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他风尘不可救》 第1章 《知他风尘不可救》作者:花怀朝【cp完结+番外】 文案: 作为皇帝的男宠,华宁每日每夜想的都是——得找个什么办法把三皇子弄到手。 cp:华宁x萧重鸾。 男宠是攻,性格极其恶劣,三皇子和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人。 雷者慎入。 各种意义上的多重生,无脑割腿肉之作,经不起考究。 标签:重生、he、宫廷、狗血 第1章 轮回 庆嘉帝驾崩了。 两朝老臣龚太师自乾清殿的正大光明匾后拿出了庆嘉帝的遗诏,公布了下任帝王为三皇子萧重鸾的消息,为长达八年的帝位之争拉下了帷幕。 大皇子被封惠王,待祭奠结束,立即出发前往西楚封地。 惠王离京之日,新帝前去送行,争斗多年的兄弟在城门之前相对而立,饮酒作别,一人满面不屑,一人唇角带笑。 “此一别,再见之日,便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新帝道。 惠王愠怒道:“何其虚伪。” 新帝道:“惠王需慎言。” 惠王道:“不过一个靠人吹枕头风坐上帝位的低贱之子,还不许别人说实话?” 新帝正色:“惠王醉了。” 他示意旁人去扶惠王,惠王却上前一步,逼近到他面前,厉声道:“你以为无人知晓是你暗中把华宁公子送进了皇宫?你只等着吧,纵有父皇遗诏,你这帝位,也坐不得安宁!华宁那贱人给你夺来了帝位,迟早还会害你……” 啪! 惠王满脸不可思议:“你敢打我?” “惠王醉糊涂了,”新帝优雅地甩了甩手,微笑道,“只不过,如今朕为新帝,你为封王,纵然我打了你,又有何不可?” “你……你!” 新帝推了惠王一把,他身后的侍卫长立刻上前来,扶住惠王,强硬地将惠王送上了西行的马车。 “王爷,你当心些脚下。” “萧重鸾!” 惠王的声音自马车中传出,新帝仰头望望天,再低头拍拍袖摆,惠王的车队就随着声音一起见不着影儿了。 “哈!”新帝对侍卫长道,“自小到大,朕还是头一次见他气成那副模样。” 侍卫长无奈道:“惠王口无遮拦,日后怕是……” 新帝道:“他纵然不说,你以为那群老臣就会放过朕了?” 侍卫长肃然道:“既如此,陛下就当先下手,后宫那位公子,绝留不得。” “朕知晓,朕知晓,”新帝眯起眼,半晌,又道,“他也是个可怜之人。” “陛下!” 新帝挥挥手,道:“回宫罢,他于朕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都该见他一面。” 侍卫长明了新帝已有杀意,便收了声,随着新帝一起回了皇宫。 惠王口中的华宁公子,五年前进入宫后便始终宠冠后宫,纵朝臣多有不满,甚至冒死直谏,庆嘉帝亦不为所动。 新帝虽知自己能继承大统绝不是华宁吹枕头风吹来的,但也明白冲着庆嘉帝对华宁的这份厚宠,不怪惠王会那样揣测。 “男人真那么好?”新帝盯了在前方引路的侍卫长好一阵,忽然问。 侍卫长脚一歪,差点踩空摔跤。 “陛下?” 侍卫长是新帝落魄时结交的兄弟,两人交情非同一般主仆,再加上侍卫长已有个相爱数年的同性爱人,新帝才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出言发问。 两人有意暗地里了结华宁公子性命,身后便没带其他宫人,侍卫长被问了隐私问题,也顾不得礼仪了,臊红了脸道:“若……若是喜欢,是男是女便没什么区别,哪有哪方比较好的说法!” 新帝摸着下巴,喃喃:“朕当初许他入宫,可没想到父皇能那么着迷。” 侍卫长警惕道:“陛下可别起了惜花之心。” 新帝问:“你可见过华宁?” 侍卫长答:“远远望过一眼,没看清。” 新帝道:“朕也不大记得他是什么样貌了,不过一个大男人,再如何好看,也算不得什么花罢。” 话虽如此,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犹想起了庆嘉帝的死因。 庆嘉帝前半生南征北伐,骁勇之名震四方,后半生遇华宁,自此辉煌一生蒙上了一层流连男色的阴霾,就连死因,也成了不可外传的秘辛。 皇宫对外宣称庆嘉帝死于突发恶疾,实际上,庆嘉帝是死在了华宁的床上。 宫人闯进去时,庆嘉帝正趴在华宁身上,满面怡然。 暴怒的宫人原想将华宁擒下,不想庆嘉帝留下保护华宁的暗卫却忽然现身,护着华宁回到了庆嘉帝为其建造的钟宁宫,自那之后,钟宁宫被一众暗卫护起,不容任何人入内。 纵使老臣们想以弑君之罪问斩华宁,也只能望而却步。 天色渐渐阴沉了下来,侍卫长撑开了纸伞,挡住了飘飘落下的鹅毛大雪。 新帝打了个喷嚏。 侍卫长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个暖壶。 新帝新奇地伸手要去翻侍卫长的衣袖。“你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侍卫长一本正经:“十有八九是毒物。” 新帝:“……” 他收了手,将暖壶揣在怀里,喃喃:“朕讨厌落雪。” 侍卫长道:“瑞雪兆丰年,今年大雪,明年农耕便也兴盛,陛下在外,千万别说此等稚气的话。” 新帝浅浅叹口气。 两人步过梅园,到了钟宁宫前。精致华美的宫门前空无一人,大门紧闭,暗卫许是已藏到了别处。 侍卫长手扶于剑上,引着新帝缓步前行,直至二人推开大门,都未见一人现身阻拦。 可侍卫长却说了声“不好”。 新帝疑惑:“怎么?” 侍卫长道:“有血腥味!” 新帝面色一凝,二人快步前行,绕过枯藤缠绕的短廊,循着血气到了后园。雪下得更大了,几乎迷蒙了人的眼。 华宁公子承圣宠,钟宁宫建造奢侈至极,后园广大,甚至有一片碧绿的湖,湖上歇了小舟,可直达湖间小亭。 往日,庆嘉帝常与华宁泛舟至湖心亭,听华宁公子奏一首《雪月花时》。 今日,湖上琴声不复,唯有一人半卧舟上,素色袖摆卷起,露了小半截手臂出来,垂入水中,晕开了一片又一片血色。 华宁公子自尽了。 新帝封起了钟宁宫,命人将华宁公子秘密下葬,祸水既死,朝臣们也没了发难的理由,庆嘉帝之死,便就此揭过。阖宫上下,再无人敢提有关华宁公子的任何一字。 转眼十数年翻过,深宫又落下了厚厚的雪,皇帝一时想起原本富丽堂皇的钟宁宫,深夜踱步过去,破落宫殿里一片狼藉。 皇帝行至寝殿,一只老鼠自他脚边飞快掠过,惊得他连退半步,撞倒了手边桌上的羲和琴。 “咳咳!咳咳!” 厚厚灰尘扬起,皇帝捂住口鼻咳了半日,暗自埋怨自己怎么没事来了这么个糟糕的地方。 他心生离意,转身要走,脚下不当心踩到了羲和琴摔裂的碎木,皇帝吃痛,垂眼一看,才发现方才的羲和琴中摔出了一叠薄纸。 皇帝捡起纸,凑近灯笼边细细一看,便是一愣。 纸上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笔。 一张一张,均是宫殿主人还未入宫前,他写于对方的碎语。 夜色渐深,风雪也愈发大了。守在钟宁宫外的侍卫长见半日没人出来,心叫不好,赶紧快步进了宫门,他四处一望,见皇帝倒在羲和琴旁,大吃一惊。皇帝已是双眼紧闭,怎么叫也叫不醒了,侍卫长连忙将他火速接回了长缨宫。 昏迷不醒的皇帝夜里发起了高烧,抓着宫人的手,呓语不断:“为何?” “陛下?” “你的心意到底……” …… 失去意识许久的萧重鸾终于睁开了眼。 他茫然地看了熟悉的床幔好半天,然后闭上了眼,心中默念了几句“这是梦”,接着又睁了眼。 眼前物什毫无改变。 萧重鸾扶着额头,扯过一边的外衣,披在身上下了床。他不知为何自己会回到自己还是皇子时住着的卧房里,但他知道他得去找人,问问是谁这么大胆,敢私自把皇帝带出皇宫,敢和他开这么大的玩笑。 “陆西延!陆西延!”他叫着侍卫长的名字,“出来!” 陆西延便出来了,一身黑色鱼纹侍卫装,腰悬长刀。 “殿下怎么起来了?”陆西延疑惑道。 萧重鸾脸带薄怒:“我怎会在此处?还有你——怎么还穿着这身衣裳?” 陆西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侍卫服:“属下平日就穿着这身衣服。” 萧重鸾眉头皱得更紧,他想训斥陆西延不知好歹还在说胡话,可视线忽然扫到了陆西延的额上,就定住了。 陆西延的额上应有一道疤,在他称帝的第三年,在木秋围场被刺客所伤,刺客刀上染毒,陆西延被伤处毒气侵蚀,任太医如何医治,都无法复原如初。 第2章 眼前的陆西延额上却光滑平整,没有一丝受过伤的痕迹。 不是玩笑。 萧重鸾逐渐冷静下来。陆西延正直忠诚,不是会与他开这种玩笑的人。 是轮回? 前世病重,他怎么也睁不开眼,难不成他的性命就交代给了那起因不明的病症? “无事,”萧重鸾一手扶额,脸色阴沉,“就是头有些犯疼。” 陆西延关切道:“属下去请沈大夫。” “嗯。” 萧重鸾回了房里,陆西延唤了侍女来伺候他洗漱,过一阵,沈大夫还未来,管家倒是先露了面。 “殿下,府外有人求见,”管家停了一下,补了句,“是那位公子。” 萧重鸾尚摸不清如今的状况,索性道:“不见。” 管家迟疑道:“可华公子明日就要入宫了,殿下当真不用见他一面,再叮嘱几句?” 萧重鸾着衣的动作一顿:“华宁?” 管家答:“是华公子。” 萧重鸾垂下眼,理了理衣袖。 他知道如今是哪一年了。 和庆二十年,庆嘉帝访京都悦书阁,初见华宁,一见倾心。 第2章 初见 悦书阁是京都名门贵子们上学的地方,占地极广,分为山水云花四院,山清院供巨贾之子学习,水行院为大臣子弟修学处,云舒院离二院较远,皇族弟子均在此院学习,浮花院则为考场,代代帝王偶尔来悦书阁检阅人才,皆在此院考校。 这一日庆嘉帝从城外古寺祭拜归来,一时起了兴,转道去了悦书阁。 萧重鸾正在云舒院中与先生谈经论道,听闻帝王来访的消息,立时收拾好了书桌,与众人一同前去接驾。 不想帝王那日竟是一人孤身入了悦书阁,走岔道去了水行院。 悦书阁里的人非富即贵,风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三院之间冲突不断,庆嘉帝有意来试探,连近身太监都没带,负手进了水行院。水行院里恰是下课时间,学子们嬉闹着,说着些男人间惯说的大话。 庆嘉帝站在墙角下好笑,正准备进去试探他们两句,就见兵部尚书的儿子姜越领着三五个人出了水行院大门,朝着对面的山清院去了。 “走走走,听你们说话有什么意思,我们去会会老朋友!” 说得爽朗,可那话怎么听怎么奇怪,庆嘉帝一见这架势,便知这是年轻人要去找别人麻烦。 他跟了几步,站在门口朝里望,姜越已经找到了人,一手箍着那人肩膀将人往外带,旁边的狐朋狗友手里抬着不知从哪里搬来的古琴,大声起着哄。 “教小孩子有什么趣,你也来教教我们呀!” “说归说,你学得来他那招数?” “哈哈哈,便是学不会,听华先生弹琴一曲,不也值了?” 姜越手劲极大,听朋友们这样闹,更是不知好歹,一手抓住人家的下巴,抬起人家的脸,冲朋友们啐了一口,笑道:“你们若有华先生这幅面容,弹的纵然是棉花,我也乐意听!” 庆嘉帝听得直摇头。 不想被抓得严严实实的那人却好像没听出他们话里的奚落之意,笑着说了句:“我可不弹棉花。” 姜越道:“华先生天人之姿,平常俗物自然不配沾先生的手。” “那你还不放手?” 姜越一愣。 华先生身子一矮,从他手臂中脱离出去,到了抱着琴的青年面前,手一伸,就要夺琴,青年下意识的躲了躲,下一秒,琴砸在阶上,发出一阵巨响。 旁边原还躲着几个不敢出头的七八岁小童,这下越发吓得忘了言语,只瞪大了一双双眼,害怕地看着华先生与姜越一众。 华宁背对着庆嘉帝,看不清脸色,却能看见那瘦削的双肩直发着颤:“秦院士借我的琴……你竟然……” 秦院士乃是悦书阁掌事人,他的琴自然非同凡物。青年没想到会闹出这样大的事,连忙狡辩道:“分明是你!是你动的手!” 他推了华先生一把,躲在墙下的几个小童终于忍不住,几个冲上前来团团围住华先生,几个抱住青年的腿叫他不能再动,更有人已经放声大哭了起来。姜越与剩下几人见乱成这幅模样,也忙上前要捂住孩童们的嘴。 场面一片混乱,庆嘉帝看得头疼,刚巧赶来的秦院士更是气得恨不得一板子拍死门里闹事的学生。 “陛下恕罪!”秦院士朝庆嘉帝行过一礼,扭头冲门里还在哭闹推搡的学生们高吼了一句:“都给我住手!” 霎时间,院里的学生们如见鬼神,一下子噤了声, 秦院士脸似火炉,双唇颤抖,一看便知不少训斥的话都哽在喉咙里,碍着皇帝在场不敢骂出口。 “还不见过陛下?”秦院士吹胡子瞪眼道。 院里立刻刷啦啦跪了一堆人。 “参见陛下!” 庆嘉帝似笑非笑道:“读书读得清闲了,串串门倒也热闹,只是将院士的琴都砸了,就不是小打小闹可以糊弄过去的了。朕记得秦院士的琴,是院士前些年在西江重金买来的与扬琴?” 秦院士这才发现学生脚边上还躺着自己心爱的古琴,险些一口气没顺过来,厥死过去。 “是……是与扬琴不错。” 庆嘉帝眼神朝姜越等人一扫,那几人立时磕了个头,高声道: “学生有错!” “学生再也不敢了!” 庆嘉帝的兴致到此时也尽了,他敛了笑,懒得再理那群年轻气盛的学生,直白地对秦院士道:“风气不正。” 秦院士跪下,满头冷汗:“臣有罪。” 庆嘉帝道:“那位华先生是怎么回事?” 秦院士答:“回陛下的话,那位是三殿下送来的学生,名唤华宁,原只是个普通学生,但孩子们爱听他弹琴,才请了他闲时教教孩子们音律。” 庆嘉帝冷笑:“朕竟不知你这悦书阁的先生是谁人都能当的了。” 秦院士几乎要趴在地上。“微臣再也不敢了!求陛下赎罪!” 庆嘉帝沉着脸,不经意瞥了眼院子里,正巧撞上华宁望来的视线,便是一怔。 天色尚明媚,院里院外都开着艳丽的花,可灼灼花色却好像都逊了华宁几分颜色,叫庆嘉帝一下子就再移不开眼。 “华宁,快过来!”秦院士一见庆嘉帝模样,心下了然,赶紧唤了华宁过来。 华宁起了身,小心翼翼走到庆嘉帝面前,一拜,轻声道:“草民不知陛下前来,让陛下见笑了,望陛下赎罪。” 庆嘉帝怔愣良久,神情逐渐柔和。 “华宁,”他掂量一阵,温声问道,“你喜欢弹琴?” 第二日,庆嘉帝约谈三皇子萧重鸾,想讨华宁入宫。 如今应是第三日,庆嘉帝的旨意到了悦书阁,华宁即将入宫。 萧重鸾到了承璇厅,华宁已候在此处,他穿了身较华贵的衣裳,领口和袖口都绣着银丝边云水纹,一看便知出自宫中绣娘之手。 皇帝的速度真快。萧重鸾腹诽。 “华宁见过殿下。”华宁朝萧重鸾行了一礼。 面前人唇红齿白,眉目艳丽,垂着的眼睫便好似两只黑翼的蝶,确实漂亮得不行。 萧重鸾眯起眼仔细看了他一阵。他从前将华宁送入宫中,一是其实他早已忘了自己还养着华宁这号人,送与皇帝卖个人情自然划算,二是……他动了借华宁的手杀死庆嘉帝的心思。 前世萧重鸾的买卖做得相当成功,既然如今一切重来,再走一趟老路,也无不可。 “华宁,你跟我几年了?”萧重鸾问。 华宁想也不想地答:“八年。” 萧重鸾问:“可有想过将来?” 华宁答:“想过。” 萧重鸾给自己倒了杯茶,“想过会入宫吗?” 华宁摇头。 萧重鸾问:“是否心有不愿?” 华宁坦然道:“殿下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最开始养着华宁,是因为看华宁可怜。萧重鸾捡了无家可归的华宁,将这个方且十二岁的少年接回了帝京,当时他还住在皇宫之中,无处安置华宁,才会将华宁送进了悦书阁。 到后来,养一个在悦书阁读书的人就成了习惯,华宁极少出现,也基本不会主动与萧重鸾联系。偶尔逢年过节,萧重鸾想起这号人了,就会遣人挑件礼物,附上信件送去悦书阁。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他随意留下的人,是个愚忠之人,虽傻,却比他身边大多数人都有用。 只是,他上一世本以为华宁的愚忠来源于年少时的一次相助,是单纯的回报。夜访钟宁宫后,他却开始疑惑,若真是报恩,也不必要把他随手送去的只字片语,藏在他送他的羲和琴里那么多年。 华宁的钟宁宫里珍宝万千,随意拿出一件,都足够后宫众人眼红艳羡,唯有羲和琴上不得台面。 因为羲和琴乃是风尘之物。 第3章 萧重鸾十岁那年,母妃病故,入冬后他便生了一场重病,被侍卫护送前往北闾山神医处救治,寻医路上经过松州,恰巧遇见了花船之上穿了身薄衣在船头弹琵琶的华宁。 彼时华宁年方十二,正是开始懂事的年纪,他知晓自己身处何处,也知晓自己无力抵抗,便只得在高高的船头上、众人的视线里,一边流着泪,一边弹着曲。 尚年幼的萧重鸾一手捂着嘴,咳了几声,远远看着华宁,低声道:“真可怜。” 侍卫连忙驱车,带着他离开河边,去了租下的小院里住下。 夜里,萧重鸾咳嗽不止,从睡梦中难受地清醒了过来,他坐在床上发了阵呆,忽然听到房间外有稀稀疏疏的声音,心下害怕,小声地喊了喊应守在门外的侍卫。 “邢凯!邢凯!” 他喊了一阵,却迟迟没有人回应他,萧重鸾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来,慢慢走到了门后。 门外风声呼啸,卷起雪花扑打门扉,好似恶鬼叩门,侍卫不知去了何处,萧重鸾心悬到了嗓子眼里,耳里风雪之声及心脏擂鼓之声纠缠作一处。 萧重鸾幼时不受宠,身上没什么娇气的毛病,唯有那一点抹不去的好奇心,一直伴着他到了成年后,都未根治。 犹病重的皇子推开了门,久扣门扉的风雪随即呼啸而入,拍了萧重鸾满怀满脸,随寒风冰雪而来的,还有一个冰冷瘦弱的身体。 萧重鸾被扑倒在了地上,躲进来的人仓皇地掩上门,再没了力气,扑通跪在了门边。 “你是谁?”萧重鸾怕得声音都变了味,袖里的小刀被他握得死紧。 来人身着白底红纱衣,露出的手腕已冻得青紫,他一手扶着门,不停发着抖,萧重鸾又害怕地问了一遍,他才缓缓转过脸来,覆了层薄雪的凌乱乌发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浸着水雾,满是仓皇。 第3章 相赠 萧重鸾一眼认出他:“是你!” 华宁出逃至此,最怕旁人认出他,听萧重鸾这样一说,立刻慌了神,猛扑过来,捂住了萧重鸾的嘴巴。 “嘘——” 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将青紫的唇色压得更深。 萧重鸾呼吸不畅,胸口起伏几回,华宁见他脸色不对,连忙松开手,下一瞬,萧重鸾便弓起腰,重重地咳了起来。 “咳咳!咳——” 他咳得惊天动地,几乎要把肺都呕出来。 华宁以为是自己害他呼吸不畅,哪还有心思顾自己,忙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问:“药呢?药在哪里?” 萧重鸾头晕晕乎乎的,没听清华宁的话,他一手掐着自己脖子,另一手抓紧了华宁的手臂,咳着咳着,身子也慢慢地陷进了华宁的怀里。 好不容易,萧重鸾慢慢平复了下来,华宁的小臂上都被他掐出了几道划痕。他靠在华宁身上喘了几口气,华宁静默一阵,咬紧牙关,把萧重鸾打横抱起来,放回床上,又扯过一边的锦被,将萧重鸾里三层外三层的包住。 “好些了吗?”华宁喘着粗气问。 萧重鸾看了华宁一眼,嗓子沙哑反问:“你怎么在这里?” 华宁道:“我打晕看守,逃出来了。” 萧重鸾问:“你要杀我吗?” 华宁闻言,苦笑一声,道:“我若要杀你,早捂死你了。” 萧重鸾抿了抿嘴唇,方才他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不上心的侍卫也没有来看他怎么样了,华宁倒是满脸担心。 萧重鸾吸了吸鼻子,说:“你弹的琵琶真难听。” 华宁一愣。 萧重鸾又道:“要不是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不会有人听你弹琵琶。” 华宁脸一红,忍着羞耻小声问:“你这么小的年纪,谁带你去听的琵琶?” 萧重鸾没答,他从厚重的被子里伸出手,握住了华宁冻得发紫的手指。 华宁手一缩:“别,我手冷!” 萧重鸾却强硬地握住了他的手,喃喃道:“真可怜。” “你这人……” “若是我,定然不会让你学那样难听的琵琶。” 华宁定住了。 萧重鸾缓缓抬眼,他看着华宁,问:“你跟我走,好不好?” 华宁脸上挂不住了,他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琉璃般的眼瞳不停闪动,仿佛随时要落下珍珠一般。 “当……当真?” 萧重鸾不受父皇重视,母妃又病死冷宫,周围照顾的人也阳奉阴违,没个真心。他在病里扛了那样长的时日,现在只知晓面前这人会着急他,自己抓着的手冷,可心却热了。 说他是想和华宁互舔伤口也好,是小孩子忽然的兴起也好,他想把华宁留下来。 想到此处,萧重鸾握紧了华宁的手。 “我叫萧重鸾,你叫什么名字?” 再后来,华宁随着萧重鸾一起到了北闾山治病,返程路上经过松州,华宁被冻伤的手指已痊愈,他坐在吱呀呀响的车厢里,掀开帘子朝外看,花船上已有别的少年接替他来弹曲。 华宁忽然说:“其实我不会弹琵琶。” 萧重鸾“咦”了一声。 华宁托着下巴朝外看,略落寞道:“从前我娘教我弹的是琴,她窗前放着把羲和琴,也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萧重鸾默了一阵,华宁母亲出身烟花之地,生前虽过得潦倒,但还能勉强护住华宁,死后不到一月,华宁就被捉去了南风馆,好在他遇见华宁,才让华宁逃过一劫。 华宁雪夜出逃,除却一件薄衣再未带出其他物什,萧重鸾看得出若是能寻回羲和琴,他会有多高兴。 可惜这个念头只在萧重鸾心里存留了不到几日,就被萧重鸾忘了。 待回了京都,萧重鸾将华宁送入悦书阁,他便逐渐开始遗忘,忘记那一夜风雪日时对华宁忽如其来的执著,忘记寻医路上的相伴,忘记了亲昵。 毕竟年少,在宫中又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一旦那人不在眼前了,日常的事就一拥而上,让他没了心思再去想身在远方的谁人。 可羲和琴还是被萧重鸾寻回来了,摆在皇子府的仓库里,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琴的小主人被萧重鸾养了八年,如今才第一次进了三皇子府,却是为了离开三皇子去向皇帝身边。 萧重鸾眼神明灭几许,终是准备服从于前世的决定,探究望向华宁,问:“你知晓我想要何物?” 华宁一哂:“殿下想要之物,在华宁将要去向的地方。” 萧重鸾叹口气:“你或许笨些才好。” 可若真笨了,倒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华宁倒也乖巧坦率,直接回道:“华宁想要帮上殿下的忙,自然不能愚笨。” 萧重鸾道:“我有一物要赠你。” 华宁杏眼睁大了些,琥珀色的瞳眸布满惊喜,嘴上却还在推拒:“殿下已经给了华宁许多东西了。” 萧重鸾摆摆手,道:“便当是临别赠礼罢。” 婢女将羲和琴抬上来时,华宁一认出那是自己曾经抚过的琴,立刻站起身冲到了婢女面前,双手颤抖着扶住了琴身。 “殿……殿下,这是……” “我记得你从前说过,你不会弹琵琶,会弹的是娘亲教你的琴,”萧重鸾眼神温柔,说着信口胡诌的话,“我遣人去寻,这琴在一风尘女子手中,当真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买回了这把羲和琴,原是想今年年节送你,现在提前物归原主。” 华宁目光死死黏在羲和琴上,颤声说了几句“谢谢”,过了好一阵,才收拾好情绪,回过身来,对着正坐厅上的萧重鸾拜了一拜。 “多谢殿下心意!华宁今后,必以性命来报殿下大恩大德。” 原来的萧重鸾看到这样的华宁,心里满是得意。 如今的萧重鸾却有了别的心思,他看着华宁,脑袋里又不由想起了华宁自尽时的模样。 华宁是为庆嘉帝殉情,所有人都是这样以为,包括原本的萧重鸾。 可若不是呢? 若他是为了不给萧重鸾添麻烦,才会选在惠王离京、矛盾中心即将转向他与萧重鸾的时候,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呢? 萧重鸾看着还沉浸在喜悦中的华宁,嘴唇嗫嚅几下,终是把疑问咽回了嗓子里。 他好奇心再胜,也不能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来影响自己今世要争夺的帝位。 华宁是个会被他舍弃的人,那么就不能为了华宁,来破坏自己的前途。 因着幼时被排挤冷落的关系,萧重鸾的性格变得意外的坚毅,一旦他决定了要做什么事,便再难改变。 他微笑着送走了华宁,陆西延从偏门带着沈大夫进来,对沈大夫道:“你小心看看。” 沈大夫便走上前来,在萧重鸾身边落了座,他摆好用具,手指搭在萧重鸾脉上。 沈大夫是陆西延的情人,名唤沈幽。沈幽前世入了宫作太医,掩护华宁行事,帮了萧重鸾不少忙,之于萧重鸾而言,他也是一个足以信任的心腹。 第4章 萧重鸾自知自己并没有什么病症,顶多昨晚多喝了些酒,沈幽诊完脉后,只扫了萧重鸾一眼,给他开了些静气宁神的药。 陆西延拿着药方离开后,沈幽安静收拾好药箱,忽然问:“昨夜殿下让我准备好的药,就是给了方才那位公子罢?” 萧重鸾一怔,他的视线落在沈幽身上,总觉得有些奇怪,可前世送别华宁的日子毕竟久了,他也不大记得沈幽当时是否有问过这句话。 “不错。”萧重鸾坦白道。 沈幽叹了口气,道:“前些日子我与殿下谈过入宫当差之事,太医院那边可有回信?” 萧重鸾脑袋里迅速搜索了些记忆,有些空白,便借口道:“还未有回信。” 沈幽一双眼盯了萧重鸾半晌,唇角一翘,道:“那还请殿下多帮我留意些,宫里都是些精明的人,您让那位带着药进去了,若没有个人帮着,怕是会引火上身。” 萧重鸾笑道:“我明白。” 虽不记得前世的种种细节,但好歹活过一次,大小事件还是能凭着惯有思维来照常过。 华宁入宫的第一年年节,庆嘉帝在宫中大摆家宴,第一次带着华宁正式出现在所有皇族面前。 