同志毫不留情地,严厉地拒绝了。 或许,这次拒绝可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彻底,更让她难堪。 她回到宿舍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我当时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正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和几个邻居大姐乘凉闲聊。 我看到她失魂落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还带着泪痕的样子,毕竟是同事,我心里虽然不喜欢她,但还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好心,上前关心了几句,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工作不顺心还是家里有事。” 温安容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无端羞辱、彻底改变了她人生的傍晚。 “可我没想到……我换来的却是她劈头盖脸的积蓄了许久的污言秽语! 她像是被点着的火药桶,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疯狂的恨意,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是‘假惺惺的狐狸精’!说我‘不要脸’!说我‘都有孩子的人了,还整天装可怜博同情勾引男人’!”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上了一丝颤抖,那怪异的语调在情绪波动下更加明显,像一根绷紧的即将断裂的弦。 “我当时完全懵了,气得浑身发抖,血液仿佛瞬间冲到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院子里还有其他邻居,都用惊讶、探究的目光看着我们。 我反应过来后,就和她争辩起来,我说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说我和阳团长清清白白!我说你不要自己心思龌龊就看别人都龌龊! 然后……然后她就像疯了一样,完全失去了理智,把昨天晚上看到建雄同志扶我回宿舍的事情,用最恶毒的想象力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 她用最难听、最肮脏的话污蔑我,羞辱我! 说我‘装醉’,‘勾引男人回宿舍’,‘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在这里‘装冰清玉洁’……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剜在我的心上,把我最后一点尊严和体面都撕得粉碎……” 温安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仿佛那巨大的羞辱和愤怒至今仍未平息,依旧在她的胸腔里燃烧。 “我……我那时候精神状态本来就不好,文瀚的死像抽走了我大半条命,每一天都在崩溃的边缘挣扎,全靠一点母亲的本能和残存的理智强撑着…… 被她这么当众、用如此肮脏的语言污蔑羞辱,我……我一时之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委屈、失去文瀚的痛苦、独自抚养孩子的艰辛、对未来的绝望……都像火山一样喷涌了上来…… 我觉得活着太累了,太没意思了,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意和误解,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绝望,声音轻得像一阵即将消散的风,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然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像魔怔了一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证明我的清白,或者,用最惨烈的方式结束这无法忍受的一切! 我猛地转过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头就朝着旁边那堵墙撞了过去!” 房间里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 田玉芬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她仿佛能听到那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墙壁的可怕声响。 老太太秦兰英也是一脸震惊,惊骇出身。 阳光明的心也揪紧了,他能想象到那是怎样一种被逼到绝境、万念俱灰下的惨烈和刚烈! 那不是一个软弱女子的逃避,而是一种以生命为代价的悲壮的自证! 温安容抬起手,动作迟缓而僵硬,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光滑平整的头顶,那里看不出任何伤痕,但她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心有余悸的麻木,仿佛那里至今仍残留着剧烈的痛楚和耻辱的印记。 “如果……如果那是一堵砖墙,或者石头墙,我可能……可能当时就死了,头破血流,一了百了,所有的痛苦、污名,都随着死亡烟消云散。”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事后的平静,仿佛在谈论别人的生死,“我相信,就算我死了,建雄同志看在文瀚的面上,也一定会照顾好我的儿子,把他抚养成人,不会让他受委屈。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真的,那时候,我真的是一心求死,什么都顾不上了,孩子的哭声,母亲的责任,都拉不回我那颗决绝赴死的心。” 她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极其苦涩、充满了命运嘲弄的笑。 “可惜……或许是我命不该绝,或许是我的苦难还不到头……那只是一堵泥坯墙……不够硬。 我没死成,只是撞得头破血流,鲜血糊满了眼睛和脸,剧烈的疼痛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昏死了过去。 等醒来的时候……我人虽然没死,但……但脑子好像被那一下猛烈的撞击震坏了,变成了一个傻子……整天呆呆傻傻地坐着,怕见生人,偶尔会无缘无故地尖叫……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傻子?” 田玉芬失声喃喃,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震撼。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惨烈! 她一直以为的“狐狸精”、“坏女人”,那个夺走了她丈夫的女人,竟然有过如此惨痛甚至堪称悲壮的过去,竟然被逼到了撞墙自尽、虽生犹死的境地! 她积攒了八年的恨意,在这一刻,仿佛被这残酷的真相彻底击碎,只剩下无尽的茫然。 她恨了这么久,恨的到底是谁? 老太太秦兰英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感慨、怜悯和一种对命运无情的深深无力感。 她弯下腰,有些费力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念珠,紧紧握在手里,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力量,她喃喃道:“作孽啊……这都是什么事啊……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她看向温安容的眼神里,充满了长辈般的痛惜。 阳光明看着温安容那苍白而平静的侧脸,心中也是波澜起伏,五味杂陈。 他原本以为只是一桩普通的,或许掺杂了些许算计的感情纠葛,却没想到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段涉及人命、涉及人格尊严、涉及精神创伤的惨剧。 父亲阳建雄的形象,在他心中变得更加复杂难言,不再是简单的“负心汉”,而是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由意外、偏执和责任共同编织的悲剧漩涡中心。 温安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叙述这些事情耗尽了她的心力,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像一朵被抽干了水分的花。她需要用手撑住床沿,才能保持坐姿的稳定。 “这件事发生之后,引起了轩然大波。 很多人都目睹了刘月清如何辱骂我,也看到了我撞墙的决绝。 刘月清因为造谣生事、污蔑同志,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差点闹出人命,受到了严肃处理,被勒令转业,去了地方上一个不起眼的单位。算是……得到了她应得的惩罚吧。 只是这惩罚,对我来说,来得太晚,代价也太惨重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早已尘埃落定的事实。 这么轻的惩罚,根本就不会有报复的快感,在如此巨大的个人悲剧面前,这一点点惩罚,更加显得苍白和微不足道。 “但是……建雄同志却受到了我的拖累。” 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沉重而真挚的愧疚,看向田玉芬,那眼神似乎在说,看,我不仅毁了自己,也连累了你的人生。 “这些都是我后来神志清醒之后,断断续续听建雄同志和别人说起,才一点一点拼凑起来的。 那段时间的记忆,对我来说是破碎的,混乱的,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出了这件事之后,建雄同志觉得……他在处理刘月清追求他的问题上,态度不够坚决,手段不够干脆,顾虑太多,留下了隐患,才最终导致了这场无法挽回的祸事。 他觉得自己辜负了文瀚的托付,没有照顾好我,反而让我因为他,遭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变成了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心里过意不去,充满了深深的自责和巨大的愧疚。” 温安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试图还原阳建雄当时的心路历程。 “所以……他做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或许是唯一能解决问题,但也最决绝、最伤人的决定。 他决定要承担起照顾我的责任,不仅仅是暂时的,而是长期的,直到我康复,或者……一直照顾下去。 他说,文瀚把老婆孩子托付给他,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文瀚的妻子变成傻子无人照料,死在哪个角落里,不能让文瀚的儿子有一个傻娘,受人欺凌,无法健康成长。” 她停顿了一下,说出了那个改变了在场所有人命运的决定。 “而他想要名正言顺、长期地不受闲言碎语干扰地照顾我,以及我的孩子,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一个独居男人照顾一个神志不清的寡妇,瓜田李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给我一个名分,一个能让所有质疑和流言蜚语闭嘴的名分。” 田玉芬的身体猛地一颤,虽然早已知道结果,但亲耳听到这个决定背后的原因,听到这冷静而残酷的逻辑,还是让她感到一阵锥心的刺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唐感。 为了责任,就可以牺牲另一个女人,牺牲一个完整的家庭吗?这个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带着尖锐的疼痛。 “所以……他选择了离婚。” 温安容的声音带着深深的负罪感,“他回到老家,和玉芬同志提出离婚。他担心……担心玉芬同志不同意,或者家里人强烈反对,他……他可能把情况说得更严重了一些。 把所有的责任和压力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最终,还是……离了。”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田玉芬的眼睛,仿佛那目光会灼伤她。 “离婚之后,他在东北军区工作,同时还要照顾我们母子两个。 那几年……我听身边的朋友说起,他过得很艰难。 一边是繁忙的不能有丝毫懈怠的部队工作,一边还要照顾一个生活几乎不能自理、时而安静时而狂躁的傻子,和一个需要父爱、需要教育的孩子…… 他一个大男人,又要当爹又要当妈,还要扮演医生的角色,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温安容的眼中泛起了泪光,那泪光中的情感,复杂难辨。 “许是老天爷也觉得我命不该绝,或者是……文瀚在天之灵,看不下去我这般受苦,在默默地保佑我吧。”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泪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从眼角滑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滚下,滴在她紧紧交握的手上。 “建雄同志耐心细致的照顾起了作用,我的病情,竟然慢慢地……有了好转。 一点一点地,像冰雪消融一样,我开始能认出人了,开始能记得一些简单的事情了,开始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了…… 用了差不多三年的时间,我总算……基本上恢复了正常,除了这说话的调子,和偶尔还会隐隐作痛的头。” 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神情。 “我的脑子毕竟受过重伤,伤到了控制声音的神经,这说话的腔调……就落下了毛病,直到现在,也还是这样,怪里怪气的,改不过来了。有时候,我听自己说话,都觉得陌生,像个假人。” 听到这里,之前的许多疑团似乎都有了答案。 温安容那怪异的缺乏起伏的语调,她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忧郁和病弱感,她面对田玉芬耳光时那种近乎麻木的逆来顺受的坦然…… 这一切,似乎都找到了残酷而真实的根源。 她不是一个胜利者,不是一个处心积虑抢走别人丈夫的“狐狸精”。 她只是一个被命运反复捉弄,在失去丈夫的悲痛和无端污蔑的羞辱中,被逼到以死明志,虽侥幸生还,却付出了惨重代价的可怜人。 甚至她后来得到的婚姻,也并非源于爱情,而是源于一场阴差阳错的悲剧,源于阳建雄沉重的责任感和无法释怀的愧疚心,源于组织上的考虑和现实的需要。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田玉芬怔怔地坐在床沿上,脸上的愤怒和怨恨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 支撑了她八年的精神支柱——对“狐狸精”的恨,对负心汉的怨,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她突然觉得浑身无力,仿佛这八年来的坚持、煎熬、含辛茹苦抚养孩子、在村里人异样目光下的挺直脊梁,都成了一个荒谬而残忍的笑话。 她恨错了人吗?好像没有,温安容确实是导致她离婚的直接原因。 但她还能理直气壮地恨下去吗? 看着眼前这个苍白、柔弱、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至今带着永久伤痕的女人,她发现自己的恨意,像握在手里的沙,正迅速地流失,只剩下满心的疲惫和一种空落落的悲凉。 老太太秦兰英也是久久无言,只是不停地捻着手中的念珠,眼神复杂地看着温安容,又看看失魂落魄的儿媳,最终化作一声沉重无比,仿佛承载了太多故事的叹息。 这其中的是非曲直,恩怨纠葛,早已不是简单的对错能够评判。 命运的大手翻云覆雨,将这几个人的生命粗暴地扭结在一起,每个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每个人都遍体鳞伤。 阳光明的心情同样复杂难言。 他对父亲阳建雄的观感,再一次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 那个男人,不仅背负着照顾战友遗属的承诺,还承担了因一个偏执女人引发的意外而造成的,原本并不完全属于他的巨大责任,甚至不惜为此牺牲自己的婚姻和家庭,牺牲发妻和亲生儿女的幸福。 这究竟是重情重义、一诺千金的真汉子,还是迂腐糊涂、分不清轻重缓急的蠢人? 抑或是,在当时特定的时代背景和组织压力下,他别无选择? 阳光明无法轻易下定论,他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对父亲,多了几分理解。 温安容仿佛卸下了背负了八年的千斤重担,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身体依旧虚弱,但眉宇间那种沉郁的几乎化为实质的负罪感似乎减轻了一些,紧绷的肩膀也微微放松。 她看着沉默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田玉芬,看着感慨万千的老太太,继续说出自己挣扎了许久才下定决心的此行的最终目的。 “去年,建雄同志工作调动,我们一起来到了京都军区。 我的身体和精神,也都基本稳定下来了,生活能够自理,也已经能做一些简单的工作……我就……我就向组织上提出过,想和建雄同志离婚。” 这个消息再次让田玉芬和老太太抬起头,眼中带着惊讶和难以置信。她们没想到,温安容会主动提出离婚。 “我觉得……错误既然已经铸成,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建雄同志已经为我,为我的孩子,付出了太多,牺牲了太多。 他不该,也不能再被这段源于责任和愧疚,而非感情的婚姻束缚一辈子。 他应该有机会……有机会过他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你们……你们才是一家人,有共同的孩子,有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 这个由意外和悲剧开始的错误,应该由我来主动结束。” 她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仿佛这是她思考了无数个日夜后得出的唯一结论。 “但是……组织上没有同意。 领导找我们分别谈过话,认为我们家庭稳定,没有原则性问题,劝我们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定生活,要考虑影响,不同意我们离婚。 建雄同志……他或许也是顾虑我的身体,怕刺激到我,或者……还是那份责任压在心上,他认可了组织的建议。 这件事……就这么拖了下来,像一颗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的硬核,卡在那里。” 她看向田玉芬,目光恳切而坦诚。 “这次,我听说玉芬同志你们来了京都,住在招待所。 我心里……真的很煎熬,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我没脸来见你们,怕看到你们怨恨的眼神,怕勾起那些痛苦的回忆。 但我挣扎了很久,想了又想,还是鼓足勇气来了。 我觉得,我必须来,必须把真相告诉你们。不能再让你们,尤其是玉芬同志你,活在误解和怨恨里。这对你不公平。” “我来的目的,有三个。” 她清晰地,一条一条地列举:“第一,是郑重地向玉芬同志你,还有老人家,道歉。 虽然并非我主观意愿,但确实是因为我的存在,我的不慎,间接造成了你们家庭的破裂,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独自抚养孩子,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和委屈。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说着,温安容挣扎着站起身,因为体弱和情绪激动,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 她走到田玉芬面前,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对着她,深深地,将腰弯成了九十度,郑重地鞠了一躬。 这个动作,她做得无比艰难,却又无比虔诚。 田玉芬看着她弯下的显得格外单薄的腰背,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撑在膝盖上支撑身体的双手,嘴唇动了动,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最终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她没有躲开,也没有伸手去扶,更没有说出原谅的话,只是僵硬地坐在那里,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她恨了八年、此刻却显得如此脆弱无助的女人。 恨意消失了,但原谅……那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消化和理解。 “第二。” 温安容直起身,因为弯腰的动作,脸色更白了几分,声音虽然依旧怪异,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 “我再次表明我的态度,我愿意离婚,随时都可以。 只要玉芬同志你……或者建雄同志,任何一方还有这个想法,或者觉得这样对大家都好,我都会积极配合,向组织说明情况,反复申请,争取同意。 这个错误,应该由我来纠正,不能再让它继续影响更多的人。” “第三。”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田玉芬脸上,“就是把当年这件事情的整个过程,原原本本、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们。 一切的过错,起因都在我,在我不该喝酒,不该喝醉,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给了别人造谣的把柄。更不该一时想不开,要是我能理智一点,就不会有现在的严重后果。 建雄同志……他或许有处理不当的地方,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忘恩负义、喜新厌旧的陈世美。 他重情义,一诺千金,是为了承担一份在他看来无法推卸的责任,才走到了这一步。 就算你们心里还怨他,恨他,我也希望你们在知道真相之后,这份怨恨……能减少几分,能理解他当时的不得已和内心的煎熬。” 她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几乎要站立不稳,她连忙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桌子边缘,才勉强站稳。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寂。 这沉默不再充满对抗和紧张,而是在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后,每个人的内心都在消化和反思。 田玉芬依旧沉默着,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但阳光明注意到,母亲那一直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些,那挺直了八年的脊梁,也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放松的弧度。 真相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头那把锈迹斑斑的锁,虽然锁开了,但门后积攒的尘埃和阴霾,还需要时间和阳光来慢慢清扫。 过了许久,老太太秦兰英才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蹒跚地走到温安容的身边,伸出手。 那双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轻轻扶住了她的胳膊,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力量,让她重新坐回床沿。 老太太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一种看透世事沧桑后的疲惫与宽和,“孩子,事已至此……过去的事情,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说起来,最该怨恨的,是那个叫刘月清的糊涂女子,是他的嫉妒和恶毒,导致了这一切。 其他的……说起来,都是命运的受害人,都被卷了进来,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和苦衷。” 老太太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超越了个人恩怨的宽和的悲悯。 她活了大半辈子,经历过战乱、饥荒、生死离别,亲眼见过太多人在时代洪流和命运捉弄下的挣扎与沉浮,深知命运的残酷和无奈,也深知人性的复杂。 眼前这个脸色苍白、身形单薄、眼神里带着永久伤感的女人,固然有错,但其所承受的苦难、付出的代价,也早已远远超出了她该承受的范畴,偿还了那份无心之失。 她主要是担心温安容的精神状态并没有完全康复,不敢说重话刺激她。 而且,在整个事件中,温安容确实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甚至差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留下了永久的后遗症。 再去指责她,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也显得不近人情。 田玉芬这时也抬起了头,她用手背狠狠地,几乎是粗鲁地擦去脸上不知何时滑落,已经变得冰凉的泪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坚硬,不泄露太多内心的波澜。 “你不用这样。”田玉芬对温安容说道。 她的语气虽然不再充满尖锐的恨意,但也谈不上温和,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我知道真相了……现在,我心里反而……轻松了。 像一块压了我八年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虽然……虽然这石头搬开之后,底下露出来的,也不是什么好风景,空落落的。” 她顿了顿,仿佛在努力整理自己被真相冲击得有些混乱的思绪。 她的语气渐渐变得清晰和坚定起来,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淬炼出的,不容侵犯的自尊和刚强。 “离婚这么多年,我田玉芬一个人,带着小的,伺候着老的,风里来雨里去,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受过? 我早就习惯了现在的日子,习惯了自己当家作主,习惯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扛。 就算……就算你和阳建雄现在离了婚,我田玉芬,也不会和他复婚。 破镜重圆,那裂痕还在,勉强粘起来,照出来的人影也是歪的。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她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这不仅是说给温安容听,更是在对自己宣告,对过去那段充满怨恨、委屈和等待的岁月做一个彻底的了断和告别。 “我现在有儿有女,儿子考上了北大,是光宗耀祖的大学生,眼看着好日子就在后头。 我能下地干活,能纺线织布,能养活自己,养活我闺女,伺候好我婆婆。 我不需要依靠谁,不看任何人的脸色过日子。我现在……过得挺好,心里踏实。” 这番话,与其说是说给温安容听,不如说是她在对自己宣告独立,重新确认自己的人生价值。 她不再是那个被抛弃的需要依附于人的怨妇,而是一个靠自己的双手撑起一个家,并且培养出优秀子女的值得尊敬的女性。 “现在事情说清楚了,孩子们知道了他们爹……当年的难处,知道他也不是故意要抛妻弃子,心里不再有挖瘩,不再有怨气,这就很好了。” 田玉芬的目光扫过儿子阳光明,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释然和母性的柔和,“以后,两家还是各过各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你们离婚不离婚的事,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是你们和组织上需要考虑的,以后……就不用再跟我提了,跟我没关系了。” 田玉芬的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温安容的脑子可能多少还有点问题,精神状态不稳定,经不起太大的刺激和反复。 她不想,也不愿意再和一个“精神可能还有问题”的人过多纠缠,不想再被拉入那段不堪回首、充满痛苦和混乱的往事漩涡。 知道了过往的真相,卸下了心头背负八年的巨石,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需要的是向前看,是经营好自己和孩子未来的生活。 温安容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或许是更深的道歉,或许是关于离婚的进一步保证。 但看到田玉芬那明确拒绝再谈,划清界限的坚定神情,感受到她话语里那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低下头,轻声道:“我明白了。这件事……确实不用急着决定,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 错误在我,后果本该由我来承担。你们……能听完,我就很感激了。” 田玉芬觉得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该知道的真相也已经水落石出,便下了逐客令,语气客气而疏离,像对待一个完成交涉后就不必再见的陌生人: “温安容同志,你的工作应该也挺忙的,我们就不多留你了。今天……谢谢你把这些告诉我们。” 温安容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她缓缓站起身。 今天过来,说出了压抑在心中八年,如同毒瘤般的秘密,虽然面对的是田玉芬的冷漠和疏远,但她似乎真的轻松了不少。 她眉宇间那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负罪感,消散了大半。 虽然悲伤和疲惫依旧存在,但至少,那份自我谴责的重压减轻了。 “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们,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听我说完这些陈年旧事。” 温安容对着田玉芬和老太太,再次微微欠身,幅度不大,但充满了敬意。 然后,又对一直沉默旁听、眼神复杂的阳光明点了点头,算是告别,这才转身,脚步略显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门口。 阳光明默默地起身,动作轻缓地为她打开了房门。 温安容没有再回头,也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转角昏暗的光线里,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只留下渐行渐远的微弱的脚步声。 阳光明静静地站在门口,目送她的背影消失,然后才轻轻地关上了房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仿佛为这段持续了八年的恩怨,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人。 没有人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种极度复杂的,混合了释然、沉重、唏嘘、茫然、以及对未来隐约不确定的气氛,弥漫在这间小小的招待所房间里,浓得化不开。 田玉芬依旧坐在床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是那挺直了八年的脊梁,似乎微微弯了下去,透出一种卸下重负后,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深深的疲惫。 恨了那么久,突然恨意消失了,她需要重新找到支撑自己生活的支点。 老太太秦兰英重新坐回床头,闭着眼睛,手里缓慢而有力地捻着那串光滑的念珠,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或许是经文,或许只是无意识的叹息,脸上满是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感伤,还有一丝对儿媳妇的心疼。 阳珊珊从奶奶身后探出头来,眨着黑白分明、尚未被世事侵染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脸上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阳光明靠在门板上,心中百感交集。 一段纠缠了八年,改变了数人命运的恩怨,就以这样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骤然揭开了真相,又以一种近乎平淡的方式暂时落下了帷幕。 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痛哭流涕的和解,只有真相本身带来的巨大冲击和了解真相后的沉默。 阳光明知道,这一切,都还需要时间,去慢慢消化,去重新衡量。(本章完) 第276章 12父亲见面妇联工作干部编制 第二天上午,阳光明一家人刚刚在招待所食堂吃过简单的早饭,回到二零三房间。 田玉芬正拿着暖水瓶,准备去开水房打点热水;奶奶秦兰英坐在床沿,慢慢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脚;阳珊珊则趴在窗户边,继续好奇地张望着楼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几声沉稳而有力的敲门声。 “咚咚咚。” 阳光明站起身,一边往门口走,一边问道:“谁啊?” 门外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低沉而略显沙哑的男声:“是我,阳建雄。” 果然是他。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平静地打开了房门。 门外,一位身材高大挺拔的中年军官赫然映入眼帘。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草绿色军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 他看上去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轮廓如同刀削斧劈,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古铜色,眉宇间镌刻着经年累月形成的属于军人的威严与坚毅。 但此刻,那双眼睛正紧紧盯着开门的阳光明,眼神里翻涌着激动、愧疚、期盼,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到的小心翼翼的紧张。 这就是阳建雄,阳光明的父亲。 跨越了八年的时光长河,历经了误解、怨恨与漫长的分离,父子二人,终于再次面对面地站立在这狭小的门口。 阳建雄看着门内的儿子,几乎不敢认。 记忆深处那个瘦弱、单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犟和近乎实质的怨恨的半大孩子,已经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大魁梧、肩宽背阔的年轻小伙子,目测身高甚至比自己还略高一些,应该有一米八多点。 他的面容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却更显年轻俊朗,线条少了几分军旅磨砺出的冷硬,多了几分书卷气的柔和。 尤其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一潭深水,波澜不惊,完全看不到他预想中,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的抵触和冰冷。 儿子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这个认知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阳建雄心中筑起的堤坝,让他胸腔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和激动,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阳光明看着门外的父亲,原身记忆中那个模糊而高大的身影,此刻变得无比清晰而具体。 融合了记忆碎片和昨日从温安容那里听闻的真相,他心中早已没有了原身那尖锐的几乎能灼伤人的恨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世事后的复杂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静的审视。 他看着父亲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激动,很自然地,脸上露出一个浅淡却清晰的微笑,侧身让开通路,语气平和地唤了一声:“爸,回来了,快进来。” 这一声“爸”,如此自然,如此平静,没有半分滞涩,仿佛八年的隔阂从未存在,仿佛这只是无数次寻常归家中的一次。 可就是这样一声自然而平和的呼唤,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又似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阳建雄那紧闭了八年的情感闸门。 他整个人都僵了一下,瞳孔不受控制地微微放大,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 他预想过无数次见面的场景,觉得儿子可能会对他冷眼相向,可能会愤怒指责他这些年的“抛弃”,可能会怨怪他让母亲受尽苦楚,甚至可能……可能直接把他关在门外,连见一面都不肯。 他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声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的“爸”。 巨大的惊喜,混杂着更深沉的愧疚,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淹没了他。 这个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不曾皱眉,在生死考验面前面不改色的硬汉,此刻眼眶竟控制不住地迅速泛红,鼻尖涌起强烈的酸意。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喉结上下滚动,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沙哑得几乎变调的声音:“哎……好,好……” 他几乎是有些踉跄地迈步走进房间,脚步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显得有些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 他的目光迅速而急切地扫过房间,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搜寻,然后,第一时间就牢牢定格在了坐在床沿,正怔怔望过来的老太太身上。 八年未见,岁月在母亲身上留下了太过深刻的痕迹。她比他记忆中苍老、瘦削了太多,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沟壑,更深更密了,头发也几乎全白了,稀稀疏疏地挽在脑后。 但那双眼睛,那双看着他从小长大的眼睛,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里面盛满了从未改变过的慈爱和此刻无法掩饰的,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的激动。 “娘……” 阳建雄心头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没有任何犹豫,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老太太面前,在房间内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噗通”一声,直接双膝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娘!不孝儿……回来了,看您来了!” 他的声音哽咽,带着深深的愧疚,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几乎要触到地面。 这一跪,沉重无比,仿佛将八年未尽孝道的愧疚,将八年的思念,都狠狠地压在了这坚硬的地面上。 老太太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愣了一瞬,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悬在半空。 随即,昨天从温安容那里听来的所有真相——关于儿子战友的临终托付,关于那阴差阳错的污蔑与悲剧,关于儿子这些年为了责任和承诺,独自承受的压力与艰辛。 混合着这些年分离的刻骨思念,如同沸水般一起涌上心头,冲垮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 她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不是默默地流,而是如同开了闸的洪水,顺着脸上纵横的皱纹肆意滚落。 她伸出那双干枯、布满老茧且不停颤抖的手,一把紧紧抓住儿子结实的手臂,像是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心疼:“建雄……我的儿啊……你快起来,快起来……这地上凉……” 她用力拉着儿子的胳膊,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儿子的军装上,“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娘现在知道了……知道你也不容易……你在外面,也是承受了天大的压力……我的儿啊……” 老太太的话语里,没有半分责备,只有母亲对儿子独有的毫无保留的心疼和彻底的原谅。 阳建雄听到母亲这泣血般的话语,心中更是酸楚难当。 他顺着母亲的力道,缓缓站起身,但依旧紧紧握着母亲枯瘦的手,不肯松开。 “娘,儿子不孝,是儿子没用,让您老担心,受苦了……儿子对不起您……”他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滚烫的自责。 “过去了,都过去了……娘不怪你,娘从来就没真的怪过你……” 老太太流着泪,抬起另一只颤抖的手,一遍遍拍打着儿子肌肉坚实的胳膊。 “娘现在啥都明白了……不怪你了,再也不怪你了……” 母子二人相顾流泪,千言万语,都融在这无声却磅礴的泪水和这紧紧相连,不愿分离的相握之中。 站在一旁的田玉芬,像一尊雕塑般看着这感人至深的一幕,心情复杂难言。 昨天温安容那平静却字字惊心的叙述,已经将她心中积攒了八年的,支撑着她熬过无数艰难日夜的恨意基石,彻底瓦解、掏空。 经过一晚上的辗转反侧、消化和沉淀,那些激烈的情绪仿佛都已随着夜色流走。 此刻再次见到阳建雄,这个她曾无比怨恨又曾深深依赖过的男人,她发现自己内心竟然异常平静。 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和尖锐的疼痛,只有一种淡淡的,如同秋日薄雾般的怅惘和物是人非的疏离感。 恨意消失了,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消融得无影无踪。 但多年的隔阂、伤害,以及独自抚养孩子的艰辛所造成的巨大距离感,却并非这一朝一夕的真相和原谅,就能够轻易消除。 这需要时间,很长的时间,或许一辈子都无法真正弥合。 阳建雄用粗糙的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湿痕,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情,安抚好情绪激动的母亲,让她重新在床沿坐稳。 他这才抬起头,目光带着更深的愧疚和难以言喻的复杂,转向了一直沉默站在一旁,仿佛置身事外的田玉芬。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嘴唇动了动,喉咙发紧,一时间,千头万绪,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从哪里说起。 任何语言在八年的亏欠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还是田玉芬先开了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既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压抑的怨愤,就像在对待一个多年未见、关系疏远的普通熟人: “来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没有指责,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太多的波澜,平静得如同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这完全出乎阳建雄的意料。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承受田玉芬所有怒气和怨言的准备,在来的路上,他无数次设想,哪怕她打他、骂他、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他都认了,那是他该受的。 可如今,如此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平淡的对待,反而像一根细细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让他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一阵阵细密的抽痛。 但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般的感激也悄然涌起——感激她,没有让场面变得更难堪,没有让他在母亲和孩子面前,承受更多的审判。 “玉芬……” 阳建雄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后面的话语却卡在喉咙里,“我……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孩子们……这八年,苦了你了……” 田玉芬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因为长期劳作而显得粗糙的手指上,轻轻摇了摇头,没接这个沉重的话题。 只是转身,默默地把一直提在手里的暖水瓶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动作略显僵硬,透露了她的内心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 阳建雄的目光,这时终于落在了躲在奶奶身后,只探出半个小脑袋,眨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怯生生看着他的阳珊珊身上。 小姑娘已经十岁了,和他记忆中那个挥舞着小拳头的小不点,完全对不上号。 但那双酷似田玉芬的大眼睛,清澈明亮,如同山涧清泉,让他瞬间就确认了,这就是他的女儿,他离开时还不及他膝盖高的小丫头。 一股混合着剧烈愧疚和天然血脉亲情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冲撞着他的胸腔。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那惯于严肃冷硬的面部线条变得柔和一些,再柔和一些,对着女儿伸出那双布满厚茧、握惯钢枪的大手,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轻极柔,生怕惊扰了这怯生生的小鹿: “珊珊……都长这么大了……我是爸爸,还记得爸爸吗?” 阳珊珊没有立刻回答,她先是抬起小脸,看了看眼圈依旧泛红但面带鼓励的奶奶,又看了看神色平静的哥哥,最后目光落在微微侧着头、看不清表情的妈妈身上。 见他们都没有流露出反对或阻止的意思,才仿佛获得了某种许可,小声地,带着孩童特有的不确定和生疏,怯怯地喊出了那两个字:“爸爸?” 这一声稚嫩的、带着试探的“爸爸”,如同世间最温暖的阳光,瞬间照进了阳建雄那颗被愧疚和沉重包裹了八年的心,让他那颗坚硬的心彻底软成了一滩水,温热的暖流涌向四肢百骸。 他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动作轻柔得将女儿娇小柔软的身子轻轻抱了起来,搂在怀中。 阳珊珊起初身体还有些僵硬,小手无所适从地悬在半空。 但感受到父亲怀抱的坚实、温暖,和那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疼她的态度。 孩子天生的敏锐直觉让她很快放松下来,小小的身体软软地靠在了父亲宽阔的胸膛上,这是一种本能的依赖和信任。 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感受着怀中真实的重量和温度,阳建雄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看向面色平静中带着疏离的田玉芬,又看向神色沉稳、目光清澈的儿子阳光明,终于问出了从进门起就盘踞在心中的巨大疑惑: “玉芬,娘……你们……我没想到……你们能……” 他顿了顿,努力组织着有些混乱的语言,试图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的震惊与不解,“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们会恨我,不想见我。” 他没能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原以为这将是一场艰难的充满火药味的对峙,甚至可能连门都进不了。 老太太用袖子擦了擦依旧湿润的眼角,叹了口气,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说道:“建雄,这事……说来话长。昨天……安容那孩子来过了。” “温安容?” 阳建雄的身体微微一震,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神色,眉头下意识地蹙起,“她昨天来过?她怎么会找到这里?她跟你们说了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显示出他内心的震动。 “嗯。” 老太太点点头,确认了他的疑问,“她把当年的事情,前前后后,所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都跟我们说清楚了。 包括文瀚那孩子的临终托付,刘月清是怎么污蔑她、逼得她没了活路,她怎么撞墙伤了脑子,变成……变成后来那样,你又是怎么为了责任,不得不跟她结婚,照顾她这么多年……” 老太太说着,回想起温安容那平静叙述下隐藏的惨烈过往,眼圈又忍不住红了。 她伸手用力捶了儿子的胳膊几下,语气带着埋怨,但更多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你个傻孩子!倔驴!这么大的事,天塌下来一样,你怎么就自己一个人死扛着?当年为啥不跟家里说实话?为啥非要打落牙齿和血吞? 要是早知道是这样,咱家一起面,总能想出别的法子来,何苦……何苦闹到离婚这一步,苦了玉芬,苦了孩子,也苦了你自己这么多年! 你看看你,这八年,老了多少……” 阳建雄沉默着,如同一尊沉默的山峦,任由母亲带着心疼的埋怨和捶打。 当年的事情,牵扯太多,有情义,有承诺,有无法言说的部队内部的影响,有对温安容脆弱生命的顾虑,也有他自身性格里承担一切的固执。 如今时过境迁,再提那些当年的考量与挣扎,似乎也无益了。错误已经造成,伤害已然存在。 他只是低沉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说道:“都过去了,娘。有些事,说了也没用,反而让更多人跟着难受,担惊受怕。 是我……是我没处理好,最终亏欠了家里,亏欠了玉芬和孩子们……都是我的错。”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田玉芬,目光沉重而诚恳,“玉芬,我知道,现在说再多对不起,也弥补不了这八年里,你受的那些苦,弥补不了孩子们缺失的父爱。 任何语言在事实面前都苍白无力。我阳建雄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这笔债,我心里记着。” 田玉芬别开脸,避开他那过于沉重和直接的目光,将视线投向窗外的一棵枝叶稀疏的老槐树,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现在说这些,没啥意思,也改变不了啥。” 她的态度很明显,她不恨了,基于那些真相,她选择了放下。 但放下不代表遗忘,更不代表能够回到过去。 她不想再去重温那段浸透了泪水与绝望的痛苦往事,那只会让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撕裂。 阳建雄心中了然,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 家人态度的转变,比他预想中好了千万倍,这已经是他不敢奢求的最好的结果。 他不能,也不该要求更多。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转而说起了温安容的现状,这或许也是一种解释: “安容她……她的病情,其实并没有完全稳定。 看着是比前几年清醒了很多,说话办事似乎也正常了,但医生说,她脑部的损伤是永久性的,精神也受了很大刺激,不能再受大的刺激,情绪不能有太大波动。 我们……我和组织上,平时都尽量顺着她,小心翼翼地,一直把她当病人看。” 田玉芬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然和恍然。 她回想起昨天温安容那近乎逆来顺受的样子,以及说话时那偶尔停顿、语调略显怪异的模样,此刻才恍然明白,原来那不仅仅是头部受伤留下的后遗症,她的精神上也确实没有完全康复,始终处于一种脆弱的状态。 她心里顿时有些后悔昨天情急之下甩出的那两记耳光。 虽然是因为多年的恨意和对方突兀的出现所引爆,但如果早知道对方脑子确实有问题,是一个需要被特殊关照的病人。 她就算心里再恨、再怨,以她的性子,也绝不会把积压的怨气,如此直接地发泄到一个精神状况不稳定的病人身上。 这让她觉得自己有些失态。 这时,一直安静观察着的阳光明适时地开口,将话题从这略显沉重和尴尬的过去引向了更实际的正事: “爸,你吃过早饭了吗?要是没吃,我去食堂给你打点,凑合吃点。” 阳建雄这才想起,自己下了火车就心急火燎地直接赶了过来,确实还没来得及吃东西。 胃里空落落的,但此刻被情绪填满,也感觉不到饿。 他摆摆手,语气缓和了许多:“不用麻烦,我一会儿回单位,食堂应该还有吃的,随便对付一口就行。” 他看向儿子,眼神温和了许多,“光明,你长大了,也懂事了。比你爸我当年强。爸……爸很高兴。” 他没有掩饰自己对儿子的赞赏,儿子的沉稳和处理事情的周到,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阳光明笑了笑,那笑容坦然,他不再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这也是目前全家最关心的事情:“爸,关于我娘工作的事情,您这边是怎么安排的?我们也好心里有个数,提前做个准备。” 提到正事,阳建雄神色一正,属于军人的那种干练和条理又回到了他身上。 他说道:“我已经跟一位转业到地方工作的老战友打好招呼了,初步沟通了一下。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目前的打算,是想把你娘安排到海店区妇联工作。” 他详细地解释,语气清晰而周密:“之所以这样安排,主要是考虑到了你毕业之后的去向。 你是数学系,毕业分配,去向无非是留校,或者进入科研院所。 我提前找人打听过,你这个专业,无论是留校,还是分配到那些重要的研究单位,比如中科院下属的一些研究所,工作地点很大概率都在海店区这边。 毕竟,大学和科研机构大多集中在这一片。” 他目光扫过家人,最后落在田玉芬身上,带着一种长远的考量:“把你娘的工作安排在海店区妇联,以后你毕业了,分配工作大概率也在海店。 这样一家人离得近,相互有个照应,见面也方便。珊珊以后上学,也能就近安排。你们觉得这个安排怎么样?” 阳光明没想到父亲考虑得如此周到细致,连他未来的工作去向都提前做了功课,并且将家人的团聚作为了首要考量因素。 这样的安排,确实是目前情况下最优化、最人性化的选择,充分考虑了现实和亲情。 他当即点头,语气肯定地说道:“这个安排,考虑得很周全,很好,我们没意见。”他说着,看向母亲和奶奶。 田玉芬和老太太虽然对“妇联”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还不甚了解,对于机关单位的职能划分更是模糊,但听到能和阳光明离得近,能一家人团聚在一起,不用再忍受分离之苦,自然也都没有任何异议,脸上甚至露出了期盼的神色。 田玉芬甚至有些恍惚,感觉像踩在云端。 她原本想着,跟着儿子进城,能进工厂当个普通工人,有个正式的“铁饭碗”工作,吃上国家供应的商品粮,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挣工分,就已经是祖上积德、烧了高香了。 没想到,阳建雄一出手,竟然直接能安排进区里的“妇联”! 这听起来就是个好单位,简直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现在事情还没有最终定下来,还需要走一些程序,但那边已经原则上同意了,问题不大。” 阳建雄见家人都同意,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如果你们没其他想法,那我就按这个方向去尽快落实了。” “爸,还有一件事,得跟您商量一下。” 阳光明想起之前与杨政委提过的购房计划,觉得有必要也跟父亲通个气,毕竟这需要他帮忙留意信息。 “如果我娘的工作确定在海店区妇联,那咱们最好能在她单位附近,找个合适的房子买下来。 这样她上下班方便,奶奶和珊珊住着也舒心。 等单位分房,还要排队等待,而且分配下来的房子,条件也未必好,位置也不一定合适。” 提到买房,阳建雄脸上刚刚放松的线条又绷紧了些,露出一丝凝重。 昨天杨政委已经跟他大致提过这件事,他当时就很是惊讶和担忧,只是电话里不方便细问。 他看向儿子,目光变得严肃起来,带着父亲特有的关切和审视: “光明,买房这件事,昨天杨政委跟我提了一嘴。 爸不是反对你们改善居住条件,相反,能有自己的房子,安定下来,是好事。 但你要跟爸说实话,你哪来的那么多钱?我知道你孝顺,想让家人过得好点,这心意,爸明白。 但咱们老阳家,世代清白,做人做事要堂堂正正,你可不能为了钱,走了什么歪路!” 作为父亲,作为军人,他首先担心的是儿子的品行、安全和前途,这是底线。 阳光明完全理解父亲的担忧,他甚至有些欣赏父亲这种首先考虑原则的态度。 他不慌不忙,神色坦然,将之前对杨政委说过的那套关于牛黄的说辞,又更加详细、逻辑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他重点强调了牛黄的来历,以及出售的过程。 说完,为了彻底打消父亲的疑虑,他又从随身带着的那个半旧帆布包里,拿出了那张由同仁堂开具的收购凭证,郑重地递给了阳建雄。 “爸,您看,这是同仁堂开具的正式收购凭证,上面金额、物品名称、重量、公章都清清楚楚,做不得假。 这笔钱的来路绝对正当、清白,您完全可以放心。我知道轻重,绝不会做任何违法乱纪、有损门风的事情。” 阳建雄接过那张薄薄的,却承载着一笔“巨款”来源证明的纸张,神情严肃地仔细查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他了解同仁堂这块百年金字招牌的分量和信誉,也知道天然牛黄,尤其是“特级胆黄”的珍贵和稀有程度。 儿子这番说辞,逻辑清晰,环节完整,凭证真实有效,完全说得通。 他心中的疑虑终于打消了大半,紧绷的脸色逐渐缓和下来。 他将那张轻飘飘却分量沉重的凭证递还给儿子,彻底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甚至还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欣慰和骄傲: “好,好。来源正当就好。是爸多心了,爸也是怕你年轻,走了岔路。” 他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力道带着赞赏和信任,“你这孩子,是个有主见,有担当的,运气也不错。 遇到这等机缘,还能如此沉得住气,很好!爸很欣慰!” 他看了看手腕上那块略显陈旧的手表,说道:“买房的事,既然资金来路正当,那是好事。 我回头也托几个熟人多帮你打听打听,看看海淀这一片,特别是妇联附近,有没有合适的房子出售。 但这事急不来,得碰机会,也要看缘分。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你娘的工作关系和户口落实,这是根基。” 他站起身,恢复了军人雷厉风行的姿态:“我得赶紧回单位了,离开几天,积压了不少事情要处理。 你们就安心在这里住着,工作的事,就这一两天,应该就会有确切消息。 一旦定下来,我马上过来,或者安排人带玉芬去单位报到,办理相关手续。 争取尽快把一切都办好,早点把户口迁过来,珊珊上学的事也能早一天安排好。” 阳光明起身,送父亲出门。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走在招待所略显昏暗的走廊里,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走到招待所门口,明亮的光线一下子涌了过来,有些刺眼。 阳建雄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比自己还高出一点、身姿挺拔的儿子,心中感慨万千。 他再次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殷切的期许:“光明,家里……以后就多靠你了。你长大了,比爸强。有什么事,随时可以去单位找我,或者往我办公室打电话。” “我知道,爸。你工作上也别太累,注意身体。路上慢点。”阳光明点点头,语气沉稳地回应。 阳建雄又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仿佛要将这八年缺失的印象一次性补回来。 然后才毅然转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走向停在路边的那辆草绿色军用吉普车。 看着父亲坐车离去,吉普车卷起淡淡的烟尘消失在街道拐角,阳光明独自站在招待所门口,夏日温热的风拂过面颊,心中也颇多感慨。 后续的事情,果然如阳建雄所说,进展得非常顺利,甚至超出了预期。 就在第二天下午,阳建雄打来电话,他语气带着一丝轻松,告知田玉芬的工作已经正式落实,接收单位就是hd区妇联,让她准备好相关身份证明、组织关系等材料,明天就可以去报到,办理入职手续。 他本打算派个熟悉流程的工作人员陪同办理,以示重视,也确保顺利。 但阳光明觉得反正自己暑假闲着也没事,便主动提出由他陪着母亲去办理入职手续,也正好借此机会熟悉一下母亲未来的工作环境和单位同事,认认路。 阳建雄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觉得让儿子陪同历练一下也好,便同意了,只细致地叮嘱了报到的具体地址、对接人的姓名和办公室门牌号。 第二天一早,天空湛蓝,阳光明媚。 阳光明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色短袖衬衣和深色长裤,显得格外精神利落。 他陪着母亲田玉芬,带着早已准备好的,由老家村支部和公社盖章的一系列证明材料——包括田玉芬的党员证明、担任村妇女主任的工作履历证明、身份户籍证明等,来到了海店区妇联所在地。 那是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三层苏式办公楼,红砖墙面,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在夏日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同时又带着一种体制内单位特有的肃静且庄重的气质。 接待他们的是区妇联的一位办公室主任,姓李,一位四十多岁、剪着齐耳短发、戴着黑框眼镜、态度亲切和蔼的女同志。 显然阳建雄已经提前打好了招呼,李主任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热情地将他们引到自己的办公室,倒上两杯温热的茶水,然后便开始熟练地办理相关手续。 整个过程十分顺畅,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波折。 田玉芬是五零年入党的老党员,在村里又担任了多年的妇女主任,有着极为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处理过无数家长里短、婆媳纠纷、政策宣传等具体而微的农村妇女工作。 这些扎实的履历,在阳光明提前精心准备、并由村支部、公社层层盖章证明的一系列材料中,都清晰罗列,无可挑剔,甚至可以说是一份相当漂亮的“简历”。 组织部门派来的同志审核了材料后,根据她的党龄、工作经历和实际情况,很快确定了她的职级和待遇——定为行政体系内的六级办事员,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行政二十四级,每月工资四十三元。 这个级别和工资,对于一名刚从农村进入城市的妇女干部而言,已经是相当不错的起点。 当田玉芬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表格,并在工作人员指导下,用印泥在那份象征着全新身份和责任的表格末端,郑重按上自己的红手印时,她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眼眶也瞬间湿润了,视线变得模糊。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一个土生土长、在黄土地里刨食了大半辈子的农村妇女,摇身一变,竟然成了京都机关的干部,端上了传说中的“铁饭碗”,每月有四十三元的固定工资! 这在她过去的人生里,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用力眨了眨眼,才没让眼泪当场掉下来,但那激动的心情,却如同沸腾的开水,久久无法平息。 老太太秦兰英在招待所里焦急地等待着消息,看到儿媳妇和孙子回来,得知不仅工作落实了,还是干部身份,每月能拿四十三块钱,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此前,一家子在农村辛苦一年,起早贪黑,到年底分工分,也未必能分到这么多现钱。 有了这份稳定的工资,就算暂时还买不到房子,一家人住在城里,心里也彻底踏实了,有了最根本的保障。 更让一家人感到惊喜和锦上添花的是,区妇联下属正好有一个内部招待所,目前正好有空余的房间。 李主任考虑到田玉芬一家刚来京都,住房问题一时难以解决,便主动提出,可以暂时安排田玉芬一家免费入住这个内部招待所,等待单位后续的住房分配,或者他们自行解决住房问题。 这无疑又解决了一个迫在眉睫的大难题,省去了一笔不小的住宿开销,而且离单位近在咫尺,上下班极其方便。 当天,阳光明就利索地办理了军区招待所的退房手续,结算了费用。 一家人带着简单的行李,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从略显肃穆的军区招待所,搬到了更具生活气息、也更让田玉芬感到亲切和安心的区妇联招待所。 这里的条件虽然同样简朴,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但同样打扫得干干净净,被褥也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更重要的是,这里离田玉芬未来的工作单位只有几步之遥,周围的环境也更接近普通的市民生活,让田玉芬少了些在军区招待所的那种拘束感和距离感。 安顿好家人之后,阳光明片刻不停,又立刻去了京都火车站,顺利地买好了第二天返回冀省应县老家的火车票。 他需要尽快回去,办理一家人的户口迁移手续。 只有户口正式从老家迁出,落入京都海店区的集体户口或者随后买房后的个人户口上,一家人才能拿到粮本,彻底解决吃饭问题,妹妹阳珊珊的上学问题也能随之解决,享受京都的教育资源。 这个家,才算真正在京都扎下了根,完成了从农村到城市的跨越。 为了庆祝母亲正式参加工作,端上“铁饭碗”,以及一家人即将开启的充满希望的新生活。 傍晚时分,阳光明特意在区妇联附近找了一家中等规模、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国营饭店,决定请全家好好吃一顿饭,算是为母亲庆贺。 在这个物资供应依旧紧张,肉、蛋、糖、油等都需要凭票证购买的时代,普通家庭下馆子吃饭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情。 小饭店里难得见到一道像样的肉菜,而规模稍大一些的国营饭店,凭借更好的渠道和计划份额,供应相对要多一些,偶尔还能吃上一两道分量实在的荤菜。 为了能让家人吃上一两道肉菜,阳光明刻意忽略了小饭店,选择了规模较大的中高档饭店。 除了见多识广的阳光明之外,田玉芬、老太太和阳珊珊,都是平生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走进饭店吃饭。 走进窗明几净、摆放着整齐的八仙桌和长条凳的饭店大堂,闻着空气中飘散的、诱人的饭菜香味,看着墙壁上挂着的红色标语和价目表,三人都显得有些拘谨、手足无措。 同时又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好奇,目光不住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其他桌上的食客,以及穿梭其间、穿着白色工作服、表情略显淡漠的服务员。 一位围着白色围裙的服务员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和铅笔,面无表情地将一张手写的有些油腻的菜单,放在了他们面前的桌子上。 阳光明接过菜单,熟练地扫了一眼,快速点了几个相对硬核的菜:一个红烧鲤鱼,一个木须肉,再加上一个清炒时蔬和一个飘着蛋花的紫菜汤,最后又要了四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 点完菜,付了钱和粮票,他领着家人在一张靠窗的,相对安静的桌子旁坐下。 老太太秦兰英摸着光滑冰凉、泛着油光的木质桌面,看着桌上摆放的简单筷笼和醋瓶,感慨万分: “真没想到,我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岁数,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还有在京都,在这么大、这么亮堂的饭店里吃饭的这一天……这,这跟做梦似的,都不敢使劲,怕梦醒了。” 田玉芬也是满脸的兴奋和新奇,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她凑近儿子,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忐忑和心疼,小声说道: “光明,这饭店可真气派,在这儿吃一顿,得花不少钱和粮票吧?” 过惯了苦日子的她,下意识地就开始计算成本。 “娘,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高兴第一,花点钱值得。 以后您每月都有固定工资了,咱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偶尔下一次馆子,吃不穷。”阳光明笑着安慰,语气轻松而肯定,“您就安心享受这顿饭,这是您应得的。” 阳珊珊则乖乖地坐在凳子上,小腿悬空,轻轻晃动着,睁着乌溜溜、充满好奇的大眼睛,看着邻桌客人桌上那色泽诱人的菜肴,小巧的鼻子轻轻抽动,悄悄咽了咽口水,小脸上满是纯粹的期待和快乐。 等菜陆续被服务员端上桌,那香气扑鼻、酱汁浓郁的红烧鱼,金黄油亮、肉片嫩滑的木须肉,翠绿欲滴的炒青菜,以及热气腾腾的蛋花汤,摆满了不大的桌面,更是让田玉芬和老太太觉得恍如梦中,不敢相信眼前这一桌丰盛的菜肴是属于他们的。 田玉芬看着眼前这一桌在过去八年里只有在过年时才能想象一下的“奢侈”饭菜,再想想自己身份的戏剧性转变和未来可期的新生活。 心中无限感慨,酸甜苦辣咸种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眼圈不由得又红了,眼前的美食也变得模糊起来: “光明,娘这心里……真是跟翻江倒海一样,说不清是个啥滋味。 要不是你坚持要进城,要不是你……爹他这边使了力,帮忙安排,娘这辈子,怕是就在那黄土地里刨食到老了,哪敢想还有今天……” 阳光明理解母亲此刻复杂的心情,他拿起筷子,给母亲碗里夹了一筷子鲜嫩的鱼肉,语气温和地说道: “娘,以前那些苦日子、难处,都过去了,翻篇了。 往后啊,您就安心在妇联工作,照顾好奶奶和珊珊。等我把户口迁过来,一切手续办妥,珊珊就能在城里上好学校,接受好的教育。 等我毕业工作了,咱家的日子肯定能更红火,蒸蒸日上。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老太太也连连点头,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眼角,脸上绽开一个豁达而又充满希望的笑容: “对,对,我大孙子说得对!往前看!咱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玉芬你现在是国家干部了,是组织上的人了,可得拿出精神头来,好好干,给组织上争光,可不能给咱老阳家丢脸,也不能辜负了组织上的信任!” 田玉芬用力地点着头,仿佛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 她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湿意,深吸一口气,拿起筷子,脸上露出了坚定而又充满希望的笑容,那是对过去的告别,也是对未来的拥抱:“嗯!娘,光明,你们放心!我一定好好干!”(本章完) 第277章 13迁户口参观四合院过户交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阳光明便独自一人踏上了返回冀省应县老家的火车。 火车在午后时分抵达了略显破旧的应县小站。 阳光明提着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走下火车。站台上熙熙攘攘,熟悉的乡音灌入耳中,带着一种亲切而又即将远离的不舍。 他没有丝毫耽搁,出了站,便径直朝着二舅田玉柱家走去。 田玉柱正在村支部忙着整理计划报表,见到外甥风尘仆仆地突然回来,很是意外,连忙放下手中的钢笔,起身招呼:“光明?咋这么快就回来了?京都那边都安顿好了?” 他一边问,一边拿起暖水瓶给外甥倒水。 阳光明接过粗瓷大碗,喝了一大口温热的白开水,抹了把嘴,将京都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然后道明来意: “二舅,这次回来主要是办户口迁移。京都那边准迁证已经开好了,得抓紧时间把这边的手续办利索。” 田玉柱一听是正事,而且是关乎大姐一家在京都立足的大事,立刻重视起来:“这是大事,耽误不得。走,二舅这就陪你去办!” 他说着,便跟同办公室的会计打了声招呼,推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陪着外甥出了门。 有田玉柱这位在本地颇有面子的村支书亲自陪同,再加上阳光明手续齐全,迁移户口的过程异常顺利。 他们先去了公社,找到负责户籍的干事。那干事与田玉柱相熟,验看了京都的准迁证和相关材料,又听田玉柱说明了情况,很爽快地便在迁移证上盖了公章,嘴里还念道着:“玉柱,你外甥这是出息了,要去首都当城里人了啊!” 离开公社,两人又骑车赶往县城的相关部门。 或许是田玉柱提前打过了招呼,加上这事本身合乎政策规定,县里的办事人员也没有任何为难,只是例行公事地检查了材料,询问了几个问题,便一路绿灯地办完了所有手续。 当那张薄薄的、盖着几个鲜红印章的户口迁移证交到阳光明手中时,他总算松了口气。 这张纸,轻飘飘的,却象征着一家子与原籍这片土地在法律上的正式分离。 他的心中难免泛起一丝复杂的感慨,这里有他成长的足迹,有熟悉的乡亲,有童年的记忆,但更多的,是一种奔向新生活的决然。 从县城部门出来,日头已经偏西。田玉柱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光明,事情办完了,今晚就住二舅家吧,你二妗子正好蒸了棒子面窝头,炒个鸡蛋,咱爷俩喝点?” 阳光明摇摇头,婉拒道:“二舅,谢谢您。不过,我还得回老屋一趟,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明天,还想请您和大舅,还有大姑、二姑他们过来一趟。” 田玉柱见外甥神色认真,知道还有安排,便不再强留:“成,那你先回去。明天一早,我去叫你大舅,再让你妗子去通知你两个姑姑。” 阳光明独自回到那座熟悉的砖瓦房老屋。推开略显沉重的木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因为几天没人住,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堂屋、东屋、西屋……他逐一走过,手指拂过墙壁、门框,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家具摆设,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碎片不断涌现。 自从觉醒胎中之谜,原身经历的一切,就是他自身的经历。 他在这里牙牙学语,在这里读书写字,在这里看着母亲为生计操劳,也在这里收到父亲为数不多的家信。这里承载了太多的悲欢,如今,即将空置。 他动手简单打扫了一遍,又烧了一锅开水,从冰箱空间里拿出几个包子熥上,算是解决了晚饭。 夜幕降临,乡村的夜晚格外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他躺在自己曾经的床铺上,枕着熟悉的硬枕头,却毫无睡意,脑海里反复思量着明天的安排。 第二天一大早,大舅田玉林、二舅田玉柱,以及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大姑阳桂香、二姑阳兰香,相继来到了老屋。 堂屋里,阳光明已经将家里剩余的粮食都搬了出来。 主要是夏收分的几十斤小麦,还有他从空间里取出来,特意添置的大米、白面以及各种杂粮,林林总总,堆了一堆。 虽然总量不算特别多,算上他从空间里拿出来的粮食,全部加起来大概有两百斤的样子,但在这个粮食金贵的年代,这已经是田玉芬和秦兰英婆媳俩,省吃俭用才积攒下来的家底。 看着这些粮食,几位长辈都有些动容。田玉林叹了口气,田玉柱则默默掏出烟袋锅点上。两个姑姑的眼圈已经开始泛红。 阳光明清了清嗓子,语气诚恳地对四位长辈说道:“大舅,二舅,大姑,二姑,这些是家里攒下来的全部粮食。 我们这一大家子去了京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这些东西带不走,放在这里,时间长了也得糟蹋。我就做主,把它们分成了四份。” 他指着地上已经大致分好的四堆粮食:“东西不多,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感谢你们这些年,在我们家遇到各种困难的时候,没少帮衬我娘、我奶奶还有我们兄妹。这份情,我们都记在心里。” 大舅田玉林走上前,看着地上的粮食,又看看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外甥,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 “光明,你这孩子,有心了!到了那头,好好照顾你娘,你奶奶,还有珊珊。有啥难处,就往村里写信,大舅没啥大本事,但能帮一定帮。” 田玉柱也接口道:“户口迁到京都,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家里帮忙,就像你大舅说的,给家里来封信,咱家里人多,大事办不成,但出人出力还是没问题的。” 两个姑姑更是拉着阳光明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大姑阳桂香哽咽着:“光明,这一走就这么远……你娘性子韧,但到底是个女人家,你在身边,多担待点。 你奶奶年纪大了,京都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你得多留心……” 二姑阳兰香也絮絮叨叨地嘱咐着,无非是些注意身体、照顾好家人、常回来看看的话。 阳光明一一应下,心中暖流涌动,又带着几分酸楚。他知道,这些朴素的叮嘱里,饱含着亲人最真挚的关怀。 分完粮食,接下来就是老屋的安排。 阳光明领着舅舅和姑姑们,里里外外又看了一遍这栋砖瓦房。 这房子是田玉芬当年咬牙,用阳建雄寄回来的大部分积蓄盖起来的。 在这个村里大多还是土坯房的年代,这青砖灰瓦的房子,曾让田玉芬挺直了腰杆,也给了阳光明和阳珊珊一个相对体面的家。 这里倾注了母亲无数的心血,也承载了一家人,尤其是他们兄妹太多成长的记忆。 阳光明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大舅,二舅,这房子,我娘肯定也舍不得卖。卖了,感觉根就断了。 而且,以后万一有个什么事,回来也得有个落脚的地方。 我的意思是,暂时不卖,找位亲戚先住进来,帮着照看维护,别让房子塌了、坏了就行。 至于以后……等我们在京都彻底稳定下来再说。” 听到这话,大舅田玉林和二舅田玉柱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都有些复杂。 他们两家住的都还是老一辈传下来的土坯房,年久失修,夏漏雨冬透风。眼前这结实的砖瓦房,谁看了不心动? 田玉林性子憨厚朴实,最重亲情。 他想了想弟弟家的情况——田玉柱有三个半大小子,挤在三间低矮的土坯房里,眼看着,老大就到了说媳妇的年纪,没间像样的新房,以后肯定不好说亲。 他自家虽然也不宽敞,但只有一个儿子,年纪尚小,还能再挤几年。 于是,他主动开口道:“玉柱,你家小子多,住处紧巴,眼看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这房子……你就先搬进来住着吧,帮着大姐和光明看好房子。我家那边,还能凑合几年。” 田玉柱没想到大哥会主动相让,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有些不好意思。他看向阳光明,语气带着询问:“光明,你看这……你大舅这么说……” 阳光明对此早有预料,也乐见其成。 大舅主动发扬风格,二舅家也确实更需要这房子来解决燃眉之急。 他点头道:“二舅,既然大舅这么说,您家也确实需要,那就麻烦您了。 这房子您就放心住,日常的维护修缮,比如房顶漏不漏雨,门窗坏没坏,就劳您多费心。万一……我是说万一将来家里有什么变化,需要这房子……” “你放心!” 田玉柱立刻挺直腰板,语气郑重地保证道:“光明,这房子是大姐和你的,我就是暂时借住,帮着看房子! 什么时候你们要回来,或者有什么别的安排,你只需捎个信来,我们立马就收拾东西搬出去,绝无二话! 这房子的一砖一瓦,我都会当自家的一样爱惜!”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阳光明将一串沉甸甸的钥匙交给了二舅田玉柱,交接钥匙的那一刻,双方心里都踏实了不少。 田玉柱解决了家里迫在眉睫的住房难题,阳光明则确保了老屋有人气,免于荒废衰败。 又在老屋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阳光明在舅舅和姑姑们依依不舍的送别下,再次踏上了前往火车站的乡间土路。 舅舅们帮他提着简单的行李,姑姑们则一路还在不停地叮嘱。 当阳光明风尘仆仆地提着行李,回到京都区妇联招待所那间熟悉的房间时,已经是下午时间。 他刚抬手敲了敲门,里面就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随即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露出妹妹阳珊珊那张兴奋的小脸。 “哥!你回来啦!”小丫头看到哥哥,立刻欢呼着扑了上来,紧紧抱住他的腰。 阳光明脸上露出疲惫却欣慰的笑容,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回来了。家里都好吧?” “都好都好!”阳珊珊用力点头,拉着哥哥的手往屋里走。 阳光明抬眼向屋里看去,发现父亲阳建雄也在。 房间里,母亲田玉芬和奶奶秦兰英正并肩坐在靠窗的床沿上,父亲则坐在靠墙的那张旧椅子上,三人的面色都有些严肃,看样子似乎正在商议着什么重要事情。 看到他进来,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房间里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 “光明,回来啦!路上还顺利吗?吃饭了没?”奶奶秦兰英最先开口,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起身要给他倒水。 “顺利,奶奶,您坐着别动。”阳光明连忙放下行李,走到奶奶身边扶她坐下,“在火车上吃过了。事情都办妥了。” 田玉芬看着儿子,眼神里带着询问。 阳光明会意,主动汇报道:“娘,户口迁出手续都办好了,很顺利。 老家的粮食,我请来了大舅、二舅、大姑、二姑,分成了四份,给他们各家分了。他们都说谢谢您和奶奶,还让咱们在京都好好过。” 听到粮食分给了亲戚,田玉芬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那些粮食是她和婆婆一粒一粒省下来的,虽然心疼,但一家人落户京都后,就有了供应粮,不再愁吃饭问题,反而是老家的亲人更加困难。 把家里的粮食分给曾经帮衬过自家的亲戚,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也算是尽了一点心意。 阳光明继续道:“至于老屋……我跟大舅二舅商量了,暂时不卖。 二舅家房子紧,我大表弟都快成年了,住不开。 大舅主动提出让二舅家搬进去住,帮着照看房子。我已经把钥匙交给二舅了,他也保证了,以后咱们需要,他们随时搬走。” 听到老屋有了着落,而且是自家弟弟搬进去住,田玉芬心里松了口气,又有些复杂。 那房子毕竟是她倾注了无数心血盖起来的,感情极深。能不空着荒废,由自家人住着维护,确实是最好的结果。 她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这时,坐在一旁的阳建雄清了清嗓子,开口了,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急切:“光明,你回来得正好。我们刚才正在说房子的事。” “房子?”阳光明转向父亲,他在火车上就琢磨着这事,“有合适的消息了?” “嗯。” 阳建雄点了点头,显然对这个消息很重视,“托了几位老战友,还有地方上的一些朋友多方打听,这几天总算有了个比较靠谱的信儿,而且条件听起来相当不错。” 他详细地介绍起来:“是海淀这边的一处私房,房主是个姓赵的工程师。听说他们整个单位都要搬迁到外地,他全家都得跟着过去,所以急着把这边的房子出手变现。” “具体是什么样的房子?”阳光明追问,这是他最关心的。 “是一个三进四合院里的二进东跨院,相对独立。”阳建雄显然已经了解过不少细节,“听说那四合院原本是解放前一个富商在近郊建的外宅,大概是三十年代中期建的,算起来到现在也就二十多年房龄,用料非常扎实,做工也考究,保存得相当完好。” 他继续描述这个东跨院的具体格局:“这个东跨院,北面是正房,一共有四间,格局是标准的一明两暗,也就是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卧室,旁边还附带一个稍小点的耳房,可以做卧室,也可以当书房。 东面呢,还有两间厢房,一间是厨房兼餐厅,听说比较难得的是,自来水管道已经接到厨房里了,用水方便。 另外一间是杂物间,用来放日常用的各种杂物,下面还挖了菜窖,冬天可以储存白菜萝卜。 院子东南角,还有一间独立的旱厕,一家人就不用跑外面的公共厕所了。 四间正房加起来,使用面积据说能有八九十平米,不算小了,关键是位置很好。” 阳建雄强调,“离你娘上班的区妇联,步行大概也就十分钟左右,非常方便。” 最后,他说出了最关键的信息:“房主通过房管部门评估后的报价是一千两百元。 我觉得,就这个房子的条件、位置,还有这难得的私房性质,这个价格虽然不低,但完全可以考虑。” 阳光明仔细地听着父亲的每一句描述,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其中的信息。 三十年代建成的四合院,二十多年房龄,在这个百废待兴、新建住宅极少的年代,和新建房相比,也不算差了。 四间正房,还有两间厢房,功能分区明确,带独立的厨房和厕所,这居住条件在当前来说,已经相当优越,足够他们一家居住。 而且活动空间也大,奶奶肯定喜欢有个能晒晒太阳、种种花草的院子。 位置更是无可挑剔,极大方便了母亲上下班。 一千二百元的价格,在这个普通工人月薪仅三四十元的年代,无疑是一笔惊人的巨款。但对他而言,这笔钱完全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最重要的是,在这个住房高度依赖计划分配、私房流通极少的年代,能遇到一处产权清晰、可以合法过户、且条件如此合适的私房,他清楚是多么的可遇不可求。 机会稍纵即逝。 他几乎没有犹豫,当即表态:“爸,听您这么一说,这房子的条件确实难得。 面积够用,格局也好,位置更是方便。 咱们得尽快去看看实物,如果房子的实际情况和您说的差不多,结构没问题,没有大的隐患,我觉得就可以定下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母亲和奶奶,说出了自己的考量: “早点把房子定下,咱们的户口就能直接落到这处新房产的地址上,紧接着粮本、副食本、煤本这些关乎日常生活的票证也能尽快办下来。 珊珊转学的事,有了固定住址,也能彻底落实。 这样一来,咱们一家才算在京都真正安了家,扎下了根。” 田玉芬和秦兰英对买房这种动辄上千元的大事拿不定主意,心里本能地觉得这钱也太多了。 但听到儿子分析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而且关系到落户、上学这些切身问题,也都跟着点了点头,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 尤其是秦兰英,听说房子是带院子的平房,眼睛都亮了几分。 她一辈子住惯了独门独院的平房,真要让她去住那种需要共用厨房厕所的筒子楼,心里确实发怵。 有个自己的院子,她还能活动活动筋骨,这让她对未来的生活多了几分期待。 阳建雄见儿子如此果断,而且考虑问题直奔落户安家的关键,心中更是欣慰。 “好,既然你觉得可行,那事不宜迟。”阳建雄是个雷厉风行的军人作风,“我这就去借用一下招待所前台的电话,联系一下那位赵工程师。如果他现在方便,我们马上就过去看房!免得夜长梦多。” 说着,他站起身就大步往外走。阳光明也立刻跟了上去,他同样希望尽快敲定此事。 田玉芬和秦兰英看着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沉稳中带着急切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恍然如梦的感觉。 这就……要去看房了?一千多块钱的房子?感觉像做梦一样不真实。 但看着父子二人那笃定的态度,她们婆媳俩那颗一直悬着的心,也莫名地安定了不少,只能默默祈祷一切顺利。 阳建雄很快通过招待所前台的电话,联系上了赵工程师。 对方听说有人马上要看房,而且购买意向很强,语气十分激动,立刻表示自己现在就可以从单位赶回家中,让他们直接过去就好。 挂了电话,阳建雄对守在旁边的儿子说道:“联系好了,他现在就动身回去。咱们也出发吧。” 他让在招待所外等候的警卫员,把吉普车开了过来。考虑到只是初次看房,人多了反而意见纷杂,便让田玉芬和秦兰英先在招待所房间休息,等候消息。 一家人又在房间里聊了十几分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父子二人这才出门。 二人坐上那辆草绿色的军用吉普车,阳建雄把地址报给警卫员。 距离确实非常近,吉普车只开了几分钟,拐过几条胡同,就在一条相对宽敞、甚至能容一辆车通行的胡同口停了下来。 一位戴着黑框眼镜,典型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在胡同口焦急地踱步张望。 看到军用吉普车停下,又看到一身军装、气度不凡的阳建雄从车上下来,他立刻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堆起热情而又略带局促的笑容。 “您是……阳首长?”赵工程师试探着询问,目光在阳建雄的军装和身后的吉普车上快速扫过,态度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恭敬。 这个年代,军人,尤其是配有吉普车的干部,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权威和信誉。 “赵工程师你好,我是阳建雄。”阳建雄与他握了握手,态度平和,然后侧身介绍跟在身后的儿子,“这是我儿子,阳光明。主要是他想看看房子,家里的事由他做主。” 赵工程师又连忙与阳光明握手:“你好你好,阳光明同志。真是麻烦你们跑一趟了。房子就在里面,请跟我来,这边请。”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急切。 他引着父子二人走进胡同。 这条胡同确实比常见的要宽一些,地面是旧式的条石铺就,虽然有些凹凸不平,但吉普车确实能开进来,这在以后搬运家具物品时,会方便很多。 走了约莫几十米,来到一处朱漆大门前。 虽然漆色因岁月流逝而有些斑驳脱落,门环也带着锈迹,但门楼高大,门楣上的砖雕虽历经风雨,仍依稀可见当年雕刻的福禄图案,能看出原主人是花了心思和本钱的,并非普通民居。 “就是这里了。”赵工程师引领着两人走进四合院。 进门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磨砖对缝的影壁,上面刻着“福”字,虽然边角有些破损,但整体气势犹在。 绕过影壁,是第一进院子。 可以看到正房和东西厢房都有人居住,院子里拉着几根晾衣绳,挂着些衣物,墙角还种着些常见的月季、牵牛花之类,生活气息颇为浓厚。 有住户听到动静,从窗户里探头张望。 赵工程师只是简单地点头示意,并未多作停留,便引着二人穿过第一进院子的垂花门,进入了第二进院子。 二进院显然比一进院更显宽敞、规整,也更为安静。 赵工程师带着他们,直接走向东侧的一道月亮门。 “我家就是这东跨院,相对独立一些,虽然是属于这座三进四合院的一部分,但和独门独院也没啥区别。”说着,他走进了那道月亮门。 一个独立、安静、方方正正的小院落,顿时呈现在阳光明眼前。 和农村老家的院子比起来,院子不算大,但很规整,地面用青砖铺就,虽然缝隙间长了些青苔,但打扫得干干净净。 北面是一排四间正房,青砖灰瓦,屋顶的瓦垄整齐划一,屋脊两端还有简单的吻兽装饰,窗户是木棂窗,但镶的都是玻璃,看起来明亮整洁。 东面是两间稍矮一些的厢房,同样是青砖砌筑。 院子东南角果然有一间单独的小屋,门板紧闭,看样子就是厕所。 整个小院似乎缺乏打理,显得有些空旷,但格局完整,建筑主体看起来十分坚固。 “光明同志,阳首长,你们请看。” 赵工程师热情地介绍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也有一丝即将离去的伤感: “这正房四间,是一明两暗再加一个耳房的标准格局。 中间是堂屋,用来待客;两边是卧室,保暖性好;旁边这间是耳房,面积稍小,但做卧室或者书房都很好。 当初建的时候,第一任房主可是花了大本钱的,用的都是上好的松木房梁,杉木椽子,这么多年一点没变形。” 他推开正房中间堂屋的门,请父子二人进去参观。 堂屋颇为宽敞,地面是水泥抹的,虽然不够光滑,但十分平整。 屋顶很高,让人没有压抑感。左右两边的卧室面积都不小,采光很好。 耳房果然小一些,但一个人居住或者作为书房,也绰绰有余。 房子里仍然保留着不少家具,八仙桌、太师椅、衣柜、床铺,主要家具都有,虽然款式老旧,漆色暗淡,但摸上去质地坚实,没有虫蛀腐朽的迹象,显然用料实在,保养得也不错。 “这些家具……还有屋里这些桌椅板凳,如果你们看得上这房子,都留给你们。”赵工程师说道,语气很实在。 “还有厨房里的一些锅碗瓢盆,日常用的水缸、灶具、扫帚簸箕之类的家伙事,我们带不走,也懒得处理了。 要是你们不嫌弃,一起折个价,一共算两百块钱就行。 你们要是自己去旧货市场置办这么一套齐全的日常用品,没个四五百块,估计也下不来,而且未必有这么合用。” 看完正房,他又领着二人看了东厢房。 一间是厨房,难得的是在墙角接入了锃亮的自来水龙头,下面砌了水泥池子。 除了常用的煤炉子,还有一个砖砌的灶台,带着风箱,虽然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但收拾得挺干净。 另一间是杂物间,里面堆着不多的煤炭、各种杂物,地面有个盖着厚木板的入口,掀开一看,下面黑黢黢的,正是菜窖,一股土腥气混合着蔬菜腐烂的味道隐隐传来。 最后,他带着二人去东南角看了看厕所,是传统的旱厕,坑位用石板隔开。 虽然简陋,但同样打扫得很干净,没有明显的异味,墙角还撒着些石灰。 整个东跨院转下来,阳光明心里基本有数了。 房子保存状况确实很好,结构牢固,没有看到明显的裂缝或沉降迹象。布局合理,功能齐全,尤其是独立的院子和厨房自来水,是很大的优点。 院子独立安静,既不影响别人,也不容易被别人影响,以后家里吃点好东西,只要稍微注意,就能避开邻居的窥视。 留下的家具和生活用品虽然旧,但确实能省去他们很多麻烦和额外开销。 他心里已经很满意了,但脸上并未表露出来,只是仔细地看着,偶尔会问一两个细节问题,比如房顶是否漏过水,冬季取暖如何解决,雨季院子是否积水等。 赵工程师都一一如实回答,表示房顶每年春夏之交他都会上房检查,从没漏过。 冬天主要是用煤炉子取暖,只要舍得烧煤,取暖效果不错。 院子地势较高,排水顺畅,没积过水。 参观完毕,三人回到院子中央。 阳建雄看向儿子,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阳光明迎着父亲的目光,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阳建雄心中了然,便开口对赵工程师说道:“赵工,你这房子,我们看了,确实不错。维护得很好,格局也周正,院子也清静。” 赵工程师脸上立刻露出期待和紧张交织的神色,双手不自觉地搓了搓。 但阳建雄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就是这价格……说实话,一千二百块,再加上家具的两百,就是一千四,对我们家来说,负担过于沉重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显得很诚恳,“不瞒你说,赵工,我虽然是部队干部,听着待遇不错,但大部分工资都用来接济那些生活困难的战友家属了,手里实在没什么积蓄。 这次买房,主要得靠我儿子自己想办法凑钱。我最多……最多能支援他一百块钱,已经是极限了。” 阳建雄虽然想杀杀价,但也并非虚言,他手里确实没积蓄,就算给儿子凑一百块钱,也得找战友临时借一点,才能凑够。 他显然不是个会杀价的人,只能隐隐点出自家并非大富大贵之家,避免对方觉得他们是“肥羊”而咬死价格不放。 赵工程师愣了一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显然没想到这位坐着吉普车、带着警卫员、气度不凡的部队首长,会说出这样“窘迫”的理由。 他看了看年轻却沉稳的阳光明,又看了看一脸真诚的阳建雄,感觉不似作伪。 他脸上闪过一丝挣扎和急切。 他和爱人的工作调令已经下来,爱人和孩子们已经先行离开,行李也都托运走了,就等着卖房款到手,他就得立刻奔赴新的单位报到,时间非常紧迫。 之前来看房的人,不是嫌价格高,就是一时半会儿凑不齐这么多现钱。眼看离最后报到期限越来越近,他心里如同火烧眉毛般焦灼。 如果今天再谈不拢,他就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将房子交给国家经租了。 那样的话,虽然能定期拿到一点租金,但和一次性拿到的卖房款相比,损失太大,他肯定更倾向于把房子卖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阳首长,光明同志,说实话,房管部门评估的一千二,真不是我要价高。 这房子你们也亲眼看了,质量、位置、还有这独门独院的清静,都没得说。 留下的那些家具物什,我也真心是想半卖半送,只求个顺利交割,图个心安。” 他顿了顿,咬牙道:“既然你们确实有实际困难,而我也确实是急着要走,时间不等人…… 这样吧,在房子总价上,我再让两百!家具也都送给你们了,不要钱! 房子带家具,一共一千块! 所有东西,连同房子,一起过户给你们!这真的是我的底线了,再低……再低我就只能交给国家经租了,那样我损失更大,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等不起啊!” 一千块!比原价降了二百,还包含了所有家具和生活用品。 阳光明在心中快速计算了一下。 这个价格,在他看来已经非常合适,甚至可以说是捡了个不小的便宜。 他明白,赵工程师确实是迫于搬迁压力,急于脱手,这个价格,恐怕真的已经是对方的心理底线了。 光明并不是缺钱的人,对于这处房子很满意,对方又确实给了很大让步,也就没必要继续为了价格争执。 他不再犹豫,看向父亲,轻轻点了点头,眼神明确表示这个价格可以接受。 阳建雄看到儿子的示意,也明白这个价格恐怕很难再压,而且就房子本身的条件和当前的行情来看,确实值得。 他便不再讨价还价,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向赵工程师伸出手:“赵工,你是个爽快人!也是实在人!那行,就按你说的,房子带家具,一共一千块!这房子,我们买了!” 赵工程师闻言,一直紧绷的肩膀瞬间松了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 他连忙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阳建雄的手,用力摇晃着:“太好了!太好了!谢谢!真是太感谢你们能理解了!可算是解决了我的大难题!” 悬了多日的心事终于落地,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赵工,您看我们什么时候方便去办理过户手续?”阳光明适时地问道。 他想尽快把事情落定,拿到房本,免得夜长梦多,出现什么变故。 “现在!现在就去!”赵工程师迫不及待地说道,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现在刚下午三点,去房管局办手续还来得及!我身份证、房产证、单位的证明信等,所有证件都随身带着呢!” 他也是个利索人,早就做好了随时成交的准备。 “好!那就麻烦赵工带路。”阳光明和阳建雄相视一笑,都感到一阵轻松和喜悦。 三人当即坐上吉普车,直奔区房管所而去。 这个时间点,房管所里办事的人不算多。 有阳建雄这位气质沉稳的部队首长在场,虽然他没有特意表明身份,但那身军装和自然流露的气度,本身就自带一种公信力。 加上赵工手续齐全,买卖双方自愿,价格也符合房管局的评估标准,过户手续办理得异常顺利。 填写表格、审核证件、变更登记……一道道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 当工作人员在新的房产证上用工整的字体写下“田玉芬”的名字,并盖上鲜红的房管局公章,将一张崭新的象征着合法所有权的纸页,交到阳光明手中时,他感到心中一块巨大的石头彻底落了地。 小心翼翼地收好房产证,他知道,有了这处房子和这张薄纸,家,就真的在京都有了实实在在的牢不可破的根基。 从此,他们一家不再是飘萍,而是真正在这座城市扎下了根。 办完过户手续,三人又一起去了银行。 阳光明从自己的存单中取出一千元现金,郑重地将钱交到赵工程师手中。 赵工程师仔细地清点了两遍,确认数额无误后,小心翼翼地将钱放入随身携带的旧皮包里,拉好拉链,紧紧捂在胸前,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断过,连皱纹都舒展开来。 款项两清,三人再次返回四合院。 赵工程师仅剩的一点随身物品——主要是几件换洗衣物、一些书籍和洗漱用品——早已打包好,就等着拿走了。 他将所有的房门钥匙,整串都交给了阳光明。 “光明同志,这房子,还有这个家,以后就是你们的了。” 赵工程师感慨地看着这个自己住了近十年的家,目光扫过熟悉的堂屋、院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和怀念。 但更多的,还是卸下重担后的解脱和对即将开始的新工作、新生活的期盼,“希望你们一家在这里住得顺心,和睦美满,日子越过越红火。” “谢谢赵工,也祝您在新的工作单位一切顺利,前程似锦。” 阳光明接过那串沉甸甸的带着对方体温的钥匙,真诚地祝福。(本章完) 第278章 14邻居百态入住新家 赵工程师将手中那串沉甸甸、带着些许岁月磨蚀痕迹的钥匙交给阳光明后,并未立刻离去。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时间尚早,加之今日房屋顺利交割,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心情颇为舒畅。 他抬眼看了看站在面前的阳建雄和阳光明,父子二人一个威严内敛,一个沉稳干练。 他略一沉吟,觉得有些关乎日后安宁的话,还是趁此机会提前交待清楚为好,也算是尽了自己作为原房主的最后一份心意。 “阳首长,光明同志。”赵工程师清了清嗓子,语气显得格外诚恳,“这房子的事情总算是圆满落定了,我心里这块大石头也总算能放下了。不过,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他话语中带着些许迟疑,目光在父子二人脸上逡巡。 阳建雄面容平和,眼神沉稳,闻言微微颔首:“赵工,你太客气了。我们初来乍到,对这大院里的情况可谓是一抹黑,正需要你这样的老住户、明白人,多加指点。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阳光明也立刻点头附和,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认真与谦逊: “赵工,您有什么嘱咐,我们绝对是洗耳恭听。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了解些邻里情况,日后相处起来也能心中有数,少走许多弯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见父子二人态度如此诚恳,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赵工程师心头的最后一丝顾虑也打消了。 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尽管院子里并无旁人,还是习惯性地将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说道: “既然二位不嫌我多嘴,那我就简单说说这院里几家住户的情况。 咱们这院子,是个典型的三进大杂院,而且还带着跨院,住了足有二十几户人家,总共一百多口人,人员构成比较复杂。 这人一多,心思自然也就杂了。 以阳首长的身份地位,院里明面上肯定没人敢主动招惹,但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提前了解下,哪些人家品性淳厚,值得交往,哪些需要保持距离,心里有个数,总归是没坏处的。 免得刚搬进来,不明就里,被些表面热情、内里却别有用心的给蒙骗了,还误以为是好人,到时候平添堵心,那就不美了。” 阳光明听得非常认真,眼神专注。 “赵工,您说得太在理了,金玉良言。我们刚来,人生地不熟,能对左邻右舍有个大致清晰的了解,实在是太重要了。真的非常感谢您能如此坦诚相告。” 赵工程师见他们确实听进去了,并且十分重视,便不再保留,继续道: “这院里,有这么几户人家,我建议你们尽量少打交道,日常见面点头即可,不必深交。” 他顿了顿,似乎在脑中梳理着信息,然后具体指出,“比如住在前院西厢房姓马的那家。 当家人在旧社会是在街面上混过的,身上带着些泼皮无赖的底子,为人不太讲究。 他们一家子,风气都不太正,不太讲道理,惯会胡搅蛮缠,能避则避,尽量不要产生什么瓜葛。 还有前院西耳房住着的那户姓刘的人家,当家人在解放前曾经当过贼头,虽然据说已经改邪归正,但他家的小子,手脚还是有些不太干净。 院里邻居们偶尔丢点零碎小东西,像晾晒的袜子、手套,或者放在窗台上的小工具什么的,院里人私下里多半怀疑和他家那个半大的小子有关,只是始终没抓着现行,大家也不好说什么。 另外,后罩房靠西头那家,姓王的,他家那女人……” 赵工程师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听说是旧社会从那种不干净的地方出来的,虽然现在算是从良了,安分了,但平日里往来的人还是三教九流,比较复杂,名声在街坊间也确实不太好听。” 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强调道:“我刚才提到的这几家,平日里尽量绕着点走,没什么必要往来。这一点,最好也和家里其他人,尤其是老人和孩子,提前交代清楚,让他们心里有个防备。” 阳光明面色凝重,将这些信息一一仔细记在心里,仿佛在绘制一幅无形的邻里关系地图。 他郑重地点头道:“明白了,赵工,您的提醒至关重要,我们一定会多加注意,谨记在心。” 赵工程师见他们如此郑重,语气也缓和了些,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 “当然,院里也多的是为人正派、值得交往的人家。 像中院正房住着的派出所李副所长一家,为人正派公道,处事有原则,也是咱们院里实际管事的人,有什么正经事或者需要协调的琐事,可以找他。 还有中院东厢房南面一间住着的烈属张老太太,那可是位令人敬重的老人家,三个儿子都牺牲在战场上了,是光荣之家,她本人性子也特别和气、善良。 这两家,是可以适当交好、走动的人家。” “至于其他邻居。” 赵工简单总结,语气恢复了平常,“大多就是普通的工人、职员家庭,比如前院东厢房的佟家,当家人在食品厂工作,人本分;前院正房的周家,当家人在百货公司上班…… 这些邻居们,大多都是安分守己过日子的,面上都还过得去,可以慢慢接触,再看情况深浅交往。” 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赵工程师觉得一身轻松,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使命。 他拍了拍手,说道:“该说的,我这肚子里这点存货,可都倒给你们了。 走吧,趁我现在还有点时间,领你们去院里转转,跟几个今天在家没去上班的邻居打个照面,混个脸熟。 免得下次你们自己过来收拾房子,被不认识的邻居当成生人盘问,平添麻烦。” 父子二人自然没有异议。于是,三人便一同走出了东跨院的月亮门,回到了二进主院。 几人刚在二进院青砖铺就的地面上站定,还没等赵工程师决定先去哪家拜访,就听见连接一进院的垂花门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穿着半旧警服,推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约莫四十多岁年纪,身材挺拔,面容端正,皮肤是常年在外奔波的那种微黑色,目光沉稳,扫视之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公安人员气质。 赵工程师眼睛一亮,连忙扬起手,高声打招呼:“李所长!今天回来得挺早啊!” 被称作李所长的中年警察闻声看了过来,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笑容,推着车稳步走近: “是赵工啊。巧了,今天出去办了个外勤,事情办得顺利,眼看也快到下班点儿了,就直接蹬车子回来了。” 他的目光自然地扫过赵工程师身旁的阳建雄和阳光明,尤其在阳建雄那身笔挺的军装和肩章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思索,显然是在快速判断来人的身份和级别。 赵工程师趁机上前一步,热情地介绍道:“李所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正好给您介绍下,这位是部队的阳建雄阳首长,这位是阳首长的公子,阳光明同志。 他们刚买下了我那东跨院,这往后啊,就是咱们院里的新邻居了。” 他又转向阳建雄父子,“阳首长,光明,这位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咱们派出所的李副所长,他也住在咱们院里,就是中院正房。” 李副所长显然没想到买下赵工房子的是一位如此年轻的部队首长,态度立刻热情了几分,带着一种体制内交往的谨慎与尊重。 他主动伸出双手与阳建雄握手:“阳首长,您好您好!哎呀,没想到是您家搬过来,这可真是让我们这小院蓬荜生辉,脸上有光啊!” 他又与阳光明握了握手,力度适中,“光明同志,你好,欢迎欢迎!” 阳建雄与他握手,语气平和:“李所长,太客气了。以后就是邻居,互相照应,远亲不如近邻嘛。” 李副所长连连点头,话语十分周到:“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阳首长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无论是院里的还是外面的,尽管招呼一声。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绝无二话,一定尽力。” 他作为派出所副所长,深知一位大校的分量,这不仅是军地关系需要维护的重要人物,如今又成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这层关系,自然需要用心维护好。 同时,他心里也清楚,院里住进这样一位人物,对他管理这个人员复杂的大杂院,无形中也是一种极大的助力和震慑,至少那些平日里有些小心思、不太安分的人,往后得多掂量掂量了。 赵工程师见双方已经顺利接上头,气氛融洽,便笑着说道:“李所长,既然您这位‘定海神针’回来了,那正好。 我本来还想带着阳首长和光明认识一下邻居,现在有您在,我呀,也就偷个懒,不多此一举了。 院里的大小事务,还有各家各户的详细情况,您肯定比我这个常年蹲办公室的更门儿清。” 李副所长闻言爽朗一笑,指着赵工程师道:“赵工啊赵工,阳首长买的可是你家的房子,你竟然还想偷懒。 行,这事就交给我,回头我负责帮阳首长和光明同志熟悉熟悉院里的情况,保证让他们尽快融入咱们这个大集体。” 简单寒暄了几句,阳建雄抬手看了看手表,说道:“李所长,赵工,今天真是多谢二位了。我们还要回去安排一下接下来的搬家事宜,就不多打扰了。” “好好,您忙,您先忙正事。搬家的时候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比如借个板车、缺个人力什么的,千万别客气,直接言语一声。”李副所长热情地说道,话语里充满了诚意。 赵工程师也道:“对,阳首长,光明,你们先去忙。我这边也正好回单位,后面还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打个电话就成。” 三人便一同出了四合院。 胡同口,那辆草绿色的军用吉普车依旧安静地停在那里,警卫员小张正身姿笔挺地站在车旁等候,目光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阳建雄和阳光明再次与赵工程师握手道别,目送他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旧自行车,身影消失在胡同拐角,这才转身上了吉普车。 车子平稳地发动,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缓缓驶离了胡同。 回到区妇联招待所那间略显拥挤的临时房间,田玉芬、秦兰英和阳珊珊早已等候多时。 见到父子二人进门,她们脸上都带着期盼。毕竟,买房安家是件大事,尤其是在这举目无亲的京城。 看到儿子进门,田玉芬立刻从床边站起身,急切地问道:“怎么样?房子……还满意吗?” 尽管她心里相信阳建雄和儿子的眼光和能力,但没亲眼见到,心里终究像是悬着一块石头,落不到实处。 阳光明脸上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将手中那串沉甸甸的钥匙轻轻放在房间中央的木桌上,“娘,奶奶,你们就放心吧。 房子我们仔细看过了,非常好,比我们之前预想的还要好得多。是个独立的东跨院,跟主院有月亮门隔着,非常清静,不受干扰。 房子本身也建得结实,青砖到顶,灰瓦覆顶,格局也特别周正合理。 最关键的是,赵工程师为人厚道,留下的家具和日常用品都很齐全,而且质量不错,我们需要重新添置的东西很少,能省下好多事和钱呢!” 他接着详细地将东跨院的情况描述了一遍,尤其是那四间高大敞亮的正房、两间小巧实用的厢房、独立的厨房以及院子里那个难得的私有厕所,还有院子里铺着的平整青砖,甚至提到了角落里那棵有些年头的石榴树。 老太太秦兰英听得眼睛发亮,布满皱纹的脸上舒展开来,尤其是听到有个方方正正、能晒到太阳的小院子,更是欢喜得连连点头,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话说道: “好,好,有个院子好,好啊!我这把老骨头,总算有个能透气、能活动活动的地方了,比整天窝在这招待所的小房间里强多了,憋屈得慌。” 田玉芬也明显地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真切而轻松的笑容。 虽然一千块钱的巨款花出去,让她想想就觉得心口抽紧,但听到儿子说房子条件这么好,位置方便,最关键的是还省下了置办家具的大笔开销和四处奔波采购的精力,这心里也就渐渐安慰了不少。 她过惯了精打细算、量入为出的日子,深知“破家值万贯”的道理,能一下子省下置办家当这笔不小的费用,确实如同捡了个大便宜,大大缓解了她对巨额花费的心疼。 “顺利就好,顺利就好。这心里总算踏实了。” 田玉芬低声念叨着,心里已经开始飞快地盘算着新家该怎么归置,带来的有限家当该如何摆放。 阳光明继续讲述,语气中带着让人安心的沉稳:“赵工程师,人确实不错,很实在。 临走前,他还特意把院里十几户人家的情况,挑重点跟我们说了说,哪些人家品性正直值得交往,哪些需要多加注意保持距离,都提点了下。 回来的时候,在院里正好碰见了也住在那里的派出所李副所长,人也挺热情,主动说了,以后家里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帮忙。” 听到连派出所的副所长都成了邻居,并且明确表示愿意照应,田玉芬和老太太心里,更是踏实、安稳了几分。 这人生地不熟的京都,能有这么一位有身份、有地位,又为人正派的邻居在一旁,就像是有了主心骨,确实是件让人安心的大好事。 田玉芬虽然已经在区妇联正式报到,开始了新的工作,但她毕竟是新人,领导很是体恤。 这几天也没给她安排具体的工作任务,只是让她先熟悉熟悉机关环境,看看文件资料。 并且明确告诉她,等老家的户口迁移手续全部办妥,家里安顿好之后,再正式投入工作也不迟。 田玉芬当即决定:“那我明天一早就去单位找领导请几天假。咱们抓紧时间,争取尽快把新家收拾出来,早点搬过去。 总住在招待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花销大不说,做什么都不方便,心里也不安稳。” 老太太秦兰英立刻拄着拐杖附和,语气坚决:“对,早点搬过去,早点安生!我这把老骨头,别的不行,帮着擦擦抹抹、归置归置东西,还是能行的!” 阳珊珊也兴奋地举起小手,雀跃地说道:“我也能帮忙!我可以扫地,擦桌子,我保证能干好!” 阳光明看着家人积极踊跃的样子,心里暖融融的,充满了力量。 他沉稳地安排道:“好,那我们就分工合作。娘和奶奶、珊珊,主要负责收拾屋子,打扫卫生,擦洗家具。 落户相关的所有手续,交给我来跑,我尽快把户口、粮本、副食本、煤本这些关键证件都办下来,这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关系到咱们以后的口粮和基本生活供应。” 阳建雄看着儿子条理清晰、安排得当,心中倍感欣慰,同时也想为这个家多出一份力,弥补多年的缺席。 他开口道:“我这边,工作上的事情确实多,恐怕很难抽出时间来帮忙收拾。 这样吧,我让警卫员小张,在这两天里,暂时听从你们安排,他年轻力壮,帮着干点力气活,搬搬抬抬的也方便些。” 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刚刚重新聚合的家庭里,角色还有些微妙和尴尬,能尽可能出点力,提供些便利,他心里也能好受些。 田玉芬抬眼看了一下阳建雄,目光复杂,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这个安排。 阳建雄又坐了片刻,陪着母亲说了会儿家常话,关心了一下她的腿脚,又温和地逗了逗女儿阳珊珊,问了问她对新学校有什么想法。 眼见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他想起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要抓紧安排,只得起身告辞。 “娘,玉芬,光明,珊珊,那我就先回单位了。等正式搬家那天,我一定提前安排好时间,过来一起帮忙。”阳建雄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歉意。 老太太看着儿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去吧,去吧,工作要紧,国家的事是大事,别耽误了正事。家里有我们呢,你不用太操心。” 阳光明起身,送父亲到招待所门口。 阳建雄坐进吉普车,摇下车窗,又对儿子叮嘱了几句,示意警卫员开车。 阳光明站在路边,望着吉普车尾灯消失在街角,这才转身回到房间。 第二天上午,田玉芬先去区妇联,找领导顺利请好了假。回来后,一家人由阳光明领着,满怀期待地前往新家。 距离确实很近,即使老太太是小脚,走路要慢些,一行人说说笑笑,也不过走了十几分钟,便看到了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以及门口那对儿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墩。 昨天,赵工程师将东跨院卖给一位部队首长的消息,经过李副所长和几位当时在家的邻居之口,早已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院子。 阳光明昨日来看房时,也在主院露过面,因此,当一家人走进院子时,无论是在门口水池边洗菜的妇女,还是在院里聊天的老人,都不约而同地投来好奇、打量的目光。 有人主动笑着点头打招呼,阳光明也一一客气地回应。 穿过略显嘈杂、堆放着些许杂物的一进院,经过垂花门,进入相对安静规整的二进院,再走进东侧那道小巧的月亮门,那个独立、方正、静谧的东跨院,便完整地呈现在田玉芬、秦兰英和阳珊珊的眼前。 虽然院子比农村老家的院子小了不少,但胜在规整。青砖铺地,缝隙里长着几簇顽强的青苔,显得古朴而干净。 北面一排四间青砖灰瓦的正房,看起来高大整齐,东面两间厢房也小巧规整。 整个小院沐浴在上午的阳光里,给人一种干净、利落且安宁的感觉。 “这房子……真不赖。”田玉芬站在院子中央,环顾四周,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满意笑容。 这房子,比老家的砖瓦房,看起来还要气派、结实。 老太太摸摸冰凉的砖墙,看看雕刻着简单花纹的窗棂,连连点头,啧啧称赞: “是好房子,真是好房子!你看这砖,多厚实,比咱老家的用料还讲究。这院子也好,方方正正的,敞亮,接地气。” 她颤巍巍地指着院子靠南墙的一小块空地,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来: “等咱们安顿下来,就在这儿开两畦菜地,种点小葱、韭菜、菠菜。 边上的角落,我看还能搭个小鸡窝,养两只下蛋的母鸡,以后咱们珊珊想吃鸡蛋就不用总去副食店排队了,方便!” 阳珊珊则像只快乐的小鸟,兴奋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看看正房明亮的玻璃窗,又跑进厢房瞅瞅里面的格局,对新家的一切都充满了无限的好奇和欢喜,银铃般的笑声在小院里回荡。 一家人怀着激动的心情,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参观了一遍,越看越是满意。 正房宽敞明亮,空间很大;耳房小巧安静,适合做书房;厢房功能齐全,作为厨房和杂物间,很实用。 尤其是厨房里那个锃亮的自来水龙头,让田玉芬觉得无比方便。 院子里那个独立的旱厕虽然简陋,但打扫干净后,没有异味,也比外面胡同里的公共厕所强上太多太多。 参观完毕,全家人便热火朝天地投入了大扫除。 田玉芬和老太太负责擦拭家具、门窗,阳光明负责清扫屋顶墙角的蛛网、擦洗地面,阳珊珊也拿着小抹布,像模像样地帮着擦桌子,干得小脸通红。 时间不长,阳建雄派来的警卫员小张也准时到了。 小伙子二十出头,很勤快,话不多,但眼里有活,二话不说就帮着阳光明一起干起了清理杂物间存煤、检查菜窖安全性、搬运较重杂物等重体力活,忙得满头大汗。 接下来的两天,全家人都扑在了新家的收拾整理上。 首先是彻底的清扫。 屋顶、墙角、家具背后,所有积年的灰尘都被清除干净。每一扇窗户都被擦得透亮,地面的青砖被反复擦洗,露出了原本的颜色。 赵工程师留下的所有家具,包括那张厚重的八仙桌、几把太师椅、两个大衣柜和几张床,都被仔细擦拭,焕然一新。 然后是归置。田玉芬根据多年的持家经验,指挥着将家具摆放在最合理的位置。哪里放床,哪里摆柜子,她都心里有数。 带来的有限行李也被一一打开,该收进柜子的收进柜子,该摆出来的摆出来。虽然东西不多,但经过她的巧手布置,很快就有了家的温馨模样。 厨房和厕所是重点清理对象。厨房的灶台、水缸、锅碗瓢盆都被彻底清洗,阳光明还弄来了一些碱面,帮助去油污。厕所也仔细打扫了一遍,确保卫生。 在这个过程中,也不断有邻居借故过来打招呼,或者好奇地往月亮门里张望。 烈属张老太太端来过一碗自己腌的咸菜,田玉芬热情地收下,并回赠了一些从老家带来的干枣。 李副所长的爱人也过来看了看,说了几句“需要帮忙就说话”的客气话。田玉芬都得体地应对着,既保持了礼貌,也没有过于热情,分寸拿捏得很好。 在这两天当中,阳光明高效地跑完了所有的落户手续。 凭借着新办理的房产证明、田玉芬的单位介绍信以及原有的户口迁移证等齐全的材料,他很顺利地将一家人的户口落在了这处新地址上,拿到了崭新的户口本。 紧接着,凭着新户口本,粮本、副食本和煤本,也相继在指定的粮站、副食店和煤厂办理下来。 妹妹阳珊珊转学的事情,也凭着固定住址和户口本,在附近的小学办好了转入手续,只等新学期开学,直接去报到即可。 至此,一家人在京都安身立命的所有基本凭证——户口、粮食关系、副食供应、燃料供应以及孩子的教育问题,都已全部顺利解决。 搬家的这一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阳建雄早早地就赶到了招待所,亲自帮着办理退房手续。 一家人的行李本就不多,加上新家里日常用品基本齐全,需要带过去的也就是些随身的衣物、被褥,以及从老家带来的少许有纪念意义或者实在舍不得丢弃的旧物。 吉普车的后备箱加上后座,一趟就将所有行李,都轻松拉到了四合院门口。 