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落在车顶上》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1节 小雪落在车顶上 作者:七宝酥 文案: 【正文完】 公司裁员后,简雪临独自前往北海道散心,并打算完成《情书》和《名侦探柯南》的圣地巡礼。 落地新千岁机场,她被一个陌生男生举着手写接机牌拦下—— 「欢迎简雪临小姐」 微信里是发小病恹恹的道歉: “我流感卧床,让室友去接你了,他中文挺好。” 面前的男生笑容温驯,语调自然:“你好像比照片上瘦了。” 简雪临一愣:“你见过我照片?” ——我认识你,在你遇见我之前。 /献给北海道 /短篇/不v,写完就更,不一定日更/男主日本籍,雷者慎。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甜文 主角视角简雪临芥川纮配角程放 一句话简介:她的异国情缘,他的蓄谋已久 立意:爱我中华 第1章 第一场雪 搭乘近来唯一一趟没有因暴雪延误的航班,简雪临准时落地新千岁机场。 这是简雪临第二次出国,头一回是去新加坡。 刚进上海微软没多久,她就被leader相中,跟着参加了亚太区的跨国参访,为新项目做准备;结果不到半年,项目戛然而止,他们一众“潜力新人”,也成了首批殉葬的陶俑,打包祭天。 适逢北海道旅游热潮,出关的地方人头攒动,长龙折出好几道,旅客像繁密的鳞片,简雪临陷在里头,是白色那瓣,过了会,变成黑色,是她脱掉大衣。 拂去额角的薄汗,她的思绪被几句轻声的“思密达”钳断,简雪临循声瞧去,是一对韩国夫妇窃窃私语。两口子推着婴儿车,里面的小孩口含奶嘴,细眼淡眉,父亲留时下正流行的牛舔头,母亲则戴着口罩,额头皮肤细腻。 四目相对,隔离带那侧的女人冲她弯眼一笑,认错她国籍:“korean?” 简雪临摇摇头:“no, i’m chinese.” 夫妻俩闻言,对视一眼,不再搭讪。 简雪临看向别处,憋住嘴角,怎么就一个人来了呢,连个分享吐槽的都没有。 队伍龟移几寸,简雪临翻出大衣兜里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她已经在出关口滞留半小时,初至雪国的兴奋,就这么被蒸箱似的航站楼瓦解了,她叹口气,给微信里的程放发消息: 【放,我还在出关】 【你呢,你在哪?】 聊天界面纹丝不动。 简雪临暗捏一下拳头,拍拍他头像,言简意赅:【人?死?】 那边总算有响应:【快死了】 简雪临愣了愣,一边敲字,一边余光留意两旁堪比慢放的队形:【怎么了?】 【流感】 【我昨晚住院了】 【呼吸困难,室友送我来的】 简雪临惊出低微的气声:【你还好吗?】 程放:【暂时死不了】 简雪临蹙蹙眉心:【也就是说,你今天来不了了是吧?】 程放:【……】 失序的后劲跑上来,简雪临发出质询:【你不早点跟我讲,我连jr pass的攻略都没做!准备踏踏实实当个临时p人的。】 程放解释:【我也到这会儿才缓过神啊,现在头还痛得要死】 简雪临担忧:【真那么严重?】 虎杖悠仁头像后的消息接二连三跳出来: 【不然呢】 【谁敢鸽你?】 【就算没死成】 【离死也不远了】 简雪临失笑,打了个缺氧的呵欠:【安心啦】,她放眼望望四周,宽慰起对方,【按日本海关的办事效率,我起码还一小时才能出关,足够做个临时出行攻略。】 头像框里笑容可掬的红发少年,此刻宛若强颜欢笑:【你不用担心,我给你找了个临时地陪】 【他应该已经到机场了】 简雪临眉梢微挑:【谁啊?】 程放:【我室友,他中文挺好】 — 对于程放的这位室友,简雪临知悉甚少,只清楚他是札幌本地人,跟程放读同校同专业,还一起在校外合租,是他留日之旅的最佳伙伴。 而在本科之前,简雪临独享“最佳伙伴”宝座长达十八年,可惜高中时代的成绩拉开了沟堑,简雪临一骑绝尘,程放中规中矩,最后一人去了复旦,一人去了武汉,从此不再同出同归,两小无猜。 收到微软offer后,简雪临成为两家人交相传颂的优绩范本;程放选择继续求学,他二刺猿一个,义无反顾地奔赴日本,在北海道大学深耕,成为简雪临的专属代购。 挎包上的挂件来回摆动,简雪临留意着机场的指示牌,不时低头对照小红书里的教程,寻找jr票办理处。 手机嗡一下,是程放的关心:【在机场哪?】 简雪临找着路,不便打字,语音条回他:“不造啊,找路呢。” 程放:【……】 程放:【发张照片给我】 简雪临拿病人打趣:【自拍吗?】 程放:【……】 简雪临得逞地笑出来,举高手机,摄下一张拐角处的lawson便利店。 它的门头几乎与国内一致,但店面要小上许多,简雪临传出去:【看见罗森就仿佛看见了家人】 程放习惯她一向无厘头的发言:【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个休息区,就在那等】 “我买瓶水先。” 一路奔波加暖气不断,简雪临几乎要脱水,直奔便利店,确认能用微信支付,她停下翻找零钱包的手,驻足饮料柜。 玻璃墙后是穿行的旅客,不少异域面孔憩停在休息区,错落而坐,如形色的候鸟,简雪临陷入选择困难,咬会儿手指,最后取下一瓶伊藤园的北海道#¥%*&茶。 入乡随俗。 选包装上有“限定”字样的准没错。 付完款,她得空看眼微信,程放已没了消息,她走到一边,拧开瓶盖灌掉半瓶,才想起咂摸口味,有点儿麦茶味,又像玉米须水,再小啜两口,简雪临将瓶盖拧回去。 刚要转头朝外走,晃眼间,她似乎瞥见了自己名字——眼花了?她微愕着,将视线倒回去——还真是…… 简雪临瞪大双目,便利店的玻璃墙外,有人举着张醒目的手写接机牌,有她三十寸行李箱一半大,她的大名亮相其上,前附“欢迎”二字,后跟“小姐”称谓。 简雪临震撼。 不只因为接机牌的尺寸足够显眼,而且上头写的还是毛笔正楷,横平竖直,笔锋考究,美观到几乎有些庄重。 简雪临心猜,这位书法爱好者八成就是程放室友。 又开始犹豫,是先知会程放一声,还是直接上前相认。 最后她胸口半提,攥紧拉杆朝外走。 尽管已做足心理准备,简雪临还是有些无所适从。日本友人的接机墨宝备受瞩目,尤其听见迈入便利店的国人大哥念出她全名,京腔阔声问:唷,谁是简雪临? 简雪临别开了脑袋。 谁是简雪临? 她也不知道。 万向轮骨碌碌直响,她与看戏大哥擦肩而过。 确认步出店门,简雪临这才回过头,歪身靠近掩在接机牌后的人,不料,同一时刻,写有她大名的白板撤了开去。 一张未曾预见的笑脸,同样斜探出来,猝不及防撞入她眼帘。 简雪临步伐骤停。 摆渡车外一掠而过的,裹着细雪的风, 仿佛在这瞬间,又一次拂面而来。 第2章 第二场雪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2节 简雪临咬牙暗恨,早知程放室友是这种级别的帅哥,她就不该素面朝天地出镜,怎么也得全妆,但此刻已来不及,她只得勾出得体地笑,迎上去。 男生也拿低接机牌,冲她走过来。 全无准备的简雪临握紧了饮料瓶,犹豫开口:“um..”她不过多斟酌,直接抛出全球通用语言:“are you cheng fang’s roommate?(你是程放的室友吗?)” 男生愣一愣,他的眉眼神似锦户亮,深邃的双眼皮,不笑都昭彰的卧蚕,眼尾自带无法人工复制的下至,亮亮地注视着你的时候,有一股子不刻意的忧郁待在里面。 可当他笑起来,忧郁消散了,变得温煦而无邪。 “yes,”他换中文答话:“是的。” 他的发音过于标准,以至于后一句显得更为确认。 这下换简雪临傻眼。 程放诚不欺她。她抿抿唇,抬头看他:“你真会中文啊?” “我会,”字正腔圆,似乎自觉回得过于板正,他复述一遍,辅以语气助词:“会啊。” 简雪临不可思议地笑了:“你说的比我想象中好。” “你的想象是什么?”熟稔和生涩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什么样子?” 简雪临偏眼思考:“大佐……口音?你知道吗?” 她瞥向接机牌:“像是……见suai宁稍界?” 男生忍俊不禁,顺着她目光,读出那几个字:“简雪临小姐。” 她的名字,没有半分犹疑,那么自然标致地讲出来。 “你真不是中国人?你确定你没有汉族血统?”简雪临一脸吃惊:“你颠覆了我对日本口音的认知。” 刚要再说什么,兜里手机震了。回给对方一个抱歉的眼神,简雪临摸出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又指指硕大的拉杆箱。 得到应肯的颔首后,她走出去几步,接程放语音。 “碰上头了吗?”男“宝鹃”在那边说话。 他越惨她越损:“你是谁?” “你太爷爷。” “……”简雪临哑一下,回归正事:“见到你室友了。” 她往后瞄一眼,男生立在她拉杆箱边,守着它,也沉静地朝这儿看。此刻,她才得空注意他衣饰,简单的灰麂皮夹克,内搭衬衣,衬得他双腿修长。 简雪临握拳到唇边,咳一声:“你怎么从没说过你室友是帅哥?” 程放嘶哑地逞强:“没我帅的……一概不描述长相。” “求你别说话了,听得我都要染上甲流了,”简雪临不想让人久等:“不说了啊,到了酒店给你电话。” 她顷刻挂断,一秒后猛想到,忘记问程放怎么称呼他的室友了。 算了。 她自己找机会问吧。 简雪临走回去,晃晃手机:“程放,”她把手机放回衣袋,将大衣套回身上,捋出脑后头发:“我们从哪儿出去?” “我带你走。”男生腾出一只手,递向她。 简雪临困惑,眨了眨眼。 他下巴指一指,微笑:“行李箱。” 简雪临顿住:“我自己来吧。”大雪天临危受命来接她,就够让她不好意思的了。 男生视线不再掠开。 晶莹的执着贴回她脸上,是深琥珀棕的。 简雪临下意识以为他没听懂,切到英语频道:“i can...by myself...” “我希望能帮你拎行李。”他认真地阐明。 简雪临怔住,不忍再婉拒:“给你给你。”拿去拿去,她立刻交出拉杆控制权。 他顺从地接过,眉心展平,眼底多了端详意味:“你好像比照片里瘦了。” “嗯?”简雪临看他:“你见过我?” 他回:“在程放那里见过。” “噢。”简雪临微一思忖,也是,那小子不是没在朋友圈po过他俩合照。 但他从未出现在程放朋友圈。 不然她肯定能记住他长相。 简雪临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男生的刘海似乎刚修剪过,碎而短,不似日剧里的主角那般遮眉蔽目,但也不会滑稽奇怪,因为他的眉眼太好看了,露出来才不是暴殄天物。 走到暗处更是如此,眉骨优越尽显,当她新奇而断续地观察他,他的眼神却始终安分,若非她主动说话,他不会贸然启齿。 眺见“駐車場”标识时,北海道的晚风淹了过来,吹散简雪临发丝,她拨开障目那几缕,不设防地,被雪国的蓝调时刻,拥抱入怀。 被风; 被若有似无的雪粒; 被酒蓝色的澄净苍穹。 天幕无瑕到令人屏息。 相较于停机坪的窗景,停车处的雪变得奢靡起来,遍野的车敷上了厚实的雪毯,有缓慢驶入的,也有提速驾出的,更多在静静休眠。蓝白的世界过于空灵,以至于——车不像车,不是代步的工具,是整齐排列的玩具,魔法藏在路灯光束里,喷溅出纯金色的星。 到底是陌生人,简雪临第一时间仍是跟程放分享见闻,她拍下近乎一尘不染的车辙,发过去:【你们这边雪不会脏的?】 程放可能晕过去了,没有回复。 简雪临遗憾地把手机抄回去。