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后即焚》 爱后即焚 第1节 《爱后即焚》作者:林啸也 文案: 深情爹系封建大家长攻x欠罚痴汉白毛小狗受 梁宵严被他养的情人甩了。 这在枫岛是个天大的笑话。 作为圈内最负盛名的天之骄子,豪门望族最年轻的当家人,梁宵严的人生没有任何污点。 除了他执意带在身边的孩子。 所有人都说游弋像梁宵严。 他从出生就跟在梁宵严身边,由他养大,受他管教。 大到为人处世脾气秉性,小到社交礼仪英文发音,他身上处处都有梁宵严的影子,连那股狂劲儿都相似。 晚宴上有人想给梁宵严牵红线。 他直接在众目睽睽下圈住哥哥的脖子宣告:“不好意思啊,我预定了。” 众人愣住,去看梁宵严的反应。 就见他纵容一笑:“定了就给他。” 那年游弋十八。 一场告白闹得轰轰烈烈,最后分手时却狼狈不堪。 他被梁宵严困在屋里三天三夜,受不住地哀求:“你满意了,能不能放我走……” 梁宵严嗤笑:“这话说的,我还以为当初是我强求的你呢。” 十八岁情定终身,二十二岁一拍两散,二十三岁,游弋想回头是岸。 没那么简单。 他站在那里,像只找不到家的流浪犬:“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梁宵严冷眼瞧他:“你就这样和我说话?” 游弋愣了一秒,单膝下跪。 小狗放养太久,规矩得重新教。 追夫 破镜重圆 年上爹系养成 竹马 攻心狠手黑专制强势 受总是犯错但长进为零 甜宠 互宠 两人身心只有彼此 第1章 我没教过你吗? 2015年,枫岛,酷暑。 太阳像跟谁有仇似的玩命暴晒,马路边两个橘黄色的路障被晒化了,直流黄汤。 二楼某扇彩色玻璃花窗里,一个男人正撑着洗手池呕吐。 酒喝得太多,想吐也吐不出来。 胃里跟烧着似的往上撺劲儿。 他低着头,单手撑在台子上,另一只手扯下束缚在脖子上的领带,一圈圈缠上手背。 沾了水的手摁着大理石台面,指尖泛青,骨节粗大,手指长而有力,显得很有冲击力。 “梁总。”门外助理敲门问。 “要不要通知开发商会议延后?” 梁宵严深呼一口气,抬起脸,镜子中出现一双狭长的眼。 眉压眼,下三白,泛着烟雾般的神秘淡漠的灰色瞳孔,不做表情也显得很凶。 “不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答,没什么血色的薄唇紧紧抿着。 他侧过头去拿纸,露出颈部最粗的那根筋一鼓一鼓地隐入黑衬衫领口里。 “可是今天——”不是您生日吗? 助理话没说完,门突然打开。 梁宵严带着满身潮气站在他面前,头几乎顶到门框:“我洗个澡,十分钟。” 说完关上门走去浴室。 这是他今天第二场酒局,算上刚才陪那些老家伙喝的,已经陆陆续续喝了七八瓶。 倒不是有人灌他,他要是不想喝只需要抬下手,纯粹是他自己想用酒精麻痹神经。 第二场一直闹到傍晚,从会馆出来时太阳刚落。 高楼林立,晚霞铺天。 梁宵严的车行驶在跨江大桥上,后座车窗降到一半。 他侧头倦怠地望着窗外,打理随意的短发被风吹动,随着车子前行路灯渐次亮起,昏黄的光影描摹着他线条优越的侧脸,在天边即将消逝的夕阳下,仿佛一幕怀旧主题的公路电影。 “嗡——嗡——” 手机震了两下。 他按亮屏幕,弹出来一个没有备注的纯黑头像发来的微信。 -daddy,生日快乐。 指尖一僵,梁宵严的瞳孔微微瞪大。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上眼,再睁开,消息还在。 怔愣几秒后,他伸手掏向口袋,从里面拿出个小药瓶,拧开就往嘴里倒。 白色的小圆药片,他数都没数,水也不喝,闭着眼干嚼。 苦涩的药味在齿尖溢开,耳边能听到自己的咀嚼声。确认所有感官都正常,梁宵严才睁开眼睛,再次按亮手机,那条消息就那样真真切切地躺在屏幕上。 喉结滚了滚,他把发信人拖进黑名单。 夕阳落尽,车子开到一栋老式小区楼下。 司机问梁宵严要不要帮他买饭? 他说不用,“这么晚了你回去陪家人。”自己拐去旁边刨冰店买了碗刨冰。 老小区没电梯,他拎着刨冰走上五楼。 进门、开灯、换鞋、洗澡。 洗完出来时刨冰已经化了一半。 他站在桌前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从柜子里翻出来一根生日蜡烛,插在了刨冰上。 蜡烛是去年用剩的,数字还是31。 他把蜡烛点燃,关上灯。 不知从哪变出一头粉色小猪玩偶放在对面。 晚风凉薄,吹动烛火。 窗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地球按部就班地日月交替。 四周空空荡荡,整个房子都空空荡荡。 只要他不发出声音,好像全世界都空空荡荡。 他就那样沉默地坐在那里,看着对面的玩偶出神。 恍惚间小猪变成了一个小孩儿。 圆头圆脑圆肚皮,头上梳着一个喷泉似的小揪儿,拍着小手摇头晃脑地给他唱生日歌,那双滚圆晶亮的狗狗眼里燃着两堆比蜡烛还要亮的火。 “哥哥又长大一岁!哥哥生日快乐!我会永远永远陪着哥哥!” “呲——”梁宵严把蜡烛浇灭了。 刨冰化成一滩水,他起身往外走,给保镖打电话:“过来接我。” “回哪儿?” “乾江别院。” 门“砰”一声关上,外面夜幕降临。 江水汹涌地拍打着堤岸,废弃大桥上空无一人,护栏上印着个大红油漆写的“拆”字。 远处轰鸣声乍起。 就见两辆黑色重机摩托车从水天相接的边际线中冲出来,一前一后驶入跨江大桥。 一个寸头男人在前面玩命飞奔,速度已然飙到极限,轮胎和地面摩擦出阵阵火星,车头不受控制地死亡摇摆。 他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攥住车把,试图稳住摩托,但车头就是和他较劲,他越攥就晃得越狠。 “刺啦”一声,车头打横,眼看要翻! 游弋从后面冲过来:“翘头!” 男人被吓了一跳,差点撞向护栏。 “赶紧翘头!你要翻了!” 男人鬼哭狼嚎:“怎么翘?我不会啊!” “不会你还骑车跑?脖子上顶的是皮球吗!”游弋破口大骂,从身后抽出根棒球棍。 男人以为游弋要砸他,大惊失色。 紧接着那棍子就猛砸向他后座! “砰!”一声巨响,后车座整个被砸塌,前面车头瞬间翘起。 男人大头朝下,双手脱把。这个速度栽下来,他的皮球会像西瓜一样炸开。 爱后即焚 第2节 千钧一发之际,游弋按住他的脖子同时一脚油门踩到底! 随着游弋的摩托猛冲出去,男人被顺势甩回车上,连人带车重重砸回地面。 车头回正,有惊无险。 男人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整个人呼哧带喘,连忙降下车速,滑到横在大桥中央的游弋面前。 “小游先生……” 他屁滚尿流地翻下来,“当年的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游弋皱眉看他,没有作声,像是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其实是听不见。 最后那一下冲太猛了,到现在耳朵还嗡嗡的。 对面的男人还在苦苦哀求,哇啦哇啦地光张嘴不出声。 游弋掏掏耳朵,从车上下来,把棒球棍支在桥边。 头发被风吹散了,漂亮的脸蛋上全是灰,眼下被划了一条细长的血线,一滴殷红的血流下来。 他嘴里叼着根青绿色的发绳,边走边低头,两手伸到脑后将及腰的白色长发拢起,高高地梳成马尾,薄薄一片人在风中立着,长发向着月亮飘荡。 “我只要东西。” 游弋蹲下来,直直地盯着他。 “什么、什么东西……我听不懂您说什么……” “痛快点,我着急给人庆生。” “我真不知道!您就是打死我我也拿不出您要的东西!”男人似乎笃定游弋不会真把他怎么样。 却不料游弋看了他几秒,倏地起身,拎过棒球棍,“那行。” …… 十分钟后。 男人报出一串地址:“桐花路314号,二楼地板撬开,有个保险柜……” “密码。”游弋站着用湿巾擦手。 “3758……” “谢了。”他礼貌道谢,把垃圾揣口袋走人,捏起衣领上的耳麦,呼叫同伙:“来接我。” 没几秒,一架轰鸣的直升机从对面大楼飞出。 游弋纵身一跃翻下栏杆,抓住绳梯爬上去。 刚上去前面小孩儿就兴奋地转过来:“弋哥!东西拿到了吗!” 他叫万万,今年刚十七,游弋的铁杆粉丝。 “嗯。”游弋把地址报给他,让他去取。 小孩儿转过去欢呼。 游弋从口袋里翻出包湿巾,仔仔细细地把脸上沾的脏污擦净,收拾体面。 弄完又拿出个透明的pvc袋,里面包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青绿色衬衫。 衬衫洗得很旧了,但保存得非常小心,一道褶皱都没有。 万万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犹豫道:“弋哥,这谁的衣服啊……你走哪儿都带着。” 游弋不答。 万万又问:“那我送你去哪儿?” “回家。” “哪个家?” “乾江别院。” “喔,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有屁就放。” “可是你都离婚一年了!那还是你的家吗?那里边还有人要你吗?” 这一串嚷完,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风声停了,游弋哑火了,就连头顶的螺旋桨都变成了静音的。 万万吞了吞口水,乍着胆子回头。 就见游弋了无生气地仰靠在座位里,脸上罩着那件衬衫。 他像是累了,又像是烦了,一动不动地把自己埋在那片暗沉的青绿里,只一缕长发搭在胸前。 看着看着,万万发现不对劲儿。 游弋不是在闭目养神,而是在……闻。 他在闻那件衬衫。 闻得很用力,也很难受,就像溺水之人刚获救一般贪婪地吸入、吞咽,甚至能看到他鼻梁和嘴唇的轮廓,跟鱼鳃似的微微开合。 万万心疼,想安慰他一下,却看到他肚子上洇出一大片黑红的血。 “呀!弋哥你受伤了!” “我知道,别一惊一乍的。” 刚砸车时飞出来一块铁片,生生划开的。 他当时就感觉到了,但飞机上又没有急救包,只能用手按着。 “我送你去医院!”万万要掉头。 “不用,先回我家。” “可是你流了那么多血——” “我说了先回我家!” 他用没沾血的手一把扯下衬衫,脸上含怒,眉心皱起,那双黑亮亮的眼睛却因为忍疼,汪着一层潮红的水光,瞧着像小狗打湿的鼻尖。 “去趟医院再回来,零点都过了。” - 二十分钟后,直升机开到乾江别院。 游弋捂着伤口跳下来,让万万把飞湳风机开走,他站在五层楼顶,俯瞰自己住过七年的庭院。 撇嘴,一点过生日的氛围都没有。 怎么连个气球都不给挂啊? 院子里没有岗哨,只亮着一圈路灯。 风太大了,吹在他的伤口上活像拿盐往里灌。 他疼得嘶气,又不敢嘶太大声。 顺着排水管一点点滑下去,到三楼某间开着的窗户前。 比眼眶先发酸的是鼻腔。 熟悉的味道飘了出来。 心口一下绞得生疼,他用力吸了几大口,吸完还闭了会儿气,让那些味道在肺里停留得久一点。 怕血沾到窗户上第二天被人发现,他捂紧伤口小心翼翼地翻进去。 落地的那一刻,双腿就软了,眼眶里烫乎乎的像是要化掉。 夜灯太暗了,暗到他连床上人的轮廓都看不清。 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走到床边,看到梁宵严安安静静地躺在上面。 他穿着黑色睡袍,薄被只盖到腰。 床那么大,他却只睡左边一小半,一只手搭在脸上,一只手悬在床沿。 窗帘缝漏了一道月光进来,正横在他腰上,冷白的清辉衬得那只手十分性感。指甲修剪得干净,骨节清晰分明,手背上伏着一根根迫摄的青筋。 游弋蹲下来,捧住那只手,把脸埋了进去。 太久没见了,太久太久,久到他有时在脑海里描摹梁宵严的长相都要费些力气,但每次想到这双手,都能瞬间回忆起那些深刻的掌纹和粗糙的硬茧。 这只手牵过他、抱过他、探索过他,也打过他。 从孩提时期柔软的手,到青年时代遍布老茧的手,游弋一直觉得,哥哥的手就是记录他们成长的大树,手上的茧就是他们的年轮。 他们挣扎着长大一岁,那些茧就加厚一层。 刚出生时,是这双手第一个抱住他。 他妈不要他,说找个地方扔了。 梁宵严就捧着那一兜水似的肉团子,哩哩啦啦淌着血,吊着半根脐带,漫山遍野地跑。 从天黑跑到天亮,从水寨跑到山顶,跑到崩溃,跑到筋疲力尽,跑到最后也没把他扔了。 后来游弋问他:“为啥不扔呢?” “我妈都不要我,我爸也不要我,你一个被拐到我家的,最无辜、最可怜、最和我毫不相干的孩子,你为啥要我?” “你不知道你不扔就得养一辈子吗?” 他问这话时在哭,梁宵严却淡淡地笑,用指尖刮刮他嘴角的小红痣,“你当时闭着眼,蹭我的手,我碰一碰你,你发出生下来后的第一声啼哭。” “我就想,好歹给你吃一顿饱饭吧,别饿着肚子走。” 心软是梁宵严的原罪。 管了他一顿饭就要管他一辈子。 后来他长到五个月,还没有十斤重,饿得皮包骨,每次呼吸都看到薄薄的肚皮陷下去再鼓出来。 爱后即焚 第3节 那时梁宵严十岁,别的孩子都背着书包上小学了,他背上是什么呢? 砖头、水泥、一大盆把他压得直不起腰来的花生瓜子。 他把这些背到三里地外的集市上去卖。 一卡湳风砖头两块,一袋水泥四块,一碗花生瓜子五毛。 在太阳底下扯着嗓子喊一天,换来一把汗湿的毛票,毛票又变成奶粉。 那么高级那么好看的一大罐子,他用小黑手抱着往家跑,还没到半路就被人抢了。 他追着那人哭,求人家给他留一点,后来摔在地上磕出一脸血。 爬起来,血抹掉,再次背上砖头水泥和花生瓜子上路。 这次学乖了,把奶粉偷偷藏怀里。 越金贵的东西越不禁吃。 那么一大勺奶粉只泡出半瓶奶,塞进弟弟嘴里,小家伙拼命吮吸,兴奋得两脚乱蹬,眼睛瞪得又大又亮,还伸出两只拳头紧紧抵着奶瓶。 梁宵严看着他笑,笑着笑着心里就生出一股委屈。 委屈他弟弟长到这么大才吃到第一口正经奶。 弟弟吃得急,他又不会喂,生怕呛到,全程高度紧张,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拿着奶瓶。 香香甜甜又营养的奶粉流进弟弟嘴里,砖头和水泥磨出的茧子烙在哥哥手心。 那个奶瓶一直用到游弋五岁,喝水都使它。 梁宵严念旧,舍不得扔,放在他们家碗橱里。 随着慢慢长大,游弋就越来越见不得它。 见一次掉一次眼泪,哭着骂自己:“我怎么就这么矫情!这么金贵!别的孩子喝点米糊不也一样长大了,怎么就我非要喝那个破奶!我怎么这么不好养啊!” 梁宵严说是不好养。 “怎么喂都喂不壮,愁得慌。” 于是他哭得更加厉害,猴在哥哥身上,攥着他的手臂咬。 他从小就这么咬,从出生起就这么咬。 哥哥的手臂就是他的玩具,哥哥的怀抱就是他的襁褓。 他吸食着哥哥的血肉长大,被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托举到靠他自己一辈子都看不到的风景里,然后转身,狠狠地踹了哥哥一脚。 他们决裂那天晚上,也是这双手。 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掼到墙上。 那一下砸得太狠,声音大得好像把他的肩胛骨都给砸裂了。 但游弋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他看着哥哥的眼睛,只觉得万箭穿心。 梁宵严的眼睛过分得漂亮。 潮湿、清透,略微偏蓝调的浅灰色,永远直勾勾,雾沉沉,让人想到阴雨绵绵的天空,仿佛一眨眼就会席卷起一场大雾。 冷脸配多情眼,都不知道该说他冷漠还是深情。 但现在那双漂亮的眼睛变得狰狞、扭曲,横着那么多血丝,那么那么多,多到游弋觉得哥哥的眼睛都要被它们割碎了。 “当初是你求我和你在一起的,求到了又不珍惜。”梁宵严发狠地问他。 “我说过,你爱我就要一辈子爱我,我们之间除了白头到老再没有别的路能走,你敢背着我干出这种事!我把你玩烂了再和你同归于尽!” 游弋被那双手掐着,按在地上。 力道大得他几乎窒息,无法反抗也不想反抗。 衣服被粗暴撕开,扣子弹飞到脸上,劈头盖脸的撕咬充斥着一股血腥味,凌虐着他的脖子和肩。 某一个瞬间,他真以为自己会死在哥哥身下。 可当他阖上眼,脖子却被淋湿一片。 良久,耳边传来很茫然的一声:“为什么?” “为什么连你也这么对我……” “我就是贱命一条对吗?活该一辈子被人糟践。” 游弋说不是,说没有,说我爱哥哥,哥哥在我这很珍贵。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梁宵严往怀里抱,抓着他的手按在脸上亲。 泪水一滴滴滑下来,落在粗糙的掌心。 游弋抬起头,看到梁宵严还在床上睡着,时间马上要到零点。 他擦干泪,很轻、很轻地握住哥哥的手,放到自己头顶,假装他在揉。 “哥,对不起……生日快乐。” 话音刚落,啪,一个小巴掌拍在脸上。 躺在床上的人连动都没动,声音懒懒的带着点哑。 “我没教过你登门拜访之前要先知会主人吗?” 梁宵严坐起身,在黑暗中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把灯按亮了。 面前半跪着的人低着个脑袋,身上风衣裹得严实。 游弋压根不敢抬头。 见不到的时候抓心挠肝地想,见到了又连对视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他还愣在刚才那个巴掌里,没回过神。 抬手碰碰被打的地方——不疼,麻麻的,就跟小时候因为闹着穿裙子被哥哥掐了把脸没两样。 梁宵严下床,站定,看着面前只到自己大腿的孩子。 “我说没说过,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弄死你。” 游弋闭了闭眼,起身就跑。 可他刚跳到床上想要借力翻出窗户,就被拉住脚踝拖了回去,一下从床尾直接被拖到床头。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被扳着肩膀翻过来,按在身下。 “唔……” 肚子上的伤被磕到了,他疼得偏过头吸了口气,一行晶莹的泪从眼尾滑出来。 梁宵严掐着他的下巴逼他和自己对视,指腹粗暴地碾过他的泪水,“哭什么?看我一眼就让你这么委屈?” “不委屈,我想看……” 游弋挣出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 晚风悄悄,两人四目相对。 两双眼睛都破碎。 时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从出生到现在二十二年里,分开最久的一回。 最终还是游弋先败下阵来:“哥,我疼……” 梁宵严一愣,闻到股血腥味。 低头,看到黑红的血已经浸透他的背心。 第2章 别这么叫 “怎么弄的?” 梁宵严的眉心拧了起来。 游弋疼得说不出话,只是眼巴巴望着他,一圈露珠似的泪滴挤在眼眶里,明明扯起嘴角在笑,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滑过鼻尖。 梁宵严别过脸,不看他,下床去拿药。 刚背过身后面就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再看床上哪还有人,窗户四敞大开。 上一秒还跟他喊疼的人,下一秒就能毫不犹豫地跑掉。 “铃铃铃——”床头座机响了起来。 梁宵严从窗口收回视线,平静地走过去,拿起听筒,一把将电话线扯出来,拖行到窗前。 他站在昏黄夜灯的阴影里,看着院子里东躲西窜的身影。 抬手时衣袖落下来,露出手腕上一条青绿色发绳。 内线电话,家里保镖打来的。 “严哥,你屋里刚翻进去一只麻雀。” “看见了。”他说。 开个直升机嗡嗡嗡响个不停,就差拿个大喇叭昭告天下我来了一样,想不看见都难。 出走一年,没有半点长进。 还跟以前一样,冒失得烧香都能把菩萨打烂。 保镖一听乐了,“看见了不逮是看什么呢?” “看他是路过还是回家。” 乾江别院两栋楼,主楼和它正对着的岗亭。 梁宵严站在主楼三楼,保镖站在对面岗亭,游弋在他俩眼皮子底下从这个人跑向那个人,跑得还特别起劲儿,就像超级马里奥里闷头向前跑的像素小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前面有金币等着他吃。 跑着跑着“啪叽”崴了一脚。 爱后即焚 第4节 保镖“哎呦”捂住胸口,“麻雀好像吃胖了点,身形不是太矫健啊。” 梁宵严看了眼窗台上的血,此时游弋已经跑到大门前。 “他该翻出天去了。”保镖说。 “逮了。” “逮活的还是逮死的?” “你要是活过今晚就够本了那就随你的便。”梁宵严挂上电话。 保镖翻了个白眼,从窗户跳出去,抓住绳索“嗖”一下飞快下滑,到半空时往前一荡,轻轻落地又顺势一滚,站起来不偏不倚挡在游弋面前,抱臂俯身看他:“你往哪去?” 游弋睬都不睬:“好狗不挡道!让开!” “嘿,见面就骂人,越大越欠削。” 他长臂一伸想把人拦住,结果摸到一片濡湿,下意识松开手,就看到游弋身上的血。 “受伤了?怎么弄的?!” 就这分神的一刹那,游弋从他手底下跑了出去。 保镖又气又急,赶紧追上去,“小兔崽子你跑什么啊!流那么多血!” 游弋打不过但跑得快,嗖嗖嗖冲到门前,一脚踩住门口的圆形石墩借力往上翻。 几乎是他要翻出去的前一秒,正对他的那块黑色液晶门禁显示屏里,传来滋滋两下电流声。 梁宵严的声音从里面响起。 就俩字:“回来。” 游弋一愣,浑身僵住,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块冷冰冰的小屏幕,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 半分钟后,他咬咬牙往另一道小门跑去,打定主意要逃。 可是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 这次不止有声音。 显示屏亮了起来,梁宵严的脸出现在上面。 只露出那双低垂的眼睛,向他下达最后通牒。 “你回来,还是我过去。” 游弋泄气般塌下肩膀。 久别重逢的渴望和死到临头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像扒开他的胸骨,朝着心脏猛锤了一记。 万万说得没错,这里不是他的家,也没有人要他。 他自作多情地过来,只会让彼此都尴尬。 显示屏灭掉了,像是笃定他不会再逃。 他垂头丧气地从石头上滑下来,一屁股坐地上,双手抱住膝盖。 保镖朝他走过来,手里拎着两圈银亮的手铐。 游弋看一眼就受不了了,“他还让你带着手铐,他当我是贼吗?” “……”保镖抓抓脑袋,连忙把手铐揣兜里,“走吧。” 往外跑时有多快,往回走时就有多拖延。 游弋双腿灌铅,半天磨蹭一步。 好不容易磨蹭到楼下,他犹豫了几秒,缓慢又僵硬地抬起头,往上看了一眼。 预料之外地,梁宵严还在那里。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间出来了,走到阳台前。 他个子很高,有193,冷白皮肤,黑色短发。 夜空灰蓝,像一把巨伞撑在他背后,他静静地倚着护栏,头顶悬着一枚锈色的月亮。 不算亮的月光笼罩着他,周身氤氲着一层朦胧的雾,游弋站在楼下看他,如同在雾里看花。 细密的眼睫垂着,薄薄的唇抿着,山根两侧扫落淡淡的阴影。 夜色模糊了他五官中攻击性过强的部分,却大大凸出了那双潮湿的眼睛。 灰色的瞳孔像雾,眼波恰似湖水,他眸光微垂,哀伤就往外流淌。 游弋呆呆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脑中浮现的却是他们家小壁橱里,那尊被遗忘在角落、没有香火供奉的观音。 “你来干什么?” 观音一开口,冷得能让信徒碎掉。 游弋撇了下嘴巴。 他很少做这个动作,过去二十多年几乎没做过。 除了干那事时梁宵严非要管控着不给他出来之外,游弋从来没这样委屈又无法言说过。 半大小子但很要面子。 他在外向来是副酷酷帅帅甚至有点冷的硬汉形象,只有私下里和哥哥在一起时才会露出赖叽叽的模样。 “我想你了,我就是要来。” 他顶着一脸血倔强地看着梁宵严,漂白的长发被风吹向眼睑,“我还摸你了,还偷偷亲你了,你要弄死我吗?” 边上保镖惊得瞪眼,心道这是吃了什么龙肝虎胆。 游弋自顾自说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离开你时头发只到肩膀,现在已经长到后腰了,原来一年时间有这么长。” “好久不见啊,哥哥。” “你这一年……过得好吗?” 梁宵严没有说话,就那么冷眼看着他,片刻后低声开口:“别这么叫,我没弟弟。” 一句话,把游弋的心捅了个对穿。 他张着嘴巴,瞳仁在颤,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楼上梁宵严已经走了,显得他急吼吼向前一步的动作那么多余又可笑。 保镖叹了口气,“先处理伤口吧。” 游弋被带到一楼客房。 挺大个房间,有床还有沙发。 就是墙有点奇怪,一边是正常墙壁,另一边是一整面落地玻璃。 玻璃还是单向的,他看不到对面,但对面如果有人应该能看得到他。 “怎么弄的?”保镖把医药箱拿过来。 “道上摔的。” 游弋坐在沙发上,对面就是玻璃墙。 他把背心下摆叼在嘴里,露出横在左下腹部的伤,有手掌那么长。 拧开消毒水,直接往上淋。 “啊!”一瞬间的剧痛疼得他差点弹起来,猛地将背心咬紧了,薄薄的腰止不住地打颤,胸脯和小腹沁出一层汗。 可算消完了毒,保镖帮他把伤口缝上,再缠纱布。 “我自己来。” 他接过纱布一头,背心还咬在嘴里,低头专注地往腰上缠。 全弄完时他身上都湿透了,又是血又是汗的,脏得没法看。 他索性脱掉上衣,裸露着身体。 及腰的长发梳成高马尾,发梢还是能够到后背一半的位置。 保镖看他咬着牙,额头上的筋还疼得直跳,再气也不落忍了。 说到底这小王八蛋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孩子嘛,哪有不犯浑的。 “疼啊?”他走到游弋面前。 “嗯。” “哪疼啊?” “……心里疼。”声音带点哭腔了。 “心里疼没办法。” 保镖递给他一根烟。 他叼在嘴里,打火机递过来。 火光呲呲舔过烟头,他靠回椅背,颓然地吐出一口烟圈。 都说抽烟能止疼,但呛人的尼古丁吸入进肺,疼痛是半点没缓解。 他实在疼得受不了了,拽拽保镖的衣袖:“小飞哥,有吃的吗……” 小飞哼他一声,“等着。” 四菜一汤很快端上桌,其中一道河豚蒸蛋是游弋的最爱。 初高中长身体的时候经常拿它当宵夜,每次都能干掉一大碗,端着空碗邀功似的给哥哥看,被那双大手摸摸头然后让他滚蛋。 比起刚才光个膀子坐没坐相的流氓样儿,游弋吃饭的样子简直赏心悦目。 肩背打得笔直,手脚放得端正,筷子夹起适当的份量送进嘴巴,细嚼慢咽,头很少移动。 就是开吃前的仪式太麻烦。 他没用碗,而是用学校食堂那种铁制餐盘。 拿筷子一点一点把四个菜中的蔬菜全部夹出来,按照种类分成几小堆,再把肉全都夹出来,同样分成几小堆,最后米饭单独一小堆。 爱后即焚 第5节 吃的时候也分开吃。 先把肉吃光,吨吨吨喝几口汤,再去吃菜,吃完又吨吨吨,最后干噎米饭,剩的汤一口气吨完。 小飞看他吃个饭活像绣花,四个菜能墨迹大半天,倒也没催他。 梁宵严的规矩,餐桌上不训孩子,更不能催,只要没调皮捣蛋,愿意怎么吃就怎么吃。 况且游弋也不是调皮捣蛋,这是哥哥给他养成的习惯。 小时候家里穷,没饭吃。 好不容易找到点吃的还得防着那个和他们抢食的爸。 兄弟俩经常躲在犄角旮旯里狼吞虎咽,一块大黄馍馍几口就塞进去,噎得脖子抻出二里地。 后来条件好了,游弋还是改不掉吃饭着急的毛病。 有次吃红糖粿,外面粿皮温了,里面红糖还滚烫,一口下去直接从口腔烫到嗓子眼,差点窒息。 从那以后梁宵严就上强硬手段,让他分菜。 一开始进展得很不顺利。 先天不足的孩子,好不容易让哥哥养出点小肥膘,白胖白胖的一团坐在小凳子上,脖子上系着围兜,一边分眼泪就吧嗒吧嗒掉。 梁宵严哭笑不得:“吃饭就吃饭,别给饭哭坟。” 游弋更委屈了,扒拉着他的手臂,扁个小鸡嘴,眼睛炯炯地看着他,“哥哥也不爱我了吗?也嫌我吃饭像猪了吗……” 梁宵严说你不吃也像。 游弋“哇”地一声张开嘴,猛猪落泪。 就他那个狗屁不通的年纪,被哥哥凶一下恨不得当场死掉,被哥哥嫌弃更是天都塌了。 当然现在也没好到哪去。 梁宵严无奈,把他抱起来,擦擦泪,握着他的小手带他分菜。 分完喂进嘴里,让他在心里默数,一口饭嚼十下才能咽。 他不会默数,边嚼边伸出十根手指头,嚼一口缩回来一根,小表情特别严肃。 梁宵严忍了半天,没忍住,在他泪湿的胖脸上香了一口,“蛮蛮。” “昂?” “小蛮蛮。” “在!” 老叫老叫都数乱了! 他叫的是村里的土话,大人们管吃席时狼吞虎咽没个吃相的孩子叫“小蛮蛮”,是说他霸道蛮横又爱争抢,一点亏都不肯吃,却什么尖儿都要占。丢人还不体面。 本来是贬义词,但梁宵严并不觉得不好。 一个孩子会争会抢,不放弃自己的权利,到了哪里都不会受委屈。 况且,他抢是因为他饿。 他不知道抢饭会被人嫌吗? 他不知道筷子打手很疼吗? 但肚子都吃不饱了哪还管得上礼义廉耻呢。 骂孩子干嘛啊,要赖也只能赖他这个当哥的没本事。 “你不够吃,哥会再煮。煮很多饭,烧很多菜,直到你吃饱。”梁宵严捏捏他鼓起来的腮帮子。 “没人和你抢,也没人打你。” “饭就在这里不会跑,别弄伤自己。” 游弋感动得眼泪汪汪,油乎乎的嘴巴撅成朵喇叭花亲在他脸上,“我好爱好爱哥哥!” 梁宵严拿他的围兜擦擦脸,说你讲点卫生吧。 一顿饭吃完,游弋的餐盘里干干净净,连个渣都不剩。 他优雅地擦擦嘴,站起来:“我要洗澡。” “现在?”小飞好像看二傻子,“伤口不能沾水。” “我隔着点。” “隔着也不行啊,再说啥能隔住——”他话没说完就看到游弋往窗边走,“你干啥?” 游弋:“不让我洗我就死。” “我操你给我回来!我去给你找行了吧!一天天跟有病似的。” 小飞骂骂咧咧地出去了,过一会儿又骂骂咧咧地回来,手上拿着卷保鲜膜往他身上一拍。 客房浴室小,水汽弥漫得很快。 游弋站在花洒下,热水兜头浇下来,流经皮肤蒸出一层绯红。 他仰着脸,双眼紧闭,睫毛迷乱地颤。 这间浴室的构造和他和哥哥卧室的一模一样。 熟悉的环境让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有些绮丽梦幻,有些粗鲁下流。 他箍着自己的身体不停发抖,嘴唇都快咬破了,月光照射着水当当的胸脯,剧烈起伏。 “咚咚!” 浴室门被砸了两下。 “出什么事了怎么还没洗完?”小飞在外面问。 游弋猛地睁开眼,定了定神,声音有些哑:“没事儿,你走。” 门外响起拖沓的脚步声,他把脸贴在冰凉的瓷砖上,平复喘息。 眼神是失焦的,呆呆地望向天花板,张开的嘴巴里能看到一点舌尖。 - 五分钟后,他擦着头发出来,小飞已经走了。 屋里空无一人,他未着寸缕。 小飞把餐盘收走了,却没说给他拿两件换洗衣服。 他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伸手勾出风衣口袋里的旧衬衫,站在落地玻璃前慢条斯理地穿。 衬衫尺码比他大出两号。 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腰部余量很多,下摆堪堪够遮到腿根。 就这样吧。 他懒得就系了几颗扣子,没骨头似的往沙发上一瘫,又给自己点了根烟。 光裸的身体陷在深色沙发里,衬衫大敞露出雪白的胸脯,两条长腿叠着搭在另一边扶手上,小腿垂下去,在灯光下微微晃动。 “轰隆!” 窗外电光一闪,两道闪电划开枫岛的夜空。 暴雨忽至,一切都变得潮湿。 游弋对夏天总是又爱又恨。 黏腻、闷热、燥郁的烟火、空气中满是人肉味、走两步恨不得蹭一身汗。 他有点洁癖,最讨厌沾到别人黏糊糊的皮肤。 但一对上梁宵严,就什么毛病都没了,不药而愈。 他对哥哥有种病态的迷恋。 哥哥让他喜欢夏天,喜欢高温,喜欢在风扇下做得大汗淋漓。 喜欢肌肤相贴,喜欢唾液交换,喜欢身体相连,喜欢吞咽,喜欢把哥哥留在自己的身体里,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拥有了哥哥的一部分,那即便此时此刻突发恶疾死去,他们也不会分离。 梁宵严在床上很凶,玩得也脏。 