左邻右舍看到有军用吉普车再次停驻在胡同里,又有穿军装的首长和战士进出搬运东西,都知道是新邻居正式搬来住了,不少人都站在院子里张望,低声议论着。 烈属张老太太,还特意走过来,笑着道贺:“搬来了?好好好,以后就住一个大院了,有啥事就言语啊!” 田玉芬和老太太秦兰英连忙笑着回应,并邀请张老太太有空一定过来坐坐,喝杯茶。 东西不多,很快就被搬进了东跨院,并按照之前的规划摆放妥当。 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新家,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苦尽甘来的喜悦,以及终于安稳下来的轻松。 阳珊珊更是兴奋地在几间屋子里跑来跑去,欢快的站不住脚。 阳建雄今天特意请了半天假,打算留下来和家人一起吃一顿正式午饭,也算是小小的温锅宴。 在过去几天的收拾过程中,阳光明早已利用冰箱空间的便利,陆陆续续、不引人注意地将一些米面粮油、肉蛋蔬菜等,转移到了厨房的柜子里。 虽然每样的量都不多,但品种还算齐全,足够应付家里的开销,不至于让家里开火时捉襟见肘。 他并没有拿出太多好东西,主要是担心父亲阳建雄心思缜密,观察力敏锐,问起来不好解释。 对于奶奶和母亲,他或许还能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但面对这位洞察力惊人的父亲,他还是决定谨慎为上,循序渐进。 即便如此,相对于此时普通家庭普遍紧巴巴的供应水平,阳光明家厨房里的存货,也堪称是相当丰裕和令人羡慕的了。 午饭由田玉芬主厨,老太太在一旁帮着摘菜、看火,阳珊珊则负责传递碗筷,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为了庆祝乔迁之喜,新家的第一顿饭,田玉芬做得格外用心。 主食是白面馒头,一个个暄软雪白,散发着麦香。主菜是腊肉炖豆角,在这个很久没有肉食供应的时期,能吃上腊肉已经很难得。 阳光明拿出来的腊肉肥瘦相间,切成薄片,和翠绿的豆角一起炖煮,腊肉的咸香充分浸入豆角之中,味道醇厚鲜美,是下饭的好菜。 一盘切开的流着红油的咸鸭蛋,红白分明,咸淡适中,看着就诱人。 再加上一碟清脆爽口的凉拌黄瓜,一盘碧绿清淡的清炒芹菜,凑齐了四道菜,有荤有素,有凉有热。 阳建雄看着桌上摆开的饭菜,眼中再次闪过一丝讶异,但看到儿子阳光明那坦然自若的神情,以及母亲和妻子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对新生活满足而充满希望的笑容,他将那丝疑惑压了下去,没有多问。 吃饭前,阳光明觉得有必要进行一些必要的,礼节性的邻里走动,这也是融入新环境的重要一步。 根据赵工程师的介绍和他这几天的观察判断,他初步筛选出了三家,看起来品性正直、值得交往的邻居,作为首批走动对象。 因为打算今后常来常往,第一次正式走动,他特意准备了一碗腊肉炖豆角。 第一家,他先去了中院东厢房的南间,烈属张老太太家。 张老太太六十多岁年纪,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一身干净的蓝布褂子,虽然独自生活,但屋里屋外都收拾得一尘不染。 见到阳光明端着菜过来,很是意外,随即脸上绽开了慈祥的笑容,连声道谢。 阳光明客气地说道:“张奶奶,我们今天刚安顿下来,算是正式入住了,做了点家常菜,给您尝尝鲜,您别嫌弃。 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请您多关照。” 张老太太笑着接过碗,看到碗里竟然有腊肉,连忙说道:“哎呦,你看你这孩子,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 远亲不如近邻,以后常来奶奶这儿坐坐,我跟你奶奶年纪相仿,肯定能说到一块儿去。” 阳光明注意到,张老太太屋里的家具虽然陈旧,但擦拭得光亮。 墙上挂着三个相框,里面是穿着军装的三位年轻战士的黑白照片,想必就是为国牺牲的三位烈士,令人肃然起敬。 第二家,他去了中院正房,李副所长家。 开门的是李副所长的爱人,一位看起来就很利落、干练的中年妇女。 听阳光明说明来意,又看到碗里实实在在的腊肉,刚刚客气了两句,李副所长也闻声从里屋出来,脸上带着笑容,接过碗,说道: “光明同志,你看你,太见外了!以后就是邻居了,互相照应是应该的,还送什么菜。 谢谢谢谢!以后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院里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别客气。” 阳光明表示感谢,又说道:“应该的,李所长,以后少不了麻烦您。” 双方又简单寒暄了几句,阳光明便告辞了。 第三家,他去了前院东厢房的佟家。佟家是旗人,老住户,对附近的大事小情了如指掌。 佟家当家的佟大爷四十多岁,瘦高个,穿着虽然朴素但很整洁,说话带着点儿老京都人特有的客气和圆融劲儿。 看到阳光明端着菜来,很是高兴,连声道谢,还非要让阳光明进屋坐坐喝口水,尝尝他刚沏的茉莉花茶。 阳光明婉拒了,说家里还等着吃饭。佟大爷便也不再强留,笑着说道:“那行,那行,以后常来走动!咱们都在一个大院住着,就得像一家人似的,和和气气,比什么都强!” 送完这三家重点对象,阳光明又抓了几大把常见的水果硬糖,去了中院的其他几户人家,一一拜访。 每家送上一把糖,简单说了句“新搬来的,一点小心意,给孩子甜甜嘴”,算是打了个招呼,混个脸熟,表达了友善的态度。 至于前院和后院的其他人家,阳光明暂时不打算主动接触,维持表面的点头之交即可。 走动完毕,回到安静整洁的东跨院,一家人终于围坐在擦得干干净净的八仙桌前,开始了在新家的第一顿团圆饭。 阳建雄今天心情很好,特意带来了一瓶茅台酒。 阳光明给父亲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醇厚的酒香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警卫员小张执意不肯喝酒,便和家里的其他人一样,以白开水代酒。 “来。” 阳建雄率先举起酒杯,目光扫过母亲、妻子、儿子和女儿,语气中带着难得的温和与一种如释重负的感慨,“为我们一家人在京都的新生活,也为了……我们今后的日子平安顺遂,干杯。” 老太太、田玉芬、阳光明和阳珊珊也都举起了杯,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生活的期盼,以及此刻团圆的满足。 “干杯!” 几只杯子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这顿饭吃得温馨而融洽。 腊肉炖豆角很入味,咸香可口;咸鸭蛋流油起沙,咸淡恰到好处;凉拌黄瓜清爽解腻;清炒芹菜,脆爽可口。 简单的家常菜,却因为是在自己的新家里,和亲人一起享用,而显得格外香甜,充满了幸福的滋味。 阳建雄和阳光明小酌着杯中醇厚的茅台酒,父子二人没有多谈过往的辛酸与分离,也没有过多涉及未来尚不确定的规划。 只是聊着房子收拾的细节,哪些邻居看起来面善,阳珊珊上学需要注意些什么,气氛倒也平和自然。 一种久违的家庭温情,在酒杯与碗筷的轻微碰撞中,缓缓流淌。 一杯酒慢慢下肚,阳建雄的脸上泛起些许红晕,他看着坐在对面的儿子,眼神复杂,既有赞赏,也有愧疚,更有深深的期许。 这个儿子,比他想象中更加成熟、稳重,也更有能力和主见。 他似乎真的可以放心地将母亲,将这个家,交给儿子来照顾了。 这个认知,让他肩头的重担仿佛轻了一些。 饭后,阳建雄又坐了一会儿,陪着母亲说了会儿体己话,仔细问了问她的身体感受,叮嘱她不要太劳累。 眼看下午上班的时间快到了,他这才起身准备离开。 “娘,玉芬,家里现在总算是安顿好了,我也就放心了。 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无论大小,让光明去单位找我,或者往办公室打电话都行。”阳建雄叮嘱道。 老太太点点头,眼圈有些发红,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你忙你的去,不用总是惦记家里。我们这儿,现在什么都好。” 田玉芬也轻轻“嗯”了一声,低头收拾着碗筷,没有多说什么。 阳光明和阳珊珊,将父亲送到东跨院的门口。 “爸,路上慢点。”阳光明说道。 阳珊珊也仰着小脸,小声说道:“爸爸再见。” 阳建雄看着眼前这一双儿女,儿子挺拔如松,女儿娇憨可爱,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名为“家”的暖流。 他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结实宽厚的肩膀,眼中满是信任和托付,又弯下腰,爱怜地摸了摸阳珊珊柔软的头发,这才转身,挺直脊背,大步流星地穿过二进院,走出了四合院那扇厚重的大门。 吉普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渐渐远去,小院里恢复了宁静。 阳光明牵着妹妹的手,回到屋里,看着母亲和奶奶已经开始利落地收拾碗筷,擦拭桌子,一种踏实的感觉,充盈在他的心间。(本章完) 第279章 15布头的惊喜购置大件 皎洁的月光如水银泻地,洒满了新家的东跨院。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微弱的凉意,轻轻拂过院子里那棵老石榴树的叶子,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一家人吃过丰盛的晚饭,心满意足地搬了小马扎、小板凳,坐在院子中央的青砖地上乘凉。 虽然已是夜里,但七月的京都,暑气并未完全消散,空气里依然弥漫着白天阳光炙烤后留下的余温,身上感觉黏腻腻的。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驱赶着偶尔扰人的蚊虫,也带来些许微弱的气流。 搬进新家的第一天,尽管忙碌劳累,但全家人的脸上都带着难以抑制的振奋和轻松的笑容。 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感,终于取代了长久以来的飘泊与不确定。 老太太秦兰英摇着蒲扇,目光缓缓扫过月光下轮廓清晰的四间正房,又看了看小巧的厢房和整洁的院落,布满皱纹的脸上舒展开一个无比满足的弧度。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感慨: “唉,我是真没想到,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眼瞅着没多大指望,还能跟着我大孙子,享上这样的福。” 她的语气顿了顿,仿佛在消化这份不真实的幸福感,“瞧瞧这房子,多敞亮,多结实。还是在京都,天子脚下呢,搁在过去,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地界儿。 如今咱们的户口也落下了,成了正经的京都人,每月都有定量的粮食供应,虽说……” 她压低了点声音,像是分享一个公开的秘密,“听院里的邻居们念叨,这供应是一降再降,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可再紧巴,比起咱们在乡下那会儿到处挖野菜,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光景,这已经是掉进福窝里了,知足,得知足啊。” 这话既是对家人说,也像是在告诫自己。 她浑浊却依旧清明的目光,投向院子南墙根下那一小块空着的土地,那里月光照得不太分明,显得有些阴暗。 老太太满是憧憬地指着那儿:“等过两天,家里彻底安顿下来,喘过这口气,就在那儿,开两畦菜地,不用多大,种上小葱、豆角、丝瓜、韭菜、菠菜,都是些好活又时常能掐着吃的。 边上,再搭个小鸡窝,不用多,就养上两只下蛋的母鸡,精神头要好。” 老太太说着,脸上泛起一种对未来细致规划的光彩: “往后啊,咱们珊珊想吃个鸡蛋,就不用眼巴巴地瞅着副食店那长长的队伍,算计着手里那点可怜的副食本了。 鸡蛋羹,炒鸡蛋,换着花样来。 这日子,光是想想,心里就美得很,踏实!” 田玉芬就坐在老太太旁边的小马扎上,认真地听着婆婆的每一句话。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甚至领口都磨得有些起毛的旧褂子,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却与在农村时截然不同。 脸上虽然带着连日来搬家的疲惫,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被崭新生活点燃的充满希望的光芒。 那光芒,足以照亮她略显憔悴的面容。 “娘说的是,这日子,以前真是做梦都不敢想,梦里都没这么美过。”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做梦一般的恍惚,还有几分不敢置信的欣喜,“我一个农村妇女,没啥文化,前半辈子就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土里刨食,汗水摔八瓣,也未必能换来一家人的温饱。 这都四十岁的人了,半辈子都快过去了,谁能想到,还能有今天? 还能进京都,当上……当上国家干部。” 她说出“国家干部”这四个字时,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与自豪。 “每天在办公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也晒不着,就是看看文件,和同志们轻声细语地说说话,工作轻松,心里也敞亮。 每月到了日子,还能稳稳当当地从会计那里领回四十三块钱工资。”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味那种被尊重的感觉,“街坊邻居见了面,那眼神里的羡慕和尊敬,是我这前半辈子都没感受过的。 以前偶尔进了县城,谁看得起咱这乡下来的……” 她说着,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但脸上却努力维持着自豪而幸福的笑容,还带着点不好意思,抬手用袖子飞快地按了按眼角。 这不仅仅是生活的改善,更是一种身份的转变和个人价值的被认可,对她而言,不啻于一次新生。 阳珊珊年纪还小,对于奶奶和母亲口中那些沉甸甸的感慨,她还不能完全理解。 在她单纯的世界里,衡量幸福的标准简单而直接。 她只觉得,自从哥哥放暑假回到家以后,家里的日子就仿佛坐上了窜天猴,“嗖”地一下就变好了。 饭桌上总能见到油汪汪的肉菜,香得让人流口水;白面馒头再也不是稀罕物,可以管够吃,吃到小肚子滚圆;她的小口袋里,时不时还能有哥哥变戏法般塞给她的大白兔奶糖,那香甜的滋味,能一直甜到心里去。 在小姑娘看来,再也没有比能吃饱饭、穿暖衣,还有哥哥无微不至的疼爱,更幸福的事情了。 她坐在一个矮矮的小板凳上,身子因为兴奋而微微摇晃,手里也拿着一把蒲扇,学着大人的样子扇着,虽然没什么风,但架势十足。 她兴奋地叽叽喳喳,声音清脆得像清晨的鸟叫:“奶奶,娘,我喜欢咱们的新家! 院子虽然比老家的小了些,可是干干净净的,没有那么多泥巴和杂草,还有自来水呢! 一拧开那个铁疙瘩,水就‘哗哗’地自己流出来了,娘再也不用去村头那口深井边,费劲巴拉地用井绳往上提水了!” 她说着,眼睛亮晶晶的,又想起了美味的糖果和肉食:“哥带回来的糖可好吃了!又香又甜!还有今天的酱牛肉,真香啊!要不是奶奶拦着,我还能再吃好几块!” 她因为过于兴奋,挥舞着小蒲扇的动作幅度不自觉地大了些,胳膊猛地一抬,只听“刺啦”一声轻响,腋下衣服的布料应声裂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阳珊珊“哎呀”一声,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懊恼地立刻停下了扇扇子的动作,小脸上灿烂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变成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她心疼地用手指去摸那道新鲜裂开的口子,仿佛这样就能让它复原一般,小嘴委屈地瘪着。 “怎么了?整天咋咋呼呼的,也没一个安分劲儿!” 田玉芬闻声立刻看了过来,借着皎洁的月光,她也看到了女儿腋下那道显眼的裂口。 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这是一种长期在贫困生活中养成的对物资极度爱惜乃至紧张的本能,语气里不由得带上了习惯性的训斥: “你这丫头,都多大了,还这么毛手毛脚的!这是去年春天,好不容易攒了点布票才给你做的新衣服,今年夏天就这一件体面些、没打补丁的,平常让你仔细点穿,仔细点穿,你看你!这才多久?” 阳珊珊被母亲一说,更加委屈了,眼圈微微发红,瘪着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低着头,更加专注而难过地盯着那道裂口,小小的肩膀耷拉着,像是承受了天大的挫折。 阳光明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听着家人的交谈,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看到妹妹先是兴高采烈,转眼就因为一件衣服破了而委屈懊恼的小模样,心里顿时一阵发软,涌起一股强烈的怜爱之情。 同时,他也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一个在这个年代普遍存在,但他有能力改善的问题。 这个年代,物资极度匮乏,布票供应更是紧张到极致,真正是贯彻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理念。 虽然家里有父亲阳建雄在部队,偶尔寄回来一些军用布票,比起普通农村家庭,在布料上已经算是宽裕了不少,但这也是相对而言。 除了他这个大学生,家里觉得他是门面,特意紧出布票给他做了两身像样点的,可以穿出去见人的衣服之外。 母亲、奶奶和妹妹,身上不带补丁、能算是“体面”的衣服,每个人也就只有那么一两件,专门用来撑门面、走亲戚或者重要场合穿。 妹妹身上这件碎花布衫,想必就是她最宝贝的“好衣服”了。 前段时间,他一直忙着落户、买房、安顿这些眼前最紧要、关乎家庭根基的大事,像上了发条一样连轴转,还没来得及将冰箱空间里那些早已储备好的布料,找一个合适且不引人怀疑的理由拿出来。 眼下,妹妹的衣服意外破了,正好是个契机,可以顺理成章地解决家里的穿衣问题。 他放下手中的蒲扇,语气平和的开口,打断了母亲对妹妹带着心疼的埋怨: “娘,您别怪珊珊了。小孩子家,正是好动的时候,衣服难免刮破蹭破,不是存心的。” 他先为妹妹开脱了一句,然后顺势引入话题,“正好,借着这个事,我有个事想跟您和奶奶说一说。” 田玉芬和秦兰英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过来,目光转向他。 阳光明继续讲述,语气自然,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我在学校有个处得挺好的同学,他父母是棉纺厂的领导,手里有点小权力。 之前课余聊天的时候,他无意间说起过,棉纺厂经常会有一些不要布票的布头处理,都是些成匹布料裁剪剩下的匹头匹尾,都是不大的布头。 但质量没问题,根本不影响裁剪和穿着,价格还比供销社的布料便宜不少。 关键是不要布票!”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奶奶和母亲的反应,见她们都听得认真,眼里流露出感兴趣的光芒,便接着道: “他当时就跟我说,要是家里有需要,尽管去找他。之前一直忙,也没顾上。 我看咱家现在确实需要添置点夏天的换洗衣服了,尤其是珊珊,正在抽条长个子的时候,去年的衣服今年穿着就有点捉襟见肘了。 我打算明天上午就去他那边看看,运气好的话,买点合适的布头回来。” 老太太秦兰英和田玉芬一听,眼睛顿时都亮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神色。 不要布票的布头?在这个布票比钱还金贵的年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如今这光景,钱难挣,但好歹还能想想办法,可布票那是国家按人头定量发的,多一寸都没有,那才是真正的稀缺资源。 能有机会买到不要票的布料,哪怕是所谓的“布头”,那也是求之不得、能让左邻右舍羡慕眼红的好事情! 她们对阳光明的话没有丝毫怀疑。 在她们朴素而坚定的认知里,阳光明是首都大学的大学生,那是文曲星下凡一般的人物,他认识的同学,肯定也都是有本事、有门路、家庭条件好的,能通过内部关系弄到这些紧俏物资,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甚至是理所当然。 “真的?哎呀!那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田玉芬脸上瞬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刚才那点因为女儿不小心弄破衣服而起的不快和心疼,立刻被这个好消息冲击得烟消云散。 叮嘱道:“那你明天上午就去,早点去。见到人家同学,嘴甜点,好好谢谢人家。别空着手去,多带点像样的见面礼,腊肠、酱牛肉什么的都装上些,咱不能白占人家便宜,这情分得记着。” 老太太也激动得连连点头,手里的蒲扇都忘了摇,一迭声地叮嘱: “对对对!你娘说得在理!把咱家的腊肠,挑那肥瘦相间的,装上一斤……不,装上一斤半!酱牛肉也切上一大块,用油纸包好,给人家孩子尝尝鲜。 求人办事,礼数一定要到,咱们不能失了礼数,让人家觉得咱不懂事。” 老太太深知人情往来的重要。 “奶奶,娘,你们放心,我知道怎么做,肯定把礼数做周全了。”阳光明沉稳地应承下来,让长辈安心。 他心里暗暗盘算着,冰箱空间里,适合做夏天衣服的布料,他只储备了一种棉布,都是极致压缩后存放,占用的空间很小。 布料是那种幅宽二点三尺的窄幅布,质地是时下最普遍也最实用的纯棉,有白、绿、蓝三种最基础的颜色。 每一种颜色,都存放了四尺。 他了解过,这种窄幅布,做一套成年男人的衣服,最多需要十六尺就够了。 他的空间每日刷新,这些天忙着安家,虽然没特意去关注,但积攒下来的三种颜色的布,加起来数量已经颇为可观,粗略算算,足够给全家人每人做两三套新夏衣。 既然家里缺布,正好找个理由拿出来用。 第二天上午,阳光明等母亲田玉芬去了区妇联上班,便跟奶奶说了声,借口出门去找同学。 他没有走远,只是在附近转了转,熟悉了一下周边环境,最后找了个僻静无人的角落,意识沉入脑海中的那个神奇空间。 他直接找到存放夏季布料的那一格,每种颜色取了八块。 然后,他仔细地将这些布料一块一块、紧密地塞进那个随身携带的挎包里,直到挎包被撑得满满当当,这才拉上拉链,转身回家。 回到家时,老太太正坐在堂屋门口光线最好的地方,就着明亮的天光,缝补着一只脚后跟磨损得特别厉害的旧袜子。 听到哥哥回来的脚步声,阳珊珊快步从里屋跑了出来,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期待,紧紧盯着哥哥那个看起来鼓囊囊的挎包。 老太太也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扶着门框站起身,关切地看了过来。 “奶奶,我回来了。”阳光明说着,将那个沉甸甸的挎包从肩上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在八仙桌空着的一角。 “怎么样?见到你那个同学了吗?东西……买到了吗?”老太太有些迫不及待地问,目光在挎包和孙子的脸上来回移动。 “见到了,挺顺利的,他妈妈正好在厂里,听说咱家刚安顿好,需要布料,很热情,直接带我去仓库挑的。” 阳光明一边说着,一边动手解开挎包的搭扣,开始从里面往外拿布料。 他先拿出的是白色和蓝色的布块,每一块都是时下最流行也最耐穿的纯棉材质,而且看上去,比供销社里卖的那些薄得几乎透光的布料,要扎实得多,耐用得多。 老太太秦兰英迫不及待地接过一块白布,入手便觉得沉甸甸、厚墩墩的,心里先是一喜。 她展开一看,用手臂大致丈量了一下长度,脸上顿时露出了惊讶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哎呦!这……这布头可不小啊!这哪儿是布头,这看着都得有……四尺长吧? 她用手比划着,又拿起一块蓝布展开看,长度竟然差不多,“光明,这……这真是布头?这么大块,在厂子里也能算布头?你可别让人家为难!” 老太太心里有些打鼓,生怕孙子为了家里,欠了太大的人情。 阳光明早就准备好了说辞,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解释道: “奶奶,这您就不懂了。在棉纺厂里,规矩跟咱们外面不一样,只要是匹头匹尾,不管长短,统一都算布头,内部处理,不走供销社的渠道。” 他拿起一块绿棉布,解释道:“我同学的妈妈是厂里的领导,有点权力,特意照顾我,带我去仓库里挑的,都是大块的匹头匹尾。 虽说尺寸小了点,根本不影响做衣服。人家厂里职工内部买,也都是先挑这样的,咱们这算是赶上了,托了同学的福。” 为了让奶奶彻底安心,他又补充道:“价格也便宜,就按内部布头的处理价算的,比供销社便宜将近三分之一呢,能省下不少钱,您就放心吧。” 说着,他将绿色的布料也全都拿了出来,三种颜色,一共二十四块布,每块四尺,总共九十六尺布料,在宽大的八仙桌上堆了不小的一堆,像一座色彩分明的小山丘。 老太太看着眼前这一大堆崭新的布料,白的像雪,蓝的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每一块都足有四尺长,就算用来做裤子,长度也是够的,远远超出了她最开始对“布头”的预期。 她原本以为,能有些一尺两尺的零碎布块就算不错了,哪里敢想会是这么大块儿。 她激动得手都有些微微颤抖,拿起这块摸摸,感受那厚实的质地,又拿起那块看看,检查那均匀的织法,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好,好啊!这布料真不错,厚实,紧密,手感也好,是上好的棉布!比咱以前在供销社扯的布,质量只好不差!” 她喃喃着,像是在确认这不是做梦,“这么多布,别说给珊珊做两身新衣裳,就是咱们全家,从你到你娘,到我这个老婆子,每人做两身新夏衣,都绰绰有余了! 还能剩下不少裁剪下来的小块儿,给珊珊再做两件小背心,给你做几条裤衩,哎呀,这下可真是解决大问题了! 往后几年,咱们在穿衣服上,都不用太发愁了!” 老太太已经开始在心里飞速地规划起这些布料的用途,脸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 然而,看到这么多的布料,一个现实的问题立刻浮上老太太心头。 她脸上的喜色淡去一些,转而浮现出发愁的神情,轻轻拍着桌上的布料说道: “布料是有了,还是这么好的料子,可做衣服是个麻烦事,费时费力。 以前在村里,关系处得还行,还能偶尔借用一下你三大娘家的缝纫机,踩一踩,速度快,针脚也齐整。 可这到了城里,人生地不熟的,左邻右舍,也就刚打个照面,连人家姓甚名谁、家里什么情况都还没摸清楚,也不知道哪位邻居家有缝纫机? 就算有,人家那金贵东西,愿不愿意借给咱这新来的?好不好开口借? 这要是靠手缝,这么多衣服,得缝到啥时候去?你娘白天还得上班……” 田玉芬会踩缝纫机,手也算巧,以前在农村,家里的衣服大多是她抽空自己做的。 可没有缝纫机,单靠一针一线的手缝,这么多衣服,就算她和老太太轮流上阵,日夜不停地赶工,也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日,而且手缝的针脚毕竟不如机器均匀牢固。 阳光明闻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说道: “奶奶,借别人的总归不方便,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再好的邻居也难免有意见。我看,咱们干脆自己买一台缝纫机好了。” 他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此刻说出来语气十分自然: “买新的缝纫机,需要缝纫机票,咱们刚落户,这些票证一时半会儿肯定弄不到。 但可以去信托商店,哦,就是现在的委托商店看看,那里经常有别人家寄卖的二手缝纫机。 二手的缝纫机不用票,只要机器本身好用、没毛病就行,价格也比新的便宜不少。 咱们家现在也不缺那个钱,买了就是自家的东西,用着方便,也省得总去求人。 这玩意儿,在城里安家过日子,还真是少不了的大件,能用很多年。” 听说要买缝纫机,老太太先是眼睛一亮,缝纫机对家庭主妇的吸引力是巨大的,但随即又被现实顾虑拉回,脸上露出了踌躇和犹豫的神色。 “这……家里刚花了那么大一笔钱买了这房子,这安家落户处处都要用钱,这转眼又要买缝纫机……是不是太破费了?太扎眼了?” 她过惯了精打细算、量入为出的日子,虽然知道孙子手里有卖药材得来的“巨款”,买房后还有不少剩余,但老一辈勤俭持家的本能,还是让她觉得能省则省,东西够用就行,没必要追求“大件”,怕惹人闲话。 阳光明理解奶奶的顾虑,耐心地劝道:“奶奶,这不算破费,咱家买的是生活必需品。 以后咱家大大小小的衣服、被褥、床单、窗帘,哪一样不得用到它? 有了缝纫机,娘下班回来,不用熬夜点灯费眼睛地一针一线缝,您平常缝缝补补也省事省力得多,能轻松不少。 钱挣来不就是花的吗?关键是要花在刀刃上,改善生活、提高效率,这缝纫机就是刀刃上的花费。 咱们自家关起门来过日子,自家方便就好,不用太在意别人怎么看。”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再说了,以后珊珊长大了,学做针线活,有台缝纫机也方便不是?” 老太太听着孙子条理分明的话,又想到儿媳上班的辛苦,再看看桌上那一大堆等着变成衣服的布料,心里的天平逐渐倾斜。 她想了想,觉得孙子说得确实在理。 家里确实需要,而且有了缝纫机,是长久受益的事情。 她终于点了点头,虽然脸上还带着点对花销的心疼,但语气已经坚定了: “那……行吧,就听你的。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考虑得周全。 不过要买就买个实惠、耐用、牌子口碑好的,别图好看花哨,机器好用最要紧。” “您放心,我心里有数,下午我就去委托商店转转,保准挑个又好又实惠的回来。” 阳光明见奶奶同意了,心里也松了口气。 搞定奶奶,母亲那边就好说多了。 中午田玉芬从区妇联下班回来,手里还拿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单位发的学习材料。 一进堂屋,她就看到了八仙桌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那三大摞布料,白、蓝、绿,颜色分明,崭新厚实,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呀!这么多布!” 她快步走到桌边,放下包,拿起一块白布仔细摸了摸,又展开一块蓝布对着光看了看织法,脸上露出了惊喜交加的神情。 “这布真好!这么厚实,手感也滑爽,还是正经的纯棉料子,关键是不要布票! 光明,你这同学可真是帮了大忙了!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这份人情得记着。” 她反复摩挲着布料,爱不释手,眼里满是欢喜。 当听到儿子说下午还要去委托商店看看二手缝纫机时,田玉芬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转过头,有些愕然地看着儿子:“买缝纫机?” 她下意识地就想计算开销,眉头微微蹙起,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家里的存款状况。 但看到儿子沉稳而肯定的眼神,再想到桌上这一大堆急需加工的布料,还有婆婆眼中那虽然没说出口,但明显也是赞同的眼神,她到了嘴边的反对话语,又咽了回去。 她明白缝纫机对家庭的便利,只是习惯了节俭。 “买……买就买吧。” 她沉吟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语气带着点下定决心后的轻松,“家里也确实需要,这么多布,靠手缝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 你看着挑,牌子什么的次要,关键是机器要好用,没暗病,价钱……要合适。” 她最终还是叮嘱了一句价钱,这是多年精打细算的本能。 她知道儿子办事稳妥,有分寸,既然提出来了,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 而且她也清楚,儿子手里有卖牛黄的那笔“巨款”,并没有因为买房而拉下饥荒,反而让家里有了积蓄,买二手缝纫机的开销,还是在承受范围之内的。 想到这里,她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吃过午饭,田玉芬照例在家睡了一小时午觉,消除上午工作的疲劳,然后才拿着包去上班。 阳光明则等母亲出门,家里人都安顿好后,才跟奶奶打了声招呼,出门去了。 他先是在胡同口找了个面善的老人,客气地询问了一下附近比较大、信誉好的委托商店的地址。得到指点后,他便按照方向找了过去。 他打算下午就把缝纫机的事情办妥。而且,他心里还有别的打算。 母亲现在是国家干部,在机关单位上班,上下班、开会都需要准时,没有一块手表看时间,实在不方便,也不够体面。 奶奶年纪大了,整天一个人在家,有个收音机听听新闻、戏曲、天气预报,也能解解闷,了解外界,不至于太孤单。 家里还需要一个座钟,放在堂屋,方便全家人看时间,尤其是妹妹以后上学,更需要准时。 这些东西,买新的都需要相应的票证,而手表票、收音机票,他一样都没有。 所以,委托商店这种售卖二手物品的地方,就成了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他打算一起去看看,如果有品相好、价格合适的,就一并买回来,彻底把家里的基本配置弄齐全。 根据打听来的地址,他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来到了一条相对繁华些的街道,找到了那家门脸不小、挂着“国营信托委托商店”牌子的店铺。 店面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木质的门窗框漆色斑驳。 推开有些沉重的玻璃木门走进去,店里光线有些昏暗。 高大的玻璃柜台后面,层层迭迭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二手物品,从钟表、收音机、照相机,到瓷器、摆件、旧书籍、眼镜、五金工具,琳琅满目,简直像个小型的杂货博物馆。 靠墙的地方,则紧凑地摆放着一些旧家具,桌椅板凳、衣柜、碗橱、床铺,还有几台旧缝纫机,静静地立在那里,引人瞩目。 一个五十多岁、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师傅,正坐在柜台后面的一把旧藤椅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旁边的收音机里播放着声音不大的戏曲。 阳光明走进来的脚步声惊动了他。 老师傅抬起有些惺忪的眼皮,看了看阳光明,见他虽然年轻,但穿着干净整洁,气质沉稳,眼神清正,不像那些跑来瞎逛的半大孩子,便懒洋洋地问了一句:“同志,想看点什么?” “师傅您好,打扰了。我想先看看缝纫机,另外也想看看手表、座钟和收音机。”阳光明客气地说道。 老师傅见他口气不小,要看的都是值钱的大件,精神稍微振作了一些,从藤椅上站起身,从柜台后面慢悠悠地踱了出来。 “缝纫机在那边靠墙根儿,有三台,都是人家寄卖的,牌子都不一样,你自己先看看外形,相中哪个了,我再给你细说。”老师傅指了指墙边那几台缝纫机。 阳光明道了声谢,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打量起来。 三台缝纫机,一台是名声最响亮的“蝴蝶”牌,一台是北边产的“标准”牌,还有一台是上海产的“飞人”牌。 从外观上看,漆面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和细小划痕,台板的光洁度也各异,但就算品相最差的那一台,整体结构看起来也算完整,没有明显的磕碰缺角。 “师傅,麻烦问下,这几台机器都能正常使用吗?有没有什么暗病?比如跳线、卡线或者运转声音不对什么的?”阳光明抬起头,向站在一旁的老师傅询问道。 买二手东西,最怕的就是暗病。 “都能用,我们收的时候都请老师傅检查调试过的,不能用的或者毛病大的,我们也不收,砸招牌。”老师傅语气肯定地说道。 他走近了几步,指着三台机器依次介绍:“这台‘蝴蝶’牌的最贵,九成新,要一百二十块,原主是位老师,爱惜东西,保养得好,据说没怎么大力用过,就是平时给孩子缝缝补补。 这台‘标准’牌的九十块,用得稍微多些,但机器皮实。 这台‘飞人’牌的最便宜,七十五块,就是外观旧点,划痕多,但机头没问题,劲儿足。” 阳光明仔细比较了一下。 蝴蝶牌的那台,台板光滑,只有几道极细微的划痕,机头上的烤漆也保存得相对完好,金色的字样还很清楚。 他心里比较倾向于买这一台,虽然贵了几十块,但接近全新,不容易出故障,更耐用,长远看是划算的。关键是他不差钱,肯定要买质量最好的。 “师傅,我能试试这台‘蝴蝶’的吗?看看走线怎么样。”他指着心仪的那台问道。 “行,你等着,我去拿梭芯、梭壳和线,再找个布头。”老师傅见他真有买的意向,态度更积极了些,转身走向柜台后面去找东西。 阳光明趁这个机会,快步走到玻璃柜台前,目光扫过里面陈列的手表和收音机。 手表有几块,主要是国产的“上海”牌和“bj”牌,还有一两块看起来款式很旧、表壳有磨损的进口表,一块是“英纳格”,一块是“劳力士”,但他不打算买这种太扎眼的进口货,容易惹麻烦,而且配件也难找。 他看中了那块“上海”牌全钢手表,几近全新,表盘干净,没有划痕,指针清晰。毕竟投产时间不长,虽说是二手手表,但和全新的也没多大差别。 老师傅正好回来,阳光明指着这块表询问:“师傅,麻烦您,这块‘上海’表怎么卖?” 老师傅看了一眼,说道:“那块啊,a-581型号,新表价格六十元,全钢防震,几乎就是全新的,走时挺准,我们测过,一天误差不超过十秒。 就是原配的表带有点问题,我们给换了条普通的人造革皮带。你要的话,五十五块。” 阳光明点点头,这个价格在预期内。他又看向摆放在柜台里面一层,体积较大的收音机。 收音机有三台,一台是经典的“红灯”牌电子管收音机,体积比较大,木壳子,看着很气派,但耗电也厉害。 另外两台是体积小巧一些的晶体管收音机,一台是“熊猫”牌,一台是“春雷”牌。 他觉得晶体管收音机更省电,操作简单,体积也轻便,更适合奶奶平时搬动和使用。 “那台‘熊猫’牌的晶体管收音机,什么价?” “这台‘熊猫’b-623型,确实不错,挺新的,几乎没怎么用过。音质好,收台也准。要七十块。”老师傅如数家珍。 价格都不算便宜,尤其是收音机,但都在阳光明的预算之内。 他想着,既然要买,就买品相好、靠谱的,免得以后出问题。 老师傅手脚麻利地给那台“蝴蝶”牌缝纫机穿好线,装上梭芯,踩了几下踏板,机器发出均匀而流畅的“哒哒哒”声,针脚落在旧布上,细密而整齐。 阳光明凑近看了看,又亲自上手轻轻转动手轮,感受了一下传动机构的顺畅度,满意地点点头。 机器状态确实不错。 “师傅,这台‘蝴蝶’缝纫机,我要了。 另外,这块‘上海’手表,还有那台‘熊猫’收音机,我也要了。”阳光明直起身,干净利落地说道。 他四处看了看,接着问道:“您这儿有座钟吗?要那种带钟摆、上发条,走时准的。” 老师傅没想到这年轻人如此爽快,看东西仔细,但做决定毫不拖泥带水,一连要了三样大件,脸上顿时露出了更加热情的笑容,态度也恭敬了不少。 这可算是个大主顾了。 “有,有座钟!在那边墙角立着呢,有个山东产的‘北极星’,走时准,样子也新;还有个老式的‘德国’双铃闹钟,牌子老,质量好,就是样子古板点,您看看要哪个?”老师傅连忙引着他去看。 阳光明走过去看了看。 “北极星”座钟比较新,枣红色的木壳,白色的表盘,罗马数字,样式也大方,看着清爽。 “德国”钟是深棕色的木壳,黄铜色的钟摆,看起来更有年代感,像是民国或者更早的货色,但保养得也很好,钟摆晃动的声音沉稳有力。 他想了想,选择了那个看起来更符合当下审美、也更新一些的“北极星”座钟。 “就要这个‘北极星’吧,多少钱?” “这个三十块。”老师傅报出价格。 四样东西加起来,缝纫机一百二,手表五十五,收音机七十,座钟三十,一共二百七十五块钱。 在这个普通工人月薪只有三四十元,学徒工才十几二十元的年代,这无疑是一笔令人咋舌的巨款。 但阳光明眼都没眨一下,很痛快地从随身带的挎包里,取出准备好的钱,数了二百七十五块,递给了老师傅。 他清楚这些物品对改善家庭生活质量的重要性,这钱花得值。 老师傅乐得合不拢嘴,接过钱,仔细点验了两遍,确认无误后,态度更加殷勤了。 “同志您稍等,我给您把东西都收拾好,包严实点。”说着,便手脚麻利地开始忙碌起来。(本章完) 第280章 16邻居的想象和定位欢笑与满足 老师傅先小心地把缝纫机头从台板上卸下来,用软布仔细擦拭干净,然后放进原配的木箱里,扣好搭扣。 收音机和座钟,老师傅找来了不少干净的旧报纸和硬纸板,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了又包,边角都塞得严严实实,生怕路上磕碰了。 “同志,你打算怎么拿回去?东西不少呢。” 老师傅看着地上这个几大件,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关心。 “谢谢师傅,我出门找辆板车就行。”阳光明答道。 他走到委托商店门口,炽热的阳光一下子洒满全身。 他手搭凉棚,正准备向街道两头张望,寻找拉板车的身影,目光却在不经意间,定格在了街角那棵老槐树的浓荫下。 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一辆板车的车把上,身子微微佝偻着。他的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胳膊上的肌肉线条即使在放松时也清晰可见。 阳光明觉得这人有些眼熟,略一凝神,便想起来了。 这不正是和自己同住一个院里的邻居么?好像姓韩,就住在中院东厢房北头那两间,紧挨着烈属张老太太家。 他依稀记得,好像听别人说起过,这位韩师傅没什么固定工作,平日里就靠着拉板车、四处打点零工维持家用,为人很是老实本份。 既然碰上了熟人,自然比找生人放心,阳光明迈步走了过去。 “韩师傅,忙着呢?”阳光明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语气客气地打招呼。 正低头专注地卷着烟卷的韩师傅,闻声抬起头,逆着光,眯着眼辨认了一下,待看清是阳光明时,黝黑的脸上立刻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 他像是被惊到了一般,迅速从车把上站起身,由于动作稍急,那辆倚靠着的板车都跟着晃了晃。 他脸上堆起了略带拘谨和谦卑的笑容:“是……是阳光明同志啊,不忙不忙,等活呢。您这是……” 他的目光很自然的看向委托商店门口。 “我买了几件东西,正想找辆板车拉回去,正好看到您,这活您接吗?”阳光明笑着问道。 “接!接!肯定接啊!” 韩师傅几乎是连声答应,脸上那朴实的笑容绽开,露出被烟熏得有些微黄的牙齿。 能给院里这位新来的,明显是大干部家出来的年轻人干活,他内心觉得这不仅是一桩生意,更是一个接触的好机会。要是能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说不定以后就能跟着沾点光。 而且这小伙子说话和气,眼神清正,没有一点他想象中干部子弟可能有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架子,这让他心里很舒坦。 “那麻烦您了,东西在店里。”阳光明引着韩师傅走进委托商店。 进店之后,韩师傅的目光逐一扫过缝纫机、座钟、收音机,心里暗暗咋舌。 我的乖乖,这阳家果然不一般,这才搬进来几天?就置办上这么多大件了!缝纫机、座钟、收音机……这哪一样不是寻常人家攒好些年钱,才敢琢磨的大件? 不过他是个本分人,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心里头再怎么嘀咕,嘴上也是严严实实的,绝不会多一句嘴,更不会回头在院里到处嚼舌根。 他不再多话,手脚麻利地开始往板车上搬东西。 阳光明也在旁边搭手,两人配合倒也算默契。 因为算是熟人,阳光明觉得没必要像对陌生车夫那样讨价还价,等东西安置妥当,便直接开口问:“韩师傅,这一趟您看多少钱合适?” 韩师傅闻言,连忙摆着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嗨,都是邻居,街里街坊的,帮个忙的事儿,提什么钱不钱的。顺路就拉回去了。” 他这话带着几分真诚,也有几分客气。 “那不行,您出力干活,赚的就是辛苦钱,哪能白干。”阳光明态度很坚决,语气温和但不容拒绝,“该多少就是多少,您千万别客气。” 韩师傅又推辞了两句,见阳光明是真心实意要给,绝非虚让,便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憨厚地笑了笑: “那……那您看,这一趟路不算远,东西也不沉……您给三毛钱就行,您看合适不?” 这个价格确实是公道价,甚至比市价还略低一点,透着邻居的实在。 阳光明却觉得人家出力流汗,又是院里邻居,以后买煤买粮,说不定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便想着多给一些。 便说道:“这样,韩师傅,我给您一块钱,您也别找了。以后家里说不定还有麻烦您的地方,比如买个煤球、搬个重物什么的,就当先预支了。” 说着,他就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一元纸币,递了过去。 韩师傅一看那票子,眼睛都瞪大了一些,连连摆手,身子甚至往后缩了缩: “不行不行!太多了!这哪成啊!说好的三毛就三毛!一块钱太多了,我不能要!” 他的态度异常坚决,黝黑的脸上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泛红,觉得收下一块钱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心里会非常不踏实。 两人在街边就这样推让了几下,阳光明见他实在不肯多要,只好改变策略,说道: “那行,韩师傅,就按您说的,三毛就三毛。我今天没带零钱,只能让您找零了。要么干脆别找了,以后咱们再有什么活,慢慢扣也行。” 韩师傅把钱接到手里,赶紧把板车支好,腾出手来,从自家缝着补丁的旧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卷得乱七八糟的毛票和硬币,就站在路边,低着头,用长着厚茧的手指,仔仔细细地数出了七毛钱,然后不由分说地,硬是塞回了阳光明手里。 “一码归一码,说三毛就三毛,咱干活凭力气吃饭,不能多要您的钱。” 韩师傅语气执拗,带着一种底层劳动者特有的尊严和本分,他看着阳光明,眼神很认真,“您要再这么客气,这活儿我都不好意思拉了。” 阳光明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知道这是老实人的原则和骨气,心里反而生出几分敬意,便不再勉强,将那七毛零钱收了起来,点点头:“好,韩师傅,听您的。那谢谢您了。” “您太客气了,应该的,都是应该的。” 韩师傅见阳光明终于不再坚持,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那种质朴的笑容。 再次检查了一下捆绑的是否结实,韩师傅在前头骑着板车,阳光明则在板车旁跟着,时而顺手在后面推一把。 路程不算远,韩师傅便也没有着急先行,慢悠悠的骑着。 两人一路说着些不咸不淡的闲话,主要是韩师傅介绍着附近的情况,哪家副食店卖的菜新鲜又便宜,哪家煤铺的煤球压得实诚耐烧,胡同口那家理发师傅手艺不错,收费也公道…… 阳光明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偶尔插嘴问上一两句,这让他对周边的生活环境有了更具体的了解。 就这样,一段路不算长,但也走了约莫二十分钟。 来到四合院门口,已经是下午四点钟,院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 进了门,声音便清晰起来:有在水池边搓洗衣服或是洗菜的妇女,她们围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聊着家长里短; 有在院里老槐树下摆开棋盘,楚河汉界杀得正酣,或是围在一旁观战闲聊的老头们; 还有几个半大的小子和丫头,在院子里追逐打闹,清脆的笑声和叫声回荡在院落间。 当韩师傅拉着板车吱呀吱呀地进了院门,后面还跟着额角微微见汗的阳光明,院子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被吸引了过来。 车上放着引人注目的缝纫机、收音机,还有那个虽然盖着布,但轮廓分明的大座钟……这几样东西组合在一起,无疑具有强大的视觉冲击力。 正在水池边洗菜的李副所长的妻子李大妈,直起腰,湿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脸上带着惊讶和羡慕交织的笑容,扬声打招呼:“光明,回来了?这是……添置家当了?好家伙,真不少啊!” 阳光明也客气地笑着回应:“是啊,李大妈,跑了一趟委托商店,家里用着方便。”他的目光扫过院里的其他人,都报以善意的点头。 众人看着那缝纫机,眼神里都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羡慕,但也没人多问具体花了多少钱、从哪里买的。 在普通住户的眼里和心里,阳家是坐着吉普车来的,是配有警卫员的大干部家庭,家里置办上几件像样的大件,是再正常不过,甚至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甚至有人觉得,这才符合他们对“首长家”生活的想象和定位,要是太寒酸了,反而奇怪。 因此,羡慕归羡慕,倒也没什么人产生别的负面情绪,只觉得理所当然。 韩师傅则始终闷着头,双手稳稳地把着车把,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方向,避开地上的坑洼和玩耍的孩子,最终稳稳地将板车停在了东跨院那扇月亮门前。 韩师傅下了车,两人又一起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板车上的缝纫机、座钟和收音机一件件搬下来,再一趟趟地运进东跨院的堂屋里。 这这个过程中,韩师傅格外小心,生怕磕碰了哪件贵重的家什。 老太太和阳珊珊,早在听到板车轱辘声和搬动东西的响动时,就从屋里迎了出来。 老太太看着这么多、这么扎眼的东西被搬进来,脸上先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和激动——毕竟这都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但随即,一种根深蒂固的节俭观念又让她开始心疼起钱来。 等阳光明客气地送走了韩师傅,老太太这才走上前,开始仔细地一件件地打量这几样新添置的“大件”。 她先是走到那台缝纫机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带着漂亮花纹的金属轮盘,又摸了摸那光滑平整的台板,眼中满是喜爱,但嘴里却忍不住开始埋怨道: “你这孩子,出门的时候说好去买缝纫机,怎么一转眼,又买回来这么些东西?这……这得花多少钱啊!” 她指着桌上的座钟和收音机,“这收音机,还有这座钟,我一个老太太在家,哪里用得到这些东西?净乱花钱!” 老太太的语气里带着心疼,也带着对孙子不会过日子的担忧。 阳光明正把收音机从层层包裹的旧报纸里拿出来,那小巧玲珑、造型简洁的“熊猫”牌晶体管收音机,尽管不是全新的,依然很吸引眼球。 他一边研究着侧面的旋钮和背后的电池仓,一边耐心地跟奶奶解释: “奶奶,您这话可不对。这收音机啊,可不是光给您听着解闷儿的。” 他调整着一个旋钮,收音机里传来一阵滋滋啦啦的电流声,“我也得经常听听新闻,了解了解国家大事和政策风向,这对我的工作、对咱们家都很重要。有了它,咱们坐在家里,就能知天下事,多方便!” 他放下收音机,又指了指座钟:“再说这座钟,更是不能少。 以后珊珊上学,看个时间,没个准点儿哪行?我娘上班,您在家里定时定点的做饭,没个钟点,难道还天天跑出去看日头、听街上的喇叭报时?那也太不方便了。 有了它,就能掌握好时间,咱们一家人的生活都能更有规律。”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既考虑了大家的需求,也顾及了奶奶的感受。 就在这时,阳光明终于调准了一个频道,收音机里突然传出了清晰而婉转的戏曲唱腔,是奶奶最爱听的评剧《花为媒》选段。 那熟悉的旋律和唱腔,在安静的堂屋里悠然响起,带着一种奇妙的魔力,瞬间抓住了老太太的全部注意力。 她到了嘴边的埋怨话一下子被堵了回去,下意识地向前凑近了两步,侧着耳朵,脸上露出惊奇而又陶醉的神情,喃喃自语道:“这小匣子……声音还真亮堂……跟戏园子里似的……” 阳珊珊也被这神奇的收音机吸引住了,兴奋地围了过来,踮着脚尖,好奇地看着那个能发出美妙声音的小盒子,想伸手去摸,又不敢,大眼睛里充满了求知欲:“哥哥,这里面又没有小人,为什么我们能听到有人唱戏?” 阳光明被妹妹天真烂漫的问题逗笑了,摸了摸她的头:“是电波,以后哥哥慢慢教你。”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田玉芬下班回来了。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堂屋,还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布包,目光就被屋里多出来的几样大件给牢牢吸引住了。 那台“蝴蝶”牌缝纫机静静地立在墙角,桌上摆放着擦拭一新的座钟,以及那个小巧的“熊猫”收音机。 她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妈,光明,这……这些都是哪儿来的?”她疑惑地问道,语气里带着不确定。 阳光明闻声从里屋出来,笑着解释:“娘,您回来了。这些都是我今天下午在委托商店买的,二手货,关键是不要票。 价格也比新的便宜,而且品相都很好,您看这缝纫机,跟新的差不多。” 他指着那几样东西,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田玉芬放下布包,走近了,仔细地审视起来。 她先是摸了摸缝纫机的台板,又看了看机头,确实如儿子所说,保养得很好,几乎没有划痕,金属部件也锃亮如新。 她打开座钟的玻璃罩,看了看里面匀速摆动的钟摆,听着那规律的“嗒嗒”声。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收音机上,伸手调了一下旋钮,里面正播放着一段新闻社论,声音清晰洪亮。 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她心里明白,儿子眼光不错,办事情也稳妥。但作为一个操持家计的主妇,一下子添置了这么多“大件”,心里终究还是有些心疼那笔不小的开销。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目光一转,看到婆婆已经喜滋滋地坐在收音机旁,眯着眼听着里面播放的戏曲,手指还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女儿珊珊则趴在桌边,小脑袋随着座钟钟摆的晃动而来回摆动,一脸的新奇和兴奋。 再想到家里确实需要这些——缝纫机能缝缝补补,也能做新衣服,省钱;座钟能让一家人作息规律;收音机能了解外界信息,也能给婆婆解闷…… 儿子这么做,说到底也是为了这个家更好。而且,他办事有分寸,不是那种胡乱花钱的孩子。 想到这里,田玉芬心里那点心疼便化为了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她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柔和地说了一句:“买就买了吧,反正都是用得着的东西。 以后啊,用钱的地方还多,花钱还是要注意节省。” 母亲竟然没有唠叨,国明赶紧趁机掏出为母亲买的手表,“娘,我还给你买了一块手表,不要票,只花了五十五块钱,你看看是不是和全新的也没区别?” 田玉芬把手表接了过来,心中很喜欢,但还是说道:“家里都有座钟了,还给我买手表干嘛?” 阳光明的理由随口就来:“您现在好歹也是国家干部,上班没块手表,怎么能行?有了这块手表,以后领导安排点什么事,就不怕错过时间了。” “你是总有理,以后可不能这么乱花钱了!”毕竟是儿子的一番孝心,田玉芬没有多说什么,喜滋滋的把手表戴在了手腕上。 又念叨了几句,她便转身,系上围裙,去厨房张罗晚饭了。 只是在她低头淘米的时候,看着手腕上的手表,听着从堂屋隐隐传来的戏曲声和孩子的欢笑声,嘴角还是不自觉地弯起了一个满足的弧度。(本章完) 第281章 17意外访客照相机票心中愧疚 转眼到了周日,上午十点多,前院的佟大爷今天轮休,正在自家门口就着明亮的日头,仔细拾掇那几盆长得蔫蔫的月季花。 他拿着把小剪子,小心地修剪掉发黄的叶子,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梆子戏。 刚直起腰,打算活动活动有些发酸的胳膊,一抬眼,正瞧见院门口走进来两个人。 打头的是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身姿挺拔,穿着一身笔挺的草绿色军装,看看肩章,赫然是一位大校。 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战士,同样军容整肃,手里还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瓶水果罐头。 看到生人进门,尤其还是两位军人,佟大爷自然很关注。 这大院虽说人员杂,但平日里进出的多是熟面孔,冷不丁来两位生客,还是位首长,他这老住户不免要多问一句。 他踌蹰了片刻,放下手里的剪子,脸上堆起客气而谨慎的笑容,迎了上去。 “这位首长,您二位这是……找哪家?看着有点面生。”佟大爷语气恭敬,带着老京都人特有的那种圆融劲儿。 被问到的中年军官停下脚步,面容和煦,并没有因为被盘问而露出丝毫不悦。 他目光扫过佟大爷,又看了看这规整中透着生活气息的前院,语气温和地答道:“老师傅,你好。我们来看望阳建雄同志的家人,他们应该是住在东跨院。” 果然是阳家的客人!佟大爷心里暗道,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连忙侧身引路:“哦哦,是阳首长家的客人啊!没错没错,就在中院的东跨院,您跟我来,这边请,这边请。” 他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忍不住在心里琢磨,这阳家果然不一般,来往的都是这等人物。 阳光明正挽着袖子,在自家的小院子里,拿着个葫芦瓢给奶奶新开垦的那两小畦菜地浇水。 听到脚步声和佟大爷的说话声,他抬起头,正好看到佟大爷引着杨政委和警卫员穿过月亮门走了进来。 “杨伯伯?您怎么来了?”阳光明有些意外,连忙放下葫芦瓢,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快步迎上前去,“佟大爷,麻烦您了,谢谢啊。” “不麻烦,不麻烦,顺路的事儿。”佟大爷笑呵呵地摆摆手,很识趣地没有多待,“那你们聊着,我回去接着拾掇我那几盆花去。”说完,便转身回了前院。 “光明,没打扰你们吧?”杨振华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目光在整洁的小院里扫过,看到刚刚开垦出来的菜畦,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今天休息,想着过来看看老太太和你母亲,她们在这边还住得习惯吧?” “习惯,都挺好的,劳您惦记着。快请屋里坐。”阳光明引着杨政委和警卫员往堂屋走,同时朝屋里扬声喊道,“娘,奶奶,杨政委来看你们了。” 田玉芬和老太太正在堂屋里做着针线活。听到喊声,婆媳俩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脸上露出惊讶又带着些局促的神情。 田玉芬赶紧站起身,理了理鬓角,迎到门口:“杨政委,您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老太太也想要站起来,杨振华见状连忙快走两步,虚扶了一下:“婶子,您坐着,千万别起来。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您,您身体还好吧?” “好,好着呢!托组织的福,这到了京都,吃得好住得好,心里也踏实。”老太太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连连招呼杨政委坐下。 阳光明请杨政委在八仙桌旁的主位坐下,那名警卫员则将手里的两瓶罐头轻轻放在桌角,然后安静地退到一旁站着。 “同志,你也坐,别站着。”阳光明对警卫员招呼道,顺手从柜子里拿出几个干净的茶杯。 “听光明的,别傻站着。”杨振华对警卫员摆了摆手,目光温和地看向田玉芬和老太太,“工作上、生活上,都没什么困难吧?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尽管开口。” 田玉芬搓了搓手,有些拘谨地答道:“没有没有,都挺好的。光明这孩子把家里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啥也不缺。我在妇联工作也顺心,领导同事都挺照顾。” 老太太也附和道:“是啊,杨政委,让你费心了。我们这日子,现在是掉进福窝里了,知足,得知足。” 阳光明动作麻利地取出茶叶罐。这是他特意从空间里拿出来的茶叶,里面装的是品质极佳的明前龙井。 他小心地用茶匙拨出些茶叶,放入白瓷茶壶中,冲入热水,一股清冽怡人的豆栗香气立刻在堂屋里弥漫开来。 “杨伯伯,您尝一尝,这是同学从家里捎来的,据说还不错。” 过了片刻,阳光明将沏好的茶汤倒入杯中,双手递到杨振华面前。 杨振华接过茶杯,先观其色,只见汤色清澈碧绿,茶叶嫩匀成朵,再闻其香,那股鲜爽的香气更是沁人心脾。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轻轻吹了吹热气,呷了一小口。 茶汤入口,滋味甘醇鲜爽,唇齿留香,回味悠长。 “好茶!”杨振华忍不住赞了一声,他是懂茶的人,这茶绝非寻常市面上能见到的货色,“光明,你这同学家可不简单啊,这明前龙井,品相和口感都是顶级的。” 阳光明笑了笑,顺势说道:“您要是喜欢,我这儿还有两盒没开封的,等会儿您走的时候带上,闲着没事的时候泡一杯尝尝。” 杨振华闻言,也没跟他客气,哈哈一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这好东西,确实难得。” 几人又闲聊了一阵,主要是杨政委关切地询问老太太在京都的生活细节,气候是否适应,邻里相处如何,缺不缺日常用的东西。 老太太和田玉芬都一一笑着答了,言语间满是感激和满足。 眼看快到午饭时间,田玉芬和老太太交换了个眼神,田玉芬开口道:“杨政委,您今天说什么也得在家里吃了午饭再走。您第一次来家里,也没什么准备,就是些家常便饭,您别嫌弃。” 老太太也拉着杨政委的胳膊,热情地挽留:“就是,杨政委,一定得吃了饭再走!你要是不吃,那就是拿我当外人了。” 杨振华本意只是来看看,没打算吃饭,但见婆媳二人态度如此真诚热情,阳光明也在一旁盛情相邀,他略一沉吟,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好,既然老人家和玉芬同志这么热情,那我今天就叨扰一顿。” 见杨政委答应留下吃饭,田玉芬和老太太脸上都露出了高兴的笑容。婆媳俩赶紧起身,对阳光明嘱咐了一句“好好陪着杨政委说话”,便一起去了厨房张罗。 堂屋里只剩下阳光明和杨振华,以及安静坐在门口的警卫员。 杨振华又品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神色稍稍正式了一些。 他从随身带着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票证和一小迭钱,放在了八仙桌上,推到阳光明面前。 “光明,这是你父亲让我转交给你的。”杨振华说道,“一张自行车票,还有一百块钱。” 阳光明目光扫过那张印着“自行车购买证”字样的票证和那十张崭新的大黑拾,伸手将东西拿了起来。 “我爸这是……怕我不好意思收,还是觉得我会拒绝?”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那他可就想差了。我这人实在,家里需要的东西,给我我就拿着,不怕东西多。” 杨振华看着他那坦荡的样子,眼里也带了笑,解释道:“建雄最近下部队训练基地了,那边有个重要的集训任务,他得盯着,估计至少得一个多星期才能回来。 他知道我今天要过来看望老太太,就提前把这些交给我,让我务必转交到。” 他指了指那张自行车票:“建雄说了,家里现在可能不缺他这一百块钱,但肯定缺一辆自行车。 就算玉芬同志上班路近,用不着,平常买菜买副食品,去粮店煤站,有辆自行车也会方便很多。他考虑的还是很周到的。” 阳光明点点头,仔细看了看那张珍贵的自行车票。 这年头,自行车是紧俏物资,光有钱没票也买不到。 父亲能弄到这张票,确实是费了心的。家里有辆自行车,母亲上班或许可以步行锻炼身体,但采购生活用品,有辆车确实能省力不少。 “票我收下了,确实需要。” 阳光明将自行车票小心地揣进裤兜里,然后拿起那一百块钱,在手里掂了掂,却没有立刻收起来,而是看向杨振华,问道: “杨政委,我爸他……这钱,不会是找谁借的吧?上次他陪我们去看房的时候,跟赵工说过,就算凑一百块钱也得找人借。” 杨振华没想到阳光明会问得这么直接,略微迟疑了一下,觉得这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实话实说: “建雄他……倒也不算特意找人借。就是从我这先挪用了五十,说下个月发了工资就还。 嗨,这也没什么,我们之间经常这样,谁都有个钱不凑手的时候,互相帮衬一下,正常的很。” 阳光明听完,心里就明白了。 如果是因为父亲生活上大手大脚,把钱花没了,平常攒不下钱,那他收这一百块钱,绝无心理负担。 但他知道,父亲阳建雄每月工资的大头,基本都拿去接济那些生活困难的战友或者战友遗属了,自己过得相当俭朴,甚至有些清苦。 这几次见面,他就注意到一个细节,父亲脚下的那双皮鞋有多处修补的痕迹。 在这种情况下,他再去挤占父亲那本就所剩无几的工资,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他将那一百块钱又推回到了杨振华面前,语气诚恳地说道: “杨伯伯,这钱,您拿回去吧。我家里的情况,您也清楚,我现在有能力照顾好奶奶她们,真不缺这一百块钱。我爸他的钱,留着让他去做更该做的事吧。” 杨振华看着被推回来的钱,又抬眼看了看眼神清澈、态度坚决的阳光明,心中不禁感慨。这孩子,不仅懂事,心思也正,更能体谅父亲的难处。 他没有去动那迭钱,而是叹了口气,劝道:“光明,你的心意我明白,建雄知道了也肯定会欣慰。但这一百块钱,你还是收下吧。” 他语气变得有些深沉:“我跟你爸是多年的老战友,一起从枪林弹雨里滚过来的,我最了解他。 他这个人,把责任看得比什么都重。 以前……对家里亏欠太多,他心里一直憋着股劲儿,觉得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奶奶,对不起你们兄妹。 现在好不容易关系缓和了些,他能有机会为家里做点事,哪怕是尽这么一点点心力,你要是不让他尽,他这心里……会更不好受,会更惭愧。” 阳光明沉默地听着,他能理解杨政委话里的意思。 父亲阳建雄是个极其看重责任和担当的人,多年的隔阂与亏欠,让他内心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这区区一百块钱,或许在他看来,不仅仅是钱,更是一种象征,一种试图弥补、试图重新连接起父子亲情的努力。 如果连这点努力都被拒绝,恐怕真的会让他更加失落和自责。 想到这里,阳光明不再坚持。他伸出手,将那一百块钱重新拿了起来,妥善地收好。 “好吧,杨政委,您说得对。这钱,我收下了。让我爸也安心。”他点了点头说道。 杨振华见阳光明被说通,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心情放松下来,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印刷更为精致的票证,再次递到了阳光明面前。 “哦,对了,还有这个。” 杨振华语气随意,仿佛拿出的只是一件寻常东西,“这张照相机票,在我手里也有段日子了。 我这大老粗,摆弄不来这些精细玩意儿,留着也是浪费。想要送人都送不出去,一般人不会用,也用不起。 我想着你是大学生,文化人,可能用得着,就顺便给你带过来了。” 阳光明看清那张票证上的字样和图案,心中微微一震。 这可不是自行车票能比的,这年头,照相机绝对是稀罕物,票证极其难得。 照相机的价格本来就高,就算价格偏低的海鸥照相机,价格也要在一百几十块钱。平常使用的话,胶卷的花费也不小,一般人确实不会用,也用不起。 “杨政委,这太珍贵了!”阳光明连忙摆手推拒,“这我可不能收。自行车票,家里确实需要,我厚着脸皮收下了。这照相机票……您还是留给家里孩子,或者送更合适的人吧。这礼物太重了。” 杨振华却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直接把票塞到了阳光明手里: “拿着吧!什么珍贵不珍贵的,在我这儿就是一张用不出去的纸。 我家那几个小子,跟我一样都是大老粗,给他们相机?怕是没两天就摔零碎了。 一般人谁用得起这个?胶卷都买不起。我觉得给你正合适,你是大学生,脑子活,又会安排,肯定能用它派上正经用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了,这票放着不用,过期也就作废了,那才叫可惜。” 阳光明看着手里的照相机票,心里确实有些动心。 他之前就有过给家人多拍些照片的想法,记录下奶奶和母亲日渐变化的容颜,记录下妹妹成长的瞬间,也记录下这个家的变迁。 只是相机难得,票证更难搞,他最近花钱的地方又多,便暂时按下了这个念头。 如今杨政委直接把票送到了手上,理由也给得充分——不用就浪费了。 这倒是给了他一个顺理成章购买相机的绝佳理由。 就算母亲和奶奶觉得花钱多,但面对这“浪费了太可惜”的珍贵票证,想必也不会多说什么。 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 阳光明不再犹豫,将照相机票小心地收好,脸上露出真诚的感激笑容:“杨伯伯,那我就不跟您客气了。谢谢您!这相机,我一定好好用,多给奶奶她们拍点照片留念。” “这就对了嘛!”杨振华高兴地一拍大腿。 正事说完,两人之间的气氛更加轻松融洽。阳光明给杨政委续上茶水,两人便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 阳光明有着两世的阅历和远超这个时代的眼光见识,虽然刻意收敛,但偶尔谈及一些时事、经济或者未来发展的看法时,其独特的视角和深入的见解,还是让杨振华频频侧目,大感惊奇。 上一次在招待所见面,时间仓促,杨振华只觉得阳光明沉稳懂事,比同龄人成熟。 今天这番深入交谈,他才真正感受到这个年轻人的不凡。思路清晰,眼界开阔,言谈举止间透露出的那种从容和洞察力,完全不像一个十九岁的大学生。 “光明啊,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杨振华忍不住感叹,眼中满是赞赏,“看问题看得透,想得也远。不愧是北大的高材生,果然名不虚传。老阳……建雄他,有个这么出色的儿子,真是……真是让人羡慕啊!” 他这话是发自内心的。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和位置,子女的成就是他们最关心也是最自豪的事情之一。 阳建雄之前没少为家庭关系苦恼,如今看来,这个儿子不仅化解了家庭矛盾,自身还如此优秀,怎能不让他这个老战友心生羡慕。 阳光明谦逊地笑了笑:“杨政委您过奖了,我就是平时喜欢瞎琢磨,看的杂书多了点,当不得真。” 这时,田玉芬和老太太端着做好的饭菜走了进来。虽然时间仓促,但婆媳俩还是尽力张罗了四个菜。 一个腊肉炖豆角,油汪汪的腊肉片和翠绿的豆角堆了满满一盘;一个蒜苗炒腊肠,香气扑鼻;一大盘金黄油亮的炒鸡蛋,看着就诱人;还有一个清爽的拍黄瓜。 主食是白面馒头,一个个暄软雪白,冒着热气。 在这副食品供应极其紧张,肉食罕见的日子里,这样一顿午饭,绝对算得上丰盛了。 仓促之间能备出这样的饭菜,杨振华看在眼里,心中既有些惊讶于阳家“存货”之丰裕,更多的则是被这份盛情款待所感动。 “杨政委,没什么好菜,您将就着吃点。”田玉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玉芬同志,你这太客气了!这还叫没什么好菜?”杨振华指着桌上的菜,语气真诚,“现在这光景,多少人家一个月也见不到一点荤腥。你们这又是腊肉又是腊肠,还有这么多鸡蛋,这简直是过年了!太破费了,真是太破费了!” 老太太笑着招呼:“杨政委,快坐,趁热吃。都是自家有的东西,你别嫌弃就好。” 阳光明又去柜子里取出上次父亲带来的那瓶茅台,还剩下半瓶。他拿了两个小酒盅,给杨政委和自己各倒上一杯。 “杨伯伯,我陪您喝一点。”阳光明举起酒杯。 “好,小酌两杯,正好。”杨振华心情颇佳,端起酒杯和阳光明轻轻一碰。 醇厚的酒香混合着饭菜的香气,在小小的堂屋里弥漫开来。 几人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气氛温馨而融洽。杨振华也不再拘束,尝了一口腊肉,连连点头称赞味道好。 田玉芬和老太太见他吃得香,心里也高兴,不停地给他夹菜。 这顿饭吃了将近一个小时。饭后,阳光明又泡了一壶新茶,大家坐着喝了会儿茶,说了会儿闲话。 杨振华看看手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婶子,玉芬同志,光明,谢谢你们的盛情款待!这顿饭吃得好,聊得也开心。我下午还有点事,就先回去了。” 田玉芬和老太太连忙起身相送。 “杨政委您稍等。”阳光明说着,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他手里拿着几样东西走了出来。 他先拿出一双崭新的三接头皮鞋,鞋面是上好的牛皮,锃亮有光泽,看着就结实耐穿。 “杨伯伯,这双鞋,麻烦您转交给我爸。”阳光明将鞋递过去,“我看他上次来,脚上那双鞋都修补过好几回了。这双鞋码,他应该能穿。” 杨振华接过皮鞋,入手沉甸甸的,质感极佳。他想起阳建雄那双几乎快磨穿底子的旧皮鞋,再看着眼前这双崭新的牛皮鞋,心中不禁唏嘘,又为老战友感到高兴。 “好,我一定带到。”他郑重地点点头,“建雄看到,指定高兴。” 接着,阳光明又拿出四个玻璃瓶,里面装着深褐色、油亮诱人的酱料,隐约能看到里面的香菇和牛肉粒。 此外,还有两盒包装精致的茶叶。 “这是四瓶自家做的香菇牛肉酱,下饭拌面都行。还有这两盒茶叶,都是给您的。” 阳光明把这些东西一并交给杨振华,特意多说了一句,“这些是给您准备的,您自己留着吃用就好,不用分给我爸。他要是需要,下次过来,直接从家里拿就是了。” 杨振华看着手里的牛肉酱和茶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格外畅快: “好你个光明!行,这东西我收下了!我可告诉你,老阳要是知道我独占了这些好东西,尤其是这茶叶和牛肉酱,非得眼馋得跟我急眼不可!” 他这话带着几分戏谑,也透着与阳建雄之间深厚的战友情谊。 他知道阳光明这是有意回报他的照相机票和此前的关照,心里受用,便痛快地收下了,没有半点推辞。 阳光明也笑了:“那您就别告诉他,或者……分他一口牛肉酱尝尝味也行。” 说笑间,气氛愈发轻松。阳光明提着东西,和母亲、奶奶一起,将杨政委送到了东跨院的月亮门外。 “行了,别送了,快回去吧。”杨振华在门口站定,对阳光明一家人说道,“以后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找我。” “谢谢杨政委,您慢走。”田玉芬和老太太连声道谢。 阳光明看着杨政委和警卫员的身影穿过二进院,消失在垂花门后,这才转身回了自家小院。 回到堂屋,田玉芬看着儿子,忍不住轻声念叨了一句:“这杨政委,人也太客气了,还专门跑一趟,又送这么贵重的东西……” 阳光明一边收拾着茶杯,一边随口应道:“杨政委和我爸关系好,来看看奶奶也是应该的。妈,您就别多想了。” 老太太坐在椅子上,眯着眼,脸上带着满足的倦意:“都是实在人,好啊……咱们家这日子,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阳光明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明天就去把自行车和照相机买回来。有了自行车,以后家里买菜买东西就方便多了。至于照相机,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给奶奶、母亲和妹妹,拍下第一张在这个新家的合影了。 他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里盘算着,等父亲从训练基地回来,看到家里新添的自行车,再看到家人拍的照片,心里肯定会很踏实。 日子,确实在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前进。这种一点点亲手构筑起安稳生活的感觉,让他心里充满了踏实感和淡淡的喜悦。(本章完) 第282章 18 极度震撼 送走杨政委,一家三口回到堂屋,重新落座。 八仙桌上,几只白瓷茶杯里残留着些许澄黄的茶汤,映照着从窗棂透进来的炽烈的光线。 老太太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新蒲扇,竹篾的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安定。 她脸上带着感慨的神色,目光缓缓扫过方才杨政委坐过的位置,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这个杨政委,人是真不错。” 她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和笃定,“说话办事,都透着股实在劲儿,听着就让人心里舒坦。 到底是跟建雄一个战壕里滚出来的老战友,枪林弹雨里结下的情份,就是不一般,真心实意地惦记着咱家的这点事。” 想到杨政委送给大孙子的那张照相机票,她的语气里添了几分唏嘘,“就是……这礼,送得也忒重了些。 专门跑这一趟,来看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婆子,说说话,暖暖心,这就已经够情分了。带来的两瓶水果罐头,已经很难得。 还送了这么金贵……金贵到咱平时想都不敢想的照相机票,这心里头啊,真是又高兴,又觉得沉甸甸的,过意不去得很。” 她甚至开始在心里盘算,家里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下次也好回个礼,总不能白白承人家这么大的人情。 田玉芬正低头收拾着桌上的茶杯,闻言动作慢了下来。 听了婆婆的这番话,田玉芬看向儿子,说道:“照相机票呢?拿出来我看看,我还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样。” 阳光明掏出票来,递给母亲。 她伸出手,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拈起那张印刷精致的照相机票,凑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纠结与挣扎,那是一种长期物质匮乏下培养出的,对非常规支出的本能警惕。 “娘,说的是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把票又轻轻放回桌面上,“杨政委这份心意,咱们肯定是领了,记在心里。可这照相机……” 她再次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先不说这票有多难弄,听说是特供单位或者有外汇券才能搞到,光说买相机本身,就得一百好几十块钱吧? 我听说,‘海鸥’牌的就得这个价,这还是最便宜的照相机。 这还不算完,后续的胶卷、冲洗照片,哪一样不是钱?细水长流,都是开销。” 她抬眼看向儿子,目光里充满了慈爱和依赖,又看了看婆婆,寻求着认同,语气充满了犹豫和劝诫: “建雄给的那张自行车票,咱们肯定得用上。家里有辆自行车,确实是大不一样。 买菜买粮、驮个东西,上班上学,出门办事,确实能省不少力气,少跑多少冤枉路。 这是过日子离不开的必需品,该花,这钱花在了刀刃上。 可这照相机……”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困惑,“它能顶吃还是顶穿?就是个看景的玩意儿,拍个影子留个念想。花这么多钱买它,是不是太……太不会过日子了?也太扎眼了点?” 她过惯了精打细算、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的日子,柴米油盐、针头线脑都要反复掂量。 虽然知道儿子如今有了“底子”,不再像过去那样捉襟见肘,但一想到要为一台不能吃不能喝、在她看来纯属“非必需品”的东西,支出如此一笔巨款。 她心里就像揣了个不停敲打的小鼓,咚咚直响,本能地感到一阵阵心疼和不安,甚至隐隐觉得这是一种“罪过”。 老太太也是同样的想法,甚至更为根深蒂固。 她活了大半辈子,经历的苦日子、穷日子太多了,从战乱饥荒到早年间的艰难岁月,勤俭节约几乎刻进了骨子里,融进了血液里。 在她看来,钱就得花在刀刃上,粮食一粒都不能浪费,东西能用就绝不舍得扔。 照相机这东西,好看是好看,新奇也新奇,听说能把人影留在纸上,像个法术。但终究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是顶顶不实在的东西。 可这票是杨政委好心送的,是人家一片心意,不用,浪费了,似乎也说不过去,辜负了人家。 她心里的天平两头晃,一头是几十年生活经验沉淀下的务实,一头是人情世故和一丝对新事物的模糊好奇,拿不定主意,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她只得把目光投向孙子,脸上带着为难和依赖的神色,皱纹都似乎更深了些: “光明啊,你娘说的在理。这相机……贵不说,咱平常人家,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天到晚忙活的就是这张嘴,也确实用不上几回。摆在家里,怕是落灰的时候多。 可这票……杨政委一番好意,千里迢迢带来,不用,废了也挺可惜,糟蹋好东西,也糟蹋人心意。 这事……奶奶这心里也没个准谱,乱得很,还是你拿主意吧。你现在是家里顶梁柱,见识也广。” 她把最终的决定权,郑重地交到了孙子手上。 阳光明看着母亲和奶奶脸上那清晰可见的纠结与心疼,看着她们因长期清贫生活而微微佝偻的背和粗糙的双手。 知道她们是被以往贫困的记忆束缚住了手脚,对于超出基本生存需求的“享受型”的消费,一时还难以接受,甚至心怀愧疚。 他理解她们的心情,那是一个时代刻在许多人身上的烙印。 他并没有急于说服,而是沉稳地点了点头,语气温和: “娘,奶奶,你们的意思我明白。担心钱,担心不实用,怕浪费,这都是正经过日子的道理。” 他略一沉吟,仿佛下了决心,“这样,你们先等一等,我去拿点东西出来。看完了,咱们再商量。” 说着,他起身走进了自己住的西屋。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个旧书桌,还有一个靠着墙角的颜色暗沉的老式旧衣柜。 他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从最深处,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盒子。 这个盒子本身平平无奇,甚至边角有些磨损,红漆也剥落了不少,露出木头的本色。但里面装的东西,却是他给家人的交代和底气。 他捧着这个沉甸甸的木盒子,回到堂屋。 他将盒子轻轻放在八仙桌的正中央,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奶奶,娘,你们看看这个。”阳光明说着,伸手揭开了盒盖。 顿时,一片金灿灿、油润润的颜色毫无预兆地闯入田玉芬和秦兰英的眼帘。 盒子里铺着柔软的浅黄色油纸,衬得那些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块状物更加耀眼。 被阳光明特意敲碎的这些胆黄,大小不一,形态不规则,但每一块都色泽纯正金黄,质地细腻油润,在堂屋的光线下,仿佛自身会发光一般,泛着温润而诱人的光泽,一股特异而清幽、带着淡淡苦味的香气隐隐散发出来。 田玉芬和秦兰英同时愣住了,目光被那一片炫目的金黄牢牢吸住,呼吸都为之一窒。 堂屋里一时间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归巢鸟雀的啁啾声。 田玉芬最先反应过来,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猛地眨了眨眼。 脑海中瞬间闪过儿子之前含糊提过的事情,一个她从未敢细想的念头浮现出来。 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眼睛猛地睁大,瞳孔里映满了金色,带着难以置信、近乎惊恐的神色,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尖细地试探着问道: “光明……这……这难道就是……就是你之前说的……那……那牛黄?” 虽然以前听儿子提起过一嘴,说弄到点好东西,换了钱,家里宽裕了,但亲眼见到如此数量、如此品相、仿佛一座小小金山般的牛黄堆在一起,那种视觉和心理的冲击力是完全不同的,简直像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对,这就是牛黄,而且还是其中最上等的顶级胆黄,救命的好东西。” 阳光明肯定地点点头,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就是我之前卖掉的那种,品相都一样,都是顶好的特级胆黄,药性最足。” 他用手大致比划了一下盒子里的容量,神情认真地说道:“这里面的胆黄,我粗略估摸了一下,差不多有一千多克,也就是二斤多。 按照每克八十块钱算,这里总价大概在……十万块钱以上。只多不少。” “十……十万!” 田玉芬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是打了结,完全不听使唤。 这个数字像是一记毫无征兆的重锤,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她的心口,让她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甚至冒起了金星,下意识地伸手死死扶住了冰凉的桌沿,才勉强稳住有些发软的身体。 十万块! 这是一个她连做梦、连想象都无法触及的天文数字! 她一年不吃不喝也就四五百块,十万块……她需要工作两百多年! 第283章 19东西被偷,院内冲突 一家人正说的热闹,突然,一阵异常嘈杂的吵闹声,猛地从前院传了过来,瞬间打破了这份安宁与温馨。 那声音又高又急,夹杂着尖锐的争吵、激动的辩驳和隐约的哭喊,格外刺耳,穿透了好几重院落,显然不是平常的说话声,而是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阳珊珊年纪小,好奇心最重,第一个坐不住了。 她听到动静,立刻“噌”地一下从板凳上跳起来,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探究的兴奋,小脸都激动得泛红,嚷道: “呀!前院这是咋啦?吵得这么凶!跟打架似的!我去看看!” 说着,就要像只小兔子一样往院子外跑。 “回来!” 田玉芬连忙喊住她,脸上带着不赞同和一丝警惕,“外面乱烘烘的,你个小孩子家家的,别往前凑,当心磕着碰着,或者被误伤了。” 话虽这么说,但田玉芬和老太太的脸上,也同样露出了好奇和疑惑的神色。 她们侧耳听着那越来越大的动静,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大院里头,住了二十几户人家,平日里虽然也免不了有些小摩擦、口角,比如谁家晾的衣服滴湿了谁家的被子,谁家孩子打架了,但通常都是小声争执几句也就散了。 像今天这样动静大到隔着院子、在跨院里都能清晰听见,而且持续时间不短,却也不多见。 看来,不是小事。 阳光明站起身,他个子高,能透过窗户看到更远一点,但也被房屋阻挡了视线。 他说道:“娘,奶奶,反正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咱们也瞧瞧去?离远点,不凑近,听个大概,应该没事。也免得珊珊瞎跑。” 他这个“安全看热闹”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全家人的响应。既能满足好奇心,又不至于卷入是非。 就连刚才被母亲喝止的阳珊珊,也重新露出了雀跃的表情,连连点头。 于是,一家人便出了堂屋,前往前院看热闹。 等他们赶到时,通往前院的廊下,早已经围了不少闻声出来的邻居。 大家三五成群,交头接耳,脸上表情各异,有疑惑,有惊讶,有看热闹的兴奋,也有事不关己的淡漠,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前院西厢房和西耳房之间的空地上,那里正是争吵的中心。 阳光明一家搬来时间不长,但平日里进出,见面点头打招呼,院里大部分住户也都能混个脸熟。 此刻遇到相熟的邻居,双方都互相点头示意,压低声音说了句“吵得真凶”,算是打了招呼,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但此刻大家的注意力,显然都被眼前的冲突牢牢吸引住了,也顾不上多寒暄,都伸着脖子,竖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仿佛在观看一场突如其来的街头戏剧。 阳光明站在家人前面,凭借身高优势,很容易就看清楚了场中的情形。 争吵的双方,一方是住在前院西耳房的刘家独子刘小军,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此刻因为激动,脸涨得通红,像只被激怒的公鸡。 另一方则是住在前院西厢房的马家两个儿子,马大国和马二国。 他们都是十七八、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人高马大,膀阔腰圆,此刻梗着脖子,一脸凶相地抱着胳膊,与刘小军对峙。 他们的母亲,瘦瘦小小、总是显得怯生生的马大娘,也站在两个儿子身边,正拿着袖子不停抹眼泪,肩膀一耸一耸的,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周围则围了一圈或明或暗看热闹的邻居,佟大爷、李大妈等几个院里有些威望的老人也在场,站在稍近的地方,脸上带着凝重和无奈,显然已经劝过,但未能奏效。 听了一会儿周围人的低声议论,和场中几人拔高嗓门的激烈对话,阳光明很快就大致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今天中午,刘小军在外面不知是打零工还是闲逛时,遇到了乡下来的亲戚,对方念及情分,送了他二斤已经处理得比较干净的猪大肠。 这年头,荤腥难得,猪肉都很久没有供应了,猪大肠虽说是不上席面的下水,收拾起来也麻烦,但那也是油水十足、能解馋的好东西,寻常人家想吃都没地方买去。 刘小军高高兴兴地拿回家,用盆扣着,放在碗柜里,准备晚上等他爸加班回来一起改善伙食,打打牙祭。 中午这会儿,家里就他一个人,他出去上了个厕所的功夫,顶多也就十来分钟,回来就发现,碗柜里的猪大肠不翼而飞了! 而且家里的东西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虽然不明显,但他能感觉到。 他爸放的粮票和钱,具体在哪儿,他并不清楚,暂时还不知道有没有丢,但这二斤猪大肠被偷,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刘小军一口咬定,就是马家两个小子合伙偷的!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他刚才从厕所回来,刚要进四合院大门,就被马大国给拦住了。 马大国东拉西扯地问些“放学了?”“今儿天气不错”之类不相干的话,声音还特别大,行为反常。 刘小军认为,马大国这就是在故意拖延他,同时给留在院里、趁机溜进他家偷东西的马二国,打掩护、传信号! 这套两人配合的把戏,根本就骗不过他,两人团伙的小偷偷东西,一般都这么干。 此刻,刘小军站在场中,因为激动和愤怒,脸涨得通红,挥舞着手臂,声音又尖又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利和委屈: “大伙儿都给评评理!要不是他马大国心里有鬼,平白无故拦着我干啥?还扯着嗓子瞎嚷嚷,生怕别人听不见是吧? 这就是给他兄弟报信儿呢! 他们要是只偷二斤猪大肠,进门就出来了,根本用不着专人盯梢,肯定是提前打好主意,要翻我们家的粮票和钱,这才专门拦下我,怕时间不够。” 他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起伏,想起以前院里人对他的那些污蔑,担心大家不信他说的话,甚至举起手,指着天发起誓来,试图用最恶毒的诅咒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和判断: “我刘小军今天把话撂这儿!我要是平时在院里偷过谁家一根针、一根线,叫我天打五雷轰!出门让车撞死!将来……将来生儿子没屁眼儿!” 这誓言在相对保守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引得一些妇女暗暗皱眉。 他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目光愤恨地瞪向马家兄弟,继续控诉,声音里带上了哽咽: “那些说我在院里手脚不干净的闲话,都是他们马家兄弟编排出来,往我身上泼脏水!故意抹黑我!好显得他们自己干净! 我爸……我爸以前那是旧社会没法子,被生活所逼,是走过弯路,可解放后早就改好了,踏踏实实当工人,是正经人! 以前院里从来没有丢过东西,也是从最近这半年,院里才有了小偷小摸。还有人宣扬是我偷的东西,这些闲话就是马家兄弟俩传出来的! 我明明没偷,他们为什么要诬陷我?原因很简单,院里丢的那些零零碎碎,鸡毛蒜皮,保不齐就是他们哥俩干的! 他们为了不被人怀疑,干脆把屎盆子扣我头上!大家千万别信他们的鬼话,我根本就没偷过院里的东西! 以后谁家再少东西,怀疑他俩,准没错!” 他这是要把以往院里不清不楚的失窃案,都归到马家兄弟头上,彻底撕破脸了。 听了刘小军这番带着毒誓的激烈控诉,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们神色都有些变幻,窃窃私语的声音更大了些,看向马家兄弟的目光里,不禁带上了几分审视、怀疑和警惕。 毕竟,刘小军虽然脾气冲了点,名声也不好,但发这么毒的誓,还是很有冲击力的。 而且马家这兄弟俩,平时在院里确实有点游手好闲,不怎么招人待见。 “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啊……看来是真急了。” “是啊,这誓发得够狠的,不像瞎话。” “马家这俩小子,平时是有点混不吝,偷奸耍滑的……” “难道以前真错怪刘家小子了?他爸的事是旧账了……” “难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感受到周围目光的变化和议论声的转向,马大国和马二国顿时不干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两人都是年轻气盛,又好面子,此刻梗着脖子,一脸凶相地反驳,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刘小军脸上了。 “刘小军!你他娘的放屁!” 马二国脾气更冲,一步踏前,几乎要顶到刘小军鼻子上,指着他的鼻子就骂,声音粗嘎,“谁偷你家那臭烘烘的、洗八遍都去不了骚气的猪大肠了?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老子嫌脏了手!”他试图用贬低赃物的方式来撇清自己。 马大国相对阴沉些,但也厉声道:“我那是碰巧在门口遇上你,都是一个院的,低头不见抬头见,随口问你两句话怎么了?咋就成拦着你了?你少在这里胡搅蛮缠,胡乱攀咬!”他咬死了是“巧合”。 他们的母亲,马大娘,这时哭得更伤心了,她用带着浓重哭腔的、听起来柔弱无助的声音哭诉,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着根本没有多少泪水的眼睛: “我家大国二国,虽说没啥正经工作,可也不是那偷鸡摸狗的人啊…… 这青天白日的,就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贼,这往后可还咋在院里做人啊……呜呜…… 这让我们娘仨的脸往哪儿搁……大伙儿可得给我们做主啊,我们冤枉啊……比窦娥还冤啊……” 她一边哭,一边用眼角余光瞟着周围邻居的反应,观察着舆论的风向。 她这副委屈无助、仿佛受了天大冤枉的样子,配上她瘦小的身形和平时怯懦的表现,倒也博得了一些心软或者不愿多事的人的同情。 毕竟,马家兄弟名声是不太好,但偷东西这种事,尤其是偷猪大肠这种不算特别值钱但很敏感的东西,没凭没据的,也不能光听刘小军一面之词就定罪。 “马大娘也挺不容易的,老马不管家里的事,他一个人拉扯俩小子……” “是啊,没证据的事,不好乱说。捉贼拿赃……” “刘家小子是不是急糊涂了?光凭拦着说话也不能断定啊……” “看看再说,看看再说……” 见舆论似乎又有回转的迹象,刘小军更急了,他感觉自己有理却说不清,跳着脚大声哭喊,声音因为急切而更加尖锐: “你们不承认?敢不敢让我进去搜搜?东西肯定就藏在你们屋里!搜出来看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他提出了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一听要搜家,马家兄弟脸色一变,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立刻被更强烈的愤怒掩盖,他们立刻强烈反对,反应激烈。 “凭啥搜我们家?你算老几?街道主任还是公安特派员?” “就是!你说搜就搜?这是侮辱人!坏我家名声!” “谁知道你是不是自己把东西藏起来,或者送人了,现在反过来想讹我们?”兄弟俩脸红脖子粗地找了一堆理由,坚决不让步,态度强硬。 刘小军见状,更是认定了他们心虚,来劲了,声音拔得更高: “不让搜?我看你们就是心虚!不敢让搜,就证明东西肯定在你们家藏着呢!心里有鬼!” 双方再次僵持不下,争吵愈发激烈,互相指着鼻子对骂,污言秽语都出来了,眼看就要从文斗升级为武斗。 这时,一直抹眼泪的马大娘,像是被逼到了绝境,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用一种带着颤抖却又异常清晰的语调对刘小军说道:“小军啊,你要搜……也行。” 她这话一出,不仅刘小军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意外的神色,马家兄弟和周围所有看热闹的邻居也都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这个转折有点出乎意料。 马大娘抽抽噎噎地,用手帕按着眼角,继续讲述,语气带着委屈和一丝被逼无奈的强硬: “可咱话得说在前头。这搜家,不是小事,平白无故的,不能你说搜就搜。我们家虽然穷,但也是要脸面的人家。 要是……要是你搜不出来,咋办?你这不是白白糟践我们家的名声吗?让我们以后在院里怎么抬头?” 她看向周围的邻居,试图争取更多的支持和公证,语气带着哭腔: “大伙儿给评评理,是不是这个说法?要是搜不出来,小军你得给我们家一个说法! 至少……至少得赔十块钱!算是给我们家赔礼道歉,压惊!弥补我们家名声的损失! 你同意,我们就让你搜!不同意,那肯定不能搜!没这个道理!” 她终于抛出了自己的条件,而且一开口就是十块钱巨款,貌似是想用高额赔偿来吓退刘小军,或者至少让他付出沉重代价。 十块钱! 在这个年代可不是小数目。 围观的邻居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和议论,都被这个要价惊到了。这马大娘,平时看着不声不响,关键时候,还真敢开口! 刘小军显然也被这个要价惊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和挣扎。 十块钱,对他家来说也不是随随便便能拿出来的,他爸知道了肯定得揍他。 但看着马家兄弟那带着挑衅、仿佛吃定他不敢的眼神,再想到自己那凭空消失的二斤猪大肠,以及刚才受的窝囊气,少年人的血性和倔强冲上了头顶。 他把心一横,咬牙道:“行!十块就十块!要是搜不出来,我……我赔你十块钱!可要是搜出来了,你们怎么说?”他不能光自己下注。 马大娘见刘小军竟然真的答应了,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但立刻被掩饰过去,她立刻接口道: “要是真搜出来了,人赃并获,我们给你赔二十!不!三十块钱!东西也原封不动还你!我亲自押着这两个不争气的混小子,去派出所找李所长认罚!该关该罚,绝无二话!” 她同样提高了赌注,显得自己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好!一言为定!大家都做个见证!” 刘小军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立刻答应下来,仿佛已经看到了搜出赃物、马家兄弟灰头土脸的场面。 有了这个近乎“赌局”的约定,马家兄弟虽然依旧脸色难看,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但也不再坚决阻拦。 马大娘“做主”,同意刘小军进去搜查,但为了避嫌,防止刘小军栽赃,马大国和马二国要紧紧跟在旁边“监督”。 其他邻居则都聚在门口和窗户边,伸长了脖子往里看,既好奇最终结果,又带着几分见证的意思,看看这十块钱的赌注,最终花落谁家。 阳光明一家距离稍远,看得不是很真切,但也能看到刘小军在那两间显得有些凌乱破败的西厢房里进进出出,翻箱倒柜,动作急切而粗暴。 马家兄弟则抱臂跟在后面,脸色阴沉,眼神死死盯着刘小军的每一个动作,嘴里不时讽刺几句“慢点翻,打坏了东西你得赔”、“仔细找,犄角旮旯都别放过”。 时间一点点过去,刘小军几乎把马家两间屋子能藏东西的地方都翻了个遍。 炕上的被褥被他抖开,炕席掀起来看了看底下,旧衣柜里的衣服被一件件扯出来扔在炕上,碗柜里的瓶瓶罐罐被挪开,甚至连墙角可能的耗子洞都没放过,用手掏了掏。 却连一根猪大肠的影子,一点油腥味都没找到。仿佛那二斤猪大肠真的凭空蒸发,或者从来就没存在过。 他额头上急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顺着年轻的脸颊流下来,后背的衣衫也湿了一块。 脸上最初的信誓旦旦和破釜沉舟,渐渐被越来越浓的焦躁、难以置信和一丝恐慌取代。 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不可能……肯定藏起来了……一定就在屋里……再找找……” 他不甘心地又在马家兄弟越来越响亮的冷嘲热讽和不耐烦的催促声中,重新检查了几个已经查过的地方,甚至看了看房梁,结果依然是一无所获。 他的脸色开始发白,心里又气又急。 “怎么样?搜够了吗?翻够了吗?搜出来啥了?是搜出金元宝了还是搜出你那猪大肠了?” 马二国抱着胳膊,斜眼看着满头大汗、脸色发白、眼神开始涣散的刘小军,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和胜利者的得意。 马大国也阴恻恻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刘小军,这下你还有啥话说?我们家可是让你搜了个底朝天,连耗子洞都没放过!现在,你还有啥可说的?啊?” 那声“啊”拖得长长的,充满了压迫感。 刘小军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他看着空空如也、被自己翻得一片狼藉的双手,和周围邻居们那些带着同情、怀疑、失望、甚至幸灾乐祸的复杂目光,只觉得一股热血“嗡”的一声直冲头顶,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扇了几十个耳光。 屈辱、愤怒、不甘、还有对那十块钱赔偿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让他爆炸。 他猛地抬头,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马家兄弟,嘶声道,声音因为极度激动而扭曲: “你们……你们肯定是把东西藏到别处去了!没放在家里!对!肯定是这样!” 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但这指控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近乎耍赖。 马大娘一听,刚刚止住的眼泪又瞬间决堤,她捶胸顿足地哭诉起来,声音尖利: “哎呦喂……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啊……搜也让你搜了,没有就是没有……这还赖上俺们了啊…… 还要往俺们头上扣屎盆子啊……大伙儿可都看着呢,可得给俺们做主啊……这没法活了啊……” 她这一哭二闹的架势,立刻将刘小军置于更加不利的境地。 她这一哭,马家兄弟更是怒火中烧,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 马二国上前一步,猛地推了刘小军一把,骂道:“去你妈的!给脸不要脸是吧?搜也搜了,赌也打了,还想咋样?输不起了是吧?” 刘小军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本就又急又气又羞又怕,此刻更是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反口骂道:“就是你们偷的!你们这两个贼!一家子贼!” “你他妈还敢骂!”马大国也彻底忍不住了,积攒的怒火爆发出来,上前和马二国一起,对着身形单薄、精神几近崩溃的刘小军就动了手。 拳头、脚丫子,没头没脑地就往刘小军身上招呼。 刘小军虽然也奋力反抗,但双拳难敌四手,顿时就落了下风,只能抱着头狼狈躲闪,身上挨了好几下,嘴里发出吃痛的闷哼和更加不堪入耳的叫骂。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变成了全武行。桌椅被撞得歪斜,看热闹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 “哎呀!别打了!别打了!打出个好歹来!” “快住手!大国二国!有话好说!” “佟大爷!您快管管啊!” 几个胆小的妇女惊呼起来,孩子们被吓得往大人身后躲。 眼看就要打出真火,闹出大事,一直在一旁沉着脸观瞧、眉头紧锁的佟大爷,终于忍不住了,他大步上前,厉声喝道: “住手!大国!二国!像什么样子!快给我住手!听见没有!” 他一边喝斥,一边上前试图拉扯开扭打在一起的几人。 他毕竟是院里的老人,年轻时也见过风浪,平日里处事相对公道,有些威望。 马家兄弟虽然混,对这位眼神犀利的佟大爷还是有几分顾忌的,加上周围也有几个年长的男性邻居跟着出声劝阻,并上前帮忙拉扯,两人又狠狠踹了倒在地上的刘小军两脚,这才骂骂咧咧地不情愿地停了手。 刘小军蜷缩在地上,衣服被扯得凌乱,扣子都崩掉了一颗,脸上也挂了彩,嘴角破裂渗出血丝,显得十分狼狈和可怜。 他躺倒在地上,不再骂了,只是发出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喘息声。 佟大爷看着这场闹剧,重重叹了口气,眉毛紧紧拧在一起,脸色严肃得如同铁板。 他目光扫过气喘吁吁的马家兄弟,又看了看地上狼狈不堪的刘小军,最后看向围观的众人,提高了声音,做出了决断: “行了!都别闹了!今天这事,大家都看在眼里。 刘小军家丢了东西,心里着急,上火,可以理解。但搜也搜了,没搜到,再闹下去,打下去,也没意思,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矛盾更深!” 他目光带着威严,扫视全场:“具体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该怎么断,等晚上李所长下班回来,我把今天看到、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跟他汇报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和看法。 毕竟,老马和老刘现在都不在家,怎么也得等他们回来,再由李所长跟他们两家大人商量着解决。咱们院里自己,不能再这么胡闹下去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几乎是命令道: “现在,都散了!该回家做饭的做饭,该收拾的收拾!别再聚在这里了! 大国二国,把你娘扶回去!把屋里收拾一下! 小军,你也赶紧起来,回家收拾收拾去,看看伤!都回去冷静冷静!” 在佟大爷的强势干预和安排下,马家兄弟虽然依旧愤愤不平,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骂着,但也知道再闹下去占不到更多便宜,反而可能惹恼更多邻居,只得悻悻地扶着还在抽抽噎噎、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马大娘,回了西厢房。 随即“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 刘小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眼神里充满了不甘、怨恨和一种茫然的绝望。 他狠狠瞪了西厢房那紧闭的房门一眼,仿佛要用目光将其烧穿,然后才一瘸一拐地、步履蹒跚地回了自家西耳房。 主角们散去,热闹看完,悬疑却未解。 周围的邻居们这才意犹未尽地、三三两两地低声议论着,各自回家了。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同的表情,有对刘小军的同情唏嘘,有对马家兄弟的猜测怀疑,有幸灾乐祸看笑话的,也有事不关己、只是看了场闹剧的漠然。 院子里很快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那种因这场冲突而产生的紧张、猜疑的气氛,却如同暮色一样,弥漫开来,笼罩在四合院的上空。 阳光明一家人也随着人流,退回了自家的东跨院。穿过月亮门,仿佛从一个喧嚣的剧场回到了安静的后台。 回到堂屋,关上门,将前院的喧嚣、猜疑和是非彻底隔绝在外,小院里重新恢复了属于自己的宁静。 阳珊珊还沉浸在刚才看热闹的兴奋和一点点惊吓里,小脸通红,拉着哥哥的衣角,叽叽喳喳地说道: “哥,娘,奶奶,你们说,那猪大肠到底是不是马家兄弟偷的啊?刘小军说得那么肯定,还发了誓,可怎么搜不出来呢?藏哪儿去了?难道真的长翅膀飞了?” 她的小脑袋里充满了问号,觉得这比小人书里的故事还曲折。 田玉芬轻轻拍了她后背一下,嗔怪道:“小孩子家,别瞎打听。这事复杂着呢,没凭没据的,谁知道真假。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她脸上带着一丝后怕和告诫,一边整理着刚才因为匆忙出去而碰歪的凳子,一边严肃地对女儿说道: “以后在院里,见到那两家的人,尽量绕着点走,少搭理他们。 尤其是马家那俩小子,混着呢,不是省油的灯。刘小军那孩子,也是个倔驴脾气。 听见没,珊珊?离远点,沾上没好事。” 阳珊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眼睛里还是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老太太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不赞同的神色: “唉,这邻里邻居的,住在一个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成这样,多难看。 打架斗殴的,传出去整个院子都跟着丢人。 还是咱们这跨院好,独门独户,关起门来清清静静的,少是非。” 她越发觉得大孙子当初想办法换到这个带小跨院的房子,是明智之举。 阳光明没有参与她们的讨论,他走到窗边,心里在冷静地回想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 刘小军的急切、笃定与最后的绝望,马家兄弟最初的强烈阻拦和搜家之后的有恃无恐、甚至带着点挑衅的得意,马大娘那恰到好处的眼泪、提出的十块钱高额赔偿…… 这一切串联起来,都指向一个结论:这件事,绝对没那么简单。 那二斤猪大肠,九成九就是马家兄弟偷的。 他们很可能早有预谋,而且经验丰富,已经迅速将赃物转移到了某个隐蔽的地方,所以才如此有底气让刘小军搜家。 他们利用了刘小军年轻冲动、缺乏证据的弱点,反过来将他逼入绝境,还要讹诈十块钱。 这手段,不可谓不狠辣。 不过,他对刘家父子的了解不多,这两人也未必值得同情。 比如引发冲突的二斤猪大肠,来路就值得怀疑。 佟大爷说得对,等李副所长回来,自然会有个说法,至少能平息表面的冲突。 至于真相能否大白,那就难说了。他无意,也没有义务去深究。(本章完) 第284章 20重视和尊重各人看法 阳光明家刚吃过晚饭,一家子正在收拾,屋外就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院子里。 随即,一个半大小子清亮中带着点急切的声音,穿透了薄薄的夜色传了进来:“光明哥在家吗?我爸请你过去一趟,说有点事情想和你商量商量。” 阳光明正端起摞起的碗筷,闻声动作顿了顿。他立刻听出这是住在中院正房的李副所长家那个十岁的小儿子,名叫李占东的声音。 这孩子平时在院里跑跳,嗓门亮,中气足,辨识度很高。 田玉芬和老太太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田玉芬手里拿着抹布,悬在半空,脸上露出一丝讶异和疑惑。 李副所长在这个家家户户刚吃完晚饭、准备歇息的点儿,特意让儿子来请光明过去,会是什么事?而且用的是“请”和“商量”,这语气可不像是对待普通的小辈。 阳光明心里念头转了几转,结合白天前院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冲突,大致有了猜测。 这事按理说和他这个刚搬来没多久、尚算“外人”的新邻居八竿子打不着,李所长却专门来请,这份姿态,显然不是把他当成普通小辈,而是给与了相当的重视和尊重,隐隐有将他视为院里一份有分量话语权的户主的意思。 能在院里这种涉及邻里纠纷、关乎风气规矩的大事上,被邀请参与意见,某种程度上,代表的是在这个关系错综复杂的大杂院里的地位和话语权。 李所长这是给了他面子,也是一种无形的认可。 他虽然骨子里并不想掺和这些是是非非,只求自家关起门来过清净安稳的小日子,但人情世故却不能不通。 李所长主动释放了善意和尊重,他若拒绝,那就是不识抬举,也显得自己太过孤傲不合群,不利于日后在院里的长期相处。 更何况,他也想借此机会,更深入地了解院里这些邻居们的脾性和关系网。 “哎,在呢,占东稍等,我这就来。” 阳光明扬声应了一句,他将手中的碗筷轻轻放在灶台上,对母亲和奶奶说道:“娘,奶奶,李所长叫我去一趟,估计是说白天前院刘家和马家那件事,我去去就回。” 田玉芬脸上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担忧,她放下抹布,走上前两步,压低声音叮嘱道: “去了好好说,听听李所长的意思就行,咱们刚搬来,情况还不熟悉,根脚都没站稳,别多嘴,也别乱表态。” 她深知儿子有主见,但也怕年轻人气盛,不小心卷进是非窝里。 老太太也扶着桌子边缘站起身,附和道:“你娘说的是,邻里间的事,复杂着呢,盘根错节,咱们少掺和,明哲保身最重要。” 她活了大半辈子,经历的风浪多,深知“远亲近冤”的道理,有时候邻里间的矛盾,比亲戚间的还难缠。 “我知道轻重,您二位放心。”阳光明点点头,给了母亲和奶奶一个安抚的眼神。 院子里,李占东正踮着脚尖,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见到阳光明出来,他那张有些泛红的小脸上,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光明哥!” “走吧,占东,别让你爸等急了。”阳光明温和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略显单薄的肩膀。 李占东“哎”了一声,像只灵活的小猴子般转过身,在前面引路。 阳光明跟在他身后,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穿过略显幽暗的二进院,向灯火通明的正房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透,墨蓝色的天幕上零星点缀着几颗疏星,一弯新月挂在翘起的飞檐一角,洒下清冷的光辉。 来到李所长家门前,李占东抢先一步推开虚掩的房门,老旧的合页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他探头进去,用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嗓音喊道:“爸,光明哥来了。” “快请进,快请进!”里面立刻传来李副所长热情而洪亮的声音。 阳光明迈步走进堂屋,一股淡淡的茉莉花茶香和烟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所长家的格局和阳光明家的东跨院正房类似,也是一明两暗的经典四合院布局,堂屋宽敞,地面铺着方砖,收拾得干净利落,靠北墙摆放着一张深红色的八仙桌和几把同样材质的靠背椅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擦拭得锃亮。 墙上贴着几张印着红旗和齿轮的奖状,以及一张常见的领袖画像,为屋子增添了几分庄重气息。 此刻,八仙桌旁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的李副所长,另一个正是前院德高望重的佟大爷。 两人面前的桌上,放着几个白瓷茶杯,里面冒着袅袅的热气,茶叶在杯中缓缓舒展沉浮。 看到阳光明进来,李副所长和佟大爷都从椅子上站起身,脸上带着客气而郑重的笑容打招呼。 “光明来了,快坐快坐。”李副所长指着旁边空着的一把椅子说道,语气亲切。 “李所长,佟大爷。”阳光明客气地称呼着,在指定的椅子上落座。 “占东,去里屋玩去,大人说点事。”李副所长对还站在门口好奇张望的儿子挥了挥手。 李占东乖巧地“哎”了一声,又偷偷瞄了阳光明一眼,这才蹦跳着跑进了东边的卧室,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李副所长拿起桌上的白瓷茶壶,壶嘴冒着热气,他熟练地给阳光明面前的空杯斟满了浅黄色的茶汤,推到他面前:“刚沏的茉莉花茶,高末,味儿还行,尝尝,解解乏。” 他语气随意,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关照。 “谢谢李所长。”阳光明双手接过茶杯。他并没有立刻喝,只是轻轻将杯子放在了自己面前的桌面上。 几句关于天气和晚饭的寻常寒暄之后,李副所长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神色变得郑重起来,他清了清嗓子,说道: “光明啊,这么晚叫你过来,没打扰你们家休息吧?主要是为了白天前院刘家和马家那场冲突,你也看到了,闹得挺不象话,影响也不好。” 他转向佟大爷,“老佟已经把大致经过都跟我讲了,前因后果,双方的表现,都说了。 我想着,你也住在院里,又是见过世面的大学生,见识广,思路清,所以想听听你的看法,咱们一起商量商量,看看这事该怎么处理比较妥当,既能平息纠纷,又能维护院里的和谐。” 他说话很客气,姿态放得也低,言语间充分显示了对阳光明意见的重视,并非仅仅是走个过场。 阳光明连忙谦逊地说道:“李所长您太客气了,我年轻,经验少,对院里的人和事了解都还浅。 也就是跟着听听,学习学习各位长辈处理事情的方法。 具体怎么处理,还得您和佟大爷这样的老住户、明白人拿主意,我也就是提供点不成熟的想法供参考。” 佟大爷在一旁接口道:“光明你就别谦虚了,咱们院里就属你文化最高,读的书多,看问题肯定比我们这些老家伙透彻、全面。 李所长既然问到你,你就说说,咱们集思广益嘛。” 李副所长点点头,目光转向佟大爷:“老佟,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先把你的看法,再详细说说。” 佟大爷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似乎在这一刻都深刻了几分,开口说道:“光明啊,不瞒你说,我跟刘家、马家都住在前院,做了几十年的邻居,不敢说对他们了如指掌,但也算是知根知底。 以我这么多年的观察和判断,再加上今天这场风波里各人的表现,刘小军那二斤猪大肠,九成九就是马家那两个混小子给偷了!” 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长期邻里相处积累下来的直觉和洞察,以及一种对“家贼”的深恶痛绝。 “你是不知道。” 佟大爷抬起眼皮,眼神里带着追忆和无奈,“以前咱们院里挺太平的,邻里之间虽说也有个小摩擦、口角之争,但从来没出过小偷小摸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 大家日子都差不多,穷是穷点,但脸面还是要的。 也就是最近这半年,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各方面的供应都更紧了,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肚子里普遍缺油水,院里才开始不太平,时不时就有人家丢点零碎东西,几根葱、一头蒜什么的。虽然不值什么钱,但膈应人啊! 一开始,有些风言风语,矛头隐隐指向刘小军,说是他手脚不干净。” 佟大爷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既有对传言的不完全认同,也有对刘小军行为的不认可。 “大伙儿会有这种怀疑,也不全是马家那两个小子后来故意传播谣言,刘小军那孩子…… 唉,他可能没偷过院里的东西,但他在外面,听说确实有点……不太检点,手脚不太老实。 所以院里一丢东西,大家首先想到他,他自身也不是完全没原因,算是平时行为不端惹的嫌疑。” 佟大爷顿了顿,脸上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可刘小军再怎么说,他还明白个‘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就算在外面有点什么,对院里邻居,还没下过手,知道分寸。 可马家那俩小子,马大国和马二国,那才是院里真正的祸害! 年纪轻轻,有力气不肯去正经找活干,整天游手好闲,东游西逛,偷奸耍滑,我看他们就是专门盯着院里人下手,觉得熟人好欺负,更不是东西!” 他的声音,因为气愤而提高了几分。 说到激动处,佟大爷的声音又提高了些许,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最让我生气的是,他们偷了猪大肠不算,竟然还敢趁着刘家没人的时候,翻动人家其他东西!这胆子也太肥了!简直无法无天! 要是刘家真的丢了钱和粮票,那性质可就完全变了,这就不是小偷小摸,是入室盗窃了! 院里出了这么胆大包天的家贼,要是不狠狠给个教训,以儆效尤,以后大家还能有安生日子过吗?睡觉都不踏实! 偏偏这两个小子鬼精鬼精的,做事手脚干净,没让人抓到一点真凭实据。” 佟大爷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今天中午也在家午休,愣是没听到一点异常的动静,想给他们做个证,都办不到。我这心里憋屈啊!” 他捶了一下自己的腿,“我也问过前院其他几家人了,中午那会儿,不是在家睡觉,就是在屋里忙活手里的活计,没人注意到院里的情况。 这没凭没据的,光靠怀疑和推断,也定不了罪啊。”他的语气充满了无力感。 听完佟大爷这番带着强烈个人情绪,却又基于长期观察和事实依据的判断,李副所长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水面漂浮的茶叶沫,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却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茶杯握在手中,目光低垂,显然是在消化和思考佟大爷的话,权衡着其中的利弊与处理难度。 过了片刻,李副所长才缓缓放下茶杯,目光转向一直安静聆听、未曾插话的阳光明,语气平和而认真地问道: “光明,老佟的看法和掌握的情况,基本上都说完了。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和思路。” 他的眼神带着鼓励,是真心想听听这个年轻人的不同视角。 阳光明知道这是躲不过去的,也是李所长请他来的主要目的。 他略一沉吟,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用客观、冷静的语气开口说道:“李所长,佟大爷,既然二位问到我,那我就说说我的一点浅见,可能不成熟,说得不对或者考虑不周的地方,还请你们多指正、多包涵。” 他强调:“首先,从客观上来说,就像佟大爷刚才讲的,现在没有任何直接的、有力的证据能够证明猪大肠就是马家兄弟偷的。 刘小军虽然言之凿凿,甚至情绪激动地发了毒誓,但他提出的‘拦路拖延、里应外合’的说法,毕竟只是他个人基于对方行为和自身判断的推测和想象。 在法律上,我们讲究‘疑罪从无’,没有确凿证据,就不能轻易给任何人定罪。 这一点,李所长您是公安系统的,肯定比我们更清楚。” 他适时地捧了李副所长一句,也点明了处理此事必须遵循的底线。 李副所长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赞同的神色:“嗯,程序很重要,光凭怀疑确实不行。” 阳光明继续道:“其次,从我个人的主观感受和今天观察到的一些细节来看……” 他微微蹙眉,似乎在回忆白天的场景,“刘小军在整个冲突过程中,情绪非常激动,给我的感觉,不似作伪,情感流露显得很真挚,不像是在演戏。”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反观马家母子三人,各种情绪转换,在我看来,稍微有些不自然。 马大娘的眼泪和哭诉,虽然看起来可怜,博取了一些同情,但总觉得有些……过于恰到好处,带着点刻意表演的痕迹。” 他斟酌着用词,尽量不显得武断,“当然,李所长,佟大爷,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感觉和基于微表情的粗浅判断,做不得准,更不能作为证据。” 他顿了顿,话锋再次一转,“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把今天的冲突不仅仅看作是邻里口角,而是当成一个正式的、需要调查的案子去办,那么基于这种主观的判断和合理怀疑,我们可以尝试去寻找一些旁证或者突破口。” 他看向李副所长,“比如,是否可以更系统地查一查马家兄弟今天中午前后的具体行踪? 或者,他们有没有可能将那二斤猪大肠迅速转移到了院外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比如某个僻静的角落,或者他们有同伙接应? 这些方向,理论上都是可以花时间和精力去调查取证的。” “但是。” 阳光明加重了语气,目光坦诚地看向李副所长,点出了现实困境,“为了二斤猪大肠,这样兴师动众,会不会有些浪费宝贵的公共资源? 毕竟,李所长您也清楚,现在物资紧张是普遍现象,各个大院、胡同里,类似的因为鸡毛蒜皮物资引发的纠纷恐怕不止我们院里有,如果每一起都如此投入,警力恐怕捉襟见肘。 所以,这个度的把握,这个资源投入的权衡,就需要李所长您来根据实际情况和经验权衡判断了。” 他将最终的决定权,巧妙地交还给了李副所长,既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又充分尊重了对方的职权和地位。 李副所长听完阳光明这番条理清晰的判断,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赏。 这个年轻人,确实脑子清楚,思路缜密,说话有分寸,知进退,既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展现了思考能力,又不越俎代庖,显然是个明白事理、懂得人情世故的人。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光明啊,你说得在理,分析得很透彻。 从我个人来讲,从一名公安干警的职责出发,如果事情真能查个水落石出,证据确凿,给受害者一个实实在在的交代,给作恶者一个应得的教训,就算所里工作再忙,警力再紧张,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会尽力去推动调查。 维护一方平安,保护群众财产安全,这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但是。”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无奈,“以我多年在基层处理这类家长里短、邻里纠纷的经验来看。 这件事,恐怕很难在短时间内查出一个确凿的、能让所有人都信服的结果来。 就像你分析的,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没证据。 直接证据没有,旁证也难找。而且……”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语气,“事情闹得这么大,院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众目睽睽之下,马家兄弟就算真偷了东西,也不可能傻到还把猪大肠这种容易变质、气味又大的赃物藏在屋里,或者就在众目睽睽的四合院里煮了吃。 东西肯定被他们隐蔽地转移到外面去了,很可能已经交给了同伙,或者藏在了某个极其隐蔽的地方。 这大热天的,猪大肠放不住,说不定……” 他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说不定这会儿早就进了不知道谁的肚子,被‘毁尸灭迹’了。 找不到赃物,光靠推测和感觉,定不了罪,说什么都是白搭,反而可能打草惊蛇,或者引起更大的对立情绪。” “除非……” 李副所长顿了顿,神色变得更加严肃,身体也重新坐直了一些,“除非刘家确实丢了钱和粮票。 而且能明确指认就是这次被偷的,那性质就严重了。 如果涉及金额较大,那就不是普通的邻里纠纷或者小偷小摸了,必须立案好好查一查,动用一些侦查手段也是必要的。 所以,这件事最终怎么处理,处理到什么程度,关键还要看刘家到底丢没丢钱和票,以及丢失的具体情况。 