鞋底咯吱咯吱的,她踩两下,专心感受和聆听。 雪! 是雪! 管饱管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雪! 雪地里来了个长三角小画家,她有意无意地踏出深浅不一的鞋印,飞行的疲倦、等候的焦躁一扫而尽,它们成了地上斑驳的压纹,最后都被干净的白丝绒覆盖。 她深吸一大口甘冽的空气,按捺住张开双臂的念头:“你们这儿好舒服。” 男生扫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弯唇笑了下。 国际友人的车是白色的越野,几乎与雪融为一体。存在感不强的雪珠,在忽而解锁的跳闪里现映一秒,又了无踪迹。 男生掀开后备箱,不费劲地将行李箱横放进去。 简雪临讪讪收回试图搭把手的双臂,插回兜里。 男生见状,拿起靠在一边的接机牌,掸去她名字上的残雪,给她。 简雪临“嗯?”了声,不解:“要带进车里吗?” 他摇头:“不用,放进后备箱。” 原来雪不止能在光里现身,也在他睫毛上有处可依,攒簇成不会凋零的小花。 她的眼睛未能幸免。 凉飕飕的,简雪临眼球遭袭。她揉揉左眼,抱高白板,不明其意:“那怎么给我了?” “你来放。” 简雪临反应过来,他注意到了啊,她无处安放的双手。 简雪临笑笑,将接机牌小心平放到行李箱上。带上后备箱前,她又瞟了眼上头的字,它们像印出来的。 — 安静片刻的雪地再度吱嘎响,男生先行一步去开车门,简雪想当然地走向另一面,等到玻璃内的驾驶舱侵入视野,她才意识到—— 日本车的驾驶座跟国内是相反的。 简雪临抬头,男生正隔窗而笑,好像有点讶然,更多是无奈。她对自己失语,急促吐出两句“果咩纳塞”,“我忘了!”,忙跟他绕车换位。 着急慌忙间,她似乎听见一句“大丈夫です(没关系)”,隐隐约约的,就像此时的浮雪。 扣上副驾的安全带,颜面尽失的中国人不再吱声,往掌心叩手机。 尴尬浮躁交替,她偷瞟男生一眼,若无其事地玩手机。 程放总算诈尸,救她于水火。 然而嘴里没一句好话:【怎么不干脆躺上去?】 简雪临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不亲自来接我?】 程放倏地严肃起来:【咋了?他没好好待客?】 简雪临:“……” 恰恰相反,他周到得让她手足无措,本以为这趟北海道之行能在和发小的插科打诨里度过,现在秩序全乱,她还得做个一看就谦恭有礼的孔孟后人。 谁让她的民族荣誉感太强了! 对方还是日本人! 窗外天全黑了,雪也更大了,往车前窗聚涌,前路未卜,简雪临慢吞吞打字:【没有,他人很好,交流无障碍】 光标之后,简雪临继续输字:【他叫什……】 拇指的动作倏而被打断,黑而寂静的车厢,男生的嗓音像一朵蓝水母浮出来,清透、又很柔软: “ごめん(对不起)。” 简雪临怔了下,眼侧向他:“嗯?” 飞雪与他们隔着扇窗,车内很温暖。 “ごめんなさい(非常抱歉)。”讲完,他快速瞥来一眼。 怎么突然重复她刚才走错车位时的道歉?简雪临不明白:“对不起?”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3节 “嗯!”他应答的鼻音完全不像国内男生。是四声,轻拿重放,莫名可爱。 简雪临试探问:“是我刚刚的发音不够标准么?”在纠正她? “不是,让你不自在了。”他才是流落在外的孔孟后人吧:“我很抱歉。” “没有啊!”简雪临急忙否认:“今天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像个无头苍蝇呢……”想一想:“无头苍蝇,你应该懂吧?” 他点点头,勾动的唇角就是回答。 局促走开了,远光灯是暖黄色,那些雪花又成了微小的金箔,简雪临低下头,删除打算发送的疑惑,亲自问出来:“你叫什么啊?” 男生看过来:“名字?” 简雪临肯定,一样是四声,好像她也变成日漫分镜里的人:“嗯!名字。” “芥川,”他仍是中文回答,姓与名中间稍有停顿:“纮。” 这个姓氏简雪临并不陌生:“芥川龙之介的芥川吗?” “是。” “hong怎么写?宏大的宏?” 男生好像也被难到,不确切但认真:“绞丝旁?” 简雪临叹服:“我去,你还知道绞丝旁?” 他因为这句夸奖笑了下,放弃厘清:“有机会写给你看。” “好,”简雪临也不多纠缠,同样摆出待客之道,语言是最平滑的桥:“日语呢,你的名字用日语怎么说?” 他犹豫一下,念出一长串咒术般的五十音组合。 简雪临哑然无声。 “你名字,有点长……”她自哂地笑出来,败下阵:“有更简单一点的称呼吗?” “比如,”她举例:“芥川xi?” “那是韩语。” “果咩果咩!”简雪临就差要作揖:“我搞混了!” 男生跟着笑,“纮,hiroshi(纮的日文发音)。” 简雪临跟读:“hiroshi?” “对,”他学她的口音复述:“hiroshi.” “hiroshi,hiroshi,hiroshi。”简雪临连说三遍,不禁好奇:“我呢,我的名字换成日语是什么?怎么念?” 晦昧处,男生放肆的唇线变得规整,在沉吟。 须臾,他找到答案。 “koyuki,”他明亮的眼睛偏过来,音色是日语独有的温驯:“koyuki-san(小雪小姐)。” “什么意思?”大学毕业后,简雪临很少这么求知若渴。 koyuki,小雪,细雪,降临的初雪。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3个霸王票、167瓶营养液~ 我咋又更了 — 这边和大家解释一下: 1大丈夫です:在日语里通常表示“没关系/我没事/不用担心”的意思; 2男主口中ごめん和ごめんなさい,就是女主前文说的“果咩纳塞”,意思是“对不起”;后者表达方式更为郑重正式,相当于“非常抱歉”。 3hiroshi,是“纮”这个字的日语发音,而后面称呼女主的“koyuki”,则是“小雪”的日文发音,这是罗马音,这样拼写是为了方便理解学习日语的基本发音结构,即日文的【五十音图】。 *名字后面加-san是尊称,等于小雪小姐/女士,其实就是我们看动漫/日剧听见听见的xx桑~ 本文日语出现频率不高,大家可以放心阅读。 最后也想听听你们的喜好,是喜欢文末注释的形式,还是希望直接在段落里用括号同步翻译?欢迎在作话段评里告诉我,感恩~ 第3章 第三场雪 “ko-yu-ki,”简雪临轻声诵读这三个音节,没几遍后,她想到曾经听过多遍的洗脑韩语歌,《可爱颂》,两者韵律竟还有些像。 不由魔性地自说自话,自编绕口令:“ki-ki-ki-ki-kiyomi,ko-ko-ko-ko-koyuki。” 隔壁都无奈了,“简小姐……” 简雪住嘴,笑没有拢住,学以致用:“不好意思,hiroshi-san(纮先生)。” 有了新称谓的芥川先生,颇为意外地扬眉:“你知道-san的用法?” 简雪临回:“当然啦,我又不是不看……”她话音一顿,担心他理解不来中文里的双重否定,于是换成主谓宾显而易见的陈述句:“我也看日漫和日剧。” “看了什么?” “嗯……”简雪临思考:“很多,大热的——热门的都看过。” 她扒拉起手指举例,目随窗外的雪雾失焦:“鬼灭……《鬼灭之刃》、《咒术回战》、《进击的巨人》、《火影忍者》、《电锯人》、《海贼王》……日剧的话,《半泽直树》、《非自然死亡》、《legal high》、《四重奏》、《为了n》……” 简雪临都有些愣神,不知不觉间,她竟对这些如数家珍。本是用来打发时间的电子榨菜,在此刻成为别在身前的胸针,成为装点她的部分。 芥川纮耐心听她说完:“你都看热血番。” “对啊,好像……”简雪临冥思苦想:“也看纯爱动漫,新海诚三部曲,算吗?” “算。” “应该还有别的吧,”简雪临抓了抓后脑勺:“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喔!”她猛一锤手:“还有宫崎骏,吉卜力工作室。” 展现欲飙上来,简雪临跳脱地哼出两段旋律:“这首歌你熟悉吗?” 芥川纮答:“lemon。” “bingo,”简雪临展开个笑:“在你们日本也很火吧?” 芥川纮颔首。 他话少,显得她有点聒噪和啰嗦,简雪临察觉到了,噤声少刻:“我是不是话太密了?” “密?”男生像是不懂这个形容。 “密,密密麻麻,密集,”她解释着,灵机一动指向外面的落雪,它们几乎糊住视野:“我说的话比雪还多。” 芥川纮望向她示意的方向,不介意地笑答:“雪可以下更大。” - 车驶入札幌市区中心后,降雪量变小,周遭轮廓慢慢清晰了,通明的商业街一眼可见。 雪在这里成为浮华的修饰,油画作品里的高光点。群车碾雪而过,十字路口行人匆匆,有撑伞说笑成群结队的女孩,也有穿正装背双肩包的中年人。高处灯牌霓虹交错,日文英文居多,也有能认出的汉字,女星通透而高级的妆面撑满广告大屏,电车架空缆线随处可见,纵横的科技蛛网下,灯火如颜色不一的露珠,弥散四处。 简雪临是喝饱露水的白色蝴蝶,从车上下来,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没有系上大衣的纽扣:“这里一点也不冷欸。” 她狐疑地打开手机天气,零下七度,跟江浙沪差不多,然而同温不同命。 “在给程放回消息吗?”芥川纮不知何时走来她身畔。 简雪临抬眼:“不是啊,我在看气温。” “……是该跟他说一声,”她若有所思地嘀咕,先把手机收回去:“等会儿吧,办完入住再说。” “好。” 简雪临跟在他后头取行李,注意到他把那块接机牌倚在车尾,她忙拿起来,不让它的边角被雪水浸湿。 在近处看,上面的字并不是打印出来的。 “这是你写的?”她惊讶问。 芥川纮正帮她提出行李,闻言一顿:“是我写的。” 原本只有对他好客程度的惊叹,现在覆上另一层钦佩:“你毛笔字写这么好?” 他露出很淡的笑意:“以前学习过。” “你很喜欢中国文化吗?”简雪临视线黏在那几个字上,下意识地追问。 过去她的名字是各种证书上的印刷宋体字,是书写在一张张讲义与课本扉页的硬笔字,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名字,以一种遒劲又柔软的方式呈现出来。 芥川纮沉声。 喜欢,有点直白了。 很喜欢,更不轻松的表达,女生却轻巧地说出来。他横提着她巨大的行李箱,也不让它的滚轮接触泥泞的地面。 短暂的几秒,简雪临听见男生不确定地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很喜欢……” “那就是一般喜欢?”她贴心地解释那个「一般」:“就是mid,中庸,中间地带,不是很喜欢,也不是完全不喜欢。” 普通话在他独有的语调里,变得和母语一样柔和:“也是可以下更大的雪。” — 日本人说话都这么含蓄又诗意的吗? 挨在电梯里,简雪临翻阅相册抓拍的窗景,有郊外的冰天雪地,也有进城后的浓墨重彩,最后一张是芥川纮手书的登机牌,要不是它的体积不便携带,不然她说什么都要当「宇宙最强の纪念品」带回国示众。 只能拍照留念。 银色背景墙里的女生惋叹一声,翻个面,走出轿厢。 简雪临住在札幌站附近一间名为札幌站前forza的酒店,因为是年前临时起意,决定只身来北海道散心,各大酒店套房早在秋末被预定一空。得亏发小没日没夜地蹲在网站捡漏,才见缝插针拿下这间单人套房。 程放那小子,还是很靠谱讲义气的嘛,简雪临把玩着房卡,找到走廊尽头的客房。