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离(《醉玲珑》前传)》 第1章 序引 第1章 序引 九万里山河,挥剑三军, 覆手翻云,纵横间谁是英雄。 数千年沧海,浮世芳华, 袖中云烟,回首处月明风清。 (本章完) 第2章 风雨江山(1) 第2章 风雨江山(1) 雍朝东帝七年,重华宫。 更漏长,夜未央,瑶台琼宇连霄汉,宫门千重深如海。 万盏金灯照亮深宫大殿,一层层绣纹繁丽的云帷静垂於龙柱之间,近旁跪地捧灯宫奴的影子凝滯在巨大的玄石玉砖上,浓重而晦涩。 万籟俱寂的长夜,四周不闻一丝响动,大殿深处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在这样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十几名已在殿前跪候了半夜的医女未及抬头,便听到长襄侯岄息气急败坏的低吼,“都愣在这里干什么!太后至今毫无起色,还不快想办法!” 眾医女无人敢发一言,只为首的一个年轻医女抬头缓声稟道:“侯爷,太后沉疴已久,气血皆枯,我们……实在已无能为力了……” 话音未落,岄息勃然大怒,“本侯要你们来干什么的!你们难道不会用药?”他在殿中急速踱步,原本俊美的脸上神色暴戾,却再难掩惊慌,“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给我想办法!” 那医女沉默了片刻,再道:“稟侯爷,太后如今的情形,除非有巫族之医在此……” 乍听“巫族”两个字,岄息仿佛是被毒蝎蜇了一下,猛地回身,抬手便向那医女脸上狠狠扇去。那医女被打得一个趔趄,扑倒在地,面上顿时一片红肿。这些人虽是服侍王太后的医女,在长襄侯面前却与一般宫奴无二,如此虐骂早已司空见惯。那医女挨了一巴掌,只撑了撑身子重新跪著,敛眉垂目,再不说一句话。 “活够了是不是?竟敢在重华宫提这两个字!告诉你们,太后若有不测,你们一个个全都要殉葬!谁也免不了!活殉!通通活殉!” 怒斥夹杂著男子困兽样的脚步声在大殿中空洞地迴响,眾医女神情麻木,跪於昏瞑的灯火间如同没有生命的石像,只余一片无尽的静默。 深宫冷夜,点点更漏渐渐连成一片,猛然风起,高悬的九枝凤鸣灯似经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冷风,忽地熄了数盏。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乌云蔽月,夜,越发黑得死寂。 漫长的黑暗,深冷的雨,掩不住人尽皆知的结果…… 太后身边男宠无数,或杀或贬无人长久,却唯有一个岄息深得其欢心,数年来开府封侯恩宠不断,出入朝堂呼风唤雨,天下无人不避其锋芒。 太后崩,第一个陪葬的便將是他岄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长襄侯,王太后须臾难离的宠臣,连东帝亦不放在眼中的岄息。 太后崩,便是他荣宠的尽头,权贵的尽头,性命的尽头! 半生繁华,终做灰飞烟灭,风云叱吒,奈何生死无常。一手掌控了雍朝十余年的王太后终於熬不过东帝,或者便是今晚了…… 岄息强自压下心底慌恐,脸色逐渐阴沉下来,无人见得的瞬间,目中极快地掠过一丝狠毒。心中念头方起,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淡淡响起在身后,“这么晚了还在重华宫,长襄侯可是在为太后准备葬仪?” 飞雪过冰弦,流水溅玉盏。 那声音入耳清缓,殿中一瞬有风拂入,黑夜冷雨低眉顺目退却,只余无数灯火的影子摇曳於这王宫天闕,寂寂人间。 宫门外,明灯下,天阶前,一袭清冷白衣自那夜色深处渐行渐近,恍若淡淡月华穿透重云,在深沉无边的暗夜中落下极不真实的幻影,其后另有一人黑衣玄袍,沉默如前人的影子,步履无声,相隨而行。 乍见那人,岄息眼角一阵痉挛——东帝子昊,先帝仅存的子嗣,雍朝真正的主人,此刻他最不希望见到的人! 夜雨在天地间形成一道细密的幕帘,不时反射出点点轻微的光芒,如丝如刃。 东帝缓步入殿,清俊的眸子微微一抬,他含笑扫视过去,那笑温雅,却遮不住眼底透心的冷,看向岄息时,竟让这权势熏天的权臣生生打了个寒战。 岄息的心直沉下去,脸上却早已转出笑来,“夜雨天寒,王上该当心自己的身子,太后这里一切安好,何劳您亲自前来?” 子昊看住他,一声轻笑,“岄息,你在害怕。” 岄息欠了欠身,也是一笑,“王上何出此言?” 子昊抬头,修眸微敛,似是在欣赏这灯火下美轮美奐的华殿,削薄的唇角带出一弯高傲的浅弧,“你不怕吗?你的王太后,捱不过今晚了。” 岄息浑身一震,霍然抬眼。子昊俊眸淡挑,对视之间,黑沉沉的瞳仁犹如深不见底的漩涡,一瞬间寒意噬人。 片刻之后,岄息冷笑道:“王上虽有此心,却未必天从人愿。太后不过玉体违和,怕是要让王上失望了。” 子昊一声轻嘆,仿佛振剑出鞘后发现对手不堪一击的失望,夹杂著淡淡不屑,“日摧月毁,星陨山崩,天从吾愿,国必有殤。每逢星落岐山,帝都总有生死交替,千百年不变的预兆,今夜也不会例外。长襄侯难道还没有看清吗?”他转头,微笑道:“离司。” 那为首的医女趋前柔顺地跪至他身旁,子昊抬手轻抚她乌黑的秀髮,如抚摸一只驯养已久的猫儿,“你们怕是忘了,离司曾经是琅轩宫九公主的侍女,她虽然解不了你们的毒,却也会用很多药。现在的她,可是太后最为倚重的医女。对吗,离司?” 他低声的询问似一道清幽的山泉,琮琮流淌於冰冷的雨夜。离司抬头柔声答道:“是,主上。” 深夜中一道明闪劈下,金蛇般的电光裂开浓重的黑云,照得殿中一片惨白,照出北方一座沉寂已久的宫殿,照见幽密的古木,高耸的玄塔。 岄息看著跪服在东帝脚下的医女——太后重病年余,药石无效,剎那间他真正明白了什么。 琅轩宫,那个已被囚禁了七年的女子,她的一个侍女,难道竟在这不知不觉间翻覆了天日? 闷雷滚滚而来,骤雨凌乱,隨风狂舞,无情地抽打在宫门之上。电闪雷鸣,岄息死盯著离司,仿佛要將这温柔的女子吞下腹去,突然眼中凶光骤闪,挥掌便往她后心劈落! 这一掌阴毒狠辣,未曾及身,已带起掌风逼面。离司一肩长发骤然乱舞,眼看將遭毒手,一道墨羽般的剑影破空而至,玄光凌厉,疾射偷袭者的眉心。 岄息猝不及防,被迫回掌,只见两道人影电光石火般交错一处,乍合即分。便听一声闷哼,岄息连退数步,同时人影一闪,一人从容退回东帝身后灯影暗处,玄衣墨剑,无声静立,似乎从未离开过。 一切都在眨眼之间,子昊的手尚未离开离司的发梢,唇角淡笑如旧。离司仍跪於他身侧,神色安静,几缕长发以轻柔的姿態飘落,最终落上他修削的指尖。 灯下深沉的夜,无边无尽,外面雨声更急。 岄息怒极喝道:“墨烆!你造反吗!” 子昊身后的黑衣人连眼角都不曾有一动,面无表情地看著前方,然周身一股冷冽剑气迫人生畏,令一切轻举妄动都惶惶为之退避。 子昊手指轻抚离司仍微见红肿的脸庞,眼底融有一丝浅淡的怜惜。他慢慢理顺了她的髮丝,似是温润一笑,隨著眸心收缩那笑骤作冰刃,转身间衣袖一拂,一股奇寒无比的真气扫过点点金灯,捲起冷雨片片,直逼岄息而去。 岄息浑身顿时如坠冰窖,只觉心头气血乱窜,似有千把利刃直戳进来,生生扎透血肉。剜心剔骨的痛楚,隨著寒意越来越重,窜入血脉中冰冷的煞气几乎连呼吸都要封冻至死,他勉力运功相抗,眼见便再难支撑,忽地一道流云广袖迎面扬过,硬將他甩出丈余,重重撞上殿柱,一道鲜血张口喷出,若不是身后有柱子支撑,人怕是早已瘫软在地。 子昊墨色的眼眸淡淡一扫,冷冷道:“太后尚在,暂且留你一命。离司既是朕的人,你敢伤她,朕必让你求死也难。” 岄息缓过劲儿来,咬牙狞笑道:“王上莫要忘了,臣若有不测,你也活不长久!就连太后,如果当真不治,你一样会生不如死!” 子昊闻言放声长笑,忽而笑意一收,眼中满是嘲讽,“不错,朕若不服你们的解药,怕是难熬过三日。但你高估了自己,朕今日敢送她上路,就必有计较,与你们同归於尽,朕並没有兴趣。”话说间他微微侧首,唇角一勾,“你听到了吗?” 透过疾风骤雨浓重的黑暗,殿外传来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夹杂著鎧甲剑戟摩擦的声音,宫奴突兀急促的惊呼。被大雨模糊成一片的种种声音似正在这王宫四处蔓延,不知究竟是风声、雨声还是橐橐靴声,逐渐包围了王殿宫宇,震动著大地,翻转这人间天闕中尊荣与屈辱,顛覆这天下间兴亡,乱世的沧桑。 (本章完) 第3章 风雨江山(2) 第3章 风雨江山(2) 长电裂空,扫落岄息脸上所有顏色,他仿佛从来没见过似的盯著东帝,“你疯了,这绝不可能!不可能!” 子昊冷淡一笑,傲然视他,“兵符是吗?没有什么不可能。你低估了离司,正如朕当初,也一样不曾防备自己的『母后』。”他转身举步,“好好照看长襄侯。离司,带朕去见见朕的『母后』。” 步入太后寢宫,外面急促的雨声逐渐转弱,淅淅沥沥,点点滴滴,隔著玉帘宫帷,似是这漫漫长夜恢復了应有的寧静与安然。 大殿深处,一盏盏宫灯氤氳,一道道玉楹珠帘,凤鸟鸞纹的宫砖之上洒落点点幽亮,摇曳著沉寂的光影。 满室的龙涎沉香遮不住汤药浓重的苦涩,鮫綃烟罗软丝帐拖曳榻前,朦朦朧朧,隱约可以看见內中女子沉睡的容顏。 东帝独自站在灯下,眼中冷漠如霜。王太后凤妧,这个眾人公认凰族最美丽的女子,十七岁嫁於襄帝子竣为妻,次年晋封王后。为后期间,连续废逐、杀戮天子姬妾夫人三十六人,独擅后宫。 襄帝九年,王后以天子重病为由垂帘揽政,襄帝自此閒居昭陵宫,实与废黜无异。 至十五年襄帝崩,公子昊继位,是为东帝。 东帝自幼羸弱多病,向来深居宫中不问政事,登基七年间,天下的实际执掌者仍是太后凤妧。 雍朝天下共有五族四国,称为九域。 凰族、巫族、九夷、柔然臣於王族,其中凰族歷来与王族通婚,一族內曾有六后十七夫人,尊贵仅次於王族;巫族擅医药,通异术,自来奇人辈出,最是神秘莫测;九夷族中多女子,族人性柔美而多姿,歌舞冠绝天下;柔然地处北域,人人驍勇彪悍,豪放不羈,族中骑兵精锐,崇武善战。 天下封邑,四国为大。南方楚国,含为王姓,封地三千里,城四十二座,都上郢;北地宣国,姬为王姓,封地两千三百里,城二十七座,都支崤;西境穆国,夜为王姓,封地两千七百里,城三十六座,都邯璋;东海后风国,召为王姓,封地一千八百里,城二十一座,都长瑄。 襄帝之时,王后因忌恨出身巫族的婠夫人为襄帝所爱,更诞下公主,下令灭其全族。巫族一脉被贬为叛奴,惨遭杀戮,几乎绝跡於九域。襄帝驾崩之后,婠夫人亦被送入王陵活活殉葬。 东帝四年,九夷族女王入帝都朝贡,太后妒其美貌,在宫宴之上公然將其鴆杀,继而专断独行,发兵征討九夷。 九夷族上下哀王之丧,誓死反抗,这场战事歷时三年,至今未息。也正因如此,东帝才能借都城兵力空虚之机发动宫变,一举將太后及长襄侯的势力连根拔除。 急雨如瀑,铺天盖地。 岐山之巔的王陵已打开了沉重的石门,那耗尽天下民脂民膏,发万夫之眾开山劈岭歷经十余年而成的地宫终將迎来它的主人。 七年忍辱负重,七年漫漫煎熬,终至今夜。 子昊抬手拂开帷帐,眼前这曾经艷绝天下的女人如今顏色凋零,再不復往日夺目之美。乌云青丝半见苍白,凌乱散落於枕畔,向来精心保养的肌肤此时呈现出一种枯槁的死灰色,岁月的痕跡在病痛之中尽显无遗,已然悄悄布满了眉梢眼角。 即便是权倾当世,即便是风华绝代,终不过一朝凋零,白骨成灰,无非早一日,晚一日。子昊自嘲般挑了挑唇角,隨手挥袖,数道真气沿他的指尖透入太后身上几处要穴,太后脸上立刻泛起一阵异样的潮红,微微呻吟,睁开了眼睛。 “母后。” 太后看清榻前站著的竟是东帝,心中一震,勉力撑起身子,“岄息!岄息何在?” 子昊淡声道:“长襄侯並不在此,母后若有吩咐,告诉儿臣也一样。” 太后斜斜撑在榻上,一双美目虽已暗淡,但往日威势仍在,“你好大的胆子!是谁准你进重华宫来的?” 子昊满不在乎地一笑,“那便请母后恕罪吧。母后既这般离不开岄息,明日儿臣定將他送入王陵为您殉葬,让他长久侍奉母后,以尽儿臣一片孝心。” 太后闻言,气得浑身颤抖,“你將岄息怎样了?你以为哀家来日无多,这天下便由得你做主了吗?” “母后放心,我还没有杀他。”子昊目视著这个他叫了二十年母后的女人,声音仍旧淡如流水,所过之处却丝缕成冰,“他不过是母后身边一个低贱的男宠,即便要他的命,也要等我恭送母后上路再说。” “放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后?”太后怒极,不知哪来的力气,扬手便往他脸上挥去。 子昊眸心冷光一现,轻易便制住了她,冰凉的手指紧紧钳著她的手腕,脸上透出冷玉般的寒意。他骤然发作,逼近太后的身前,一字一句道:“你当真是我的母后吗?逼死父王,杀我生母,数年之间,我兄弟姐妹无不遭你毒手,你不敢杀子嬈,却將她囚於琅轩宫整整七年!我从出生那天起,便每日都要服用你派人送来的药毒,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將我变成你的傀儡?你不要忘了,我身上流的是子姓王族的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雍朝,便属於我王族!” “你……你……”太后气息紊乱,被这厉声质问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子昊额前青筋隱现,指下狠辣的力道几乎要將她整个人捏碎,眸底已泛出澹澹杀意。 “我怎么了,你觉得这么多年我早已任你摆布了是吗?你太大意了,你能给我用药,我也一样有这个机会。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入葬王陵,连同你那些下贱的男宠!” 太后急剧喘息,脸色惨白如死。她紧紧盯著眼前酷似襄帝的面容,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这孩子,也是这样一双墨玉般的眼眸,不哭亦不闹,在那样近的距离间静静注视著她,目光清澈得令人心悸。直觉告诉她不该留下这孩子,他却在襁褓中对她绽开笑容,一剎那柔软了冰冷的心。 长大后温文尔雅的子昊,风华俊秀的东帝,在她面前从来都带著清淡的微笑,像极了他的父王,就连那笑容背后疏离的冷漠、深藏的憎恶都如出一辙。她突然便仰身笑出声来,云帛长袖掩住唇角,笑得几乎透不过气,“你以为王族有多了不起?我凭什么要任由你那高贵的父王风流瀟洒,处处留情?难道我还不够美,还是我待他不够好?还有你的母亲,我的亲妹妹,也要背著我勾引他!我岂会放过他们!” 灯火恍惚了容顏,眼前男子仿佛化作记忆中那人,如丝浅笑刺得人晕眩,二十年余恨翻上心头! “那巫族贱人的女儿,你以为我当真是不敢杀她?既然你这么在乎,我便让你看看!来人呢!来人!” 空旷的寢殿中不见有人回应,唯有潮湿浓重的雨意悄然瀰漫,断续间夹杂著冰冷的雨声。 子昊一声冷笑,將一面铜镜送到太后面前,不无嘲弄地道:“自以为天下最美的女人,却有著蛇蝎般的心肠,可惜现在你连美貌也不再有。” 太后一生自负容貌,猛见镜中憔悴不堪的倒影,浑身如罹雷殛。她惊恐地尖叫一声,挥手便將铜镜打翻,慌乱地整理早已失去光泽的头髮,满目焦灼。 子昊冷冷看著她,弯腰將铜镜拾起,把弄在指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实在是这世上最令人生厌的女人。无怪父王始终对你敬而远之,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你这种女人——就连那岄息,背著你也不知曾和多少女子廝混。哦,对了,你不知道吧?有人曾问他这世上最美的女人是谁,你猜他的回答是什么?婠夫人——子嬈的母亲,被你生生逼死的婠夫人——你永远都不如她,不如已亡之人……” 狂风骤起,倾盆大雨中一道道惊雷滚过琉璃重瓦,震动天地,直击心头,太后哑声切齿,神情已见狂乱,“你胡说!不可能!他敢背叛我!他敢!”她的声音突然间断在喉中,一只手仍指著东帝,另一只手痉挛地握在胸前,忽而身子剧颤,一口鲜血喷落满襟。 子昊面无表情地看她向后倒下,那面铜镜隨著他的转身坠落在榻前凌乱丝锦之上,镜中幽光,一抹红罗似血。 凤帷滑落,宫灯骤熄,夜雨如幕,一切重新陷入寂静。 子昊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殿中只听到自己轻微的脚步声,从那片阴暗昏瞑的深宫,逐渐走向外面高阔的殿宇,庄严的宫门。 一人生,一人死,今夜之后的王宫將不復往昔之靡乱,然而放眼天下,却是满目疮痍——贤臣放逐,良將折戟,苛政苦役,苍生困顿,王室衰微,诸侯群起,九域动盪,战祸连绵…… 殿外铺天盖地的雨丝反射出点点光亮,不时飘落在他的脸上,冰凉一片。他驻足於殿阶尽头,抬头看向无边无际的苍穹,唯见夜深近墨,风雨飘摇。 (本章完) 第4章 饮鴆止渴 第4章 饮鴆止渴 玉阶如洗,檐雨如注。 子昊负手立於寢殿之前,静静望著王宫正北方,雨湿衣襟,犹自未觉。 离司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抬头沿著他的目光看去,越过重阁飞檐,一座宫殿隱约出现在视线尽头。那是琅轩宫,已被封禁了七年的深宫在漆黑夜雨中只露出模糊的轮廓,那女子的身影却如此清晰。 有女绝色,美而近妖。静若莲华,展若凤翔。 襄帝九公主子嬈,婠夫人所出。太后诛襄帝子嗣,恨其母媚艷,妒其顏倾国,於琅轩宫尧光台架柴薪、浇桐油,欲以火刑。及刑动,天降暴雨,三熄其焰,狂风骤作,人不能立。眾臣跪諫乞恕,太后不得已而赦之。公主下阶,其后长空霹雳,天降惊雷,击燃柴薪,焚尧光台,焰高十丈,毁宫倾宇,浓烟蔽日,百里可见。眾人扑救,三日不止,台毁而火熄。太后惊惧,以为妖女,筑九重玄塔於琅轩宫而囚之,永不赦出。 离司至今仍记得那日。烈火冲天,妖嬈似血,阶下內外朝臣俯首跪求,哀声一片,白衣赤足的九公主在尧光台前绰约而立,一双凤眸斜飞如媚,似笑非笑望著凤座之上的太后,自始至终未有片言哀求。灼灼烈焰之下,那勾魂夺魄的眼中荡漾著的,儘是嘲弄与不屑…… 冷雨瀟瀟,光影迷濛,近在咫尺男子的侧顏轮廓分明——何其相似的眉眼,微笑底下冷冷的嘲讽,漠然之中淡淡的怜悯,当他看向你,那目光清醒得会令人心悸。离司正想得出神,忽听子昊轻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问她,“七年了,不知她现在可好?” 离司轻声道:“主上很快便能见到公主了。” 子昊转身,无声一笑,“我让她等了七年,七年,太久了啊!” 离司方要说话,墨烆自重华宫那边快步而来,行至近前,单膝一跪,將手中一个玉石雕成的盒子高举奉上,內中是九把乌金打造的钥匙。 琅轩宫,九重塔,取崑山玄石九万方封筑,以东海乌金铸造禁门,千斤一门,九重而成。人若入塔,天日难见,倘无这九把钥匙,想要开塔放人,无异於开山劈岭之艰难。 为了囚禁这所谓“妖女”,太后不惜调用岐山寢陵的工匠石料,发万夫之役,兴师动眾,並將所有钥匙亲自掌管。子昊目光掠过玉盒,眼底泛出淡淡冷笑,“去吧。” 墨烆领命而去。寒意冷冽,子昊迎著雨幕仰面长舒了口气,突然经脉间一阵刺痛传来,直袭心头,他身子一晃,一片冷雨扑上衣襟,脸上瞬间便失了顏色。 “主上!”离司急忙上前,伸手欲扶。子昊却將唇角紧紧一抿,拂开她的手,独自往寢宫走去。 时值寅初,一夜之中最黑最冷莫过於此,大雨倾泻连绵,不见丝毫收敛的意味,天台重宇,混沌一片。 东帝居处向来宫深人静,今夜变故初平,禁军防卫分外森严,廊前两列带甲侍卫抚剑而立的身影坚如磐石,刀剑的肃杀透过灯火重影遍布內外,更令四处静极无声。 当值的宫奴侍立於外殿,在这大雨的压抑之下,人人噤肃。忽然间,一阵骤风夹杂著急雨呼啸,未关严的长窗冷不防被扑开,窗前云帷霍然扬起,扫灭一片灯火,漫天风雨如被囚困了多时的怒龙,挣脱樊笼,咆哮而入,唬得几个宫奴顾不得急雨扑面,七手八脚涌去关窗。 正忙乱间,內殿突然遥遥传来一声乱响,隔著风雨听不真切,似是银瓶迸裂、玉器落地的声音,隱约伴有几不可闻的低呼。 眾人都愣在原地,相望间惊疑不定,天边忽有炸雷滚过,惊得人浑身一个激灵,再留神去听,殿中却半点声息也无,重重宫帷影影绰绰连灯火也幽暗,平添不安。 “王上……”一名宫奴犹豫片刻,未敢私入內殿,斗胆提了提声音道,“恭请……王上圣安!” 內殿中一片死寂,许久,方听到东帝的声音透过风雨重帘低低传来,“朕安。” 重帷影深,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寢殿內几案翻倒,一对青玉盘云夔龙灯早已支离破碎,裂了金铜,溅了玉脂,污了烟罗软帐色如血,地上一簇冷焰兀自跳动,將凌乱的影子映上云水画屏。 方才短短两个字似是耗尽了子昊所有力气,失血的唇色和紧锁的眉宇显示他正忍受著某种巨大的痛苦,离司不停替他拭去额前冷汗,一旁端著药盏的手禁不住微微地颤抖。 她勉强扶他饮尽那盏汤药,他却猝然转身,几口鲜血便隨著剧烈的咳嗽喷溅而出,点点血腥黑紫近墨,落上流云白衣、玉榻龙帷,一片触目惊心。 一点灯焰忽明忽暗,灯下惨白的面容,已不见一丝活气,药物显然再也压制不住毒性的发作,离司情知再这样下去必出大事,匆匆取了一个小巧的皮囊出来。皮囊上纹繁复,內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隱隱蠕动,离司单膝跪在榻前,挥手將结口挑开,用刀刃在自己指间迅速划过,几滴鲜血溅落在身旁玉石之上。 血腥之气慢慢散开,过不多会儿,囊中红信伸吐,一条金鳞碧目的小蛇游走而出。这蛇周身泛金,唯额前一抹硃砂顏色赤红如血,乃是来自崑崙山外西域之地,专以活物鲜血餵养的毒物,见血封喉,出了皮囊,径直游向血跡落处,忽而一只手如电闪过,一晃便將蛇头制在了手中。 金蛇登时凶性大发,紧紧缠住离司的手腕,口中毒涎蜿蜒而下。离司看了看榻上,犹豫片刻,终於还是小心地挽起了东帝的衣袖,將指尖鲜血滴上他的手臂,微微鬆手。那金蛇正狂怒躁动,一靠近血腥,张口便咬,尖牙刺入肌肤,剧毒隨血而出。 子昊闷哼一声,人却清醒过来,咬牙不语。金蛇贪婪地吸食他的血,猛然间在离司手中剧烈地翻腾了几下,隨即软软垂下,片刻之间,原本金鳞闪闪的蛇身化作乌黑一片。 丟开这毒物,离司只觉心头一空,先前所有的镇定突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乏力地跪在榻前。子昊仰面靠在枕上,仿佛疲累已极,云丝广袖落处,触得一双柔软而微颤的手,忽然间,肌肤上落来一点凉意,沿著他的手臂悄然滑落。他暗嘆一声,十分吃力地抬手,“傻丫头,你哭什么?” 他的声音虚弱,低得几乎听不清晰。离司只轻唤了一声“主上”,却什么也说不出,拭了泪痕,默默为他敷上伤药,待到伤口处理完毕,再抬头看时,却见他早已昏沉睡去。 綃纱影重,玉石地上湿意斑驳,泪水与鲜血浸湿的祥兽瑞纹洇出暗碧的色泽,如一泓深潭幽浓,探不见底处的暗,望不到光亮的静。 离司轻轻掩好被衾,看著寢帐后男子沉睡的容顏,轻锁的眉头。除了在睡梦中,他极少会这样皱眉,太多时候,他都戴著一副微笑的面具——清雅的笑,平静的笑,淡漠的笑,高傲的笑,甚至无情的笑……唯在五年前,当她不知是第几次借奉药之机偷偷求他设法救出九公主的时候,他终於收起了那无处不在的笑容,眸中深刻的戒备在那一刻尽作幽凉,他说,离司,给我一点儿时间。 这一句话,便是五年。 將近两千个日夜,就这样看著他每天按时喝下重华宫送来的药,依照太后的旨意在早已擬好的奏章上加盖印璽,在家国大典之时奉天祭祖受礼如仪。雍朝第二十七代君王子昊,在所有人眼中只留有一个清瘦文弱的影子,承命於天,却受制於人,让曾经满怀希望的大臣们信心丧尽,令太后一党不屑一顾,更替这荼毒苍生的苛政担起天下黎民戳指詈骂。 亲丧,近离,臣哀,民怨……然而没有,也不可能有人知道,孤立於万人中央的东帝,身边却有两个人始终忠心耿耿——一个是曾奉命追杀逃亡宣国的五公子子严,於宣王宫中亲取其首级奉於太后座前,从而倍受赏识擢升左卫將军的墨烆;一个便是原为琅轩宫女奴,却因向太后呈献驻顏秘术而得免一死,进而渐得太后宠信的医女离司。 离司从子昊那里收回目光,低头静静看著自己的一双手。纤细的手指,晶莹如玉,烛火在掌心覆上微光,使那清晰交错的纹路显得朦朧,指尖依稀余有药草的芬芳。 就是这双手,七年来替太后挑选东海之明珠,收集琼苑之仙露,採擷灵山之琪草,掬取瑶池之玉液……亦是这双手,伴隨著他的寂寞与痛苦,承接著他的坚韧与力量,终化艷骨为枯槁,尽掩风流入黄土…… 离司跪在榻前,慢慢將脸庞埋向掌心,丝罗冰凉,如这七年漫长的黑暗,丝丝缠绕肌肤,化入静冷的深夜。一切仿佛已经结束,又仿佛刚刚开始,原本空无著落的心中突然百味翻涌,雨冷风急,唯有近旁男子身上清淡的气息让她感觉一点安寧与平静。 清晨被光亮唤醒,离司发现自己竟和衣沉睡於龙榻之畔,肩头搭著一件柔软的白袍,依稀带有男子身上清雅的温暖。綃帐如烟,四周似乎悄无一人,她著实吃了一惊,迅速起身掀帐而出,却见子昊不知何时已然醒了,正自窗前回首看来。 窗外有风拂过,轻寒隱隱,离司急忙起身,取了外袍替他披上,他便隨意伸手任她打理,在她俯身请罪的时候方淡笑道:“离司,你若再不醒,我的药可要凉了。” 这熟悉的声音温润如旧,隱约带了一丝低沉的倦意,牵得人心头一痛。离司满脸窘色地低了头,匆匆出去打发了早已在殿外跪候多时的医女,端药进来,“主上,商公公过来了。” 屏风外,一个苍老而略见尖细的声音道:“老奴商容恭请主上圣安。” 子昊返身在榻前坐下,接过离司递来的羊脂白玉盏,缓缓把玩手中,苦涩的药气纠缠於修削的指尖,他抬手轻轻一拂,淡淡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商容在外恭敬地道:“回主上,昨夜重华宫七十二名影奴无一逃脱,都留了活口,但有六人重伤,如何处置,还请主上示下。” 子昊面无表情,仰头將药一饮而尽,扬手將那玉盏掷回盘中,浓重的药苦直入五臟六腑,牵起唇角一抹冷笑,“金凤石呢?” “尚未有著落,据眾人招供,金凤石的下落太后从不肯泄露半分,就连那岄息亦不知其所。” “继续查。”子昊垂眸徐徐啜了一小口清露,“回去將那六人救过来,莫要他们轻易死了,余人暂押掖庭司,待九公主亲自处置。往后但凡重华宫的人,有敢逃逸反抗的,你可自行料理,不必再来报朕。” 屏风上模糊的影子躬了躬身,“老奴知道了,请主上放心。”话音落后,那人影已然消失,外面便恢復了原有的安静。 这来去无声的轻功看得离司暗暗心惊,禁宫內最为神秘的影奴,身份並不同於普通宫人,这些人自幼入宫受训,人人以血誓效忠於王族,唯王命是从。多年前,太后以铁腕控制了其中大半,从而牢牢掌握了禁宫,但却有一部分人誓死追隨王族,在东帝暗中授意之下出宫避难,以图来日,这商容便是其中辈分最高、资格最老之人,一身阴柔功夫炉火纯青,行事亦十分老练狠辣。 商容虽说得轻描淡写,但照昨夜重华宫中的情形,曾经投靠王太后的人,死亡对他们来说早已是奢望。离司冷不防打了个寒颤,忽然间,一幅雪色衣袖落入眼帘,一个晃神,下巴已被子昊轻轻勾起。 子昊低头看她,修长的眸中似见微澜一漾,淡淡问道:“怎么了,离司,你在怕什么?” 离司被迫迎上那双眼睛,有种被洞悉心事的惶恐。子昊似感觉到指下她细微的颤抖,隨著唇角优雅的弧度,眉梢便轻轻一挑,“怕朕?” “是。”离司轻轻垂眸,如实回答了他。 这短短一字令他眸中笑意更深,“离司,难得你从不对朕说假话。” “无论什么事,离司都不会欺瞒主上。”离司几乎不假思索地道。 便这样看著她,子昊眼底深浅涌动的波澜渐渐恢復一片幽静,片刻之后,微微一笑,淡声道:“那么实话告诉朕,究竟还有多少时间?” 离司身子一颤,这声云淡风轻的询问如一道细薄利刃倏地划过心头,既快且痛。抬头看他,那丝隱痛带著强烈的酸楚直衝眼底,模糊了面前清瘦的身影。 “三年?”子昊转身望向窗外,平静相询。 御苑之中,一片浮云緲緲,晨曦寒凉。离司怔怔地僵立在他身边,一股苦涩抑在喉间,一直不忍也不愿去想的答案怎么也说不出口,生怕一旦说出,便真真成了无法扭转的事实。 “两年吗?”他微微侧首。 见她仍旧没有回答,他再笑了笑,轻声一嘆,“一年,或者也勉强够了。” (本章完) 第5章 有女红顏 第5章 有女红顏 巨大的机枢缓缓扭转,琅轩宫九重玄塔沉重的石门依次洞开,带起一阵轻微的尘埃。 墨烆暗中深吸一口气,右手习惯性地握上了剑柄,隱隱感到掌心有微湿的汗意。这一刻几乎可以听清自己的心跳,对於將要见到的人他分明有所期盼,又有几分莫名的抗拒。 重门开启,当他终於踏入最后一道石门,四周仿佛忽然陷入了与世隔绝的寂静。一切光亮与声息都被吸入了无底的暗处,沿著盘旋修筑的石阶往上走去,身边一块块巨大而平整的玄石散发出幽冥的微光,让人渐渐生出永远走不见尽头的错觉。 不知走了多久,待迈入最高一层塔顶,眼前反而微微一亮。同样的玄石砌成的石室,只极高的顶处有一方透玉镶嵌的天窗。雨乍歇,云初散,点点星月自雨雾重云的背后悄然露出,迤邐散入淡薄的夜色。一道天光穿透玉石洒入石室,落於室中一名玄衣女子的身上。 她背对著墨烆绰约而立,冥静的光线下一袭水缎般的长髮流光瀲灩直泻腰畔,勾勒出修长妙曼的身姿。听到脚步声她並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看著那一角云开雾散的夜空。 直到墨烆在她身后数步之外停下脚步,她才突然转过身来。 那一瞬间,仿佛所有星光与月色骤然落入了这方寸天地,隨她眼波一转,秋水夺目,媚影如烟,烟波如幻。 若有一道长电直掠心间,墨烆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移开目光,借抚剑行礼的动作低下头去,“九公主!” 耳边一丝轻笑,身前幽香似水,一道清柔嫵媚的声音传入耳中,“墨烆,你为何总这么怕我,有什么亏心事,还是我交代给你的事情没有办好?” 墨烆握在剑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定了定神,自怀中取出一串晶莹剔透的碧璽串珠,“属下幸不辱命,九域诸国冥衣楼部属,誓死效忠王上与公主。” 串珠滑上子嬈手腕,凝脂雪肤,转过炫彩流光,隨即遮入了飘垂的长袖之下。颗颗玉石清透温润,隱约仍能感觉到男子胸怀的热度,子嬈悠悠细了眉眼,含笑往对面年轻的將军打量过去。 墨烆方要收回手,驀地心中警兆忽现,眼前玄衣飘飞,暗香拂面,一双白玉般的素手直探他腰间长剑。 他大吃一惊,仰身急闪。然而他的动作快,那双手却更快一步,只听一道龙吟声起,长剑出鞘,竟被子嬈空手夺去。接著四周剑光大盛,剑光幻做一片炫目清芒,直点他的咽喉。 眼见剑气袭至,墨烆瞬间恢復了应有的冷静,闪电一般疾退数步,一声金鸣贯耳,竟用剑鞘生生阻下了凌厉的一剑。 子嬈清声笑赞,“好!”剑势急转,光影绕身,瞬间再向他攻出数剑。 墨烆手腕陡然下沉,手中剑鞘斜挑而起,后发先至,准確无误地迎上千万道寒光中星芒暴闪的剑尖。 子嬈一声娇笑,“剑还你!” 衣旋袖飞,呛啷声落,长剑入鞘,便如两人早已演练好了一般,分毫不失。她虽將剑还入鞘中,人却不停,身如轻烟,縴手如玉,一掌拍向墨烆。 墨烆眉峰一扬,不退反进,身形前標之时手已握住剑柄,长剑嗖地擦身而过,下一瞬已脱鞘疾出,划出一道耀目的长弧破入对方攻势之中。 剑在手,人如剑。他眸中精光大盛,如同完全换了一个人,石室间顿时剑气漫空,玄衣魅影疾错纷飞。驀地子嬈身形一闪,手起袖扬,两人间似是掠过整片幽光微灿的星云,出其不意地卷上了墨烆的剑。 墨烆猛然记起她这件看似普通的衣服乃是用冰蚕玄丝织成,轻若纱,柔若云,却可经水火而不侵,过刀剑而无痕。此时他若不弃剑后退,定避不过子嬈隨后一掌,心中电念飞闪,攻势不变,人剑合一,冲向对手。 轻笑声中,子嬈衣袂飘扬,在剑锋及体的剎那飞身而起,恰如一片緲縵轻云落在了他身后。青丝如水,轻轻荡漾身前,玄衣静垂,隱隱冥光流转,她浑然不像刚刚和人动过手的样子,慵然抬手理过鬢角碎发,曼声笑问:“墨烆,那么拼命干嘛?” 墨烆顺势还剑入鞘,脸上居然也带出难得一见的笑意,“属下鲁莽,还请公主恕罪。”若换了真正生死相见的敌人,他方才必能在身受重伤之前一剑贯穿对手的身体,除非抱著同归於尽的决心,否则任何一个对手也要变招躲避这必杀的一剑。 子嬈嫵媚笑道:“总是这样,非得打上一架你这张脸才有点儿人样。你的剑法倒真是越发精进了,不知现在还有多少人能挡得了你十剑。” 墨烆眉梢轻轻一动,“公主过奖了,若是主上肯出手,我在他剑下便走不过十招。” “哦?”子嬈明眸一转,“他这么厉害了吗?也难怪,你今天能入这九重玄塔,那女人终不是他的对手了吧?” 墨烆点头,微微含笑。 子嬈在他陪伴下举步向外走去,沿著石阶而下,步出重重禁门,踏上漫长的石道,面前遥遥已见天光。 料峭轻寒,扑面而来,她迈过了塔中最后一道禁錮,踏上了久违的土地。等候在外的近百名心腹侍卫不约而同地抚剑拜下,齐声道:“恭迎九公主!” 子嬈站在石阶尽头,举目处,天光淡淡,三千宫殿连绵似海,广袤天宇浩瀚无垠。 恰在此时,一轮旭日灿然升起,千万缕晨曦梳破云靄,洒照在被一夜狂风暴雨洗净的大地之上。巍峨殿宇天宽地阔,一片炫目金光之下,绝艷的女子含笑回首,衣袂飘扬,仿若天女下凡。 东帝居住的长明宫中並不多见奇异草,却四处植有茂密的竹林。片片修竹分外挺拔,无论何时始终以高傲的姿態立於风霜,不变的是苍翠的色泽。 微风轻掠竹叶,瀟瀟如雨。子嬈缓步前行,修长的裙裾隨她优雅的步履轻缓曳地,渐渐没入幽深的大殿。 层层微光透过玉帘云帷的纹路融入这方宽阔的空间,温度与光芒收敛於无边的寂静,仿若黄昏时分一层漂浮的光影,落於她风情嫵媚的眼角,透露出一抹清浅的温柔。她踏上衬以飞云纹的盘龙织锦长毯,无声亦无息,转过长长的玄龙玉屏,便悄然停佇,神情中並不见与墨烆初见时飞扬的笑意,落落忧愁使得那双丹凤媚眼浮有迷离与幽凉的美。 东帝生性喜静,身边极少留宫奴隨侍。此时独自负手立於长案之旁,盘螭鎏金青铜炉中一缕沉息香緲緲弥散,繚绕玉屏金案,轻轻落上他的衣襟,落上子嬈柔软的丝袍。 子嬈来到他身边,他正抬头看著墙上刚刚写好的一幅字,也不回身,笑问:“这幅字写得如何?” 雪丝冰锦之上银鉤铁画,以硃笔书了一行大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芻狗”,笔力峭拔,墨跡簇新,显然是刚刚完成的。 子嬈凝眸看去,漠然道:“天生万物,视如草芥,拋於万象幻生之地,弃於欲孽浮沉之世而不顾,人却视天如神,岂不可笑可怜?” 子昊笑了笑,“天地无心,生万物於混沌,滋之以雨露,赐之以自然,付之以逍遥。眾生有心,心生万象,岂是天地之过?” 子嬈道:“那世间这么多悲苦挣扎,该去找谁问个究竟,求个明白?” 子昊淡淡道:“生死祸福,怨天不如求己。” 子嬈静了片刻,忽而一笑,“这些年无聊,我倒也常常练字。”说罢她反手一挥,长袖如云飞卷,掠过龙案上的硃砂砚。一抹丹红似血,隨著她行云流水般的袖袂在墙壁之上书下一个大大的“忍”字,起横转折,张扬纵肆,仿佛浴火而出的凤鸟冲天飞起,展翼之间,直令九天失色。 长袖飘落,她无声静立,眼底神情错综复杂,难以言表。 子昊盯著这字看了一会儿,驀然失笑,终於转过身来,“子嬈还是子嬈,这么多年了,竟一点儿都没有变。” 子嬈亦扭头看向他,眸光中渐渐现出一丝柔和的神色,“你变了吗?” 子昊不答,回身提笔润墨。案上雪缎铺泻,如丝如冰,他从容行笔,紆徐有致,同样一个“忍”字落在面前。 如此沉凝的笔跡,锋芒深敛,华光尽落,字中看不出他心底分毫的情绪。字只是字,无喜无悲,无风无浪,经歷了太多,看过了太多,一切都可化做无形、无声、无痕。 忍到极处,忍耐本身早已忘记。 他放下笔,淡笑回首,突然间笑容凝固在脸上,身后子嬈竟早已泪流满面。 他刚要开口说什么,子嬈跪向他身旁,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臂。猝不及防之下,伤口的疼痛让他下意识抬手一收,然而子嬈那样用力地抓著他,根本不给他任何躲避的余地,伸手去拂他的衣袖。 “子嬈!”他极快地压住了她的手。子嬈迅速抬头,直盯向他的眼睛,他一时间竟无法与她锐利的目光对视,终於放弃了阻拦。 她缓缓將他的衣袖挽起,只见整条手臂之上伤痕点点,儘是毒蛇细密的齿痕,虽然多数已经痊癒,却仍旧触目惊心。她紧紧咬著嘴唇,哑声质问:“你疯了吗?你不要命了?那蛇毒是什么东西难道离司没有告诉你?” 子昊若无其事地一笑,放下衣袖,“我知道。” 太过平静的回答,让人驀然无言以对,子嬈僵跪在那儿。他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不必担心,我不会轻易就死掉。否则留子嬈一人岂不孤单?” 子嬈看著他,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埋首於他的胸前,“这七年来,我看不到你,听不到你,触不到你,但每一次你身上的痛,我却都能感觉得到,每一次我都觉得自己的心在流血。可是我知道子昊还活著,我就也一定要活下去,他会来救我,我也绝不会让他死。”她抬起头来,眼中满是倔强的神情,如同一个固执的孩子,想要保护自己最珍爱的东西。 子昊微笑,轻轻抬手抚摸她的肩头,拥她在怀。隔著衣袖,子嬈的手指划过他臂上的伤痕,幽幽问道:“你难道不恨她?为什么要这么轻易地放过她?让她就这么死了,岂不落个痛快?” “恨,”子昊淡淡道,“恨不得將她碎尸万段,抽筋剔骨。但我还有太多事情要做,没时间去和一个该死之人纠缠。我对她的恨,止於重华宫中那一夜,此后人间黄泉,两不相欠。”他似是不愿多谈此事,隨即转开了这话题,低下头,柔声对她道,“子嬈,大乱初定,有些事情亟待处理,我想让你替我去见一个人。” 子嬈闭上眼睛,似乎並没注意他在说什么,片刻之后她断然道:“我要去一趟楚国。” “楚国?” “不错,如果天底下还有人能解你身上的毒,那一定是歧师。我知道他没死,即便整个巫族都亡了他也不会那么容易死。墨烆这些年暗中查过,他现在很可能在楚国,我要去找他。” “哦,”子昊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那么正好,我要你去见的人也在楚国。” “谁?”子嬈抬眸相询。 子昊淡淡道:“少原君,皇非。” (本章完) 第6章 昊昊苍天(1) 第6章 昊昊苍天(1) 骤雨初歇,风萧萧。 偶有几片落叶卷过殿前,整个禁宫尚笼罩在一片將明未明的天色下。层层白幔隨风而起,飘摇如幕,落了玉帘金灯,遮了雕樑画栋,宫苑內外丧仪张掛,將国丧的消息宣告於世。 自日前太后崩逝,宫中传出东帝欠安的消息,朝中外臣始终不得入见,唯见道道御旨流水般颁下:即刻拆毁琅轩宫九重玄塔,迁重华、琅轩两宫为废殿,另筑新宫,九公主子嬈赦出,晋封清衍长公主,赐住流云宫。 一连数日,唯有长公主得以出入长明宫寢殿,侍奉御前,东帝连续废黜长襄侯、长陵侯、息乐侯、定武君、宜阳君等为庶人,尽罢宫中內官近臣,赐太后所宠信的一十三名內臣尽入岐山王陵活殉。翌日,復降旨罢免包括司徒孟说、司空厉鞅、大司马乐让在內大小朝臣三十余人,所有人等发刑讞司一併囚禁。 与此同时,钦天司定於十日之后为王太后发丧,奏请以重华、长明两宫数千宫奴隨殉,此事虽暂时未有旨意处置,但十有八九已成定局。 九曲迴廊玲瓏蜿蜒,朱栏微湿,晨风微凉。穿过翠色如海的竹林,一座精巧的浮桥横臥於碧波之上,古老的玉石沾了雨意,呈现出淡雅沉润的色泽。几名医女手捧金盘玉盏往寢殿而来,细碎的脚步夹杂在星星点点的残雨中打破了沉寂,玉湖清波之上涟漪微漾,瞬间又恢復了无边的寧静。 待到寢宫之外,为首的医女將手中汤药跪奉於前。离司从玉匣中取了银针试药,復又亲自尝过,那医女得她首肯,方將药送入寢殿。另有医女奉了清水、甘露上来,待內官如前法一一查验无误,亦隨后而去。 离司方要转身入內,远远见禁中侍卫引了一名皓髮白须的老者前来,便停住脚步,待几人到了近前,敛衣一福,“主上尚未起身,还请昭公稍候片刻。” 那被称做昭公的老者身著宽袖素服,头綰缨簪,相貌高古清奇,虽已年近甲,但双目炯然有神,精光沉敛,令人一见之下,顿生肃敬。 伯成商,雍朝辅国重臣,王族旁系之宗,因受封於昭地,故称昭公。此人数十年来歷三代为相,为人清正贤明,刚直不阿,在朝野內外可谓德隆望重。襄帝在朝,他便因数度痛陈女祸误国之害而开罪凤后,东帝四年,更是因极力反对以无道之兵攻伐九夷,与太后势成水火。 太后虽恨他入骨,却慑於其威望不敢杀之,遂设法將其逐出帝都,贬往封国昭地。出乎所有人意料,伯成商归国之后竟一反常態,命家人筑土封门,闭户不出,彻底不再过问帝都之事。自此,朝中佞臣当道,宵小得志,雪上加霜,再无天日。 数日之前,东帝遣人西入昭国,密召伯成商还朝。此时伯成商与身旁两位影奴皆是日夜兼程赶到,犹自一身风尘僕僕。离司知道主上昨夜几近天明才睡,正犹豫是否应此时通报,却听殿內传来清淡的声音,“离司,请昭公进来。” 子昊夜里一向少眠,能小睡片刻已是难得,此时刚刚醒来,披一件云色单衣斜靠於龙榻之上,脸色苍白一如前日,撑起身子,亲手搀了欲要俯身叩首的伯成商,笑道:“一別三年,昭公可还记得当初朕说过的话?” 伯成商被他握住的手微微颤抖,仍坚持叩拜下去,“老臣未有一日敢忘,天幸主上无恙,终有今日君臣再见!” 子昊清缓一笑,慢慢向后靠上软垫,微合双目,似在回忆著什么:“那日昭公离京西去,朕曾说过,要你守国自保,以待来日,不出三年,朕定会请你还朝,今天,朕做到了。” 伯成商道:“老臣亦未负主上所託,昭地四境国靖民安,即便是面对穆、楚等强国,亦可有一爭之力。” 子昊闻言,笑中略带了不易察觉的苦涩。 雍朝王族得有天下近八百年,传至二十五代幽帝为王,因听信佞臣谗言兴兵伐穆,以致天下大乱。从此王族威望渐失,九域诸国纷爭不断,数十年来愈演愈烈。 幽帝末年,穆国借兵胜之势,先后灭嬴、启、陟、禳等小国,西臣崑崙,东逼帝都,扩国土千里,一时盛极。待到襄帝九年,东海后风国祸起萧墙,五位公子因爭夺王位掀起变乱,导致一国分崩离析。诸公子先后自行立国,却被宣、楚两国乘虚而入,两年之內五国尽亡,领土以云泽湖为界一分为二,宣、楚各得其一。 襄帝十二年,柔然族脱离王族自立为国,欺宣国老王宾天,新王初立,贸然犯其边境。宣王姬沧亲率大军迎战,大败柔然於赤峰山。与此同时穆国发兵漠北,柔然走投无路,最终臣服於宣王,边境八百里城池却为穆国所得。 自此穆、楚、宣三国渐成鼎立之势,数年来攻伐兼併诸王封地,九域间战火连绵,弱小侯国人人自危,黎庶百姓苦不堪言。而帝都之內太后篡政,无端兴兵灭巫族、诛九夷,穷兵黷武,国弱民疲,情势已危如累卵。 子昊微一抬头,“这是在那岄息手中压了数日的军报,昭公不妨一看。”离司自御案上取来一封书简,交给伯成商。 伯成商展卷而阅,一见之下,素来沉稳持重的老臣驀地直起身子,面色大变,“文简兵败!” 子昊闭目养神,“二十万王师身葬仓原,文老將军及其三子力战而亡,朝中自此已再无可用之將。” 伯成商震惊过后,仰天悲嘆。 自东帝二年大將卫垣被太后一党迫害,愤然反出帝都,投奔穆国后,雍朝军中唯有义渠侯文简拜將领兵,独撑大局。如今经此一役惨败,將折兵损,帝都外无拒敌之军,內无安国之策,已几近名存实亡。 伯成商念及往日与文简將相携手,辅国安政,谁知三年一別,竟成永诀,不禁悲从中来,再看那奏报日期,赫然已是五日之前,“仓原失守,那叛军岂不……”话到嘴边,心惊之下,竟未敢再说下去。 子昊睁开眼睛,仰望高旷的殿宇,声音平静如水,“九夷族且兰公主亲率骑兵乘胜追击,若朕所料不错,他们必已沿江北上,兵临息川,再有四百里便是帝都。” 伯成商神色凝重异常,“主上可有何打算?” 子昊淡淡道:“遣使休战。” 伯成商沉吟片刻,“那且兰公主因九夷女王之恨,发誓为母復仇,如今连战得胜,帝都指日可下,她岂会善罢甘休?” 子昊一笑,“此事由不得她,这场战事如此出人意料,绝非她一个小小女子所能为。” “主上此言可是另有所指?”伯成商掩卷相询,只见一丝锋锐无声掠过面前君王的眼眸,东帝略略抬眸,缓缓说出一个名字,“皇非。” 楚有皇非,当世无人称美;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 楚少原君皇非,当年首次领兵出征,便以五千奇兵大破宣国十万入侵之军,一战成名。自此之后,宣王姬沧以百战之身,千乘之军,万骑之兵,六十余万带甲之士,再未敢对楚国正式用兵。 近年来,皇非率楚军北拒宣国,西联穆国,不断兼併小国属地,攻城略地无往不胜,五族四国或者有人不知今日谁为天子,却绝不会有人没听说过少原君皇非。 瀟洒如皇非,是每一个深闺女子都梦寐以求的情人;高傲如皇非,是令每一个沙场男儿都热血沸腾的对手。 子昊扭头看向窗外,外面风雨浪涛、江山飘摇尽入眼底,却再也没有打破那已然归於平静的幽深,“区区九夷一族,族人不过数万,十之五六皆为女子,如何能与几十万大军抗衡三年之久?若非得人暗中相助,早应国破族灭。楚国皇非,唯他能令文老將军饮恨沙场,也只有他有这个理由保全九夷。” 伯成商点头道:“九夷位於王域边缘,与楚国地形交错,唇齿相依,一旦亡国,楚国便失去一面天然屏障,战略上优势大减,若连此点都想不到,皇非便也不是皇非了!” 子昊轻轻咳嗽几声,眉心微攒,又重新闔上眼睛。九夷族国小民弱,却能够依靠楚国,求得皇非庇护,联手抵抗王族,甚至逼得帝都山穷水尽,那且兰公主倒也非等閒人物。他不说话,殿中一时便十分安静,外面突然隱约传来一阵喧闹,夹有侍卫的呵斥,女子的低泣。子昊略紧了紧眉,离司知他素来厌烦吵闹,微微欠身,便悄声移步往殿外而去。 (本章完) 第7章 昊昊苍天(2) 第7章 昊昊苍天(2) 御苑中竹影瀟瀟,一片晨曦朦朧,禁中侍卫正在清点长明宫宫奴人数,玉阶之前,青衣乌冠、环鬢累累跪了满地。不断有年轻的女子被带出去,伴著残雨淒迷,一行行队伍蜿蜒而至洞开的宫门,遗一路悲声与哀凉。 离司不料外面是这等情形,心中百味杂陈,一时竟忘了该命他们安静。无意间抬头,却见九公主自迴廊尽头徐缓而来,幽然驻足於殿外高大的廊柱旁,静静看著眼前悽惨的场面。 微风中,她墨色的长髮几欲委地,沿著云丝长衣悄然流泻,便似一袭淡墨轻烟,浸染了面前繁华江山,素色如海。殿檐飞起挑破天空,丝缕云光穿透重雾悄然而落,於那白衣素顏之上淡淡倾洒,渐作一片霞色似血。她似厌恶这莫名的光亮,靠了廊柱微微侧首,半掩的双眸底下眼波淡漠,冷冷如秋水寒霜。 离司上前轻轻唤了一声:“公主。” 子嬈慵然抬眸,见是离司,唇间无声泛起一笑,“离司,你可还记得七年之前,琅轩宫中那一夜?” 淡言轻语飘落,离司心头却似被一只冰凉的手骤然握住,那一瞬间呼吸停滯,多年尘封下的记忆如洪水破冰,自遥远的深渊汹涌而来,挟一路尖石碎屑生生撕裂痊癒的血肉,直將人重新捲入黑暗与恐惧。 那一夜,七年之前,琅轩宫中也是这般白幔飞舞,长夜將尽,襄帝驾崩的消息尚未公眾於世,重华宫派出的影奴已然闯入琅轩宫。 刀光划破锦屏,血色溅上罗帷,负责保护婠夫人和九公主的侍卫不断倒下,宫奴的惊恐惨叫化作鲜血,凝固在满院冰冷的雪地之上,如一片片残梅凌乱绽放。 离司躲在御药司的石柜夹层中,瑟缩於角落,不敢发出任何声响,透过狭窄的缝隙眼睁睁看著当初带她入宫,方才匆匆將她藏入此间的廖公公头颅飞落,一道热血溅入柜中,和著泪水滑落於脸颊,成为每一次深夜惊醒时最为残忍的顏色。 那一夜漫天白幔化作火舌,在华美的宫殿上空狂肆飞舞,杀出一条血路的九公主在被挟持的母亲面前丟落长剑,看乱刀齐下,宫中仅存的数名护卫惨死於前。 血如河,洗过玉砖鸞纹、瑶池琼阶,映出烈焰吞噬一切灼目的光。那一夜父丧宫倾,那一夜家毁族亡,记忆最终止於母亲迈上王陵神道时悽美绝艷的背影,烈烈祭火,燃尽长天。 玄塔之下千日静修,仇恨如被魘镇多年的妖孽,在这日宫人的哀戚之下破土而出。天地无亲,何仁之有?纵然倾重华宫所有人的性命,又如何能洗清灭族弒母的血海深仇?子嬈细媚的双目渐渐泛起森寒杀意,身体中翻腾的血液似不能止,袖中双手却冰冷如澌。 忽然之间,隔著龙楼凤阁隱有细弱的女声传来,字字哀哀,是一首淒凉的歌谣: 天之苍苍,地之茫茫,天寒地冻,风吹草黄。 天生我何,宿命无常,地养我何,世情悲凉。 鸿雁於飞,我行其旁,悠悠昊天,怜我其殤。 鸿雁哀哀,我心其亡,悠悠昊天,怜我其殤…… 歌声於晨雾深处漂浮,初时只是一人低唱,渐渐却有眾人相和,其声切切,哀伤欲绝。子嬈似被矍然惊醒,茫然抬头听著,许久之后,终有一缕嘆息幽然转落。她伸手以指尖托一丝晨光清澈,双目轻闔,转身向殿中徐行而去。 殿中伯成商正与东帝商议仓原战事,忽见九公主未经传召径直入殿,待到御前优雅俯身,宽大的裙裾曳地如云,抬眸一视,媚色如烟。 伯成商起身退避行礼,暗中却蹙了眉头。太过妖冶的女子,倾国倾城倾天下,幽、襄两朝前车之鑑不远,如何不令人心惊?这出身巫族的九公主自幼便放肆乖张,跋扈如太后也时常惧她三分,如今虽被囚禁多年却仍不见收敛,只怕非国祚之福。 子昊停止说话,微微抬眼,静看了子嬈片刻,“子嬈,你哭过,发生了什么事?” 子嬈伸手抚上脸颊,意外地触得一抹轻晕的湿意,她漫不经心一笑,丹唇微启,“臣妹恳请王兄,开恩赦了重华、长明两宫宫奴,那钦天司的摺子,不准也罢。” 话未落音,近旁的伯成商双目一抬,隱含的不满与警惕化作一道锐利目光刺於她身上。 子昊斜倚软榻,一盏暖茶握於掌心,面上未见丝毫情绪,“说说你的理由。” 子嬈眼波转处,凤眸微垂,淡声道:“数千人一起哭哭啼啼,叫人听了心烦,倒还不如昨夜那些影奴,一杯鴆酒赐死了事。” 面前的玄玉地砖光亮如镜,倒映她清柔的身姿,雪衣铺展,如一朵幽莲静静绽放於无边墨色之上,丝毫不见昨日中宵掖庭司中处置叛逆者时绝冷的姿態。 子昊目光从她面前掠过,闔了双眸暂未作答,整个大殿寂静无声。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淡淡一笑,“前几日,朕见你倒並不是这么想的。” 子嬈眉眼略细,迎上他的目光,曼声道:“王兄不计前嫌,恩准那女人仍旧入葬王陵,她却哪配这般兴师动眾的陪葬?数千性命去便宜她,倒不如臣妹做了善事,积了阴德更好。只不知王兄准是不准?” 她同他说话向来隨性,便是人前也不见收敛,直听得伯成商老眉频锁。子昊却毫不在意,静静与她对视片刻,忽而唇角淡挑,闪过丝別样的意味,“好,那朕便准你所请。”雷霆雨露,皆是王恩,“传朕旨意,太后葬礼以陶俑代替眾宫奴殉葬,与重华宫有关之人全部发往岐山王陵,限时烧制陶俑、修筑地宫,完工之日一併遣散,此后永不得踏入帝都一步。” 所请得准,子嬈亦不见十分喜悦,只叩谢了王恩,娉婷起身。伯成商看她一眼,终忍不住自案前拂袖而起,“主上,老臣有一言劝諫。” 子昊抬眸,笑了笑,“昭公请说。” 伯成商肃容道:“主上,我朝自望帝立国,祁帝迁都,国祚延绵近八百年,本是诸侯归心,九域安寧。但自幽帝之时,先后宠幸瑶夫人、酈夫人,以至朝政荒芜,更为那酈夫人枉兴兵戈,以至乱起中州。及先帝登基,先是迷恋巫族之女,復令王后祸国乱政达二十年之久。红顏祸水,女主之害,主上岂不亦有切肤之痛?如今祸乱初定,九公主便於御前妄议赏罚、干涉朝政,今后难保她不是第二个酈夫人,第二个凤后!更何况,斩草当除根,眼前留下重华宫眾人性命,只怕將来后患无穷,老臣,深为我主忧之!” 子昊半垂眼帘,缓缓浅啜手边清茶。细瓷薄盏中汤碧如玉,嫩芽成朵,浮沉不止。许久,茶盏放下,淡淡语声响起,“红顏祸水,朕倒不以为然,昭公言重了。” “主上……” 子昊轻轻一抬手,眸色清静探不出喜怒,“昭公用心良苦朕清楚,朕非先王,身边之人自有约束,昭公不必忧心。” 他话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显然不欲再討论此事。子嬈在旁可有可无地听著,唇角噙一抹几不可见的淡笑,对於因她而来的指责置身事外,不惊亦不怒,仿佛眼前一切皆与她无关。却听子昊再道:“战事未平,国逢大丧,许多事情亟待处置,刻不容缓,明日昭公还朝,便以丞相身份摄政监国吧。” 伯成商大惊失色,不及坚持方才的諫言,拂襟跪下道:“主上,这万万不可!主上已过冠礼之年,早应亲自听朝理政,岂可由臣子摄政?老臣断不敢从命!” 子昊道:“国事繁杂,千头万绪,朕身子倦怠,纵要亲政,也是有心无力。你不必再行推辞,帝都之內朕予你专断之权,他日若有万一,朕信你绝不会有负社稷。子嬈,你过来,替朕拜谢昭公。”他的声音清淡,似已带了倦意,伯成商一凛抬头,震惊之余,竟忘了言语。 子嬈悠悠瞥了子昊一眼,浅淡一笑,移步前行,敛了袖袂,低了蛾眉,於伯成商身前以嫻雅的姿態婉转叩拜,属於王族的高贵与敛眉时一抹幽凉相融,呈现出一种奇异而冷艷的美。这一拜是为国、为他,还是为自己,她並不想去分辨清楚,眼前白髮苍苍的老臣不负这郑重其事的大礼,她也不愿违逆他一片苦心。怕她任性得罪於朝野,一拜之下为她铺下后路,留下靠山,若有一日……若有万一……她垂眸轻笑,低低一嘆,若真有那么一天,她要这些做什么? 伯成商连忙向旁避让,不敢僭越受礼,眼前女子冷丽清澈的眼神几乎令人不敢逼视,他突然觉得方才的指责有些贸然,或许当真太过唐突了。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抬头望向东帝,似有话要说,满腹言辞却在那如雪的面色与平静的注视下皆尽冰封,僵跪片刻,终於深深叩首下去,眼前一片老泪纵横,“老臣戴罪之身,蒙主上不弃,得列朝堂,托以国事,信任有加,臣蒙此恩,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必以身事国,虽万死不敢稍辞……” (本章完) 第8章 西陵残阳 第8章 西陵残阳 接二连三惊天动地的重响,琅轩宫九重塔上最后一块巨石落地,激起层层飞浮的尘埃。 石块震动大地的余波沿著层迭的宫宇与起伏的山脉遥遥传向岐山之巔的王陵,与连绵不绝沉重的丧钟合为一体,宣告了一次彻底的终结。 天暗云低,日淡无光。 王陵正东方的祭台高耸入云,几接天宇,子昊举步踏上云台尽头,长风凛凛吹拂衣衫,天地人间尽入眼底。 漠漠云海,九域苍茫,唯有一座被万山推出的孤峰傲然独立,直插云霄,仿若一道玉柱擎天,撑起六合八荒。位於穆、楚、宣三国与王域交界处的这座惊云山,乃是雍朝天下第一高峰。相传上古之神曾以此山开天地,引万川河流而成九域,后世沧桑,千番兴替,登惊云者,皆王也! 子昊遣退侍从,独自负手遥望远山,显然对葬礼的诸般仪式毫无兴趣,亦无人敢来请他执孝礼服丧送葬。文武群臣在渐暗的天色下一片肃然静默,钟声长鸣,祭台四周缓缓升起绘以四方天灵的玄色大旗,自神道而至主陵墓依次燃起祭火,主祭司手中神器高高举起,即將入陵活殉的十三名废臣被押至祭台之下。 雄伟的陵墓重门洞开,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在戍卫押解之下,岄息进入陵墓前最后一次驻足,祭台之上清冷的身影直刺双眼,仿佛天际遥不可攀的光芒,他不由冷哼一声,眼底隱隱闪过了阴毒的戾色。 停放太后棺槨的內宫早已封闭,殉葬之人所在乃是拱卫內宫的殉室。虽是殉室,四周美奐绝伦的壁雕却丝毫不逊於內宫,巨幅长卷,镶金涂丹,绵延而至甬道长廊,不见首尾,由此可知这地宫规模之宏大,设计之奢华。 此时其他殉室中密密排放了数千陶俑,唯有这正中一间是为重华宫十三名废臣所留。 门外是重重弓弩防护,隨著护陵侍卫脚步声的消失,隆隆巨响,数道沉重的石门缓缓沉落,渐渐吞噬门外的光明。与岄息一同进入墓穴的殉葬者身子不停发抖,突然有人大声狂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不要关门,放我出去!”一边喊著,一边疯了一样扑向坠落的石门。 无情的墓门轰然关闭,阻断最后一丝光亮,殉葬者沿著石门瘫倒在地,绝望的哀號被死亡的阴影彻底吞没。 一片死寂之中,脚步声忽然响起。 墓壁上镶嵌的明珠浮现出微弱光影,一直毫无声息的岄息慢慢自黑暗中走出,待死之人木然抬起头来,看著昔日呼风唤雨的长襄侯,有人驀地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狂笑,“哈哈哈哈,我们都得死,一个也逃不了,你是长襄侯又怎样,太后宠你又怎样,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岄息亦在笑,妖魅的笑意自眼中流出,犹如墓地里开出鲜活的朵,带著丝缕冷冷的邪气。他俯下身,低低笑道:“下一世你们会明白,我岄息和你们,永远不一样。” 话落,袖起,寒锋闪过,骤断的惨呼声中,一片喷薄而出的鲜血冲向了浓重的黑暗…… 江水拍岸,滔滔东去,日暮千里,残阳似血。 岐山之阴,泗水之畔,王陵之外,另有数座墓葬,经歷了数年变迁无人照看,已是一片荒芜。 一辆青帘素帷的马车自江边缓缓驶来,长长辙痕將落日黯淡的余光凝固,化作天地间最后遥远的痕跡。 马车渐渐行近,最终停在离墓葬不远处,墨烆上前打起幕帘。子昊从车內走出,江风颯颯,扬起他身上云色披风,夕阳之下,枯叶纷飞。 子昊徐徐踏过嶙峋山石,穿行於乱草丛生的墓地,最后在一座坟墓前停下脚步。 静静垂眸,这里每一处墓碑都刻著一个熟悉的名字,同样是王子皇孙,同样是帝女娇顏,与岐山王陵比邻的这处山岗,才是王族真正的陵墓。这十余年来或是病亡夭折,或是获罪遭诛,除他和子嬈外,襄帝眾多子女没有一个得以存活。太后容不下任何女人为襄帝诞育的血脉,即便是赶尽杀绝也不准他们入葬王陵,便这般埋於荒野,尽做游魂。 抬头环视山野,子昊面上一片冷漠与平静,伸手拂去墓碑上凌乱的杂草,突然听到子嬈的声音打破了暮色深深的沉寂,“五年前,是你命墨烆去了宣国?” 子昊沉默了片刻,“是。” 斜阳下,子嬈移步上前,晦暗的影子渐渐投上破败残乱的石碑,“你让他取回了子严的首级?” “对。” 身后一阵死寂,天边残阳,无力地沉入了穆岭远山,江畔只余一片血色猩红。过了许久,子嬈的声音才自这落日余暉中再次响起,“真的是你,子严既已到了宣国,那个女人又能將他怎样?墨烆不出手,帝都谁人奈何得了宣王?为什么,你要让墨烆千里迢迢去要他的命?” 子昊转身,对上子嬈有些灼灼逼人的眼睛,淡淡道:“因为他不是凤妧的对手,更不是姬沧的对手。” 子嬈冷笑,不知为何心中像被一片无形焰火烧灼得难受,就像那夕阳径直坠入了胸口,滯塞沉重得令人不堪重负,一句话未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只要子严一死,就永远不可能有人再威胁到你的王位了对吗?” 猛一抬眸,子昊眼底倏地闪过怒意,但只一瞬,唇角却又微微挑起,一抹难言的孤独浸入那清冷笑容,沉淀进幽深的底处,“你以为,他是我的对手?” 他淡漠的语气令子嬈心头一窒,衝动之下话说出口,立时已觉后悔。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若连她也要指责他,那么天下还有谁能懂他?是当真不知他的心思吗?不是不知,只是不愿承认,无法如他一样,担负起那样沉重的事实。 北域宣国,国力强盛,兵强马壮,多年来雄霸一方,实力远在帝都之上。宣王姬沧征伐诸侯,早有问鼎中原之意,只因师出无名,始终不得轻举妄动。子严逃亡宣国,正是天赐良机,宣王必以此为由进兵帝都,楚、穆等国又岂会袖手旁观?大战一起,天下必乱,雍朝必亡,子严亦只会变成宣王的傀儡,雍朝灭亡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一个无用之人,不如一死。一个必死之人,不如死在墨烆的剑下。 子嬈微拧了眉心,日落千山,似血海里燃起的烈火,残焰灼目而来,仿佛忽然间又是七年前的那一日。 那一日,琅轩宫中火光连天,她被太后下令押上高耸的尧光台时,长明宫中孤单沉默的少年,挥手打翻了重华宫送来的药盏。 那是他第一次直接忤逆太后的懿旨,將两宫间彼此维持的和睦彻底地撕裂。 那一日他以命相护,她记得清楚明白。 一人一身,谁又当真对不住谁?谁又必要护著谁?他是谁?她是谁?子严又是谁?从发现他药中秘密的那一刻,从眼见母亲被送入陵墓的那一刻,从王族尊严扫地任人凌辱的那一刻,他与她,同这黄土掩埋之下每一个曾经鲜活的灵魂,早都无路可选。 所有的一切,本就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从认清这一点的那天起,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有著明確的目的,必要得到最大的收益,王族再也输不起,他们都明白。只是这颗心终究不如他那般平静,便如那一个简简单单的“忍”字,他写得出,她却不能。 眼中的怒意渐渐褪去,子嬈自嘲般笑了,“是该杀,子严当年妄图叛变夺位,险些惹下大祸,他不自量力,其实是自取灭亡。只是,刑讞司的宗卷明明白白呈在长明宫御案之上,弒杀王子的罪名,墨烆又將如何自处?” 子昊一言不发,只是静静负手遥望大江。 隨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的墨烆上前一步,在子严墓前屈膝跪下,低头道:“刑讞司要的不过是臣的性命,请主上不必为难。” 子昊头也未回,身侧衣袖飘拂隨风,一句问话水波不兴,“他们要,你便给?” 墨烆一怔抬头,“主上……” 子昊目视滔滔江水长浪,语声极淡,亦极傲然,“跟著我的人,我要他做的事,便是错了也轮不到別人指手画脚。不过区区几道弹劾,你身为左卫將军若连这都受不住,以后我还能要你干什么?” 话中一股无形的压力透心而来,迫得人屏息静气,墨烆低头,“臣……知错。” 子昊淡淡吩咐,“你此时不必待在帝都,替我带一封信去穆国,三日之內,务必送到。” 墨烆再次俯身,应命退下。子昊微一侧首,幽静的眸心隱见一丝黯然,转瞬泯灭。这一片陵墓,子严、子暄、子青、子如、子姝……帝王处处风流,江山几多游魂,若有一日他也去了,就在这里便好,都在,齐齐全全,团团圆圆,想必再完满不过。 暮色终於在眼中落下深沉的影子,掌心却忽有柔暖的触觉传来,是子嬈突然牵了他的手。心中微微一动,顿了顿,指间轻轻收拢,握住了她温软的柔荑。 只是站在他身边,並不开口说话,子嬈便这样静静陪伴他,两人並肩而立,看那江山逝水奔流,浪涌如…… (本章完) 第9章 楚国皇非 第9章 楚国皇非 息川城,宽阔的护城河穿过一望无际的原野环绕著这王域第一重镇,高大的城墙似乎永远不可能被任何敌人攻破,巍巍耸立在大河之畔。 此时此刻,城外一片战火狼藉,断剑残戈,陈尸遍布。护城河水已被鲜血染成浓重的红色,昏暗天日之下,阵阵悲风刺骨,显然刚刚经歷过一场激烈的大战。 “將军!” 两名偏將快步进入主营,靳无余立刻转身,“还有多少人?” “连受伤的兄弟算上,不足两千。” 靳无余心头一沉,眉心紧锁。他率仓原一战中倖存的將士拼死突围退至息川,息川守將不待敌军杀至,竟然弃城而逃。昨夜他们虽借息川城坚池深之利勉强挡下敌军一轮攻势,但却损失惨重,眼下仅凭这两千残兵想要守住息川,无异於痴人说梦。 “敌人情况如何?” “毫无动静。” “毫无动静?” “咱们……探不到消息!” 靳无余顿时想起当夜仓原的情形,心中不由寒意丛生。 仓原一战,敌人在最不可能的时候,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从天而降,遍布山野的哨岗竟事先没有察觉分毫。锐如刀锋的铁骑,將二十万大军衝散,四面夹击,围追歼杀,一夜间横尸遍野,血染山林。若非文老將军拼死断后,让他们有了突围的机会,恐怕没有一人能得生还。 靳无余缓缓握紧了双拳,那夜血战的惨烈一幕幕重现眼前,二十万大军就这么败了,一败涂地,却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从军杀敌,身经百战,败军之耻,莫过於此! “什么人!”帐外突然一声呵斥惊回他神思,靳无余猛地抬头,却见眾人刀剑出鞘,正將一人团团围住。 那人穿一身飘逸的黑丝软袍,腰间一根暗银丝带系出修长身段,营前道中,閒閒负手,面上淡纱衬了鸦色双鬢飞扬修眉,点漆般的眸子那么一抬,落在靳无余身上瀟洒一笑。 靳无余眼前似被阳光刺了一下,虽看不到面容,却依稀觉得这人像在何处见过。前面侍卫退回一名,低声道:“將军,是冥衣楼的人。” 冥衣楼座下二十八分舵遍布诸国,无论何人都要卖上三分情面,这一袭玄色长衫,如今江湖中已少有人敢如此招摇地穿在身上。但见这风採气度,靳无余猜想来人在冥衣楼中地位应当不低,当下抱拳朗声道:“在下靳无余,不知尊驾何人,有失远迎!” 来者不是別人,正是日前改换装束离开帝都,南下前往楚国的子嬈。 息川虽非入楚必经之路,但冥衣楼探得楚军追击仓原残部,正调集兵力进攻息川,子嬈猜测皇非必然亲自领兵在此,便决定临时改道,先至息川一探究竟。 “靳无余,怎么你当真在息川。是走不了,还是不想走?”刀剑环伺之中,子嬈眉梢轻微一挑,施施然迈步前行,四周侍卫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靳无余心中一凛,听这人口气著实不小,微微皱了皱眉头,“在下身负王命,息川重镇,岂能弃之不顾?” “你守得住吗?”说话间子嬈已到了眼前,不冷不热,再问一句。 靳无余面无表情地道:“大丈夫明知不可而为之,岂有临阵退缩之理!” 子嬈上下將他打量,“那我倒想问问,你们可知攻城的是哪支军队?有多少人?从何而来?现在何处?何时攻城?如何来攻?” 一眾將士皆尽语塞,靳无余眼角一跳,压下心中情绪,拱手道:“无余鲁钝,还请不吝赐教!” 子嬈踱步转身,不急不缓抬手一指,“帝都之南,九夷之东。”那清冽眼神如一道灵光激闪,靳无余霍然惊道:“楚国皇非!” “城东十里之外密林之中,来的是少原君帐下五千烈风骑,加上先前与你交过手的楚军,兵力三万。那皇非攻城,不待黎明,不趁夜半,向来是正午时分,奇兵绝袭,你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几句话如惊雷当空,直劈人心,一名偏將自震惊中回过神来,大声道:“不可能,方圆十里皆有我军探兵,三万楚军又不是草虫螻蚁,怎么可能藏得毫无动静!” 子嬈冷冷一笑,“你若探得到,皇非还叫皇非?少原君的名號不如送给你算了。” “你!” 靳无余將手一扬,止住那副將,看向对面清辉流瀲一双丹凤长眸,“承蒙提点,无余若有幸留得性命,今日之事定当再行答谢。息川大战在即,不宜久留,还请阁下速速离城吧!” 子嬈眸光一转,扫过他面上,“冥衣楼既插手此事,便无半途而废的道理。你若儘快撤离息川,至少性命可保,此时与那皇非交战绝无胜算,弃息川,守帝都,方为上上之策。” 靳无余笑笑,“仓原已失,再丟息川,我还有何顏面去见王上?此番好意心领了。” 子嬈修眉微拧,不以为然,“息川失守罪不在你,你何必在此送死?” 靳无余方要再言,突然营外衝进一人,步履踉蹌,嘶声喊道:“將军!敌兵!攻进来了!” 身旁偏將大惊,一把揪住来人染血的战甲,“你说什么?” “楚国烈风骑!他们攻进城了!” 城中箭如雨落,杀声震天。 敌兵铁潮一般涌上前来,不断有尸体隨著箭矢坠落,一重重鲜血染透深褐色的土地,在刀光剑影中匯流成河,守城將士人人誓死抵抗,纵知大势已去,却无一人退缩半步。此刻息川城中,只有战死之將,没有怕死之兵! 靳无余挥剑斩杀数名敌兵,向帝都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便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人。 漫天骄阳之下,那人一袭火云纹银甲神光夺目,仿佛连天日凛冽的杀气亦难抵挡他的光芒,他站在高高的城头,好整以暇地看著面前血肉横飞的战场,却似閒看前庭月,风云不惊。白色战袍逆风飞扬,映著他唇角高傲的微笑,靳无余抬头的一刻,他的目光突然转向这边,眼中笑意剎那一盛,忽然之间,他自城头飞掠而下,一声清啸,一道剑影,仿如长虹惊电裂天而至,无匹的剑气直破敌阵中心。 天地间仿佛骤然被阳光笼罩,不是温和煦暖的春光,而是流火鑠金的骄阳,破冰融雪的烈日!最先当其剑锋的几名兵士横飞跌退,吐血丧命,其人剑下竟无一合之將。 靳无余怒声狂喝,飞身迎上这惊天贯日的一剑,双剑相交,金鸣震耳。对方剑上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压顶而来,靳无余巨震之下倒退三步,耳边一声朗朗长笑,剑气漫空,对手第二剑又至身前! 他身形急冲,堪堪避开对手剑气最锐之机,剑锋斜掠,全力击出。那人眼中笑意更盛,龙吟啸起,利芒夺目暴满天地,剑如游龙,人若惊鸿,以靳无余全力之势竟无法挡其一招。 靳无余全身大小十余处伤口几乎同时爆裂,鲜血长流,一股腥甜之气直衝喉头。他知道自己已近血枯力竭,四周喊杀声渐弱渐远,眼前唯有对手的剑清晰如旧。 生死一刻,他的心中、眼中只见这一剑,皇非之剑! 靳无余纵声长啸,合剑而出! 皇非笑容一敛,满不在乎的神情下现出敬佩之色,一股兴奋的火焰陡然在他眸心亮起! 阳光下烈芒大盛,战场中心,热血、刀光、拼杀、嘶喊,似乎都被这惊天裂地的剑势捲入其中,双剑越来越近,劲气横空,生死將现。 不料就在此千钧一髮之际,半空中一道阴影飞掠而至,直卷皇非剑锋。一人闪至两人之间,墨纱遮面,身若鬼魅,如云广袖灵蛇般缠至靳无余腰中,左手衣袖挥击皇非长剑,借这反击之势带著靳无余腾空而起。 皇非岂容他们轻易脱身,剑如电掣,衔尾追击。那人竟不惧长剑,衣袖直掠其锋,同时挥手一扬,点点冰芒罩向皇非。 剑光如练瀟洒转过,皇非剑势过处,所有暗器反向近旁敌兵射去。就这一瞬,那人和靳无余已在三丈之外。此时息川城已几乎落入楚军掌握,阵中箭弩齐张,纷纷瞄准城上。 “退下!”皇非却將手一抬,制止眾人。 目送那点黑影飘然逝去,皇非饶有兴趣地看著对手消失的方向,俯身拈起地上一枚冰针。骄阳烈烈,瞬间在他指尖化出一点水珠,他抬手轻轻掠过鼻尖,一缕幽香似水,纠缠风中而来,若有若无,牵起他眸中笑意深深。 一间青竹小屋,半幅竹帘低垂。应是拂晓,微光窥入室內似一抹清幽流水,晨雾淡凉,一片幽瞑迷濛。 靳无余醒来之时,周身阵阵隱痛,头昏目眩,举目四顾,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他试著撑起身子,发现身上伤口都已被包扎过,乾净的衣衫上皆是淡淡的草药味道。抬头环视,直觉屋中有人,却只见寂寂晨光融进未尽的夜色,四处一片冥幻深静,不闻半丝响动。正迟疑间,突然听到暗处一声低低浅笑,“捨生取义的英雄,可梦醒了?” 那声音有几分熟悉,靳无余勉力摇了摇头,入目景象略见清晰,但见幽暗中有人站了起来,一道纤长身影缓步往榻前而来。 竹帘后透进半幅光影,隨来人脚步轻漾,细细缕缕微尘飞浮。玄衣、银带、薄唇、笑眸,落了那半面轻纱,惊心动魄的一张脸,靳无余剧震之下目瞪口呆,半晌方说出一句,“王……王上!” 情急之下挣扎著要起身,那人袖袂一拂,便將他扫回榻上,“什么王上?胡言乱语的,莫不是被皇非那一剑震丟了魂?” 凉衣似水扑面而过,靳无余眼前顿时清醒了几分,不由暗思糊涂。东帝深居帝都,怎么可能身在此处?竹影轻光下恍然一瞥,这眉眼,这模样,这神態,是有几分相似,但神采飞扬的举止却与御座之上喜怒无痕的君王大相逕庭。昏迷前的种种浮现出来,驀然惊醒,丝丝惨然,勉强收拾心神,“是我认错了人,还望恩公见谅。只是恩公相貌与我主上確有几分相像,一时间看了眼。” 那人立於榻旁光影边缘,再看不清眉目,唯听语声淡淡,“哦?雍朝右卫將军的主子,不知却是何人?是那重华宫的女主,还是长明宫的东帝?” 靳无余愣了愣,脸上陡然衝起一层恼怒神色,“我朝之主唯有东帝一人,重华宫那个女人算什么东西,怎配与王上相提並论!” 却听那人扑哧一声笑了,“这真是奇怪,肚里有这么一番话,竟还能升到右卫將军,重华宫那位难道瞎了眼?” 靳无余冷冷道:“若非义渠侯设法將我调离帝都,那女人怎会放过我?我这右卫將军是靠军功晋升而来,却不像其他人,是非不分,滥杀无辜以求封赏!我靳无余心中,从来只认一位王上!” 这话令那人有半刻的沉默,似欲说什么,却忍在了嘴边,末了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不想倒是个有良心的,可惜太过迂腐,若不是有人丧这一员大將会心疼,我才懒得救你。” 靳无余一怔,未解话中之意,“恩公……” 那人转身,“不必叫我恩公,息川城现已落入楚军掌握,你若肯早些听我劝告,也不至於白白搭上两千將士的性命。你在此好好养伤,三日后回去接管息川,安抚百姓。下次若再丟城损兵,我必先替王上取你性命!” 靳无余一时呆住,息川被楚军攻占,这人能自皇非剑下救人脱身已属不易,难道还能从楚军手中夺回息川?冥衣楼纵然號称江湖第一大帮,又哪来这般手段扭转乾坤?他心头疑问重重,待要再问,那人却早已扬袂而去,飘然身姿转瞬没入门外光亮天地,踪跡全无。 (本章完) 第10章 子夜惊云(1) 第10章 子夜惊云(1) 晴日,有风。 息川城头,一面血色绘朱雀图案,代表楚国王权的战旗缓缓升起,迎著夺目的阳光,猎猎长风之中。 隨著锁链绞动沉重的声响,內城城门洞开,护城桥缓缓放下,一队人马飞驰而出。当先一人剑眉飞扬,朗目如星,著一身月白窄袖金纹武士服,头綰缀玉簪缨冠,纵马急驰间赤色披风飞舞身后,如一道灼目的火焰飘扬于晴空之下。 跨过护城河,一眾人等沿宽阔的驰马道策马而上,直至外城城垣方勒韁停住。城头守將迎上前来,单膝一跪,“善歧见过公子!” 皇非甩蹬下马,抬手一扬命他免礼,也不停留,一边走一边问道:“有什么消息?” 善歧隨后跟上,“末將已命人四处搜查,息川城中並不见那两人踪跡。但可以確定,救走靳无余的是冥衣楼的人没错。” 皇非登上城头,周围將士皆正身行礼,他回头遥遥环视位於脚下的息川城,唇角泛起一缕自信的笑意,“果然是冥衣楼,那便要费些周折了。靳无余伤得不轻,此刻决计走不远,你派人继续搜索,尤其留意各处药铺。记住,那人是个女子,莫被她的装扮糊弄了。” “末將遵命!”善歧接著递上一封信,“郢都的信使今日到了,那穆国三公子再次遇刺,已经暗中查过,死了的刺客中有两个穆国人。另外这封是公主命人带来的信,请公子亲阅。” 皇非接过来拆开封口,只见淡碧色细绢之上玲瓏清秀书著几行小字: 皇非,我行笄礼时你一定要回来观礼,不准不到,否则我饶不了你! 皇非摸了摸鼻子,像是想到些令人头疼的事,无奈一笑,收了信笺隨口问道:“那三公子如何?” 善歧道:“並无损伤。” 皇非似对这答案早有预料,“穆国这位三公子,看来想杀他的人不在少数,老穆王放著诸多庶子不选,单单將他送到我楚国来做质子,果然別有用心。” 善歧道:“听说老穆王已病入膏肓,穆国如今是太子玄御当政,想必对这三公子是越发不放心了。” 皇非缓缓踱步,似暂时陷入了沉思,稍后眼角一挑,道:“人既在我楚国,总不能让他们太过放肆,老穆王毕竟还在,含回公子亦在穆国,莫给他们生事的理由。派人將那两具尸首送回穆国,替本君问候太子御。” “是。” 皇非负手转身,方要再说什么,忽然之间,心头警兆骤现! 便在此时,城外密林中毫无预兆地爆起一团光亮,半空中化作一丛耀眼锐光,流星惊电般射向飘扬在城头的楚军战旗! 那光芒极快,挟锐风强劲,转瞬即至。眾將士大惊失色,不及阻拦,却见阳光下一道剑芒惊现,皇非腰畔那柄名震天下的“逐日剑”一声清啸,后发先至,在旗毁杆折之前截住来者。 两道光芒凌空交撞,猛然盛开层层炫目的光雨,星星点点向四周散落而去,刺得人眼如盲。皇非一剑迎上,却觉剑下轻若无物,极不真实。就在身边漫天剑光中,那被他斩中的东西隨风而起,飘然化作一只只墨玉色的蝴蝶,於一天阳光之下翩躚起舞,蝶翼之上金星纷落,恍如道道轻盈而美丽的烟火,点缀著一望无际如水的碧空。 墨蝶翩翩,落上城头的旗帜,落上皇非的剑尖,在他身前流连飞舞,一缕似有似无的幽香依稀传来,隨著蝴蝶的舞动,若即若离。眾人都呆看著面前,一时被这美景所惑,忘记了言语。皇非审视四周,却是眉心渐锁。便在这时,伴著一阵焦灼的气息,所有蝴蝶忽然化作火焰盛放,火借风势,瞬间將那风中战旗没入一片烈焰之中。 火光乍现的一剎,皇非早已掠出数丈,身前火焰只成为他剑下丝缕残烟。他在城郭突起的青石之上借势一点,几个起落便往那片密林中追去。 林中有衣影一闪而过,飘忽如山间一抹淡烟轻雾,追至近处,对方却已踪跡全无。阳光自枝叶间洒下斑驳的光影,山野寂寂,空无一人,唯有几只墨色蝴蝶上下飞舞,与在城头所见一般无二。 放眼山野,他直觉与那神秘女子相距不远,风中似有她清魅的气息,与满山草木的芬芳纠缠漂浮,引人遐思,復又前行数步,忽然见到一株大树之上书了几行朱字: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惊云之巔,九域江山,子时夜半,邀君赏谈。 他还剑入鞘,以指尖沾了那妖冶艷色,低头引至鼻下,果然又是那熟悉的幽香。 息川地处王域边缘,东临岐山,西带雍江,汶水、泗水交匯於此奔腾而去,直入惊云山脉。此段路程不过百里之余,皇非进入惊云地界正值日落千山,天边云霞似火,山中飞鸟投林,山野四合寧静旷远,渐渐笼入一片瞑迷的暮色之中。 果不出所料,在山前又见那墨色蝴蝶,似引路的使者翩躚於前,翼上点点金芒在风中流转如散落的星辰,云雾之间时隱时现。 皇非不慌不忙负手隨行,一路但见峭壁深峡,险峰迭翠,流嵐浮云,縹緲如幻。那山路曲折通幽,於不可能之处转折而上,渐行渐高,两侧林木亦渐做一片苍翠竹林,夜色下无边无际地铺展於云雾深处,清风过时,涛声如海。 行於这云山竹海之中,但觉神清气爽,尘虑尽消。待到峰顶,那墨蝶翩然消失在视线之中,皇非抬眼望去,只见苍穹之下星空璀璨,山顶一方白石平坦开阔,一名玄衣女子以手支颐,合目而臥,云衣广袖閒閒流泻於石畔,如夜色深处一抹自在的云跡。 竹影瀟瀟,微风送来丝缕幽香和淡淡美酒醉人的气息,皇非驻足的那一刻,子嬈星眸微启,隨著唇角优美的弧度,两道清透的目光落於他的脸上。 白衣临风,从容瀟洒,皇非悠然立於竹林之前,並不急著开口。 子嬈凝眸看他,忽而嫵媚一笑,素手执壶微微一倾,玉盏之中星光洄转,清香四溢,“子时方至,公子果是守约之人。” 她的声音柔媚清雅,带著淡淡慵懒的意味,令人想起夜半满春庭,轻红飘落时幽静而婉转的姿態。皇非缓步上前,“惊云圣域,佳人有约,非又岂敢迟到?” 子嬈託了玉盏,朱唇微启,“那这一盏酒,我便谢公子如约而至。” 皇非一笑,欣然將酒饮尽。那酒入喉甘洌,似一道清流直浸肺腑,悠远明澈的酒意千迴百转,渐作浓烈香醇,回味深长,他忍不住赞道:“好酒!” 子嬈再举手斟酒,皓腕似雪,细流如注,淡淡冰蓝顏色晶莹沉浮,明澈剔透,隱有风之清凉,雪之澄洁。她悠然道:“惊云山巔有泉自云中而下,擷天地之灵气,得日月之精华,虽琼浆玉露不及其万一。以此酿酒,名为『冽泉』,公子以为如何?” “风为衣裳云为台,月下有酒天上来,美人如玉,美酒如泉,自是妙极。”皇非笑道,英气逼人的俊面染了酒意,看向子嬈的眸底深处似有一抹迫人的光彩。 子嬈嫣然而笑,“这第二盏酒,是谢公子息川城中箭下留情,让我將靳无余带走。” 皇非眉梢一动,把玩手中玉盏,浅啜了一口,“姑娘不妨替我转告靳无余,待他伤愈之后,非愿再领教他的剑法。” 子嬈优雅垂首添酒,“此话我一定替公子带到,想必靳无余也正有此意。” 皇非將酒饮尽,看向她的目光半是含笑半是玩味,不知这第三盏酒却又如何。便见她黛眉微挑,眼波明媚,“这一盏酒,是向公子赔罪的,今日毁了烈风骑战旗,还望公子莫要怪罪。” 夜色下伊人风华出尘,轻顰浅笑自成风流,那眉间眼底,一宛转、一曲折、一浓勾、一淡描无不是一番別样的韵致,竟似美到了极处,几乎叫人看去便移不开眼。皇非以手指轻轻扣动玉盏,漆黑的眸子映了夜色,笑意深长。来此之前他心中颇有兴师问罪之意,不料风清月朗,红顏在侧,她亲手执酒轻言笑语,句句坦荡,声声柔婉,竟叫人始终无从发作。他不动声色笑了一笑,朗目之间隱见锋锐,“旗者军中之魂,以一盏酒换我烈风骑的战旗,姑娘这盏酒,是否太烈了些?” 子嬈淡淡抬眸,细密的睫毛底下轻光一闪,隱见几分傲然,“我毁那战旗倒也並无恶意,只是因它不该出现在王域。公子无故取了息川一面王旗,还一面烈风旗,也算公平。” 皇非剑眉一扬,锐利的眼光扫视而去。 子嬈亦保持著之前高傲的姿態,对视之间目光交击,石上清酒冰色幽澈,一丝波澜沉进深深光影底处,渐见寒凉。阵阵山风飞拂,一人髮丝轻扬,一人长衫飘荡,四面竹海涛声翻涌,绵密澎湃,更显得深山空寂,不似人间。片刻之后,子嬈轻轻转动玉盏,突然抿唇而笑,“人家诚心备酒赔罪,公子又何必动怒呢?” 皇非心底微微一动,那一笑间熠熠夺人的眸光,让他直觉眼前这女子並不简单。却见她拂去石上几片竹叶,盈盈举杯,“这样如何?我知道公子心中定有不少疑问,公子饮了这盏酒,便可隨意问我三个问题,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本章完) 第11章 子夜惊云(2) 第11章 子夜惊云(2) 皇非俊眸微抬,一瞬不瞬地看她一会儿,突然也是一笑,举手將酒饮尽,照杯一亮。在她为他添酒时淡淡问道:“姑娘身上的『幽罗玄衣』乃是凰族至宝,『冽冰』、『焰蝶』皆是巫族不传秘术,两者得其一已是不易,姑娘却兼而有之,请问究竟是何人?” 子嬈轻轻一展罗袖,皇非眼目锐利,意外见她衣襟之上竟绣有精美的夔龙图案。“我是冥衣楼的主人。”她轻描淡写的答案亦让他十分惊讶,不料威震江湖的冥衣楼楼主竟是如此妖嬈绝色的女子,而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失敬。”皇非不由再次將她打量,目光掠过她的眼底,对这话的真偽再做评估。她平静与他对视,唇角始终含一抹魅人的浅笑,眼中波澜不惊,未见丝毫端倪。 皇非略一思索,徐徐再道:“姑娘今晚特意约我来这惊云圣域,想必不只为饮酒赔罪。” 子嬈婷婷起身,“我想请公子到惊云山绝顶之处,共赏这如画江山下一场好戏,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哦?”皇非饶有兴趣地看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轻移莲步,先行带路。 穿过整片茂密的修竹,她引他沿山崖一路而上,峰顶陡峭几乎寸步难行,她却专拣险处落足,衣袂飞拂间身姿飘然如风,似是有心考较他的轻功。留心看时,却见他始终在她身后半步之遥,步伐从容气定神閒,不急不缓如履平地,心中不由暗赞,便这番风採气度,少原君果不是浪得虚名。 峰顶极处直接天宇,身处其上几可手揽星辰,山风浩荡,吹得茫茫云雾在近旁迅速飘过,竟令人生出行於云端的错觉。然而山路骤然收起,面前只余一道狭窄的青石。子嬈飞身踏落那青石之上,回头看了皇非一眼,便逕自转身而去,曼妙的身姿瞬间没於浮云深处。 皇非笑了笑,亦施展身法,紧隨其后,丝毫不因面前未知的险境而有所畏惧。 两人一前一后踏云而行,没过多久,眼前突然风清雾散,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这道青石尽头竟是另外一座山峰,自然鬼斧天工,化石为桥,將两座山峰巧妙的连接在一起,穿云而过,別有天地。 繁星深邃清亮,点点洒落山野,凭著过人的目力皇非发觉这山峰之上竟有屋宇连绵,七座殿宇点缀在苍翠葱鬱的山岩之间,隱成七星之势,拱卫著正中一座雄伟的大殿。 子嬈俏立於石桥尽头,待他走近,隨口介绍,“此处是我冥衣楼总坛。” 皇非將目光从山间收回,“姑娘將我带入帮中重地,难道不怕將来事有万一,惹出祸端?” 子嬈媚媚一笑,“没有我带路,你过不了那『云索飞桥』,待会儿我若不带你回去,你也一样走不出去。” 皇非亦笑道:“姑娘莫忘了我走过一次,我若出去了,又如何?” 子嬈满不在乎地扬了扬眉,“你若出去了,便再也进不来。便是你师父仲晏子亲临此处,也未必能出入自如。”说话时她飞扬的神態很有些娇俏的意味,不知如何,竟看得皇非心中一动,“如此说来,姑娘莫非与家师相熟?” 她只斜他一眼,笑而不答,转身带他来到一座高耸的云台之上。皇非放眼望去,不禁大为惊讶,原来身临此处竟能尽览九域大地江山,夜色苍穹之下,红尘三千,灯火万丈,山河城池的轮廓与白日迥然相异,在深夜繁密的光亮之中如一幅无尽长卷,呈现出令人惊嘆的壮丽。 轻云过袖,衣带当风,那一刻身处浩茫天地,无人不觉自己渺小,然而举手之间江山在握,却又有捨我其谁的豪情凌云而生。 “公子可知,我为何要带你来此?”耳边传来子嬈清柔的声音,皇非长吸一口气,转身相询,“愿闻其详。” 子嬈轻描淡写地答道:“我想请公子从息川退兵。” 如此话语,引起皇非意外的笑容,“姑娘以为我会答应吗?” 子嬈前行几步,只身立於云台边缘,静静望向远方,云雾之中袖袂飘摇,宛若天人,“公子定然会答应。” 这一问一答尽做人间风云变幻,战与不战皆在他一念之间,苍茫王域,她看不得任何人挥兵践踏,抬手指向西南方向,“子时已过,公子请看。” 她所指之地乃是距惊云山不远的楚国边境,皇非遥望过去,起初並未见有何异样,但不过顷刻,他突然敏锐地察觉到,目所能及之处有一道烽烟意外升起,所处位置正在楚穆交界。他以相卿之职官拜上將军,对楚国军政了如指掌,立刻便知这是边城遇警求援的狼烟,心中震惊非比寻常。果然那烽火接连燃起,直往都城上郢方向而去,在原本平静的大地之上留下鲜明的痕跡。 八百里烽烟报急,除非是有敌国大军来袭,否则不得擅用。皇非毕竟出入朝堂、领军沙场,一份处事不惊的沉稳早已深入骨髓,纵然心中惊涛翻涌,面上却仍如平湖不波,只是看向子嬈的眼中不可避免带了淡淡犀利,“冥衣楼果然手段非凡,竟能令穆国大將卫垣发兵攻楚,如此高明,非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他单凭如此情形便能立刻断定敌军来势,准確无误,子嬈心间亦是一凛。回首四目相交,他面上如笼淡霜,丝缕冷然於俊美中勾出硬朗的线条,天宇星光之下竟有慑人的气势,令人似乎瞬间感觉到千军对峙时无形的杀气。在这样目光的逼视下,子嬈却缓缓笑了,“公子言重了,我一小小女子,哪能令穆国上將军俯首听命?卫垣此举不过势之所趋,恰巧与我一样,欲请公子退兵息川罢了。” 皇非冷冷道:“我若不答应呢?” 子嬈轻嘆一声,低头审视自己纤美修长的手指,唇角如丝微笑,似媚毒噬骨勾魂夺魄,“我指尖之上有十种毒,息川城外你沾了我的蔻丹,那是凤仙子的汁液,方才你饮下的三盏酒,第一盏中我本来打算用曼陀罗,第二盏,我可以用赤锦红,剩下第三盏,便用蓝烟子。但这几种药你即便喝了也无妨,因为它们相互克制,並无害处,除非,我用了这千紫万红。” 淡紫色的蔻丹点缀著指尖,衬著她凝脂白玉般的肌肤,一抹艷色妖冶。皇非面色静冷,负手而立,淡淡道:“可惜你现在已失去了机会。” 子嬈自睫毛下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所以此时我拿你无可奈何,你的剑太利,我也没有取胜的把握。” 皇非不语,只静静看住她,待她把话说完。她侧身回视那烽火之地,长发临风飞舞,风姿狂肆,几夺星辰之色,微笑之间,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若要令楚军退兵,还有一个法子,那便是刺杀楚王,这对冥衣楼来说,绝非难事。” 皇非眉心猛地一收,眼底瞬间闪过怒色,但却冷冷一笑,“我王若有万一,楚军必定踏平冥衣楼,包括帝都王城。” 子嬈亦拧了眉,转身將他望定,“冥衣楼与王族的力量,並非不堪一击,纵被夷为平地也足以重创楚国。公子慎思,你我双方两败俱伤,得益者何人?” 皇非目光似有穿透之力,直要將眼前女子心思看穿。便是最强悍的对手也没她这般样百出,从一开始便步步为营,她是否早已算准了他必然会答应她的要求?这双纤柔玉手之下,她设了多少局?这一片残破江山,为何令她如此费尽心机?她背后的冥衣楼又与王族是何关係?他心头骤然闪过帝都墨烆的行踪,蛛丝马跡,渐做一张细密蛛网,背后似有一只手已然翻弄了风云。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玄衣飞舞似火,白衣冷冽如雪,注视之间滴水不漏的心思,目光相撞风云翻涌的激盪。片刻之后,皇非突然朗声长笑,“上兵伐谋,我皇非征战多年,今日棋逢对手!楚军退兵息川,帝都以玉璧百对、美酒千坛、三万金帛犒军,若楚、穆交战,王军需发兵助我楚国,兵车不得少於五百辆,將士需满万人。” 子嬈眼角微挑,立刻道:“玉璧百对、美酒千坛、金帛一万,楚、穆交战,帝都遣使调和,不出兵马参战。” 只要烈风骑回师楚国,一切便可迎刃而解,自不需他人插手,皇非原本也意不在此,任她討价还价,“王族需给天下一个交代,九夷族无端受诛,几遭灭族之祸,此事又当如何?” “只要九夷族肯撤军罢战,王族自会还他们公道。” 她答话的神態傲然自若,难掩那与生俱来的高贵,决断於指掌之间。皇非看得清楚,墨色瞳仁微微收缩,子嬈惊觉他的探视,明眸一转,曼声笑问:“不知那且兰公主究竟与公子是何关係,值得公子亲临战场,这般替她谋划?” 皇非不慌不忙道:“是友非敌,敢问姑娘与王族又如何?” 子嬈亦从容,“是友,非敌。” 皇非闻言失笑,眉心却带一分凝重。如今息川得之无益,王族气数未尽,穆国兵锋既现,宣国自然不会无动於衷。事態未明,静观其变是为上策,却只怕九夷族大军已至帝都,他亦无把握能及时阻拦。皇非深深看向子嬈,“九夷族未必善罢甘休,巍巍王城,姑娘还是小心为宜。” 子嬈含笑不语,遥望苍茫山河,九域正中,云雾深处,一座雄伟的城池依稀可见,帝都,自不用她去担心。 (本章完) 第12章 九转玲瓏 第12章 九转玲瓏 雍朝帝都建於岐山南岭,泗水两条支流交错而成的护城河周回七十余里,河宽水深,易守难攻,在帝都周围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越过重兵把守的三十六座浮桥,可见外城高逾十丈的城墙如山耸峙,九道城门由此深入,进入內城,便有殿宇巍峨,宫室连绵,方是气象森严的王城重地。远远看去,整座城池依山而建,势如盘龙,雍容险峻,其城之坚,虽千军万马难撼分毫。自雍朝立国至今,从未有任何军队攻破过这座城池,高高在上的帝都,是天下人视如神域般敬仰的圣地。 时將破晓,大地却始终笼罩在一片黑沉沉的乌云之下,无边墨色浓得似乎无法化开,隱隱雷声自天幕之后似远似近地传来,一如两军对峙时隆隆不绝的战鼓。伴著无数急促的马蹄声,一批训练有素的骑兵出现在泗水河畔,当先一面白色战旗猎猎飞舞,迎风飘扬,正是九夷族且兰公主所率的大军。 沿河密林中亮起点点火光,仿如长蛇相连蜿蜒而至,火把之下儘是束髮带甲的九夷族战士,除却四面蹄声落地轻如急雨的微响,行动间不闻丝毫杂乱,迅捷有序的队伍中,一排排铁弩黝黑,一道道剑寒如雪。 待到三军齐结,且兰策马踏上前方突起的岩石,疾风之中將目光冷冷投向不远处巍峨高耸的城池,雪缨凤盔下一双清丽明眸,寒意凛凛隱见杀伐。 帝都王城近在咫尺,面前这一刻,九夷国每一个族人都已经付出了太多,等待了太久。且兰突然猛提韁绳,身下战马一声长嘶扬蹄转身,腰间利剑出鞘。她看向身后跟隨自己的数千战士,雪亮的剑锋直指天空,“九夷族的战士们,三年之前,王族的大军践踏了我们的土地,我们恨是不恨?” 眾將士一同回应:“恨!” “他们害死了我们的女王,我们恨是不恨?” “恨!” “他们屠杀了我们的兄弟,我们恨是不恨?” “恨!” “他们要灭我九夷,让我们成为王族的奴隶,我们恨是不恨?” “恨!” 风急云涌,低低的云层迅速掠过苍穹,一道无声的闪电划破天空,似是呼应將士们的回答,天边闷雷滚滚而起,如眾人胸中翻腾的血性,雷霆震动,天地惊怒。 且兰纵马转身,剑指王城,“九夷族的男儿们,亮出你们的刀剑,隨我杀进王城!我们所受的苦难,今天,让他们用血来还!” 阵中万剑出鞘,雷声骤急,大军如一片汹涌铁潮席捲而去。 自九夷之战始,帝都王军屡遭战败,实力大减,数日之前仓原一战復遭重创,如今无兵无將,不堪一击。九夷族军队在护城河畔几乎未遇抵抗,甫一交手对方便溃败而退,很快夺下数座浮桥,隨即衔尾追击,杀过河去。 待到城下,且兰意外地发现外城九道城门全然洞开,一眼望去空无一物,黑云压城,灰濛濛的浮雾在空旷的城门中若隱若现,天地一片昏暗,万物噤声。 对方战士撤入城中突然失去了踪跡,整个王城静如鬼蜮,不见一个人影,不闻一丝响动,唯有一股诡异的气氛从浓雾中蔓延而来。 “公主,”副將青冥收剑入鞘,带马上前,“似乎有些不对劲,恐怕城中有诈。” 且兰眉心略紧,传令暂停进攻,三百弓箭手越阵而出,两排铁弩寒光冷冽,隨她马鞭一落,无数利箭呼啸而去,如雨般落入城中。 箭矢没入云雾,直坠无底深渊,只见雾气愈浓,漫过城闕重门,整座帝都似將慢慢消失在眼前。且兰此时已看出城中有人布阵拒敌,隨即点出一千精兵,“青冥、鸞瑛,隨我入城探阵!古將军,你且率兵接应,倘若一个时辰不见攻城的信號,立刻撤兵,不得恋战,飞书告知少原君,请师父前来相助。” 大將古秋同翻身下马,单膝一跪,“公主千金之躯,岂可以身犯险?请让末將领兵入城,一探究竟。” 且兰秀眸深处隱约透出一丝凝重,缓缓道:“玄冥九转,八方入照,没有灵石相助,你破不了这九转玲瓏阵。”说罢扬鞭催马,率一千战士疾驰而去。 甫一入城,迎面便见无数杂乱无章竖立在前的巨大石柱,每一根石柱都似刚从山岩上直劈下来,削麵如刃,光滑耸直,半隱半现穿插於浓雾之中,隨著雾气翻涌,似在缓缓穿行。 天旋地移,仿佛整座王城都在不断转动,不断陷落,予人如坠深渊的诡异感觉,眾人心中惊骇,一时间寸步难行。 “十人一队,內结车悬阵,外成六阵,隨我前行!” 且兰乃是阵中唯一不受影响之人,在真力催动之下,她手中一串灵石如月华般散发出晶莹的灵光,王城上方点点天星突然透过重云射出凛冽的光芒,倏地散步开来,形成一个巨大的阵形。 天星阵图,一闪即逝,却已示出西方生门所在。且兰身边,一千战士分作数队,由內而外结成漩涡状的车悬小阵,阵阵相连,復成六角形防守阵形,仿佛黑暗之中盛开了一朵洁白的雪,那一点灵石之光在且兰手中若隱若现,前方雾气隨之荡漾,逐渐现出条条去路。 便在此时,云雾深处突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簫声。簫韵縹緲几不可闻,悠扬如天边仙乐,说不出的美妙动听。便似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每个人的心头,迷茫雾气繚绕飞浮,叫人生出丝丝迷幻的感觉,仿佛心魂神魄隨著那悦耳的韵律慢慢了沉下去,散了开来,只想就此闭上眼睛,放下武器,不再前行亦不再杀戮。 且兰眉心微蹙,直觉这簫声来得诡异,却一时又说不出什么不对,就在眾人心神皆醉之时,那簫声骤然一变,一起一扬,恍若龙吟清啸入云,怒海狂涛,铺天而来。 四周战马最先遭殃,哀鸣惨嘶声中纷纷倒地。马匹如此,人亦难以支撑,簫声如幻,盘旋飞绕,忽而清越激昂,忽而幽吟低回,似从魔域深处连续传来,无孔不入。阵中內力稍逊之人无不气血翻涌,难受至极,突然间,便有战士举刀劈向同伴,血色溅开,人人目色如狂,竟然不分敌我自相残杀起来。 且兰虽不至於神智狂乱,却也十分烦躁难当,心知不妙,连退数步,身后炎凤弓已来到手中。 “破!” 一道利啸声起,箭似流星,精芒夺目,化作烈羽飞凤穿云破雾,直袭正北方重雾深处。 凰羽箭没云直入,北方天空驀然有数道星芒大盛,冷光之下,天宇失色,那不可一世的光芒凌然霸道,划破暗沉的乌云,霎时笼罩王城上方,却又在眾人睁眼如盲的瞬间旋即隱去,簫声緲緲,隨之而止。 四周浓雾飞浮游离,阵中诸人手握兵刃僵立在原地,无不面面相覷。 正喘息间,阵中忽然响起惨叫,一批玄衣战士不知自何处现身,似道道墨刃掩杀而至,快如鬼魅,九夷族人猝不及防之下,顿时死伤惨重。 且兰修眉一剔,炎凤弓弯如满月,一双凰羽箭同时离弦,挟劲风疾射前方。眼见利箭贯穿敌人身体,忽觉心头一痛,眼前异变丛生,溅血倒地的敌人竟化作自己族人,同时骇然发现,己方所有战士都在敌人面前一味闪避,竟似还在刚才簫音的控制之下,要竭力避免误伤同伴,而那些玄衣人却刀法狠厉,所过之处道道血光频现。 阵中石柱再次缓慢移动,天地似陷入一个巨大的无形空间,真实与幻影旋转交融,难分难辨。 且兰紧守心中一点清明,断然闭目,腕上月华石散出点点清辉,晶石深处似有无数亮光飞射,隨著这光华流转,一道清流如水直激心间。 四周幻象霍然消退,且兰手上长箭毫不犹豫地飞射而出,救下一名族人,隨即厉声喝道:“所有人以白布遮目,结冲軛阵御敌!” 这一声冷喝振聋发聵,九夷族战士皆受过严格训练,乱中有序,迅速扯下左臂白布遮於眼前,不再受幻象干扰,四人一组结成十字队形,左右呼应,首尾相顾,阵势发动,四面利刃白光如练,敌人一旦与之接触,便像遭遇急转的飞轮,绝无倖免。且兰居高临下,凰羽箭亦连珠劲发,箭到血飞,毙敌於前。 此时北方忽闻一声清啸,啸声悠长远远传来,瞬间便到近前。但见阵中突然多了一个青色人影,便如一道清风肆意穿行,所到之处必有星阵四散,溃不成军。 且兰一声娇叱,凰羽箭出,直取那人后心。那人头也不回扬袖扫去,凰羽箭势头急转,哧的一声锐响,洞穿一名九夷族战士的咽喉。 热血飞溅之时,但见那人手起袖落,面前竟无人能当其一掌之力,杀敌破阵如入无人之境。隨著他行云流水般的身法,四面星芒破碎,白影跌退,不过片刻功夫,九夷族战阵眼见全军覆没,再也难成气候。 且兰飞身接住被掌风震飞的鸞瑛,惊怒交加,振剑攻向对方,其势之快,直令四周浓雾无风翻涌,破开一条锋利的裂痕。 剑锋及体,那青衣人闪电回身,赫然只见一张青玉面具遮住了他的脸庞,唯有一双漆黑的眸子惊电般掠来,深冷摄人。驀然间,那人眸中笑意大盛,面对且兰追魂夺命的一剑不退反进,电光石火之间,他修削的手指已搭上剑锋。但听一声刺耳清鸣,且兰手中长剑竟被他以两指之力从中折断,与此同时,旁边数人在他掌下吐血跌飞,至此无一倖免。 冰凉的剑尖,修长而稳定的手,青衣广袖落如流嵐,隨涌动的云雾微微飘垂。 阵中陡然安静,那人不知何时已到了且兰身后,半截断剑漫不经心地抵在她白玉般的颈间,没有人会怀疑它能於瞬间取人性命。 勉强还能站立的九夷族战士无人敢妄动,四周一片压人的死寂。 突然间,一声低笑打破了僵局,且兰感觉到那细薄的剑锋沿脖颈缓缓移动,如丝冷意刺得人肌肤生寒,耳边却有温热的呼吸传来,“雪衣羽箭,明眸慧心,区区千人竟费了我这么大的力气,公主果真妙人。” 他的声音温润低雅,十分好听,似有一股冷淡而奇异的魅力无意流露,令人纵然知道危险却仍忍不住去一探究竟。且兰动弹不得,手握长剑缓缓收紧,“你是什么人?为何要与我九夷族为敌?” 那人又是一笑,“公主闯入別人家中,却连主人都不认识吗?” 这一惊非同小可,且兰竟忘了利刃在颈,霍地回头。子昊显然不欲与她为难,隨手掷开断剑,轻弹衣袖,似笑非笑望定那双寒意凛然的眸子。 “不想雍朝东帝竟然鬼鬼祟祟见不得人,怕是冒充的也难说!”且兰冷冷挑眸看他。 他並不以为忤,从容负手,状极悠閒,“公主若想查验真假倒也无妨,只要入宫住些时日,自然便见分晓,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笑容愜意,他閒閒向前踱了一小步,两人间距离陡近,青衫飘拂,一丝微苦的清气仿如梅林疏朗,隱隱浮动,令人驀然想起雪后茫茫清冷的大地。与那目光一触,且兰竟有瞬间恍惚,惊醒时抽身欲退,却惊觉在他无处不在的真气笼罩之下,她根本无处可退。 “你想要怎样?” 子昊淡淡笑道:“我以此阵恭候公主,自是为那月华灵石的下落,既然破不了我的阵,月华石留在公主手中也没什么用处了。” 且兰冷笑道:“王族想集齐九转玲瓏石,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子昊幽深的瞳仁淡淡泛过一丝清光,“世人皆知九转灵石中藏有莫大的秘密,怀璧其罪,公主难道不怕为九夷族再招祸患?”说话间突然反袖一扬,伴著一声惊呼,兵刃落地的同时,身侧意图偷袭的青冥被他一掌震飞。 九夷族战士齐声怒喝,且兰抽身拔剑,决然道:“九夷族早已拜王上所赐国破族亡,还有什么祸患承当不起,正因为九转玲瓏石藏有莫大的秘密,我才绝不会让它落入王族手中,你今天便是杀尽我们所有人,也休想得逞!” 子昊眸光微微一漾,薄雾在那笑容中盪开,且兰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觉到那目光中探不见底岸的幽深,微微带出深寒的冷。他挥手命四周玄衣战士退下,不疾不徐迈步前行,“公主看来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却不知打算將託付给昔国那两千三百七十二名九夷族人如何处置?”说罢最后一个字,且兰的剑已在他咽喉半寸之內。 隔著冰冷剑锋,对面女子一直保持冷静的眼神骤然大乱。且兰手中的剑几乎已经触到了他的肌肤,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剑锋轻微的颤抖,透露了震惊、痛楚、愤恨以及深刻的绝望。 三年前王族发兵攻打九夷,曾下令將所有人赶尽杀绝。九夷族人惨遭杀戮,死伤无数,除现在军中战士之外,唯有两千余人倖免於难。且兰在得到楚国援手前无力与帝都对抗,不得不放弃故土,重新寻找居所安置族人。 位於楚国东南的昔国与九夷族比邻,因国中多有战马而同诸国一向交好,公子苏陵文採风流、交游广泛,一手剑法更是堪与少原君並称当世,当年九夷族危难之时,便是得他冒险相助,方得劫后余生。 且兰率族人举国避难,为逃过帝都派兵追杀,始终隱秘至极,岂料行踪竟早在他人眼中。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啻晴天霹雳,她透过眼前迷离的烟嵐死死盯住那张未知的面孔,在她的注视下,他清湛的眸底却泛出异乎寻常的柔和。 仿若一点水滴悄然落入平静的湖面,丝丝涟漪如晕,轻柔地洇入心头。似曾相识,却又如此遥远,这陌生而熟悉的凝视竟令人莫名地忧伤,莫名地疲惫,此时此刻,如果可以摆脱身边无休无止的杀伐,她情愿放弃些什么,换取剎那间寧静与温暖。 “不要再让你的族人冒险,他们可以更好地活下去,相信我,九夷族以后不必再四处逃亡,不必再担惊受怕,也不必再流血牺牲……” 谁的声音,谁的话语,依稀是盼望已久寒冷中的暖意,似带著奇异的魔力縈绕耳边,如此温柔,如此低沉,声声催人慾睡。所有的一切都淹入浓雾,面前只余那双深邃的眼睛,深如无波无浪的古井,静如无边无垠的夜空,渐渐地,將人吞噬、覆没……且兰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地落下,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听到一声低低的嘆息,身子骤然落入了一个温冷的怀抱。 (本章完) 第13章 王者止戈(1) 第13章 王者止戈(1) 隱於重雾深处的王城之上,天空暗云密布,黑如墨染,低沉的云层背后不时有金蛇般的电光流窜,似要穿透苍穹,割裂山川大地。天生异变,斗转星移,阴阳混淆,日隱月消,一切仿佛都在昭示著一种毁灭的力量,令人望而生畏。 就在且兰等人由巽门入阵不久,北方坎门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灰衣素袍的老者。 没有人知道他何时出现,又为什么出现在王城,面对这借灵石之力发动的奇门阵法,他面上似有些微凝重的神色,继而一声冷笑,身形略晃,便消失在空茫的城门之中。 九转玲瓏阵八门八境,自成天地,各不相同,坎门之內並不若巽门有巨石当前,薄雾之中反而空无一物,一片平淡冲和。一角灰衣在雾气之中若隱若现,那老者再次出现,已是阵法中心之地,闭目沉思片刻,径直举步往正北方而去。 就在他转身之时,周围景象突然生出变化。 清风过境,云开雾散,整座王城的轮廓渐渐呈现,一座巍峨金殿屹立於王城正中,下临三千碧波,周围浮云飞绕,八十一座飞桥交错相连,凌空飞架,却没有一条能够到达金殿。四周宫宇万千,皆隱於密密繁之下,阵阵风过,落如海,无声无息,无止无尽。 阵中诸相,明灭交错,置身其中恍若穿行於至美的梦境,令人不由心生留恋,但那灰衣老者却丝毫不受影响,逕自徐步前行,当他踏上正中一座横臥於湖波之上的白玉浮桥时,重雾之上星象骤现,四面幻景纷然尽灭,殿宇、瑶台、琼光、影,皆作一片飞烟尘埃。 雄伟的王殿正在前方,玉石铺就的广场上却隱隱现出一副巨大的棋盘。 盘中棋局纵横各十七道,深入平石,黑子如墨,白子如玉,错落分布而成珍瓏古局。那老者一眼看去,不由定住了脚步。 要知这灰衣老者原本出身不凡,自幼便是聪颖绝伦,资质天纵,博览群书,涉猎古今,非但於武学大有所成,更是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兵法数术无一不精。只是十余年前遭逢一场变故,遂去国离家,改名换姓,自隱於江湖,沉浸於琴棋书画中,以为消閒。但他毕竟是心志极高之人,一旦精研某事,自有好胜求全之心,数年前曾立誓要尽破古人所设珍瓏,先后得多本上古棋谱一一破之,眼前这局珍瓏却不是別的,正是他近日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一局绝棋。 眼前棋盘之上二百余子密密布列,纵横纹枰,或反扑,或尖侵,或治孤,或杀气,劫中有劫,死中见生,攻守变化无处不是玄机,妙不可言。那老者直觉棋局之中实有一处深藏的破绽,如一道灵光乍现,稍纵即逝,忍不住便凝神细看进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棋中繁复变化越发凌乱,黑白双子纠缠散落,全然不成规矩,令人久思难解之下,心中竟无由生出一阵难言的烦躁。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这念头方起,抬眼之处殿宇森然,一道道朱红宫门无声无息,缓缓洞开。 幽深沉寂的大殿,巨大的九龙缠金琉璃灯明光四射,照出一片雍容华美,直刺眼目。珠帘凤帷之后,是什么人的身影妖丽曼妙?金殿龙座之上,是什么人惊怒声声急斥;琼阶玉壁之前,是什么人的刀,什么人的剑,什么人的鲜血洇流成河…… 止不住的血色漫过阶前瑞云祥纹缓缓扩散,渗入纵横线条的纹路,巨大的棋盘开始旋转,黑白两色混了刺目的鲜红化作急急漩涡,终成一片空洞的灰色深陷下去。 是火光,突然冲天而起,烈烈火舌遮天蔽日,火海无边,浓烟热浪扑面捲来! 那老者目光一利,猛然仰首长啸,隨著那啸声悲愤,狠狠挥掌击下,面前棋盘应手崩裂,一声巨响,碎石四溅,与此同时,无数冷利锋刃如影袭来。 杀气扑面,那老者眸中厉芒大盛,啸声未绝,穿入四周黑衣人之间,手起,剑飞,血溅,敌伤,交睫瞬间,十余名黑衣人大半飞身跌退,数柄长剑叮噹落地,持剑的右手几乎同时被废,无力再战。 甫一交手便遭挫败,黑衣人却阵势不乱,受伤者虽剧痛钻心,却无一人惊呼出声,迅速翻身退开,其后同伴隨之补上空位,剑势连绵不绝,將那老者困在中心。与且兰在阵中遭遇的玄衣战士不同,这批人行动迅急飘忽,人人身法诡异,剑招阴柔狠辣、森严冷厉,进退不留丝毫余地,每招之下,竟大有与对手同归於尽的决绝。 这情景落在那老者眼中却再熟悉不过——禁宫影奴,王城中最为可怕的杀手,禁宫中最为忠实的守卫者,无论是谁想要闯入帝都,唯有一条路一个办法,便是踏著他们的尸身而去。 一声冷哼,那老者闪身插入敌阵,反手震退一人,回身之时衣袖拂去,面前数人便如撞上坚硬的墙壁,顿时浑身剧震,踉蹌跌退。 战圈骤然扩大,但听那老者厉声喝道:“商容,再不退下,莫怪我手下无情!” 那为首的黑衣人闻言一惊,剑势不由缓了一缓,猛地与来人四目相对,面色大变,“你……你是……” 一道目光如电,急掠心间,商容愣了剎那,突然將剑一收,单膝跪了下去,“老奴有眼无珠,该当死罪!”其他影奴唯他马首是瞻,立刻纷纷后退,瞬间之內,半点声息也无,亦跪了一地。 那老者眼角微垂,冷冷看向商容,“死罪?谅你也没这胆量自作主张,叫你们主子来!” 商容恭声道:“主上便在宫中,请容老奴前去通稟。” “哼!”那老者神情倨傲,似是根本不把东帝放在眼里,丟下一句“让他来阵外见我”,便头也不回,径直拂袖而去。商容抬起头来,眼中惊异、感伤、疑惑、忧虑,百味交集,异常复杂,呆了片刻,匆匆收剑赶往长明宫去。 一千兵马入城之后消息全无,王城之外,古秋同等正自等得焦躁,忽然之间,耳边一阵隆隆声响,脚下大地微颤,护城河上四方三十六座浮桥突然缓缓移动,从中一分为二,逐渐没入两旁石壁之中,偌大的帝都断开了与外界相连的唯一通路,顿时成为一座孤城。 九夷族大军前面坚城,后临深河,四面通路阻断,便如虎入樊笼,进退不得,所有人不由心神一凛。 “將军,事情恐怕有变,我们是不是发兵攻城?” 两名偏將忍不住出言请命,古秋同尚未答话,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道:“不自量力,想去送死吗?” 方才那灰衣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阵前,负手斜睨眾人。古秋同认得这正是且兰公主的师父仲晏子,心头一喜,快步上前叫道:“前辈!公主他们已进城一个时辰,至今消息全无,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仲晏子却不答话,只是微微冷哼一声,望向城门方向。 空中原本密布的乌云隱隱开散,但天地依然笼罩在一片茫茫雾色之中。浮桥断开的同时,王城周围八道盘龙巨石徐徐滑落,四面城门皆尽封闭,唯有正中雍门依然洞开,一条青玉玄石铺就的御道宽阔肃穆,一直延伸到遥遥禁宫深处。 城中机关停止运转,整个帝都安静得异乎寻常,过了片刻,漫漫雾色之中,一道修长的身影渐渐清晰。 一见有人现身,九夷族弓箭手同时列阵严待,一排排冷利的铁弩齐齐对准了王城正中。但见万箭所指之处,一袭天青丝衣飘逸如云,隨著来人从容不迫的脚步轻轻飞拂,纤尘不染,薄雾之下,那人的面容似乎太过苍白,身形仿佛过於单薄,但当他出现的时候,那因兵戈而来的杀气纷纷收敛退避,似是压不过他身上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清冷。 隱现於雾中的城池与嵯峨山陵是一片凝重的背景,他最终驻足此前,往那千军万马中淡淡投去一瞥。只一眼,却让所有注视他的人无不惊凛,每一个人都感觉他是在看向自己,那眼底洞穿肺腑的清光,於无形中迫人之心,於无声中慑人之神。 仲晏子双目精光一现,几乎是同时,那人亦將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浮云深处,他似是温雅一笑,朗声道:“敢问阵前可是子程王叔?” 仲晏子面无表情,冷冷开口,“洛王子程早在十几年前王城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死无葬身之地,哪里还有命活到今日?” 那人闻言,轻嘆一声,“洛王虽死,但王叔还在,侄儿子昊见过王叔。”说罢微微躬身,拱手执礼。 仲晏子不避不让受他一礼,看他半晌后,慢慢点了点头,“嗯,你是子昊,妤夫人的儿子。” 子昊微笑道:“十余年未见,王叔別来无恙。” 仲晏子冷笑道:“逆臣叛贼,什么有恙无恙,岂敢劳王上垂询?” 子昊不慍不怒,语气仍旧温文,“当年那变故事起仓促,侄儿纵知王叔遭人陷害,却难令父王回心转意,只能设法在宫中製造些混乱,幸而王叔无恙,也算苍天有眼。” 仲晏子心头一震,猛然忆起旧事,皱眉道:“璃阳宫的那场火,是你弄出来的?” “侄儿那时出不了中宫,唯有出此下策。”子昊笑了笑,“那火,是子嬈亲手去放的。” 仲晏子微微眯了眼睛,襄帝九年,璃阳宫……急急岁月,多少尘封之事,竟似已是前生…… 洛王子程,襄帝一母同胞之弟,出自幽帝王后膝下。幽王后早逝,洛王自幼跟隨襄帝长大,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十分亲爱。后襄帝即位,赐九百里封邑,城池十二座,封王弟於洛,却捨不得幼弟远行,遂让他享封国食禄,留在帝都,掌管內外禁军。 襄帝为人閒疏,生性风流,於国事上並不十分用心,而洛王才貌出眾,文武双全,心胸韜略自来不凡,因此甚得襄帝倚重。及至后来,襄帝命他以王弟身份监国,军政大事一律交之裁决,信任之至,无人能及。 洛王权重,以王后凤妧为首的凰族一直心存不满,而洛王恃才傲物,对凰族亦始终不以为然,久而久之,宫府间凰族一派与洛王一派两股势力渐生嫌隙,爭斗愈演愈烈。 襄帝九年元月,恰逢洛王生辰,襄帝在宫中替王弟设宴庆祝,兄弟二人多饮了几杯,遂留洛王住在宫中。当晚深夜,凤后突然衣冠不整求见襄帝,哭告洛王私闯重华宫,意图不轨。襄帝闻言大为震惊,虽不尽信凤后所言,却亦下令將洛王暂时拘禁,命人传旨查问。 凤后此举本便是要构陷洛王,设局除去政敌,洛王自来心高气傲,从不將凰族放在眼中,竟然抗旨不遵,率亲卫禁军兵逼重华宫,锁拿凤后御前对质。却不料凤后早有准备,与凰族亲信里应外合,瞒过襄帝,趁夜矫詔调动五万帝都守军包围王城,便借护驾之名对禁军发起猛攻。 双方遭遇,帝都守军奉命痛下杀手,禁军寡不敌眾,血战之间拼死护卫洛王退至璃阳宫,最终尽被围困剿杀。璃阳宫莫名其妙燃起大火,火势凶猛,直將整座宫殿化为一片废墟,洛王就此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襄帝九年是雍朝歷史上空白的一年,史笔如刀,道不出烈火鲜血光影下阴谋与杀戮,刻不尽尊荣风光恩爱中背叛与死亡。 是年初,洛王谋逆,事败,毁宫自焚。襄帝闻讯惊怒悲痛,臥病不起。 三月,凰族联手司马乐让、司徒孟说、侍中舍人岄息发动宫变,將襄帝幽禁於王城昭陵宫,凤后垂帘听政,以铁腕镇压朝臣,剪除异己,一手掌控天下。 (本章完) 第14章 王者止戈(2) 第14章 王者止戈(2) 五月,凤后以极刑处死襄帝宠妃妤夫人,宫中妃嬪二十二人皆赐白綾自縊,其中三人身怀六甲,婴儿未及出生,便隨母亲含恨而逝。 八月,巫族侍女携襄帝密函血书出宫借兵求援,为影奴中途截获,凤后盛怒之下传令將巫族全族贬为叛奴,族人无论老幼,一律格杀勿论。 十月,容夫人所出公子暄、綺夫人所出公子青先后暴毙,王后“嫡子”公子昊立为储君。 十二月,太史宬六名太史同时请辞,凤后阅王史而大怒,杖毙六人於殿前,焚王史,废太史宬,尽逐史官。自此,雍朝史记戛然而止,残的卷,断的章,春秋过往,眾口悠悠,尽淹没在一片猩艷如血的顏色中…… 那一年东帝十岁。 当他第一次以储君身份登上九华殿至高处接受群臣叩拜时,身边被称为“母后”的女人以强者的姿態傲视眾生,凛然风华,逼人夺目。 在她垂眸审视的那一瞬间,他以平静而恭顺的目光相对,锐利的眼睛穿不透淡淡微笑,看不清少年深藏的心。 “王叔或者想不到,我早已知晓亲生母亲是谁。凤妧虽从小便將我留在中宫抚养,有些事却是瞒不住的,就像我每日服用的汤药,喝多了,总会品出些滋味。”子昊淡定閒雅的语调,仿若只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王叔还是小看了她,她所想要的,从来就不只是王后的凤璽而已。” “很好,很好,很好。”仲晏子一连说了三个“很好”,似悲似嘆,“我竟真是没想到,你比你的父王聪明得多。” 子昊收敛了笑容,缓缓道:“王叔出事之后,父王十分伤心,想必也心知错怪了王叔。昔日若有什么对不住王叔之处,侄儿今日替父王赔个不是,还请王叔见谅。” 他始终对仲晏子执晚辈之礼,丝毫不以君王的身份逼人,温润之处,只令人万般戾气全消。但仲晏子一直误以为当年帝都守军是奉王命剿杀禁卫,是以將襄帝恨入骨髓,多年宿怨,並非三言两语便能化解,此时虽不曾发作,面色却还是冷的,“少说这些无用之事,我只问你,且兰现在何处?” 子昊眉梢微微一掠,如实道:“且兰被我困在阵中,失了知觉,如今人在长明宫。” 九夷族阵中掀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当先一名偏將按捺不住,鏘地拔剑出鞘,“你这昏君!还不快放了公主,否则我们必踏平帝都……” 话未说完,子昊俊冷的眼角无声一挑,眸心霎时似有微光轻闪,仲晏子暗叫不妙,心念动时,人已往阵前抢去。 那说话的偏將尚未及反应是怎么回事,只见青灰衣影疾闪,半空中两股真气交撞的力道硬生生將他撞退数步,人未站稳,眼前一,手腕巨痛,颈间微凉,一丝温热的液体沿肌肤缓缓而下,反手一摸,指间竟触得一片血跡。惊骇间抬头,却见东帝仍閒閒立於阵前,只是手中多了一把长剑,剑刃上一抹血痕宛若新生,掩映在淡淡青衫飘摇间,摄魂的冷,迫人的傲。 子昊眼尾带过一瞥,淡声道:“我与王叔说话,如何轮得到你这外人插嘴?”漫不经心挥袖一扬,三尺长剑脱手钉入近旁玄石缝隙,生生没柄而入,只余一道血红的缨穗兀自轻晃。 他入阵、夺剑、伤敌不过交睫瞬息,千军之间来去从容,若非仲晏子出手阻拦,那將领恐怕早已横尸当场,九夷族数千战士皆被震住。古秋同出鞘一半的剑定在手边,片刻之后缓缓收回,对仲晏子道:“未想前辈竟是王族尊长,九夷族失敬了。如今公主被困王城,不知前辈意將如何?” 仲晏子听了此话,知他已生出疑惑,顿时心下不悦,两眼一翻,冷冷说道:“你若有本事,不妨自己去破阵救人,又来问我作甚?” 古秋同遭他抢白,一时语塞,深知此人孤傲怪僻,喜怒无常,当下不敢再行妄言。仲晏子却不再理他,只深深看向东帝,“你不知天高地厚,竟去修炼『九幽玄通』,这门功夫需以九九八十一种剧毒相辅,无异於自残经脉,你胆量不小。”他方才与子昊硬拼一招,因不欲伤人只用了不足五成功力,原想足以將他拦下,却不料被他轻描淡写单掌逼退,交手间一股奇冷无比的真气直侵经脉,阴寒霸道,此时半边手臂尚隱隱发凉。惊异之下,不由再將子昊打量,发现他虽目光清湛,举止从容,但面色苍白冷淡,唇无血色,显然体內深缠剧毒,已成痼疾。 子昊闻言,薄薄一笑,“多谢王叔提点,侄儿体內何止八十一种剧毒,早已经习惯了。” 仲晏子道:“你要自討苦吃,与我无关,但且兰现已是我门下弟子,你將她掳了去,我却不能不管。” “哦?”子昊眉梢一挑,“无怪皇非肯如此相助九夷族,原来且兰竟与他有同门之谊。” 仲晏子双目隱泛冷意,“王族要灭九夷,我却偏要帮他们,且兰这丫头聪慧乖巧,甚合我心意,你们迫得她国破家亡,我就偏要收她做弟子。”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子昊点一点头,“今日王叔亲自来此,便是看在王叔的面子上,我也该放且兰回去。但九夷族兵逼帝都,我若放了且兰,她復仇心切,难免衝突再起,请王叔恕我难以从命。” 仲晏子也不多言,只徐徐道:“且兰我是一定要救,你若当真不肯放人,便莫怪我不客气了。”他袖袍静垂,看似隨意而立,周围却渐有一股无形的劲气缓缓旋起。眾人无不生出奇异的感觉,仿佛面前是一片深海汪洋,海水看似平静,却漩涡片片,急急翻涌,而东帝独立的身影便如暗潮汹涌的海面上一叶微不足道的扁舟,四面浪来,似隨时隨刻都有覆灭的危险。 子昊负手静立,衣衫无风自起,面对如此强大的气机,却是神態自若,笑道:“王叔未免也太过偏心,且兰性命无忧,帝都却危在旦夕,王叔难道便这般袖手旁观?” 仲晏子注视他的目光別有一番复杂意味,“你擒了且兰,將九夷族军队困在这帝都坎脉之上,二坎相重,险上加险,阳陷阴中,渊深不测,王城东、西两门水闸一开,宫中三千御湖之水由此尽泄,届时这区区数千人还不都餵了鱼虾?却说什么帝都危难?就算帝都当真不保,又与我何干?我早已与王族毫无关係!” 此言一出,九夷族將士无不色变。古秋同断然拔剑,一声令下,身后两翼骑兵整列延展,弓箭手迅速退居阵中,眾將在前,阵如锋矢,事到如今,九夷族除全力攻城之外已別无他途。 眼见大战一触即发,子昊却似视而不见,只淡淡看向仲晏子一人,片刻之后,唇角一扬,“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王叔,往后侄儿还要请王叔多多指点才是。只是王叔若真对帝都毫无牵念,方才在阵中又如何会触景生情,以至心神失守,衍生幻象,让商容他们得了先机?” 玲瓏九转,八方入照,千般幻象,皆由心生。 心之所忧,心之所惧,心之所念,心之所欲,七情成刀,六欲成伤。世间人,凡俗子,满心情仇,一身恩怨,但凡入阵,在布阵者的气机牵引之下,无不妄念从生,才会为杀者所趁。这道理仲晏子再清楚不过,却无论如何不肯承认,勃然怒道:“一派胡言!你当我手下留情,便是破不了你的阵势吗?” 子昊笑容淡去,眉目之下隱透著一股別样的幽深,“王叔若要破阵,自然易如反掌,侄儿自问未必挡得下王叔。只是侄儿亦知道,王叔毕竟是我族之人。天有不测,人有不察,同室操戈,骨肉离间,上一辈生死恩怨到今日,王族人脉凋零,只剩我与王叔几人,血浓於水,任谁也抹杀不了,雍朝江山,侄儿固然无法坐视不理,王叔又当真无动於衷吗?”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刃,恳切深重,更有一股沉痛的力道直击人心。仲晏子望他良久,自那眉眼形容间不由念起昔日与襄帝手足情深,心中一阵波涛翻涌,著实难以自抑,目光掠过风云苍茫之下高大的城池,巍巍宫闕,忽然仰面长嘆,“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天下到今天,王族到今日,乃是自取灭亡!” 子昊淡淡道:“侄儿却觉得,王族之兴亡,向来由不得他人做主,王叔以为呢?” 仲晏子本欲出手制住子昊,逼他开城放人,但如此一来,九夷族挟怨破城,帝都必无倖免,在他心中,实际亦不愿见到此事发生。更何况他深知这王城之中的阵势非同小可,九夷族军队被困险地,想要全身而退几无可能,一旦开战,唯一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念及此处,怒容略收,“事已至此,便是由得你做主又如何?” 子昊隱隱一笑,“王叔柄政之年,帝都堪称兵强马壮,却未曾加一兵一卒於诸国,武者,止戈也,王者,唯仁德不可或忘。黎民苍生困苦已久,天下乱极,必归清寧,乱由王族而生,便让它由王族而止。” 仲晏子眉峰微蹙,心有所感,问道:“先是巫族,再是九夷,无论战与不战,子昊,你要如何向他们交代?” 这声“子昊”来之不易,子昊眼底微微一动,一抹傲然笑意隨之隱现,“王叔当看得明白,我若真要灭九夷,何须如此麻烦?且兰率兵攻城之际,只要我下令断桥放水,九夷族精锐便要尽折於此。你们身后的护城河中,早已不是江水清流,里面的『噬骨无魂散』足以令上万人瞬间化为乌有,寸骨不留。而终始山洗马谷中那些老幼妇孺,想必也绝非昔国军队的对手。” 清冷的话语淡淡入耳,却宛如炸雷迭起,直惊得古秋同等面无人色。便在他们心神俱震之时,子昊突然容顏一肃,朗声道:“王叔既问朕如何向九夷族交代,朕便以雍朝天子的身份向他们保证,帝都会释放九夷族所有族人,归还九夷族所有土地,蠲免九夷族所有赋税,並以九哀之礼厚葬九夷族女王。”他顿了一顿,望向王城前片片耀目的剑光,语调平缓有力,“三年战乱,其苦自知,无论是九夷族还是帝都的將士,何其有一人愿征战残杀?何其有一人愿埋骨沙场?將士男儿,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手足?谁无妻儿?两族相残,何日得终?九夷之战,乃是王族兴无道之兵,罪在朕躬,朕当降詔罪己以谢天下,还九夷族清白公道……” 他这番话清朗沉稳,以自身內力遥遥送出,清清楚楚、切切实实地传入每一个九夷族战士的耳中。九夷族阵中轰地一乱,剎那间又声息全无,一片沉默惊愕。仲晏子也不由怔住,不想以他君王之尊,先时之傲,分明胜券在握,却情愿如此退让,这非但出人意料,更令所有人再无从挑剔。 这般手段,杀之立威,赦之以恩,存之以情,动之以理……仲晏子心头五味杂陈,倘若昔年襄帝有此一半谋略,王族何至大权旁落,天下又何至分崩离析? 征战惨烈,歷歷在目,九夷族从来便无人愿意浴血廝杀,只是为爭那一口气,决不能不战而死,任人凌辱。而如今天子降詔谢罪,封国享九哀之礼,如此殊荣,自古未有,九夷族至此还有何可怨? 东帝从容的声音传遍王城內外,穿透浓雾,隱隱迴荡。云开,雾散,万里长空渐渐露出如水顏色,湛蓝晴冷,阳光缓缓铺展而下,终將帝都笼罩在一片金色明光之中…… (本章完) 第15章 血魄冰魂(1) 第15章 血魄冰魂(1) 软玉枕,烟罗帐,夕阳光暖,自层层繁复的黄綾宫帷缝隙间悄然透露,一片恬淡如金的浅影覆上且兰凝脂般的肌肤,细密的睫毛,挺秀的鼻樑,温软的红唇,鸞被锦衾之下伊人静静沉睡,神情安然若梦。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挑开罗帐,淡青色衣襟上夔龙玉饰的丝絛微微一晃,隨即静垂无声。有人驻足凝眸,目光淡淡扫过这绝美的容顏,良久,一丝轻嘆,低低飘落。 是谁的目光柔和似水,是谁的气息温雅如春,是谁一笑间月朗风清,是谁的怀抱如此温暖,如此安全…… “母亲……”唇畔一声模糊的呢喃,似是梦囈,隨著眉宇间细微的蹙痕,且兰秀眸微张,突如其来的光亮落上眉眼,心头一惊,猛地清醒过来。 四周悄无人声,这是一间安静的大殿,整块白玉製成的圆形凤榻居中摆放,其上锦衾如雪,四角玉鉤微垂,上方杏色轻纱綃帐缀以明珠美玉层层铺展,沿著饰以鸞纹的玉阶一直拖曳至光洁明净的地面,在轻裊的沉香曼影之中,只觉静謐。 隔著垂帘重重,玲瓏窗格间透出幽静的光线。且兰发觉身上的战袍已被换成了洁白柔软的丝衣,下意识伸手一摸,腕上月华石却赫然仍在。她微微拧了眉,环目四顾,起身步下凤榻。 地面玉石异常温热,足尖与之相触,一股熨帖的暖意融融浸透肌肤,且兰抬手拂开水晶帘,赤足踏著斜阳寧静的光影向外走去。木兰清香緲緲,大殿深处隱有流水的声音传来,转过一道羊脂白玉屏,眼前竟是一间浴室,温泉水暖,不知从何而来,淙淙流淌过玉石浅阶,更衬得四周静极。 偌大的空间里似只有这水声,只有她一人,且兰在池畔驻足,只觉这里静得令人不安,正要转身,心中忽觉异样! 这念头甫动,她黛眉一剔,掌起袖扬,头不回,腰不折,修长白衣如云出岫,划过水雾异香,直袭身后之人。 只听呀的一声轻呼,眼角一片衣影闪过,来人侧身疾退,堪堪避开一掌。 且兰掌下落空,却不停顿,縴手如刃斜切对方手臂,同时看清来人是名年轻女子。 眼见掌风袭来,那女子被迫应招,手腕一翻,素衣底处叩指如兰,拂向且兰手心。 双掌相交,她掌心一股柔劲似有似无,微微一漾,两人错手而过,且兰衣袖轻抖,旋身向左,右手云袖忽然便向她肩头拂去。 那女子不及躲避,侧步时纤腰急拧,人便像附在那飘舞的长袖之上,滴溜溜连转数周,却不料且兰左手衣袖飞扬,势挟劲风,已扑面而至。 情急之下,那女子足尖一点,腰身轻折,竟在那柔软的长袖之上微微借力,一个翻身脱出双袖夹击,轻飘飘落在数步之外,顺势俯身,急道:“公主请住手!” 且兰见她手中托著个翡翠玉盘,內中盛一袭雪丝冰蚕锦,点缀一支精美雅致的冰玉木兰簪,整整齐齐分毫不乱,忍不住赞道:“好漂亮的身法!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一身碧衣罗衫,眉清目秀,看去温柔可亲,听这问话,在暮色的光影里抬头盈盈一笑,“些许微末功夫,公主过誉了,离司不过是主上身边的医女,方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还请公主见谅。” 且兰眼角一挑,扫过已逐渐没入幽暗的大殿,“这里是王城?” 离司点头道:“公主现在是在长明宫兰台,这兰台建在温泉海上,所以四面如春,主上特意吩咐在这里为公主备了兰池香汤。”她起身將手中的托盘放下,“这是主上亲自替公主挑选的衣饰,让我送来,顺便看看公主是不是醒了。” 她声音清甜婉转,带著股温软动人的味道,一言一笑令人即便知道是敌人,却偏偏不会生厌,且兰静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淡声道:“我要见他。” 离司將四面宫灯逐一点亮,含笑道:“主上正在隔壁漓汶殿,两宫间有飞桥復道相连,隔得很近,公主沐浴更衣之后,我便带公主前去。” 水雾氤氳满兰池,飞漂转轻漾,异香浮动。且兰缓缓沉入水中,长发繚绕,如丝如幕,一袭墨华浓婉,隨池中微赤的灯影脉脉流漾於雾光水波之上,恍惚间,如一匹丝绸泛染了血色,浮沉,纠缠,欲將人深深包围。她静静闭目沉思,昏睡前的情景浮上心头,兵锋铁蹄,刀光剑影,逐渐化作三年前九夷族国都城破的一幕。 杀戮与血光织就的记忆,已隔了近千个日夜,却每逢闭目都会异常清晰地浮现眼前,焦石断木,满目疮痍,遍地的尸体支离破碎,一道道缺口恰似残碎断裂的城墙,宣告著无数生命惨烈的终结。 血如河,倾覆了黑暗,染透了夜色。浓烟下,山风中,瀰漫而来血腥的味道、浓烈的杀气,挥之不去的廝杀声与族人临死前绝望的惨叫,一分,一毫,一点,一滴,都是刻骨铭心的痛,不共戴天的恨! 且兰忽地睁开眼睛,眼底一丝锋利的光芒令水雾中柔美的面容突然冰冷如雪,没有任何一刻,她离自己的仇人这样近! 离司的声音自屏风外响起,且兰目光透出寒意,徐徐自水中起身,晶莹的水滴滑落玉雕般的肌肤,於茜纱灯下坠落无声。 漓汶殿地势偏高,一道玄石飞桥横跨兰台绕山而上,隱於大大小小数十道瀑布之间,不见首尾,层层流瀑垂泻如幕,一盏银纱宫灯若隱若现,穿行於水帘深处,渐往高处而去。 一片洁白的衣袂,似水波,如轻云,宫灯柔亮,透过蝉翼般的薄纱照出且兰冷丽的侧顏,映著一支寒玉雕琢的木兰髮簪清光流转。 进入这王驾驻蹕之处,且兰很快发现整个漓汶殿不见一个宫奴,不设一名守卫,清静得异乎寻常。明月当空,瀑布深处不时折射出点点亮光,耳畔唯闻水声激盪,细密如织。 再行片刻,便见一座殿阁凌空飞起,竟是建在一处陡峭的山崖之外,半隱水瀑之中。 似有琴音於微风中遥遥送来。 四周流水响声淋漓不绝,如击重鼓,琴音却始终清晰异常,一丝一弦,通透清和,似於这三千飞瀑之中化作每一颗清亮的水珠,错层铺泻,澄澈晶莹,瀟洒处,飞流直下溅珠玉,极静处,明水净沙过溪山。 水如帘,风如雾,一时之间,不辨琴音流水,天上人间。 离司在殿前止步,只剩且兰独自穿过一道道碎光摇曳的水晶垂帘,继续向前行去。微风轻拂,肌肤间綃纱冰凉,罗衣如水,似乎仍行走在漫天的水幕之间。那宫殿极深,似无尽头,琴声却就在耳畔,如勾魂摄魄的魔音,引人一步步前行。 缀珠绣鞋已被留在幕帘之外,赤裸的双足,如它的主人一般美得令人屏息,白裙半掩,欲露还隱,比任何一句语言、一丝眼神更能表现女子动人的风姿。 且兰在淡香清郁的檀木地板上踏出最后一步,琴音一分不差,悠然而止。裊裊余音,绕樑不散,她缓缓抬眸,便自那水晶帘后看到了那人。 亦是白衣,静静垂落在古琴一侧,玉帘低垂,深深浅浅的光影洒落在他的脸上,看不清容顏。 且兰敛衣拜下,幽幽髮丝隨那一低头的婉转轻漾在颈畔,“九夷族罪女且兰叩见王上。” 帘后传来一声轻嘆,“八百年前白帝抚琴成曲,玄女如夷纵舞而歌,二人情终此曲,玄女飞天,化仙而去,白帝入世,始有人间,公主可曾听过这个传说?” 且兰温顺答道:“罪女听过。白帝无亏开天地,立九域,教黎庶,协阴阳,乃是上古圣贤,人间之主,而那如夷本是幽冥圣女,因感白帝之情,情愿以身补天,救苍生於浩劫,精魂化作九色灵石,散落人间,便是九转玲瓏石。白帝將九道灵石分赐九族,共为天下,后登惊云山巔再奏此曲,百鸟齐翔,彩云繚绕,一曲终了,羽化成仙,而此曲亦成世间绝响。白帝临去前禪位於贤者子出,九族辅之,其后八百余年,便是雍朝。” 那人似含笑,继续道:“朕前些时日空閒,翻阅宫中所存残谱,按弦引律,补为八十一大调,三十六等音,终奏成此曲,只是曲已成,舞难再,不免略有遗憾,可惜!” 且兰沉默了极短的剎那,轻声道:“既已有曲,舞便不难。” “哦?”玉帘折射了光影,一漾,掠过眼前,“朕倒忘了,九夷族女子善歌舞,冠绝天下。” 且兰轻轻抬头,眼波流转,秋水多情,只一眼,美得摄魂夺魄。 “愿为王舞之。” 三两点琴音低低颤过丝弦,白衣乌髮的女子单足合掌,明眸静垂,宛如莲华圣女,宝相庄严。 清音似流水,纤指美如兰,绵长水袖如云出岫,绕身急落。羽衣白纱轻飞旋,玉人踏歌,翩然起舞,每一分转折,每一次轻回,都完美地契合著弦间音符,一人指下生玉,一人袖底飞。 七丝冰弦,溅珠撼玉惊游龙。 九天飞仙,凌空飘逸纵云生。 斜曳裾,半举袂,绿腰轻折柳无力;敛蛾眉,浅回眸,含情凝睇视君王。 且兰足尖一点,曼妙的身姿忽如飞雪隨风旋转,越旋越轻,越转越快,层层衣袂似妙莲绽放,一头秀髮亦自由自在地飞散开来。 月色、琴音、明光、枝、轻纱、魅影,都与这绝艷的舞姿交织幻作一片炫目的光,忽然间,旋转中的人儿凭空跃起,毫无预兆地化作一道白光,挟著短促的尖啸声,穿破玉帘!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道玉帘无风自扬,飞射而出,化作凶器的玉簪迎面一窒。 (本章完) 第16章 血魄冰魂(2) 第16章 血魄冰魂(2) 与此同时,且兰腰间骤紧,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向前带去,不由自主便撞入一人怀中,蓄满杀气的玉簪在离那人咽喉半寸之处生生停住,再难前进分毫。 乾净修长的手指,轻轻抵在玉簪之侧,且兰猝然抬眸,终於看清了他的模样。 温如玉,寒若雪,这便是王域的主人,天子东帝。 除了面具的遮挡,她见他飞扬入鬢的眉,薄而含笑的唇,微挑的唇角弧度优雅,笑意却如裂冰,凉透心魂。 耳畔一声低嘆,他离她那样近,笑语温润,“这支玉簪乃是朕送你的礼物,似乎不太適合杀人。”目光一低,“这样美的一双手,也不太適合沾染血腥。” 且兰狠狠一挣,却半分动弹不得,恨意再不隱藏,“我今天杀不了你,但总有一天,你定会死在九夷族人的手中!” “你若要行刺,便不该用这样的目光看朕,倘若再温柔隱忍些,说不定便成功了。”子昊漫不经心地取过她手中的玉簪,重新替她綰在发间,满目兴味地看住眼前的女子,“怎就这么恨朕,非要置朕於死地?” 且兰这才发现他是刚刚沐浴过,微湿的发以一根纯白的丝带轻束身后,宽鬆的丝袍隨意穿著,襟怀半敞,若有若无的水气混入一丝淡淡的药香自他身上散发出来,清暖而魅异,丝丝惑人。 咫尺间刻骨铭心的眼睛,冷雋,清净,如水如墨,如静夜深沉,月满天。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这般肌肤相亲,翠炉香暖,红烛低照,一室玉光流溢,儘是温柔旖旎,他唇边玩味的浅笑却勾起她眼底淬毒的光,“杀我母亲,屠我族人,此仇此恨,我与你不共戴天!” 子昊眉梢轻微一挑,“为你的母亲,你该谢朕,若非朕使人换了酒中的毒,她不会去得毫无痛苦。” “你们害死我母亲不够,难道还嫌没能折磨她?我倒还要为此叩谢主上圣恩了?”且兰心中直將他恨到极处,若还能动,怕早已一掌摑去。 子昊眼底一片幽深,喜怒难辨,“不错,你真得要谢朕,否则她会生不如死。”他看著且兰因愤怒而飞红的脸,淡淡问道,“你可听说过妤夫人?她是王太后的嫡亲妹妹。” 且兰闭目扭头,索性一言不发。他低低一笑,“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那还是先帝年间,王太后当著先帝的面,命人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割去了她的舌头,以荆条为鞭將她抽得体无完肤,然后,丟入了蠆池。” 且兰原本决心不听他说话,这时却闻言一震,睁大了眼睛。 蠆池极刑,以九丈深坑蓄养蛇蝎,受刑者断手足,裸体肤,一旦入刑,即遭钻肠破肚,万毒噬骨,却一时不得气绝,非挣扎哀號数日方化为血污,其形状之惨,惊绝鬼神。 “那蠆池之中共有大小毒蛇近千条,但毒性都不会立刻置人於死地。妤夫人被投入池中,浑身鲜血激起饿蛇凶性,越是挣扎恐惧便越惹来群蛇攻击。她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到,神智未失,痛觉尚存,但手足俱废,口不能言,就连自尽都做不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突然停了下来,且兰感觉身后手臂略微收紧,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后来,她在池中整整受了三日折磨。三日之后,离司往池中投了一条血顶金蛇。” “啊!”且兰倒抽冷气,“那妤夫人……” “一蛇毙命,万蛇穿心,尸骨无存。”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极冷,似有冰雪融入其中,寒天彻地,万物不生。 且兰忽地醒悟,“离司是你的心腹侍女,是你杀了妤夫人!” “对。”子昊抬手一送,且兰顺势跃出帘外,恢復自由。他淡淡掷下这一字,再未说话。 玉帘急晃,碎影纷乱,白衣之上洒满明暗不定的光,一室沉寂中只闻珠玉碰撞,极轻的微响。 过了一会儿,且兰突然冷笑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王上与太后,倒是一般的心狠手辣。” 子昊徐徐站起来,拂帘而出,声音平缓,“王太后凤妧,並非朕之生母。” 玉帘拂落的剎那,且兰看得分明,面前男子的神情极冷极淡,脸上半分血色也无,冰玉光影折射下一片难以言喻的苍白,几近透明的面容与那云丝软袍相衬,周身清寒似雪,纤尘不染,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且兰冷笑。高贵,这是她看清这身影时脑海中第一个念头,高贵到不可一世的王族,万物都该匍匐於脚下,任他们凌辱宰割,生死贱如草芥。眼前清高出尘的东帝,与那雍容华贵王太后一样,双手沾满了巫族与九夷族的鲜血,这样的人,竟然是九域大地、天下苍生的主宰! “那敢问王上的生母又是谁?是不是也一样狠毒?” 问话的人唇角带著显而易见的嘲讽,子昊抬眸,眼底深如平湖,静若冰海。他却並未回答她的问题,只继续道:“死在太后手中的女子,除了妤夫人,还有一个婠夫人。她被关在琅轩宫,每擒住一个巫族叛奴,太后便命人在她面前凌迟处死,最多一次百人同刑,琅轩宫中如修罗地狱,血腥连天,惨相绝伦。这种灭族的法子,比起九夷族如何?先帝去后,婠夫人被送入王陵活埋而死,如此死法,比起你的母亲如何?” 这般静冷的面容,波澜不惊的陈述,且兰望著他,一时说不出话。他漆黑的眸心映出王城深宫中一幕幕不为人知的杀戮,一切却仿佛只是司空见惯,丝毫不曾令他动容。 “所以你不妨记著,若真恨极了一个人,千万莫要一剑杀了他,看他生不如死才叫解恨。”他最后一笑,看透她的双眸,“现在,你可还想杀朕?” 且兰只觉得眼前男子是魔非人,寒意自背心陡然而上,掌心一片冷汗涔涔,盯了他良久,方吐出一句话,“我只知道,你一日不死,我一日大仇未报!” 子昊又是一笑,微微頷首,“既如此,朕便给你一次復仇的机会。”一挥手,旁边玉案之上雪缎扬起,露出一柄紫鞘长剑,“白日朕折断了你的剑,现在还你一把。这『浮翾剑』乃是当年白帝采沧海精钢铸炼而成的一柄神器,吹毫断髮,削铁如泥,乃天下兵器之克星,要杀人,便该用这样的剑。”他淡笑,“朕让你一剑,不避亦不还手,你若要报仇,便拔剑吧。” 且兰秀眸一凛,颇不相信地看向他,他淡笑示意,负手而立。 且兰缓缓走到案前,只见那剑细长修窄,紫鞘银纹,淡笼寒意如霜似雪,未曾出鞘,剑气已逼人心神。她轻轻触到剑柄,一股凉意似水,透上指尖。 是杀气,多少鲜血浸染的杀气,育有灵魂一般孕於剑身,激得人心血陡然一跳。眼前,仿若再次看到家园尽毁在战火之中,母亲猝死於金殿之上,族人惨亡於乱刀之下! 漫天血色,模糊了一切。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手指猛地握上剑柄,越攥越紧,忽然,飞袖,拔剑,回身,剑出! 惊电裂空,横贯深宫,一道寒光刺目急似流星,飈射子昊心口。 而他,果真分毫不动,束手待毙! 剑似白虹,去无余势,光若匹练,猛地照亮那双清冽的眸子。静如渊,湛若水,惊鸿乍现,且兰心头就像被闪电击中,肺腑洞穿,手腕不由一颤,剑光斜飞而上。血溅白袍! 剑锋入体的那一剎那,她清楚感到血飞骨裂的阻绊,他竟连护体真气都未运,以血肉之躯生生受她一击。 