这只能等老刘下班回来之后,才能知道具体情况,才能做进一步决定。” 他的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门外院子里恰好传来了一阵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李所长在家吗?”一个平静中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几乎是前后脚,另一个略显粗嘎的声音也紧跟着响起:“李所长,我们过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屋里的三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果然来了”的了然。 李副所长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脸上恢复了那种沉稳持重的表情,扬声道:“在呢,门没关,进来吧。” 杉木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前后脚走进来两个男人。 走在前面的正是刘小军的父亲刘长福。 他约莫五十岁上下年纪,个子不高,身形精瘦,像一根被岁月风干的老松枝,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磨得透亮的蓝色工装,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深刻风霜痕迹。 但与他普通工人形象略显不符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有神,看人时目光沉静,似乎能穿透人心,透着一种与普通工人不同的精明和沉稳。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看不出愤怒,也看不出沮丧,显得异常平静,这种平静反而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跟在他后面的是马大国和马二国的父亲马有财。 他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要粗壮一些,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色汗衫,领口有些松弛变形,露出的胳膊肌肉结实,但已有些松弛。 他脸上带着些横肉,眼神有些游移不定,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透着一股混不吝的气息,此刻却又努力想挤出些恭敬的笑容,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两人进屋,看到佟大爷和阳光明也在,都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外人”在场。 刘长福的目光在阳光明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恢复平静。 马有财则脸上堆起些不自然的、近乎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地打招呼:“老佟也在,呦,光明同志也在啊,真是……真是打扰李所长和各位了。” 李副所长指了指八仙桌旁边还空着的两个凳子,语气平淡地说道:“老刘,老马,都坐吧。正好,我们也在说白天的事,佟大爷和光明同志也是我请来一起商量情况的。”(本章完) 第285章 21话里机锋混不吝和隐忍腹黑暂时了 刘长福和马有财依言坐下,显得有些拘谨。 马有财下意识地想掏烟缓和一下气氛,从裤兜里摸出半包被揉得有些皱巴巴的“大前门”香烟,先递给李副所长,李副所长摆手说道:“刚抽过,嗓子不舒服。” 他又递给佟大爷,佟大爷冷哼一声,扭过头去,没理他。 他只好尴尬地转向阳光明,阳光明也微笑着摆手表示不会。 马有财便自己抽出一根,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靠在椅背上,试图营造一种放松的姿态,但在烟雾缭绕中,眼神却闪烁不定,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李副所长没有绕圈子,直接看向坐在他对面、腰杆挺得笔直的刘长福,开门见山地问道: “老刘,你回来得正好。白天的事,估计小军也跟你说了,院里也都传遍了。 别的先不说,你仔细检查一下家里,除了那二斤猪大肠,钱和粮票这些要紧东西,到底丢没丢?这是关键。” 一时间,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刘长福身上。 佟大爷屏住了呼吸,阳光明静静观察,李副所长目光锐利,马有财抽烟的动作也顿住了,紧张地盯着刘长福的嘴。 这个问题至关重要,直接关系到这件事的性质和后续处理方向,甚至可能决定马家兄弟是否会面临严厉的法律制裁。 刘长福迎着众人探询、紧张、期待等各异的目光,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大家关注的焦点与他无关。 他摇了摇头,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谢谢李所长关心,也让各位费心了。 我下班回来仔细翻看了一下放钱和票的地方,藏得严实,确认了,没丢。 就是那二斤猪大肠,确实不见了。” 他陈述得极其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抱怨或描述。 听到这话,李副所长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下,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只要没丢钱和票,事情就还在邻里纠纷、小偷小摸的范围内,处理起来就灵活得多,他面临的压力也小得多,不必立刻上升到立案侦查的程度。 佟大爷的脸上,则毫不掩饰地闪过一丝失望。 他原本还指望借着刘家丢钱票的事,能好好整治一下无法无天的马家兄弟,现在看来,这口气刘家怕是只能暂时硬生生咽下去了,这让他感到无比憋闷。 阳光明默默观察着刘长福的反应,心中暗忖,这位传说中解放前在街面上混过、甚至当过“贼头”的主,果然不是简单人物。 家里遭了贼,儿子还因为抓贼反被污蔑、挨了打,他此刻却能如此平静,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气愤或委屈,要么是城府极深,善于隐藏情绪,要么就是心里早已有了别的打算和计划,不屑于在口舌之争或一时意气上纠缠。 刘长福接下来的举动,进一步印证了阳光明的猜测。 他并没有像寻常受了委屈的家长那样,哭诉自己儿子多么冤枉、多么可怜,或者强烈要求李所长主持公道、严惩偷窃者。 反而主动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一旁,刚刚因为“没丢钱票”而明显松了口气,甚至嘴角又开始不自觉上扬的马有财。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甚至听不出什么火气,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但又不得不处理的麻烦事: “马老弟,事情呢,已经发生了。小军年纪小,不懂事,冲动之下误会了你家大国二国,还闹着要搜家,言语上可能也有冲撞,确实做得不对,我代他向你们家道个歉。” 他竟然主动将姿态放低,把“误会”和“不对”先揽到了自己儿子身上,这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马有财没想到刘长福会是这个态度,愣了一下,叼着烟的嘴都忘了吸。 随即,他脸上那股混不吝的得意神色,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甚至比刚才更明显。 他吐出一口浓白的烟圈,斜眼看着刘长福,粗声粗气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占了便宜还卖乖的腔调: “刘哥,你……你这话说的在理。 咱们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在院里住了这么多年,道理都懂。 我马有财呢,年轻时候是爱耍个钱,名声不算好,这个我不藏着掖着。” 他居然还有点“自豪”地提起了自己的“光辉历史”。 “但我有一个优点,从来都是认赌服输!只要上了赌桌,定了规矩,输了,那就老老实实掏钱,绝不含胡!耍赖那不是爷们儿干的事!” 他拍着胸脯,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桌子上。 他这话里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就是紧紧揪住了刘小军搜家前,被激将立下的那个“搜不出赔十块钱”的赌约不放,要把这十块钱实实在在拿到手。 “所以啊。” 马有财摊了摊手,一副理所当然、甚至有点委屈的样子,“既然搜也搜了,是你们非要搜的,现在没搜出来,那这十块钱,你们刘家是不是该掏了? 总不能让孩子说话当放屁吧?那以后在院里还怎么抬头做人?咱们可得给孩子树立个好榜样,说话得算话,是吧,李所长?” 他最后还不忘把李副所长拉出来,试图给自己的无理要求增加点正当性。 这话说得颇为无赖,连一向沉稳的佟大爷都听得气血上涌,皱紧了眉头,忍不住想开口驳斥“那打人的事怎么算?”,却被李副所长用眼神及时制止了。 李副所长想看看刘长福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何应对这明显蹬鼻子上脸的局面。 出乎所有人意料,刘长福脸上非但没有露出丝毫怒色,反而嘴角牵动,露出一个极淡的带着些许冰冷嘲讽意味的笑容。 他没有去看马有财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目光似乎飘向了窗外沉沉的夜色,用一种带着遥远追忆的语调说道: “马老弟说得对,认赌服输,是条汉子,讲究。” 他先是肯定了马有财的话,但接下来的内容却让马有财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说起来,我年轻那会儿,脾气比小军还冲,也没个定性,做事不考虑后果。” 刘长福仿佛陷入了回忆,声音平缓,“有时候在街面上,混不吝,捡了别人不小心掉的东西,不但不想着赶紧还给人家,反而觉得是自己运气好,是天经地义该得的,态度还挺嚣张,觉得谁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他忽然说起这段看似与当前事件毫不相干的,甚至有些自曝其短的往事,屋里的佟大爷和李副所长都有些莫名其妙,只有阳光明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凝神静听,捕捉着刘长福话语里隐藏的机锋。 “直到有一回,同样是因为一点小财,踢到了铁板,惹了不该惹的人,吃了一个天大的亏。” 刘长福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话语里却透着一股森然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寒意,“那次差点把命都搭进去,在床上躺了足足半年才能下地。 这才幡然醒悟,知道怕了,把那股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脾气给硬生生改了。”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没有焦点,“有些教训,得用血才能记住。 解放后,世道变了,咱们穷人翻了身,我也算是走了运,进了厂,当了工人,靠力气吃饭,家里总算有了安稳日子过。” 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缓缓扫过屋里的李副所长、佟大爷和阳光明,最后,像两把冰冷的锥子,定格在马有财那张开始变色的脸上,“但以前吃过的那些血亏,得过的那些要命的教训,我刘长福一天都不敢忘,刻在骨头里了。”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活了这大半辈子,在鬼门关前打过转,我算是悟出一个道理,这人哪,不管到什么时候,在什么位置,做事还得是本本分分,脚踏实地。 不能看着别人家锅里有点油水,碗里多了块肉,就眼红,就心里长草,就想着不劳而获,动些歪门邪道的心思。不然啊……” 他音调微微扬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指不定什么时候,报应就来了,而且来得又快又狠,让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他特别加重了语气,目光锐利如刀:“尤其是现在,是新社会了,人民当家作主,政府管着呢,讲究的是法纪和规矩! 谁要是还敢耍旧社会那一套无赖手段,干那些偷鸡摸狗、损人利己、和人民作对的事,哼!”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早晚都得进去吃牢饭!到时候,哭都找不着调儿!” 他这番话,自始至终语气并不激烈,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心平气和,像是在拉家常。 但字里行间蕴含的那种基于亲身血泪经历的威胁和警告,却像冰冷的针一样,一根根精准地刺入马有财的心底,让他从最初的得意,到错愕,再到此刻的坐立不安,脊背发凉。 马有财脸上的得意笑容彻底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戳破心事的恼怒,和隐隐的越来越强烈的不安与恐惧。 他梗着脖子,瞪着眼睛想反驳什么,想骂刘长福指桑骂槐。 但在刘长福那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穿他一切龌龊心思的目光注视下,在那番透着血腥气的往事,和赤裸裸的“进去吃牢饭”的警告下,张了张嘴,竟一时没能说出任何有力的反驳的话来,气势上已经完全被压制。 刘长福却不再看他,仿佛他已经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他转而面向李副所长,脸上恢复了那种客气的、带着点疏离的、符合他普通工人身份的表情: “李所长,老佟,光明同志,今天这事,说到底是我家小军年轻冲动,不懂进退,惹出来的麻烦,给几位添堵了,也影响了大院的和谐气氛。 既然他打了赌,那这钱,我们刘家认赔,绝无二话。”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有些磨损的十元纸币,轻轻将钱放在了八仙桌的桌面上,然后用两根手指,缓缓地坚定地推到了李副所长面前。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也带着一种割舍。 刘长福平静地说道:“这十块钱算是给小军买个教训,让他记住今天这个跟头,以后管住自己的脾气。 也算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难看的马有财,语气平淡无波,“给马家大国、二国……压压惊。毕竟,被冤枉的滋味不好受。” 这最后一句,听起来是让步,实则充满了讽刺意味。 刘长福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力量,“这件事就这样吧。 我们认了,也不再给李所长和大家添麻烦,更不会再去追究谁打了我儿子。 以后,我会好好管教小军,让他收敛性子,老老实实做人,别再惹是生非。” 他强调的是“管教自己儿子”,对于马家,他不再提及,仿佛那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他说完,对着李副所长、佟大爷和阳光明分别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站起身,步履沉稳地向门外走去,自始至终,没再看呆若木鸡的马有财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团污浊的空气。 这一连串的举动,干净利落,既按照赌约赔了钱,看似认了栽,服了软,却又在言语间用最狠辣的方式狠狠敲打了马有财一番,揭穿其本质,发出严厉警告,最后飘然离去,将马有财晾在了那里,进退失据。 这份隐忍、精明、掌控局面的能力以及话语中蕴含的力量,让在座的几人,包括阅历丰富的李副所长在内,都暗自心惊,对这位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刘长福有了全新的,更为深刻的认识。 刘长福一走,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和压抑。 马有财看着桌上那张刺眼的十元钱纸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手里夹着的烟都快烧到手指了,也没察觉。 显然刘长福那番夹枪带棒、暗藏杀机的话让他心里极不痛快,又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那股混不吝的得意劲儿被彻底打掉,只剩下阵阵发虚的后怕,和一种被当众剥光了衣服般的难堪。 他猛地吸了两口已经快要燃尽的烟头,灼热的过滤嘴烫了他一下,他才“嘶”地一声反应过来,慌忙将烟屁股摁灭在桌上的陶瓷烟灰缸里,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李副所长说道: “李……李所长,你看……老刘他也认了,钱……钱也赔了,那这件事……是不是就算完了? 我们家大国二国,虽然受了点冤枉,挨了顿骂,但……但看在多年邻居的份上,我们……我们也不计较了。” 他语无伦次,只想赶紧拿着钱离开这个让他如坐针毡的地方。 李副所长看着马有财那副色厉内荏、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充满了鄙夷。 他淡淡地开口,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老马,事情是不是真的完了,不在我,也不在老刘赔不赔这十块钱,而在你们自己以后怎么做人、怎么做事。 老刘的话,虽然不中听,但理是那个理。 现在是新社会,讲究的是遵纪守法,是团结邻里,互帮互助。 回去也好好管管你家那俩小子,年纪都不小了,二十好几的人,别整天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给院里抹黑。 找个正经工作,踏踏实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强,也比什么都安全。” 他特意在“安全”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意味深长。 马有财被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火辣辣的,连连点头,几乎要把脑袋埋到裤裆里: “是,是,李所长说得对,您教育得是,我回去一定……一定好好说他们,狠狠管教!”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李副所长、佟大爷乃至那个一直安静坐着、目光清澈的阳光明,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淡和疏离,知道再待下去也只是自取其辱,便也慌忙站起身,手有些颤抖地伸向桌上那十块钱,却又迟疑了一下,看向李副所长。 李副所长挥了挥手,懒得再多说。 马有财如蒙大赦,一把抓起那十块钱,紧紧攥在手心,点头哈腰地道: “那……那要是没别的事,李所长,老佟,光明同志,我……我也先回去了。”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冲出了房门,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院落的夜色中。 等马有财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佟大爷才重重地“唉”了一声,仿佛将憋了许久的一口浊气吐了出来。 他忧心忡忡地开口说道:“李所长,光明,我看这事儿,恐怕不算完啊。 老刘那个人……我跟他住一个院几十年了,太了解了。 他可不是个能忍气吞声、吃亏往肚子里咽的主儿。 当年在街面上,那也是有名有号、狠起来不要命的人物。 今天他这么痛快地赔钱走人,一句话没多争辩,我总觉得……这不像他,他是憋着更大的劲儿呢,像是在蓄力,准备着更狠的反击。” 他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眉头紧锁:“老马就是个混不吝的蠢货,有点小聪明也都用在偷奸耍滑上了,根本看不透这里的凶险。 他那两个儿子更是有勇无谋的莽夫,只知道逞强斗狠。 老刘要是真较起真儿来,不在明面上,而是在暗地里使点咱们想不到的手段,就凭老马家那点道行,最后吃亏的,指定是他们,而且可能吃的是哑巴亏,连怎么栽的都不知道。” 佟大爷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基于长期了解的笃定和深深的忧虑。 “我个人倒是巴不得老马家能吃个大亏,受点刻骨铭心的教训,以后在院里也好收敛点,别那么嚣张,搞得乌烟瘴气。” 佟大爷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可我就怕……就怕老刘下手太重,或者事情闹得太大,超出了邻里纠纷的范围,不好收场,最后还得劳烦李所长你操心费力,甚至给咱们整个院子的名声抹黑。”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邻里矛盾一旦失控,后果难料。 李副所长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老佟,你的担心,我明白。 马家父子三人,确实是咱们院里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就像一颗老鼠屎,坏了满锅汤。 院里最近半年丢东西,十有八九和他们脱不了干系,只是大家都没证据。 要是能通过这件事,让他们实实在在地吃点亏,撞得头破血流,真正长点记性,以后能安分守己,对全院来说,未必是坏事。” 他这话说得相当含蓄,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从维护大院长期安宁的角度出发,他也乐见无法无天的马家受点教训,只是碍于他的身份和职责,不能明说,更不能鼓励罢了。 “但愿吧,但愿他们能识相点,经过这次,能有所收敛。”佟大爷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事情到了这一步,在李副所长这里,算是暂时有了一个了结。 虽然真相如何,在座的几人心里都有一本清晰的账,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也只能接受目前这个“刘家认赔、马家得意”的表面结果。 至于水面下的暗流涌动,只能静观其变。 “李所长,佟大爷,要是没什么其他事,我也先回去了。” 阳光明适时地站起身,提出告辞。 他今天过来,主要是表明一个参与的态度,目的已经达到,并不想过多介入后续可能产生的纷争。 “好,光明,今天辛苦你跑一趟了,也谢谢你的建议,很有见地。”李副所长也站起身,语气诚恳地送他,还亲自将他送到堂屋门口。 “是啊,光明,有空常来前院坐坐,聊聊天。”佟大爷也站起身说道,他对阳光明的印象颇好。 “李所长,佟大爷,留步,请留步。”阳光明客气了一句,转身走出了李所长家灯火通明的堂屋。 阳光明不疾不徐地往东跨院走去,脑海里还在回放着今晚在李所长家经历的这一幕幕。 刘长福平静面容下隐藏的锋芒与决绝,马有财色厉内荏的丑态,佟大爷恨铁不成钢的忧虑,李副所长权衡利弊的无奈与倾向…… 这一切,都让他对这个看似普通的大杂院,有了更为立体和深刻的认识。 经过今晚这一番深入的交谈和观察,他算是对院里的刘长福和马有财这两家人,有了更清晰也更深刻的认识。 刘长福此人,看似平静认栽,实则隐忍深沉,胸有丘壑。 他痛快赔钱,与其说是服软认输,实则是一种暂时的隐忍。 那番关于“报应”和“吃牢饭”的话,既是基于自身经历的严厉警告,也像是一种无声的宣示,表明他绝不会就此罢休。 阳光明几乎可以肯定,这件事绝不会就此了结。 刘长福定然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只是他报复的方式和时机,恐怕会出人意料,且精准狠辣,不会留下任何明显的把柄,很可能让马家吃了大亏还无处申冤。 而马有财,则是个典型的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角色,仗着有点蛮横和混不吝在院里充大头,欺负老实人,实则眼界狭窄,缺乏真正的智慧和远见,更看不透刘长福那种人的底细和手段。 他那两个儿子,马大国和马二国,看来是完美地继承了他的“优点”,有样学样,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加肆无忌惮。 这次看似占了天大的便宜,白白得了十块钱,还打了刘小军一顿,实则是惹祸上身而不自知,已经为自己家埋下了一颗不知道何时会引爆的炸弹。 未来的苦果,恐怕远超他们今日所得的这点微末“好处”。 回到东跨院,田玉芬正坐在堂屋门口的小马扎上,低头专注地纳着鞋底。 老太太则坐在一旁,手里慢悠悠地摇着一把破旧的蒲扇,眼睛却不时望向门口,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里屋传来妹妹阳珊珊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小姑娘早已进入了梦乡。 “回来啦?怎么说了这么久?” 田玉芬听到动静,立刻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抬起头关切地问道,眼睛里满是担忧。 老太太也停下了摇扇子的动作,目光投了过来。 阳光明走到母亲旁边的矮凳上坐下,将今晚在李所长家交谈的经过,以及刘长福和马有财后来的表现,刘长福如何赔钱、如何说话,马有财如何反应等等,简单扼要、重点突出地说了一遍。 他略去了刘长福那段血腥的往事,只强调了其警告的含义和冷静的态度。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刘家赔了十块钱,明面上算是了结了。李所长和佟大爷的意思,也是暂时这样,看看后续发展。”阳光明最后总结道。 田玉芬听完,眉头微微蹙起,手里无意识地捻着纳鞋底用的粗麻绳,叹了口气: “这邻里邻居的,住得这么近,抬头不见低头见,闹成这样,以后还怎么见面?怎么相处?真是造孽。” 她是个传统的妇女,向往的是邻里和睦,互帮互助,对于这种撕破脸的冲突,从心底里感到排斥和忧虑。 老太太摇着蒲扇,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历经世事的了然,她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人和事,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 “那马家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还倒打一耙,讹人钱财,打人家孩子,这要搁在过去,就是地痞无赖,欠收拾! 刘家那个当家的,看着不声不响,怕是个心里有主意、有章程的。 这事儿,依我看,没完!等着瞧吧,有马家哭的时候。” 她的语气笃定,带着一种预言般的冷静。 她顿了顿,看向阳光明,语气里带着告诫:“光明啊,咱们刚搬来,根基浅,人口单薄。 这种事,咱们看看就行,知道个是非曲直在心里就好,千万别往里掺和,沾上就没好事。 那两家,一个可能是阴狠的闷葫芦,一个是滚刀肉混不吝,都不是什么善茬。 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清静日子,井水不犯河水,比什么都强。” “奶奶,您放心,我心里有数,知道轻重。” 阳光明点点头,安抚着老人,“李所长叫我去,也就是表示个尊重,听听看法,树立个民主商议的形象。 该怎么处理,他自有分寸和考量。咱们过咱们的,不主动招惹是非,但也心里有杆秤,知道谁远谁近,谁可交谁不可交就行。” “嗯,你知道轻重就好。” 田玉芬听到儿子的话,这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叮嘱道:“以后在院里,见到那两家人,少打交道,免得惹一身骚。” “知道了,娘。”阳光明顺从地应道。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月亮已经升得老高,清辉如练,洒满静谧的小院,将那棵有些年头的老石榴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斑驳婆娑。 “时候不早了,娘,奶奶,你们也早点歇着吧。” 阳光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明天我还得早点起,去百货大楼和照相器材商店看看,争取把自行车和照相机这两大件都给买回来呢。” 想到明天即将实现的计划,他的语气里也不由得带上了一丝轻快。 提到购置大件,田玉芬和老太太的脸上顿时都露出了期待和欣慰的笑容,暂时将前院那些烦人的纠纷抛在了脑后。 对于普通家庭来说,添置自行车和照相机,绝对是了不得的大事,意味着生活品质的显著提升。 “对,对,正事要紧。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田玉芬说着,也开始利落地收拾针线笸箩,将纳了一半的鞋底和麻绳仔细放好。 老太太也扶着摇椅的扶手,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酸麻的腿脚,嘴里满足地念叨着: “有了自行车好,以后上班、买粮买煤就方便多了……照相机也好,能照相,留个念想,赶明儿个天气好,给我老婆子也照一张……”(本章完) 第286章 22奢侈品羡慕与告诫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夜色的清凉,阳光明便悄然起身。 他没有惊动还在熟睡中的母亲和奶奶,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半新学生装。 清晨的四合院还沉浸在睡梦之中,只有几声零星的鸟鸣划破寂静。 阳光明不疾不徐地走着,享受着这难得的、属于老bj清晨的宁静。 穿过两条胡同,阳光明远远就看到,在一个饭店门口支起了小吃摊。 一个五十多岁、系着白色围裙的老师傅正在灶前忙碌着,一口大铁锅里热气腾腾,旁边是一个用旧铁皮桶改制的煤炉,上面坐着一把巨大的铝壶,壶嘴“嗤嗤”地冒着白汽。 摊子前已经零星有了几位食客,多是赶早班的工人,都低着头,专注地对付着自己碗里的食物,很少有人交谈,气氛安静而略带匆忙。 “同志,吃点儿什么?”老师傅看到阳光明驻足,抬起被热气熏得发红的脸,用带着浓重京腔的语调招呼道,手里擦拭碗筷的动作却没停。 阳光明走近几步,看向摊子上简陋的价目牌,价目牌是一个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的字迹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 豆浆三分一碗 油条五分一根 糖油饼八分一个 炒肝一角一碗 包子一角一个 种类不多,但在这个年代也算得上是“奢侈”的享受了,尤其是肉包子。普通人家,一个月也难得来吃上两回。 “师傅,一碗豆浆,两根油条,再来一个糖油饼。”阳光明略一沉吟,点了单。 “好嘞!一碗浆子,两根果子,一个糖油饼!”老师傅利落地朝里面喊了一嗓子。 他手脚麻利地拿起一个粗瓷大碗,从旁边一个保温的大桶里,舀出一勺乳白色的豆浆,稳稳地倒入碗中,动作流畅,一滴未洒。 阳光明付了钱和粮票,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豆浆,找了个靠边的长凳坐下。 豆浆很浓,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豆皮”,一股浓郁的豆香味扑面而来,格外诱人。 他小心地吹了吹气,呷了一小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暖意瞬间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 这时,一个围着花布围裙的女服务员端着一个笸箩走了过来,里面放着两根刚炸好、色泽金黄、膨松酥脆的油条,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炸得外皮焦脆、表面沾满了晶莹糖粒的糖油饼。 油条的油脂香和糖油饼甜丝丝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另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他将油条掰成小段,泡进豆浆里。浸饱了豆浆的油条段,外软内韧,既有面食的香气,又融入了豆制品的醇厚,口感层次丰富。 他又咬了一口糖油饼,焦脆的外皮在齿间发出轻微的碎裂声,里面却是柔软的面芯,混合着融化了的红糖,甜而不腻,极大地满足了身体对糖分和油脂的渴望。 他吃得并不快,细细品味着这顿在当下堪称“丰盛”的早餐。 他一边吃,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 邻桌一位穿着工装、脸色黝黑的中年汉子,只要了一碗炒肝,就着两个自带的窝窝头,吃得满头大汗,看来是体力劳动者,需要足够的食物支撑一上午的劳作。 另一边,一个戴着眼镜、像是机关办事员的年轻男子,则只要了一碗豆浆和一根油条,吃得斯文而迅速。 看着这些为了生活奔波、在有限的条件下努力满足基本口腹之欲的人们,阳光明心中感慨。 若非他有那神奇的冰箱空间作为后盾,恐怕此刻也和绝大多数人一样,需要为每一餐饭、每一两粮票精打细算,体会着那种深入骨髓的匮乏感。 吃完最后一口糖油饼,将碗里剩余的豆浆喝尽,他感到一种由衷的满足。胃里暖暖的,身上也似乎更有力气了。 “同志,吃好了?”老师傅见他起身,随口问了一句。 “吃好了,师傅,味道真好。”阳光明笑着回应,语气真诚。 “下回再来啊!”老师傅脸上露出了朴实的笑容。 阳光明点点头,离开了这个烟火气十足的小摊,迈开步子,向着王府井百货大楼的方向走去。 清晨的街道上,上班的人流尚未形成规模,只有一些早起锻炼的老人和赶着去菜市场采购的家庭主妇。 来到百货大楼,虽然时间尚早,但里面已经有不少顾客。他径直走向交电柜台。 柜台里摆放着几辆崭新的自行车,永久、凤凰、飞鸽等几个主要品牌一应俱全,黑色的车架锃亮,电镀的车把和轮圈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吸引着每一个路人的目光。 售货员是位四十多岁的大姐,看到阳光明在柜台前驻足,便热情地迎了上来:“同志,想看自行车?咱们这儿刚到一批‘永久’13型,加重款,特别结实耐用,拉个二三百斤东西都没问题。” 阳光明点点头,他确实需要一辆结实耐用的。“永久”13型是经典车型,质量有口皆碑。 “麻烦您,我就要这辆‘永久’13型。” 售货员大姐的笑容更盛:“好嘞!同志您真有眼光,这车保准您用着满意。” 她熟练地开好交款单,“您拿着单子先去那边收款台交钱,然后再回来取车提货。” 阳光明依言去交了款,拿着盖好章的提货单返回柜台。 售货员大姐将提货单和一张写着编号的硬纸卡片递给他:“同志,您拿着这个去大楼东边的仓库提车,有师傅帮您调试。” 取车的过程很顺利。仓库的老师傅仔细检查了新车的气门、刹车、链条,又给各个需要润滑的部位上了油,确保车子处于最佳状态。 阳光明推着这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感受着沉甸甸的手感和金属特有的冰冷触感,心里塌实而愉悦。 新买的自行车,首先要去派出所登记,这也是极重要的一步,不能省略。 接下来,他根据打听好的地址,找到了指定的照相器材商店。照相机是这个年代的奢侈品,少有人买得起,与百货大楼的热闹相比,这里安静许多。 橱窗里陈列着几款照相机,其中最显眼的就是“海鸥”牌。他走进店里,一位戴着眼镜、看起来颇为儒雅的中年男店员接待了他。 “同志,我想买一台‘海鸥’牌照相机。”阳光明直接说明了来意。 店员打量了他一下,似乎有些惊讶于他的年轻,但还是很专业地介绍起来:“‘海鸥’有好几个型号,4a、4b、4c,您需要哪一款? 4a是双镜头反光,功能最全,价格也最高,要一百八十元。4b和4c相对便宜些,结构也简单点。” 阳光明早已做过功课,知道4a型是仿制德国禄莱的经典机型,画质和性能都是目前国产相机中的佼佼者。 “就要4a型。”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店员见他如此爽快,态度更加认真,从柜台里取出一台崭新的“海鸥”4a相机。黑色的皮质机身,金属的镜头圈和调焦旋钮,显得精致而专业。 店员耐心地向他讲解了相机的基本操作步骤:如何上胶卷、如何调整光圈和快门、如何取景对焦。 阳光明认真地听着,虽然他对这些并不陌生,但还是表现出一个初学者应有的态度。 他还顺便购买了几个120黑白胶卷,价格不便宜。 将相机和胶卷小心地放进随身的挎包里,阳光明推着新车,离开了照相器材商店。 看看手表,还不到十一点,得赶紧回去了。 他特意赶在这个时间点回去,就是希望能避开院子里大多数上班的邻居,免得新车太过引人注目,虽然他知道这很难完全避免。 果然,当他推着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走进四合院大门时,立刻就引起了院子里留守人员的注意。 前院的水池边,正在洗衣服的马大娘抬起头,目光落在新车上,眼光都移不开。 正在自家门口摘菜的佟大娘,眯着眼仔细瞧了瞧,脸上露出赞叹的神色,朝他点了点头。 几个在院里追逐打闹的半大孩子也停了下来,好奇地围拢过来,指着新车叽叽喳喳。 “光明,买新车啦?”住在中院东厢房的韩大娘,正端着簸箕出来倒垃圾,看到阳光明和新车,脸上堆起笑容打招呼,眼神里难掩羡慕。 “是啊,韩大娘,刚买的,家里用着方便。”阳光明客气地回应着,脚下并未停留,推着车径直穿过前院和中院,朝着东跨院的月亮门走去。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有单纯的羡慕,有复杂的审视,也有暗暗的咂舌。 他心里清楚,自家搬来时间不长,先是买了缝纫机、收音机、座钟,母亲戴上了手表,如今又添了崭新的自行车,这“三转一响”四大件,在短短时间内竟然凑齐了。 在这个物资匮乏、家家户户都紧巴巴的年代,这样的“阔绰”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幸好,父亲的身份像一层无形的保护色,让大多数邻居即使心里有些酸溜溜,也不敢轻易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更多的是觉得“首长家就该这样”。 回到东跨院,院子里静悄悄的。奶奶正坐在堂屋门口的小马扎上,缝补一件旧衣服。 妹妹阳珊珊坐在小板凳上,陪着奶奶说话。 听到动静,两人同时抬起头。 “哥!你回来啦!”阳珊珊第一个跳起来,像只欢快的小鸟扑了过来。 随即,她的目光就被那辆崭新的自行车牢牢吸引住了,“呀!新自行车!真漂亮!” 她围着自行车转来转去,想伸手去摸那锃亮的车把,又有些不敢,小脸上写满了兴奋和好奇。 老太太也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走到自行车旁,仔细端详着。 她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摸了摸光滑的车座和冰凉的车架,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说道: “有辆车是好,以后你娘买粮买菜就省力多了,不用再肩扛手提的。” “奶奶,钱挣来就是花的,该用的地方就得用。”阳光明笑着把车支好,然后神秘地拍了拍挎包,“还有更好的东西呢。” “还有啥?”阳珊珊迫不及待地询问,眼睛瞪得溜圆。 阳光明从挎包里小心地取出那台“海鸥”4a照相机。 黑色的皮质机身,精致的金属部件,一看就很高级。 “这是……照相机?”老太太有些不确定地问,她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小巧精致的相机。 “对,照相机。”阳光明肯定地点点头,调整着相机上的旋钮,“以后咱家就能自己照相了,不用再去照相馆。” “真的?咱们自己就能照?”阳珊珊兴奋地拍着手,蹦跳起来,“哥,快给我照一张!给我照一张!” “别急,别急。”阳光明被妹妹的快乐感染,脸上也满是笑容,“胶卷装好了,马上就能照。奶奶,珊珊,你们去换身干净整齐点的衣服,咱们就在院子里照一张。” 一听真要照相,老太太和阳珊珊都紧张起来。 老太太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嘴里念叨着:“照相得穿体面点……” 说着就转身进了屋,去翻找她那件只有出门才舍得穿的,压箱底的深蓝色卡其布夏衫。 阳珊珊也尖叫一声,跑回屋里,翻找她那件最喜欢的,红色小碎花的衬衫。 阳光明趁着这个空档,仔细研究了一下相机的操作。他选好位置,调整好光圈和快门速度,估算着大概的焦距。 过了一会儿,奶奶换好了衣服,头发也仔细梳理过,虽然依旧朴素,但整个人显得精神了许多。 阳珊珊也换上了红碎花衬衫,小辫子重新扎过,脸上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 “来,珊珊,你先站到石榴树旁边,对,稍微侧一点身,看着哥哥这里,笑一笑……” 阳光明指挥着妹妹,透过相机上方的取景窗,看着倒立的影像,小心地对焦。 阳珊珊有些紧张,身体僵硬,笑容也显得不太自然。 “放松点,就跟平时一样。”阳光明耐心地引导着,按下快门。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相机内部的机械结构完成了一次曝光。 “好啦!”阳光明说道。 “照完了?这就照完了?”阳珊珊跑过来,好奇地想看看相机里面,“我什么样?好看吗?” “现在看不到,等胶卷洗出来才能看到。”阳光明解释道。 接着,他又给奶奶单独照了一张。 老太太坐在堂屋门口的椅子上,背景是擦拭干净的八仙桌和墙壁,她双手放在膝盖上,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带着拘谨而又充满期待的笑容。 “奶奶,您笑自然点,就像平时晒太阳那样。”阳光明一边对焦一边说。 “哎,哎,好。”老太太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放松下来。 又一声“咔嚓”,奶奶的影像被定格在了胶卷上。 最后,阳光明让奶奶和妹妹站在一起,以青砖灰瓦的正房为背景,给她们拍了一张合影。奶奶坐着,珊珊站在她身旁,小手搭在奶奶的肩膀上,祖孙二人都看着镜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拍完照,两人还沉浸在兴奋之中,围着相机问东问西。 阳光明耐心地给她们讲解相机的基本原理,虽然她们听得似懂非懂,但丝毫不减兴致。 临近中午,田玉芬下班回来了。 她走进月亮门,一眼就看到了停在院子中央的那辆崭新的自行车,愣了一下。 “娘,回来啦!”阳光明迎了上去。 “这……这是咱家买的?”田玉芬指着自行车,脸上带着惊喜。 她走到车前,伸手摸了摸车把,感受着那份崭新和坚实,“真好,真好啊……以后去买东西可就方便多了。” “不止呢,娘,哥哥还买了照相机!”阳珊珊迫不及待地炫耀着,拉着母亲的手就往堂屋走,“哥哥刚才给我和奶奶照相了!” “照相机?”田玉芬很是期待,他也没有见过照相机。 阳光明拿出相机,递给母亲看:“这是海鸥牌的照相机,以后咱们随时可以自己照相,多留点念想。” 田玉芬接过相机,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看着相机精致的做工,心里又是欢喜,又有点心疼钱。 但想到儿子说的“留念想”,再想到昨天看到的那个装满了牛黄的盒子,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和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 “买就买了吧……是得留点念想。”她摩挲着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语气里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娘,我也给您照一张。”阳光明接过相机说道。 田玉芬连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捋了捋鬓角的头发,脸上露出略带拘谨而又欣慰的笑容,站在院子里,让儿子为她拍下了在新家的第一张单人照。 接着,阳光明又让奶奶和妹妹过来,三代人站在一起,以那棵老石榴树为背景,拍了一张三人合照。 中午这顿饭,因为家里新添了两大件,气氛格外热烈。 田玉芬切了点腊肉,炒了一个青菜,主食是白面馒头。虽然算不上特别丰盛,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谈论着新车和相机,充满了欢声笑语。 田玉芬看着手腕上的新手表,再看看停在院里的新自行车,以及放在八仙桌上的照相机,心里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就在一个多月前,她还在为乡下的生计发愁,为儿子的学费担忧。转眼间,不仅来到了京都,住上了这么好的房子,自己有了体面的工作,家里竟然连“三转一响”都置办齐了。 这一切的变化,都源于身边这个沉稳而有主见的儿子。 她给儿子夹了一筷子腊肉片,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依赖。 与此同时,阳光明家买了新自行车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四合院里传开了。 中午各家吃饭的时候,饭桌上的话题几乎都围绕着这件事。 “啧啧,真不得了!自行车还是崭新的‘永久’牌!那大梁,那瓦圈,锃亮!”前院东厢房的佟家,佟大娘扒拉着碗里的菜粥,感慨地对老伴说道。 “人家阳首长家,条件能差了吗?我看啊,这也就是刚安顿下来,以后好东西还多着呢。”佟大夜倒是看得开。 “话是这么说,可这也太快了……缝纫机、收音机、手表、自行车……这才几天功夫?”旁边一起吃饭的儿子嘀咕了一句。 “你懂什么!”佟大爷瞪了儿子一眼,“那是人家有本事!光明那孩子,别看年轻,办事老练着呢。他娘现在也是国家干部。这样的人家,置办点家当还不是应该的?少在背后嚼舌根子。” 中院正房,李副所长家。 李副所长听着爱人念叨这事,扒了一口饭,淡淡道:“阳首长家底厚实,给孩子安家,置办点东西很正常。 咱们院里住进这样一户人家,也算是给咱们院增光添彩了。多了这样一家人镇着,老马家那样的,以后也得掂量掂量。” 他爱人点点头:“是啊,我看光明那孩子也挺懂事,见人客气,不张扬。今天买了新车,也没见在院里显摆,直接推回跨院了。” 而在前院西厢房马家,气氛则有些不一样。 马有财闷头喝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棒子面粥,听着两个儿子马大国、马二国满脸羡慕嫉妒地议论着阳家的新车和“四大件”,心里一阵烦躁。 “嚷嚷什么!有什么好嚷嚷的!”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扫过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人家买金山银山,那是人家的本事!眼红?眼红你们自己也去挣啊!” 马大国撇撇嘴,嘟囔道:“我们哪有那命……” “屁话!”马有财厉声打断他,“我告诉你们俩,都把招子放亮点!尤其是对东跨院阳家,都给我客客气气的,绕着点走!听见没有?”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别以为人家平时看着和气,就觉得好欺负。 我告诉你们,像这种有根脚的人家,背景深着呢! 你们那点小偷小摸的毛病,要是敢沾到阳家头上,让人家逮住了,到时候别说我保不住你们,咱们全家都得跟着玩完!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马大国和马二国被父亲罕见的严厉态度吓了一跳,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畏惧,讷讷地不敢再说话。 马有财看着两个儿子的怂样,心里叹了口气。 他自己就是个混不吝,但也懂得看人下菜碟。 阳家那种家庭,绝不是他们这种市井小民能招惹的。他只希望这两个蠢儿子能把自己的警告听进去,别给家里惹来弥天大祸。 (下一章还要修改一下,可能要晚一会儿。)(本章完) 第287章 23三篇论文毕业分配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充实而安稳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转眼间,烈日炎炎的七月、八月便悄然溜走,日历翻到了九月初,各大中小学开学的日子。 四合院里的生活,依旧沿着它固有的节奏缓缓流淌。 阳光明家购置了自行车和照相机这两大件,在院里引起了不小的哄动,但也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随着时间推移,新的谈资逐渐取代了旧的热闹,生活重归表面的平静。 九月的第一个周一,北大校园再次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喧嚣。阔别近两月的学子们从四面八方归来,带着家乡的风尘和故事,重新填满了宿舍、教室和林荫道。 欢声笑语、追逐打闹声取代了暑假的寂静,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特有的躁动与活力。 阳光明也回到了学校。相比起离校时的赤贫与急切,此刻的他,心境已然大不相同。 兜里有充裕的现金,空间里有充足的物资,以及家中母亲工作稳定、奶奶身体尚好、妹妹快乐成长的现状,都让他卸下了沉重的经济负担,能够以一种更为从容、甚至略带超然的心态,投入到新学期的学习中。 开学后的几天,他按部就班地上课、去图书馆,熟悉着新学期的课程安排。但他的心思,早已不在按部就班的课堂学习上。 融合了三世记忆,尤其是第二世在计算机领域的深厚积累,使得大学本科的课程内容对他而言,显得过于基础和缓慢。 他渴望更快地进入下一个阶段,拥有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去布局,去享受这一世他希望拥有的“轻松从容”的生活。 因此,在开学后的第一个周五晚上,吃过晚饭,夜幕初降,华灯初上之时,阳光明拿着在暑假期间就精心准备好的三篇论文稿,步履沉稳地敲响了常教授家的大门。 常教授住在燕南园一片相对僻静的教工宿舍区,独门小院,青砖灰瓦,透着学术的宁静与庄严。 常教授是国内数学界,尤其是纯粹数学领域的权威之一,治学严谨,要求极高,在北大乃至全国数学界都享有盛誉。阳光明选择他作为突破口,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谁呀?”门内传来一个温和而略显苍老的声音。 “常教授,您好,我是数学系大三的学生阳光明,有点学习上的问题想向您请教。”阳光明站在门外,语气恭敬地说道。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常教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年约六旬,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身形清瘦,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学者气度。 他打量了一下门口的年轻人,对这个名字似乎有些印象。 阳光明在之前的数学分析和高等代数课程中表现突出,解题思路时常有出人意料之处,给几位任课老师都留下过印象。常教授对他也有一些印象,但印象不是很深。 “哦,阳光明同学,进来吧。”常教授侧身让开通道,语气平和。 阳光明道谢后,走进屋内。 客厅不大,陈设简朴,最大的特点便是书多。靠墙的几个大书架被塞得满满当当,沙发上、茶几上也散落着一些书籍和稿纸。 “坐。”常教授指了指一张藤椅,自己则在对面的旧沙发上坐下,“你说有学习上的问题?” 阳光明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双手将那份用牛皮纸信封装好的论文稿递了过去,态度谦逊: “常教授,打扰您休息了。这是我在暑假期间尝试写的三篇小文章,是关于纯粹数学几个不同方向的一些浅见。 我自己反复修改了几遍,心里还是没底,冒昧想请您指点一下,看看是否有一点价值。” 他的说辞很委婉,没有直接要求发表,而是请教和指点,符合学生向老师求教的身份。 常教授接过信封,手感颇有些分量。他抽出里面的稿纸,厚厚一迭,字迹工整清晰,公式图表绘制得一丝不苟。光是这认真的态度,就让他先有了两分好感。 他目光扫过第一篇论文的标题:《关于算术级数中素数分布的若干问题》。 常教授扶了扶眼镜,眼神微微一凝。这个题目涉及到的领域,是解析数论的核心难点之一,可不是普通大三学生会轻易涉足的,更别说尝试写论文了。 他原本以为只是学生的一些读书笔记或习题拓展,没想到看起来颇为正式,而且选题极具分量。 “嗯,你坐,我先看看。”常教授指了指藤椅,随即低下头,沉浸到了手中的稿纸里。 阳光明安静地坐下,腰杆挺直,目光平静地等待着。 他并不担心常教授会看出什么破绽。这三篇论文,是他精心挑选的结果。 他利用空间硬盘里存储的历年数学期刊资料,结合当前六十年代初的数学发展水平,选择了三个在当时尚未完全解决,但又并非最顶尖世界难题的课题。 他确保论文的思路、方法和结论都具有前瞻性和创新性,但又控制在“天才学生”可能达到的范围内,没有引入过于超前的理论或符号体系。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只有常教授翻动稿纸的沙沙声,以及他偶尔因为思考而发出的轻微吸气声。 常教授看得很慢,很仔细。 起初,他的表情是惯常的严肃和审慎。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手指无意识地在稿纸边缘轻轻敲击。 看到精妙之处,他会停下来,拿起旁边的铅笔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几下,眼中偶尔会闪过一抹亮光。 特别是看到阳光明在论文中,对算术级数中素数分布误差项给出的一个新估计,其方法融合了筛法与复变函数技巧,思路精巧,结果也优于当时已知的一些结论,这让他感到十分惊讶。 阳光明默默观察着,心中安定。他知道,自己的“投石问路”,起了效果。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常教授终于看完了第一篇论文的大部分核心内容。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梁,再次抬眼看向阳光明时,目光已经截然不同。 那里面充满了惊讶、欣赏,以及一丝难以置信。 “阳光明同学。”常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这篇《关于算术级数中素数分布的若干问题》……你是独立完成的?这里面对误差项的估计方法,很见功力。” “是的,常教授。” 阳光明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暑假时间比较集中,我查阅了维诺格拉多夫、华罗庚先生等关于圆法和三角和估计的著作,也反复推敲了很久。 觉得或许可以尝试用另一种组合方式来优化,就做了一些演算。有些思路可能还不成熟,让您见笑了。” 常教授摇了摇头,重新戴上眼镜,手指点着稿纸:“不,不是不成熟。恰恰相反,这篇论文的构思非常巧妙,对现有理论的拓展也很有见地。 尤其是你将筛法理论与解析工具结合的这一部分,处理得相当漂亮。”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语气带着明显的赞许:“以你大三的学识水平,能独立完成这样一篇论文,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这不仅仅是掌握了基础知识,更体现了很强的独立研究和创新能力。” “教授您过奖了,我只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做了一点微小的尝试。”阳光明继续保持谦逊。 “能在前人的基础上迈出扎实的一步,就是最大的创新。” 常教授摆了摆手,显然不认同他的自谦。 他拿起另外两篇论文的标题页看了看,《一类典型群的自同构群》《多复变函数论中奇异积分的若干性质》,眼神更加凝重,“这两篇……也是类似水平的?跨度还不小,数论、代数、分析都涉及了。” “学生不敢自夸,但确实是花了很大心力完成的。我对这几个方向都很有兴趣,就趁着假期都做了一些探索。”阳光明回答道。 常教授深吸了一口气,将三篇论文稿在手中掂了掂,仿佛在掂量其真正的分量。 他没有立刻继续看下去,而是目光炯炯地看着阳光明:“这样,光明同学,剩下的内容我稍后再仔细看。 现在,我想听听你本人对这几篇论文的理解。 就这篇数论的,你来给我讲讲,核心的估计思想,以及你是如何想到将筛法与复分析的工具结合起来的?” 这是一个关键的考验,意在确认论文是否真的出自他手,并深入了解其思维过程。 阳光明对此早有准备。他神色不变,从容不迫地开始阐述。 他从狄利克雷定理和素数分布的整体背景说起,分析了现有几种主要方法的优缺点。 然后清晰地阐述了自己论文的核心思路:为何选择特定的筛法函数,如何巧妙地构造一个复变积分将其与分布函数联系起来,并最终通过精细的渐近分析得到了改进的误差项估计。 他详细解释了每一步推导的动机和可能遇到的困难,以及最终是如何巧妙地选择参数绕开了复杂的零点问题。 他的讲述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不仅完全吃透了自己的论文,更展现出了对解析数论深刻而独到的理解。 在一些细节上,他甚至提出了几种可能的变通思路或未来可以继续深入的方向,显示出游刃有余的掌控力。 常教授听得极为专注,不时插话提出一两个尖锐的问题,比如某个积分收敛性的严格证明,或者替换另一种筛法函数的可能性,阳光明均能对答如流,有时还能引申开去,提出让常教授也感到眼前一亮的观点。 接着,常教授又快速浏览了另外两篇论文的摘要和主要结论,并就《一类典型群的自同构群》中关于特定域上正交群自同构的刻画,以及《多复变函数论中奇异积分的若干性质》中涉及到的核函数估计技巧,提出了问题。 阳光明同样应对自如,展现出了跨越数论、代数、分析多个领域的扎实功底和活跃思维。 两人在客厅昏黄的灯光下,一问一答,气氛越来越热烈,与其说是师生问答,不如说更像是一场小型的学术讨论。 这场“答辩”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当阳光明解答完常教授最后一个关于多复变函数论文中的一个疑问后,常教授靠回沙发背,沉默了半晌,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有惊叹,有欣慰,也有一丝感慨。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常教授最终喃喃说道,他看着阳光明,目光灼灼,“阳光明,我之前就知道你天赋不错,但实在没想到,你竟然已经到了这个程度。 这三篇论文,《算术级数》、《典型群》、《奇异积分》,每一篇都触及了各自领域相当深入的问题,其处理方法和得到的结论,都具有相当的创新性。” 他顿了顿,语气肯定地说道:“随便拿出一篇,其深度和创新性,都足以作为一篇优秀的硕士毕业论文,甚至对很多讲师、副教授来说,能攻克这样的问题,也算得上是相当不错的成果了。 你同时在三篇高质量论文上取得进展,这简直……难以置信。” 他再次看了看手中的稿纸,摇了摇头,仿佛在消化这个事实:“以你目前表现出来的水平,再按部就班地上大三大四的课程,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阳光明心中一动,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他适时地流露出些许困惑和期待:“常教授,那您看……我这三篇粗浅的文章,有没有可能……尝试投递一下?比如学校的学报?” “校报?”常教授闻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肯定,“你这三篇论文的水平,远远超出了校报的收录标准。投校报,那是明珠暗投,太可惜了。” 他拿起那迭稿纸,轻轻拍了拍:“我认为,它们完全有资格,也应该刊登在《数学学报》上!” 《数学学报》! 国家数学会的旗舰期刊,国内数学界最权威、最具影响力的综合性学术期刊。 能够在这上面发表论文,意味着研究工作得到了国内数学界最高层面的认可,对于任何一位数学工作者而言,都是极高的荣誉,更是学术生涯的重要基石。 阳光明虽然早有预期,但听到常教授如此明确而肯定的话语,心中还是泛起一丝涟漪。 这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 “《数学学报》?”他恰当地表现出惊讶和一丝不自信,“常教授,这……我只是一名本科生,之前也没有任何发表经历,直接投《数学学报》,会不会……” “资历不是问题,水平才是关键。” 常教授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数学界归根结底是靠成果说话的。你这三篇论文的质量摆在这里,我相信学报的编辑和审稿人会有公正的判断。” 他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这样,如果你同意,这三篇论文,可以由我来推荐给《数学学报》。有我推荐,流程上会顺畅很多,也能引起编辑部的足够重视。你看如何?”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以阳光明现在本科生的身份,没有业内权威的引荐,想要在《数学学报》这样级别的期刊上发表文章,难度无疑会大增。常教授的主动提议,解决了他最大的顾虑。 “这……太感谢您了,常教授!能得到您的推荐,是学生的荣幸!只是这样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常教授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温和笑容,“能看到优秀的学生脱颖而出,是我们做老师最大的欣慰。推荐有潜力的后辈,本就是我们分内之事。” 他示意阳光明重新坐下,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更为重大的建议: “光明,既然你的学术能力已经达到了这个层次,我认为,你没必要再按照常规的学制浪费时间了。我建议你,申请提前参加毕业考试。” 阳光明心中一定,这正是他今晚来找常教授的最终目的。 常教授继续分析道:“以你提交的这三篇论文,随便拿出一篇来,其深度和广度都足以作为优秀的本科毕业论文。只要你的基础课程考试成绩过关,提前毕业完全没有问题。你觉得呢?” 阳光明压下心中的波澜,表情认真地点了点头:“常教授,谢谢您的肯定和提携。我个人非常愿意尝试提前毕业,希望能早日投身更深入的研究工作,或者到工作岗位上锻炼自己。只是不知道学校和系里是否支持,具体的流程……” “这个你不用担心。”常教授成竹在胸,“只要你的毕业考试和论文答辩通过,系里和学校方面,我来沟通。对于特别优秀的学生,学校一向是鼓励提前毕业的。” 他看了看桌上的论文稿,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沉稳得不像年轻人的学生,越看越是满意: “这样,你这三篇稿子先留在我这里,我再仔细斟酌一下,写推荐信的时候也好有的放矢。你呢,回去后准备一下毕业考试的事情。我会尽快跟系里打招呼,安排你的毕业考核。” “是!谢谢常教授!”阳光明再次起身,由衷地道谢。 “好好努力,未来的路还长。”常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励道,“以你的天赋和勤奋,将来在数学领域,必定能有一番作为。” 离开常教授家时,夜色已深。九月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在脸上,格外清爽。月光如水银泻地,将燕南园的小路照得一片清辉。 阳光明走在静谧的小路上,脚步轻快。事情进展得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常教授的认可和大力支持,为他铺平了提前毕业的道路。 一旦毕业,分配工作,他就能拥有更多自由支配的时间。 接下来的日子,阳光明一边正常上课,一边开始有针对性地复习本科阶段的所有核心课程,为毕业考试做准备。 这对于他而言毫无难度,不过是走个过场。 常教授那边果然雷厉风行。没过几天,系里的领导就找阳光明谈了话,在确认了他本人的意愿并初步考察了他的知识储备后,正式同意了他提前参加毕业考试的申请。 一个专门为他组织的毕业考试委员会很快成立,常教授自然是其中的核心成员。 考试在一个周五的下午进行,地点设在系里的一间小会议室。 几位资深教授担任考官,涵盖了数学分析、高等代数、解析几何、微分方程、概率论等所有主要专业课。 考试形式包括笔试和口试。阳光明从容应对,下笔如有神,对答如流。他扎实无比的基础、清晰严谨的逻辑以及偶尔闪现的深刻见解,让在场的教授们频频点头。 最终,他以接近满分的优异成绩,毫无悬念地通过了所有科目的毕业考试。 与此同时,在常教授的大力推荐下,阳光明的那三篇论文——《关于算术级数中素数分布的若干问题》《一类典型群的自同构群》《多复变函数论中奇异积分的若干性质》——正式投递到了《数学学报》编辑部。 论文的质量本身就极具说服力,再加上常教授这位权威学者的强力推荐,审稿流程进行得异乎寻常的顺利。 两位匿名审稿人均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论文创新性突出,论证严谨,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编辑部很快做出了录用决定。考虑到三篇论文均出自一名尚未毕业的本科生之手,且质量都如此之高,这在《数学学报》的历史上也极为罕见,引起了不小的关注。 为了慎重起见,也为了彰显公平和对人才的重视,北大数学系和《数学学报》编辑部联合决定,为阳光明举办一场小型的学术研讨会,同时也作为他本科毕业论文的答辩会。 研讨会暨答辩会在一间会议室举行。 这一天,教室里坐满了人。 除了毕业考试委员会的成员,还来了不少数学系的教授、讲师和高年级学生,甚至连学校教务处的领导也受邀出席。 大家都想亲眼见识一下,这位即将以三篇高水平论文震惊国内数学界的本科毕业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阳光明穿着一身半新的中山装,站在讲台上,身姿挺拔,面容沉静。他先是简要汇报了三篇论文的主要成果,思路清晰,语言精准。 随后,便是接受在场老师和同学的提问。 提问环节颇为热烈。 有教授就《算术级数》论文中筛法参数的选择提出质疑,有讲师询问《典型群》论文中自同构刻画是否适用于更一般的情形,也有同学好奇他如何在本科阶段就能同时驾驭风格迥异的三个领域。 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甚至是一些颇为尖锐的学术质疑,阳光明始终保持着冷静和谦逊。 他引经据典,条分缕析,不仅完美地捍卫了自己论文的观点,还能举一反三,展现出广阔的知识面和深厚的理论功底。 他的表现,彻底征服了在场的所有人。原本一些带着审视或怀疑目光的人,也渐渐转变为欣赏和赞叹。 常教授坐在台下,看着自己的学生在学术场上挥洒自如,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答辩会最终取得了圆满成功。 答辩委员会一致认为,阳光明的三篇论文水平卓越,完全达到了本科毕业的优秀标准,全票通过了他的毕业论文答辩。 消息很快在校园里传开。 “阳光明”这个名字,一时间成为了北大校园里的传奇。一个大三学生,提前毕业,三篇论文齐登《数学学报》,这在北大历史上也是凤毛麟角。 同学们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敬佩和羡慕。同宿舍的室友们更是与有荣焉,纷纷向他表示祝贺。 阳光明对此表现得很平静,依旧保持着低调和谦和。 顺利毕业,接下来便是工作分配问题。 由于阳光明在纯粹数学方向上已经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展现了极强的科研潜力,为了充分发挥他的专业特长,经过学校推荐和上级部门的统筹考虑,他的工作分配去向很快确定了下来: 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 这是一个,在无数理科生眼中堪称圣殿的研究机构。能进入那里工作,意味着站到了中国数学研究的最前沿。 拿到分配通知单的那天,阳光明的心情颇为复杂。有对即将开启新阶段的些许期待,也有对北大校园生活的一丝淡淡留恋,但更多的,是一种“计划通”的安稳感。 去数学研究所,从事纯粹数学研究,环境相对单纯,时间也更为自由,符合他“轻松从容”的生活设想。 而且数研所就在中关村,离家不远,也能方便他照顾家人,经营好四合院里的那个小家。 他收拾好行李,与室友和相熟的同学一一告别,在众多羡慕和祝福的目光中,平静地离开了北大校园。 他没有立刻去数学研究所报到,而是先回了趟家。他需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和奶奶,也让她们安心。 当他再次走进那座熟悉的四合院时,夕阳的余晖正洒在青砖灰瓦上,一片温暖祥和。 前院的佟大爷正在浇花,看到他回来,笑着打招呼:“光明回来了,今天又不是周日,怎么有时间回家?” “佟大爷,我毕业分配,以后就在京都工作了。”阳光明笑着回应,语气平和。 “呦!那可是大好事!分配在哪个单位了?”佟大爷放下水壶,关切地问。 “科学院,数学研究所。” “科学院!” 佟大爷倒吸一口凉气,他虽然不太清楚具体是做什么的,但“科学院”这三个字,在这个年代代表着极高的地位和荣誉,“了不得,了不得!光明你真是出息了!咱们院,这下可真是出了条真龙了!” 佟大爷的嗓门不小,这话立刻引来了院里其他邻居的注意。很快,阳光明分配到了科学院数学所的消息,就像一阵风似的传遍了整个院子。 中院正房的李副所长听到消息,特意走出来,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连声说“好”,眼神里满是赞许。 就连前院西厢房马家的门也悄悄开了一条缝,马有财探出半个脑袋,眼神复杂地瞅了阳光明一眼,又迅速缩了回去,关紧了房门。 阳光明推车穿过月亮门,回到东跨院。 母亲田玉芬正在堂屋门口摘菜,奶奶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做着针线,妹妹阳珊珊则在院子里跳格子。 “娘,奶奶,珊珊,我回来了。”阳光明一进院就大声喊道。 “哥!”阳珊珊第一个扑过来。 田玉芬和老太太也抬起头,脸上洋溢着笑容。 她们早就从儿子口中知道了提前毕业和可能分配在京的消息,一直惦记着最终能分配到哪个单位。 “分配定了?”田玉芬放下手里的菜,站起身,有些紧张地问。 “定了,中科院数学研究所。”阳光明平静地回答。 “中科院……好,好单位!” 田玉芬虽然不太懂,但听名字就知道非同小可,脸上顿时笑开了花,眼眶甚至有些湿润。 她想起在乡下那些年,为儿子学费发愁的日子,再看看如今,只觉得像做梦一样。 老太太也放下针线,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念叨:“祖宗保佑,祖宗保佑……我大孙子有出息了,端上国家的金饭碗了……” 阳光明看着家人欣喜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家人能过上安稳、受人尊重的生活吗? 晚饭格外丰盛,田玉芬特意多炒了两个菜,还切了一小碟腊肉。 饭桌上,一家人围绕着阳光明的新工作,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未来的生活。 “以后就在京都安家了,一家人不会分开,真好。”田玉芬给儿子夹了一筷子菜,满足地感叹。 “哥,那你以后是不是天天都能回家了?”阳珊珊眨着大眼睛问。 “嗯,以后天天回家住。”阳光明点点头。数研所的位置离四合院不算远,来回很方便。 “好,好啊……”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比什么都强。” 饭后,阳光明帮着母亲收拾碗筷,然后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看着夜空中渐渐亮起的繁星。 妹妹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母亲和奶奶在灯下继续做着针线,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晚风拂过院中的老石榴树,枝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 四合院的夜晚,宁静而安详。(本章完) 第288章 24正式报到工资级别家人惊喜 阳光明再次走进数学研究所的大门时,心情与昨日初次报到时,又有些不同。 昨日是新鲜与期待,今日则多了几分熟稔与归属感。 研究所所在的院落几经改建,新旧建筑交错,但主体部份仍保留着几分古朴与肃穆。 青砖灰瓦的楼宇在岁月洗礼下颜色愈发深沉,蔓生植物沿着墙角悄然攀爬,带来勃勃生机。 院落里绿树成荫,多是些有些年头的松柏和槐树,枝干遒劲,绿叶婆娑,环境十分清幽,与院墙外依稀可辨的市井喧哗形成了两个世界。 他拎着那个半旧的的军绿色挎包,里面装着茶杯、饭盒和笔记本,不疾不徐地走向研究室大楼。 数研所的办公地址就在中关村,距离他家住的四合院,走路慢悠悠地过来,也用了不到二十分钟。 这个距离,让他既能兼顾工作,又方便照顾家庭,陪伴母亲和奶奶,享受天伦之乐,这完美地符合了他内心对“轻松从容”生活的期许。 昨天他刚办完报到手续,人事科的同志大致介绍了一下所里的情况,给他分配了办公室,领了基本的办公用品,但还没来得及与研究小组的主要领导深入交谈。 一切都只是开了个头。 他的办公室不大,约莫八九个平方。窗户朝南,采光很好。他将书架擦拭干净,把领来的办公用品和自己带来的几本常用的数学专著、工具书整齐码放好。 然后,他泡上了一杯从家里带来的绿茶。刚在椅子上坐定,准备开始规划一天的工作,桌上的内部电话就“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他微微一顿,随即伸手拿起听筒,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中年男声:“是阳光明同志吗?我是万钰先。 你现在有空的话,来我办公室一趟,我们谈谈。” “好的,万组长,我马上过去。” 阳光明放下电话,拿起笔记本和钢笔,出门向着走廊另一端的组长办公室走去。 万钰先组长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另一端,房门虚掩着,透出一条缝隙。阳光明在门前站定,轻轻敲了敲门,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请进。”里面传来万组长那辨识度很高的声音。 阳光明推门进去。 万钰先大约五十岁上下年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鬓角已经有些斑白,戴着一副深度黑框眼镜,镜片厚实。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正坐在堆满书籍、期刊和写满密密麻麻算式稿纸的书桌后,低头在一张大大的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什么,眉头微蹙,神情专注。 听到阳光明进来的脚步声,他手中的铅笔在纸上最后划下一道有力的痕迹,然后才抬起头,放下笔,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笑容,指了指桌前的椅子:“光明同志来了,坐下说话。” “谢谢万组长。” 阳光明在椅子上坐下,双手将笔记本平整地放在膝上。 万钰先稍稍向后靠了靠,借此机会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年轻人。 十九岁的年纪,脸庞光洁,眉眼间还带着些许未脱的稚气,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沉静,如同深潭之水,波澜不惊。 举止沉稳从容,完全没有普通年轻人初入新环境时常见的局促、紧张或者过度兴奋。 他心中暗暗点头,光是这份远超年龄的气度,就非同一般,难怪能写出那样老练而富有创见的论文。 “昨天华所长百忙之中,特意抽时间见了你,对你勉励有加,我都听说了。”万钰先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赞许。 “华所长是我们数学界的泰斗,国际上也享有盛誉,平时科研和行政事务极为繁忙,会议、接待访客、文稿审阅,日程排得满满当当。 他能专门抽出时间见见你,这可是极为罕见的待遇,可见他对你的重视和期许。” 阳光明谦逊地回应:“是所长厚爱,我受宠若惊。一定努力工作,潜心研究,不辜负所长的期望和组织的培养。” “不全是厚爱,更是因为你那三篇论文的分量。” 万钰先摆了摆手,语气非常肯定,直接将原因归功于阳光明自身的实力。 “《数学学报》是国内顶级的数学期刊,审稿极为严格,标准很高。 你能一次发表三篇,而且涉及数论、代数、分析三个不同领域,篇篇质量上乘,逻辑严谨,创新性突出。 这在所里,尤其是在我们这些搞基础研究的人中间,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用了“轰动”这个词,强调其影响。 他顿了顿,目光炯炯地看着阳光明,像是要透过这副年轻的外表,看清其内在的数学才华: “说实话,以你本科生的学历,按照常规的分配渠道,是几乎不可能直接进入我们数学研究所工作的。 这里汇聚了国内顶尖的数学人才,对入门门槛要求极高。 正是因为你这三篇论文展现出的惊人潜力和已经达到的学术高度,才让所里,包括华所长在内,一致决定破格录用。 这个机会,是你自己用实力,用白纸黑字的成果争取来的。”他再次强调了“实力”二字。 阳光明认真地点点头,眼神清澈而坚定:“我明白这个机会来之不易,会更加珍惜,绝不会辜负这份信任。” “明白就好。” 万钰先语气缓和了一些,开始介绍组里的具体情况,“我们所目前在华所长的主导下,根据主要研究方向,大致分成了九个研究小组。 我们小组是代数学研究组,主要的研究方向包括典型群、李群、李代数等,这些都是现代数学中非常重要且活跃的领域。” 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这些方向的基本内容和国际上的研究进展,语速平稳,用词专业。 阳光明凝神静听,眼神专注。 “我们小组,在你来之前,连我在内,一共只有四个人。” 万钰先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感慨,“除了我,还有三位研究员,都是老同志。年纪最轻的赵研究员,也四十多岁,快五十了。 所以你的到来,给我们组注入了真正新鲜的血液,大家对你都很关注。” 他的脸上露出更加温和的笑容:“在所里,大家更看重的是学术能力和研究成果,年龄和资历反而是其次。 你虽然年轻,但已经有了出色的开端,不必过于拘谨,在学术讨论上完全可以放开。 组里的几位同事,都是潜心学问的人,性子都比较直率,有一说一,不太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人情世故,以后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 “是,组长,我记下了。我会多向各位老师学习,尽快融入集体。”阳光明态度诚恳地说道。 他喜欢这种以学问为本的氛围。 “嗯,学习是相互的。” 万钰先话锋一转,谈到了具体的工作安排,“关于你的工作,我先讲讲组里目前的重点研究方向,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典型群、李群和李代数相关的一些前沿问题。 这些方向历史悠久,但依然有很多未解决的难题,充满了挑战和机遇。 希望你能在熟悉之后,尽快融入进来,凭借你的才华和敏锐,争取在这些方向上做出新的突破。” 他特意强调了一下,语气郑重:“当然,组内的研究方向是工作重点,是集体的主攻方向,但并不是限制你个人探索的枷锁。 从你发表的三篇论文来看,你的兴趣广泛,思维活跃,并不局限于某个单一领域。 这是好事,是非常宝贵的品质。 数学本身是相通的,各个分支之间存在着深刻而美妙的联系。 如果你在其他数学方向上有了灵感,产生了新的想法,同样可以进行研究,所里和组里都会给予支持。 只要能出成果,做出实实在在的、经得起检验的突破,我们都同样欢迎,同样为你庆祝。 我们做基础研究的,灵感有时候比按部就班的规划更重要,要善于捕捉那些转瞬即逝的思想火花。” 这番表态,无疑给了阳光明极大的研究自由度。 听了这一番,阳光明心中一定,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正是他最为看重的一点——研究的自主性和自由度。 他立刻表态:“谢谢组长的理解和支持。这对我非常重要。 我会努力在组内的重点方向上深入学习,打下坚实的基础,同时也不放松对其他数学领域的关注和思考,保持视野的开阔,争取早日出成果,为组里和所里做出贡献。” 万钰先对阳光明的回答很满意,觉得这个年轻人既有冲劲和抱负,又不失稳重,懂得尊重集体也坚持自我,分寸感拿捏得极好。 最后,他谈到了阳光明最关心的实际问题,也是任何一个新入职人员都绕不开的话题——工资待遇。 “光明同志,按照国家的规定,我们所属于科研单位,研究人员执行的是技术级工资标准。” 万钰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解释道:“技术级工资一共分为十八个等级,一级最高,十八级最低。 一般情况下,大学毕业生参加工作,第一年是实习期,执行十四级工资标准。实习期满,考核合格后转正,定为技术十五级。”他先铺垫了常规情况。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茶杯,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口浓茶,继续说道: “但是,我们数学研究所的情况比较特殊。作为国家级科研机构,我们对人才的评价标准也与一般单位不同。 工资级别的确定,虽然也参考学历和工龄这些基本因素,但最主要的依据,还是科研成果的水平和对国家的贡献。”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阳光明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你发表的那三篇《数学学报》论文,水平很高,这在学术界是有公论的,影响力也已经初步显现出来,这完全可以作为你定级的重要依据,甚至可以说是主要依据。 我和所里人事科的同志,包括华所长,都沟通过这个问题。” 万钰先的语气变得更加认真:“我会为你尽量争取一个较高的定级。 至少,也会是相当于大学生转正后的十三级工资。 按我个人的判断,就算争取定为十二级工资,也有很大的可能性。 毕竟,你的成果摆在那里,其学术价值和显示出的潜力,我觉得定为十二级工资很合适。” 他又补充道:“当然,关于这三篇论文的具体成果判定和相应的工资级别,所里还需要走一个正式的评议程序。 需要学术委员会的几位委员进行评估,人事部门根据规定进行核定。 这需要一点时间,你耐心等一等。估计最多一个星期左右,就会有正式的结果通知你。” 阳光明平静地点头,语气一如既往的沉稳:“好的,组长,我明白了。我会耐心等待组织的决定,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会坦然接受,并继续努力。” 无论定为十二级还是十三级,对他个人而言,区别并不算太大。 他更看重的是研究所的学术氛围,以及研究的自由度。 但他知道,工资待遇对于家里的母亲和奶奶来说,却是衡量他是否“有出息”、工作是否“体面”、未来生活是否有保障的重要标志,是能让她们安心、自豪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那就先这样。” 万钰先从桌上拿起一迭用订书机仔细装订好的资料,厚度约有一指,递给阳光明: “这是组里一些研究方向的背景资料、经典文献摘要和近期关注的主要问题清单,还有一些未公开发表的内部讨论稿。 你拿回去好好看一看,先熟悉起来。 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无论是概念、方法还是背景,随时可以来问我,或者请教组里的其他同志。不要客气。” “谢谢组长,我一定认真研读,尽快熟悉情况。”阳光明起身,双手接过那迭沉甸甸的资料。 “好好干,光明。” 万钰先也站起身,绕过书桌,勉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带着长辈的温和,“你的起点很高,天赋也好,这是你的优势。 但数学研究没有捷径,需要的是持之以恒的勤奋、专注和甘于寂寞的毅力。 希望你在新的岗位上,能够戒骄戒躁,沉下心来,潜心钻研,再出新的、更大的成果,为国争光。” “是!我一定牢记组长的教诲,努力工作,不辜负您的期望。”阳光明再次郑重保证,然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离开万组长的办公室,阳光明抱着那迭资料,沿着安静的走廊往回走,回到属于自己的那间独立办公室。 他坐在舒适的椅子上,将资料轻轻放在桌角,环顾这方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学术小天地,他的心情很是愉悦。 已经是第三世为人了。 这一世,他只想避开风口浪尖,远离那些过于激烈的竞争与纷扰,过一种轻松、从容、内心安宁的生活,同时又能做一些自己感兴趣、有意义的事情。 选择基础数学研究,在此时的他看来,几乎是实现这个目标的最佳途径。 既不能什么都不做,毕竟一定的社会地位和认可度也是幸福生活的组成部分,能带给家人荣耀和保障;又能拥有一份相对超脱、自由、安静的工作环境。 作为基础数学的研究人员,他不需要像一些工科研究者那样泡在实验室里,与复杂的仪器设备打交道,不需要处理繁复的实验数据和维护关系。 他的战场主要就在这间办公室,在他的大脑里,在纸笔之间,在与同行思想的碰撞中。 研究方向又有相当大的自由度,只要最终能拿出过硬的、经得起推敲的成果,过程并不会受到太多外在的约束和干预,他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和兴趣去探索。 这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工作。 至于工资待遇,他不是非常在意。 他那个随他穿越而来的冰箱空间里,每日刷新的财富和物资,足以让一家人在这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过上远超当前平均水平的生活。 但他也深刻理解,这份明面上的工资对家人的意义非同一般。 那不仅仅是钱,更是他“正式工作”、“国家干部”身份的象征,是组织认可的标志,是让母亲和奶奶安心、自豪的源泉,是她们在邻里间挺直腰杆的底气。 如果真能如万组长所说,定级为十二级技术工资,那么每月的基础工资就是六十二元。 在当下,对于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来说,绝对算是高工资了。 要知道,很多参加工作多年的老工人,月工资也不过三四十元。 普通工厂的学徒工,一开始只有十几二十元。 母亲田玉芬在区妇联是行政二十二级干部,月工资四十三元,这已经算是不错的收入了。 母子二人的工资加起来,每月已经超过了一百元。 这样的家庭收入,在这个年代,足以让一家人生活得相当宽裕,不仅衣食无忧,还能有所积蓄,足以让无数家庭羡慕。 想到这里,他嘴角不由露出一丝温和的微笑。能让家人感到安心、骄傲和满足,这本身就是他努力的一部分意义所在,这种情感的回报,远非金钱可以衡量。 平静下心绪,他翻开万组长给的那迭资料,开始认真阅读起来。 资料主要是关于典型群和李群的重点研究课题,以及一些尚未解决的公开问题综述。 时间在安静的阅读和思考中悄然流逝。 下午五点半,是研究所规定的下班时间。 阳光明将看到一半的资料小心地合上,然后将桌面上的稿纸整理好,锁进抽屉,确保没有遗漏任何涉及演算内容的纸张。然后他拎起挎包,从容地离开了办公室,轻轻带上门。 走在回家的路上,微风拂面,带着京都城特有的略带干燥的气息。 中关村一带,此时还远不是后来的高科技园区模样,多是些平房、院落和少量的三四层楼房,道路两旁树木葱郁,主要是国槐和白杨,显得颇为宁静。 不到二十分钟,他就回到了那座熟悉的,位于胡同深处的四合院。 走进东跨院的月亮门,家的气息扑面而来。 母亲田玉芬今天下班比他稍早一点,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 奶奶坐在堂屋门口的小马扎上,手里摇着一把大大的蒲扇,眯着眼睛,看着小孙女阳珊珊在院子里用粉笔画格子,蹦蹦跳跳。 夕阳的余晖金黄而温暖,将小院的青砖地面、窗棂和家人的身影都染成一片柔和的金色,看上去美好而温馨。 “哥!你回来啦!”阳珊珊第一个看到哥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立刻像只快乐的小鸟般飞奔过来,两条小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 “慢一点。”阳光明笑着伸手,熟练而疼爱地摸了摸妹妹的头。 “光明回来了。”奶奶也抬起头,脸上露出慈祥而欣慰的笑容。 厨房里的田玉芬听到动静,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锅铲,系着围裙:“回来得正好,饭马上就好了。今天上班怎么样?还顺利吗?你们组长好相处吗?” 她的语气里带着自然而然的刻在骨子里的关切,一连串的问题透露出她一天的挂念。 阳光明把挎包放回自己屋里,走到院子中,先回答了母亲最关心的问题:“挺顺利的,娘。我们组长和同事都挺好相处的。” 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奶奶身边,很自然地接过奶奶手里那把大大的蒲扇,力道均匀地轻轻给奶奶扇着风,带来阵阵凉意。 田玉芬一边在厨房里忙碌着,锅里传来滋啦的炒菜声,一边又忍不住隔着窗户追问,声音提高了一些: “具体给你分配了什么工作,难度大不大?有没有说工资待遇怎么定?” 她最关心的还是这些实实在在的问题。 老太太也停下了自己摇扇子的动作,侧过身子,浑浊却充满期待的眼睛紧紧盯着孙子,手里的蒲扇无意识地轻拍着膝盖。 对于她们来说,阳光明的工作和收入,是眼下家里头等重要的大事,关系到整个家庭的未来。 阳光明知道她们关心,便用平实的语言,详细地将今天见到万钰先组长的情况说了一遍。 他描述了万组长的样貌和气质,重点转述了万组长对他的勉励和欣赏,组里自由宽松、注重实绩的研究氛围,以及他拥有独立办公室的优越条件。 他尽量将研究所的学术语言,转化为家人能理解的日常话语。 当听到儿子不仅得到了直属领导的赏识和欢迎,还拥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时,田玉芬和秦兰英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欣喜和自豪的笑容。 在她们朴素的认知里,有单独的办公室,那是了不得的待遇,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说明自家孩子一进去就受到了重视。 最后,阳光明提到了她们最关心的工资待遇问题,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 “万组长说,因为我在《数学学报》上发表的那三篇论文,水平很高,所以工资定级不会按普通的实习大学生算。” 阳光明进一步解释:“他说,至少也会给我定十三级工资,相当于大学生转正后的水平。而且,争取定为十二级工资的可能性也很大。” “十二级?” 田玉芬从厨房里探出大半个身子,手里还握着锅铲,脸上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强烈的期待,声音都有些发紧,“那……十二级工资是多少钱一个月?”她需要确认那个数字。 老太太也紧张地向前倾着身子,手里的蒲扇完全忘了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孙子的嘴巴。 阳光明依然保持着平静,但清晰地吐出那个对家庭而言,意义重大的数字:“如果定为十二级技术工资,每月的基础工资是六十二元。” “六十二块!” 田玉芬失声惊呼,手里的锅铲差点掉在地上,她连忙用手扶住锅台,稳住身形,脸上瞬间被巨大的的惊喜笼罩,“真的?一个月……六十二块?” 她反复确认着,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老太太也激动得一下子从小马扎上站了起来,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阳光明赶紧伸手扶住她。 老太太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带着哽咽:“六十二块?我的老天爷……光明,你……你没说错吧? 刚参加工作,就能拿这么多?这……这比好些工作了十几年的人拿得还多啊!” 也难怪她们如此激动失态。 田玉芬自己在区妇联,是正经的国家行政干部,一个月也才四十三块钱。 而她的儿子,刚刚大学毕业,就有可能拿到六十二块钱! 这远远超出了她们最好的预期,简直像做梦一样。 阳珊珊虽然对六十二块钱的具体价值还没有太清晰的概念,但也知道这是一大笔钱,看到奶奶和母亲如此高兴,她也跟着拍手雀跃,在院子里转着圈: “哥哥真厉害!哥哥真厉害!每个月这么多工资,比妈妈都高!” “万组长是这么说的,他说会尽力争取。最终结果,还要等所里的正式通知,大概需要一个星期左右。” 阳光明保持着一贯的沉稳,没有把话说得太满,给家人也给自己留了点余地。 但田玉芬和老太太已经被这个“极有可能”的巨大惊喜淹没了,之前的担忧和期盼化作了巨大的喜悦洪流。 “六十二块……再加上我的四十三块……” 田玉芬喃喃自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开始计算起来,“那咱家一个月就有一百零五块钱了! 这……这真是……以前在乡下想都不敢想啊!” 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眼圈微微发红。 一个月一百多块钱的收入,在这个普通双职工家庭月收入七八十块就算不错、很多家庭只有四五十块钱收入的年代,绝对算是高收入家庭了。 这意味着,就算不考虑那些牛黄,家里的日子也可以过得很宽裕,再也不用像以前在乡下那样,为每一分钱斤斤计较,为孩子的学费发愁,为偶尔的人情往来而犯难。 甚至可以经常改善生活,多买点肉和细粮,给老人孩子添置些像样的新衣服,年底还能有些积蓄。 老太太更是双手合十,对着天空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哽咽: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我大孙子真是出息了!端上了国家的金饭碗,这下可真是光宗耀祖了! 老头子,你在天有灵,看到了吗?咱们阳家出了人物了!” 看着母亲和奶奶欣喜若狂、激动落泪的模样,阳光明心中也涌起一股强烈的暖流和深深的满足感。 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不就是为了让家人能过上安稳、富足、受人尊重的生活吗? 眼前这鲜活而真挚的一幕,正是他想要的回报,这种情感的连接,比他独自破解任何一个数学难题都更让他感到充实和幸福。 “好了,娘,奶奶,这事还没最终定下来,咱们心里先高兴着就行,也别到处去说。” 阳光明适时地提醒了一句,免得家人期望过高,万一最终有点出入会失望,也避免在院里过于张扬,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或闲话。 “对对对,不说,不说。”田玉芬连连点头,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用手背擦了擦眼角,但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像阳光一样灿烂,“等正式通知下来了,咱们再……再好好高兴。现在先稳当点。” 老太太也重新坐下,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紧紧抓着孙子的手:“不说,不说。我老婆子心里知道就行了,我孙子有本事!咱们关起门来偷着乐!” 晚饭时,家里的气氛格外热烈,仿佛提前过了年。 田玉芬不停地给儿子夹菜,把鸡蛋都拨到他碗里,眼神里充满了慈爱、骄傲和一种卸下重担的轻松。 老太太也时不时地看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自己吃得很少,却一直催促孙子多吃点。 阳珊珊叽叽喳喳地问着哥哥关于研究所的新鲜事,比如办公室的桌子大不大,有没有很多很多书,领导凶不凶等等。 阳光明挑了些能说的、有趣的事情讲给她听,比如研究所院子很大很安静,像公园一样,办公室窗户外有棵好大的梧桐树,上面可能有鸟窝,领导看起来很有学问等等,逗得小姑娘向往不已,嚷嚷着长大了也要去研究所工作。 一家人谈论着未来的生活规划,充满了希望。 田玉芬计算着:“一个月六十二块,加上我的四十三块,就是一百零五块。 咱们一家四口,就算在京都,这日子也能过得挺宽裕了。每个月除了必要的开销,还能存下一些钱。 以后珊珊上学、嫁人,光明娶媳妇,都有指望了……” 听着母亲已经开始规划那么长远的事情,阳光明有些哭笑不得,但心里却感到十分温暖。 这种被家人需要、被家人寄予厚望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的努力和选择都充满了意义。 “娘,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他给母亲夹了一筷子菜,语气平和而肯定,“您和奶奶就放心吧,以后啊,你们就等着享福吧。” “享福,肯定享福……”老太太连连点头,“我现在就已经是在享我大孙子的福了!” (今天只有这一章。)(本章完) 第289章 25论文新课题邻里往来风波又起 周六下午,数学研究所的下班铃声,准时在五点半敲响。 阳光明不慌不忙地将看到一半的英文文献合上,书页间还夹着他用铅笔写下些许疑问的便签。 他又把散落在桌面上的几张写满演算过程的稿纸仔细收拢,这些纸上布满了复杂的符号与简洁的数学语言,记录着他一周以来的思维轨迹。 他按顺序将它们迭好,然后郑重地锁进办公桌的抽屉里。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略显僵硬的脖颈和肩膀,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走到窗边,推开半掩的绿色纱窗,傍晚微凉的风立刻拂面而来。窗外,那棵历经沧桑的老梧桐树枝叶繁茂,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这一周过得平静而充实。 研究所的工作环境,果然如他预期的那般宽松自由,专注于学问本身,少有外界纷扰。 他拥有一间完全独立的办公室,虽然不大,但窗明几净,关上门,便是一个不受打扰的清净世界。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独自待在办公室里,或是凝神阅读万组长给的那迭厚厚的关于典型群和李群的资料,或是埋头查阅相关的国内外文献,追踪学界最新的思想脉络,又或者是在铺开的稿纸上,心无旁骛地推演自己构思的新问题。 偶尔,他也会彻底放下纸笔,纯粹地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放空思绪,享受这份难得的静谧与悠闲,让大脑在紧张的运算后得到充分的休息。 组里的集体活动不多,这一周只召开了一次小型的课题讨论会。 会议由万组长主持,除了阳光明,还有组里另外三位年纪较长的研究员。 大家围坐在小会议室的椭圆桌旁,就当前国际上关于李代数表示论的一些最新进展交换看法。 讨论氛围坦诚而直率,的确有万组长之前所说的“有一说一、不讲究虚头巴脑”的风格。 有时为了一个概念的界定或一个证明的细节,也会争得面红耳赤,但一旦厘清,便又恢复融洽,一切以真理为准绳。 阳光明大部分时间在专注倾听,观察着几位前辈的思维方式,偶尔发言,虽言语不多,却总能切中要害,提出一些颇具启发性和前瞻性的观点,引得几位老同志频频点头,看向他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认可与重视。 万组长坐在主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他的评价又暗自高了几分,觉得这个年轻人基础扎实,思维灵活,是块做研究的好材料。 经过这一周的熟悉和沉浸式思考,阳光明心里已经大致确定了接下来要主攻的研究方向。 他准备在现有组内重点研究方向的基础上,巧妙地结合自己第二世积累的、远超当前时代的数学知识与洞察力,选择一个在眼下这个时间节点尚未被充分探索,但又具备相当理论深度和创新潜力的切入点。 他计划集中一段时间,心无旁骛地把这篇具有“投石问路”意义的论文写出来,打磨扎实。 在新环境中,这样做,既是融入集体的“投名状”,也是确立自身学术地位、争取未来更大研究自由度的最有效方式。 对于出成果,他内心有着充足的自信,那源自于跨越时空的知识底蕴,与今生思维能力的迭加。 收拾好办公桌,确保一切井然有序后,他拎起那个半旧的挎包。 今天出门前,他特意从冰箱空间里,取出了大约二斤卤制好的羊肉肠和二斤卤豆干,用厚实的油纸包好,放进了挎包。 明天是周日,母亲和妹妹都在家,正好可以添两个硬菜,给家人改善一下伙食,也让家的温馨驱散一周研究的疲累。 虽然他的冰箱空间里物资充沛无比,莫说羊肉肠,便是更希有的食材,也是应有尽有。 但他清楚,在这个物资普遍匮乏、一切需凭票证的计划经济年代,行事必须格外谨慎,拿出来的东西要合乎常理,不能引人疑窦。 他能让家人接受,并且不引起外人过多关注的“极限”,目前也就是保证日常蔬菜不缺,腊肉、腊肠、鸡蛋、咸鸭蛋这类易于保存且来源相对“说得通”的食品,供应不断。 像市面上几乎绝迹的鲜肉,他就不便轻易拿回家,实在不好解释来源。 至于酱牛肉、烧鸡这类熟食,也只能偶尔作为“内部渠道”得来的稀罕物,打打牙祭,频率不能太高。 他步行走出研究所那栋苏式风格的筒子楼,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日渐积的些许燥热。 中关村一带依旧保持着大学区和科研机构特有的宁静,道路两旁的国槐,枝叶茂密,交织成一片浓荫。 他步伐稳健,心情平和,享受着这下班途中短暂的放空。 不到二十分钟,胡同口那棵熟悉的老枣树便出现在眼前。 推开四合院的朱漆大门,前院还算安静,只有几个邻居家的孩子在水池边用木盆接水嬉戏,水花溅起,引来他们欢快的笑声。 穿过前院,跨过那道小小的月亮门,仿佛进入了一个相对独立的世界,家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 母亲田玉芬,今天比他回来得还早些,此刻正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和奶奶一起在厨房里忙碌着。 “娘,奶奶,我回来了。”阳光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结束一周工作后的松弛。 “哎,回来啦。”田玉芬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见到儿子的笑意,她用围裙角擦了擦手,“今天还挺准时的,所里没事了?” 阳光明“嗯”了一声,走进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厨房,将挎包里的油纸包拿出来:“今天运气好,通过同学的关系,内部买到了卤好的羊肉肠和豆干,晚上咱加俩菜。” 他说得自然,仿佛真是碰巧遇上的好事。 说着,他打开油纸包,露出里面色的羊肉肠和卤豆干。 “哟,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奶奶凑过来看了看,昏花的老眼顿时亮了起来,脸上笑开了花,露出稀疏的牙齿,“这羊肉肠看着就实在,不是那淀粉充数的货色,卤得也透,颜色正,肯定香!” 田玉芬也露出欣喜的神色,虽然儿子经常能弄到些市面上少见的东西,她已经有些习惯,但像眼前的卤制羊肉肠,也确实不常见。 她接过油纸包,入手沉甸甸的,心里估算着分量,怕是得有两斤,嘴上却习惯性地、带着母亲特有的关切,念叨了一句:“这么难得的东西,欠下的人情,以后别忘了还,不能只占便宜。” “都是关系特别好的同学,以后要交往一辈子,不急着马上还人情。”阳光明含糊地应了一句,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晚上正好尝尝,看味道怎么样,要是好,以后有机会再买。” “肯定错不了。”奶奶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菜刀,在水缸边沿上蹭了蹭,准备将羊肉肠切片,“光闻着这味儿就正!是老卤汤卤出来的味道。” 有了这两样硬菜,田玉芬便把原本准备下锅炒的腊肉又收回了一些,只切了几片,和刚才摘好、洗净的翠绿扁豆角,一起炒了。 主食是早上就蒸好的二合面馒头,此刻在灶上熥得热气腾腾,散发着粮食特有的香甜气味。 晚饭时,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前。 桌上摆着一盘切得薄厚均匀、油汪汪的卤羊肉肠,一盘酱色浓郁、看着就入味的卤豆干,一盘翠绿中点缀着透明腊肉片的炒扁豆角,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爽脆可口的萝卜干。 这四个菜,在这个年头,尤其是对于大多数普通家庭来说,已经算得上是相当丰盛、甚至有些奢侈的一餐。 昏黄的光线下,菜肴显得格外诱人。 “吃饭吃饭。”田玉芬作为当家主妇,先给婆婆夹了一筷子羊肉肠,然后又给儿子和女儿各夹了一块,“都尝尝光明带回来的好东西,趁热吃。” 阳珊珊早就馋得不行,眼睛一直盯着那盘羊肉肠,得到母亲指令,立刻夹起一片放入口中。 羊肉肠卤制得恰到好处,咸香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辣意,巧妙地化解了油腻感,肉质紧实有嚼劲,油脂的香气在口中缓缓化开,混合着多种香料复合而成的醇厚味道,瞬间征服了她的味蕾。 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腮帮子鼓鼓地蠕动着。 “好吃!哥,这个真好吃!”她含糊不清地称赞着,筷子紧接着又迅捷地伸向了卤豆干。 豆干吸饱了卤汁,口感韧而弹牙,豆制品本身的清香与肉汤卤汁的浓郁肉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味,同样美味无比,让她连连下筷。 老太太也吃得津津有味,没牙的嘴巴慢慢蠕动着,细细品味,连连点头: “是香,这味儿卤得地道!火候够,香料也放得足,比当年咱们镇上老马家卤味铺子的招牌货也不差啥。” 田玉芬看着儿女和婆婆吃得开心,自己心里也像喝了蜜一样甜,一周工作的辛劳,似乎都消散在这温馨的晚餐氛围里。 她细细品味着羊肉肠的复杂滋味,又咬了一口松软中带着粗粮颗粒感的二合面馒头,看着桌上实实在在、油水充足的饭菜,再环顾这虽然老旧但被收拾得窗明几净、充满了安稳祥和气息的家。 心中感慨万千,只觉得过去的苦日子,仿佛真的远去了。 “现在的日子,真是以前想都不敢想。”老太太咽下口中的食物,也发出了类似的感慨。 她用筷子轻轻点着桌面,“在乡下那会儿,年头到年尾,也见不着几次荤腥,肚子都填不饱,树皮草根都啃过。 再看看现在,不但能吃饱,细粮也能接上,还能隔三差五吃上这么好的东西……”她说着,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她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庆幸,对田玉芬说道: “我前几天跟中院张老太太,还有前院老佟家的坐一块儿闲聊,听她们念叨家里吃什么,不是窝头就是菜团子,顶多炒菜时滴几滴油星子就算开荤了。 我坐在旁边,都没敢吭声,咱家这饭食,说出去都没人信,怕不是要被人说是吹破天咯。” 田玉芬闻言,神色严肃了些,再次告诫正埋头苦干的小女儿: “珊珊,听见奶奶说的话没?在外面,尤其是在学校,要是有人问你家里吃什么,你可不能瞎说大实话。 就说吃的窝头、就点咸菜疙瘩,顶多说吃了点院子里自己种的菜,知道吗?千万不能说有肉有蛋的。” 阳珊珊正专心对付着碗里的美食,听到母亲的话,头也不抬地敷衍道: “知道啦知道啦,窝头咸菜嘛,我都跟同学说过好多遍啦,他们都说咱家吃得跟他们差不多呢。” 她心里却想着,家里的主食明明大多是二合面馒头或者白面馒头,偶尔还有香喷喷的白米饭,窝头才是偶尔吃一次用来换换口味的东西。 菜里的油水也足,经常能吃到腊肉、鸡蛋,还有哥哥不时带回来的各种好吃的。 这样的生活,简直像做梦一样美好,她才不会傻到出去到处说,给家里惹麻烦呢。 晚饭在温馨而满足的氛围中结束。 阳珊珊主动帮着收拾碗筷,端到厨房的水池边。田玉芬和老太太则负责擦拭桌子,清扫地面。一家人分工合作,很快就将饭后的狼藉收拾利索。 收拾停当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墨蓝色的天幕上缀着几颗疏星,一弯新月斜挂在天边,洒下清辉。 秋日的夜晚,院子里比闷热的屋里凉快些,偶尔有穿堂风吹过,带来一丝清爽。 老太太秦兰英今天兴致颇高,让阳光明把那个珍贵的“熊猫”牌收音机从屋里搬到了堂屋门口的台阶上,调整旋钮。 很快,一阵悠扬舒缓的民乐声便从那个木壳小匣子里流淌出来,在这静谧的小院里清晰可闻,悠扬地回荡着。 老太太搬了把小马扎,坐在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下,手里摇着那把大蒲扇,眯着眼睛,听着广播里播放的梆子戏《穆桂英挂帅》。 嘴里还跟着熟悉的唱腔无声地哼着,脸上洋溢着惬意和满足,仿佛一天的疲惫都在这一刻被驱散了。 收音机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透过院墙,隐隐约约传到隔壁左右。在这个娱乐匮乏的年代,无疑是一种颇具吸引力的信号。 没过多久,住在中院东厢房的烈属张老太太,手里拿着个没纳完的千层底鞋底,笑呵呵地踱步走了进来,熟稔地打着招呼: “他大娘,听着声儿就知道你又开戏匣子了,我这心里跟猫抓似的,坐不住,来你家凑个热闹,沾点声响。” “快坐快坐。”老太太连忙招呼,指着旁边另一个小马扎,“正放着《穆桂英挂帅》呢,你最爱听的马金凤的腔,快来听听!” 张老太太也不客气,坐下后便把鞋底放在膝盖上,一边听着戏,手指一边无意识地跟着节奏轻轻敲击鞋底,显然是沉浸其中。 紧接着,中院正房的李副所长的爱人李大娘,也端着个搪瓷缸子走了进来,缸子里是她刚沏的茉莉花茶,飘着淡淡的香气。 “哟,都听着呢?我也来沾沾光,这收音机就是好,坐在家里就能听戏听曲儿,比干坐着乘凉强多了。”她笑着,在张奶奶旁边找了个小凳子坐下。 前院东厢房的佟大爷的妻子佟大娘,手里也拿着把蒲扇,一边扇着风,一边循声而来,脸上带着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我这……也过来听听,还是你们这里热闹。” 小小的东跨院里,顿时变得热闹起来,充满了人气。 田玉芬给几位邻居倒了晾凉的白开水,又给李大娘的茶缸子里续了点热水,自己也搬了凳子坐在婆婆旁边,陪着她们说话,不时插几句关于戏曲或者家长里短的话。 大家听着广播,聊着家常,话题无非是院里院外的琐事,哪家副食店来了不要票的处理蔫巴菜,哪家的孩子要结婚准备凑多少条“腿”,街道最近又有什么关于卫生检查或者学习文件的新通知之类。 气氛融洽而祥和,充满了老京都胡同里特有的邻里人情味。 阳光明和妹妹阳珊珊,坐在稍远一点的门槛和凳子上,一个望着夜空疏星点点,思绪不知飘向了何方;一个则兴致勃勃的听着大人们议论家长里短。 聊了一会儿,田玉芬像是想起什么,起身拿起墙根放着的一个小竹篮,走到院子南墙边那两畦长得郁郁葱葱的菜地旁。 这两畦地虽然不大,但被勤劳的她和老太太打理得极好,扁豆角、小黄瓜、西红柿,都长得生机勃勃。 借着堂屋透出的灯光和天上朦胧的月光,她动作利落地摘了半篮子翠绿鲜嫩、颗粒饱满的扁豆角。 她把这半篮子扁豆角提到几位邻居面前,笑着说道:“张大娘,两位嫂子,你们看我家这扁豆角,这两天雨水足,长得快,都吃不过来,再不吃就老了,怪可惜的。你们拿点回去,明天凑合着添个菜,尝个鲜。” 说着,她便不由分说,将篮子里的扁豆角大致分成了三份,给张奶奶、李大娘和佟大娘每人手里都塞了一份。 每人分到的,差不多有一斤左右,水灵灵的,十分喜人。 在这个蔬菜供应也按人定量、普遍紧缺的年代,这半篮子扁豆角可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蕴含着人情与实惠。 三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嘴里说着“这怎么好意思”、“又拿你家的东西”,但推辞不过田玉芬的热情,最终还是高兴地收下了,脸上都露出了真挚的笑容。 张奶奶拉着田玉芬的手,语气亲热地说道:“玉芬啊,你太客气了,总是惦记着我们。 上次我闺女来看我,给我捎来半袋子她自己晒的干黄花菜,金黄金黄的,我一个人也吃不了。 明儿个,我给你拿点过来,炖汤喝或者打卤面的时候放点,香着呢!” 李大娘也接口,语气里带着回报的意思:“是啊,总吃你家的菜,怪不好意思的。 我们家老李说了,他们单位过些日子可能能分点海带、虾皮之类的海货,虽说不多,但也是个意思,到时候我也给你送点来,泡发开了能吃好几顿。” 佟大娘家境相对差一些,男人工资低,孩子又多,一时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回礼,脸上便有些窘迫,搓着手,语气带着歉意说道: “你看这……又吃你家的菜了,我这……家里也没啥稀罕东西,等以后家里有啥,……真是过意不去……” 田玉芬连忙摆手,语气真诚地说道:“看你们说的,远亲不如近邻,住在一个院里就是缘分,这么客气干啥? 就是点自家吃不完的菜,不值什么,顺手的事儿。 这菜园子就这么大地方,种不了多少,也就是现在这时候吃个新鲜,大伙分着点,尝尝鲜,也免得长老了糟蹋了东西。” 她这话说得熨帖,既送了人情,又不让接受者感到难堪,让佟大娘的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连连道谢。 说到这两畦菜地,李大娘和佟大娘眼里都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羡慕。 李大娘叹道:“还是你们这东跨院好,独门独户,有自己的小天地,能开点菜地,种点喜欢的菜。 我们家就那么点地方,屋里转个身都嫌挤,院里公用的地方,堆点煤球、放点杂物就满了,想种棵葱都没地方下脚,看着你们这绿油油的,真是眼馋。” “谁说不是呢。” 佟大娘也附和,语气里带着同样的羡慕,“以前还不觉得,反正夏天菜便宜,买着吃也方便。 现在可好,副食店那点菜,去晚了就没了,还得排老长的队,每人还限量,买回来的也没有你们这刚摘的新鲜。 哪像你们,想吃啥,院子里随手就摘了,又新鲜又方便,还省了钱票。” 她们自然不知道,阳家饭桌上蔬菜品种丰富、供应不断,并不仅仅全靠这两畦菜地的产出。 这小菜园产量有限,尤其是在一家几口消耗下,根本不足以支撑一家人吃菜后,还有富余送人。 主要还是阳光明经常利用空间之便,根据季节变化,换着花样往家带各种应季蔬菜,悄悄补充家里的消耗,才保证了餐桌上的绿色常在。 因为有他持续不断地不引人注目地“补给”,菜园里的产出反而消耗得慢,除了挑选一些品相好的晒制菜干,留着冬天吃之外,时常能有结余拿来送邻居。 既全了邻里情分,维持了良好的人际关系,又不显得过于突兀,巧妙地掩饰了家中食物来源的异常。 几人正说的热闹,收音机里播放着一首悠扬的《珊瑚颂》,晚风习习,气氛融洽。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而激烈的争吵声,猛地从前院方向传了过来,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块巨石,瞬间打破了这美好的宁静! 那声音又高又急,夹杂着年轻男子愤怒的吼叫,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穿透力极强! 紧接着,另一个更加粗嘎、带着一股混不吝劲头的年轻声音响了起来。 听声音,争吵的双方正是前院西厢房马家的二小子马二国,和住在西耳房的刘家独子刘小军! 争吵声越来越激烈,还伴随着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哐当声响,显然冲突正在升级,从口角转向了肢体接触。 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四合院,仿佛被瞬间点燃。 中院、后罩房,陆续响起了“吱呀”的开门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显然院里的邻居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了,纷纷出来查看。 东跨院里,石榴树下的老太太猛地停下了摇扇的动作,侧耳仔细听着前院的动静,眉头紧紧皱起,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田玉芬的脸上露出一丝厌烦:“这又是闹什么呢?大晚上的,也不让人清静一会儿。马家那俩小子,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阳珊珊则一下子从门槛上蹦了起来,脸上带着孩童特有的、对突发事件的兴奋和好奇,起身就想往月亮门那边跑:“打起来了,前院打起来了,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回来!” 田玉芬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女儿的胳膊,语气严厉,“大晚上的,外面乱哄哄的,你一个小姑娘家凑什么热闹!万一碰着磕着怎么办?老实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 但她自己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通往前院的月亮门方向。 佟大娘皱着眉头,用力扇了几下蒲扇,仿佛要扇走这恼人的吵闹声,她叹了口气,说道: “准是马家那俩混小子又惹事了!这个马二国,跟他哥一样,整天游手好闲,东游西逛,正经工作没有,惹是生非第一名!肯定没干好事!刘小军那孩子也是个一点就着的暴脾气,碰上这哥俩,那还能有好?” 张奶奶也摇头叹息:“老刘家就这一根独苗,平时看着挺老实的孩子,这是被逼急了啊。” 争吵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似乎聚集到前院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各种劝架的声音、议论的声音、以及看热闹的起哄声,混杂在一起,乱哄哄地传过来,显得情况颇为混乱。 “走,去看看咋回事儿,别真闹出大事来。”李大娘放下茶缸子,站起身来说道。 “对对,一起去看看,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别真打出个好歹来,那可就不好收场了。”张奶奶也拄着膝盖站起来,脸上写满了忧虑。 田玉芬也说道:“那咱们都过去看一看,劝着点,别闹得太不像话,影响了整个院子的安宁。” 说着,她也跟随大家的脚步,朝着月亮门走去。 阳光明本来不欲理会这些邻里纷争,觉得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发的矛盾,他更愿意留在院里享受清静。 但见家人都关注着,母亲也过去了,他担心母亲被卷入或者受到冲撞,便对奶奶说了声:“奶奶,您和珊珊在院里待着,别出去。我陪娘过去看一眼,免得人多挤着她。” 老太太点点头,脸上忧色未褪:“去吧,看着点你娘,劝着点,让她别太往前凑。” 阳光明应了一声,迈开步子,跟在田玉芬身后,也走出了东跨院这个相对安宁的小天地。 来到前院,这里已经站了一帮被惊醒的邻居,都穿着汗衫、拖鞋,伸着脖子往前张望,互相低声询问着情况。 穿过那道作为内外院分界的垂花门,前院嘈杂混乱的情景,便完全映入了眼帘。 果然,在西厢房马家和西耳房刘家之间那片不大的公用空地上,两拨人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一边是刘小军,他此刻脸色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拳头攥得紧紧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神像要喷出火来,死死地瞪着对面的马二国,那眼神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 他父亲刘长福似乎还没下班回来,只有他一个人面对马家母子二人,显得有些势单力薄,但气势上却不甘示弱。 另一边,则是马二国和他的母亲马大娘。 马二国穿着当下流行的旧军装,敞着怀,露出里面的汗衫,他个头比刘小军高半头,身形壮实,此时同样一脸的愤怒,看样子要把刘小军生吞活剥一般。 马大娘站在一旁,早就已经泪水涟涟,看上去真的很悲切,不像是假装。(本章完) 第290章 26打断腿众人看法空间鱼获 阳光明远远站着,身形半隐在班驳的墙影里,并没有挤进前院那闹哄哄的人群中心。 他选择了一个相对僻静又能听清场中对话的位置,借着院里几盏昏黄灯光,冷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秋天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动树梢,却吹不散前院那弥漫着的躁动与火药味。 争吵的声音很高,即使不想刻意去听,那些充满愤怒和指控的语句也清晰地钻进耳朵里。 他听了一会儿,结合周围邻居们带着各种猜测与感慨的议论声,总算把眼前这场新风波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 原来,就在刚才,天色擦黑没多久,马有财一家三口刚刚吃过晚饭,一个住在附近胡同、平日里与马家还算有点头之交的邻居,就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 那人的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说是就在离四合院不过两三里地的一条偏僻胡同里,亲眼看见马大国躺在地上抱着腿嗷嗷直叫。 那惨状,看样子伤得不轻,十有八九是腿断了! 报信的人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神里还残留着惊惧。 马有财和马二国一听这消息,顿时就如五雷轰顶,慌了手脚。 马大国确实是晚上出去会朋友了,可这个时间点,按理说早该回来了,没想到竟然在路上出了这等祸事! 父子二人当时脑子一懵,也顾不上多问细节,心里火烧火燎的,跟着报信的邻居就匆忙冲出了院子。 幸好距离不算太远,不过十来分钟,他们就在一条昏暗僻静的胡同里,找到了瘫倒在地、痛苦呻吟的马大国。 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只见马大国当时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豆大的冷汗,混合着灰尘黏在皮肤上。 他双手死死抱着左小腿,身子蜷缩得像只虾米,嘴里不干不净、断断续续地咒骂着那个偷袭他的王八蛋。 马有财和马二国见状,心都沉到了谷底,又惊又怒。 也顾不得追问细节,两人一左一右,费力地架起人高马大、此刻却软成一滩泥的马大国,几乎是半拖半抬,赶紧送往附近的医院。 一路上,马大国的呻吟声和咒骂声就没停过,引得零星的路人侧目。 经过医生紧急的检查和处理,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马大国的左小腿胫骨骨裂,情况比较严重,需要立刻打上石膏固定,并且必须住院治疗,观察一段时间。 等马大国的腿打上了厚厚的的石膏,像根沉重的棍子般被吊在病床上,哼哼唧唧地缓过点儿劲来之后,马有财这才阴沉着脸,强压着怒火和担忧,仔细询问起事情的具体经过。 马大国忍着腿上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他说晚上是在一个朋友家吃饭,确实喝了点酒,但自觉没醉,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走到那条离家不远、平时也常走的小路上时,四周静悄悄的,突然,毫无预兆地,就被人在背后用麻袋套住了头! 他当时就懵了,眼前一黑,心里咯噔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腿上就挨了重重两棍子! 那真是钻心的疼,骨头好像都发出了“咔嚓”声。 他当时就惨叫一声,摔倒在地,那人也没说话,又朝着他的伤腿补了一下狠的,然后脚步声就飞快地跑远了,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他挣扎着把麻袋扯下来,周围黑漆漆的,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 由于是被背后突然套的麻袋,事发突然,天色又暗,他根本没看清下手的人是谁,连对方是胖是瘦,是高是矮,穿什么衣服都不知道,只觉得那棍子抡下来的力道,又狠又准。 马有财和马二国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父子三人在医院病房里,低声分析了一圈。 马大国最近虽然还是游手好闲,招猫逗狗,但仔细想想,并没和谁结下这种需要断腿泄愤的深仇大恨。 思来想去,把最近得罪过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嫌疑最大的矛头,直指两个月前结下梁子的刘长福父子! 尤其是刘长福,那天晚上在李副所长家,他那番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充满威胁的话,现在回想起来,更是让人脊背发凉,字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针!不是他家,还能有谁? “肯定是他家!绝对是刘长福这老小子报复!”马二国咬着后槽牙,眼睛里冒着火,仿佛要将眼前的空气都点燃。 马有财阴沉着脸,没立刻说话,但眼神里的怀疑和愤怒也是显而易见。 他们几乎认定了刘家就是罪魁祸首,那股邪火,在马二国心里熊熊燃烧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 简单安顿好马大国,马有财留下来照看,马二国则憋着一肚子快要爆炸的气,急匆匆地赶回四合院。 一是把情况告诉在家里焦急等待、坐立不安的母亲,二是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直接就要去找刘家理论,讨个说法! 这口闷气不出,他觉得自己今晚就得炸了。 于是,就有了眼前前院这场剑拔弩张的对峙。 马二国认定是刘家打击报复,堵着刘小军那间西耳房的门口,脸红脖子粗地怒吼质问,唾沫星子横飞。 刘小军今天下午一直在家,心里还因为猪大肠的事憋着委屈,觉得自家吃了亏,被马二国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地冤枉,自然是火冒三丈。 年轻气盛的刘小军,哪里肯背这黑锅,毫不示弱地梗着脖子反驳回去。 两人越吵越凶,声音一个比一个高,手指头都快戳到对方鼻子上了,眼看就又要动起手来,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 旁观的邻居们听着两人充满火气的争吵,也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脸上神色各异,有惊讶,有怀疑,有担忧,也有几分事不关己、纯粹看热闹的兴致。 住在同院,素来有些威望的佟大爷看不下去了。 他清了清嗓子,迈步走到两人中间,先是分开了眼看就要肢体接触的两人,制止了冲突的升级,然后面向情绪激动的马二国,语气严肃地说道: “二国,你先别急眼,听我一句。 小军今天下午确实没出门,这点我可以作证。 我今天下午休息,没上班,看见他进进出出好几回,不是倒水就是搬东西,就在自家门口转悠,从来没离开过院子。 这前前后后我都看着呢,他不可能长了翅膀,飞到你哥那条两三里外的小路上去堵人。 这点,我老头子拿我这双老眼担保!” 佟大爷在院里住了几十年,为人正直,他的话还是比较有分量的。 马二国一听,愣了一下,气势不由得一窒,但立刻又梗着脖子,带着不甘和固执反驳: “佟大爷,不是他,那肯定就是他爹刘长福! 除了他们家,还有谁会对我哥下这么狠的手!这院里院外,就数跟他家的仇最大!” 他这话听起来也有些道理,毕竟刘长福直到现在也还没回家,确实有作案的时间。 众人的窃窃私语声又响了起来,猜测纷纭,目光在刘小军和马二国愤怒的脸上来回逡巡。 正在这议论纷纷、僵持不下之际,大门外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这紧张的氛围里显得格外清晰。 大家循声望去,只见刘长福和李副所长一前一后,正边说边笑地走进了前院,看样子是下班回家的时候正好遇到。 两人显然没料到前院里会围了这么一大群人,脸上都露出了诧异和疑惑的神色。 李副所长眉头微蹙,作为院里的领导,也是公安系统的人,他本能地感到可能又出事了,于是停下脚步,扬声问道:“这又是怎么了?大晚上的,不回家休息,都聚在这儿干什么?” 马二国一见李副所长,像是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家长,立刻抢上前几步,也顾不上礼节,指着刘小军,又猛地指向刚刚进门的刘长福,语气激动得有些颤抖,把马大国被打、他们如何怀疑是刘家报复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夹杂着愤慨和控诉,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最后红着眼睛,带着哭腔吼道:“李所长,您可得给我们家做主啊!我哥这腿都断了,医生说骨头裂了!下手太黑了!这是要人命啊!不是他们刘家还能有谁?您一定要查清楚,严惩凶手!” 