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4节 一推开门,简雪临怀疑自己是不是进错房间,或者,她进了个比较豪华的厕所? 她回到门边看一眼,打消困惑,这就是她的房间,如假包换,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房间这么小!!!!】她在微信里叩问程放。 程放还活着:【这里是日本!!!!】 简雪临:【我是中国人!!!!】 程放:【又不是进击的巨人】 简雪临:【……】 简雪临环顾四周:【可是也太袖珍了吧】 程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好吧,简雪临做不到自我欺骗,毕竟,将三十寸的拉杆箱横摊到床边,她的双腿就要在过道筑起“跨海大桥”。简单收拾好梳洗台,简雪临出了一身汗,她索性将套头毛衣脱下,只留一件打底衫。 她拧开瓶盖坐床边喝水,回复程放半刻钟前的消息: 【我室友呢】 【你吃饭了吗】 【人呢】 【被马桶冲走了?】 简雪临回他一个小s白眼:【刚在收拾行李,还没吃东西】 她的日留子男奶奶又在说话,声带的每一寸仿佛都竭尽全力:“他怎么办事的?都不请你吃顿饭?” 简雪临拿远手机,打字:【他说要请,但我让他先回去了。好累,我这会儿只想躺在酒店休息】 说着,她倒了下去,四仰八叉。 她发现,旅行中最累人的不是行走,而是漫漫无期的坐与立。 最舒服的无疑是躺。 她侧向右边,蜷起双腿回讯息,【旁边很多便利店,我一会随便吃点】 【有什么便利店好物安利吗】 程放:【pocky啊】 简雪临小发雷霆:【这在国内也能买到】 程放:【那我不知道了】 简雪临沉默。 简雪临:【你在日本生活一年半了哎!】 程放:【所以最后发现一直能吃的只有pocky啊,口味还很多】 简雪临扔掉手机。 闭目养神少晌,她把它重新抓回眼前,查阅起小红书。 她快速浏览着各种便利店采购攻略,一边碎碎念:红薯啊,没你我可怎么活啊…… 往备忘录里誊抄了一些感兴趣的待购清单,简雪临重振旗鼓,打算下楼觅食,再带回房间大快朵颐。 说干就干。 简雪临去衣架取大衣,床缘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走回去。 是条本地陌生号码发来的简讯,080开头,内容倒是很有辨识度:【吃了吗?简雪临小姐。】 简雪临失笑,忘记整理发梢,抽出房卡回复他:【hiloxi桑?】 080纠正她:【hiroshi。】 简雪临没有因此赧颜,停在走廊里,将号码存为他姓氏:【原来是这样拼写啊】 080有了新代号——芥川桑:【对,我们不发“r”音。】 他的每句话都非常规整,措辞得当,标点精确,简雪临为这个发现而笑:【那你会发r音吗?】 抛去的问题仿佛展开了一张舞台,对方回过来一条七秒的音频,简雪临点开,是一板一眼的词汇念白:“日,月,星星,雪花。” 他好像个初识拼音的模范生小孩儿,可音色又是成男讲师般的干净清爽。 简雪临回以emoji的惊讶和鼓掌。 她好奇他如何输入汉字:【你发短信是手写还是拼音?】 芥川先生:【中文26键。】 简雪临看自己的:【我也是诶】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跟一个异乡人交流起键盘使用心得:【你觉得9键好用还是26键好用?】 芥川纮诚实地回:【中文9键对我而言有些难度。】 简雪临愣了下,肯定道:【能用26键已经很……】 她停下来,谷歌查询日文“厉害”的说法,并复制粘贴过来,【能用26键已经很すごい了!!!】 芥川纮回给她一个微微脸红的微笑emoji。 完蛋,简雪临无法自控,她怎么也成了那些“我来教教你”的可耻国男:【不过“吃了吗”是北方人喜欢用来打招呼的开场白,我们那边不这样说】 芥川桑依然保持着良好的礼貌与求知欲:【你们怎么表达?】 【饭吃过了吗】,准确说是van qi ku le va?她默念乡音。 【饭吃过了吗?】 他依样画瓢,比她多个标点符号。其实简雪临不太习惯聊天用标点,尤其是句号,更显累赘,但这些在芥川纮身上成立了,是低甜度蛋糕上的糖珠,反而为他增色添香。 不过,好像在最开始,中国人写书信也会一本正经地使用标点吧。 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发消息都被空格取代了呢。 简雪临讷住了。 走出酒店大门,一粒树梢的雪豆刚好砸向她脑门,好像由他制造的糖珠也来到她身上: 【没有,我还没吃饭。】 【我要去便利店扫荡。】 第4章 第四场雪 十八岁之后,简雪临成为不折不扣的沪漂,各种日本便利店在上海星罗棋布,毕业后工作忙,它们更是就近解决三餐的好去处。 所以,便利店也成了她讨厌看见,又必须频繁进出的短效牛马充电舱。 北海道的罗森不太一样,多出不少新鲜的物件。除去惯常的速食和日用品,这里还有更多药妆。一些国内见不到的功能饮料分门别类,占据整面墙。日本的地理气候不适合农作物生长,因此研发了很多辅助胃肠蠕动的酵素、益生菌,增加纤维摄入的果蔬汁,以及—— 简雪临取下两瓶有柠檬图案的绿身饮料对比。 她在小红书刷到它们多次,说是消肿效果极佳,但是,是哪款来着……粉包装,还是白包装? 简雪临,你是要这个金斧头还是要这个银斧头? 好吧,她决定当贪婪的女人,把两样都收入囊中。 在冷柜前饶有兴味地徘徊一圈,购物篮里收获颇丰,排队买单欣赏战果时,简雪临注意到收银台附近的透明折叠伞,一把八百日元。 她不是没带伞来,是晴雨天通用且不占地方的折叠伞,再多一把长柄伞等同于给这趟旅程再添负累。本来,她的三十寸行李箱就已经鼓鼓囊囊,要踩着才能阖上。 简雪临不多思考,走向挂架,将套着塑封袋的伞摘下来,重新排队。 人生需要冲动。 她不确定她还会不会再来北海道,更不确定她今后会不会为一把不曾果决购入的透明伞遗憾。 后悔多了去了,但起念不容易。 必须珍重此刻想要看到雪花落在伞面上的心情。 简雪临在开拓新地图的道路上停不下来,尤其当她发现,札幌站附近商场众多,有不少耐逛的店铺,很多本地人排起长龙,选购今日打折的便当,女孩们妆容精致,刘海打理得一丝不苟,男生也是,收拾得非常清爽,上班族都穿着笔挺的深色西服,老太太手提花纹简约的帆布袋,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聚集在街边,身背比自己还高的雪板,爽朗笑谈。 熙熙攘攘,却乱中有序。 简雪临停在一间醒目的甜品店吃冰淇淋,墙上贴着禁止在店内边走边吃的标识,于是她举着甜筒来到角落。 跟她站在同个旮旯的,还有一对结伴的中国情侣,分吃同一根冰淇淋。 蛋托包装上写着“札幌農学校(札幌农学院)”,简雪临拍下它们,发给程放:【看到你们学校特产了】 病毒人无影无踪。 独食是很爽; 但不被看见就少了点滋味。 简雪临三下五除二将那根奶味浓郁的甜筒解决,将包装纸塞入购物袋。 与它们待在一起的,还有一张她冻鼻子后使用的纸巾。 一路上她都没看见垃圾桶。 临近八点半,附近的店面似乎都要打烊。简雪临微蹙起眉,莫非,北海道人跟她们无锡人一样,没有夜生活? 很快,她又发现,札幌站也不逊南京新街口地铁站,迷宫一般弯弯绕绕,她兴致冲冲地下来,这会儿却跟鬼打墙似的找不到出口。 对比着谷歌地图,她在同一个区域转悠三遍。 她刚刚是不是来过这里?简雪临不确定。 【我迷路了】 【sos】 她给程放发微信,原地等待少刻,看来他真的die了。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5节 简雪临长吁气,初来乍到,她怎么就是不能踏踏实实买完干粮就回去呢? 在一个茫然又空阔的拐角,她瞥见一家暂无关门意图的电玩城,中分长刘海的店员小哥立在拉门后,她打开临时下载的翻译器,将疑问转换成日文,冲他走过去。 “那个……私密马赛……” 小哥也朝她正经地点头哈腰:“嗨!” “th..this...”她手指屏幕,又指天花板:“how do i get upstairs?um..the exit?u know?” 黑皮肤小哥的面色茫然起来,腼腆地摆手笑:“索力,索力,i can’t english!” 简雪临提醒他看手机,他聚焦几秒,似懂非懂,也指指头顶,吐出一句日语。 叽哩哇啦。 简雪临头如捣蒜。 小哥带领她走店内扶梯,快到二楼时,简雪临以为外面在下冰雹,急促剧烈的敲击声快震破她耳膜。 楼上排布着整齐而密集的电玩机,一群人在打电动。 ……几乎是老人,头发花白的老人,男女皆有。 简雪临目瞪口呆,以为自己看错,频频回眸。 谢过小哥,她终于回到灯牌与雪枝互映的地面大道,置身之处一下子明晰起来。简雪临暗叹,她居然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也靠自己智慧的大脑和勤快的双脚,找到归途。 那把挡雪的透明伞,成了她给自己的奖励,盈满雪片和五光十色的湖。 — 回到客房,干掉半瓶酸不溜秋的“消肿”饮料,简雪临得空看一眼手机。看来程放是准备将她放养北海道了——她察觉自己遗漏了一条简讯。 芥川桑三十多分钟前发来的: 【简雪临小姐,你回到酒店了吗?】 简雪临几乎没有及时查看短信的习惯。现在大家多半微信交流,短信只是各大网店和诈骗份子的宣发口,唯独发工资的日子,或收取app验证码,短信的存在感才会强一点。 简雪临学习他正式的措辞:【hiroshi先生,我回到酒店了。】 目送它传达过去,简雪临蹲身整理行李里的一次性日用品,脚边的手机再一次亮起。 芥川桑:【我在做与你有关的攻略。】 嗯?简雪临怔住,盯着手机猜测:【行程攻略吗?】 芥川桑传来一张照片,【是的,你可以接受这个路线吗?】 简雪临停下拾掇的手,放大图片。这是一张正对笔电拍下的、详实的excel表格,全中文,汇总了他们接下来几日将去的城市景点、游玩项目,重要部分还会加粗,用彩字和下划线注明,一目了然。 简雪临眨眼:【这是你做的表?】 芥川桑:【嗯。】 震惊之余,简雪临失笑:【比我在公司做得好。】 芥川回:【简小姐过誉了。】 浑不觉地,简雪临也变得郑重,换双手回消息:【讲真话而已。】 芥川先生似乎没有终止聊天的打算,仍在征询:【我要怎么将表格文件传送给你?】 简雪临咬了会儿唇:【你有wechat吗?或者我下个line也行。】 — 简雪临没料到,芥川先生是拥有微信的。 不过也不奇怪,他认识程放,极有可能在他的怂恿下下载微信,便于沟通。 把自己的二维码截图发过去,她旋即收到好友认证申请。 芥川的头像是一片皑白的雪地,按开大图会发现上面有猫咪的脚印,她挑了个常用的表情包问好。 名叫hiroshi的新好友开门见山地发来表格,文件名字叫,「小雪之行」。 表格里散布的文字,也在她瞳孔里下起了彩色的雪。简雪临蹲得腿酸,一屁股坐到地毯上:【不看文件格式,还以为你发来了一首诗或一篇散文。】 不对。 当她再次输入,对面动静戛止,聊天界面同时默不作声几秒,简雪临后觉问:【这是你回去后现做的吗?】 毕竟程放病倒是突发状况。 谁会提前筹备如此周详的旅行计划。 芥川没有直接回答:【有需要更改的地方吗?】 简雪临照实答:【光顾着欣赏格式,还没来得及看清内容。】 她不好意思地加上「汗颜挠头」。 芥川纮:【你可以慢慢地看,我在这里等你。】 