且兰因知子昊武功高她甚多,一击不中便再无机会,这一剑运足了十二分功力,直从他的肩头没柄而入。子昊被凌厉的剑气激得后退了数步方稳住身子,心口一阵刺痛传来,那潜伏在体內的剧毒蠢蠢欲动,肩头的伤反倒显得无足轻重。剧烈的咳嗽声中,他脸色只比方才更加苍白,衬得那双眸子越发黑亮。 “可解恨了?”好不容易缓过来,他勉强立定,抬头笑问。 且兰呆立在面前,一瞬不瞬地盯著他,血,自他肩头伤口汩汩流下,很快便染透了半边衣袖。那诡艷的顏色映入他细长的笑眸,恍如魔域深处绽放了红莲,几近妖异。 重伤仇敌,她却连半分快感也无,心头似被一只手紧紧攫住,竟有痛楚隨那鲜血喷薄而出。 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还能笑得如此轻鬆? 为什么她的恨,他要如此从容消受? 见她愣著说不出话,子昊眸中笑意愈深,“你分明可以一剑取我性命,为何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不杀不还手的人。”且兰终於恢復过来,哑声道。 “那你便再没有机会了……”子昊不由又是一阵呛咳,抬袖间身上再添血色,唇角微笑却始终不变。 “我不信。”且兰倔强亦如从前。 “你不会。”子昊微微一摇头,含笑看她,反手扬去,浮翾剑应手而出,一道鲜血溅过地上的古琴,落在且兰赤裸的足畔,似残梅,如红妆。 他並不理会伤口血流如注,闭目仰首,似在思量什么。片刻之后,手腕微振,一道真气贯透剑身,浮翾剑紫芒暴现。 剑泛寒光,迴风惊雪,隨著那清逸的白衣,狂肆的血色,剑下飞扬转折,在坚硬的檀木上毫不停顿地书下峻冷字跡—— 罪己詔 朕以凉德,承嗣天下,七载於兹。君临万邦,暗於经国之务,不知苍生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枉兴兵戎,征师四方,诛戮巫族,而伐九夷。两族子民,人其流离,国毁亲亡,血泪成愁。將士枯骨,转死千里,魂魄聚兮,鬼神为泣。念此苍生,谁非赤子,摧残极易,生聚綦难。天谴於上,人怨於下,而朕不自知,此罪矣! …… 剑锋寒,血如。 字字句句,淋漓锥心,直刺且兰双目,泪,再也无法抑制,终於夺眶而出…… (本章完) 第17章 艷凤游龙(1) 第17章 艷凤游龙(1) “九域之內,非战不成其国,四海之下,失天日而无光。兵者,凶也,不祥之器,至危之道。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吉復何咎?” “蒸民之疲,在朕一人,天下愁苦,在朕一人,及其万方有罪,在朕一人,朕一人之罪,无以之万方……” 楚国,灃水渡。细雨如芒,隨风斜入,將渡口前竹木刻成的詔书染成深暗的黄色,亦將这滔滔江水化作千里烟波茫茫。 三日之前,东帝降詔罪己,颁行九域,世间眾说纷紜,毁誉参半。服之、嘆之、赞之、谤之,这前所未有的詔书让天下诸国莫不震惊。 子嬈站在木栈之前,隔著绵密的雨幕一字一句看下去,微风忽过,將她竹笠之上的玄色轻纱淡淡扬起,露出唇角一丝浅笑,半副玉容初露,惊鸿般一瞥,令旁边避雨的行人无不屏住了呼吸。 风过如烟,子嬈妙眸低转,忍不住含笑轻嘆,这人啊,真箇是心深似海,反手乾坤。这么一道詔书,短短两三百字,巫族人脉凋零,倒也作罢,那九夷族却怎还翻得出他的掌心?就连堂堂楚国也平白挨了一巴掌,怕是得止戈息兵,消停些时日。 她转身离了栈头,踏上一艘停泊在江畔的渡船,摘下竹笠,笑意未收的艷色令迎上前来的船家呆了一呆,说话也略见不畅,“姑……姑……姑娘……” 子嬈眼角一勾,笑道:“我看起来很老吗,竟做得你姑姑?” “不是,不是,姑娘说笑了。”那船家堆起笑来解释,急忙退了两步,將子嬈让到上层船舱,显得十分殷勤。 这是一艘宽敞的渡船,装饰豪华有別於普通船只,船舱上下两层皆设有精席雅座,供客人饮酒品菜、观赏江中风景,从灃水渡到楚都上郢两三个时辰的水路,这样的渡船並不少见,但今日不知是否因风雨的缘故,却只有这一艘停靠在此。 此时船未起锚,舱中已有些客人在座。上层船舱当中两张桌子坐了七八个束软甲、带长剑的人,內中一色白衣,看样子是同出一门的弟子;临近他们是几个商客,所著服饰像是来自南楚,几人非但衣衫华贵,点的酒菜也极为讲究,每人身旁皆带著一条长形包裹,不知是什么货物。再往里一边坐了四个大汉,面目颇有相似,面前皆是大块酒肉,听说话的口音並非楚人;离子嬈最近的是两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一著绿袍,一著赭衣,貌虽风雅,却宽手长臂,身量高壮,尤其面对子嬈的那人隼目鹰鼻,神情阴鷙,令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寒意。 子嬈所坐的是船上最后一张空桌,船家上前笑问:“姑娘要不要用些什么酒菜?”一边说话,一边眼睛直往那曼妙的身段上逡巡。 子嬈眼风带过,转而一笑,“隨便什么小菜,拣可口精致的送来。” 船家答应著去了,不过一会儿,便將饭菜送了上来,子嬈倒不急著品尝,倚窗而坐,將这客船打量。发现下层船舱不知为何以油布遮挡起来,並不招待客人,甲板上也不见船夫忙碌,唯有风雨渐急,一片烟色迷濛。 江畔浪涌,船身隨著江水起落不休,微微轻摇,这时忽然舱帘一掀,带起一阵细雨斜飞,一个年轻男子阔步而入。身后跟著船家一声招呼,“贵客到——” 此人出现在门口的一剎那,子嬈敏锐地察觉到船上气氛有一丝细微的异样,似是极快的一瞬凝滯,立刻又恢復如常。抬眸看向那人,只见他身著墨黑色紧身武士服,沾雨微湿,但分毫不见狼狈,冠带束髮,背插长剑,身形頎长却不瘦弱,肩宽腰窄,龙行虎步,双目奕奕隱含精芒,扫视之间竟有一番睥睨气势,令人心折。 那人环目一周,见已客满,便走到子嬈桌前抱拳道:“在下唐突,不知可否与姑娘同桌暂坐?”他说话时直视对方双目,举手投足间带著极强的自信,有种十分吸引人的气质。子嬈点了点头,“公子请便。” 那人道了声谢,拂衣落座。船家早赶过来伺候,满脸带笑,目不转睛地看著那人,好似天上突然掉下来一尊財神,旁边一直令人垂涎的绝色反倒变得无足轻重。 那人丟出块楚金,吩咐道:“不拘什么菜,但要好酒,快些送来。” 那船家与他目光一触,竟不敢正视,忙低头哈腰地接了赏钱去办。 船身一晃,终於缓缓驶离渡口,子嬈只隨便尝了尝菜餚,便倚栏静望窗外,转眸间偶尔与那人目光相触,彼此微微一笑,他眼中毫不掩饰惊艷的讚嘆,却又並不让人觉得唐突。 外面雨势略急,江上白茫茫舟船难见,栈头那被雨水洗得清亮的王詔亦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子嬈不著痕跡地再嘆一口气,骄傲如他,清高如他,为这片风雨飘摇的江山,却將一个“忍”字练到了极处,九族天下,四海臣民,一代代不变的传承…… 正出神时,忽听旁边那两个文士打扮的人隨口閒聊,其中一人冷笑道:“方才在渡口看那王詔,堂堂天子屈尊罪己,莫不竟是走投无路了?区区一个九夷族也至於如此,倒真是叫人想不到。” 那赭衣人道:“王族式微,九域诸侯群起,当今东帝不过一个弱冠少年,有什么能耐撑得起天下?” “说得是,我看王族是气数已尽,如今罪己,下一步便该退位让贤了,八百年江河日下,倒也不稀奇。” “连九夷族的娘们都能逼得他如此,倘换作楚、穆等国,怕不是要嚇得跪地求饶?哈哈……” 两人举杯对饮,声音虽不大,子嬈却听得一清二楚,凤眸冷冷一掠,一刃清光似轻羽点水,稍纵即逝,艷红的唇,淡淡抿起。对面那黑衣人亦將这些话听得分明,眉峰轻挑,遥望向已然看不清晰的栈头,眼中却是一片深思的痕跡。 这时船家送了酒菜上来,几品菜色不见出奇,酒却是上等的佳酿。美酒色润而味清,倾之如一泓美玉,嗅之如鬱郁兰芝。 子嬈坐在对面,閒閒看那人斟酒,酒香醇浓,沁人心腑,她不由微微吸一口气,眼中却忽而闪过丝诧异。那人方执酒欲饮,子嬈突然出声打断他,“公子!” 那人抬头看来,子嬈羽睫一扬,柔声笑说:“好香的酒,可否冒昧討你一盏?” 那人愣了愣,隨即露出个魅力十足的笑容,让过酒盏,將手一抬,“独饮岂如对酌,姑娘请。” 子嬈接了酒盏,却不饮,仍看著他,“我想要你这一壶,不知公子肯不肯?” 那人豪爽笑道:“想不到姑娘这么好的酒量。”將那双环耳壶送到子嬈面前,扬声道,“再取一壶酒来!” 船家高声应下,立刻送酒过来,临去前盯了子嬈一眼,目露诧异。子嬈视而不见,只看著那人,“这酒用料不凡,难得一见,公子可否將这一壶也送了我?” 那人虽有些奇怪,却十分大方,笑道:“姑娘若嫌不够,便再让他们取酒来,无论多少皆算在我帐下,今日我便交姑娘一个朋友,如何?” “好啊。”子嬈白玉般的手指轻叩壶身,对他嫵媚一笑,“不过两壶足够了。”说著凤眸一漾,转向旁边那两个文士。那两人也正侧目看著这边,留神听他们说话,猝然与子嬈打了个照面,皆是一震。 勾魂夺魄一双美目,泠泠然天湖秋水,分明是瀲灩不染铅华的清澈,却流盼一笑,如仙如魅,妖嬈如淬艷毒。 子嬈开口,媚语清柔,“方才听两位高谈阔论,著实见地不凡,我借这位公子的酒,敬两位一杯!”说罢素手一拂,真气透壶而入,两道清流破出玉壶,化一双水箭激射而去,不偏不倚,正中两人面前酒盏,余势不歇,反溅而起,直扑两人面门。 那两人大惊失色,忽地折身,双双急避,身手灵活,反应极快,武功竟是不凡。饶是他们避得及时,仍有数点残酒溅上衣衫,嗤嗤几声轻响,竟將衣服穿出几个小洞,更有三两滴溅到邻座之人身上,那人顿时惨叫著倒地,皮肉腐蚀,传来骇人的血腥之气。 来自南楚的剧毒“天溟水”,无色无味,化骨噬血,一滴足以杀人於无形,亦如千金之贵重,若非出身巫族自幼见惯各种异毒,便是子嬈也未必分辨得出。这黑衣人不知是何来歷,竟令这些人动用如此手段,子嬈目光向侧一扫,便在此时,舱外传来一声断喝,“动手!”正是那船家的声音。 (本章完) 第18章 艷凤游龙(2) 第18章 艷凤游龙(2) 那批白衣剑客闻声飞起,如鹰博兔,扑向黑衣人。品菜的几个富商行囊一抖,竟都是隨身兵刃,两侧包抄。吃肉的四个大汉赤手空拳,罡风振衣,自后攻袭,一时间將那黑衣人团团围住! 绿袍、赭衣两人显然武功最高,亮出兵刃,一对金鉤,一道银锥,联手攻向子嬈。 杀气近身,那黑衣人面露不屑,一声长笑,目中神光暴涨,背上长剑来到手中。 四面对手被这笑声震得一窒,他已身形急晃,闪电般自对方兵刃最密之处破入敌阵,横剑旋身,剑气透鞘,如一重劲浪扫中周围兵器,几个对手把持不住,利剑长刀竟被他生生砸飞。 那人一击慑敌,嗖地后退,后背逼近一名大汉时,反手一晃,长剑挟一道炽烈真气自肋下连鞘穿出,撞中对手胸口! 那大汉狂吼一声,吐血跌退,倒地不起。 几柄利刃已至眼前,黑衣人嘴角现出一丝冷酷至极的微笑,甫退便进,快如疾风,闪身逼近一名敌人,抬膝狠狠撞上对方小腹。那人弯腰惨叫,立时昏死过去。 黑衣人运劲一带,手中人被他拋向身后,数柄刀剑砍下,顿作冤魂。而他已闪入两名商客之间,长剑忽然弹上半空,双手使出精妙手法擒敌手腕,真气贯臂,左右疾送,两柄长刀透腹穿出,对方双双毙命。 长剑回落,突然中途转向,脆响声中一个偷袭过来的酒壶四分五裂,化作片片飞瓷。那人运剑如风,快击之下锋利的碎片纵横飞射,每中敌身,必有人惨呼溅血。 他剑未出鞘,数名敌人已死於非命,此时眼风扫去,见子嬈与其他两人缠斗在一起,一时未分胜负。就在此刻,却听喀喇一声巨响,子嬈身后的船舱突然化作漫天激射的木屑,碎屑影中,一柄长矛如毒蛇出洞破壁而入,直飈子嬈后心! 长矛之后,出现那船家的身影,一批扮成船夫模样的杀手破舱而入! “小心!”黑衣人震开数人,飞身欲救。却见子嬈折腰一让,数道寒风自指尖射出,逼得身前两人仓促后退,同时飞袖回身,让过急射而来长矛,一道玄光如影似魅,忽地缠住那船家,一声清笑,“送你!” 身旋袖扬,那船家武功不弱,谁知被一袖卷中,竟毫无抵抗余地,直被凭空甩出。 黑衣人朗声大笑,长剑终於出鞘,但闻半空中一道龙吟,长电惊魂,异芒夺目纵射,剑光下一蓬血雨漫天飞起! 空中两人擦身而过,黑衣人飘落地上,背对眾敌。其后,那船家一颗大好头颅拋飞而起,身子嘭地自船舱破洞处飞坠下去,连同半空喷溅的鲜血落入江中,瞬间被风浪卷没了踪影。 剑锋沾血,杀气狂溢。黑衣人缓缓回身,眼中遽然寒芒大盛,“哼!要送死便一起来吧!” 话音未落,剑芒化作孽龙,长啸而出,剑气如浪,捲起嗜血的漩涡,就连和子嬈对敌之人亦不能倖免,纷纷捲入其中。 子嬈乐得清閒,抽身飘退。风雨急啸,含血四溅,船舱中顿时只见剑光与血色,惨叫迭起。 那人身处眾敌之间,杀人夺命浑若无物,一声利啸,那绿袍人手中银锥被迎面劈中,剑气透体,一口鲜血喷出,眼见命丧剑下。赭衣人大惊失色,一双金鉤抢至近前,招招狠辣犀利,猱身抢攻,不可小覷。 那人被他一阻,未下杀手,身旁数人扑来,血光暴现,两个大汉顿成剑下之鬼,那人臂上亦添伤口。 绿袍、赭衣两人抽身飞退,突然改变方向,鉤锥齐发,射向子嬈。子嬈竟未动,金鉤直抵咽喉,银锥止於腰畔,赭衣人厉声道:“夜玄殤!你还不住手!” 子嬈先后数次阻他们用毒,以至於双方动手血战,已被认做是那人的同伴。舱中剑芒一盛,迫退对手,夜玄殤仗剑转身,冷冷看向对方。 一阵风雨自船舱破裂处扑进,冲洗著甲板上四溢的血色,倖存的杀手陆续后退,围到子嬈身边,兵器却仍指向夜玄殤。夜玄殤深眸微眯,缓缓道:“金鉤辛厉,银锥辛实,你们两个也算是江湖上响噹噹的人物,竟这般不要脸面。” “少囉唆!”金鉤辛厉喝道,“放下剑!” 夜玄殤隨意搭剑於肩,神情十分倨傲,浑身上下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他的,染透衣衫,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霸气。他以眼角睥睨而视,冷冷笑道:“我夜玄殤从不受人要挟,你若想要我性命领赏,儘管自己来取。” 银锥辛实抹了抹唇角鲜血,阴森森地道:“三公子武功高强,我们兄弟不愿在这儿丟了性命,也只好如此了,公子只要弃剑投降,我们保证不伤害这位姑娘就是。” 夜玄殤虎目扫射一周,笑道:“金鉤银锥、西峡四雄、跃马帮和赫连武馆的人都来趟这浑水,看来这次赏金不少。” 辛实阴笑道:“兄弟们这场富贵,还得仰仗公子项上人头。” 夜玄殤忽然跨前一步,骇得眾人慌忙后退,辛厉將左手金鉤一横,急喝道:“站住!”他果然站住,剑眉一扬,看向受制於金鉤银锥间的子嬈。 利器迫身,子嬈却一副慵懒模样,突然勾唇一笑,问夜玄殤道:“喂,你要不要活口?” 那辛实怕生事端,未等夜玄殤回答,將银锥微微逼紧,“闭嘴!” 江风拂面,一片微雨纷落,子嬈眸光幽媚,似怨似恼地掠他一眼,柔声道:“我又没问你话,你干吗插嘴呢?”一道眼波,万般风流,美人轻嗔薄怒,娇声软语,那金鉤银锥竟同时呆了一呆,三魂出窍,一时全忘了言语。 “到底要不要活口?”子嬈转眸再问夜玄殤。 夜玄殤见她眉目带笑,神態自若,並没有分毫侷促,便道:“他们杀不了我,生死已无分別,姑娘隨意好了。” 子嬈幽幽轻嘆,对金鉤银锥道:“没办法,人家既然不要活口,那我可对不住了。”话音尚在,婀娜腰身突然一盪,衣若魅影,人似轻烟,飘飘然便脱出金鉤银锥之外。眾人眼前一,未及反应,忽见船舱中一道墨色烟云似隨风旋,一片淡香之中冰色飞散,丝丝寒芒淬闪水光,遽然穿喉而过。 叮叮噹噹兵器落地,未在夜玄殤剑下丧命的数人同时倒地,仿佛是被那飘飞而来的风雨取走了性命。金鉤银锥这时才回神,齐声怒喝,扑向子嬈,便听耳畔一声娇笑,子嬈皓腕一翻,两丝白光自袖底射出。 金鉤银锥明明看得异物袭面,但怎也躲闪不过,一道蚕丝样的东西倏地迎面穿入口中。 子嬈眸色冷冽,“我最討厌人家多嘴多舌,你们两个来世若还投胎做人,千万记得做个哑巴!”纤指一弹,对面两人齐声惨叫,数道晶莹透亮的白丝自他们眼、口、鼻、耳中四面生出,在头颈之间飞旋缠绕,瞬时便將七窍死死封住。两人在地上痛苦翻滚,全身很快被一层细丝密密包裹,挣扎几下,慢慢化作枯茧一般,血肉无存。 夜玄殤拊掌笑赞,“冽冰夺魄、千丝索魂,不想今日竟能在此得见,姑娘不但人美,这身功夫更是惊艷!” 子嬈收了丝蛊,瞥他一眼,他双眸熠熠与她对视,目光坦荡深亮,飞扬的笑容並不因方才血战而有半分阴霾。子嬈挥袖將那竹笠取来,嫣然淡笑,“你也不错,好剑法,好功夫。”轻纱遮下,风雨扑面飞扬。 两人一同检查船舱,发现下层舱中竟藏的全是桐油火料,若是一旦点燃,便是这样的大雨也扑灭不了,难免船毁人亡,而底舱下另有几具尸首,看样子只是普通客商,想必是因无意上了这艘船被杀人灭口。这批人行事如此心狠手辣,显然是针对夜玄殤而来,他却显得若无其事,仿佛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站起身来,隨口问子嬈,“姑娘可是要去楚都?” 子嬈正打量他,见他问来,便道:“路过而已,我要去魍魎谷。” 这回答轻描淡写,夜玄殤却有些吃惊,“魍魎谷地处深峡,密林瘴气、遍布泥泽,且异兽凶物杂多,乃是江湖上一大凶地,不知姑娘去那里做什么?” 子嬈淡淡道:“正因有异兽才好。” 夜玄殤皱眉,“姑娘莫不是听了江湖传说,为那巨蛇烛九阴而去?” 子嬈笑了一笑,不曾反驳。那烛九阴之胆乃是世间奇药,可医沉疴、解剧毒,既已到楚国,她自然不会错过。 此时两人已將船靠至近岸,施展轻功飞身上岸,临去前点燃桐油,偌大一艘渡船顿时被熊熊火光吞没,很快沉入江中。雨意渐收,夜玄殤站在一块岩石上遥望大江,沉思片刻,转身微笑道:“姑娘方才阻我饮那毒酒,我欠你一个人情,若无什么不便,我愿陪姑娘走一趟魍魎谷,略尽绵力。” 淡纱內黛眉笼烟,似见清光瀲瀲,子嬈抬眸向他看来,便一停,那湖光般的眉色一漾,盈盈晕开涟漪,“如此,我先谢过公子了。” (本章完) 第19章 恩是怨非 第19章 恩是怨非 一望无际的大路,一辆青帷马车。车子並不十分起眼,除了略微宽敞之外,看起来与普通马车並无不同。驾车的马是驪马,御马的年轻人脸上不带一丝笑容,腰畔一柄长剑,剑薄而利,身旁坐著一个碧色衣衫的女子,轻风扑面带得髮丝飞扬,却吹不走女子唇角温柔的浅笑。 一连数日,这辆马车日行夜宿,每到一处,每过一城,必已有人事先將一切安排妥当。客栈未必是最好的,却一定最舒適清静,饭菜未必是最贵的,却一定清淡可口。车中的人最多在每个地方停留一夜,那这一夜就必定是那里最安静的一夜,做这些事的人虽然连车中人的模样都不一定见得到,但每个人都恭谨小心,绝不允许出一点儿紕漏。 虽已入春,沿路柳绿鶯啼,开渐暖,车內却仍放著一个紫铜火盆,雪色银炭寸寸成灰,隔著淡淡木枝清香,对面青衣白裘的男子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且兰对面静坐,目光再次落到那人身上。 平静的眼神,並不代表心中无波无澜,几日来细细观察,她发现他精神似乎並不太好,或者说他不愿隨便浪费任何一丝精力,除了偶尔翻看书卷之外,便是这般静靠著休息。 而实际上,他连看书也不愿费太多力气,帛书掠过手指时只是稍作停顿,几乎一扫而过,每看完一卷便隨手丟入火盆,继续静静养神。一路下来,这火盆吞噬了东海派的《无涯剑谱》、清台山的《般若观照心经》、劫余门的《天残灭度掌》、赫连武馆的《千字彻心剑》……这每一本心法都是各帮各派不传之秘,每一种武功都足以令人扬名江湖,而他却弃之如敝履,毁之於不屑,仿佛看过,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他时常轻咳不止,不知是不是因前些时候的伤,他每天都要喝药,那药闻起来极苦,她分辨出有龙胆的味道,而他连眉头也不皱分毫,像是早已习惯。 他每日总是会收到来自各方的消息,似乎隨时都在想著些什么事情,然而她从不见他有忧虑的神情,最为熟悉的却是他唇角从不消失的笑痕。 他很信任墨烆和离司,同他们说话时眼中常流露出淡淡的愉悦,但她能感觉到那微笑中的疏离,那是存在於一切而又与一切无关的冷淡,分明在局中却又置身其外的漠然,仿佛没人任何人能真正接近他,亦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微红的炭火中最后一丝残帛成灰,且兰眼中烟嵐过境,现出极复杂的神情。这几日身处禁宫,一连数道御旨颁下,他非但下令赦免九夷族所有族人,归还九夷国故土,更加降詔罪己,厚葬九夷女王。在她被俘之后,九夷族进攻帝都的军队竟然全身而退,未折一兵一卒,她那日刺他一剑,本已是弒君死罪,却是除了离司之外,未有任何人知道。 此时此刻,浮翾剑便在身旁触手可及,连同炎凤弓和凰羽箭他都交还给她,明知她心存恨意,他却对她毫不防备,温和如旧。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她迷惑甚至警惕,且兰看著眼前陌生的男子,想要寻找藏於他身上的某种答案。 眼前他似已入睡,眉心微微轻蹙,使得那淡漠的脸上现出一种难得一见的清弱,侧身之时,肩头白裘不期然滑下,眼见便往面前炭火中落去。且兰一愣,下意识將裘衣接住,站起身来,却见他右手轻压於左肩,显然是因翻身触动了那日的剑伤。 且兰犹豫了片刻,抬手想將裘衣放回子昊身旁。不料刚刚靠近,子昊突然睁开眼睛,一道冷冽的目光锐芒骤现,直摄心魂,待看清是且兰,他略微一怔,眸心中波澜轻漾,却瞬间恢復幽深。 与他对视的剎那,且兰竟感到惊人的杀气笼罩周身,她分明有数种身法可以后退,却一动也不能动,只因任何一丝妄动,都可能引来致命一击。 他究竟是睡著了,还是根本就醒著? 四目相对,空气里融有一丝异样,他淡倦的脸上带著若有所思的笑意,她惊诧的眸中似有半明半暗的探寻。他含笑凝注,却一直不说话,似一定要等她先开口,且兰发现他的耐心简直超乎寻常,终敌不过他,“我想问你一件事。” 他微微頷首,“你问。” 且兰一瞬不瞬地看著他,“我想知道,杀我母亲和攻伐九夷,究竟是不是你的命令?” 他眉目不动,淡淡道:“是我。” 且兰道:“你是被迫下旨?” 他合目笑了一笑,低低轻咳,“不,我心甘情愿。” 且兰眸心骤紧,目光直刺他眼底,却只见无尽静冷,他的声音亦淡然清晰,“遇强不爭,不折於强。” 且兰闻言怔住,她本是心思灵透之人,虽然之前不知真相,但这几日留心看察,前后细思,隱约也明白了些什么—— 凤后当年选立东帝,两宫看似和睦,相安无事,实际却是女主临朝篡政,少帝受制於人,各自淬毒的心机,彼此深沉的算计,掩於尊荣,藏在慈孝,底下真相不为人知。 巫族之祸,九夷之灾,暴政苛令,劳役征伐,东帝要瞒过凤后,必先瞒过天下人。遇强不爭,不折於强……且兰將这话在心中默念数遍,沉默半晌,復又抬眸,“从头到尾,我都错怪了你,对吗?” “哦?”子昊挑了挑眉梢,等她说下去。她眼中闪过一丝繁复的情绪,在他平静的注视下,亦没有迴避他的目光,“杀我母亲的命令是你下的,灭我亲族的旨意是你发的,你將我困在王城,设下了重重机关,我原以为你要赶尽杀绝,令九夷族再无生路。”她顿了顿,“但现在我知道,事情並非像表面那么简单,那一剑,本不应该你来承受。” 炉火最后的暖意融融升起,映入子昊淡笑的眸中,“那一剑既是我让你刺的,你便不必为这个感到歉意。我若不愿,你也没有机会伤我。” 且兰道:“这正是我想问的第二件事,为什么?” 子昊道:“王族亏欠九夷,这是无法抹煞的事实。” 且兰不解,“但那一剑可能会要你的命。” 子昊漫不经心地一笑,“想要我命的人原本便很多。” 且兰微微蹙眉,“凤后既然非你生母,你何必替她承担一切,包括那道罪己詔,其实罪不在你,你却为何要如此?” 子昊勾了勾唇角,那笑意似是一抹淡嘲的痕跡,“你错了。她是先帝的王后、当朝太后,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她之所以入宫为后,是我王族所选,她之所以独揽大权,是我王族给了她机会。先帝心志不如她,谋略不如她,识人不如她,连调兵遣將都不如她,被囚禁至死,不怪她心狠手辣,只怪先帝懦弱无能。这是我王族之错,自该由我王族承担。我既为王族之主,她所作所为我无法阻止,以至於子民受戮,苍生愁苦,这是我之过,我亦不会推諉。你要恨我,那是理所当然。更何况……”他深邃的眸子一抬,那样清冷的光,“她之於我,既是仇人,又是母后。她迫我害我,让我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我杀她恨她,是报她之仇。但她养我教我,让我学到常人无法学到的东西,我厚葬於她,担她罪责,是还她的情。我绝不欠她半分,她,也別想欠我丝毫。” 这一番话仿若匣中犀利的剑锋,深敛鞘中,却自迫人。 且兰先觉莫名的惊诧,但到最后,秀眸微低,復又抬起,泛出一笑,“的確,恩怨两清,何其乾脆。你是王族之主,不管因为什么,曾下令灭我九夷,我刺你一剑,便是报你、报王族之仇,你受我一剑,是偿九夷族之恨,从此互不相欠。但你帮我杀了真正的仇人,亦几次三番放过我和族人,九夷族欠你的恩,日后,必定相还。” 子昊俊眸一掠,看向她,且兰亦侧头看来,对视之间,两人突然都转出一笑。且兰似乎轻鬆很多,轻轻舒了口气,子昊微微垂眸,一丝清锐的光泽缓缓沉淀於无尽幽深底处。 “以后若见我睡著,莫要轻易靠近我,说不定会误伤了你。”过了片刻,他突然淡声对且兰道,面上略见倦意,深深靠往软垫上,抬手抚了抚额头。二十年来不知不觉养成的习惯,终究是改不了啊!即便身体放鬆下来,心神却永远保持著无懈可击的警醒。从来便不容人轻易近身,纵是亲近如离司、墨烆亦不例外,百分之百毫无保留的信任,只有可能是错误的开始。 且兰闻言愣了一愣,方要问为什么,车帘忽地一动,一团小小的白色影子一闪而入,嗖地窜入子昊怀中。子昊睁开眼睛,抬手將那小兽拎起来。且兰仔细一看,见这小兽雪色狐尾,似猫似貂,一双金瞳异芒涟涟,竟像是传说中长於惊云圣域,专食毒物,生性通灵的云生兽。 “它叫雪战。”子昊一边说,一边自雪战颈上取下一卷细帛,鬆开手,雪战躬身窜上面前的低案。且兰见它可爱,伸手逗它玩耍,子昊一眼瞥见,“小心它伤人!”不料雪战只嗅了嗅且兰,竟也没有对她怎样。 子昊颇觉惊讶,这只云生兽尚在幼年,野性未收,他和子嬈悉心豢养,藉此互通消息,亦特意训练它提防陌生人,不想它肯让且兰近身。但雪战虽无十分敌意,却也不容且兰碰触,且兰小子昊几岁,毕竟少女心性,將这异兽上下打量,脸上露出好奇的模样。 子昊笑了笑,敲敲案面唤雪战过来,伸手给它。雪战跳入他的掌心,小小的身子几乎都蜷在里面,然后张口便咬住了他的手指。且兰“哎呀”一声,心道这异兽身含剧毒,常人怎能忍受?却见子昊若无其事,反倒是雪战似有些受不住,饮过他的血后很快鬆口,趴在那里细起双瞳,神情怏怏。 子昊低头瀏览手中密信,皱了皱眉头,笑了一笑,最后嘆一口气,提笔写了数行字,重新放回雪战颈中,含笑弹了弹它脑门。雪战伸个懒腰,依依不捨地在子昊身边磨蹭一会儿,跳出车外,一瞬便没了踪影。 (本章完) 第20章 杏林浅风(1) 第20章 杏林浅风(1) 正午,马车停在一片杏林之外。 且兰打量此处地界,发现不远处有酒家在望,临近城镇,路上行人多做窄袖长衣,华带束腰,足踏鹿皮长靴,竟是已入昔国境內。 子昊躬身下了车,微风过处,飞轻落,云色狐裘胜雪,衬著他寒玉般的面容,也不知哪个更白,哪个更冷。墨烆上前请示行程,轻咳声中只听他淡淡吩咐:“去前面坐一坐,让苏陵来见我,我们不进城,直接去洗马谷。” 听他提到“洗马谷”,且兰方知此行的目的,念及族人安危,不由向他看去。子昊似能看透她的心思,“放心,如今昔国是九域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人会冒开罪苏陵的危险对九夷族不利。” 且兰抿唇不语,若有所思。 几人选了一家酒肆临窗的位置,刚刚点下酒菜,便听外面传来一片急促的马蹄声。循声望去,只见一群白衣武士纵马扬尘飞驰而至,待到酒肆之前,当先两人突然一提韁绳,身后诸人隨即勒马,十几匹快马齐刷刷说停便停,单这份骑术已是不凡,再看他们皆身著同样的软甲紧身武士服,人人腰佩长剑,显然都是江湖中人。 一眾人等下马,亦往这家酒肆中来,寻桌落座,高声招呼上酒上菜。掌柜的见这些人不好惹,任他们颐指气使,小心伺候,店中一时人声马嘶,喧譁不已。 这边离司隔了垂帘看了一会儿,轻声道:“主上,是赫连武馆的人。” 子昊轻轻点了点头,看向那面,“赫连闻人吗?” 离司道:“前面那男子是他们宗主赫连羿人的儿子赫连齐,他既喊那灰衣人叔父,想必便是江湖上人称『急雷惊电』的赫连闻人了。” 这时听外面有人道:“大师兄,这次三师兄他们到底遇上了什么人,怎么竟连性命都搭上了?” 那赫连齐一副世家公子模样,生得一表人才,在得体的武士服衬托之下显得身形高挺,乍一看很有几分英武之气,只是態度异常傲慢,冷哼道:“一群没用的废物,这么多人对一个都会失手,还要咱们千里迢迢赶回去收拾烂摊子,赫连武馆的脸都让他们丟尽了!” 旁边人道:“难道对方真是冥衣楼的人?听说有几个师弟是死在巫族绝技『冽冰』之下,当真蹊蹺得很。” 赫连齐道:“冥衣楼算什么东西,父亲既与穆国有约,我们只管取那人性命便是,管他……” 话未说完,那赫连闻人低咳一声,“齐儿!” 赫连齐自知失言,举酒笑道:“多谢叔父提醒,侄儿省得了。” 听他们这番话,离司皱眉道:“听说这赫连齐为人甚是轻浮,仗著自己武功过人,父亲又是楚国上卿,到处胡作非为,糟蹋了不少良家女子,不知今天这么急著赶路,又要做什么勾当。” 子昊却已根据子嬈来信猜出大概,知道赫连武馆这一行人定是急著赶去灃水渡,沉思片刻,“据我所知,赫连家与少原君府似乎並不和睦。” 说话时却是看向且兰,且兰因著皇非的缘故,对楚国之事颇为熟悉,解释道:“赫连侯府与少原君府分庭抗礼,两家宿怨已久,前些日子这赫连齐还曾夸下海口欲夺楚国第一剑手之位,人人都知是针对皇非而去。只不过皇非军功赫赫,在楚国朝野极具影响,武功又高,岂是一般人能比?赫连羿人虽位高权重,却始终受其压制,能在楚国一呼百应的,唯皇非一人。” “哦?”子昊淡淡抬眸,“那楚王又如何?” 且兰想了想,道:“楚王对二人皆是十分倚重。”说到这里突然一顿,看向外面,“咦?” 店外又有几匹快马驰来,四个身著骑装的女子飞身下马,其中一人竟是且兰隨身副將青冥。 四名女子皆是英姿颯爽,並骑而来,颇为引人注目,尚未走进酒肆,赫连齐等便已注意到她们,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颇不怀好意。待她们路过旁边时,赫连齐忽然將足尖向外一挑,青冥不留神便被他绊了一下。 但青冥反应极快,轻身一转,堪堪避开赫连齐的阻拦,不料赫连齐存心戏弄她,肘弯不落痕跡地一伸,恰好让她撞个正著,满满一盏酒便洒了大半在身上。 旁边赫连武馆的人立刻跟著起鬨,赫连齐邪邪笑道:“这位姑娘走路未免也太不小心了吧?” 青冥愣了愣,隨即看出赫连齐是故意生事,她们外出探听消息,此时急著赶回洗马谷,不愿招惹是非,便施了一礼,道:“没留意弄脏了公子的衣服,无心之过,还请公子见谅。” 赫连齐站起来故作瀟洒地弹了弹衣襟,语意轻佻,“衣服脏了就脏了,本公子不计较这些,你过来陪我几位师弟喝杯酒,这事便作罢。” 青冥眉目一冷,“公子请自重。” 赫连齐笑道:“生得这么漂亮,本公子一定好好疼你,害什么羞呢?”说著就伸手去挽青冥的肩头。 青冥侧身一让,出掌击他手臂,赫连齐忽然变抱为抓,倏地扣向她手腕。他武功高出青冥许多,原想必定手到擒来,不料青冥忽然反手弹指,一道劲气锋利,射向他的掌心,竟逼得他不得不放手后退。 青冥逼退赫连齐,迅速向后避去,隨行几个女子都已不著痕跡地按上剑柄。赫连齐眯了眼睛打量她们几人,“哈哈”笑道:“我说这么秀气的女子在昔国並不多见,原来是九夷族的人。你们女王和襄帝弄得不明不白,差点儿被人灭了族,如今听说公主又被东帝掳去,这会儿说不定连夫人都封了。既被本公子看上了,还装什么三贞九烈?” 青冥等齐声怒叱,“你胡说什么!” 此刻且兰再也忍耐不住,方要发作,子昊放下茶盏,淡声说道:“离司,你过去问一下,看往终始山的路该怎么走。” 且兰诧异地转头,唯见他眼中一片清静如水,不变的高深莫测。 这边赫连齐正故意和青冥她们缠扯,忽然听到身后有个温柔的声音问道:“这位公子,请问你知道从这儿如何去终始山吗?” 杏影里,只见一个身著碧色衣衫的女子含笑俏立,眉也盈盈,眼也盈盈,人也盈盈,笑也盈盈,清秀娇美,姿色可人,相比之下青冥等女子竟都成了俗物,赫连齐不由眼中一亮,“姑娘要去终始山吗?终始山离这里不远,不如我……”话说了一半,猛地脸色一变,抬手握住喉咙,张了张嘴,竟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咦?”离司笑吟吟道,“原来公子不想告诉我,那我问別人好了。”说著转身对赫连武馆的人道,“请问这几位大哥知不知道去终始山的路呢?” 青冥听她提到终始山,留心注意,却见她转身时手指轻轻一弹,似有一层透明的东西飞上桌案,瞬间落入几个酒盏。旁边有人正取盏欲饮,猛听赫连闻人一声断喝:“小心有毒!”说话时弹剑出鞘,一道轻光擦过几人掌心,三盏酒隨之凌空飞起,袭向离司脸面,去势之快,劲道之狠,竟是不惜取她性命。 “哎呀!这么多酒,我可喝不了!”离司笑著向后退去,衣衫飘飘左右转过,两盏酒被她双手抄住,眼见第三盏酒落下,她又突然向前一飘,那盏酒便稳稳噹噹落在头顶,“怎么这酒里有毒吗?我看倒未必,不信,我喝给你们看。”她一边说著一边轻轻一晃,头顶的酒盏倏地落下,被她咬在齿间一饮而尽,再一仰首,酒盏落到肩头,“看吧,哪里有毒?我只是问一问路,这位先生你怎地这么凶?” 赫连闻人以剑击盏,其中分別含了三道不同的內家真气,而使酒盏速度、方向各异,原本极难应付,不料竟被离司轻轻鬆鬆接下,顿起警惕之心。但他自恃身份,不愿再对一个年轻女子轻易出手,冷道:“哪来的小丫头?竟敢和我赫连武馆作对,不快交出解药,休怪我剑下无情!” 离司俏声笑说:“酒中分明没有毒,我又去哪里找解药?这位公子看起来可有些不妙,不如好好给两位姑娘道个歉,说不定就没事了。” 赫连齐喉咙中似有一片虫蚁密密爬噬,奇痒难耐,他虽不能言语,神志却清醒,知道定然是离司方才做了些什么手脚,强提真气示意,赫连武馆眾弟子囂张惯了,顿时拔剑出鞘,不分青红皂白便向离司扑去。 青冥见状急呼,“姑娘小心!” 离司挥手將身上酒盏送出,真气透处,琼浆四溅,嚇得眾人纷纷闪避,她转头对青冥笑道:“借妹妹佩剑一用!”取剑在手,足尖一点闪入剑光之中。 赫连闻人並不出手,心想这么多人对付一个娇弱女子绰绰有余,只是袖手观战,但不过片刻,突然心头一惊。 场中白衣之间碧影飞闪,一道剑光比所有长剑都要快上几分,离司御剑如风,手中流光疾驰,星芒迸射,用的赫然便是赫连武馆的千字彻心剑。 但见她在剑阵围攻之下声东击西,进退自如,同时不忘笑说,“你这一招『千秋万代』使得不对,少了后面几式变化,应该改成『千疮百孔』才是!” “你这是『千娇百媚』吗?看起来倒像『千奇百怪』,这么难看,可真是难为你了!” “『千军万马』不是这样的,看我教你!”一剑飞出,姿態之妙,招式之精,竟远在赫连武馆眾弟子之上。小小酒肆之中一时剑光飞舞,令人眼繚乱。赫连闻人越看越是心惊,离司用的虽是千字彻心剑,但变招进退匪夷所思,这剑法中原有的破绽在她手下竟变得天衣无缝,从而威力骤增,令眾弟子从无应付。 “住手!”他一声命令,赫连武馆的人纷纷停手,离司亦不追击,在眾人包围下执剑而立,笑意盈盈。 赫连闻人沉声道:“你並非我赫连武馆之人,从哪里偷学到这套剑法?” 离司抿唇笑了笑,“这剑法有什么稀罕的,还值得去偷学?我家主人说了,这种剑法也就是学著玩,千字万字,其实一字可破,主人手中诸多剑谱,这实在算不上什么。” “好大的口气!”赫连闻人道,“你家主人难不成看尽天下所有剑谱,敢说这样的大话!” “是啊!”离司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们家中藏书万卷,天下有的书,我家主人都有,天下没的书,我家主人也有,秘籍剑谱什么的,不过是主人无事消遣的閒书罢了。至於这千字彻心剑,我家主人最近没书看了,才让我找出来翻一翻的,看完了觉得没什么意思,好像隨手烧掉了。” 赫连闻人听她如此詆毁宗门剑法,不由怒火中烧,喝道:“好胆!如此我倒想领教一番,看你怎么一字破我千字。”他向前迈出一步,身旁弟子立刻收剑退下,场中顿时变得落针可闻。 (本章完) 第21章 杏林浅风(2) 第21章 杏林浅风(2) 离司见他原本满面怒意,但手触剑柄时却已变得平心静气,身形气势无懈可击,便知不易应付,轻轻错步,心中留意提防。 赫连闻人既被称作“急雷惊电”,一手剑法快如闪电,急似惊雷,自然是迅捷无伦。振剑而起时,离司剎那间便像落入层迭爆现的雷电之中,只觉眼前一剑快似一剑,四面八方儘是剑影,虽知道每一剑都是千字彻心剑的招式,但不等应对,已被剑势逼住,纵然看到破绽,却也来不及还击。她当下不敢轻敌,施展身法以快对快,动若轻风,片影难见,赫连闻人长剑伤她不得,但她也只能飘忽闪避,却无还手之力。 此时帘后忽然有人朗声道:“一尘不染!” 离司闻言不假思索,手中长剑斜飞前掠,剑如月华,银芒急洒,恰巧迎上赫连闻人袭来的剑风。 叮的一声清响,赫连闻人长剑被她劈个正著,后面一招“千里无烟”便使不出来。 只听那声音再道:“一顾倾城!” 离司回身出剑,嫣然一笑,佳人妙舞,风姿翩然,一点寒芒如星飞射,破入赫连闻人剑气之中。 赫连闻人身形一滯,竟被她逼退半步。 “一叶知秋、一了百了。”帘后那人不断出声指点,紧接著“一波三折”、“一挥而就”、“一寸丹心”、“一掷千金”、“一飞冲天”、“一点灵犀”……诸般招数来自武林各派剑法之中,皆以“一”字开头,他信手拈来隨意道出,离司竟也剑剑契合,分毫不乱。赫连闻人剑势虽快,那人却似知他心思一般,每招说出,总能令离司及时抢占先机,攻其必救。 一招受制,处处受制,赫连闻人手中长剑被离司行云流水的攻势迫得左支右絀,心头恼怒之余,杀意渐起。 再挡离司一剑,他忽然目光暴涨,身形凝立,震喝声中,一招“千山万水”凌空劈下! 三尺长剑,滔滔势急,如千丈垂瀑,飞流狂落,挟一股威猛的真气以快不可挡之势向离司当头罩来。 离司飞剑迎上,一声刺耳錚鸣,双剑相交,离司手臂一麻,长剑竟险些被震得脱手飞出,情急之下翻身后退,半空中连转数周,以化解对方怒浪般的劲气。 赫连闻人欺身逼上,仍是一招“千山万水”,真气贯剑而出!离司虽然剑招精妙,但內力却与赫连闻人相差甚远,此时勉强硬挡一剑已觉吃力,当下抽身疾退,不敢再掠其锋,不觉已退至垂帘近旁。 赫连闻人知她弱处,立意要以浑厚的內力將她震伤在剑下,擒住搜索解药,当下冷笑一声,竟运起十分功力,“万水千山”不变,长剑疾劈而下。 帘內有人一声轻喝,“离司退下!” 离司身影一闪,轻烟般没入帘中。赫连闻人剑势不歇,仍旧直劈下去。 席前垂帘忽然扬起,一只苍白而削修的手,分拂柳一般向外轻轻一挥,立刻又落入帘后。 赫连闻人尚未看清那手的动作,长剑便被一股极柔的真气扫中,似有寒意陡然升起,心知不妙,当即飞身疾退,不料尚未站定,剑上倏地传来一阵阴寒力道,他浑身剧震,奇经八脉像被一股冰潮猛地涨满,竟把持不住腾腾腾连退三步。 勉强立定,赫连闻人面上隱有红潮一闪而没,连续数次,方才恢復正常,惊疑不定地打量那道垂帘,“敢问帘后何人?有此手段,何不赐面一见!” 帘后的人轻轻咳了一声,又一声,然后静了静,似待气息平復,才淡淡道:“要见我,你还不配,就算赫连羿人来了,我也未必肯见。” 赫连闻人心头顿怒,冷声道:“明人不做暗事,阁下究竟何人,得罪赫连武馆,可要三思!” 帘后那人似笑了笑,“千里幽冥地,日月不沾衣,这句话你想必听过。” 赫连闻人等面色皆是一变,“冥衣楼!” 江湖中人听到这三个字,心中无不要有一惊。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招惹了冥衣楼,便是一只脚踏入了修罗殿,无论谁与冥衣楼作对,天下之大,便再难有容身之地。非但是江湖武林,就连宣王这般人物也曾要倚仗冥衣楼,就算权倾楚国的少原君也不愿轻易与其衝突——这也便是当初在惊云山,皇非如此顾忌子嬈,最终答应退兵息川的原因之一。 冥衣楼之神秘,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首领是谁,冥衣楼的力量,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大,它便如一股汹涌的暗流,贯穿於整个九域甚至帝都,却没有人知道源头到底在何方。 但是,赫连武馆的势力亦非同小可,横行江湖,岂有上门挨打的道理?今天若善罢甘休,那日后赫连家也不必在江湖上立足了。 “冥衣楼与我赫连武馆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前些天在楚国坏我们一桩大事,今日又无故伤人,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赫连闻人言语还算客气,帘后那人却淡声道:“没什么说不过去,我看你们不太顺眼,回去告诉赫连羿人,他生子不教,我便替他了断了,免得日后祸连九族。至於你们这些人,过去给九夷族几位姑娘磕头赔罪,今天便饶你们一命。” 如此不客气的言辞,只听得赫连闻人勃然大怒,大声喝道:“你冥衣楼未免欺人太甚!”手上剑芒暴涨,“结千字剑阵!” 这厉声一喝,赫连武馆十余名弟子飞身挺剑,催动真气,隨著眾弟子脚步移动,层层衣影交错飞闪,四周捲起整片凌厉的剑气,酒肆中顿时充满森然剑光,一刻不停,雪浪般扑向垂帘。 垂帘被疾风掀动,一盪扬起,那只手再次出现。雪白的手,修长的手指,五指一挥,如抚轻弦,一片白色漫天飞出。 是杏,白若雪,轻如絮。点点飞扑面而至,剎那间幻作千枝魅影,冰雪压不住春色,冷芒尽散,缠绵微香之中纷纷落如雨,严密剑阵竟在瞬间冰消瓦解。 四周飞、旋舞,软柔飘落剑锋,一片暖光如玉,清洁不沾半丝杀气,赫连武馆眾弟子却已痛呼出声,纷纷掩面跌出阵外。 这时眾人都未注意,酒肆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男子,一著黑衣,一著蓝衫,一人身形笔挺,神色冰冷,一人缓带轻衫,面若春风。此时赫连闻人怒喝一声,再次攻向垂帘。那黑衣人肩头一动,却听蓝衫人道:“既在昔国,便交给我吧。”说话时,人已飘出,手上突然多了一柄细长的薄剑,哧地一声轻响,清澈的剑光乍现即逝,敛回鞘內,他人已落在眾人之前。 赫连武馆眾人眼前电掣般的剑光闪过,手上猛地一痛,掌心已被刺中,十余柄长剑叮噹落地,唯有赫连闻人长剑未曾离手,却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剑光现时,蓝衫人瞬间已出了一十二剑,十二声极速的剑响连成一气,听起来只像是一剑刺出,一剑伤敌。赫连闻人號称“急雷惊电”,却发现若非对方手下留情,他的剑此刻也早已躺在地上。 眾人身旁似仍有未逝的剑光点点,隱隱散入满地飞之中,一柄银鞘长剑閒掛腰畔,那蓝衫人淡笑回身,对垂帘一礼,温文说道:“苏陵来迟,请公子恕罪。” 他正是剑术与皇非齐名,仁义与楚王比肩的昔国储君苏陵。 帘內之人微微一笑,“既然你来了,这里的事便交给你吧。” “是。”苏陵轻轻一低头,转身面对赫连武馆的人,微笑道,“赫连先生,没想到刚分手不久,便又在这里见面。” 赫连闻人此次来昔国,正是奉命前来购买战马。昔国战马天下闻名,在这战爭频繁的时代,战马的优劣及数量,往往决定一个国家军事力量的强弱。楚国兵力强盛,又与昔国比邻,两国每年都有大批的战马交易,赫连家与苏陵常有接触,因此颇为相熟。 赫连闻人抱拳道:“苏公子,你我两国一向交好,冥衣楼在昔国境內行凶伤人,不知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苏陵看了一眼满面痛苦的赫连齐,道:“先生若肯看在下薄面立刻离开,至少其他人的性命还可以保住,否则,便是让在下为难了。” 赫连闻人目光一利,“公子要袒护冥衣楼!” 苏陵温言道:“赫连先生,冥衣楼是我昔国的贵客,与冥衣楼为敌,便是与苏陵为敌,亦是与昔国为敌,还请先生三思。” 他说话始终优雅得体,赫连闻人却著实吃了一惊,他万万不曾想到,昔国竟会为了冥衣楼不惜开罪楚国。帘內那人究竟是谁,能让整个昔国都为之所用?与此相比,赫连武馆剑法的外传倒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一切都在电念之间,他冷声道:“如此说来,公子是决心与我楚国为敌了?” 苏陵並不回答,只侧身看向帘內。帘內一片安静,过了片刻,传出方才那人淡倦的声音,“区区赫连家怕是还代表不了楚国,昔国的战马,只是不卖给赫连羿人。” 苏陵便一笑,对赫连闻人拱手道:“我会立刻命人將赫连侯爷所付的定金送还,並依约赔偿两万楚金,先前与先生约定的一万匹战马,恕敝国无能为力了。” 赫连闻人此时怒到极处,反倒冷静下来,眼下眾人身处昔国,若来硬的是决计討不了好去,何况战马一事关係重大,亦不能这样翻脸不顾,冷冷看住苏陵,“贵国今日之情,我楚国记下了,但愿公子日后不要后悔。” 苏陵却笑道:“昔国的战马不卖给赫连家,並非不卖给楚国,先生不要误会了。至於令侄……”他顿了顿,略一思索,对帘內道,“赫连齐虽然平素行为不端,但却罪不至死,公子能否饶他一次性命?” 但见垂帘一动,离司闪身而出,笑说:“死不了的,我早说过那不是毒,清水里面泡三天,自然就没事了。但要记住一个月內切勿妄动真气,否则可就不好说了。” 垂帘扬起的剎那,赫连闻人一眼瞥去,竟看到了皇非的师妹、九夷族公主且兰。垂帘一瞬飘下,他这一愣,便未及看清且兰身旁之人,但似忽然想到什么,目光中隱隱掠过杀机,“我们走!苏公子,咱们后会有期!” 一时间,赫连武馆的人走得一乾二净,苏陵毫不在意地笑笑,並不因多了赫连家这样强大的对手而见忧虑,转身时已换了称呼,建议道:“主上,连日路途劳顿,是否入城稍事歇息,明日再去洗马谷?” 子昊长身而起,迎向且兰略带探寻的目光,轻轻笑了一笑,道:“不妨事,我们走吧。” 苏陵遂不多言,欠身从命。 不知为何,面对此时的东帝,且兰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似乎有很多事等著去做,不愿浪费任何一点时间,他的每一丝笑容,都像一张无形的面具,他的每一句话,都將改变些什么,他的每一个决定,都有著莫名的深意。这样的他,这样的东帝,这个叫子昊的男人,在与她一直以来的想像出现如此之大的反差后,如同一片深邃的海洋,吸引著她,亦困惑著她。直到多年以后,且兰才知道,原来他与她,相识之前便已註定,生死爱恨从未由她…… (本章完) 第22章 洗马中原 第22章 洗马中原 昔国境內的终始山是惊云山脉的分支,惊云奇峰连绵至此,山势缓落,与逐渐开阔的平原相接,形成一处群岭环绕的盆地,再往西行,便是一马平川的云中平原,西南、东南两面,则分別是九夷族旧国以及国势强盛的楚国。雍朝第十一代天子將这片风景奇秀的土地赐予王姐子昔为封地,是为之昔国。 一行人进入洗马谷,眼前连绵起伏的山脉如两条巨龙蜿蜒盘踞,將峡谷环抱在群山中央,深不可见。身处此地,目所能及只是一片无垠青翠,天外青天,山外有山,驰上一侧山崖,眾人都不由自主地停韁勒马,面对这碧色如海、群山逶迤的美景,心中无不生出讚嘆之情。 苏陵带马上前,“主上,前面便是九夷族暂居之地了,我们不如在那儿稍作歇息。”话未说完,忽然扭头听了听,笑道,“今天倒来得巧了。” 子昊在他说话前目光早已投向正北方的峡谷口,只过得这片刻,便有一阵巨大的响声清楚地传来。声音由远及近滚滚而至,速度之快,令人仿佛突然身陷千军万马之中,似闻万象齐喉,重石坠落,伴著脚下巨雷隆隆,连山川大地亦隨之震动不已。 循声望去,眼前峡谷入口率先出现数匹矫健的驪马,紧接著,十匹,百匹,千匹……庞大的马群迅速冲入山谷,飞蹄扬尘,踏地如雷,化作一片深暗的浪潮席捲了整片赭黄色的土地,激起遮天蔽日的浮尘。 眾人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马群,只觉心神激盪。苏陵將马鞭一扬,傲然道:“主上,这便是洗马谷中饲养的战马,这些年悉心经营,如今已足够装备天下任何一支军队,没有哪国的马会比它们更快,更有耐力。” 子昊目光掠过滚滚不绝的马群,似有清冽的锋芒瞬息闪过。离司好奇地问道:“苏公子,这么多战马,任它们这样隨意奔跑,若走丟了怎么办?” 苏陵抬手前指,“昔国自来有一套特殊的御马术,这数千匹战马其实只需几个驭奴即可,你们看。” 眾人凝神看去,果然发现其中几匹马背上有两个体形瘦小,髮肤黝黑如炭的驭奴。那驭奴並不固定待在一处,不时在马背之上跳跃移动,身手灵活如猿猴,嘴中不时发出短促而奇异的哨声约束战马,但因身形肤色毫不起眼,若非苏陵指点,当真不易发现。 子昊似乎兴致极好,突然一带韁绳,朗声道:“走,我们入谷去!”说罢领先策马衝出,墨烆、离司立刻跟上,苏陵、且兰以及青冥等四女稍稍落后一步,一行人沿山侧纵马急下,顿时融入浩荡的马群之中。 眾人一路隨奔马疾驰,待到衝出谷口,面前景色豁然开朗,且兰浑身一震,不由自己勒马停了下来。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广袤若草原般的大地,无边碧草连天,天空湛蓝如水,阳光毫无顾忌地洒照在大小不同的湖泊之上,不断反射出淡金碎银样的光泽,洁白的浮云落在湖畔,清泉瀑布便自那云中隨意流泻,映出道道五彩的虹光。就在这水美草肥的土地上,星星点点散布著九夷族人居住的屋舍,那一瞬间,且兰恍然以为回到了九夷族故乡。 如此平静而美丽的地方,已经有多少年只能在梦中留恋、思念,她几乎不敢再策马前行,生怕惊扰了这样的景象,一种强烈而复杂的情绪衝上心头,几令泪水夺眶而出。 “公主。”身边突然响起苏陵温文尔雅的声音,且兰匆忙一闭目,转身看去。 苏陵策马靠近,对她笑了笑,道:“一直没有机会跟公主道声抱歉,公主想必已知道了,昔国当年收留九夷族人,实际上是要牵制公主不能威胁帝都,还望公主能够谅解。” 且兰不想他如此坦率,微微一怔,道:“公子言重了,是我应该向公子道谢才对,无论昔国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九夷族毕竟在此得到保全,这份援手之情,且兰和族人会毕生铭记。” 苏陵微笑道:“古將军的军队就驻扎在谷外不远处,公主是否要与他们会合?” 且兰思量片刻,抬眸问道:“公子与东帝不辞千里来到洗马谷,应该不仅仅是送我与族人会合这么简单吧?” 苏陵点头道:“主上亲临昔国,自然是有重要的打算,对於九夷族来说,前面之路也有无数种可能,不过要与族人留在此地,抑或是其他,公主可以自行决定。” 且兰的目光越过他身后,望向山野间那幅悠然明美的画面,笑容之中,透出一丝淡淡的无奈,“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九夷族想要得到真正的安寧,其实根本別无选择,对吗?” 苏陵道:“公主若是选择留下,我会以昔国储君的身份保证,九夷族在昔国领土中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且兰微一带马,回头笑道:“公子美意,且兰铭感在心,但我要靠自己的力量保护族人,让他们不再为仇恨拼杀,也不再流血牺牲,永远这样安寧地生活下去,这是我的责任!” 女子温柔而坚决的话语,如同阳光划过天际,映得苏陵眼中驀然一亮,且兰却已纵马向前,奔向不远处辽阔的草原。 眾人离开九夷族暂居的地方,开始继续往山谷深处而去,一路上快马不停,深入终始山腹地,终於在日落前来到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除苏陵外,包括子昊亦是第一次来到这深隱於群山中的峡谷,沿途看似悠远平静的山林中实际暗哨重重,若无人带路,根本无法接近这方圆数十里地。且兰是亲身带过兵的人,一路发觉这峡谷设兵布阵防御森严,竟如一个严谨有度的大军营,不但隱秘,而且易守难攻。倘若有心屯兵至此,纵有皇非、姬沧这等人物率大军前来,怕一时间也难以攻克。 不多时到达岭前,与初时只见鸟飞猿啼、古木参天的山涧相比,阵阵吶喊衝杀、剑戟相交的声音顿时清晰地传入耳中。偌大的山谷腹地开阔平坦,足以容纳数万人齐聚,远处飞骑扬尘,驰骤纵横,似是轻甲骑兵正在交锋对阵;近处令旗翻舞,变幻无穷,却是步兵演练阵法。眾人並未深入,只从旁观看,但他们刚一出现,前方点將台上便有两人转头看来。苏陵事先已得子昊吩咐,遂將手中马鞭一摆,示意他们不必来见,两名將领遥遥欠身致礼后,继续督促战士操练。 眾人下马,子昊在这处高丘之上静静看了一会儿,便问苏陵,“多少人?” 苏陵从容答道:“五十万。” 眾人闻言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齐齐转头再往谷中看去。且兰先前虽隱约猜出些端倪,乍入谷时心中的震惊仍未平復,不想歷来韜光养晦的昔国竟暗藏了这样一支精兵,但再三审视,却觉得这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五十万大军,那几乎已与整个楚国的兵力相当。 几人皆面露疑惑,唯有子昊神情如旧,不带半分惊讶。 只听苏陵继续道:“三万骑兵,两万步兵,洗马谷屯兵五万,备马三万六千匹。谷中將士,非勇武者不入,非志坚者不进,非死忠者不留,兵、器、骑、射,有一者不知不取,入谷三年,有一者不精,自请军法处置。自主上传令之后,我用了三年时间挑选这些人,又用了三年时间以最严酷的方式训练调教,主上若要用这些人,一可当十,十可当百,五万,便是五十万。” 子昊始终不曾回头,此时俯视整个山谷,各处布置尽收眼底,清冷麵容之上隱含了一丝极淡的讚赏。 他身后的苏陵一袭长衫儒雅,不染分毫兵锋戾气,很难令人想像他领军布阵的模样。然而就是在他手中,调教出了足以和天下任何一支军队抗衡的精兵。 日暮四合,苍翠如染的山岭已渐渐笼入霞色交织的余暉之中,万山如海,托起了无边无尽燃烧的云火。子昊迎著夕阳看了看天色,轻轻一合目,“很好。”转身迎上且兰讶异未平的目光,笑了一笑,“时间还来得及,带你去冶庐看看,十娘这几年应该又研究出不少好东西。” 且兰不禁问道:“冶庐是什么地方?” 子昊负手举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冶庐是为这数万將士炼戈铸剑之处。寇十娘是后风国冶剑大匠寇契的女儿,冶庐多年来一直由她主持。” 且兰心中越发惊奇,当年楚、宣两国亡后风时,曾兵围皓山以求冶剑之术,寇契怒折数把名剑,焚山毁家,冶剑之术自此失传,不想竟有传人。默默隨他走了一会儿,她忽然道:“精兵、良將、快马、利剑,奇谋、绝阵,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九夷族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你只是不屑与我为敌罢了,这三年復仇,真真便是一个笑话。” 她转身,面对这个险些使整个九夷族万劫不復,又突然將无限光明送到他们眼前的男子,清澈的眸中,深深映出他不变的笑容。 子昊微微抬了抬眸,却没有回答她。有些话,根本无从说起,原本也不必多说。或许她已经看出端倪,或许她永远也不会想到,九夷之战,原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契机,步步经营的赌局。整整七年,重华宫中那个女人何其精明,並不强大的九夷族,是他信手拈来的一枚棋子,进退杀伐何曾由己,但昔日在王城之中,曾有一个人猜出了他的谋划——一个最应该阻止,最后却毫无保留支持了他的人。 长明宫中短暂的密谈,隱晦的话语牵出縝密的布局,最终归於一个惊人的秘密。九夷族的女王,那个高雅聪慧的女子,將她的性命、她的女儿、她的国家和族人,以一种平静而奇特的方式交到了他的手中,换取了一个承诺。 倾一国而算天下,这便是九域之主,真正的东帝。弃一国而守天下,却是九夷族女王曾经的决绝。 几人正说话间,几匹快马自谷口驰入,一路深入,瞬间近前。未等马停,当先一个黑衣女子已经飞身而下,远远便传来轻快的笑声,“十娘见过主上!主上竟然这么快就到了,也不事先派人通报一声,若知道主上今日便到,我们昨天便进谷来了!” 这女子似比且兰大上几岁,五官说不上十分漂亮,但眉目间明媚爽朗的风韵却使得她整个人就像一朵盛开到极致的朵,便有著引人的美丽。她身后几人皆是一色玄衣劲装,以她马首为瞻,一一趋前行礼,子昊对他们点了点头,看向十娘,唇畔有著愉悦的笑容,“十娘的性子还是这么急,刚说我们去冶庐看你,你就先来了。” 十娘抬头道:“冶庐那边儘是些破铜烂铁,荒山野岭又闷又热,到处都是飞灰扬尘,主上去那里干吗?若是为了看剑,我已替主上带过来了。” 子昊目蕴浅笑,“如此听来,十娘倒像是来找我诉苦的,打发你去那种地方,一待便是数年,也著实委屈你了。” 十娘的父亲生前曾与商容有结拜之义,后风亡国时商容將她救出,带入宫中抚养,在离司之前,一直是她照料东帝起居,主僕感情甚篤,因此说话並不像別人那般敬畏小心,顿时笑道:“主上算是说对了,我今天来还真是想请主上准我离开冶庐一趟。” “既然来了,便去看看你的剑。”子昊一边缓步向前走去,一边问道,“突然想要下山,可是为了那《冶子秘录》?” 十娘道:“主上已知道了,当年皓山大火,我以为此书已然焚毁,可聂七传了消息过来,这书竟在楚国重现踪跡。《冶子秘录》是先父毕生心血所在,其中记载的冶金、铸剑、机关之术,比我凭记忆所知要详细百倍。主上,这本秘录说什么也不能落入他国之手!” 子昊微微頷首,“秘录的真偽唯有你能分辨得出,我也有意让你下山一趟。子嬈现在正在楚国,你可与聂七一同前去,一切听她安排。” 十娘大喜道:“多谢主上!若能取回《冶子秘录》,十娘敢给主上立下军令状,必让咱们军中將士人人都佩得浮翾剑那样的利器。” 子昊不由失笑,“你也恁地贪心,浮翾剑乃是上古神器,岂容人手一把?” 十娘看了看且兰,眉眼略扬,半是玩笑半认真地道:“人说宝剑赠佳人,浮翾剑自是要配且兰公主这样的美人才好。不过主上不会不知道,这浮翾剑乃是当年白帝赠与玄女如夷的定情之物吧!” 她促狭的笑容令得且兰微微一怔,转头正遇上子昊温润的目光。那幽深的注视融入了山林间明净的阳光,若有炫目的色泽微微浮动,仿佛秋色下瀲灩荡漾的湖水。他便这样看著且兰,似想知道她会说些什么,一种出其不意的温暖自他的微笑中轻轻蔓延,动人心肠,且兰突然被那目光摄住,脑中竟是一片空白,不由双颊微红。见她如此,子昊眉梢微微一动,终於放过了她,负手转身,抬眼间却望向了千山云外遥远而未知的地方。片刻之后,他才淡淡笑道:“情之所至,何必系之俗物。十娘,你著相了。” 如常的笑语落入耳中,驀地令身边几人同时生出异样,山风之中青衫淡渺,那种无从把握的感觉令人心头无由一空。十娘和苏陵对视一眼,目带询问,苏陵好似有话要说,目光却在且兰身上微微一停,最终却没有开口。 (本章完) 第23章 自在无相 第23章 自在无相 山阴古道,两匹骏马飞驰而过,白马之上的男子墨色长衣,神情沉著冷酷,正是日前曾在灃水渡遇袭的穆国三公子夜玄殤,身旁一骑紫燕马与他並驾齐驱,马上女子玄衣飘飞,貌若仙姝,便是数日来一路与他同行的子嬈。 两骑快马折过山坳,突然不约而同地放缓速度,夜玄殤眉峰一轩,手勒韁绳,一边拍了拍马匹以示安慰,一边对子嬈道:“穿过前面山涧便是魍魎谷,我们把马留在这里,带进去反是拖累。” 子嬈同他一起翻身下马,此时马儿似乎十分躁动不安,频频踏蹄嘶鸣,已不肯再前行一步,仿佛前方有什么无形的危险正令它们惊悸恐惧。子嬈以手轻抚马背,掌心透出柔和的真力,试著加以安抚,凤眸轻轻转过,对夜玄殤道:“魍魎谷並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你却没有必要当真陪我冒险。” 夜玄殤抬头看了她一眼,手起掌落,两匹骏马齐声闷嘶软软臥倒在地,陷入昏迷之中,他將马上的水囊取下,扬手丟给子嬈,“可惜我生来喜欢冒险,把这个带好。这两匹马留在荒山难免遭猛兽袭击,如此少些痛苦也罢。走吧!” 一路同行,子嬈对他这般利落中略带霸道的行事作风已颇为习惯,並不在意,反而笑道:“此去凶险,若万一在谷中成了荒山冤魂,可莫要怪我。” 夜玄殤朗声失笑,转而身子一倾,靠近她,目光深亮,“凶险又如何?有美相伴,玄殤纵死无憾!” 子嬈睨他一眼,嗔道:“你倒真是从不掩饰自己好色。” 夜玄殤边走边道:“食色性也,这世上根本没有见到美色还心如止水的男人,可惜女人却总爱相信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我夜玄殤喜欢便是喜欢,何需遮遮掩掩?” “哦?”子嬈烟眉浅漾,调侃他道,“这么说来,那你既然不是君子,岂非便是小人?” 夜玄殤不以为忤,“君子小人,无非世人口舌,我行我素方是自在,你管他们作甚?” 子嬈平素在帝都见到的多是些卑躬屈膝的宫奴、守礼有度的臣子,这些人对她或是敬若天女,或是畏如妖魅,无不谨言慎行。子昊虽与她亲厚,但自幼心思深沉,心中所思所想极少说与別人,自不会像夜玄殤一样同她说话。和夜玄殤在一起,她不是什么嫻雅贞静的淑女,他亦不是什么温文有礼的君子,这颇有点儿肆无忌惮的味道,倒让她觉得十分特別。 说话时两人已进入前方峡谷,四周无数千年古藤自悬崖垂下,形成层层巨大的垂瀑覆盖了整座山岭,幽暗惨碧的树藤盘根错节,其旁险涧深壑,绝谷危崖,一路行来,耳畔除了单调的水声,不觉丝毫生气,亦不见飞鸟走兽,仿佛天地间已没有任何多余的活物。 此处尚是魍魎谷边缘,並不见十分险恶,只是深山中一片死寂,令人感到极为压抑。两人虽谈笑自如,却都暗中凝神警惕,魍魎谷乃是江湖中一大凶地,不知曾令多少人有去无回,两人纵艺高胆大,也不敢掉以轻心。 前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子嬈脚步忽然一缓,与此同时,夜玄殤扭头看来。两人对视一眼,夜玄殤低声道:“右侧十八人,十步之外。” 子嬈体內玄通真气流转,耳目灵觉顿时无限延伸,整个峡谷中纤毫微动,尽收心底,潜伏在巨藤之后十几个人近乎无形的呼吸瞬间变得清晰可闻,“左侧亦是十八人,大自在四时法中的自在无相,掩藏得很好。” 两人虽口中交谈,面上却毫无异样,照旧向前不止。大自在四时法乃是后风国的武道绝学,一法逍遥,无尽无际;二法须弥,无始无终;三法无相,万形寂灭;四法如意,诸相隨心。昔年后风国分裂为五国,为楚、宣联手所亡,其中一国的残余势力建立名为“自在堂”的组织,买卖各国情报,从事刺探、暗杀等活动,这些人因精通大自在四时法,善於潜踪匿跡、逃避追捕,行事极少失手,近年来已成为江湖上最可怕的黑道帮派之一。从来人掩饰行藏的手段推测,眼前这批杀手显然便是自在堂的部属。 大自在四时法中,自在无相法乃是匿形之术,修习者可借遁五行,隱入周围任何事物之中掩藏踪跡,极难被人发现,倚仗此法,刺杀偷袭往往一举得手。此时若非在这死气沉沉的魍魎谷前,一切生机都变得极为敏感,子嬈和夜玄殤亦未必能事先察觉周围潜伏的危险。 天地无风,日光沉寂,两人的脚步踏上厚重的枯叶,发出沉闷而轻微的“沙沙”声。 一步、两步……十步踏出,谷底枯叶骤地无风自起,四周异变陡生! 高崖两侧,无数条静垂如死的粗壮巨藤突然同时笔直前標,骤射向並肩而行的子嬈和夜玄殤。半空中似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圆轮,天日霎时一暗。待到近前,千百条巨藤飞卷,如化灵蛇,倏地將中心两人紧紧裹住,谷中顿时只见一个巨大的碧绿色的漩涡,风疾影快,碎石激飞,身处漩涡中心的两人竟完全失去了踪影。 忽然间,激战中传出一声低沉而轻蔑的冷哼,疾密的漩涡中一道夺魄的剑光激电般飞旋而起,仿如九天重宇一条白龙盘旋傲啸,摧云破雾。白光到处,接连响起数声闷喝,紧缩的战圈猛然扩大。 与此同时,错纵交织的藤影间驀地炫出数只墨蝶,蝶翼轻轻一颤,化作幻影万千,再一颤,金芒如火纷烁,不过交睫瞬间,整片树藤都被翩躚飞旋的墨蝶缠绕,不时散出点点亮晶银芒,如星似雨。 这时隨著一声悦耳的低笑,蝶影中一道清魅的身影冲天而起,袖飞袂旋,空谷上方犹如散开一片幽灿的星云,清光四溅,星辉纷落,刺眼如盲。 “著!” 清笑声中,所有墨蝶同时绽开炽亮的火,片片流光飞炫,开溅如雨。巨藤断裂,触火即燃,纷纷被火焰吞噬,坠落迸散,漩涡中心顿时现出夜玄殤寒冽的剑影和十余名向他围攻的黑衣人。 五行循环,利金克木,阳木生火,自在堂藉以藏身的屏障惨遭摧毁,片甲无存。当先几名蒙面人尚未来得及反应,眼前寒光惊现,似见孽龙飞啸而至,带起银芒千道,魂飞神驰之间,冰冷的剑锋夺血而过,颈中一阵窒痛已成为生命最后的感觉。 剑光隱去,夜玄殤仗剑在手,冷然卓立,身畔一抹轻云,带著魅冶繚绕的幽香,飘落在遍地血色艷之上,足踏红莲的玄女,垂眸淡看纷紜,绝俗的面容中漾一缕浅笑,清冽冷丽。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道法自在,自在难求,心欲无相,孽幻丛生。自在堂就凭这点修为,今天遇上冥衣楼,这块金字招牌算是砸定了。” 媚雅慵然的话语,却令包围在四面的蒙面人瞳孔猛地一缩,目光变幻不定,打量子嬈。片刻之后,对方为首一人道:“自在堂与冥衣楼两不相干,你走,我们恭送,但他必须留下。” 子嬈閒閒向侧一瞥,“找你的呢。” 夜玄殤道:“这等货色,每年不知有多少送上门,在我归离剑下,至今还没有活著回去的人。” 子嬈幽然微嘆,“唉……两个人杀人,总要比一个人快些,你说,是不是?” 夜玄殤唇角勾起一丝笑痕,“想必如此。” 话音未落,眼眸之中同时掠起异芒,两道玄影,双双疾飘,不分先后地卷向四周眾人! 媚衣销魂,诛心灭神,冷剑光寒,嗜血夺命。自在堂的杀手纵然武功不弱,却哪抵得住这般联手突袭。躲得过子嬈纤修玉手,躲不过夜玄殤三尺青锋,避开夜玄殤掌力摧心,难逃子嬈长袖追魂。峡谷之中一时间森森杀气儘是剑光,云盪风旋飞血横溅。漫空剑气之中两人背对彼此,绝无后顾之忧,手底儘是有攻无守,纵横进退,出入从容,身旁几乎无人堪做一合之敌。 自在堂损伤惨重,那为首之人功力最深,接连数次避过两面杀招,眼角余光扫去,骇然发现己方同伴只剩下不足半数,当即暴喝一声,“遁!” 围攻中的蒙面人闻声不再恋战,身形暴退,半空中只见人影飞闪,一批人竟然凭空消失在峡谷之中。 夜玄殤一声冷笑,手中长剑弹起,准確无误地落入背后鞘中,微微俯身,真气瞬间凝聚双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下击去! “破!” 断喝声中,一股浑厚霸道的真气透入土中,周围被落叶覆盖的山岩顿时隆起数道极速前进的裂痕,如冥池之中怒龙狂啸,飈向八方。 剎那间,谷中土崩石裂,枝碎叶飞,伴著几声清晰的惨哼,方才借自在无相法隱遁的数人被逼破土而出,冲向半空,同时提身转气,身化猛鷙,陡然扑向下方。 便在此时,所有人耳边响起极低极柔的嘆息。嘆息声中,一抹玄色身影轻轻一漾便穿入漫天刀光,纯阴真气幻化冰丝,万道清烁明美的流光,隨那幽冷玄色飞绕炫舞,由玄而白纯粹的顏色充盈天地,忽地光华大盛,霎时闔宇尽虚,最终只余一片纯净而夺目的明华。 几声沉闷的躯体落地的声音,玄光明迷,片片妖艷的残红伴著枯叶如蝶飞舞,谷中清静,四寂无声。 子嬈静静站在纷扬洒落的红雨中,仿佛从未离开过,唯见轻云般的衣袂幽然飘落,无风自舞。縹緲天色之下,她美若天人的容顏好似寒玉雕成,似笑非笑一声轻嘆,“多年修行不易,何苦前来送死。” 夜玄殤虎目扫视一周,来到她身旁,“想要別人的命便要隨时准备送命,再公平不过。” 子嬈抬眼瞥去,他眉宇间不见素日散漫,取而代之是森冷与肃杀,自信至极的狂傲。每当他杀人的时候,脸上便总是这副神情,令对手胆战心寒,令同伴篤然心安。两人方才这番联手克敌,於无意中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时彼此都有种异样的感觉悄然生出,子嬈笑了笑,启口欲语,忽见他剑眉一蹙,眼中透出冷光。她以目相询,夜玄殤淡淡道:“三十个。” 子嬈心思何其灵透,垂眸淡扫,立刻便领会他的意思,“还有六个。” 两人目光相交,夜玄殤向旁边流水汹涌的山涧微微示意。子嬈唇角泛起如澌浅笑,一点艷若桃色的丹蔻凝於指尖,暗转冽冰心法,突然挥袖弹指,数道寒芒应手射出,带著细微冷锐的啸声没入涧水之中。 冰针入水的剎那,山涧中哗一声巨响,六道水柱冲天而起,借水遁隱藏起来伺机而动的杀手被剧毒逼出身形,激溅如飞的水光之中,刀芒骤现! 但他们还是慢了一步,夜玄殤的剑早已化作飞虹,凌空破水而去! 白色的水柱落下时散作血雨,夜玄殤惊龙般的身形从中穿过,身后数人隨之拋坠,最后一人被长剑贯透心臟,生生钉上坚硬的山岩,双目圆瞪,黑色的面巾缓缓滑落。 暴露在眼前的是一张生机全无的脸,写满了生命终结那一刻的恐惧、不甘和绝望。不知为何,夜玄殤看清这张脸时忽然浑身巨震,原本冷静到无情的眼中翻起滔天巨浪。 血,沿著剑锋汩汩流出,身后尸体落水的响声如击重鼓,盖过了一切声音。他猛地拔出长剑,飞血中挥手划下,那人腰间一道令牌露了出来,对他来说和这张脸一样,再熟悉不过——那是来自穆国王宫,老穆王用以调动亲卫的白虎金令。 是父王终於动手了吗?还是王宫已经完全落入了太子的掌控之中?无论是哪一个答案,都清楚意味著一件事情——父王,真正已经来日无多了。 剎那的震惊之后,夜玄殤迅速恢復了沉著,冷冷看那尸体软倒在地,沿著巨石滚入涧中。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大步走到水边,將长剑隨手一丟,单膝跪下,俯身抄起冰冷的涧水。飞溅的水珠密密打在脸上,流落时隱带血红的色泽,涧水的凉意让人头脑陡然一清,他闭目深吸了口气,突然听到身旁清媚的声音,略带慨嘆,“穆国三公子,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子嬈不知何时到了近旁,夜玄殤霍然抬头,清澈的水滴自那俊冷的面容之上滑落,明明是寒山净水纤尘冰冽的莹透,却在突如其来的一道阳光之下,现出令人窒息的霸气。这般看了她半晌,他忽而一笑,“你早便知道我的身份。” 子嬈道:“令太子御如此顾忌,非杀之而后快的人物並不太多。你在楚国六年,经歷了大小近百次暗杀却安然无恙,如今江湖上可少有人不知夜三公子的名头。” 夜玄殤起身还剑入鞘,声音冷淡,“没想到拜我这大哥所赐,夜玄殤三个字倒还名扬天下了。” 子嬈目光转向涧中急流,自在堂杀手的尸体早已被水流卷没,踪跡全无,“这次也是吗?”她漫不经心问去。 夜玄殤眸心微微一收,惊於她的敏锐,但却不著痕跡转换了话题,“你知道我的身份,我却不知你是谁,这未免不太公平。” 子嬈眉梢淡挑,“怎么,你不知道我是谁?” 夜玄殤道:“冥衣楼,抑或是巫族的传人?我可不认为就这么简单。” 面对他目中深藏的精芒,子嬈眉眼微细,轻轻一笑,“看来早晚也瞒不过你,这样吧,若你我活著出了魍魎谷,我便告诉你,如何?” 夜玄殤深深將她看住,隨即笑道:“好,一言为定。” 子嬈嫵媚抬眸,“一言为定。” (本章完) 第24章 戾鹤幽骨 第24章 戾鹤幽骨 两人遇袭的峡谷离魍魎谷的中心魑泽林尚有一段距离,待到达那片被重雾封锁、望去浑无边际的密林时,天色逐渐暗下,深浓的雾气早已將日光封锁,使得整片山岭都陷入一片幽暗迷离的昏瞑之中,浮光游荡,幻影万千,充满了诡异的气氛。 自从离开峡谷,夜玄殤一反常態,显得十分沉默。子嬈在玄塔中静修七年,纵千日不与人言亦是家常便饭,此时多少猜到他几分心事,便也不去打扰。两人施展轻功,无声无息地落上一块岩石,夜玄殤方才低声开口,“前面有人。” 子嬈点头,两人隱下身形,悄然靠近魑泽林边缘。数道火光自山岩之前隱隱透露,密林旁几个金衣大汉手执火把而立,火光跳动摇晃,映得他们面容明暗不定。黑暗中不断有冰蓝色的流萤飘忽游离,一旦靠近火把便形销影散,但远处魑泽林中冷芒点点,始终浮动著这般细微的光泽,使人仿佛看入幽冥深处的景象,妖异难言。 因彼此相隔甚近,两人不便交谈,夜玄殤便以指尖在子嬈手心写了三个字“跃马帮”。这些人服饰打扮华贵考究,显然是跃马帮中地位较高的人物,但见他们人人神色凝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正思量间,魑泽林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叫声悽厉无比,令所有人心头一惊,几个金衣人神色骤变。紧接著又是数声惨叫之后,林中恢復一片死寂,为首的金衣人眉头紧皱,下令道:“隨我入林!” “秦舵主,”旁边一名属下劝道,“这林子如此诡异,今天我们已折损了六批人手在里面,此时入內太过冒险,不若等明天再说吧。” 那秦舵主冷哼一声:“哼!少帮主的伤势要紧,还是你的命要紧?” 那属下顿时不敢再言,一行人復又点燃几个火把,將四周照得通明,各自执了兵刃,慢慢往林中而去。 眼前火把的光亮很快被无底的浓雾吞噬,子嬈侧首道:“如何?” 夜玄殤眼中略带嘲讽,淡淡丟下一句,“有勇无谋。”像是回应他的判断,魑泽林中再次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两人听出其中正有刚才出言反对之人的声音,眼中同时一凛。这次惨叫声间隔时间略长,但也不过就是瞬息,林中雾气突然无风翻涌,隱约有人影狂舞著向外衝出。 子嬈凝神分辨,依稀认出是那秦舵主,见他不断挥剑乱砍,似在拼命抵挡什么东西的攻击,手腕轻轻一动,便要出手救人,却被夜玄殤一把拦住。 子嬈奇怪地看他一眼,夜玄殤只目不转睛地盯著前方。这时那人已快要奔出林外,忽然间,他上方的雾气狂旋激盪,化作一片巨大的暗影当头罩下,黑雾中似有一柄利刃闪电般穿出,准確无误地击中他的头顶! 惨叫,带著无尽惊恐的惨叫自他口中发出,人满面鲜血地衝出林外,又奔出十余步方一头栽倒在地,身体不断抽搐,渐渐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前方魑泽林中雾气早已平復,点点萤光飞转,一片幽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夜玄殤冷静地看著眼前一幕,神情中连惊讶都欠奉,只在那雾中黑影现形时目光微微一利。 “是什么东西?”子嬈眉心淡拧,此时她已明白了夜玄殤的意图,但那人虽將林中异物引出,浓雾之中却无法看得確切。 “不好说,但绝不是人。”夜玄殤简单说了一句,起身点燃火摺子。 子嬈和他一同上前,低头一看,眸心深处泛起一丝波动。那人顶心竟被生生击出一个拳头般的血洞,头盖骨完全碎裂,雪白的脑浆和殷红的鲜血混杂流淌,在整张脸上涂出骇人的惨厉,那血浆背后仍残留著极度的恐惧,使得他的表情扭曲,几近狰狞。 “小心!”夜玄殤轻声提醒,伸手挽住她退开几步。那尸体头顶不知何时覆上了一片冰蓝色的亮点,无数萤虫开始向鲜血流出的地方聚集。很快,整个身体便被层层飞浮的流光包裹,周身发出冥暗的光芒。细密如蚕食桑叶的声音连续不断,不过片刻,偌大一个人便化作了乾净的白骨,血肉无存,片片流萤逐渐向四方散去,最终逝入幽林深处。 目睹这一切,子嬈只觉心头髮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夜玄殤沉声道:“我们回去。” 子嬈心头一顿,隨即道:“你出谷我绝不阻拦,但无论前面是什么情形,我都非去不可。” 夜玄殤借著手中微弱的火光看她一会儿,唇角微微一挑,“黑夜入谷,实属不智,你即便要闯这龙潭虎穴也得先隨我回去。我既然陪你来此,就不会让你空手而归,我们今晚要找合適的地方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明天才有胜算。” 子嬈愣住,细密的睫毛倏忽扬起,火光如魅异蝶舞在她眸心微微跳动,渐渐地化作一片秋水般明艷的柔媚。夜玄殤突然一挑眉峰,低声笑道:“若想谢我就不必了,你知道,我可是有所求的。” 子嬈不由气结,目视他故意露出来別有用心的坏笑,之前些许歉意顿时无影无踪,星眸中晶光闪漾,一瞬不瞬盯住他,“你求什么?” 夜玄殤好整以暇地欣赏著她诱人的秀色,眼中满是笑意,接著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语却沉稳篤定,令人无从抗拒,“我不管你为谁,但我,就是为你而来。” 一簇燃亮的篝火,在无止无尽的黑夜之中照出温暖的影子,岩洞中略有一点潮湿的气息,朦朧深幽,四周石壁在火焰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暗紫的色泽,不时闪过针芒般的微光。 归离剑横置膝上,夜玄殤在篝火旁静坐调息,体內真气自然流转,一日疲累尽消,遂引导真气穿经过府,还本归元,睁开眼睛时,发现子嬈正独自坐在洞口安静地看著天空。 天边无星无月,她目光投向的方向是一片遥远的黑暗,深邃而广阔的夜空黑得如此纯粹,似包容了万物,却又空茫到一无所有,就像这些年来身处玄塔中每一个夜晚所看到的一样,从来不会有分毫改变。亘古洪荒,千年虚无,而她的神情却显得十分柔软,好像正自那无尽的空虚中看到了什么人、什么事,那深深的眷恋化作唇边一丝清柔的浅笑,竟叫夜玄殤心头微微一震。 深黑的眸底,淡淡火光映出她半边侧顏,从发梢到指尖,无不流转著冷丽的媚色。清清然,裊裊然,眼前女子似这光明与黑暗交界处无声绽放的一朵幽莲,清极而嫵媚的墨色,在遗世独立的明净中生出噬魂的妖嬈,仅一个无心的姿態,便足以倾覆三千世界的繁华。这样的子嬈令夜玄殤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存在於穆国王宫中,最为神秘的身影。 入道修真,能够洞明玄机的女子,父王为她大兴土木,筑“玉真观”,辟“太虚池”,甚至给她更胜王后的超然地位,却未有人能见到她掩於轻纱背后真正的容顏。 但他,却在去楚国前最后一次入宫时见过。 时隔多年,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究竟是为了何事自寢殿摔帘而出,疾步穿行於满苑雍容华贵的丛中,难抑的怒气冲得血脉火海一样翻滚,几欲拔剑长啸,一泄愤懣,而那身著紫衣道袍的女子便在此时出现在视线尽头。 无声无息,她以莹白的指尖掠过冰雕玉琢的蕊,淡纱被清风扬起,剎那间,牡丹妆残,艷华无光。 “守国而爭,不如去国。” 直到今日,那冲淡至极,却最终促成少年甘愿入楚为质的温言浅语仍在耳畔,记忆中轻纱影下惊鸿一瞥,令天地失色的媚冶仿佛是对世间所有美丽的淡嘲,却又温柔如无底的春水,在此刻浅影流漾的火光之下,竟与子嬈清魅入骨的微笑丝丝重迭。 “子嬈,”夜玄殤突然开口,声音柔和得连自己都觉意外,“你在想什么?” 子嬈似被从未知的思绪中惊醒,“没什么,”她淡淡一笑,“我只是在想,明天到底能不能找到烛九阴,取到蛇胆。” 夜玄殤道:“还是在想需要蛇胆的那个人?” 子嬈闻言怔了一怔,笑容却依旧,“或许都有吧。” “我可以知道他是谁吗?” 这一问,声音中竟略有些紧张。隔著轻暗的光线,面前的女子垂眸沉默,再抬头时,迷濛波光之下点点荡漾的幽凉,看得人心头纠结难休,“他是我的哥哥,”她低声道,“这世上最宠我、最疼我的人。我入楚都为他求医,对方却说除非我能取到这蛇胆为诊金,否则便不肯诊脉。” 子嬈黛眉轻顰,细媚的眸中隱隱泛起寒亮的光,凭著巫族的秘术,前些日子果然在楚都找到了歧师。这老怪物深恨王族,得知她来意之后一口拒绝,后来虽被她用言语逼住,但却提出了这般苛刻的条件。 虽明知是故意刁难,魍魎谷她还是要来,纵然到时候歧师言而无信,这蛇胆也能暂时抑制毒性,至少他不必再受那毒蛇噬骨之苦。再往岩洞外看一眼,雾锁幽林,魑魅魍魎丛生之地,遥远的地方却有她无比熟悉的笑容,令冰冷深夜幻作一片洁白的寧静,那是轮迴不休的黑暗中唯一的光明,她倾尽一切也要守护的东西。 夜玄殤无意挺直的脊背微微放鬆,目光中只余深亮温暖,“放心,我们定能取到蛇胆回来。凭你我两人的武功,对付那林中异物应该不成问题。只是要小心那『幽骨虫』,明天进了谷中,千万小心莫要见血,否则招惹了它们来怕是麻烦。” 子嬈知道他指的是那冰蓝色的流萤飞虫,凝眸想了想,指尖一弹,炫出一只轻盈的墨蝶,转手挥袖,那墨蝶飞向岩洞外游荡的萤光,噗地一声轻响,绽开一片飞旋的火。星火散开,周围原本飘忽不定的幽骨虫瞬间被吞没,分毫无存,子嬈对夜玄殤指了指身前的火焰,“幽骨虫怕火,先前那些跃马帮的人所持的火把和这堆篝火都是它们的克星,我的焰蝶化五行之火而成,也一样有效。” 夜玄殤含笑道:“这么美的武功,这么美的人,便是死在其中也该无憾了!” 子嬈借火光斜斜漾了他一眼,“你这人呢,冷起脸来怪怕人的,说起话来又常恨得人牙痒痒,待哪日恨极了,便让你死在我手中试试看。” 夜玄殤悠然道:“牡丹下死,做鬼也风流,玄殤何其幸也!” 子嬈扬眸瞪他,却是欲嗔还笑,隨手用枯枝拨弄著篝火,“这一路有你做伴,还真省了不少麻烦,想不到夜三公子江湖经验如此丰富。” 夜玄殤道:“我自七岁那年就离开王宫,十余年闯荡江湖,若还浑浑噩噩,那才真是奇怪。” “嗯?”子嬈道,“你为何七岁便出宫?” 夜玄殤漫不经心地道:“我不愿待在宫中。” 子嬈心下奇怪,隨口问道:“为什么?” 夜玄殤似乎静了静,继而淡淡一声冷嘲般的笑,“母后不喜欢我。说是生我的时候梦遇白虎啸日,为恶梦所惊而早產,险些性命不保,白虎啸日,遇子克母,所以她极厌恶我这个儿子,甚至在重病弥留之际,我自漠北千里迢迢赶回去,她都不肯见我一面,我待在宫中有何意义?” 克母。这两个字眼闪入脑海,终究记起那次宫中愤然离去的原因。太子別有用心的话语,父王深沉的眼神,母后冰冷的面容在生前不曾给予半丝温暖,死后亦带来更加荒唐的难堪。那日出宫之后,继而奉詔入楚,除了一个质子的身份和无休止的刺杀之外,六年来再不曾与穆国有半分交集。 实际上,自七岁时拜天宗宗主渠弥国师为师修习武道后,在他心中,那金碧辉煌的王宫早已万分遥远。 但终有一天他会回去。 横置膝上的归离剑缓缓在指间收紧,唇边一刃笑痕越发深了几分,明灭不定的火焰,映得整张脸庞深邃如若刀削,多年来明枪暗箭下淬礪出的杀气,无形中逼得这烈烈火焰跳动不休。 子嬈一阵沉默,“我……问得冒昧了。” 夜玄殤却將手腕一翻,归离剑插入地上,靠向背后岩壁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手把玩剑上垂下的玉玦,一手搭在膝头,亮焰黑衣,笑容散漫,说不出的瀟洒好看,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说道:“但凡知道我真正身份的人,没有几个敢和我一路同行,你是第一个。” 子嬈微微细了凤眸,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你难道不怕我別有所图,说不定我也是太子御派来的杀手?” 夜玄殤深眸之中满是兴味,唇角挑起一刃薄薄的微笑,“联手杀敌如此默契,却又如此美貌的杀手,当真別有所图,我也甘之如飴。” 子嬈清脆的笑声隨之响起,“那么明天,便看看我们是不是还这么默契吧。” (本章完) 第25章 魑泽奇阵(1) 第25章 魑泽奇阵(1) 篝火渐渐燃尽,一夕长夜,隨黎明的到来退步远去,谷中的阳光在氤氳薄雾的遮挡之下呈现一种朦朧清幽的姿態,但当越过魑泽林边缘之时,便忽然再次黯淡下来,丝丝掩入了笼罩不散的雾气之中。 幽林之中毫无道路可寻,子嬈和夜玄殤一路小心辨別方向,往北行了不过小半炷香的功夫,地上深厚的败叶枯枝间散乱的白骨逐渐增多,顏色灰败的是旧时遗骨,而一些新鲜惨白的则显然是刚死不久之人留下的残骸。白骨旁边散落著各种不同的兵器,夜玄殤目光扫过一柄几乎淹没在枯叶间的长剑,“东海剑派掌门白余上人多年前失去踪跡,以至派中纷爭迭起,门户大乱,不想竟是死在这魍魎谷中。东海无涯剑法虽不以快见称,但以白余上人的修为,却连剑都未及出鞘,好快的速度。” 子嬈轻轻一挥袖,將嵌在身旁树干高处的几柄飞刀卷下,垂眸审视,“无涯剑法虽不算快,但一刀门的暗器却是公认的追风夺命,这是他们天字堂高手的飞刀,看来也落了下风。” 两人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不远处一对分水刺,认得是昨晚跃马帮一名帮眾携带的兵器,旁边一副骸骨向下扑倒,头骨正中一个圆洞,四面碎裂,正和那秦舵主一模一样,身上血肉也早已分毫无存。 “是昨晚他们遇袭的地方。”夜玄殤简单道,停下脚步仔细察看,“这一片树林並不密集,正適合自上而下的攻击,但想要去烛九阴藏身的魑泽,似乎必须经过这里。” 子嬈掌心早已凝聚真气,暗中提神戒备,四周只见雾气和憧憧暗暗的树影,难以穿透浓雾的光线在林中化成丝丝点点忽金忽银的浮光,使两人身上玄色的衣袍亦似沾染了金银碎粉一般,分外幽亮炫美。夜玄殤微微抬眸向前方更加开阔的地方示意过去,“先发制人。” 子嬈会意前行,林中雾气漂浮,一片瞑蒙死寂,但极轻微的空气旋动的先兆,对於借自身真气而將感官灵觉提到极限的人来说,已是无比明显的波动。仍是背对而立,两人侧首时目光短暂交匯,却耐著性子一动不动,待再过了片刻,空中似有阵风旋过,卷得雾气翻涌不休,夜玄殤忽然低喝一声,“动手!” 话音未落,两人身形已同时冲天拔起! 雾气被冲开一道急遽收缩的缺口,去势之快,似连地面也被猛地向上吸去。两人这一衝足有三、四丈高,眼见力將尽时,凭空双掌牵引,互借对方真力陡然再升上数丈。身在半空,子嬈挥袖捲住夜玄殤腰身,猛地借势上拋。在她自己飘然下坠之际,夜玄殤身形疾升,眼前忽地一暗,空中雾气似化作锋利的气旋,合著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罩下。 眼见罡风袭来,夜玄殤纵声长啸,归离剑夺鞘而出,挟他手中凌厉无匹的真气化身银龙,直飈上方空间! 一道惊电贯空,一声惨厉长鸣,他与一只怪鸟庞大的身体间不容髮地擦过,下方爆起一片血雾,伴著凌乱的羽毛当空撒开。 破云伤敌,一切不过兔起鶻落之间,子嬈这时刚刚落地,身子轻柔斜飘,卸去下坠的衝力,漫天血雨已四处激溅。那怪鸟原本正下冲攻击夜玄殤,却被归离剑透胸斩过,半边身子几乎都被砍去,顿时以比他快了数倍的势头重重栽落在林中,甫一落地振翅欲起,却长声哀鸣,再次摔下。 这怪鸟形如巨鹤,周身羽色如墨,唯有头顶殷红似火,赤艷夺目,半边翅膀铺展开来,几近半丈,尖喙利爪,不逊锋刀锐剑。子嬈避开四周飞溅的血雨,方要上前查看,忽听夜玄殤厉声急喝,“子嬈当心!” 毫无预兆地,一片巨大的阴影当头罩来,竟是一只一模一样的怪鸟正以雷电之势凌空扑下! 子嬈大惊失色,抽身欲退已是不及,突然身子一轻,被一股大力向旁推开。夜玄殤竭尽全力赶在怪鸟之前一掌將她震离原地,那怪鸟的巨翅却重重砸在他背上! 这一下不啻一个武道高手全力出击,力道重逾千斤。仓促间不及运气护身,锥心裂骨的剧痛令夜玄殤眼前一黑,险些吐血昏厥,急提真气稳住脚步,转身之时归离剑裂空贯出。 那怪鸟似知道剑气厉害,不敢硬敌,唳啸声中斜飞而起,只一个盘旋,便再次迅速俯衝过来。 数柄尖利的飞刀自夜玄殤身后飆飞而出,化作半弧形夺目的光华急速斩向前方,却是子嬈后退时挥袖射出了方才隨手取来的暗器。 那怪鸟愤於同伴重伤,竟浑然不惧刀光,巨翅横扫之下,狂风席捲,泥飞树折,飞刀纷纷落向一旁。但子嬈出手前以冽冰真气贯於刀身,被劲风击中后,冰针如雨,晶光四射,无数细芒破羽而入,所淬的剧毒使这异物一阵颤抖,陡然升高。 这怪鸟之厉害委实出人意料,非但异常凶猛,更如同经人调教过一般,攻守之间似有谋略。与子嬈再次周旋,遭遇她的冽冰真气,振翅而起仿佛趋避不及,却忽然侧身急掠,往近旁刚硬受它一击的夜玄殤猛扑过去! 夜玄殤淡声冷哼,右手剑光虚闪,疾吐疾收,那怪鸟以为有机可乘,隨剑展翅攻入。但它再厉害,又岂是夜玄殤这种兵法剑术皆臻上境的高手之敌,飞扑之时胸前空门大露。夜玄殤引它低飞,身子瞬间自不可思议的角度移形换位,左手聚起十成掌力,轰然击出! 怪鸟惨声厉鸣,直破九霄,巨大的身躯被这刚烈无儔的真气直接击飞,然而反震之力撞击回来,夜玄殤胸口如落重锤,身形剧震之下,鲜血终於夺口喷出。 眼角闪过几丝萤光,他正心叫不妙,数道虚緲的玄光绕身而来,剎那间绽作明美的飞焰,及时將他护在其中。子嬈以墨蝶將幽骨虫逼退,另一只手早幻出“千丝”之术,凭空虚点,无数莹洁如玉的细丝恍若活物一般急速向空中的怪鸟射去。 千丝万缕,飞速缠绕,幽暗飘忽的雾气之中仿若有千万道透亮的光华穿插交错,疾转飞舞,將那怪鸟层层包围在其中。怪鸟虽受重伤,却仍凶烈无比,上下翻腾挣扎,不断要衝破丝网扑將下来,但每挣扎一下,身上便沾上更多的韧丝。 子嬈脸色渐渐透出雪玉样的苍白,却不肯收了“焰蝶”之术,全力施展“千丝”。心法源源流转,清叱声中,真气自指尖破出,冰丝凌空齐飞,光华暴涨。 伴著怪鸟尖利的哀嘶,巨大的丝茧终於形成,越收越紧,越缩越小,丝上光华忽明忽暗,渐渐收敛,轰然坠地之时已化作一片冰冷的寒白。 子嬈顾不得其他,抢至夜玄殤身旁,急急问道:“你怎样?伤得厉害吗?” 夜玄殤先前一直以剑撑地,勉强站立,这时身子一晃,便单膝跪了下去。他替子嬈受那一击委实伤得颇重,隨后与那怪鸟硬拼更是被重力震及肺腑,只是凭一股傲气尽力支撑在这儿,此时心神一松,眼前竟一阵天旋地转。 背后一双柔软的手伸来扶住,带著兰若幽香的柔丝素绢轻轻拭过,细心替他擦乾唇角残留的血跡。子嬈仔细確定他身上並没有再沾染鲜血,挥手將绢帕遥遥丟出,半空飘下时已化作一片烟火纷飞。她收了焰蝶,转头看来,眸底原有的冷媚之中儘是关切。 夜玄殤愣了一会儿,眼中浮出一丝淡笑,撑著她的手慢慢起身,“没料到竟是一对戾鹤,一时疏忽,差点儿便著了道。” 不远处,先前重伤的戾鹤早已在幽骨虫的围覆中化作白骨,而那只被丝蛊缠绕的却连幽骨虫也不敢靠近,纷纷向四周趋避。子嬈扶他到一片乾净的地方,“先別说话,赶快调息一下才是。” 夜玄殤自知伤势不轻,魍魎谷中危险重重,著实不易带伤前行,遂不多言,就地盘膝而坐,闭目疗伤。他的內功心法得穆国天宗真传,至刚至阳,浑厚精纯,子嬈从旁相护,眼见不过一盏茶功夫,他原本紧锁的眉心復於平静,呼吸也渐趋悠长沉稳,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但就在这时,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 清清水,长悠悠,来无尽,去无休,曲曲折折入幽冥,山山岭岭难阻留…… (本章完) 第26章 魑泽奇阵(2) 第26章 魑泽奇阵(2) 沉沉夜,暗昏昏,天无光,地无痕,冥冥杳杳路难回,生生世世多少魂…… 这歌声似远似近,仿佛自四面八方极尽空虚之处传来,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女子幽美的声音一遍一遍轻轻吟唱,子嬈听了倒还作罢,夜玄殤却心头剧震,刚刚平復的气息骤然岔乱,身子一晃,毫无预兆地呛出一口鲜血。 子嬈大惊之下指尖疾点,急忙炫出焰蝶相护。夜玄殤踉蹌著伸手扶住一棵大树,那歌声牵魂绕魄般不断传来,虚虚实实,飘飘荡荡,听在耳中,胸口一阵更甚一阵的闷痛袭来,几欲再次呕血。 摄虚夺心术!子嬈猛然想到此处。她的真气出自“九幽玄通”一脉,又深通巫族奇术,与这种异法自然相剋,所以並不受影响,但此时夜玄殤重伤未愈,却绝受不起这般衝击。 夜玄殤扶著树干的手难以抑制地不断颤抖,突然间剑眉一剔,反手拍击大树,精神陡振,一声长啸纵声而起。与此同时,子嬈清啸之声亦衝口发出。 两人啸声远远送出,一啸未已,一啸又起,前赴后继,连绵不绝。夜玄殤啸声雄浑激昂,子嬈啸声明亮清彻,两人以真力催动啸声,双啸齐作,恍若飞龙清凤上破天宇,翻覆九霄,直震得四周林木簌簌作响,奇鸟怪兽乱飞疾走。那歌声与啸声一触,顿时一窒,便如幽幽火焰骤遇狂风,被割裂得断断续续,难以为继。 啸上加啸,振盪重迭,遥遥声传数里,歌声终於直坠深渊,西北方传来一声极低的闷哼,夜玄殤和子嬈展动身形,同时掠出密林,直扑而去。 衝出林中,两人眼前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湖泊。光线极暗,似入黑夜,湖面上冥冥静静笼罩著幽亮迷濛的薄雾,仿佛有漫天星光折射在其中,时隱时现,飘忽不止。湖畔一只小船,如金月弯弯,轻轻飘荡在水中,说不出的魅异清雅。 不见唱歌的女子,甚至没有任何气息浮动的跡象。两人目光落入那幽美的湖中,心底不知不觉竟泛起一阵鬆缓,仿佛先前一番恶斗,此行之目的,渐渐都变得模糊不清,神魂似要沉入这迷人的星光之中,什么都不愿再想,不愿再看…… 念头方起,驀然惊觉! 夜玄殤眸心骤缩,多少年养成的习惯如一刃细弦猛地绷紧——隨时隨地保持清醒与警惕,永远不要在未知的环境面前放鬆。他能在无数次刺杀中频频脱险,心志之坚、思虑之密自然非比常人,只一恍惚便收摄心神,顿时意识到对方以奇门之术布下了陷阱。 “玄冥九转,八方入照!”子嬈手结妙莲法印,一声低喝,真力到处,碧璽串珠在她如雪的肌肤上呈现出一种异亮的剔透,黑暗中清烁炫美,寧静夺目,七彩明辉深深蕴於晶石中心,仿佛育有灵魂样的幽光一丝丝漾动流转,目光一旦与之相触,便像触到一片清虚,心头顿觉洁净空明。 她转头向夜玄殤看去,见他没有灵石护持却不为幻象所迷,不由有些惊讶,问道:“你的伤怎样?” 除了脸色略有些苍白,夜玄殤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仍旧看向湖面的眼中锋芒深邃,清湛无比,闻言微一侧首,淡声道:“並无大碍。” 子嬈道:“这湖中有人借玲瓏石设了大奇门九宫阵,四处都是幻象异景,若被迷摄心神,轻则经脉受创,重则走火入魔,你內伤未愈,莫要逞强与之硬抗。”夜玄殤神情中闪过一丝高傲,语气却平淡,“原以为魍魎谷是怪鸟异兽的天下,谁知却是人在弄鬼,能布下这样的阵势,天下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子嬈静立湖畔,凝神思索,“大奇门九宫阵是玄门中极高明的阵法,阵依九宫之术设局,每宫中又暗藏先天八卦,共做八九七十二之数,自坎一宫休门天蓬星始,阵盘不断变化,不同的时辰入阵,所遇的景象便也不同。这湖上所设阵盘十分严谨,且在中宫坤位又加了一道神盘,设下直符、腾蛇、太阴、六合、勾陈、朱雀、九地、九天八神,可见布阵之人非但精通奇门遁甲,更是大六壬中的高手。” 夜玄殤双臂交叉抱於胸前,靠在近旁一块巨石上,“如此说来,破阵倒要费些周折。” 子嬈淡淡斜睨湖心,“这阵法虽设得不错,却也没什么了不起,若是哥哥在的话,一眼便能看出七十二局生死之门所在,破去阵盘易如反掌。” 夜玄殤微一合目,“那你呢?” 子嬈笑道:“虽没他那么快,我当然也推算得出,不过光是七十二局八门九星,便有一千二百二十四种变化,再加上当中神盘,正是一千八百种,我才懒得费神。”她媚眼细挑,浅笑之下闪出几分狡黠,“告诉你个秘密好了,大奇门九宫阵是很厉害,可惜却有个致命的破绽,每十八局轮转,必有一刻时干克於日干,一旦阵法运转到此,天、中、神三盘自成太白入荧之势,便会有瞬间停顿,利客妨主。” 夜玄殤一直垂眸听著,此时目光一抬,点头道:“好,那时辰到了你叫我。”说罢就这么双目微闔,倚在石上静静养神。 子嬈知他方才强提內息对抗摄虚夺心术,虽以啸声震伤敌人,但经脉再受震动,绝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轻鬆,便也不打扰他,默默在心中推算阵法。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癸卯时一到,天、地、神盘交错更替,大奇门九宫阵果然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两人隨即展开身法,以极快的速度往湖心掠去。 子嬈不断出声点出落脚之处,自正西方震位,斜七直九,似曲似折,看似绕湖而行,一直走到第三百零四步,便见湖心光芒一亮,一道莹莹光华当空闪过。眼前景色忽然一变,湖泊仍是湖泊,但那片幽冥诡异的雾气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片意想不到的美景。 近山掩黛,隔水横烟,一望无际的湖面之上蒙蒙烟波浩淼,湖心有岛,几点深墨落清波,对岸却是桃,整片如霞似火的桃林正值绚丽,浓浓艷色飘入云水之中,令那湖光山色也透出胭脂般的柔美,一叶扁舟,轻轻漾漾,在那无边桃色之中欲棹还停。 確实是船,但不是幽冥湖畔诡异的小舟,船上有人,一个身著银红明纱絳綃衣,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在船头,垂眸静坐。似是若有所觉,她忽地睁开眼睛,乍见到两人,著实吃了一大惊,霍然起身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闯入魑泽禁地!”声音娇软清脆,悦耳动听,正是方才施展摄虚夺心术,险些令夜玄殤走火入魔之人。 子嬈早已看出这少女刚刚硬抗他两人的啸声吃了暗亏,若非她见机快,及时罢手,单是夜玄殤的天宗心法就足够令她消受了,轻轻一笑,“姑娘偷袭不成,若是知道以湘妃石及时镇辅大奇门九宫阵,我们进来难免便要费些周折,只可惜,姑娘疏忽了。” 那少女心头一凛,知道一时大意被对方趁了先机,冷哼道:“原来就是你们伤了我的鹤儿,竟然还敢来送死!” 子嬈摇头浅笑,“我们入谷是为寻药,至於送死,却不感兴趣。” “寻药是吗?”那少女柳眉一扬,一双俏眸上上下下將他们打量,“果然又是为烛九阴来的,好啊,我的鹤儿被你们杀了,阵法又被你们破了……”她一边说著,一边轻声撮啸,桃林中便有雪羽白翎的鸟儿应声展翅,在她身边盘旋翻飞,洁白的羽色衬著繽纷绚烂的桃红,画面优美至极。她伸手逗弄著鸟儿,神情悠閒散漫,“你们这么大的本事,看来我想拦也拦不住,要寻烛九阴,隨你们便吧。” 子嬈略一沉思,语气放缓,“我们失手伤了姑娘的鹤儿,当真对不住,但家兄身患重疾,须这烛九阴之胆才好求医救治,姑娘若肯指点一二,我们感激不尽。” “哦?”那少女脸上笑意娇美可人,明眸顾眄,一字一句地重复道,“真的要我指点一二?这可是你说的,你既然求了我,我也不能见死不救,要找烛九阴容易得很,可是,就怕你们找到了后悔!”说著挥手弹指,身旁白鸟翩飞而起,掠向湖面,她一转身,便自小舟上举步走下,就这么轻盈盈凌波踏水,往两人身处的小岛而来。 (本章完) 第27章 烛龙九阴(1) 第27章 烛龙九阴(1) 微风中一湖波光澹澹,红衣灵动飘飞,如画般清美脱俗。夜玄殤一直不曾说话,此时突然目光一动,看向不远处深不见底的湖面。 “不好!”刚刚想到什么,那少女口中发出奇异的低啸,原本平静的湖面骤然生出巨大无比的漩涡,湖心巨浪四面狂涌,在那少女脆如银铃的清笑声中,一条庞大到难以想像的巨蛇,携著丈余高的水柱陡然现身! 惊涛翻滚,浪落风急,日光似乎猛地一暗,还未及看清一切,那巨蛇已腾空而起,在漫天暴雨般的飞浪之间冲向两人立足的小岛! 子嬈和夜玄殤见机何等之快,异变发生时早已双双飞退,自一天浪雨中凌空穿出。那巨蛇落势极猛,轰然击向他们原先站立的地方,一片数人之高的山岩被它扫中,顿时四分五裂,崩溅激散。整座小岛才不过一亩见方,陡遭如此重击,几乎半边都被夷为平地。 巨蛇一击之后,顺势夭矫游走,阳光下周身如被银甲,半隱湖中不见其尾,大如车盘的巨头昂然高起,上有殷红怪角若龙,双目精赤如电,那少女红衣夺目,俏生生立在蛇头之上,得意地拍手叫道:“哈哈!你们不是要找烛九阴吗?现在我替你们唤来了,怎么样,满不满意,要不要再来一次?” 子嬈和夜玄殤几个起落踏上离桃林不远的湖岛边缘,险险避开致命的一击。先前那少女凌波而行,原来並非轻功有多高明,而是悄悄唤了水中巨蛇出来,攻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一人一蛇彼此配合,比那戾鹤更难应付,夜玄殤眉心略紧,突然低声对子嬈道:“缠住她。” 子嬈一愣,见他侧身闪开,抬手点向自己胸口几处要穴,登时明白他要以封穴之法强行压住伤势。明知他这样做极损真元,却已顾不得阻止,上前一步扬声笑道:“妙歌夺心魂,灵法驯奇物,如此精湛的摄物夺虚之术,想必是出自莒山樵枯道长门下,那湖上的大奇门九宫阵,十有八九便是仲晏子所传了,却不知姑娘是他们哪位的高徒?” 那少女正对被破了阵法耿耿於怀,杏眸圆瞪,喝道:“本姑娘的师承来歷,关你什么事?” 子嬈也不恼,不疾不徐地道:“姑娘既不想说,我便猜一猜也无妨,我知道仲晏子有两个徒弟,一个是赫赫有名的楚国少原君,一个是喜著雪衣战袍的九夷族公主,姑娘显然都不是,那你的师父一定是樵枯道长,对吗?” 那少女被她猜中师门,有些不悦,但隨即俏眸一转,“哼,是又怎样?让你们知道也无妨。你们藉机取巧破了师伯的阵法,算不得厉害,真有本事,和我的白龙儿斗上一斗!” 子嬈笑吟吟环视湖光美景,说道:“姑娘此言差矣,但凡奇门术数,上法天象,下应八方,天地交泰生死轮转,任何阵法都有破绽可寻。你说我取巧入阵,看来是心中不服,当我凭真本事破不了这大奇门九宫阵吗?”说著纤指一点湖心,“此湖中阵盘,酉卯相衝,金虚木辱,应在西方勾陈,东方六合,按大奇门九宫阵之演变规律,辰时二刻,开门引动,辅、禽二星双吉。”指尖往西方微侧,“辰时三刻,阵心逆转,死地化为生门。”袖袂一扬,指尖点向正西,“巳时一至,天盘乙奇,中盘休门,神盘六辛艮八宫,虎遁之势既成,自此出入阵中,易如反掌,姑娘以为如何?” 那少女听得愣愕,心想按师伯所教的法子推算,这番说法竟分毫不差。子嬈藉此拖延时间,不过片刻,便见夜玄殤原本苍白的脸色已与常人无异,甚至看起来更加神采夺人,听到她与那少女的对话,他似乎想到些什么,眼中闪过明显的异样,隨即在她耳边道:“诱他们上岸来。” 子嬈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念头一转,嫵媚笑说:“小姑娘,看来你的修为还差得远,不如我指点一下你吧。其实你只要上转天盘入丙奇,下佐地盘为六庚,九宫阵法天网四张,要困住我们易如反掌,又何必闹得这般翻山倒海?不过我看你学会了阵法也没什么用,那两只怪鸟的下场你也知道了,既然唤这烛九阴出来,不如索性乖乖取了蛇胆奉上,免得大家麻烦。” 果不出所料,那少女一张俏脸霎时气得又红又白,娇喝道:“鹤儿的事我正想找你们算帐,这是你们自己找死!”大怒之下口中急声撮啸,那烛九阴巨口陡张,猛地向后一缩,带著湖中汹涌的巨浪,直向岸上衝来! 子嬈和夜玄殤早有准备,仍是飞退,却在半空中投向不同的方向。子嬈飘然落向鲜艷的桃林,夜玄殤则疾速往岛中心一座小山投去。 絳衣少女连声发令,烛九阴体形虽大,行动却极为灵活,巨尾狂扫,偌大的桃林被摧枯拉朽般整片击毁。子嬈体內真气催到极致,於刻不容缓间避开重击,自一片残飞红中倏忽逸出。纵然及时,蛇身上坚硬的鳞甲仍颳得肌肤生疼,险些被猛烈的罡风直卷回去,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夜玄殤一落到山岩上,顿时暗呼不妙。他原打算將烛九阴引至此处,藉助山势丛林限制这庞然大物的行动,谁知临近之后才发现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山。整座湖岛虽看起来处处林木葱蘢,却也不过数亩见方,岛在湖心,四面临水,一掠即出,眼前湖泊广阔几如大海,这样的小岛零星散布,数不胜数,真正山岭耸峙的岛屿最近的也在两三里外。 骤入险境,夜玄殤剑眉一紧,精神却陡然攀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峰!身后腥风及体,脑中电光一般闪过自幼苦修的武道,继而一片纯粹空明。 返身,冲天而起,归离剑入手,真气沛然流转,一式剑招化身长电自九天击落,迎著凶猛的对手当头疾去! 势如鹤,烈如惊雷!剑气狂涌如潮! 半空中千万剑影,似有一只巨大的白鹤傲然展翅,几遮天日。鹤蛇天敌,物形相剋,清啸声中,那烛九阴发出一声怪如潮涌的嘶吼,巨口之中血光飞溅! 夜玄殤几乎是自蛇口中横穿出来,就势落到山下。尚未及喘息,怒极而狂的烛九阴带著一股颶风回身扑来!归离剑横扫而出,不料斩中蛇身,竟发出金铁交击的响声。那烛九阴乃是千年灵物,鳞甲坚逾精钢,刀枪难入,夜玄殤大惊之下借剑身反弹之力急速后退,饶是如此,仍被那股巨力震得周身气血翻涌,胸前几处要穴同时剧痛,硬被压下的內伤几有发作之势。 他落足之处正在子嬈身旁,两人还来不及说话,再次狼狈闪避,躲过烛九阴又一次攻击。 “竟敢伤我的白龙儿!”那絳衣少女自驯养烛九阴以来,何时吃过这等大亏?当下將灵术催到极致,指挥烛九阴大发神威。前面两道玄影飘闪不定,后面红衣御风紧追不捨,三人一蛇绕山追战,小岛上岩摧地裂,树倒石崩,著实害苦了原本安居在此的飞鸟走兽。烛九阴力大无穷,所过之处无不夷为平地,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攻势,逼得子嬈和夜玄殤只能躲避,毫无还手之力。 正当难分难解时,岛上忽然响起一声奇异的低啸,啸声未落,一道极小的白影轻电般自烛九阴眼前闪过,半空中急转一周,倏地便向蛇头落去。 烛九阴陡然受惊,急速向后退走,絳衣少女猝不及防,险些被闪下蛇头,急忙连声呵斥。白影稍纵即逝,烛九阴退开一段距离,身躯盘成小山样的一团,巨首高昂,双目凛凛,盯住不远处一块岩石。 “咦?”絳衣少女遥遥一看,只见岩石上蹲著只小兽,雪色金瞳,貂身狐尾,样子威风神气,但只不过巴掌大点儿,和烛九阴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別。可就是这小兽,似乎令烛九阴颇为忌惮,晃动盘旋,仅余半边的红信频频伸吐,却不敢贸然进攻。 “雪战!”听得子嬈一声召唤,那小兽斜睨了烛九阴一眼,返身窜至她的怀中,又一跳,蹲上肩头。 絳衣少女诧异万分,俏眸闪闪不断打量雪战,又是好奇,又是不满,转而低低发声催促,烛九阴目露凶光,开始绕著子嬈和夜玄殤缓缓游走。雪战蹲在子嬈肩上,喉中低啸隱隱,一瞬不瞬地紧盯著面前巨大的对手。 (本章完) 第28章 烛龙九阴(2) 第28章 烛龙九阴(2) 双方对峙片刻,烛九阴血口陡张,猛地扑向子嬈。雪战亦从子嬈肩头窜出,直扑烛九阴赤色如血的眼睛而去。 “你缠住那少女,烛九阴交给我!”夜玄殤当机立断,趁烛九阴被雪战吸引,展动身形,飞身抢上蛇头。 “大胆!”絳衣少女转身一声娇叱,玉掌如刃斜劈,欲逼他无法立足。夜玄殤猛提內息,身形陡然一高,便如玄鸟般凌空扑下,撮掌击出。如此以硬碰硬,虽留了三分掌力,絳衣少女却哪是他的对手?一声惊呼,两人双双自蛇头坠落。 半空中一道灵巧的彩带自絳衣少女袖中飞出,近旁树上微微借力,人未落地,一点金光便向夜玄殤射去。却闻一声清笑,旁边有人將她拦下,子嬈闪至身前,“小姑娘,你的对手是我!” “两人欺负我一个,有什么了不起!”絳衣少女气呼呼喝道,手中彩带疾绕,一柄小巧的金剑光芒闪烁,叮噹轻响之声不绝如雨,剎那间已与子嬈过了数十招。 这时夜玄殤早已和那烛九阴斗在一起,四周狂风呼啸,漫天飞沙走石,激尘滚滚,除了时隱时现的巨蛇身躯,雪战和夜玄殤完全不见踪影。子嬈武功本在这絳衣少女之上,但因不欲伤她,始终留有余地,只將人困住作罢,大半心神倒在那边人蛇之斗上。絳衣少女奈何不了她,突然招式一变,彩带收回袖中,使出一套精妙掌法,一双玉手如千鸟穿林,上下纷飞,落掌之时寸劲激发,隱隱竟有群鸟齐鸣之声,清音错落高低,美妙至极。 鸟鸣声起,先前林中被惊散的白翎鸟不知从何处纷纷齐至,展翅扑向两人,一时令人眼繚乱。絳衣少女咯咯一笑,趁机俯身前窜,便从子嬈袖底穿出,趁她被白鸟阻住,口中迅速发出一声异啸。 “不好!”子嬈脸色猛地一变,身后传来如雷巨响,烛九阴化身白虹腾空跃起,直投湖心而去! 潮水扑上小岛,一天飞尘尽落,眼前哪里还有夜玄殤的踪影?整个湖泊化作一渊滚水沸腾,波涛汹涌,惊浪狂翻,烛九阴巨大的身躯忽隱忽现,浮沉翻滚,远处几座小岛受它波及,一片片岩石崩塌,巨震不已。 子嬈霍然回身,眸中寒光冷冽,袖底玉指急扣法印,数道真气破空飞旋,莲华心法隨之展出。 这巫族异术以己之心神,摄人七情六慾,絳衣少女正自得意洋洋,忽被至纯至柔的玄阴真气包围,眼前似见朵朵洁净无瑕的白莲陡然盛开在一片狼藉的世间,清美中带来寂灭涅槃般的虚无之感。 玄阴真气有若实质,时凝时放,莲华齐绽,她“啊”的一声跌倒在地,身子不断颤抖。子嬈眸光静如深渊,冷声命道:“唤你的白龙儿上岸来。” 幽冷的目光透入,絳衣少女心中泛起一片混乱,惊怖、忧伤、绝望、恐惧、思念……种种莫名的感觉纷至沓来,是她从来没有想像过的情绪,仿佛被丟入了眾生万物的痴念慾海,挣扎抗拒,永世难休。她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却紧咬著嘴唇,倔强著不肯说话。 湖中浊浪滔天,水下传出震耳欲聋的吼声,一股股血浪从中冒出,越冒越急,將碧波染得赤红一片。子嬈一颗心隨那吼声直沉下去,微微合目,眸心忽有一点魅亮的异光自极深暗处幽然绽现,絳衣少女和她四目相交,目光不由一凝,心神仿佛坠入无边虚渺的空间,只听到有个柔和声音在心底轻声道:“去唤你的白龙儿上岸。” “唤白龙儿上岸。”她毫无意识地重复一句,就那样站起来,什么都不想,只按这声音的吩咐去做。 冲天的水柱,带著血色涌上半空,烛九阴重新现身,一只左眼鲜血淋漓,已被利物重伤,右眼赤红狰狞,仿佛有地狱之火燃烧在里面,狂躁之態大异先前,扫视岛上,陡然一昂巨头,便向子嬈和絳衣少女立足之处衝来。 子嬈收了“莲华”异术,心神一阵虚弱,眼见颶风之中庞大的暗影如山般压下,勉力提气,伸手揽住已然陷入昏迷的絳衣少女急急掠出。 轰的一声巨响,原先站立的地方被烛九阴击出一个深坑,碎石齐飞。烛九阴受伤之后狂暴难安,又失去了那少女的控制,一味猛攻不休。子嬈方才催动丹元之气强行控制那少女心神,体內气息纷乱不继,不知还能躲得过它几次发狂般的攻击。烛九阴一击不中,血口张合,再次昂起身来,准备发动攻击! 便在此时,一柄长剑突然自巨蛇的腹部穿出,戳透蛇身,狠狠钉入了地面岩石的缝隙!烛九阴吃痛之下,整个身子如箭般向前窜去,那长剑死死插入岩石,锋利的剑锋自烛九阴没有鳞甲的腹部迅速划过,巨大的蛇身被生生剖开,腹中內臟隨血四流。 烛九阴受此重创,痛不可当,在小岛之上剧烈翻滚,首尾横扫,激起四周断木碎石不断坠落,大有天崩地裂之势。子嬈抱著那絳衣少女急忙躲避,混乱中闪来一个黑影,一把护住她两人,纵身投向湖中。 隨著一股大力潜入水下,而后拉著那少女奋力衝出水面,子嬈感到身后有人將她一把托起,向不远处另外一座小岛游去。身后重击之声连续传来,连湖底都能感到震动,攀住岛侧岩石上岸,两个人同时扑倒在岸边,將手中托著的少女用力向上一推,谁也说不出话来,伏在岩石上不住喘息。子嬈只缓了一下便撑起身子,將身旁那人用力拖起来,待看清果然是夜玄殤,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不顾他身上泥污血腥一片,一把抱住他,“太好了!你还活著!” 夜玄殤和烛九阴从岛上打到水底,恶斗中故意被它吸入巨口,再以那种要命的方式破出蛇腹,这时浑身上下酸痛乏力,连动根指头的力量都欠奉,被子嬈一撞,攀著岩石的手一松,两人齐齐跌回水中。 一旋浪翻起,子嬈拖著他重新冒出水面,这才发现他脸色极其苍白,匆忙问道:“喂!你没事吧?” 夜玄殤缓了口气,勉强笑道:“好像还没死。” 湖中波光起伏不定,幽暗的水色隨著一旁岩石的倒影不住荡漾,几缕乌髮如丝,时聚时散,勾勒出女子妖嬈的容顏。湖水將子嬈一双眼睛洗得清亮,亦透出几分心有余悸,“你和烛九阴打到湖里去,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夜玄殤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面前清如星湖的目光就这么撞进眼中,耀得人心跳微微一顿,他怔了片刻,脸上突然现出一抹奇异的神情。 见他不说话,子嬈奇怪地晃了他一下,似是想到什么,声音转柔,“怎么了?是不是伤得厉害?” 夜玄殤空著的手在水中一握,復又缓缓鬆开,有些刻意地避开了她的眼睛,但在那柔美的声音中,或许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唇边浮起了一丝浅笑。“没事,还撑得住。”他低声应了一句,勉力扶著岩石上岸。 对面岛上,烛九阴虽然重伤,却一时未死,正发狂一样不断翻滚,似要摧毁周围一切。蛇头上有个小小的白点,任巨蛇如何翻滚,始终无法摆脱它的钳制。过了片刻,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烛九阴庞大的身躯自半空中急遽摔落,再次扬起,力有未逮地又摔下,连续几次,震得湖岛皆颤,终於不再动弹。 “死了吗?”子嬈见烛九阴身躯几次捲动,由频繁的抽颤而至僵硬,不由站起身来。夜玄殤靠在岸边岩石之上,神情似乎有些委顿,“过去看看再说。”不料刚刚举步,眼前猛地一黑,踉蹌了一下险些踏空,勉强一提真气,经脉间空空荡荡难受至极,竟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 子嬈急忙伸手扶他,“你身上有伤,不如在这里等我。”子嬈见他气色灰败,显然强封穴道压制伤势遗祸甚深,此时后果显现出来,不啻再次重伤,担心地道,“那烛九阴看起来是活不成了,我取了蛇胆很快回来。” 夜玄殤方要说话,一口血气直衝唇边,紧抿了唇忍过去,身上却阵阵泛起寒颤。极深的疲惫透心而来,他清楚这是內伤即將发作的前兆,再不设法疗伤,后果不堪设想,只得强自调匀气息,嘱咐子嬈,“千万小心。” 子嬈点头答应,再次潜入湖中,一道细长的水纹通向对面小岛。 (本章完) 第29章 天之娇女(1) 第29章 天之娇女(1) 夜玄殤遥看子嬈上岸,一切皆无异样,这才放心地就地坐下,缓缓引导丹元真气游走於几度遭受重创的经脉。疼痛太甚反而变得麻木,倒不再像初时那么难以忍受。记忆之中,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最近一次也是三年之前,独自结果了来自东宫的数十名死士,也是那一次,彻底清楚了究竟是谁想置自己於死地。念头至此,真气突然毫无预兆地四窜衝撞,丹田中驀觉绞痛,险些便要彻底失去意识,他心中顿时凛然,隨即强行压制心神,专心调息运气,摒弃杂念,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空明境界。 过了不多时候,他被一声低弱的呻吟惊动,一直昏迷在近处的絳衣少女慢慢恢復了意识,正以手抚额坐起身来。夜玄殤剑眉微收,下一刻归离剑已抵向她的咽喉,待她茫然睁开眼睛时沉声吩咐:“不要乱动。” 絳衣少女愣了半晌,等看清他是谁,竟也不顾利刃加身,抬手指著他奇道:“啊……你居然还活著!” 夜玄殤淡淡道:“我好像一直不太容易死,抱歉,让姑娘失望了。” “白龙儿呢?”絳衣少女似乎此时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四处看去,发现已经不在原来的岛上,再往別处找去,隱约见到烛九阴伏在对面小岛上,忙以灵术遥遥召唤,烛九阴却一动不动。她呆了片刻,扭头看夜玄殤,满脸的不能置信,“你们……你们杀了我的白龙儿?”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夜玄殤剑身一振,仍將她逼在数步之外,胸间却真气逆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絳衣少女眼中已经水光盈盈,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眼见就要掉下泪来,再看看远处的烛九阴,一转身,委屈万分地衝著他嚷了过去,“你杀了白龙儿!你竟然杀了白龙儿!赔我的白龙儿来!” 她这般喊了几声,夜玄殤眉峰越蹙越紧,听她不依不饶,突然冷喝了一声,“含夕公主!” “干什么?”絳衣少女脱口应道,忽而一顿,又道,“好啊,你知道我是谁还敢如此,我定要王兄治你的罪!” 夜玄殤暗中长嘆,果然所料不错,这少女真是楚国公主含夕。以前只听说楚王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跟隨樵枯道长学艺,却从未有机会见到过,不想今天竟在这里遇上。出了这魍魎谷,他不仅仅是夜玄殤,还是穆国入楚为质的三公子,其实早在猜测对方身份时便已想到,此时正值楚穆交恶之际,著实不宜多生事端,否则处境会比以前更加艰难。但明知棘手,却还是做了,只因在他心中,世间从无不可为之事。眼中深光一锐,剑尖微抬,便冷声道:“烛九阴是我杀了,你若再哭闹,我连你也一样杀。” 含夕原本正气恼地瞪著他,猛地和他目光相触,身子不由为之一僵,仿佛有一桶雪水当头罩了下来,寒意直浸心头,一时竟嚇得愣了。 就在此时,岛外忽然间遥遥传来一阵异兽低啸。含夕眼睛一亮,跳起来叫道:“金猊!是师父来了,哼,看你们怎么办!” 啸声片刻趋近,很快便到了近前,夜玄殤目光扫过四周,见先前那艘小船不知何时被湖波推到了近岸,船身虽有破损,但还勉强可用,遂將剑尖微偏,沉声道:“麻烦公主上船,隨我过岛去。” 含夕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起身跳到船上。夜玄殤长剑始终不离她的要害,暗暗运功自视,发现內伤远比想像得严重,眉宇间无声一紧。离小岛越来越近,便见岛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人,一名老者布衣青袍,形象孤傲,正负手打量子嬈,旁边却是一个老道,身著灰色道袍,足蹬黄麻履,破烂落拓倒有三分像街头叫子,唯腰间掛著的酒葫芦揩得乾乾净净、油光闪亮,脚下蹲著一只状如狮子的金毛异兽。 那异兽乃是一只金猊,自来颇通灵性,遥见含夕被人挟持,顿时跃起身来,发出极为不满的低哮。孰料声音未落,子嬈肩头的雪战金瞳一竖,起身便是一声怒吼,其声直似虎啸龙吟,震得眾人都是一惊。那金猊也算兽中珍奇,竟浑身一个哆嗦,呜地缩回了主人身后,匍匐在地,头也不敢再抬。雪战高踞子嬈肩头斜眸睥睨一番,方才懒洋洋地蹲下,姿態中儘是不屑。 樵枯道长除了饮酒,生平一大嗜好便是驯养异兽,眯了眼打量雪战,“唔,云生兽,难得难得。”一转头看向含夕,鬍子一动,“小子,你是什么人?胆敢用剑指著老道的小女徒。” 夜玄殤长剑一振收回,“夜玄殤见过两位前辈,含夕公主乃是楚王胞妹,玄殤岂敢冒犯?”口中虽称前辈,却只是负手傲立,毫无见礼的意思。樵枯二人同时冷哼,显然对他狂妄的態度极为不满。 子嬈心下诧异,她深知夜玄殤看似率性不羈,实际心思縝密、进退有度,断无道理这般激怒对方,而以他一贯作风,既点明那少女是楚国公主,如何竟这么轻易放她自由?满心疑问转眸相望,夜玄殤和她目光一触,脚步微微后退,突然抬手,便將她挽入了臂弯之中。 他一路虽和子嬈谈笑无忌,却从未有过如此越礼的举动,子嬈先是一怔,隨即心中凛然。此时此刻,她清楚地感觉到夜玄殤身子虽如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站得笔直,但大半的重量,已就势移到了她身上。悄悄伸手过去,不动声色地扶在他腰上,触手之处一片温热潮湿,显然不是湖水,而是他身上某处伤口的鲜血正慢慢浸透衣衫。 贴著他的怀抱,子嬈感觉他用指尖在身后写下几个字——设法先走。心头微震,抬头向他看去。夜玄殤目光一沉,眉间极快地掠过蹙痕,只因她以眼神清楚地做了回答——同进同退。 含夕得了自由,早已上前拉著樵枯道长的衣袖撒娇,“师父,他们杀了鹤儿和白龙儿,破了师伯的大奇门九宫阵,还把桃林给毁了!你快替夕儿教训他们!” 樵枯道长向来极宠这个徒儿,摸著鬍子道:“老酸儒那个鬼阵原本就乱七八糟,被人破了有什么稀奇?倒是老道的灵蛇被人取了胆,这个面子丟不起。”面色一沉,“两个小娃儿,是你们干的?” 两人尚未来得及回答,那青袍老者便淡哼道:“自己徒儿学艺不精,反倒怪我的阵法不济,好没道理。” 含夕早替师父接著酒葫芦,扭头娇声笑道:“师伯,你上次设好了阵盘,只教我几天就走了。”下巴往子嬈那儿一抬,“我是学艺不精啊,可是她说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阵盘设得也不怎么高明,摆明了不把师伯的阵法放在眼里!”说著冲子嬈两人做了个鬼脸,一副让人又气又恨的调皮模样。 子嬈眉心一拢,迅速横了含夕一眼,还未想好如何应对,那老者沉冷的目光已扫视过来,“这话可是你说的?” 那青袍老者不是別人,正是仲晏子,子嬈知他身份,一时心下迟疑,沉默不语。夜玄殤瞥见她眸中复杂的神情,突然放开她的手,朗声道:“两位前辈莫要错怪了他人,闯阵入岛,杀蛇取胆,都是在下所为,请让这位姑娘先行离开,在下一人做事一人当。” 仲晏子睨他一眼,冷冷道:“哼!脚步虚浮,面色灰败,分明经脉受损,真元大伤,还敢以闭穴之法硬压伤势,你若像现在这样再站上半个时辰,下场便不比老道士那条怪蛇好到哪里去,老夫倒想看看你如何逞强下去!” 夜玄殤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前辈所言极是,我便是想逞强怕也有心无力了,打发了不相干的人,我任两位前辈处置就是。”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子嬈从诧异中回过神来,目光在身旁男子散漫不羈的神情间停留,唇角忽而渲开一丝清艷淡笑,无奈地嗔了他一眼。再一垂眸,像是做了某种决断,跟著款款移步上前,面对仲晏子盈盈拜下,“子嬈见过叔父。” 眾人无不一愣,樵枯道长最是惊奇,“老酸儒,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漂亮的小侄女?老道我怎么不晓得?” 仲晏子没理会他,只是看著子嬈,面前的玄衣媚顏的女子,早已不是当初宫苑中灵肆乖张的小女孩,但那眉眼神情却一见便知,他心中並无怀疑,只是当眾相认却绝不可能,冷冰冰再问一句,“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这话是你说的?” 子嬈眸光轻漾,这位王叔虽在帝都与子昊暂时和解,却对旧事难以释怀,不愿重归宗族,子昊信中言简意賅,略述事情经过后,只嘱咐了四个字“待之以礼”。 (本章完) 第30章 天之娇女(2) 第30章 天之娇女(2) 待之以礼,无害於王族,他的意思,她自然清楚,面对责问也不反驳,承认道:“是我说的。” “口气倒不小,你仗著什么本事,敢说这样的话?”仲晏子沉声道。 子嬈不慌不忙,依旧面带淡笑,“子嬈所学的阵法都是哥哥教的。想必叔父还记得,哥哥自幼便喜欢在竹苑琅轩中看书,琅轩集天下万般奇书於一苑,哥哥这些年来几乎阅遍群书,胸中所学可谓博採眾家之长,但这奇门、六壬、太乙神数,所知所学却多半来自那一套二十九卷《太御奇数》。”顿一顿,悄悄一抬眼,果不出所料,仲晏子脸上现出些许意外的情绪,“这套书可是出自叔父之手,所以说起来,哥哥该称叔父一声师父才对,子嬈不过跟哥哥学了这么一星半点儿,也不敢央叔父认做徒儿。只是今日入阵之时,见有人空有那么好的阵盘在手却不会用,忍不住就教了她几局变化。”扭头嫵媚一笑,“公主,我说得可对?教你的阵法可记住了?” 含夕颇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承认她是指点了阵法,“不就是阵法吗,有什么了不起?” “嗯,”子嬈微微点头,“我记得好像是有人说过,破了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倒是斗得过她的白龙儿才算厉害,是不是?” 含夕一愣,隨口道:“是啊,那又怎样?”突然发觉不对,瞥见师伯已然阴沉的脸色,下一句话及时咽了回去。子嬈却笑吟吟又道:“公主这样说,便是觉得我叔父教的东西,不如你师父教的了?” 含夕一双杏眸圆瞪,急道:“喂!我可没这意思!” 夜玄殤从旁听她们斗嘴,唇角不由挑起几分,仲晏子和樵枯道长这对老友,相互间言语交锋多半是因自视甚高,谁也不服谁,如此一来,怕是两人都要忍不住了吧。果然,不待子嬈再言,樵枯道长便拍著身旁金猊的头开了口,“呵呵,小女娃敢情是来给老酸儒討面子的,老道的灵蛇死得可冤了些。今天若让你轻轻鬆鬆走了,老道岂不是输给了这老酸儒?”抬手往湖上一指,“你且试试看,只要能出了这魑泽半步,老道今天便將那蛇胆白送於你。” 仲晏子眉峰微微一动,子嬈依言看向湖畔,不由吃了一惊。湖中不知何时出现一片片浮沉游动的暗影,仔细分辨,竟是为数甚多的巨鱷,其中不少已伏在岸边,逐渐昏暗的暮色之下,点点巨目似开似合,凶恶狰狞,甚是骇人。樵枯道长的驯物之术比起含夕来高明了不知多少倍,不见任何动作便唤了这些巨鱷前来,含夕“哈”的一声拍手叫道:“师父师父,这些巨鱷前些时候被白龙儿赶得怎么也不敢回这边岛上来,你是如何把他们唤来的?快教教我!” “教什么教?”樵枯道长瞪她一眼,“仗著灵蛇还输给人家,师父的脸都让你给丟尽了!” 含夕吐了吐舌头,“师父最厉害了嘛!” 子嬈已自湖上收回目光,轻轻一笑,便像压根没见到那些巨鱷,裊裊娜娜对樵枯道长福了一福,“道长,您是叔父的好友,便是子嬈的长辈,子嬈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在道长面前爭什么输贏。” 樵枯道长一愣,盯了她半晌,突然笑道:“老酸儒,这小女娃嘴巴厉害,就这么一句话,老道便成了以大欺小,不好意思再出手了,你们叔侄合起伙来算计老道吗?” 仲晏子冷声道:“我何时说过有个侄女?” 子嬈却不容他推拒,“叔父!子嬈今天来求取蛇胆,是因哥哥剧毒缠身,不得已而为之。哥哥乃是一家之主,一旦身有不测,家中必生大乱。此事牵连甚广,非同小可,叔父想必也深知其中利害,还请不计前嫌,助子嬈一臂之力。”说著衣襟轻敛,这一礼,却是王族参见尊长的大礼。 仲晏子眼眸淡垂,不曾阻止,面上却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虽因当年的变故不肯再认王族,但当年子昊和子嬈曾暗中相助,使他逃过大劫,他向来恩怨分明,眼见子嬈相求,心中已有了援手之意,看她一会儿,沉声道:“你那哥哥胆大妄为,强行修习九幽玄通的功夫,以剧毒淫浸奇经八脉,毒废而玄功尽废,根本就是自寻死路,你纵取到这蛇胆又有何用?” 子嬈略一沉吟,遂决定將实情和盘托出,摇头道:“叔父有所不知,哥哥体內剧毒並非因修习九幽玄通,而是二十余年汤药所致!” 仲晏子眼底精光一闪,“汤药?” “不错,叔父以为,哥哥当真是自来体弱多病吗?”子嬈声音平静无波,却又似含了极深的怨抑,“那女人的手段,叔父也曾领教过,她想控制哥哥,从小便以百毒为药迫他服食,二十余年毒药解药交相更替,以至於现在毒入骨髓,侵蚀五臟。竹苑琅轩多少武功绝技,哥哥偏挑了九幽玄通,固然是因为这门功夫十分厉害,却也是发现修习时借毒链气,可以引导剧毒为己所用,设法加以控制,而今他体內剧毒,倒有大半是靠这玄阴真气的压制才不至於一发不可收拾。” 仲晏子神色阴沉变幻,震惊之下不由怒道:“那女人竟用如此恶毒的手段,岂有此理!” 子嬈凤眸细挑,渐生冷澈之意,“哥哥从来最恨別人要挟,那女人越是想控制他,他越是不让她得逞,当初决定修习九幽玄通时,便早已有了与她一爭高下的打算。我与哥哥都是一般想法,叔父离家之后,那女人曾將我关进玄塔,让我受那不见天日的折磨,可我偏要活得好好的,塔中七年,我日日潜心修炼,就是要让她知道,她关我囚我,不过是造就我一身武功,而今我也定要为哥哥求医解毒,若人有神魂,必让她九天黄泉,永不安寧!” 她这番话说得十分偏激,却极合仲晏子口味,冷笑道:“好,她要害人,老夫偏要救给她看看!”一转身,“老道,借你蛇胆用一用,你肯不肯?” 凭他两人的交情,樵枯道长自然不会不答应,却多年来斗嘴斗惯了,断没有当即应承的道理,两眼一翻,以手抚须,“烛九阴千年灵物,老道不吃这个亏,蛇胆取出来,不如用来泡酒。” 仲晏子对他再了解不过,淡淡丟出一句,“三瓶百年雪腴酒。” “百年雪腴?”樵枯道长眼中一亮,神色大动之余,却仍摇头,“百年雪腴换我千年蛇胆,不合算,不合算!” 子嬈这时哪还会不明白樵枯道长嗜饮,当即柔声央求,“道长,您若肯借了这蛇胆,莫说百年雪腴,就是惊云冽泉、东海玉髓,这些好酒我都能取来孝敬您老人家。而且啊,我们家还藏有几种好酒,別处可喝不到,到时候我请您尝个够,好不好?” 樵枯道长鬍子一动一动,显然大为动心,子嬈看在眼中,藉机再软声磨他。樵枯道长本也不想与她为难,如何经得这般依依相求,终究答应了不再追究此事。子嬈欣喜万分,俯身道谢时突然察觉,不过说话功夫,原本浮聚在岛畔的巨鱷早已无声无息没了踪影,粼粼湖波平如明镜,一片寂静安然,心中不由暗自惊嘆。 这时天色已晚,樵枯道长命含夕聚幽骨虫將烛九阴尸身化除,免得生出腐败瘴气,污了这片湖岛。星星点点的幽骨虫在灵术的召唤之下自四面密林深处飘忽聚来,附上烛九阴长臥岛上的身躯,晶芒万聚,冷冷幽灿,恍如在湖光轻波间架起了一道银河,美不胜收。夜玄殤从子嬈开始和含夕斗嘴时便再未说过话,这会儿也只是静靠著近旁一株倖存的古树,看著不远处奇异的景象,和那独立风中的女子。 短短数日相识,这个让他一见之下竟难以自持的女子,似乎是他生命之中一个异数,对方的身份与心思,也曾在目光对视间猜测揣摩,她究竟是谁,如今也已呼之欲出。然而他並不十分在乎,甚至连生死也一样,他杀人,不过是不愿死在那样的人手中,他陪她冒险,不过是因为她吸引了他。 含夕失了灵物不免有些耿耿於怀,好在少年心性,不过闷了一会儿,很快又对雪战產生了兴趣,但她对杀了烛九阴的夜玄殤似乎更加好奇,处理好烛九阴便缠著他问东问西。夜玄殤倒也出奇地耐心,虽已倦极,却有问必答,不时与她讲些江湖趣事,很快逗得她开心不已,浑然忘了白日大家还是敌人。 子嬈一直心念夜玄殤的伤势,几次留意他的神色,目蕴关切,夜玄殤有意无意看向她,淡淡一笑,长夜悄逝,又是人间。 (本章完) 第31章 山谷夜宴 第31章 山谷夜宴 天如穹庐,夜色苍茫,无垠夜空清如墨洗,朗月似玉当空,俯瞰洒照碧野。九域山河,千里月华如一。 洗马谷中几个大小不一的美丽湖泊间,数堆篝火將山谷映得几如白昼,火光中一阵阵笑声不时扬起,柔美多姿的九夷族女子,有著戎装,有著彩衣,且歌且舞,轮番携酒相敬,不断將四周热闹的气氛推向高潮。 明美炙热的火焰,隨风跳动轻舞,对面主席之上子昊一身白袍无意中著了火光明亮的色泽,雪衣丰仪映衬如玉俊面,越发显得雍容出尘。他正微微侧首和坐在右侧的且兰说了句什么,神情温润如沐春风,全不似平日清冷少言,且兰亦笑语回应,酒晕飞霞上玉肌,明艷中更添娇美。 日前他们一行人自剑庐归来,再次路过洗马谷,且兰得东帝首肯同九夷族军队会合,继而召集族人宣布了与王族停战的决定,今日便是在谷中举族设宴,庆祝战事消弭,同时招待王族与昔国的贵客。 入夜之后,九夷族人以草原为席,在选定的几处空地上燃起熊熊篝火,居中一处便是这群湖环绕的高地。一盏盏美酒敬到席前,且兰连饮了数盏,已然面若桃色,有些不胜酒力。子昊坐在主席,自然不比她饮得少些,只是酒喝得越多,脸色反而越见苍白,但与眾人谈笑风生,一双幽深的眸子清亮摄人,几似星光落入其中,只见风流俊逸。 先后见了几个九夷族中辈分较高的尊长,不厌其烦地与他们一一长谈。酒过三巡,苏陵早已明白主上的意思,言语之中配合得恰到好处,末了更代他以晚辈之礼亲自送几位老者还席。待他们离开之后,子昊微微侧身一声低咳,除了侍奉在他身后的离司,谁也不曾见他眉心极轻地蹙了一蹙。 离司柔和的眸子闪过一丝担忧的光泽,但只不言不语,將他手边酒盏换上了清茶。 茶香如缕,子昊低头缓缓啜饮,逐渐压下令人不適的酒意,趁这空隙理一理思路,眸心不由带出几分深沉。几位长者话中有话,背后透露出的是所有九夷族人的顾虑,多年生死相拼的战事,所造成的影响並非三言两语便能完全消除,这几盏酒的味道委实够烈,目光投向十几步外另一堆篝火处,再次闪过深思的痕跡。 这时候,那军中战士所在的篝火旁忽然爆出一阵喝彩声,接著传来几人爽朗的大笑。 人群散开,古秋同、墨烆和几个军中地位较高的將领一起往这边走来,人未至,先听到豪爽的笑语,“墨將军不愧为帝都第一剑手,闻名不如见面,今晚可真是痛快!”因著几分酒意,墨烆一向冰冷的脸上略见几分生气,声音却还是不带太多感情,“將军过誉了,墨烆只是侥倖而已。” 眾人纷纷上前见礼,子昊把盏笑问:“墨烆,看这样子是得了彩头?” 墨烆以手扶剑微微躬身,“没有给主上丟脸。” “墨將军剑法高明,我们今晚可都成了他手下败將!”古秋同接过旁边人递来的酒,朗声笑道,“王上,方才和墨將军聊起日前帝都那一战,说实话,我们以前也吃过败仗,却从没有那次输得彻底。事后才听说,那时王城中原来只有战士一千多人,王上用兵之神,当真令人心服口服,这盏酒,是末將代军中將士们敬王上的!” 子昊微一垂眸,抬手拿起酒盏,帝都多年穷兵黷武,倾举朝之师而伐九夷,却遭息川惨败,以至於最后偌大的王城只有千余名將士可用,这对他来说,並不值得夸耀。心中虽这么想,面上却当然不会露出,只是执酒一笑,“帝都城坚池深,本就易守难攻,这也算不得是你兵败。” 古秋同道:“前路受阻,后路被断,主帅生死未卜,王上明明不带一兵一卒孤身出城,我们却连动都不敢动,末將十二岁从军,仗也打了不少,但就算是连场血战也没这么难忘,至今仍像陷在里面似的。今天这番话若不说出来,自己闷也闷死了,还望王上莫要见怪。”抬头喝光手中之酒,“不战而屈人之兵,末將委实受教!” 子昊目光在他面前一停,笑了笑,將他所敬的酒一饮而尽,与他照杯一亮,“古將军乃是九夷军中栋樑之柱,幸好我们並未当真兵戎相见。如今两族尽释前嫌,日后相互扶持,將军必然多有辛苦,这盏酒当是朕先敬將军。” 古秋同连忙抱拳道:“末將不敢!”抬头时心中感慨丛生,不由便望向席上,子昊似是突然抬眸,正和那道复杂的目光撞个正著。 与他眼睛一触,古秋同很快低下头去,侧身退了一步,旁边一个肤色黝黑,高大魁梧的將领大声道:“我楼樊也敬王上一盏酒,多谢王上那天手下留情,虽然王族和九夷族有深仇大恨,王上的功夫,我却佩服得紧,酒我先干了!” “哦,楼樊?”子昊眼角微微一挑,打量了这人几眼,认出是当时在王城被他夺了剑的那个偏將,淡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曾经五度单骑杀回九夷国都城,救出近百名族人,最后身中十余箭却仍能突围而去的大將楼樊。” 楼樊哈哈笑道:“王上也知道这事,那几箭还真差点儿要了我的命,不过那时候杀红眼了,管他奶奶的什么箭不箭的!” 他突然爆出句粗口,且兰忍不住皱眉,却又莞尔一笑,子昊不以为意,以手轻抚酒盏,缓缓道:“朕记得你曾在两界关连斩文老將军手下两员大將,最后和靳无余战成了平手,看来你的功夫不在他之下。” 楼樊道:“那个靳无余倒是条汉子,我奈何不了他,他也不能把我怎样,下次若再见到他,必得好好打一仗才痛快!” 子昊点了点头,“两界关之后函田一战,你同大將昔宬率八百兵力断后,竟能挡下三万精兵的追击,就连文老將军也对你很是另眼相看,九夷军中有你这等人物,著实难得。” 楼樊原本酒量便大,今晚趁著热闹已喝了不少,此时提起这些征战旧事,胸中酒意血性上涌,浑忘了席上坐的是何人,忍不住恨声道:“若不是王族仗著人多,昔將军又怎会阵亡!我九夷族多少兄弟就是这般……” “楼將军!”身旁古秋同突然出声低喝,楼樊一愣,扭头看他,古秋同使了个眼色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楼樊呆了会儿方才醒悟,“嗨”的一声转头,难掩一脸的愤愤不平。 对面子昊却似没有看到这些,一如先前温润含笑,“率性豪爽,忠义勇猛,像楼將军这样的好汉子,朕最是欣赏,我们再喝一杯如何?” 楼樊没想到他会主动邀自己饮酒,又呆了一呆,才转身取了盏酒,向上一举,一口气喝光,却没再说话。 子昊搁下酒盏,清湛的眸子在九夷族几个將领面前一扫而过。即便今晚將王族和昔国奉为上宾,举行这样盛大的宴席,九夷族人却终究不可能完全放开心结。尤其是身在军中的將士,每个人都曾直面那一幕幕铁血杀戮,经歷过九死一生,他们接受王族的安抚,遵从公主的决定,但心中却做不到毫无芥蒂。 古秋同他们邀墨烆比剑,难免不是存了落王族面子的心思,他让墨烆去,是因为知道墨烆绝不会输。墨烆不擅谋略机锋,但心性坚毅,於剑法之上极为执著,造诣並不低於苏陵、皇非等人。军队之中崇尚武艺,这样的比试,反而会给屡遭九夷族和楚国联手重挫的王族树立威望,所以他並不担心,只是接下来这番敬酒,却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楼樊这莽將军心直口快,不似其他人那般掩饰得当,被他几句话便试探出心中想法,这般血泪生死凝成的仇恨,如何不令人心惊?但是,他绝不会允许九夷族成为一个后顾之忧,只因一旦有所差池,就必要费数倍的时间去重复和弥补,而他,最浪费不起的便是时间。 气氛突然有些异样,且兰微微蹙眉,抬眸之间对古秋同投去一瞥。古秋同触到她含有制止意味的目光,心头微凛,刚要说话,却听东帝笑问:“今日难得欢聚一场,古將军,你身边这几位朕好像是第一次见,何不介绍一下?” 古秋同毕竟还算稳重,纵然心中亦有不平,却无论如何不会像楼樊那般鲁莽衝动,听东帝开口相询,隨即笑道:“王上不说,我倒还真疏忽了。”指了身边一位红袍將领,“这位是左偏將褚让。” 那褚让十分沉默,只向上抱了抱拳。子昊微微点头,“神箭褚让,赤平关曾独战文家三位少將军,走允川,破厉城,洹水双箭定三军,九夷族中,箭术无人可及,幸会。”示意离司斟酒,举盏一笑。 褚让微怔之后,遂也取酒在手,原本面上的冷漠淡了些,犹豫一下,终是躬身向席上施了一礼。 “这位是右偏將司空域。” “屺州司空家与九夷族素来渊源深厚,司空將军一双金鐧出神入化,隨且兰公主转战千里,忠心耿耿,从无怨言,九夷族兵马日盛,你功不可没。” “中军副將,叔孙亦。” “叔孙將军智勇双全,昔国求援,楚国借兵,你几度对且兰公主提出諫言,助九夷族度过危难,仓原一战,你配合少原君调兵遣將,几乎断了文老將军所有退路,於兵法上,你深諳其道。” “中护军古宣。” “古將军长子,十一岁隨父征战,十六岁便能独自领军。將军次子亦在军中,近年来屡立战功,一门三將,真可谓虎父无犬子。” 古秋同將七、八个將领一一介绍,子昊举酒笑谈,眾人出身经歷隨口道来,无不精准,竟是对诸將了如指掌。古秋同面上渐露惊讶,和那叔孙亦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震动。 每同一人说话,子昊便与之对饮一盏,他毕竟身份不同,如此以礼相待,眾將神情间也都缓和许多。数盏烈酒饮下,子昊拂襟起身,缓步离席,“古將军,我们两族间虽多有误会,但王族从来不曾真的將你们当作敌人,现在不会,以后也绝对不会。今晚难得有此机会,朕想与军中將士多亲近亲近,不知將军愿否相陪?” 话虽是对古秋同说的,目光却含笑扫过面前诸人,最后落在那叔孙亦身上。果然,古秋同尚迟疑未决,叔孙亦已抬手道:“王上有此雅兴,我等理应相陪,请!” 让开道路,一行人往军中將士聚集的湖畔走去,墨烆在主上举步之时便要跟上,肩头忽然一沉,被人阻住,回头却见是苏陵不知何时回到了这边。面对他疑问的神情,苏陵轻轻摇了摇头,一旁且兰也一样没有动,遥遥看著子昊独自同眾將步入数千名九夷族將士之中。 (本章完) 第32章 周天剑阵 第32章 周天剑阵 苏陵对墨烆和离司投去一个放心的笑容,转而对且兰微微抱拳,“公主。” 且兰手握酒盏,目光转向苏陵,缓缓道:“谷中这些將士,几乎每一个人都有兄弟姐妹、父母亲人死在与王族一次次的交战中,他们並不是圣人,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无法轻描淡写忘掉一切。