或许是前三十年压抑得太狠,他一旦脱下那身世家公子温良恭俭的皮囊,就会变成游弋床上最粗俗却又迷人的暴徒。 他惯下命令,且绝不容违抗。 当然,游弋也不想违抗。 还不等哥哥掐着他的脖子命令他咽下去,他已经摸着肚子满足得飘飘欲仙了。 可是夏天也有很多不好的回忆。 尤其是暴雨天。 他出生那年是丰水年。 他妈生他时难产,接生婆用助产钳把他硬拽出来的,脑袋左边被钳子夹出来一个畸形的鼓包。 为了矫正头型,村里的土郎中给他脑袋上戴了个圆圆的壳子。 那个壳子太疼了,钻心得疼。 他无时无刻不再哭。 他妈不管他,他爸更是死人一人,是他没有血缘的哥哥,梁宵严,用那双手托着他脆弱的脖子和脑袋,每过半小时就把壳子脱下来让他缓缓。 游弋出生时是腊月二十三,彻底摘掉那个壳子是第二年谷雨。 大雨连下三个月。 梁宵严用一个冬天加一个春天的整觉,换了他一个圆圆的脑袋。 后来他长到九岁,得了性别认知障碍。 和哥哥说我想留长头发,穿小裙子。 梁宵严把他背在背上,像背个小双肩包那样,告诉他:愿意留就留,就是不太好洗。 爱后即焚 第6节 游弋问他:“如果村里有人说我怎么办?小朋友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怎么办?” 梁宵严想都没想:“那就换一个村子,换一拨朋友。” 他给弟弟买来漂亮裙子,漂亮发夹,给他装扮好,说弟弟是他养大的小姑娘。 再后来游弋病好了,又穿回男孩儿的衣服。 和他闹着玩,问他更喜欢我做男生还是做女生? 梁宵严说:“这种问题你不要问我,你自己想做什么你自己决定,我的任务是帮你执行。” 轰隆——又一道闷雷滚过天空。 外面风雨交加,整个世界变得灰蒙蒙。 雨水如泪痕般滑过窗户。 游弋枕着自己的手臂,想起他这辈子经历过最大的一场暴雨。 那天的天空红得就像包着血的胎膜。 哥哥带着他,被雇佣给一户有钱人家抢收莲藕。 他们家小孩儿欺负他,游弋还手,那小孩儿自己摔下台阶把手摔骨折了。 不管梁宵严怎么给他们道歉,他们都不干,非要游弋也断一只手。 最后的记忆就是哥哥抱着他在暴雨中狂奔,雨水不断顺着哥哥的下巴砸到他头上,身后的叫骂声像索命一样追着他们。 没有跑掉,哥哥把他藏在大车底下,自己出去了。 用自己的手替了他的手。 那个年纪的孩子还记不住事,但记得住疼。 他每一次撕心裂肺的痛苦,都伴随着暴雨。 雨水变成了苦难的标本,印刻在他的记忆里。 这些记忆让游弋始终坚信一个荒诞但有据可循的理念——他是哥哥的孩子,他的一切都来源于哥哥。 女娲是人类的造物主,梁宵严是他的造物主。 他这个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可以见人的脑袋到完好的四肢,到他的头发、他的血管、他的心脏,都让梁宵严写满了,写得满满当当。 梁宵严养育他的生命,矫正他的身体,塑造他的品格,守护他的天性,最后撕裂他的纯真,把游弋从他的孩子变成他的爱人。 所以没有血缘又怎么样? 他是梁宵严用爱捏的骨肉。他们的红线里藏着亲情铸的钢索。他们注定是彼此最亲的人。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用那么狠绝的方式,将那条坚不可摧的钢索连同红线一起斩断。 十八岁情定终身,二十一岁哥哥带他出国结婚,还把北海湾码头的开发权买下来送给他。既是聘礼,也是给他的成人礼。 因为梁宵严觉得小孩儿只有结完婚后才真正算个大人。 只是他光有大人的名头,没有大人的担当。 结婚不到半年,他就把梁宵严甩了。 还是用那样让他难堪的方式,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人人羡慕的一对神仙眷侣,二十年相依为命的漫长时光,被他搞得面目全非,不堪回首。 一根烟抽完,雨渐渐小下来。 游弋不想再等,起身走向那面单向玻璃。 他在玻璃前十公分的位置站定,看了一会儿,忽然把脸凑过去,铛铛敲了两下。 “daddy,你在里面吗?” 如果人生是部电影,此刻一定渐进高潮。 镜头从他的侧脸开始拉远、再拉远、拉到穿过这堵墙,就能看到隔着一面玻璃,两人彼此对望。 梁宵严双腿交叠,坐在游弋对面。 桌上的红酒已经喝掉三分之二,他不知道在那看了多久。 游弋抵着玻璃哑声哀求:“哥,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让我见一面……” 作者有话说 就这样光着个屁股蛋子搁那认错,你说你是不是找__。 第3章 你就这样和我说话? 这间根本就不是客房,而是游弋忏悔室。 梁宵严设置它的初衷,就是给家里爱犯错又要脸的小混球向哥哥忏悔罪过。 一般流程就是游弋在玻璃这边臊眉耷眼嘟嘟囔囔地说,梁宵严在对面静静地听。 听完用电话通知他,给予这次错误的严重处罚,是面壁十分钟,还是扣掉一小时的零花钱。 他错得也五花八门。 比如:哥你的摩托没油了不是被老鼠吃了,是我偷偷开出去飙了。 再比如:这次就考这么点分不是因为卷子难,是考试的时候飞进来一只蛐蛐落在我桌子上,我没忍住玩了会儿。 更小一点的时候:是,我承认,xx家的玻璃是我打坏的,但他们就一点错没有吗? 总而言之,这倒霉孩子长到这湳风么大,除了和他哥闹离婚以外,大错从没犯过,小错从没断过。 乖是真乖,哥哥一个眼神过去他立马立正。 淘也是真淘,谁敢说他哥一句不好,他半夜钻人家里去往水缸里放大耗子,裤裆里塞小鞭炮。 但他又从没因为犯错挨过打,因为他每次认错都有自己那一套小连招。 第一步撒娇。 抓着哥哥的手摇啊摇,猴在哥哥身上软磨硬泡,给哥端茶倒水,捏肩捶腿。 但孝心有余,耐心不足。 撒娇超过三句他哥还不给眼神,他立刻躺地上打滚。 “宝贝严严你好狠的心!你再不理我我真的要难过死了!我浑身发抖我喘不过气你快把我抱起来看看我是不是生病了。” 嚷完美滋滋闭上眼,假装睡美人等哥哥给他吻醒。 等半天连个毛儿都没等到,撅屁股一看,哥哥早走了! 游弋天塌地陷,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人也不抖了,气也喘匀了,深刻意识到错误的严重性了,是真害怕了,六神无主地往忏悔室冲。 还在路上眼泪就下来了,等进去忏悔完他人都要站不住,可怜兮兮地趴在玻璃上给梁宵严打电话:“哥哥在听吗?可以原谅我了吗?” “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不理我,你三分钟不和我说话我都觉得我要得绝症死掉了……” 梁宵严问他错哪了? 他给自己列出十大罪状。 梁宵严就罚他面壁十分钟,这事就算翻篇。 可他十分钟都受不了,让他面壁他面玻璃,故意对着哥哥忒喽忒喽哭,一双泪眼瞪得尤其可怜。 不到五分钟门就被从外面打开,梁宵严站在门口让他滚出来。 他跟枚火箭弹似的发射到哥哥身上,张个大嘴鬼哭狼嚎,干打雷不下雨:“你怎么才来啊!再晚一秒我抢救都赶不上趟了!” 梁宵严照着屁股给他一巴掌,带响的,“还抢救吗?” 他摸摸屁股:“好了。” 有一说一,虽然三天两头去忏悔室,但游弋十八岁之前都没在这里受到过什么实质性的处罚。 十八岁之后,他发现了那面单向玻璃的另一妙用。 那是一个春心萌动的晚上,因为什么惹了哥哥生气已经记不清了。 哥哥摔门出去,他也气得离家出走,半小时后给哥哥发过去一张照片,说要和朋友夜游北海湾。 哥哥问他什么朋友?男的女的?怎么去?几点回?玩什么? 他没看到消息。 不是玩太嗨了没空看,是压根就没出去。 梁宵严等不到回复,立刻开车回来抓人,把家里翻个底朝天都没找到,忽然看到忏悔室亮着灯。 他一挑眉,走进隔壁房间。 灯打开,光不会通过玻璃透到对面。 弟弟看不到他,但他能清楚地看到弟弟。 忏悔室里夜灯昏暗,衣物散落一地,白色三角布料挂在沙发靠背上。 游弋全身上下就一件白t,看尺码还是他的,侧躺在长条沙发里,背对着玻璃,头埋得很低。 他紧紧箍着自己,身子一抖一抖地颤,断断续续地发出几声难耐的哼叫。 叫声很轻很轻,但梁宵严听得懂。 那是在他手里长起来的孩子,从出生起就养在他身边,一举一动一个犯坏的眼神,他就知道这孩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暧昧的灯光照在弟弟身上,勾勒出十八岁刚过半的男孩儿的身体,青涩得像一截嫩玉米芯儿。 那两条并在一起的腿,修长、白皙、小腿纤细,大腿却略显丰腴,饱满的腿肉在腿根处堆挤着,被灯光照出一层蜜色的光泽,抖得越发厉害。 那是冬天,小雪。 梁宵严刚从外面回来,满身凉气,鬓角还沾着雪粒子,一进这屋,一看到里面的景象,“噌”一下腹中火起,烧得满屋燥郁。 他呼吸骤然加重,眼底炽热猩红,赤裸裸钉在弟弟身上的目光恨不得带着毛边。 那双眉压眼,不管是动怒还是起兴时,眉弓都会将眼睛完全吞没,只剩两片黑洞洞的阴影。 爱后即焚 第7节 游弋抖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直到那双小腿蓦地绷直,腰部不受控制地余颤。 就在他以为这小混球爽快完会羞愧难当的时候,那双紧并的腿微微打开,里面居然陷着一只手。 一根根,湿漉漉的。 粉色的指甲,亮晶晶。 游弋喘了一小会儿,然后慢慢、慢慢地转过头来,迷乱的脸上全是汗,两片唇被咬得深红,嘴巴里含着什么,细看……是他的领带。 颜色都被口水浸深了几分。 梁宵严轰地烧起来,脖子上最粗的那根筋狠跳一记,双手扒在玻璃上恨不得立刻闯进去。 他眼看着弟弟从沙发上下来,一步步走向玻璃,走向他,嘴里咬着那条领带,另一端缠绕脖子。 就像自己叼着绳子摇摇晃晃走向主人的小犬。 游弋看不到梁宵严,但他知道哥哥就在对面,他像抱着哥哥那样,把身体紧贴玻璃。 “哥,你是来罚我的吗?” 他说话间吞吐出热气,在玻璃上结成薄雾,漂白的长发、清峻的眉眼,颊边、嘴角分别长着一颗艳红的小痣。 圆鼓鼓的杏仁眼,被泪水浸湿了,纯黑无暇的瞳孔,宝石般明亮,睫毛根根分明弯弯地向上翘。 本应是小动物般纯真的眼睛,却因为刚结束一场抓不到痒处的抚慰,而显出种贪婪的痴态。 他撩起薄薄的眼睑和哥哥道歉:“可是我好像犯了更大的错误,怎么办?” “叮铃铃——” 忏悔室的内线电话响了。 游弋晃了下神,从往事中抽离。 他看一眼座机,又看一眼玻璃,连忙擦擦脸扑过去接电话。 接得太急,差点把电话线扯出来,放在耳边时还结巴了一下:“喂、喂?” 对面没说话,任何声音都没有。 他急得团团转,手都在发抖:“是哥哥吗?” 还是没声音。 “哥,你跟我说句话,求你了……” 他眼眶很红,睫毛眨动得也很快,语无伦次地哀求。 仿佛梁宵严只要发出个声音对他都是恩赐。 但梁宵严自始至终都没说话。 就那样事不关己般地看着他。 直到他嘴巴抖动得愈加厉害,手开始无意识地抓头发,泪水无声地往下流,流过下巴,他整张脸整个人都要变成一颗即将被痛苦融化的冰激凌球。 梁宵严这才轻飘飘开口: “你回来干什么?” 不带任何感情的一声,却把游弋从溺毙的水里打捞出来,他涣散的眼睛终于亮了几分。 “我想你了。”他急声说。 “我再问最后一遍,你回来干什么?” 这是梁宵严今晚第三次问这个问题,游弋再不说出他满意的答案,他就再不会给他机会。 迟疑几秒,仅仅是两三秒,游弋崩溃地把头磕在玻璃上。 “我后悔了……” “我知道错了。” “我悔得恨不得一头撞死,这一年我每天都在后悔每天都想死,我、我……” “我还想和你好……”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这一句:“哥,我想把你追回来。” 话音落下,玻璃两侧陷入长久的寂静。 窗外忽而吹进几片艳红残破的秋海棠花瓣,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水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悄然退场。 他们听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一个心如擂鼓,一个无波无澜。 良久,梁宵严居然笑了一下。 “当初是你要离婚的,失忆了?” “……没,都记得。” 游弋掐着自己的脖子,呼吸有些困难。 “是你说的没爱过,忘了?” “没忘……” “那你现在是想干什么呢?又爱了?” “不是!我一直都爱!没不爱过……” 听筒里安静了三秒。 “所以呢?你的爱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吗?” 心头一哽,游弋如坠冰窟。 电话什么时候挂断的他不知道,听觉重新恢复时耳边只剩下风声。 他顺着玻璃墙滑下来,蹲在地上,脸埋进膝盖。 雨根本就没有停,只不过从天空转移到他的头顶。 他多希望能像以前那样,默数到五,哥哥就会出现,把他抱起来,说让你站两分钟就这么委屈? 可事实是他数了无数遍都没有人来。 腹部的伤越来越疼,呼吸都在发烫,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身体摇摇晃晃。 就快要昏过去的时候,一束窄光刺入视野。 他艰难地撑起脑袋,看向门口,看到哥哥一步步走进来,走到他身边。 空气凝固,他们隔着一地海棠花瓣对视。 谁都没有率先打破宁静。 梁宵严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俯身把他抱了起来。 “你伤口开线了。” 游弋眨眨眼,眼底潮红一片。 熟悉的气味冲进鼻腔,身体跌入自己曾躺过二十年的怀抱,那一瞬间,他闷在心里的悔恨、无助、痛苦、绝望,通通变成委屈,铺天盖地地奔涌出来。 “哥……” 他把脸埋进梁宵严的颈窝,鼻尖依恋地在他的皮肤上滑动。 梁宵严没搭理他,兜着他的屁股把他抱上沙发。 伤口开线了,有血浸出纱布。 梁宵严打开医药箱,找出镊子剪刀,一点点把纱布拆开,剪断松掉的线,重新给伤口消毒。 线头从伤口里抽出来应该是很疼的,但游弋丝毫都感觉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梁宵严,看他深黑的短发,立挺的五官,看他那双总是哀伤的眼。 他曾经发誓再也不要看到哥哥伤心难过,他要让那双眼中永远闪着幸福的光点。 但细数过去二十年,哥哥仅有的几次落泪,都与他有关。 忍不住伸出手,想碰碰哥哥的发梢。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梁宵严侧头躲开。 游弋又撇了下嘴,“今天有人给哥过生日吗?” 没有回答,梁宵严专注缝线。 “怎么不过呢?” 针猛然刺入皮肤。 “唔……不过生日了吗?” 线从肉里穿出来。 他疼得小脸煞白,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为什么不过了?” 缝针的手停在半空。 梁宵严剪掉最后一根线头,倏地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手里还握着那把剪刀,“你就这样和我说话?” 游弋愣了一下,点点头,顺着沙发滑下来,沉膝下跪。 还没跪下去,一只脚抵住他的膝盖。 “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在外面给别人下跪的?” 这一句比他刚才所有话都更凶更冷,目光落到游弋脸上好似要剜下一层皮。 “……” 坐着不让说,跪又不让跪。 游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茫然地缩在那里。 爱后即焚 第8节 梁宵严的阴影落在他身上,梁宵严的腿就抵在他腿边,隔着一层布料他都能感觉到那贲张结实的肌肉,一瞬间的爆发力有多强多猛多让人死去活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既怕又想,好不容易见一面更不想惹哥哥生气,于是拿出小时候屡试不爽的杀手锏—— 看哥哥一眼,试探着往前挪一点,再看一眼,再挪一点,见自己始终没被推开,才敢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抱住哥哥的腿,把柔软的脸贴上去,依赖地蹭了蹭。 “你不是别人,你是我哥。这也不是外面,这是我家。” “再说了,人前教子,关门训妻。我做错了事,跪一跪怎么——唔!” 话没说完,梁宵严猛地掐住他脖子。 那只干惯了苦力的大手活像一把铁钳,带着厚厚一层硬茧卡住他的下巴,逼他抬头看向自己,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问:“人前教子,关门训妻。这两个哪个是你?” “游弋,我们离婚一年了。” “我说过你走了就别回来,我当这么多年从没养过你。” 游弋“啊”地痛叫出声,被掐得脸颊通红但一动不动,滚圆湿漉的眼睛仿佛听不懂人类语言的小狗,又乖又执拗地望着他。 “离婚了你就不是我哥了吗?我就不是你弟了吗?离婚可以把骨肉亲情都斩断吗?” 他握住哥哥掐着他的手,拉过来,拉到脸上,在掌心落下很虔诚的一个吻。 夜凉如水。 晚风从他们对视的眼睛里拂过。 干涸的泪好像两道流不出血的伤口,恨是爱增生的疤痕。 梁宵严看着自己捧在手心里二十多年的弟弟,看了很久很久,最后决然地松开手。 “离婚斩不断,总有能斩断的。” “那件事你既然做了,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我都不要你了。” 第4章 你爱看我哭 他们彻底分开是在去年夏天。 雨水提前登岛,秋海棠还没来得及开放。 梁宵严和游弋结婚后的第二个月,刚度完蜜月回来,那一整个月枫岛都在下雨。 游弋上学早。 十七岁读大一,二十一岁和哥哥结婚时大学还没毕业。 辅导员只给了他半个月的婚假,他还没和哥哥热乎够呢就被叫回来苦哈哈地准备答辩。 梁宵严作为家长兼新婚丈夫,理所当然地要帮自家学术废物忙前忙后。 整理资料、做ppt、修改答辩稿,必要的时候还要充当答辩老师听他胡诌。 好在游弋学的轮船专业,而梁宵严掌管着枫岛西南海、后海、迷路海等90%的港口和码头,剩下10%是刚买下来送给弟弟的北海湾,勉强算专业对口。 虽说北海湾是给弟弟的,但他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屁蛋子还撑不起这么大一摊家业,得哥哥帮忙操持,打理好了再移交到他手上。 梁宵严每天上午处理蜜月期积压的工作,下午着手北海湾码头的开发立项,晚上还要给弟弟改稿子做ppt,忙得脚不沾地,一分钟恨不得拆成八瓣使。 但不管多忙多累他都会抽出时间来陪游弋。 梁宵严的家庭观和婚姻观都很老派,对他来说陪伴是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 如果功成名就的代价是缺席弟弟的成长,那他从一开始就不会去挣这个钱。 没有哪个小孩子的心愿是爸爸妈妈变成有钱人,而不是爸爸妈妈陪在我身边。 每天晚饭的一个小时是他俩固定的约会时间,不管再紧急的工作都得往后延。 任谁都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打扰梁总,他要去接爱人放学。 可就这一小时游弋也能搞出花来。 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良好家教彬彬有礼的绅士外皮下,是个活泼开朗又欠兮兮的内胆,蜜罐里宠大的就不可能不淘气。 晚上六点一到,梁宵严把车停到实验楼下,刚降下车窗往外看。 一阵风“呼”一下从眼前刮过,脸上被不明生物飞快地啃了一口。 游弋踩着滑板冲到前面,转过身特酷地朝他敬了个礼:“哈喽帅哥,路过亲一口。” 梁宵严轻轻勾了下唇,看着他的眼神很宠也很珍爱。 就像在看自己养的宝贝小狗,嗖嗖疯跑着想去哪里玩,路上看到他,一个急刹扑过来舔他一下,舔完再嗖嗖嗖继续跑。 “别瞎亲,我结婚了。”他佯装动怒。 “那正好!”小狗一听这话更来劲儿,滑回来直接钻进车窗,“我们偷情!” 第二天不滑滑板了,改玩角色扮演。 穿个小熊维尼的玩偶服在街上发传单,还以为哥哥认不出来。 梁宵严在那站得好好的,他悄咪咪走过去。 偷瞄一眼,拿屁股撞人一下。 撞一下梁宵严就走远一点,走远一点他跟上去继续撞,还撩起玩偶服外面的红背心,夹着嗓子勾引:“帅哥等哪位天仙啊?” 梁宵严说:“犟猪仙子。” 仙子抱个膀子生闷气。 “我都穿成这样了你怎么认出来的啊!” 梁宵颜把手伸进他的玩偶服里,勾住一缕头发,轻轻晃了晃。 游弋爱臭美,梳头发时喜欢往里面绑些五颜六色的彩带和珠子小铃铛。 今天的红珊瑚坠子还是梁宵严趁他睡觉时给他编进头发里的,走起路来叮当响。 “你这是作弊!” 他恼羞成怒,拿脑袋撞哥哥胸口。 梁宵严岿然不动任他撞,等他玩累了把他头套一摘:“你再撞我们现在就回家。” 游弋瞬间狗怂,又色向胆边生,只不过被哥哥那双眼睛冷冷地看了一眼就条件反射地膝盖发软。 他顶着张汗津津的小脸凑到人耳边小声叫,每声都像猫爪挠:“梁宵严,梁宵严……” 梁宵严面无表情,神情淡淡,垂眸玩味地看着他。 “你叫我什么?” 游弋心尖一颤,胸腔里声如擂鼓。 “……老公。” 刚刚新婚还不适应称呼的转变,他左右看看没人后踮脚把脸凑过去:“你香我一口。” 梁宵严的心霎时软成一片。 这么大人了,讨要亲吻还是小时候的招数。 啥都没干就觉得自己好了不起,跑到哥哥面前把胖脸一撅:“哥香我一口。” 梁宵严亲他一下,问他怎么就要香你? 他屁颠屁颠地跑走:“一个礼拜没尿床啦!这是我应得的!” 梁宵严差点没乐出来,“真是大功一件,过来我给你点钱。” “光亲不用给你点钱?”梁宵严故意臊他,指腹摩挲他嘴角的小红痣。 游弋说暂时不用,我给你点吧,哥摸摸我口袋。 梁宵严拨开维尼熊肚子上的小兜,看到里面躺着一盒蜂蜜味的小雨伞。 当天的晚饭是蜂蜜小猪熊。 吃太久了,差不点迟到。 游弋踩着上课铃一瘸一拐地跑进实验楼,梁宵严那么大个总还得自己洗车。 事后复盘游弋严正抗议:下次别把我腿掰那么开!你当劈叉呢! 梁宵严置若罔闻。 -肚子饿吗?叫人给你送点吃的。 游弋说不饿,有法国大餐。 配图:两个盼盼法式小面包。 吃一半还被导师发现给没收了。 饶是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他依旧不长记性,新的一天又有新的节目。 明明跟别人比没大多少的脑瓜,怎么就装着这么多古灵精怪的奇思妙想? 梁宵严不明白,只是在心里默默给弟弟颁发全球最可爱生物一等奖。 他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接弟弟放学,看弟弟耍宝,原本枯燥劳累的生活被弟弟注入无穷多的惊喜,一整天的疲惫在他扑进怀里的那一刻一扫而空。 六点一到,魔法生效。 他就像拆盲盒一样预备迎接弟弟新的花招。 只是感情这东西,最不可靠。 它捉摸不透,也无法预料。它发生和崩坏之前从不会和人打个招呼。 - 从答辩结束后很平常的一天开始,惊喜没有了。 游弋每天放学都很累。 他总是拖着沉重的步子爬上车,帽兜一罩,闭上眼睡觉。 梁宵严想碰他、想吻他,他冷淡地侧头躲开,和他说话他也是爱搭不理。 爱后即焚 第9节 有时他干脆躺在后座,抱着手机刷个不停。 梁宵严问他干什么了这么累? 他说没干什么,每天都是那点事呗。 梁宵严尝试着挑起话题。 和他聊今天在港口遇到的身上长满藤壶向人类寻求帮助的海龟、买了艘新游轮有空带他出海夜钓、迷路海那边又传出闹鬼的传闻。 说到一半游弋从后面凑过来,眼睛盯着手机朝他伸手:“哥给我瓶水。” “……” 梁宵严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一脚把车刹在路边,透过后视镜直勾勾盯着游弋:“别玩了,我们谈谈。” 游弋眼神还停留在手机上,帽兜遮着看不出表情:“谈什么?” “你最近怎么了?”梁宵严开门见山。 “生病了?和人打架了?外面有人给你委屈受了?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游弋沉默了一会儿,攥着手机的指尖逐渐泛青,开口有些哑:“没怎么啊。” “没怎么你整天拉着个脸给谁看?” “我没拉脸,我不一直这样嘛。” 他说得太过理直气壮,愣是把梁宵严给气笑了,“用我找面镜子给你照照吗?” “不用。”他撇撇嘴,关上手机就要下去,“我今天不饿不想吃了,你自己去吃吧。” 车门还没打开,啪嗒一声。 梁宵严把车锁上,长腿一迈直接从前面跨到后座,抓住他一把按进座椅里。 宽厚有力的手掌掐揉着他后颈的软肉,梁宵严几乎脸贴脸地抵着他:“越大越没规矩,我跟你说话呢你下车就走?” 游弋一怔,眼圈蓦地红了,扭过脸不看他,冒出尖的小牙紧咬着下唇,一滴泪顺着眼尾滑下来。 “不然你要我怎么样?” “我说我很累你非要和我谈,我说我没事你又说我拉脸,反正我怎么做都不对……” 他抿着个嘴巴,声音也软塌塌,白净面皮透着红,一双湿漉漉的眼里溢着水,明明是他犯混账却好像别人在欺负他。 梁宵严无奈地叹了口气。 周身戾气瞬间松懈,绷紧的肌肉也舒展开来。 他伏在弟弟身上,硬朗的脸埋进他肩窝,用鼻尖很轻、很慢地蹭了蹭他的下颌——少有的向弟弟袒露脆弱的姿势。 游弋的心酸得发麻。 他吸了下鼻子,乖乖地伸出手来回抱住哥哥,在他耳边赖赖叽叽地小声叫宝贝严严。 “宝贝严严,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每次他这么叫梁宵严都无可奈何,大手从他脑后穿过去,握住被掐过的后颈慢慢揉。 “凶你两句就掉眼泪,别人知道你这么能哭吗?” “不知道。”游弋得了便宜还卖乖,“就对你哭,你爱看我哭。” 梁宵严挑起他的下巴:“我还爱看你浪呢,你怎么不浪?” 游弋红着眼,并不能收放自如的泪水顺着下巴流到哥哥手上,边哭边十分捧场地扭了下屁股,“浪。” 梁宵严气得抽了他一巴掌。 “说得那么可怜,我还能要你怎么样?” 哭也哭了,揍也挨了,再不哄这小王八蛋心里准得难受了。 他张开双手把弟弟整个儿圈住,搁在腿上面对面抱着,时不时晃两下,亲两口,像在揉捏自己心爱的小娃娃似的,带着硬茧的指腹磋磨他肉乎乎的耳垂。 “蛮蛮,你情绪不对,我怕你受了委屈不和我说。” 游弋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决堤。 喉咙干涩,心里绞着生疼,那么温柔那么疲惫的一声,听在他耳朵里恨不得生生把他给听化掉。 “哥,我害怕,怎么办……” 他趴在梁宵严肩头,像头走投无路的小兽:“我舍不得你……” “谁让你舍得了?”梁宵严摸摸他的头。 “没谁不让,我就是害怕。” 他拉着哥哥的手盖在自己眼睛上,“我以后老了耳朵聋了怎么办?眼睛瞎了怎么办?脑子糊涂了认不出你了怎么办?我舍不得啊……真的舍不得……” 梁宵严心疼他这幅样子,又不知道他的担心从何生起。 “耳朵聋了就戴助听器,眼瞎了我就牵着你,你脑子糊涂了我不会糊涂,我一辈子都认得你。” “将来咱俩走了,我就把你的魂和我的魂绑在一起,不管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都在一起。” “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谁让你害怕了?” “唔。”游弋破涕为笑,又把他抱紧一点,热乎乎的身子可劲儿往他怀里钻。 两人静静地在车里抱了好一会儿,直到游弋被他拍着哄着弄得昏昏欲睡,才小声又小声地,如同说梦话那样呢喃:“死了都在一起吗,我可真想那样……” 梁宵严没听清,问他说的什么。 他阖上眼睛,卷翘的睫毛在泪湿的眼睑下落下两条阴影,像小时候在哥哥怀里打盹似的睡着了。 在梦里还抽抽着哭了两声,给梁宵严心疼得不行。 “乖,不哭了,好好睡吧,睡醒了再说,哥都听着呢。” 第5章 我的孩子怎么都好看 那天的争吵和眼泪并没有起到实质性的作用。 问题没有解决,反倒每况愈下。 他们的感情好像发起了低烧。 混沌酸痛但不致死。 游弋开始失眠多梦,对梁宵严也忽冷忽热。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走神、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像个被抽掉内胆的外壳,每天机械而沉默地陪梁宵严吃饭、回家、洗澡……然后在哥哥想要抱他时,说我太累了。 他们做得很少,亲吻也不多。 明明以前睡着觉梁宵严不小心压到他头发,他都要撅个嘴撒娇,说好疼啊哥香我一口。 现在走在家里打个照面,他也只是默默地侧身躲开。 而这种低烧会在极少数的时刻,转变为高热。 半夜惊醒,梁宵严本就因为他的事没睡踏实,隐约感觉到身下有羽毛在挠。 睁开眼一看,弟弟的脑袋正埋在那里急躁地耸。 他要得很急,牙关锋利,泪水口水胡乱淌,呜咽夹杂着几声悲鸣。 如同中了情蛊的病人,他对哥哥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渴望,好像这一秒不给他下一秒就会死掉。 连前期准备都来不及做,梁宵严把他翻过来,强硬地遂了他的意。 游弋瞬间僵住,像片泄气的瘪气球,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汗涔涔的身体强忍着发抖。 梁宵严捋过他的脸,看到他疼得直咬枕头。 什么兴致都没了。 连这种事都成了痛苦。 “……你到底怎么了?” 梁宵严趴在他背上,大手抚过他汗湿的额头。 游弋脸上透出几分被折腾坏了的红晕,睫毛湿漉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黑亮的眼底像两块小镜子似的映在缎面枕头上,显得可怜又懵懂无辜。 都这样了还在小口小口地往里吞。 梁宵严抽他一巴掌,他就不甘不愿地乖下来。 “疼不疼?”梁宵严亲亲他。 他不出声,只眨巴眼。 “疼怎么不说?”梁宵严气他又爱他,“想让我也疼,是吗?” 游弋摇摇头,“我惹哥生气了,我怕喊疼你就不给了……” “你还知道我生气。” 梁宵严慢慢退出来,伸手到床头拿药给他抹。 游弋对橡胶过敏,市面上卖的大部分润滑他也不能用。 刚开始那两年每次做梁宵严都得伺候他很久,久到游弋受不住了拼命哀求,甚至还会爆粗口。 “直接来吧我要疯了……别他妈磨我了…!” 张牙舞爪的一通闹腾只会换来梁宵严在他臀上甩的一记,“我再听你讲脏话?” “……” 游弋在床上向来没有话语权。 就算有也不能顺着他的性子胡来。 从小到大梁宵严都没舍得让弟弟受过一点疼,没道理就因为和他在一起了就要受这份罪。 爱后即焚 第10节 “对不起……”游弋扁扁地撅在那儿,脸闷在枕头里。 梁宵严不吃他这套,小心细致地给他涂药,“想要了上来就啃,不想要就对我爱搭不理。你当我是什么?按摩棒?” 游弋顿时脸臊通红,“哪有……” “按摩棒都没有你这么大号的。” 那晚到底是没做下去。 梁宵严帮他涂完药,去浴室简单洗了洗,回来就把他扣在怀里,按下床头的按钮。 几声嘎吱嘎吱的响动过后,床轻轻晃了起来。 游弋从小就喜欢摇篮床。 小时候看到谁家孩子睡在摇篮里被妈妈晃荡,他羡慕得都走不动道。 梁宵严说给他也打一个。 铁架子的买不起,但木头的应该可以自己打。 他就问:“哥哥和我一起睡吗?” 梁宵严失笑,“我睡不下,我长大了。” 他闻言立刻板起胖脸:“那我也不要了!什么破摇篮床!” 嘴里喊着破摇篮床,再看见了还是会偷偷羡慕。 后来梁宵严赚了钱,买了房,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打摇篮床,能躺下两个人的那种。 他抱着弟弟陷在柔软的床褥里,薄被盖到腰间,月光铺在他们身上,大床慢慢悠悠地晃。 一个月来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刻。 两只陷在摇篮里的小动物,安静地互相依偎着。 游弋趴在哥哥胸膛上,一条腿搭着他,半梦半醒间听到梁宵严开口。 “明天哥带你去看医生。” 他怀疑游弋生病了。 游弋沉默片刻,“我不想去。” “生病了就看医生,没问你想不想。” “医生治不好的。”