目及第二句,简雪临呼吸走失一霎。好奇怪,她很久没看过这么工整的句式出现在线上闲聊,可也是这么工整的句式,让她心绪乱了一下子。 太认真,以至于招架困难。 她的视线落回表格第一列,像个等待拆封的礼物架,里面陈放着明天的安排。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启,忽的福至心灵,找出晚上分享未果的甜筒照。 「札幌農学校」,这是程放就读的大学,必然也是芥川先生的大学,简雪临圈出墨蓝包装纸上的字样: 【明天我想去这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感谢小天使们的3个霸王票、143瓶营养液~ 札幌农学校:就是北海道大学的前身。 随机发200个红包蓝心 第5章 第五场雪 跟芥川纮约好明早见面的时间,简雪临去洗澡。 她裹好湿漉漉的头发,揭开牛乳布丁,边挖边给大疆充上电。临睡前,她把相册里的接机牌照片分享为今日状态,元气满满的“国家级接机”。 简雪临一直觉得自己幸运。 她的好运气体现在方方面面,从学业到工作,当然,努力不可或缺,只是高考分数出来后,一向跟她成绩不相上下的后座却栽了个大跟头,她惊愕也为之抱憾。 对方决意复读,比起她来,生命似乎要为此滞后一年,简雪临以为自己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但事实是,它只是来得晚一些。历经裁员,她已经四个月没找到心仪的新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父母干着急,她索性躲到北海道避难。 简雪临从一个电脑死机,简历邮件一直摁不出去的梦里醒来。 天色尚暗,逼仄的房内黑越越的,她抓起手机,才六点多,而她亢奋到凌晨两点才睡着。 她看到程放三点多回的消息:【睡了吗?】 【我室友说你回去了?】 【你明天要来我们学校?】 【你就睡吧猪】 简雪临:“……” 比中日时差更大的是她和程放的聊天错位,她干脆不回复他。 但简雪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坐起来,拉开窗帘。房间景观并不好,正对隔壁大楼的灰墙,天蒙蒙亮,只能看到雪花,慢悠悠飘落的雪花,像一幅非常简单的蜡笔画。 九点多,她画了个简单的淡妆,穿上挂烫过的白色大衣,几次确定东西没有遗漏,她挎上包,准备去酒店停车坪跟芥川纮会合。 走出轿厢,她瞟了眼时间,09:23,卡得刚刚好。 没想到芥川先生就在二楼大堂等她。 他在日本人里属于高个子类型,因此很显眼。他今天穿了件毛领的外套,烤栗色的千鸟格花纹,收束的立领将他的脸衬得更小更立体。 “おはよう(早上好)。”简雪临秀出昨晚恶补的日常用语。 男生微愣,扯出比雪地还要亮的笑:“おはよう,小雪さん(早上好,小雪小姐)。” “我的发音怎么样?”简雪临求夸问。 芥川纮回:“厉害。” 简雪临哈哈笑出声,竖起两根拇指,王婆卖瓜:“sugoi!” 男生诧了下,也抽出原本插兜里的手,学她动作:“sugoi!” 两人笑着去取车,一到露天处,简雪临摊手感受:“今天没有风诶。” “风很小。”芥川纮接话。 简雪临仰脸看天:“雪也不大。” “这是未定的。” 他考究古朴的发言总会让简雪临多留神一下:“未定的?” 与雪片一起过来的,还有男生高处俯落的视线:“雪可能会停,也可能下更大。” 简雪临评价:“好有文学性的一句话。” “欸?”自打见面,他罕见地蹦出一句很本土的话。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简雪临解答:“你听过这句话吗?” 芥川纮回:“《边城》。” 简雪临瞪圆双眼:“你还读过《边城》呀?” 芥川纮一本正经:“阅读是很有作用的,学习中文的方法。” 简雪临莞尔。 你说他中文说得奇怪吧,是有点奇怪。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6节 可也奇奇怪怪得很可爱。 “读中文书,会吃力吗?”就像她读全英的文献那样。 “有一点。” “和我对话会吗?” 芥川纮不答,问她:“你听我说普通话吃力吗?” 简雪临露出“你怎么会这样问”的面色:“很轻松啊,”她弯眼补充:“也很感激。” 芥川纮直言不讳:“那么,我也是这样,” 简雪临“唔”了一声,一时间接不住他耿直的表示。 “koyuki-san的普通话很标准,很清晰,速度也不快,我并不感到吃力。”芥川纮歪着头,直勾勾地看她:“能和koyuki-san交流中文,我很幸运。” 冰凉的雪片落在她鼻尖,她却感觉它周围的皮肤在紧绷和发烫,因为被他这样盯视着。 简雪临错开目光,去注意行色匆匆,身裹冲锋衣的路人:“你们日本人很多不打伞。” “不过我带了哦。”她将右手的长柄伞扛上肩膀,炫耀战果:“我昨晚在罗森买的,800 yen。” “八百yen。”她中日混杂的表述方式再次让男生失笑,低声重复她的话。 简雪临放下伞,临时起意:“有奖竞赛,八百日元等于多少人民币?” 芥川纮几乎没有迟疑:“三十八块钱。” 简雪临满脸震惊,入乡随俗:“sugoi——文理双修,心算大家!” 笑出来的白雾同时震走他们唇畔的碎雪。 车行上路,简雪临依然不适应左边的副驾,她在国内有辆代步的电车,居左开车开习惯了,就像跟朋友出去玩,她总是更喜欢高铁靠窗的位置,酒店右侧的大床,远离过道的卡座,就像必须按照正负极摆放的电池。 但,等真正交谈起来,这些不自在就消弭了。 随身听一旦通上电,无论谁正放,谁倒放,飘出来的音乐都一样。 简雪临听见耳熟的前奏,下意识去看芥川纮的车载显示屏,“lemon!”她扬声唤出歌名。 彼时,她正举着大疆拍摄窗外的雪幕和街景:“谢了,不用再配背景音乐了。” 第二首《打上花火》开始播放,简雪临立即关灭拍摄屏,专心听歌。 当别人投来心意,她务必报以尊重。 芥川纮倒是奇怪她的举动:“你不再拍了吗?” 简雪临闭目养神:“现在是中场音乐时间。” 男生心领神会地微微笑。 — 简雪临被猜到还没来得及吃早餐,跟在芥川纮身后,步入一家名为komeda的咖啡馆。 店内已满员,漂亮的服务生招呼他们落座等候区,随即交给他们一本厚实的硬壳餐单。 简雪临新奇地四处张望,店里暖气给很足,她脱掉大衣,瞟向同样等坐的老太太。她白发微蜷,仪态端方,穿着让人想要链接的针织开衫,信手翻阅报纸。 很难不在心里刷弹幕,“优雅,实在是太优雅了。” 简雪临分心地观察,余光里,餐单移来自己跟前,“右下角有中文翻译。”是芥川纮提醒她。 简雪临回神,借着翻页靠近他,掩唇蛐蛐:“我老了也要这样。” 她忆及昨晚:“还有打电动。” 芥川纮似乎一下子理解不能:“电动?” 简雪临一五一十诉说昨晚返程的见闻:“很酷耶。” 芥川纮问:“中国的老人都在哪里?” 简雪临回:“广场上。” 简雪临即兴摇了个手花:“跳广场舞。”动作惊动对角的老太,也举目瞧她。 简雪临抿唇收手,持续小声:“很少看到中国老人打电玩。” 芥川纮颔首:“跳广场舞也很酷。” 简雪临将信将疑:“你知道酷的含义吗?” 身边的男生思索片刻:“一个人在札幌探索的简雪临小姐,很酷。” 简雪临泄出大大的笑,老套地附和他,也肯定他:“是哦!在机场从天而降,拯救简雪临小姐的芥川先生,也酷毙了。” 从门店离开,简雪临的胃袋已经不输她旅行箱。盘子里的三明治看着不大,但香甜松软,猪排焦脆,嫩到出汁,一口一口不经意地吃完,饱腹感极强。 沿途她路过了一整排单人卡座,形似自习室,人们心安理得地待在两片隔板之间,独自喝咖啡,独自刷手机,独自使用笔电办公,不从众和零社交,全在巴掌大的空间变得合理。 她流连的眼神引来好奇,芥川纮问:“你在看什么?” 简雪临说:“在看你们的单人座位。” 她回过头:“你会坐在这样的地方吗?” 芥川纮跟着望一眼:“我常常坐在这样的地方。” 简雪临诧然:“我以为你有很多朋友。” 芥川纮不甚理解:“为什么?” 简雪临:“你都能容忍程放,能跟他合租一年!这绝非常人!” 男生闪烁的笑眼顿住,不经意地挪开了:“他不好吗?” “他?”简雪临如闻天方奇谭:“如果现在我身边是他,我们还在大街上喝西北风吃雪花。” “你和他是二十多年的好友。”再次偏回头来,他还是那副温文的模样。 简雪临摸摸下巴,赞同:“也是,是不该背后说他坏话。” 回到车上,简雪临取出tote包里的钱夹,里面有她在国内兑换的日元现金,她取出一张数字略为惊人的一万元:“刚才我们吃了多少钱?我跟你aa。” 芥川纮停下调档的手,把着方向盘,稍稍惊疑。 简雪临挠头:“你们这里能电子支付的地方很多,我还没来得及换零钱。” 犹疑停留在男生白净的面孔上:“我不是很明白。” 简雪临露出与他一致的神情:“什么?” 芥川纮问:“aa,是什么?” 简雪临手盖在半敞的钱夹上:“程放没告诉过你?” 他点点头。 “他小子,不会每次都坑你请客吧,”简雪临暗自咕哝,放慢语速,详细地解惑:“就是吃饭费用平均分配,比如我们共同进餐后……split the bill,我付——”简雪临卡壳,瞥向右边的日本人,他能听懂“付”的意思吗? 她换成更容易理解的词组:“我付出一半,你付出另一半。这在我们国家叫aa制。” 芥川纮似乎消化了一会儿,看一眼她手里的纸钞,再看向她: “我希望为你付出全部。” 第6章 第六场雪 这算给自己挖坑么,冷不丁的话打得简雪临哑口无言,好像嚼了刚冻过的芒果,她咬咬牙关:“芥川-san!” 男生耐心地注视她。 那种五官不知如何摆放的感觉又出现了,“你说的有歧义。” 他眉梢求解地抬高:“这句话错误在哪里?” “本意没错啦,”简雪临正声:“就是在中文的语境里,这样说,太像表白了。” 芥川纮木住,似不好意思地偏开脸。他红起来的耳廓,两秒后消失在她视野,是他侧了回来:“こくはくする (告白)?” 简雪临完全听不懂。 但他的下一句日语版道歉,简雪临能明白。她赶忙摆手:“没有啦,语言不同本来就容易产生误会。” “比如昨晚第一次见面,我就把韩语和日语弄混了。”她宽慰着,提出新的解决方案:“要不这样,中午的饭由我请你,我来付出所有。” 芥川纮沉吟。 “晚上吧。”他回答:“我中午预定了烤肉。” 一听烤肉二字,简雪临登时食指大动,装模作样:“呃?怎么才吃饱又饿了?” 芥川纮笑了出声。 一万元巨钞原封不动地回到简雪临钱夹,她的私人导览——纮桑也将车泊在大学附近。 北海道大学没有专属驻车场,他们必须步行进校,这里虽身处市中心,却也是一片独立的纯白色岛屿。积雪毫不吝啬地铺满路面,四面八方都白皑皑的。 简雪临微微张大嘴巴,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老鼠不小心掉进米仓”。 “好厚的雪!”简雪临深一步浅一步,沿途不断惊呼,好像在被一杯巨大的雪糕吞入。 大疆的画面在这里变暗了,远不如眼睛看到的亮白,席地的天然打光板映照着每个迎面走来的人,面貌无瑕。 大家在雪里,全都变得明亮了,多彩了。 雪停了,但头顶还在下雪,扑簌簌的雪簇从树梢滑落,像惊飞的白鸟,有一只坠在简雪临脑袋上,她冻得缩了下脖颈,看向芥川纮: “看我头上!” 男生淡笑着,身侧的指节曲了曲,没有抬起:“需要我帮你去掉吗?” “不要,”它们正在融化,冷飕飕地渗入她发隙:“这是冬天的礼物。” “你的故乡不下雪吗?”