我可以放下仇恨,为九夷族选择一条明智的道路,但要与王族和平相处,並非一朝一夕便能做到。” 苏陵笑了笑,“促使那场战爭开始之时,主上想必早有预料,时隔三年,主上既如此相待九夷族,就必会有所把握。” 且兰点了点头,对面篝火之下,一片深色戎装之间,那人白衣胜雪,超然卓立,自有一种控制全局的从容。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但透过那殷殷火色,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周围一片深含戒备的戎武之气鬆动消融,继而生出一丝轻鬆,然后沉落、瓦解,终被或爽直或豪迈的笑声逐渐取代。古秋同不断命人抬酒送来,东帝閒閒负手,笑立军中,湖风吹拂袍角飞扬,自一派丰神卓然,此刻正和离他最近的叔孙亦说了几句话,叔孙亦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微退半步,拱手低头。 且兰收回目光,轻轻斟酒入盏,琥珀色的美酒合著星光自指尖流漾旋转,映出一抹淡笑。果然是好眼力,早就看出叔孙亦虽身为副將,实际在军中的影响力並不低於古秋同了吧。古秋同是她不在时战场上直接的统帅,但这些年来九夷族的每一个决断,她都必然会先和叔孙亦推敲商议,再做具体打算。 近日来她曾几度召开族中会议,眾人自然都是心存顾虑,所以才有方才半真半假的试探。理所当然的试探,她示意古秋同阻止,是並不想令矛盾浮出水面,事缓则圆,假以时日,一切都可以更加妥当的安排。但是,他却不知为何,非但刻意引导楼樊重提旧事,更毫不掩饰地直接將仇恨挑明,令人颇有些费解…… 这般抽丝剥茧地想著,忽然敏锐地感觉到一阵剑气,一抬头,赫然竟见十余名九夷族女战士人人佩剑出鞘,將子昊团团围在中央。苏陵、墨烆同时吃了一惊,且兰起身將他们拦住,“是青冥她们平时修习的剑阵,少安毋躁。” 话虽这么说,人已快步赶了过去,九夷族將士们纷纷起身,且兰抬眸扫过,“这是干什么?王上面前岂可放肆?” 眾人未及回答,子昊已转身笑道:“方才听叔孙將军说,九夷族女將练有一套极为厉害的剑阵,我一时兴起,便想看一看。” 且兰目光在眾將间一掠,哪还不知他们是欲藉此试探王族真正的实力,遂微微一笑,“难得王上有此雅兴,不如我率眾女將与王上演练一番如何?”迈步上前,抬手接剑,青冥、鸞瑛便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退了开去。 子昊目视於她,眸中笑意略深,微一頷首,“如此甚好。”苏陵在人群外围驻足,和墨烆抬眸对视,目光双双落在且兰身上。 青冥和鸞瑛退向两侧,撤下一名女將,十二人重新站定方位。且兰將剑锋一振,雪衣白袍迎风猎猎,“这套剑阵取古六歷易数推演,上应周天星象运转,还请王上不吝赐教。” 子昊闻言眉梢一挑,“若取古六歷之演变,历法四分周合,十二道之外想必还有二十八宿相佐。公主何不將阵法完整了,全力施为,方才尽兴?” 且兰一怔,隨即展顏笑道:“谨遵王命。”扬声吩咐,“青冥、鸞瑛,点將布阵!” 身旁两名女將齐声领命,传令下去,军中再有二十八名戎装女子出列,执剑各就其位。青冥双手捧剑,奉至子昊身前,子昊笑了笑,“不必,若有需要,我自会取用。” 场中剑阵內外浑圆,四方各增七星守护,二十八宿相连,声势顿时大为不同。子昊负手静立其中,两层剑阵快速旋转起来,一正一反,一反一正,几度交错之后,剑圈瞬间扩大,周围其他將士为剑气所迫,纷纷向后退去,让了更大的空地出来。 烈烈火光之下,九夷族女战士手拈剑诀,战袍飞扬,步伐一致,身形展动开来再分不清人影,只见两圈疾速飘动的剑光,阵外三步之內一片清芒流转。 道道剑气自四面八方飘来,子昊衣袍无风自动,人却如渊临岳峙,似对天地万物都视若无睹,予人以强烈的静极空虚之感。四周剑气无法影响到他,阵势即刻变幻,剑光忽绽,夜空下如落天星,闪现不休,突然间,漫天银芒飘荡交织,骤然化做一道绚烂无比的星河,流光电掣,向內疾射阵中。 剑气激得袖袂劲扬,令人睁眼如盲,就在眾人以为数十柄长剑即將刺中子昊时,阵中白衣倏忽一闪,眾女子无不一愣,必杀的进招同时落空。剑光陡失目標,乍收之下光华四散,现出无数剑影,不料光华一落,赫然见子昊竟仍旧静立在阵心,似乎从未离开过。 娇叱声中,剑阵再次催动,威力更甚之前。子昊微合双目,心中映出一片浩瀚星空,星象剑光流转交替,生生不息,其形其势,如观指掌,忽然负手,足下倒踩七星,於那剑影之中从容进退,四方攻势虽然凌厉,却根本无法沾到他一片衣角。 见他如此托大,周围响起一片譁然之声。 如此数周之后,子昊唇边勾出一抹清淡的浅弧,星眸忽开,朗然一声长笑,“楼樊,三招之后借你佩剑一用,小心了!” 这几句话刻意以內力送出,声震全场,谷中诸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楼樊闻言浓眉陡竖,他虽性情莽直,但在九夷族中武功数一数二,当日王城之外子昊空手夺剑,此间將士大多曾亲眼得见,若说那时还算是出其不意,此刻他已事先出声提醒,便是公平较量。 九夷族女將岂会容对手轻易出阵取剑,皆將剑法全力施展,不料子昊身影飘忽不定,甫进忽退,踏角宿,入龙渊,三招一过,突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倒射而出,身前阻来的两剑竟然迎面落空。 楼樊正全力戒备,反应不可谓不快,呛然一声佩剑离鞘! 但就在他腕力初发,剑势陡起之时,一道修削的手指却早已搭上他的手背!掌力吞吐,楼樊五指剧震,竟然把持不住,长剑脱手飞出,人亦闷哼一声,便向后跌去。 古秋同离得最近,手掌向前疾探,欲助楼樊稳住脚步。不料两人身子一碰,楼樊身上陡然泄出一股奇寒的真气,凭空震得他大退一步,脚下猛使一个千斤坠,方才勉强站定。 此时褚让、司空域齐声断喝,双双自两侧抢出,直取飞上半空的长剑! 一只手比他们更快! 白影忽闪,长剑仿佛原本便就在那手中,两面劲气夹攻而至,下沉的剑峰突然微微一侧,抓向剑柄的两只手便疾速撞向锋刃。 两人大惊之下同时撤掌,子昊唇角微挑,收剑时手腕几不可察地一振,人却不停留,倏地后退。 几人交手只在眨眼之间,先前剑阵中阻拦子昊的两名女將甚至还未来得及归位,眼前再见白衣飘拂,子昊人已出现在阵心,一笑间脚步微错,便与且兰擦身而过,趋入阵法转变时稍纵即逝的空隙,不知如何便取代她踏定了全阵中枢星位。 褚让和司空域这时才落回地上,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显而易见的震骇。无人知晓的掌心处,各有一丝极细的血痕正缓缓渗开,冷汗浸入其中带出轻锐的刺痛。 取剑在手,子昊已不愿再浪费时间,他因左肩有伤行动不便,一手始终倒负身后,此时便是单手持剑,忽然在身前三尺之外画了一个空旷的圆。 剑锋递出的一刻,九夷族女將们手中长剑同时一窒,紧接著便听嗡嗡剑鸣之声迭起,人人手中长剑无故震颤,似在某种气势威压之下突然战慄不已。一道无可匹敌的剑气自阵心透出,形成完美的浑圆,四周长剑被这剑气牵引,再不受主人控制,齐齐飞向圆心。数十柄长剑同时钉入一处,錚然一声整齐的鸣响,而原先持剑之人,包括且兰,已纷纷身不由己单膝跪地,心头皆涌起无力相抗的感觉。 场中只余子昊独立阵心,一剑在手,襟袍轻扬。不仅仅是身旁女子,山谷中所有將士无不生出朝见君王的感觉,明知不可思议,却有种俯首叩拜的衝动,臣服之意自灵魂深处强行升起,使得场中万人噤声,一片屏息静气。 九幽剑境,王者之剑。 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夜色下唯闻噼啪轻响,篝火燃烧的声音。所有人都像在等待什么,望向湖畔那清冷的身影。 子昊独自负手静立,目光遥遥投向夜色下浩瀚无际的星空。过了片刻,方微一合目,淡淡一笑,“周天剑阵,可圈可点,叔孙將军可曾想过,由四分而大衍,或者更有可为?”转身时望向叔孙亦,那清朗话语消冰融雪,猛地令这智囊人物回过神来。 叔孙亦看向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如梦初醒一般,谷中气势竟完全被对方控制。暗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斟酌道:“古六歷以四分法定二十八宿,建子、建寅、建丑、建亥,十二中气应歷而生,章岁罔替可成阵法,大衍历却始於中五,三微而生四象,两者似乎难以相济。” 子昊含笑道:“大衍历议,何取天地之数?” 叔孙亦一怔,答道:“天地之数取於易,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 子昊微微頷首,再问:“何谓三微生四象?” 叔孙亦道:“夫数象微於三、四,而章於七、八。卦有三微,策有四象,故二微之合,在始中之际焉。蓍以七备,卦以八周,故二章之合,而在中终之际焉。中极居五六间,由辟闔之交,而在章微之际者,人神之极也。” “三微四象,何以纪日月?” “策以纪日,象以纪月。故乾坤之策三百六十,为日度之准。乾坤之用四十九象,为月弦之检。日之一度,不盈全策;月之一弦,不盈全用。策余万五千九百四十三,则十有二中所盈也。用差万七千一百二十四,则十有二朔所虚也。” “数象相合,何谓遁行之变?” “夫遁行者,以爻率乘朔余,为十四万九千七百,以四十九用、二十四象虚之,復以爻率约之,为四百九十八、微分七十五太半,则章微之中率也。” 两人就历法一问一答,问者固然信手拈来,答者亦准確迅速,毫无滯怠,可见於此极为精熟。周围將士不知所然,皆听得一头雾水,却只见叔孙亦面色由思而怔,由怔转惊,由惊再喜,先后几度变幻,几乎难以自持。子昊引他背诵历法算经,手中剑尖微斜,就近点出几个阵图。叔孙亦目光一凝,盯著地面半天不曾抬头,口中自言自语,儘是大衍术之推算法决,眼中竟慢慢现出狂喜神色,待终於抬头,语气中已隱含请教之意,“敢问王上,四分月建十二地支,何合中五之数?” 子昊方要做答,心脉处忽觉一阵悸痛,利刃般锥来,身子一僵,急以长剑撑地,唇角紧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掩饰得及时,就连身前叔孙亦也未看出异样,只以为他是在垂眸思索,从旁耐心等候。过了会儿,方听一声压抑的低咳,子昊缓缓开口道:“天数五阳十阴,地数十五阴,五居阳数之中,舍天五退藏於密,合二十五双。故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说著略作停顿,收剑回身,“五十完满,万物各归本位,静极无为,若虚其一,则余四十九象三万六千之数,生息流转,无有穷尽。天道以变迁为不变,数由一始,亦从一终,阴阳幻化,唯一而已。古六历法取四分,大衍法天地中五而立,实际万法归一,万变不离其宗,此为阵法之根本。” 叔孙亦眸中露出深思的痕跡,“难怪方才无论阵法如何变化,王上却如在无人之境,处处先其道而行。” 子昊微微一笑,“不错,破阵如是,立阵亦如是,大道之行,充盈於万物,週游於天地,苍天浩海、微尘草芥皆如一是。知其一而守,则归玄黄混沌未开之圆满,得其一而用,则天下无不可立,无不可破。” 叔孙亦闻言浑身一震,似若有所悟,良久之后,突然后退半步,长身一揖到地。 子昊不动声色负手身后,剧痛过后,心神竟阵阵虚弱,突然只觉疲惫不堪,眉心微紧,遂將右手向下一带,左边肩头的伤口顿时一阵裂痛,神志却隨之清醒几分,“此三阵之后的变化,你可推算得出?” 叔孙亦稍加思索,“取大衍三十六周天之数,末將省得。” 子昊淡淡道:“这阵法威力虽大,但用於战场却欠於灵动。明日你斟酌一下,自军中挑选四十九名擅长剑法的战士出来予我备用。”这番话已是命令的语气,叔孙亦却也不问为何,当即恭敬应下,顿了一顿才问道:“王上可是要以小阵辅於大阵,取四分、大衍之所长,相互为济?” 子昊目露欣赏地点了点头,缓步踱向楼樊那边,將剑还与他,笑道:“多谢將军借用。”说话时徐徐看向周围诸將,古秋同、褚让、司空域都默不作声,但几乎是不约而同,几人將目光一垂,皆如先前叔孙亦一般,抱拳躬身拜下。 (本章完) 第33章 美人如玉 第33章 美人如玉 酒尽宴散,夜已近半。辞別眾人,离司跟著子昊往暂住的营帐走去,一路上只觉得他越走越快,自己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待到帐中,一直默不作声的他匆匆吩咐了一句“莫让人进来”,便逕自进入后帐。 营帐由两幅布幔从中隔下,分为前后两进,外面是议事会客之所,里面则是东帝休息起居之处,离司在外帐停下脚步,垂幔扬起的瞬间,瞥见他身子踉蹌一晃,隨即便被落下的垂幔挡住了视线。 身边再无一人的时候,子昊几乎是跌坐榻前,眉心终於紧紧蹙起,体內气息逆冲带来的痛楚尽显无遗。药毒遇酒本就不易压制,方才又强行动用真气,尤其是最后那一剑,真气贯入剑境,直接以九幽玄通压慑场中所有人的心神。九幽剑境,这世上怕是没有几人能够与之抗衡,那样的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但九幽玄通的境界每上一层,就意味著体內的毒又深几分,反噬之力亦越发严重,两相纠结,此时经脉中翻腾不息的已分不清是真气还是毒势,一味的疼痛,令得他紧攥的指节冷冷发白。 离司未得准许,不敢隨便入內,只听帐內不断传来低抑的咳嗽声,好不容易止住,却又静得令人焦虑难安。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於听到里面低声叫道:“离司。” 那声音暗哑疲惫,几乎就听不清楚。离司匆忙掀帘入內,只见子昊盘膝而坐,显然刚刚调息完毕,听她进来,吩咐道:“去沏茶来,要釅一些的。一会儿苏陵和且兰过来,让他们直接进来见我。” 离司看他脸色,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答应著退了出去。子昊双目半合,一动不动地坐著,似是想到什么事情,眉宇间依稀现出一丝隱忧,然而也不过瞬间,就又重新恢復了淡然与平静。 苏陵来时,离司已烹好了热茶入內,子昊接在手中,很快一盏茶便空了下去,垂眸令离司再添新的,这才抬头,“见了古秋同还是叔孙亦?” 苏陵道:“两人都来过了。” “如何?” “古秋同年长稳重,话並不多,看得出他一向尊重且兰公主的决定。叔孙亦心思十分敏捷,考虑得也比他人要周密,问了不少帝都旧事,包括九夷族女王,当然,他问得最多的,还是昔国。” “昔国这三年来待九夷族仁至义尽,对之影响非同小可,他们自是要亲自確定你的想法才行。”子昊淡声道,“以古秋同为帅,叔孙亦为副,且兰这两个人用得不错。” “是,用此二人公主显然是精心考虑过。”古秋同之沉稳辅以叔孙亦之机智,身为主將的人在做出重大决策的时候要能支持自己的决定,又同时重用颇具才略的副將,不但发挥他的最大作用,更能从旁对主將造成隱形的牵制。权衡取捨,不失用人之道,九夷族自亡国始,一直是且兰公主独撑大局,其中艰难可想而知,倒真是个令人敬佩的女子。苏陵一边想著,一边隨手便拿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只一口,突然蹙眉。 这茶极浓,至少多放了两倍的茶料不止,大违主上平日习惯,苏陵正觉费解,一抬头,却见子昊已经又饮下一盏,离司也在他的示意下再次添茶。心中一震,这分明不是品茶,更不是解酒,而是借了浓茶强自提神,苏陵视线便往离司那边一落,两人刚交换了一下目光,便听子昊问道:“且兰呢?” 苏陵放下茶盏,“古秋同和叔孙亦从我营帐离开,便去了且兰公主那里,九夷族几位长者和其他將领先前都已经在公主帐中了。” “嗯,再等一等。”子昊合上双目,下意识地用手撑了撑额头。苏陵虽不想他过於劳神,有些话此时却不得不问,“主上,若九夷族今晚的决定不尽如人意,请主上示下,该如何处置?” 帐中安静了剎那,离司斟茶的手不由一顿,便听主上的声音自那薄霜样的水雾中淡淡响起,“弃子无用,斩草除根。” 漠然,漠然而决绝。 指掌间暗影之下,那般清寒的眼,那般静冷的目光,仿若孤峰之上千年玄冰,不含一丝情绪,不带一分迟疑。 离司心头震盪,手底的茶险些便自杯中溢出来,慌忙收手,耳边传来苏陵同样平静的回答,“苏陵明白了。” 不必动用昔国的兵力,终始山中五万精兵便有把握完全控制整个洗马谷,那么一夜之后,雍朝大地之上便不会再有九夷族的存在。倘若如此,便必要做到万无一失,走脱一人都会惊动诸国势力,引起无谓的麻烦,尚需费些周折,尤其如何处置且兰公主,將会成为棘手的问题。 子昊轻轻一拂袖,抬手取了茶盏啜饮,无须看,便知这得力重臣心中必已有了恰当的布置,復又一笑,“苏陵,多虑了。” 苏陵抬起头来,脸上亦露出温雅淡笑,“谋定而后动,不失先机,主上以前曾这般说过,苏陵一刻不敢忘。凡事多想一想,总比不想要好。” 子昊向身后软垫上靠去,腕上的灵石串珠滑下,习惯性地把玩在手中。苏陵和离司都知他正想著事情,並不出声打扰,过了片刻,只听他淡淡说了四个字,“且兰不会。” 苏陵点头道:“应当不会,但是其他人的意见必然影响她的决定,也要以防万一。” 子昊道:“且兰刚从终始山回来,有些事情应该已经看得很清楚。这三年征战早已使她成为九夷族真正的决策者,对於九夷族,她就是那个可破可立的『一』。” 对於九夷族,且兰是那个足以控制全局的“一”,对於天下,九夷族同样是那个至关重要的“一”。征伐九夷的战爭,使天下棋局出现微妙的转折,九夷族背后牵扯的势力错综复杂,有帝都,有昔国,有楚国,就连穆、宣等国也无不想要插手其中,只是被楚国那风头极盛的少原君生生压了下去。三年之前,尚未完全控制王城的东帝亲手在棋盘上落下了这样一枚棋子,牵制诸国的同时促成了帝都王权的更替,如今翻手乾坤,又使之成为各方势力博弈的关口。 千丝万缕,牵之一线。所以无论费多大的代价,收服九夷族是必然的一步,决不容有失,但事情若要做得再把握些,其实还有个更好的法子——且兰公主,是一个女人。 苏陵这样想著,便將想法说了出来,“主上,以前怕王太后藉机安插凰族女子入宫,主上一直託病不立后妃,这一拖就是好几年,如今已没了这顾虑,且兰公主才貌出眾,身份得宜,主上为何不考虑一下此事?” 离司心头一动,且不说一举两得,放眼九域,还有什么人比且兰公主更加適合入主中宫,不由满是希冀地看向主上。子昊却只隨意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墨色的玄石串珠深潭般映著那双清静的眸子,一颗颗自他指尖坠落,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他才缓缓开口道:“此事无碍大局,以后再说吧。” 面前两人不约而同生出一种感觉——每当遇到且兰公主的问题时,他的態度总会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似是对她另眼相待,在她面前时常会流露出一些愉悦的情绪,但与此同时,他又刻意保持著和她的距离,似是出於某种顾虑,不愿让她太过靠近自己。子昊却没有注意他两人神情中的异样,低头再饮了一盏浓茶。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盏茶了,茶虽釅,但效果似乎並不大,经脉间的疼痛缓下之后,神志竟不受控制地有些昏沉,他微微蹙眉,抬手按了下左肩,尖锐的疼痛立刻自伤口扩散开来,利刃般激得精神一振。离司突然见他外袍滑开,底下徐徐渗出一片血跡,浸染白衣分外醒目,吃惊道:“主上,留心伤处!” 子昊却阻止她检查伤口的动作,修眸微微一抬。帐外传来脚步声,风吹夜帘,一天星光骤然洒入。 且兰雪白的衣袍逆风飘落,沉静的姿態犹如一泊清明的月华,照入略暗的营帐。子昊目光半空中和那双明丽的眼眸相遇,两人谁也没先说话。 苏陵对离司望去一眼,起身道:“主上,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子昊点头,隨口吩咐:“过些时候我会將靳无余调离中枢,你安排一下,由他接手洗马谷兵权。” “是。”苏陵略一欠身,微笑答应,温文从容一如既往,身旁两女却都难掩瞬间的惊讶。 一句话五万大军统属变更,数年心血移交他人,苏陵却仿佛是接受了再平常不过的一道命令,既无犹豫,更无不满,躬身,抬头,君臣二人目光交错,那种无法形容的平静与默契,令得且兰心中一瞬震动。目送那飘逸蓝衫消失在帐外,正愣愕间,眼前突然多了件东西,却是离司將取来的伤药塞到了她手中,福了一福,“公主,我外面还熬著药,主上肩头的伤口裂开了,麻烦公主!”说著根本不等回答,紧隨苏陵掀帘而出。 帐中垂帘一掀而落,只余下了二人目光相对。 “伤处刚刚好些,怎么这么不小心?”且兰迟疑了片刻,取了乾净绷带跪至子昊身边,小心地帮他褪下外衣。她在军中常亲自替受伤的將士们包扎伤口,这些事情自不生疏,子昊斜倚长榻,微微垂眸看向眼前佳人,那灯下容顏分明的轮廓,令人想起多年之前那个曾经將她託付於己的女子,那样清晰柔和的美,秀雅而坚强的神態。 “一时没留意。”他淡淡答话,且兰一径沉默,柔软的指尖拂过肌肤,在那道深刻入骨的伤口之间,似有几不可察地一颤,不经意传递出她想要掩饰的心情。即便感觉到他的注视,她却不曾抬头,直到处理完伤口,才向他投来轻微的一瞥。 那月痕般清澈的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歉意,掠过子昊耐心而深沉的眸。但些许情绪的波动並没有打乱她的步伐,她退后一步,隔案跪坐在他对面,似乎想用这道长案隔开一段距离,以保持心思的冷静,略略斟酌,说道:“此间事了,过些时候我想率族人迁回九夷故土,不知王上意下如何?” 这像是一种谈判的姿態,但却无损於她的美丽,子昊唇畔似有笑痕,披衣而起,“这是否是九夷族一致的决定?” “是。”且兰微微点头,“九夷族六位长老和所有军中大將现在仍在我帐中,他们在等待王上最后的定夺。” 子昊侧身倚榻,把盏品茶,隔了一会淡声问道:“三年之前,九夷族借兵楚国的条件是什么,你的决定是否与此有关?” 灯火在且兰眼底轻轻一跳,在他洞若观火的注视之中,她目光落向案前铺展的王舆江山图,沉默片刻,纤细的指尖自那万里山河间轻轻划过,最终落在故土的方向,“九夷族虽然地域不算广阔,但从位置来说,与昔、昭两国正好连成一道拱卫帝都的防线,这三年战爭,九夷族的国土有小半沦为残城荒野,但更多地方却落入了楚国的掌控。如果战事发展下去,无论九夷族胜负如何,烈风骑隨时可以发兵王域,只要皇非有此心意。”她停了一停,看向子昊,他微一抬头,“说下去。” 且兰道:“你那道罪己詔斩断了我们两族间的战爭,也打破了楚国的布局,但只要九夷族一日故国未復,楚国便实际掌握著王域南面防线,一旦他们调兵入境,王族即便能够抵挡,结局也可能是两败俱伤,更可能令你和皇非一直都费尽心机牵制著的穆、宣两国有机可乘,那么最终必然变成天下混战,我想,这应该不是你想要的局面。” 子昊淡淡道:“继续。” 且兰抬眼相望,“方才在我帐中,发生了极大的爭论,对於今天的晚宴和王族的態度,各人看法莫衷一是,但是,所有军中將领意见却出奇一致,颇是出人意料。”一瞬注视融有异样的情绪,那一丝若隱若现的微光,恰如水底明月,下光阴,倒映著他不动声色的眸,“你可知道叔孙亦他们是怎么说的?” 子昊缓缓向后靠去,含笑摇一摇头。 且兰秀眉轻拢,“你故意用那样的手段,將他们几人压得话都说不出一句,却不关心他们最终的想法?” 子昊低低轻咳,再次摇头,“我只关心结果。” 且兰深吸一口气,朦朧灯色在她眉间落下清丽的光泽,冰肌玉骨,剔透的眼神。这一场战爭的结束,对九夷族来说並不代表真正的和平。师出同门的少原君,有著征战天下的抱负与野心,在拜师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九夷族即便贏了这场战爭,亦无法得回国土,最终必將成为楚国称霸九域的开端。 但是眼前,有一个契机。 “那么,王上想要的结果又是什么?” 子昊唇边渲开淡笑,“我要你,和九夷族的忠诚。” 他的回答不给人任何犹豫的可能,笑容却如此诱人,就像是一片莫测的渊海,广阔的海面似乎永远风平浪静,深处却有无数诱人的漩涡,只要进入这片领地,便没有人能够逃离。 且兰盯了他一会儿,一声轻嘆,长身跪起,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托在掌心,而后容顏微肃,以诚敬的姿態双手举过头顶,俯身低下头去,“且兰此来,是代表所有九夷族人將月华灵石奉於主上,並在灵石之前盟誓,九夷族愿重新归服王族,为之生,为之战,为之存,为之亡。无论何时,无论何事,九夷族人將以生命遵从主上的一切决断,绝不背叛!” 一字一句,重复了曾经古老的盟誓。她將灵石奉至他面前,连同九夷族未来的命运。灵石中传承自千百年前天地初开时神秘的力量,在她的真力催引下发出清明灵光,照亮四壁,营帐中一片清辉如水,净彩纷呈。 九石出而天下一。 灵石光芒映入子昊岑寂的眸中,明亮与暗沉交替,仿佛九域风云,沧海变幻。 他轻轻抬手覆上她的掌心,指尖相触,九幽玄通真气透出,月华石骤然光芒四射,与他腕上黑曜石交映生辉,一室流光璀璨…… (本章完) 第34章 穆国质子 第34章 穆国质子 一叶轻舟,迎著天光水色顺风扬帆,如平川驰马,直放楚都。玄衣劲装的男子独坐船头,合目入定,神色静穆,一任江风扬起衣角髮带,沿途风物变幻,而他却一直静坐不动,仿佛已然融入了广大的天地之中,任何事情都不能影响他分毫。 船行顺水,轻浪隱隱,身后突然嘻的一声轻笑,江中水波扬起,十余尾白鱼出其不意地跃出水面,水漫天,散如雨落,眼见连鱼加水便要落到他身上,船头剑光一闪,一柄长剑不知自何处弹起,吞吐如电,噼啪轻响声中,高高跃起的白鱼不断被长剑侧锋击中,阳光下纷纷化作耀目的弧线,重新坠入江中。 “呀!漂亮漂亮,居然一条都没伤到啊!”隨著一阵清脆的笑声,含夕大呼小叫地扑在船舷上往水中看去。夜玄殤收剑回头,正见子嬈慵然步出船舱,江风中衣袂荡漾,眉目间说不出的媚雅閒散,和他略一对视,都既有趣又无奈地看著这位令人头疼不已的小丫头。 昨天两人离开魍魎谷,含夕极“乖巧”地主动要求隨行回楚都,上船不久,夜玄殤只是不慎说了句伤势已恢復得差不多,她便顿时来了精神,不断召唤各种动物来试他的剑法,从天上飞鸟到水中鱼虾,端的是样百出,玩得不亦乐乎。夜玄殤正暗中嘆气,却听含夕笑嘻嘻地叫道:“夜大哥,这几天剑法长进不少嘛!” 这一声“夜大哥”,夜玄殤唇角明显抽搐了一下,果然含夕后面的话更令人哭笑不得,“鱼儿鸟儿都不够厉害,你肯定觉得没什么意思吧,等下了船,我想办法招几只金狮或是雪豹来给你练剑好不好啊?” 夜玄殤唇角又是一牵,看了看她,片刻后突然问道:“含夕,你这驯物灵术楚国应该没几个人会吧?” “那是当然。”含夕俯身单手浸在水中,灵术催动下,一群群白鱼自然而然聚拢过来,不过片刻,便在小舟之后形成庞大的鱼群。长江浩荡,银浪白鳞如织游龙,隨船迤邐前行,波光中翻腾跳跃欲隱欲现,几乎占满了小半边江面,形成蔚为奇观的景象。她一边弄水一边得意洋洋地道:“师父教我的灵术很好玩啊,別说楚国,就是天下也没几个人会!” 夜玄殤深眸微眯,笑得便有点儿不怀好意,“那等下了船,你多弄几只虎豹给我,什么金猊白龙也没关係,想必到时候楚都一定热闹得很,说不定连你王兄都要出宫来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能耐,把天下奇珍异兽都招进了城。” 看著含夕跳起来大叫:“不行,我是偷著跑出来的,你要练剑也不能害我被王兄抓回宫去!”在旁閒览风景的子嬈终於忍不住轻笑出声,却不料正和含夕玩闹的夜玄殤忽而扭头,猝然间四目相触,他带笑的眼中似有炫目的光芒轻闪,那一片深沉的墨色蕴了骄阳的光彩,如此明亮的热度,一瞬间灼入了心底。 天清如水,阳光粼粼如金倾洒江面,隨著楚都渐近,閒山逸水间渐渐透出繁华的痕跡。江面上往来船只越来越多,途经几处渡口,不时见各国船只进出停靠,无不载满了人员货物,南客北商,车水马龙,繁忙的景象显示出这大国都城举足轻重的地位。楚国之兴盛和帝都的萧条靡乱形成鲜明的对比,踏足楚都的那一刻,子嬈才知道为何子昊在提起楚国时总有一种意味深长的神態。 此时正值穆、楚两国交战,穆国大將卫垣突发奇兵,长驱直入连夺楚国四座城池,兵锋直指上郢,军情不可谓不急,但整个楚都却没有丝毫紧张不安的气氛。坊间不乏有人谈起当前战事,无论何人,都会提到一个人的名字——皇非。几乎没有人怀疑,一旦烈风骑归国出战,穆国便將付出远多於四座城池的代价,只要少原君在,便没有人动得了楚国分毫。 没有皇非的楚国,谓之大国,有皇非在的楚国,谓之强国,子嬈遥望上郢城中那一片华丽堪比王宫的少原君府,记起临行前子昊说过的话。將整局棋的棋眼布在楚国,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人,连他也不得不关注吧! 息川城头,惊云山巔,那男子骄傲的身影在心头一闪而过。一別多日,以烈风骑的行军速度,应该早已回师才对,却偏偏至今毫无动静。恰如那攻占息川的一战,烈风骑再次在诸方势力的关注中消失了踪影。 弃船登岸之后,不断听到关於战事的谈论,夜玄殤脸上渐渐出现一丝凝重。想到自己离开质子府数日未归,眼中隱隱闪过异样,但隨即微一挑眉,转身对子嬈和含夕拱手道:“我府中还有些要事未办,先行和两位別过了。” 子嬈目送他离开,眸中漾起一丝复杂的神色。以穆掣楚,保全息川,眼前诸般形势乃是王族一手造就,两国失和,身在敌国的质子將面临什么样的处境不得而知,但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什么两全的法子。含夕心中没这些思虑,看夜玄殤突然匆匆告辞,颇觉无聊,建议道:“左右没事,我们悄悄跟去质子府看看怎样?我还没去过那儿呢。” 子嬈轻抚怀中雪战,抬头看她一眼,便笑说:“好啊,去看看也好。”两人抄近路往质子府去,竟还先夜玄殤一步到了那里。含夕调皮心起,趁没人注意拉了子嬈飞身隱入一株大树之上,想要找机会和夜玄殤玩笑。 质子府位於楚都內城之东,规模並不算大,亦不比四周其他王公府邸富丽堂皇,孤立於一片碧瓦飞檐之间颇有几分格格不入,显示出主人特殊的处境。 夜玄殤虽是以穆国嫡子身份入楚,但太子御对他忌惮莫名,自不会好心关照这个三弟,反而处处想尽办法与他为难。夜玄殤对此心知肚明,入楚以来竟是从未主动与穆国有过一次联繫,除了每隔数日回府一趟免得麻烦之外,对这府邸以及跟隨伺候的府中诸人也不甚上心。此时到了府外,目光落在停於近旁的车马之上,尚未踏上台阶,便听里面传来一阵喧譁。 “滚去找你们公子回来!竟害我们一连来了两趟,你们这些穆国人是想抗命吗?”大门咣的一声向两侧撞开,府中管家计先极狼狈地被摔出门外,连同其他几个下人,撞向街头。 夜玄殤眉心微收,隨手將人一拦,计先慌乱中看清是他,脱口大叫:“公子!他们……”不料耳边一声冷哼,夜玄殤劲力贯臂,竟反手將他掷回,正冲那迈步出门的楚將飞去。 他摔人时故意借力打力,那楚將猝不及防,顿时和计先一起摔做了滚地葫芦,大怒之下喝道:“竟然还敢还手,给我再打!” 剑光闪烁,两列持剑带甲的楚兵衝出门来!夜玄殤闪身切入其中,归离剑到处,数把兵器飞上半空。 “围起来!把人给我拿下!”隨著那楚將气急败坏的叫声,再听连续惨呼,围攻上来的楚兵有一半跌飞出去,人人抱胸捧腹爬不起身。 “他们是赫连侯府的人。”含夕小声对子嬈道。这时正值上午时分,街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这一番打斗惊动了不少人在街口远远围观。出乎意料的是,眾人见被揍的楚兵来自赫连侯府,非但没有一国同仇敌愾之心,反而一片哄然叫好,可见赫连府上家將平日在楚都飞扬跋扈,早已有些公愤。 围观者眾,夜玄殤眉间隱隱掠过不耐,剑下力道加重,同时足下闪电般前挑,地上便有两人凭空飞起,將扑上来的楚兵撞得滚倒一片。而他却猝然向后倒射出去,归离剑錚然一声出鞘三寸,锋芒一闪,便压在了那正要挥剑衝上来的楚將颈侧。 眼前楚兵横七竖八跌了满地,已没几个人还能站得起来。那楚將骇得面无人色,半天才颤声道:“夜玄殤……你……你敢!” 日光一耀,子嬈瞥见夜玄殤眸中精芒闪现,心想这人怕是要糟,不料他却忽而挑唇一笑,神色放缓,像是刚好认出了这人,“呵,怎么竟是骆將军?抱歉,我还当有人要打劫我这四面徒壁的质子府呢!”说话时手腕一振,归离剑鏘地回鞘,顺势抱拳,“不知將军大驾光临,玄殤有失迎迓了!” 那楚將惊魂甫定,见他收剑行礼,以为他是心生顾忌,顿时怒道:“夜玄殤!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楚都放肆,也不想想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之前被摔出府外的几人还倒在地上呻吟,分明是他们先动手伤人,含夕白了那楚將一眼,显然对赫连侯府的人极为不满,俏目机灵闪烁,片刻之后,目光落在近旁树枝间一个大蜂巢之上,眨了眨眼,暗暗操纵灵术,一群野蜂陆续从巢中逸出,盘旋在那些楚兵骑来的马匹附近。 含夕回头冲子嬈眨眨眼睛,子嬈眉色一漾,柔柔压低了声音道:“待会儿再动手。”含夕急忙点头,两人心照不宣地一笑,透过枝叶缝隙重新看向夜玄殤。 一回到质子府,他似与之前判若两人,初相见时的狂傲,魍魎谷中的不羈,一路之上的散漫都不再见,唯眸心深处一抹熟悉的略带嘲讽的淡笑,在这怒气冲冲的楚將面前,那笑意深不见底,看起来倒像是几分彬彬有礼的恭敬,“玄殤一时失手,还请將军息怒,不知將军此来,有何贵干?” 轻描淡写一句话,显然没打算把方才动手当回事儿,那楚將和他目光一触,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眼睛频频瞄向他手中长剑,“你……你等著,今日之事我定会如实上报大王!”想起来此的目的,自行又长了几分气势,喝道,“夜玄殤!穆国背信弃义,无故发兵攻楚,大王命你入朝面驾,速速解释此事,你还在这里囉唆什么!难道要我们大王自来请你不成?” 夜玄殤早料到如此,拱手道:“如此劳烦將军稍候,待我换过朝服便隨將军前往。” 他一举一动再平常不过,那楚將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一股莫名的煞气正从眼前这人身上徐徐散发出来,直叫人心头髮怵。硬撑著没再退步,却一刻也不愿久留,重重哼了一声,“本將军没空和你浪费时间,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不到宫中,我就报你私下潜逃!”说著转身急走,故意大声喝令手下,出气般抬腿踢开刚才摔在一旁的计先,率眾扬长而去,只可惜动静虽大,一群人却大多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实在有够狼狈。 四周围观的人们一片嘘声。 计先惨哼著沿台阶滚了下去,夜玄殤却似视而不见,只倒负双手立在府前,目送一群楚兵纵马离开,过了片刻,唇角冷冷一勾,逕自转身入府。 计先爬起来跟在后面叫了声“公子……”,夜玄殤似是想起什么,脚下突然停顿,计先差点儿撞在他背上,急退了两步跪下,一边却小心地抬眼观察他的举动。 夜玄殤缓缓转身前踱几步,在他身前站定,一垂眸,那计先被他目光扫过,周身一个激灵,匆忙低头。夜玄殤打量他几眼,又看了看阶下那些东倒西歪的侍从,一句森然无情的话伴著淡笑掷出,“回去告诉你们太子,今后派人来我身边,最好挑几个有用的,省得给我穆国丟脸,否则,我不一定忍得住,便先替他处置了。” 计先骤然色变,夜玄殤极不耐烦地蹙眉,驀地冷喝道:“还不滚去备马!” 这边计先还未及应声,不远处大街上忽然生起一阵骚乱,人仰马翻般的动静遥遥传来,夹著含糊不清的惨叫此起彼伏。府前眾人都不明所以,唯有树上含夕笑得双肩颤抖,却又苦忍著不敢弄出动静,生怕被夜玄殤发现。 直到夜玄殤回身入府,她才拍手大笑出声,毫无顾忌地坐在树枝上,脚尖向半空中调皮地一晃一晃,“夜大哥教训得他们不够,这下他们一定知道厉害了。” 子嬈遥见那群楚兵被野蜂围攻的情形,亦不禁莞尔,笑问她道:“真是奇怪了,你这楚国公主,怎么反而帮著別人欺负楚人?” 含夕撇撇嘴,“哼,赫连家又不算得真正的楚人,就是要他们好看!” 赫连家入楚之前乃是曾国贵族,幽帝时楚国灭曾,兼併沫水以北四百里沃土,其祖赫连执弒主献城,投靠楚国,而后数代经营,使得赫连家逐渐成为楚国举足轻重的一大势力。子嬈对此略有所知,从含夕的態度亦不难看出,楚国內两派纷爭缘来已久,眼前便是以皇非为代表的本国势力和以赫连侯府为主的外来势力彼此压制,爭斗之下,也形成了楚国政局最好的平衡。 含夕继续道:“赫连府中的人从来都最討厌了,尤其那个赫连齐,格外让人看著不顺眼,下次见到他,定让他也尝尝这滋味……” 子嬈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含夕急忙躲回树枝后。质子府大门再开,却是夜玄殤换了正式的朝服出来,暗金色深衣,螭形玉带束腰,外面仍是玄色长袍,宽袖广襟,云纹袞边,於那英挺身姿中平添几分峻肃,也不理会身后隨从,逕自策马往楚宫而去。 含夕有些不习惯地看著一行人消失在长街尽头,道:“怎么穿成这样子,要去哪里啊?” 子嬈知道她刚才定是只顾著想法捉弄那些楚兵,压根没听到那姓骆的將领来传了什么命令,便道:“依两国之礼,入宫面见楚王,自然要更换朝服才行。” 果然含夕杏眸一挑,扭头再问,“咦?他去见我王兄干吗?” 深看了她一眼,子嬈轻轻抬手,遮挡了枝叶间漏下来斑驳细碎的阳光,眸心一片光阴浓郁,“楚穆无故交战,你王兄要拿他这穆国三公子问罪。” (本章完) 第35章 欲加之罪(1) 第35章 欲加之罪(1) 一红一墨两道身影绕开质子府,穿过几个街坊在一道小巷前一闪,突然失去了踪影,再出现时,已是楚宫大內。 含夕躡手躡脚地將密道出口撑起,露出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左右看了看,低声对子嬈道:“小心一点儿啊,可千万千万別让人发现,否则以后我要溜出宫就难了。” 子嬈借著微光打量这从城中直抵楚宫的密道,歷来各国王宫中都会有些不为人知的密道通向外界,以备不时之需,这楚宫亦不例外。密道四周以极为平整的青石筑壁,工整宽敞至少可容两三人同时並行,虽然深处地下,却並不觉憋闷,可见预留了恰当的通风口,建造时应该费了不少心思。只是此刻,却成为含夕公主出入禁宫玩乐的绝好通道。 密道的出口位於楚宫西苑一处偏殿,含夕熟门熟路,带著子嬈绕开侍卫们必经的地方,向楚王理政的焕章殿而去。两人略施了点儿小手段引开周围侍卫,暗中潜入大殿,最终隱到了前殿左侧,离楚王王座不过数步之遥锦屏后面。近旁羽扇屏开,恰好遮挡了形跡,除非有人绕过殿柱前来查看,否则根本不会发现有人在此。含夕得意地冲子嬈眨眨眼睛,两人屏住呼吸自那锦屏之后悄悄看出去。 除少原君带兵未归之外,楚国重臣此时皆在殿中。楚人性喜华美,自殿堂而至將相官服无不纹饰繁丽,色彩鲜明,一眼望去,殿下锦衣玉带朱冠华服,夜玄殤那身纯色玄袍便分外显眼。 对面一名楚臣义正辞严,正是责问穆国无故兵犯边境之事,夜玄殤微垂眼眸静听其言,眉宇间偶尔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玩味,任那楚臣侃侃而谈咄咄逼人,始终缄默不言。直到对方那长篇大论的指责结束,他才不疾不徐抬眼向上一瞥,却是看了看高踞上位的楚王,一笑,对那楚臣道:“请问瞿大夫,天下诸侯,何以为主,九域诸国,何以为尊?” 上大夫瞿泰一愣,道:“这还用问?自然诸侯以王族为主,诸国以天子为尊。” 夜玄殤道:“为臣者当替主上分忧解难,瞿大夫以为然否?” 瞿泰道:“此为臣之道也!” 夜玄殤微笑再道:“若遇以臣欺主者,为臣者该当如何?” 瞿泰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夜玄殤紧跟著又是一问:“倘若有人目无尊上,以臣欺主,放肆无当,瞿大夫意將何为?” 瞿泰为人耿忠,立刻直言道:“逆臣忤乱,天下皆可伐之!” 话音未尽,夜玄殤从容转身对楚王一揖,“大王,此穆国所以为兵也!” 大殿里倏然一静,屏风之后,子嬈不禁挑唇而笑。要知多年来王族衰微,九域群雄厉兵秣马、爭城夺地,问鼎之心无不昭然若揭,但是,却没有任何一国肯公然脱离帝都,当先担上逆臣之名。楚国此次纵然借息川试探王域,亦绝不肯在此事上授人以权柄。此时此刻,穆国何以突然举兵东征,楚国自家人知自家事,只不过面上却必要做足一篇文章。 朝堂如戏场。 鲜血烽烟的帷幕之下,一方舞台,万里江山。大国小国,君君臣臣,谁人不是唱、念、做、打样样俱佳,一幕未落一幕起,一转身一举步,顛倒这大千世界,翻覆了浮云苍生。 所谓天下,无非如此。 子嬈淡淡细了眉目,百无聊赖將那眸光一转,不经意自一双漆黑的眸中,再次触到了显而易见的嘲弄,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这满殿堂皇,浩浩天下。 这时候,王座之侧一个深沉的声音突然响起,“三公子此言何意?楚国一向尊崇天子,恪守臣道,你穆国无故占我疆土,夺我城池,反而在此巧言令色强词夺理,敢问居心何在?” 说话之人年逾四旬,身著云蟒紫缎朝服,峨冠金缨,鹰目隆鼻,形容威肃,一见便知是深於谋略、惯用权术之人。含夕暗暗撇嘴示意,子嬈猜得这定然就是那可与皇非分庭抗礼的赫连羿人了,不由多留了几分心。 夜玄殤拱手道:“赫连大人言重,玄殤不过据实而言,並无他意。” 赫连羿人冷哼一声,“好一个据实而言!楚穆两国歃血为誓,互结盟好,天下人尽皆知,现在你们却背信弃义,兴兵伐我边城,今天你必要给出一个交代!” 夜玄殤笑了一笑,“此事玄殤实在没什么好交代的。” “哼!”赫连羿人冷眼斜睨,“三公子莫非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若无可交代也罢,只要为穆国所作所为负责便是!” 时下诸国间或缔盟或交恶,时战时和,反覆无常,因彼此失和而导致质子被杀之事屡见不鲜,亦被视为理所当然。赫连羿人此言倒有半数以上的楚臣附和,纷纷奏请楚王定夺。 高踞王座之上的楚王听得群臣七嘴八舌,议论不休,抬手令他们安静,“穆国虽背盟誓,眾卿之议却需再行斟酌,不可贸然为之。不若……等少原君回朝,孤王问过他的意见再说。” “大王!”赫连羿人即刻转身奏道,“此事若善罢甘休,楚国必令诸侯耻笑!那卫垣分明是不將我楚国放在眼中,大王虽以仁德服天下,却岂能容他如此放肆?”话音未落,殿下武將已先后出列请战,“大王,侯爷所言有理,末將愿为先锋,迎击穆国敌兵!” “大王,是可忍孰不可忍?穆国此举欺人太甚!” “大王!末將愿往迎战!” “末將愿往!” 赫连羿人似是定要將夜玄殤逼入死地,再上一言,“臣请大王即刻下令处置夜玄殤,还穆国以顏色,示我国威,振我军心,则穆国之兵指日可退!” 楚王皱眉不语,似是难以决断,正自斟酌,殿外忽有一个声音朗朗传来,“区区穆军,何需如此大费周折,还要劳动大王亲自过问?三日之內,卫垣必然退兵,大王放心便是!” 隨著这自信无比的话语,一人身披云白刺金精甲战袍,兽纹吞肩,金冠束髮,踏著玉阶天光阔步而来。一道赤红披风伴著他矫健的步伐恣意飞扬,如鹰振翼,如龙展云,便在那一刻,覆盖了漫天烁烁阳光,夺尽了座上赫赫王威。 楚王闻声大喜,“皇非,你总算回来了!” 那人登堂入殿,丹陛之前扬手抱拳,瀟洒欠身,“皇非率烈风骑归国,参见大王!” 佩剑面君,立而不拜,楚王却笑著抬手,问道:“穆国兴兵来犯,你可知道了?” 皇非奕奕抬眸,“臣便是为此事而回。” 楚王道:“回来得正好,这次卫垣亲自率兵,可是来者不善。” 皇非笑道:“臣与卫垣是老对手了,多年未见,正想切磋一下!” 楚王点头道:“眾卿在商议穆国质子之事,孤正拿不定主意,你意下如何?” 皇非眼角微微一挑,扫过殿下,“臣认为穆国退兵与否,与此无关。” “君上此言差矣。”自皇非入殿后便一直神色阴沉的赫连羿人突然开口,“两国互送质子结为盟好,而今一方毁诺,如何能说与其质子毫无关係?” 皇非转身淡笑,“侯爷还记得我与穆国是互送质子,若杀夜玄殤,岂非置二公子於险境?” 赫连羿人道:“纵杀夜玄殤,二公子亦將无恙!” “哦?”皇非將剑眉一挑,“侯爷何以如此肯定,难道穆国曾向侯爷保证过?” 一抬眸,对视之间赫连羿人眼中冷芒隱现,沉声道:“君上想必也知那穆国太子兄弟不和,他怎会为此难为二公子?” (本章完) 第36章 欲加之罪(2) 第36章 欲加之罪(2) “哈哈!”皇非扬声笑道,“既如此,那太子御又岂会在乎其弟生死?更遑论因此退兵了。我倒有一事不解,侯爷如此咄咄逼人,难道是夜玄殤曾经开罪过侯爷,以至於侯爷如此容不得他?” 两人一开口便针锋相对,满殿朝臣无不关注,反倒是夜玄殤一脸置身事外的漠然。赫连羿人一时不慎被皇非扣住话柄,心中暗怒,隨即反问道:“如此说来,君上想必已有了退敌良策,三日內令卫垣退兵,却不知是真是假?” 皇非道:“真假与否,侯爷可以拭目以待。” 赫连羿人道:“空说无凭。” 皇非傲然道:“三日之內敌兵不退,非愿从军法处置。” “好!”赫连羿人看住眼前这锋芒毕露的年轻对手,“军中无戏言,就以三日为限!” “三日为限!” “爱卿!”见皇非当堂立下军令状,楚王不免有些担忧,“三日,未免太仓促了些,便是烈风骑即刻启程,三日时间也只能赶到边城,扎营布阵而已。” 皇非將披风一扬,从容回身,“启稟大王,烈风骑早已抵达边城,臣之所以迟归两日,便是为此。日前一战,穆军损兵两千,退守镇阳,臣可以保证,三日之內定要穆军知难而退!” 话音一落,殿中惊嘆声起。眾臣纷纷交头接耳,就连一直对事態漠不关心的夜玄殤也不禁抬眼看向皇非。屏风之后,含夕忍不住“哈”的一声,子嬈心道不妙,未及反应,皇非驀地扭头,一道锐利的目光扫射过来,透过玉石间狭长的缝隙正和她四目交撞! “什么人!”隨著一声劲喝,皇非腰畔那令人谈之色变的逐日剑离鞘射出! 一道电芒惊目,凌厉的剑气瞬间充斥整个大殿,以令人难以想像的速度击向屏风! 剑锋未至,金断木折,坚实的屏风四分五裂,变做无数碎块飈向周围。子嬈拽了含夕疾速后退,却清楚地感觉到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开这必杀的一剑。 剑锋迫目!子嬈一掌將含夕送离身旁,体內真气瞬间凝聚到极致,广袖飘旋,人若惊鸿凌空飞起。 玄阴真气笼罩之下,四周顿时冰华灿烁,一片清光如雪,子嬈的身影消失其中。 皇非手中一点流光急闪,骤做万道金芒,破入雪色之中驀然大盛,仿若十日当空,灼灼燃尽万物。冰色光华如雪向火,被金芒转瞬吞噬,大殿之中顿时睁眼如盲。 夺命的杀气,如影隨形地射向身在半空的子嬈!千钧一髮之际,夜玄殤忽然飞身抢上,一柄长剑於电光火石的瞬间迎上了皇非无可匹敌的剑气! 真气交撞,星芒激散如雨,两道玄色身影双双自那金芒之中脱身而出,落往阶下。子嬈急退数步,脸色驀地一白,唇角溢出殷红鲜血。夜玄殤一手扶在她的腰间,一手顺势向侧引去,轰的一声巨响,脚下坚硬的青石应手开裂。 “护驾!”侍卫们奔入殿內將子嬈和夜玄殤团团围住。 丹陛之上,皇非单手持剑护在楚王身前,逐日剑的剑气始终笼罩四周,几乎连空气都为之凝固。他居高临下,一瞬不瞬地锁定夜玄殤,气势姿態无懈可击。夜玄殤亦一扫先前散漫神態,剑锋斜指,寒光凛然,黑眸深处隱隱透出別样的异芒。 “三公子好身手。”双方僵峙片刻,皇非开口道,“若我没看错,公子不久前曾元气大伤,並未痊癒,否则今日定要与公子好好切磋一下。” 夜玄殤方才硬挡他一剑,刚刚重伤恢復的经脉受了不小的衝击,强压下心头气血翻涌,笑道:“承蒙君上剑下留情,他日君上若有雅兴,玄殤定当奉陪。” 皇非亦笑道:“如此甚好。”目光转向子嬈,略带诧异,“是你?” 子嬈心中正自惊凛,方才若非两人联手,皇非这一剑纵不取人性命,也必让她当场重伤。这才是他的真正实力吗?息川城內,惊云山巔,他和她谈笑交锋,言行风流,原来一直都是有所保留。她心中极快地掠过无数念头,不由重新审视面前这名震天下的男子。 “夜玄殤!你好大胆子,竟敢勾结刺客行刺我王!將他们拿下!”殿中响起一声怒喝,赫连羿人虽未出手,但所站之处与皇非成掎角之势,將楚王保护周全。 “住手!”“且慢!”刚回过神来的含夕和皇非同时喝止,含夕落至皇非身侧叫道:“退下!他们是我的朋友!” “公主!”赫连羿人皱眉欲语,含夕却不理他,转向皇非兴师问罪,“皇非!好端端的你干什么啊?嚇死人了!” 皇非长姐乃是楚王王后,他和含夕自幼朝夕相处,可谓青梅竹马,往日含夕偷偷溜出宫玩,他每次都心知肚明,自会派人暗中保护,对她到过何处、接触何人了如指掌,只是此次出征在外无暇顾及,不知她何时多了这样两个朋友,扫了夜玄殤一眼,问道:“你的朋友?” 含夕道:“是啊,你干吗不问明白,就当人家是什么刺客?” 皇非挑了挑眉梢,却听楚王道:“含夕,大殿之上,怎可如此胡闹?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虽是责备,声音却並不严厉,子嬈这才发现,原来这身为一国之主的楚王並不会武功,难怪皇非和赫连羿人都如此紧张。 赫连羿人上前奏道:“大王,夜玄殤和这刺客分明认识,身边又携带兵器,恐怕早有预谋,万万不能放他们离开!” 夜玄殤目光一动,此次进宫根本未经侍卫阻拦,便顺利佩剑入殿,想必纵然没有子嬈出现,今天这大殿之上也要生出多余的变故,抬头看向赫连羿人,眼中隱有锋芒微沉。 这时含夕不满地道:“照侯爷这么说,我也认识他们,也是刺杀王兄的刺客了?” 赫连羿人道:“臣並无此意,但事关大王安危,臣等不敢大意。两国交战,夜玄殤携带兵刃见驾,断无宽赦之理!” 含夕一撇嘴,“哼!你们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不就因为他是穆国人吗?那又怎样?难道杀了他穆国就会退兵不成?你是不是想二王兄在穆国也被人如此对待?” 她伶牙俐齿,连珠炮地质问下来,楚王微微皱眉,开口斥道:“含夕,不得无礼!” 含夕撇撇嘴,转身拽了哥哥的衣袖撒娇,“王兄,我不准你为难他们!” 楚王道:“事涉朝政,岂容得你三言两语左右?” 含夕道:“既然是朝政,那咱们问过皇非便是。喂!皇非,你方才不也说穆国退兵与夜玄殤无关吗?” 皇非微一垂眸,淡笑道:“杀夜玄殤穆国未必退兵,但是,不杀夜玄殤穆国一定不会退兵。” 他突然不如先前般反对赫连羿人的建议,含夕不由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不杀夜玄殤穆国想必不会退兵。”皇非一边说,微带笑意的目光扫过傲立殿下的男子,最终落在子嬈身上。子嬈凤眸轻转,迎上他的注视,忽而嫵媚一笑,轻轻抬手拭了唇角血痕,低声道:“楚穆之战,公子其实胸有成竹,又何必多此一举?” 皇非笑道:“有些事情不十分明了,难免出人意料,还是万无一失的好。” 子嬈道:“言而无信非义也,些许琐事,公子放心便是。” 皇非耐人寻味地道:“姑娘手中的棋子似乎不止一枚。” 子嬈亦笑道:“公子多虑了,日久见人心。” 两人说话如打哑谜,听得眾人如坠迷雾,皇非看了看夜玄殤,便对楚王道:“大王,此事请交由臣来处理吧。” (本章完) 第37章 青梅竹马 第37章 青梅竹马 迎面微风起,飞沾衣,一路碧水环绕楚都,悠悠东去,两岸碧柳如玉,桃红似火,数点江舟轻盈,飘然穿桥而过。夜玄殤在江畔勒马,子嬈微微睁开双目,触到一双深亮的黑眸。 “好些了吗?”他在身后低声相询,坚实的臂弯沉稳而安定。 皇非那一剑令子嬈受了些许內伤,眉间倦意淡淡,抬眼处更添慵媚,“你方才为何要出手?否则皇非不会突然改变对你的態度,几乎置你於死地。” 夜玄殤反问,“你又为何与含夕入宫?” 子嬈眼波一漾,抬起头来。四目相视,翦水双瞳魅影深处,映出桃色飘转的嫵媚,几点飞,落上男子宽阔的肩头。忽然,两人不约而同地一笑。 夜玄殤一边带马缓行,一边问道:“你答应了皇非什么条件,他肯这么轻易放我们出宫?” 子嬈微微合了双眸,“一桩小事罢了。” “哦?能让少原君当堂退步,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子嬈唇边渲开淡笑,“天下诸侯,王族为主,九域诸国,天子为尊。少原君也不过只是君王下臣而已。” 夜玄殤眸光深沉,不动声色审视眼前的女子。漫不经心的话语,轻淡閒散的表情,这场险些陷他於绝境的战爭,是否和她有著或多或少的联繫?她和皇非又究竟约定了什么?这些他並非不想了解,然而静默了一会儿,却淡声问道:“若我不是穆国公子,你可会来楚宫?” 子嬈斜睨他一眼,眸色清亮魅人,“若我只是一个普通江湖女子,你又会不会隨我去魍魎谷呢?” 夜玄殤唇角微挑,低头看她,“我早说过,无所谓你是谁,我都可以陪你。” 子嬈道:“当真?” 夜玄殤笑道:“刀山火海,任凭差遣。” 子嬈侧了身悠悠將他打量,低眉浅顰如嗔似嘆,“刀山火海倒不必,只盼將来,你我不是敌人。” 夜玄殤挑一挑眉梢,“我想应该不会。” “那便好。”子嬈在他手臂上微一借力,飘身下马,嫵媚侧眸,“喂,以后再私自带剑入宫,可要记得收好啊,莫要轻易被人看到!” 夜玄殤一愣,身前女子俏然一笑,转袂而去,风中只余淡香如蝶,桃红翻舞…… 与夜玄殤分手后,子嬈径直赶往歧师所住之处,路上一边盘算如何能让这將王族恨入骨髓的老怪物兑现诺言,一边沿途留下冥衣楼独有的暗记,与已在楚都的十娘等人联繫。 刚刚踏上一座白石拱桥,她突然驻足不前。两队身著战甲的铁卫骑兵自桥头阻断了道路,隨后停有一辆华丽的马车。见到子嬈,当前一人在马上拱手道:“在下善歧,奉我家公子之命想请姑娘过府一敘!” 子嬈抬眸打量过去,但见那马车金顶紫帷,珠玉为饰,典雅雍容,非比寻常,一眾铁卫骑术精湛,显然都曾经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並非普通侍卫,凤眸微眯,“是皇非让你们来的?” 善歧语气颇为客气,“我家公子有些琐事耽搁在宫中,一时脱不开身,所以才命末將来请姑娘。” 子嬈眸心泛过一丝清光,面前,眾铁卫成半弧形环卫桥畔,以善歧为中,两侧依次阵列,井然有序,正是战场上常用来阻击敌人的鹤翼阵,桥的另一面亦有同样装束的铁卫出现,无意中已封死了所有道路。 善歧又道:“我等自知姑娘身手不凡,那日在息川城来去自如,寻常人也不是姑娘对手。但眼下正是战时,姑娘又有伤在身,公子吩咐过,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姑娘平安。” 听他无故提起息川之事,子嬈眸光一闪,轻笑道:“还真是想得周到,现在你们请已经请过了,可以回去了。” 善歧抬眼往旁边扫去,有意无意间,骑阵两侧的铁卫缓缓移步,越发靠近桥头,“若请不到姑娘,末將回去怕是不好交差……” 子嬈將眼角一挑,“那是你们的事,与我何干?还不让开!” “姑娘请留步!”善歧引马上前,作势欲拦,忽见衣影一漾,一双流光妖冶的眸子倏忽闪过,和那目光相触,心神剎那间空荡无主,身子一轻,不知怎地便自马上跌飞出去。身边广袖舒捲,子嬈取而代之落上马背,娇叱一声,策马前冲,直插鹤翼阵中心! 四周铁卫不愧来自烈风骑,应变极快,当先五骑护了善歧后撤,两侧阵翼迅速包抄而上,截断对手所有退路。阵形变换,便有数人腾空而起,同时拔剑出鞘,落地时矮身削向马腿! 就在他们手中剑光爆起的瞬间,子嬈縴手一扬,催动冽冰心法,桥下江水犹如活物般冲天而起,一片冷光落如散雨,几名铁卫不约而同痛呼坠地,险些便丧命於乱蹄之下。 烈风骑阵势大乱,当中马背上却早已不见了人影。一声淡淡轻笑,子嬈越过眾人头顶,足尖在石栏上一点,飘然落向桥下。临去前挥袖一扫,善歧身上喀喇喇数声轻响,后背整片鎧甲四分五裂,落得满地碎片。 桥下一叶小舟顺流直下,子嬈轻盈踏上船头,眨眼间飘向数丈之外。善歧等人扑到桥头,只闻悦耳的笑声遥遥传来,“回去告诉皇非,这番我们扯平了……” 长剑、快马、金弓、红氅,猎猎劲风卷过长街,一行烈风骑战士疾驰而来,少原君府朱门大开,当先一人甩蹬下马时,两列铁卫同时正身行礼,动作整齐一致,声势震人。 朱红大氅如火闪过,烈风骑眾將簇拥著那人一路入內,隨著眼前风氅飞扬,府中眾人先后拜下,“恭迎君上回府!” 府中早有数名锦衣女子俯身相迎,皇非隨意將手一扬,当先两人急忙接住他丟下的大氅,左右两名女子上前替他解开战甲,一人在旁恭恭敬敬託了佩剑,便有一个面貌清秀的美婢捧了银盘半跪身前,奉上温热的丝巾。 皇非接过来,低头深深一嗅,笑道:“韵儿,你们今天定是用的兰陵香,芬芳清冽,正配这身留仙裙,妙哉!” 几名女子同时俏脸飞红,当先那美婢似嗔还喜地瞥他一眼,转身取来一身月白锦丝长袍,“公子刚刚自边城回来,又在宫中耽搁了这么久,怕是累了吧?一会儿我们伺候公子沐浴休息。” “唔……”皇非伸展手臂任她们前后打理,末了瀟洒將袖一振,才回身对早已候在旁边许久的善歧道,“人呢?” 善歧躬身道:“回公子,属下……” 话未说完,皇非便笑道:“没请到是吧?” 善歧单膝跪下,“属下一时大意,没能將人拦住,请公子恕罪!” 皇非返身落座,接了婢女奉上的香茗,目光在他面上扫过,眉心一动,“伤了几人?” 善歧顿了顿,“有四五个兄弟受了点儿轻伤。” 皇非垂眸轻拨浮茶,如玉俊面在那裊裊雾气之后一片水波不兴,“自作主张。”过了片刻,他淡淡说了一句。善歧低头不语,背心涔涔冒出冷汗。皇非微微抿了一小口茶,看他一眼,忽而又笑了笑,“算了,意料之中,请不到也罢。” 善歧有些诧异,抬头问道:“公子不是说定要將人带回来吗?” “不错。” “属下这就加派人手去找!” “不必了。”皇非眸中浮起一丝別样的笑意,“你这般若请得她来,那才真是奇怪了。” 善歧不解,正要询问,忽听外面一阵混乱,有人脆声娇喝,“皇非!你给我出来!” 这声音熟悉无比,皇非眉峰一挑,无奈地敲了敲茶盏。一眾侍卫跌跌撞撞地后退,想拦又不敢拦,却是含夕毫无顾忌地闯了进来。 皇非搁下茶盏,嘆了口气,“这么气冲冲的,谁又招惹你了?” 含夕此时换了一身茜红洒金石榴裙,头挽七宝桃心瓔珞冠,锦衣明饰衬得肌肤胜雪,见了皇非俏眸一瞪,“我问你,你和王兄说什么了?” 皇非目中笑意十足,挥手遣退眾人,閒閒踱步下来,一脸的若有所思,“方才在宫中……我一直在和大王商谈边城战事。” 含夕柳眉高扬,“只是边城战事?” 皇非步到她面前微微一低头,笑问:“那还有什么?” 含夕看著眼前这张魅力十足的笑脸,气越发不打一处来,叫道:“我说的不是刚才,是你回来前的那道手摺!你……你竟然向王兄请旨赐婚!” 她越是恼怒,皇非越是悠閒,“我当是什么事呢,你我好歹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幼便深知对方稟性,到如今也是顺理成章的』,何况『含夕那丫头交给皇非倒是叫人放心得很』……”不等他话说完,含夕自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皇……非!” 似是早有准备,皇非身子一斜向后退开,堪堪避开了她迎面挥来的一掌。含夕怎肯饶过他,手若穿,接二连三向他攻去。皇非也不恼,从容负手神情愜意,含夕攻势虽急,却始终沾不到他半分衣角。待到数招过后,他身形一闪,倏地穿出含夕掌势所及,瀟洒退到檐下,“几日不见,你这套掌法倒是越发嫻熟了!” “哼!”含夕杏眸上挑,“別以为我奈何不了你,你再胡说,我就告诉师伯去!” 皇非笑道:“那些话可不是我说的,你若要恼,也该去找大王才是。” 含夕道:“王兄还不是事事都听你的!” “那你的意思可是要我拒绝?”皇非目含兴味,“看来你是寧肯嫁给那赫连齐,也不愿嫁入我少原君府了?” 含夕一愣,“赫连齐?关他什么事?” 皇非弹了弹衣袖,挑了挑眉梢,“你当今日赫连羿人那般和我较劲,就只是为了那穆国三公子?他数日前替长子赫连齐求娶公主,大王快马传书於我,我才千里迢迢赶回来替你解决这桩麻烦,难道你就这般谢我不成?” 含夕没好气地道:“用得著你操心,他求我便嫁吗?” 皇非无奈摇头,“赫连家数代功勋,大王要拒绝,总得有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含夕道:“就算如此,我也用不著嫁给你,和你这一府的姬妾美婢爭风吃醋啊!” 皇非唇角一弯,露出个英俊的笑容,慢条斯理地道:“说实话,你这么凶巴巴的,就算要嫁,我也未必想娶。” 眼见含夕又要发作,他及时抬手阻住,“哈哈,好了好了,就这点儿小事,犯不著拆了我这君府吧?不过给大王寻个合適的藉口拒绝赫连羿人,往后有我在前,谁又敢打你含夕公主的主意?待你遇著了如意郎君,我自会备上一份大礼恭贺公主出阁。非虽心仪公主,无奈落有意流水无情,往后也只好暗自伤情徒留遗恨了……” 看他说得若有其事,含夕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先前那点儿恼火早丟了个无影无踪,“算你有理,但你可要和王兄说清楚,免得他当了真!” 皇非笑了笑,便同她往殿中走去,“最近又溜出宫了?玩得可开心?” 含夕听他问,立刻兴致勃勃地讲起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她口齿伶俐,连说带笑,一会儿便將夜玄殤和子嬈如何入谷,如何与那烛九阴相斗,又如何遇到师父师伯等等一一道来。耳边少女的声音清脆跳跃,皇非坐在案前,把玩著茶盏含笑倾听,待到最后,突然问道:“她称师父叔父?” 含夕道:“嗯!师伯虽然不承认,但也没说不是。若非如此,师父怎么可能答应將蛇胆送人医病?” “她的哥哥吗?”皇非轻声自语,復又问道,“你说她手上串珠是碧璽灵石?” 含夕点头道:“是啊,所以才能破得了大奇门九宫阵嘛。喂,碧璽灵石是不是要比我的湘妃石厉害?你找一串来给我玩啊!” 皇非瞥她一眼,忍不住又嘆了口气,道:“灵石之中,以王族所有的黑曜石灵力最强,巫族之碧璽灵石、凰族之金凤石次之。自此而下,我楚国的湘妃石、柔然族的幽灵石、九夷族的月华石、宣王手中的血玲瓏,穆国曾有的紫晶石,还有后风国亡国后便下落不明的冰蓝晶则不相上下。数百年前便有传言,九石出而天下一,九转玲瓏石关係著天下大势,若能兼而有之则可掌控翻覆九域的力量,这些年来各国无不暗中关注於此,哪里是说找便能找到,说玩就能拿来玩的?” 含夕撇撇嘴,“玩一玩有什么要紧,当初穆国在碧山兵败,不就曾送了紫晶石来求和吗?你就拿来给我看看嘛!” “唔,好。”皇非也不和她认真,一边隨口答应,一边缓缓啜茶,垂眸思量,片刻之后,眼中掠过了一丝极深的笑意。 (本章完) 第38章 人间天闕(1) 第38章 人间天闕(1) 日西斜,云光淡,天边流嵐渐渐透出魅丽的色泽,少原君府清雅的后苑一片湖波烟色,浮光掠影,如幻似金。 几点琴声自湖心轻舟之上远远传来,隔著烟波浩淼,清灵如坠珠玉,令人仿佛能想见那如丝冰弦轻轻摇颤的姿態,若有若无地透出几分閒雅。几名緋衣侍女路过廊前,不由驻足观望,窃窃私语,“公子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宫中来人都避而不见,却有自己泛舟弹琴的閒情。” “好像是在等什么人呢!” “等谁?快说快说,是什么人让咱们公子这般相候?” “不知道!你问公子去啊!” “明知公子吩咐了不准入湖……” 嬉笑之声渐行渐远,待到天色入暮,原本安静的府前出现了一个曼妙的身影。几丝云光縹緲,那人玄色的衣裳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轻轻飞扬,几乎瞬间便到眼前。 门前侍卫不约而同地一凛,喝道:“什么人?” “叫皇非出来,就说他等的人来了。”女子的声音极柔极媚,似有一种清幽的蛊惑,一弯朱唇,淡勾浅笑,眼波流漾之下却是深若寒潭的冷。几名侍卫不由自主后退两步,却又一愣,喝道:“好大胆子!竟敢要君上出府迎你?” 那女子轻声一笑,仿佛已是不耐,“真是麻烦,他不出来,那我进去了!”说话间也不见如何动作,便自几人面前闪过,下一刻,人已出现在少原君府的高墙之上。长袖飞拂,跃起来阻拦的侍卫便被震跌下去。素手向前虚按,在另外两人身上借力飞起,轻云一般飘向府中,落地之时身形一旋,飘然后退,攻上前来的兵器同时落空。子嬈冷冷一扬唇角,玉指轻扣,数道清光自袖中疾射而出,半空中夭矫灵动,灿烁夺目,隨她旋转的衣袂穿梭飞舞,近身者无不抱痛跌开。 忽然间,一道优雅的琴音传来,叮咚数声如击冰盏,府中侍卫纷纷后退,让出一片空地。子嬈凤眸微挑,收了千丝之术,扬声道:“皇非,你费尽心机要我来此,只派这些虾兵蟹將出来,是什么意思?” 那琴音再起,声色清和似有相邀之意。湖中轻舟之中,一道竹帘静垂,皇非白衣轻衫,意態閒適,专注於那五弦冰丝之上,直到小舟微微一漾,女子清裊的身影出现在帘外,他才抬眸笑道:“要请你来,还真是不容易。” 子嬈眼帘淡垂,斜睨於他,“你究竟要怎样?” 皇非笑了笑,“这便恼了吗?既然来了,何必站著说话?” 垂帘一飘,子嬈转身而入,凤眸飞挑看定面前气定神閒的男子,“少原君果然好手段,连歧师那老怪物都能左右,你要他传话请我入府,总不成是来听琴赏歌的吧?” 皇非笑看著她,“如此说来,我算是猜对了,你入楚果是为那歧师而来。这般兴师问罪的口气,倒像你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日前在惊云山你请我喝酒,就不许我回请一次?” 子嬈深深盯了他半晌,忽而一笑,眸心原带的几分气恼隨这浅笑折入羽睫深处,细细密密透出惑人的微光。莲步轻移,落座席前,“算了,还是输了你一阵,你若有此雅兴,我奉陪便是,只不知这酒比起『冽泉』来如何?” 皇非道:“若说酒,天下能出『冽泉』之右者寥寥无几,再好也不过如此,但我这府中有个好去处,却未必比那惊云圣域差上许多,不知你可愿同往?” “君上相邀,我又岂敢不从?”烟波影下,女子白玉般的容色透著股优雅的媚丽,那与生俱来的清贵之气浑让人忘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模样。皇非挑了挑眉,將手往那冰弦上一探,琴音通透飘然而出。一叶扁舟,转过了轻烟渺渺,飘过了流水澹澹,便往那湖心深处荡漾而去。 一路泛波,小舟在那曲折流转的水道中飘行,愈转愈深,四周愈是幽静清秀。偌大的少原君府没了一丝杂音,竟似杳无尽头,直比那宫苑王城还要深远,单是这广阔的內湖便已叫人嘆为观止。 子嬈斜倚船舷,凝神听那琴音转宫过羽,流畅起伏,少原君风流多才虽是早有耳闻,今日方算见识一二。几经琢磨,也不知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连那鬼见愁的歧师也肯为之所用,可真真不能小覷了他。 船行悠悠,千迴百折似入云境,待到后来,湖水深敛,渐呈碧色,几如一块美玉映了明净波光,瀲灩生辉。再一转,隱见碧岩苍翠,山色慾滴,湖面之上,万千莲叶透著清澹澹的绿意铺展开来,而那小舟,便在这无边莲叶间欲棹还停。莲叶拂过船舷,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只一瞬,便又无声无息地静了下来。 驻足船头,天地四周只见满眼的绿意,由远及近,由浓而淡,深碧浅翠,郁郁青青。琴声一停,便是万籟俱寂的静,唯有淡淡斜阳倾洒金辉,在那翡翠般的圆叶上流落了点点柔光,一眼望去,华彩晶灿,清净明美。 皇非含笑道:“船到这儿便难前行了,跟我来吧。” 子嬈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突然提气轻身,自那湖波之上一掠而过,半空中也不见如何换气,轻飘飘向前滑去,稳稳落上湖心一座通透的水榭。纵然早知他一身好功夫,子嬈还是忍不住喝了声彩,见他侧首相望,自不肯输於他后,广袖一扬,轻盈踏波前行。 皇非在水榭之前负手静候,她纵身步入迴廊带来风一般清盈的暗香,步履裊裊,飘然而至,他眼中再难掩下惊艷之色,“这是我府中一处清静之地,最是適合把酒赏月,楚都別处可寻不到这般美景。” 子嬈隨他深入其中,飘逸的裙裾划过细腻光洁的玉石,抬指轻扣那玲瓏雕栏,淡淡转眸,“单是一处別苑便至这般,楚都之中宫府並立,你倒不怕锋芒太盛,功高盖主?” 皇非但笑不语,引她在水榭尽头晶石造就的平台落座,起手斟酒,自饮一杯,方漫不经心地道:“难道少原君三个字,当不得这碧水三千、华府美苑?” 不知因他语中狂傲之態还是几分酒气,朗朗玉面神采夺人,剎那逼人眼目。子嬈眉眼微细,指尖在翡翠玉盏上轻轻绕过,笑道:“少原君睥睨天下,战可夺城,怒可倾国,自然何事都当得,只不知楚王作何感想?” 皇非手腕一扬,酒碧如泉,涟漪丛生,一阵幽香繚绕,轻纱影里,只见那男儿风流之態,“非独爱美酒佳人、朱苑华宅,除此之外別无他意,我王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子嬈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公子倒是坦白。” 皇非徐徐將酒斟满,对她举了举杯,“些许心思,无非进退,我何必在九公主这样的聪明人前遮遮掩掩呢?” 子嬈一凛,熠熠凤眸忽地抬起,落入他眼底。皇非的目光却在她手腕处微停,仍是笑容不减,“看来我又猜对了。” 子嬈一瞬惊诧之后,早已恢復了镇定,以手支颐静了稍会儿,突然轻声一笑,“你是何时知道的?” (本章完) 第39章 人间天闕(2) 第39章 人间天闕(2) 皇非语带感慨,“当日在息川,公主救走靳无余,阻我烈风骑夺城,惊云山三盏酒,叫人至今回味无穷。在此之前,帝都左卫將军墨烆只身入穆,紧接著卫垣便发兵攻楚,使得我不得不回师上郢,放弃息川。別人或者忘了,我却还记得清楚,那卫垣曾是与义渠侯文简齐名的上將,东帝二年,因难容於凤后反出帝都投奔穆国,从此与王族『势不两立』。我曾无意得知,卫垣的夫人和老母並未隨他去穆国,而是在事发之前便已移居昭国避祸。这消息当时並未放在心上,如今回想起来,却很有些意思。九夷之战歷时三年,表面上虽是王族与九夷族的恩怨,实则诸国无不涉足其中,这些年只为压制那宣王姬沧便让我费尽心思。可偏偏当兵锋初入王域之时,漫天战火在那息川城中戛然而止,落个不输不贏的结果,若说是巧合,实难令人相信。请问公主,不知是何人如此深谋远虑,將我诸国玩弄於指掌之间,非,当真佩服得紧!” 子嬈听他这丝丝入扣的推断,不过是几个毫不起眼的消息,在他手中牵连纵横,几与事实分毫不差。先是惊於他心思之犀利,待到最后,却淡淡挑起眉峰,素手閒执玉盏,一晃,又一晃,不知想到什么,那美目深处流淌的笑意竟透了几分得意之色。“便如此,你就认定我是九公主吗?” 皇非將手中美酒一饮而尽,“今日朝堂之上我故意试探於你,你为保那穆国三公子,做出了令卫垣退兵的承诺。能轻易左右穆国军政的人物,这天下本就寥寥无几,更何况是持有九转玲瓏石,如此绝妙的一位佳人。我若再猜不出公主是何人,那也未免太过愚钝了些。” 子嬈羽睫轻扬,自那明晃晃的月光间掠他一眼,嘆道:“公子府中这酒还真是不错,细细品来,別有滋味。” 皇非垂眸淡看杯中琼浆,微微笑道:“此酒倒也有些来歷,公主可曾听说过东海玉髓?” 昔日后风国境內有湖五色,湖近云泽,终年仙雾繚绕,深水之下多美玉,玉间有流泉,以之为酿,色如碧瑶,温润醇和,入口千杯不醉,乃是酒中极品,数百年来一直专为帝都贡酒。 子嬈轻啜那酒,听得皇非徐徐道来,“楚亡后风之后,得云泽之西千里沃土,后风国曾数次派人刺杀我王,却从未有人能越过我逐日剑半步。那一年为庆我生辰,大王特赐玉髓酒泉与我助兴,每日命人八百里快骑疾驰相送,此酒唯供少原君府独享。不知比起惊云冽泉,哪个更合公主的口味?” 一缕清味绕过柔唇珠舌,绵绵裊裊入了肺腑,温冷难辨。 琼浆玉液溅江山,这酒,怎么看都是碧色如血。 子嬈忽而把盏一笑,“云湖玉髓酒,皓山冶剑术,此二者乃是后风国获罪之璧。楚既亡后风,想必除了玉髓酒外,亦將冶剑之术並收囊中了吧?” 皇非目中若有微不可察的光芒闪过,“公主看来对那冶剑术颇有些兴趣?” 子嬈虽欲藉机自他那里探查《冶子秘录》的下落,却也知他心思縝密非同常人,不敢过多试探,嫵媚的眼梢细刃般微挑,便將话锋一转,“有件事情,我想公子一定会很感兴趣。” 皇非抬眼看她,“公主请说。” “战马。” 如珠玉跳动,清清泠泠两个字自女子檀口微吐,似还带著柔润的酒香。皇非却像被那折入湖水清冽冽的月光晃了眼目,俊眸一细,透出些危险的神色。 四周突然静得悄无声息。此时月上中天,半空中冰轮如画,清辉四射,借著水光將这天地间照得一片雪亮。湖波清澈,净无纤尘,密密层层的碧叶之上冷光流转,变幻不定,这一方晶石为壁玉为台的水榭,在那寒芒流照之下好似一片琉璃世界水晶宫,清奇得无与伦比。 玉台之上相对而坐,玉容俊面,白衣玄裳,一双謫仙般的人物,偏偏那笑里都带了几分清寒意味。晶莹剔透的玉台之下透出水光,映入皇非不露心绪的眸心,忽明,忽暗,似幻,似真,眼前那人儿也便化入水中一般,朦朧里清魅的眉眼,蕴著勾魂夺魄的美。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非忽然屈指一弹,一点莹光自那修长的指尖倏忽寂灭,满盏清酒一倾入喉,掷盏入湖,拊掌笑道,“妙!公主果真妙人!” 子嬈不动声色,只將那翡翠冰盏盈盈一抬,“公子过誉了。” 快马利兵,乃是天下军队征战之本,九域中唯有穆、昔两国盛產战马,如今楚穆交战,昔国成了唯一能供给楚国战马的地方。这战马买卖此前一直控制在赫连家手中,但这次赫连闻人自昔国狼狈而回,一无所获,使得楚国军中战马短缺,眾多骑兵难以调配,皇非纵与赫连侯府不睦,对此也十分头疼。此时此刻,这“战马”二字,足以令少原君为之动容。 皇非一手抚於冰案之上微微轻扣,遥望湖心清光照水,晶辉浮泛,半晌后,侧首道:“公主所言之事,非愿闻其详。” 子嬈浅笑道:“昔国的战马不卖给赫连侯府,却並非不卖给公子。公子若愿意,昔国可於十日之內提供万匹战马,此后两国间一切购买马匹事宜,都再与赫连侯府无关,唯公子印信是从。” “哦?”皇非眸心微微一收,先是九夷,而后楚、穆,现在又是昔国,这一次次完美而绝妙的落子,近乎算无遗策的布局,让他对那背后弈棋的人生出莫大的兴趣,“不知何处可为公主效劳?” “歧师。”仍是淡淡两个字,只无端带了些锋利的意味。 皇非静了片刻,抬眼道:“我要歧师传话,无非是想请公主过府一敘,並无其他意思。以公主和巫族的渊源,若要求医问药,直接找他便是。” 子嬈淡声道:“歧师此人,我不放心。” 皇非一笑,“难道公主放心我?” 子嬈亦笑著,黛眉浅晕琉璃色,星眸一转,照人心肠,“公子胸怀磊落,九域之下侠名远扬,我这番可是诚心诚意请公子帮忙。” 皇非举手替她斟酒,酒落冰盏,静謐里渐深渐浓,待杯盏盈盈满起,他放下玉壶,笑道:“公主既然吩咐,非定当尽力而为。” 子嬈垂下目光,託了酒盏婉转敛眉,月色再亮,探不到深睫底处幽幽暗影,“那我便借这一盏酒,先行谢过。” 琼瑶晶莹流光冷,她眉宇间的幽静与高贵融作奇异的魅力,月下人间,亘古虚无,空荡荡只余了女子低眉时魅丽的姿態。皇非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越过那轻光四溢的翠盏,落在她眉心清冷的黛色之间,“听说你是为兄长求医,既是你的兄长,那便是……” “当朝东帝,我的哥哥。” 皇非眉峰一动,站起身来沿那浸透著水光的玉台缓缓踱步,好一会儿,转身道:“我若开口,便是要歧师医活地狱阎君他也得试上一试,但有件事却麻烦。” 子嬈淡笑一声,“那老怪物生性凉薄,不近人情,我数次相求他都无动於衷,再有所刁难也不足为怪,只要他肯答应,条件任他开便是。” 皇非盯了她半晌,笑了一笑。“此事关键不在歧师,敢问公主,即便歧师答应医病,东帝他可愿入楚暂住?” 湖波一静,子嬈微微蹙眉。明净无尘的银辉之下,皇非白衣当风,寒色清雅,翩翩如玉佳公子,纵横九域的少原君,似是深知那人,一语中的。纵然歧师愿解那毒、能解那毒,他怕也不会来楚国。以眼前之局势,他怎肯囿於他国,受人牵制? 更何况,东帝南下,帝都空虚倒也作罢,楚国,岂不正挟天子以令诸侯?再深的心思瞒得过他人,瞒不过那双透彻的眼睛,乱局之中再添变数,他是绝不会应允的。 子嬈紧紧抿著唇,双眸映著酒中淡碧的色泽,分外幽深。皇非负手静候於侧,过了片刻,忽见那暗影深处丹红的朱唇悄然一勾,她微微仰首,柔声道:“此事我自有主意,只要公子说服歧师便可。” (本章完) 第40章 心思万缕(1) 第40章 心思万缕(1) 叮!叮叮!清脆不绝的剑击之声传来,洗马谷中,数百名九夷族战士聚在山前空地之上,场中一名身著黄色武士服的年轻男子和一身碧色轻衫的离司正比试剑法,双剑飞闪,亮若轻电,黄衣碧影於一片剑光之中飘闪交错,几乎看不清人身,四周不时爆出阵阵喝彩之声。 待到十招一过,旁边观战之人不约而同鬆了口气。谁知到第十三招,离司突然剑锋一偏,斜走轻灵,自那黄衣男子长剑之侧疾飞而上,灵蛇般吞吐轻颤,从一个巧妙的角度嗖地射出。那男子仰身急闪,却已慢了半步,眼前锋芒闪动,离司长剑已点在他肩头。 离司剑上真气凝而不发,只是这么一停,便含笑收剑罢手,“少將军承让。” 那男子怔了一怔,皱眉道:“方才是我大意了,咱们再走几招!” “宣儿,你已在离司姑娘剑下走过十招,不必再试!”叔孙亦及时开口,制止他的挑战。古宣颇不服气地看了离司一眼,抱拳道:“改日再向姑娘请教。”说罢回剑入鞘,大步站往一旁独立於眾人之外的將士中间。 那晚夜宴之后,离司奉主上之命协助叔孙亦完善周天剑阵,一连七日,每日抽出两个时辰,总共传了眾人七招剑术,但每招復有七个变化、七记杀招、七式后招,融入剑阵之后,威力却是非同小可。 “这几日让姑娘受累了。”叔孙亦转身拱手,对王族之人,言行之间似总带著一股於情於理的客气。离司却始终面带微笑,那副温柔模样叫人怎也看不出她刚才连续击败了数名对手,“將军不必这般客气,主上早便吩咐过,日后九夷族与王族休戚与共,必要相互扶持才是,何况若要组成真正的周天剑阵,剑法需得有些根基,离司只是略尽绵力,接下来便无需费主上太多时间调教。” 叔孙亦点头,復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当初这娇滴滴的小侍女奉东帝之命助他遴选战士,眾人无不心存疑惑,但这几日下来,军中將士竟一一在她剑下受挫,当真叫人另眼相看。如今精心挑选的四十九名战士剑术皆有突破,假以时日,周天剑阵必將脱胎换骨,而臻圆满。“经过这几日训练,剑阵已经小有所成,不知王上是否另有指示?” 离司微笑道:“若有调整,主上自会吩咐,若无吩咐,我们便督促他们练习便是。主上用药的时间要到了,这里便偏劳將军,离司暂且告退。”说著微微一福,告別眾人,收剑而去。 子昊那晚在湖边著了些风寒,前几日身上一直低热不退,方才略见好转,始终不曾亲自看察剑阵的进度,甚至几乎从不离开大帐,多数时间都在帐中独坐静思,只是不时有手令传出,近到昔国远至帝都,无不牵涉其中。离司回来之时,他正披了一件素青长衫站在案前专心於那幅员辽阔的王舆江山图,苏陵亦在帐中,刚刚稟完些事宜,子昊微微抬头,问了一句,“当真是姬沧本人吗?” 苏陵肯定道:“確定无误。” 子昊在案前落座,略略沉思,“一部《冶子秘录》便引得宣王亲自南下,事情恐怕並非那么简单。” 苏陵道:“依属下看,宣王此行似还有些別的目的。” 子昊道:“可有头绪?” 苏陵神色略有一丝古怪,“应该和皇非有关,听说皇非与宣王之前便曾有些……瓜葛。” 子昊似想起什么事,笑了一笑,这时帐间垂帘掀动,雪战闪了进来,越过长案跳上他膝头,“呜呜”低叫两声。“若是如此,楚国便要热闹了。”子昊边说著话,习惯性地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却突然一停,目露诧异。雪战前爪竟然带著伤,子昊將它颈上的密信取出,尚未打开,唇边笑容已消失无痕,这信是上次他带给子嬈的,原封不动又带了回来。 苏陵隨他日久,因熟悉了,看出些异样,问道:“主上,可是出什么事了?” 子昊將信收起来,轻轻抚摸雪战,命离司先替它处理伤口,转身问站在身后的墨烆,“子嬈最近可和你联繫过?” 墨烆看了看雪战,这小兽不亲近他人,只有子昊抱著才肯乖乖治伤,爪上的伤倒不算严重,看起来已有些时日,自行癒合了不少,低头道:“除了前些日子传信来问魍魎谷的事情,公主再没有过消息。” 子昊平湖般的眸子微泛波澜,虽只一瞬,却是显而易见的震动,“她问魍魎谷做什么?” 墨烆道:“听公主的意思是为烛九阴,据说那巨蛇之胆能医病解毒。” 子昊一抬眸,“为何不早告诉我?” 墨烆立刻单膝跪下,低声道:“我原以为主上知道此事。” 子昊深吸一口气,平下心中情绪,“马上传话给聂七和十娘,问一下子嬈现在何处。” 墨烆的声音闷闷地像从地下传来,“聂七今日刚传信过来,问公主是否到了楚国,他们至今还没见到公主。” “商容呢?” “商公公已和十娘他们会合了。” 子昊抚著雪战的手紧了一紧,离司替雪战包扎好伤口,担心地道:“主上,看伤口像是被利齿伤到的。雪战天生神异,又时常跟在公主身边,等閒猛兽根本近不得身,怎么会带了伤回来呢?” 墨烆和苏陵交换了一下目光,都不说话。过了会儿,苏陵才试著问道:“主上,要不要派人去一趟楚国?” 子昊面上並无异样,眸色深深一片清静,“不必,让且兰现在来见我。”言罢不待眾人答话,便起身往帐外而去。 离司急忙跟上,快步跟在他身旁,只见他唇角微微抿起,似在想些什么事情,脚下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负手站著,看向远处清如冷玉的天空。阳光伴著微风,轻轻洒了一身,离司抬手遮在眼前,奇怪地沿著他的目光看去,也不见有什么异样,等了好一会儿,终忍不住轻声道:“主上?” 子昊微一侧首,湛若深湖的目光在阳光下淡淡一闪,仿佛笑了笑,却又轻嘆了一声,復举步前行,却已不再似方才那般匆忙。到了校场,也不传叔孙亦来见,只在场外静看战士们操练阵法。待到一轮阵法完毕,才令叔孙亦和青冥、鸞瑛等几个主阵的女將过来,“干宫入坎位时,阵法慢了一剎,若遇上轻功与离司相当的人,这一剎便足以脱困而出。南方鬼宿之人,在第六招第二式变化时抢了小半步,使得左右两人必杀的招数落了空。北方斗宿那人,是否一直惯用左手?” 叔孙亦回头確定了一下,道:“是,那人的左手的確比右手灵活。” 子昊道:“换他到南方井宿,西方奎、毕二宿对调……”如此一连下令,將数人调换了位置,待调整完毕,且兰和苏陵也到了校场。 且兰这些时候一直忙著处理族中事务,此时一边走一边还在和苏陵商量著什么事,惯穿的紧身战袍换作了九夷族服饰,雪衣银带,云鬢玉簪,除此之外再无半点装饰,只显得素容如玉,皎若明月。 子昊挥手命眾人重新熟悉阵法,且兰见他不过略动了几人的位置,阵中诸人的配合便自然流畅了许多,整个剑阵分则灵动呼应,合则浑圆而一,纵横开闔,浑无破绽,比起先前威势陡增,不由暗自称奇。 “令南方井、鬼二宿出列,將剑法第六招重新教授,正午前不能做到分毫不差,就不必再练下去了。”子昊眼角带过剑阵,淡声吩咐了一句,示意且兰往湖边走去,“九夷族復国的詔书已然颁下,你將军备调整完毕,便可启程归国,一切輜重之物不必带走,冶庐那边会准备一千张经过改良的飞弩,以及其他精良武器隨后送至,同时还会有两名铸剑师、两名驭奴隨你回国。这些都交由苏陵去办,需要多少战马你也直接与他商量。另外,三天后靳无余便会到此,你可以同苏陵一起见一见他。” 他將所有事情一一安排,苏陵一反常態地沉默。且兰初时认真听著,突然驻足问道:“你要走了吗?” 子昊道:“是。” 且兰道:“什么时候?” 子昊道:“马上。” 他说走就走,且兰越发诧异,而心中不经意之处似乎微微一空,仿佛一扇大门突然关闭,遮挡了满庭煦暖的阳光。她沉默片刻,方道:“可是帝都有什么急事?我原以为你会和我们一起走。” 子昊迎上她满含询问的眼睛,垂眸笑了一笑,湖波风光在他墨玉般的眸心一漩而泯,化成无垠无尽的幽深。“我不知道。”他淡淡说了一句,笑容似是一缕嘆息飘过。 且兰隱约觉得他心中有事,第一次见到他似是不能把握的样子,他已转身对苏陵道:“命人备马,要最快的马。” 苏陵一怔,“主上要去何处?” 子昊转身往大帐走去,“楚国。” 昔国的战马以快著称,经过特地挑选的良马虽不说日行千里,却比寻常的马匹要快上许多,从昔国入楚国境內近千里路程,原本至少要走三天左右,子昊他们却在两天后便到了入楚必经的灃水渡。 (本章完) 第41章 心思万缕(2) 第41章 心思万缕(2) 楚地与王域最是接近,南泽五湖,北吞九夷,西有三江贯穿境內,卷沅、洛以为池,绕泊水以为洫,襄帝时收后风国併入属地,自此一跃成为九域地域最广、声势最盛的强国。江畔驻马,放眼望去,只看灃水渡前穿梭不休的人马船只便可想像,楚都上郢是怎样一番繁华的景象。 “主上,再往前就必得走水路了,乘船到上郢还有小半天时间,我们要不要先在这里休息一下?”离司和墨烆引轡缓行,连著两天疾驰赶路,此时才算鬆了一口气。 子昊遥望楚江,不置可否,一袭白衣纤尘未染,浑不似赶了这么远的路,一如平日清冷的表情,寂静从容。这一路上他始终是这副淡淡的模样,越往南走,话越是少,自入楚境便未发一言,只是眸底愈见深沉。江中客船走了数艘,渡口略显得安静了几分,天空渐渐飘下细雨来,蒙蒙扑面,沾衣欲湿,他却不像有僱船前行的打算,反而下马往渡口尽头走去。 风牵衣袍,雨意渐浓。 江心一叶轻舟,自那云水深处愈行愈近,待到渡头轻轻停靠。淡烟微雨中,一柄青竹伞,半遮了女子水墨素顏,唯一点丹唇硃砂色,勾描在凝脂般的肌肤之上,艷若桃。步履裊裊,玄纱衣袂似曳轻烟,幽幽行至眼前,执伞的手微微一抬,唇畔晕了嫵媚,眸光润了雨色,一把伞遮了两个人,安静对视,眸心相映,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雨幕淡淡,飘落满天满眼。 “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子嬈柔声道。 子昊负手淡看了她一会儿,也不答话,独自举步上船,白衣玄裳擦肩而过,身畔雨落如烟。 青竹伞下,水光清浅,子嬈轻轻侧首,明眸微垂。在后面呆了半晌的离司一眼看到十娘站在船头,低声道:“公主,你……你一直在楚国,怎么也不告诉主上呀,主上可担心死了!”子嬈將手指在唇间一压,笑了笑,转身隨著子昊去了。 船行半日,子昊一直静坐舱中闭目调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子嬈便也不作声,只在近旁以手支颐,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眉梢眼底儘是温柔。一舟顺水,转过青山古渡,穿过城衢宫坊,由静而闹,復又远离了尘囂,进了一座引水而建的庄子。冥衣楼楚国分座的部属內外严守戒备,却无人知晓船上下来那形容清冷的年轻男子是什么来歷,唯有早已恭候在外的聂七赶上前来,“聂七见过主上!” 子昊目光从他面前扫过,闻若未闻,径直入內而去,子嬈隨在后面挑了挑眉梢。 聂七不敢起身,再往前商容带著几个影奴一言不发地跪了下去。一溜青竹迴廊,曲曲折折转入幽篁深处,十娘停了脚步跪在廊前,身边跟著便是墨烆,一时间偌大的庄子悄无声响,静得落针可闻。离司覷著子昊神色不对,犹豫著不知该不该跟进去,一回头撞见商容使了个眼色过来,急忙赶上几步,眼看著几重垂帘静静飘落,九公主曼妙的身影半隱在帘內微光之下,一丝低柔笑语叫人原本上下忐忑的心绪定下几分,“苏陵那份罚我先替他领著,待他见了你,再自己请罪。你別生气,是我让他们瞒著你的。” 廊外雨声清静,帘底筛进点滴光影,只衬得一室幽然。白衣男子闔眸靠在软椅上,面容沉在暗处,辨不出喜怒。 子嬈款款移步,在他身边坐下,浓睫半垂,乌墨似的眼线勾著黠魅,语声却温软,“魍魎谷里那巨蛇凶得很,若非夜玄殤帮忙,现在你可就真见不著我了。”不见动静,自睫毛底下覷他一眼,“前些日子我和皇非交过手,从息川到楚都,打也打了,谈也谈了,他在楚国那么大的势力,连楚王都让他三分,你再不来,我都没法子了……” 轻言软语,她绝口不提歧师之事。 子昊终於睁开眼睛,“就这些事,你当他们几个真能瞒过我?” 子嬈眼梢细媚掠了过去,“瞒不过,你怎么还来了?” 子昊不答,隔著幽寂的光线只静静盯著她。 发如瀑,眉若裁,修眸飞挑斜入鬢,一笑乱春风。 还真是像,幼时她曾穿了他的衣袍臥榻而眠,连那精明多疑的女人都也瞒过,东帝与九公主,昔年青竹林中乍相逢,便早已自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敛了欢容雪藏千尺的冷,血色杀戮刀锋上嘲弄的笑,深宫塔下形单影只,午夜梦回暗影里嗜血的伤。 这么个女人,被他看得水晶琉璃透明一般,却也將他算得死死的。纵知道雪战伤得蹊蹺,纵看出墨烆言行有异,纵发觉苏陵不说不劝十分反常,蛛丝马跡清清楚楚,明镜般地悬在心间,瞒不过,偏偏还是来了。若不亲自来这一趟,还真不知道她能再想出什么法子誆他。 “墨烆、商容,十娘、聂七,连苏陵都算上了,还有什么瞒不过?” 他语气清冽,恍如冰水秋湖,她眼波转处,偏將星光漾入其中,“我离开帝都那日你曾说过,无论何事,他们都可唯我命是从,金口玉言,算还是不算?” 子昊眉峰轻轻一挑,唯命是从,长明宫中那道密詔,他给她的岂止这些?忽而撑起身子,长眸一细,沉声道:“我怎么觉著昭公的话也有些道理,再这么下去,这儿怕不成了昭陵宫?” 昭陵宫,他从来不提的三个字,別人不知,她却知他心中忌讳。那处宫殿,原本是妤夫人的寢宫。 当年凤妧剷除洛王之后,控制襄帝身边近侍,以妤夫人重病为由,誆襄帝前去探视,从此將之囚禁,至死再也未能踏出昭陵宫一步。 深深昭陵殿,幽幽九重天,瑶台玉闕凤楼下,是那蛇蝎翻腾的蠆池深狱。 葬送了一代帝王天子,翻覆了雍朝八百年江山,深埋了一缕清香艷骨幽魂,那座冷宫废殿,王城里金碧辉煌的樊笼,是王族之主憎恶的耻辱,少年东帝深恨的存在。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沉默化作了长明宫中无人敢碰触的禁忌,连同一切欺瞒与背叛,就像他从不允许有人隨便进入寢殿,从不令人看得出微笑背后真实的面容一样,哪怕真相狰狞可怖,东帝御前也容不得一句谎言。 只言片语传出帘外,离司低头站著,骇得脸都白了,却听九公主的声音含著笑,带著媚,曼声细语字字清柔,“別说,我还真这么想过,待你来了这儿,就再不准你出这屋子,別人也都不准进来。” 话音落了,半晌听不到东帝的声息。微雨转急,浸过碧竹翠檐垂下细流如注,如帘如幕。四下里烟色迷离,这一方精舍似真成了与世隔绝的天地,氤氤氳氳只余了她和他,幽暗里四目凝注,呼吸可闻。 良久,忽听子昊轻轻笑了一下,低声道:“困了我在这儿,天长地久的,不觉无聊?” 子嬈凤眸微眯,映著他雋冷的身影,深深浅浅透著媚冶,“怎么会呢?让你陪我下下棋,看看书,扫雪煮酒,焚香调琴,听雨赏月,事情可多得很。若你再看那些没完没了的摺子,我就一把火都烧了它们,若谁再惹些乱七八糟的事来烦你,我就一个个都將他们杀个乾净,就让你在这儿安心静养著身子,天长地久的,岂不更好?” 她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说著,吐气如兰,绕指成柔。 子昊斜睨著听她说话,薄唇淡勾,终忍不住泛出笑来,侧身掩唇轻咳了几声,那一丝笑意却越来越深,低低道了一句:“胡闹。” 子嬈扑哧一声笑道:“可算见著笑了,气消了吗?”见他微蹙著眉不说话,轻轻再道,“这些日子你可觉著好些,那毒有没有再发作过?晚上睡得好不好,还咳得厉害吗?” 面前幽邃的目光之后有著微不可见的疲惫,子昊笑容微微一敛,“一句进了魍魎谷就半点儿消息再没有,还放雪战带伤回来,我是能吃得下,还是睡得香?两天赶了近千里路,你说好还是不好?” 子嬈绕到他身后,攀了他的肩膀轻轻晃,“好了好了,都是我错还不行吗?”子昊忽然唇角一紧,脸色略见苍白,抬手阻住她,却不说话。 他的手凉如冰雪,一丝暖意也没有。子嬈觉著不对,隔著衣衫,隱隱触到他肩头有些异样,似是底下缠著绷带,心中惊诧,“这是怎么了?” 子昊合了合眼,淡淡道:“没事。” 子嬈道:“你不说,我问离司去。” 子昊知道也瞒不过她,她若追问起来,离司怕不只说得更细,遂避重就轻,三言两语略说了原委。子嬈仔细端详他脸色,指尖轻轻挑过他领口,透过云丝暗纹的边缘覷见里面雪白的绷带,俯身低声问道:“那且兰公主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竟让你这么上心,连性命都不要了?” 子昊瞥她一眼,向后靠回软椅上,“又胡说什么?” 子嬈见他面露倦意,幽幽嘆了口气,“算了,反正你打小便这么个脾气,凡事心里有了计较,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必得按著你的意思办成了它。我知道,你这番来楚国,定是还有些別的事,不管是什么事,先好生歇会儿,就算睡不著,也养养神。” 子昊淡淡应了一声,这时心神鬆散,一阵阵疲惫像是从骨子里阴阴泛出来,沉沉合上双眼,身畔忽然落下暖意,朦朧间他极自然地將那搭来锦毯的手儿笼住,温软柔荑如同乖巧的雏鸟,顺从地臥在他的掌心,身边静静相依的女子,幽雅似水的淡香,牵起心海里最深的安寧…… (本章完) 第42章 將计就计 第42章 將计就计 日暮,雄关,边城。 千里夕阳,沉沉迭染峰峦,当中盘踞的城池如沐残血,在苍山峻岭间显示出一种绝美的雄伟。前方目所能及之处,穆国大军的白虎战旗迎风张扬,作势欲博的神兽与烈烈展翅的火鸟朱雀遥相对峙,伴著如海苍山,渐渐淹没在天地暗红的色泽深处。 十日之间弃守三城,穆国军队像是见证烈风骑战无不胜的强大实力,一改先时囂张,接连放弃曾经攻占的城池,一直退出楚国国境,最终驻扎在两国间这座以险峻著称的穿云关。 前方战事朝夕数变,战报如雪飞至,当朝立下军令状的皇非却同含夕公主出双入对游湖行乐,衣不带甲,剑锁红楼,一派閒暇羡煞群臣。 楚王御旨赐金宴,少原君府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公侯將相醉门庭,丝竹声声直遏云霄。 不日之內,昔国战船穿麓岭、过清江,入洛水,一万良驹如约送至。 轻歌曼舞月夜,三千里兵行將走。 上阳吉日,二十八幡金桅彩雕丹凤御舟起驾西行,三十二虎賁战船隨行开道,沿途千帆侧避,少原君奉旨陪同王后、公主前往清台山进香,两天后,人却毫无徵兆地出现在穿云关楚军大营。 险峰孤亭,寒涧飞霞,人是翩翩风采,酒是碧色如玉。 皇非一向不喜欢独酌,再好的酒一个人喝总觉得欠了回味,可惜能够一起喝酒的人,举世滔滔,寥寥无几。独自把盏赏玩,遥望山间古道,他目光之中似是意有所待。 未过多久,山前古道之上徐徐行来一乘八抬金顶软轿,轿子走得並不快,却只一转便到了近前。抬轿的几个侍童皆身穿淡黄色云丝锦衣,背插紫鞘蛟纹长剑,山风中步履轻灵,一色的眉清目秀、俊俏可人。 软轿停在亭畔,当前两个侍童先取出张纯白底织金云纹锦绣长毯一直铺上亭中,再有两人手捧羊脂白玉瓶,点点清露压下轻尘飞浮,后面侍童跟著挑起四盏九色琉璃灯,分立两侧。 迎风深嗅,似曾相识似曾见,赤峰山巔曼殊的气息,夜幕中幽幽绽放。皇非唇角略扬,笑看著几个侍童细细掸了衣袖,躬身打起轿帘。 捲帘半垂,当中整张白色虎皮铺就的软榻,一人红衣乌髮斜臥其上,猊兽鎦金薰香炉,繚绕一缕轻烟如雾。 皇非黢黑的瞳仁,微微一缩。 金流苏,碧玉鉤,雪毯上曳过重锦朱袍色若云霞,其间精美的金丝绣线如火般烧出华美纹路,暮色里耀出金辉来,直照得人眼目欲。 透亮洒金薄纱帷四面垂下,八角亭中明灯高悬,顿见流光溢彩。一袭墨发垂肩,如同夜色织出冰凉的锦缎,来人缓步徐行似踏煊煌天闕,周身隱隱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势。在他步入亭中的一刻,四周幕帷忽然无风自舞,而皇非自始至终保持著静坐的姿势,逐日剑深敛鞘中,寒若秋水。 侍立在外的八名黄衣童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却只一步,再看亭中灯下,一人把盏淡笑,一人拂衣落座,先前那股森冷的剑气仿佛只是剎那间的错觉。 “皇非,一別三年,你的逐日剑还是这样叫人心醉神迷!” 灯色璀璨,一把低沉动人的声音恍如薄暮私语,若即若离,却又清晰地传入耳畔,皇非轻笑一声,“三年未见,宣王排场气势有增无减,无论走到哪里,都一样这么扎眼啊!” 面前此人,正是与楚、穆鼎足而立,均分天下的北域之主,宣王姬沧。 隔著石桌,一双笑眸色若琉璃,“登堂看戏,总得慎重著些,太过简慢了,你怕不要怨我不上心?” 皇非挑了挑剑眉,终於正对上那双妖冶不似男子的眼睛,“既然来了,作壁上观岂不无趣?不若陪我玩上一场,消消乏,解解闷也好。” 姬沧缓声笑说,“但凡你开口,我什么时候还拒绝过?只不知到了哪一出?” 皇非下頜微抬遥示对面穿云关,“以你的眼力,难道看不出来?” 此时正值穆军入夜换防,城头影影绰绰,一队队战士往来不休,足足持续了半盏茶时分方恢復先前肃静。姬沧眼梢自那嵯峨雄关前漫不经心地掠过,道出二字,“慢了。” “一连两天,每到此时,穿云关前换防总比平时要慢上一刻。” “卫垣带兵严苛,竟会有这样的疏忽?” “穆国退入穿云关后,每日派兵出关掠阵,次次都是点到为止,从未和我烈风骑正面交锋。” “哦?” “昨日,驻守关西隘口的穆军少了三队。” 蛛丝马跡,牵出眼底翻涌的笑意,宣王忽而掩唇低笑。分明是桀驁狂肆一方霸主,偏在举袖间艷若娇嬈,那一瞬天地翻转的魅色,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纵和他已非一夕之交,皇非仍不禁心神震盪,暗暗屏息。 “皇非,三年前你约我在赤峰山赌剑,以半招之胜迫我放弃九夷之爭,今日,怎竟甘心受人牵制?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半是激將半是疑,皇非睨他一眼,“不过胜你一招半式,怎得三年了还如此念念不忘?” “自然念念不忘,”姬沧细眸一掠,暗色中波澜涌动,“那日你使一招『日落千山』,影暗香里看著,叫人下不去手,我又怎忘得了?” “当真?”皇非剑眉略扬,侧了脸问道,“这么说来,倒是你让了我半招?” 姬沧隨手执了酒壶,自行斟酒,“那也未必,真要胜你手中之剑,我最多只有九分把握。” 一线清流溅冰盏,冷光四射。皇非忽地伸手探向玉壶,笑道:“主人在场,怎好让客人亲自斟酒?” 姬沧弹指轻拂,如兰迸绽,指尖正对上他掌心劳宫穴,“你我之间何必客气?” “礼不可废!”皇非俊眸微抬,手到半途去势陡变,五指箕张,反扣他手腕。 姬沧坐腕下沉,向侧一让,双指自袖中倏地射出,仍旧点向皇非掌心,“礼数多了反而生分,不若我敬你一杯!” 皇非眸中笑意不减,“岂敢劳动王驾?”撮掌前迎,砰地击中玉壶。凝壶悬空,一阵酒香四溢,壶中琼浆如煎似沸,在他掌力催动之下翻滚不休,化作阵阵水汽绕壶飘逸,壶身却骤结严冰,冷霜薄掛,寒气迫人。 两相僵持,雾气愈浓,寒意愈盛,终听喀喇一声脆响,冰玉激溅,飞落满桌,两人同时轻振衣袖,四目交撞,翩翩风度如旧,长眸敛笑依然。 姬沧意味深长地看住皇非,“自少冲山一战你我初次交手,这些年大大小小百八十战也有了,胜负往来,到如今仍是个平手,当初我的提议你仍不考虑吗?” 千军万马间交过手,月影繁下饮过酒,多少年似敌似友的交情,明明暗暗的心思,皇非声色不动,“我乃楚人,你不会忘了吧?” 驀地一声低笑,姬沧以手拂发,緋衣金袖半遮面,剎那间冶丽的姿態,便叫柔美多情的女子也要自愧不如。缓缓抬头,低暗的声音便融了几分妖媚,“你可知道,每次你说这句话,总叫人生出顛灭了楚国的念头。” 皇非纵声长笑,“我倒还真想看看,有我皇非在,天下谁人敢动楚国分毫?” 宣王狭魅的眸子细如冷刃,深处却似有幽幽火焰妖烈跳动,燃著焚噬万物狂灼的欲望,囚著躁动不安嗜血的兽,凛凛威威照映眼前男子傲然风华。忽地他闭目深吸一口气,转眼笑道:“楚有皇非,真不枉我一番苦心,朝思暮想!” 皇非亦笑,“得蒙宣王垂青,非,不胜荣幸。” 姬沧拂袖起身,长眸微垂,“卫垣摆了一阵空城计,自你到了穿云关,这齣戏便已结了。我在楚都候你,待你回师之后,咱们再好好算一算那《冶子秘录》的帐。” 夜幕四沉,金帷灯影徐徐轻拂,空荡荡只余了一缕暗香。皇非把盏静坐,淡看一地碎玉冰晶在幽暗中轻轻闪烁,一朵艷若滴血的曼殊迎著微风妖嬈盛放,丝蕊轻颤蛊惑著深藏於夜色的暗流。挑唇而笑,忽地倾酒入喉,对面穿云关逶迤的灯火,骤然穿透眸心。 冷月青灯,时过三更。 半部兵书倒卷,一盏淡茶微凉。夜阑人静,子昊独立灯下,负手望著壁上悬掛起来的《王舆江山图》,修长的身影略带孤寂,在长案之侧投下一道清冷的痕跡。 分明是无眠寒夜,却从未觉得漫长,淡倦的眼底透著白日人前难见的凝重,深深沉沉连那如水月光也难融化。廊前风过,吹落一地黄,除了几声轻微的低咳,黑暗中寂寂无声。忽然,他眉心一动,开口道:“出来吧。” 不知何时,帘外多了个人,灯影照不清面目,只能见一身黑袍身形威武,虽是跪拜堂下,却有一番龙虎之姿。“罪臣得知主上入楚,自作主张,还望主上恕罪!”沉稳的声音隱含威势,该是惯於发號施令,此时却带著一种异样的压抑。来人低头在暗处,岩石般的身影半隱垂帘之后,深黯而模糊。 “你不该来。”子昊身也未回,淡淡再道一句。 那人屏息不语,却也不敢起身,唇角紧紧绷起,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是,罪臣这便回去。” 子昊微微抬头,目光扫过江山图上一角,轻嘆道:“先起来吧,等你从这儿赶回去,穿云关早已插上了朱雀王旗。” 那人一惊,“王上何出此言?穿云关雄踞天险,又有重兵把守,除非皇非亲率烈风骑……”他忽然停住。 “纵使皇非亲率烈风骑而至,有你卫垣坐军镇守亦不足为虑,但你孤身入楚,却是將穿云关拱手让人了。”穆国虎卫上將军卫垣震骇的目光下,子昊徐徐转身,江山图前灯火微亮,照不尽东帝幽静深眸。 卫垣道:“皇非日前人在清台山,纵烈风骑有所举动,还是赶得及应对。” 穿过影影绰绰的深帘,子昊静然目视於他,“卫垣,心存侥倖,所料不周,此乃兵者之大忌。” 卫垣起身站著,默不作声。 子昊语中似带三分清漠,“你与皇非並非初次交手,不应有这样的错漏。皇非向来心高气傲,息川为人所阻,边境连失四城,他如何肯善罢甘休?数日前皇非在楚都宴饮游乐,却暗中调动三万楚军秘密西行,隨后又增加两万轻骑沿涇川、麓岭潜入长谷。此时此刻,他根本不会去清台山,若我所料不差,人已经在穿云关了。” 东帝手中的消息皆来自冥衣楼遍布各国的线报,其精密准確卫垣早有领教,这番推测由不得他不信,心知自己一时急躁,非但错失了与皇非对决的机会,更使得边关重地面临险境,皱眉道:“是罪臣疏忽了。” 子昊唇角无声一挑,“你是心中有事,自乱了方寸。” 卫垣垂在身侧的手紧握,忽然单膝跪下,“罪臣这番冒险来此,是想求主上恩准,与妻儿老母见上一面,还望主上能够成全!” 子昊面色静冷,分毫不见动容,只淡声道:“做好你应做的事,不该想的勿要多想,这句话我五年前便曾告诉过你。” 卫垣猛地抬头,骤然对上东帝寒澈的目光,心头仿佛再次闪过暗殿深处秋水横空的一剑。 一剑亮似惊电,碧血飞溅凤屏。 一剑贯裂黑暗,照见少年君王如雪的容顏。 剑光冰冷,离那妖后眉心唯有三寸,若当初他刺了下去,如今雍朝之主,早已是五公子严。 血染青锋蜿蜒而下,凝作此时东帝臂上一道彻骨的伤痕。 东帝二年的那场叛乱,以五公子仓惶出逃作为始点,直至那曾经尊贵的头颅带著惊恐的表情高悬在雍门之外。然而刻在心头最为清晰的,却是一双清冽的眼睛。 透过明暗不定的灯火,那双眼睛在月华深处若隱若现,早已看透一切野心与挣扎。五年前长明宫深冷幽暗的偏殿,也是这岑寂孤灯,也是这雪衣素袍,少年天子苍白的笑容里传承於王族不折的骄傲,比那剑光更利,比那鲜血更冷。 千钧一髮之际,以血肉之躯挡下了他必杀之剑的东帝,抹去了所有可能暴露刺客身份的痕跡,只留一枚白虎玉玦送至他的面前。 青龙綬、白虎玦,雍朝上將御赐贴身之物,危急之刻两符合一,可行调兵之权。 是年七月,公子严伏诛,断首悬於雍门,至死双目不瞑。雍朝自立国始,从未有过如此处置王子的先例,即使谋逆之罪,也无非一杯鴆酒三尺白綾,全尸而葬,不损王族之尊严。帝都群臣譁然震惊,却在凤后铁血手段之前,无人敢諫一词,唯丞相伯成商与上將军卫垣具书上表,请葬公子严於王陵。 九华殿中,卫垣面庭力爭,当场激怒凤后,挟愤拔剑,在左卫將军墨烆、右卫將军靳无余联手夹击之下杀破重围,反出帝都。待王城禁卫赶至上將军府,卫家妻儿老小早已不知所踪。 凤后震怒不已,下令诛卫氏九族,戮“叛党”三千余人,稚子幼儿概不生赦,帝都內外一片血红如染。 丹闕金殿之巔,赤色凤衣遮天蔽日,红罗飞纱,血锦柔丝,执掌生死无情的手,也曾轻轻抚过长明宫中锦帐后昏睡不醒的少年,清弱的脸庞。 (本章完) 第43章 天衣无缝(1) 第43章 天衣无缝(1) 卫垣僵跪在侧,紧攥著那枚白虎玉玦,拳头抵在地上几乎淤积见血。玉质寒凉,如冰沁骨,猛兽利爪抵刺掌心,將叛逆者的烙印鐫刻其上,终其一生都无法泯灭。 子昊冷眼相看,若非此人,何来昔年子严的叛乱?胆小文弱,每次见到他都会絮絮执手问安的五弟,所有王孙帝姬中最无危害的一个,凤后特地留下堵塞眾臣之口的王子,竟有胆量密谋篡位、刺杀太后,更在事后瞒天过海逃出帝都,远至宣国。 谁是谁的棋子兵卒,谁將谁的命运顛覆?一线胜败,剑锋上又是谁的鲜血?长信灯下,焚尽了谁的不甘与屈从? 自古江山多少事,胜者王侯,败者寇。 卫垣额前青筋隱隱突起,却终是低下了头,一丝陡然而起的念头猝灭在光与暗影锋锐的边缘,“罪臣……明白。” “你不必回穿云关,皇非计划周详,穿云关他是势在必得。如今三日之约已了,你也无需再行顾忌,直接命横岭一线峡川、饮马、寒泉三处守军发兵攻打郗国,行动要快,务必一战定夺。”东帝的声音温雅清和,转瞬抬眸,些许旧事渗入光照底处无边的晦暗,涓滴无存,身前仍是心腹重臣,得力之將,縝密话语已全然只是当前局势。 卫垣尚有些恍神,不由问了一句:“郗国?” 子昊略微頷首,向后抬手一指,要他自去看那江山图,“拿下郗国,即刻兵逼少陵,既要战,便索性给他个痛快。” 卫垣毕竟久经沙场,多年来能与皇非、姬沧等人物抗衡,自非庸才莽汉,定下了心神,立刻悟到其中关键。郗地小国,乃是夹於楚穆之间不足百里之境,源自西崑仑的玉奴河流经此地,沿途沉淀下大量金砂,郗人世代以淘金为业,颇为富足。 值此乱世,楚、穆两国覬覦这片宝地,各自虎视眈眈,却也正是因此,两相持衡,彼此牵制,谁都无法顺利得逞,郗国君主亦每年向双方缴纳岁供,国家勉强得以保存。 楚攻穿云,穆伐郗国。皇非若不为所动,非但郗国,与之相邻的屺、鉞等国都可能沦为穆军囊中之物;皇非若救少陵,卫垣便能趁机夺回穿云关,同时可自郗国掠取价值不菲的纯金作为战利品,如此足以向穆王交代之前战事的些许失利。 不过须臾,便是一副有胜无败的布局,但若按这般布置下去,楚穆间大战一触即发,却与先前定计背道而驰,届时掀起一天乱局却又如何能压製得下? 温言缓笑,看不透君心似海,卫垣汗透重衣,只像是坠入深水之中无处换气,浮不起却也沉不下,纵横疆场的猛將,举国叱吒的权臣,在东帝面前束手如同三尺孩童,再不想多留一刻,直到退出静室,仍是丝丝刃刃心有余悸。 “卫將军请留步!”一声招呼將人神魂惊回,墨烆不知何时站在面前,拱了拱手,“有人想请將军过去说几句话。” 卫垣手中玉玦悄然落入袖內,“是何人?” 墨烆抬手让道:“將军见了便知。” 穿过影,越过一片修竹茂林,墨烆在前引路直到了一泊静湖之前。 皓月清辉,照水流光,轻渚之畔幽然立著一名玄衣女子,如云乌鬢松挽,几缕青丝淡垂,她墨玉色的罗衣修逸曳地,慵然半拢肩头,一袭清墨衬著凝脂雪玉般的肌肤,纯粹的黑与净洁的白,却生出世间任何艷色都难见的媚冶。卫垣只见背影,便已知来人是谁。 无论是烈焰冲天还是朗月无尘,襄帝朝九公主更胜其母的绝世风姿,任人一朝得见,永生不能或忘。 卫垣心中既惊且疑,躬身道:“罪臣卫垣,参见公主。” 面前女子优雅回头,眉目盈笑,“將军何罪之有?不必这般说辞,见过王兄了吧?” 卫垣道:“是,王上有令,命我立刻赶回穆国。” 子嬈款款移步,行至他面前,素手纤纤,將一卷帛书托在掌心,“你此次来意我已知道,王兄近日身子欠安,深夜倦怠,恐未有精神与你细谈,那些许小事你不必忧心。三月之前,昭公便已秘密遣人將府上太夫人与夫人接入帝都,这本是册封两位夫人的御旨誥命,但王兄顾及你在穆国行事方便,暂命擬而未发。” 双轴黄帛锦卷,上有丹书朱墨,下落行龙金印,卫垣对此再熟悉不过,一眼扫去,转而抬头,长公主清美一笑晕开在明净的湖面,满天月色也化了柔媚,叫人一时定在了那儿。 “如今之世,天下纷乱,诸国皆以主弱臣强,伺机而动,然王兄並非幽、襄之帝,帝都亦非昔日之帝都,此事你当深知。”子嬈徐徐轻语,卫垣面湖而立,单手探入袖內扣住那枚白虎玉玦,只觉掌中燥热难安。 “王兄自幼多病,常觉精神难济,如今朝事尽付昭公,內廷嘱託於我,但昭公年迈,思之令人深忧。”子嬈略略抬眸,覷见卫垣眼角无声一跳,缓声淡道,“五年前为与凤后周旋,王兄命你西入穆国,你虽是穆王后亲弟,但穆王后毕竟已身故数年,穆国也终究不过是一方诸侯,局限西地,岂能真与帝都相比?如今內乱渐平,昭公之后朝中总需有人主持大局,这也是为何王兄命我擬旨,册封你妻、母的原因。” 卫垣掌心忽地一紧,子嬈锁住他眼眸,柔柔笑问:“卫垣,昔日知你刺杀那妖后,我便对你极是赏识,只不知日后你会不会叫人失望?” 美目瀲瀲,湖光失色,卫垣瞬间心跳加快,手心的玉玦竟也似火一般有了灼人的热度。 子嬈含笑注视於他,眸心深处淡淡寒芒隱若星子散落冰湖,只是晶莹璀璨得迷人。权谋手腕,她似是天生便会,看惯了多少风起云涌,曾经了多少刀光剑影,深宫里绽出妖嬈的红莲,自生命的伊始便浸蕴了腥艷鲜血,父子情,君臣义,至爱、至恨、至情、至圣,都是那权欲情孽艷色中破败不堪的尘埃,弹指便付云烟。 她淡淡笑著,美若天人的容顏縹緲於水月之间,一川清辉泠泠流淌,照尽尘世贪嗔痴念,物慾挣扎。卫垣后退了一步,弯腰的姿势有著恭顺的谦卑,“从今往后,一切愿从公主吩咐。” 子嬈莞尔展顏,倾身向前,在他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卫垣不解抬头,“公主的意思是……要臣在穆国扶立夜三公子?” 子嬈再道一句,卫垣沉思片刻,点头道:“公主所言甚是,臣却未曾想到此点。” 暗雅幽香之中,子嬈媚语如丝,“锦上添不若雪中送炭,对太子御来说你不过是较为锋锐的兵刃,而对夜三公子,你却可能是开天闢地的利器。” “臣明白。”卫垣道,“有一事不知公主是否听到消息,前些时候太子御曾暗遣心腹入楚,与赫连羿人定下密约,只要赫连羿人设法剷除夜玄殤,他便保证送含回公子平安归楚。” “楚二公子含回?”子嬈羽睫一扬,眸心明光微漩,闪过淡淡清利,霍然明白了那日在楚宫殿前赫连羿人节节相逼的因由,略略抿唇垂了双眸,忽而又一笑,“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吧,穿云关情况紧急,眼下耽误不得,往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卫垣领命而去,子嬈依旧驻足湖畔,微风半牵衣袂,仰首淡看明月,冰轮玉影,一天皎洁无暇,映照她晶莹的肌肤笼上一层清寒的面纱。 (本章完) 第44章 天衣无缝(2) 第44章 天衣无缝(2) 过了片刻,她侧首对一直站在暗处的墨烆道:“传令穆国分座,让他们寻个合適的机会,替那位含回公子另外找个清静些的住处。” “是。”墨烆道,“卫垣那边可要继续监视?” “不必了。”子嬈道,“只需留意太子御的动静,若他和卫垣往来过密,即刻报与我知道。”说著飘然转身,罗袖淡扬,金丝玉帛悄无声息地落入深冷的湖水,转瞬便沉没波心,连一丝涟漪也未曾遗留。 精舍中灯仍亮著,子嬈沿无人的迴廊步入內室,迤邐的裙裾曳过寂静,似月夜深处漂浮旖旎的暗香,晶帘绰绰洒下疏影,隔著里面子昊独坐在案前。她却並不急著入內,抬手拢了一串冰玉倚帘看他,他也暂未说话,待手底一字书尽,才问道:“走了吗?” “嗯。”子嬈隨意应了一声,仍借著灯火若有所思地凝视著他,过了会儿,她轻唤他的名字,“子昊。” 子昊抬头看她一眼,以目相询。她眉间若有冷月般的清郁,语声却比平日更多柔婉,“区区一个卫垣,以你的手段,轻易便可要他甘心听命,却偏要弄得他惴惴不安,再让我去笼络安抚,未免多此一举。” 子昊笑一笑,淡淡道:“今日有些倦了,不想多言,你去倒比我要好些。” 子嬈黛眉轻拢,散开珠帘移步案前,隔了莹莹微光寸寸探索他眼底幽深的痕跡,“莫要哄我,你心下想些什么,瞒得过別人瞒不过我。” 子昊安然与她相视,又是静静一笑,“既知道,怎么还问?” 子嬈欲驳他,却张口无言。水晶盏中灯微微一跳,映得她腕上串珠幽亮闪烁,恍然记起,其实多年之前他便如此,由商容至苏陵,由十娘至聂七,由墨烆至离司,一点点殫精竭虑的经营,赌上性命的博弈,暗地里聚积起冥衣楼这样的力量。庙堂死,江湖生,濒临覆灭的王权移接木,盘根错节渗入诸国,形成潜伏的暗流布控天下,才能有如今从容的局面。 背负著重逾生命的责任,行走於血刃尖锋上的他,费尽了周折,冒尽了风险,耗尽了心血的谋划,而今唯一能號令冥衣楼七宫二十八分座的信物,却是她自幼贴身佩戴的小小串珠。 冥衣楼,那是他送她的及笄之礼。 那一日擦身而过,他淡定低语轻轻飘过耳畔,是她心中永世不灭的火焰,玄塔底下曾支撑著日日夜夜孤独与黑暗的侵蚀。 子嬈,哪怕天地尽毁,我也会护你一生平安。 是不必再问,他对卫垣冷顏相向,做了她控制这权臣坚固的基石,任她踏著一步步迈向云间巍峨的天闕。九重云端极高极冷,与那玄塔深处一般无二,琼台峻宇都笼在煌煌天光之中,却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子嬈做过这样的梦,於一天华美的虚空中寻找他的身影,看得到他的微笑,却触不到他的暖。此刻月色落於他的襟前,清幻如陷梦境,子嬈心头惊悸,指尖驀地扣住案头,几將那丰艷丹蔻也折断。忽然间,她额角微微一痛,被他抬手轻弹了一下,“傻丫头,莫要胡思乱想,你离让我安心放手还差得太远呢。” 他的笑容清淡,略带难得一见戏謔的痕跡。子嬈先是有些怔忡,突然间凤眸照他一挑,狠狠盯了他漆黑的眸心,语声因低抑而略有微颤,“我最討厌你这样,什么都算计在自己心里,什么都藏在自己心里。” 她以眉间冷丽的嗔怒,拒绝他波澜不惊的微笑。他不急亦不恼,一时低头轻轻地咳嗽,末了便顺著她道:“有什么事你想问,我答就是。” 子嬈以眼角余光瞥他,却再怎么赌气,也在他润了笑意的注视下无法坚持,终要向那双透人心肠的眼睛屈服下来。没什么想问的,纵然不说不言,他的一切从未瞒她。 因为知道得太清楚,所以再没有丝毫任性的余地,他肩上的责任又何尝不是她同样无法逃避的命运?垂首敛眉,终迭起幽净的目光,轻轻开口,“既已选定了楚国,为何又要在穆国那儿费这么深的心思?” 子昊垂眸静默,片刻之后,復又微笑看她,“这几日有意无意,常听你提起夜玄殤。” 子嬈道:“魍魎谷中他帮过我,之后因皇非针对於他,我曾用你的私印传书卫垣要他暂且退兵,这些你都知道。” 子昊一笑,问道:“他较之皇非如何?” 子嬈奇怪地道:“少原君天纵英姿,权倾楚国,一举一动皆可左右九域大势。夜三公子乃是他国质子,身边杀机四伏,处境险恶,按今晚卫垣透露的消息,他如今在楚国怕是要有更大的麻烦,你难道不清楚?” 子昊微微合目摇头,“我是说夜玄殤较之皇非。” 子嬈侧首思量,心中將这两个男子回忆比较,却也分不出个高下,只当他要了解两人以作决断,便细细说与他听,“皇非看去风雅倜儻,却时时傲气凌人,夜玄殤生性狂放不羈,实际心细如髮;若论武功,逐日、归离两剑不相上下,想必难分胜负;若论谋略,一个谈笑用兵天纵奇才,一个手段不凡气度过人,日后恐皆非池中之物,你说孰优孰劣?” 子昊啜一口清茶,目光飘向窗外,似是看那溶溶月色,简单地道:“我想听你的看法。” 子嬈目光在他脸上一转,细品他的神色,而后慵然抬手执了银匙去挑那水晶灯芯,火光幽幽晃晃透出散碎清芒,落入她掌心透明一般晶莹。灯色渐渐亮起,映得她眸心亦有著清澈的光彩,“要我说啊,也都无非如此而已,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漫不经心地笑,唇角別蕴柔情。 子昊眸色潜静,不作声,也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却见她在清丽朦朧的灯色下抬眸,爱娇一笑,將一句细语轻轻掷进他的心湖,“你不知道吗?在我眼中,天下男子都比不过一个人。” 他眉梢不经意地一动,仍是沉默。子嬈笑望於他,“你不问是谁?” 他微一摇头,若有若无地笑了一笑,无奈而宠溺。子嬈以手支颐,忽然侧眸问他,“过几日便是我的生日了,你已有七年没有陪我过生日,怎么补偿我?” 灯影微漾,子昊仿佛看见多年前青竹林中驀然撞进他清冷世界的小小女孩,一晃七年,原来他已错过了她七年的悲欢喜怒。两千多日夜永逝难追,该用什么来补偿?向来静如止水的情绪在这一刻渲开难言的遗憾,他柔声答道:“你说怎样便怎样。” “怎样都行?”她长长的睫毛轻巧一眨。 他淡淡地点头。 “若是很难的事呢?” 子昊瞬目而笑,“你说。” 她寻找著他的温暖,依在他身边,声音低柔得好像自言自语,“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九岁生日那天,曾在王城策天殿前发过一个心愿,我想要做一件事,可是这么多年一直都没能做到。后来我被那女人关进玄塔,有一次不知怎地病得很重,塔底又黑又暗,连一丝光亮都没有,冷得好像连心跳都要封冻了,我以为我就要死了,朦朦朧朧地却总想著那件事,只觉得若做不到,我是死也不甘心的。”她伸手牵著他的衣襟,孩子一样带著丝柔弱的无助,眼中有著他从未曾见的哀求,重复道,“真的是死也不甘心的。可我知道那是件很难很难的事,子昊,你帮我好吗?” 子昊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像揉进了千丝细锐的针芒,指尖穿过她温凉髮丝,触及笼於轻愁之下寒玉般的脸庞,不想亦不问,只轻轻应她一个字,“好。” (本章完) 第45章 一战之功 第45章 一战之功 东帝七年春,楚穆两国爆发大战,十日之內穿云关三易其主,烽火瀰漫苍山。 通天驛站之间,一道道王令飞驰,双方不断增兵,百余万大军旌旗蔽日,连天战火迅速吞灭峡川、饮马、寒泉、少陵、武备……蔓延至郗、屺、赬、雩、鉞诸国。 四月乙庚,少原君率烈风骑渡玉奴河,奇袭郗都句章。 战车如雷,铁骑踏碎繁华。郗、屺相继亡国,赬、雩两国復遭顛灭,局势愈演愈烈,直追幽帝年间那场曾令九域分崩离析的大乱。 鉞国紧邻屺国,一时岌岌可危,国君走投无路下抱侥倖之心遣人急入帝都,上叩天闕,求助王族。 丙辛日,帝都遣使西行。 王使峨冠素服,乘輶轩,执旌节,拥八纛玄龙大旗以昭王仪,三十六面云幡金橦虎旌隨之。禁中王卫七十二骑缓轡隨护,一路上不张剑戟,不竖戈鋌,过九夷、入鉞国,从容而至穿云关。 庚寅,王旨降,穆国卫垣撤军。 辛卯,烈风骑退兵少陵,少原君亲自出城迎接使者,三日后班师回朝。 楚都上郢。 千里清江如玉带,长流曲折,穿过古街画桥,绕过高城雀台,在楚都宫坊之间恰到好处地形成一泓浅湖。湖畔遍植金丝翠柳,中间娇红点缀,碧叶若裁似雨,至將一岸雕栏玉户、飞檐红楼笼在暮春秀雅婉约的韵致中,泛舟其间,只似坠入了一片温柔梦乡。 这片染香湖是楚都有名的吟风弄月处,怜香惜玉地,日日不乏拥翠袖而谈笑、调丝竹以怡神之风雅骚客,锦衣绣轡,出入风流,然而最明媚的春色不在岸上,却在那隨波轻曳的几点画舫。 半月阁的画舫,是无约不得登舫,入而必掷千金之所在,其中又以魁白姝儿的闺舫最为诱人,纵舍千金亦难登窥,除非诸国显贵,常人只能望而兴嘆。 这艘长逾三丈的画舫前延半扇形香檀木平台,后置七宝双层角檐,檐下垂玉错落,整幅湘帘之上漂浮著若隱若现的银丝刺绣,蝉翼般半掩翠栏,冶丽轻柔,自有一种典雅而神秘的美。 今日舫间有人,当中香阁帘下传出清灵动听的琴音,美姬白姝儿著一身宽鬆华丽的留仙醉长裙,领口衽边刺绣百鸟衔枝缠蔓,沿那浅褶妃色胭脂锦点缀而下,一路逶迤铺地,其上柔若无物的嫣红柔纱隨著她轻拢淡抹的动作飘曳摇动,几似帘底光轻笼周身,单那映衬著冰弦的皓腕玉指便已有说不尽的美。 对面一张贵重的冷香木锦榻,缀明珠,贴玳瑁,四面以金玉嵌丝镶做精美回纹,氤氳宝光之中斜靠著一个白衣男子,完美无瑕的面容,俊逸閒洒的姿態,赫然便是不日前才將雍朝半壁江山闹了个天翻地覆的少原君皇非。然而此时,他似是並未对眼前美人有太多关注,閒执羽觴,倚榻半臥,目光却穿过微微飞拂的幕帘看向画舫之外,湖心一畔。 轻挑丝弦,白姝儿忍不住抬了眼角悄悄思量,想来想去,也不知是不是何处怠慢了这位名满诸国的贵公子,来了大半日了,毫不见他往日谈笑风生的兴致。心思微乱,指下无意略略一窒,只是微不可察的停顿,隨著轻云流水般的弦音一掠而过,皇非却忽然抬眼,“姝儿,极少听你琴中出错。” 原来他在听,白姝儿扬袖在琴上轻轻一收,弦丝裊裊悠颤,娇糯的声音似也带著几分微澜荡漾,“奴家已弹了几支曲子,公子却只看著窗外绿颐妹妹的画舫,头都不回一下,叫人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公子是不是厌了奴家,这么一慌,手底便乱了嘛!” 美人娇嗔,妙目里一汪春水泫然欲滴,真不愧是艷压群芳的尤物,一顰一笑都妙到了极处,皇非欣赏著她顰眉含怨的姿態,掷下玉杯踱到案前,低头笑道:“分明是自己乱了,倒赖本君不是。” 身前娇躯软软向后一靠,“是奴家学艺不精,只盼著公子亲手指导一番,以纠错漏。” 皇非自她身后探手撩动琴弦,叮咚数声,指下流出悦耳的清音。温香软玉艷骨倚怀,那琴音却一丝不乱,飘扬转折,將一段仙音妙曲演绎得淋漓尽致。白姝儿眼角生媚,柔柔顾盼,一丝余光却有意无意地掠向窗外。 隔湖相望,对面泊著楚都另一位名妓绿颐的画舫,白姝儿向来对自己笼络男子的魅力颇有信心,想皇非倒未必是被绿颐新编的歌舞吸引了过去,只是那船上还有一人,不是別人,正是穆国三公子夜玄殤。 皇非的確为夜玄殤而来。 数日里暗中看察,眼前这位身处险境的三公子深藏不露的沉著倒也真是不一般。两耳不闻战事,漠然不理纷爭,只见在此寻欢作乐,掷金买醉,目光往岸上扫去,此时此刻,那几个尾隨了多日的间者恐怕早已醉倒在柔情深处袖底裙畔,明日太子御的案头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新鲜的內容出现。 如此看来,那提议確是可行的。 原本一盘死棋,黑白凌乱已近残局,如今偏偏断、连、飞、立,步步都是起死回生的落子,皇非像是颇为感嘆,轻舒一口气,眸心却隱泛著异样的精芒。 十余日前少陵城中,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他率军亲迎的使者正是那惊云山巔约他饮酒,玉台水榭与他赏月的女子,如先前每一次偶然或必然的相遇,她依旧有著让他无法忽视魅人的笑眸,送上让他无法拒绝诱人的条件。 楚穆一战,除鉞国之外,郗、屺、赬、雩等数个小国就此泯灭在九域版图之上,其中郗、屺入楚,赬、雩归穆,弱肉强食,生死淘汰,强者愈强,弱者消泯,兴亡更替的脚步从不因苍生的不甘与挣扎而有片刻迟疑。 三十六乘七宝云车装载玉璧百对、美酒千坛、金帛万幅,迤邐西行而入楚穆。帝都御赐丰厚的犒赏,惊云山一言承诺,王族未发一兵一卒,却彻底奠定了王域之侧两国对立的宏大格局,天下数十年乱象终渐渐归於清晰。 而她带来的另外一个消息——赫连羿人暗中勾结太子御,欲密谋迎公子含回归国。公子含回乃是楚王同父异母的兄弟,亦是楚国目前唯一有资格继承王权之人,如今诸国爭权夺霸,刺杀他国国君之事屡见不鲜,一旦楚王身有不测,赫连侯府便可扶立新君,获得绝佳的机会扳倒少原君府。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赫连家虽入楚多年为將为相,却终究不是真正的楚人。 如今赫连侯府要杀的人,少原君府却定然要保,非但要保他无恙,更可在恰当的时机助其返国,回赠太子御一份意外的大礼。 “夜玄殤心机武功皆非常人,绝不会甘受太子御压制,穆国內爭一起,必然影响与楚国爭霸的实力,楚之霸主地位指日可待。退一万步说,若夜玄殤最终不是太子御的对手,无非还是恢復眼前的局面,楚国並无损失,但若夜玄殤能够取代太子御,则以他的性情,对曾鼎力相助的少原君府必存报答之心,如此强强连横,便是双贏的局面。赫连羿人既打了如此一番主意,公子何不顺势而为,令他李代桃僵呢?” 委婉细致,轻言曼语,句句妙不可言,他几乎要为那精心慎密的布局而拍案叫绝。强强连横,亦是相约相制,她放手联合楚国,自是早已与夜玄殤达成某些默契,举穆联楚,今后有这两大国左右护卫,试问天下还有谁敢动王域分毫? 推之策之,如今白龙鱼服亲临楚国的那人,放眼九域恐怕当真无人与之比肩。 思之念之,那个艷骨冰心、妖嬈剔透的女子,直叫眼前百媚千红都作了索然无味。 皇非多少年来再次有了一试剑锋的兴致,除去曾与宣王姬沧的对决,他很少会有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眼前忽地晃过一点鲜红,白姝儿靠至身畔,以玉指执一枚娇艷的含桃送到他唇边,幽幽怨道:“公子莫不是被绿颐妹妹引走了魂儿?奴家不依了!” 红袖盪落,玉臂半露,顰笑处风情万种。皇非哈哈一笑,方要说话,舱外忽有一个阴柔的声音隔著轻纱冷冷飘了进来,“倚红偎翠,美人销魂,皇非,你倒是快活得紧呢。” 帘外影影绰绰,不知何时多了个人,皇非笑著摇了摇头,轻轻一拍白姝儿的香肩,示意一下,这美姬自是善解人意,不声不响敛襟起身,柔柔一福,告退出去。掀帘而起,心中一时好奇,不知来的是什么人物,竟对名震天下的少原君这般不客气。垂眸看见那光洁的香檀之上一幅赤色华锦静陈,沿著丝丝流丽的金丝云纹悄然向上一覷,驀地便撞入了一双妖艷不似凡人的细眸。 只一眼,邪魅冷光穿心而入,来人居高临下不动不言,周身散发的威势却让这见惯场面的美姬骇得立时半退两步跪了下去。 一声淡淡冷哼,眼前赤衣拂转而去,白姝儿闭了呼吸深低著头,心头惊悸莫名,舱中传来皇非一声笑语。半晌回过神来,她屏息起身,环目四顾,发现此时画舫早已悠悠驶入內湖深处,湖面上烟波渺渺,无边无岸,此人竟隔湖登舟毫无声息,单这份凌波虚渡的轻功便足以令人瞠目结舌了。 舱中座上,姬沧垂袖静坐,不露情绪地看著皇非,“回来十日,倒有五日是在这半月阁的画舫上消磨,你什么时候行事变得这般拖拉?” 皇非斟了盏酒,隨意挥手一扬,玉盏打著旋儿前飞,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手边,半滴未溅,笑道:“反正我不找你,你自然会来找我,以近待远,以逸待劳,此兵法之道也,你的耐性可不如从前了。” 姬沧亦轻笑一声,“不错,三年一战,我还真是迫不及待地想再见你的逐日剑。” 皇非道:“我亦想早日一窥那《冶子秘录》奥妙所在。” 姬沧拂袖取过玉盏,长眸斜挑向他,“《冶子秘录》虽在楚国,其中关键的一段却藏於我宣国王宫,欲要两卷合一,我的条件你知道。” “是,”皇非乾脆地道,“不隨你入宣,便胜你手中之剑。上次我胜你半招,却赌了九夷之战,这次,可要来真的了。” 姬沧闻言放声大笑,“你当每次都能那么侥倖吗?”话音未尽,突然扬袖后击,一道血色金光灵蛇般穿帘疾出,外面有人“啊”地出声惊叫。隨著脆玉坠地的锐响,白姝儿脸色煞白地僵立在帘畔,原本手中托著的茶盏早已碎了一地,溅得湘水罗裙一片凌乱。 广袖飘飘,炎云徐落,姬沧这才转首,目如妖刃割过那张美丽的脸庞,冷声道:“你在外做什么?” 方才一袖擦面而过,几缕青丝寸断,此时才散落肩头,眼前之人一张玉面妖魅难辨雌雄,几似天魔蒞世,惊得白姝儿半个字都说不出,只惶惶转了头,寻向皇非。皇非一直无动於衷地坐著,俊眸半垂,举杯品酒。此时才抬起头来,温文一笑,不疾不徐越帘而出,低低在她耳边细语几句。 他冠上华美的朱缨在夕阳近暮的光影里落下悠荡浅影,轻轻晃过女子白瓷般的脸庞,带著风度翩翩的淡笑。白姝儿妙目微垂,泪盈盈满是委屈,幽幽瞅他一眼,便转身媚行而去。皇非负了手转回舱中,笑嘆,“也就是你,如此唐突佳人,当真是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姬沧自白姝儿身上收回目光,冷道:“但凡美女,无不面如桃李,心若蛇蝎,你小心了。” 皇非微笑摇头,“你有所不知,女人终究是女人,只论一个狠字,便永远不及男人,更何况其他?”不待姬沧反驳,抬手向外一让,“我们换个清静点儿的地方说话。” 画舫旁边已备好了一艘轻舟,皇非对惊魂甫定的白姝儿笑了一笑,与姬沧飘然登舟而去,转眼便消失在湖波深处。白姝儿带著几个小鬟於船侧俯身相送,许久后抬头起身,缓缓引袖拭过领口,一丝血痕自她优美的脖颈隱约渗出,半凝上修削的指尖。 (本章完) 第46章 艷骨柔姬(1) 第46章 艷骨柔姬(1) 一舟轻漾,行於水波之间,皇非沿途指点湖光风物,閒洒笑谈,衣衫飘举,別具一番风流。姬沧靠在船头,眯著双眸饮酒,皇非侧首道:“你什么时候这般没了戒心?就这么毫无防备地隨我入湖,也不怕我设下陷阱,取你性命?” 姬沧手里把弄那冰瓷透小盏,懒洋洋抬眸,“你我相识多少年了,你若要杀我,自是大战一场来得痛快,偷袭暗害,没得辱没了少原君英名。” 皇非闻言又笑了笑,“你倒知我,说起来若真杀了你,世上少了这么个对手,怕是会叫人觉著有些无聊。” 姬沧看进他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既如此,怎就不考虑我的另一个条件?《冶子秘录》你势在必得,何必这么拖下去?” 皇非眼底精光微闪,“前些时候江湖上盛传《冶子秘录》藏於楚国,惹得诸国间者纷纷入楚,好不烦人。你放了这样的消息出去,无非是想探我將秘录置於何处,势在必得的,也不光我一个吧。” 姬沧坐正身子,长眸之中隱透霸气,“彼此彼此,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若你肯入宣国,莫说一部《冶子秘录》,你我联手,即便天下也唾手可得。” “你是个聪明人,一山不容二虎。”皇非翩然淡道,將手一指,“便是这儿可好?” 船行幽幽,湖上轻雾迷离,淡淡笼著两岸成片的桃林,残红千般,纷落如雨,云霞一样染透半边湖面,一眼望去,只觉水天蒙蒙尽著艷色,薄雾之下,就连月色都带了如真似幻的红。 桃影翩飞,化入姬沧妖异的眸心,他点头,“好,好去处,好心思。” 皇非负手缓笑,看定他,“先前见这地方,便觉配你那把『血鸞』应该不错,今晚一战,想必你也不会让我失望。” 姬沧拂袖起身,华艷红衣飘若天火,黑髮凛然轻舞,一锋血刃徐缓出鞘。 万千桃红,皆在淡淡剑锋之上无声寂灭,纷紜天地,只余了对面卓然出尘的身影。 皇非微振袖袍,似是明日光芒骤射,威震天下的逐日剑出现在手中。 夕阳一线余暉,半没在暮影烟波的边缘,夜玄殤独自醉臥舫中,红罗綃帐流落玄裳之侧,敛尽柔光丽影。 一日尽欢,筛过千杯美酒,饮尽玉液琼浆,案前残宴狼藉,金盏空翻,绿颐等女子都以为他醉得沉了,轻声退了出去,却不知烟帷深处,一双眼睛正静静望著帐顶綺丽繁美的纹,深亮清醒,犹若寒星。 夜玄殤將双手垫到脑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唇角半挑的弧度融有淡淡嘲弄的笑。躺了一会儿,他才合上双眸,体內真气自然流转,穿经府、过重楼,游走周身三百六十经穴,最终阴阳交匯,归於气海。如此反覆不断循环,行大小周天温养经脉,这荒唐醉臥的一刻便成了修习內功绝好的时机。 隔著罗帐,舱中一片寂静,体內真气到处,神识隨之变得格外清明敏锐,仿佛天地间一静一动、一生一灭的细微变化都清晰可察。清风逍遥,乘云气而化雾,烟波盈岸,鱼儿轻跃入水,一道縠纹静静潜入迷濛的月色深处……种种奇异的感觉令人心醉神迷,夜玄殤沉浸其中,身心几入空明之境,便在此时,识海中忽然毫无预兆地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剑气。 静陈於枕侧的归离剑无故轻鸣,他霍地睁开眼睛,画舫微微一晃,四周悬设的瓏玲水晶灯发出叮咚响声,旋即归於安静。此等震动,於常人或只以为是普通波潮,但对於夜玄殤这种武功已臻高手之境的人来说,却可以察觉到方才一刻,整片湖面是被一股强横无比的剑气激起了深深波涛暗流。 远处湖心,一道白影翩若惊鸿,飘落於隨波摇曳的轻舟,逐日剑斜指碧波,一缕艷红莹透,徐徐地,沿著剑锋蜿蜒滑下。 嗒! 水声微响,月光伴著涟漪折进血色深处,交织出斑驳潜影。 对面轻渚横斜,姬沧手中的血鸞剑因染了微红而泛著慑人的异芒,恰如他此时隔水相望的眼神。 湖面上暗香裊裊,一阵阵落红在男子飘飞的白衣间染就一朵鲜艷的桃,水雾轻光中皇非便这么静静站著,衣袂盈风,那般绝世风采只叫人心神俱醉。 驀然间,姬沧纵身凌波,踏上船头,目光瞥了他手臂一眼,似是迟疑,却终究问道:“伤得可厉害?” 皇非若无其事地一挑眉峰,剑锋斜掠,抄起近旁斟满了酒的玉盏,送到他面前,“上次我胜你半招,这次你伤我一剑,又扯平了。” 一杯清酒,在明锐的剑尖上颤悠悠闪著晶亮微光,姬沧似是被那朗朗一笑的光华刺了眼目,长眸微眯,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皇非的剑离他咽喉便只余半寸。 高手对决,毫釐別以生死,若皇非此刻出剑,他再快的身法也绝无可能避过。 剑若秋水眸若星,不断反射出冰冷的寒芒,剑气砭透肌肤,姬沧却视若无睹,反自怀中取出一卷残帛,递了过去。 皇非垂眸看去,眉心忽地皱起,长剑因手间紧窒的力度微微一挑。 雾气间,剑锋下,姬沧的神情看不真切,声音却也像笼入了一团水雾,妖柔地渲开在空气中,“这是《冶子秘录》所余残卷,下次你我交手,我若再贏了你,你便是我的人。” 皇非盯他半晌,突然扬声长笑,隨著笑声手腕一振,剑尖上通透的酒盏骤然裂成无数碎玉,溅落湖心,“好!我若再胜了你,你的性命便是我的!” 深深再盯了姬沧一眼,他身形一动,就这么弃舟而去,施展轻功踏水御波,飘然消失在岸上无边的桃色之中。 画舫中,夜玄殤被湖上一现而逝的剑气吸引,待要设法潜出去查看一番,不料刚刚起身,听得舱门处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他略觉奇怪,隨即返身合目而臥,只听舱门吱呀一声轻响,隨著一泊倾泻而入的月光,一道窈窕清丽的人影悄然飘了进来。 室內光线幽暗,来人面上笼著一层轻柔的浅影,於眉目间投下美好轮廓。她凝眸一转,看得舱中再无他人,脚步轻盈移至榻前,小心地挑起一角烟帐向內张望,覷得夜玄殤毫无动静,嫵媚而笑,悄悄伸手探向他颈间。 就在她指尖即將触到夜玄殤肌肤的剎那,夜玄殤突然双目陡张,出手如电扣住了她的细腕。那女子被他出其不意地向侧一带,轻轻“呀”了一声,便跌入了帐中。夜玄殤顺势侧身而起,便与一双黑若点漆的乌眸对了个正著,却一愣,“子嬈?” 锦被软帐,綺罗凌乱,身下女子玄衣笑眸,青丝如瀑滑过一截皓腕散落在他强而有力的手指之间,妖曼噬骨。夜玄殤意外至极,放开她的手腕打量过去,却一眼看到她松掩的领口下有道细微的伤痕,剑眉略蹙,“怎么回事儿?” 子嬈並不急著起身,以指尖在颈间轻轻掠过,简单道:“遇人追杀,你肯不肯收留我?” 夜玄殤笑道:“凭你的身份武功,是什么人敢来招惹,竟还跑到我这儿避敌?” 子嬈就著香枕以手托腮,斜斜睨他,“怎么,我是什么身份,竟还天不怕地不怕了不成?你不肯帮我吗,或者是不敢?” 夜玄殤目光在她眸心一停,“若我既肯亦敢,又怎样?” 子嬈展顏一笑,靠近他身畔,“那我便安全了嘛。” 夜玄殤唇边隱隱泛出笑意,转身在她近旁躺下,一方合欢帐,狭小而私密的空间中呼吸纠缠,幽幽冶冶儘是她身上媚软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含笑问道:“你今天用的什么香?” 她俯身在他耳边柔声道:“这是专在黄昏之后採摘晚香玉、夜夜娇、玉簪子等儿的精蕊,再调以月下清露製成的薰香,集一宵之美,合一夜之情,所以叫做夜合香。” 夜玄殤闭目点头,“唔,很是特別。” 耳边痒痒的,是她故意轻声呵气,“你喜欢?” (本章完) 第47章 艷骨柔姬(2) 第47章 艷骨柔姬(2) “唔,喜欢。”他继续闭目作答,脸上笑意愈深,直到她温软的红唇触上耳垂,慢慢游移、探索,沿著他稜角分明的侧脸若即若离,掠过他削薄的唇锋,“真的喜欢?” 然而这次他却不答,忽地一翻身,將她揽入臂弯,黑眸之中深光熠亮,闪著危险的信號,“你说呢?” 柔若无骨的娇躯抵在他身下,隨著呼吸起起伏伏,她尖削的下巴略略上扬,越发衬得玉颈优美修长,连那丝细冷的伤口都似有了惑人的美。夜玄殤渐渐逼身下去,她羽睫微颤半掩迷离,嚶嚀一声便环上他的脖颈,封住了他的唇舌。 丁香舌,柔如刃,媚似毒,娇娇软软,细细绵绵,分毫不让地挑逗著男子丹田深处燥热的慾火,夜玄殤呼吸渐重,似已神魂顛倒。女子灵巧的手顺势下滑,沿著他脊背探入衣间,一路抚摸流连,就在那指尖將要触到他背心要穴的剎那,缠绵的娇躯忽猛地一僵。 一股冰冷的剑气,静静凝於她的颈侧,夜玄殤星目开张,唇锋轻挑,带著戏謔的薄笑居高临下,赏视著面前精致的容顏。在他手中,暗置於枕畔的归离剑早已不知何时离鞘数寸,恰恰抵在女子颈间那道妖嬈的血痕之上。 柔丝缠上利刃,软锦覆了锐光,帐中原本旖旎的气氛如遭冰封,只能听见一丝丝急促的呼吸声。夜玄殤欣赏著手底艷色,毫无起身的打算,语声带著冰冷的温柔,“你是何人?” 那女子慑於长剑,一动也不敢动,却仍不失媚人的姿態,“干什么呢?好端端的怎么动起刀剑来了?” 剑锋冷冷,映著主人一脸散漫淡笑,夜玄殤將利刃向內微侧,靠上她吹弹可破的脸颊,不疾不徐地道:“我这把剑常有办法令人说出些实话,这么美的脸上若是多了道疤痕,可就有些煞风景了。” 那女子眼光在他冷酷的眉目间游移逡巡,似是在考虑他的话,而后娇嗔一笑,这一笑,便恢復了自己真正的声音,较之先前却更加甜糯动人,“真不愧是三公子,好眼力、好手段,也好狠的心肠呢!怪不得我手下之人奈何不了你,但我这易容术非同寻常,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夜玄殤微笑道:“你低估了我对她的了解。” 那女子道:“是吗?那你教我,若换作是她,该当如何?” 夜玄殤打量她酷似子嬈的面容,虽已知她並非其人,却偏偏看不出任何破绽。她脸上並未施以厚重的粉黛,亦不似戴了人皮面具,竟像是天生便与子嬈一般模样,心下不由称奇,“若说样子,的確是惟妙惟肖,便连举止神態也十分相像,我险些就被你矇骗过去,只可惜,你太过心急。” 那女子目露疑问,他继续道:“你来此处存了杀我之心,入內时见我醉臥榻上,原想出手取我性命,被我发觉才顺势而为,想以美色诱我入罄投怀送抱,不过偏偏说了不该说的话。” 那女子问道:“哦?是什么话?” 夜玄殤道:“你想从我这里套问她的真实身份,却不知这反而泄露了你自己的底细,告诉我你根本不是她。”说到这里笑了一笑,虽然相识不久,但曾並肩御敌,曾经共歷生死,倘若一人身处险境,怎用得著激將对方相助?想想她那天生肆无忌惮的性子,还真是有点儿天不怕地不怕,叫人偶尔也有些头疼呢,那几句话,可绝不像出自她的口中。 那女子道:“就凭这个,你便认定我不是她?” 夜玄殤摇头道:“最终让我確定你绝非子嬈的,是你身上的夜合香。” 夜合香乃是传自南疆古国的一种异香,其味幽美,柔媚缠绵,原是新婚之夜置於臥房以使新人尽欢之物,说白了便是催情的药物。此物后来传入中原,常被宫中妃嬪用来调製薰香,魅惑君王以求恩宠,而流入江湖的便是一等一的媚药。