庆嘉帝纳男人为侍宠,华宁虽未有妃籍,宫里却人人都得尊称他一声华宁公子,除帝后外,均需见之行礼。前朝后宫大有人不满,奈何庆嘉帝威严深重,纵然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出来,也只会被庆嘉帝喝退。 萧重鸾坐在右侧席上,看看庆嘉帝与华宁,再看看周围满脸不快的亲族们,唇角一撇,给自己夹了筷子菜。 庆嘉帝对华宁的迷恋,也是他前世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大问题。 酒喝到一半,明里暗里被数位亲族骂了好几遍的华宁忽然起了身,对庆嘉帝道:“我想奏一曲,赠在座各位贵人。” 堂下四公主发出了声不屑的笑声,庆嘉帝一眼扫去,四公主不情不愿的垂了眼,收了要嘲讽的心思。 “你琴艺卓绝,他们必然折服。”庆嘉帝对华宁道。 华宁一笑,伺候他的宫女抱了羲和琴上来,庆嘉帝一眼看到,不满道:“此琴不称你。” 华宁接过琴,头一歪,问:“陛下担心我弹不好此琴?” 庆嘉帝道:“朕自然放心你,只是……” 华宁已抱了琴,拾级而下,宫人为他在宫殿正中间摆好了桌椅,华宁将羲和琴摆好,十指按在琴上试了试音。 他环视众人一圈,朗声道:“此一曲,赠知遇之恩。” 闻言,庆嘉帝扫了眼殿下的萧重鸾,却见萧重鸾已半闭了眼,好似没听见似的,撑着额角满面闲逸,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便这样睡去了。 第4章 试探 三皇子身体虚弱,是满宫皆知的事。 华宁奏完一曲相遇,又为庆嘉帝奏了曲相知,琴声未完,萧重鸾便称病退到了偏殿,从始至终一眼未与华宁对上。 他懂避嫌,庆嘉帝纵然心有疑虑,也捉不到他什么把柄。 只是启程出宫时,不小心地恰巧碰到了而已。 “三殿下。” 华宁站在阶上,唤了声正要离去的萧重鸾。 萧重鸾转过身,抬眼上望,华宁离他只有几层阶梯的距离,从下往上望去,清凉月光落了华宁满身,公子眉目含笑,甚是温柔,却也疏离。 身后两宫女一人俯首抱琴,一人展开银色大氅,披在了华宁身上。 从前还是风雪夜里出逃的妓子,如今已是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 萧重鸾冲华宁行过一礼。 “宁爹爹。” 华宁眼露诧异,“三殿下不必如此唤我。” 萧重鸾道:“礼数不可废。” 华宁叹道:“我还不习惯。” 萧重鸾不接话,若华宁是别人的宠君,他还能关怀几句,可华宁是天子的男人,他便只能和他划清界限。 “许是还没多少人这样称呼我的缘故,”华宁忽然道,“不如三殿下多唤我几声?” 萧重鸾一愣。 华宁已摆手笑了笑,道:“玩笑罢了。” 萧重鸾脸色不太好。他本不习惯如此称呼华宁,前世与华宁多有疏离,也是因着如此。任谁也不喜欢叫一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人作爹爹罢。 话说回来,华宁是这样的性格? 萧重鸾狐疑望向华宁,华宁又问:“殿下方才可听见了我弹的曲子?” “嘶,”萧重鸾道,“方才头疼,实在是没什么印象了。” 华宁眼带落寞,低声道:“这样啊……” 萧重鸾咳了几声,生疏道:“夜色已深,宁爹爹早些休息罢,我……” 华宁打断他的话:“没仔细听琴声也无妨,原本我也只想借琴音谢过三殿下你促成了我与陛下的相遇,现下能当面对殿下致谢,也足够了。” 萧重鸾道:“父皇欢喜,我便高兴了。” 华宁颔首:“嗯。” 他不再开口,萧重鸾亦转身离去,守在华宁身后的宫女对视一眼,对华宁道:“公子,快回宫歇息吧!” 华宁道:“我还想等等陛下。” “陛下心疼着您呢,若是让您在此处吹着风等他与四公主谈完,只怕陛下要摘了奴婢们的脑袋。” 华宁恋恋不舍地望了眼灯火通明的宫殿,无奈道:“好吧。” 他收紧了衣领,朝着与萧重鸾相反的方向离开。 “陛下晚上会来见公子的。” “嗯。” “公子与三殿下曾相识?” 华宁小声道:“我从前落难,是三殿下救了我一命,还送我入悦书阁读书,不过我与他一别也有数年,若非陛下提起,三殿下估计也不记得还有我这号人。” 宫女笑道:“公子这样好看的人,三殿下居然那么轻易就忘了?” 华宁唉声叹气道:“皇族中人皆薄幸,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他自然见过就忘。” 宫女赶紧道:“可陛下待公子必不会如此。” 华宁一笑:“我知晓,陛下是难得深情之人,我能遇见陛下,想必是用尽了我十世的福气。” 宫女道:“奴婢看得出来,公子待陛下也是十足真心。” 华宁羞涩一笑。 入夜,庆嘉帝果真来了华宁居住的宫殿。 华宁刚洗漱完毕,正坐在寝殿里抚琴,琴音悠悠传出,几许清静。庆嘉帝在殿门外听过了宫女的汇报,抬步入门,华宁投来视线,唇角微翘。 “陛下不陪皇后娘娘?” 庆嘉帝在华宁面前坐下,“朕想见你。” 华宁问:“来听我抚琴?” 庆嘉帝答:“不是。” 一边伺候的宫女们领会了帝王的意思,纷纷低头退了出去。门被轻声掩上,宫女们分散着守在了殿外。 食指缓缓从弦上划过,勾起声轻响,华宁的笑染上了几分妖异之色。 “之前教陛下的谱子,陛下可都记住了?” 庆嘉帝道:“记住了。” “惩罚也记得?” 庆嘉帝顿了一顿,答:“记得。” 华宁眼神愈发晶亮,“可不许反悔。” 庆嘉帝不自觉地攥紧拳头,道:“天子一言,绝不反悔。” “好。” 华宁眼一弯,十指在琴上抚出道悠扬旋律,庆嘉帝眉头蹙起,仔细听过一阵,额头沁出丝汗水。 “是……《入阵》?” “不对。”华宁摇摇头,一双眼直盯着庆嘉帝的脸,庆嘉帝端坐良久,双手抬起,解开腰封,慢慢脱下了最外层的黄袍。 “再来。”庆嘉帝道。 华宁眼中笑意更胜,指下又流泻出一段琴音。 “《浮生》?” “又错了。” 殿里的温度愈发高了。 庆嘉帝身上仅剩了件雪白的里衣,华宁坐在他对面,每拨动一根琴弦,他紧张的情绪便多一分。 “陛下若再输,今晚就真饶不过你了。”华宁道。 庆嘉帝脸色发红,“不必多说。” 华宁笑问:“陛下害羞了?” 庆嘉帝道:“我已猜出答案。” “若是被皇后知晓陛下在与我玩这样的游戏,怕是明日我便要被赶出去了,”华宁托着下颚,笑眯了双眼,说,“陛下说来听听。” “是《山月》。” 华宁微讶,杏眼睁大了些,眼底情绪却缓缓沉了下去,他伸出手,勾住了庆嘉帝的衣领。 “不对,”他说,“陛下猜错了。” 庆嘉帝皱眉道:“朕曾学过这首曲子,不会错。” 华宁凑上去,在庆嘉帝颈边落了一吻,轻轻道:“陛下错了。” “华宁……”庆嘉帝想要起身。 “我说,陛下错了,”隔着琴身,华宁一手揽住庆嘉帝的肩,一手慢慢伸入了帝王的领口,察觉庆嘉帝已开始动摇,便侧着脸,话音带了丝娇意,“陛下不信我?” 庆嘉帝沉默了。 第5章 华宁知晓他这是默许的意思,动作愈发大胆起来,他解开庆嘉帝的里衣,握住庆嘉帝的手臂,命令道:“到我身边来。” 他稍稍用力,庆嘉帝便顺着他的力道站起了身,绕过琴,站在了华宁面前。 华宁今夜比以前粗鲁许多,床帐都歪斜了几分。 庆嘉帝沐浴归来,见华宁趴在床上,一声不响,便坐在床头,捻了缕发丝挠华宁的痒,华宁缩了缩身子,抓住了庆嘉帝的手。 “什么事不开心?跟朕说说。” 华宁慢慢摩挲着庆嘉帝的手指,答:“今天小憩时做了个噩梦。” 庆嘉帝问:“梦到了什么?” 华宁答:“梦见窗外倾盆的大雨,还有房间里浓重的脂粉味,母亲坐在门口弹琴,弹着弹着,就叫我躲起来。” “为什么?” “她说,阿宁,你爹回来了,快躲起来,待会我们给他一个惊喜,”华宁闭上眼,语气逐渐嘲讽,“我躲在衣柜里,等啊等啊,等到雨停了,天黑了,出来一看,房里只剩了我,别说爹,连母亲都不见了。” 他把脸埋在庆嘉帝宽大的手掌里,闭着眼蹭了蹭,一声叹息,几乎要揉碎庆嘉帝的心。 庆嘉帝俯下身去,在华宁侧脸上亲了一口。 华宁翻了身,一双褐色眼瞳直直看着庆嘉帝,眼底透着几许寂寞。 “我啊,从小就想要个家,不是青楼楚馆里人人可入的小房间,也不是悦书阁里孤零零的厢房。” 庆嘉帝抚着他的额发,“朕可以给你,华宁。” “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不会是华宁的陛下,”华宁翘了翘唇角,“我明白的。” “华宁,朕……” “陛下英明神武,定然比我更明白,”华宁伸了个懒腰,将庆嘉帝往身边一拉,扯开了话题,“我好困,陛下现在还要去皇后宫里吗?” 庆嘉帝叹了口气。他知晓因着幼时遭遇的缘故,华宁不会太过依赖相信他人,口头上说得好听是不够的,唯有付以行动,才可能博得华宁笑颜。 “朕陪你,哪里都不去。” 庆嘉帝低声说罢,在华宁身侧躺了下来。 越新年,皇子府里的桃树慢慢开了花,萧重鸾早朝归来,恰赶上沈幽休了年假,摆了酒在院里小酌赏花。 “消息都长了翅膀,人还未回,我就在府里听见了。”沈幽道。 陆西延护送萧重鸾上下朝,没有时间去听传闻,听了沈幽的话,便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奇怪地看向萧重鸾。 萧重鸾脱下朝服,换上沈幽备好的外衣,故意卖了个关子。“唔,是真的。” 陆西延一步跨到沈幽身侧,焦急地盯着沈幽求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沈幽只觉陆西延好像一只大狗,眼神可怜极了,酒杯抵在唇边,憋着笑,半天没喝下去。 “皇上要为华宁兴建一座宫殿,取名钟宁,”沈幽将酒杯递到陆西延,陆西延听话喝了下去,“钟宁钟宁,钟情于宁,皇后怕是嘴都要气歪了。” 陆西延皱起眉,“这等无谓花销,朝上大臣不拦?” 萧重鸾噗嗤一笑,“你今日没察觉散朝时间较往常晚了许多?” 当时朝堂上反对的声音一波接一波,唾沫几乎都要飞到帝座上去。萧重鸾早知有此等好戏,还特意选了个能看到全场的位置站。 陆西延没他那个预知所有事后的平和心态,正色道:“说起来,华宁能让皇上这样为他力排众议,如此厉害的人物,殿下当真放心他?” “放心,”萧重鸾托着下巴,笑眯了双眼,“有什么不放心的。” 第5章 差错 只要他这世始终按照上一世的选择来走,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能给予十分的放心。 陆西延不懂萧重鸾的心思,还想再说话,沈幽问道:“殿下既这般信任华宁,那可准备给华宁留一条生路?” “生路?”陆西延愈发奇怪,“殿下要杀华宁?” 沈幽看了眼萧重鸾,见他没有隐瞒的意思,便为陆西延解释道:“华宁入宫前,殿下将羲和琴赠与了华宁,那羲和琴里有一暗格,殿下在里面放了些东西。” 陆西延作了个“毒”的口型,沈幽颔首,陆西延早知萧重鸾因着母妃身死的缘故有杀父之心,也就不大惊讶,他皱眉思索良久,问了句:“不会太过明显?” 沈幽道:“那东西又不是一朝见效,要长年累月的接触才会起作用。” “可是……” “我自会在宫中作掩护,你不信我?” 陆西延自然不会怀疑沈幽。“我信你。” 沈幽转向萧重鸾:“殿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萧重鸾道:“纵我有意留他性命,他亦是前朝后宫的眼中钉,活不长久。他是聪明之人,年节那天抱羲和琴奏曲,便已表明了他的决心。” 那日华宁奏了何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宫中纵有无数庆嘉帝赠他的珍贵古琴,出现在夜宴上的却是羲和琴。 华宁在对他说:我已服下毒药,即使会死去,我也会助你夺下帝位。 沈幽沉默一阵,问:“殿下风雪夜里救下华宁的初心,当真是为了今后将他做弃子?” 萧重鸾一愣,随即道:“自然……不是。” “那……” “他若想活下来,我不会为难他,”萧重鸾打断他的话,道,“一个人若是想要什么,须得他自己去争取,若他自己都放弃了,你我再为他着想,也不过是无用功。” 沈幽摇首,“殿下此言,未免太过薄情。” 萧重鸾一笑,不置可否。 “若是殿下能对华宁多一份怜悯,来日他纵成身死,亦能含笑九泉。”沈幽轻声道。 含笑九泉? 萧重鸾想起那日到钟宁宫时,华宁静静伏在船沿上的模样,美人面容温柔,唇角带笑,不像自尽,倒像是沉沉睡去,做了个美梦。 享了旁人十辈子也享不到的福分,又还了恩情,是无憾了吧。 “殿下?殿下?” 萧重鸾回了神,陆西延奇怪地看着他,说:“下雨了,殿下小心着凉,回屋里烤火吧。” 萧重鸾应了一声。 沈幽收捡酒器的动作停了停,他看了眼萧重鸾,心下无声地叹了口气。 时间匆匆翻过,到了和庆二十四年。上一世的和庆二十四年发生了件大事,险些要了萧重鸾的命。时日将近,往日总过得气定神闲的萧重鸾也逐渐心神不宁起来。 这一年,庆嘉帝遭人下蛊,一时追责到了萧重鸾身上,庆嘉帝一怒之下将萧重鸾流放至南境。幸得华宁不停求庆嘉帝重新盘查始末,才还了清白。 当时流放之路还没走完,萧重鸾已去了半条命,回来修养近半年,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从前的模样,萧重鸾至今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纠结恐惧多日,萧重鸾连觉都睡不安稳了。 陆西延偷偷给沈幽说了萧重鸾的情况,这日萧重鸾刚用完晚膳,就见沈幽自门外走了进来。 “今日怎么有空回来?”萧重鸾问。 沈幽乔装易容入宫,除却特殊情况会提前打招呼回皇子府,基本不会出现在萧重鸾面前。 沈幽盯了萧重鸾一阵,朝他一拱手,道:“西延说殿下今近喜怒无常、神色憔悴,我记挂着殿下,回来看看。” 萧重鸾好笑道:“喜怒无常?” 他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吧? 沈幽问:“殿下眼下泛黑,双目无神,确是精神不振之状,是不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萧重鸾摆摆手,随口道:“不过是夜里有些睡不着,无妨。” 沈幽思索片刻,道:“我先前在仓库里放了盒凝神香,有助眠之效。” 萧重鸾饮茶的动作慢了些,他垂下眼睫,眼中光芒被隐去。 按时间来看,庆嘉帝已被下蛊,施害者也将栽赃之物藏进了萧重鸾的仓库边角处,若是沈幽到库里走上一趟,说不定便会发现那蛊器。 上一世的沈幽并未在这样的时间段回府,他这段时日的特殊举动引来了变动,那他就不能让事情继续偏移轨迹。 庆嘉帝近些年已有器重他的迹象,这一次的误会虽让萧重鸾受尽苦楚,可同样也推了庆嘉帝一把,让他立下了传位于他的诏书。 “不必,”萧重鸾放下茶杯,“近日天渐凉,老毛病又犯了罢了,多添几床褥子便是。你那凝神香金贵,留待日后,自有大用途。” 毕竟在他洗清冤屈回来后的那小半年里,凝神香还真帮了他大忙。 秋分那日,萧重鸾被判流放南境,即刻启程前往南境。 华宁当日便跪在了北宣殿外,长跪不起。 直至立冬,皇城才终于传出了圣旨,召回了尚在途中的萧重鸾,还他以清白。 萧重鸾一条命去了大半条,连入宫接旨的力气也无,陷在被褥里意识朦胧,庆嘉帝来了他都不知。 第6章 易容后的沈幽混在一堆太医里,给萧重鸾诊过脉,一同聚到了隔壁房间里讨论如何医治伤痕累累疾病缠身的萧重鸾。 陆西延守在廊下,见沈幽跟着别人出门去抓药,下意识地跟了一步,喊了声:“殿下他……” 沈幽回过头来,还没说话,最前方的齐太医已头也不回地出去了,他只好给了陆西延一个安心的眼神,匆匆跟上。 入夜,陆西延仍守在屋外,抱刀正坐,忽而一阵香气传来,他精神一震,刚要抽刀,就见沈幽带了个人从门外蹑手蹑脚地进来了。 沈幽冲陆西延比了个“嘘”的手势,推了身边披着件黑披风的男人一把,陆西延皱起眉头,那人朝这边走了几步,低垂的帽檐下露出了张艳丽的脸。 “你是?” 男人答:“我是华宁。” 陆西延一惊,“你怎会在此?你私自出宫?” 华宁道:“我担心殿下,想来看看他。” 沈幽不耐烦地上前来,将陆西延的手一拉,压低声音说:“你跟我来。” 陆西延还想再说话,沈幽横了他一眼,他只好把话都咽回肚子里,跟着沈幽出了小院。 华宁感激地看了眼沈幽,转回视线,推开紧闭的房门,轻轻走了进去。 门外有寒风冷月,门里却一片温暖。萧重鸾还陷在睡梦之中,双眼闭起,眉心微皱,苍白脸庞好似白纸。 华宁掩上门,慢步到床边,挨着萧重鸾坐了下去。他的视线定格在萧重鸾脸上,眼睛里流露出些许心疼。 他伸出手,在萧重鸾额上缓缓抚过,萧重鸾喉咙里发出声低哼,身子也不舒服地动了动,细密的睫毛一颤,缓慢地睁了开来。 “三殿下。” “华宁?”萧重鸾无甚意识地唤。 华宁唇角翘了翘,道:“这样唤我,不是不合礼数吗?” “华宁……” “我在。” 萧重鸾目光无神地看着华宁,喃喃:“你怎么会在这里?” “殿下想知晓?” “嗯。” 华宁温声道:“我担心你。” 萧重鸾不作声了。 温暖的手指从萧重鸾脸颊边抚过,替他撩开了纷乱的发丝,又带着些许留念的,以指节擦过了他的唇边。 华宁半眯起眼,目光与萧重鸾的视线纠缠在一处。 “你……”萧重鸾忽然问,“是不是喜欢我?” 喜欢他,所以才会为他付下毒去服侍庆嘉帝,才会为了不给他添麻烦自尽于钟宁宫。 华宁眼底滑过了些许惊讶。 “殿下呢?”他不答反问,“若是我不来见你,你会不会想起我?” 萧重鸾蹙起眉,双眼写满费解。 华宁等了一阵,脸上的柔情逐渐褪去,他合起双指,掐住萧重鸾冰凉的脸,俯下了身。 “唔——啊……” 唇齿交缠的声音撩动起了身体的热度,萧重鸾原本苍白的脸颊上染出了片艳红。 华宁用舌尖舔去了萧重鸾唇角牵出的白丝,又坏心地在他脸上轻轻咬了一口,萧重鸾喉间发出一声闷哼,眼皮像忽然坠了千斤铁,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三殿下,你不是要做皇帝吗?”华宁伏在他身上,低声叹了口气,“在我死前,你可别先丢了性命啊。” 第二日,萧重鸾迷迷糊糊地醒了。 他睁开眼,撑着床沿坐起了身,门外的陆西延听见声响,推门走了进来,正瞧见萧重鸾阴郁着脸,手攥成拳轻轻叩着自己的额头。 “殿下不舒服?” 萧重鸾长长吁了口气。 “昨夜可有人来过?” 陆西延想起沈幽的话,答:“沈幽担心殿下,回来看过。” “哦——”萧重鸾闭上眼,声音疲惫,“只是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 第6章 往事 又是一年年节到,华宁前些日子刚和庆嘉帝闹了矛盾,没有在宴上出现。萧重鸾听闻消息后,心里就藏了事,身子也未大好,虽去了家宴,但歌舞刚过,就向庆嘉帝请了辞,被太监搀着起了身。 “太医院齐太医还在,三殿下可去看看。”皇后关怀道。 萧重鸾有气无力地应了,倚在太监身上出了殿门,上了辇轿,太监与守在一旁的陆西延说了皇后的意思,陆西延立马带着萧重鸾去了太医院。 太医院绕过一圈,陆西延手上多了几包药,萧重鸾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些,挥挥手,道:“去襄雅宫。” 襄雅宫是从前萧重鸾母妃——丽妃所住的地方。在丽妃没被打入冷宫之前,萧重鸾与她一同在此度过了数年如同透明人的生活。 陆西延担心萧重鸾身体,劝道:“天冷,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好。” 萧重鸾轻咳了咳,说:“我难得来宫里,下一次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陆西延知他思念丽妃,只得妥协,领了队伍朝襄雅宫行去。 丽妃原只是宫中一个小宫女,最初晋位后妃时也是极尽荣宠,后来不知因何事冒犯了庆嘉帝,脸颊上划了道疤,便彻底失了宠,纵然后来生下了萧重鸾,也只连累得萧重鸾成了最不受宠的皇子。 她病死冷宫后,庆嘉帝许是念着从前的情分,没有再让人住进襄雅宫。 “我母妃是个美人,”萧重鸾望着墙上悬挂的墨画,喃喃,“只是性情太过刚烈,纵不为后妃,在后宫中也活不长久罢。” 墨画出自庆嘉帝手笔,是丽妃最爱的赏赐之物,即使失宠毁容后丽妃不愿再看它一眼,也没有允许任何人取下这张画。 陆西延嘴笨,不知此时该如何安慰怀念起了母妃的萧重鸾,一双眼直往画上看,想找些可以回答萧重鸾的话。 画没有颜色,丽妃的眉眼却带着抹不去的媚色。 “殿下长相更像陛下。”陆西延说。 萧重鸾摸了摸自己的脸,随意道:“说起来,母妃还曾说,若是我长得像她一些,许是父皇就会多喜欢我几分。” 他当时只奇怪,哪有父亲想要自家儿子眉眼多像娘一些。 陆西延仔细看着画,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处见过丽妃娘娘。” 萧重鸾好笑道:“你见着个美人就要说这话,当心沈幽知道。” “殿下可饶了我吧。”陆西延道。 萧重鸾又望了眼画,神色忽然一凛,转头与陆西延对视一眼。 “殿下?”陆西延疑惑。 萧重鸾垂下视线,唇角勾了个无甚笑意的弧度,嘲讽道:“只是想通了个许久以来一直不得其解的疑问。” 在襄雅宫四处转过一圈,萧重鸾额头开始隐隐发烫,他最后望了眼那副悬挂在墙上的墨画,与陆西延出了宫门。 他坐上辇轿,轿子一路微微摇晃着,让闭上了双眼的萧重鸾困意渐深,陆西延无声地做了个加快速度的手势,队伍便走得更快了。 绕过转角时,行在最前方提着灯笼的宫女撞上一人,向后重重坐在了地上,灯笼也摔在了地上。 那人身子一歪,还好被身后的侍女给牢牢扶住了。 陆西延大声道:“是谁?” 那侍女也不甘示弱地喊道:“好大的胆子,冲撞了华宁公子,不来谢罪,反倒还先问起公子的罪了!” 陆西延一顿,轿上的萧重鸾缓缓睁开了眼,看向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华宁。 华宁与庆嘉帝置气,宫里人都望着他,看他会不会失宠,华宁倒是不在乎,该做什么做什么,丝毫不将众人的眼光放在心上。 今夜也是,庆嘉帝唤他赴宴,他称病不来罢了,竟还披了件银灰色大氅,在这样的寒夜里四处游荡,哪里像是生了病的样子。 “宁爹爹。”萧重鸾从轿上下来,隔得远远地朝华宁打了声招呼。 华宁咬着嘴唇,脸色还阴着,没有从前的温顺。他捡起宫女摔落在地的灯笼,越过人群,直直地走到了萧重鸾面前。 萧重鸾微讶:“宁爹爹?” 华宁问:“三殿下怎么在此处?” 萧重鸾道:“我方从晚宴上下来。” 华宁道:“出宫可不走这条路。” 这人心情是真不好了,才会这样拆萧重鸾的台。 萧重鸾不想与他再多说,直言问道:“宁爹爹有何指教?” 华宁一把抓住了萧重鸾的手腕,陆西延立刻扶住刀柄,一手拦住华宁,问:“华宁公子这是何意?” 华宁看了眼眉头微蹙的萧重鸾,下巴一扬,道:“我想与三殿下单独说说话。” 他身后跟来的侍女立刻喊了声“公子”,似是在提醒他什么。 陆西延道:“殿下身子不适,需及时回府,不能陪华宁公子。” 华宁问:“你能替三殿下做主?” 陆西延一滞,看向萧重鸾。萧重鸾眼神微冷,看了华宁良久,眼睫垂下,轻叹了口气。 “西延,退下。” 华宁知晓这是萧重鸾妥协了的意思,抓着萧重鸾的手就朝一边行廊走去,侍女在他身后追了几步,被他喝退,只好与陆西延一起不远不近地跟在了后面。 第7章 走了一段距离,华宁停下,松开了萧重鸾的手。萧重鸾的视线从自己被抓得有些生疼的手腕缓缓向上,对上了华宁的双目。 “你与父皇——是怎么回事?”萧重鸾问。 华宁一笑:“三殿下今日有些奇怪。” “嗯?” “以前从不过问我与陛下之间的事,怎么今日有心思问了?” 前世不问是因着待你不上心,今世不问是因为信任。 如今才问,是因为…… 萧重鸾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没有作答。 前一世的这一年年节,华宁与庆嘉帝并未因吵架而疏离,他知晓此事时,心里就隐隐有了不安。 这世虽说过得顺遂,可终究有些细节与从前不一样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今夜他被陆西延一言点醒,紧接着又被华宁带到此处,或许是上天要告诉他些什么。 他这一世轮回背后的意义,是否就是为了解开他上一世的疑惑? “三殿下?”华宁又唤了一声。 萧重鸾回了神。 他看了眼身边的华宁,提灯笼的青年今日未束冠,只将一半头发松松挽起,平日里都打理得整齐的头发便露出了它的真面目,卷曲着勾勒出了青年姣好的脸型。 像。 甚至比萧重鸾还要更像死去的丽妃。 “不是有话想说?”萧重鸾问。 华宁见他不愿回答自己的问题,便将灯笼往廊上一放,叹了口气,道:“我……可能帮不了殿下了。” “怎么回事?”萧重鸾道。 “前些日子,我翻看了陛下初为帝王时的起居注。”华宁道。 萧重鸾大吃一惊,帝位的起居注向来由专人负责,不许外传,连皇后都无权翻阅,华宁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私自查看。 “陛下本不放在心上,可我看见了些事,没忍住说出了口,陛下便勃然大怒。” 萧重鸾一时不知该吐槽华宁胆大包天,还是庆嘉帝竟允许华宁翻看起居注之事。 华宁酝酿一阵,试探问道:“殿下可知……陛下曾有一深爱女子,才会对我如此青睐?” 萧重鸾一震。 莫非……是他母妃? 华宁望着萧重鸾,说:“殿下可曾听说过此事?” 萧重鸾疑道:“是有耳闻。” 他才刚发现丽妃与华宁的关系,华宁就将此事送上了门来,其中巧妙…… 华宁道:“陛下对此事决口不提,也不许所有人再谈此事,从那之后,更是再未来钟宁宫。” 萧重鸾道:“我听闻,父皇今晚还邀你前来晚宴,是你不愿与他同行。” 华宁答道:“我不愿做他人的替代品。” 萧重鸾反问:“只是如此,你便不愿再为我做事了?” 他话问得冷酷,华宁眼中光芒好似一瞬间就熄灭了,脸色也发了白。 “我……想要一人能真心待我。”华宁轻声道。 萧重鸾皱起眉,无情地说道:“你在做什么梦,在这深宫里,真心本就只是个笑话。” “殿下至今未娶,难道不是想留真心给未来的枕边人?” 萧重鸾眼神好笑:“你想得多了。” 不过是因着没遇到他想放在身边的人,庆嘉帝又未提过此事罢了。 华宁沉默良久。 “这样啊。” 萧重鸾拿起他放在栏上的灯笼,叮嘱道:“华宁,我不是没有给你机会,是你自己选择了拿出羲和琴里的毒药,那么在事情完成之前,我不许你因着这些可笑的原因放弃。” 华宁低喃:“可笑……么?” 他面色不好到了极致,萧重鸾心下也隐隐有了丝不忍,他将灯笼递回华宁手里,道:“你若想寻真心人,待事情结束后,我送你离开,助你去寻,只是现在不许再想那些无聊的事,明白了吗?” 华宁眼神一横,将灯笼扶柄推回萧重鸾怀里。 “够了!” “你……” “萧重鸾,你真是……!”华宁脸颊动了动,像是咬紧了牙关。 萧重鸾脸色不变,任华宁负气离开。 过一阵,他俯身拾起了地上的灯笼,陆西延上前来,扶住了渐渐犯昏的萧重鸾。 “殿下?” 萧重鸾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 陆西延不解:“华宁公子说了什么?” 萧重鸾未答,他又望了眼华宁离去的方向,轻声道:“回去罢。” 他该像前世一般,少与华宁见面的。 作者有话说: 昨天开年会耽误了……orz 第7章 变故 新年休朝尚未结束,华宁与庆嘉帝和好的消息就从宫里传了出来。萧重鸾没太大反应,他近来刚与几名新晋的年轻臣子交上了关系,时不时便会出府去与人交游。 陆西延难得看自家主子和青年才子交好,疑惑之余,夜里休息时,把这消息告诉了偷偷回来与他同浴的沈幽。 沈幽正趴在浴池边缘享受陆西延提供的洗发服务,闻言立刻睁了眼,问道:“有哪些人?” 陆西延一一说了名字,沈幽眸色渐深,双手在池沿一撑,想要起身,陆西延退开一步,沈幽却又趴了回去。 陆西延问:“你方才想做什么?” 沈幽道:“没什么。” 陆西延便继续给他揉洗细长的乌发,洗着洗着,沈幽转过身来,搂住了陆西延的双肩。陆西延比他高出半个头,他仰起头眯着眼看正认真给他按摩双肩的陆西延,好半天,踮起脚在陆西延的额上吻了吻。 “沈幽。”陆西延眼带警告。 沈幽笑:“不行?” 说着,一条腿也缠上了陆西延的腰肢。 第二日,繁忙的太医院里迎来了位常客。 药童领着萧重鸾去了小药房,推开门,沈幽正在药柜前挑选药材,萧重鸾朝药童点点头,药童掩了门出去,声响惊动了沈幽,他侧过头来,正巧对上萧重鸾探视的目光。 萧重鸾将一管折起的纸条扔到了桌上,道:“这是怎么回事?” 沈幽从小扶梯上下来,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殿下当真不知?” 萧重鸾眼神明灭几许。 纸条是今日下朝后出宫路上陆西延递来的,据说是昨夜沈幽嘱咐陆西延传来的消息,他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诗。 观花落风尘,隔墙笑恩客。 是句俗诗,作诗人随口一说,听的人也是随便听听。作诗的人几乎要忘了,也不该有人记得才对。 “棠州的歌舞一绝,棠花酒也是一绝。若来日还有机会,望您千万莫忘了再带我一品。”沈幽道。 萧重鸾瞳眸一缩,惊道:“你果然也……” 上一世他登基后的次年,南下巡游,路经棠州,便偷偷与沈幽一同遛出了队伍,夜游棠花湖,两人喝酒喝得多了,说了不少胡话。 这些,都不是今世的沈幽会知晓的东西。 沈幽道:“之前我原也有猜测,可惜殿下藏得太深,我始终拿不定主意,若不是见殿下近来与那些将成大器的才俊们交好,我还不敢这样来试探你。” 萧重鸾无心追究他隐瞒的举动,直接问道:“你是何时来的?” 沈幽道:“前世您……病去后没多久,我便来了此处,恰是华宁公子要入宫的前一日。” 萧重鸾道:“我也是那一日。” 两人对视一眼,相认的情绪到了巅峰,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沈幽抿起唇,一掀衣摆,跪在了萧重鸾面前。 “属下有罪。” 他性子向来散漫,也没有太多主仆意识,极少这样在萧重鸾面前自称属下,这架势一出来,倒是让萧重鸾心中一紧。 “说。”萧重鸾道。 沈幽拜了一拜,道:“殿下既有前世记忆,便可知华宁公子举止与前世多有不同——是属下为求解惑,对华宁公子多说了些话,致使华宁公子生了旁的心思。” 前阵子萧重鸾与华宁的会面,说不上秘密,可庆嘉帝那边被华宁轻描淡写地敷衍了过去,也就无人再提此事。不过沈幽毕竟有些小心思,从陆西延那边打听了消息,就知萧重鸾与华宁起了摩擦。 此时说不严重也不算什么,说严重,也是真叫人担心。 华宁喜欢萧重鸾是真的,他不会害萧重鸾,可若那日的争吵叫他喜欢萧重鸾的心意不纯正了,萧重鸾的好日子怕就到头了。 萧重鸾神色一变。 “你说解惑?”萧重鸾早预想过结果,尚且不担心华宁会对自己起什么坏心思,不过沈幽的话听来有些意思,让他抓了重点,他正色道,“你我的轮回,与华宁有关?” 沈幽颔首,答:“前一世那位……后,钟宁宫虽被封锁,可华宁的身体状况向来由我来负责,故而我也曾在他死前多次出入钟宁宫,偶有几次,华宁公子向我提起过高人操纵轮回的故事。” 萧重鸾面色逐渐难看起来。 第8章 “华宁不过一个普通人,如何能像传说中的世外高人那样祸乱轮回?” 沈幽道:“殿下有所不知,今世我接近华宁,与他交谈许多,才知早在他入宫之前,就跟人学习过这等玄学之术。” 萧重鸾稳不住了。他性格较一般人隐忍许多,可不代表他喜欢被人这样戏弄,若他此次轮回当真拜华宁所赐,华宁对他而言,不会再是可以安心交托信任的对象。 今世的华宁,会再次成为他要灭口的人。 他眼中闪过几分杀意,沈幽见了,连忙道:“不过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测,华宁若真能操纵轮回,为何重活一世的不是他与殿下,这也是一疑处。” 萧重鸾负手在房中走了几步,道:“你可还怀疑过其他人也是你我这样的情况?” 沈幽答:“不曾。” 萧重鸾满面讥讽。好在轮回重来的人是他与沈幽,若是他人,若是大皇子,若是庆嘉帝,怕是早就乱了套了。 沈幽见萧重鸾面色难看,也不好多说什么,萧重鸾又问了些其他情况,他无一隐瞒地答了,末了补充了句:“我想过,若真是华宁的缘故,怕是前世他死得不甘,才会出此下策。” 他的话像是在暗示萧重鸾一些信息,萧重鸾也不傻,联系从前沈幽问过他的那些话,就知沈幽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自有分寸。”萧重鸾思索一阵,答道。 他自太医院离开,走了一段路,经过御花园时远远听见了熟悉的琴声,脚步不由一停。几个宫女从后方行来,手上托了这个季节少见的时鲜水果,见了萧重鸾,行过一礼,又踩着小碎步快速进御花园去了。 如今见着这样的景象,萧重鸾心里也不知该是怜惜还是畏惧了。 自打知晓沈幽亦是重活一世后,萧重鸾与他之间的联系密切了许多。萧重鸾虽有把握华宁不会妨碍到自己的皇位,却也做好了第二套方案, 只待时机成熟,将华宁从自己的夺位计划中剥离开来。 沈幽知晓他的不安,对此也不多说什么,华宁从萧重鸾的计划中离开,无异于不再做萧重鸾的棋子,对他来说亦是一种解脱。 萧重鸾忙过半年,中秋已至,庆嘉帝于重檐宫宴请群臣,沈幽与人换了班,匆匆卸去易容回到三皇子府,正好遇上了正清点礼品的萧重鸾。 “我要的东西你可带来了?”萧重鸾问。 沈幽点头,答:“带来了。” 他自怀里拿出一个袖珍瓷瓶,递到萧重鸾手中,萧重鸾转过身去,将桌上左侧的礼品盒打开,里面放了个天青琉璃鹊烟枕,一露出来便散出了淡淡清香。 萧重鸾在上方摸索两下,按下暗扣,枕芯处凹陷下去,露出个正正方方的小孔来。萧重鸾看了眼沈幽带来的瓷瓶,掂量两下,将瓷瓶塞了进去。 按照他的指示,沈幽在宫中为华宁提供了近五年的毒药,供华宁间接传到庆嘉帝身上。 毒药显性不强,难以察觉,但时日已久,华宁与庆嘉帝两人皆开始逐步呈现了中毒的症状,嗜睡,无神。他们已离死亡不远,只待某一日,萧重鸾点燃死亡的烽烟,牛头马面便会来带走他们的性命。 前一世在萧重鸾下手之前,庆嘉帝已死于床上,华宁自杀。今世萧重鸾不打算继续靠华宁,出于对华宁的敬畏也好,可怜也罢,他决定将解药送给华宁。 他是下了决心要与华宁彻底撇清关系。 中秋夜宴,庆嘉帝再次带了华宁出席,皇后坐于他左手下方,时不时便向华宁撇去一眼,妆容虽端庄,却也掩不住眼里的嫉恨。 大臣献礼,献与皇帝皇后倒罢了,献给个男妃算什么。 到了夜里,华宁斜靠床边梳着长发,侍奉太监在一侧报着谁谁谁府上送了什么珍宝,华宁几乎听着要睡着,忽的听见了三皇子的名字,半垂的眼帘睁开来,好似黑夜里滑过了道荧光。 “三皇子?” 太监道:“三殿下送了个天青琉璃雀烟枕。” 华宁唇线一抿,颇为无味道:“哦。” 第8章 暗流 和庆二十五年的深秋,庆嘉帝突发恶疾,卧病在床,国事皆由三皇子萧重鸾亲自代理。一切都遵循了上一世的时间轨迹。 萧重鸾心里疑惑至极,索性挑了个时间前去长缨宫探望庆嘉帝。 庆嘉帝脸色蜡黄,双眼微阖,没什么力气与萧重鸾说话。 “今日杨丞相来问了皇子妃之事。”萧重鸾道。 庆嘉帝呼吸停了一瞬,疲惫的眼皮缓慢抬起了些,无神的瞳眸望向萧重鸾,他蓄了蓄力,头一次主动问了话:“你怎么想?” 萧重鸾道:“儿臣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 “可有喜欢的人?” “尚未遇见。” 庆嘉帝像是松了口气,道:“那也不急,只是你岁数毕竟大了,日后在这方面多上些心,若有喜欢的,带给朕瞧瞧。” “父皇不着急?” “急什么,”庆嘉帝半合上眼,“若他人强给你安了个不喜欢的,岂不是害了你,也害了那姑娘。” 萧重鸾静默了一阵,垂下眼,端过一边药盘里的药碗,道:“父皇此言,让儿臣欣慰良多。” 庆嘉帝没有回话,萧重鸾用银勺舀了药递来,他缓慢张口喝下,像是已对这个话题丧失了兴趣。 “母妃生前最爱父皇送与她的画,今日想来,那画里也捎着父皇待母妃的喜欢罢。” 庆嘉帝依旧未答,他将萧重鸾喂来的药喝完,翻身躺在床上,挥挥手,道:“朕乏了。” 萧重鸾脸色不变,药碗颤了两颤,被他放回了药盘上,守在一边的宫女立刻上前来,收走了药盘。 过于冷漠了。 萧重鸾想,这大半年来,他始终在想丽妃与庆嘉帝之间的关系,若真喜欢,纵然冷落,也不该这么多年一眼都未曾去看过丽妃。 华宁因着与丽妃相似的容貌而获圣宠,这一点从丽妃曾经对萧重鸾容貌的感叹中可以得知。 但若本身华宁像的不是丽妃,是他与丽妃像的都是另一个人呢? “三殿下?”宫女唤道。 萧重鸾将将回神,收敛起了脸上逐渐冰冷的表情。 “何事?” 宫女为难地看了眼已作浅眠状的庆嘉帝,道:“陛下要睡了,三殿下您……” 萧重鸾略带歉意地点点头,朝着庆嘉帝一拜,转身快步出了寝殿。 “儿臣告退。” 寝殿的门被轻轻掩上,庆嘉帝睁开眼,明黄色的床幔落入他眼底,蒙上了层复杂的颜色。 门外忽然传来华宁与萧重鸾的声音。 “见过宁爹爹。” “来见陛下?” “是。” “可放心些了?” “这……”萧重鸾似是苦笑了笑,“父皇尚未痊愈,做儿子的哪说得上放心。” 庆嘉帝眼神里逐渐覆上了层阴霾,他闭上眼,翻身去背对着殿门,宫女看出他的不满,连忙快步去了殿门后,正巧华宁与萧重鸾说完了话,推门进来,两人撞了个正着。 “奴婢有罪,请华宁公子息怒!”宫女大惊,扑通跪倒在了华宁面前。 华宁温柔道:“不必如此惊慌,我与陛下有话要说,你且为我守着此处,不许他人靠近,可好?” 宫女迟疑着望向庆嘉帝,见庆嘉帝始终背对着这边不发一言,知晓这是默许的意思,便朝华宁拜了一拜,道:“奴婢这就去。” 华宁弯眼一笑,道:“多谢你了。” 宫女跨了门出去,华宁反手关上门,一步一步踱向龙床,听得庆嘉帝呼吸越来越急促,倒也不揭穿,在床边一坐,伸手要给庆嘉帝掖被角。 不想庆嘉帝猛然朝后一退,一副不愿他触碰到自己的模样。 华宁声音还温柔着,道:“做噩梦了?” 庆嘉帝不答。 华宁又问:“可需要我陪陛下睡一会?” 庆嘉帝一震,华宁已站起身,脱起了身上的衣服,庆嘉帝听见声响,立时撑着床坐起了身。 “华宁!”他厉喝道。 华宁的衣服脱了半截,挂在手臂上,他微歪了头,奇怪地看着庆嘉帝,问:“陛下不喜欢我了?” 庆嘉帝脸色一白,撇开眼,呼吸逐渐粗了起来。 “你不许再这样与朕说话。” 华宁面色一冷。 “不许?”他琥珀色的眼瞳里写满威胁,“陛下的心思,当真是自私透了。” 庆嘉帝一窒。 华宁朝他靠近一步,单腿跪在床沿,一手抓住庆嘉帝的肩膀,另一手撑在了庆嘉帝腰边,将皇帝彻底圈在了自己的身形之下。 “是陛下逼我说出了真相,却又在知晓真相后要远离我,陛下大可再不见我,就像对从前那些宠幸过的人一样,可我呢?” “你与她们不一样。”庆嘉帝勉强道。 华宁冷笑一声。 庆嘉帝道:“朕会继续宠你,过往荣华,朕绝不会亏待你。” 第9章 华宁嘲讽道:“可你不会喜欢我了。” “华宁……” “金银财宝,我从来都不稀罕,我如今只想你继续喜欢我。” 庆嘉帝哑口无言。 华宁托住他的脸,轻声道:“陛下,你陪我隐居,好不好?我们找个世人找不到的地方,就像从前那样过活。” 庆嘉帝避开华宁的视线。 良久,他艰难答道:“朕不能……忤逆纲常。” 华宁眼瞳微缩,他凑上前,像是想亲一亲庆嘉帝,却被庆嘉帝挡住了。 “陛下——” “出去。”庆嘉帝道。 华宁手握成拳,攥得死紧,他垂下头,身子不断发着抖,像是在克制身体里涌起的愤怒。 庆嘉帝一手按在他肩上,将这个自己最宠的青年缓慢而坚定的推了出去。 冬天来了。 庆嘉帝的死讯再一次传入了萧重鸾耳中,唯一与上次不同的,是同时传来的另一条消息。 华宁也死了。 他伏在庆嘉帝的床边,一把匕首插在了心口的位置。 皇宫一片混乱,萧重鸾匆匆入了宫,一宿未眠,与大皇子萧重禾一起将庆嘉帝身后事大致处理得七七八八,往窗外一看,天边已擦亮。 萧重禾出去应付大臣们,还未归来,萧重鸾扶着墙出了门,未走几步,就见沈幽站在廊下阴影处,像是已经等了他许久。 萧重鸾疲惫道:“进来吧。” 沈幽便跟着他进了御书房,两人相对无言半晌,萧重鸾先挑破了沉默。 “他一心求死。” 沈幽颔首。“我知晓。” 萧重鸾喃喃:“许是……我想错了。” 沈幽问:“殿下是指何事?” 萧重鸾摇摇头,道:“罢了,都过去了。” 他回到桌后坐下,仰起头来,手握拳轻轻敲打着发疼的额,沈幽上前来,替他揉起头上的穴道,萧重鸾眉心皱紧一瞬,又慢慢舒展开。 “待前朝事了,我想请殿下允我到钟宁宫一探。”沈幽道。 前世庆嘉帝死后,钟宁宫始终是被封锁的状态,除却萧重鸾与陆西延曾进出过,没有任何人再去里面探过情况。 他们的轮回始于萧重鸾从钟宁宫夜游后的重病,若真与华宁有关,钟宁宫必然是一个关键之地。 萧重鸾点了点头。 “准了。” 他眯了眼,想起了前一世的事。 “沈幽。” “何事?” “到钟宁宫后,仔细看看那把羲和琴,”萧重鸾眯起了眼,“若是没什么用,便一把烧了罢。” 主人已逝,留下亦是无用。 第9章 重来(上) 华宁梦到了从前的事。 萧重鸾带他回京,将他送入悦书院的那一日,天上飘着蒙蒙细雨,秦院士站在门下,萧重鸾举着伞立在雨中,按捺着心中的不舍,双眼定在华宁身上。 “三殿下,雨大了。”秦院士提醒道。 萧重鸾这才恍然回神,双唇抿紧,冲秦院士一拜,道:“华宁就托付给大人你了,望大人多费心。” 秦院士手下教养过千百人,看人向来眼光毒辣,萧重鸾虽只年仅十岁,还不受人待见,他却从未小看过萧重鸾。 “臣知晓,请三殿下放心。”他正色道。 萧重鸾念念不舍地望了眼华宁,一狠心,转身进入雨中,华宁眼睛睁大了些,又是惊惧又是难过,他从秦院士身后追出,快步下了阶梯,大喊:“三殿下!” 萧重鸾脚步一停。 华宁握紧双拳,雨水打湿了他微卷的发,从他脸侧滑落。“你会回来接我吗?”他问。 萧重鸾做了什么呢? 华宁睁开了双眼。 眼前是郁郁的草地,鼻尖是花草的清香,他发现自己正蜷缩在树底下,浑身都疼得厉害,不远处还有两人背对着自己,边笑话着刚刚华宁的惨状边朝外走。 “他胆子真小。” “你说他明天会不会跛着去上课?” “先生肯定不会管他吧。” …… “我也会在这里学习,不会走远。” 他想起来了,那日萧重鸾稚嫩的脸上写满真诚,笑着对他许下了承诺。 “待时机成熟了,我就接你回家。” 华宁忽然闷声笑了起来。 骗子。 他撑着地站起身,腰腹处火辣辣地疼了起来,眼前还有一瞬发花。华宁定了定神,扶着墙朝要拐出院外的两人追了过去。 他记得这两个人。 在悦书阁学习的那些年,他没少受人欺负,每一个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脚步越走越快,那两人走得快的已出了院门,剩下那人听见声响,刚转过头来想看看怎么回事,就被华宁结实一拳砸在了脸上。 “啊!” 那两人万万没想到向来逆来顺受的华宁会反扑,惊慌之余,怒火也一下子翻涌了起来,立时反身扑向了华宁。 “你这混蛋!” 三人大作一团,动静不可谓不大,正从远处走过的人听见了这处动静,一声大喝,快步走了过来。 华宁倒是一点也不怕,一脚踩住了人背心,将他死死定在了地上,一手揪紧了另一人的衣领,又是一拳要砸下。 “住手!”来人大喊。 华宁却未停手,将那人揍得眼前金星直转后,将人往墙上一撞,后退一步,对两人啐道:“滚!” 那两人鼻青脸肿,怕得不行,连忙从地上爬起就要跑,偏还正好撞上了来人,双膝一弯,猛地跪倒在了地上。 “见过三殿下!” 和庆十七年,太子萧重远逝世,萧重鸾受命前往江下查询官员白银贪污案,与当地官员斡旋谈判,大胜归来,大受庆嘉帝赏识,地位一日千里。 原本待他敷衍了事的人们也没了从前的轻视心态,恨不能立刻攀上这棵大树,只待他与大皇子争夺帝位成功,自己也平步青云。 刚从秦院士那里出来的萧重鸾脸色难看极了,他先是看了眼腿边瑟瑟发抖的两人,又看了眼正擦着脸上青肿的华宁,眼神一顿,认出眼前人来。 “你们好大的胆子,悦书院乃学习之地,竟敢在此聚众斗殴!”他沉声道。 “三殿下息怒!”那两人急得话都要说不清。 萧重鸾视线定在华宁身上,华宁与他对视良久,才朝前走了几步,跪在了那两人身后。 “华宁有罪。” 两人一别数年未见,萧重鸾虽不太记得华宁的性子如何,却隐约知晓他不会是故意生事之人。 “怎么回事?”萧重鸾脸色缓和了些,问。 华宁道:“我来问罗先生问题,回去的路上他们两人突然出现,故意说了些嘲讽我的话,我回嘴几句,便被他们打成了这幅模样。” 他掀起衣袖,底下皙白皮肤上隔几寸便是青紫红肿的痕迹。 那两人争道:“分明是你先出手。” 华宁一眼扫去,他们便没了声。 “今日之事,我自会禀报秦院士,你们若觉得是他的错,自己到秦院士面前说去吧。”萧重鸾大约知晓了情况,无情道。 他朝华宁看了一眼,再不理还要争辩的两人,道:“跟我来。” 华宁眼睛一亮。 萧重鸾领着华宁到了一座小亭里。 “给。”他将一盒药膏扔到了华宁怀里。 华宁眨眨眼,“殿下?” 萧重鸾坐下,瞥了眼华宁的手臂,“不疼?” 华宁从顺如流地坐下,掀起衣袖来呲牙咧嘴地上起药来。萧重鸾托着下巴坐在一旁看着,闻见药膏味道,眉头微微皱起,很是不喜欢。 “恭喜殿下破获江下大案。”华宁道。 萧重鸾随意嗯了一声,道:“还有心思说这些?” 华宁老实闭了嘴,他三下两除二擦了大半部分,药膏去了半盒,再还给萧重鸾,萧重鸾眼神定在他身上,幽幽的,仿佛泛着波光的深潭。 “你觉得本殿缺你这一盒药?” 华宁立刻把药盒塞进了袖里。“谢殿下赏赐。” 萧重鸾眯起眼,半晌,道:“我怎么记得你从前不是这个性子?” 华宁双眼一弯,“殿下觉得华宁该是什么性子?” “温顺有礼,乖巧听话。” “哈哈。” 温顺有礼,乖巧听话的华宁对庆嘉帝很有用,可对萧重鸾没有用。 至少在第一世,老实听话的华宁倒在了院子里,就算听见路过的萧重鸾在训斥欺负他的人,也不敢出去与萧重鸾说话,生怕会因此暴露他与萧重鸾的关系。 而今世的他却可以坐在萧重鸾对面,这样轻松地和萧重鸾说话。 “殿下不喜欢?”华宁反问。 萧重鸾细想了想,还带着些青涩棱角的脸上显出了几丝兴味。 “倒是不会。” 对了。 华宁心想:就这样,慢慢地改变,慢慢地,让萧重鸾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忘掉他。 第10章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实在是太冷了…… 第10章 重来(下) “一日擦两次,若是用完了,自去芳草园报本殿的名号领。”萧重鸾整了整衣袖,准备起身离开。 说起来,萧重鸾与华宁分别了数年,这几年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从前的亲密早成了只有模糊印象的记忆,两人毫无共同话题,他自然没什么话好与华宁谈。 华宁却忽然问:“殿下这么快自江下赶回来,是想参加阁庆活动?” 自悦书阁成立至本月二十五日,正好一百年的历史,秦院士身为悦书阁之主,待这次周年日十分重视,早在一个月前便做起了准备,决定三院同庆,得到消息的学子们自然一个个热火朝天地排练起了自己的节目,想要在阁庆上一举夺魁。 庆嘉帝亦为彰显自己重文教之心,特意命人将京城外绣凤山上的四时行宫打扫干净,让与悦书阁一众学子,作阁庆之用。 旁人且不提,萧重鸾与大皇子萧重禾同在悦书阁学习,又皆觊觎着空出的太子之位,若能在这样的活动中拔得头筹,气势定然又能压过对方不少。 前两世萧重鸾皆是匆匆从江下赶回,用于准备的时间着实过于短暂,以至于在阁庆活动中输给了大皇子,让大皇子嘲笑了好长一段时日。 萧重鸾又坐回了石凳上,他虽从赶回京城的路上就开始思索自己的节目,可还未想出个结果,他身边的人给他出了不少主意,却都不算出彩,让他拿不定主意。 “自然。”萧重鸾道。 华宁问:“殿下主意定了吗?” 萧重鸾摇头。 华宁道:“可惜我只会弹些古曲,帮不到殿下的忙。” 萧重鸾想起些旧事来,笑道:“我还记得你在船上弹琵琶的样子。” 华宁回以一笑,答:“我也记得殿下不过十岁年纪,就敢去湖边看花船的事。” 萧重鸾板起脸,“我不过路过,是被你那难听的琵琶声引了注意。” “那殿下如今大了,有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 萧重鸾突然被问了这等问题,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华宁看着他的眼神认真得不行,让他分辨不出华宁究竟是出于开玩笑的心态还是真好奇的心态问出了这个问题。 “谁给你的胆子问本殿这种问题。”萧重鸾佯怒。 “殿下去过吗?”华宁又问。 “华宁!” “殿下不愿说?” 萧重鸾盯他一阵。 “是去过不错。” 华宁视线朝下斜了斜,萧重鸾不过十五岁的年纪,被他这样一看,不由又气又羞地骂道:“你怎么回事!” 他站起来要走,华宁又道:“这有何不敢说,说起来,听说秦院士前些日子也去了趟烟花之地,圣人也说食色性也,何必遮遮掩掩。” 萧重鸾气笑了,指着华宁道:“满口胡说。”却又抓了华宁话里的信息,好奇心一下子翻涌了起来,他问:“你怎知秦院士的去向?” 华宁理所当然道:“因为我当时也在场。” 萧重鸾疑道:“竟有如此巧合?” “才不是,”华宁笑眯起双眼,“秦院士带我去的。” 萧重鸾:“……” 男人逛点青楼楚馆,那都不是什么奇事,奇的是当事人是圣贤书读了几十年的秦院士,更奇的是他还带了个年轻的华宁一起去。 他从前的确是请秦院士替他多照顾些华宁,可他没想到秦院士竟照顾华宁照顾到了这种境界。 萧重鸾神色一瞬有些复杂,华宁看他模样,带笑的眼里溢出了几分狭促。 “殿下好奇么?” 萧重鸾努力收捡起情绪,道:“你要说便直说。” 华宁道:“故事可不能白听。” 萧重鸾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他微抬起下颚,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散发出来,问:“你故意吊本殿胃口?” 华宁不怕他这套,只问:“只看殿下愿不愿意帮华宁一个忙。” 萧重鸾思索几秒,道:“说来听听。” 华宁便将原委一一道来:“三日前,罗先生给我出了道题,叫我写篇研究道法发展的文章出来,我这脑袋素来只装得下些琴谱,哪写得来那些东西。同院的人又大多不通道法,着实帮不上什么忙。” 萧重鸾想起华宁刚从罗先生那里回来,许是刚问完文章要怎么写。 “你想要本殿帮你写?”萧重鸾问。 华宁面上笑容带了些羞涩,“我怎敢那样劳烦殿下,只是望殿下能抽出些时间,稍稍指点指点华宁便好。” 萧重鸾睨他一眼,心里盘算起之后的打算,道:“明日起每日戌时一刻,到云舒院七云居寻我。” 华宁展眉一笑,“多谢殿下!” 萧重鸾被人摆了一道,虽说是败在了自己的好奇心上,脸色还是不大好,他朝华宁勾了勾手,示意华宁快说答案。 华宁不解,琥珀眼里写满疑惑。 萧重鸾恼道:“还不快说。” 华宁恍然大悟,然后一本正经地抛出了句话:“每月十五我都会为罗先生去南风馆送信,秦院士知晓了此事,又不好直接问罗先生,便故意带我去了南风馆,想探我口风。” “……” 萧重鸾表情一下子没管理好,眉头几乎扭成了个滑稽的形状。 “罗先生他……南风馆?” 他站起身来,在亭子里绕了几圈,手握成拳,又张开来。 华宁的表情逐渐由认真转成了几分揶揄。 “殿下想知道吗?” 萧重鸾猛地回过头来,狠狠瞪了华宁一眼,华宁双眼眨也不眨地迎着他的视线,毫不畏惧其中的凶光。 他仿佛成了个恶劣的垂钓者,在萧重鸾这条鱼面前不断摇晃着自己挂满鱼饵的钩子。 “本殿……”萧重鸾咬着牙关,“我……” “殿下?” “我不好奇,”萧重鸾忍着心底的瘙痒,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好奇。” 华宁垂下眼,失望道:“哦。” 萧重鸾眼神更凶狠了。 他朝华宁一伸手,“手。” 华宁下意识往身后藏了藏,眼见萧重鸾目光愈发不善,他只好把手伸出来,放在了萧重鸾手中。 萧重鸾将他袖子一掀,那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在华宁早就伤痕遍布的手臂上再掐上一把。 “秦院士没向人透露过你与我的关系?”萧重鸾忽然换了话题。 华宁稍稍讶异,随即颔首,答道:“没有。” 悦书阁虽是读书之地,但聚集了巨贾、官宦及皇族三大势力的子弟,其内争斗欺压绝少不了,华宁这样突然入阁学习、又身份不明的人,愈发容易成为其他人欺负的对象。 尤其是他还长着一副这样惹眼的外表。 萧重鸾眼睫低垂,看了华宁手上伤痕良久,将袖子扯下,松开了他的手。 “记得上药。” 华宁歪头看他,唇线一抿,“嗯。” 第11章 相处(上) “功课可还赶得上?” “劳邱先生费心,功课方面无甚麻烦。” “听说你的阁庆节目还没定。” “这几日学生忙着为江下一案收尾,便耽搁了。” 邱先生伸手拿过了桌上的茶杯,萧重鸾立刻起身,端过煮好的茶,小心为邱先生倒满。 “听闻此次阁庆,陛下有意出席一看,江下贪污案虽重要,但殿下也需多费些心思走下一步了。”邱先生道。 萧重鸾恭敬道:“学生知道。” 邱先生细眯着眼,品了品萧重鸾亲手煮的茶,不由抚掌赞道:“好茶,好茶。” “能合邱先生喜好,学生特意抽空学的茶艺也算是有了交代。” 邱先生目光一斜,眼底显出些笑意,他道:“我与你秦先生乃是同期为官,你既有心,光讨好我可没用。” 萧重鸾意图被他看穿,也不尴尬,直接道:“望先生不吝赐教。” “你秦先生年轻时爱琴,最爱捣鼓些琴谱。” “学生知道。” 邱先生拿起一边折扇,接着道:“琴艺之巅,莫过于简朝时期时序夫子所创的《雪月花时》,时序夫子死后,世上便再无人可弹出那样逍遥的曲子。你秦先生有幸,于二十年前寻得了《雪月花时》的残谱,可惜这些年过去,始终未能补全此曲残缺的时之章。” 萧重鸾了然,“若有人能补齐此曲,阁庆时奏出……” “莫说你秦先生,只怕天下文人雅士,皆要倾倒于此曲之下呀!”邱先生以手中折扇在桌上一点,随即抚起长胡,大笑了起来。 萧重鸾眼神一暗,时序夫子之名,满天下怕是连荒野莽夫都知晓,《雪月花时》一曲更是千古绝唱,若是补好了,必可一鸣惊人,若是补不好,怕是…… “天色不早了,你早些退下罢。”邱先生言尽于此,又端起茶杯,细细摩挲起来。 第11章 萧重鸾朝邱先生一拜,“谢过先生指点。” 自邱先生住处离开,萧重鸾心事重重地回了七云居,还未到门口,便遥遥见那处站了个人,手上拎着盏红灯笼,眉眼低垂着,无甚表情的脸上映了几点烛光。 萧重鸾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了声糟糕。他走上前去,华宁听见了脚步声,视线朝这边一斜,嘴唇蠕动了两下。 “我来迟了。”萧重鸾道。 华宁答:“我知道。” 萧重鸾解释:“方才我去见了邱先生,一时说得忘了时间。” 华宁一笑,“殿下不是忘了时间,是忘了我这个人吧。” 萧重鸾一时语塞,他有前科,这话对他来说不好答。华宁发完脾气,红润的双唇一抿,扭头朝七云居里走,萧重鸾跟了几步,回过神来,心道华宁不过一个草民,哪来那么大的胆子与他发脾气。 他加快脚步,追上华宁,抓了华宁的手腕正要说话,华宁“唉哟”一声喊了句疼,他又把话给忘了。 萧重鸾将华宁袖子一掀,“没涂药?” “忘了。” 萧重鸾白他一眼,道:“你对你自己都不上心,还指望本殿将你放心上。” 华宁道:“殿下这是强词夺理。” 萧重鸾斥他:“闭嘴。” 从前在北闾山治病时也是,华宁虽勤快聪明,却不知怎么的就是会弄伤自己,他自己不上心,每每都是卧病在床的萧重鸾发现,叫来薛神医来为他诊治。 “薛大夫说你长了副聪明样,却总做些缺心眼的事,这句话真没说错。”萧重鸾喃喃。 他将药一一细细抹在了华宁的淤肿处,一如两人从前在北闾山的模样。 华宁微侧了脸,说:“殿下好像格外见不得人身上有伤。” 萧重鸾道:“你又不是不知缘由。” 他小时常被宫人欺负,这摔一下,那磕一下,他又不忍丽妃瞧见伤心,每次遮遮掩掩躲过去,也不敢去太医院拿药,以致于如今一见着这种痕迹,就觉得身上疼得不行。 华宁见萧重鸾想起从前的事,脸色逐渐暗淡,便道:“如今殿下不怕了。” “嗯?” “如今陛下器重殿下,其他人再不敢欺负殿下了。” 萧重鸾笑出声,“哪有那么简单。”他将药盒扔回华宁怀里,朝书桌走去,他曲指在桌上敲了敲,说:“将你写的文章拿出来我瞧瞧。” 华宁一愣。 萧重鸾重复了一遍:“拿出来。” 华宁将视线一移:“我……” “怎么?” “还未动笔。” 萧重鸾:“……” 薛神医所言果然不假。 萧重鸾只得将道法起源为华宁细说了一遍,华宁认真听了,将做好的笔记一整理,严肃道:“我这便回去提笔。” 萧重鸾逮住他,皮笑肉不笑道:“站住。” “殿下?” “在这里写。” “我怕扰着殿下休息。” “咦,”萧重鸾讶道,“你胆子比老虎还大,还顾及这种小事?” 华宁知晓他这是在讽刺两人重逢后他没大没小目无尊卑的举止,连忙笑道:“我这是担心殿下睡晚了,精神不好。” 萧重鸾不领他的情,将笔往他手里一塞,丢出一个字:“写。” “殿下——” “写不完开头,明日你便不用来了。” 华宁脚一伸,坐稳在了椅上。 见他磨蹭半日终于老实动了笔,萧重鸾便不站在书桌边盯着了,他转去书柜旁,仔细挑了许久,皱着眉头拿了册《艺文志》,坐回一边榻上细细看了起来。 蜡烛烧了大半截,下人进来又换了根新烛,为萧重鸾重新添了杯温茶,华宁终于拿起自己写的稿纸,递到了萧重鸾面前。 萧重鸾按着额头,将《艺文志》放回一边,认真看起华宁的文章。华宁等了一阵,萧重鸾将稿纸一合,点评道:“还过得去。” 华宁笑道:“都是殿下教得好。” 萧重鸾道:“夸我可没有用,你自己回去也须得找几本这方面的书籍,好生研究研究。” 华宁应了,又问:“殿下怎么看起了《艺文志》?” 萧重鸾闭目,“邱先生给我出了道难题。” “他叫殿下做什么?” “邱先生建议我尝试将古曲《雪月花时》补全。” “为了阁庆?” “嗯。” 华宁看他面色,问:“殿下还没拿定主意吗?” 萧重鸾吐了四字:“风险过大。” 华宁奇怪道:“哪里来的风险,我觉得邱先生这个建议极好。” 萧重鸾瞥他一眼,“补全旧时名曲何其困难,更何况是《雪月花时》。” 华宁坦然道:“我会弹《雪月花时》。” “残曲而已,本殿也会弹。” “不,”华宁四处环视一圈,绕到屏风后,将墙上挂的古琴抱了下来,他将琴放好,简单调了调音,道,“我将全曲奏与殿下听,殿下便可明了了。” 第12章 相处(下) 钟宁宫主人擅琴。 庆嘉帝为讨钟宁宫主人欢心,召了诸多琴师与钟宁宫主人切磋琴艺,钟宁宫主人集百家之长,闭宫三月潜心研究琴谱,最终补全名曲《雪月花时》,一曲惊天下,是钟宁宫主人入宫后唯一为人所称赞之事。 彼时华宁倒不在意天下人怎么看他,他只管完成萧重鸾交予他的任务,日后无论他是名垂青史,还是遗臭万年都无所谓。 1 如今再奏名曲,听客只萧重鸾一人。 指压琴弦上,抬眼就能看见萧重鸾震惊的目光,华宁压着内心的骄傲,微歪了头,故意问:“殿下觉得如何?” 萧重鸾从中途开始就改作了正坐的姿势聆听古曲,听完只想用手扶住自己快合不上的下巴。 “你……你自己补的琴谱?” 华宁点点头:“对。”他见萧重鸾神情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便笑眯眯地问他:“殿下想不想学?” 萧重鸾一个“想”字在嘴边转了半天,还是收了回去,他看华宁那副喜不自胜的模样,想起这两日华宁不断给自己下的套,镇定道:“你有什么条件?” 华宁端起表情,正色道:“古语有云,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如今殿下要跟我学琴,你我之间的称呼,是不是该改一改了?” “你要我叫你一声华先生?”萧重鸾挑眉,“这几日你要跟着我学写道法,岂不是也该改口?” 华宁摆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 “殿下曾说过,皇族子弟都是十八岁赐表字,但殿下的表字却是早早就由丽妃定下了。” 萧重鸾忽然怀疑起自己幼时与华宁相处的那些时日到底说了多少自己的老底出去。 “看来你不是只有外表好,记性也挺好。” 华宁一笑,诚恳道:“我想知晓殿下的表字。” 萧重鸾不答。 丽妃被打入冷宫后,庆嘉帝去冷宫看过她,萧重鸾以为庆嘉帝会接丽妃出冷宫,可是庆嘉帝只带了一个字出来。 “这是丽妃为你取的表字。” 庆嘉帝冷漠地看着手中的奏章,对前来询问母妃状况的萧重鸾道:“她只为你求了这个字。” 其他的,一概无求。 年幼的萧重鸾只得握紧了手中被母妃揉皱的纸,被管事太监礼貌的送了出去。 华宁勾了勾弦。 萧重鸾吐了一个字:“昀。” “昀?” “日匀合作昀,”萧重鸾想起丽妃从前的话,道,“昀有日光之意,母妃曾说宫中人情冷漠,望我不与他们同流,能做个如明日般温暖的人,她赐此字给我,许是这个意思。” 华宁道:“娘娘用心良苦。” 萧重鸾发出声哼笑,他仰头看了眼窗外投下清冷月光的玉轮,低声道:“可惜我这些年,光是活下来便已是勾心斗角费尽了心力,哪还有心思去顾及这些。” 丽妃的期望,他也不知有没有做到。 “阿昀。” 萧重鸾转过头来,眼稍睁大了些:“你……” “阿昀,”华宁又唤了一遍,像是在品味这个名字的韵味,他迎着萧重鸾的视线,笑道,“很是合适你。” 萧重鸾还是头一次将自己的表字告诉别人,许是因着华宁是他救下来的人,彼此相处过段时日,对他的防备才不像对其他人那么深。 “谁许你这样唤我?”萧重鸾摆出不满的表情,“目无尊卑。” 华宁不理会他纸老虎般的恐吓,直白道:“初遇你的那一日,我真觉得阿昀就像太阳一样,尤其是你当时握住我的手,是我受了那么多苦的日子里,唯一感受到的温度。” 萧重鸾难得脸红了,他将桌子一拍,斥道:“说什么令人害臊的话,不知羞!” 华宁道:“这可是我的真心话。” 第12章 他站起身,绕过长琴朝萧重鸾走去,萧重鸾不自觉地抓紧了桌沿,华宁却是一手撑在桌上,另一手伸出,拉上了窗户。 “天色已晚,就不继续打扰阿昀了。” 萧重鸾一手撑着下巴,小半张脸贴在手心里,也不知是哪边发起了烫。他开始后悔一时冲动告诉华宁他的表字了。 “就说了不许这样叫我。” “好,好,”华宁目的已达到,见好就收,“明日我教殿下弹奏《雪月花时》,殿下可莫再迟到了。” 萧重鸾朝华宁做了个快走的手势,华宁忍不住一笑,不多做留恋,掩门离开。 跟着华宁练过几日琴,华宁的文章也终于写完,交给了罗先生。经萧重鸾指教的作业令罗先生甚是满意,甚至还在云舒院上课时当着一众皇族子弟的面对华宁进行了褒奖。 萧重鸾在底下听着,内心不免骄傲,旁的皇族子弟们倒觉得自己被羞辱了一番,纷纷议论了起来。 “他一介草民,哪写得出那种文章来。” “听说他这段时日老去七云居找三殿下。” “是三殿下呀。” …… 学子们的议论对象逐渐转到了萧重鸾身上,萧重鸾只当没听见,翻着书不理他们。 华宁多次从山清院赶来云舒院七云居找他,悦书阁里早有华宁攀上了三皇子这一传言,他本就有意借此机会宣告华宁的靠山是他,免得他人再寻理由欺负华宁。 罗先生卷书敲了敲桌案,喝道:“安静!” 房中一众桀骜子弟才老实收了声。 上午课业学完,萧重鸾还未回七云居,宫里传来了庆嘉帝召见他的消息,他学士服尚未来得及换,就匆匆赶去了皇宫。 庆嘉帝垂首于奏折中,头也不抬地问了些江下一案中还不够详细的地方,萧重鸾一一答了,他又问了些朝中报上来的难题,萧重鸾也仔细答了些解法,庆嘉帝眉目渐暖,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听闻你近来在准备阁庆的节目,可定下来了?” 萧重鸾颔首:“儿臣已有了头绪。” “既已有了头绪,怎么还不见你寻人排练?”庆嘉帝问。 萧重鸾道:“劳父皇费心,儿臣已在练习,必不叫父皇失望。” “练习?朕怎么听得,你近来除了学习,便是与一平民混在一处?”庆嘉帝的语气严厉了起来。 萧重鸾一愣,庆嘉帝鲜少管皇家儿女在悦书阁中的交游,除却大事之外,基本不插手悦书阁事件,怎么他才跟华宁一起练了几日琴,庆嘉帝就忽然对这事有了不满。 “回父皇的话,是罗先生出了道题,华宁才寻了儿臣一同研究解惑,儿臣与他并未荒废学业,父皇大可放心。” “放心?”庆嘉帝冷笑,“朕听闻华宁乃是红尘场里出来的人,重鸾,他这样的身份,你教朕如何放心?” 萧重鸾一怔。 庆嘉帝竟已将华宁的身世查得这样详细。 “悦书阁分设三院,原就是不许三院子弟混作一处,坏了风气,你若真顾及着皇家颜面,便离那华宁远些,不许再见他。”庆嘉帝目光如刀般直射向萧重鸾。 萧重鸾垂下眼,唇角一抿,笑了一笑,朝庆嘉帝一拜。 “儿臣——明白了。” 第13章 置气 山清院里刚下课,学子们一一出了学堂,罗亦庭将华宁叫住,华宁随手将书一理,走到了罗亦庭面前。 “先生有何指教?” 罗亦庭道:“前几日你交上来的文章,秦院士及其他先生们都很是喜欢,准备收入阁学集中。” 华宁谦虚道:“是罗先生及三殿下指点得好。” 罗亦庭摇摇头,道:“我从前交给你的学业,你向来不肯用心写,这次写得好,也不是我与三殿下帮了你多少,是你自己有意,我看得出来。” 华宁不言,罗亦庭为人温柔儒雅,机缘巧合下两人相熟,便有了如今他常帮罗亦庭去南风馆送信、罗先生亦对他照顾有加的关系。他看得出来罗亦庭有心栽培他。 “今年秋考,你还是不想报名?”罗亦庭问。 华宁道:“学生并无入朝为官的志向。” 罗亦庭问:“可你想为三殿下效命不是吗?” 华宁一愣,说起来,前两世他皆是在悦书阁里消磨时日,到了二十岁再入宫助萧重鸾毒杀庆嘉帝,第三世重来也有几日了,他却还未想过之后的打算。 他若想攻下萧重鸾,便万万不可与庆嘉帝再有关系。萧重鸾因着母妃的关系,格外重视与身边人的感情联系,前两世的经历已证明了他不可能去亲近一个与父皇有身体关系的男宠。 那入朝为官呢? 罗亦庭见华宁开始迟疑,心里的大石头也放下了些许,他拍拍华宁的肩膀,温声道:“你只要有一分想参与科举的念头,我便替你将名字报上去,免得日后又多生后悔。” 他是真为华宁着想。 华宁点点头,“学生知道了。” 罗亦庭为华宁不肯参加科举之事已头疼了近一年,现在见华宁终于动心,心情顿时舒畅许多,他起身从自己授课的古籍中抽出一封信,递向华宁,华宁奇怪地接了过去,疑惑道:“还未到十五,先生给我信做什么?” 罗亦庭脸一红,辩解道:“不是给他的信,这是三殿下托我转交给你的。” 华宁立时撕开了信封,这些年萧重鸾偶尔想起他,给他寄来东西时都会附上只字片语,如今两人天天见面,怎么还写起信来了? 罗亦庭见他满心欢喜的看起信,看完后却脸色逐渐冷漠,不由问道:“怎么了?” 华宁道:“没什么。” 只是忽然告诉他最近这些时日公事忙碌,无暇与他练琴罢了。 “先生若无事,华宁就先回去了。” 罗亦庭看他收拾书的动作都带着几分不耐烦,连忙问道:“可介意跟我出去走走?” 华宁一侧脸,唇角勾起个弧度:“先生不怕那位吃醋?” 罗亦庭一窒,正色道:“又不是什么亏心事。” 华宁将椅子推回原位,婉拒了罗亦庭的好意,他将书抱在怀里,朝罗亦庭道过别,就匆匆出门去了。 华宁不高兴时,十有八九会去南风馆。 罗亦庭的相好是南风馆的馆主,名唤郁川穹,华宁身为知情人,与当事二人的关系都处得不错,郁川穹也是个聪明人,从未对罗亦庭提过华宁在南风馆玩闹的事。 这日华宁解了发冠,梳好披散着的微卷长发,换上郁川穹给他备的雪白窄袖直襟长衣,戴上面具,抱着琵琶就出了门去。 郁川穹立在对面的栏杆后,手里拎着个白玉嘴烟杆,好笑地看着华宁坐在栏上,一条长腿支起,倚着立柱弹起了琵琶。 楼下往来的客人们一个接一个的抬起头来,就看到了楼上正弹琵琶的蒙面美人。 郁川穹原还一副看好戏的心态,现在一听那宛如老牛拉破车的音调,兴致顿时被打入了阴曹地府。 他绕到了华宁身后,无奈问道:“你弹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华宁瞥他一眼,弹得更起劲了些,郁川穹捂住一耳,按住华宁的手,威胁道:“再弹我就把你从这踹下去!” 华宁看他一眼,正要说话,一个仆从打扮的人忽然凑了过来,低声道:“郁老板,我家主子在那边房里。” 郁川穹头疼着,没什么好气地问:“你家主子?” “是,”仆从看了眼正有一下没一下拨着琵琶弦的华宁,道,“我家主子说,今夜他包场。” 说着,他递了片金叶子上来,郁川穹疑惑地看了眼他最开始指的方向,再看一眼金叶子,愈发奇怪:“这是……?” 华宁搭了句:“有金子不收?” 郁川穹收了不经心的态度,对那仆从道:“可惜今夜已迎了这么多客人进来,若是赶出去,怕是对小店日后的名声不好。” 仆从见他要将金叶子推回来,也不急,又拿了片金叶子放在郁川穹手上,解释道:“不需其他客人离开,我家主子说了,只要这位公子继续在此处弹他的琵琶便好。” 华宁将下颚抵在琵琶上,吊起眼尾,“哈?” 郁川穹心下一通,作出纠结神色来,为难道:“可是他这琵琶弹得着实……不堪入耳,传出去也……” 仆从又拿了五片金叶子。 郁川穹眉开眼笑:“替我多谢你家主子青睐。” 华宁顿时没了弹琵琶的兴致。 仆从道:“我家主子说了,馆主虽可继续做自己的生意,只是这位公子我家主子看中了,还请馆主上些心,莫让其他人碰了这位公子。” 郁川穹打量了华宁一眼,答:“这是自然。” 华宁哼笑一声,“他是要包下本公子?” 仆从颔首。 华宁拨了拨琵琶,“可惜我不是这家馆里的公子,伺候不来你家主子。” 第13章 “不必公子伺候,”仆从道,“我家主子说了,只要公子在此玩得开心,多弹些曲子给他听便好了。” 华宁笑容霎时敛去,仆从又叮嘱了些注意的事项,正要离开,华宁忽然道:“你那袖里还有多少金叶子?” 仆从拿出了一沓金叶子递到华宁面前。 华宁:“给我?” 仆从答:“主子说了,华宁公子若是要,可全拿去。” 郁川穹听到这里,脸色也逐渐凝重起来,华宁瞥了眼那位主子所在的房间,摆摆手。 “你走罢。” “那这金叶子?” “拿回去。” 华宁从栏上跳下来,那仆从脸色一变,问:“公子不弹了吗?” 郁川穹亦问:“你要去见他?” 华宁将琵琶往他怀里一塞,道:“不走,也不见,他若是想见我,自会出来见我。” “那公子这是……” “受人重金,自然要诚心相报。”华宁走回房里,抱了他常弹的琴出来,仆从见他并非要离开,松了口气。 他接过华宁的琴,道:“小的来,小的来,公子直说要到何处弹琴就好。” 华宁指了指下方几处楼梯连接处的小高台,仆从便快手快脚地将琴抱到高台上,华宁缓缓拾级而下,堂下宾客不免切切私语。他全当没听见,坐在琴后,面无表情地弹起琴来。 仆从蹑手蹑脚回了小房间,郁川穹轻叩着烟杆,若有所思地来回看了几眼。 华宁乱弹琵琶本是为发泄情绪,没想被人拿金子扰了兴趣,浑身都不得劲,索性第二日又去了南风馆,没想那人也跟着来了,还是坐在老地方,让仆从拿着金叶子出来买他弹曲。 郁川穹收钱收得又是开心又是担心,华宁一点不在乎,和那人犟上了劲,一连去了南风馆好几日,消息顿时传遍了京城。 这日萧重鸾正要回房照着华宁给他留下的琴谱练习,途经小花园时,正巧听见有人在闲谈。 “听说南风馆里有一蒙面美人,这几日夜夜在馆里弹时序夫子的《雪月花时》,弹得那叫一个绕梁三日。” “《雪月花时》?” 萧重鸾脚步一停,认出这是大皇子萧重禾的声音。 “这等古曲,哪是一个风尘男子能弹得好的?” “大殿下莫要不信,这几日他已快弹完雪月花三章,章章惊艳,京中听得消息的人都去了南风馆听他弹琴,都在猜他之后会不会弹出已绝篇的时之章呢!” “真有这般厉害?” “确是如此,不过说来也奇怪,第一日那美人弹的是琵琶,那声调叫一个难听,南风馆里活生生吓走了不少人,还是旁人砸了重金,才换得这人弹了古琴。” 萧重鸾一愣,心里有了不详的预感。 “还有人重金求曲?”墙那边的萧重禾惊讶道。 “是呀,听说那人每晚都来捧场,都花了……这个数了。” 萧重禾一阵不言,那人便使劲说起弹琴人的事,撺掇萧重禾与他一同去看看,萧重鸾脑袋慢慢生了疼,他下意识地转身想去山清院找人,庆嘉帝的话却又在他脑海里回荡了起来。 不能去,去了会被庆嘉帝知晓。 他才刚在朝中站稳脚跟,不能因为一个华宁就前功尽弃。 入夜,南风馆里,堂下楼上挤得水泄不通,唯有楼间的小高台上依旧只坐了一人,蒙着面,垂着细密的眼睫,无甚表情地弹着琴。 被包下的房间里,仆从为主人推开了条窄窄的窗缝,供主子可以透过这条小缝,仔细描摹弹琴人的模样。 曲至高潮处,一人忽然冲上了台去,一把抓住了华宁的手腕。 “你……” “跟我回去!”来人怒道。 第14章 冲突(上) 来人气势汹汹,华宁一瞬不知该如何是好,台下坐在角落的萧重禾眉角一抬,陪他一道前来的姜越吃了一惊,替他说出了心里话。 “罗先生怎么也在这里?” 萧重禾道:“许是认识。” 堂下除却他二人外,还有其他人认出了罗亦庭,华宁听见窃窃私语声,往回收了收手,小声道:“放手。” 罗亦庭气得脸色涨红:“你……你怎么能在这种风尘之地,抛头露面!” 他满心欣喜着华宁终于开了窍,愿意考虑参加科举之事,谁知转头就听见华宁在南风馆弹琴的消息,虽说华宁蒙了面,但是一旦有人知晓南风馆弹琴人就是华宁,可想而知这会对华宁今后的仕途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此事之后再说,先生快下去。”华宁道。 他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要往楼上房间去看,以免被那人看出他对罗亦庭的担忧。 罗亦庭不知华宁顾虑,还要带他下去,郁川穹自楼上匆匆下来,抓住了他的手臂,沉声道:“你先跟我走。” 罗亦庭气笑道:“你这个没心眼的,回头我再找你算账,”他转向华宁,继续道,“跟我下去,华……” 随即又反应过来,将下一个字咽回了喉咙里。 郁川穹见罗亦庭当真气昏了头,知晓好生相劝定然没有用,便严肃起来,厉喝道:“跟我走!” “郁川穹!” “他是在保你,快走!”郁川穹放低了声音,“这里有这么多人看着,缘由不便与你细说,你随我下去,我自会解释给你听,走!” 罗亦庭面色难看得很,偏又被郁川穹的难得的强硬给镇住,只得不甘地看了华宁一眼,被郁川穹扯着下了高台去。 “那是悦书阁的罗先生。” “这人莫不是悦书阁之人?” “没想这人连悦书阁的教书先生都勾来了。” …… 堂下又是一阵嘈杂议论之声,华宁整了整衣袖,俯下身,长发自肩侧滑落,挡住了他勾弦的指。 一记琴声传出,满堂又静寂下来。 萧重禾拎起茶杯,抵在唇边,双眼直直看着又坐回座上的华宁,姜越在他身侧低声问了句:“难不成真是阁里的人?” “呵,”萧重禾侧眼看他,“你认不出?” “听大公子这话,是知晓他身份了?”姜越道。 萧重禾眯起眼,喉间一声轻笑,“猜测罢了。” 今夜时间过得像比从前要漫长,将《雪月花时》的花之章奏完,华宁冷眼环视一周,起了身,毫不留恋地准备离开。 “公子不弹时之章?”堂下一人喊道。 其余人随即跟着附和了起来。 “弹吧!” “难道不会弹?” “只是个普通妓子罢!” 华宁停了脚步,他抱着琴,脸被琴身挡了半边,露出的半张脸显得格外的冷漠。他的视线落在了起哄最厉害的几人身上,那几人逐渐没了声,好似被巨蟒盯住的猎物。 华宁忽然笑了一声。 “你们以为爷这几日的琴,是为你们弹的?” 弹琴多日,他头一次这样高声地对听琴的宾客们说起了话。话不动听还带刺,众人的不满瞬间被引爆,谩骂斥责随之而来,更有人一马当先冲上台去,拳头高高扬起,要给华宁好看。 萧重禾唇角一翘。 “不好。” 话音刚落,台上的华宁身子一斜,用琴挡住了袭来的拳头,同时抬脚用力踹在了那人腰上,那人便狼狈地跌在了阶上。 “刑部龚尚书之子,龚一清龚公子,”华宁抱琴走至哎哎喊痛的龚公子身边,低头看他,“今晚你来此听琴,龚尚书可知晓此事?” 龚一清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大惊道:“你……你是谁?” 华宁弯眼一笑,视线往人群里一扫,看见了个正扶额挡脸的男子,他“啊”了一声,直言道:“真巧,龚尚书正好也在。” 龚一清脸色瞬间苍白。 华宁懒得再理会众人,面无表情地上了楼。 房间里的仆从见华宁居然没有回自己的地方,反而朝着这里走来,立时看了眉头微皱的主子一眼,得了主子示意后,他快步出了门去,迎住了华宁。 “公子这是要见我家主子?”他恭敬问。 华宁将琴往他手上一放,道:“琴坏了。” “公子?” “记得赔郁馆主。” 仆从心下石头一放,“那自然。”下一秒华宁抬起手,仆从面色又变得紧张起来,他按住门,喊道:“公子!” 华宁瞥他一眼,反手曲起指,叩了叩闭起的房门。 他对里面正坐的人道:“明日起,我不会再来此处弹琴。” 良久,门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应声。 “嗯。” 华宁道:“你不愿回应我,那便撤了放在我周边的眼线,要断,你我就当断得一干二净。” 仆从满面担忧。 “还有,我会参加今年的秋试,你若不想在朝堂上见到我,大可继续阻止萧重鸾庇护我,让那些个蠢蛋接着设计刁难我,”华宁语气逐渐暴躁,“悦书阁里那些龌龊事,你应比谁都清楚。” 第14章 门里的人站了起来,他无奈的视线像是穿过了雕花木门,落在了华宁身上。 他道:“何必为官。” 华宁反问:“那你要我继续做你的男宠?” “你若愿意,这帝位……” “萧明赫,”华宁握紧的拳头重重敲了门上,“不要忘了,是你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你那个位置,怕是要让我死在上面吧。” 