他语气笃定,顿了顿,又求救似的问,“如果医生治不好呢?” 梁宵严一向不喜欢如果,假设没有意义,只会让人过早地承担恐惧。 但这次他认真想了想:“真到了那一步,哥会陪你一起。” 月上中空又沉入蓝海。 第二天难得的晴空万里。 梁宵严带游弋去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结果显示远没有那么糟糕,甚至可以说非常良好。 梁宵严单独问医生,“他到底生了什么病吓成这样?” 医生再三斟酌:“嗯……有点上呼吸道感染?” 梁宵严听完并没有轻松多少。 查不出来的病只会更难治。 “会不会是心里的问题?” 他又带弟弟转战市内最权威的心理医院,两名专家先后问诊,最后得出相似的结论。 ——病人非常害怕,但问不出来他在害怕什么。 梁宵严眉宇间更加凝重,盯着报告单沉思半晌,走出诊室。 临近中午,窗外一点阳光都没有,反而阴沉沉的。 说好的晴天刚过到一半就被老天收走,天空低低得压下来,仿佛要被雨水涨破。 梁宵严找到弟弟时,他正在医院的餐厅吃饭。 游弋买了两份汉堡,又要了个干净的盘子,长到这么大了还像小时候那样听话到有些呆。 把汉堡分成肉、菜、皮三堆分着吃,还把梁宵严那份汉堡里的菜抽出来吃掉,梁宵严讨厌生菜。 “蛮蛮。”梁宵严隔着人群叫了他一声。 游弋抱着汉堡皮抬起脸,看到他,立刻挤出个勉强的笑。 一头白毛长到肩膀了,被他拢到头顶梳成个小丸子,几缕碎发随意地垂下来,室内的暖光打在他脸上,照映出脸蛋两侧柔软稚气的绒毛。 那么干净美好,又那么苍白脆弱,仿佛眨眨眼就会消失掉。 梁宵严出神地望着他,恍惚间竟想不起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往头发里编小珠子了的呢? 大概和惊喜消失是同一天。 梁宵严走到他身边,让他继续吃,自顾自从西装口袋里拆出绑钢笔的链子。 细长的白金链条,做了螺旋切割,零星坠着几枚小金叶子。 他把链子编进弟弟的头发里。 “很久没见你换发型了。” 游弋从小到大换过的发型发色够给理发店拍一套全图鉴。 印象最深的是他上初中那会儿,非要学电视剧里把头发染成绿的,还用发胶全部梳上去,平地拔出几个向上的尖角,更显那张婴儿肥还没消的脸圆得像只肉包。 梁宵严带他出去吃饭,碰到熟人,没认出游弋,倒吓了一跳:“你这是带了个什么出来?” 梁宵严说路边捡的六角胖恐龙。 气得游弋第二天就把那几个角捋下去了。 梁宵严倍感可惜。 蛮可爱的,应该多拍几张来的。 “懒得折腾了。”游弋咽下嘴里的汉堡,向后仰脸看他,“这个不好看吗?” 梁宵严刮刮他鼻子,“我的孩子怎么都好看。” 游弋嘿嘿笑,低头继续嚼汉堡。 梁宵严掌心托着他的下巴,用指腹剐蹭他脸上鼓起的一动一动的小圆包,冷不丁开口:“小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小圆包定住了。 透过对面的玻璃,梁宵严明显看到游弋惊愕地瞪了下眼。 可他最终只是摇摇头。 梁宵严又问:“那是我欺负你了?” 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你心里委屈又没法说? 游弋更快地摇摇头。 梁宵严没再盘问,转头给小飞打了个电话,让他把游弋身边的人都叫过来。 小飞问他怎么了。 “我怀疑他被人威胁了。” 其实这个念头早在梁宵严刚发现游弋的异常时就曾在脑中一闪而过,之所以没接着往下查,是因为这个世上,能威胁他的、敢威胁他的、有动机去威胁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成植物人了。 梁宵严走进办公室,三个人等在里面。 分别是游弋的室友、同班同学,还有学校保安处主任,同时也是梁宵严安排在他身边的眼线。 游弋早年间差点被梁宵严的仇家绑架,从那之后梁宵严就在他身边留了人。 游弋知道他们的存在,也不排斥哥哥的监视,偶尔还会带他们去吃好吃的。 梁宵严让三个人把游弋近半个月的行踪整合到一起,得到一张详细的时间表。 里面记录了他每天从早上出门到晚上回来,所有的个人活动和集体活动都干了什么,详细到一天上了几次厕所,分别用了多长时间。 全部排查下来,发现他这半个月内只有一段时间是不在监视范围内的。 答辩当天,轮到他们组之前,游弋被安排在一间空教室里等着。 他一个人,在那里等了40分钟。 可当梁宵严去查教室内监控,却看到全程只有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进去过。 这条路走不通了。 梁宵严又开始调查游弋的通话记录、手机短信、所有社交平台私信,均没有收到过可疑的消息。 被人威胁的猜测暂时否决,又不是身体原因,排除所有可能…… 梁宵严只能怀疑到自己身上。 游弋身边仅剩的,能让他感到“害怕和压迫”的大人物,就只有他了。 和他过了二十年,过够了,又不敢说出口。也不是没可能。 平心而论,二十年太长了。 七千多个日夜,将近人生百年的四分之一。 长到他可以从小山村打拼到大城市,长到他可以把一个小婴儿养大成人,长到他自认为能够跨越时间的沟壑,和弟弟同步生命的节奏,也长到足够消磨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所有新鲜感。 更何况,他本就不是一个多值得爱的人。 他枯燥无趣,不懂浪漫,严肃刻板……他过去这不长不短的小半生,有三分之二都在以命搏命。 要凌晨四点起床去收麦子的人,没有时间为田埂里开得旺盛的野花驻足。 他就差把自己活成一块铁,要锋利刚硬,还要无知无觉。 但是没关系。 弟弟不喜欢,他可以改。 爱后即焚 第11节 他用尽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帮他们的关系扳回正轨,帮游弋恢复正常。 一切工作暂停,北海湾码头的开发也暂时搁置。 梁宵严把公司里谈过恋爱的年轻人都叫来,向他们请教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喜欢什么。 他买了花,准备了礼物,还请了游弋最喜欢的球星在他的新滑板上签名。 除此之外,他还没日没夜地连续加了一个礼拜的班,才空出一个月时间,打算带弟弟出去散心。 但遗憾的是,游弋并不需要这些。 梁宵严开口之前,他坐在副驾上望着窗外小声说了句:“你明天能不能别来接我了……” 第6章 你想我回去审你吗? 当时是晚高峰。 路上车本来就多,还赶上雷阵雨。 交警在十字路口指挥交通,人行道变成飘满各色花伞的小河。 梁宵严一脚刹车踩下去。 “刺啦——” 后面的桑塔纳差点和他们追尾,疯狂按喇叭。 梁宵严没说话,也没动。 他就像一尊陈旧的雕像杵在那里,因为没人爱护,显得尴尬又不合时宜。 没过多久,只两三秒,他重新发动车子。 后视镜中闪过一双攒着怒火的眼睛,但他开口依然平静:“理由。” 游弋默不作声,始终望着窗外。 霓虹灯光透过雨幕,在他的眼底晕出模糊又黯淡的光斑,一串串泪珠子滑过鼻尖。 车内陷入诡异的寂静。 压抑、闷热…… 空气凝固、让人窒息…… 又开了几百米,到达安全路段,前方红灯闪烁。 梁宵严把车停稳,一边给车窗降下个小缝,一边扣住弟弟的下巴,不紧不慢地拨向自己。 “看着我。” 他在床下很少发号施令,一旦说了就意味着游弋最好服从。 “为什么不要我接?”他问了第二遍。 雨声急躁,更显得梁宵严语调沉稳。 相比之下游弋的心跳很快,呼吸也乱,被他捏住的下巴甚至在微微发颤。 黑色冷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不敢对视的眼睛,像两道殷红的创口。 梁宵严往前凑近些,盯着他:“蛮蛮,你想我回去审你吗?” 那样绝对不会比在车里更好受。 “不……”几乎是他话音刚落,游弋就脱口而出,“我有时候也想和朋友出去玩,但你在这儿,他们不敢来约我……” 梁宵严眼底闪过一丝错愕,然后就是落寞。 他不是情绪外露的人。 生性内敛,喜怒不形于色。 这么多年刀口舔血惯了,绝不会在微表情上露出马脚被对手捕捉。 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他开心还是难过,只需要看眼睛。 那双浅灰色的瞳孔,亮起来就像珍珠,伤心就蒙尘。 “其实你只是不想和我呆在一起,对吗?” 什么狗屁借口想和朋友出去玩。 梁宵严从没限制过他。 答辩早就结束了,可他还是坚持每天去学校。 梁宵严按时按点去学校接他,可他总要磨蹭到最后一刻才肯出来。 “我没有生气,是还是不是,你回答我。” 梁宵严捧着他的脸,平直的目光如同两把钢锥,刮擦着游弋的神经。 游弋颤抖得更加厉害,眼眶哀戚地瞪大,泪水不停滚出来,嘴唇都被咬得殷红出血了。 梁宵严绷紧的齿关蓦然松开,垂下眼,指腹揩过他的泪水。 答案明摆在这里,干什么还非要逼他。 “知道了。就明天不要我来还是暂时都别来了?” 游弋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梁宵严点点头。 绿灯亮起,后面又开始按喇叭。 他放开弟弟,指尖探进游弋嘴里随便拨了两下,“什么时候添的有事就咬嘴的毛病。” 车子再次启动,淹没进车水马龙。 梁宵严把游弋放在学校附近的文化街上,给他拿上吸管杯、纸巾、雨伞和防蚊水。 掏出防蚊水的时候,他习惯性地让弟弟“转”。 游弋也习惯性地自转一周。 防蚊水均匀地喷在身上,游弋转回来时发现哥哥定定地看着自己,眼尾伸展出一条三十岁的年纪不该有的浅淡的细纹,仿佛叶片干枯后残余的脉络。 而梁宵严眼中,看到的是五六岁的游弋,撅过脸来让他香一口。 时间过得真快。他不禁想。 怎么就长这么大了呢…… 时间之神对人类施加魔法,但魔法的作用也会因时间有差。 年幼者早已开始探索新的大陆,年长者还在回忆里刻舟求剑。 那一瞬间,梁宵严脑海中闪过许多许多的画面。 小时候问他自己是不是很不好养的弟弟、上初中时六角胖恐龙的弟弟、和他告白时哭着求他“我从小到大就只要这一个,你给我吧好不好,求求你”的弟弟、刚结婚时发誓要爱他一辈子的弟弟、还有现在,面对他的痛苦无动于衷的弟弟…… 爱是不是真的有时效性? 梁宵严无从探究。 他只是怀疑,爱或许是一道浓烈过后就焚毁的诅咒。 看着弟弟的背影跟朋友们汇合,梁宵严掉头回了公司。 助理问他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他没答,只说帮我订份晚餐。 晚餐是什么他没注意,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往嘴里送,只是觉得桌子对面很空,办公室很安静。 他吃了一会儿,把筷子放下。 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去休息室拿了只小猪玩偶出来。 这头猪是游弋亲手缝的。 那时西南海码头刚刚竣工,梁宵严第一次出差,去一个和枫岛相隔万里的地方,一去十天。 十天对小孩子来说什么概念? 游弋把自己十根手指都伸出来才堪堪数完,立刻露出一副快要死掉的表情。 “我要是只有九根手指头就好了……”他眼泪吧嗒掉,“这样哥哥是不是可以少去一天?” 梁宵严难受得心口生疼。 “别乱说,九根手指是残疾。” “可我本来就是残疾,生下来脑袋不是圆圆的,他们都说我是畸形。” 梁宵严不喜欢他这样说自己,“你不是畸形,他们才是。” “哎?可是他们的脑袋看起来都很圆……” “他们畸形在心里。” 那天晚上,两人都没睡觉。 梁宵严在厨房包饺子蒸馒头,还破天荒地做了小猪盖被——白花花的大馒头上盖着一层粉色巧克力皮,冻上留给弟弟吃。 游弋则撅着屁股扎在衣服堆里不知道鼓捣什么,一会儿叫唤一声。 等梁宵严忙完回到屋里,就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在地上摊开,弟弟小小胖胖的一团蜷缩在里面,怀里抱着什么呼哈呼哈地睡着,脸上泪痕还没干。 他怔愣良久,把弟弟的手拨开,看到里面藏着一头奇丑无比的小猪。 巨丑,无敌丑,怎么会这么丑。 目测是拿他们家粉色电视布缝的,一个长条圆柱体,里面塞的是游弋小时候的衣服。梁宵严都有帮他好好收着,还放了防虫的橘子片。 小猪的脖子就是一根紧勒的鞋带,猪耳朵是两个小手套,猪鼻子是袜子球,猪嘴巴没有,可能因为一张嘴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梁宵严心尖酸软,把弟弟连同小猪一起抱进怀里。 面对面托屁抱,游弋最喜欢的抱法。 爱后即焚 第12节 他抱着弟弟在屋里走来走去,温热宽厚的大掌拍着后背哄他睡觉。 游弋揉着眼睛醒过来,十根手指头都扎红了,还傻乎乎地把小猪往哥哥怀里塞。 “严严宝贝,我给你缝了一个我,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它陪你吧。” 别人家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他们家是弟弟手中线,哥哥怀里猪。 梁宵严点头说好。 游弋还是放心不下,像个小大人一样双手捧住他的脸:“哥哥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很远很远?哥哥能照顾好自己吗?能吃饱肚子吗?能自己睡觉吗?打轰隆隆的雷会不会怕?” 梁宵严说不怕,什么都不怕。 游弋表示不信:“哥哥也是小孩儿,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怕。” 梁宵严想了想,没有开口。 他怕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长大,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完这一生。 可偏偏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是自己一个人。 七岁之前,他被关在一个四面墙都很高的小院子里。 那个院子富丽堂皇,却没有人陪他说话。 他每天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躺在草坪上望着头顶的天空,数今天飞过去几只小鸟。 或许那些墙不是很高,只是他太小太小。 后来他翻过高墙,离家出走,在路上被拐,辗转卖到石哭水寨。 买他的男人为了驯服他,让他叫爸,带刺的枣树藤条抽断三根。他后背的血从衣服里浸出来一拧都往下滴,愣是一声没吭。 七岁之后,他被男人关在地窖。 每天唯一能做的事还是望着头顶的天空数路过的飞鸟。 再后来他十六,男人离奇暴毙。 尸体烂在天坑,身上缠满枣树藤。 他作为男人的“养子”,接管了男人手底下一支小型建筑队。 同时接管的,还有他的儿子。 给男人销户时,梁宵严顺便给他儿子改了名。 去掉姓,重新取名——游弋。 村支书有点怕他,但还是硬着头皮问了句:“不姓李了?我们整个寨子可都是姓李的。” 梁宵严抬起眼,眉目凛然,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显出一种沾血的阴戾。 “我的孩子,为什么跟你们姓?” 村支书哂笑,既怵他又瞧不起他。 “一个傻子你还养得劲劲儿的,养大了他会帮你干什么?会给你种地还是会给你养老?” 拜头上那个鼓包所赐,游弋生下来就被村里人说是傻子。 梁宵严不爱听这些。 “你儿子也不给你种地,你也不给你爸养老,这么说你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傻子?” 他把弟弟放在脖子上驮得稳稳的,无所谓道:“他会陪着我就行。”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他养游弋从来都不是为了让游弋帮他干什么,他只希望游弋健康快乐,好好长大。 如果长大了还不是很聪明,也没有关系。那他就继续养着,养一辈子都行。 他一个四肢健全的大活人,总能挣出来一口饭一个家,让弟弟吃饱穿暖,不受风寒。 只是他想得简单,却没想过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 “嗡——嗡——” 桌上的晚餐早已凉透,窗外一片灰蓝。 手机贴着大腿响了起来。 梁宵严收拢起心神,抬手按住酸胀的胸口。 反复回忆过去和自残无异。 他拿出手机,看到游弋的头像弹出屏幕。 是条十几秒的语音。 点开就听到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梦话。 梁宵严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你喝酒了?” 上呼吸道感染,他在喝中药,不能沾烟酒。 况且梁宵严早就给他立过规矩,不准他在自己不在时喝醉。 消息发过去半分钟都没收到回复。 梁宵严直接打了过去,游弋醉醺醺地接通:“唔……哥?怎么了?” 梁宵严不想再和他废话。 “地址发我。” 作者有话说 小游啊我劝你打个的先跑吧。 说真的这个哥比前两个哥都狠,我提醒过了再提醒一遍。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来自苏轼《洗儿诗》,有对子女的美好期望还有反讽和自嘲,这里就只取对子女的美好期望的意思了。 第7章 第一次抽猪 游弋早在接电话之前就喝醉了。 脑子里神志不清,咕嘟咕嘟的好像熬着大米粥,完全没反应过来哥哥要干什么。 只是听到命令就下意识服从。 梁宵严在那边问话,他在这边立正,乖乖地把地址报了过去,然后稍个息继续喝。 他坐在吧台前,下巴枕着桌面,百无聊赖地将酒杯从左手推向右手,眼睛盯着杯中酒液起舞。 旁边横七竖八倒着一堆空杯,调酒师在灯光下耍弄酒瓶。 身后是疯狂扭动肢体的年轻男女,边上围了一圈他的狐朋狗友。 别人来酒吧是找乐子,他纯是想把自己给灌醉。 朋友们都在劝他少喝点,不然等梁总来了咱们都得完蛋。 游弋谁都不理,被吵得烦了就拎起酒瓶走人。 “哎哎!”庄志斌见状赶紧拦住,“你饶了我吧祖宗,你要非要喝就在我们眼前喝!” 他是这家酒吧老板庄洪涛的儿子,庄家经营着枫岛一大半的娱乐产业。 这小破酒吧原本只能算是大象腿上的一根汗毛,就因为游弋爱来,汗毛也镶上了金边。 庄志斌和游弋年龄相仿,也在枫岛大学读书。 每次游弋一过来,他就被他老子推出来陪客,一来二去混熟了。 有次庄洪涛在饭局上被梁宵严随口提了一句:“你家儿子不错。” 庄洪涛一愣,以为儿子没给游弋陪好,连忙就要赔礼道歉。 结果梁宵严只是淡淡道:“下次再和广运谈合作,可以把他带来。” 广运是梁宵严白手起家独自创立的产业,十年间垄断了枫岛全部的进出口海岸,如今又开始往房地产和电子商务领域扩张。 能让梁宵严高看一眼,庄洪涛回头就赏了儿子一辆豪车。 “你怎么也这么磨叽了……”游弋挥开庄志斌的手,语气有些不耐烦,但也没发脾气。 他这点被梁宵严教得很好,从不会仗势欺人。 他和哥哥是从底层爬上来的,知道被人欺压的滋味有多难堪,断不会在飞黄腾达后去欺压别人。 “也?”庄志斌一挑眉,“梁总最近又管你管得狠了?” 梁宵严怎么管游弋他是见过的。 去年还是前年,也是在这喝酒,游弋喝醉了发酒疯,非要抱着垃圾桶跳舞。 梁宵严飞车赶到,二话不说将弟弟打横抱走。 他不放心悄悄跟去,刚拐进暗巷就看到游弋被按在车上揍屁股,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没。”游弋板着张脸,“是我发混账。” “你再发混账也不能这么喝啊!”庄志斌扣下他的酒杯,随手叫了个人来,“跳舞那个,过来陪你小弋哥说说话。” 游弋厌烦地嗤了一声。 说实话他看不上这些世家公子高高在上的作派,叫个大活人好像使唤条狗。 男孩儿听命过来,游弋也不为难他,还推给他一杯酒。 却不想他不为难人,人倒要害他。 “小弋哥,你可真帅~腹肌硬邦邦的~”男孩儿说话自带拐调,说着手就要往游弋腰上够。 游弋脸一沉:“滚。” 爱后即焚 第13节 他转过身斜倚着吧台,长发没梳,自然垂落,下巴微抬,双臂舒展地向后撑着桌面,右手松弛地抓着杯口,眉眼间显出面对梁宵严时截然不同的凌厉与矜贵。 男孩儿愣了一下,眼睛更亮了。 “别这么凶嘛,交个朋友都不行?” 游弋抬手晃晃婚戒:“结婚了,你是刚偷渡过来的吗?” 只要不是刚偷渡过来的都该知道他是谁的人。 “我知道。”男孩儿也不是真想干嘛,毕竟和他撞号,就是和他说说话解解闷,让他少喝点酒。 “结婚又怎么了?只要哥哥想,一切都可以悄悄发生。” “哈?”游弋嗤笑,照着他的屁股就踹了一脚,“你是真不怕死啊,跟我浪什么?” 男孩儿“哎呀”叫痛,“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呗。” “滚一边去吧,你是风流了,我死了!” 游弋懒得和他逗贫,让他滚蛋,转身时忽然瞥到他手里拿着什么。 一套细窄黑亮酷似皮带的东西,很像港剧阿sir穿的枪包背带,只不过圈数更多一些,还坠着几只黄色的金属扣。 “这是什么?” 他用拿杯子的手指了一下。 “胸带。”男孩儿说,“勒在胸上穿过两个点,再绕过胳膊系到腰上,自己就打不开了。” 他还发上愁了:“打不开怎么办?” “噗。”男孩儿大笑,“求梁总帮你开呗!” 游弋顿时面红耳赤,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唇。 “你穿过了?”他问男孩儿。 “没,刚到货,还没试戴过呢。哥哥喜欢啊?我穿给你看啊。” “不用。”游弋把酒杯“咣”一下扔在大理石桌上。 “我哥喜欢,你卖我吧,我穿给他看。” 男孩儿:“……欸?” 事态发展有点超乎他预料,怀疑的目光流连过游弋那一身薄肌,“给你也行,可是你会穿吗?” 这有什么不会,游弋已经拿过去了,瞪着俩眼珠子就往身上套。 “不对不对!别套脖子啊,你那是上吊!” 男孩儿生怕他给自己锁喉,连忙伸手帮他穿。 刚把两个胳膊套进去,还隔着一层衣服,“不行,尺码有点大了,得剪一块。” “那剪呗。”游弋还在琢磨回去怎么给哥哥看才显得自己不是很浪荡,没顾得上理他。 男孩儿问调酒师要了把剪刀,弯着身子给他剪垂到腰上的一根带子。 他们这儿是吧台边,灯光本就暗,他们俩的姿势还特凑巧。 有喝醉的客人路过,没看见游弋,嘴欠地朝男孩儿吹了声口哨:“这就吃上了?” 男孩儿横他一眼:“别瞎说!找死啊!睁开眼看看你调戏的是谁行吗?” “嘿!这地界儿还有我不能碰的了?”这客人也是一号人物,被撅了面子当然不忿,顶着大腹便便凑上来,手就往裤裆伸,“有我的份没?我排个队——” 他“队”字还没说完,就听吧台边炸开一道骨骼断裂的闷响,箭一般的身影穿过人群掠到游弋身旁,一脚将那人猛踹出去直直砸向酒柜! 柜门“砰”地劈裂,玻璃随之震碎。酒瓶哗啦啦倾倒下来,实木酒柜被砸出一个大坑。 客人从坑里掉下来,重摔在地,整个人都懵了,双手撑着地板好半天才爬起来,一摸自己,满头满脸全是血,当即嚎叫一声冲过来:“你大爷的老子杀了……!” 尾音随着他看清眼前人的那一刻,消弭在喉间,脚下猝然刹住。 音乐停了,人群肃静。 几个酒瓶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他就像活见鬼了一样浑身哆嗦地看向游弋身后。 “梁……梁先生……” 只见昏暗中,诡谲的灯光一闪一闪地转动,游弋双眼迷离地站在那里,身后竖着一道小山般的身影,挺拔强悍,能把他全部罩住。 梁宵严面色铁青,眉弓吞没眼睛,紧绷着的脸冷得像块冰。 游弋晕乎乎地扭过头:“……哥?” 梁宵严盯着他,看他泛红的脸蛋,迷乱的眼睛,光裸的手臂从紧身白色背心中伸展出去,连同肩膀和胸脯一起被那几根充满情色意味的胸带锁住。 他从头看到脚,突然笑了一下,语调冰凉到有些残忍:“你让他们排什么队呢?我排哪儿?” “轰”地一下!游弋涣散的视线骤然聚焦,脑子里就剩两个字——完了。 “不、不是,哥你别误会……” 酒一下子就醒了,他紧紧攥住梁宵严的衣摆,说话都带了哭腔,语无伦次地分辨:“我没乱来,我就喝了点酒,我什么都没干,哥你相信我……” “闭嘴。”梁宵严拍拍他的脸。 他不愿在外面和弟弟发火,尤其当着他朋友的面下他的脸。 把外套脱下来罩在弟弟身上,梁宵严大手从后捋着他的脖子,拇指和食指分别卡进他后颈的两个小窝,不轻不重地揉了揉,轻声问他:“玩好了吗?” 游弋哽咽地吸了下鼻子。 “好了……” “好了就走。” 梁宵严掐着他的后颈,像拎着只小猫小狗似的带他穿过人群,绕过舞池,一路押出酒吧。 门一开一关,嘈杂的人声被隔绝在后,门外停着一辆黑色悍马。 这车还是去年游弋买给梁宵严的,车高两米,通体漆黑,停在路上衬得别的车好像它下的崽。 游弋一看到它腿就软了。 他和哥哥在里面胡闹过多少回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一旦进去他根本没有任何招架的余地,只能任人搓扁揉圆。 “哥!哥你听我解释……我没有、真的没有乱来!”他抓住梁宵严的手,拼命挣扎踢踹,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甚至一屁股坐地上双脚死死扒住地面。 结果梁宵严胳膊一抬,他原地腾空,一米七八的个子像个小挂件似的挂在人胳膊上被送进了车。 安全带扣上,车门“砰”地关闭。 他趴在玻璃上哐哐砸了两下,“梁宵严……梁宵严!” 梁宵严理都没理,径直绕到驾驶座,开门上车然后一脚油门踩到底,直接冲到酒吧后巷。 这个点儿的后巷寂静无人。 高大的悍马裹挟着雨后的潮气,如同一座肃穆的囚笼。 车身不停摇晃,哭喊声时高时低。 梁宵严把游弋压在放平的副驾座椅里,单手钳住他两条手腕,用安全带绑住,向上拉高到头顶,“刺啦”一下扯掉他身上的外套,露出那几根暧昧的胸带。 只一刹那,零点几秒。 梁宵严被眼前这一幕刺得完全失控。 游弋本来就白,雪亮的身体泛着柔和的光泽,像从背心的各个开口里涌出来的牛奶。 被酒淋湿的布料绷在身上显出胸脯的轮廓,让那两根粗糙的带子磨着,黄色小金属锁如同一块黄宝石坠在心窝。 难以想象,他刚才就是这幅样子出现在酒吧,站在那两个不知道哪来的男人面前。 “所以你不要我接,就是为了和他们玩这个?”梁宵严咬牙切齿,一声冷过一声。 “不是……!” 游弋连声否认,在他身下咕涌,一边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没和他们玩,他们俩是谁我都不认识,是庄志斌叫了一个人过来和我说话,然后、然后……”他边说边哭,胸口可怜地一起一伏,一着急就有点大舌头。 “然后什么?嘴里进猪了吭吭哧哧的,张开嘴说!” “然后那个人拿着这个胸带!我觉得好看!就想穿——” 这句还没说完,梁宵严冷笑出声。 “你觉得好看就想穿?” “酒吧有多乱你不知道?” “醉成那样身边一个人都没带,要不是我过去得及时那男的裤子都脱了。” 他越说越气,怒不可遏,铁钳似的大掌攥住游弋的肩膀朝后一扳,把他面朝下按进椅背,干脆利落地抽出自己的皮带。 游弋回头一看,登时炸开,“不要!” 他疯狂踢腿妄图反抗,抓着椅背想往前爬,“我没做错!你不讲理!” “我不讲理?我惯你一个月了,还想我怎么讲理?” 梁宵严扣住他的肩膀,屈膝压住他那两条乱动的蹆,大手一拽就把他裤子扒了。 ——啪! 凌厉的破风声响彻车内。 对折后的皮带结结实实地甩在他屁股上。 肥圆白胖的肉桃子被拍扁又弹起。 游弋“啊”地痛叫出声,整个上身跟触电似的往上打挺。 他大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无力地栽回座椅里。 比疼痛先袭来的是委屈。 心口好酸,仿佛灌进去一大碗醋堵在里面,咽不掉吐不出。 爱后即焚 第14节 他脑门上滚着一层豆大的汗珠,两道眉毛撇成个八字,狗狗眼可怜地向下垂着,大哭的嘴巴像一根横着的小骨头,头发濡湿在脸侧,手还被绑着。 “我没有乱来……”他在胳膊上蹭了下眼睛,终于把那句话说完,“我觉得好看,想穿给你看,但我不会穿,那个人就帮我穿……” 肩膀一抽一抽地,他眼泪不停流:“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排队,我喝醉了,对不起……” “……”梁宵严眼眶蓦地发红,半晌没说出话来。 - 七月的晚上,风已经有些凉了。 悍马悄悄降下车窗,露出里面交叠的身体。 梁宵严帮他解开安全带。 游弋还趴在那儿小声抽泣,眼尾和鼻尖都沾满破碎的水滴,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蜷缩在那里。 “别哭了。”梁宵严把他拥进怀里。 游弋裤子还没提上,在蹆根底下卡着,鲜红刺目的皮带凛子横在那处,风一吹就一缩。 他捧住哥哥的脸,眼底有很多泪光在闪:“哥还生气吗?” 梁宵严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承认,今天是他太冲动。 弟弟连日来的冷淡反常本就让他焦躁不安,就连每天晚上的约会也被取消。 以为弟弟和朋友出去玩玩能心情好点,结果把自己灌个烂醉不说,等他赶到时还穿成那副样子和个男人贴那么近。 但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该不问清楚就罚。 “下次再有这种东西,拿回来我给你穿,别让别人动你。” “没让别人动,就是试戴一下,而且我还穿着衣服呢。” 这话说出来游弋自己都心虚,偷偷挺了挺胸膛显得更理直气壮一点。 梁宵严冷哼一声,看着他背心下若隐若现的小丘,看了一会儿,低头把脸埋了进去。 “宝宝。” 闷在胸前的声音沉沉的,温热的呼吸透过背心抓挠他的心。 即便是在小时候都很少被哥哥叫出口的两个字,让游弋的心都跟着颤了一下,“……嗯?” “结婚这么久了,你到底有没有一点作为我先生的自觉?” 梁宵严问:“如果我叫个男孩儿过来给我穿皮带——” 话还没说完,游弋冲上去一个小巴掌盖他嘴上! “你做梦呢!都跟我结婚了还招蜂引蝶的干什么!他还没碰到你我先把你……” 张牙舞爪的咆哮在梁宵严揶揄的目光中渐渐消散。 他就像只电量耗尽的小狗玩具,蔫头耷脑地老实下来。 “对不起。” 他抓着哥哥的衣袖,郑重其事地道歉,是真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梁宵严的气早就消了,一个月来好不容易看到弟弟有了点活力,他现在只想好好抱抱他。 他坐回驾驶座,把弟弟抱到身上,升起车窗,伸手挑起弟弟的下巴,仔细打量起这几根胸带。 虽然被刚才那一通折腾得歪歪扭扭,但勒在胸前的那两根倒是始终没动。 游弋的脸蹭地蹿红,不自在地问:“……好看吗?” “挺好看的。”梁宵严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手指挑起又啪一下弹回,“挺sao的。” “唔!”那么脆弱的地方被这样一弹,游弋脑袋里炸开层层烟花,光速立正。 他灰溜溜地并蹆想要藏住自己。 可梁宵严是他什么人。 别说这么大幅度的动作,光是他呼吸轻一些还是重一些哥哥都能发现端倪。 “让你藏了吗?” 梁宵严微一挑眉,游弋立刻发出一小声呜咽。 “别……外面好像有人……” 他抬不起头,浑身颤抖打颤,手臂绷得紧紧的撑在哥哥肩上。 “所以你小声一点。” 梁宵严吻着他侧颈和耳后的皮肤,一只手伸进他大蹆内侧,慢条斯理地往外扩。 “哥……”游弋到现在还想抵抗,尽管身子抖成那样还试图并紧。 但根本没用。 缝隙越开越大,手越来越上。 最后直接从前面穿过去覆到那条新鲜的皮带凛子上。 游弋膝盖打开一左一右跪在哥哥蹆上,瞪着眼睛呼吸困难,要命的喘息从捂着嘴巴的指缝间溢出,浑身抖如筛糠。 就在他以为哥哥要给他个痛快的时候,那双手忽然拿了出来。 根根修长,水淋淋。 指间仿佛长着透明的蹼。 梁宵严饶有兴致地向他展示,合拢又分开,分开又合拢。 终于,游弋再也受不住地扑了上来,带着崩溃的哭腔:“大混蛋别磨我了!” ——啪! 红痕还没下去的地方又挨了响亮的一巴掌。 