这味道夜玄殤自幼在宫中时便经常闻到,著实说不上喜欢,而子嬈……他低头一笑,气息吹得她髮丝微微荡漾,“她想要诱惑一个人,是根本不需要任何媚药的。” 解释到此为止,他盯著面前美艷摄魂的眼睛,笑得別有深意。最关键的一点他並没有告诉她——他会认错任何东西,却永远不会认错子嬈的眼睛,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有那样一双清澈而妖嬈的眼睛,再没有第二个能让他一见之下刻骨铭心的女子。其实在带她入帐翻身而起的瞬间,他便已经知道,她根本不是他想像的那个人。 那女子目光复杂变幻,未料到他自一开始察觉有异,便步步以话相诱,纵使之前已精心设计,却还是低估了他。心下虽惊,面上却笑得越发甜美,“她就那么迷人吗?你想不想看看我的模样,或者,就改变主意了呢?” 夜玄殤饶有兴趣地道:“你这么说,我还真有点儿好奇了。” “那你可看清楚啊!”那女子便盯著他双目嫣然而笑,隨著这楚楚动人的笑容,她面容之上如被清水,轻轻涌动,水色氤氳,涟漪丛生,那张脸庞竟一点点漾出奇异的变化。夜玄殤心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还未及看清她的模样,她突然檀口微张,一道利光疾吐而出,径直射向他的眉心。 夜玄殤对她早有防备,仰身向后急闪,一截细针擦著他鼻尖飞过,手下那女子身躯绵软,忽然滑若游鱼般侧身扭开,自他手中脱身而出,掠向帐外。 长芒如电,归离剑裂帐追击,那女子整个身子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折去,香肩微卸,一股柔力竟將剑锋盪开半寸,便这一剎,她已返身跃起,瞬间穿窗而去。 夜玄殤赶至窗前,茫茫雾色之中湖面一丝水隱没,那女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一缕艷香飘荡身畔。“大自在四时法。”他还剑入鞘,由此已知端倪。 湖水深深,平静无声。明灯高悬的画舫旁忽然泛起轻波,黑衣女子自灯火无法照及的暗影处浮上水面,深透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潜入船上。 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上层船舱,她將已被湖水湿透的黑袍隨手丟开,浑不介意露出衣下美好的身段,赤足而入內室。两个青衣小鬟快步迎来,为她披上乾净的软缎丝衣,隔帘內转出一个修肩细腰的绿衣女子,上前急急问道:“堂主,可得手了?” 那女子轻掠长发,目光隔著窗越过湖面琳琅灯火,望向不远处泊著的画舫,摇头道:“果然不好应付,险些便栽在他手里,幸好你没贸然动手,否则非坏了大事不可。”略一转身,银灯下罥烟细眉,含情妙目,正是那与皇非调琴作乐的白姝儿。而问话的女子,却是本应在夜玄殤舫上的舞姬绿颐。 白姝儿移步坐至榻前,肩头云丝半拢,原本艷光照人的脸上略见疲態,“那边情况怎样?” 绿颐道:“皇非和姬沧非同常人,我不敢太过接近,只隱在林內暗中看察。便是这样,都有些受不住他们两人的剑气。” “果真是交手了吗,胜负如何?” “皇非受了轻伤,姬沧后来交给他一样东西,因隔得太远,看不十分清楚,但那样子好像是秘录残卷。” “皇非既未取胜,姬沧怎会將秘录交给他?”白姝儿低声自语,而后抬头道,“你先回去,立刻將今晚之事传书太子知道,仔细应付夜玄殤,莫让他起了疑心,我要调息片刻,其他事情待与赫连侯爷商量过后,再从长计议。” 绿颐知她施展自在如意法柔骨化形,大耗丹元真气,遂与两个小鬟悄声退出。白姝儿盘坐榻上,以大自在四时法的独门心法调息吐纳,约过了一柱香功夫,面上渐渐恢復神采。睁开眼睛,凝神思量一会儿,復又更换衣衫,独自离船上岸,往楚都城中而去。 她刚刚离开画舫,湖畔红楼檐下,便有一道人影掠起,暗躡其后。这人一路从容尾隨,白姝儿竟始终毫无所觉。待到她熟门熟路入了一栋府宅,那人未再跟进去,负手停步,抬头往那府前以金笔斗书的“赫连侯府”四个大字间一瞥,彤灯暗影在白衣之侧投下深沉的痕跡,但见他冷冷一笑,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本章完) 第48章 公然决裂(1) 第48章 公然决裂(1) 楚都多桃,无论是山野草村还是王宫侯府,一到春日无处不是丰腴鲜艷的緋色,风一过纷纷扬扬,灿若云霞,將这一座雍容繁丽的都城轻描淡抹,衬托出別样的风流。 楚都內城以宫城为中心分为东、西两大区,东城除少原君府和赫连侯府这两座占地广大的华宅之外,公侯府邸比比皆是,靠近宫城的地方分布著楚国各级官署衙门,由此越过横跨护城河、宽阔可容数辆马车並行的度仙桥进入西城,迎面便是一片片热闹的坊市。 沿横贯两城的长街向前,从道路双侧到江畔码头,行馆店铺鳞次櫛比,处处锦幡招扬,各国商旅熙来攘往,轻车走马,风格迥异的服饰看得人眼繚乱。而这其中又以身穿纹锦长衣、半遮面纱的楚女最为引人注目,宽鬆的衣袍飘逸华美,隱隱轻纱微扬,或行或止几若飞仙,很是赏心悦目。 长街当口一处酒家,夜玄殤閒来无事坐此独饮,遥看江上船只过往,深眸幽黑,似是若有所思。因受战事的影响,江中穆国商船的数量明显比前几个月减少许多,唯一能顺利出入两国的只剩下跃马帮的船只。实际上,沿江能见所有进入楚国的商船,船身之侧十之五六都绘有跃马帮独特的標誌,这富可敌国,控制著楚穆极其周边诸国近乎一半商贸的江湖大帮乃是可与冥衣楼相抗衡的庞大势力,前些时候出现在灃水渡的杀手中曾有他们的人,但之后却再也不见任何行动,想来倒是有些奇怪。 思绪隨意,夜玄殤也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復又举酒自饮,全然一副无所事事的浪荡模样。因为时尚早,楼上只有几个清客品茶閒聊,也无人注意身处僻静一角的他,很快一坛酒將尽,忽而眼前人影晃过,对面座位上多了个人。 夜玄殤毫无惊讶,举手斟满一盏酒,“你来晚了。” 那人约有十七八岁年纪,身形匀称削瘦,手长脚长,一双眼睛灵活多变,满脸的精灵狡猾,坐下来毫不客气地捞过桌上的酒罈灌了两口,“路上不巧遇到跃马帮那位姑奶奶,好厉害的女人,不过看在她出得好价钱的份上,不和她计较了。” 夜玄殤对他人之事不感兴趣,只问道:“我托你的事呢?” 那人笑道:“放心吧,九域之中,还没有我彦翎探不到的消息。”从怀中取出一卷东西,“你要找的东西在楚宫,这是地图,为此可是费了我不少功夫,若不是你三公子说话,我才懒得做这吃力不討好的事。” 夜玄殤道:“果然在楚宫,不在少原君府?” 彦翎道:“楚宫衡元殿,和少原君府一墙之隔,也差不多了,你自己看吧。” 夜玄殤却不接他递来的东西,“你收著便好,反正到时候你要和我一起去取。” 彦翎大惊,一口酒险些喷將出来,“我和你一起去?之前你可没这么说过!” 夜玄殤低头饮酒,“不去也行,下次再被魔云教的小仙姑们追杀,不一定那么巧我还空閒。” 彦翎脸色变了变,嘴上却道:“几个臭道姑,莫非我还怕了她们不成?” 夜玄殤和他多年交情,深知他底细,闻言不疾不徐地道:“有件事想必你也得到风声了,宣王姬沧他目前人在楚国,想当初你累得他十万大军兵败少冲山,万一不巧被他撞上,可似乎不太妙。” 彦翎脸色更加难看,“少冲山遇上烈风骑伏兵是他姬沧自己不走运,关我什么事?” 夜玄殤笑道:“那军情少原君可是出了五千楚金,听说宣王下令以双倍价钱买你彦翎项上人头,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早没想到你这颗脑袋还值几个钱,往后不管何事找我,先备足一万楚金再说其他。” “这算什么!”彦翎怪叫一声,引得窗边两个茶客向这边看来,忙压低声音悻悻道,“太子御那儿你的人头价值两万,整整比我多出一倍,咱们彼此彼此。衡元殿是楚国放置重宝的地方,除四周重兵把守之外,內中另设数重机关,並有几道监听铜管直通少原君府,那东西等於是放在皇非眼皮底下,想要弄出来难比登天,一个不好栽在这里,平白毁了小爷从不失手的英名。” 夜玄殤道:“哦,原来你是怕了皇非。” 彦翎没好气地道:“在楚国招惹上少原君,简直是自寻死路,有点儿顾忌也没什么丟人的。话说回来,换作是我才不自討苦吃,那东西合该让太子御去操心才对,凭什么要你冒这风险?” 夜玄殤道:“去还是不去?” 彦翎抓耳挠腮地想了片刻,终於道:“唉!算我怕了你,往后我这颗人头又要多值一万!不过我有个条件。” 夜玄殤早已料到他这反应,唇角微挑,“说来听听。” 彦翎双肘压上桌案,俯身过去,“我知道你前些日子去过魍魎谷。” 夜玄殤点头,彦翎道:“那烛九阴蛇胆的下落,你应该清楚吧?” 夜玄殤抬眸道:“不错,为何问起这个?” 彦翎丟了粒胡豆入口,一边嚼著一边道:“还不是跃马帮那位当家姑奶奶,亏她捨得,竟肯出两千楚金的大价钱托我寻这蛇胆。” “殷夕语吗?”夜玄殤问道,“她要蛇胆做什么?” 彦翎道:“救急,她的弟弟,跃马帮的少帮主身受重伤,等著这灵药续命。” 夜玄殤想起当日曾在魍魎谷遇到过跃马帮的部属,把盏思量,稍后道:“回头就说你查不到,那两千楚金不少你一分。” 彦翎诧异道:“这是为何?我彦翎都查不到的话,她那宝贝弟弟便只有等死的份,若让她知道我故意隱瞒,还不要了我的命?” 夜玄殤道:“蛇胆唯有一个,命只能续一人,实话告诉你,用著那蛇胆的人莫说是你,便是皇非也要退让三分。你若非要替跃马帮办这件事,届时惹上麻烦,便是我也救不了你。” 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彦翎更是忍不住问道:“是什么人连你都如此顾忌?” 夜玄殤笑而不答,“两千楚金,十日后你找我来取,倘若私下里打那蛇胆的主意,可莫怪我翻脸!” 他突然一改散漫神情,语气肃然生威,彦翎怔了半晌,莫名其妙地挠头,“罢了罢了,今天儘是亏本的买卖,我还欠著你大把的人情,说什么楚金。”鬱闷地灌一口酒,丟下空坛,“我先走啦!若要和你一起取那东西,还得做足准备,我可不想把小命搭在皇非手里,改日找你!”也不见起身,一个翻转便自楼上跃栏而出,轻飘飘落在街头,一溜烟闪入拐角,眨眼不见了踪影。 夜玄殤亦不久留,隨手丟下一块碎银,閒步下楼,往街外而去。 刚走出不远,身后忽闻马蹄声起。出其不意地,长街尽头一丛寒光疾射而至,伴著尖锐利啸,化作数点利芒飈向他背心! 四周一片惊呼声中,夜玄殤旋风般转身,归离剑闪电出鞘! 在他贯满先天真气的剑锋之下,当先三枝白翎羽箭折裂激飞,被他迎面斩断,人同时倏地向侧横移,其余利箭擦过他身子尽数钉入对面店铺门上,一整面硬木板四分五裂,骇得周围行人抱头逃窜。 蹄声陡至,长街一端出现三十余骑快马,马上武士皆以劲甲束身,当前几人手挽硬弓,到了近前向两边恶狠狠喝道:“要命的便快些滚开!”楚都中人多数认得他们是赫连武馆的武士,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停留,纷纷趋走躲闪,原本热闹的街道一时余出大片空地。 骑阵中心一个身著蓝白相间武士服、神情轻薄浮夸的男子策骑而出,正是赫连侯府大公子赫连齐。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一片混乱之中,夜玄殤將归离剑斜搭肩头,冷眼看对方形成半月形的包围圈,除了唇角微带一丝嘲讽,面容沉若冰山。自在堂那善用媚术的女子无功而返,赫连武馆有所行动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於大庭广眾下公然动手,倒也真是囂张到了极点。 “三公子,久闻大名!”赫连齐高踞马上,面带骄狂,“在下一直很想见识下公子的归离剑法,却始终没有合適的机会,上次灃水渡因有要事未能赶回,当真十分遗憾,不知公子今日肯否赏脸?” 夜玄殤轩眉微扬,赫连齐借比剑为由来下战书,全然以江湖身份行事,即便当眾將他击杀,也无人说得出半个错字,更不牵涉楚穆邦交,而如此大张旗鼓的挑战,便是要迫他务必应战。心头冷哂,唇边薄掛笑意,“能得上郢第一武馆馆主屈尊赐教,玄殤求之不得。” “哈哈!三公子果然痛快!”赫连齐自马背一跃而下,来到长街中心,“江湖上人人知道,我彻心剑下向来不留情面,公子可要小心!” 夜玄殤气定神閒地回应:“灃水渡前在下手中之剑曾经饱饮鲜血,至今杀气仍盛,『小心』二字,馆主还是自留备用得好。” 赫连齐目中凶光骤闪,掠过明显的杀意。旁边有人听到只言片语,无不面露不忍。赫连齐为人虽紈絝无行,却於武道之上颇具修为,乃是在皇非及赫连羿人之下稳列楚国前三席的高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放弃暗杀,公然率眾叫阵,实因心存必胜的把握。 赫连齐將手一挥,身后眾人引马而退,为他两人空出足够的地方,亦表明了这是单打独斗的对决。 “刀剑无眼,生死由命!” 夜玄殤漫不经心一耸肩头,归离剑隨手微横,“请!” 便在此时,街心忽然传来一个轩朗的声音,“有赌无约不成规矩,这场决斗,便让本君为两位做个见证如何?” 所有人循声望去,不远处一辆六马驾乘的朱辕轩车之上,有人徐徐步下。 “是少原君!”“少原君来了!”一见那象徵著楚国上卿身份的玉白底袞边刺金绣朱雀纹朝服,人群中顿时响起窃窃私语,但又立刻安静下来,连方才些许喧闹也不復再现。 (本章完) 第49章 公然决裂(2) 第49章 公然决裂(2) 橐橐靴声震地,两列烈风骑侍卫將街边眾人隔挡在外,就连赫连武馆之人亦被向后拦开。四面围观人群越来越多,整条长街之內却变得空空荡荡。皇非缓步上前,在夜玄殤身旁站定,对隨行副將道:“传令下去,封锁此处街坊,閒杂人等一概不得擅入。” 副將领命去办,皇非身边探出个锦衣少年对夜玄殤眨眨眼睛,夜玄殤一愣,发现却是含夕。在此当值的城防都卫原本得了赫连齐之命不得干涉此事,只在外作壁上观,却不料少原君突然插手进来,眼见事情有变,忙遣人往侯府飞报而去。 赫连齐见含夕改装隨皇非出宫,形色亲密,顿时阴下脸来,忍了忍,极不情愿地对皇非拱手道:“都骑统领赫连齐见过君上。”他这都骑统领虽属內城禁军要职,却低了皇非数级,亦在其辖属之內,纵向来与之不睦,也不得不以礼相见。 皇非抬手道:“今日既一切依江湖规矩,赫连公子不必多礼。烈风骑只是替两位清场掠阵,以免有人从中干扰,亦与宫府无关。”说著抱拳回礼,姿態瀟洒至极。 赫连齐同他哈哈一笑,“如此便请君上从旁见证,免得日后人道我赫连武馆以多欺少。” 皇非负手身后,含笑点头,目光並未看向夜玄殤,却低声道:“动手不必顾虑,赫连侯府和王上面前本君担待。” 夜玄殤眸心精芒闪过,知道这可左右楚国政局的人物终於对帝都方面做出了明確回应,亦从他举动中感觉一种极度的自负与雷霆万钧的手段。这一战,实已成为楚、穆、帝都三方今后分合的关键,淡淡目视前方,“有劳君上。” 皇非微微一笑,移步近旁观战,含夕急忙跟上他,“赫连齐不怀好意,说什么比武,分明是想藉机杀人,你为何不设法阻止他?” 皇非目中满含兴味,似是期待著眼前一场好戏,“安心观战即可,生死定论为时尚早。更何况,此事我无法插手,也不能插手。” 这种切磋剑法的挑战对於习武之人再寻常不过,若不应战则表示惧怕对手,无胆与之较量,传出江湖必然遭人耻笑。所以即便皇非设法阻挠,夜玄殤也绝不会因此罢战,含夕亦明白这点,无奈地蹙眉向前看去。 此刻夜玄殤和赫连齐迈入场中,目光不约而同罩向对手。双方甫一对峙,立见高手风范,长街之上似被一股低压气势所摄,变得鸦雀无声。 赫连齐锁定夜玄殤,缓缓引剑出鞘,起手便摆出抢攻的姿態,长剑遥指对手,不断震颤,一股森然剑气使得所有人都能感到他隨时可能振剑而起,发出威猛一击,却又因剑身变幻而丝毫把握不到他即將出剑的角度。 深敛鞘中的逐日剑似也对那迫人的气势生出感应,皇非举手抚上剑柄,单看此气贯长剑、化实入虚的起手势,便知这赫连家嫡系传人绝不似他表面之轻挑,確有真才实学。 夜玄殤凝身静立,依旧搭剑在肩,唇角带著散漫的淡笑,朗声问道:“馆主迟迟引剑不发,所待何事?莫不是心生怯意,怕了我手中之剑?”语气狂傲,浑不把对方放在眼中,显得十分轻敌。 赫连齐目光一利,溢出杀机。含夕目不转睛地盯著场中,满脸担忧,皇非眸中却浮起不易察觉的笑意。 赫连齐以真气催剑迫敌,意在引对手先行出击,探其虚实,这正是他剑法过人之处。然而夜玄殤却不为所动,適时出言冷嘲,不光是因对峙时气势毫不输於对手,亦是看出赫连齐生性骄狂自大,激將於他,此举非但显示出他精湛的武道修为,更是以静制动,深藏不露,暗合兵法之道,可谓十分高明。 赫连齐不愧为名门高手,心中虽怒火陡起,剑意却能保持冷静,並未贸然进攻。但两人这般僵持下去,谁也不会觉得卓立场中傲然待敌的夜玄殤有何不妥,反而作为挑战者的赫连齐会被认为迟疑怯战,必然大失顏面。 果然,不过一会儿,观战人群中开始发出阵阵议论。赫连齐目中杀机转盛,再也按捺不住,冷喝一声,脚步前標,长剑化作骇人利芒劈向对手。 劲风袭面,夜玄殤依然岿立不动,直到剑光迫至眉睫,忽以闪电般的速度向左斜移,手底归离剑呛地自肩头標出数寸。 彻心剑擦面而过,斫向他臂膀,却正撞上瞬间寒光迸射的剑锋。一声嘶哑闷响,归离剑乍现即隱,急收回鞘,彻心剑竟被生生挡在锋鍔之侧。 赫连齐心神微凛,剑势被夜玄殤这毫无道理可循的奇招阻得一窒。但他应变极快,沉腰坐马,剑锋陡下,接著欺身横移,肘弯撞向夜玄殤胸口要穴。 这一击精准快狠,夜玄殤若不即刻弃剑后退,必然骨折胸裂,命丧当场,当下长笑一声,飞身疾退,同时手底发力,归离剑声若龙吟,夺鞘而出,立定之后遥指赫连齐。 剎那对峙,赫连齐低声冷哼,长剑再次掠起寒芒,挟雷霆之威趋前直击,正是千字彻心剑中极为刚猛的一招“千钧一髮”! 赫连武馆眾人轰然叫好!只此一式,便可见赫连齐剑术已直追其父,晋身於上品剑境,出手非但深得“快”字精髓,更將彻心剑之狠辣发挥得淋漓尽致。 破风之声尖锐刺耳,可见剑气何等凌厉,却不料夜玄殤面对如此攻势,扬眉振腕,剑锋斜上,竟欲单手横架此气贯长虹的一剑。 场外响起一片惊呼,含夕更是“啊”地抓住皇非手臂,脱口喊道:“夜大哥小心!” 锋芒一闪,归离剑在硬击上这灭顶一剑的瞬间忽然侧滑,仍是货真价实的撞剑相交,彻心剑大半攻势却被借力化解,叮地向上弹起。 赫连齐再次抢攻,剑下啸声隱现,招式连绵,前赴后继,不容人半分喘息机会,正是“千军万马”! 长街似作战场,杀气狂涌若潮。 当!当!当!当!激响之声不绝於耳,赫连齐一连数剑,惊电般破空急劈,归离剑每被劈中便有精光迸出,夜玄殤在他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之下毫无还手之机,不断向后退去。 四下里彩声迭起,即便是看不惯赫连武馆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赫连齐剑法確实不凡,同时亦替明显落入下风的夜玄殤暗自惋惜。 含夕心下大急,突然看到半空中数只飞鸟掠过,俏眸一转,便有了主意,谁知指间刚刚捏起灵决,忽被皇非探手扣住,“勿要胡闹!” “赫连齐会杀了夜大哥!”含夕说著向后一挣,却被他握著动弹不得。 皇非目视场中频频爆起的剑光,將欲弱之,必固强之;將欲夺之,必固与之,这番欲擒故纵的用兵之道要和含夕去解释,怕是三日三夜也说不明白,只让她不要惹出事端便是。“你忘了是谁杀死了烛九阴?”简单一句问话,掌心里挣扎的手停了下来,含夕眨了眨眼睛重新看向场中。 皇非放开含夕的手,隱隱一笑。若连区区赫连齐都对付不得,那这一步便是废棋,可有可无了。 此时与夜玄殤硬拼了数剑的赫连齐正暗自心惊,他虽將对手迫得节节后退,但归离剑上不断反震过来的力道亦令他十分吃不消,只是夜玄殤始终未能做出一次正面还击,使得他仍未將之放在眼中。 利剑驀地相交,又是一声震耳清鸣,场中两人同时凌空飞退,拉开数丈距离之后,双双凝剑对立。 长街扬尘,彻心剑锁定对手,微微晃动,不断蓄积著逼人的气势。 阳光当空射下,夜玄殤手中归离剑向侧斜指,锋刃雪亮。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场外所有人似被一股凛冽之气压慑,发不出任何声音。 夜玄殤唇锋略挑,虽是极轻微的气息波动,已清晰地映入神识,赫连齐数次进攻未果,无论是体力、气势还是耐心都再不復先前之利,已然由盛转衰,而他刚才看起来招招与之全力相拼,实际上皆以精妙手法卸力抵御,虽似落在下风,却並未如对方一般消耗大量真力。 归离剑似潜龙欲腾,风雷云聚,如它的主人一样,徐徐散发出凌厉而狂肆的杀气。 受这气机牵引,赫连齐猛喝一声,终於全力掣剑出击! 眸心对手的身影迅速接近,十步、五步、三步……夜玄殤眼中异芒陡盛,身若腾龙,人剑合一,挟清啸之声迎上这惊天一剑! 烈芒耀空,惊光蔽日,天地似是瞬间静止。 一道飞血溅染长空! 玄衣蓝袍擦身而过,归离剑鏘地入鞘,夜玄殤已落在赫连齐身后。 夜玄殤出剑的剎那,含夕感觉到站在自己旁边的皇非身上竟有同样的杀气一现而逝,尚在怔愕之间,见他举手向侧一扬,烈风骑亲卫应命而动。 场中,赫连齐身子向前一晃,径直倒下,自心口急速涌出的鲜血,缓缓染透长街。 含夕呆看著倒地气绝的赫连齐,一脸的不能置信,长街內外死寂无声。片刻之后,赫连武馆眾弟子回过神来,纷纷怒喝,衝上前来。 烈风骑將士早如铜墙铁壁一样阻拦在前,剑戟交撞,惊起马匹微嘶,皇非冷睨眾人,语意生寒,“这场比武既由本君亲自见证,无论谁要惹是生非,当先问过本君是否同意。” 赫连武馆对上横扫九域的烈风骑,难越雷池一步,慑於其威势,终於不得已收剑后退,其中一人抱拳恨道:“君上今日之情,我赫连家铭记在心,他日定当如数回报!” 皇非冷笑道:“今日胜负对错有目共睹,赫连家若要因此寻衅,本君奉陪到底。”言罢转身下令,“来人!替赫连公子收尸!” 归离剑入鞘,夜玄殤又恢復了那副散漫模样,似乎眼前这场骚动根本与己无关。皇非举步向车驾走去,经过他身边时突然停住,微微淡笑,“好一把令人赞绝的归离剑,好一场精彩的比武,改日得閒,定当约公子切磋一二。” 夜玄殤略一侧首,“君上过誉了,玄殤也愿再睹逐日剑之风采,届时还请君上不吝赐教。” 皇非哈哈一笑,负手登车而去,夜玄殤还剑背上,看也不看赫连武馆眾人,逕自离开。 (本章完) 第50章 碧林清心 第50章 碧林清心 见夜玄殤往这边走来,人群自然而然让出一条路来让他通过,看向他的目光都带著几分钦佩,並不因身为穆人的他斩杀了本国剑手而有所不敬。 值此动乱时代,天下崇武之风盛行,剑术与兵法乃是决定一个人声名地位的关键。便如少原君,之所以在楚国享有如此崇高的声望,並非只因家世显赫官居高位,而是他手中逐日剑、麾下烈风骑至今无人可敌,才能成为楚人心目中无可替代的英雄。 夜玄殤穿出人群,含夕不知什么时候偷偷绕了过来,“夜大哥!”拉住他的手避开路人,闪入近旁巷中,“这里是都骑禁卫的辖区,赫连齐的部属很快就会赶来,咱们快走!” 夜玄殤笑了笑,知道皇非临时送了个护身符过来,赫连侯府即便要报杀子之仇,也不敢对含夕公主如何,任她牵著向前,“好好得怎么打扮成这样?刚才险些都没认出你来。” 含夕一边回头张望一边道:“我本打算去找子嬈姐姐玩的,子嬈姐姐不是说过,要找她便去城东千衣巷衍香坊问寇十娘吗?” 街上蹄声阵阵,隱有人马喧囂传来,显是都骑禁卫已然赶至,含夕来不及说別的,一拉他的手,“快走!” 两人施展轻功穿过两个街区,避开都骑禁卫,含夕自一溜青檐墙上掠下,张望一番道:“该是这儿了!夜大哥,原来你也没来过啊。哎呀!我告诉你个秘密,有个人很喜欢子嬈姐姐,你以后要小心一点儿,別让她被人抢走了!” 夜玄殤抬手往她脑门上弹去,“她同別人的事,与我何干?” 含夕俏眸灵动,斜睨向他,“咦?没关係吗?也不知是谁,在魍魎谷为了她跟我的白龙儿拼命……哎哟!”抱头躲闪夜玄殤敲来的大手,“被我说中了吧!哎……哎呀!不好!”突然间大叫一声,抬手前指。 夜玄殤亦迅速回头,两列身著都骑军服饰的禁卫正策马转入巷口,当先一人叫道:“是夜玄殤!將他拿下!” 话音未落,两排利箭急射而出,矢雨飞蝗般迎面罩来,显然並未认出旁边另外一人是含夕公主。如此近距离的强弓劲弩,便以归离剑之强横,亦不敢直攖其锋,夜玄殤一把护住含夕,闪身横避,真气凝聚肩头,硬向旁边铺坊门间撞去。 嘭! 门板应声开裂,两人撞入其中就地跃起,再次向侧横闪,嗖嗖嗖嗖!数支利箭擦身而过,都骑禁卫已追至门前,外面蹄声马嘶,夹杂连连叱喝,形势混乱至极。 来不及细看坊中情形,夜玄殤挽住含夕迅速掠向內堂,正欲寻后门方向,忽有人道:“三公子隨我来!” 门侧一个黑衣女子闪身而过,夜玄殤带含夕自后跟上,同时听到前面破门之声,紧跟著便是一片人仰马翻的骚乱。 追入坊中的都骑禁卫被一阵阵细如牛毛的暗器兜头射中,抱头呼痛,纷纷跌开,身手快的向后躲闪,却冷不防脚下踩空,惨叫著掉下凭空出现的陷坑之中。 黑衣女子回身轻笑,“敢在冥衣楼地盘生事,让你们知道厉害!” 穿出后苑,迎面正是楚江侧岸,那女子纵身落上泊於岸边的小舟,对夜玄殤和含夕道:“两位请上船吧,十娘奉公主之命前来接应,我们从水路离开,都骑禁卫不可能追上来。”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夜玄殤踏舟而上,对她拱手笑道:“多谢十娘援手相助,省了我们许多麻烦。”含夕却兀自在生都骑禁卫的闷气,想他们竟如此胆大包天,回宫后定要在王兄面前狠狠地告他们一状才行。 十娘抬手敲向船舱,“喂!快些出来,主人罚你在此撑船,你倒偷起懒来,当心下回被贬到漠北分座,我可不替你求情!” 舱中有人懒洋洋道:“你这女人,怎地如此说话?嫁鸡隨鸡,嫁狗隨狗,我若被贬到漠北,你岂不要跟著一起去,又有什么好处了?” 十娘粉脸微红,怒道:“什么嫁鸡隨鸡,嫁狗隨狗,我何时嫁给你了?” 舱中那人奇道:“咦?明明说好的事,这么快就不算数了?真是女人心,海底针,不过十娘,你还就是这点儿最像女人。” 十娘柳眉微剔,语气里却掩不住笑意,“聂七,你想打架是不是?还不快出来!” 舱中转出个头戴斗笠的黑衣汉子,哈哈一笑,对夜玄殤和含夕道:“两位莫要见怪,我和十娘斗嘴惯了,一天不被她骂几句便浑身不舒服。” 十娘没好气地横他一眼,“还贫嘴,若误了事,看主人不罚你再撑一个月的船!” 聂七大咧咧地笑道:“若领罚还是有你一份,再领一次也无妨。” 含夕好奇道:“十娘,你们犯了什么错,为何都被罚来这儿撑船?” 十娘和聂七相对而笑,“知情不报”、“欺瞒主上”,这罪名按规矩早够叫人自裁谢罪了,只是这一次,罚去楚江撑船,一个月不准回山庄……这决定怎么琢磨著倒更像嘉奖呢?不过墨烆就稍惨了点儿,被派去监视宣王的动静,那宣王的性情武功,可是叫人想想就头疼万分啊…… 小舟轻快,半个多时辰之后,到了城外山庄。聂七將船靠至岸边,“我和十娘只能送到这儿了,公主在竹林精舍,路很好认,两位直接过去便是。” 谢过他二人,夜玄殤和含夕弃舟登岸,进到山庄。庄中没有侍从也不见守卫,但在来路上夜玄殤便已凭直觉感到遍布於各处的暗桩,想必若没有聂七和十娘带路在先,任何人要靠近这座庄子都不是容易的事。 两人拾阶而上,沿路两侧只见修竹如海,幽篁成林,瀟瀟翠竹挺拔清逸,顺依山势连绵丛生,將整个庄子都隱在深深浅浅的碧色之中。四下闃寂无声,偶有细叶飘坠,落上石径,越发显得周围空虚静謐,就连含夕这样跳脱的性子都似被此处清静之气所摄,不由自主地安分下来。 穿过竹林,数间精捨出现在面前。竹廊前一泓清泉水声泠泠,澄澈见底,转入其中,便是间宽敞明亮的静室。隔著半幅水晶帘,一个碧衫女子正聚精会神地跪在席前研磨一些草药,旁边有只雪色小兽蹲在那儿歪头看著,突然间发现含夕,金瞳圆瞪,尾巴上的毛猛然乍了一下,嗖地便返身向外窜出。 碧衫女子奇怪地抬头。“雪战!”含夕呼声雀跃,手中扣起灵决,数道真气自指尖射出,迅速追向逃跑的小兽。雪战在半空中灵巧地一个翻身,落地时脚下打了个趔趄,逃命一样穿窗而去。 这场面当初在魍魎谷上演过无数次,夜玄殤早已见怪不怪,刚要对站起身来的女子说明来意,外面传来轻柔悦耳的声音,“我看看这是谁来了?竟把我们雪战给嚇成这样?” 廊外珠玉叮咚作响,子嬈一手抱著雪战,一手掀帘而入。她今日意外地穿了一件纯白软丝长袍,一袭春光在那宽逸轻柔的袖袂间飘盈流漾,隨著她慵雅的脚步翩躚若舞。帘下碎碎点点,闪过明净的清光,於她唇畔动人的淡笑中折出了冰玉样的嫵媚。 驀然回头,夜玄殤几乎是呆了一呆。“子嬈姐姐!”含夕连笑带跳迎上前去,攀著她的手,“为什么雪战总不肯听我话啊?每次都跑得飞快,我用灵术都逮不到它!” 子嬈抚著雪战笑道:“云生兽只亲近幼时抚养过它的人,除主人以外是谁的命令都不会听的。你想用灵术控制它,它当然要跑了。”目光越过含夕看向夜玄殤,他对她微微欠身,动作瀟洒好看,她亦转眸浅笑,明灩照人。 含夕有些气馁地瞅了瞅蹲在子嬈怀中的小兽,一面不忘抬头问道:“子嬈姐姐,你干吗住到这么僻静的庄子里?离內城又远,又冷冷清清的,好没意思。” 子嬈微笑道:“我哥哥不喜欢喧闹的住处。” “这样啊,可是这儿到处静悄悄的,一点儿都不好玩,下次我不来了,换你去楚都找我好不好?”含夕说著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蛇胆有效吗,你哥哥他现在好些没有?” 子嬈点头道:“他服了蛇胆药酒,身子好了许多,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含夕道:“那太好了!不过呢,你不用谢我,谢夜大哥算了。”凑到她耳边悄悄道,“有人嘴硬心软,我说他为了你和白龙儿拼命,他还不肯承认。” 子嬈抬眸,这样的悄声低语当然瞒不过夜玄殤,但见他眉峰微挑,一脸漫不经心的笑容,接著看看含夕,向外示意了一下。 子嬈鬆手放开雪战,金瞳小兽和凑上前来的少女对峙片刻,一前一后追逐著离开。离司亦收起药草,替他们放下两道垂帘,退出室外。 子嬈移步上前,对夜玄殤笑道:“三公子刚做了那么件惊天大事,我还怕万一有个闪失,特地派人去接应一下,看来是多虑了。” 对她这么快便知道了楚都的事情,夜玄殤似乎並不惊讶,悠閒地靠在门旁,“玄殤只是不喜欢身为鱼肉,而人为刀俎罢了。” 子嬈道:“出手便不留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吗?” 夜玄殤再笑,“你知道,我也不太习惯行事瞻前顾后,拖泥带水。” 子嬈修眉微扬,“看起来,太子御以后要麻烦了。” 夜玄殤噙有笑意的唇角冷酷一勾,不置可否,向席前看了看,“可以坐吗?” 子嬈盈盈抬手,“当然。” 夜玄殤將归离剑拋至一旁,落坐席上。子嬈敛衣跪坐在他对面,亲手洗盏烹茶,隨口问道:“皇非如何?” 夜玄殤道:“精明果断,雷厉风行,不愧是少原君。” “恰如他用兵的习惯呢,这样的人,实在没有必要成为敌人,对吗?”子嬈隨手摆弄茶盏,静待水开。水汽裊裊覆上春光,那张绝美的容顏半掩其中,如隔镜水月,垂眸间有著静冷而清丽的姿態。 不能成为敌人,更不能令宣、楚结盟。那宣王姬沧亲身入楚,频频与皇非会面,日前墨烆传来消息,他竟將《冶子秘录》拱手让给了皇非。原本是担心江湖中传言属实,皇非与宣王私下里確有著非同一般的关係,甚至已互为盟约,那便十分棘手,但看皇非如今这番举动,抢在之前的几步落子终於没有白费。 六年来太子御从未间断的追杀,內外相逼难言的险境,不仅未能剷除夜玄殤,反而令他成长为真正可怕的对手。今日长街一战,赫连武馆上品剑手的落败,少原君皇非的公然支持,深敛鞘中的归离剑锋芒毕现,必將成为诸国势力所瞩目的焦点。 夜玄殤,这个继皇非之后得东帝另眼看待的男子,这个从未问过任何缘由,便与她並肩作战,倾力相助的男子……子嬈唇角隱约一挑,“事到如今,我的提议你算是完全接受了吗?” 夜玄殤道:“你的提议我从未拒绝过,只是,你也別忘记我说的话。” 子嬈透过淡然水雾抬起眼眸,和他目光一触,幽幽微澜荡漾,“好,我记得便是。”优雅举手,引水沏茶,袖袂拂过薄薄清味,將瓷盏递於他,“赫连羿人痛失爱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你日后可要更加小心,既说了那样的话,便別叫人失望。” “我本是想拿自在堂开刀的,谁知赫连齐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没办法了……”夜玄殤顺手接过茶来喝了一口,突然间脸色微变,若不是定力较强,差点儿就忍不住將那苦不堪言的东西呛咳出来,皱眉看向杯中,“这是……这是什么茶?” 子嬈素手执盏悠閒轻晃,这人啊,真不知他是怎么躲过那么多次暗算的,竟然一点儿戒心都没有。不过认识这么久了,难得见到他这种愁眉苦脸有趣的表情呢,清灩灩的丹凤长眸轻微细挑,忍不住就飘出了黠媚的浅笑,“刚说过让你小心,这杯中的东西叫其心草,哪有一点儿像茶了?你看都不看便这么喝了下去,难道就不怕这是入口夺命的剧毒?” 夜玄殤闻言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原本时刻处於警戒状態的身体和精神,不知何时竟已完全放鬆了下来。 如此陌生的感觉,面对他人卸下防范,在过去六年漫长的日子中从来不曾有过。“信任”二字,对於夜三公子来说,只意味著死亡。 下意识地也冒出一点儿警醒,但心情偏偏又十分愉悦,无所谓地笑了笑,他抬手將额前碎发向后掠去,索性舒展腰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子嬈,咱们做个约定怎样?” 子嬈挑眸相询,他將手中茶盏一转,举到她面前,“將来若有那么一日,你真想取我的性命,告诉我,让我知道,用你的剑,不要用毒。” 子嬈侧首看他,从他表情中一时分辨不出认真与玩笑,隔了半晌,便清盈一笑,“好吧,就这么说定了,若哪天你也有了这样的想法,同样不准隱瞒。” (本章完) 第51章 心悦君子(1) 第51章 心悦君子(1) 子嬈和夜玄殤在室中说话时,含夕和雪战前躲后追,早已远离精舍。含夕自修习摄物夺虚术以来,还从未遇到过不能驯服的灵兽,眼见那小小白点在翠色之中一闪而没,几个起落追入竹林,雪战早已不知踪影。 她颇不甘心,於是独自向前寻去,一路深入,整片竹林似乎无穷无尽,四周唯见翠枝幽碧,密如深海,偶有阳光自枝叶的缝隙中筛下,只一闪,便又恢復无边的幽謐。林中路径四通八达,她走著走著,突然咦的一声停下来,“玉女、明堂、天武、子狱……”脚步依次挪动,居然再次回到原地,意外地发现这竹林里有著严谨的奇门阵法。 含夕曾得仲晏子亲身指点,略通奇门之术,对这小小阵法並未放在心上,当下看察四周,判定中五宫所在,身轻如燕,向前掠出,由坤二而离九,踏巽四入震三,便见雪战的影子在前方一闪,当即笑道:“看你往哪儿跑!”谁知刚追出几步,眼前忽然一暗,不但雪战失去了踪影,林中亦浮起縹緲如烟的雾气,充盈四周,再一回头,身后整片青碧的色泽也在渐渐消失,光线和声音皆被带走,天地似乎要化作一片安寂的纯白。 含夕吃了一惊,这才察觉到林中是个无比精妙的九转玲瓏阵,现在不慎被她触动了阵法,正衍生出惑人心神的幻象。眼见雾气覆身,当即催动真气注入腕上的湘妃石,挥手喝道:“散!” 灵石晶光闪烁,雾气如潮轻涌,水纹一样向两侧波动,含夕趁隙依照奇门方位纵身而出,但一落地,本该在湘妃石灵力之下消散的白雾却犹如活物般绕身而来,脚下地面亦似缓缓塌陷,要將人拖下某处深渊。她急忙射出袖箭,借力而起,认准干六宫方向落去。按九宫之位推算,这一步原应是阵法生门所在,不料雾气却越发浓重,骤然坠入了无声无息的空白世界。 突然看不见光亮,听不到声息,雾气深处似乎潜伏著无数未知的凶险,隨时会向自己袭来。那种难言的恐惧好似洪水汹涌,紧紧攫住心神,含夕顿时一动也不敢动地困在雾中,正惊恐间,身边忽有毛茸茸的东西擦面掠过,她不由失声惊叫,失足跌倒在地,便在此时,林外一个温和的声音淡淡响起,“雪战回来。” 如见清流澄澈,轻轻盪开迷雾,濯亮黑暗,一切冰冷与恐惧瞬息驱散,周身浓重的湿气化作温柔而滋润的微风,安抚下狂跳不止的心。含夕愣愣地坐在那里,那声音微微带笑,再次传来,“走这边。” 啪的一声轻响,有个细小的物件落在前方不远处,含夕犹豫了一下,循声纵出,雾气荡漾飘移,露出一条碎石小径。隨著接下来的指引,她一步步向前,身侧碧影丛丛,再见青竹如玉,待到最后,眼前豁然开朗,耳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音。 含夕低头,发现脚边有枚光滑的黑玉棋子,正是这个將她带到了阵外。她俯身拾起棋子,向前看去,面前仍是烟嵐般的雾气,青竹环绕,翠色慾滴,水雾的深处看起来像是一泓温泉,泉水自层迭奇秀的岩石间错落而下,不断注入池中,浮起暖暖水汽,使得周围一切都变得朦朧。她直觉泉池旁边有人在,却因这四周的幽静而屏住声息,只是站著不动。 似是感觉到她的迟疑,刚才那好听的声音轻轻笑了一下,薄雾中有人起身向这边走来。含夕看到他轻云般的衣袂仿佛带著流水似的微蓝,那顏色略显得有些孤清,有些寂冷,然而出现在面前温润的面容,却有著令人安静的高贵与从容。他最终拂开一枝青润的翠竹,在她身边停住脚步,微微一笑,唇边牵出优雅的弧度,“你叫什么名字?” 在他俯身的一刻,含夕感觉到有別於四周暖雾清冷的气息,这让她想起空谷幽林雪落无声的景致,而他的声音却如薄暮时分寧静的光影,带著隱约浮动的暗香,轻轻覆没了一切。 她突然忘记了应该怎样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回望那双凝视著自己的眼睛,那眼中倒映出她的身影,泛起微笑的涟漪,“你是含夕,对吗?” “嗯……嗯!”含夕终於有一点回神,对他点头。 他低低地笑著,伸手在她面前,手心里雪球一样的小兽蹲在那里,“你在找它吗?” 含夕再次点头,“雪战总不肯和我玩。” 他对她示意一下,让她伸出手来,手掌微微一倾,將那小兽交到她手中。雪战方要跳起身来,忽被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压在额头上,“呜”地低叫一声,乖乖地趴入含夕的掌心。 “啊!”含夕惊喜万分,睁大眼睛问道,“它不会跑了吗?” 他笑道:“放心,只要有我在,它就会听你的话。” 含夕將雪战抱入怀中,雪战慑於主人在侧不敢反抗,蓬鬆的尾巴一扬,整个盖住身子,无奈地埋头下去。含夕开心地仰起头,“你是谁?为什么雪战肯听你的话,连子嬈姐姐让它跟我玩它都不肯。” 他淡淡笑说:“我叫子昊。” 温泉之上的山崖旁有几块天然岩石,石头形似桌凳,古拙质朴,因经年的风雨与长期的触摸而泛出莹润的光泽,触手其上,温凉舒適。石面上摆放著一副紫竹棋盘,盘上棋子散落如星,纯粹的黑与洁净的白,点点倒映著竹林翠影。 含夕坐在石畔不声不响,雪战自她怀里探出头来,金瞳明亮,两个都乖巧的出奇。原来这就是子嬈姐姐的哥哥,含夕悄悄想著,似乎和王兄不太一样。一身素衣,三分病容,他看起来形容文弱,言语亲和,但身上却似有种清静入骨的尊贵之气,那气质来自於一个淡淡的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好像能使周围之人不由自主便融入他的平静,渐渐心生顺从,甚至敬畏。 含夕因此而感到奇异,这是她在其他男子身上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有一点新鲜,更有一点奇异。此时她方明白子嬈为何要选这处山庄居住,这样的竹林,这样的出尘的素净,无疑要比热闹喧譁的楚都更加適合这样的人。 子昊看向正自睫毛底下偷偷打量自己的小丫头,笑问道:“方才在竹林中触动了我的阵法,你所学应是奇门遁甲之术吧?” “嗯,是师伯教我的。”含夕抬眸望向那片静謐无声的幽林,此时依旧心有余悸,“可是……刚才奇门遁甲非但完全没有作用,反而越走越错。” 子昊笑了笑,道:“这林中阵法的关键之处专为克制奇门遁甲,所循乃是太乙神数,若依后天方位推算,便会一错再错,最终触动阵眼幻象,刚刚是不是嚇著了?” 含夕嘴巴微微鼓起,若换作平常,定然要逞强说没有,可面对那双温和清透的眼睛,却不知不觉如实点头,又有些奇怪地道:“难道阵法还可以不按奇门遁甲设定吗?我从来都没听师伯说过。” 子昊轻轻抬手拂去棋盘上几片竹叶,“术数有三式,奇门、太乙、六壬,三式同源而生,却又不尽相同,自成体系。你师伯除精通奇门遁甲外,亦对大六壬深有研究,只是你没注意罢了。” 含夕明眸一挑,“咦,你认识我师伯?啊,是了,子嬈姐姐喊师伯叔父,你是她的哥哥,那便也是师伯的侄儿了。” 子昊微笑頷首,含夕慢慢从先前的情绪中恢復过来,开始好奇地打量四周,问道:“这里这么安静,只有你一个人吗?” 子昊眸底笑意略深,似有似无地嘆了口气,“你子嬈姐姐將这里划为庄中禁地,除了送药的离司,谁也不准擅入,我也不可以出去,每日至少要泡一个时辰的温泉药浴,要按时服四次药,然后还有一次极难喝的蛇胆酒。” “唔,我知道,那是用烛九阴的蛇胆泡成的,苦得要命。”含夕轻锁眉头,很是同情地道,“不能出去,又没人陪你,那你平时都做什么呢?” “下棋。” “自己和自己下棋?” “算是吧。” “那岂不是很无聊?” 子昊含笑不语,含夕將手支在石上盯著黑白分明的棋子,侧头道:“肯定无聊的,我在宫里的时候,王兄也总是立下一大堆规矩,不准干这,不准干那,那些侍女们没人敢违抗,我都快要被闷死了,幸好有时皇非还肯帮我溜出来玩。哎呀!如果皇非能来就好了,他可以陪你下棋,不过你可不一定贏得了他。” 子昊道:“皇非的棋艺很高明吗?” 含夕竖起手指扬了扬,手上玉饰亦隨这俏皮的动作叮咚作响,“你不知道,皇非这傢伙才出风头呢!琴、棋、剑、兵,號称楚国无人能及。不过呢,他也確实挺厉害,別人下棋从来贏不了王兄,只有他几乎次次都贏,王兄也都输得心服口服。” (本章完) 第52章 心悦君子(2) 第52章 心悦君子(2) “哦?”子昊眉梢轻轻一动,垂眸浅思。在楚王御前亦能这样毫无顾忌,少原君之锋芒由此可见一斑。此一人可定强楚,楚一国可定天下,要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內借力布局,使得王族涅槃重生,无论从身份、能力或者那份心志,楚国皇非,终究还是最为恰当的人选。 略微侧首,虽在温泉之旁,仍是觉得凉意浸骨,经脉中的隱痛亦时常清晰袭来。温泉也好,蛇胆也好,虽能稍微减轻积毒所带来的痛楚,却无法將其彻底根除。这副身体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日前在终始山便已察觉,蛰伏在体內的剧毒已完全侵蚀到了心脉,九幽玄通虽可暂时压製毒性,但逆天道之平衡,违阴阳之常理,威力越大,所付出的代价亦越大,每一次使用都会有严重的遗祸,终將更快地耗尽身体所有生机,那个越来越近的期限,是他不能,也无法迴避的事实。 子嬈要他来楚国的目的,他又岂会不知,只可惜无论如何,事情的结果都不会改变。 巫医歧师,此人原是巫族辈分最高、医术最精的三大长老之一,亦是子嬈的母亲婠夫人的师叔,却在二十年前被施以极刑逐出宗族,原因是他生祭活人为血蛊,残杀幼童饲餵毒物,违背九族禁令,私自研究上古禁术。 当年钦天司发现此事,裁定歧师罪当处死,派影奴秘密將其擒下。但那一年恰逢九公主诞生,襄帝以为杀之不祥,钦天司遵从王命,改施刖刑,將歧师囚入深牢,却在不久后被他越狱而逃,不知所踪。 此后数年间,商容手下影奴以及巫族长老都曾先后追捕歧师,却被他频频逃脱,直至凤后发动宫变,帝都大乱,两族蒙难,此事才不了了之。 歧师对王族的仇恨並非源於巫族的覆灭,而是由来已久,並且此人生性冷血,残忍嗜杀,虽一手医术高明至极,却从不以医者自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歧师是因何给了子嬈承诺,都绝不会心存善意。这是子嬈心存顾虑的原因,是歧师最终答应解毒的目的之一,亦是他背后的皇非促成此事的深谋远虑。 歧师欲趁机向王族復仇,皇非却要藉此一探究竟,来最终决定对帝都的態度。局中之人,心思各异,一切人心皆有可用之处,他不会拒绝任何人的用意,只因大局之根基,可以由此始,由此成。 面前清淡的笑容在垂眸的瞬间轻轻收敛,春水捲走落,残月斜照幽庭。心湖深处未见的一隅温柔隱隱被莫名的惆悵迷惑,含夕突然很想伸手留住眼前的微笑,却又不敢打扰,等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以前和皇非下棋总输给他,你棋艺这么高明,可不可以教我几局?也好过自己一个人下棋嘛。” 子昊修削的手指向內一收,棋子温凉如玉,略起波澜的心境剎那平復,淡笑道:“你又没有见过我下棋,怎知我棋艺高明?”抬手將面前棋子依次拾起。含夕急忙放开雪战,帮他將棋盘清出,“你之前摆的一看就是很难解的古局,和我以前在师伯那里见过的一样,寻常棋艺怎么可能研究这个?” 子昊並不反驳,將一枚白子递给她,“先看看你的棋力,让你受子先行。” “好啊,让我几子?”含夕问道。 “你平时与皇非对弈,所受几何?”子昊道。 含夕想了想道:“有时五六子,也有时七八子。” 子昊淡道:“那我让你先行十子。” “让这么多?那我可不客气了!”含夕眨眨眼睛,抢先执子布局。子昊垂眸静观,单看执棋的手势,便知这小丫头定曾得高人指点,棋艺应该颇有根基,微微淡笑,拈起黑子隨意落下,正在棋盘中心天元之位。含夕顿时愣住,“这是什么道理?” 子昊撤袖轻扬,“纹枰之戏,法以天地,合阴阳之理,象周天之数,居天地之中以观四域,览全局而后动。” “唔……”含夕目光在那颗黑子附近游移,举棋不定,最终选择碰他一子。 子昊举手应对,含夕犹豫片刻,亦在附近落子,如此连续走了十余步,子昊忽然笑著停手,“这样下去,你可贏不了皇非。” 含夕一手执了颗棋子,一手託了腮,俏眉微锁,只觉那缀在盘中的点点黑子幽深透亮,势如天星,一股君临霸气隱慑四方,只叫人无所適从,不由自语道:“可皇非的棋路不是这样的啊,一开始他总是很好应付的。” “皇非胸有韜略,奇谋至上,纵表面布局鬆懈,心中必然步步为营,你若被他假象迷惑,未到中盘便要吃亏了。”子昊笑了笑,少女俏丽的身影倒映在他闃黑的眸中,隨那幽深的眼波轻轻荡漾,若隱若现。 含夕撇嘴,“是啊,我每次都是在中盘输给他的……” 子昊悠然抬眼,“战未合而算胜,此兵法之常理,其实皇非一开局便知道你会输在哪一步了。” 含夕闻言圆瞪了眼睛,想来想去,不由气道:“哼!有时候我和拢月、朱顏几个人一起想办法都奈何不了他,真是气死人了!” 想见那上阳宫中弈棋的场面,子昊不由摇头失笑,“你们这正是中了他的算计,自然无法取胜。” 含夕奇道:“为什么?” 子昊道:“道理很简单,你想,若军中有三五个主帅,令出不一,这仗还怎么打?你们人越多,思虑便越散,你一言我一语,各循其路,棋势难以相连,怎不予人可乘之机?” 含夕想了想,颇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子昊此时抬手指向她先前的落子,耐心指点道:“与皇非这样的高手对弈,务必心静,心静则志坚,志坚而谋定,如此才不会轻易陷入他的局中,被他掌控局面。便如眼前,你这几子相互呼应,布局稳健,原本极具优势,却因我一个落子便乱了方寸,也是同样的道理。” 含夕道:“可你这攻势排山倒海一般,我若不抢先阻止,马上就要全军覆灭了。” 子昊这几步棋咄咄逼人,锋芒不让,大违他一向棋路,却是故意为之,此时也不明说,只將几颗白子撤回,略作调整,“躁而求胜者多败,这里你若再拆两子,我也必要著手应对,以免被你站稳阵脚,那你上面的险势自然就开解了。” “原来还有这般玄机,以退为进,倒成反攻之势了。”含夕端详他作出的棋势,却突然又摇头道,“看来看去,还是起手占天元比较厉害。哈,下次我就拿来这个来对付皇非,他定然措手不及!” “以你目前的棋力,还驾驭不了这样的设局。”子昊扬唇轻笑,有意无意看了她一眼,“若你和皇非对弈,我教你另外一种走法。”说著將棋局拂开,重新以白子先取三三,后占星位,第三步才落在中心天元,接下来略微详细讲解,一边在棋盘上增加黑子。 方寸棋盘虚实变幻,瞬间数番天地,演绎万般精妙,含夕聚精会神地听著,几乎迷在里面,不停地点头,时而又摆弄棋子,发出疑问。子昊不厌其烦,有问必答,含夕牢记了半盘棋路,突然道:“哎呀!万一皇非不像你说的这样应我们的局,那可怎么办?” 子昊目视棋盘,別有意味地一笑,“放心好了,若是皇非的话,三步之內他一定会这样应对。三步之后,他若不曾认输,还和你下这盘棋,你便不是他的对手了。” 听说要皇非三步內认输,含夕將信將疑,侧头想了会儿,再將那棋局重复一遍。她原本天资聪颖,悟性颇高,得子昊如此耐心指点,很快又学了几个布局,心中十分得意。 一人閒閒相教,一人嬉笑学习,两人就这样在白石旁消磨了半日光阴,夕阳一丝余暉斜斜透入竹林,山间流泉亦染上了浅淡暖色,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最后半教半让地对战了一局,含夕突然记起不能太晚回宫,无奈起身告辞,有些依依不捨地问子昊,“下次我还可以来找你玩吗?” 雪战睡眼惺忪地从含夕膝头跳回身边,子昊拍了拍它,微笑道:“当然可以。” 含夕顿时欣喜非常,“太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啊!”走出几步,却又停下,想起那林中的九转玲瓏阵,不知出不出得去,犹豫著回头看子昊。子昊招手让她过来,取了棋子按奇门遁甲的方位摆了个九宫图,然后將棋盘向左转动,“太乙神数逆转后天方位,一宫干天、二宫离火、三宫艮鬼、四宫震日、六宫兑月、七宫坤人、八宫坎水、九宫巽风,中五宫斡旋八方,太乙行其考治而不居,可记住了?” 含夕望向他,一脸恍然,“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走不出去。啊,对了,以后我来,你可不可以多教我一些好玩的?” 她明亮的眸中神采晶莹,闪著青涩的欢喜,子昊注视她片刻,唇畔渲开淡笑,温声答应,“好,下次你来,我再教你別的。” 含夕开心地弯起眼睛,“那我先走了,不然回去要挨王兄骂了!”挥手没入林中,银铃般的笑声隱隱飘远。 子昊並未起身,目送她离开后,独自静坐,徐徐合上双目。 (本章完) 第53章 残局新棋 第53章 残局新棋 轻雾縵影中,雪白修衣隨著淡金色的暖光裊裊飘拂,有人折过小径来到他身后。一件柔软的外袍轻轻落上肩头,子嬈绕到面前俯身靠近他,幽柔的髮丝迎风轻舞,拂过他的脸颊,细细眯起眼睛,“唔……整整大半日的时间教人家小姑娘下棋,以前教我时也没见你这么耐心。” 子昊侧过头,笑了笑,“你的棋力又不比我差许多,哪用得著我这般详细指点?”抬手將衣襟微拢,隨口问道,“他也走了吗?” 子嬈却不答,修眉淡挑,掠入他清静的目光,“可我一次也没贏过你,你从来都不让一让我的。” 见她说得若有其事,子昊眼中不由多出了隱约的趣味,“我怎么记得好像以前让过你,后来被你看出来,整整几天都没跟我说话。” “有这回事吗?”子嬈凝眉回忆。 “有。”子昊轻轻笑道,“那时候长明宫也没別人能陪我下棋,我想若连你也不来了,难免会有些无聊,所以后来便没再让你,谁知道你连输了几次,竟从此再不和我下棋了。”摇头微嘆,“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这些年来无论什么事我都有法子解决,唯独这事一直有些头疼。” 子嬈忍不住笑了起来,嗔他道:“谁说我不和你下棋了?” “还敢再下?”子昊含笑看她。 子嬈转身拂袖,在他对面坐下,抬手取过黑子,“让你执白先行。” “好大的口气。”子昊眉峰一挑,“输了可不准发脾气。” 两人分別在星位之上座子,步步交锋,很快便由开局进入中盘,子嬈突然道:“下棋要贏些彩头才有趣,若你输了的话……”想了一想,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你命人把重华宫云台殿那块凤血寒玉破了,亲手雕了支髮簪?” “嗯。”子昊淡淡应她。 “输了的话把那簪子送我怎样?”子嬈落子入局。 “迟了一步,送人了。”子昊继续淡淡道。 “送人了?”子嬈有些诧异,手下却不缓,黑子拆二飞攻,欲引逼近她腹地的白子回师救援。 “嗯。”子昊目视棋盘,隨口回答,出人意料地先手抢位,间接补角,攻她下方一块薄棋。 子嬈抿唇不语,眸光一扫,对他的攻势视而不见,断然丟弃数子,仍是直插中宫,不甘心地再问,“送给谁了?” 子昊吃她数子,同时一角伏兵陡起,断她两面退路,“好好看棋,那簪子只是用了凤血寒玉外侧的清水冰种,这一局你若能贏我,自有更好的予你。” “此话当真?我可要你亲手雕的。”子嬈悄设一双连环劫,顺势破开侧方出路。 “我说的话,何时不算过?”子昊道,“但若是你输了呢?”隨手又逼她一子。 子嬈观他棋势,慵然倚著手臂,不假思索地执棋拆对,“隨你了,怎样都行。” 两人说话时手底不停,似对彼此的棋路瞭然於胸,思索的时间极短,隨著接连不断的落子之声,棋盘上兵锋纵横,正奇攻伐,已全然不是先前和含夕玩闹时的模样。 黑白双子妙招纷呈,渐入佳境。子昊以白子破黑棋中腹,子嬈即刻封其攻势,从容消劫,子昊似早有所料,侧手一子,攻其不备,逼关制边,子嬈手中黑子在指尖一闪,抬起在棋盘上方,却忽然僵住,迟迟不见落下,眼中掠过一丝异样情绪。 似是淒伤,又似痛楚,白净的手指修若冰玉,一点墨色被这么微微收紧,最终沉入了她的掌心。 不知为何,子昊垂眸注视棋局,唇边淡笑亦渐渐隱去。 暮风徐至,一林翠色无声起伏,没入了天边无尽的苍茫,突如其来的寂静使得林外流水之声越发清晰,层层声音恍惚飘离,似是纷杂的脚步乱成一片,一片玉碎金折,一片天崩地裂。 “这些年我常想,若这一子落下,这盘棋说不定就是我贏了。”过了好久,子嬈轻笑了一声开口。 “嗯,或许吧。”子昊道。 “那你还像当初一样布局,不怕输给我?”子嬈低眸,目光寸寸掠过棋盘。 子昊面上静漠,声音亦淡如流水,“习惯了,改不了了。” 世上千古无同局。即便是相同的两个人,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也下不出一局完全相同的棋,除非,是追溯著记忆,沿袭了过往。 不是改不了,而是不能忘,这一盘棋刻骨铭心地印在脑海中,纵然七年后的今天亦步步清晰。这是长明宫中竹林下,他和她下的最后一盘棋。 眼前重现的棋局,她曾在玄塔深处无声的岁月中细细揣摩,他曾在岑寂深宫长明灯下默默思量,若能再走下去,究竟会是个什么局面呢? 子嬈手中的那枚黑子最终未能落下,那一日父王崩殂,噩耗惊破了完美的设局。棋盘上鲜明的黑白,淹没在天空一片惨烈的色泽深处,或者这世间,原本就不曾存在如此纯粹的顏色。 再见到她,已是在尧光台上照天如血的烈火中,而他,即將在第二日登临九华殿接受万眾臣民的朝拜,成为雍朝年轻的帝王。 心口骤觉冰冷的抽痛,子昊微微蹙眉合目,唇角却习惯性地上挑,直至化作所有人熟悉无比的淡笑。笑容之下,触不到伤痛的影子,寻不见悲喜的痕跡。 子嬈,以后不会了。 曾无法改变父王的懦弱与屈辱,曾眼看著母亲深陷蠆池含恨离逝,曾亲手將弟弟送上不归之路,曾弃你於那无底暗牢整整七年。身为人子,我实已不孝之至,作为兄长,恐怕也是这世上最差劲的哥哥了。我对自己发过誓要洗刷父母的血恨,亦將不惜一切维护帝都尊严,这八百年来王族骄傲的象徵,以及你,我还有机会保护的,唯一的亲人。 所以,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了,一场繁华盛世,一片清寧人间,不再让你飞扬的笑容坠入黑暗中夭折,不再让你清澈的眼睛蒙上忧伤的影子,这是哥哥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 落日西沉,暮色满山。 半局残棋渐渐模糊,子嬈默不作声地看著子昊,翦水双瞳中一道清寂身影,无声凝照,他消瘦的侧顏闪过落寞,不经意间出卖了坚强与平静背后深藏的自责。 眾生执念,唯在一痴。 翻覆江山的东帝,她无所不能的哥哥,原来,也是个死脑筋。 子嬈眸心深处缓缓渲出了幽净的笑痕,他心中不言不说的歉疚,只因没能替她遮挡那王朝將倾时坠落肩头的一点飞灰,难道不知若没有他,她早已是这乱世烟尘中一缕残魂,世上哪还有尊贵无比的长公主,哪还有这红顏妖嬈、艷骨芳华? 只是他自己呢?子嬈目光落在他一直拢在袖中的左手上,眼中刚刚浮起的笑意不由敛去。她记得很清楚,小时候他从来是惯用左手的,但从玄塔出来之后她却发觉,如今不管是写字还是做事,他已全然换作右手,再与常人无异,近来若无十分必要,左手更是极少使用。 七年之前,溅碎在长明宫中的那盏汤药,浇灭了尧光台前冲天烈火,却引来凤后极大的迁怒。近乎软禁的处境中,帝位形同虚设,事事动若傀儡,每隔三日必须服用的解药,分量比先前刻意减轻,每时每刻噬骨的剧痛,就是从那时起学会了忍耐。 少年东帝在即位之初的那一年,並不比玄塔深处的九公主更加好过,直到第二年公子严的叛变。 鲜血染透王袍,重新扭转了凤后的態度,然而左臂剑伤却调养了整整一年多才算痊癒。那一年中破例没有再喝所谓的“补药”,伤势好些时,可以重新像以前一样出宫走动,隨意到竹苑琅轩翻阅书典,再后来,便获准隨太后一同召见伯成商等重臣,商討国事。 再坚硬的心也有温软一处,少年的恭敬与笑容,在两座宫殿华檐璀璨的深影中渐渐勾勒出母慈子孝的融洽。受伤后不久,少有才名的昔国公子苏陵被选为天子侍读入宫伴君,然而曾与东帝朝夕相处,两年后因“侍君不恭”被贬出帝都的苏陵至今也並不知道,十六岁之前的东帝一直惯用的是左手。 卫垣那一剑直接伤及筋脉,伤好后无论是执笔还是握剑,手臂都会有虚弱乏力之感,於是索性改换右手,虽是天生的习惯,但既然无法再用,那便不用也罢。事隔多年,几经调养,昔日旧伤已然好转许多,但前段时间肩头再受重创,如今纵有神医在侧,整条左臂也难以恢復如常了。 嗒!清脆的一声敲上棋盘,子嬈手中的黑子直点白子阵心,凤眸流光,“这一子我落这儿,你怎么办?” 似未回过神来,子昊略略怔忡了一下,看向棋盘。只见她这一步棋非但攻白必救,更將方才埋下那双连环劫挑起,打吃角內白子,如此即便白子找劫提子,两相循环亦难胜劫,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面顿时被打破。眉心收拢,下意识地用左手拈起枚白子,待要破她这犀利的攻势,不料手臂忽觉锐痛,指间棋子一松,逕自掉入棋盘。 啪——嗒!清冷的白子骨碌碌滚至一片黑子近旁,形单影只地落定,一步毫无意义的废棋。 子昊不由愣住,子嬈亦愕然,迅速抬眸瞥向他的肩头,刚要说话,却见他眉间诧异的神色早已敛去,若无其事地一笑,“失策了,这盘棋终是你贏了。” 棋局变数仍在,便是眼下这种形势,以他的棋力也並非全然无法挽回。子嬈似是欲言又止,末了却低头將棋子一收,“君无戏言,莫忘了我的彩头。” 温泉水暖,子嬈將脚浸入水中斜倚在池边白石上遥望天边新月如鉤,几片竹叶拂过她的发梢,飘转著落入氤氳蒙幻的夜色深处,四下里云月清幽,几似一方深沉的梦境。 “夜玄殤取了赫连齐性命,你说皇非还会等多久?”过了会儿,她將手边几枝药草丟入泉池,淡声道。 “不会太久。”子昊的声音略带倦意,自水雾深处传来。 “真想知道他接下来会怎样。”子嬈双目轻瞑,袖袂间漂浮著若有若无的药香,“少原君,名不虚传呢!虽说他每次都肯合作,但总觉摸不透他,没想到今天他会用这种方法公然回护夜玄殤。” 子昊隱隱嘆息一声,“赫连侯府要有麻烦了。” 子嬈听出他话中別有他意,“你好像在担心什么?” 子昊半晌未语,稍后才淡淡道了一句,“皇非,锋芒太盛。” 子嬈突然记起下午他教给含夕的棋,此时方品出些意味,不由笑道:“怪不得,也亏得含夕聪明,竟能记得下来。你那局『沧海余生』化自通幽棋谱,当初我可是整整拆解了五天五夜,却不知皇非如何?” “琴棋剑兵,绝无敌手的话,想来应该不会比你更差吧。”子昊似乎笑了一笑。子嬈起身步入泉池,沿著清浅的石岸渐行渐深,笑语如那流水,“惊才绝艷少原君,名动天下楚皇非,说实话,我可是很想看看,若有这么个人能压得下你,至少势均力敌也好,那一定有趣得很,但愿皇非不至令人失望。” 一弯淡月,迷雾盈岸,子昊去簪散发,全身沉在碧玉般的温泉深处,合目养神。子嬈轻盈的丝衣展如浮云,曳过温润暖波,冉冉飘荡在水中。她靠近他身边,隨手替他拢著微湿的发,倚石而坐。子昊睁开眼睛,触到那双藏在水光深处幽澈的眸子,感觉到她柔软的注视,忽而微微笑了起来。 突如其来一丝浅笑,轻轻流淌在云与水、雾与月迷离的边缘,漾过他深黑无垠的眼底,清淡得犹如一抹碎冰薄雪,却偏偏温暖得动人心肠。 仿佛多年前他在木兰下发现她调皮窥探的踪影,仿佛曾几何时陪她在凤池月畔放下一盏明亮的心灯,七年离別,万千隱忍,子嬈已有很久很久不曾见他如此真切的笑容,一时间似是坠入星光漂浮的夜空,心底里唯余无边清静,无边欢喜。静在那里忘记了言语,过了会儿,才轻声问道:“怎么了?” 子昊摇一摇头。子嬈却不依,俯身追问:“快说,笑什么嘛?” 子昊看著她,倦淡的眸中清辉浮泛,似是黑夜遗落在世间惑人的光,“转眼又快到你的生日了,子嬈长大了,不是以前藏我奏章、抢我棋谱那个乖张淘气的小丫头了。” 子嬈低眸,长睫如墨晕开丝丝浅影,“那又怎样,长大就不是子嬈了吗?” 子昊重新闭上眼睛,一任流水繾綣千迴百折,覆没身心,“长大了,便要离家嫁人,为人妻,为人母了。” 子嬈指尖正掠过他的髮鬢,微微停住,“谁说我要嫁人,我不嫁人,就这么陪著你,好不好?” 子昊淡笑道:“自然是好,但子嬈这样的美人,有多少男子为之心折,总不能冷冷清清陪我一辈子吧。” 子嬈沉默不语,只將手指慢慢理入他的发间,丝丝润凉与泉水的清暖纠缠难辨,如缕如愁。也是,怎能陪他一辈子呢?以后他也会有自己的王后、夫人,就像父王一样,有很多女子会陪伴在他身边,那时他应该不会再寂寞了吧。谱一曲青词,折一枝新梅,他会不会为那美丽的女子而欢喜,会不会因她盈盈一笑牵动心中柔情似水,会不会替她綰髮,伴她描眉,为她托起这如画江山,陪她看尽这万丈红尘? “你要把子嬈嫁给谁呢?”她低低地问,流水之中落飘零。 子昊安静躺著,不动亦不看她,“嫁给子嬈喜欢的人。” “只有喜欢才嫁的吗?”她又问道,在这样纯粹的黑暗之中,她能感觉到他清冷无声的心跳,恍如纷紜尘世中一点寂灭的温暖。 “嗯。”他淡声应她,无波亦无澜。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她轻轻抬起头,在一天幽亮的月色底下展眉而笑,那一瞬,微风飞扬,漫漫深夜绽开了炫丽的繁华。 (本章完) 第54章 沧海余生(1) 第54章 沧海余生(1) “皇非!” 砰的一声重击,赫连侯府中结实的紫檀长案当场震裂,笔砚撞出飞砸在地上,旁边两人皆是一惊。白姝儿眼见赫连羿人正怒不可遏,也不便多说什么,斟酌劝道:“事已至此,侯爷还请节哀息怒,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 赫连羿人拂案而起,怒道:“竖子小儿欺人太甚,老夫这便入宫请大王断个是非,看他皇非究竟想要做什么!” 白姝儿急忙阻拦,“侯爷请留步!皇非今日敢如此囂张,必是早有所恃,楚王对他一向维护有加,御前理论恐怕无济於事。更何况,此番他算计得当,细想之下也挑不出什么不是,还请侯爷三思!” 一旁的赫连闻人亦拦道:“兄长,白堂主言之有理。如今少原君府正等著看我们赫连家的笑话,此事无论闹上朝堂还是传入江湖都对我们更加不利。齐儿败在归离剑下,如今除掉夜玄殤才是首要,兄长切莫一时悲愤,反而误了大事。” 赫连羿人双眉倒竖,狠狠道:“若无皇非撑腰,他夜玄殤一介质子,性命悬於人手,岂敢在我楚国张狂放肆!不除皇非,实难消我心头之恨!” 白姝儿起身移步,近前道出一番主意,“侯爷且听姝儿一言,皇非此人心计慎密,颇具城府,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眼下咱们还是应当谨慎行事。侯爷莫要忘了,皇非身后有个做王后的姐姐,当年若非凭她美貌,少原君府也没那么快重掌朝政。如今听说宫中传出消息,王后如今有妊在身,我手下现有几个绝色女子,侯爷不妨设法送她们入宫,先趁此机会消减王后的恩宠,更可施些小小的手段,令她无法诞下储君。否则,即便二公子能够回国,对侯爷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赫连羿人震怒之后,在白姝儿媚软的话语中逐渐冷静下来,踱回案前,阴著脸沉思不语。白姝儿柔声再进一言,“那日在画舫上,我曾听到皇非和姬沧的谈话。如今江湖传言,姬沧不惜以《冶子秘录》加以笼络,他们之间必有不寻常的关係。侯爷试想一下,有什么比通敌叛国的罪名更加有力?若能抓到皇非这个把柄,恐怕第一个要杀他的便是楚王!” 赫连羿人抬眼道:“皇非现在对你迷恋得很,你可有什么法子,探到他府中机密?” 白姝儿低声娇笑,眉目艷冶,“侯爷莫要这么心急,少原君府的防范毕竟不同於別处,且再给姝儿些时间,好戏不怕等。” 这一番烟视媚行,真真盪人神魂,就连赫连羿人亦有些心猿意马,在她成熟饱满的丰胸之前狠狠盯了一眼,想起皇非对这艷姬的宠爱,继而目中射出阴冷的光,“皇非,我本未想与他斗个你死我活,如今可莫怪我翻脸无情!” “皇非,皇非!”楚宫上阳殿,两排鏤银七彩水晶灯流照玉阶,在含夕公主絳云一般隨风飘舞的裙裾上投下灵动丽影,她连跑带跳地衝出殿外,招手道,“你快点嘛!这么久才来,等得人急死了!” 因是私事入宫,皇非未著朝服,只一身玉白蛟纹锦衫,外罩朱红披风,形容瀟洒,到了殿外略一扬手,侍卫们退留在廊前,“我才刚刚得空,你就一连派了几个人去催,什么事急成这样?”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含夕背著手站在门口,“慢吞吞的,人家等你下棋啊!” “嗯?”皇非奇道,“上次在中宫连输了几盘,不是咬牙说再也不和我下棋了吗?今天这是怎么了?” 含夕不服气地扬头,“难道我永远输给你吗?喂,你这两天干吗去了?到处都不见人影,害得我好找!” 整个楚国,怕也只有含夕公主敢拿少原君这般质问,皇非却纵容地一笑,“昨日昔国公子苏陵入楚,带来千匹上等的战马,我自然要亲自相陪,明天一早还要同他入宫见驾,今晚偏偏还被你抓来下棋,你怎就半刻也不让我得閒?”伺候含夕的侍女们听得偷笑,见他两人入殿来,纷纷敛衣拜下,却又都忍不住悄眼覷著皇非,一个个粉面飞红,含羞带娇。 皇非丟下披风笑著吩咐:“去把你们公主藏的梅子茶拿来尝尝!” “是,公子!”一群侍女七嘴八舌地应著,早有两人赶上前服侍,替他们打起纱帘,挑亮明灯。含夕指著玉案道:“快来,看我这盘棋怎样?” 皇非閒步至案前,一方紫玉嵌金丝雕棋盘,满盘水晶棋子映著四周几盏琉璃华灯星星点点错错落落,说不出的晶莹明美,赏心悦目。这棋盘乃是含夕觉著好看,硬从少原君府赖了来的,皇非熟悉得很,此时一见之下,却颇为诧异地挑了挑眉梢。 上阳殿的掌仪侍女拢月原是楚王后身边女吏,如今奉命隨侍含夕公主,待著侍女们將新制的梅子茶並几样精致细点奉上,便站在近旁观棋,却不料只看了几眼,忽然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不由“哎哟”一声以手撑额,身子摇摇欲坠。 皇非眼疾手快,及时將人接住,笑道:“拢月,这棋你可看不得。”说著手掌贴上拢月背心,便將一道充沛的真气渡了过去。拢月晕眩稍减,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躺在皇非怀中,顿时满面生霞,待要挣扎著起身,却浑身绵软连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皇非眼见她又羞又喜的模样,俯身笑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拢月无力地靠著他的肩膀,只是不敢抬头看他,小声道:“我刚刚……看那棋局,一下子就觉得头晕目眩……” 那棋局异常古怪,金光玉影下颗颗分明,却一瞬间变得错综起伏,似是天地深处茫茫一片沧海,深无底,杳无岸,一漩漩暗流汹涌激盪,夹杂著明明灭灭奇异的光影,一时闪烁,一时洄转,直令人眼目俱,心神虚脱。拢月心有余悸,闭了眼睛微微喘息,却被皇非这么抱著,不由得心跳如潮,面烧似火,倒更加晕眩无力了。 含夕见她脸红得厉害,奇道:“怎么看棋也会头晕,我看了这么久,也没觉得啊?” 皇非见识广博,自非含夕所能及,命人扶了拢月下去休息,方道:“这是一局通幽棋。你心中知晓棋局变化,又曾修习摄虚夺心术,自然无碍,拢月不諳武功,却如何支持得住?”说著目光往棋盘上一带。 据《沧桑谱》所载,八百年前,白帝曾在惊云山凌虚峰设通幽之棋对战召皇朱襄,百日十局,召三界鬼神相助,朱襄一平九负,大败而归,自此立誓以东海十三仙城侍奉中央白帝,成就九域格局。据说这十局绝棋应天生地成之数,一步一洞天,一劫一春秋,方寸虚实尽可藏天纳海。眼前棋局虽不像传说中那么诡异,却暗藏九宫,以天元之子御八方神数,处处变幻莫测,下棋者若內力稍有不济,便会为局中幻象所侵,心驰神乱,最后便只有弃子认输的份。 皇非知道含夕日前去了子嬈那里,通幽棋谱早已失传,数百年无人得见,若这世上还有一处可能留存,那便是帝都王城了。 眼前飘过一双曼媚清嬈的笑眸,每次相见,那女子心思百变计谋层出,假他之手振威天下、翻弄诸国,如今设下这玲瓏妙局,又要和他打什么机锋,试他的武功定力吗?心底里不由漾出几分趣味,隱隱笑道:“这局棋是子嬈教你的吧?” 含夕才不在乎棋局是不是另有玄机,只一心想要贏他,“问这么多,你若解不了,便快些认输。” 皇非便一笑,漫不经心,“执黑执白?” 含夕將棋盒推过来,“自然是我执白设局,你执黑应手了。” 皇非点头,拈一枚黑子略加斟酌,抬手点入局中。含夕见他落子,急忙去看,忍不住讶道:“艮四五,你果真在此落子?” 皇非抬手取茶来饮,隨口问,“怎么?” 含夕笑眸灵动,“早知道你会如此。”说著执子在他下方打入,“而且啊,我还知道你下一步怎么走!” 皇非见她不假思索,似是早有对策,却不信她真能料自己棋路,凝神沉思片刻,再落一子。含夕“嘻”地一笑,即刻应对。这一手棋连消带打,巧妙无比,皇非倒真忍不住看她一眼,含夕挑眸相望,“你第一步棋取艮宫生门,其实是惑敌之计,並非本意,这一步才是真正目的,想要攻我左营,我说得是也不是?” 皇非目中略见诧异,唇角微笑却从容,“是这个道理,听起来倒真似料中了我的心思。” “那当然了,”含夕下頜微抬,“不过猜你几步棋,何难之有?” 皇非收手笑道:“这么说我倒好奇了,你不妨猜猜我下一子將落何处?” (本章完) 第55章 沧海余生(2) 第55章 沧海余生(2) 含夕刚要说出子昊教她的棋路,突然转念,“空口无凭,我说对了你也可以赖,咱们写下来对照。”一迭声命人去取笔墨。 皇非笑著摇了摇头,依旧不急不忙地品茶。待含夕转身写完了棋位,他才將袖一拂,一手仍端著茶盏,一手便就著侍女捧起的玉盘隨意提笔书下几个字。含夕上前一看,顿时拍手笑道:“坎三六位,果然被我猜中了!”展开自己的字条,抢了一枚黑子替他放入棋盘,“不过你这步棋虽妙,却是百密一疏,这棋局中盘可藏有一处厉害的天劫!” 皇非看清棋盘变化,神情驀然震动,“九星反吟!” 含夕开心道:“怎样?九星反吟,万事俱休,这下认输了吧!” 整盘棋子仿如亘古星空,苍茫闪耀,一道星阵盘踞当空,点点光芒之下,似要將眼前空间化作无穷的虚空。心中奇景一闪而逝,皇非忽然抬头,“这棋並不是子嬈教你的。” 含夕连连占先,正自得意,不由脱口而出,“谁说是子嬈姐姐教的了?都是你自己瞎猜,这个啊,是子嬈姐姐的哥哥教我的!” 皇非剑眉一扬,眸心瞬间精光闪掠,几如寒星耀日。好一局幻象丛生的通幽棋!虚藏实,实入虚,东帝子昊,竟能够步步料他棋路,分毫不差。他心中凛然,灯下俊面若水,却是静无表情,片刻之后,突然起身向外走去。 含夕愣了一愣,追出去道:“喂!输了棋也不用这样吧,怎么说走就走?”却见皇非在大殿之前停步,负手仰望夜空,朗朗俊目遥映天星,一片深思之色。约过了半盏茶时分,他唇角向上一牵,露出素来不变,一抹自信无比的笑容,转身道:“九星反吟,乃是虚中藏虚之局,天盘加临地盘兑宫,八门无主,因此虚藏封闭,天地归无,但却並非不得解。含夕,我下一子落坎宫休门主位,你不妨仔细思量,三日之后,我来问你应对之策。” “坎宫休门吗?皇非在那么短的时间內便想出这一步棋,看来盛誉之下,名副其实啊。” 一连两日细雨连绵,终见云霽天开,半山崖上落繽纷,乱红轻舞,子昊和含夕自高处循路而下,点点雨不时掠过他身上飘扬的披风,於那苍白容色之中,平添几分雋雅风流。 含夕跟在他身边,边走边道:“整整下了两天雨,我闷在宫里想了两天,也没什么好法子。皇非说给我三天时间,今天可是最后一天了。” 子昊踏一地落红徐步前行,望见竹林转过温泉池,再向里去便是两间半遮於碧影清荫下的雅室。室中燃著一炉白檀香,在雨后的清新中渲开沉静的气息,繚绕於案旁琴侧。他招手让含夕入內,站在竹蓆前取过一枚白子,低头静思片刻,放入棋盘,“坎水属阴,休门主位虽可化九星反吟之劫,却也受其压制,难以扬兵攻伐,否则落吉为凶,再难挽回。皇非现在只能按兵不动,你在中宫应他一子便是。” 含夕上前看去,案上正是日前那局棋,连著皇非的破解也在其中,只是他这一步既不攻也不守,著实平淡得紧,不由问道:“就这样吗?” “如此足矣。”子昊淡淡道。含夕端详了好一会儿,问道:“那皇非下一步又会怎么走?” 子昊坐下来,微笑著摇了摇头。含夕不解道:“之前皇非那三步棋你都说得准確无误,怎么现在却又猜不到了?” 子昊目视棋局,“先前我能猜到皇非的棋路,是以有心算无心,现在他已有意提防,便不好说了。” 以有心算无心,却也是知其性,明其道,料其先。上次那局棋黑子被困重围,想要脱困,其实有两条活路。弈棋之道,兵法之谋,皇非少年领兵,身经百战,一向善用奇兵诱敌,声东击西,在棋盘上也必然剑走偏锋,捨弃中规中矩的那条路,那第一步棋他就只有艮四五位可取。 而接下来教给含夕的应对,其实是兵行险招,爭先之举,目的是在艮、坎、干三宫同时挑起兵锋,造成急於围攻的局面。九宫之內,坎宫受水德之正气,利主兵戈征伐,黑子唯有在坎三六位上点入,才能消此攻势,並同时对左右构成威胁,无论怎样计算,这都是获益最大的一步棋。 皇非善谋,用兵行事滴水不漏,往往能於决断间一举数得,以他的棋力,必然取中这最为有利的一点。只是这一点,却也不偏不倚,正是九星反吟阵盘形成的关键一步。同样的传承与渊源,通幽棋与九转瓏玲阵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布置得当,可借对弈者一点求胜之心,衍生万千幻象。但那样的幻象並不足以困扰皇非,不能,亦不必,只要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对局中这一玄机掉以轻心,便已足够。 他会认为棋局出自子嬈之手,从一开始这小小的误会便在算计之中,做了万无一失的预见,而用那两步棋抢先进攻,更是会让对手认定这想法。皇非恃才自傲,连续三步棋落在下风,只因太过大意,只有最后一步才是严阵以待,那么这一局棋,他想必也已经猜透了其中隱喻—— 一切都如这棋局,从一开始调兵、布局、进退、成势,主动权在於王族在於东帝,入楚医病,只不过是有益而可行的一步,並非是受制於人,不得已而为之。 少原君虽威凌九域,也是楚王之臣,而楚王,乃是天子分封的诸侯。高下自有份,尊卑不可乱,逐鹿问鼎,兵叩金闕,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样的事,並不是东帝所允许的。 锋芒无双的少原君,恐怕並非一盘棋便能压制,但敲山震虎的目的应该也达到了吧。子昊转头望向窗外清静的竹林,日光一耀,那丝锋藏於笑容之下的傲气在深远的眸色中闪过淡淡微芒。 “真的猜不到了吗?”含夕失望地拨弄棋子,发出清脆地碰撞之声。子昊略加思忖,“也不是不行,不过略费些精神罢了。这样吧,我再告诉你三步棋,不出意外,皇非的棋路该在其中,你依次记住应对的法子,那便每次都可压他一步。” 猜出对方三步棋,再想出三步应对,一子之差,乾坤之別,这几步中必要考虑全局不同的变动,斟酌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一而三,三而九,九而千百,变幻无穷,面对皇非这样的对手,若要做到万无一失,步步为先,岂是一般心力所能及。 含夕先是欣然叫好,但突然又丟下棋子,说道:“还是不要了,下棋其实也不好玩,太费神了。对了,我给你带了一对上好的晴山玉芝来,刚刚交给了离司,不知道合不合你用。还有这个,”她从袖中取出一小包东西,“这是用浮罗果做成的蜜饯,甜而不腻,味道很好,以后你喝药的时候含一颗,就不会觉得那么苦了。”停了一停,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又犹豫不决,一只手绞著衣带上的玉环坠饰,暗暗覷著他,忽然粉面盈霞,最终还是將话藏在了心里。 子昊笑容浅淡如旧,黑沉沉的眸中有种波澜不惊的平和。直到她將蜜饯递到他手里,他眼底才轻微一波,似是暖风间细碎的竹荫洒落,冰潭漾起春水,冷雪染上温柔。他望著含夕,微微笑道:“我既答应了教你下棋,便不会让你被皇非难住。再说了,我还要多谢你的蛇胆,那烛九阴原是你驯养的灵物,却因我而伤了性命。” 含夕急忙道:“没关係的,早知道子嬈姐姐是为了给你治病,我……我就让白龙儿不要反抗了。” 子昊似是对此颇感兴趣,隨口问她烛九阴的事。含夕便跪坐在他身旁,一边逗雪战玩耍,一边从头到尾將魍魎谷中那番激斗说给他听。 席前盈香,娇语如鶯,子昊閒靠案几,袖著那灵石串珠在手中徐徐把玩,眼中渐渐覆上了光阴漫漫的浅影。魍魎谷的事之前也不是没有问过,但子嬈语焉不详,明显的迴避,如今將她这一路凶险听得切实,心中滋味难言,但面上却只一径儿清淡,直到听说夜玄殤受伤后却要子嬈先行离岛时,才抬头问了一句:“他说什么?” 含夕道:“他说白龙儿是他杀的,和子嬈姐姐无关。不过师伯早看出他受了伤,原来他先前为救子嬈姐姐硬受了戾鹤一击,又因我的摄虚夺心术激发了伤势,那时只是用闭穴之法强行压制著罢了。” “哦。”子昊淡淡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不再作声,继续听她讲下去。 待含夕走了,他起身驻足窗畔,负手在后,黑曜石幽深的光泽沉於指间,静若暗夜,而他眼中亦是这般可以吸噬一切的深邃。窗外竹影瀟瀟,庭院闃然,仍有几分雨意微凉,偶然落逐风飘过,轻红淡淡,映入那双寂静的眸子,只一转,消泯无痕。他也不知想些什么,只看著竹林出神,过了些时候,举步向外走去。 (本章完) 第56章 李代桃僵(1) 第56章 李代桃僵(1) 前面精舍中,苏陵已来了有些时候,正和子嬈说话,一身蓝衫俊逸儒雅,风采不减昔日。见子昊带了离司进来,立刻上前拜见,“主上。” 子昊摆摆手要他不必多礼,隨口问道:“事情都办妥了?” 苏陵回道:“所有战马已分三批安然抵达楚国,这次精选过的千匹良驹也尽数送入了烈风骑军中,一切都已布置妥当,请主上放心。” 子昊微一頷首,虽然子嬈並未明说,他却也料得出她拿昔国的战马和皇非交换了什么,既是她做出的承诺,他就不会加以反对。局势依旧在掌握之中向前发展,小小偏差只需顺势而为,便能成为想要的结果,何况办事的是苏陵。转身落座,他却发现苏陵仍旧跪著回话,一直不曾起来,“这是干什么?” 苏陵低著头道:“臣前些时候胆大妄为,今天特来向主上请罪。” 子昊目光在他身上一顿,转而瞭然,看了看旁边子嬈,“你们两个算计我之前,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怎么应付,如今还请什么罪?” 子嬈不说话,只在旁抿著嘴笑。苏陵道:“臣……不敢应付主上。” 子昊接过离司递来的茶,抿了一小口,半晌未语,再开口时只是隨意抬了抬手,问道:“跟来的那两个驭奴,可靠吗?” 清冷广袖在案前一落,屋中几人都觉意外,原以为他素日性情,纵然不罚苏陵,至少会略作飭责,以儆效尤,谁知竟是这般轻轻揭过。苏陵俊面之上微露怔愕,心头却有种温热的滋味涌起,君臣多年,这抬手间一份信任、一份体谅,何其珍贵难得。亦不再推辞谢罪,起身道:“他们是我府中自幼豢养的家奴,忠诚方面没有问题。” “嗯。”子昊抬眸示意他落座,谈话中已全然是其他正事,“无余那边情况如何?” 提起靳无余,苏陵露出笑意,“只是这么短的时间,眾將士竟无一不服他,可见他带兵確有一套,应该说在臣之上。终始山有他在,我们绝无后顾之忧。” 子昊道:“各取所长而已,你能做的事情,他做不了。子嬈,你信不信,假以时日,靳无余会是我朝第二个文简?” 他突然转头问了一句,子嬈修眉微挑,笑道:“这样说的话,苏陵便是第二个昭公了?” 子昊对她点了点头,“不错,內用苏陵,外用靳无余,日后军国大任,可以放心为之。” 子嬈掠他一眼,眉目细细,紧接上一句,“虽有此二人,你也別想偷懒。”说著將案上两张湘妃色细笺请帖递来,“给你,三日后楚王在乐瑶宫为含夕举行及笄典礼,含夕要我帮忙问问你,那天肯不肯前去观礼?” 子昊接过帖子,其上娟娟展开半面桃,软金为枝玉做叶,衬著一层精细银纱,栩栩別致,入手沉甸甸的分量使人不难估测这帖子之贵重,“含夕的及笄典礼吗?她怎么方才不说,倒要你来问。” 子嬈唇畔別蕴笑意,“小女儿家害羞,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脸,又担心你嫌大典喧闹,又怕影响了你休息,帖子揣在怀里斟来酌去,最后还是送到我这儿来了。” 子昊低头瀏览帖子內容,淡淡笑了一笑,“楚王对含夕宠爱有加,如此费心为她考虑。”他將那价值不菲的请帖放下,“替我转告含夕,就说到时候我一定前去观礼。” 目光虽离开了帖子,心思却仍在其上。那一枝灼灼桃,娇贵可比珠玉,於大楚凌驾九域的煌盛国威之上灿然盛开,如何不是天下才俊竞逐的目標?国与族,君与王,连横合纵,敌对交好,可以取决於太多的因素。而最直接、最关键的却是联姻——那是诸国势力无可避免,藉此达到最大获利,不变的手段。 对於夜玄殤斩杀赫连齐一事,子昊其实早有更深一层的推测,只是一直未得证实。 不久前楚王曾以少原君为藉口拒绝了赫连齐与含夕的婚事,及赫连齐为夜玄殤所杀,楚王虽曾降旨抚恤,但並未对任何人加以追究。现在想来,当时皇非的举动固然是对帝都的回应,却也未必不是借刀杀人,以免赫连家在此事上又生枝节。含夕公主,楚王唯一的胞妹所將嫁的,只能是给楚国,或者说给少原君府带来最大利益的人。 皇非在看,楚王在看,他也在看,他在楚国的布局需要皇非,而皇非也同样需要藉此外力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局棋,终究谁是谁的兵將,谁是谁的盟友,尚未分明。也或许,永远都不会分明。 隔著半室明光,子嬈看到案旁素白广袖之下,那串幽净的黑曜石一颗一颗,无声无息地在子昊指间转落。她很熟悉他这样的动作,每当心中有事情需要斟酌的时候,或是將要做出一些重要的决断之前,他便会下意识地把玩这串珠。 “若那日你能到场,无论见不见其他人,楚国这次都是白费心思了。” 子昊侧首,目光在她隱约的笑容中掠过,微风一样浅淡,转而无痕,“离司,叫商容来。” 离司立刻出去传话,子昊於座中闔眸静思,不一会儿听得脚步声进来,便淡淡吩咐,“穆国既然已有位公子人在上郢,三天后含夕公主的及笄典礼,太子御便没必要出席了。” 商容闻声知意,躬身道:“老奴明白,这就派人去办。” “传令帝都,降旨贺含夕公主及笄,赐她长公主封號,顺便加封楚王。” “是。” “还有,”子昊睁开眼睛,声音有条不紊,“即刻晋封且兰公主为九夷国女王,赐九夷族封地五百里,城池三座,三日之內將这旨意颁布天下。” “是。”商容领命之后,抬头问道,“主人,九夷国地处昭、昔、楚三国与王域之中心,四面环围,似乎已无地可封,请主人再加明示,老奴也好告知昭公清楚擬旨。” 子昊道:“息川之南王域所属,尽可封之。” 此言一出,身旁诸人都略有些吃惊,五百里封地虽是不小的恩赏,却也说得过去,但將王域之地分封候国,却是从无此例。苏陵方要开口,忽然想起些什么,脸上露出几分瞭然。一抬眼,见九公主红唇淡挑,似笑非笑,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 苏陵他们走后,子昊一直默然沉思,许久抬头道:“子嬈,记得你说过,王叔和樵枯道长住在少原君府一处別苑。” 子嬈微微侧首,“你要见王叔的话,最好不过三天后大典之时,只要让含夕稍作安排便可,特地拜会,倒落在有心人眼中了。” 子昊眸中泛起笑意,轻亮的光影底下淡淡闪过,“你比我想得周到些。” 含夕及笄之典,诸国俊彦云集楚都,其中却特邀了一位且兰公主。三年九夷之战,真真假假师兄妹的情分,皇非与且兰是否曾有其他特殊的约定,关係到数方平衡,不得不加以確定。最清楚此事的莫过於王叔,能够加以左右的也是王叔,他这时候亲自走一趟,自是理所当然。 人既已在此,他就不会给楚国任何与他国联盟的机会,因此看重含夕,因此册封且兰,因此要与王叔深谈细聊。子嬈一双清眸晶莹剔透,似要看到他心尖上,笑问著他:“五百里王域,算是封赏呢,还是问聘之礼?” 子昊手中的灵石串珠微微一顿,幽深的眼中漫过浮云般微妙的情绪。 (本章完) 第57章 李代桃僵(2) 第57章 李代桃僵(2) 乍听此言,近旁离司又惊又喜,主人……难道是决定要娶且兰公主了吗?倘若主上当真立后,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多少年空阔幽深的长明宫,和主人一样,冷清到寂寞,安静到孤独的宫殿,即便是僕从如云却依然岑寂如水的宫殿,若是多了一人,会不会从此变得和以前不同?欣喜之中,却见主人面色如常,一片心绪不露的静漠,只是目光落在九公主眼中,隱隱带出些深意,“我去见王叔固然是因且兰,但还有另外一事,便是亲自向王叔道声谢。” 子嬈倒不解了,“道谢?为何?” 子昊看住她,“谢他在魍魎谷中及时出手相助,否则,你怕不还要再领教一下樵枯道长的厉害。” 子嬈怔住,心念飘转,便知他已將魍魎谷中诸般惊险都在含夕那儿问了个明白。原想避重就轻拖延一时,过段时间他说不定便忘了,却还是小覷了他的耐心和记忆力。他知她不会说,所以並不追问,他更知事情不是她同夜玄殤入谷遇上含夕找到烛九阴,再因王叔和樵枯道长的交情取到蛇胆这么简单,所以未弄清实情,也从未发作过。一抬眼,只见他唇角笑容收敛,目光沉沉扫来。在他一动不动的注视下,两弯密密羽睫细细微微地颤了一颤,她垂了眸,站起身,裊裊然对著面前神色清漠的男子低头,屈膝而下,一字一句都说得柔顺,“子嬈知错,请王兄责罚,子嬈以后再也不敢了。” 莹莹晶眸里藏著一点流光灵动,这一拜,离司明显看到主人唇角微微一搐,似是想说什么,生生又忍住。 知她向来肆无忌惮,魍魎谷这样的险地如今能去,往后就也敢做出別的危险的事,原想藉机责她一番,以防將来真有不测,此时却自无言。只因话到嘴边,想不出该责她什么,她这般低眉认错,却又究竟错在何处? 心有所求,必有所患。 他看得到结果,生死从容,將一切算定谋定此身无畏,却只怕有那么一天,她所求所愿,毕竟伤痛。 欲要护,偏偏无从护起,江山天下,护得了人,却如何护得那颗凝雪透冰玲瓏心? 少原君府,重门朱墙灯如火,照见雕楼华台,殿宇连绵,堂皇不似人间。 一辆华贵的马车稳稳停下,善歧在侧翻身下马,上前请道:“姑娘,可以下车了。” 绣帘掀动,玉指如葱,精美的凤蝶穿垂玉步摇颤悠悠轻晃在乌髮之侧,款款动人,车中美人移步,裊娜而下,扶了小鬟的手对一路护送的侍卫们转眸流笑,往府中媚行而去。 每每奉命行事,善歧已是不止一次去半月阁接这美姬入府,如今走在她身畔,一阵阵似非,似露非露的幽香飘过君府美苑月下长廊,有意无意荡漾在鼻尖眼底,仍叫人一时心猿意马。 穿拂帘,半弯新月照见媚影扶疏,白姝儿对皇非起居之处极是熟悉,人未入內,笑语已娇软传至,“好香的酒气,公子今夜怎么这么有雅兴,得了什么好酒要姝儿来陪?” 室中一张宽大舒適的雕香榻,皇非手把晶盏斜靠其上,一身锦丝单衣雪色流逸,如玉如月的料子衬著金丝玉带隨意束起的黑髮,不输王服缨冠的风华。听得白姝儿进来,目光未离开面前的棋盘,一枚棋子嗒地落入局中,懒懒笑道:“来得这般迟,先罚酒三杯再说。” 白姝儿媚婉抬眸,忽而见到两旁站著执壶捧杯的女子,面色隱约一变,却立刻转出笑容,“三杯酒下去,姝儿便要醉得不省人事了,岂不扫了公子的兴?不如先让姝儿替公子斟酒赔罪。”抬手自旁取了玉壶,目光掠去,“哎呀,公子府中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两个如似玉的女子?这容貌身段,可真真招人怜爱呢!”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皇非一抬头,伸手揽了她过来,“紫衣的叫拢月,原是宫中女吏,本君喜欢她害羞时的模样,昨日向王后討了入府。絳衣的叫召玉,却是大王赐下的,原本还有一人,不过回来路上凑巧被左营禹將军看中了,本君欠禹將军一顿酒忘了还,只好忍痛割爱。” 白姝儿陪他饮一杯酒,眼角斜斜扫向两个女子,含嗔带怨地道:“怪不得公子一连几日都不去半月阁,原来家中另有了新欢。” 皇非低头看她,兴味十足,“新欢不如旧爱,来,帮我看看这盘棋。” 白姝儿就势偎在他身旁,端详那棋局,看来看去,却只摇头,“楚都谁人不知公子棋艺非凡,姝儿哪有能耐解公子的局?公子莫要难为人家了。” 皇非目光在她脸上一转,悠然以指叩案,“此番你可猜错了,这棋局是別人设了要我解的,很有些意思。我是在想,就此赶尽杀绝呢,还是再玩几手解解闷,一时间竟有些拿不定主意。” 白姝儿將眼梢媚媚地掠他,软语动人,“要姝儿说,怎么都一样,反正都逃不出公子的手心嘛!” 皇非仰首而笑,“哈哈,说得好!”此时忽听外面善歧稟道:“公子,北边来信。” “拿进来吧。”皇非鬆开怀中之人,白姝儿迅速和侍立在旁的召玉对视一眼,目含疑问,却碍於屋里还有拢月在,一时不方便说话。透过锦绣画屏只见皇非接过善歧奉上的一卷密信,拆看之后转身进来,隨手放在书案上,就著砚中香墨抽纸润笔,三言两语写罢回信,重新封在密卷中。“即刻送回,不得有误。” 善歧领命而去,皇非挥手令拢月和召玉一併退出,步至榻前,含笑打量灯下的白姝儿,“酒色新霞上玉肌,几日不见,越发迷人了。” 白姝儿软袖一飘,一双玉臂水蛇般缠住他脖颈,盈烟锁媚的眼中春色横生,“比你新得的人儿怎样?” “你说呢?”酒盏掷开,皇非反手拥她在榻,半醉半醒的目光,却似一眼便看尽那轻娟薄纱里诱人的妖曼,柔软的蛇腰纠缠上来,女子细细娇喘,恰到好处地迎合、辗转、挑逗…… 锦帐飘垂,金灯玉影照画屏,一室暖浪,云雨浮香。 “公子。”白姝儿柔若无骨地依在皇非肩头,皇非微闔著眼靠於枕上,抚弄著她滑腻的香肩,丝衣半敞,更衬得姿容风流。 “唔。” “听说西山寺有两株异种雪曇,每逢朔月开,美奐绝伦。姝儿一直想去观赏,却都没有机会。” 但凡得尽欢爱,女人总会適时提出些小小的要求,皇非唇边飘出笑意,懒怠抬眸,“这有何难?你若喜欢,明日我便命西山寺主持將那两盆送去半月阁。” “公子!”白姝儿急急嗔道,“雪曇乃是佛前圣品,姝儿哪敢如此褻瀆,但求一观足矣。只是夜黑路远,总难成行,不知今晚公子可有兴致?” 妙目盈盈诱他,殷殷相待。皇非俊眸泛笑愈见深味,忽然扬声吩咐:“善歧,备车马,本君今晚陪白姑娘夜游西山寺。” 府中御者侍卫一阵忙乱,片刻之后,白姝儿隨少原君登车而去,临去前对隨后侍奉恭送的召玉丟下了暗暗一瞥。 金月如鉤,木影深。赫连侯府中灯火未熄,一道人影越过迴廊,闪身入室。 “侯爷!” 赫连羿人抬头,看清来人面目,顿时起身,“是你!” 灯影下,原在少原君府的侍女召玉一身夜行黑衣,身段窈窕纤美,曾受过特殊训练的微笑端雅中不失柔丽,举手投足別具风韵,足以让任何男人为之心动。她看得无人,上前对赫连羿人拜下,“召玉恭喜侯爷!” 赫连羿人皱眉道:“今日得知你和青屏两人被大王赐给了皇非,不能隨侍君侧,本侯正为此心忧,何喜之有?” 召玉眼中盪过一笑,自怀中取出一折密信,“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皇非生性风流,这次虽无意中破坏了我们原先的计划,使我和青屏无法接近大王,但堂主却棋高一著,侯爷看过这个,定会转忧为喜。” 赫连羿人展信而阅,金纸墨书,笔锋崢嶸,上面赫然竟是宣王与少原君的密约。 (本章完) 第58章 及笄典礼(1) 第58章 及笄典礼(1) 曲岭峡,一道深涧奔流汹涌,自乱石嶙峋的山口直泻而出,一路南下,形成深流广阔的灃水连接楚江,自此以西,乃是峰峦迭嶂的穆国山川,东面却是沃野起伏的楚国大地。 整个曲岭峡唯有一条道路通往楚穆国界、灃水之畔,一队人马正沿依山而开的羊肠险路缓缓前行。这一行人皆是墨色底袍,外结银白武士服,袍甲上的虎纹装饰表明他们不同寻常的身份,就连座下骏马亦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 快要行出山峡,为首之人掉转马头,回到队伍中心,对一人稟道:“殿下,再往前便入楚国国境,我们今晚可以乘船改走水路,明日即可到达楚都。” “派人先行安排,务必在天黑前登船。”那人看去年纪不到三十岁,深目薄唇,面貌英俊,一身纯白轻袍软甲绣以精美的白虎纹饰,侧佩金鞘长剑,神容威武,说话时难掩颐指气使,显然一向惯居高位,若非闪烁的目光总令人感觉有些阴沉不定,倒是颇具霸主之相。这正是当今穆王长子,现在国中独掌大权的穆国太子——夜玄御。 楚王此次为贺含夕公主及笄广邀宾客,所请嘉宾除九夷族且兰公主外,皆是诸国年轻显贵,或已登基为王,或正身为储君,无不在本国权重势威,一言九鼎,其中宣王姬沧、昔国苏陵、柔然族王子万俟勃言都在受邀之列,穆国太子御更是座上贵宾。 如此盛会,风云聚集,楚国王妹及笄待嫁,必將对九域局势造成不小的影响,太子御断无缺席之理,临行前挑选这六十名白虎禁卫隨行,沿途復有穆国军方调兵护送,眼见快到楚国,方传令军队归营。此时放眼前方,峡谷口遥遥在望,天色渐暗,山中猿啼声声,飞鸟绝跡,一片萧厉森然,不由一夹马腹,命道:“加速前行!” 身前侍卫刚刚领命,忽然感觉周围传来一阵强烈的震动,身下坐骑长声嘶鸣,双蹄猛地离地,几乎將他掀下马去。紧接著前方轰然巨响,几块硕大的山石自崖顶坠落,眨眼间便將道路截断。 漫天沙尘扑面,顿时將眾人埋入一片昏暗之中。 未及有所反应,崖上响起细微的机括声,骤然之间,无数利光从天而降,急雨般飈向太子御所在方向! “保护殿下!”当先四名白虎禁卫飞身后撤,手中长剑舞作利盾,挡下漫空劲弩,护著太子御退至崖前。 这一下事起仓促,六十名侍卫多有死伤,强弩刚息,一批黑衣人似从地下冒出,纷纷杀向余人。 纵被突袭,白虎禁卫亦非等閒之辈,双方在狭窄的山路上展开恶战,一时刀光剑影血溅深崖。此时前路已被完全阻断,若要进入楚国,除非过穿云关远绕昱岭,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上及笄大典。太子御在几人保护下身处战圈之外,面色阴沉,眼见白虎禁卫已將刺客阻住,正要下令撤退,忽然,一道犀利的剑气自他背后袭来! 太子御自小得天宗真传,乃是穆国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遇袭一刻骤然自马背上飞起,长剑弹出鞘中,於黑暗中划出凌厉的光弧,头也不回,反手疾挑对方空门! 剑光之下,一个灰衣蒙面人凌空现身,太子御座下马匹一声嘶鸣臥倒在地,不及挣扎,便惨嘶著坠入山崖。四名白虎禁卫同时被鬼魅般出现的几个黑衣人缠住,將太子御等人完全捲入战局。 四周刀剑交织,敌我难分,太子御锁定那刺客首领,显示出临阵不乱的高手风范,长剑循精妙角度刺出,当空一颤,带著令人心悸的利啸抢攻对手。 灰衣人亦忽地折身,回剑凭空刺下。 双剑相交,两人间精光暴现! 但听哧哧两声,两道身影同时后退。灰衣人左肩之上血光迸射,竟未能避开太子御一剑反击,但他的剑尖亦自太子御前胸划过,挑破护身软甲,一张桃细笺伴著鲜血飞出,一个急旋,落入了崖下奔腾的涧流中…… 三千桃绽琼宇,人间胜景乐瑶宫。 被选作含夕公主及笄典礼招待诸国宾客的乐瑶宫,建於沅水与楚江交匯而成的一泊內湖之上。二水溶溶,三十里清湖如镜,其上以渐芳台为中心修造一十八座精巧水阁,一阁一天地,一步一美景,雕彩石铺成的浮桥縵回相连,飞檐高低错落有致,当中繁照水,次第当风盛放,若自高处望下,琼楼涟碧水,玉闕落芳华,湖中倒影层光迭玉,恰如一朵艷丽鲜绽开在澹澹波光之上,美不胜收,渐芳台便也因此而得名。 千迴百转,精雕细刻,浮桥却只为看,往来水阁之间的宫人侍女从来都是泛舟而行。大典那日,渐芳台上更是装饰一新,当中以整块翡玉砌成祭天礼台,朱红之色烈烈,象徵著楚国宗室血统的朱雀神鸟在阳光下振翼欲翔,与当空雍容的王旗相互呼应,四周五色羽旌簇拥招展,煌然不可逼视。台前琼阶,台下御道,皆尽香从簇,倾珠铺玉,举目望处灿灿生辉,令人疑是那湖中粼粼波光漫艷其上,仅为一国公主及笄之礼,著实是奢华铺张到了极点。 为方便观礼,四面水阁前的帘幔都早已用金鉤掛起,但只有渐芳台北面一处小榭四面垂帘,轻纱飘荡之下,令人只见得依稀人影,却看不清其中情形,大异於其他观礼之处。 在此伺候的两名侍女乃是含夕公主身边小小心腹,知道里面是公主极为重要的客人,奉了命不去轻易打扰。子昊独自步入雅室,里面一人布衣灰袍,頜下飘髯,一身冷傲之气自那旷逸的身形之中显露无遗。 “子昊见过王叔。”淡淡一声施礼。仲晏子似乎对他的出现並无太多惊讶,虽十余年退隱江湖,但曾经朝堂上周旋谋划,猜度人心自是驾轻就熟,刚才子嬈那丫头突然出现,邀了老道士去寻酒喝,他便知其后必有因由,果然来的,便是当今东帝。 却不回身,仍是稳坐案前看著窗外的情景,语气似慨似嘲,“你好手段,轻而易举,便令楚国这场盛典先减了三分声势。” 轻纱之外,位於渐芳台右侧,楚王御座近旁的一处座席,人来人往似比其他地方热闹不少,一眼望去格外醒目。 今日一早,帝都突降王旨,正式晋封且兰公主为九夷国女王,封城赐地,恩赏甚厚。未贺含夕及笄,先贺且兰封王,九夷族声势不同昔日,隱然直追楚穆,诸国纷纷具礼前来,以示友好,而且兰的座席也由原来下首一点,改为与宣王对席的尊位,而此处,原本是为穆国太子御预留的席位。 太子御一行至灃水边境忽因急事返程,最终未能至楚,代为出席大典的乃是三公子玄殤。长街一战,穆国三公子声名鹊起,如今太子御无故缺席,少原君亲自相陪,诸国难免察觉风吹草动,前往他处结交之人也是络绎不绝,成为场中另一热闹所在。甚至连赫连羿人竟也一反常態,对这杀子仇人全然不计前嫌,与他把臂相谈,言笑甚欢,临走时还十分亲热地在他左肩拍了一拍,而夜玄殤,有意无意地向一侧闪让,隨即和身旁少原君迅速交换了目光。 赫连羿人转身之时面色陡沉,两天前太子御在楚穆边界遭遇刺客袭击,以至缺席大典,少原君府嫌疑极大。但皇非两日来一直和白姝儿同进同出,不可能亲自出手,那么武功与太子御不相上下,却又杀之而后快的,便唯有和少原君府公然联手,也是將在此事中获益最大的三公子夜玄殤。 方才的试探证实了这点,赫连侯府与少原君府由针锋相对而势不两立,太子御也一样与夜玄殤绝难共处,两相联盟,必以一方的落败收场,只看是谁先下手为强了。 隔著纱幕,无论是且兰雪衣盛装引人瞩目的风华,还是夜玄殤那边迎来送往都看得並不是很清楚,水到渠成的事,並不需要再有太多的关注,子昊在仲晏子对面拂袖落座。 仲晏子看他一眼,“若我所料不错,太子御想必是中了你的算计,以至被夜玄殤取而代之。且兰这里又是封城让地,王恩盛宠,风头几乎压过了今天大典的主角,五百里王域领土,你倒是大方得很。” 子昊神情自若,不疾不徐地道:“王叔言重了,我不过还夜玄殤一个该还的人情。而且兰,五百里王域不少,但也不算太多,那本就是她应得的。” 仲晏子闻言,眉峰忽地耸动,扫视於他,“你知道什么?” 子昊拂衣落座,扭头道:“此处並无外人,王叔也不必太多顾忌,我既为一族之主,该清楚的自然清楚。王叔收且兰为徒,处处加以维护,难道不是事出有因?皇非的引见,即便不是王叔一手安排,也早在王叔意料之中吧。” 仲晏子盯视他片刻,神色略微有些复杂,跟著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十分不满,“我对她再加维护,又有何用?这丫头表面一如既往,实际已对你另眼相看,你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子昊眸子一垂,泛出无声淡笑,“王叔疼爱且兰,乃是人之常情,但且兰对待侄儿也不过略微亲近些罢了,王叔何必如此紧张?” 仲晏子面上越见恼怒,“你既清楚实情,却与她同宿同行,恩赐封赏不断。哼!我早该想到,从一开始你引她刺你一剑,便是算计在先,且兰口中不说,心中却一直颇为愧疚,你再略施些手段,她自是言听计从,你这番苦肉计未免也太过真切,难道连自己性命都不顾了吗?” “王叔说得没错。”子昊双眸微抬,从容平静地接他话语,“为大局计,侄儿確实不惮任何手段,此身如此,其他亦如此。” 唇边笑意若隱若现,却未有一丝漫至眼底。他今日似是一反常態,纵然看起来温润依旧,纵然听起来话语平和,举止之间却隱有不可逆视的强硬。那种不经意间流露的帝王之威,时刻提醒著他凌然高贵的身份,使得那丝丝浅笑亦凛如冰雪,有著些许孤峭的意味。 猛一对视,仲晏子心中似有熟悉的感觉闪过,那感觉挑起埋藏於十余年岁月中鲜明的画面,带得深眉隱蹙,目光便见凌厉,“不惮任何手段?好!真是像,不愧是那女人的养子,心机手腕如出一辙,有过之而无不及!” 子昊容色不改,淡淡道:“若非如此,侄儿今天恐怕没有机会坐在这里和王叔说话。” 二十余年言传身教,便只看也看得会了。重华宫中那亲手教导抚养,以母后身份伴他成长的女子,只手一人,將整个雍朝玩弄於指掌,那份心计与气势,直令整个王族俯首称臣。 为达目的,不计手段之深险;为达目的,铁血杀伐若笑谈。便是这个专横跋扈的女人,也曾对少年时的东帝万分顾忌。是以研剧毒,入汤药,只为牢牢控制这颗棋子,然而药毒无法泯灭一切,改变的唯有笑容,顛覆了光明与黑暗,如今遮挡一切喜怒哀乐,温冷如玉的笑容。 入室以来,子昊始终面带微笑。他今天著一身素衣,就连发间的束带亦是淡淡无瑕的白,这样乾净的底色下,那无尘浅笑中透出的,便是一片风色清寒。 外面雅乐忽起,钟磬丝竹,繁丽悠扬,渐渐渲染出雍容而欢悦的气氛。伞盖如云冉冉,羽扇双双屏开,楚王与王后座舟靠岸,渐芳台上仪仗升起,典礼已正式开始。 子昊垂下目光,举手斟酒,突然开口问道:“王叔可还记得,今天对於王族,是什么日子?” 仲晏子微怔,待恍然惊觉,心头狠狠一窒。 辛酉年庚申甲子日巳时三刻,襄帝驾崩於昭陵宫双文殿。 是日,岐山星陨,一逝无痕,东海陡遭天灾,海狂如怒,地动山摇,沿岸五城化作浪底废墟,数千百姓葬身无存。 这一日,本应是王族乃至整个天下尽哀之日。哀王之丧,绝丝竹,罢歌舞,禁酒肉,息烟火,万民服素。然自襄帝驾崩以来,诸侯未有一次哀丧之举,王族亦无力加以分毫约束。 酒满,子昊徐徐抬手对洛王一敬,仰首饮尽。 仲晏子面色陡沉,喝道:“今日是你父王忌辰,你不降旨为他守丧,反而饮酒为乐!身为人子,未免太过不肖!” 子昊仍带笑,面无哀色,声音清淡,“我不降旨,是因为他不配。” 九哀之礼,亲手造就了这乱世天下的先王,不配。 烈酒倾心,眸若冷玉。 何为孝,他不需要別人来教,如果不能抹去那个男人身上昏庸与懦弱的烙印,那么一切所谓“孝”都毫无意义。 子昊起身而立,负手冷看外面歌舞喧譁,回首之时,袖中一块玉佩放至案前。 那是一块盘云蛟纹玉佩,下结青穗灿然若新,玉佩本身却有著岁月的痕跡,显然曾经被人时常摩挲而显得光色润洁。精雕细琢的美玉,栩栩如生的飞龙,然而,正中一道焦黑的裂纹將那原本腾云而起的蛟龙从中斩断,使得整幅画面透出几分刺目的狰狞。 “王叔应该还认得此物吧?这是先王大行前手中遗物,侄儿今日代先王物归原主。” 仲晏子身躯一震,他如何不认得?这玉佩的反面有一个金篆刻就的“洛”字,笔致劲洒,骨骼遒美,乃是他的王兄,襄帝酒醉后亲笔所书——这是当初他列土封王,襄帝在庆宴之上亲手赠予他的小小贺礼。 自从那日以后,这块玉佩他从未离身,直到璃阳宫那场大火,倾天灭地,毁心焚玉。 君恩手足,歷歷在目,生离,死恨。 昭陵宫中不瞑的双目,凝作东帝静冷的深眸,牵动洛王眼底的痛楚。 然而子昊什么都没有再说,似乎一切到此为止,他此来的目的也就只是物归原主那么简单。 一阵悠长的鼓乐,渐芳台上群芳引退,歌舞毕,雅乐再起,织锦铺陈的玉阶遥遥而上,飞间一抹鲜艷的娇红映入他漆黑的眸心。 华丽而庄重的礼服並没有影响含夕欢跃的脚步,她踏著满地香轻快前行,笑容迎耀天光,长发在一道金环的束缚下不甘寂寞地飞扬。似是不耐典仪官慢条斯理的引导,她微微展动衣袖,一只只彩蝶若携湖波翩然而至,追隨她飘扬的华袖上下翩飞,灵动起舞。她调皮地笑著,在无数惊艷的目光中登上渐芳台,隨著典仪官悠长的唱赞声跪拜如仪,祭谢天神,按部就班地完成那些繁复礼仪的过程中,亦不忘悄悄打量著诸国观礼的宾客,带著好奇和有趣的神情。 (本章完) 第59章 及笄典礼(2) 第59章 及笄典礼(2) 祭天之后,由楚王后亲自帮她挽起秀髮,以一支红玉镶雕芙蓉簪將象徵著公主身份的飞鸞金冠束好,鸞鸟之上精致的步摇在她额前轻俏晃动,她悄悄侧头,对楚王后道:“王嫂,是不是可以了?这礼服好重啊。” 楚王后温婉一笑,示意她少安毋躁。在典仪官的引导下,含夕復又敛起繁重的裙袂向王座拜下,接受楚王赏赐,而后一一答谢诸国赠送的贺礼。 “日前你请楚王赐婚的,便是这含夕公主吗?”皇非正隱著笑意看含夕压制著不耐端正身姿,驀然一声阴柔话语自旁边紧邻的席上传来。一转身,毫无意外地,便对上了那双细冷的长眸。 仍是一袭如火华裳,宣王身上从不掩饰的狂放与那魅冶的姿容无论到何处都十分抢眼,自落座以来,渐芳台前的目光五分是观礼,倒有五分落在他身上,以及与他同席在座丰神出眾的少原君。 隨手將袖一扬,皇非朝服上仿若阳光织成的刺金云纹与那片火色拂错而过,笑若春风,“殿下的消息还真是灵通,敝国这点儿小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姬沧慢悠悠地道:“有关你的消息,我自是比其他的留心一点儿,但我却有一事不解,既然是你请旨赐婚,以楚王对你的言听计从,却一直未见应允,皇非,你打的什么主意?” 皇非笑,“殿下多心了,我王只是不愿委屈公主,非亦自觉駑钝,难配公主天人之姿,是以不再坚持。” 如此明显的藉口,他却说得理所当然,更加一脸谦谦如玉,若非面前之人是姬沧,而说话的人又是堂堂少原君,怕真会叫人以为这话便是事实。就听哧的一声,姬沧掩口失笑,“別人不知,你我却知,你若是当真想娶这公主,便是有十个楚王怕也挡不住。你这么个人,难道还真是甘心屈为楚王下臣,欲求一女子而不得了?” 皇非执杯饮酒,翩然自若,“我王宽厚仁和,从善如流,非,乃是甘愿为臣。不过殿下放心,无论如何,非必牢记殿下之约。” 姬沧长眸微眯,不知在思量何事,突然身子向前一逼,“楚王怎样,与我何干?”声音略长,眸光妖艷幽烈,“我对台上这位年轻貌美的公主,倒是十分感兴趣,皇非,你说本王若有联姻之意,你们大王会否答应?” 皇非眼风一挑,姬沧正拭目以待他的反应,忽听外面一声长传,“帝都使者到!” 代表王族的使者手捧玄金色龙纹御旨,在两列仪仗的隨护下沿著香锦毯迤邐前行。居高临下,子嬈斜倚廊柱看著飞扬於长风之中威严的王旗,星眸幽冶收敛了春光,揽尽了乐瑶宫中千人百態。 如今的帝都,虽未必一令既出,天下遵从,但其正统的王权却能给任何一国带来特殊的地位和巨大利益,足以打破目前诸国相对平衡的格局。一道王旨推波助澜,晋封楚王,已然暗潮汹涌的楚宣之间似有什么破裂而出,在这三千碧水之上折射出锐利的光芒。 与楚国实力相当的宣国,襄帝十一年灭后风,十二年收服柔然,东帝二年挟公子严仅以一步之差险些挥兵南下直取帝都,若非子昊当机立断,如今的天下早已不是王族的天下。 子昊入楚后的一切布局,都只为这雄踞北地,绝无可能收服的强大势力。灭国之战,他需要一柄剑,一柄出可以其光芒逼慑天下,入可以於鞘中稳守帝都的利剑,他绝不会允许拥有少原君和烈风骑的强楚与宣王结盟。 一方面暗中分化、压制楚国的声势,另一方面却巧妙地引导这股力量对抗北域,一方面潜移默化送给皇非最好的盟友,同时,也设下了万无一失的钳制。由且兰到含夕,由苏陵到夜玄殤,精心的布置,环环相扣的策算,就连感情也在他冷静得当的控制之中,不会冷淡却也不会无谓地热烈。 所以此时的子嬈,並不怀疑子昊与王叔交谈的结果,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王叔才智谋略皆不在凤妧之下,当年一著错算,成王败寇,如今他虽怨先王,却一样放不下帝都。” 那座曾经威临天下辉煌的殿堂,是洛王心灵上永远无法修补的破绽,或许,也是每一个王族后裔难以抹煞的烙印。如今雍朝之主峻冷的傲骨与凌厉的手腕,会让当初的洛王,今时的仲晏子看到王族应有之尊严——那並非是令诸侯在逝去的先王灵前做出敷衍的哀悼,而是在今天这面王旗之下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以及,本不该有的,放肆的野心。 金色的王旗上盘旋著乘风腾云的玄龙,在子嬈慵懒的眼梢划出一道炽烈痕跡。她遥遥注视皇非,透过那完美高雅的面容揣度著他每一丝表情、每一个举动,仿佛透过阳光下那清光展流的双眸,看到了竹林中、白石旁东帝凝视棋局时神采飞扬的眼睛—— 少原君与东帝那一盘棋,虽是借了含夕之手,却依旧惊心动魄,一局“沧海余生”,可谓棋逢对手,波澜惊起,却也真正酣畅淋漓。 观棋三日,她不得不承认,天下终有一人,可与东帝平分秋色——若说子昊是云淡风轻下平静的深海,那皇非便是光照九域辉耀长空的烈日,碧海深远,不失纵容天地的傲然,日光凌盛,有著灼噬万物的自负。 那么,同样骄傲的两个男子,要怎样才会有一人甘心向对方,俯首称臣? 一室之隔,仲晏子所言,亦正如子嬈心头所思,“皇非乃是我一手教出的徒儿,他的心性志向我再清楚不过,想要他对人低头,难比登天。” 闻言,子昊便是一笑,白衣流云,那微笑飘於风中恍若浮冰碎雪,冷冽遥不可及。 “王叔只要替我带一句话给他——他是要效仿凤后黜杀史官,做那千夫所指的逆臣梟雄,还是要名正言顺做这平靖乱世、救苍生於水火、解万民於倒悬的英雄圣贤。” 仲晏子眉骨一跳,惊然凝视於他,方开口欲问,子昊却將手一抬,止住他满心思疑,“王叔將话带到,他自会明了。”不再多言,他负手身后,略见遥思之意,而后漫然抬眸,“至於且兰,我曾答应过她母亲一个请求,將那件事永不昭於世间,王叔放心,无论如何我终不会委屈她。” 这一番话虽是含笑道出,却有不可违逆的专断隱於字里行间,仿若此时是九华殿中君为臣令,身为长辈的洛王竟有一瞬肃然,隨即皱眉,“你待如何?” 子昊淡道:“侄儿日后自有安排。” 仲晏子深深看他一眼,“子昊,这世上什么事都可算得,唯有情之一字往往出人意料,你若自负聪明,伤人误己,可莫怪我未曾有言在先。” “多谢王叔提点……”子昊眉间盈笑,目中並无一丝波动,却忽然间,他和仲晏子双双扭头扫向帘外。与此同时,一道錚然琴音震贯全场,其中透出锋利的挑衅之意,几乎令所有人都心头一惊。 渐芳台前,姬沧引弦而待,目光所向,正是台上芳华妙龄的含夕公主。 面对宣王凌人的气势,含夕固然有些不知所措,楚王神情间却更见慌乱,不由將目光求救一般投向端坐席前的皇非。 宣王突然借贺礼之机强邀含夕公主抚琴,大出眾人意料。依楚国习礼,未婚男女琴瑟相和,乃有婚嫁之意。若按常理,宣、楚两国並踞南北,各为一方霸主,纵有联姻之举亦不足为奇,但宣王深恶女色眾所皆知,而含夕公主及笄之嫁牵动诸国格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由凝住万人眼目。 整个渐芳台一片异常的安静,越过姬沧灼目的红衣,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突然轻轻笑了一声,这一声笑,打破了压人的沉默,恍若春风流淌,玉水生波,先前欢悦的气氛瀲瀲迴转,湖光风色舒雅怡人。 便见这笑声的主人,不急不慢放下手中玉杯,隨意將袖一振,站起身来,“含夕公主不諳音律,殿下若有雅兴,非愿以一曲相陪,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姬沧面前一张艷若血玉的古琴,琴长六尺,广仅三寸,冰丝五弦,丝丝如刃,琴名“夺色”。 宣王之夺色琴与他的血鸞剑——江湖之上恐怕没有人会不为这两样武器而悚然,这一张琴,曾惊破柔然十万铁骑,这一柄剑,曾斩裂后风国山海城池。 昔日赤峰山前,一人一琴,独面柔然族大军来犯,曼殊赤焰般肆放的色泽,至今仍是柔然无法磨灭的丧国之耻。 乍见这张琴,居於宣王下座的万俟勃言垂眸忍色,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心头百般不甘——姬沧一日不亡,柔然便永无出头之日,但这世上又有几人,有把握胜过这张夺色琴? 皇非站在另一张琴前,修长的手指隨意拭过琴弦,錚然一抹清声挑动,他微微侧首倾听,合眸笑赞道,“清若瑶玉之纯莹,泠若广寒之高洁,好琴!殿下这份礼物真可谓用心良苦,非代公主先行谢过。” 一抬眸,俊逸的眼底精芒隱射,盯住眼前放肆的对手,含笑的唇弧挑起完美的锋利。 姬沧眼梢一扬,华魅风情惊人心魂,“君上何必多礼,只要莫忘了我们的约定便好。” 皇非微笑頷首,衣袂翩翩,恍若玉树临风,“殿下之约,非岂敢相忘。” 渐芳台上弦音乍破,就连身处高榭之中的子昊和仲晏子心中都微有一凛。 兵锋迫面! 初时是几声凛冽交错的寒音,然而隨著台上两人指法渐急,千军万马远来,震天蹄声捲起万里黄沙,瞬间便如乌云蔽日,急没漫山遍野,其势滔滔,一发不可復止。 饮血的杀气,横溢长空,几乎是没有片刻停留,两军交锋,喊杀声震耳欲聋,惊沙扑面,血肉横飞!战马悲嘶,雷鼓錚鸣,一道道凌厉的音色穿空破日,热血溅面,甚至可以清楚听见长剑劈胸、利鏃穿骨的破裂声响。三军往復,衝杀相搏,山川震盪,江河崩流!分明是阳春三月湖风浅,却好似鬼哭神嚎雷电崩。 砰!砰!砰!砰!离琴案最近的楚王身前,杯盏纷纷迸裂,酒浆四射。赫连羿人急命侍卫护送面色发白的楚王和王后直接退至台下。这般琴音,便是苏陵、夜玄殤等高手也要硬以护身真气相抗才能稳坐席前,四周侍女护卫纷纷隨王驾退下,更有体弱的支持不住,直接便晕倒过去。 內力空御琴音,杀伐於无形之中,在座诸人虽自问也可一试,但这般强横霸道的气势却当真无人敢直攖其锋。 台上姬沧乌髮迎风,夺色琴血音狂肆,犹如燃起地狱烈火,催动战场上鬼神夺命;皇非双目静垂,始终面带淡笑,唯见广袖烈烈飞扬,风捲云啸,錚然不让锋芒。 (本章完) 第60章 及笄典礼(3) 第60章 及笄典礼(3) 两人琴音之中都带了十成十的內力真气,交撞间气流激盪,原本平静的湖面之上急浪翻涌,眼看將要汹涌喷爆。便在此时,忽有一道清越的簫音飘然而至,行云流水一般穿入了琴声之间,两面昏天黑地的廝杀竟就此一窒,仿佛一道无尽的长河突然横隔在两军之间,流水浩浩,將这惨烈的战场一分为二,洗尽血污与戾气,唯余山川河流天然的静穆。 簫音飞流,天地遥转,眾人眼前漠原狂沙渐渐化作了一片浩瀚的夜空,河流遥遥不见尽头,向著虚空无垠的方向倾流而去,星星点点,炫丽如织的痕跡,在黑暗中闪烁著神秘而璀璨的光芒。 无比的寧静,无比的空茫,却又无比的温暖,仿若天地静止,亘古虚空。且兰心头一震,驀地望向那簫音传来的水榭——这是令她永远刻骨铭心,王城之中催动九转瓏玲阵的簫声。 水榭之中轻纱影里,子昊唇边一支玉簫晶莹如雪,隨著那流转的簫音,他腕上灵石串珠渐渐发出幽邃的微光,映得那张本就苍白的容顏,几如冰雕玉琢。仲晏子见状一惊,发现他竟是要以九幽玄通强行压制台上两人的真气。皇非与姬沧任何一人,都是九域江湖莫可与敌的高手,即便是藉助九转玲瓏石的力量,也难以同时抗衡,更何况这两个人,谁也不会容忍如此的挑衅。 果然,簫音刚刚迴转,两道琴音便不约而同地破空而至,仿若九天雷霆挟威怒震,倾势而来。 那簫音却又一变,乘风生云,迴荡层迭,向无边的天际飘涌而去,琴音与之一触,便如破入深沉无际的茫茫沧海,无论多么强横的力量没进海中,也只能在瞬间掀起惊涛骇浪,最终还是要归復於瀚海永无止境的平静。 细刃般的琴弦无端在指尖一利,皇非剑眉微挑,琴音忽然大开大闔,气势凌厉,几如飞龙啸吟,直破云霄。 便与此同时,姬沧夺色琴上血光盛烁,似有一只巨大的火凤展翼冲天,与那白龙並驾齐驱,不分先后地卷向簫音。 琴音穿心,带著无可匹敌强悍的真气,子昊却只微一合目,心法流转,催动九幽玄通將黑曜石中蕴藏的灵力完全释放,一时间四周清光烁美,凌空炫目,几乎將他整个人都隱入澄澈的光芒之中。 九转灵石生出感应,隔壁室中,子嬈手腕上的碧璽灵石霍然绽出七彩异芒,紧接著,渐芳台上含夕的湘妃石,夺色琴畔宣王的血玲瓏,万俟勃言收藏怀中的幽灵石都在黑曜石的牵引之下齐现清光,更有一道明紫色的光华自不远处楚宫衡元殿耀空闪现,却又转瞬消失了痕跡。 夜玄殤忽然看向紫芒纵逝的方向,未及回头,便听到一阵碎金断玉的声音。 姬沧手下的夺色琴骤然崩裂,而皇非琴上五弦齐断,夺面激射,他急速挥袖一卷,丝弦骤收,被他生生扯回琴上,錚的一声震鸣,整整齐齐紧在指下,勒出五道分明的血痕。 再听那簫音,悠悠沉沉邈邈,仿若日暮残阳最后一抹光影,若有若无地消失而去,天地之间,唯余碧海无声,千山苍凉。 弦断琴裂,皇非和姬沧几乎同时振衣而起,看向那座重纱掩映下的水榭,姬沧眼中戾气隱隱,转而扫向皇非。 侍从们收拾好碎裂一地的杯盏,楚王才在眾人护卫之下重新登上渐芳台。 皇非心中亦在诧异水榭中究竟是哪国宾客,面上却未曾显露,上前微微一揖,“臣方才一时不慎,惊了王驾,还望大王恕罪。”分明是低头请罪,言辞间却並无卑谦之意,而楚王竟也不以为意,“爱卿无恙吧?方才……”毕竟是一国之君,看一眼桀驁的宣王,心有余悸的话自不能说出来,“宣王殿下琴艺精妙……这两张琴当真可惜了。” 姬沧引以自负的夺色琴竟被人以真气当场震毁,只道楚国暗中有高人相助,心下正自恼怒,这话听起来便十分刺耳,狭眸一挑,正待反唇相讥,皇非適时的笑语將他打断,“相交多年,今日才真正见识殿下琴艺,闻君雅音,心驰神往,著实意犹未尽,可惜今天难再请教高明,不如明日我在府中设宴,请殿下赏光前往,以尽余兴如何?” 不慍不火,绵里藏锋,竟是约他再论高下,姬沧冷笑道:“君上盛情,本王岂好辜负?只不知……”別有用意的眸光飘向惊魂甫定的楚王,“楚王殿下可愿一同前往,也好增添几分兴致?” 楚王尚自犹豫,皇非接口道:“大王前些日子不是说,要去臣府中游园赏吗?依臣之见,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宣王殿下相邀,便请大王移驾一游,臣定將一切安排妥当。”一边说著,似不经意般瞥向旁边赫连羿人,目中骄狂之色如一道尖锐的火刺目闪过。 少原君府里御旨敕造的得天阁,集天下名於一苑,开时分乃是楚都绝盛之美景,王宫御苑亦难及其万一。楚王每年春日都会携王后、公主前去游玩,有时甚至留宿君府,数日方归。赫连羿人早便对此大为不满,一直百般阻挠,此时面对皇非恃宠而骄的挑衅,不由怒火中烧。 楚王侧首对王后道:“爱卿的提议,王后以为如何?” 王后楚楚道:“臣妾近日正觉得有些闷,出去走动走动也好,一切听凭大王做主。” 楚王道:“那好,便依爱卿……” “大王不可!”赫连羿人猛然出声打断。 楚王被赫连羿人嚇了一跳,诧道:“爱卿这是为何?” 赫连羿人横扫皇非一眼,沉声道:“皇非请大王入府,是要藉机刺杀大王,大王万不可中他圈套!” 楚王面露惊色,皇非薄唇冷挑,目视赫连羿人,徐徐道:“侯爷此话未免有些血口喷人,这谋逆的大罪本君可担当不起!” 赫连羿人冷哼道:“皇非,你与宣王密约行刺我王,篡政卖国,並將边境五城许给宣国作为回报,这般险恶用心,以为无人知道吗?” 此言一出,四周人人色变。含夕第一个按捺不住,“赫连羿人,你不要胡说!皇非怎么可能谋反?” 皇非先对含夕展开个迷人的微笑,一振袖,倒负双手,倜儻扬眉,“侯爷说得煞有其事,听起来倒由不得人不信,但口说无凭,敢问侯爷何以证明本君怀此不臣之心?” 赫连羿人转向惊疑不定的楚王,“大王,臣日前曾截得皇非与宣国的密信,才得知他们之间的阴谋。皇非与宣王往来甚密,大王也亲眼见到了,此事绝非臣信口胡言。” 好好的大典意外迭起,观礼的宾客除了面面相覷,亦有些许看热闹的心思,多是静观其变。就连当事人之一的姬沧,也只冷眼相看而不发一言,目光落在皇非身上,阴晴变幻,渐渐露出些有趣的意味。 楚王一时举棋不定,虽不信皇非会谋反,但赫连羿人言之凿凿,却也不可忽视,“爱卿既如此说,那……可將密信拿来一观。” 传令下去,赫连羿人命人去取信,两队披甲佩剑的御前侍卫將渐芳台围护起来,一时间气氛颇有些紧张。含夕没好气地瞪一眼赫连羿人,恼他在自己的及笄典礼上生事,悄声对楚王道:“王兄,你別轻信別人诬衊,皇非若要谋反,也不会等到今日王嫂有孕在身的时候,定是那赫连羿人不服他,故意陷害。” 楚王看向有些受惊的王后,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却也没说什么。皇非这边却一脸若无其事的笑意,瀟瀟洒洒对姬沧一拱手,“敝国琐事,让殿下见笑了,往来一趟侯府也要不少时间,咱们不如还席就座,莫要空等在这里,浪费了大好春光。”顺便吩咐歌舞,请眾人继续饮酒为乐。 回到酒席之上,一直未曾开口的姬沧握了玉杯在手,似笑非笑盯著他,“这又是唱的哪出?” 皇非半真半假地笑道:“殿下何不拭目以待,你我之间的约定还少吗?” 宣王毕竟是宣王,与少原君抗衡多年,知之甚深的宣王,这其中用意別人不知,他却如何看不明白? 眼前这场惊动九域的大典,暗流翻涌风云急,乃是皇非清除內患,送他姬沧的战书。 他若胜,不但皇非,就连整个楚国都是囊中之物,若败,便输上家国性命乃至爭夺天下的资格。 如此豪赌,早已不再是剑下胜负,琴中输贏,也只有自负如皇非,狂傲如皇非才会断然行之,单是这份倾手江山的霸气,便叫人有振剑一试的衝动。 倾尽杯中酒,姬沧眼梢往那台前一挑,映著几分酒色几分魅光,瞬间妖异慑人,“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我奉陪到底就是!往后你若是下不了手,乾脆我替你解决了楚王,边境五城的回报我也不稀罕,只要你念著我这份心就行。” 被这样的目光盯著,听著这般惊心的话,皇非笑眸之中一丝震动也无,犹自风俊怡人,“若真想做,这世上还没有我皇非下不了手的事,有劳殿下费心了。” 没过多久,奉命前去赫连侯府的侍卫带著取信之人归来。楚王命奉酒的侍女通通退下,息了鼓乐,那侯府亲信遥跪在台下將密信交到侍卫手中,一层层转交,最终送到了楚王御前。 楚王轻咳一声,看了看面前两位重臣,將信打开。侍立在旁的含夕急忙倾身去看,“咦”的一声,而后粉面微寒,不待楚王发话,便指著赫连羿人道:“赫连羿人,你好大的胆子……” “含夕!”楚王阻止她,双眉蹙起,看向赫连羿人。赫连羿人生怕公主与王后回护皇非,急道:“大王,臣已鑑证过,这信上笔跡印鑑尽皆属实,绝非偽造,请大王速將逆贼拿下,交讞狱司问罪!” 楚王盯著他,问道:“这密信当真属实?” 赫连羿人道:“確凿无误,大王不必再怀疑,儘快处置为是!” 楚王面色阴沉,似是十分不虞,深吸一口气,突然间重重冷哼,將那密信劈面掷下,“好!那你告诉孤究竟该如何处置!” 赫连羿人一惊,接信在手,剎那间面色大变,即刻跪倒在地,“大王恕罪,臣……臣……” 楚王打断他,“证据就在你手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艷日骄阳照得眼前玉石灼灼刺目,就这瞬间,赫连羿人额头上渗出汗来,“大王明鑑,臣这也是……为我楚国著想……” “哼!”楚王怒不可遏,“只怕为我楚国著想之外,还有些难以告人的私心!明日起你不必再上朝,且在府中闭门思过,听候处置吧!” 座上君王震怒,赫连羿人才知中了皇非算计,猛地怒视过去,皇非一脸莫测深浅的笑容,见他看来,便將手中玉杯向上一举,风度翩翩地欠了欠身。渐芳台下一侧阴影中,那送信之人微微抬起头来,一张过於明丽的脸,带著三分异样的笑…… (本章完) 第61章 十年一算(1) 第61章 十年一算(1) 眼看事情毫无预兆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眾人尽皆奇怪,但隔了这般距离,谁也不知那封密信究竟是什么內容,竟让楚王忽然迁怒於赫连羿人。苏陵垂眸沉思片刻,低声对身后一名侍从吩咐了几句,那人微一躬身,趁著人们目光都集中在台上的时候,悄然退了出去。苏陵抬头,忽然发现对面万俟勃言不知何时已经离席而去。 典礼结束,苏陵应酬过了眾人,独自离开乐瑶宫。早有部属携了密报等候在外,他吩咐侍从驱车回驛馆,临近江畔却转乘另一辆四面垂帘密闭的马车。掀帘登车,躬身道:“主上。” 车中子昊正闭目养神,幽暗的光线下雪衣寂静,漠然铺陈,显得容顏略微苍白。先前在渐芳台,他以一支玉簫强行对抗皇非、姬沧两大高手,非但重挫二人,更令姬沧对楚国的顾忌加深,当时虽有黑曜石灵力相护,但九幽玄通的反噬仍然不可小覷。 “查清楚了吗?” 短短一句话伴著数声低咳,苏陵方欲將刚收到的密报取出,手却又在袖中停住,转而道:“都查清楚了,楚王手里那封信並非皇非和姬沧的密约,而是赫连羿人写给太子御的手函,上面的內容和当时卫垣的情报基本相符,以夜玄殤的性命,换楚二公子含回归国,由此可见卫垣那边的消息还算可靠。” “据属下推测,这两封信定是皇非暗中做了手脚。今日这事看似突然,恐怕却是皇非早有预谋,之前他一手推动赫连齐之死,提供太子御入楚路线,高调支持夜玄殤,不断將赫连羿人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同时故意露出破绽给他,让他以为可以扳倒自己,却事先做好了圈套。今天又利用了宣王威势,推波助澜,使得赫连羿人当场发难,被他算计个正著。楚王对公子含回一直心存顾忌,皇非深知此点,所以才会在此事上著手,之后也一定做足了落井下石的安排,如果不出意外,赫连羿人这次恐怕官位难保。一旦楚国內政全数落入皇非掌中,宣楚之间,必將发生一场巨变。” “不过此事还有些地方不是非常清楚,第一,皇非是如何让赫连羿人取到所谓密信,借了什么人,或是什么事,这个人究竟属於哪一方势力;第二,又是什么人助皇非偷梁换柱,出卖了赫连羿人,好处是什么;第三,夜玄殤与皇非配合默契,他们之间的合作以后是不是有可能超出我们控制;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宣王姬沧。他是完全不知情,还是同夜玄殤一样,是在配合皇非。而赫连羿人所说的密信究竟是凭空捏造的,还是的確有之。如果姬沧从头到尾都是在陪皇非演戏,那皇非目前和我们的合作,就很值得商榷了。这些疑点,属下已吩咐各处暗线即刻著手去查,想必能再推断出些蛛丝马跡。” 苏陵平时虽给人博雅多才的印象,但在人前却极少如此侃侃而谈,即便与子昊议事,也多是谨言慎行。今天却不知为何,非但將情报详细道来,更一点点剖析来龙去脉,推断前因后果,严谨得连一丝细节、一点可能出现的意外都不放过,並在此之前就已做好了应对的安排。最后差不多说完了,他又將袖中密信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从中推测太子御和赫连羿人目前可能还没有额外的交易,想了想没什么疏漏,这才停下。子昊原本静然合目听著,话到一半时,抬头看了看他。 这一番滴水不漏的分析,已就目前所有的情报做了最有效的判断和处理,著实省了他不少心力。日后帝都有苏陵在,终是叫人放心的吧。笑了一笑,復又问道:“万俟勃言呢?” 万俟勃言在大典上异样的举动,苏陵一直颇为上心,“他中途离席便再未回来,我已命人留意,想必稍后便会有消息过来。” 密林浮雾,一声短促的呼哨自林外响起,浓雾中立刻传来回应,林子西方有数人策骑而至,过不多会,东面亦有几人快马驰来,急促的马蹄声没进厚厚的落叶,瞬间消逝无声。 这些人原本都身著各色服饰,入林后纷纷甩掉外袍,露出里面紧身夜行衣,以及形状特异的佩刀,对背手站立的一名男子单膝拜下,“王子!” 面前那人衣饰看去十分华贵,相交身后宽阔的手掌显示出过人的力度,背上枪囊强调了他魁梧的身形,浓郁的雾气下纵然看不到分毫神情,却能感觉一种莫名的肃杀之气,正自他身上散发出来。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名黑衣人聚齐,那人目光一扫,“都准备好了吗?” 前面一人答道:“宣王今晚入楚宫赴宴,大概戌时整会出宫,在城东广陵桥动手最为合適。” “好!”那人回身,正是柔然族王子万俟勃言,“万勿有失,我柔然族兴衰成败,在此一举!” “愿从王子赴汤蹈火!” 当前之人抬头道:“王子,可要等候乌黎长老?” 万俟勃言一挥手,带过马韁,“不必。”此时忽闻马蹄声响,北方林外传来一声呼哨,林中暗哨出声相应,接著有人喝道:“王子且慢!” 眾人尽皆回头,方见一匹快马奔入林中,浓雾中尚未看清马匹顏色,便有一个鬚髮皆白,身量瘦小的褐衣老者飞身而下,顿时便至眼前。除万俟勃言外,周围柔然族死士皆躬身行礼,此人手持乌木长杖,发箍金纹垂饰,正是柔然族地位仅次於族长的两位长老之一谷浑乌黎,乃是勃言王子身边举足轻重的智囊人物。 谷浑乌黎看了看四周整装待命的黑衣死士,上前对勃言王子见礼,问道:“王子突然召集我族死士,所为何事?” 万俟勃言沉声道:“临行前我曾和长老商量过,趁目前姬沧防卫消减,將他击杀於楚国,姬沧一死,宣国必乱,这是柔然族復国的绝好机会,长老难道忘了?” 乌黎长老早料得如此,急道:“王子不可莽撞,姬沧虽在他国,身边护卫不及平时,但要杀他谈何容易?王子难道忘了当年赤峰山之战?” 赤峰山!乍听这三个字,万俟勃言眼中精光骤闪。 襄帝十二年赤峰山一战,姬沧以夺色琴大破柔然铁骑,万俟勃言的绝焰枪亦败在血鸞剑下,被迫立誓只要世上血鸞剑在,绝焰枪便永锁囊中,不见天日。柔然臣服宣国近十载,至今岁岁朝贡,子民为奴,比昔日归附王族更加不如。万俟勃言心志非浅,不甘受制於人,但姬沧雄才大略,宣国亦国力强盛,柔然始终毫无翻身机会,鋌而走险,亦在常理之中。 万俟勃言倏地抬眸,“原本同为九族之一,如今却举族为奴,非但我绝焰枪折辱下尘,父王战死已近十年,更是连灵位都无处供奉,连新王都不能自立,长老还想我柔然屈居人下到什么时候?” “王子!”谷浑乌黎拦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此非万全之计!一个不慎,我柔然便是万劫不復啊!” 万俟勃言显然曾经深思熟虑,此时一字一句道:“险中求胜,未尝不可。长老可有想过,一旦宣楚联盟,柔然才真正是万劫不復!” 谷浑乌黎道:“皇非与姬沧未必就能达成一致,今日大典之上,分明有高人相助楚国对付姬沧,王子何不静观其变?” 万俟勃言皱眉道:“我看倒未必,典礼上吹簫之人究竟是何方势力尚未可知……”话音未落,忽地侧耳倾听,便觉若有若无一阵清悠的簫声自林中传来,雾气浮绕,一辆双辕马车不知自何方出现在眼前,簫音便自车中隱然飘出。 典雅的马车,安静地停在眾人之前,没有人发现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没有人看得到车中是何人,甚至连驾车的御者亦隱身在薄帷垂纱之后,只能隱约感觉,是个轮廓俊美的男子。 有风拂过,车角上精致的垂铃叮咚作响,如那清雅的簫声,无比悦耳。 万俟勃言猛地醒悟,这马车出现在近前,设於林外的暗哨居然没有丝毫反应,当下厉喝道:“来者何人!” 他这一声运足真气,几如平地惊雷贯耳,震人肺腑,柔然族眾人当此一喝,都似如梦初醒,周身一震。而那簫声,便如被疾风吹破,裊裊转散,终至寂然。 车中轻轻传来一声低咳,一个男子清哑的声音徐缓响起,“勃言王子欲刺宣王,只挑了这几个不堪一击的人吗?连我的玉簫都听不得,恐怕有去无回,有死无生。” 柔然族眾人色变,万俟勃言与谷浑乌黎对视一眼,皆想到大典之上凭空震毁夺色琴的簫音,不由凛然。半晌,还是谷浑乌黎开口道:“尊驾意欲何为?” 车中那人似是笑了一笑,道:“柔然族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宣王姬沧的性命,是那么好取的吗?” (本章完) 第62章 十年一算(2) 第62章 十年一算(2) 谷浑乌黎方才虽极力阻拦万俟勃言截杀宣王,此时却一字不提。柔然族今天此举倘若泄露出去,必定惹出大祸,此时他与万俟勃言皆已起了杀心,但务必要先弄清对方身份,免留后患,“我族中事务,何劳外人多言,尊驾未免也管得太宽了吧!” 便听那人淡淡冷哼,忽然一道玄光自车中射出,擦过万俟勃言耳边,悄无声息地撞上树干。万俟勃言一惊回头,但见一块乌金令牌嵌入身边树上,牌身整整齐齐与树面平行,几如天然生成一般,其上一个古篆体“冥”字赫然在目,竟是威震江湖的冥衣楼令。 万俟勃言脸上驀然变色,且不说这掷出令牌的力道拿捏巧妙,令人心惊,冥衣楼与宣王的渊源非同小可,无人比他更加清楚。 当年宣国老王宾天,遗命由小儿子姬沧继承王位,新王登位,正逢柔然举兵来犯,姬沧亲自率军出征,宣国几位大王子却暗中勾结一气,串通他身边宠妃设下陷阱,趁机在庆功宴上发动政变,意图夺取王位。 姬沧那时年少气盛,赤峰山完胜而归,一战名动天下,难免目中无人,大意之下竟误中圈套,饮下美妃所奉的毒酒,功力丧失大半,继而被重兵围困,陷入了死战的局面。在此生死之际,冥衣楼漠北、赤陵两大分舵突然出动精英,助姬沧杀兄復位,平息了宣国这一场叛乱。 当初柔然新败於姬沧之手,一直伺机復仇,曾和宣国几位王子合谋,暗中推波助澜,欲除姬沧而后快,事败之后一直对冥衣楼耿耿於怀,此时视之为敌亦属当然。却听车中人淡声道:“这天底下,还没有我冥衣楼管不得的事。” 万俟朔风见那令牌,心头分外生恨,喝道:“冥衣楼既要多管閒事,便莫怪我不客气!”反手一拍,震烁漠北的绝焰枪弹上半空,落入手中枪身一振,火色长缨划破薄雾,指向马车,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沿枪尖散出,竟迫得林中雾气不断翻滚。 车角小小的紫铜金鐺频频轻响,忽然叮地停住,所有人都在这时听到一声低低咳嗽,但见车帘徐徐一掀,一支晶莹的玉簫向外轻轻一点。 这一切动作都是那样的慢,仿佛是微风中次第绽放的梅枝,无比清晰优雅。然而帘侧一点白光,倏地射出,於交睫一瞬飞向万俟勃言手中的绝焰枪。 万俟勃言驀地大喝,在撞上那白光的瞬间枪尖一闪,化作万道枪影漫空洒开,先前隱蓄待发的一势竟被后发者先至,攻个措手不及。 枪身上传来一阵奇异的寒气,震得手臂发麻,他断然借势拧腰,身形拔地而起,半空中如龙逆身,绝焰枪以万马千军之势迎空射向浮雾中若隱若现的马车。 其旁二十余名柔然族死士,自然明白不能放这车中之人生离此地,亦隨谷浑乌黎从左右两方攻向马车。那坐在车前的御者也不见起身,手中马鞭嗖地穿出垂帘,以难以形容的速度点向眾人,一边笑道:“莫要碍事!” 一条乌丝长鞭夭矫闪绕,但听“啪啪”数声轻响,飞雾盘旋,被鞭梢扫中的死士无不跌飞出去,皆被点中穴道,滚翻在地。 此时车旁一声贯耳的闷响,却是绝焰枪以下冲之势与那柄玉簫对个正著。万俟勃言只觉那玉簫中心像是突然塌陷成一个无比深邃的空间,绝焰枪不由向下一沉,刚觉不妙,便被一股强横的真气反震了出去。车前垂帘受劲气影响,一霎扬起,驾车的人恰巧扭头看来,修眉英目,形容倜儻,儒雅笑容令人一见难忘。 万俟勃言几疑自己看了眼,落地时枪身一顿停住,“苏公子!” 这车前御者,竟是名满天下的昔国储君苏陵。 苏陵手中长鞭一振,两名柔然族死士毫髮无伤地向侧让开,长刀脱手飞出,呆立在那里。下一刻,马鞭回手,他已从容而至车下,对万俟勃言抱拳一笑,“方才宫中喧闹,未得机会与王子把盏同饮,十分遗憾,不料这么快又见面了!” 谷浑乌黎挥手,及时止住了其余死士,若非情不得已,柔然族绝不愿得罪这位昔国实权人物。此时他看得清楚,苏陵站立车前,看似隨意,实际上却封死了所有可能针对马车的进攻,薄雾繚绕,伴著那一袭温润蓝衫轻轻飘扬,静悬腰畔的长剑若隱若现,虽未出鞘,却已令眾人心慑。 苏陵的剑,不似逐日剑一般光芒耀射,亦不似血鸞剑一般狂肆邪魅,但天底下没有一人敢小覷这柄普通的长剑。 万俟勃言神色数变,终冷脸说道:“哼,不知苏公子何时也和冥衣楼一样,竟然效命於宣王了?” 苏陵从容笑道:“苏陵与冥衣楼渊源颇深,但与宣王却只是点头之交,冥衣楼亦绝非受命於他,王子莫要误会了。” 万俟勃言將枪尖一横,“冥衣楼当年助姬沧平乱,尽出帮中精英,可谓不遗余力,此话著实叫人难以相信。” 苏陵尚未答话,便听车中一声嘲弄的轻笑,“当年在血鸞剑下,绝焰枪一败涂地,自誓绝跡江湖,不知今日何以自毁誓言,就凭这一柄枪,王子自问可是姬沧的对手?” 听得那人发话,苏陵即刻侧身一让,退到一旁。柔然眾人更是吃惊,不知车中究竟是何方人物,竟令得昔国储君如此恭敬,甚至亲自驾车隨侍? 万俟勃言脸上阵红阵白,怒道:“我柔然族纵为宣国所迫,屈身为奴,却也轮不到冥衣楼指手画脚!” 车中再次传来低声的咳嗽,停了片刻,那人才冷冷笑道:“王子当初挑唆宣国叛乱,虽说谨慎小心,却也留下了不少蛛丝马跡,若非我冥衣楼从中相护,你以为柔然凭什么逃得过姬沧事后追查?” 万俟勃言闻言,不由浑身一震,目光混杂了惊骇、震动、疑问、探究等等情绪,几欲刺破那静垂的车帘,直透车中。此时苏陵温言笑道:“王子想必也知道,当年宣国兵变之后,冥衣楼助姬沧清洗叛逆,三个月內尽戮眾王余党,若非存心相护,柔然族如何隱瞒得过?冥衣楼与柔然是敌是友,王子难道还不明白吗?” 万俟勃言目光猛闪,迅速与谷浑乌黎对望一眼,两人皆是疑虑重重。半晌,谷浑乌黎抬手向前一拱,语气略微客气了几分,“我柔然欲反姬沧,两位今天既然已经知道,那咱们便明人面前说明话,免得麻烦了。敢问冥衣楼究竟是何用意?当年既然扶持姬沧即位,何以又暗中与宣国作对?” 苏陵微笑道:“长老此言差矣。柔然针对宣王,乃是雪耻復国,何来『反』字之说?至於当年……”他向车內看了看,笑中有些感慨的意味,“冥衣楼之所以扶立姬沧为王,不过是因为他便於控制罢了。” 万俟勃言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宣王之桀驁不驯举世皆知,诸王之中说谁容易控制都可,却怎么也轮不到宣王姬沧。他却不知东帝当年暗中扶助姬沧,原本就是要儘快造就一个强横的宣王,用来制约那时关係趋於良好、开始覬覦帝都的楚、穆两国。这一步棋,使三国相互牵制而成鼎立之势,谁也不敢贸然动作,为他贏得了数年的时间,才能和凤后从容周旋,最终取而代之。 过了好一会儿,万俟勃言才蹙眉问道:“你们……冥衣楼如此算计宣国,对我柔然有何好处?” 苏陵含笑答道:“王子復国,赤峰山之北千里沃土尽归柔然所有。另外,柔然原本乃是趁乱自立,只要王族不曾降詔承认,任何一国都有藉口兴兵討伐,事成之后,我以整个昔国保证,柔然可得王族詔书,明正立国。” 昔国苏陵一诺千金,万俟勃言瞳孔骤然收缩,显然这条件极为诱人。他垂眸思忖,稍后似是有所决断,问道:“你要我柔然做什么?” 苏陵向侧一瞥,见主上並无其他示意,便继续道:“今日刺杀之事,还请王子暂时作罢,一旦宣王在楚国遇刺,无论成功与否,少原君定会追查到底,柔然难免麻烦缠身。而且,即便姬沧身死,宣国大乱,楚穆两国必將乘机瓜分漠北,得此大好机会,他们又岂会放过柔然?所以,还请王子从长计议。这些年王子聚集兵马三万有余,暗中在尧云山操练布置,也已小有成就,王子回去之后,不妨加紧训练,欲灭宣国,必要以雷霆之兵一击而中,等到合適的时机,我们自会派人联繫。” 柔然族最大的秘密,在他人春风般无害的笑容下轻描淡写地道出,万俟勃言耳中若闻惊雷,一剎那间,像是整个人浸入万丈冰潭,连呼吸都停顿了一刻,强压下震盪的情绪,他才哑声道:“好……那冥衣楼要的又是什么?” 苏陵微微一笑,说出最后的条件,“我们只要王子手中的幽灵石。” (本章完) 第63章 明月高楼(1) 第63章 明月高楼(1) 楚江东岸少原君府的一处別院,小楼之上两盏青纱风灯光影沉沉,照见纹枰静暗,玉盏空置。