只好男色之人,如何继承皇室大统。 房里的人不再出声,华宁原地站立许久,等不到回答,冷笑着丢下一句“不要再管我”,便匆匆离开了 郁川穹与罗亦庭在后园等到了华宁。 华宁已换回平时穿的普通衣裳,头发也规规矩矩地扎了起来,罗亦庭听郁川穹添油加醋地说过了这段时间的事,心里怒火早消去了大半,见华宁过来,还是假装凶狠地瞪了华宁一眼,问:“你到底惹上了什么人?” 华宁老实答:“我也不知道。” 罗亦庭愁道:“以后可怎么办?” “我方才已与他说了,日后不会再来此弹琴,他也应了。” 郁川穹“啊”了一声,罗亦庭举起他的烟杆在桌上重重一敲,郁川穹又收起了那副肉疼的表情,连声道:“也罢也罢,少些麻烦,少些麻烦。” 罗亦庭向华宁确认:“当真就这么简单?” 华宁笑道:“先生还担心我,只怕明日秦院士就要找你,问你深夜出入南风馆的事了。” 罗亦庭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只要你无事就好。” 郁川穹品出他话里的意思,问:“要回去了?” 罗亦庭将烟杆扔回他怀里,“再会。” “这月十五的谜语……” “不用等了。”罗亦庭无情道。 郁川穹哀嚎一声,手里烟杆掉了地。 回到悦书阁,罗亦庭强硬地送华宁回了山清院里的观山居,华宁实在不好意思让先生将自己送进门,走到门前,就对罗亦庭拜了一拜,道:“今日多谢先生。” “嗯。” “罗先生,学生决意参加秋试了。” 罗亦庭本强撑的睡意一下子跑没了影,“当真?” 华宁道:“辛苦先生为学生操心了,本次秋试,学生自当全力以赴。” 先前的不满与担忧被这个好消息甩没了影,若不是拎着灯笼,罗亦庭简直想抚掌庆贺。 “那就好,那就好……”他猛地拍了拍华宁的肩,催促道,“那你快去睡、明日早些起来,好生听先生们讲课。” 华宁失笑,罗亦庭不想再耽误他的休息时间,脚下一转,快步走了。看着他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里,华宁轻声道了声谢,转身进了院门。 走了段路到了自己房门前,华宁推开门,随后警惕地向后一退。 他房里坐了个人,屋里漆黑得看不清是谁。 “你是谁?”华宁防备道。 那人站起身来,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问。 第15章 冲突(下) 华宁讶道:“三殿下?” 萧重鸾的表情在摇摆不定的烛光中显得有些难以捉摸。 他问华宁:“你去南风馆弹琴,是想做什么?” 萧重鸾知道男人去烟花之地是常有之事,可华宁是他从那里面救出来的人。华宁在哪里不能弹琴,偏要去南风馆里卖弄? “殿下生气了?”华宁走到萧重鸾面前,反问道。 萧重鸾声音写满风雨欲来,“你不自爱,我如何不生气?” 华宁是他救下的人,他亦与罗亦庭聊过,知晓华宁并非自己所说的那样只通琴艺,有才之人不自爱,叫人看了便着急。 “罗先生到南风馆找我,是殿下给罗先生报的信?” “是又如何?”萧重鸾伸手抵住华宁的肩,“太近了,老实站好。” 华宁抓住萧重鸾的手,将他的五指都拢在了手心里,萧重鸾身子一震,对上华宁的视线,华宁缓缓在他面前半跪下,大而亮的眼瞳被眯起的眼睫遮去了大半,笑意却从里面流泻了出来。 “阿昀生气就好,”他将另一手放在萧重鸾膝上,从下往上锁住了萧重鸾逐渐无措的眼神,“我去南风馆弹琴,就是想惹阿昀生气。” 萧重鸾眉头拧起,怒火更胜,已没了心思再纠正华宁对他的称呼,他冲华宁喝道:“你说什么?” “阿昀明明生气,却不自己去抓我回来,反而托罗先生去找我,为什么?”华宁毫不畏惧地继续发问。 萧重鸾一顿,“我……我是皇子,怎能出入那种地方?” “说谎,”华宁一语戳破他的谎言,“殿下分明是在躲我。” 从一开始下定决心要引起萧重鸾注意的时候,华宁就设想过了庆嘉帝那一边的情况。 若是这一世的庆嘉帝毫无前两世的记忆,那么在十八岁庆嘉帝来访悦书阁之前,他根本不会注意到华宁。 可若庆嘉帝有了前两世的记忆,按庆嘉帝对他的执著来看,第一时间就会安排暗卫到他近侧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庆嘉帝立下传位诏时,华宁正在他身边看书。 “来看看。” 华宁一手撑着下巴,无聊地翻过一页,“什么事?” 庆嘉帝将诏书合起,答:“朕将传位诏书写好了。” 华宁动作一顿,抬起眼来,“你还是鼎盛之年,怎么就把这个给定了?”却还是将书放下,走到了庆嘉帝身后,伸手去拿那明黄色的诏书。 “先立着,若以后累了,还想能与你一同到江南走走。”庆嘉帝道。 华宁一笑,手指在熟悉的三字上抚过,喃喃:“萧——重——鸾。” 他控制着颤抖的指尖,心想,真好。 可一垂眼,却对上了帝王注视着他的幽深双瞳。 华宁心中一震,稳住声音,接下了方才帝王说的话,“与太上皇一同出游,华宁许是这世上最有福气之人了。” 庆嘉帝伸出一指,点了点华宁手上陡然沉重的诏书,“你觉得老三如何?” 华宁镇定道:“三殿下于我来说是救命恩人,又是我与你的媒人,他今后能继承大统,我自然为他高兴。” “当真如此?” 华宁道:“那还能怎样,你选出来的儿子,自有你自己的理由。”他将传位诏书合上,放回庆嘉帝面前。 庆嘉帝道:“老三他……像朕。” 华宁故意装作没听懂的模样,失声笑道:“你那么多子女,若不像你,那岂不是要出大事!” 庆嘉帝哼了一声,华宁俯下了身去,在他佯怒的脸上蹭过一蹭,庆嘉帝才缓和了脸色,按住华宁的后颈,与他交缠起了唇齿。 伴君如伴虎,纵享万千宠爱,可华宁知晓庆嘉帝怀疑过他对萧重鸾的心意。所以带着前世记忆的庆嘉帝不会接受华宁,更不会接受华宁与萧重鸾在一起。 萧重鸾从宫中回来后就要与他断开联系,一看就知是庆嘉帝做的手脚。他去南风馆弹琴,一是为了试探萧重鸾对他的态度,二便是想引出庆嘉帝,打消他插手华宁与萧重鸾的心思。 庆嘉帝待他越是愧疚,他越是能抓着这些愧疚,让它变成自己的助力。 “我躲你做甚?”萧重鸾道。 他甩了甩华宁的手,想要站起来,华宁手一使劲,断了萧重鸾的念头。 萧重鸾吃痛,高声斥道:“华宁你大胆!” 华宁微笑道:“殿下若再挣扎下去,我还会做更大胆的事。” 萧重鸾青了脸,“你……” “你躲我,是嫌弃我是青楼楚馆出身,不愿与我有干系?”华宁继续问。 萧重鸾磨了磨牙,暗骂了句华宁怎么这么大的力气。 “不是。” “那便是宫里那位看不起我了,对不对?” 萧重鸾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你……何必在意,我知你有一身才华,不输这悦书阁里许多人。” 萧重鸾是惜才之人,还极度护短。听他这么说,华宁就知萧重鸾已将他当成了自己人,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护住华宁的自尊。 “……” 华宁放轻了手上的力道,低下头去,揉起了萧重鸾方才被自己掐肿的手腕,萧重鸾臭着脸,忍耐着想踹他一脚的冲动。 “本次秋季科举,你……” “我会去考,”华宁接过了他的话,“如果宫里那位自己认定了我为新科进士,就不会再因我的出身而轻视我了吧。” 萧重鸾冷哼:“要参试之人,这几夜还去南风馆里弹琴,你的自信怕是比天还高。” 华宁笑道:“因为与其被殿下躲开再把我忘了,还不如让殿下生我的气来得舒服。” 萧重鸾奇怪看他,道:“有时我真不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吗?” 华宁笑着眯起双眼,迎着萧重鸾无奈的视线,缓缓将唇凑到萧重鸾发红的腕边。 萧重鸾身子一僵,眉头皱得愈发紧。 第15章 “华宁!” 微凉的唇印在了手腕发热的肌肤上,华宁按紧了萧重鸾下意识想抽回去的手臂,琥珀色的瞳眸好似荡起了微光。 “今夜回去后,殿下不妨多想想。” 他放开萧重鸾,站起身走回了床边。 “夜深了,殿下请回吧。” 第16章 意外(上) 自观山居归来后,萧重鸾再未见过华宁。 南风馆里一掷千金的神秘人与蒙面弹琴的美人一同消失,京中众人大多惋惜,萧重鸾听见消息,唇下一撇,抱着书去了南庭。 罗亦庭在南风馆出现的事传回了悦书阁,秦院士果然大怒,将罗亦庭好生训斥了一番,罚他三个月内不许教书,只许在南庭浇水撒花施施肥,相当于禁足。之前罗亦庭布置下的作业也只能由学生自己送去南庭给罗亦庭检查。 “秦院士器重先生,若是其他先生,怕是还要被罚半年俸禄。” “唉。” “好在郁馆主与先生的关系没有暴露,不然以后估计就上不了先生的课了。” 罗亦庭浇花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回头看向正百无聊赖翻着书的华宁,疑道:“说起来,你先前与秦院士去南风馆,究竟是如何才让他不再追究我与郁川穹往来之事?” 华宁道:“我对秦院士说郁馆主是罗先生失散已久的弟弟,罗先生多次让我送信去南风馆,是想劝郁馆主早日关店从良。” 罗亦庭:“……” 华宁笑了笑,将书翻过一页。 罗亦庭叹口气,弯下腰去检查花枝,又问:“阁庆也没几日了,怎么不见你去排练?” “我若说我一心只扑在秋考上,先生信不信?” 罗亦庭一顿,悦书阁里的学子们向来阵营分明,不与其他院里的学子共同行动,华宁身在富商之子聚集的山清院中,自然不可能与萧重鸾共演,他又向来是山清院中的边缘人,遇上这样的庆典活动,不必多想也知他定然是被排挤出来的那一个。 “你啊,”罗亦庭道,“熬出头便好了。” “学生知道。” 华宁合上书,回了屋里去换书,罗亦庭捶了捶腰,直起身子,瞧见了从院门外走进来的萧重禾。 萧重禾恭敬道:“罗先生,学生来交前些日子你布置的作业。” 罗亦庭腰正酸疼,便对萧重禾道:“大殿下有心了,放在那处台上便好。” 萧重禾听话照做,放下作业之后,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视线朝房里一望,正好看见了出来的华宁。 “华宁,”罗亦庭见萧重禾注意到了华宁,便冲华宁道,“这是大皇子殿下。” 华宁听出罗亦庭话里的意思,朝萧重禾行了一礼。 “见过大殿下。” 萧重禾颔首,“你就是华宁?”他上下打量了华宁一阵,对罗亦庭道:“先生可还有事需他来做?” 罗亦庭道:“华宁不过是在我这里偷个清闲好读书,你若有事找他,直接问他就是。” 萧重禾便对华宁道:“本殿有意赠秦院士一张琴,听人说你对琴多有研究,想请你替本殿把把关。” 前两世里,华宁与大皇子的接触并不多,因着萧重鸾的关系,他本身对大皇子就有所疏离。今世华宁有意入官场,自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疏远萧重禾。 “大殿下严重了,能帮到大殿下,是华宁的荣幸。”华宁道。 萧重禾转向罗亦庭,拱手道:“那学生就将华宁借走了。” 罗亦庭冲他摆摆手。华宁回房里放下书,向罗亦庭道了别,他走到萧重禾身前,萧重禾让开稍许位置,眼神还牵在华宁身上。 华宁问:“大殿下为何总看着我?” 难不成萧重禾也去南风馆听过琴? 不想萧重禾却是一笑,道:“本殿曾随母妃见过一位故人,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但总觉得你与那位故人有些相像。” 闻言,华宁心想他说的许是丽妃,遂放下心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段路,萧重禾随意问了些话,华宁一一答了,谈到阁庆之事时,萧重禾讶道:“你不准备参加阁庆?” 华宁摇摇头:“我没那个才艺。” “这就是所谓的妄自菲薄了吧,”萧重禾放慢脚步,侧脸看华宁,道,“若你不介意,可要来本殿这边?” 华宁一时摸不清萧重禾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婉拒道:“大殿下有心了,现在离阁庆也不剩几日,我去怕是只会给大殿下添乱。” 萧重禾笑道:“本殿对这点还是有信心的,你既有空,那便这样决定了。” 华宁脚步一停,不远处忽然传来了萧重鸾的声音。 “大皇兄。” 萧重禾转过脸去,“三皇弟也来找罗先生?” 萧重鸾走到两人面前,点了点头。“我来交课业,”他看向华宁,奇怪道,“大皇兄怎么与华宁在一起?” 萧重禾将华宁肩膀一揽,道:“华宁要随我去趟谷怡斋,替我挑张琴作为贺礼送给秦院士。” 华宁一瞬觉得萧重鸾看过来的视线有些沉重。 “承蒙大殿下信任。” 萧重鸾赞道:“几位先生常说华宁的眼光极好,秦院士定然会十分满意。” “呵呵,”萧重禾道,“方才见罗先生有些倦意,三皇弟还是快些过去,免得扰了罗先生的休息。” 萧重鸾笑着谢过萧重禾的提醒,一眼也未再看华宁,径直往南庭去了。 一面见过,随着阁庆的逼近,悦书阁里的学子先生们都忙了起来。阁庆前一日,学子们各自备了马车,或豪华或奢侈,一一停在悦书阁前,依次朝城外的四时行宫赶去。 萧重鸾坐在车厢里调琴,车门被人轻扣了几声。 “殿下。”是陆西延的声音。 “说。” “车夫没有找到华宁公子。” 萧重鸾皱起眉。他心知华宁在悦书阁中无亲近之人,特意遣人架了辆马车接送华宁,“怎么找不见人?” 陆西延答:“听说是不久前去了大殿下车上,随大殿下一起去行宫了。” 萧重鸾沉默片刻,陆西延在车门唤了几声,他才道:“本殿知道了。” 另一侧,萧重禾自暗格中取出一盒糕点,放在了小几上,他冲华宁招招手,道:“路途还远,吃些垫垫肚子。” 华宁道:“谢过大殿下。” 萧重禾道:“明日若能拿下第一,本殿还要再设宴一一谢过你们。” “华宁自当尽力。” “你可知明日皇上也要来四时行宫?” 前两世的庆嘉帝可没到四时行宫来看过阁庆。华宁心里存了疑,问:“皇上怎么忽然有了这个兴致?” 萧重禾看着华宁,别有用意道:“天威向来难测,本殿也在好奇呢。” 华宁皱起眉,他明日原有计划,若庆嘉帝只是来看看学子们的表现倒罢了,若是庆嘉帝来找他,那…… “对了,秦院士很喜欢你替本殿挑的琴,为表谢意,本殿想将此物送与你。” 萧重禾说着,掀开了身旁原本盖着的红绸,华宁垂眼一看,双眼不由睁大,瞬间愣住。 “这是……” 本应由萧重鸾寻回的羲和琴! 萧重禾看他反应,心中猜测终于有了答案,他按住羲和琴,一字一顿道:“本殿问你,你与贺樱宁是什么关系?” 第17章 意外(下) 华宁双手不自觉握紧,他缓缓抬起眼,对上萧重禾探究的眼神,镇定地反问:“大殿下既遣人去了松州寻羲和琴来试探我,手下人难道没顺便查一查我与她的关系?” 萧重禾发出一声笑,双眼却毫无笑意:“本殿换一个问题,前些日子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南风馆弹琴人,就是你。” “是我不错。” “刑部尚书公子龚一清对你无礼,过几日刑部尚书便被我父皇贬职下放,你可知是为何?” “刑部尚书自己行为不检让圣上找了错处,与我何干?”华宁笑道。 萧重禾咬重了字音:“一掷千金买你弹曲之人,是我父皇,对不对?” 华宁眉毛一扬,作惊讶状:“我从未见过他,如何知晓他是谁?更何况天子为何会在这种地方……做出这等不合身份的事?” “华宁,”萧重禾从琴下抽出了把小刀,他将刀鞘扔至一边,锋利的刀刃压在了琴身上,“你若再说一句谎话,本殿便会在这张琴上划一道痕。” 华宁面上笑意瞬间散去。 和庆九年,庆嘉帝曾携后妃朝官南巡。 萧重禾彼时年方八岁,遂母妃一同在南巡队伍中游玩,途经松州之时,萧重禾偷偷溜出去买糖吃,转眼找不到回去的路,站在街头嚎啕大哭。恰是这时,一个眼似桃花的女子出现在了他面前 女人面容娇艳,一手拎了个药包,另一手拎着根糖葫芦,见萧重禾站在街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凑近来,问了句:“你是谁家小少爷?” 第16章 萧重禾警惕心极强,带着哭腔呵斥她道:“大、大胆!” 女人冷下脸,道:“我好心想帮你找你家人,你架势倒挺大,行吧,你就在这哭到天黑吧。” 萧重禾吓得拽住了她的衣摆,“别……别走……对、对不起,本……我向你道歉。” 女人唇角一翘,笑脸霎时如春花璀璨,她将糖葫芦往萧重禾手里一塞,粗鲁地卷起袖子擦了擦萧重禾脸上的泪水。 “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给,你的奖励。” 萧重禾小心翼翼地拿着糖葫芦,说:“谢……谢谢。” 女人笑着揉了揉他的头,“你……” 她的话忽然断了,萧重禾舔了口糖葫芦,奇怪地看向她,“怎么了?” 女人苦笑一声:“我知晓你是谁家的孩子了,来,我送你回去。” 萧重禾睁大双眼,“你……你怎么知道?我还没说。” 女人牵了他一只手,“我若说我会读心术,你信不信?” “……” “你现在心里在想,我肯定是在骗你,父……父亲从来都说这世上没有这等法术,对不对?” “……你、你好厉害!” …… 萧重禾跟着那女子走回了临近驿馆的地方,察觉儿子失踪的端妃正巧正带着人在找他,一见萧重禾,立时喜出望外地拎着裙摆跑了过来。 “禾儿!” 端妃将萧重禾抱得死紧,上上下下检查了好多遍,一把掐了萧重禾的脸,怒道:“谁叫你瞎跑的!” “儿子再也不敢了,母……母亲。” 端妃抱着萧重禾,好不容易冷静下来,视线一转,落在了无声走出了大距离外的女人身上。 “你……”端妃站起身,大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重禾讶道:“母亲,你们认识?” 端妃将萧重禾挡到身后,“贺樱宁,原来是你绑了我儿子。” 女人没了先前温柔的模样,她冲端妃冷冷一笑,晃了晃手里的药包。“说什么瞎话,我怎么会知道你儿子长什么样?” “那你……” “我给我家孩子抓药路上碰见了你家走丢的小少爷而已,”女人一眼也不看萧重禾,嘲讽道,“你可得看紧了,当心皇上怪罪下来,脑袋会掉地哦。” “你!”端妃气急,一指指向女人,喊道:“给本宫打!” 萧重禾没理清两个长辈间的纠纷,一听母妃要教训好心送自己回来的女子,连忙拽了端妃的手,求情道:“母亲,母亲,不要。” 女人倒是丝毫不惧,冲端妃道:“你猜猜,你在这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会不会知道?” 端妃脸色一白。 “他会不会……忽然就想来这里看一看,平素温婉的端妃娘娘到底是对谁发了这么大的怒气呢?” 察觉主子的迟疑,靠近女人的侍卫们都停了下来。 女人视线自端妃身后的大门上一掠而过,面无表情地从端妃怨恨的目光中离开了。 那一日,端妃将萧重禾带回了房中,遣开了所有宫人,一遍又一遍地对萧重禾说: “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你见过的那个人。” 她那恐惧而嫉恨的表情,萧重禾至今都忘不了。 他记住了贺樱宁这个名字,回京之后,偶尔找着机会便会去搜寻有关她的消息,可所有人好似都对这个名字避讳不及,一个劲地说不知晓。 他唯一知晓有关贺樱宁的从前,是从一个国外使臣嘴里听来的。 使臣彼时喝醉了酒,迷糊道:“贺樱宁啊……是枳国前太子未过门的太子妃……可惜枳国被圣上灭了,枳国皇室也都被……被圣上赐死了。” “本殿再问一次,你与我父皇,是什么关系?” 一个覆灭之国的太子妃,能让当今皇妃如此忌惮,能让皇妃宁愿受气也不愿她与皇上见面? 而一个不知父亲是谁的私生子,又能让他从来威严的父皇,甘愿涉足烟花之地,甚至替这个私生子处置朝中大臣? 马车行过树林,风吹过丛丛枝叶,沙沙,沙沙,纵如此清幽之调,也缓解不了车厢中逐渐冷凝的气息。 华宁忽然道:“你若敢在琴上划一道哪怕只有指甲大的痕迹,我就会在你的脸上划一道一模一样的伤口。” 萧重禾手一紧。 华宁伸出手,握住了萧重禾的手腕。 “殿下问了这么多问题,无非只关心一件事罢了,”华宁一根一根地掰开萧重禾的手指,随意道,“我不知你是从皇上身边人嘴里套到了什么消息,大殿下大可以放心,我这样的人,绝不会与你争那个位置。” 他只是要替萧重鸾争那个位置而已。 萧重禾道:“你果然是……” 华宁拿起萧重禾手里的匕首,将冰冷的刀刃立在了自己唇前,“嘘。” 萧重禾神情复杂。 马车停了。 华宁将匕首合入鞘中,放回了萧重禾手上。 “烟花之地出来的人,无论到了什么样的地位,永远摆脱不了那样的身份,谁都不会接受我。” 华宁俯身,抱起了羲和琴。 “多谢大殿下替我寻回母亲的遗物,明日表演,我必会尽力。” 第18章 相争(上) 阁庆之日,四时行宫中满是热闹气氛。殿前广场上,山清院、水行院、云舒院及各院先生们分坐四处,写着贺字的鲜红大旗迎风飘扬,鼓乐之声满溢于耳。 秦院士身着深蓝朝服,立于正中央垒起的演台上,高声读着颂词,在他身后高高的台阶之上,分次摆了十张椅子,悦书阁中资历最深的先生们依次坐于其上,喜气洋洋地看着满场学子们。 在他们身后更高的地方,摆了张金漆盘龙座,坐着不怒自威的帝王。 太子薨后,帝王膝下还剩三子二女,皆在悦书阁中学习,今日也聚在了一处,坐在广场的正北方。 萧重禾最年长,一一与弟弟妹妹寒暄过后,在萧重鸾身侧坐了下来。 “三皇弟,来。” 萧重鸾忙端起酒杯,道:“应是我敬大皇兄才对。”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将酒一饮而尽。 萧重禾道:“听说今日三皇弟的节目只你一人表演,看来三皇弟是成竹在胸啊。” 萧重鸾忙道:“大皇兄高看我了,我匆匆自江下归来,节目亦是匆忙备下,哪比得过三月前就开始准备的大皇兄,今日献丑,能起一抛砖引玉之用已足矣。” 萧重禾问:“不是有邱先生为三皇弟你出谋划策?” 萧重鸾道:“邱先生不过说了些往年阁庆的活动罢了,哪比得上大皇兄召集了半院的人来排演,光声势便可夺人耳目,着实让弟弟我钦佩不已。” 云舒院中皆是皇族子弟,太子薨后,萧重鸾尚不起眼,剩下的六皇子又年幼,最有机会继承皇位之人便是大皇子萧重禾,云舒院上下皆以萧重禾马首是瞻。萧重禾要在阁庆之时夺魁,云舒院上下自然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往他身边凑。 谁知萧重鸾捡着这个机会,去了江下办案,一案成名。 萧重禾自小看不起萧重鸾,叫萧重鸾出了这样的风头,心里可痒痒得很。 “虽说为兄准备了这样久,可究竟能不能入先生们及父皇的眼,为兄心里也没有底,”萧重禾放下酒杯,别有用意道,“幸得前几日在山清院捡了个人才,指点了那些不成器的一通。” 萧重鸾尚不知华宁加入了萧重禾的队伍,闻言眉头便是一皱,想起了前些日子在悦书阁中与华宁萧重禾擦肩而过的事来。 “听说大皇兄昨日马车上坐了个山清院的学子,莫非就是他?” “是他不错,”萧重禾笑道,“三皇弟你也见过的,名唤华宁。” 萧重鸾垂下眼,低声一笑,“原来是他。” 萧重禾奇道:“三皇弟怎么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萧重鸾提起酒壶,像是想给自己倒一杯酒,可又放了回去,他将手搭在酒壶上,为难道:“皇兄可知华宁出身风尘?” “咦?” “先前他遭人欺负,我送了他几服药,还被父皇教训了一番,叫我少接近这种出身不干净的人,”萧重鸾担忧道,“今日父皇也来了此处,若是叫他看见华宁在大皇兄你的队伍里……” 萧重禾笑容不改,脑袋里却高速转了起来,他确是知晓萧重鸾疏离华宁之事,但庆嘉帝会嫌弃华宁出身风尘?还不许萧重鸾与华宁交好? ——那可真是耐人寻味了。 致词之后,阁庆正式开始,歌舞、皮影、角抵……各类表演一一上台,学子们铆足了劲,演了个淋漓尽致,阶上评判的先生们也都乐得合不拢嘴,或抚掌大笑,或拍桌叫绝,十分尽兴。 他们还会将面前摆着的雕花竹牌送与自己喜欢的表演节目,今夜得最多雕花竹牌的节目,便是今日悦书阁阁庆中的第一名。 宴至中旬,到了萧重鸾表演的时间。 第17章 他抱琴上了台去,先朝诸位先生及庆嘉帝拜了一拜。 “学生斗胆学了首古曲,今日奏给各位先生听,望先生们多指教。” 接着便在琴后坐定,静心勾起了琴弦。 秦院士眉头一扬,与旁边的邱先生对视一眼,讶道:“《雪月花时》?” 满座听出曲调的人们亦小声惊叹。 “当真是《雪月花时》。” “不知是不是要弹全曲?” …… 邱先生摸了摸唇上的胡子,笑道:“没想到他竟真补了此曲。” 秦院士喜不自胜,看了邱先生一眼,道:“是你出的主意罢。” 邱先生但笑不语。 渐渐地,广场上除却琴声,其他声音都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浸入了古曲的清雅之音中。 唯有华宁看着阶上的帝王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他全然没想到庆嘉帝会来四时行宫参加阁庆,《雪月花时》是他前世补齐的曲子,若是庆嘉帝在此处发难,萧重鸾恐怕…… 曲至时之章,萧重鸾十指依旧不停,众人听得愈发认真,秦院士眼神晶亮,一秒也不曾离开萧重鸾的指尖。 华宁却与此处吃了一惊。 萧重鸾改了他的曲谱! 琴声淡去的瞬间,秦院士站起了身。 “好!” 旁边坐着的九位先生亦忍不住交头议论起来,又惊又喜。 “补得好!补得好啊!” “若是传出去,天下文人哪有不为之动容的?” “三殿下着实奇才!” 萧重鸾面露害羞,上了台,侍女端着银盘跟在萧重鸾身后,先生们一个个将雕花竹牌放在了盘上,恨不得每人都拉着萧重鸾夸他一遍,与他谈谈心得。 萧重鸾好不容易从台上回了座位休息,萧重禾笑道:“三皇弟这曲补得极妙。” 萧重鸾知晓萧重禾说的反话,也不在意,他拿满了十个牌子,再怎么也不会输给萧重禾。 “大皇兄谬赞了。” “珠玉在前,可叫为兄不好出场了。” “大皇兄话说得严重了。”萧重鸾将萧重禾面前的酒杯斟满,萧重禾将他酒杯一推,客气道,“为兄该去准备了。” 