刘小军在一旁气得直跳脚,脸涨得通红,想要争辩,却被他父亲刘长福用一个凌厉而沉静的眼神制止了。 刘长福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平静得仿佛一潭深水,马二国那些激烈的指控似乎只是吹过他耳边的风。 等马二国情绪激动地说完,他没去看马家母子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愤恨目光,而是先转向李副所长,又扫了一眼周围的邻居,语气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理解和宽容,开口解释道: “李所长,各位老少爷们,二国的心情我能理解。家里人出了这么档子事,着急上火,口不择言,都是难免的。” 他顿了顿,语调依旧不疾不徐,继续说道:“不过,这怀疑人,尤其是怀疑邻居干了这种违法乱纪的事,可得有真凭实据,不能空口白牙,光凭猜测就定罪啊。” 他目光转向李副所长,语气更加恳切:“李所长,我今天在厂里加班,是车间里安排的生产任务,好几个工友,包括我们车间主任,都能作证。 我下班还没二十分钟,刚出厂门没多久,就在路上碰到您了,咱们不就一块儿边聊边回来了嘛。 从厂里到咱们院,这条路您也熟,走路差不多二十来分钟。 要说是我中途绕道,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堵了大国,还打断了他的腿,这时间上、路线上,都对不上啊。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的话说得不紧不慢,条理清晰,而且给出了坚实的不在场证明——厂里加班的工友、一起回来的李副所长本人,都是最好的证人。 这有理有据的一番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情绪激动的马二国头上。 马二国顿时被噎住了,张了张嘴,脸憋得更红了,却没能立刻说出有力的反驳的话来,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一直在一旁默默抹着眼泪、显得无助又悲伤的马大娘,这时抬起了头,用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插话道: “他刘叔……我们知道你……你有本事,门路广。 我们家大国被打断了腿,下手这么狠,肯定不是一般人干的,说不定……说不定是有人花了钱,雇了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呢!” 她虽然没明说就是刘长福雇凶,但那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几乎是指着鼻子怀疑了。 围观的邻居们都听懂了这弦外之音,目光不由得齐刷刷地聚焦在刘长福脸上,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 刘长福听了这话,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那笑容里透着的冷意,让离得近的几个人心里都打了个突。 他看着眼神惊惧的马大娘和色厉内荏的马二国,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底发凉、毛骨悚然的意味: “马家弟妹,你这话说的……可就有点想当然了。 我要真有那么狠的心肠,真有那个通天的门路能随便雇人行凶。”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像冰冷的刀子一样扫过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的马二国,慢悠悠地,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那我肯定得盘算一下,怎么才‘划算’。既然付了钱,光打断大国一条腿,恐怕不够本。 怎么也得……把二国的腿也一并打断了,这才不吃亏,你说对吧?” 这话听着像是玩笑,又像是极其认真的分析和建议,但里面蕴含的赤裸裸的威胁意味,却让马二国和马大娘齐齐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 是啊,如果这事真是刘长福干的,他既然敢、也能雇人打断马大国的腿,那他难道就不敢、不能如法炮制,再把马二国的腿也打断? 反正都是雇人动手,无凭无据,光是怀疑,没有证据,警察也拿他没办法! 想到大哥腿上那厚厚的石膏,想到他躺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样子,再想到自己也可能在某个黑暗的角落步其后尘。 马二国只觉得双腿发软,刚才那股兴师问罪的汹汹气势,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眼神里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最原始的恐惧。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离刘长福远一点就能安全一些。 马大娘更是吓得止住了哭声,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儿子的胳膊,往他身后缩了缩,看向刘长福的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惧,仿佛在看一个择人而噬的恶魔。 李副所长站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明镜似的。 对于马大国被人打断腿这件事,他内心并不同情,甚至觉得马家兄弟平日行事嚣张、惹是生非,如今惹出祸端也是迟早的事,算是自作自受。 但身为公安人员,该有的姿态、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 他清了清嗓子,适时地出面打圆场,语气严肃地对惊魂未定的马家母子说道: “老马家的,大国出了这种事,作为邻居,作为公安,我心里也着急。 这件事性质恶劣,光天化日……呃,黑灯瞎火之下伤人,我们派出所一定会立案,绝不姑息犯罪分子。”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扫过在场众人,语气加重:“但是,同志们,邻居们!办案要讲证据,要依法办事! 不能光凭个人好恶,不能光凭怀疑和猜测,就胡乱指责邻居!这是破坏团结,也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他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带着一种分析案情的口吻说道: “根据我们公安系统以往的经验,下这种狠手伤人的,多半是彼此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过节,或者涉及到了重大的利益纠纷。 常见的无非是那么几种:要么是赌博欠债纠纷,讨债不成下狠手;要么是不正常的男女关系,争风吃醋引发的报复;要么就是打架斗殴结下的深仇;或者……” 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目光似有若无地、带着深意地瞟过眼神开始闪烁不定的马二国,加重了语气: “或者是私下里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比如……投j导把,倒卖票证什么的,因为分赃不均,或者黑吃黑,狗咬狗,引发的内讧和报复!” 他特意在“倒卖票证”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几乎是一字一顿。 马二国和他母亲听到这里,心里都是咯噔一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更加不自然起来,眼神躲闪,不敢与李副所长对视。 他们心里跟明镜似的,马大国今天回来这么晚,确实就是偷偷摸摸去和人交易几张好不容易弄来的工业券和布票,想赚点差价贴补家用。 这种事情,虽然很多人私下里都干过,但毕竟是违法乱纪的行为,要是被警察盯上,借着这个由头彻查起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说不定腿白断了,还得进去蹲几天! 两人顿时噤若寒蝉,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再也不敢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不依不饶地指责刘家了,气势彻底萎靡了下去。 李副所长见敲山震虎的效果已经达到,便缓和了语气,用总结性的口吻说道: “好了,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具体情况,我们派出所会跟进调查。 明天,我会亲自去医院看看大国,做个详细的笔录,也向他了解一下,最近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或者参与了什么不该参与的事情没有。 现在天色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别围在这里了,影响不好,也解决不了问题。 具体怎么回事,等我们调查了再说。都回吧,回吧!” 有了李副所长发话,加上马家母子自己心里发虚,被刘长福的话吓得够呛,又被李副所长点中了要害,这场来得突然、闹得激烈的前院风波,也就暂时勉强平息了下来。 马二国搀扶着还在微微发抖、腿脚发软的母亲,低着头,灰溜溜地回了西厢房,几乎是逃也似的,“哐当”一声紧紧关上了房门。 刘长福见状,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对李副所长和周围还没完全散去的邻居们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也没再多说什么,拉着脸上还带着不服气的刘小军,也转身回了自家的西耳房,关上了门。 主角散去,看热闹的邻居们这才意犹未尽地、三三两两地各自回家,但压抑不住的议论声,却在四合院的各个角落里低低地蔓延开来。 “我看啊,这事儿,八成就是刘长福找人干的!瞧他刚才那几句话,软中带硬,笑里藏刀,吓死个人!马家那俩小子,这次算是碰到硬茬子了!” “我看未必吧?刘长福看着不像那么狠的人……平时闷葫芦似的。不过也难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啊。” “就是,马大国那小子本来就不安分,在外面耍钱、倒腾票证的事,大家伙儿谁心里没点数?保不齐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或者黑了谁的钱,被人给下了黑手,收拾了。” “甭管是谁干的,马家这次算是结结实实踢到铁板了,吃了这么大个哑巴亏,我看他们以后在院里得夹着尾巴做人了,至少不敢再明着招惹刘家了。” “活该!让他们家那俩小子平时在院里横着走,欺软怕硬!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报应!” 阳光明一家人也随着人流回到了东跨院。 田玉芬轻轻拍了拍胸口,舒了一口长气,脸上带着后怕和感慨: “唉,这马家也真是……大国那孩子,虽说平时不着调,可这腿断了,得多受罪啊。这当爹妈的,心里得多难受。” 她终究是心软,带着一种朴素的同情。 老太太还坐在堂屋门口那把磨得光滑的竹椅上,慢悠悠地摇着那把破旧的蒲扇,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历经世事的洞然与淡然。 听儿媳妇讲述完事情的经过,她接口道:“要我说啊,玉芬,这事多半不是刘家干的。 刘长福那人,我瞧着是阴沉了些,心思重,但不像是能下这种死手的人。 我看啊,九成九是马大国自己在外头惹了不该惹的人,或者是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才招来这顿狠打。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这都是自个儿招的。” 阳光明听着母亲和奶奶的议论,没有立刻插话。 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这件事,从动机、时机到手法,十有八九就是刘长福策划的。 那种干脆利落、打完就走的手法,精准的打击,以及事后刘长福那异乎寻常的冷静态度,还有那番充满威胁和心理攻势的言语,都很符合刘长福那种平日隐忍、一旦反击就精准狠辣的作风。 而且,刘长福刚才那番看似玩笑、实则狠厉的威胁,实际上就是一种强烈的警告和心理战,目的就是要彻底震慑住马家,让他们即使心里怀疑得要死,也因为恐惧而不敢再轻易挑衅。 他觉得,马有财那个人,外表看起来混不吝,蛮横霸道,咋咋呼呼,但内里其实并不够狠,甚至有点欺软怕硬和懦弱。 这次吃了刘家给的这么大一个血淋淋的教训,很可能会被真正吓住,打怕了。 就算心里还有怨恨和不甘,以后在面对刘家时,也必然要掂量掂量,考虑一下值不值得,以及能不能承受得起再次硬碰硬的后果。 这院里的力量格局,经过这一夜,恐怕要悄然改变了。 不过,这些基于对人性的洞察和事情逻辑分析的猜测,他并没有说出口。 母亲和奶奶都是心地善良、恪守本分的普通人,她们的世界相对简单,他不想让这些阴暗的算计、狠辣的手段和血腥的报复吓到她们,污染她们生活中那份相对的平静。 他只是顺着她们的话,用毛巾擦着手,语气轻松地说道:“娘,奶奶,你们说的有道理。 马大国自己在外面不学好,惹上是非的可能性更大些。 这无头案子,警察查起来也费劲。咱们啊,就别跟着瞎猜了,过好自己的日子最要紧。这院里的是是非非,少掺和。” 田玉芬点点头,深以为然:“光明说的是。别人家的是非,咱们少议论,也议论不清。过好自己的日子,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老太太也附和道:“对,关起门来过咱们的清静日子。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光明啊,明天周日休息,你有什么打算?也出去散散心,别老在屋里闷着。” 阳光明脸上露出轻松而期待的笑容,说道:“正想跟你们说呢。明天我打算去河边钓鱼,放松一下。早就准备好鱼竿和鱼饵了,天气也不错,正好去碰碰运气。” 一直趴在窗台上写作业的阳珊珊一听,立刻扔下铅笔,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跑过来,拉着哥哥的手,大眼睛亮晶晶的:“哥,你去钓鱼?能钓到大鱼吗?我也想去!带我去嘛!” “河边路不好走,水深浅不知,而且我得找个安静地方下竿,带着你这个小调皮,鱼都吓跑了。 你乖乖在家写作业,帮娘做点事。” 阳光明摸了摸妹妹的头,语气温和但不容商量,“哥争取钓几条大鱼回来,晚上给你们熬鱼汤,或者红烧了加餐!” 田玉芬也叮嘱道:“去钓鱼小心点,别往水深的地方去,也别太靠岸边,滑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钓不着也没关系,就当去郊外走走,散散心。” “知道了,娘。您就放心吧。”阳光明应道。 他对明天的钓鱼活动颇为期待。 一方面,这确实是一种非常不错的休闲方式,可以让他暂时从研究所里那些复杂的数学思考、公式推导中解脱出来,呼吸一下郊外的新鲜空气,享受一下秋日河边的宁静与开阔,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另一方面,这也是一个给家里补充食材的合情合理、绝不会引人怀疑的绝佳渠道。 他的那个冰箱空间里,每日自动刷新的物资中,就包括一条一斤半左右的草鱼。 最近这三天的“存货”,他都还特意留着没动,就是为了等待这样一个合适的机会拿出来。 正好可以借这次钓鱼的机会,把它们合理地“洗白”,就当作是自己钓上来的收获。 想到这里,他嘴角不由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仿佛已经看到了家人看到大鱼时惊喜的表情。 看来,明天家里的晚饭,又能多一道实实在在的硬菜了。 前院的风波似乎暂时平息了,但那种邻里之间深深的猜忌、彼此提防和紧张的暗流,却并未完全消失。 不过,这一切都与阳光明无关。 他现在更期待的,是明天河边的清风、垂钓的闲适、阳光的暖意,以及家人看到他“收获”时那开心、满足的笑容。 这才是他想要守护的实实在在的生活。 夜色渐深,月光如水银般泻满庭院。 四合院在各家各户逐渐熄灭的微弱灯光和持续到深夜的窃窃私语中,慢慢沉入了睡眠。 第二天是周日,果然秋高气爽,天空碧蓝如洗,阳光明媚而温暖,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一大早,天色刚蒙蒙亮,阳光明就起来了,感觉神清气爽。 他动作利落地收拾好钓鱼的用具:一根自己用细长而有韧性的竹竿精心改造的简易钓竿;鱼线、鱼钩、浮漂都绑得结实妥帖;一个小马扎;一个有些掉漆的铁皮水桶,用来装鱼和盛水;还有一小罐提前准备好的鱼饵。 田玉芬已经早早起来,蒸好了一锅二合面馒头,煮了一锅稠稠的玉米粥,就着自家腌的萝卜条咸菜,一家人围着炕桌吃了顿简单却温暖的早饭。 吃完饭,阳光明便把空水桶和小马扎,用麻绳牢固地绑在母亲那辆新自行车的后架上,钓竿则小心地斜挎在车把上。 “娘,奶奶,我走了啊。重要是回来的太晚,你们别等我吃饭。”阳光明推着车子说道。 “哎,路上骑慢点,看着点车马行人,坑坑洼洼的地方小心点。”田玉芬从厨房探出头,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遍,手里还拿着湿漉漉的抹布。 “哥,你一定要钓到大鱼回来啊!我要吃大鱼!”阳珊珊追到月亮门口,倚着门框,挥着小手,充满期待地喊道。 “放心吧!等着哥的好消息!” 阳光明笑着应了一声,用力一蹬脚踏板,骑上自行车,不紧不慢地出了胡同,融入了周日清晨略显安静的街道。 早晨的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洒在他的身上,驱散了清晨的微凉。 微风拂面,带着秋天特有的清爽气息,夹杂着路边泥土和落叶的味道。 他骑着车,穿行在六十年代初京都的街道上。 此时的海淀,远不是后世那个高校林立、科技公司云集的地方,放眼望去,更多的是大片的农田、散落的村落和零星的单位大院、工厂厂房。 道路多是颠簸的土路或石子路,自行车骑在上面,速度快不起来。 他按照此前打听好的路线,朝着距离不算太远的一条叫做“小清河”的河边骑去。 大约骑了半个多小时,身上微微见汗时,一条宽阔的、蜿蜒的河流终于出现在眼前。 河水在秋日明媚的阳光下泛着粼粼的金色波光,缓缓流向远方。 两岸是茂密的已经开始泛黄的芦苇丛,以及枝条低垂、叶片微黄的杨柳树,远处还有几棵叶子红艳的乌桕树点缀其间,景色开阔而宁静,充满了野趣。 河边已经零星有几个早来的垂钓者,各自占据了有利的位置,支着小马扎,安静地等待着,像一尊尊凝固的雕像,与周围的自然景色融为一体。 阳光明推着自行车,沿着长满青草和野花的河岸慢慢行走,寻找合适的地点。 他并不急于立刻坐下下竿,而是提着那个空水桶,装作观察水情、寻找下钩佳地的样子,在岸边缓缓踱步,目光似乎专注地扫视着水面。 他想要试一试,冰箱空间在这一世获得的新功能——意念收取,在钓鱼这方面能不能派上用场,带来一些额外的“惊喜”。 这个功能允许他在周身两米范围内,凭空用意念将小件物品收入空间,或者从空间取出。 此前,他已经做过一些简单的测试,发现这个功能对体积的限制比较大,必须能放进空间里那些固定的“格子”才行,每个格子都有容积上限。 至于重量,似乎倒没有太大限制,只要体积允许,哪怕是沉重的金属块也能收进去。 而且,活物也可以收取,这就给了他在钓鱼上“作弊”的极大可能。 他心念一动,集中精神,开启了那种奇妙的“意念透视”能力。 顿时,以他为中心,周身两米范围内的一切,包括岸边的泥土、石块、草根,以及近岸的河水、水下的摇曳水草、浑浊的淤泥、甚至偶尔窜过的小虾米,都清晰地、立体地映照在他的脑海中。 如同亲眼所见,甚至比肉眼看得更加透彻、细致。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在身周两米范围之内,仿佛拥有了上帝视角。 他慢慢走着,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河岸边的浅水区域,毕竟两米的范围太小,只能观察岸边。 走了几步,就在一处水草丰茂、根系交错的岸边,“看”到了一条正在悠闲游动、时不时啄食水草嫩叶的小鲫鱼,看样子大约有二两重,不算大,但也不小。 阳光明心中微动,意念锁定那条浑然不觉危险临近的小鲫鱼,像下达一个无声的命令:“收!” 瞬间,那条小鲫鱼就从清澈的河水中凭空消失不见,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下一刻,经过冰箱空间中转,它直接出现在了阳光明提着的那个空水桶的底部! 只听“啪嗒”一声轻响,那条小鲫鱼在干燥的桶底惊慌失措地扭动着身体,尾巴拍打着铁皮,发出啪啪的声响。 成功了!真的可以! 阳光明心中一阵暗喜,仿佛发现了新大陆。 这个功能果然能帮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增加“鱼获”! 虽然效率不算很高,毕竟岸边不可能密密麻麻都是鱼,但作为一种辅助手段,用来丰富一下鱼获的种类和数量,还是相当不错的。 他按捺住心中的兴奋,继续沿着岸边慢慢走,借助空间那神奇的透视能力,仔细地观察着水下情况。 就像在玩一个现实版的收集游戏。 遇到合适的鱼虾,只要不是特别小,他就直接用意念锁定,然后收取,通过空间中转一下,再放入水桶。 这个过程无声无息,没有任何人察觉。偶尔有条稍大的鱼试图挣扎,但在空间的绝对规则下,也毫无反抗之力。 大约这样边走边“收”了十几分钟,他的水桶里已经多了小半桶活蹦乱跳的收获,主要是些不到巴掌大的小鲫鱼、细长的白条鱼。 看着水桶里这些扑腾跳跃、银光闪闪的小生命,阳光明满意地笑了笑,心里踏实了不少。 这些收获,虽然不算大鱼,但数量可观,再加上空间里那三条积攒的每条都有一斤半左右的肥美草鱼,足够给家人带来巨大的惊喜,也能让晚饭的餐桌变得格外丰盛。 他觉得收获差不多了,便收起了意念透视的能力。 接下来,不再依靠空间,找了一处看起来比较平缓、水深也合适的岸边。 放下小马扎,摆好水桶,拿出钓竿,熟练地挂上香喷喷的香油面团鱼饵,正式开始享受纯粹垂钓的乐趣。 他将鱼钩轻轻抛入水中,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铅坠带着鱼钩沉入水底,浮漂在水面上轻轻晃动了几下,最终稳定地立在那里。 阳光明坐在小马扎上,目光落在那一动不动的红色浮漂上,心境也随之变得宁静。 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芦苇丛发出的沙沙声,像大自然的低语;偶尔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还有身边河水缓缓流淌的哗啦啦的细微声响。 时间仿佛在这里慢了下来,停滞了。 他并不在意是否能钓到鱼,或者能钓到多大的鱼,更享受的是这份难得的独处、这份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放松和宁静。 大脑可以暂时放空,不去想那些复杂的数学公式和研究课题,不去考虑人际关系和勾心斗角,只是单纯地感受着阳光的温暖、微风的轻抚、河水的气息,以及等待未知收获的那份微小期待。 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珍贵的精神疗愈。 偶尔有附近的垂钓者走过来,见到他水桶里已经有不少扑腾的小鱼,还会投来惊讶和羡慕的目光,甚至有人忍不住搭讪,好奇地问他用的什么特殊饵料。 阳光明都笑着含糊地应对过去,只说是运气好,刚来没多久,就在岸边浅水处瞎蒙了几条,用的也就是普通的面饵。 专注钓鱼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阳光明的钓鱼技术确实很一般,或者说,今天的鱼口并不算很活跃。 从上午到接近中午时分,浮漂虽然也有过几次轻微的抖动和下沉,但他提竿的时机总把握得不是很好,只凭借自己的本事,实实在在地钓上来两条不大的鲫鱼,加起来恐怕还不到三两重,算是聊胜于无。 他看了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半。 坐了一上午,肚子也开始咕咕叫,有些饿了。 他便不打算再继续耗下去,开始动手收拾东西。 他把钓竿从水里提起来,捆扎好,把小马扎也折迭起来。 然后,他提起那个装着少量小鱼的水桶,走到自行车旁。 趁着左右无人注意,意念连接冰箱空间,将空间里那三条保存得非常新鲜、每条大约一斤半重的草鱼,同时转移到了水桶里。 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三条从空间取出的草鱼,并非活鱼。 看着水桶里那三条银光闪闪的草鱼,以及那些作为“陪衬”的小杂鱼,阳光明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这次钓鱼之旅,可谓是“收获颇丰”,圆满达成了预定目标。 他把所有东西都在自行车上绑好,确定牢固后,便骑上自行车,带着沉甸甸的收获和轻松愉快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路。(本章完) 第291章 27大结局 阳光明推着自行车,刚走进四合院大门,前院正在水槽边洗菜的佟大娘就直起了腰,笑眯眯地打招呼:“光明回来啦?呦,这是去钓鱼了?看这架式,收获不小啊!” 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自行车后架绑着的那个铁皮水桶上,桶口盖着个草垫,看不清里面,但桶身沉甸甸的样子,就知道收获肯定不小。 阳光明停下脚步,笑着回应:“佟大娘,洗菜呢。是啊,去小清河碰了碰运气,还行,没白跑一趟。” 他语气轻松,既没刻意炫耀,也没过分谦虚。 这时,住在西厢房的马大娘也探出头来,瞅了那水桶一眼,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嘴上却没说什么,又缩了回去。 进了中院,正在自家门口修理一个小板凳的韩师傅,看到阳光明,憨厚地笑了笑:“光明同志回来了,这大半天,辛苦了吧?” “不辛苦,韩师傅,河边坐着挺清净。”阳光明一边应着,一边推车往里走。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盖着草垫的水桶上。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任何一点额外的食物收获,都足以牵动人们的神经。 他并未停留,径直推着车穿过前院和中院,朝着东跨院的月亮门走去。 刚进月亮门,早就支棱着耳朵听着外面动静的阳珊珊,像只小燕子一样从屋里飞了出来,脸上满是迫不及待:“哥!哥!你回来啦!钓到鱼了吗?多不多?” 小丫头的声音又脆又亮,充满了期待。 紧接着,母亲田玉芬和奶奶秦兰英也一前一后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田玉芬和老太太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那个水桶上。 “回来啦?正好,饭刚做好,就等你开饭了。怎么样,钓着了吗?”田玉芬问道。 “娘,奶奶,你们看。”阳光明把自行车支好,脸上带着一丝满载而归的愉悦,伸手揭开了水桶上那个有些潮湿的草垫。 顿时,半桶多的鱼获呈现在三人眼前。 最上面赫然是三条银光闪闪、个头不小的草鱼,每条约莫都有一斤半重,虽然已经不再动弹,但个头大,看着就喜人。 下面则是挤挤挨挨、大小不一的鲫鱼、白鲢,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杂鱼,它们大多还在微弱地张合着嘴巴,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 “哎呀!”阳珊珊第一个惊呼出声,小手指着水桶,眼睛瞪得溜圆,“这么多鱼!还有这么大的!哥你太厉害了!” 田玉芬也吃了一惊,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嚯!真不少!这三条草鱼可真肥实!我还以为能钓几条小鲫瓜子就不错了呢。” 老太太更是喜得眉开眼笑,凑近了仔细看:“好好好,这下可好了!光明这运气真不赖!这草鱼,炖汤也好,红烧也行,都是好菜!” “快,玉芬,快去把那个大洗衣盆拿出来,兑上点水,把这活鱼先养起来。”老太太赶紧指挥。 田玉芬答应一声,快步回屋,很快搬出一个大号的洗衣盆,里面倒了小半盆清水。 阳光明提起水桶,小心地将里面的鱼全部倒进了盆里。 “噗通、噗通……”一阵乱响,除了那三条草鱼毫无反应地沉在盆底,其他的鱼一遇到水,立刻挣扎扭动起来,溅起不少水花,显得活力十足。 阳光明看着那三条草鱼,略带遗憾地说道:“这三条草鱼是最早钓上来的,离水时间太长了,看来是救不活了。得赶紧吃了,不然就不新鲜了。其他这些鱼,活力还挺足,放在盆里养着,能多吃几天。” 阳珊珊蹲在盆边,看着那些游动的小鱼和肥美的草鱼,兴奋地拍着手:“娘,晚上咱们就炖鱼吃吧!我想吃炖鱼!用那个大草鱼炖!” 田玉芬看着女儿那馋样,又看看这一大盆鱼,心里也高兴,痛快地答应:“行!就依你,晚上咱们挑一条大的草鱼,炖了吃!好好犒劳犒劳你哥。” 奶奶秦兰英看着盆里大大小小的鱼,估摸了一下,除了三条草鱼,那些杂七杂八的鱼加起来,怕是也有十来斤重。 她想了想,对阳光明说道:“光明啊,你这次钓的鱼可不少。咱们一家子,就算紧着吃,也得吃上好几天。 这院里人多眼杂,你钓了这么多鱼回来,要是一点都不往外送,关起门来自己吃独食,怕是会有人背后嚼舌根,说咱们家不会做人。” 她顿了顿,继续道:“院里二十几户人家,当然不能家家都送,也送不起。 就挑那几家平日里处得还不错的,有来有往的,一家送上几条,意思意思,也是个邻里和睦的意思。” 阳光明点点头,他本来也有这个打算。在这个注重人情往来的大杂院里,适当的分享是维持良好关系的重要手段。 “奶奶,您说得对。我也正琢磨这事呢。我看,李副所长家、佟大爷家、张奶奶家,还有韩师傅家,咱们搬进来后,这几家都挺关照的,平时也有走动。 就给这几家送点吧,也不用多,每家挑几条像样的,凑个一斤来重就行。” 田玉芬在一旁听了,也表示赞同:“是该这样。远亲不如近邻,这几家人都挺正派,送点鱼,全了情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看看时间,已经快下午一点了,一家人赶紧先吃午饭。 午饭是早上就准备好的二合面馒头和简单的炒青菜,就等着阳光明回来开饭。 虽然今天的午饭已经算是不错,但阳珊珊看着那盆鱼,还是忍不住扒一口饭就往盆那边瞄一眼,逗得大家都笑了。 吃完饭,老太太就忙着开始张罗送鱼的事。 她把盆里那些小杂鱼都挑拣出来,说是小杂鱼,其实也不算太小,最小的也有二两左右,主要是鲫鱼、白条之类。 她手脚利索地拿来几根马莲草,熟练地将挑出来的鱼按大小搭配,一家大概五六条,差不多一斤的样子,用马莲草从鱼鳃穿入,从鱼嘴穿出,然后打个结,这样拎着方便,也好看。 一共准备了四份,分别对应李副所长家、佟大爷家、张奶奶家和韩师傅家。 阳光明提着这几串还在微微扭动的鱼,先去了中院正房的李副所长家。 开门的是李副所长的爱人李大妈,看到阳光明手里拎着的鱼,很是意外:“光明,你这是?” “李大妈,今天我休息,去河边钓了几条鱼,运气还行。这点给您和李所长尝尝鲜,别嫌弃。”阳光明笑着递过去。 李大妈接过鱼,入手沉甸甸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哎呦,这怎么好意思!你看你,钓点鱼不容易,还想着我们。这鱼可真不错,看着就新鲜!谢谢你了啊,光明!” “您太客气了,邻里邻居的,应该的。” 阳光明寒暄两句,接着又去了前院东厢房的佟大爷家、中院东厢房的烈属张老太太家,以及中院拉板车的韩师傅家。 这几家收到鱼,反应都和李大妈差不多,都是又惊又喜,连声道谢。 在这个年头,新鲜的鱼肉可是难得的荤腥,这份礼不算重,但情意实在。 佟大爷拿着鱼,还非要拉着阳光明进屋喝口水,被阳光明婉拒了。 张奶奶则是拉着他的手,念叨着他有心了,让他有空常来坐。 韩师傅则是搓着手,黝黑的脸上满是感激,嘴里不住地说着“这太破费了”。 送完鱼,阳光明回到东跨院,心里也踏实了不少。这样一来,既全了邻里情分,也避免了不必要的闲话。 厨房里,田玉芬已经开始收拾鱼。她挑了一条最大的草鱼,正在水池边刮鳞去内脏。阳珊珊像个跟屁虫一样围在母亲身边,叽叽喳喳地问着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鱼。 奶奶则坐在堂屋门口的小马扎上,看着忙碌的儿媳和兴奋的孙女,脸上带着满足的安详的笑容。 阳光明看着这一幕,心里暖融融的。这才是他想要守护的,充满烟火气的平静生活。 他走过去,想帮母亲处理鱼,被田玉芬赶开了:“你去歇着吧,钓了半天鱼也累了,这儿不用你。” 阳光明也没坚持,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奶奶旁边,陪着奶奶说话。 “今天河边人多不多?”奶奶摇着蒲扇,随口问道。 “还行,零星有几个。我找了个僻静地方,还挺清净。”阳光明答道。 “清净好,钓了这么多鱼,不招人眼红。”奶奶点点头,“你这孩子,办事总是让人放心。” 祖孙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阳珊珊耳朵尖,立刻叫道:“是爸爸回来了!” 果然,父亲阳建雄那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月亮门口,他身后还跟着警卫员小张。 阳建雄的工作性质特殊,不算很忙的时候,基本能保证每周回来一趟,看看老母亲,也了解一下家里的情况。但如果遇到任务或者集训,可能半个月也回不了一次。 他每次回来,只要条件允许,总会想方设法带点东西,有时候是部队特供的罐头,有时候是难得的水果,或者一些点心,尽力弥补对家人的亏欠。 这次,他手里拎着一个网兜,里面是一兜子青苹果,看着大约有五六斤重。这年头,新鲜水果可是稀罕物。 “爸!”阳珊珊欢快地迎了上去。 老太太也笑着招呼:“回来就好,正好,光明今天钓了不少鱼,晚上炖大鱼吃。” 阳建雄把苹果交给田玉芬,走到母亲身边,关切地问:“娘,您这两天身体怎么样?” “好着呢,吃嘛嘛香。”老太太拍拍儿子的手,“你快坐,歇歇脚。” 阳建雄在堂屋坐下,喝了口儿子递过来的水,目光落在院子角落那个大洗衣盆里,看到里面还有不少鱼在游动,点了点头:“我一进院就听说了,光明今天收获确实不小。” “可不是嘛,还给李所长他们几家都送了点儿。”老太太在一旁补充道。 阳建雄闻言,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处理邻里关系,儿子似乎比他这个常年在部队的人更通透。 一家人坐着说了会儿闲话,主要是阳建雄询问母亲的身体,关心阳光明的工作,考较一下阳珊珊的学习。 坐了约莫半小时,阳建雄对阳光明使了个眼色,说道:“光明,你跟我来一下,有点事跟你说。” 阳光明会意,知道父亲这是想跟他单独谈谈,便起身跟着父亲走进了自己住的西屋。 西屋被阳光明布置成了书房兼卧室,靠窗放着一张书桌,上面堆着些数学书籍和稿纸,旁边是一张单人床,收拾得简洁整齐。 父子二人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阳建雄看着儿子,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前两次回家,和儿子聊起部队训练和战术指挥方面的一些问题,儿子总能给出一些角度独特、颇有见地的看法。 有些想法听起来似乎有些超前,但仔细琢磨,又符合军事逻辑,甚至直指当前训练和指挥体系中一些不易察觉的弊端。 他回去后,挑选了几条不那么超前,但又确实有效的建议,在自己权限范围内进行了小范围的试验。 比如改进了一下步兵班的火力配合方案,优化了夜间行军的一些细节,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得到了参谋人员的一致好评。 这让他对儿子更加刮目相看,同时也充满了好奇,不知道儿子脑子里还有多少这样的奇思妙想。 “光明,上次你提到的那个关于班组突击时,利用地形,进行波浪式交替掩护前进的细化方案,我让下面一个尖刀班试了试,”阳建雄开门见山,语气带着讨论正事的严肃,“效果很不错,冲击速度和伤亡交换比都有改善。” 阳光明点点头,并不意外。 他提出的那些建议,不过是第二世在资料上看过的内容,都是后世经过实践检验的相对成熟的步兵战术的皮毛,放在这个年代,自然显得有些新意。 “有用就好。”他语气平静。 阳建雄沉吟了一下,“那你上次还提到的,关于如何更有效利用现有通讯装备,实现连排级别战场信息快速流转的那个构想,我仔细想了很久,觉得大有可为。 只是里面有些细节,比如在不同地形下的信号简码设定,以及遇到干扰时的备用方案,我还想再听听你的想法。” 阳光明看着父亲眼中闪烁的求知光芒,心里明白,父亲是希望能从他这里得到更多“启发”,以便在部队建设中做出更多成绩。 但他清楚其中的分寸,过犹不及。 他现在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大学生,偶尔提出一些亮点想法,可以解释为天资聪颖、善于思考。 但如果源源不断地拿出过于超前、体系化的军事理论,势必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和关注,那对他和家庭来说,绝非好事。 他已经给出的那些建议,足够父亲消化吸收,并在实践中逐步验证、完善,足以让父亲在现有岗位上脱颖而出,站稳脚跟,甚至更快地获得晋升。 这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他这一世,只想守护家人,过平静安稳的生活,并不想过多介入这些领域。 于是,他笑了笑,说道:“爸,那些也就是我平时瞎琢磨的一点想法,很不成熟。 具体的细节,还得靠你们这些有实战经验的指挥员,根据实际情况去摸索、去完善。 我一个学生,纸上谈兵可以,真落到具体操作上,就差得远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觉得,现有的那些思路,够您和您的部下研究实践一阵子了。关键是吃透精神,灵活运用,毕竟战场情况瞬息万变,没有一成不变的模板。” 阳建雄是何等人物,立刻听出了儿子话语中的推拒之意。他微微愣了一下,心中有些遗憾,随即若有所思地看着儿子。 儿子的话不无道理,那些想法确实需要时间消化和实践。 而且,儿子似乎……并不愿意过多地深入探讨这些问题。 阳建雄在些许失落之余,又隐隐有些欣慰。 这孩子,心思缜密,懂得藏拙,不是那种有点本事就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的毛头小子。 他不再强求,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得结合实际,一步一步来。是爸爸有些心急了。” 父子二人又就着之前提出的一些观点,进行了更深入的探讨,但阳光明始终把握着尺度,没有再抛出新的观点,更多的是对已有思路的补充和解释。 阳建雄听得十分专注,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阳光明则引经据典,结合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给予解答。 时间就在这深入的交流中悄然流逝。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阳建雄抬手看了看腕表,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四点。 他像是想起什么,说道:“哦,对了,差点忘了。一会儿我还得去市内的医院一趟,看看杨政委的爱人。” 阳光明闻言,关切地问:“杨伯伯的爱人?她怎么了?” “老毛病了,贫血,加上身体底子比较弱,医生建议住院调理一段时间。”阳建雄叹了口气,“杨政委这段时间也挺操心。” 阳光明立刻道:“爸,那我跟您一块儿去吧。杨伯伯之前专门来看过奶奶,又帮了咱们家不少忙,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探望一下。” 阳建雄看着儿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头道:“好,你有这份心,很好。那咱们这就走吧,早点去,别太打扰病人休息。” 两人起身走出房间。 堂屋里,田玉芬和老太太正在准备晚饭的食材,那条大草鱼已经处理干净,切成了块。 阳建雄对母亲和田玉芬说道:“娘,玉芬,我和光明出去一趟,去医院看看杨政委的爱人。” 老太太询问了一下病情,然后说道:“应该的,应该的。杨政委是实在人,没少帮衬咱们。你们等等……” 她说着,走到那个洗衣盆边,指着里面剩下的两条草鱼:“把这鱼带一条去!病人吃鱼好,补身体!” 阳建雄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娘,我都准备好了东西了,我在车里还放了一兜苹果和两瓶水果罐头。这鱼留着家里吃吧。” “拿着!”老太太态度坚决,“家里还有这么多鱼呢,不缺这一条。你们去看病人,光买那些果子罐头,不如这大草鱼实在、有营养!” 田玉芬也在一旁劝道:“娘说得对,就带一条去吧,算是咱们的一点心意。” 阳建雄见母亲和妻子都这么说,也不再推辞:“那行,就听娘的。” 提前没个准备,不好从冰箱空间里拿东西,阳光明想了想,又从家中现有的东西里面,取了两瓶蜂蜜和一桶奶粉。 这两样东西,对于贫血和体质虚弱的人来说,是比水果罐头更实用的营养品。 他把蜂蜜和奶粉也装好,算上父亲准备的东西,苹果、罐头、鲜鱼、蜂蜜、奶粉,凑在一起,在这个年代,算是一份相当厚重且实在的礼品了。 父子俩跟家里人说了一声,警卫员小张在旁边跟着,三人提着东西出了门。 在大门口上了车,吉普车发动,驶出胡同,朝着市内的医院开去。 路上,阳建雄简单介绍了一下杨政委爱人的情况。 她姓王,也是一位早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身体一直不太好,年轻时候落下的病根,这些年断断续续总往医院跑。 到了医院,停好车,阳建雄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轻车熟路地领着阳光明上了住院部三楼,来到一间单人病房外。 他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请进。” 阳建雄推门而入,阳光明跟在他身后。 病房里很整洁,靠窗的病床上,躺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女,脸色苍白,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但眉宇间带着病容和倦怠,正是杨政委的爱人王阿姨。 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挺拔,面容与杨政委有几分相似,眉宇间带着一股英气,但此刻眼神中难掩对母亲的担忧。 他见到阳建雄,立刻站起身道:“阳叔叔,您来了。” “小杨,别客气。”阳建雄摆摆手,快步走到床边,关切地看着王阿姨,“老王,感觉怎么样?好点没有?” 王阿姨看到阳建雄,脸上露出虚弱的笑容,声音有些低哑:“是建雄啊,又麻烦你跑一趟。好多了,就是老毛病,得住几天院养养。” 她的目光移到阳光明身上,带着一丝询问。 阳建雄连忙介绍:“这是我儿子,阳光明。光明,这是你王阿姨。” 阳光明上前一步,微微躬身,礼貌地问候:“王阿姨您好,听说您身体不适,特意来看看您。祝您早日康复。” 王阿姨打量了一下阳光明,眼中露出一丝赞许:“这就是光明啊,老杨回去没少夸你,说你年纪轻轻,沉稳懂事,是个好孩子。快坐,快坐。” 杨政委的儿子也看向阳光明,目光中带着审视和一丝好奇。 阳建雄又把带来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老王,一点心意。这鱼是光明今天刚钓的,新鲜着呢,炖汤最补。还有这蜂蜜、奶粉,你平时冲着喝,对身体好。” 王阿姨看着那么多东西,连忙说道:“你看你们,来就来,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太破费了!” “应该的,你就别客气了。”阳建雄转头看向杨政委的儿子,“小杨,你妈这儿,辛苦你照顾了。” 杨政委的大儿子叫杨克难,连忙说道:“阳叔叔,您言重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阳建雄仔细询问了她的病情,主治医生的说法,以及还需要住院多久。 王阿姨一一回答,主要还是贫血严重,需要输血和药物调理,同时加强营养,估计还得住上一周到十天左右。 坐了大约十几分钟,阳建雄看病人面露倦色,便起身告辞:“老王,你好好休息,我们就不多打扰了。有什么事,让克难去找我,或者给办公室打电话都行。” 王阿姨说道:“谢谢你们来看我。建雄,你有心了。光明,也谢谢你。” 杨克难送父子二人到病房门口。 阳建雄又叮嘱了他几句,让他照顾好母亲,有什么困难就说。 走出住院部大楼,夕阳的余晖将医院的白色墙壁染成了暖橙色。 坐上吉普车,阳建雄靠在椅背上,轻轻叹了口气:“你王阿姨这人,就是太要强,年轻时候工作拼,落下一身病。老杨也不容易。” 阳光明默默地点了点头。他能感受到父亲和杨政委之间那种深厚的战友情谊。 车子发动,缓缓驶离医院。 回到四合院时,天色已经擦黑。各家各户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空气中飘散着各家晚饭的香气。 东跨院里,堂屋的灯亮着,饭菜的香味更加浓郁。 听到动静,老太太和阳珊珊迎了出来。 “回来啦?杨政委爱人怎么样?”老太太关切地询问。 “情况还算稳定,就是需要静养和补充营养。”阳建雄答道。 阳珊珊则迫不及待地拉着哥哥的手:“哥,鱼炖好了,可香了!就等你们回来开饭呢!” 一家人走进堂屋,只见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中间是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炖草鱼,奶白色的鱼汤里翻滚着鱼肉块,香气四溢。 旁边还有一盘炒青菜,一盘凉拌黄瓜,以及熥得热气腾腾的二合面馒头。 那盆炖鱼无疑是今晚的主角,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快,洗手吃饭!”老太太笑着招呼,脸上洋溢着满足。 阳建雄和阳光明洗了手,一家人围坐在桌旁。 田玉芬先给婆婆盛了一碗满满的鱼汤,里面还有几大块鱼肉。然后又给儿子和女儿各夹了一大块鱼腹肉。 “都多吃点,光明辛苦钓的,玉芬辛苦做的。”老太太发话道。 阳珊珊早就等不及了,吹了吹热气,小心地咬了一口鱼肉。 鱼肉鲜嫩,入口即化,浓郁的鲜香瞬间在口中爆开,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含糊不清地说道:“好吃!真好吃!” 阳光明也尝了一口,鱼汤醇厚,鱼肉鲜美,确实美味。更重要的是,今天一家人团聚,共享劳动成果的滋味。 阳建雄吃着鱼,看着母亲满足的笑容,儿女开心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难得的暖流和安宁。 这种平淡而温馨的家庭生活,是他多年来在军营中渴望而难以企及的。 他给母亲夹了一筷子菜,又看了看沉稳的儿子,心中倍感欣慰。这个家,因为儿子的成长,正在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有生气。(本章完) 第292章 1四八年的家庭困境 ps:新故事开局,敬请支持! 一九四八年八月二十五日,北平城,清晨。 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沉寂,透过残破窗纸的缝隙,铺洒在土炕上。 阳光明是在一片难以忍受的饥饿感中醒来的,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持续地灼烧,空瘪的腹部传来阵阵痉挛,四肢百骸都泛着虚弱无力的酸软,仿佛连抬一下手指都需耗费莫大的气力。 就在意识完全清醒的刹那,一股庞大而混杂的记忆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河,轰然冲入他的脑海。 第一世,他是二十一世纪顶级富豪的生活秘书,见识过极致的奢华与暗流。 第二世,他是六九年魔都青年阳光明,凭借随身冰箱空间与过人手腕,在时代洪流中守护家人,悄然构建商业帝国,安享一百一十岁高龄。 第三世,他是六零年北大天才学子,凭借超前数学知识提前毕业,进入中科院数学所,追求轻松从容的生活,并在四十岁前以卓越成就拿下菲尔兹奖,最终再次成为百岁老人。 三世记忆,二百年沧桑,此刻如同潮水般涌来,与这一世十七年少年的点滴经历彻底融合,再无分彼此。 那丰富的阅历、沉淀的智慧、刻骨的爱恨与看透世情的淡然,都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形成了一种独特而复杂的底色。 “这是……第四世了。” 阳光明躺在硬梆梆的土炕上,身下的炕席粗糙而冰冷,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刺,露出底下暗黄的秸杆。 他的眼神,有些恍惚地望着被岁月烟尘熏得黑黢黢的屋顶椽子,那里挂着几缕蛛网,在微弱的晨光中轻轻晃动。 然而,仅仅是几个呼吸之后,那点恍惚便被平静所取代。 仿佛历经多次轮回转世,灵魂早已习惯了这种时空转换的错愕与冲击,生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或者说,是一种对命运无常的深刻默然。 这一世的阳光明,出生在一个尚未分家的大家庭。 一家之主是六十岁的爷爷阳汉章。 爷爷有三子二女,年龄最长的一女一子,是原配发妻所生,后面的二子一女,皆是第二任妻子所生。 如今,这三子二女皆已娶妻嫁人,开枝散叶。 家庭组成略显复杂,阳光明的父亲阳怀仁是长子,出自原配。 那位继奶奶,是个精明厉害的小脚老太太。 幸而爷爷阳汉章同样是个精明强干、能拿主意的人,多年来还能压得住场面,维持着大面上的和睦,这才使得这个家直到如今风雨飘摇之际,还未散架。 短暂的感慨后,现实的困境如同冰冷刺骨的海水,迅速淹没了那点初醒时的朦胧。 饥饿,刻骨铭心的饥饿感,成为了最尖锐、最无法忽视的存在。 家里已经断粮两天了。 昨天全家仅靠挖来的那点难以下咽的野菜充饥,此刻,他感觉身上一丝力气也无,胃里火烧火燎,前胸贴后背的感觉如此清晰,那是一种能侵蚀意志、让人逐渐陷入疯狂的空虚感。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将意识沉入脑海深处。 瞬间,那熟悉的九百升双开门冰箱空间,再次忠诚地悬浮在那里,如同亘古不变的星辰。 空间内部,依旧被上一世精心准备的各类物资塞得满满当当: 从应对极端环境的生存装备、贵重的黄金珠宝、种类齐全的药品、封装好的知识储备载体,到琳琅满目的各类食品——米面粮油、蔬菜、水果……种类繁多,分区明确,应有尽有。 “还好……老朋友还在。”阳光明心中猛地一定,一股难以言喻的踏实感与底气油然而生。 这方随他穿越三世的空间,是他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秩序濒临崩溃的混乱时代里,安身立命、守护家人的最大本钱和最后堡垒。 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伴随着这次新的穿越,冰箱空间似乎又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他意念微动,尝试感知周身环境。 果然,那无形的可隔空摄取或放置物品的操控范围,由上一世的两米直径,扩大到了三米! 这意味着他可以在更远的距离,更隐蔽、更安全地收取物品,无论是获取信息、应对突发危机,还是在必要时“获取”外界物资,都多了不少便利和操作空间。 然而,眼前紧迫的现实处境,让他来不及细细体会这份“升级”带来的喜悦。 一家五口——父亲阳怀仁、母亲楚元君、十三岁的大妹妹阳静婉、九岁的小妹妹阳静仪,还有他自己——都挤在这一铺大炕上。 任何微小的不合时宜的动静,都可能惊动近在咫尺的家人,引来不必要的询问。 可那噬人的饥饿感如同毒蛇,持续啃噬着他的胃壁和意志。他实在无法继续忍耐。 意念在空间冷藏区的食品格里迅速扫过,他选择了一块高能量的黑巧克力。 用意念小心取出一块,迅速塞进嘴里,用唾液包裹,微苦带甜的醇厚口感在口中缓缓化开,迅速补充着消耗殆尽的糖分,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力量感。 尽管他咀嚼的动作已经放得极轻,几乎微不可闻,但躺在身侧的大妹妹阳静婉还是被那极其细微的窸窣声惊动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因饥饿导致的虚弱:“哥……你吃啥呢?” 黑暗中,她那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在瘦削的小脸上显得有些空洞,此刻却带着一丝本能的好奇与探寻。 阳光明心中轻轻一叹。 巧克力在这个年代、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而言,太过骇人听闻,根本无法解释来源。 他意念再动,手中那块未吃完的巧克力瞬间收回空间,同时,一块常见些的水果硬糖出现在他指尖,被他轻轻塞进妹妹微张的嘴里。 “嘘……别出声,含住了。”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 阳静婉的眼睛在黑暗中瞬间睁大了! 一股纯粹而强烈的甜意在她干涸苦涩的口中炸开,迅速弥漫至整个口腔,那美妙的滋味甚至暂时压过了那磨人的饥饿感。 她难以置信地用手捂住嘴,瘦小的肩膀微微蜷起,生怕那甜味会跑掉似的。 她含糊地极轻地“嗯”了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幸福和满足。 昏暗中,那双看向哥哥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惊喜和更深的不解。 这点细微的动静,终究还是惊动了本就因忧惧和饥饿而睡不安稳的楚元君和阳怀仁。 另一边的小妹妹静仪也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着醒了过来。 “明明,静婉,咋了?你俩说啥呢?” 楚元君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虚弱,她艰难地支起半个身子,看向儿女这边。 阳怀仁也侧过头,在昏暗中望过来,虽未开口,但那沉重的呼吸声显露出他的关注。 眼看瞒不住,阳光明索性又迅速从空间里“摸出”三块水果糖,分别塞给凑过来的母亲、望向自己的父亲,以及迷迷糊糊的小妹妹。 “爹,娘,静仪,都含块糖,垫垫肚子。再不吃点东西提提气,怕是连炕都下不去,今天真要躺尸了。” 他的语气尽量保持平静,试图驱散家人脸上的疑虑。 阳怀仁接过那带着一丝凉意的小小硬块,在黑暗中愣了一下,随即默默摸索着放进嘴里。 刹那间,复杂的甜味在干涩的口中弥漫开来,让他忍不住用舌头抵住。 糖块的甜意确实让他干涩冒火的喉咙舒服了些,但心里的沉重与对未来的茫然,却丝毫未减。他咂摸了一下,依旧沉默着。 楚元君则急切地俯低身子,压低声音追问:“光明,这糖……这糖你哪来的?” “娘,你放心,不过就是几块糖。”阳光明打断母亲的话,语气平静而肯定,“是我以前偷偷攒下来的,一直没舍得吃。现在正是要紧时候,顾不了那么多了,先有点力气撑过眼前再说。” 他编造了一个相对合理的借口,虽然牵强,但在极度饥饿面前,也勉强能站住脚。 楚元君嘴唇嚅动了一下,还想再问什么,但口中糖块融化带来的微弱能量和心理上的那点安慰,让她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含着那救命的糖块,感受着那久违的令人心酸的甜味,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赶紧别过头去,用袖子擦了擦。 一块糖自然无法果腹,但那一点点糖分似乎暂时安抚了躁动不安的胃囊,也给了全家人一点挣扎起身的力气。 按照往日的习惯,细致的洗漱是谈不上了。 一家人用破瓦盆里仅剩的一点浑浊冷水,各自沾湿手胡乱擦了把脸,算是完成了清洁。水缸早已见底,这点水还是昨天省下来的,水也是花钱买来的,用一点少一点。 阳怀仁的左腿伤势不轻,前天黑市买粮回来,被劫匪的棍棒重重击中,此刻伤处肿得老高,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皮肤绷得发亮,根本无法着力。 他在炕上躺了两天,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僵了,加上左腿钻心的疼,执意要一起去主屋。 阳光明默默地将那根自己之前精心削好的,用y字形树杈做成的简陋拐杖递过去,然后侧过身,用力搀扶住父亲的胳膊。 阳怀仁靠着儿子的支撑和手中的拐杖,一步一挪,极其缓慢地向门外挪动。 每动一下,受伤的左腿即便不沾地,也会传来一阵钻心的抽痛。 父子二人,一个踉跄蹒跚,一个小心搀扶,慢慢地挪出了这间狭小昏暗的屋子。 母亲楚元君则一手拉着一个女儿,默默地跟在后面。小女儿静仪才八岁,瘦得皮包骨头,走起路来脚步虚浮,有些打晃,需要母亲用力提着才能走稳。 主屋同样破败不堪,屋顶甚至有几处明显的漏雨痕迹,用破瓦和茅草勉强堵着,但比他们住的那间稍大些,算是全家日常聚集的场所。 此时,二叔阳怀义、三叔阳怀礼两家人也已经陆续到来。 整个院子里,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连平日里偶尔会啼哭或嬉闹的孩童,此刻也像是感受到了大人世界的绝望,依偎在母亲怀里,睁着无神的大眼睛,不哭不闹。 院子里或站或蹲的一家人,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眼神麻木,像是一群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静静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裁决。 阳光明的母亲楚元君和两个妯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无奈与悲凉。 她们默默无声地走向灶间,开始“忙活”。 说是忙活,其实也只是将硕大铁锅里舀上水,盖上沉重的木头锅盖,然后默默地蹲在灶膛前,点燃一把干燥的茅草,塞进灶眼。 灶台上冰冷积灰,旁边的米缸早已见底,面袋子也空空如也,耷拉在墙角。 没有一粒米,没有一撮面,更没有一丝油星。所谓的早饭,就是这一大锅即将滚开的白水。 很快,一大家子十几口人,默默地聚集到主屋。或围坐在旧炕桌旁,或挤站在炕沿下,人手端着一只颜色各异、大多带有缺口的粗陶碗,碗里是滚烫的白开水。 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一张张愁苦的脸。 没有人说话,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吸溜吸溜”喝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滚烫的开水暂时熨帖了空瘪抽搐的胃囊,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却带不来丝毫饱腹感,反而更勾起了身体对真正食物的疯狂渴望。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绝望与无奈的气息。 待碗中的水喝尽,炕桌被沉默地撤下。 一家之主,六十岁的阳汉章,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深色补丁的旧式长衫,缓缓在炕头坐直了身体。 他清癯的脸上刻满了岁月与苦难留下的深刻沟壑,那双精明的眼睛,此刻显得浑浊不堪,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悲凉与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的脊背微微佝偻着,仿佛被生活的重担压得直不起来。 他的身旁,坐着阳光明的后奶奶,那个同样消瘦,裹着一双小脚,平日里神情总带着几分严肃与算计的老太太。 此刻,她的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布满皱纹的双手交迭放在膝上,眼神低垂,盯着自己那双尖尖的小脚,不知在想些什么。 阳汉章沉默地环视着眼前的儿孙们,目光如同沉重的石碾,从一张张因饥饿而呈现菜色或浮肿的脸上缓缓碾过。 最后,定格在长子阳怀仁那明显肿胀,无法落地的左腿上。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宽慰或鼓励的话,但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咽回了肚里。 屋子里静得能听到风吹过破窗纸的呜咽声。 良久,阳汉章才用极其沙哑的声音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咱们阳家……祖上,也曾阔过。”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不真切的回忆色彩,将众人的思绪猛地拉回了并不算久远,此刻却恍如隔世的过去。 “我年轻那会儿,家里在前门大街那边,还有两间像模像样的绸缎庄。” 他微微眯起眼睛,眼神有些飘忽,似乎穿越了厚重的时光烟尘,看到了那些早已逝去的车水马龙的安稳繁华,“不敢说大富大贵,日进斗金,但至少……一家人吃穿不愁,体体面面,走出去,街坊邻里也都高看一眼。 那时候,你们姐弟五个……”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自己的三个儿子,“全都送进了洋学堂,识文断字,知书达理。那时候,我还指望着你们中间能出个光宗耀祖的人物……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恢复了现实的灰败。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带着刻骨的无奈。 “可这世道……这该死的世道啊!国战一起,兵荒马乱,什么都完了。 铺子的生意一落千丈,捐税多如牛毛……铺子,五年前就卖掉了最后一间。 为了维持开销,城里的最后一间祖宅,前年也咬牙卖掉了。 如今,咱们是租人家的房子栖身,真正的寄人篱下。” 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力和浓得化不开的自嘲。 “原想着,卖了铺子房子,换来的那些法币,总能让一家人支撑些时日,熬过这乱世。 谁承想……这印钞机日夜不停地转,钱越来越不值钱!去年还能买一袋面的钱,今年连一斤米都买不到了!”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枯瘦的手掌握成拳,重重在冰冷的炕沿上捶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几天前,上面又下了死命令,要换什么金圆券! 三百万!三百万法币才能换一块钱的金圆券!” 他的声音因愤怒和绝望而颤抖,“家里那点最后压箱底的老底儿,还有家里所有能搬动、能典当的物件,全都拿去换了这一沓纸片子!” 阳汉章的声音哽咽了,目光痛苦地落在阳怀仁那条伤腿上,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打转。 “本想着,趁着这金圆券刚出来,市面上还没反应过来,还没立刻变成废纸,赶紧把所有的钱都买成粮食! 粮食是硬通货,有了粮,心里才不慌!才能活命! 可你们也看到了……正经粮店门口排成长龙,还限购,挤破头也买不到多少!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黑市,指望能多买点……但心被人打劫,特意派了你们三兄弟一起出动,想着人多总能安全点。” 说到黑市买粮被打劫,长子重伤,他的声音彻底哑了下去,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粮食……一粒也没能保住。老大还……还伤了腿,成了这个样子……家里现在是粒米无存,分文没有。 连给老大请个郎中、抓副活血化瘀的草药的钱……都拿不出一分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终于说出了那个在他心头盘旋已久,却始终难以启齿的艰难决定: “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再这么绑在一起,谁也找不到活路,只能是大家一起饿死,一起完蛋。” 沉默了片刻,“今天,就把这个家……分了吧。” 这句话一说出来,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角落里不懂事的幼儿,因饥饿和不适应这气氛而发出几声细弱蚊蚋的呜咽,随即被母亲紧张地捂住嘴。 虽然连日来的困境让所有人都隐隐有了预感,但当“分家”这两个沉重如山的字眼,真的从一家之主口中清晰而绝望地说出时,在场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大人还是稍懂事的孩子,还是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和铺天盖地的茫然。 家,这个一直以来抱团取暖的大家庭,终于要散了吗? “从今往后,你们三房,各自想办法,各自找活路吧。 我这个当爹的……没用,没本事,对不住你们几个,对不住阳家的列祖列宗……” 阳汉章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自责和凄凉,“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的一口铁锅,几个磕碰得不成样子的破碗,还有各自身上的这几件破烂衣裳……就是全部的家当了。 这房租……” 他抬手指了指,“再有两天就到期了。还想继续住,下个月的房钱,各房自己想办法凑。 要是……要是到时候哪一房拿不出钱,被房主赶出去…… 是去城外搭窝棚,还是去睡桥洞……我……我也管不了啦……自顾不暇了……” 说到最后,老人已是老泪纵横,语不成声,将脸深深埋进那双干枯如柴、不停颤抖的手掌里。 他一辈子要强,前半生顺风顺水,经营家业,教育子女,何曾想过晚年竟会落到如此山穷水尽、眼睁睁看着儿孙在生死线上挣扎却无能为力的悲惨境地? 阳光明紧紧搀扶着的阳怀仁,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是个孝子,看到老父亲如此悲伤欲绝,心中如同被无数根针扎般疼痛。 他猛地挣脱开儿子的搀扶,全靠手中那根树杈拐杖支撑着身体,勉强站稳,第一个开口,声音沙哑: “爸,您别说了。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儿子同意分家。” 他艰难地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满脸泪痕的妻子和两个年幼懵懂的女儿,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是儿子没出息,没能耐养家糊口,如今还成了拖累……分出去,好歹给家里减轻点负担。 光明已经十七了,是个大小伙子,能顶事了。 我……我这条腿不争气,但光明可以出去找点零活干,扛包、拉车,什么都行! 现在各家日子都难,但只要肯卖力气,总能找到口吃的。 挖野菜,剥树皮,怎么也能活下去。 实在不行……我腆着这张脸,还能去找找以前的故交、同学想想办法,求他们接济一二。 再难,还能比街上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难吗?” 他这番话,既是安慰悲痛欲绝的父亲,也是给自己身后这瑟瑟发抖的一家五口打气,努力让语气显得乐观一些,尽管他自己心里也一点底都没有。 二叔阳怀义心眼活络,此刻也是眼圈发红,他迅速瞥了一眼大哥的伤腿和身后自己的一大家子,接口道: “大哥说的是,爸,您千万别自责。 是儿子们没本事,没出息,不能让您安享晚年,还让您跟着我们担惊受怕,操碎了心。 分家……我们没意见,都听您的。” 他心思电转,分家虽失去了大家庭最后的微弱庇护,却也意味着摆脱了大房这个眼下看来最大的拖累,或许……自家能活得轻松一点? 三叔阳怀礼性子粗直些,看到老父落泪,大哥惨状,心中也是酸楚难当,用力抹了把脸,瓮声瓮气地说道: “爸,大哥,二哥!分就分吧!哭有啥用!天无绝人之路!我阳怀礼别的不行,就是有这一把子力气! 明天我就去码头扛大个儿!去煤栈背煤!我就不信,挣不回一口吃的!” 若放在几年前,家道尚未完全败落,家里还有些浮财、物件的时候,分家必然少不了一番唇枪舌剑和斤斤计较的争执。 毕竟三兄弟并非一母所生,阳光明的亲奶奶是原配,早逝;现在的后奶奶,是爷爷的续弦,生了后面的二子一女。 虽然后奶奶是个厉害精明、难免存有私心的小脚老太太,但阳汉章精明强干,处事相对公允,一直能压得住场面,加上时局动荡,一家人抱团取暖才好共度难关,不被人欺凌,故而大面上还算维持着和睦。 可如今,家里除了这十几张要吃饭的嘴,真是一无所有了。 无财可争,无利可图,自然也就没了矛盾的基础,剩下的,只有同病相怜的无奈和各自挣扎求生的本能。 阳汉章看着眼前三个儿子——重伤的长子,眼神闪烁的二子,一脸蛮勇的三子,再次湿了眼眶。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身躯佝偻得更厉害,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十年阳寿,声音疲惫、苍老到了极点: “散了……都散了吧。该去找活计的,赶紧去找活计……该去挖野菜的……也,也去吧……” 最后一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大家默默地起身,动作迟缓,像是提线木偶。没有人再说话,沉重的气氛如同巨大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阳光明默默地重新搀扶住几乎虚脱的父亲。 母亲楚元君一手紧紧拉着小女儿静仪,另一只手揽住大女儿静婉单薄的肩膀。 一家人如同风中残烛,默默地、一步一挪地回到他们那间更加狭窄、更加昏暗的屋子。 炕上光秃秃的,连张完整的席子都没有,露出底下暗黄潮湿的土炕坯。 一家人或瘫坐在炕沿,或倚靠在冰冷的土墙边,面面相觑,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无声无息地一点点漫上来,淹没了每一寸空间,扼住了每一缕呼吸。 楚元君终于再也忍不住,压抑了许久的悲恸化作低低的啜泣,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小妹妹静仪似乎也彻底感受到了大人世界那令人恐惧的绝望,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瘦小的身体瑟瑟发抖,大眼睛里噙满了茫然与恐惧的泪水。 大妹妹静婉则紧紧挨着哥哥阳光明的胳膊,仿佛他是这无尽黑暗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那双酷似母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依赖与不安。 阳怀仁颓然靠在冰冷的炕沿上,手中的拐杖“哐当”一声倒在脚边。 他看着低声哭泣、绝望无助的妻子,看着两个年幼可怜、面黄肌瘦的女儿,又低头看看自己这条不争气的左腿,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巨大的痛苦与自责淹没了他。 他猛地抬起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发出一声沉闷而绝望的呜咽,浑浊的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 未来的路,仿佛被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彻底笼罩,看不到丝毫光亮,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冷。(本章完) 第293章 2爷爷的良苦用心,二豪银角 阳光明看着一家人沉浸在绝望与悲伤之中,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难受。 他静静地站在昏暗的屋子里,目光从低声啜泣的母亲,移到瑟瑟发抖的妹妹们,再落到以手掩面、无声痛哭的父亲身上。 那压抑的呜咽声,像钝刀子割着他的心。 他的脑海深处,那座装满物资的冰箱空间依旧稳固如山,里面的东西足够让全家人立刻过上饱暖无忧的生活。 米面堆积,油脂凝固,各种食品码放整齐,甚至还有新鲜的果蔬肉类。 只要他愿意,此刻就能拿出大米白面,香喷喷的红烧肉,让家人饱餐一顿,驱散这蚀骨的饥饿与绝望。 但他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 哪怕以最快的速度,也得等他外出一趟之后,再带回家可以下肚的东西。 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人人都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年代,任何不合常理的财富和食物来源,都可能给家人引来灭顶之灾。 他必须找到一个合理的,至少是能让家人接受的理由,循序渐进地改善生活。 任何操之过急的行为,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危险。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霉味与绝望气息,让他更加清醒。 他走到父亲身边,弯腰拾起那根倒在地上的简陋拐杖,轻轻放在父亲手边。 然后,他转向母亲,声音尽量放得平稳温和。 “娘,别哭了。日子是难,可咱们一家人不是还在一块儿吗。” 楚元君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儿子那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沉静的面容,心中微微一怔。 儿子的眼神,不知何时,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变得深邃而沉稳,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十岁。 阳光明又看向依旧捂着脸的父亲,继续说道: “爹,你也别太自责。伤了腿,不是你的错,是那些天杀的劫匪造的孽。 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把腿养好。家里的事,以后有我呢。” 阳怀仁缓缓放下手,露出一张因痛苦和愧疚而扭曲的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 阳光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心安的力量。 “我已经十七,是个大小伙子了。就算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固定的活计,每天出去打打零工,总能挣回点嚼谷。 拉洋车,扛大包,去码头出苦力,什么活儿不能干? 咱们勒紧裤腰带,挖野菜,剥树皮,怎么也能把这段最难的日子熬过去。 人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阳光明顿了顿,目光扫过依偎在母亲身边的两个妹妹,看着她们那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的小脸,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静婉,静仪,别怕,有哥在。” 大妹妹阳静婉紧紧抓着他的胳膊,用力地点了点头,那双大眼睛里,依赖之色更浓。 小妹妹静仪也听懂了哥哥的话,虽然依旧怯怯地缩在母亲怀里,但看向哥哥的眼神里,少了一丝愁绪,多了一丝懵懂的期盼。 楚元君听着儿子这番话,悲恸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欣慰。 酸楚的是,儿子本该在学堂里安心读书,准备考大学,如今却要早早扛起生活的重担。 欣慰的是,儿子长大了,懂事了,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成了这个家可以依靠的支柱。 她擦了擦眼泪,梗咽道:“光明说得对,他爹,咱们……咱们不能先自己垮了。孩子都看着呢。” 阳怀仁看着儿子,眼神复杂。 欣慰自然是有的,儿子能说出这番有担当的话,足以说明他是个有责任心的好孩子。 但更多的,是铺天盖地的伤感和自责。 他想起儿子小时候,抱着书本如饥似渴阅读的模样。 想起儿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高中时,老师们交口称赞,说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将来准能考上大学,光宗耀祖。 儿子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从小到大,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进入高中之后,更是刻苦用功,常常挑灯夜读。 半年前,学校的老师还特意找过他,说以阳光明目前的成绩和势头,只要保持下去,考上大学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可偏偏,家里的经济状况急转直下。 战乱频频,物价飞涨,他那点微薄的收入,连维持一家五口最基本的温饱都变得异常艰难。 眼看着儿子还有半年就能高中毕业,家里却再也拿不出一个铜板来支付学费和生活费。 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没用,亲手断送了儿子的前程。 是他,让原本前途光明的儿子,不得不辍学回家,跟着他们一起在泥泞里挣扎。 这半年里,儿子不是没出去找过事做。 可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百业萧条,连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师傅都朝不保夕,何况他一个半大孩子,一纸高中文凭,又能顶什么用。 若是放在战前,一个高中生,怎么也能在商铺、公司里谋个文员的差事,体体面面,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可如今,所有的工厂、公司都在勉力支撑,裁员尚且来不及,哪里还会招人。 儿子只能每天去街口、码头碰运气,干些最累最脏的零活,挣几个微不足道的铜板,还常常被克扣工钱,空手而归。 一想到儿子那本该握笔的手,要去拉车扛包,要去和那些粗鄙的苦力争抢活计,要去忍受工头的呵斥与白眼,阳怀仁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是他,拖累了儿子。 “光明……”阳怀仁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是爹……对不住你……” 阳光明摇了摇头,他融合了四世记忆,心智早已远超常人,更能理解这个时代和父亲的无奈。 “爹,别说这些。读书有读书的路,干力气活一样有活路。天底下靠力气吃饭的人多了,不丢人。 眼下最要紧的,是咱们一家人齐心,把这道坎儿迈过去。” 在他的劝慰下,一家人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楚元君止住了哭泣,开始默默整理炕上那点破烂家当。 阳怀仁虽然依旧颓唐,但眼神里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绝望,多了一丝挣扎求生的微光。 两个妹妹也安静下来,只是依旧紧紧挨着哥哥和母亲,仿佛这样才能汲取到一点温暖和力量。 人活着,不管日子多难,多苦,总得挣扎着朝前走。 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什么希望都没了。 就在这沉闷压抑的气氛稍稍缓解之际,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随即,帘子被掀开,一家之主阳汉章佝偻着身子,步履沉重地走了进来。 屋里的几人都是一愣。 阳光明反应最快,连忙从墙角搬过那个唯一还能勉强坐人的破凳子,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 “爷爷,您坐。” 阳汉章看了一眼大孙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他缓缓坐下,目光在狭小昏暗的屋子里扫过,最后落在儿子阳怀仁和儿媳楚元君那明显刚刚哭过、依旧带着泪痕的脸上。 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虽然分家是他提出来的,也是目前看来唯一能让大家各自寻条活路的办法,但看到长子一家如此凄惶无助,他这个做父亲的,心里又如何能不痛。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几人微弱的呼吸声。 沉默了片刻,阳汉章才开口,声音干涩。 “怀仁,往后……你们有啥打算?”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阳怀仁那条肿得老高的伤腿上,补充道: “这房租,眼看着就要到期了。下个月……你们还租不租这儿的房子。” 这是个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 阳怀仁靠在炕沿上,脸色灰败。 他这条腿,别说出去找活计,连正常走路都成问题。家里分文没有,还拖着病体,能有什么打算。 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左腿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抽痛,让他额头冒出冷汗。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丝苦涩。 “爸,这房子……怕是租不起了。” 他抬眼看了看这间破败不堪,却好歹能遮风挡雨的屋子,眼中闪过一丝留恋,但很快被决绝取代。 “等腿稍微好点,能挪动了……我就出去找个地方,搭个窝棚先凑合着。 总能找到地方的……城外,河边,总能找到块地方……” 他的话,让楚元君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搭窝棚。那意味着夏不遮雨,冬不避寒,和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没什么两样。 而且,住在那种地方,安全更是毫无保障。 阳汉章听着儿子的话,脸上皱纹仿佛更深了。 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 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你娘……她手里,还攥着几件当年陪嫁过来的首饰。” 他声音压低了些,“要是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去跟她说说,把那几件首饰拿去当了,应应急。交这房子的租金,应该……差不多够。” 他特意强调了“说说”和“差不多够”,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确定。 阳光明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 那后奶奶,怎么可能愿意拿出自己的私房,去贴补前房留下的长子。 爷爷这话,多半是安慰的成分居多,或者说,是他自己心里还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阳怀仁几乎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态度很坚决,“爸,不必了。那是娘的嫁妆,她自个儿留着傍身吧。 就算……就算她愿意拿出来,帮我们交了这个月的房租,那下个月呢,下下个月呢。 往后的日子长着呢,总不能一直指望着这个。早晚……都得自己想办法。” 他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强。 他不想去求那个本就对他们大房不算亲厚的继母,更不想让老父亲为了他去作难。 阳汉章看着长子那执拗的神情,深深叹了口气。 他对这个大儿子的脾气再了解不过,知道他把脸面和骨气看得比什么都重,早就猜到他会是这般反应。 他不再劝说什么当首饰的事,话锋一转:“不租这儿的房子也好。不过,也没必要非去城外搭窝棚受罪。” 阳怀仁抬起眼,有些疑惑地看向父亲。 “不去搭窝棚,还能去哪儿。难道去睡大街,睡桥洞吗?”阳汉章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去你大姐慧凝那儿。” “啥?”阳怀仁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脸上露出极度的为难之色,“去大姐家。这……这怎么行?” 阳光明的大姑阳慧凝,是阳怀仁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姐弟俩的感情一直很好。 阳慧凝嫁的丈夫姓王,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学教员,家里是北平的老住户,在南城有自己的一个小院子,虽然不算富裕,但比起如今阳家这般山穷水尽的光景,确实要强上不少。 “怎么不行?”阳汉章语气加重了些,“我知道你爱面子,不愿意给人添麻烦,更不愿意看人脸色。 可现在是啥时候,是讲究面子的时候吗? 一家五口的性命要紧,还是你那点脸面要紧?” 他的目光扫过瘦弱的楚元君和两个孙女,声音带着沉痛。 “你看看元君,再看看静婉静仪,她们还能撑多久?你这条腿,又还能拖多久? 慧凝是你亲姐姐,打小就疼你。知道你到了这步田地,她能不心疼,能不尽心帮你? 你姐夫也是个实诚人,通情达理,不会说什么的。 他们家里有四间房,虽然也不宽敞,但你们一家子过去,挤一挤,总能住下。至少,这租房子的钱,就能省下了。” 阳汉章一条条分析着,显然深思熟虑过。 “吃饭的问题,他们家里条件也有限,肯定不能全指着他们。但偶尔接济一点,帮衬一把,总还能做到。 难关总是一时的,谁还没有个走背字的时候。先把眼前的生死关熬过去再说。 等以后你的腿好了,日子缓过来了,再十倍百倍地回报你姐姐姐夫,也不迟。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阳怀仁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身下的炕席。 父亲说的道理,他都懂。 但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尤其是可能要看那位亲家婆婆的脸色,这滋味定然不好受。 但正如父亲所说,眼下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一家人能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不用流落街头,这比什么都强。 可是,让他开口去求姐姐,去给姐姐一家增添那么大的负担,他实在张不开这个口。 姐姐在婆家的日子,也未必就如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 他沉默着,内心激烈地挣扎。 楚元君在一旁听着,也是心乱如麻。 她自然不愿意带着两个女儿去睡窝棚,那简直不敢想象。 去大姑子家借住,虽然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但正如丈夫所顾虑的,寄人篱下,难免要看人脸色,受人闲气。 她偷偷看了一眼丈夫那痛苦纠结的神情,心中叹了口气,没有出声。 阳光明将父母的神情尽收眼底。 对于投奔大姑这个选项,如果没有他的冰箱空间,确实是眼下唯一的出路。 从现实角度出发,这确实是目前最能保障家人安全和基本生存的选择。 但现在,当然是用不上了。 如今家里有了他这个顶梁柱,当然不用去投奔大姑,但趁着这个机会,另外找个地方租房,却是他期望的事情。 他身负冰箱空间这个巨大的秘密,和一大家子亲戚住在一起,人多眼杂,想要偷偷拿出东西补贴家用,难度会大大增加,暴露的风险也更高。 如果能自己一家人单独居住,他也能更方便地,逐步地改善家里生活,编造理由也更容易让人信服。 比如,可以说找到了稳定的零工,运气好遇到了阔绰的雇主给了赏钱,或者捡到了什么值钱的小物件之类的理由。 总之,相对独立的空间对他而言更重要。 不过,他不能直接反对爷爷的建议。 爷爷是出于好意,是基于当前困境能想到的最稳妥的办法。 他需要做的,是引导父母做出更符合他后续计划的选择,同时也不能显得太过急切和反常。 阳怀仁挣扎了许久,才抬起头,脸上满是疲惫和无奈。 “爹,您说的……我再想想。容我……再想想。” 他没有立刻同意,但也没有像刚才拒绝继母当首饰那样一口回绝。 生存的压力,终究还是压过了自尊心。 阳汉章也知道这事不能逼得太紧,需要给儿子一点消化的时间。 他能做的,就是把这条相对稳妥的活路指给儿子看,至于最后怎么走,还得儿子自己决定。 他点了点头,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些许。 “行,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就让光明去给你姐捎个信儿。” 阳汉章站起身来,他的目光落在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的阳光明身上。 “光明,你送送爷爷,顺便……陪爷爷在外面走走,透透气。” 阳光明立刻应道:“好的,爷爷。” 他上前一步,搀扶住阳汉章的胳膊。 阳汉章拍了拍他的手背,没再说什么,由大孙子搀扶着,缓缓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 楚元君和阳怀仁看着爷孙俩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茫然与沉重。 未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阳光明搀扶着爷爷,走在狭窄的胡同里。 此时已是上午,阳光勉强透过灰蒙蒙的天空照射下来,却驱不散笼罩在北平城上空的压抑气氛。 胡同两边的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土坯,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坍塌,用乱石勉强垒着。 偶尔有面黄肌瘦的邻居进出,看到爷孙俩,也只是麻木地点点头,或者干脆视而不见。 大家都被生活压弯了腰,没有多余的气力去关注旁人。 他们租住的这个一进院的四合院,位于南城一片较为破败的区域,原本住的也都是些不算富裕的平头百姓,如今更是多了许多逃难来的外来户,显得拥挤而杂乱。 阳汉章并没有走远,出了胡同,转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这里堆着一些不知谁家丢弃的破烂家什,平时少有人来。 他停下脚步,轻轻挣脱了阳光明的搀扶,靠在一堵还算完整的墙壁上,微微喘息着。 年纪大了,又长期营养不良,走这点路已经让他感到有些吃力。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身材挺拔,面容虽然稚嫩却眼神沉静的大孙子,心中百感交集。 “光明啊。”他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刚才屋里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阳光明点了点头,“听见了,爷爷。” “你觉得……你爹他,会同意去你大姑那儿吗?”阳汉章看着孙子问道。 阳光明沉吟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我爹的性子,爷爷您最清楚。他不想给大姑添麻烦。” 阳汉章叹了口气,“是啊,你爹就是太要强,太顾着脸面了。可这脸面,能当饭吃吗?”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阳光明,“光明,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比你爹当年……想得明白。你得劝劝他。 现在去投奔你大姑,是最好的选择。至少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不用露宿街头。你大姑家里再怎么难,一碗稀饭,总能匀出来。 我决定分家,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你爹只要舍下脸去求你大姑,你们一家起码的住宿问题就能解决,吃饭上头,你大姑多少也能帮衬点。” 阳光明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阳汉章继续说着,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无奈。 “你奶奶手里那几件首饰,是她的命根子,是她的私人财产。她心里头,肯定是偏向自己生的怀义和怀礼。 分家了,她没了顾忌,那点东西,肯定会偷偷贴补给你二叔三叔。指望她拿出来救你爹这个前房的儿子,难。 我活了大半辈子,这里面的弯弯绕,看得明白。 所以,长痛不如短痛,趁早分了家,各寻活路吧。” 老爷子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阳光明心中触动。 爷爷是真心为父亲,为他们大房考虑的。在有限的条件下,他已经尽力为他们谋划了一条生路。 “爷爷,我明白您的苦心。”阳光明轻声说道,“我会好好劝劝爹的。” 阳光明顿了顿,话锋微转,语气变得坚定起来,“爷爷,我也长大了。这段时间,我会想办法多出去找点活干,多挣点钱。 也不一定非要去麻烦大姑。也许……也许我能找到办法,租个更便宜点的小房子,够我们一家挤着住就行。 总之,我会想办法,争取能早点承担起养家的责任。” 他的话语里,没有少年人常有的浮夸和冲动,只有一种沉静的自信。 阳汉章看着孙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 他喜欢这个大孙子,从小就聪明伶俐,读书用功,是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孙辈。 大孙子被迫辍学,是他心头的一大憾事。 如今听到孙子说要担起责任,他既感欣慰,又觉心酸。 “好孩子,你有这个心,爷爷就知足了。”阳汉章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世道……苦了你们这些孩子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哆哆嗦嗦地伸手进自己那件破旧长衫的内兜里,摸索了半晌,才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旧手帕包裹着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里面躺着一枚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银角子。 “爷爷没什么本事,也没给你们留下什么家业……”阳汉章的声音带着深深的自责,他将那枚小银币塞到阳光明的手里,“这是爷爷……最后的一点体己钱了。你拿着。” 阳光明感到手心一凉,那枚小银币带着老人掌心的温度。 他摊开手掌,仔细看去。 那是一枚广东双毫银币,上面写着“贰毫银币”,也就是两角钱的面值。 银币不大,因为长时间的摩挲,图案有些模糊。 在如今法币、金圆券疯狂贬值,几乎变成废纸的情况下,银元、银毫子这类硬通货,是民间私下里最认的货币。 这一枚两毫的小银币,按照当下的物价,大概能买到大约一斤左右的白面。 在全家山穷水尽,连一口吃的都找不到的情况下,这一枚小银币,几乎就是救命的钱。 爷爷却把这最后的一点希望,偷偷塞给了自己。 阳光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得厉害。 融合了四世记忆,他见识过太多的财富与奢华,也曾拥有过富可敌国的资产。 这一枚小小的,价值仅相当于一斤面粉的银毫子,在他漫长的生命历程中,简直微不足道。 但此刻,握着这枚还带着爷爷体温的银币,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沉甸甸的关爱与无奈,他的眼眶竟有些发热。 这不仅仅是一枚银币。 这是爷爷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挤出来的最后一点心血,是对他这个孙子无声的扶持与期望。 “爷爷,这钱……”阳光明下意识地就想推拒。 他有空间,有物资,根本不需要这点钱。这钱留在爷爷身边,或许关键时刻还能应应急。 “拿着。”阳汉章不由分说地打断他,枯瘦的手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将他的手指合拢,紧紧包住那枚银币,“别声张,别让人看见。” 他的目光严厉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关爱。 “你还年轻,往后的路长着。万一……万一有个什么急用,也能应应急。” 阳汉章看着孙子那怔忪的表情,语气缓和下来,带着深深的疲惫。 “收好它。爷爷……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说完,他不等阳光明再说什么,用力挥了挥手,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顿地,朝着胡同口的方向走去。 那背影,在灰暗的天空和破败的墙壁映衬下,显得格外苍凉与孤独。 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阳光明站在原地,手心里紧紧攥着那枚带着余温的小银币,看着爷爷的身影消失在胡同拐角,久久没有动弹。 他的心中,情绪翻涌。 有对爷爷的感激与心疼,有对这个时代的无奈与愤懑。 更有一种强烈的,要尽快改变家人处境,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决心。 爷爷基于现实考量,为他们指了投奔大姑的路。 但他阳光明,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和手段,更拥有冰箱空间这个逆天的依仗,绝不可能真的去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他要靠自己,撑起这个家。 而且,要尽快。 父亲的腿伤需要医治,长期的饥饿和营养不良让家人的身体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不能再拖了。 他需要找一个合理的契机,一个能让家人接受的,他“挣到钱”或者“找到门路”的理由。 独立租房,是第一步。 只有脱离了大家庭的视线,他才能更自由地操作。(本章完) 第294章 3麻烦上门,首次杀人 阳光明回到那间狭窄昏暗的屋子时,父亲阳怀仁正靠在炕沿上,望着屋顶出神。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带着探询,“光明,回来了?你爷爷……单独叫你出去,是说了什么吧?” 阳怀仁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比之前略微平稳了些,只是语调深处藏着难以言说的疲惫。 阳光明走到炕边,端起半碗冷水,小心地润了润干得快要冒烟的嘴唇,然后将嘴里带苦味的冷水咽下,喉咙的灼烧感才稍微缓解。 他放下破碗,这才开口:“嗯。爷爷主要是想让我劝劝您。” “劝我什么?”阳怀仁动了动,牵扯到伤腿,让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 “劝您同意去投奔大姑家。”阳光明没有隐瞒,直接说了出来。 他注意到父亲在听到“投奔大姑”几个字时,脊背瞬间僵硬了一下。 “爷爷觉得,那是眼下最稳妥的路,至少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用露宿街头。 他说大姑是您亲姐姐,打小就疼您,不会看着咱们一家遭难不管。我姑父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家里院子虽然不宽敞,但挤一挤总能住下。” 阳怀仁沉默了,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一个饱含愁苦的川字纹。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条肿得发亮的伤腿,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粗糙的炕席边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寄人篱下……”这三个字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抬起头,看向儿子,眼神复杂:“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你想去你大姑那儿吗?” 他将这个问题抛回给儿子,似乎想从儿子的态度里找到一点支撑。 阳光明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透过破旧的窗纸缝隙,看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胡同里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叫卖,更远处似乎有孩子的哭闹声,一切都透着压抑。 他转过身,逆着窗外的光线,身影在昏暗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沉静。 “爹。”他语气平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我觉得,这事不用急着做决定。” 他走到父亲身边坐下,“爷爷是好意,大姑也是至亲,血脉相连,关键时刻能依靠,自然是好的。 但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非得立刻去投奔的地步。 房东不是还有两天才来催租吗?咱们再等等看,说不定……” 他顿了顿,语气里注入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说不定这两天,就能找到转机。”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条理清晰得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 “就算真要搬,也可以再想想别的办法,未必只有投奔大姑这一条路。 北平城这么大,总还有租金更便宜的破屋小房子,可以先找一找。关键是,咱们得自己先立起来。” 阳怀仁听着儿子条理清晰的话,眼神更加复杂。 他何尝不知道投奔姐姐是条现成的活路,能免去流落街头之苦。 但那份寄人篱下的滋味,想到可能要给本就不算宽裕的姐姐姐夫一家增添那么大的负担,想到可能要面对那位有些势利的亲家婆婆的脸色,甚至可能让姐姐在婆家难做,他就觉得心头像压了块大石头,沉重得无法呼吸。 儿子的话,恰恰说到了他心坎里。能不去,自然是不去的好。 哪怕找个只能遮半边顶的破屋烂厦,喝凉水啃树皮,心里也塌实,不用看人眉眼高低,不用承受那份无形的压力。 “你说得对。”阳怀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就……再等等。等房东来了,看看情况再说。” 暂时不做的决定,似乎让他找到了一点喘息的空间,精神不像刚才那样紧绷到极致,但现实的困境立刻又压了上来。 他看向儿子,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无奈和焦灼:“可是,家里……等不起啊。 没米没钱的,还有我这个废人拖累着,总不能等天上掉馅饼。” 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几乎能跑老鼠的屋子,最终落在墙角那个空空如也连老鼠都不愿意光顾的米缸上。 正说着,母亲楚元君已经默默地将一个破旧的竹篓背在了身上。 她走到炕边,先是小心翼翼地帮阳怀仁调整了一下靠着的姿势,让他伤腿能更舒服点,然后才伸手,轻轻拉起两个女儿冰凉的小手。 “怀仁,光明。” 她的声音还带着不久前痛哭过的沙哑和鼻音,但眼神里已经重新凝聚起一种属于母亲的坚韧,“我带着静婉静仪,去找她二婶三婶,结伴去城外挖点野菜。 听说护城河外边那片野地里,还有些马齿苋、荠菜没被人挖光。总不能……真等着饿死在家里。” 她说“饿死”两个字时,声音微微发颤,但很快稳住了。 阳怀仁看着妻子蜡黄的脸色和两个女儿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的小脸,心中一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的难受。 他喉咙哽咽,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去吧……早点回来,注意安全,别走太远,听说城外也不太平……” 楚元君应了一声,又担忧地看了一眼儿子,嘴唇动了动,想叮嘱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阳光明立刻道:“娘,你们去吧,小心点。我也正要出去。”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让自己看起来尽量精神、利落些。 “你去哪儿?“阳怀仁问道,目光落在儿子还显单薄的肩膀上,“还是去车站或者街口找零活?“ “嗯,我去碰碰运气。”阳光明没有多说,他不想给父亲一个固定的去向,以免后续还要多做解释。 “爹,您在家好好歇着,腿千万别用力,也别下地,伤筋动骨一百天,得好好养着。”他再次叮。 阳怀仁张了张嘴,想叮嘱他要是找不到活计就别硬撑,想告诉他实在不行就……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沉重得几乎坠地的叮嘱: “你自己……也多小心。这世道不太平,街上乱,找不到活计就早点回来,别太拼,啊?” 那一声“啊?”,带着无尽的辛酸与无力。 “我知道了,爹。”阳光明应下,又看了一眼正准备出门的母亲和妹妹们。 大妹妹静婉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小妹妹静仪则怯生生地抓着母亲的衣角。 他冲她们微微点了点头,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率先转身,走出了这间弥漫着绝望的屋子。 阳光明走出狭窄的胡同,融入北平城灰扑扑的毫无生气的街道。 街上行人不多,个个面带菜色,行色匆匆,眼神麻木,像一个个移动的影子。 偶尔有辆破旧的黄包车或者军用卡车驶过,卷起一阵呛人的尘土,留下刺鼻的汽油味。 他辨了辨方向,朝着郊外走去。 越往前走,房屋越发稀疏低矮,多是些歪歪扭扭的土坯房,或者用破砖烂瓦勉强搭起来的窝棚。 行人也更少,偶尔看到的几个,也是衣衫褴褛,眼神空洞。 他的目标很明确,他知道前边有个很小的土产店,因为位置偏僻,很少有人光顾。 走了约莫两条街,拐进一条更小的胡同,他终于看到了那个记忆中的门脸。 店面很小,门窗上的油漆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腐朽的木料,招牌也歪斜着,上面“刘记土产”四个字蒙着厚厚的灰尘,几乎难以辨认。 店门口堆着一些不知名的杂物,上面落满了灰。 阳光明停下脚步,看似随意,实则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 巷子很深,两边是高高的斑驳的院墙,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远处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确认环境安全后,他这才抬腿走了进去。 店里光线昏暗,只有门口透进的一点天光,勉强照亮室内。 货架上零零散散地摆着些箩筐、麻绳、粗陶碗罐、锈迹斑斑的农具之类的杂物,都落满了灰,看来生意极其清淡,许久无人问津。 柜台后面,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稀疏的老掌柜,正靠在一把吱呀作响的破竹椅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口水都快流到衣襟上了。 听到脚步声,他才懒洋洋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睛里带着长期的麻木。 “客人买点什么?”老掌柜的声音有气无力,像是饿了很久的样子。 阳光明快速扫视了一眼店内,确认店里确实只有老板一个人。 他心里有了数。这种偏僻、冷清、几乎没有任何油水可捞的小店,上面派来监督政策执行的那些“专员”,大概率是看不上,懒得来的。 他有这样的顾虑,是因为金圆券刚刚推行,正是抓的严的时候。 八月十九号,也就是几天前,上面正式推行金圆券,强制要求所有交易必须使用这种新货币,并且严格执行所谓的“八一九限价”,所有商品价格必须冻结在八月十九号那天的水平,不允许涨价,试图以此遏制已经失控的通货膨胀。 同时,严禁个人持有银元、黄金、白银和外币,必须在九月三十号之前去银行兑换成金圆券,违者重罚,甚至可能惹上牢狱之灾。 那些规模大些,位置好些,生意兴隆些的店铺,都有专人像鹰隼一样盯着,确保买卖双方都用金圆券,并且物价不敢越雷池一步,稍有差池,便是重罚。 但这里,显然没有那种“待遇”。 这给了阳光明操作的空间。 阳光明手里没有金圆券,但他的冰箱空间里,每天可以刷新出十块银元。 空间里每日刷新出的五十公斤黄金,太过贵重,不好动用,日常花销,还是使用银元更方便一些。 既然没人监督,他自然不用费事跑去银行兑换金圆券,而这店的老板,也肯定更乐意收下实实在在、叮当作响的银元。 “老板,我买个鱼篓,再要一个抄网。”阳光明直接说道,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老掌柜愣了一下,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动作迟缓,嘴里习惯性的恭维:“您一看就是个有本事的,我家的鱼篓和抄网,质量都很好,保准您今天能有个大收获。” 他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在货架底下积满灰尘的角落里翻找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好一会儿,他才拖出一个看起来还算结实、但同样蒙尘的鱼篓和一个用细竹竿绑着铁圈、网眼细密的简易抄网,费力地提起来,放在了落满灰尘的柜台上,激起一片飞尘。 “喏,就这些了,放的时间有点久,但质量没问题,一看就结实。” 阳光明看了看,鱼篓是竹制的,结构完好。抄网的竹竿有些毛刺,铁圈也有点锈,但整体能用。 “还行。多少钱?”他问道。 老掌柜瞥了他一眼,报了个数,用的是金圆券的价格。 竹篓和抄网并不是什么紧俏东西,价格倒是不高。 阳光明没有说话,手伸进怀里,实则意念一动,从空间里摸出一枚沉甸甸的银元,轻轻放在落满灰尘的木质柜台上。 “当啷——” 银元落在柜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轻响,在这死气沉沉的店里显得格外突兀。 老掌柜的眼睛瞬间像是被点燃的油灯,猛地亮了一下,脸上的慵懒和麻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讶和贪婪的神色。 他几乎是扑过来一样,一把抓起那枚银元,动作敏捷得不像个老人。 他先是把银元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图案和成色,然后又习惯性地放在嘴边用力吹了一下,赶紧凑到耳边,屏住呼吸仔细听。 那悠长、清越的余韵,让他脸上的每一道深刻皱纹都舒展开来,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满意的神色。 他警惕地飞快扫了一眼门外空荡荡的巷子,然后才压低声音,几乎是气音问道:“客人,您真要用这个?”他的手指紧紧捏着那枚银元。 “嗯。”阳光明点点头,神色不变,“麻烦您找一下零。” 按照规定,一块银元兑换两元金圆券。 此时金圆券刚发行没多久,市面上还没立刻显现出崩坏的迹象,按照规定,买东西只能使用金圆券。 在有人监督的地方,明面上只能使用金圆券。手里有银元的话,首先要去银行兑换,然后才能使用。 老掌柜显然更乐意做银元的生意,这比收那些注定会贬值的金圆券踏实多了。 他手脚麻利地算了账,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个旧木匣子,打开,里面是崭新的金圆券。 他开始仔细地数钱找零。 找完零钱,老掌柜小心翼翼地将鱼篓和抄网上的灰尘擦了擦,然后满面笑容的递给阳光明。 阳光明没再说什么,接过工具,转身快步离开了这家弥漫着陈腐气息的土产店。 在他身后,老掌柜捏着那枚还带着点对方体温的银元,脸上露出了这几天来第一个真心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灿烂的笑容。 阳光明提着新买的鱼篓和抄网,继续往城外河边走去。他选择捕鱼作为明面上的收入来源,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首先,相对合理。北平周边有水系,虽然鱼不多,但总有人靠此贴补家用,不至于太过突兀。 其次,便捷,马上就能见效。 他有冰箱空间,三米的意念收取范围,用在捕鱼上,效率很高。 最重要的是,这为他后续拿出钱财和物资,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以后他拿钱回家,就可以说是卖鱼所得。拿回粮食,也可以说是用鱼获跟人交换来的。 来到城外河边,这里比城里更显荒凉破败。 河道狭窄,两岸杂草丛生,比人都高,河水还算清澈。 远处能看到一些光秃秃的土坡和废弃的窑洞,更添凄惶。 偶尔能看到一两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人,在远处河滩上徘徊,低着头,不知是在寻找最后一点可食用的东西,还是在挖掘苦涩的草根。 阳光明没有靠近那些人。他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刻意避开了可能有人的区域,寻找一个足够隐蔽、便于观察四周、又适合“作业”的地点。 走了十几分钟,他找到一个理想的河湾。 这里河道拐了个弯,形成一片回水区,水流更缓,水草也相对茂盛些,理论上更容易藏鱼。 更重要的是,河湾处有一大片茂密的芦苇丛,岸边还有几棵歪歪扭扭、枝叶稀疏的柳树,形成了良好的视觉遮挡。 站在这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来路和河对岸的情况,而不易被人发现。 他并没有立刻开始“捕鱼”,而是先放下鱼篓和抄网,假装整理工具,实则更加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 风吹过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鸟叫。 确认视线范围内空无一人,还没开始工作,强烈的饥饿感再次凶猛地袭来。 他从早上醒来就只含了块糖,喝了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白开水,早就前胸贴后背,胃里像有无数只手在抓挠,四肢泛着酸软的无力感。 刚才一路行走还没觉得,此刻一停下来,这种被掏空的感觉尤为明显。 他靠在一棵歪脖子柳树粗粝的树干后面,确保自己的身体被树干和垂下的柳条遮挡,然后意识沉入空间。 他迅速锁定冷藏区里准备好的熟食。 意念微动,一个松软雪白的大肉包子出现在他手中,浓郁的肉香瞬间扑鼻而来,让他的口腔里迅速分泌出口水。 他强忍着狼吞虎咽的冲动,三两口就将包子吃了下去,食物落入空瘪的胃袋,带来无比的慰藉。 吃完几个肉包子,他又取出几块平常爱吃的点心,慢慢咀嚼,吞咽下去。 食物下肚,那股烧心蚀骨的饥饿感,终于被彻底压下去,一股暖流从胃部向四肢百骸扩散,虚弱无力的感觉逐渐消退,重新有了力气和精神。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感觉世界都清晰了不少。 补充完体力,阳光明开始正式实施他的计划。 他挽起裤腿,一直挽到大腿根部,露出虽然瘦削但线条结实的小腿。 他做出要下河的样子,将抄网拿在手里,另一只手提着空鱼篓,小心翼翼地踩进浑浊冰凉的河水中。 八月底的河水,温度适宜,颇为凉爽。 岸边的河水不深,刚没过膝盖,水底是淤泥和水草,踩上去软滑粘腻。但他并没有真正打算用传统方式捕鱼。 实际上,在他踏入水中的那一刻,意念早已如同无形的雷达般展开。 以他为中心,半径三米的范围,形成了一个绝对的掌控领域,水下的情况清晰地反映在他的脑海。 岸边的河水有些浑浊,能见度不高,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感知”。 水底摇曳的暗绿色水草,沉淀的枯枝败叶,藏在淤泥里的螺蛳,以及在其中穿梭游动的大小不一的生命体,都被他清晰地感知到。 鱼儿确实不多,大多是一些不起眼的小杂鱼,偶尔才能感知到一两条巴掌大的鲫鱼或鲤鱼,谨慎地在河湾处的淤泥里觅食,动作迅捷而警惕。 他意念锁定一条正在水草边缓缓游动,约莫二两重的鲫鱼,心中默念“收”。 下一秒,那条还在摆尾的鲫鱼瞬间从浑浊的河水里消失,出现在了吃完东西后空出来的冰箱空间,随即被他转移到鱼篓里。 三米的收取范围,效率很高,而且无声无息,不会惊动鱼群,也不会引起任何可能存在的旁人的注意。 他不再犹豫,开始集中精神,持续地扫描着以自身为中心、半径三米范围内的水下生命。 只要是能吃的鱼虾,无论大小,哪怕是那些手指长的小鱼苗,或者藏在水草根部的河虾,他都来者不拒,一一用意念锁定,通过空间中转,然后送入鱼篓里。 他一边“捕鱼”,一边还要分出一部分心神,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耳朵捕捉着风吹草动,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河岸两边和远处的旷野。 时间一点点过去,竹篓里的鱼虾越来越多。 鲫鱼、鲤鱼、白鲢、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杂鱼,还有不少青壳的河虾,在鱼篓里面挤挤挨挨。 估摸着用了不到两个小时,鱼篓已经装满,掂量一下,怕是有三十斤出头的样子。 这在当前环境下,已经是一笔相当惊人,足以引人侧目的“收获”了。 阳光明停了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准备收工。 今天的“收获”,已经足够作为取得家人信任的借口了。 他提起鱼篓,感觉略有一些沉。 三十多斤的重量,对他这具长期营养不良、正处于发育期的身体来说,确实有些吃力。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提着这“沉甸甸的希望”,沿着来时的河岸往回走。 刚往前走了几十米,拐过一个长满芦苇的河湾,视线刚刚开阔,阳光明的心猛地一紧,脚步下意识地顿住。 前方不远处,两个穿着灰色短褂、腰间鼓鼓囊囊、面色凶狠的中年男人,正径直朝他走来。 这两人目光锐利,死死地盯着他手中那个明显分量不轻的鱼篓,眼神中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戾气。 更让阳光明瞳孔微缩的是,他们腰间衣服下那明显异常的硬邦邦的凸起轮廓,以他的经验判断,九成九是藏着手枪! 而且看他们走路的姿态和眼神,绝非善类,更像是习惯了巧取豪夺的土匪路霸。 来者不善!麻烦上门了! 阳光明停下脚步,提着鱼篓的手指微微收紧,但脸上依然保持平静。 走来的两人,一高一矮,高个子男人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 他率先走到阳光明面前,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笑容,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令人作呕。 高个子男人蛮横的说道:“小子,运气不错啊,里面是鱼吧?爷们儿正好打牙祭!”他的声音沙哑难听,带着一股浓重的痞气。 矮个子则阴恻恻地站在侧后方,双手抱胸,眼神像毒蛇一样上下打量着阳光明,嘴角撇着一丝冷笑,不动声色地堵住了他的去路。 阳光明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寒。他在等待,也在计算。 “妈的,聋了?老子跟你说话呢!”高个子见他不答话,不耐烦地啐了一口,上前一步,几乎贴到阳光明面前,一股混合着汗臭和烟草味的恶臭扑面而来。 “打开!让爷们儿看看货!”他粗暴地命令道,态度嚣张至极。 阳光明的目光在他们鼓起的腰间快速扫过,确认二人腰间藏着的确实是手枪。 他依言,缓缓地,看似有些不情愿地放下了手中沉重的鱼篓,然后掀开了盖子。 顿时,满满一篓子还在活蹦乱跳、银光闪闪的鱼虾暴露在两人眼前。 鱼儿在狭窄的空间里奋力扭动,鱼尾拍打着篓壁,发出“噼啪”的声响,河虾在其中弹跳。 两个中年男人眼睛顿时瞪直了,脸上的贪婪瞬间转化为狂喜之色。他们显然没想到这半大孩子能有如此“丰硕”的收获,这简直是从天而降的横财! “哈哈哈!”高个子刀疤脸,仰头爆发出一阵得意忘形的大笑,对同伴说道,“老三,今天真是走了狗屎运!本来只是想抄个近路,没想到还能白捡一篓子活鱼!晚上有下酒菜了!妈的,好久没开荤了!” 矮个子也咧嘴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搓着手,兴奋地附和:“可不是嘛大哥!这够咱们兄弟好好吃几顿了!还能换点酒钱!这小子真是个送财童子!” 高个子笑完,低下头,脸上带着施舍般的残忍笑容,粗鲁地对着阳光明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 “小子,算你识相!鱼篓放下,赶紧滚蛋!别碍着爷们儿的事!再磨蹭,小心老子给你身上开个窟窿!” 他说着,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位置。 他们显然把这一篓鱼虾当成了理所当然的战利品,根本没把眼前沉默瘦弱的半大孩子放在眼里,甚至可能已经盘算着吃干抹净后,再去哪里快活一下。 阳光明心中冷笑,杀意已决。 确认了对方的意图,也确认了对方的危险性,他不再有任何犹豫。 在这战乱年代,这种人手上很可能沾着无辜者的血,放过他们,不知还会有多少像他父亲一样的老实人遭殃。 距离如此之近,正好在他意念操控的三米范围之内,这是最佳的反击机会。 他心念微动,冰箱空间里,两片薄冰瞬间消失。 下一刻,这两片薄冰,精准地出现在了两个中年男人的脑干核心区域。 两人的大笑和交谈声戛然而止。 高个子刀疤脸,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眼神变得空洞无神,仿佛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矮个子脸上的笑容也僵住,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没有任何惨叫,没有任何挣扎,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抽搐都没有,两人就像两滩烂泥,或者说两具突然断了线的木偶,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发出两声沉闷的“噗通”声。 倒地之后,他们的呼吸也迅速变得微弱、紊乱,然后彻底停止。瞳孔涣散,失去了所有生命的光彩。 阳光明站在原地,脸色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着地上迅速失去温度的两具尸体。 对于他这个历经二百多年风雨、见证过无数生死的穿越者而言,眼前的情景激不起任何波澜。 在必要的时刻,冷静、迅速地清除对自己和家人构成直接威胁的存在,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和生存准则。 这不是快意恩仇,而是生存必须。 若是在三米之外,他或许需要动用空间里的手枪,那会带来响声和后续的风险。 但在这个绝对距离内,这种无声无息、毫无烟火气的方式,更加隐蔽、快捷,且几乎不留痕迹,毫无风险。 他迅速朝四周看了看。 他本就选了僻静处,刚才又拐过了河湾,芦苇丛生,遮挡了视线,远处也空无一人。 只有风吹过芦苇发出的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和河水流淌的微弱汩汩声。 他蹲下身,动作麻利而冷静地在两具尸体上搜索起来。 很快,阳光明从二人的腰间摸出了两把保养得还不错的手枪,是常见的毛瑟c96驳壳枪,也就是俗称的“盒子炮”或“二十响”,另外还有几个备用弹夹,加起来有几十发黄澄澄的子弹。 除了武器,他还从两人身上搜出了三十多元金圆券。 阳光明将手枪、弹夹、子弹和所有钱币都快速收拢起来。他不能一直拿在手里,必须尽快放入空间。 但此刻,他的冰箱空间里塞满了各类物资,并没有现成的空位容纳这些新物品,他必须立刻清理出一些空间。 他再次集中精神,意识沉入空间。空间内,物品分门别类,码放整齐,如同一个井然有序的仓库。他快速扫过,心念飞转,瞬间选定了需要舍弃的物品。 一些暂时用不上的衣服鞋帽和杂七杂八的日常用品,最先被他选中。 下一秒,这些被选中的物品从空间里消失,出现在他身旁茂密高大的芦苇丛深处,被杂乱地丢弃在淤泥和杂草中。 这些东西对他而言价值不大,弃之并不可惜,正好腾出急需的空间位置。 空间里立刻空出了一小块区域,足够容纳这次的战利品而有余。 阳光明立刻将两把驳壳枪、弹夹、子弹以及刚刚搜到的所有钱币,一股脑地放入了腾出的空间。 有了空余位置,那些他计划每日刷新积攒的物品,比如银元、黄金、食品,就可以转移到这些腾出来的空格。 这样,下次刷新时,这些被转移的银元就不会消失,空出来的原位置会重新刷新,可以实现一定程度的积累,为后续计划做准备。 处理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再次警惕地环顾四周。风声依旧,芦苇摇曳,河水呜咽,没有任何异常,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他不再停留,提起那个依旧沉甸甸的鱼篓,沿着原路,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的河边。(本章完) 第295章 4现实与亲情绝望中的曙光 阳光明提着沉甸甸的鱼篓,脚步略显匆忙地离开了那片刚刚发生过无声杀戮的河滩。 他的脸色平静,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决断与行动,只是拂去了衣角沾染的尘埃。 手中的重量提醒着他此行的收获,也承载着改善家人处境的希望。 他刻意绕了点路,避开了可能有人经过的主干道,沿着更加偏僻、杂草丛生的小径往回走。 脑海中则开始细致地编织回家后需要讲述的“故事”,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可能被询问到的点,他都反复推敲,确保没有明显的漏洞。 北平城依旧灰扑扑的,毫无生气,像一头受了重创、匍伏在地的巨兽,在秋日的凉风中苟延残喘。 离家越近,街道两旁的景象就越是破败。到处都是残垣断壁,随处可见用破烂芦席和木头勉强搭起的窝棚。 偶尔能看到蹲在墙角晒太阳的老人,衣衫褴褛,眼神空洞地望着街道,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明天。 时不时还能看到几个面黄肌瘦、脑袋显得特别大的孩子,在追逐一只同样瘦骨嶙峋、动作却异常敏捷的野猫,试图从它身上找到一点可怜的乐趣,或者……可以下肚的食物。 转眼间,野猫窜上墙头,消失不见,留下孩子们失望的叹息和空洞的眼神。 阳光明没有停留,甚至刻意避开了那些过于直白的目光。 他径直走进了那条熟悉而狭窄的胡同,胡同里依旧死气沉沉,只有几声有气无力的犬吠从不知哪个院落里传来,更添几分凄凉。 他走到自家的门前,没有立刻推开,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很安静,母亲和妹妹们还没有回来。 她们大概是去城外更远的地方挖野菜了,运气不好的话,要到天黑才能回家。 他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依旧昏暗,仿佛光线在这里也被贫困所稀释。只有窗户纸上几个不起眼的破洞,以及窗户纸本身透进的微光,勉强照亮了炕沿和一小片地面。 父亲阳怀仁依旧靠坐在炕沿上,那条伤腿用几块破布勉强包裹着,直挺挺地伸着。 他的脸色比早上似乎更加灰败了一些,是一种缺乏营养和饱受疼痛折磨的青黄色。 听到开门声,他有些吃力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带着惯性的麻木和一丝探询,望了过来。 那目光起初是散漫的,随即聚焦在儿子身上,尤其是他手中提着的那个陌生的竹篓和抄网上。 “光明?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阳怀仁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像破旧的风箱,带着明显的诧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往常儿子出去找零活,无论是扛大包,还是给人打短工,不到天黑是很难看到人影的,而且多半是空手而归,带着一身疲惫和失望。 像今天这样,晌午刚过就回来,实在是少见。 他怕儿子是在外面受了欺负,或者……干脆没找到活计,失望而归。 随即,他的鼻翼微微抽动了一下,“你身上……什么味儿?怎么一股子腥气?”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儿子手中提着的那个陌生的竹篓上,以及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抄网。 河鱼的腥气对于常年难见荤腥的家庭来说,是陌生而强烈的信号。 