庭外木扶疏,华月半掩浮云,偶有丝缕微光映上棋盘间纷纷密密的棋子,幽然闪亮,现出整盘纷杂的布局。 皇非几近完美的侧顏隱在身后似明似暗的灯影下,俊眸深敛,看著面前玄机迭现的迷局,一手閒执棋子,轻叩桌案,抬头时,笑容中多了几分平日难见的郑重,“没想到以玉簫震断我琴弦的竟是东帝,师父今晚所言,著实让徒儿有些意外。” 仲晏子起身步到朱栏之侧,自今日在宫中见过东帝,此间独思,多少往事纷紜心头。即便並不完全赞同他的一些做法,甚至对他不假辞色,但那些话却无可避免地,在心中翻滚不休。 长痛不如短痛。天下既已分崩离析,已是无法挽回的乱局,那就不如让它乱到极致。 盛极必衰,乱极而治。 以柔水之心行宽仁明政,如今已只能暂缓子民困苦,想要彻底靖乱,则必以相刑之火,祭锋芒之剑——用最强大的力量,彻底破灭爭雄者的妄想与野心。 三两年征战百姓苦,却也胜过五年、十年、几十年甚至可能无尽延续下去的对峙攻伐。 以杀止杀,是锋利的双刃之剑,以此剑平正宇內,需要强者与强者的联盟。 如若不然,便是另一个百年乱世,烽火连天、涂炭苍生的爭逐。 乱由王族起,便由王族止。仲晏子一声长嘆:“为师自收你为徒,便一直教你与王族为敌,我也知道,突然转变这个想法,並非易事。” 皇非笑,抬手將棋子掷回盒中,侧身道:“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师父说起昔年往事,当初的恩怨,若师父已不再介意,我又岂会执意於此,何况师父从来教我的,都不是一味囿於人情私怨。” 他站起身来,走向楼台尽头,负手望向深沉遥远的夜空,语气之中並未见如何作態,却有一种极度的自信和狂傲剎那流溢开来,“徒儿尝闻师父言教,『天下有粟,强者食之,天下有民,强者牧之』,观今日之天下,群雄並起,逐战九域,乃有万顷之粟,待强者食,万眾之民,待强者牧,我楚国坐拥南域三千里江山,甲兵雄盛,凌越诸侯,当此天赐之良机,岂可偏守一隅,安图享乐?『千夫所指、逆臣梟雄』也好,『救苍生於水火,解万民於倒悬』也好,凭我手中剑、麾下军、胸中智,必当正此乱世天下,使九族俯首我脚下,诸国顺从我手中,万民拜叩我面前,如此方不负此生为人,不负天地春秋,男儿所怀!” 夜空风云流荡,一轮皓月自散开的云雾之后徐徐现出冽目的光华,尽数敛入那双精光隱隱的黑眸,毫不掩饰地,折射出无与伦比的霸气。 此时的皇非,不是染香湖上风流多情的贵公子,不是跃马仗剑称侠江湖的少原君,他比金殿之上的国君更像一个王者,挥手三军,江山为棋,再不掩男儿叱吒纵横的锋芒。 仲晏子对这个徒儿向来极为自豪,听他如此直抒胸臆,心潮震动,原本欲像儿时样伸手拍他肩膀,忽又停在半空。那一瞬间,被他周身散发的凛然霸气所慑,竟觉这样的动作再不能够。 岁月急急,江山兴亡,乱世更替,英雄辈出。流年十载去,物是人非如流水,如今的天下,已然属於这些出於蓝而胜於蓝的年轻男儿。 今日再见那人,见那帝子风华、万丈君心,原以为璃阳宫火海烧天,一腔雄心壮志早已燃尽成灰,谁知还是有著一点不甘,一点执念,被一个后辈安静看透。 此时皇非转身望向恩师,忽然肃容,长身一拜。 仲晏子微微怔愕,隨即释然,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道:“为师能教你的,这些年已然倾囊相授,今日所言,你当仔细思量,这一局棋你究竟要怎么走,又有几分胜算。” 皇非面现微笑,挑眉道:“不瞒师父,若依如今这般走下去,胜负之数五五。我虽一向自视甚高,但这盘棋,却不敢说有完胜的把握。” 仲晏子语重心长,“借不能用者而用之,则非我求蒙童,蒙童求我,此可免两败俱伤,为人所乘之险。” 皇非点头,但目中光芒沉敛,深有思忖之色,“如师父所言,东帝今天的话,已说得十分明白。但我始终有一事不解,自九夷之战到渐芳台簫琴相对,我和他其实已有过数次较量。论兵法谋略、文治武功,我不得不承认他確是我生平罕见之对手,以他之能,既已夺权亲政,想要稳固帝都绝非难事,如今天下虽乱,但若他有心动手收拾,至少也可保个四域平衡、同尊王族的局面,却何以竟要拱手江山,为他人作嫁?若说只是为了笼络於我,令楚国不得轻举妄动,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仲晏子心中亦有此疑虑,徐徐踱步,低头沉思,却也不得其解,“他说只要带话给你,你自会明白,这其中缘由……” “这其中缘由,以少原君之心智难道竟不明白吗?”忽然间,一个清冶如云水,流媚如暗夜的声音裊然响起。 高楼外,明月下,玄衣清顏的女子翩躚入画,广袖云飞若曳风月,水眸流照漫夺星光。 玉步轻移,幽幽墨色绽开莲华清嬈,暗香肆魅,万芳庭中百齐晏。 “子嬈,见过叔父。”长者面前委婉偏拜,清眸流转,却淡淡挑了一眼皇非,浅笑。 月色似在眼前一暗,男子眸中烁起惊艷的光,亦欠身以礼,“公主別来无恙?” 子嬈笑吟吟道:“別来无恙,却不及公子风光,今天偶然想起些许旧约,特来找公子议上一议。叔父,他欠我一笔债没还,您老人家管是不管呢?” 仲晏子抬眼,楼外皓月当空流照,面前这一双玉人凭栏而立,男儿丰仪俊然,卓尔不凡,女子玉致冰姿,婉华若仙,心头一动,“我这把老骨头哪还管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说罢扫了皇非一眼,竟就这么转身,逕自负手去了。 子嬈一怔,不由嗔道:“怪不得哥哥说,叔父只疼徒儿不疼侄儿,真真是没错!” 皇非目送师父离开,微微侧身,含笑道:“公主找我何事?” 子嬈清眸流闪,斜漾过去,“之前托你的事,莫非忘了?” 皇非道:“公主所託,非自然不敢相忘,事情已经言妥,公主隨时可以要歧师兑现承诺。” 子嬈道:“他答应了?可有什么条件?” 皇非笑道:“他不敢。” “哦?”子嬈奇道,“歧师肯无条件为人医病?” 皇非点头,“没错,我既然开口,他自当从命,但是……歧师毕竟是歧师,公主当真信他?”话音落,心头若有电念轻闪,似是想到什么事情,目光在子嬈脸上一停。 子嬈伴了清风莞尔展眉,柔声別蕴幽致,“我不信他,难道还不信你?无论如何,先要多谢你才是。” “公主何必见外。”皇非目视於她,突然问道,“东帝今日所言,叫人不得甚解,不知公主可否指点一二?” 深俊的眸子,幽然暗锁其中,牢牢固住女子冰澈的瞳心。子嬈眼底似有波光重影,清芒晶透,粼粼点点,漾入那无底的深夜,暗色丛生,“口口声声公主,你不知我名字吗?” 皇非倾身一笑,靠近她耳畔,呼吸间柔丝轻呵,儘是她如水的气息,“子嬈,可解我心中惑否?” 一人心中之惑,一人心头之痛。子嬈笑得无声,却魅人。 那个人,他心高志远,诸国同尊王族看在眼里,他要这四海归一,九域同心。那个人,他淡然知命,生死祸福都无谓,令天下动容的承诺,就这般轻鬆掷於他人。那个人,他怎生得铁石心肠,靠在灯火深处帘下,脸色苍白得遥远,虚弱得连声音都似縹緲,却淡淡对她微笑,用那样柔软而冷静的语气,轻言两个与她毫不相干的男子。 一寸一寸,一颗心剖得片片分明。 一步一步,一局棋算尽天下风云。 夜玄殤,还有……皇非!待他服了药倦极入睡,她便转而寻来,一路急奔,却在踏月而入时,忽然平淡了心境。 江山宗族,他是当真看得比性命还重吗?那么为了他,她又有何不能不可? 子嬈的眼中,天下无事不可为,子嬈的心中,天下男儿都一样。 羽睫一颤,细眉微挑,抹抹流光轻染眸色,玉指纤纤,点上男子的心口,“你,心底早知答案,却明知故问。” 皇非沉声道:“我只是有些感慨,即便我想到原因,也有更彻底的法子达到目的,但却偏偏无从选择,要为一己红顏效尽犬马之劳。” 子嬈轻声笑语,“因为你是聪明人,一个聪明人,总不会让人失望的。” 皇非將目一合,深吸口气,漫於暗夜的幽香缠绵肺腑,柔沁心脾,“子嬈,子嬈……我不得不承认,你真是让我有些著迷了,如此险棋,我纵然可以选择更稳妥的做法,却不愿去拒绝。” 子嬈緲然转眸,“公子的选择定然得偿所愿。” 皇非目光熠熠锁视於她,低声问道:“当真?子嬈可知道我想要什么?” 子嬈语色清瀲,如水流波,“公子这般人物,还能想要什么呢?” “哈哈!”皇非扬声而笑,“和公主说话真是一件乐事!”瀟洒后退半步,翩然礼道,“可惜,今晚还有些俗务缠身,不能与公主月下畅聊了。还请公主代臣,向东帝问安。” “公子请。” 明月高台,风满楼,华衣暗影矜持交迭,袖袂飘荡,错身而过,暗香隱隱沉浮,人去楼空。 染香湖,精致艷丽的画舫掩盪於迷烟深处,一舟独泛,冷月照不尽湖心,暗波如流。 华灯半残,在女子妖艷的媚容间投下明暗不定的光,玉指笔下飞书不停:书呈太子殿下亲启,楚都事生变故,少原君只手通天,赫连侯府恐难自保…… 一缕纱幕曳过长案,灯影幢幢,將本就微不可察的脚步声淹没在光照不及的深沉中,纯白的衣袖,上织精美云纹,出其不意地拂落面前,强劲的手臂环住女子削肩,低沉的声音带著惊人的暗惑响起在耳边,“这么晚了,姝儿在写什么?” 猛然间娇躯一震,白姝儿僵在男子温柔的怀抱中,一滴浓墨溅坠丝帛,心头,仿佛有冰冷感觉骤然攫遍全身,一动也不能动。 修长有力的手握住执笔的柔荑,柔软而冰冷的唇轻轻滑过耳畔,男子爱怜地一声低嘆,仿若每一日前月下,呼吸轻抚她如雪凝香的玉颈,激起肌肤间阵阵战慄,“怎么不说话?” 白姝儿勉强侧首,发间珠鈿颤颤如丝,“公……公子……” “嗯?”灯烛明绰,皇非俊美的笑容迷人依旧,目光如温柔的刀刃,寸寸割过女子惊悸闪烁的艷眸,“姝儿今天想我了吗?” 白姝儿呼吸频促,眼角余光扫过舫室,发现趁夜赶来通报消息的召玉早已不见了踪影,画舫內外静如死域,不闻半点儿人声,唯有浪击船身,发出低微的、悸动的轻响。 一时间无暇思量皇非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心乱如麻想了几番脱身之计,然而被他拥在怀中,清楚感觉到那只紧握大楚命脉、今日刚將赫连侯府无情玩弄的手,此时恰好覆在自己心口,只要掌力一吐,便可轻鬆震断她心脉,饶是平日计谋百出,眼下却连一根指头都不敢妄动。 眼见美人容失色,皇非轻冷一笑,抬眼看向那案上密信,左右她手中笔锋,转腕隨书,染没那字里行间的杀机,“太子殿下。唉……姝儿啊姝儿,枉本君如此宠你,难道在你心中,竟比不上远在穆国的区区一个太子御?” 迷夜若水,浮香温存,男子若有若无的嘆息带著说不出的蛊惑,辨不清的曖昧。白姝儿唇角一颤,软腰柔折,娇容微侧,眼中哀色楚楚,数点清泪破顏而落,“公子,姝儿……姝儿也不想,只是为太子御所迫,幸而公子无恙,不然……不然姝儿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丽眸水波,涟盪轻坠,转眼间已是簌簌难禁。皇非似满是怜惜,將怀中人儿紧了一紧,贴著绢衣下玲瓏起伏的艷骨,柔声问道:“哦?谁敢迫我们姝儿,是用了断肠的毒,还是关了姝儿至亲至爱,要不然,难道掳了姝儿的心去?” 手底尤物颤颤低泣,凝噎不语,皇非眼中泛起暗魅的趣味,“姝儿从来最会猜我心思,何不猜一猜我现在正在想什么?” 白姝儿转抬泪眼,原本甜腻的嗓音低然淒楚,竟是千般柔媚,万般娇怜,“姝儿还能见得公子,早已心满意足,公子便是此刻要姝儿以死赎罪,姝儿亦情愿为之。” 皇非终於笑出声来,手指一勾,捏住她小巧的下巴,令那唱作俱佳的一张美顏面对自己,“其实本君只是好奇一件事——凭我逐日剑,几招之后,才能让避过宣王杀招而面不改色,在归离剑下也能从容逃得性命,隨便直视通幽棋亦毫无半点儿异样的自在堂堂主,殞命当场?” 白姝儿面上诸般顏色骤然落尽,一双美目异芒飘闪,冷冷看住眼前这似魔非人的男子,半晌,开口道:“公子若想试一试,何不放开姝儿,也好尽兴?”声音再不復之前娇柔迷人,反而透出几分诡艷的冰冷。 皇非仍笑,摇头嘆说:“唉,女人……真是叫人捉摸不透,何苦这么快便翻脸,姝儿若是再落几滴眼泪,说不定本君心一软,就放你去了呢。” 白姝儿面无表情地道:“堂堂少原君岂是真以美色便能打动的,姝儿从一开始便错了,何必一错再错,自取其辱?” (本章完) 第64章 明月高楼(2) 第64章 明月高楼(2) “聪明,本君一直便喜欢聪明的女人。”皇非扬声笑赞,“只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从贼!”抬手一送,將怀中香躯直拋起来,白姝儿娇叱一声,足尖点上长案,借势飞起,手中一柄短刃寒光骤现,身形迴旋,直刺皇非面门! 剑光绕身,千影飞夺,整个船舱之中光练纵生,化作长幅白缎漫天铺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皇非席捲而去,令人全然无法分辨短刃来势。 流光惊破夜色! 但听哧的一声轻响,忽然间,白缎从中撕裂! 一点金光,电掣星流,在那寒光之上骤然暴涨,仿若日盛长空,流金烁火,绞散万千光雨,洒向四周。 金芒飞落,散入灯火俱灭的黑暗。 船舱中似乎还留著那耀目的光亮,帷帐暗处,白姝儿轻不可闻的呼吸起伏隱现,在那光亮消失的瞬间,看见皇非衣袖飘落,峻拔的身姿几如暗夜魔君,逐日剑上散发出可怕的气势。 “一招。”低沉如旧的淡笑。 白姝儿靠在柱上调息,肩头缓缓渗出血痕,逐渐淋漓而下,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嗒!”血跡落上地板,剑气,如影迫面! 白姝儿旋身急退,於意想不到的角度贴著柱身滑出三尺,身畔木屑飞溅,凌厉的剑光照亮空帷,將整根船柱粉碎大半,飞屑之中夹杂著綃纱扬落,白姝儿臂间披帛碎成片雪,露出凝脂般的香肩。 “两招!” 白姝儿情知如此退避下去,任由皇非剑势达到巔峰,便等於对逐日剑献上自己的性命。当即飘身急射,自在逍遥法发挥到极致,一双长袂扬上半空,化出万千袖影,四面卷向剑光。 劲气破空,眨眼之间,白姝儿以袖中短刃连挡皇非七剑!血光迸现,白姝儿失声娇哼,身如落红,急速坠下,直撞向后面船舱。就在即將撞上墙壁的剎那,柔软的身躯忽然奇异地向上弯去,倏地翻折,便已穿出窗外。 一点剑光急追而至,轰然破开船壁,下一刻,皇非俊逸的身影出现在船头,淡淡冷笑,向暗夜中迅速消失的白点追去。 染香湖两岸碧树成林,灯错落,由画舫而至红楼,处处绣馆通幽,风月曲折,白姝儿仗著熟悉地形和大自在四时法之绝妙,几次避过皇非追杀,但肩头、肋下两处受伤匪浅,血跡不断滴下,在一路浮香媚影间泛留淡淡腥艷血气。 皇非偶尔停下略作看察,不急不忙地迫著逃命的女子,却又不將她逼得太紧,如同猫儿玩弄手心里濒死反抗的猎物,不怕她逃出生天。 追逐於死亡的游戏,在湖岸旖旎的夜色下,泛出诡譎的杀机。月光骤寒,一刃白芒乍现,白姝儿终於寻得空隙,借地利反击偷袭。双刃相交,逐日剑上强势的真气將已然重伤的对手震出数丈,一道纤影如鸟投林,坠向不远处点缀在万丛中的馆阁深处。 皇非隨后而至,几个起落登上最高的一栋小楼,环目四顾,微挑眉梢。 这处是染香湖规模最大的建筑群,楼阁连绵,玉户香闺不知其数,此时正值良宵夜半,鶯鶯燕燕轻歌娇舞,纵酒饮笑,白姝儿躲入此中,便如滴水入海,完全失去了踪跡。 但皇非是常年带兵征战的人,在他统帅下的烈风骑能於大漠荒原之中据敌军一点蛛丝马跡逐战千里,寻敌追踪自不在话下,闭目轻辨风中气息,身形一动,往东首一片水阁处落去。踏入阁中,逐日剑入鞘,广袖飘然,一身风流从容,对门前两个娇俏的小鬟含笑摆手,倒像是闻香止步,夜访佳人,哪有半分辣手摧的杀气在身。 这一处,是半月阁那绝色舞姬绿颐的住处,再往外紧邻湖畔,尚泊著画舫悠悠荡漾,显然主人刚刚游湖归来不久,灯火未熄。 足下微停,目光掠过廊前架之侧隱约一道血痕,那是沾了血的纱衣留下的痕跡。近旁房门紧闭,內中有女子轻微的喘息之声,皇非唇角冷冷一勾,举手按上雕双门。 门开,精致的绣房,锦帐低垂,罗帷深闭。 帐中有人。 皇非冷冷轻笑,抬手拂向那流红烟锦,不料便在此时,一道剑光忽然夺帐而出,直射他咽喉! 一剑寒光电射,锐气无匹! 皇非疾退,逐日剑在几不可能的瞬间离鞘出手。清啸声中,两柄长剑驭电破空,黑夜中光华刺目,好似千百柄兵刃流射旋激,两人身影几乎全然没入其中。 剑招化为剑势,剑势激盪剑气,剑气凝为剑光,招招相交,招招相对,招招相敌! 寒光一盛,双剑乍合而分,两人身形错位。 薄如秋水的逐日剑,在皇非手中隱隱泛出异芒,那是饱饮千人之血的杀气,一缕剑魂,仿若弒天灭地的残阳,湮灭长河万里,大漠孤原。 这招“日落千山”,当世唯有宣王姬沧曾经迫他使出,至今未有第二人。皇非冷冷抬眸,与面前那人目光相对,两人却是不约而同一愣。 那男子剑眉斜飞,薄唇锋锐,一双黑眸有著醉人心魂的狂放与不羈,玄色长衣衬出完美修挺的身段,却显然是隨手披在身上,带出几分玩世不恭的模样,手中,长剑绝冷,杀气未敛,似能在不经意间取人性命,而方才的交手也早已证明这柄剑绝不容人小覷,哪怕对手是皇非。 归离剑。 这帐中之人,竟是夜玄殤。 皇非面露惊疑,看向同样目含诧色的夜玄殤,问道:“三公子为何在此?” 夜玄殤怔了一瞬,接著便挑眉而笑,“这染香湖的绣阁中……君上以为还能为何?” 此时皇非听得清楚,帐中依稀有女子呼吸之声,脸上掠过一丝古怪,却又是心领神会的神情,不由失笑,“扫了公子的兴,抱歉抱歉!” 夜玄殤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亦笑道:“方才玄殤鲁莽了,还以为又是那些不长进的杀手,谁知竟是君上,多承剑下相让。” 皇非笑意不减,话中有话,“归离剑法霸气强横,试问天下,谁人又胆敢托大?” 夜玄殤爽朗一笑,隨手回剑入鞘,“君上何以突然来此?难道……这绿颐乃是君上心上之人,玄殤冒犯了不成?” 皇非闻言长声而笑,“公子说笑了,即便本君中意绿颐,公子若看得上眼,本君难道还会捨不得一个女人?”说著扫视房中,目光在那静垂的幔帐上停了一停,“本君今晚是追敌至此。” “哦?”夜玄殤奇道,“什么人,竟劳君上亲自动手?” 皇非淡淡道:“一个极美的女人。” 夜玄殤转眼向后扫去,忽然伸手拂帐而起。 帐中仅次於魁白姝儿的美姬绿颐轻呼一声,抓了那柔缎鸳锦瑟瑟抬头,一头乌髮纷泻身前,半遮雪肩,美目凝诧,翠眉含惊,却是说不出的春光香艷,旖旎动人。 夜玄殤俯身一笑,反手將她带出帐外,烟罗飘拂,一盪垂下,便是这瞬间起落,以皇非的目力也足以看出那方寸之间帐中被下再无他人,移目转身,不由眉梢一挑。 那绿颐半倚在夜玄殤身边,周身只笼一层烟翠色落纱薄衫,几乎透明的丝绢之下凸凹有致的身段若隱若现,玲瓏惹火,幽幽光线中,那副欲拒还迎、欲说还休的风情比完全不著衣衫更加诱人。 皇非一向怜香惜玉,今晚却觉可惜,將这绝色美姬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笑对夜玄殤道:“三公子好艷福,本君不打扰了,不过临去前有一事相告,公子听过后,只怕会有些扫兴。” 夜玄殤深眸微抬,散漫含笑,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皇非转身踱步,眼光向他怀中美人一挑,“这位绿颐姑娘和我今晚要找的人一样,都是太子御那边身怀绝技的杀手,自在堂中排名第二,『冷釵翠袖』便是她了。” 此言一出,绿颐美目惊震,身子刚有微动,已被夜玄殤强劲的手腕制住,男子原本醉人的黑眸冷冷如夜空般罩了下来,將她掩在一片阴影当中,低沉的声音寒若霜刃,“绿颐,此话当真?” 绿颐张了张口,却被那目光迫得片字难言。夜玄殤长眸微眯,黑暗之中射出危险的光,“真叫人失望,这双眼睛告诉了我答案。” 绿颐再禁不住这样深冷的注视,猛地向后撤身,发间玉釵化作一点白光,出其不意地射向男子眉心。 然而一道冷光更快更利,如影追夺她飞退的身躯,剑芒一烁,血光溅满画屏! 收剑回身,夜玄殤修长的黑袍微微一扬,挑起一片柔绢,若无其事地拭乾剑上血痕,隨手扬弃。 皇非迈出房间之时,方才活色生香的美人已臥在画屏前一动不动,身下徐徐溢出大片血跡。 屋內的灯烛,早在剑气之下熄灭多时,外面柔冶的光线透过门窗精雕细刻的鏤透射进来,照见艷女媚骨横臥血泊残丽的姿態,脂粉香中漫开血气,使这一间香阁中浮动著冥艷而诡异的气氛。 归离剑落回鞘中,夜玄殤自行在案前斟了杯酒,徐饮一口,直到感觉皇非的气息完全消失在水阁之外,才走上前去,將血泊中的女子扶起,並指点中她胸口穴位。 血流止住,女子亦轻吟一声,睁开眼睛,待看清是他,似惧似畏地向后瑟缩了一下,靠在墙上微微喘息。 夜玄殤方才那一剑用劲巧妙至极,虽正刺绿颐心口,却在发力之时向侧偏滑了半寸,同时真气透入,封住了她胸前要穴,造成一剑毙命的假象,就连皇非亦被瞒过。 他看过绿颐伤势之后,取过火摺子,將榻前两盏垂晶银灯点亮,掀起帷帐,拉开锦被,床里一间暗格赫然平躺著被皇非追杀到走投无路的白姝儿,暗格的门尚未来得及关上,仅仅是靠著上面的宽大的被衾遮挡,如果挑亮明灯仔细观察,便能见那艷红的丝锦之上其实有著新鲜的血跡。 皇非方才看得被下平坦无人,却没想到榻中別有洞天,亦没想到人是夜玄殤亲手所藏,只因任何人都可能,夜三公子却完全没有留下自在堂女子性命的理由。 白姝儿脸色惨白颓靡,已不復往日光彩照人的艷色,却另有一种脆弱易折的病態之美,灯火下看去,纵已气若游丝,倒也十分惹人垂怜。她遭皇非两剑重创,流血甚多,最后又被剑气震伤肺腑,拼力周旋来到此处,早已支持不住昏迷过去。夜玄殤抬手將真气注入她体內,暂缓伤势,却也顺便封了她几处穴道。得他真气相助,白姝儿慢慢转醒过来,睫毛轻颤,却依旧合目而臥。 夜玄殤分辨她身上香气,唇边逸出一声轻笑,“夜合香,这是你的本来模样吗,倒比我想的更美,当时若不扮作他人,直接投怀送抱,说不定成功的机会更大些。” 白姝儿呼吸急促了一刻,睁眼看向这心思莫测的男子,“原来你早知道我的身份,为何还要救我?” “看来我那位大哥近几年挑的人是越发没眼力了,连这原因都想不到。”夜玄殤声音冷冷,“我救人,是不想你们死在皇非手中而已,人我既然能救,也一样能杀。” 深刃似的目光,令人丝毫不能怀疑这话的真实性,白姝儿心头微震,越发摸不透他的想法,“难道你救了我,便是为了亲手杀我?” 夜玄殤懒懒散散挑一挑眉,“自在堂的堂主,太子御的得力臂膀,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留你不杀的理由。” 似是力气不足,白姝儿声音忽然有些轻软,“救了人再杀掉,你不嫌麻烦吗?” “举手之劳,我无所谓。”乾脆的回答。 “倘若……我……有令你不杀的理由呢?” 夜玄殤轻笑,“说来听听也无妨,但不要浪费我时间。” 白姝儿眼神飘转变幻,漫捲一片阴晴明暗,显然在筹算些什么。过了片刻,她眼光一落,柔唇间吐出几个字,“太子御在楚穆两国的所有部署。” 她並未直接以美色相诱,而提出颇具分量的条件,倒也算见机明了,夜玄殤侧顏以视,“这么快便决定卖主求存了?” 白姝儿转眸之间带出丝缕媚態,不过语气却十分镇定,显示出身为一帮之主利落的决断,“即便我死了太子御亦不会多掉一滴眼泪,我又何必为此赔上性命?” 夜玄殤神色漫然,看不出丝毫情绪,“我又怎知你不是缓兵之计?” 白姝儿一脸娇柔无助,轻声道:“你以为我將太子御的秘密泄露出去,他还容得下我再回头吗?何况现在皇非已经识破我的身份,楚国也是危机重重,我不借三公子庇护,还能有什么法子和他周旋?再说……”她將眼风一飘,有意无意便是媚冶丛生,“平心而论,我还真是觉得,三公子为人处世比太子更有点儿前途,武功高上几分,人亦年轻俊朗得多,便押这一注试试,也好过此时全盘皆输,连人加命都赔上,公子觉得这理由够不够呢?” 虽然气息奄奄,这美女还是有著惊人的魅力,仅一抹眼神便足以令人为之顛倒。夜玄殤冷眼看去,一言不发,目光中渐渐凝有深沉的威势,冷若锋刃,喜怒莫辨。 白姝儿呼吸一窒,再不敢对他施展媚术,垂下眼睛柔声道:“你若不放心我,可以自身真气在我絳宫之中设下禁制,此乃大自在四时法独有的关劫,我若有异心,便叫我心脉震废,血枯而亡。” 絳宫乃女子真气匯聚之处,至关重要,白姝儿肯如此,说明她確有合作的诚意,接下来,便將一段口诀低声诵出,拿眼角覷著面前冷然如山的男子。夜玄殤静立不动,目光深深看得人逐渐忐忑,以他和皇非联合起来的手段,太子御未必是对手,这条件不知是否真能打动他,时间越长,她心中希望亦越来越小。 忽然,眼前玄袖一扬,劲风扑面,白姝儿心中惨嘆,闭目待死,身子却一松,手足穴位被解开。夜玄殤俯身將她抱出暗格,先替她处理了两处伤口,一道真气自掌心透出,纯正无比的天宗心法催动那炙热的內息,尽数注入她心府要穴…… (本章完) 第65章 巫府鬼宅(1) 第65章 巫府鬼宅(1) 竹林,幽风,白石。 玄衣,乌髮,清顏。 有星无月的夜,一天繁星清清淡淡,在苍茫夜空下闪烁著远古寧静的光彩,白石之上盘膝而坐的女子,衣袂铺展如云。 轻微的破风声,黑衣男子出现在白石近旁,“公主。” 子嬈依旧双目轻瞑,唇畔却漫开淡笑,“十步之內我才察觉你来,墨烆,轻功又见长进,难道是最近跟那姬沧周旋出来的?” 墨烆唇角略微一搐,但他向来话少,只是欠了欠身。子嬈轻笑一声,睁开眼睛看向他。水眸流光照,星色落幽潭,这黑夜也似化作漫天深湖,清清冶冶瀲著醉人的波光。 墨烆垂目,手不由自主便摸上剑柄,子嬈星眸转视,笑盈盈问道:“不过偶尔找你切磋一下招式,干吗总那么紧张?” 墨烆唇角又是一抽,相比较和九公主切磋武功,他还是情愿冒险去监视宣王,更何况今天,可能应付不了她的剑招。子嬈似有所觉,目光落在他臂上,黛眉微敛,声音转柔,“怎么,受了伤?” “大意了。”墨烆用词简练,谁也不知他这短短几个字中,究竟包含了多大的危险,停顿一下又道,“那血玲瓏,宣王並不一直隨身佩戴。” “万事小心。”看似隨意的叮嘱,其中关切之意淡淡流露。墨烆脸上略有些不自然,似是想岔开话题,眼光飘向不远处那间安静的精舍。子嬈道:“放心,还压製得住,闭关几日暂时不会有什么大碍,但时间也不多了。万俟勃言破釜沉舟,以幽灵石交换柔然族的存亡,月华石已在我们手中,湘妃石近在咫尺,紫晶石日前也现了踪跡,血玲瓏虽不易取得,但毕竟有个头绪,眼下只有金凤石和那冰蓝晶尚不知所终了。”她一边轻轻说著,一边仰首遥望苍穹,星光落了满眼满身,千里风月,人间红尘,都在那清澈无底的笑容中流漾飘拂。 “墨烆,这些日子陪在他身边,我才发现原来那毒比我想像的更加可怕。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但我知道,他肯听我的话待在山庄静养,只是因身子已经不起再多的疲累;他总將帝都传来的密折丟给我处理,是因笔下的字跡会透露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经常整晚整晚地看书,是因到了晚上每一寸经脉都会痛,痛得根本睡不著;他越来越习惯靠在榻上和我说话,是因每时每刻和剧毒对抗,精神太过虚弱。” “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找到歧师就一定能解决问题,现在却一点儿把握都没有。王兄当初毫不犹豫便杀了岄息,药毒的配方再不可查,歧师虽然答应诊脉,但谁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结果,万一……那便只剩一个法子可能还有希望了。九石出而天下一,既然九转玲瓏石传说有倾天覆地的力量,是不是真的能逆转乾坤呢?” 轻声低语,她的心事偶尔会在这少言寡语的男子面前稍稍流露,就像七年里身陷玄塔,他有时能设法避开森严的守卫前来,在外面匆匆和她说上几句话,虽然一年也未必能得一次,但这点微小的秘密,却印刻在沉默的心间。 墨烆在那双迷丽的眼睛遥然凝注夜空的时候,借著星光悄然描摹女子幽美的轮廓,唇角泛有轻涩的柔和,“公主放心,不会有事的。”顿了一顿,“主人他,总会有办法。” 子嬈回眸,淡淡一笑,轻轻一嘆。 是啊,他总是有办法,什么事都难不倒他,追隨多年,看著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看他一次次深谋远虑,看他將乾坤顛倒,將天下算尽,这或许是他身边所有人潜意识里的想法,东帝,永远不可能对什么事情束手无策吧。就像这次从乐瑶宫回来,毒性终於发作,她出去后他根本没有睡下,剧烈的咳血惊坏了离司,最后仍是用了那金蛇之毒才勉强镇住。他的九幽玄通已有八重境界,最后一重生死境,他曾说过不去碰,但突然,决定闭关十日。 她未劝阻,十天十夜,她便在外守了十天十夜。 子昊迈出精舍的时候,晓寒轻,天初明。 子嬈站在青竹林旁,清眸若水,映他衣衫飘摇。 薄雾云嵐,縹緲飞浮。 子嬈看得清楚,他的眼神比十日之前更黑更亮,那无底之处並不像平时噬尽眾生诸相般深不可测,反而有种清澈的明净凝敛其中,看得到的空间,触不得的遥远。他的肌肤本就苍白,此时更是不见分毫顏色,那种几近透明的白,使人错觉伸手能够穿透他的身体,不敢碰触,甚至不敢靠近。 九幽玄通生死境,炼毒化神,脱胎换骨。原本纠缠在血液中的药毒,已完全与他的精气神骨融为一体,助他突破第九重关口,功力几臻完满,但是,也將以更快的速度毁灭他的每一分血肉,再没有什么能够抑制。 涸源取水,却无法选择,只因濒临极限的身体已容不得他做任何选择。 温润如许的笑容,透过林间轻光飘落心中,痛如抽丝,凉若浮雪,子嬈却盈盈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角,娇声道:“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抬头依依看他,双眸纯净,流光如玉,若有万千幻象自那无尽凝视的目光深处飞逝展流,几多光阴,几多岁月,几多柔情,几多牵念…… 她的手是暖的,她的笑是暖的,她的眼睛是暖的,子昊轻轻穿掠她的发梢,轻抚多年之前竹林里,用娇嫩怀抱温暖他冰冷身体的幼小女孩,轻抚冷夜深宫黑暗中,用柔软低语缓解他彻骨剧痛的垂髫少女,轻抚红尘烽烟江山下,用纵肆笑容陪伴他孤独身影的嫵媚女子…… 二十年前王城中诞生的小小婴儿,二十年后芸芸眾生里唯一的牵绊,这一日,他岂会忘记? 子嬈嫣然一笑,眉目如画,“你答应过要陪我做一件事。” 他目光柔和,低声笑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今日出关?” 黑色的骏马,宽敞的马车,驶出楚都一路西行,日过中天,渐渐西斜,就这样不停不休赶了一天的路。 车子从外面看去普通,里面却铺著宽大舒服的狐皮软垫,一旁茶案,置了淡淡清茶,四角香炉,燃著裊裊云香,再往里一点,古琴棋枰摆放两侧,丝毫不觉拥挤,驾车的马又快又稳,茶盏中连水纹都不见一丝。 车中安静舒適,子昊身上搭了件披风,懒懒靠著软垫品茗养神,时而和子嬈閒掷双陆游戏解闷。子嬈若说起这几天各方势力的动向,或者帝都那边有什么要事,他便点头听著,若不说,他也置之不理,更不问到底去哪儿,什么时候到,仿佛就这样陪她一直走下去,哪里都无所谓,一方天地,安然自得。子嬈却分明有些心不在焉,手中简单的游戏,一路下来频频失利,竟是输多贏少。待她又失一局,子昊终於抬头,放下手中骰子看一看她,淡声道:“子嬈,你有心事。” 子嬈下意识便反问:“哪里?” 子昊微微笑了笑,丹凤长眸流出洞察人心的注视,“眼睛里。” 子嬈忍不住向车帘外瞥去,马车便在此时轻轻一震,停了下来。 阳光不知何时黯淡下来,车外很静,入目一片荒山野岭,半山坡上却突兀地立著一座气派的华宅。翠檐连绵,屋宇错落,这巨大的宅院几乎占满半座小山,比起楚都名门侯府亦不遑多让,然而在它周围,春意不在,万物消亡,唯有浮雾中大片大片的残石狰狞矗立,寂冷的灰色与夹杂其间惨澹的白布满山岭,一眼望去,悲风萧瑟,淒寒阴森,便像自万里春光突然踏入冥间死域,令人无端毛骨悚然。 “这里是巫府鬼宅,歧师的住处。”子嬈轻挑车帘,转过头来。 “嗯。”子昊垂眸,眼角一弯修长弧度,幽深如染。 子嬈抿唇,凝睫看他,“那天你答应过我,整整七年没有陪我过生日,你要补偿我。” 眼前黑沉沉的眸子无声一抬,仿若清流漾开深夜,一缕笑意隱约,子昊仍是淡淡“嗯”了一声。 子嬈自幼熟悉他的每一丝眼神,此时却觉异样,一时竟难辨他心中喜怒。未及说话,忽见子昊笑眸中闪过一道莫测浮光,他突然起身,一手撑在膝上,一手在她额角轻轻一敲,盯住她媚冶的瞳心,“又誆我。” 衣袖展落,他身上清苦的气息拂面而过,指尖有著冰冷的温柔。子嬈怔愕之间,他微微挑眉,逕自推门下车。 子嬈面上现出惊喜,急忙隨后跟上。此时深宅之前,没有丝毫预兆,大门缓缓洞开。 两盏灯火飘出,门內走出两个人,紧接著又是两个,一对一对,皆做仆童打扮,总共八人,后面復跟著八个垂髫女童,都是十余岁年纪,一般的衣饰装束,一般的行动步调,甚至一模一样的表情。 这些少男少女清秀的眉目,如笔描画,身上的丝衣也都光洁如新,脸上隱带微笑,以迎客的姿势恭立门侧。子嬈低声道:“是血蛊禁术,歧师最擅这种把戏。” 血蛊禁术源自上古巫族,將血虫毒蛊噬入活人体內,令其以血肉为食,繁衍生长。受术者在完全保持存活与清醒的状態下,肌肤五臟逐渐被蛊虫侵蚀,三个月內整个身体里生满密密麻麻的蛊虫,待到最后万蛊噬心,施术者便可通过蛊术操纵躯体,为所欲为。 血蛊控制下的躯壳,身体髮肤一如既往,但心神尽失,人如行尸走肉,蛊虫一旦脱离,人便即刻成为血水腐尸,纵使大罗金仙亦难挽救。二十年前歧师违反禁令私自研究此术,致受酷刑严惩,其后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大量製造蛊尸以供驱使。 “有请贵客——”同样的音调,自门前十六个人嘴中同时发出,空洞得像敲击朽木,说话之人眼中却有一点幽厉的血色,隱隱欲现。 子昊淡声吩咐,“你们在外等我。” 子嬈牵著他的手一紧,“我和你一起进去。” 子昊侧首,眼底暗色幽深,声音却温柔含笑,“我进去,你等我,或者你进去,我回去,给你选一个。” “可是,歧师……” 子昊一笑,“怎么,难道怕我应付不了他?” “不是这个。”子嬈无奈蹙眉,叮嚀道,“你莫要杀了他,他纵然该死,也不是现在。” 子昊点头,微笑依旧,“好,便依你。”轻轻一言,放手而去。 十余名仆童引路在前,身子僵直地穿过大门,手中灯火飘入阴暗的雾气中,犹如磷磷鬼火,忽明忽暗。子昊缓步隨行其中,一路深入,神容清冷。 这宅院占地极大,似乎也已经有些年岁,但里面並未完全竣工,远远看去,楼阁之上还有人在描绘彩画,水池之畔亦有工匠在砌石架桥,圃前两人正在掘土植苗,甚至假山之旁还有一个小女孩跑跳伸手,似在追逐一只翩躚的蝴蝶。 周围四处一片忙碌的景象,但却偏偏听不到丝毫声息,无论是描彩的画匠,还是砌桥的工人、嬉戏的小女孩,人人都停顿在当空,就像是在某个瞬间突然生生凝固下来,连那专注的神情、额前的汗滴、天真的笑容都未曾改变,一片栩栩如生,然而所有人,早已气息全无。 暗雾飘浮,尽掩天日。 整个宅中上上下下近百人,早在过去的某一日被同时夺去了生命,所剩余的,只是一具具毫无生机的躯体,保持著临死一刻曾经的动作与表情,化成一个诡异的世界。深宅之中楼阁森寂,阴沉沉不见尽头,唯有一角如雪的白衣在似乎隨时都会熄灭的提灯旁轻轻飘拂,最终深入宅心。 宅心主楼修建在一处空旷开阔的圆地正中,四面围墙高耸,子昊刚在楼前停步,宅中忽然响起尖锐的笑声。 (本章完) 第66章 巫府鬼宅(2) 第66章 巫府鬼宅(2) 一片阴风惨雾流窜翻涌,那笑声悽厉疯狂,似从地狱深处带著无尽的怨气四溢而出,一触墙壁,骤然迴响扩大,恍若厉鬼齐哭,血魂哀號,竟似要生生撕裂人心神魂魄,翻起腥风血雨。任谁刚从那样诡异的尸丛中走出,乍闻如此惨厉的笑声,也要心胆俱丧。 子昊目光倏地向上扫去,笑声传出的剎那,身形忽动。就听咔嚓喇数声碎响,他原先站立的地方砖石爆裂,无数细纹急剧延伸,整块地面瞬间四分五裂。 白衣一闪飘过,子昊重新出现在檐下,仍旧是负手而立,神色冷冷。 阴风激盪,厉笑未绝,不知从何处传来人声,“王上既然大驾光临,如何又却步不前,莫不是这一路光景惊了圣驾?”话声时而尖刻,时而森重,字字飘忽诡异,充斥整个空间,令人无法把握其准確位置。 子昊俊眸半垂,唇畔泛出一丝轻蔑的冷笑,那声音又多几分阴森,“入我巫府鬼宅,王上便要有些胆量才好……”刚说这几个字,子昊忽地一掠而起,直击悬掛主楼正中的牌匾。 那声音骤然中断,急急化作一声仓促的尖啸。 原本站在外侧的十余名蛊尸如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笔直飞起,同时攻向身在半空的子昊,以期阻挡他蓄满真气的一击! 疾风罩身,子昊头也未回,身子却在绝不可能的瞬间加速,一掌印实在那牌匾之上,又倏地借力后退,双袖一展,流云般扫向身侧。 两排蛊尸直飞出去,结结实实撞上围墙,双侧高墙如遭千斤重击,轰然倒塌,连同楼上牌匾碎落的声音,一时不绝於耳。 眼前一片幽蓝利光急闪,两柄抹了剧毒的剑刃刺向胸口! 子昊飘身而落,隨手前挥,袖中指风透出,数道玄通真气破空疾射。 阴雾之中忽有精光迸现,那蓝芒似被迎面击散,嗖地消失了踪影。 振袖负手,子昊静立於数步之外穿透飞尘冷眼看著楼下阶前,同样,那里也有一双恶毒的眼睛正盯著他。 “原来上门求医,是要先拆楼砸墙伤人的,如今王族行事,真叫人长了见识!”过了半天,那人才阴惻惻开口。失去了以四周高墙为基础的回声阵,他的声音虽依旧尖枯刺耳,却难再像之前一样借內力攻击人心神。 子昊冷冷道:“我王族如何,你还不配评判。” 他方才迫敌现身、摧毁阵法、击退蛊尸、阻断杀招,看似轻描淡写,歧师却已在鬼门关上转了两圈,最后一招硬拼,被九幽玄通真气侵入经脉,现在半身经脉都在麻痹当中,几乎动弹不得,知道凭武功决计占不了便宜,心中立刻转了几番盘算,“好个九幽玄通,哼!你可以回去了,若只是剧毒缠身便罢了,已到了这般地步,还来找我做什么?” 子昊道:“你无法可解?” 歧师两眼一翻,“九幽玄通出自巫族初代长老之手,巫族心法皆源於此,但所有人都只修习巫术,真正的玄通心法代代相传,却无人敢碰,只因这功夫违逆常理,借剧毒淫浸经脉,催炼真元,毒与精气神同在,与骨血肉相融,毒在则煎心熬骨,毒去则功废身亡。就连我这样用毒的行家,也不敢尝试那万毒噬体的滋味,你自寻死路修炼这种功夫,怨不得我不救!” 他这边一通长论,子昊听完,一点头,“很好。”转身举步。 歧师不由一怔,眼见他头也不回扬袂而去,忽地以掌击地,飞起拦向他身前,“你既来求医,如何就这么走了?” 子昊道:“我何时说过求医?” “不来求医,你难不成特地来拆墙杀人?” “漏网逃犯,取你性命又如何?” 歧师眼中阴冷的光闪了一闪,“王上可要三思啊!” 子昊隱隱一笑,点了点头,“说得也是,二十年前王族曾因九公主诞生饶你一死,今天是子嬈生日,让你多活一时倒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歧师脸色骤变,眼中戾气大盛,盯他片刻,忽然间对天狂笑,声音悽厉似鬼,透出无比狠毒的意味,“二十年前王族饶我一死?若非我自己逃出天牢,你们岂会当真容我活下去?我这双腿便是毁在你们手中!”他说话时面色狰狞,眥目相视,盘坐之处,两腿膝盖以下空空荡荡,利光闪动,却是两柄淬了剧毒的短剑,“就凭你们王族,以为断我一双腿便能奈何得了我吗?告诉你,无论是谁,要杀我歧师都是妄想!” 子昊目光这才往他那边一带。当年歧师脱狱而逃,乃是惊动帝都的一件大案,只因逃走的不止他一人,同时还有死牢之中关押的数百名重犯。而且最为诡异的是,原本守卫天牢的近千名侍卫眼见重犯越狱,竟无一人阻拦,反而替这些逃犯拼死挡下王城守军。 那一夜王城大乱,近千名侍卫浑若鬼邪附身,发疯一样四处乱冲,见人便砍,遇人便杀,断手残肢毫无知觉,无论何人,只要被他们缠住便非死即伤。最后这一千人,竟逼得守城將领连夜请命,调动了五千禁卫军以强弩镇压,全部射杀殆尽。等到骚乱平息,所有犯人早已逃出王城,歧师更是从此踪跡全无。 断腿之人,如何能够逃走,又逃到了何处,竟能避开之后所有追杀? “那晚你並没有离开天牢,当时若有一人回头仔细搜查牢房,你便必死无疑,哪还能在此处大言不惭?”子昊冷冷丟出一句,歧师眼神陡利,“你说什么?” “你那时重刑待死,虽用邪术造成那样大的混乱,却根本走不出王城半步。设法放走所有重犯不过是想让人以为你趁乱逃脱,引得影奴和巫族出动追捕,而自己则一直藏身在王城之中。即便当晚没人发现你,事后只要封锁王城严加搜捕,你便难逃一死。再退一步,即便一时搜不到你,只要严审那个帮你脱狱、庇护你养伤的人,你还能藏匿多久?” 歧师阴森森道:“我要走要留,何用別人庇护?” 子昊道:“巫族那些奏报瞒得过钦天司和先王,却未必能瞒过所有人。当时负责处理你的案子,曾进言先帝杀你不祥,当晚入狱提审过你的卢狄,不是你的同谋吗?” 歧师目光闪烁如刀,“那时候进言赦我的不止一人,你凭什么断定是他?” 当初子嬈入楚寻找歧师,子昊虽说不管,却怕她大意吃亏,曾调来宫中所有与歧师相关的记录仔细翻看,以便掌握情况。这一番察看,前后联繫,早將当年整个事情推断清楚,以他的心智,猜出歧师同伙的身份自非难事,“是与不是,你知他知。” 歧师桀桀怪笑数声,森然道:“二十年前你还是个吃奶的娃娃,今天居然能將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比当年那些睁眼瞎子强多了。至於是不是卢狄,不如自己亲口问他,他现在说不定正被你踩在脚底下。” 阴雾浮涌,周围景象忽隱忽现,露出四面延伸的甬道。 一块块白骨整整齐齐拼聚成路,若仔细分辨,甚至可以清楚看出哪一块是人的头盖骨,哪一块是大腿骨,哪一块是胸肋,哪一块又是肩胛。当年前歧师脱狱之后,同为巫族三大长老的卢狄不久便失去踪跡,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想却早已成了这巫府鬼宅的路石。 子昊淡淡瞥了一眼歧师,“我若早生二十年,你便早已为鬼二十年,你该庆幸自己走运。” 歧师心中大怒,几乎忍不住再次出手,却想到九幽玄通的厉害,急促呼吸数次才克制下这衝动,“我若为鬼二十年,你今日恐怕便要后悔莫及!別以为我答应了別人替你解毒……” “我却从未答应要你解毒。”子昊打断他道,“你若想我像別人一样求你医治,藉此机会折辱於我,以报当年受制於王族之仇,这番主意我劝你还是打消了的好,免得自取其辱。” 歧师被他一口道破心思,半天未语,只盯著他不放,目光阴沉变幻。忽然间,他桀桀乾笑几声,低头道:“罪过罪过,想必是刚才言语衝撞,得罪了王上,还望王上息怒。我岂敢动那样的主意?这条命还要请王上开恩放过呢。” 子昊似笑非笑地看他,他越髮带出几分恭敬来,“不知王上肯不肯赏脸让我诊诊脉,九幽玄通的毒非同小可,拖延下去,真伤了龙体可不好了。” 这突然阴阳顛倒的大变脸,前倨后恭,判若两人,亏得他能转眼为之,竟无分毫滯涩,子昊却连一丝惊讶也无,挑唇淡道:“你求我诊脉,刚才不是说过无法可解吗?” 歧师赔笑道:“不试一试怎敢断言?王上请这边坐,容我诊断过后再说。” 侧身往旁边青石桌前一让,子昊竟依了他,近前落座,將手平放桌上。歧师刚刚抬手,忽听他淡淡道:“手下偷袭扣我脉门这种事就免了吧,一双腿已经断了,再折了手可就真成了废人一个。” 歧师脸色微变,唇角忍不住一抽,口中却道:“王上说笑了。”手底落实,自將已到了指尖的內力收敛,不敢妄动半分,倒真是用心诊断,一边切脉,一边闭目、侧首、皱眉、摇头,脸上也不知换了几多表情,不停地念出一些毒药名目,“九步仙、朱弦草、无咎子、醉顏酡……嘖,居然用血顶金蛇以毒攻毒,真是不要命了。”手指起起落落,瞬间变换数种手法,忽然抬头看了看他,似有些惊异,“难怪,你竟强行突破了九幽玄通生死境,將攻向心脉的毒性生生压制下去,重新散归气血。哼!经年累月的剧毒,单凭內力压製得了几次?何况功力越高,反噬越是厉害,到时候发作起来周身真气逆流,毒侵骨肉,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过一会儿,又道,“思虑太重,劳心伤神,以至心脉大受亏损,气血虚弱难继。我敢断定,即便没有剧毒引起的疼痛,你每天也睡不上一两个时辰,如此下去,就算是正常人都要大损寿数,何况这样的身子。唔……不久前还曾受过重伤,事后未曾休养得当,雪上加霜……” 子昊听得不耐烦,將手一撤,道:“多少期限?” 歧师眯著眼算计,“照这般下去,即便借那蛇胆的神效,能熬到今年冬天便算奇蹟。” 一语断生死,巫医歧师虽无恶不作,但论医蛊之术,他若认了第二,天下恐怕无人能做第一。歧师暗中观察东帝神色,原想他再定的心性,面对生死之期也要流露惊恐忧怖,谁知抬眼间竟见一缕淡笑自他唇边闪过,几疑自己看了眼,再加一句,“我若不出手救治,王上你就只有这几个月的时间了。” 子昊侧首,微微挑眸,“脉已经诊完了,状况你也弄清楚了,何必还要装模作样,不如说说你现在已经想了多少阴毒的法子出来,慢慢折磨我泄愤?” 歧师额前青筋突跳,终忍无可忍,“王上难道不想多活几天吗?” 子昊看戏一样,轻笑一声,“看在子嬈的面子上,我给你一次机会。在药中暗弄手脚这种事,想必你是驾轻就熟,蛊毒也好,血咒也好,手法都放高明些,可別平白辱了巫医的名声。还有,我没那么多閒空再来你这鬼宅子,若想替我诊治,你便自己搬入楚都去,至於这鬼宅……”眼风一扫,“我看著极不顺眼,你还是趁早一把火烧了乾净,否则,我便亲自派人动手。”话已言尽,无须多留,起身扬长而去。没等走出大门,身后真气狂涌,一阵坚石碎裂的声音遥遥传出,几乎连整座宅子都震了一震。 施施然负手前行,歧师砸桌震地的动静听在耳中,子昊唇畔那丝若有若无的痕跡渐渐扩大,迈出大门看到迎面俏立的子嬈,不由扬眉一笑。 雪衣当风,雪样容华,一笑明朗飞扬,照亮天地人间,一笑恣意纵横,倾折俗世红尘。 车旁两人,生生愣在那里,竟被这灿然笑容逼得不能直视。阶前一人,凝眸相视,忘了前世今生,痴了心魄神魂。 这才是他的笑容,如此男儿,如此风华,如此放纵,如此不羈的笑容。 子嬈轻轻地、轻轻地弯起唇角,无限欢喜,化作温柔,化作千丝万缕倾情似水…… (本章完) 第67章 无名小镇 第67章 无名小镇 马车不疾不徐地向前驶去,车厢中不断传出阵阵笑语,女子柔声清媚,男子淡笑低沉,可以想见车內是怎样的轻鬆,怎样的温暖。微风吹得轻衣飞扬,十娘唇角含笑,转头和聂七对望一眼,聂七腾出一只手来环住她肩膀,这一刻,一双情人,心里眼底都是柔和。 靠著聂七的肩膀,十娘忍不住轻声道:“你说,主上身上的毒到底怎样了?公主也真是奇怪,怎么一句不问,倒像没事人似的。” 聂七道:“主上心里定了的事,问不问有什么区別吗?” 十娘道:“自是有区別,你忘了,咱们先前都以为主上不会去见歧师,现在公主不也劝他进了宅子,见了大夫?” 聂七笑道:“既然进都进了,见都见了,你什么时候又见过主上想做的事做不成?” 十娘凝眉细想,便也笑了,是啊,只要是主上想做的事,哪里还有不成的,只要主上肯做,哪里有什么人能难得住?听刚才那宅子里的动静,怕不是有人吃足了亏敢怒不敢言,窝了一肚子火,却拿石桌来泄愤?不由又是一笑,神情艷艷,看得聂七一瞬失神。 如许黄昏,如许晚风,前方有路,不知通向何处,车中两人不说不管,车前两人放马向前,这一日有人相伴,这一刻並肩同行,天大地大,光阴寸金,何必管它去哪儿,何必计较太多? 离了野岭荒村,穿过一方小镇,街道上人声往来,热热闹闹的叫卖,熙熙攘攘的行人,有人討价还价,有人脚步匆匆,多数人脸上掛著笑意,温暖而真实。在足够强大的楚国护佑之下,战火未曾波及的地方,人们的生活如此安寧,红尘一隅,平凡一刻,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左右没什么急事,聂七和十娘特意放缓马速,私心里都想著车中两人能多享受一下这样的閒暇。便在这时,长街前端突然传来一阵疾风般的马蹄声。 这种小城镇,街道並不像上郢城中那般宽阔,两面摆了不少买卖的摊子,容一辆马车驶过已经有些勉强。十余骑快马瞬间奔至近前,眼见撞上马车,当先一名劲装女子低声轻斥,座下骏马四蹄腾空,飞越旁边茶摊桌椅,速度竟丝毫未减,落地疾驰而去。身后眾人如法炮製,无一受阻,急尘滚滚,一行人转眼消失在街道尽头。 这一群人鲜衣怒马,骑术又如此精湛,惹得整条街的人纷纷侧目。车帘微动,被一只纤纤玉手挑起,“是跃马帮的人,这么急匆匆地干什么?”子嬈向外瞥去,突然间羽睫微扬,魅影之下便流出几分別有意味的清光,对子昊道,“我们去看看如何?” 子昊头枕手臂,正躺著闭目养神,听这说辞便知她心里打什么主意,“人家赶人家的路,又没招你惹你,你倒去惹是生非。” 子嬈眼梢一挑,“谁说没有招惹我?上次灃水渡的事可没少了跃马帮一份。” 子昊这才睁开眼睛,看了看她,笑了一笑,“灃水渡,他们是得罪了你,还是夜玄殤?” 子嬈漫然转眸,“那还不是一样,反正我小心眼,就记了这份仇。” 子昊眉间淡淡蕴笑,点了点头,拉了她的手顺势起身,懒懒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他们今天不走运。”下一刻,两人已在车外。十娘和聂七急忙勒马停下,子昊向后摆了摆手,笑道:“不必跟著,我们去去就回。” 此番墨烆和商容手下的影奴都没有跟来,聂七自然不放心,“主上!”十娘一拉他手臂,低声道:“就这一天,隨他们吧,反正两人一起也出不了什么事,咱们远远照应著就是。” 聂七道:“你没听公主说要去跃马帮寻事,万一出什么岔子,回去怎么交代?” 十娘笑著抬头示意,“怕什么,你看这样子,什么时候追得上?” 晚风之中,且走且行且说笑,子嬈笑吟吟地拖著身边人,虽往快马离开的方向去,倒也不急著追踪。街上各色行当应有尽有,往前走了也没多远,却停下几次,不是看那脂粉绣摊,就是看那当街求卖的字画,不亦乐乎。拐角处一个普通的摊子,围著三五个小孩,摆摊的老者正给孩子们做著什么东西,四周飘著香甜的味道。刚刚还要去管跃马帮閒事的人,现在饶有兴趣地在摊子前驻足,子昊也不催,站在她身旁閒閒相看,满眼笑意深深如许。 片刻之后,几个孩子每人拿了个小人嬉笑而去,子嬈俯身问道:“老人家,这个是……可以吃的蜜吗?” “唔。”老者手中蜜色晶莹,女子笑眸剔透,神情却如刚刚雀跃离开的孩童,满是新奇满是笑,半是探寻半是疑。 “蜜塑人,既能吃得也能玩得,现做现卖,两文钱一个,两位可是感兴趣?” “老人家手底功夫精彩独到,真是难得一见。” “客官过奖了,討喜取巧的小玩意儿,平常得紧,有什么独到不独到。” “以指为笔,以蜜为画,方寸之间绘人作物,行云流水有如神助,如此画功已然非同寻常。钵中蜜不需熬製,出时稠浓厚重,落时温烫薄软,落案之后凉若脆冰,凝而不融,『火寒掌』阴阳变幻,真气拿捏出神入化,当世间有这般造诣的大概找得出三两人,但能身处市井之间,做孩童之戏而悠然自得者,恐怕唯有一人。”白衣男子含笑开口,温文尔雅。 “莒山樵枯、虚岭仲晏、江海天游,武林前辈有三隱,前两人半隱山野半在朝,唯天游子前辈游戏江湖,无踪可寻,今日有幸得见真顏。”玄衣女子微微欠身,话语清灵。 斜阳光远风颯颯,眼前一对神仙样的人物,男子迎风翩立,一身雍容清静出尘,女子风华媚肆,一笑生艷绝世脱俗。那老者伸手捋须,忽然哈哈大笑,目里精光隱现,一扫老迈之气,“不得了,这两个小娃娃难缠,莫不是那两个老傢伙的徒儿来了?” 子昊隨口道:“先前曾听长辈提起,当初帝都生变,幸得旧友相助……” 他话才说一半,天游子神情大变,急忙掩耳,“慢慢慢!莫要再说!两个老傢伙遭了这么多年的白眼还不死心,居然叫小娃娃来游说我。老酸儒千挑万选收了你这徒儿,兴兵伐国、运筹天下的大道理想必没少教你,这番话什么时候听都浑身不自在,早知道当年不管那档子閒事,他一把火烧成了灰我还耳根清净。回去告诉你们师父,我这小隱之人,比不得他们那般境界,大隱於朝的事做不来,他们自己要去蹚这天下浑水,莫来害我!” 不由分说,一通话劈面掷来,教人连半分插嘴的余地都没有,看那样子恨不得弃了摊子扭头便走。子昊和子嬈诧异对视,听这话中有话,定是闹了误会,目光一触,两人眼中不约而同闪过丝戏謔的光芒,竟有那么一点点狡黠的味道。 子昊看著那摊淡淡笑道,“前辈此言差矣。退而隱者,处江湖之远,居庙堂之高,行市井之乐,享山野之閒,岂能以大小论之?真隱隱於心,无事不可为,前辈何必因此同老友生分?” 天游子白眉微掀,“小娃娃绕著圈子替你师父骂我呢?你这意思是我若无意助他,便是心性不定,只能借山野江湖隱身避俗,自充高人装模作样?” 子昊唇畔含笑,“前辈心底分明,他人纵然议论是非,又算得什么?难道,还怕和我们这晚辈閒聊几句?” “小娃娃好利的口舌!”天游子轻哼了一声,“你师父认识我几十年了,至今也未能说动我帮他半分,教出个徒儿来又能强到哪儿去,我倒要听听你有些什么说辞?” 子昊俊眉轻扬,笑意从容,“前辈要做的事,何需我来游说。昔年后风国破,前辈一人独入三十万楚军大营,劝得楚王放弃屠城之举,保全五城百姓性命;穆伐欷国,前辈与其大將城下谈兵,口舌攻伐,迫得穆军一將未发,直接退兵而去;前辈之隱,隱於天下,率性隨心,俯仰无愧,岂任世人指点,我又为何要劝?” 冥衣楼散布天下滴水不漏的线报,九域诸国多少秘事都瞒不过东帝耳目。这两件事天游子当时乘兴而为,功成而去,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突然被人当面道出,鬍子一动,目光灼灼向他扫来,忽道:“你不是仲晏子的徒儿,那老酸儒教不出这样的徒儿。”说著看向子嬈,仔细打量,“不对,不对!” 子嬈在旁笑得嫵媚,“我们可从没说是谁的徒儿,也懒得管那天下閒事。”將手向子昊一指,“我只是路过摊,看得有趣,想请前辈按我哥哥的模样,做个小人来玩。” 天游子愣愕,子昊唇角微抿,子嬈调皮心起,伸出两根指头向前晃了晃,“两文钱一个小人,前辈既然认识我们家长辈,总不好意思原价照收吧,三文钱两个行不行?” 见她一本正经地討价还价,子昊闷咳一声,再忍不住笑。天游子在仲晏子还是洛王的时候便与其交情匪浅,彼此知根知底,这时仔细一想,隱约便猜得了两人身份。他生性豁达洒脱,浑不在意刚刚闹了一通乌龙,弄明白他们不是来当说客的,顿时心情大好,听子嬈这般玩笑,便將双目一瞪,“三文钱两个?我被那两个老傢伙没完没了烦了十几年,这笔帐还不知找谁算呢?看在他们面子上,一两楚金一个卖你。” 时下诸国以楚金为贵,一两楚金几乎可供一户普通人家小半年生活,买个人更是天价,子嬈却拍手道:“哎呀!前辈若这么说的话,一两楚金可太便宜了。我们家那位长辈啊,好好的逍遥日子不知享受,偏要去操天下的心,劳自家的神,从楚国闹到九夷,从九夷闹到帝都,害得大家都不安生。有这一个便罢了,竟还有个老道士肯帮他,有个老道士还不够,居然还来搅前辈的清閒,真真是大不应该!”张扬放肆的九公主,可没东帝面上那份清淡平和,非议长辈这种事情做得那叫一个顺理成章,恐怕私心里早將九夷之战、王族之难、楚国之图谋、九域之变乱等等等等所有麻烦事都算在了当年栽在凤后手里,如今扶助皇非的洛王头上。 天游子驀地仰首长笑,大声道:“有趣有趣,你这女娃娃有趣,好久没听人说话这么顺耳了!今天这番话若让那老酸儒听见才叫痛快!” 子嬈抿唇笑道:“还是前辈眼明心亮,不去自找麻烦,如今这番逍遥岂不羡煞旁人?” 这一老一少你一言我一语,倒似成了知己。子昊在旁听著,忽然间,极轻极轻地笑了一笑。那笑中意味並不十分明朗,黄昏的街道之上行人渐稀,他一身白衫隨著暮风轻轻飞扬,透出几分瀟洒,几分清寂,望向远处的目光却又平静得仿若融入了茫茫天地之间。 一句话多少恩怨,十余年多少艰难,他似乎从未想过该怨恨何人。虽说洛王愤於当年之事一意復仇,利用楚国推动九夷之战,险些覆亡帝都,如今他培养出的皇非依旧是一切布局中最大的变数,但若非这些年他藉助皇非稳固强楚,一直牢牢牵制著宣、穆两国,帝都怕也早已岌岌可危。 九死一生的恨,刻骨铭心的仇,洛王子程,却根本自始至终就对这场倾国而至的復仇有所保留。 这人世间,其实谁也没有资格隨便品评別人的选择,只因为无论如何,你不会是那个人,不会知道他担负著什么,经歷过什么,爱著什么,又恨著什么。 谁也不是谁,谁也別说谁,谁也莫笑谁。倾国血战,天下杀伐,都在一笑间淡淡消泯,此时的东帝远离那高高在上的九华殿,远离那纷爭中心的楚都,白衣翩然的男子,安静地微笑,安静地陪伴著他想陪伴的人,眉目温柔。 子嬈在旁和天游子聊得兴起,非但哄了几个活灵活现的小人来,天游子还收了摊子一路同往家中去,置了酒菜,燃了灯烛,大有彻夜长谈之势。 夜幕终於降临,满天星月,满院微风。窗子上透出明亮的灯光,屋里不断传出豪爽的、清艷的、低雅的笑声。 杯盏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子昊知道子嬈能喝点酒,却第一次发现她居然这么好酒量,第一次见她纵酒欢謔笑容如此美丽。席间论古谈今,品评武林天下,子嬈知道子昊能言善辩,却从来没见过他也有得理不饶人的时候,从来没想到他也会为一式剑招和人爭论打赌。 天游子对子昊一直不沾酒杯觉得十分不满,和他连赌了三次,连输了三次,连罚了三杯,第四次终於贏了他一招,酒却被子嬈劈面抢去。 天游子好不容易得了这机会,当然不肯让人替子昊罚酒。子嬈正和他胡搅蛮缠,那酒杯却又一闪,被子昊抬手抢了回去,笑说堂堂男儿愿赌服输,岂可令女子代饮? 一饮而尽杯中酒,再倾琼浆论输贏,子嬈轻嗔薄恼,天游子笑呼痛快,子昊侧身帮子嬈斟满酒,低声和她赌方才那是今晚唯一一杯酒。於是这一晚,天游子再没逮著机会罚酒,却陪子嬈將两坛美酒喝了个底朝天。 隨遇而去,一夕相交,忘年之人,把酒畅谈,人生值得一醉的事,无非如此,人生一刻的开怀,无非如此。 许多年以后,子嬈常常想起这一天,这一夜,这个普通的小镇,这时候只属於一个人的子昊。 这一天他放下一切,陪她做她想做的事情,这一天他无所顾忌,未曾吝嗇分毫的笑容,这一天他挥洒言笑,纵谈天下风云,这一天他却不再是担负了所有、隱藏了所有的东帝…… 然而这一天过得那样快,灯焰残,酒色寒,长夜尽。 天色微明时,漫漫星隱时,马车扬起轻尘,驶出小镇,沿著既定的道路,笔直前行。 (本章完) 第68章 红粉帮主(1) 第68章 红粉帮主(1) 入了楚都地界,水路四通八达,远比陆路要平稳舒適得多,聂七请示过主上后,传令部属前来接应,一行人弃车登船,南入楚江,直往上郢方向而去。 舟船迎风鼓帆,行程异常轻快,很快上郢城遥遥在望。聂七登上船头,深吸一口江上清爽的空气,对隨船而来的商容道:“还是商公公想得周到,有你带了影奴来,我和十娘总算可以鬆口气了。” 商容白眉淡垂,微笑道:“楚国毕竟不是帝都,我早说多派人跟著,万一遇上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偏生两位主子都任性,这两天著实辛苦你和十娘。” 聂七搭剑在肩,神情爽朗,“一路都还顺利,只是万幸公主没招惹跃马帮,否则便会有点儿头疼了……”话音未落,忽然举目前望,“咦”了一声,皱了眉头。 迎面江上,正有一艘双头巨舟乘风破浪,向他们这个方向急速驶来。 巨舟之上风帆全部张满,显得极具气势,一面绘有跃马帮標誌的大旗当空飘扬,甲板中心建有三层宽阔的楼舱,並设有女墙防护,一眼望去,颇有几分战船的味道。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望台之上有人发出號令,旁边隨护的数艘赤马舟全速前进,凭藉船身轻巧的优势抢先赶向冥衣楼座船。 巨舟速度稍缓,望台处再次號令,船上五面风帆迅速放落,与此同时,船腹两边齐刷刷探出两排船桨,整齐划一地向后打入水中。在离冥衣楼座船不远处,巨舟徐徐停泊在江面之上,庞大的船身仿若一幢高耸的楼台,令人不容小覷。 十娘在巨舟出现的时候便已赶来最上层甲板,只见那高台之上站著十余名锦衣人,当中一名身著劲装的年轻女子,面若桃眉若柳,一袭鹅黄色披风迎著江风翻飞飘扬,衬得佳人娇美之中不失英气,十分惹人瞩目。她和聂七交换一个眼神,认出这一群人正是先前在小镇中匆匆赶路的跃马帮帮眾。 这时商容早已消失在船头,手下影奴亦隨之悄无声息地隱入各处。场面上的应对自有聂七他们处理,除非对方威胁到上层船舱,否则他们不会轻易暴露实力。 巨舟停靠之后,船上眾人先后自高台掠至船头,所处位置和站在上层甲板的聂七他们正好平视。那劲装女子抱拳扬声问道:“敢问船上可是冥衣楼能说得话的人?跃马帮殷夕语有礼!” 来人正是跃马帮帮主殷夕语。隔著如此江风,她的声音亦能清清楚楚送到对面船舱,聚而不散,悦耳动听,可见內力修为不差,身旁跃马帮上郢分舵的精英,也无不是百里挑一的高手级人物。跃马帮如此阵势,显然是针对冥衣楼而来,除了面前这艘楼船之外,约有二十余艘快舟四下分散在江面之上,害得过路船只全部远远绕开方能前行。 “我不去惹她,她倒自己找上门来。” 舱中帘下,泠泠微光照落几分浅影,白玉般的手,轻轻放下了玉盏,倚案而坐的女子凤眸一挑,温柔不再,冷笑清利。对面男子,面色淡淡,深眸似海沉静,似是对外面一切无动於衷,却极轻地牵了一下眉梢。 “冥衣楼与跃马帮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却三番两次挑衅生事,可是觉得我冥衣楼太好说话?”船舱中传出女子淡淡话语,分明清柔媚人,却如一川冰水徐徐流淌,无比清晰地溅入每个人的心间,连这初升的阳光也多了几分凉意。 聂七转身恭声道:“楼主,区区小事何需劳您费神,交给属下处理就是。” 那柔媚的声音清清冽冽,依稀含笑,“没见人家帮主来了,咱们总不好太过怠慢,免得传了出去,叫人说咱们冥衣楼和那些不入流的小帮小派一样,不知江湖规矩。” 殷夕语闻言略蹙了下眉,但听这船上之人竟是从未有人见过真顏的冥衣楼楼主,不免又有几分诧异,放缓语气道:“冒昧阻拦楼主座舟,我们在这儿先行赔罪,只是有件急事想要请问,听说贵帮前些日子得了烛九阴的蛇胆,不知楼主肯不肯將其出让?” 殷夕语为救弟弟性命以重金请彦翎代为寻找蛇胆,却因夜玄殤暗中阻挠,一时查不到究竟。少帮主命在旦夕,跃马帮上下想尽办法延医求药,最后找上了巫医歧师。昨日殷夕语快马飞骑赶去鬼宅,亲自上门,歧师自不会有那份好心肠救人性命,却別有用心地將蛇胆的下落透露给了跃马帮。 殷夕语得到这消息,即刻调动附近分舵所有部属全力寻找。子嬈他们兴之所至,在小镇中耽搁了一晚,殷夕语却是快马加鞭,一夜未曾合眼,结果竟赶在了他们之前。待回到楚都,收到其他部属传来的消息,得知要找的人已经改走水路,便立刻出动舟船沿楚江一路迎来。 子嬈虽不知是歧师从中挑拨,更不知跃马帮这一夜如何辛苦折腾,但那蛇胆既是为了子昊医病,自是绝无出让的可能。何况一趟魍魎谷欠了夜玄殤极大的人情,对这曾助太子御追杀夜玄殤的跃马帮,著实只有生事的心,没有客气的道理,“蛇胆是在我手里不错,但可惜,我对帮主的提议没什么兴趣。” 殷夕语听说蛇胆果真在冥衣楼,心中大喜,即刻道:“只要冥衣楼肯出让蛇胆,价钱请隨便开,跃马帮可以接受一切条件,绝不討价还价!” 船舱中驀地传出一声轻笑,“好大的口气呢,跃马帮富可敌国,想必是钱多得不完了。好啊,殷帮主既然这么大方,我也没有放著金山银山不赚的道理,你拿十万楚金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何?” 听得对方这般漫天要价,巨舟上人人面露怒色。殷夕语將手一抬,示意属下不要妄动,隱忍道:“舍弟身中剧毒,急等这蛇胆救命,我们是诚心诚意前来相商,確实情愿以高价购药,楼主若肯成全,跃马帮上下定然感激不尽!” “你弟弟等蛇胆救命,难道我千辛万苦取那蛇胆是用来玩的?我若用十万楚金买你性命,敢问殷帮主,你卖还是不卖?”船舱中那冷淡的声音如冰似雪,殷夕语脸色一变,身旁上郢分舵舵主解还天忍不住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帮主以礼相商,你如何这般出口伤人?” 怒斥之声未落,眾人耳畔轻轻响起低柔的笑声,那样动听的一声笑,仿佛在每个人心底深处渺渺迴荡,柔柔流连,舱中女子的声音隨之魅然飘出,“恼了吗?商量不成,是不是想强取豪夺了,怎么还不动手?” 话声笑声如风拂卷,四面荡漾而来,解还天首当其衝,只觉心头气血直衝,一股激愤难以抑制,竟恨不得立刻摧毁对方的座船才得痛快。他心知不妙,当下低喝一声,想要强稳心神,殷夕语离得最近,猛见他半边脸上狰狞可怖,另外半边脸却苦苦挣扎,似是人陡然分裂成两半,心头不由一惊,未及有所反应,解还天已忽地腾空而起,身如鹰隼扑下,手底不受控制地挟了十成功力向对面船头击去! 殷夕语见状不妙,手中一道银鞭嗖地射出,拦向他身前,急喝道:“解舵主,不得无礼!” 解还天得她一阻,手掌顺势斜引,轰然巨响声中,聚了平生功力的一掌击向江中,一道水柱冲天而起,激得那大船都是一晃,四周小船纷纷急避。 “好掌法!”聂七劲喝一声,撮掌迎往落向船头的对手! 漫天水之中,两人砰地硬对一掌,都被对方浑厚的掌力震得向后退去。 聂七后挫半步,隨即稳住身形。解还天却借反震之力凌空一个鷂子翻身,眼见落回己方船上,身前忽见玄影飘闪,一道掌风无声无息,袭面而至。 解还天大惊失色,匆忙之下回掌相迎,身处险境,体內真气自然流转,这一掌凌厉无匹,直追先前一击! 漫漫幽香,流风飘散,忽然之间,那玄衣女子在与他错身的剎那,轻轻笑了一笑。 一笑魅色绝尘,眾生万象仿佛都在那如水似墨的眸中流漾,於极清中生出极致的嫵媚,极致的妖嬈。那一刻的念头,只觉这一掌若是击下,定要痛悔终生,掌力將吐,手下几乎已触到那温软的娇躯,解还天竟然在瞬间强行撤去掌力。 如此做法,无异於將这一掌凝聚的功力悉数击向自身,经脉剧痛之下,解还天口中鲜血疾喷而出,人便带著一蓬血雨重重坠向甲板。 玄衣女子轻声低笑,原本攻向他心口的一掌向侧斜飘,电光石火之间,已和殷夕语连对三掌! (本章完) 第69章 红粉帮主(2) 第69章 红粉帮主(2) 一掌三重玄阴真气,三掌连绵不绝,如潮飞涌,殷夕语武功本不弱,但猝然迎上这样诡异的掌势,一时也吃了暗亏,顾不得去想对方何时从对面船舱到了眼前,厉声娇叱,银鞭抖出万点寒星。 玄衣魅影半空飞转,点点水光溅作碎冰,挟了锋锐真气直袭殷夕语周身要穴。殷夕语被迫急退,就这一剎,那玄影已飘入扑上前来的跃马帮眾人之间,纤指仿如繁变幻,长袂行云流水扫过,一只只墨蝶迎风绽现,溅落丝缕金光银芒,在每个人身旁若隱若现。 天光如金,蝶舞如幻。 足踏船首当风而立,玄衣女子在那纷紜金芒中冷冽一笑,指尖无数真气炫出,有若实质一般当空四射! 万缕冰丝交织出一片空灵冷澈的光华,凌空投向跃马帮诸人。“不好!”殷夕语脸色遽变,但已不及提醒眾人退开,手中银鞭凌厉无匹直袭子嬈后心,情急之下倾尽全力,不惜两败俱伤迫她回身自救。 便在这千钧一髮之际,冥衣楼船上忽有白光电射而出,疾奔两人之间。 殷夕语银鞭一滯,人在半空中被一股柔和的劲道送出战圈,而那白光去势不衰,径直破入那片夺命的丝网之中。 万千冷光好似江河入海,不约而同地向那细微的光点涌泻而去,炫目光华消隱退散,瞬间涓滴无存。殷夕语匆忙中只见白光轻闪,倏地没入对面船舱帘后,依稀竟是一个小小茶盏。 那船舱中隱约传出一声低咳,有个温雅的声音淡淡道:“子嬈,莫要胡闹。” 云光縹緲,江风朔朔。船头之上玄衣女子发如云墨飘扬纵肆,一双凤眸斜斜挑视眾人,惊心的冷,夺魄的魅,幽艷杀气迫人窒息。 满船跃马帮眾似被慑住,无不僵立当地,多数人尚不知方才已是死里逃生,更不明白自己怎会莫名其妙便和对方动起手来。 玄衣女子微微转眸,看向身后座舟,似是幽幽轻嘆了一声,却又在眾人的注视之下,忽地漫然一笑。 仿若天日破云出,明媚阳光遍洒长江,清波耀目,便见她隨意將袖一扬,身畔旋绕的墨蝶消失不见,泠泠开口,“跃马帮这两日运气好,既然有人护著你们,那今天暂且作罢,若下次再这般仗著人多就上来打打杀杀,我可没那么好耐性了。” 正被两名属下扶著,刚刚缓过气来的解还天怒视於她,“分明是你以妖术乱人心神,我们何曾先动过手!” 子嬈挑眸,唇畔隱隱含笑,“奇怪了,我以妖术蛊惑你们来杀我吗?这话听起来好没道理。倘若当真如此,你方才一掌便可將我重伤,干吗自己又生生停住?想必是知道错了。不过,你即便觉得理亏,也不用这样自残谢罪啊。” 这一番强词夺理偏偏叫人无从反驳,直堵得解还天真气逆冲,险些又一口鲜血喷將出来。殷夕语及时渡入一道真气助他压下伤势,目光一扫,制止復被激怒的部属,沉声道:“冥衣楼与我跃马帮虽无深交,却也並无旧怨,我们今日前来本无意生事,敢问楼主何以下重手伤我部属,又如此咄咄逼人?” 子嬈將眉一扬,曼声淡道:“我也没閒情四处招惹仇家,但是你们动手在先,此时反倒怪起我来,好不讲理。” 殷夕语纵不欲和冥衣楼结怨,此时也有些恼怒,方要说话,忽听对面舱中有人淡声道:“既然大家都无冒犯之意,今日之事不过一场误会,殷帮主,你我两帮又何必因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那声音冲淡平和,隨著江风徐徐传来耳畔,如云悠远,如水沉静,令人闻之戾气全消,这边跃跃欲试的冥衣楼部属们固然心清神寧,跃马帮眾人神情亦渐渐缓和下来,先前紧张的气氛便在这清淡话语之中消弭於无形。殷夕语忽地向那船舱看去,发觉这声音之中隱含了极其柔和的真气,已不露痕跡地將眾人所受的摄魂之术全然化解,同时却又以更高明的手法压制了所有人心神。 子嬈没好气地瞪向船舱,袖袂一拂,身子凌空后退,飘然落回座舟之上。 “殷帮主,舍妹行事任性,多有得罪。贵帮之事我也略有耳闻,烛九阴蛇胆现在我处,明日帮主可带令弟到千衣巷衍香坊,或许我有办法解他身上之毒。” 殷夕语耳边突然响起男子温润低雅的声音,却是那舱內之人以传音之术暗中相告。她略微一怔,不知对方究竟是何用意,自问隔著如此距离,再透过船舱,要这样用传音之术清晰对话尚有些吃力,便直接道:“舍弟命悬一线,生死全在这蛇胆之上,此事我们全帮上下必將不惜一切代价,若当真不慎开罪贵帮,也是迫不得已。我们自然不想在江湖上树敌,尤其是贵帮这样的敌人。” 那声音微微含笑,带著一股令人心安的清静意味,“帮主少安毋躁,相信少帮主吉人天相,自会无恙。” 殷夕语心中衡量,今天虽说己方人数居多,但那玄衣女子武功源自巫族一脉,诡异难当,而那舱中之人仅凭一个薄瓷茶盏便轻描淡写化解了两面杀招,若和他们硬碰硬,恐怕並无把握占得上风。现在这人说话显然颇具分量,身份竟似还在冥衣楼主之上,態度也十分友好,虽对方的意图还不甚明朗,但静观其变却也不失为有效的办法,不如先看他们意欲何为。殷夕语审情度势,当即做出决定,顺著话头客气几句,便抬手向后一挥。 见得帮主传令,跃马帮巨舟张帆转舵,两面八十支长桨收入船腹,直接换首为尾,殷夕语在船头遥遥拱手,道声“后会有期”,举止顾全礼数,也算给双方都留足了余地,座舟在两列小船的护卫之下,转入江心,先行往楚都驶去。 跃马帮舟船息事寧人地远去,舒適的船舱中,子昊仍是靠在软垫上,神情清淡,慢慢品著手中一盏香茗。 子嬈步入舱中时,早已恢復了一贯的慵然,案前轻靠,似笑非笑地问过来,“不过教训一下他们,怎就惹得你出手救人了?” 子昊抬眼看了看她,目光深邃,“莲华、冽冰、焰蝶、千丝,甫一出手便倾全力,只是教训一下怎用得著如此,我若不管,你怕不拼著自己受伤,连那殷夕语也一併了断在这里?” 被他一语道破心思,子嬈不由挑了挑眉梢,却不以为意,“跃马帮是太子御在楚国的强援,若让他们解决了帮內之事全力对付夜玄殤和皇非,那便麻烦得很。如今他们少帮主命在旦夕,若再没了帮主,帮中必定大乱,我们正好去除一方强敌,免得夜长梦多。” 子昊静静垂眸,“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对手。” 子嬈凤眸微眯,似一道细刃轻轻闪过,“殷夕语为救弟弟性命,必定想尽办法夺取蛇胆,就凭这个,她也不可能和我们化敌为友。” 听她这么说,子昊只是淡淡笑了一笑,静默不语。子嬈眸光向侧一飘,盯了他一会儿,眉梢微拧,“子昊。” “嗯。”他隨口应了一声,依旧低头品茶,眼前忽然伸来一只手不由分说便將茶盏抢走,子嬈那双黑盈盈的眸子当面直透心尖,说出来的话,生生叫他怔了半晌,“你趁早断了那心思,別想拿蛇胆和跃马帮做交易,换什么都不行!” 四目相对,子昊似是想说什么,却在唇畔化作一丝苦笑,竟然破天荒地被人看得移开了目光。 心深似海的东帝,瞒得了天下,瞒不过她。琉璃女子玲瓏心,简直就像附了他的魂魄,换了他的心肠,一时间竟有种迷惑的错觉,世上竟会有这么个人,竟会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竟会比他自己还要在乎他。 “那蛇胆是我拿命换的,你若送了人换別的东西,不如要了我的性命痛快!” 斩钉截铁一句话,斜挑的眸中一抹决绝,当初尧光台上面对冲天烈焰、焚身之刑也不过就是如此。她將话说到这份上,子昊当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目光之中深敛无奈,却又蕴了万千情愫如水漫流,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声嘆息分外柔和,“我几时说过要將蛇胆送人了?你就急成这样。你若不答应便罢,何必说这样的重话?” 子嬈却仍盯著他不放,“以你王族之主的身份发誓。” 她知他极重宗族,什么都可能无视,却绝不会拿王族信誓玩笑。子昊一怔,侧头低咳,“这算什么事,哪里用得著这么严重?” 平日里只要他说过的事,子嬈是绝不会再要他第二遍承诺的,今天坚决不肯让步,“你发誓。” 子昊再次沉默,两个人就这样在极近的距离下一瞬不瞬地看著对方,一人眼中瀚海般莫测,一人眉间冷玉般绝然。良久,子昊轻轻一嘆,微合双目敛去那幽邃的注视,面上却转出一缕深静无声的笑容,“好,我发誓。” (本章完) 第70章 夜探君府(1) 第70章 夜探君府(1) 走马三千殿,日落楚宫城。 天际彤云无边,燃烧如火,宫门东侧的箭楼上,一前一后两道身影遥望两队烈风骑铁卫拥护著少原君纵马出宫,马上赤红飞扬的披风烈烈划过掩在暮色下的眼睛,將所有禁卫震慑人心的敬礼声拋之於后,绝尘而去。 王城策马,金殿佩剑,面君不拜,令调三军。“皇非可是越来越放肆了……”后面那人话才说了一半,前面之人已转身举步,一直走下箭楼,才回头道:“你去安排吧。” 后面那人点头,天地间黑暗如云,吞噬一片森冷的目光。 重重殿影倾覆落日,偌大的楚宫如同沉睡的猛兽,静臥於上郢城中心。入夜之后,箭楼上当值守卫由两队增至四队,並不断有巡逻禁卫自各处路过,甲冑严整,秩序森然。 自数日前赫连羿人去职,君府偏將丰云接替都城禁卫统领,楚王宫內防比以前加强了数倍不止,收藏楚国重宝的衡元殿附近更是一如既往戒备森严。 月过重云,御苑木在夜色下铺泻出层迭错综的深影,一队禁卫刚刚离开,火把的光亮逐渐远去,忽然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山石近侧。“是这里了。”彦翎压下声音,回头道,“这条密道直通衡元殿中心,再过一会儿,高处守卫便会换防,而前面的人也恰好巡视过去,那时我们便可藉机潜至密道入口处,保证不被任何人发现。” 夜玄殤从居高临下的箭楼处收回目光,低声笑道:“真不愧是金媒彦翎,竟连楚宫密道的方位都被你探到了。” 彦翎算好时间和守卫的视角,向后寻了个隱蔽又舒適的位置,绝不委屈自己像一般夜贼似的弯腰苦候,道:“我可不想从正殿进去应付那些难缠的禁卫高手,一个不好连小命都搭上。各国王宫必有密道通往他处,只要想找,便没有我彦翎找不到的入口。”手腕一抖,將助他们翻越宫墙的鉤索收好,“开启那密道入口需要一点儿时间,看我们待会儿是不是走运不被发现了。喂,虽说是密道,却也未必绝对安全,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这麻烦事留给你那大哥去头疼岂不更好?” 夜色之下,夜玄殤深邃的轮廓隱隱透出几分峻冷,唇角轻微一挑,“我大哥?他怕是还不配。” 眼下左右无事,彦翎索性凑到他眼前,故意道:“话虽这么说,但你父王恐怕却不这么想,否则就不会是人家舒舒服服做太子,你却要入楚冒险。” 夜玄殤伸手一把搭住他肩头,將他压到暗影更深处,语意微微带笑,“如果正面夺取那东西,楚穆两国必起战端,伤亡在所难免,今晚若顺利得手,你可是为两国免了一场大战,回头我替你立碑为念。” “呸呸呸!鬼才要你立碑为念!”彦翎没好气地弹开半尺,为怕惊动守卫又凑回来,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道,“对了,穆国那边传来两个消息,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夜玄殤道:“坏的。” 彦翎道:“坏消息是,太子御的確完全控制了內外宫廷,甚至包括白虎禁卫都已在他调遣之下,如今没有他的手令谁也进不了穆王寢宫,更別说见到穆王了,所以说你的日子绝对会越来越不好过。” 这消息著实不算太好,夜玄殤却忽地一笑,彦翎莫名其妙地瞪他,“好消息是老穆王还活著,太子御似乎有所顾忌,一直按捺著没有出轨的举动。” “唔。”夜玄殤眯了眯眼睛,似有一瞬深刻而复杂的感情自眸心闪过,此时恰逢望楼之上两队禁卫交接,他突然抬手一拍彦翎肩头,沉声笑道:“走了!这两个消息不错,过后一起谢你!” “切,今晚有命回来再说!”彦翎回他一句,身法却丝毫不落於后。两人悄无声息地潜入殿前,彦翎俯身迅速摆弄了几下,一块石板应手而开,前方守卫再次巡来,此处早已恢復了寂静。 密道之中,每隔十余步便有火把高照,一进到里面,彦翎顿改往日嬉皮笑脸之態,整个人仿如蓄势待发的豹子,每一丝肌肉都似充满了警戒,率先闪向安全隱秘的位置,轻声道:“乖乖不得了,这密道如此乾净,空气畅通,显然经常有人使用,说不定还有守卫在前面,这下有得玩了。” 夜玄殤抬头示意,在两人前方十余步距离之外,平整的青石墙面上伸出两截铜管,彦翎挑了挑眉梢,“这东西能將周围动静清清楚楚传到另一端去,只要我们经过,立刻便会被对面负责监听的守卫发觉。唔,前面石壁上居然还另设了防护机关。” 夜玄殤微笑道:“至少说明我们没走错路,这条密道確实通向楚宫存放重宝的衡元殿。给你半个时辰如何?” 彦翎双眼一翻,“说笑,一刻钟都嫌多!”话音未落,人已拔地而起,一个漂亮的空翻掠过丈余空间,轻飘飘落向铜管上方,快要著地时却似御风而起,身子忽地微微上升,便如落叶轻坠,半点声息也无地落在了铜管近侧。 夜玄殤武功虽高出彦翎甚多,但这般乾净漂亮的身法自问却也未必及他,先是暗赞了一声,脑海中却不由得闪过他因拈惹草而被魔云教眾仙姑追杀的情形,忍不住莞尔扬唇。金媒彦翎之轻功在武林中数一数二,逃命的功夫固然一流,应付各类机关更是驾轻就熟,贴著墙壁俯身下去,先自腰囊中取出样东西轻轻抵在那铜管开口处,接著左手燃起火摺子,神情专注地在铜管周围烘烤,那东西便隨著温度升高慢慢软化,最终將铜管完全封闭。彦翎满意地检查了一下,回头对夜玄殤打了个手势,隨即將注意力集中在另外的机关之上。 一柄怪形怪状的薄刀沿著墙壁上凸起的浮雕一侧逐渐没入,过了稍会儿,便听嗒的一声轻响,彦翎眼中微微一亮,唇角不由便向上弯起,谁知那得意的弧度尚未形成,突然半路僵住,也不知是不是由於近旁火把的热度,分明在阴凉的密道中,他额头上竟丝丝渗出冷汗。 夜玄殤隨后潜至近旁,彦翎目光分寸不离石壁,皱眉道:“先別过来,这里有些麻烦,一个不好两个人都得送命。” 夜玄殤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慎重的神情,便知事情棘手,“一旦触动机关,你赌哪个方向?” 彦翎勉强牵了牵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手底下现在有五道机括,也就是说很可能左右石壁以及密道顶部前后,甚至脚底都有机关埋伏,现在第一道已经被我解决了,但后面竟是几道子午连环括,触动任意一处都会牵发其他所有机关,如果不能同时拆除,那我们便等著被箭矢之类的东西射成刺蝟吧。” 夜玄殤推测道:“既已解决了一道机关,总有一个方向是安全的。” 彦翎道:“问题是眼下这种情况,根本无法判断是哪个方向。子午连环,天衣无缝,据说是后风国寇契大师生平得意之作,真是见鬼!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楚王宫的密道中?” 夜玄殤似是想到些什么,眉峰略微一紧,但却笑著对彦翎道:“寇契以冶剑之术著称於世,机关之类不过是人家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亏得你整日吹嘘自己能耐,快些专心拆除机关,莫要在此浪费时间。”一只手搭上他后背,语气轻鬆,“万一出现意外,我会尽全力助你退往艮位方向,既然一道机关已被破坏,未必全无出路。” 彦翎本要出声抗议,听到他后面的话身子微微一震,侧目看他,突然间切的一声扭过头去,不再说话,深吸一口气闭合双目,摒弃心中杂念,全部精神集中在隱藏在石壁之下的机关上。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即便是分出大部分精力留心四下动静,夜玄殤仍能凭掌心触觉感到彦翎紧绷的心神,而他自己身上也依稀渗出冷汗。过了许久,忽听几声响动,彦翎猛地舒了口气跌坐在他身旁。两人四周数块浮雕同时向侧移开,底下露出排排锋利的箭鏃,每一支利箭都正对他两人目前的位置,数量之多足以將十余人瞬间射成肉泥,便是以夜玄殤之胆大,一见之下也不由寒意丛生。 彦翎凑到石壁之前,赫然发现面前所有利箭都是特製的四面鉤鏃箭,箭身竟还加造了双道血槽,忍不住叫道:“我的娘啊,衡元殿里究竟藏了什么宝贝,值得楚王下这等本钱?寇契大师的机关虽说巧妙,却没听说如此狠辣,今天险些栽在这里!” 夜玄殤面对那寒光四射的箭鏃,眼中隱著异样的沉默。石壁上灯火的光亮映射著锐利的箭锋,於那片黑冷的色泽中若隱若现,“这机关並非寇契的手笔,应该也不是奉楚王之命所设。” 彦翎奇道:“此话怎讲?” 夜玄殤微抬下頜,“眼前这些都是刚造不久的新箭,寇契大师在后风国亡国时便已辞世,若是他设下的机关,必然年岁已久,怎会是这般情况?而且你曾说过,这里的监听铜管是通向少原君府,並非楚王宫。” 彦翎满目兴趣地半跪在旁,仔细察看机关的內部构造,隨口道:“皇非职责所在,那铜管通往少原君府也不奇怪,但他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凭空造出能和寇契大师匹敌的……”话锋一顿,几乎是和夜玄殤异口同声地道:“《冶子秘录》!” 染香湖上,桃林似血,一剑之伤,一步隱忍。 《冶子秘录》终归楚国,烈风骑如虎添翼,如今恐怕已经没有人能够估量出楚国,或者说是少原君府的真正实力。 彦翎苦笑道:“怪不得当初听说皇非得到《冶子秘录》,你那表情像是赌输了千百两银子样的难看。” 夜玄殤长嘆一口气,“现在我才相信《冶子秘录》確实落到了皇非手中。” 彦翎不满地道,“我的情报怎么可能有误?染香湖一战虽是血鸞剑胜了逐日剑半招,姬沧却莫名其妙地將《冶子秘录》白白送给了皇非。但据我所知,宣国近来兵將调动频繁,显然是暗中备战针对楚国,好戏还在后面呢。” 夜玄殤微微感慨,“北域宣王,南楚少原,皆非常人啊!”说罢一耸肩,暂时放下此事,对彦翎道,“看够了没有?你若在这儿研究到天亮,我们的麻烦可就绝不止於此了。” “嘖,不愧是大匠寇契的杰作,真是嘆为观止!”彦翎收起薄刀,自地上一跃而起,不料身形甫动,却和夜玄殤同时色变! 一阵机括转动发出的声响,如同数柄利刃一样穿刺敏锐的神经,原本已被阻断的机关突然毫无预兆地发动,强劲而密集的利箭,如同骤雨一般四面射来! 夜玄殤已来不及思索任何事情,大喝一声“快走!”一掌將彦翎震离原地,往层层箭雨中稍纵即逝的空隙处送去。彦翎身子腾空而起,半空中从绝不可能的角度翻转,闪电般回手扣他手腕,猛地借力一带,反使夜玄殤先他一步向外飞出。然而利箭疾快,铺天盖地地笼罩了整个空间,身处机关中心的两人已没有任何躲避的余地,冰冷的锋矢直砭肌肤! 便在这千钧一髮之际,夜玄殤身子重重撞上石壁,墙壁上忽有暗门无声无息地翻开,两人身子骤然下坠,数支利箭隨之射入,擦著他们头皮飞过,叮叮咚咚坠落身边。暗门乍开即合,两人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听到外面利箭落地堪比急雨的声响,半天才恢復安静,不约而同地靠坐在地,半晌都没人说话。 过了会儿,才听彦翎心有余悸地道:“天衣无缝,原来是这般设计,若这只是打发时间的小玩意,那寇契铸出的剑要厉害到什么程度?” 一道机关居然计算时间两次发动,是算准了倘有人能破坏第一重机括,则非但精於此道,亦会发现面前乃是出自寇契之手的绝妙机关。依人之本性,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遇到顶尖的对手,即便是潜入敌境的情况下,也难免会为此耽搁一点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破除陷阱的得意和对新事物的专注会使人的警惕性无意中下降,而第二重致命的机关便恰在此时发动。 方才两人死里逃生,不得不说侥倖,这般罕见的巧妙机关以及对人心细致入微的测断,隱在其后的少原君,究竟要借这天衣无缝的利箭防范些什么,仅仅是藏于衡元殿中的稀世之宝吗?而这突然出现在身后,意外地救了两人性命的暗道,又通向何处? 夜玄殤长吐一口气,“去看看有没有出口吧。” “这次算我们命大……”彦翎从地上爬起来,忽然间目光一凝,对夜玄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夜玄殤亦察觉暗道中正有人往这个方向走来,两人迅速闪至暗处。 “好像是这附近传来的动静,我们分头看看。”隨著有人说话,脚步声越来越近,待到近前突然停住,一个身著烈风骑禁卫服饰的人在此低头,正见方才落地的几支箭矢。 箭锋生寒,冷芒忽绽! 一道剑影毫无预兆地自黑暗中闪现,血光轻溅而逝,彦翎及时伸手托住那侍卫软倒的身子,慢慢將人放下。对面传来另外一个侍卫的招呼,“定是你听错了,有什么发现?” 彦翎隨即压低声音,模仿先前之人回答道:“奇怪,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薄刃在对方出现之时一刀毙命,刀锋在彦翎指间打了个漂亮的旋转消失不见,他对夜玄殤指了指两个倒霉的侍卫,“是烈风骑禁卫,怎样?” “暗道定然通向少原君府。”夜玄殤將一件禁卫衣服丟给他,彦翎一把接住,故作夸张地嘆气道:“龙潭虎穴啊!看来今晚是赶不及回去睡个安稳觉了。” 深深黑暗之中,夜玄殤抬头一笑,剑眉轻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利剑、长戟、坚盾……一排排一列列无法估算多少,隨著空间不断拓宽,暗道不断向两侧生出分支,剑甲的数量亦逐渐增多,眼前便如一个完整齐备的武器库,足以装备上万军队的兵器不为人知地陈列在少原君府与楚王宫之间隱秘的地下。继续前行,金铁相交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炙热的空气不时涌入,使得暗道之中越发闷热,而出口处的情景更是令人心惊。 (本章完) 第71章 夜探君府(2) 第71章 夜探君府(2) 面前宽阔的空间分布著近百个巨大的火炉,每个火炉前都有三两个工匠正奋力挥动铁锤,炉火、菸灰、汗水以及不绝於耳的锤链之声交织在一起,一柄柄长剑、一支支矛戈在烈焰之上逐渐现出锐利的锋芒。火炉近旁,另有工匠汲水、搬柴、运送铁石和各种完成的兵器,近百人来来往往丝毫不见混乱,分工合作井然有序。由此而外,每隔数步便有两名烈风骑禁卫居高临下执剑戈而立,显然是担负著警戒及护卫的职责。 夜玄殤和彦翎一进到此处,立刻压低帽檐站到出口旁边空缺的位置,不远处有个身著统领服饰的人向这边打了个手势,似是询问可有异常情况,彦翎精通各国军中令號,急忙举手回应,顺利矇混过关。 少原君府邸之下竟设有如此规模的兵器製造场,不知是因为谨慎还是对此意外的震惊,夜玄殤显得十分沉默,灯火底下不为人知之处,一双剑眉隱隱蹙起。 “看出来了吗?这些人並非是普通的工匠。”彦翎的声音几不可闻地传入耳中。四周火光明亮,场中情形一目了然,除了几个年纪较大的冶剑师外,其余儘是烈风骑营下工兵,从彼此默契无间的配合可以判断,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士。此时此刻,唯有从彦翎所处的角度才能看到夜玄殤眼底翻涌的情绪。可见他心中决不像表面这般风平浪静——多年来穆国以举国之力相抗的楚国,掌控著大楚军政强权的少原君,即便是作为並肩御敌的盟友,依然是如此地令人生畏。 夜玄殤凝重的神情让彦翎感到莫名的压力,想到如此装备的烈风骑將是怎样的锐不可当,又將给穆国带来何等威胁,心中不由后悔为何不早些设法將《冶子秘录》从皇非手中盗出,“皇非这次虽然占了先机,秘录正本却还在衡元殿,只要我们顺便弄出来,至少在装备上不会输於楚国。” 夜玄殤亦压低声音道:“此地不宜久留,先想办法离开再说。”彦翎点头会意,正盘算著如何从眾人眼前安全脱身,前面突然传来石门开启的响声。 “见过君上!” 隨著四周侍卫们整齐的致礼,少原君步履瀟洒,含笑而至,身边一人雪衣白袍,姿容明美,正是他的同门师妹,如今的九夷族女王且兰。夜玄殤和彦翎见状嚇了一跳,连忙有样学样,同时不著痕跡地退往深影处,以免被皇非发现不妥。 皇非显然並未在意周围,一边和且兰轻声笑谈,一边向前面冶炉之处走去,“君上!”旁边几名冶剑师纷纷抬头,唯有正中一人仍聚精会神地注视著面前炉火,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少原君的驾临,而皇非亦抬手止住他人出声提醒,静立其旁,微笑看著炉火中渐渐成形的长剑。 “哧!”一道白烟自寒泉水中直冒而起,那冶剑师猛地抬头,蹙眉凝视手中新铸之剑,熊熊炉火赫然映出他额角一个墨黑的刺字,使得那张原本英俊的脸显出几分凶狠之色。 纵然早已得知寇契大师之徒宿英乃是楚国重犯,且兰仍忍不住心生惋惜。只因依照雍朝王典,曾受黥刑之人在任何一国都终身不得入仕,所以即便是权倾大楚的少原君也无法名正言顺地予他官职身份,这对於曾任后风国司祭、寇契大师的亲传弟子来说,无疑將为终生憾事。 此刻宿英凝视手中之剑,目中难掩失望,一皱眉,挥手斫向后面的试剑石,却不知身后有人,利刃划出一道寒光,毫无预兆地向皇非身上劈去! 开金断石的剑气,眼见將斩中皇非,四周顿时一片惊喝!却忽见火光一盛,白袖飘扬,宿英的剑不知如何已到了皇非手中,同时一抹精光爆绽,赶上前来阻拦的侍卫们纷纷后撤,却是皇非隨手震剑,后发先至將他们逼退。 “不得无礼。”眼光淡淡一扫,皇非依旧面带微笑,打量手中寒光凛凛的长剑,“如此难得的利器,想必费了不少心血,宿先生何以竟要亲手將它毁去?” 宿英似是未从震惊中恢復过来,紧盯著面前男子,之前握剑的手垂在身侧微微轻抖,直到听见皇非问话,才猛地后退一步,屈膝跪下,“失手冒犯君上,宿英死罪!” 皇非轻笑一声,这才侧首看他,“不知者何罪?先生言重了。” 刚才皇非出手夺剑只在交睫瞬间,唯有且兰在旁看得清楚,知他非但连换了三种精妙手法阻断宿英剑势,那剑上足以將坚石一分为二的真气亦被他隨手化於无形,难怪宿英震惊失色。只是,这震惊之中隱约有著些许复杂的意味,再看皇非,带笑的神情也似乎別具深意。 这时皇非忽一扬眉,略略振腕,手中利刃爆起一簇刺目的精光,“先生好像对这柄剑並不满意?” 宿英收敛目光,垂首道:“粗劣凡品,不值君上一观。” 皇非笑道:“我听人报说,此处每日都有上百柄利剑出炉,却没有一柄能被先生认可,所以今日特地来一看。” 宿英姿势不变,声音显得十分沉闷,“或许要让君上失望了,宿英恐怕此生都难铸出一柄上品之剑。” “哦?”皇非眉峰一动,看向他的目光略略锋利,“不知在先生眼中,什么样的剑才算是上品之剑?” 不必抬头,宿英亦能感觉到那注视中的压力,沉默片刻,“或者君上听说过,昔日在皓山剑庐,先师曾歷十余年时间铸得一柄剑,在宿英眼中,那便是上品之剑。” 皇非道:“你指的可是那柄曾引起后风国储位纷爭,足以和浮翾剑相媲美的无名之剑?” 宿英道:“不错,先师一生铸剑,唯有此剑令他老人家引以为傲。” 皇非问道:“既然如此,剑却为何无名?” 宿英道:“先师不曾为剑命名,只因那剑自出世之时便已因铸者之名而难掩光芒。更何况,剑之闻名不在其锋利与否,而在於用剑之人。再好的利器落入村妇手中,也不过是一截烂铁,再普通的兵器为王者所用,也將名震天下。器因造者而锐,剑因其主而名,便如白帝之浮翾剑,君上之逐日剑,宣王之血鸞剑,这几柄剑固然皆非凡品,但若今日君上弃此腰间佩剑不用,另换此处任何一柄剑,这柄新剑也一样可以取代逐日剑而令九域震慑。” 皇非仰首长笑,“说得好!只可惜那柄剑失踪已久,想要再见到与浮翾剑媲美的利器,怕是要看先生的了。” 宿英抬头,直视少原君熠熠逼人的双眸,眼中似有莫名的光芒骤闪而逝,片刻之后,垂眸说了一句话,“宿英,铸剑之心不纯。” 欲铸上品之剑,必有执著之心,清净之意,无畏之念,奈何每一锤砸下,都像砸在伤口最痛之处,每一簇火焰,都烧炙著无法磨灭的惨痛记忆。 灭国之战,丧师之痛,毁家之恨,刑囚之辱,冶炉之中炽热的烈火,如同浸刻心头的国讎家恨,歷经多年亦不甘,不甘一身所学为敌国所用,不甘替仇者作嫁,为敌人铸器,更不甘身陷他国,终生为奴为囚! “刷!”一道利光破空划过,皇非忽然挺剑直指宿英咽喉,四周忙碌的场面瞬时安静,所有人都向这边看来。 灼灼炉火,跳动在明亮的剑光之上,男子俊美无匹的笑容,因著一丝冷酷而显得魅异难当,“先生,可需本君助你一臂之力?” 剑锋寒气砭透肌肤,宿英的眼神渐渐生出一丝变化,“君上此言何意?” 皇非执剑而笑,“先生心中杂念太甚,此念不除,恐怕终生都难以达到令师铸剑的境界,那对於先生这样的冶剑师来说,生死又有何意义?” 宿英眼角霍然一跳,慢慢地,那原本平寂的麻木中隱有锋锐破茧而出,几与先前判若两人,“不想君上竟是我宿英的知己,宿英在楚多年,身为刑余重犯却一直得君上关照重用,始终不曾有一言谢字,今日我要多谢君上成全。” (本章完) 第72章 夜探君府(3) 第72章 夜探君府(3) “我重先生之才,亦敬先生之气节,所以剑下不会留情。”皇非扬手將剑送去,“若十招內你能在我逐日剑下保得性命,我便赦你无罪,还你自由。”回手时逐日剑鏘然离鞘,剎那间剑芒四射,“若不然,此剑便是你所铸的最后一柄剑。” 一股强横无比的剑气隱隱威慑全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生出身临危崖、险峰逼面的感觉,首当其衝的宿英更是不得已横剑在胸,以抵抗这骇人的压力。炉火仿佛也被剑气激发,忽地躥起半人多高的火焰,在对峙者的身上投下炽亮的光影,少原君俊傲绝世的姿容,在这一刻令所有人屏息而视。 当今之世,恐怕没有几人能够直攖逐日剑之锋芒。且兰深知宿英绝非皇非对手,但其胸中所学,却足以与拥有《冶子秘录》的楚国一较高下,不由秀眉微锁,心想无论如何也要设法保他一命。 烈风骑侍卫隨即隔开旁边无关之人,清出大片场地。夜玄殤和彦翎硬著头皮上前帮忙,避免被人看出不妥。凛然剑气隨著步伐的靠近不断清晰,似是感应到这无形的威胁,原本静悬於夜玄殤腰间的归离剑突然间发出异样的轻鸣,与此同时,皇非手中的逐日剑杀气陡盛! 微妙的气机牵动,如同海啸之前激涌的波浪,瞬间席捲心神,夜玄殤脸色微变,低叱一声,“走!”话音未落,剑光离鞘,势如长龙,正在半空中当面迎上电射而来的逐日剑! “当!” 双剑激鸣,炫耀如日,一片烈焰盛散如雨,纷纷投向四周! 剑芒在皇非眼中划过炽盛之光,更有零星意外夹杂其中,似是没有料到有人竟能抵挡逐日剑全力一击。 夜玄殤手臂亦被震得隱隱发麻,暗思不妙,清楚一旦被皇非缠住,便再无机会脱身,当下借力疾退,拎了彦翎衣领,流星般投向密道出口。 一声清叱,距离密道较近的且兰长剑出鞘,却只一线之差,与二人失之交臂,一剑落空,眼见对方身影没入四通八达的暗道深处,“他们进了万象地宫!” 皇非冷笑道:“传令全力搜索,务必要留活口,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 潜入暗道之后,夜玄殤与彦翎顿时察觉已全然不是原路,这片地下密道比他们想像的要复杂得多,条条道路如蛛网般四下延伸,或断或连,不知通向何处,要在短时间內找到出口不啻难上加难。彦翎俯地倾听,骇然发现四面八方皆有脚步声迅速靠近,不禁暗自诅咒,道:“少原君府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些,除我们的来路之外,只剩了一条道路没有追兵,走这边了!” 两人拐入左侧道路,施展轻功全力前行。忽然间,夜玄殤猛地剎住脚步,伸手拦住彦翎,“不对,皇非怎会有如此疏漏?你的侦察之术唯一在这边探不到敌人动静,此处若非死路,便是皇非刻意留下要我们走,除非……”深眸之下隱有锋锐之色一带而过,“追截之人的行动,你我无法察觉。” “怎么可能?”彦翎低声叫道,“除皇非之外,怎会有人能瞒过你我的耳目?” 夜玄殤道:“还有一人……”话未说完,便被一阵轻啸打断,黑暗中两道箭光如驰惊电,带著冰寒之气迎面射来! 彦翎驀地轻叱,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侧身急闪,生生横移开数寸,犀利的箭锋擦面而过,带得肌肤刺疼难忍。旁边光芒爆现,伴著喑哑嘶鸣,却是夜玄殤不及拔剑,硬以剑鞘挡飞来箭,匆忙之下竟被那咄咄箭势逼得后退半步。 暗道尽头,微光隱约透射,一名女子引弓而立,白衣如云,雪刃如冰,箭锋之下清艷的双眸微微淡挑,透出曾经千军万马中磨礪的静冷,似那慑人的箭光,遥遥锁定两人。 夜玄殤轻嘆了一声,“你忘了还有一人,便是皇非的师妹,曾经挥军兵踏帝都的且兰女王。” 炎凤弓犀利的轮廓,衬著白玉般优美的手,若非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形下,不失为一件令人嘆赏的艺术品。然而此时,这手中经过精心打造的六刃箭鏃隨时都可能化作致命的杀器,且兰执弓徐徐前行,冷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夜闯少原君府刺探机密,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夜玄殤暗自皱眉,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愿伤害这位无论对楚国还是帝都都极为重要的九夷族女王,但四面追兵愈近,除非他们今晚不想生离此地,否则便只有硬闯一途。 转而对视,彦翎眼中亦透出同样的信息。怪形薄刃倏地闪现,彦翎身形仿佛和刀锋化为一体,当先掠向拦路之人,快得几乎难以分辨。且兰眸光一利,冷喝道:“好胆!”手中一双凰羽箭如同电光离弦飞驰,却並非针对彦翎,而是先发制人,逼向看似无害的夜玄殤。与此同时,在她和彦翎之间似有一道轻光乍现,云衣出岫,秋水澈寒,浮翾剑不知自何处现身,剑锋凛凛直侵对手心口要穴! 剑气未至,已然寒意透心,彦翎身在半空攻势不改,扬刀直劈而下!双刃相交,一股奇异的感觉自无比灵敏的指尖传来,几乎是出於一种本能,彦翎凭空倒翻,在浮翾剑斩断薄刃指向他胸膛的瞬间猛地向后掠出。但闻哧的轻响,他身上衣服已被那凌厉的剑气一分为二,一道血痕自心口直达小腹,只要再慢上剎那,恐怕他便已丧生剑下。 彦翎心下大惊,一口真气岔逆翻落在地,未及抬头剑光又至,正暗叫我命休矣,却有一道剑气比浮翾剑更快,於这千钧一髮之际拦向且兰的剑锋。 叮噹连串激响,好似金玉交击,寒潭冰溅,夜玄殤在击落凰羽箭后及时赶到,一连挡下且兰数剑。剑光如水划破黑暗,猛地照见男子俊朗的轮廓、英气的眉峰和那深邃如渊的眼眸,且兰脱口惊道:“夜玄殤!” 两人错身而过,夜玄殤剑锋前指,目中精光隱隱罩向且兰。日前及笄典礼上穆国与九夷联席而坐,且兰自是认得他这三公子,今晚在少原君府,一旦暴露身份便將带来无尽的麻烦,甚至可能牵扯楚、穆、帝都之间微妙的形势,杀不能杀,避不能避,眼前如何应对无疑成了一大难题。 彦翎得此空隙缓过气来,一个鲤鱼打挺翻至夜玄殤身边,扫过惊讶的且兰,转眼看向夜玄殤,询他定夺。四面追兵急促的脚步声已经隱约可闻,夜玄殤眼底犹豫也只一瞬,便断然道:“带她走!” 出乎意料的是,且兰察觉追兵迫近,忽然道:“三公子隨我来!”收剑入鞘,率先往旁边一条岔道掠去。身后两人不由一愣,却已没时间细想,夜玄殤对彦翎略一示意,两人隨之闪入岔道。且兰在前相候,见他们跟来微微一笑,“万象地宫乃是先楚诸王为防备宫变所建,歧路万千,各成迷阵,千万不要隨意乱闯,否则三天三夜也走不出去,说不定还会遭遇追兵,走这边。” 黑暗如墨,几乎不见一丝光亮,唯有前方一角白衣轻轻飘拂,恍如暗域中绽放的优曇,若隱若现,若即若离。万象地宫中道路错综复杂,乃是依照先天数理而建,且兰带著两人或左或右,循路而行,不断避开各方追兵,有时便是和搜查而来的烈风骑侍卫险险错过,却绝不会被人发觉。待离追兵的声息越来越远,她回头道:“沿这边出去是离君府湖畔最近的一个出口,九夷族的舟船便泊在近岸,相信凭两位的身手潜入船上並非难事。少原君府的警戒不可小覷,三公子还是不要冒险离开,稍后隨我的座舟出府不会被任何人搜查。” 夜玄殤方要说话,却见她將手指在唇间一压,透过无声的暗色,女子沉静眸光漫入他湛若深湖的眼底,凝作一片纯澈晶莹,“左三右七,一直前行,別弄错了。以防万一,莫要惊动我船上侍卫。”且兰言罢返身而去,走出数步,忽又回身,“三公子,可否借你佩剑一用?” 夜玄殤闻言抬眸,对视间有若实质的目光,仿若朗日锋芒折射,片刻之后,他忽而微微一笑,便將从不离身的长剑向前递出。且兰拔剑出鞘,轻声赞道:“好剑!”未等两人反应过来,反手將剑从自己左臂带过,剑身锋锐,一道血痕隨之绽现,在白衣之上迅速染作一片深色。 夜玄殤微微吃了一惊,且兰还剑於他,道声:“走吧!”身形一闪,便已消失在幽暗的密道深处。 (本章完) 第73章 九夷女王 第73章 九夷女王 冰冷的剑锋闪映清光,余有女子温热的血液,在指尖碰触之时渐渐冷却下来。血腥之气,混杂著一缕优雅淡香,纠缠於黑暗漫过夜玄殤深夜般的眼底,隱约泛著惊异、震动、深思种种异样的情绪,最终归於一片凝静深沉。他打了个手势阻住彦翎已到嘴边的发问,两人离开密道之后,果然不远处便是少原君府连通楚江的內湖,一艘纹刻著九夷族徽识的两层座舟停靠在近岸,船上隱隱透出灯光。 相比其他地方火光盛亮的情况,这里显然並未被列作搜查的目標,而显得十分安静。“真要上船去吗?我有九分把握能顺利离开君府,似乎没必要赌这一局。”彦翎终忍不住提醒。无论如何,对方毕竟是少原君的师妹,或许这座舟根本就是诱敌之计。 一弯弦月穿云而过,投下明暗不定的微光,夜玄殤唇畔復又露出那种瀟洒不羈的微笑,“有时候冒些风险,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穫。”抬手握住彦翎肩膀,“我上船去会一会这位九夷女王,倘若事有万一,你切记莫要轻举妄动,寻机离开君府就好。” 彦翎毫不客气地丟给他一个大白眼,“这算什么?难道你是在教我弃朋友於险境自己先行开溜?” 夜玄殤笑道:“险境倒也不至於,对方既已识破我的身份,只需通知皇非便可,似乎没必要再费周折设局。九夷族在诸方势力中地位十分特殊,所以我必定要走这一趟,弄清她是何用意才好。” 彦翎道:“要去一起去,再说便不算兄弟!”说著人已闪出藏身之处,抢先掠往座舟方向。夜玄殤不及阻止,无奈地摇了摇头,隨即展动身形紧跟而去。 因是泊在君府內湖,座舟上原本高悬的明灯都已放下,只余檐下一溜风灯透出静謐的光亮。两人潜至船身暗影深处,彦翎甩手射出鉤索,略一借力,几个起落便轻飘飘地翻上船头。夜玄殤隨后而至,船上只有数名留守侍卫,两人顺利到了上层甲板,避开几个侍女进到主舱,刚刚运功將衣服弄乾,便听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 船侧悬桥缓缓放下,主舱、望台以及桅杆之上数十盏明灯隨之升起,照得內外灯火通明,显示出座舟雍容华丽的轮廓——这是半个月前皇非赠送且兰的封王贺礼,尚包括坐落在上郢城外一座精美的府邸以及无数僕从,当时曾在楚都很是引起一阵轰动,非但表示出楚国对九夷国的態度,更毫不掩饰地说明少原君与九夷女王有著非同寻常的关係。 数列侍卫簇拥著两人登船,径直往上层船舱而来。“殿下!君上……”外面低呼声响起,似乎有人挥了挥手,接著便是侍女们纷纷退出房间的声音。透过锦色画屏,皇非似乎低头对且兰说了些什么,案旁灯灿如玉,窗外月影流波,温语轻言的少原君,那无人可以忽视的温存,无人可以抵抗的微笑,令这一方天地流露出与外面肃杀气氛迥然不同的柔和。 或许是因剑伤之故,且兰倚案而坐,灯色下一痕黛眉轻蹙,较之平日风姿颯爽的模样颇见柔弱,抬头道:“伤得並不重,已经不碍事了,都怪我一时大意,才令那两人走脱了去。” 她臂上伤口早已包扎上药,经过了细心的处理。皇非替她拢了拢外袍,侧身落座,淡声道:“那人能够挡我一剑毫髮无伤,无论內功剑法,都堪称不凡,幸而他无意伤你性命,否则我可难和师父交代了。” 且兰道:“可惜我未能看清他的样子,君府防范如此严密,也不知他们怎么会混入烈风骑侍卫之中,目的又是什么?” 皇非冷冷一笑,“我已派人查过,君府通往內宫的密道机关遭人破坏,五重机关控制的暗箭尽数发射,却未见一具尸身。此二人想必是因衡元殿的《冶子秘录》而来,却为躲避机关无意中撞入隔壁密道,杀了两名巡查侍卫冒充他们潜入府中,哼,胆量倒是不小!” 暗处两人听得头皮发麻,事出之后皇非连衡元殿密道都未曾去过,却將事实推测得如此准確,无怪乎烈风骑战无不胜,就凭这般入微的推断、惊人的直觉,战场上又有几人能够运筹帷幄与之匹敌?便听皇非又道:“据回报,侍卫中有一人是被极薄的利刃所杀,想必便是你浮翾剑斩断的那把刀。这用刀之人在兵刃被断的情况下竟能避开你一剑,轻功十分了得,凭此便可追查出他的身份。且兰,那伤你之人,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 他突然扭头问来,且兰不禁一愣。灯下皇非俊美的双眸恍似骄阳夺目扫过,眉间英风,剎那直抵人心。 且兰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周围一切仿佛静止,那穿彻万物的注视漫长如岁月千年,然而实际上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她便静静回答道:“我没有告诉师兄吗?我之所以为他所伤,便是因没料到他左手亦能用剑。” 皇非眼睛微微一眯,一抹笑意仿若春水流淌,“难怪你臂上伤口外深內浅,我还奇怪这人的剑势为何如此特別呢。” 且兰目光未曾避开他眼睛半刻,直到此时才懒懒一合眸,眉底若有若无的倦意更显出几分楚楚风姿,不动声色地带过话题,仿佛刚才的问题只是他隨口发问,而她也只是隨口作答,“师兄,我有一事不解,你明知诸国覬覦《冶子秘录》,何以要故意放出秘录全本在楚国的消息,甚至连衡元殿也透露出去,惹来这许多麻烦?” 皇非淡淡挑眉,“即便我不放这消息,也自会有人帮我传扬,我又何必白费心机?” “是宣王吗?看如今的情势,师兄可是决意不买姬沧的情分,当真要动宣国了?”且兰瞳心映著温柔的灯色,琉璃般晶莹,丝缕倾慕闪漾其中,仿佛对那可能发生的倾国之战极为好奇,亦对眼前男子满是崇拜敬仰。 皇非侧头一笑,意味深长,“时机未到,我可不想白白和姬沧拼个你死我活。”未等且兰答话,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有伤在身,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且兰被他眼底剎那盪开的傲气慑得呼吸一窒,却又在那转瞬的温柔中不由凝住目光,稍后摇头道:“不过一点小伤,何用师兄亲自护送?何况今晚之事牵扯烈风骑军中机密,还是不要张扬为上,师兄若是特地送我,倒叫他人看在眼里了。” 待到目送皇非离船而去,且兰唇畔笑容缓缓消失,取而代之是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 座舟徐徐驶出君府,一路通行无阻,很快转入宽阔的楚江。打发了进来问安的侍女,且兰向外命道:“你们熄了灯火暂且退下吧,没有命令莫上来打扰。” 隨著外面一声应命,甲板上风灯依次熄灭,上层船舱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房中只余一盏精巧的银灯,幽幽闪著柔亮的微光,且兰斜倚案前,静望著舷外月照川流,烟波浩浩,似是若有所待。片刻之后,窗欞近侧一声轻响,忽有两人出现在眼前。 且兰唇畔泛出淡淡笑意,“三公子果然艺高胆大,我还以为你不会登船呢。” 夜玄殤亦笑道:“今晚得殿下相助,尚未来得及道一声谢,玄殤怎可不辞而別?”大方落座席前,“方才皇非似乎並未完全相信殿下。” 且兰问道:“三公子难道就完全相信我?” 夜玄殤眉梢略略上扬,这细微的动作使他自然而然带出一股磊落与不羈,似乎毫不因目前境况担忧,坦率答道:“並非如此,至少我想不出一个合適的理由。要瞒过皇非並不容易,方才殿下倘若稍不留意,怕是已被他探出不妥。” 且兰凝视他片刻,轻声嘆道:“师兄一向行事张扬,不將任何人放在眼中,但曾和他交过手的人都知道,少原君,有著无人可比的縝密的心计和极为敏锐的洞察力。”微微抬头,目光穿窗而过。一抹新月如刃,掩映在时隱时现的浮云深处,江面之上迷雾重重,空空旷旷,虽已时隔三年,当初孤身入楚,与那人泛舟交谈的情景仍是歷歷在目。江畔初见,她终於明白了为什么天下间会有那样的传言—— 楚有皇非,当世无人称美;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 那男子,白衣华服风神绝世,那男子,睥睨天下挥斥方遒。面对王族覆国大军无情的剿杀,穆、宣两国伺机而动的威逼,世上唯有一人能將九夷族救出危境,也唯有这一人敢做九夷族的靠山。 她借兵,她拜师,她精心配合他的计划一步步兵叩王闕。 他自负,他强势,他无坚不摧的力量丝丝缕缕的柔情,尽化天罗地网。 横舟大江,他曾谈笑用兵、弹指破敌,助她杀出铁血之路;跃马逐敌,他曾振剑傲啸、纵横杀场,扬眉一笑折千城。 踏明月、登险川,他曾迎风纵酒、指点江山,飞扬身姿夺日月;雨落,星满天,他曾挽剑成水,浅笑温柔,翩翩风流倾心魂。 三年復仇,三年征战,三年兄妹,三年情分,光阴似水血如……他站在地狱之路的尽头,周身光亮耀目看不清容顏,她每前进一步,都能感觉出脚下大地的塌陷,仿佛无数流沙消逝,巨大的黑洞等待在人所未见的地方,明与暗、光与影,都已註定深陷,终將不復存在。 纵知是饮鴆止渴,她仍必须选择,以一人身,换千人生,以旧国亡,换血脉存。剑指帝都大门的一刻,她清楚明白將打开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九夷族以及自己的命运即將如何,然而义无反顾,直到遇见了那个人。 淡淡青衫淡淡笑,冷冷风华冷冷眸。 三年前不共戴天之宿仇,三年后却可能是九夷族挣脱命运的契机。 终始山下精兵强將,洗马谷中剑慑万眾,她从那人眼中看清一条道路,將月华石双手奉上时她已下定决心,哪怕面前当真是毁家灭国的凶手,这臣服的一步也必將迈出,只因九夷族要面对的,是那锋芒无双的少原君。 “师兄他自然会对今晚之事有所怀疑,但他绝不会因此对九夷族有任何举动。”略略静默之后,且兰收回目光说道。 “哦?殿下何以如此肯定?”夜玄殤问。 且兰抬头笑了一笑,“我敢这样认为,是因有人已替我布下局势,无形之中牵制了皇非。” 那个人,从来行事都是不动声色,却唯待九夷族之事不同。九哀之礼,浮翾之剑,列土封王,盛宠君恩,面对王族昭然於世的安抚,少原君只要不想令九夷族倾向王族一方,必要和且兰保持良好的关係。夜玄殤何等人物,稍加思索便悟到其中缘由,“那布局之人,亦是殿下今晚出手相助的原因吧?却不知他与少原君对殿下来说孰轻孰重?” 且兰静静看他,“三公子何出此言?” 夜玄殤道:“君府中的造兵场乃是重要机密,皇非与殿下同进同出,可见信任非同一般。只看烈风骑对殿下恭敬的態度,亦可知他们非常清楚殿下在君府中的地位。但是,密道出口殿下阻我二人那一剑,分明留有余地,不但令我二人有机会脱身,更造成之后的混乱,令皇非无暇处决宿英。宿英始终不肯真正为楚国效力,甚至有刺杀皇非之心,留下他便等於留下了一把针对少原君府的利器……” “玄殤不知殿下究竟心在何人、意欲何为,思之十分费解。” 且兰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想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连宿英那隨手一剑的真正意图也有所察觉,微笑道:“三公子好利的眼神,但你的问题,却像要人选择是横剑自刎还是饮鴆自尽,换作公子你,又將如何?” 隨著江中波浪起伏,舟船微微轻晃,在一道道暗流与旋涡间保持著巧妙的平衡,迎风破浪,逐流而下。舱中灯火投照下幽丽的光影,江雾渺渺,在女子皎然如玉的眉目间瀰漫开一点优雅的苍凉,然而那目光却有著清澈如水的平静。夜玄殤似是一愣,隨即轻声赞道:“说得好,殿下这比喻当真贴切!” 且兰道:“三公子知道我的答案了?” 夜玄殤笑道:“玄殤感同身受。” 半空中四目相交,灯火的影子轻轻一跳,且兰抿唇浅笑,转向彦翎,“金媒彦翎吗?” 彦翎一直抱臂靠在船舱上听他两人说话,此时抱拳笑道:“正是在下,方才多谢殿下留情,我才保得小命。” 且兰微笑道:“你若真想保住性命,便该速速离开楚都,近期內都不要回来。师兄他若是决意追查下去,可不会因为少冲山之战你卖了姬沧的军情而手软。” 彦翎摸了摸鼻子,“不想殿下连这个都知道,那这忠告便不得不听了。” 且兰道:“此处已入楚江中段,远离君府范围,二位多加小心。” 夜玄殤起身道:“多谢殿下相送。”目光落向且兰左臂,“我欠九夷族一个人情,他日若有需要,殿下不妨说一声,玄殤定当尽力而为。” (本章完) 第74章 诡怨遗香(1) 第74章 诡怨遗香(1) “公子!”一个纤细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风帘之外,玲瓏纱衣如桃红轻染,在寂静的夜光下飘曳出妖艷的痕跡,“我已带人仔细搜查,未见潜入之人的踪影,但可以確定他们並非来自自在堂。” 金案一侧,皇非正执笔作画,一身白衣瀟閒,显然未因今夜之事而受任何影响,对於这样的回报也是毫不意外。聚精会神地完成最后一笔,一名女子的肖像跃然纸上,眉目翩然,栩栩如生,他这才放下笔,“传我命令,不必再行追查。” 那女子似是有些意外,“公子,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们?我可以调动人手全力搜捕,三日之內定会有结果。” “此事已无须你再插手,”皇非转身,“你该全力追查的是白姝儿的下落,一日有她在,你便无法成为自在堂真正的主人。” 那女子抬起头来,正是当日白姝儿精心挑选入宫的美姬之一,曾经夜入赫连侯府送上密信的召玉,如今在皇非面前,便像一只驯服的猫儿,被他目光一扫,乖乖低头道:“公子教训的是。” 皇非挥手命她起身,虽说是轻言微责,但那语气中流露出轻魅的淡笑,却是令人眩惑著迷,“白姝儿手中尚控制著自在堂的精锐实力,你若不上点儿心,可未必斗得过她。” 召玉咬牙道:“那贱人向来诡计多端,召玉一直不明白,上次公子为何要放过她?” 皇非笑道:“若非如此,怎能確定自在堂中哪些人是真心归服於你,而哪些又是她的死党?我要的难道只是一个女人的性命?” 召玉道:“我明白公子的意思了,公子放心,顺我而生还是陪那贱人送死,我会让那些人好好考虑。” 皇非越帘而出,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抬手勾起她小巧的下巴,修长俊眸中笑意流转如星,“不愧有著后风国王室的血统,当初在逍遥坊中一眼见你,我便知是块美玉,果然未让人失望。不过你要记得,有些时候,最好莫让人察觉你心中的意图,昨日你在宫宴上看那赫连羿人的眼神,著实让本君有些头疼。” 召玉艷眸一挑,“赫连羿人那老贼当年破我后风国都城,手刃我亲族……” “嗯?”皇非指下微微收紧,眼中淡笑好似星芒。召玉娇躯猛地一颤,顺著他的手便跪了下去,“召玉知错……” “后风国”三个字,早已化作东海千里碧波血浪,旧国不復,天地无存。 从今而后,召玉再不记得自己后风国公主的身份,再不记得家国血仇,丧亲惨痛。 今生今世,召玉愿此身为奴,以报公子活命之恩,亦绝不会做出任何对楚国不利的事情,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三年前,她跟隨这神一样的男子走出逍遥坊,暗中接受严格的训练,而后凭藉特殊的身份进入自在堂,奉命收买人心、探查机密。就在不久前,她被选送入宫服侍楚王,发现白姝儿便是自在堂堂主,暗中通风报信助他重挫对手,而自己也得到控制自在堂的绝好机会。 后风五国,同族同宗却又互相为仇,聚集旧国残存势力建立自在堂者,属於曾经最先发难夺位的二王子召启一派,与后风国的王位继承人、召玉之父召渊本是水火不容的宿敌。但是,身为堂主的白姝儿却也並非后风国人,而是当年穆国送去与召启长子联姻的亲贵之女。宣、楚两国无情的铁骑断送了这段姻缘,但这女子凭藉美貌、武功与过人的手腕控制了一批死士,復又笼络后风族人,逐渐形成了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依附穆国太子御,频频刺杀楚国政要,终於惹来少原君无情的剿杀。 召玉被迫抬头看著皇非,眼前这一双手,助她挣脱逍遥坊的噩梦,教她如何利用女人最美的武器,告诉她怎样掌握对手的弱点,给她机会夺取切实的权力,这手中的力量令她痴迷,亦令她感到绝望的恐惧。 在皇非手掌之下,召玉忍不住微微发抖,眼中亦渐渐流露出浓烈的哀淒之意。皇非便这样盯了她一会儿,忽然轻漫一笑,“罢了,此番你功劳不小,我还未想到该如何奖赏你。”手指轻移,拂过她雪白的脸颊,轻轻穿入那如墨的乌髮,“说说想要什么?” 召玉呼吸略见急促,抬头微合双目,“召玉……不敢在公子面前邀功。” 皇非仍是含笑,方要开口说话,目光却倏地一沉,向侧冷喝道:“滚出来!”在他指尖,召玉发间一朵珠忽然跳起,散作数道凌厉的白光射向窗。 窗侧两道蓝光闪过,便听有人桀桀怪笑道:“老夫一片好意不想扰人雅兴,君上又何必动怒?”笑声未落,一个人影自墙壁前渐渐显露出来,像是被水泼湿的墨画,慢慢现出个人形。 召玉乍见这诡异的情景吃了一惊,猛然起身按住剑柄。皇非冷冷负手,沉声道:“歧师,你是否活得不耐烦了,胆敢在本君面前耍这种样?” 歧师乾笑道:“雕虫小技,怎瞒得过君上的眼睛?只不过对这新研究出的巫术有些手痒而已,嘿嘿嘿嘿……”一边说著,一边盯著召玉诱人的娇躯上下打量,显然对她的美色十分垂涎。 召玉只觉那目光似能穿透自己的衣衫,浑身上下都像被一只猥褻的手摸过,不由怒道:“大胆!” “召玉,”皇非忽然淡淡道,“你先退下。” 召玉不敢违命,狠狠瞪了歧师一眼,方才转身退了出去。皇非冷睨歧师,“我的禁令看来你是忘了,不在你那鬼宅老老实实待著,竟敢私入楚都。” 一眼扫去,目光几如泰山之重,沉沉压顶而来,歧师脸色微变,嗖地起身便向后飞退。皇非始终卓然静立,无形中却有股强大的气势紧紧摄住他身形,仿若怒海惊涛四面逼至,歧师在半空中几度变换方位,但仍无法摆脱这可怕的威胁,屋內一排明灯隨他后退之势发出噗噗劲响,相继闪灭。歧师终被迫到墙壁之前,大叫:“且慢!” 皇非眼梢微扬,目光罩定歧师。这丧心病狂的巫族恶人似乎对他颇为忌惮,眼中虽露凶光,却解释道:“我来楚都也是因君上之命,有件事情必得问一问才好。” 皇非道:“我只记得曾说过,你若敢踏入楚都一步我必取你性命,却不记得何时命你来此了。” 歧师盘膝坐在黑暗之中,面目阴暗难辨,“三天前我已替那人诊过脉,敢问君上心意如何,是要医死,还是医活?” 皇非眉峰一动,歧师森然再道:“倘若医活,便要君上助我寻些活人来试药,纵然医死,怎么也要和君上打个招呼。”他自然不会说出东帝险些拆了巫府鬼宅,逼得他不得不入楚都求人就医这种丟脸的事,只是想起来心中暗恨不已,语气中更带出几分狰狞。 皇非道:“据我所知他的情况並不乐观,是生是死,你就这么有把握?” 歧师自暗处抬眼,“哼,区区巫族药毒,有什么稀奇?只不过看让他活三天、三个月,还是三年罢了。” 皇非踱步斟酌,听了这话目光微侧,落在旁边金案之上。此时屋內灯火尽暗,唯有他身侧月光斜洒长案,如一泊清水幽柔展流,照见案上优美的画卷。那画中女子似是轻拂衣袂飘然而下,妖嬈冷魅的风姿,仿若流波深处清莲绝尘,带著令人屏息之美。如此传神的笔致,可见这女子的风情神韵在作画之人心中是如何清晰,歧师顺著皇非的眼神一眼窥见,不禁阴笑道:“呵呵,想不到君上对这丫头有些意思,可需我用点儿特殊的药物,好令君上方便行事?” 皇非眼风淡淡扫去,“你试一试看?” 歧师心头莫名一个寒战,勉强撑著笑乾咳道:“咳……君上若没兴趣便算了。” 皇非道:“我会命人送二十个死囚给你,该怎么做,你应该清楚了吧?记住最好莫要玩什么样,本君没有太多耐性。” 歧师转了转眼珠,垂下的目中闪著阴毒,“君上既然发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倘若哪天改变主意,不妨说一声,我隨时都能让他生不如死。”说完向背后黑暗中退去,如同来时一样,在墙壁前诡异地消失了踪影。 一川江水,浩浩东流,万里夕阳一望无际,在楚江壮阔背景的衬托之下显出一种苍凉之美,徐徐沉落在雄伟的都城深处。 每日此时,都会有跃马帮的商船自各处抵达楚都,几十艘吃水颇深的大船一字排开,几乎占满小半边江面,显示出这称霸一方的江湖大帮有別於其他商號的雄厚实力。楚穆一战,跃马帮更加深入地控制了两国之间水陆商道,如今若有一日跃马帮的商船不入码头,上郢城过半商铺都要缺货吃紧,若有十日跃马帮的商船封锁运输,那整个楚都的粮价恐怕就要翻上几番。 一个冥衣楼,一个跃马帮。江湖诸国遇上冥衣楼,是不敢惹,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大的势力,越是神秘就越令人生畏。遇上跃马帮,却是不愿惹,因为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他们有著怎样的势力,谁也不愿自討苦吃。 但不久之前,横行南楚的劫余门和跃马帮少帮主殷夕青发生衝突,殷夕青重伤在劫余门门主袁虏的天残灭度掌之下,帮中连续两处分舵被挑,双方都折损了不少人马,可谓近来惊动江湖的一件大事。 此时象徵著跃马帮最高权威的楼船座舟正停泊在楚江之畔,顶层正中的房间里,跃马帮身在楚都的高层主事全部到齐,旁边软榻之上,一个面无血色的少年昏迷不醒,呼吸微弱得几乎已感觉不到任何生机。 屋中气氛沉重,身为诸分舵舵主之首的解还天內伤未愈,看起来精神有些委顿,但却並未因此放弃对帮主此行的反对,实际上在座半数以上的人也都不支持殷夕语去赴冥衣楼前日之约。 “帮主,我已派人仔细查过,此前在灃水渡便是那冥衣楼主出手杀了我们十余名弟子,冥衣楼表面上虽然客气,却早便暗中与我们作对,又怎会好心救少帮主性命?如今既然確定蛇胆在他们手里,我们並非就没有別的法子,帮主万不可以身犯险!” 殷夕语坐在上首主位,摇了摇头,显然並未改变主意,“解舵主,咱们这次在楚国连续出事,折损了不少人手,我知道你心中著急,但有些事必得从长计议,千万鲁莽不得。” 解还天道:“从长计议虽稳妥,但现在少帮主却是等不得了!帮主也听到那冥衣楼主的口气,烛九阴蛇胆珍贵无比,乃是药中至宝,他们绝不可能拱手相让。” 一旁的副舵主齐远亦道:“帮主何以对冥衣楼如此顾忌,就凭咱们跃马帮的实力,难道还拿他们无可奈何不成?” 殷夕语柳眉微蹙,將手一抬止住他们,“正是因实力相当,我才不愿和他们撕破脸面。我们跃马帮以商贸为立派之本,在江湖上一向秉著和气生財的原则,极少与人结怨。”她看向奄奄一息的弟弟,神情痛极,却也恨极,“这一次夕青年少气盛,和劫余门结下樑子,自己惹祸上身不说,还使得我们两处分舵遭受重创,当地的商脉几乎被破坏殆尽,损失极为惨重。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劫余门这个仇家我们是结定了,但冥衣楼毕竟不同。我们两帮虽有衝突,却並无解不开的恩怨,倘若贸然与他们为敌,对整件事情是否有益暂且不说,鷸蚌相爭,渔翁得利,倘若劫余门乘虚而入,和冥衣楼联手一起对付我们,诸位可有想过后果?” 一席话让舱中静了下来,几个原本要劝的部属也缄口沉思。殷夕语再道:“还有,这段时间我们忙於应付劫余门,对其他事情实在太过大意了。灃水渡冥衣楼相助夜玄殤,紧接著赫连齐死于归离剑下,少原君突然回护敌国质子,太子御遇刺,赫连侯府连遭重挫,你们不觉得这些太过巧合了吗?若我所料不差,楚穆两国恐怕不久便会有大事发生。”她转头望向舱外长江劲流,风波碧浪,“天势滔滔,顺昌逆亡不过一息之间,我跃马帮一举一动对楚穆诸国之影响非同小可,世人皆知,有些事情必要防患於未然才行。” 在场的几位舵主心中皆是一凛,“帮主的意思难道是,冥衣楼和少原君府联手了?” 殷夕语道:“冥衣楼向来行事诡秘,当年他们能插手宣国五王之乱,如今为何就不能介入楚穆內政?” 另外一位舵主宋双道:“若果真如此,帮主就更不能赴约。我帮根基在於楚穆,与太子御、赫连侯府都有瓜葛,怎知冥衣楼不是设下圈套,欲对我帮不利?” 解还天亦道:“宋舵主言之有理,少原君若想真正独揽大权,便必须彻底打破受赫连侯府控制的水军与烈风骑的平衡,我们手中的战船乃是他最大的顾忌。皇非此人手段凌厉,一旦动手就绝不可能就此罢休,现在冥衣楼分明是蓄意挑衅,难保不是別有用心!” 殷夕语站起身来,“正如你们所言,眼前之事已不仅仅是夕青一个人的性命,很可能直接关係到我帮存亡,所以今日之约我不能不赴。” “帮主!” “帮主还请三思!” 一眾部属纷纷劝阻,这时候外面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道:“殷帮主,既然这么多人都不赞同,你也不一定非要去赴约呀!”紧接著便听负责守卫的跃马帮弟子扬声怒喝:“什么人!” 殷夕语眉头一皱,命两人留下护卫伤者,带人出了船舱,抬头便见正中高大的船桅之上俏生生立著个碧衫女子,江风中衣袂飞扬,她人就站在那桅杆尖上,隨著江风飘飘晃晃,似乎隨时都会掉下来,却笑吟吟地毫不在意。 甲板上守卫的跃马帮弟子少说也有近百人,竟没有一个看到有人潜入船上,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上了桅杆,不禁大为恼火,“大胆!你是什么人,还不快些下来?” 碧衫女子不理他们,只是认真地劝道:“殷帮主,你真的不一定要去,刚才那几位先生的话其实都很有道理,你应该再考虑一下才是。” 殷夕语见她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轻功造诣,不由多了几分警惕,问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呼,可是来自冥衣楼主座下?” 碧衫女子笑道:“帮主不必这么客气,我叫离司,我家主人让我来替你带路,顺便先看看你们少帮主的伤势,可不可以?” 宋双低声道:“帮主,小心有诈。” (本章完) 第75章 诡怨遗香(2) 第75章 诡怨遗香(2) 旁边齐远建议道:“周围都是我们的人,怕什么?不妨先誆她下来,看她玩什么样。” 殷夕语沉吟不语,离司等了一会儿不见他们答应,秀眉微拧,“我家主人不喜欢浪费时间,总不能一直等著你们,我先进去诊脉了,你们慢慢商量。”话音一落,人已轻飘飘自桅杆上落下,似是借著风力一个折身,还没等人看清,便从一眾高手面前掠到了舱门之旁。 宋双隔著舱门最近,见状大喝一声:“站住!”不由分说,一掌向她腰眼拍去。 “哎呀!可没听说过看病不让大夫进门的!”离司笑著向侧一让,滴溜溜沿著他的掌风旋身而过,淡碧色的衫子轻盈若舞,一闪便进了船舱。里面两个跃马帮弟子双剑齐出,挡她去路,谁知对方身法奇快无比,轻烟般微微一晃,眨眼间已扣住榻上病人的脉门。 “住手!” 不等赶进舱中的殷夕语喝止,离司手指已在病人腕脉上划过,蹙眉道:“果然是天残灭度掌,耽搁得太久,毒气已经侵伤经脉,麻烦得紧。”又仔细想了想,抬头道,“殷帮主,就算服了烛九阴蛇胆解去掌毒,令弟以后恐怕也难以恢復如常,差不多成了废人一个,去不去见我家主人都一样了,我劝你还是算了吧。”一边说著,手下数枚银针射出,银光起落,准確无比地刺入殷夕青身上几处重穴。 跃马帮眾人纷纷惊喝,却不料软榻上突然传出一声低微的呻吟,昏迷多日的病人竟然有了一丝反应。殷夕语抬手制止部属,强压心中惊诧,“不想姑娘轻功造诣不凡,竟还精通医术,冥衣楼果然藏龙臥虎。” 离司微微侧首,对她笑道:“帮主过奖,精通医术虽不敢当,但我对各种奇毒却的確颇有研究。不如这样,我可以让你弟弟醒过来,也可以每天来替他诊治调理,或许也能有所转机,你们就不必特地去见主人了。” 离司这话倒並非夸口,她虽然解不了东帝身上的剧毒,但多少年来倾心研究各类毒物,说起来已是数一数二的用毒高手。殷夕语深深將她打量,忽然问道:“敢问姑娘,贵主既然出言相约,你却一直阻我前去,究竟是什么意思?” 离司顿时嚇了一跳,她心里纵然一百个不情愿带殷夕语姐弟回去,却也绝不敢违背主人命令,急忙分辩道:“我可没说不让你去,不过是告诉你实话而已,你如果要赴约的话我自然会带路,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时了。” 夕阳满园,衍香坊今日闭门谢客,偌大的庭院一改往日喧囂,安静得如同与世隔绝。身处其中,隱约可以听到楚江浪涌、拍岸如雪的潮声,在一片黄昏暮色之中逐渐沉寂、远去。 殷夕语隨离司穿过木疏雅的庭院,登上后苑一栋独立的小楼,两个冥衣楼部属將抬著病人的软椅放下,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此时暮色近晚,天边残阳自面江而开的长窗斜洒入室,透过几幅深垂的幕纱遍染座席几案,浓重如同殷红的鲜血。低案上早已燃起两支烛火,些许微亮陷入这样沉肃的色泽深处,越发衬得一室静穆。 离司上前轻声稟道:“主人,殷帮主来了。” 隔了清静的幕帘,独立窗边的人正负手遥对著远处长江夕照,修长身影沐浴在一片残阳光影下,安寧如画,穆如远山。听得殷夕语等人进来,他並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道:“殷帮主,以跃马帮现在的实力,要助穆国完善一支能与楚国抗衡的水军,应该不会太难吧?” 和当时船中同样温润的声音,问话却似无形之刃直抵心头。殷夕语周身一凛,跃马帮拥有目前装备最精良、速度最快的战船,一向为楚国水军提供所需,这些年楚国在兵力上始终压制穆国一筹,稳坐霸主之位,与跃马帮此举有著莫大的关係。而赫连羿人之所以能与少原君府平起平坐,亦是因他手中掌握著战船、战马以及楚军造兵场这三样至关重要的利器,才能够一直牵制皇非,从而形成楚国政局完美的平衡。 倘若跃马帮转投穆国,那不仅仅是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军,更是要摧毁目前楚国已有的军队,严重消减这九域第一强国的战斗力,如此一消一长將造成怎样的局面,实在令人难以想像,也不敢想像。 子昊显然並不期待別人会对他的问题做出反应,转身微微一笑,自那被江风吹动的幕帘之后缓步而出,走到软椅上昏迷不醒的少年身旁,伸手试他脉搏。离司在旁將她诊断过的情况细细稟报,末了鼓了鼓勇气,低声轻道:“主人,他全身经络都被天残灭度掌毒气侵蚀,已伤入血脉,这种情况,即便用蛇胆救醒了人也没有太大意义了。”在子昊面前却不像面对跃马帮之人,终不敢多说,只忍不住往身边几案上瞥去一眼。 案上放著个水晶琉璃壶,琥珀色的药酒里浸著赤红的蛇胆,鲜艷夺目。子昊似乎没听见离司的话,转身对殷夕语道:“令弟被天残灭度掌所伤,可是那劫余门门主袁虏亲自动的手?” 一双平静深邃的眸子,自夕照与暮灯交错的光影中看来,比他的声音更能安寧人心,殷夕语纵然满心戒备,却也在这一刻稍微放鬆,道:“若非袁虏亲自出手,劫余门中恐怕还无人伤得了他。” 子昊点头道:“前任跃马帮帮主一十二路纵云鞭独步江湖,令弟年纪虽轻,却是资质不凡,在江湖年轻一辈中亦算出眾。”说著抬手指向案前一个以金玉镶嵌的雕木匣,微微一笑,“此处一份薄礼,是冥衣楼的小小心意,想必帮主不会拒绝。” 离司上前打开木匣,殷夕语扭头看去,眼底震骇疾闪而过,神色隱生变化,许久,方肃然对子昊抱拳道:“夕语代跃马帮上下,多谢公子大恩!” 那木匣之中,竟是劫余门门主袁虏的首级。 冥衣楼代跃马帮处置了这样棘手的敌人,这份“薄礼”的分量,殷夕语饮水自知。子昊命离司带了木匣退下,踱步到案旁,侧眸看向琉璃壶中珍贵的蛇胆,“举手之劳,帮主不必客气。袁虏虽然偿命,但令弟重伤至此,恐怕已熬不过三日,如今世上还能救他性命的唯有这颗蛇胆。我记得帮主曾说过,跃马帮为此可以接受一切条件,绝不討价还价,不知是真是假?” 殷夕语道:“不错,我的確说过。” “好,”子昊微微頷首,转身淡笑道,“现在蛇胆便在此处,帮主准备用什么来换?” 若是此前,殷夕语定会让对方隨意开价,凭跃马帮之財力人力,她自信还没有什么代价付不起,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但是如今诸方情势盘错未明,再加上甫一进门他似真非真的慑问,她如何又敢轻易开口承诺?垂眸略思,隨即反问试探:“请问公子想要什么?” 子昊仍是微笑,“不知令弟的性命值些什么?” 温雅如玉的笑容,在一片如血夕阳之下显得深静莫测,殷夕语与他对视片刻,说道:“若以私情论,夕青是我的弟弟,也是殷家一脉单传的继承人,若能保他无恙,我这个做姐姐的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生死不辞。但,若要以整个跃马帮的利益来交换,我却不敢假公济私至此。跃马帮上下既奉我为主,我殷夕语便不能因挽救弟弟的性命而使所有追隨左右的部属陷入困境。” 子昊点头道:“殷夕语不愧为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女中豪杰,跃马帮近年来如日中天,可见並非只凭了几分运气,这也就是我今天愿意和你谈条件的原因之一。” 殷夕语道:“公子不妨开出条件,看看我们能不能谈。” “我想应该能。”子昊轻咳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在案前落座,“我的条件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希望跃马帮能放弃和赫连侯府的合作,从今往后,全力支持穆国三公子夜玄殤。” 一句话云淡风轻,仿佛所言不过是邀朋赏月、访友品茗这般寻常小事,殷夕语却暗暗变了脸色。 (本章完) 第76章 诡怨遗香(3) 第76章 诡怨遗香(3) 开宗明义,原以为他必设些机锋玄境在前,彼此探试周旋,她未必就落了他的设局。却不料他將这一番兵阵直陈,千里连营、明刀利箭的光,耀耀地直照眉目而来。 退则兵败如山倒,避则身陷重围。殷夕语凝眸审视夕照下神容清雋的男子,却意外地不见分毫兵锋戾气,只一派温润深远,沉默片刻,“我说过,我可以答应任何条件,但不能用跃马帮来交换。” 子昊不疾不徐地道:“既如此,那换一个条件也无妨,若我请帮主委身下嫁夜玄殤,”略一抬眸,从容淡笑自眼中流溢,“帮主以为如何?” 殷夕语眸光一闪如星,面上声色未动,心念电转,抬头道:“公子这条件未免强人所难,便是我肯嫁,夜三公子也得肯娶才行。公子莫要忘了,跃马帮可是多次追杀他,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信任的成分。” 子昊轻轻一笑,似是带著几分欣赏的意味。她这反驳可谓一语中的——以夜玄殤之行事作风,岂会在此等事上受人摆布?所以他本就没想以此为筹码,但却悠然道:“以帮主的容貌、武功、才智,再加上跃马帮的势力,相信天下不动心的男子少之又少,夜玄殤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从他开口说话,殷夕语便始终目不转睛地看著他,似是想捕捉他每一丝神情变化,透过那清淡的笑容看穿他隱藏至深的心思。各方势力联姻为盟,原也没什么稀奇之处,但这般倾手两国的谋划却有几人真真能够?杀伐掩了华锦,铁血覆了柔丝,这一个“嫁”字,轻则断送楚穆第一大帮,重或翻转这九域半壁江山,他却如笑谈前月下、金玉良缘——便是张狂如那少原君,怕是也未必想得到,做得出。 殷夕语侧了脸,秀眸微垂,烛光如晕映上双颊,似一抹暮晚的微霞。灯下如画侧顏,几乎叫人错觉是女儿家几分娇羞,因突然谈论到姻缘婚嫁之事而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幽幽焰光在漆黑如夜的眼底漾动,子昊状极悠閒,不催亦不再问,唯眸心里一缕笑意渐深,似是等待或正期望著什么。果然,便听见她冷静清晰的声音,“公子难道未曾想过,如此勉强以交易促成婚约,即便我暂时嫁给夜玄殤,却也可以反助太子御剷除他,得回自由?” 子昊意外地挑了挑眉梢,直到此时才算认真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这我还真不曾想到,如此说来还是第一个条件稳妥些。”他將那盛著蛇胆的琉璃壶把玩在手中,似笑非笑,“帮主难道也没有想过,那个条件对於跃马帮其实有益无害?” 殷夕语道:“跃马帮支持夜玄殤將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想必公子心中清楚得很,有益无害,从何谈起?” 子昊淡淡道:“赫连羿人最近在皇非手中吃了大亏,被楚王免去了右卿上將之职,皇非在安插烈风骑將领接收都骑禁卫之后,更藉此机会控制了都城禁卫和城防水军。” 殷夕语娇躯一震,城防水军虽名义上只是隶属楚都禁卫的一支护卫军,级別尚在都骑军之下,但实际却是楚国水军核心部分,无论战船装备还是战斗力都无可比擬。控制了都骑禁卫和城防水军,就等於控制了大半个楚都,少原君步步为营,计划周密,从他设局剷除赫连齐之时起,赫连侯府原先足以与之抗衡的筹码便一一丟失,逐渐不復此前烈风骑在外,而赫连侯府牢牢掌控楚都的局面。 不动则已,动则如雷霆千钧烈火燎原,在少原君的打压之下,赫连侯府还能支撑多久? “赫连侯府一旦失势,以少原君之手段,跃马帮在楚国將面临何等局面?而穆国,太子御又能给跃马帮什么承诺?跃马帮与他们两家当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时开罪少原君府和冥衣楼的后果,帮主不考虑一下吗?” 一连数问,殷夕语红唇紧抿如刃,霍然抬眸,直面这金戈铁马,錚然逼目的锋芒。 “赫连侯府能给的,少原君一样能给;太子御不能给的,三公子却可以加倍奉送。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帮主经营跃马帮偌大基业,这个道理想必十分清楚。”鲜红的蛇胆衬著苍白的手指,熠熠琉璃映著幽邃的眸,“当然,帮主也完全可以拒绝我的条件,冥衣楼悉听尊便。” 漫不经心的话语,隨著夕阳最后一丝余暉沉没在整片静暗底处。微微跳动的灯火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肃静惊嚇,不安地闪烁出急促的影子,於那清利如镜的眸中,折照出一番震盪难平、天人交战的激烈。 案下,殷夕语单手紧握成拳,一方面对方所有发问句句切中要害,一方面这其中牵扯的利害关係太过惊人,对方手中握著她弟弟的性命,而她手中却握著整个跃马帮的存亡。 