见女生举着相机四处扫射,他跟在后面好奇。 简雪临回头:“下啊,只是很少见。我出生那天就在下雪。”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7节 “你出生在无锡吗?” 简雪临吃了一惊,霎时反应过来:“肯定是程放告诉你的。” 芥川纮很中式地“嗯”了一声:“我还知道你读书的中学。” “你们俩关系这么好?”简雪临暂时关闭摄像头:“他什么都告诉你。” 芥川纮闷声:“因为你们一直在一起。” 哇——附近几个夹鸭子的小朋友扬高雪沙,追逐打雪仗,淹没了芥川纮的话。 简雪临扫见道路右侧的红白贩售机。 它的底盘困在积雪里,头戴白毡帽。简雪跨过厚雪,跑上前“参观”,挥舞单臂,欢呼雀跃:“它好可爱啊——” 芥川纮停在路边遥望,微笑起来。 简雪临歪歪扭扭地跑了回来,在男生紧张的眼神里,她把大疆交到他手里,“我要玩一次你们北海道的贩卖机,能帮我记录一下吗?” “录像吗?”他确认她的需求。 简雪临做了个ok手势。 他打开镜头,远去的女生又奔跳回来,尴尬地撇了下嘴角:“我忘记我没有零钱了。” 芥川纮的视线,从小小的镜头回到她真实的面庞,她的鼻头冻得通红,眼神很清亮。 他立即心领神会地将挎包拖来身前,取出里侧的钱夹。 循着他瘦窄的手,简雪临瞥见一个熟悉的东西:“哎?你也有这个?” 男生停下取硬币的手,扯高那只奶黄色的乌萨奇限定蜜瓜挂件:“usagi?” 简雪临捏住兔子几不可见的双脚,确认:“对啊,真的跟我的一样,不过你的脸版比我正。” 芥川纮似不解,低头看挂件:“脸版,正?” 简雪临慢吞吞地说明:“就是——你的这只乌萨奇,长相比我那一只更端正、更漂亮。” 她暗磨牙根:“一定是程放那小子没给我好好挑。” 芥川纮找出两枚500円的硬币给她,简雪临谢一声,理直气壮地回到贩售机前,中途她回身,大声问男生要喝什么,得到跟她一样的答复后,她举着两瓶别无二致的战利品回来,苹果味的酷儿。 把其中一瓶递给男生,他不忙接,只说“请等一等”,转而收起大疆,解开自己包链上的乌萨奇挂件,递到她身前:“交换吗?” 女生呆住了,“现在?” 芥川纮说:“你说这只更漂亮。” “可是这是你的,”状况有点突然,简雪临左右看看,回到男生清澈诚恳的双目里:“而且我的那个,我没带来日本。” 男生脸上流露出某种执著:“送给你。” 简雪临眼皮翕动两下:“我拿走,你不就没有了吗?”这是今年的北海道热门款,一上线就被各路代购和同好抢购一空。 芥川纮满不在意:“我就生活在这里。” 简雪临不好再推辞,“好吧,”她放下两瓶水,自认厚脸皮地接过来,只恨自己没随身携带什么中国纪念品,只能把那只圆鼓鼓的黄兔子即时系到包带上,聊表谢意,转眼,她有了主意。 她鸡贼地把手揣进大衣口袋,摸索好半刻,攥成拳头杵到他们中间。 “我也有东西送你。” 芥川纮疑惑地看向她虚张声势地手。 女生顺滑地比了个心:“我的一颗感恩之心”。 气氛轻微凝滞,忐忑从男生眉心褪去了,他灿烂地笑起来,从一开始就在克制的手,摊开了,伸向她。 “嗯?”简雪临努嘴,下一秒反应过来,将那颗“心”放到他掌心。 他握住“它”,也收回自己口袋,语气正式:“承知いたしました!(收到/了解!)” 简雪临依然如闻天书,但情绪是共通的。 他们相视而笑。 这时,雪开始下了。 — 银装素裹的凋木一路交错,简雪临幸运地捡到一根压断的枯枝,笔直而纤长。 她拿在手里当徒步杖和魔法棒,白茫茫的大雪地,谁都会返璞归真,谁都会变回孩子,逛完校内博物馆,简雪临没有舍得丢掉它,两人坐到长凳上休息,不约而同拧开手里的果汁。 或许刚有游人经过,椅背上排着几只由雪夹制作的库洛米。 不忍破坏它们,简雪临没有靠向椅背,抿上一大口果汁,畅快地哈气:“小时候经常看到它的广告。” 芥川纮朝她偏头:“qoo?” 简雪临弹了弹瓶身的蓝色卡通小人,联想到咖啡馆里的对话:“它在中国就叫‘酷’,翻译成酷儿,我们刚刚提到的酷。” 她再次拧开瓶盖,冲芥川纮致意: “干杯!” “敬很酷的我和很酷的你。” 喝完饮料,她仰头看霾灰色的天,扑向眼睛的密雪,又望向发顶正在变白的男生,跳脱地发问:“你说,我们一直坐在这里不动的话,会不会被雪活埋?” 她从芥川纮眼底捕捉到一丝惊恐。 但他还是配合地说:“如果你一直坐在这里,我也会一直坐在这里。” “好吧,我有点冷了,”简雪临投降,双手捧到唇边哈气:“不动真的会冻死。”——哪怕是札幌这种没什么杀伤力的冬天。 从学校咖啡店出来,简雪临周身恢复热度,那根树枝还被她横握在手里,仗剑一样。 简雪临百无聊赖地来回转动它。 芥川纮偶遇熟人,对方是同实验室的学弟,他好奇地瞥了眼简雪临,埋怨近两日导师临时布置的任务。 芥川纮留意女生背过身去,不由不耐烦起来,迅速跟学弟道别。 等走回近处,他发现她在被雪盖得几乎见不到叶尖的草坪上写划——用树枝的末端。 她写的字是: “纮”。 一笔一画,赫然而清晰地,显现在厚厚的雪里。 大抵察觉他身影逼近,女生回过头来,邀功地呼唤:“hiroshi!快看!我写了hiroshi!” 芥川纮默不作声。 “这就是你的名字吧,”她说:“我昨晚查了你告诉我的罗马音,就是这个字吧,我应该没写错?” 他目不转睛:“没有写错。” 天太冷了么,他的声音情不自禁地颤栗,有雪偷偷钻进了他口腔,可他的喉咙却像被烫到。 被喜悦,滚烫的悸动和偌大的喜悦。 苦练的拼音失灵了,声母,韵母,声调,全都没了章法,他的回答带上失控的口音: “是我的名字。” “谁给你起的?”简雪临满意地站直身体。 芥川纮说:“我的外公。” 他又低头看那个字,目光找到她的手:“树枝,可以借过来使用吗?” “这个?”简雪临扬高手。得到男生颔首,她把木枝转交出去。 芥川纮拿上它,快走两步上前,也用同一头写字,专注而缓慢,“こゆき”。 平缓松软的雪地,她的名字,被刻写在他名字之上。 简雪临全程观看,比较道:“这么看,好像我赚一点,‘纮’比‘koyuki’写起来简单多了。” 芥川纮接话:“这句话我能听懂。” 简雪临扭头:“哪一句?” 他重复她的话语,脸颊笑得泛红,洁白的样子像天使:“赚一点。” 担心再激动到失态,他强自镇定,一字一顿,确保每个字都读音正确。 “哇,”简雪临捧场地击两下掌:“这个很难的!” 芥川纮没有回答,取出手机,横屏对准那双并列的名字,仔仔细细拍下一张。 然后,他腼腆却难抑开心的笑眼,才回到她同样含笑的脸上: “还是我赚一点。” 第7章 第七场雪 北海道大学的鲜牛乳,和简雪临以往喝到的牛奶不尽相同,有很明显的乳脂香,但饮入口腔并不腻,口感近似水牛奶。 去吃午饭的车上,简雪临欣赏纸袋里采购的甜品,想到在咖啡店看见的汉字,她说:“你们也是‘北大’诶。” “嗯?”芥川纮侧来一眼。 简雪临学他语气:“嗯?” 在她的视角,男生的眉峰耸高了,不明所以。 简雪临说:“在我的刻板印象里,日本人喜欢说‘欸?’,你刚刚用了‘嗯?’。” 他挑唇:“因为简雪临小姐喜欢这样表示疑问。” 简雪临也笑:“搜得斯捏——”又说:“我也可以这样表示懂得。” 芥川纮莞尔,回归正题:“你是说北京大学吗?” 简雪临点头:“对啊,缩写也是北大。”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8节 芥川纮说:“北京大学是很了不起的大学。” 简雪临随手把玩包上新来的挂件:“所以我没考上。” 芥川纮郑重其事:“简雪临小姐就读的复旦大学,在中国乃至世界也是非常厉害的高校。” 简雪临扑哧而笑,继而灰心地咕哝:“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被裁了……” 芥川纮没听清她后半句,“你肯定一直非常努力,才考入那样的学校。” 简雪临很淡地笑一下:“别光说我了,说说你吧。” 她猜:“你跟程放一样,都念动物医学是吗?” 芥川纮点点头:“是,我们在兽医学部。” 简雪临脑洞大开:“那我刚刚喝的牛乳,是你治疗过的奶牛产出的吗?” 芥川纮愕了下,弯起嘴角:“我学习的是犬猫肿瘤研究方向。” 简雪临惊喜地预约这位未来名医:“以后我养猫的话,岂不是可以直接在微信网诊?” 男生大脑显然宕机一下:“网诊,是什么?” 简雪临说:“就是……假如家里猫咪生病了,我可以线上问你怎么处理。” 芥川纮唇角掠高:“程放跟我在同一个学部。” 简雪临后知后觉:“……是哦。”下一秒,她为自己的忽略找到原因:“因为他太不靠谱了!根本想不到他,他总给我一种猫吃了他开的药会更严重的……” 话音未落,窗外红色的钢筋高塔掳走她目光,她下意识惊呼:“东京塔——不,”简雪临轻拍一下自己嘴巴:“札幌塔!” 车速明显减慢了,芥川纮的嗓音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大通公园就在旁边。” “已经一点三十四了吗?”简雪临遥望临近塔尖的电子时钟:“我们居然当了那么久的街溜子。” “早上我们经过这里吗?”她回头问芥川纮。 男生说:“走过,你没有关注。” 她当时在干嘛,简雪临暗忖,重新贴近纤尘不染的窗:“我之前只在视频里见过。” 去年的圣诞点灯,她恰巧跟程放视频,见过它在夜幕下彩灯加身,珠玉闪耀的样子。 整座塔不高。 远不如国内的东方明珠、小蛮腰有气势。 但塔身鲜亮,色彩分明,像是由乐高搭建出来。空气好的地方,景观都大方,不是晴天也不掩其貌,通透到一览无余。 日本所见偏小巧,但知床和牛大而厚实,奢侈得像不要钱。它们被主厨细致地切分。在板前观看少顷,服务生领他俩去包厢。 他们用餐的地方是一间私家烤肉,位处薄野站附近,店中店,别有洞天。脱去雪地靴,简雪临盘起双腿,与芥川相对而坐。服务生跟芥川纮沟通今日食材,笑容款款,她则迷茫地阅读手边的全日菜单,又把一旁蘸料挨个拿起来判别,再按原位排好。 “这是今天的午市套餐。”芥川介绍令她眉头紧锁的菜单。 “看不懂,但一定很好吃。”简雪临放下那张字体考究的纸张,环顾包厢。 周遭布置古雅,布艺坐垫软乎乎的,她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托腮问:“你跟这家店店员很熟吗?” 芥川纮在给她斟茶,奇怪她为什么这么问。 简雪临瞟瞟从外阖上的移门:“主厨很熟络地跟你问好,刚刚那个女生也跟你有说有笑。” 芥川纮说:“我插队了。” 简雪临接过他递来的陶杯:“是我知道的那个插队吗?” “这里需要预约,晚市已经订不到了,中午是老板帮我跟另外一对顾客交换。” 讲长句对他而言需要用更慢的语速阐释,但简雪临听明白了。中文就是这样,哪怕所有字眼颠三倒四,大家总能在第一时间组织出正确的语序。 她受宠若惊:“你太隆重了。” 接而不自在起来:“其实路边吃点拉面我也很满足的!” 芥川纮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我希望札幌给你留下好印象。” “在机场见到你时,札幌就已经给我留下好印象了,”简雪临脱口而出,伸出食指在面周空转一圈,笃定道:“男生的容貌,城市的荣耀。” 正在喝水的芥川呛到。 轻咳两声,他敛目要说话,简雪临的手机响了,她举起来。 见是复活的病号放,她撇撇嘴角,死鱼眼接通。 还没来得及开公放,发小略略恢复的烟嗓就从听筒挤出:“简雪临——在干嘛——” 简雪临一把抓起桌面的菜单,来回摆动:“准备吃和牛呢。” “别晃!”