阳光明将鱼篓和抄网放在门边的地上,动作自然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他走到炕边,端起破瓦罐里仅剩的一点冷水,仰头喝了一口。 冷水划过喉咙,稍稍滋润了有些干涩的喉咙,也给了他一个短暂组织语言的间隙。 “爹。” 他放下瓦罐,语气尽量显得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少年人初次获得意外之喜的兴奋。 这种兴奋被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不至于显得虚假,又能解释他异常的收获。 “我没去街口找零活,去了城外河边,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摸点鱼虾。”他开门见山,直接点明了去处,避免父亲往更不好的方面猜测。 阳怀仁愣了一下,眼神里满是不信,还夹杂着一点责备。 “去河边?摸鱼?你……你这孩子,河里那点鱼虾,精得跟鬼似的,多少人整天守在河边都捞不着什么,你一个半大孩子,能有什么收获?不是白费力气吗?” 他并非不心疼儿子,而是现实的残酷早已磨灭了他大部分不切实际的希望,他怕儿子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阳光明早就料到父亲会是这种反应。他没有急于争辩,而是用行动说话。他走到鱼篓旁,弯下腰,伸手掀开了虚掩的盖子。 顿时,一股更浓郁、更鲜活的鱼腥味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屋子里原本的气味。 同时映入阳怀仁眼帘的,是那挤挤挨挨、银光闪烁、还在微微动弹的鱼虾! 有巴掌宽、鳞片带着微光的鲫鱼,有扭动身躯、试图跳跃的鲤鱼,有泛着白光、个头不小的鲢鱼,还有不少青壳河虾在缝隙间徒劳地弹跳。 满满一篓子,怕是得有三十斤往上! 这景象,对于常年不见油腥的肠胃,对于绝望中的家庭,不啻于一座突然出现的宝山! 阳怀仁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浑浊的眼球仿佛被注入了光彩。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下意识地用手撑住炕沿,想要探过身子看得更仔细些。 这个动作却猛地牵扯到了伤腿,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但他顾不得疼痛,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篓鱼虾上,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意外而有些变调,带着颤抖:“这……这都是你……你逮的?” 他的目光在鱼篓和儿子那张还带着稚气,却眼神沉静、不见半分得意的脸上来回扫视,仿佛要确认这不是饥饿产生的幻觉,不是一场很快就会醒来的美梦。 “嗯。”阳光明点了点头,语气肯定。 他开始按照精心准备好的说辞讲述,语速平稳,细节充实: “我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就想着下水试试。 没想到运气还真不错,刚下去没多久,就在一个河湾回水、水草比较密的地方,脚底下就碰到个滑溜的东西,一摸,竟然是条挺大的鲤鱼,估摸着得有一斤多重,劲儿还不小。”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父亲的脸色,见他听得入神,便继续往下讲。 “当时旁边也有个捕鱼的人,看样子也是附近的穷苦人,看见我摸到这么大一条鱼,眼馋得很。 他手里有鱼篓和抄网,就说愿意用他的工具换我这条鱼。 我想着,空手不好拿鱼,有工具说不定还能多捞点,总比抱着一条鱼回家强,就跟他换了。” 这个“交换”的环节,合情合理,解释了工具的来源,也淡化了他独自获得如此多鱼获的突兀感。 阳怀仁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急切:“然后呢?你就用这抄网捞到这么多?” “也不全是。”阳光明继续说道,适时引入那本“杂书”的知识,为自己的“能力”铺垫。 “我以前不是看过一本讲捕鱼技巧的杂书吗?还是从旧书摊上淘来的,上面记了些找鱼窝、看水色、下网时机什么的,零零碎碎。 今天试着用了一下,感觉还挺管用。再加上可能今天运气确实好,找到的那个河湾,鱼还挺多,像是碰巧进了鱼窝子。” 他将“技巧”和“运气”结合,既显得真实,又为未来的“稳定收获”埋下伏笔。 他顿了顿,语气自然地引入了卖鱼换钱的部分,这是解决家里燃眉之急的关键。 “捞了一阵,篓子就快满了,沉得很。 那个跟我换工具的人还没走,看我收获大,就想从我这儿买点。他出的价钱还行……” 阳光明说到这里,手伸进怀里,动作自然地取出了六元金圆券——这是刚才从两个土匪身上搜刮来的零钱的一部分,正好用来圆上这个故事,也符合“卖了一部分鱼”的设定。 他将几张崭新的还带着他体温的金圆券,递到父亲面前。 阳怀仁颤抖着手,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接过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纸币。 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纸币上陌生的图案,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用麻木筑起的堤坝。 有绝处逢生的狂喜,有对儿子本事和运气的惊讶,有对这笔“巨款”近乎虔诚的珍视,还有一丝觉得这一切太过顺利以至于有些不真实的恍惚,生怕这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六块钱金圆券! 这在如今物价已然开始波动的时候,也足够买上十几斤棒子面,再换点粗盐,让全家吃上几天实实在在的饱饭了! 更何况,还有这实实在在的,满满一篓子肉食!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鱼篓,看着那些还在做最后挣扎的鱼虾,那鲜活的生命力仿佛也注入了他的身体。 他终于彻底相信了儿子的话。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冲上头顶,让他眼眶发热,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哽咽着,半晌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好……好啊!光明,你……你真是……”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想夸赞儿子,却又不知该用什么词才好,所有的语言在眼前雪中送炭的收获面前都显得苍白。 最后,他只是伸出那双干瘦的手,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结实的胳膊,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我儿子有本事!真有本事!这下……这下咱们至少能缓口气了!能缓口气了!” 巨大的喜悦冲散了他脸上连日来积聚的愁云,蜡黄的脸色似乎也因为激动而透出了一点微弱的红晕。 他看着那篓鱼,又看了看紧紧攥在手里的钱,仿佛在黑暗中行走了太久,几乎要放弃的人,终于看到了一丝真切的光芒,尽管微弱,却指明了方向。 阳光明看着父亲欣喜若狂、几乎要老泪纵横的样子,心中也安定了几分,同时泛起一丝酸楚。 仅仅是这点收获,就能让父亲如此失态,可见家里已被逼到了何种境地。 他知道,这第一步,算是稳稳地迈出去了。 他趁热打铁,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也是考验父亲智慧和亲情的问题。 “爹,这鱼……咱们怎么处理?是咱们自家单独做了吃,还是……像以前没分家时那样?”他的声音很平静,把抉择的权力交给了父亲。 这个问题像一盆恰到好处的冷水,让阳怀仁从短暂的狂喜中稍微冷静下来。 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陷入了沉默。 阳怀仁的眉头重新锁起,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几张仿佛带着温度的金圆券,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分家了,各房理论上要自己顾自己。老爷子也发了话,往后各家过各家的。 但这满满一篓鱼,自家一顿肯定吃不完,这秋老虎的天气也放不住,腌起来也需要盐,那同样是稀缺物。 若是完全吃独食,看着其他两房,尤其是看着年迈的父母挨饿,他心里也过意不去,良心上备受煎熬。 老爷子毕竟生养了他一场。 可要是还像以前一样,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一起分,自家又能落下多少? 儿子冒着危险下河,辛苦捞来的活路,凭什么要白白分给那么多人? 对于两个弟弟,帮,是情分;不帮,似乎也成了本分。 阳光明安静地等待着,没有催促。 他理解父亲的挣扎,这不仅仅是几条鱼的分配,更关乎生存的底线、亲情的重量,以及父亲这个一家之主在分家后的脸面与决断。 屋子里只剩下阳怀仁粗重的呼吸声,和鱼篓里偶尔传来的鱼尾拍打篓壁的微弱“啪嗒”声。 过了好一会儿,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内心跋涉,阳怀仁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也仿佛卸下了一部分无形的重担。 他抬起头,眼神里多了几分属于父亲的决断和清醒。 “既然已经分家了,就不在一起开火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定下了基调。“再凑在一起,不像话,也容易生事端。” 他话锋一转,体现了他的顾念之情:“不过……终究是一家人,血脉相连。 你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经不起饿。 咱们做儿孙的,不能看着他们挨饿而自己吃独食,那是忤逆不孝。” 他顿了顿,说出了具体的分配方案,“这鱼,给你二叔三叔家,各自分上两斤。 算是全了兄弟情分,也不至于让他们觉得我们大房得了好处就忘了本,背后戳咱们的脊梁骨。 两斤鱼,够他们每家熬顿汤,让孩子们见点荤腥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着,语气里带着对即将到来的晚饭的期盼: “今天晚上这顿饭,把你爷爷奶奶请过来,咱们自家,加上你爷爷奶奶,一起吃。” 阳光明听着父亲的安排,心中暗暗点头。 父亲这个决定,既顾全了自家最紧迫的生存需求,确立了分家后的独立性,也没有完全割裂亲情,尤其是在对待爷爷奶奶方面,尽了孝心,任谁也挑不出理来。 给二叔三叔家分一些,堵了他们的嘴,也避免了被指责吃独食的可能,维持了表面上的和睦。 在这个刚刚分家的敏感时刻,这样的处理算是比较稳妥和周全的了,体现了父亲作为长子的考量。 “爹,您考虑得周到。”阳光明表示赞同,但他还有自己的想法。 他需要让父亲对未来的“稳定收获”建立信心,也需要趁机改善一下饮食质量——他实在不想再吃那连鳞带内脏一起煮的腥气扑鼻的鱼汤了。 空间的储备,让他有底气追求更好一点的东西。 “爹,我觉得吧,我今天能逮到这么多鱼,不光是运气。”阳光明语气认真地说道,眼神里透着一股让人信服的笃定。 “可能我在找鱼、捕鱼这方面,确实有点别人没有的窍门,或者说是……手感?天赋?只是以前没试过,没发现。”他用了一个比较玄乎,但又能解释得通的词。 他看向父亲,目光清澈而坚定:“往后再去,就算运气没那么好了,收获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至少……让咱们家不再饿肚子,我觉得问题不大。” 他没有把话说得太满,但传递出的信心却足够强烈。 阳怀仁看着儿子自信的神情,听着他沉稳得不似少年人的话语,心中不由得信了几分。 若是以前,他肯定觉得儿子在说大话,是年少轻狂。 但今天这些实实在在的远超乎想象的收获就摆在眼前,沉甸甸的鱼篓和实实在在的钞票,由不得他不重新审视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变得有些陌生的儿子。 难道真是老天爷给阳家留下的一条生路,应在了光明身上? “真的?你……你真能有这把握?”他还是忍不住确认道,声音里带着期盼,也有一丝害怕这希望落空的脆弱。 “嗯。”阳光明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不容置疑,“我有这个信心。所以,咱们以后在吃食上,不用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舍不得,连鱼鳞内脏都当宝贝,吃得满嘴腥苦。” 他顺势提出了自己的具体建议,这也是他铺垫已久的目的。 “我是这么想的,爹。这一篓子鱼虾,种类杂,大小不一。 不如让奶奶帮着收拾一下。把鱼鳞刮干净,内脏掏出来,鱼头鱼尾也都剁下来,咱们只留收拾好的干净的鱼肉。”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父亲的脸色,看到他眉头又习惯性地皱起,显然觉得这样太“浪费”,便继续解释道: “这些收拾下来的东西,鱼头鱼尾、鱼鳞内脏什么的,咱们就不留了,都送给奶奶,让她分给二叔三叔家。 这样,给他们的也不算少,还省得咱们自己费工夫收拾了。 咱们既尽了心意,自家也吃点干净整齐的。” 在这个年代,尤其是对于极度饥饿的人来说,鱼鳞内脏也要吃掉,至少比草根树皮强。 但他实在无法忍受那种粗糙的口感和浓烈的腥气,为了不让自己的肠胃吃苦,一定要说服父亲同意。 用这些“下脚料”来做顺水人情,既显得大房大方,不斤斤计较,有了吃食没忘记两个兄弟,又能达到自己吃得舒坦些的目的,算是一举两得。 阳怀仁听完,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并不是不赞同帮助兄弟,而是挣扎在生存线上的生活,让他对任何一点食物的浪费都感到本能的心痛。 他觉得儿子这个提议,有点“败家”,过于大方了。 “光明,小杂鱼本来就不出肉,要是再把鱼头鱼尾、鳞和内脏都去掉,恐怕得少三分之一还多。” 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劝诫和心疼,“你奶奶收拾起来……你是知道的,万一再手松一点,去掉一半都有可能。” 他看向儿子,语重心长:“我知道你心善,想多帮衬点你叔叔他们,让他们也多点实惠。 但咱们自家也难……你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吃食,一下分出去这么多…… 别到时候自家没吃饱,反而闹得心里不痛快,也让你娘和妹妹们失望。” 他担心的是现实的份额减少,以及万一儿子以后捕鱼没那么顺利,回头想起今天的大方,会后悔,甚至引发家庭内部的埋怨。 阳光明理解父亲的顾虑,这是贫困形成的思维定式。 “爹,您放心。” 他的语气很坚决,“我说了,以后咱们家吃饭问题,我能解决。 今天这点‘浪费’,就当是谢谢奶奶帮忙收拾,也当是咱们分家后,给叔叔们的一点实实在在的心意。 只要奶奶愿意帮着收拾得利索点,这些‘工钱’,咱们出得起。” 阳怀仁看着儿子,沉默了。 他再次感受到了儿子身上那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决断力。 他已经不再是需要他庇护的稚子,而是一个已经开始扛起家庭重担,并且似乎真有能力扛起来的男丁了。 鱼是儿子冒险抓来的,钱也是儿子挣来的。 儿子愿意在自家能吃饱的前提下,顾念亲情,多帮衬一下大家庭,这份心,总归是好的,甚至可以说是仁厚。 他作为父亲,不应该打击,或许……更应该支持? 或许……儿子真的有什么特别的能耐,以后真能不让他们再挨饿?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像石缝里钻出的草芽,在他枯竭的心田里顽强地蔓延开来,带来一丝微弱的,却无比珍贵的希望。 这希望,比眼前这几条鱼、几块钱,更让他心动。 “行吧。”阳怀仁终于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又像是做出了某种重大的信任交付。 “既然你这么想,那就按你说的办。鱼是你抓的,你说了算。只是……到时候别后悔就行。”他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 “不会的,爹。”阳光明露出了一个轻松而真诚的笑容,“那我现在就把鱼给爷爷奶奶送过去?顺便跟奶奶说一下收拾鱼的事。” “去吧。”阳怀仁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在那篓鱼和手里的钱上,心中百感交集,但那份沉重的绝望,确实被冲淡了许多。 阳光明提起沉甸甸的鱼篓,转身走出了屋子,朝着主屋爷爷的房间走去。 主屋的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有一种了无生气的沉闷。阳光明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 屋子里同样昏暗,爷爷阳汉章和奶奶都歪在炕上,似乎因为饥饿和无力,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了。 爷爷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奶奶则睁着眼望着黑黢黢的屋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动静,阳汉章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过来。 当他看到大孙子手里提着的那个散发着浓重鱼腥味的竹篓时,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努力地聚焦,试图看清那是什么。 “光明?你这是……”他挣扎着想用手肘撑起身体,让自己坐得高一些,但虚弱的手臂有些颤抖,声音也干涩虚弱。 炕里面的奶奶也猛地动了动,那双标志性的小脚挪了挪位置,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一样,立刻投向了鱼篓,鼻子也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 “爷爷,奶奶。”阳光明将鱼篓放在地上,恭敬地叫了一声。 然后,他把对父亲说过的那套说辞,又原原本本,甚至在某些细节上更加丰富地对两位老人讲了一遍。 包括如何运气好刚下水就摸到大鱼,如何与那个“面黄肌瘦、眼神热切”的陌生人交换工具,如何运用那本《河鲜捕捉杂录》上看来的技巧找到鱼窝,如何又卖了一部分鱼给那个“羡慕不已”的人换了六块钱,以及如何惦记着家里没米下锅,把剩下的鱼都提了回来。 他讲述的时候,语气平和,条理清晰,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刻意炫耀,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平常的事情,只是这事情的结果有些出乎意料的好。 但听在两位饱经风霜、此刻正深陷绝境的老人耳中,这不啻于一声惊雷! 阳汉章听得眼睛越来越亮,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熨平了一些。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被迫辍学、看似前路迷茫的大孙子,竟然在全家最艰难的时候,找到了这样一条意想不到的生路! 虽然捕鱼听起来不稳定,像是靠天吃饭,但能有今天这样的收获,已经足以证明光明这孩子或许真有这方面的运道或者本事! 这简直是山穷水尽之处,突然出现的一座独木桥! 虽然险,但能过人! “好!好!好孩子!”阳汉章连说了三个好字,激动得嘴唇都有些哆嗦,干瘦的手掌下意识地握紧了炕沿。 “老天爷……总算没绝了咱们阳家的路啊!你有这本事,好啊!好啊!” 他看向阳光明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欣慰和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 只要有一个孩子能立起来,这个家就还有盼头! 就连一向对大房不算亲热,更多惦记着自己亲生儿子的奶奶,此刻脸上也堆起了难得的,甚至有些过于热情和夸张的笑容。 她挣扎着坐直了身子,一双小脚在炕沿下急促地晃悠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篓鱼,仿佛生怕它长翅膀飞了,嘴里不住地夸赞,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哎哟!我就说嘛!咱们光明从小就聪明!是个有出息的! 你看你看,这读书人就是不一样,看本书都能学来这么大本事! 这要是搁在以前,那就是文曲星下凡沾了仙气儿! 这下可好了,可好了……咱们家总算见着点肉腥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目光几乎黏在了鱼篓上,仿佛那里面不是鱼,而是救命的仙丹,是让一家人重新恢复活力的源泉。 阳汉章毕竟是当过一家之主的人,惊喜过后,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看到大孙子把整整一篓鱼都提了过来,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这孩子,心善,念着亲情,没有吃独食。 但他也清楚自己老伴的性子,以及分家后各房面临的现实困难。 有些话,他得先说在前头,定下调子,免得老伴贪心不足,或者两个小儿子家生出更多是非,寒了大房的心。 他清了清嗓子,压下心中的激动,开口说道: “光明啊,你有这份心,爷爷很欣慰。 今天的收获这么大,是好事,是咱们阳家柳暗花明!也能让全家人都跟着沾沾光,松快一下。” 他先定了性,这是好事,是光明带来的福气。 他看了一眼身旁眼神热切、几乎要扑到鱼篓上的老伴,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清晰地划出了界限: “这样,今天毕竟是分家头一天。 这鱼,你给你二叔三叔家,一家分上一斤,也算全了兄弟情分,让他们也打打牙祭,垫补一下。 往后各房的日子,就各凭本事了,总不能一直指着你们大房。” 他这话,既是定了调子,明确了分配份额,也是提前堵住了老伴可能提出的更多要求的路,明确指出了“往后各凭本事”。 果然,老太太听到这话,嘴角微微撇了一下,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瞬间闪过的不满,但终究没敢当面反驳老头子。 能让两个亲儿子家沾点光,总比一点都没有强。一斤鱼,虽然少了点,熬锅汤也够孩子们抢破头了。 阳光明将二老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对爷爷的处事公允和长远考量更多了一份敬重。 爷爷主动提出把鱼分给二叔三叔家,而且定量是一斤,这比他预想的还要少一些,显然是更多地考虑到了大房的利益和积极性,避免他们觉得负担过重。 这让他心里更加踏实,也证明了爷爷依然和以前一样精明。 他向前一步,巧妙地把父亲推在了前面,用更加真诚和恳切的语气说道: “爷爷,奶奶,这鱼怎么分,我来之前,我爹也嘱咐了。” 他顿了顿,看到爷爷奶奶都认真地听着,特别是奶奶,眼神里带着探究。 “我爹说了,虽然分了家,但血脉亲情断不了。 眼看着家里大家都难,特别是二叔三叔家孩子也多,直接分鱼,他们可能会心里不安,觉得是占了我们便宜,心里负担重。” 他这个角度选得很好,体现了大房的体贴。 阳光明继续说道:“我爹的意思是,这鱼啊,就不按斤分了,显得生分。 干脆麻烦奶奶,帮着把这一篓子鱼都给收拾利索了。刮鳞、去内脏,鱼头鱼尾也都剁下来。 我们只要中间那部分就好了。” 说到这里,他特意加重了语气,抛出了那个关键的“交换条件”: “这些收拾下来的东西,鱼头、鱼尾、鱼鳞、内脏,我们大房一点不留,全都给奶奶您,由您拿去分给二叔和三叔家。 他们愿意熬汤也好,做别的也罢,总归是点荤腥,能顶饿。 这样,他们拿着也踏实,知道这是收拾完剩下的东西,不是正式分鱼。 我们自家呢,也吃点干净整齐的鱼肉,我爹说……他这腿伤,吃点干净的,兴许好得快些。” 他这个提议一出,阳汉章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赞许。 他立刻明白了大儿子和大孙子的深层用意。 这既显得大房顾念亲情,也划出了界限,但他还是觉得大房过于大方了点。 由老伴去分配那些“下脚料”,她肯定更乐意,也能在两个小儿子那里卖个好,显示她这当娘的“能耐”和“偏心”。 果然,还没等阳汉章开口表态,老太太就迫不及待地连连点头,脸上笑开了花,皱纹都挤在了一起,生怕老头子反对似的,抢着说话,语气异常热络: “哎哟!怀仁这孩子就是仁厚!想得周到!这样好!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 放心放心!这鱼保准给你们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一片鳞都不带多的! 那些零碎儿交给我,保证不浪费,都分给你二叔三叔家!他们肯定念你们大房的好!念你们的好!”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麻利地挪下炕,穿上那双小小的尖头布鞋,动作敏捷得完全不像刚才那个饿得瘫在炕上、有气无力的老人,仿佛那篓鱼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她几步就走到鱼篓边,伸手摸了摸里面的鱼,感受着沉甸甸的分量,脸上的笑容更是加深了几分,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分配这些“零碎”,才能让自己和两个小儿子家利益最大化了。 阳汉章看着老伴那急不可耐、几乎要立刻动手的样子,心里明镜似的,不由得叹了口气,但也没再说什么。毕竟人都有私心,这是天性。 大房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考虑周全了。 他看向阳光明,目光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和更多的期许: “既然你爹这么说了,那就按他说的办吧。让你奶奶受累收拾一下。” 他默认了这个方案。 “不累不累!这有什么累的!高兴还来不及呢!”老太太连连摆手,已经提起了鱼篓,准备拿到院子里光线好点的地方开始干活,那劲头,仿佛年轻了十岁。 事情顺利敲定,而且完全按照自己的预想发展,阳光明心里也松了口气。 有了今天的借口,以后很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那奶奶就多费心了。我爹腿不方便,娘和妹妹们还没回来,我还得出去一趟。”阳光明说道。 老爷子带着关切问道:“你还出去?准备去哪儿?” “我去给爹抓点药。”阳光明说道,语气郑重起来,“爹的腿肿得厉害,颜色也不对,不用药散瘀活血、通络止痛,怕是好得慢,拖久了,万一留下毛病,阴天下雨就疼,或者……更严重,以后就真干不了重活了。” 说着,他扬了扬手里的金圆券。 “正好今天卖了鱼有点钱,先去抓点药回来。吃饭要紧,爹的腿也要紧。” 阳汉章闻言,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既有对儿子伤势的担忧,也有对孙子考虑周全的欣慰,还有一丝身为人父,却无力为儿子治伤的深沉愧疚。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言的叹息,然后挥了挥手:“抓药……是要紧事。去吧,早点回来。” 老太太也假意关心了一句,目光却还停留在鱼篓上:“是啊,给你爹抓药要紧。快去吧,路上小心点,这兵荒马乱的。” 阳光明应了一声,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主屋。身后传来奶奶迫不及待摆弄鱼篓的声音。 走出院子,阳光明辨了辨方向,朝着记忆中南城一家信誉还算不错的“济生堂”药铺走去。 北平城的街道依旧破败灰暗,行人大多面带菜色,行色匆匆,但阳光明的心境却与早上出来时截然不同。 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手上间接沾染了血腥,但也初步解决了家里的危机,并为后续利用空间物资改善家庭状况铺平了道路。 父亲和爷爷的态度,让他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间。 药铺不远,走了约莫一刻钟就到了。 铺面不大,古色古香的招牌上,“济生堂”三个字的金漆已经斑驳脱落。 一走近,一股浓郁的中草药味儿便扑面而来,这味道沉郁而古老,仿佛承载着千百年来人们对健康与生存的渴望。 店里光线也不算明亮,靠墙是一排排散发着沉郁木色和药香的高大药柜,无数个小抽屉上贴着白色标签,写着各种药材的名字。 坐堂的老大夫头发几乎全白,身形干瘦,却精神矍铄,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微眯着眼睛,手指搭在一个不停咳嗽的妇人手腕上诊脉,神情专注。 一个穿着半旧青布衫,肩膀上搭着一条白毛巾的伙计迎了上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热烈笑容:“小兄弟,抓药还是瞧病?” 阳光明说明来意,声音清晰:“家父前日被打伤了腿,肿得厉害,青紫一片,动弹不得,想买些散瘀活血、舒筋止痛的药。” 他详细描述了一下伤情的大致情况和位置。 老大夫听后,抬了抬眼皮,从老花镜上方看了阳光明一眼,示意他过去。伙计退到一边。 老大夫简单问了问伤情是如何造成的,又看了看阳光明比划的位置和严重程度,然后沉吟了一下,伸出枯瘦的手指捋了捋颌下的胡须。 “伤在筋肉,瘀血阻滞,气血不通则痛。” 老大夫缓缓开口,声音里带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沉稳,“可用红花油外擦,配合麝香壮骨膏贴敷。 红花油每日涂抹伤处,轻轻揉按,直至发热,助药力渗透。 麝香壮骨膏用前烘软,贴于最痛处,两日一换。内服……暂且不必,先外用药看看效果,是药三分毒,能外治不内服。” 伙计在一旁听着,等老大夫说完,便接过话头,麻利地走到药柜前,取出一瓶贴着红纸标签的褐色玻璃瓶红花油,又从一个纸盒里数出十贴用油纸包着的,印着“麝香壮骨膏”字样的膏药。 “红花油一瓶,麝香壮骨膏十贴。” 伙计报出物品,然后走到柜台后,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了几下乌黑的算珠,“承惠,十二块五角金圆券。” 这个价格让阳光明微微挑眉。 金圆券刚发行不久,物价尚未完全飞涨,这个药价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已然不菲。 十二块五,几乎相当于一个普通苦力大半个月的工钱,还未必能挣到。 他没有犹豫,直接从怀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金圆券,付了账。 伙计将用草纸包好的膏药和那一小瓶褐色的红花油递给他,随口叮嘱了一句:“膏药别沾水,红花油别入眼。” 阳光明接过药,小心地揣进怀里。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耽搁,快步朝家里走去。(本章完) 第296章 5金圆券恐慌抢购风潮燃起希望照亮前 阳光明提着那包沉甸甸的药材,步履略显匆忙地离开了济生堂那略显幽暗的门坎。 父亲的腿伤,如同悬在全家头顶的利剑,不能再有丝毫拖延,这药,必须尽快用上。 他没有选择立刻回到那个拥挤破败的小院,而是站在街角,略微辨了辨方向,朝着南城另一条稍显热闹些的街道走去。 他需要为今晚那锅寄托了全家希望的炖鱼,增添一些合理的“味道”。 街道两旁,一些售卖日用杂货、油盐酱醋的店铺,还没有关门闭店,每一家门前,都蜿蜒着或长或短的队伍。 那队伍像是一条条垂死的蛇,缓慢而焦虑地蠕动着。 排在队伍中的人们,脸上大多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麻木,但眼底深处又闪烁着近乎疯狂的急切。 他们的眼神,如同饿狼般死死盯着店铺柜台后那渐渐稀疏的货物,仿佛那不是普通的商品,而是维系生命的最后稻草。 金圆券推行后所引发的抢购风潮,如同侵蚀人心的恐怖瘟疫,早已席卷了这座古老都城的每一个角落,渗透进每一条街巷,每一个家庭。 八月十九日那道看似强硬的“限价令”,在此刻看来,不过是试图用纸糊的堤坝去拦截奔腾咆哮的洪流,其结果只能是堤坝处处溃散,市场的秩序早已名存实亡。 按照官方定价,报纸上公布的日常用品的金圆券的价格为: 1.粮食类(主食) ·面粉:(每袋,约44市斤)- 7.60元 ·大米:(每石,约160市斤)-约20元(品种不同价格有差异) ·小米:(每斤)- 0.07 - 0.08元 ·玉米面:(每斤)- 0.05 - 0.06元 2.副食类 ·猪肉:(每斤)- 0.48 - 0.56元 ·羊肉:(每斤)- 0.32 - 0.40元 ·鸡蛋:(每个)- 0.03 - 0.035元(每斤约0.40 - 0.50元) ·食盐:(每斤)- 0.10 - 0.12元 ·白糖:(每斤)- 0.32 - 0.38元 ·酱油:(每斤)- 0.16 - 0.20元 3.纺织品与服装 ·白细布:(每尺,约0.33米)- 0.30 - 0.35元 ·棉花:(每斤)- 0.80 - 1.00元 ·一双布鞋:约1.50 - 2.50元 4.燃料类 ·煤球:(每百斤)- 1.20 - 1.50元 ·劈柴:(每百斤)- 1.00 - 1.20元 5.其他 ·肥皂:(每条)- 0.25 - 0.30元 ·香烟:(普通品牌,每包20支)- 0.20 - 0.40元 三百万法币兑换一元金圆券,看待这个价格不够直观,用一块银元来兑换两元金圆券,看待这个价格就比较直观了。 为了强制推行金圆券,官方限定的价格,看似不高,但问题是,哪里有货可买? 稍微紧俏些的物资,尤其是活命的粮食,大宗商品,早已从正规店铺的货架上慢慢消失,转而流入了黑市。货架上保留的,仍在明面上售卖的少量物资,只是为了应对官方检查。 黑市的价格,就像是脱缰的野马,扶摇直上,往往是官价的几倍,甚至十几倍。 普通百姓们捏着刚刚兑换到手,甚至还带着刺鼻油墨味的金圆券,心中没有半分踏实感,只有对未来的巨大恐慌和钞票即将急速贬值的深切忧虑。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薄薄的一迭纸片,其价值恐怕很快就会变得比废纸还不如。 唯一的生路,就是趁它此刻还能换到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时,尽快将它花出去,变成能填饱肚子、能维持生存的物资。 这种普遍而深刻的恐慌心理,汇聚成了眼前这一股股疯狂的抢购洪流,冲刷着本就脆弱的城市脉络。 阳光明的目标很明确。 他需要一些最基本的调味品——盐、酱油和醋。 空间里虽然也有,但在质量和包装上有明显区别,更换包装也需要一个过程,既然能买到,还是直接购买更方便。 晚上要炖鱼,若没有盐来提味,没有酱油来增色,没有醋去腥,那一大锅鱼肉恐怕腥气难耐,难以下咽。 他目光扫视,最终锁定在一家门口排队人数相对较少的杂货铺。 店铺门口的招牌上,“南北杂货”四个字早已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斑驳,难以辨认。 队伍在缓慢地向前移动,排在前面的人不时因为担心货物售罄而爆发出小小的骚动和哀求声,给沉闷的队伍带来一阵阵不安的涟漪。 一个穿着脏兮兮布褂的伙计站在门槛内,面无表情,用已经嘶哑的喉咙机械地吆喝着: “后面的别挤了!再挤也没用!盐就剩最后几斤了!酱油还有半缸,醋也不多了!卖完为止!后面的明天请早!” 这声音如同催命符,立刻在队伍中引起一阵低低的骚动和叹息。 人们下意识地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努力想要看清柜台后那盐袋的深浅、酱缸的高低,一张张脸上写满了绝望与期盼交织的复杂神情。 阳光明默默地走到队尾,安静地站定。 他个子高,虽然身形瘦削,但脊梁挺得笔直,在这片被焦虑压弯了腰的人群中,显得有些突兀。 他耐心地等待着,感受着周遭空气中弥漫的那种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焦灼气息。 半个多小时的等待,让人觉得漫长而压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队伍蜗牛般前进。终于,轮到他了。 柜台后的伙计累得满头油汗,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粗暴地问道:“要什么?快说!后面还等着呢!” “一个带盖的竹篮子,两个玻璃瓶,半斤盐,一提酱油,一提醋。”阳光明语速清晰,声音平稳地报出所需。 不是他不想多买,而是每个人限量一提,只能买这么多。 店家当然不想这么麻烦,但为了应对上面的检查和监督,不能关门,要保证最低的营业时间。 伙计动作麻利地转身,从一个几乎见底的盐袋里,用粗木勺子舀出颗粒粗粝的盐粒,倒在粗糙发黄的草纸上,手指翻飞,三下两下包成一个三角包。 接着,他又取下两个新玻璃瓶,从身后半人高的粗陶缸里,用长柄竹提子,准确地打出一提深褐色的酱油和清亮的醋,汩汩地灌进玻璃瓶里。 动作熟练,也透着几分麻木。 “承惠,六角金圆券。”伙计头也不抬,报出价格,同时伸出了沾着油污和酱色的手。 阳光明没有犹豫,从怀中掏出钞票,数出相应的数额递了过去。 走出杂货铺,他提着变得沉甸甸的竹篮子,往家里走去。 意念微动,一罐约莫半斤重,洁白细腻如凝脂般的猪大油,凭空出现在篮子里。 猪大油是紧俏物资,很难排队买到,晚上炖鱼又必不可少,他还是拿出了空间里的存货。 猪油在这个年代可是实实在在的硬通货,是普通人家难得的油荤宝贝。炒菜炖菜时,只需用筷子挑上那么一小块,在热锅里化开,瞬间就能满屋生香,极大地提升菜肴的风味和满足感。 这罐猪油,足以让今晚的炖鱼产生质的飞跃。 有了盐、酱油、醋和这罐关键的猪油,晚上炖鱼的味道就有了最基本也是最坚实的保障。 至于米面等主粮,他略一思忖,还是强行按捺住了立刻从空间中取出的冲动。 理由不好编造。 他外出的时间不算很长,排队买了些尚且能买到的调味品还说得过去,买到半斤猪大油,已经有些勉强。 若说还能奇迹般地买到更加紧俏,需要赶早排队极长时间,才能少量买到的粮食,就太过突兀了,很难让人信服。 想要把粮食拿回家里,明天之后,他可以说是用捕到的鱼交换而来,这就容易让人信服了。 眼下,有那几十斤鱼获打底,全家人至少能饱饱地吃上几顿扎实的鱼肉,暂时缓解那噬人的饥饿感。 等尽快找到新的住处,搬离这个人员复杂、目光交织的大杂院,再慢慢地,合理地“添置”东西,理由就要充分得多,操作空间也更大。 打定主意后,他加快脚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那间狭小昏暗的屋子时,父亲阳怀仁依旧靠坐在炕沿,姿势几乎没变,只是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空洞绝望,而是带着一丝期盼,紧紧盯着门口。 看到儿子回来,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目光首先落在儿子提着的竹篮上。 “回来了?药……抓到了?”阳怀仁的声音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抓到了。”阳光明先将竹篮放在炕沿,然后掏出药包,以及那一小瓶红花油。 阳怀仁看到竹篮里还有东西,忍不住问道:“这竹篮里是……” “买了点油盐酱醋。”阳光明一边解开药包,露出里面油纸包裹的十贴麝香壮骨膏,一边语气平常地说道,“晚上炖鱼用得着。总不能还像以前那样,白水煮煮,腥得咽不下去。” 阳怀仁点了点头,对这个解释表示接受。有鱼吃已经是天大的幸事,若能做得可口些,自然是锦上添花。 但他随即想到价钱,眉头又习惯性地皱起:“这些东西……现在不便宜吧?花了多少钱?” 他知道儿子卖鱼得了六块钱,抓药肯定花去大半,再买这些调味品…… 阳光明手上动作不停,开始查看父亲的伤腿,口中随意答道:“没花多少,药钱和这些东西加起来,一共花了三块金圆券。” 他故意把药钱说低了。那十二块五的药钱,在这个年代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堪称巨款。他不想给父亲造成太大的心理负担。 阳怀仁闻言愣了一下。 他虽然不清楚那两种药的具体价格,但也知道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和药油不会太便宜。 三块钱?绝对不可能! 儿子肯定没说实话,多半是把药钱少报了。 他张了张嘴,看着儿子已经专注地开始准备给他上药,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闪烁,到嘴边的追问又咽了回去。 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他既然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或许就是不想让自己这个当爹的担心钱。 阳怀仁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儿子懂事的心疼,也有身为人父却要靠儿子奔波劳碌的愧疚,还有一丝对儿子身上那种超出年龄的沉稳与决断的陌生感。 他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阳光明见父亲没有深究,心里也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父亲腿上那简陋的,已经有些发黑的布条,露出了肿胀青紫的伤处。 伤势看起来比早上更吓人了些,皮肤因为肿胀而绷得发亮,大片大片的瘀血沉积下来,颜色深得发黑。 阳光明眼神微凝。 他按照药铺伙计转述的医嘱,先倒出一些红花油在掌心,搓热后,开始轻轻地,由外围向中心揉按父亲的伤处。 他的动作很小心,尽量避免触碰最疼痛的位置。 药油带着一股浓烈而独特的药草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接触到皮肤,带来一阵凉意,随即又开始发热。 阳怀仁疼得额头青筋暴起,牙关紧咬,发出嘶嘶的抽气声,但他强忍着没有呼痛,只是放在炕席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爹,您忍着点。大夫说了,这药油要揉开了才有效,能把瘀血化开。”阳光明一边揉按,一边低声安慰。 揉按了约莫一刻钟,直到伤处皮肤发红发热,阳光明才停下来。 他取出一贴麝香壮骨膏,凑到油灯旁小心地烘烤着,让膏药变软,然后仔细地贴在父亲伤处肿痛最厉害的位置。 膏药贴上,一股更加强烈的、混合着麝香和其他药材味道的热力开始持续地渗透进去。 “感觉怎么样?”阳光明问道。 阳怀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伤处那钻心的持续的抽痛,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药力包裹着的温热酸胀的感觉。 “好……好像好点了,没那么针扎似的疼了。”他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阳光明一边收拾着药瓶药包,一边看似随意地说道:“我问过坐堂的大夫,仔细说了您的情况。大夫听了我的描述,觉得骨头应该没伤到,就是筋肉伤得重,瘀血堵住了经络。” 他顿了顿,语气肯定地继续说道:“大夫说,按他开的方子用药,这十贴膏药用完,肿应该能消下去,下地慢慢走路,应该问题不大,就不用一直在炕上躺着了。 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要想彻底好利索,不留后遗症,至少还得将养一个月。 这一个月,千万不能干重活,不能再伤着,只要遵从医嘱,就能恢复正常了。” 这番话,半是真半是假。 真的部分是,这药确实对症,按时使用对恢复大有裨益。 假的部分是,他对疗效和时间做了更乐观的预估,旨在给父亲树立信心。 一个积极的心态,对于伤病恢复至关重要。 果然,阳怀仁听完,眼睛猛地亮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分家以来第一个真正称得上轻松的表情。 “真的?一个月……一个月就能基本好利索?”他声音颤抖着,反复确认。 他最怕的就是腿废了,成了家里的累赘,一辈子躺在床上让人伺候。 如果只是一个月不能干重活,那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 “嗯。”阳光明肯定地点点头,“所以爹您这段时间就安心养着,别胡思乱想,按时用药,争取早点好起来。” “好!好!我一定好好养着!”阳怀仁连连点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灰败的脸上也焕发出一点光彩。 希望,不仅仅是吃饱肚子的希望,还有身体康复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他心中重新燃起。 处理完父亲的伤,阳光明又将注意力转回到晚上的饭食上。 他提起那个装着调味品的竹篮,对父亲说道:“爹,我去奶奶那边看看鱼收拾得怎么样了,顺便用用锅灶,把鱼炖上。” “去吧去吧。”阳怀仁此刻心情大好,挥了挥手,“跟你奶奶好好说,别……别计较太多。”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怕儿子年轻气盛,对奶奶收拾“下脚料”时可能的手松,感到不满。 阳光明笑了笑:“我知道,爹您放心。” 他提着竹篮走出屋子,再次来到主屋。 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更加浓烈的鱼腥味。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奶奶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放着两个豁了口的破瓦盆,正埋头收拾着那些鱼。 奶奶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她的动作算不上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态度却异常专注和认真,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连花白的发丝黏在了颊边,也顾不上捋一下。 爷爷坐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老伴的动作,浑浊的老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看到阳光明回来,老太太立刻抬起头,脸上瞬间堆起了比下午更加热情,甚至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藏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心虚和紧张。 “光明回来了!你看,奶奶正紧着收拾呢!”她扬了扬手中沾着鱼鳞和血丝的剪刀,语气热络,“放心,保准给你们弄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 阳光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两个瓦盆,尤其是在那半盆子“下脚料”上停留了一瞬,心中已然明了。 奶奶斩头去尾的标准有点松,这在他的意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是他有意纵容的结果。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走过去说道:“奶奶受累了。我买了点调料回来,想着天热,鱼放不住,晚上就赶紧炖上。” 说着,他展示了一下竹篮里的东西——用草纸包着的盐,装在玻璃瓶里的酱油和醋。 当最后那罐雪白晶莹的猪大油被拿出来时,奶奶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瞳孔都放大了几分,喉头不自觉地上下滚动,咽下了一口唾沫。 就连一直没什么表情的爷爷,目光也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般,在那罐猪油上停留了许久,干瘦的喉咙也轻微地动了一下。 这可不是普通的调料,这是实实在在的油荤!是能让清汤寡水变成美味佳肴的“神物”! “哎哟喂!还……还买了大油!” 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夸张惊喜,“这……这可真是……太好了!太是时候了!有了这猪油炖鱼,我的老天爷,那味道还不得香飘十里,把胡同口的老馋猫都引来啊!” 她立刻放下手中的剪刀,慌忙在身前那满是鱼鳞和血污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就要过来接阳光明手中的竹篮和那罐猪油: “来来来,好孙子,奶奶帮你弄,这炖鱼的火候、下料的先后,奶奶最拿手了!保准炖得入味!” 阳光明却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语气却带着坚持: “奶奶,您继续收拾鱼就好,等会儿,这鱼还是我自己来炖吧。 我爹腿脚不便,心情也不好,口味有点叼,我想按他平时习惯的口味,多用一些浓油赤酱,让他吃得顺口点,也好得快些。” 他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既点明了是为了父亲的身体,又隐含了不容旁人插手的意思。 奶奶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尴尬和不自然。 她讪讪地收回手,在围裙上无意识地搓了搓,随即又挤出了更大的笑容,连连点头: “行行行!你说得对!你爹是病人,是该紧着他的口味来! 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做法,你自己来,也好,也好!我……我这就快收拾完了!就剩最后两条了!” 她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立刻重新坐回马扎,抓起剪刀,对着那条鲤鱼头更加用力地剪了下去,仿佛在发泄着某种情绪。 阳光明不再多言,提着竹篮,径直走进了旁边那间充满潮湿霉味和陈年油烟的灶间。 灶间里常用的厨具都在,因为一家人还要做饭,并没有拿去典当,最重要的就是那口灶台上的大铁锅。 他熟练地舀水刷锅,然后生火。 干燥的茅草和少量的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昏暗。 他将那罐猪油舀了一大勺放入锅中。 白色的膏体在热力的作用下迅速融化,变成清亮的油脂,散发出诱人的荤香。 这香气对于长期缺乏油水的肠胃来说,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奶奶在院子里闻到这股味道,动作都慢了下来,忍不住深深吸了几口气。 爷爷也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在品味这久违的,代表着富足与安稳的香气。 阳光明将奶奶已经初步处理好的,属于大房的那部分鱼肉——主要是去了鳞和内脏的鱼身,以及那些小杂鱼和河虾——分批放入锅中煎炒。 刺啦一声,热油与鱼肉碰撞,激发出更加浓郁的香气。 他小心地控制着火候,烹入酱油和醋,再加入适量的盐和清水,盖上沉重的木头锅盖,改为小火慢炖。 很快,更加鲜香的味道从锅盖的缝隙中逸散出来,弥漫在整个小院,甚至飘到了胡同里。 这香味,与院子里原本的破败、绝望的气息格格不入,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温暖而饱足的梦。显得如此奢侈,如此不真实。 天色在等待中渐渐昏暗下来。 奶奶最后的收尾工作,也收拾利索,她看着那半篓子鱼头、鱼尾、内脏等物,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开始盘算着怎么分给两个小儿子家。 鱼炖好之后,光明询问爷爷,是打算等会儿过去一起吃饭,还是盛出两碗留下。 不等爷爷开口,老太太就表示,还是盛两碗鱼留下吧,就不过去添麻烦了。 爷爷没有出言反对,光明也就听从了老太太的建议,盛出满满两大碗鱼,留给爷爷奶奶吃。 这时,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出去挖野菜的大军回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阳光明的母亲楚元君,她一手紧紧牵着脸色蜡黄的小女儿静仪,另一只手拎着个半满的,看上去分量并不是很重的竹篮,满脸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沮丧。 阳静婉默默地跟在母亲身后,同样的小脸煞白,嘴唇干裂,脚步虚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 她们的身后,是二婶、三婶以及她们各自的一群孩子,个个都是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篮子里也只有半满的野菜。 忙碌了大半天,几乎走遍了城外所有可能生长野菜的角落,收获却如此微薄,甚至不够一家人塞牙缝的。 城外的每一寸土地,都早已被无数波饥饿的人们像篦子一样反复搜刮了无数遍,能吃的,不能吃的,几乎都被掘地三尺。 收获不如预期,绝望的气息,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笼罩在每一个归来者的脸上和心头。 然而,就在他们踏进院门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猛地停住了脚步,不约而同地用力吸着鼻子。 “什么味道?咋这么香?”二婶首先失声惊呼,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脸上的疲惫瞬间被惊疑取代。 “是肉香!是炖鱼的香味!好香啊!”三婶那个十岁左右的儿子,猛地挣脱母亲的手,指着灶间的方向,口水几乎要顺着嘴角流下来,声音里充满了渴望。 楚元君疑惑地看向主屋门口,正好看到儿子阳光明用抹布垫着手,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炖鱼,从灶间里走出来。 “娘,静婉,静仪,你们回来了。”阳光明将手中的盆小心地放在门口一个闲置的石磨盘上,迎了上去,很自然地接过了母亲手中那空荡荡、轻飘飘的竹篮。 “光明,这……这鱼香味是……是咱家……”楚元君难以置信地问道,目光在儿子沉静的脸上和那盆诱人的炖鱼之间来回移动,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是我炖的鱼。” 阳光明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下午我去河边,运气好,捞到些鱼。卖了一部分换钱,剩下的就拿回来炖了,正好给爹补补身子,也让大家一起吃点。” 他言简意赅,没有当着这么多眼巴巴的亲人的面细说过程,但话语中的意思却清晰无比——这鱼,是大房的,但今晚,大家可以一起吃。 这话听在刚刚经历了一天徒劳奔波、饥肠辘辘、近乎绝望的楚元君和两个妹妹耳中,简直不啻于仙音妙乐! 静婉和静仪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黑暗中点燃的星辰,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仰着苍白的小脸,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渴望和祈求。 而二婶、三婶等人听到这话,脸上顿时露出了极其复杂难言的神色。 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赤裸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羡慕,还有一丝丝难以掩饰的酸溜溜的嫉妒。 这年头,谁能不声不响地弄到这么多鱼,还能用猪油炖上?这老大一家,难道是走了什么大运? 老太太这时适时地提着她那半篓子“战利品”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炫耀的笑容,对二婶和三婶说道: “光明这孩子,是有点运道,也是他能干,捞了不少鱼。 你们看,我拾下来的这些鱼头鱼尾,杂七杂八的也不少。 你们两家拿回去,也熬点汤喝,让孩子们都沾点荤腥,解解馋。” 二婶和三婶的目光,立刻如同饿狼般,被那半篓子鱼头鱼尾吸引了过去。 虽然只是下脚料,但在她们眼中,这依旧是难得一见的美味!是能让孩子眼里放出光来的好东西! 两人的脸上,瞬间堆满了感激的笑容,连声道谢: “谢谢娘!还是娘想着我们!” “哎呀,这可是好东西,熬汤最鲜了!” 俩人几乎是抢一般地从老太太手里接过了篓子,然后便开始凑在一起,小声而急切地商量着怎么分配这些“宝贝”,生怕自己家吃了亏。 楚元君看着这一幕,心中已然明白了大半。 她心里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对儿子的心疼和此刻能有鱼肉吃的巨大庆幸。 她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拉了拉两个女儿的手,对阳光明低声道:“咱们……先回屋吧。你爹该等急了。” 阳光明点点头,对奶奶说道:“奶奶,锅已经腾出来了,留给您和爷爷的两碗鱼,就放在灶台上,火也没灭,两个婶子要用灶台的话,现在就能用。 我刚买来的油盐酱醋,就在旁边放着,两个婶子都可以用,不用和我客气。” 当着两个婶子的面,阳光明又问了一句:“现在饭已经做好了,奶奶您要不要跟我们回去一起吃?” 老太太此刻心思全在如何分配那半篓子下货上,闻言连连摆手,语气甚至带着几分催促: “你们赶紧端回去吃!趁热! 我们老两口……就不过去给你们添乱了,随便弄点吃的就行。” 已经让过,阳光明不再多说。 他转身,再次走进灶间,分了两趟,才将两大盆炖鱼端回自家的屋子。 那浓郁勾魂的香味,一路飘散,几乎勾走了院子里所有人的魂魄,留下了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和复杂难言的目光。 回到自家屋子,油灯已经被阳怀仁摸索着点亮。 豆大的火苗在灯盏里摇曳不定,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与之前死气沉沉的昏暗不同,此刻的空气中,充满了令人心安的食物香气。 阳怀仁靠坐在炕沿,看着儿子端进来两大盆香喷喷、热腾腾的炖鱼,那双因为伤病和愁苦而浑浊不堪的眼睛里,终于迸发出了真切的光彩,脸上露出了分家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欣慰和希望的笑容。 “都回来了?好!好!快,赶紧的,都趁热吃!” 他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难得的轻快,忙不迭地招呼着疲惫不堪的妻子和两个眼巴巴的女儿。 楚元君和两个女儿看着盆里那些去了头尾、收拾得干干净净、在浓稠的汤汁中微微颤动的鱼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景象,比她们一路上最奢侈的想象还要好! 不仅有鱼,而且还是如此“奢侈”地只吃最肥美的净肉! 那白嫩的鱼肉,酱色的汤汁,漂浮着的油花,无一不在冲击着她们饥饿的感官。 “这……这真的都是光明你……捞上来的?” 楚元君声音颤抖得厉害,她看向儿子,目光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又转向丈夫,寻求着确认。 阳怀仁用力地点着头,脸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光彩,“是啊!都是咱们光明有本事!你是没看见,那一篓子,满满当当的! 快别愣着了,赶紧吃!静婉,静仪,快,拿碗筷!都坐下来吃!” 阳光明早已将家里仅有的几个缺口碗,和几双长短不一的木筷子,摆放好。 他拿起勺子,给每人都盛了满满一大碗鱼肉,汤汁几乎要从碗边溢出来。 两个小姑娘接过沉甸甸的碗,感受着从粗陶碗壁传来的温热,看着碗里白嫩诱人的鱼肉,闻着那直冲灵魂的香气,再也忍耐不住。 也顾不得烫,小心翼翼地用嘴唇碰了碰,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吹着气,小口小口地,却速度极快地吃了起来。 鱼肉入口,那股鲜香滑嫩的滋味瞬间在味蕾上炸开。 猪油特有的醇厚丰腴包裹着鱼肉,酱油赋予了咸鲜的底味,醋恰到好处地化解了最后一丝腥气,只剩下满口的鲜香。 这仿佛是她们记忆中,从未品尝过的极致美味! 幸福的暖流顺着食道滑入空瘪许久、几乎有些痉挛的胃袋,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实在的满足感和慰藉。 两个小姑娘吃得头都抬不起来,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小嘴周围沾满了酱色的汤汁,苍白的小脸上终于泛起了属于孩子的健康红晕。 楚元君也颤抖着手,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咀嚼了两下,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鼻尖酸涩难忍。 她赶紧深深地低下头,假装被热气熏了眼睛,用袖子慌忙地擦拭着,借着喝汤的动作,掩饰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这不仅仅是食物的味道,更是心中的希望,是儿子用他还显稚嫩的肩膀,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硬生生撑起一片天的证明!是绝处逢生的狂喜和心酸! 阳怀仁看着妻女吃得如此香甜投入,自己却迟迟没有动筷。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眶也有些湿润。 他看向坐在灯影下、面容沉静的儿子,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感慨和一丝愧疚:“光明,你也快吃,别光看着。今天……真是辛苦你了,爹……爹没用……” 阳光明笑了笑,也端起属于自己的那一大碗鱼肉,语气轻松地说道: “爹,您说这些干嘛,咱们是一家人。快吃吧,凉了腥气就重了。” 他夹起一大块没有小刺的鱼腹肉,放到了父亲的碗里,“您多吃点,这肉好消化,对腿伤恢复也好。” 一家人就这样围坐在昏黄跳跃的油灯下,默默地,却又无比专注地吃着,这顿来之不易的在当下堪称丰盛无比的晚餐。 屋子里,只剩下细微而满足的咀嚼声、喝汤的吸溜声,以及偶尔因为鱼肉太烫而发出的抽气声。 没有人说话,所有的语言都化作了对食物的虔诚和享受。 空气中弥漫着鱼肉的浓香、猪油的荤香,以及一种名为“希望”的温暖而踏实的气息,渐渐驱散了往日里弥漫不散的霉味和绝望。 外面的世界,依旧是一片黑暗和破败,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和不知谁家孩子的啼哭,更添凄惶。 但在这间小小的简陋不堪的屋子里,在这盏如豆的灯火照耀下,仿佛有一道温暖而明亮的光,顽强地透了进来,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庞,也照亮了前路。 吃过晚饭,楚元君带着两个女儿,快速地收拾好碗筷。 两个小姑娘的脸上,依旧带着如梦似幻的喜悦和满足,时不时舔舔嘴角,回味着刚才那前所未有的美味。 静仪甚至偷偷打了个饱嗝,连忙用手捂住嘴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母亲和哥哥,眼睛里却满是亮晶晶的笑意。 楚元君脸上也带着一种久违的柔和的光彩,开始就着油灯微弱的光芒,仔细地收拾今天挖回来的野菜。 她将那些干瘦发黄的野菜叶子一根根捋顺,抖掉根部的泥土,准备明天早上熬成糊糊。 虽然有了今晚这顿扎实的鱼肉打底,但明天的食物依旧是个问题,丝毫不敢浪费。 一边收拾着,她一边忍不住再次抬起头,看向儿子,声音轻柔地再次询问: “光明,你跟娘再说说,下午到底是咋回事?娘这心里,总觉着跟做梦似的。” 阳光明在母亲身边坐下,又将那套精心准备的说辞,更加细致、更有条理地讲了一遍,一直说到去药铺里给父亲抓药。 他讲得条理清晰,细节生动,语气平稳,由不得人不信。 当听到儿子说,坐堂大夫在听他详细描述了伤势后,判断丈夫的腿骨并未受伤,只是筋肉损伤严重,瘀血阻塞,用了对症的膏药和药油后,好好将养,一个月左右就能基本恢复,下地慢行后。 楚元君一直紧绷着的心弦,终于“嗡”的一声,彻底松弛了下来。 一天之内,从山穷水尽、即将无家可归、丈夫可能残疾的绝境,到有了充足的食物果腹、丈夫的伤情也有了明确而乐观的治愈希望…… 这巨大的、戏剧性的转折,让她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和冷静,瞬间土崩瓦解。 她停下了手中收拾野菜的动作,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扑簌簌地往下掉,怎么止也止不住。 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长时间高度紧张和巨大压力骤然释放后,喜悦、庆幸、后怕……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澎湃,需要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用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 “娘,您别哭啊,这是好事,爹的腿能好,咱们也有吃的了,一切都往好里走了。”阳光明见状,轻声劝慰道。 静婉和静仪看到母亲突然哭得如此伤心,也立刻放下了手里的野菜,惊慌地围拢到母亲身边,一左一右地依偎着她,小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小脸上充满了担忧和不知所措。 靠在炕上的阳怀仁,看着哭泣的妻子,心中也是百感交集,酸涩难言。 他理解妻子此刻的心情,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情绪波动。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力量: “元君,别哭了,啊?你看你,吓着孩子们了。 光明说得对,这是天大的好事,是咱们家祖宗保佑! 咱们家这道最难的坎儿,眼看着……算是迈过去一大半了!该高兴,该笑才对!” 楚元君用力地点着头,用手背胡乱地一遍遍地擦着仿佛流不尽的眼泪,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来回应丈夫和儿子,但那笑容混合着泪水,看上去比纯粹的哭泣更让人心酸动容。 “我……我知道……我是高兴……我是心里高兴……”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就是……就是觉得……太不真了……像是在做梦……怕一醒过来,啥都没了……” 过了好一会儿,在丈夫和儿子的温言劝慰下,在两个女儿小心翼翼的依偎中,楚元君激动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用袖子彻底擦干眼泪,长长地舒出了一口积郁在胸中的浊气。 脸上的愁容和疲惫仿佛被这泪水冲刷掉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定而柔和的光彩,眼神也变得清亮了许多。 她看着面容沉静、眼神坚定的儿子,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和一种前所未有的依赖感。 “光明。”她轻声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哭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娘知道了。以后这个家,就多靠你了。你……你长大了,比爹娘有本事。” 这句话里,包含着一位母亲全部的信任和托付。 阳光明迎接着母亲的目光,郑重地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声音平稳有力:“娘,您放心,有我在。”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有着千钧重量,沉甸甸地落在这间小屋的空气中,也落在了每一个家人的心上。(本章完) 第297章 6市侩牙人租房落定房东与租户 第二天清晨,天色刚蒙蒙亮,楚元君便轻手轻脚地起身了。 炕上,丈夫阳怀仁因为腿伤和连日的疲惫,睡得尚且沉实。两个女儿静婉和静仪也蜷缩在薄薄的旧被子里,小脸上难得地带着一丝饱食后的安宁。 阳光明在母亲起身的瞬间就醒了,融合了几世记忆的他,警觉性远超常人。他闭着眼睛,感受着母亲小心翼翼地绕过家人,下了炕,开始忙碌,然后又沉沉睡去。 楚元君先是轻手轻脚地将昨晚剩下的大半盆炖鱼端到灶间。 鱼汤在凉爽的秋夜里已经凝上了一层白色的油膜,鱼肉浸润在浓稠的汤汁里,依旧散发着诱人的余香。 她将鱼重新倒入那口全家共用的大铁锅里,加了点水,盖上锅盖,然后蹲在灶前,熟练地引燃了柴火。 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很快,锅里便传来了咕嘟咕嘟的声响,浓郁的鱼香再次弥漫开来,驱散了清晨的微寒。 她看着那跳跃的火光,眼神有些复杂。 昨晚那顿扎实的鱼肉,是她和家人许久未曾有过的饱足体验,此刻胃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份令人心安的暖意。 但一想到这鱼肉今天就要吃完,往后的日子依旧渺茫,那份短暂的满足感便迅速被现实的忧虑所取代。 家里这么多鱼肉,本来应该多吃两天,但天热放不住,只能今天吃完,免得放坏了浪费。 鱼热好后,她用家里那个最大的陶盆盛了出来,依旧是满满一大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找出两个还算完好的粗陶碗,各自盛了大半碗鱼肉,特意多舀了些汤汁。这是留给老爷子和老太太的早饭。 分家了,各房顾各房,但孝道不能忘,这点心意还是要尽到。 接着,她将昨天下午挖回来、已经摘洗干净的马齿苋和荠菜放入烧开的热水里焯烫了一下,捞出后挤干水份,撒上一点点盐粒,简单拌了拌,便是一道清爽的凉拌野菜。 今天,这就是他们一家五口的早饭兼午饭了。 她将鱼盆和菜盆端回自家屋里,又来回两趟,把留给公婆的两碗鱼也送了过去,低声说了句: “爹,娘,这是昨晚剩的鱼,热了热,你们趁热吃。” 老太太在屋里含糊地应了一声,也没多话。 回到自家屋子,阳怀仁已经被动静弄醒,靠坐在炕沿。阳光明和两个妹妹也起身洗漱好了。 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看着面前热腾腾的炖鱼和凉拌野菜,气氛比昨日轻松了许多。 “快吃吧。”楚元君给丈夫和儿女们分着鱼肉和野菜。 静婉和静仪吃得格外香甜,小脸上洋溢着满足。 阳怀仁看着妻女,又看看自己那条依旧肿痛的伤腿,心中百感交集,但至少,眼前的食物是实实在在的,儿子昨天带来的希望也还在。 阳光明安静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鱼肉,感受着那猪油和调料共同作用下的丰腴口感,心中却在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 分家之后只有一口锅,不管是做饭还是吃饭,都不方便,他必须尽快行动,尽快租好房子,让一家人能有个安定的生活环境。 饭后,楚元君默默收拾好碗筷。 她听到院子里有其他动静,是二房和三房的人也陆续起来,开始在灶间忙碌他们自家的早饭。 如今分了家,各房自己开火,虽然还用一个灶间,但界限分明,互不打扰。 她拿起墙角的破旧竹篮,招呼着两个女儿。 静婉和静仪虽然昨晚吃了顿饱饭,脸色好了些,但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们依旧显得瘦弱,听到又要去挖野菜,小脸上都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畏难,但还是乖巧地走到母亲身边。 阳光明也站起身,拿起靠在墙角的鱼篓和抄网,对父母说道:“爹,娘,我也去河边看看。” 阳怀仁靠在炕沿上,闻言叮嘱道:“小心点,别往深水里去,昨天那是运气,可不能次次指望能有这么大的收获。” 他腿上的伤经过一夜的膏药敷贴,疼痛似乎减轻了些许,但肿胀依旧明显,脸上带着对儿子的担忧。 “我知道,爹,您放心。”阳光明应道。 楚元君也看向儿子,眼神里充满了关切:“早点回来,要是今天的运气没昨天那么好……也别勉强。” “嗯。”阳光明点了点头。 一家人就此分开行动。 楚元君带着两个女儿出了门,与同样准备出门挖野菜的二婶三婶及其孩子们,在院子里碰了个照面。 双方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便各自分开,朝着城外不同的方向走去。 分家之后,连挖野菜似乎也多了几分无形的隔阂与竞争。 阳光明则提着鱼篓和抄网,最后走出了院子。 然而,走出胡同口,他并没有转向通往城外河边的方向,而是辨了辨方向,朝着内城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他今天并不打算去捕鱼。今后,这只会是他用来作为交换物资的借口。 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一个合适的独立的住所。 现在的住处,虽然分了家,但几房人挤在一个院里,只有一口锅,做饭吃饭都极其不便,人多眼杂,他想要从空间里拿出东西补贴家用,更是难上加难。 他要尽快租到房子,把一家人安顿好,有个稳定且相对私密的居所,这样才能更方便地改善生活。 作为土生土长的北平人,融合了记忆的阳光明对南城这一片颇为熟悉。如今兵荒马乱,时局动荡,很多房子都空置着,按理说找个合适的房子并不算太难。 但他不想像无头苍蝇一样自己漫无目的地打听,那样效率太低,可能两三天也未必能找到合心意的房子。 他不想等,也等不起。 想要尽快找到合适的房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专门做租赁房屋生意的牙人。 他们掌握的信息多,房源广,能提供更多的选择,大大缩短寻找的时间。当然,这需要额外付出一笔中介费,通常是一个月租金的一半。 这笔钱,对如今普通人家来说,是一笔需要掂量再三的额外开销。但对拥有冰箱空间,每日能刷新银元黄金的阳光明而言,自然不在话下。 他没有去那些门面光鲜的大牙行,而是根据记忆,拐进了一条稍显安静的胡同,打算去找一个口碑不错的个体牙人。 这人姓李,住在这一带,据说为人还算实在,办事也利索。 走了约莫七八分钟,他在一个略显陈旧的独门小院前停下。院门虚掩着,他抬手敲了敲。 “谁啊?”里面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 “请问李牙人在家吗?想打听个房子。”阳光明扬声应道。 很快,一个穿着半旧灰布长衫、年约四十岁上下、面容精瘦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他打量了一下阳光明,见他虽然穿着普通的学生装,洗得有些发白,但身形挺拔,眼神沉静,不似一般惶惑的穷苦人家,脸上便堆起了职业性的热情笑容。 “在下就是,小兄弟怎么称呼?快请进院里说话。”李牙人侧身将阳光明让了进去。 院子不大,收拾得倒还干净,正面四间北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一个妇人正坐在院中的小凳上缝补衣物,见到生人进来,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忙活。 李牙人没有请阳光明进屋,就在院中枣树下的石凳上坐下,直接问道:“小兄弟想找什么样的房子?是自家住,还是……” “自家住。”阳光明开门见山,“想换个地方租,至少要三间正房,最好是独门独院,若是四合院里的跨院也行。位置最好能靠近内城些,周围环境要相对安稳些的。” 李牙人听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又被更浓的笑意取代。 他原本看阳光明穿着朴素,以为只是想租一两间便宜房子栖身,没想到开口要求这么高。符合这些条件的房子,租金可不便宜,每月至少也得二三十块银元往上。 最近这世道,租赁生意不好做,有钱租房的人越来越少,他这单生意要是能做成了,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小兄弟好眼光,这要求……可不低啊。”李牙人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些许为难之色,“如今这靠近内城、环境又好的房子,那可是抢手得很,我手里的房源也不多,而且这佣金方面……” 他故意顿了顿,观察着阳光明的反应。他原本盘算着这单生意佣金要五块银元,现在看这情形,应该可以多要一些。 阳光明岂能不明白他的心思,没等他说完,便直接说道: “李牙人,只要房子合适,让我满意,佣金可以商量。你开个价,若是合理,咱们现在就可以定下来,我要求就两个,快,房源要好。” 李牙人心中一喜,看来这年轻人虽然穿着一般,但似乎有些底气。 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说道:“若是寻常一两间房的生意,收个三五块也就罢了。 可小兄弟你这要求……找起来确实费劲,跑腿打听也少不了。 这样,若是成交,您给十块银元,如何?” 他报出了这个比原计划翻了一倍的价格,虽然这个价格比正规牙行的价格低了很多,心里还是有些打鼓。 有一段时间没有进项了,他急需这笔钱改善家里的生活。他担心把眼前的年轻人吓跑,还是开了一个低价。 牙行收取佣金,一般是当月租金的一半,阳光明觉得这个报价不高,也就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可以,就十块银元。只要房子符合我的要求,成交之后,佣金立刻付清,分文不少。” 李牙人顿时精神大振,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十块银元的佣金,在这年月,足够他一家老小宽裕地生活一个月了。 “爽快!小兄弟是个痛快人!”李牙人一拍大腿,“既然这样,我老李也绝不藏私,一定把手里最好的房源给您拿出来挑!” 他略一沉吟,便接连给出了三个推荐。 “这第一个,在内城,是个三进大四合院的西跨院,规整! 四间正房,两间厢房,屋里地面都铺着砖,亮堂! 院子也宽敞。周围住的非富即贵,巡警每天都来回走几趟,安全那是没得说!” 李牙人说得唾沫横飞,“就是……这租金稍微高了点,房主要八十块银元一个月,而且要求至少一次性付半年。” 阳光明听完,心中微微一动。 这房子的条件确实很好,环境安全,正是他想要的。 八十银元虽然贵,但他完全负担得起。可转念一想,这租金对于自家目前表现出来的家庭状况而言,实在太过于骇人听闻。 他一个刚刚辍学、靠打零工捕鱼为生的少年,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根本无从解释。 他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平静:“租金太高了,负担不起。而且一次性付半年,没那个实力。” 李牙人似乎早有预料,并不失望,立刻说出了第二个推荐:“那您再看看这个,在南城,独门独院,四间正房,虽然旧了点,但收拾一下也能住。租金便宜,每月三十块银元。” 他顿了顿,补充道:“就是……周围住户杂了点,三教九流的都有,环境嘛,稍微乱了点。不过您要是不介意,这价钱算是很公道了。” 阳光明眉头微蹙。南城本就鱼龙混杂,若再是住户复杂的区域,家人的安全难以保障。他经常需要外出“找活计”,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家里。 “环境太乱不行,家里有女眷,不安全。”阳光明再次否定。 李牙人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压低了声音,说出了第三个推荐: “小兄弟,不瞒您说,我手里还有一个顶好的房源,靠近内城,是个两进的四合院,出租的是二进院的东跨院。三间正房,两间厢房,家具齐全,连锅碗瓢盆都基本上是现成的!” 他解释道:“上一任租户是南方人,前段时间举家南迁回老家了,这些带不走的日常家伙事儿,都被房东折价留了下来,倒是方便了下一任租户,搬进去就能住,能省不少钱呢。” 阳光明来了兴趣:“哦?这房子听着不错。具体位置在哪?租金怎么算?” “位置好,离内城就隔着两条街,胡同也宽敞干净。就是……” 李牙人露出一丝苦笑,“房东有个特别的要求,他不想收钱,只收粮食。具体要多少,得面谈。如今这钱一天一个样,还是粮食攥在手里踏实啊。” 只收粮食?阳光明心中一动。这正合他意!他空间里不缺粮食,供应全家人之余,还会有大量剩余。 用粮食支付租金,省去了他解释钱财来源的麻烦,他可以借口用于换到粮食,而且更符合当下以物易物的风气,不那么扎眼。 “用粮食支付,没问题。”阳光明立刻表态,“我对这套房子比较感兴趣,能否带我去实地看看?” “当然可以!房东这会儿应该就在家,咱们现在就去?”李牙人见阳光明如此爽快,更是积极,立刻起身。 两人出了院子,李牙人关好门,便领着阳光明朝着靠近内城的方向走去。 路上,李牙人忍不住又多看了阳光明几眼。 这个年轻人沉稳得不像话,听到八十银元的租金面不改色,对十块银元的佣金一口答应,现在听说用粮食付租金也毫不迟疑,这份气度,可不像他这身打扮该有的样子。 他心里暗自嘀咕,莫非是哪个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走了约莫二十分钟,穿过几条还算齐整的胡同,两人在一座青砖灰瓦的二进四合院门前停下。院门是黑漆木门,看着有些年头,但保养得不错,铜环锃亮。 李牙人上前叩响门环。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一个穿着干净蓝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年近五十,身材微胖,戴着一副黑框近视眼镜的中年男人探出身来。 “哟,李牙人,您怎么来了?”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目光越过李牙人,落在后面的阳光明身上。 “沈先生,打扰了。”李牙人连忙拱手,脸上堆笑,“这位是阳先生,对您那东跨院感兴趣,我带他过来看看房子。” 被称作沈先生的房东上下打量了阳光明一番,见他年轻,衣着普通,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但碍于李牙人的面子,还是点了点头,侧身让开:“请进吧。” 三人走进院子。 前院倒座房前,一个身材壮实、皮肤黝黑的汉子正蹲在地上收拾着什么工具,见到房东带人进来,抬头憨厚地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房东对他点了点头。 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青砖墁地,虽然有些地方砖缝里长出了细小的杂草,但整体看来颇为规整。 穿过中院的垂花门,里面是一个方正的小院,正面是三间高大的北房,两侧带着耳房,东西厢房各三间。一棵老石榴树栽在院中,枝叶繁茂,上面还挂着几个红彤彤的石榴。 房东沈先生没有停留,直接带着两人穿过院子,走向东侧一个月亮门。 “就是这里了,东跨院。”沈先生说着,引二人走了进去。 跨院自成格局,院子不大,但同样方正。 正面是三间坐北朝南的正房,东面是两间厢房。院子西南角还有一个用青砖垒砌的旱厕。 沈先生掏出钥匙,打开正房的门锁。 阳光明迈步走了进去。 正房中间是堂屋,左右各一间卧室。地面铺着方砖,墙壁粉刷得还算洁白。堂屋里摆着一张八仙桌,四把椅子,虽然木质普通,但擦拭得很干净。 两间的卧室里各有土坑,炕席是新的,还放着两个旧衣柜。窗户纸也是新糊的,透光性很好。 他又去看了东厢房。一间被改造成了厨房,灶台、水缸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套半旧的锅具。另一间则空着,里面摆了一张床和一个衣柜。 厢房南面搭了一个简易的凉棚,下面堆着些整齐的柴火和一些不用的旧家具。 整个跨院虽然谈不上多新多好,但干净、整齐、实用,家具用品基本齐全,确实如李牙人所言,搬进来就能住,能省去很多安置的麻烦。 阳光明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遍,心中基本已经满意。 这房子位置符合他的要求,靠近内城,环境相对安稳;格局合适,三间正房两间厢房,足够他们一家五口居住,还有富余;设施齐全,能直接入住。 更重要的是,房东要求用粮食付租金,这为他省去了最大的麻烦。 “沈先生,这房子我看过了,还算满意。”阳光明转过身,对一直默默跟在旁边的房东说道,“现在,我们谈谈租金吧。” 沈先生见阳光明举止沉稳,看房时目光专注,不像是随便看看的样子,心中的疑虑消减了几分。 他推了推眼镜,语气认真起来:“阳先生既然满意,那最好。我的条件,李牙人应该跟您说过了,我只收粮食,不要钱。” “嗯,听说了。”阳光明点头,“不知道沈先生想要什么粮食,每月要多少?” 沈先生沉吟了一下,说道:“如今市面上,大米是硬通货。如果阳先生能用一等大米支付,那是最好。”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数目,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这东跨院,若是按银元算,市价大概在每月五十元到六十元之间。 但现在粮食金贵,尤其是上好的一等大米,官价虽然标着两角一斤,但有价无市,黑市上价格翻着跟头往上涨,还得担着风险去买……”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阳光明的表情,见对方只是平静地听着,便继续说道:“所以,如果用一等大米支付,我每月只收三十斤就好了。” 三十斤一等大米?阳光明心中快速盘算。 按照官方牌价,三十斤大米不过六块银元,但按照黑市价格以及购买的风险成本来算,价格还要翻十几倍。 房东这个报价,不能算离谱,但显然留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阳光明摇了摇头,语气平和但坚定:“沈先生,三十斤太多了。一等大米难得,您也知道现在的行情,有钱都未必能买到,何况还要冒着从黑市买粮的风险。 如果我用大米支付,承担了这部分风险,租金理应有所优惠。每月十五斤,这是我能接受的价格。” “十五斤?”沈先生皱起了眉头,连连摆手,“太少了,太少了!阳先生,您这砍价也太狠了。这房子您也看到了,位置、格局、里面的家什,哪一样不是顶好的?十五斤大米,绝对不行!” “沈先生,如今这世道,能稳定提供一等大米的人可不多。”阳光明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既然敢答应用粮食支付,自然有我的门路。但我的门路也不是白来的,成本不低。十五斤,已经体现了我的诚意。若是您坚持三十斤,那我只能再去看看别的房子了。” 他作势欲走。 “哎,阳先生,别急嘛!” 李牙人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他拉着沈先生到一边,低声劝道: “沈先生,您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如今能找到像阳先生这样愿意用紧俏粮食付租,而且看起来颇有底气的租客,不容易啊! 三十斤是有点高了,如今黑市上大米什么价您也清楚,那是有价无市,真让您自己去买,您敢去吗?风险多大? 十五斤是低了点,您看……二十斤怎么样?取个中间数,大家都退一步。” 沈先生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 他确实急需粮食,又不敢自己去黑市冒险。 阳光明看起来不像信口开河的人,或许真有些门路。空着房子确实没有收益,租给一个能稳定提供粮食的租户,对他而言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他叹了口气,走回阳光明面前,无奈地说道:“阳先生,李牙人说得在理。这样吧,每月二十斤一等大米,这是底线了。您若是同意,我们马上就可以立契。” 阳光明看着沈先生,知道这确实是他的心理价位了。 空间每天都可以刷新出五斤东北大米和五斤南方大米,提供二十斤东北大米,对他来说不过是四天的积攒,却能换来这样一个合心意的住所,非常划算。 “好,既然沈先生爽快,那就二十斤每月。”阳光明点头同意。 沈先生和李牙人都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过。”阳光明补充道,“我们明天就要搬过来。另外,这个月剩下的几天,是否可以作为搬家整理的免租期?” 沈先生心情大好,爽快地答应了:“可以,今天二十六号,这个月剩下这几天就算我送给阳先生的搭头。 下个月一号开始计租,您在下个月一号之前,把下个月的二十斤大米交给我就行。以后每个月,都要在月底前,付清下个月的租金。” “没问题。”阳光明对此没有异议。 事情谈妥,三人回到前院房东自家住的正房。 沈先生取出纸墨,由李牙人执笔,起草了一份简单的租赁契约,写明了租赁房屋的位置、租金支付方式、支付时间以及双方的权利义务。 阳光明和沈先生各自在契约上签下名字,按了手印。李牙人作为中人也签了名。 契约一式三份,双方各执一份,牙人留存一份。 阳光明当即从怀里取出十块崭新的银元,递给了李牙人:“李牙人,这是佣金,您点一点。” 李牙人接过沉甸甸的十块银元,脸上笑开了花,连声道:“谢谢阳先生!您真是爽快人!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老李!” 沈先生见到阳光明随手就拿出十块银元付佣金,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消散,态度更加热情了几分。 送走千恩万谢的李牙人,阳光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对沈先生说道:“沈先生,既然以后就是邻居了,能否简单介绍一下院子里其他租户的情况?也好心里有个数。” 沈先生闻言,觉得这年轻人考虑周到,便点了点头,指着院子介绍起来:“阳先生考虑得是。咱们这院子,除了您一家,其他还有四家租户,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家。” “前院那两间倒座房,靠近大门的这一间,住的是廖师傅一家。” 沈先生指了指刚才他们进来时看到的那个壮实汉子所在的屋子,“廖师傅是个‘窝脖’,就是专门给人扛货、打零工的,为人老实本分,有一把子好力气。 院里谁家有个买煤、运重物的活儿,都愿意花钱雇他,信得过。 如今这世道,出门不安全,有这么一个可靠的人帮忙跑腿办事,大家都方便。” 他顿了顿,继续介绍:“前院西边那两间倒座房,住的是焦师傅一家。 焦师傅早年走过镖,当过镖师,他那两个儿子也都随他,长得孔武有力,是正派人。 说起来,焦家跟我家还有点远房表亲的关系。” 说到这里,沈先生特意解释了一句,“所以,他们家住这里,我不收房租。” 他看向阳光明,意味深长地说道:“有他们父子三人住在前面,咱们这院里啊,算是有了定海神针。附近那些地痞闲人,都知道焦师傅的名头,等闲不敢来找麻烦。院里住着也安心不是?” 阳光明点了点头,心中了然。这相当于房东用免费的住房,雇佣了三个“保安”,对于院里的所有住户来说,确实是件好事,大家都能跟着沾光。 “再说这后院。” 沈先生指了指东西厢房,“东厢房住的是赵掌柜一家,赵掌柜是在一家绸布店做掌柜的,为人客气。 西厢房住的是菅先生一家,菅先生是位小学教员,学问人,挺和气的。 正房和这两边的耳房,就是我们老两口和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一家六口自己住了。” 沈先生最后总结道,“大体就是这样,都是安分守己的住户,阳先生尽可放心。” 听了沈先生的介绍,阳光明对这新租的住处更加满意了。 位置好,房子合适,房东明事理,邻居成分简单且各有“功用”,尤其是前院有焦家父子这样的“武力保障”,极大地提升了安全性。 这简直就是最佳过渡居所! 他对这位初次见面的沈房东,也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这人有些格局,不是那种只认死钱的市侩之人,懂得用免租和“保安”来维护整体居住环境,这对以后的相处很重要。(本章完) 第298章 7最后一顿团圆饭 拿到了新房的钥匙,从房东沈先生家里出来,阳光明没有立刻离开。 他重新回到刚刚租下的东跨院,穿过月亮门,仿佛将外界的纷扰暂时隔绝开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那棵老石榴树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站在院中,目光再次仔细地扫过每一间屋子,每一寸地面。 这一次,不再是走马观花地看格局和环境,而是以一个即将入住的主人的视角,审视着这个新家还缺少哪些具体的,关乎日常生活必需品的物件。 他推开正房的门,走了进去。 堂屋里的八仙桌和四把椅子擦拭得很干净,但桌上空荡荡的,没有茶壶茶杯,也没有任何摆设。 两间卧室里,土炕上铺着新炕席,旧衣柜里空空如也。 东厢房的厨房,灶台、水缸、锅具倒是齐全,但碗筷勺碟显然不够五口人使用,调味品的罐子也是空的。 他又看了看空着的那间厢房,里面只有一张光板床和一个空衣柜,床上没有被褥铺盖。 阳光明在心里快速盘算着。 主要的、笨重的家具和大部分生活用品,确实如沈先生和李牙人所言,基本齐全,能直接入住,省去了最大的麻烦。 但若要维持一个家庭最基本的日常运转,需要添置的零碎东西还真不少。 粮食、蔬菜、油盐酱醋这些消耗品是重中之重。锅碗瓢盆需要补充。暖水壶、洗脸盆、洗脚盆、毛巾、肥皂、灯油……这些日常用品不可或缺。 他很快在心中列出了一个长长的清单。 有些东西,他的冰箱空间里就有。比如上好的东北大米、南方大米、白面,各种油脂、调味品,甚至一些耐储存的干货、腊肉。 这些东西,他现在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出来。 但还有些东西,必须去外面的店铺里重新购置。比如暖水壶、新的碗筷、当地特色的酱菜、灯油、肥皂等等。 这些物品要么空间里没有,要么包装、款式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直接拿出来风险太大。 如今这世道,去店铺买东西,哪怕不是粮食布匹那样的紧俏物资,门前也多半排着长队。 秩序混乱,人心惶惶,买东西更像是一场体力与耐心的考验。他一个人去采购,想要在天黑之前将清单上的东西购置齐全,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想到了房东沈先生介绍过的那个“窝脖”廖师傅。 沈先生说他为人老实本份,有一把子好力气,院里谁家有个买煤运重物的活儿,都愿意雇他。只是买点零碎东西,跑跑腿,应该值得信任。 请廖师傅帮忙,付出一点合理的劳务费,能极大地提高效率,争取在今天就把东西都置办齐全,确保明天一家人能顺利搬进来,开始新的生活。 打定主意后,阳光明不再耽搁。他重新锁好东跨院的正房和厢房门,转身朝着前院走去。 前院里,那个他进门时见过的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的青年汉子,正蹲在地上收拾一堆麻绳和扁担,看样子是在整理他“窝脖”吃饭的家什。 阳光明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主动走上前去,打招呼道:“这位大哥,打扰一下,请问您是廖师傅吗?” 青年汉子闻声抬起头,露出一张憨厚朴实的脸,看到阳光明,连忙站起身,用挂在脖子上的旧毛巾擦了擦手,有些拘谨地回答道: “不敢当,不敢当,先生您叫我廖大壮就行。我就是廖大壮,您有什么吩咐?”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劳动者特有的直爽。 阳光明笑道:“廖师傅客气了。我姓阳,阳光明,刚刚租下了咱们院里的东跨院,以后就是邻居了。” 廖大壮脸上露出恍然和一丝热情:“哦!原来是阳先生!刚才看沈先生和牙人带您进去,我就猜可能是新邻居。您好,您好!” “廖师傅好。”阳光明点点头,切入正题,“是这么回事,我今天刚租下房子,急着明天就搬进来,需要添置不少零碎东西。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想着出点工钱,请廖师傅您帮帮忙,不知道您今天有没有时间?” 廖大壮一听有活干,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这段时间世道不太平,城里人日子都紧巴,需要雇人干力气活的人家少了很多,他正愁没什么进项。如今新邻居主动找上门,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他搓了搓手,痛快地答应道:“有时间!有时间!阳先生您需要买什么、搬什么,尽管吩咐!别的不敢说,跑腿出力我小廖在行!” “那太好了。”阳光明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主要是需要买的东西比较杂,可能得多跑几个地方。这是清单,廖师傅您先看看。”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刚刚简单写好的清单,递了过去。 上面罗列了需要购置的物品:碗十个、碟子八个、筷子十双、汤勺两把、菜刀一把、砧板一块、锅铲一把、油灯两盏、灯油两斤、肥皂两条、毛巾三条、洗脸盆两个、洗脚盆两个、扫帚一把、簸箕一个、还有几样常见的调味品如黄酱、芝麻酱、花椒大料等。 廖大壮接过清单,他虽然识字不多,但常见的物品名字还是认得的,又有阳光明在一旁解说,粗粗看了一遍,心里便有了数。 这些东西确实零碎,分布在不同的杂货铺、油盐店,一个人采购起来确实费时费力。 “东西是不少,不过这些铺子我都熟,应该能买齐。”廖大壮说道,“阳先生您放心,保准给您办妥帖。” 阳光明问道:“那不知道廖师傅您看,这忙活一下午,大概需要多少工钱合适?” 廖大壮连忙摆手,客套道:“哎呀,阳先生,您太客气了。都是邻居,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提什么工钱不工钱的……” 阳光明坚持道:“那不行,亲兄弟明算账。廖师傅您出力费时间,这是应该得的。您要是不收钱,我倒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廖大壮见阳光明态度诚恳,不是虚让,便憨厚地笑了笑,说道: “既然阳先生您这么说,那我就不矫情了。按市面上的规矩,这种跑腿采购的零活,一般是按半天或者一天包工算。今天这活,估计得天黑前才能忙完,就算半天包工,您给一元金圆券就成。” 一元金圆券,对于廖大壮这样的苦力来说,算是一笔不错的收入,但也绝对算不上狮子大开口,价格很公道。 阳光明没有任何犹豫,痛快地应承下来:“行,就按廖师傅您说的,一元金圆券。” 他接着说道:“采购这些东西,我估摸着大概需要十元金圆券左右。我先给您十二元,多退少补,也免得您垫钱。”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金圆券,数了十二元,递给了廖大壮。 廖大壮接过钱,仔细数了数,确认无误。 这位新邻居年纪不大,做事却如此爽快周到,先付钱,还多给预备,这是对他的信任。 “谢谢阳先生信任!我这就去办!”廖大壮将钱小心翼翼地揣进内兜收好,把清单折好捏在手里,“您是在这儿等着,还是……” “我也得出去买点东西。”阳光明说道,“像暖水壶这些大件或者贵重点的东西,我自己去挑。咱们分头行动,效率高些。买好的东西,直接送到东跨院就行,我这边忙完了也会回去。” “好嘞!明白了!”廖大壮用力点头,“那我这就去了!” 两人约定好,便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在胡同口分开,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阳光明首先要解决的是暖水壶和部分铺盖的问题。家里虽然有铺盖,但质量好的那一部分都拿去典当了,现在有必要重新添置。 这两样东西相对贵些,而且暖水壶是玻璃内胆,容易磕碰,他觉得自己亲自去挑选更放心。 他朝着南城稍显热闹些的商业街走去。 街上依旧是人心惶惶的景象,排队的人群随处可见。他目标明确,先找到一家卖日用杂品的店铺,门口排队的人不算太多,主要是卖些锅碗瓢盆、暖水壶之类的。 排了约莫半小时的队,轮到他时,他仔细挑选了两个竹壳暖水壶,试了试瓶塞是否严密,又看了看内胆有没有明显的瑕疵。这年头暖水壶是高档货,两个暖水壶就花去了他十二元金圆券。 提着暖水壶,他又拐进一家店铺,店里卖的是各种床上用品。 他顾不上挑剔,买齐了家里必须的铺盖,又买了几个荞麦皮枕头。 这些东西体积大,分量也不轻,他付了钱,跟老板说好稍后来取,或者加钱请店里伙计帮忙送一趟。 接着,他又去布店扯了几丈最普通的粗布,准备用来做床单、被套和窗帘。虽然空间里有布料,但能在市场上买到更合适的,就没必要拿出来了。 等他抱着暖水壶,领着帮忙送货的店铺伙计回到东跨院时,廖大壮已经先回来了一趟,将买好的碗筷、盆具、扫帚簸箕等物,整齐地码放在厨房门口。 “阳先生,您回来了!”廖大壮正好第二次采购回来,手里提着灯油、肥皂和几包调料等杂物,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东西买得差不多了,还差花椒大料,那家店卖完了,我再去隔壁街看看。” “辛苦了,廖师傅。”阳光明看着地上堆放的东西,心里踏实了不少,“不急,您慢慢来。” 他让店铺伙计把被褥枕头放进正房的卧室,付了脚力钱。然后自己开始归置已经买回来的物品。碗筷放进厨房的碗柜里,油灯添上灯油放在堂屋和卧室,脸盆脚盆放在空屋的床下…… 整个下午,阳光明往返了住处两趟,才将他需要亲自购买的大件物品和需要拿出来的空间物资,一一“搬运”完毕。 廖大壮往返了三趟,终于在天色擦黑前,将清单上所有的零碎物品都采购齐全,连最难买的花椒大料也找到了。 看着原本空荡荡的东跨院,此刻厨房里碗筷齐备,油盐酱醋俱全,卧房里铺上了崭新的被褥,堂屋里摆上了暖水壶,各种日用品也都有了着落,阳光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个家,总算有点样子了。 廖大壮将最后一批东西交接清楚,又把剩下的钱,一共两块六毛金圆券,一分不少地交还给阳光明。 “阳先生,东西都齐了,这是剩下的钱,您点一点。”廖大壮用毛巾擦着汗,脸上带着完成任务的轻松。 阳光明接过来,看也没看就揣进怀里,笑着说道:“不用点,信得过廖师傅。” 他随即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元金圆券,递了过去,“这是说好的工钱,廖师傅您收好。今天真是多亏您了!” 廖大壮接过工钱,脸上笑开了花,连声道谢:“谢谢阳先生!您太客气了!” 他犹豫了一下,又热情地问道:“阳先生,您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帮忙?都是邻居,搭把手的力气活,您尽管开口,帮点小忙不用再给工钱了。” 阳光明见廖大壮主动示好,态度真诚,心想以后常住这里,少不了要和邻居打交道,有个可靠的人帮忙确实方便很多。 他也没客气,顺势说道:“廖师傅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个事想麻烦您。我们明天就搬过来了,这开火做饭,烧火的木柴还没着落。 不知道您能不能帮着预定一下,或者告诉我哪里能买到?” 廖大壮一听是这事,立刻拍着胸脯说道:“这事好办!阳先生您不用担心。 东跨院东南角凉棚下堆的那些木柴,是房东沈先生的,我跟他说一声,您暂时先用着,应应急没问题。 基本上每天一大早,都有附近乡下的农民拉着板车进城卖柴火,就在咱们胡同这一片吆喝。 我让我家那口子明天早上留意着,听到吆喝就出去拦下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现在的木柴价格,一百斤大概要一元金圆券。您要是信得过,我先帮您定上一百斤?” 阳光明点点头,又从怀里掏出一元金圆券递给廖大壮:“那太好了,就麻烦廖师傅和嫂子了。这是一元钱,先定一百斤。” 廖大壮痛快地接过钱:“行!阳先生您放心,明天保准给您买到,直接送到东跨院码放好!” 事情都安排妥当,廖大壮千恩万谢地拿着工钱回家了。 阳光明最后检查了一遍东跨院,将空间里取出的大米、一罐猪油、几包盐、一些干蘑菇、粉条等容易存放的食品,分别放在厨房的米缸、柜子里。 一切准备就绪,他锁好东跨院的所有门窗,又去前院跟房东沈先生打了个招呼,说明天一早家人就搬过来,感谢今天的关照。沈先生见他办事利索,也很高兴,连声说好。 阳光明这才踏着暮色,朝着大杂院走去。 走到离家不远的一个胡同拐角,看看左右无人,他迅速从空间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两条肥美的草鱼,放进一直提在手里的鱼篓里。接着,又取出两袋用普通白布口袋装着的,每袋五斤重的东北大米,拎在手中。 他选择拿出东北大米是有考虑的。 这个时期,由于运输和战乱等原因,北平粮店里销售的大米,大部分都是从东北运来的。 南方大米也有,但数量较少。 他冰箱空间里每日刷新的五斤东北大米和五斤南方大米,只要市面上有售卖的,他就可以交替拿出来用,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他在新租的东跨院里提前放好的,是两袋南方大米,不太常见。拿回老宅这边的是东北大米,更常见一些。 明天就要搬走了,离开这个拥挤的大杂院。以后,除了经常回来看望爷爷,和二叔、三叔两家打交道的机会恐怕就很少了。 距离远了,见面少了,自然矛盾也就少了。 想到这些,阳光明觉得,在离开前的最后一晚,请大家吃一顿像样的团圆饭,缓和一下分家后略显紧张的关系,给爷爷一点安慰,也全了这份血脉亲情,是很有必要的。 他提着鱼和米,刚走进大杂院的院门,就看见挖野菜的大军已经回来了。 母亲楚元君、二婶、三婶正围坐在院子中央的小板凳上,低头摘捡着篮子里的野菜。 今天的收获似乎比昨天好一些,每个人的篮子里都满满的,二婶和三婶的脸上也难得地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 “娘,二婶,三婶,我回来了。”阳光明主动打了个招呼。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首先落在他手中那沉甸甸的散发着鱼腥味的鱼篓上,随即又聚焦在他另一只手里拎着的两个鼓囊囊的白布米袋上。 那白布米袋在这个年代,简直就是希望和富足的象征! 二婶和三婶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难以置信,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询问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好意思开口,只是那眼神里的探究和羡慕几乎要溢出来。 她们低下头,继续摘手里的野菜,但动作明显慢了下来,耳朵都竖着,想听听这边的动静。 楚元君看到儿子手里的东西,也是愣了一下,随即放下手中的野菜,站起身迎了过来,脸上带着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阳光明对母亲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回屋再说。楚元君会意,默默跟着儿子,一起回到了他们那间狭小昏暗的屋子。 阳怀仁依旧靠坐在炕沿,伤腿直挺挺地伸着。 看到儿子回来,手里还提着鱼和明显是粮食的袋子,他浑浊的眼睛里立刻有了神采,挣扎着想坐直些,急切地问道:“光明,回来了?你……你手里拿的是……” 阳光明将米袋放在炕沿上,轻松地说道:“爹,娘,是两条草鱼,还有十斤大米。” “十斤大米!”阳怀仁和楚元君几乎同时失声惊呼。 楚元君一把抓过米袋,手指颤抖着摸了摸,感受着里面颗粒分明的饱满米粒,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那熟悉的米香,声音都变了调: “光明……这……这米是哪来的?还有这鱼……你怎么又……” 阳光明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他语气平静,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意味,说道: “爹,娘,你们别急,听我说。我今天运气好,比昨天的收获还要多一些,而且个头都不小。 一家饭店的采买,他看我的鱼新鲜,就跟我谈了笔生意。” 他顿了顿,观察着父母的反应,见他们都屏息凝神地听着,便继续往下说: “他说他们饭店经常需要新鲜的鱼货,问我能不能长期供应。价格好商量,可以给现钱,也可以用他们店里的米面粮油来换。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就答应了。这十斤大米,就是今天用鱼换来的。”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捕鱼收获不稳定,能找到一个固定的“销路”,无论是换钱还是换物,对于普通人家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既能解释粮食的来源,也为以后持续拿出物资做了铺垫。 阳怀仁和楚元君听完,脸上的惊疑渐渐被巨大的惊喜所取代。 尤其是阳怀仁,他紧紧抓着炕沿,连声说道:“好!好啊!能搭上饭店的路子,这可是大好事!往后……往后咱们家吃饭的问题,可就真的有着落了!” 楚元君也激动得眼眶发红,反复摩挲着米袋,喃喃道:“老天保佑……真是老天保佑……这下可好了……” 然而,阳光明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两人的惊喜瞬间变成了更大的震惊和担忧。 “爹,娘,还有个事要跟你们说。”阳光明语气依旧平稳,“我今天已经把房子租好了。” “租好了?”阳怀仁一愣,“这么快?在哪儿?条件怎么样?租金贵不贵?” 阳光明详细地把租下的东跨院的情况描述了一遍:靠近内城的位置、二进四合院里的独立跨院、三间正房两间厢房的格局、齐全的家具、甚至连锅碗瓢盆都基本现成的情况,都一一说了。 阳怀仁和楚元君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难以置信,再到深深的忧虑。 这房子听起来太好了! 完全超出了他们对“租房”的想象。这样的房子,租金得多少钱? “光明,这……这样的房子,一个月租金得多少啊?”阳怀仁的声音带着颤抖,他几乎不敢去想那个数字。 “房东不要钱。”阳光明说道。 “不要钱?”两人又是一愣,这世上还有这等好事? “对,只要粮食。”阳光明看着父母,缓缓说道,“房东要求每月支付二十斤一等大米,作为租金。” “二十斤一等大米!”楚元君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比要钱还贵啊!” 按照官方牌价,二十斤一等大米不过四块钱,但按照黑市价格以及购买的风险和难度,其实际价值远超这个数。 在阳怀仁和楚元君看来,这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一个沉重的负担。 阳怀仁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脸上满是愁容: “二十斤……光明,你这……你这胆子也太大了! 是,你现在是能逮着鱼,能换点米。可以后呢?天冷了,河面结了冰,你还怎么捕鱼?到时候拿不出租金,难道让人家把咱们赶出来吗?” 楚元君也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欲言又止。 她既向往儿子描述的那个干净、独立、安全的住所,又害怕那每月二十斤大米的沉重压力。 阳光明理解父母的担忧。他们被贫困和动荡折磨得太久,早已习惯了往最坏处打算。他必须给他们足够的信心。 他脸上露出笃定的笑容,语气坚定地说道:“爹,娘,你们放心。我既然敢租下这个房子,自然有把握付得起租金。捕鱼这事,我有窍门,不只是靠运气。而且……” 他故意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其实冬天河面结冰之后,收获只会更大,捕到的鱼也更大。” “啊?”阳怀仁和楚元君都愣住了,显然没听说过这种说法。 “真的。” 阳光明解释道:“现在天热,鱼都在水草里或者深水区,我在岸边捕鱼,收获反而不算大。 等冬天结了厚厚的冰,鱼都在冰层下面聚集,活动范围小。 我可以在冰面上凿开窟窿,捕鱼的效率比现在在岸边高得多,而且更容易逮到大鱼。” 他这番半真半假的说辞,听起来颇有道理,由不得人不信。 至少,阳怀仁和楚元君被他自信的语气和详细的描述镇住了,脸上的疑虑消退了不少。 “你……你真能有这把握?”阳怀仁再次确认,声音里带着期盼。 “爹,您就信我这一次。” 阳光明重重地点头,“我有十成的把握。往后,别说是二十斤大米,就是再多些,咱们也负担得起。 搬过去,咱们一家人就能有个安生日子过,不用全家人都挤在这么一间小屋子里,也不用担心静婉和静仪的安全。” 听到儿子提起女儿们的安全,楚元君的心猛地一动。 是啊,这大杂院人多眼杂,两个女儿渐渐大了,总挤在一铺炕上确实不方便,这边的环境也不安全。能有个独门独院的住处,对女儿们来说太重要了。 看到儿子如此有信心,而且考虑得如此周全,阳怀仁心中的天平也逐渐倾斜。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说道:“好!既然你这么有把握,那爹就信你!咱们搬!” 楚元君见丈夫拍了板,也只好把担忧压在心里,点了点头。 阳光明心中一松,知道最难的一关过去了。 他接着说道:“爹,娘,还有件事。我已经在新家那边放了十斤大米,足够咱们开头几天吃的了。 今天带回来的这十斤米,我的意思是,晚上请爷爷奶奶,还有二叔三叔他们一起,吃顿团圆饭。 剩下的米,就都留给爷爷奶奶。” 他看向父母,语气诚恳:“明天咱们就搬走了,新房子离这边有点远,以后除了过来看望爷爷,和二叔三叔他们往来可能就少了。 趁着今天,请大家吃顿饱饭,也算全了咱们分家后的情分。你们看怎么样?” 一次要送出去十斤大米,楚元君脸上明显露出了不舍的神情。 十斤大米!够自家人吃好些天了。 阳怀仁看着儿子,眼神复杂。 他明白儿子的用意,主要是为了尽孝心。 儿子有能力,也有这份心,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能拦着。而且,儿子已经在新家备好了十斤米,说明确实有底气。 他沉吟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行吧,就按你说的办。是该……一起吃顿饭。” 丈夫也同意了,楚元君纵然心疼,也不好再反对,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句:“那可是十斤米啊……” 阳光明笑了笑,安慰道:“娘,往后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不缺这点米。让全家人都吃顿踏实饭,让爷爷安心,比什么都强。” 征得了父母的同意,阳光明不再耽搁。 他提起那两袋沉甸甸的大米和装着两条大草鱼的鱼篓,转身出了屋子,朝着主屋爷爷的房间走去。 主屋里,爷爷阳汉章和奶奶都在。 爷爷正靠着炕头的被垛闭目养神,奶奶则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个破旧的鞋底,有一针没一针地纳着,眼神有些空洞。 看到大孙子提着这么多东西进来,两人都愣住了。 阳汉章挣扎着坐起身,诧异地看着阳光明手里的米袋和鱼篓,声音干涩地问道:“光明?你这……你这是拿的什么?怎么这么多东西?” 阳光明将米袋和鱼篓放在地上,恭敬地说道:“爷爷,奶奶。这是我今天用鱼从饭店换来的十斤大米,还有特意留的两条大草鱼。” 不等二老反应,他继续说道:“另外,我今天已经在外面租好了房子,条件还不错。明天一早,我们一家就搬过去住了。” 这个消息如同平地惊雷,让阳汉章和老太太都惊呆了。 “租……租好房子了?明天就搬?”阳汉章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么快?在哪儿租的?什么样的院子?” 老太太则第一时间把目光投向了那两袋大米,脸上瞬间堆起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声音都尖利了几分: “哎哟我的老天爷!十斤大米!还有两条这么大的草鱼!光明啊!你……你可真是咱们家的福星!” 阳光明简单解释了一下房子的位置和基本情况,略去了租金的具体细节,只说是用鱼获抵换的,让二老放心。 然后他说道:“今天晚上,我想请爷爷奶奶,还有二叔三叔两家,一起吃顿团圆饭。就用这米和鱼。剩下的米,都留给爷爷奶奶,你们慢慢吃。” “好好好!团圆饭!吃团圆饭!” 老太太已经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连拍手,看着阳光明的眼神充满了热切,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我就说嘛!咱们光明从小就有出息!读书好,现在捕鱼也有本事! 这才分家几天,就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还能想着我们老两口,想着你叔叔婶子!真是孝顺!仁厚!是个好孩子!” 阳汉章听着老伴夸张的奉承,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看着地上实实在在的粮食和鱼,再看看沉稳自信的大孙子,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他早就做好了长子一家搬走的心理准备,甚至觉得这是必然。 但真到了分别的时刻,心里终究不是滋味,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好在孙子争气,找到了活路,不但能养活自己一家,还能反过来接济他们,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是老天爷给阳家留下的一线生机。 他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地说道:“租好了……也好,也好。有个自己的窝,比什么都强。你们……往后好好过。” “爷爷放心,我们会过好的。”阳光明郑重承诺。 得知今天晚上不但有鱼吃,还有白花花的大米饭,家里的女眷们都不用招呼,自发地高高兴兴涌向灶间,开始忙碌起来。 淘米的淘米,收拾鱼的收拾鱼,烧火的烧火,气氛前所未有的热烈。 等其他人都离开后,主屋里只剩下阳汉章和阳光明爷孙俩。 阳汉章示意孙子坐到炕沿上,压低声音,神色严肃地问道:“光明,你跟爷爷说实话,那东跨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每月租金多少?” 阳光明知道瞒不过精明的爷爷,便如实相告,包括每月二十斤大米的租金,以及自己对此的信心。 阳汉章听完,沉默了许久,脸上露出震惊和思索的神色。他显然也没想到孙子租的房子条件这么好,代价也如此“特殊”。 最终,他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也有这个把握,爷爷就不多说什么了。只是……这事具体情况,就不要跟你两个叔叔细说了。” 他目光深沉地看着孙子:“人心隔肚皮。你们搬走,日子要是过好了,他们知道了详情,难免心里不平衡,生出些是非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阳光明点点头:“爷爷,我明白。” 阳汉章又道:“以后你们搬走了,日子要是真过得宽裕,有能力的话,在你二叔三叔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毕竟……血脉相连。但也记住,帮扶要有度,不要好事变成了坏事,惹出是非来,主要就是眼前这一个月最难熬。 等下个月,他们各自发了饷,有了稳定的进项,日子应该就能缓过来了。” 这番话,推心置腹,充满了老人的智慧和无奈。 阳光明心中感动,认真地说道:“爷爷,您放心,我心里有数。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亲人饿死。该帮的时候,我会帮的。” 爷孙俩又说了会儿话,主要是阳汉章叮嘱一些搬家和过日子要注意的事项。 等到阳怀义、阳怀礼两兄弟下班回来,闻到满院子的米饭香和炖鱼香,看到厨房里忙碌的景象和那满满一大盆白米饭,都惊呆了。 当得知是大哥家的光明捕鱼换来了大米,请全家人吃团圆饭,并且明天就要搬走时,两人的心情更是复杂难言。 有对食物的渴望和感激,有对大哥一家突然“阔绰”起来的惊疑,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无论如何,这顿饭是全家人许久未曾有过的丰盛。 老太太掌勺,算计着下米,每个人碗里的饭也就勉强盖住碗底,远谈不上吃饱,但那实实在在的米饭口感,那浓香扑鼻、用料扎实的炖鱼,依旧让所有人吃得无比满足和珍惜。 饭桌上,气氛比前几天分家时缓和了许多。 大家说着话,虽然难免还有些客套和小心翼翼,但那份血脉亲情在食物的温热下,似乎又回暖了几分。 得知阳光明一家明天一早就要搬走,二婶三婶也说了几句挽留和舍不得的话,语气比以往真诚了不少。 吃了人家拿来的大米和鱼,嘴短,这份情,她们得领。 一家人围坐着聊了会天,主要是感慨时局的艰难,叮嘱阳怀仁一家搬走后好好过日子,有空常回来看看。 直到夜色深沉,众人才带着久违的饱腹感和复杂的心情,依依不舍地各自回屋休息。 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听着身边父母和妹妹们均匀的呼吸声,阳光明望着漆黑的屋顶,心中一片平静。 旧的一页即将翻过,新的生活,明天就要开始了。(本章完) 第299章 8安家落户硬通货和依靠爷爷安心 早上,天色还未大亮,大杂院那间狭小的屋子里便已有了动静。 楚元君第一个轻手轻脚地起身,借着从破窗纸透进的微光,开始收拾所剩无几的家当。 她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了睡沉的丈夫和儿女们。但事实上,除了年纪尚小的静仪,其他人都醒了。 阳光明在母亲起身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融合了几世记忆的他,睡眠极浅,警觉性远超常人。 他侧躺着,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母亲在昏暗中忙碌的背影。 阳怀仁也醒了,腿伤带来的持续性钝痛让他很难有深度睡眠。他靠坐在炕沿,沉默地看着妻子开始打包那些打满补钉的衣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分家了,要搬走了,离开这个拥挤但也住了近两年、承载了无数艰难记忆的地方。未来如同被浓雾笼罩,唯一清晰的,是肩上沉甸甸的养家重担,如今大半落在了儿子还显单薄的肩膀上。 静婉也醒了,小姑娘很懂事,知道今天要搬家,默默地爬起来,帮着母亲一起整理。 家里值点钱的东西,早在分家前就已典当殆尽,如今剩下的,真正是些破衣烂衫,几床硬邦邦的棉花结成块状的旧被褥,以及一些零碎得不值一提的日常用品。 看来看去,算得上“大件”的,也就只剩下一领铺在炕上、边缘已经破损的旧炕席,和一个榫头有些松动、漆面剥落得厉害的破衣柜。 楚元君摩挲着那领炕席,又看了看空荡荡的衣柜,脸上露出不舍的神情。 “他爹,这炕席和柜子……咱们带走吧?新租的房子虽然家具齐全,但多一张席子,多个柜子放东西,总能方便些。”她小声地征求丈夫的意见,语气里带着一丝希冀。 阳怀仁还没开口,阳光明已经坐起身来,轻声劝道:“娘,算了。咱们新家那边,炕席是新的,衣柜也有。 这炕席破了好几个洞,柜子也晃得厉害,搬起来费劲,路上惹人注目,到了那边也没地方放。主要是还得花运费,不划算。” 他顿了顿,看向父母,语气平和却带着说服力:“留给爷爷奶奶吧。他们屋里那领席子比咱们的还旧,二叔三叔家孩子多,东西更杂,这柜子,他们或许用得上。 咱们新租的房子那边,既然不缺东西,这些旧的,就当做个人情。” 阳怀仁听了儿子的话,觉得在理,点了点头,对妻子道:“光明说得对。带上也没多大用处,还显得咱们小气,斤斤计较。留给爹娘吧,也算是咱们搬走前的一点心意。” 楚元君虽然还是有点舍不得,但丈夫和儿子都这么说,她也就不再坚持。 她叹了口气,将炕席小心卷好,立在墙角,又把衣柜里的最后一点杂物清空。 最终,所有要带走的东西,装满了一个老旧但还算结实的背篓,又打了两个不算大的包袱,便算是全部收拾利索了。 家当少得可怜。 简单的洗漱后,一家人看着这几乎称得上“空空如也”的旧屋,心中都难免有些怅惘。 “走吧,去跟爹娘道个别。”阳怀仁拄着拐杖,努力站直身体说道。 阳光明背上那个沉甸甸的背篓,左手提起一个包袱。楚元君则搀扶着丈夫,静婉牵着妹妹静仪的手,右手提着另一个包裹。 一家人默默走出了这间住了许久的屋子,走向主屋。 主屋里,爷爷阳汉章和奶奶,以及二叔三叔两家人似乎都在等着他们。气氛有些沉闷。 看到大房一家进来,尤其是看到阳光明背上满满的背篓和手里的包袱,众人神色各异。 爷爷阳汉章脸上是明显的不舍和担忧,奶奶则更多是打量着阳光明身上的行李。 二叔阳怀义和三叔阳怀礼脸上挤出些笑容,说着“大哥大嫂,以后常回来看看”“光明有出息了,好好干”之类的客气话。 两位婶子和孩子们,也都在一旁站着,两个婶子也说了几句送别的话。 “爹,娘。”阳怀仁在儿子的搀扶下,对着父母微微躬身,“我们这就走了。” 阳汉章走上前一步,用力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又看了看楚元君和两个孙女,最后目光落在阳光明身上,千言万语化作几句沉甸甸的叮嘱: “怀仁,元君,到了新地方,好好过日子。光明,照顾好你爹娘和妹妹……遇事,多忍让,但也别被人欺负了去。” “爷爷,您放心,我会的。”阳光明郑重应道。 “爹,娘,你们也多保重。”阳怀仁的声音有些哽咽。 楚元君也红着眼圈向公婆道别。 没有过多的寒暄,在一家人默默的送行目光中,阳光明背着背篓,提着包袱,楚元君搀扶着阳怀仁,静婉牵着静仪,转身走出了主屋,走出了这个拥挤破败的大杂院。 离开租住了将近两年的地方,迈向一个未知的新环境,一家五口心中都充满了忐忑。 父亲不良于行,阳光明在胡同口雇了一辆板车,搀扶着父亲坐上板车,行李也放了上去。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阳怀仁坐在板车上,思绪放空,对未来有些迷茫。 楚元君跟随在板车旁边,时不时扶上一把,目光扫过街道两旁破败的景象,心中祈祷着新家能如儿子所说的那样安稳。 静婉和静仪乖巧地跟在父母身边,两个小姑娘对离开熟悉的环境感到些许不安,但想到哥哥描述的“独门独院”“有自己的房间”,眼中又不禁流露出一丝好奇与期盼。 阳光明走在最前面,步伐稳健。他的心中没有忐忑,只有一种即将开启新篇章的平静与笃定。 走了约莫二十多分钟,穿过几条越来越齐整的胡同,阳光明在一座青砖灰瓦的二进四合院门前停下。 “爹,娘,到了,就是这里。”他指了指眼前的院门。 黑漆木门,铜环锃亮,比起之前的大杂院,不知气派了多少。 阳怀仁和楚元君看着这院门,都有些怔忡,似乎难以相信这就是他们即将入住的地方。 付完车钱,阳光明上前叩响门环。很快,里面传来脚步声,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开门的正是前院住的“窝脖”廖师傅廖大壮。 “哟,阳先生!您们一家过来了!搬东西呢?来来来,我帮您拿!” 廖大壮看到阳光明一家,脸上立刻露出憨厚热情的笑容,说着就要上前接过阳光明背上的背篓。 “廖师傅,不用客气,东西不多,我自己能行。”阳光明侧身避过,笑着道谢,“以后就是邻居了,您叫我光明就行。” “那哪行,该有的礼数还是要的。” 廖大壮搓着手,随即想起正事,连忙说道:“对了,阳先生,木材的事办妥了。 今天一大早就有人拉着一车柴火在胡同口吆喝,我按您昨天的吩咐,拦下来买了一百斤,都是好劈柴,已经给您码放在东跨院东南角的凉棚下面了。 沈先生堆的那点旧柴,我也跟他打过招呼,他清理到别处了,以后那地方就归您家自用了。” “太好了,廖师傅,真是麻烦您了,也替我谢谢嫂子。”阳光明心中满意,这廖大壮办事确实利索可靠。 “您太客气了,举手之劳,邻里之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廖大壮连连摆手。 告别了热情的廖师傅,阳光明引着一家人走进院子。 穿过前院,绕过影壁,经过中院垂花门,便来到了东跨院的月亮门前。 虽然月亮门没有实际的门扇,私密性上比真正的独门独院稍差些,但比起之前几家挤在一个院里、毫无隐私可言的大杂院,已是天壤之别。 站在东跨院的院子里,看着方正整洁的青砖地面,坐北朝南的三间正房,东侧的厢房,以及院里那棵枝叶繁茂的老石榴树,阳怀仁和楚元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院子,这房子,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好!干净,规整,宽敞,这简直就是他们梦中才敢企盼的住所! “这……这真是咱们租的房子?”楚元君的声音带着颤抖,下意识地抓紧了丈夫的胳膊。 阳怀仁也激动得嘴唇哆嗦,拄着拐杖的手微微发颤,目光贪婪地扫过院子的每一寸角落,仿佛要将这景象刻进心里。 “爹,娘,咱们进屋看看。”阳光明脸上带着笑容,拿出钥匙,依次打开了正房和东厢房的门锁。 他先领着家人走进正房。堂屋宽敞,八仙桌和椅子擦拭得一尘不染。东西两间卧室,炕席果然是新的,炕柜、衣柜一应俱全,虽然木质普通,但都完好无损。 接着又看了东厢房,一间是厨房,灶台、水缸、碗柜、锅具齐全,另一间空着,里面放着一张光板床和一个空衣柜。 “爹,娘,你们住正房东屋,静婉和静仪住西屋。我住东厢房这间。”阳光明安排道。 “哥!我们……我们真的有自己的房间了?”静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得小脸通红。 静仪也仰着头,大眼睛里充满了惊喜,怯生生地拉着哥哥的衣角确认:“哥哥,我和姐姐不用和爹娘挤一个炕了?” “对,以后静婉和静仪就有自己的房间了。”阳光明摸了摸妹妹的头,肯定地说道。 两个小姑娘顿时欢呼一声,手拉着手跑进正房西屋,好奇地摸摸炕席,看看衣柜,兴奋得不得了。 楚元君看着女儿们高兴的样子,再看看这宽敞明亮、家具齐全的屋子,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是苦尽甘来的辛酸与激动。 