如今她面对的已不仅是一个亲人的生死,也不仅是一个帮派的去从,而是一盘江山之棋,一场立国之战。 暗处的指掌,早已推动了两国风云翻涌。赌上赫连侯府和太子御,跃马帮或许依旧是楚穆第一大帮派;赌上少原君或夜玄殤,跃马帮却可能一跃成为开国之臣,高享庙堂之尊。 输尽所有或是贏回一切,她是否有这样的胆量倾此赌注? 胜则成王败为寇,她是否有这样的魄力放手一搏? “少原君能给跃马帮什么保证?” “帮主应该心中有数,少原君的条件绝不会比赫连侯府差。” “事关重大,我又怎知冥衣楼能否代表少原君做出承诺?” “倘若少原君在此,帮主难道以为他会执意要与跃马帮为敌,而不是结盟为友?” “夜玄殤处境艰险,即便他顺利归国,又凭什么去扳倒太子御?” “那便要看少原君有多大野心,跃马帮又有多少诚意。” 一问一答,一答一问,极快的交锋,犀利的对话。殷夕语最后秀眸一细,语声亦乾脆锋利,“与少原君府合作,又助穆国抗衡楚国,脚踏两只船,弄不好便是船毁人亡、人財两空的结果,公子究竟要跃马帮如何自处?” 子昊笑意淡淡,从容说道:“世人常言『奇货可居』,试问我们手中一件货物,是置之高台,让两家爭相竞价更显其价值,还是要让一家捧於手心,而另一家却时刻想著毁之而后快?世事道理,大同小异,无非『变通』二字。处各方之间而游刃有余,进退不失其道,纵乾坤变换,无损其分毫。以跃马帮如今之形势,可以变通求存,日后为何不能审时度势,成为平衡楚、穆两家的关键,从而取得最大的利益?我请帮主登上的这艘船,船上是何人掌舵、何人摇櫓,每个人都有可能左右最后的结果,帮主又怎知最终掌舵之人,不是冥衣楼,不是跃马帮?” 殷夕语暗地里倒吸一口气,被这大胆的想法惊住。 经商之利千万,经国之利无穷,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任何人都会有心动的一刻,人性使然。但殷夕语能成为跃马帮帮主,能使跃马帮立足江湖,成为诸国必爭的一大势力,终究不是急功近利之辈,沉声道:“这便是冥衣楼的目的吗?我是否应该认为,跃马帮可能会成为冥衣楼的垫脚石,或者是送死的兵卒、挡剑的盾牌?” 子昊修狭双眸微微一抬,与她眼中亮光交撞,扬声笑道:“难道帮主自认,楚穆第一大帮就这么容易沦为他人脚下石、手中剑,甚至身不由己送死的兵卒?” 扬眉若剑,而那目光亦如出鞘之剑,剎那锋芒。 屋中突然陷入漫长的沉默,子昊含笑等待殷夕语的答案。 一天夜幕,暗似凝血,深如丈渊,大楚江流亦在这黑暗之中滔滔远去,汹涌不绝…… 终於,殷夕语自灼目的火光下抬头,一字一句开口道:“好,我答应你的条件,和你交换这颗价值倾国的蛇胆。” 如此至关重要的承诺,子昊听了也只一笑,波澜不惊的眸心,却有一缕幽深的意味轻轻漫染开来。隱约有雨意,覆过了深夜的气息,他取了药瓶在手,微微凝视,似乎轻声嘆了口气,“帮主的决定必將为跃马帮带来莫大的获益,只是……”他抬眸而笑,“这颗蛇胆,我却不能给你。” 这变化太过出乎意料,殷夕语不由一愣,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子昊道:“我曾答应了別人,绝不將这蛇胆送给跃马帮。” (本章完) 第77章 倾心何为(1) 第77章 倾心何为(1) 弄清对方並非说笑,殷夕语再好的心性也难容如此戏弄,霍然起身,寒眸凛威,“公子今天原来是拿我殷夕语消遣来的!跃马帮虽不愿与冥衣楼结怨,却也並非怕了你们!” 子昊淡然静坐,眸中笑意不改,“除去蛇胆,我还有另外一个条件,帮主听过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殷夕语冷然不语。子昊道:“请问帮主现在是想要这一颗蛇胆、一个废人,还是想要一个生龙活虎的跃马帮少帮主?” 殷夕语柳眉微蹙,“你这是什么意思?” 子昊道:“令弟被天残灭度掌所伤,一旦服用蛇胆解去掌毒,自身被毒性压制的真气便会突然四下流窜,重伤过的经脉无法承受负担,必然再遭毁灭性的重创,永远没有復原的希望。”他的语气平淡一如先前,无形中却有种冰冷的意味,在殷夕语心中不断激起阵阵寒意,只因他正陈述著一个无可迴避的残酷事实,“但是,如果有人能以先天真气替他逼出掌毒,同时设法引导內力慢慢回归,那便有了缓衝的余地,伤害会减轻到经脉可以承受的程度,日后只需善加调养,恢復武功並非难事。” 殷夕语眉睫一抬,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也並非没有想过,但这世上內力臻於先天化境之人本就寥寥无几,更何况即便有这样的人在,谁又会用这种非但大耗自身真元,弄不好还会遭毒性反噬危及自己性命的法子助人疗伤?面对著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她始终不確定对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顺著话意推测道:“你的意思是……愿替夕青逼毒疗伤?” 子昊微笑道:“若帮主不反对,我可以试一试。” 殷夕语著实吃惊不小,忍不住道:“天残灭度掌的剧毒非同小可,这样做等於是冒性命之险。” 子昊淡淡点头,“我知道。” 殷夕语沉默了一会儿,“跃马帮尚且算不上是冥衣楼的盟友,你为何肯如此不遗余力地相助?若还有什么条件,不妨先行说明。” 子昊含笑摇头,“最终能不能成为盟友,要看双方合作的诚意,帮主既已答应了我之前的条件,我岂会再行威逼利诱?此后同舟共济,跃马帮的事便是我冥衣楼的事,能做到的,我自会尽力而为。” 这番话便是承认方才与殷夕语谈判不乏手段谋算,但却说得坦荡磊落,叫人明知落在了他的算计中,偏偏生不出什么反感来。如今的局面,答应他固然是拿殷夕青的生命冒险;若不答应,殷夕青也一样必死无疑,跃马帮和冥衣楼则必结深仇。 少原君府倾天之手,隱在暗处冷剑的锋芒…… 江山江湖,风雨风云,谁对谁的心机,谁引谁的前路,谁进谁退,谁的余地,谁的孤注一掷? 无非一场完美的棋局,只看你愿做了棋子,还是那个弈棋之人。 室门闭合,夜色降临前最后一丝光亮沉入重重帘影深处,廊前风至,天幕飘落零星雨丝,室中越发显得幽謐寂冷。 身受重伤的少年始终陷在昏迷当中,眉目间不时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子昊在旁盘膝静坐,指间串珠轻轻转落清幽的光芒,待从深思中睁开眼睛,抬手自殷夕青膻中要穴渡入了一道真气。 一股阴柔之力沛然如水,逐渐向他掌下奇经八脉散去。 殷夕青泛白的肌肤隱隱透出一片异样的浮红。玄通真气仿若游龙,四下游走周身,盘踞著的毒气却似无数毒蛇看到了甘美的血食,昂然吐信,暴然流窜。接连的真气交撞,渐渐在那片浮红中激发出暗赤如血的顏色,而使殷夕青的身体於黑暗中呈现一种难言的诡幻。 四周垂幔无风轻扬,子昊却只静静闭目,唯指间异芒潮涌,散发出紫魅的微光。透过淡薄綃纱,几乎可见他周身被隱隱幽暗的光芒笼罩,说明九幽玄通正被逐渐发挥到极致。 赤色愈深,紫芒愈盛,真气毒气纠缠不休,由殷夕青手指少商穴始,沿劳宫、內关、曲泽、天泉一路而上,过肩井,下神堂,再经气海、三焦等处循环往回,此消则彼长,此退则彼进。子昊平静的眉间渐渐收拢,而昏迷中殷夕青身子亦不断轻颤,忽然间,嘴角溢出一丝浓稠的血跡。 子昊眉心略紧,虽然真气交撞的反震力已大半被他引向自身,但殷夕青重伤之余,仅些许余震也足以造成严重的后果。不及细想,掌下真气流转,代表著习武之人生命精气的宝贵內力,在他控制之下强行压向那股阴邪的掌力。 赤色中游龙旋啸,万蛇噬化。一层清晰的暗紫色幽芒,透过长垂无声的纱幕恍然异亮,照得暗室一片清炫,继而收敛寧静,却始终充盈著幕后静謐狭小的空间。子昊额前渐有冷汗渗出,隱约间唇色轻染了涂朱般的鲜红,衬得那清俊轮廓在这幽光之下显出一种近乎妖异的苍白。 先天真气如水浸纱,一点点蚕食深入。所过之处,仿佛有赤丝不安地绽出经脉,流窜挣扎,却瞬间被紫芒抽离,消弭於九幽玄通邪异的真气之下。 子昊指间异芒愈亮,脸色便更苍白一分,入侵的毒气一点点减弱,殷夕青周身经络逐渐空荡,丹田內力自然向各处流注,天残灭度掌的毒性越弱,他自身真力便恢復越多,不断衝击九幽玄通的保护。如此一来,子昊不吝於在无法还手的情况下强行应付两面强大的夹击,僵持片刻,终於身子一颤,一口鲜血溅染衣襟。 窗外浓云沉重,天地已完全沦入黑暗,唯有密密细雨不断闪出冰冷的微光。 仅有的一盏青灯仿佛禁不住冷雨的侵袭,忽明忽暗,將熄未熄,那幕后的紫芒似也不稳,微如萤火,幽幽若灭。 忽然之间,殷夕青全身肌肤如被光潮,呈现出一种莹透的色泽,在这冥冥幽静深处,仿佛能见细密如丝的玄阴真气正將毒气聚敛殆尽。不料在这关键时刻,子昊心脉间忽觉数刃急痛,手底真气不由一窒,本被阻挡在殷夕青丹田之中的內力覷得这个机会,如同汹涌洪水破堤而出,猛地便向他四周经脉衝去。 以殷夕青此时的身体状况,若受到这般衝撞必定经络寸断,再无挽救的余地。子昊胸口气血翻涌,却已无暇自顾,断然撤去逼住毒气的玄通真气,倾尽全力拦向这股失控的力量。 殷夕青武功毕竟不敌九幽玄通,被及时阻挡下来,同时紫宫穴中仅余的一缕真气却在子昊的刻意引导下掉头外冲。 如此一来,便等於將所有毒气在失去禁制的瞬间强行引入自己体內,子昊脸色驀地一白,鲜血如利箭般自口中疾喷出来,全身经脉顿如万刃齐搅。他一边强抗著殷夕青內力的衝撞,一边將毒气急速引出,紧抿的薄唇间不断渗出鲜血,在惨白如雪的肤色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跡。 血色溅落,他腕上的黑曜石烁然一亮,点点冰冷的玄光转舞飞逸,与那將散未散的紫芒融为一体,陡然向外散开,將道道鲜血的赤红照出无比妖冶的异魅,亦將子昊和殷夕青的身子笼入其中。 此刻上郢城外,正赶往灵台西山寺的玄衣女子突然停步望向浓云密布的夜空,仿佛竟有明异的天星,自那风雨影里、乌云深处疾闪而逝。 身边蓝衫男子顿住脚步,回头问道:“公主,什么事?” 深湛的眼中纤影迷濛,女子的髮丝被风吹得飞扬凌乱,掠过雪砌般的容顏,裊曼身影亦似在风雨中飘摇,似幻似真。 她抬手抚上心口,腕上一道灵石幽光瀲瀲,至深之处,晶莹如雨纷流。“没什么,走吧。”低声答了一句,玄袂如云拂过长发,夜色雨光流逸飘落,一瞬轻顰的眉间隨之恢復了慵然的平静。 转身而去,两人的身影双双没入山畔急雨,很快便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暗色深处。 玄光澄明如镜,始终幽幽笼罩著幕帘內整片空间,清静莫名,却又诡异到极点。隨著子昊唇角鲜血滴落,那光华愈发剔透,而显得愈发空灵冥美。 暗紫色的微光渐趋平稳,在子昊掌下带出些温润的色泽,最终徐徐涌向殷夕青周身。殷夕青头顶一层淡淡的雾气笼罩不散,衣下汗出如浆,脸上却逐渐透出正常的血色。与此相比,子昊的脸色却越来越见苍白,越来越见疲惫。待终於功行圆满,他已顾不得查看殷夕青的情况,任他自己向后靠在墙上,就那么晃了一晃,人便直接向前栽去。 玄光紫芒,剎那消逝无痕,唯有点点朦朧的光影依稀飘存在寂墨如深的黑暗中。 漫漫雨隨风势,如倾如注穿透深夜,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烛火挣扎一跳,终於完全熄灭,一切光线都陷没於冰冷的雨夜,模糊了幕帘深处清瘦的身影。 (本章完) 第78章 倾心何为(2) 第78章 倾心何为(2) 楚都整整一夜急雨未停,直到天色擦亮,仍旧一天暗云密布,丝毫没有放晴的意思。目视始终阴霾的天气,商容那双向来森冷而不露情绪的眼中也隱透出些许忧色,他显然已等候了很久,一见子昊回到山庄便快步迎了上去,奉上两道密折,低声道:“主人,帝都接连两封加急奏报,扶川七城大灾愈发严重,沫水几度决堤,两岸数百里尽化泽国,灾民已逾三万人,昭公设法调动了所有国库存银,怕还是不足所需。” 伞下风雨,牵衣飘摇,子昊眉心隱不可察地掠过一丝蹙痕,却未接那密折,仍旧向前走去,步子甚至比往常略快一些。商容继续道:“邯璋分舵已將楚二公子的事情办妥,问是不是將人带回楚国。赤陵分舵飞鸽传信,宣王借边城换防之机暗地调离了两支精锐骑兵,动向不明,请主人示下是否要著手应对。还有,万俟勃言昨日便来求见,已经在前厅等了一夜,主人见还是不见?” 子昊先前闭关十日,这几天人又不在山庄,著实积了不少事情亟待处理,只是现在根本是强自支撑著回来,连开口说话都觉勉强,只盼能坚持到回房之后,不至於让庄中部属看出什么不妥,徒乱人心。 一路淡著神色逕自前行,隔著那急急雨势看在人眼中,也不过是添了几分清冷高傲。他平日里话便不多,眾人只当他听了这般消息心绪不佳,倒也没往別处想,唯有商容伴君日久,隱隱觉出有些不对,方一蹙眉,停住话语,抬头便见前方两道人影冒雨而归。 冷风中,子嬈玄裳凌飞,苏陵蓝衫如染,两个人显然刚赶了不近的路程,亦是一夜未曾合眼,还没到近前便听子嬈道:“子昊,你昨晚是不是出去了?”踏足竹廊时她忽地停住,盯著他脸色满目诧异。 雨下深寒透心,视线竟有一瞬模糊,子昊苦笑,为防万一,先前特意找了个藉口命子嬈出城,却不想他们回来得这么早,唇畔勉强牵出微笑,“回来了吗……”方一开口,胸中翻腾的气息再难压抑,一口鲜血直衝上来,唇间染出刺目丹红,直映得脸色煞白如雪,惊破了女子漫然清眸。 雨落成幕,水溅如烟。 一阵阵寒气扑面而来,商容暗灰色的衣袍被那雨势激得翻飞不已,他却浑然未觉,如一尊沉硬的岩像,有著更甚风雨的坚冷。 数道黑影散开,屈身听命的影奴分別没入雨中,迅速消失不见,整个山庄湮没在滂沱暴雨之下,显得分外森重窒人。 如瀑急雨將天地模糊成昏暗一片,唯见丝丝重闪穿裂乌云,不时照出煞白的雨帘。商容身后,道道垂帘光影凌乱,仿佛冷雨的寒气带入屋室,溅落一地幽森。断断续续的低咳自那碎影间隱约传出,商容一声声听著,目中不动不摇,唇角却有一刃锋利渐渐成形,愈刻愈深。 一角蓝衣匆匆转过迴廊,来得甚急,商容侧身,目光正与已至近前的苏陵对个正著。“如何了?”不等他开口,苏陵已开口询问。 商容摇了摇头,瞥过竹廊上犹自猩红的血跡。主上方才旧疾骤发,来势异常凶险,离司已进去了小半个时辰,却至今未见动静……苏陵眉峰隱锁,素日温雅的俊面亦如玉冷,透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凝重。 此时身在楚国,且不说距帝都千远万远,诸事鞭长莫及,单是楚宣两国眼下暗流汹涌的情势,一旦东帝身有不测,立刻便会掀起滔天大祸。如若万一……苏陵轻轻闭了闭目,仿佛那刺目的血跡仍在眼前,九幽玄通纠了剧毒逆衝心脉,怎会突然恶化至此?不知离司可有把握,是否能镇得住那愈发肆虐的积毒? “万俟勃言人还在前厅。”身边商容提醒道。 “知道,我去见过他了。”苏陵抬头,顿了顿,语声压低下来,“外面各处已安排了下去,其他便劳公公多费神了。” 这已是作了最坏的打算,见惯深宫多少兴沦罔替,商容神容不动,只是不著痕跡地微一点头,“万千都在九公主身上……” 正在此时,屋內帘光一晃,离司捧了药匣快步出来。苏陵和商容都是一凛,疾步迎上前去。商容一眼瞧见药匣上压著的朱红皮囊,內中一片翻滚躁动,似是那毒物禁不住雷雨催发,激起了噬血的狂性,兀自衝撞不休。他抢先问道:“不能用,还是失了效用?如今情况怎样了?” 离司脸上颇见疲惫,手中堪堪压制那狂躁的金蛇,一边摇了摇头,“不是,主人体內天残灭度掌的毒性和九幽玄通相互牵制,来势虽然凶猛,针石尚能见效,这法子自是能不用便不用……” 话正说著,苏陵已追问下来,“怎么会是天残灭度掌的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离司身子微微一震,欲言又止,心中不敢违逆主人意思,却又被两人接连问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重云中闷雷滚滚不绝,这暴雨像是要將天地撕裂一般,浇出如墨昏暗,紧紧压向万物。一阵疾风扫过竹廊,迫得几人目不能视,不得不向內退了两步。便这时,听到里面传来九公主暗哑的声音,“你答应我不將蛇胆送人,却拿自己的性命这般玩笑?那殷夕青,他算是什么人,他生他死值得你冒这样的险?” 数声闷雷窒迫,重重压过心头。幽暗屋中,道道支离破碎的帘光,割裂子嬈寒玉般的容顏,清眸怔视眼前人,一片如墨潜流,纵横成波…… 魔域里魑魅魍魎,惊不破明净尘心;人世间无常诸相,压不下纵肆莲色。九天十地唯有他,令她甘入那魍魎之境,为他淡淡一笑,敛尽万千魅华。 眾生痴业,孽幻纷流。 二十年天家帝女,数千夜塔底孤魂,冷踏血色金辉煌煌尘埃,她將天人鬼神都嘲弄,却在空旷的祭殿深处,低下艷肆眉目,许那一声轻柔的眷恋。 他的喜乐安康,她的三世三生…… 九域四海倾风云,冥冥之中他的微笑,是谁的江山天下,谁的地狱红尘?金口玉言淡然的重誓,一身风雨沥血的筹谋,她猜尽了人心终猜不透他,他算尽了天下亦算尽了她。 子嬈衣袖微微地抖,掌心里儘是他的血,一路染上冰凉丝袂。温热的感觉转瞬即逝,却胜那妖嬈蔻丹刺目,似有一种残艷而极致的美,一层层绽穿心房。分不清是急是恼,只觉深不可当的痛,仿佛那毒蔓正隨著他的血液刺裂肌肤,在冰莹的骨肉间隙恣肆浸漫,绞开道道炙烈赤红的伤痕。 风声雷声雨声,纠结向沉重的窒暗深处,外面依稀只听得主人极低极低地说了一句:“此事,我自有分寸。”便是声声闷促低咳,只比这雷雨更加惊心。 一句“自有分寸”,多少次乾纲独断,此时此刻当真不啻火上浇油,子嬈再难耐这样的痛,脱口便道:“重华宫二十几年用下的毒是何等程度你不是不知,身为一族之主、一国之君,竟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这难道也叫分寸?” 外面几人虽都知东帝和太后这段隱情,但作为宫中禁忌,任谁也不敢在主上面前这样直言不讳。苏陵心下一惊,疾步便抢了进去,几乎和商容不约而同地向前拦道:“公主!” 昏暗里雨声惊得烟香繚乱,子嬈霍地回头,素日的慵媚散漫早被那一身艷戾代尽,眸中幽烈冷焰,几如焚心之火,一眼扫向离司、商容,“要你们俩是干什么的!难道跟在身边都不知劝吗?” 长明宫司医女吏职责便是確保主上健康,而影奴的存在原本就是为了主上之安危,离司和商容双双跪下在近旁,此时即便九公主当场处置了两人,他们也没有任何理由辩驳,亦將无条件地服从。屋內霎时静得只闻急促雨声,面对那双冷魅噬魂的眼睛,就连本无责任的苏陵亦后退半步,一掠衣襟,跪了下来。 “子嬈!”子昊试著撑起身子,但不过是轻微的动作,急促的眩晕却迫得他匆匆闭目。那天残灭度掌的毒性虽不曾助紂为虐,但仍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此时周身难言的疲惫虚弱,如同落入无底深渊,一直不停地坠下去,空荡荡难受到极点,却又有尖锐的剧痛遍布了五臟六腑,强撑之下,神志却一阵更甚一阵昏沉。停了半晌,他方哑声道:“莫要胡闹。” 子嬈凤眸微剔如刃,冷道:“我若不胡闹,你怕不真要遂了那凤妧的心意!” 子昊猛地抬眸,压著她的手难抑轻微颤抖。却只看她一眼,猝然侧身,生生一口鲜血呛出喉间,掩唇一阵急咳,“放肆!你……你们退下吧。” 血色在白袖之上深浸如染,他一身倔犟冷漠苍白如冰峰冽霜,紧抿的薄唇,似乎可以隱忍一切痛苦与煎熬,却堪堪,拒人於千里之外。子嬈唇间几乎咬出血痕,直直盯著他,猛地站起来,“好,你自有分寸,我多管閒事,往后你再怎样,生死由命,我都不管了便是!”说著狠狠一跺脚,转身便走。 珠帘冷光如冰碎,隨她玄袖扫落一地。屋內几人都被这忤逆之语惊住,就连向来应变机智的苏陵都有瞬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全部愣在了那里。 温软的感觉自指尖挣开,一阵空落的冰凉自周身席捲而来,子昊向后靠在软榻上,不知是因为疲累还是恼怒,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一天一地的雨,冷落无声…… (本章完) 第79章 千尺波澜(1) 第79章 千尺波澜(1) 入夏连绵不绝的大雨暂时未给楚国带来太大威胁,除了楚江水位略有上涨外,便是多了些许入境的流民,就连都城上郢亦陆续有见,其中不少是来自扶川七城受灾的百姓。连日来,楚都內城防守无形中严格了许多,对於颁下此命令的少原君府来说,一是要进一步加强对都骑、都城两军禁卫的控制,同时也是为了防止他国间者藉机入楚,做了最为严密的防范。 沫水穿流而过的扶川七城是位於楚国和宣国之间的一片荒弃领土,虽然纵横数百里,城池並立,却处处形同荒城废墟,充满著诡譎的不安。 確切地说,这片领土原本曾是后风国边境。幽帝年间,王族失德,失去约束的诸国强弱倾轧,战事频起,延绵广被。扶川七城因位於溈、沫两水之间,是连通宣、楚、后风三大侯国以及王域交通至关重要的枢纽,而成为兵家必爭之地。这里曾爆发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爭,城池不断易主,战火经年不绝,使得良田沃土一度人烟湮绝、千里赤地。 待到襄帝初年,后风国夺得七城併入领土,曾经给这里带来一段相对安定的日子。但数年后楚、宣两国灭后风国而分之,为爭夺这几座城池再次掀起大战,导致七城摧毁崩陷,白骨蔽野,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然而战祸虽烈,两国却都无法压倒对方取得这片领土的控制权,最终和谈退兵。扶川七城便在这种情况下成为两国各自覬覦却又时刻防范的缓衝地带,没有哪方政权可以介入其中,亦代表著此地百姓无所归依,毫无保障的生活。因为任何一国的军队都隨时可能踏入这片无主之地,而一旦有天灾发生,扶川七城亦是无人问津,便至舍空田荒,流民四散,一片人间惨象。在天地神秘无穷的力量之前,人类显得如此渺小,亦是如此脆弱不堪。 天刚蒙蒙亮,成队的百姓被阻拦在城门之外,等待都骑禁卫逐一检查方可入城。除了来楚都经营贸易的商人和普通楚人之外,显而易见有许多流民也混杂在其中。楚江下游暴涨的水位和近来宣、楚间风云暗涌、紧张而微妙的形势,使得世代居住在边城,曾多少次经歷战乱的百姓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纷纷寻求安全的出路。那么,还有什么比进入上郢城,身处少原君的庇护之下更加令人放心? 人群中有个身穿灰色长衫的男子,年纪约在四十出头,頜下微须,面色白皙,一身非商非儒的打扮,显然並不是歷经风尘的远路客商,面色气度亦绝非流离的百姓。守城禁卫正一一盘查过往之人,这人经过关卡的时候伸手在面前禁卫手上一搭,道声:“老弟,多多关照。”那禁卫一翻手掌,悄眼扫了下四周,一块沉甸甸的楚金落入袖中,隨便挥了挥手,那人一抱拳,顺利入了上郢城。 入城之后他在江边僱船,穿护城桥直入东城,在一家富丽豪华的歌坊前下船,隨手又丟给门奴一块楚金,那门奴眉开眼笑,立刻引他往指定的天字阁而去。 那人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天字阁雅室,里面早有人在。珠帘艷帷之后,锦席香案之旁,一个身材矮胖的锦衣男子正搂著两个妖美歌姬寻欢灌酒,见那人进来似乎极为惊讶,连连挥手令那两个歌姬退下。 待一双美人风情万种地出了门,他才起身笑道:“居然是虞统领你亲自来了,太子殿下此番难道有什么重要的安排?” 这灰衣人,正是如今控制著穆国宫城安防,穆王手下白虎禁卫统领虞崢,而那锦衣人,却是穆国三公子质子府的管家计先。与在质子府不同,他此时的打扮儼然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介富商,非但衣饰讲究华贵,態度也丝毫不见在夜玄殤面前卑躬谨慎的模样,而显得判若两人。虞崢对他点了点头,“计大人辛苦了。” 计先抬手斟酒,“好说好说,太子既然派了虞统领来穆国,想必是我这苦差事要熬到头了吧。” 虞崢举杯,象徵性地沾了沾唇,道:“大人乃是太子殿下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唯有安排你在三公子身边,才能令殿下千里之外亦无后顾之忧。我这次来穆国是奉命有两件事要办,还得大人多多协助才是。” 计先显然对这恰到好处的奉承很是受用,笑道:“虞统领有何差遣,但说无妨。” 虞崢从怀中取出样东西递给他,道:“第一件是关於楚国质子含回。数日之前殿下召他入宫宴饮,原是为探查最近他与赫连家是否有所来往,却不料他在回府的路上不明不白地失了踪影。” 计先手中接著的是一个指甲大的蜡丸,密封处用硃砂绘以穆国白虎徽识,十分小巧精妙。他並不急著打开蜡丸,闻言吃惊道:“什么?竟有这种事?” 与因亲生兄长的追杀而令楚国放鬆警惕的夜玄殤不同,穆国对公子含回的防范一直以来都十分严密,几乎是將他作为身份稍高一点的囚犯来对待,处处监控限制。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要和他这质子有所接触都非易事,更何况是神不知鬼不觉將人劫走。虞崢道:“殿下怀疑赫连侯府將人劫回了楚国,特命我入楚探明究竟。赫连羿人与少原君相爭频频落在下风,对我们再无用处,殿下已决定与他们断绝合作,不必再行迁就。” “哦,好好。”计先点头道,“这事可以交给我来办,我会设法打探情况,看含回是不是真的逃回了楚国,届时再由统领向殿下稟报便是。那第二件事呢?” 虞崢微微一笑,道:“有劳大人。第二件事自然是关於三公子,大人刚刚所料不差,殿下此次是要……”抬手向下一挥。计先放下手中酒杯,身子向前倾去,急切问道:“殿下如今有何安排?” 虞崢並未立刻回答,却道:“敢问大人,如今三公子这里可有什么新情况?” 计先苦笑道:“统领亦是知道,这夜玄殤並非易与之人,论武功论计谋论心性,都教人头疼至极,否则太子殿下也不会如此顾忌他。实不相瞒,如今他得少原君相助,风头大盛,倘若殿下再不快刀斩乱麻的话,有朝一日虎归山林,后果可不堪设想,我这条小命怕是也要早早结果在他手里。所以统领来楚国,我可著实大鬆了一口气啊!” 这番话倒是真意流露,可见最近这位质子府管家的日子绝对不怎么好过,纵然偷空拥美买醉,也难掩饰提心弔胆的恐惧。虞崢点了点头,伏身上前,在计先耳畔密语几句,计先眼中一亮,“当真?” 虞崢道:“大人可以核对蜡丸中命令,便知真假。” “呵呵!”计先眯眼笑道,“统领何出此言,难道我还会怀疑统领不成?”说著指间微微用力,手中蜡丸应声而破,取出里面金纸密令,他一眼扫过,便隨手递向虞崢,“殿下果然说动了那边,看来不久我便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 这蜡丸乃是太子御用来传递密令的特殊方法,无论何人奉命行事,必要与蜡丸中指示相符。对於此次入楚的虞崢来说,计先身为內应的同时亦起节製作用,將密令如此公开相示,显然表示出对他这禁卫统领的笼络。 虞崢双目微微一抬,顺手执壶斟酒,“如此我先敬大人一杯,往后同朝为臣,还要大人多多照应才是!” 面对这心领神会的答覆,计先不由露出满意的笑容,就手便將密令毁掉,举杯与他同饮。一杯酒尽,虞崢起身道:“你我不宜在此久留,我先走一步,晚些时候再和大人联繫。”说罢一拱手,先行离开。 雨收云未散,竹廊清冷,风中雨意浓浓。且兰端著药盏穿过竹林,站在精舍门口迟疑了片刻,轻轻伸手推门,步入其中。 屋中极静,透过丝缕清暗的微光可以看见冰帘之后一张长案静陈,除了一尘不染的书卷外,唯有玲瓏棋子在旁,半局残棋,凉意冰澈。如此清简的摆设,令这一间精舍显得格外幽深,仿佛连雨意也陷落无声。且兰踏著这冷冷的静謐悄然前行,素白的衣袂飘曳若云,转落一路冷雨的气息。 (本章完) 第80章 千尺波澜(2) 第80章 千尺波澜(2) 这让她记起了曾经的漓汶殿,曾经如雨的夜晚,曾经那一剑的痛楚。 剑光下惊鸿一瞥的眸,那男子冷若秋水的笑,血光飞溅,盛放在无数惨烈的背景之下。 且兰突然停下了脚步,望向那深邃尽处,驀然有痛楚自心口慢慢洇散,是他的血,染红了她的剑锋,一直一直流淌下去,似不停留。纵然已过去了这么久,那温热的感觉至今仍清晰地存在於掌心,仿佛有种诡秘的力量自灵魂深处蔓延破生,化作纹路纵横纠结。 这不是她第一次独自进入他的寢室,越帘而入,便近他平日起居之处,眼前大片纯粹如墨的黑暗令人感觉踏入了幽杳的湖底,唯一幅单薄白衣流落榻前,寂寂飘浮若雪,带著无比孤清的意味。 寂静深处,子昊沉睡的眉目似乎並不安寧。且兰知他正在病中,乍见他就这样独自和衣而臥,微吃了一惊,未及细想便放下药盏上前。却不料,刚刚抬手触到他身旁被角,分明昏睡中的人忽地睁开眼睛,一只手快如闪电,剎那扼向她的咽喉! “啊!”且兰惊呼之下侧身急退,却被一股大力猛然向前带去。 一声刺耳清响,榻前玉枕坠地,碎片横飞! 修削而冰冷的手指,紧紧扼在柔弱的喉间,手底翻涌的力量噬向温暖的生命,更有一双眼睛,冷若冰霜的眼睛穿透黑暗逼视过来。 如此森寒,如此无情的注视,吸没一切光亮与声息,溅出雪刃一般的杀机! 手心紧攥他的衣袖,且兰竭力地挣扎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然而就在这瞬间,子昊似乎察觉到什么,手底一颤,猛地將她鬆开。 隨著环佩凌乱的响声,且兰顿时跌至榻前。子昊在放手的同时猝然扭头,便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且兰?”片刻之后,他低低开口,声音有些暗哑,先前周身凌厉的气息仿佛只是错觉,唯余几分清冷,“我不是……交代过外面,不准任何人入內吗?” “咳,咳咳……”几乎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且兰一时只能伏在他身侧急急喘息,冰冷的空气爭先恐后呛入肺腑,被他扼过的喉间残留著属於死亡的气息,痛若刀割。直到此时,她心中才来得及升起一丝惧怕。 “以后若见我睡著,莫要轻易靠近我。” 不知何时他说过的话,陡然浮现心头,冷冷闪现出曾经刻骨铭心的每一个逃亡的夜晚,曾面对数万援军却仍孤身奋战的日子,沉重的记忆,刀光与血腥之气,在窒息的眩晕中零零碎碎,混乱成一片。 为什么他会如此警惕靠近的温暖,为什么他在睡梦中亦如此提防他人? 巍巍王城接天闕,长明宫中,他曾经歷过什么?九华殿上,他又曾面对过什么? 前方遥远之处,在神与魔的边缘,光与暗的交替,生与死的分界之处,只身独立的男子,一面是深渊地狱,一面却是万丈光明。冰火之流肆漫,他给予她的世界,原来亦是他自己的地狱人间。 她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从来,没有看他这么清。 不知因这诡异的感觉还是喉间割裂般的疼痛,且兰一句话也说不出,好一会儿方抬起头来,却正触上他深黑如旧的眸,“你整整昏睡了两天一夜,汤药未进……他们不敢违命,恰好我,咳咳,我找你有事……” 似是神志尚有些昏沉,子昊微微抬手撑上额头,却看见且兰颈间分明的指痕,眉心不由一紧。 昏睡前的情景支离破碎地浮现,模糊断续,唯有那一点温暖逝去的感觉如此清晰。榻旁一炉安息香早已燃尽,只余了微弱的残烬。汤药清苦,隨著淅淅沥沥的雨声依稀蔓延开来,太过熟悉。 幽幽冰玉素盏,黑暗仿佛女子飘盈的长袖,一转消失在媚香流散的眉目深处。子昊向后一靠,漫过一丝迷离的目光再次落在且兰身上,渐渐,凝作一片深湖无波。 水清渊静,千尺波沉。 一副完美的面具轻轻癒合,那一缕笑容浮现唇畔时,他幻回雍朝的东帝、人世的主宰,低低的声音在这样幽暝的光线下,恍若夜半私语,“是什么事急著找我?” 且兰目光微移,落往一旁的药盏上。子昊倦然闭目,“放在这里吧,过会儿我自会服用。” 不容置疑的口气,依稀间,却似有那么一点厌倦的感觉,且兰有些诧异,迟疑了一下,最终轻轻抿唇,只是起身跪至榻前,为他牵过被衾。子昊睁开眼睛看她,眉间掠过一缕莫测的情绪,突然徐徐抬手,触上她指痕宛然的玉颈。 且兰身子微微一颤,任由他单薄的丝衣掠过髮肤,垂落眼前。子昊极轻极轻地嘆了口气,低声道:“且兰,不要离我太近。” 他指尖冰冷不带一丝暖意,轻轻划过她颈上的伤痕,却似火一般炙热的温度。且兰抬眸看他,轻声道:“你与师父,说了同样的话。” 子昊蹙眉,凝目相询,她却似惊觉什么,迴避地看向他的药,提醒道:“离司说这药里用了烛九阴之胆,趁热服用效果好些,莫要等得凉了。” 烛九阴蛇胆並非补虚养气之选,却是解毒的奇药,叔孙亦曾经猜测东帝病症並不寻常,未料竟然是毒,而且看来是极为厉害的药性,以至於凭他的武功都无法抵御。但又是何人何事,竟至令东帝身缠剧毒?且兰一直觉得蹊蹺,此时不禁隱隱流露出来。子昊与她双目一触,竟似洞彻她心思细微的变化,黑寂眼底忽而转冷,那种无法言喻的冷漠一剎那遮挡了所有神情,撑身而起,淡淡道:“是皇非那面有什么动静吗?” 面前冷清的眉目,无形中显露君王峻肃威仪,凌然不可逆视,且兰隱约感觉他今日和平常不同,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暗暗吸了口气,抬头道:“皇非已开始大规模铸造兵器,《冶子秘录》的確落在他的手中,如今存放在楚宫衡元殿。” 子昊目光一动,且兰將少原君府密道中造兵场的大概情形以及近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包括皇非欲杀宿英,夜玄殤夜探衡元殿误入君府,所有都不曾隱瞒。子昊倚榻静听,眸色一片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待且兰说完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抬眸看向她。 极静极深的注视,似是看透人的心魂骨血,未留分毫余地。且兰冷不防坠入那目光,竟觉心跳渐急,渐急渐空,仿佛忽然身临悬崖,只要微微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令人一动一言皆觉心惊。直到她几乎经受不住,子昊才轻轻合眸敛去目光。且兰浑身一松,那种无所归依的感觉却縈绕不散,如失了渊海的潮水,空荡起伏。 子昊面色沉在一片暝暗之中,隨口问了几句话,声音有些疲倦。他对夜玄殤的关注竟似更胜少原君府的造兵场,且兰收拾心绪,一一详说给他,他却始终未再答话。 且兰以为他大病未愈,精神不济,轻轻说道:“你先好好休息,改日有机会,我再来看你。”说完悄然起身,但刚刚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句低沉的问话,“且兰,王叔对你说了什么?” 且兰一震停下脚步。屋內静暗之处,子昊早已睁开眼睛,目中异样的清醒,恍若冷雨无声。 门口模糊的光亮,勾勒出女子修挑的身姿,琼顏如玉明丽,却亦朦朧不清。 “王叔说了什么?” 且兰微微侧首,垂眸迟疑片刻,终於答他,“师父他要我离你远一些,他要我……嫁给皇非。” 子昊眸心骤生变化,暗光拂过幽邃的瞬间,剎起波云浪卷。不必问皇非的態度,自是乐见其成,须臾静默,他唇角忽然轻冷一掠,“你呢?” 或是染了帘外斜斜风雨,且兰眸底微澜渐起,两弯羽睫之下影影点点,仿佛是雨夜透入的微光。 天子东帝,他在问她的心意,她的决定,那么九夷族的女王,又该怎样回答? 世事何尝皆从人愿,若如人愿,帝都如何是今日之帝都,且兰如何是今日之且兰,九夷又如何成今日之九夷? 寂静中,她听到东帝的声音清冷响起,“且兰,没有人能强迫你做自己不愿的事。” 且兰轻黯一笑,低声问:“真的吗?” 子昊淡淡道:“是。” 他一字落地,且兰似是如释重负,又似思绪起伏,悲喜难言。仰视面前那依稀遥远的微光,她轻轻闭上眼睛,轻轻地,对自己露出无声的微笑。 (本章完) 第81章 赤天玄女(1) 第81章 赤天玄女(1) 虞崢离开歌坊,独自穿过几条街道,低头进入一家店铺,过不多会儿自后门出来,已换了身普通的楚服,留心看查並无人跟踪,便一刻不停,径直往城外而去。 天空似有雨意,渐渐遍积层云,过不多久,风中星星点点雨滴砸落,激得山阴古道枝叶飞扬,很快便在天地间连成一片急密的雨帘。 虞崢在雨势大作之前已避入一座神祠,负手立在檐下看这突如其来的急雨,眉宇微凝,似在想些什么,又似若有所待。他身后的神祠乃是世人感念幽冥玄女捨身人间而建,深宇宝穹,重殿幽剎,加以楚人独有的灵动华美之风,若仙若幻,隱现於层层雨雾之下,恍若天界异境。 祠內人声空静,处处轻烟繚绕,勾勒出正中圣女神像縹緲难言的轮廓,冥色中一个冷魅背影,便已展尽天地人间的妖嬈。 至高至深处,穹窿金顶绘以三界万象:一方是修罗战场,血日无光,玄幡纷舞浩荡,赤云飞绕雷车,其下应龙、白螭、塍蛇、金鸟诸神兽腾云驾雾,冥兵神將纷涌如潮,直现那场倾覆三界的大战;一方是妙舞幽华,玉琴仙音一曲化劫,三十三重云天耀现金华万道,皎月赫日、玉瀑青嵐、琼闕仙宫、碧海灵山……一抹清盈飞魂中幻出三界无边美景,终作九域人间瑞云祥和。 赤天清源玄女神祠,八百年来雍朝九族皆以战奉之,国逢戎事则必出灵石、奉血牺、召九神,告祭玄女天魂方动兵戈;而每逢玄元之夜,世间女子无不入祠祷祝,以求生灭轮迴,尘缘流转,更有放焰江海,愿许千生之习俗。 似是站得久了,虞崢扭头去看那纷呈壁画,飞烟之下几临实境,只觉那幽冥深处的女子战也妖烈,舞也婉转,想那白帝究竟是何样男子、何等风华,令此三界无双的艷色倾云折腰,对峙千年的血怨,尽化他指下尘弦,谈笑情终。 虞崢一声低嘆未曾出口,忽地眼角电光一闪,转过身去。 阶前雨落如烟,女子黑色的长衣飘拂雨中亦如烟云。不知自何处而来,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她踏那水光星辰款款而上,一步步裊娜,媚色生尘。 轻纱隱隱將玉容敛入朦朧,却更添几分幽秘之美,让人心中生出无限遐思,只觉那烟雨深处藏了一个绝美的梦境,充盈著无尽无际的诱惑。虞崢眉头微微一拧,多年来身任禁宫要职的警惕以及一种习武之人敏锐的直觉,让他在面对这神秘美色之时,忽觉如芒刺背。也便在这时,那黑衣女子踏上了最后一层云阶,经他身旁,突然娇嬈停步,轻轻侧首向他看来。 薄纱之下妙目流波,一点丹唇如朱,微启,那声音似胜烟霞的柔媚,“虞统领,千里入楚,一路可是辛苦?” 如许妙音,如许风情,如许依依关怀,仿若情人的双手,温柔而迷人。虞崢神情却陡然生利,眼风如刀,直扫向那薄雾背后深藏的容顏—— 竟在楚国境內一口叫破他身份,並寻来他与人相约的地点,这面纱之下,究竟是何样的面目? 那女子裊裊迈前一步,与他仅隔半臂之遥,微纱荡漾,吐气如兰,“你在想什么?”不待他回答,她便娇声嗔道,“真是糊涂的人呢,太子殿下难道没告诉你,楚国有人在等你吗?又或者……统领你,等的另有其人?” 一角轻纱隨了艷艷指尖挑起,內中绝色果未让人失望,单是那双美目便有著勾魂的滋味,叫人一见之下,不免意动心驰。虞崢似是鬆了戒心,唇边露出笑容,“虞某只是未想到等来的是这般人物。” 那女子转眸一笑,“统领真会说话。”玉手轻搭上他手臂,似是不禁这斜风密雨,眼波往寂寂的神祠飘去。 虞崢自瞭然,携了佳人移步。从阶前到殿內也不过数步距离,两人却似乎走得极慢,亦似越靠越紧,背后看去竟是如胶似漆的亲密。 待迈入殿门,两人忽然双双一顿。一阵劲风扫得虞崢衣摆急飞,便听他骤然低喝,入耳中却似惊雷乍起,单手探出,亦以迅雷之势猛地扣向那女子手腕。 一声媚笑,那女子拧腰扬袖击出,却被他掌风震得翩飞。緋光於墨袖下一闪,虞崢身子猛旋,同时手底如电扣锁,緋光骤现而灭,那女子已被他紧紧抵在盘云绕雾的殿柱之上。 手下罗衫半落,露出腻光胜雪的玉颈,丰挺起伏的妙乳在褻衣下若隱若现,那女子毫不见惊慌,只隔著緲緲烟纱目视於他,曼笑如波。 殿外云电流闪,殿內浮光昏暗。高大的云柱盘旋著五色修罗图,金、玉、碧、紫、赤,欲孽乱舞里似妖非仙的胴体妙曼缠绕、迷盪……女子的腰肢亦在掌中微挣,如蛇,如蔓,一丝一寸,紧贴著男子结实精壮的身体。 “统领何必这么著急呢?难道你慢一些,人家就不答应了吗?”轻细的低喘,软语夹著香腻的气息呼入耳畔,虞崢脸上却是冷的,只是呼吸微促,指间一点艷红的色泽,闪著媚毒的光,“若慢一点,虞某只怕消受不起。” 那女子笑得愈发媚人,勾著人的魂魄不放,“那你现在……便消受得起了吗?” 虞崢脸色遽然一变,暗叫不妙,鬆手欲退,已觉浑身绵软。那女子扬声娇笑,挥手一掌印向他胸膛! 轻纱飞落,黑云飘旋若舞。虞崢惨哼一声飞退出去,一口鲜血喷出,手中剑已离鞘,身子却猛地前晃,单膝跪倒在地。 美人莲步,款款生姿,那女子悠然走到他近前,俯身,乌髮倾泻身前,柔声道:“这魅吟散的滋味,统领可觉销魂?” 虞崢猛地抬头,怒视她双目,“果然是你!” 那女子媚视於他,似嗔似恼,“还以为统领当真忘了奴家,那样可是会令奴家伤心呢!” 虞崢此时周身无力,经络空荡荡半丝內息也提不起来,却偏有阵阵燥热自丹田衝撞而上,在那空虚处不断流窜翻涌,狂躁难当,撑在剑上的手忍不住隱隱发抖。那女子轻嘆一声,伸手探到肋下扶他靠在近旁殿柱上,细心地替他擦去额头冷汗,“莫要担心,这魅吟散不过让人一时失了內力,歇息一会儿也就习惯了。不过统领若觉难以忍耐,奴家也有办法让你舒服一点儿。” 虞崢咬牙强撑,冷道:“你对我用这等手段偷袭,意欲何为?” “没什么嘛,”那女子轻轻俯向他耳边,媚语如丝,“你可不要胡思乱想。我不过是想问上一问,连虞统领你都亲自派来了,那边对三公子是否另有什么打算?” 虞崢索性扭头,闭目不语,暗中返神自视,发现这魅吟散果然非同寻常,照这般情形,即便稍后能够活动,没有三两日也无法恢復內力。耳边復又传来糯软娇语,“统领若不愿说,那我只好用些小小手段了,却不知统领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水蛇玉臂绕颈而上,艷香勾得那燥热翻窜不安,虞崢脸上汗滴渐密,霍地睁眼,目光锋利,“以你目前处境,不速速避身自保,竟还敢寻我探听秘事,届时惹来白虎秘卫,当心后悔莫及!” 那女子烟眉微顰,眼中却有一点冷芒飘过,徐声道:“奴家只是想助统领一臂之力,也好將功赎罪,重回太子身边。那夜玄殤岂是那么好应付的,统领难道都不给奴家一个机会吗?” 含笑倾身,丝袂流香,冉冉轻烟漫开於诡雕金画,暗域里开出赤嬈之,丝丝泛著艷毒的气息。虞崢细目打量眼前这副绝色皮相,方要开口,耳旁忽闻器物破风之声。 未及转头,漫空酒香扑鼻,不知何处飞来只青瓷酒罈,穿裂暗殿飞烟,照面砸向那张艷若桃李的脸庞。虞崢此时无法动弹,黑衣女子却驀地折腰飞退,岂料半空中酒罈骤然炸裂,一片冽酒活物般化作莹白流光凌空卷向她身躯,迫得她一直退到殿外雨中,急急挥袖阻挡方顿住脚步。 殿外雨势似缓,却有更暗的云层厚积长空,道道金芒银闪不时流烁於重云深处,聚绕不散,照得天地幽异诡幻。 虞崢诧异向侧看去,恍然只见神台上一道修魅的身影徐徐步来。 流墨长发,玄纱罗服,衣带凌虚飞绕,广袂无风若舞,袖底缕缕炫若莹玉的丝华,映著飞幔间烁金暗紫的微光如水般夭矫流溢,隱衬出来人如仙眉目、如妖魅顏。如此神容,如此冷煞风华,几若玄女天魂入世,踏这幽冥之路,摄去天地声息、万物神魄。 仿佛未见虞崢在旁,她引袖曼步直走出殿外,立在那云阶高处睨一眼其下之人,冷冷语声如天池冰水,倾流寒彻,“你是何人,胆敢假我容貌施毒伤人,可知该死?” 先前那黑衣女子与她双面相对,眼神由惊而异,似是颇出意料。隔了云间雨飘雾绕,这两人竟如一对神女双生,眉眼形容无不似到极处,只是细看下一者冷魅一者妖艷,仿若同样的肉身化出两个不同的灵魂,仙姿狐媚各风神,也不知是谁似了谁,谁犯了谁。 如许绝色得见其一已属不易,此处竟现一双,虞崢怔住神色,连体內媚毒的滋味都似不觉。但他毕竟知晓那黑衣女子来歷,不过片刻失神便已如常,且看她如何收场。 此时那黑衣女子水袖一拂,眼梢流媚,瞥上阶前,“这世上容貌万千,人人生得,便是神佛也未必能管,还没听说有该死不该死了。” 阶上女子容色不动,天空异闪之下,清肆凤眸却见寒戾,“神佛管不得,我却管得,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妖孽,竟敢来此作祟!”最后一字飘出,微风中漫天雨丝仿佛倏然一静,隨即,万千针晶银芒暴涨,化作雪漩冰潮,凛冽飘绽,霎时天地只余一片寒白,再无半分杂色! “冽冰”之术性水,在这般急雨中便如万物皆化利器,幻出层层天罗地网。 黑衣女子眼看便要没入这雨漩中心,娇躯若风急旋,一缕袂影飘转,四周雨光纷溅,盛开不绝之。 子嬈出手的一刻,玄阴真气光华漫散,广袖御风破云,人已至她近处! 黑衣女子袖刃入手,飞身一旋,迎她攻势。 风雨中两道人影飘展若舞,一转一折一退一进,云衣莲步激起片片轻烟,风中迷冉四散,美不胜收。 烟雨下隱有薄光利亮,疾闪疾逝,招招诡毒凌厉,连绵不尽。如此缠斗,子嬈似渐不耐,指尖千丝飞绽,逼退对方数步,眸心一星幽芒骤亮,忽而凌空衝起,一声清啸。 清声入云,仿若牵动雷霆之势,九天为之失色。 啸声將殿內潜心逼毒的虞崢亦震得霍然睁眼,目露惊异,同时察觉附近有个黑衣男子现身雨中,心中微微一凛。 子嬈周身隱然出现一片冰清玉洁的光华,通明扩散,充盈天地,其中,似有妖曼莲色若血纵生。 妙瓣清华,赤色如玉,一生即灭,入灭再生。眼前以那玄魅身影为中心渐渐陷入一个虚冥的空间,仿佛被某种邪异的力量牵扯,云雷风雨沦寂而灭,静止如水。幽幽墨睫徐开,清眸深处异彩涟涟,映出无瑕幻境,无尽异美,却偏又透出肆没万物的冰冷,纵灭千年的漠然。 黑衣女子被她目光慑住,顿知不妙,神色驀转凝重,低叱一声,双袖抢先射出! 轻红迷雾盪开催魂暗香,隨风卷向光华中心,雨光破雾,幻出噬血莲色。 两道纤影眼见错身而过,不远处那黑衣男子身形忽动,一道强势无匹的剑气,似惊电从天而降,於电光石火一瞬强行破入二人之间,阻向极寒极柔两道真气! 轰然巨响声中,剑光袂影飘散,暴雨飞溅如。半空中剑气一盛,玄衣男子瀟洒飞退。 自方才三人交手之处,地面上无数裂纹急遽延伸,泥浆隨即渗入其中,天空云翻电驰,急雨如注,大地仿佛徐缓沦陷,透出诡譎沉厉的肃杀。 风雨里子嬈轻飘飘展袖落下,冷然玉容隱有霜雪之气,眼中异芒一瞬转幽。黑衣女子旋舞而撤,嫵媚面容如被浅水,丛生变化。似不敢再攖“莲华”之锋,她借势足尖一点,以无比柔美的姿势斜飞出去,瞬间没入漫天雨影之中。 玄衣男子凌空落至子嬈身边,长剑“呛啷”归鞘。子嬈星眸一转,意外见是夜玄殤,却只看他一眼,抽身欲追。夜玄殤拦住她道:“不过是自在堂余党,怎惹得你如此大动干戈?” 长发迎风肆舞,子嬈眸光漫然一盛,冷冷道:“哼!你没见到她的模样吗?” 夜玄殤闻言略怔,即刻醒悟到什么,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看了看,摇头笑道:“我只一眼见到了你。” 子嬈冷睨於他,“若非你阻我,我早已揭下她的皮面,看是什么妖魔鬼怪!” 夜玄殤眉峰稍蹙,隔著急急雨丝,深眸淡眯看她。他虽对巫族武功了解不深,但自身修为精湛,对战经验更是丰富无比,眼力何其锋利。方才骤见那“赤影莲华”,便知这异术乃是以真元血气催发,纵然一击毙敌,亦必反伤自身。说来她武功本在白姝儿之上,即便真要取其性命,也无须动用这般手段。目光研判,心思却不稍露,信手拖了子嬈移步避雨,隨意笑说:“我向来懒得麻烦,挡你一剑和助你补回折损的真元,好像还是前者容易些。” 子嬈凤眸轻侧,扫过他笑謔俊顏,忽而问道:“你怎会在此?” 夜玄殤挑了挑眉,“寻人而来。” 子嬈想起玄女神祠中听到的对话与他有关,转身道:“那殿中还有一人……”夜玄殤唇锋略勾,“没料错的话,应是我穆国白虎禁卫统领虞崢。” 子嬈眸光漾过,淡露问询之意。夜玄殤却凝视她寒色清灩的眸心,突然低头,柔声问道:“子嬈,你怎么了?” 一句如此温柔的话语,一双如此深邃的眼睛,漫天微雨轻光,纷纷坠没其中,暗墨深处一丝一缕折出朗日如金的光芒,明明晃晃洒照心头,有些出其不意,却又那样自然而然。子嬈羽睫微微一挑,復又一落,“没什么。” 夜玄殤笑,低声再问:“是谁招惹了你,要不要我陪你去出气?” 子嬈静默片刻,微启丹唇,“你陪我?” 夜玄殤漫不经心地搭剑在肩,“我说过的话向来不必重复吧?” 子嬈往殿中一瞥,“你不管里面那位了?” 夜玄殤隨意耸了耸肩,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雨斜风骤,衣飞如染,眸心骤映一笑,如同灃水渡畔抬头初见,他的笑容永远那么洒脱明亮,仿佛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又仿佛一切都在眼底心中。 (本章完) 第82章 赤天玄女(2) 第82章 赤天玄女(2) 子嬈乌墨般的眼线向上微掠,一丝冷肆染上眉梢,唇边却隱见了浅淡笑痕。 雷霆云雨易散,方才还是沉暗遍宇,不过半日,便已微云碧现,千里清阔。 楚江雨收,云带远峰无尽,两岸潮波茫茫,江边码头船只排泊,乌檣风缆成簇,其中跃马帮高张的徽旗迎风飘荡,连作一片飞扬之色,眾船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不远处一片岸石耸峙,江雾微锁,若隱若散,高处现出两个玄衣身影。夜玄殤懒洋洋地靠著块岩石,沿子嬈目光遥看向江边风帆成林的景象,挑眉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跃马帮招惹了咱们九公主,怎么,如今是要杀人还是越货,公主不妨颁下令来?” 子嬈收回目光,正对上身边男子半是戏謔的神情,忍了一忍,终究露出笑意,但开口时语气仍是淡若冰霜,“杀人越货都便宜了他们,今天我定要跃马帮在江湖上丟尽顏面。”话音落时身形已动,夜玄殤含笑摇头,也不见如何动作,凌空腾身而起,伴她落往前方江滩。 刚刚落足岸边,夜玄殤忽然伸手將子嬈一把揽到礁石之后,在她耳畔低声问道:“喂,你不是要直接这样上去挑了人家场子吧?” 江风烈烈牵衣,子嬈目光漫然一扫,“那又怎样?” 纵以夜玄殤行事之率性,亦不由高挑了剑眉,但脸上笑意却添兴味,手臂固住她纤腰,“那边至少泊有三十多艘重型商船,另有八艘战舰相护,加起来近千人有余,你总得告诉我先拿哪个开刀才好动手吧?” 子嬈凤眸微细,一刃媚肆隱现,“谁有心情去和他们纠缠?擒贼擒王,速战速决,我只要弄沉那一艘船,取那一面旗。” 望向停泊於眾船之前,楚穆第一大帮高楼金甲的帮主座舟,再看看那现在还飘飞风中,再一刻却不知是什么下场的赤色大旗,夜玄殤故作夸张地嘆了口气,“据我所知,跃马帮战船素以坚利著称,这艘金牙座舟的船身是用阴乾数年的巨木整体固造而成,外面以桐油和剑麻涂壁捻缝,並铸双层铜甲封护,从防护性上来说可谓固若金汤,若想自水底將它凿沉,那几乎不可能。” 子嬈道:“天地之数,无有独行,生则必有相剋。凡船皆以木製,不畏水势,难道也不畏火吗?自外无法攻破,难道我不会从里面下手?” 夜玄殤好整以暇地看看天空,“用火攻的话,今日风起东南,最理想莫过於从外围商船动手,一是那船上货物眾多容易引燃,二呢,火借风势一起,船阵必生混乱,主舰上坐镇的高手亦会分散四处指挥扑救,到时候跃马帮主营空虚,要杀人、折旗还是沉船的,岂不方便许多?” 子嬈眼波轻曳,“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唔……”夜玄殤一脸散漫,甚至连那笑容都有点儿坏坏的意味,“不备而战,只能用点儿计策了,早知你要来烧船,便该先弄几枚火雷之类的东西备用,那就可以隔岸观火,更加轻鬆些。” 子嬈袖底真气飘转,墨蝶飞炫,绕袂翩舞而起,问向他道:“这个如何?” 焰蝶流金,乘风四散,穿过阵阵轻云淡雾,如影如幻的清光三三两两、丛丛簇簇停落船舷,飘至货舱,沾上风旗,阳光下轻轻闪动,化作雨后江畔绝美的点缀。蝶翼微颤,灿灿亮光隨著那美妙的节奏不断飘溅、抖动,仿佛什么东西即將破茧而出。玄袖下嫵媚优雅的手,纤扣如兰,细小的气旋在指尖疾速飞转,只待轻轻一弹便是一番华然壮丽的风景。 子嬈正准备牵发“焰蝶”之术,忽然遥见金牙座舟上有人步出船舱,紧接著后面便是跃马帮帮主殷夕语。 阵阵江风吹得殷夕语髮丝飘扬,亦吹动那人如水蓝衫。两人寒暄几句过后,殷夕语转身召来部属,不知吩咐了些什么,但见座舟望台上旗帜变化,號令传出,四面三十余艘隨行船只先后作出回应,继而有条不紊地拔锚离岸,迎风掉动船头。 附近不相干的船只纷纷驶开,以便能让这庞大的船队调整方向。 不过片刻,所有跃马帮商船以及八艘双层铁甲战舰旗帜更张,整齐於江心待命,片片风帆將起,前后首尾相接,浩大阵势令人咂舌不已。 从眼下船身吃水的深度可以判断,江中船上应该都载满了穀物粮米,甚至可能还有一部分是在楚国政权默许下的“私盐”。这些乃是跃马帮从楚都发往各地的重要商货,论其价值可谓不菲,否则跃马帮亦不会出动战舰沿路保护。但是此刻,所有商船显然將同时出发,而且似乎要驶往同样的目的地,实在颇违常理。 船只动时,星星点点的焰光並未如预料的那样引火焚船,微微迎风翩散,似乎很快便要隱入淡緲的江雾之中,又似流连忘返,飘舞不绝。 此时殷夕语已亲自送那蓝衣人离船登岸,率了亲信部属与其拱手作別。 码头上停著辆装饰简单,却隱透清贵之气的马车,车上不见任何標誌,唯有门前並不起眼的白蛟纹饰,显示出主人不同寻常的身份。蓝衣人辞別跃马帮眾上车,不知为何突然停住脚步,转头往江上看去。车前侍从拂帘以待,却见他凝神佇立片刻,脸色似乎微微一变。 流墨般的蝶影自几艘商船上飘然隱没,唯余数只墨蝶一路翩飞而回。夜玄殤抱臂在侧,笑看身边女子,不问不催不说话,只是目中略泛兴味,亦如她一般若有所待。 果然不过片刻,耳畔破风声起,一道蓝影轻鸿般落至近旁,温文尔雅,玉质翩然,正是方才备受跃马帮礼遇,昔国嫡公子苏陵。目光往夜玄殤身上一落,苏陵显然略有意外,隨即对子嬈欠身道:“公主!” 面前男子躬身的姿势,永远带著清雅的沉稳,仿佛长江潮起潮落,纵歷风雨亦不改变的坚持。 曾经在大雪中跪受鞭笞,被逐出宫的天子侍读,如今周旋各国,身份超然的昔国储君,蓄马练兵,逢迎诸侯,振剑江湖,陈策朝堂……无论何时何地,他始终保持著这样无懈可击的风度,以及对於那个人,无懈可击的忠诚。 轻淡墨痕,飘逝於湛湛蓝衫的底色之上。子嬈在苏陵抬头时触到一丝隱忧,便这样不言不语,她静静看著苏陵,眸中依稀漫上了江雾的色泽,一片清幽莫测。 苏陵眉峰微锁,瞥一眼她袖畔,復又缓声道:“公主。” 清朗稳定的话语,若不细细分辨,根本无法听出那分明存在的、些许的紧张。子嬈垂眸,数点蝶影在袖袂丝丝飞凤云纹间若即若离,淡声问道:“船上是什么?” 苏陵正容道:“二十四船粳米,两船原盐,另有十船草药。” 子嬈未抬眸,再问:“运往何处?” 苏陵答道:“扶川。” 子嬈闻言默然,回首遥望江心,但见白帆劲桅,乘风破浪,已徐徐没入渐浓的江雾之中。 由此起航,沿江北上,转溈河,入沫水,最多不过数日便可抵达扶川,回程之时,船上怕亦將载满无家难民,將他们疏散至王域边城相对安全的地方。 扶川之地,七城重灾,战祸將迫,天將无日。 三界神魔不问之城,人间诸侯弃戮之地,无人救得,唯他能救,无人管得,而他要管。 巍峨帝都,万里王域,终是这天下苍生依託之所;而被称作东帝的那个人,不止是她的亲人,她的王兄,他生来便將为这九域天下庇佑之神。子嬈微微地笑,那笑也无声,笑也无痕,轻逝在丹艷如朱的唇畔。一时间四周唯余江水潮声,起起落落,不断冲刷著曾经稜角分明的岸石,冲刷著苍茫大地,千年不变的传承。 风轻雾漫,迷濛了明魅清顏,亦將那眼中如潮风波化作沉寂无垠的幽凉。子嬈转身回来,只对著苏陵一笑,淡道:“很好。”言罢拂袖,最后一缕墨蝶的光影绽灭於指尖,隨风而逝,人亦举步离开。 “公主……”苏陵刚刚开口,却见一直未曾作声的夜玄殤摆了摆手,对他做个放心的手势,隨后跟了上去。 快行几步,夜玄殤与子嬈並肩走了会儿,也不问她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微笑道:“请你喝酒,怎样?” 子嬈淡淡道:“楚都坊间酿酒,皆是淡而无味,有什么好喝的?” 夜玄殤道:“要寻好酒总是有的,只要你说得出。” 似是对他的提议亦生出几分兴趣,子嬈停了脚步,挑眸看向华宇连绵的楚都东城。 一个时辰后。 (本章完) 第83章 赤天玄女(3) 第83章 赤天玄女(3) 山间微风拂面若薰,阳光轻暖,將乾净的枝叶清香点点洒上脸庞,夜玄殤抬手,一个玉瓷酒瓶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坠入空山,遥遥传来几不可闻的脆响,迴荡不休。隨著抬手的动作,修长树枝轻微起伏,半躺其上的人看起来几乎摇摇欲坠,却又偏偏纹丝不动,神情亦无比愜意。 方才若有人半路接了酒瓶仔细去看,便会发现,那晶莹剔透的云耳嵌金丝玉瓷瓶底其实刻著几个古式楚文——敕造少原君府存。 八百里山海十三城,不及云湖方寸地。当年楚宣两国瓜分后风之战,因谁也没有得到九转灵石冰蓝晶,一直被认为是不胜不负的平局。如今看来,就冲得了这玉髓酒泉,也该算是楚国胜了一筹才对。夜玄殤呼一口气,將覆在脸上的树叶吹开,眼见近旁一只酒瓶同时丟落山涧,不禁笑说:“这么能喝酒的女人,以后不知谁人敢娶……” 话犹未落,沉甸甸一个酒瓶劈面掷来。夜玄殤身子倏地下沉,堪堪避开这毫不客气的突袭,当然同时猿臂微伸,將那费了不少周折才弄来的美酒接在手中,免得浪费。 “架没打够是吗?”玄衣飘飘,发袂迎风,子嬈倚在另一边树枝上寐然开眸,斜掠了他一眼。 艷阳光照,修眸横波,冰肌玉容飞酒色,一身幽香流风,更添几分嫵媚。夜玄殤眉梢一扬,毫不掩饰地欣赏这绝美的画面,子嬈仰头喝酒,再看他时,眼中又流出几分挑衅的意味。 夜玄殤活动了下现在还有些发麻的手臂,抹了抹被飞石擦出的血痕,暗嘆口气。 两人所在的树下一片碎石散沙,落叶断枝,间或有玉瓷残片,琼浆横流,好端端的云野山头清静地,如今算是够了凌乱。知道她今天心情不似往日,先前借著拼酒,引她动手痛快打了场架,终於见得几分笑意如常。但方才一刻闹得累了,她独自坐在这山崖古树之巔,就那么静静遥望著天边极远的地方,酒不停,话却不再说。 天际浮云微緲,山野空荡,偶有清风掠过衣襟,掠过发梢,掠过平静如歷千年的眉眼。阳光似乎太亮,她的神情无悲无喜,淡淡一片寂然,只是淡到极致,却生出红尘劫世最深的繾綣,最浓的温柔——如同虚空里大千世界,幻境如水。 一声嘆息…… 身下树枝偶尔摇晃,一起一伏间两人错身而过,光阴落下的剎那,他听见她唇边逸出极淡极淡的嘆息,未及清晰,便轻轻流散在空旷的风中。 夜玄殤觉得如果他也一直不说话,子嬈会在这样明亮的阳光下静静坐著喝酒,看浮云如幻,听风过长天,任那落满襟风满袖,空山日月换流年。於是扔了手中酒,他故意开口逗她,此时亦是转身掠起,轻飘飘落在她身侧,坐下来,“若真有什么不痛快的事,说出来或许会好些。” 子嬈细了眉目,侧头看向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笑了,“心里不痛快,你常常会说出来吗?” 夜玄殤一怔,隨即笑著摇头,“不会。” 不会说,亦无人可说,纵有人可说,亦不必说,甚至,不能说。人生本就孤独,並没有太多的人值得倾诉,也並没有太多的人会真正理解你的心思,或者不能,或者,不愿。 浪跡江湖去国离家,玄塔之下一人一身,习惯了独自面对,也无非如此,若有能够相伴的人,便也不在乎多说些什么吧。 隔著淡淡光影淡淡风,与眼前女子相对相视,两人双双笑了一下,就这么各自转过头去。 风过树梢,落肩头,玄衣飘然,背对而坐,一人仍遥望远山苍穹,一人半闔双眸任阳光轻洒。手中酒,心中事,他不再劝,她也不会说。 过了一会儿,子嬈迎著天日眯起眼睛,突然淡声问道:“夜玄殤,终有一日归国,你会做什么呢?” 夜玄殤眼睫微微一动,似有阳光倏然拂过,声音却懒洋洋的,似乎快要在这样的阳光中睡去,“做该做的事。” 子嬈话语淡淡,仿佛只是隨口发问,“若有一天你成为穆王呢?” 夜玄殤亦是隨口便答,“那就做穆王该做的事。” 在此之前,他们似乎从未坐下来认真討论过与此相关的话题,纵然当时促成楚、穆、帝都三方合作,也不过是她自半月阁的脂粉绣堆里拎他出来,惊走了一群鶯鶯燕燕,笑问了一句:“找人麻烦的事,你有没有兴趣?” 他那时半醉半醒,也只笑著答了一句,“若是有美相伴,玄殤自然乐往。” 她似是早知他会如此回答,亦料到他这里必然备得美酒。那酒极烈,不似玉髓悠醇,亦无冽泉之清寒,只一番盪气迴肠,入口难忘,她陪他整整干了七坛,仍是意犹未尽。 后来两人趁酒兴挑了跃马帮一处暗舵,因为心情不错,所以行事还算低调,只不过临走前夜玄殤隨手振剑,龙飞凤舞地在墙上留了“南楚劫余门敬赠”几个大字,以至於那本便不和的两派闹得越发不可收拾,好一番江湖大乱。 踏波临风,纵酒啸月,他那晚曾对她说过一句话,“子嬈,若有一日我离开楚国,必要带你同行。” 他说那话时兴致极浓,语气极霸道,眼神极明亮。子嬈至今还记得脚下惊涛拍岸,浪涌如雪的激盪,兴之所至,竟与他击掌打赌,这一掌的赌注,倾国倾城倾风云。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而后数日,他便於楚都公然斩杀赫连齐,一跃而成九域瞩目之中心,再不掩烈烈锋芒。 子嬈听到那消息时正陪子昊品茶,意外见得子昊抬眸远视,微似神往,然后,含笑轻轻赞了一声,“好气魄。” 当得东帝亲口一赞,今世除少原君皇非外,唯此三公子一人。 或许便是这长街之战,令得子昊完全下定决心,传令商容截杀太子御,操纵楚国大典,真正插手穆国政局。而子嬈亦十分清楚,那一战即便皇非並不在场,夜玄殤也不会给赫连侯府留下任何情面。想他那肆无忌惮的行事作风,如今再听这答话只觉奇怪,子嬈提起手中酒瓶,端详了一会儿,问道:“该做的事就那么重要,你一定要去做?” 阳光之下,夜玄殤唇边绽开一缕微笑,滋味莫测,“倒也未必,只是该做的事情不做,那可能便永远没有机会做想做的事。” 子嬈喝一口酒,“那你又想做什么?” 夜玄殤懒懒道:“唔……想做的事情是做不完的,这世上一切存在的,值得做的事我都愿尝试一下,说起来那就太多了。”他突然睁开眼睛,返身对她笑道,“就像你,子嬈,我遇到你,喜欢你,便陪你做我们想做的事,喝酒打架都无所谓,这样不是很好?我想做的事情未必就不该做,我该做的事未必就不想做。” 子嬈不料他这样回答,诧异扭头。夜玄殤却一笑重新闭上眼睛,继续享受那极暖极明亮的阳光,和身边美人如水如幻的幽香,悠然而道:“想做之事,该做之事,只要做就放手去做,这样再简单不过。” 子嬈静默片刻,低声道:“放手去做……如果对於一个人来说,在做的事情要用生命去完成,那这一定是他很想做的事吧。” 夜玄殤脸上朗朗展开个笑容,“那很好啊,倘若此生能遇上一件值得用生命去完成的事情,换成是我,我会觉得很幸运,也必定会放手去做。” 子嬈眸光一凝,微澜轻波。放手去做吗?不希望束缚,不存在羈绊,不必去担忧,亦不需要太多的牵掛。如此男儿,如此一世,不负天下,亦不负此心。 弹指一生十年百年,若有那么一件事,值得你用生命去完成,若有那么一个人,值得你用心血去守护,那的確,便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吧! 悲欢苦痛、忧喜哀愁,无论是什么,只问自己的心,要不要去,值不值得? 一心在此,而此身无畏。 人生执念,无非如此。 人生之幸,无非如此。 子嬈突然轻轻地笑了,淡淡明净浅影,悄然漫开在了幽澈的眸心,如天宇无际的阳光,平静、纯粹、悠远、无垠……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夜玄殤顺势又躺在了树枝上,一晃一晃,落下,仿佛有阳光的味道,风吹过,自在而逍遥。就这样一个坐著,一个躺著,旷宇远山,流云清风,手中有楚都最好的美酒,身边有愿意陪伴的朋友,怎不值得痛饮一场,一醉方休? 远处风吹林涛,澎湃如潮,幽谷鸟鸣,深涧猿啸,天地间却如此清静安寧。直到金乌西坠后,月上东山时,最后一瓶酒喝得尽了,子嬈睁开眼睛,一天明月如玉,清辉满山。 终於一掠而起,她站在飘飘摇摇的树梢之上,对著似已经醉倒月下的人,轻声笑道:“喂,我走了。” 夜玄殤眼也未睁,就那么躺著摆了摆手,月华下的微笑,俊美如斯。 (本章完) 第84章 月上东山(1) 第84章 月上东山(1) 子嬈回到山庄,朗月在宇,风落竹林,一天一地,都是淡淡月华淡淡光,有他的地方,总是这样安静,而清寧。 信步走上迴廊,一转一折,不过数步,前面便是那竹影掩映的四进精舍。不远处迷雾氤氳,轻云出岫,幽幽带来竹枝的清香。当初一得知歧师隱匿楚国,她便派人寻了这处山庄,悉心整理,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依著他的心思布置,想他必然喜欢,或者便能安心多住些时日。 他终是来了,识破她的小小伎俩,却不眠不休赶了千里之路。微微细雨里,青竹碧檐下,见著了他的笑容,听著了他的声音,那一刻,心里无限欢喜,只觉他说什么都是好的,若真天长地久困在这里,也是好的。 他要做的事,总是好的吧…… 子嬈唇边轻轻绽开一缕微笑,幽幽飘落一嘆,隨意驻足廊前,她没有再往前走去,只是站在这里,悄然仰首,静看月夜空灵如烟。 屋里依稀有清脆的笑声传出,偶尔能听到他低低的话语。就这样咫尺相隔,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清静若雪中落梅,温冷若风中碧竹,那样熟悉而安心的气息,那样……温暖的气息,却不知为何,竟不敢掀那一道隔帘,见那一个人。 那日气头上的话,终是说得过了,当时他一眼看来,威怒並重,亦是恼了她吧? 宫变夺权后的东帝,立威於內外,肃政於天下,一夜间整飭三十六司官署,迭清帝都。七年不问朝政,却只用了十日时间,长明宫一令既出,朝野肃声,至今无人敢犯天威。 重华宫旧事,王太后凤妧,颁下禁令绝口不言,只因他心头禁忌,二十年剧毒隱祸,亦是不该提说的秘辛。 妄言者戮,泄密者不赦。 普天之下若还有人敢逆他龙鳞,怕也只剩了一人。 九天黄泉,唯此一人。 离司端著药盏转过拐角,一眼便见九公主站在廊前月下,淡淡幽华满身,衬那青丝如水,眉目如梦,深深浅浅,浓浓淡淡,似漫月色飘零,若凝晚霜幽浓,只叫人心头覆了柔情百转,万般牵绕。 停了脚步,屏了声息,离司一时不知该不该惊动她,她却在这一刻轻轻侧眸,转身看来。 “公主……” 碧竹微光下,子嬈安静看了她一会儿,淡声问道:“是谁在里面?” 离司回道:“是含夕公主,傍晚过来找主人请教阵法,耽搁到现在。” 子嬈目光微微一挑,方要说话,身侧垂帘叮咚数响,一个小小白影躥上肩头,接著跳落她怀里,侧头蹭了又蹭,却是雪战几日没见子嬈,扑上来寻她撒娇。 子嬈抚摸雪战,往屋內看去一眼,引袖伸手。离司只道她会像往常一样亲自端了药进去,却见那晶莹指尖轻轻触过玉盏,月影清光,伴著广袖静然飘落,她淡淡道一句:“去吧。”逕自举步前行,修衣流风,徐徐飘曳夜色,很快便消失在竹影婆娑的深处。 雪战自身边突然跳了出去,含夕吃了一惊,奇怪地回头。对面子昊斜倚软榻,身上云衣若雪,灯下清容若雪,在那小兽挣开含夕手臂的瞬间他轻轻抬眸,目光落向重迭光帘影外。 轻盈的脚步一路入內,他眼底温润淡笑隱约消沉於灯火深处,待一抹碧色入目,抬手按上胸口,便低低呛出几声轻咳。稍一瞬目,子昊接了离司跪奉上来的药,却不似往日一气饮尽,只是拿在手中慢慢地啜饮。玉盏玲瓏,药汁浓郁的苦涩依稀混有一丝清媚的幽柔,如午夜轻潮回涌,悄然漫捲了渊海底处最深的波澜。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往后几日子嬈始终未踏入过这方静舍,甚至常常不在山庄,出去从不交代去哪儿,回来总是带几分酒意,笑语慵媚,风流艷色绝尘,只令庄中部属不敢逼视。商容等人一向见惯九公主肆意风姿,更见多眾人或敬或畏、或羡或惧的反应,倒是不以为意,唯有离司除外。 离司自琅轩宫始便隨侍子嬈,自然多些亲厚,如今医术又精,最近不时发现她身上带些微伤,似是与人动手所致。以公主的武功修为,这是遇上什么人,动的什么手,打的什么架,竟然频频受伤,纵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伤,却叫人不免蹊蹺担心。 面对离司的疑问,子嬈只若无其事地笑,笑里隱隱透出畅快滋味,而后照旧我行我素。终有一日离司急了,赶在后面说了句:“公主不告诉我,我……我可请主人来问了。” 子嬈曳袖停步,睇她一眼,这丫头自从跟了子昊,这份心性倒是越发地像,什么事认定了便执意下去,不达目的誓不休。子嬈挑眸一笑,转身继续前行,“你去试试看?” 离司迎著那目光顿了顿脚步,跟进了药舍,软声又道:“公主……” 明月斜洒,一室药香浮縈,子嬈隨口问道:“今天有人来过?” 离司顺著那明晃晃的月光抬眼,不答。 碧璽串珠在凝玉般的纤腕上流过幽净水痕,清艷指尖划破月色,子嬈沾一缕药汁入唇浅尝,继续问道:“是且兰吗?皇非那边可有异动?” 离司抿唇,仍不说话。 子嬈觉出异样,转头,见离司想看她又不敢看,只盯紧她手腕一丝细小的擦伤,平日里温婉的眼底,有著一点忐忑的坚持。丹凤修眸忍不住悠悠一细,透出几分清光瀲丽,“离司?” 被她这般看著,离司唇抿得更紧,稍后,低了眼睛不敢抬头,再一会儿,终撑不住了,“公主你不说,我怎么和主人交代啊……” 子嬈眸光一漾,霎时清辉浮漫。离司眉尖凝愁,主人是不问,可这么多年跟在身旁,她岂会连主人心思都不知?每日总有意无意说一说与公主有关的事,主人也总是静静听著,偶尔会有一丝淡淡微笑自眼底流露,有些欣悦,亦有些纵容的意味。主人是愿意听到这些的吧,就像公主自己,每晚赶回山庄处理各种事情,每日来问著用了什么药,入夜后定要到静舍看一看,甚至在竹廊中坐一会儿,直到那安息香的味道轻轻瀰漫了月色,才悄然起身,漫步而去。 那样的一夜总是十分安寧,就连月光亦温柔,幽静流照榻前,沉睡中冷清的眉目便似有了轻柔的痕跡,若微雪飘縈了暗香,梅落如梦。 月淡星隱,光阴静逝,一朝一夕数日过去,他未曾踏出房门,她也未迈进一步,两厢似是僵著,偏又令人感觉无比完美,仿佛天地里自成一个安静世界,没有什么该介入其中,亦没有什么能够打扰。 就这么著,庄中很快习惯了每日入夜后回事稟事。苏陵和商容对日前之事缄口不提,內外事宜除呈报御前外,皆与九公主商议,听从决断;十娘和聂七不敢在主人面前造次,试著攛掇了公主几次,却只见那若有似无的笑容,每每落得个无奈;墨烆刚回来两日尚有些摸不著头脑,离司左右看著一心的惆悵,偏偏,昨日一不小心,竟说漏了公主受伤的事。 就那么一句话,主人自书卷后略一抬眸,看了看她,便又隨意垂下目光。离司被那目光看得忐忑,这一日便等著公主回来,心想定要问出个究竟。 可是见了公主,才刚刚和那双凤眸一触,那股必定的决心便烟消云散半丝都提不起来,思来想去,正有些一筹莫展,忽听眼前公主轻轻一笑。 眸若流波眉若水,那几分媚肆醉意隨这澈澈秋水漾开灩然柔光,子嬈笑得甚是清明,迎著月色徐声道:“放心了,我和人喝酒聊天,切磋一下武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离司抬头,满眼的將信將疑,切磋武功吗?那两天前回来在房中调息了一个多时辰又是怎么回事儿?子嬈似看透她心中疑惑,却但笑不答,逕自撤眸而去。 轻袂翩翩临水前行,一檐纱灯碧影流照,眼见这九曲迴廊转到尽头,面前湖光盈洒,浮桥泛波,便是往日议事之所。离司跟在身后鍥而不捨地追问了数句,她才回身笑说:“好了好了,只和一个人过招多无趣,不过找个还算凑合的门派练练手罢了,哪里值得大惊小怪了?” 离司怔了怔,不过片刻,秀眸圆瞪,“前几天劫余门被人连挑了几处分堂,不是……不是公主你……” 子嬈抬手抚额,真真不得了,心性越像,这心思转得也越发快了,再过几年怕不连苏陵都给她比下去。瞅著离司惊异莫名的神情,柔唇不由挑出抹笑意,劫余门虽丧了门主,群龙无首闹得你死我活,但那袁虏手下八座护法也还算是人物,稍微费了些工夫呢。 帮中精英死伤殆尽,劫余门连遭重挫,名存实亡。跃马帮后顾之忧尽除,专心应对扶川灾事,放粮施药、济城迁民,自然事半功倍。子嬈细细眯了星眸,纵酒长啸,快马飞驰,激战连场,全身而退,真可谓痛快淋漓的两日,说起来那人的剑法,倒真是越来越精进了,今天险些就不是他对手,明日定要再约他一试高下才好。 一边淡笑一边行,穿桥而过,瓏玲水榭灯光照亮,便见苏陵、商容等人早已候在那里。 夜色深沉,风满清湖。 一道道决断命令自灯火通明的山庄中有条不紊地传发下去,待到翌日,也会有更多的消息不断传入,不断更迭,周回罔替,翻覆天下风云变,江山惊艷。 如此数日静养下来,药石调理得当,子昊身子略见好转,连续传出数道手令。跃马帮第二批商船抵达扶川时,靳无余率洗马谷中精兵暗中北上,五万精骑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宣楚边境,同时苏陵登门拜访万俟勃言,知会他速归漠北,著手备战,刚刚回来没多久的墨烆亦奉密令再次离开楚都。 这日苏陵自楚宫中赴宴归来,与往常一样入山庄请安,君臣二人执子对弈,秉烛深谈,不觉月上中天,夜已过半。 “主上,”苏陵落下一子,笑语温文,“跃马帮前批商船已离开扶川,將愿意离开的百姓送入王域安置,但据探报,有不少人愿隨跃马帮南下,殷夕语出重金在七城建立分舵,如今帮眾已近千人。” 子昊眼梢轻轻一挑,微笑道:“藉机扩张势力,收揽人心,这数十船商货却也一本万利。” 苏陵道:“不瞒主上,那日我去见殷夕语,她的態度还真叫人有些惊讶。如今若非姬沧和皇非陈兵边城,一触即发,她或许能设法控制七城,甚至將势力扩大到宣国,但现在也只能谨慎行事,以免被捲入这场大战。” 子昊目光扫向棋局一隅,“大势之下,变数无常,如何好好利用这场战事,正是殷夕语此次的赌注。” “高瞻远瞩敢取敢舍,此女非同寻常啊!”苏陵称讚一句,抬头道,“七城空郭清野,无余精兵在望,跃马帮粮草充备,依计而行,如今我们只待皇非动手了。” 子昊含笑思忖,隨手打入一子,“大势已成,静观其变吧。” 跃马帮少帮主一条性命,换来这强大势力的联手合作,成为帝都有力的筹码。一颗颗棋子按照既定的宿命落上棋盘,一片风起云涌,苏陵凝神斟酌片刻,不由摇头嘆道:“主人这一手立,以静制动,当真妙矣。我若应子提劫,即便劫胜,也至少得以四手棋交换,得不偿失;若不应,这一角白子两步之內劫尽棋亡,后局堪忧。” 苏陵棋风沉定,进退有据,便以子昊之能,若非全神应对,亦难立时负之。玉子閒拈指间,淡淡笑道:“当机立断,不失后招。” “两害相权取其轻。”苏陵修指轻叩纹枰,稍后敲子入局,却是选择粘做双活。 子昊执子笑问:“势入困境,仍不打劫吗?” 纵处下风,苏陵依旧镇定自如,布局不见分毫凌乱,“事缓则圆,眼下挑起劫爭,便是速战速亡,但若暂忍一时,设法延成万年劫的话,谨慎筹谋,终局再图胜负,或者尚有转机也说不定。” 子昊頷首而笑,方要说话,忽地眼风微微一挑,掠向窗外,苏陵亦抬头,却见主人垂眸閒閒提子,同时漫不经心地向侧略一拂袖。 (本章完) 第85章 月上东山(2) 第85章 月上东山(2)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自远处竹林之外遥遥传来,寂静的黑夜中分外清晰。紧接著便是数声低喝,以及一片刀剑交击杂乱之声。 此时子昊手指刚刚离开棋盘,神色清淡,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苏陵亦信手应他一子,略微侧头,眉间带出几分异样,旋即笑道:“主人,这般吵闹未免扫人雅兴,不如我去看一看。” 子昊笑一笑,便隨意靠回软榻上,合了双眸。 蓝衫飘闪,苏陵离座而去,下一刻,人已在修竹林上。 打斗声早已惊动庄中守卫,无数火把照亮庭舍通明,但见冷月之下,青檐之巔,一道阴暗人影在眾影奴剑光中飘忽闪挪,每每倏进,便有影奴闷声退下,空缺当即被后来者补上。 苏陵刚驻足檐畔,剑网中被围之人,倏的一声邪笑,身下利芒骤闪,一片淬亮蓝光,带著阴森毒辣之气,如同嶙峋鬼影流窜呼啸,夺向四面八方难缠的杀手。 “都且退下吧!”苏陵朗然一声长笑,振剑入手。眾影奴闻令撤身飞退,四下没入黑暗,声息不留。 一道清明剑光,展如水,快似风,一闪消失於蓝光深处。但听哧哧两声微响,那灰衣人抽身疾去,檐前一点,倏又射回。 此时其他人都已赶至林外,方才商容、聂七等都隨子嬈在水榭,因隔著內湖,便比苏陵晚到一步,见他已亲自出手,尽皆从旁观战,並无相助之意。商容召回影奴,细问了情况,冷眉一扫,眾影奴纷纷低头不敢出声。深更半夜被人潜入山庄,竟还要主上提点才发觉,该当何罪且不说,单这份面子便是丟到家了。 商容暂无暇计较此事,抬头观看战况。天际冰轮如画,竹影错落风檐,只见苏陵蓝衫飘洒,意態閒雅,手中一抹流光几与月色浑然一体,一时难辨清风明月、星辉剑影,分明剑势夺人,却著实瀟洒好看。 如许剑光英姿,几叫人忘了眼前激斗,只觉夜华如水,心高意爽,那灰衣人却被迫频频后退,逐渐左支右絀,忽地怪啸一声,半空旋身疾射,足下两刃毒光化作万千利芒,好似鬼域寒潮,狰狞暴涨,噬向那片湛湛蓝衫。 可惜有道亮光比他更快,苏陵淡笑振袖,真力到处,一星光华惊驰逐月,暗夜中翩然一亮,收敛无声。 闷哼声中灰衣人暴退数丈,急急落向对面屋檐。 底下眾人不由纷纷赞声漂亮,若单以武功而论,墨烆剑法胜在锋锐,聂七气势刚猛,商容长於冷厉,似此一剑伤敌亦非不能,但却绝无二人能如苏陵出剑时这般轻描淡写,这般倜儻从容。 明月之下,苏陵收剑而立,並未乘胜追击,只是扬声笑道:“贵客远来,不知有何指教,苏陵代主相迎,可否告知一二?” 温文笑语,儒雅笑顏,方才那凌厉一剑怎么也不像是自他手中使出。对面灰衣人盯住这刚刚险些废他左臂,现下彬彬以礼相迎之人,目光阴狠闪烁,似是对他腰间那柄堪与逐日剑齐名,驰震天下的长剑生出戒心,並不答话,却转头对屋中冷冷道:“王上手下调教的好人物!今日我若有个差池,不知王上还要不要千秋万岁,无病无灾?” 除子嬈之外,诸人皆是凛然,岂料这深夜出现的不速之客竟是巫医歧师。 万竹深幽,岑寂的山庄中灯火闪过,照见亭阁,一点寧静的灯光始终燃亮,直至长夜过半,方才悄然熄灭,碧竹雅舍,復又陷入无边无际的沉暗。 歧师面无表情地自山庄离开,衣影一闪,鬼魅般没入黑暗夜色,月照云移,转过峰崖,忽然间,他在离江畔不远处停了下来。 前方山夜,遥有林,江水分流,由此深入泽谷,独坐平石上的玄衣女子赤足浴波,身后明月倾照,川流泛金,听到响动,她便在这粼粼波光之中,侧头一望,清声浅笑,“师叔祖,一夜辛苦了。” 歧师嗖的一声掠上平石,重重冷哼道:“哼!没事去招惹天残灭度掌,你若不好好看著那小子,再出这般变故,可別怪我撒手不管,到时候便是少原君那边交代不了,也由不得我了。” 子嬈足尖轻轻挑动水波,娇声嗔道:“师叔祖这话说得,倒像是和少原君府比咱们一族相承的血脉都亲近,那皇非……待师叔祖很是礼遇吗?” 笑语曼言,有心无心一句,歧师忍不住又是一声冷哼。子嬈凤眸微侧,泛了清光水波,暗地里覷他神色,悠悠再道:“如今的烈风骑,似乎不是当年皇域手下的『鬼师』,皇非此人,心性上可和他父亲大不相同。” 歧师阴惻惻地道:“没他老子借鬼师破国灭敌、建功立业,他有今日的荣华富贵?!” “十余年前,皇域鬼师纵横天下,所过之处,必定城池尽毁、人无存尸,师叔祖该是为此出了不少力吧。”子嬈笑吟吟地挑了眉梢,一字一句细细问道,“后来皇非执掌军权,第一件事便是废鬼师而建烈风骑,看来他对巫族蛊术之厉害並不十分了解,想必也一定不知『万蛊反噬』是怎么回事儿。师叔祖,听说当年皇域战死扶川,情形极是惨烈,不知……是不是真的?” 歧师眼中精光一闪,直刺那美若天仙、妖若精魅的女子,“你想说什么?” 点点晶光盈缀墨睫,隨著子嬈轻轻抬眸,那光影一瞬幽灩夺目,便听她柔声道:“还能有什么?我不过想问师叔祖一句准话,王兄身上的毒,如今到底怎样?” 歧师黑暗里眯了眼,不声不言將她打量半晌,方冷冷道:“好个丫头,要挟我吗?” 子嬈含笑看他,“师叔祖说笑了,子嬈哪里敢?只不过那药毒太过棘手,叫人心里没底。” “哼!”歧师阴沉著脸道,“你自己不会看?那岄息用毒的手法源自巫族,但凡是巫族之术,难道还有我解不了的?” 子嬈眸波微漾,“我就是不解,岄息用毒的手法,如何会和巫族扯上关係,才要请教师叔祖。” 歧师道:“他本就有巫族血统,所学亦是巫族秘术,这有什么奇怪。” 子嬈显然惊讶,眉目一扬看他。歧师继续道:“不过此事从来无人知晓,这本就是巫族之內极大的隱秘,上不报王城,下不昭族人,你听了自然吃惊。”顿了一顿,月色下森然一笑,“不过还有更加吃惊的,如今巫族都成灰了,凰族也被人整治得七零八落,说出来也没什么。当初身为三大长老之首的妁忧私通凰族宗主,生下一女一子,被族內秘密处死。一女凤婠,便是曾得襄帝盛宠的婠夫人;一子却是改名换姓,日后一手灭了巫族,又死在当今东帝手中的长襄侯岄息。” 子嬈心神微震。妁忧与凰族宗主凤离两情相悦、私下结合倒並非什么秘密,当年凤离曾因此杀妻逐子,惊动王族过问此事,但不久后妁忧练功走火入魔,亡於巫族禁地姒云殿。当日,凤离遣三十六暗羽夜袭巫族,重挫其长老精锐,携女而归,之后不到三年,便也鬱郁辞世,临死前將女儿凤婠献於王族,以保完全,却从来无人想到,两人尚遗有一子。 凤离亡故,凰族宗主之位由长女凤妧接替,数年后凤妧晋封王后,此时妁忧之女凤婠亦为襄帝所宠,更因凤离当年杀妻之旧事,深遭王后忌恨,最终被活殉於岐山帝陵。 子嬈借了夜光凝看歧师,似是分辨他话中真偽,忽然道:“女儿既被带回凰族抚养,倘若岄息真是妁忧之子,凤离岂会不知不问,任他流落在外。” 歧师双眼上翻,神情倨傲,“哼,他当然查过此事,不过妁忧那时临死產子,负责处置那婴儿的便是老夫,我怎可能让他查到真相?” 子嬈眉梢淡锁,“难道是师叔祖你手下留情放过那婴儿一命?”她轻轻一笑,“这倒稀奇了。” 歧师乜她一眼,“你知道什么,巫族离境天大长老的优秀血统,浪费岂不可惜?教养一番,自可留待他用。他那巫灵之境可是与生俱来,难得得很呢。” 月倾空山,江林深寂,四周一时无声。子嬈静默片刻,继而唇锋略勾,曼然淡道:“確实有用,难怪当年师叔祖轻而易举便逃离王城。单靠卢狄,製造混乱放你出狱容易,真正將一个刑余重犯庇护那么久却难,倒不知岄息究竟將师叔祖藏匿在何处,竟连禁宫影奴都未曾察觉。” 歧师目中隱有寒芒闪过,阴沉沉地看向她,“藏匿在何处,又与你何干?唔……我倒险些忘了,襄帝是因九公主诞生赦我不杀,哼,那时候若非我在王城,不知还有没有你这九公主,说来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江畔幽波隱隱,映照子嬈眸光轻闪,“师叔祖这话叫人听著蹊蹺,总不成我出生时,师叔祖人在王城?” 歧师又笑了一笑,“九公主诞时,琅轩宫天生异象,白昼倾夜,九星耀射,幽香满室,七彩琼光夺目而照殿宇,云阁生灿,医女宫奴皆昏昏不知何境,及醒,公主已降,天朗日清,万方明光普照……” 他用一种极其古怪的语气,敘述王典所载九公主诞生时的情况,竟然分毫不差。咫尺间子嬈便这么听著,圆月明亮,照映夜空,歧师背对大江,面容却黑沉沉不见一丝光影,而显得格外森暗。那双刻毒阴邪的眼里,似有什么东西正狰狞翻涌,呼之欲出,却又在转眼间,便消失在黑暗深处,再寻不到半分痕跡。 与那诡异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对视,子嬈只觉足下温软的江水亦化作凉意直躥上来,如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於未知的一隅,丝吐红信,不知何时便將做出致命的攻击。这感觉令人浑身生寒,修眉一扬,眸一挑,子嬈忽地问道:“师叔祖,当年你们藉故处死妁忧,无非是想褫夺她长老之权吧?什么私通凰族,倒没听说巫族还有这般禁令。” 歧师白眉牵动,眼中戾气陡盛,“你说什么?” 子嬈似未见他狠厉的目光,澹澹浅笑,“想来,若非趁她临產生子之际猝然动手,巫族离境天大长老恐怕也不是那么好对付。” 歧师森然冷道:“那又如何?” 子嬈仍笑,笑眸顾盼似曳流波,自是清冶魅人,“那关我什么事?我只知师叔祖医术高明,往后我们这些小辈还得靠您老人家多加照拂才是。” 歧师眼神几度变幻,森森阴暗不定,最后,別有深意地扫了她两眼,道:“不就是为那东帝吗?你倒是对他紧张得很,就这点儿小事,也值得三番两次来找我。” 子嬈唇畔始终带笑,只是眼底星波深处却见冷流漫绕,“我刚刚看过师叔祖留下的方子,对症下药,但那药性,也难免太烈了些。” 歧师冷笑道:“我只管医病解毒,他用了药自己撑不撑得住,与我何干?” 子嬈乌睫一垂,復又一挑,便柔柔道,“师叔祖,我知道你的手段,定有办法让这药平平安安用下去,不过举手之劳。” 不知想起什么事,歧师目中阴气復盛,“你当以他现在的情况,数十种毒再加上九幽玄通的阻缠,是医个头疼脑热这么简单?岄息当初借了以毒攻毒的药理,以特殊的手法控制分量,在他体內不断用下剧毒,只要有更甚一分的毒入体,就能克制其他稍弱的毒性,直到身体极限为止,便是因此,才让他凭血顶金蛇的毒撑到今天。二十年来他体內各种毒性相互制约,牵此动彼,如今没有最初的配方,我便不能动此根本,药性如何缓得下来?缓下药性,倘有哪种药毒压制不住,一旦发作便够他消受!” 子嬈知他心性,为人医病也绝不会叫人好过,哪里是无法可施,“话是这么说,但这点小事怎难得过师叔祖?” 歧师方要抢白她两句,忽然眼中毒光一闪,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转,便道:“办法当然不是没有,你亦曾修习巫术,难道不知巫族用药的法子?” 子嬈心头一跳,抬眸看他。歧师道:“除此之外,別无他法。不过別怪我没提醒,那法子可不是什么人都受得住的。” 子嬈垂眸未语,过了一会儿,淡淡挑唇一笑,“既如此,子嬈便多谢师叔祖了。” 月夜下歧师与她冷眸对视,哼一声,再不多言,甩手而去。子嬈目视他消失在深夜中的背影,转身以手撑石,淡看明月。 月华千里照江流,幽澜,无波。 (本章完) 第86章 流光三生(1) 第86章 流光三生(1) “这一局,你赌扶川吗?” 翠林影下,泉暖如玉,裊裊薄雾浮过迴廊,於满园暮光中若即若离地曼妙在一倾碧波之上。 有些慵懒的问话自廊下素锦竹椅上淡淡传来,柔若浮云的丝袍仿佛在人身上笼了一层淡淡烟纱,合目而臥的人唇边一丝微笑亦在这黄昏的光影下似隱若现。 “宣王確有在扶川用兵的跡象。”苏陵似是回答,却又未下结论,“究竟如何,还要看烈风骑的动向。” “若你是姬沧,难道便坐等皇非占此先机?”东帝的声音在一片浮縵的暗香中,依稀有种幽深的意味。苏陵一怔,道:“无论如何,姬沧总不会无视皇非的布置,贸然行事。” “先发制人,后发者制於人。”白袖上金色的丝纹轻轻一拂,竹椅上子昊抬手,空中飞鸟振翼的轻响,一只细小的青鸟穿掠雾嵐落上他袖端,如一片翠羽飘入了洁白流云,脚环上镀银小筒,依稀带著漠北的春寒。 “诡兵奇变,虚实之道。”看过密报,他侧顏一笑,长长凤目中流开温冷的波澜,“宣王姬沧,当得起少原君的对手。” 苏陵接过密报,一眼扫下,“扶川发现宣国密探,姬沧调左右二军十万余眾逼进七城。” 眼前丝云飘拂,隔了雾气只见淡淡白衣如烟,逆了光阴仿若即將消逝了去。子昊已起身往室中走去,薄雾晚香里丟下一句话,“姬沧的赤焰军主力,现在何处?” 苏陵心头一凛,转身跟上他的步伐。子昊侧头一瞥,那一瞬间眼底深邃的光芒,惊起天地烽烟急。 “无余到了哪里?” “日前过昱岭,今天已至射阳。” “好,比想像的要快。”冰帘清光在身后溅落满地,子昊拂帘而入,停步案前,“传令墨烆,让他与无余会合,兵分两路,一路主力驻军介日峰,一路挑选暗部精英,截杀烈风骑所有靠近大非川的探马。” 苏陵手中密报一紧,眸心熠光锋亮,“依墨烆的消息,跃马帮已暗中控制七城粮道,所有战船五日內可全部到位,一旦有宣军异动,亦可出兵接应,保证万无一失。” 子昊指尖沿王舆图一路北上,“以烈风骑的速度,真正过鸣原急行军的话,不过一日便可至丹昼境內,运策得当,两日可下仇池、刑卫,兵逼厌次。只要皇非先拿下这四座城池,便不会一败涂地,届时自有反击的余地。” 苏陵抬头道:“烈风骑应该不会让我们失望。” 子昊道:“最晚一批战马到楚都之后,你便立即起程回国,调动兵马,等待最后的时机。” 苏陵微一振袖,肃然领命,瞳心深处波潮浪涌。 宣王姬沧此次以《冶子秘录》约战皇非,已是不耐眼前与楚穆抗衡之局面,欲將这棋盘彻底推翻。皇非同帝都达成共识,高调应战,锋芒逼人,双方无不要藉此一战,奠定九域霸业。如今姬沧表面上调兵遣將,逼进七城,赤焰军精锐铁骑却在此时不知去向,另有图谋。主上暗中调遣洗马谷中精兵,以策应变,却同时將宣军动向全然隱下,即便是烈风骑探马,在洗马谷暗部的刻意阻挠之下,也必然错过这重要军情。 五百里大非险川,三谷交纵,险壑深崖,人兽绝踪,飞鸟难渡,就像楚宣西部一道天然屏障,却难不倒姬沧手底百战精兵。 试想如果楚军发兵七城之时,赤焰军突然横跨大非川逼向上郢,將是何等局面?国都被围,皇非必要回师救援,北方蓄势待发的宣军则可发起突袭,攻城之军掉转兵锋,成两面夹击之势,纵以皇非之能,也可能措手不及,而惨遭挫败。 苏陵抬头,光帘垂影,仿佛金殿高处君王庄严的旒冕,隱藏之后的面容讳莫如深,一种平静至无情的漠然。显然,主上就是要楚军错过情报,要少原君临阵一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姬沧可以包抄楚军,靳无余和墨烆这两支隱藏在暗处的劲旅,也可以在关键时候发兵驰援,配合皇非灭掉宣军主力,助楚军脱困,合军进攻宣国。 届时宣国东、北两方,將有柔然族精兵和昔国军队同时出现,跃马帮釜底抽薪断其粮道,四面受敌之下,姬沧纵有通天之能,亦难反败为胜。如此毕其功於一役,宣国灭亡,烈风骑气焰遭挫,王威震於九域,一举数得,则大局可定! 纵横兵锋,一算谋尽天下。如此险棋,如此胆略,纵见惯东帝深谋远虑,苏陵仍觉心神震动。无论帝都王城九华殿上,还是竹林雅舍谈笑之间,眼前素衣清容的男子永远有著掌控一切的力量,万千风华莫可学。 一盏夔龙金盏灯照亮连绵不绝的王舆江山图,点点细微的布置在这灯火之下渐渐渗入四海山川,每一寸疆土大地。夜幕已至,窗外新月初上,黛青色的天际忽有烟衝起,映亮了夜色薄风,子昊微微抬头,向外看去,大战將至必祭鬼神,何况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玄元夜呢。 廊外林下,离司手托灯烛,刚刚將阶前几盏碧玉琉璃灯点燃,却一回身,意外见得九公主人在廊下,衣袂沾露,似乎已来了有些时候。 “公主。”离司低身一福,见她目光落向屋內,眼角一分温柔,依稀略带迟疑,少顷,她回身问道:“他……在吗?” 离司愣了一剎,这些日子公主对主人始终避而不见,倒还是第一次这样问起,不由有些期冀,“苏公子方才过来,主人想必尚未歇息,公主要见主人吗?” 碧光影里,子嬈眸光幽幽一漾,似乎低声嘆了口气,未待离司听得真切,便又一笑,“也没什么事,莫要扰他了。”说罢轻轻拂袖,就这么转身去了。 今年玄元之夜,恰逢烈风骑出战在即,少原君將代楚王在玄女神祠祭天封神,举行盛大的军典,楚都內外自比往年更加热闹。 入夜之后,千里清江倒映万般星火,玄女神祠烟云繚绕,恍若仙界异境,由此绵延而至楚江两岸,宝马香车,川流不息,灯火光焰,照夜如昼。 子嬈隨步人群之中,原本出来是想寻夜玄殤喝酒,但一到这繁华炫目的楚都,忽然没了那份兴致,一时间却也不想折回山庄,就这样独自一人,於这熙熙攘攘的人流,烟云纷扰的红尘之中,不知该去何处,又该往何方。 一道焰火在身边绽放,火树银星如雨,流落玄衣云袖,寂寂消散了去。临岸江畔,不少妙龄女子正结伴放灯,典丽华美的楚服衬著轻纱嫻静,隱隱笑语不断飘出,融入这晶光明焰喧譁之中。子嬈驻足观看,细细凝思。依稀很久以前,王城之中也曾有过这样热闹的景象,但太久了,久得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天上人间灿灿的轻光,千万盏明灯逐水隨波,一直照亮三千御苑、九重龙阁,瑶池琼宇如仙境,看得人目不转睛。 亦曾有白衣的少年,清淡的笑眸,倒映在碧水幽波的光影下,伴她放那一盏小小银灯,温润神情,如同世间最美的光焰。 此情此景常入梦,漫漫七年无光无声的梦境,回首时有一个人在那里,有一双稳定的手,指尖点燃轻盈的灯火,抬眸一笑,星辉如许,月如波。 度仙桥畔,心焰盈盈,携了世间女子最为虔诚的祈愿,流转千生,流入每一次宿命的轮迴。子嬈微微噙笑,目送江流远去,一轮清月独照天边,在这半世繁华的边缘投下淡寂幽丽的身影。 风吹落,星如雪。 笑语欢声邀天舞,却一刻,思念如潮,涌上心头。 她不由在桥上停步,便这时,心中忽有所觉,驀然回首,隔了那纷紜人潮,隔了万树千星,骤然坠入一双熟悉的眼睛。 灯火深处,有人静静独立,亦正含笑望来。 雪衣如玉,清眸淡淡,却夺星月之华,漫天光雨、尘世喧囂都似与他无关,他只看向白玉桥上独立眾生之间的女子,用一种安静而清寧的目光,带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 芸芸眾生,红尘千丈,她转身,便寻到了他。 (本章完) 第87章 流光三生(2) 第87章 流光三生(2) 子嬈不能转开目光,亦不能思考,只是怔怔地回望,明眸凝诧,於那寂静中光亮的一隅。直到他轻轻合眸,轻轻一笑,她才从那奇异的情绪中回过神来,逆了人流向他而去。 流光阑珊,飘落她的衣袂,沉没他清雅的眸底,点染微亮的柔光。 子嬈被那轻柔的注视笼住,眼中惊讶未褪,却又泛著丝丝欢喜,“你……不是在山庄吗,怎么突然出来了?” 子昊低头,淡淡道:“想见你,便来了。” 子嬈轻抬眉睫,细细看他,他眉宇间清逸含笑的神情,似是透出些许罕见的轻鬆与閒暇。 她贪恋他这样的笑容。记忆中很小的时候,她便喜欢在那金碧辉煌的宫宴之上寻找他的眼睛,越过父王风流倜儻的笑语,越过母妃冷丽的姿容,千人万眾间他总会在她目光停留的剎那抬眸,无心一笑。那短暂的瞬间仿佛一副完美的表情破开了轻微裂痕,露出冷淡与文雅之下掩藏的一丝真实。那感觉总令她奇异而欣喜,便像怀揣了一个珍贵的小小的秘密,深宫重殿间,只属於他和她,不为人知的秘密。 千迴百转,深浅心事,折进瞳心只是温柔,“夜里风寒,若有事我回去便是,你又何必特地入一趟楚都?” 子昊看著她,淡笑道:“若你回去,有些东西就看不到了。” “是什么?”子嬈抬眸询问。子昊笑而不语,眼中一点神秘,更加勾起她的好奇。 突然,她听到后面人群发出惊讶的声音,诧异回头,但见遥遥楚江上游,隱约有一片灿烂夺目的亮光,正顺流而下,盈盈闪闪,渐渐展开在这无边的夜色中。 比起寻常之人,子嬈眼力自然要好上许多,此时已看清那竟是无数盏明亮的灯焰,轻轻“啊”了一声,不由自主向前迈去几步。 子昊微笑隨她前行,见她又愣愣停步,便牵了她的手,带她往桥上高处走去。 江中万灯逐流,星星点点连成一片,映那水色如织,波光若玉,將这天上人间静静照亮,一直流向云霄,流入月华星辉。 无尽星光,照此无垠灯海,无瑕清焰,照此无际红尘。 此时此刻灿烁的美景似入云梦幻境,子嬈移不开眼,做不得声,任那流光美焰铺展天地,映亮了脸眸。而身旁一人,正静静凝视著她,万千灯火,在他漆黑的眸心轻轻浮泛,幽幽荡漾。 一天一夜明亮的温暖,似乎要將此生此世的美好、灿烂与缠绵都燃尽在这相伴的一刻,那炫目光亮,竟刺得人不能再这样看下去。 子嬈闭目,只紧紧握住他的手,幽浓墨睫深处,莹澈的微光悄藏闪烁。 普天之下,没有人比九公主更加了解东帝子昊。他一向並不喜喧闹,少年时便对父王那无休无止的射猎和游宴不以为是,常常借病避席;称帝后更是清静素简,就连长明宫侍奉之人都比先朝减半,若非逢遇大典,鲜有亲自参加。 襄帝、凤后二十载,早已耗尽了八百年辉煌王朝最后的元气,传至如今东帝,他一肩担起的天下,只余灾荒战乱、满目疮痍。他的性情別人不懂,她懂;他的艰难天地不知,她知。而他却替她在这玄元之夜,在这千里清江之上燃放万盏明灯,纵此一夕风流,点亮她所厌倦的黑暗,照暖这清冷人间。 或许只因,多年之前凤池畔,她曾无心笑言,当无数光亮驱散黑暗的一刻,是人世最美最美的景致。 子嬈怔怔扭头,想要说什么,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听他柔声问道:“回去是否可惜?” 她留恋他眼中含笑的暖,轻声道:“是。不回去,一直这样多好呢。” 子昊突然伸出手指,在她唇间轻轻一压,“若有心愿,今晚不是应该到玄女神祠去许吗?” 子嬈越发地愣愕,睁大了眼睛,半晌才懂得问他:“你,相信许愿?” 子昊见她惊讶的模样,只觉得有趣,天地鬼神,信与不信,似乎並不影响在这样一个夜晚,他陪她去做一件令她欢喜的事。 轻轻扬眉,问她要不要去,子嬈慵媚弯眸,牵了他的手便雀跃举步。 “快走,玄女神祠那边的祭祀就要开始了,我们去看看!” 就在此时,所有人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巨响,万眾仰首,正见天际一道金光衝起,华焰如雨,在夜空正中绽开炫烈的光芒,猝不及防,耀得眼目欲。 紧接著四面八方无数焰光直衝天宇,一朵朵华美辉煌的烟漫天盛开,惊人心魂而夺人神魄,霎时间整个上郢城亮如白昼,流光溢彩,倾照天地。 如此霞彩盛焰,直逼星辉月色。灿金烂银炫如火,不断地衝起、绽放,若烈日之光,布满整个天空,一次比一次炫耀,一次比一次夺目。 楚宫龙檐金顶、君府琉璃碧瓦,倾宇连城的尊贵,皆在这无尽华焰之中相映爭辉,恍若一片金宫天闕,万千气象煌耀。玄女神祠那边祀典已然开始,楚都万人空城,皆来参加这一年一度,集家国戎祀於一体的重大活动。这气势逼天的焰火使得人潮如沸,便有一人之名,自庆典之始从千万人口中欢呼而出。 少原君皇非,大楚之战神,九域无可匹敌之英雄,以强有力的姿態,执掌楚国军政大权的年轻元帅。 当他亲自登上祭台主持大典,当烈风骑震烁军威展现於眼前,就像每一次出征,每一次凯旋,几乎所有的楚人都以无比崇敬之態,高呼其名。只因每个楚人都知道,並坚定地相信,只要有少原君在,楚国便为九域之强国;只要有少原君在,楚国便將如这爭天华焰一般,长盛而不衰! 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目光追隨著祭台高处风神夺人的身影,这一夜玄女祠前,亦不知许下了多少女子如梦的心愿。 “是皇非呢。”人群聚向玄女神祠,桥上相对安静下来,子嬈遥望那片近乎狂热的场面,略有感慨地道,“威震天下的烈风骑,大楚战神之名震耳欲聋呢!你说……如果有朝一日当面对上他,你有几分胜算?” 子昊正注目於祭台前面那一片赤甲亮剑,不知是因焰光灯火,还是因这漫天星月,眼底不为人知的深静之处有著锋亮熠动的微光。 展如鹰翼,聚如剑锋,万眾如一,声威震天,百战之中磨礪而出的杀气,出生入死浴血激扬的豪情,足以沸腾任何男儿之血——这样一支军队,將大楚国威推向鼎盛,令所有国人都以冠上它的名號为荣,令人一见之下,便会心生纵剑傲啸、放手一战的快意!见她如此问来,子昊略略扬眉,“双方有备而战,列阵一决雌雄,胜负之数五五。” “哦?”子嬈奇道,“你的意思是,並无胜算的把握?” 子昊一笑,淡淡再道:“但若奇兵突袭,立分生死,他没有任何胜出的机会。” 子嬈越发讶然,“皇非用兵可是以奇谋险算著称,难道比这个反而胜算多些?” 子昊但笑不语,修眸如海,揽尽从容。子嬈侧头,借了天际焰光,欣赏他不经意流露而出的傲岸锋芒,“我知道你了很多时间,几乎研究过皇非所有的战役。你最终选定他,是不是认为楚宣之战,他必胜无疑?” 子昊低头微笑,轻轻咳道:“我选他,是因他並非楚王。” 子嬈一愣,隨即眸光一转。他凝视她片刻,神情恢復那种寂然无波的平静,“而他,也会更加需要帝都。” 四目相对,映此明光飞焰,子嬈看到无数烟在他幽深的眼底无声绽放,轻轻凋谢,一片明明暗暗,起起落落。那眉目深处莫名的情绪,如这一瞬灿烂的消逝,而他的目光却染上了烟的光与暖,仿佛永不凋零,在她展顏相望的一笑。 那一笑,嫵媚而多情…… 子嬈仍是牵著他的手,在他的注视中抬头看那焰火璀璨,那些明与暗、冷与暖,再不曾染透那双琉璃清眸,过了许久许久,她才轻声道:“子昊,我们不去玄女神祠了吧。” 子昊微觉诧异,“怎么?” 子嬈转身,风吹衣发飘扬,“那里是楚国的玄女,管不了我的七情六慾,我的祈愿,在这里。” 晶莹的指尖轻轻指向自己的心口,她便这样,对他展开明媚更胜烟的笑容,美得不似人间应有,而另一只手,却覆上他雪色清冷的衣衫。子昊目光似被凝住,就在她指尖触到胸口的剎那,仿佛漫天焰光绽落心中,绽开心无涯,是那样灿暖而炽热的深痛。 (本章完) 第88章 飞凤求凰 第88章 飞凤求凰 万灯照江,焰火飞扬不绝,当此夜色之下,楚江上游忽然一亮,一艘巨大的楼船拐过弯道,出现在人们视线之中。 雕牙层阁,琼檐玉砌,船身两侧各有数十盏金灯层层高悬,明光四射,將这巨舟內外照映通明,如同一座豪华的水上宫殿,自灯火辉煌的江面徐徐驶向度仙桥。 一见那船头徽识,江中其他画舫船只主动让开航道,显示出这巨舟非同寻常的地位。 子嬈驻足看去,遥见船头巨大的扇形望台上人影绰绰,分布有序,无论男女皆是锦衣华服,气宇不凡,然她抬眼只见一人,眉目轻轻一漾。 那人含笑卓立眾人之前,有若岳出群山,峻然拔萃,一身大红縑金飞云袍,外罩明玉软丝甲,身佩三尺剑,发束瑞金冠,正是如今九域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楚人崇敬如神的少原君。 明焰耀空,衬此剑眉星目,映此高傲容华,红色本就夺目,穿在他身上更是烈烈逼人,然那份自然而然的风流瀟洒,却亦无人能及。 隨著这巨舟靠近度仙桥畔,船头桥上原本不多的楚人皆恭然避行,一时间十里长桥,人声闃然,只余子昊两人衣袂迎风,从容安立。 自巨舟出现江中,子昊目光便锁定皇非,再无他人,正如皇非注视於他,倜儻笑眸,异彩涟涟。 一个是四海之主,白龙鱼服;一个是凤翔长空,翱啸九天。未谋面而神交久矣,君臣敌友,於此注目之间,作这九域万丈风云,激流跌宕。 巨舟尚未泊稳,皇非身旁早有一人抢先叫道:“子昊哥哥,子嬈姐姐!” 子昊这才移目看向红妆緋衣的含夕。子嬈亦转头,恰一双飞焰如,当空闪闪绽落,光华盛放的剎那她冷不防与皇非灼亮的目光相交,心头不由一跳,便听皇非扬声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不知臣可有荣幸,得请王上与公主一同泛舟游江,共赏此良夜美景?”说著振袖拱手,翩翩一揖成礼,笑目耀人。 他若无其事参拜东帝,话语传出,前后眾人无不大吃一惊,无人料想眼前这文质清瘦的白衣男子竟是当今天子。明日东帝在楚的消息,必將迅速传遍九域,当此宣楚兵锋隱动、形势错综之际,帝都的態度將给诸国带来何等震动可想而知。 两排翡翠宫灯迤邐排开,直至金碧辉煌的三层主舱,珠幔晶帘,错落生辉,玉髓美酒,香飘四溢。 皇非侧身礼让,“王上请!” 子昊亦不客气,径至主席拂衣入座。玉盏玲瓏水晶杯,殿前灯辉流射,三十六朱衣美姬引丝竹,转弦歌,长袖善舞以助兴。 江上美焰炫彩,楼中轻歌妙舞,舟行繁华地,月照十三桥。少原君殷勤举樽劝酒,东帝来者不拒,谈笑饮之,含夕虽与子嬈共坐一席,却不时用眼角偷偷看向席前衣容清雅的男子,胭脂俏面,娇丽如画。子嬈把盏在手,低酌浅饮,目光徘徊於面前两人之间,金灯玉影下,点漆般的黑眸深灩如泉,浮动幽澈莫名的光泽。 耐心相待,果然不出所料,酒过三巡,皇非双掌一击遣退舞姬,殿中顿时安静下来。 子昊把玩杯盏,修眸略抬,扫视殿前按剑侍立,歌舞喧天而面无声色的两排赤衣武將,悠然笑说:“观其营而知其军,查其兵而知其將,方才隔桥遥望,烈风骑雄兵虎將,士气震天,不日伐宣之战,已是胜券在握了吧?” 此言此语,可见对今晚“偶遇”早已瞭然於胸。皇非欲名正言顺灭掉宣国,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对这番清明洞察的透彻,只觉痛快,“王上亲赴敝国,运筹帷幄,非又怎敢负此苦心?日前一局沧海余生,王上算无遗策,想必如今也能推知我烈风骑用兵动向,可有指教?”举杯扬眉,眸光奕奕夺人。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子昊微笑道:“扶川初遭重灾,百姓流离,內外空防,烈风骑乘虚而入,指日可下其城,何言指教?” “哦?”皇非笑问,“王上何以断定我会在扶川用兵,而非丹昼?” 子昊迎上他目光,那一剎那,仿若烈日照上海面,折射出万里如金的波澜。 宣楚之战,必爭七城,东部扶川臥踞沫水之滨,横交溈江,背依深峡,西接险川,实为七城中第一易守难攻之地,且夺城后唯有旁边云间小城可为呼应,要回师再攻丹昼,需跨溈水深流,並不利於骑兵进攻。 而丹昼面向广阔的鸣原之地,乃是其后仇池、刑卫、厌次等地的关口屏障,倘若攻陷此城,烈风骑便可长驱直入,径逼宣境。有此数城为据,后方军需补给畅通无阻,则进可攻退可守,可谓万无一失。 无论姬沧还是皇非,想要站稳阵脚,进图胜局,丹昼都是必取之地,此乃兵家常道。但,姬沧世之梟雄,横扫北域东海,向无敌手;皇非称神九域,抗衡宣穆二强,战无败绩。此二人皆非寻常將帅,如以常理推之,必有失算。 皇非如今掌握了楚国水军六部大权,如虎添翼,以骑兵取扶川虽非上策,但若暗调水军发起进攻,夺城而下,便等於打通沫、溈两江航道,战船由此北上,可直夺厌次,与后方骑兵配合呼应,七城尽入其手,则宣国边境危矣! 王师暗部精英不但隱匿了跃马帮战船行踪,保证洗马谷精兵粮草无忧,更助皇非封锁了楚国水军的消息,帝都欲借楚国靖北域、肃宣国,收掌扶川势在必行,但却並非此时,只见东帝笑容微微落下,淡淡道:“你在扶川用兵,不过因昔日皇域鬼师曾惨败其地,不得善终,你欲替父雪耻,成其未竟之业。更何况,丹昼此次受灾极轻,城坚粮足,非一日可下,一旦耽搁在此,纵失先机,烈风骑不败之名怕要毁在姬沧手上。” 皇非眼梢微挑,睨视席前,“王上莫非认为,我並无把握攻下丹昼,因此舍之而取扶川?” 子昊挑唇道:“姬沧兵强马壮,著实不易对付,此不失为稳妥之计。” 两人笑语言欢,话中却机锋毕现。子嬈不由暗蹙了眉,夜色灯火,太过明亮反而漫开丝丝迷离,將座上清冷的面容不露声色地隱匿。 他的心思,千丘万壑不知处,他究竟,要一场什么样的战局? 正诧异间,耳边听得皇非一声长笑,傲然道:“区区姬沧,何足为患?王上不妨拭目以待,十日內,烈风骑必下丹昼四城,届时,臣愿请王上一道圣旨。” “哦?”子昊淡淡笑问,“所为何事?” 皇非振袖举杯,容顏一正,“臣,请以七城之地、两千里宣国沃土,求娶王族九公主!” 话音方落,子昊眼底倏地闪过一道异芒,骤然抬眸;皇非一动不动与之对视,唇畔笑意自若。 非但子嬈,含夕也是出乎意料,“啊”的一声秀眸圆瞪,“皇非!你不是……”她突然在子昊的冷默中顿住了话语,只见他深深打量皇非,眼底威仪渐重,竟隱约泛出迫人心悸的肃冷。 这是含夕第一次见到面无笑容的子昊,纵然终此一生她也未曾看透,这个男人微笑的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样的天地,这一刻,她因他冷峻的顏色而觉惊诧。 周围气氛陡然凝重,就连那明灿灿的灯光亦似窒住,显得有些沉闷刺目。却忽然间,一声柔柔轻笑吹破清风,子嬈自琉璃灯下嫵媚抬头,挑眸睨视皇非,曼声笑道:“君上真是奇怪,你要娶的人就在这儿,难道都不先问一问我是否愿嫁,便去向王兄请旨吗?” 这般肆意大胆的言语,皇非先是一怔,隨即目光陡然转亮,“实不相瞒,非早便对公主倾心不已。公主可知我一片苦心?” 子嬈清魅眼梢勾著他似真似假的笑,流光如莹。 含夕此时回过神来,攀了她的手臂叫道:“子嬈姐姐,你可莫要轻易答应他!他府里娇婢美妾不计其数,刚刚还一本正经地教人家善將军的妹子射箭,每年玄元夜的篝火晚宴,都不知有多少女子对他投怀送抱呢!” 皇非毫不因她玩笑而尷尬,反而瀟洒说道:“此言差矣!我皇非生性风流不假,世间娇顏美色我从不愿辜负,但惊云山巔初见公主,天姿神容惊绝人间,玉台赏月,湖心对饮,少陵城中,笑谈风云,公主是唯一一个令我见之难忘的女子,我身边姬妾虽眾,美女如云,但却无人及此一言一笑,更无人有此心魂胆魄,这般相提並论,於我心中,从未想过!” 说这话时,他飞扬的眉目有著咄咄逼人的光彩,那份无与伦比的傲气竟令人心跳一窒,却又在含笑凝望的剎那,转出动人心肠的真诚。 子嬈不由自主细了凤眸,眼角一抹媚丽弧度,闪映灯火,如刃缠绵。 含夕悄悄笑著,附耳对子嬈说了句什么,子嬈长睫忽颤,抬眸扫向子昊。含夕却调皮地冲皇非做了个鬼脸,“侍女姬妾便罢了,那且兰师姐呢?你又怎么向师伯交代?” 皇非似笑非笑地扫她一眼,“你这丫头儘是捣乱,是不是要我向王上说明你的心思?” “皇非,你敢!”含夕顿时面若飞霞,咬牙瞪他。 子嬈凤眸轻扬,终知子昊为何对皇非的要求如此反应,他显然早知王叔的打算,楚国可能联姻九夷,而含夕,亦是大楚尊贵的公主。 这一步棋,谁的先招,谁的妙算,黑白沙场,乾坤输贏。 子昊此刻却已恢復如常,只和子嬈微一对视,他便转开目光,审视皇非片刻,最终说道:“朕之手足如今只余这一个王妹,自幼聚少离多,倒想留她在身边陪伴些时日。嫁娶一事可从长计议,操之过急难免委屈了她,朕,心里捨不得。” 他淡淡的话语似深夜中柔和的泉水,潺潺流淌,纵横心间,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一道焰火当空,洒下楼台,照见他纤毫毕现的微笑,映她澈如秋水的眸。 瞬息相对,剎那芳华。 忽然,子嬈轻轻咬唇一笑,撤袖起身,对著座上君王娉婷拜下,十指交迭,端庄如仪,深墨华衣,盛放在他眸中无底的深渊。 她低头,青丝婉转如云,一抹娇色点染丹唇,“王兄,年华易逝,子嬈终是要嫁人的,总不成王兄要留子嬈在身边一生一世?” 子昊凝视於她,蹙眉道:“子嬈。” 子嬈曳眉抬眸,依依看他,“王兄不是说过,要將子嬈嫁给喜欢的人吗?为何此时却不由子嬈自己选择呢?”说著长眸流笑,熠熠看向皇非,“惊云山上三杯酒,又岂止是君上念念不忘?” 雪袖之下,子昊按在座旁的手骤然一紧,仿佛有惊浪如雪,溅碎在他眼底闃黑无垠的深处,霎时风息云退,再无声息。 “这天下男儿也唯有少原君,当得起臣妹的夫君。”子嬈扬袖起身,宽大的衣袂迎风肆舞,染尽金辉丽影,一夜漫空异彩,光照九天艷华。 “皇非,你要娶我为妻,从此以后,便只能有我一个女人。你若做得到,宣国破国之日,便是你我成婚之时!” (本章完) 第89章 枪出千云(1) 第89章 枪出千云(1) 云天微晴,碧江如玉带金城,楚都上郢御街广衢,越凌霄长桥直通四方城门,楼关高堞与臥龙般的宫殿遥相呼应,显现出无比宏伟的气势。 自雍朝立国,分封九域,先代楚王定都上郢,这座雄丽的古城已在风雨中矗立了数百年,没有人可以预见它將以怎样的姿態,迎接九域大地即將到来的一场天翻地覆的巨变。 六月庚申,东帝宣姬沧不臣之罪於天下,降詔夺其王爵。少原君代楚王率文武百官,於乐瑶宫迎天子南巡至楚。 当晚,楚军夜袭丹昼,未伤一兵一卒,攻城而下。 翌日,烈风骑再夺仇池,百里奔袭直取刑卫,於溈水迎击宣军,大获全胜,既而进兵厌次。 连日来楚都捷报频传,临近少原君府的酒楼上无不异常热闹,人们都在猜测烈风骑是否今日便能再夺一城。 此时离皇非与东帝约定的十天,方才过了一半。 时值正午,疾快的马蹄声飞驰入城,四名絳袍战士在满城喧譁中纵马直奔君府,不过须臾,府中三声炮鸣,中门大开,两列骑兵展翼而出,虎賁令將持一对金边朱旗在前,驰马入宫而去。 “烈风骑夺下厌次了!”一见那朱旗出现,高阁上顿时譁然,一时间眾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已是连下四城,接下来要直攻宣国了吧!少原君此次勤王伐逆,当真势如破竹啊!” “宣王目无天子,少原君自不能容他!” “此次王族九公主隨东帝入楚,听说极有可能下嫁少原君,这丹昼四城,怕是少原君的聘礼呢!” “岂止如此,你没看见吗?大王將整片南苑赐给少原君扩修府邸,昨日君府令下,遣散姬妾三百余人,不是迎娶帝姬又是为何?” “嘖嘖,也不知这九公主是什么样的美人,竟叫少原君如此相待。” 靠窗一张方桌前,彦翎抬手丟了粒生入口,看了看旁边面无表情饮酒的夜玄殤,低声笑道:“消息是真的了,昨天这大街上热闹得开了锅,叫人大开眼界,也不知皇非从哪里搜罗了这许多美人,鶯鶯燕燕千娇百媚,通通发送出府,倒真狠得下心呢。喂,你怎么打算?” 夜玄殤从窗外收回目光,问道:“可有含回的消息?” 彦翎懒洋洋地靠上椅背,“不確切,如今楚穆两国都在找他,好好一个大活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切!这事八成和冥衣楼有关,否则怎么会连我金媒彦翎都摸不著路子,你干吗不直接去问她?” “走吧。”夜玄殤不置可否,抬手饮尽杯中酒,起身离座。彦翎挑了挑眉毛,丟了银子跟出门去。夜玄殤迎风深吸了口气,转头笑道:“我约了人,晚上咱们老地方见。” 彦翎隨手一摆,道声“知道了”,一闪身便没了踪影,夜玄殤则独自往染香湖方向而去。 天空不知何时漫开层云,不一会儿细雨纷飞,將整座楚都笼入了无边无际的烟色中。 轻寒隱隱,湖畔游人绝跡,夜玄殤不疾不徐漫步雨中,一身玄衣越发显得俊冷不羈。 染香湖十里风月烟嵐迷濛,一座长桥横跨湖波,对面山色掩黛,仿若杳无尽头,沿湖两岸密林如织,寂寂无声。夜玄殤踏足桥头,桥上忽然出现一人,微雨下翡翠色宽袖锦袍,腰间丝絛迎风飘飞,沐云生烟,那人目视夜玄殤,负手以待。 夜玄殤仍是步履徐缓,似踏著某种特定的节奏,一步步登上飞桥。 雨势绵密,將山水烟湖尽皆染入茫茫之色。夜玄殤抵达桥心最高之处,漫然停步,扬唇一笑,“二王兄。” “三弟別来无恙?”那人微微点头,审视於他。 夜玄殤迎著他的目光,嘆道:“记得上次见到王兄是在落峰山,转眼竟这么多年了。” 那人微笑道:“六年前三弟入楚时我正在闭关,是以未能相送,三弟不会怪我吧?” “没想到二王兄今天会因我来楚国。”夜玄殤抬手,“当时你派人送来的礼物,我倒一直隨身带著。” 归离剑的剑柄上,几道细纹金丝盘龙一般缠绕上去,穿过顶端垂下一枚造型朴拙的苍龙墨玉,被密密雨水洗得清亮,透露出时常抚弄的痕跡。那人目光停顿片刻,宽大的衣袖在风雨中飘摇不休,“三弟似乎並不想见我。” 夜玄殤道:“王兄既然来了,也便罢了。” 两人似是閒敘旧事,话中却有锋芒如雨,无声飞落。 “看来,你早知我的来意。”那人笑容逐渐隱去,负手望向淡淡雨幕,“六年磨礪,三弟已非当日年少气盛,沉稳得多了。他说得对,如今天下形势变幻莫测,你若回国,穆国必然大乱,难免予他国可乘之机,灭国之祸便不远矣。” 夜玄殤笑道:“他真要说动王兄出手,本也並非难事,何况搬出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王兄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那人道:“我只答应帮他一次,不过,一次足够。” 话音落时,他手中白芒一闪,出现一柄雪缨银枪,单手前擎,枪锋遥指数步之外的夜玄殤,左袖广袂翻飞,烟雨繚绕如云。枪锋上刚烈之气与他飘逸的身姿气质截然不同,却又无比完美地融成一体,青山水幕的背景下,其人如峰,其枪如松,仿若一幅浑然天成的绝美画卷,寻不出丝毫破绽。 穆国天宗嫡传大弟子夜玄涧的“千云枪”,与楚国逐日剑、宣国夺色琴齐名,威震江湖。 “三弟若能逃过天宗此次追杀,我可保证此后穆国再无人敢对你动手。” 夜玄殤在枪锋亮出之时,已感觉到隱匿林中的天宗弟子,四面八方织成天罗地网,断绝了所有退路。 夜玄涧身为穆王次子,復以天宗继承人的身份,自幼便入落峰山跟隨宗主潜心习武,二十余年心无旁騖,於武道之上造诣精深。一柄千云枪足以截杀天下任何高手,天宗自来肩负维护穆国正统之责,太子御此次亲登落峰山请夜玄涧出手,可谓势在必得,绝不容夜玄殤生还穆国。 夜玄涧虽亮出兵器,却不急著抢攻,一手倒负,意態从容,给夜玄殤充分的时间拔剑迎敌。 纷纷飞雨禁不住枪锋凛冽的劲气,化作一片迷濛霰雾,激散四方,现出原本清晰的湖林美景。 对峙中相似的眉目,碧袖隨风,如临深渊,玄衣卓立,不动如山。 夜玄殤拔剑,以一种极缓的姿態,一改往日狂霸之气,背上归离剑寸寸出鞘,任何人都可以看清他的每一分动作,却同时又无从把握他即將出剑的角度。 千云枪生出变化,尖锋微微震颤,发出“哧哧”劲响。被夜玄殤剑气迫散的雨雾升腾翻涌,如云龙出岫,聚在千云枪畔飞绕不休,蔚为奇观。 强大无匹的进攻之势,和毫无杀机的出尘气度同时出现,使人產生奇异难言的感觉,可知夜玄涧武功修为实在太子御之上,已臻天人之境。 夜玄殤突然朗声笑道:“二哥回国莫忘了替我转告太子御,日后我定会寻他算这手足相残的旧帐!” 夜玄涧闻言心神一震,夜玄殤便在此时动身飞退,衝破雨雾直投两岸密林中去。夜玄涧轻声怒叱,千云枪化身雷霆,腾空追击。 隱身林中的天宗弟子向夜玄殤落足之处扑来,夜玄殤唇畔挑出一抹锐笑,归离剑早已来到手中,头也不回听声辨位,挑中敌刃。两名天宗弟子被震得骇然疾退时,归离剑寒芒暴涨,对手如遭雷殛,吐血跌飞。 (本章完) 第90章 枪出千云(2) 第90章 枪出千云(2) 千云枪破入林中,夜玄殤身形以肉眼几不可察的速度忽地闪开,一名天宗弟子顿时迎著枪锋撞去。夜玄涧不愧是天宗之下百年罕见的武学奇才,於如此急速的攻势之中竟能驀然横枪,以毫釐之差避开那弟子要害,將其震飞出去,继而枪锋一闪,仍是御风疾射,夺向目標。 但此瞬间耽搁,枪势已然转弱。夜玄殤一声长笑,反手破空直劈,枪剑交击,他人便借势倏地后撤,杀入敌眾。 林中密密儘是天宗弟子,千云枪受此制约,再难展开枪势,夜玄涧亦不愿占此以眾欺寡的便宜,飘身退回高处,枪影一闪没入身后,静观战况。 此时雨势渐大,林中视线模糊,对突围极为有利。但眼前对手眾多,夜玄殤虽纵横敌阵,却也始终寻不到机会,更何况有夜玄涧这样的高手从旁掠阵,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天宗此次行动尽出派中精英,可见夜玄涧之前已由太子御处得到充分的情报,眼前除去林內与夜玄殤混战的弟子,林外四面出路亦被重重封锁。 面对围攻而至的天宗弟子,夜玄殤目现冷酷之色,归离剑倏进忽退,快得几乎看不清踪影,身旁人人溅血,无一倖免。 “退!”战阵中突然传出命令,眾弟子应声后撤,双刀双剑从前后左右攻至,正是天宗座下易风、幻电、潜雨、应雷四大弟子。 刀疾剑快,將战阵变幻时一闪即逝的空隙全然弥补,不给夜玄殤任何突围的机会。 潜雨、幻电两柄长剑乍现即收,人亦飘退数步,分守侧后两方,易风、应雷却长驱直入,迎面击向对手。 战圈骤然扩大,却不復先前混乱。 夜玄殤不由暗嘆,天宗弟子训练有素,深諳攻伐之道,混战的形势一旦肃清,不必外面夜玄涧出手,单是这般前赴后继的车轮战便足以要他性命,同时亦將伤亡减到最低程度。 当下冷喝一声,剑光一盛,身形前冲。 易风、应雷双刀斜劈近前,务必要在夜玄殤剑势达到巔峰前煞其锐气。突然归离剑弹上半空,两人皆是一愣,一道玄影闪电般迫至近前,耳边忽闻冷笑,被夜玄殤不分先后拍中刀锋。易风、应雷同时闷哼,触电般向外退开,以化解两道直攻心脉的凛冽真气,潜雨、幻电齐声叱喝,挺剑攻来! 夜玄殤纵声长啸,剑归右手,反身杀向二人。 叮噹之声不绝於耳。 潜雨、幻电使尽浑身解数,瞬息之內分別硬挡夜玄殤十余剑,频频急退,终將眾弟子再次捲入战圈。 若非四周其他兵器拼死阻挡,身前二人恐怕早已横地为尸。夜玄殤心中豪情涌起,归离剑异芒暴涨,兵刃交撞之声驀然加剧,刀光剑影骤密忽散。夜玄殤剑锋前指,痛快长笑,身后二十余人横臥在地,一时间竟无人敢再攻上前来,战局首次出现如此诡异的停顿。 急雨纷飞,天地如幕。 高处观战的夜玄涧眼中隱约闪过惋惜之色,微微嘆息,撮唇轻啸。 林中攻势再次发动。 “嗖!”一阵轻微的破空声忽然传来。负责防守的天宗弟子自林中跃起,截向半空中一道白色人影。两痕白光自雨雾中乍现疾逝,上前拦截的天宗弟子齐齐闷哼,飞退出去。 夜玄涧目光一动。白光再现,迎上隨后封锁眼前的刀枪棍剑,一进一退,飘盈若舞,仿佛整天烟雨飞旋开来,流光盛放。 那云霞般的舞姿中飞红开溅,每一次转折,都有对手跌出战圈,林外防守之势迅速瓦解。来人身若轻云,飘向林畔,也不见如何借力,便向前掠出数丈距离,落往夜玄殤所在之处,足见其轻功之妙。紧密的战圈中出现一丝空隙。 “三公子!” 夜玄殤回手劈飞两人,往声音传来处望去,心中微震,不想杀入重围的竟是与他相约在此的白姝儿。 白姝儿娇媚的身影飘忽闪跃,眨眼间已突破最外双层封锁。 不知何时,一阵迷雾如烟縹緲,轻轻裊裊绕向眾人,林中微风细雨亦似有了迷人的声色,逐渐散发出缠绵销魂的暗香。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夜玄涧眉梢一蹙,千云枪倏地出现手中。 白姝儿將自在逍遥法发挥到极致,手中短剑隨袖翻舞,纤光飞闪,见敌伤敌,显示出自在堂堂主非同一般的武功修为。 眼见与夜玄殤会合一处,便可杀出重围,却突然间,一股巨大的真气,云潮般迫身而来。 白姝儿大惊之下柳腰一旋,撤袖飞避,快得仿佛浪尖稍纵即逝的水。 雨雾中现出一点银光,千云枪如影隨形锁定对手,四面八方皆是枪影,自在逍遥法绝顶的轻功竟无法从这可怕的劲气中脱出。 叮的激响声中,白姝儿短剑相交,倾尽全力赶在枪锋之前將其截下。 枪身上骤然传来骇人的真气,泰山压顶一般倾罩而下,枪影中男子酷似夜玄殤的容顏,碧衣乌髮,身姿逍遥,令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像,这刚猛的枪势竟出自他手。 枪影又至,电射眉心。 千钧一髮之际,白姝儿纤柔的娇躯奇蹟般侧下一折,在全无借力的情况下单凭一口真气沿著枪身飘飞出去,轻云水袖逆风飞绕,姿態之妙,嘆为观止。 亦在这几乎不可能的瞬间,千云枪生出变化,枪锋一收一放,快逾电掣。白姝儿身侧血光飞溅,人亦被逼得改变方向,一缕白纱飞落天宗弟子阵中。千云枪如龙出海,追风破浪,噬向坠落的身影。下方刀剑棍矛,分別攻向背后左右。眼前劲风迫至! 统领自在堂近十年来,白姝儿从未想过竟有人能一招伤她於枪下,伤处剧痛之下,胸中真气纷乱,再难抵挡。 被枪风压迫闭目的剎那,剑光忽盛,一道玄色身影凌空扑下。曾令人无比心悸的归离剑化作万千剑影,护住了她周身每一处破绽,每一丝空隙。 半空中飞坠的身躯驀地落入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夜玄殤搂住白姝儿不盈一握的纤腰,人剑合一,冲天而起。 白姝儿睁眼望去,正对上夜玄殤一瞬奇异的注视,身子微颤,低叫道:“三公子!” 夜玄殤忽然扬唇,冷酷的唇锋现出好看的弧度,臂弯一紧,將她护在怀中。 千云枪追击而至,归离剑上暴起炫目的异芒,对战至今,夜玄殤终於无可避免地和千云枪正面交锋。 白姝儿柔若无骨的身子在夜玄殤怀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身处归离剑保护之下,飘飞的长袖亦护住夜玄殤周身要害,使他能毫无顾忌,全力迎敌。 夜玄殤忽然加速,迎上威震天下的千云枪,归离剑生出一股狂猛的真气,硬往枪锋撞去。 夜玄涧枪势加剧,眸光骤盛。 “砰!”枪剑相交,出人意料地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夜玄涧忽觉不对,雨中爆开一阵浓郁的迷烟,夜玄殤已携白姝儿当空退出,穿破云雾,眨眼消失在茫茫雨中。 千云枪枪尖微颤,凭空生出无数气旋,將迎风漫至的香气激散开来。 夜玄涧收枪而立,未料对手竟能在一招间剑气化刚为柔,如此一来,便好似飞羽迎上颶风,千云枪上凌厉的劲气等於將他二人反送出去,脱离险境。但若非自身內力强劲充沛,足以將枪上传来的纯阳真气化为己用,这险招亦会变成致命一击,將使夜玄殤重伤当场,再无恢復的可能。 夜玄涧不得不赞其胆量,更兼手法高明,而那半路杀出的白衣女子亦恰到好处地配合了夜玄殤的战略,如今仍飘荡雨中独特的迷香,使得他无法立刻追击。 看往两人消失的方向,他脸上闪过淡淡笑容,待迷烟略散,抬手命道:“散布人手,追!” (本章完) 第91章 偷天换日 第91章 偷天换日 夜玄殤搂著白姝儿跃下墙头,四下雨势稍缓,上郢城笼入傍晚的昏暗之中,並不利於寻敌追踪,更何况天宗眾人不能大张旗鼓地行事,一时半会儿自是寻不到此处。 白姝儿为千云枪所伤,虽不足以致命,但被夜玄涧凌厉的先天真气侵入经脉,滋味绝不好受,再加上先前一番恶战,刚刚离开夜玄殤手臂,便身子一软,险些跪倒地上。 夜玄殤反手一抄,將她重新搂回怀中,低头查看情形,接著將归离剑还至背上,微一用力,將她打横抱起,往对面巷中掠去。 白姝儿闭上眼睛,感到他忽快忽慢,高窜低掠,不多会儿便绕出染香湖林遍布之地,完全甩开了天宗之人。 背心一直有炙暖的感觉传来,似无穷尽的真气源源不断送入,以助她儘快恢復精神。从他在这般疾驰中亦能轻鬆分出真气替她疗伤,白姝儿便知先前应对千云枪他並非全力一搏,之所以用那样的手法破出战圈,乃是保留实力,以便继续周旋。但面对夜玄涧这般高手,无论精神气势只要有一丝破绽,便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败局,此举著实险而又险。 身前俊冷的轮廓逆了雨光仿佛岩石雕成,平静中隱藏著狂傲不羈的力量,叫人一时无从捉摸,更莫说把握他的心思,白姝儿睁开眼睛,这般靠在自己曾欲杀之而后快的男子怀中,心头突然生出异样的感觉。 前方一座华宅拦路,灯火明亮,夜玄殤停了下来,似在斟酌方向,怀中娇软的声音传来,“前面是赫连侯府,他们不敢轻易追入。” 夜玄殤低头一笑,闪入旁边黑暗中,几个起落没入高墙。落地之后,白姝儿轻声指点,令他顺利避开守卫,可见对这侯府相当熟悉。 两人最终潜入一座偏僻的小楼。楼中未燃灯火,显然內中无人。夜玄殤放下白姝儿,內外查看一周,確定並无异样,回到二层室內,却见这自在堂堂主娇柔无力地靠在沉香木榻上,正目不转睛地打量他。 夜玄殤大咧咧坐至她身边,接著半躺下来伸长手脚,毫不在意两人共处一榻。罗綺半掩,发瀑香盈,白姝儿轻声一笑,俯身过来,“要杀你的人还真多。” “唔。”夜玄殤隨意应了一声,没说什么。 “那人是谁,枪法好生了得?” 夜玄殤突然睁眼,寒星般深湛的目光直射过来。白姝儿被他看得一惊,目光垂下,软声道:“不问就是了。”她虽从未见过夜玄涧,但身为曾和太子御关係密切的自在堂首领,对这穆国二王子自不会一无所知,从那出神入化的千云枪法亦可推知,並不十分在意夜玄殤回答,一时垂眸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玄殤却將唇锋一扬,起身靠近她,隨口謔言,“若知那人是谁,自己差点搭上性命,你可还敢现身?” 白姝儿幽幽瞥了这忽而冷酷,忽而笑意迫人的男子一眼,“早知是这么难缠的人物,我还不是有多远走多远,岂不知你三公子的本事,谁人奈何得你?” 真情假意,倒也言辞不虚。 夜玄殤但笑不语,白姝儿娇媚转眸,突然说道:“你好像早知来的是他。” 对她再次提及此事,夜玄殤並未如先前一样冷然相对,反而悠悠道:“当日连我去魍魎谷你们都能追踪而至,我知道太子御些许布置又有何奇怪?” 白姝儿一瞬不瞬看他半晌,眼波媚然生姿,忽而低声娇声笑道:“姝儿这次看来没有选错人。” 夜玄殤微微挑眉,白姝儿继续道:“不若三公子告诉姝儿穆国何人暗中助你,姝儿在穆国的部属配合一二,现在便可要太子御好看。” 夜玄殤星眸扫过她眼底,似笑非笑,“那不如我们玩个小游戏,你自己猜猜看,猜中有赏。” 灯下笑謔俊容看得人眩惑,白姝儿娇应道:“公子有什么好奖赏?” 夜玄殤笑道:“那看你几次猜中,若猜不中,说不定还要罚。” 白姝儿柔媚侧首,美目中光彩涟涟,显然心思百转,在想这对前途至关重要的问题,过了会儿睫毛一挑,灼灼看向夜玄殤。她方要说什么,夜玄殤忽地侧首,伸手掩在她唇上,下一刻已带她由侧窗隱入三层阁楼。 白姝儿亦听到有人步入院中,但听脚步声应是不懂武功的普通婢女。 两盏灯火入室,几个绿衣侍女进来將房间略作整理,下面四对缀玉青铜灯燃起,將屋內照得通明。当先两个看去地位较高的女子吩咐道:“手脚麻利些,侯爷马上就到,莫要耽搁了时间。” 几名侍女齐声答应,很快將这並不常有人入內的小楼收拾乾净,连席前锦垫綺帘都一併更换,除去存放杂物的阁楼之外,屋中顿时焕然一新。 最后两女检查一番,方带人退了出去。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阁楼上地方狭小,白姝儿紧靠在夜玄殤身边,奇怪道:“赫连羿人极少到这边院中,今夜却为何突然来此,莫非来了什么要紧人物?” 夜玄殤自是一样不知就里,白姝儿道:“若不趁现在离开,一会儿人到了便麻烦了。” 夜玄殤不置可否,反而搂过她隱入灯光绝对无法照见的暗处。 偌大的侯府,赫连羿人一反常態来此隱秘处所,显然所议之事极为重要,白姝儿体会到他的用意,靠近轻声笑道:“你可真大胆。” 窄小的空间內,她身上迷人的香气若隱若现,撩人心魂,夜玄殤低头一嗅,道:“夜合香。” 他並未多说一个字,白姝儿纵横江湖阅尽人情世故,对男人心思了如指掌,知他不喜这香气,柔袂一转,自他鼻尖拂过,“这次错了。” 手底凸凹玲瓏的娇躯充满诱人的活力,眼前媚艷的容顏却因失血未復而见楚楚柔弱,黑暗中媚丝缠绕,我见犹怜。夜玄殤讶於她转眼间便能令周身香气彻底改变,大自在四时法潜踪匿跡,改顏易容,果然妙不可言,侧头笑道:“这又是什么?” “这叫彼岸,触而不见,求而不得。”白姝儿眸波盈岸,那香气仿若遥远天河之畔活色生香的烟云,若即若离,欲拒还迎。 夜玄殤漆黑的眸子在这彼岸香中浮浮沉沉,陶醉一般,眼前的女子难辨仙妖狐媚,只见勾魂顏色、迷离幽情。白姝儿媚目流转,“这彼岸的香气,你可喜欢……” 不等她说完,夜玄殤忽然將手臂一收,低头封上她香软的樱唇。 白姝儿冷不防被他紧在怀中,男子身上温冷的气息和霸道的滋味自唇间侵略漫夺,搅得心湖波流荡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中忽地一热,隨即恢復清明,下方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有人已经进入屋室。 能令她到如此近的距离方才有所察觉的,自然是与少原君皇非齐名的楚国高手——赫连羿人。 夜玄殤寸寸尝遍她香唇,占尽便宜,才悠然放人,却仍单手將她固在怀中。 赫连羿人正坐在他二人视线下方,白姝儿不敢做声,含怒带嗔地横他一眼,夜玄殤脸上隱约闪过狡黠的笑意,颇有些得意滋味,只看得人爱恨不能。 此时另有两人进入屋內,一人身轻步快,正是“急雷惊电”赫连闻人,一人却脚步沉重,显然武功並不高明,但夜玄殤和白姝儿自空隙间看清他的面容,无不心生惊诧。 赫连羿人见他二人进来,也不寒暄,沉声发问,“事情如何了?” 赫连闻人看了看身后缩手缩脑连头也不敢抬的人,沉吟道:“容貌上略加修饰,並无任何破绽,只是这神情气度与二公子……” 赫连羿人早已沉下脸来,不必他说,眼前这人一副猥琐的模样,叫人一见之下便眉头大皱,与出身高贵的楚国公子如何相比?不由慍怒,“没用的东西!” “小……小人……”那人顿时被嚇得跪地不起,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完整。赫连闻人亦觉无言,在此之前他已设法调教此人,但形貌再觉相像,天生的气质风范却难以模仿,至少需要极长的一段时间薰陶培养才可见成效,眼下时间却已十分紧迫。 赫连羿人狠狠瞪了那人一眼,转头道:“可有其他替身?” 赫连闻人道:“只有此人样貌最为相近,其他人经过易容,或多或少总有些不妥,时间长了难免生出破绽。若要当真天衣无缝,唯有……” 他顿了顿,话未说完,赫连羿人已明白其中意思,捻须沉吟。阁楼上夜玄殤亦看了白姝儿一眼,白姝儿附在他耳边悄声传音道:“果真是没用,区区小事也值得如此为难,你信不信若是姝儿学那含回的样子,保证连老楚王復生也认不出自己儿子,却不知他们要弄个假二公子做什么?” 夜玄殤同样心存此问,搂了这易容之术几可以假乱真的自在堂堂主继续偷听。 赫连羿人问道:“宫中可都安排妥当了?” 赫连闻人道:“虽被君府插手拔除了不少內应,但几处关键所在並未暴露,只要能调开皇非,宫变一起,便叫大王有死无生。” 阁楼上二人皆是一惊,不想赫连侯府竟在筹谋宫变,刺杀楚王,可见赫连羿人已被皇非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想要全力一搏,扳回败局。 “很快会有一个极好的机会。”赫连羿人眼中闪过狠厉之色,“倘若皇非派人隨护大王更好,大王遇刺,责任正好由少原君府承担,到时我们拥立二公子即位,便治他谋反之罪,一箭双鵰!” “唉……真的二公子失踪已久,生死不明,关键还是在此人身上。”赫连闻人看了眼伏在地上发抖的人,忍不住皱眉嘆气,“这事还是有些棘手!” 此时夜玄殤悄然紧过白姝儿,低低密语几句。白姝儿眸光一闪,带出几分诧异,復往下方掠去。 夜玄殤微笑,挽著她蛮腰的手掌上移数寸,一道先天真气悄无声息地自她心口絳宫注入,如泉缓涌。白姝儿心神微震,不能置信地看向他,怎也未想他竟解开了封在自己絳宫中的禁制。 那股充沛煦暖的真气非但解除了对她心法的克制,更沿经脉游走,助她全然恢復功力,再无半分阻隔。大自在四时法纯阴之气与天宗至刚至阳的心法交替流转,如同风盈天地,海纳百川,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流遍周身,令她近窥习武之人孜孜追求的一种境界,非但內力尽復,並且更上层楼。 白姝儿侧眸仰视形容俊朗的男子,眼中射出无比复杂的情绪。 “小心应付。”夜玄殤传音入密,低声嘱咐。白姝儿睫毛微颤,横波生艷,一笑合目静坐。 瞬息之后,美艷的面容生出变化。 赫连羿人二人正在討论日后行事细节,忽然目光双双转向窗外。 一道人影穿窗而入,衣衫带血,脚下一个踉蹌,扶住桌案,悲叫道:“侯爷救我!” 乍见那人,赫连羿人竟猛地自座上站起,“二公子!” 来人不过二十岁上下,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倘若蓄起鬍鬚便儼然是当今楚王模样,此时虽面带惊惶,举止却仍斯文得体,显示出良好的家教修养,匆匆拱手道:“穆国天宗的人追来了!还请侯爷设法救我!”说著便长身拜了下去。 赫连羿人惊喜不迭,连忙上前几步扶住,“公子万莫如此,老臣岂敢当如此大礼?”说话间两人手臂一触,赫连羿人脸色忽地一变,盯住那人。 那人自灯下抬头,与他咫尺对视,眼角流出笑意。 赫连羿人突然探手抓向他前胸,手法凌厉无比,不愧是名列楚国三甲的上品高手。 那人嗤地笑出声来,身躯一飘,不知怎地便从赫连羿人手底脱出。赫连羿人冷哼一声,右手幻出万千爪影,虚虚实实抓向对方。 “哟!侯爷真的动怒了啊,早知奴家就不故意露出破绽了!” 那人声音忽变,飞旋的白衣下银铃般的笑声传出,一双玉手飞快扫向前方,阴柔纤巧的真气封上赫连羿人攻势,步旋若舞,发袂如水,绝妙的舞姿中现出个千娇百媚的美人。 那情景诡异至极,俯在地上的人看得呆了去,嘴都忘了合上,近旁赫连闻人却面露喜色。 “侯爷!”那美人裊裊娜娜侧身下拜,赫连羿人犀利的爪风倏然停在她肩头。 劲风袭体,髮丝贴面飞扬。美人笑眸流波,不动从容。好一个艺高胆大的自在堂堂主! 赫连羿人五指虚悬她颈侧,劲气含而未吐,审视眼前美艷惑人的女子,姽嫿皮相,妖姣叵测。 灯影闪烁,四目间电光石火的交撞。 “哈哈哈哈!”赫连羿人忽然仰头大笑,手掌探上白姝儿肩头,將人挽起,“我道是谁?原来是白堂主。” 白姝儿烟视媚行,“除了奴家,侯爷以为谁还能描人声色,出神入化?”款步上前,睨了那形神皆败的冒牌货一眼,“侯爷可需奴家帮忙?这种货色,岂不误了大事?” 那人匍匐在她脚下,与这艷光四射的美人相比,卑微如不堪一视的尘埃。 赫连羿人目光一闪,白姝儿妖冶近身,甜糯的声音中迸出杀机,“侯爷若要对付皇非,怎可少了奴家一份?” 艷香拂来,仿若淬了怨毒的蛇妖,要將那撩惹她的男子心肝肺腑一併噬掉方才解恨。赫连羿人渐渐露出心领神会的笑,色迷迷搂住她勾魂的腰肢,忽然间反手挥掌击下,那先前冒充二公子的人一声未吭,口鼻鲜血冒出,当场气绝。 白姝儿仿佛未见这一幕,含媚掩唇,娇態毕露,动人的笑声隱隱传出。 阁楼上微光闪过,一道玄衣身影悄然潜逝,跃过侯府重阁,隱入深沉无边的夜色中去。 (本章完) 第92章 血鸞鸣楚 第92章 血鸞鸣楚 夜玄殤掠出侯府后巷,提气轻身,箭矢般衝刺了近十丈的距离,突然凌空换气,轻飘飘改变方向,翻过右方高墙,穿入一家酒庄后院,復从另一侧院墙翻出,越屋过舍,最后又从另一条小巷转回东城,確定身后无人跟踪,才反身跃入和彦翎约好的古庙。 掠上屋顶,此刻时候尚早,彦翎定还没有到,夜玄殤索性在屋脊高处伸展筋骨躺了下来。 夜空天星如雨,迎面密密洒下,仿佛触手可及。 神秘而广阔的宇宙將一切遥不可及的美妙毫无吝嗇地展现在眼前,令人感到无限生机,生命中漫长的探索与追求亦在这时变得分外清晰。 夜玄殤半眯了眼睛,唇角掠开笑意,对这独处一刻心神悠远的寧静十分享受。 耳旁风声响起,夜玄殤眼也不开,抬手將半空中掷来的东西捞住。彦翎不知从何处冒了上来,隨手又丟过瓶酒,在他身旁一坐,先拔开瓶塞痛饮了两口方道:“真是见鬼了,本以为烈风骑一口气连拔四城,必定乘胜进击,长驱宣国,谁知皇非突然驻兵休战,楚宣两军以厌次为界成对峙之势,不进不退地僵在了那里。刚收到消息,皇非下午率三百烈风骑回国面圣,姬沧似乎也不在军中,戏刚开场便哑了锣,这两人搞什么名堂?” 夜玄殤倾酒入喉,大觉过癮,隨手又从那纸包里捞了块牛肉丟入口中。凭宣楚两国国力,此战若是真刀真枪硬碰硬地打下去,恐怕三五年都难见分晓,姬沧皇非何等人物,自不会如寻常莽夫一般拼个你死我活,让帝都甚至穆国坐收渔人之利,这场戏中之戏怕还有得好看,笑道:“姬沧不在军中,十有八九跟皇非有关。先是千云枪,再是血鸞剑,有意思,这下楚都要热闹了。” “什么?你遇上夜玄涧了!”彦翎立刻凑了上来,上下將他打量,“居然完好无缺,算你小子命大!” 夜玄殤毫不客气地一把將他几乎凑到鼻尖上的脸推开,“姬沧若真在楚国有什么安排,你还不收敛些,撞在他手里有你好看。” 彦翎顺势闪到一边去,哀嘆著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以示对又有可能撞上姬沧这一悲惨事实的苦恼。 夜玄殤失笑,仰面躺著思忖片刻,顺便將今晚赫连侯府之事说与他听,隨后道:“皇非眼前虽与我看似盟友,实际不过虚与委蛇,一旦他解决了宣国,穆国便是下一个目標。赫连羿人要借假二公子翻身,有白姝儿相助便事半功倍,再不济也会在楚国挑起一场內乱。” 彦翎亦向后一躺,不知从哪儿捞了把生往嘴里丟著,道:“我们帮赫连羿人拆皇非的台,岂不便宜了姬沧?宣国对穆国又会安什么好心?” 夜玄殤道:“放心,即便楚军失利,宣国也占不到太多便宜。皇非和赫连羿人无论谁胜谁负,楚国都有足够的实力自保,哪至於一战便让人给收拾了?” 彦翎显然对宣王颇为顾忌,“话虽如此,那姬沧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万一被他乘虚而入,麻烦不小。” 夜玄殤一笑意味深长,“东帝如今人在上郢,岂会坐看姬沧灭楚?” 彦翎想这话也有道理,不失时机地揶揄他道:“差点忘了少原君马上便要做东帝的妹夫,帝都当然护著楚国。喂,我说,你不寻她问个究竟?”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夜玄殤却未答话,一时看著浩瀚无际的夜空出神,天边一道星芒闪过,在他眼底划过深邃明亮的痕跡。 方要闭目,心中警兆忽现! 一声朗笑自高高的屋脊处传来,“当风对月,高臥畅饮,三弟好兴致!” 夜玄殤倏地睁开眼睛,对面瓦背之上,一道頎长身影背对星空卓立高楼,碧袖如水,银枪若雪,说不出的超然飘逸。 四面八方皆有破风声传来,远近屋顶上同时出现三四十人,对古庙形成包围之势。 “千云枪!”彦翎跃起叫道,认出这纵横穆国,威震江湖的可怕兵器。 夜玄殤长长嘆了口气,慢吞吞地坐起身来,举了手中酒笑道:“王兄若不嫌酒劣,不妨共饮一壶,以后说不定再没这样的机会。”