梁宵严把手给他,懒怠地靠回椅背:“自己来,又不是没教过你。” 第8章 我养大的,你说我凭什么? 悍马在暗巷里摇晃了好一会儿。 终于停下来时酒吧都散场了。 空气湿润,灌进鼻腔里刺刺的凉。 游弋坐在梁宵严腿上,让他给自己梳头发。 他吃饱后就变得懒洋洋,每根骨头都被泡得绵软。 浑身上下什么都没穿,身上有一层暖热的汗,皮肤白得像瓷,嘴唇红润饱满,月光一照亮闪闪,整个人都透着股很纯粹的漂亮,是介于青涩和成熟间的性感。 梁宵严一手拢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伸进白色发丝间一点点捋顺。 捋完问他发绳呢? 游弋鼓着两腮嚼泡泡糖,闻言“噗”一下吹个大泡,“不知道,好像没带。” 梁宵严就把自己的手递给他,游弋自然地从哥哥腕上撸下来一条备用发绳,套在指尖转个圈。 “别梳太紧吧。”他被伺候着还下命令。 梁宵严嗯一声,粗粝的大手挽着柔软的发丝,在他脑后松松地绑成个丸子,几缕碎发垂在鬓边。 游弋身上全是他的东西,后背腰窝更是重灾区。 梁宵严拿出湿巾来给他擦身体。 “有点渴了。”游弋随着他乖乖地抬手抬脚。 “水杯呢?”梁宵严问。 “好像丢在酒吧了。” “怎么不把自己也丢了。”梁宵严说着拧开瓶水,又抽出纸巾垫在手上,让他吐泡泡糖。 游弋懒得手都不抬,被他喂着喝了两口水。 两口下去水面几乎没下降。 “喂鸟呢?” “肚子里撑嘛,喝不下。” 梁宵严垂眼,玩味地瞟了一眼,游弋立刻意识到他想干什么。 “不准按!”他十分凶狠地攥住哥哥两只手腕。 梁宵严本来也没要按,只是逗他,举着双手任由他逮捕自己,那双浅灰色的眼眸里盈着的笑意很淡很淡,但目光始终追随着弟弟,“我动都没动,你怎么这么蛮?” “……”游弋呼吸摇颤,心脏仿佛变成一块被捏得碎碎的酥性饼干。 梁宵严逗够人,拿出管药膏给他抹。 游弋眼下的皮肤很敏感,每次哭狠了都会起红疹。 梁宵严指尖沾着药膏在他眼下打圈,还笑他:“碰两下就哭成这样,发q的小狗都没你骚。” 他总是这样,用一副公事公办或饭后闲聊的口吻说出让人面红耳赤到恨不得原地自燃的话。 “那怪谁?”游弋顶着通红的耳尖,“俩礼拜没做了,一做就罚我。” “你要是听话我用得着罚你?” 游弋理不直气也壮,“你凭什么罚我!我是你老公,又不是你儿子!” 这问题实在有点好笑。 “我凭什么罚你?”梁宵严撩起眼皮睨了他一眼,“我养大的,你说我凭什么?” “你……!”游弋语塞,怒目圆瞪,一把拍开他的手,“不擦了!” 爱后即焚 第15节 “脏。” “脏就脏!老子都吃一肚子了还在乎这点儿?!” 他撒起泼来简直没横没竖,好在梁宵严也半点不惯着,“那好。” 手里的湿巾药膏全都扔到副驾,他干脆利落地升窗户,降靠背,长臂一伸就把弟弟翻了过去。 游弋见状不妙,扭头就要从他身上跳下去。 梁宵严都没用手拦,“你跳。” 两个字,游弋的脚怎么伸出去的又怎么缩回来了,狗怂狗怂地在他怀里打滚,“梁宵严大混蛋!我真是让你气死了!” “我混蛋?”梁宵严冷笑,掌心压向他肚子。 还没等按,游弋立刻撂爪投降:“不要不要求求你!最喜欢你最爱你!” 他转过身来,双手合十,扁着嘴巴,耷拉着眼睛,整张脸摆成一个“囧”字可怜兮兮地朝哥哥作揖,小狗似的黑眼珠子眨啊眨的,差不点唱出来。 梁宵严哭笑不得,又心窝酥软,喉间送出低低沉沉的喘息。 没一会儿游弋就舒服得眯着眼哼哼,像只吸食猫薄荷过量的大猫,仰起头亲亲舔舔他下巴。 梁宵严躲开不给他舔,“懒得你,抬个屁股还得我伺候。” 游弋赖唧唧地嘟囔:“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嘛。” 梁宵严让他说笑了,“吃都堵不上你的嘴是吧?” “是啊,有本事你长俩给我上下都堵上啊。” 话音刚落速度陡然加快。 梁宵严还不忘用手指遂了他的愿。 游弋哭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地哀求,偏偏哀求的话也被手指搅散,“梁宵严!梁宵严……严严……哥哥……求求你……我不欠了我不说了!” 认错态度非常良好,但犯错冷却时间只需一秒。 梁宵严置若罔闻,一轮过后才停下来,慢条斯理地吻去他的泪。 游弋喉间发出咕哝咕哝的声音,张着嘴巴给他亲。 “舒服了?” “哼哼,我这是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样说着嘚吧他的罪过嘚吧了半小时,台词重复到他说上句梁宵严可以接出下句。 “好,我变态我爱虐人,我专制霸道不讲理。” “下次再穿成那样去酒吧,你试试看。” - 那天晚上他们在车上厮混了两个多小时,回去时都快午夜了。 梁宵严特意挑了条人少的路,慢悠悠开着车哄他睡觉。 游弋喜欢在车上睡,尤其是有他在的时候。 哥哥的气味搭配车内全包裹的空间,再加上舒服的海风和摇篮似的晃荡,正正好入眠。 四十分钟的车程,被他睡掉大半,醒来时刚下跨海大桥。 悍马沿着海边蜗行,渐淡的锈色月光照亮前方路况,路面白得像铺着一层雪。 风很温柔,海浪也很温柔。 有哥哥的夜晚,所有的缺口都会被哥哥修补。 游弋没出声,维持着侧躺在副驾的姿势,整个人都蜷缩在毯子里,专注地看着梁宵严。 梁宵严……梁宵严…… 到底是谁发明的梁宵严,让他想要一直一直看。 看到老,看到死,看到眼睛瞎掉,眼球风化,看到虹膜被腐蚀殆尽前最后一秒的影像还是他。 车开到20码,梁宵严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车窗上捏着烟。 烟被灌进来的海风吹成雾,他微垂的眉眼陷在缭乱的雾里,侧头吐出一条蜿蜒的云。 游弋没来由的鼻酸。 他知道哥哥不爱抽烟,也不爱喝酒,这两样风流公子的标配于他从不是消遣。 他只有最苦最累最疼的时候,才会想拿烟酒去压。 而他此时此刻在压什么,游弋清清楚楚。 有些事他逃避不谈,哥哥也不会逼问,但并不是不谈不问就不存在了,早晚要摊开来。 “醒了?” 梁宵严比他还先开口,夹着烟的手拿进来握住方向盘。 游弋奇怪,“哥怎么知道?我都没出声。”说着支棱起脑瓜。 “呼吸轻了点。”梁宵严把另一只手伸过去让他垫在脸下。 他手凉,游弋脸蛋睡得热热的,使劲儿拿脸蹭咕他。 蹭完就要好处:“给我也抽一口呗。” “这烟呛。” “宝贝严严?” “……”梁宵严无奈地把烟递到他嘴边,“一小口,别过肺。” 游弋听话地吸了一小口,含在嘴里咕噜两下就吐掉。 烟团像一朵调皮的棉花从他脸旁滚过,他眷恋地开口:“哥会永远记住我现在的样子吗?” “你什么样儿?” “高大威猛英俊潇洒——” “说人话。” “嗯……热热闹闹?调皮捣蛋?欠揍吧啦……” 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整个人都出溜进毯子里了,就剩一双眼睛在外面叽里咕噜乱转。 梁宵严笑了一下,笑声很缱绻。 “不用记。”他说,“你所有样子都在我脑袋里。” “哇!从零岁到二十岁所有的吗?” 时间的差距真神奇,它把年长者变成了储存年下的容器。 存放脑子的容器叫脑袋,存放心脏的容器是胸腔,那么存放游弋的呢?是用一整个梁宵严,花费二十年才打磨好的玻璃罐。 游弋忍不住问:“那哥哥印象里我最深刻的样子是什么时候?” 梁宵严看向后视镜,游弋透过后视镜看他,海风撩乱他们的头发,漫天繁星低垂。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对视是什么时候吗?”梁宵严问。 “啊?我刚出生?” “不,刚出生时还没睁眼呢,睁开了也没法聚焦。” “我们第一次对视是你七个月的时候。” 光是想到那副画面,梁宵严的眉眼就变得温柔。 “我像往常那样抱着你,竖着抱,你喜欢趴在我胸前或者枕着我肩膀。” “可是那天你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头往后仰,两条小胳膊杵着我的胸口,把自己和我隔出一段距离,然后板着张小脸,特别严肃地盯着我看,像在审视我。” “我当时……特别紧张。” 他罕见地露出这样窘迫的神情,惹得游弋一骨碌坐起来,脸都贴到他脸旁:“紧张什么啊?” 梁宵严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紧张你觉得我这个哥哥做的好不好?你是不是满意?” 游弋心里泵出满腔酸雨。 眼眶红了,头皮麻麻的,他双手杵到哥哥肩上,认真地看着他。 “当时就是这样。”梁宵严腾出一条手臂箍在弟弟背后,描述那一刻的场景。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我们互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你突然张开嘴,发出一声很模糊的……” “什么?” “哥哥。” 他眼尾晕开笑痕,又重复了一遍:“你叫我哥哥。” 那是梁宵严第一次被用亲人的称谓呼唤。 他爸从没叫过他儿子,他妈也没叫过他宝贝,拐卖他的人甚至连他的全名都不知道。 他长到那么大,第一次感受到亲人间的共振,就是被一个没有血缘的小孩儿叫哥哥。 后来他才知道,婴儿刚出生时感官系统尚未发育成熟,要随着月份增大逐渐发现自己的身体。 2-3个月发现自己有手,4-6个月发现自己有脚。 游弋长到7个月,发现自己有梁宵严。 他或许觉得,梁宵严也是自己的一部分。 “我想,你应该是满意的。” 海浪轻缓地推到岸边,梁宵严把车停下,侧过身来,双臂环住弟弟,和他面对面凝望彼此。 “满意吗?” “满意……”游弋用力点头,泪水滑过脸颊淌进酒窝。 爱后即焚 第16节 “满意就好。”梁宵严亲亲他鼻尖,“那我也该补给你一句。” 游弋眸心微颤,听到他说:“我也很满意有你这个弟弟,更满意有你这个爱人。” 心口暖融融的快要化掉。 “所以,”梁宵严话锋一转,凑到他耳边,“你心里藏着的那件事,根本不值得把你吓成这样。在你看来它要把你逼上绝路了,但你告诉哥哥,我就是杀也会杀出一条生路来给你走。” 游弋双眼瞪大,眼底满是破碎的红斑:“如果杀不出来呢?” 梁宵严挑眉,露出几分年轻时常有的桀骜,“那就一起死,有什么大不了?” 对啊,那就一起死,有什么大不了。 反正他已经和哥哥过了二十年,二十年再短也有二十次夏天。 世界上有哪一对兄弟,哪一对恋人,可以像他们这样陪伴彼此每分每秒从生到死呢。 可是……游弋痛苦地阖上眼。 “可是我舍不得,我怎么舍得啊……” 他抬起手放在哥哥脸上,指尖抚过他眼尾的细纹,注视着他的目光那么珍惜、那么不舍。 梁宵严被他这种有今天没明天的眼神折磨得喘不过气。 “你到底怎么了?有事直接和我说,我不想再从你的同学保镖嘴里打听什么。” 游弋垂下脑袋,额头抵住他喉结,“我想出国。” “蜜月没玩够?” 正好梁宵严刚腾出来一个月时间准备陪他。 “不是。” “太累了?想出去放松下?”他拍拍弟弟的背,“等我一天,手头的工作交接完我们就走。” “我是说我自己去。” 沉默。沉闷。沉寂。 这句话说出口的一刹那,游弋感觉自己和哥哥还有这辆车一起溺进了海里。 海水汹涌地灌进口鼻,在濒临淹死前,他听到哥哥无可奈何的叹息:“什么时候走?” 游弋愣在那里。 “……什么?” 他没想到梁宵严会同意。 “我发现你最近有点听不懂话。”梁宵严抬起弟弟的脸,夜色中他的眼神既深又沉。 “我知道你在逃避,这没什么。” “如果逃避能让你感到轻松,哥会帮你安排行程,你只需要告诉我什么时候走,走几天,去哪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折磨我也折磨自己。” “那我想去个有雪的地方……”游弋把自己埋进哥哥怀里。 “什么时候走?” “秋天之前吧。” “几天?” “三天。” “三天能把这幅丧德行改了吗?” “能改。” 能改他就不强迫。 他不喜欢过分修正游弋的棱角,那不是缺点更不是缺陷,而是组成一副完整鲜艳的拼图的碎片。 “要是三天之后还没改好——”梁宵严手臂收紧,游弋跟着肩膀一缩。 下一秒却听到:“我们聊一聊好吗?” 游弋感觉到哥哥在自己发顶很轻很轻地吻了一下。 “哥知道你不是坏孩子,遇到事了要和我说,别闷在心里。” - 或许是有了盼头,那晚的谈话之后,游弋再没表现出异常。 第二天梁宵严去学校接他,他背着自己午睡的铺盖卷,像阵风一样闪进车里。 梁宵严揶揄他:“终于舍得给自己放假了?” 学校早放了,他一直假装上学,梁宵严也不拆穿。 游弋就嘿嘿笑,“想哥了,想多陪陪哥。” 他又变得和以前一样,整日整夜地黏着梁宵严。 白天陪他上班,晚上和他亲密。 他要得很勤,哭得也很凶。 有时梁宵严半夜惊醒,发现他根本没睡,热乎的脸蛋趴在自己胸口,眨巴着眼睛盯着自己看。 于是几个温存的亲吻后再度做起来。 不出去了,北海湾码头的开发就要重新提上日程,拖一天就亏一天的钱,那么多工人等着吃饭。 梁宵严去码头游弋就回家,钻进厨房鼓捣。 梁宵严的口味和气质很不相符,他喜欢甜口的饭菜,酸味的水果。 青梅、青苹果、青皮橘子……都很爱吃。 在外西装革履不苟言笑的梁先生,工作烦了也会躲在办公室偷偷叼点零嘴吃。 游弋拉回来一大车青苹果,挨个洗净去皮切片,做成苹果冻干。 三片一小包,每天吃两包。 他做的那些够梁宵严吃一整年。 家里那罐腌青梅还是两年前做的,被梁宵严吃的只剩个底。游弋又新做了两大罐,贴上便利贴提醒他最佳赏味时间。 把冰箱塞满,然后就是衣柜。 每个新季度他都会给哥哥定做衣裳,这次做得尤其多,一年四季的都有。 梁宵严晚上回来,被他拉着试衣服加走秀。 春天的风衣、夏天的衬衫、秋天的大衣、冬天的棉服,一水的青绿。 梁宵严都无奈了,“就这么喜欢这个颜色?” 游弋笑笑,专心给他搭配饰,说哥穿这个颜色好看。 他喜欢,梁宵严就常穿。 送他走的那天,梁宵严穿着他亲手挑的青绿色衬衫。 那是件长袖,层层叠叠的荷叶边v领设计,丝绸面料,光泽华贵,仿佛釉青在身上流淌,冷暖光线下会呈现出不同深浅的青绿。 实在是贵气得不可方物,仿佛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中世纪吸血鬼。 那天雨下得很大。 台风登岛,雨丝被吹得飘摇,路上行人匆匆而过。 梁宵严倚在一辆黑车前,打着一把黑伞,雨水淋漓的伞沿下露出一双菩萨般悲悯又怜爱的眼睛。 隔着一条警示线,游弋站在他对面,穿着和他同款的白色衬衫,脸上戴着口罩,墨镜挡着眼。 小飞和五六个保镖和游弋同行,保护他的安全。 梁宵严帮他把歪掉的口罩扶正,像小时候送他去上学那样嘱咐:“玩得开心,按时回家。” 三天之后是梁宵严的生日。 游弋点头,说我知道,我记得。 他的声音很低,嗓音也很哑,或许是昨天晚上哭哑的,但梁宵严记得昨晚并没有让他很辛苦。 “今年打算许什么愿?”梁宵严问他。 每年梁宵严过生日,都是让弟弟戴生日帽,让弟弟许愿。 因为他觉得弟弟一年只能许一次愿太少了。 游弋还是那句百年不变的:“哥哥生日快乐,我想永远永远陪着哥哥。” 每次听到这句话,梁宵严都会惶恐不安。 永远是个太大的词了,在游弋还数不清一个礼拜有几天的时候,就已经把永远挂在嘴边。 但是谁又能算到,直到死亡来临之前,通往永远的路上会发生什么呢。 永远到底有多远呢? 在此后生不如死的一年里,游弋给了他答案。 ——永远没多远。 永远只包括永远被说出口的那一瞬间。 三天的行程结束,游弋并没有回家。 他在上飞机前避开小飞和保镖去了一趟厕所,之后就再没有回来。 电话打不通,发短信不回,监控找不到。 没有通知,没有告别,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他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在梁宵严的世界里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第9章 别逼我把你关到忏悔室去 爱后即焚 第17节 游弋失踪了27天。 梁宵严就在国外找了27天。 海关出入境记录显示,游弋并没有离开过那个城市。 梁宵严在当地报案,张贴数万张寻人启事,买下这个城市所有大屏每天滚动游弋的照片。 联系的士公司,在每列地铁、每趟巴士、每辆出租车上都贴满重金寻人的告示。 27天,一无所获。 梁宵严的精神越来越差,暴瘦、咳血,形如枯槁。 从游弋失踪那天开始他的心就空了,魂被勾走了,人是飘着的,脑袋里一片空白,闪过无数种孩子丢了后可能的经历。 被卖掉、被切掉、被打被骂被人欺负被绑架逼迫,甚至已经躺在某个角落再也不会醒来,想让哥哥带他回家却连话都没法说。 梁宵严快被逼疯了,生不如死。 那些假设、那些画面就像吸入肺里的毒烟,分裂成上亿个细小分子,随着气管扩散,黏附上每一滴血液,渗透进皮肤骨骼结缔组织,最后所有分子一齐爆炸,将他从内而外地撕成碎片。 他住在车里,每天只睡三个小时,无数次冲到街上拉住一个疑似游弋的行人,再和人家道歉。 他追着相似的背影闯进车流差点被撞,被小飞拽回来,强迫他喝水进食。 那时他已经两天水米未进,嘴上结了一圈枯白的死皮。 行尸走肉般瞪着那双浑浊的眼球,盯着手里的面包,很久很久。 小飞问他怎么了? 他说:“蛮蛮饿的时候,会有东西吃吗?” 游弋从小就怕饿,一饿就把自己藏到墙角,小小扁扁的一团,揉着肚子抹着眼睛哭。 梁宵严脑袋里满是那副画面,张口咬下面包时喉咙里都沁着血味。 然而饿肚子只是游弋可能面临的遭遇里最温和的一种。 那个城市并不安全。 治安很差,下着暴雪。 青天白日的都有人举着枪支冲上街扫射,晚上的暗巷更是吸药过量者的天堂。 河里隔三岔五就会浮起尸体,警局经常出现无人认领的死者。 酒吧外面像晒萝卜干一样躺着一排排醉得人事不清的年轻孩子,幸运点的只是被偷走钱财,不幸的直接被拖到角落施暴。 梁宵严每次看到都会去救,把坏人打跑,然后捧着那个孩子的脸,确认是不是游弋。 这个不是,旁边的呢?一整条街的呢?一整个区呢? 他从天黑找到天亮,找遍所有醉鬼,统统不是,临走前给醉鬼的亲人朋友打电话通知来接。 有个醉鬼问他为什么帮我? 他说我家小孩儿丢了,我希望他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也有人帮他。 在一座数百万人口的城市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遍寻未果后,梁宵严从枫岛调来全部人手,展开地毯式搜索。 海关那边也通了气儿,一旦游弋出现立刻把人扣押。 找不到弟弟的每分每秒对他来说都是煎熬,时间的流逝都像施加在身上的酷刑。 梁宵严开始精神错乱,记忆恍惚。 他有时会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假的呢? 弟弟失踪是假的,弟弟和他结婚也是假的,弟弟陪伴他这么多年相依为命全都是假的。 或许他早在七岁之前就饿死在那个被高墙围住的院子里了,死在拐卖贩的枣树藤下了,死于无数次的逃跑未遂,死在被踩断手腕的雨天…… 他早就死了,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死掉了。 至于那些有人疼有人爱有人对他说会永远永远陪着他的画面,都是他幻想出来的。 就连弟弟这个人,也都是他幻想出来的。 不然怎么会说消失就消失了…… 第27天的晚上,还是没有游弋的消息。 梁宵严心如死灰。 他站在步履匆匆的人流中望着茫茫江面,背对着高楼里的万家灯火,突然发疯似的要跳下去。 小飞拼命阻拦,求他别做傻事,说还没走到那一步。 梁宵严说我不是要跳,我想下去捞一捞。 “他如果被害了呢……被绑上石头沉进去了呢……” “我无数次经过这里却不下去找他,他该有多伤心。” “我下去看看吧,万一在里面呢……” 整个城市都找遍了,下水道都捞过了,垃圾处理站也搜查过了,统统都没有,那还能在哪呢? 梁宵严只能想到水里了。 他说出这些话时整个人都很平静,没有绝望崩溃,也没有歇斯底里。 表情淡淡的,声音淡淡的,生机也淡淡的。 仿佛只是饭做好了弟弟却没有下来吃,他说我去书房找一找,是不是玩着玩着睡着了。 他甚至已经接受了弟弟遇害的可能,不管是生是死只想把人找到,抱抱他,带回家,不把他一个人留在异国他乡。 小飞哑然,久久失语。 看着他这幅样子,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27天了,就算真在水里,也快被鱼吃光了…… 那天晚上梁宵严还是下去了。 暴雪天,零下十多度,他穿着潜水服在冰冷的江水里打捞。 小飞站在岸上,等搜查的人回来汇报。 回来一拨人,梁宵严就浮出水面,看小飞朝他摇头。 他的心随着身体一起慢慢降温,降到比江水还要冷,降到他沉在水底,仿若躺在棺中。 第七次浮上来时,小飞没有摇头。 他正在接电话,紧攥着手机,双眼瞪得很大,好像听到的消息让他无力承受。 梁宵严熬过了呼吸心跳全停的几秒,听到他说:“人找到了,不在这里。” 梁宵严枯死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小飞听懂了。 “还活着。”小飞说。 “他回枫岛了。” - 从那个飘雪的城市回到枫岛,要七个小时。 这七个小时梁宵严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想,他坐在飞机上,死死地盯着弟弟。 游弋是在北海湾被找到的。 找到他的人给梁宵严打视频,镜头对准游弋。 他还穿着走时那件白色丝绸衬衣,一条棕色大围巾围住肩膀和头脸,侧对着镜头,看向海面。 梁宵严没叫他,也没让他回头,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连眼睛都很少眨。 第28天的凌晨,飞机落地北海湾。 梁宵严从舱门里走出来时一下子就跪地上了,双腿软的站不起来。 他活了这么久,长到三十岁,第一次下跪。 以至于小飞的第一反应都不是去扶他,而是骇然。 在他的印象里,梁宵严就是他少年和青年时代见过最凛然刚烈的灵魂。 他是奔腾在石哭水寨的野马,钢铁铸造的钝刀,即便伤痕累累缺口无数都不曾弯折过半寸,今天却被一架飞机绊得倒地不起。 后来他想,绊倒梁宵严的不是飞机,而是那27天,是失而复得的弟弟。 小飞把他扶起来,撑着他,一步一步走到游弋面前。 游弋抬起脸,梁宵严看着他。 两人近在咫尺。 海风从他们的缝隙中刮过,发出呼啸的声响,如同穿过一座被劈裂的山石中间的伤口。 梁宵严没有问他去哪了?怎么不接电话?这27天发生了什么?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 他只是拥住弟弟。 双手张开把他全部拢进怀里的那种拥法,下巴贴着发顶,问他:“饿不饿?” 游弋说有一点。 声音很低很哑,像是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梁宵严就从口袋里掏出个面包给他,“吃了吧,我看着你吃。” 面包是他临上飞机前买的,那个城市最常见的面包,任何一家便利店都可以买到。 里面有芝士火腿和鸡蛋,游弋上中学时最喜欢吃的那一款。 这27天里,梁宵严每天都买很多面包,分给街上的流浪汉,再给他们一笔钱和自己的联系方式,让他们看弟弟的照片。 “如果看到照片上这个孩子,麻烦打给我,我会立刻赶到,他肚子饿的话请给他买一个面包。” 游弋接过来,很听话地开始吃。 梁宵严不错眼地盯着他看。 爱后即焚 第18节 瘦了,黑了。 眼下两条很重的乌青,薄薄一片人几乎连围巾都撑不起来。 梁宵严看了很久很久,开口是哽咽的:“你没有东西吃吗?” 游弋眼眶倏地红了,没有回答,只摇摇脑袋。 “很久没睡觉了?” 依旧摇头。 “有……”梁宵严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这句话说完整,“有人打你了?” “没,怎么可能。”游弋牵住他的手,让他放心。 “那就好。” 这样就好,梁宵严什么都不问了。 弟弟人间蒸发27天音讯全无,而他只在乎他吃没吃饱、睡没睡好、有没有被打。 他把游弋拉起来,说带他回家,给他做红糖粿。 游弋跌进他怀里,满身海浪的潮气,“哥,我们聊聊吧。” 梁宵严预感到什么,执意地拽着他往家走。 “哥!”游弋抓住他的手腕,整个人贴到他背上,瘦骨嶙峋的身体即便隔着两层布料还是感觉硌得慌,“我们聊聊吧,聊聊好吗……” - 最终还是没能回家。 梁宵严带他去附近的度假酒店,开了间房,小飞怕他们出事,也跟着去了。 开的房间是他们常住的,每次来北海湾都住这间,打开窗户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还有那条横穿北海湾的海上自行车道。 以前游弋经常骑着自行车来接梁宵严下班。 他从车道的起点骑到终点,需要8分钟,哥哥从办公室出来,也需要8分钟。 他开始骑之前就给哥哥发消息:今日奖励已发送,请8分钟后到指定地点领取。 之后他闭着眼睛撒大把骑都没事,8分钟后准会撞进哥哥怀里,哥哥塞给他一块红糖粿或者两串烤河豚,骑车带他回家,他坐在后座晃悠着腿吃东西。 游弋站在窗前,眺望海上寥无人烟的车道。 接哥哥下班的场景恍如昨日,却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过来洗澡。” 后颈被捏着,梁宵严整个抱住他把他抱进浴室。 他不能再忍受弟弟离开他的视线一步,哪怕一分一秒都不行。 两人站在花洒下,赤裸相贴。 梁宵严的胸膛贴着游弋的后背,把他压在墙上,什么都没做,只是感受弟弟在怀里的实感。 游弋脸上都是水,长发濡湿在背上,梁宵严把他的头发拨开,吻他的肩膀和耳侧。 “对不起……”游弋转过来,扑进他怀里。 梁宵严说没事,“回来就好。” 那个城市太冷了,还好弟弟没留在那儿。 他兜着屁股把弟弟抱进怀里,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抱着。 游弋还在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哥哥……” 梁宵严不想再听,让他别说了。 可游弋没完没了,反复不停地重复那三个字。 梁宵严急了,恼了,他预感到弟弟不仅在为那27天道歉,还在为他即将要做的事道歉,他一拳砸在墙上,“我让你闭嘴!” 游弋痛哭出声。 吹头发时,他在哥哥头上看到了一缕白发。 - 洗完澡出来,小飞已经买好早饭,站在一边狼吞虎咽。 梁宵严和游弋谁都没动,隔着桌子对视。 “你出去吃。”梁宵严和小飞说。 “不,”游弋低头抠着手指,“小飞哥留下吧。” 小飞叼着半拉包子,一脸懵。 天光亮起,海上升起朝霞,窗景一半蔚蓝一半橘红。 游弋的头靠着窗棂,往外看,修长的脖颈,过分苍白的脸,黑沉沉的眼底满是小碎光。 他率先开口:“我是自己走的。” “我知道你们在找我。” 整个房间都因为他这两句话陷入死寂,空气凝结成冰,冷得往下滴水。 “啪。”小飞手里的饭倒扣在地。 “你说什么?”他怒气冲冲地上前,“你有病啊?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你找疯了!严哥都跳——” “闭嘴。”梁宵严让他噤声,盯着游弋,“把话说完。” 游弋喉结滚了滚,看似镇定地望着窗外,但肩膀在颤。 他说:“我找到我妈了。” “什么?”小飞没听明白,“你妈不是在你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吗?” “她没有死,她只是走了,但她现在回来了,她回来了!” 游弋本来语速和缓,但看到墙上的挂钟,瞬间激动起来,音量陡然拔高,像着急完成任务般大喊:“这些天我一直和她在一起!她很好,很爱我!我想和她一起生活!就是这样!” “所以?” 相比于他,梁宵严平静得可怕。 那两个字一出来游弋就抖了一下,气势顿消,艰难地吐出一句:“所以我们分开吧。” “看着我说。” 游弋闭了闭眼,转过来,用吼的:“我们分开吧!” 两行泪珠随着他的吼声被震出眼眶,顺着脸颊流到桌上。 梁宵严垂眸看着那滴泪。 “我不好吗?”他问,“我不爱你吗?我哪里做的不够好你说出来我会改。” “不是!”游弋颈边的血管紧绷,整个人都紧绷。 “我已经和你生活了二十年,总要匀一点时间给她。” 梁宵严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可笑。 “原来这东西还能匀的?” “艰难困苦匀给我,幸福美满匀给她?我就这么贱,可以让你们随意磋磨?” “好,匀就匀吧。” 他同意了。 坦然、大度、包容地、以欺压自己为妥协地同意了这项荒谬至极的苛求。 “你可以把她接过来。” 但是游弋说:“不行,不可以。” “她不接受我和男人在一起,我们离婚吧。” “砰——!” 话音落定的同时一把椅子被踹飞到墙上,砸个粉碎。 小飞面色铁青,怒不可遏:“你在说什么鬼话?严哥养你二十年,拼死拼活才有今天!她不知道从哪蹦出来说一句不接受你就要和严哥离婚?你的良心呢?!” 游弋无言以对,侧过脸去。 弯翘的睫毛被眼泪坠得垂下来,泪水不停流,他胡乱擦抹着鼻尖和眼睑。 气氛太压抑了。 小小的房间像个熔炉,明明开着窗户却还是让人喘不过气。 海风不断刮进来,从他们身边吹过,散发出一股苦味。 海风的苦味,眼泪的苦味,过去二十年点点滴滴都将化为泡影的苦味。 梁宵严自始至终都没说什么。 他沉默地看着弟弟,目光冷而沉,仿佛在端详自己珍爱的宝贝,怎么出去一趟就被别人划了这样大一道划痕。 良久,他几不可闻地嗤笑一声。 “我以为,应该是我考虑,是否接受她成为你的母亲。” 多么傲慢的一句话,但由他说出来理所当然。 “不是这样的……”游弋哑声低喃。 “不能因为你把我养大,就真把我当成你的所有物。” “我是个人,独立的人,我有权决定自己和谁在一起生活,我想她,我想陪陪她。” 他扑过来,跪在地上,抓住梁宵严的手,额头贴住他的手背。 那么可怜那么无助,就好像他和妈妈才是一伙的,而梁宵严是拆散他们母子的可恶的外人。 “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两年?一年?我去陪陪她,陪完就回来,好吗?” 爱后即焚 第19节 他眼里全是泪,泪快把那双殷红的眼珠冲碎,哭得人都一抽一抽的,整张脸都是红的。 梁宵严定定地看着他,回顾过去二十年,竟然想不起来,弟弟什么时候用这样可怜的模样向自己乞求过什么吗? 从来没有。 这是第一次,就是求自己放他走。 “停。” 梁宵严把他扶起来,扶到沙发上,“我不想再看到你哭。” 转头和小飞说:“给他倒杯水。” 小飞气呼呼地去了。 游弋还在抽噎。 梁宵严轻轻一眯眼。 游弋瞬间止住哭腔,用力闭紧嘴巴。 梁宵严别过眼,双肘撑着膝盖,低头沉思,手里握着一枚打火机,打开又关闭。 “咔哒、咔哒、咔哒……” 打火机响一下,游弋的心就跳一下,他觉得不是打火机被按,而是他的心,被哥哥攥在手里。 不知道过去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秒,梁宵严终于思考完,抬起眼。 眉弓压得很低,双眼隐没在阴影里,透出一股森冷的鬼气。 “谁教你说这些的?” 游弋被问愣住了。 甚至结巴了一下:“什、什么?” “我问,”他的语调上扬了几分,“谁教你的?” 游弋慌到极点,就连牙齿都在打颤:“没、没人教我……啊!” 话没说完,梁宵严一巴掌拍在桌上!响声震得他从心里打了个哆嗦。 下一秒他就被哥哥的大手掐住下巴,被迫仰头,由上而下射来的目光直直刺进他眼底。 梁宵严一字一句不容违抗:“你最好立刻告诉我,你背着我,去哪里,学了这么蹩脚的把戏。” “不然等我自己查出来,我会当着你的面弄死他。” “没有,我没和人学……这些都是我自己想说的……”游弋泪流满面,喉间满是破碎的呜咽。 “那好。” 梁宵严扯起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笑。 “你在哪儿找到你妈的?” 游弋说那个下雪的城市。 “她多高,多胖,多大年纪,皮肤是黑还是白,描述。” 游弋一个都答不出来。 梁宵严也不给他瞎编的时间,“让她给我打个电话。” “我……” “那我给她打个电话。”