阳怀仁看着妻女欣喜的模样,看着这安身立命的新家,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些许,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这条伤腿,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一家人把带来的少得可怜的行李搬进屋里归置好。 那点东西,放进宽敞的新房间和新衣柜里,显得更加空荡,但这空荡却让人心安,因为这意味着有了填充更好生活的空间和希望。 归置完行李,阳光明对母亲说道:“娘,时候不早了,该做早饭了。厨房里米面油盐都有,我昨天还带回来些蘑菇粉条和酱菜,你看看做什么方便?” 楚元君连忙点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好,好,我这就去做饭。” 想到家里竟然有了存粮,可以不用为下一顿饭发愁,她的心里就踏实了不少。 这几年兵荒马乱,她经常带着两个女儿出去挖野菜,风吹日晒,担惊受怕,尤其是两个女儿渐渐长大,出落得越发水灵,在这乱世中,每次出门她都提心吊胆,生怕遇到坏人。 如今,儿子撑起了家,她们娘仨终于可以安心待在家里了。想到这一点,楚元君就觉得压在心口多年的大石被搬开了,浑身都轻松了许多。 “娘,以后您就不用带着妹妹们出去挖野菜了。”阳光明看着母亲,语气认真,“家里的吃穿用度,我来想办法。您就在家照顾好爹,辅导静婉静仪读书识字就好。兵荒马乱的,女孩子总在外面跑,不安全。” 这话说到了楚元君的心坎里,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连连点头:“好,好,娘听你的。娘就在家,好好教她们念书。” 静婉和静仪听到以后不用再出去挖野菜,可以在家里跟着母亲学习,也都高兴地围了过来。 虽然家境艰难,两个女儿上不起学,但楚元君一直坚持教两个女儿识字读书,从未间断,只是最近半年实在艰难,才暂时中断了。 阳光明提起厨房门口的水桶,对家人说道:“我去前院打水,房东院子里有口井,就在前院东南角,吃水方便。” 他走到前院东南角,果然看到一口石砌的井台。 打上来的水很清澈,但带着一股淡淡的涩味。这是一口苦水井,水质不算好。 在这个年代的北平,甜水井是稀罕物,普通人家大多吃的都是这种苦井水。 阳光明有能力去外面买甜井水,供一家人饮用,但眼下刚搬来,还不宜太过张扬。 连房东沈先生家吃的都是这井里的水,他这个租户要是突然去外面订花钱的甜水,未免太扎眼。只能先凑合着,以后再想办法慢慢改善。 他来回几趟,很快就把厨房里那个半人高的大水缸打得八分满。 楚元君已经开始生火做饭。她掀开米缸盖子,看到里面满满登登、颗粒饱满的大米时,手都有些发抖。 这米,比她在粮店里见过的上等米还要好! 她小心翼翼地舀出足够分量的米,淘洗干净,放入锅中,加入适量的水。然后又从柜子里找出阳光明昨天放进去的酱菜和豆腐乳,各夹了一小碟。 厨房里弥漫起久违的米香。这香味,对于长期处于饥饿边缘的一家人来说,具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在阳光明的坚持下,楚元君这次做饭放的米足够多,煮出的粥浓稠得几乎能立住筷子。 当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捧着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米香的白米粥,就着清脆爽口的酱菜和咸鲜下饭的豆腐乳时,每个人都吃得格外香甜,格外珍惜。 这是分家以来,不,是最近这两年来,他们第一次吃到如此扎实、如此安心的一顿饱饭。 静婉和静仪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感受着米粒在口中化开的香甜,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 阳怀仁吃着久违的白米粥,心中百感交集。 他看着沉稳的儿子,看着脸上重新有了光彩的妻子和女儿,觉得这条伤腿带来的阴霾,似乎也被这温暖的饭香驱散了不少。 希望,如同窗外明亮的天空,真切地照进了这个刚刚安定下来的新家。 转眼间,五天时间过去了。 这五天里,阳家一家人迅速适应了新环境。新租的东跨院不仅私密性强,最让一家人感到安心的是安全上的保障。 院子里住的几户人家,正如房东沈先生所说,都是本分人。 前院有焦师傅父子那样的“武力担当”,附近的地痞闲人轻易不敢来闹事。五天下来,别说闹事的,连个探头探脑的可疑人物都没见到过。 阳光明在入住后的第一天下午,就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鱼篓回来了。里面是他去河边的收获,活蹦乱跳的鱼虾装了大半篓子。 他按照计划,给房东沈先生家,以及前院的廖师傅家、焦师傅家,后院的赵掌柜家、菅先生家,每家都送去了约莫两斤鱼。 收到这份意外的“乔迁礼”,邻居们都很高兴。 房东沈先生笑着夸阳光明能干;廖师傅连声道谢,觉得这新邻居会做人;焦师傅话不多,但也抱拳表示了感谢;赵掌柜客气地回赠了一小包茶叶;菅先生则让妻子拿了些自家腌的咸菜过来。 虽然只是简单的往来,但气氛融洽,为阳家在这个新院子里的生活开了个好头。 这五天里,阳光明闲着没事,也确实去了两趟城外河边,每次回来都“收获颇丰”。 他以此为借口,陆陆续续地从空间里合理地拿出各种粮食、蔬菜、油脂、调味品以及其他日常生活用品,慢慢地将这个新家填充得越发像个样子。 厨房的米缸和面缸总是满的,碗柜里添置了新的碗碟,油盐酱醋的罐子也从未空过。他甚至买回了新的毛巾、鞋子、牙膏、牙刷等零碎物品。 为了让母亲彻底安心,在搬进来的第三天晚上,阳光明将一个小布包交给了楚元君。 楚元君疑惑地打开,里面是十块沉甸甸、闪着银光的袁大头,以及十元崭新的金圆券。 “娘,这钱您收着。”阳光明语气轻松地说道,“银元不会贬值,您留着压箱底,应急用。日常花销,用这些金圆券就行了。以后我挣了钱,再陆续交给您。” 捧着这沉甸甸的十块银元,楚元君的手都在发抖。 银元可是硬通货,是乱世里最实在的依靠!儿子竟然一下子交给了她这么多! 还有十元金圆券,足够家里一段时间的花销了。 “光明……这……这都是你……捕鱼挣的?”楚元君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她知道儿子捕鱼似乎有些窍门,收获不错,但也没想到能换来这么多钱,尤其是银元。 “嗯,运气好,逮到了几条稀罕值钱的,碰上个识货的买主。”阳光明含糊地解释了一句,语气笃定,“娘,您就放心收着吧。往后,咱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这点钱,只是开始。” 楚元君看着儿子自信沉稳的眼神,心中纵有千般疑问,也化作了无条件的信任。 她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收好,藏在衣柜最底下,用手按了按,仿佛这样才能确认它不是梦境。 有了这些钱,尤其是那十块沉甸甸的银元,楚元君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踏踏实实地落回了肚子里,脸上愁苦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 作为下个月房租的二十斤一等大米,阳光明也在搬进来的第四天,提前交给了房东沈先生。 沈先生验看了大米的质量,那晶莹饱满的米粒让他十分满意,连声夸赞,看向阳光明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欣赏和好奇。 这个年轻人,竟然真的能弄到如此紧俏的大米,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 搬入新家五天了,日子过得平静而安稳。阳光明想起老宅的爷爷,心里有些记挂。 虽然知道二叔三叔都在,肯定会竭尽所能地照料好,但毕竟离得远了,具体情况如何,还是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而且,间隔了几天,他也可以顺理成章地以“卖鱼所得”为理由,给爷爷送些粮食和银元过去,让老人的日子好过一些。 这天上午,阳光明跟父母说了一声,便背着那个带盖的竹篓出了门。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直到快走进老宅所在的胡同时,他看看左右无人,迅速将意识沉入空间,把提前准备好的东西转移到背后的竹篓里。 十斤用布袋装好的东北大米,各种杂豆、小米等杂粮也装了差不多十斤,还有用油纸包好的两斤白糖和一罐一斤重的雪白猪油。 这些东西,如果只供应老两口,省着点吃,足够他们支撑半个月了。 走进熟悉的大杂院,院子里静悄悄的。这个时间,二叔三叔应该去上工了,两个婶子大概率是带着孩子们出去挖野菜了,都不在家。 阳光明径直走向主屋,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爷爷阳汉章靠坐在炕头,脸色比前几天似乎好了一点点,但依旧透着憔悴。奶奶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底,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看到阳光明背着沉甸甸的竹篓进来,老太太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立刻堆满了热情的笑容,放下手中的活计就迎了上来。 “哎哟!是光明来了!快进来,快进来!你这背的什么呀?看着怪沉的!”她的目光几乎黏在了竹篓上。 “爷爷,奶奶。”阳光明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将竹篓小心地放在地上。 “光明来了。”阳汉章看到孙子,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挣扎着想坐直些。 阳光明蹲下身,开始把竹篓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 先是那十斤装的大米袋子,接着是杂粮袋子,然后是两斤白糖,最后是那罐白花花的猪油。 每拿出一样,老太太的眼睛就瞪大一分,脸上的惊喜和难以置信就加深一层。当看到那罐猪油时,她甚至忍不住吸了口气,喉头滚动了一下。 “这……这都是……光明,你这孩子……也太……太破费了!”老太太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伸手抚摸着米袋和油罐,仿佛在确认它们的真实性,“你爹娘知道不?他们那边……也难……” “奶奶,您放心,我爹娘那边都安排好了,不缺吃的。”阳光明语气平和,“这是我这几天卖鱼换来的,想着爷爷奶奶这边可能不宽裕,就买了点粮食和油送过来。这白糖您冲水喝,猪油炒菜香。” “好!好!好孩子!真是孝顺孩子!”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像朵绽开的菊花,连连夸赞,“你说你这……让奶奶说什么好!真是……真是享了我大孙子的福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把东西往里侧挪,像是怕被人抢走似的。 阳汉章看着地上的东西,再看看孙子,眼神复杂,有欣慰,有感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道:“光明,你有心了。家里……都还好?” “爷爷,我们都好,新房子很清静,邻居也和气。”阳光明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阳汉章点点头。 屋子里没有现成的热水,老太太今天格外殷勤,对阳光明说道:“光明,你陪你爷爷说说话,奶奶去灶房给你烧点热水喝,走了这么远的路,渴了吧?” “奶奶,不用麻烦……”阳光明客气道。 “不麻烦,不麻烦!你坐着!”老太太说着,已经拎起墙角那个半空的暖水瓶,快步走了出去。 正好,阳光明也有话想单独跟爷爷说。 屋里只剩下爷孙俩。阳光明走到炕沿边坐下。 阳汉章压低声音问道:“新住处……还习惯吗?周围环境怎么样?没人找麻烦吧?” “爷爷放心,一切都好。房子是独门跨院,很清静。房东人不错,院里其他几家租户也都是本分人,还有焦师傅那样的练家子住在前面,安全上没问题。”阳光明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 阳汉章听了,脸上露出放心的神色。 阳光明趁此机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迅速塞到爷爷手里,低声道:“爷爷,这个您收好,留着应急。” 阳汉章感觉手里一沉,捏了捏,那熟悉的形状和重量让他立刻明白了里面是什么。 是银元!用手摸了摸,应该有十块! 他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孙子,嘴唇哆嗦着:“光明,这……这使不得!你家里也难,你爹腿还没好,正是用钱的时候!我怎么能要你的钱!” “爷爷,您就收下吧。” 阳光明按住爷爷想要推拒的手,语气坚定,“我既然能拿出来,就说明家里不缺。给我爹买药的钱,我也备着了。 您年纪大了,手里有点硬通货,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或者二叔三叔那边有点突发状况,您也能应应急,我们离得远,照应起来没那么方便。” 他顿了顿,看着爷爷浑浊却依然精明的眼睛,诚恳地说道:“我现在有能力,孝敬您是应该的。您安心收着,别让其他人知道就行。” 感受着手中布袋沉甸甸的分量,听着孙子这番贴心窝子的话,阳汉章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没想到,自己操劳一生,老了老了,家里遭难,三个儿子没多大出息,没让他享上多少福,反倒是在这最艰难的时候,是这个被迫辍学、年纪轻轻的大孙子站了出来,不仅撑起了他们那个小家,还能反过来接济他这把老骨头。 这让他既感到无比的欣慰,又为孙子被迫放弃学业、早早扛起生活重担而感到深深的心疼和遗憾。 若是太平年月,以光明的聪慧和勤奋,考上大学,前途不可限量啊…… 可是,这世道……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阳汉章没有再推辞,他只是用力握了握孙子的手,浑浊的老眼里闪着泪光,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将那小布袋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自己贴身的衣兜里,仔细藏好。 “你自己……在外面,也多一些小心。”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叮嘱。 “我知道,爷爷。” 这时,老太太拎着烧开的水壶走了进来,脸上依旧洋溢着热情的笑容:“来来来,光明,喝水,奶奶给你倒上。” 她殷勤地给阳光明倒了一碗热水,又给阳汉章倒了一碗。 阳光明接过碗,道了谢,慢慢喝着温热的白开水。他又陪着爷爷说了会儿话,问了问二叔三叔家,这几天的情况。 从爷爷口中得知,两个叔叔都想办法典当了些不值钱的小物件,或多或少换了点粮食回来,眼下日子虽然紧巴,但还能勉强维持。 阳光明听了,稍微放心了些。只要还能维持,他暂时就不必过多插手。帮衬要有度,救急不救穷。 喝完一碗水,阳光明便起身告辞。 阳汉章挣扎着要下炕送他,被阳光明按住了。 “爷爷,您别动,好好歇着。我有空再来看您和奶奶。” 老太太一直把阳光明送到屋门口,嘴里还不停说着:“光明,有空常回来啊!路上小心点!”(本章完) 第300章 9千钧一发击毙特务师生重逢 从爷爷家那沉闷压抑的氛围中脱身,阳光明背着竹篓,走在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上。 清晨的凉意尚未完全散去,但阳光已经变得有些刺眼,洒在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 他今天不打算走往常出城的那条大路,他选择了一条更偏僻、更近的小道。 这些纵横交错、如同迷宫般的胡同,是这座古老城市的毛细血管,有些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即便是老北平也未必能完全摸清。 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他对南城这一片的地形了如指掌,闭着眼睛也能走出几条路来。 拐进一条胡同窄巷,周遭瞬间安静下来。 这条胡同与外面主街的喧嚣仿佛隔了一个世界,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两侧的墙壁间清晰回响,偶尔惊起墙头一只野猫,警惕地看他一眼,旋即轻盈地跳开。 他正低头想着心事,刚拐过一个几乎呈九十度的急弯,进入一条更为狭窄的胡同,突然,旁边一条岔路口,猛地冲出来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细布长袍,下摆处沾了些尘土,手里紧紧抓着一个不大的蓝布包。 他神色仓惶,脸色因剧烈奔跑而显得苍白,额头上全是汗珠,呼吸急促,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奔跑。 他速度极快,带起一阵风,瞬间就从阳光明身边掠了过去,只留下一个急促晃动的背影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只看到一个侧脸,但阳光明的心脏却猛地一跳,如同被重锤敲击! 那张脸,他认识!而且印象深刻! 那是他高中时的国文老师,朱明轩先生! 朱先生今年不到四十岁,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学问好、待人和气,讲课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对待学生极有耐心。 阳光明读书时成绩优异,尤其喜爱文学,作文常被朱先生拿来当范文点评,私下里也时常借一些进步书籍给他看,指点他文章得失,言语间常有关切鼓励。 半年前他被迫辍学,朱先生得知后,还特意挑了个傍晚,拎着两包点心来家里做过一次家访。 看到他家徒四壁的窘况,朱先生沉默了许久,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充满了惋惜与无奈。 他没有说那些“回去读书”的空泛大道理,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用力拍了拍阳光明那时还略显单薄的肩膀,留下了一句: “世事维艰,但学问在心,总有可用之时。若有难处,可来寻我。” 让阳光明没想到的是,几天后,朱先生再次登门,这次不仅给他送来了高中毕业证明——那时他离正式毕业还有半年——还带来了沉甸甸的十斤玉米面。 阳光明心里清楚,朱先生家境也只是普通,师母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家里还有三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在这粮食比金子还贵的年月,十斤玉米面,可能就是朱先生家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口粮! 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太重了。 重得让当时尚且年少的阳光明不知如何表达感谢,只能将这份恩情深深埋在心底,丝毫不敢或忘。 他本就打算,等新家稍微安顿下来,找个星期天,带着些像样的鱼获和粮食,去拜访朱先生,一是感谢师恩,二是看看先生家中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若能暗中接济一二,也算是略尽心意。 可他万万没想到,竟会在此情此景下,与老师重逢! 而且,老师的样子明显不对! 那仓皇奔跑的姿态,分明是遇到了极大的麻烦,应该是正在被人追赶! 这与他平日里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形象,判若两人! 阳光明的念头电转而过,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他停下脚步,看似随意地靠在斑驳潮湿、长着绿苔的墙壁上,仿佛只是走累了歇歇脚,目光却扫向朱老师冲出来的那条胡同,耳朵全力捕捉着后面的动静。 果然,仅仅片刻之后,杂沓而沉重的脚步声,从那条胡同中传来。 紧接着,两个穿着普通黑色短褂、身形精悍、神色凶狠的年轻男子,一先一后冲了出来! 这两人动作矫健,目光如同搜寻猎物的鹰隼般迅速扫视着前方的胡同,手里赫然都握着一把乌黑锃亮的驳壳枪! 阳光明的瞳孔骤然收缩。 果然是特务! 这个年代,随身携带手枪,行事如此张扬、不顾影响的,多半是那些嗅觉灵敏、手段狠辣的特务机关人员。 他们如同暗夜里的毒蛇,盯上谁,谁就凶多吉少。 两人一眼就看到了前方正在奔跑的朱老师的背影,其中那个稍高一点的立刻举起枪,厉声喝道:“站住!赶紧站住!再不站住,老子开枪了!” 另一人也同时加速,边跑边威胁道:“前面的人听着,立刻停下接受检查!否则格杀勿论!” 他们的声音在狭窄逼仄的胡同里,显得格外刺耳、狰狞,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戾气和杀意,打破了胡同的死寂。 阳光明此刻就站在胡同口附近,与那两个特务几乎是擦肩而过。 两人一心追赶前面的目标,只是用眼角余光瞥了阳光明一眼,见他一副被吓呆了的样子,紧紧靠在墙边,并未过多留意。 二人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了阳光明的前面,将他甩在了身后,注意力完全锁定了前方那个奔跑的灰色长袍背影。 情况万分危急! 阳光明不知道这两人是否会真的开枪,也不知道朱老师身上到底带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竟引得特务如此不顾一切地当街追击。 但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待自己恩重如山的老师陷入险境,血溅当场! 他不敢有丝毫犹豫,大脑在瞬间就计算了各种可能。 唯一的办法,就是偷袭!瞬间制服!不能给他们任何反应和开枪的机会!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地面,在墙根杂草丛生的地方,看到了几块鸡蛋大小的鹅卵石。 他弯腰,飞快地捡起两块分量趁手的石块,紧紧握在手中。 但他心里清楚,单凭两块石头,想要瞬间制服两个持有手枪,身体素质显然不弱的特务,风险极大! 一旦失手,或者不能瞬间令其彻底失去反抗能力,只要其中一人还有机会扣动扳机,自己和朱老师都会立刻陷入绝境! 好在他还有必杀的绝招。 他的意念瞬间沉入脑海深处的冰箱空间,锁定冷藏格中的冰块,心念微动,两片菱形冰片已被悄然“取出”。 此时,那两个特务再次举枪瞄准,手指似乎已经搭在了扳机上,眼看就要扣动! 阳光明眼中寒光一闪,不再有任何迟疑! 他手臂猛地一挥,用上了上一世晚年为锻炼心性而专门练习投掷时掌握的技巧,两块鹅卵石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如同脱弦之箭,精准无比地分别射向两个特务的后脑勺位置! 那里是颅骨连接处的脆弱点。 与此同时,那两片薄冰,在他的意念精准操控下,几乎在石头击中目标前的一刹那,瞬间没入了两名特务的脑干核心区域! “噗!噗!” 阳光明听到了两声沉闷的轻响,那是鹅卵石结实击中颅骨的声音。力道之大,足以让普通人瞬间昏厥。 而几乎在同一刹那,两名正准备射击的特务,身体猛地一僵,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 他们脸上凶狠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神变得空洞无神,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生机和意识,连一丝一毫的痛苦或惊愕都来不及浮现。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抽搐都没有,两人就像两截突然失去所有支撑的木桩,软绵绵地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布满尘土和碎石的青石板路上,发出一声闷响。 俩人手中的枪也脱手滑落一旁,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阳光明掷出石头到两人倒地毙命,不过是一两秒钟的时间。电光火石之间,生死已分。 眼看着朱老师就要冲出胡同,阳光明在后面喊道:“老师,老师!” 前方的朱老师,听到熟悉的喊声,依然没有停留,继续拼了命地向前跑,瘦削的背影带着一种决绝的仓皇,眼看就要冲出胡同口。 阳光明见老师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回头,心中稍定。他没有立刻去追,而是迅速蹲下身,先警惕地看了一眼特务冲出来的那条胡同,确认再无他人后,才快速检查地上的两人。 呼吸已然完全停止,颈动脉搏动消失,瞳孔涣散放大。 确认无疑,已经毙命! 冰片在脑干内快速融化,带走了一切生命体征,没有留下任何外伤痕迹,表面看就像是突然晕厥或暴毙。 他动作麻利,快速在两人身上搜索起来。 除了那两把压满了子弹的驳壳枪,还从他们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了四个备用弹夹,总共几十发黄澄澄的子弹。 另外,还有部分崭新的金圆券,粗粗一看,面额加起来竟有一百二三十元。 此外,再无任何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他没有时间细数,把二人的手枪,子弹,都放入了身后的背篓里。大约一百多块钱的金圆券,也快速的揣入内兜里。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起身,不再看地上的尸体,朝着朱老师消失的胡同口快步追去。 阳光明的背篓虽然是空的,但里面插着一个抄网,还放着一个空鱼篓,跑起来并不算快。 朱老师冲出胡同后,并未立刻远遁。 他听到熟悉的呼唤,心里惊疑不定,拐过弯后便立刻蹲下身,借着墙角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向来路张望。 他看到了令他难以置信的一幕。 那两个穷追不舍、凶神恶煞的特务,竟然直接挺地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如同两滩烂泥。 而一个背着背篓的少年,正蹲在两人身边快速搜索着什么。 当那少年搜索完毕,抬起头来,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然后快步向他这边跑来时,朱先生终于借着光线,看清了对方那张熟悉的脸庞! “怎么会是他?”朱先生失声低呼。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危急关头,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解决了追兵的人,竟然会是他曾经的学生,那个因家贫辍学的阳光明! 朱老师站起身来,探出身子,朝着阳光明挥了挥手,阳光明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阳光明追到拐角处,看到老师身上没有受伤的迹象,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加快了脚步,跑到朱先生身边。 朱老师没有和阳光明寒暄,快速说道:“继续跑,别停,这里并不安全,咱们先离开这一片再说。跟我来!” 朱先生到底是经历过风浪、内心坚韧的人,他首先想到此地不宜久留。 特务倒地,无论死活,他们的同伙很快就会发现异常并追来,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这里。 朱老师对这一带似乎也很熟悉,他没有沿着看似安全的大路跑,而是带着阳光明再次钻进了另一条更窄的小胡同。 阳光明紧跟在后,背篓里面有东西,跑动起来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但他顾不上了,只能尽量用手扶着背篓,减少声响。 两人一前一后,在迷宫般的胡同里快速穿行。 朱先生显然对如何摆脱追踪很有经验,专挑僻静无人的小路,时而疾走,时而缓行,假装成普通路人,不时借着转弯、墙角掩护,回头观察身后情况,眼神警惕而锐利。 幸运的是,自从他们离开那条出事的小胡同后,后面并没有再出现追赶的人。 或许这两个特务是单独行动,或许他们的同伙还没反应过来,也或者被其他事情绊住了。 跑了约莫一刻钟,穿行了七八条错综复杂的胡同,两人来到了一个相对开阔些的小广场边缘。 这里原本可能是个小型的集市或者庙会场地,地面由大块青石铺就,如今却冷冷清清,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坐在远处的墙根下,眯着眼睛,无精打采地晒着太阳,对匆匆走过的两人漠不关心。 朱先生停下脚步,靠在广场边缘一棵枝叶虬结的老槐树的树干上,微微喘息着,用手帕擦去额头和脖颈上的汗珠。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尤其是来的方向和各条通往广场的路口,确认没有任何可疑人物跟踪后,才将目光重新落在微微有些气喘的阳光明身上,眼神复杂无比。 “光明……刚才……到底怎么回事?”朱先生的声音还带着剧烈奔跑后的急促,更多的则是难以置信的询问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后怕,“那两个人……怎么样了?你怎么会……” 阳光明也平复了一下呼吸,他看了看四周,尤其是那几个晒太阳的老人,确认他们距离足够远,不可能听到谈话后,才将声音压得极低,解释道: “我看到他们拿着枪追您,眼看就要开枪了,我……我情急之下,什么也顾不上想,捡了墙边的石头砸了他们后脑勺,他们好像……晕过去了。” 两个特务软倒在地上,是被打死还是被打晕,朱老师并不知道,阳光明觉得还是用打晕来解释,更合理一些。 将功劳和表象都归结于那两块力道十足的鹅卵石,听起来虽然也有些惊人,但只是把两人打晕,还是能让人接受。 “我怕他们很快醒过来再追,或者有同伙过来看到,就……就大着胆子,把他们身上的枪和钱都搜出来了。” 他说着,示意了一下自己沉甸甸的背篓,脸上配合地露出一丝属于少年人的,做了大胆事情后的紧张和忐忑。 朱先生听完,脸上的震惊之色更浓。 用石头砸晕两个持枪特务?这听起来简直如同民间话本里的传奇故事! 但他仔细回想,除了这个解释,似乎也没有更合理的说法了。 难道真是光明这孩子天赋异禀,或者情急之下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和准头? 他看向阳光明的目光,顿时变得无比复杂。有脱离险境的由衷庆幸,有对学生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深深感激,更有一种强烈的刮目相看的震惊。 这个平时看起来沉静少言的学生,竟然在关键时刻有如此胆色、决断和……身手! “你这孩子……胆子也太大了!简直是……” 朱先生心有余悸地说道,语气中却带着难以掩饰的赞许和后怕,“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特务!手里有枪! 万一……万一你砸不准,或者他们反应快一点,回头给你一枪,那可怎么办! 你让老师……让我怎么跟你家里人交代!” 他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发颤,显然是想到了那种可怕的后果。 阳光明能感受到老师话语里真切的关切,他配合地露出一丝后怕的表情,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低声道: “当时没想那么多,就看他们要朝老师您开枪,脑子里一空,就……就扔出去了。 现在想想,是有点害怕,腿都有点软。” 他这话半真半假,害怕是假的,但当时情势危急所带来的精神压力是真的。 他顿了顿,转而问道:“朱老师,您怎么会惹上这些人?他们为什么追您?还动了枪?” 这是他必须问的,既要表现出合理的关心,也要为后续可能的联系做铺垫。 朱先生沉默了片刻,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和忧虑。 他看了看阳光明清澈而充满关切的眼神,又想到刚才这孩子冒着生命危险救了自己,略一沉吟,觉得有些事不便细说,但也不能完全瞒着,便低声说道: “我今天是去南城探望一位老朋友,回来路过前面那条大街,没想到突然被军警和便衣封锁戒严了,据说是要搜查什么重要的违禁物资,盘查得非常严格。”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那个蓝布包,声音压得更低: “我身上带着朋友托我转交的一样东西,很重要,不容有失。 看到盘查的架势,我心里一慌,怕被无端纠缠耽误时间,甚至……就想从旁边的小胡同绕过去,没想到被这两个眼尖的特务盯上了,以为我心里有鬼,就穷追不舍……”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疲惫和无奈:“真是无妄之灾,池鱼之殃。幸亏……幸亏遇到了你,光明,不然我今天……恐怕真是在劫难逃了。” 他看向阳光明的眼神充满了感激,这份救命之恩,重于泰山。 阳光明心中了然。 朱先生说得依旧比较含糊,避重就轻,但他结合自己所知的历史背景、朱先生平日里的言行倾向以及那“重要东西”的敏感性,已经大致猜到了老师的身份以及包里东西的性质。 他不再追问细节,只是郑重地说道:“老师您没事就好。能帮到您,我……我心里很高兴。”这话是发自肺腑的。 朱先生看着他,目光温和了许多,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欣赏与感激。 他想起阳光明刚才说的话,神色又变得严肃起来,带着师长的谆谆告诫: “光明,你搜来的那些东西,尤其是枪,是极度敏感的物品! 你必须妥善藏好,绝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包括你的父母家人! 这些东西一旦暴露,万一被邻居发现举报,会给你和你的家庭带来灭顶之灾!明白吗?”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我知道,老师。您放心,我会处理好的,绝不会连累家里。”阳光明认真点头,眼神坚定。他拥有空间,藏匿这些东西易如反掌。 “还有。” 朱先生继续叮嘱,考虑得十分周全,“今天发生的事情,回去后对谁都不要提起,就当从来没发生过,彻底忘掉! 你最近一段时间,也尽量不要再去那条胡同附近,免得被可能存在的眼线或者周围住户认出。 你身上这身衣服……回去后最好也换掉,短时间之内不要再穿,避免被人凭衣着认出。” 老师的考虑确实周到,阳光明将这些细节一一记下:“我记住了,老师。我会小心的。” 阳光明想起背篓里的两把枪,心中一动,说道:“老师,枪我留一把防身就好,多了也没用,反而增加风险。 另一把,还有一半子弹,您拿着吧。 您……您在外面奔波,有这个在身边,或许……或许能安全些。” 他知道这话有些僭越,但他实在不放心老师的安全。在这个黑暗的年代,多一把武器,就多一分保障。 说着,他不由分说,就要取下背篓,找个隐蔽处分配。 朱先生愣了一下,看着阳光明真诚而坚持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在这个白色恐怖弥漫、人人自危的年代,多出一把枪,对于他们这些行走在刀锋上、从事地下工作的同志来说,确实可能就是多了一条生路,多了一份保护重要文件和同志安全的力量。 这不仅仅是武器,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支撑。 他没有矫情推辞,知道此刻不是客气的时候,只是重重地充满感慨地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好!光明……老师……谢谢你了!这份情,我记下了!” 两人迅速离开小广场,找了个更加隐蔽的,被几棵大树和一堆废弃砖石遮挡的角落。 阳光明从背篓里拿出一把成色较新的驳壳枪和几个弹夹,递给了朱先生。 朱先生接过,入手沉甸甸的,不仅是武器的重量,更是这份心意和责任。 他熟练地检查了一下枪械,拉动枪栓,确认机件灵活,没有故障后,迅速将其贴身藏在了长袍内侧特制的口袋里,子弹也小心收起。 做完这一切,朱先生明显松了口气,但眉宇间的忧色并未完全散去。 他看了看天色,估计了一下时间,对阳光明说道:“光明,我今天还有要紧事必须立刻去处理,不能久留。你也要万分小心,尽快回家,路上不要耽搁。” 阳光明猜到老师肯定还有重要的任务在身,不便耽搁,便说道:“老师,您多保重。路上一定小心。我……我明天中午想去家里看望您和师母,不知道您方便吗?” 他还是想亲自去看看老师是否安好,以及家中是否有困难。 朱先生看着阳光明真挚的眼神,心中温暖。 他知道,这个学生是真心实意地惦记着他的安危。 他想了想,明天中午如果没有突发情况,应该会在家,便点头道: “方便。你师母前几天还念叨你,说不知道你家里怎么样了。明天中午过来吧,我让你师母做点家常菜,咱们师生好好说说话,一起吃顿饭。” “好!那我明天中午一定到。”阳光明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能和老师安心吃顿饭,了解一下近况,是他所愿。 “嗯,路上千万小心。回去后,切记我叮嘱的话。” 朱先生又郑重地叮嘱了一句,这才转过身,步履匆匆却又不失镇定地朝着与小广场相连的另一条街道走去,很快便融入了稀疏的人流中,消失不见。 阳光明站在原地,目送着老师离去的背影,直到那灰色的长袍完全消失在视野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掂了掂身后的背篓,里面还剩下一把手枪、两个弹夹。 今天这场意外的遭遇,虽然充满惊险,手上间接又添了两条人命,但能帮到待自己恩重如山的朱老师,化解他的生死危机,阳光明心中感到很踏实。 这份恩情,总算能偿还一部分了。 同时,这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这个时代的残酷、复杂与个人力量的渺小,以及……拥有超越常规手段的必要性和便利性。 他整理了一下有些纷乱的心情,把背篓中的手枪和子弹收进了冰箱空间,然后辨明方向,朝着城外的河边,稳步走去。(本章完) 第301章 10朱老师的困境交通员进步和学习 第二天上午,天色比往常显得更加明亮一些,稀薄的云层挡不住阳光,给这座灰暗的古城带来了几分难得的暖意。 在这几天当中,阳光明一直给家里添置各种粮食、蔬菜、酱菜,家里的生活条件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 今天的早饭是玉米粥加白面馒头,下饭的小菜有咸菜条,酱黄瓜和豆腐乳。 这样的一顿早饭,全家人都吃得很香甜。 吃过早饭,阳光明看向父母,声音平稳地开口:“爹,娘,今天上午,我出去一趟。” 阳怀仁靠在炕沿,伤腿直挺挺地伸着,闻言抬起头,脸上带着询问:“去吧,趁着现在有收获就多捞一点,以后的情况怎么样,谁都说不清楚。” 楚元君也停下手中收拾碗筷的动作,看着儿子,眼神里有关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儿子现在是她心里最大的支柱。 阳光明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郑重:“不去捕鱼。今天上午,我去看看朱明轩老师。” “朱老师?”阳怀仁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你高中那位朱明轩先生?” “嗯。” 阳光明点头,“我辍学那会儿,朱老师不仅想办法给我弄来了毕业证明,还雪中送炭,给家里送了十斤玉米面。 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现在家里稍微缓过点劲,我想去看看他和师母,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这话一说,阳怀仁和楚元君的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有感激,有回忆,也有对儿子知恩图报的欣慰。 阳怀仁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了许多:“是该去看看。朱先生……是位好老师,仁义啊。 那时候,咱们家都快揭不开锅了,那十斤玉米面……真是救了急。 你师母的身体好像一直不太好,家里孩子也多,日子估计也紧巴。 你去看看,要是……要是他们真有难处,咱们现在虽然也不宽裕,但能搭把手,一定得搭把手。” 阳怀仁说得实心实意,尽管自家尚且还在温饱线上挣扎,但提及朱老师的恩情,那份急于回报的心,却是真挚的。 楚元君也连连点头:“你爹说得对。朱先生对咱家有恩,你去看望是应该的。空着手去不像话,让我想一想……” 阳光明宽慰道:“娘,您别操心这个。我昨天不是又带回来几条鱼吗?挑两条大的,我再想办法弄点别的,总不会空着手去。” 他早已计划好,空间里有的是米面粮油,甚至还有一些白糖、蜂蜜。两条鱼是明面上的礼物,再搭配些空间里品质较好、但包装普通的吃食,便显得既实惠又不那么扎眼。 “你有打算就好。”阳怀仁点了点头,再次叮嘱,“见了朱先生,代我和你娘问好,谢谢他当年的照顾。说话做事要稳重点,别毛手毛脚的。” “我知道,爹。”阳光明应下。 阳光明从水缸里捞出两条草鱼,都有两斤多,用草绳穿好。这是他昨天捕鱼收获的一部分,特意留出来的。 接着,他回到自己暂住的东厢房,关上门,意识沉入空间。很快,两包东西出现在他手中,里面是他提前分装好的约莫一斤重的上等木耳和半斤香菇。 这些山珍在北平城也算是不错的礼品了,尤其对于清贫的教员家庭而言。 将鱼和蘑菇,木耳,放进一个干净的竹篮里,盖上块蓝布,阳光明拎着篮子走出了东厢房。 跟父母打了声招呼,他便迈步走出了小院。 清晨的胡同里已经有了些动静,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声音拉得老长,带着一种属于老北平的韵味。 邻居廖大壮正在门口收拾扁担,见到阳光明,热情地打了个招呼:“阳先生,出门啊?” “哎,廖师傅,出去办点事。”阳光明笑着回应,脚步未停。 穿过几条熟悉的胡同,街面上的人流渐渐多了起来。阳光明辨明方向,朝着朱老师家所在的区域走去。 朱明轩老师家住在南城一片相对安静的胡同里,多是些普通的民居和小户人家,透着一股子清贫气息。 走到一座略显陈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的独门小院前,阳光明停下脚步。黑漆木门上的铜环有些班驳,但擦拭得很干净。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叩响了门环。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带着些许警惕。 “师母,是我,阳光明。”阳光明扬声应道。 门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随即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张中年妇女的脸。 她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清秀,但脸色有些苍白,带着久病之人的憔悴,正是朱师母。 她看到阳光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连忙将门完全打开:“是光明啊!快进来,快进来!明轩已经告诉我,你今天要过来,我一直盼着呢。” “师母,让您久等了。”阳光明提着篮子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但拾掇得井井有条,墙角种着几株常见的花草,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却给这小院增添了几分生机。 正房三间,窗户纸是新糊的,显得很亮堂。 “明轩,快出来看看谁来了!”朱师母朝着屋里喊道,语气里带着高兴。 话音刚落,正房的门帘被掀开,朱明轩老师走了出来。 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灰色长袍,面容清癯,眼神温和而睿智,看到阳光明,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光明,快屋里坐。” “朱老师。”阳光明恭敬地叫了一声,跟着朱老师走进了正房。 堂屋布置得很简朴,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靠墙放着一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着“淡泊明志”四个字,笔力遒劲。 “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朱明轩看到阳光明放在桌上的竹篮,微微蹙眉。 阳光明将篮子里的鱼和油纸包拿出来,诚恳地说道:“老师,师母,这是我昨天去河边,运气好捞到的两条鱼,还有一点家里的山货,不成敬意。我知道老师家也不宽裕,只是我的一点心意,感谢老师当年的照顾之恩。” 朱师母看着那两条活蹦乱跳的鱼和品相极好的木耳、香菇,连连摆手:“这怎么行,这太贵重了!光明,你家也难,快拿回去给家里人补补身子。” 朱明轩看着阳光明,目光深邃,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他沉吟了一下,摆了摆手,对妻子温和地说道:“既然是光明的心意,就收下吧。这孩子,有心了。” 他示意阳光明坐下,朱师母则忙着去倒水。 “家里……最近怎么样?”朱明轩关切地问道。他对阳光明家的情况颇为了解,上次家访时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阳光明也没有隐瞒,简单讲了讲已经分家和父亲左腿受伤的事情。 朱明轩没想到阳光明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腿伤不是小事,用的伤药一定要跟上,千万不能节省。大夫说什么时候能好?家里有没有困难?” 阳光明说道:“谢谢老师关心。我爹的腿用了药,肿消了些,但还得将养些时日。家里……已经度过了最初的困难,现在各方面都挺好的。” 朱明轩看着他沉稳的神色,还能拿出这些像样的礼物,觉得这个学生似乎和半年前辍学时那个沉默忧郁的少年有些不同了,好像突然之间就长大了,成熟了。 “能维持就好。”朱明轩点了点头,语气带着欣慰,“世事维艰,但人总要向前看。你是个聪明孩子,即便离开了学校,只要保持学习的劲头,在哪里都能有所作为。” 这时,朱师母端着一碗白开水走过来,放在阳光明面前,温和地笑道:“光明,喝水。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 “师母您太客气了。”阳光明连忙起身双手接过。 朱师母看着阳光明,又看了看桌上的鱼和山货,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你们家现在正是难的时候,有点好东西还往我们这儿送。” “师母,当年若不是老师送来那十斤玉米面,我们一家怕是更难熬。这份恩情,我一直不敢忘。”阳光明语气真诚。 朱明轩看着阳光明,眼中欣赏之色更浓。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光明,你对现在的时局,怎么看?” 阳光明心中微微一凛,知道这或许不是随意的闲谈。 他放下水碗,略作思考,谨慎地回答道:“老师,我只是个普通百姓,见识浅薄。只觉得物价飞涨,民生凋敝,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难。街上乱象丛生,感觉……像是风暴在酝酿,又像是黎明前的黑暗,到了该变革的时候,这天……要亮了!” 朱明轩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低沉了几分:“是啊,这天地,快要变了。黑暗太久,总有天亮的时候!”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某种期待。 阳光明没有说话,安静地等待着。他能感觉到,朱老师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朱明轩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阳光明身上,眼神变得锐利了些,声音也压低了些: “光明,我知道你读过不少书,包括一些……进步书籍。我记得你以前写的作文里,就流露出对公平、正义的向往。你觉得,怎样才能改变这个积贫积弱、暗无天日的世道?”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阳光明知道,这是朱老师在试探他的思想倾向。 他融合了几世记忆,对历史走向、社会矛盾有着超越时代的深刻认知,但他不能表现得过于超前。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说道:“老师,我认为,单靠个人的努力或者局部的改良,恐怕难以撼动这根深蒂固的腐朽。 需要一种全新的,彻底的力量,一种能唤醒亿万民众,共同打破这旧世界枷锁的信念和行动。 更需要全天下的无产阶级团结起来,一个人的力量或许微不足道,但所有人的力量汇聚起来,一定能够改天换地!一定能让我们劳苦大众当家作主!” 他没有直接说出那些过于敏感的词汇,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 朱明轩的眼中猛地爆出一团精光,他紧紧盯着阳光明,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学生。 阳光明的这番话,虽然含蓄,但其中蕴含的见识和决绝,远超他的预期。 这不像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能说出来的话,倒像是一个经历过风雨、有过深入思考的人。 他沉默了片刻,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朱师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默默地拿起针线活,走到了里屋,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朱明轩站起身,走到门口,轻轻将门掩上,然后回到座位,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 “光明,你比我想象的……要成熟得多。既然你提到了信念和行动,我也不瞒你。我,以及许多志同道合的人,正在为了你所说的那个‘全新的世界’而奋斗。”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朱老师承认,阳光明的心跳还是微微加速。 他脸上适当地露出了一丝惊讶,随即转化为一种理解和坚定:“老师,我……我猜到了几分。您和那些人,是真正的脊梁。” 朱明轩看着他眼中的清澈和坚定,心中那个盘旋已久的念头越发清晰。 他最近正面临一个棘手的难题,协助他工作的上一任交通员,在上个月传递情报的过程中,不幸被特务发现,英勇牺牲了。 交通线是组织的生命线,这个位置必须尽快有人填补。新的交通员需要可靠、机警、并且对城内环境熟悉。 阳光明是他看着长大的学生,知根知底,品性纯良,有感恩之心。 昨天在胡同里遭遇特务,阳光明临危不乱,果断出手,那份胆识和身手,让他印象深刻。再加上今天这番谈话,显露出的思想进步和超越年龄的沉稳…… 种种条件综合起来,阳光明似乎是一个极其合适的人选。 但是,这毕竟是一条充满危险的道路,一旦踏上,便再难回头。朱明轩内心挣扎着,既有对组织任务迫切的焦虑,也有对学生的爱护和不忍。 阳光明仿佛看穿了老师的犹豫,他主动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老师,如果……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您尽管吩咐。 我虽然力量微薄,但也想为那个‘全新的世界’尽一份力。我不想再看着家人、看着无数像我们一样的普通百姓,在黑暗里挣扎了!” 他的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下了朱明轩心中的天平。 朱明轩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严肃和郑重:“光明,你可知你刚才说的话,意味着什么?这条路,布满荆棘,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我知道。”阳光明毫不犹豫地回答,眼神澄澈而坚定,“总有人要走在前面。老师,我不怕!” 看着学生年轻却坚毅的脸庞,朱明轩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沉重,更有一种薪火相传的使命感。 他重重地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好!好孩子!我没有看错你!”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步,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最终停下脚步,面对阳光明,正式地说道: “组织上,目前确实需要一位可靠的同志,承担交通员的工作。前任交通员……已经牺牲了。” 阳光明面色一凝,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牺牲”二字,心头还是感到一阵沉重。 朱明轩继续道:“交通员的工作,主要是辅助我传递情报、文件,有时也需要护送同志或者转运重要的物资。 需要绝对的忠诚、谨慎、机敏,以及对城市环境的熟悉。我认为,你是目前情况下,非常合适的人选。” 阳光明立刻站起身,挺直腰板,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低声道:“老师,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 朱明轩看着他急切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但随即又严肃起来:“别急,这只是我的初步推荐。是否能够正式成为交通员,还需要上级组织的考察和批准。 而且,在此之前,你需要经过严格的培训,掌握必要的技能和纪律。” “我明白。”阳光明认真点头,“我会努力学习。” 朱明轩沉吟片刻,安排道:“这样,从明天开始,你每天下午四点半之后,尽量抽时间到我这里来一趟。 我会对你进行初步的培训,包括如何识别跟踪与反跟踪、如何传递情报、遇到突发情况如何应对,以及……更重要的是,加深你对我们的理想、我们的主义理解。” “是,老师!”阳光明郑重点头。 下午四点半之后,天色尚早,但已接近黄昏,这个时间点来往的人相对较少,比较隐蔽。 他可以利用上午的时间“捕鱼”,作为明面上的掩护,下午来接受培训,时间上正好错开。 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还需要找一个借口,比如说朱老师给介绍了一份工作,只要能按时把工资拿回家,家里人和邻居肯定不会疑心。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阳光明自然要追求更大的进步。 他目光热切地看着朱明轩,“老师,我……我想申请加入组织!我想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 朱明轩看着阳光明眼中燃烧的火焰,心中感慨万千。 他再次重重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语气深沉而充满期许:“光明,你有这个觉悟,很好!入党是严肃的事情,我会将你的意愿和情况,向上级组织如实汇报。组织会对你进行全面的考察。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我会的!”阳光明用力点头,仿佛眼里有光。 接下来的时间,朱明轩没有立刻开始具体的技能培训,而是首先向阳光明阐述了组织的性质、奋斗目标以及当前阶段的任务,强调了组织纪律的极端重要性——“一切行动听指挥”“个人服从组织”“严守秘密”等等。 阳光明听得非常专注,不知不觉,时间已近中午。 正当朱明轩向阳光明强调着组织纪律的严肃性时,院子里传来了奔跑声和孩童的嬉闹声。 “爹,娘,我们回来啦!”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放学后的欢快。 门帘被掀开,三个小脑袋探了进来。 最大的男孩约莫十二三岁,虎头虎脑,眉眼间有几分朱老师的影子;次一点的男孩十一岁上下,显得更文静些;最小的那个是个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约莫九岁年纪。 他们是朱老师的三个孩子:大勇、小勇和妞妞。 三个孩子看到家里有客人,都愣了一下,随即规规矩矩地站好,齐声叫道:“爹。” 又好奇地看向阳光明。 朱师母从里屋走出来,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放学了?快叫阳大哥,这是你爹以前的学生,阳光明大哥。” “阳大哥好!”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很是乖巧。 阳光明连忙笑着回应:“你们好。” 他看着这三个孩子,心中不禁感慨朱老师一家的和睦与温馨。师母身体不好,老师收入微薄,要养活三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其艰辛可想而知。 朱师母对阳光明道:“光明,正好孩子们也回来了,中午就在这儿随便吃点,千万别客气。” 阳光明看到朱老师也投来不容拒绝的目光,点了点头:“那就打扰师母了。” “哎,说什么打扰,添双筷子的事儿。”朱师母高兴地转身进了厨房。 午饭果然很“随便”,但显然因为阳光明的到来而丰盛了许多。 主食是掺了些许杂豆的米饭,除了阳光明带来的鱼被朱师母红烧了一条,还有一碟咸菜,一碗清炒时蔬,以及一盆简单的青菜汤。 即便是这样,对于朱老师家来说,也已是难得的美味。 饭桌上,孩子们虽然规矩地等着大人先动筷,但眼神早已被那盘色泽诱人的红烧鱼吸引住了。尤其是小妞妞,眼巴巴地看着,悄悄咽了咽口水。 朱明轩将孩子们的神态看在眼里,心中微酸,他夹起一大块最好的鱼肉,先放到了阳光明碗里:“光明,你多吃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谢谢老师,我自己来。”阳光明忙道。 接着,朱明轩才将鱼分给三个眼巴巴的孩子,又给妻子夹了一些。 朱师母推让着:“我吃菜就好,鱼刺多……” “娘,您也吃。”大勇懂事地也给母亲夹了一筷子。 这顿饭吃得简单却温馨。 阳光明注意到,孩子们连鱼汤汁都拌了米饭,吃得干干净净。 他心里明白,自己带来的这点东西,对这个家庭而言,确实是雪中送炭,也更加坚定了要尽己所能帮助老师一家的想法。 饭后,朱明轩看了看怀表,对阳光明道:“我下午还要去学校上课。你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我书房里有些书,你可以看看。” 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有些书,在外面是不容易看到的。” 阳光明心领神会:“好的,老师。” 朱师母收拾着碗筷,也对阳光明说道:“对,光明,你就在这儿看书,踏踏实实的等明轩回来。” 朱明轩又叮嘱了孩子们几句,便拿着教案出了门。 阳光明帮着朱师母收拾了一下,便被引到了朱老师的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就是正房隔出来的一个小间,除了书桌和椅子,便是靠墙的两个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有线装的古籍,也有许多现代书籍和报刊。 朱师母指了指书架:“明轩说了,左边书架最上面那一格,你可以随便看。渴了,碗柜里有凉开水,自己倒。” 说完,她便去照看孩子们午休了。 阳光明走到书架前,踮起脚,从左边书架最上面一层取下了几本书。书的封面都很朴素,甚至有些没有封面,但他一看书名和内容,心中便是一震。 这几本书并非普通的进步刊物,而是更为深入、更为系统的理论著作,其中甚至有一些是外界严查的“禁书”,是真正能指引人看清道路方向的灯塔。 他坐在书桌前,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很快沉浸了进去。 虽然他有超越时代的见识,但时代不同,细节上有很大差异。 此前的记忆和情感,以及这个时代特有的语境和思考方式,仍然需要通过阅读这些原始的充满力量的文字,来进一步融合和深化。 他读得很认真,不时掩卷沉思,结合自己几世的见闻和这一世的切身感受,对书中的理论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时间在安静的阅读中悄然流逝。 下午四点半刚过,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是朱明轩下课回来了。 他先去和妻子打了个招,随后便径直来到了书房。 看到阳光明正伏案阅读,神情专注,旁边还放着做了笔记的纸页,朱明轩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缓缓开口道:“光明,看了一下午,有什么想法?或者说,有什么困惑?” 阳光明放下书,知道真正的“培训”,现在才开始。 他并没有急于展现自己全部的理解,而是以一个渴求知识、初窥门径的进步青年姿态,提出了几个基于当前阅读内容的问题,这些问题既显示了他的思考,又不至于过于惊世骇俗。 朱明轩耐心地一一解答,并顺势引申开来,从理论到实践,从国际形势到国内现状,深入浅出地剖析着当前的革命形势和任务。 他特别强调了“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以及一名真正的革命者所应具备的坚定信念和牺牲精神。 阳光明听得频频点头,适时地插入自己的理解,他引用了刚才阅读中的一些观点,并结合父亲受伤、家道中落以及街头所见民众之苦,表达了对旧世界的憎恶和对新世界的向往。 他的话语真诚而富有感染力,既有理论的支撑,又有现实作为写照。 朱明轩越听越是惊喜。 他发现这个学生不仅领悟力极强,善于思考,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能将理论与自身的遭遇和观察结合起来,形成了一种朴实而坚定的阶级情感和革命意识。 这种发自内心的认同,远比单纯的理论背诵要可靠得多。 “说得很好!”朱明轩忍不住赞许道,“光明,你能有这样的认识,说明你没有白读这些书,更没有辜负你所经历的苦难。记住,我们的力量源于对真理的掌握,更源于与千千万万受苦受难民众的血肉联系。” 两人在书房里促膝长谈,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纸,在室内洒下柔和的光晕。 从理论信念到组织原则,从革命理想再到具体工作中可能遇到的细节问题,朱明轩谆谆教导,阳光明虚心受教。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擦黑。 朱师母在外间轻声提醒:“明轩,天快黑了,光明家离得不算近……” 朱明轩这才从热烈的思想交流中回过神来,看了看窗外朦胧的暮色,对阳光明道: “时间不早了,你今天收获不小,留下来一起吃饭,回去好好消化。 记住,今日所谈的一切,务必严守秘密,连至亲之人亦不可透露分毫。” “我明白,老师。”阳光明郑重应下。 朱明轩本想留阳光明吃晚饭,但阳光明起身婉拒:“谢谢老师、师母,不了。我出来时,没跟家里说会在外吃饭,再不回去,爹娘该担心了。 从明天开始,我每天下午都会过来报到,时间太短,我只能厚颜留下吃饭,肯定少不了要给师母添麻烦。” 见他说得在理,朱明轩也不再强留,亲自将他送到院门口,又低声叮嘱了一句:“明天下午,记得准时过来。” “一定准时。”阳光明点头,随后提起空了的竹篮,向朱师母和探出头来的孩子们道别,转身融入了渐浓的夜色之中。(本章完) 第302章 11体面的定心丸工作与培训第一次任 阳光明回到那个虽然简陋却已初具温馨的新家时,夜色已然浓重如墨,远远超过了平日归家的时辰。 东跨院里,正房的窗户透出油灯昏黄跳跃的光晕,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温暖,也映照出屋内人影不安的走动。 他刚推开虚掩的屋门,脚步声惊动了里面的家人。 门帘“唰”地被掀开,母亲楚元君第一个冲了出来,脸上写满了焦灼与担忧,看到儿子完好无损地站在院子里,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声音带着未散尽的惊悸: “光明!你可算回来了!怎么这么晚?娘这心一直悬着,生怕你在外面出了什么事!” 紧接着,父亲阳怀仁也拄着拐杖,被大妹妹静婉搀扶着出现在门口。 他借着灯光上下打量着儿子,见他没有受伤的迹象,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但语气依旧带着责备和后怕: “是啊,光明,这兵荒马乱的,天黑了还不着家,全家人都急坏了,以后万万不可如此!” 小妹妹静仪也探出小脑袋,怯生生地看着哥哥。 阳光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家人的关切如同这秋夜的灯火,驱散了身上的疲惫。 他连忙走上前,搀住父亲另一只胳膊,语气带着歉意,安抚道:“爹,娘,让你们担心了。我没事,就是下午在朱老师那里,事情谈得久了些。” 一家人回到堂屋,在八仙桌旁坐下。 阳怀仁靠着椅背,伤腿小心翼翼地搁在旁边的矮凳上,目光落在儿子脸上,询问道:“朱老师找你……是有什么事?怎么耽搁到这么晚?” 阳光明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他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介于期待和不确定之间的神色,语气平稳地开口:“朱老师知道我现在没个正经事做,光靠捕鱼也不是长久之计。他……他想给我介绍一份正式的工作。” “正式工作?”楚元君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连声问道,“真的?朱先生给介绍的?是什么工作?” 就连阳怀仁,浑浊的眼睛里也瞬间迸发出光采,紧紧盯着儿子。 一份稳定的能拿工钱的正式工作,在这个朝不保夕的年月,简直是梦里都不敢多想的美事!这比儿子每天冒险去捕鱼,更让人感到踏实。 阳光明感受到家人灼热的目光,斟酌着语句:“老师只是初步提了提,说他帮忙联系看看,具体是什么活儿,能不能成,还得等信儿。 今天下午就是在说这个事,他联系了几个朋友,暂时还没确定下来。老师让我明天下午再过去一趟,估计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他原本想过随便编造一个工作,只要能每月按时拿钱回家,父母大概率不会深究。 但考虑到今后自己要从事的交通员工作,隐秘且危险,出入时间、行为举止都可能与普通工作不同,需要一个更合理、更不易引人怀疑的借口。 他打算明天和朱老师详细商议之后,再给父母一个正式且稳妥的说法。 “好!好!朱先生真是……真是我们家的贵人!” 阳怀仁激动得连连点头,脸上的皱纹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而舒展开来,“不管是什么工作,只要是正经事儿,能安稳挣口饭吃,就比什么都强! 光明,你明天去了,一定要好好谢谢朱先生,也跟先生说,无论什么工作,你都肯干,都能吃苦!” “爹,您放心,我明白。”阳光明郑重应下。 楚元君也喜上眉梢,双手合十,喃喃道:“老天保佑,朱先生真是活菩萨……这下好了,要是真能找到个正式工,咱们家往后就有指望了……” 看着父母脸上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期盼笑容,阳光明心中安定,这第一步的铺垫,算是顺利完成了。 虽然捕鱼的收获能解决一时温饱,但一份“正式工作”所带来的心理安稳和对未来的憧憬,是眼前几条鱼、几斤米无法比拟的。 这一晚,阳家小院里的气氛,因为这份尚未确定的“工作”希望,而变得格外轻松和充满期待。 第二天上午,阳光明难得地没有出门。 他帮着母亲收拾院子,又检查了一下父亲腿伤的恢复情况。 经过这些天的药物调理和静养,阳怀仁腿上的肿胀消褪了不少,青紫色也变淡了,虽然还不能下地走路,但气色明显好了很多,眼神也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绝望。 午饭是简单的玉米面窝头配咸菜疙瘩和稀粥,但一家人吃得格外香甜,话题也总是围绕着下午要去朱老师家的事情。 吃过午饭,阳光明仔细收拾了一下自己,换上了一身虽然半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学生装,使他看起来更显沉稳利落。 他背上那个常用的竹篓,对家人说道:“爹,娘,我去朱老师家了。晚上可能要在老师家吃饭,你们不用等我,也别担心。” “哎,好,好!去吧,路上小心点。”阳怀仁连连嘱咐,“见了朱先生,一定代咱们全家好好谢谢他!” “知道了,爹。” 阳光明走出院子,一路来到朱老师家的胡同口,他迅速将意识沉入空间,取出了提前准备好的东西——五斤用普通布袋装着的东北大米,以及同样用布袋装着的五斤白面。 他将米面小心地放入竹篓底层,上面又盖了块蓝布遮挡。 既然以后要常去朱老师家“工作”,晚饭大概率要在那里解决,他不能也不愿给本就清贫的老师家增添负担。 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合理地补贴老师一家,也能解决自己在那边的吃饭问题。第一次,他没有拿太多,十斤粮食,既表达了心意,又不至于太过扎眼。 来到朱老师家那座安静的小院前,他叩响了门环。 开门的依旧是朱师母。 看到阳光明,她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光明来了,快进来,明轩还没回来,你先屋里坐。” “师母,打扰了。”阳光明提着竹篓走进院子。 他将竹篓放在堂屋门口,从里面拿出那两袋米面,诚恳地对朱师母说道: “师母,这是我昨天去河边,运气好,捞到几条大鱼,跟人换了些米面。想着家里也吃不完,就带点过来,给您和老师还有孩子们贴补一下。” 朱师母看到那沉甸甸的两袋粮食,一下子愣住了,随即连连摆手,脸上露出焦急和不安的神色: “这怎么行!这不行!光明,你家也难,这米面多金贵啊!你快拿回去!我们怎么能要你的东西!” 她是知道阳光明家情况的,刚刚分家,父亲腿伤未愈,一家五口就靠他一个人张罗,日子肯定紧巴。 这年头,粮食比什么都重要,她怎么能收下这孩子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口粮? “师母,您就别推辞了。” 阳光明语气真诚,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我家现在真的挺好的。我爹的腿用了药,好多了。我现在又能捕鱼,昨天还接了点零活,吃饭不成问题。 您和老师以前那么帮衬我家,我现在有能力了,孝敬您和老师是应该的。您要是不收,就是把我当外人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再说,老师为了……为了外面的事奔波,劳心劳力,家里孩子又多,您身体也不好,更需要营养。您就收下吧,不然我和我爹娘心里都过意不去。” 朱师母看着阳光明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听着他这番贴心窝子的话,眼眶不由得微微发热。 她知道这孩子是真心实意。 家里确实艰难,明轩那点微薄的薪水,在黑市粮价飞涨的现在,养活一大家子已是捉襟见肘,三个孩子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常常吃不饱。 这五斤米、五斤面,对于他们家来说,真是雪中送炭。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哽咽:“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那……那师母就厚着脸皮收下了。谢谢你,光明,也代我谢谢你爹娘。” “师母您太客气了。”阳光明见师母收下,脸上露出了笑容。 下午四点半,朱明轩准时回到了家。 一进门,他就闻到一股久违的蒸馒头的香气,脸上露出一丝诧异。 朱师母迎上来,低声将阳光明送来米面的事情告诉了他。 朱明轩听完,沉默了片刻,目光看向从书房闻声走出来的阳光明,眼神复杂,有感动,也有几分沉重。 他将阳光明叫进书房,关上门,语气严肃地说道:“光明,你的心意,老师和师母心领了。但是,这粮食太贵重了,以后不要再送了。你家的情况我知道,不能让你……” “老师,”阳光明打断了他的话,神情坦然,“您放心,我家现在真的不缺吃的。我捕鱼有些窍门,收获一直不错。而且,不瞒您说,上次解决那两个特务,从他们身上搜刮了一些钱,有一百多块金圆券。所以,眼下吃饭的问题,您真的不用替我操心。” 他看着朱明轩,语气变得更加诚恳:“现在,我是您的学生,也是您的同志。 同志之间,互相帮助,互相扶持,是应该的。 师母身体不好,孩子们正在长身体,您肩负着重任,更不能亏了身体。 以后我来学习,伙食就交给我来想办法,您就当是……组织上给我安排的任务,让我照顾好您的家庭,让您没有后顾之忧。” 阳光明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情真意切。 朱明轩看着他年轻却沉稳的面庞,心中感慨万千。 如果阳光明只是他的学生,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如此贵重的馈赠。 但现在,两人的关系已经不同。正如阳光明所说,他们是同志,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地下工作的经费极其紧张,组织上能提供的支持有限,他家的困难是客观存在的现实。 阳光明有能力,并且愿意分担,这份情谊,他若再一味推辞,反而显得生分,也不利于今后工作的开展。 他重重地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声音有些低沉:“好!光明,你的话,老师记住了。这份情,老师和组织上,都会记在心里。” 他没有再说什么感谢的话,有些情谊,记在心里比挂在嘴边更重。 接下来的时间,朱明轩继续向阳光明阐述组织的性质、奋斗目标、当前阶段的任务,以及铁一般的组织纪律。 他讲得深入浅出,结合当前的国内国际形势,让阳光明对即将投身的事业有了更系统、更深刻的认识。 阳光明听得非常专注,不时提出一些问题,都切中要害,显示出他极强的理解力和思考深度,让朱明轩越发感到惊喜。 晚饭果然是蒸了白面馒头。 虽然菜依旧简单,只有一碟咸菜和一碗青菜汤,但那股实实在在的麦香味,让餐桌上的气氛都变得不一样了。 孩子们看着白胖胖的馒头,眼睛都亮晶晶的,吃得格外香甜。 朱明轩和朱师母看着孩子们满足的样子,再看看沉稳坐在一旁的阳光明,心中都涌起一股难言的暖流和希望。 饭后,朱师母收拾碗筷,孩子们在一旁乖巧地玩耍。 朱明轩将阳光明再次叫进书房,关上了门。 油灯下,师徒二人相对而坐。 “光明,你以后要常来这里,需要对家里有个合理的解释。” 朱明轩率先切入正题,“你昨天提到的‘介绍工作’这个借口很好。关于具体是什么工作,你有什么想法吗?” 阳光明早已深思熟虑,他缓缓说道:“老师,我想对外说,您给我找了一份翻译的工作,是给出版社或者某些机构翻译一些外文资料。” 他顿了顿,解释道:“首先,我高中时英文成绩还算不错,有这个基础,说起来不至于太突兀。 其次,翻译工作可以在家完成,时间上比较自由,也方便我随时出来活动,不容易惹人怀疑。 来回携带一些文件、书籍,也显得合情合理。 而且,这份工作说出去也体面,能解释我为什么能拿到比普通工作更高的‘工钱’,方便我补贴家用。” 朱明轩仔细听着,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 这个借口考虑得确实周全,几乎完美地契合了地下工作者的掩护需求——时间自由、行动合理、收入来源可解释。 他饶有兴趣地问道:“翻译工作?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不过,光明,你的外文水平,要是真有一份这样的工作……能胜任吗?” 他记得阳光明在学校时英文不错,但翻译专业资料又是另一回事了。 阳光明自信地点了点头:“老师,您放心。我不敢说水平多高,但阅读和笔译一般性的资料,应该问题不大。如果有机会,我可以试试。” 他融合了几世记忆,语言能力早已远超这个时代的普通高中生,别说英文,其他几门主要外语也有相当的造诣,只是此前没有展露的契机而已。 朱明轩看着阳光明笃定的眼神,选择相信这个屡屡带给他惊喜的学生。 他沉吟道:“既然你有这个信心,那这件事就不仅仅是借口了。我确实认识一些在出版社和大学工作的朋友,或许真能帮你联系到一些翻译的活计。” 他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有一份实实在在的体面的工作作掩护,对你今后开展工作,安全性会提高很多。这件事我会放在心上,尽快去问问。” “谢谢老师!”阳光明由衷感谢。 这不仅是为了掩护,也是一条实实在在的安身立命之路,能让父母更加安心。 “是我应该谢谢你,光明。你考虑得很周全。”朱明轩欣慰地说道。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包括如何向家人描述这份“工作”,如何解释工作内容和收入等。 当晚,阳光明回到家里,家人自然关切地询问工作的事情。 阳光明便将与朱老师商议好的说辞,详细地向父母解释了一遍。 “朱老师说了,他朋友那边已经答应了,就是翻译一些机械方面的外文说明书和文章,按字数算钱。 以后我每天下午去朱老师家,他那里清静,有不懂的地方也能随时请教。可能晚上会回来晚点,要赶稿子。” 听到工作真的定下来了,还是这么体面的翻译工作,阳怀仁和楚元君喜出望外。 “好!好!翻译工作好!”阳怀仁激动得连连说好,“朱先生真是……真是把咱们家的事当自己的事办啊!光明,你一定得好好干,不能出一点差错!” “爹,您就放心吧。”阳光明笑道,“这工作挣得也不少,以后咱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楚元君抹了抹眼角,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这下可真是好了……我儿子有出息了……” 看着父母开心的样子,阳光明心中也松了口气。第一步的铺垫,总算顺利完成了。 这一夜,阳家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希望之中。 一份体面且收入不菲的“翻译工作”,如同黑暗中一座明亮的灯塔,彻底照亮了这个刚刚经历分家之痛,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小家庭的前路。 阳怀仁觉得自己的腿伤似乎都好得更快了,楚元君脸上的愁苦皱纹,也被笑容熨平了大半。 从此,阳光明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每天上午,他依旧会背着竹篓出门,有时是真的去河边做做样子,有时则是利用这个时间,借助空间的能力,去侦察地形,熟悉北平的大街小巷,为今后的交通员工作做准备。 下午,他准时到朱老师家报到。 最初的几天,朱明轩并没有急于传授具体技能,而是继续深入引导阳光明学习进步思想和组织的方针政策。 他从马列著作的基础原理讲起,结合中国革命的实际情况,剖析社会矛盾,阐述党的纲领和奋斗目标。 阳光明表现出极强的吸收和理解能力。 他不仅能够快速掌握理论要点,更能结合自己几世的见闻和这一世的切身感受,提出深刻而独到的见解。 他谈及父亲受伤所折射的底层民众的无助,谈及街头所见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的惨状,谈及对旧社会不公的憎恶和对新世界的向往,话语朴实而充满力量,带着发自内心的阶级情感和革命意识。 朱明轩越教越是惊喜。 他发现这个学生不仅在理论领悟上远超同龄人,更难能可贵的是他那种与劳苦大众感同身受的立场和为之奋斗的坚定决心。这种思想上的认同和锤炼,是成为一名合格革命者的根本。 在思想熏陶稳步推进的同时,朱明轩也开始了对阳光明交通员专业技能的培训。 这部分培训更加具体和隐秘,通常会在书房紧闭的门后进行。 首先是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识别跟踪与反跟踪。 朱明轩找来北平城的详细地图,在上面指点着,教授阳光明如何规划行进路线。 “记住,永远不要走直线,不要走最直接、最近的路。”朱明轩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曲折的线条,“要善于利用胡同、小巷、市场、茶馆、商店等人流复杂的环境。出发前,就要在心里规划好几条备选路线。” 他详细讲解如何通过玻璃橱窗、路边积水、甚至眼镜片的反光观察身后情况;如何利用突然驻足系鞋带、买东西、看告示等自然动作,观察是否有重复出现的身影;如何感知那种被无形目光注视的“第六感”。 “感觉不对,宁可多绕路,不要存侥幸心理。”朱明轩的语气异常严肃。 接着,他教授了一些简单的反跟踪技巧:突然加速、急停、转身、进入公共场所,再从另一个门离开、与人搭讪假装问路、甚至快速上下公交车等等。 阳光明学得极其认真。 他有超越时代的见识和几世积累的警觉性,很多要点一点就透,甚至能举一反三,提出一些基于当下环境的新奇想法,让朱明轩暗暗称奇。 然后是情报传递的技巧。 “交通员的核心任务,就是安全、准确、及时地传递信息和物品。” 朱明轩拿出一些模拟道具——小纸片、火柴盒、香烟、甚至一小截粉笔。 他演示了多种隐藏情报的方法:藏在书本夹层、鞋底、帽檐、点心盒底层、挖空的粉笔里……每一种方法都要求做到自然、不易察觉,且要考虑到应对不同严密程度的检查。 他还教阳光明一些简单的密写方法,如何使用特定的药水在看似普通的家书、账本上写下秘密信息。 阳光明学得很快,他的空间能力在练习某些藏匿技巧时,甚至能起到意想不到的辅助作用。 当然,这一点他并未显露。 “交接情报是关键中的关键。”朱明轩强调,“地点要选择人流量适中、有合理借口停留、且便于观察和撤离的地方。时间要精准。暗号和接头语必须牢记,并且要自然,像是普通的对话。” 他设定了几个简单的暗号场景,与阳光明反复演练。 从街头偶遇对暗号,到茶馆里借火点烟时的低语,再到书店里询问一本并不存在的书…… 阳光明很快就能熟练应对,并且能根据情景随机应变,让接头过程显得天衣无缝。 此外,朱明轩还讲解了遇到突发情况,比如被特务跟踪、遇到临时检查、接头人未出现等,此时的应对预案和处置原则。 “最重要的是冷静。任何时候,都不能慌。要充分利用环境,利用规则,甚至利用敌人的心理盲区。” 然后是遇到突发情况的应对。 “如果被盘查,一定要保持镇定。你的掩护身份是翻译,就要有翻译的样子。言行举止要符合你的身份。记住你的‘背景故事’,不能有任何漏洞…… 如果……如果不幸被捕……” 朱明轩的声音变得异常沉重,眼神紧紧盯着阳光明,“记住,无论如何,不能泄露组织的任何秘密,不能出卖任何同志。要有为理想牺牲的准备。” 阳光明迎接着老师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眼神清澈而坚定:“老师,我明白。从我决定走这条路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朱明轩从他眼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忠诚和决心,心中既感欣慰,又有一丝不忍。 朱明轩将自己多年地下工作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最后,是加深对城市环境的熟悉。 朱明轩要求阳光明不仅要熟悉南城,还要逐步了解内城、东城、西城的主要街道、胡同、重要机构、交通枢纽,甚至是一些不太引人注目但可能用于紧急藏身或转移的废弃房屋、寺庙、工厂等。 “你的脑子,就是最活的地图。”朱明轩指着阳光明的头说。 阳光明将这些要求一一牢记。 他本身就拥有对旧北平的熟悉记忆,加上超强的学习和观察能力,很快就在脑海中构建起一张更加立体、详尽的北平城市脉络图。 除了这些专业技能,朱明轩还着重训练阳光明的记忆力、观察力和应变能力。 他会让阳光明快速记忆一段文字或一个地址,然后复述;会让他描述刚刚在街上看到的某个人的特征;会模拟各种突发场景,考验他的即时反应。 阳光明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能力和天赋。 时间在紧张而充实的学习和培训中飞快流逝。 阳光明展现出来的学习能力和掌握速度,远超朱明轩的期望。 无论是思想理论的深度,还是实践技能的精熟,他都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着。 原本计划需要更长时间的基础培训,仅仅用了半个月左右,阳光明就已经能够熟练掌握交通员所需的各种基本技能,并且在朱明轩设置的模拟考核中,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冷静和机敏,甚至表现得比一些老交通员还要沉稳老练。 朱明轩看着他在短短时间内脱胎换骨般的成长,心中的惊讶早已变成了麻木和狂喜。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堪称天才的地下工作者苗子。 培训结束后,朱明轩并没有立刻让阳光明独立执行任务,而是带着他实地进行了几次不太重要的交通员工作。 比如,将一份伪装成普通商业信函的文件,投递到某个指定的“死信箱”…… 在这些实践中,阳光明表现得冷静、机警,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新手的稚嫩和紧张,仿佛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朱明轩彻底放心了。 他本打算再多带阳光明熟悉一段时间,亲自带着他完成几次实际任务,再让他独立行动。 但严峻的斗争形势,往往不给人充足的准备时间。 九月中旬的一天下午,阳光明照例在四点半之前来到朱老师家。 但今天,朱明轩却回来得比平时晚了很多,直到五点半,天色已经开始擦黑,他才步履匆匆地赶回小院,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手里还提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棕褐色小皮箱。 一进门,他甚至没顾上和妻子多说,只是点了点头,便径直对迎上来的阳光明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进了书房。 朱明轩小心地将皮箱放在书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显然分量不轻。 他转过身,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目光锐利地看着阳光明,声音压得极低: “光明,情况有变。你需要立刻单独执行一次任务。” 阳光明心中一凛,但脸上依旧保持平静,挺直了腰板:“老师,您安排吧,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朱明轩指了指桌上的皮箱:“这里面,是一箱盘尼西林。” 盘尼西林!阳光明瞳孔微缩。 在这个年代,这是价比黄金的救命药,是前线极度稀缺的战略物资。组织上弄到这一箱药品,不知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和风险。 “这批药,必须立刻送出城,交给城外的同志。 接头地点和暗号,我稍后告诉你,你必须牢牢记住,那里是我们一个重要的交通站,以后也会经常使用。” 朱明轩语速很快,但清晰无比,“任务很重要,关系到许多同志的性命,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必须完成!”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阳光明,带着信任,也带着沉甸甸的托付。 阳光明没有任何犹豫,迎接着老师的目光,语气沉稳而坚定:“保证完成任务!” 看着阳光明沉着冷静的神情,朱明轩心中稍安,但忧虑并未减少。 他叹了口气,眉头紧锁:“如果是往常,把药送出城,虽然也有风险,但操作起来并不算太难。 可最近这几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全城突然加强了戒严,尤其是各个城门出入口,盘查得异常严格,对进出人员携带的物品搜查得很仔细。 这项任务……危险性很大。” 他详细交代了出城路线、接头具体地点、接头暗号,以及接头人的特征。 “这个箱子本身做了夹层,药品就藏在夹层里。”朱明轩演示了一下如何打开夹层,“你不需要再额外准备。但是,如何应对城门口的搜查,是关键。我们商议一下……” 两人对着地图,低声商讨着可能的方案:伪装成走亲戚的学生、利用人流高峰期混出去、万一被查问如何应对等等。 理论上似乎没有问题,但最终,朱明轩还是沉重地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 “计划赶不上变化,主要还得靠你随机应变。 光明,记住我教你的,冷静,观察,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条件。 如果……如果情况实在危险,宁可放弃任务,保全自己!药品虽然珍贵,但你的生命更宝贵!” 这是他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叮嘱。 “我明白,老师。” 阳光明将朱明轩交代的每一个细节都牢牢刻在脑海里。 对于拥有冰箱空间的他而言,将药品安全送出城,几乎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别人的天大难题,在他这里,几乎没有什么风险。 但他不能表露分毫,只是郑重地点头,将那份凝重和谨慎表演得恰到好处。 “事不宜迟,你明天一早就出发。早上的盘查可能会相对松一些。”朱明轩最后说道,眼神中充满了期许和担忧。 “是!”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阳光明便背着竹篓,告别了家人,朝着指定的城门方向走去。 城门口果然如朱明轩所说,气氛紧张。 穿着黄色军装的士兵和黑衣警察增加了不少,对进出城的行人,尤其是携带行李的人,搜查得格外仔细。 翻看包袱,检查筐篓,甚至对一些穿着体面的人也要进行搜身。 排队等候出城的人群缓慢移动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和不安的气息。 阳光明排在队伍中,神色如常,甚至带着一点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早起赶路的困倦和茫然。 他暗中观察着士兵搜查的流程和重点,由于放药品的皮箱在冰箱空间放着,背后的竹篓里空无一物,他很镇定。 轮到他时,一个士兵粗声粗气地问:“干什么的?” “老总,家里揭不开锅了,出城看看能不能弄点吃的。”阳光明指了指竹篓,语气自然地回答。 士兵示意他打开竹篓。 阳光明顺从地掀开盖子,里面空无一物。 顺利通过城门盘查后,阳光明并未放松警惕。 出城之后,他保持着平常的步伐,沿着土路走了一段,确认无人跟踪,转向三里庄的方向。 根据朱老师提供的地图和信息,接头地点在城外约五里地的一个叫“三里庄”的小村庄边缘,一处独门独户的农家院。 来到接头地点附近,他并没有立刻取出皮箱,而是先利用对地形的观察和反跟踪技巧,绕了些路,最终确认安全后,才在一个隐蔽的树林里,从空间取出了那个棕褐色皮箱。 找到了接头地点,提着沉甸甸的皮箱,阳光明的心也踏实了许多。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像个寻常的年轻伙计,朝着那处约定的农家院走去。 院子很安静,土坯墙,木栅栏门虚掩着。 阳光明按照暗号,有节奏地轻轻叩响了门板。 片刻后,一个穿着粗布短褂,面容朴实,眼神却格外警惕的中年汉子打开了门,他手里还拿着一把草叉,像是正在干活。 “这位小哥,找谁?”汉子上下打量着阳光明,目光在他手中的皮箱上停留了一瞬。 阳光明神色自然,按照暗号前半部分说道:“大叔,请问这是李老栓家吗?我表哥让我给他捎点东西过来。” 汉子眼神微动,接口道:“李老栓?我们这没叫李老栓的,倒是有个赵老根,有亲戚在城里,是他家亲戚吗?” 暗号对上了! 阳光明心中一定,继续说道:“哦,我想起来了,是赵老根家没错,我表哥叫王福贵,在城里‘瑞昌号’做伙计。” 汉子脸上的警惕之色褪去,露出了一个朴实的笑容,侧身让开:“没错没错,快请进,福贵兄弟前几天还捎信来说,有人要过来呢。” 阳光明迈步进了院子,汉子迅速关上栅栏门。 院子不大,收拾得还算整齐,角落里堆着柴火,几只鸡在觅食。 进了堂屋,汉子脸上的笑容收敛,变得严肃而急切,他压低声音:“同志,路上还顺利吗?东西带来了?”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皮箱上。 “顺利。”阳光明将皮箱放在屋内那张破旧的八仙桌上,熟练地打开暗扣,掀开表层,露出了下面紧密排列的用油纸包裹好的盘尼西林针剂。 “东西都在这里,请查验。” 那汉子看到这些比黄金还珍贵的药品,眼睛顿时亮了,激动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声音都有些颤抖: “好!太好了!前线急需药品!太好了!同志,太感谢你了!你可帮了大忙了!” 他迅速清点了一下数量,确认无误后,将药品重新盖好,紧紧握住阳光明的手: “同志,辛苦你了!我姓赵,是这个交通站的负责人。请你回去后,向领导汇报,就说‘货物已安全入库’。” “我会的。赵同志,你们也辛苦了。” 阳光明感受到对方手上粗糙的老茧和传来的力量,心中也涌起一股完成任务的欣慰。 交接完成,任务的核心部分已经达成。 阳光明没有多做停留,婉拒了赵同志让他歇歇脚、喝口水的提议。他知道,尽早离开,对彼此都更安全。 “形势紧张,我就不多待了。赵同志,保重!” “保重!同志,路上小心!” 离开三里庄,阳光明依旧保持着警惕,绕了些路,确认安全后,才随着人流再次通过了城门盘查,安然返回城内。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朱老师家。 当他再次敲响那小院的门时,开门的朱师母看到他,明显松了口气,低声道:“快进来,明轩一直在等你。” 朱明轩正在书房里踱步,虽然面色看似平静,但紧握的拳头和不时看向窗外的眼神,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看到阳光明推门进来,完好无损,神情平静,朱明轩猛地停下脚步,眼中爆发出惊喜和如释重负的光芒,几步迎了上来: “光明!你回来了!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阳光明微笑着,沉稳地点点头:“老师,幸不辱命。‘货物’已经安全送达,老赵让我转告您,‘货物已安全入库’。” 听到预定的暗语,朱明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 他重重地拍在阳光明的肩膀上,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光明,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完成得太漂亮了!” 他拉着阳光明坐下,迫不及待地询问细节:“快,跟我详细说说,出城进城顺利吗?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阳光明将过程详细叙述了一遍,略去了自己利用空间能力的关键部分,只强调自己如何利用伪装、观察和冷静应对,通过了盘查,以及如何按照反跟踪程序安全抵达和离开接头点。 朱明轩听得连连点头,眼中赞赏之色越来越浓。 “好!临危不乱,心思缜密,行动果断!光明,你这次的任务完成得堪称完美!”朱明轩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这批药至关重要,你立了大功了!我会向上级为你请功!” “老师,这是我应该做的。”阳光明的语气诚恳,“能顺利完成任务,离不开您之前的悉心教导。” 朱明轩欣慰地看着他,心中充满了感慨。 这个学生,这个新同志,第一次独立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就展现出了远超预期的成熟和能力。这让他对未来的工作,充满了信心。 “好了,任务完成,你也累了,早点回家休息吧。记住,这件事,对家里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朱明轩最后叮嘱道。 “我明白,老师。” 当阳光明回到那个简陋却温暖的家时,家人只当他又是去朱老师家“赶译稿”了。 母亲楚元君给他热上饭菜,父亲阳怀仁关切地问着工作累不累。 看着家人全然信任和充满希望的脸庞,阳光明的心中一片平和。(本章完) 第303章 12地痞闹事痛打与震慑爷爷的顾虑 阳光明的心里,始终记挂着住在旧宅的爷爷。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月,他无法一次性给与太多接济,生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便定下了大约每周探望一次的惯例。 每次前去,他总会想方设法备上些粮食,或是些稀罕的干果、点心,略尽孝心,也为爷爷清苦的生活添些滋味。 顺利执行完第一次秘密任务的次日,天色正好,暂无他事。 清晨用过简单的早饭,他便背上那个半旧的竹篓,踏着晨光,再次前往爷爷居住的大杂院。 行至胡同口,他习惯性地停下脚步,目光扫视四周,确认无人留意。 随即,他迅速将意识沉入空间,心念微动间,早已备好的物事,便悄转移到了背后的竹篓内。 除了五斤大米和五斤玉米面之外,他此番特意多加了两瓶蜂蜜和两斤香气诱人的大麻花。 蜂蜜滋养润肺,最宜老人;大麻花酥脆解馋,正好给爷爷和家里那几个难得见到油腥的堂弟妹甜甜嘴。 他将米面稳妥地置于竹篓底层,蜂蜜瓶与麻花则小心安置在上,用一块洗得发白却干净的蓝布仔细盖好,这才迈步走向那处熟悉而又略显破败的院落。 刚至院门,尚未踏过门槛,一阵尖锐刺耳的吵闹声,混着女人带着哭腔的辩驳与孩童受惊的啼哭,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阳光明眉头骤然锁紧,心下一沉,立刻加快脚步,跨入院内。 只见不大的院子当中,两个穿着邋遢短褂、流里流气的年轻男子,正涎着脸堵在主屋爷爷的门口,唾沫横飞地叫嚷着,姿态嚣张。 爷爷阳汉章脸色铁青,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一根充当拐杖的木棍,勉力支撑在门口,胸膛因极力压抑的愤怒而剧烈起伏着。 奶奶则瑟缩在爷爷身后,满脸惊惶,双手死死攥着深色衣褂的下摆。 二婶和三婶站在稍远些的地方,脸色煞白,试图与那两个地痞理论几句,声音却因恐惧而微微颤抖,显得底气不足。 几个年纪尚小的堂弟堂妹,更是被这阵仗吓得躲在自己母亲身后,小脸紧贴着母亲的衣裤,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院子里还有其他几户租住的邻居,此刻也都远远站着,脸上虽有愤慨之色,却终究无人敢上前帮腔,只是无奈而紧张地观望着。 “老不死的,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一个瘦高个、留着两撇油腻小胡子的地痞叉着腰,歪着脑袋,语气极尽跋扈,“这条街上谁不知道?就你们家,隔三差五能飘出米香味儿!肯定他娘的藏着好货! 识相的就赶紧拿出来,借哥们儿应应急!等哥们儿手头宽裕了,还能忘了你们的好处?” 另一个矮胖些、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疤痕的地痞,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帮腔: “就是!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有粮食不想着大家一起分分,独自藏着掖着,也不怕吃独食噎着? 拿出来,大伙儿都沾沾光,都是街里街坊的,互相帮衬嘛! 咱们也不是白拿,将来……将来肯定还!” 这个“还”字说得轻飘飘的,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无赖意味。 阳光明瞬间明白了原委。 定是自己时常送粮过来,虽然家中大人再三严厉叮嘱过孩子们要守口如瓶,但孩子们终究年纪小,偶尔在爷爷这里吃到点好东西,在外玩耍兴奋时,难免得意忘形,说漏了嘴。 风言风语传到这些专事敲诈勒索、嗅觉比狗还灵的地痞流氓耳中,再加上家里时不时飘出的米香味,他们便如同闻到腥味的苍蝇,上门来欺压勒索了。 此刻,家中顶梁柱的两个叔叔一早便出门上工,不在家中,只剩下老弱妇孺,自然成了这些欺软怕硬之徒眼中的软柿子。 全家人见到阳光明背着竹篓走进院子,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他身上,仿佛在无尽黑暗中骤然看到了主心骨,眼神里交织着期盼、担忧与一丝微弱的希望。 爷爷阳汉章浑浊的老眼里透出深深的忧虑,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提醒孙子什么,却又强忍着咽了回去。 二婶和三婶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带着哭音喊道:“光明!你可算来了!” 那两个地痞自然也注意到了新进来的阳光明,以及他背后那个看起来颇为沉甸甸的竹篓。 瘦高个地痞眼睛顿时一亮,贪婪的目光在竹篓上逡巡不去,嘿嘿怪笑道: “哟嗬?这又是哪儿冒出来的送粮小子?喂,说你呢!背上背的什么好玩意儿?赶紧拿过来给哥们儿瞧瞧!” 矮胖地痞也凑上前来,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阳光明。 见他虽然身材高大,体格看着比一般同龄人壮实些,但脸上终究还带着几分未脱的少年青涩,估摸着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 他心中便先轻视了几分,料想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吓唬一下就能让他屁滚尿流。 于是,他挥了挥粗壮的拳头,恶声恶气地威胁道:“小兔崽子,识相点就赶紧把东西放下,然后滚蛋!别妨碍大爷们办正事!不然老子连你一块儿收拾!” 阳光明面色沉静如水,仿佛根本没听见两人刺耳的叫嚣。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竹篓取下,稳稳放在墙根底下,避免里面的蜂蜜瓶子被碰撞打碎。 然后,他才直起身,目光冷冽如寒冬的冰棱,缓缓扫过两个地痞,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院内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就这么闯进别人家里,强索粮食,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 瘦高个地痞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唾沫星子横飞,“在这地界儿,老子就是王法!小子,毛长齐了没有?就学人强出头?赶紧给老子滚蛋,不然今天连你一块儿修理!” 说着,他还示威性地向前逼近一步,伸出脏兮兮的手,径直朝阳光明的肩膀推搡过来,意图给他一个下马威。 阳光明眼神骤然一寒。 他心念电转,自己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这里,今日若不能施以足够的震慑,只怕日后此类骚扰会源源不断,永无宁日。 对于这种混迹市井、欺软怕硬的无赖,讲道理、论是非,纯属对牛弹琴,唯有以暴制暴,将他们彻底打怕、打服,让他们想起这里就腿肚子转筋,才能一劳永逸,杜绝后患。 眼看那脏手就要沾到自己的衣衫,阳光明不再犹豫。 他身形微侧,看似随意,却恰到好处地让开了对方推来的手掌。 与此同时,右腿如同蓄势良久的弓弦猛然绷直弹出,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精准无比地踹在瘦高个地痞毫无防备的小腿迎面骨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微骨裂声骤然响起,清晰可闻。 “啊——!” 瘦高个地痞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抱着瞬间变形的小腿,原地猛地跳了起来。 随即重心全失,像一截被砍倒的木桩般,重重摔砸在坚硬的地面上,疼得浑身蜷缩,涕泪横流,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瞬间沁出,滚滚而下。 这一脚,阳光明并未用上十成力道,但也足够让对方的胫骨产生骨裂。 穿越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除了每一世灵魂的迭加增长,神秘力量对体质也有增长作用。 他的体质、力量、速度,乃至对身体的掌控力,早已远超寻常壮汉,对付这种徒有其表的地痞,根本无需动用空间异能,仅凭自身武力已是绰绰有余。 另一个矮胖地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了一下,待看到同伴的惨状,一股凶戾之气冲上脑门,怒吼道:“妈的!小杂种敢动手!” 话音未落,他已挥着粗壮的拳头,如同蛮牛般朝着阳光明猛扑过来,架势倒是颇为唬人。 阳光明依旧不闪不避,待到那拳头裹挟着风声冲到面前时,左手才如毒蛇出洞般疾探而出,五指如铁钳般精准地扣住了对方的手腕,顺势一拧一拉! “哎哟!” 矮胖地痞只觉得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剧痛,整条胳膊瞬间酸麻无力,身不由己地被一股巨力带着转了半圈,将后背完全暴露在阳光明眼前。 阳光明右腿再次抬起,如法炮制,又是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位置。 “嗷呜——!” 矮胖地痞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嚎,“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抱着瞬间肿胀剧痛的小腿,整个人疼得缩成一团,浑身像筛糠般哆嗦起来,连惨叫都变了调。 从阳光明动手到两个地痞倒地哀嚎,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 刚才还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两个无赖,此刻却如同两条被抽了脊梁骨的癞皮狗,瘫在地上翻滚惨嚎,彻底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 整个院子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间,干净利落的逆转惊呆了。 邻居们个个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收势而立、面色平静的阳光明,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是偶尔回来探望老人的年轻人。 爷爷奶奶,二婶三婶,以及那几个吓坏的孩子,也都睁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极度的震惊与一种恍如梦中的恍惚感。 他们知道阳光明最近似乎变得很有本事,能弄到粮食,能租到好房子,让自家的生活改善了不少,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沉稳安静的青年,动起手来竟是如此狠辣果决,身手这般了得! 阳光明迈步走到两个仍在痛苦呻吟的地痞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目光冰冷如刀,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说,谁指使你们来的?后面还有没有同伙?”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两个地痞浑身发冷,连腿上的剧痛似乎都暂时被这股寒意压了下去。 瘦高个地痞疼得龇牙咧嘴,闻言强撑着抬起头,色厉内荏地叫道:“小……小子!你……你他妈知道我们是谁吗? 敢打我们?我……我们是四海社的人!你……你完了!我们四海社绝不会放过你的!” 他试图搬出靠山来,吓住阳光明。 四海社?阳光明眉头微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这个名字他略有耳闻,是盘踞在南城一带颇有势力的一个结社组织,手下掌控着几家烟馆、赌场和饭庄,豢养了不少打手,在这一带名头响亮。 若这两人真是四海社的底层成员,事情倒确实会变得麻烦一些。他自身固然不惧,却不得不担心爷爷一家的安危,怕对方日后会前来报复。 “四海社?”阳光明语气森然,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哪个堂口麾下的?你们堂主叫什么名字?给我说清楚!”他需要确认对方话语的真伪。 矮胖地癣眼神闪烁不定,强忍着剧痛,顺着同伴的话头喊道: “没……没错!就是四海社!我们老大是……是黑风堂的彪哥!你……你小子识相的就赶紧给我们磕头赔罪,再……再拿出二十块大洋作汤药费!不然……等彪哥带人来了,拆了你这破院子,把你……啊——!” 他威胁的话语尚未说完,阳光明已经抬起脚,毫不留情地踩在他受伤肿胀的小腿上,微微用力碾动。 更加凄厉的、如同杀猪般的惨叫声,顿时响彻院落,矮胖地痞疼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后面的话全都化作了不成调的哀嚎。 “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阳光明的声音依旧平淡,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决绝,“若是再敢有半句虚言,你们另一条腿,今天也别想完好无损地离开。” 两人被他这毫不拖泥带水、下手狠辣无情的手段,给彻底震慑住了。 他们平日里欺行霸市、敲诈些胆小怕事的平民百姓尚可,何曾真正遇到过如此硬茬? 眼看阳光明眼神冰冷,不像是在吓唬人,而且身手如此恐怖,再继续嘴硬下去,恐怕真要把两条腿都交待在这里。 好汉不吃眼前亏,保住腿才是要紧! 瘦高个地痞首先扛不住了,带着浓重的哭腔喊道:“别……别踩了!我说!我全说!我们……我们不是四海社的!就是……就是在街上瞎混,扯虎皮当大旗,吓唬人的!好汉饶命!饶命啊!” 矮胖地痞也赶紧忍着剧痛,连声附和:“对对对!我们就是看他们家……他们家好像有点粮食,想着……过来弄点外快……没人指使!后面真没人!好汉爷!我们错了!再也不敢了!求您高抬贵脚,放过我们吧!” 阳光明锐利的目光在两人因疼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停留片刻,仔细分辨着他们的神色,确认他们不似作伪,心中稍定。 原来只是两个虚张声势、冒充大帮会名头行骗勒索的街头混混,这样处理起来就简单多了,后续的麻烦也少。 他冷哼一声,收回了脚,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今天断你们一条腿,是给你们个终生难忘的教训!记住这个疼! 往后,再敢踏进这条胡同半步,再敢骚扰这院子里任何一户人家,我保证,打断你们两条腿,让你们这辈子都爬着走路!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听清楚了!再也不敢了!绝对不敢了!”两个地痞如蒙大赦,忍着钻心的疼痛,拼命点头,只求能尽快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滚!”阳光明低喝一声,如同赦令。 两人闻言,也顾不得形象,挣扎着用那条完好的腿支撑起身体,互相搀扶着,如同两只被吓破胆的丧家之犬,一蹦一跳,姿态狼狈不堪地朝着院门外仓皇逃窜。 他们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留下地上一溜歪斜的脚印和逐渐远去的痛苦呻吟。 看着两个地痞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口,院子里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终于“嗡”地一声松弛下来。 凝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 邻居们这才仿佛活了过来,纷纷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对着阳光明表达由衷的赞叹和感激。 “光明!好样的!真是替咱们全院出了口恶气!” “这两个杀才,隔三差五就来寻衅滋事,这下可好,踢到铁板了!看他们还敢不敢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光明你还有这身手!平日里真看不出来!以后咱们院子有你在,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来欺负人!” “真是多亏了你啊光明,不然今天这关可难过了……” 阳光明面对邻居们热情而朴素的称赞,只是客气地微微点头,并未多言。 他本性不喜张扬,今日出手实属无奈,并非为了炫耀武力。 另一边,二婶和三婶见危险彻底解除,也彻底松了口气,拍着胸脯,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 然而,回想起刚才的惊险场面,以及差点被抢走视为命根子的粮食,后怕之余,一股邪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猛地转身,目光精准地锁定在自家惹祸的熊孩子身上,二话不说,揪过来照着屁股就是结结实实的几巴掌。 “我叫你乱说!叫你嘴上没有把门的!差点把全家都害死了!看我不打死你个惹祸精!”二婶一边打,一边骂,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 三婶也是气得胸口起伏,下手毫不留情:“以后再敢在外面瞎咧咧,乱显摆,回家就饿你三天!听见没有!看你还长不长记性!” 两个孩子猝不及防,屁股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顿时“哇哇”大哭起来,一边躲闪一边带着哭腔保证:“不敢了!妈,我再也不敢乱说了!呜呜……” 阳光明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心中虽知孩子们有错,但也明白他们并非故意,主要是年纪小不懂事,加之贫苦生活中难得有点甜头,难免忘形。 他走上前,温声劝解道:“二婶,三婶,算了罢。孩子们还小,不懂世事险恶,经过这次教训,想必也记住了。 打得太狠,若是打坏了身子,还得花钱请郎中,得不偿失。” 他最后那句“花钱请郎中”,似乎戳中了两位婶子的软肋。 她们悻悻地停了手,又狠狠瞪了各自孩子一眼,厉声警告道:“听见你大哥的话没有?再有下一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孩子们抽噎着点头,躲到一边,不敢再吭声。 奶奶这时也终于从惊吓中完全缓过神来,她抚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随即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走到阳光明身边,一把拉住他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热情和感激,甚至带着几分夸张: “哎哟哟,我的好乖孙!奶奶的心肝肉!今天可真是多亏了你啊! 要不是你及时赶到,咱们家可真要被那两个天杀的打砸抢了! 你可是咱们家的大功臣!快,快别在院里站着了,屋里坐,屋里坐!” 爷爷阳汉章也拄着棍子,步履略显蹒跚地走了过来。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出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重重地在阳光明的肩膀上拍了几下。 那双饱经风霜的老眼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欣慰、后怕,以及一种看着自家雏鹰终于展翅翱翔的复杂情绪。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低沉而充满感情的:“好孩子……受累了,进屋说话。” 阳光明感受到爷爷手掌传来的力度和温度,心中微软,点了点头。 他转身走到墙根,提起那个沉甸甸的竹篓,跟着爷爷奶奶走进了光线略显昏暗的主屋。 二婶和三婶见状,连忙安抚了一下还在抽泣的孩子,也赶紧跟着进了屋,看向阳光明的目光里,除了以往因他能带来粮食而产生的讨好之色外,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感激,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对其刚才展现出的强悍手段的敬畏。 到了屋里,阳光明将竹篓放在炕沿边,然后一样一样地将里面的东西往外拿。 先是沉甸甸、用旧布袋装着的五斤大米和五斤玉米面,接着是两瓶色泽诱人的粘稠蜂蜜,最后是两斤用油纸包着,却仍掩不住酥香气息的金黄色大麻花。 这些东西一一呈现在眼前,尤其是在当下极为稀罕、堪称奢侈品的蜂蜜和油汪汪的大麻花,奶奶的眼睛瞬间直了,脸上的笑容更是灿烂得如同秋日盛开的菊花,嘴里不住地发出惊叹和夸赞: “哎哟哟!我的好孙子!真是能耐!又拿这么多金贵东西回来!这大米,这玉米面…… 哎呦,这蜂蜜!瞧瞧这成色,得多滋补人啊!还有这大麻花,炸得可真叫一个香! 奶奶我可是有年头没见着这么像样的零嘴儿了!真是……真是托了我大孙子的福了!” 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那光滑的蜂蜜瓶子和油纸包,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二婶和三婶也看得眼睛发亮,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 蜂蜜滋阴润燥,是极好的补品;大麻花酥脆香甜,是孩子们梦寐以求的零食,对长期缺乏油水、难得尝到甜味的他们来说,诱惑力无疑是巨大的。 她们脸上堆着笑,连声附和着奶奶的夸赞,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那些食物,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能分到多少。 爷爷阳汉章看着炕上这些珍贵的吃食,尤其是那两瓶蜂蜜和大麻花,却不似奶奶那般纯粹喜悦,反而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拉着阳光明的手,将他引到炕边坐下,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担忧和责备: “光明啊,你的心意,爷爷都知道。 可你……你家里也不宽裕,你爹的腿伤还要持续用药,静婉、静仪两个丫头也正在长身体,处处都要花钱。 以后别再往这儿拿这么多、这么金贵的东西了,顾好你自己那头要紧。” 老人心里,始终记挂着长子一家的艰难。 阳光明闻言,心中暖流涌动,他反手握住爷爷粗糙的手,脸上露出让人安心的笑容,语气沉稳: “爷爷,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我爹的腿如今好的差不多了,用了好药,肿早就消了,夜里也能睡个安稳觉了。再有十天半个月,差不多就能正常走路了。 家里现在真的不缺吃的,我既然能拿出来,就肯定有我的门路,保证亏不着自己家。 这两瓶蜂蜜,您和奶奶每天冲水喝一点,最是养人。 麻花给弟弟妹妹们分分,他们也该甜甜嘴了。” 他的话语诚恳,带着强烈的自信,仿佛一切难题在他面前都已迎刃而解。 爷爷阳汉章仔细端详着孙子。 眼前的少年,面容虽仍带着些许稚嫩,但眉宇间那份沉稳、眼神里那份从容与决断,却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联想到,他刚才对付地痞时那狠辣利落的身手,以及之前不声不响就租下宽敞院落、安顿好长子一家的能力,老爷子心中明白,这个孙子早已非池中之物,或许真的有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际遇和本事。 他心底的疑虑虽未完全消散,但终究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不再就此事多言,只是用力握了握孙子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奶奶早已喜滋滋地将蜂蜜瓶和大麻花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怕人抢走似的,嘴里还在不住地念叨着光明的好,脚步轻快地走向里间,显然是去找地方,要将这些“宝贝”仔细藏匿起来。 二婶和三婶见状,也赶忙帮着将米面归置到矮柜里,动作麻利,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 阳光明看着奶奶那毫不掩饰的喜悦,以及二婶三婶那期盼中带着几分讨好的眼神,心中了然。 在这些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面前,这些实实在在的粮食和稀罕吃食,确实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润滑剂”,能够迅速拉近因往日贫寒和琐事而产生的隔阂,暂时维系住这份脆弱的家庭温情。 然而,他心中最为记挂的,依旧是爷爷在此居住的长远安危。 今日之事虽已解决,但难保不会有其他眼红之人,或是那两个地痞伤好后,贼心不死,纠结同伙前来报复。 这大杂院人多口杂,环境混乱,终究不是安养天年的理想之地。 趁着奶奶在里间藏东西,二婶三婶去厨房烧水的间隙,屋里暂时只剩下他和爷爷两人,阳光明神色一正,说道: “爷爷,您也看到了,这边人多眼杂,龙蛇混杂,安全实在堪忧。 今天能打跑两个,明天未必不会再来三个、五个。我还是不放心。 要不,您和奶奶还是搬到我那边去住吧?那边独门独院,清静也安全,我也好就近照顾您。” 阳汉章看着孙子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和忧虑,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暖流与酸楚交织。 他何尝不向往与长子、贤惠的大儿媳以及这个愈发成器的孙子住在一起,享受含饴弄孙、家庭和睦的天伦之乐? 有这样一个能干的孙子在身边,日子不知要舒心、安稳多少。 但是……现实总是有太多的无奈和牵绊。 他抬眼望了望门外,确认无人偷听,这才将声音压得极低,语气中充满了深深的无奈与现实考量: “光明啊,你的这片孝心,爷爷心里跟明镜似的,都明白。可是……不行,真的不行啊。” 他顿了顿,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继续低声解释道: “你奶奶……她虽说是我老伴,但终究不是你父亲的亲生母亲。 她还有怀义、怀礼这两个亲生的儿子在身边。 你说,她怎么可能抛下自己的亲生骨肉,去跟着继子一家过日子? 就算她贪慕好生活,心里偶尔有那么一点念头,你爹娘那边…… 唉,毕竟不是亲娘、亲婆婆,以往的情分也淡,日子久了,难免会有磕碰摩擦。 到时候,让你爹娘在中间为难,反而弄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何苦来哉?” 阳光明沉默地听着。 他知道爷爷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现实。 后奶奶与母亲之间,多年来一直维持着一种客气而疏离的关系,并不亲近。 毕竟已经分家,以后,若真要在同一个屋檐下长久生活,琐碎摩擦几乎不可避免。父亲性子敦厚,届时夹在中间,必定左右为难。 “我自己倒是愿意过去,但要是撇下你奶奶不管,说出去不好听。” 阳汉章轻轻拍了拍坑沿,仿佛在强调事情的严重性,“我要是真跟你走了,把你奶奶独自留在这里,你二叔、三叔心里会怎么想?街坊邻居们背后又会怎么议论? 他们定然会觉得我这个老头子偏心眼,只看中你爸这个长子,老了老了,只顾着跟着有出息的长子去过好日子,嫌弃他们没本事,不愿意跟他们过了。 这‘偏心’的名声一旦坐实,不仅伤了你二叔三叔的心,这家……恐怕也就难有宁日了。 爷爷老了,不想临了临了,还闹得家里兄弟不和,让外人看了笑话。” 老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混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天伦之乐的向往,有对现实无奈的接受,最终都化为一种历经世事的豁达与认命: “现在这样,其实也挺好。 你隔段时间就来看看,送些吃的用的,爷爷手里也有你之前硬塞给我的几个钱,心里头踏实,不慌。 你二叔三叔嘛,虽说没什么大能耐,赚不到什么大钱,只能勉强挣口饭吃,但也会时常关心一下我们老两口,紧巴是紧巴了点,倒也还能维持。 我就不去给你们那边添乱了,你们把自家的小日子过好,爷爷比什么都高兴。” 阳光明凝视着爷爷那张布满深深皱纹、写满岁月沧桑,却依旧透着坚定的脸庞,知道老人家心意已决,自己再如何劝说,也难以改变他根植于传统观念和现实考量下的决定。 这不仅仅是住处的问题,更牵扯到复杂的家庭关系、人情世故以及老人自身不愿成为儿孙“负担”的执念。 他心中暗叹,知道强求不得,只好点了点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却也不再坚持: “既然爷爷您已经考虑得这么周全,那……我也不勉强您。 不过,您以后在这边,万事一定要多加小心,出入留神。 若是再遇到今天类似的事情,或者有什么别的难处,千万别硬撑,一定赶紧让二叔或者三叔抽空去给我捎个信儿,我立刻就能赶过来。” “哎,好,好,爷爷知道了。你放心,经过今天这事,那些宵小之辈也得掂量掂量。” 阳汉章见孙子不再坚持,脸上露出了欣慰而放松的笑容,连连点头答应。 阳光明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儿,陪着爷爷说了些闲话,仔细问了问二叔三叔最近的情况。 得知他们虽然每日起早贪黑、异常辛苦,工钱也微薄,但总算还能勉强维持住这个大家子的基本开销,心里也稍稍安心了些。 至少,在物质上,他目前的接济,已经能让一大家子活下去。 看看日头渐高,阳光明便起身告辞。 奶奶和二婶三婶,一直热情地将他送到院门口,嘴里不住地叮嘱着:“有空常回来看看”“路上小心”。 她们的态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热络和真诚。 奶奶更是抓着他的手,反复念叨着:“好孙子,下次来,啥也别带,人来了,奶奶就最高兴!” 只是那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他空了的竹篓上瞟了几眼。 阳光明心中明了,只是微笑着应下,转身离开了这个大杂院。 走在回去的路上,他思绪纷杂,还是难免有些担心。 爷爷的固执,源于对家庭和睦的维护,是传统大家长的担当,却也让他无法给予更直接的庇护。 看来,以后有时间的话,他还要抽空多跑几趟才行。(本章完) 第304章 13任务与探查独自行动两箱盘尼西林 时间悄然滑入一九四八年的九月底,北平的秋意渐浓。 湛蓝高远的天空,像一块被秋风精心擦拭过的琉璃,透出一种清冷而疏离的光辉。几缕淡薄的云丝悬在天际,若有若无。 街巷间,梧桐叶片片雕落,在地上铺陈出枯黄的地毯,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脆响,更添几分萧瑟。 物价飞涨如同脱缰的野马,金圆券的信誉已然跌入谷底,街头巷尾的议论声中,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与焦虑。 军警宪特的影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们的身影,总是让普通百姓更加恐慌。 即便没有紧急任务下达,阳光明也维持着每天下午前往朱老师家的惯例,这已成为他生活中一个雷打不动的环节。 他如今,早已过了需要朱明轩手把手教导的阶段。 无论是那些深刻改变他世界观、字字珠玑的理论著作,还是作为一名地下交通员所需的各项专业技能,比如: 如何从人群中精准识别出跟踪者的蛛丝马迹,又如何利用地形、人流巧妙地进行反跟踪; 情报传递时的藏匿技巧、死信箱的设置与使用规范、突发遭遇时的应变预案与脱身路线; 乃至对北平城大小胡同、门牌脉络、三教九流、行话暗语的更深入熟悉等等,他都已掌握得炉火纯青。 甚至在某些方面,凭借其超越时代的见识和那玄妙不可言说的空间异能的辅助,能展现出令经验丰富的朱明轩都暗自惊叹的敏锐与老练。 但每天的一次会面,依旧必要。 两人的见面,不仅仅是单纯的任务交接或知识传递。 两人时常会对瞬息万变的时局进行深入的探讨,分析报纸上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真实信息,剥开那些粉饰太平或混淆视听的辞藻,试图窥见真实走向; 或是就某些深刻的理论问题交换看法,有时甚至会因为见解不同而引发温和的争论。 这种思想上的碰撞与交流,对阳光明而言是保持思维锋锐、不迷失于日常琐碎任务的磨刀石; 对朱明轩而言,则是从这位年轻却时常闪烁着不凡智慧火花的学生兼同志身上,获得新的视角和启发。 更重要的是,这种规律且持久的会面,本身就已形成了最完美的掩护。 通过朱明轩,阳光明时不时就能接到一些外文资料的翻译工作。 万一被有心人怀疑和监视,两人的见面符合常理,日复一日,并无异常。 一旦有紧急任务需要传递,每天一次的见面既能保证信息传递的及时性,又不会因为临时、频繁的接触而打破既有的生活规律,从而引人怀疑。 平静,本身就是一种最好的保护色。 这般平静而规律地过了两日。 这天下午,天空依旧是那种清冷的蓝,阳光明手里提着两包在稻香村买的时兴点心,准时叩响了朱老师家的院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朱师母那张慈祥的脸出现在门后,见到是他,脸上立刻浮现出熟悉的温和笑容,侧身让他进来,同时习惯性地朝门外扫了一眼,确认无人留意,才轻轻将门闩上。 她接过阳光明手中的点心,口中念叨着“又让你破费了”。 