视频里头发蓬乱的男生眯眼定睛:“我都看不清了……我x,你还真在吃豪华套餐啊,他家一千的人均。” 简雪临怔住,搁下菜单,难以置信地看看安静抿茶的芥川纮,又看小框里的程放:“我不是还在上海吧?” “我的纮酱呢。”视频里的男生冲边上看。 简雪临忙把镜头歪过去,“在我对面。” 程放吐出尖细也有点欠扁的声调,跟室友问好:“hiroshi-chan~~~(纮酱)” 芥川纮对着屏幕微笑了一下,慰问道:“你身体好些了吗?” “退烧了,医生还不给出院,不然就找你们蹭和牛了,”手机里的人换成日语,鼻音嗡嗡:“接待雪临的花销,等我出院跟你结算。” 芥川纮神色平和:“また今度ね。(改日再议)” 汉语人简雪临不爽:“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程放马上换回母语:“哪有悄悄话,我声音明明这么大。” 简雪临也嚷嚷:“是呀,你声音再大点,隔壁顾客就要来敲门了。” 芥川纮把手机还给她。 打小关系熟稔,两人见面就对抗,旁若无人地互怼几句,程放关心她首日行程:“上午去哪了?” 简雪临说:“去你学校了。” “欸?”程放也被日式口吻腌入味:“干嘛去了?” 简雪临取出纸袋里的甜品,学椰树牌椰汁包装动作炫耀:“看我的战利品。” “切~”程放凑近,嗤之以鼻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简雪临又说:“我还在你们学校雪地上写了字。” 程放拜服地哈一声:“简雪临,你还是小学生吗?简雪临到此一游是吧。” “才不是,”简雪临把纸袋收回包里,故弄玄虚:“不告诉你。” 程放拧起了眉心,揣摩:“莫非是‘程放大sb’?” 简雪临翻白眼,干笑:“呵呵,你少臭美了。” 这时,服务生端来前菜,精致到不忍下筷的摆盘,细面卷曲,顶头点缀着极细的海苔丝。 放下简雪临这份,她将另一碟搁到对面。简雪临目随餐食向下,只见男生罕见地使用手机。 光顾着跟程放斗嘴,她好像冷落真正在场的同伴了……简雪临盯着他,面色惭疚起来。 芥川纮的眼神对上她的,放下手机,仍温温地招呼:“请用。” 简雪临试探地接:“douzo(请用)?” 她在日剧里看过多次,活学活用,应该没错。 芥川纮双目亮了亮,笑意具体了一点:“是的,douzo。” 程放参与感极强,一块儿听完服务生的菜品介绍,插话:“海胆冷面?快吃吃看什么味道,我也要云吃。” “我准备独享,挂了。”简雪临才不会让他得逞,作势要切断联络。 程放哀嚎央求:“别啊,简大王,可怜一下我这个病入膏肓的人吧……” 简雪临哭笑不得:“你还是好好休息——” 视频通话陡然中断,简雪临怔愣,检查手机屏幕,旋即看到程放弹出的解释: 【学弟突然打我电话,先不说了】 简雪临谢天谢地,也——【谢谢学弟】。 程放回以国际友好手势。 简雪临懒得搭理,摘掉筷子上的纸壳,刚要磨刀霍霍向美食,她急刹车。 日剧画面第二次派上用场,她手持筷子,求教:“我是不是应该先说点什么?” 芥川也怔一下,会意地将筷子横卡在虎口间,双手合十,“いただきます。(我开动了)” 就是这个!简雪临一眨不眨地看他示范,效仿他的动作和口音,更轻快:“いただきます!” “正确吗?”初尝试带来愉悦,她开心地发问。 芥川纮颔首:“完全正确。” “我开动了。”他又用普通话说一遍。 简雪临再次顿停筷子:“不用翻译啦,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芥川将木箸平放回身前,不忙动餐:“不是翻译。” “刚才那句是教给雪临小姐的,现在这句才是对你说的。” 第8章 第八场雪 一整个下午,简雪临都在中岛公园闲逛,芥川纮担任她的跟拍摄影师,雪地一片白茫茫,捏在手里又成了绵白糖,两旁都是高阔的朽木,给人无穷无尽的观感,但在道路的尾声,有座门头别致的咖啡店像终点奖励那样嵌在雪里。 简雪临打开谷歌地图,比照咖啡馆的名字:“smooch cafe,我昨天好像在小红书刷到过这家。” 外头人迹杳然,但店里靠窗的吧台已坐满食客,入耳全乡音。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9节 挂在窗边的open灯牌一闪一闪,简雪临快步上前,抢着点单:“这回总该由我来了吧。” 她理直气壮,芥川纮便不强求,退后半步。 店面过于狭窄,一言一行极易引人注目。简雪临低声用英文挑选饮品时,窗口两个女生回头看他们,又在芥川纮脸上歇几秒,继续交头接耳。 看到帅哥的自然反应。 回想过去在国内,与同事好友外出吃漂亮饭,她们也会这样心照不宣,鬼鬼祟祟。 简雪临抿唇一笑,接过老板递来的纸杯咖啡,分一杯给芥川纮,抹茶的留给自己。啜下第一口,她点点头:“比上午的好喝。” 他们并排坐在料理台对面的空位,好像坐在车站的等候椅。 置物架上摆满形色的器物和日杂,外头的雪垛堆几乎占据半扇窗,老板娴熟地操作咖啡机,时间在这里迟缓了,变成要慢慢牵出纹路的奶泡花。 天黑后,简雪临才回到酒店,出人意料的是,芥川纮也办理了入住,她陪他站在前台,惊异问:“你今天也要住在这里吗?” 芥川纮点头:“明天要去小樽。” 简雪临“嗯”一声:“但也不用起很早……”她不是特种兵,比起紧促地走马观花,她还是更喜欢慢节奏的闲游。 “你居然还能定到这边的空房,”犹记得程放是怎么声讨她心血来潮,让他在订房上吃尽苦头的:“运气太好了吧。” 芥川纮苦涩地笑笑:“不是没有空房,只是……” “嗯?” “只剩下家庭房。” 家庭房……是什么样子,肯定比她的麻雀单人寝要宽敞一些吧?中间一张小床,两边是大床? 这超出简雪临的知识范围。 跟芥川在电梯分头而行,简雪临回到房间,简单整理一下今日收获,又去附近便利店扫货。 日本的便利店绝对有毒,看到就想往里走,买或不买无关紧要,但不进去转一圈,就觉得完满的一天少掉一粒拼图。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过来,她已经驾轻就熟地将一些小瓶装饮料往购物篮里放,又挑选若干海鲜和水果——非鲜切版,她第一次见到苹果被大卸八块,装在密封袋内,也没有氧化。 等候结账时,她接到芥川纮语音,询问怎么将他手机里的相片发送给她。 大概听见她身边有杂音,他又问:“你去了哪里?” 简雪临说:“我不知不觉,鬼使神差地,又走进了便利店。” 芥川貌似懂得这两个成语,在听筒里低不可闻地笑一声:“你先买东西,我过一会儿再打扰你。” “no!没有,绝对没有打扰!”简雪临急忙唤住他,本想说直接发我吧,思及微信压缩画质严重,改口道:“你住十七楼哪间房,我买完去找你,当面drop给我吧,正好再商量一下明天的日程。” “好。” 简雪临将瓶瓶罐罐、各种小零食收进带来的购物袋,转身返回酒店。 沿途她拍下满满当当的购物袋,发给芥川纮: 【我打猎归来啦!】 男生已经在大堂等她,简雪临有些意外,见他抄兜将房卡取出,才想起,他们不住同一层,如果他不来接她,她根本去不了他的楼层。 见他只穿着单薄的姜黄色衬衫,简雪临问:“你不冷吗?” 芥川摇头:“不冷。” “你呢。”他第二次向她递出手,露出她已经很熟悉的微笑。 简雪临默契地将购物袋交出去,提醒:“稍微有点重。” 他却说:“很轻。” 前后步入轿厢,她转头问他:“你什么时候下来的?” 芥川纮刷完卡:“在你断开语音通话后。” “你不早说,”简雪临惊讶:“我还慢吞吞逛了那么久。” 芥川纮侧向她,不碍事道:“等待的时间我在整理相册,我把和你相关的那些建立了单独的相簿。” “哎?是吗?”简雪临的注意力被他解锁的屏幕的手牵扯过去,她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的拇指也可以这么瘦长,骨骼分明。 芥川纮简略翻了两张,电梯门响,他仍让她先行。 进房间也是。 一进门,简雪临就开始对比房型。果不其然,家庭房比她的单人间富余太多,她一边扫视,一边笑了出来。 还以为是什么多温馨的房型,原来是三张一模一样的单人床拼接在一起。 芥川纮困惑看她倏然打颤的肩膀。 等女生不明所以的笑点结束,他停在门边征求:“雪临小姐,介意我关上门吗?” 简雪临回头:“你关啊。” 芥川纮带上门,握了握拳,跟上她步伐。 “我房间里……有什么很有趣的地方吗?”她无所顾忌地笑,他就不自然起来。 简雪临毫不避讳地形容:“原来你们日本的家庭房是大通铺。” 芥川纮不理解:“大通铺?” 简雪临隔空点数那三张床:“一、二、三,很单调地组合在一在。” 芥川纮问:“中国的家庭房是什么样子?” 简雪临也被难住,猜想:“也许就是一张大床吧,小孩子挤在父母中间。” “你们国家,很有边界感。”她说着,注意到最左侧那张床床尾的衣物,芥川纮脱掉的灰线衫,正整齐地叠放在那儿:“你其他两张床就空着么?” 芥川纮愣住,他未曾考虑这个问题,只是想方设法住在更方便应候她的地方。 简雪临入乡随俗地吓唬:“等你关了灯,空着的两张床可能会睡别的东西。” 芥川:“……” 这次轮到他忍俊不禁。他将购物袋放上茶几,给面子地配合:“我应当表演出害怕吗?” “先问出来就没意思了。”简雪临扫兴地出声,躬身翻出她没搞明白的小粉和小白,一手一个面朝芥川纮:“你知道哪个是去脸肿的么?” 芥川纮敛目查看包装上的日文,告诉她是粉色那瓶。 简雪临说:“我以为你一看就知道,原来也要读说明啊。” 芥川纮“嗯?”一声:“我没有尝试过。” 简雪临眨眼:“你没喝过这种消肿饮料?你们日男不是很卷的吗?” 卷。 他知道,近来活跃在中国的网络俚语,但是卷什么,后面没有宾语。 “卷什么?”他虚心发问。 “颜值,脸蛋,”简雪临把白色那瓶塞给芥川纮,径自开盖,畅饮小粉:“听说你们日本男生还会修眉毛。” 芥川纮恍悟,但他没有参与过这类“卷”,他一把捋起刘海,试图自证:“我没有修过眉毛。” 不料面前的女生大声道:“快放下!” 芥川纮被她惊乍的反应唬到,立刻垂手。 她保持着这种语调:“太帅了!” 芥川纮失语。 好像待机的屏幕解锁了,原本模糊的漂亮壁纸完全显现出来,简雪临结结实实被惊艳到。 男生想笑,又不能笑太开,矛盾在他脸上并不局促,他压抑着害羞:“雪临小姐,夸人的方式太直白了。” 简雪临拧上瓶盖:“我是粗人。” “粗人?” 陌生的描述又成为另一道难题,刚要解释一二,再问问日本夸帅哥要怎么说,芥川已错开目光,去到床头柜上的笔记本电脑:“我们对一对明天的小樽行程,好吗?” 简雪临一顿:“好。” “跟我是同款诶。”他们在低矮的茶几后并排而坐,男生揭开银色的macbook,而简雪临又因是同款+1惊喜了一下。 她留神壁纸,指一指桌面:“你微信头像也是这张图吧?” 芥川纮跟她隔着一小段间隙:“嗯。” 简雪临说:“脚印是你家猫咪的吗?” 芥川纮说:“是从我门前路过的猫咪。” “我一开始以为是网图,现在看大图,感觉像你拍的。” “是我拍的。” 房间暖烘烘的,白天又走了很漫长的路,简雪临有点儿犯困。 她打了个哈欠,左手撑住脸颊,视线聚焦于表格里的《情书》取景地——“天狗山”三字上。 觉察她兴致缺缺,芥川纮站起身,从行李箱里取来一样物品。 待到他展开,简雪临走丢的精神全部回笼,惊呆问:“这你都有啊?” 是电影里的同款尿素牛皮纸袋。 