梁宵严说着,居然真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不多时,一道带着水寨乡音的女声响起,游弋完全呆愣住了。 他傻了似的睁大眼睛,听着哥哥和那个女人对话。 “你去找蛮蛮了?”梁宵严问。 “蛮蛮?没有啊,我都一年多没上岛了。”女人说。 “蛮、蛮?”梁宵严又轻又慢地重复这两个字。 对面干笑两声,“啊,是小游,我一时着急叫错了,他怎么了?” “离家出走了,刚回来。”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看向游弋。 “还有别的理由吗?” 游弋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瞪着眼睛跌进沙发里,苍白的小脸上震惊、恐慌、不敢置信、茫然无措,来回交替。 最后自欺欺人地狡辩:“不会的,不可能……你怎么会有我妈妈的联系方式,她都走二十年了……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从不对你说谎。” 游弋张张嘴,哑口无言。 确实如此,他像哥哥了解他那样了解着哥哥。 “那你怎么……怎么找到她的?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你还和她保持联系?她有提过我吗?” “没有。”梁宵严斩钉截铁。 游弋垂下脑袋,略微有些失落和难过,“也对,她如果真想我早就来看我了。” “我是说,”梁宵严把话说完,“我没有找到她。” 游弋猛地抬头。 梁宵严连表情都没变,目光平直而沉静地落在他身上,但那双总是蒙着薄雾般的淡漠哀伤的眼睛,此刻却涌出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你也没有找到她。” “……你诈我?” 游弋头皮发麻,声音都颤抖起来,“那电话里那个人?” “以前寨子的李阿姨,你很喜欢吃她做的金钱糕。” “可是你说不会对我说谎的。” “因为你也在对我说谎。” 梁宵严耐心告罄:“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游弋,到底是谁教唆你的?” “别逼我把你关到忏悔室去。” 第10章 那我呢? 教唆。 他居然用了这个词。 原来新婚爱人不声不响不打招呼地消失27天,明知他会备受折磨依然毫无音讯,好不容易回来了却要和他离婚,还用了那么蹩脚的借口,在他看来,是受人教唆。 刹那间,游弋不会动了。 他说不出话,疼得万箭穿心。 一阵把全世界都照透的闪电之后,大雨终于泼洒下来。 那一条条雨丝仿佛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而是从地里刺出来的,它们拔地而起,像钢针、像铁钉、像密密麻麻的长矛将游弋穿透。 他顶着一身看不到的千疮百孔凝望梁宵严,用一种自己都觉得无解的语气问:“是不是不管我做得多过分,你都会觉得我是被人教唆的?” 梁宵严没有回答。 他看着游弋,表情很割裂。 有种作壁上观,把所有的一切都隔绝在世界之外的淡然。 而世界之内的背景音不是震天响的雷雨声,却是弟弟细弱的哭声。 游弋一直在哭,哭声很轻很轻。 可不管再轻的哭声放在梁宵严的世界里都会变得那么声势浩大惹人心疼。 弟弟的所有情绪都会在哥哥的世界里被无限放大。 那个世界没有四季变化,游弋的喜怒哀乐就是它的阴晴雨雪。 游弋什么都不干只是看着他,梁宵严都会想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而他什么都干了还干得很过分很伤人,梁宵严却问他是不是受人教唆。 年长者的偏爱,简直毫无道理可言。 “不然呢?” 让人窒息的压迫感消失了,梁宵严走到他面前,把他抱起来。 他抱弟弟时总是很用力,裹进怀里拥得紧紧的。 游弋个子并不矮,身量也瘦长,但身体太软了,老爱懒洋洋地蜷着,蜷在他怀里就那么一团,梁宵严喜欢到受不了时会故意挤他一下,一挤就叽叽响。 “你还小,小孩子就是容易被带坏,不然要我这个当哥的干什么?” 他屈起指节,揩拭弟弟脸上的泪水。 游弋贪恋地闭上眼,任由他粗粝的指腹在自己脸上滑动。 擦完要走时,他伸出双手牵住哥哥。 从小到大他牵哥哥都是用两只手,因为哥哥的手永远比他大。 小时候他用两只小手分别握住哥哥的拇指和小指,长大后他用两只手握着哥哥的手指和手心。 “所以哥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撒谎?” “你进这个屋之后就没说过一句真话。今天晚上,你要在忏悔室面壁一小时。” 多么严重的惩罚,游弋感觉自己所有招数都打在了棉花上。 “可是我真的需要时间,一年……就一年好不好?” 爱后即焚 第20节 “不好,我不喜欢等人。” “那半年呢?半年之后我一定回来!死都回来!” “你要去干什么?” “我……做我自己的事。” “需要和我离婚才能做的事?” 梁宵严嗤笑,“看上谁了?想和人家私奔?我耽误你事了?” 游弋双眼瞪大,不敢置信地张开嘴巴,像是没想到哥哥会这么说,但他最终也没有否认。 梁宵严不搭理他这茬儿了,“还有吗?” “还有什么。” “还有没有想到别的离开我的借口。” “……”游弋哑口无言。 “想不到就别想了,回家吧,我很累了。” 梁宵严抱着他往外走,似乎并不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当回事。 他真的很累了,很累很累。 27天没睡过一个整觉,每次阖上眼都看到弟弟在挨饿、受冻、受人欺凌。 有时是小时候的弟弟,有时是长大后的弟弟,伸着小手朝他哭,求他救命。 现在人找回来了,还是在哭。 眼泪无穷无尽没完没了的快把他给淹了。 他喘不过气,一根手指都不想抬起。 他只想赶紧回家抱着弟弟睡一觉,也许一觉醒来会发现刚才的事只是一场噩梦。 但游弋不让他走。 他抓住梁宵严的手腕,拽着他的衣摆,用尽全身的力气拉住他,“我不能和你回去!” 梁宵严疲惫地定在那里。 维持着被拉住的姿势足有半分钟,半分钟后他转过身,看着弟弟,长出一口气。 “你就连睡一觉的时间都不给我吗?” 前一秒还游刃有余的上位者形象轰然倒塌,他茫然地站在那里,无措又无力。 “蛮蛮,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他已经一再让步了。 他退无可退了。 27天他不追究了,弟弟和他闹离婚他也当没听见。 还想要他怎么样呢? “我……我……” 游弋泪流满面,喉头哽咽,望着他的眼珠很黑很黑,里面蓄满了数不尽的哀伤和崩溃,欲说还休,欲说还休……最后逼自己张开嘴:“我爱上别人了,你放我走吧。” - 风声停了,雨声也停了。 海水漫过枫岛,整座岛屿都沉入海底。 梁宵严怀疑自己根本没从那个暴雪的城市逃出来,不然怎么会这么冷。 无声无息的冰冷从他的脚底开始,像潮水一样向上奔涌,漫过大腿,漫过腰际,漫过胳膊和双手,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最后包围心脏。 他感觉心脏被某种啮齿动物一口一口撕碎了、吃掉了。 “那我呢?” 他站在那里,两行透明的泪从浅灰色的眸子里涌出来,像是乌云漏下的雨。 “不爱了吗?” 什么妈妈不同意什么移情别恋,都是借口,梁宵严一个字都不信,他只在意后半句。 “是不爱了吗?” 游弋低着头,不敢看他,浑身发抖,声音从捂住嘴的指缝间硬挤出来:“我说了我爱上别人了,你让我走吧,我是个坏孩子,我配不上你,求求你别问了好不好……求求你……” 他抓着哥哥的手,一点一点滑到地上,抵着哥哥的裤腿哀求:别问了,放我走。 可梁宵严却像魇住了似的重复:“那我呢?” 那我呢?我怎么办? 我不重要吗? 我没关系吗? 他这一生都在反反复复地问这个问题。 但从没有人给过他答案。 小时候,他被困在那个院子里。 有一个女人会通过墙上的小洞和他牵手,给他讲故事。故事是小章鱼卖伞,他到现在还记得,他最喜欢粉色的伞,因为打着粉色伞的小动物最快被家人接走。 女人会用柔软的指尖挠他的手心,逗得他咯咯咯地笑,哄他回去睡吧,说明天再来陪他。 但是女人骗他。 明天她确实来了,她在洞口放了一颗青苹果,和他说:我要走了,你一个人好好的。 他问女人去哪儿? 女人说去找我的家人,他们都很想我。 他看着她,幼小的心脏很疼:“那我呢?妈妈,我想你了怎么办?” 没有答案。 苹果腐烂了,洞被封上了。 他还是被关在院子里,但是爸爸偶尔会来。 会问他吃了多少饭,喝了多少汤。 他以为关心就是爱。 爸爸爱他,只是他不太招人喜欢,所以给他的爱也只有一点点。 为了获得更多爱,他开始拼命吃饭。吃到撑,吃到吐,吃得满嘴都是,眼泪和饭粒糊一脸,比在垃圾桶里刨食的乞儿还不堪。 每当这个时候,爸爸都会给他拍照,他就努力咧开嘴朝爸爸笑。 但换来的却是一巴掌抽在脸上。 “不要笑!要哭!哭得惨一点!”爸爸呵斥他。 他不解,哭不出来,问为什么? 爸爸说:父母天生爱孩子,你妈看到你这幅样子,就会回到我身边了。 眼泪成功流下来了。 他看着黑洞洞的镜头,“那我呢?爸爸,我不是孩子吗?” 依旧没有答案。 后来他翻过高墙,逃出院子,以为能看到四四方方的墙沿以外的天空时,被拐到了石哭水寨。 还是和以前一样被关着,但游弋的妈妈会陪着他。 那时游弋还没出生,他叫她婶娘。 婶娘精神不好,时而疯癫,时而清醒。 发疯时会咬他,但清醒时会把他放出来,带他上山玩。 编花篮、跳皮筋、逮山雀……都很好玩,他都喜欢玩。 他喜欢婶娘,喜欢这样的生活。 直到游弋出生,直到她下定决心要逃。 她逃走那天,包了十个肉包。 猪肉的,纯肉馅,那个年代多稀罕的东西。 她把梁宵严叫到灶台前,把冒着热气的肉包一个个捡起来,一个个揣进他怀里,让他藏好,说:一共十个,一天给你弟吃一个,省着吃。 梁宵严看着她,心口被包子烫得热热的:“那我呢?婶娘,我一个都没有吗?” 他知道自己很大了,已经十三岁了。 婶娘走后自己就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要让着弟弟,要保护弟弟,做哥哥的怎么能和弟弟争一口吃的呢,可是……就一个都没有吗? 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 即便婶娘之后从十个包子里掰出半个给他,那也不是他的。 包子没有他的,爸爸只当他是工具,妈妈再也没有回来,现在……弟弟也要走了。 他每次都和这些人问那我呢? 每次结果都一样。 既然这样,他也不再问了。 “起来吧。” 他把游弋拉起来,丢到沙发上。 小飞开门进来,端来一杯水。 爱后即焚 第21节 他让小飞出去,用掌心扣住杯沿,摇晃出旋涡,掰着弟弟的下巴,灌进他嘴里。 游弋呛得厉害,水顺着嘴角流出来,混着他咬破嘴唇渗出的血,混着他无尽的泪。 梁宵严的世界下起倾盆大雨。 但这次他任由雨水浇在身上。 “最后一次,我问你,是谁逼你的吗?” 游弋被他拽起来,脸上身上全是水,拼命咳,拼命咳,咳得要断气了,咳得满脸都是泪。 “你哭什么呢?该哭的不是我吗。” 梁宵严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捧着他的脸给他擦水,动作那么温柔,声音却那么冷,“是吗?” “不是……” “是谁威胁你让你离开我了吗?” “不是!”游弋嘶声大吼。 “好。” “所以你前段时间吓成那样,就是因为不爱我了还不知道怎么摆脱我。” “这27天,我拼命找你的时候,你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离开我。” 梁宵严字字锥心句句刺骨,每个字的一撇一捺都是他自戕的尖刀。 他勾起嘴角,挤出个很嘲讽的笑。 “何必呢?” “你们都何必呢,直接杀了我不是更快。” 心口被那些刀剜出个大洞,血淋淋的肉烂在里面,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曾经有无数个瞬间确定游弋爱他。 每一个瞬间都和生命等长,都足够支撑他重活一遍。 他给那家打断他手腕的人家抢收莲藕时,双腿每天泡在冷泥水里十几个小时。 到了晚上两条腿轮流抽筋,疼得他用头撞墙。 有一天晚上终于没那么疼了,他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醒来掀开被子,发现弟弟小脸红扑扑地趴在他小腿中间,用热乎乎的身体暖着他。两条胳膊一边一个抱着他的腿,就那样闷在被子里一整夜。 那家人打断他的手,却还“慷慨”地给了他赔偿。 大把钞票跟耳光似的抽他脸上。 他无所谓羞辱,他早就没脸了,他一张张捡起来,拿那些钱给弟弟交了下半年的伙食费。 弟弟的伙食费一天五块五,他三块,两个人都过得苦苦的。 但每周他去接弟弟回家时,弟弟都会掏出一小把皱巴巴的毛票,请他去时代广场二楼儿童天地吃一条插着小花伞的冰激凌船。 那是小孩子眼里最好最好的东西,班里每个小朋友都吃过。 一条小船要一块钱,游弋省吃俭用攒一个礼拜的钱,也只够给他买一条。 他吃的时候弟弟就看着,问他是什么味道? 他说凉凉的,甜甜的,好像还有点香味。 弟弟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两只拳头锤在桌上,很心疼又不知道在气什么地问他:“哥哥做小朋友的时候没吃过吗?” 他说没有,因为他做小朋友的时候没弟弟。 没有弟弟的日子是怎么样的他都快不记得了,他从感觉到自己真真切切地在活着开始,就有了弟弟。他这么多年只有弟弟,他也只要弟弟。 终于和弟弟结婚的那天晚上,他什么都没做。 一套婚礼流程下来把游弋累得走路都撞墙,早早地就窝在他怀里睡了。 睡到半夜他像有预感似的突然醒来,就看到游弋睁着亮闪闪的眼睛盯着他看。 弟弟看他,他也看弟弟,看了一会儿两人一起笑了。 他问游弋为什么不睡? 游弋就嘿嘿嘿地乐,很乖很乖地说:“哥睡得好幸福啊,我就也觉得好幸福,幸福得睡不着。” 那天晚上,他好想好想吃一条插着小花伞的冰激凌船。 但是时代广场已经倒闭了。 他再也回不去小时候,他甚至都回不去结婚那晚。 刻舟求剑没有用,剑落水的那一刻就俯身去捞也没有用,因为爱的时效性实在太短太短,短过他俯身的那一个瞬间。 既然怎么都捞不到,那他就不要了。 他放开游弋,让他走。 一滴泪滑到鼻翼,他抬手抹掉。 “只要你能走出这间屋子,分手还是离婚,我都答应你。” 游弋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已经哭成泪人,但看到墙上的挂钟,还是头也不回地冲向门口。 梁宵严朝着他相反的方向,走向窗边,掏出烟盒,用嘴叼出一根。 打火机“咔哒”响起,游弋“噗通”倒在地上。 他浑身虚软,手脚无力,拼尽所有力气想把自己撑起来,也没有成功。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眼神涣散地看向哥哥,看向桌上那只空掉的水杯。 “你……你给我下药……” 梁宵严没有看他。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梁宵严倚在窗边,含着烟蒂微微歪头,凑上火,脖颈弯出一道颓丧的弧度。 他含着烟吸一口,吐出来,垂手,磕落几点灰烬。 暴雨无止无休。 第11章 三天三夜 游弋的名字是梁宵严给取的。 梁宵严第一次在字典上翻到这两个字时就觉得它是天底下最好的词语。 像条小鱼一样自由地游来游去,游出水寨,游进大海,游向广阔的天地,永远无忧无虑。 但随着游弋慢慢长大,梁宵严也生出了所有父母兄长都会有的忧虑——江河湖海漫无边际,而他的小鱼那么脆弱淘气,到底有哪片海域是绝对没有危险且适合小鱼生长的呢? 答案是哪里都没有。 那就把自己变成一条河流。 大多时候,梁宵严的爱都温和得像一条河流。 他包裹着游弋,承载着游弋。 只要游弋想要,他可以无条件地送弟弟到任何地方去。 他的温和是因为他不在意,他绝对的掌控力。 他不在意弟弟的小打小闹,棱棱角角,牛性子狗脾气,河流本就能包容小鱼的一切。 但当小鱼妄图从河里跳出去,河流就会瞬间疯长,迅速蔓延,吞没陆地,把世界变成一片汪洋。 游弋被困在汪洋里,他想让小鱼去哪里就要去哪里。 那场暴雨下了三天三夜。 梁宵严关了游弋三天三夜。 在那间小小的忏悔室里,在只要游弋认错就会得到原谅的地方。 游弋刚醒来时,入目一片昏黄。 屋里没开灯,高低错落地点了许多蜡烛,烛光被夜风吹得摇晃。 游弋像一滩任人宰割的软体动物瘫在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映照在天花板上一亮一亮的光。 抬抬手,铁链哗啦作响,偏过头,看到窗外大雨淋漓。 雨丝刮进来,满地海棠花瓣被风吹着跑。跑得远的飞越床榻、飞越黑白棋盘格地砖,飞到一闪一闪的墙角,梁宵严穿着一件做旧的青绿色衬衫,坐在地板上。 他面前摆着一块双层生日蛋糕,蛋糕上插着一大把仙女棒。 仙女棒被点燃了,噼里啪啦的火光在夜色中狂跳,跳到半空又坠落下来,变成漫天飞雪。 梁宵严歪着头,眨巴着眼,如同被这场雪淋湿的小动物,伸手去抓那些火光。 抓到又放开,眉头蹙起又舒展。 从窗外掠进来的雨滴浸湿他的眉毛,他的眉弓弯成两道潮湿的远山。 “你没回来陪我过生日。” 烟花烧完时,他终于看向游弋。 游弋侧枕着枕头,白发遮住大半张脸,一双殷红的眼睛朝着哥哥的方向,没有一点光亮。 “对不起。”他说,“我以为我能回来的。” “我不想听对不起。” 梁宵严融在昏暗里:“你说我爱你。” “我很珍惜你。” “我让你说,我、爱、你。”他一字一顿地教。 爱后即焚 第22节 “我不爱你了。” 梁宵严愣在那里,破碎的眼底,迷惘、悲伤、绝望,像雨水一样流淌。 他直勾勾地看着游弋,游弋却感觉被一副驱壳凝望。 “你放我走吧……”游弋攥着拳头才能说出话。 “两年,一年,我会尽快回来,回来后任你处置,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不好?” “不好。”梁宵严执拗道。 他知道弟弟走了就再不会回来,不然不会非要和他离婚。 他站起身,拿过柜子上的酒瓶和酒杯,边走边倒。 游弋手脚被缚,呈大字型被铁链绑在床上,无奈地盯着酒,“这里面又放了什么?还是迷药?” “你不会想知道的。” 酒液是黄色的,在烛火下闪着诡异的光。 梁宵严握着酒杯,膝盖压上床褥,另一条腿跨到游弋身侧,高大的身体骑在弟弟腰上,目光冷冷地垂下来,让他自己选择。 “你喝还是我喝?” 游弋声音发颤:“喝了会怎么样?” “不知道,会死吧。” 游弋瞳孔骤缩。 梁宵严却开始倒数:“三、二——” “我喝!”游弋不经思考地吼出来,“我喝,哥哥……给我喝吧。” 梁宵严沉默地看着他,仰头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不要!” 游弋吓得双眼瞪大,下一秒嘴巴却被掰开。 梁宵严猛地俯身压下,带着酒气的唇舌覆上他的嘴巴。 那酒入口是甜的,还哺进来一块冰,但哥哥的嘴巴很苦很热,一股眼泪的咸涩。 游弋被呛得不停咳嗽,酒还没咽进去冰块已经滑到喉咙。 他本能地挺起脖子,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 梁宵严闯进他嘴里抢到半口酒,然后就开始找那块冰。 强悍的舌尖抵到他的舌根,带着股凶狠的惩罚意味疯狂吸舔。 找到了也不勾走,他用舌头抵着那块冰,在游弋的上颚来回滑动。 “咕嘟……咕嘟……” 游弋耳边满是自己的吞咽声,大张着嘴巴,被搅弄得很狼狈。 两人就这样分食完一杯酒,亮晶晶的液体顺着游弋的嘴角滑到脖子、锁骨。 梁宵严如同贪食的猛兽顺着湿痕舔下去,一口咬上他肩头。 “啊!”游弋疼得呜咽出声。 梁宵严却加深力道,齿尖几乎没入皮肤,隔着一层薄薄的皮碾磨那块骨头。 他咬得那样狠,像在报复,像在发泄,仿佛自己心里有多疼就要弟弟感受到同样的疼。 怀里的身子抖得愈加厉害,他尝到满嘴铁锈味,终于松开时游弋肩头留下一圈带血的牙印。 粗粝的手指按上去,一寸一寸,顺着肩膀连接下颌的曲线,按到弟弟的侧颈、按到下巴、按上红肿的唇,白皙的颈子上留下一抹血色。 他把手指塞进弟弟嘴里,迫摄的视线直直刺入他眼底,一股宣读审判的语气:“游弋,你说的那些话,足够在我这里判死刑。” “唔……” 游弋紧抿着唇,没有动。 头埋在缎面枕头上,痛苦地喘息。 梁宵严抬手一颗颗解开自己的扣子,同时将他的衣服推到胸口。 “今天晚上不管你哭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停,直到你说你爱我。” 两行泪从密匝匝的、不断颤抖的睫毛下滑了出来。 游弋连反抗都没反抗一下,一直很安静地在哭。 眼泪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闪着光的泪滴将他的脖颈、肩头都染成粉色,在黄调的夜色里显得那么可怜又脆弱。 床头猛地撞上墙壁,他瞬间绷紧身体,修长的脖颈上各种血管鼓起蕨类植物般的纹路。 没有预告,没有安抚。 梁宵严架着他一条蹆扛到肩膀,上来就是朝着要他疼去的。 如果搁以前他能叫唤得房顶都颤三颤,不把哥哥叫到心疼不算完。 但这次他一声没吭,咬着牙强忍。 梁宵严吻下来时在他嘴里尝到了血味,被药物激起的暴虐一下就散了。 窗外雨小了些。 他脸上的神情辨不分明,恨和爱胡乱交缠,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满腔恨意逼疯,但那如同绵绵雨丝般的爱又会把他扯回到理智的边缘。 他缓动作,伏在弟弟身上,隔着一层泪和汗,胸膛贴着胸膛。 “疼吗?”青筋浮凸的大手细抚着弟弟苍白的脸颊。 游弋张开嘴,满口血丝:“疼……比十八岁第一次的时候疼多了……” “那你说啊。” 他抵着弟弟的额头,攥着他的肩,强迫地、祈求地、可怜地逼他:“说你爱我。” “说了就没事了,我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哥抱着你睡一觉,第二天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 “可是我不爱你了,你听不懂吗?” 猩红的血将游弋嘴角那颗小痣染得更红,他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浸着血腥。 “我不爱你了,我不想跟你过了!我受够了!我不能陪你了!你到底要我说几遍才能懂啊!” “梁宵严!你怎么这么……这么……” 这么什么? 他死都说不出那个字,把牙咬碎了也说不出来。 但梁宵严看到他的口型就懂了。 “我怎么这么贱,是吗?” 嘴巴动了动,但没能发出声音。 良久,他眨了眨眼,一滴泪毫无预兆地掉了出来。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张从小捧到大的脸,越来越多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滚出来坠满鼻尖。 “为什么?” “为什么连你也这么对我……” “我就是贱命一条对吗?活该一辈子被人糟践,连你都要糟践。” “不、不是……” 游弋拼命摇头,想说我没有,这不是我说的,我不想说这些!我很珍惜,我比谁都珍惜。 但梁宵严扯过他的衣服塞进他嘴里,“不想说就永远别说了。” 泪水还挂在脸上,梁宵严的神情却已经冷得像冰。 冰壳将他的哀痛隐藏在竭力忍耐泪水的眉头下,那勉强攒聚出来的几分狠厉,比泪水还轻。 他拽过墙上最后一根铁链,套住游弋的脖子,居高临下的眼神再没有半分柔情。 “你当初和我告白时我就告诉过你,你要爱我就要一辈子爱我,我们之间除了白头到老再没别的路可走,你敢这么对我,我把你玩烂了再和你同归于尽!” 游弋咬着那团衣服,哑然失语,不求饶也不反抗,就这样等待着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心想,哥哥,谁会连发狠都带着泪水呢。 你的哀伤要把恨淹死了。 对他们两个来说,那是完全灰暗的三天。 痛苦混乱,谁都没有快感。 惩罚持续了很久很久,除了吃饭洗澡睡觉外几乎没有停过。 到后面游弋整个人都恍惚了,身体麻得没了知觉,所有感官都不受自己支配,天地无时无刻不在晃动。矢禁过多少次,他自己都不知道了,灌进来的是什么,他更是无暇分辨。 但他清晰、清楚地记得,哥哥流过多少眼泪。 那些泪水汇聚成一场无尽的潮水,淹没进他的口鼻,让他不得喘息。 最后一天的傍晚,梁宵严已经不再逼他说爱。 “蛮蛮,你和我认错。” 他面对面抱着弟弟,那么熟练,那么亲密,过去二十年这样抱他的次数比吃饭喝水还要多。 “只要你认错我就原谅你。” “说啊!你说话!” 游弋泪水流干,半睁着眼,两条手臂软软地垂在他背后,“你罚完了吗?罚完能不能放我走。” 原来拼尽全力就没有毁不掉的死局。 梁宵严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扣在他身上,再没说过一句话。 窗边一支蜡烛被风吹倒了,窗帘“轰”一下烧起来。 爱后即焚 第23节 游弋空洞的眼底映出模糊的火光,突然,人像回光返照般醒过来,一把推开哥哥:“着火了!” “着火了!快走!快出去!” 他拽着梁宵严往外跑,但梁宵严没反应,一动也不动。 “就这样吧。”他叹息般说道。 就这样烧死在火里,那他和弟弟的骨灰是不是会掺在一起? 爱的时效性那么短,但死亡地久天长。 他们紧紧缠绕着葬身火海,火焰灌进皮肤,把爱恨都烧成标本,把肉身烧成焦骨,再把焦骨烧成一团碳化的骨架,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任谁都不能把他们分离。那管它最终会随风消散化成一抔尘土,还是来年一场春雨过后长出两棵共生缠绕的大树,都是他期待的永远。 永远就是这样。 他今天就教给弟弟,从生到死才叫永远。别说少两年、一年,就是少一分钟都不算。 第12章 我按时回来了【回忆结束】 但游弋不愿意。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拉梁宵严,拽他、扯他,抱着他滚到床下,背着他往外爬。 “起来啊!哥!你起来!你出去!” 他无数次把哥哥撑起来,无数次脱力倒地。 眨眼的功夫窗帘就被烧化了,大火马上要蔓延到他们这里。 游弋终于不再挣扎。 他搂着哥哥剧烈地喘气,红痕遍布的胸膛一起一伏,像交代遗言般哑声哀求:“我留下,你走好吗?算我求你……” 火烧到床上,顷刻间吞没床单,噼里啪啦地烧到他们脚下。 房里浓烟滚滚,天花板被烧得通红透亮,火光映着游弋泪湿的脸,一明一暗,影影绰绰。 梁宵严看着弟弟脸上稚气未脱的细小绒毛,如噩梦惊醒般想起:游弋今年刚二十二…… 他弟弟刚二十二岁。 他每年过生日都默默许愿弟弟要长命百岁。 怎么能小小年纪就陪他葬身在火海里呢? 烧死是最疼的死法了。 于是大火淹没他们的前一秒,他抱起游弋冲向门口。 - 踹开门时,小飞正带人赶来。 梁宵严让他们进去救火,自己抱着弟弟走到安全区。 火势很快得到控制,但忏悔室被烧个精光。 梁宵严带游弋去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刚进去游弋就晕了。 不是因为药。 酒里根本没有药,只有游弋小时候爱喝的桃子甜水。 他是情绪起伏过大又精疲力尽才导致的昏迷。 梁宵严给他洗了澡,把他放到床上,用梳子拢顺他的长发,该上药的地方上药。 他这三天哭坏了,眼睛下面起了一层小红疹子,嘴唇被咬得全是破口,但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比醒着的时候乖得多。 眼睛不会再流出让人心碎的泪,嘴巴不会再吐出让人难过的话。 很短暂的一个刹那,梁宵严想让他永远维持这副样子。 但这个念头只出现一秒就被他压制了回去。 小飞敲门说火已经灭了。 他给弟弟盖好被子,出去找来一台电脑,坐在床边开始敲。 游弋醒来时两份协议刚打印出来,平放在桌上。 梁宵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撑着床坐起来,还没靠好,一份文件被丢到被子上:“离婚协议,我签好了。” 游弋的表情当场凝固。 恍惚、茫然、松了一口气又怅然若失,他足足僵硬了两分钟,两分钟后颤抖地伸出手,把协议翻开,翻到最后一页,看到哥哥的名字。 ——梁、宵、严。 这三个字从他会说话起每天都在念。 学写字时墙上用煤炭写的不是天大人,而是梁宵严。 小时候打疫苗,监护人那一栏是梁宵严。 出去玩脖子上挂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如遇走失,请联系家长梁宵严。 大学入学、第一次献血、第一次坐救护车……凡是要填紧急联系人的地方,都是梁宵严。 结婚证上他的名字下面紧紧挨着的,还是梁宵严。 这是刻在他骨头上的三个字。 掌控着他的春梦美梦青春期叛逆期乃至他这条命的三个字。 他曾幻想过等他们死后合葬的墓碑上,游弋旁边也要刻上梁宵严,当阳光照下来,他们的鬼魂就是彼此的影子。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最终把他们分开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一纸离婚协议。 他握着笔的手在发抖,“游弋”两个字写得又轻又飘。 好不容易签完,梁宵严又递给他另一份协议。 “这是什么?” 游弋看到封皮上写着《自愿放弃遗产协议书》,想起刚成年时哥哥就让他签过一份协议。 那上面注明梁宵严死后名下所有财产都归弟弟游弋所有。 游弋为此流了一公升的眼泪,死活都不愿意签,说它不吉利,最后还是哥哥握着他的手签的。 他当时出了一手的汗,现在依旧一手的汗。 脑内无端闪过的可怕猜测,让他浑身血液一点点凉透。 “为什么要签这个?为什么要我放弃?” 他不在乎钱,但他必须知道原因。 “我弟弟才能继承我的遗产。” “我不就是——” “你不是了。” 梁宵严的声音低沉平静。 “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游弋,我不要你了。” - 脑袋里嗡地一下,游弋傻掉了。 呼吸心跳骤停。 他感觉自己被罩在一口巨大的铁钟之下,一柄重锤迎面敲来,震天的巨响瞬间穿透他的耳膜。 他听不到声音,感觉不到风动。 明明哥哥近在眼前,却好似和他隔着万水千山。 他本能地朝哥哥扑了过去。 但梁宵严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任由他狼狈地摔在地上,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什么意思?”他双手杵着地板,头没抬起来,“什么叫……我不是了?” 梁宵严:“从今往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是你哥,你也不是我弟,离婚该分给你的我一分都不会少,这栋房子里和你有关的东西,自己清出去。” “至于你,”他淡淡地垂下眼,“有多远走多远,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游弋感觉自己死掉了。 他愣在那里,僵在那里,哥哥的话一字一刀,刀刀插进他心里,把他撕成一滩烂泥。 “凭什么你说了算?” 他疯了似的暴起,抓住哥哥的裤脚,一张脸狰狞扭曲:“我是你弟弟!我就是你弟弟!我们一起过了二十年!岛上随便抓个人都知道咱俩是一家,现在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凭什么?!” “凭我们本来就没关系。” 梁宵严的表情是那么冰冷,高高在上目空一切,仿佛面前这个人和他毫不相干。 “我们没有血缘,现在也没了法律保护,你的户口在你爸李守望那页上,和我八竿子打不着。” “什么叫八竿子打不着?我生下来就在你那竿上!你自己说的话你忘了吗?” 