朱明轩已经在书房等候。 依旧是那间充满了书香气息的房间,书桌上摊开着几份当日的报纸——《世界日报》、《北平日报》,但他显然心不在焉,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见到阳光明进来,他抬起眼,示意其在对面的旧藤椅上坐下。 “光明,你来了。”朱明轩的声音压得较低,没有了往常开始时关于天气或学问的寒暄轻松,开门见山,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上级有新的指示传达下来。” 阳光明神色一凛,原本放松的身体瞬间微微绷紧,他的双手平放在膝上,做出专注倾听的姿态,目光沉静地落在朱明轩脸上。 朱明轩继续道:“最近这段时间,各个战场前线,以及我们一些活跃在敌人心脏的隐蔽战线,对消炎药品,尤其是盘尼西林的需求量非常大,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这种被称为‘救命药’的西药制剂,能有效控制创伤感染,降低并发症,可以说,每一支都可能挽救回我们一名宝贵同志的生命。 因此,想尽一切办法,通过各种可能的渠道获取盘尼西林,或者搜集关于其来源、库存、交易的可靠消息,将是组织近阶段的一项极其重要、优先级极高的任务。” 他看向阳光明,目光中带着期许,但也清晰地表露出现实的困难与审慎: “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你,是希望你在外面活动,执行交通任务或者以‘捕鱼’、寻书为掩护时,能多留一个心眼,格外留意这方面的信息。 无论是黑市上流传的风声,还是医院、药房内部可能流出的非正常渠道,甚至是某些与医药行业相关的特定人员手中的存货,任何蛛丝马迹,哪怕看起来再渺茫,都可能成为有价值的线索。 当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愈发凝重,“此事难度极大,你我都应心中有数。 盘尼西林目前被严格管控,流入市面的极少,真正是价比黄金,且有价无市。 你尽力而为就好,切勿勉强,更不可因此暴露自己,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朱明轩虽然传达了任务,但内心并未对阳光明能在此事上取得突破,抱太大希望。 毕竟阳光明的主要职责是交通联络,获取紧缺军用物资并非其专长领域,而且盘尼西林的稀缺程度和获取难度,他作为地下工作的负责人,再清楚不过。 他更多是希望广撒网,多一条信息渠道而已。 阳光明听得很仔细,每一个字都在心中咀嚼。 他清楚组织纪律的严格,对于任务的范围、行动的准则,必须清晰明了,尤其是在这种敏感物资的获取上,界限更为重要。 他沉吟片刻,抬起眼,语气平稳地问道:“老师,我明白任务的紧迫性和纪律性。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得到确切消息,某个普通个人或者正当商人手中有这类药品,并且愿意出手,组织上会采取什么方式获取?” “如果是普通个人或正当商人,必须通过购买的方式,等价交换。” 朱明轩回答得毫不犹豫,原则极其清晰,“这是铁的纪律,我们不能损害普通群众的利益,更不能留下任何可能破坏我们声誉、失去民心的把柄。 当然,购买所需的资金,组织上会想尽一切办法筹措,即使再困难,也会优先保障。” 阳光明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他继续追问,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更深入的探究: “那如果……情况特殊,药品不是掌握在普通群众手中,而是在白党某些部门、军队的仓库里,或者是在一些依附于他们、为非作歹、欺压百姓的帮派组织手中呢?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否被允许使用……武力夺取的方式?” 他在“武力夺取”四个字上略微放缓了语速,目光紧盯着朱明轩。 朱明轩对阳光明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感到特别意外。 这个学生思考问题向来深入且实际,善于在原则框架内,寻找最有效的行动路径。 他无需请示上级,基于组织的对敌斗争原则和现实需要,直接给出了明确答案: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同志的残忍。 对于白党及其爪牙控制的物资,以及那些依附于他们、残害百姓、为虎作伥的黑恶势力,如果他们手中掌握着本可以用来挽救我们同志生命的药品,我们采取武力夺取的方式,不仅是允许的,而且是必要的,是正义的。 这本身就是对敌斗争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从敌人手中夺取资源,武装我们自己。” 然而,话音刚落,朱明轩的脸色就变得更加严肃,甚至带上了几分凌厉,他紧紧盯着阳光明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内心,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烈告诫意味: “但是,光明!你必须清楚,也必须要牢牢记住!这样的行动,无不是刀尖上跳舞,极其危险! 那些地方,无论是敌人的仓库还是帮派的老巢,无不是龙潭虎穴,守卫森严,人员众多,并且肯定持有武器! 如果将来你真的幸运地发现了这类线索,记住,是如果!一定要在第一时间上报组织,由组织上来综合评估风险,制定周密的、多套预案的行动计划,调动合适的有经验的力量去完成。 绝不能凭个人血气之勇,贸然行动!个人英雄主义在我们这里是要不得的,那是用自己和组织的安全去冒险!” 他顿了顿,想起阳光明手中还保留着一把从特务那里缴获的驳壳枪,心中忧虑更甚,加重语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叮嘱道: “你年轻,有胆识,有想法,这是好事。但千万不要以为手里有一把枪,或者凭着一身胆气,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个人力量终究有限,双拳难敌四手!莽撞行事非但可能夺不到药品,反而会打草惊蛇,暴露自己,甚至牵连整个联络站,带来灭顶之灾! 你千万要记住我的话!这不是商量,是命令,也是我这个老师对你个人安危的关切!” 听到朱明轩对“武力夺取”敌人及其爪牙手中物资的肯定答复,阳光明心中已然有底,最后一丝顾虑也消失了。 但他并未在脸上表露分毫,更不会在此刻向朱明轩袒露自己内心已然成型、甚至有了具体目标的某些想法。 他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受教神情,语气略显敷衍地应道: “老师,您放心,我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有了消息,我一定先向您汇报,绝不会擅自行动,让组织和个人陷入险境。我不会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 朱明轩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见其目光清澈,表情坦然,似乎真的听进了劝告,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又叮嘱了几句近期其他方面需要留意的事项,比如某些路口新增了检查岗,某个联络点周边出现了陌生面孔等,便结束了这次谈话。 离开朱老师家,阳光明走在秋日傍晚微凉的街道上。 路边的摊贩正在收拾家伙什,准备回家,孩童在胡同里追逐打闹,发出清脆的笑声,这一切日常的景象,却无法完全驱散阳光明心头凝聚的思绪。 他之前询问武力夺取的可能性,并非一时兴起,也非单纯的理论探讨,而是因为他心中早已有了一个具体且经过初步筛选的目标——四海社。 自从上次在两个不开眼的地痞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虽然事后冷静评估,确认那两人多半只是虚张声势,与真正的四海社并无实际瓜葛,但阳光明并未因此完全放松警惕。 他信奉的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在后续的几天里,他巧妙地借助每日外出“捕鱼”和熟悉北平环境的由头,对盘踞在南城一带、声名不小的四海社,进行了一番不动声色、却又足够深入的外围调查。 他混迹于南城的茶楼酒肆、街边剃头挑子、卖豆汁焦圈的小摊之间,凭借沉稳却不失亲和的气质,以及偶尔买包烟、来碗炒肝的举动,很容易就从一些闲聊的茶客、见多识广的掌柜、甚至是靠在墙根晒太阳的老江湖口中,零星拼凑起关于四海社的更多信息。 这是一个在南城扎根多年、势力不小的结社组织,明面上经营着几家烟馆、赌场和当铺,暗地里则放印子钱、收保护费,手下豢养着不少好勇斗狠的打手,与警察局的一些中层头目也关系暧昧,行事颇为跋扈,寻常百姓避之唯恐不及。 其总部位于一处位置相对僻静、但占地面积不小的三进四合院,高墙深院,平日里都有精干的人员看守,等闲人不得靠近,显得神秘而森严。 尽管从理性分析,他不认为,那两个被他打断腿的地痞,有能量说动四海社的核心人物,来找他的麻烦,但凡事总有万一。 江湖事有时不讲绝对理性,若对方某个小头目恰好与那两人沾亲带故,或者纯粹觉得手下人被收拾折了社团的面子,未必不会生出事端,哪怕只是为了维护一种虚无的“威严”。 阳光明自己并不惧怕任何正面冲突,凭借他的能力和空间,自保绰绰有余。 但他担心的是爷爷一家人的安全。他们居住的大杂院,人多眼杂,门户防御薄弱,若被四海社这等地头蛇盯上,暗中使坏,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能容忍因为自己的原因,将家人置于危险之中。 以他的性格,以及所拥有的超凡能力,将潜在威胁扼杀于萌芽之中,无疑是最佳选择。 只是之前尚未最终下定决心,毕竟主动攻击一个成建制的帮派据点,风险系数不小,动静也大。 如今,组织急需盘尼西林的消息,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完美地嵌入了他的思考框架。 他前两晚对四海社据点进行更深入的外围探查时,恰好偷听到两个四海社人员的交谈。 他们言语间带着炫耀,隐约提及社里最近花了大价钱,通过特殊渠道刚弄到一批“价比黄金的西洋神药”,也就是盘尼西林,正准备在黑市放出,大赚一笔。 东西据说就存放在总部的仓库里,由社长的亲信亲自掌管,严加看守。 这个消息,与组织的迫切需求,以及他清除潜在威胁的打算,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阳光明的脑海中,冷静地闪过这句话。 他拥有的冰箱空间,在三米半径的领域内堪称无敌,这给了他实施一些非常规、高风险行动的底气和能力。 既然四海社不仅是一个潜在威胁,更恰好掌握了组织急需的救命物资,撞到了枪口上,那么,行动的理由便前所未有的充分—— 既能为组织获取急需的药品,解燃眉之急,又能顺手铲除这个可能威胁到爷爷家的潜在隐患,一举两得,甚至可以说是为民除害。 此事,便有了必须去做的必要性和正当性。 他提前向朱老师询问武力夺取的许可,为的就是寻求理论依据。 他深知组织纪律的严肃性,不想在行动成功后,还要面对可能的关于“无组织无纪律”的批评或审查。 有了朱老师明确的原则性答复,将来若事情曝光,他至少可以解释为“见机行事,时间紧急,对方马上要转移,来不及通报,遵循对敌斗争原则,为组织解燃眉之急”,从而最大限度地减少后续的麻烦。 决心已定,但阳光明并未因此变得急躁,更没有选择立刻行动。 冷静和耐心,是猎手最重要的品质。 这次行动的目标,绝非之前对付零星特务或地痞可比,而是一个颇具规模、拥有武装守卫的帮派据点。 对方人数必然不少,而且很可能持有枪支等热兵器。 他虽身负随身空间,体能也远超常人,但终究是孤身一人深入虎穴,任何微小的疏忽、一点意外的运气不好,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万劫不复。 因此,充分的、近乎苛刻的情报收集,和周密的考虑到各种可能性的准备工作,是行动成功与否的关键,也是对自己和组织的负责。 在随后的两天里,他更加高效地将活动范围,重点放在了四海社总部四合院所在的区域。 他像一个真正的地形测量员,细致入微地观察着四合院周围的一切。 街道的布局、每条胡同的走向、四通八达的可能路径;白天不同时段的人流、车流规律,哪些时间相对热闹,哪些时间格外冷清; 夜间路灯的分布、亮度,哪些角落处于光线的盲区,哪些地方可以借助建筑物的阴影实现潜行;甚至附近警察巡逻队经过的时间间隔和固定路线,都被他默默记在心中。 而真正的、关乎行动核心的情报收集,则是在夜深人静之时进行。 夜色,是他最好的盟友,也是最可靠的掩护。 凭借超越常人的体能、对身体肌肉精准的控制力,阳光明的行动悄无声息,如同真正融入了北平秋夜浓重阴影的狸猫,敏捷而诡异。 他穿着深色的衣裤,利用街角的阴影、墙头的遮挡、甚至是路边堆放杂物的角落,巧妙地避开偶尔走过的打着哈欠的更夫和步伐沉重的巡逻队,如同幽灵般靠近那座在夜色中更显森严的四合院。 他最大的倚仗,并非矫健的身手,而是那半径三米的意念探查范围。 这个神奇的能力,让他无需冒险翻墙越脊,只需在合适的距离内,将意念如同水银泻地般延伸过去,墙体、门窗对于这种无形的感知而言,几乎形同虚设。 这是一种降维打击式的侦查手段。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意念的扫描范围,首先感知的是整个院落的结构布局和明哨、暗哨的分布情况。 意念所及,院落内部的结构,清晰地映现在他脑海。 第一进院子主要是门房和一些底层帮众的居所,入夜后颇为喧闹,赌钱喝酒的、划拳行令的,乌烟瘴气,直到深夜才逐渐平息。 第二进院子则安静许多,房间也更宽敞,似乎是某些小头目和核心成员的住处,也有专门的议事厅,偶尔有人低声交谈。 第三进院子最为幽静,庭院深深,守卫也明显更加严密,巡逻的频率更高,显然是存放重要物品的核心区域。 守卫人员总数超过二十人,从他们腰间或随手放置的武器来看,都配有手枪。 他们分为两班轮流值守,但纪律显然谈不上严明,更缺乏军事化的管理。 白班的人员,入夜后大多聚在前院吆喝六地吃喝玩乐,没什么警惕心;夜班值守的十余人则分散在院落各处关键点,但大多显得懒散,精神不振,靠墙打盹或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小声闲聊者居多。 原本安排的两组流动巡逻,也常常偷奸耍滑,缩在温暖的门房或者闲置的厢房里打瞌睡,很少按照规定路线走完全程。 药品和贵重物资的存放地点,也被他很快锁定。 就在第三进院东侧的一间明显经过加固的厢房里,窗户都用铁条加固过,外面挂着一把看起来颇为沉重的大铜锁,门口始终有一人值守。 通过意念感知穿透木箱,他清晰地“看”到了里面堆放的不少箱笼,其中两个外观特殊、钉着英文标识的木箱,里面整齐码放的正是标注着英文“penicillin”字样的纸盒,每盒十支,每箱一百支,共计两百支。 旁边还堆放着几箱子弹,以及几个装满烟土的箱子。 四海社的社长似乎并不常住在此处,但他在第二进院的正房设有一间宽敞的、布置奢华的办公室。 阳光明的意念穿透墙壁和结实的柜门,清晰地“看”到了里面藏匿的财富: 黄澄澄的一堆金条,共计十八根大黄鱼,四十六根小黄鱼;成沓的、面额不一的美钞,估计有五千美元左右;厚厚几捆总计六千元的金圆券;几个精致的首饰盒,里面装着成色不错的翡翠镯子、金戒指、珍珠项链等物;还有三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瑞士手表;以及两把崭新的驳壳枪和配套的百余发子弹。 探查清楚这一切,阳光明的心中,已然有了清晰完整的行动计划草图。 他像真正的幽灵般缓缓退走,顺利返回自家安静的东跨院。 他并未惊动早已睡熟的父母和妹妹。 他的房间里,油灯被拨得只剩下豆大的一点光芒,勉强照亮书桌一角。 他铺开一张白纸,用铅笔在上面简单却精准地勾勒出四合院的平面布局图,标注出每一个守卫的固定位置、流动巡逻的理论路线和实际偷懒的地点、换班的大致时间,以及目标物品的精确存放点。 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海中反复推演,设想了多种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及其应对方案——例如被起夜的人偶然撞见、某个守卫突然清醒、巡逻队提前返回等,并准备了相应的解决策略,或撤退路线。 他最终决定,在第二天晚上,凌晨两点左右展开行动。 根据他的观察和生理常识,这个时间点是人体生理周期最为困顿、警惕性降至最低的时刻,也是那些偷懒的守卫最容易彻底睡死的时段。 出发前,他做了一项至关重要的准备:将冰箱空间内储存的大部分日常物资——米面粮油、普通药品、一些备用衣物等——暂时转移到了房间炕床下,他早已利用空间能力悄悄挖掘出的一个隐蔽的地下空间里。 这个地下空间,是他过去一段时间,利用空间能力的便利,一点点“挖掘”而成的。 过程并不复杂:他意念锁定床下地面的某块区域,地下三米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隔空将泥土直接收取到冰箱空间内事先准备好的空纸箱中暂存,就这样一点点向下、向周围扩展,形成了一个约莫一立方米大小的密闭空间。 如果以后填满了,还可以随时再挖一个。 由于是封闭空间,他可以通过空间能力直接隔空存取物品,无需物理开启,安全便捷,堪称这个时代最顶级的保险柜。 此前,这个地窖只用来存放每日空间自动刷新的黄金、珠宝和名贵中药材,这些体积小、价值高的物品。 如今,正好用来临时存放腾挪出来的大量日常物资,为即将到手的“战利品”空出足够的空间。 那几把常用的压满子弹的驳壳枪和几个弹夹,他依旧留在空间内触手可及的地方,以备行动中的不时之需。 虽然计划是无声潜行、避免交火,但多做一手准备总是没错。 一切准备就绪。 他换上一身特意准备的深灰色粗布衣裤,布料厚实不易摩擦出声,脚穿软底千层布鞋,最大限度地减少脚步声。脸上蒙了一块深色的棉布,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冷静如寒星的眼眸。 凌晨两点,万籁俱寂。 月光被天际漂浮的薄云遮挡,大地一片朦胧,只有几颗寂寥的寒星在深邃的夜空中闪烁,洒下微弱的光芒。 阳光明如同暗夜中蓄势待发的猎豹,悄无声息地翻越东跨院不高的院墙,身形轻灵地落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随即迅速融入浓重的夜色里。 他选择了一条事先规划好的、最为僻静的路线,避开主干道和可能有夜间营业的场所,身形在狭窄胡同的阴影中快速穿行,脚步轻盈如猫,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只有衣角与墙壁偶尔极轻微的摩擦声,也被风声掩盖。 不过二十分钟,他便已悄然抵达四海社据点所在的那条街道。 远远望去,那座三进四合院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轮廓模糊而森然。 只有门檐下悬挂的两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 阳光明隐身在街道对面一处院墙的拐角阴影里,那里堆放着一些杂物,提供了完美的遮蔽。 他仔细观察了片刻。街道上空无一人,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只有远处不知谁家养着的看门狗,传来一阵隐约的被风声拉长的犬吠。 四合院门口,两名腰间挎枪的守卫,一个歪戴着帽子,靠着门框,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另一个则抱着枪蹲在门槛旁,百无聊赖地抬头望着被云层遮掩的月亮,时不时张大嘴巴,打一个无声的哈欠,眼角挤出生理性的泪水。 阳光明极有耐心地等待着,调整着呼吸,让自己的状态达到巅峰。 过了约莫一刻钟,那个望天的守卫似乎也彻底抵不住深沉袭来的困意,抱着枪,将头埋在两膝之间,看样子是准备小憩片刻。 时机到了。 阳光明眼中精光一闪,身形如同被夜色吐出的鬼魅,无声无息地穿过空旷的街道,紧贴着四合院外侧高大的院墙移动。 他没有选择从正门突破,那里虽然守卫困倦,但两人就站在大街上,目标太明显,容易暴露。 他绕到侧面一处围墙拐角,这里距离第一进院的角落最近,且处于门口守卫视线的死角,墙内对应的也是一处堆放杂物的角落,相对僻静。 他深吸一口气,让冰冷的空气充满肺部,意念高度集中,如同无形的触手,悄然延伸过冰凉的砖石围墙,精准地锁定了院内墙角下两名正背靠背坐在一起、脑袋耷拉着、发出轻微鼾声的守卫。 这两人负责院内前院的警戒,但在此刻,他们与沉睡无异。 心念微动,两片薄冰无视了物理距离的阻隔,精准地没入他们的脑干区域。 两人身体几乎同时微微一颤,连一声最轻微的闷哼都未能发出,便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机,依旧保持着靠坐的姿势,如同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只是胸膛不再起伏。 解决了潜入路径上的第一道障碍,阳光明后退几步,一个轻盈的短距离助跑,脚尖在墙面上点踏一下,双手便稳稳攀住了近三米高的墙头。 他小心地只露出半个头和一双眼眸,快速扫视墙内第一进院的情况。 确认近处无人察觉,远处房间传来的鼾声依旧有规律后,他双臂猛然用力,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轻盈地翻过墙头,落在院内地面的阴影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如同暗夜中掠过的飞鸟。 第一进院里,多个房间都传出此起彼伏的鼾声,大多数帮众都在酒精和困意的双重作用下熟睡。 他避开有灯光透出和传出明显人声的房间,如同真正的影子般,沿着墙根的阴影,快速而安静地向通往第二进院的垂花门移动。 垂花门虚掩着,留有一道缝隙。 里面同样有两名腰间挎枪的守卫,但也是倚着门框或坐在门墩上,昏昏欲睡,眼神迷离。 同样的方法,两名守卫在梦乡中悄然逝去。 阳光明轻轻拨开门缝,侧身如同游鱼般闪入第二进院,反手将门虚掩回原状。 这里比前院更为安静。 快速的探查了一下,两组本该在二进院流动巡逻的人员,此刻正偷懒躲在一间闲置的厢房里打盹。 他如同壁虎般贴近那间厢房的窗户,意念扫过,里面四人东倒西歪,睡得正沉。冰片再次如同死神的请柬,在睡梦中精准地终结了他们的值守任务。 通往后院的院门紧闭着,里面插上了门栓。 门口同样有两名守卫,倚在门两旁,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脑袋像小鸡啄米般点着。 解决掉这两人后,阳光明从空间里取出一把特意准备的坚韧的刀片,从门缝中小心翼翼地伸入,轻轻拨动。 很快,门闩被拨开。 他缓缓推开一道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闪身进入这最后的核心区域,随即从内部将门轻轻合上,但未再上门闩,以备紧急撤退时使用。 三进院内更是万籁俱寂,仿佛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 东厢房仓库门口,一名守卫直接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框,睡得正沉。阳光明没有片刻犹豫,意念一动,冰片终结了这最后的障碍。 至此,从外墙到核心仓库,所有外围及关键位置的几名守卫,已被他凭借空间和谨慎,无声无息地解决,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未发出任何可能惊动院内其他人的声响,堪称完美潜行的典范。 他来到仓库门前。 门上挂着沉重的铜锁,但这对他形同虚设。 他不需要走进仓库,因为要收取的物资,正好在空间可收取范围之内。 仓库里堆放着不少箱笼、麻袋和一些看不清的杂物。 他目标明确,直接用意念探查,锁定了角落里的两箱盘尼西林。 确认里面整齐码放的英文包装盒无误后,心念一动,两箱珍贵药品,便从原地瞬间消失,进入了冰箱空间内早已特意空出的区域。 他的意识扫过旁边那两箱沉甸甸的子弹,略一思索,也一并收走。 这些军火,组织或许在某些特定任务中用得上,就算暂时用不上,留在自己手里,也比放在这些欺压百姓的帮派分子手中要好,至少不会用来作恶。 至于其他一些箱子,里面装的似乎是烟土和一些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绫罗绸缎,虽然也价值不菲,但体积较大,并非组织当前最紧急的需求,他权衡之下,决定不去动它们。 主要是为了节省宝贵的空间,用于放置更重要的目标。 贪多嚼不烂,这个道理他懂。 迅速退出仓库,他马不停蹄,立刻转向第二进院的正房——四海社社长的办公室。 仍然不需要进入办公室,他在北墙的墙根下站定。 贴着北墙放置的是一个异常结实、带着精致铜扣的大柜子。 隔着墙壁和厚重的柜门,他的意念已然如同x光般,清晰地锁定了里面分门别类存放的所有物品。 十八根大黄鱼,四十六根小黄鱼,五千多面额不一的美元,厚厚六沓总计六千元的金圆券,两把未经使用的驳壳枪,一百发手枪子弹,几个装有翡翠镯子、宝石戒指、珍珠项链等物的首饰盒,还有三块看起来款式经典、价值不菲的瑞士手表…… 所有这些在乱世中代表着财富和力量的物品,在阳光明意念的精准操控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扫过,接连不断地从柜子的不同隔层、暗格中消失,尽数被转移到了冰箱空间之内。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再次集中精神,仔细感知了一下整个四合院的动静。 整个院落依旧被死寂笼罩,除了前院隐约传来的、某个房间特别响亮的鼾声,再无其他异常的声响。 那些在各自房间里熟睡的普通帮众和头目,并未被发生在寂静中的无声杀伐所惊醒。 既然主要目标——药品和重要财物——已经达成,且过程顺利,未惊动敌人,阳光明决定不再节外生枝。 他没有去动那些在房间里熟睡的,或许并非个个都十恶不赦的普通帮众,悄无声息地沿着原路返回。 他依旧从之前翻入的墙角处,观察了一下院内情况,然后轻盈地再次攀上墙头,如同暗夜中的灵猫,观察了一下外面依旧空旷寂静的街道,确认安全后,悄无声息地滑落地面,迅速隐没在胡同阴影之中。 归途同样顺利。 凌晨三点多的北平城,仿佛一头彻底陷入沉睡的巨兽,街道上空旷得可怕,只有偶尔不知从哪个深宅大院里传出的更梆声,单调而悠远。 他凭借着对路线的烂熟于心和对环境的敏锐感知,以及远超常人的敏捷与速度,轻松避开了两拨相隔较远、无精打采的警察巡逻队,二十分钟后,便安然回到了自家租住的四合院外。 同样悄无声息地越墙而入,落地时如同羽毛般轻盈。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如同出去时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东跨院自己的房间。 关好房门,插上门闩,他这才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舒出了一口胸口的浊气,一直高度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稍稍放松下来。 虽然行动过程堪称顺利,甚至顺利得超乎预期,但精神长时间的高度集中、对每一个细节的精确把控、以及随时可能暴露、陷入重围的风险压力,依旧耗费了他大量的心力和体力。 他没有立刻休息。 首先,将身上那套深灰色的夜行衣裤和软底布鞋脱下,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沾染上任何血迹、泥土等可能暴露行动的痕迹后,将其卷起,暂时收入空间角落,准备找机会再行处理。 然后,他重点检查了今天的收获。 除了那两箱至关重要的药品,仍然暂时存放在冰箱空间内,准备明天寻找合适机会上交给组织之外,其他收获的黄金、美钞、金圆券、珠宝首饰、手表以及收缴的十几把手枪和大量子弹,都被他暂时转移到了床下面的地窖里。 这个地下空间,此刻俨然成了一座小小的宝库。 做完了这一切,时间已经指向了凌晨三点半。 阳光明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虽然身体传来一阵阵疲惫感,但精神却因为行动的圆满成功和巨大的收获,而处于一种亢奋状态。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行动中的每一个细节,评估着是否有疏漏。 他强迫自己停止思考,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运用所知的一些放松技巧,让过度活跃的思维逐渐平缓下来。 精力消耗巨大的阳光明,终于沉沉睡去。(本章完) 第305章 14上交组织立功入党 第二天上午,阳光明背着那个半旧的竹篓,步履沉稳地走出了东跨院。 竹篓里沉甸甸地装着那两箱从四海社据点“取”来的盘尼西林,上面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看起来就像寻常出门携带杂物的样子,毫不引人注目。 穿过几条熟悉的胡同,来到朱老师家的小院前,他停下脚步,抬手叩响了门环。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惊起了屋檐下几只觅食的麻雀。 开门的依旧是朱师母,她身上系着朴素的围裙,手上似乎还沾着些许面粉,见到他,脸上立刻露出温和的笑容:“光明来了,快进来。” 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阳光明背上的竹篓,那沉甸甸的份量让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 但她什么也没问,如同过往无数次那样,只是习惯性地朝门外谨慎地扫了一眼,随即侧身让他进来,然后轻轻闩上了那扇木门,将外界的喧嚣与风险暂时隔绝。 “师母,打扰了。”阳光明低声应道,提着竹篓走进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院子。 他将竹篓小心地放在堂屋墙角的位置,确保即使有人进来,一时也不会注意到它。 朱师母给他倒了碗温热的开水,便又转身去厨房忙活了,留下他独自坐在堂屋那张磨得发亮的旧木椅上。 阳光明没有动弹,安静地等待着,心中则在反复推敲稍后要对朱老师说的话。 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可能引起的追问,都需要预先想好合情合理的应对。 时间在等待中缓缓流淌,大约十一点半,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朱明轩推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教师特有的那种温和。他脱下略显陈旧的外套,挂在门后的衣架上。 “老师。”阳光明站起身。 朱明轩看到阳光明,点了点头,目光随即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脚边的竹篓上。 他没有多问,只是对厨房方向说了一句,声音平稳如常:“元君,我和光明去书房说点事。” “哎,好,饭一会儿就得。”朱师母在厨房里应了一声,伴随着锅铲碰撞的声响。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 阳光明把竹篓拿进了书房,然后,掀开了那块覆盖其上的蓝布。 当看到里面那两个钉着清晰英文标识的深色木箱时,朱明轩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为之猛地一窒。 他几乎是立刻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看向阳光明,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震撼:“光明!这……这是……” 阳光明迎着他震惊的目光,语气尽量保持平稳,但其中也刻意流露出了一丝完成重大任务后的凝重:“老师,这是盘尼西林,两箱,一共两百支。” “两百支!” 朱明轩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了他最大胆的想象,如同重锤般敲击在他的心头。 在这个特殊时期,盘尼西林是严格控制的军用物资,根本就没有购买的渠道。 就算黑市上偶有流入,一般人也无法承受其高昂的价格,至少也要一根小黄鱼才能换到一只盘尼西林! 他快步上前,几乎是扑到竹篓边,颤抖着手指仔细抚摸、查看木箱上那清晰无误的英文标识,确认无误后,脸上的惊喜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后怕和极度担忧。 “你……你从哪里弄来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紧紧盯着阳光明的眼睛。 阳光明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必须给出一个无懈可击的解释,既要说明药品的来源,又要最大限度地消弭朱老师对他“无组织无纪律”擅自行动的批评,更要绝对避免暴露自身那超越常理的空间秘密。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凝重和一丝精心伪装的“侥幸”与“后怕”,开始叙述那早已在脑海中推演过无数遍的说辞: “老师,您昨天不是紧急传达了组织急需盘尼西林的任务吗?我当时就牢牢刻在了心里,一刻也不敢忘。 也是凑巧,或许是天意,我之前在外面‘捕鱼’熟悉环境、摸查敌情时,偶然从一个码头混混醉后的胡话里,听到一些关于四海社的风声,说他们最近不知从什么渠道,弄到了一批价比黄金的西洋药,宝贝得紧。”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朱老师的反应,见对方听得全神贯注,眉头紧锁,便继续沿着预设的脉络说道: “昨晚回去后,我越想越觉得,这或许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四海社是横行霸道、欺压百姓的黑恶势力,是依附在人民身上的毒瘤,他们的东西,取之无愧,用于革命事业,正是物尽其用。 而且您也多次明确教导过我们,对于敌人及其爪牙控制的重要物资,在条件允许时,武力夺取是允许且必要的斗争手段。” 朱明轩的脸色愈发严肃,他几乎已经预感到阳光明接下来要说什么,心脏不由得沉了下去。 “我心里记挂着组织的急需,记挂着前线同志亟待救治的伤痛,也时刻牢记老师您反复强调的行动安全纪律。 我原本的打算,非常明确,只是先去四海社的据点外围再看看,进一步摸清情况,确认药品是否真的在那里,以及他们的守卫布置。 只要一有确切消息,就立刻向您汇报,由组织统筹定夺,制定周详计划再行动。” 阳光明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刻意营造的“无奈”和“千钧一发的紧迫”: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当我深夜悄然潜到他们据点附近,借助夜色和地形隐蔽探查时,恰好偷听到两个换岗下来的守卫在墙角根偷偷闲聊。发泄牢骚。 他们说,他们的社长已经紧急联系好了买家,天一亮,最迟明天中午,就要把这批药转移出手,据说对方出价极高!” 他加重了语气,目光恳切地看着朱明轩:“老师,情况万分紧急!瞬息万变! 如果等到天亮我再向您汇报,组织再调派人手、研究方案,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药品一旦被转移,被其他势力掌控,再想找到就真的大海捞针,难如登天了! 一想到前线的同志,可能因为缺少这些救命的药而……我就感觉心如刀绞!我……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朱明轩听到这里,眉头已经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他深知地下斗争的残酷与瞬息万变,阳光明描述的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极高,时机往往稍纵即逝。 理性告诉他,如果情况确如所言,那么犹豫确实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损失。 “所以……你就一个人……单枪匹马……行动了?”朱明轩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沉重无比的后怕。 阳光明点了点头,脸上配合地露出一丝“后怕”与“坚定”交织的复杂神情: “是,老师,我……我承认我那一刻冲动了,违反了必须先汇报、经组织批准才能行动的铁的纪律。 我内心经历着巨大的挣扎。 但当时那种情况,机会稍纵即逝,我真的没有第二种选择。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救命的药就从我们眼前溜走,让组织和同志们承受本可避免的损失。 我愿意承担一切因违反纪律而产生的后果。” 他继续描述“行动”过程,刻意淡化其中的惊险与暴力,极力突出“顺利”和“运气”的成分: “我强压下心中的焦躁,趴在暗处仔细观察了很久。 发现四海社那些守卫虽然看着凶神恶煞,武器精良,但实际上内部管理混乱,纪律涣散,尤其是到了后半夜,大多在偷懒打盹,或者聚在一起偷偷喝酒赌钱,巡逻的人也敷衍了事,巡逻路线和时间都有很大的空子可钻。 他们的仓库位置,就在第三进院子的东厢房,窗户有铁条,门上是那种老式的铜锁,看守只有一个,坐在门口,早已睡得鼾声大作。 幸亏在这段时间里,我专门练了开锁技能……再加上运气不错,一分钟时间都不到,我就用一根铁丝把锁给打开了。 很快就找到了里面的两箱盘尼西林,幸亏不算重,正好一手提一个。” 在这段时间里,朱明轩确实教导过阳光明开锁技能,但朱明轩自己在这方面并不怎么精通,只能简单教一下。 阳光明在这方面却是表现的天赋异禀,真实原因是他可以通过空间看清锁内的结构,所以开锁对他来说很简单。 朱明轩了解这一点,自然不会追问。 阳光明略去了解决守卫、搜索财物、以及利用空间收取其他物品的所有细节,将整个过程简化为一次“运气爆棚”的,近乎无声的潜入: “整个过程,现在回想起来,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可能也是他们横行惯了,大意了,觉得在这个地界上没人敢动他们的东西,防守外紧内松。 我没开枪,甚至没有和任何守卫发生正面冲突,拿到药就立刻原路退出,一路上都贴着墙根阴影移动,避开了所有可能的视线,然后绕了几个圈子才回来。 路上很小心,应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说完这些,阳光明低下头,语气无比诚恳地认错,姿态放得极低: “老师,我知道我错了,错在无组织无纪律,擅自行动,将个人置于不必要的危险之中,更让您和组织为我担惊受怕。 无论出于何种理由,违反纪律就是错了,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批评和严肃处分。 但是……当我此刻看到这两箱药品真的顺利拿回来,想到它们能派上的用场,我心里……还是觉得,即便受到了严厉处分,这一切也是值得的。” 朱明轩久久没有说话,他只是用复杂的目光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学生,又缓缓移开视线,落在竹篓里那两箱沉甸甸、可以挽救无数同志性命的药品上,胸膛起伏着,内心正经历着惊涛骇浪般的冲击。 愤怒吗?是的,毋庸置疑! 这个学生胆大包天,竟敢孤身潜入龙潭虎穴! 四海社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里面豢养着无数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 他一个人,就算身手再敏捷,心思再缜密,能快过乱枪吗?能抵得过人多势众吗? 万一失手,被发现了,那就不只是他个人牺牲的问题,严刑拷打之下,谁能保证不牵连出联络站,不波及到其他同志? 想到那种可能发生的毁灭性的后果,他就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 可是,欣慰与狂喜吗?更是有的,而且如此强烈! 两百支盘尼西林! 在这个消炎药比黄金还珍贵的年代,这简直是一笔无法估量的巨大财富! 它足以挽救多少前线负伤同志的生命?减轻多少革命战士的痛苦?这不仅仅是药品,这是希望,是战斗力,是对革命事业最实实在在的贡献!这是天大的功劳! 而且,阳光明在此事中展现出的,不仅仅是胆大,更有心细,有决断,有对时机的精准把握,有独立完成高风险任务的超强能力。 这种能力和品质,在斗争环境中何其宝贵!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心中激烈地冲撞、撕扯,让他心潮澎湃,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措辞,该如何把握这批评与肯定的分寸。 最终,他还是深吸了好几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脸色依旧维持着严肃,甚至刻意带上了几分凌厉,沉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量: “阳光明同志!” 他罕见地用了全名加同志这个称呼,以示问题的严重性。 “你知不知道你这次行动有多冒险!性质有多严重!”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四海社那是什么地方?那是豢养着无数刀头舔血、视人命如草芥的亡命徒的黑窝! 他们有枪!有各种你想象不到的狠毒手段! 你一个人,就算身手再好,能快过子弹吗?能躲得过密集的火力吗?万一被发现,你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丢的! 牺牲还是小事,万一……万一你被俘,你想过后果吗?那会给组织带来多么巨大的损失和危险!” “是,老师,我错了。我深刻认识到错误的严重性。”阳光明态度恭顺地承认,没有丝毫辩解。 “你这不是勇敢,这是莽撞!是个人英雄主义!” 朱明轩语气愈发严厉,手指不自觉地在空中重重地点着,仿佛要点醒眼前这个“执迷不悟”的学生。 “组织的纪律为什么铁一般强调行动前必须汇报?就是为了集思广益,全面评估风险,制定周详缜密的计划,最大限度地保证行动的成功率和人员的安全! 你倒好,凭着一股血气,一点打听来的消息,就敢往上冲! 你让我……你让组织怎么放心把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你这是对你自己生命的不负责,更是对组织事业的不负责!” 阳光明只是低着头,默默承受着这疾风骤雨般的批评。 他知道,这是必要的程序,是保护,也是成长的淬炼。 朱老师越是批评得狠,越是把问题的严重性摆上台面,后续在向上级汇报、为他争取功劳和适当减轻“处分”时,理由才越充分,越能堵住可能存在的质疑之声。 朱明轩又连续不断地、措辞严厉地批评了好几句,见阳光明始终低着头,态度诚恳,没有丝毫的辩解或不服,认错态度端正得不能再端正,心中的火气和后怕也才慢慢消减了些许。 他知道,这孩子是真心认识到错误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 “这次……念在你初衷是为了组织,是为了挽救同志性命,行动的结果也确实出乎意料,解决了我们面临的天大难题,可以说是功过相抵……不!是功大于过! 我会向上级详细、客观地汇报整个情况,包括你的擅自行动,也包括你取得的巨大成果,为你请功!” 他走到阳光明面前,伸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复杂无比,关切、责备、欣慰、后怕交织在一起: “但是,光明,你必须给我牢牢记住这个教训!刻在心里!下不为例! 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再如此冒险,如此自作主张!你的安全,同样重要! 你是一个有潜力、有能力的好苗子,组织培养你不容易,未来的斗争还需要你! 明白吗?绝不能轻易折损在这种本可避免的风险里!” 感受到朱老师话语中那份真切的、毫不作伪的关切,阳光明心中微软,郑重地点了点头,抬起头迎向朱明轩的目光: “老师,您的教诲,我字字句句都记下了。以后一定严格遵守组织纪律,凡事三思而后行,绝不再擅自行动,让组织和您担心。” 朱明轩看着他清澈而坚定的眼神,知道他是真的听进去了,这番话不是敷衍,这才稍稍放心。 他又仔细询问了行动的一些细节,比如潜入的路径、守卫换岗的大致时间、仓库内部的情况、退出时是否确认安全等等。 阳光明都按照之前想好的说辞一一回答,始终围绕着“四海社守卫松懈、麻痹大意”和“自己运气好、行动顺利、未留下任何痕迹”这两个核心点展开。 朱明轩仔细听着,时而插话追问一两句细节,结合他自己对四海社这类帮派组织行事作风的了解,觉得虽然过程惊险万分,但逻辑上倒也说得通。 这类黑帮势力,在占据地盘、形成势力后,内部出现纪律涣散、麻痹轻敌的情况并不罕见。 或许,真是运气站在了他们这一边,加上这孩子异乎寻常的胆大心细和身手,才创造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这件事太大了,我必须立刻向上级汇报。”朱明轩沉吟道,脸上恢复了工作时的凝重,“你下午不用过来了,在家等消息,尽量不要外出。上级得知这个消息,肯定会有重要的指示下来,关于药品的处理,关于你……都可能会有新的安排。” “是,老师,我明白。”阳光明应道。 “这些药……”朱明轩看着墙角的竹篓,“就先放在我这里,我会等待上级的进一步指示。你千万要守口如瓶,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半分,包括你的家人。” “您放心,我晓得轻重。”阳光明郑重保证。 事情大致交代清楚,阳光明便告辞离开。 朱明轩将他送到院门口,在他踏出门槛前,又忍不住压低声音叮嘱了一句:“回去路上多加小心,注意有无可疑眼线。这两天尽量少出门,保持警惕。” “我知道了,老师,您也保重。” 看着阳光明挺拔而沉稳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的拐角,朱明轩才缓缓收回目光,反身关紧院门,插上门闩。 他回到书房,独自面对着墙角那两箱药品,心情如同煮沸的水,久久无法平静。 这个学生,带给他的惊喜和惊吓,都实在太大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当自己向上级汇报这个情况时,上级领导脸上那难以置信的表情。 阳光明回到东跨院自己租住的小屋时,家人刚吃过午饭。 母亲楚元君正在收拾碗筷,父亲阳怀仁则靠在窗边的旧藤椅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慢慢活动着受伤的腿脚。 他的腿伤在阳光明暗中使用现代药物和悉心照料下,已经好了大半,虽然还不能吃力奔跑,但已经能扔掉拐杖,在平地上慢慢地行走一段距离了。 他的脸上也多了些久违的红润光泽,不再是从前那般病态的苍白。 “回来了?在朱先生那儿还顺利吗?”楚元君一边擦着手,一边随口问道,语气里是寻常的关切。 “嗯,挺顺利的,就是讨论一些译稿上的问题。”阳光明神色自然地回答,将空了的竹篓放在门后,“爹,您今天感觉怎么样?腿还胀吗?” “好多了,好多了。”阳怀仁连连点头,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多亏了你找来的西药,见效真快。光明,爹这腿要是好了,也能出去找点零活干,不能总让你一个人撑着这个家。” “爹,您别急,先把身子彻底养好再说。家里有我呢。”阳光明走到父亲身边,蹲下身仔细看了看他的伤腿,恢复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好,心下稍安。 一下午平安无事,阳光明如常地帮母亲做了些劈柴、挑水的杂活。 第二天下午四点半,阳光明准时再次来到了朱老师家。 叩响门环,这次是朱明轩亲自来开的门。 他的脸色比昨天明显轻松了许多,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淡化了,眼中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振奋与喜色,虽然依旧克制,但那发自内心的愉悦瞒不过人。 “光明,来了,快进来。”朱明轩侧身让他进来,动作敏捷地关上门。 两人没有在堂屋停留,直接一前一后走进了书房。 朱明轩没有坐下,而是直接站在书桌前,目光郑重而充满期许地看向阳光明。 “光明,我昨天下午就紧急联系并面见了上级领导,详细汇报了你获取盘尼西林的全部情况,包括你的擅自行动,以及最终取得的成果。” 朱明轩开门见山,语气严肃而带着清晰的喜悦,“上级领导得知后,极为震惊!也极为欣慰!”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领导在严肃批评了你的冒险行为之后,着重高度赞扬了你对组织的无限忠诚、为前线同志不惜以身犯险的牺牲精神,以及你在此次行动中展现出的出类拔萃的个人能力、胆大心细和果敢决断! 这两百支盘尼西林,在当前形势下,对我们来说,是真正的雪中送炭,是挽救无数同志生命、保障战斗力的宝贵战略物资! 你这次,是立下了天大的功劳了!”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激动和发自内心的谦逊:“我只是做了一个革命者应该做的事。能帮到组织和同志们,是我最大的心愿。” “组织经过紧急研究,已经做出决定:将你此次的功劳,详细记录在案,并为你请功!” 朱明轩的语气肯定,带着赞许,“同时,基于你自接触组织以来,一贯思想进步、表现突出,尤其是在这次艰巨任务中,所展现出的对党的坚定信念、对同志的深厚情谊和巨大的个人勇气,以及你之前多次向我表达的,强烈的加入组织的意愿……”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而庄重: “上级领导经过慎重考虑,特批,鉴于你的特殊贡献和一贯表现,准许你提前加入组织!” 阳光明心中猛地一震,虽然对此有所预料,但当这个消息真正从朱老师口中清晰无比地说出时,还是难掩心中的激动。 “只等你顺利完成接下来的药品转运任务,履行完必要的程序后,就正式为你办理入党手续!” 朱明轩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目光中有欣慰,有骄傲,更有沉甸甸的嘱托,“光明,恭喜你!也欢迎你,真正成为我们并肩战斗、生死与共的同志!” “谢谢组织信任!谢谢老师的培养!”阳光明压抑着内心的澎湃激情,挺直腰板,郑重无比地说道,“我一定不负组织期望,牢记誓言,为革命事业奋斗终身!” “好!好!”朱明轩连连点头,脸上满是难以抑制的欣慰笑容。 他走上前,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臂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激动与喜悦的情绪在书房里弥漫了片刻,朱明轩很快收敛了神色,重新变得凝重起来: “不过,光明,接下来的任务同样不轻松,甚至可以说更加关键。 这两箱药品,必须尽快、安全地送出城,交到城外同志的手中。前线等药救命,刻不容缓,每一分钟都关乎同志的生死。 还是上次那个接头地点,城外的三里庄,交通员老赵会在那里接应你。但是……” 他转过头,眉头紧紧锁住,脸上浮现出深深的忧虑: “最近不知道什么原因,全城戒严比之前更加严密了。 各个城门,盘查得极紧,对进出人员,尤其是青壮年男子所携带的物品搜查得非常仔细。 我担心,一次运送两箱,目标太大,太显眼,风险太高,一旦被查获,后果不堪设想。” 阳光明沉吟片刻,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说道:“老师,既然一次运送风险太大,容易引起注意,那我们可以化整为零,分两次运送。我多跑一趟就是了,无非是多耗费些时间和脚力。” 朱明轩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无奈和担忧:“目前看来,这确实是最为稳妥的办法了。 只是……这样一来,风险并未真正减少,只是将一次高风险分散成了两次,你暴露在敌人眼皮底下的次数也增加了。” “老师,我不怕危险,为了药品安全,多跑一趟确实更稳妥一些。” 阳光明语气坚定,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至于风险,我会更加小心,随机应变。上次能顺利出去,这次也一定有办法。 我对城门的盘查规律和那些伪军、特务的习性,也算有了一些了解,我会随机应变,也会更加小心。” 他看着朱明轩依旧担忧的眼神,继续安慰并分析道:“而且,分开运送,每次只带一箱,目标小,更容易藏匿,不容易引起盘查士兵的特别注意。 他们搜查的重点,往往是那些携带大件行李或者形迹可疑的人。 像我这样,东西不多,看起来像是普通出城办事或者探亲的人,反而更容易蒙混过关。” 朱明轩见他分析得有条有理,信心十足,又有过经验,心中的忧虑这才稍稍减轻了一些。 朱明轩只能选择相阳光明的能力,“事不宜迟,今天傍晚人流较多的时候,你就先带一箱出城。明天上午,再带另一箱。接头暗号和地点不变,万事小心!” “是!保证完成任务!”阳光明低声应道。 商议好具体的出发时间、应对盘查的注意事项以及万一出现意外的紧急预案后,把一箱盘尼西林拆掉包装,仔细藏好。 阳光明便背起竹篓,告别朱老师,再次融入了胡同的人流之中,朝着城门方向稳步走去。 对于拥有冰箱空间的他而言,城门那看似严密的盘查,几乎形同虚设。 整个过程,比起第一次运送药品,更加轻松自如,如同一次寻常的出城散步,毫无波澜。 他顺利抵达三里庄,与老赵接上了头。 交接药品时,老赵看到整整一百只盘尼西林,激动得双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第二天上午,他又如法炮制,将第二箱药品安全无恙地送达老赵手中。 两次任务,他都完成得干净利落,没有引起任何怀疑,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时间悄然流逝,两天后的星期天,天空澄澈如洗。 上午,阳光明按照前日的约定,再次来到朱老师家。一进书房,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今天的气氛与往日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 书桌被特意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见平日堆积的书籍和文稿。 桌面正中,铺着一张略显粗糙的白色厚纸,上面用画笔精心勾勒出一面旗帜——镰刀与锤头的图案,笔触虽略显朴拙,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庄严肃穆的力量。 那是朱明轩亲手绘制的党旗。 朱明轩本人,也穿着一身虽然半旧、但熨烫得十分平整的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站在书桌旁,神情是阳光明从未见过的庄重、肃穆,甚至带着一种神圣的光辉。 更让阳光明感到意外和心头一紧的是,房间里除了朱老师,还有另一位陌生人。 这位同志年约四十上下,面容清癯,目光沉稳如深潭。 他穿着一件普通的深灰色长衫,身形瘦削,但站在那里,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从容气度。 朱明轩看到阳光明进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他先对那位陌生人点了点头,然后对阳光明介绍道: “光明,这位是张同志,代表上级组织,特意前来。” 他没有详细介绍张先生的具体职务,但阳光明立刻心领神会,这位“张先生”必然是组织内级别很高的领导。 组织竟然为了他的入党事宜,特意派了一位领导亲自前来见证,这本身就说明了组织对他此次功绩的高度认可,以及对他本人的无比重视。 “张同志,您好。”阳光明压下心中的波澜。 张同志微微颔首,深邃的目光落在阳光明身上,带着温和的审视,也带着如同发现璞玉般的赞赏。 “阳光明同志,你好。你的事情,明轩同志已经向我做了非常详细的汇报。 你很了不起,胆大心细,果敢有为,为组织立下了大功。” 他的声音平和,不高不低,却自带一股沉静的力量。 朱明轩接过话,语气肃穆:“光明,基于你自接触组织以来的一贯优秀表现,以及此次获取盘尼西林的重大功勋,组织经过严格审查和认真讨论,决定在今天,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正式接纳你加入我党! 由于我们身处敌后,斗争环境特殊且残酷,我们无法在真正的鲜艳的党旗下举行宣誓仪式。” 朱明轩指着桌上那面手绘的党旗,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蕴含着无尽的信念: “但这面由我绘制的旗帜,它所代表的,是我们所有党员共同的、矢志不渝的信仰和毕生的追求! 它的分量,与真正的党旗一般无二! 现在,请你面向党旗!”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 他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到书桌前,身姿挺拔如松,无比坚定地望向桌上那面手绘的,在此刻却重若山岳的党旗。 张同志向前一步,与朱明轩并肩站立,代表上级组织,庄严见证这一时刻。 朱明轩神情肃穆,缓缓地举起紧握的右拳,置于耳侧。 阳光明亦步亦趋,跟着庄严地举起自己的右拳。 “我志愿加入……”朱明轩领誓,声音沉稳、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发出,带着千钧的力量。 “我志愿加入中……”阳光明跟诵,语气铿锵,神情庄严。 庄严的誓词,在安静得落针可闻的书房里回荡,虽然只有三个人的声音,却仿佛汇聚了千军万马的力量,蕴含着改天换地的决心,穿透了屋顶,直上云霄! 宣誓完毕,朱明轩和张同志的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那是一种看着优秀同志加入队伍、革命事业后继有人的喜悦。 张同志走上前,紧紧握住阳光明的手,用力地摇了摇,目光中充满了期许与嘱托: “阳光明同志,欢迎你!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光荣的党员了! 希望你永远牢记今日在党旗下的誓言,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坚定不移,为党和人民的事业奋斗终身!” “是!张同志,我一定牢记您的教诲,绝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培养!永远忠于党,忠于人民!”阳光明激动地保证。 张同志又鼓励了几句,强调了党员的责任、纪律和不断学习的重要性,便先行告辞了。 他的身份特殊,肩负重任,不宜久留。 送走张同志,书房里只剩下师生二人,气氛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朱明轩让阳光明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下,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充满崭新期许的复杂表情,那目光,仿佛在看一个终于长大成人、可以托付重任的孩子。 “光明,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了我们的一员。”朱明轩的语气充满了感慨,“从今天起,你不仅仅是我的学生,更是我的同志了,我们是为着同一个目标而奋斗的战友。” “老师……”阳光明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朱明轩摆摆手,神色变得无比郑重,甚至比刚才宣誓时更加严肃: “正因为你从现在起,成了一名党员,我对你的要求,要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高,更严格! 党员,不仅仅是一个称号,它意味着更多的责任,更多的奉献,更多的牺牲,以及更严格的铁一般的纪律约束!” 他语重心长,字字千钧:“你要时刻以一名合格党员的标准来审视自己、要求自己,不仅在行动上要坚决果敢,更要在思想上、学习上、生活作风上,都要起到先锋模范作用,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你所做的一切,一言一行,都要对得起你今天在这面党旗下立下的誓言!对得起党员这个光荣的称号!” “我明白,老师,不,朱明轩同志。”阳光明认真地回答道,悄然改变了称呼,“我会时刻反省自己,不断学习党的理论和方针,提高思想觉悟,不断进步,努力做一个合格的优秀的党员,绝不给党的旗帜抹黑。” “好,你有这个决心和认识,我就放心了。” 朱明轩欣慰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往后的路还很长,斗争也会更加复杂、更加残酷。 地下工作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但有组织在,有我们在,有无数志同道合的同志在,你不再是孤身一人。 记住,任何时候,都要相信组织,依靠组织。” 他又仔细叮嘱了一些党内生活的注意事项、保密纪律、学习安排,阳光明都一一牢记在心。 中午,朱师母特意多做了两个菜,虽然依旧是简单的家常菜蔬,但气氛却格外温馨、融洽。 席间,朱明轩脸上一直带着轻松的笑容,甚至和阳光明聊了一些关于时局、关于未来的看法,言语中充满了乐观与信心。 这顿饭,算是为阳光明成为一名新党员,进行了一次简单而朴素的庆祝。(本章完) 第306章 15焦家出事 在老师家吃过午饭,又稍坐了片刻,阳光明便告辞了。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秋风拂面,带着清爽的收获季节特有的草木气息。 他的脚步轻快而稳健,心情如同这秋日里洗过的蓝天一样,明朗、开阔,充满了力量与希望。 解决了药品的燃眉之急,又正式加入了党组织,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他的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沿着熟悉的胡同,不疾不徐地朝着租住的四合院走去,打算下午好好休息一下,陪陪父母,享受这难得平静的午后时光。 然而,刚走进四合院的广亮大门,就让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皱起了眉头。 院子里很安静,但在这安静中,却隐约有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从前院传来,那声音嘶哑而绝望。 听声音,好像是焦大娘! 阳光明进了前院,向前看去,前院焦家所在的倒座房门口,不像平时那样敞开着通风,而是虚掩着。 此刻,那里正围拢着几个人,房东沈先生、廖师傅夫妇、后院的赵掌柜,还有自己的母亲楚元君等几位在家的邻居,都聚在那里,个个脸上带着浓重的忧色。 大家正低声议论着什么,叹息声不时传来。 阳光明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娘,发生什么事了?”阳光明走到眉头紧锁、眼圈微微发红的母亲身边,低声问道。 楚元君看到儿子回来,像是被勾起了伤心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语气沉重地说道: “是焦师傅……焦师傅出事了……伤得很重,一直在高烧,情况不太好…… 昨晚上,他在厂子里守仓库,遇到了抢东西的悍匪,双方动了枪,死了人……” 阳光明的心沉了下去。 焦家父子三人,在院子中的口碑很好,是院里公认的最正派、最硬气的人家。 焦师傅名叫焦振山,早年走过镖,闯过江湖,一身功夫,底子扎实,为人更是仗义豪爽,急公好义。 他那两个儿子,焦大和焦二,也都继承了父亲的秉性和体魄,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虎背熊腰,孔武有力,是远近闻名的老实本份又不好惹的汉子。 自从阳光明一家搬来这个四合院,虽然平日里各家关起门来过日子,接触不算太多,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院子能一直维持着基本的安稳,没受什么地痞流氓、宵小之徒的骚扰,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焦家父子三人那不容侵犯的硬气和在附近街面攒下的名声。 院里邻居,无论明里暗里,对他们都心存一份感激和敬意。 如今听到这家的顶梁柱出了事,而且听起来如此严重,大家的心里自然都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揪心不已。 阳光明轻轻拨开人群,挤到焦家门口,朝里面望去。 只见里屋的土炕上,焦师傅焦振山直接挺地躺着,额头上覆盖着一块湿毛巾。 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极不健康的潮红,如同烧红的炭火,嘴唇却干裂发白,起了层层白皮。双目紧闭,眉头因痛苦而紧紧拧在一起,喉咙里不时发出无意识的呻吟,显然处于高烧带来的半昏迷乃至昏迷状态。 他的左腿裸露在外面,小腿处裹着厚厚的纱布,洁白的纱布上,渗出的血迹已经变成了令人心悸的暗红色,边缘还有些许黄浊的脓液浸润的痕迹,显得格外刺眼。 焦师傅的两个儿子,焦大和焦二,这两个平日里有说有笑、浑身仿佛有使不完力气的壮实小伙子,此刻耷拉着脑袋,眼圈红肿,失魂落魄地站在炕边,不时用粗糙的手背或者袖子狠狠地抹着不断涌出的眼泪,发出压抑的呜咽。 焦大娘则瘫坐在炕沿上,双手紧紧握着丈夫的手,仿佛一松手他就会离去一般。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嘶哑的哭声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老天爷啊……你不开眼啊……当家的要是没了,撒下我们这孤儿寡母……这可怎么活啊……让我们娘儿几个可怎么活啊……” 她边哭边絮叨着,声音破碎,闻者无不心酸落泪。 很快,从邻居们七嘴八舌的低语、叹息,以及焦大娘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哭诉中,阳光明逐渐拼凑出了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 焦师傅在一家规模不小的纺织工厂做安保,主要负责夜间巡逻和仓库看守。 昨天晚上,正好轮到他值夜班。没想到到了后半夜,竟然有一伙悍匪,不知是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企图强行闯入工厂仓库,抢劫里面囤积的布匹和棉纱。 厂里的安保人员虽然人数不多,武器也落后,但在焦师傅等人的带领下,还是奋起抵抗,依托仓库的地形与匪徒发生了激烈的枪战。 最终,他们侥幸打退了那伙亡命之徒,保住了仓库里的物资,但却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两名安保,当场就被子弹打中要害,不幸身亡。另外包括焦师傅在内的四人,也都受了不同程度的枪伤。 相比起那两位牺牲的工友和另外一个伤势更重的,焦师傅的伤势从表面看,似乎还不算致命。 子弹是从他左小腿的肌肉部分贯穿而过,据说幸运地没有伤到主要的骨头和动脉。 但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期,任何枪伤,尤其是这种开放性、污染严重的创伤,都足以在短时间内夺走一个壮汉的性命。 他们几个受伤的人,昨夜事发后就被厂方紧急送去了医院。 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在物资匮乏的情况下,也只能给他们做了必要的手术,最基础的伤口清洗,用消毒水处理了一下,然后撒上一点止血消炎的中成药药粉,再用纱布紧紧包扎起来,就算完成了治疗。 至于盘尼西林这类价比黄金的消炎药,医院里早就断了货,根本就没有。也许还有少量库存,但价格太过昂贵,工厂出不起这个价钱,只能对外宣称没有。 医生面对焦大娘等人的苦苦哀求,也只能无奈地摇头,告诉他们实话: 伤口已经做了初步处理,但子弹造成的创伤很容易感染,尤其是在天气尚热的环境下。接下来能不能挺过去,防止感染恶化,全靠个人体质硬扛,和……个人运气。 医生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所有人都明白:听天由命。 而残酷的现实,很快就印证了医生的判断。 今天上午,与焦师傅一同受伤,但伤势最重的那名工友,就因为伤口严重感染引发的高烧和全身性中毒症状,在医院里没能挺过去,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彻底击垮了焦师傅和其他伤者家属的心理防线。 包括焦师傅在内的剩余三人,虽然伤势表面看不如那位工友致命,但也都毫无例外地发起了高烧,伤口红肿、疼痛加剧,出现了明显的感染迹象。 医院方面既缺乏有效的治疗手段,床位又极其紧张,为了腾出位置接收新的,或许还能救治的病人,在中午前后,就几乎是半强制地要求他们这些伤员,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家“休养”了。 所谓的休养,在眼下,就是听天由命。 焦师傅从今天中午被抬回家开始,体温就一路飙升,回到家后,更是烧得浑身滚烫,如同火炭,现在已经完全陷入了昏迷状态。 时而会因为伤口的剧痛或者高烧的折磨,而发出无意识的呻吟或抽搐,呼吸急促而浅弱,情况看上去很危急。 一家人除了用凉水浸湿的毛巾不停地给他敷额头,希望能降低那可怕的高温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行之有效的办法。 焦大甚至跑去跪求过附近一个据说有祖传金疮药的老郎中,可人家一听是枪伤感染引发的高烧,也连连摆手,表示无能为力。 眼看着家里的顶梁柱,气息越来越微弱,脸色越来越差,全家人心急如焚,悲痛欲绝,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围在炕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沉浸在巨大的绝望与哀痛之中。 阳光明看着炕上昏迷不醒、被伤痛和高烧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焦师傅,再看看围在炕边悲痛欲绝、如同天塌地陷般的焦家母子,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的冰箱空间里有退烧药和消炎药,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肯定不能拿出来。 特效消炎药,在这个时代是比黄金还要珍贵无数倍的战略物资,其来源极其敏感。 他一个家境贫寒、靠着给老师翻译文稿补贴家用的普通租户青年,怎么可能拥有连大医院都弄不到的,如此珍贵的特效药? 一旦他此刻拿出来,根本无法解释其来源,立刻就会引来天大的麻烦!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那股冲动与不忍,脸上露出关切和思索的神色,走上前去,对强忍着悲痛、手足无措的焦大和几乎哭晕过去的焦大娘说道: “焦大哥,焦大娘,你们先别急,哭解决不了问题。焦师傅现在烧得厉害,得想办法先把温度降下来,一直这么烧下去,人……可能会受不了。” 焦大娘抬起浑浊的泪眼,茫然无助地看着他,仿佛抓住了一根虚无的稻草: “阳……阳先生……你是有学问的人……你……你有什么办法吗? 医院……医院都把我们赶出来了啊……说是回家慢慢养着就行了,医院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 阳光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和可信: “可以用度数高一点的烈酒给他擦身,特别是额头、脖子、腋下、手心、脚心这些血管丰富的地方。 利用酒精挥发能带走身体的热量,可以帮助物理降温,对退烧有些帮助,也能让他舒服一点。 另外,想办法多喂他喝点温开水,如果能找到点生姜,熬点浓浓的姜汤给他灌下去,或许能帮助发发汗,也有助于降温。” 焦家人显然并不知道物理降温的方法,听到阳光明说出还有办法可以试试,焦大立刻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连声道: “烈酒?家里没有啊!我现在就出去买,现在就去!” 站在旁边的房东沈先生,闻言立刻接口,语气急促:“我家里有,我这就去拿!我屋里还有半瓶烧刀子,度数够高!” 说完,转身就快步朝自己家居住的正房跑去,脚步匆忙。 很快,沈先生就拿来了半瓶高度白酒。 阳光明指导着焦大,让他找来一块相对干净的软布,蘸着白酒,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地给焦师傅擦拭滚烫的身体,重点擦拭那些大血管经过的区域。 或许是酒精挥发真的起了一点物理降温的作用,或许是这突如其来的举措,给了焦家人一点心理上的安慰和希望。 过了一会儿,焦师傅那急促而痛苦的呼吸真的稍微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脸上的潮红明显消退了一些,不再那么吓人。 焦家人见状,像是终于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极其微弱的曙光,对着阳光明和沈先生千恩万谢,焦大娘甚至要挣扎着下跪磕头,被阳光明和沈先生急忙拦住了。 “阳先生,沈先生,真是……真是多谢你们了!要不是你们,我们真是……真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啊……” 焦大娘哽咽着说道,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泪水里,似乎多了一丝被关怀的感动,少了几分纯粹的绝望。 “大娘,您千万别客气,都是住在一个院子里的邻居,远亲不如近邻,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阳光明连忙摆手,心中却感到一丝苦涩,“不过,这只是临时降温的办法,治标不治本。 关键还是要看伤口里面的感染能不能控制住。 后续还要持续观察,避免着凉,但也不能捂得太严实,要适当通风,保持空气流通…… 还有,注意伤口周围的清洁,尽量不要让纱布被脓血浸透后黏在伤口上……” 他又仔细交代了一些护理这种高烧感染病人的注意事项,比如密切观察体温变化,注意补充水分,如何判断病情是否恶化等等。 这些来自“有学问”的阳先生的叮嘱,焦家人都一一牢牢记在心里,感激不尽。 病人需要绝对的静养,围观的邻居们见焦师傅的情况在用了土法子后似乎暂时稳定了一点点,不再像刚才那样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也稍微松了口气。 大家纷纷上前安慰了焦家人几句,说些“吉人自有天相”“振山哥身子骨硬朗,一定能挺过去”之类宽心的话,便陆续叹息着散去了,各自回到自家屋里,但那份沉重与担忧,却依旧笼罩在整个四合院的上空。 阳光明最后看了一眼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的焦师傅,又看了看重新围坐过去、脸上忧色未减的焦家母子,心中沉甸甸的。 他知道,酒精降温只是杯水车薪,如果不用上特效的抗生素,焦师傅的情况,恐怕……凶多吉少。 他默默转身,带着满腹的无奈与思索,和母亲一起,回到了自家居住的东跨院。(本章完) 第307章 16绝望无助救命药感恩与报恩 阳光明和楚元君一路无话,默默回到了自家租住的东跨院。 楚元君将丈夫小心地扶到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又给他的伤腿底下垫了个矮凳,这才直起腰,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焦师傅……多硬朗正派的一个人,怎么就遭了这么大的难。”她的声音带着欷歔和同情,“看着焦嫂子和那两个孩子哭得难受,我这心里……也跟着揪得慌。” 阳怀仁靠在椅背上,也喃喃道:“是啊……振山大哥是条好汉子,这院子里,有他们父子在,咱们住着也安心不少。如今他这一倒下,焦家的天……算是塌了一半。往后这院子……唉。” 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大家都明白。 焦家父子是这院子的定海神针,如今顶梁柱倒了,不仅焦家陷入绝境,连带着整个院子的安全感,似乎也削弱了几分。 小妹妹静仪依偎在母亲身边,仰着小脸,怯生生地问:“娘,焦伯伯……会死吗?” 她虽然年纪小,但刚才那绝望的哭声和院子里沉重的气氛,也让她模糊地感知到了死亡的阴影。 楚元君连忙捂住她的嘴,低声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静仪,别瞎说!焦伯伯吉人自有天相,会好起来的。” 话虽如此,但她自己心里也清楚,伤口感染高烧不退,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意味着什么。 大妹妹静婉则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哥哥阳光明,小声问道:“哥,你刚才说的用酒擦身子,真的有用吗?” 阳光明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点了点头:“有点用,是物理降温,能让他舒服点,但治标不治本,关键还是得控制住伤口里面的感染。” 他顿了顿,看着家人忧虑的面容,勉强笑了笑,安慰道:“爹,娘,你们也别太担心了。咱们已经尽力了,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焦师傅自己的造化了。” 等吃过晚饭,一家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各自散去。 楚元君扶着阳怀仁回了正房东屋,静婉拉着静仪回了西屋。 阳光明则独自走进了自己居住的东厢房。 反手关上门,插上门闩,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秋虫低鸣,更衬得夜阑人静。 他没有立刻点灯,而是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在炕沿上坐了下来。 脑海中,不断回闪着焦师傅那昏迷不醒、面如金纸的模样,焦大娘那撕心裂肺的哭嚎,以及焦大、焦二那两个铁塔般的汉子失魂落魄、默默垂泪的样子。 他的心不是铁打的,目睹那样的人间惨剧,不可能无动于衷。 “不能见死不救……”他在心中默念。 拥有冰箱空间,拥有来自未来的药物,这是他最大的依仗,也是他不能轻易暴露的秘密。 直接拿出西药片,太扎眼,太敏感。 但是,如果换一种方式呢?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中药……中成药丸子! 如果把退烧药和消炎药的粉末,混入一些常见的中药材料里,制成中药丸子,再送给焦家,说是托朋友从某个老郎中那里弄来的特效药,这样是否就能最大限度地降低风险? 中药虽然也珍贵,但来源相对好解释得多。北平城里城外,隐于市井的郎中大有人在,各种祖传秘方、偏方也多如牛毛,这个借口勉强说得通。 而且,焦家如今是病急乱投医,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们都会紧紧抓住,应该不会,也不敢去深究药物的具体来源。只要叮嘱他们严格保密,问题应该不大。 想清楚了这一点,阳光明心中豁然开朗,也有了决断。 他意念微动,意识沉入脑海中的冰箱空间。 冷藏区内,各种药品分类摆放。他找到了布洛芬缓释胶囊和阿莫西林胶囊。 他需要的是里面的药粉。 接着,他在空间里翻找适合用来做“药引”和伪装的材料。 蜂蜜有现成的一大罐,黏稠度高,味道甜,能有效掩盖药粉的异味。面粉也是现成的。 正好前两天在外面的铺子里买了一些山楂丸,算是这个年代常见的健胃消食零食,本身带有一定的药味和酸甜口感,可以用来增加成品的“可信度”。 原料齐备,他先是小心地拆开几粒布洛芬胶囊和阿莫西林胶囊,将里面的白色药粉分别取出。 准备工作就绪,将布洛芬药粉分成三份,分别包裹进三小团混合了山楂碎的面团里,仔细搓揉,做成三颗颜色深褐的药丸。 这便是“退烧丸”。 接着,他又如法炮制,用阿莫西林药粉做了六颗外形相似的药丸,作为“消炎丸”。 他小心翼翼地将三粒退烧药丸和六粒消炎药丸,分别用两张干净的油纸包好,外面又各裹了一层普通的草纸,做成两个小纸包。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立刻将药送过去。 此刻天色刚黑不久,院子里可能还有人走动,现在送去,容易惹人注意。 他决定再等一等,等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再悄悄交给焦家的人。 就在阳光明觉得时机已到,准备起身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正是朝着东跨院而来。 脚步声在阳光明家的院门外停下,紧接着,响起了压低声音的呼唤:“阳先生?阳先生睡下了吗?” 是焦大的声音!声音里带着急切。 阳光明微微皱眉,这么晚了,他们来做什么?难道是焦师傅的情况恶化了? 他迅速起身,披上外衣,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只见月光下,焦大和焦二两兄弟并排站在门口,两人脸上泪痕未干,眼圈红肿。 一见到阳光明开门,兄弟二人“噗通”一声,竟直接跪在了冰冷的青砖地上! “阳先生!”焦大声音哽咽,带着哭腔,“多谢您!多谢您下午教的那个法子!我们用酒给爹擦了身子,又硬灌了些姜汤下去,我爹……我爹他刚才不再昏睡不醒了,能断断续续说几句话了!虽然还烧着,但人清醒了些许!” 焦二也连连磕头,“阳先生,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要不是您,我们……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阳光明连忙上前,用力将两人搀扶起来:“焦大哥,焦二哥,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邻里之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万万不可行此大礼!焦师傅能清醒些,那是他自身底子好,是好事!” 他将两人拉进屋里,反手掩上门,免得动静吵醒了父母。 焦大和焦二站起身,依旧激动难抑。 焦大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带着无尽的恳求,声音颤抖着说道:“阳先生,我们知道……知道这要求很过分,但……但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医院把我们赶了出来,郎中也束手无策,我们……我们只能来求您了!” 焦二接口道:“阳先生,您是有大学问的人,见识广,认识的人也多……我们兄弟就想问问,您……您有没有门路,能……能弄到点对症的药?不管什么价钱,就算砸锅卖铁,卖身为奴,我们也愿意!” 他们的目光紧紧盯着阳光明,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期盼。 在无尽的绝望中,眼前这个沉稳、有见识的年轻人,仿佛成了他们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尽管他们心里也清楚,这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阳光明看着眼前这两个被逼到绝境的汉子,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他本就打算救人,只是时机问题。如今对方主动上门恳求,正好顺水推舟。 他沉吟了片刻,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凝重,压低声音道:“焦大哥,焦二哥,你们先别急。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兄弟二人顿时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阳光明继续低声道:“我以前有个同学,他家有个远房亲戚,是个隐居于西山的老郎中,据说手里有几个祖上传下来的秘方,对外伤感染引起的高烧恶症有些独到的办法……” 他刻意将话说得模糊,留有余地。 焦大和焦二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了彼岸的灯火! “真的?阳先生!您……您能联系上那位老郎中吗?”焦大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阳光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小声,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那位老郎中性格古怪,早已避世不出,从不轻易见外人,更不轻易出手。 我也是多年前,偶然听我那位同学提起过一句,只知道他配的药丸颇有奇效,但极其难得……” 阳光明看着兄弟二人充满渴望的眼神,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转身走到柜子边,从里面摸出了那两个刚刚制作好的小纸包。 “也是巧了。” 阳光明将纸包递给焦大,语气郑重:“前两天,我正好帮了那位同学一个小忙,他感念情谊,提前给了我几丸他家常备的丸药,说是他家那位长辈所赠,以备不时之需。 本是给我家应急的,如今焦师傅情况危急,就先紧着这边用吧!” 焦大双手颤抖着,接过那两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纸包。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绝境之中,竟然真的求来了药! “这……这……”他激动得语无伦次,“阳先生!这……这让我们怎么感谢您才好!这药……这药多少钱?我们……” 阳光明打断了他的话,神色变得异常严肃,声音压得更低:“焦大哥,钱的事休要再提!这药,我是看在邻居的情分上,更是敬重焦师傅的为人,才拿出来救急的。 但有几句话,你们必须牢牢记住!” 他看着焦大和焦二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叮嘱道:“这药,来历特殊,药效据说极好,但你们必须保密!除了你们自家人,对任何人都不能提起这药是我给的!包括院子里的其他邻居,甚至包括房东沈先生!” 他加重了语气:“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焦师傅身子骨硬朗,运气好,用了土法子降温,又喝了发汗的汤药,自己硬扛过来的! 明白吗?这关乎到那位老郎中的安危,也关乎到我那位同学的处境,更关乎到你们家能否安稳地拿到后续可能需要的药! 一旦走漏风声,后续再无可能拿到药,而且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的眼神锐利,让焦大焦二瞬间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兄弟二人虽然憨直,但并不傻,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这药来路恐怕不简单,阳先生是冒着风险帮他们! 两人毫不犹豫,再次跪下,指天发誓:“阳先生!您放心!我们兄弟对天发誓,这药的来历,绝不对外透露半个字!若是泄露,叫我们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阳光明再次将他们扶起:“不必发誓,我相信你们。” 他拿起那两个纸包,仔细交代用法,“这两个纸包,小的里面是三丸退烧的药,回去就可以先吃一碗,高烧应该很快会降下来。 如果明天,焦师傅的体温再次烧得滚烫,实在降不下来,就再给他用一丸。如果不烧了,就不必再用。 大的里面是六丸……清热消肿、防止伤口恶化的药,早晚各一丸,用温水送服。” 他特意强调:“药效可能比较强,你们留心观察着点。退烧药非万不得已,不要轻易用。清热消肿的药,一定要按时服用,一天两次,每次一丸,不能间断。” 焦大和焦二将每一个字都牢牢刻在心里,连连点头。 “记住了!我们都记住了!阳先生,您的大恩大德,我们焦家没齿难忘!” 焦大紧紧攥着那两个小纸包,仿佛攥住了父亲生的希望,虎目之中再次涌出泪水,但这次,是混杂着感激与希望的泪水。 “快回去吧,赶紧给焦师傅用药,观察情况。”阳光明拍了拍他的肩膀。 兄弟二人千恩万谢,对着阳光明深深鞠了一躬,这才小心翼翼地揣好药包,匆匆离开了东厢房,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仿佛重新注入了力量。 送走焦家兄弟,阳光明轻轻舒了口气。 他能做的,已经做了,有了特效药,应该不用担心了。 他刚收拾好心情,正准备吹灯睡觉,堂屋那边传来了母亲楚元君带着睡意的询问声:“光明,刚才是谁来了?我好像听到焦家兄弟的声音?” 阳光明打开房门,走到堂屋,看到父母房间的灯亮了,父亲阳怀仁也披着衣服坐了起来。 “爹,娘,没事,是焦大哥和焦二哥过来一趟。”阳光明神色自然地解释道,“说是用了酒擦身和姜汤的办法,焦师傅清醒了些,能说几句话了,特地过来道声谢。我又跟他们交代了些护理上要注意的细节,让他们多留心观察。” 他选择隐瞒了赠药的事情。倒不是不信任父母,而是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普通人,知道得太多,反而可能因为担忧而露出破绽。 楚元君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欣慰:“能清醒些就好,真是老天保佑。唉,也是不容易。”她并未起疑,只当是儿子心善,又多嘱咐了人家几句。 阳怀仁也点了点头:“光明做得对,是该多帮衬点。行了,没事就早点睡吧。” “哎,知道了爹。”阳光明应了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东厢房。 这一夜,东跨院阳家渐渐沉寂下去,而前院焦家所在的倒座房里,却因为那两包小小的药丸,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微光。 焦大和焦二揣着药包,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家。 一进门,焦大娘就焦急地迎了上来,看到两个儿子脸上带着一种久违的激动神色,连忙压低声音问道:“老大老二,怎么样?阳先生……他怎么说?” 焦大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两个油纸包捧了出来,放在炕沿上。 焦大娘的脸上,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 “这是……”焦大娘问道。 焦二激动地低声道:“娘!阳先生……阳先生他……他给了我们药!” “药?”焦大娘的声音猛地拔高,又立刻意识到什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老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真……真的?什么药?” 焦大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阳光明的叮嘱低声转述了一遍,尤其强调了保密的重要性。 焦大娘听完,双手合十,对着虚空连连作揖,嘴里无声地念叨着:“老天开眼……菩萨保佑……遇上贵人了……”眼泪再次涌出,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 “快!快给你爹用药!”她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焦师傅此刻依旧昏昏沉沉,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身上依旧烫得吓人。 兄弟二人不敢耽搁,按照阳光明的嘱咐,取了一粒消炎药丸和一粒退烧药丸,用温水化开,小心翼翼地撬开父亲的牙关,一点点喂了进去。 或许是那药丸中蜂蜜和山楂的味道起到了一些作用,焦师傅吞咽得并不算太困难。 喂完药,一家人围在炕边,紧张地注视着焦师傅的反应,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一直紧闭双眼、眉头紧锁的焦师傅,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虽然眼神依旧涣散无力,但比起之前那种完全失去意识的昏迷状态,已是天壤之别! “爹!爹你醒了!”焦二第一个忍不住,带着哭音喊了出来。 焦大娘更是喜极而泣,扑到炕沿边,紧紧握住丈夫的手:“振山!振山!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焦师傅的目光缓缓移动,似乎努力想聚焦,看向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极其微弱沙哑的声音:“水……渴……” “快!快拿水来!”焦大娘连忙吩咐。 焦大赶紧端来一直温着的开水,小心地喂父亲喝了几口。 喝了水,焦师傅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他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虽然依旧虚弱不堪,浑身疼痛,尤其是左腿伤口处传来的灼痛丝毫未减,但那种被高烧包裹、如同置身炼狱般的混沌和沉重感,似乎减轻了一些。 他看着围在炕边,脸上带着泪痕却又充满期盼的家人,尤其是两个儿子那红肿却发亮的眼睛,心中明白,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睡了多久?”他声音沙哑地问。 “当家的,你都昏迷大半天了!”焦大娘抹着眼泪,“要不是……要不是……” 她想起阳光明的叮嘱,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要不是用了点土法子,又给你灌了发汗的汤,你还醒不过来呢!” 焦师傅微微点了点头,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绝不仅仅是土法子的功劳。但他还是有些昏沉,也就没有多问,只是重新闭上眼睛,积攒着力气。 又过了一会儿,焦大摸了摸父亲的额头,惊喜地发现,那骇人的滚烫高温,似乎真的消退了一些!虽然还在发烧,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摸上去烫手了! “爹的烧退了些!真的退了些!”他激动地压低声音对母亲和弟弟说道。 这个发现,让焦家所有人更是信心大增!看向那两个小纸包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和感激。 “阳先生给的……真是神药啊!”焦二喃喃道,对阳光明的感激之情,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一夜,焦家无人入睡。他们轮流守着焦师傅,喂水,用温水擦拭身体物理降温,观察着他的每一点细微变化。 到了后半夜,焦师傅的体温进一步下降,虽然仍在低烧,但已经脱离了危险的高热状态。 他甚至还勉强喝下了小半碗米粥。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焦家昏暗的屋子时,焦师傅竟然自己完全清醒了过来。 他靠在摞起的被褥上,脸色虽然依旧苍白憔悴,但那种不健康的死灰色已经褪去,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几分清明和锐利,只是显得十分疲惫。 他感受了一下左腿的伤口,疼痛依旧,但那种肿胀灼热、仿佛要爆开的感觉减轻了不少。他心中惊疑不定,知道自己这次能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绝非侥幸。 他看着忙活了一夜、眼窝深陷却满脸喜色的家人,沉声问道:“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条命,是怎么救回来的?” 焦大娘和两个儿子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焦大开口,将昨天阳光明如何指点用酒擦身降温,晚上他们兄弟二人又如何去恳求阳光明,阳光明又如何拿出了“秘药”的事情,原原本本,低声告诉了父亲,并且再次强调了阳光明关于保密的严厉叮嘱。 焦师傅听完,久久沉默不语。 他闯荡过江湖,走过镖,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深知这等能迅速退烧、控制感染的“秘药”是何等珍贵!尤其是在眼下这个时期,说是无价之宝也不为过! 阳光明一个租户家的年轻小子,竟然能拿出这等药物,其来历背景,恐怕绝不简单。 但他更感念的是对方的恩情和担当!冒着风险,将如此珍贵的药物,用在他们家身上,这份恩情,重于泰山!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家人,语气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肃杀: “阳先生的话,你们都给我牢牢记在心里,刻在骨头上!这药的来历,对谁都不能说!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吐露半个字! 以后,阳先生就是我们焦家的大恩人!你们待他,要像待我一样敬重!他家的事,就是我们焦家的事!明白吗?” “明白!”焦大娘和两个儿子异口同声,神色肃然。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是房东沈先生、廖师傅等几位邻居,惦记着焦师傅的病情,一早过来探望。 当他们走进焦家,看到原本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的焦师傅,竟然靠坐在炕上,虽然虚弱,但眼神清明,还能低声与人交谈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焦叔!你……你这是……好了?”廖师傅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沈先生也是一脸惊愕,推了推眼镜,仔细打量着焦师傅:“老天爷!这……这真是奇迹啊!昨晚看着还……今天就……焦师傅,你这身子骨,真是硬朗得吓人啊!” 焦师傅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说辞,脸上挤出一丝虚弱的笑容,沙哑着说道: “劳各位挂心了……咳咳……可能是老天爷还不想收我这条烂命吧。用了阳先生教的法子降温,又喝了发汗的姜汤,硬扛了一晚上,没想到……还真缓过来一口气。” 焦大娘也在一旁抹着“喜悦”的眼泪,附和道:“是啊,是啊,真是祖宗保佑,当家的命硬,扛过来了!医生说就看能不能退烧,这烧一退,后面慢慢将养,应该就没事了。” 众人看着焦师傅确实退烧清醒,虽然虚弱,但已无性命之忧,纷纷感叹不已,都说焦师傅吉人天相,命不该绝,说着各种宽慰和恭喜的话。 焦家人一边应酬着,一边暗中松了口气。这第一关,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接下来的三天,焦师傅严格按照阳光明交代的用法,早晚各服用一粒消炎药丸。 药效出奇地好。 他的体温再也没有反复,一直维持在正常的范围。左腿伤处的红肿疼痛也一天天明显消退,纱布上渗出的脓血越来越少,颜色也逐渐变得正常。虽然伤口愈合还需要时间,但感染的迹象被彻底控制住了。 到了第三天下午,焦师傅甚至能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慢慢挪到炕沿边坐一会儿,甚至尝试着让伤腿微微沾地。 这种恢复速度,在焦家人看来,简直是神迹! 他们对阳光明的感激,也随着焦师傅一天天好转而日益加深。 第三天晚上,吃过简单的晚饭,焦师傅把两个儿子叫到炕前。 他看着桌上那盏跳跃的油灯,沉默了片刻,说道:“老大,老二,我的命,是阳先生救回来的。这恩情,咱们不能忘,也一时半会儿还不上。” 焦大立刻道:“爹,我们知道!以后阳先生家有什么事,我们兄弟绝对第一个冲上去!” 焦二也重重点头:“对!哪怕是要我们兄弟的命,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焦师傅摆了摆手,脸上露出历经世事的沉稳:“报恩,不是光靠嘴说,也不是非要等到豁出命去的时候。 眼下,咱们家这情况,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感谢人家。但心意不能缺。” 他目光落在墙角那个破旧的瓦罐上,那是家里平时攒钱用的,如今早已空空如也。 他叹了口气,说道:“我受伤前,不是还留着点零钱,准备给家里换点油腥吗?你们娘那里应该还有一点。跑一趟黑市,哪怕换半斤,不,换一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来!你们晚上给阳先生家送过去。” 焦大娘在一旁听了,有些犹豫:“当家的,那点钱……是留着给你买点营养……” 焦师傅打断她,语气坚决:“我的命都是人家救的,还谈什么营养?听我的!这肉,必须送!这是咱们眼下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心意了。” 见父亲态度坚决,焦大焦二不再多说。 焦大娘也叹了口气,默默走到炕柜边,从一个隐秘的角落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家里最后的一点铜板和几张皱巴巴的金圆券,数了数,递给焦大: “去吧,挑好点的肉,别省着。包好了,揣怀里,别招人眼,黑市还是太危险,路上小心点” 焦大接过钱,用力点了点头,和弟弟一起出了门。 傍晚时分,兄弟二人回来了,手里果然提着一小条用干荷叶包着的五花肉,虽然只有一斤左右,但肥瘦层次分明,在这年月,已是极为难得的荤腥。 一家人看着那块肉,都咽了咽口水,但没有任何人不舍。 焦师傅催促道:“趁现在天刚擦黑,各家都在做饭,有点动静也不显眼,赶紧给阳先生家送过去。 记住,当着阳先生爹娘的面,别提药的事,就说是感谢他之前的提点,一点心意。” “哎,知道了爹。”焦大应了一声,小心地提起那块肉,和焦二一起,再次来到了东跨院。 阳家一家人刚吃过晚饭,楚元君正在收拾碗筷,阳怀仁靠在椅子上歇息,静婉静仪在灯下看着一本旧的识字课本。 听到敲门声,阳光明起身去开门。 见到是焦家兄弟,尤其是看到焦大手里提着的那条肉,阳光明微微一愣。 “焦大哥,焦二哥,你们这是?” 焦大脸上堆着感激又有些局促的笑容,按照父亲的嘱咐说道: “阳先生,没别的事。我爹今天精神头好多了,能坐起来说会儿话了。多亏了您前天给出的主意,我们一家心里都记着您的好。 这点肉……是我们家一点心意,您千万别嫌弃,务必收下!” 说着,就把肉往阳光明手里塞。 楚元君和阳怀仁也闻声走了过来,看到这情景,也都有些意外。 楚元君连忙道:“这可使不得!你们家现在正是难的时候,振山兄弟还需要营养,快拿回去给振山兄弟补身子!” 焦二憨厚地摆手:“婶子,您就别推辞了。我爹特意嘱咐的,说要不是阳先生提点,他这回可能就……这点心意,您家要是不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阳怀仁也开口道:“振山大哥太客气了。邻里之间,互相搭把手是应该的,这肉……” 阳光明看着兄弟二人诚恳又固执的眼神,知道这肉他们是非送不可了。他心下明白,这不仅仅是感谢“提点”,更是对赠药之恩的含蓄表达。 他沉吟一下,接过那条肉,对父母说道:“爹,娘,既然是焦师傅和焦大哥他们的一片心意,咱们就收下吧,不然他们心里不安。” 然后他对焦大焦二道:“焦大哥,焦二哥,你们稍等我一下,我正好有点事想跟你们说。” 他转身将肉交给母亲,然后对焦家兄弟使了个眼色,引着他们又来到了自己住的东厢房。 关上门,焦大立刻又要躬身道谢,被阳光明拦住了。 “焦大哥,不必多礼。焦师傅今天情况怎么样?详细跟我说说。”阳光明关切地问道。 提到父亲的病情,焦大脸上顿时焕发出光彩,激动地压低声音: “阳先生!神了!您那药真是神了!我爹的伤口不怎么红肿了,下午还能在炕沿坐一会儿!精神头也好多了,晚上喝了整整一碗粥!” 焦二也补充道:“是啊,阳先生!我们……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谢您才好!您就是我们焦家的大恩人!” 说着,兄弟二人情绪激动,又要跪下磕头。 阳光明连忙用力架住他们,正色道:“快起来!你们再这样,以后有什么事,我可不敢管了。” 兄弟二人这才勉强站直,但眼中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阳光明仔细询问了焦师傅伤口的具体情况,有无红肿、化脓、疼痛是否减轻等。 听完兄弟二人的描述,他心中稍安,看来消炎药起了关键作用,感染基本控制住了。 他又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焦大:“这里面是八丸清热消肿的药。焦师傅的伤还没好利索,需要巩固一下。还是老规矩,早晚一丸,用完为止。期间注意伤口清洁,别沾水。” 焦大双手颤抖着接过这珍贵的药包,虎目含泪,声音哽咽:“阳先生……您……您让我们……我们……”他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焦二更是直接,抹了把眼睛,瓮声瓮气地说道:“阳先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以后我焦二这条命就是您的!您有啥事,水里火里,绝不吭一声!” 阳光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言重了。好好照顾焦师傅,让他尽快康复,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 他顿了顿,看着兄弟二人因为家变而明显清瘦憔悴的脸庞,心中不忍。 焦家现在无疑是雪上加霜,焦师傅倒下了,没了收入,还要花钱买药买营养品,这块肉恐怕已经是他们能拿出的极限了。 想到这里,阳光明去了厨房,从大水缸里捞出来两条活鱼,每条约莫二斤重。 他从河里捕的鱼,生命力旺盛的就暂时养在了水缸里,方便随时取用。 回到卧室,阳光明把鱼递给焦大,“来,焦大哥,这两条鱼你们拿回去,给焦师傅熬点鱼汤,最是滋补,对伤口愈合有好处。” 焦大和焦二看着那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一下子愣住了。 他们是来送谢礼的,怎么反倒又要拿走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 “这不行!绝对不行!”焦大连连后退,双手乱摇,“阳先生,这鱼您留着自己吃!我们怎么能再拿您的东西!” 焦二也急声道:“是啊,阳先生!我们是来谢您的,这……这不成道理!” 阳光明脸色一板,故意带上一丝不悦:“怎么?只许你们送东西表心意,就不许我送点东西给焦师傅补身子?拿着!跟我还客气什么!焦师傅的身体要紧!” 他不由分说,将两条沉甸甸的鲤鱼硬塞到焦大手里。 焦大捧着那两条还在扭动的鱼,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再看看阳光明那不容拒绝的眼神,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阳先生……大恩……不言谢!”焦大声音沙哑,深深鞠了一躬。焦二也跟着鞠躬。 “快回去吧,我就不送了。”阳光明挥挥手。 兄弟二人再次千恩万谢,提着那两条意外的鲤鱼,怀揣着那包救命的药丸,心情复杂地离开了东跨院。 回到前院自家屋里,焦大娘看到两个儿子出去送肉,竟然还提回来两条鲜活的大鲤鱼,惊得目瞪口呆。 “这……这是哪来的?”她压低声音问道。 焦大将事情经过一说,焦大娘更是感慨万千,看着那两条鱼,又是心疼阳光明破费,又是感激对方想得周到。 躺在炕上的焦师傅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 他对守在炕边的两个儿子语重心长地说道:“看见了吧?阳先生这人,年纪虽轻,但做事……讲究啊! 他帮了咱们天大的忙,不仅没图回报,反而还处处替咱们着想,怕咱们难,又给鱼又给药……”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这份恩情,太重了!咱们现在没啥能报答的,你们记住爹的话,以后,就把阳先生家的事,当成自家的事! 力气活,抢着干;有什么好吃的,惦记着送过去;在外面,听到什么对阳先生家不好的风声,多留个心眼儿。 咱们就用这些实在的细水长流的方式,慢慢还这份情。 人家不图咱们啥,咱们就得自己心里有杆秤!” 焦大焦二重重地点了点头,将父亲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爹,您放心!我们知道了!” 从这一天起,焦家兄弟对阳光明一家的态度,在原本的客气基础上,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重和亲近。 院里挑水、买煤这些重活,只要他们看见,必定抢着帮阳光明家干了。家里偶尔做点好吃的,也总会拨出一份,让兄弟俩给东跨院送过去。 阳光明劝阻了几次,见他们依旧坚持,也就由他们去了。 他知道,这是朴实人家表达感激最直接的方式。这种融洽的邻里关系,也让他在这个动荡的时代里,感受到了一丝难得的暖意和安稳。 而焦振山师傅,在按时服用了阳光明给的消炎药后,伤口恢复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已经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慢慢走动了。 他虽然绝口不提药的事情,但每次见到阳光明,那眼神中的感激和温和,是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的。(本章完) 第308章 17物价飞涨恐慌赵掌柜家庭储备 时间悄然滑入一九四八年的十月。 北平的秋意愈发浓重,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难得见到几日彻底的晴朗。 秋风卷起枯黄的落叶,在胡同里打着旋儿,带起阵阵萧瑟的凉意,仿佛在预示着这个冬天将会格外难熬。 而比天气更冷的,是市面上的人心和越来越严峻的生存现实。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如同浑浊的空气,弥漫在古城的每一个角落。 国民政府于八月中旬推出的所谓“币制改革”和“限价政策”,到了十月初,已然显现出彻底失败的迹象。 全国性的物资短缺是无法用行政命令解决的顽疾,经济规律如同无形却无比强悍的大手,最终强行撕开了人为设置的脆弱不堪的藩篱。 十月初,当局被迫对纱布、面粉等部份重要商品实行“议价”,这无异于公开承认了限价的破产,等于变相允许了涨价。 这道口子一开,被强行压抑了一个多月的物价,如同被困许久终于找到宣泄口的洪水,积蓄了太久的力量,轰然决堤,以更加凶猛、更加疯狂的态势,席卷而来! 北平城内的粮食、煤炭、棉布、食用油、食盐等一切生活必需品,价格开始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攀升,往往一天之内就要变动数次,甚至早晨、中午、晚上的价格都截然不同。 货币的购买力,像阳光下的冰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疯了,真是疯了!” 房东沈先生拿着刚送来的报纸,站在前院连连摇头,眼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忧虑和一种无力回天的茫然。 “这才几天功夫,米价又翻了一番!照这个涨法,手里这点金圆券,过不了一个月,怕是连废纸都不如了!擦屁股都嫌硬!” 类似的感叹、咒骂和绝望的嘟囔,充斥在北平的每一个角落,从深宅大院到寻常巷陌,无一幸免。 抢购风潮愈演愈烈。 天不亮,甚至半夜,各种稍有名声、据说可能到货的粮店、煤铺、百货店门口,就排起了的长龙。 人们攥着迅速贬值的金圆券,脸上写满了恐慌和急切,眼神空洞又带着一丝最后的疯狂。 只要能买到东西,无论是什么,无论价格多高,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不放。 秩序在巨大的生存压力面前变得脆弱不堪,争吵、推搡乃至为了一点位置而发生的斗殴,几乎成了每日的常态。 人性的体面,在饥饿和寒冷的威胁下,被剥蚀得所剩无几。 普通市民和那些依靠固定薪金生活的公教人员,彻底陷入了绝境。 微薄的收入远远追不上物价飞涨的速度,往往一个月的薪水,发下来时还能买一袋面,等到下班跑去市场,可能就只够买半袋杂粮了。 生活水平急剧下滑,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啃噬着人们对未来的最后一点期望。 阳光明一家,虽然因为他有空间物资作为底牌,并未像大多数家庭那样陷入断粮的恐慌,但外界这种疯狂的如同末日将至的氛围,还是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这个刚刚安定下来的新家。 那种无形的紧张感,透过院墙,透过家人的言谈举止,渗透进来。 天气一天凉似一天,早晚已经需要穿上夹衣才能抵御那浸入骨髓的寒意。 阳光明看着家人身上单薄的夏装,知道添置秋冬衣物和被褥的计划,已经刻不容缓,不能再拖了。 之前为了不引人怀疑,他只是陆陆续续、少量地给家人添置了些必要的夏衣,看起来像是省吃俭用挤出来的。 如今要置办足够五口人过冬的厚实衣物和被褥,数量不小,花费自然也大。 他必须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笔在当下堪称“巨额”开销的来源,免得父母心疼钱,或者心生疑虑——他们虽然老实,但并不傻。 他手中还有上次从四海社据点顺手拿走的几千元金圆券。 这些钱贬值速度惊人,如同握在手里的沙,再不尽快花出去,恐怕真就要变成一堆印着字的废纸,毫无用处了。 眼下,大多数人的抢购目标都集中在粮食和煤炭这类维系生存的绝对必需品上。 对于布料、棉花等服装被褥原料的需求虽然也极其旺盛,但激烈程度相对稍逊一筹——毕竟,在饿肚子和受冻之间,人们会本能地、残酷地优先选择先填饱肚子。 即便如此,市面上也是“有价无市”的状况居多。 普通百姓为了尽快将手里的金圆券换成任何可以触摸、可以储存的实物,减少损失,几乎是见什么买什么,布料棉花同样紧俏,想要顺利买到足够一家人使用的量,并非易事。 阳光明想起了后院住的赵掌柜。 他在布料行当里干了大半辈子,院里邻居们若需要买布料,通常都会找他帮忙,看看能否通过内部关系行个方便,如果能按“牌价”买到,就是天大的情面了。 这天晚上,吃过简单的晚饭——依旧是白面馒头、稀粥和一盘炒青菜,阳光明对父母说了声:“爹,娘,我去后院找赵掌柜说点事。”便起身出了东跨院。 来到中院的东厢房,敲响赵掌柜家的房门。 开门的正是赵掌柜本人,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长衫,脸上带着一丝终日与顾客、与老板、与飞涨的物价周旋而产生的疲惫,眼角的皱纹似乎比前几日又深了些。 见到阳光明,他有些意外,但还是客气地将他让进屋里。 赵掌柜家也是普通的工人家庭陈设,简单却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的妻子正坐在灯下就着微弱的光线缝补一件孩子的衣服,两个半大的孩子则在里屋的小桌上就着一点灯油温习功课,嘴里念念有词。 “阳先生,快请坐,找我有事?”赵掌柜给阳光明倒了碗白开水,直接问道。 如今这光景,茶叶已是奢侈物,白开水待客是常态。 阳光明在椅子上坐下,也没有过多寒暄,开门见山道:“赵掌柜,打扰了。是这样,天气转凉,您也看到了,家里大人孩子都还穿着单衣,冬被也还没着落。 我想着,不能再等了,得赶紧置办些布料和棉花,给全家做几身秋冬衣服,再添置些被褥。” 赵掌柜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旧烟斗,却没点火,只是摩挲着,表示理解:“是啊,这天说冷就冷,一场秋雨一层寒,是该准备了。 现在这世道,什么都涨得厉害,布料棉花也是一天一个价,早上和晚上都不一样。 阳先生需要多少?若是量不大,我明天去店里看看,想想办法,应该能按店里的牌价给您匀一点出来。” 他说得保守,但语气里还是带着点老街旧邻愿意帮忙的热忱。 阳光明沉吟了一下,说道:“量可能不少。家里五口人,冬衣冬被,加上预备替换的,我想一次多备点。谁知道往后这布价会涨到天上去,还是怎么着。” 他顿了顿,从怀里取出一个准备好的布包,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面额不等的金圆券。 “这里是五百元。”阳光明将钱推到赵掌柜面前,语气平静,“我想把这些钱,都换成布料和棉花。能买多少是多少。” “五百元!” 赵掌柜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大了,拿着烟斗的手都顿在了半空。 他虽然是布店掌柜,经手的钱款不少,但在这个普通人家一个月收入可能只有几十元金圆券的时期,阳光明一次拿出五百元巨款购买布料,还是让他震惊不已。 金圆券刚刚贬值,还算值钱,这几乎是一个普通工人大半年的收入了! 他不由得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年轻人,穿着普通,但眼神沉静,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他的脸上露出极为为难的神色,将烟斗放下,又把钱轻轻推回阳光明面前一些。 “阳先生,不是我不帮忙。” 赵掌柜苦笑着解释,声音压低了些,仿佛怕被里屋的孩子听见,“若是少量购买,比如扯几丈布,称几斤棉花,凭我这点老面子,跟老板说说,按正常价格匀一些出来,问题不大。 可您这……一次要买五百元的东西,这数量就太大了。 现在店里不是没货,但老板惜售得很。卖得慢一点,隔天价格就能涨一截,赚得就更多。 我毕竟只是个打工的掌柜,不是东家。一次要提出这么大数量的货,还是按牌价,老板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我这面子,没这么大……”他摇了摇头,满是无奈。 阳光明来之前就预料到可能会这样。 他平静地问道:“如果……我愿意接受溢价呢?只要能把这笔钱尽快花出去,换成实物,价格高一些也可以接受。 赵掌柜您看,大概需要溢价多少,老板才有可能点头?” 赵掌柜闻言,身体微微前倾,仔细思索了片刻,又看了看那五百元钱,才谨慎地回答,声音更低了: “若是您能接受议价,那倒是有得谈。 按照今天店里的暗盘价,以及老板的心思,我估摸着……至少得溢价三成。 也就是说,您这五百元,实际能买到的货,按以前的正常价算,大概只值三百八十多元左右。 就这,我还得硬着头皮去跟老板争取,他愿不愿意卖,还两说。现在这行情,囤货就是赚钱啊。” 他最后一句,带着深深的感慨。 溢价百分之三十! 这个比例相当高了,意味着凭空损失了一百多元的购买力。 但阳光明没有任何犹豫,现在最重要的是将不断贬值的纸币换成实物的时间窗口非常短暂,犹豫一天,损失可能更大。 他空间里不缺物资,缺的是将这些物资合情合理拿出来的途径,以及尽快处理掉这些“黑钱”。 “行!” 阳光明爽快地点点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就按赵掌柜您说的,溢价三成。 麻烦您尽力周旋,尽快帮我把这事办成。这点辛苦费,请您务必收下。” 说着,他又从怀里另外取出二十元金圆券,作为给赵掌柜的酬谢。他知道,中间人打点是必不可少的。 赵掌柜连忙推拒,脸上显出惶恐:“阳先生,这可使不得!使不得!邻里之间帮点忙是应该的,怎么能收您的钱!这不成体统!”他是老派人,讲究街坊情分。 阳光明坚持道,语气诚恳却不容拒绝:“赵掌柜,您要打通关节,也要费心费力,甚至可能要搭上自己的人情,不能让您白忙活。您要是不收,我这心里过意不去,这布也没脸找您买了。您就当是让我买个心安。” 推让几次,见阳光明态度诚恳坚决,赵掌柜最终只好收下了那二十元钱,脸上更多了几分郑重,感觉手里的钞票沉甸甸的。 “阳先生既然这么说了,那我老赵再推辞就是不近人情了。您放心,明天一上班,我就去找老板谈,一定尽力把这事办成!” “还有一件事。”阳光明补充道,“这么多东西,买好了怎么运回来?现在外面不太平,路上带着这么多紧俏物资,我有点担心。”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饥寒起盗心,现在为了一口吃的都能拼命,何况是这么多布匹棉花。 赵掌柜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他说道:“东西是不少,但布料打成包,棉花压紧实,一个大的竹篓,再加一个装棉花的麻袋应该能装下。 可以让廖师傅跟着一起去,他力气大,能背回来。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阳先生您最好也跟着去一趟,另外……要是能把前院的焦家两兄弟也叫上,就更稳妥了。 有他们哥俩在,等闲三五个人不敢靠近,安全上基本就无虞了。” 不是最招人眼的粮食,有焦家兄弟这样的硬角色护卫,确实能震慑住绝大多数心怀不轨之徒。 阳光明觉得这个安排很稳妥。廖大壮出力,焦家兄弟保镖,赵掌柜通路子,自己出面掌控,分工明确。 “好,就按您说的办。明天早上,我叫上廖师傅和焦大哥、焦二哥,跟您一起去店里。” 事情商量妥当,阳光明便起身告辞。 赵掌柜将他送到门口,看着他离去的挺拔背影,心中暗自感叹: 这阳先生年纪轻轻,做事却如此老练周到,眼光准,出手也阔绰,看来是真有本事的人,不是池中之物,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这乱世,或许正是这种人能闯出一片天。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阳光明一家就起床了。楚元君早早熬好了棒子面粥,蒸好了窝头。 吃过早饭,阳光明便来到前院,先找到正在院里活动筋骨的廖大壮,说明来意,并让他带上竹篓。 廖大壮一听有活干,还能帮着阳家办事,自然是满口答应,黝黑的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阳先生您放心,我力气有的是,保证稳稳当当背回来!” 接着,阳光明又敲开了焦家的门。 焦大和焦二刚练完功,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浑身散发着热气。 听到阳光明要请他们兄弟帮忙护卫,去买布料棉花,两人想都没想,立刻拍着胸脯答应下来,声若洪钟。 “阳先生您放心!有我们兄弟在,保证东西安安稳稳运回来,一根线头都少不了!”焦大声音洪亮地说道,蒲扇般的大手拍在胸膛上,咚咚直响。 “没错!谁要是敢打歪主意,先问问我的拳头答不答应!”焦二也瓮声瓮气地附和,晃了晃钵大的拳头。 阳光明心中感激,知道这两人是真心实意想报答他,连忙道谢:“那就多谢焦大哥、焦二哥了!工钱……” “阳先生您可千万别提工钱!”焦大立刻打断他,虎目圆睁,脸上显出急切,“您对我们家的大恩,我们还没报答呢!这点跑腿护卫的小事再收钱,那我们还是人吗?您要是再提钱,就是看不起我们兄弟!”焦二在一旁重重地点头,眼神里满是执拗。 见两人态度坚决,阳光明也就不再坚持。 这时,赵掌柜也收拾妥当,穿着一件干净的长衫,从后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 见人都到齐了,便道:“咱们早点去,争取开门第一个办成,免得人多眼杂,节外生枝。” 一行五人——赵掌柜在前引路,阳光明紧随其后,背着空竹篓、像座铁塔似的廖大壮,以及一左一右如同哼哈二将般的焦大焦二兄弟——出了四合院,融入了北平清冷而紧张的晨雾中。 街道上依旧弥漫着紧张和恐慌的气氛。 一些粮店门口已经排起了歪歪扭扭的长队,人们缩着脖子,揣着手,脸上是麻木与焦躁交织的神情,眼神空洞地望着紧闭的店门。 偶尔有军警巡逻队背着枪走过,沉重的脚步声和呵斥声,更添几分压抑和不安。 来到赵掌柜工作的绸布店,店门还没完全打开,但前面已经排起了团队,一个睡眼惺忪的伙计正在一块块地下着门板。 赵掌柜让阳光明四人在门外稍等,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率先走了进去。 阳光明等人等在门外,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赵掌柜和另一个略显尖细声音的交谈声,时而恳切,时而争论。 焦家兄弟警惕地站在阳光明两侧,如同两尊门神,使得一些路过想探头探脑的人纷纷避让。廖大壮则默默检查着竹篓的绳索,确保结实。 没过太久,大概一炷香的功夫,赵掌柜就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对着阳光明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低声道: “阳先生,成了!老板同意了,就按昨晚说的价。快进来选料子办手续吧,趁着还没正式开门营业,后面库房的人也好支应。” 阳光明心中一定,跟着赵掌柜走进店里。 廖大壮和焦家兄弟则遵照嘱咐,守在店门外。 店内货架上的布匹不算多,显得有些空荡,但种类还算齐全。 阳光明也不挑剔,在赵掌柜的建议下,快速选定了两种厚实耐磨的深色斜纹棉布,适合父亲和自己做长衫外套,给家里其他人做衣服也可以;又选了些颜色鲜亮些、印着细碎小花的平纹花布,给妹妹们做棉袄面;再扯了些本色白布做里衬。 接着,又称了足够做五床厚棉被和几件棉袄裤的棉花。 赵掌柜一边招呼伙计拿货,一边飞快地拨拉着算盘,嘴里报着不断变化的价格,伙计则在一旁用笔快速记录。 算盘噼啪作响,最终数字定格。 五百元金圆券,按照溢价三成后的价格,购买了相应的布料和棉花。 伙计手脚麻利地将布料卷好捆紧,棉花也用力压实打成了一个大包。 廖大壮走进来,憨厚地笑了笑,将布料包放进大竹篓底部,上面横着放上那硕大的棉花包,试了试分量,对他而言不算重,稳稳地背在了背上,腰板挺得笔直。 钱货两清,赵掌柜又跟柜台后面一个穿着绸缎马褂、面色精明的瘦削中年男人打了声招呼,道了谢。 那老板只是抬了抬眼皮,鼻子里“嗯”了一声,便继续低头拨弄他的算盘去了。 几人便立刻离开了绸布店,踏上了归途。 回去的路上,焦大和焦二一前一后,将背着货物的廖大壮和阳光明护在中间。 两人目光锐利,身形挺拔,自有一股经历过生死搏杀而形成的不容侵犯的凛然气势。 路上行人纷纷侧目,一些原本可能存在的带着贪婪的窥探目光,在接触到焦氏兄弟那冰冷警惕、隐含警告的眼神后,也都迅速缩了回去,不敢造次。 这趟行程,出乎意料地顺利。 不到九点钟,一行人便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四合院东跨院。 清晨的寒意尚未完全散去,但东跨院里却因为他们的归来,而显得有了几分暖意。 当廖大壮将沉甸甸的竹篓放在堂屋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阳光明将里面的布料和棉花一一拿出来时,屋里的阳怀仁和楚元君都惊呆了,闻声从里屋跑出来的静婉和静仪也睁大了眼睛。 看着堆成堆的崭新布料和白花花的棉花,楚元君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她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厚实的棉布。 那粗糙而坚实的触感,让她感到无比的心安,喃喃道:“这么多……这么多布和棉花……给全家人做衣服被褥都够了……” 阳怀仁也围着这堆东西转了两圈,脸上又是欣喜又是担忧,眉头舒展开又微微蹙起: “光明,这……这真是用那五百金圆券买的?就这么一点?这物价……真是涨得没边了…… 这些东西,放在一个月前,恐怕连三十块钱都不值……” 他感到一阵眩晕,对时局的变化感到无力。 “爹,娘,现在就是这行情。” 阳光明语气平静地解释,尽量淡化事情的冲击力,“钱放在手里一天,就会多一分损失,只有换成东西才是实在的。 有了这些,咱们全家今年冬天就不怕冷了,静婉静仪也能有暖和的新衣服穿了。”他看向两个妹妹。 楚元君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到那些颜色鲜亮的花布,想象着女儿们穿上新棉袄、小脸冻得红扑扑却不再发抖的模样,眼眶不由得红了。 她用袖口擦了擦,连连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对,对,换成东西好,东西实在……留在手里才是糟蹋了……我这两天就抓紧时间,赶紧把冬衣冬被做出来!一定让你们暖暖和和的!” 静婉和静仪听到“新衣服”,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两个小姑娘顿时欢呼一声,像两只快乐的小鸟,扑了过去。 小脸贴在冰凉却让人心安的花布上,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开心和期待,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哪块花布更漂亮。 “谢谢哥哥!”静婉仰起脸,大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依赖和感激。 “哥哥真好!”静仪也抱着阳光明的腿,把小脸埋在他裤子上,甜甜地说道,声音闷闷的,却格外暖心。 看着家人欣喜、安心的模样,阳光明觉得这笔钱花得值了,所有的周折和风险都值得。 他招呼廖大壮坐下歇歇,喝口水。 楚元君连忙去倒水,嘴里不住地向廖大壮和焦家两个兄弟道谢:“廖师傅,他焦大哥焦二哥,真是辛苦你们了!太谢谢了!” 廖大壮憨厚地笑着摆手说:“大娘,您太客气了,不辛苦,应该的!” 焦家兄弟更是连水都没喝,见东西安全送到,便拱手告辞离开了,说是家里还有事,身形矫健地消失在了月亮门外。 送走几人,阳光明看着满屋的布料,对母亲说道: “娘,做衣服被褥是个大工程,您一个人忙不过来,别累坏了眼睛。 我看,可以请前院廖师傅家的嫂子,或者后院赵掌柜家的婶子帮帮忙,她们手艺都好。 咱们付点工钱,也能让她们贴补下家用,算是互相帮衬。” 楚元君想了想,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便点头答应:“是该请人帮忙,光靠我一个人也怕赶不及,等到天冷透了就晚了。 廖家媳妇手巧,赵家弟妹也利索,我回头就去问问她们,看谁得空。” 她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工钱该怎么给才合适,既不让邻居吃亏,自家也不显得过于张扬。(本章完) 第309章 18烦闷重任在肩安排抢购计划 家里囤积了足够过冬的布匹棉花,总算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 但阳怀仁的心事,却似乎并没有随着物质的暂时充裕而减少,反而因为自身的“无用”而更加沉重起来。 