萧重鸾“哦”了一声,笑眯眯道:“预祝皇兄拔得头筹。” 节目渐渐到了尾声,萧重禾领着一众王公子弟骑马入了殿前广场,高头大马在阶前站作一排,气势傲然,还一人身着霜色广袖长衣,慢慢步上演台,站在了青铜编钟旁。 萧重鸾看清他模样,心里一沉。 竟是华宁。 五名少女跟着在华宁身后坐定,或抱琵琶,或执长笛,或抚长琴,指尖奏出轻灵乐声,为节目拉开了序章。 最引人瞩目的是阶前的骏马们,一一随着乐声节奏起舞,踢踏、回转、扬蹄……台上人每敲一下编钟,音乐便紧促一分,马儿亦随之越跳越快,几位先生看得直呼“妙哉”。 曲至高潮,少女们勾动音符的手指都停了下来,跳舞的马儿也立在了原地,唯有华宁忽然扬起了敲钟的手,一下又一下,衣袖如幽蝶翻飞,其下乐声,如风过大荒,如日落高崖,恢弘而不失典雅。 末了,马儿与少女们皆静默退去,华宁敲下最后一个音符,转过身来,朝着阶上的十位先生及帝王,深深鞠了一躬。 还未换下赤色劲装的萧重禾上了阶去,先生们赞不绝口,纷纷将手中雕花竹牌放在了萧重禾身后侍女端着的银盘上。 “学生谢过各位先生们。”萧重禾道。 台上十位先生尽数将雕花竹牌给了他,正好与萧重鸾同数。 萧重禾望了眼台上的华宁,虽不高兴与萧重鸾打了个平手,却也只得认命退下。 阶上的帝王忽然道了句:“重禾。” 萧重禾动作一停,转身朝庆嘉帝跪下,“父皇。” 庆嘉帝从龙椅上站起身,缓缓走到了萧重禾身前。 天子起身,还有谁人敢坐?眨眼间,满行宫的学子与先生们尽离了座,朝着庆嘉帝跪了下去。 庆嘉帝自秦院士桌上拿了个雕花竹牌,放在了萧重禾的银盘上。 “不错,”庆嘉帝道,“今日这个节目,朕很是喜欢。” 第19章 相争(下) 庆嘉帝此举,无外乎是将萧重禾的表演抬了一把。 萧重禾顿时喜出望外,朝着庆嘉帝拜谢一通,下了阶去,华宁跟了几步,朝萧重鸾的方向望了眼,萧重鸾正与三公主对酒,侧着脸看不清情绪。 到了幕后,萧重禾换下衣裳,对华宁道:“本殿果真没赌错。” 华宁解开被仔细编起的发冠,“嗯?” 萧重禾道:“有你在,父皇必然会喜欢。” 闻言,华宁嗤笑一声。 “你当真以为是因为我的缘故?” 萧重禾抬眉,笑道:“难道不是?我看父皇喜欢你喜欢得紧。” 他不禁想,庆嘉帝不许萧重鸾接近华宁,许是庆嘉帝至今也看不起萧重鸾罢? 华宁换好学服,垂头系着腰封,他淡淡道:“圣上不过是为了打压萧重鸾的气焰,才便宜了你,与我有何干系?” 他与庆嘉帝相处了那些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庆嘉帝行事背后的理由。太子薨后,庆嘉帝不愿萧重禾在前朝一枝独秀,才借机抬了萧重鸾一把,如今萧重鸾成了前朝众人所趋的贵人,他又想平衡两个皇子间的势力,便让萧重禾出了风头。 这一世萧重鸾的阁庆节目与前两世不同,许是庆嘉帝从哪处知晓了萧重鸾要奏《雪月花时》之事,才会特意前来四时行宫。 萧重禾倒以为庆嘉帝诸般举动都是为了他了。 “父皇向来不喜欢老三。”萧重禾道。 华宁不置可否,他整理好了上下,准备出门,萧重禾又问了句:“听说你要入仕?” “是不错。” “可想在本殿身边做事?”萧重禾问。 华宁推门的手没有动,他转过头,冲萧重禾道:“你真放心我?” 萧重禾道:“本殿素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华宁“哦”了一声。 “可我却懒惯了,只想谋个闲差。” 说什么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萧重禾这人小心眼得过分,想拉拢华宁,不过是想着与其让华宁被萧重鸾拉拢,还不如放在自己身边盯着。 前两世萧重禾斗不过萧重鸾,这一世他也不会让萧重禾翻身。 华宁从房里出来,关上了房门。 阁庆的节目都一一演完了,庆嘉帝与先生们去了主殿把酒言谈,三个院的学子也去了划分好的偏殿里划拳吃喝,华宁没那个心思去见山清院那些富家子弟,拦了送餐宫女盘中的一壶酒,拎着就上后园去了。 后园有个湖,湖上有扁舟,泊在水边,隐在芦苇后,浸在清冷的月色里。 华宁径直上了小舟,一条腿曲着,一手撑着脸,对着壶嘴灌了满喉酒。这样安静地泛舟湖上,轻易地就让他想起了第一世庆嘉帝死后,他被暗卫护在钟宁宫中,也是这样一人坐在舟上发呆。 那时的夜远比现在冷得多,尤其是那人出现时,像是把北国的风雪都带来了一样。 可在那段被孤立起来的时日里,也只有那人会坐在舟头,问他如此苟活,可有遗憾。 “有啊。” “与谁有关?” “他。” 那时喝醉了酒,华宁扯着自己的衣袖,醉醺醺地给那人看袖摆上方栩栩如生的鸾凤。 第一世活得过于无求了,等庆嘉帝死了,萧重鸾当了皇帝,他一个人被名为保护实为监禁地锁在了钟宁宫里,不必再与任何人勾心斗角,他才忽然有了不甘的念头。 萧重鸾,萧重鸾呀。 可以的话,想让他…… 华宁猛然睁开了双眼。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华宁掩在丛丛芦苇中,瞧见了被黑衣人桎梏在身前的萧重鸾。萧重鸾面色晕红着,眉头皱得极紧,一看就知醉得不轻。 “你好大的胆子,”他低斥道,“竟敢谋杀皇子。” 黑衣人制着萧重鸾向湖边走来,“皇子的赏金可比一般的任务多得多。” “是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沙哑着嗓子笑起来,“三殿下是真觉得我会告诉你答案?” 萧重鸾面色难看得紧,黑衣人用力制住了他的挣扎,将他推到了水边,并指在他肩上一点,萧重鸾便再动弹不得。 “三皇子醉酒,失足落水,”黑衣人声音里带着笑意,“等三殿下到了阴间,看谁笑得最开心,自然就知道是谁请了我来取你性命。” 萧重鸾双眼瞪大,黑衣人抵在他背后的手传来一阵巨大的力道,紧接着,便听黑衣人闷哼一声,只一霎,萧重鸾被人从后方拦腰抱住,黑衣人则重重地跌入了水中,湖面溅起高高的水花,湿了萧重鸾的衣摆。 “你……”萧重鸾被人自后方抱着,看见黑衣人沉入水中,惊魂未定,想转过头去看是谁救了他一命,却仍是一动也不能动,“是……是谁?” 第18章 华宁将他抱着,下巴搭在了萧重鸾肩上,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赶上了。” 萧重鸾吃了一惊,“华宁?” 华宁闭上眼,在他肩头蹭了蹭,“幸好我临时起意躲在此处偷懒,不然日后可就见不着殿下了。” 纵然方才是紧张到了极点,可华宁竟然能悄无声息地接近他与黑衣人身后——萧重鸾愣过之后,看着荡着水纹的湖面,紧张道:“他还在!” 华宁手搂着他的腰,自下往上拍了拍萧重鸾仍剧烈起伏的胸膛,安抚道:“莫怕,莫怕,我给他扎了毒,他动不了,没一阵便会溺死了。” 萧重鸾倒吸一口气。 湖面逐渐恢复了平静,萧重鸾勉强镇定下情绪,声音满是疲惫道:“放开。” 华宁从后方将他抱得更紧,认真道:“可殿下还在发抖,不是吗?” 萧重鸾道:“我累了。” 华宁恍然,松开了萧重鸾,两人相贴处的热度瞬间散去。萧重鸾垂着眼,不知在想着什么,华宁却又将他打横抱起,朝着一旁的芦苇走了过去。 “华宁!” 华宁抱着他越过芦苇,将萧重鸾放在了小舟上,他斜坐在萧重鸾身侧,双手撑在了萧重鸾颈边,自上俯视着面色铁青的少年,双瞳覆上了薄薄的冰冷月光。 “我可不会解穴,”他问,“殿下想让我抱着动不了的你去找人给你解穴,还是我陪着你在此处等穴道自行解开?” 第20章 口舌(上) “……扶我起来,”萧重鸾沉默片刻,道,“我不喜欢这样与人说话。” 华宁眯起眼,故意疑道:“我知晓殿下不愿如此失态,不过殿下是不是还欠了我句话?” 萧重鸾胸膛大力起伏两下,沉声道:“谢谢。” 华宁心满意足地将人扶了起来。 萧重鸾坐靠在华宁怀里,声音如掺寒冰:“华宁。” “这样坐着比较省力。” “大可不必。” 华宁没理会萧重鸾话里的威胁,他一手圈着萧重鸾的腰身,一手理了理萧重鸾的长发,将先前萧重鸾被擒时歪斜的发冠取了下来。 “那日殿下离开后,可想起过我?”他问。 萧重鸾一顿。 “你只在此处待了几年,却好像会了许多我不知晓的东西,琴艺暂不说,方才能轻易潜伏到刺客身后,还有那一手毒药……悦书阁可不会教这些东西。” “殿下自己寻人来教的我,怎么能不记得?” “我?” “殿下托秦院士照顾我,我每每想学什么,秦院士都会为我寻来良师单独教我,殿下不知?” 萧重鸾隐隐想起往年秦院士偶来向他禀报华宁近况的事,的确提起过华宁学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华宁抚着萧重鸾的长发:“我还会很多手艺,大多不精便是了。” “学了那么多,还被人欺负?” “自然是想要殿下怜惜我。” 萧重鸾嗤笑,“哈!” 华宁低低笑了起来,他双手在萧重鸾身前交握,将萧重鸾紧紧扣在了自己怀里。 “阿昀还没说,这些日子有没有想过我。” 萧重鸾答:“想过。” 华宁眉眼一弯。 萧重鸾续道:“你喜欢我?” 华宁愣住,随即讶道:“我还没想到阿昀能想到这份上。”他将脸贴在萧重鸾脸侧,问:“你既这样猜想,今日看我去帮萧重禾,有没有生气?” 萧重鸾道:“左右不是你主动去帮的他,父皇又有意帮他,我气什么?” 他早习惯了帝王家的这些权势相轧,得了第一他高兴,失之交臂又如何,他如今境遇远比从前好上太多。比起恼怒,下一步怎么走才更重要。 对比起萧重禾的反应,华宁忽然明白了为何庆嘉帝会更偏向传位给萧重鸾。 “这几日,萧重禾一直在拉拢我,”华宁暧昧道,“阿昀若不想我被他笼络,是不是也该给我些好处?” 萧重鸾直白问道:“我若不给,你便要继续替他做事?” 华宁笑道:“我会做让阿昀困扰的事。” 萧重鸾道:“我还不知你能替我做些什么。” “不是刚救了你一命?” 萧重鸾不语,华宁知他在盘算得失,轻笑一声,一手捏了萧重鸾的下巴,将他的脸扭过来,在萧重鸾稍显阴沉的视线中亲了下去。萧重鸾喝了酒,口中温度极高,华宁抵舌进去,搅乱了馥郁的酒气,被吻的萧重鸾眉头紧蹙,双眼仍是清明,他看着闭眼深情吻着自己的华宁,身子不自觉的僵直。 温柔吻过,华宁退开唇舌,双瞳盈着笑意。 “我猜,今次秋季科举,皇上必然会让你去监察,”华宁道,“礼部有些蹊跷,此次秋试,正好一起清查。” 萧重鸾舔了舔唇边被华宁带出的湿润,面无表情道:“你怎知晓?” 华宁看着萧重鸾的唇,道:“此乃定金,若我猜错了,我任凭阿昀处置。” “听你这意思,若是对了,你还要向我讨要其他东西?” “我自然不会只拿一个猜测就与你换那么多东西。” 萧重鸾忽然撑着船板坐起了身,他用袖口擦了擦仍觉得有些奇怪触觉的嘴唇,站了起来。 “穴道解得真快。”华宁道。 萧重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你说,礼部有什么蹊跷?” 华宁道:“岑侍郎与人来过南风馆听我弹琴。” 萧重鸾颔首,手撑在舟上,要离开此处,华宁望了眼平静的湖面,“咦”了一声,狐疑道:“怎么不见那黑衣人浮上来?” “嘶——”萧重鸾身形一矮。 华宁注意力又扯了回来,他扶住萧重鸾,问:“怎么了?” 萧重鸾一手扶着额,长眉微蹙,低声道:“有些……走不动。” “头晕?” “嗯,”萧重鸾往华宁身上倚去,“扶我回去。” 两人走了小路回萧重鸾休息的小院里,华宁将萧重鸾放在了床边,转身去点了烛灯,萧重鸾揉了揉发麻的膝盖,抬眼见华宁递了杯茶过来,揭开盖看了看,别开眼。 “冷了。” 他从前遭冷落用惯了冷茶冷饭,如今便一丝一毫都不想委屈自己的口舌。 华宁便将茶收了回去,他四处望了眼,奇怪道:“怎么不见伺候的人?” 萧重鸾道:“今日有宴,我叫他自去享受去了,应该快回来了。” 华宁道:“那我在此陪你等一等。” “不必,”萧重鸾直接道,“你在此处,我睡不安稳。” “阿昀不怕还有刺客?” 正说着,院外有人匆匆进了房来,一见华宁,上下打量两眼,礼貌道:“您是?” “山清院华宁,”萧重鸾道,“西延,送他出去。” 陆西延应下,手朝外一摆,“华公子,请。” 华宁眼神在陆西延身上绕了一圈,唇角微勾,“我自己回去就好。” 说罢,华宁出了门去,待他走远了,陆西延才拎着温茶,给萧重鸾递了过去。后者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问他:“有没有受伤?” 陆西延道:“幸得沈大夫提前给了枚解毒丸,不然今晚怕是真要溺死在那湖里。” “依你看,华宁此人如何?” “心眼颇多,不可轻信。” 萧重鸾叹了口气:“我仍是摸不清他底细。” 他当年一时兴起带回来的人,如今怎么越看越看不透。好在华宁虽爱占些嘴上的便宜,却不至于真与他为敌。 “明日回去后,你去替我查查礼部岑侍郎,看他近日见过哪些人。” “是。” 揉着额头的手指停了动作,慢慢滑下,落到了还有些发热的唇边。 第21章 口舌(下) 阁庆第二日,学子们按顺序依次离开了四时行宫。云舒院的皇亲贵族们为最后一批,萧重鸾隐隐有些宿醉,扶着额头出了行宫大门,正巧看见华宁与萧重禾等几人站在马车前说话。 华宁背对着萧重鸾,尚不知萧重鸾在背后打量自己,萧重禾视线越过他肩头,落在萧重鸾身上,远远冲他打了个招呼。 “三皇弟。” 萧重鸾应了一声,走上前来,一旁的贵族子女们一同与他打了招呼,他一一应过,最后对萧重禾拱了拱手,道:“昨夜大皇兄去陪了父皇喝酒,我还没祝贺大皇兄阁庆拿了第一。” 萧重禾笑道:“幸得他们这些日子陪为兄一同废了那么多心血,才入了父皇的眼让他喜欢,为兄正要去风波楼设宴庆贺,三皇弟可要一同前来?” 萧重鸾苦笑道:“蒙大皇兄盛情,偏生昨夜我喝多了酒,现在头正疼着呢,还得回宫里寻太医看看才好。” 萧重禾拍拍他的肩:“你这身体可得好生将养着。” 寒暄过后,萧重鸾也没看华宁,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陆西延跟着抱刀坐在了老板子上,见四公主急匆匆从宫门里跑出来,与萧重禾打过招呼,萧重禾一行人才四散回了各自的马车上。 第19章 华宁还未睡醒似的,一双眼睛耷拉着,跟在萧重禾身后,似是察觉陆西延在看他,慢慢转过头来,视线懒懒地扫过陆西延。 陆西延正不知如何才能自然地避开他的目光,便见华宁唇角一勾,冲他露了个慵懒的笑,然后垂下眼去,扶着车门上了马车。 “西延,怎么不走?”萧重鸾在车厢里问。 “……”陆西延慢半拍地挥起了马鞭,“驾!” 另一头,华宁闭眼倚在车厢上,打了长长的哈欠,萧重禾坐在他对面,奇怪道:“昨夜你不是早早就离了席,怎么还是如此疲累?” 华宁想起昨夜回房之后的事,眉心蹙起。 “山清院那些个猴子们拿了酒来我房里堵我……闹腾了一晚上。” 山清院的学生们从前对他有多冷漠歧视,如今就对他有多亲近谄媚,趋炎附势,不过如此。 幸得今早萧重禾提前遣人带他去了云舒院休息的地方等他们一起走,不然怕是回程的路上都不得安宁。 “你眼下是阁中大红人,他们自然要与你套交情。”萧重禾道。 华宁斜他一眼,道:“看来纵使我不愿,在别人眼里,我也已经是你派系中的人了。” 萧重禾乐道:“既如此,你便死了心吧。” 华宁闭上眼。 “若你能将我调到云舒院去,我就考虑考虑。” “当真?” “嗯。” 萧重鸾既已明白了他喜欢他,那就不必再让萧重鸾一人去琢磨自己的心思了,到离他近些的地方待着,许是更能让萧重鸾手足无措吧。 “说起来,昨夜那样热闹,没出什么乱子吗?” “父皇来了行宫,哪能有什么乱子。” 华宁唇角翘了翘。 看来那黑衣人的尸体,当真没有浮起来。 第22章 有女(上) 华宁转到云舒院的程序走得意外的顺利,不到两天的功夫,华宁的所有东西就从山清院转到了云舒院里。 第一日到云舒院学习,华宁特意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托着下巴望着窗外,见萧重鸾正沿着青石桥朝这处走来,便自窗外的藤蔓上折了一小节下来,揉作一团朝萧重鸾掷去。 萧重鸾不妨,吓了一跳,皱眉朝上看去,瞬间愣住。华宁见他话都忘了说,不由低下头闷声笑了起来。 过一阵,萧重鸾快步进了学堂来,见华宁托着脸、双眼眯作了弯月望着自己,几度张了口,似是想问华宁为何会在此处,可还是别开眼,回自己位置上落了座。 虽是转到了云舒院,可萧重鸾毕竟是皇子,一日到头除了必要的课会到学堂来,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在宫里泡着,又因着庆嘉帝的缘故,他时常避着华宁,两人真正说上话的时间依旧屈指可数。 时间渐渐入了秋,正如华宁之前所料,庆嘉帝将督察秋季科举之事交给了萧重鸾,萧重鸾愈加繁忙起来,一个月到头华宁也见不得他一面。 “科举考试之后,三殿下的寿辰就要到了,”罗亦庭摆弄着庭院前的黄菊,道,“听说皇上已经在为三皇子府选址了。” 华宁闲闲应了一声。 “皇子出宫建府却不封王,看来皇上确实看重三殿下,有心让他与大殿下两兄弟好生争一番。” “先生看好三殿下?” 罗亦庭起了身,捶了捶发疼的腰背,叹道:“三殿下吃过苦,心性比大殿下成熟些。” 华宁一笑,“我与先生看法一样。” “既如此,你还与大殿下走得那么近?”罗亦庭奇怪道,“我早便想问了,你不是为了给三殿下效命才会想到入仕?” 华宁视线仍扎在书上,口中随意应道:“世事难料。” 罗亦庭心知如今许多事华宁说得还不作数,也不多谈,搬了盆菊花到屋里,出来时手上多了封信,他将信放在了华宁的桌上。 “今日还需得你到城南街头去一趟。” 自从华宁准备参加秋试后,罗亦庭便没让他将每月的信送到南风馆去,只消带到城南街头,将信交到郁川穹派来的人手上即可。 “好。” 华宁伸手,将信收进了袖中。 入夜,华宁出了悦书阁,这个时节的夜格外的冷,他刚到城南街头,就起了风,吹得他面上生凉。 南风馆的小厮来得匆匆,收信时还冲华宁问了声罗亦庭的禁足要到哪一日才结束,华宁笑着说了个日期,两人别过,小厮拿着信,快步离开了街头。 华宁望着小厮离去的背影,忽然于人潮中瞥见一人,心下一惊,下意识就要躲起来,朝后退了一步,却撞上了个熟人。 “嘶!” 萧重鸾倒抽口冷气,跺了跺被华宁踩到的脚,道:“你退什么?” 没想到萧重鸾竟会在背后,华宁吃了一惊,忙问:“你怎么在这里?” 萧重鸾脸被秋风吹得有些发红:“我知你今日要替罗先生送信,有事来找你。” 秋试将近,礼部岑侍郎之事他查得七七八八,差不多可以在秋试之前将人拿下,偏生在这节骨眼上又生了些变故。 华宁想起近日的风声,便拽了萧重鸾一把,两人转进了条无人的小巷,街上的喧嚣霎时只剩了些模糊的声音。 “你是说,皇上要换秋试考题之事?”他问。 萧重鸾颔首:“我已查明岑侍郎一众官员泄漏考题之事,他们做得精细,只可抓现行才能定罪,偏生我这边有人走漏了消息,叫他们去寻了父皇,劝得父皇要更换秋试考题。” 如此一来,他前些时日的那些布局,相当于被毁去了大半。 “可惜,可惜,”华宁道,“你怎么想来要找我?” 萧重鸾看他一眼,道:“如今秋试将近,我还不知身边谁是他们那边的眼线。” 华宁眯起眼,想起他刚入云舒院时,有一日将萧重鸾堵在路上,萧重鸾正生气他主动与萧重禾交好之事。 “你是皇兄的人,总来找我做什么?” 彼时,萧重鸾还冲他丢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华宁长长地“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萧重鸾,语气里满是做作的讶异:“可我是大皇子那边的人,殿下不怕我害你?” 萧重鸾既有想法来找华宁,就知华宁定然要刁难他,此时见华宁故意酸他,面色丝毫不变,伸手托了华宁的下巴,踮起脚亲了华宁一口。 “就这样?”华宁眼里是高楼落下的灯光。 萧重鸾轻声道了句“闭嘴”,伸出舌头顶入了华宁口中。 啊,华宁心想,真是惊喜。 “殿下不反感吗?” 萧重鸾拿着帕子擦着唇角,闻言答道:“不过亲吻,是男是女无甚区别。” 华宁一愣,低低笑出声来,“我倒忘了你是这样的人。” 萧重鸾早习惯了忍耐,小时候能忍耐欺凌,现在不过是将忍耐的对象换成了华宁。 华宁将萧重鸾一揽,伸出指头在萧重鸾颊上点了点。 “可男子和女子在某些地方上还是会有区别,殿下想过吗?” 萧重鸾答:“想过。” 他回答得这样干脆,华宁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往下说了。他盯着萧重鸾的脸,半晌,还是放开了揽着萧重鸾的手。 萧重鸾不会给他让他开心的答案。 一开始就是他将代价这一观念交给了萧重鸾,萧重鸾才会去思考付出哪些代价才会让他开心,让他帮助自己。 丽妃教养出的孩子,在感情方面纯粹而专一,爱之一字,从来与付出的代价无关。所以在前两世里,萧重鸾作为一个皇子,迟迟没有因为政治利益迎娶过任何一个女子。 如今的他,还奢求不来萧重鸾能以这样的感情对待他。 “过三日,你再在此处等我。”华宁道。 萧重鸾问:“你有办法?” 华宁揶揄道:“下次我会做女子做不到的事。” 萧重鸾木着脸:“……我明白了。” 两人一道走出了小巷,在巷口分别,刚走两步,华宁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鸾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华宁不自觉回过头去,正见一作男子打扮的俏颜女子张开双臂,扑入了萧重鸾怀里。 第23章 有女(下) “照月郡主,”萧重禾整理着书柜,随意道,“是南平郡王家的千金,幼时在宫中伴太后住过一段时间,后来随南平郡王离京,已有七八年了。” 华宁道:“看来是个可人儿,能招太后喜欢。” 萧重禾道:“那丫头野得很,自小不学些女子该学的东西,成日里就喜欢舞刀弄剑,听说她在南平时没少偷溜出府去骑马狩猎、打抱不平,南平郡王头疼得很。” 华宁想起照月那一身男儿装扮:“听来是个女中豪杰。” 萧重禾道:“照月郡主性子直爽,幼时逗得太后很是喜欢,她离京之后,父皇也常惦记她。”他转过身来,似是试探般补了一句:“父皇好像格外喜欢性格爽快直率的女子。” 第20章 无论是流落松州的贺樱宁,还是萧重鸾的母妃丽妃。 华宁眼中掠过了丝嘲讽的意味。 “可不是吗?” 萧重禾见他继续垂了眼去看书,没有意思透露贺樱宁与庆嘉帝的事,便打消了套话的念头,继续道:“此次父皇召南平郡王与照月郡主入京,似想待老三府邸落成之后,将照月郡主许配给老三。” 细长的睫毛向上一颤,华宁按捺住了心中突然迸发的情绪,平静问道:“照月郡主不过刚入京几日,你怎么知晓?” “父皇与我提过此事。”萧重禾道。 华宁目光一暗。前两世庆嘉帝并未曾撮合过萧重鸾与照月郡主,这一世有了这样的想法,还故意寻了与三皇子敌对的大皇子来商量此事,无非就是想借萧重禾的嘴来告诉他这个消息,借此试探试探他的想法。 还真是……疑心不死啊。 “殿下不担心南平郡王借此机会与三皇子联手?” “南平郡王性子孤僻,手上又无多少实权,帮不了老三什么。” “殿下盘算得倒好。” 正说着,窗外忽然传来了几声布谷鸟儿的叫声,华宁与萧重禾对视一眼,后者转过身去,继续收捡书柜上的书信,华宁则慢慢起了身,拍了拍衣袖。 “殿下不见?” “本殿正忙,你去便是。” 华宁便推门出了书房,他沿着小道从后院的偏门出去,小巷里停了顶轿子,轿夫跪在地上,纵听见华宁出来的声音,也没敢抬头看他一眼。 待华宁坐进轿中,几个车夫才抬起了轿子,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大皇子府。 轿子七弯八拐,到了一个偏僻的院落后停下,华宁从轿里出来,踱步进了小院。正屋里摆了桌丰富的山珍海味,岑侍郎与几个朝中官员正站在一边,见华宁进来,纷纷焦急地涌了过去。 “大殿下怎么……” 华宁在桌边坐下,道:“大殿下正忙着,命我过来与几位大人好生谈谈。” 岑侍郎几人面面相觑一阵,迟疑着在桌边落了座。 “听说皇上今日已敲定了秋试考题。”岑侍郎道。 华宁答:“是不错。” “可皇上还未将试题赐下,再过五日就是秋试大考之日,若还不将题拿到,只怕……”买考题的冤大头们要闹事。 华宁道:“皇上心有疑虑,自然不会这般轻易赐下考题。” 岑侍郎道:“还请华公子为我们指条明路,不然此事若闹起来,依着三皇子那架势,我们这些官员们命定然不保,大殿下势必也会被牵连进来。” 这就是威胁了。 华宁笑了笑,提起酒壶给岑侍郎倒了杯酒,安抚道:“这怕什么,只要你给他们的题与秋试考题擦了些边,不就既能赚上钱,又能堵住他们的嘴了?” “华公子的意思是?” “托人问问,皇上这几日都在看些什么书,提过什么事,仔细琢磨琢磨。” 岑侍郎一愣,心中大石轰然落下,他连声念叨了几遍“好”,颤着手拿过了酒壶,站起身道:“我来为华公子斟酒!” 其余几名官员也趁势凑了过来,华宁假意推辞几句,与众人一同喝起了酒来。 瓜老汉,痴且呆,捧起《学说》晃脑袋。 十三章,五道行,指着圣贤读乖乖。 看着纸上的童谣,萧重禾静默一阵,抓起砚台就狠狠砸了出去。他一甩衣袖,来回在房中走了几圈,走回书桌后重重一掌拍在了上方,咬牙骂了句“废物”! 华宁站在一侧,叹口气道:“岑侍郎刚拿到消息,城中就传唱起了暗示的歌谣,怕是三殿下早有防备,故意设了套让岑侍郎钻。” 萧重禾心中恼怒,狠狠瞪了华宁一眼。华宁看出他眼中怀疑,只当不知晓。 “殿下昨日就有意抽身此事,今日想必决心已下,要舍弃岑侍郎他们了?” 萧重禾沉着脸:“本殿料他们不敢牵连到本殿。” “他们不敢牵连殿下固然是好,可若是殿下化被动为主动,去向皇上禀告此事……”华宁比了个朝上的手势,“岂不更能断个干净?” “……” 萧重禾沉默一阵,将写了童谣的纸张叠起,放入了袖中。 萧重禾这一入宫,没过多久,萧重鸾及几位大臣也被一一召入了宫去。