游弋扑闪着睫毛,眼泪一颗一颗地滚出来,吼得撕心裂肺。 “你说李守望年过四十还没孩子,你来了之后不到两年就有了我,说明什么?” “说明他命里压根就没儿子!但你命里有弟弟!你说我不是李守望的孩子,我是你的孩子,我是来找你的……哥!我是来找你的啊……” 他抓着哥哥的裤腿,哭得狼狈不堪,伶仃的肩膀跟发癔症似的打颤。 “我说了一年!一年之后我死都会回来,到时候任你处置,你掐死我都行但你不能不认我!” “我也说了我不想等。” 梁宵严冷漠、冷静地看着他崩溃绝望,歇斯底里,如一滩死水般的情绪竟扬不起一丝波澜。 爱后即焚 第24节 “我很擅长等待。”他说。 “小时候等我妈,等我爸,长大一点就等婶娘,但他们谁都没为我回来。” 他以为只要他每天都去院子里的小洞口报道,早晚会等到妈妈回来。 他以为配合爸爸拍照,爸爸总有一天会放他出去。 他以为婶娘走后能过上安稳日子了,会回来看他们,甚至救他们。 但是没有。 统统都没有。 他不珍贵,更不重要,他永远都是被人权衡利弊后舍弃的那个。 就连亲手养大的弟弟,也会对他弃之如敝履。 “这次我不想等了。” 游弋不停地哭,浑身青紫眼泪巴巴的一团缩在他脚边,他伸出手,最后一次摸摸弟弟的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谁逼你了吗?” “我养了你二十年,你现在说你想走,那我这二十年算什么呢?我算什么呢?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不都说种花得花吗?” “如果你是被逼迫的,那我做到这一步,我们之间彻底完了,你还是不肯说出实情。” “既然如此,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我绝不会原谅你。” 最后一句话说完,他强撑着的那口气也消散殆尽。 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雨水淹没整座岛,霉菌从他的骨头缝里长出来。 他抱起游弋,放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捋顺长发,俯身在他额头落下最后一个吻。 游弋没了呼吸,仿佛一具无神美丽的尸体,眼睁睁地看着哥哥转身离去。 他那时瘦得像铁,穿的还是自己临走前给他定做的青绿色衬衫。 因为自己喜欢,他的衣柜里就全是这个色系。 青绿色的西装,青绿色的衬衫,青绿色的风衣,包裹他颀长的身体,像只夜奔的青鸟,背负苍天,独自穿梭于惊涛和陆地,一生漂泊流浪无所依。 游弋的视线渐渐模糊,哥哥的背影缩成窄窄一条。 几根肋骨支撑的胸腔里,传来经年累月的阵痛。 梁宵严是消失在他眼中,消失在他过去二十年人生里,一场无休无止的暴雨。 他不知道,要撑开多大的伞,才能阻止一场暴雨的哭泣。 天亮了。 枫岛终于入秋了。 微凉的秋风从窗口吹进来,窗外种着一棵年岁日久的红枫。 火红的树冠被框在四四方方的窗景里,苍老的枝杈胡乱生长,将天空割成一面碎镜。 秋天叶片凋零,冬天白雪压枝低,春天枝头添新绿,夏日暴雨。 这场雨下了一年那么久。 他们都错过了彼此的生日。 云开雨霁,风吹枫响。 “咔哒”,开门声从身后响起。 游弋把视线从窗景里收回来,转过身,看到一个人走进门内。 他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瓶瓶罐罐的药水。 斜刺里射进来一束窄光,照亮他浅灰色的眼睛。 游弋躺在床上,张了张嘴,用了很大的力气,却只发出很小的一声:“哥……” 梁宵严没有看他,径直走到桌边。 把托盘放好,戴着医用手套的双手一支一支掰开安瓿瓶,用针管将药水抽出来打入输液袋。 游弋不知道哥哥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为什么这么熟练? 他喉咙里好像冒着火,额头好烫,全身都烫。 貌似在发烧,估计是肚子上那道被摩托碎片划的伤口感染了。 他坐起身,甩甩昏沉的脑袋,赤着脚下床。 右手背上扎着针头,输液管一直连到旁边的铁制吊瓶架上。 他本来想把针头直接拔了,但想了想还是作罢,推着吊瓶架,往哥哥那边走。 伤口很疼,身子沉得像坠着铅球,两三米的路他走出了一身汗,晕乎乎地走到哥哥身后。 梁宵严还在摆弄那些药。 偶尔抬手间,灯光会透过他身上单薄的布料,露出里面消瘦得过分的窄腰。 游弋隔着五六公分的距离,闻着那股熟悉的味道,眼眶酸得发胀。 “哥。”他张开双手,从后面拥住哥哥。 “一年了,这次我按时回来了。” 话音刚落,双手就被扯开。 梁宵严推着注射器,指尖在针筒上方轻弹一下,一滴药液从针头里流出。 “退烧了就走,我不想看到你。” 第13章 我怎么是光着的?! 一年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 院里的青草换了一茬儿,红枫树的年轮多了一圈,游弋的白发从肩膀长到后腰了,临回来之前还特意去补过一次色,而哥哥…… 哥哥纤薄的眼尾,又多了一条细纹。 不是时间的刻痕,而是伤痛割开的疤。 “当啷。” 最后一支药瓶被丢进托盘里。 游弋看着哥哥转过身,把调配好的药挂到吊瓶柱上。 “哥生病了吗?”游弋眼巴巴地,“怎么瘦成这样了?” 没有回应,梁宵严把白色针头从输空的药袋里拔出来,再怼进新袋子里。 动作连贯又流畅,仿佛做过无数次。 游弋眉头拧成个小疙瘩,急得语速都快了些:“哥怎么会这些的?经常给自己输液吗?为什么输液?是生病了吗?看过医生了吗?” 梁宵严收起托盘就走。 游弋连忙拽住他:“哥!你能不能——” 视线骤然转到脸上,梁宵严:“能不能什么?” 游弋未竟的话音瞬间消弭。 能不能什么? 能不能和我说句话,能不能看看我,能不能不要不理我。 但这些他一句都说不出口。 没身份,也没资格。 “放开。” 梁宵严看着他抓着自己的手。 游弋不放,厚着脸皮当没听见,执拗地攥着那一块布料,用力到指尖泛青也不放。 梁宵严没空和他耗,一把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哎!”游弋烧得浑身没劲儿,被带着往前一扑,直挺挺撞到他身上。 滚烫的身体扑进哥哥温凉的怀抱里。 首先过来的是那股被体温蒸热了的香水味道,然后柔滑的布料闷住脸,鼻尖若有似无地滑过哥哥的胸膛,双手软绵绵地撑在上面,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他就像只病恹恹的小狗,贪恋地、痴迷地、依赖地把毛茸茸的发顶钻进主人怀里。 脸颊蹭他,鼻子闻他,嘴巴微微开合着不知道在吞咽什么。 心脏顷刻间化成一滩水,游弋开口时还卡了一下壳,“抱歉。” “抱歉就起来。”梁宵严微微蹙眉。 “嗷……”他应一声,把被黏住的脸从哥哥身上硬撕下来,不经意往下一瞥,人当场就僵住了。 “我、我怎么是光着的!” 只见他光溜溜一条人,下面没穿,上面没穿,中间更是没穿,一眼看去连鸟带蛋一览无遗。 “嗖”一下把蹆并起来,两只手交叉挡住。 但手有点小只能挡住一半看起来更加操蛋,于是他揪过哥哥的衣摆盖到自己的小鸟巢上面。 梁宵严一肚子火愣是被他气笑了。 “你脑子里进猪了是吗?” 扯过自己的衣摆冷声道:“闪远点。” 游弋才不远,抬起通红的脸蛋看着哥哥:“怎么也不给我穿件衣服啊,我光得像个蛋一样……” 爱后即焚 第25节 “这没你的衣服。”梁宵严目不斜视。 “我那件绿衬衫……” “那是你的衬衫?” 游弋憋气:“你的。” “但它很旧了,而且你大概率也不会穿了,能不能还给我,我还要用呢。” “用来干什么?” 游弋噌地一下红了脸,“不干什么呀。” 梁宵严面不改色地拆穿他:“干你在浴室干的好事?” 游弋当场僵住。 想起自己在忏悔室的浴室里都想着哥哥做了些什么,他就无地自容羞愤难当,眼睛慢慢瞪圆,声线可怜地发颤:“你……你都看到了?” 他意外又不太意外。 忏悔室的监控本就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就是没监控,那么大一块单向玻璃,他在里面干点什么对外面的哥哥来说都无异于现场直播。 但他没想到就连浴室也被纳入了监视范围。 “我用得着?” 梁宵严似乎听了什么笑话。 那是从出生起就养在他身边的孩子,被他手把手带着走过懵懂燥热的青春时光。 第一次梦遗,第一次手动。 都在他怀里。 就连弄脏的小裤衩都是他给洗的。 如果非要在浴室里装个监控才能知道游弋躲在里面将近二十分钟,出来后一脸倦容双腿打颤是在干嘛的话,那他这二十多年算是白养了。 游弋羞臊又心酸,低声说对不起。 梁宵严的声音更加严厉:“你就这么忍不住,急到要在别人家里乱搞?” 可是这不是别人家,这是我的家。 游弋这样想着,没敢说出口。 “对不起,我没有弄脏浴室……” 以前他和哥哥不是没在浴室胡闹过,他要是被逗狠了不小心弄到墙上,哥哥还会亲亲他的脸蛋笑话他:怎么这么大了还是这么不经事,小猪鞭自己管不住是吧? 现在他却要为这种事道歉。 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连带着赤裸的身体也让他难堪,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那件衬衫能还给我了吗?” “扔了。” “扔……”游弋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 漂亮的眼睛变得红彤彤,水润的唇瓣张开着,说不上生气还是不解哪个更多。 但不管是生气还是不解,他都没有立场去指责什么。 他能做的只是悄悄抿一下嘴巴。 一小粒唇珠被拱起来,嘴巴向下抿出个滑稽的小三角。 从小就这样,受了委屈就把嘴撅成只小鸡,没一会儿眼泪就啪嗒啪嗒掉。 每到这个时候哥哥都会把他抱起来拍拍哄哄,直到他咧开嘴巴笑。 但这次梁宵严没抱他更没哄他,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 “那是我的,我带来的,你怎么说扔就扔了……” “你在提醒我该扔的不是它吗?” 游弋钻心似的疼。 “我没有,我只是……我走的时候,你不让我带走你任何东西,就那一件还是我从你衣柜里偷偷拿的,我用得很珍惜,你就算看不惯要扔,至少和我说一下……” “它脏了。”梁宵严不耐烦地解释,“上面沾了很多血。” “没有的。”游弋很笃定。 “我一直用手捂着。” 他在飞机上就捂着伤口,翻窗进来时也捂着伤口,一直小心翼翼的就是怕弄脏那件衬衫。 血沾到上面,血腥气会把哥哥的气味覆盖。 “后来沾的。”梁宵严说。 “我给你缝完针你就晕了,那时候沾上的。” 说到这他轻嗤一声,“干什么装出一副很珍惜的样子,你真的珍惜过什么吗?” “……” 游弋后悔了。 他不想让哥哥和他说话了。 这根本不是说话,而是拿刀在砍他。 “我珍惜过很多东西。”他倔强地望着哥哥,眼里满是清凌凌的水光,“你都知道的,不要这样夹枪带棒地说话好不好,我们好好聊聊可以吗?” “好好聊聊?” 梁宵严对这几个字都有心理阴影了。 “我当年和你说过很多次,好好聊聊。” 游弋知道自己一次都没听过,但如果让他重来一遍,他还是会选择这样做。 “当年的事,我没有办法。” “我不想听你狡辩。” “但我说的那些话——” “闭嘴。” 游弋话被噎回去,声音渐渐哽咽:“你完全不在乎了吗?” “我为什么要在乎一条养不熟的狗?” “那你为什么还要再弄一个忏悔室!”游弋眼眶通红地怒吼,突然就流泪了。 泪水从他圆滚滚的眼睛里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瞬间就流了满脸。 “说啊,你为什么要再弄一个忏悔室?既然不在乎了,那烧了就烧了,没了就没了,你为什么还要复原它?为什么要弄得一模一样?为什么要小飞哥把我带进来?!” 他声音嘶哑,肩膀抽动,捂着脸哭得一塌糊涂。 梁宵严僵在原地,眼底被逼得殷红。 他无话可说,重重扔下托盘,拎起旁边一把木头椅子气势汹汹地往外走。 游弋意识到什么,光着身子追出去:“你干什么?你去干什么?” “砸了忏悔室。” 那么平静的声音,说出的话却冷如刀锋。 游弋大惊,后悔地哭喊一声“不!”,从后面搂住他的腰:“不要!别砸它!求你了哥哥我不说了,我知道错了!求求你!” 梁宵严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甚至在转身离开之前还有闲暇捋顺他哭乱的头发。 游弋知道他说到做到。 他下定决定要做的事从没有转圜的余地。 “你要我怎么样!”游弋抓住他的手,哭着哀求,“只要……只要你不砸,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哭得那么狼狈,那么难看,胸膛剧烈起伏着快要喘不过气来,就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幼兽,恨不得割下自己的肉换猎人不要毁掉他的家。 梁宵严的心终于被撬开一小条裂缝。 手中的椅子“铛”一下放回地上。 他看着游弋,游弋也看着他,傻乎乎地半张着嘴提心吊胆的模样,连呼气都是小小口的。 两双破碎潮湿的眼睛互相凝望了很长时间,静默无声,却又像说了千言万语。 最终,梁宵严问他: “那27天,你到底在哪?” 游弋眼底的亮光倏地消失了。 比死还要冷的绝望出现在他脸上,原本的希冀和祈求如同被打碎的陶瓷面具般纷纷剥落。 梁宵严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他宁愿放弃忏悔室,都不要说出真相。 梁宵严瞬间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能不能……能不能换一个……”游弋还在求。 “你走吧。”他连眼神都冷了。 “我——” “走!” 游弋肩膀一缩,被他逼退半步,泪珠越过脸颊直接砸到地上。 “可是我还在发烧……” 梁宵严看都不想看他:“所以呢?” 爱后即焚 第26节 “这是我家,你要我去哪儿啊……” “离婚时我给了你很多房子。” “但没有一栋是我们住过的!”游弋握着拳怒吼,眼前一片模糊。 “我和你要老家,你不给,要我上学时我们住的出租屋,你也不给,至于这里,我都没敢要,我知道你肯定也不会给……” “你给我的那些房子,里面半点你的影子都没有,我不要住!” “随便你。”梁宵严说。 “不住就去酒店,去医院,随便你去哪总之在我眼前消失。” “可是我还在生病……” 他走投无路了,无处可去了,不惜拿出这样卑微的借口来恳求,罩着那颗心的最后一层躯壳随着这句话碎了个干净。 然而只换来梁宵严一句:“生病就去住院。” 游弋绝望到谷底。 他浑身都抖了,全身上下每一丝肉每一块皮都在疼。 “我想问一下,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吗?” 他颤抖地伸出指尖,想抓住梁宵严,可伸到一半又定在半空:“即便我烧成这样,走在路上随时都会晕倒,我不是道德绑架你,我只是想问一下是不是即便这样你都不要——” “是。” 梁宵严侧过头只对他露出半边下颌。 “我对你仁至义尽了。” 游弋迟钝地点点脑袋。 “知道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他连衣服都没穿。 针头还扎在手上,输液管连着后面的吊瓶架。 他行尸走肉般往前迈步,把吊瓶架扽倒了都毫无所觉。 铁架砸在地上那么响的一声,震着这屋里两个人的心。 两颗心都被磨出血来那么疼。 屋里骤然安静,心跳声被不断放大。 梁宵严听着自己胸腔里发出的声响,和着身后的脚步,一声,一步,一声,一步…… 响到第九声时,他落败地垂下头。 “你就打算这样走?” 游弋过了几秒才停住,呆呆地回过头来。 一颗圆滚滚的泪珠子挂在他咬肿的唇上,看着有些傻气。 而梁宵严眼中看到的,却是小时候惹了他生气的弟弟,胖乎乎一团缩在他怀里,眨着小狗一样黑黢黢的眼睛问他:“哥哥,我如果做了错事,你会赶我走吗?” “他们说小孩子被赶出家就会死掉,死掉后会被挂到树上。” 他害怕得哭起来:“哥哥,我不要被挂到树上!求求你……如果、如果一定要挂,可不可以把我挂在家里的树上,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 “穿上衣服,烧退了再走。” 梁宵严扔下这句话,快步逃出房间。 游弋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扭头在胳膊上蹭了蹭眼睛。 窗外,阵雨被乌云压下了天。 - 退烧了就走仿佛一条特赦,又像悬在后颈的刀。 游弋这一整天都在担心自己会突然退烧。 好在身体很给力,烧到晚上都没退,他稍稍松了口气。 傍晚时,小飞来给他送饭。 他问人家:“小飞哥,看到我手机了吗?” “呦,现在知道叫哥了,昨晚不是还骂我好狗不挡道吗?” 游弋扁着嘴巴,眼睛肿得像吉娃娃。 小飞就不忍心了:“没看见你手机,有事先用我的吧。” 他本来也没跟游弋置气。 在他们家叫句狗从来不是骂人的话。 游弋就是天下第一狗脾气。 乖的时候让人想抱死他,气人的时候想揍死他,可怜的时候又想把他嵌进身体里。 小飞就没听过梁宵严正经叫过他弟,都是:小臭狗呢?败家子呢?小屁蛋子呢?我恐龙呢? 有一年游弋出去玩栽泥坑里剃了光头,锃光瓦亮。 梁宵严回家张嘴就是一句:我灯泡呢? 灯泡就在他身后呢,听得清清楚楚,当即气得两只耳朵跟小火车似的噗噗往外冒热气:“阴阳怪气地贬损谁呢!我这是金光普照!” 游弋拿过小飞的手机给万万发消息。 昨晚他本来想放下礼物就走的,去桐花路314号拿那个保险柜。 结果被抓个现行不说,后来又发烧烧晕菜了,也不知道万万一个人能不能搞定。 -是我游弋,保险柜拿到了吗? 短信发过去,对面回得很快: -拿到了小游哥,但那人给的密码是错的,能用的办法我全都用了,打不开。 游弋想了想,回复他: -你守着保险柜不要动,等我过去。 -拍张照片发给我,我来想办法。 照片发过来,他保存转发给自己的微信,然后把短信记录删除干净。 小飞朝他吹了声口哨。 “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些日子住哪啊?” 游弋就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那类人,张口就来:“桥洞。” “呦,体验民生啊。” “没顺便让桥洞底下算命的给你算一卦?” “算过了,烂命一条。” 他捏着输液管,把流速调快。 小飞提醒他:“这个药不能输太快,对心脏不好。” “输死了一了百了。” “嘶,你出去一年变化挺大啊,去哪进修了?” 以前活泼开朗嘻嘻哈哈一小孩儿,现在动不动就死啊活啊的挂嘴边,任谁都能看出来他不对劲。 游弋岔开话题,并不想追忆往昔。 “我哥吃饭了吗?” “正在吃吧,阿姨刚做好我就给你端上来了。” 游弋说不用麻烦,我自己出去吃。 “你出去?”小飞挑眉。 “怎么了,他说不准我出去了?”委屈巴巴地板着脸。 “他也没说准啊。” “没说不准就是准,我又不是他养的x奴。”游弋眼睛还肿得睁不太开呢,抱起吊瓶架就走。 小飞跟在后面乐,“哎哎,不带这么贬损自己的啊,你嘴上能不能有个把门的?” “没有贬损,我巴不得呢——” “呢”字刚出口,他呆立当场。 大脑轰然宕机,眼睛瞪得要掉出来,小表情又丧又臊又急,可怜兮兮地看向门外。 梁宵严面色铁青地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两袋新药。 第14章 是我的小狗 “哥!”游弋的脸皱成一只死面包子,吊瓶架跟钉耙似的扛在肩上。 “我、我不是……我就是……” 他想说我不是想给你当那啥,我就是纯嘴欠。 但这话说出来着实心虚。 因为他还是有点想的。 如果梁宵严说只要他乖乖听话就不赶他走了,他立马屁鼓一撅趴床上,让摆啥姿势就摆啥姿势,磨蹭一秒都算他伤没好。 但他是来追人的,不是色诱的。 他带着一颗真心全心全意认认真真地想要挽回,不想哥哥误会他要走歪门邪道的捷径。 爱后即焚 第27节 “你就是什么?” 梁宵严嗓音温厚,神情淡淡,却莫名透出一股让人双腿打颤的威严感。 “你出去一年跟谁学了这种作派,什么不着调的话都敢挂在嘴边。” 游弋闻言瞬间急了:“我没有!” “我没跟谁学什么!更没有学坏!” “什么事能干,什么人能处,什么作派能学,你从小就教过我,我全记着呢!” 他扛着钉耙朝哥哥跑过去,把急红的小脸怼到他面前,一只手还扒着哥哥的手腕。 梁宵严侧头不看,他又从正面转到侧面。梁宵严抬高视线,他又踮起脚尖。 边小嘴叭叭地解释边围着哥哥乱转,急得就差把脑子扒开给哥哥看看里面清清白白,还怕真扒开了漏出点黄色废料来百口莫辩。 “闭嘴。”梁宵严被吵得头疼,“没人管你学不学坏。” 游弋鼻子一酸,溢出几朵眼泪花:“以前我没忍住骂句脏话你都要抽我一巴掌呢……” “嘿!”小飞就纳闷了。 “不抽你还不乐意了?” “你懂什么!这是我和我哥的事!” “这没你哥。”梁宵严把药挂他钉耙上,转头就走。 游弋委屈巴巴地看着,胸脯一鼓一鼓的,这两天不知道被这句话捅了多少遍。 小飞唏嘘感叹,拍拍他的肩:“自己下去吧,我就不帮你抬了,回头连我一起骂。” 游弋矮肩躲过他的手,吸吸鼻子说用不着。 小飞先走了,他又磨叽了五分钟才出门。 他没在忏悔室,不知道被谁抱到了二楼客房,要吃饭得下到一楼餐厅。 走到楼梯口往下看,入目是一个空间超大的开放式客厅,上下七米挑空设计,正对他的是占据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 紧挨玻璃围着一圈柔软的灰色长条沙发,沙发尽头的墙壁里,用红砖砌了个圆形壁炉。 那是他们家的赏雪角。 结婚之前他和哥哥一起翻修设计的。 当时的愿景是冬天下雪时,找个他没课哥哥也没工作的午后,俩人窝在沙发里无所事事地发呆、赏雪、接吻、聊天。 壁炉里最好丢两把开心果和板栗,弄个小炉子滋滋滋烤橘子和茶。 板栗的香甜和茶的清香飘散满屋,壁炉里噼里啪啦,白雪沙沙作响。 他睡饱了就犯坏,跨到哥哥身上骑马玩牌,谁输谁脱一件衣裳。 结果不用想,肯定是他脱得光溜溜了哥哥还衣冠楚楚的。 他耍赖要跑,哥哥就握住他的腰猛颠两下,颠到他浑身软绵绵,敢怒不敢言,被哥哥按着脑袋下去嘱咐他把牙齿收好点。 计划得很美好,但他们没等到冬天。 夏天结婚,夏天翻修完,夏天分手。 讨厌夏天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挑顶高楼梯就长,二十几级台阶还带转弯。 吊瓶架份量不轻,实心纯铁的,游弋那道伤口靠右,连带着右半边身体都使不上劲儿。 他咬着牙,一阶一阶往下走。 先下去一只脚,站稳,再把吊瓶架抱下来,放稳,然后才是第二只脚。 就这样蜗牛似的爬了十分钟,终于踩到一楼地板时脑门上已经渗出一层汗。 餐厅里梁宵严和小飞已经吃上了。 没人理他,更没人给他盛饭。 游弋早有准备,还不至于为这点冷待心酸,自己走到厨房盛饭。 碗架一拉开,瞬间愣住了。 他那几个带四分格的盘子没有了。 他吃饭要分菜,注意力又不集中,经常分着分着就玩起手指头。 梁宵严就找水寨里的老匠人,专门给他定做了一批盘底印着小花小草小猪图案的盘子。 这是游弋的宝贝,天底下独一份的。 他从小升初用到大学毕业,不管是去食堂吃饭还是出门旅游都带着。 别人包里背的是书本零食游戏机,他傻不愣登地背着几个大盘子,还背得特别小心,稍微磕坏一点都心疼得要命。 现在一个都没有了。 不仅盘子没有了,他的竹筷,汤勺,吃泡面的大圆碗,厨房里和他有关的一切,都被清了出去。 他又急吼吼地冲到客厅,环顾四周。 果不其然。 他的游戏区,他从小到大的奖状墙,他的球鞋和限量版滑板,他的衣帽架他的衣服,他学了没几天就放弃的吉他…… 他用人生三分之一的时间在这个家里留下的全部痕迹,都被一一抹除干净。 明明是他长大的地方,现在却和他再无瓜葛。 别的夫妻离婚分家产就只是分家产。 将新组建的小家一分为二,带着各自分得的钱财回归到原本的生活中去,回到爸爸妈妈身边。 但他和哥哥不一样。 他们这样的关系,离婚就等同于遗弃,等于砍掉过去,砍掉一半自己。 他无处可去,他没有原本的生活,他的爸爸、妈妈、哥哥、伴侣,全都是一个人。 这个人不要他,全世界就再没人要他。 但是说到底,是他先遗弃哥哥的。 所以他没资格委屈,他连一句“哥把我的东西放到哪了?收起来了还是扔了?连我的宝贝盘子们都扔了吗?”都不敢问。 眼眶烫得要融化,视线颤抖着移到哥哥身上。 梁宵严背对他,若无其事地用餐。 哥哥一定知道自己在看他。 他刚才跑出厨房的动静那么大,连小飞都回头了,哥哥却没有。 因为哥哥知道他在看什么,找什么,知道他的慌乱和难过。 就像他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都要先找哥,如果喊的第一声哥没人应,那么从喊声落下到哥哥出现让他滚进怀里的这一整段时间里,他的心都是惴惴不安的。 但是现在,哥哥毫不在意了。 不在意他这个人,也不在意他有没有伤心。 随便在碗架上拿了个盘子,他慢吞吞地走到哥哥旁边坐下。 期间小飞和梁宵严汇报今日行程。 梁宵严听着偶尔吩咐几句。 “今天中午要和中财的赵老板吃饭,秘书让我问你地点定在水榭还是望山?” 梁宵严嘴里有食物,没说话。 游弋还以为他在犯难,像从前那样习惯性地给出建议:“望山吧,赵老板是外地人,吃不惯海鲜,望山的鸡和牛肉他很喜——” “去水榭。” 梁宵严吞咽完,旁若无人地说出这三个字。 游弋感觉脸上着了一层火。 “对不起,我不该多嘴。” 发烧烧傻了,把自己的身份都忘了。 他不是弟弟也不是伴侣,就一个厚着脸皮赖在这的外人,哪来的脸去插手人家的工作。 梁宵严放下碗筷起身。 “哎!”他抓住哥哥的衣角,“这就吃好了吗?怎么才吃这么点?” “没胃口。” “……” 尴尬和难堪变成一道无形的鞭子抽在身上。 “你如果不想看到我,明天我不下来吃了。” “医生说你今晚就会退烧。” 言下之意你呆不到明天。 游弋怔怔地放开手。 “知道了,哥上班不要太累。” “你有完没完?”梁宵严一巴掌拍在桌上,“这没你哥!还要我说几遍?” 游弋吓得肩膀一缩,双眼通红,嘴角拼命向下抿着也忍不住那些泪:“那你要我叫你什么啊?我叫了二十年,就算想改也不可能一下子改掉啊……” “我不管你要改多久,别再让我听见。” 向他下完最后通牒,梁宵严转身走出门去,司机早就等在院子里。 餐厅里只剩他和小飞。 后来小飞也走了。 爱后即焚 第28节 临走前说:明天我还是回岗亭那边吃吧,你们这边太压抑。 游弋把脸埋在手心,苍白的指尖大大小小的伤口。 他发出的声音都是闷闷的:“你平时不在这边吃吗?” 小飞看着他失落的发顶,手下意识伸出去,在空中悬停好久,还是放下了。 “不在,严哥很少回家吃饭,不是在公司食堂对付一口,就是在码头对付一口。” “在哪工作就在哪吃吗?” “有他喜欢的菜吗?” “不知道。”小飞说,“他无所谓吃什么,他只是想找个热闹的地方吃。” “在公司就和员工一起吃,在码头就和工人一起吃。要是在外面应酬得晚了,公司关门了,码头也关灯了,他就打包一份糖水,去时代广场吃。” 手心下传来压抑不住的哭腔,游弋的白发披在肩上,像一块被开膛剖腹的鱼肚。 他张着嘴巴,不断吸气,不断吸气,才能让哽咽的话音顺畅地流出。 “时代广场不是倒闭了吗……他还去干什么呀……” “他买了。”小飞叹了口气。 “半年前买的。” 时代广场其实地段蛮好,在二环边上,寸土寸金的一块地,奈何风水太差。 倒闭那年封场时,有个拾荒的老人进去捡塑料瓶,在里面心脏病发去世,大夏天的飘出味道尸体才被人发现。 从那以后据说里面就时常传出拧塑料瓶的声音。 就这样闹神闹鬼地荒废几年,好不容易被一个外地来的富商看上,想推翻盖楼。 结果没多久几个刚高考完的准大学生溜进去玩密室逃脱,其中一个孩子坠楼了。 那之后这块地彻底废了,连带周遭房价都一落千丈。 政府为此头疼不已,低价招商好几年都没招到冤大头,没想到最后被梁宵严接手。 别人都不要的烂摊子,他要了。 明摆着赔钱的买卖,他也干了。 小飞到现在都没琢磨明白他这一步是什么高深的战略布局,但游弋一听就懂了。 他只是想小时候了。 他想回到小时候,去时代广场无忧无虑地吃一条冰激凌船。 人过得不好的时候总是会回忆童年。 尽管他的童年也充满苦难。 孤独、抛弃、毒打、锁链,和四四方方看不完全的天……这些东西像血管里的血液,像肺里的氧气,充斥着梁宵严幼时那具残破不堪的身体。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回去。 因为他的童年不是从被妈妈抛下开始的,不是从被爸爸拍照开始的,更不是从婶娘一个包子都不分给他的时候开始的,而是他十八岁那年,弟弟攒了一个礼拜的钱,带他去时代广场吃冰激凌船的那一刻,开始的。 在他长大成人的时候,他的童年才姗姗来迟。 饭菜早已冷掉,游弋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滚烫的泪如同一小片湖,湖水从他的鼻尖蔓延到桌沿,断线的珠子般砸下去,啪嗒——啪嗒——下雨了,梁宵严看着地上的水痕,想起今天没有带伞。 从公司出来时天已经黑透。 看一眼表,十一点半。 他让司机先走,自己开车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总不能因为自己不想回家,就连累别人加班。 不知怎么的就逛到了时代广场。 这里荒芜太久了。 人烟稀少,没有一点灯光。 一面面一排排陈旧的蓝玻璃组成这栋大楼的牙齿,牙齿外面只有四边细窄斑驳的墙壁做脸皮,整栋楼仿佛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干瘪的老人。 楼前种着两棵半死不活的梧桐树,枯得像没穿衣服。 地上散落着生锈的、被踩扁的易拉罐,一会儿被风吹响,一会儿又被雨砸响。 梁宵严从易拉罐旁走过,手里捏着根烟,指尖勾着的袋子里放着两支甜筒。 这个点儿卖糖水的小贩早收摊了,他只买到两支甜筒。 广场门前竖着一块红底白字的褪色招牌。 他记得以前门口左边是卖爆米花和烤肠的,齁甜和咸香味混合着冲进鼻腔。 右边摆着几个透明的冷水箱,里面装着咕噜咕噜冒泡的橙汁、可乐、酸梅汤。 游弋喜欢可乐,几毛钱一小杯。 他小小的个子,要垫着脚举高手才能把杯子送到饮料的出水口,板着张小脸等待饮料流出来,紧张得两只眼睛瞪成两粒小黑豆。 出水口猛一下把可乐喷出来,他吓得两只手托住,托下来后小心翼翼地盯着它,甜甜地叫一声:“叔叔!能不能给我两块冰?” 卖饮料的大叔夸他乖,给他铲上一大勺,可乐都被溅洒出来,他心疼得哎呦哎呦叫。 叫完看到哥哥,立刻屁颠颠跑过来:“哥哥这个好好喝!哥哥喝第一口!” 两口就没的东西还要给哥哥喝一口。 梁宵严笑着伸手去接,指尖倏地从杯中穿过。 弟弟消失了,饮料箱消失了,爆米花和烤肠的气味一起消失了。 记忆中的场景和眼前的枯败重叠又撕扯。 梁宵严恍惚地想,他明明记得他只是站在原地等弟弟买水回来。 怎么站了一会儿,就什么都没了。 脸上长久的错愕之后,渐渐趋于麻木。 他平静地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平静地打开往嘴里丢了几粒,平静地嚼完上楼。 楼梯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每走一步都会扬起来。 走着走着脚边多出来一条老狗,灰不溜秋不胖不瘦,拖着尾巴擦地板。 人没声张,狗也不哼唧。 就这样并排往上走,显然已经是老朋友。 狗一出来他就把烟掐了,从袋子里拿出一只甜筒给它。 它张嘴叼住,和人一起走进儿童天地。 里面什么都没有,只剩几把破椅子。 一人一狗像往常那样默契地拉开(撞开)两把椅子,人坐上去,狗爬上去,望着外面空荡荡的楼道,安安静静地吃甜筒。 这条狗是那个在楼里坠亡的孩子的。 他们玩密室逃脱时小狗也在。 孩子没了,家就散了,狗成了流浪狗,每晚都来这里找主人。 它沿着主人的足迹一圈一圈跑,对着楼道一声一声叫,跑到精疲力尽,嗓子哑透,跑到从小狗变成老狗,也听不到熟悉的声音回应。 