说著將酒瓶丟出。 他只是隨手一扔,酒瓶划出道弧线,逕往对面落去,到了楼前却凭空一顿,像被无形的器物托起,平平稳稳向前飞移,落入碧袖影中。 “多承三弟美意。”夜玄涧此时方抬手,便如有人將酒送到自己手中一般,执壶笑道。 这一手隔空取物不显山不露水,却非內力炉火纯青而不能为,看得彦翎暗暗心惊。夜玄殤赞声,“漂亮!”取了另壶酒一饮而尽,丟掉空壶站起身来,哈哈一笑,“二哥请吧!” 背后星空璀璨,上郢城灯火辉煌,壮丽无垠。 人剑如一,他整个人仿佛突然融入了生机勃勃的天地之间,令人生出玄而又玄的感觉。 夜玄涧眸光忽亮,首次对这追杀行动產生真正的兴趣。 子嬈掠上矗立於楚都中心的八角鼓楼,放眼这天下第一大国的都城重地。 偌大的上郢城东西分布,层层殿宇,重重楼阁,千门万户,不计其数。不远处灯火最盛的壮观建筑群落,便是比之王宫更加华丽,楚国真正的军政要地——少原君府。 夜风轻拂衣袂,满城灯火在子嬈眼中映出炫魅的光影。不愧是大楚鼎盛的关键人物,攻城略地隨心所欲,挥军停战慑敌於无形,心存四海的少原君,不会任人左右时局,控制宣楚天下。陈兵厌次,对峙不前,他在等待帝都的表態。 那一场风云华丽的婚约。 子嬈轻轻一笑,正要往少原君府方向掠去,忽然侧头,冷声叱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四柄长剑自前后左右同时闪现。子嬈冷眸相看,竟不闪躲,直到剑风及体的一刻突然迎风旋起。 隨剑光现身的四名紫衣童子眼前一,招式全然落空。 子嬈手中冰影射出,玄袖光华交织,恍若星云凌空飘纵。四名剑童未及反应,眼前晶光繽纷,刺目剧痛,不约而同跌退下去。 剑光消失的同时,子嬈长袖如飞,万缕清光穿破夜色,射向前方屋脊。一刃剑风点来,初时一星緋艷,骤然幻作刺目剑华。千丝影中赤芒爆射,如火纷流,霎时將夜空照亮。 子嬈心头一凛,避开这惊人的剑气轻飘飘落回鼓楼,对面屋脊之巔,华锦如风翻飞,一道邪魅的剑光迫向眉睫。 血鸞剑,宣王姬沧! “当!”夜玄殤迎上千云枪惊天动地的一击,心中大叫过癮,只可惜此时並非切磋武功,玩笑不得。大喝一声,突然加速,投往原先庙顶之处。 彦翎早得他暗示,闪身跟了上去。 “轰!” 两人炮弹般撞上瓦面,碎瓦激飞中硬生生震破庙顶,破进古庙之中。 夜玄殤还剑背上,双掌上推,无数碎瓦穿过上方破洞阻向追击而来的枪影,同时加速落往地面。 不等千云枪追至,夜玄殤再次撞塌庙墙,连同彦翎一併闪向侧方街巷。 夜玄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猛然提气纵身,下坠的身形奇蹟般破空射出,拦往横巷尽头。 夜玄殤心中破天荒第一次暗骂太子御无耻,不顾彦翎强忍一肚子暗笑的模样,打定主意不再和千云枪正面交锋,闪入横街岔口,落荒而逃。 场面顿时变成追逃战。 夜玄殤入楚六年,对此处一街一巷都极为熟悉,再加上个神出鬼没的彦翎,天宗弟子纵然人多势眾却也一时无可奈何。 眼见方向去往东城少原君府,彦翎纵身凑到夜玄殤身旁,“哈哈,皇非这人自负至极,怎也不会任天宗在楚都放肆杀人吧?免费挡箭牌不用白不用!” 夜玄殤笑而不答,忽然提速跃起,腾空冲往城中灯火闪烁的鼓楼群落。 夜玄涧心知若让他们进入府邸林立的东城区,再要追击便是难上加难,身形骤然加快,现身一座高楼顶处,碧袖当风,凌空飞起。 千云枪出!夜色仿佛静止,唯见近乎完美飘逸的身姿,有若神跡的一枪。 数丈之外,归离剑錚然自鸣! 夜玄殤脸色微变,身形猛地下沉。彦翎几乎和他同时落至下方屋舍,不料方踏足瓦檐边缘,便觉惊人的气流自对面狂卷而来。 一抹玄影坠落鼓楼,丝华散落漫天莹光。 夜玄殤眉头一皱,剑气潮卷扑至! 整条街巷如被急浪巨流冲覆,四面八方异响大作,几若身处万顷汹涌澎湃的波涛中,夜玄殤携子嬈全力飞退,回手拔剑已是不及。 彦翎被劲风激得一连翻出丈余,一眼望去,大惊失色。 千钧一髮之际,枪影从天而降! “砰!”长街中心传来巨大的劲气交击之声,瓦砾横飞。 千云枪於万点银芒中现出真身,夜玄涧微震枪锋,数重劲浪应手而出,迫得对方无法追击,於漫天飞尘中优雅退落屋脊。 长街尽头,一人赤衣如火,乌髮如风,黑夜华丽的背景下,手中血色长剑光芒映射,交织於赤衣金纹间,散发出夺人心魄的杀气。 四周风声响起,数道人影出现,除两名紫衣剑童外另有宣王座下如光、月二使,如光使臂中尚抱著个重伤昏迷的剑童,四剑童仍缺一人,却是早已丧命子嬈手中。 子嬈后退数步稳住身形,一口鲜血呛出。夜玄殤察觉她体內真气若断若续,大异平常,却绝非与人交手所致,而是元气早伤未曾恢復,否则即便是姬沧的血鸞剑,也不至令她重伤至此。 眼见街心人魔般的宣王,彦翎暗咒怕鬼遇上鬼,微一耸肩,翻身落至夜玄殤身旁。 姬沧黑魅的眸心倏地一缩,显是认出了这曾为烈风骑提供重要军情,害得宣国兵败少冲山的头號金媒,“很好,该来的都来了。” 彦翎嬉皮笑脸地道:“听说宣王对我这颗脑袋很感兴趣,我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好价钱。不过宣王这时候偷偷摸进楚都,不知这消息在少原君那里又值金几何?”边说边迅速打量周围形势,发现天宗之人早已將长街四面封锁,再加上看似置身局外的夜玄涧和一眾宣国高手,这下当真插翅难飞。 姬沧眼底驀地闪过怒意,瞬间却恢復骇人的平静,移目锁定夜玄涧,“天宗千云枪。” 夜玄涧於月下负手静立,气定神閒,微笑点头道:“宣王姬沧。” 姬沧手中血鸞剑红光隱泛,长眸徐徐眯起,“当得我血鸞全力一击,尚有余力反攻,不愧为穆国上品高手。” 夜玄涧尚未答话,便听子嬈挑眸冷笑,“你那夺色琴已毁在我王兄玉簫之下,血鸞剑又有什么了不起,真是大言不惭!” 姬沧对夺色琴被毁一事始终耿耿於怀,方才压下的怒意復被挑起,眸色陡然转冷,“找死!”手中寒光一盛,“夜玄殤,你可要陪她送死?倘若立刻弃剑退后,本王尚可饶你性命。” 夜玄殤剑锋微挑,瀟洒笑道:“多承美意,不过玄殤从来怜香惜玉,怕难束手旁观,还请宣王不吝赐教!” 他说话时扬眉带笑,似乎浑然不把对手放在眼中,姬沧长眸掠出寒光,“夜三公子果真好胆量,名不虚传!” 夜玄殤含笑的眼底渐生锋利。 姬沧赤焰般华丽的锦袍忽然无风自起,飞舞张扬,其剑其人,令所有在场者皆感强大的压迫,无不生出华焰冲天,扑面而来的错觉。 纵横北域的宣王,足以令天下任何高手倾力相对,遑论眼前劲敌环伺,虎视眈眈。今晚若想脱身,怕將面临一场血战,夜玄殤看去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態,在对方如此逼人的气势中,归离剑斜指一隅,似静似动,深藏莫测,但目光却生出变化,鲜见地透出威凛肃穆。 忽见他与白日杀出重围、方才避不应战判若两人的表情,夜玄涧心头微微一动,突然之间,放声笑道:“三弟年轻气盛,无意开罪宣王,不知可否由我这兄长代为领教高明?”手腕一翻,碧袖飘旋之下,千云枪倏地倒转。 银枪闪电般坠落,恰好击在姬沧与夜玄殤剑气对峙的巔峰之处,就像撞上一堵无形的气墙,枪身微弯,骤然向上弹起。 夜玄涧身影闪现半空,千云枪落回手中,银光御风,行云流水般罩向姬沧。漫天星河飞流直下!姬沧眸光陡盛,长啸一声纵身凌空,血鸞剑激射而至。 “鏘!” 夜空爆开赤白两色耀目光雨,將两人完全笼罩。 在场唯有眼力高明如夜玄殤或子嬈者,方才看清千云枪与血鸞剑交击於半空剎那凝定的光阴。仿若星空静止,万物灿烂的一幕。 夜玄殤眸光一亮,復又恢復冷静,反手將子嬈送离身边,对彦翎喝道:“带她走!” 尖啸声起,如光、月二使联手攻来,一对弯刀,一双圆环,双双封向去路。夜玄殤旋风般转身,归离剑锋芒闪动,如潮暴涨,罩向拦路之人。剑芒当空,二使同时生出错觉,皆感到夜玄殤一人一剑全力向自己攻来。 月使圆环眼见击中夜玄殤的一刻,忽然身子一颤,一声闷哼仓皇飞退,未曾交手便被凌空劈来的惊人剑气所伤。归离剑倏地加速,同时劈中两柄弯刀。如光使大骇之下运足真气,抵挡归离剑上传过来一波更胜一波、一浪更急一浪的层层剑气,连如月使一般抽身退走的可能都没有,一口鲜血喷出。 与宣国部属不同,四周天宗弟子並未联手攻来,只是分布各处封死了夜玄殤所有退路。 此时玄影一闪,子嬈在彦翎身边轻笑道:“还不去將这消息卖给少原君!”说罢素手如玉穿击,破入挺剑攻来的两名紫衣剑童之间,同时飞袂一旋,击上彦翎肩头,借力將他送出,“快走!” 彦翎经这一提醒,猛地想到若令皇非知道宣王行踪,必定出烈风骑全力追杀,就连暗中入楚的天宗眾人亦不能倖免。凭夜玄殤与子嬈联手之力,纵不能同时胜过血鸞剑和千云枪,支持到救兵赶至却並非难事,大讚一声,“妙计!”话音未落身形拔起,借子嬈一袖之助躥出数丈,直落屋脊,轻功展到极致,不等把守在前的天宗弟子有所反应,人已闪过重檐,踪跡顿无。 (本章完) 第93章 万波逐浪 第93章 万波逐浪 两道人影冲天而起,破出光雨落向夜空。 千云枪矫若惊龙,乍现即隱,於目眩神夺的光影中倏忽消失在夜玄涧背后,踪跡全无。血鸞之光,如同赤峰山巔曼殊盛放飘绽,姬沧迎风落至半丈之外的屋脊,漫天剑气迫得夜玄涧衣袂狂飞。 无枪之势,谁也不知道卓立月下的夜玄涧下一招会从何处而来,就像谁也不知姬沧下一剑,將会是如何惊世骇俗的一击。目光迎空交撞,夜玄涧唇畔渐渐挑出笑意。姬沧眸中异芒隱盛,映衬华衣赤锦,泛出令人难以抗拒的妖艷诡异,狂魅之色愈浓愈烈。一种迫人的寂静自这两大高手间向四周蔓延。 子嬈与夜玄殤分別从战局中抽身退回,便在此时,双双感觉到大地轻微的震动。 对峙中两人亦同时转头。 似是千军万马奔驰而来,从初时震动到听见马蹄声不过瞬息,竟觉肃杀之气浩然漫至!天下唯有一支军队有如此骇人的气势,唯有一支军队有如此之神速。 火光点点,剎那遍布街巷,四面八方向鼓楼方向逼近。 姬沧眼中魅光骤闪,心知烈风骑將至,今晚辣手摧、断绝楚国与帝都联盟的打算已然无望,纵不甘心也不得不放弃计划,当即纵声而啸,召唤部属撤退,亦是遥遥致信皇非,態度狂傲至极。 啸声震动半个楚都,惊得天宗弟子个个面无人色。子嬈亦被这啸声震得气血翻腾,却將眸一挑,纵身阻向姬沧退路。 烈风骑出现巷口。 若要截杀姬沧,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千丝魅影流光,血鸞剑杀气大盛! 夜玄殤暗叫不妙,扑向屋脊之处。千云枪亦在此时破空而至,虚虚实实,点向剑光。光华迎上血剑,毫无巧的一记硬拼,整个鼓楼瓦石四溅,被剑上传来的真气震个粉碎。归离剑对上千云枪,锐光飞绞迸射,夜玄殤趁隙靠近夜玄涧,低声急道:“二哥快走!莫让皇非宰了姬沧,否则穆国麻烦!”说著剑劲送出,反身杀向姬沧。 夜玄涧飘然退出战圈,一笑发出號令,天宗弟子不再恋战,向城西方向退去。 子嬈指尖绽开幽光,周身衣袂飘动,丝华飞舞,异芒如莲隱现。夜玄殤加快速度,抢在“莲华”发动之前往血鸞剑撞去。 忽然,夜色下剑华大盛,仿若十日当空,纵夺万物之色,皇非威震九域的逐日剑横空出世,与夜玄殤同时截向姬沧! 整座鼓楼轰然震摇,黑夜耀作白昼。 剑刃相交的激鸣中,姬沧凌空倒飞出去,竟在两大高手夹击之间从容脱身,长笑声遥遥传来,“改日再与君上切磋高下,今晚恕不奉陪了!” 日芒散落,一身云锦白衣的皇非现身屋脊,冷冷挥手,“追!” 楚军铁骑旋风般卷过街巷,往宣王消失的方向追击而去。 四周火把將鼓楼上下照得光如明日。 皇非顺著火光看了夜玄殤一眼,来到子嬈身旁,柔声问道:“没事吧?” 微笑中瞬间绝然冷酷与温柔的交替,竟令人產生目眩之感。子嬈此时心神乍松,方觉一阵虚弱袭来,身子已落入皇非强劲的护持中。 “怪我来迟一步。”无懈可击的瀟洒与体贴,唯有眼底锋冷透出对姬沧此行极度的不满,皇非含笑转向夜玄殤,“承蒙三公子援手,今晚才未铸成大错,皇非感激不尽,先代子嬈谢过。” “君上言重。”夜玄殤看向子嬈,被刚落在身后的彦翎暗中捅了一拳,不由苦笑。 皇非低头对子嬈道:“我送你回乐瑶宫。” 子嬈自远处收回目光,暗恨若非真元受损,今夜便可为帝都除掉一心腹大患,眉眼轻轻掠去,撞上他如星似玉的眸,流光微转,淡笑頷首。侍卫立刻让出马匹,子嬈扬袂上马,忽然回头深深看向夜玄殤,復又一笑,隨即提韁纵马,在烈风骑拥护下绝尘而去。 夜玄殤亦未停留,归离剑搭上肩头,转身往长街尽头走去。 彦翎翻身跟上,“我知道家通宵营业的酒铺,陪你喝到天亮如何?” 两人同时大笑,攀肩搂臂地去了。 夜色將明未明,乐瑶宫连绵不绝的灯火倒映在十里清湖寧静的波光中,仙殿琼台,芳华琳琅,透出离尘绝世的华美。高高在上的宫殿前,东帝凭栏而立,负手静看烟波云生,平湖风起,身后不远处商容垂眉默立,这一站,便是一夜。 宫门之外,子嬈向矗立在烟云深处的大殿望去,方要下马,眼前伸来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皇非俊眸含笑,翩翩相待。男子夺目的笑容逆了夜光,衣袍隨风微扬,重楼深殿无尽的背景下,丝云繚绕,仿若朦朧。子嬈不觉眯起星眸,眼尾轻微上挑,带出迷媚的莹光,轻轻伸手,触上他的指尖。皇非扶她下马,顺势將人握住,再未鬆开。 天阶寂寂,浮云漫生。玄袂云衣错层交迭,缠绵飘摇,宛如神仙中人。子昊遥望两人穿廊过殿,茜纱盈波,照不尽灯下清容似水,转身举步。 商容几疑是错觉,见那寂静的眸中掠过一丝低柔嘆息,便听他淡淡吩咐,“传少原君凭澜殿见驾。” 子嬈恰在此时停住阶前,转身对皇非道:“我还有事,不陪你去见王兄了。” 皇非五指收拢,手底流过碧璽灵石温冷的触觉,柔声问道:“我与王上要谈之事,可是和你有关,不想听听看吗?” 子嬈在一片灿灿的灯火湖波下微笑,“子嬈之事,唯王兄之命是从,生死祸福皆如是,听与不听,也没甚要紧。”一笑撤袖,翩然去了。 皇非目送她离开,直到那清魅玄衣消失在云波深处,方轻声笑嘆,转身往迎上前来的商容走去。 凭澜殿下临深湖,瑶台飞檐,清绝入云,乃是乐瑶宫最高之处,比起万竞艷的渐芳台,別有一番景致。 皇非要比商容更加熟悉这座宫殿,悠然迈步玉阶之上,整个乐瑶宫逐渐呈现眼底,无论何时何地,这种登高俯瞰的感觉,永远令人心醉神驰。 飞云浮绕,东帝頎长的背影出现在前方。皇非並未发出任何声音,子昊却在他驻足一刻回过头来,清湛无底的目光落至身上。 皇非微笑,“王上一点都不惊讶,似乎早便料到我会来。” 子昊淡淡扬唇,“若非仇池守军开城献降,厌次城破该在明日才对,你总能令人出乎意料。” 皇非上前站至雕栏近旁,和他一併欣赏遥现於眼前万丈云湖美景,稍后嘆道:“王上每每洞彻先机,叫人虽有不甘,却又偏觉痛快,这种感觉真是奇怪。”侧头一笑,“我此次归国之意,想必也无须多言了。” 漫漫风起,子昊负手转身,“我在想你究竟会如何说服我。” 皇非哑然失笑,“王上所想,正是我一直十分头疼之事。” 子昊静待他继续说下去,天际破晓的光亮隱在重云之后,风满殿台,黎明前的雨意渐渐漫布开来。 皇非抬首仰望苍穹,一身白衣风吹若雪,飞拂不止,明亮的双眸在这风云之下透出难以言说的英气,终於含笑开口,“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直到先前一刻还横绕心中没有答案,直到今晚子嬈遇刺,我突然发现其实根本什么都不必说。” 子昊眼中掠过一道异彩,仿若天际电光乍现。 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睥睨天下的少原君会倾大楚全国之力衝锋陷阵攻下宣国,跪奉帝都之前等候九公主垂青下嫁。且不说姬沧这样的对手,席捲两国的大战,生死成败瞬息万变,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断言结果,哪怕深沉如东帝,哪怕骄傲如皇非。 何况即便楚国最终获胜,也必定在这场大战中消耗不少元气,而帝都却可藉此机会重树威望休养生息,穆国也將获得足够的时间,解决储位之爭,与战事方息的楚国相比,双双有了一爭长短之力。 届时,原为九域霸主的楚国亦无法与这两方势力同时抗衡,再加上与九公主关係微妙的夜三公子这一变数,倘若他获得帝都支持,在穆国王位之爭中最终胜出,势必形成两大侯国拱卫帝都之势,则楚穆两国存亡將全然落入身份超然的九公主抉择之中。 一怒一笑,可倾其国。 陈兵北域,皇非是要在灭宣之战正式开始前迫九公主下嫁,断绝穆国所有可乘之机,令帝都与楚国之盟固若金汤。但姬沧却绝不会坐看此事发生,试问当今世上还有何人,能在宣王剑下保得子嬈平安? “臣今日夜访乐瑶宫,只是想与王上再下一盘棋,上次那局沧海余生借了含夕之手,总觉意犹未尽,不知王上可有雅兴?” 长风飘摇,子昊放眼殿下风波无际,一重重惊涛不断拍打著湖岸,溅起汹涌澎湃的浪,只见他唇锋微微一挑,“化有跡於无形,少原君这一步棋,著实妙哉。” 皇非道:“有的而发,故有跡可寻,倘若心无他念,何有痕跡可言?” 子昊徐徐道:“来无跡,去无踪,但来的毕竟来了,去的毕竟要去。” 皇非一愣,哈哈笑道:“王上此言甚妙,痛快痛快!” 子昊从容侧眸,鲜见地对某人某事流露出极大的兴趣,“彼此。” 皇非扬眉,“日前王上曾令师父问我,是要做这乱世梟雄,抑或英雄圣贤。殊不知千古功名、梟雄圣贤皇非从未放在眼中,不过放手而为,但求尽兴罢了!” 子昊仰首而笑,“好个但求尽兴!朕此刻才確定,果真没有看错人,皇非毕竟是皇非!” 一句句机锋暗藏的话语,半空中目光相对,两人竟不约而同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皇非看了看天气,欠身道:“风雨將至,恰是閒谈对弈的好时候,王上请!” 子昊頷首举步,先行往殿中走去,身后雨帘层层落下,將大殿雄伟的轮廓冲刷模糊,渐渐融入无尽天地之中…… 子嬈回到住处沐浴更衣,隨意换了件云丝白袍,便往乐瑶宫偏殿而去。 一溜茜纱银灯照上迴廊,勾勒出雕樑画栋精美的轮廓,明明灭灭,直入雨幕深处。 她独自穿行在曲折幽深的迴廊,衣袂轻盈而舞,如一缕縹緲的云烟。细雨自两侧密密垂泻,如帘如注,清冷碧色层层遮挡了雨意,药香的气息渐渐浓郁,纠盪在碧纱浮縵的光影里,幽冶缠绵。 察觉有人前来,离司自药炉前抬头。一盏清丽灯火映著女子苍白如玉的秀顏,略略带出几分柔媚的倦意,离司吃了一惊,“公主怎么受伤了?” 子嬈温软一笑,想这丫头医道是越发高明了,察言观色便知一二,这些年也不知暗暗下了多少工夫。侧膝半跪席前,任离司拉了手腕去诊看,微微闭目,汤药的气息扑面而来。 炉中药草浮浮滚滚,不休不止,雨声淅沥。 离司眉梢越蹙越紧,“好厉害的剑气,如此犀利霸道,直摧心脉,是谁人这么大胆,敢和公主动手?” 子嬈漫然抬睫,“可有影响?” 离司一怔,方知她指什么,急道:“绝对不可以!以公主现在的状况,真元再次受损的话,会十分危险……”话未说完,手底一紧,被子嬈轻轻按住,她若有若无的笑中有著魅人的慵懒,同是女子,亦被那清柔笑容迷惑,“离司,我相信你。” (本章完) 第94章 且换君心 第94章 且换君心 层层风雨,倾上雄伟的殿顶,溅起一层细密水雾,復又隨风急散。天空重云密布,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的雨,不断敲打著琉璃金瓦,龙柱云阶,发出促密的响声。 一重闷雷滚滚而过,殿內两人浑然不闻这雷霆之威,碧竹微香玄緲的轻烟中,青衫覆了白裘,飘逸雍容,雪衣散开云光,高华俊雅。 一声声落子轻响,时快时慢,偶有笑语轻闻,间或低低两声淡咳,更衬得满殿静极。 “嗒。”皇非看似漫不经心地在棋盘一隅落下白子,子昊手把茶盏,眼见那棋局变化丛生,心中一赞。 目光沿那如龙腾云的白子掠去,似见烈风骑横扫九域凌云之势,一股盪人心胸的霸气扑面而来。子昊眼梢微微一眯,挑出抹笑痕,似极为享受这难得的对弈。 广袖微飘,修削的手指拈起黑子。 雷声隱隱震动天宇。 皇非那双令多少女子心醉神迷的俊美星目满是悠閒,却又兴致盎然地看著即將落下的棋子,仿佛这颗普通的棋子比之千娇百媚更加引人,如同在赤峰山巔,面对艷光盛放的血鸞剑。 一种棋逢对手的痛快。 黑子眼见落上棋盘。忽然间,子昊心中一阵猝不及防的利痛急闪而过,仿若惊电击破平湖,凭空震起波澜,却又剎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绝非药毒发作时的状况,心境如此异常的波动,即便平素极擅掩饰情绪,子昊亦难以避免地现出一丝惊容。 指尖棋子仍旧轻轻落上纹枰,不偏不倚,静若止水。 皇非眼力何其锐利,自然察觉到他突然一瞬的异样,但不必出言询问,子昊腕上的黑曜石驀地清芒大作,颗颗灵石流光闪绕,於棋盘上方烟香繚绕的空间变幻不休。 一道电光当空而至,隔著幽深的大殿,在子昊抬头时划破他平静的眼底,雷声轰鸣而起。 如同映照奇异的天星,无数清光隱而不散,如晶似水,穿掠在灵石深处,清净中透出幽冥之色。子昊终於无视皇非在前,微微闔眸,灵石光芒一盛,隨即恢復平常。 几声低咳掩入殿外急促的风雨声中。 皇非目露思忖,“王上还好吧?” 子昊压下心中异样,先前一丝动容早已无波无痕,淡淡道:“无妨。” 皇非自棋盒处收回手,中断了棋局的进行,“今日见王上的气色似乎比上次好了很多,不知是否歧师用药確有效果?” 子昊深邃双眸看入皇非眼中。 借歧师走的这一步棋,让皇非对他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从而决定了他对帝都的態度,现在的治疗亦令人以为可以通过歧师控制东帝,殊不知东帝的生死,却是这局棋中最无关紧要的一环。 一步好棋,但若置之局外,便可能是一步彻底的废棋。 子昊微微淡笑,道:“说起此事,还要多谢少原君所赠的一双白凤,否则也难凑得三灵之血为药引。” 皇非眼中却闪过诧异,“我所赠的白凤?”虽未多言,疑问之情显而易见。 目光骤然相对,不必再说再问,两人也知道此事什么地方出了岔漏。子昊忽有所觉,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袖底手掌握住了冰凉的灵石。 一点晶艷鲜血,自白玉般的指尖渗出,饱满,滴落。 寒冰玉盏,令这聚集了生命精华的浓烈的鲜血仿佛有著晶莹剔透的色泽,每一滴无声无息地落下,都在艷红深处触放美丽的涟漪。 碧璽灵石幽光清烁,笼罩在碧纱风雨飘荡的空间。 子嬈盘膝静坐榻上,一手轻扣灵诀,一手空悬玉盏上方,平日魅冶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眉心一点赤影却愈浓愈艷,层迭铺展的白衣间若有妙莲万朵,半隱半现,清幻如虚,隨著每一滴鲜血的滴落,绽开清美寧静的光彩。 一生一灭,莲华之本。灭之莲华,可寂万物,生之莲华,可成天地。 唯有源自巫族正统血脉之传承,方能將这莲华之术发挥到极致,通过独特的內功心法激发代表著女子先天精气的处子元阴,復以自身气血为引,將蕴藏在纯阴之体中的一点真阳引导而出,配合巫医之方,促成最终的灵药。 如此化血入药的做法,药性危害由施术者全然承担,取而代之的则是生於女子丹元真气中,始终以元阴蓄养守护,无比宝贵的真阳精气,对於服药者的裨益不言而喻。 但世间万物,无不是阴中藏阳,阳中含阴,阴阳交融,方有天地乾坤,生死两极。所谓孤阳不长,独阴难盛,无论阴中真阳受损,或是阳中真阴枯竭,都意味著自身精气的损耗甚至消亡。 纵然此前离司已用金针之法培元固本,助子嬈儘量减轻损伤,但这药性强横並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子嬈如此催发莲华心法,自身真元日渐受损暂且不说,单是药血相融时穿经过脉的剧痛便无法形容万一。 然她甘之如飴。 子嬈脸上隱有笑意浮现,一种深艷之美,淡淡流露徐开的凤眸。不是亲身试药,永远不会知道他是如何日日夜夜自这样的痛楚中熬过。 二十年不长,数千光阴。那样若无其事的微笑,轻描淡写的话语,是以怎样的刚强与坚韧去承担?那般清寂平静的眼神,日益难掩的倦意,是怎样生命与意志的消耗?那些翻手运筹深谋远虑,那些淡然杀伐风云暗流,又是怎样的隱忍,怎样的代价,怎样的倾心之血? 没有亲身经歷过,便没有资格说知道。 重伤之后再耗真元,一阵无法抗拒的虚弱自心底深处狂涌而至,子嬈紧紧咬唇,淡魅的笑容却愈盛,恍惚间似有奇异而迫人的光彩,明丽不可方物。 一生一世冷眼凡尘,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感谢苍天赋予的生命。以此生命之暖,触摸他最深最痛之伤。从今以后他的骨肉合了她的血,心魄神魂永难再分,从此以后这世间唯有她,可以与他一起,生,死,与共。 细雨瀟瀟,染透古木迴廊,四下微风如幕,碧影如烟。 离司小心地捧著药盏,低头而行,心事重重,这已是第三盏药。对主人谎称借《大周经》古法,以白凤、白猿、白鹿三灵之血为引缓衝药力,真正却是九公主用莲华奇术化血入药,如此行事,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歧师开出的方子乃是以数种罕见的药物封锁人体奇经八脉,浸透气血,藉此药力强行摧散九幽玄通由毒素而生的真气,从而化解主人体內多年来积累的剧毒。但此种方法无异於彻底废人武功,毁伤经脉,使其永无机会真正痊癒,亦將因新的药物种下更为可怕的祸根。 所以歧师列出的药中,有一些离司之前也並非未曾想到,但关心求全,绝不敢用这样摧毁性的法子去解那剧毒。歧师此举究竟是何用意再清楚不过,但恐怕就连这老怪物都未曾想到,九公主竟当真敢用血影莲华化解他的阴谋。 无声的步伐不惊动一丝微雨,离司眉心微锁,不由轻声嘆气,刚刚步出药舍,抬起头来,她忽然猛地剎住脚步。 重重碧纱之外,一道修长的身影独立雨前,青衫飘摇仿佛融入杳无尽头的冷雨中,朦朧间看不清容顏,但离司却清楚地知道那是谁,一泓丹艷在指间微微颤抖。 直到子昊来到她面前,离司不由自主双膝一跪,煞白著脸轻轻叫道:“主人……” 清冷的衣摆静垂在眼前,离司不知他已来了多久,他若不想让人发现,可以瞒过这宫中任何一人,他若想知道一件事情,这世上任何一人都莫想隱瞒。 离司能感觉他有若实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又仿佛根本未曾看她一眼,那种无形的压力令人心魂俱慑,然而只是一瞬,离司听见一声极低的嘆息,子昊从她身上移开目光,看向苍茫的雨幕,然后伸手,接过了药盏。 如玉似翡的鲜血,带著属於生命的温热,將无比鲜红的色泽映入那双深邃的眸中。 离司从未想过主人的眼中会有如此深刻的感情,仿若落日沉入了沧海,烧得人心口阵阵发痛,仿若晚霞燃尽了西山,那一刻无止的沉没。 她看到有清淡的笑容,自主人削薄的唇角飘逝,那笑容,令人想起九公主昏睡前静美的容顏。 子昊微微扬袖,將手中之药一饮而尽,转身往药舍中走去。 坚逾硬石的寒玉药盏化作一片细密的粉屑散入雨中…… 穿过重重纱幕步入药舍深处,低榻上沉睡的女子丝毫不知他的到来,白衣流雪,柔弱的容顏如同湖心寧静的白莲。他轻轻抬手拂过她的髮丝,她却没有像以前般睁开眼睛,对他露出动人的微笑。她从来不会感觉不到他,子昊借了雨光细细凝眸,忽然知道原来曾有无数个夜晚,她便是这样陪伴自己入睡,用她温柔的指尖,抚平睡梦中微蹙的眉心。 不曾守候,便永远不会知道期盼的滋味,不曾珍惜,便永远不会害怕失去。 他缓缓闭目,淡淡一笑,轻轻一嘆。 两个人,一个世界,一笑一嘆,便是一生。 子嬈醒来的时候,一眼便见子昊熟悉的背影站在碧纱影中,细雨微寒,仿佛已经站了很久。她不料他竟在此,吃惊之下撑起身来,却觉一阵眩晕,子昊已反身將她扶至怀中。子嬈竭力调匀呼吸,睁开眼睛时,突然落进他仿若深海般的注视。 和那双深邃的眸子轻轻一触,她便知道若他开口发问,自己根本无法在这样的目光下说出任何搪塞之辞,她已隱约感觉到他的不虞,雨湿寒阶的凉意,不动声色地沁透开来。 雨一直下,不停不止。 他目光掠过她的眉眼,停留在她艷彩寥落的唇畔,注目移时,徐徐问道:“是姬沧伤了你?” 子嬈一愕,隨即垂眸,过了会儿,低声应道:“血鸞剑当真是世上最可怕的武器。” 一阵沉默之后,她感到子昊手臂缓缓收紧,一点一点,那样紧致的力道,决绝而强劲的力道,终將她完全护在怀中。子嬈突然觉得怕,不由自主攥紧了他的衣角,他低沉的声音便自头顶一字字传来,“子嬈,朕必让他付出最惨痛的代价,每一个伤害你的人。” 冷酷如冰,胸怀若火,子嬈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是紧紧靠在他心口,仿佛冷暖两重激流没顶倾来。 他的笑,他的嘆,他的柔,他的狠,他的温存,他的绝情。水火欲孽纵流万象,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五色俱迷,五音俱夺,唯有身畔那深沉的悸动,充斥了整个世界。 子嬈,哪怕天地尽毁,我也会护你一生平安。 风轻雨密,碧纱无垠,仿佛浸染了女子温柔的嘆息,静静飘拂,如水如烟。子嬈心中一片安寧,轻轻靠在子昊胸前,微笑仿若沉睡,没有说一句话。 子昊终於放开了她,第一次亲手替她盖上柔暖的丝衾,他起身,慢慢向外走去。幕帘飘起的一刻,脚步声停,平静的声音淡漠响起,“朕已准皇非所奏,大婚之典,定在五日之后。届时,朕会亲自为你们主婚。” 子嬈倏然抬眸,散落的烟幕间,漫天漫地的雨隨他清冷的身影渐渐模糊,那一抹青衫决绝无回。 (本章完) 第95章 其心其茶 第95章 其心其茶 弯月穿云,一艘画舫驶入夜色沉沉的染香湖,桅上灯光若隱若现地穿行於薄雾,颇有几分神秘的味道。 夜玄殤出现在临湖而建的一座小楼上,眼见画舫將要驶入湖心,突然拔身而起,半空中衣衫迎风,大鸟般横过湖面近十丈的空间,气定神閒地落上船首。 转入船舱,彦翎早他一步上船,此时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艷光四射的白姝儿对面,痛饮美酒,一见他进来便笑道:“好消息!姬沧后院起火,当年五王叛乱的余党捲土重来,一夜间策反了扼守宣国西北要塞的郧、邳二城,来势汹汹,姬沧不得不回国处理此事,恐怕连逼至边境的烈风骑都顾不得了。” 白姝儿极擅察言观色,单凭夜玄殤肯让彦翎知道自己的存在,便知他与这天下第一的灵通人物关係非比寻常,一手支颐半靠香榻,盯了彦翎笑说:“姬沧这一走,可免了你东躲西藏,先前还在想要把你扮成个俊俏丫头藏在半月阁,保管那不近女色的宣王寻不到此处。” 彦翎险些被酒呛到,对她那盪心动魄的娇艷媚態大感吃不消,举手投降,“此举可免了,不然堂主天天对人这么笑,到时候我连朋友妻不可欺都忘了,那可就大大糟糕了。”忽又想起什么,凑上前去道,“皇非把染香湖抄了个遍,你竟还敢在此布置人手,作为联络之处,当真不得了。” 白姝儿扑哧一笑,先风情万种地往夜玄殤那儿横了一眼,方对彦翎道:“他们越是料不到我敢回此处,此处便越安全,只要不是少原君亲临,单凭召玉能奈我何?” 彦翎伸了个懒腰,“可惜皇非忙著迎娶九公主,没空追击姬沧,否则这次宣国內忧外患,可要大难临头。” 白姝儿轻轻一抹秀髮,转身对默不作声的夜玄殤道:“三公子在想什么?” 夜玄殤一直把玩著剑上的苍龙玉佩,满目思忖,此时抬手撑在眉心懒洋洋靠向舒適的坐榻中,闭目道:“真是巧啊!” 白姝儿不得其解,和彦翎对视一眼,跟著美目一转问道:“公子可是觉得宣国的叛乱来得太过巧合?” 夜玄殤不由挑眸看了看她,显然没想到她这么快便猜中自己言下之意,跟著毫不客气地踢了彦翎一脚,“喂,当初宣国的情况是你说的,可还记得?” 彦翎被迫从座中直起身来,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继而露出回想的神色,“宣国那场叛乱的实情一直被封锁消息,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多,不过当然瞒不过我金媒彦翎,我既知道,你自然也就知道,当时助宣王平叛的是,唔……冥衣楼!” “若不知冥衣楼和帝都的关係,恐怕任谁也猜不到此处。十年前冥衣楼插手宣国內政,十年后竟使得姬沧数万大军无法妄动半分,难怪他以七日为期,这一步棋,確可牵制姬沧七日,但也最多只有七日。” 玉榭晶栏,月满台,皇非隨手轻拭逐日宝剑,一天清辉寒光下,眼中透出意醉神迷的满足。 对面湖光泛月,且兰一身鹅黄丝衣,柔帛缠金,如波飘盈,轻挽斜鬢的髮丝隨意流泻香肩,衬得人眉目如画冰肌若雪,別有一番自在写意的娇態。伸手轻拨冰弦,她不禁抬头看向皇非,“十年……师兄的意思难道是,十年前东帝便算定了这步棋,刻意而为?”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皇非笑道:“若非多年布置,单凭五王余孽,区区两城,怎能令姬沧匆忙归国?明日不妨再看军报,宣国定还出了別的事情。” 且兰道:“可是十年前,东帝也只是个十余岁的孩子,甚至尚未登基。” 皇非哈哈大笑,俊眸精光骤闪,“十三岁时我便已从军杀敌,十四岁拜將领兵,十五岁父亲兵败扶川,赫连羿人当眾逼我母亲自尽,將姐姐强行扣留宫中,我於军前抗旨,率三千將士设计诱敌,突袭宣军,灭敌两万有余,斩俘八千,那是我烈风骑第一场大战!” 且兰从未听他亲口说过这段往事,但此后之事却尽人皆知。 烈风骑首战名震天下,十五岁的皇非班师回朝,在赫连侯府威迫重压之下,立下军令状,孤军发兵楚国南境,镇压藩属之乱,一人一剑单挑敌营,斩杀南楚十三高手,携叛王首级全胜而归。 而后烈风骑连续攻克邻近诸国,数度击退穆、宣大军进犯,三年內楚国版图扩张千里,皇非战功赫赫,远交近攻震慑四海,於朝於军声威渐重,不断收掌大权,官拜上卿时年仅十八,成为楚国最年轻的君侯。 这彗星般崛起九域的超卓男子,十年一番铁血传奇,十年成就一个神话。 且兰微微抬头,空中一轮皓月冰莹四射,將这亭台玉湖照得通明雪亮。 玉璧仙台水晶帘,瑶阶琼栏照夜光。天下最美的玉石,四海最亮的明珠,九域最名贵的香料,人间最动人的女子,这君府水榭的主人,拥有世上一切令人艷羡的珍宝美物。 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最快的马,最利的剑,最动心的话语,最英俊的容顏…… 微风满湖,星雨满天,风采绝世的白衣男子含笑看来,温柔的声音如暗香般醉人心神,“且兰,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你,亦如今夜这般美丽,那时,你也只是个柔弱的小女孩。” 且兰半跪在席前转身,素手捧一个小盘,盛了一小杯清茶,对皇非回首低眸,“师兄。” 一阵微苦的淡香隨著她安静的动作飘盈月色,仿若轻云出岫,空谷清兰的美意。皇非接过小盏,送到鼻下深深一嗅,陶醉闭目,“且兰可知,当日便是那轻舟之上一盏香茶,令我接受了你的请求。” 且兰与他正襟对坐,復又举手斟茶,微笑道:“且兰要多谢师兄,因为只有师兄爱这山中野茶的滋味。” 皇非道:“其茶其心,三年了,且兰为我烹了三年的茶,似乎心境依旧。” “其茶其心。”且兰轻声念道,復又一笑,“师兄说得好,今后这便叫做其心茶吧。整整三年,师兄品茶的心境不也一样未曾改变?” 皇非轻嘆一声,“且兰,你太聪明。” 且兰沉静微笑,清苦的茶香点缀满天晶芒波光,浮泛在丽眸瞳心,“师兄,且兰想回家了,待师兄与九公主的大婚典礼之后,我想率族人归国,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九夷族的土地,更能令人感到平静。” 皇非放下茶盏,目光掠过且兰姣好的面容,唇畔挑开悠然浅弧,“且兰要想回国倒是无妨,但你不妨多住几日,否则便会错过另外一场喜事。” 且兰抬眸相询。 皇非含笑道:“东帝已决定立含夕为御阳宫左夫人,不日便会有圣旨颁下。” 且兰眸光微微一颤,波澜轻涌,几点滚烫的热茶溅落心头。 夜玄殤捏了酒盏在手,慢慢啜了小口,神情间却仍是一副悠閒模样,“冥衣楼助宣王平叛虽有风声传出江湖,但仔细想想,关键细节却无人知晓半分。看样子东帝早便留了后招,连姬沧都瞒了过去,这一局棋,算的恐怕不仅是一个宣国。” 彦翎与他目光交换,自然都想到皇非身边的九夷女王,宣楚两国皆在局中,穆国又当如何? 白姝儿道:“我可以替公子探查穆国情况,自在堂布在各国的眼线也不比金媒彦翎差多少。” 一句话表示出自在堂虽遭重创,却仍有不小的势力潜伏在穆国,彦翎看向对面,夜玄殤慢吞吞起身,拿起酒壶,侧眸对她一笑,“不必,姝儿不妨保存实力,和太子御玩些小游戏无妨,却不要轻举妄动,此事我自会处理,知道了吗?” 白姝儿美目轻闪,因他略带霸道的口气怦然心动,又暗忖至今仍摸不清他深浅,若非有更好的途径掌握穆国情况,他怎会如此胸有成竹? 起先是迫不得已,如今越是相处,越觉得这三公子背后似不简单,太子御这么多年对他追杀不放,看来並非全无道理。不由又想起夜玄涧入楚一事的泄密,究竟是何人暗中所为,这其中又不知是否牵扯了穆国王室多少隱秘,就连她这曾为太子御左膀右臂的关键人物,也不十分清楚。 正思忖间,忽然夜玄殤目光射向窗外,“姝儿,你做什么?” 白姝儿轻声娇笑,离开他身畔移到窗前。外面数艘船只出现在夜色中,呈扇形向画舫快速靠近。船上风灯亮起,打出自在堂独有的联络信號。画舫上灯光一闪,忽然加速前行,进入眾船包围之中,数道人影现身船头,飞身而起,跃往画舫前台。此时湖面上復有十余艘船只出现,与先前来船相互呼应,结作某种特定的阵形拥护在画舫四周。 月入云间,迷雾愈浓。画舫上亮起一排明灯,三男两女五人落上船头,同时俯身,齐声道:“自在堂授魂、夺艷、销金、暗色、迷香五门暗使参见堂主!” 白姝儿步至甲板之上,仍是那副风流娇媚模样,美目微挑,“还不上前拜见三公子。” 面前五人齐齐抬头看向舱內,授魂、销金、迷香三使只一停顿,隨即低头道:“见过三公子!”夺艷、暗色两人却多看夜玄殤一眼,方才垂下头去,隨几人行礼。 夜玄殤仍旧懒散靠在座中,一身悠閒从容,黑沉沉的眸中声色不动。白姝儿向他送去一道眼波,婀娜转身,与侍立在旁的绿颐一併敛袖拜下,“这些是自在堂內忠於姝儿的部属,从现在起,任凭公子差遣,火海刀山,虽死不辞。” 夜玄殤毫不避让地受此一眾人大礼,稍后站起身来,慢慢踱到她身前。 他並未向眼前这批皆有资格躋身江湖高手之列,足以令任何一方势力如虎添翼的精英部属多看一眼,放眼湖上,淡笑道:“姝儿今晚劳师动眾,不惜暴露行藏调集部属,不是只为了向我介绍认识吧?” 白姝儿娇笑抬头,“都瞒不过公子呢,公子还未见过召玉那丫头嘛,还有隨她叛出的另外三门暗使。公子如今已是自在堂真正的主人,姝儿今晚处置叛徒,公子又怎好不在?不过公子只要在船上品酒赏乐,无须亲自出面,姝儿自会让公子看一场好戏。” (本章完) 第96章 螳螂捕蝉 第96章 螳螂捕蝉 一缕清茶注入杯中,眼见便要溢出,且兰执盏的手忽被从后轻轻握住,月辉流散,在男子魅惑的俊眸,满湖晶莹,星河散落人间。 如玉似月的金丝玉锦,且兰熟悉上面龙涎香华贵的气息,他手底强势的温柔,一丝柔和好听的笑声响起耳畔,“且兰可知昨天害我挨了师父骂?” 她轻柔侧顏,秀髮微香,玉光清莹,“师父……定是为了师兄好。” 皇非低笑道:“没错,师父骂我糊涂,整日拈惹草,不知怜取眼前人。” 且兰心头微微一跳,一双白鹤自湖心飞起,掠过碧荷万丛,惊起月华隨波荡漾。 皇非放开她,悠然自若地倚上玉案,神情无比瀟洒,“可是且兰,我知道你不愿,我皇非绝不会强迫任何女人跟我,且兰应该明白。” 且兰轻声嘆道:“师兄依旧像以前一样,总是那么疼爱且兰。” 皇非目视於她,“但我亦答应了师父,绝不会让你嫁入帝都,且兰莫要怪我。” 且兰一凛抬头,迎面撞入他星波流漾的眸,月光底下似是藏著一个迷幻莫测的世界,探不见底,望不穿岸。她早知师父並不赞同九夷族与帝都联姻,却没想到他会当真出手阻止,一时看住皇非不语,心绪万千。良久嫣然盈眉,静若止水地道:“师兄何出此言,且兰怎会因这种事情怪师兄呢?” 皇非挑眉端茶,突然侧目道:“召玉,何事擅入水榭?” 冰帘银纱丝光縵,一抹窈窕丽影半跪其外,且兰感觉有犀利的目光穿过月华光影迎面刺来,那稍纵即逝的敌意唯有女子敏锐的直觉方可察觉。 “玉儿有要事稟告公子。” 皇非对且兰笑了一笑,起身踱出帘外。召玉早已从且兰身上收回目光,“自在堂船只进入染香湖范围,据暗线回报,和白姝儿同在船上的乃是穆国三公子夜玄殤,若要动手正是时机,玉儿不敢自作主张,请公子示下。” 声音虽轻,且兰在帘內仍是听到只言片语,但见一道秋水寒光,在皇非墨染般的眸心闪过,“玉儿想怎样,去做便是,以后不必再让我听到此人的名字。” 船只驶出迷雾,明月当空。迎面湖上遥遥出现一艘小舟,月色清辉之下,船上女子倚舷而臥,悠然放棹,小舟隨波飘漾,修盈若许。 夜玄殤本已走到舱中,忽然转身凝望湖心。夜空银光如画,湖面波影泛金,眼前无边美景令人几疑这扁舟一叶来自天上明月,不似凡间应有。许久之后,夜玄殤出声吩咐,“传令所有人退出此地。” 彦翎耸了耸肩,对白姝儿打个眼色。白姝儿意味深长地看著湖心,目视他震断缆绳落上船侧舢板,独自离船而去,自在堂船只改变方向,驶向更加广阔的湖波深处。 夜玄殤足底內劲透出,夜色下衣襟迎风,飞扬不止,舢板滑水破浪,最终来到小舟之旁。船上女子星眸半眯看他,飘出清魅笑意,在他刚刚踏足船身的一刻迎面丟去一壶酒。夜玄殤抬手接住,看也不看,震碎封口仰头痛饮。 一倾流光,酒香四溢。空壶拋落湖心,子嬈击舷拍掌,扬声笑道:“喝酒果然还是要找夜三公子才好!” 湖波星光下,她雪玉般的容顏因著些许醉意生出轻薄的飞晕,娇嬈纵魅,绝色风流。 “放舟邀明月,佳人赠美酒,玄殤何其幸也!”夜玄殤接著又开一壶酒,几口喝光,问道:“子嬈从何处来?” 子嬈慵然笑答,“你从何处来,我便从何处来。” 夜玄殤抬手抹去嘴角酒渍,转头看她,淡笑再问,“那子嬈又要到何处去?” 子嬈晶眸流闪丝缕星芒,“你到何处去,我便到何处去。” 夜玄殤不由失笑,压低声音道:“我可是来打架的。” “还以为你来偷香窃玉。”子嬈指尖盪著一壶美酒,细细长长的凤目挑起微光,“我喝酒记得你,你打架却不记得我,是不是有点不够朋友?” 夜玄殤终忍不住哈哈大笑,“好!那我便再陪子嬈痛快打它一架!” 子嬈驀然展顏,夜色的嫵媚,明月的皎洁,仿若万齐放,在这千顷明波、晶光瀲灩的幽湖。夜玄殤侧头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小舟轻轻荡漾波心,这般静静对视,微笑无声无息。染香湖迷濛的月夜,波光亦有了销香醉玉的旖旎。 微风如许,子嬈如瀑般倾泻身前的发间洒照柔灩清光,夜玄殤见惯她肆意之美,却在这一刻为她纤衣薄袖,侧手支颐娇弱的姿態怦然心动。 “子嬈,心甘情愿吗?”他突然轻声相问,深黑的眸中映出女子媚意浅倦的眉目。 子嬈斜倚船头,纤指轻拂被湖风吹乱的髮丝,丹唇微微扬起,“没有人能迫我做不喜欢的事,即便王兄也是一样。” 夜玄殤点头,露出笑容,“好,那我无话可说。” 子嬈看住他,柔声道:“大婚之夜皇非与赫连羿人皆无暇他顾,是你回国的最好时机,千万莫要错过,否则便是王族亦未必能护你周全。” 夜玄殤心神微微一震,知道皇非已然胜券在握,与子嬈大婚之后,绝不会容自己生离楚都。 要在楚国境內从少原君手中逃生,这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一人敢做绝对的保证。 面对子嬈湛湛如水的注视,他满不在乎地一笑,抬眸道:“子嬈可別忘了,酒品要好,赌品也要好。” 子嬈一怔,目光在他眼中停驻片刻,隨即笑应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愿赌服输。” 夜玄殤举酒挑眉。此时不远处湖面上突然射起一道烟,半空中爆开银光,復又上冲数丈,绽开血色光芒,照亮染香湖上方夜空。 子嬈坐直身子,悠悠道:“我等的人来了。” 正前方的湖面上出现数十点灯火,扇形散开向自在堂船队包围过来。 “新主子来了,还不上前迎接,不怕失了邀功请赏的机会吗?”白姝儿不知何时来到五使身后,声音媚冶仿若冷雪香刃,令人在陶醉之余自心头涌起一股凉意。 五使皆是一惊,面面相覷,不约而同跪下道:“我等对堂主忠心耿耿,绝无半点异心,请堂主明鑑!” 敌船分作三组,快速前进,品字形逼向船队。 白姝儿纵声娇笑,移眸扫视过去,“此次行动唯有你五人知道,今夜刚入染香湖便有敌船尾隨而至,若我说这船上没有內奸,你们信否?” 五使被她勾魂摄魄的目光看得低下头去,竟无一人敢正眼直视。白姝儿裊裊前行,睨视眾人,“是谁走漏了风声现在站出来,我还可饶他不死,不然莫怪我手下无情!” 此时敌船渐近,已可看清除三艘主船外,来者皆是船身灵活、擅长衝锋破敌的艨艟战船,另外尚有三艘斗舰级的战船压阵,无论从数量还是装备上都远胜自在堂船只。单看黑夜中船阵推进的队形便可知道,这批战船无疑调自楚国水军精锐之师,只不过为免引人注目,都已去除徽识,未张战旗。 当先战船上乃是敌方主力所在,中间一名婀娜高挑,容貌气质皆不逊白姝儿的紫衣美女迎风而立,正是昔日后风国公主召玉。在她身后,另有数人眾星捧月般拱卫两侧,彦翎对各国军中人物了如指掌,认出其中至少五人乃是有资格名列上品高手榜的楚国大將。 此五人虽非烈风骑统属,却皆多年来隨少原君出生入死征战南北,尤其“双凌鉤”方飞白和“游子枪”驍陆沉深得倚重,乃是少原君府核心人物,“魂索”鄺天更是自“鬼师”之时便追隨皇非之父皇域的老將,身份地位备受尊崇。其他两人“玉瑶剑”易青青来自南楚无族,与“银戟”展刑乃是夫妻,曾助烈风骑扫平南楚诸国,战功卓著,世袭郡主之位,麾下更是高手如云,实力不可小覷。这五人平时奉命镇守要塞,並不常在楚都,眼下突然同时出现在染香湖上,可见少原君府此次行动並非只是针对自在堂那么简单。 自在堂船队分作两阵,后翼数艘舰船自左右双侧包抄而出,迎向敌船。 湖面上火光点点,照亮夜空。画舫上方升起三帆高桅,落下护墙,两旁探出船桨,即刻化身楼船战舰,比起对面水军毫不逊色。 绿颐现身望台,手中一柄玉笛发出高低不同的清音响彻夜空,以独门手法传达进攻命令。 白姝儿转眼湖上,轻嘆一声,“既然你要自寻死路,我便成全你。”冷冷侧顏,看住最左侧夺艷,“夺艷你多次与人私会,出卖我们的行动方略,以为我当真一无所知吗?” 夺艷大惊抬头,“堂主明察,夺艷岂敢背叛堂主,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白姝儿媚眸微细,冷笑道:“事到如今还想狡辩,昨夜你偷偷离船,却没想到我以躡踪之术追查,尽悉你们的阴谋吧?” 夺艷身子一震,左手闪电般抓上剑柄,白姝儿岂容她发难,娇躯一转叱道:“想走吗?” 夺艷腾空而起,授魂、销金等人散开追截,兵刃皆未出鞘,唯有暗色手中飞链射出,疾若流星,直取夺艷咽喉,夺艷袖底精光绽开,几人身形乍合即分。在眾人联手攻击下,夺艷跌出战圈踉蹌倒退,暗色落地一挫返身扑至,发出一声急促呼啸,飞链如毒蛇出洞,射向她的胸前! “手下留人!”授魂、销金待要阻止,却已慢了一步。 “嘭!” 半空中劲气交撞,一道人影跌落船侧,口中鲜血狂喷。 白姝儿妙曼的身姿现出轻纱影中,飘旋落地,袖袂一扬,挑眸看向手捂胸口面目惨白的暗色,掩唇娇笑,“哟,何必这么著急杀人灭口,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授魂等此时方才落地,可见她出手之快。 夺艷来到白姝儿身侧,“堂主,果然是他!” 白姝儿妙步轻移,对暗色笑道:“看来召玉那小贱人媚术大进,竟將你迷得神魂顛倒,连我也敢出卖。昨晚你和她是在哪里幽会,將我们的布置泄露给她,沐云阁,还是水月斋?” 暗色唇角鲜血蜿蜒,面目狰狞,哑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白姝儿甜丝丝地道:“就是方才嘛,若非你急著杀掉夺艷栽赃,我还真不相信你有这胆量背叛自在堂,不过现在信了。” 暗色眼中射出惧恨交加的目光。白姝儿近前微微倾身,一抹媚香自袖底散开,縴手扬起,柔声道:“召玉可以令你在此臥底,你以为她身边三使就没有我的人吗?不过你行事也算机密,连他都不知是你,累我这么麻烦。唉……真不想杀你,不过没办法了,就让我亲自送你上路吧!”暗色早在暗中凝聚功力,此时猛地咬牙,双掌同时击出,掌风破入袖影,白姝儿挥袖与他硬拼一招,身子一晃飘退。暗色一个侧翻纵入湖中,顿时踪跡全无,借水遁去。夺艷等抽身欲追,却被白姝儿娇美的声音阻住,“算了,同门一场,莫要赶尽杀绝了。”说著也不理会满面莫名的眾人,裊娜转身往舱中走去。 彦翎自望台翻身落下,追到她身边,笑嘻嘻凑上前来,“喂!美人在玩什么样?我才不信你心软放过那叛徒。” 白姝儿顺手揪了他耳朵低声娇笑,“就你鬼精灵,这都看得出来,活人永远比死人有用嘛,此时杀他不如留他一命,你说是不是?” 以彦翎的轻功身法居然没避过她这似缓实快的一手,齜牙咧嘴地被拖到舱中,不由再次对这心机多变的美女生出莫测之感。 望台之上,绿颐唇畔一缕笛声悠亮飘转,形成无比动听的韵律。 自在堂迎向楚军的战船已贴近敌船两翼,此时纷纷减速,每艘船上都有小艇放下,艇上排满一个个圆形木桶,各有四名战士操舟,数十艘小艇散开在双方阵营之间,渐渐逼向敌船。 楚军主船之上,召玉亦扬声传令,“落半帆,全速前进!” 所有楚军战船降下半帆,船身两侧同时探出无数长桨,齐刷刷反击入水,船速陡然加快。对方笛声转高,小艇上自在堂部属忽然弃船入水,近百人瞬间沉没不见。楚军战船在召玉指挥下全力加速,迎风破浪,冲入敌阵,无视数十艘小艇上燃油翻洒湖面,眼见和自在堂船阵正面交锋! 召玉平静注视越来越近的敌船,断然喝道:“船尾火箭伺候!” 隨著她动听的话音,数百支燃烧的劲箭自船尾同时射出,划出道道炽烈的弧线,火雨般投向夜空,將方圆数里的染香湖照得惨红如血,满天箭雨纷落湖面,爆起冲天烈焰。 此时自在堂包抄楚军的战船恰好形成合围之势,却因楚军战船疾速前冲变成落在后方,完全处於逆风的劣势,顷刻间捲入火海,无一倖免。 楚军战船擂鼓衝锋,士气大振。 召玉玉容始终保持冷静,丝毫不为有利的局面所动,下令更替战士,继续催动船速,转身对眾將道:“稍后我们与自在堂主舰短兵相接,有劳诸位將军全力截杀对方高手。对方武功最高的当属那穆国夜三公子,请鄺老將军和方、驍两位將军合力应付此人,万勿令君上失望。” “玉瑶剑”易青青笑道:“那我们夫妻自是与姑娘一併对付那白姝儿了?我倒想看看她是何等人物,竟叫君上这般兴师动眾。” 召玉唇畔掠过一抹自信笑意,“区区一个白姝儿,交由召玉即可,这船上另有一人,若能將他生擒活捉,將对君上极为有用。郡主的玉瑶剑法攻守兼备,凌厉缠绵,远在召玉之上,最宜对付这轻功卓绝的人物,若再有展將军银戟压阵,便可万无一失。” 方飞白较其他人更为熟悉情势,出言问道:“可是金媒彦翎?” 召玉轻抬下頜,“不错,生擒此人,便等於掌握诸国无数机密情报,不到万不得已,当要留他性命。” 此时双方战船已相距不过百丈。 (本章完) 第97章 黄雀在后(1) 第97章 黄雀在后(1) 自在堂主舰二层甲板上,以夺艷等四使为首的自在堂核心部属严阵以待,白姝儿率眾遥观湖面战况,唇角始终带几分如丝浅笑,似在欣赏己方战船被毁的壮观景象,令人十分摸不透深浅。 彦翎从旁打量她半晌,终忍不住问道:“对方这一手冲流侧风极为高明,毁了我们不少战船,美人不觉心疼?” 白姝儿若无其事地道:“那船上所有人马皆曾属暗色统管,更兼叛逆三使的旧部,一了百了,岂不痛快,何必我去心疼?” 一阵湖风捲来,吹得软袖飞带御风飘拂,凌空虚绕,美胜妖仙,谁也想不到她如此心狠手辣。 彦翎暗呼厉害,想到先前操纵油火小艇,此刻潜伏水中踪跡全无的帮眾定才是忠心於她的精英战斗力,这手清理门户,布局杀敌,確是乾净利落,回头一看,骇然提醒道:“还不小心,他们衝过来了!” 白姝儿风姿万千地横他一眼,“儘是猴急,不让你开开眼界,你莫不当我怕了那小贱人?”说著縴手做出指示,绿颐笛声隨之变换,“咻咻咻”连啸三声,破入对方鼓號之中。 方飞白等人虽不知自在堂讯號含义,但都是多年戎马生涯,战斗经验无比丰富,单凭笛声转折便可推断对方即將发起进攻,放眼湖上偏不见任何徵兆,不由心中微凛。 一股暗流自水底涌至,楚军舵手刚刚发觉异样,咔嚓嚓连续巨响爆起,船底火光碎木横飞。染香湖上劲浪狂翻,爆破之声接连不绝。数十艘战艇几乎全被自在堂特製的水下秘雷破坏,纷纷倾侧翻沉。 船上战士原本皆精通水性,即便落入水中亦可逃得性命,无奈水面浮油隨暗流卷至,沉船登时被烈焰吞没,在湖上不断衝起熊熊火光,迅速连成一片,哀叫声此起彼伏,惨不忍睹。执行此项任务的自在堂战士却皆备有水肺换气,早已巧妙地借湖底逆流撤离战场,平安返回,未伤一兵一卒。 楚军三艘主舰因有铁甲防护,未遭致命损伤,船尾飞轮转起,以更加迅疾的高速向敌方逼进。 自在堂战船借著风势满帆转舵,在冲入硝烟瀰漫的湖心之前突然改变方向,逸往西南外围。 召玉俏立船首,秀髮迎风飘扬,对身后惨烈的战况视若无睹,沉声道:“哼!这便想逃吗?诸位將军请做好准备,我们凭快艇强登敌船,务必擒杀白姝儿、夜玄殤和彦翎三人!” 扬手发令,左右两艘护舰先切往外挡,双双溅开急浪,復由中路两侧回头內冲,凭藉尖利的船头撞向拦截而来的自在堂战船。 其他衝出火海的楚军战船亦整顿队形,以迅雷之势插向敌方舰队中心。 眾人久经沙场,此刻哪还不明白她將以这支水军拖住自在堂全部战斗力,使之无暇接应主舰上的战斗,只要他们这最具威胁的生力军追上自在堂,对方船上即便是夜玄殤这样的高手,也绝无可能在少原君府精英战力的突袭下全身而退。方飞白心思最是细密,顿知召玉此前定已得到密令,对夜玄殤绝不留情。 双方逐渐攀上速度的极限,船距拉至三十丈以內。 扫过前方暗沉沉一望无际的湖岛,白姝儿忽然贴至彦翎近旁问道:“前方便是林湖暗礁,要不要陪我和他们玩玩?” 彦翎大模大样地靠在船侧,嬉笑道:“美人要怎么做,悉听尊便,小子唯命是从!” 白姝儿娇嗔含媚,竟转身进入舵室,亲自操舟。彦翎一呆,跟著纵身躥入,要看这智计百出的美女如何行事。 楚军战船上放下十余艘窄身快艇,召玉等人以內劲催舟,不住迫近。 眾人如此控舟前行,顿时分出高下。 方飞白一马当先,足下窄艇衝波开浪,白色武士服贴身劲扬,瀟洒从容,疾月流星般追向敌船。驍陆沉与他並驾齐驱,分毫不落。“魂索”鄺天处於二人左侧稍后方,意態轻鬆,气脉悠长,显然未尽全力,不欲与年轻人爭锋。展刑、易青青夫妇更后一步,善歧、丰云紧隨其旁,反是內力与他们相当的召玉,巧借湖水浪潮的流势不断增速,越过一个浪尖,竟猛地前超方飞白,当先而去。 方飞白大喝一声:“好!”內劲提升,陡然衝出,和她並肩保持领先。 便在此时,一声长啸自湖心响起。啸声由远及近,刚刚还是遥隔湖岛,转瞬便趋近前,湖面一艘小舟破浪而至,单看来势便知操舟之人不易应付。 隨召玉叛出自在堂三使中的閒情、別鹤两人齐声呼啸,后方十多艘快艇乘风急转,迎面截向来人。艇上战士皆配飞刃箭弩,运舟破浪,蓄势待发。 双方速度都是极快,小舟霎时进入射程,机括声同时爆起。无数利箭如雨激洒,几乎將小舟前方夜空全然封锁,哧哧劲响贯耳不绝。星波开漾,小舟疾速衝上一道浪峰,忽然腾空而起,顺著水势射向斜外侧,以比来箭更快的速度突往敌阵空隙,时间、劲道拿捏得精妙绝伦,漫天箭矢全然落空。小舟落回湖中,擦著水面疾飘而出,竟后发先至,拦腰射往由君府高手催动的快艇。 易青青拔剑娇叱,玉瑶剑当先抖出万朵剑,伴著船头飞浪不断闪烁,罩向小舟! 啸声中有人哈哈一笑,水底一道激流陡然射出,千点寒芒迎上剑光。清啸悠悠不绝,一片飞光灿烂的玄云卷向展刑电闪而来的银戟,借小舟冲盪的力道巧妙一带,戟锋顿时飆向迎面而来的丰云,復有一只玉手娇腕微翻,数道光华袭向善歧。 几艘船间水光迸散! 绝魅无匹的女子玉顏惊鸿一瞥,轻笑盈耳。小舟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穿过四人拦截,船尾木桨倏地拍入水中,漫天湖水爆上半空,挟著强势霸道的先天真气铺天盖地地迫向四艘窄艇。 小舟在反震力下速度骤增,往前方召玉激射而去! 舟上两人武功策略皆高明至极,兼之配合天衣无缝,登时打乱敌方阵脚。 自在堂主舰眼看进入林湖暗礁,白姝儿微一跺脚,轻声嗔道:“呀!这冤家!”俏手忽然左移,船身划出一片飞溅的白浪,擦著前方暗礁耸峙的湖岛边缘掉转方向,回头向敌船衝去,角度之妙,看得彦翎目瞪口呆。 方飞白眼见小舟衝来,喝声“来得好”,双掌前推,一股大力將召玉送出数丈,迎上自在堂战船。同时双足力道透出,快艇在疾速前行中驀地向右一沉,伴著高逾半丈的浪和左后方驍陆沉双双攻向小舟,极具默契。 舟上有人纵声长笑,小舟嗖地向上飞起,穿向两人中间。 剑气横空! 方飞白背后双鉤来到手上,驍陆沉链枪洞出。 “鏘!” 一柄长剑自月华水光中现身,电光石火间分別硬挡两人联手攻势,斗个难分轩輊。剑光爆闪,两艇上先后传来闷哼,三船擦身而过!小舟狂风般穿过敌艇,速度丝毫未减,仍旧追向召玉。自小舟出现的一刻,君府原本的进攻策略已被全然打破,不断受对方牵制,陷入被动的局面。 迎面自在堂主舰顺风满舵,凭藉巨大而坚利的船身,有恃无恐地撞向最先两艇。鄺天、召玉首当其衝,召玉自幼临海而居,极为熟悉水性,当下藉助风向逆流侧舟,以毫釐之差与舰船错身,攀上半空时一个急转落回浪尖,轻盈平稳,借力之妙,嘆为观止。 舰船忽然转弯,高耸的船身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下横移半丈,带著一片雪溅般的巨浪,撞向鄺天那艘小艇,却未將半点浪溅上已至近前,由夜玄殤操纵的小舟。 彦翎在舵室连连击掌,对白姝儿高明的操舟之术咋舌不已。 鄺天大喝一声,在狂浪罩身前冲天而起,纵向舰船上空,浪落开,窄艇四分五裂,崩作无数碎片。 小舟上亦有一道修长魅影凌空射至,幽袂如云,以无双曼妙的姿態横飞夜空,与鄺天同时出现在舰船上方。 半空中鞭影一闪,威名天下的魂索出现在鄺天手中,抖开圈圈劲气,迎上对手! 双袖飘曼,对面女子清声笑道:“老將军好大的火气!” 一道袖风射入层层气圈,嘭地击散鞭影,准確无误地点中魂索尖梢,泛起片片好看的涟漪,当空急送,似是要將鄺天震下船去。鄺天暗忖你一介女流,竟敢如此硬拼,冷哼一声劲透长鞭,全力反震对方。不料玄袖乍放即收,倏地拂中鞭侧,向旁一带,真气吞吐,竟以卸劲將他连人带鞭向甲板上甩去。 鄺天功力比子嬈只高不低,被她这般合己方之力顺势下扯,半空中收势不住,踉蹌坠落甲板,胸口难受得几欲吐血,谁知眼前闪起一片寒光,却是夺艷等四使合力攻来,振鞭使出魂索绝招,方才挡下四使浑若天成的联击之术,哪还有隙顾及其他。 子嬈早已在桅杆上飞身借力,旋袖飘射,迎向刚刚跃上船来的召玉。 此时湖上啸声又起,但见船艇间数道人影兔起鶻落,劲气交击之声爆浪般传来,却是夜玄殤纵船破入敌阵,归离剑以一敌四,与方飞白等短兵相接! 白姝儿再次操纵舰船,將善歧、丰云二人所率快艇搅得人仰马翻,船尾一摆,覷准驍陆沉和易青青之间的空隙衝去,保证令他二人闪避不及。 巨浪扑向敌艇,白姝儿突然放手离开船舵,一把拖了彦翎,“不玩了,快走!” 身旁立刻有部属接手掌舵,避免舰船失控。彦翎原当她要前去助阵,谁知被她拖著离开舵室,穿过一条暗道直往甲板下层而去,眼前一黑进入底舱,来到一间隱秘暗室,除非船毁人亡,否则绝不必担心被人发现,奇道:“这是干吗?” 白姝儿手中火摺子亮起,嘘地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边动手摆弄室中机关,一边向上瞄去一眼,“上面那主不好惹,反正那些人又奈何不了三公子,我们躲个清閒岂不更好?”说著將一道铜管推至彦翎眼前。 (本章完) 第98章 黄雀在后(2) 第98章 黄雀在后(2) 彦翎俯身张望,竟能直接看到甲板上的情形,知道是以水晶涂了银砂反光而成的“千里镜”,不由笑道:“好手段,船上居然设了这等机关。”倾身查看外面战况。 召玉甫一上船,一道阴柔真气迎空扑下,纷飞袖影中一只凝脂白玉般的素手指扣法印,仿若妙莲盛开,骤然清晰扩大,印向她眉心。前后左右儘是指影,封死所有退路。召玉大惊下施出自在逍遥法绝世轻功,轻烟般向后疾退,但无论如何变换身法,一点莲华如影隨形。召玉被迫一退再退,足尖点上侧舷,猛一咬牙,运掌击出。 这时船身轰地一晃,同时撞上三艘敌艇,驍陆沉、展刑、易青青飞身跃开,落往甲板方向,方飞白与夜玄殤硬拼一招,亦是冲天而起,双双弃艇登船。 召玉衣袖剧震,向外盪起急遽的波浪,被子嬈掌心一股清柔若水,却寒彻如冰的真气侵入经脉,闷哼一声往下坠去,千钧一髮之际脚尖勾上船头缆绳,急提真气凌空飞出,將自在逍遥身法发挥到了极致。 子嬈始终面含轻笑,倏地飘至她上方,腕底一道光华绽放,縴手变幻出美妙难言的莲华法印,万千指影充斥两人间整个夜空,往召玉胸前一抹乍现而逝的清光迫去。 此时驍陆沉刚好飞临船头,大喝一声,链枪急抖,直指子嬈后心! 银戟横扫腰畔,利剑寒光扑面,展刑、易青青二人同时出手,皆是攻其必救。子嬈於此三人联击之下飞袖一扬,湖中爆起冲天水浪,隨著一声悦耳清啸,无数寒芒冰龙般卷向侧方,右掌去势不变,仍旧印向召玉。 “去!” 驍陆沉链枪精光现时,夜玄殤长声笑喝,欺方飞白当空无处借力,以强劲的內力硬生生將他撞向驍陆沉。方飞白身为君府大將,应变之快亦非同寻常,双鉤疾探,和驍陆沉链枪交击,双双借得对方真气。两人凌空错位,变成他全力扑向子嬈,而驍陆沉则枪势剧增,呼啸著攻向夜玄殤。纵以夜玄殤之能,也不敢小覷这挟君府两大高手合击之威而来的一枪,手底剑气暴涨,同时回掌劈出,一道掌风破空袭向方飞白,並不因链枪攻势而有丝毫停滯。 方飞白暗中喝彩,不得不回身应敌,否则必在阻拦子嬈之前被夜玄殤精纯的掌力震伤,但身形虽缓,右手长鉤却厉啸飞出,闪电般射向子嬈。前方一对人影阻来,竟是善歧、丰云两大家將,一人运剑挡下方飞白长鉤,另一人却在刻不容缓的瞬间拼力阻了子嬈一掌。 “將军且住手!” 此时旁边剑光枪影漫空大盛,噼啪劲气激响,两道人影乍合即分。驍陆沉飞坠甲板,噌噌噌连续后退,直到撞上船舷方才止步,脸色发白,显然交手中吃了大亏。夜玄殤瀟洒落在对面,剑气遥遥笼罩前方,生出莫可逆挡的强大气势。 召玉在方飞白等人护持下终於脱出子嬈追击,踏足船上,俏面失色,胸口起伏不定,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盯著飘入帆桅暗影中的幽艷女子,巫族诡魅莫测的武功果真百闻不如一见,此时才来得及心惊后怕。 君府眾將纷纷落上甲板,鄺天鞭影一振,亦逼退自在堂四使,脱离战圈。善歧低声说了句什么,方飞白眼中闪过惊诧,看向前方,隨即收起兵器抱拳道:“飞白等见过九公主!適才不知是公主凤驾,鲁莽之处,还望公主恕罪!”眾將先后隨礼,皆是面色异样。 “善歧,你既知道是我,还敢出剑阻挡,你主子便是这般教下的吗?”一把慵柔清冶的声音,泠泠灩灩响起在眾人耳边。火光一亮,暗影中炫开点点金芒,映出一只纤美修长的手,指尖墨蝶流光飞颤,幽幽烁烁照亮女子绝色的容顏,那诡异明美的景象令人过目难忘。 飞蝶绕身,清辉纷流,子嬈徐徐举步前行,湖风吹起她衣袂间飘扬的飞凤浮纹,长发盈墨轻舞,盛开华魅的风姿。夜色敛去风华,月光低下嫵媚。玄裳在光与暗交错的边缘飞拂展扬,方飞白等终於见到这艷冠眾生的王族公主,传说中如妖似仙的女子。所有人都在那飞挑的凤眸之下为此一瞬惊艷的冷魅屏气静声。 善歧听得她语气不善,曾有前车之鑑,面对这未来少原君府的女主人如何敢放肆,上前跪下,“末將知罪,君上绝无此意,皆是我等擅自冒犯,公主切莫误会。” 子嬈仅以眼尾带他一瞥,也不说恼,也不说笑,任这统领都骑禁卫的楚国大將逕自跪著,目光移向召玉,水眸柔柔一漾,朱唇微启,“九转灵石中的冰蓝晶可是在你手中?” 她袖畔清华隱隱,盈水流光,轻柔若笑的声音在人耳边縈绕縹緲,字字清灵娇悦,无比动听。 召玉感觉心口似有温润的水波荡漾,虚空里泛开涟漪,如这声音般澄澈明美,令人听不厌,舍不下,便是微笑点头,一腔敌意尽消无存。 身旁眾人无不感觉如沐春风,夜色下款款前行的女子亦温柔多情,如那三春烟云里旖旎的梦境。 倘若仲晏子或歧师在此,定能一眼看出子嬈正暗施莲华心法,以高明的摄魂术压慑眾人心神,与当初子昊在洗马谷震服整个九夷族的九幽剑境如出一辙。 碧璽灵石光泽频现,夜玄殤微微蹙眉。 子嬈幽美的眸光锁定召玉,柔声道:“既然冰蓝晶在你处,给我看看可好?” 召玉不由自主抬手,向前迈出一步。方飞白等人隱约觉得不妥,但却偏偏生不出丝毫阻拦之心,在这异常柔美的声音环绕中,只觉这样很好,便该按她的话去做。 驍陆沉方才被夜玄殤剑气震伤肺腑,此时只觉气血逆涌,全身经脉賁张欲裂,难受到极点,身子猛地一颤,口中鲜血哇地喷溅满襟,人便向前跪去。 方飞白霍然惊觉,大喝道:“小心!” 召玉似被当头棒喝,一震停住脚步。子嬈闷声冷哼,似是微带恼意,隨即飘袖后退,玄衣没入桅影深处,一片焰蝶却挟飞光急旋而出,撞向驍陆沉胸口。 蝶影快得令人不及反应,在接近驍陆沉的瞬间绽开金银碎芒,数缕真气沿他胸前要穴袭入经脉。方飞白一掌拍上他背心,立刻就地盘膝,助他行功疗伤。 召玉呆了一呆,方知刚才险些心神被制,將冰蓝晶交与对方,不由怒道:“你……何以用妖术惑人!” 暗影里漫不经心一声轻笑,有些轻弱的滋味,少顷,子嬈幽幽柔柔地道:“是吗?好,那我现在不出手了,你可肯把冰蓝晶交出来?” 召玉柳眉飞剔,“笑话!冰蓝晶乃我后风国传承之宝,岂能任意交与他人?” “后风国?”子嬈又是一笑,曼声道,“就算还有后风国,也不过是我王族下臣,传承之宝,算得什么东西?” 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召玉顿觉语塞。鄺天等人亦暗暗皱眉,心想今晚之事恐怕难以善了,以子嬈的身份地位,莫说王族公主,五日后君府大婚,她便是这九域天下权势最重的女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在场所有人加起来怕也难抵分毫,倘若她寻上召玉强索灵石,却要如何收场?更何况,眼前还有个深浅莫测的夜三公子,谁也没想到这两人会一起出现在染香湖上,令场面完全失控。 暗室中白姝儿看向彦翎,突然问道:“哎,三公子和上面那位究竟怎样?” 彦翎愣了一愣,“什么怎样?” 白姝儿瞪他一眼,“你別告诉我不知道三公子和她关係非比寻常。” 彦翎笑看回去,“你別告诉我不知道九公主再过几日便是少原君夫人,不寻常又怎样?” 白姝儿美目飘转,似在筹算什么事情,片刻后妖媚挑唇,反身继续看查上面情形。 方飞白轻声低啸,收手起身。驍陆沉再喷出一口淤血,睁开眼睛,面上已恢復血色,单膝跪下,“陆沉多谢公主!” 子嬈方才以焰蝶注入他体內的玄阴真气,及时阻住他被莲华心法逆催的脉息,使他免去爆体而亡的厄运,再得方飞白相助,先前伤势已痊癒了大半。 便听子嬈淡淡道:“驍陆沉乃是皇非把臂论交的得力爱將,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哼,你若再逞强,下次可未必这么走运。” 驍陆沉低头道:“公主教训得是,陆沉定当谨记於心。”他与方飞白隨少原君出將入相,歷经风浪万千,自有一种难言的默契,目光让处,方飞白趁机上前一步,折腰施礼,恭敬地道:“今晚怕是有些误会,以至我们冒犯了公主,九转灵石之事关係重大,还请公主允我们稟过君上,再做定夺,不知可否?” 天际明月,湖上风波,月色的皎洁与幽沉的暗影若即若离,子嬈微微侧首,船首清亮的微光勾勒出一道冷丽的眉梢,仿若飞刃轻烟挑破夜色,她站在光与暗的交界,便那么轻媚一笑,“算了,谅你们也做不了主,这丫头既然是君府的人,那我便找皇非去。” 位於湖岸西南方的一处密林畔,十余名黑巾掩面的灰衣战士目送楚军有条不紊地撤退,一身儒服的叔孙亦目露深思之色,待楚军撤退,自在堂船只亦打出讯號,掉转方向,徐徐驶入烟波之中,回头命道:“速去稟报殿下,就说三公子已安全离开染香湖。” 那战士领命离去。 “少原君动手了,只怕此次夜玄殤再无先前那般好运。”叔孙亦身旁,竟是司空域、褚让等一眾九夷族高手,说话的正是神箭褚让。 叔孙亦嘆道:“只怪那太子御跋扈无行,搞得穆国人心动盪,政局不稳,连此次楚宣大战趁火打劫之力都欠奉,根本不被皇非看在眼里,夜三公子也自然失去价值。” 司空域接著道:“对皇非来说,不杀此人,反有可能生出变数。不过这位夜三公子也算了得,在少原君眼底亦能將自在堂收为己用,若要保命离开,应该也不是难事。” “怕只怕少原君亲自出手,此处毕竟是楚国。”叔孙亦翻身上马,“走吧,我们暗中护送他们一程,再回去向殿下復命。” 眾人沿湖岸纵马而去,很快消失在灯火寥落的夜色深处。 (本章完) 第99章 计中连环 第99章 计中连环 少原君府琅华殿。 皇非刚刚送走且兰,轻衣白袍散玉带,正斜倚金榻听楚宫来的四名掌仪官报告迎娶九公主的仪程,其中光是礼单便满满堆了两案,由一个緋袍仪官恭立近旁依次稟读,一板一眼的声音中有清雅的琴韵悠扬送来,吹落月满地灯火流辉,却是殿下八个眉清目秀的小童抚琴弄簫,极尽风雅美妙。 礼单刚念了两卷,一名侍卫疾步入殿,匆忙一跪还未及说话,外面一把清冶柔肆的声音和著琮琤丝弦遥遥传至,“皇非,染香湖上今晚热闹得紧,你躲在君府干什么,不敢见人吗?” 君府朱门重重洞开,直入中庭。几个掌仪官在朝多年,从未听过有人敢对少原君如此无礼,惊得面面相覷。皇非倏地张开眼睛,眸心闪过异亮,那侍卫奉方飞白之命抢先赶回报信,近前匆匆低语几句,隨即退下。 皇非笑著起身,隨手酒瓶丟给呆立一旁的仪官,扬衣出殿。 玄裳广袖的女子足踏月光登基而上,墨发幽舞,飘曳凌风,衬那殿前白衣夭矫飞扬,英雄王侯娇嬈红顏,怎么看,都是一段千古风流。 九公主身后,一眾君府高手急步相隨,方飞白跟著打了个手势,瞄向召玉。 皇非恍若未见,只含笑看著子嬈,神情极是愉悦,“我刚刚想著子嬈,子嬈便来了。” 子嬈挑眸问道:“哦?你想我何事?” 皇非伸手揽上她腰肢,毫不介意眾人在前,近她发间轻轻一嗅,笑道:“想子嬈来亲自点验彩礼,看合不合心意,是否还缺些什么。” 子嬈神色柔魅,眼波却流星莹光般扫去,“只怕是心口不一呢,我想要什么,难不成你都捨得?” 皇非漫不经心地笑,“只要子嬈说得出,我便给得起。” “当真?若我要那九转灵石冰蓝晶,你给还是不给?” “子嬈若是喜欢,这府中一人一物儘管拿取,以后,皆不必问我。” 金灯银辉之下,如此轻言笑语,他皎洁的白衣若织月华,触到她如夜玄魅的衣裳时似有光华飘拂,流入丝丝迷人的微笑,满天月光满庭香仿佛都在那双带笑的眼中荡漾,宠溺与温柔交替的光晕令人意醉心迷。 子嬈一时竟看走了神,剎那恍惚过后,竟有恣意的光彩自眸心闪烁。铁血江山溅美酒,且自张狂且风流,若与这样一个男子朝夕相处,无论如何都不会索然无味,而今后岁月如流水,朝朝暮暮,人间黄泉,执子之手,生死成契,想来,倒也有趣得紧。 皇非笑看子嬈眸光变幻,头也不回地道了句:“玉儿。” 召玉袖畔微微一紧,沉默片刻,跪下阶畔。一串水光剔透的玲瓏晶石托起在纤美的指间,低头处晶华散射,仿若冰莹的清泪,坠落在这被她视作神明的男子掌心。 皇非抬手,转向子嬈,略带调侃地道:“就是这个劳动公主凤驾,赏光亲临寒舍?” 子嬈媚睫一扬,方要说话,皇非指下突然一紧,锁住她手腕,“子嬈你刚刚喝了酒。”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子嬈奇道:“君上日理万机,难道还管我喝不喝酒这种小事?” 皇非手指压在她腕脉处,目光不离她面容,半晌后剑眉微蹙,“没错,从现在到大婚那日,不准你再沾半点酒。” 子嬈极是讶异,不由瞪向他,他是第一个用这般口气同她说话的男子,竟然如此自若,如此理所当然。月光一时闪闪烁烁,映入幽艷的晶瞳似有噬人的深色绽放,子嬈便任他这样牵著自己,悠悠笑问:“凭什么?” “凭你是我皇非的女人。”皇非笑意翩然,手臂向內微收,令得两人肌肤相亲,再无半丝阻隔,低声轻道,“子嬈內伤未愈,若因此伤了身子,我会心疼。” 一阵好闻的男子气息透过肌肤的温度,在香月影中泛开奇异的涟漪,子嬈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凤眸倏地一眯,“皇非,你身上有女人的香味。” 皇非目蕴轻笑,“子嬈吃醋了?” 子嬈不由冷哼一声,皇非哈哈大笑,笑得她欲恼无从。他突然拖了她的手走到召玉面前,另一手挽了召玉起身,“子嬈吃別人的醋不打紧,但莫要寻召玉的不是,可好?”看了召玉一眼,抬手拂开她衣袖,柔声嘆道,“我几年前在逍遥坊见到召玉……” 召玉下意识地向后瑟缩,软软柔荑在他掌心挣扎了一下,却如微弱无力的鸟儿想要挣脱天罗地网,徒劳无功。 綺艷罗纱徐徐捲起。白玉般的手臂上展现开一道道狰狞的疤痕,纵然伤口早已痊癒,那些密集的痕跡依旧勾画出曾经血肉模糊的场面。极致的美丽与极致的残忍,形成异常鲜明的对比,周围眾人无不震惊,谁也不想这美丽自信的后风国王女竟有这样一段悲惨的经歷。 “我將她带到府中时,她除了手脸之外,几乎体无完肤,治好了外伤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有人一碰到她的身子,她便怕得发抖。后来我慢慢和她接触,设法帮她恢復內力、改变容貌,又教她兵法武功。”皇非隨手轻抚召玉的秀髮,“唉,召玉其实算得我半个弟子,所以我遣尽府中所有女子,却独留了她在身边,子嬈会怪我吗?” 召玉眼中早有清光隱泛,屈膝一跪,泪水落下,“召玉的命是公子救回来的,愿替公子为奴为婢,绝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若公主……” 话未说完,子嬈淡淡蹙眉,似是怜悯,又似无情,“是什么人做的?” 召玉红唇轻颤,许久,一字字道:“赫连齐,不过他已经死了,公子答应过会替我报仇,他终究死了。” 子嬈眸光意外一闪,前行几步,替她挡住別人的视线,整理弄乱的衣袖,幽声嘆道:“人死了便罢了,多想无益。”俯身一刻忽在她耳边柔柔轻道,“只是你莫要忘了,亲手替你杀死赫连齐的,可是穆国三公子,夜玄殤。” 召玉眸光一震,她已撤袖而去,只留下惊电般的一瞥,余香如刃。 九公主走后,召玉一人站在偏殿,遥望东方天际。一颗明星高悬月宇,清灵湛亮,那是曾经后风故国的方向。 三界繁华地,东海十三城。 八百年前召皇朱襄以十局通幽棋负於白帝的这方人间仙境,玉髓之泉甘美流香,碧海美玉相映生辉,皓山冶剑术,晶宫夜明珠,奇珍异宝遍地皆是,海秀山灵美不胜收。 每一样珍宝,每一寸土地,都时时刻刻吸引著世人贪婪的目光。 召玉闭上眼睛,仿佛听到楚宣铁骑踏破山海的声音,廝杀与鲜血,哀號与狂笑,权力与罪孽,在烈火人间造就了灭亡的乐章。衣衫下手足冰冷,每一条鞭痕都似毒蛇般钻心噬骨,不敢再想,忽然有人来到身后。 召玉猛地睁开眼睛,听到一个熟悉悦耳的声音,“玉儿可是在怪我不近人情?” 惊然回身,皇非负手笑立身后,微风拂来他身上华贵的气息,月华琼光照玉庭。 她略有些心慌,“公子何出此言,玉儿怎敢怪公子?九转灵石虽是旧国遗物,但若对公子有益,莫说一串小小的晶石,便要玉儿粉身碎骨也无怨言。”她声音低下来,仿若月光下飘落的尘埃,“只要公子不舍下玉儿,玉儿做什么都情愿。” 皇非低头,目中有著张扬而明亮的温柔,一如三年前她第一日入府,第一次抬眸。艷阳飞落他的剑锋,零若舞,那样骄傲耀目的男子,多情的注视,是她在炼狱中仰望的光明。 君府前殿,方飞白等仍未离开,侥倖逃回的暗色站在別鹤身旁,脸色苍白,显然受了不轻的內伤,神情亦十分阴沉。 “公主!”一见到召玉和皇非,暗色立刻抢先几步,低声说些什么,召玉神色一变,目光扫向別鹤等人,微有冷意。 別鹤见状喝道:“暗色你莫要在公主面前搬弄是非,说我等与白姝儿暗通消息,先拿出证据来!” 暗色冷笑,“那白姝儿亲口所言,岂会有假?休云是知道我身份的,剩下到底是你別鹤还是閒情,你们心里清楚得很!” 閒情怒道:“一派胡言!我二人乃是后风国遗臣,对公主忠心可鑑,何来背叛一说!” 暗色反唇相讥,“后风国遗臣又如何?那赫连羿人昔年还是曾国王亲,不也一样卖主求荣,何况是你们?” “你血口喷人!”別鹤、閒情同时大怒,忽听召玉一声清叱,“说够了吗?” 三人驀地收声,心头皆是一凛,齐齐跪下,不敢再言。 皇非冷眼看他们爭吵,一直未曾说话,这时突然笑了一笑,“暗色,你將当时的情形说与我听,记著,莫要有半句谎言。”微笑中目光如电,一闪扫向暗色,就连旁边閒情与別鹤都被那一眼迫人的锐气所慑,那是千军万马中淬礪的杀气。 皇非从不直接插手自在堂事务,突然发话,眾人皆知是因召玉的关係,便听暗色將船上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皇非眯了眼睛饮酒,也不知是不是在听,待暗色说完有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你自问武功比白姝儿如何?” 暗色一愣,道:“或者不如。” 皇非眼角轻挑,点头道:“或者不如,很好。”忽然扬手击出,一道犀利的掌风,直取暗色胸前。 暗色猛然色变,侧后疾退,身形已然够快,却仍无济於事,被皇非快逾电掣的掌风击中膻中大穴,身子急遽一颤。 皇非手指在袖中微微变化,数道指风紧接著点向他胸腹头颅各处要穴,但听哧哧轻响不断,暗色周身频频震颤,全无抵抗之力,脸色燥红如染,情形极是骇人。 如此二十余指后,皇非一掌凌空虚按,暗色背后噗地爆出两点血,似有一对细小的精光破体而出,不分先后嵌入殿柱之中。 暗色身子拋飞,同时跌至地上,却一跃而起,屈膝跪下,“多谢君上救命之恩!” 皇非早已收手回头,正好接过召玉递来的酒杯,冷冷道:“就这点微末功夫,连体內被人动了手脚都浑然不觉,还敢说『或者不如』,你若能在白姝儿手中走下十招仍保得性命,本君便拜你为师!” 暗色背心冷汗涔下,知他所言不假,白姝儿若確有杀人之心,岂会容他从容逃离,並且带回內奸的消息?这两颗“破玉子”乃是自在堂的独门刑器,一旦入体,无影无形,却可隨血液缓缓流至心臟,一击毙命,不过那已是数日之后的事情。 閒情、別鹤扭头对视,皆自对方眼中看出一丝惊险。白姝儿仅是略施手段,便险些挑起自在堂內訌,召玉微微咬牙,遣退几人,反身跪下,“今晚玉儿未能达成目的,走脱了夜玄殤和白姝儿,请公子降罪。” 皇非笑道:“玉儿不必沮丧,夜玄殤仍在楚国,还怕他飞到天上去不成?”言罢起身,“飞白听令,本君给你一千战士,你与陆沉两人会同青青、展刑所率南楚部眾把守衡元殿,五日后夜玄殤必然至此,届时若还不能將其击杀,不必再回来见我!” 方飞白上前一步,朗声应道:“飞白遵命!” 易青青好奇问道:“夜玄殤明知君上要杀他,哪来这么大胆子冒险入宫?我们不是应该在质子府或者通往穆国必经之路上布防才对吗?” “青青不知此人胆大包天。”皇非唇锋锐挑,“不久前曾有人潜入衡元殿盗宝,若我所料不差,十有八九便是这夜三公子,他的目標应是那原属穆国的紫晶石。若要盗宝归国,最佳时机莫过大婚之夜,我赌他定然会来。但飞白行事当要隱秘,我还要藉此確定一个人的心思。” 他轻举酒杯,琼浆玉色倒映眼底,闪过异样的光影,仿似淡淡丝锦飘落剑锋,那温柔与锐利的轻芒,於此一瞬扣人心弦。 眾人皆是不解,不知是何人令得少原君动容,唯有召玉低下头去,心中隱隱猜出端倪。易青青忍不住问道:“难道有人这么大胆,竟敢出卖君上?” 皇非面若止水,眸心射出冰冷的柔情,“但愿我所料有误。” 他既不愿明说,却有谁敢追问,易青青娇笑转移话题,“君上算无遗策,今次无论何人要动衡元殿的主意,定叫他有去无回。” 此话並非虚言,方飞白、驍陆沉所率一千烈风骑再加上一眾南楚高手,五日后衡元殿將化作天罗地网,任人插翅难飞。鄺天抚须笑道:“君上启尽麾下精英,却单单漏了老朽,莫非是嫌老头子不中用了?” “老將军差矣!”皇非转身哈哈一笑,“姜老弥辣,本君另有重任相托。大婚之夜赫连羿人將会发动宫变,刺杀楚王,老將军可率三千精兵於日行、恭华两门布置,出兵勤王,围剿逆党。” 聊聊笑语,纵以鄺天老练沉稳,亦是面现惊容,隨后双眉一竖,退步领命,“老將定不负重託!” 皇非微笑点头,“老將军记得以英煌宫起火为號,千万莫要妨碍了赫连羿人的计划才好。” 鄺天沉声道:“君上放心,老將知晓利害!” 皇非眸中异芒闪现,“二公子含回已失踪月余,据情报推断,此事定与冥衣楼有关,不可不防。丰云,你领两千侍卫由东城至乐瑶宫沿途布防,但只准暗中行事,没我號令,不得妄动分毫。善歧,你领五千都骑禁卫,打出赫连侯府旗號,布守八面城门,当夜朝中百官凡有异动者,本君予你专断之权,放手处置,事后概不追究!” 一系列军令布下,眾將无不血脉賁张,知道楚国大变在即,这短短五日已是上郢城最后的平静。 召玉垂首不语,不知接下来如何安排自己。皇非掷下酒杯,站出殿外,抬头望向旭光將至的天际,扬眉淡道:“召玉,王后与含夕是我们一切计划的关键,我便將上阳宫交给你了。” (本章完) 第100章 楚都烈焰(1) 第100章 楚都烈焰(1) 东帝七年六月己巳,清晨。 乐瑶宫,凤寰殿。万盏金灯在黎明降临之前將风平浪静的极云湖耀得泛若金海,云台华殿接天闕,仿若远离尘间的神祇,俯视著楚都上郢彻夜的辉煌。 金灯燁燁,光玉烁目,一张夔凤错金祥云榻映了灯火熠熠生辉,柔软的银狐白毯云彩般延开四周,越发衬得榻上琼光华美,那素衣清容的女子恍惚不似真人。 九公主子嬈只著一件流云丝衣,斜靠紫貂柔锦,淡睨著眼前铺展开来的大婚典服。 深黑近墨的广袖玄裳,以產自崑国天岭的艷锦玄丝织就,端丽铺陈,恍若九重天上飞流的夜色,每一缕光泽都有著星的灿烂,月的沉魅。衣襈硃缘饰以鸞纹,翡玉双佩相和,真红大带如云,章绣丹金凌霄千丝凰鸟,自双襟两侧展翼而起,交入华佩霞綾,若有云焰之光飞缀逶迤,入目生色,华势无匹。 一袭尊荣夺眾目,衬此王女帝姬,映此神容天色,真真相得益彰。 依雍朝典制,龙凤玄服唯有帝后事逢大典方可穿戴,纵贵为公主亦不得擅越,然而此时眾人却无任何异议。子嬈单手撑了额头,凤眸淡映华光,似笑似嘆,直到殿下司仪命妇再次叩首请公主服裳,她才抬手环目,一幅云袖慵然飘下,玉手指向近旁。 侍女们不知其所,茫然相顾,子嬈指尖再点了点,一个命妇沿她手指看向旁边以金盘玉匣装饰的几样彩聘,迟疑问道:“公主可是……要这玉髓酒?” “是了。”子嬈欣然展顏。 彩衣侍女上前捧了金盘,將酒取出,子嬈步下凤榻,赤足迈过那厚软的银毯,柔丝长衣曳地生烟。 眾目睽睽下,她伸手取了酒壶,一线美酒倾入红唇,幽冽芬芳,颊染胭脂落梅香,胜似红妆。 一壶酒尽,眼见九公主慵媚抬手,丝衣如水滑落腰畔,一肩柔光瀲澈的青丝隨之倾下,勾勒出曼妙玲瓏的身段,满殿灿华金光都似暗了下去,暗到无声,唯余一抹幽艷背影,摄去人声息神魂。 “少原君府有此美酒,皇非若不风流,才是暴殄天物。”子嬈流眸轻笑,魅然喟嘆。 轻轻伸手,一眾命妇侍女方才惊醒,急忙趋前,或站或跪,替九公主奉衣服裳。子嬈任她们忙碌,丹唇含笑。待到妆成,侧眸回顾,落地大镜粲然生辉,映出女子绰约的姿容。每个人心中都生出感慨,便是这般倾国绝色,方配得起少原君天纵英姿,便是这般仙容玉貌,方称得上帝女风华,睥睨无双。 广殿无风,深若永夜,唯一片灯焰焚金燃玉,隔著帷幔千幅,影影绰绰照亮空旷寂静的极云殿。 “主人,可以了。”离司低头后退,换作玄龙常服的子昊淡淡转身,玉案上放著云纹销金行墨龙王旨平铺开来,浅玉色织成的底子空白一片。 子昊独立案前,面容在那光亮深处显得十分静暗,看不透往昔深澈的眸中究竟有著怎样的神情,片刻之后,徐徐提笔濡墨。纯艷的流金硃砂,在雪白的云毫笔尖上浸开一缕丹红色泽,执笔之手削瘦而苍白。 离司见惯这只手翻覆风云的力量,看似修弱的指下,只要轻轻一拂,便是一城贵庶、一族生灵、一国诸侯乃至四海天下的悲喜。 一怒万骨枯,一笑天地清。 然而此时,离司却从那清绝的侧影中感到一丝迟疑。这是近十年来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哪怕是昔日下令墨烆赶赴宣国,病榻上的少年留给人的亦只是淡漠的平静,犹疑这种情绪,离司曾以为永远不会在主人身上出现。 但这一切也不过剎那,笔锋触落金绢,依然是峻峭飘逸,傲骨天成,那清劲拔锐之气仿若多年前他在雪地临帖的笔致,浑然有別於登基以来锋芒尽敛的深沉。子昊放了笔,轻轻將袖一扬,將这王旨交於离司,淡淡道:“用印吧。”转身向外走去。 离司跪地接在手中,看向那旨意时,目光不由一震。 重迭灯火,投落幕帷深影,幽幽跳动不休,仿若在下一刻便要炙烈燃烧起来,在那鲜红与灿金的交错之中,因那转折提笔透出的决然。 短短两行御笔亲书,册立公主子嬈为王族之主,於东帝大行之后继承帝位。 天边响起遥遥钟鼓,传彻楚都四方。 八百年雍朝江山传承,封印在如血的硃砂之后,染作九天凤鸣展翼的煌烈。 没有金徽玉饰,没有华缎艷锦,没有仪从万乘筑鸞宫,没有千里王川册天娇。四十三字朱红丹书,一道肃穆的王旨,便是襄帝王女九公主下嫁少原君,全部的妆奩。 子嬈轻轻一笑,展袖移步。 命妇跪请九公主落座,呈凤冠、博鬢、步摇、十二鸞鈿,並各色釵翠金坠,为梳望凤云髻。九公主只是淡淡一瞥,不置可否,两侧侍女不敢擅作主张,敛襟静候示下。 通明华灯层层璀璨,一路照亮宫门九重,深殿恢弘。阶下宫人忽然不约而同俯身行礼,絳衣朱裙深深浅浅盛放满殿,恍如渐芳台上桃红春色,美胜瑶华。 镜中灯辉云生,一人自那芳菲万丈的红尘徐徐而来,玄衣上的龙纹仿似天闕浮嵐,映她笑眸如烟,柔顏若水。 他的身影在她嫵媚的凝视中渐渐清晰,袖畔药香微苦的气息浮盈飘杳,如在云端。子嬈微微地笑,听他轻轻挥袖,淡声吩咐,“你们暂且退下。” 四周裙裾曳地之声窸窣,低眉敛首的女子退至殿外,躬身等候,不敢抬头,皆因那清雅绝尘的声音怦然心跳。 子昊迎上镜里幽柔的目光,轻声嘆息,“原来子嬈是这么美,二十余年,朕竟从来不知。” 子嬈迭指端坐如仪,乌髮凤衣重重铺展,霞染星眸,“后悔了吗?” 子昊无声一笑,修削的身形在银龙玄服映衬之下显得雍容而冷然,这一刻温柔平静的东帝,仿若渊夜深海千里无波,再艷丽的光与色折入深邃的海面,也都沉淀得一丝无余。 镜中淡影成双,秋水神骨,风雪清华,朦朧里相交相映,恍似重迭。眼底里明净的凝注,眉梢上清醒的缠绵。 “朕记得还欠你一样东西。” 他伸手抚上她散覆肩头的发,妖嬈青丝,越发衬得那双幽澈凤眸深若寒潭。子嬈柔柔道:“欠得太久,连本加利一併算下,可就还不起了。” 子昊淡笑道:“只要不再欠,朕总是还得起的。” 子嬈微微抬睫,一缕笑意悠悠洇开唇畔,“今晚离司和十娘將以陪嫁侍女的身份隨我进入君府,烈风骑要同时控制楚宫、赫连侯府和质子府,造兵场中密牢必有鬆懈,若能趁机將宿英救出,我们便等於得到了一本活的《冶子秘录》,离司应该已將计划详细稟你知道。” 灯下子昊面若止水,“子嬈已是王族之主,今后任何事情皆可直接下令,不必再让他们特地请示朕。” 子嬈手指向內一收,丹艷的指尖陷入重衣深处。隔著那一方明镜虚幻乾坤,她静静看著佇立背后一身清漠的人影,良久挑开笑顏,一字字说道:“王兄,你欠我一场完完整整真真正正的洞房烛夜,以后,可別忘了还我。” 子昊有瞬间的沉默,而后依稀一嘆,轻轻挽起她的髮丝,“好,朕记得。” 发间清灩的幽香瀲瀲悱惻,千丝万缕,是她美好如玉的流年,落芬芳姣艷的情怀。 柔长云丝滑过玉梳,落在朱凰华服玄魅的底色之上,温凉与繾綣留恋於他的指尖,一支血玉髮簪雕琢精美,凤翔云鬢,綰作万千风华。 翡玉冰澈,晶莹似血,一雕一琢,莫非前缘。 (本章完) 第101章 楚都烈焰(2) 第101章 楚都烈焰(2) 朝阳升起,將整座大殿笼罩在煌煌金辉之中。九公主鑾舆升驾,逆光下子嬈缓步而去,踏过琼阶玉道,凤衣云裳飘展的裙摆隨著霞带轻烟繚绕飞散,似被光华晕染,步入天光之际,祥云之端,那一幅极美的画面,无尽,而多情。 是夜,上郢城金灿满天,灯火成林。 少原君与九公主登上呈曜门时,焰火正盛。 子嬈站在这楚都最高之处看著身旁已经成为她夫君的男子,他絳红色飞绣赤云金羽神鸟的华服在星月与火焰的照耀下异常夺目,宽大的袖袍张扬放肆,令人想起战场上叱吒风云的英姿,他的光芒与骄傲。 城外是追隨他的精兵猛將,城內是拥护他的大楚子民。 八方城门、深街永巷、禁宫重殿,望台高闕……一股股暗流汹涌,在这漫天华焰之下,无声无息澎湃。 今夜之后,楚国將不再是如今的楚国,天下將不再是如今的天下,曾经的九公主亦將不復存在,冠以少原君夫人的名號,人世至高无上的尊荣与权力,她与他,必定在这乱世风云中携手与共,面对属於他们的战火烽烟、盛世繁华。 子嬈唇边掠开一丝笑痕,平静若深夜涟漪,剎那生姿。皇非便在此时转头,看向她,“子嬈在想什么?” 子嬈临风侧顏,云袖之上烈烈火凰凌空飘举,有著华色冲天的美艷,“我在等著看比这焰火更加壮观的场面,未知何时上演,何处开场?” 皇非剑眉飞挑,优雅伸手相邀,“吉时已至,夫人可愿与本君共登云台,赏此烟华盛景?” 子嬈目中异彩闪过,此时戌时刚至,楚王车驾已然回宫,高台烽火,將燃其夜,宫掖之变,將在眉睫。 轻轻扬唇,抬手相握,隨他行往呈曜门高达丈余的望台。 皇非华烈的衣摆迎风拂过直耸而上的台阶,隨著他从容的步伐,渐行渐高,“子嬈可喜欢登高望远?”他突然问道。 子嬈道:“我初次约你相见,便是在惊云山巔。” 登临绝顶,凌云踏雾,看天地之无垠,睨万物於足下。 皇非掌心收拢,微笑时薄锐的唇锋自成一弯高傲的弧度,与他挺直的鼻樑、锋亮的眼神相配,恰到好处地表现了他凌人的盛气,“子嬈,无须太久,我会带你重登惊云山峰,尽览九域万里山河,那时你必以少原君夫人为荣。” 他踏上最后一级石阶,拥了子嬈转向东北方殿宇起伏的宫闕,“今夜我水军精锐已绕道溈江,潜入云间,控制符离,三十里外便是宣国国境。从今日起我要你与我一同,看你的夫君如何收掌七城,攻入宣国,我要你亲手替我更换宣都徽识,將烈风骑的战旗插上宣国大地。” 子嬈目光隨他指尖越过大楚国都的上空,划出一道威凌的锋芒,他怀內强势的男儿气息有著骄阳般炫人的华丽,夜光下她轻轻细起眉目,妖嬈笑意流瀲风华,“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夫君果不令人失望。” 皇非声音在光焰闪映下显得温柔而冰冷,“姬沧敢在我眼底伤你,此次我必让他好看。” 子嬈心头一跳,侧眸迎上他的目光,忽而曼声轻问:“攘外必先安內,今夜楚都想必有不少精彩的节目,未知夫君安排在何处?” 她眼梢夺人的媚肆挑破万千机锋,皇非眼中笑意渐盛,眼前这女子,知他一切心机权谋,懂他所有鸿图远志,却敢与他並肩站在这杀伐之巔,笑瞰天下风云如无物。 她的美貌她的艷,她的肆意她的冷,笑入耳,恍如战场之上纵横千里的杀戮一般驰骋快意,发入手,恍如庙堂之上指掌乾坤的叱吒一般令人陶醉。恍如惊云山巔,九域四海展现眼前的那一刻,那是他一生炙烈的追求。 三千美色如流水,奼紫嫣红看遍,这个叫做子嬈的女人,將是他生命中绝艷的色彩,同他的剑、他的名、他的传奇一起,铭刻永存。 他轻描淡写地在她耳边笑道:“英煌宫,衡元殿,赫连侯府,此中无处不精彩,本君必不让夫人失望就是。” “衡元殿”三字一出,子嬈心间一凛,笑意凝在唇畔。一个隱约的念头倏闪而过,仿若惊电驰裂夜空,狂风骤雨隨之隱动。 这一刻他拥她在怀,赏此漫天烽火、烟华万丈,处心积虑的赫连侯府被他轻鬆玩弄於指掌,衡元殿张开天罗地网,等待著对手的到来,楚国命运悬於一念,北域大地扼於掌中…… 这一切再次证明了烈风骑奇兵诡道的超凡实力,子嬈亦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大楚少原君的可怕。 城头疾风飞卷,扬起两人玄衣赤袂,双双激盪不休。 皇非温柔执了子嬈的手,將火把送入矗立於高台之端巨大的九雀神鸟云雷纹盘螭铜鼎。 一道烈焰冲天而起,半空血色如,终於照亮了宫闕千重、云楼凤阁…… 御苑上阳宫。 中宫仪仗肃静,一架硃轮紫络饰重羽八鑾翟车停至殿前。 两名侍女趋前掀起丹凤金帷,车中伸出一只柔软的手,腕上玉环叮咚,仿若仙乐盈耳,一双金鸞缠枝步摇垂落淡淡丽影,楚王后扶了侍女步下车来。 一天流辉,月满金闕。 楚王后抬头看向这月色下秀美堂皇的宫殿,似乎低声嘆了口气,轻轻举步往殿內走去。 “王嫂!”含夕公主刚刚回宫,衣服还未换下,听得侍女稟报转身向外迎来,彩衣明艷在香丽影中翩飘若舞,带来清脆的笑声,“王嫂你怎么来了?也不叫人提前说一声,我好早些回来陪你。” 楚王后已有八个多月身孕,因临產在即,今晚並未出席少原君与九公主的大婚典礼,此时微笑看含夕一阵风似的来到身前,姿容端雅,温柔底处有著与少原君如出一辙的高贵。 “一个人闷得慌,便来看看你回来了没有。”楚王后抬手示意以召玉为首的八名朱衣女子躬身后退,隱入了团锦簇琉璃影中。 含夕牵了楚王后的手,撒娇道:“皇非娶了子嬈姐姐这大美人,都没时间理我了,我只好隨王兄回宫,正觉无聊呢,王嫂就来了。”入殿后,她摆手遣退侍女,依在楚王后身边悄声问道,“王嫂,你记不记得皇非上次说过的事,王兄他答应了吗?” 楚王后微笑道:“放心好了,你嫁入帝都乃是一桩良缘美事,皇非既然有此提议,大王又怎会反对。” “真的?”含夕眼中闪过惊喜,眸光跳动拂视於她,又带三分娇羞,“王嫂,你先前也见过东帝,你说他……嗯……他好不好?” 楚王后道:“好与不好,我如何说了算?你日日將他掛在嘴边,怎么自己竟不知道?” 含夕俏脸一红,顿足道:“王嫂你取笑我!”转而又抿唇浅笑,轻轻低头,“他对我很好,每次我去找他,他总会教给我一些好玩的东西,他知道好多有趣的事情,他还告诉过我,帝都有天下各国进贡的珍禽灵兽,还有人间罕见的奇异草,他说如果我喜欢的话,便带我一起去玩。王嫂,到时候你和王兄也去好不好?他一定会答应的,你没见过他笑起来的样子,特別好看,特別温柔……” 这一番儿女思怀,情愫满心,楚王后目视含夕娇喜的笑容,轻轻嘆了口气,伸手握住她,柔声道:“含夕……”话音未落,忽闻一阵巨大的响声传来,震得上阳宫殿宇颤晃,晶灯摇曳。 含夕吃惊回头,但见殿外天空被一片血红淹没,英煌宫方向隱有火光冲天而起。 “发生了什么事?”含夕方要出殿去看,却被楚王后攥住手腕,“含夕!不要去。” (本章完) 第102章 琼华惊变(1) 第102章 琼华惊变(1) 侯府叛军兵分两路,戌时初,赫连闻人率先攻至昀霄门。 戌时三刻昀霄门破,迎仙、逢露两宫落入叛军手中,西苑顿成一片火海。 亥时整,光明门失陷,赫连羿人率兵直逼楚王所在英煌宫,一路杀至焕章殿前。宫中禁军仓皇应战,却遭暗为內应的御林左卫营临阵倒戈,死伤大半。 右部残军拼死抵抗,护卫楚王退至焕章殿朱雀台,点燃烽火,放出告急红焰向少原君府求援。 如血烟衝上夜空,立刻被整个楚都炫耀天地的金焰吞噬,烟逝无痕。 遍地伏尸狼藉,一路血流如染,雍容华殿焚梁断木,逐渐没入升腾的烈焰之中。 呈曜门上空,一缕炽烈血光在皇非眸底乍现而逝,耀开他飞扬的眉眼、俊冷的笑容,他侧头看向子嬈,微笑问道:“子嬈可曾带过兵?” 子嬈轻轻一挑眉梢,“带过如何,没有又如何?” 皇非手掌一翻,將一样东西送至她眼前,“本君要亲自陪他们周旋一番,府中诸事便有劳夫人。凭此物可调动少原君府三千精兵,护卫府邸绰绰有余,夫人意下如何?” 清莹紫芒,照映夜华。 子嬈凤眸微抬,“紫晶灵石?楚军兵符何时变了这穆国珍宝?” “楚军兵符仍是朱雀神符,只不过我烈风骑未必从命。”皇非隨口解释一句,看向她的目光带出几分深意,“子嬈与那夜三公子相交一场,应当知道他对此物一直格外留心吧。” 烟火纷飞绽落,有若琼光,照得两人之间纤毫毕现,照出子嬈面若静水,幽冶无波,“这紫晶石本就是穆国传承之宝,他若不闻不问,才叫奇怪。” 皇非剑眉轻扬,“兵败求存,献此宝物,穆国早已失去传承灵石的资格。你可知为何当年君府鬼师大破穆军,却不灭其国,反而接受这以紫晶石为代价的交换?” 子嬈在光亮下侧头,长睫暗影,流转清魅微光,“你既这么问,其中自有缘由,愿闻其详。” 皇非悠然把玩手中灵石,“只因这紫晶石牵扯一座宝库,这宝库建於穆国立国之初,唯有歷代穆王知晓其存在,遵从祖训代代经营,以备非常之用,其中所有足以装备天下最强的军队,甚至建立一个国家。” 子嬈眸光一挑,看住皇非半晌,唇角缓缓勾出艷艷浅笑,“皇域鬼师再加灵石宝库,楚王也好,穆国也好,天下谁人还能抵挡君府之威?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鬼师在扶川横生意外,再加赫连侯府从中作梗,君府险些为楚王所毁,幸而,皇域一子一女,皆非凡人。”她微微一顿,幽媚一嘆,“楚王不知紫晶灵石真正的秘密,再加王后软语温存,少原君赫赫战功,紫晶灵石终还是落入君府。今日一夜,十年恩怨了於一旦,紫晶石从此號令的便不止是三千护卫了。” 皇非一直饶有兴趣地听她款款笑言,此时忍不住放声畅笑,“子嬈啊子嬈,得妻如你,实乃人生快事!”抬手挽她过来,“今晚我便將此灵石送与子嬈,无论日后如何,子嬈都將是我皇非唯一的妻子,最爱的女人。” 子嬈微微地笑,袖中玉指轻舒,將紫晶石取在手中,柔声道:“夫君放心,君府一切自有子嬈照应,子嬈亦会备下美酒,静候夫君佳音。” 皇非倾身在她颊侧一吻,“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不会令子嬈久等。” 英煌宫与上阳宫相隔整片御苑,火起之时早有都城军五部禁卫將此宫殿內外守护,烈火喧囂远远传来,殿外天空被映得一片火红。 楚王后苍白著脸端坐金榻,越过珠帘玉光,看著殿外不断衝起的火光,眼中说不出的神色,逝如烟火,淡如秋霜。 这般惨烈景象並不陌生,十年前君府之中,亦是如此焚天烈焰,亦是如此血染琼华。如今巍巍辉煌的君府大殿下,那一片深埋的断瓦残垣,是父亲毁身丧师之辱,是母亲自裁谢国之恨。 昔日赤足散发,一步步拜上宫闕,今朝冷眼相看,这一场铁马金戈。 不知那曾下令抄没君府,亦曾惊讚她美貌的头颅,此刻是否已被剑戟高高挑起,那曾缠绵恩爱的身躯,是否已化作朱雀台上一缕飞灰。 十年夫妻,十年君臣,十年恩怨,十年终了…… “启稟公主,赫连羿人勾结二公子意图谋反,少原君已率兵入宫平叛,我等奉命前来保护公主,叩请公主金安!” 侍卫急促的稟报声响起在殿外,含夕刷地掀开帘櫳,“什么?赫连羿人竟敢逼宫谋反,好大的胆子!哼!皇非既然到了,便有他好看!你刚刚说什么二公子,我二哥怎会和他狼狈为奸……” “大王现在何处?”话未说完,身后传来楚王后的询问。 “回稟王后,叛军主力攻破焕章殿,大王与三百禁军被困朱雀台,外面火势猛烈,实情尚不清楚。” 楚王后身子微微一晃,含夕闻言大惊,“那王兄岂不是很危险?不行,我要去看看!”一转身,忽然发现楚王后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疾步抢上去扶住她,“王嫂你怎么了?” 楚王后一手紧紧握住含夕,一手掩在腹上,眉目之间儘是痛楚,一时连话也说不出。含夕见这情形顿时慌了手脚,“王嫂……快快!快来人啊,快去找御医!” 远处轰然一声巨响,朱雀台方向再次衝起火光,大火飞烟遮尽半边天幕,侍女们惊叫奔跑声中,上阳宫里乱成一团。 东城质子府,楼阁闃然。 焰火之光时而映透长窗,將漆黑的暗室瞬间照亮,夜玄殤瞑目独坐,仿若入定。 极轻极微的脚步声,迅速移动,刻意屏抑的呼吸,衣衫掠起夜风几不可闻的轻响,隨著迴廊两旁敌人迅速潜伏,屋顶之上亦有数人出现,以此静室为中心,整个质子府悄然陷入重重包围。 锦衣夜行,人人以黑巾遮面,腰佩虎纹金刃刀,来者显然並非少原君麾下精兵,身手却绝不逊色分毫,为首之人挥手施令,破窗之声隨之响起! 夜玄殤倏地睁开眼睛! 窗前数道寒光激射而至,同时上方屋瓦崩裂,碎石飞尘充斥暗室,將他所在的席榻全然笼罩在刀光之下! 案裂,榻毁,刀锋急啸,人影骤闪。 一道强大的剑气乍现即收,如龙潜啸,突袭者身不由己跌出门窗,无不骇然回头。 中庭月满,玄衣迎风。 夜玄殤不知何时早已到了室外,长剑归於背上,仰首看向楚都上空漫天华焰,忽然嘆道:“计先,你不留著性命好好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美景,却来凑这份热闹,不觉后悔吗?” 质子府总管计先自两排黑衣人背后现身出来,“属下奉命来送三公子上路,还请公子见谅。” 夜玄殤转身,满含兴味地將他打量,最后目光扫向两旁,一声轻笑,“白虎秘卫,怪不得你如此有把握。也罢,你这六年跟著我,伺候得也算周到,今晚便留你一条全尸。” 计先有恃无恐上前数步,“三公子纵然武功高强,此次也难逃白虎秘卫与天宗联手重围,属下的性命就不劳公子操心了。” 夜玄殤微笑抬手,“我数到三,留你全尸。” 计先下意识后退,大喝一声,“动手!” 刀光急,飞血溅!夜空光华凋散如染,计先不能置信地看著自己心口穿出的刀锋,四下尸体倒地的声音传入耳中,风声响起,数名白虎秘卫撤刀后退。 “西宸宫八部秘卫参见三公子!”庭中禁卫俯身叩拜,刀光利影,杀气分明。 夜玄殤大步前行,隨手將外袍甩给为首的黑衣人,“设法引开楚都兵马,天亮前我们在灃水渡会合。” “是!”那黑衣人跪地领命,隨即抬头道,“属下会在东城留下暗哨以备不测,楚宫凶险,请公子务必小心!” 夜色浓,极云湖百里风波,滔滔拍岸,东帝御驾回宫已近两个时辰,楚都中消息不断传来…… 皇非亲率烈风骑入宫平叛,调集三军封锁楚宫九门。 侯府叛军火烧英煌宫,焚毁朱雀台,楚王於大火中为乱军所杀,尸骨无存。 烈风骑攻入英煌宫,叛军不敌,一路败退,至日行门时遭鄺天所率三千精兵伏击,损失惨重,赫连闻人当场战死,赫连羿人率残兵突围,逃往西郊大营…… 一阵阵波涛,一层层激浪,东帝眼中始终静如深海。这一整夜无人见他回头,远处天幕此起彼伏的火光依稀映著凭澜殿前清雋的身影,深深浅浅,冷冷淡淡。 直到有部属前来稟报,九公主凤驾前往上阳宫,东帝忽然回身,眉心倏忽掠过淡痕。 烈焰冲照宫苑,凌乱的火光之下,上阳宫侍女不断进出,人人步履匆忙。 殿外愈演愈烈的杀伐声传入耳中,处处天陷地裂一般,谁也不知情势究竟如何。屏风之后,楚王后痛苦的呻吟断断续续,灯火明暗颤动,更添几分慌乱。 禁宫九门因大乱封锁,任何人出入不得,含夕急得无法可施,对隨身守护的召玉喝道:“不行,让他们打开宫门,我要去找皇非!” 召玉低头道:“外面现在十分危险,公主千金之躯,万万使不得。” 含夕跺脚急道:“什么使得使不得!王嫂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当得起吗?”说著转身便走,召玉脚步一错,抬手拦她,“公主不可……” 含夕方要发怒,上阳宫忽然中门大开。 点点火把,重重剑戟,两列铁甲骑兵拥护一人策马而入,火光迎面照来,宫中守卫纷纷后退。 召玉一惊,闪身將含夕护在背后,袖剑入手。隔著高高玉阶,但见那马上女子玄衣凤服,妆容艷烈,丹霞胭脂挑星眸,烈烈朝华夺焰光。 马前赤色护额环做月纹神鸟,正是君府徽识,除少原君夫妇之外,再无他人可用。 一扬袖,翻身下马,身后铁卫自玉阶两侧急趋而上,那魅艷身影亦从容踏上殿台。 “子嬈姐姐!”含夕既惊且喜,迎上前去,“你怎么来了?” 子嬈掠了召玉一眼,含笑道:“还不是皇非不放心,要我亲自前来照应,王后何在?” 含夕急道:“王嫂在我宫里,孩子……孩子就要出生了,你快想想办法!” “什么?”子嬈凤眸一扫,蹙眉道,“王后临產,岂容这许多士兵在旁,成何体统?”当即侧身下令,“你们通通退出宫门,不听传召不得擅自入內!” “夫人且慢!”召玉突然上前一步,“此举怕是不妥。眼下大局未定,宫中甚是凶险,王后身边岂可无人护卫?” 子嬈移步转身,凤眸咄咄,含威视她,“君上已亲临英煌宫,何人能再兴风作浪,难道你认为烈风骑会败给赫连侯府不成?禁卫不过退至宫外,王后身边自有人服侍,君上派你们来又是干什么的?”说罢华袖一拂,手中一道令符示出,“朱雀神符,如少原君亲临,都城禁卫还不速速退下!” 兵符一出,三军从令。月华下凌然盛气,煌煌凤华,眾人望之俯首,莫敢拂逆,便连召玉亦退后几步,当面屈膝跪下。子嬈淡哼一声,携了含夕扬袖而去。 一道幽香拂面掠过,召玉抬头,心中只觉有些不妥,却又说不出缘由,疾步起身跟上二人。一路灯影绰绰,前方凤服下艷丽的背影忽明忽暗,直入鸞宫深殿。 朱红重门悄然关闭,灯火倏暗,重纱屏帷后传来的痛呼声令得召玉心头骤跳,眼见含夕抢进去询问侍女情况,停步屏风外的九公主忽地回头对她一笑。 幽艷近妖的眼睛,笑痕如刃闪过。 一道寒芒疾现! 召玉心念电闪,撮掌前挡却已不及,剑光贯胸,鲜血激散溅屏风! 榻前四人乃是自在堂安排护卫王后的侍女,变故起时齐声怒叱,四柄长剑出鞘,刺向子嬈后心。子嬈身形飘忽一闪,人已至其身后,回手一道袖风凌厉,几人同时吐血跌飞,竟是一掌毙命。 含夕闻声回头,顿时惊去三魂六魄。 血泊之中玄衣女子华袂飘飘,仿佛九天罗剎踏凡尘,满身杀戮,步步前行。 含夕瞪大了眼睛,近旁宫女无不惊呼躲逃,宫灯倾上罗帷,火苗猛地躥起,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刚刚传出,戛然而止,火光下溅满帷帐的血,是她昏迷前最后一幕记忆。 月照玄宇,塔林森然。夜玄殤翻身跃入城东古庙,前行数步转入中庭。 前方一人自虬枝树下转身,白衣皎皎,如映琼光,含笑道:“三公子果然准时,我还担心质子府若有围兵,你未必能够安然走脱。” 夜玄殤瀟洒欠身,“虽有点小麻烦,但玄殤若连质子府都出不了,岂不让殿下失望?” 月下一身轻甲战袍,颯颯英姿,绰绰风华,眼前正是当今九夷族女王且兰。 “君府已然行动,楚宫大乱,都骑、都城两军禁卫和烈风骑皆被叛军牵制,我们从密道入宫,直通衡元殿,之后叔孙先生会亲自带人接应,一切顺利的话,天亮时三公子应该已入穆国境內。” “有劳殿下。”夜玄殤点头,抱剑在胸,神情朗朗,“玄殤有件事情一直不明,今夜如此助我,九夷族所冒风险非同小可,不知究竟是殿下自己的决定,还是东帝授意?” (本章完) 第103章 琼华惊变(2) 第103章 琼华惊变(2) 且兰举步前行,在经过他身边时停下脚步,战袍风中扬起,微笑侧首,“是九夷族还是帝都,对三公子来说很重要吗?” 夜玄殤目光在她眼中一停,片刻对视,突然笑道:“哈哈,確实无关紧要,玄殤多此一问了!” 赫连侯府弒君叛乱,奉少原君令,都骑禁卫布防上郢东西两城,九门十八坊火把点点,蹄声阵阵,不断有禁军纵马而过,整个楚都笼罩在一片火光肃杀之中。 夜玄殤与且兰巧妙避开守兵,半刻之后到达密道入口。 楚宫密道仍有机关防护,但有且兰从旁提点,比起上次彦翎步步探路自不可同日而语,两人未费多少周折便顺利潜入。且兰对夜玄殤道:“上次你夜闯衡元殿后,皇非亲自设下一重剑阵,他的阵法机关深得师父真传,我並无把握能够破除,所以我们唯有经造兵场中密道绕往衡元殿,但却要设法瞒过其中守卫。” 夜玄殤道:“路上我曾留心看查,以少原君府此次平叛出动的兵力,造兵场中留守之军不会超过五百,我们有九成把握能够成功。” 黑暗中雪纱遮面,只见且兰眸波一扬,眼中隱约透出笑意,“看来你对楚国兵力分布知之甚详,今晚造兵场中不多不少恰是五百守兵,三公子是想硬闯,还是智取?” 夜玄殤闪身越前,回头笑道:“硬闯也好,智取也罢,请让玄殤当前先行。” 接近君府方向,寒气越来越重。此次进入密道不像上次那般匆忙,夜玄殤沿途细察,发觉石壁之上湿气层层,不时有水声入耳,方知这造兵场竟是建在君府与楚宫相连的內湖之下,巧借地势之利,將密道中所有异常掩盖得天衣无缝,屯军驻兵无人能知,可谓布置精心,机密隱蔽。 在且兰指引下,两人很快深入密道,不多会儿便有火光映出,造兵场入口出现在眼前。 与那日炉火熊熊、兵来將往不同,今晚偌大的造兵场四下安静,唯有当中一个巨大炉鼎火焰燃烧,照亮周围剑石兵甲,八名赤衣侍卫分立两侧,把守著通往君府以及造兵场后密牢的通道。 且兰与夜玄殤悄然潜入,归离、浮翾双剑同出,一双锋芒,数道血光,八名侍卫连人影都未看清,便颓然倒地,声息全无。 “好剑法!”夜玄殤低声一赞,“以前只听说九夷族女子善用弓箭,炎凤弓天下无双,却不知殿下剑法亦如此精妙。” 且兰回剑入鞘。洗马谷中朝夕相处,九式剑招口传亲授,身畔低低的轻咳,指尖冰冷的温度,青衣雪袖,兰息药香……一瞬回忆化作眸中千百波澜,方要说话,耳边忽闻一声暴喝,“什么人!” 两人同时一惊,前方破风声起,紧接著一阵机括微响,且兰识得是密牢中箭弩机关发动之兆,脸色骤变,便见密牢入口处三道人影飞掠,箭啸声隨之响起! 密道中寒芒忽现,无数劲弩锋芒疾密,暴射而至。 夜玄殤亦曾见识这机关厉害,心叫不妙,却见那三人中最后一名蒙面女子急掠时突然反身,抬手一扬,一片迷雾自她手中散出,有若实质般封向密牢出口,半空一旋,漫天箭矢纷纷坠地,竟被一张细密如缕的丝网全然阻下。 “雕虫小技!送你们点回礼尝尝!”那女子轻笑声中再一扬手,丝网凌空飞起,不知如何化出无数金针,密雨般罩向出口。后面追来的守卫猝不及防,顿时一片惨叫。那女子一招得手,亦不恋战,道声:“便宜你们!”抽身便撤。 不料此时,四面入口忽然毫无预兆地落下数道闸门,轰隆声中,同时將所有出路完全封死,偌大的造兵场顿成地下牢笼。 那女子“哎呀”一声顿足,暗器再次射出,阻挡密牢追兵。另一名蒙面女子亦反身杀回,一柄长剑灵动犀利,变幻莫测,每每出招,必有守卫吃痛跌退。 这座君府密牢与造兵场相连,为防重犯逃脱,机密泄露,四面机关重重,牵一动百,这些来自《冶子秘录》的连环机关,发动之快世所罕见,叫人即便知道,亦根本无法避开。 便这片刻,密牢中守卫涌入,顿將且兰与夜玄殤一併捲入混战。凭他两人武功,区区守卫自然奈何不得,但且兰却知这下十分麻烦。要知造兵场中机关一旦发动,便会同时向君府示警,立刻引来重兵追捕,纵然今晚君府大部分兵力都在楚宫,但所余三千烈风骑,已有足够的实力应对任何变故。 此时进入造兵场的守卫越来越多,逼得原本分作两处的几人渐渐靠拢。先前那两名蒙面女子护著当中一人,虽不断出剑伤敌,却也一时无法杀出重围。且兰剑下连断对手两柄兵刃,再伤一人,正自焦急,身侧忽有人低声喝道:“借殿下浮翾剑一用!” 且兰倏地回头,恰好火光闪过,看清背后之人竟是被囚於君府密牢多年,后风国寇契大师的嫡传弟子宿英,难怪他能认出浮翾剑,心中由惊转喜,回手一道利芒疾闪,宿英双手间紧扣的一对精钢腕箍应声而断! 宿英骤获自由,一声长啸,抬掌击飞两名守卫,杀入阵中。左侧蒙面女子金针出手,迫得对手连连后退,叫道:“这些人交给我们,师兄快去破除机关!” 夜玄殤已认出她是寇十娘,手中剑光陡然转盛,替她挡下对手,喝道:“去护宿英开锁!” 近旁两女微一对视,双双纵身而起,恰將攻向宿英的守卫拦个正著。且兰亦化剑如虹,与夜玄殤左右联手,威势倍增,一时杀得眾侍卫寸步难进。 (请记住 找好书上 101 看书网,101????????????.?????超方便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宿英乃是寇契大师得意弟子,秘录中的机关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俯身不过片刻,四面铁闸一震,同时向上升起。 “走!”夜玄殤剑下异芒暴现,身前对手溅血跌开,携了且兰闪电后退,同时一掌击出。造兵场中燃烧的炉鼎被他浑厚的掌劲隔空击中,轰然一声飞起,火星木炭漫天四散,化作一片火雨砸向追兵。两人趁此机会闪入密道,宿英隨即发动机关,铁闸重新落下,几人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密道中一阵急奔,面前空间忽然拓宽,出现八方岔口。且兰拦住眾人道:“这里所有密道都通往万象地宫,千万不要乱闯,以免陷身其中。” 闸门机关方才已被宿英设法破坏,將所有追兵暂时阻在造兵场中。宿英一振手上链銬,抱拳道:“今日得殿下及时相助,宿英能够重获自由,感激不尽!” 且兰道:“宿先生不必言谢,君府守兵很快会绕道追来,现在我们唯有衡元殿一个出口可行,恐怕要硬闯密道中的剑阵了。” “少原君府的造兵场果然名不虚传,险些便著了道。不过这整座君府的机关,十有八九出自师兄之手,区区剑阵如何拦得住我们?”十娘移步上前,仍是那副笑靨如的嫵媚模样,另一女子亦拉下面巾,正是东帝贴身侍女离司,妙目盈盈打量夜玄殤,迟疑问道:“夜三公子?” 离司与十娘方才劫牢救人处处留下痕跡,误导对方,事后自难有人想到帝都。宿英对君府各处设计了如指掌,皇非曾欲杀他灭口,东帝今夜救他脱狱,看似声色不动,却每一步都抢在对手之前,暗中牵制棋局走向。 夜玄殤眼中闪过思忖,剎那恢復深邃,对离司微一点头,“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 衡元殿,华宫闃暗。 月光自林立的长窗透入,整个大殿沉浸在无边的幽静之中,声息全无。 突然,一丝极轻微的响动,大殿两侧高大的金柱之后一道暗门悄然滑开,十娘当先自密道闪出,確定四周並无守卫,眾人先后出现在这存放楚国重宝的大殿中。 深夜之下,整个大殿安静得异乎寻常,夜玄殤最后掠出密道,正判断紫晶石存放之处,心中忽觉一阵异样,与此同时,走在他前面的且兰突然停步,但听錚的一声异响,夜玄殤背上的归离剑发出直击人心的惊鸣。 几乎是不假思索,夜玄殤反手拔剑! 惊风骤响,挟著尖锐凌厉的劲气,一柄链枪从天而降,漫天枪影罩向將眾人头顶。 夜玄殤大喝一声,剑锋向上挑去。 且兰飞身转步,玉手双掌击出,与归离剑不分先后阻向来人。 “砰!” 枪影爆散,原本黑暗的大殿忽然亮起火光,映得殿柱煌然刺目。 左右两侧一双银鉤,一柄利剑,从精妙的角度破空而至,身后银戟封路,骇人的真气卷向宿英背心! 电光石火之间,场中寒光频现,“叮噹”连串激响不绝於耳。 夜玄殤与且兰同时后退,以化解游子枪上凌空袭体的劲气。离司与玉瑶剑乍合即分,瞬间二十余剑,剑剑惊心。宿英手无兵器,不得已硬拼银戟攻势,闷哼一声飞退回来,唇角溢出血丝。十娘对上几人中武功最强的方飞白,一招之下,肩头溅血。 剎那间五人中两人负伤,对方却唯有驍陆沉独抗夜玄殤与且兰联手之击,落地时大退三步,游子枪噔地顿住地面,足下玄石四分五裂。 大殿暗处伏兵突现,扑向眾人所在,两侧长窗大开,同时有人跃入,窗外火把林立,人影绰绰,一时不知究竟有多少兵马。 方飞白朗声笑道:“果真不出君上所料,三公子胆敢再入衡元殿,我等奉命在此,恭送公子上路!” 君府眾將皆曾领教归离剑厉害,不给眾人任何喘息机会,一声令下,数支长矛破空疾刺,当先攻至。 后方破风声起,钢索软鞭同时击来。 夜玄殤此时只要略作躲闪,便可避开长矛应付身后鞭索,但也只要一瞬,长矛手便会將殿门完全封死,使他们失去闯出殿外的唯一机会。 倘若被困殿中,必是有死无生之局! 夜玄殤纵声长啸,身形疾闪,手中长剑暴起凛冽寒芒,仿似人剑合一,速度激增,闪电般射往殿门口长矛手之间,对背后钢鞭视若无睹。 他的目標是驍陆沉! 动手一刻,且兰便已明白他的用意——拼上一人受伤,趁敌人尚未完成合围之势,在其最弱之处杀开一条血路,今夜眾人方有保命离开的可能。驍陆沉方才受他两人联手一击,气息未復,正是稍纵即逝的时机! 当下侧身横移,清吟声中浮翾剑现,如雪虹芒卷向夜玄殤背后鞭索。离司在洗马谷时曾奉东帝之命与且兰切磋剑法,行动格外默契,同时出剑相助。 双剑横空,结为剑阵,半空鞭索震飞,对手喷血后跌。两人齐声娇喝,疾往后退,剑光电闪,左右挡下攻向夜玄殤的两名敌人。剑劲吞吐,对手胸前溅血,惨叫毙命。方飞白等人亦纵身出手,却是攻向已然受伤的宿英与十娘。这一刻敌我双方皆已做出最佳的战略判断,剎那胜负分判! 数支长矛咔嚓齐断,归离剑异芒电掣,驍陆沉声低喝,挺枪迎击,但闻一声嘶哑闷响,剑芒中迸开血光,驍陆沉虎口震裂,链枪脱手,眼见剑气直指眉心,顾不得胸口气血狂翻,全力向后飞退。 归离剑势如奔雷,直射敌阵! 驀地一刀一剑,自前方两侧呼啸拦截。娇叱声中,易青青彩衣飘飘出现半空,身侧南楚高手蜂拥而至。 夜玄殤心念电闪,已知绝不可能在刀枪触体之前,同时挡下两方凌厉的攻势,而若移身化解杀招,背后离司与且兰必有一人遭殃。怒哼一声,长剑闪电上挑,左肩却使出卸劲,一缩一挺。 “鏘!”剑气贯空,易青青长剑骤颤,闷哼声中,被剑上传来的狂猛真气震得凌空飞出。夜玄殤同时肩头溅血,那持刀之人亦给他猛地向侧震去,喷血毙命。 夜玄殤纵啸前冲,竟在驍陆沉退入长矛守护的瞬间破入敌阵!矛光潮涌,剑掌相交,驍陆沉一声惨哼,跌出殿外,口中鲜血狂喷而出! 夜玄殤趁此机会冲向殿门,且兰、离司隨后跟上,宿英借与展刑硬拼的反震之力疾退,左手翻旋,右手拍击,生生震开如林刀剑,喝道:“十娘快走!” 十娘处境最是危险,就地翻滚,架下方飞白当头一击,握住近旁刺来的长矛,挥手送入一名敌人腹中,正欲发出金针,一摸之下,却发现袋囊已空。 就这交睫一瞬,方飞白双鉤再至!十娘猛一咬牙,施展轻功腾空而起,足尖点上鉤梢,身下无数长矛骤然落空,而她借势上翻,手中丝网飞旋散开,当空罩向方飞白。 方飞白倏地后撤,足尖挑起一支长矛,大喝一声,“去!”长矛破空激啸,直衝丝网中心! 强劲无匹的真气贯透千丝万缕,其势之快,迅逾闪电,十娘甚至来不及收网阻挡,矛光直射胸前。半空中一双羽箭急啸而至,却已不及,长矛穿破网影,一蓬血光於刀枪剑阵中急速坠向殿外。 宿英狂吼一声,掌风扫出,敌人如潮纷退,且兰凰羽箭再至,连珠疾射,阻挡方飞白追击。 十娘满身染血坠落宿英怀中,眾人终於杀出殿外,来到空阔的广场之上。 层层火把將衡元殿照得內外通明,密密麻麻的弓箭手,锋利的箭鏃在火光映照之下,散发著令人心寒的杀气。 重重围困,天罗地网,封死所有退路。 (本章完) 第104章 阴错阳差(1) 第104章 阴错阳差(1) 夜玄殤等人在包围圈中背对而立,几乎人人衣衫染血,火光不断闪烁在眼前,激战之后的疲惫令得形势更加严峻。 离司迅速为十娘封穴止血,却发现长矛虽受丝网阻碍,並未伤中要害,但方飞白犀利的真气已侵入十娘经脉,几乎断绝了她体內所有生机。 不远处,被夜玄殤一剑重伤的驍陆沉盘膝静坐,周围地上鲜血刺目,而他面无人色,甚至看不出是生是死。 且兰手中凰羽箭遥遥指向殿门,夜玄殤面对数以千计的敌人,剑锋寒利,今晚的衡元殿显然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不但针对夜玄殤,更將九夷族算计在內。 没有人能在少原君手中撼动大楚分毫。 方飞白率眾將来到殿外,冷冷道:“三公子若是肯弃剑就缚,我们便不必再浪费时间,你的同伙也少受些折磨。” 夜玄殤唇锋一挑,浑然不顾伤口鲜血淋淋,归离剑斜搭肩上,转过身来,“这倒是个好主意,不如方將军先示范一下,让在下开开眼界?” 方飞白怒哼一声,眼中闪过寒芒。 且兰在与夜玄殤错身时突然低声道:“东南方山石后有一个密道出口,直通那日你和彦翎走过的地宫,带他们先走。” 夜玄殤目光一闪。且兰再道:“你留,我们便无一人能生离此地,我有办法应付方飞白,至少他还不敢杀我。” 火光绰绰,將箭矢锋芒映入且兰冷静的眸心,一如她话中无法辩驳的事实。 由此处到密道入口看去不过数丈距离,却如隔万水千山般遥远,若无夜玄殤相护,单凭离司和宿英要带重伤的十娘离开,无异於痴人说梦。情势决定必有一人断后,没有什么比凰羽箭更具威慑,亦没有人比身为九夷族女王的且兰更加合適。 面前优美而冷利的身姿,雪衣银箭,透露出千军万马凛冽无匹的气势。 夜玄殤在火把环伺中深深看了且兰一眼,忽將归离剑向前一指,喝道:“方飞白,你可敢与我单打独斗!” 方飞白抬手一挥,四周弓箭手后撤数步,冷笑道:“以眾欺寡非英雄,我也正想见识一下归离剑法,否则今晚过后,便再无机会了。” 夜玄殤亦笑道:“我夜玄殤若要走,你这区区千人,怕还拦不住。” 方飞白道:“但你身边几人,必然没命回去。” 夜玄殤目露精芒,“那我保证这里所有人都得陪葬!” 刀剑未动,言语交锋,两人皆欲在彼此心理上造成必败的破绽,压制对方气势,语毕时,不约而同向前跨出。 一步落地,四周气氛顿时变得肃杀沉重,隨著两人第二步踏出,烈风骑战士缓缓退开,让出更加空阔的场地。离司等人也似受不住这凛冽的气势,隨之向外退去,离密道入口逐渐接近。 且兰只是轻轻侧身,外移少许,仿佛为了护持眾人,手中炎凤弓仍旧直指决战场中。 迈出第二步时,夜玄殤身形忽然轻微一顿,气机牵引之下,方飞白攻势骤发,暴喝一声,双鉤疾驰电掣,映著四周刺目火光,流星般划向夜玄殤受伤的肩头。 方飞白身为君府眾將之首,武功之高堪与皇非一较长短,战术上更是无懈可击,覷准夜玄殤力战之后负伤在身,雷霆之击,攻其必救。 夜玄殤长剑电出,一道剑光破入双鉤之间,快得无人能够看清。 “当!” 鉤剑双交!夜玄殤倏地闪近方飞白,归离剑以排山倒海之势迎空劈下,每一剑都迫得场中砂石狂飞、火光急闪,周围眾人不得已再次后退,以免被剑气误伤。 这种打法最耗真力,除非在数招之內毙敌,否则此消彼长,优劣之势必然逆转。 方飞白霍地疾退一步,双鉤横架,仿若两道闪电封上剑势,变招之快,亦是令人惊嘆。 月下频频爆起精光,人影剑影翻腾闪烁,两人近身相搏,瞬间生死可判,惊险万分。 场外近千人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一片静无声息,唯闻火把迎风噼啪作响。 此时夜玄殤忽然攻势一滯,低哼一声向侧横闪。方飞白岂会放过此等良机,手中寒芒暴涨,漫天鉤影如潮狂涌,卷向对手。 “鏘鏘”激响,夜玄殤伤口溅血,凌空疾退,落往东南方山石林立的御苑。 眼下宿英等人一退再退,已离密道入口不过数步之遥。 方飞白长声而啸,纵身追击。就在此时,炎凤弓金芒闪现,纤纤素手,玉指乍放,三支凰羽箭骤然离弦,带著尖锐犀利的呼啸,惊电般射向场中! 易青青、展刑齐声怒叱,飞身而起。正在后退的夜玄殤突然奇蹟般旋身射回,归离剑气贯长虹,迎面罩至,其势之快,竟比先前更盛三分,哪有半点伤势復发的模样。三人此时方知上当。 方飞白也算了得,箭芒及体的剎那,双鉤左右急掠,准確无误地击飞两箭,同时猛提一口真气腾空后翻,第三支凰羽箭避开要害,带出一道血光擦著他身侧飞过。 归离剑与银戟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交击,展刑踉蹌跌开。易青青大惊之时,归离剑倏地闪至眼前,剑气袭体,竟让她连撤剑后退亦难做到。 方飞白落地后急运真气化解侵入体內的箭劲,猛然怒喝,“给我杀!” 火光刀锋,蜂拥而起。且兰凰羽箭再出,连珠箭闪,烈风骑战士鲜血频溅。而周围弓箭手却顾忌易青青被困在阵內,一时不敢放箭射杀。 这为五人提供了极好的机会,夜玄殤与且兰动手一刻,离司三人同时杀往密道入口。此时由离司单独负起保护十娘的责任,宿英著手破解密道机关,不过瞬息,但听咔嚓一声,密道洞开。 且兰频频发箭,对夜玄殤喝道:“带他们走!” 夜玄殤纵声长啸,归离剑锋芒暴涨,易青青银牙猛咬,挥剑上迎,嘭的闷响声中,半空中剑光彩衣,乍现飘散,易青青勉强提一口真气凌空飞退,未及落地,一口鲜血喷满襟袖。 夜玄殤同时后撤,身后离司始终一言不发,道道剑影吞吐闪现,不断有敌人在她剑下溅血后退,但这连场恶战,真力消耗甚巨,剑势逐渐不復先前之利。此刻夜玄殤退到入口,剑光所至,挡者毙命,顿时接过四周攻势,一掌將离司送出战圈,“走!” 烈风骑战士如潮涌上,离司连斩两名对手,顾不得血溅满身,回肘將从侧面衝上的一人击得吐血跌出,在夜玄殤护持之下,同宿英扶起十娘率先闪入密道。便在这时,烈风骑军中传出异样的號令,眾战士攻势转弱,紧接著,竟似有条不紊地向外退去。阵阵机括声传来,且兰神色微变,闪见夜玄殤也已退至密道,最后一轮凰羽箭射出,功聚左手,隔空击向石门。密道石门轰然闭合,且兰则清啸一声,雪衣飞旋,借掌力反劲冲天而起! 漫天利箭呼啸而至,但见半空中白色身影炫出一道夺目的亮光,仿若凤舞流雪,星耀长空,箭矢纷折,飞落如雨。 浮翾剑乍现即逝,且兰衣袂急扬,扫尽箭锋,落地的同时足下横闪,地上落箭双双飞起,炎凤弓金弦光烁。 “方飞白住手!”面纱飘落,玉容尽现。 方飞白一惊喝令停手,所有弓箭手张箭在弦,对准来人引而不发。 月华之下,白衣胜雪,九夷族天下无双的神弓,绝色无匹的风姿。炎凤凰羽,方才那一招“鸟尽弓藏”早令方飞白心中生疑,此时证实猜测,眼中疑惑慢慢转为冷静,嘆道:“飞白现在方知君上言中之意,殿下今夜出手相助夜玄殤,必定令君上失望了。殿下难道不明白,以我少原君府之力,纵有整个九夷族相助,夜玄殤也绝无可能自楚都逃生。” 面对重兵围困,箭锋重重,且兰却將炎凤弓一收,优雅挑唇,看了那密道一眼,道:“方將军莫要胡猜,师兄欲杀夜玄殤不错,但並非急在此时。如今东帝虽与君府缔结婚盟,暗中却多有布置,师兄要確定九公主心意,试探帝都真正的意图,夜玄殤乃是最好的人选。我今晚出手助他,不过为了最后斩草除根,此事皆在计划之中。” 方飞白一愣,想起皇非先前之言,若说是试探九公主,倒似更加合理,皱眉道:“君上从未提过此事,我等只是奉命,绝不令夜玄殤生离衡元殿。” 且兰道:“假戏真做,才更容易相信。我九夷族与少原君府是何等关係,难道会反助外人,与师兄作对不成?你也不想想,若非师兄首肯,密道中守卫岂会这么轻易便放我们到这衡元殿?” 方飞白想她言之有理,顿了一顿,低头沉吟不语。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轰响,上阳宫方向隱有火光窜起,接连不断,浓烟滚滚,直衝夜空。 君府眾將无不色变,含夕公主与楚王后皆在上阳宫,必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变故。且兰急行几步,蹙眉道:“不好,莫非叛军突袭上阳宫?”转向方飞白,“王后与公主危险!你速带兵前去增援,夜玄殤交我对付。” (本章完) 第105章 阴错阳差(2) 第105章 阴错阳差(2) “启稟主上,上阳宫突然起火,宫中所有人都被困火海,君府那边未见九公主回应!” 凭澜殿中,斜倚云榻的东帝听完今夜第十三道回报,忽然睁开眼睛,雪裘清光,在那修长的眸中闪过澈冷如玉的微芒。伴著一声低低咳嗽,侧立近旁的商容听到他淡声吩咐,“再探。传令下去,冥衣楼所有部属齐集候命。” 臥在他手底的雪战一跃跳开,商容心头一震,但也只是顿了顿,便要遵命行事,见他拂袖起身,继续道:“即刻通知苏陵、靳无余,命他二人调兵入楚,著手应变。” 一袭雪裘迎面扫过,子昊已往殿外而去,商容这才真正吃惊,跟上他脚步,不由多问了一句:“主上,当真调兵入楚?” 夜宫长焰,陷入子昊眼中无底的深渊,莫名透出凝重的意味,他在殿外微微抬头,“上阳宫不出事便罢,若有意外,便是难以控制的大事。”倒负袖中的双手,握住冰凉的灵石串珠,心中那股无法压抑的异样,一种莫名的直觉,阵阵掀起不安的波澜。 望著商容迅速离去的身影,子昊眉心紧起,低声道:“子嬈,你究竟在做什么?” 滴滴鲜血,绽落黑暗。四周通天华丽的幔帐飘散繚绕,一身雍媚玄服的女子端指如兰,眉心那抹朱莲印记越来越艷,幽光影里渐渐变得妖冶清晰。 药性逐渐散去,子嬈敛袖调息许久,才將那鲜血装入一个密封玉瓶,收入掌心。 除了两名陪嫁侍女,君府所有侍从守卫皆被遣退在外,无人知道九公主为何一直留在寢殿。这是最后一次,过了今夜,成为少原君夫人的九公主,將再也无法以这种方法化血入药。 那一日漫天碧雨,他拥她在怀,他转身平静离去,他亲口將她许配皇非……五日嫁期,那样绝然而迅速,她总不是他的对手,就像那盘下了七年的棋,她知道,其实她根本贏不了他。 大殿中幔帘隨风,飞舞恍若烟云,凤鬟间,云鬢中,血色玉簪瓏玲剔透,每一丝雕琢,都带著他指间清冷的温度。 今日他亲手替她綰起长发,淡淡微笑如光流离,辉煌华殿之上,他是雍朝第二十七代君主,她的王兄…… 子嬈轻嘆一声,眼波微敛,站起身来。子时將至,宫中大局当定,楚军先锋也应在此时攻入云间,进逼符离。明日宣楚边境战火再起,若他的计划一切顺利,百日之內,胜负將定,这段时间亦是帝都装备王军、增强战力的最好时机。 天下乱世,没有什么比手握强大的军队更加有力,而將士手中的兵器正是决定一支军队战斗力的关键,所以今夜营救宿英至关重要,得此人才,如得千军。 子嬈將药血收好,移步前行,忽然间停下脚步,向金榻后的屏风瞥去。 雕云嵌玉的连绵屏风,金灯照不见的暗影,无声浮漫弥散。 血腥的滋味,轻微几不可闻的声息,以及,属於刀剑锋利的寒意。 这绝非应自密道归来的离司或者十娘,子嬈眉梢一挑,身形倏地后退,玉掌凝光,一道寒芒穿破帷帐,径直击向屏风! 惊芒爆开,屏风后剑影一闪击中千丝,子嬈不及转身,手腕便被一人扣住,將她向前一带,制在怀中,“是我!” 子嬈掌风以毫釐之差停在他颈畔,陡然侧眸,指尖焰蝶之光隱隱跳动,照见夜玄殤俊冷的脸庞。几乎与此同时,她发现他揽住她的手臂上不断有鲜血流下,左肩上一道伤口赫然见骨。 夜玄殤深邃的目光探入她眼中,也只一停,手掌离开她唇畔,“皇非在衡元殿设下伏兵,十娘受了重伤,要马上送她和宿英离开君府,否则皇非很快会怀疑帝都。” 他在子嬈耳边三言两语说明情况,隨即反身接应宿英等人,触到十娘的身子时突然一顿,隨即低声道:“放下她吧。” 宿英连运真气送入十娘体內,最后离开密道的离司匆忙抢上一步,却在十娘身边颓然落手,眼中顿有泪光闪现。十娘先前硬受方飞白一击,早已心脉俱断,仅靠夜玄殤与宿英轮流输入她体內的真气勉强维持,一路撑到现在,终究回天乏力。宿英发出一声近乎悲號的低咽,十指渐渐扣入屏风碎裂的木石,猛地起身,“皇非!” “带他走!”近旁一道袖风夺面扫过,子嬈伸手扣住他肩头,將人向后甩去。 迎袂转身,黑暗中惊鸿一瞥,凤眸冷艷如霜似雪,漠然近乎无情。 宿英不顾夜玄殤阻止,瞠目恨道:“十娘是因我而死,皇非本该杀的是我!” “十娘是我帝都的人,生为帝都,死为帝都。”子嬈看他片刻,回身轻轻抚过十娘眼帘,手指在那犹自温软的肩头缓慢收紧,“这笔帐,自有我与皇非清算。莫要让十娘白白送命,你马上与夜玄殤离开君府,一切等见到王兄再说。”她侧头看向身边之人,他袖口滴落的血跡仿佛渐渐漫入她魅冶的眸心,噬人心魂的色相於那暗处翻涌欲出,然玉容端媚静若止水,“你这人不但胆大,而且命大,若皇非在楚国都杀不了你,我还真有些替王族担心。” 夜玄殤剑还背上,眉目间仍是往日散漫模样,仿佛这一夜激战,生死流血皆不经心,“皇非杀不了的人,未必九公主也不能。”他隨手处理了肩头伤口,暗自返神內视,以便儘快恢復体力,“至少现在最多和你打个平手。” 子嬈眉梢微挑,唇畔突然绽开笑意,“那我是不是该趁这机会杀了你,否则以后难保不平添麻烦?” 夜玄殤微一凝目,道:“子嬈,现在我才觉得,原来你真的已是少原君夫人了。” 子嬈淡淡道:“无论何时,少原君夫人首先是王族之主。” 夜玄殤唇锋带笑,深深看她,忽然嘆道:“东帝何幸!” 子嬈眸光一掠,方要说话,殿外忽然传来人声,“君府少將岳言求见夫人!” 子嬈倏地看向殿门,夜玄殤抬手示意一下,迅速俯身抱起十娘,与宿英离司闪向屏风深处。子嬈转身扬袖,身后重重华幔如云遮下,缠枝金灯连绵闪烁,一片明明暗暗,渐无声息。 一时不见回应,殿外岳言声音转急,“方才密道中传讯示警,有刺客闯入府中,请问公主是否平安?”刚要抬手再叩殿门,殿门忽然大开,九公主玄服凤妆,独自从那幽深的寢殿中徐徐走出,抬眼一扫,冷冷道:“未曾传唤你们,何事擅自喧譁?” 那目光冰刃一般直刺人心,竟看得这君府大將陡然一惊,倒退两步,“夫人恕罪……”身后马蹄声响,突然传来一个冷静动听的声音,“是我让他们求见夫人的。上阳宫突生变故,烈风骑主力追击叛军无暇顾及,师兄命我传信夫人,请调府中守军速速入宫增援。” 子嬈早已將目光移开,殿外广场上一队人马上前,当先一人白衣战袍,明眸若雪,正是且兰女王。 隔著漫空烽烟,夜色火光,两人目光於半空中交撞,明暗间一丝微妙的闪烁。 火光陡盛,冲映夜空,子嬈没有多说一句话,微微细起凤眸,抬头看向已被大火淹没的上阳宫。 不到半刻时分,两列明亮的火把自君府大门驰出,直奔西苑上阳宫,稍后又是两列,整齐迅疾的马蹄声惊破长街,令这浪潮汹涌的楚都更添紧张。 子嬈接连將君府中留守的两名大將调出,夜玄殤与宿英趁机改变装束混入九夷族战士当中,其他侍卫自是无人注意他们。且兰此次带来楚国的虽只有百名近卫,但皆是曾受东帝亲手调教的精锐战士,更有叔孙亦、司空域、褚让等数名高手隨行,若无意外,不需半个时辰便能顺利护送两人出城。 君府外,叔孙亦率兵迎上前来,微锁的眉宇下,这九夷族头號智囊人物神色间带著一丝难言的慎重。子嬈在火光重影下驻足,正好站在他身边,目视九夷族战士上马,忽以轻不可闻的声音淡淡道:“叔孙先生,有些话你知我知,九夷族千万莫要走错任何一步,否则你当明白后果的严重。” 玉容半隱暗光,媚若流水的声音带著一股清澈寒意冷冷淌过耳边,仿若冰玉交击入心。叔孙亦身子一震,稍后微微低头,“公主放心,叔孙亦可以性命担保,九夷族绝不会背叛东帝。” 子嬈眸光一睨,无声笑道:“先生果然是聪明人,请。” 叔孙亦侧身抱拳,方要上马,突然停下动作。便是此时,所有人都感觉到脚下震动,长街尽头火光一闪,叔孙亦霍然色变,“快走!” 四面八方,风卷暗尘杀气盪,激得发袂衣袍一片飞扬,但无论且兰还是子嬈,都只望向那片汹涌而来的赤潮,火光骤暗復明,且兰单手缓缓握上炎凤弓,眼神冷静如雪,“已经迟了。” 话音方落,烈风骑名震天下的战旗席捲长街,两列骑兵迅速中分,战马微鸣,铁蹄声落,骤然间降临四周的安静凝住所有目光。 三军之前,白袍赤甲的少原君徐徐纵马前行,目若寒玉,冷冷锁定眾人。 (本章完) 第106章 恩断义绝 第106章 恩断义绝 宽阔街衢,煌煌宫府,万重火把映得黑夜如同白昼,唯闻一人马蹄声落,刀剑如林,亮光反射在他絳红若血的披风之上,几乎叫人不能正视。 少原君完美无缺的微笑,可令天下女子怦然心动,可令冰峰融为春水,然此时皇非唇角冷冽的锋芒,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有种彻骨的寒意。 斩杀万军,屠城灭国,且兰亦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 但皇非並没有看向九夷族任何一人,甚至包括夜玄殤与宿英,千人万眾,他只在一片刀枪剑影中冷眼注目君府前华服飘舞的女子。 “子嬈姐姐!”烈风骑中突然传来一声悲叫,秀髮凌乱的含夕越马上前,喊道,“你……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皇非身后眾將,方飞白面色阴沉,马前靠著气息奄奄的召玉;老將鄺天横鞭在侧,一步之外隨有三名灰衣老者,低眉垂目貌不惊人,不知是何身份;展刑、易青青夫妇皆是怒视眾人,驍陆沉略微坠后,半闔双目自行调息,看情形虽保住了性命,但没有数月时间也绝不可能恢復功力。 方飞白等人赶到上阳宫时,皇非已先一步將含夕与召玉救出。整个上阳宫毁於火海,含夕幸而无恙,召玉却受伤甚重,几乎送命,此时全赖方飞白从旁护持,她挣扎抬手指向子嬈,“你这妖女……枉君上如此信任你……竟然下此毒手……”子嬈对她视若无睹,但看向方飞白时,眸心倏地一收,一点墨色如光暗放。 方飞白面无表情地回望子嬈,以及其后恨不得將他碎尸万段的宿英,但他知道,今晚衡元殿的变故已根本算不了什么。 上阳宫中王后与小王子横遭意外,令得君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被动。楚王死於乱军之手,赫连残部败退西山,含回在混战中失踪,含夕公主纵与少原君青梅竹马,却对东帝芳心暗许,东帝若要將楚王之死归咎於君府,可谓易如反掌,甚至略施手段控制含夕,便能间接左右楚国政局。今晚宿英越狱潜逃,夜三公子暗入宫中,九夷族倾力相助,皆与帝都脱不开关係,而更可怕的是,还有一个宣王姬沧。 宣楚之战,双方倾尽国力在此一举,姬沧与冥衣楼背后的帝都,是否早已暗中达成了某种合作?东帝真正想要扶植的,究竟是楚国还是穆国?九公主更改婚约五日而嫁,究竟是怎样一步棋?这一切,是否是各方势力针对楚国的一场阴谋? 方飞白能想到的,皇非自然也能。 重兵环伺下,四周一片肃静,一人驻足阶畔,一人横马长街,幽艷的面容,锋利的注视,两人间只听得见风火衣衫猎猎作响,不断抽击每个人的心间。 终於,皇非冷冷开口,“上阳宫火起之时,你人在何处?” 子嬈眉梢微动,没有回答。 皇非目光逐渐转厉,驀地喝道:“岳言!告诉她!” 方才被子嬈调出君府的两名大將皆在阵中,乃是在去上阳宫的途中遇上了烈风骑,岳言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字字句句道出不容辩驳的事实,“自君上离开后,九公主与两名贴身侍女进入寢殿,直到上阳宫火起,末將才再见到公主。” 子嬈仍旧沉默。 皇非盯著她,眼中暗潮激涌几如来自地狱的冥焰,仿佛要將眼前这妖嬈顏色生生焚为灰烬。含夕颤声道:“子嬈姐姐,你嫁给皇非真的是另有目的,是不是?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敢亲口回答吗?” 夜风下子嬈突然轻轻一笑,朱唇微启,道出一字:“是。”挑眸转向含夕,“你说得没错。” 含夕睁大眼睛,裹在披风中的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若是为了帝都的谋划,为了王族,即便要杀一个无辜的婴儿和手无寸铁的女子,你也在所不惜吗?” 子嬈面若止水,淡淡道:“是。” 一言激起千层浪,纵然君府方面仍旧阵列森严,无人说话,但那种骤然盛烈的杀气,却令四周空气如深湖冰裂,怒涛汹涌。夜玄殤眼中忽而闪过一道诧色,风云骤起而过。且兰等人不约而同望向独立月下的子嬈,无不面露震惊。上阳宫的变故若是帝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那这顛倒乾坤的手段將给九域带来如何可怕的震盪,此刻谁也不敢断言,甚至不敢想像。 听到子嬈这样的回答,含夕死死咬住嘴唇,两行泪水潸然而下,“那子昊哥哥……” 子嬈静看她坠落的泪水,丹艷的唇角仿佛有著一丝迷魅奇异的笑痕,“子昊,他是我唯一的亲人,若为了他,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含夕摇头道:“可是……王兄是我的哥哥,王嫂……王嫂她也是皇非唯一的亲人啊!” 眼前赤影一闪,皇非猛地抬手,“含夕你退下!” 含夕被他骇得一震,只见他眼底赤色隱隱,面容冷酷甚是可怕,想起楚王后连同那刚刚出生的婴儿惨死火中,竟是尸骨无存,一时哽咽,再说不出话。 皇非目中精芒逼人,环视军前,点头冷笑,“你们计划得不错,以联姻为藉口推动楚宣之战,一步步令楚国陷入乱局,待我与姬沧两败俱伤,帝都便可坐收渔人之利,再联合穆国、九夷剷除宣王,一统九域。很好!子嬈,你不愧是我皇非看上的女人,有这资格胆量与我作对,只可惜你忘了,究竟谁才能真正左右楚国!”逐日剑呛啷出鞘,“今晚你我,再无任何情义可言!” 剑锋耀目,子嬈不由微微眯起眼睛,眸光星色如流纵横,是喜是怒,是悲是欢,竟无人能够说出她此时的神情。僵持片刻,只见她轻幽一笑,抬袖扬手,灿灿凤冠应声坠地,长发迎风散泻,伴著她冷魅动听的声音,“也好,这场戏,反正我也演得腻了,这样倒痛快。” 乌髮玄衣飘若舞,夜风催云暗,火光急急映出两人玉容英姿,绝代风华,一夕夫妻情,凛凛君臣义,皆在这举手投足间灰飞烟灭,子嬈睨眸侧首,转向九夷族,“且兰女王意下如何?” 且兰手中弓箭微紧,徐徐扬眸,竟是一笑,“我早知有一日会与师兄对阵沙场,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你以为东帝真能保全九夷?”皇非冷冷抬手,隨著逐日剑渐盛的烈芒,三军潮动,“乐瑶宫如今已被重兵封锁,既然要战,你们就谁也別想生离楚国!” 子嬈与且兰同时呼吸一窒,眼前逐日剑落,烈风骑动,如血杀气扑面而来! 楚都西城门外,烈火沿途不熄,断剑残兵凌乱地散落在荒草乱石间,处处横尸遍地,夜风不断刮来刺鼻的血腥味,夹杂著阵阵浓烟,以及士兵重伤垂死的哀嚎。 赫连侯府与烈风骑追兵一路激战,节节败退,待杀出城外,上万叛军唯余不到两千,人人战意全无,马困力疲,眼见败势难回,幸而上阳宫一场大火,令得皇非意外回师,一直控制著外城护军的赫连闻人之子赫连啸率援军及时赶至,会同赫连羿人撤往西山军营。 急云蔽月,马蹄阵阵,一队赤甲铁骑旋风般驰过战火方休的山野,为首正是君府四將中的善歧。这一路兵马出城向西,至沅水之畔与丰云所率的三千铁卫会合,万千火把如龙,直奔乐瑶宫。与此同时,城防水军沿江出动,战船往来穿梭,一片战云密布。 不过半炷香时分,通往乐瑶宫水陆道路皆被封锁,就连鸟雀都难飞出。 便在这时,一队人马出现在乐瑶宫必经之路。 当先带头之人正是聂七,火光照出车辕上饰有夔龙纹墨玉双玦,再加护卫在旁,面若古井的商容,车內之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狭路相逢,疾驰中的烈风骑骤然分开,鹰翼般抄向两侧。 商容长眉一掀,倏地自前方退回车旁。重重火光自车帘透入,映上子昊清冷的脸庞,袖间微微一动,玉簫落入掌中,断然传令,“擒其主將,全力突围!” 