悦书阁里向来消息灵通,华宁特意去了云舒院挑了个角落听人八卦,待天色暗下,知道被嘉奖的两位皇子离了宫后,他懒懒伸了个懒腰,出了悦书阁。 街上小童们还在唱着叫萧重禾震怒的歌谣,华宁耳朵听着,心里舒适得很,有个穿红衣裳的小男童远远瞧见他,开心地边喊边跑到了他面前。 “大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华宁蹲下身来,拍了拍小孩红彤彤的脸蛋,笑道:“当然记得。” “我把你教我的歌谣都教给我的玩伴们啦!你有听到吗?” “呵呵,小虎真厉害,”华宁刮了刮小孩的鼻子,他将刚刚买来的糖葫芦塞进了小孩手里,“喏,说好的奖励。” 小孩迫不及待地就翻开油纸,舔起了糖葫芦,眼睛还扑闪扑闪地看着华宁,骄傲道:“那当然。” “那你还记得另一条约定吗?”华宁问。 小孩道:“记得,我不会跟别人说是大哥哥教我的!” “乖,”华宁站起身,“天色不早了,你娘亲要担心你了。” 小孩“啊”了一声,蹦了蹦,道:“糟糕!大哥哥,再见!” 华宁笑着冲他挥了挥手,看着小孩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人潮里,背后忽然传来萧重鸾的声音。 “你在看谁?” 华宁倒抽一口气,转过身去:“你吓到我了。” 萧重鸾身上还穿着见庆嘉帝时的朝服,衬着那张少年感十足的脸,格外的好看。 华宁上下打量他一圈,“你这样高兴?” “嗯?” “衣服都不换就来见我了。” 萧重鸾一怔,想起华宁上次那句话,耳根一红,语气倒还平着:“我不喜欢让人等我。” “好了好了,”华宁将他袖子一扯,“你这身太惹眼了,跟我过来。” 萧重鸾被他拉得踉跄几步,拐进了上次那条小巷中,小巷里轻悄悄的,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与细细的风声。 “我做得可好?”华宁问。 萧重鸾看着他的背颈,“父皇很满意。”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上次说过什么?” “记得。” “好。”华宁忽然推开了一扇磨损多年的木门,将萧重鸾扯入了无人的小院里。 萧重鸾心脏重重地跳动了几下。 华宁双手撑在他身侧,眉眼间覆上了些妖异之色。 第24章 遇刺 离开小院时,萧重鸾的脸色不是很好。 华宁倚在门上,丢了两字:“纯情。” 萧重鸾扫了他一眼,道“下流。” “假正经。” “双面虎。” 华宁笑了半天,“真生气了?” “没有,”萧重鸾顿了顿,道,“我只是在反省自己。” 华宁道:“阿昀敏感度那么好,要反省什么?” 萧重鸾白他一眼,“今日之事,让我知晓,日后绝不能轻易欠你人情。” 华宁笑道:“可别,我还挺喜欢你来找我时的样子。” 尤其是在他怀里因欲望而颤抖的模样。 萧重鸾满脸敬谢不敏,华宁见他想走,唤了声“阿昀”,萧重鸾又转过头来,疑惑看他。 “还有何事?” 华宁道:“过几日我就要参加秋试,阿昀不对我说些鼓励的话?” 惜才之心刚一动,方才在床上时产生的自我厌恶又以猛火之势迅速占领了高地,萧重鸾缓缓吞回了祝语,反问道:“依你的本事,还需我替你打气?” 华宁眼睛睁大了些,眼底若有光华泛动,好似含苞已久的花儿终于展开了粉嫩花瓣,抖落下了细碎水滴。 “我做得到是一回事,可我在乎的人是否关心我能做到,是另一回事。” 他面色甚是认真,萧重鸾与他对视几瞬,终是败给了他。 “我在朝堂上等你。”萧重鸾道。 华宁唇角忍不住一翘,“别扭。” 萧重鸾横他一眼,拎着灯笼踏着夜色离开了小院。 岑侍郎之事逐渐落幕,萧重鸾又忙起了建府一事,秋试结束后,考上了的名单发回悦书阁,他也忙得没时间来见华宁一面。 罗亦庭解了禁足,拿着祝贴在学堂里来回走了好几圈,喜悦溢于言表,华宁坐在窗下托着下巴看他欢喜的模样,心情意外地轻快。 “先生这么高兴,看来明日我不必去争状元了。” 他名次在前三,明日还需得去参加殿试,定下最后的三甲名次。 罗亦庭听了立马停了来回踱步的脚,眼神难得严厉地看向华宁,道:“你既能争,就去争个状元的名头回来,怎能这样轻浮?” 第21章 华宁道:“先生这样信我?” 罗亦庭理所当然道:“自然。” 他说得这样坦诚,让华宁又忍不住想起了前几日的萧重鸾,不由摇了摇头,假意叹口气。 罗亦庭顿时紧张起来,关切问道:“怎么了?” 华宁愁眉苦脸:“明日就要面圣了,先生,我紧张。” 罗亦庭吃了一惊,念叨了两句“这可怎么办”,萧重禾恰好从外面走了进来,大笑道:“罗先生你当心被他骗,他这人胆大包天,世上还没几个他怕的人,是在故意逗您呢!” 罗亦庭目光瞬间变化,瞪向华宁,华宁收了随性的坐姿,正色道:“说什么瞎话,我这世上就怕一人,正在我眼前。” 罗亦庭将祝贴摔他身上,斥道:“小兔崽子!” 萧重禾将华宁手臂一拽,道:“罗先生若无事,学生就先把华宁借走了。” 罗亦庭挥挥手,烦躁道:“带走带走。” 萧重禾便捡了华宁怀里的祝贴,带着华宁出了学堂。两人走出一段路,在回廊里停下,华宁率先发了问:“明日的殿试,殿下有何指示?” 萧重禾道:“可想好之后要去何处就职?” 华宁奇道:“向来科举进士不都是要先在翰林院里学习三年,再行分配?” 萧重禾道:“你自然与常人不同。” 华宁将祝贴从萧重禾手上抽出,似笑非笑道:“自一开始,我就与大殿下说了,我只想谋个闲职,舒坦过日。” “可你……” “大殿下是觉得,我入了翰林院,就帮不了殿下的忙了?”华宁打断萧重禾的话,反问。 萧重禾心里原还有丝怒气,但见华宁如此自信模样,想起先前的岑侍郎一事,按华宁所办,他的确抽身抽得干净,甚至还被庆嘉帝嘉奖了一番…… “殿试我自会尽力,必不会让三皇子的人抢了风头。”华宁将祝贴放入袖中,“大殿下……” 他话还没说完,廊下密丛里忽然窜出一人来,萧重禾听见声响转过身去,还未来得及防备,便被人狠狠一剑刺进了腹中。 华宁惊了一跳,见刺客把软下身的萧重禾狠狠踢下了廊去,拎着犹在滴血的剑就朝自己刺来,连忙摸出了袖中的匕首格挡开了直刺而来的剑尖。 瞥了眼伏在血泊中失去意识的萧重禾,华宁且战且退,败势渐显,索性扯高了嗓子,大喊道:“来人!有刺客!” 他确是暗自学了不少的东西,大多不精也是事实,武术更是恰好在他不精的范围里。 “有刺客!” 见华宁呼救声越来越大,刺客攻势逐渐凌厉,那如蛇信子般的软剑在华宁腕上走了一圈,华宁眉眼一皱,匕首自手中脱了出去。 刺客将他膝盖一踢,华宁站立不稳,倒向前方,眼看着就要被剑穿胸而过,旁边忽然又冲出了两名腰悬短佩的黑衣人,一人拉住了华宁,另一人持刀缠上了刺客。 华宁面色发白,被黑衣人扶着坐倒在了地上,他勉强镇定下来,看了眼黑衣人腰间的短佩,双瞳一缩,认出了黑衣人的身份。 他抓着黑衣人的手臂,嘴唇嗫嚅两下,想说的话没说出口,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华宁已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他抬起手,看了眼自己被绷带仔细缠起的手腕,叹了口气。 “知道轻重了?”房里一人问。 华宁手一颤,按住心中的惊讶,用另一只手扶着床坐起了身来,房里点了一盏烛灯,光芒并不大,只能让他模模糊糊看见坐在桌边那人的轮廓。 “你还是在我身边安插了人。”华宁道。 庆嘉帝道:“若不是朕派人护在你身侧,你哪里还醒得过来?” 华宁冷声道:“我会如何,与你无关。” “与朕无关?”庆嘉帝声音里带了层怒火,“你若真要断个干净,做什么要参加科举?” 华宁道:“你不也是故意让萧重禾来告诉我你有意给萧重鸾说亲之事,想来试探我?” “他是你弟弟!” 华宁面色一变,双手握紧成拳,他反驳道:“不对,他不是我弟弟,你也不是我父亲。” 他下了床,走到庆嘉帝面前,这才勉强看清了庆嘉帝愠怒的模样。 “萧明赫,亲我。”华宁道。 庆嘉帝眼角一动,别开了视线,他面上的怒火逐渐被无奈与疲惫覆盖,好似火焰瞬间被扑灭,露出下方残破的灰土。 “华宁,你还年轻,你可以喜欢很多人。”他轻声道。 华宁嗤笑一声。 “胆小鬼。” 作者有话说: 和谐的地方会丢微博→反骨花另外澄清一下,这篇文不涉及任何骨科。华宁的嘴骗人的鬼,好孩子不要信他。 第25章 伊人 萧明赫第一次遇见贺樱宁时,正狼狈的被刺客追杀。 他秘密前往战场的事情被泄漏,敌国寻了五名刺客来截他路、取他性命,他与两名心腹一同与敌缠斗良久,最终还是落得个身负重伤的下场。 他误闯进山林,正好一脚踩进了贺樱宁捕猎的陷阱里,摔了个满眼金花转不停。贺樱宁抱着剑蹲在陷阱边,看着趴在坑里半天爬不起来的萧明赫,满脸沮丧。 “喂——陷阱被你浪费了啊!” 萧明赫没听清她的话,肋骨摔得如针扎一般疼痛,翻了个身靠着土躺下,贺樱宁看清他一身的伤,眼神逐渐凝起,恰是此时循声而来的刺客举剑刺向了贺樱宁,后者头也不回,以剑鞘荡开了他的剑。 刺客与萧明赫等人斗了那样久,精力早不如最开始的时候,贺樱宁三下两除二解决了他,顺手揭了刺客的面具,认出这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之一,砸了咂嘴,转过身又回到了陷阱边。 “今天运气真不好。” 萧明赫好不容易自晕眩中回过神来,就见贺樱宁轻巧跳下坑来,粗鲁地抓住他的衣领,拖着他跳了出去。 他可怜的脑袋也再一次重重地撞在了地上。 这就是他与贺樱宁的初遇,虽然惨烈而滑稽,却是他人生中最美好时光的开端。 贺樱宁是行走江湖的侠女,面容艳丽,性格率直,出于义气照顾起了重伤的萧明赫,来喂他喝药时,嘴里一贯说着不饶人的话,脸颊上亦是红了一片。 两情相悦,朝朝暮暮。 奈何还有家国大事在前,伤好了大半,萧明赫便与贺樱宁定了相见之约,骑马匆匆赶赴了沙场。 伏国与枳国恶战已数年,萧明赫到来后,引领着伏国大军踏破城防,侵入了枳国帝都,未曾想竟在皇宫之内遇见了正执剑与伏国将士相斗的贺樱宁。 贺樱宁一身宫装,乌发高挽,发间步摇叮当作响,面色难看得很。萧明赫知她武艺高超,若真有心要杀人,这些将士绝不是她对手,如此且战且退,显然是在顾忌这些都是他的将士。 “住手!”萧明赫大喝。 士兵随即停了动作,贺樱宁大惊,转过视线来,执剑的手也垂了下去。她双瞳似蒙了层雾,遥遥看着萧明赫,泫然欲泣。 骑马跟在萧明赫身旁的军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贺樱宁一眼,对萧明赫道:“此乃枳国太子未过门的太子妃,贺樱宁。” 萧明赫握着缰绳的手攥得死紧,他催马上前去,到了贺樱宁面前,贺樱宁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仍是仰着头,迎着萧明赫的视线。 她在害怕。 萧明赫叹了口气,微微弯下身子,朝贺樱宁伸出了手。 “上来。” 贺樱宁握紧剑,声线颤抖着说:“你不能带我走,我是枳国太子妃,你若带我走,你怎么和伏国上下交代?” “樱宁,”萧明赫丝毫没有收回手的意思,“上来。” 贺樱宁几乎要哭出来,她将剑丢了,一把抓住了萧明赫坚定的手,萧明赫将她一扯,贺樱宁便翩然落在了他身后。 “这样不行……” 说着这样的话,抓着他肩背的手却始终不曾松开。 萧明赫与军师对视一眼,轻踢了下马腹,载着贺樱宁离开。 “对不起……对不起……”贺樱宁犹在呢喃。 萧明赫叹了口气。 “闭嘴。” 他带着贺樱宁去了个偏僻的宫殿,握着贺樱宁的手安抚了贺樱宁许久,才知贺樱宁与枳国太子江啸仪是同门师兄妹,自他与贺樱宁分别后的这一年时间里,贺樱宁的师父发现贺樱宁与他有来往,便将贺樱宁训斥了一番,并带着贺樱宁来了枳国,见了江啸仪。 江啸仪倾慕贺樱宁多年,趁此机会向师父要来了与贺樱宁的婚约,贺樱宁虽百般推脱万般不愿,奈何师父在垂死之际以命相逼,她也只能屈服。 哪知不过半年,江啸仪战败沙场,她也在被伏国士兵大肆入侵的皇宫里再一次遇见了萧明赫。 “我不能再见你了。”贺樱宁说。 萧明赫握紧了她的手,与她额头相抵,温声道:“可以。” 第22章 “不行。” “我会娶你。” “不行,不行……” 萧明赫环住了贺樱宁的肩。 “我喜欢你啊,樱宁。” 他知他和贺樱宁之间横着的障碍,绝不会只有贺樱宁敌国太子妃的身份。 他的将士杀了贺樱宁的师兄、未婚夫,贺樱宁对他的爱里也定然掺上了杂质。伏国皇室也绝不会容他娶一个舞刀弄剑的江湖女子。 贺樱宁也知晓,她也在彷徨害怕。 所以彼时那样骄傲率直的女子,才会这样在他怀中泪如雨下。 萧明赫带着贺樱宁回到了伏国帝都。 预料之中的阻难接踵而来,天子震怒,皇后哭闹,他一力顶下,面对贺樱宁时总是笑着说无事。 贺樱宁在他的太子府邸里,半步也不出,府内上下虽都被萧明赫训斥过一回,她却总能在角落里听见下人们的窃窃私语。 她是敌国太子妃。 萧明赫不过是看她貌美,才一时迷了心窍。 她便是成了萧明赫的女人,也绝上不了台面。 …… 贺樱宁跳上墙头,蹲在墙上往下看,两个平日里负责浣衣的婢女还未察觉她的动静,犹在说个不停。 “你们两个羡慕我吧?”贺樱宁道。 两个婢女吓了一跳,险些丢了手里的脏衣篮。 “不对,你们应该是在嫉妒我,嫉妒我的美貌,嫉妒明赫喜欢我。”贺樱宁弯着眉眼,说。 婢女们朝地上一跪,“宁姑娘!奴婢错了,求您大人有大量,饶过奴婢们!” 贺樱宁忽然失了兴趣,她挥挥手让两个婢女走开,换了姿势坐在墙上,伸手折下枚树叶,放在唇边吹了出来。 她从来爱畅游山河,如今却连这太子府都不敢出去。 难得一日,萧明赫不再忙于公事,留在了府里陪贺樱宁,两人相拥着坐在小湖边,吹着微风,絮叨些这些时日无暇交流的小话。 贺樱宁闭着眼,偎在萧明赫怀里,享受着难得的一刻安宁。 “你父皇母后不想见我吗?”她忽然问。 萧明赫哼了一声,道:“他们是想见,提了好多次,我怕他们把你吃了,才不会让你去。” 宫里两位几乎都要拿太子之位逼他送走贺樱宁,见了贺樱宁必然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他怎么舍得放贺樱宁去见他们。 贺樱宁笑了一笑。 她知晓萧明赫在经历什么,如果她是萧明赫的双亲,必然也不会简单放过她这样身份的女子。 后来坚持了多久呢? 像是在一个春风拂来的日子里,萧明赫被皇帝传召去了宫里,她在廊下练剑,回剑收身时,听见了身后女子的声音。 “你就是贺樱宁?” 她转过身去,站在院门口的女子一身正红宫装,头戴金凤冠,满身贵气。 后来萧明赫着着急急地冲进来时,皇后已经走了。 “她对你说了什么?”萧明赫担心地上下看着她的身子,生怕她出了什么事。 贺樱宁笑道:“没事,她只是来劝我不要留在你身边,我若真听了,你也见不到我了。” 萧明赫长长出了口气,半跪在她面前,抱住了她的腰。 “再等一段时间,再等一段时间。”他将头靠在贺樱宁的身上,轻轻呢喃。 贺樱宁摸着他的眼角,“明赫。” “什么事?” “你才十八,眼角就有皱纹了。” 萧明赫将她手一打,板起脸来,问:“你嫌弃了?” 贺樱宁低低笑出声。 她心疼啊。 “皇后说,担心我接近你是为了复仇。” “她骗你的,我已跟她说了我早在那之前就跟你定了终身。” “她还给了我一瓶药,”贺樱宁抓着萧明赫的衣襟,“说只要我愿意废了武功,就允许我做你后宫里的一名妃子。” 萧明赫面色一变,他扶住贺樱宁的肩。 “药呢?” “被我丢了,”贺樱宁指了指湖水,“我不要做你的妃子。” 萧明赫松了口气,抱紧了怀中的贺樱宁,喟叹道:“我自然只想你做我的皇后。” 可是世事并非都能如人所愿,春天刚过去,贺樱宁就从太子府里消失了。 同年秋天,萧明赫登基,此后余生再未见过贺樱宁,伏国所有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贺樱宁之事。 他在悦书阁遇见华宁时,还以为是贺樱宁回来了。 他将华宁宠在掌心,也唯独华宁,胆大包天地去起居注处翻阅了先皇的起居注,问起了贺樱宁此人。他当时还以为华宁只是好奇,后来才知华宁是故意想从他口中探出他对贺樱宁的想法。 和庆二十五年,太医院忽然诊出他与华宁皆身重剧毒、命不久矣,他大怒之际,命人谁也不许透露这个消息,只对外宣称他与华宁是生病,暗里遣了人,偷偷去查毒药来源。 华宁对此倒像是不怎么在意,他自打从起居注处知晓了贺樱宁的消息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黏他黏得很,现下更像是连死都不怕了一般。 那一年秋天,华宁正坐在湖心亭里抚琴,他披着厚厚的外衣,面色苍白,他忽然问了句: “陛下,你知道贺樱宁从京城消失后,去了何处吗?” 萧明赫愣了一愣,才答:“不知。” 他只知自己后悔莫及,他拼尽全力也没能护好贺樱宁,让她在暗地里被人逼走,再没了消息。所以他遇见华宁后,纵然妃嫔闹事,大臣不许,百姓指责,他也始终将华宁护得好好的,不许任何人欺负他一丝一毫。 当年他没做到的事,如今他都在努力弥补,纵使日后会被后人指责。 “我知晓。” “何事?” “我知晓贺樱宁去了何处。” “华宁?” 华宁站起了身,用他那与贺樱宁极度相像的猫儿眼直直看着怔愣的帝王。 “那一日,先帝命你在殿前罚跪,要你放弃贺樱宁,直至深夜,贺樱宁见你仍未回府,本想出府寻你,不想太后来了太子府,告知了她你在殿前罚跪的事,要她假意写封别书,缓解先帝怒火,可她刚写完,就被太后带来的暗卫制住,废了武功带出了京城。” 萧明赫面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你……你怎么知晓……” “她被卖入风尘,本想寻死,没曾想被大夫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这才知晓自己已身怀有孕,两月有余,只好忍辱负重,在烟花之地苟活了下来。” 啪! 萧明赫手边的杯子坠了地,他摇晃着站起身来,眼神惊惶。 “这怎么可能……”他六神无主地来回念了几遍,目光忽然定在了华宁那张容颜姣好的面上,他扣紧了桌沿,不敢置信地问,“你……你是她什么人?” 华宁笑了笑,一瞬间他好像看见了那日在枳国皇宫中泪流满面的贺樱宁。 “我母亲花名唤作华鹤,我的宁字,取的是她本名中的最后一字。” 第26章 溃烂 萧明赫深爱着华宁,情起于对贺樱宁的愧疚,浓于朝夕相处之中。 可华宁不懂。 他问萧明赫:“你宠我,是因为我母亲吗,因为你没有保护好她?” 不是,不是。 萧明赫一手捂住脸,指缝间露出的双眼写满悲怆,他从来不吝啬对华宁口述他的爱意,但他再也说不出口了。 华宁是他的孩子,他不能爱他。 他终于知道了为何自打贺樱宁的名字出现后,华宁举止就变得奇怪了。 华宁在不安。 可是,华宁啊,我再也不能抚慰你的不安了。 “樱宁,樱宁……她在哪里?” “她去世了。” “葬在哪里?” “松州城外,斜阳坡。” “松州城,斜阳坡。” 萧明赫颤着声念了几遍,猛地闭上了双眼。 他去过松州,皇帝来巡,松州城上下皆知,可贺樱宁没有来见他。 是因为害怕吗?还是已对他彻底失望了? 只稍一想当时贺樱宁的心情,他便觉呼吸都困难了。 华宁拉住了忽然要离开的萧明赫,慌张问:“你要去哪里?” 萧明赫从未如此害怕华宁碰他。“放手,华宁。” 他要去贺樱宁墓前谢罪,二十五年前他没能为彼此谋出一个未来,七年前他甚至还一无所知地将彼此的儿子拽入了深渊。 华宁不该是这样的人,一切一切,都是他的错。 “你要去松州?”华宁声音带着丝哭腔,“你去了又怎样,母亲已经把你忘了!” 萧明赫厉喝道:“华宁!” 华宁眼瞳一缩,面上显出几分惧意,他低下头去,拽着萧明赫的手也开始发抖。 萧明赫养了华宁这么些年,从没见华宁真怕过什么,可如今华宁怕了,他在怕萧明赫为贺樱宁抛弃他。 第23章 萧明赫心如刀割,他放弃挣扎,将手放在了华宁的手上。 “朕没有生气。”他温声道。 华宁安静良久,才低声问:“你还是要选择我母亲,对不对?” “朕欠她一个道歉。” “你还爱她吗?” “初次心动,毕生难忘。” “那我呢?”华宁抬起头来,猫儿眼覆着泪光,“我和你都要死了,可我不怕,我只怕最后的这段时光里,还是不知道你究竟爱不爱我。” 萧明赫沉默了。 原来如此,怨不得华宁怀揣着这个秘密在他身边过了这些年,直至今日才会将真相说出来。 这孩子来到他身边的第一日,怀抱着的必然是恨意吧,恨着他让妻儿流落风尘,恨着他有眼不识,看上了自己的儿子。 是他亲手把华宁的恨,扭曲成了世俗不容的情爱。 后来,萧明赫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他满怀心事,日日夜夜身上都积压着让他喘不过气的罪恶感,毒发得异常的迅速。 华宁却还在逼他作选择,每日都会来长缨宫见他。 “你不是说过,要将皇位让出去,你做太上皇,带我去游历山河大川?你后悔了?” “朕是后悔了。” “……萧明赫,”华宁道,“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个答案。” 萧明赫闭上了眼。 华宁趴在了他的床沿,喃喃:“不出去也好,你若出去了,必然会去见我母亲。” 萧明赫没有答。 华宁又坐起身来,拿起一边的书,继续念起了书上的故事,萧明赫心里又苦又疼,几度想出声让华宁离开,却又怕华宁像之前那样亲过来。 他不能再碰华宁了,即使华宁只是将视线落在他身上,他都觉得自己像是被刀刮过了一般疼痛。 “……陛下,”华宁忽然讶道,“这里写传说先祖遇过神仙,让神仙替他圆了愿望——这世上真有仙家?” “……” “若是有,我也想请他替我圆一个愿望,”华宁低低道,“想请他让你忘了我母亲。” 不。萧明赫心想:该让你把我忘了才对。 可惜虽有奇迹,他重回了尚未遇见华宁的时候,命运却像跟他开了个玩笑,将同样带有记忆的华宁也带回了这个时代。 萧明赫离开前,扶着门问了华宁一个问题。 “你我如今在此……果真是因为你遇见了神仙?” 华宁道:“该说那是神仙……吗?” 萧明赫问:“你求了什么?” 华宁笑道:“你猜?” 萧明赫躲开华宁视线,手握成拳,垂放回了身后,背在腰上,他腰挺得极直,声音却似老树上飘落的枯叶。 “不要……将重鸾扯进这团乱麻里,朕很中意这个儿子。” 华宁一愣,待萧明赫离开良久,他才捂住嘴,失声笑了出来。 真可怜。 活了这么多年,事到如今,他还不知正是萧重鸾和华宁两人联手害死了他。 卧床修养的第二日夜里,华宁迎来了另一位访客。 萧重鸾坐在床边,伸手从一侧果盘里拿了个苹果,“伤势如何?” 华宁笑盈盈的,答:“不怎么严重,只是他剑上抹了毒,毒没散尽,身体就没什么力气。” 萧重鸾道:“我知道。” “那你还问?” 萧重鸾斜了华宁一眼,展开小刀,削起了苹果皮。“岑侍郎倒台后,还有些余党没有抓到,他们对你与大皇兄怀恨在心,就请了刺客来悦书阁。” 华宁早有所测,道:“果然是他们。” 萧重鸾道:“你本不必身涉此事。” 华宁道:“若没这个胆子,我还怎么帮你?” 啪,削出来的苹果皮断落在了地上,萧重鸾动作停了一阵,才继续削了起来。 “萧重禾怎么样了?”华宁问。 “他撞到了头,还在昏迷。” “他要是再也醒不过来,皇位岂不是你囊中之物?” 萧重鸾举起小刀,指着华宁,“慎言。” 华宁耸耸肩,萧重鸾复垂下眼,仔细将削好的苹果切作了小块,一块块放入一边盘中。 “阿昀,你为什么想当皇帝?” 萧重鸾一顿,他看了眼四周紧闭的门窗,叹了口气,低声答:“身为皇子,除此之外,也别无其他事可做罢。” 更何况,他也不愿再被人欺负。 “你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没有。” “喜欢的人呢?” “没有。” “……今日你好像格外温柔,”华宁换了个话题,笑道,“因为我受伤了?” 萧重鸾用刀尖戳起了块苹果,递到华宁嘴边,轻声道:“闭嘴。” 华宁却不吃:“一块苹果哄不了我。” 萧重鸾收回手:“你想如何?” “你将裤脱了,坐到我身上来。” 萧重鸾将小刀扔回果盘里的动静大了些,他与华宁认真的视线对上片刻,站起身来,解开腰带,弯腰褪下了长裤,然后一手撑在床侧,坐在了华宁的腰上。 华宁托住萧重鸾的后颈,萧重鸾自觉倾向前来,含住了华宁微探出的舌尖。 华宁做过很多坏事,大部分是为了萧重鸾。 那一年,为了不让萧明赫查出毒药来自三皇子府,他用谎言欺骗了萧明赫,让他无心再查毒药之事,甚至一遍一遍地用虚假的父子关系去击溃萧明赫,让他在愧疚与罪恶感中撒手人寰。 至今,他仍在利用萧明赫,他不会解开真相,因为萧明赫手上还握着皇位大权。 为了圆你所愿,我会不顾一切。 只要有朝一日,你会将我放入你的未来。 第27章 行近(上) 萧重禾原想待殿试之后,为自己的方便,在华宁的官位上动些手脚,哪知这次遇袭让他一连昏睡了许多日,直到萧重鸾的三皇子府定下之后,他才悠悠然醒了过来。 萧重禾一上朝,见着了立在百官里的华宁,才知华宁早定了翰林院修撰的职位,到翰林院躲清闲去了。 他多日不上朝,脑袋还有些难受,大臣们启奏朝事时,话语便少了些,末了庆嘉帝体恤了他几句,退了朝。 萧重鸾站得离萧重禾近,庆嘉帝离朝后,他立时过来问了句:“皇兄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萧重禾答:“三弟费心了,只是偶尔还会发发昏,没什么大问题。” 萧重鸾与他情谊并不深,过来问话也只是为了显示两人间的和谐,寒暄几句就走了,萧重禾又与凑来的几位大臣说了几句话,眼尖地瞧见华宁正安静地要出门去,不知怎的,匆匆与朝臣们作了别,追着华宁出了门。 华宁脚程意外的快,萧重禾直追到董殿门下,才勉强拉近了距离。 “宁爹……”萧重禾忽然吞了声。 华宁一震,转过身来,萧重禾亦是一脸吃惊,好半晌才改口道:“华大人,怎么走得这样快?” 华宁双眼视线沉着,分明是山雨欲来的架势,唇角却翘了个笑,“方才大殿下在唤我什么?” 萧重禾心里也是奇怪得很,不知自己为何会忽然想唤华宁“宁爹爹”,他屈起手指敲了敲额角,道:“本殿刚刚脑袋还有些发昏,嘴瓢了瓢,如今你身为翰林院修撰,自当叫你一声大人。” 