梁宵严发现它时它正瘫在地上口吐白沫,都这样了四只爪子还在蹬。 想起当年新闻报道一闪而过的视频画面里,出事的孩子被抬出大楼时,旁边确实跟着一只小狗。 但小狗不能上救护车。 孩子没了也没人通知小狗。 或许对它来说,也只是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要怎么和一只狗解释人的死亡呢? 梁宵严用了点手段查到当年出事的孩子的名字,对着虚空叫了两声。 狗听到小主人的名字,四爪狂蹬,拼命抬头望向虚空。 良久,没传来回应。 它转头看向梁宵严,浑浊的眼睛流出水。 梁宵严轻声告诉它:“没有了。” 第二天梁宵严再来时,它没再跑了。 不跑也不叫,拖着尾巴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梁宵严吃什么都会帮它带一份,临走还会给它留下几个大鸡腿。 今晚没买到鸡腿,只有甜筒。 它也不挑,尾巴搭在人腿上,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晃。 晃着晃着忽然听到两道窸窣的脚步声。 它警觉地竖起耳朵,“嗖”一下冲出去。 “回来。” 它又“嗖”一下回来,疑惑地看着梁宵严。 梁宵严还在吃甜筒。 吃得好整以暇,不紧不慢。 里面的芯吃光了,又吃外面的蛋筒。 吃到一个渣都不剩,这才起身往外走。 外面空无一人,紧急逃生的牌子亮着幽幽绿光,地上的脚印杂乱无章。 爱后即焚 第29节 他垂下眼,看到门口柜子上,被擦干净了一块,干净的区域里放着一条插着小花伞的冰激凌船。 那串脚印指向三米外的拐角后。 游弋背靠墙壁,捂着嘴巴急促地喘。 作者有话说 小狗:是人类回来了吗? 哥:是我的小狗。 第15章 你还知道我会抽你 他身上的药味那么重,刚一进来梁宵严就发现了。 发现了也没管,任由他鬼鬼祟祟地跟着,就想看看他要耍什么把戏。 结果他自以为毫无动静地弄出这么多动静,就为了送一条小船。 那天晚上梁宵严回家时,车上多了一把小花伞。 油纸做的粉色小伞,跟朵桃花那么大,撑开时也漂亮得像朵桃花,中间还有黄色的花蕊。 比记忆中的还好看。 游弋跟他前后脚回的家。 梁宵严车子进院,他翻墙进屋。 梁宵严下车看向楼上,他关灯拉窗帘,梁宵严抬腿往里走,他慌里慌张地脱鞋脱外套。 左脚踩着右脚把鞋踩下来,往床底下一踢,结果劲儿使大了直接给踢门口去了,着急过去捡又被裤腿绊住脚,“梆叽!”一下大头朝下摔向地面。 “哎呀。”腹部的伤正好砸上床沿。 “怎么了!”小飞闻声从外进来,看到游弋生无可恋地趴在地上,好似一条扁扁的饼。 他一早就守在外面,小屁蛋子啥时候溜出去的他知道,啥时候回来的更是门清,全当没听见。 饼在地上挣扎翻面,没翻过来,抬手求他救命。 风呼呼吹动窗帘,枫树叶子哗啦作响。 咚咚,咚咚。 梁宵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小飞连忙将饼抄起来,卷叭卷叭塞进被窝,又冲向门口一左一右把两只鞋踢走。 刚踢完,门外“咔哒”一声。 梁宵严握着门把手,下压,前推。 屋里漆黑一片,月光如沙般洒落,窗帘被风吹起来,窗外是灰蓝的天托着火红的枫叶。 他往床上看了一眼,打开灯。 游弋蒙在被子里呼呼大睡,露出来的头发上沾着片不知道从哪蹭来的草。 真是偷吃都抹不干净嘴。 “起来。” 他走到床边。 被子里的人没反应,但眼皮在飞速鼓动,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烧的。 “去给他量下体温。” “我不要!”游弋一个猛子坐起来。 “你不是在睡觉吗?” “听到哥……不是,听到你的脚步声就醒了。” 梁宵严懒得理他:“量表。” 游弋浑身抗拒。 医生说他今晚就会退烧,也不知道说的准不准,要是一量表烧退了,他就要被赶出去了。 小飞拿着体温枪过来,他还想往被子里缩,对上梁宵严的视线,认命地低下头,把手伸出来。 “滴——” “39度5。” “真哒!”他瞬间喜出望外,嘴巴差点咧到后脑勺。 瞟到哥哥铁青的脸又紧急拉回来,皱着眉毛假模假式道:“怎么回事?怎么又烧起来了?” 小飞差点乐出声。 “高兴坏了吧?” 游弋把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眼睛亮得像要被带出去玩的小狗。 小飞没忍住呼噜呼噜他脑袋:“那还得再输两包液,本来你晚上要是能退烧晚上就不用输了,这药输着还挺疼呢。” “没事,输呗。” 只要不赶他走,疼死都行。 “得。”小飞出去给他鼓捣药了。 房间里就剩他们俩。 灯光是橘色的,落在人身上像黄昏。 空气中有花香和雨的味道。 游弋身上带着病气,苍白的唇,苍白的脸,但眼珠很黑,泛着水光,唇角的小红痣格外亮。 黑、红、白三色在他脸上搭配得极美,他光是坐在那里就好看得像发着光。 晚风将他柔软的长发吹到脸前。 他没有去捋,就那样隔着根根飘动的发丝去看梁宵严,眼神那么贪恋、那么缱绻、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看着看着嘴巴就抿了起来。 难过和心疼在胸腔里如同一小股冷风撞来撞去。 “冰激凌好吃吗?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样吗?” “扔了。” “……喔。” “那你不要扔在广场里,那没人打扫,会生虫子。” 他手指在被子上抓了抓,犹豫几秒道:“你在里面养湳风了一条小狗吗?” 蔫不唧唧的语气透着股酸意。 “我就是养个大活人和你有关系吗?”梁宵严问。 “没关系。” 下一句是轻而笃定的叹息:“但你要是养个大活人,我就只能去死了。” 梁宵严双眼眯起:“你威胁我?” 游弋的视线不躲不避:“你当年要把自己烧死在火场里,是威胁我吗?” 他话说完,周遭一片寂静。 气氛骤然凝重下来。 游弋就看到梁宵严颈间最粗的那根血管狠跳一记,下颌肌肉绷紧,眼中翻滚的情绪几乎要倾泄而出:“你拿这件事来调侃我?” “不。”游弋心里疼得慌,“我是在求你。” “人活着总要为了点什么吧。” “为钱、为爱、为自由,为开心,而我……” 他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哥哥的指尖,“我是为你活着的。” “你要我我才能活,你去要别人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一年前你问我,那我呢?我怎么办?” “当时我没法回答,现在可以了。” 游弋呼出一口气,眼眶慢慢红起来。 梁宵严觉得他凝望自己的那双眼睛,像两枚炽热的红日。 “我要你啊,我只要你,我活着要你,死了鬼魂跟着你。” “什么妈妈什么别人,根本没来过,和我也没关系,我看都不看一眼的!我长这双眼睛,长这颗心,我长到这么大,长成一个人,就是为了爱你的!” 爱是无形的,但梁宵严的爱是有形的,它历时二十年光阴长成一个人的形状,长成游弋的形状。 游弋被灌得满心满眼全是爱,灌得腔子里盛不下,摇摇晃晃地洒出来,变成浩瀚的海洋,变成滚烫的岩浆,变成雨浇在梁宵严身上。 梁宵严眸心轻颤,喉结急促地滚动。 “所以……你当时为什么要走?” 游弋表情凝固。 “我还不能说。” 五个字跟一盆凉水似的兜头浇下来,把梁宵严心底刚升起来的那点温情全浇灭了。 他半句话都欠奉,转身就走。 “宵严哥!”游弋拉住他的手。 “你叫我什么?” 游弋被那眼神刺得哆嗦了一下,乍着胆子道:“宵、宵严哥啊,你不让我管你叫哥,那我总不能直呼大名吧,多不礼貌。” 爱后即焚 第30节 “再说你比我大那么多,我出生的时候还是你和产婆一起接生的呢,叫声哥都算降你辈分了。” 梁宵严被他气得不知该作何表情。 他出生时自己刚十岁,顶多帮忙烧个热水递个剪刀,在他妈让他把孩子扔了时抱着跑了一宿,这算哪门子的接生? 他那张嘴上别说把门的了,连个把窗户的都没有。 “那你想叫什么?” 游弋大眼珠子乱转,“我叫了你肯定抽我。” “你还知道我会抽你?放开。” “不要!” “讲不听是吧?” “听的,我可听了!”他恋恋不舍地放开手,不过在放开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速照着哥哥的手背“吧唧”亲了一口。 “你!”梁宵严猛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反手扬起,作势要扇! 游弋撅着屁股把脸送到他手边。 卷翘的睫毛在颤,脸上潮红一片。 “……” 梁宵严骂了句脏话。 要搁以前这巴掌一定会甩他屁股上,但现在他只是收回手。 “铛铛。” 小飞敲门进来,阴阳怪气的:“没完了你们?我跟外面站半天了。” 游弋那脸拉得比驴还长。 “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嘿,再不来你就挨抽了知道吗?” “我谢谢你啊!” “客气!”小飞拿出橡胶管捆住他的手腕,拍拍手背准备扎针。 游弋半点即将被扎的自觉都没有,伸着脖子找哥哥。 但屋里哪还有梁宵严的影子。 “对了,你手机找到了。”小飞把屁股挪过来,“在我口袋里呢。” 游弋掏出手机,还顺了包烟。 “少抽点,还有伤呢。” “疼。” 脸上刚刚还荡漾着的笑容消散殆尽,他眼底冷得像覆着层冰。 单手挑开烟盒,磕出一根,用牙齿咬出来,“火儿。” 刚说完小飞的打火机就伸了过来。 他就着他的手点燃了烟,苍白的唇张开,轻轻呵出一口气。 刚才那一下撞太狠了。 床沿的弧度正正好楔进他伤口里,他都能感觉到被挤开的线在扯他的肉。 和哥哥说话时他全程绷着劲儿,这么一会儿后背就被冷汗浸透了。 小飞看他疼成这样,“要不给你加支镇痛棒?” “不用,对我没用……”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游弋猛地收住声。 但还是晚了一步。 小飞的眉毛诡异地挑了起来。 “对、你、没、用?”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双手抱臂审视游弋:“我记得你长到这么大,都没生过需要上镇痛的大病吧,怎么知道镇痛棒对自己没用的?” 边说余光边瞄向门口。 一道人影藏在门后。 “去年割了阑尾。”游弋支着一条小腿,拿烟的手搁在膝盖上,眉梢都没抬。 如果盘问他的人是梁宵严,他可能还会结巴几下。 除了梁宵严以外,他什么人都不怕。 “在哪割的?” 游弋说那个下雪的城市。 小飞顿时垮下脸,不愿意再回忆起有关那里的任何事。 “走了,你自己玩吧。” 哥哥走了,他也走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游弋望着那道紧闭的房门,觉得自己被所有熟悉亲近的人都隔绝在外。 伤口密密麻麻地疼着,冰凉的药水输进血管。 四周都是静的,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孱弱的背脊。 好像全世界只剩他一个人。 游弋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大口大口吸着烟,捏着烟蒂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银白色的雾从他浅红的唇缝里袅娜飘出,融进比雾还轻的寂静里,火光映在他眼底有种说不出的冷艳。 没多少时间了。 他掏出手机,找到那张保险柜照片,发给朋友。 -这个型号的保险柜能不能开? 对面回得很快,是条语音:“太老了,国内够呛有人会开。” -那就去国外找。 “行,我给你找着。” -立刻去找,要多少钱随你开。 “钱倒是好说,我最近在外面倒腾了一批货,不太好上岛,你能不能和梁总通个气儿,让他在北海湾码头给我行个方便。” 游弋心道,还我给你通个气儿,我在这个家喘气儿都费劲。 他下床推着吊瓶架走到窗边,双肘撑在窗沿上,兴致缺缺地抽着烟。 朋友还在催:“行不行你给个话啊。” 游弋懒得打字,直接拨了个电话过去,一接通对面音乐声震耳欲聋。 “喂?小游总!出来玩啊!” “不了,你什么货?” “破烂玩意儿呗。” 游弋吐了口烟,白雾被风吹到脸上辨不清神色,“你要跟我整这套那就别谈了,挂吧。” “哎别别别!手机!手机行了吧。” “多少?” “一箱。” “多大的箱?” “……集装箱。” 游弋一口烟差点呛进嗓子里。 “不是,你脑子里进猪了?” 一个40英尺的集装箱能装万八千台手机,从港口过光卸货费都要多少了。 “哎呀没那么多!” 对方嘴里塞着馒头似的嘟囔:“集装箱里是红酒,就夹层里有点手机……” 游弋愣是给气笑了。 “大哥,你走私啊?” “还跟我家走,你想害死我哥?” “没有!!!别说的那么难听!走私犯法我可不干!我交税了!还开了通行证!” “什么通行证,编号报我。” 游弋咬着烟蒂,嚼嚼嚼。 对面磕巴出一串英文加数字。 他就只剩冷笑了。 “你拿红酒的证运手机的货,还要在我家码头过,你不走私,你直接寻死!你找找哪片海里有大白鲨直接让人张嘴你跳里得了呗,废那劲儿干嘛。” “等等!”说到这他眉头一皱。 “你不会已经运过了吧?” “没没没!这个真没有!”对面连声咆哮,“谁不知道梁总的眼睛多毒!规矩多严!敢在他的码头夹带私货,整条船队禁行一年!我疯了吗我?!” “没有最好。” 爱后即焚 第31节 把烟拿出来在窗台上碾灭,游弋低着嗓警告:“我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再让我知道你想拿我家码头干违法的勾当牵连我哥,货还没出去我先宰了你!” “一口价二十万,帮我找到会开这种保险柜的人,挂了。” 电话挂得太快,不小心扯到输液管,疼得他一咧嘴。 游弋看见这药就来气。 输快了疼。 输慢了一晚上都得搭上面。 而且输一次就能退烧? 这什么神药啊怎么他爹的这么好使! 他瞄一眼表,凌晨一点了。 两袋输完差不多要三四个小时,也就是说,明天梁宵严起来往他这边一看,正好退烧。 那不完蛋了吗? 他如临大敌,眼珠子滴流乱转。 转着转着把手伸向手背上的胶带。 胶带扯开,针头拔出来,将针贴在表面,再把胶带粘回去。 然后他回到床上,把贴着针的手垂向垃圾桶。 这样药直接顺着手背流进垃圾桶里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根本没输。 怕自己身体太好,不输液也能退烧。 他又打开空调,滴滴滴滴按到16度,被子一踹,闭眼睡觉。 就不信这样都能退烧! 确实没退。 烧得阎王爷差点来进货了。 他被冻醒的时候离驾鹤西去就差一口气,身体都发硬了。 房里冷得像个冰柜,呼气都带着白雾。 他迷迷糊糊地把眼皮扯开一条缝,从缝里看到昏黄的光,可他记得睡前明明把灯关上了。 有人来了吗? 耳边传来空调遥控器的滴滴声,有人把温热的手掌覆在他额头上,像小时候哥哥哄他睡觉那样,温柔地刮了几下。 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他想动,动不了。 想叫人,发不出声音。 胸口仿佛被千斤重的巨物压着喘不过气来,就是勉强喘出来了也是滚烫的。 好热,浑身都热…… 每一个毛孔都在冒火。 他想把身上的东西掀开,让冷气透进来,但手腕被一只大手攥住,“别动。” 低沉沉的,听不太清的声音。 哥哥的声音。 过去一年常常在梦里听到的声音。 “……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喊出这一声。 眼睛还没睁开,就急着翻过身去,一骨碌把自己滚进身边人怀里,五迷三道地蹭了蹭,通红的脸蛋追着熟悉的气味枕上人膝盖。 “别蹭了,你非要把我衣服蹭湿才舒坦是吧?” 眼泪吧嗒的脸被人捧起。 游弋艰难地睁开眼睛,泪水立刻像装不下的珍珠般哗哗洒落。 他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烧得连泪都是烫的。 滚烫的泪滑过梁宵严指尖,却在他心上烫出一层水泡。 “你还有脸哭啊?”梁宵严问。 游弋扁扁嘴巴:“我难受才哭的,不是故意哭的,你一直凶我,怎么在梦里也凶我啊……” 仗着做梦,他猫似的在哥哥怀里蹭个没完,还提要求:“哥好久没叫我蛮蛮了。” 梁宵严面无表情。 他用头在人家小腹上顶牛:“叫一声吧,求求哥哥……” 梁宵严不理。 “那哥亲我一下。” 依旧无动于衷。 游弋更委屈了。 怎么我的梦我还不能做主啊? “你爱亲不亲,不亲我亲。” 只见他翘起圆墩墩的屁股,腰塌下去,上半身挺起来,脸蛋红红地凑到哥哥面前。 梁宵严微低着头,额前有几缕碎发垂落,浅灰色的眼中好像浮动着云一样的东西,让他这样冷峻的表情都流露出几分温柔。 游弋眼波含水,伸出舌尖,舔舔他的唇缝。 舔一下没有舔开。 他抿抿嘴巴,不甘心地又舔一下。 可哥哥始终垂着眼,玩味地瞧着他这幅意乱情迷晕晕乎乎的样子,怎么都不肯张开嘴放他进去。 就在想要强硬地把舌尖抵入的时候,后颈被一股大力掐住。 “烧成这样还浪什么?” “你要真这么欠抽,我现在就给你一顿。” 游弋眨巴眨巴眼。 几秒钟后,大惊失色。 不是做梦! 是真的哥哥! 第16章 我怎么教出你这种笨孩子 梁宵严是凌晨四点进来的。 那时游弋已经发着高烧光着身子在十六度的空调下冻了三个小时。 小飞估摸着药快输完了,来给游弋拔针,结果怎么都打不开门,赶紧去找梁宵严要备用钥匙。 两人刚到门口就感觉一阵阵刺骨的冷气从门缝里散出来,门在里面被反锁。 小飞还在纳闷这倒霉孩子怎么把空调开这么低,梁宵严已经意识到不对劲儿,二话不说踹开房门,果然,游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冻得只剩半口气。 “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这是好玩的吗!”小飞气得要死,楼上楼下来回跑叫医生救命。 游弋意识昏沉,眼睛都睁不开,也听不到人讲话,只隐约看到他小飞哥跟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 “小飞哥怎么了……摸电门了吗……” 他晃晃脑袋,身上烫呼呼,迫切地想要找点凉哇哇的东西抱一抱。 面前就有一块,还又大又软,就像专门为他打造的冰抱枕。 他冲上去一把熊抱住,毛茸茸的脑袋在人颈间蹭来蹭去。 潮红的脸蛋被冰着,滚烫的胸口被捂着,后背被一下一下拍抚着,软绵无力的手脚都有空隙安放,就连屁股蛋都被一只大手稳稳地托着。 他舒服得小口小口喘热气,喘着喘着就哭了出来,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出,淌进梁宵严脖子里。 梁宵严接住他的身子,把他面对面抱在怀里,等待医生配药。 “你还要哭到什么时候?” 冷漠的声音压着怒气。 游弋已经烧糊涂了,分辨不出谁在训他,反正自从他回来每天都在挨训,人都皮实了。 他本能地想求救:“对不起,我难受才哭的……” “我好难受……我是不是要死了,你救救我好吗……” 梁宵严扯过棉被裹住他:“哪儿难受?” “疼……”他蹭蹭脑袋。 “肚子疼,头也疼……心里也疼,我是不是要死了?怎么办,我要死了……” 梁宵严无计可施,只能催医生快点。 一听这人要救他,游弋的委屈更是铺天盖地地涌出来,他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塞进人怀里。 梁宵严像抱婴儿那样侧抱着他,一条手臂圈着他的背,另一只手握着他的两只手来回搓,搓热后放在嘴边呼气,还抽空把他冰凉的脚丫放到肚子上暖着。 游弋只觉得被他暖着的不单是手脚,自己整个人都要化成一滩没人要的热水。 “好久没人抱过我了……” 他低低地呢喃。 梁宵严默不作声。 爱后即焚 第32节 医生让他和游弋说话,尽量让病人保持清醒。 梁宵严只好开口,和他做无意义的问答。 “你叫什么?” 游弋说忘了。 “小名呢?小名也忘了?” 游弋想了一会儿:“没人叫,也忘了……” 梁宵严红了眼,低头贴贴他的脸:“你很怕死吗?” 刚不还说输死了一了百了。 游弋已经开始打摆子了,说着话牙齿都在打颤:“我不怕,但我怕临死前都见不到我哥……” “你哥是谁?” “梁宵严。” 他清楚地、毫不迟疑地说出这三个字。 “我哥是梁宵严。” 梁宵严心尖一颤,凝望着他的眼睛,呼吸放得很轻很轻:“他很重要吗?” 游弋懵住了。 表情是空洞的,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没有反应。 梁宵严嗤笑一声,刚想把他丢回床上,就见游弋猛地挣扎起来:“我哥呢?我哥在哪儿!” “我要我哥!你带我去找我哥!求求你带我去找我哥吧……我要我哥……” “我不能死……我死了他怎么办?他又要自己一个人了,我不能让他一个人……” 他抵着梁宵严的颈窝,语无伦次地哀求、哭喊。 泪水不断从那双濡湿的黑睫毛下分泌出来,仿佛黑色的草本植物间泌出的露水,一颗颗、一串串滚过潮红的面颊,哭红了的鼻尖,最后坠在下颌。 那一串眼泪就是抽在梁宵严心上的一记长鞭。 梁宵严按住他,拥住他,将他紧紧圈在怀里,大手压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扣在肩头。 “游弋,是你要他一个人的。” 干什么还说得这么委屈。 “对不起……”游弋不住摇头,挣扎求救。 带着泪的哭腔,比一年前哀求哥哥别不认他时还绝望。 “我没办法,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没人能帮我,你帮帮我吧……” 他跪起来,跪在梁宵严腿上,样子很虔诚也很崩溃,“你救救我和我哥,求你救救我们……” “梁先生,药配好了。” 医生握着针筒走过来。 梁宵严侧过头,呼出一口气。 “打哪里?” “急性退烧针,都是肌肉注射。” 梁宵严眉头一皱。 游弋瞬间弹起来,恨不得从他肩膀上翻过去跑到床下躲起来:“不要打屁股针!屁股针疼!” “没问你打不打,过来趴好。” 他把游弋拽下来,按在腿上,单手握住他两只手腕反扣在床,同时掌心压着后腰迫使他往下塌。 游弋不塌,拼命向上撅,说我害怕。 “啪。”梁宵严一巴掌拍向那紧绷着的两块肉。 打完揉了揉,让他放松。 “唔……”游弋委屈地向下抿紧嘴巴。 他放松不下来,屁股绷得活像两块石头,还一耸一耸地颤抖。 风吹过被扇红的臀尖,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刺痒。 他是真的害怕这个,从小就怕,深入骨髓的怕。 那种看不到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扎一针的未知的恐惧,总让他想起李守望举着刀追着他和哥哥砍,砍刀落在身上“砰!”地一声。 皮肉被划开就是这样的声音。 哥哥先被砍倒,然后就是他。 两人背上都有疤。 如果不是那刀太钝,他和哥哥根本活不到现在。 “我不要打,求求你……” “真的不要,我害怕这个……” 他趴在人腿上,无助地小声啜泣。 梁宵严没办法惯着他。 “你听我的话,我才能救你。” 他摇摇头,转过来,双手合十向梁宵严拜拜:“我不要救了,我真的害怕……不要砍我……我错了,我再也不偷吃饭了……” 梁宵严别过脸去,心口被刺得生疼。 “你不想救你哥吗?” 颤抖的双肩倏地停了下来。 游弋垂着头,慢慢放开合十的手,转而攥紧床单,边呼气边逼自己放松下来。 梁宵严示意医生可以了。 医生过来按按他绷紧的肌肉,棉签消毒,指腹压住消毒区域,一针扎下去! 游弋哆嗦了一下,但没有喊疼,闭着眼睛偷偷哭。 就那样哭着挺到一管药打完,针头退出去。 梁宵严帮他拿开止血的棉球,才听到他梦呓似的小声念叨:“我跟你叫爸,你别砍我哥……” 梁宵严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些糟烂的噩梦,不知道还要折磨他多久。 那针打完游弋就晕了。 医生说半小时到一小时内病人开始退烧,如果超过一小时再不退就要立刻送医。 退了也不能掉以轻心,等天亮应该还会再烧起来,超过38度5就吃布洛芬,不超过就物理降温。 梁宵严和小飞都守在床边,隔几分钟给他测一次体温。 四十五分的时候游弋的体温降了下来,同时伴随大量出汗和呕吐。 吐也吐不出什么。 他晚上没吃东西,只喝了几口水。 梁宵严怕他脱水休克,问过医生后再次给他输上液。 之前那两包药还在吊瓶架上挂着,刚才手忙脚乱地没注意看,这时小飞才发现。 “这药怎么一点没少啊?输半天都输哪去了?” 梁宵严不用想就知道,“他拔了在那儿假装输呢。” “哈,这小傻帽儿,拔了液根本就不流了啊。” 梁宵严揉揉眉心,看着床上的小傻帽儿因为不通气只能张着嘴巴呼吸,连睡觉都这样难受。 “脑子笨得猪都不往里进。” 夏天白昼长。 六点左右就天光大亮。 小飞靠在床边梦都做了好几轮,流着哈喇子醒过来,一看梁宵严,还直勾勾地盯着游弋看。 “你一宿没睡啊?” 他站起来伸个懒腰:“上午还有会呢吧,我盯一会儿,你去睡。” “推到下午了。” “那我去做饭,他醒了肯定饿。” 小飞的目光落到游弋身上,看了几秒摇头叹息。 “你说到底是多不得已的理由让他走上这样一条路啊。” 梁宵严不发一言,脑中思绪万千。 “家里还有河豚吗?” 小飞说没有,“他不在家也没人吃啊。” 他不在家都没人吃的东西,两个哥都考了河豚处理证。 “打电话让渔港送两条,给他做个河豚粥。” “得。”小飞推门出去。 六点半的时候,游弋又烧了起来。 没过38度5,梁宵严就没给他用药,去洗手间浸了两条毛巾,敷在他额头上。 游弋不好好敷,迷迷糊糊地喊热,喊渴。 爱后即焚 第33节 梁宵严把他抱到怀里给他喂水。 水是温的,他嫌不够凉,刚进嘴就用舌头往外抵杯沿。 梁宵严掐一把他没剩多少肉的脸蛋:“我再看你抵一下,就让你伸一天舌头。” “……” 即便烧成这样游弋也知道什么话能不听,什么话必须听,委屈巴巴地大口咽了下去。 吞咽不及的顺着嘴角滑下来,被梁宵严抬手抹去。 抹完那只手也没有离开,随意又自然地搁在他脖子上,拇指刮蹭着他软绵绵的下巴肉。 就像他们离婚前那样,就像过去二十年的很多个清晨那样。 游弋被这么个小动作搞得心脏狠狠一抽。 他仰头看哥哥,梁宵严垂眼看他。 窗外碧空如洗,红枫似火。 仿佛一切都好了起来。 “怎么不说话?” 梁宵严用干毛巾擦拭他湿漉漉的头发。 游弋开口都是颤的:“不敢说,怕是在做梦。” 一张口就惊醒。 “不是做梦,想说什么就说,今天我会好好听你说话。” “真的?” 他温柔得让游弋觉得自己在咬下毒苹果。 斟酌良久,小心翼翼道:“我昨天去院子里看过了。” 只这一句,梁宵严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目光凝滞几秒后转向窗外。 游弋跟着他的视线一起看过去。 昨天哥哥问他:你真的珍惜过什么吗? 游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他珍惜的东西全都没了。 他是个极度恋旧的人,让他割舍掉什么是很难的。 比如窗外那棵红枫,比如红枫下的小木牌,比如木牌下的坟墓。 红枫是他们刚搬到乾江别院的那一年,哥哥从老家院里移栽过来的。 为什么要费劲巴力地去挪一棵树呢? 因为那棵树上记录着他的成长。 他每过一个生日,哥哥都让他贴着树站好,用白色颜料齐头在树上画一道杠。 他长大了,树也成斑马了。 树下的墓里埋的也不是活物,而是一条被子。 他小时候盖的,按现在的说法应该叫阿贝贝。 游弋小时候过得并不精致。 反而是个标准的老式小孩儿。 用大人的碗筷吃饭,身上穿的是集市上十块钱两条的背心,脚上套着用旧衣服改的虎头袜。 他全身上下所有家当加在一起,最贵的就是那条毛巾被。 大夏天里,他热出满身痱子,又长湿疹,躺在葛席铺的炕上,身上被虫子咬得没一块平整肉。 这在他们那个地方并不算艰苦。 每个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 那个年代,没人把孩子当宝贝。 一家生五六七八个,越穷生得越多。 父母要下地种田或进城卖货,没空带孩子,就让小孩儿带小孩儿。 老大带老二,老二带老三。 碰上稳重的孩子还好。 有那种调皮捣蛋没通人事的,几个孩子在家里把最小的新生儿当玩具,跟甩玩偶一样抓着婴儿的双手双脚转圈玩大风车,等爸妈回来早晚了。 那这些“晚了”的孩子会被送去哪里呢? 石哭水寨之所以叫石哭水寨,是因为寨子里有一片石头林,一堆一堆的石头像坟包一样挤压着林中的大树。树上,用蛇皮袋子挂着死去的婴儿和小牛小驴等牲畜。 风吹过石林的声音好像婴儿在哭。 游弋每次经过那里都很害怕。 哥哥会把他抱起来,让他用小手捂住耳朵,快步穿过。 游弋想不明白,“哥哥,大家都不愿意养孩子,为什么还要生这么多孩子?” 梁宵严说不知道。 他担心起来:“如果我们家有很多孩子,哥哥还会养我吗?” 他怕自己也被挂到树上。 “我们家不会有很多孩子。”梁宵严斩钉截铁。 “那、那如果哥哥去了别人家,别人家里有很多——” “不去别人家。”话没说完就被哥哥打断,“别人家不发小猪。” 别人家不发小猪,就他们家发。 哥哥只养他一个,养得好好的。 在别人家都不把孩子的命当命的时候,梁宵严连他身上被咬几个包都受不了。 他又扛起洋盆去卖货。 卖来的钱换来痱子粉、驱蚊水、湿疹药。 路过母婴店时,看到一条印着小猪的毛巾被。 售货员介绍得天花乱坠:透气、吸汗、柔软,还不磨皮肤,城里的小孩儿都在盖。 广告牌上被毛巾被裹着的小孩儿,闭着眼睛甜甜酣睡。 要是弟弟也能睡得这么香该有多好? 这样想着,当天晚上游弋就被裹在了干净柔软的毛巾被里。 梁宵严不太会裹,笨手笨脚地把他裹成个粽子,露出来的小圆脸上沾着这一块那一块的痱子粉。 他抱着弟弟在房里走来走去地哄睡,一边给他打扇子,嘴里还唱着新学的歌谣。 梁宵严的歌声并不算好听。 闷闷的,哑哑的,一板一眼的,带着股子敷衍和命令的意味。 像在警告他:唱完还不睡你就死定了! 游弋听不出哥哥在唱歌,乍一听还以为他在给自己做法。 伸出两只小手捧住哥哥的脸问:“哥哥!虫儿飞,虫儿飞,虫子就真的飞走了吗?” 梁宵严没回答。 虫子会不会飞走他不知道,但小猪会快快睡着。 伴随着哥哥的歌声,伴随着扇子送出的凉风,伴随着寨子里的虫鸣鸟叫,伴随着像云一样柔软的被子,游弋度过了很多很多个香甜的晚上。 但是随着他慢慢长大,小猪被也被洗得越来越薄。 像纸一样轻轻一搓就要搓烂,还破了几个大洞。 他实在舍不得被子烂在自己手里,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碎掉了。 于是在他七岁那年,一个明媚的午后,他抱着小猪被睡了最后一个午觉后,在枫树下挖了个小坑,万分不舍地埋葬了它。 哥哥和他一起,为小猪被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仪式,书上是黛玉葬花,他们家是小猪葬被。 哥哥还帮他做了个小木牌子,牌子上用煤炭写着五个字:小猪被之墓。 游弋不解:“墓地不都是埋葬亲人的吗?” 梁宵严板着张脸:“我们没有亲人,我们只有这些。” 那一年是婶娘离开的第三个年头,李守望死在了水寨天坑。 他死的那晚梁宵严满身是血,抱着弟弟躲在家里。 外面电闪雷鸣,俩孩子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梁宵严一直在抖,出了好多好多汗,血味和汗味沤进皮肤。 十六岁的孩子,第一次直面死亡,脑海里循环播放着李守望死前瞪着他的模样。 一道闪电掠过门口,半张惨白人脸猛然飘过。 他吓得一个猛子撞到墙上,带着哭腔的、撕心裂肺的喊叫,被游弋捂进掌心。 游弋小小的身体,挡在他面前,张开手臂抱住他的脑袋,用自己的后背对着那张人脸。 梁宵严歇斯底里地尖叫,说我杀人了!我杀了他! 游弋不懂什么是杀人,什么是死亡。 他甚至都没有看清门口飘着的是什么。 他只是遵循本能地护住哥哥。 爱后即焚 第34节 “不是不是!是我杀的!是蛮蛮做的!哥哥不要怕!蛮蛮保护你!” 可他保护哥哥,谁又来保护他? 