平日繁华热闹的楚都,眼下一片血雨腥风。 子嬈等人与烈风骑甫一接触,便陷入浴血苦战。威震九域的君府精兵,不但在兵力上占了绝对的优势,战术方略更是无懈可击,单是当先攻来的长矛手配合两翼快刀营,便將所有人逼在君府长街范围之內,外围不利巷战的铁骑按兵不动,隱隱封锁各处街口,却有近千府卫分作两路,左右同时杀至,將隶属帝都的冥衣楼部属和九夷族人生生切成两截,使得他们无法相顾,战力大减。 此次隨子嬈进入君府的虽都是冥衣楼数一数二的好手,但在烈风骑战略性的打压下,迅速陷入被动,纵然杀得敌人死伤不绝,惨叫连连,却无法避免被逐渐蚕食的局面。 子嬈这边多是九夷族战士,由且兰统一指挥,但武功以夜玄殤最高,当此连番恶战的紧要关头,他十分清楚若被敌人各个击破,这不过百人的队伍將迅速被铁潮般的烈风骑吞噬,到时哪怕是绝顶高手,亦只有力战而亡的结果。 少原君府位於上郢城东,左临殿阁连绵的禁宫御苑,右接景秀山奇的楚江天险,眼下王宫已被大火覆没,更有都骑禁卫封锁控制,只有藉助贯通楚穆两国的大江水路,眾人逃生的机会才能大大增加。 能否集中力量杀出这不足百米的君府长街,便是生死存亡的关键。 归离剑冷芒激闪,两柄袭面而来的长刀双双断折,血飞骨裂中,扑上前来的十余名战士非死即伤,后跌时復又撞飞外层战士,烈风骑严密的阵脚生出混乱。 夜玄殤神情冷静,趁此机会率先冲向敌阵。 且兰眼力高明不在夜玄殤之下,知道突围之机稍纵即逝,凭藉浮翾剑之利硬拼敌刃,剑光雪衣之下,几乎无人能挡其一招之击,强行推进到夜玄殤右翼。 子嬈亦在同时跟进夜玄殤身左,千丝之术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中形成绝美奇光,道道丝影变幻飞舞,诡异莫测,只要进入其笼罩范围內便绝无生还可能,令夜玄殤全无后顾之忧,归离剑法发挥到极致。 由这三人组成锋矢一马当先,自虎狼般的敌人中杀开一条血路,离司、宿英紧隨其后,九夷族指挥权转到叔孙亦手中,训练有素的银甲战士分別由褚让与司空域两名高手压阵,配合青冥、鸞瑛等武功稍弱的女將,不断向前突进。 此时被敌兵主力重压围困的冥衣楼一方,正处於全军覆没的险恶绝境。 夜玄殤放声长啸,归离剑左右疾闪,卷向联手阻来的君府二將。 噹噹两声激响震慑全场,以二將合击之力,竟不能挡他一剑,若是退慢一步,难保不血溅当场。 二將尚且如此,其他人更是难敌归离剑之威,阵前封锁土崩瓦解。眼见只距数步之遥,双方便能会合一处,君府前忽地传来啸声。 烈风骑快刀营闻讯后退,无数长矛手结作铁桶般的车悬战阵,四面八方矛影密集,更迭轮转,九夷族攻势顿时一滯。 君府高处,皇非等人正冷冷看著下方惨烈的战场。 在他后方不远处,含夕身处侍卫严密的保护之中,一动不动呆站在那里。这一夜惊天巨变,前所未见的杀伐流血,似乎將她打入了一场噩梦,直到现在都无法相信眼前残酷的事实。每一次血光映入眼帘,都令她紧咬的红唇轻微战慄,可是就连她都能看出,面对皇非无情的剿杀,子嬈等人丧命或是被擒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烈风骑阵法源源不断运转,却並不急於抢攻,显然要以车轮战消耗对方体力。待到前方围歼战结束,此处战圈骤然缩紧,那种突如其来的强大压力几乎要摧毁所有人斗志,武功稍弱的九夷族战士立时伤亡惨重。 如此有条不紊的配合进攻,会以比大军混战快上数倍的时间歼灭敌人,保存己方战斗力,烈风骑的一举一动,无不显示出其名副其实、莫可逆挡的强大实力。更何况,此时对方武功最高的皇非与方飞白皆未出手,就连展刑、易青青统领的南楚部眾、“魂索”鄺天及其近旁三名深藏不露的灰衣人,甚至原属自在堂的核心成员亦只是居高临下从旁观战,少原君府真正的实力远不止此。 “不想夜玄殤到这时还如此厉害,可惜了。”方飞白起先在衡元殿失手,並非心服口服,此时这话倒是真正有感而发,扫了眼被面前血战激得跃跃欲试的別鹤等人,转向皇非,“也差不多了,还和他们磨蹭什么?” 此刻身边没有外人,他与皇非並不那般恪守礼数,亦只有方飞白,才最清楚皇非为何令一眾高手引而不发。 即便在盛怒之下,身为统帅的少原君仍旧保持著精准可怕的决断力。 当对方精疲力竭,而己方士气血性皆被战场杀戮激发至顶点的时候,这群早已將敌人虚实看透的生力军一旦加入,將如九天雷霆致命一击,彻底结束这场围歼战。 眼下便已到了最佳时机。 皇非俊美的面容仿若坚冰雕成,甚至连愤怒这种情绪都全然不见,开口下令,“展刑与青青各率人马自两翼动手,对宿英和那侍女不必留情,重、明、查三位先生负责截下九夷诸將,鄺老將军对付且兰,飞白截住夜玄殤,別鹤、閒情你等设法困住子嬈,除她之外,所有人格杀勿论!” 他这番调兵遣將看似隨口道来,实际每一步都经过精心策算。 以展刑夫妇所率的南楚精英直击对方软肋,一举击杀实力最弱的离司与宿英,突破敌阵;对付九夷族大將的三名灰衣老者乃是当年“鬼师”中与鄺天齐名的高手,用他们牵制叔孙亦等人正是配合前方,將对方一截为二,首尾难顾;而用鄺天的软鞭对付且兰的浮翾剑,以方飞白截杀夜玄殤,亦是恰到好处,绝无问题。 连番令下,大局可定,方飞白暗中点头,但听到最后一句忽地一愣,“已到了与帝都决裂的地步,你留她不杀?” 皇非瞳心微微收缩,闪过锐利异芒,“与少原君府作对,岂是送命那么容易?东帝既想与我一较高下,我便奉陪到底!” 方飞白双鉤落入手中,挑眉笑道:“还以为你当真对她动了心思,那无论如何,我也要辣手摧了。” 皇非冷哼道:“多此一举,动手吧!” (本章完) 第107章 九死一生 第107章 九死一生 杀气炽盛。 四周压力陡增,少原君府眾將出手,形势顿时不同。 最先攻至的自是鄺天与方飞白。 伴著疾厉呼啸的劲气,一道鞭影当空罩下,直射且兰眉心,双鉤电闪,封向夜玄殤所有攻势。 且兰娇声轻斥,浮翾剑光掣如星,於重重鞭影中绽开犀利寒芒。 嗤嗤数声劲气交接,鞭影爆散,鄺天仅仅向侧横移。且兰却连续倒退两步,被鄺天强横的內力震得气血翻涌,唯有借后撤之势,才勉强化解这摧心裂肺的內劲。 身边惊人的激响声中,夜玄殤与方飞白短兵相接,冲势受阻,身上再添新伤,显然未占到任何便宜。 比起二人,离司与宿英则到了生死立判的境地。 离司纵然剑法精妙,但內力与展刑相差甚远,何况力战之后,体力內息已至极限。银戟以压顶之势迎头直击,一招之下,离司唇角呛出血丝,长剑几欲脱手,踉蹌跌向后方,若非子嬈逼退自在堂二使及时援手,难免毙命当场。 宿英同时遭数名南楚高手强攻,情况更是不妙,单是易青青凌厉的长剑便已令他身处劣势,拼尽余力连挡夺命刀剑,却无法避开携著骇人劲道,毒蛇般攻向胸前的铜棍,一声惨哼,口喷鲜血撞入九夷族阵中。 漫天焰蝶带出夺目金光破入战阵,硬是接下南楚与自在堂双方攻势,爆裂惨叫声迭起,千丝隨之激射而至,將扑向夜玄殤的数名敌手亦捲入其中。 目前场中唯有子嬈尚有余力兼顾他人,但也不过是因眾將奉命留情。 一切正如皇非计划,步步致命。 负责后方的虽是九夷族首屈一指的战將,但那三名灰衣老者无论武功、经验都比他们只高不低,尚未交手,叔孙亦便从敌人来势中判断出形势凶险,却连震惊的时间都没有,便被捲入狂潮般的刀棍。 “皇非!”含夕驀地上前一步,高楼之上,皇非面对这片修罗战场无动於衷。含夕欲言又止,终是猝然闭目,扭头不忍再看。 第二轮猛攻接踵而来。 且兰再次挡下魂索杀招,斟酌形势,知道左右两翼几乎已丧失战力,下一刻便会被对方衔尾截杀,重兵围歼,变成冥衣楼那般情况,断然放弃前冲的打算,浮翾剑光势飞扬,毫不留情连斩敌方八名好手,忽地退向东方角宿之位,疾声喝道:“布周天剑阵!” 血战中青冥、鸞瑛数名女將齐声喝应,剑光急盛。 叔孙亦明白且兰意图,同时抢向北方星位,正担心离司负伤无法镇守星枢,便见刀剑丛中玄衣魅闪,子嬈现身西方奎宿,扬袖间四名对手喷血而亡,而她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剑锋微颤,倏地向上挑去。 一道清芒如电,忽然化作光网爆闪,若自四面八方同时攻出。因阵法变动而首当其衝的展刑大吃一惊,饶是他抽身飞退,仍被那凛冽剑气割裂衣衫,险些无法脱身。 九夷族战士各归其位,南方井宿由鸞瑛、青冥合力镇守,离司从旁相护;夜玄殤退回阵心,反手接住宿英,输入真力助他疗伤;褚让、司空域等皆抽身入阵,爭取宝贵的机会恢復体力。 战场突然出现一瞬奇异的变化。 便见阵中剑光点点,散布在烈风骑铁血重围中,看似凌乱无章,纷杂一片,却在对手追击时骤生变幻。 一剑击出,万剑相映。原本几人联手亦要吃力应付的后方,此时仅余叔孙亦一人,竟守得滴水不漏,反逼得三名灰衣老者险象环生,寸功难进。 方飞白对手换成且兰,一声劲啸,撮掌击出,原想凭掌力震飞她兵器,岂料阵中白衣飞闪,一股排山倒海的剑气骇然捲来,其势之强,莫可逆挡,被迫横避开去。 子嬈与且兰剑势双双展开,带动阵法反守为攻,形势顿时一变。 当日在洗马谷中,子昊据九夷族原有的阵法演变而成这套剑阵,挑选將士传授练习,上应周天星象,下按玄通易数,乃是一套极为厉害的战法。且兰等经过无数次演练,再加上精通奇门数术的子嬈,威力只增不减。 敌阵刀飞血溅,溃不成军,君府高手也一时莫之奈何,眾人杀开重围,向长街尽头不断推进。 含夕“啊”的一声睁大眼睛。从她所在看去,周天剑阵於潮涌般的烈风骑中,便如沧海澎湃洒映繁星,巨涛惊浪连天,万千星芒激闪,不断流转交替,玄妙无穷。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九宫洞天,八方神数,难道是……”含夕喃喃低语,不由想起子昊教她的通幽棋,心下一阵惨然。 “哼!”当风卓立的皇非忽然冷冷一笑,“含夕,上次那棋局,今日给你看个胜负!”说罢身形一动,凌空往战场掠去。 此时当空明月早已被重云遮蔽,夜色染血浓得连狂风亦无法吹散,剑阵发动的一刻,躁动翻滚的雷声隱隱传来,电光自乌云背后不断闪逝,令这激烈的战场更加骇人。 鸞瑛、青冥双剑飞烁,杀得敌兵身首异处,拋飞翻撞,眼前忽然赤影一闪,皇非现身阵中,挥掌拍向二人剑锋。 两侧九夷族战士挺剑而出,同时刺向皇非肩头。 周天阵法转动,剑光连绵封死前路,谁知皇非左右一晃,招呼到身上的长剑尽数落空,竟不能阻他分毫。但听砰砰两声,鸞瑛、青冥同时惊呼,长剑脱飞。 南方阵法骤然一滯,离司急声娇叱,提剑抢向星位,皇非看都不看来剑,倏忽横移,踏入东方心宿,不但离司一剑落空,身处中枢星位的且兰更如自杀般主动撞向他掌风。 皇非唇锋冷挑,倏地化掌为抓,扣向且兰肩头。且兰大吃一惊,不得已旋身急避。如此一来,中央钧天无主,星门大开,再加南方轩辕势破,险象顿生。 且兰心知不妙,猛一咬牙,浮翾剑幻作无数剑,漫空射向皇非,欲逼他退出中枢,抢回主阵权力。 只听皇非淡淡冷哼,阵中红衣电闪,剑光飞流,两道人影倏进忽退,伴著夜空云雷滚滚,迅捷无伦地在阵中移动,情景诡譎莫辨。 且兰剑势不可谓不快,步法不可谓不精,但皇非每一步都似料敌在先,始终快她一瞬,牢牢控制星枢,与当日子昊在洗马谷中所用手法如出一辙,杀人破阵只在举手之间。 普天之下唯此一人,能在瞬间击溃这可敌千军的阵法,便如唯此一人,够资格与东帝对弈乾坤。 子嬈红唇紧抿,星眸尽现焦虑,却要应付方飞白与鄺天联手攻势,根本无法分身。眼见剑阵將破,南楚与自在堂眾部全力逼攻叔孙亦,三名灰衣老者自有默契,不约而同向离司杀去! 形势险恶至极。 便在这时,夜玄殤忽然一声长啸,归离剑带著破空利芒,越过且兰,撞向皇非! 惊电蛇行,窜布层云。血雨中爆起惊魂夺目的寒光,交击声裂雷般连响,皇非攻势被阻,向后飞退。 倾盆大雨顷刻席捲天地,夜玄殤凌空翻回,正好截向方飞白与鄺天,鉤剑鞭索瞬间交撞,三人踉蹌跌开,皆是血溅衣衫! 子嬈且兰无不凛然,知道夜玄殤这种打法,已是存心豁出了性命。 若能牵制皇非,余人或有逃生之机。褚让与司空域亦在这时衝出剑阵,悍不畏死地杀向扑来的展刑夫妇,以及潮水般涌上的自在堂高手。 夜玄殤大喝道:“结阵杀出去,莫要停留!” 君府眾將自不会放过他们,三名灰衣老者分出二人,一刀一棍,呼啸扑向且兰,君府二將同时加入围歼。 怒哼声中玄衣一闪,夜玄殤横剑拦路,归离剑寒芒遽盛,数名对手全部捲入狂潮血浪般的剑势中。 凭夜玄殤之武功,倘若以命搏命,谁人不觉胆寒?就连方飞白也不敢逞强直攖其锋,被迫变攻为守,一时无法抽身。 且兰猛一咬牙,高声命道:“全力突围!” “留下性命!”逐日剑横越千军,直取阵心。 一旦被皇非击破剑阵,结果必是全军覆灭,夜玄殤狂喝一声,硬受鄺天横鞭一掌,冲天而起,迎头阻击皇非! 子嬈眸中戾色大盛,手底剑光飞卷雨势,杀得敌兵人仰马翻,心惊胆战。且兰踏回星枢,周天剑阵重新运转,当者披靡,冲往前方街口。 半空剑气相交,一片雷射仿若漫天电闪,两道人影疾飞翻退。 夜玄殤落地一口鲜血喷出,归离剑却威势剧增,將衔尾追杀的君府高手截在当场。 纵然人多势眾,单凭烈风骑战士也难抵挡周天剑阵,皇非掠回血战中心,凌空怒喝,“眾將退开!” 夜玄殤纵声长笑,剑光暴涨,展刑与岳言未及后撤,同时溅血重伤,一名灰衣老者杖刀断折,拋飞撞翻军阵,横尸气绝。 夜玄殤亦付出惨重代价,身上数道伤口爆裂,踉蹌退步,倏地转过身来,双目神光电射,锁定含怒出手的皇非。 子嬈面现肆异清光,忽然命令离司,“接掌阵法!”话音未落,纵身飞向战场。 离司惊叫一声:“公主!”但面对烈风骑狂潮般的攻势,岂敢有所迟疑,只得抢入西方星枢,南方阵脚则重新由鸞瑛、青冥接过。 惊雷裂空而起,一道清啸穿越战阵! 玄袂凌虚,流华飞绕,妖冶夺目的血莲绽现子嬈眉心,纤指间幽烈异芒与夜玄殤手中剑光合而为一,当面迎向逐日剑威凌天地的一击! 莲华之色,归离之剑,逐日之锋! 漫天暴雨中,天地一瞬尽失顏色。 烈芒迫目,雨光四耀,但见两道玄衣身影双双跌退,子嬈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与夜玄殤撞入烈风骑兵阵。 皇非疾退的身形却在当空奇蹟般一停,披风翻飞,赤艷如火,俊眸中驀见寒意翻腾,仿佛这咆哮夜空的暴雨撕裂人间。 “好,你要送死,我成全你!”瞬间冰冷的眼神仿如剑锋犀利,冽冽狂雨,在逐日剑畔激旋啸涌,一触即发。 以子嬈或夜玄殤的武功,本都有资格与皇非一战,但子嬈为解子昊身上剧毒,连续数次化血入药,真元受损极剧,强施血影莲华挡下皇非一剑,不啻伤上加伤,五臟六腑剧痛如割,竟难再提真气。而夜玄殤一夜苦战至此,连挫强敌,周身浴血,也早已是强弩之末。 两人身陷重围,四面八方皆是敌军,逐日剑无情劲气贯空,激啸充斥耳目。 忽然间,当空传来长声清啸,一道白芒如电穿云,在此千钧一髮之际从天而降,截下皇非必杀一击! 碧袍银枪现身雨中,君府东侧出现近百名天宗弟子,纷纷杀入战场,冲得烈风骑阵脚大乱,西侧亦有一批黑衣蒙面的白虎秘卫,由虞崢亲自率领,奋不顾身,悍勇杀来! 四方血流成河,激战迭起,两支生力军在烈风骑中杀开血路,令得中心压力大减。 千云枪攻势展开,剎那间与皇非交击十余招,斗个旗鼓相当。夜玄涧朗声长笑,倏然向后撤回,碧袖迎风,枪锋纵横,所过之处敌兵飞跌滚避,溃散无余。 夜玄殤绝处逢生,接连劈飞数名敌兵,精神一振,“二王兄!” 千云枪倏地迫到近前,竟向他当胸扫来,“不快逃命,还等什么?” 一股云潮般强势的劲气將他与子嬈送往外围战圈,二人纵越重围,当空落下,正迎上这一方把守出路的自在堂部眾。 敌人不计其数,前赴后继地涌来,血战仍是在所难免。谁知就在此时,忽有一批自在堂高手倒戈杀向己方帮眾,敌军猝不及防,损失惨重,封锁顿时失效。 夜玄殤长啸一声,携子嬈沿这混乱杀出,逃往楚江方向。 对少原君府来说,今晚首要目的便是擒杀子嬈与夜玄殤,方飞白等皆知绝不能让他二人走脱,从围歼剑阵的战圈中分出大半人手,纷纷扑向此处。 如此全力追击,武功高下立现,方飞白瞬间超越数人,凌空一掌往夜玄殤背后击出。 劲风及体,夜玄殤头也不回,猛提一口真气,护住子嬈向侧横移,隨著面上一抹赤色急闪,身形遽然加速,越过街巷投往其外狂风暴雨的黑暗。 方飞白一掌落空,倏地停在长街檐顶,断然下令,“放箭!” 高处弓箭手利箭齐发,如漫天暴雨罩向目標,但终迟了一步,夜玄殤已怀抱子嬈向前衝出,双双落向下方激流汹涌的楚江。 (本章完) 第108章 脱出重围 第108章 脱出重围 隨著方飞白无奈怒喝,夜玄殤与子嬈落入因大雨而水势暴涨的楚江,瞬间消失踪影,不过片刻,復被急流拋上江面,向下游冲奔而去。 黑夜风急雨啸,咆哮奔涌的江水仿佛要摧毁一切,整条楚江目不能视,两人死死抓住对方,只能尽力避免重新被捲入江底的厄运,根本无法分辨方向。 这倾天暴雨让他们在江中吃尽苦头,却也令方飞白等难以追击,就连水军战舰亦失去了平日作用,江上封锁因此暂时瓦解,成了他们逃离追捕的绝好机会。但即便全无受伤,两人也无法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泅水上岸,一直被衝出十余里外,江面逐渐收窄,水势更急,一股激流猛將二人拋向前方。 子嬈手足乏力,险些便鬆开夜玄殤,只觉身子一空,下面正是因水位落差形成的一片瀑布,未及反应便直落下去。夜玄殤竭力环住她腰身,两人再次跌入江中急流,毫无反抗的余地,没过多久又是凭空坠下。可这次却没像前次那般幸运,一丛黑影迎面撞来!夜玄殤心知不妙,搂著子嬈猛一转身。 砰的一声剧震,脊背硬撞上江中礁石,鲜血喷口而出,两人在旋涡中向侧甩去。 虽是一片天昏地暗,子嬈如何不知夜玄殤是在捨命护她,张口欲喊,风雨急浪当头扑来。 这从瀑流中衝下的力道,不亚於直面逐日剑全力一击,夜玄殤经脉肺腑剧痛欲裂,几乎当场晕死过去,若非子嬈死命托住他身体,恐怕便被浪流捲入江底。 好不容易挣出致命的旋涡,子嬈一只手缠入夜玄殤背后剑带,紧紧將他抱著,另一只手则侥倖攀到一株倒入江中的枯树,藉此依託,方能勉强坚持。 復又衝出数里,江水分流,去势略缓,待再一次靠向岸边时,那枯树不知被什么绊住,一时卡在原地不断晃动。子嬈得此机会,勉力提起真气,终於拖著夜玄殤移上岸去。 大雨虽不像先前那般骇人,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一离开大江,子嬈便软倒在地,浑身一丝力气也无。江岸山石耸峙,丛林密布,此时她仍紧紧抓著夜玄殤,感觉到他伤势甚重,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不待烈风骑追到便已送命,一咬牙挣扎起身,拼尽余力扶了他离开江畔,往山林中行去。 这场铺天盖地的暴雨非但救了子嬈与夜玄殤,亦使且兰等人死里逃生。 整个楚都在大雨中一片昏乱,令人目不能视,烈风骑纵然所向无敌,这时也难发挥平常一半威力。 但即便如此,且兰等杀出重围,百名九夷族战士只余十之二三,几乎人人带伤,褚让与司空域二將殞命战场,鸞瑛、青冥等皆受了不轻的內伤,宿英更是险些送命,幸好有离司救护,才算化险为夷。 待到城外,雨势稍缓,且兰率眾暂时避入一处破败的古剎。 照目前情势,他们虽杀出上郢城,能否顺利逃离楚国仍是未知之数。在与九公主大婚之夜,皇非如此决绝地对帝都发难,如今九公主生死未卜,东帝又岂会善罢甘休。 心机似海,城府天深,这两个翻覆乾坤的男人,这一场风云迭起的战局,谁也没有料到竟是以这样的方法,这样迅速地裂开血幕。 今晚上阳宫中变故,真相究竟如何?楚王后如今是生是死?九公主是否奉命杀人?含夕又何以侥倖逃生?到底是东帝心中假借联姻,一手设局灭楚,还是少原君暗中谋划,针对帝都王族? 且兰抬头望向血雨腥风的黑夜,心中闪过那人轻衣薄衫的身影。 眾人一路绕道沅水,避开可能被封锁的关防,很快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潜入乐瑶宫范围。 越过一座山头,刚刚登上坡顶,且兰目光忽然一凝。 对面靠近湖泊的小丘上,有两方人马正鏖战不休。 一方是数十名背水结阵的玄衣战士,紧护著当中一辆帷帘深垂的马车,另一方则是赤甲赫赫,兵马势眾,漫山遍野的烈风骑精锐。 玄衣战士显然刚刚阻退了敌人一轮进攻,烈风骑战阵变化,当中杀出三列骑兵,不余空隙地再次发动强攻。 一缕若有若无的簫声忽然传来。 离司闻声一震,脱口叫道:“是主人,主人在阵中!” 且兰亦听出那曾令九夷族军队大败而归的奇异簫音。果不出所料,隨著玄衣战士阵形些微变动,烈风骑三列骑兵瞬间支离破碎,战场上迅速瀰漫开一片淡红,復又隱隱消散,而玄衣战士身后被雨雾模糊的湖泊却仿佛吸噬了过多的鲜血,渐渐泛出一种诡异的赤红。 战云血雾,卷向四方。 双方实力悬殊,纵然再次损兵折將,烈风骑严密的重围亦未因此溃散,反而调整布局,做出全军进攻的准备。 簫音亦不若之前縹緲消逝,丝丝缕缕穿破雨瀑。 且兰当即下令,“叔孙先生,你领一半兵力自东南方巽位进攻,务必搅乱敌军布局,我率余人由坤位突入,断其右路封锁,寻得机会,全力冲其主將所在。” 叔孙亦双眉紧锁,“殿下,对方兵力胜出太多,如此硬拼我们毫无胜算。” 且兰凝视战场,目中有著锋锐的冷丽,那光亮如同雨空的闪电,指向面前惨烈的廝杀,带著一丝一往无回的坚决,“我们自上万楚军中都能突围,何惧如此阵仗?结周天剑阵破敌,东帝必会寻机配合,既然已经有进无退,生死在此一战!” 叔孙亦眼中倏地掠过精光,此时近旁宿英抬头望天空,突然开口道:“公主且慢,对付烈风骑,我有办法尝试火攻。” 烈风骑军令变动,两侧同时衝出近千骑兵,向湖畔方向包抄过去,逐步形成合围之势,一反先前强攻姿態,开始缓缓向內推进。 包围圈愈渐缩小,以压倒性的阵势逼向冥衣楼所在。 商容白眉一皱,知道面临这种战术,无需片刻,此处將成死地,当即退回车旁,请示道:“主人,双方兵力相差太大,久战无益,请让影奴护送主人离开,此处交给老奴与聂七!” 帘內一声低低轻咳,却无任何示意,商容心急之下顾不得太多,向前跪道:“主人身系王族天下,万不能有所闪失,老奴职责所在,请主人恕罪!”说罢重重叩首,斗胆伸手掀向车帘。 风雨垂帘,忽飘如雾,却是自行扬起,驀地一道冷澈平静的目光射来,淡淡青衫,淡淡话语,“你退下。” “主人!”商容心头顿时一惊,便见东帝轻轻垂眸,唇畔簫声流转而出。 长空之畔,忽有八道闪电穿破层云,骇人的亮光直照四方,聚往战阵中心。 乌云压顶欲摧,惊雷裂空而至。 暴雨云雷,交织如怒,天地仿佛即將沦陷,千军万马色变。 子昊手畔玉簫瓏玲,九转灵石突然散发出慑人心魂的清光,人玉交映,如雪如幻。 簫声下,雨湖中,血色弥天翻涌,漫向杀伐战场。 便在此时,如是呼应这天象异变,烈风骑后方意外爆起一团烈光,一现之下瞬间扩大,竟是火光迭起。但见后方烈风骑战士鎧甲燃烧,一团团不可思议的流火飞爆四溅,竟在大雨下化作一片骇人的火海,令得烈风骑阵势突乱。 商容神色一怔,无法相信在这样的雨中竟会燃起火阵,但隨即反应过来,一声厉啸,越过双方杀场凌空扑下,杀向对方因混乱而门户大开的指挥主位。 善歧大吃一惊,尚未来得及摸清阵中发生何事,眼前爪影扑面,凌厉诡异,匪夷所思,情急之下向后急仰,抬腿踢出! 旁边丰云见势不妙,急喝出剑,前后夹攻商容。 不料战阵中突然射来一道清利白光,仿若雪凤直衝云霄,浮翾剑现身阵心,截向丰云! 两道人影凌空飞起,雨雾中星驰电掣,剑芒激迸。 东西两方,喊杀声同时响起,猛衝敌阵。 商容身似鬼魅,当空五指一沉,锁向善歧咽喉。善歧连拔剑的空隙都没有,足尖点中马背,瞬间连接商容八招,待要纵身后撤,商容闪身而上,爪风已封住他周身数尺之地。善歧右手斜翻,自下而上直击商容面门,他虽是君府四將之首,应变出招皆是一流,但终究不敌商容老练狠辣,肩骨剧痛,已被商容指尖扫中,一股严寒至极的真气自肩井穴直锁经脉。 两人数招交锋,可谓兔起鶻落,迅疾无伦,且兰与丰云剎那间亦分胜负。 雷雨中传来一声金铁交鸣,丰云手中长剑寸断,身形飞退,且兰左臂溅血,更被他掌力震得气血翻腾,一口真气难以后继,凭空向后落去。 四面八方,儘是烈风骑枪林刀阵,以她此时情形,已断无可能脱身重围。 忽然间,一袭青衫闪过眼前,恍如雪影清流,星光溅染微风,且兰纤腰一紧,已被人自后环住,子昊携了她旋身振袖,掌风所至,四周敌兵横飞拋跌,溃败四散,他却带且兰顺势而起,飘然退出险境。 白裘青衫飞凌雨雾,玉簫之音,再次响彻合宇,清冷冰冽的音韵,直夺每一人心神至处,整个战场仿若一静。 暴雨微收,亦敛去倾天狂势,已然不是方才九转玲瓏阵即將发动时,天地惊魂的状况。 且兰落身冥衣楼阵中,忽觉一暖,子昊身上披风已落在她肩头,挡住阵阵冷雨扑面。“入车中去,莫再妄动真气。”子昊淡声吩咐,且兰与他目光一触,一言不发,退后照做。 商容亦在此刻折回,手中多了穴道被制的善歧。离司与叔孙亦等把握时机,与冥衣楼会合一处,双方形成对峙之势。 烈风骑顿时不敢妄动,丰云投鼠忌器,无法再下令逼杀。那善歧虽然受制於人,却是刚骨强硬,瞋目喝道:“丰云!烈风骑唯有战死之將,绝无受挟退兵的……”话未说完,便被一道指风扫中哑穴,再无法吐出一字。 千军之前,东帝掩唇轻咳数声,抬眸冷冷麵向烈风骑,清淡的语音恍如冰雨飘落,“此人朕暂且留下了,回去转告少原君,想与朕一决高下,让他自己来。” (本章完) 第109章 心繫一线(1) 第109章 心繫一线(1) 暴雨过后,山中黎明依稀仍带著一丝朦朧的湿意,偶尔有光线透过幽暗重重的密林,刚被大雨冲刷过的峰崖层石迭立,露出嶙峋崢嶸的痕跡。 几道人影掠过林间,在一方巨石上略作停留,復又继续向前,先后没入石林之中。 没过多久,又是十余人自楚江方向出现,和先前那批人一样溯流而下,当先两名紫衣少女自怀中放出一双白貂,一路探查,其中一人回头道:“公子,昨晚雨势太大,几乎將所有的气味都冲刷无遗,再往下去,便离灃水渡不远了。” “这场雨倒也及时。”身后一个清朗瀟洒的声音道,“你们在此分头行动,继续沿路寻找,无论结果如何,日落前在灃水渡会合。” “是!”两名紫衣少女齐声答应,身后人马一分为二,跟隨白貂迅速离去。 那说话之人却未隨同,独自走出不远,忽然停步,目光穿过时有时无的雨丝落在离江岸不远处的岩石之畔,注视片刻,碧袖一挥,一块苍龙玉玦飞入手中,映入俊眸轻轻一闪。 山间一处比较隱蔽的岩洞里,不知昏睡了多久的子嬈逐渐清醒过来,神智未曾全然恢復,便听四周破风声连续响起。 单从风声便可判断,来者皆是修为不凡的高手,並且训练有素,极擅追踪之术。夜玄殤似乎仍在昏迷当中,子嬈不敢有丝毫妄动,凝息屏气,暗中功聚掌心,但此刻功力尚恢復不到小半,当真动手,也只堪勉强一击而已。 外面传来人声,“稟统领,东、北两方已处处寻遍,皆未见到三公子踪跡。” 接著又有数人陆续到达,“统领,前方数里范围我们都仔细搜寻,没有遇到三公子,现在唯一的可能只剩下灃水渡。” 那统领背对子嬈方向,从这角度看不到模样,只听他沉声道:“灃水渡乃是楚穆必经之路,少原君必然派出重兵封锁,越是靠近那里,三公子便越是危险。” 子嬈心头微微一动,听出这人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虎秘卫统领虞崢。 这批白虎秘卫暗中潜伏楚国,昨夜在危急关头助他们逃出烈风骑围剿,如今又四处寻人,自然与夜玄殤不无关係,但子嬈亦知穆国秘卫曾经受太子御指使多次追杀夜玄殤,一时难以断定这些人到底是何立场,不敢贸然暴露行藏,正自斟酌,虞崢突然回头,目光扫向他们藏身方向,喝道:“什么人!” 子嬈手心一紧,却听有人含笑问道:“虞崢,探查此处可有所获?”话音未落,一人现身石上,林间轻雾绕云,碧袍飘然若风,负手看向下方,卓逸气度,令人油然折服。 白虎秘卫已纷纷拜下,虞崢道:“原来是二公子,属下方才无礼了。我们沿江一路寻来,始终未能找到三公子,那王族公主也踪跡全无。” 夜玄涧似乎眉心略蹙,而后若有所思地看著一眾秘卫,“西宸宫八部秘卫向来不离都城,更不该归你虞崢直接调配,你们此次入楚究竟目的何在,倒是令人颇费思量。” 天宗传人在穆国地位超然,甚至凌驾储君之上,虞崢和他目光一触,隨即低下眼睛,稍后道:“西宸宫秘卫,为三公子而来。” 这话答得模稜两可,似实非真,夜玄涧眉梢一挑,隨即悠然扬唇,“我不管你所为何事,但你且记住,倘若三公子有所闪失,我第一个便拿你是问。” 夜玄涧曾经两度出手相助,又是夜玄殤兄长,子嬈略微向前倾身,正考虑要不要出声招呼,忽被人自后掩住嘴唇,却是夜玄殤醒了过来。子嬈眸光扫去,夜玄殤轻轻摇头,手指在她唇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头向外看去。 此时虞崢正道:“此处仍是楚国范围,少原君府势力不容小覷,我们无论如何也要赶在烈风骑前找到三公子,同时亦会派人引开灃水渡守兵的注意,希望三公子吉人天相。” 夜玄涧看了看他,点头道:“如此甚好,你们且去吧。” 待白虎秘卫与夜玄涧皆离开此地,夜玄殤方鬆开子嬈。子嬈侧眸问道:“这批白虎秘卫似乎很著急你的安危,你为何不肯现身相见?” 夜玄殤迎上她注视,略一闭目,摇头道:“在你我伤愈之前,不宜与任何人接触。” 子嬈问道:“也包括你的兄长?” 夜玄殤一笑不语,试著要撑身起来,却无意牵动伤处,额角顿时冒出冷汗。子嬈急忙伸手扶他,他身后一道伤口贯背而过,深可见骨,子嬈指尖倏忽一颤,抬眸看向夜玄殤冷毅的面容,隨即动手撕下衣摆,低头为他包扎。 夜玄殤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扭过头来看她。她的指尖轻柔温软,大婚之时盛灩的妆容淡淡褪尽,流露出眼角眉梢清魅的光彩,长发间丝缕暗香幽澈,侧首时有著异样诱人之美。 夜玄殤便这样看了子嬈半晌,突然在她耳边轻声道:“子嬈,跟我回穆国如何?” 子嬈不由一愣,抬起头来,夜玄殤轻挑眉梢,含笑相望。 四目相对间,子嬈眸光似笑非笑地一漾,“你若能逃得出追杀,再说这话也不迟。” 夜玄殤道:“不必著急,待过了这几日,那批白虎秘卫自会想尽一切办法送我们离开楚国。” 子嬈略觉疑惑,“你对他们这般戒备,到时又怎敢肯定?” 夜玄殤隨意笑了一笑,“只要让他们以为紫晶石已在我手中,他们自会执行王令,这点倒不必担心。” 子嬈墨睫轻抬,“但紫晶石並不在你手中。” 夜玄殤不以为意,“那又如何?” 子嬈盯住他看了半晌,其中思量显而易见,突然道:“老穆王送你入楚为质,原来根本一开始便是为取回紫晶石。” 夜玄殤微一垂眸,隱有复杂的光色自深邃眼底一掠而过,“不错,那確实是我和他交换的条件。” 子嬈修眉稍紧,不由问道:“你甘冒入敌国为质,隨时都有杀身之祸的危险,是和你的父王交换什么?” 夜玄殤道:“自然是换我想要的东西。” 子嬈略微细起的凤眸中有著丝丝闪动的光影,“但你並没有拿到紫晶石,又如何回国和老穆王交代?”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父王面对太子御的逼迫,当初的想法恐怕早已改变。”夜玄殤轻描淡写地道,“紫晶石已非唯一的筹码。” 言下之意牵扯穆国內政,子嬈没有追问下去,夜玄殤亦不再多说,合目调息,很快便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山中又见雨意,两人所在的这处山谷人跡罕至,一时间无人再次寻来。天色渐暗,终至微雨重重,使得整条山脉都陷入一片模糊的轮廓。 与夜玄殤相比,子嬈內伤並不算严重,调息一段时间便觉好转,再看夜玄殤,仍是静坐一隅,面上隱见光泽淡淡,清穆寧和,分外平静,显然运功正值紧要关头,子嬈不欲扰他,悄悄出了洞外,借了一点微光斟酌四下地形。 未曾走出多远,突然心中一动,感觉到一丝极轻的脚步声息。来人轻功极佳,不过瞬间便往这方向靠近,子嬈来不及回头,闪到一棵古树之后,只见有道人影轻灵翻身而至,落地后悉心看察,一边自言自语,“他奶奶的夜玄殤,不过一次没和我彦翎在一起,就闹得这么惊险,人家公主就算美若天仙,你也不用这么拼命吧,真成了恶鬼我去哪里超度你?” 彦翎狠狠地嘟噥了几句,突然“咦”的一声,抬头往山洞那边看去。子嬈在树后听得啼笑皆非,不料他竟能找到此处,眸光微微一闪,袖袂轻转,两道焰光顿时破空飞出,射往彦翎面门。 此时他两人相距不远,彦翎不防有人偷袭,著实嚇了一跳,提气向后急翻。子嬈在树后绕袖轻扬,那焰蝶如影隨形,逼得彦翎一连翻了十余个跟头,直到一块石岩之前,急中生智,猛地拔地跃起,躥上石顶。 焰蝶撞上岩石,轻轻盈盈接连绽灭,仿佛消失在一片幽冥灵光之中,无比诡艷奇异。彦翎大喝一声,“什么人装神弄鬼!” 便听有人清魅一笑,几缕幽灿的蝶光隨著夜色闪闪烁烁地飘散,雨丝之中长袂流香,那柔声问话便有了勾魂摄魄的嫵媚,“你难道不是来找恶鬼的?” 彦翎看著树后漫步而出的女子,一时目瞪口呆,半晌突然挠头道了句:“还是物有所值。” 子嬈修眉一挑,“你说什么?” 彦翎乾咳一声,摸了摸鼻子道:“我说姓夜的小子做鬼也风流。” 子嬈不禁扑哧一笑,“你倒挺了解他嘛。” 彦翎东张西望一番,问道:“只有你一人?那小子没在楚江里面餵了鱼虾吧,为何不见踪影?” 子嬈所站的位置,正好挡了彦翎视线,令他完全看不到后面山洞,笑吟吟地道:“你先告诉我怎么会找到这里,我便告诉你他在哪里。” “这么说他还活著了?”彦翎面色一喜,復又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毛,“小爷又不是虞崢和天宗那帮人,一场大雨便成了没头苍蝇,就凭我金媒彦翎,难道还会有找不到的人?笑话!” “你现在人又没找到,得意什么?”子嬈慵然扬眸,彦翎似被噎了一下,不由哼地转头,两眼望天,暗中却不停打量四周。 子嬈漫然移步,眸光浅浅一转,指尖绽开数点蝶光,照亮两人之间,“眼下楚都形势如何,金媒彦翎想必很清楚了?” (本章完) 第110章 心繫一线(2) 第110章 心繫一线(2) 彦翎忍不住又哼了一声,“算是服了你们两个,如今除了白虎秘卫和天宗,少原君府当然也在四处搜捕你们,不过被我略施了点小小手段,现在恐怕还在江对岸大费周折,另外,跃马帮和自在堂也派出了不少人手,找到这里是迟早的事。” 一层光影之下,子嬈眉目淡淡,似对这些没什么反应,只是看住他问道:“乐瑶宫呢,烈风骑是否当真封锁了乐瑶宫?” 彦翎道:“你是指东帝那边?昨晚烈风骑出兵將近五千,將东帝困在离妙音湖不远的地方,原本占尽上风,谁知后来大雨中军阵起火,被东帝擒了主將,与九夷族会合突围而去,这消息够不够?” 子嬈心中顿时一松,知道且兰等人定然也已脱险,问道:“大雨中军阵起火,这是怎么回事?” 彦翎蹲在石上,一脸吊儿郎当,“这问题你算是问对了人,我已经查过,这要多亏被楚国囚了多年的妙手神机宿英,以『风雷子』火烧烈风骑,也只有他能做到。” 子嬈因著十娘的缘故,对其师门之术略有了解,“昔年寇契大师冶剑,以风雷子取火祭天,剑炉之火八十一日风雨不灭,有如神助,但风雷子唯有点燃连云藤才有这般效果,宿英是如何办到的?” 彦翎笑道:“哈哈,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连云藤本身柔韧结实,是製作战甲的极好材料,楚军所用的战甲便是此物製成,刀枪不入,十分轻便。只可惜,没有人知道寇契大师所制的风雷子能使连云藤发挥出这样的功效,寇契大师之后,亦无人做得出风雷子,唔……我若將这消息提早卖给皇非,岂非大大赚上一笔,可惜可惜!” 子嬈横他一眼,垂眸思量片刻,忽然道:“现在有一个消息,你去卖给少原君,一样可以大赚一笔。” 彦翎问道:“哦?什么消息?” 子嬈挑弄指尖墨蝶,便有一丛细小的美焰在她眸心若隱若现,“你去少原君府,告诉皇非曾在这里见到我,就说明日我会往灃水渡去。” 彦翎顿时怔住,看她半天方道:“你要我向皇非出卖你们的行踪?” 子嬈轻轻笑道:“没错。” 烈风骑被迫退兵,冥衣楼与九夷族战士保护东帝离开乐瑶宫范围,敌人投鼠忌器,自然不敢追击。 为使人马得以休整,子昊下令暂时退往西山寺,这座寺庙在赫连叛军撤往大营时已遭劫毁,此时空无一人,只余一地破败的佛像和几具僧侣伏尸,幸好寺后几间厢房还算完整,遮风避雨不成问题。 马车一停,离司便急步上前,叫声:“主人!”看到那熟悉而冷静的眼神,心头骤然一松,脚下一个踉蹌便跪了下去,“公主现在不知怎样了,主人快想想办法……还有十娘她……她……” 这一夜身伤心疲,紧绷的弦一旦断开,再也支持不住,然而摇摇欲坠的身子突然落入一个强势有力的怀抱,子昊抬手將她抱起,在眾人讶异的目光中,当先往寺中走去。 身畔温冷的气息,恍若隔世梦回,离司紧紧抓了他衣袖,挣扎不得,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子昊替离司疗伤时,余人休整布防,由叔孙亦负起统筹之责,不免一阵忙乱,直到將双方战士都安排妥当,叔孙亦方得空隙来到偏殿。 且兰正和商容在商议什么,说道:“先生来得正好,方才我们商量,此处恐非久留之地,烈风骑很快便会捲土重来,在此之前,我们必要想好应对的法子。” 叔孙亦在她对面坐下,伸手轻拈五柳须,缓缓道:“事情到了这般地步,皇非自然不会轻易作罢,但依我之见,烈风骑也没有那么快行动。昨晚楚王与王后同时身亡,宫中叛乱未平,楚国眼下正处在前所未有的大乱之中,皇非纵有通天之能,也需三两日收拾残局,所以我们还有时间。” 商容沉声道:“此话言之有理,总之我们只要拖过这三日,待苏陵与靳无余援兵赶到,便不会这么被动了。” “三日调兵入楚……”叔孙亦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方一抬眼,突然站起来,且兰与商容回头,正见东帝进来,亦双双起身。 “主上。” 子昊对他们点了点头,看了且兰一眼。他神情似乎有些异样,纵一如既往地平淡清静,却有种幽深的冷冽取代了唇角无时不在的微笑,叔孙亦和商容皆是伶俐人物,当下一起退出室外。 且兰等了半晌,不见子昊说话,星眸微抬,“我知道你有话问我,我助夜玄殤入宫盗宝,並未打算瞒你,只是没想到会在密道遇上十娘等人,更没想到后来会发生如此巨变。” 子昊负手站著,淡淡道:“上阳宫之事,你认为是朕授意?” 且兰沉默片刻,摇头道:“此时与皇非决裂,便等於相助姬沧,亦使子嬈身陷险境,你步步经营这平衡之局,会在紧要关头急於求成,令王族陷入以硬碰硬的被动局面,坦白说,我很难相信。” 子昊墨染般的瞳心微微一收,似有一丝情绪的波动划破深沉,“换作皇非又如何?” 且兰蹙眉道:“皇非纵有取代帝都的野心,却没理由自找麻烦,这时设局对帝都发难,白白令赫连羿人和姬沧坐享其成,倘若少原君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又怎够资格做东帝的对手?” 子昊冷淡一笑,“皇非確实不应如此失策,也犯不著大费周章,弄出上阳宫的事端。” “但有一件事却是事实,”且兰说著顿了一顿,“子嬈她,並没有否认皇非的质问和含夕的指证。” “不可能。” 子昊突然开口,微抬的眸光仿佛划过夜雨的闪电,直击沧海八荒。此时在他袖中,无人见得掌心缓缓收紧,一只冰冷的玉瓶透彻心骨,那是子嬈离开君府时匆匆交给离司的东西,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里面是什么。 上阳宫火起之时,子嬈虽独自在君府寢殿,却绝不可能外出,更不可能入宫杀人。 被他眼神扫过,且兰不由暗暗惊凛,只觉有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自那深邃的眸心散发出来,那一瞬间噬骨的黑暗,突然令人不寒而慄。但她没有移开目光,这一刻,她要事实的真相,在他手中,是否一切都是棋子?在他心里,是否所有都可利用?包括子嬈,包括含夕,包括九夷。 她不能用整个九夷族做注,赌一个男人的温情,一个帝王的慈悲。 清澈的注视,坠向那片万丈深渊。室中一时静若死寂,唯闻檐雨如注,渐急渐密,天地重新陷入一片空虚迷濛,且兰的脸色渐渐苍白。突然之间,子昊微微闭目,轻声一嘆。 仿佛雨滴穿透湖面。且兰心头微颤,那一剎那,那片属於他的幽深的世界仿佛就在眼前,她能够感觉到他,亦知他了解自己,一切畏与惧,一切执著与挣扎,一切宿命与坚持,原来他与她如此相近。 如同,血脉相连。 这般奇异而深刻的感觉,仿佛寒泉之水涤过山石,衝破一切迷雾烟嵐,最终露出清明月色,白露晶莹的美。她轻轻看著他,声音转柔,“现在子嬈和夜玄殤定然凶多吉少,皇非绝不会放过他们,你打算怎么办?” 子昊已然恢復了清冷的神態,淡声道:“想令帝都与皇非反目之人不在少数,这番布局,也算得上精妙得当。”说著向外道,“商容,叫他们进来。” 商容几人一直在外等候,聂七一进门便跪下道:“属下有一个请求,恳请主上务必恩准。” 他语调中显出不同寻常的坚决,更见悲痛愤恨,商容沉下脸喝道:“聂七,眼前什么时候,莫要乱来。” 子昊轻轻一抬手,看了聂七一会儿,道:“朕只给你两天时间,倘若杀不了方飞白,立刻离开楚都。” 聂七猛地抬头,激动道:“聂七多谢主上!”叩首下去,跟著身形一动,退出室外,转瞬消失在雨中。 宿英原本在旁默不作声,情绪颇为低落,这时皱眉道:“少原君府机关凶险,我和他一起去,免出什么意外。” 子昊目光向他扫去,“妙手神机宿英。” 这昔日名震一时的称號已不知有多久未曾听过,宿英不由一怔。子昊微微笑道:“我雍朝造工大祭司,莫非只为杀一人而逞匹夫之勇?” 宿英身子剧震,露出不能置信的神情,忽地跪下道:“宿英……黥面负罪之身,岂敢逾越法典,枉担重任,主上……” 子昊隨手一摆,“你有罪与否,唯有朕可定夺,造工祭司之职,亦唯宿英可任。诸国悠悠眾口,十娘在天之灵,皆会看你是否名副其实,你要与聂七同去,便给朕带回楚王胞妹含夕,可有把握?” 宿英双手微微颤抖,许久方道:“臣,誓死回报王恩!”说罢重重叩首,双目之中射出异样精光,纵声一啸,追向聂七而去。 且兰转回头来,“楚都如今闔城临战,他们这般前去,恐怕多有凶险。” 子昊闭目徐徐道:“大战在即,更不能失了血性,若我不准他们所请,聂七会对十娘愧疚一生,而宿英更將意志消沉,妙手神机形同死人无异。”说著双眸一抬,“叔孙亦,你替朕走一趟西山大营。告诉赫连羿人,真正的含回现在人在冥衣楼,他若还想重掌楚国,便来见朕。” 叔孙亦低头答应,心中不由万分吃惊。令聂七挑战方飞白,宿英劫持含夕,再著手推动赫连侯府重新夺权,这一切安排都將引得皇非立刻出兵,全力针对己方,和先前所料拖延三日的战术相去甚远,在援兵未至的情况下,其中风险不言而喻。 子昊已起身向外走去,且兰经过叔孙亦身边,以眼神制止了他的问话,微微笑道:“军师速去速回,但愿九公主能够平安。” (本章完) 第111章 推波助澜(1) 第111章 推波助澜(1) 彦翎成功混过上郢城关卡,在街上兜了两圈確定安全后,闪入一家酒肆。谁知刚刚在桌旁坐下,便有人自后伸手拍上他肩膀,“老弟,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你也来楚国买卖。” 冷不防一道真气自穴道透入,顿时叫人动弹不得,彦翎心中暗暗叫苦,不知是哪方仇家,竟在这时找上了他,谁料一扭头,看到一张似乎熟悉的脸,再看了两眼,险些没叫出声来,原来竟是白姝儿女扮男装,正似笑非笑地盯著他。 旁边又有一人拂衣落座,却是同样换了男装的绿颐,彦翎低头小声道:“美人堂主,你这模样可比要我扮小丫头有趣得多了……哎哟!”话未说完,便被白姝儿狠狠捏了一把,靠向他耳边,“三公子人呢?” 彦翎怕人发现不敢抬头,闷声道:“现在所有人都在找他,我怎知道他在哪里?” “別人不知道便罢,你却莫想哄我。”白姝儿在他身边坐下,看似亲热地攀著他肩膀,轻声细语,“以你金媒彦翎神通广大的手段,这小事一桩,怎会叫人失望呢?” 彦翎对她这软硬兼施的手段大感吃不消,苦笑道:“美人莫要这般夸我,若说追踪之术,你的手段又不比我差多少,你找不到的人,我哪敢找得到?” 白姝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咬牙道:“別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故布疑阵將烈风骑耍得团团转,累得我们也失了线索,最后竟寻到楚都中来,若不是知道三公子的下落,你会这么做才怪。” 彦翎乾笑了两声,齜牙咧嘴地指著肩头,“好说好说,你先放手,骨头要断了。” 凭白姝儿的武功,倒也不怕他耍出什么招,哼地將手一拂,鬆开他穴道。彦翎故作夸张地揉著肩膀,道:“美人何必生气嘛,你好好问,我又不会不告诉你。话说回来,你打扮得这一身风流俊俏,大庭广眾之下跟我搂搂抱抱,万一被人误会可怎么办?” 绿颐忍不住扭头笑出声来,白姝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盯了他半晌,媚眸柔柔一转,问道:“他到底怎样了?” 彦翎伸了伸手脚,懒洋洋地道:“放心,那小子命大得很,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他让我转告你们,十日內在穆国落峰山见。” 白姝儿与绿颐对视一眼,皆是面露喜色,白姝儿再问:“他是否和那九公主在一起?既然说了在穆国见,你又混进楚都来干什么?” 彦翎想起不久前被子嬈要挟得答应条件,就忍不住跳脚,黑著脸道:“你以为我愿意来啊,谁晓得这两人是不是脑筋出什么问题了,居然要我將行踪露给皇非知道,否则……否则……哼!” “什么?”白姝儿眸梢一挑,眼中闪过诧异,琢磨了片刻,突然道,“消息你送出去了吗?” 彦翎道:“我刚进楚都就被你逮个正著,哪里有机会?” 白姝儿眼波微横,“那就好,此事你要守口如瓶,皇非那边,我要你露另一条消息给他。”言罢俯耳低语,做出指示。 彦翎刚刚捞了杯茶喝,险些便一口全喷出来,苦著脸道:“我的姑奶奶,你是想让我在宣国之后,再加上帝都和冥衣楼的双重通缉令不成?” 白姝儿笑道:“反正你这颗脑袋已经够值钱了,再多一点怕什么?” 彦翎大摇其头,白姝儿没等他说话便一把扣了他手腕,將他拖过来柔声道:“你可听好了,你若將他们行踪透露给皇非,无非是帮东帝分散烈风骑力量,爭取时间调兵,他两人却很可能没命逃回穆国。但若依我之计,皇非必先全力以赴对付帝都或者宣国,你说这样对三公子如何?” 彦翎被她温温柔柔捏著脉门,一脸哭笑不得,“自然是有益无害,但我这颗脑袋的价钱恐怕要不止翻上一倍,用不了多久,还得再加上少原君府的通缉。” 白姝儿嗔道:“废话少说,你答应不答应?” 彦翎另一只手挠了挠头,斜睨她片刻,“这倒也不是不行,反正对那小子没什么坏处。不过你得先告诉我,楚王后和那小王子,如今到底是生是死?” 白姝儿眸光一挑,彦翎嬉皮笑脸地看著她,“可別告诉我不是你暗施手脚,挑翻了楚国和帝都,除了美人你,谁人还有这心机手段?” “你还真不辱这金媒的名號。”白姝儿驀然娇笑,隨即漫不经心地道,“既是没用的人,留他们做什么?” 与彦翎分手后不久,白姝儿来到一处距江边不远的小楼,从这里看去,正可见楚军城防情况,內外八门兵马调动,隱约透露出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 昨夜至今,楚国可谓天翻地覆,整个王宫几乎在大火中损毁过半,楚王遭叛军弒杀,王储亦死於非命,王位虚悬未决,乃是极大的不安因素,比起大军压境的宣国,甚至更加危险。 但令人生畏的是,虽发生如此剧变,整个楚都却未见应有的动盪。凭藉都骑、都城两支禁卫,皇非迅速镇压叛军余党,召集群臣宣布国丧,同时乾纲独断,確立含夕公主继位资格,面对少原君的强势铁腕,內外眾臣俯首听命,无人敢有异议。同时,君府大將方飞白连夜调兵,亲率八千精骑赶往七城,取代少原君指挥权,配合先锋兵力稳定战局。 今日凌晨,楚军顺利取下云间,只是未如先前计划一併將符离收入掌握,暂时採取守势应对姬沧大军,而楚都一半水军战船蓄势待命,严密封锁大江,与烈风骑核心战力对西山形成了重重包围。 这一条条消息绝非白姝儿乐见,皇非一日间从容控制局势,更令她心下难安。正思量下步如何应对,一缕香气散开在空间,垂帘叮咚,室中出现身著丝绣长衣的男子,击掌笑道:“白堂主果然好手段,不过略施小计,便令楚国与帝都的合作化为空谈,月特代我王前来贺喜。” 白姝儿娇躯一转,面向来人,“宣王终於肯答应我的条件了吗?” 月使轻摇手中摺扇,道:“昔日后风国旧土,堂主这个条件虽是开得不小,但也並非不可商量,单看堂主诚意几何,接下来又有什么打算。” 白姝儿俏眸微抬,目中笑意盈盈,转瞬便作幽嘆,“唉,自在堂这次是將楚国和王族都得罪狠了,不依靠宣王,又能怎样?至於接下来,便要看宣王的动作了,十万大军一直按兵不动,是不是也到了时候?” 月使道:“堂主何必如此著急?看眼下楚都情况,虽政局更迭却乱中有序,一切尚在君府控制之中,如此用不了多久,皇非夺权摄政,楚国將比现在更加可怕。再说,帝都究竟作何打算,仍在未知,如今的东帝並非曾经之凤后,我王可不想再见他们双方有任何合作的可能。” 白姝儿自是比他明白,此次若扳不倒皇非,日后便更无机会,媚然一笑,“这你回去转告宣王,请他放心就是,我既然提出交换条件,便自有办法处理,只要宣王恪守约定。” 月使將摺扇一收,笑道:“好!事成之后,你可取回楚国原属后风国的领土,我王再附送扶川三城,以为回报。” 白姝儿裊然起身,娉婷半福,“各偿所愿,请替姝儿多谢宣王。” 月使哈哈一笑,扬袖而起,人已消失在珠帘之外。白姝儿微微抬头,眸中艷光妖媚莫测,渐渐化作一缕勾人的笑容。 聂七独自潜入上郢城,联络上留在城中的冥衣楼暗部,方知方飞白已在昨日前往云间,不由懊恼晚来一步。 內城之中,不断有都骑禁卫往来街衢,为缉捕叛军余党,增多了不少关卡盘查。聂七避开巡查往城门而去,迎面遇上一队朱衣赤袍的君府骑兵,当先两人,女子一身鹅黄轻衫,柳眉桃腮,背插长剑,男子青衣束甲,银戟在侧,正是易青青与展刑夫妇。 聂七低头闪往近旁小巷,转身时瞥见侍卫中间押著一人,心中闪过诧异,忽然身旁有人靠近,“是金媒彦翎。” 来人將头上斗笠一抬,正是乔装而来的宿英,抬手拍了拍他肩膀道:“这次算方飞白命大,到时战场相见,再取他性命不迟。” 聂七笑了笑道:“你放心,聂七並非鲁莽之辈,轻重缓急还是知道的。可知这彦翎怎会落到君府手中?” 宿英摇头,“我一路跟来,只见他被对方制住,那易青青的玉瑶剑法好生难缠,他算是遇到了克星。” 聂七皱眉道:“此人浑身皆是消息机关,落到皇非手里怕是对帝都不利。” 宿英亦知彦翎与夜玄殤交情不浅,恐他得了九公主的消息,有心一探究竟,对聂七道:“杀不了方飞白,可有兴趣与我走一趟君府?我来前可是立了军令状,不带回含夕公主,没脸回去见主上。” 聂七哈哈笑道:“求之不得!” “好!”宿英道声,“隨我来。”两人展动身形,暗中跟隨卫队,但见易青青一行押著彦翎通过重重守卫进入君府,他们却在接近长街时便已无法向前。只因楚王宫被毁,含夕公主现正暂时住在少原君府,府中侍卫比平时多了三倍不止,外围更有禁军守护,以確保公主绝对安全。 聂七与宿英分头看查,发现所有密道入口亦被重兵封锁,眼下整个君府固若金汤,想用普通的法子混进去,可谓难比登天。 聂七道:“皇非有所防备,含夕公主定是处在最严密的保护中,现在莫说想要带走她,便是看上一眼怕都困难。” 宿英思量片刻,转头道:“办法也不是没有,我去弄些东西,日落前你在夕林湖等我。” 彦翎被带入君府时,皇非刚与含夕从楚宫回来。含夕伤心王兄王嫂惨死,哭得俏眸红肿,皇非暂时放下诸事,正在內殿陪她,接到易青青回报,低头对她轻语几句,便起身出去。 彦翎穴道受制动弹不得,一双眼睛正滴溜溜四下打量。皇非自內殿出来,拂襟落座,看向他道:“莫让本君多费口舌,夜玄殤和子嬈现在何处?” 彦翎被他眼神一扫,原本嬉皮笑脸的神情不由先收敛了三分,咳了两声道:“君上的人不由分说就动手,难道就是为了这事,这里可是楚都,我彦翎寻人怎比得上烈风骑有用?” 皇非玉面淡淡,也看不出是喜是怒,只冷哼一声,“带他去烈风骑刑营!”言罢起身便走。 “敬酒不吃吃罚酒。”易青青抬手將人拎起,彦翎慌忙大叫:“且慢且慢!有话说好!我虽不知夜玄殤究竟在何处,但有一条消息却比这还重要,君上要不要听?” 皇非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道:“彦翎,你最好不要浪费本君的时间。” 彦翎道:“话虽如此,但我这一条消息至少值五百楚金,得先谈好价钱才能说。江湖上谁人不知我彦翎一向价钱公道,童叟无欺,不过看在老主顾的分上,打个折扣倒也可以商量。” 易青青將手一松,足尖一挑,一道真气撞向他膝下穴道,“你这小滑头,难道君上还和你討价还价?”彦翎“哎呀”一声滚到地上,双腿顿时又胀又痛,酸楚难耐,躺在那里放声惨叫,也不知几分是真几分假,却连內殿正自伤心的含夕也惊动了,忍不住来看发生何事,见得皇非面色不善,忙指著彦翎道:“喂!我要找子嬈姐姐,你快告诉我她在哪儿!” “还不回公主话!”易青青又踢了彦翎一脚,却是解开他穴道,彦翎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起来,眼神一转,低头道:“这个……我確实找到了九公主,不过我找到她的时候,已是重伤不治了。” 含夕闻言顿时呆住,颤声道:“你……你什么意思,难道子嬈姐姐她……” 彦翎刚要抬头,眼前一道红衣闪过,少原君已站在他身前,沉声道:“你想清楚再说一遍!” 彦翎心底寒意直冒,只觉面前劲气罩身,那种无形的压力,令人想退开一步都是不能,硬著头皮道:“君上若是不信,可派人隨我去寻尸体,便知真假。” 皇非背光而立,眼中射出难以形容的复杂之色,那种冰冷的激盪与深刻的遗憾交匯成流,剎那间吞没了光阴,仿若曾经风啸云闪的夜空,惊涛之后,一片寂暗无垠。 日落之时,宿英回到夕林湖和聂七约定之处,聂七早已等了半天。两人借著暮色沿湖深入,远远可见君府东南方连绵高耸的朱墙,临近君府,宿英从背上取下样东西丟来,“快些换上,方才我回来时见少原君出府去了,此刻正是好时机。” 聂七抖开一看,原来是件特製的蛟皮水靠,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迅速更换行头,宿英又將换气用的铜管丟给聂七,外加两支方便取用的水刺,道:“但凡有內湖或池塘的府邸,总有与外界相通的出水口和入水口,我曾见过整个少原君府的筑造图,府中有条水道正好通向这夕林湖,所料不差的话,我们可能会直接进到內苑水榭。” 聂七学他的样子將水靠穿好,发现竟还连有可供水底使用的水肺,笑道:“亏你想得到。” 两人装束停当,双双跃入湖中。 自此向前没过多远,水道便逐渐收窄,两人深吸一口气同时潜入水中,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本章完) 第112章 推波助澜(2) 第112章 推波助澜(2) 水底万籟无声,只能凭触觉活动,循此水道迅速深进,没过多久,便有两道水闸出现在渠道中,前方隱约能见微光,说明距离出口並不太远。宿英加速上前,发现闸门上设有两对封锁机关,竟是楚国水军专用的双龙绞。水底光线极暗,唯有凭触觉摸索判断,想要破解封锁几不可能,换作常人早已无功而返。但宿英对各种机关的了解已到了信手拈来的地步,不过片刻,只听咔的一声微响,一道机关转开。 饶是如此,水肺中空气已消耗大半,聂七隨即运掌推开闸门,宿英紧接著处理第二道机关。 这次所用的时间要比上次短了许多,隨著手底机关破开,宿英不由深吸一口气,骇然发现水肺中空气已荡然无存。 聂七在闸门上一个借力,拖著他迅速向出口游去。 水道霍然拓宽,两人先后浮上水面,都是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大口呼吸著难得的新鲜空气,好一会儿方才恢復过来,发现所处位置离晶台水榭已近在咫尺,而四面莲开万朵,正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前方岸上幽廊曲折,云阁晶莹,盏盏银丝风灯迤邐点缀,衬托出君府恍若天闕的美景。 一轮淡月,当空斜照,当初皇非曾与子嬈饮酒对谈的水榭幽幽沐浴在月下,一片空灵皎洁,静謐中令人完全感觉不到外面的腥风血雨,更像是一方清绝綺丽的仙境。 这里是少原君府唯一没有守卫巡逻的地方,只因哪怕是绝顶高手,也没可能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进到这深入內湖的核心重地,若非这条水道,宿英二人无论如何也没法做到。 此时波影浮沉,通透的晶台在水中闪著清莹的微光,含夕正坐在临水一侧,独自看著天上弦月,轻轻一声嘆息。 “子昊哥哥,真的是你害死了王兄和王嫂吗?”含夕喃喃自语,“我从来没见皇非这么生气,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还有子嬈姐姐,不知彦翎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我不相信……” 她突然站起来,嚇了宿英和聂七一跳,连忙悄悄沉入水中。 含夕却未发现湖中有人,一直沿晶台向前走去。聂七浮了一浮道:“怎样?想办法把她带出去。” 若是直接动手,恐怕很难不惊动他人,这水榭看似四下平静,却必有暗哨存在,否则皇非怎会放心令含夕独留此处。宿英回忆曾经见过的筑造图,低声道:“若我没记错,从这里往下,很可能便是君府造兵场。毁掉这地下密处,对君府必然造成不小的打击,我们亦可趁乱劫人。”说著一拉聂七,重新潜入水底,只见一道石壁笔直而下,宿英摸索一番,示意聂七附耳去听,便有阵阵金铁交击的声音透过水声隱约传来,证明他的推测没错。 此时在水底,亦可看到晶台四方连接湖岸的浮桥机关,宿英进一步摸清情况后,两人在背开含夕的暗处冒出头来。宿英道:“帮我把风,很快就好。”说著从水靠下摸出一包密封的油纸,托离水面,开始摆弄。 聂七扫了眼四周,探头过去,“这是干什么?” 宿英一边忙著一边解释道:“只要在下面石壁几处固定地方穿开小孔,石壁便会受力整块崩塌,湖水倒灌进造兵场中,还不毁它个乾乾净净?造兵场和楚宫密道相通,若能造成更大的破坏,那便再理想不过。” 聂七见他每设机关,皆是匪夷所思,用这几块银色亮铁,竟可將厚逾数寸的石壁洞穿,方知为何九公主定要趁大婚之夜將此人救出君府,亦难怪皇非数度欲杀宿英,却又留手至今。此时宿英小心收好手中东西,转身又没入湖中。 聂七隨后而来,在宿英指挥下助他以特殊的方式將银块分散固定在造兵场外壁,石壁上很快冒出一串串细小的水泡,宿英挥了挥手,示意聂七一起离开,顺便动手破坏沉在水下的浮桥机关,变故发生时便可断援兵之路。 不料刚刚动手,湖心机关突然开始转动,两处浮桥自水底徐徐升起。 二人心呼不巧,只见浮桥升上水面数寸,对岸灯火比方才亮了一倍不止,看那阵势,竟是少原君回府了。 含夕快步向浮桥跑去。对面波潮涌盪,並无侍从跟隨,皇非独自一人踏桥而来。宿英与聂七来不及离开,唯有沉在桥底,將铜管伸上水面维持呼吸,幸好少原君府尚未以晶石筑桥,否则两人立时便要无所遁形。 含夕在桥上停住脚步,一瞬不瞬地看著皇非走到近前,问道:“怎样,子嬈姐姐她……” 皇非声音似乎异样地冰冷,却又像有某种肆暗的情绪掩埋在幽黑与冷冽之下,如湖底潜流,暗潮纵横,“我已將她尸身带回,三日后为少原君夫人发丧。” 含夕“啊”地退了一步,道:“你……你亲自確定过了?” 皇非回答,“是。” 一字掷下,不但含夕,水底两人亦是一震,呼吸微微加重。皇非立有所觉,忽地眼神一变,喝道:“什么人,滚出来!”身形似无所动,却闪电般向后移去,一道掌风击向两人藏身位置。 湖水压力陡增,劲气破浪而至,宿英二人方才已知不妙,却没想到皇非出掌之快,竟是如此骇人。 轰的一声巨响,湖水溅上半空,桥下两人几乎同时呕血。便在这时,湖底突然跟著传来剧烈的震盪,数声闷响过后,一片惊天水光爆起,足有数丈之高。 在此衝击之下,湖水猛地向上涌起,力道之大,竟將整条浮桥托上半空。这固定浮桥的机关方才被宿英鬆动了两处,一端顿时断开,直向空中甩去,桥上莫说是含夕,就连皇非都也无法保持平衡。 湖水漫天落下,整个內湖忽然像被某种可怕的力量吸引,捲起惊涛骇浪,湖心慢慢出现一个巨大的旋涡。宿英知道造兵场的石壁彻底被毁,湖水正向地下狂涌而去,一旦冲毁关键的支撑,整个少原君府都可能隨时崩塌,造兵场中所有机关兵器,亦將毁於一旦。 聂七早有防备,便在浮桥震断的瞬间,將失控落水的含夕一把拖向湖底。宿英及时送来水肺,两人在旋涡捲来之前挟著含夕,拼尽全力,急速向出水口游去。 自夕林湖一端冒出水面,宿英与聂七皆是精疲力竭,两人托著昏迷过去的含夕,千辛万苦爬上湖岸。 一个时辰后,一辆外观普通的马车驶出城外,丝毫无人察觉,对楚国至关重要的含夕公主已被悄悄带离楚都。 冥衣楼暗部护送他们避开沿途守军,绕路沅水回到西山寺时,已是月沉星暗,天色將明。两人意外发现寺中多了支人马,十余名束甲战士佩剑肃立,单看其站姿气势,便知都曾经过特殊而严格的训练,每个人臂上皆有相同的標记,表明他们乃是来自赫连武馆,现下效命於西山大营的高手。 相隔数步,九夷族与冥衣楼部属亦分立对侧,显而易见正是谈判的局面。商容见宿英与聂七带了含夕平安回来,才算真正放下了心。 一阵笑声传来。 室门大开。 叔孙亦陪了一人起身,“侯爷辛苦了,请让末將代主上送客。” 赫连羿人对座上恭行一礼,“如此,臣不多扰主上休息,先行告退。”一名身形高瘦、身披银甲的年轻男子跟隨其后退出,乃是赫连闻人之子,目前西山大营的统帅赫连啸。 三人步出室外,正遇上宿英聂七。赫连羿人一眼看到昏迷不醒的含夕,目光微微一闪,掠过难掩的惊诧。 “如今皇非手上已没了与侯爷相较的筹码,侯爷该当完全放心了吧。”叔孙亦微笑说道。赫连羿人哈哈笑道:“未能留住宿先生,当真是皇非一大损失!日后还有很多地方要偏劳先生,还望先生莫要推辞!”言下之意甚是亲近,虽正陷身困境,却仍不失老谋深算权臣之態。 昔日后风国灭,兵围皓山,火烧剑庐,赫连羿人身为主战统帅,所率正是这支西山精锐,宿英与其有亡国杀师之恨,此时乍见对方,冷冷相看,双拳不由收紧。 赫连啸目露精光,抽身侧前一步,手压剑柄,气氛顿时生异。恰在此刻,室中东帝温冷的话语突然传来,“可是聂七和宿英回来了?” “我送侯爷一程,侯爷请!”叔孙亦適时插入,对聂七使了个眼色。赫连羿人现在要靠帝都与皇非对抗,自不会去开罪宿英,笑意不改地道声“辛苦”,便隨叔孙亦离去。聂七急著有事稟报主上,拖了宿英先行入內。 室中仍燃著灯火,微光倾照,与窗外冷冽的晨曦交错,落上淡倦的眉目,清逸的白衣。聂七將含夕小心放下,与宿英双双跪稟,“主上,属下已將含夕公主带回。” 不知是否因连日劳神过度,昨天又在妙音湖以玉簫操动灵阵,以致真元受损,子昊此时只觉异常疲惫,纵然静心调息亦无法缓解那种昏沉之感。而自从入夜以来,心中一直便有异样的感觉频频闪现,与毒性伺机发作不同,心绪不时的波动,无端令人生出阵阵烦躁不安。 方才约谈赫连羿人尚勉强支撑,此时心神微松,这感觉便愈发强烈,子昊微微蹙了眉心,面前被聂七点了穴道的含夕正兀自昏睡,长长的睫毛掩去了往日精灵的俏目,眉心却多一丝轻愁,令那桃花般的面容上平添几分叫人怜惜的柔弱。 子昊派人潜入楚都將她带回,除了打乱皇非部署,更因上阳宫中有太多疑虑必要从她这里求证,当下扶著臥榻起身,谁料刚站起来,忽觉心头生出一阵悸痛,仿佛突然被人用手抓住,几乎连呼吸都要扼断。 他手底一紧稳住身子,意识瞬间模糊,便在此时,听到聂七跪在灯下,低头闷声回稟,“属下从君府得到消息,皇非已將九公主尸身带回府中,三日后,將以少原君夫人的名义为公主发丧。” 闻者无不一惊,子昊猛地抬起头来,哑声问道:“你,说什么?” 聂七目露悲痛,“回主上,我们无意中听到皇非与含夕公主的对话,他今日亲自去確定了公主的死讯。” 离司抢上一步,不能置信地摇头,“不可能,聂七,你一定是听错了!公主怎么会……”话未说完,便见主人身子晃了一晃,不及伸手去扶,子昊已是一口鲜血喷將出来。 心头之痛,若遭雷殛,子昊薄唇紧抿,握著灵石串珠的右手压在榻上不断颤抖,冰凉得没有一丝热度。 且兰离他甚近,赶在离司之前將他扶住,察觉他周身真气紊乱至极,几有走火入魔之兆,亦感到他似乎正以玄通心法尽力压制著什么,这一惊非同小可。 灵石之光纷乱不休,子昊驀地抬袖一震,將她和离司拂退开去,吃力地道:“你们……都出去。” “主上!” “主上!” “这消息未必真切,我们立刻派人去查!”且兰见他神情不对,急急上前劝道。 子昊闭一闭目,復又睁开,面色更见苍白,“出去!” 眾人无奈,只得先行退出。商容与叔孙亦已在外听到消息,皆知此事对於帝都乃是莫大的变数,更加无比担心,失去作为王位继承者的九公主,倘若东帝再出意外,那九域立刻便会化作血腥战场,何人称王,何人图霸,生死灭国,上演更加惨烈的爭逐与杀伐。 將明未明的黑暗,沉沉压在天际,一望无边,帝都与九夷族一眾核心人物皆是焦虑难安,却无人敢造次入內。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离司守在门前,抬头看清来人,不由意外叫道:“苏公子!” 苏陵接到调兵入楚的命令后立刻起程,因不放心主上安全,交由靳无余率军,自己则与墨烆先一步赶来。 离司仿若见到救星,急忙道:“苏公子,主上他……”苏陵方才已听且兰说了事情变故,对她点了点头,行至近前抬手一掠衣襟,跪下道:“苏陵求见主上。” 室內一时没有声息,苏陵等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气,再道:“主上,苏陵有要事求见,这便斗胆入內了。” 言罢举手,但尚未触到室门,那门便向內打开,听到东帝淡哑的声音,“进来。” 苏陵起身而入,隨后合上室门,只见主上独坐榻前,室中灯火早已燃尽,些许晨光自窗间悄然泻入,停留在那一幅无尘白衣之畔,仿佛是畏於幽暗中身影寂冷的气息,不敢再靠近一分。 苏陵习惯於主上身边的清静,此刻却因那双淡淡看来的眼睛而觉心惊。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仿若一片冥域之海,没有惊浪,没有咆哮,甚至没有分毫情绪的波动,唯有一片冷漠消沉万物,透露出隱隱森郁的寒意。 苏陵在光影边缘停下脚步,低声道:“主上,苏陵来得迟了,还请主上……多加保重。” 子昊轻轻闭目,淡淡开口,“朕没事,大军如今何在?” 苏陵道:“臣与墨烆先行到此,靳无余率洗马谷五万兵马,明日便可全部入楚。” “好。”子昊点头,话语仍是极淡,甚至无法掩饰气息的虚弱,“你暂时接手一切事务,朕要闭关两日。转告赫连羿人,要他立刻集军备战。” 苏陵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道:“主上是否当真要扶植赫连羿人?如此楚国怕將陷入难以收拾的四分五裂,此人不足为用,反成大碍。” 子昊似乎笑了一笑,笑容无声亦无形,他缓缓站起身来,修削的身影遮暗了光阴,而他的脸色冷冽如霜,“苏陵,三日之后,朕要整个楚国从九域版图之上彻底消失。” 苏陵一惊抬头。 只听一声细微轻响,子昊手中握著的白玉瓷瓶骤然迸裂,鲜血沿著袖口浸透晨光,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一缕缕赤热的痛楚,一点点飞溅的碎刃,惊裂乾坤,血染江山。 (本章完) 第113章 碧影追踪 第113章 碧影追踪 夕照大江,子嬈与夜玄殤出现在楚江之畔时,正是落日西沉,一片夜幕苍茫。 前方便是连接楚穆两国的边境要塞灃水渡,因受楚国水军严密封锁,累得不少船只滯留於此,只有少数能够通过关口驶往穆国,其中大半都带有跃马帮的徽识。 子嬈探过情况后,转头道:“自昨夜起,跃马帮主舰便一直在这附近停留,並暗中传出了寻人的讯息,现在唯有跃马帮尚可往来穆国,亦只有他们能够深入楚都。” 夜玄殤自江上收回目光,“你相信跃马帮?” 江风扬起衣发,自子嬈眼中掠过清莹的柔光,“我相信的是王兄,他既亲手安排下这步棋子,殷夕语便绝不敢言而无信。” 夜玄殤道:“所以你敢暴露行踪,只因皇非很难想到,跃马帮居然会同帝都合作。” “皇非想不到的应该是跃马帮会答应帝都,帮助夜三公子。”子嬈唇角微挑,“你伤势如何了?” 夜玄殤隨意一笑,“应付这点情况绰绰有余,你若有闯关之意,玄殤乐意奉陪。” 子嬈略一侧眸,方要说话,突然脸色微变,抬手按上胸口。 心头意外生出的悸痛,令得呼吸异常窒闷,两日来已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昨夜此时,心中也是如此痛楚难挨,但却未像现在这般明显。 仿佛受了某种力量的牵引,又似在抗拒著什么,源於巫族的碧璽灵石在她腕上射出清微的幽芒。 光芒流闪,子嬈心头一片纷扰,剎那间若见王陵神道上渐远的风姿,转眼却又化作长明宫中孤寂的背影。但也只一瞬,心痛便觉平復,幻象隨之消失,她轻闔凤目,突然低声道:“我要回楚都去。” “你先前真元受损,並非轻易便能恢復,不要妄动真气。”夜玄殤放开扶著她的手,提醒道,跟著嘆了口气,含笑摇头,“算了,这次便当我输给你,先陪你上跃马帮战船,倘若殷夕语方面没有问题,我们后会有期。” 四目相对,子嬈唇畔微微带出笑痕,“跃马帮可以顺利送你过灃水渡,以他们在穆国的根基,会对你有很大帮助。” 夜玄殤却道:“不必对跃马帮透露我的行踪,穆国之事我自会处理。” 子嬈道:“但天宗和白虎秘卫……” 夜玄殤將手一抬,对她笑著摇了摇头,眼前深沉的黑眸倒映夜光,是一片诱人迷失的深亮。 他唇角的笑容依旧明朗,然那不容置疑的果决与潜藏其下的桀驁,令人依稀感觉与先前有些不同,他似乎在期待著穆国的未来之路,但他所期待的究竟是什么,却又不为人知。子嬈盈眸相看,稍后略一思量,自怀中取出个朱红锦囊,递给他道:“给你样东西,或许日后有用。” “锦囊妙计吗?”夜玄殤笑著接过来,只见那锦囊缀珠饰玉,並以金色千丝挑绣一双並翔云端的朱雀神鸟,应是为九公主大婚所制之物,目光不由微凝。子嬈抬手在他掌心一按,“待到用时,自然知晓。”说著一笑转身,衣袂飘扬,便往跃马帮座舟而去。 月明星稀,隱隱薄雾笼罩大江,四处一片迷濛。 彦翎悄无声息地靠近江畔,落足一块岩石之上,悉心查看后道:“似乎该是在这附近,不过突然没了踪跡,不知这小子又搞什么。” 身旁轻雾杳杳,白姝儿隨之出现在近侧,依稀分辨风中气息,媚眸轻闪,“他们有一人往江上去了,该是九公主上了跃马帮的座舟。” 彦翎转身道:“奇怪,你怎知不是夜玄殤那傢伙?” 白姝儿浅笑道:“女人对於香气总是格外敏感嘛,更何况是这么特殊的幽香,当然绝非三公子。” 彦翎不以为然地道:“我看未必,那小子每次从半月阁出来,一样也是满身浓脂艷粉,难保他不是和人家公主卿卿我我,搞得自己香不可闻。” “彦翎,你什么时候能让我消停会儿?”突然间说话声传来,一人从他们近旁草丛中坐起,手里拎著个酒壶,忍无可忍地摇头。 “三公子!”白姝儿惊喜叫道。 彦翎一个闪身凑近夜玄殤身旁,劈手就抢酒壶,“什么世道,我们俩大难不死从君府逃命出来,你小子却舒舒服服在这儿喝酒?” 白姝儿亦嗔道:“公子如何对我们隱藏行跡,害得人好找!” 夜玄殤陪子嬈上船,因不欲跃马帮知道自己行踪,待子嬈安全见到殷夕语后,便顺手捞了两壶窖藏的美酒,先行离船等她消息。方才白姝儿与彦翎一路寻来,被他屏息匿气瞒过,確定是他二人后,方才出声相见,此时任彦翎夺了酒壶过去,问道:“你二人从君府逃命出来,这是何意?”目光一动,“你並未將我们的消息送到少原君府,怪不得楚军毫无反应。” 彦翎摸著鼻子乾咳了两声,“消息是送到了,但確实不是你说的,美人堂主扮作尸身被皇非带回府去,若不是君府莫名其妙大水倒灌,要脱身还真得费点儿周折。” 夜玄殤眉心微收,抬眼看向俏立月下的白姝儿,突然对彦翎道:“你去看看四周情况,我有话和白堂主一谈。” 彦翎眼光在两人间一溜,他平日虽和夜玄殤嬉笑打骂毫无顾忌,此刻却十分识相,悄悄对白姝儿做个小心应付的眼色,隨即闪身消失。 直到远离两人,保证听不到对话,彦翎躥上一块山石,坐下拎著酒壶灌了一口,自言自语道:“切,这小子若有朝一日真成了穆王,可怎么得了?美人堂主看上了他,怕是吃亏的买卖,不太划算。”一边说著,一边將酒喝了个精光,赞道:“好酒好酒!”琢磨著眼前时间足够到跃马帮座舟上再捞两壶,一个翻身从石上飞下,便准备摸上船去。但刚刚落地,他忽然停步,“咦”的一声向侧看去。 明月自云雾之中露出皎洁的玉姿,借著这亮光,依稀有丝丝点点碧色萤光飞浮於山野,若隱若现,一直往来途飘散过去,剎那却又踪跡全无。 彦翎驻足片刻,脸上不知何故收敛了笑容,再次注目探查,便展动身形,小心往碧光出现的方向掠去。行不多远,又见碧影悬浮飘逝,彦翎此时已完全確定这是一种十分隱秘的追踪术,心中暗觉不妙。 就在此时,薄雾中突然现出一片状如八卦的光影,自他所在之处急速向外扩展。彦翎叫声“糟糕”,心念甫动,周围破风声起,一阵迷人的娇笑自夜空传来,四面八方出现无数条人影,断绝他所有退路,当先一人笑道:“小滑头,想去通风报信吗?这次可没那么容易放你走了!” 黄衫飘飘,银戟锋冷,一眾君府高手同时现身江畔,另有自在堂精英封锁后路,顿將彦翎围作网中之鱼。 彦翎迅速打量形势,知道这下大大麻烦,却仍是不改嬉皮笑脸,“哎呀,美人郡主你要找我,说句话便罢,何必这么大费周折地捣鬼?” 易青青似笑非笑盯著他,那碧网隨著她纤纤玉指旋转波动,光影纷纷,始终不离彦翎周身,“你这小子自作聪明,以为和那妖女一起做戏,便能瞒过君上吗?若非为了夫人行踪,君上岂容你们活著走出君府,不过你倒確实有些真本事,连我无花族的追踪秘术都险些將人追丟了。” 展刑在旁冷道:“和这小子囉唆什么,他若不乖乖带路,莫跟他客气便是!” 彦翎方知这次被皇非反算了一道,白姝儿身上定然也被动了手脚,想要摆脱已来不及,嘆了口气道:“唉!郡主夫妇著实厉害,小子甘拜下风,要我带路好说,只是不知……你们跟不跟得上!” 话音未落,人已腾空跃出。易青青娇喝一声飞身阻截,彦翎急速旋身,双足连点,逼得她无法展开攻势,隨即手底精光爆闪,一片暗器如雨射出,身影骤然消失在光雨之下,“郡主若捨不得我,便继续来追吧!” 这边彦翎走后,白姝儿面对夜玄殤深邃不语的注视,微微垂首,过了片刻,柔袂迎风一摆,便是屈膝而下,“姝儿自作主张,请公子责罚,只是莫要不理姝儿。” 夜玄殤看她移时,“上阳宫的事,果然是你做的,你可知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白姝儿略一抬头,妖冶美目情愫盈盈,却又闪过一丝冷静的光芒,“姝儿身为穆人,当然一切皆为穆国。帝都与楚国翻脸,不但皇非无暇针对我们,就连东帝也必得笼络公子,只要楚国分崩,公子顺利归国,取得王位,九域格局將重新划分,姝儿已与宣王暗中有约,用少原君的败局,换取昔日后风国领土,届时我穆国坐拥三千里山海重城,便是举足轻重,无人敢小覷半分,兵取宣楚或是问鼎帝都,只看公子选择。” 此番话出,纵以夜玄殤之胆魄,亦不禁为之动容,不想她步步谋划环环相扣,竟是推动穆国逐鹿天下,不由对这娇柔美女再次审视。其实他早便知道,白姝儿的真实身份乃是穆国左君侯嫡女,当年经过严格挑选,秘密训练,肩负起联姻后风国之重任,本就是穆国东扩领土的预先安排,如今改换手段,算计诸方,而令穆国从中得利,於情於理,皆是无可厚非。 心中惊讶旋即泯去,夜玄殤抬手饮酒,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散漫神情,“你这样做,便是將筹码尽数押在我身上,难道就没有想过若我做不成穆王,又当如何?” 白姝儿略略一怔,隨即目露微嗔,“公子莫要开姝儿玩笑了!你入楚六年,曾多次借西宸宫秘卫传递军情,制衡局势,令得穆国在宣楚两大势力之间游刃有余,復又寻找秘宝紫晶石,將其盗出楚宫。太子御此人难成大器,公子归国,乃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成为穆王不过是时间问题。” 夜玄殤眼底精光一闪,哈哈地笑道:“自在堂的情报,果然令人刮目相看。” 白姝儿柔声道:“如今自在堂甘为公子鞍前马后,姝儿这个堂主,也不过只是公子眼前一个小小婢女,日后公子可不要再叫姝儿什么堂主了,刚刚公子的口气,真的叫人害怕呢。” 夜玄殤眸色深深,不言不语。白姝儿只觉心下忐忑,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娇声道:“公子还是在恼人家先斩后奏吗?自始至终姝儿都是为公子著想,便如那九公主,如今她与皇非婚约作废,公子不是就有机会了吗,只要得到她,还愁王族不……”她话还没有说完,忽然间半空中爆现数道光华,疾若惊鸿,势逾闪电,迎面而至向她激射。 烁烁光华挟了夺命真气,白姝儿大惊之下轻功展到极致,於千钧一髮之际低身急闪。 身前灿光触地,轰的一声,竟將整片草石瞬间扫平,白姝儿狼狈躲开,惊魂甫定地向前看去。 但见江边薄雾繚绕,一片玄衣飘於月光下,如仙似魅,缕缕丝华凌虚,晶莹流照,映出女子冷肆的容顏,“原以为是皇非设计,不想竟是你这妖精扮我模样兴风作浪,此次再不取你性命,岂非笑话!” 说话间身形骤闪,子嬈已欺向近前,挥袖迎风,素手如电,一掌击向白姝儿面门。 白姝儿目中闪过怒意,长袂一扬,撮掌相迎。 双掌袖底相交,劲气爆开,激得夜雾狂卷,两人双双旋身,第二招同时发出。 夜玄殤眉头微锁,长嘆一声,突然出手阻向其间,一股沛然劲气將两人掌力化於无形。 “住手!” 白姝儿身形略滯,便向后飘退而去。子嬈玄袖翻飞,连变数招抢攻皆被夜玄殤拦下,倏地退开一步怒道:“夜玄殤,此事与你无关,让开!” 夜玄殤道:“无论如何,事情总是因我而起,子嬈,你若当真生气,便冲我来。” 子嬈眼底清芒一烁,修眸细起,“你这么说,便是要护著她了?” 夜玄殤清楚子嬈个性,知道两人一旦动起手来,恐怕非死即伤,嘆了口气道:“姝儿既是我的人,所做之事无论对错我都理应负责。” “你的人?”子嬈点头道,“好,那便不必多说废话,你再阻我一步,我就当没交这个朋友!”掌心焰光生灿,袖中墨蝶交织丝华,毫不留情地向他击去。 她攻势虽快,但以夜玄殤之武功,要想避开也並非难事,却谁料夜玄殤眼见掌力及胸,居然不躲不闪,子嬈心下陡惊,欲要收手已是不及,玄衣之间蝶光迸散,一掌击中他的胸口。 夜玄殤旧伤本就未愈,被她掌劲震退数步牵动伤势,顿时一口鲜血喷染衣襟。白姝儿失声惊呼,飞扑上前,发现他竟连护体真气都未运,不由震惊万分,“三公子,你为何不还手!” 夜玄殤强行压下喉中急冲的血腥,摆手示意白姝儿退开,漆黑的双眸仿若夜色沉落无底,那其中却有星辰新月清澈的微光。他未发一言,只是摇了摇头,笑了一笑。 淡淡一笑,掠过女子因怒气而锋亮夺人的眸。 子嬈面寒如霜,掌下流光飞盈,云袖若舞,“你不还手,便以为我当真不会杀你吗!” 一道道光华越来越盛,就在此时,前方忽然有道身影流星般驰来,刚才不知晃去了哪里的彦翎掠至眼前,也顾不上这里发生何事,急道:“快走!君府的人追来了!” 几人皆是一惊,不及询问,四周一片碧光绽现,追兵已从天而降! (本章完) 第114章 棋局万变 第114章 棋局万变 君府数十名高手將眾人重重围住,但见到子嬈,却显得格外恭敬。易青青收了碧影追踪术,移步上前,施礼道:“属下等奉君上之命,特来请夫人回府。” 子嬈眸梢略挑,指尖光华当风流散,化作轻盈墨蝶点缀夜空,光下微微侧顏,便是冷然而笑,“少原君府好大的排场,这是请人呢,还是来送死?” 易青青与展刑分別截住退路,含笑道:“夫人请息怒,君上极是担心夫人安危,才令我们多带人手四处寻找,只要夫人平安回府,一切事情,君上自会向夫人赔罪解释。” 四周群敌环伺,前方尚有重兵封锁,布作天罗地网。几乎是不约而同,子嬈与夜玄殤同时抬眸,当空四目交撞,仿若焰光烁然闪逝。 衣飞雾绕,幽芒晶莹,子嬈唇角清冷一扬,曼声道:“原来如此,也好,他既有赔罪之心,我自当回去见他。”说话间眼风向侧一扫,“那你们愣著干什么,还不快擒下杀害王后的真凶!” 风中一片焰蝶飞绽,在夜玄殤与白姝儿之间骤然散开。 子嬈身隨意动,突然闪电般攻向夜玄殤,白姝儿未及出手,眼前剑光迭闪,易青青与展刑左右攻来,彦翎则被自在堂三使围攻,顿时自顾不暇。 双掌相交,劲气四下冲爆,金光迸射,夜玄殤重伤难敌,竟被子嬈一招制住,口中鲜血呛出。 “三公子!”白姝儿运招连连抢攻,她武功虽高,但受展刑与易青青两大高手全力夹击,一时半刻也难寻得空隙,惊急之下长袖飞转,手底现出双剑,两道利光夺目,杀气当风开旋。 夜玄殤被子嬈制住穴脉,踉蹌一步跌坐在地,一道阴柔如水的真气,突然自肩井直衝经脉。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君府高手先后加入,战况愈见激烈,白姝儿与彦翎皆以轻功见长,虽然频频遇险,自保却是有余,敌阵中但见两道人影迅似电闪,不断有对手溅血跌开。 子嬈玉面静寒,於战圈之外冷冷旁观,控制夜玄殤行动,令他无法插手战局。 噹噹激响,白姝儿连接易青青九式剑招,倏地后撤,双剑绕袖光绽,一剑指天,一剑对地,已是大自在须弥法御敌绝式。 这时子嬈刷地抬眸,忽然身形迅移,一掌清光挟了夺命真气,直取白姝儿后心! 夜玄殤盘膝坐地,身子隨势急旋,却始终闭目观心,仿若老僧入定,一切无动於衷。 子嬈掌风所至,一股柔劲破空,白姝儿身若纤柳迎风飘摆,但见夜色之下,玄白两道身影飞旋而舞,剑气掌力,竟然化为一体,真气利芒照耀夜空,直击眼前强敌而去! “轰!”劲气交击,易青青与展刑剧震飞退,一招之下同时负伤。此刻彦翎频遇险招,落地翻身薄刀横扫,三件兵器当头压下!危急间只听一声长啸,原本穴道受封的夜玄殤忽然双掌齐出,雄浑真力,势如狂浪,自在堂三使惨哼之下,吐血拋飞! 子嬈身若鬼魅,隨手毙敌,迫得战圈陡然扩大。白姝儿举步若舞,袖底一片红云散开,周围顿时迷烟四起。 墨蝶焰光飞入烟雾,“退!”子嬈与白姝儿瞬间飘回,四人身形一闪,於精芒四射之际,消失在漫天迷雾之中。 入夜之后,西山寺重重院落没入深沉的夜色,除了苏陵所在的屋里燃著灯火外,四处一片寂暗。 东帝暂住的精舍闃无人声,月色流泻於黑暗,散发出幽謐暗光,榻上静坐不动的身影,衣白若雪,清容若雪,黑曜石清光隱隱,笼罩在子昊周身,其中灵力被他以九幽玄通引导,不断流转循回穿经过府,最后缓缓敛入絳宫,温养心脉。 一日已过,子昊真力已恢復泰半,肆行於经脉之中的剧毒也被玄通心法吸纳,再次引为己用,方要令灵石之力回归本源,忽然听到一阵兵戈喧天,战场铁蹄踏过心头。 子昊微微一惊,耳边惨叫声起。一片烈火自殿宇间焚向天宇,玄塔前女子幽迷的身影,瞬间化作雍门上高悬的头颅,不瞑的双目,鲜血淋漓流下,染作蠆池深坑蛇蝎翻腾的惨象。 血漫如花,仿若万毒噬心,黑曜石中灵力突然失去控制,巨浪一般倒泻回来,子昊闷哼一声,口中鲜血喷出,倏地睁开眼睛。 一缕细微的簫音,淡若游丝,轻若烟柳,不知自何处而来,只向心头縹緲而至,仿佛有著惑人的幽柔,可令一切苦痛消弭,引人就此沉沦下去,沉入茫茫空白。 子昊冷冷听著这熟悉的韵律,眸中倏地闪过异芒,突然间腾身而起,衣袖一振穿破室门,隨那簫音往山寺正殿而去。 子嬈四人趁著江雾瀰漫登上跃马帮座舟,岸上打斗早已惊动殷夕语,当即下令启动船上机关,对子嬈道:“公主与三公子暂且一避,追兵交我应付。” 子嬈点头道声“小心”,四人由暗门下入船舱中去。 一路而下,眼前出现狭长通道,四周隱约有机括之声传来,船身不断轻晃,通道尽头便是一间密室。几人先后停步,此处看来相当隱秘,追兵极难寻至。白姝儿环目打量四周,推测道:“我们一路所行距离已远超船身长度,听说跃马帮有一套水战机关,可暗中调遣战力,互为支援,叫做穿龙机关……”话说一半,心中警兆忽起,一道掌风竟自身后袭来。 黑暗中,子嬈袖底清光骤现,毫无预兆地抬掌击向她背心。白姝儿猝不及防,震飞数步,口边逸出鲜血,无数碧色微芒自她衣间轻溅飞散,隨后消逝得无影无踪。 蝶焰幽光照亮空间,流莹之下仙魅般的女子冷眼看来。白姝儿不由怒道:“背后偷袭小人行径,九公主这算什么!” 子嬈漫然抬眸,唇畔隱含冷笑,“对付小人何用君子手段,我未在夜玄殤面前取你性命,已是网开一面。” “你……”白姝儿气结,骇然发觉体內竟有六道玄阴真气锁入经脉,不由微微色变。 子嬈侧眸往近旁睨去,彦翎立刻倒退两步连连摇手,“不劳公主动手,那碧影追踪术我一发现便自己解决了。”退到夜玄殤身边低声道,“喂!你这重色轻友的傢伙,好歹说句话。” 咫尺相隔,清光盈面,夜玄殤抬头轻轻一笑,“多谢子嬈。” 彦翎差点一个白眼翻过去,子嬈淡哼一声,隨手一扬,蝶光纷落,“哼,区区一个自在堂,还不值得本公主搭上一场生死交情,麻烦你下次闪快些,免得真死在我手底,概不负责!” 生死之交,可以性命相托,可以身家相陪,急怒之时夺命的一掌,追兵至时默契的对视,身份之下各自的责任,无须言说彼此的理解,曾將背后交给对方的人,当得起这四个字的人。 夜玄殤眼中笑意似深,丝缕笑意隨著焰蝶流转飘旋的光,起起伏伏,明明灭灭,若有一点笑謔,一点愉悦,更有著分明的篤然与自信,在那永远不变的闃黑深处,闪烁著夺人心神的亮意。子嬈嗔怒的神情落入其中,便仿佛微雪融於星湖,一波一折,终化作重重轻漾的縠纹。 他看她片刻,摇头轻嘆,“你在姝儿体內施了六脉锁穴之法,她的生死便有一半掌握在你手中,这是否已算小惩大诫?” 子嬈目光向侧一掠,声音冷若流玉,“现在看你情面,並不代表以后饶她不死,我素来有仇必报,有恩必偿,你若能护她一辈子,便试试看。” 白姝儿媚眸之中微芒轻闪,一瞬而逝。这时密室之上突然咚咚两声轻响,一道暗格无声无息地滑开,传来殷夕语动听的声音,“君府之人已经离开,可以上来了。” 灯火隨之亮起,子嬈等人先后跃出密室,发现所处之地早已不是先前停在江边的座舟,方知跃马帮战船间皆有这种机关密道相通,令人能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迅速往来。 彦翎赞一声“妙”,当先跃上甲板。子嬈刚刚落足,便见眼前白影闪至,一只小兽躥入怀中,转身蹭了两圈,扯著她的衣袖呜呜低叫。 子嬈叫声“雪战”,伸手將它抱住,雪战极是亲密地舔她手掌,復又回身拉她袖口。子嬈自是知道它的意思,轻轻拍它示意少安毋躁。殷夕语笑道:“原来这小兽是九公主的灵物,刚刚便见它在船上,难为它竟能找到这里。” 子嬈抚著雪战道:“王兄现在定是急著找我,我要儘快与他们会合,否则只怕君府趁机设下布局。” 殷夕语点头道:“皇非既知公主无恙,那所谓少原君夫人的葬礼必然另有预谋,王上也不会对此无动於衷。我刚刚接到夕青传书,王上已秘调大军入楚,只怕立刻便要对君府动手,如此硬碰硬的交锋,胜负恐难预料。” 子嬈微微一笑,“只要王兄决意动兵,便无须担心胜负。皇非虽在楚国占尽地利,但若宣军適时攻至,帮主仍认为帝都未有胜算吗?” 殷夕语暗暗吃惊,顿时全然明白了东帝曾在七城的布局,夜玄殤与彦翎曾对形势的推测,亦同时得到证明。诸人中白姝儿对宣王动向最为了解,俏步轻移,行至夜玄殤身边,“但据我所知,宣国进兵恐怕会比预期略迟,只因近日连降暴雨,造成大非川三谷冲流,水势急涨,阻碍了宣王行军速度。倘若如此,相差一日,可能失之千里。” 她道出重要情报相助帝都,颇是出人意料,子嬈眼梢略略一挑。白姝儿嫵媚一笑,柔声说道:“九公主不必多疑,姝儿一切谋算只为除掉皇非,並非想与帝都为敌,先前冒犯得罪,还请公主见谅。现在只要是皇非的敌人,便是姝儿的盟友,想要打破烈风骑九域无敌的神话,唯有王师与赤焰军联手,想必公主亦乐见其成。日后公主若有需要,还请儘管吩咐,自在堂的势力会像服从三公子一样,尽为公主所用。” 彦翎在旁听得咋舌,心中暗叫厉害,这几句话转换立场结盟王族,虽是词锋暗藏,却又无可挑剔,纵然受制於人,这美女重重心计仍是令人侧目。 殷夕语此时传下讯號,帮中战船已陆续开始调集部署。夜玄殤与子嬈踏上最高一层甲板,船头江风拂面,吹起两人衣袂如飞。 “皇非不会轻易放弃追捕,楚都目前仍是凶险万分,你確定要回去?” 子嬈远望灃水渡方向,轻轻一笑,“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只要想做之事,便该放手去做。” 一江明月,半沉波涛,层层迭迭的浪光仿佛扑面而来,冲入那深黑的眸中是看不清光色的微笑。夜玄殤依稀嘆了口气,那笑容却有明朗的瀟洒,“不错,能够放手而为,便是最大的自由。”他英挺的剑眉微微一掠,“我亦有自己该做之事,那么子嬈,我们后会有期。” 子嬈眸波一漾,似是被那笑容剎那照亮,方要说话,突然感觉胸间如遭重锤猛击,一阵强烈的剧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心臟仿佛在体內生生破碎,瞬间化为尖锐的粉末冲向血脉,身子猛地一颤,手按心口向前栽去。 雪战惊跳出子嬈怀中,夜玄殤眼疾手快一把將人扶住,听她依稀叫了声“子昊”,唇畔便涌出鲜血。 事情来得意外,数步之外白姝儿同时脸色一白,感到经脉中六道寒气流窜,竟是难以控制。殷夕语见她神色有异,抬手连封她几处要穴,及时助她运功压制。 她两人突发状况,彦翎想起子嬈方才控制白姝儿的六脉锁穴,不由惊道:“这下糟糕,九公主若出事,搞不好美人堂主也要陪葬!” 夜玄殤无暇他顾,单掌按上子嬈背心,急急输入真气。 子嬈意识一片模糊,唯有直坠深渊的剧痛铺天盖地,那种心无所依的疼痛幻作整片无底无光的黑暗,一重重塌陷下去,似有焦急的呼唤来自空茫的地方,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直至一切光影声息尽皆消无。 “子嬈,子嬈!”夜玄殤脸上色变,发现子嬈真元迅速流失,生机渐灭,渡入她体內的真气竟如石沉大海,全无反应。彦翎见状不对,俯身探查子嬈脉息,一试之下险些跳起来,“不好,人好像没气了!” 这时白姝儿得殷夕语之助,勉强压下真气乱冲,低声道:“她……她……真元俱散,怎会如此……” 夜玄殤不能置信地抬手,发现子嬈的脉息、心跳、呼吸竟已全部消失,在他怀中的身体亦渐渐冰冷下去,再无任何存活的跡象。 (本章完) 第115章 噬心灵蛊 第115章 噬心灵蛊 佛殿,清辉。 月色盈空,朵朵雪曇奇花幽放,一片清寒冥美。 子昊缓步徐行,待到殿前,轻微侧眸,仿是驻足欣赏这灵花妙姿,忽然之间扬袖一转,玉簫落入手中,月光如水流开,泠泠簫音霎时飘盈,充斥四方。 音律流转,白玉渐被鲜血染红,他却恍若未觉。便听殿中一声惨哼,紧接著似有器物裂碎,月下白衣轻闪,子昊现身殿內,簫音迷幻般迴绕不休,对面灵台之上,一尊罗汉金像隨之咯咯作响,周身裂痕不断扩大,忽然轰地向四面爆开! 泥尘满天,子昊袖中掌风一侧,嗡嗡一片激响声中,无数微若发雨的细丝被他掌力逼回,丝丝幽蓝细密的异芒在半空飘忽穿梭,诡如妖灵,將原本清静的夜色笼入一片诡异阴森。 “你……你……”丝华之后现出人影,盘坐在地,身形不断颤抖。 子昊手中玉簫倒负,神情极冷,但眼底却浮动著一丝森凉的悒色,“千丝之术本是这世上极美的武功,却被你这般糟蹋,若是子嬈见了,定然不喜。”万千幽光凌空穿梭,仿若张开了一张无际无垠的丝网,无数淬毒的蓝芒流水般敛向他的掌心,一点一滴,千丝万缕尽化澄莹,於剎那之后纷然四散,恍如霰雪般自他袖底漫向虚空,最终消逝在月华深处。 周遭玄光急闪,席地运功的歧师猛地向前栽去,连喷两口鲜血,面无人色地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你怎会不受心蛊影响,还能破我巫术?” 剧毒入体,子昊的脸色更添苍白,眸中光泽却愈发森然,“二十年了,你仍旧不自量力,丝毫长进都没有。九幽玄通总领巫典,区区蛊毒,也妄想与之抗衡。” 歧师在先前医毒时暗中施下毒蛊,原本想要藉此控制东帝,使之从此听任摆布。今夜趁他真元损耗驱动邪术,却谁知临近功成,竟遭玄通之力反噬自身,想起当初皇域死前惨状,不由心胆俱寒,颤声道:“纵然是九幽玄通,也不可能抵抗我下在你药中的心蛊,我以四域奇花为引,早应將你功体封锁,若你没服药,又怎能像现在这般轻易压制剧毒……呃……啊……”他一边说著,脸上忽而狰狞可怖,忽而笑意满足,两相交替,忽又手舞足蹈,情景怪异至极。 巫蛊反噬,心若刀戮,身似火焚,要比正常发作惨厉百倍,只要再过片刻,这天下第一巫医便会六感俱废,心智齐丧,变成一具任人操控的活尸。子昊冷眼相看,脸上毫不掩厌恶之情,低咳声中玉簫入手,一缕淒迷清音悠悠流淌,悲摧动肠。 歧师眼神顿时一滯,接著手掌上移,慢慢压向自己天灵,半边脸上却现出挣扎之色,眼中频频闪过异样,显然正在和九幽玄通极力抗衡。 子昊素来厌恶此人,当日若非子嬈相求,早已下令影奴动手处置,此时更无留他的理由,轻微合目,方要催动心法取他性命,忽听他怪声惨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丫头竟真以血影莲华替你渡药,心血,哈哈……心血……她莫非疯了,毒蛊对你无效,却必应在她身上……哈哈……” 子昊眸光骤变,扬袖便是一掌,簫音倏停,歧师口喷鲜血跌向殿外。 少了他玉簫牵动,歧师毒蛊发作稍缓,竭力挣扎道:“心血入药……你杀了我,她也必死无疑……” 子昊清冷的面色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冰寒慑人,“你是在要挟朕吗?可惜子嬈已再不可能替你求情了。” 歧师纵然撑得一会儿,却无法阻止毒蛊噬心,神志渐呈疯狂之態,滚倒在地,嘶声叫道:“她神识受制,毒蛊……呃……呃……我和你们同归於尽!就算人死了我亦能救活……啊……” 这凌乱的话语忽令子昊神情震动,他心中一个念头闪过,抬手射出指风,点向歧师周身要穴。玄通真气透体而入,暂时阻住蛊毒之势,歧师双目慢慢恢復清明,只是瘫伏在地,七窍渗血,样子甚是恐怖。 月光如晦,蔓延成夜。 面前男子眸底一片无垠深黑,却似乎有什么在那无声无光的暗处衝激翻涌,无人见得的背后,单手紧握了玉簫,一字一句冰火交流,“你方才说什么?” 歧师挣扎喘息道:“心蛊巫术,夺魂灭魄,她以心血替你渡药,四域奇花不断摧损她真元,亦將蛊术的大半后果转移到她身上,当你蛊毒发作的时候,她便將心神遭噬,七魄俱散。嗬……你现在若见到她,必与死人无异,如今我虽无法驱蛊操控於她,但除我之外,也无人可以化解她身上的蛊毒。” 子昊不知为何一言不发,夜光幽暗莫名,谁也看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神色,只是身后飘垂的衣袖却在微微颤抖。歧师知道现在唯有九幽玄通能克制反噬的蛊毒,生怕他翻脸无情,断送自己性命,继续道:“你若肯为我驱除蛊毒,便等於救那丫头一命,心血渡药,她肯这般为你,难道你忍心看她送死不成?” 子昊双眸忽抬,凌厉的目光看得歧师心下一颤,倏然噤声。子昊冷冷盯了他片刻,飞袖一扬,九幽玄通幽亮的真气破空而去,將那毒蛊困於歧师气海穴中。歧师身子一阵抽搐,虽是经脉受封,武功禁废,脸色却见迴转,坐起来嘿嘿笑了两声,“王上对那丫头果然与眾不同。” 子昊早已拂袖离去,脚步微微一停,冷道:“莫要挑战朕的耐性。”一声清啸召来影奴,头也不回地去了。 目送那清绝背影消失在月光深处,歧师脸色剎那阴沉下来,森然道:“哼!你可知那丫头究竟是何人,现在不杀我,总有你后悔莫及的一天!” 月色入室,被囚於佛寺后院的善歧闭目凝神,再次运功衝击被封闭的穴道,两股真气在体內衝撞造成痉挛般的剧痛,额上逐渐滴下冷汗。 门响之声突然传来,善歧心中暗恨,只得放弃努力,便听有人对隱於暗处的影奴道:“你们暂且出去,我奉王上之命,有话要和善將军谈。” 两道鬼魅似的身影自黑暗中现身,向来人点头致意,瞬间消失无踪。 一阵优雅的清香,伴著雪色战袍出现在面前。善歧抬头一看,冷哼一声垂下双目,却不料肩头微麻,来人已將他穴道解开。 善歧自地上一跃而起,“你这是什么意思?” 且兰微笑道:“我方才已经说了有话要和你谈,仍旧封著你穴道,岂不彆扭?” 善歧目视她道:“哼,若是来为东帝做说客的,殿下还是免了吧,善歧纵使技不如人,可杀却不可辱!” “唉,”且兰轻声嘆气,“君府四將中,善歧排名其首,亦对师兄最是忠心,此点別人不知,我岂不知?若要劝你背叛君府,今日来的便不会是我。再说,你投降与否,对帝都来说很有意义吗?” 善歧被这软硬兼施的话语噎得一怔,“你既然与君上作对,便是整个楚国的敌人,和我又有什么好谈的?” 且兰將手中的提盒放下,落座席上,“你以为我这么希望与师兄为敌吗?”一边说著,一边取出酒壶递给他,见他目露犹疑,笑道,“放心好了,酒中无毒。” 善歧著实摸不清她来此的目的,接过酒来,皱眉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且兰手指轻轻一挑,破开另一壶酒封口,“我来放你走。” 善歧意外道:“你放我走?” 且兰缓缓啜了口酒,“没错,我要你回楚都,替我转告师兄几件事。第一,帝都已著手调军,欲解西山之围,估计兵力在三万左右;第二,含夕现在西山寺,我会保她安全;第三,东帝旧疾再发,仅靠非常手段维持支撑,已经时日无多。” 这几件事对善歧来说,一件比一件震惊,但看且兰冷静饮酒的模样,微微清利的眼神,不由冒出个念头,“难道……你要反助君上对付帝都?” 且兰侧头一笑,“烈风骑十年不败的神话,並不那么容易打破,拿九夷族的存亡冒险,我也並不乐见。更何况师父若得到消息,岂会坐看我与师兄反目?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 善歧在她对面坐下,仰首大口饮酒,直到半壶酒尽,方扭头看她,“我不明白你现在的打算。” 月光斜照席间,且兰一尘不染的白袍仿佛浸入半边暗影,浅斟慢饮下不见一丝波澜,“很简单,此番九夷族已完全获得东帝的信任,进入帝都中枢,现在九公主已死,帝都失去了唯一的王位继承人,东帝为保王族传承,与九夷族之联姻势在必行。如此最多半年,我便可全然控制帝都,师兄又何必损兵折將,大费周折?” 这番话听得善歧惊心动魄,“苦肉计!殿下真真好手段、好心机,竟连君上都瞒过。却不知眼前又待如何?” 且兰抬眸道出二字,“和谈。” “和谈?” 且兰道:“不错,含夕现在落在东帝手里,这对师兄极其不利,但东帝也很清楚王族现在的困境,与楚国为敌对他来说绝无益处,我已说服他用含夕换回九公主遗体,並承认师兄摄政之位。师兄最大的对手乃是宣王,决战在即,再树强敌是为不智,而帝都权力的转移,也不宜用过激的手法,否则引起诸国战乱,得不偿失。和谈之事,东帝会遣使正式传达,但我要你先回去提醒师兄,西山之阴,沅水之畔,要儘快把握时机扫除赫连余孽,莫要给帝都任何选择的可能。” 善歧沉吟道:“你虽解开我穴道,但外面四处都有影奴把守,我要离开此地,並非易事。” 且兰笑了笑,举起手中酒壶,“我岂会无备而来,你还没有感觉到吗?你喝的酒虽然无毒,却混了离心奈何草的汁液。” “你……”善歧方要站起来,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身子晃了一晃,人便软软向前倒下。 酒壶哐啷落地,冷光四溅。 且兰低头,借著月光看了他良久,沉沉嘆了口气,起身向外走去。 月华流淌脚下,一步步清晰如许。 前方殿堂,一人独立月下,正负手看著毁於战火的佛像,听到脚步声回头,微笑道:“我等候殿下多时了。” 江浪迭起,拍击船身。 跃马帮座舟有別於往日,四处布置暗桩,一片戒备森严。灯火微微跳动,夜玄殤自子嬈身上收回手掌,闭目凝思,始终眉头不展。 雪战跳到子嬈身旁,凑近去蹭她脸颊,轻轻舔了一舔,呜呜低叫,见子嬈双目紧闭,气息全无,復又抬头去看夜玄殤。 白姝儿与殷夕语皆是沉默不语,前者有些慵懒地低闔双眸,双颊带有一种病態的苍白,显然气血未復,情况不太乐观。彦翎在旁走来走去,终於忍不住问道:“喂,到底怎样,人就这么死了?都不说话,好歹拿个主意出来。” 殷夕语望向灯影深处,只见夜玄殤睁开眼睛,“我立刻带她回落峰山。” 彦翎瞪大双眼,“嚇!你回去送死不成?天宗和太子御现在一个鼻孔出气,若非宗主点头,夜玄涧也不会出现在楚国,你这么回去,恐怕还没踏入落峰山总坛,小命便要危险,莫不是脑袋出了什么问题?” 夜玄殤伸手再试子嬈脉搏,仍是毫无反应,口气隱含忧虑,“子嬈的情况十分棘手,眼下她体內生机断绝,真元尽消,但却並非因为伤重,而似周身经脉都被某种怪异的真气封锁,这些真气毫无来由,不似任何一派武学,倒如活物一般,我几次尝试运功衝破,但每次衝击都被其吸收,根本不起作用,若不设法儘快解开这禁錮,那最多七日,她便当真无药可医了。” 殷夕语秀眉一拢,吃惊道:“这情形,难道是巫蛊?” 夜玄殤道:“极有可能,师尊对巫蛊知之甚深,定有办法可想。至於天宗与太子御的协定,我既然回国,便早晚要面对此事,你以为躲得开吗?” 最后一句却是对彦翎说的,彦翎颇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闭口不言。白姝儿却抬头道:“公子言之有理,公子归国本也是势在必行,让我先设法替公子探路,確定天宗的动向再说。” 夜玄殤道:“你眼下的情况並不比子嬈乐观多少,莫要逞强妄动。” 白姝儿丹唇轻挑,“倒也无妨,凭我的修为还不至於送了性命。何况救她便是自救,这一趟落峰山,我是必要陪公子同去的,她不能出事,公子更不能。” 夜玄殤略一沉吟,便也不再反对,转身道:“殷帮主。” 殷夕语闻声知意,微一点头,“容我稍作安排,最多明日,我保证公子踏上穆国领土。东帝方面,我也会立刻派人传信,九公主的安危事关重大,落峰山之行,请让跃马帮略尽绵薄之力。” (本章完) 第116章 绝谷冰封 第116章 绝谷冰封 翩翩英姿倜儻,湛湛春水蓝衫,无论是局势险变,抑或是诸事压身,苏陵总一副温雅笑容,仿佛有他在的地方永远是清风朗月,烦恼尽消。 且兰踏上石阶,驻足问道:“公子在看什么?” “看佛像。” “佛像有什么好看的?” “在神佛眼中,世上愚者多,智者少,我想看看神佛究竟有什么智慧,能在这世间战火中拯救万物苍生。” 且兰抬头,面对那一尊尊残破的佛像、败落的金身,“记得母亲曾对我说过,世上最终的神是我们自己,只不过这样的道理並非每个人都能明白,所以九族王室的宿命便是做別人心中的神灵,替他们守护,亦替他们选择。” 苏陵道:“宿命似乎总有些无奈的滋味,殿下可曾想过,真正的守护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且兰沉默了一瞬,忽而露出笑容,“公子之言,总能一语道破人心。的確,九夷族的安乐对我来说,也是最为宝贵的幸福。” “最为宝贵之物,殿下可以为此付出多少?” “公子能够为昔国与王族付出多少?” 苏陵微微抬眸,蓝衣映月澄静清澈,微笑仿若嘆息,“苏陵此身,生死无畏。更加希望以后的帝都,一样能够成为殿下心中认可的幸福。” 且兰心思剔透,自然清楚苏陵言下之意。帝都多年来后位虚悬,储君无主,若说之前是私议猜测,那么这次九公主事件之后,眾臣必將此事提上议程。 天下九族,红顏万千,没有哪个女子比眼前的九夷女王更加適合王后之位。 且兰转头迎上苏陵温润的注视,月临空,眸色清,明晃晃照上心头,仿佛漓汶殿中一剑之光,挑破心间思意万缕。 一人掌间江山如画,一人眼底悲喜云生。 烽烟铁血,何处当是归路?那人永远捉摸不透的双眸,永远若即若离的温存,是否是她宿命的等待? 明眸之下迷离的光影仿若一泓湖波沉淀的微光,浮浮沉沉照上人的眉目,“这是他心中所愿,或是东帝给予九夷的王旨?” 那一剎那,似有月色清辉自苏陵眼中掠过,在那泓清波之中微微一停,瞬间沉入波心。片刻之后,他优雅欠身,淡淡微笑,“帝都君臣皆如此心,愿与九夷永结同好。” 且兰摇头一笑,举步前行。在即將与他擦肩而过时她忽然停下,侧首相问,“久听公子剑术闻名天下,却始终无缘一见,公子愿否用一套剑法,换我一个答案?” 夜色下女子秀髮飞扬,雪衣轻袍在微微的风中划出鲜明的痕跡,若一道深冬寒雪中映了阳光的冰流。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苏陵突然想起数年前初见时,那白衣少女眼中晶莹冷丽的目光。 他依稀一嘆,笑道:“殿下有兴,苏陵敢不从命。”说话间隨风振袖,一抹星光绽现掌心。 凛冽秋水,照映月色天光。且兰扬眉赞道:“好剑!” 苏陵道:“剑名风寻,还请殿下赐教。” 且兰道声“得罪”,娇躯一侧,剑逐月华,雪光如凤翾舞。苏陵隨身移步,袖中精芒电掣,化作风色光痕。 剑无杀意,却是招招精妙。 一转一折,若翔九天破霄月,一退一进,剑挽星华夺琼光。 两道身影开映明月,白衣飘逸翩飞,蓝衫快意洒脱,剑啸,光驰,仿若电转星飞,浮翾剑连绵不绝,攻至第九十九招,苏陵手中风寻亦守了九十九招。 没有一招抢攻,亦无一招失手。 且兰御剑旋身,忽然催动真元,长剑一声清鸣,划破月色,划破夜华,迎那一缕风色激射而去。 苏陵眉梢微微一动,脚下步法倏然轻退。 两个人,两柄剑,当空交击,光芒四射! 飞旋的战袍,如雪飘落,“呛啷”轻响,且兰飘然落地。 风寻剑早已消失无痕,苏陵含笑立於月下。 月如水,衣如水,剑如水,人如水,仿佛从来不曾出手,九十九剑,剑剑御敌在先。 且兰道:“只守不攻,你不肯全力施为吗?” 苏陵道:“最好的进攻便是防守。” 且兰微微一嘆,“风寻之剑,名不虚传,我在想倘若尽力一搏,能不能逼你抢攻?” 苏陵微笑道:“若真如此,为了得到殿下的答案,苏陵或可勉强一试。” 且兰看住他片刻,抬手微振,浮翾剑敛入鞘中,秋水明眸,一片浮光掠影,“且兰愿如公子之言,但却不是现在,请公子转告东帝,当他真正需要一个王后、一个妻子时,且兰可以为王族付出一切。” 言罢转身,白袍英姿,颯爽飘飞,隨著苏陵感慨无声的目光消失於月夜深处。 注视且兰离去的身影,这样的答案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苏陵不由轻声嘆息,方要离开,忽闻前殿传来啸声,听出是主人召唤影奴,心下一惊,当即展动身形,赶往前殿。 子昊与歧师以簫音斗法动用玄通巫术,他人哪怕近在咫尺亦无法察觉,直到清啸声起方知这边出事。此时殿內殿外一片断瓦狼藉,除了先一步赶到的影奴外,东帝早已离开,紧接著两道人影匆匆掠至,却是墨烆和商容。 两人来到近前,同时望向被人封了穴道,重伤在地的歧师。商容低声道:“主上下令出动冥衣楼所有人手,不惜一切代价寻找九公主,究竟出了何事?” 苏陵目露诧色,“主上人呢?” 商容蹙眉道:“独自出寺去了。” 大非川。 五百里惊峰险壑,自东而西横贯山脉,三道深谷纵横交错,飞鸟走兽望而却步。 千丈飞流、百里绝谷,大非川之险,从未有哪支军队能够越此天堑威胁楚都,但此时深谷之上却有两道特殊设计的浮桥,烈风骑之宿敌,宣王赤焰军精锐仿如天降之兵,横扫北域的玄武战旗出现在楚国边境。 “回稟王使,第三道浮桥至少还需三天方能完工……”迎面瀑布飞珠溅玉,一阵阵水汽激得衣衫尽湿,跪在地上的將领话未说完,便被冷笑打断,“三天?三天后你便是在这大非川建上十座浮桥又有何用?”说话间一道金鞭劈面抽来,当先那名將领顿时皮开肉绽,脸上再多一条血痕。 站在三步之外一个身形修挑的黄衫男子闻声回头,蹙眉道:“王使何必与他们为难?现在便是杀了他们,赤焰军也过不了这道峡谷。” 如光使金鞭入手,“浮桥不能按时完工,以致大军滯留於此,杀之亦不为过,瑄离公子还是先想想自己怎么交代吧。” 那名为瑄离之人重新转回头去,淡淡道:“我的事不劳王使操心。” 如光使冷哼一声,突然间,一阵花香,一片锦光打断两人对话,花月使手摇摺扇现身平崖之上,“哟!如光你今天火气不小,何事如此著恼,可要我帮忙?” 如光使抬眼扫去,“事情摆在眼前,你不会自己看?” 花月使顺著他目光瞟了对面一眼,“嘖,瑄离公子號称北域第一机关师,出征前曾对殿下立了军令状,確保赤焰军十日內渡过大非川,如今看来怕是悬了。” 瑄离目视面前飞流急下的瀑布,道:“这並非我的机关设计出了问题,两日前那场暴雨,使大非川三谷山洪暴涨,修筑工事事倍功半,此乃天算,非是人力所能扭转。” 花月使笑道:“此事也非我所能管,我只是来传令,先生自己去向殿下解释吧。”说著摺扇一收,向后一让,“王驾在前,先生和两位將军,请吧!” 装饰华丽的金轿,身著华服的侍童,帘影重重是灿光灼目之色,赤衣煊烈是妖冶夺人之美。 宣王姬沧,北域之主,大非川万余精兵俯首见驾,军容整肃,如光、花月二使与中军將领分跪左右,唯有瑄离一人礼而不拜,独立近侧。 如光详细稟报军情,自始至终,负责工事的两名將领匍匐在地,头也不敢稍抬。微风阵阵,轿內传出低魅惑人的声音,“误我大军前进,你等该当何罪?” 二將颤声道:“军令之下,罪该万死!” “哼!”帘后似有目光透过珠玉金影有若实质般扫来,“既知该死,竟还在这儿碍眼!” 忽然间一道掌劲扑面,赤芒一闪,不待眾人有所反应,两名將领已横飞出去,七窍流血,落地气绝。 瞬时浓烈的杀气,仿若咆哮嗜血的狂兽,令得近在咫尺的如光、花月都是一阵悚然。瑄离抬头掠了两具尸体一眼,道:“殿下若要儘快通过大非川,还请留下几人以供驱使。” 金帘重光,姬沧妖狭的双目一挑,森然道:“我赤焰军中从来不留无用之人,你现在有何话说?” 瑄离道:“我对殿下来说永远有用,所以纵然该死,亦非现在。” 眼前突然华光飘拂,姬沧已站在他面前,四目相对,轻声笑道:“北域第一机关师,宣国第一美男子,真要动手杀你,本王可是会心疼,你有恃无恐呢。” 水雾阳光之下,瑄离一双眼睛仿若清溪琉璃,泠泠散发出流墨样的微光,“楚有皇非,天下无人称美,殿下此次得偿所愿,瑄离不过贱奴一名,若要赐死,何劳亲自动手。” “哦?”眾人之前,姬沧抬手便捏了他下巴,盯视那一泓流光变幻的墨泉,风中游荡金衣的纹路,便使那狭长细眸有了妖烈逼人的光芒,“你这话可叫人觉得,浮桥在你手中停工,是在故意阻碍我取下楚都。” 瑄离微笑道:“殿下误会了,我已调派人手,设法阻断上流瀑布水势,恢復浮桥修筑,但无论如何也需一点时间。所以我想请殿下传令七城守军,在今天落日之前发动进攻,逼使皇非调兵增援方飞白,拖延他对帝都动手的时间。” 姬沧语声忽然转冷,“哼!你信不信皇非会將七城拱手送你,也不会错失覆灭帝都的大好机会,令自己腹背受敌!” 近旁花月使建议道:“殿下,便让楚国与帝都先斗个你死我活,我们坐收渔人之利岂不更好?” 姬沧眸光骤闪,“我以八百里后风旧土,按兵不动忍耐至今换来的布局,你以为可有可无吗?皇非与我交战多年,次次胜负难分,只有明日那场葬礼,才是一举击败烈风骑,令他没可能翻身的千载良机,你们竟给我滯留於此,无法前行!” 当此盛怒,眾人噤声不敢再言,瑄离微微蹙眉,再次看向那令大军寸步难行、奔流横跨的峡谷,忽而目光一凝,现出难以置信的诧色。 在他视线尽头,隱约出现一叶扁舟,迎风逆水,逕自湍急汹涌的激流中徐徐而来。 一阵阵澹澹琴音,一丝丝飞白若雪。 舟上有人轻拨五弦,仿似高山流雪、冷峰冰溅,分明时已入夏,整片山谷却生出凛彻天地的寒意。 苍天之际流现异光,隨著那清冷琴音,大非川空山雪落,前方宽逾十丈,不断衝击峡谷的巨大瀑布水流渐缓,便有重重冰凌,奇蹟般出现在宽阔的山崖之上。 小舟逆流前行,冰雪之意愈盛。 “好一个九玄绝音!”姬沧身畔忽有赤光疾闪,眸心一收,抬手击节,“朝行露川兮,风雪长空,高山独立兮,千里云崩,东之绝峰西流河,天地茫茫兮啸歌中……” 声声长啸,泠泠飞弦,孤舟奇音,高崖狂歌。 千军万马人人屏息,眼见云天飞雪,悬崖之上整条瀑布逐渐封冻成晶莹剔透的冰幕,山谷之水静止,迭石嶙峋,化作一片冰川奇景。 绝天垂幕,冰刃之姿,在姬沧狭眸之中映开万千锋芒。长啸声止,华衣迎风振起,只见他身形一闪,双掌如焰,炽烈真气竟是直击那轻舟而去! 谷中琴音錚然飞扬,轻舟上一道人影凌空拔起。 衣飞,琴转,雪溅,掌交! 爭天绝式,无伦之招,一股惊人的劲气自二人中心衝出,爆射八方! 整条山谷轰然遽震,姬沧一击而退,放声狂笑,半空中赤袖飞转,数道掌力击出,伴著连串激雷般的巨响,四周石动山移,冰川崩裂,方才因琴音凝结而成的冰瀑竟被他以掌力生生击溃,自谷口到峰顶出现一条丈余宽的裂缝,坠落的断冰填满峡谷。 风云晴,天日开,一道天然冰桥赫然凌驾深渊之上,冷光凛凛,刺目如盲。怒流绝谷皆成冰雪世界,面前赤焰军將士无不心驰神震,目瞪口呆。 赤云金纹飘若云落,姬沧踏足峰顶,细眸侧首,“冥衣楼主。” 对面山崖之上亦出现一人,素衣薄袖,凭风岸立,身姿清冷,瀟然出尘。 一副青玉面具,遮挡了来人大半面容,只听得他声音流冰溅玉,泠然更胜琴音,“冥衣楼在此,先行恭贺宣王兵取楚都。” 姬沧霍然回身,直视对面,“昔年平叛之恩,本王尚未言谢,今日再助我进兵楚国,楼主既已到此,何不驻足一敘?” 微风中,但见那人引袖低咳,淡声回答,“玄功冰封,所持不过一个时辰,宣王莫若以军机为要,至於你我,待宣王攻下楚都,自有相见之时。”言罢挑唇一笑,青衫飘逝,就此消失在冰雪之下。 (本章完) 第117章 风起云涌(1) 第117章 风起云涌(1) 日暮下的西山水军十里连营,军旗招展,气势非凡,战士精良的装备与彪悍的士气,四万兵马三百余艘战船,无不显示出这仅次於楚都水军的第二大驻军有著不容小覷的实力。 主营上座,神情秀雅的年轻男子看向两侧,略显侷促地轻咳一声道:“赫连侯爷、叔孙先生,明日……明日当真要入楚都吗?皇非如今入宫主政,大权独揽,岂肯同意由我继位,更有烈风骑虎狼之师,多数朝臣也都听命於君府,此行恐生不测啊!” 叔孙亦再入西山大营,同时送回楚国二公子,赫连羿人对东帝的態度再无疑虑,自是万分配合,当即道:“先王薨逝,理应由公子继位,皇非有何理由推脱?我赫连侯府会力保公子登基,皇非若是违抗王旨,西山大营精锐,也非那么容易应付的。” 近旁饮茶的叔孙亦略一抬眼,看向面带踌躇的含回,放下茶盏微笑著接口道:“侯爷所言甚是,何况帝都正式颁詔册封公子,此次更由王上亲自出面,一切早已安排妥当,公子无须过虑。” “唉,军师有所不知,”含回摇头嘆道,“那可是烈风骑,西山水军与王师加起来,兵力尚不足其一二……这……唉!事已至此,莫之奈何,便由侯爷全权决断吧。” 赫连羿人使了个眼色,赫连啸带了人护送含回前去休息。目送这未来的楚王离开,赫连羿人隱含不屑地轻哼一声,道:“还是军师说得对,若让二公子知道此行真正的布置,怕不要嚇掉了魂,届时两军交战,但愿莫因他影响了士气。” 叔孙亦唇角微扬,“这也未必是坏事,二公子文弱怯懦,侯爷应当满意才对。” 赫连羿人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的確的確!这还要多谢王上隆恩,局中设局,计中有计,王上的安排当真妙不可言,不过……有件事我还想请问军师。” 叔孙亦道:“局中局,计中计,皆需侯爷配合才行,王上对侯爷可是寄予厚望,侯爷若有什么顾虑,但说无妨。” 赫连羿人起身一让,亲自送叔孙亦出了大营,低声问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二主,王上究竟打算怎样处置含夕公主,若真用她与皇非交换,万一给对方可乘之机……” 话外之音,叔孙亦自然明了,微笑不动声色,“侯爷放心就是,楚国从此以后將不再有含夕公主,唯有帝都御阳宫左夫人、楚国新君之胞妹,深受王恩。” 赫连羿人心领神会,笑声之中,两人拱手作別。 “拿走!不吃就是不吃,你们出去!”含夕怒气冲冲地將一盏热汤摔在地上,青冥与鸞瑛两人又哄又劝已是一日,终於耐心全失,“你……不吃便算了!”端著饭菜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刚刚转身,忽然一幅青衫映入眼帘。 暮色下不知何时到来的人,衣上丝纹緲然仿若天际最后一抹云光,静立的身影,无声无息。 和那双幽邃的眸子一触,青冥、鸞瑛双双低下头去,“王上,她……”东帝却只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她们退下。 含夕面向床榻,抱膝而坐,听到脚步声近前,不由怒道:“说了让你们出去,难道没听见吗!”不料一回头,生生怔住,半晌颤声道,“子昊……哥哥……” 夕影斜入,半照帘幕,子昊驻足床前,淡淡一笑,“听他们说你一直没吃东西,这是怎么了?” 含夕紧咬红唇,眼中隱约泛起泪光,直起身道:“子昊哥哥……你终於肯见我了!” 子昊便这样看著她,神色平和似是倦意浅浅,声音中却有著清冷的温柔,“你若想见我隨时都可以,直接找我便是,何苦和她们发脾气?” 含夕下意识地伸出手,牵住他的衣袖,委屈道:“可是他们说你闭关疗伤,什么人都不见。” 子昊笑了笑,“他们没有骗你,我的確闭关了两日。” 含夕微微一怔,欲言又止,“你……”子昊已在她身旁坐下,问道:“这么想见我,有什么事吗?” 含夕一瞬不瞬地盯著面前男子清雋的轮廓,手中的衣袖越攥越紧,突然低声道:“子昊哥哥,你告诉我,告诉我实话,究竟是不是你,杀了我的王兄?” 少女低咽的声音,竟似有著哀求的意味,暮色夕光,淡洒衣襟,在子昊眼底映下深深浅浅的痕跡,一脉静流幽幽,无波无澜。面对含夕满是期冀却又隱含著一丝害怕的注视,他略一瞬目,摇头道:“不是。” “啊!”含夕瞪大眼睛,急切地看著他,紧接著再问,“那,那又是不是你让子嬈姐姐去上阳宫,杀了王嫂和小王子?” 子昊淡淡道:“子嬈没有杀任何人,上阳宫中你所看到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难道是有人假扮子嬈姐姐吗,那子嬈姐姐为什么要承认?”含夕满目不解,继续追问。 平静的面容下,子昊唇角不为人知地一紧,从含夕的角度看去却像在暮光下形成了一弯好看的轻弧,过了片刻,方听他道:“她,那是和皇非赌气呢,一场误会。” “原来是这样!”含夕顿时如释重负,又惊又喜,竟是丝毫不去怀疑他的回答,或者在她心中根本便不愿相信还有其他答案存在,“既然是误会,那你和皇非不会再兵戎相见了对吗?可是……”她撅起嘴道,“你为什么要派人將我带到西山寺来?这里到处都是佛像,烦都烦死了。” 子昊目光掠过她娇艷的脸庞,淡笑道:“我记得答应过你,回帝都的时候带你一起去玩。” 含夕长长的睫毛上还沾著泪痕,眼中却因他的话突然透出晶莹的光彩,叫道:“你要带我去帝都!” “不记得了吗?我在子嬈大婚时同时颁下的王旨,王族左夫人可不能再留在楚国了。” 子昊微微侧首,若有若无的笑容倒映在含夕翦水双瞳之中,轻轻一漾。“呀!”含夕抓著他的手触电般地收回,双颊飞红,緋若流霞,低头小声道,“子昊哥哥……你,你说什么呢……” 耳边男子温润的声音低低恍如夜半私语,“两天不吃东西,可会没有力气隨我去帝都的。” 含夕娇顏羞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又忍不住悄悄抬眼瞥他。只听他在身旁轻轻一笑,微微低咳,抬手拂拢她散在肩头的秀髮,转而向外道:“离司。” 垂帘掀起,离司端了托盘进来,双手奉上,“公主,这是主人特地吩咐为你准备的药粥,你看合不合口味。” 子昊亲手取过粥碗,试了试温度。他的袖畔有著月融冰川清流冷冷的气息,含夕眉梢眼角掩不住笑意,乖乖接过来,抿了一小口,抬头看向子昊一笑,便將粥慢慢喝光。 离司接过空碗,微微欠身,悄声退出,放下垂帘驻足室外,听到含夕模模糊糊地问:“子昊哥哥,帝都真的有好玩的异兽吗?你可答应过我,要帮我找只像雪战一样可爱的灵兽。” 子昊依稀答了句什么,含夕的声音越来越低,娇俏的身影依在青衣男子寧静的怀中,说著说著,竟就这样沉沉睡去。 离司无声嘆了口气,离心奈何草的药效將会使含夕毫无知觉地沉睡七日,等她再次醒来,应该已在御阳宫柔软华丽的金帐中,只是那时,楚国的命运不知又將如何? 有时候,或许不知道才是最大的幸福。 离司独自站在那里出了会儿神,隱约见主人替含夕盖上被子站起身来,移步上前打起垂帘。 子昊的身影沐了柔光,似是有些疲倦,暮色迷离,而他神色沉默。离司轻轻叫了声“主人”,青衫飘落身畔的一刻,突然听他低声道:“离司,替我用药。” 离司一怔,同时一惊,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扶去,指尖所触,惊觉他衣衫竟已被冷汗浸透。 一缕血跡沾染了丝袖的纹路,仿佛利痕勒入心头。 巫族心蛊的遗祸,大非川之行的代价。 (本章完) 第118章 风起云涌(2) 第118章 风起云涌(2) 离司能感到身畔皮囊里不安的躁动,內中金蛇仿佛是嗅到了鲜血的气息,迫不及待地想要破出樊笼寻找甘美的血食,她心中一阵战慄,急道:“主人,这法子不能这样用,闭关之前曾用蛇毒克製毒性,现在刚过了三日,怎么能……” “我知道。”子昊打断她的话,“用药吧。”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离司竟没有像以前一样唯命是从,默然片刻,忽地双膝跪地,叩首道:“主人……主人请恕离司不能从命!” 子昊甚是意外,眉心微收,转身看她。离司抬头,声音略略有些发颤,但那股坚决的意味却丝毫不减,“主人,金蛇之毒本就无药可解,这样频繁地使用,无异自绝生机。公主她一片苦心,大婚之时反覆叮嚀,一次次心血渡药,她……她寧愿以命换命来解您身上的剧毒,但您却这样不顾自己身子,您让离司……怎么,怎么向公主交代……” 子昊的手猛地一颤,目中惊涛骤起。 离司脸色白得骇人,甚至连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十年主僕,侍奉朝夕,从来不曾质疑主人的决定,此时此刻,她不知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勇气,话说出口,周身力气似被抽空一般,对视的目光分寸难移。 苍白如霜的脸色,绝无声息的静,极久的沉默,久得仿佛历过千年,直至万劫成灰的尽头。 离司一动不能动地跪著,只觉得自己像要被那怒涛卷没,神魂无存。但突然,子昊移开了视线,转身剎那,低抑的话语如烟飘散,“以命换命……朕除了这片江山,还能用什么换她平安。” 一局棋,黑白纵横,一柄剑,寒若秋霜。 国丧中的楚宫罢丝竹、尽歌舞,却不掩灯火重重的雄伟,楼台金殿佇立如初,无星无月之夜,不同寻常的气氛,暗地潜流自这大楚中枢之地汹涌运息,弥卷夜色,吞向四方。 棋局之前,少原君俊眸之中突然闪过笑意,不过是微微抬头,站在近旁的驍陆沉却若觉利剑出鞘的锋芒,不由自主地一凛,便听他笑道:“好棋,非凡的对手,总不会有令人失望的举动。” “君上相信善岐带回来的消息?”此时眾將齐聚殿中,最先发问的却是侍奉在侧的召玉。 皇非指尖把玩一颗棋子,眸光点墨,冷静含笑的语气,恍若一刃冰流,“想要控制棋局的走向,便莫要只看一颗棋子,且兰是个聪明的女人,一个聪明人绝不会做出脚踏两只船的傻事。” 召玉向跪在殿下的善岐瞟去,道:“君上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东帝的安排?” “一番深谋远虑,一步万无一失。”皇非眸梢倏挑,“无论楚国与帝都孰胜孰负,九夷族皆有后路可退,举族无忧。” 驍陆沉接口道:“既然如此,君上何以还要接受九夷族的提议,曾经背叛君府之人,留她何用?” 皇非哈哈一笑,扬袖间棋子入局,转身道:“陆沉,男人应该心胸大度,容人所不容,女人是用来宠的,偶尔犯些小错无伤大雅,何必斤斤计较。” 不羈之语,狂放之姿,驍陆沉一愣,尚未回味过来,皇非已抬头示意,“青青他们回来了。” 果然话音未落,易青青、展刑等人回宫復命,召玉当即上前问道:“如何?可找到白姝儿那个贱人?” 易青青夫妇对皇非见过礼后,便道:“不出君上所料,白姝儿彦翎果然与夜玄殤会合,夫人目前平安无事,也和他们在一起。” 皇非淡淡道:“人呢?” 易青青將过程大概回稟,最后道:“只要一有消息,跃马帮立刻便会传来,我们也已加派人手继续追踪,相信他们过不了灃水渡……” “不必再追。”皇非突然打断她回话,“立刻派人通知太子御,要他调兵全力截杀跃马帮商船,否则放走夜玄殤,后果自己承担。” 易青青与展刑皆是诧异,“君上何出此言,跃马帮哪来的胆量,敢助夜玄殤与君上作对?” 皇非面若冷玉,“这世上从无绝对之事,至於我何以作此判断,便要飞白解释吧。” 殿下眾將之首赫然便是此时应该正在七城的方飞白,而原本调往边境的四將之二息朝、严天,亦早在全然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回到楚都。方飞白沉声道:“郡主有所不知,乐瑶宫之变后,东帝调动王族大军入楚,兵力估计在四到五万之间。据我们潜入扶川的探马回报,这支王师所有军需粮草全部来自七城,而负责筹备的正是跃马帮少帮主殷夕青。” 易青青吃惊不小,“怎么可能,跃马帮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七城重灾之地,又何来供给数万大军的军粮?” 方飞白道:“跃马帮定是提前便做好安排,从七城运出的军粮实际皆是来自楚都,否则任他富可敌国,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內筹集数万粮草,由此可见,他们与帝都早已达成共识。这等方略手段,这等胆量气魄,殷夕语也称得上是女中豪杰,敢作敢为。”他略略沉思,侧身道,“君上,跃马帮送走夫人与夜玄殤,虽说对我们的计划稍有影响,但就目前形势来说,我们没有必要在此浪费太多时间。” 皇非声色不露,指尖沿著那金雕玉质的棋盘划下,嗒的一声轻响,一枚棋子落手,牵动棋局乾坤,风起云涌,“说下去。” 方飞白眼中透出冷静果断的神色,简单道:“扬汤止沸,沸乃不止。” 皇非隨手提了两枚棋子出局,掷入盒中,“那么,你要如何釜底抽薪?” 方飞白继续道:“失去帝都的九域,无人挡得下烈风骑的兵锋,放眼天下,穆国九夷皆不足虑,但君上的老对手宣王,他的动向至关重要。” 皇非眉梢一挑,望向窗外。 重楼金闕,巍巍楚都,满城灯火壮丽的景色瞬间展现在眼前,一片辉煌,震撼人心。他將目光投向北方天幕,笑意锋芒,比那星色更加夺目,“姬沧,他一定会来,否则从今以后他將再无资格做本君的对手。三日时间,也足够东帝做好一切准备,放手一搏,公平较量。”自信张狂的话语,突然间扬手回身。 一声龙吟,一道惊电,逐日剑光出鞘,寒锋照射眉睫。 “最具资格的敌手,最有价值的赌注,此日此战,本君期待已久。” 当先方飞白一掠战袍,抚剑跪拜,身后二將隨即跟上,“叩请君上下令,烈风骑神羽四营已全部回师,东路两营由息朝率领,西路两营由严天率领,神翼营三万伏兵由末將领军,明日踏入我大楚国界,便是赤焰军最后一次与烈风骑为敌!” 召玉侧步移身,屈膝稟道:“楚都城防水军十六营五万精兵,衝锋舟三百艘、艨艟三百艘、战船四百一十二艘,將於明日午时整进攻西山大营,未时前保证拔营取寨,控制西山,侯府叛军不留一人!” 丰云上前一步,与善岐並列跪奏,“烈风骑中军营、神锋营、神炎营整军待命,王城內除都城军右三部留守之外,左三部禁卫两万、都骑全军六部已於接天台完成部署,总兵力七万五千,隨时恭候王师入境。” “善岐戴罪之身,请率神锋营当先迎战,若不能带回含夕公主,愿受军法处置!” 倾天之网,不败之局,隨著一个个利落果决的声音,驍陆沉、易青青、展刑、鄺天等烈风骑驍將先后跪下,二十万铁血之师,剑指九域,兵临天下! 一场和谈,谋尽江山,万里烽烟逼天闕;两种结果,倾国相算,九重战火照神州。 三个不同凡响的王者,三方爭天之战,何人的家国,何人的天下,何人的鲜血,何人的胜败? 夜色,狂澜,风急,云动。 大非川绝谷之前,赤焰军百战精兵已跨越险川天堑,接天台百里之外,洗马谷王师的铁蹄已踏上楚国的大地。 是四海一统的开始,还是乱世逐鹿的祸端?战云密布的天际,黎明即將到来…… (本章完) 第119章 番外:玄塔 第119章 番外:玄塔 琅轩宫,九重塔。 一缕天光自塔顶方寸晶石透下,淡薄微光,洒照在盘膝而趺坐的女子身上,静静玄衣,仿佛流过了多年的岁月。 日没苍云,月色未明,又是一日光阴尽去。玄塔之中渐渐化作一片纯粹的黑暗,將玄衣女子如画的眉目淹没无痕,直到最后一丝光亮隱去,那一双墨染般的眸子徐徐张开。 一点光亮,忽然自她指尖绽现,黑暗中是一只金银流光的蝶。那蝶光晶莹,一化二,二做四,翩躚停上幽暗的袖袂,一地清光溅落,幽幽灩灩照亮了这处沉寂的空间。 子嬈抬起头来,看向高处的塔顶,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之外的苍穹,唇畔扬起浅淡优美的弧度,如一痕隱约笑痕笑。她在等待著什么,或者是微风吹至的落花,或者是浮云半掩的月色。 那一方晶石上染了轻微的落雪,一日一年,冬夜有雪。 微微蝶焰倒映在她的眸心,闪闪烁烁,她想起那一年她刚刚学会了焰蝶的心法,琅轩宫也是这般微雪满阶,也是这样清冷的冬日,雪光自漫长的玉阶流下,如倾碎一地的琉璃。 “母妃!” 那时她刚刚十岁,妙龄少女带著兴奋的心情自大殿中飞奔而出,连同清脆的笑声一起,迎向沿著雪阶徐徐走近的紫衣女子,想要牵住她的手。然而华殿影下,那柔媚的紫色隨风一让,自她指尖划过,转身,带来一道冷淡的目光。 扑了个空的少女站住,有些诧异地看著一步之外的母亲。 “母妃你看,我学会了一个新的法诀。” 她抬起的漆黑的眸子,向母亲伸出手,指尖托起晶亮的蝶焰。玉阶之上的女子驻足回望,眼波掠过她眉目,落上她袖袂影中幽美的萤光,突然目中冷波一漾,逕自拂袖而去。 一时间隨行的侍从皆尽走远,只余白玉阶上少女纤细的身影,指畔清芒,如一点孤单美丽的星光。 番外玄塔她看著母亲的背影消失在大殿深处,眼中有著失望和不解的神色,继而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向宫苑之外而去。 一路遇上的宫人见到她无不向后退避,俯身以“九公主”相称,她在他们身前微微停步,而他们无人胆敢抬头。於是她不屑一顾,继续向前走去,不再为任何人停留。 沿著御湖飞桥穿过琼楼金闕,越过温泉海旁的长明宫,一片碧林绕云而生,似是微雪之中遗落池畔的美玉。她放缓脚步进入林中,穿过修竹清风,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心中微微地失望。 “子嬈。”突然间,身后传来轻淡笑声。 她惊喜转身,奔向疏林下含笑而立的白衣少年,“子昊,我练成了你教我的那个法诀!” “哦?是不是焰蝶?” 他看来的双眸带著微微的笑,温润的暖,如她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的模样。 她总是记得那一天,他独自一人在林中抚琴,白衣冰弦有著她所不懂的悠远与寂寥。她站在雪中静静地听,一步一步走入他清彻的双眸,她的心中莫名安寧。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她的王兄,亦是王族的储君,他叫重华宫的凤后做母后。整个帝都似乎只有他,不怕她亦不避她,愿意听她说话,看她起舞,陪她练字,教她下棋。不管別人如何,他从不拒绝她。 “漂亮吗?”飞展的袖袂下蝶焰翩躚,风中起舞的少女,笑声染透了少年清冷的眉梢。她在他面前旋身,指尖溅染细美的清光,黛色衣袂层层飞舞,隨著她轻盈的身姿,如同雪湖中心一朵初绽的幽莲,最终停佇在他的眸心。 那幽静深处亭亭玉立的,是这红尘绝色的花,她已自他眼中读到了答案。 她曾经透过许多人的目光看见自己的容貌,他们惊嘆或者避讳,怕她或者敬她,所有人都远远存在於这金宫玉闕之中,似是万千岁月不相干的烟云,就连母妃也似一样,她仿佛对所有人都是特殊的存在,而芸芸眾生中也有一人,是她心中不同的那个。 曾经在碧林影中一眼相望,她便知道,她找到了那个人,就像飞翔在天际的鸟儿,收敛翅膀,找到了温暖的归宿。 温泉海畔烟嵐轻泛,淡淡云色如他的微笑,涂抹她瀲灩的瞳心。她用指尖托著清烁的萤光,一步步走向他的面前,“告诉你一个秘密。”在他凝注的目光中,她轻轻抿唇,靠近他的耳畔,“子昊,其实你笑起来,比父王还要好看。” 玄塔之下,嫵媚的女子微微地笑,指尖划过冰冷的玄石,一点一点,仿佛勾勒出他清雋的眉,修长的眸,还有那唇畔温雅的痕跡。他的眉目如此清晰,目光透过岁月鐫刻在心底,如同那一年宫筵之上,她披了流红烟帛,梳瞭望仙双鬟,坐在金辉宝色的大殿之侧看他。对面白袍华服的少年一身翩翩清冷,在她隔著金阶玉帘转眼相望时,目色凝光。 那时她轻悄抬眸,衣袂下闪过一朵清艷的梅花,纤指娇红,点染少年墨玉般的眸心。 他於片刻后起身,称病辞宴,在得到准许之后自她身边从容而去,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融化在她狡黠的目光中。稍后她亦悄悄溜出筵席,沿著九曲迴廊转向宫苑深处,一路衣袂流光。 他在长廊尽处含笑回头,她如月光飘入他的眸底,“子昊,流云宫的梅花开了。” 微雪莹莹,点点轻红。 她手中琉璃清灯照亮琼林玉树,他与她踏雪而行,落梅纷纷遗上衣袖,白衣染了嫵媚的嫣红。一天夜色,纯粹黑暗,微风轻扬粉雪,细细地洒上薄绢伞面,两人指尖是一方明亮的天地。 “喜欢梅花?”盈盈灯火之下,他浅笑相问。 她牵了他的衣袖,侧眸娇语,“子昊,明天我陪你下棋,你帮我画一枝梅花好吗?” “若是贏了我,便画给你。”他微挑眉梢,淡声说道。 “那要是输了呢?”她追问。 他但笑不答,只是轻轻抬手,將一点娇红簪上她的发间。 花林之外是一望无际的御湖,她在湖畔將琉璃灯焰放逐,他在梅林影下,伴她坐看落花,满天满地,微雪无声。她指间流淌的焰光,照亮他无人见得的温柔,他唇畔轻转的簫韵,融化了轻雪,融化了梅香。 那一夜雪满琼苑,她看著月光倚著玉榻睡也睡不著,那流水般的簫韵流过月夜流向心间,月华深处泛著瀲瀲的波光。 於是她牵衣而起,悄然踏月而出,长明宫中灯火未熄,雪夜之中,她仿佛见他灯下分明的容顏。 她不由欣喜,沿著寂静如水的大殿走过重重灯火,最终却未见他的身影,只有案上一幅未完成的梅花,点点飘落丹红似血。 她感觉到他的气息,转过金帷云柱一路而去。寢宫深处玉榻上少年苍白的脸庞,失却了梅花影里温暖的顏色,唇畔却有令她心惊的血痕。 月光淡淡照入烟帷,如他失血的脸色,他深锁的眉心不再温润,身上滚烫的热度嚇坏了她。她握他的手,焦急唤他,他却没有像往日一样对她微笑,凌乱的白衣之间,丝丝痛楚揉碎了月色。 寢宫之中温暖如春,而他却只冷得发抖,似是烈火冰流加身,却绝不肯发出一声呻吟,唯有衾上手指紧窒的苍白,传递著极致的痛苦,亦紧紧揉过她的心尖。 “子昊,子昊……”她伸手抱住他,仿佛隔著冰雪天地,寒意彻骨,那一瞬间,他低低叫出她的名,昏迷中恍然有温软的梅香入怀,那一点微微的嫣红,自他的衣间飘落她辗转的青丝。 帘影寂寂,月华如缕。空旷的大殿闃无人声,唯有怀抱中幽柔的温暖,驱散了冰冷的长夜,抚平了微蹙的眉心。他的呼吸她的唇,他的衣袂她的发,月光渐逝,玄衣少女依在白衣少年的怀中沉沉睡去,夜色覆上眉梢,似一夕梅开雪落,梦染胭脂。 清晨她醒来,感觉身边熟悉的气息,依稀有著清冷微苦的药香。她抬眸,长睫影下正见他低头凝望,深深浅浅的眸中带著淡薄的倦意,亦有微微动人的暖。 她想起琼池月畔,那一点琉璃晶莹,不灭的灯焰。 “子昊。”她轻声地叫他,他终於相应,声音微哑,却自动听。她闭上眼睛,將额头靠上他的脸颊,那凝玉般的温度叫人安心,她贴在他心口紧紧將他抱住,不肯鬆手。 当她追问他为何御医的药不能改善他的病情,他倚在寢殿繚绕的烟香深处,清澈的目光中第一次有著她不能读懂的痕跡。 殿外突然传来王后驾临的通报,他眉睫轻轻一抬,落向殿前寒雪,片刻之后,以谦谦如玉的笑容,起身相迎。 她跟隨他的身后,看著那朱衣艷妆的女子自耀眼的天光中走近,如血的云袖扬起飞尘,眼梢丹红毫不掩饰地张扬著她的骄傲与美丽。 他称她“母后”,容色清和。那女子的目光越过他的微笑,落在一步之外娉婷的少女身上,剎那之间光阴变幻,风起雪落。 她直视著那双眼睛,不曾垂眸,心中泛起说不出的滋味,仿佛忽然想起了母妃,那样的神色她已不是第一次得见。而王后却已收回目光,含笑询问储君的病情,他亦微笑作答,温润神色之下那些深夜辗转的痛楚仿佛从来不曾存在。 重华宫的侍从奉上药盏,一直送到储君面前。她暂时忘记其他,快步上前替他接过,那样奇怪的药苦沾染了烟香,微微浓郁,繚绕不休。她突然记起这是一种药草的滋味,花名曼殊,食之剧毒。 她惊诧抬眸,手掌微微一颤,张口欲言,但他的手覆上了她骤失温度的指尖,突然紧紧一握。 那样急切的力度,仿佛只要再多一分便会捏碎那盛著可怕真相的玉盏,亦將她眼中震惊生生阻断。她看到他眼中匆匆掠过警示的光泽,那是她从未见过惧怕的痕跡。 唇畔的话便不能说出,她就这样眼睁睁看著他將满满一盏毒液饮尽,看著他对王后欠身称谢,看著那血染般的凤衣消失在殿外雪中。 “子昊……”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她颤声叫他,有惊有怒有痛有伤。她终於明白了那问题的答案,为什么御医束手无策,重华宫清晨一盏毒药,入夜一盏解药,维繫著雍朝储君的生命,掌控著这万千宫闕,天下苍生。 昨夜他想用別的方法取代解药,生生挨过一夜的煎熬,今日却又要重复那彻骨的痛楚,眾生面前扮演恭谨孝顺的储君。她看著他日渐清瘦的身影,仿佛心中最珍贵的东西被一点点剪碎,燃烧在火中,那样的痛与伤生出恨意,她恨那个蛇蝎般的女人,恨那座雍容华贵的宫殿。 但他的手指抵上她的唇,他在她的眼中微微摇头,低声嘱咐,“子嬈,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要说。” 面前清魅的双眸,映他若雪容顏,万千波澜,都被这一言低语轻轻冰封,唯有一滴清泪,徐徐而下,滑过她丹艷的唇畔,染透他微凉的指尖。 她扑向他怀中,突然狠狠咬上他的肩头。他身子微微一颤,她的眼泪透过衣衫微凉,低声轻语,“痛吗?” “嗯。”他伸手拂过她肩头的髮丝,听到她在耳边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准別人让你痛,那个女人让你痛,我將来便让她十倍还你。” 次日王后召她入重华宫,她面对那张美艷的脸庞一句话也不说,不坐,不言,不饮,不食,咄咄的双眸直视殿上,令得凤衣底下那双生杀予夺的手摺断了蔻丹。消息传到长明宫中,少年温润的眉心无声轻锁,深深的隱忧覆没了清眸。 那时她並不曾明白他忧心的原因,直到那一夜宫变之时,烈火染红了她的衣袂,打破了他眼中无底的沉寂。那个女人踏过琅轩宫如血的落花走向她面前,亲手递来一柄流光刺目的长剑,“杀了她,放你一条生路。” 她看到母妃站在剑光之前冷冷的笑,那样熟悉而陌生的目光割裂心间,她的手紧紧握住剑柄,在火光之中转身飞袖,一剑刺向王后的心口。 一剑寒光,划开命运的別离,她再次见到他时,已是在尧光台前。 阶下群臣匍匐,素衣如雪淹没在漫天白幡之中,唯有眾生高处一袭凤衣仍旧夺目,仿若冲天的火光。 她被加以巫族的妖女的罪名,身边燃起了噬人的火焰,王后震怒的眼神似乎要將她粉碎成灰,而她以最轻蔑的態度冷冷麵对。但他出现在王后凤座之前时脸色苍白得令人心悸,她隔著烈火震惊地看他,面对酷刑未曾改变的容色终於破碎。她自他虚弱的微笑中,看到了剧毒发作残酷的痕跡。 王后惊怒的目光,终抵不过少年平静而坚决的对视。侍卫们奉命將她押下高台,漫天大雨便在此时浇下,一天一地的冷光模糊了他清俊的身影。 在那女人无情的注视之下,他穿过雨幕亲手打开了玄塔石门,將她送入无尽的黑暗。深长的甬道前她和他擦肩而过,他的目光掠过她的泪水,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他轻轻地道,“子嬈,哪怕天地尽毁,我也会护你一生平安。” 一句话,她甘愿走向无底的深渊。 九重玄塔,铸成冰冷的樊笼,她在这没有任何声息的死寂中抬头凝望。月色终於漫过天幕,透过晶石的影子洒落玄衣,重重石门之外,隱约响起飘逸的簫韵,伴著月光花影流水一般淌入心间,即便隔著深重的黑暗亦如此清晰。 她轻轻微笑,伸手触摸玄塔微凉的石壁,仿佛感觉他怀抱的温度,缠绵的簫韵中她能听出他的喜怒哀乐,她知道他在那里,就在她身边不远处陪伴著她。 指尖的蝶焰照亮幽暗,他教给她的法诀,是她漫长等待中唯一的光芒,万千落花覆满深宫,是她与他梦里红尘,染雪的记忆。 七年黑暗,数千夜晚,这从未间断的簫声陪伴不灭。九重塔下,她在冰冷的地上划石为局,一点一滴,回忆著他的心思,描摹他的微笑。碧竹林中,每一个月夜长宵总会有悠悠簫韵响起,一日一日,诉尽花开花落,沧海横波。 一生一世,一人一心,咫尺天涯,一心相困,他与她的世界从未改变。 “子昊……” 她透过寂寂的晶石看著深邃的夜空,低声轻念,一天月色如他的目光,那样温柔的清冷,只为一人凝注。 “哪怕天地尽毁,我只愿你,一身平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