简雪临接过来,上下左右正面反面,新奇地查看:“怎么弄到的?” “以前购买的同款,”芥川纮重新坐下:“我想,雪临小姐拍照也许会使用,就一起带了过来。” 简雪临狡黠地睨他一眼:“哦?不会是哪任女友留下的恋爱遗产吧?” 芥川纮解读了一下她的反问句,当即否认:“我没有恋爱过。” 简雪临将信将疑,稀里哗啦地玩那只纸袋,不经意吐出:“你这么周到,我以为前人已经栽过不少树了。” 这下,芥川纮彻底听不明白,但他急需消灭她对他的误解。他下意识问:“什么树?” 简雪临玩梗:“藤井树。” 芥川纮完完全全,云里雾里。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10节 简雪临自觉恶趣味过剩地打岔:“好啦,不跟你玩文字游戏了,有点欺负外国人了。” 她把敞开的纸袋套向自己脑袋,嗓音就此瓮声瓮气:“比我想象中要大。” 有人因临时的“失明”摇头摆脑; 有人终于能无所顾忌地笑。 简雪临在黑乎乎的空间里吐槽电影剧情:“男树也是真不怕女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特别是她还靠边骑车。” 隔着纸张,是芥川纮不假思索的赞同:“因为他没有很爱她。” 他乡遇故知!简雪临一把摘掉头套,加入讨论:“你也这么觉得吗?” 芥川纮肯定地答:“真正很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让她被替代?” 简雪临小鸡啄米式点头,就差要跟他握手邦交:“你说他更爱女树还是博子?” 芥川纮说:“他爱他自己。” 简雪临攥拳,抽抽鼻子,故作涕泪横流:“我朋友超喜欢这部电影,我说哪门子纯爱啦,她说我不懂爱情,不懂人性的复杂。” 简雪临若有所思,两指吊着瓶口,咚一下,咚一下地轻击桌面,末俗郏骸袄eur-san,你有过喜欢的人么?” 男生好像被看不见的东西敲了下背,原先松散的背脊霎时挺直,他没有沉默以对,只说:“没有过去。” “啊?” 两个异国人,因为用语的差距,仿佛在对谜题。 他不那么懂她,她也不那么懂他。 芥川纮稍微转向她,本来被屏幕映得发亮的面庞,有一半回到阴影里,他的瞳色变得深邃了一点,却也更饱满了,要溢出来: “据我学到的汉语,【过】作为助词,通常跟动词在一起使用,代表已发生之事。” 仿佛回到幼时语文课堂,简雪临捺着性子倾听:“嗯嗯……是这样。”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眼睛始终留在她脸上,“所以,没有过去。还在喜欢,还在喜欢当中。” 简雪临怔了下,心头有什么一晃而过,像一脚踩空的积雪,更复杂的情绪翻上来,陌生的,干涩的,茫然的,世界停了一拍。她摸不着头脑地说:“这样啊。” 明明可以八卦更多。 明明她很爱听别人的桃色轶事。 可是为什么,排斥继续聊下去。 尚在对自己不解,她听见男生把问题抛回来:“雪临小姐呢,有过喜欢的人吗?” 还好他问了她,简雪临顺势忽略所有不熟悉的感觉,诚实作答:“实不相瞒,我觉得自己像无性恋。” 芥川纮浓眉扬起:“无性恋?” 他说声“稍等”,居然临时就着电脑谷歌了一下。 他熟练打拼音的样子仿佛是她隔壁的同事,仿佛就是个中国人。 他飞速看完,回头就见简雪临盯着他发笑。 “看懂了吗?” “大略懂得。” 简雪临叹气:“高二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对一个男生有好感。他的物理分数总是超过我几分,所以我经常关注他在做什么,平时课间怎么安排,每次考完试出成绩,我都第一时间找他的名字,然后才看自己的。” “我把我的表现说给好朋友听,她说我一定是喜欢上对方了。” 她留意到芥川微蹙的眉心,歪插一句:“干嘛要这么哀痛地看着我?” 男生迅速整理眼神。 简雪临弯一弯嘴角:“后来第三次月考,我的物理分数超过他,成了班上第一名,我就再也不想关心他了。” “原来我根本不喜欢他,只是好胜心,想打败他。” 芥川纮先她一步笑了,垂下脑袋闷笑。 “你笑什么,”简雪临也拘谨起来:“别笑话我了,这都是我的真实经历,所以我才会认为自己是无性恋。” 他抿了抿唇,笑意收敛了,正襟危坐:“我没有在笑话雪临小姐,我只是觉得雪临小姐很可爱。” 简雪临脸颊发烫,日男怎么这样,有喜欢的女生,还这么深情款款地直视她,她当即抓起桌腿旁的纸袋,扣回头上。 “别看啦,我一点都不可爱。” “いや(才不是),”窸窸窣窣的纸张在轻响,芥川纮温和而坚决的否定混在里面:“さいこうに可愛いのに(明明最高可爱)。” 第9章 第九场雪 那张尿素纸袋被简雪临带回了自己房间,她也搞不懂为什么顺手拿了回来。 呆呆地看了它一会儿,她把它叠放进明天的旅行袋,又不合时宜地想,明天可不可以用它装一麻袋天狗山的雪回来。 简直不着边际。 做梦都不带这么做的。 简雪临起了个大早,化上全妆,还将箱底的黑大衣和蓝围巾尽数取出。为达成昭和风大小姐的出片意境,她特意准备一只全黑礼帽。 在两边耳垂别上食指盖大小的珍珠耳钉,她提包去找芥川纮。 男生依旧不知何时就等候在大厅。 简雪临稍有些过度打扮羞耻症,在他望向她之前,她率先别开目光,缓和几秒,才快步上前,先发制人: “我今天漂亮吗?” 的确,她的扮相和直球都将他一军,芥川纮点头:“嗯,你今天很漂亮。” 简雪临暗自松口气。 但——到达小樽,在山脚办理巴士缆车票时,简雪临后悔了。天太冷了,在市区浑然未察,但山野很快给她的“只要风度不要温度”以教训,冷风剐脸,简雪临的体温急速降下来。 陷在购票的长队里,她看到了不少黑蓝搭配的女孩,和她一样,像是从同一个加工厂出来的。 大家都是为了去山顶拍剧照同款图。 简雪临目测,队伍里起码90%都是中国人。 她在刺骨的风里苦中作乐:“你有看到吗?” 芥川纮问:“什么?” 简雪临踮脚,玩笑道:“你们的天狗山好像被我们中国人占领了,队伍里还有好几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女生。” 芥川纮跟着扬眼,他个子高,视野范围更广:“是指装扮吗?” “对啊。”简雪临触摸着冰冷的手机。虽然早在小红书看过攻略,但真正目睹这么多一生要出片的女性同胞,还是会有点好笑。 芥川纮却不以为然:“并不是一模一样。” 简雪临瞥他:“唔?” 芥川纮思索了好一会儿,找到答案:“就像藤井树只是藤井树,渡边博子只是渡边博子,简雪临小姐也只是简雪临小姐。” 言之有理,简雪临附和:“也是,简雪临只是简雪临。” 也只有简雪临,功课做不全,全靠一身肝胆,大老远来情书打卡地寒风喝到饱。 她冷到不愿开口,本来身上就四处漏风,一说话还会有更多的寒气滑入咽喉,她心不在焉地刷新小红书首页,转移注意力。 “雪临小姐。”右侧的男生忽然叫她。 简雪临从屏幕里抬头:“怎么了?” 他观察她:“你冷不冷?” 一直吸鼻涕的简雪临:“……” 老娘快要冻死了。 尤其耳朵。 这该死的帽子,中看不中用。 她通红的鼻翼因为笑容拉扯开,顽强道:“还好啊……” 芥川纮沉默一霎,建议道:“等到山顶拍照的时候,你再戴上现在的帽子,它在你头上很优雅,但不御寒。” 终于有人替她说出来了。 她瞬间卸下伪装,摘帽子,再用围巾把自己裹成狼外婆印度女人山楂树之恋,一气呵成。 芥川纮从始至终看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天狗山居然这么冷,”简雪临取出手帕纸巾,再不顾花妆地擤鼻涕:“到山上再补妆了。” 芥川纮抛出更有杀伤力的预警:“山顶还会更冷。” 简雪临瞪大了眼,满面愁容:“啊?” 男生摘下自己头上的灰毛绒耳罩,“给你。” 简雪临看他手,战术性后仰一下:“不用了——”虽然她的围巾也不厚实,但比那顶愚蠢的礼帽强太多:“我拿走了,你用什么。” 芥川纮戴上内搭卫衣的白帽子,刘海被压得遮住了眉,他指指脑袋:“这样。” “好的,给我吧,”鼻腔跟水库似的,又开始积蓄液体,简雪临不再迟疑地夺过来,把耳罩架到头上,自嘲:“从千金到难民只需要一个山脚。” 耳罩内侧有芥川纮残留的体温,好像两只温暖的,有生命的小动物,此刻乖乖趴伏在她耳廓。 她生理性地感激涕零:“纮,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男生莞尔。 按手机的手指同样冻僵,简雪临把指尖的那小段毛线指套覆回去。 诶? 她冲芥川纮竖起那只也戴回“白毛线兜帽”的食指,有重大发现:“快看,你和我的手指撞衫了!”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11节 两个人同时get到,爽朗地笑出来。 漫长的队列结束,终于登上缆车,简雪临回来半条命,呼吸也不再被寒风掠夺,她取出保温杯喝热水。 对面的芥川纮除掉连衣帽,发梢毛茸茸的,简雪临提醒他,一边脱掉围巾:“你头发乱了。” 他随手理一把,另一只手,还握着她的帽缘。 简雪临伸出手:“帽子给我吧。” 芥川纮还过来,仍细致地担心:“放在包里会变形吗?” 简雪临把它放在腿上:“没关系,一次性的。” 芥川纮没有吭声,兀自褪掉两边手套,才掀眼看她:“在日本的都是么?” 简雪临正扭头看窗外山景,听见了,转过来:“什么?” 芥川纮抿了抿上下唇,“我的意思是,雪临小姐来北海道的所见、所闻、所历、所想,都是一次性的吗?” 东瀛莎士比亚在说话,简雪临怔然,“我也不知道,”她坦诚地回答:“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来这里了,以后不一定能有这么长的假期。” “嗯。”他轻轻地应一声,难得丧气:“果然,日本是很没意思的国家啊。” “哪有,”简雪临否定他:“我还没去过东京和京都呢,我还想看看金阁寺还有高达,还有秋叶原。” “程放都去过好多次了。”她羡慕地嘟囔。 芥川纮说:“我也去过。” 简雪临问:“是和程放一起吗?” 芥川纮说:“有两次,他帮你买东西。” “你也在啊,”这倒是个意外发现:“我居然从来没在视频里看到过你。” 芥川纮不解:“有什么关系吗?” “如果看到过,我一定不会不记得你。”简雪临答着,继续观赏远处的山峦。 芥川纮勾唇,一同俯瞰脚底。 延绵的苍黑,与纯净的洁白相互穿插,海天一线。一切都在雪里简化了,简雪临手握大疆记录,顺道将男生近在咫尺的话语录入: “我的父母在东京。” 简雪临转向他:“你怎么在北海道念书?” 芥川纮道:“我的老家在札幌。” “哦……”简雪临接收着新信息,“日本人也说老家吗?” 芥川纮说:“不,是故乡。” 简雪临歪着头:“你中文说这么好,真的没有一点点中国混血吗?” 芥川纮摇头:“没有,我的外公和母亲都从事中国文化研究。” 简雪临坐正身体:“难怪你毛笔字写那么好。” 她忽然小声,“贼眉鼠眼”扫射同趟缆车的乘客,确认大家都各拍各的,她放低音量:“所以……你出生在左翼家庭?” 芥川纮失笑。 他没有让这个话题延展下去,只是问:“需要为你拍照吗?” 简雪临摆手,“不用啦,距离太近了,会显得我脸好大。” “有吗?”他发问的语气和眼神都异常真诚。 “有啊,”她可不是没看过年会摄像机里的自己,简雪临撇撇嘴,眺见远方的雪道:“原来不止二世谷可以滑雪。” 她想起前日在札幌车站看见的身负雪板的日本中学生,每个人都健气满满,不由比较起芥川纮。