他当时刚七岁,他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 两条胖腿颤颤巍巍地打颤,裤裆被尿湿了,后背毛森森地好像被那张脸贴住了。 他怕得要死了,但是一声都没叫。 因为他知道,哥哥只有他了。 他们没有妈妈,他们家没有大人。 不能总让哥哥来“湳风假扮”大人。 哥哥也会怕,会哭,哥哥也是个小孩儿。 这次要换他来保护哥哥。 惊雷一声高过一声,雨越下越大,狂风呼一下吹开大门。 他慌不择路地捡起床上那条薄薄的小猪被,罩在自己和哥哥身上。 依靠这无济于事的盔甲,来抵挡远超他承受能力的恐惧。 那晚过后,他发了两天高烧。 醒来时得知李守望已经被哥哥下葬,哥哥又披上了刚强的外衣。 自此,世上和他血脉相连的所有亲人都离他远去。 只剩把他养大的哥哥和一条破破烂烂的被子。 他恨不得把心刨出两个小坑,来存放他们。 也是那一年,梁宵严收拾行囊,带他离开水寨,前往城里上学。 小猪被和包裹小猪被的那一团土壤被安置在花盆里,由他抱着,陪他们走过了老破小出租屋、没有电梯的九楼、一百四十平的一梯两户,最后在乾江别院落地扎根。 对游弋来说,那已经不单单是一条被子,而是仅次于哥哥的情感寄托。 无数个哥哥出去打工的晚上,游弋被那张雷雨夜挂在门口的人脸吓醒时,都会跑去蜷缩在小猪被的墓旁,求它像小时候那样保护自己。 昨天下午,他拖着昏沉沉的身体走到院子里,想像以前那样在小猪被旁边靠一会儿,却发现小猪被的“墓碑”没有了。 牌子没了,树上的白杠也没了。 树下埋着被子的鼓包,被夷为平地。 游弋站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从头到脚都是麻的。 “我看到树上的白线没了……” 他怯怯地对哥哥说,甚至都不敢直接问被子。 梁宵严注视着他那双亮亮的、仅剩一丝希冀的眼睛,心如刀割。 他转过身去,背对游弋:“刮了。” “那、那树底下埋着的……埋着的……” “挖了。” 游弋呼吸一窒,绝望地瞪圆眼睛。 伸出手抓住哥哥的后衣摆,想让他转过来:“挖、挖了之后呢?放到哪去了?” “让他们扔了。” 那么轻那么轻的几个字传进耳朵里,游弋却感觉自己被穿透了。 哥哥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他身上,比李守望死去那晚的雷声还要重。 巨大的痛苦如同倾盆大雨淹没他的身体,一万个太阳都晒不干的潮湿,在他的骨缝里栖息。 哥哥珍惜他时,不惜大费周章地给一条被子立墓碑。不珍惜他了,也能说刨就刨掉。 房间里鸦雀无声,死一样的寂静。 游弋望着天花板,梁宵严垂头不语。 小飞倚在门外抽烟。 窗外依旧碧空如洗,红枫似火。 绿油油的毛毛虫顺着树干往上爬,游弋放在哥哥背上的手一点一点垂下来。 “我查过,一条被子被完全分解要好多年呢。” “所以?” 梁宵严的声音轻得快听不见了。 “所以我还想着,等我死后,要把我的骨灰裹在小猪被里再下葬呢。” “嗯。所以?” “你怎么能扔了它啊,你怎么这么狠的心……你……你……” 他张着嘴巴,用力想发出声音,可呼吸越来越乱,下嘴唇哆哆嗦嗦地乱颤。 “家里就连一个放它的花盆都没有吗?你怎么能这么欺负我……” “你不是我哥……你把我哥弄到哪去了……” “那我弟呢?” 梁宵严在长久的沉默后发问。 “你又把我弟弟弄到哪去了。” “你不是不要弟弟了吗!” 游弋爬起来扑到他背上,眼泪花儿不要钱似的往外甩。 “你还要弟弟吗?你真的还要吗……你口口声声说不要了不要了!我厚着脸皮一次次求你……我拼命想追你,但你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你就这么糟蹋我的心……” 他快要哭化了,快要死掉了。 他一拳一拳砸在梁宵严肩上,可使出的力气还不如掐进自己掌心的力道重,针头从手背里挣出来,带出一丝血,溅到哥哥脖子上。 他吓得呼吸都没了,白着一张脸去摸,发现是自己的血,并没有伤到哥哥,这才能重新喘气。 刺目的红印在冷白皮肤上。 游弋见不得这一幕,他张开嘴去亲、去舔,从梁宵严的耳垂一路舔吻撕咬,啃食血迹,乱七八糟地咬过肩头,最后叼住他后颈那块突出的骨头。 薄薄的皮罩着骨头,他叼住那一小点敏感脆弱的肉,反复吮吸、亲吻,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哭腔,愤怒和绝望燃烧的是同一颗心脏。 “梁宵严!我求求你……我要我哥……你把我哥还回来……” 梁宵严一动不动,任由他发疯。 直到他精疲力尽,眼泪流干,喉咙里一哽一哽地抽泣,才从牙缝里挤出凉丝丝的一声—— “笨死了。” “追人都不会追。” “如果我没给你机会,你还能躺在这?” “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生病了不是去住院而是赖在家里气人。” “扔了你的东西就委屈成这样,你到底是为我来的还是为它们来的?” “一句退烧了就走,给你吓得连液都不敢输,明明有那么多办法留下你偏偏选了最笨的一种。” “游弋,我真不知道我怎么教出你这种笨孩子。” “出去野了一年,连怎么认错都忘了。” 作者有话说 哥:回来两天了,无头苍蝇似的搁那撞什么呢? 第17章 daddy教我 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即将渴死的时候被一个十斤重的冰镇大西瓜砸到头是什么感觉? 游弋仿佛变成一只透明的泡泡,被蓬勃的惊喜充满、充胀、充到缺氧飞到天上,晕晕乎乎地漂浮在柔软的云层里,呜呼呜呼地打了好几个滚。 “你……你说什么?” 他心脏怦怦跳,怀疑自己烧出了幻觉。 梁宵严头疼得很:“规矩忘了也就罢了,人话都听不懂了?” 听不懂拉倒,他抬腿就走。 “不要!”游弋一个饿猪扑食把自己挂到哥哥腰上,半截身子都悬在床外。 “听懂了听懂了!你说要和我复婚!” 梁宵严:? 脑子里进火箭了? 游弋何止是进火箭,他这会儿已经飞到外太空了。 给他机会不就是还要他! 还要他不就是要弟弟的他也要爱人的他,那不就是还爱他! 还爱他不就是重归于好马上复婚! 复婚时要在半岛酒店摆上个百十来桌,让所有人都来祝他们百年好合! 嘿嘿。 他越想越兴奋,越想越得意,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紧紧地抱着哥哥,抬起来的脸蛋里好像点着一盏小灯笼,亮堂堂的光从他那双圆溜溜的狗狗眼里迸发出来。 “怎么认错?daddy教我!” 爱后即焚 第35节 梁宵严莫名想到白毛小狗扑在自己腿上用爪子作揖求他抱。 眼睫扇动,他喉结滑了一下。 “你这张嘴就是欠调教是吧?” “我叫习惯了么……” 梁宵严膝盖一抬把他甩回床上,没什么语气地低斥道:“得寸进尺。” 游弋咧着大嘴乐。 这是他回来后第一次被骂了心里还美滋滋的。 大泪珠子还在睫毛上挂着呢,就迫不及待地再扑过去。 梁宵严不惯他这个,“坐好。” 游弋僵尸伸手跃跃欲试。 “我让你坐好。” “知道啦!”他把屁股砸到自己脚上,乖兮兮地跪坐着,仰头听哥指示。 眼前天神般的人冷着脸看了他一会儿:“不哭了?” 游弋连连摇头,挤咕着眼睛,瞅准时机冲过去,抱住哥哥的腰一通狂蹭,蹭完仰起没有泪的脸蛋向他展示,黑漆漆的眼珠眨啊眨。 “……” 梁宵严无声地骂了句脏话。 是真想给他一巴掌。 “闪开。”他推开黏糊包,“你讲点卫生行吗?” 卫生是不可能讲的,游弋现在幸福得发昏。 他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打开备忘录,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老板请讲。” 不让叫哥又不让叫宝贝,他只能想到这个称呼。 梁宵严说:“我可以给你机会追我,但是怎么追,追多久,由我说了算,你要是做不到就——” “做得到做得到!你说吧!” 他拿脑袋蹭蹭人家手背,纯粹赖皮小狗样儿。 梁老板下达以下指示: “第一,不许再对我撒谎。” “我问你疼不疼,你很疼但说不疼,这样也算。” 游弋边记边点头如捣蒜。 态度很端正但知识一点不进脑。 梁宵严太知道他是什么德行了。 “发现一次,你就从这里滚出去。” “刺啦——”指甲在手机屏幕上刮出尖锐的划响。 游弋连忙在这句话后面加了两个红色加粗的叹号!叹号! “第二,不许再哭。” “一滴泪都不能掉。” 游弋在备忘录上按了个【哭哭黄豆脸】,后面跟着个禁止的【红叉】。 又忧心忡忡地问:“如果实在忍不住了怎么办?你也知道我是……” “知道你是哭包。”梁宵严瞥他一眼,“那就先打报告,得到允许再哭。” “喔。” 游弋一本正经地在【红叉】后按了个【举手小人】,表示举手打完报告就可以哭一下。 梁宵严看着他圆圆的头顶和正当中的小发旋,想起寨子里的老人们说发旋长得正的孩子都乖,怎么偏偏自己这个又拧又犟。 “第三……”他抬眼往外看去,小小的窗口中镶嵌着一方蓝得纯净的天空。 风拂过脸颊,将他本就轻的话音吹得更加破碎。 “第三,随叫随到。” “我想见你的时候就一定要见到。” 游弋心酸得一塌糊涂。 一共三条要求,最难的是让他随叫随到。 胸口里传来撕裂般的钝痛。 他把毛茸茸的发顶撞在哥哥小腿上,企图将自己撞死或许就不那么疼了。 梁宵严没有看他,始终望向窗外,越过红枫叶,再往远是一片迷在雾中的山。 大手垂下去挑起他一缕长发,在指尖轻轻滑落。 “如果你随时都会消失,那就永远都别出现。” 游弋发毒誓般承诺:“我死都不会再走。” 第一袋药快输完时,河豚粥送了进来。 梁宵严从小飞手里接过,游弋一看还有点受宠若惊,乖乖地张开嘴凑过去:“啊——” 冷冰冰的空勺子被塞进来。 “唔!” “自己吃。” 游弋含着勺子,“我没力气!” “小飞过来喂他。” “……算了,我自己来吧。” 他不情不愿地接过碗,碗口有他的头那么大,确实捧不太住,扭身搁在柜子上。 碗里是白花花的粥,煮到每一粒米都死无全尸软绵烂透,乍一看什么作料都没有。 他不爱吃白粥,这会儿嘴巴里淡得发苦就更讨厌。 兴致缺缺地舀一勺,看到片打卷的鱼肉。 勺子往下一翻,藏着座鱼肉山! 他感动得眼泪哗哗,哗到一半想起来流泪犯法,立刻瞪着眼睛憋回去。 瞅瞅这个哥又瞅瞅那个哥,哪个都没给他好脸,但是那种被隔绝在外的感觉消失了。 软声软气道:“你们吃了吗?” “哼,别卖好了,吃你的吧。”小飞说。 他抱起碗埋头苦吃,咽得太快还差点呛到。 梁宵严让他慢点。 他听话地降慢速度,举着勺子以0.5倍速送进嘴里,余光瞄着哥哥,眼神询问这个速度可以吗? 梁宵严点头,他才安心地吃起来。 乖得有点没样儿了。 小飞叹为观止,野狼愣是给训成了小狗崽子。 “手上的口子怎么弄的?”梁宵严问。 游弋含着一大口鱼肉,快速嚼嚼咽掉,“训练时弄的,没事,早就不疼了。” 梁宵严看他吃着吃着又快起来。 “停。” 他跟个没电的小机器人似的定住。 “一口嚼十下,在心里默数。” 他有点不好意思,妄图抗议:“我都这么大了……” 梁宵严一个眼神过去。 他特别夸张地鼓着腮帮子嚼了十下。 “吃吧。” 一碗粥光速见底,肚皮撑得滚圆。 他餍足地从碗里抬起头,痴痴地瞧着哥哥。 梁宵严的态度还是不冷不热,“做的什么训练?” “体能训练。” “练来干什么?” 他这语气不是反对,只是惊讶。 毕竟小屁蛋子有多懒他是知道的。 大学生每学期1000米的体侧,游弋恨不得让他帮忙替跑。 他不帮就去求小飞,求家里其他保安,全求过来没有一个人敢去替他跑,他还有邪招儿——头发一散假装女生试图混进800米的赛道,能少跑一点是一点。 游弋显然也想起自己那点糗事,还腼腆上了,脸埋进碗里嘟囔,“我想变强点,好保护你。” 梁宵严不吃他这套。 “你家都不回,去哪保护我?” 爱后即焚 第36节 “……” “这一年都住在哪儿?” 游弋想了想,坐得笔直:“我不想对你撒谎,但是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 知道问了也不会说,还可能问出一池子泪,梁宵严没再逼他。 “快做完了吗?” “快了。” “会成功吗?” “不知道。” “失败了怎么办?” 游弋眼中一闪而过很多情绪,茫然、不舍、恐惧、无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梁宵严替他说:“失败了就再走一次,对吗?” “我……” “我会杀了你。” 不等他说完,梁宵严用平静的,仿佛在说慢点吃一般的语气对他宣告。 “再走一次,我一定会杀了你。” 游弋哑然,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 心想,真到了那个时候,用不着哥哥动手。 - 吃过早饭后又输上第二包液。 游弋这次没有捣乱,按照医生给调的流速老老实实输完。 烧虽然退了但精神还是不好,他蒙着被子睡了一整天,中午饭湳风都没顾得上吃。 梁宵严下午去上班了,让小飞看着他。 小飞忙活一通宵,瞧着游弋没有再作妖的意思,就甩开一张行军床摆在他屋里,和他一起睡。 两人昏天黑地地睡到傍晚,被楼下的饭香味熏醒,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冲到餐厅。 吃饭的时候游弋问他:“我哥最近都在哪忙啊?” “还是那几个码头呗,开海了,他得过去盯着。” 游弋闻言有些落寞:“北海湾码头都建好了啊。” 下半句他没说:那还是我的成人礼呢。 “早建好了,总不能因为你不要了就甩手不管了吧。” 当弟弟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无法无天无所顾忌,是因为总有哥哥在后面给他兜底。 游弋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生意怎么样?” “还成。” “吞吐量大吗?” “一天能有个十来艘吧。” “每艘能——” “真那么在意就自己去看看。”小飞瞄一眼表,“严哥也该下班了,估计在码头等司机呢。” “你以为我不想去啊。”游弋拿筷子猛戳碗里的米。 “他临走前特意叮嘱过我不准出门,不然把你留在家是干啥的……诶?” 话没说完,就见小飞哥闭上了眼:“哎呀我好困啊,眼睛睁不开了,什么都看不见。” 游弋:“???!!!” 他缓缓探出一颗头,瞅一眼厨房,没人,瞄一眼窗外,没人,拿手在小飞面前晃晃,没反应! 天时地利人和,拿上衣服开溜! 傍晚时分,天边火烧云正旺。 他穿着一身青绿色风衣在晚霞下飞奔,边跑边捋起长发,拿过叼在嘴里的发绳,随便在脑后挽成个胖蓬蓬的丸子。 但风太青睐他,硬是吹落细长的两缕,在他脸边飞扬跳舞。 游弋没去管,满脑子都是哥哥,三步并作两步箭一般冲下楼梯,银白的发丝舒展成各个弧度向天空飘去,露出他潮红的额头和亮晶晶的眼。 发丝印在天上变成云的胡须,云倒映在海中,缓缓地荡到梁宵严脚边。 他倚着身后的白栏杆,西装外套搭在臂弯,衬衫扣子从心窝一路开到最上面那颗,夕阳余晖为他打上一层性感朦胧的光晕。 他垂着眼和人讲电话,偶尔抬手赶走几只来讨食的海鸥。 海鸥高飞入天撞碎晚霞,又一个急转俯冲而下,整片北海湾仿若一大块蓝玻璃,被他脚下那条红黑色的海上自行车道一分为二。 刚结束工作不久,他在等司机时被老手们闹着灌了几杯酒。 这些人论岁数都能当他爸,是第一批靠本事和胆量与大海斗争的人。他们身上每一道皲裂的伤口,脸上每一道苍老的褶皱,都是海水和岁月杂糅的刻痕。梁宵严打心底里尊敬他们。 酒是水手自己酿的散白,入口柔滑但极易上头。 他停杯时已经晚了。 头脑发昏,微微有些晕眩。 水手们喝完酒,陆陆续续往家走,都是三五结伴互相搀扶。 当然,像他这样落单的也有。 那是家住的不远,在等家人来接的。 他旁边就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胀着大红脸和他炫耀。 说家里老婆做了炝锅面,喝完酒吃上一碗最舒坦。说大孙子又得了小红花,专程拿来要给他戴上呢。说一会儿老婆和孙子就要来接他啦,还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他自己回去,怕他栽进海里。 梁宵严越听越烦躁,干脆戴上耳机假装接电话。 谁知那老头儿竟然醉醺醺地冲过来,拉住他指着前面雀跃道:“看啊梁先生,我老婆来啦!” 梁宵严抬眼,就见远处没有路灯的车道尽头,出现一束晃晃悠悠的手电光。 手电光后是一团小黑点。 小黑点越靠越近,越来越大,慢慢显出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形轮廓,吭哧吭哧地往他们这边赶。 饶是梁宵严醉得再厉害也看出不对。 “你老婆是长头发?” 老头笑呵呵的,已经陷在老婆孙子来接他回家的美梦中不可自拔,全然忘了身边站的是谁,非常骄傲地一撇嘴:“我老婆不是长头发难道你老婆是长头发?” 话音刚落,长头发的老婆冲到他们面前。 一个漂亮的漂移甩尾,车胎和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噪音。 游弋长腿撑地,手握车把,早就被风吹散的白发张扬地向后飘去,露出一张比晚霞还明媚的笑脸,朝他“嘟灵嘟灵”按了两下喇叭。 “daddy!我来接你回家!” 第18章 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老头懵了,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还在想自己好好的老婆怎么变成个大小伙子了。 梁宵严则是恍惚。 记忆中,有家人来接他下班还是一年前的事。 倒是游弋先开口,“吴伯,你也在啊!” 他脸蛋红红地抓抓头发,刚才净顾着看哥了,没注意到旁边还有人,不然那声daddy不能喊得那么顺口,显得他多浪荡似的。 但这也不能赖他。 吴伯比他哥矮了将近四分之一,拍照近景都不能同框的,他能看见个蛋了。 “是小游啊。”吴伯揉揉自己的老花眼,“好久不见了,你长高了啊。” 这给游弋臊得,“我都二十三了,还长什么啊。” “二十三还蹿一蹿呢!” “哎呀蹿不了。”他兴奋地踮了两下脚,没忍住偷偷瞟向哥哥。 正巧,梁宵严的视线平移过来。 两人面对面,眼对眼,目光交汇又错开,错开又交汇。 游弋心窝甜得要命,又有点怕被骂不请自来。 下一秒,梁宵严朝他伸出手,温热的掌心落在他后颈,掐住最敏感的那块骨头揉了一把,顺势将他揽到身边。 “是长高了。” 不咸不淡的四个字。 宽大的手掌移到他头顶比量了一下:“将近两公分。” 游弋一愣,整个人傻掉。 四周猛地静下去,只剩这短短几个字在他耳膜上烙出酸楚的疤痕。 心脏仿佛变成一块熟透的蜂巢,被哥哥轻轻一拧就流出淋漓的蜜浆。 “真的吗?”他声音发颤。 “我自己都没注意……” 爱后即焚 第37节 老头笑道:“我就说吧,肯定高了!我上次见你你还背个小书包去上学呢,一晃都这么大了。” “小孩儿长得都快。”梁宵严应道。 “你带出来的孩子品行肯定差不了,成绩怎么样?” “也还好。” “找工作了吗?还是就在你手底下干啊?” “没在我这。”梁宵严淡笑着,“说是有自己的事要做。” “害!”老头一摆手,“我儿子当时还不是这样,孩子大了,主意正着呢,不用管他!” “主意是挺正,我也管不了。” “哎管得了管得了!”游弋急吼吼地趴到哥哥肩上表忠心,还气哼哼地数落吴伯,“你管不了你儿子,可别带坏我哥!” “没大没小。”梁宵严低斥。 大手顺着他后背滑下去拍了一巴掌:“站好。” 游弋瞬间立正,尾椎连着半边身子都麻了。 老老实实站到一边,绷着身子忍耐小腹里那一股炸开花的战栗。 吴伯的老婆孩子还没来,梁宵严怕他自己在这出事,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自始至终没提过他和游弋已经离婚了、分开了的事。 聊到一半发现身后安静得过头,扫过一眼,就见游弋躲在一边,双手握成拳,红晕从侧脸一路蔓延到耳朵根,两片红艳的唇一开一合地喘着粗气,分明是在强忍。 梁宵严嗓子里发出模糊的一声笑。 不过一年没做,就缺成这样。 馋得很,还管不住自己。 梁宵严看着他,瞳仁幽暗,仿佛深不见底的海面,同时还能和吴伯聊得有来有回,游刃有余。 游弋好不容易把那股邪火儿压下去,心虚地四外瞅瞅。 这一瞅,“啪!”和哥哥对上眼。 电流霎时从头滚到脚。 游弋知道自己完了。 过来。 梁宵严都不用做口型,他的眼神就是命令。 游弋拼命摇头,甚至想拔腿跑掉。 然后就看到他哥敛起眉心。 这是游弋最熟悉的表情,几乎每次犯错都要经过这一遭,意思是:别等我说第二遍。 他认命地走过去。 黄昏色调的海上车道,海鸥盘旋不去,攀谈声絮絮叨叨。 风吹过来,将他的发丝刮向梁宵严的脸,梁宵严抬手,把他的长发捋到耳后,头一低,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音量说:“你是小狗吗?喜欢在大街上发q。” 游弋羞愤欲死:“汪。” 五分钟后,吴伯的老婆孩子终于来了。 但游弋并没有得救。 因为吴伯老婆更是话家常的一员猛将。 眼看群聊人数从2到3,还有个小崽子叽叽喳喳地围着他们叫唤。 游弋不再挣扎。 他们聊他就听,乖乖的不吵也不闹。 两只眼睛好像两只固定的镜头,始终聚焦在哥哥身上。 夜色虚虚地勾勒着梁宵严的侧脸,这么多年仿佛从没变过。 这种家长在路上攀谈,小孩儿在旁边等着的经历,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 游弋回想起来,最近的一次还要追溯到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 某次考试结束哥哥来接他回家,路上碰见几个好久不见的叔伯,哥哥也是这样带着他和人讲话。 那天风很大,天上有好多蜻蜓。 他被吸引得左扑一下右扑一下,眼巴巴追出去,被哥哥揪着领子拽回来,还不小心踩到哥哥的脚。 叔伯们都笑他,哥哥也说他淘。 但当叔伯们表示确实淘之后哥哥又不乐意了,说他还小呢,小孩子淘一点不容易生病。 “他还小?”一个叔伯意味深长道,“他都十八了,不小了,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 自己的事? 游弋听到这瞬间警惕起来,伸着耳朵凑过去听。 对方问梁宵严:上次相亲你怎么没去?那个姑娘和你相貌年龄哪哪都配。那个不喜欢,那上上次那个姓赵的呢?姓王的呢?姓李的呢?都不喜欢?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姑娘啊? 梁宵严被吵得不胜其烦,随口扔下一句:“我有想要的了。” 一道晴天霹雳砸到游弋头上。 叔伯们纷纷道喜,问他是哪家的姑娘。 游弋心里却酸得要死,简直像跌进了醋缸,激恼地大吼一声“我饿死了!”拽着哥哥就走。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胡思乱想。 哥哥看上了哪家姑娘? 什么样的姑娘? 长头发还是短头发? 圆脸还是窄脸? 哥哥想要人家,可是人家想要哥哥吗? 他希望人家想,这样哥哥就能得偿所愿。 又希望人家不想,这样哥哥就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可是……可是……自己只是弟弟啊! 弟弟是不能一直陪在哥哥身边的! 早晚有一天哥哥会娶妻生子,会有自己的家庭,会把他排除在外。 那天到来之前哥哥还会和别人谈恋爱,约会,看电影,还要牵手、拥抱、亲嘴、上床…… 等等!上床? 哥哥和别人上床? 哥哥!和!别人!上、床?!!! 游弋差点嘎巴一下死过去。 大脑缺氧,呼哧呼哧地喘不过气。 他不管不顾地拽住哥哥的衣领质问:“梁宵严!你是不是要和别人上床?” 梁宵严正在开车,被他这样一扑差点追尾,当即一脚刹车踩下去把车停到路边,拽过倒霉孩子摁在腿上噼里啪啦一顿胖揍。 “这两天没抽你心里不舒坦是吧?” 游弋半点不知悔改,觉得哥哥这是恼羞成怒,变相承认。 “你就是要和别人上床对不对?” “那我怎么办?我去哪儿?” 梁宵严一头雾水:“什么上床?什么你去哪儿?” “我问你准备把我放在哪儿?我和你睡了十八年,你要是和别人上床了,那床上还有我的地方吗?你要把我扔到床底下去吗?我不活了!” 几秒钟后,反应过来他在闹什么的梁宵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游弋,你是笨蛋吗?” 游弋天塌了。 “好啊!还没把人娶回家呢就嫌我笨了!” 梁宵严气得嘴角直抽,揍他都懒得揍,目光沉沉地望向窗外,手摸着弟弟的小辫儿,在指尖绕了三绕后说:“我不会和他上床。” 低低的嗓音透出股说不出的落寞。 游弋庆幸的同时又莫名其妙地心疼起来:“为什么?你不是想要她吗?” “会天打雷劈。” “什么?天打雷……不是!哥!你到底看上谁了?雷公电母吗?” 梁宵严没有回答。 当天晚上他在书房加班到很晚。 游弋本想睡前缠着他问一问呢,结果直到睡着也没等到哥哥回来。 后半夜他被空调冻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哥哥在给自己盖被子,就伸出手抱住他:“哥,你不要伤心了,你想要哪家姑娘?大不了我去帮你追……” 困得实在太厉害,他说完这句就闭上了眼。 隐隐约约感觉到哥哥的指尖抚过他的额头、脸颊,捋起他半长的头发披到脑后。 卧室里安静良久。 久到游弋以为哥哥已经走了时,梁宵严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想要我自己的姑娘。” “小游?小游?” 吴伯的声音闯进脑海,把游弋从往事中拽回来。 爱后即焚 第38节 “啊?怎么了?” “不早了,我和你婶婶先走啦。” “好!回去路上慢点儿。” 他和哥哥肩并肩,目送吴伯和老婆孙子离开。 三人一消失在视野中,梁宵严立刻放开他,后退半步倚着栏杆。 游弋撇嘴,臊眉耷眼地等待审判。 “谁让你来的?”梁宵严冷声问。 “你不是说随叫随到么……” “随叫随到,没叫就别到。” “那你叫一声呗。” “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游弋猛地把脸凑到他面前,手掌合十,眉心紧拧,两颗圆眼睛亮得灼人心口,可怜兮兮地哀求:“求你了,叫一声吧,叫一声叫一声叫一声叫一声~” 他求一下就往梁宵严怀里撞一下,力气大得还以为谁家坦克开出来了。 梁宵严差点被他撞到海里去,伸手抵住他的脑门,向后一推,转开脸低声骂:“小王八蛋。” “到!” 小王八蛋美滋滋跨上自行车:“走喽!回家!” “你就骑这个来接我?” “车在前面停着呢,对了还有这个。” 梁宵严刚跨上后座,就见他扭过来,手掌心放着一小包零食。 透明袋子装着的,苹果冻干外面裹着一层薄薄的白巧。 梁宵严没接,问他这是什么? 游弋挠挠脸蛋:“你以前接我放学的时候不是也会带吃的吗。” “我带的东西多了。” 冰激凌、薯片、牛肉干、驱蚊水、吸管杯,里面装的还是冰可乐。 对比之下他这一小包未免太寒酸。 游弋也知道:“我都想着呢!但今天出来得太急,就只买到这个,先凑合一下好不好?明天再给你带好吃的。” 什么哄小孩儿的语气,梁宵严冷冰冰地接过去,撕开包装咬了一小口。 游弋心里酸得发苦。 看着哥哥那么高高大大一个人捏着包小零食吃得那么认真,好可爱又好容易满足,恨不得把全世界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哥哥面前。 又怕没一样能讨他欢心。 夕阳落尽时他们踏上回家的路。 车道两侧亮着幽幽的灯,照得这片大海空旷又孤寂。 游弋载着哥哥卖力骑车,美得晃着脑袋哼歌。 梁宵严嫌他吵,让他闭嘴。 他真闭上嘴后又嫌他闷:“不知道的以为无人驾驶呢。” 游弋哈哈大笑,“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不好。”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啊?” 他以为是他先喜欢哥哥的,在他犯浑告白之前哥哥对他都没那个意思,但刚才想起十八岁时哥哥在床边说的那句话,或许……嘿嘿,他心里泛起好多好多酸甜的泡泡。 梁宵严:“不喜欢你。” 一句话跟放箭似的,有多少泡就给他扎崩多少泡。 “我说的是以前!” “以前也不喜欢。” “真是的!你不让我对你撒谎,你就可以尽情对我撒谎吗?” “不愿意就走。” “不不不!愿意的愿意的!”他连忙把自行车踩成风火轮,生怕他哥长腿一跨下去了,还做小伏低地哼唧,“我知道错啦,宝贝别生我气。” 梁宵严懒得理他。 “前面商店停一下,买碗醒酒汤。” “不用!”他特酷地一扬下巴。 “回家我给你做炝锅面,喝完酒吃那个最舒坦。” 梁宵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夜色昏暗处,嘴角悄悄弯起。 银白月光洒在他们发间,时光慢慢慢慢。 回到家已经七点了。 小飞不在,楼里一个人都没有。 游弋先去开灯再迎他进来,让他坐一会儿,自己屁颠屁颠跑去做饭。 梁宵严把外套挂好,坐进沙发里,捏着酸痛的肩膀,看满是烟火气的厨房,游弋跟个被抽转的小陀螺似的忙来忙去。 长发用抓夹在脑后挽成个温柔的髻子,围裙系带勒着腰。 他从冰箱里抱出一颗圆白菜,咚咚咚切得菜丝飞溅,又往碗中磕两个蛋,啪啪啪搅打散,水池里的鱼跃出来试图逃跑,他手起刀落送鱼往生极乐。 梁宵严看了很久很久,在这热闹但并不吵人的声响中阖上沉重的眼。 两碗热腾腾的炝锅面很快出锅。 游弋还炸了一碟海膳天妇罗。 梁宵严喜欢吃海膳,这个季节的海膳最肥,胖得和猪有一拼,表皮都冒油。做成天妇罗,外酥里软,一口下去油汁四溢,鲜香无比。 他把饭端到客厅,发现哥哥睡着了,就蹑手蹑脚走过去。 梁宵严枕着沙发靠背,一条手臂横在眼前,旁边挤过来一坨白毛,游弋跟只毛毛虫似的在靠背上趴成一条,脸凑到哥哥脸前。 这个角度方便他近距离观赏哥哥。 立挺的鼻尖、线条优越的下颌,嘴唇饱满性感,看着就好亲,还微微张开着不是勾引他是什么? 游弋心痒得难受。 喉咙里的干渴驱使他往前咕涌一点,再咕涌一点,咕涌到哥哥的唇离自己的嘴就差一公分,稍微撅起来就能亲到的时候——他拎起自己一缕头发戳戳哥的脸:“吃饭啦,宝贝严严。” 梁宵严猛地睁开眼,眼底清明一片。 哪有半点睡着刚醒的样子。 游弋想起一句典故:前狼假寐,盖以诱敌。 好险好险!! 刚才要是亲上去,肯定又得挨收拾。 “吃面吧,一会儿坨了。” 他把面碗推到哥哥面前。 梁宵严挑起一筷子面,轻轻吹几下放进嘴里。 他紧张得鼻尖冒汗:“怎么样?好吃吗?” “我好久没做了,不知道还合不合你的口味。” 梁宵严皱眉。 他立刻把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梁宵严眉头舒展说还不错。 他又从直线变成“ w ”。 梁宵严就纳闷,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灵活的嘴巴? 小屁蛋子说的训练不会都练到嘴上了吧。 那碗面最后被他扫荡一空,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吃完他去洗澡,游弋打扫战场。 边刷碗边唱我爱我家。 手机忽然在裤兜里震了两下。 游弋掏出来看,是朋友发来的消息。 【庄庄】:小游总,会开那种保险柜的人我给你找着了,明天就到! 与此同时,浴室里,梁宵严放在台面上的手机弹出一个小眼睛的图标,后面跟着一条提示。 【您的孩子小臭狗收到来自庄庄的微信消息,点击查看消息内容】 第19章 小疯狗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游弋一大早就出了门,黑风衣高马尾,一双长腿踩着红底皮鞋,侧面看去薄薄一条人,银白的长发跟骏马的尾鬃似的飒爽飘荡。 长发间编着一条祖母绿菩萨吊坠,观世音颔首低眉,上下分别串着两颗红珊瑚小珠,和他唇角的红痣遥相辉映。最底下那颗珠子连着一簇细长的红穗,混在他雪亮的长发间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