华宁打量他一阵,眼中阴鸷缓慢退去,他笑道:“大殿下客气了,今日寻下官,可是有什么事?” 听他这一问,萧重禾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全然是凭一种本能追上了华宁,他想了想,问:“那日悦书阁遇刺,华大人可受了伤?” 华宁道:“受了些皮肉伤,刺客剑上虽抹了毒,但躺两日也就好了,倒是大殿下受累了,撞到了脑袋这样重要的地方。” 说到后方,他语调不自觉放轻了些,视线在萧重禾头上转了两圈。 萧重禾哼了一声,道:“那些个胆大包天的贱民,本殿必饶不了他们。” 华宁道:“陛下已查明了凶手,赐毒替大殿下你消了气。” 萧重禾脸色一沉,“那科举之事……” “无妨,若是陛下知晓,我今日也没法站在这里跟大殿下您说话了。”华宁安抚道。 萧重禾松下一口气来。 他又寻了些话题与华宁聊了一阵,行出辕宫门后才分开,华宁走了两步,立在原地,视线落在正朝轿子行去的萧重禾身上,好一阵才缓缓收了回去。 三皇子府落成,又恰逢萧重鸾十六岁生辰,萧重鸾在新府邸里摆了席,请了百官与皇亲贵胄来庆贺,华宁心里揣着萧重禾的事郁郁几日,到了萧重鸾请客的日子,还是甩了杂绪,拎着要送的礼物去了三皇子府。 他坐在新晋的年轻官员们一桌,远远看着萧重鸾一桌桌酒敬过来,到了他这桌时,身旁不知何时黏上了个照月郡主。 照月郡主今日穿了身杏色的衣裳,衬着红扑扑的脸蛋,格外的娇俏可爱,她与萧重鸾并肩而立,不知是不是害羞,萧重鸾说话的时候,她的脸蛋更红了些。 第24章 华宁这一桌的年轻人们尽数站了起来,端着酒与萧重鸾碰杯,轮到华宁时,萧重鸾眼睛一抬,华宁面上的笑果真分外的假。 他虽知自己带着照月郡主过来敬酒并没有错,但仍是诡异的有些底气不足。 照月也跟着一个个酒杯碰了过来,华宁伸手跟她碰了下杯,笑道:“听说郡主向来胆大,怎么今日只敢跟着殿下来敬我们这些新人的酒?” 庆嘉帝有意为照月郡主与萧重鸾赐婚的消息早传遍了朝野,照月此时听了,眉头却是一皱,问:“华大人是什么意思?” 华宁道:“既要以女主人自居,怎能只敬我们这一桌?” 萧重鸾脸色沉下,照月已生了气,看看桌边的人,又看看萧重鸾,一跺脚,狠狠道:“谁说我当自己是女主人了?” 华宁“咦”了一声,“那郡主为何……” “你!” 萧重鸾将照月要掷出酒杯的手拽了回去,他小声凑在照月耳边说了句话,照月咬着嘴唇,勉强将情绪稳定了下来。 同桌的官员们正要劝话,照月忽然一指华宁旁边的张大人,道:“你让开。” 张大人连忙让了位置,照月拿着酒杯一屁股坐在了华宁周围,抓起壶酒往桌上一放,道:“我要和你斗酒!” 萧重鸾喝道:“照月,胡闹!” 照月不理萧重鸾,只对华宁道:“你敢不敢?” 华宁有些惊讶,他乐道:“那我岂不是胜之不武?” 照月道:“你少小瞧我,若是你输了,我要在你脸上画上花儿,你还得去京城大街上来回跑两圈!” 华宁看向萧重鸾:“殿下,这……” 照月一拍桌子,道:“我要与你喝酒,与鸾哥哥有什么关系,你只说你答不答应就是!” 萧重鸾无奈叹口气,招来照月的贴身侍女,对华宁道:“你当心些。” 华宁立刻转头对照月道:“我喝三杯,你喝一杯,若你输了,你也得应我一个要求。” “好!”照月应道。 萧重鸾:“……” 他与同桌其他人交代了几句,拿着酒杯去了别处敬酒。 萧重鸾再回来时,照月已醉得迷迷糊糊地趴在了桌上,两个侍女苦着脸站在她身边,拽着她直喊她快起来。 华宁坐在一边,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拿了酒杯正缓缓荡着,他垂着眼看照月的脸,唇角挂着浅浅的笑。 其他人早已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与华宁同翰林院的林大人还保持着清醒,着急地看着照月郡主。 萧重鸾上前去,托着照月的腰将她提了起来,侍女们连忙扶稳了醉醺醺的自家小姐,萧重鸾转向林大人,道:“她们力气小,扶照月去后院休息怕是有些难,劳烦林大人送她们到院门口,帮衬着些。” 林大人惊道:“这怎可……!” 萧重鸾道:“无妨,本殿信得过林大人,照月郡主素来爽快大气,也不是在意这些小节的女子。” 林大人纠结一阵,照月犯起酒疯来挣了挣扶着自己的手,两个侍女果真险些没扶稳,林大人顿时站了起来。 “劳烦林大人了。”萧重鸾道。 林大人抓紧了拳头,手心满是汗:“下官明白了。” 照月郡主与林大人离去,萧重鸾到了华宁身边,见华宁还要斟酒喝,便好笑地拍了拍他的手,道:“醉鬼,还喝什么?” 第28章 行近(下) 华宁抬眼看了看四周,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声音格外的温柔:“结束了?” 萧重鸾道:“差不多,你喝得太久了。” 华宁道:“我可不能输给个女子。” 萧重鸾道:“你今日赢了她,日后她定还要来缠你。” 华宁托着自己盈着抹红的脸,直直看着萧重鸾的眼,平静道:“那也比她去缠你要好。” 萧重鸾顿了顿,将他背一拍,道:“闭嘴。” 华宁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他扶着脑袋,问:“你可看过我给你的贺礼了?” “还没。”他也是一直陪人喝酒谈天到现在,没得一刻清闲。 “我带了我的宝物来给你,你去把它拿出来,我告诉你怎么用。” 萧重鸾下意识拒绝道:“我还抽不开身。” 华宁露出可惜的表情:“那等你想起来时再看吧。” 萧重鸾不免迟疑,他抿了抿唇,低声问:“你送了我什么?” 华宁道:“一个不足挂齿的玩意儿。” 萧重鸾哭笑不得:“华宁!” 华宁低低笑了起来,他站稳了身形,道:“头晕得厉害,我出去吹吹风。” 萧重鸾追了一步:“你要回去了?”他还惦记着华宁刚刚说的话。 华宁懒懒地“嗯”了声,看萧重鸾略带纠结的模样,又补了一句,道:“如果有人会来追我,我就会走得慢些。” 他冲萧重鸾抛了个眼色,手里顺起了个还未喝光的酒壶,扶着墙出去了,萧重鸾在原地站了一阵,猛一回头,招来陆西延吩咐了几句话,回了主座上去招呼还仅剩的几位贵客。 收尾的工作费了些功夫,陆西延将华宁送来的锦盒带来时,月亮已比华宁走时偏了许多,萧重鸾嘴里念叨了两句“这人送的东西怎么这么大”,拿了锦盒就往外走。 陆西延追了几步,“三殿下,时辰已晚了!” 萧重鸾道:“本殿去去就回!你自去忙你的,不许叫人跟着本殿。” 陆西延为难地还要再劝,萧重鸾已出了园门。萧重鸾一路小跑着出了三皇子府,又沿着华宁住的方向跑了段路,刚到转角处,就见华宁站在大树下,双手捂在唇边吹了口气,埋怨道:“来得好晚。” 萧重鸾:“……不是说要回去?” 华宁道:“我喝醉了,走不动。” 萧重鸾拿着盒子转身往回走,华宁连忙拉住了他的手,道:“来都来了。” 照理说喝过酒的人体温都会比平时高些,华宁的手却冷得可怕,看来确实在此处等了许久。 萧重鸾回过头来,将盒子往华宁面前一递:“这是你送的?” 华宁道:“你打开看看。” 萧重鸾想松开和被华宁握着的手,却不知为何没动,他对华宁道:“你来打开。” 华宁笑着去打开盒盖,“你怕我放暗器在里面?” 萧重鸾没吭声,他盯着缓缓打开的锦盒,看了里面摆着的东西良久,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孔明灯?” 华宁道:“对。” 萧重鸾一时觉得华宁从今日敬酒时开始就在给自己下套拿自己开涮,忍了几秒,没忍住心里爆发出的情绪,皮笑肉不笑道:“华大人真寒酸。” 华宁松开他的手,将孔明灯从盒里拿了出来,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孔明灯。” “莫非它出自名匠班宜之手?”萧重鸾嘲道。 “我哪有那能耐,只是请高人为它开过光,高人说,若是向它许了愿,点燃后它能安全升起,愿望便可实现。”华宁拿出了其中一盏,道。 萧重鸾道:“我要回去歇息了。” “阿昀都来了,放了再回去也耽搁不了多久。” “可是,”萧重鸾拂开自己被寒风吹得刮脸的束带,礼貌性地克制住了自己越来越大的怒火,“这样的大风,我怕你借这孔明灯把哪位王公贵族的府邸给点着了,明日要陪你一起去朝堂上挨骂。” 华宁却不理他,将孔明灯摆好之后,合掌闭眼,嘴唇嗫嚅几下,模样认真地许了个愿,点燃了蜡块。 萧重鸾站在灯前,看那灯罩慢慢膨胀,华宁托着下方的铁丝环缓缓站起,将孔明灯送上了空中,不知为何,看着那徐徐上升的孔明灯,萧重鸾的心情也紧张了起来。 风势却在这时大了,华宁盯着被吹得歪了的孔明灯,嘟囔了句“糟糕”,追着孔明灯走了两步,紧接着,孔明灯被风刮得在半空中连打了几个转儿,灯光被吹灭,灯罩也挂在了远处的大树尖儿上。 华宁:“……” 也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醉意终于上来了,萧重鸾“噗嗤”一声,捂着嘴笑了起来。 “哈哈哈——” 华宁垂头丧气回了萧重鸾身边,“幸灾乐祸?” 萧重鸾问:“你许了什么愿?” 华宁道:“想这棵树上能掉下一袋金子。” “为何?” “若真掉了,你不就会相信我了?” 萧重鸾笑得更夸张了,他冲华宁招招手,道:“给我。” “什么?” “打火石。” 华宁稍睁大了眼,他将打火石塞到萧重鸾手上,替萧重鸾整理好了剩下的孔明灯,双眼认真地对萧重鸾道:“来,许愿。” 萧重鸾掂了掂打火石,正要许愿,华宁却又道:“等等。” “怎么?” “你想许什么愿?” 萧重鸾迟疑道:“让这棵树上掉金子下来?”最好正好砸你脑袋上。 第25章 华宁板了脸,道:“你怎么可以这样浪费我的心意?” 闻言,萧重鸾指了指远处还挂在树上的孔明灯。 华宁:“……你须得真心许愿,不许这样敷衍高人。” 萧重鸾无奈,嘴里应了几声好,合起掌来,他微睁了一只眼悄悄看华宁,见他仍是直直看着自己,眼底满是期许,心也不知不觉静了下来。 他自小没什么同伴,皇宫大院里也不会有人来陪他玩耍,唯独照月来宫里的那段时日,他有幸跟着照月一起出了宫,瞧见了京城中的热闹,才知晓这世上还有这样多好玩的玩意儿。 孔明灯,也是他从未拥有过的玩意儿之一。 “你怎么不动?”见萧重鸾顿了许久,华宁不由问道。 萧重鸾睁了眼,面色有些僵硬,他看着孔明灯上的纹路,低声道:“我也不知该许些什么愿。” 华宁望了眼四周,指了指上面,压低声音道:“你试着求求……那个位置?” 萧重鸾静默一阵,道:“那并非——我真心所愿。”不过是被迫要往上爬罢了。 两人沉默一阵,华宁忽然问:“你曾羡慕过什么?” “羡慕?”萧重鸾道。 他伸手在灯罩上沿着纹路抚下,看见了华宁托着孔明灯的手,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那日华宁写完罗先生要求的文章,对他说起罗亦庭送信到南风馆的事来。 “罗先生与郁馆主年少相知,相守至今,每月罗先生都会出一道谜给郁馆主,若是郁馆主猜出来了,罗先生就会为他做一件事。” “何事?” “这我便不知了,左不过,是一对有情人间的缱绻罢了。” 他知道了。 萧重鸾复闭上了眼,虔诚合起掌来,轻声念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然后点起了蜡,与华宁一同托着孔明灯,送入了深暗的夜空。 他蹲在地上,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盏孔明灯,手在不知不觉间被华宁握住,十指紧紧扣在了一处。 风儿似是也在这日终于宠爱了萧重鸾一次,温柔地和缓地,载着闪着明亮光芒的孔明灯愈飞愈高,融入了夜色之中。 直到一丝光芒都看不见了,萧重鸾才发现自己与华宁紧握的掌心沁满了汗水。 第29章 赐婚(上) 宴后第二日,萧重鸾就病倒了。 华宁也不大精神,昨晚的确冻得厉害了,若非他有非来不可的理由,他许是也跟着萧重鸾一起告病请假了。 早朝过得平静,萧明赫一如往常,几乎不往华宁那处瞧,只是下朝之后,华宁刚走出殿门,就被掌事太监叫去了偏殿。 自打那日遇袭后,华宁就极少再与萧重鸾有过接触,怕的就是萧明赫还在他身边放了暗卫,不过这样终非长策,昨夜他特意放肆了一回,就想借此试探试探萧明赫,探一探他的反应。 掌事太监将华宁带到偏殿门前就停了步,华宁推门进去,里面只有萧明赫一人,正坐在书桌后整理着奏折。 华宁行了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萧明赫眼也不抬,道:“平身。” 华宁问:“不知陛下传微臣过来是为何事?” 萧明赫停了动作,道:“听说你昨日去了三皇子府。” 华宁心里一沉,萧明赫果然还在他身边放了人。“三殿下迁府,微臣自当前去庆贺。” 萧明赫道:“朕知晓,只是听南平郡王说你昨夜与他家郡主斗酒,很是尽兴。”见华宁露出迷惑神情,萧明赫声音温柔了些,道:“和女孩子斗酒,怎么都不多让让人家?” 华宁霎时明白了萧明赫的意思,这人估计真撤走了暗卫,只是听说了他昨天与照月郡主的接触,就想替他与女子牵线。萧明赫还在试图将他引回正路。 “微臣从不知,陛下竟是如此博爱之人,”华宁稍微停了停,控制住了下意识的讥讽,“可惜,照月郡主早心有所属。” 萧明赫讶然:“是谁?” 华宁道:“昨夜照月郡主来与微臣斗酒,不过是想与同桌的林芳笙林大人多说几句话,微臣那桌都是年轻男子,郡主不知如何才能入席,才寻了此法。” 萧明赫蹙眉,“竟是如此。” 华宁道:“听闻陛下向来宠爱照月郡主,此次郡主入京,郡王原也想为郡主寻一位佳婿,陛下迟迟未定下郡主的婚约,想的也是让郡主寻一真心相待的夫婿罢?” 他难得给萧明赫戴高帽子,萧明赫也不忍拂他的意,沉吟一阵,道:“朕知晓了。” 两人又平淡地言语几句,萧明赫放了华宁离开。华宁估摸着萧明赫是真没有再继续放人在自己身边,心下轻松不少,脚步轻快地回了翰林院。 过几日,照月郡主在皇宫中面圣之后,直奔了翰林院,华宁刚从大门里出来,就被照月抓了个正着。 “是你在陛下面前提了林公子的事?”照月问。 华宁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了?” 照月道:“你跟我来!” 她抓了华宁的手,练过武的女子力气格外的大,拽着华宁就上了自家的马车,华宁险些绊到脚一头砸在车厢上。 他好不容易坐定,见照月满脸喜不自胜,忙问道:“郡主寻我,究竟所为何事?” 照月兴奋道:“陛下为我赐婚了!” 华宁眉一紧,“谁?” 照月道:“林芳笙林公子!今日陛下寻了我俩去谈话,林公子说他心仪我,陛下就为我俩赐婚了!” 华宁讶道:“恭喜郡主!” 照月害羞地捂住脸,道:“我还以为那日我把他吓着了……没想到……” 华宁不由失笑:“郡主如此高兴,怎么不多与林大人在一起,来寻我做什么?” 照月眨眨眼,道:“我爹教过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与鸾哥哥帮我这样大的忙,我自然要先款待你们。” “款待?” “我命人在凤鸣阁摆了好酒好菜,鸾哥哥正在那等着呢!” 前几日萧重鸾都病着,到了这两日才正常来了朝堂上早朝,庆嘉帝又正好像是给了萧重鸾什么秘密指示,萧重鸾忙得来去匆匆,华宁除却在朝堂上瞥过他几眼,两人的确又好几日没说过话了。 华宁忽然道:“既如此,郡主可还记得那日斗酒,你还输了我一件事没做?” 照月一愣,问:“你想要我做何事?” 华宁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到了凤鸣阁,小二领着两人到了照月郡主订好的雅间,还未靠近,里面萧重鸾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事不能这样做。” “殿下担心打草惊蛇?” “他素来小心,再等几日看看吧。” 照月将门一推,里面的萧重鸾与陆西延顿时停了声,齐齐朝门口看了过来。“鸾哥哥!”照月唤。 陆西延站回了萧重鸾身后,萧重鸾亦温声唤了句“照月”,视线朝华宁移去,华宁回了个无奈的笑,跟着照月一起进了雅间坐下。 萧重鸾对陆西延道:“你下去吧。” 陆西延道:“殿下今日万不可再酗酒。” 萧重鸾道:“本殿知道分寸。” 陆西延看了眼华宁,似是警告,然后快步出了门去,掩上了房门。雅间里只剩了三人,萧重鸾拿起酒壶斟酒,随口问:“你为何会在此处?” 照月解释道:“是华大人向陛下提了我与林大人之事。” 萧重鸾笑了笑,道:“哦——你那日不是还以为照月想做皇子妃?” 华宁知晓萧重鸾是在取笑他那日的误解,也不在意,答道:“我若不给郡主一个理由留下来,她敬完酒就该走了。” 萧重鸾哼笑一声。 因着萧明赫的缘故,两人素来极少在外人面前有过多的交谈,照月在此,两人间的话自然也就少了,一桌好酒好菜吃下来,两人几乎都不会搭对方的话。 待月上中天,三人皆酒足饭饱,照月又喝醉了,抱着萧重鸾的手臂撒着娇不肯撒开,华宁饶有兴味看着,道:“也不知林大人会不会吃味。” 萧重鸾叹气道:“她是个聪明的女子,知晓今日之后,她就也不能再如此任性了。” 华宁问:“殿下日后若有了妻子,也会为她避开其他女子么?” 萧重鸾一僵,神情逐渐微妙。 “怎么不答?”华宁问。 萧重鸾垂下眼,将照月扶起,朝门外走去:“时辰不早了,我送照月回去。” 华宁拉了他衣袖,萧重鸾回视他一眼,目光意外的疲惫。 华宁下意识松开了手。萧重鸾与照月出了门去,守在门口已久的陆西延看见主子神色,吓了一跳,正要问发生了何事,萧重鸾避开他的视线,轻轻说了句:“回去罢。” 陆西延:“……是。” 萧重鸾将照月扶上了自己的马车,拿过了一边的披肩,仔细盖在了照月身上。 第26章 若萧重鸾娶了亲,第一个要避开的绝不是世间女子,而是华宁。 第30章 赐婚(下) 时间逐渐接近了年底,照月郡主与林大人的婚期定在了十二月初十,华宁掐算着时日,盘算着照月是不是忙着成亲忘了她答应自己的事,不免烦躁。 庆嘉帝不知究竟给了萧重鸾什么任务,连萧重禾都套不出一丝蛛丝马迹。他对萧重鸾与自己之间的关系认得非常清楚,如果他不主动去寻萧重鸾,萧重鸾在走投无路之前,绝不会来寻他帮忙。 他对于自己至今不知晓萧重鸾在做些什么的现状感到焦躁。 这一年冬天异常的冷,照月将信送到翰林院时,华宁正和一群人一起偷闲烤火。 “请柬?”旁人问道。 华宁道:“哪有那么早?” 说罢,他拿着信走到窗边,小心看了起来。萧重鸾嘴巴严,不想说的话旁人也极难套出话来,照月在准备亲事的间隙隔三差五地去找他撒娇耍赖,才勉强知晓了他在忙什么。 丽妃所住的襄雅宫遭窃,皇宫里抓了其中一个盗贼,被窃的东西却迟迟没有找到,因着丽妃与萧重鸾的关系,庆嘉帝就将此事转交给了萧重鸾处理。 萧重鸾对丽妃看得极重,不愿旁人对襄雅宫的事说三道四,才瞒住了所有消息。 华宁收了信,心中稍微安定了下来。 旁人看他往门外去,问:“华大人,怎么突然要出去?” 华宁笑道:“忽然想起与人有约。” 说罢,他便离了翰林院,匆匆向御书房行去了。 雪落下的那一日,照月正好出嫁,华宁特意早早到了林府,想寻时间见萧重鸾,不想直到宴席开了,萧重鸾才姗姗来迟。 他将贺礼送了,敬了林大人一杯酒,就要匆匆离席,华宁眼尖看见了,寻了个借口离开宴会厅,悄悄跟在了萧重鸾身后。 萧重鸾一出林府就翻身上马,扬鞭直奔城门的方向行去,华宁见从来随侍他左右的陆西延此时连人影都没半个,眉心紧蹙,连忙去了偏门借了匹马,循着马儿留下的马蹄印追了出去。 时值深冬,雪花好似鹅毛,骑马飞奔时,那雪伴着寒风刮在脸上,让人疼得几乎睁不开眼。华宁追出城外二里路,刚入山林,前面就没了萧重鸾的踪影,马儿被遗弃在石板路旁,来回踏着蹄儿,旁边有一串斑驳的足迹,直指向深林。 华宁面色逐渐凝重,他下了马,沿着足印走了几步,见旁边多了两对足印,心下一紧,愈发小心地跟了上去。 事情好似并非他想的那样简单。 山林的夜晚降临得好像比其他地方要早,走着走着,四周就逐渐暗了下来,华宁搓了搓冻得几乎没有了知觉的手,正思索着要不要转回三皇子府里去寻人,前方忽然传来了打斗的声响。 那声音逐渐近了,华宁忙蹲下身子躲在了树后,他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认出其中一人是陆西延,另外两个一人已是重伤,被同伴背在背上。 他们败势渐显,陆西延眼角瞥见了躲在阴影处的华宁,厉声道:“华大人!殿下在前方的小屋里!” 趁着陆西延说话的功夫,对面的两人收了武器,跑出了一段距离,陆西延面色难看地抛了句“快去”,一抖长刀,追了上去。 华宁心中顿时悬起了大石,他冲着陆西延指的方向跑了过去,深堆起的雪让他每一步都踩得极为艰难,深一脚浅一脚的,好似随时都可能跌出去。 跑了不知多久,陆西延所说的小屋终于入了华宁的眼帘,华宁喘着粗气到了小屋前,一推门,就闻到了股浓重的血腥味。 屋里,一具尸体趴伏在窗下,身下是被血打湿的泥土,萧重鸾坐在里尸体不远的地方,左手握着一幅画,右手将一只珠钗握得紧紧的,几缕血丝自指缝间流出,沿着珠钗尾端滴落在衣上。 他脸色苍白,双眼无神地看着那具尸体,好似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华宁走过去,话还没出口,萧重鸾眼瞳一动,视线落在了华宁身上。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时,声音沙哑得像含了血。 华宁蹲在萧重鸾面前,伸手摸了摸他冰冷的脸,温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萧重鸾闭口不言。 华宁双手捧着他的脸,额头相抵,悠长地松了口气。他的手沿着萧重鸾脸颊向后抚去,在背后交叠,缓慢用力,将萧重鸾拥进了怀里。 他从未见过萧重鸾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让你不高兴了,对不对?”过了许久,华宁轻轻拍着萧重鸾的背,轻声问。 萧重鸾依旧没有回应。 华宁叹了口气,亲了亲他的额头,低下眼去,看着他始终紧握的右手。“!山!与!氵!夕!” “疼不疼?”他小心翼翼地覆住他的手背,“我来帮你拿,好不好?” 萧重鸾手握得更紧了。 “这只珠钗,不是母妃的东西。” “那我们将它丢了?” 萧重鸾忽然笑了起来,眼泪却在眼里打滚,笑得难看极了,他笑了好一阵,靠在了华宁肩上,喃喃:“我不能丢,丢了,我也会没命。” “这么严重?” “是啊,”萧重鸾声音逐渐颤抖,“我今日才知……我母妃就是因着这只珠钗,才丢了性命。” 在萧重鸾出生前,丽妃就失宠了。萧重鸾由丽妃养在身边,日子虽过得磕磕绊绊,但母子两人扶持,倒也还过得去。 丽妃脸上有疤,萧重鸾几乎没见过丽妃揭下面纱,他记忆中的丽妃容貌,来源于庆嘉帝赠予丽妃的画像。 女子素来爱美,丽妃却从不曾动过消去脸上疤痕的念头,萧重鸾知道母亲心性高,也不多问,照月郡主来宫里住时,因问过丽妃毁容的事,还被萧重鸾狠狠训过。 那日照月为了向萧重鸾道歉,带着萧重鸾偷偷出了宫去,两人在京城大街上玩到了深夜才回宫,萧重鸾抱了满怀的玩具兴冲冲地回了襄雅宫,想与丽妃分享今日的快乐,可襄雅宫里却已人去楼空。 他被强行送到了怜嫔宫里,直到第二日,才知丽妃已被打入冷宫。 所有人都不肯告诉他为什么会忽然有这样的变故,直至丽妃病死冷宫,他也不知,原只是因为摔了这只珠钗,丽妃就这样送了性命。 时至今日,他居然还天真地以为庆嘉帝是重视自己赠予丽妃的画,才会遣萧重鸾来寻回画像。 庆嘉帝要的,不过是这只珠钗罢了。 华宁忽然低下头去亲住了萧重鸾的唇,萧重鸾面上被泪水糊得乱七八糟,跟着挣扎了起来。 “华宁!” 华宁却在这时夺过了他手中的珠钗,放开萧重鸾,大踏步走到门口,在萧重鸾扑来阻止他之前,扬起手,将珠钗远远丢了出去。 萧重鸾霎时愣住。 华宁一手撑在门上,挡住了萧重鸾出去的路,他低着头看萧重鸾红肿的眼眶,问:“你要去捡吗?” 萧重鸾双眼睁得大大的,看着门外白茫茫的雪,连呼吸都放轻了。 “你要捡吗?”华宁第一次喊了他的全名,“萧重鸾。” 像是过了一年那样久,萧重鸾缓缓抓住了华宁的手,将脸靠在了华宁的手臂上。 “不要了,”他疲惫地说,“我不要了。” 第31章 温存(上) 雪下得渐渐小了。 马蹄踩过厚厚的积雪,踏出浅浅的咯吱声,华宁环着萧重鸾,促马到了三皇子府前,门前的侍卫瞧见自家主子,连忙上前来,搀着萧重鸾下了马。 华宁察觉自己的袖摆被人拽出了一截,低头一看,萧重鸾拉了自己的袖角,双眼直直望着他。 “别走。” 身子早已被冻得快没知觉,心里却因萧重鸾的两个字流出了暖意,华宁顺从地答了句“好”,翻身下马来,从侍卫手中接过了萧重鸾。 三皇子府落定后,萧重鸾便将沈幽接进了府里。萧重鸾深夜回府,身上还沾着血,华宁扶着萧重鸾刚到卧室,听闻消息的沈幽就背着药箱匆匆赶了过来。 “怎么这么狼狈?” 沈幽眉头紧皱,为萧重鸾诊脉时扫了眼华宁,道:“华大人冻僵了吧,不如先去泡个热水澡,换一身暖和衣裳再过来。” 闻言,华宁与萧重鸾对视一眼,后者松开抓着他衣摆的手,旁边的丫鬟也上前来,对华宁道:“华大人请随奴婢来。” 华宁手稍抬起,似是想摸摸萧重鸾的脸,但一看萧重鸾烧得通红的脸,又停住了,他将手背在身后,温声道:“我去去就回。” 萧重鸾闭上眼。 “嗯。” 沈幽不由多打量了华宁几眼。 “沈幽。”萧重鸾突然唤他。 “殿下?” 萧重鸾反握住了沈幽的手腕,沈幽一惊,按捺住惊疑,镇定问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接近西延的目的,西延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