随着秋意渐深,一个多月过去,阳怀仁的腿伤终于基本痊愈了。 肿胀早已消退,淤血散尽,虽然伤处阴雨天偶尔还会有些酸胀不适,但已经能够扔掉拐杖,在平地上自如地行走,甚至能慢跑几步而不觉得刺痛。这对于曾经以为会落下残疾的他来说,简直是奇迹。 身体的好转,本该让人心情舒畅,重拾活力。但阳怀仁的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反而时常笼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愁云。 他时常背着手,在小小的东跨院里踱步,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或者盯着院角那棵叶子快掉光的老槐树发呆,一呆就是好久。 尤其是在吃饭的时候,看着妻女身上的新衣服,看着桌上丰盛的饭菜,再想到这一切几乎都是儿子一手挣来的。 他这个做父亲的,却整日闲居在家,无所事事,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无用感和愧疚感,便油然而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让他食不知味。 他今年还不到四十岁,正值壮年,曾经也是家里寄与厚望的长子,读过书,会算账,也做过事,支撑着家门。 如今却要靠尚未成年的儿子养家糊口,自己成了吃闲饭的,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脊梁骨都似乎没有以前那么直了。 “唉……” 这天晚饭时,阳怀仁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忍不住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自我厌弃。 楚元君看了丈夫一眼,默默夹了一筷子炒白菜放到他碗里,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了解丈夫的心情,理解他那份作为男人的自尊和骄傲所受的挫伤,却又无力改变现状。 阳光明将父亲的神情和叹息都看在眼里,知道他这是憋闷得慌了,急于想找份工作,为家里分担压力,重新找回自己的价值和在这个家庭中的位置。 事实上,阳怀仁腿伤刚好些,能勉强拄拐行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四处托人打听工作机会了。 他找过以前共事过的老同事,询问过原先工作过的单位是否还需要账房或者文书,甚至放下身段去求过一些尚有来往的故交。 但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经济凋敝,各行各业都在收缩,失业的人比比皆是,想找一份稳定的能糊口的工作,谈何容易? 得到的回复基本都是“暂时没有空缺”、“等等再看”、“如今这光景,东家也在裁人呢”,一次次碰壁,让他的心情越发灰暗。 “爹,您的腿刚好利索,还需要再巩固巩固,还是多将养些时日,不急着出去工作。”阳光明放下碗筷,开口说道,试图安抚父亲。 阳怀仁摇了摇头,眉头紧锁,语气有些激动:“将养什么?再待下去,人都要废了!现在家里开销这么大,米面煤炭,油盐酱醋,哪一样不要钱? 全靠你一个人东奔西跑,抄书、翻译……爹这心里,难受啊!” 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放下饭碗,似乎没了胃口,“光明,你认识的人多,路子广,像朱先生那样的有学问的人都看重你,你也帮着爹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活计,哪怕是出力气、看大门、跑腿送信也行啊!爹不能就这么闲着!” 看着父亲眼中近乎哀求的神色,阳光明心中暗叹。 他何尝不知道父亲的苦闷。 但往后的几个月,直到平津战役结束,北平解放前夕,时局只会越来越动荡,城外炮火连天,城内物价飞涨,秩序混乱,特务横行。 他实在不放心让父亲在这个时候出去工作,万一再遇到什么危险,比如流弹、溃兵、或者因为混乱而发生的意外,那才是追悔莫及。 家里现在有他暗中支撑,至少温饱无虞,安全第一。 但不给父亲找点事情做,看他这么长吁短叹、自我否定下去,也不是办法,人闲久了,尤其是心里有事,容易憋出病来。 阳光明沉吟片刻,心中有了主意。既然不能让他出去冒险工作,那就给他找一件他能担当起来的,同样重要且“非他不可”的事情。 “爹,工作的事情,我一直在留意着,有合适的,肯定第一时间告诉您。”阳光明先安抚了一句,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不过眼下,倒真有件要紧事,需要您帮忙操心,除了您,别人还真办不好。” “什么事?你说!”阳怀仁一听有事可做,还是“非他不可”的要紧事,立刻来了精神,腰板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眼睛紧紧盯着儿子,之前的颓唐一扫而空。 楚元君也好奇地看了过来,停下了收拾碗筷的动作。 “是这样。” 阳光明早已打好了腹稿,说得不急不缓,“朱老师那边,前些日子给我介绍了几份外文资料的翻译活儿,是几篇洋人最新的工程机械文章,很紧要,难度不小,但报酬也高。 朱老师说了,对方很满意,报酬按现在的物价结算,所以给的比较高。 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大概能有六百元金圆券的翻译费到手。” 他刻意报出了一个比上次买布更多的数字,以增强冲击力。 “六百元!” 阳怀仁和楚元君再次同时惊呼出声,比上次听到五百元时更加震惊。 这个数字,在如今物价飞涨的情况下,依然是一笔不容小觑的巨款,足以让任何普通家庭心跳加速。 “是啊,六百元。” 阳光明肯定地点点头,随即脸上露出适度的忧虑,“但是,爹,娘,你们也看到了,现在这钱贬值得有多快。 这么多钱,放在手里太烫手了!必须尽快花出去,换成东西。 可我这两天要赶译稿,时间紧迫,实在抽不出身去排队。 爹,您的腿既然好了,能不能辛苦您,帮我去排队,把这些钱尽快花掉?” 他把目光投向父亲,带着信任和托付。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严峻的事实:“晚一天,甚至晚半天,可能就会损失几十上百元!这损失,可比您出去找份普通工作挣的那点钱,要多得多!咱们亏不起啊!” 阳怀仁被儿子这番话彻底镇住了,一天损失几十上百元?这简直是在割肉! 但联想到最近亲眼所见的物价飞涨速度,早上能买五斤米的钱,下午可能就只能买三斤,他又不得不相信儿子的话绝非危言耸听。 这已经不是买东西,而是在和时间赛跑,和不断缩水的购买力搏斗。 关系到如此巨大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损失,阳怀仁顿时感到肩头责任重大,脸上的愁容被一种严肃、紧迫和临危受命的郑重感取代。 他不再是那个无所事事的闲人,而是肩负着守护家庭财产、避免重大损失的关键人物。 “你说得对!这钱必须尽快花出去!一刻也不能耽误!” 阳怀仁用力一拍大腿,声音都洪亮了几分,带着一种决断,“可是……光明。” 他又想到一个实际问题,眉头微皱,“现在排队买东西,动辄就是大半天,还不一定能买着。 店铺基本都限购,我一个人,就算排上一天队,恐怕也花不了多少啊。六百块钱,这得花到什么时候?” 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阳光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顺势提出了早已想好的方案:“爹考虑得是。既然要花,就得高效地花出去,不能白白浪费时间。 我的意思是,咱们可以多找几个人一起排队,分头行动。 哪怕花点工钱雇人也值!总比钱烂在手里强。算下来,工钱比起贬值造成的损失,不过是九牛一毛。” 楚元君在一旁听了,忍不住插话,带着母亲的奉献精神:“要不……我也去排队?多一个人,总能多买点东西。我在家也闲着。” “不行!”阳怀仁和阳光明异口同声地反对,态度坚决。 阳怀仁皱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现在外面乱得很,排队抢购的地方更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为了抢位置打架斗殴是常事。 你一个妇道人家去,太不安全了!万一被冲撞了怎么办?” 他绝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去冒这个险。 阳光明也点头,语气温和但坚定:“娘,您就在家照顾好静婉静仪,顺便把冬衣被褥的事情张罗好,这就是帮了大忙了。排队的事情,人多手杂,您去了我们反而担心。我和爹来想办法。” 楚元君见父子二人都态度坚决,知道他们是担心自己,心里既温暖又有些失落,只好作罢,轻声道:“那……你们自己小心些。” 阳怀仁见妻子不再坚持,松了口气,转而思索着说道: “雇人的话……最好的人选,就是院里的廖师傅和焦家两兄弟了。 廖师傅实诚,有力气;焦家兄弟仗义,有他们在也安全。 他们现在也都是打零工,找活不易,日子紧巴。咱们出工钱,他们肯定愿意。 而且都是知根知底的邻居,信得过,把钱交给他们去买东西,也放心。” 阳怀仁分析得头头是道。 除了这三人,也确实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毕竟要把大笔的钱交给对方去采购,信任是关键,外人谁能放心? “好,就请廖师傅和焦大哥、焦二哥。” 阳光明拍板,肯定了父亲的人选,“爹,这事就交给您来全权安排。需要买什么,怎么分配人手,去哪些地方排哪些队,都由您来定。 工钱也由您来和他们谈,就按市面价给,甚至可以稍微宽松点,别亏待了人家。现在能信得过、肯出力气的人,比钱还难得。” 这番信任和放权,让阳怀仁感到一种久违的被尊重和被需要的感觉。 他用力点头,脸上焕发出一种找到方向的光彩:“行!交给我!我一定把这事安排妥当,把这笔钱换成实实在在的东西!” 阳怀仁终于有了一件他能担当起来的重要事情,这让他找到了久违的价值感和支撑家庭的信心。 傍晚,阳光明照例从朱老师家回来——他依旧是每天下午去,这已是雷打不动的惯例,也是他“收入”的合理解释来源——之后,便拿了六百元金圆券,交到父亲手里。 他假装是从朱老师那里,刚拿到的报酬。 “爹,这是那六百元翻译费。您收好。”阳光明将钱递过去,厚厚的一沓。 阳怀仁接过那厚厚一沓钱,感觉手心都有些发烫,沉甸甸的。 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亲手拿着这么多钱——尽管是迅速贬值的金圆券。 他小心翼翼地、一张张地数了一遍,然后郑重地揣进贴身的内衣口袋里,还用手在外面按了按,仿佛接过的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另外。” 阳光明继续为后续的资金来源铺路,补充道: “朱老师听说咱们要雇人排队买东西,他和他几个要好的同事、先生们,也有些金圆券想尽快花出去,换成实物保值。 但他们自己要么要上课,要么年纪大了,没时间也没人手去排队挤抢。 他托我问一下,能不能让咱们帮着一起办了?过两天,他再把钱送过来。” 这自然是阳光明为以后继续拿出金圆券找的借口。 他手里那几千元“黑钱”,需要借着“翻译费”和“帮老师朋友办事”的名目,才能合情合理地分批地花出去,换成家中日渐充裕的物资。 阳怀仁不疑有他,反而觉得这是儿子和朱老师关系亲近、信任自家的表现,能为这些有学问的先生们办事,他脸上也有光,立刻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没问题!朱先生的事,就是咱们的事!让他放心,钱拿过来,我一定帮他们办得妥妥帖帖!保证把他们的钱也换成实实在在的东西!” 对他来说,花六百元是花,花一千二百元也是花,无非是多雇一个人或者多排几次队的事情。能帮上朱老师和那些先生们的忙,他也很乐意,觉得这是积攒人脉和信誉的好事。 有了明确的目标和“重任”在身,阳怀仁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同了,之前的萎靡不振一扫而空,变得精神焕发,走起路来都带着风。 晚饭后,他立刻和楚元君凑在堂屋那盏昏暗的油灯下,拿出纸笔,开始仔细盘算这六百元该买些什么,如何分配。 灯光将两人认真商讨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显得格外温馨。 “粮食是肯定要买的,虽然家里还有你之前买的,但多多益善,谁知道这乱世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阳怀仁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粮食”二字,并在下面划了条线,“米、面、棒子面、杂豆,看到什么买什么,优先买耐放的。” “煤炭也得备足,冬天取暖做饭都靠它,这可是过冬的命根子。”楚元君提醒道,脸上带着关切。 楚元君在纸上写下“煤炭”二字,字迹娟秀。 “油盐酱醋这些调味品,能存放,也多买点。以后怕是越来越难买。” “肥皂、火柴、灯油……这些日用品也不能少,都是消耗品。” “要是看到有卖肉的,哪怕贵点,也要买点回来,给孩子们和你补补身子,你翻译书稿也费脑子……” 阳怀仁看了一眼正在里屋小床上安静玩耍、偶尔传来细碎低语的两个女儿,压低声音对阳光明说道,眼神里充满了父亲的关爱。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列出了一张长长的采购清单,涵盖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阳光明在一旁听着,并不插话,只是偶尔添点茶水,任由父母去细致地筹划。 他乐得清闲,也乐于见到父母重新掌握家庭规划主动权的样子。 只要父亲有事情忙,有目标可追逐,不再纠结于出去找工作,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对他来说,花掉这些不断贬值的金圆券,帮一帮院里可靠踏实的邻居,让父亲有点正经事干、重拾信心,同时也能进一步充实家里的储备,算是一举多得。 至于具体买什么,反而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是对生活有用的实物就行。 盘算得差不多了,采购清单也写得密密麻麻,阳怀仁心满意足地放下笔,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对阳光明说道: “光明,你去前院把廖师傅和焦家两兄弟请过来吧,我跟他们说说这事,看看他们明天有没有时间。” “哎,好。”阳光明应了一声,起身出了东跨院。 夜色已浓,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各家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和隐约的人声。 不一会儿,阳光明便领着廖大壮和焦大、焦二两兄弟回到了东跨院。 三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三人都有些疑惑,不知道阳怀仁这么晚找他们有什么事。尤其是焦家兄弟,心里还在琢磨,是不是阳先生家又遇到了什么难处需要帮忙,脚步都不由得快了几分。 进了堂屋,阳怀仁请三人在方桌旁坐下,楚元君给他们倒了热水,热气袅袅升起。 “廖师傅,大焦,二焦,这么晚还请你们过来,打扰了,是有件事想麻烦你们。”阳怀仁开门见山,语气诚恳,带着商量和托付的意味。 “阳大叔,您太客气了,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只要我们能做到,绝无二话!”廖大壮连忙说道,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 焦家兄弟也点头附和,眼神里透着询问。 阳怀仁便将需要雇人排队采购的事情,更详细地说了一遍。 当然,他依旧隐去了具体金额,只说是家里和朱老师等几位相熟的朋友、先生们凑了一笔钱,想趁着还能买到东西,尽快换成粮食、煤炭、日用品等实物,避免放在手里贬值成废纸的损失。 “事情就是这样,给这么多家买东西,现在外面排队时间长,地方也乱,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也照看不过来。 所以想请三位帮帮忙,工钱就按市面上出力气的活计给,绝不让三位吃亏。”阳怀仁最后说道,目光扫过三人,带着期望。 廖大壮一听有这等好事,既能帮上阳家的忙,还能挣到现钱工钱,解决自家眼下最紧迫的吃饭问题,自然是喜出望外,立刻拍着胸脯答应,声音洪亮: “阳大叔,您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廖大壮别的不行,就是有力气,不怕排队,也能扛东西!工钱您看着给就行,多少都行!” 他显得迫不及待。 焦大和焦二对视一眼,却都露出了为难和坚决的神色。 焦大站起身,对阳怀仁抱了抱拳,动作干脆利落,语气真诚又带着几分江湖儿女的固执: “阳大叔,您这话就见外了!阳先生对我们家有大恩,救了我爹,我们正愁没机会报答。 这点跑腿排队的小事,我们兄弟义不容辞!要是收您的工钱,那我们还算是人吗? 这钱,我们绝对不能要!这活儿,我们白干!” 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焦二也猛地站起,瓮声瓮气地接口,拳头下意识地握紧: “对!大哥说得对!帮恩人家干点活还要钱,那我们成什么了?跟那些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有啥区别? 这活儿我们干了,工钱一分不要!谁提跟谁急!” 他虎目圆睁,显得有些激动。 阳光明在一旁听了,心中感动,知道这兄弟二人是真心实意、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性子。 但他不能让对方白干活,尤其是这种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体力的活计,他们也要养家糊口。 阳怀仁也被兄弟二人的赤诚和仗义打动,眼眶有些发热,但他同样坚持原则: “大焦,二焦,你们的心意我明白,光明也明白。咱们心里都记着这份情。但一码归一码。 这次采购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可能要持续一段时间,天天起早贪黑地去排队,辛苦得很。 你们也要养家糊口,有爹娘要奉养,不能让你们白白耽误工夫。 这工钱,你们必须收下!要是不收,这忙……我就不敢麻烦你们了。” 他说得也很坚决,甚至带上了点“威胁”的意味。 阳光明语气缓和,也开口劝道:“焦大哥,焦二哥,我爹说得对。你们肯帮忙,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但亲兄弟明算账,该给的工钱一定要给。这不是看不起,这是规矩,是让我们大家都心安。况且这不只是我们家的事,主要还是替别人帮忙。 不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下次有事也不好再找你们了。 你们就当是帮我们安心,让我们能没有负担地请你们帮忙,这工钱,务必收下。否则,我们只能另找他人了。” 他最后一句,稍稍加重了语气。 廖大壮也在一旁帮腔,他嘴笨,但说得实在:“是啊,焦大,焦二,阳大叔和阳先生是实在人,不想让咱们吃亏。你们就别推辞了。 咱们一起把这事办好,让阳大叔放心,比什么都强。收了工钱,干活也踏实不是?” 见阳怀仁和阳光明态度坚决,话也说到这个份上,甚至不惜以“另找他人”相劝,焦家兄弟如果再坚持,反而显得生分和不近人情了。 焦大看了看弟弟,见焦二虽然还是一脸不情愿,但也微微点了点头,知道再拗下去反而不好,便只好叹了口气,抱拳道: “既然阳大叔和阳先生执意要给……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们兄弟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您放心,这活儿,我们一定给您干得漂漂亮亮!绝不出半点差错!” 焦二也闷闷地补充道:“对,保证办好!” “好!好!那就这么说定了!”阳怀仁脸上露出了释然和欣慰的笑容,“工钱就按每天……” 他报了一个比市面上普通力工价略高的数目,显示自家的诚意和对他们能力的看重。 “每天结算,绝不拖欠!” 廖大壮和焦家兄弟听了,都觉得阳家做事厚道,不占便宜,心中更是感激和踏实,觉得跟着这样的东家干活,有劲头,也放心。 事情谈妥,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三人又坐了一会儿,阳怀仁拿出那张采购清单,借着灯光,和几人商量了一下明天开始排队的细节。 比如哪些人去排粮店,哪些人去排煤铺,哪些人负责购买零散的日用品;在哪里集合,怎么分工协作;买了东西如何运送回来,遇到特殊情况如何处理等等。 阳怀仁考虑得很周到,甚至想到了万一排队太长买不到怎么办,是否要有备选目标。 廖大壮和焦家兄弟也根据自己的经验提出了一些建议,比如哪个地方的煤铺可能到货多,哪个粮店的老板相对厚道不太坐地起价等等。 直到觉得所有环节都安排得差不多了,三人才起身告辞。 阳怀仁和阳光明将三人送到月亮门口,再次道谢。 看着三人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阳怀仁长长舒了口气,感觉肩上的担子仿佛轻了一些,却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重新找回的自信,转身对儿子说道:“光明,这事你就别操心了,安心做你的事。爹一定给你,给朱先生他们,把这笔钱换成最实在的东西,办好这件事。” 阳光明看着父亲在夜色中发亮的眼睛,笑着点头,语气充满了信任:“有爹您掌总筹划,安排得这么周到,我一百个放心。辛苦您了。” 回到屋里,楚元君已经开始拿着那张写满字的采购清单,就着灯光再次仔细地盘算、核对起来,嘴里默默念着。 阳怀仁也凑过去,夫妻俩头碰着头,在昏黄的灯光下低声商议着,脸上充满了为家庭谋划,为重要事务操心的专注。(本章完) 第310章 19绝密计划人员申请首次谈话 夜色深沉,四合院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秋凉的空气中沉寂下来。院墙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划破寂静,更添几分萧索与不安。 东跨院里,阳光明躺在床上,却没有丝毫睡意。 在他的记忆里,一九四八年十月中下旬,北平的国党华北“剿总”司令,曾制定并试图执行一个极为大胆且危险的计划——突袭位于河北平山的中央所在地西柏坡。 这个计划,被称之为“穿心计划”。 其核心意图,是利用当时我党华北军区野战军主力远在绥远、察哈尔作战,冀中、平西地区兵力空虚之际,组织一支快速精锐的机械化部队,配属骑兵和爆破队,以突然袭击的方式,长途奔袭,直插中央心脏西柏坡。 企图一举摧毁我党的指挥中枢,制造巨大的混乱和恐慌,以期扭转其在华北战场上的被动局面。 历史上,这个计划确实被付作义提上日程,并进行了部队的调动和准备。 “如果能更早一点拿到这个计划,哪怕只是提前一两天,也能让中央的应对的更加从容,准备的更加充分,将风险降到最低限度。” 阳光明仿佛能看到,因为情报的提前抵达,更多的阻击部队得以提前部署在关键隘口,地方民兵能够更有效地袭扰敌军补给线,新华社的揭露文章能写得更加具体、更具震慑力,甚至能让首长们的转移更加从容不迫。 这个战略级别的绝密计划,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凭借他超越时代的认知和对历史走向的把握,再加上冰箱空间赋与他的特殊能力,他觉得自己可以尝试一下,或许可以更早地接触到这个计划的核心内容。 这无疑是一次巨大的冒险,是在刀尖上跳舞,但巨大的风险背后,是难以估量的战略价值。 “穿心计划”属于国党最高军事机密,守卫必然极其森严,接触它的人级别很高,且会受到严密监控。 想要窃取,难度如同登天。 保密局、警备司令部的人像猎狗一样嗅觉灵敏,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但他觉得,有一丝希望。他的空间能力,可以在不接触的情况下,隔空取物。这简直是为此类任务量身定做的能力。 如果他能接近存放或传递这份计划的场所,比如某些机要办公室、特定人物的公文包、甚至是指挥官随身携带的文件夹。 哪怕只是在三米范围内短暂停留,或许就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关键文件直接“取走”一瞬,最好记录下内容后,还有时间再放回。 然而,这样的行动,单靠他一个人,风险太高了。 他需要有人帮着收集基础信息,需要有人在外围策应,负责望风、传递消息、制造合理的身份掩护,甚至在紧急情况下协助撤离。 他需要制定多个方案,不管实施哪一个方案,都需要有人协助。 他想到了焦大和焦二。 这两兄弟,根正苗红,身家清白,性格耿直仗义,对现状不满,有着朴素的阶级感情。 经过之前的赠药和接触,他们对自己信任有加,感恩图报。 更重要的是,他们有着过硬的身体素质和一定的拳脚功夫,心理素质也比较稳定,遇事不慌。是作为外围助手的合适人选。 当然,他们现在还不是组织成员,思想觉悟和纪律性还需要培养和考察。 但时间不等人,“穿心计划”很可能已经在酝酿之中,付作义的参谋部里,或许正在细化作战地图,挑选执行任务的精锐部队。 他必须尽快说服朱老师,启动对焦家兄弟的培养和考察,并在合适的时机,有限度地使用他们。 这像是在下一盘棋,他必须提前布局,哪怕棋子现在还显得稚嫩。 思绪纷乱间,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已是三更天了。阳光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养精蓄锐,未来的斗争需要清醒的头脑和充沛的精力。 第二天下午,阳光明准时来到朱老师家。 小院里的菊花开了,带着淡淡的苦香。 进行完例行的理论学习和工作汇报后,阳光明神色凝重地对朱明轩说道:“老师,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想和您谈谈。” 朱明轩看到学生少有的严肃表情,心知必有要事,低声道:“哦,什么事?你说。” “是关于我们今后工作的一些想法。” 阳光明组织着语言,“最近这段时间,我明显感觉到,城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特务的活动更加频繁,盘查也更严了,物价飞涨,民怨沸腾。 我感觉,局势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时期,恐怕……离最后的决战不远了。” 朱明轩微微颔首,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你的感觉没有错,上级也有类似的判断。 越是到这个时候,斗争形势就越复杂,越残酷。我们必须更加警惕,也更加需要有所作为。”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阳光明顺势切入主题,“我觉得,我们有必要提前壮大我们自身的力量。 现在很多工作,尤其是需要在外奔走、侦察或者传递重要物品的任务,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不仅效率低,而且风险太大。” 他顿了顿,具体解释道:“比如,一次简单的盯梢,一个人很难长时间坚持而不被察觉,容易跟丢目标,也容易被反跟踪。 如果需要转移比较敏感或者体积稍大的物品,一个人行动,目标明显,遇到突发情况难以应对。 甚至有时候,仅仅是需要一个可靠的耳目,在特定地点观察一下情况,我一个人也分身乏术。” 朱明轩认真地听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示意他继续。 “所以,我认为,是时候考虑发展一些可靠的进步群众,作为我们的外围助手,协助完成一些不涉及核心机密,但又必不可少的工作。” 阳光明终于说出了核心建议,“而我考察了很久,认为前院住的焦大和焦二两兄弟,是比较合适的人选。” 接着,他详细陈述了推荐焦氏兄弟的理由,着重强调了他们的阶级基础、品性、能力、思想倾向以及对阳光明个人的信任。 “他们身强体壮,有功夫底子,胆大心细,尤其是焦大,处事较为稳重。 通过之前的几次接触和最近的观察,我认为他们在思想上是可以争取和信赖的。 如果他们能够成为我的帮手,很多工作的效率和安全性,都会大大提高。” 阳光明最后总结,“发展进步力量,本就是组织一贯的要求。 在现在这个关键时刻,提前布局,为后续更艰巨的任务储备人手,我认为是必要且迫切的。” 朱明轩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 他仔细咀嚼着阳光明的每一句话,权衡着其中的利弊与风险。 地下工作,犹如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人员的扩大,都意味着风险的增加,但也可能是打开新局面的契机。 过了好一会儿,朱明轩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光明,你的考虑很周全,也确实是基于我们工作现实中遇到的困难。 当前形势严峻,壮大力量是内在需求,上级也有相关指示。”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但是,发展新成员,尤其是可能参与具体工作的同志,我们必须慎之又慎。 这不是请客吃饭,而是关乎组织安全、关乎所有同志性命的大事!” 思考了片刻,朱明轩继续说道:“你对他们兄弟的观察和分析,听起来是符合要求的。 我会将你的建议和申请,详细地向上级组织汇报,由组织来决定。 但在得到上级明确批复之前,你绝对不能向他们透露任何关于我们组织的信息,一个字都不能提! 更不能擅自给他们布置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任务!” 朱明轩一字一顿地强调:“如果,我是说如果,上级同意了你的申请,那么对他们的考察工作,也必须由你严格、细致地进行。 要遵循‘宁缺毋滥’的最高原则! 确保他们在政治上绝对可靠,性格上沉稳谨慎,口风上严密无失。 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朱明轩继续交代纪律,“即使将来他们开始参与工作,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也只能由你单线联系和控制。 他们不能了解组织的其他任何情况,不能接触其他同志。 他们的任务范围,也必须严格限定在你交代的,经过批准的非核心领域。 明白吗?” “我明白,老师!” 阳光明郑重地点头,“请您和组织放心,我一定严格遵守纪律,以最严格的标准进行考察,确保整个过程的安全和稳妥。 我提出这个建议,也是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应对未来更复杂的局面,绝不会贸然行事,给组织带来风险。” 看到阳光明如此沉稳和懂事,朱明轩严肃的脸上稍稍缓和了一些,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他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你有这个想法和担当,是好的,我会尽快向上级反映。 记住,耐心等待组织的决定。 在这之前,一切照旧,切不可轻举妄动。” “是,老师。” 阳光明心中一定,知道事情已经朝着预期的方向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 剩下的,就是等待组织的决断,以及,做好充分的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新任务和新战友。 他知道,说服朱老师只是第一步,更严峻的考验和更细致的工作,还在后面。 从朱老师家出来,阳光明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他抬头看了看北平秋日高远的天空,几丝浮云掠过,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两天后的下午,阳光明再次来到朱老师家。一进门,朱明轩就对他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示意他进书房。 两人进入书房,关好门。 朱明轩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给阳光明倒了一杯水,然后才坐下,开门见山地说道:“上级组织研究了你的汇报和建议。” 阳光明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关于你提出的发展进步群众辅助工作的申请,上级经过慎重考虑,原则上同意了。” 阳光明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但很快克制住,他知道后面必有“但是”。 “但是。” 朱明轩语气一转,果然如此,“上级强调,在当前严峻的白色恐怖下,发展工作必须如履薄冰,绝不能有丝毫侥幸心理。 上级授权你对焦大、焦二二人进行深入考察和必要的初级培训,但必须严格遵守以下原则。” 朱明轩一字一顿,确保阳光明听清每一个字。 阳光明认真聆听。 “第一,考察期内,你要对他们的家庭背景、社会关系、个人品行、思想动态进行全方位、多角度的核实和评估,形成书面报告。 不仅要听其言,更要观其行,尤其是在涉及利益、危险时的反应。 第二,在考察期内以及后续的任务中,严禁向他们泄露任何关于我党的组织架构、人员名单、活动规律、联络方式等核心机密。 你的身份,暂时也不能向他们公开。 他们只能知道你在做‘一些危险但有意义的事’,具体性质由你自己把握分寸。 第三,他们只作为你个人的‘朋友’或‘帮手’,由你单线联系和使用。 他们不编入任何支部,不参与组织内部的其他活动。你们之间的联系,要尽可能自然,避免规律性。 第四,如果在此过程中,发现任何疑点或不安全因素,必须立即停止接触,并向上级报告。不得因私人感情或任务紧迫而犹豫。 总之,宁缺毋滥,安全第一。明白了吗?” 朱明轩的目光锐利,紧紧盯着阳光明。 “明白了,老师。我一定严格遵守纪律,慎重行事。”阳光明郑重承诺。 “好。” 朱明轩脸色稍缓,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本子,递给阳光明,“这里面记录了一些考察要点、基础培训的注意事项,以及简单的反跟踪、应急处理技巧。 你要把握好分寸,既要深入,又不能引起他们的警觉和反感。 培训要循序渐进,从最朴素的情感和道理入手。” “是。”阳光明接过本子。 带着组织的批复和沉甸甸的责任,阳光明离开了朱老师家。 他知道,接下来对焦家兄弟的考察和引导,将至关重要,这不仅是任务的需要,更关乎两条年轻的生命和他们对光明的向往。 傍晚,夕阳给灰墙黛瓦的四合院涂上了一层残破的金色。 阳光明回到院里,吃过晚饭,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和邻居随口闲聊几句,然后看似随意地走到前院焦家住的倒座房附近。 焦大正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借着最后的天光擦拭着一把砍刀,动作仔细而专注。 焦二则在院里练习着石锁,嘿哈有声,浑身的肌肉在暮色中贲张,充满了力量感。 “焦大哥,焦二哥,忙着呢?”阳光明笑着打招呼,语气轻松自然。 “阳先生!”焦大连忙放下砍刀,站起身,在身上擦了擦手,脸上露出淳朴的笑容。 焦二也放下了石锁,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把脸,憨厚地笑着凑过来。 “没什么事,就是过来转转。”阳光明语气轻松,“要是不忙,去我屋里坐坐?有点事想跟你们聊聊。” 他刻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随意。 焦大和焦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对阳光明的信任和一种隐隐的期待。 “不忙不忙!”焦大连忙说道,“阳先生您有啥事,吩咐一声就行,哪还用您亲自过来。” “对,对,我们没事。”焦二也搓着手附和。 “那走吧。”阳光明笑了笑,转身引着二人朝东跨院走去。三人穿过垂花门,院子里纳凉闲聊的邻居看了他们一眼,并未在意。 来到阳光明住的东厢房,反手关上门。 “焦大哥,焦二哥,坐。”阳光明指了指床沿和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 两人有些拘谨地坐下,腰板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阳光明,等待他开口。 阳光明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桌上的粗瓷茶壶,给两人各倒了一碗凉白开。 这个举动让焦家兄弟更加感到有些不同寻常。平时阳先生虽然和气,但如此郑重的招待,还是头一回。 “叫你们过来,是想跟你们聊聊。” 阳光明放下茶壶,在两人对面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这平静的目光却似乎有穿透人心的力量,“随便聊聊,听听你们对一些事情的看法。” 阳光明需要再次确认他们的思想基础。 “阳先生,您想问啥尽管问,我们兄弟肯定有啥说啥,绝无虚言。”焦大表态道。 “好。”阳光明点点头,端起自己面前的碗喝了一口水,然后缓缓放下,“你们觉得,现在这世道怎么样?” 这个问题有些宽泛,焦大愣了一下,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说:“还能咋样,乱呗! 日子难过,一天不如一天。有钱的越有钱,没钱的都快饿死了。您看这粮价,一天三涨,估计过不了多长时间,又会和法币一样,金圆券擦屁股都嫌硬!” 他的话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怨气。 焦二接口,语气更加愤懑:“就是!辛辛苦苦干一天,挣的钱买不了一斤棒子面!我爹要不是伤了腿,家里还能宽裕点…… 可这世道,好人难活!那些当官的,就知道捞钱,哪管老百姓死活!这狗日的世道!” 他越说越激动,脸都涨红了。 阳光明没有评论,只是静静地听着,观察着他们的表情。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痛苦和愤怒,做不得假。 阳光明继续问道:“那你们觉得,为啥会这样?为啥日子这么难?根源在哪里?” 焦大皱起眉头,努力思考着,这个问题的深度超出了他平时的范畴:“为啥?当官的黑心,发国难财!那些大官老爷,还有那些奸商,勾结在一起,根本不把咱们老百姓当人看!就像吸血鬼,吸咱们的血汗!” “还有当兵的,到处抓壮丁,横征暴敛,跟土匪没啥两样……”焦二补充道。 他有个远房表哥就被抓了壮丁,至今生死不明。 “嗯。”阳光明表示听到了,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那你们听说过北边……就是红党那边吗?听说过他们的队伍吗?” 提到这个,焦大和焦二的脸色都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又看了看关紧的房门,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这个话题在当下是非常敏感的,私下议论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焦大压低声音,谨慎地说道:“听说过一些……街面上传的,真真假假,说不清。 当官儿的说他们是……是共匪,杀人放火。老百姓说……他们打土豪,分田地,给穷人饭吃。” 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汇,注意着阳光明的反应。 焦二也小声说,带着探寻的意味:“我好像听码头上的工友说过,他们的队伍……不拿老百姓东西,买东西还给钱,对穷人挺和气?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阳光明观察着两人的表情,看出他们除了谨慎之外,并没有明显的抵触或恐惧情绪,反而在提到“打土豪分田地”“对穷人和气”时,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好奇和向往。 这是很好的基础。 “我也听说过一些。”阳光明顺着他们的话说道,语气平和,像是在陈述事实。 “据说在他们控制的地方,没有现在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捐税,工人干活也能拿到实实在在的工钱,童工女工也受保护。 他们的军队,纪律很严明,被称为人民子弟兵,帮老百姓挑水扫地是常事。” 他说的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但在这个环境下说出来,本身就代表了一种倾向,一种无声的引导。 焦大和焦二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微光。 焦大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颤抖和渴望:“要真是那样……那倒是穷人的活路了……咱们老百姓,不就图个有饭吃,不受气吗……” “是啊!”焦二也感慨道,眼神有些迷离,似乎在想象那样的场景,“要是咱们这儿也能那样就好了……我爹娘也不用天天唉声叹气了……” 阳光明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第一次深入谈话,不宜过于直白,主要是摸清底细,引导思考,点燃他们心中的火种。 他需要给他们希望,但又不能操之过急。 “是啊,谁都想过上好日子。”阳光明总结道,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不过这些话,在外面可千万不能乱说,隔墙有耳,免得惹祸上身。心里明白就好。” “我们明白,阳先生!”焦大立刻保证,神情凛然,“也就跟您说说,出去一个字都不会提!打死也不说!” “对,对,我们晓得轻重。”焦二也连忙点头,用手在嘴上做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本章完) 第311章 20秘密基地考察与培训 “好。”阳光明脸上露出笑容,气氛缓和了一些,“今天找你们,除了聊天,还有件事想请你们帮个忙。”他进入了正题。 “阳先生您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们绝不含胡!”两人异口同声,胸膛挺起。 “不是什么大事。”阳光明说道,语气轻松了些,“我想让你们帮我,在附近悄悄租一处独门独院的房子。不用太大,安静、偏僻点最好,租金我来出。” 租房子?焦大和焦二都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不明白阳光明为什么要另外租房子,而且还要“悄悄”的。 阳先生家不是住得好好的吗? “这件事,需要保密。”阳光明看着他们,语气认真起来,“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们的父母。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帮朋友租的。具体的用途,以后你们会知道。能做到吗?” 阳光明的目光带着审视。 焦大虽然心里满是疑问,如同猫抓一般,但看到阳光明郑重的神色,立刻压下所有好奇,重重点头: “能!阳先生您放心,我们保证把嘴闭严实了!谁也不告诉!” 焦二也用力拍着胸脯,“保证不说!说出去天打五雷轰!” “好,我相信你们。” 阳光明点点头,对他们的表态感到满意,“租房子的钱,我来出。还是由焦大哥出面去租,我就不露面了,免得引人注意。 租好之后,简单收拾一下,以后我们可能需要经常在那里见面,我可能会时不时请你们帮点忙。” 他顿了顿,补充道:“对外,包括对家里人的说辞,可以说是我通过关系,时不时能给你们介绍一些零工,收入会比现在好些。这样你们经常外出,也有个合理的解释,不会让人起疑。” 焦大心思转动,阳光明这番话,加上之前关于时局和红党的谈话,让他心里那个模糊的猜测越来越清晰。 租秘密房子、保密、以后经常见面、还有合理的借口……这一系列安排,绝非寻常。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激动得他手心都有些出汗,血液仿佛在加速流动。 焦大强自镇定下来,郑重点头,“阳先生,我们懂了。这事儿我们一定办好,绝不出差错!您就瞧好吧!” 焦二虽然反应慢半拍,但看到大哥和阳光明都如此严肃,也意识到这件事不简单,憨厚的脸上也满是认真,仿效着大哥的样子: “阳先生,我们听您的!您指哪儿,我们打哪儿!” “嗯。”阳光明对两人的反应很满意,初步的信任已经建立,“现在时局混乱,空房子应该好找。尽快去办吧,注意安全,不要引起旁人注意。” “哎!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打听!”焦大立刻应承,恨不得立刻就去办。 兄弟二人怀着激动、忐忑又充满使命感的心情离开了东厢房。 回去的路上,月色清冷,院子里空无一人。 焦二忍不住凑到大哥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兴奋地问:“哥,阳先生他……他是不是……就是那种人?” 他不敢说出那两个字,用手比划了一个模糊的姿势。 “闭嘴!” 焦大立刻低声喝止,警惕地看了看黑漆漆的院子前后,确认无人,才压低声音严厉地说道: “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猜的别猜!心里有数就行!阳先生让咱干啥,咱就干啥,把嘴管严实了比什么都强! 记住,从今天起,咱们的命,就跟阳先生绑在一块了!不能给他惹一点麻烦!” 他的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焦二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问,但心里那种莫名的兴奋感和参与重大事件的荣耀感却挥之不去,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焦大看着弟弟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同时又涌起一股强烈的使命感和过于激动的亢奋。 他隐约感觉到,他们兄弟俩的人生,可能从今晚开始,就要走上一条完全不同、充满危险却也充满希望的道路。 这条路上可能有牢狱之灾,可能有杀身之祸,但他反而很兴奋。 焦大握紧了拳头,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正如阳光明所料,在兵荒马乱的当下,北平城内空置的房屋很多。很多人南下避祸,或者躲避去了乡下,留下不少房产无人照料,租赁市场颇为萧条。 焦大和焦二只花了半天功夫,就在距离他们住的四合院约莫十分钟脚程的一条僻静胡同里,找到了一处合适的院子。 院子是独门独院,不大,只有三间坐北朝南的正房,带着一个小小的院落。 院墙还算完整,院门是普通的木门,看起来有些年头,漆皮剥落,但还算结实。 位置很理想,胡同幽深,住户稀少,多是些老人或者不太与人来往的底层手工业者,平时很少有人走动,显得格外冷清。 房主是个小商人,租金要得不高。 焦大按照阳光明的吩咐,出面谈好了价钱,用阳光明私下给他的银元,一次性付了三个月的租金,顺利拿到了钥匙,签了一份简单的租赁契约。 租好房子后,兄弟二人又花了半天时间,趁着白天没人注意,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虽然依旧简陋,但总算整洁了许多,有了点“家”的样子。 做完这一切,焦大才向东跨院的阳光明汇报,眼神中带着完成任务后的期待。 阳光明对这个效率很满意,拍了拍焦大的肩膀,低声赞许:“做得很好,辛苦你们了。” 阳光明走进新租的小院,关好门,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还算满意。 他的心神沉入脑海中的冰箱空间,取出了两袋粮食,一袋五斤玉米面,一袋五斤大米,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好的咸肉,又放了一小包盐,一起装进一个半旧的麻袋里,放在堂屋的墙角。 然后,他像往常一样回到四合院,神色如常。 吃过晚饭,天色完全黑透之后,阳光明对父母说要去朱老师家讨论一篇译文,可能会晚点回来。 父母早已习惯儿子的行程,并未起疑。 他并没有去朱老师家,而是绕了个圈子,借着夜色的掩护,来到了芝麻胡同的秘密小院。 焦大和焦二已经按照约定,提前等在这里了。 院门虚掩着,阳光明闪身进去,反手轻轻插上门闩。 院子里没有点灯,只有朦胧的月光洒下来,勾勒出房屋和院落的轮廓,显得静谧而神秘。 “阳先生。”看到阳光明进来,兄弟二人连忙从堂屋的台阶上站起身,压低声音打招呼。 “进去说。”阳光明点点头,三人一起走进堂屋。 屋里点起了一盏小油灯,灯芯挑得不大,光线昏黄,只能照亮桌子周围一小片地方,但足以让人感到安心。 “房子不错,你们辛苦了,收拾得很干净。”阳光明看了看打扫干净的屋子,表示认可。 “应该的,阳先生。”焦大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就是有点简陋,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 “够用就行,我们不是来享受的。”阳光明不在意地摆摆手,指着墙角那个他提前放好的麻袋,“那里有些粮食,还有点盐,你们等会儿拿回家去,贴补家用。” 焦大和焦二这才注意到墙角的麻袋,刚才进来时,光线暗,没留意。 焦二上前打开一看,借着灯光,里面竟然是黄澄澄的玉米面、白花花的大米,还有一块油光光的散发着诱人咸香的肉! 两人顿时愣住了,喉头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在这个粮食比金子还贵的年头,这一麻袋东西,足以让他们一家支撑几天,甚至还有过年都难得吃上的荤腥! “阳先生,这……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要!”焦大连忙推辞,虽然眼睛还忍不住往麻袋瞟,“您帮我们的已经够多了,这些粮食,我们绝对不能收!” “是啊,阳先生,您上次给的药,恩情还没还呢!”焦二也使劲摆手,但目光却被那块咸肉牢牢吸住,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顿时臊得满脸通红。 “拿着吧。” 阳光明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以后你们要替我办事,可能会占用你们不少时间,影响你们出去找活计挣口粮。 这就算是我预付的一部分工钱,也让你们家里的日子好过点。 你们要是不收,我心里过意不去,以后有事也不好找你们了。” 他再次用了这个理由,但这次含义更深。 焦大看着那沉甸甸的代表着生存希望的粮食,又看看阳光明在灯光下真诚而坚定的眼神,想到家里时常断炊的窘境和父母期盼的眼神,鼻子一酸,虎目微红,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阳先生……您……您让我们说什么好……这……这不仅仅是工钱啊……”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工钱,更是阳先生对他们家的雪中送炭,是难以回报的恩情和信任。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立下誓言: “阳先生,大恩不言谢!以后……以后我们兄弟的命,就是您的!您让我们往东,我们绝不往西!” 焦二也激动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用力地点头,眼圈也红了,喃喃道:“对!命是您的!” “言重了。” 阳光明走上前,拍了拍焦大结实的肩膀,“你们的命是自己的,要好好珍惜。 跟着我,可能会吃苦,甚至会有危险,但我们要做的,是让千千万万像你们家一样的穷人,将来都能吃饱饭,不受欺负。 这比个人的性命更重要!” 他的话,如同洪钟大吕,敲击在焦大和焦二的心上。 让千千万万穷人吃饱饭! 这是何等的气魄和胸怀! 兄弟二人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之前所有的疑惑、忐忑都被这股热血冲散,只剩下无比的坚定和崇敬。 “我们不怕苦!也不怕危险!”两人异口同声,声音虽然压抑着,却充满了力量。 “好。”阳光明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以后,我们可能要经常在这里见面。” 他走到桌旁坐下,神色认真起来,“今天叫你们来,除了看看房子,还有一件事。从今天起,我会抽时间,在这里给你们讲一些东西。” “讲东西?”焦二有些疑惑地眨眨眼。 “嗯。” 阳光明点点头,目光扫过兄弟二人渴望而认真的脸庞: “比如,为什么现在的社会会这么不公平?穷人为什么总是受欺负?中国积贫积弱的根源在哪里?地主老财、官僚资本家和外国侵略者是怎么剥削我们的? 怎样才能真正改变这个吃人的世道?我们穷苦人,出路在哪里?”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夜里,在这间简陋而隐秘的小屋里,却如同一声声惊雷,又像是一把把钥匙,试图打开两扇被蒙蔽已久的心灵之门。 这些问题,正是他们心中长久以来的困惑和愤懑,是他们隐隐感觉到却无法清晰表达的巨大不公。 “我……我们愿意听!”焦大激动地说道,声音颤抖,拉着弟弟在阳光明对面的凳子上坐下,如同最虔诚的学生,生怕漏掉一个字。 焦二也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 灯光下,阳光明开始了他对焦家兄弟的第一次正式“授课”。 他没有直接讲述过于敏感或深奥的理论,而是从他们身边最熟悉、最痛苦的例子讲起。 他从焦家租种地主土地,辛苦一年却所剩无几讲起,剖析地主如何通过地租、高利贷盘剥农民; 从焦大之前在码头扛活,工头如何克扣工钱、欺压工人,讲到资本家如何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 从街上看到的洋人耀武扬威、东洋货充斥市场,讲到帝国主义如何通过战争和不平等条约掠夺中国的资源和财富; 从国党官员的贪污腐败、横征暴敛,讲到官僚买办阶级如何依附于国内外反动势力,出卖国家利益,压迫人民…… 他讲的深入浅出,语言朴实,紧密结合焦家兄弟的亲身经历和日常见闻,将他们对现状朴素的愤怒和不满,逐渐引导向更深刻、更系统的社会认知和阶级觉悟。 他不仅讲苦难,也讲反抗,讲历史上农民起义的局限性,讲工人阶级的力量,讲为什么只有彻底推翻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才能实现真正的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 焦大和焦二听得如痴如醉,时而因为想起自家和邻居的苦难而紧握拳头,满脸愤怒;时而因为明白了受苦的根源而恍然大悟,眼神发亮;时而因为听到反抗的故事和未来的希望而激动不已,热血沸腾。 他们从未听过有人如此清晰、如此透彻地剖析过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和他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阳光明的话语,像一道强烈的光,照进了他们原本混沌迷茫的内心世界。 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油灯里的油下去了一小截,灯花结了几个。 将近十点钟的时候,阳光明结束了今天的讲课。 “今天就说这些,你们回去好好想想,我们讲的这些,对照你们平时看到、听到的,是不是这个道理。”阳光明说道。 他看到两人眼中燃烧着的火焰,知道思想的种子已经播下。 “以后,我们每天在这里见面,我都会讲一些。 同时,也会逐步教你们一些其他的技能。” 他继续说道:“比如如何更机警地观察周围环境,如何识别可能的跟踪和监视,遇到军警特务盘查时如何沉着应对、不露破绽,如何利用日常物品传递简单信息等等。 这些,都是为了将来可能的需要做准备。” 焦大和焦二这才从激烈的思想冲击中回过神来,感觉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头脑因为接受了大量新知识而有些发胀,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我们一定好好学!”两人异口同声,语气无比坚定。 “嗯。”阳光明站起身,指了指墙角的粮食,“把这个拿回去,路上小心点,避开人。” 这一次,兄弟二人没有再推辞,怀着无比感激、激动和仿佛获得了新生般的心情,扛起沉甸甸的麻袋,和阳光明道别后,小心翼翼地打开院门,探出头左右张望一番,确认安全后,才融入了浓重的夜色中。 回去的路上,寒冷的夜风一吹,焦二从亢奋中稍微冷静下来,忍不住再次压低声音,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对大哥说道: “哥!阳先生讲的……讲的太好了!太对了!原来咱们受苦不是因为命不好,是因为……唔……” 他话没说完,就被焦大一把捂住了嘴,力道之大,让他差点喘不过气。 “找死啊你!” 焦大几乎是贴着弟弟的耳朵,用气音凶狠地骂道,心脏吓得怦怦直跳: “刚跟你说的又忘了?这些话,放在心里!烂在肚子里!跟谁都别说,爹娘也不行!你想害死阳先生,害死咱们全家吗?” “明……明白了,哥,我错了!”焦二也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点头,意识到自己差点闯下大祸。 焦大松开手,警惕地再次环顾四周,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狗吠。 他喘了口粗气,心里却如同翻江倒海。 他几乎可以肯定,阳光明就是“那边”的人! 是真正为穷人说话、为穷人办事、要掀翻这个吃人世道的人! 能跟着这样的人,学习这些闻所未闻却又无比正确的道理,甚至可能在未来参与到改变命运的伟大事业中去,他感到无比的荣幸、激动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这种激动和责任,甚至远远超过了得到那些救命的粮食所带来的喜悦。 连续两天晚上,阳光明都以去朱老师家讨论译文为借口,来到芝麻胡同的秘密小院,给焦家兄弟上课。 第二天晚上,他讲的是中国近代的屈辱史,从鸦片战争讲到甲午战败,从八国联军讲到“二十一条”。 着重讲述了无数仁人志士为了救亡图存,所进行的艰难探索和付出的巨大牺牲。 从太平天国到戊戌变法,从辛亥革命到五四运动…… 他描绘了一幅波澜壮阔而又充满悲壮的历史画卷,让焦家兄弟明白了今天斗争的深远历史背景和意义。 第三天晚上,他继续深化阶级压迫的分析,并开始穿插一些简单但至关重要的地下工作常识和技能。 他不仅讲解理论,还进行简单的实操。 比如,他让焦大和焦二互相练习如何在人群中自然而不引人注意地观察对方衣着、神态、携带物品的细节; 他模拟了几个突然遭遇盘查的场景,训练他们如何保持镇定,用准备好的、合情合理的说辞应对; 他还教了他们几种利用手势、物品摆放位置,传递简单讯息的方法,并反复演练。 焦二虽然脑子转得慢点,但学习态度极其认真,有一股韧劲,把阳光明讲的每句话、教的每个动作都牢牢记住,反复练习,直到形成肌肉记忆。 而焦大则展现出了他外粗内秀的一面,领悟力很强,对环境的观察尤其敏锐,还能根据阳光明讲的原则,提出一些自己在码头、街面上看到的可疑情况进行分析,举一反三的能力让阳光明暗自点头。 随着学习的深入,哪怕是迟钝的焦二,也彻底明白了阳光明所代表的身份和他们所从事的事业的性质。 他的心情无比激动和兴奋,看向阳光明的眼神里,充满了近乎崇拜的光芒,以及一种找到了人生方向的坚定。 有好几次,在讲课结束后,他都一副欲言又止,脸上写着“我什么都懂了,您就承认吧”的表情,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眼巴巴地看着阳光明。 阳光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 但他严格遵守组织的纪律。 在考察期未满,上级未正式批准之前,他不会向两人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会做出任何明确的承诺或发展他们加入组织。 自己猜到,和他亲口确认,是两种性质。 他需要的是他们发自内心的认同和基于觉悟的追随,而不是基于对他个人的感恩或一时冲动的好奇与兴奋。 焦大显然更沉得住气,他想得更深,也更能理解阳光明的谨慎。 他私下里再次严厉地约束着弟弟,不让他有任何冒失的言行或眼神暗示。 他语重心长地对焦二说道:“二弟,有些事,心里知道就行,窗户纸不能由咱们来捅破。 阳先生不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和难处。 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像海绵吸水一样,把阳先生教的道理和本事都学到手,就是踏踏实实把他交代的每一件小事做好,证明咱们是可靠的人,是值得他完全信任的人。 其他的,不要多想,不要多问,更不能用眼神、动作去暗示! 这既是保护阳先生,也是保护咱们自己,保护咱们刚刚看到的这点希望!明白吗?” 焦二对大哥的话向来信服,虽然心里那种“我已经是了”的归属感让他痒痒的,但还是用力点头,牢牢记住大哥的告诫,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和眼神。 这个小院,成了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也成了焦家兄弟思想启蒙、技能学习和精神寄托的起点。 每一次踏入这个院子,他们都感觉进入了一个与外面那个污浊黑暗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空间,这里充满了真理的光芒、同志般的温暖和改变命运的力量。 阳光明知道,对两人的考察和培训还需要时间,但他已经成功地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 思想的阵地正在巩固,技能的雏形正在形成,更重要的是一种无形的信任和默契正在三人之间建立。 有了这个秘密据点,有了这两个初步可靠并且正在快速成长的帮手,他接下来针对“穿心计划”的艰险行动,才算有了一点坚实的基础和依托。(本章完) 第312章 21计划开始绝密到手巨大功劳 深秋的北平,天空是一种灰蒙蒙的铅色,仿佛承载着这座古都沉甸甸的心事。 寒风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在胡同深处打着旋,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 芝麻胡同秘密小院的堂屋里,光线有些昏暗。 阳光明站在堂屋中央,身姿挺拔如松,他目光平静地扫过站在面前的焦大和焦二。 经过几天系统性的近乎严苛的基础培训,这两兄弟眼神中原本那份属于市井青年的懵懂和冲动,已经沉淀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行灌输后、正在努力消化吸收的认真和谨慎。 他们站得笔直,像是两棵被骤然拉直、努力向着阳光生长的茁壮白杨,既带着几分青涩的倔犟,又充满了对眼前这位“阳先生”的敬畏。 “基本的观察、传递消息和应对盘问,你们掌握得很快。” 阳光明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在这空旷的堂屋里却带着一种独特的令人信服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焦氏兄弟的心上。 “这很好,比我想象的要好。”他略作停顿,让这句肯定的话语充分被吸收,然后才继续道,“但纸上谈兵终觉浅。接下来,我们需要开始做一些实际的事情,不会太复杂,主要是辅助我收集一些信息,算是……练手。” 焦大立刻挺直了本就笔直的腰板,胸膛微微起伏,眼神灼灼如同点燃了两簇小火苗:“阳先生,您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们兄弟俩也保证完成任务!” 旁边的焦二也用力点头,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跃跃欲试,双手不自觉地在裤腿上搓了搓,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投入一场真正的“战斗”。 阳光明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并无太大波澜。 “我们需要了解一些军方高层人士的动向。” 阳光明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比如,他们除了办公和住所,平时还喜欢去哪些地方? 像丰泽园、北平饭店这类高档场所,他们是否经常光顾? 具体的时间,有没有规律可循?”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顿了顿,“这些信息,不需要你们深入虎穴去冒险打听,只需要在外围,用我教你们的方法,多听、多看、多留意。”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兄弟二人脸上,具体解释道: “比如,留意街上巡逻士兵换岗、休息时的闲谈;观察那些高档场所附近,是否有特殊的、牌照不一般的车辆停靠,或者是否有固定的眼神警惕的便衣警卫; 还有,车夫、报童、街边的小贩,这些消息灵通、耳朵尖的人,在闲聊时会不会无意中提到某位‘长官’、某辆‘黑轿车’的相关事情。”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格外锐利,强调道:“记住,安全第一。这永远是第一条,也是最后一条铁律。 你们只是旁观者,是影子,是风,看过听过,然后不留痕迹地离开。 不要主动凑上去打听,更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哪怕一丝好奇的打量都不行。 听到、看到什么,回来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告诉我,不要加入自己的任何猜测和想象。明白吗?” “明白!”兄弟二人异口同声,声音洪亮,在这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们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眼神里的坚定并未减少。 “好。” 阳光明直起身,“从明天开始,你们就分头行动。焦大,你负责丰泽园附近。 焦二,你去北平饭店周边。 注意,每天出发的时间、走过的路线,都要有意识地变换,不要形成固定的规律,让人摸到踪迹。 每天傍晚,天色将黑未黑之时,我们在这里碰头。” 布置完任务,阳光明心中并无太大波澜,反而有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清楚,依靠焦大焦二这种外围的基础的信息收集,想要直接触及“穿心计划”那样的绝密核心,自然没有一丝希望。 这更像是一次对两人心性、能力和纪律性的实战检验,同时也是为自己下一步的行动,铺陈一些可能用得上的琐碎但或许能拼凑出某些规律的背景信息。 他们是阳光明伸向这座城市的触角,虽然稚嫩,但聊胜于无。 而阳光明自己,则必须开始利用那独一无二的空间探查能力,尝试接近付作义和鄂友三这两位关键人物,进行真正的核心突破。 空间的探查范围是三米,这给了他一定的操作空间和底气。 但正如他之前所预料的那般,付作义身为华北“剿总”司令,鄂友三作为其心腹骑兵旅长,二人的办公地点在警备森严的新华门内的“海子里”,住所也多在西城诸如绒线胡同之类戒备同样严密的区域。 以他目前公开的毫无特殊之处的普通市民身份,根本不可能靠近那些核心区域半步,连在附近长时间徘徊都会引来盘查。 唯一的可能,就是在路上,在他们移动的车辆中。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需要极大的运气。 但他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 他根据脑海中那些并非绝对机密,甚至有些是公开见报的信息,结合对这座城市街道的熟悉,谨慎地推断出几条付作义和鄂友三车队最有可能经过的路线—— 比如从新华门到西城官邸,或者前往西郊机场等地的必经之路。 他像是一个最有耐性的渔夫,在浩瀚而危险的水域中,选择了几处可能有大鱼经过的水道,布下了无形的,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网。 接下来的几天,阳光明的生活节奏变得规律而紧凑,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表。 上午,他通常会去朱老师家学习,或者在家陪伴父母,处理一些翻译文稿的“正经工作”,完美地维持着表面上的正常与平静。 下午,他便如同换了一个人,化身成不同的角色,出现在那几条推断出的路线附近。 他刻意保持着一种松弛而自然的状态,避免长时间停留在同一地点引起暗探或巡逻兵的怀疑。 行走,驻足,观望街景,或者干脆坐在马路牙子上歇脚,一切都显得那么合乎情理。 机会确实存在,但结果并未带来惊喜。 几天之内,他有两次感知到付作义那由三辆黑色轿车组成、前后有摩托车护卫的标识明显的车队,从他附近街道疾驰而过。 还有三次,与鄂友三乘坐的,同样不显山露水,但车型更显彪悍的军用吉普车错身而过。 每一次,当目标车辆进入他三米范围的瞬间,他的意识便如同被按下了启动键的最精密雷达,瞬间扫过车厢内部,不放过任何细节。 他“看”到了车内穿着笔挺呢子军装、肩章耀眼的军官。 他的意念也迅速而精准地探入那些放在座位旁,或腿上的皮质公文包,翻阅着里面的文件。 文件不少,有请求部队调动换防的申请报告,有申请物资补充的冗长清单,有关于地方治安情况的例行汇报…… 其中甚至有一两份边缘标注着“密”字的,内容涉及北平城外某个局部防务的调整,具有一定的军事价值,若在平时,也算是不错的收获。 但,都不是他苦苦寻找的那份关乎西柏坡安危,代号“穿心”的绝密计划。 希望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每次都能荡起一圈涟漪,带来片刻的期待,但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只留下更深的空洞。 阳光明并不气馁,这本就在预料之中。 如此重要的、足以影响战局的绝密计划,其文本的保管和传递必然有极其严格的规程,岂是那么容易在移动的,相对不够保密的车厢里,就能恰好撞见的? 他依旧保持着猎人般的耐心,继续着这种在外人看来近乎徒劳的蹲守与等待。 与此同时,焦大和焦二带回的信息开始逐渐汇聚,虽然零散,却也在一点点勾勒出某些轮廓。 “阳先生。” 焦大汇报时,眼神里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认真,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沮丧,“丰泽园那边,这几天确实看到过几拨军官模样的人进去,看着级别不低,门口一直有挎着枪的卫兵守着,生人勿近的样子。 我们记着您的话,没敢靠太近,就在对面街角的茶摊和杂货铺附近转了转,听到的也都是些闲篇儿,没什么有用的。” 相比之下,焦二则显得兴奋许多,脸上泛着红光:“北平饭店更热闹!当官的去得多,还有好多穿着奇怪、叽里呱啦的洋人! 我看见过一辆特别黑、特别亮的轿车,下来个矮胖的军官,派头大得很,门口的服务生和穿便衣的人都对他点头哈腰的。对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关键信息,声音提高了几分,“我听一个拉黄包车的在跟人闲聊,说那个矮胖军官好像姓鄂,是那儿的常客,差不多天天都去,有时候一天还去两回呢!” “姓鄂?常客?天天都去?” 阳光明心中一动。 鄂友三! 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鄂友三! 这与他之前的判断和零星观察,完全吻合。 北平饭店作为此时北平最高档、最西化的场所之一,确实是这些手握重权、追求享乐的高级军官宴饮、交际、甚至进行某些隐秘交易的重要地点。 结合焦二的信息和自己之前数次无功而返的蹲守,阳光明敏锐地意识到,在高速流动、环境不可控的车厢内获取绝密文件的概率,实在太低了。 或许,一个相对固定的、私密的、且目标人物经常出现、容易放松警惕的场所,机会更大。 而北平饭店,无疑是一个极具潜力和操作性的目标。 一个新的、更为大胆的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十月十二号,傍晚。 芝麻胡同的秘密小院里,油灯如豆。 阳光明仔细地梳理着焦大焦二这些天收集到的所有零散信息。虽然大多琐碎,甚至有些无稽,但拼凑起来,相互印证,确实明确了丰泽园和北平饭店是军方高官频繁出入的场所,尤其是鄂友三,几乎将北平饭店当成了另一个办公地点和私人俱乐部。 “是时候换个战场了。”阳光明低声自语。 他决定将主要精力转移到北平饭店。即使最终无法直接得到“穿心计划”,能在这些军官们推杯换盏、精神松懈的场合,获取一些其他有价值的军事机密,也是巨大的收获。 更何况,退一步讲,就算此行一无所获,能在这个时代的北平饭店,品尝那些顶尖厨师造就的美食,安抚一下被这个物质匮乏时代反复折磨的味蕾和肠胃,也算是不虚此行,是一种别样的慰藉。 他之前从四海社那个据点“取”来的那些金圆券,正愁没处花销,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想要去北平饭店这样的高档场所,几套高档服装是必不可少的行头。 他专门去了高档服装,买了几套质地考究、款式时髦的进口面料高档西装、几双纯牛皮皮鞋以及一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瑞士手表。 这些东西,他都仔细地存放在秘密小院那个不起眼的旧衣柜里,方便换装。 再次站在那面模糊的穿衣镜前,阳光明已经换上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细条纹西装。 雪白的衬衫领口系着一条深蓝色领带,脚上是擦得锃亮如镜的黑色牛皮鞋,手腕上戴着那块复古风格的金属腕表。 三世轮回积累下的气质沉淀下来,让他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从容、贵气与疏离,与平日里那个穿着半旧长衫、沉稳内敛的年轻租户判若两人,仿佛是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走出的个体。 他对着镜子,仔细调整了一下领带的位置。这副精心打造的“行头”,是进入北平饭店那个特定圈子,而不会显得突兀的最佳通行证。 接下来的几天,阳光明成了北平饭店的常客。 他有时在一楼大厅那铺着厚绒地毯的咖啡座,悠闲地品着香气浓郁的咖啡,修长的手指翻阅着当天的报纸,目光偶尔掠过进出的人流; 有时在二楼的西餐厅,点上一份七分熟的牛排或一只烤得金黄酥脆的乳鸽,配以红酒,慢条斯理地享用,动作优雅而熟练; 更多的时候,他会选择在三楼的中餐厅用餐,这里更符合国人的饮食习惯,热闹的氛围中也更容易观察到那些前来聚餐、面色红润的军官们。 他出手阔绰,点菜从容,对服务生态度温和却带着适当的不容逾越的疏离,完全符合一个家境优渥、受过良好教育、见过世面的“富家公子”或者“留洋归来”的青年才俊形象。 他很少主动与人攀谈,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用餐、观察,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然而,他的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周围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碎片——邻桌的低声笑语,服务员之间的简短交流。 让他感到精神一振的是,焦二的消息非常准确。 鄂友三确实是这里的常客,而且似乎对四楼的一个固定包间情有独钟。 阳光明几次巧妙地“偶遇”,看到他在副官和几名贴身卫兵的簇拥下,面色红润,谈笑风生地径直上了四楼。 四楼是高级包间区,装修更为奢华,私密性极好,寻常客人无法随意进入。 每次鄂友三前来,四楼的楼梯口和走廊都会明显增设岗哨,戒备程度明显比楼下大厅和普通包间区森严数倍。 这并没有难倒阳光明。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前台,用一口略带吴侬软语口音的官话,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表示自己想长租一间安静、视野好的上等客房,用于“写作”和休息,不喜被人打扰。 他给出的价格相当诱人,并且爽快地预付了足足半个月的房费。 前台经理见他气度不凡,衣著考究,出手大方,谈吐间自带一股贵气,自然是殷勤备至,不敢有丝毫怠慢。 很快,阳光明如愿拿到了五楼一间客房的钥匙。 五楼是客房部,环境更为清静,而他选择的这间客房,恰好位于四楼那个鄂友三专用包间的正上方。 这个位置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是实施他计划的最佳点位。 他站在五楼客房的窗边,透过擦拭明亮的玻璃,看着楼下街道上如织的人流和车马,心中冷静地盘算着。 只要鄂友三在四楼的包间宴客或密谈,他身处正上方的客房,蹲下身子,那三米的有效垂直探查范围,足以像一只无形的眼睛,穿透钢筋水泥的阻隔,覆盖下方包间的大部分区域,捕捉到任何可能出现的纸质文件。 此后的几天,阳光明白天依旧以各种身份在外活动,维持着毫无破绽的正常生活轨迹,傍晚时分则往往会准时入住北平饭店五楼的这间客房。 他并不总是待在房间里,有时会出去到其他餐厅用餐,有时会在饭店的酒吧或休息区流连。 但每当观察到鄂友三的车队抵达饭店门口,或者发现四楼楼梯口的戒备突然加强时,他就会像接收到信号的猎豹,迅速而自然地返回五楼客房,进入临战状态。 连续五天,鄂友三有四天都出现在了北平饭店四楼的包间。 阳光明每次都会在他进入包间、酒宴气氛逐渐升温后,立刻反锁客房房门,拉上窗帘,然后走到房间中央,屏息凝神,将意识彻底沉入脑海中的空间。 感知力如同无形的波纹,精准地向下渗透,轻易地穿过了楼板隔层,如同水银泻地般,笼罩了下方那个灯火通明、喧嚣隐隐传来的包间。 他“看”到鄂友三与各色人等推杯换盏,高声谈笑。 有时是其他同样穿着军装、肩章闪亮的军官,彼此称兄道弟,气氛热烈; 有时是脑满肠肥、穿着绸缎长衫的本地富商,谄媚地敬酒,说着恭维话; 有时则是一些看起来像是地方士绅或者文化界名流模样的人,交谈的内容很广泛。 觥筹交错间,谈话内容多是互相吹捧、隐晦的利益交换,或者抱怨时局艰难、物资短缺等等。 阳光明的注意力,始终牢牢锁定在鄂友三随身携带的那个黑色牛皮公文包上。 那只包,通常被随意地放在他身后的椅子上,或者旁边的空位上,看似不起眼,却可能藏着至关重要的秘密。 十月十五号,他在公文包里发现了一份关于北平城郊防御工事加固的密令,上面有付作义的签字批示,详细标注了几个重点区域的布防调整和物资调配计划,涉及水泥、钢材的具体数量。 十月十六号,他又发现了一份与城外某个号称“保境安民”的地方保安团私下进行武器交易的协议草案,上面列出了交换的枪支型号、弹药数量,以及对方用以交换的粮食和烟土清单,赤裸裸地暴露了军队内部的腐败和混乱。 这两份文件都具有一定的价值,从侧面印证了国党军方在北平防御上的某些具体部署以及内部管理的千疮百孔。 阳光明将文件的关键内容,如同扫描般牢牢刻印在记忆深处,准备后续找机会整理出来上报组织。 但这依然不是他最终的目标,不是那颗足以扭转局棋的关键棋子。 希望一次次在黑暗中燃起,又一次次在翻阅完所有文件后悄然熄灭,只留下更深的寂静和等待。 阳光明的心态依旧被强行保持在一种平稳的状态,他知道,越是接近核心机密,越是需要运气、耐心,以及关键时刻那一点点玄之又玄的契机。 他依旧每天前往北平饭店,如同上班一样准时,不曾有一日懈怠。 至少,这里的厨师手艺确实精湛无比,那些久违的油脂香气和细腻口感,能够极大地慰藉他饱受粗粝食物折磨的肠胃,也算是在紧张危险的潜伏任务中,唯一一点实实在在的慰藉。 时间悄然流逝,如同指间沙,不知不觉来到了十月十八号。 这天中午,天空依旧阴沉。 阳光明像往常一样,在北平饭店三楼的餐厅早早用过午餐,一份清淡的龙井虾仁和一碗鸡丝面。 他一边用餐,一边留意着门口的动静。 确认鄂友三那熟悉的身影在随从簇拥下抵达,并径直上了四楼后,他便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从容地结算了餐费,然后径直回到了五楼的客房。 反手轻轻锁好房门,他没有开灯,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窗帘缝隙透进的一缕天光。 他走到房间中央,缓缓蹲下身来,然后闭上了双眼,将意识彻底沉入脑海深处的空间,开始探查。 包间里,鄂友三和那位脑满肠肥、戴着金戒指的富商模样的客人正在把酒言欢,桌上杯盘狼藉,旁边还有几个作陪的人,脸上都带着酒意。 阳光明的意念,直接锁定了放在鄂友三身后椅子上的那个黑色牛皮公文包。 第一份……是关于某个知名戏班申请“劳军演出”津贴的批复文件,上面有鄂友三龙飞凤舞的“准”字。 另一份……是某个下属团长的人事调动推荐函,措辞充满了褒奖。 第三份……阳光明的意念在触碰到这份文件的标题时,微微一顿。 《冀西地区肃清作战预备方案》! 文件编号带着一个醒目的红色“绝密”标记,和特殊的字母前缀。 他迅速凝神,开始浏览内容。 开篇还是一些常规的、冠冕堂皇的关于部队调动集结、后勤物资准备的说明,措辞谨慎。 但越往后看,他的心神越是震动。 “作战目标:红匪党中央所在地西柏坡,及其周边机关。” 他反复记忆了两遍,如同最严谨的校对员,确认没有任何一字一句的遗漏,确保这份情报的完整性和准确性。 情报到手! 巨大的喜悦和强烈的成就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涌上心头,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如何安全传递并合理解释来源这个现实而严峻的问题。 狂喜之后,是极致的冷静。 他不可能告诉组织,自己是躲在五楼客房里,用意念穿透楼板“看”到的。 他必须有一个合乎逻辑、经得起反复推敲和调查,又能最大限度保护自身核心秘密的说法。 一个计划迅速在他脑海中成型、完善——利用鄂友三在北平饭店吃饭,以及公共卫生间这个容易发生“意外”、人员来往复杂且相对私密的场所,编造一个看似惊险万分、却又在情理之中、符合他“外围观察员”身份的经历。 他仔细推敲着这个说辞的每一个细节: 时间必须是今天中午;地点是三楼靠近楼梯口的公共卫生间;他如何“蹲守”,鄂友三如何“酒后疏忽”,他如何“冒险查看并记忆”,副官如何“恰好返回”,他如何“惊险应对”…… 每一个环节的行为逻辑、可能存在的风险点、他自己的心理活动描述,都务求天衣无缝,能够自圆其说。 这个精心编织的借口,将是他交付这份烫手山芋般的绝密情报时,必须附上的“合理”的包装盒。 确认情报已如同本能般牢牢刻印在记忆深处,并且汇报的说辞也已反复推敲、完善到几乎无可挑剔后,阳光明不再停留。 他迅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昂贵的西装。 他开门,步履平稳地走出客房。 他没有去前台退房,保持着还会回来的假象,然后沿着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不疾不徐地下了楼,径直走出北平饭店那旋转的玻璃大门,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住客外出散步或办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站在饭店门口那高高的台阶上,午后的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照在他脸上。 他招手叫来一辆停在路边的黄包车,动作优雅地坐上去,报出的是朱老师家附近的地址。 坐在飞跑的黄包车上,冷风吹拂着他的面颊,带着凉意,也让他高度紧张后略显混沌的头脑逐渐清醒。 他靠在微微晃动的黄包车椅背上,闭上眼睛,看似在休息,实则在脑海中最后一次预演即将面对朱老师时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确保一切都恰到好处,不露出丝毫值得怀疑的破绽。 这场戏,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赶到朱老师家所在那条僻静胡同时,时间刚刚下午一点半。 胡同里很安静,只有几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槐树枝桠间跳跃,他抬手敲响了那扇熟悉的木门门环。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条缝,露出朱师母那张温婉而带着些许岁月痕迹的脸庞。 “光明来了,快进来。”朱师母见到是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侧身将他让进院里,随即又谨慎地探头看了看胡同两头,才轻轻关上院门。 今天阳光明穿了一身高档服装,朱师母多看了几眼,但并没有问。 “明轩在书房呢,说是下午学校没课,正在整理一些资料。” “师母好,打扰了。”阳光明礼貌地问候,心中却是一定,老师在家就好。 他不再多言,快步穿过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院,径直走向书房。 朱明轩正伏在靠窗的书案前,手握毛笔,在一迭稿纸上奋笔疾书,神情专注。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阳光明,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衣服,神色微微有些诧异。 阳光明反手轻轻关上书房门,快步走到书桌前坐下,拿起桌上的笔和纸。 然后他俯下身,开始奋笔疾书,笔尖在纸面上划过,发出急促而连续的沙沙声。 朱明轩看到他这番举动,心中的不安迅速扩大。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眉头越蹙越紧。 阳光明笔走龙蛇,将记忆中“穿心计划”的详细内容,包括那个触目惊心的代号、明确指出的目标、参与部队的具体番号、勾勒出的进攻路线草图要点、以及那个用红笔圈出的初步时间表等所有关键信息,清晰、准确、毫无保留地默写了出来。 他写得很快,但字迹依旧保持着工整和清晰,确保不会产生任何歧义或误读。 写完最后一行字,他猛地放下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直起身,将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张,双手拿起,郑重地递到朱明轩面前,声音低沉、沙哑而急促,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却依旧能听出的颤抖: ……(删除部分内容) “这……这情报……” 朱明轩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地钉在阳光明脸上,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喉咙发紧而变得异常沙哑、干涩,“来源……你是从哪里……如何得到的?” 如此核心、如此绝密的军事计划,以阳光明目前的身份和活动范围,根本不可能接触到! 这完全超出了他理解的极限! 阳光明的脸上,适时地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后怕、惊恐与一丝“死里逃生”的侥幸表情。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平复依旧狂跳的心脏,语速很快,但条理异常清晰地开始叙述他早已在脑海中预演了无数遍的说辞: “老师,我之前通过一些外围观察,发现付作义、鄂友三这些军方高层,经常在北平饭店聚餐。 而且他们有时喝多了,会在公共厕所里旁若无人地聊天,说一些平时不会说的话。”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继续说道:“我就想着,闲暇时候去那里蹲守,说不定……说不定能听到点有用的东西,就算听不到,也没什么损失,就当是熟悉环境。”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仿佛再次身临其境那“惊险”的一幕: “今天中午,鄂友三又去了,在四楼包间,我就在三楼的厕所隔间里等着。 没想到…没想到他喝得有点多,出来洗手时,稀里糊涂的,竟然把随身带的那个黑色公文包,遗忘在了洗手台下面的角落里! 当时厕所里就我一个人,我听到他脚步声远去,意识到机会千载难逢,简直是……简直是老天爷都在帮我们!” 他描述着那根本不存在的,却被他构思得细节满满的“惊险”一幕,语气带着强烈的画面感: “我立刻冲出去,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我快速打开公文包查看,里面文件不多,我一眼就看到了这份《冀西地区肃清作战预备方案》! 我知道这东西肯定要命,内容不算特别多,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拼命地看,强行记忆下来! 然后赶紧把文件按原样放好,拉好公文包,再装作刚上完厕所出来洗手的样子。” 他的呼吸变得略显急促,配合着语言,极力营造着当时的紧张氛围: “我刚把公文包放回原处,直起身,打开水龙头,水还没流到手上,他的那个副官就火急火燎地冲进来了! 直接抓住我的胳膊,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还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看! 我当时……我当时心都快停止跳动了,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湿透了! 幸好我反应快,装作刚洗完手、什么都不知道、被他吓了一跳的样子,他才没怀疑。 他看到公文包还在,检查了一下里面的东西好像没少,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赶紧跑了……真是太险了!就差那么几秒钟!” 朱明轩听着他急促而充满细节的叙述,心脏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仿佛亲身经历了那惊心动魄的几十秒。 他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是何等的危急!千钧一发! 一旦阳光明动作稍慢,或者被副官当场撞破在翻看文件,甚至只是表现出丝毫的慌乱,那么此刻他见到的,恐怕就不是活生生的阳光明,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这听起来虽然充满了巧合,甚至有些戏剧性,但在那种觥筹交错、人喝多了容易疏忽大意的场合,高级军官酒后遗忘重要物品,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而阳光明在那种情况下表现出的急智、冷静和强大的记忆力,更是让他感到既后怕又无比的欣慰! 朱明轩再次低头看向手中那张仿佛重若千斤的纸张,无论过程如何惊险、如何巧合,这份情报本身,已经压倒了一切! “真是太危险了!幸好运气在我们这一边!” 朱明轩的声音带着剧烈情绪波动后的沙哑和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和震撼,“但这情报……太重要了!实在是太重要了!重要到……就算是冒天大的风险,也值得!值得啊!”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快速说道:“时间紧急!必须立刻上报!一刻也不能耽误!多耽误一秒钟,西柏坡就多一分危险!” 朱明轩看了一眼墙上的老式挂钟,指针指向一点五十分,“我现在就去启动最紧急的联系渠道!你哪里也别去,就在这里等着! 等我回来! 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半个字!而你获取情报的具体经过和细节,以后也要彻底烂在肚子里,对任何人都不能再提起!明白吗?” “我明白!老师,您……您路上一定要小心!”阳光明郑重点头。 朱明轩不再多言,他甚至来不及穿上外套,只是将那张写着绝密情报的纸,小心翼翼地,反复折迭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塞进贴身衬衫胸前的内袋里。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拉开书房门,对闻声从厨房探出头、面带疑惑的师母只匆匆说了一句“我出去办点急事,很快回来”,便头也不回地,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家。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胡同口的拐角处,融入了北平城午后的街巷之中。 阳光明独自留在书房里。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 时间就在这种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艰难爬行。 大约下午四点钟,院门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吱呀——” 书房门被从外面推开,朱明轩带着一身的凉气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长途奔波后的疲惫,额头上甚至还有细密的汗珠,风尘仆仆。 但那双平日里温和睿智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充满了激动、亢奋,以及一种巨大的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光明!” 朱明轩的声音带着一丝明显的沙哑,却充满了力量和喜悦,“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情报已经通过最紧急、最安全的渠道,万无一失地送出去了!” 他几步走到阳光明面前,伸出双手,拍了拍阳光明的双臂,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欣慰,以及一丝依旧未曾完全散去的后怕: “上级……上级在得知情报的具体内容,以及你获取情报的惊险经过后,极为震惊!也极为欣慰! 他们让我务必转达组织对你的高度赞扬和肯定! 这次,你立下的功劳,太大了!大到了……简直是无法估量!” 他激动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平复那颗依旧在胸腔里激烈跳动的心脏,继续说道: “这份情报的价值,关乎全局! 组织上会永远牢记你的功绩,以后局势稳定了,一定会为你郑重请功!” 听到“情报已经安全送出”这最终确认的消息,阳光明一直高悬在喉咙口的心,终于彻底地落回了实处。 他挺直腰板,语气坚定而谦逊,带着这个时代革命者特有的纯粹: “老师,我只是做了一个党员、一个革命者应该做的事情。 能在关键时刻,为组织、为同志们化解这次致命的危机,是我最大的心愿和荣幸。 功劳不敢当,只要情报有用,只要组织平安,我就心满意足了。” 朱明轩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学生,不,是早已超越学生范畴的,忠诚而能力超群的年轻同志,心中真是感慨万千,波涛汹涌。 …… 朱明轩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最为舒展、最为欣慰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不过。” 朱明轩的笑容微微一收,语气再次变得严肃,“以后若非万不得已,情势迫在眉睫,绝不能再如此行事!你的安全,同样至关重要!保护好自己,才能在未来为组织和人民做出更大的贡献!” “是!老师的教诲,我记住了。”阳光明认真地点点头,将这份关心和告诫牢记心中。(本章完) 第313章 22混乱恐慌告发搜查震慑感恩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的北平,已褪尽了最后一抹暖意,寒气从砖缝瓦楞间、从枯枝败叶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刺入肌骨。 然而,比身体上的寒冷更令人心悸的,是弥漫在这座千年古都里,那无处不在、沉甸甸的绝望气息。 它像一层无形的雾霭,笼罩着紫禁城的金瓦,缠绕着胡同口的槐树,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金圆券的贬值速度,早已脱离了任何经济规律的掌控,变成了一场疯狂而丑陋的赛跑,一场将普通百姓仅存的一点希望,无情碾碎的残酷游戏。 早晨揣着一迭厚厚的还带着油墨味的钞票出门,或许还能换回一袋面粉;若等到下午,恐怕连半袋粗糙拉喉的杂和面都买不回来了。 报纸上依旧通篇累牍地刊载着“整顿金融”、“平抑物价”的煌煌公告,但在早已看透一切的市民眼中,这些白纸黑字已然成了最辛辣、最无奈的讽刺。 民间交易,早已自发地抛弃了这堆急速褪色的花花绿绿的废纸。 硬通货重新回到了舞台中央。 沉甸甸、叮当作响的“袁大头”,以及印着陌生外国头像、在暗地里被视为更保险的外币,成了真正的一般等价物。 更多的,则是回归到了最原始的以物易物。 一块力士牌肥皂能换几斤棒子面,一尺阴丹士林布或许能换来几个填饱肚子的窝头,一只旧怀表可能换来一家子几天的口粮。 这种古老交换方式,在这座曾以现代文明自诩的城市里荒谬而又必然地复苏着,诉说着货币信用的彻底崩塌。 与经济崩溃相伴的,是愈发令人窒息的政治高压。 特务机构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在全城加大了搜捕与控制的力度。 报纸的社会新闻版块,几乎每天都有触目惊心的“红党嫌疑份子落网”或“某犯被执行枪决”的简短消息,字里行间透出的寒意足以让每个读者心头一凛。 街谈巷议都变得小心翼翼,熟人见面,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匆匆别过,生怕一句无心之语隔墙有耳,招来灭顶之灾。 一种“莫谈国事”的默契,在恐惧中凝结而成。 火车站,成了这恐慌图景中最混乱、最喧嚣的漩涡。 南逃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军政要员、富商巨贾,以及所有稍有门路、能弄到一张宝贵车票或船票的人,都在想方设法地逃离这座仿佛随时会被战火吞噬、或是因围困而陷入绝境的孤城。 站台上,拥挤不堪,人声鼎沸。 穿着体面的官员,拖家带口、满脸惶恐的商人,与亲人生离死别、抱头痛哭的学生,还有维持秩序的士兵粗暴的呵斥声、小贩趁机兜售高价食物的叫卖声、以及火车汽笛那撕心裂肺的长鸣…… 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交织成一幅绝望而疯狂的战乱流民图。 正是在这种高压和混乱达到顶点的氛围下,朱明轩果断地向阳光明下达了“蛰伏”的指令: 暂时静默,停止一切非必要的横向联系与活动,彻底回归“正常”的市民生活,像千万个普通北平人一样,低调地、坚韧地熬过这段最危险的时期,等待时机。 阳光明深刻地理解,并严格执行了这一指示。 他迅速将自己的生活调整到一种极其规律甚至略显刻板的状态: 每天上午,他几乎都待在东厢房里,伏案“翻译文稿”,那厚厚的外文书籍和写满字迹的稿纸,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下午,他会按时出门,前往朱老师家“请教问题”或“讨论工作”,路线固定,举止从容。 偶尔的其他外出,也多是去附近的市场转转,谨慎地补充一些家中必需的日用品,如食盐、火柴、灯油等。 他超乎常人的警觉性,让他敏锐地感觉到,身后偶尔会出现一些若有若无的“尾巴”。 那并非针对性的长期监视,更像是特务们在漫无目的地随机盯梢可疑人员,如同撒网捕鱼。 但阳光明凭借朱老师悉心教导的反跟踪技巧,以及自身那份沉稳与机敏,总能在穿过几个胡同、拐过几个街角后,轻易地将这些蹩脚的盯梢化解于无形,从未让对方抓到任何把柄,也从未将危险引向朱老师的住所。 家里的日子,在阳光明谨慎的暗中支撑下,相比于院外那个愁云惨淡、食不果腹的世界,维持着一种难得的,甚至可以说是奢侈的平静。 粮缸通常是满的,虽然多是耐储存的杂粮;煤棚里堆着足够的柴火和煤块,足以抵御北平漫长的寒冬;偶尔,在饭桌上还能见到一点难得的荤腥。 在一片哀鸿的四合院里,阳光明家的好日子显得格外扎眼,也自然引来了邻居们或明或暗的羡慕与猜测。 这一点难以避免,阳光明已经尽量低调,不敢让家里大鱼大肉,但在这个时期能吃饱,就已经很扎眼了。 阳怀仁经过这段时间的将养,腿伤已彻底好利索。 他依旧负责着家里的“采购大业”,虽然那最初的六百元金圆券早已在疯狂的抢购潮中花得一干二净,换回的东西也有限。 但后续,阳光明总能以“给朱老师朋友帮忙”、“介绍了些零散翻译活计”等名义,陆续拿回来一些现金,让阳怀仁能继续维持着这种在外奔波的“忙碌”。 这不仅仅是为了补充家用,更给了阳怀仁一种精神上的寄托,让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家仍有价值,而非一个需要儿子完全供养的累赘。 楚元君则安心在家操持家务,将有限的物资打理得井井有条,同时也严格督促着两个女儿的功课。 静婉和静仪的脸上,随着家中境况的稳定,也渐渐褪去了往日的菜色,有了这个年纪应有的些许活泼。 她们不用再像许多邻家的孩子那样,时刻为下一顿饭在哪里而发愁,也不用在刺骨的寒风中被父母打发到城外荒野去挖那些苦涩难咽的野菜根。 在乱世之中,这已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安稳与福分。 然而,院子外那个更大的世界,正不可避免地滑向更深的深渊。 普通百姓的生活,开始陷入了极度的困顿。 工厂大面积停工,商铺纷纷倒闭,失业者如同灰色的潮水,充斥街头巷尾。 为了一口吃的,偷窃、抢劫,甚至更恶劣的案件时有发生,报纸内页的社会新闻里充斥着此类令人叹息的消息。 维持秩序的军警变得越来越不耐烦,手段也越发简单粗暴,动辄拳打脚踢,甚至开枪伤人。 一种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这片混乱中悄然确立,并且愈演愈烈。 地痞、流氓与某些心怀不轨、企图趁乱捞取好处的执法者,勾结在一起,像一群嗅到腐肉气息的秃鹫,在市井间逡巡,搜寻着可以下手的目标。 他们深谙欺软怕硬的生存之道,不敢去动那些真正有权有势、门口有卫兵站岗的深宅大院,便将贪婪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那些有些家底、但又无甚强硬背景的中产之家。 阳光明租住的这个四合院的房东沈先生家,便不幸成了这样一只被秃鹫盯上的“肥羊”。 沈家世代居住北平,虽非大富大贵,但祖上也颇有些积累,家中藏着一些银元、几件祖传的古董字画,在金圆券已成废纸的年月,这便是一家人生存下去的最后依仗。 他清楚财不露白的道理,行事一向低调谨慎。 这天上午,眼看家中存粮见底,沈先生小心翼翼地揣着五块银元,用一块旧蓝布包了又包,塞进棉袍内侧的口袋里,想去附近的店铺买点粮食和日常用品。 他特意绕了点路,选择了一个相对偏僻、熟人较少的街道。 交易时,他更是左顾右盼,确认没有熟面孔,才快速地将一块银元递给粮贩,换回一小袋小米和几个杂面馒头。 整个过程,他自认已经足够小心。 然而,他还是被两个专门在集市上游荡、眼睛像钩子一样的地痞瞧见了。 那两个家伙,一个绰号“麻杆”,瘦高个,眼珠子乱转;另一个叫“胖头鱼”,矮壮身材,一脸横肉。 他们混迹市井,最擅长的就是辨认“肥羊”。 沈先生那身虽然半旧,但料子不错的青布棉袍,以及他交易时那副紧张而又强作镇定的神态,立刻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瞧见没?老家伙用的是‘大洋’!”麻杆压低声音,用胳膊肘捅了捅胖头鱼。 胖头鱼眯缝着小眼睛,舔了舔嘴唇:“我见过他,应该住南边那片胡同的,独门院子。油水指定不少。” 两人交换了一个贪婪而阴险的眼神,悄无声息地尾随着采购完毕、匆匆往家赶的沈先生,一直看到他推门进了四合院,牢牢地记下了地址。 接近中午时分,冬日稀薄的阳光勉强透过灰蒙蒙的天空,洒在院子里。 几缕炊烟从不同人家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带着各自家中或浓或淡的饭食气息。 楚元君也在厨房里张罗着午饭,锅里煮着棒子面粥,贴了几个掺了豆面的饼子,还罕见地蒸了一小碟咸肉,香气虽不浓郁,却足以让在院里玩耍的静婉、静仪,不时探头张望。 阳光明则坐在东厢房靠窗的书桌前,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英文书和稿纸,手中钢笔沙沙作响,仿佛真的在专心致志地进行着翻译工作。 就在这时,“哐哐哐!哐哐哐!”,一阵极其粗暴、毫不客气的砸门声,如同骤雨般猛地响起,瞬间撕裂了院子里的平静与祥和。 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惊得屋檐下觅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也惊动了院子里每一户正在忙碌的人家。 “开门!快开门!执法队查案!再不开门老子踹了!”门外传来凶狠而沙哑的吆喝声,伴随着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声。 院子里的人们都吓了一跳,纷纷从自家屋里探出头来,脸上带着惊疑、不安和一丝恐惧。 阳怀仁从屋里快步走出,楚元君也紧张地从厨房门口望出来,用围裙擦着手。 焦振山带着焦大、焦二也从倒座房里走了出来,父子三人脸色凝重,焦大、焦二更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攥紧了拳头。 房东沈先生心里猛地一沉,他强自镇定,对闻声从正房出来的脸色煞白的妻子摆了摆手,示意她赶紧躲到里屋去,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他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才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到院门前,颤抖着手,拉开了那沉重的门闩。 门刚一开,一股冷风裹挟着七八个身影便一拥而入。 这些人穿着统一的黑色制服,但帽子歪戴着,风纪扣敞开着,手里的步枪随意地挎着或端着,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戾气、不耐烦和贪婪的神情。 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一脸横肉,三角眼,嘴角下撇,有人喊他王队长。 旁边,上午盯梢的那两个地痞——麻杆和胖头鱼,也挤了进来,此刻正一脸得意和谄媚地指着沈先生。 “长官,没错!就是他!上午在集市上,用的就是现大洋!我们哥俩看得真真儿的!”麻杆尖着嗓子,迫不及待地叫道,仿佛立了什么大功。 沈先生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窖,他知道,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努力保持着最后的体面,对王队长拱了拱手,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诸……诸位老总,光临寒舍,不知……不知有何贵干?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鄙人一向安分守己,……” “误会?” 王队长三角眼一翻,不耐烦地打断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先生脸上,“少他妈跟老子来这套文绉绉的!人证俱在!有人举报你私藏和使用银元,违抗政府金融改革法令!知道这是什么罪过吗?给我搜!” 他根本不给沈先生辩解的机会,粗暴地一挥手。 如狼似虎的队员们得令,立刻就要往正房里冲。 “住手!你们……你们凭什么乱搜我家!还有没有王法了!” 沈先生又急又怒,血往头上涌,他张开双臂,试图拦住冲向正房的队员。 “王法?老子就是王法!” 王队长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差点摔倒,随后得意地拍了拍腰间鼓鼓囊囊的手枪套,狞笑道: “凭什么?就凭老子怀疑你私通共匪,窝藏违禁品! 再敢阻拦,信不信老子现在就以妨碍公务、图谋不轨的罪名,把你当共匪就地正法了!” “你们……你们这是血口喷人!无法无天!” 沈先生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王队长,脸涨得通红,却因极度的愤怒和恐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焦振山上前一步。 他腿伤痊愈后,虽然刻意收敛了以往的锋芒,但多年的江湖阅历和骨子里的硬气犹在,眼神沉稳而锐利。 他对着王队长抱了抱拳,语气尽量保持不卑不亢: “这位老总,请息怒。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不容易。沈先生是本分人,这院子里住的也都是安善良民,从不惹是生非。您看,是不是哪里弄错了?能否行个方便,高抬贵手?” 焦大和焦二也紧跟着父亲往前站了站,他们年轻力壮,身材魁梧,虽然没说话,但那警惕而带着压迫感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扫视着这些不速之客。 看到焦家父子三人这架势,王队长和队员们的气势微微一滞。 他们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深知欺软怕硬的道理,看得出这父子三人不是寻常百姓,眼神里带着练家子的沉稳和不好惹的气息。 但到嘴的肥肉岂能轻易放弃?而且他们自恃手里有枪,身上披着“执法”的虎皮,底气很快又足了起来。 “怎么?想暴力抗法?”王队长猛地拔高了声调,色厉内荏地吼道,手再次按在了枪套上,甚至故意将枪套的搭扣解开了一点。 “告诉你们!今天谁要是敢阻拦老子执行公务,格杀勿论!老子看你们有几个脑袋!”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焦振山眉头紧锁,脸色铁青。 他知道跟这些兵痞讲不通道理,他们根本不在乎是非曲直,硬碰硬,自己父子三人或许能撂倒几个,但对方有枪,最终吃亏的肯定是自家人,而且还会连累院子里所有的邻居。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还是缓缓地、极其不甘地让开了身子,对满脸绝望的沈先生投去一个充满歉意和无奈的眼神。 沈先生看到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他知道,今天是在劫难逃了,祖上留下的这点家底,恐怕要毁于一旦。 执法队员们见状,气焰更加嚣张,呼喝着冲进沈家正房,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 一时间,屋里传来翻箱倒柜、摔打物品的乒乓声,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以及沈太太在里屋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哭泣声。 每一声响动,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沈先生和院子里的每一个邻居的心上。 邻居们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 楚元君紧紧攥着围裙角,面色发白。阳怀仁眉头深锁,连连叹气。 阳光明也站在门口,面色平静,但眼神锐利,冷静地观察着院子里每一个执法队员的举动、神态,尤其是那个王队长。 搜查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对于沈先生和院子里的邻居来说,却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沈家虽然将值钱东西藏得颇为隐蔽,但在这种掘地三尺、毫无顾忌的破坏性搜查下,还是被一一翻了出来。 “队长!找到了!在这里!”一个队员兴奋地从里屋的炕洞里,掏出一个沉甸甸、沾满灰尘的小木匣。 王队长快步上前,一把夺过木匣,打开盖子。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元,码放得整整齐齐,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诱人的光芒。 “这里还有!藏在衣柜的夹层里!” 另一个队员像发现了新大陆,从衣柜顶部的暗格里,翻出几件用软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玉器——一只翡翠镯子,一枚羊脂白玉的玉佩,还有一个小巧玲珑、釉色天青、开片如冰裂的小瓷瓶。 那瓷瓶虽小,但造型古朴雅致,釉色温润如玉,一眼便知不是凡品。 所有的“战利品”都被集中到院子里。 银元被倒在地上清点,叮当作响,一共一百八十三块。那几件古董玉器和那个小瓷瓶,则被放在一旁。 王队长拿起那个小瓷瓶,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又对着光仔细看了看,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贪婪光芒,顺手就极其自然地揣进了自己制服的内侧口袋里。 接着,他又拿起那块羊脂白玉的玉佩,摩挲了一下,感受着那温润的质感,随手扔给了旁边一个一直献媚地看着他的队员:“赏你的,拿着玩去!” “搜到了!人赃并获!” 王队长指着地上那堆银元和剩下的几件金银首饰,对着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的沈先生厉声喝道: “私藏巨量银元,证据确凿!把这些违禁品全部没收!把人给我带走!回去好好审问,看他还有没有同党!” 两个队员上前,粗暴地扭住沈先生的胳膊,就要用绳子捆绑。 “你们不能这样!那是我家祖传的东西!你们这是明抢!是强盗!” 沈先生仿佛从噩梦中惊醒,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声音凄厉。 沈太太也从屋里哭喊着冲出来,不顾一切地抱住丈夫的腿,瘫坐在地上,不让执法队带人走。 “求求你们!放过他吧!东西你们拿走!人不能带走啊!” “滚开!臭娘们!”王队长嫌恶地一脚踢开沈太太,骂道,“妈的,给脸不要脸!带走!谁敢阻拦,一起抓走!” 院子里一片混乱,沈先生的哀嚎,沈太太的痛哭,执法队员的呵斥,交织在一起。 邻居们的脸上都露出强烈的愤慨之色,尤其是焦家父子,拳头握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但看着那些队员手中明显上了膛、黑洞洞的枪口,以及王队长那杀气腾腾的眼神,最终还是将那股怒火死死压了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光天化日之下的暴行。 就在绝望似乎已成定局的时刻,一个清朗、沉稳,并不如何响亮的声音,从东跨院门口响了起来:“几位老总,请慢动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阳光明不疾不徐地从东跨院门口走了出来。 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既无愤怒,也无恐惧,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步伐稳健,一步步走了过来。 那个王队长正志得意满,斜眼打量了一下阳光明,见他穿着一身半旧但干净的蓝布学生装,年纪不过十七八,面容俊朗,气质斯文,不像有什么显赫来头或者强硬后台的样子,便极其不耐烦地呵斥道: “你他妈谁啊?哪里冒出来的小兔崽子?少特么多管闲事!滚回你屋里去!不然连你一起抓!” 阳光明并未因这粗鄙的辱骂而动怒,他在离王队长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这个距离既不至于让对方感到威胁,又能让对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话语。 他的语气平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从容:“老总息怒。在下阳光明,是这院里的租客,住在东厢房。有点小事,想跟老总您商量一下。” “商量?商量个屁!” 王队长嘴上骂着,但看着阳光明那迥异于常人的镇定,以及那双深邃眼眸中透出的冷静光芒,心里没来由地有些犯嘀咕。 这小子,太镇定了,镇定得有些反常,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应该是有点底气,说不定就有点什么小背景。 阳光明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那些白花花的银元和旁边的首饰,又看了看被两名队员死死扭住、满脸泪痕、衣衫凌乱的沈先生,缓缓开口说道: “老总,沈先生一辈子教书育人,胆子小,奉公守法。 这些银元,不过是乱世之中,留着保命糊口、以防万一的一点最后依仗,就像老百姓家里存点咸菜疙瘩过冬一样,绝非有意违抗什么法令。 至于私通共匪,更是无稽之谈,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哪有那个胆量和门路?”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物价飞涨,大家活着都不容易。 诸位老总风里来雨里去,维持地方治安,奔波辛苦,更是难处多多。 这点银元,既然老总们按规矩搜出来了,按规定予以没收,那也是应当应分,沈先生想必也无话可说。只是……”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语气加重了几分: “沈先生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有严重的心悸毛病,受不得惊吓。 这寒冬腊月的,若是被抓进去,衙门里的规矩想必老总比我们清楚,只怕他这身子骨经不起折腾,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事情闹大了,恐怕对老总您,也未必是好事。 能否请老总行个方便,高抬贵手?这些银元,就算沈先生认罚了,权当给诸位老总添点辛苦钱。 至于人……能否通融一下,就不必带回去了?让他留在家里,随时听候传唤便是。”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低声下气地求情,甚至有点服软认罚、破财消灾的意思,但语气始终不卑不亢,而且点明了“按规定没收银元”,暗示对方私自吞没的行为,并不在“规定”之内,甚至可能引来麻烦。 同时,又点出了万一沈先生出事可能带来的后果,软中带硬。 王队长眯起了那双三角眼,重新上下下地审视着阳光明。 这小子话里有话啊,是个角色! 他确实想独吞那几件古董,尤其是那个小瓷瓶,他虽不懂行,但也看得出绝非凡品。 但如果真把事做绝,把这个老小子抓回去,万一这老家伙家里真有点什么拐弯抹角的关系,或者这老东西豁出去在里面闹出人命,上面追查下来,自己私自昧下古董的事情恐怕也捂不住,确实是个麻烦。 能顺利拿到这一百多块实实在在的银元,避免不明关系的节外生枝,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他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队长,欺压一下普通百姓还行,真要碰到一个上面有人的,那他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但他不想就这么轻易松口,显得自己太好说话,没了威风,便冷哼一声,语气依旧强硬,但气势已经不如之前嚣张: “你说得倒轻巧!违抗政府金融法令,这是重罪! 岂是你几句好话、认罚点银元就能算了?老子要是就这么放了人,回去怎么跟上面交代?” 阳光明知道对方是在拿捏,在试探自己的底线,也在维护他那点可怜的面子。 他微微一笑,忽然不再纠缠于沈先生的事情,而是换了个话题,语气轻松得像是偶然遇到了熟人,在拉家常: “老总辛苦了,看您这风尘仆仆的,是刚从南城那边巡逻过来? 这天气,在外面跑一天,确实够受的。” 他话锋又是一转,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哦,对了,我有个校友,好像也在咱们执法系统里当差,说起来,可能跟老总您还是一个系统的,不知老总是否认识?” “你校友?谁啊?” 王队长愣了一下,北平城里吃皇粮的机构多如牛毛,军官警官更是数不胜数,他哪知道是哪个。 阳光明不紧不慢,清晰地说出了一个名字:“赵德明,赵副官。他是跟在鄂旅长,就是鄂友三旅长身边做事的。前些天,在北平饭店有个场合,我们碰巧还见过一面,简单聊了几句,他还说起如今城里执法不易,兄弟们都很辛苦,责任重大。” 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叙叙旧。但听在那王队长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赵德明! 他还真知道这个人,那是骑兵旅旅长鄂友三身边的贴身副官,心腹红人! 虽然只是个副官,军衔未必多高,但正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鄂友三那是手握兵权、连北平城防司令部都要给几分面子的实力派人物,他身边的副官,能量岂是他们这些底层执法队的小虾米能比的? 那是他们绝对惹不起、也巴结不上的存在! 再看阳光明,虽然穿着朴素,但身姿挺拔,气质沉稳内敛,眼神锐利而冷静,提到赵副官时,语气自然平和,没有丝毫炫耀或心虚,完全不像是临时编造、拉大旗作虎皮的样子。 只是校友关系,或许没有多么亲密,但只要能说上话,他要是真把人逼急了,也许就会惹来天大的麻烦。 王队长心里顿时七上八下,打起了鼓。 他再次仔细地,带着审视意味地打量阳光明,越看越觉得这小子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那种由内而外的镇定和从容,绝不是一个普通人能伪装出来的。 那种感觉,分明是有所依仗,心里有底气,一点都不虚。 如果真的一不小心踢到了铁板,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得罪了赵副官,那后果……王队长想到这里,很快有了决断。 这帮军方的人,杀伐果断,他是真得罪不起,只要这个赵副官一句话,弄死他一个小队长,跟碾死只蚂蚁差不多。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他也没必要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冒险。他能平平安安的混到现在,就是因为有眼色,做事谨慎。 想到这里,王队长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和了下来,那满脸的横肉甚至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语气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哦?原来……原来老弟认识赵副官?哎呀呀!你看看,你看看,这真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你怎么不早说呢!误会!纯粹是误会!”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从枪套上移开,还对那两个扭着沈先生的队员连使眼色,低声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放手!没点眼力见!” 那两个队员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依言松开了手。 沈先生骤然获得自由,踉跄了一下,几乎瘫软在地,被连忙上前的老伴扶住,两人抱在一起,又是后怕,又是茫然地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 “既然是误会……那这事……”王队长搓着手,脸上堆着笑,看着阳光明,语气充满了试探。 阳光明心领神会,知道火候已到,便接口道: “自然是按老总的意思办。这些银元,作为违禁品,按规定由老总没收,带回上交。 沈先生年迈体弱,也受了惊吓,就不必带回去问话了,让他在家好好将养,随时听候老总传唤便是。 老总们辛苦这一趟,冒着寒风,也不能白跑,这些银元,正好充作辛苦费用。” 他说着,目光再次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地上那些银元,暗示这些钱你们可以拿走,但人必须留下,事情到此为止。 王队长彻底明白了,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个真正的明白人!人情世故通透得很! 既给了自己一个完美的台阶下,保全了沈先生,又暗示银元可以全部拿走作为补偿,但人必须留下,双方心照不宣。 “哈哈,老弟是个明白人!爽快!” 王队长干笑两声,对手下挥挥手,声音也洪亮了不少: “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些违禁品全部收缴,登记清楚! 人……念在其年迈体弱,又是初犯,就不带回队里了,让他以后务必遵纪守法,若再犯,定不轻饶!” 队员们依言将散落在地上的银元一块块捡起来,重新放回木匣,又胡乱地在登记本上划拉了几笔。 王队长对阳光明拱了拱手,语气客气了不少:“老弟,今天这事,纯粹是误会,一场误会!你别往心里去。以后在咱们这片儿有什么事,尽管来队里找我。鄙姓王,王有才。” “王队长客气了。”阳光明也抱了抱拳,神色依旧平静,“您公务繁忙,我们就不多耽搁了。慢走。” 王队长不再多留,他带着手下队员,欢欢喜喜的离开了四合院。 那扇沉重的院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将外面的混乱与危险暂时隔绝。 院子里,瞬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 只有沈太太劫后余生的啜泣声,以及沈先生粗重而颤抖的喘息声,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沈先生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魂魄还未归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仿佛从一场噩梦中缓缓清醒过来。 他推开搀扶的老伴,踉跄着走到阳光明面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阳光明赶紧上前把他搀扶起来。 沈先生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得几乎语不成句:“阳……阳先生……多谢!多谢您……多谢您仗义执言! 救命之恩!今天……今天要不是您……我……我们一家可就……家破人亡了啊……” 他说不下去,只是用袖子不停地擦着眼泪。 那些财物被抢走,他固然心痛如绞,但比起人被抓走、受尽折磨甚至可能命丧囹圄的结局,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是阳光明为他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院里的邻居们也都围了上来,看向阳光明的目光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感。 有由衷的感激,因为他化解了一场可能波及整个院落的危机;有深深的敬佩,敬佩他临危不惧的胆识和巧妙周旋的智慧; 也有几分不可思议和强烈的好奇——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焦振山走到阳光明身边,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双经历过无数风浪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许和认同。 焦大和焦二看着阳光明,更是满眼的崇拜。 楚元君和阳怀仁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后怕。 阳怀仁压低声音,不无担忧地问道:“光明,你……你刚才提的那人……不会给你惹来什么麻烦吧?他们会不会回头来找你算账?” “爹,您放心。”阳光明握住父亲粗糙的手,轻声安慰道,语气笃定,“我只是提了个名字,拉大旗作虎皮罢了。他们自己心里有鬼,又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不敢,也不会去深究。这事,过去了。” 阳光明心里很清楚,自己借用的那个赵德明的名头,其实并不牢靠。 对方只是被自己那份异乎寻常的镇定,精准的信息,以及软中带硬的话语给唬住了,加上本身收获不小,不想节外生枝而已。 真要去细查,未必经得起推敲。 但在当前情况下,这是唯一能快速解决问题,且不至于让矛盾激化到不可收拾地步的办法。 他赌赢了,凭借的是对人性贪婪与怯懦的精准把握,以及过人的胆色。 经过这件事,院子里的人对阳光明的看法彻底改变了。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有本事”、“能挣钱养家”的略显神秘的年轻人,更是一个在危难时刻敢于站出来、并且有能力、有智慧解决问题的“主心骨”,一个可以倚仗和信任的邻居。 沈先生一家对阳光明更是感恩戴德,处处都透着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尊敬。 后面的几天,沈太太隔三差五就会送些自己腌的小菜、做的点心过来,沈先生见到阳光明,也总是语带感激。 阳光明自己却并未将此事太过放在心上。他知道,这不过是混乱时局下,一个小小的缩影罢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