他的脸小而瘦削,已褪去少年稚气,鼻骨高到锋利,但他是非常标准的下垂眼,看起来十分无辜,瞳仁点上窗后的冰天雪地,宝石一样。 即便面无表情,都这么我见犹怜。 简雪临盯住他,下意识问:“你不是第一次来天狗山吧?” 芥川纮说:“不是。” “之前来是邀请喜欢的女生么?”信口而出的一瞬,简雪临都愣住了。 芥川纮说:“是男性同学,跟他们一起过来滑雪。” 他眼底的困惑漫上来,可它们又是如此干净的镜子,简雪临别扭起来,别扭极了。她重新摁开大疆的摄像头,抹净起雾的玻璃,找到可以让自己背对他的窗景。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雪花在纷飞,黑与白的界限,被薄雪抹去了。雪烟迷人眼,缆车靠了岸,乘客们窃窃私语,在这样天地模糊的絮语里,简雪临与芥川纮前后迈出缆车。 山顶积聚了很多人。 雪太大了,能见度变得极低,世界变得像信号接受不良的老式电视机,所有人蒙在雪花点里,轮廓不清。简雪临被吹得站不直,暂时放弃拍照,推着芥川纮进天狗馆躲避。 救场的耳罩都不管用,简雪临冷得牙齿打架。 雪很美,也很残忍。 像大海,像深山,像密林,也像命运。 即使顺着最优选上行,按部就班,也会因某些难卜的岔口摔跟头。 山顶暴雪的关系,滞留的游客被要求提前下山。 光鲜上山,狼狈下山。为拍上美丽显瘦的照片,都没穿羽绒内胆的简雪临,一无所获。 她咬着牙,忍受天寒与失望,返程回到上山前的缆车站。她安抚自己和陪自己白跑一趟的日本人:“好歹看到了缆车上的风景。” 芥川纮注意着她神情,指向附近一丛排队的人:“你想跟《情书》的海报合影吗?” 简雪临“嗯?”了声。 芥川纮解释:“我看到很多中国女生在跟那里的海报合照,你想过去吗?” 简雪临跟着望一眼,沮丧:“还要排队啊。” 芥川纮看看四周:“你找地方坐下,我给你排队。” 简雪临错愕:“日本人也可以这样吗?”那么秩序分明的民生,大概率不会这样“走捷径”。 芥川纮笑了笑:“我和你在一起,可能别人会以为我也是中国人。” 到底是该感动还是该苦笑啊。 简雪临心情复杂。 但她确定,她做不到心安理得:“还是不要了吧。你找个地方坐,我去排队。” 芥川纮皱起眉:“可是谁帮你拍照呢?” “是哦,我真是被风吹傻了,”简雪临一拍脑门,掏出通用语:“来都来了,芥川先生不介意再陪我排一次队吧。” 芥川纮依旧好脾气:“我在这里就是为了做这些。” 室内暖和了一点,但天气不佳,大家着急下山,所以打卡海报的队伍也移动得非常迅速。不多久,简雪临从芥川纮手里拿到和《情书》女主的同款侧脸合照。 有失必有得,她心情昂扬了一点。 然而,瞥见屏幕的下一刻,她万念俱灰:“跟中山美穗一比,我的侧脸好虐啊!” 身旁的男生没有接话。 好像在理解她的描述。 少刻,他跟着倾身而来,注视她手机里的相片,并不赞同:“但是,我刚刚好像只看到了你。” 第10章 第十场雪 往返都放在同一天的关系,从天狗山离开后,简雪临没有在小樽久留,坐在返程的车辆里取暖。 浅尝辄止的一天,难免带来不尽兴,她来回翻看着手机里为数不多的十多张风景照,难有满意的一幕。 她到山顶才使用手机,拍得很仓促,更谈不上构图。 若要将它们放在朋友圈展览,等同于自砸招牌。 老同学老同事都在旅游,九宫格一个比一个光鲜亮丽,足够让人在朋友圈周游列国。 旅行,似乎变成一张名片,一种较量,标示着“我过得很好,我有盈余享受更绚烂的人生”,是社畜除lv之外的奢侈品。 简雪临关灭手机,放进手边的neverfull。 初入职场的头三个月,她为奖励自己转正,想要购入人生的第一只名牌包。盯着购物车里的the row很久,最后还是下单当前手里这款,因为它的logo印满了皮面。 足够漂亮的雪景,就是另一种印满的老花。 简雪临因不可自控的虚荣笑一下,关掉手机,问年轻帅气的司机先生:“我们还有多久到札幌?” 芥川纮关小音乐:“十多分钟。” 察觉到女生一路的沉默,他温声问:“雪临,你心情不好吗?” 他崭新的称呼让她怔了下,“咦?怎么不带小姐了?” “你今天叫了我——”他停顿一下:“纮。” 简雪临对此印象全无:“什么时候?” “缆车上。” “真的吗?”简雪临不可思议:“我真的叫了你纮?”她真的这么亲密地叫了他? “嗯。”他肯定地说。 完全是无意识行为,简雪临热着耳朵求解:“还蛮奇怪的,中国人也有很多单字名,但大家就不会叫只叫对方一个字。可是放在你身上,日本人身上,就变得很合理。” “没有啊,”他轻描淡写地否定她:“你经常叫程放,放。” 他模仿她常在语音或视频使里的口气:“放啊,放啊……” 话未说完,他自行笑了。 简雪临拧紧眉心:“你们每天睡一张床上吗?”这都一清二楚。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12节 “没有,”男生的语气变得平整:“只是他经常说到你。” 他缓慢地刹在红绿灯前,脸稍侧向她:“融入另一种文化并不轻松,意味着要抛弃或隐瞒一部分自己。他不想被新环境吃掉,你是他重要的提醒。” 简雪临半知半解。 那么她呢,因为不能完美出片而懊丧的她,正在被新环境吃掉吗? — 回到札幌城区,天已全黑了,雪势也变得糟糕,不是轻盈的落雪,是密密麻麻往下砸掉的玻璃珠,屋檐上噼里啪啦,好像天地在吵架。 可恶的老天,可恶的北海道,不给她好的过程,也不给她一个友善的尾声吗? 简雪临气得打开透明伞对抗,掩护自己和芥川纮到就近的便利店避雪。 “又见面了,711。”她抖落伞面的雪珠,苦笑着走进男生为她撑开的门。 两人一并朝里走,芥川纮成为自动跟随的购物篮,路过东北角杂志区时,她不过脑地提问:“你买过这上面的风俗杂志吗?” 芥川纮:“……” 他说:“没有。” 简雪临也自觉莫名地失笑,抱歉道:“不好意思,这个问题有点冒昧。” 她努力化解她的语出突然:“日本的风俗业确实很突出,我们国内便利店是看不到这些的。” 完蛋。 越解释越诡异。 “没关系,”芥川纮停在她身侧:“如果你感兴趣,买一本也可以。” “不感兴趣!”简雪临婉拒,勾手卡住提篮的边角,硬是把他往别的地方拽:“我们还是去看风土小吃吧。” 第二次光顾芥川纮的家庭房,简雪临已经能自然地说出一句“他大姨妈(我回来了)”,高她一头的男生跟在后面,也跟上一句“おかえり(欢迎回来)”。 “大房间就是舒服。”简雪临一屁股栽坐到茶几旁的老位置,挨个拿出购物袋里的饮品和零食。 她还买了听啤酒,干鱿鱼做下酒菜。她迫不及待地撕开保鲜盒的封口,拆筷子夹一根丢嘴里,咀嚼咀嚼,“嗯,味道还不错。” 芥川纮在她对面坐下,一一指问聚头开会的饮料:“你想喝哪一种?” 简雪临眼珠一转:“你知道‘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吗?” 芥川纮不作思索地接:“老虎不在家,点到就是他?” 简雪临双手捂嘴:“我的天,你是中文天才吧。” 芥川纮垂眸一笑,再抬头,他眼里充溢着熠熠的积极:“需要为你效劳吗?” 简雪临点两下头。 男生轻念中文童谣,食指跳过那些高矮不一的饮料。它们在他有节律的低语里,变得像头戴不同帽子的,踊跃的小朋友。 芥川老师的最终选项是桃子水。 简雪临看见瓶身上一模一样的字眼,“这个念什么?” 芥川纮说:“momo,桃子。” 简雪临感叹:“桃子在日语里的发音好可爱,比英文好太多。” 芥川纮脸上闪过一丝疑惑,旋即悟出深意,跟着弯动唇角。 简雪临把包装清新的momo水推给他:“给你。” 他讶然地看回来。 简雪临表演当场反悔,把啤酒捞来身前:“我又想喝这个了。” 芥川纮没有在意。 抿了会啤酒,简雪临又拆了包鱼皮花生试吃,她捏在手里分享:“我小时候很爱吃这个,但是只爱吃表皮,扔掉里面的花生米。” 芥川纮问:“程放不会帮你吃掉花生米吗?” “什么啊,”简雪临龇牙咧嘴:“那太恶心了。” 男生眉梢几不可见地耸耸:“他说经常吃你吃剩的东西。” “他怎么老跟国际友人说我坏话?”简雪临忿忿地将易拉环拨弄出声响:“明明是他爸妈不给他零花钱,他就经常跟我讨要辣条。我花的钱,当然得我先吃,他捡漏。” 芥川纮不假思索:“我以为他在炫耀。” “啊?”简雪临跟不上他的脑回路。 “一定是非常亲近的关系,才能吃同一份食物。” 简雪临琢磨着这个概念:“这么说的话,我和素昧谋面的亲戚在同一桌宴席吃饭,我们也很亲密?不是这样的。” 简雪临一边回答,一边注意到男生始终规矩平放的双手,赶忙到购物袋里找其他筷子:“你想一起吃,就直说啊,卖这么大关子。” “iie(不是)!”错乱间,母语下意识蹦出来。他试图解释,又解释无能:“ano(那个)……” 女生已将未开封的筷子,端端正正双手呈上:“douzo(请用)。” 芥川纮放弃辩解。 她说的没有错,他想象她,期盼见到她,祈求跟她更加亲密。她是室友暗恋多年的女生,也在他心头筑起神社。他每一天路过神社,却从未亲眼目睹神明。妒忌和渴望渗透了他的日夜,直到命运的机缘降落在他头顶。 在最初的愿望里,画面很简单,她来到大雪覆盖的北海道,他作为程放的室友,有幸加入他们的聚会,共享她生命中某一餐的光景。 他用另一手兜着,斯文地夹了一些鱿鱼丝放入口中,像日剧里诸事讲究的世家少爷,简雪临忍不住发问: “你穿和服是什么样子?” 芥川纮一怔,搁下筷子,少许幽默地回答:“穿和服的样子。” 简雪临噗笑出声:“肯定很帅。”可惜这间酒店条件有限,不自带浴场。 暗自惋惜,简雪临手机振动,用脚指头猜都知道是谁,她敛目回复程放突如其来的关心:【已回札幌酒店,天气不好,小樽体验欠佳,勿念。】 这下,桌对面的手机狂抖起来。 芥川纮看一眼,接通,他没有走远聊天,而是打开公放听筒。程放咋咋呼呼的问责迸出来:“今天怎么回事?你没照顾好雪临?” 简雪临立即为芥川纮澄清:“不是啊,我都说了是天不好!你朋友很用心了!别冤枉人家!” 通话里一秒死寂:“你们在一起?你不是回酒店了吗?” 酒店房间,孤男寡女,是有些惹人遐思。简雪临后知后觉,又担心逢年过节,程放顺势跟她爸妈揭短告状,说她跟日本男人共处一室。她撒谎道:“我们出来找吃的了。” “那你说什么已经回酒店?” “就酒店附近拉面馆啊,”简雪临加大音量,为显理直气壮:“快关门了,不跟你说了!” 她不由分说地探身,按断语音。 是很任性,但从小到大,他们的相处模式便如此,谁也不必担心谁委屈置气。 “他就这样……”简雪临生硬地解释,“有什么说什么,讲话语气总是臭烘烘的。” 芥川纮没有再动他的手机:“我知道。” “也是,”简雪临挠了挠额角,纳闷自己的失常:“你们在一起生活那么久,应该知道他是什么德行。” 她不自在地喝酒,丢两颗鱼皮花生到嘴里,嘎嘣嘎嘣。余光里,芥川纮显然在看她,他的视线,像一只温热的手,在触摸这个因谎言奇形怪状的自己。 正直的中国人。 惨遭滑铁卢。 房内安静得只剩暖气送风的轻响。 “雪临小姐,”后缀返场了,他唤回她双目:“你在担心程放生气吗?” “什么。” “我和你在一起。” “不是啊,”简雪临极快地回答:“我为什么要担心他生气?” “那么,”芥川纮温文地笑了:“为什么需要表现得像偷情?” 第11章 第十一场雪 简雪临崩溃地回到房间,把自己抛回床上,手背搭额,好像高烧了一样。 她无声呐喊几句,拿起手机,查看微信消息。 置顶的,除了名为【听妈妈的话】的家庭三人群,就是程放。 此刻,他的四连问将他拱至最上方: 【挂我电话?】 【简雪临你是人?】 【见异思迁是吧?我还没死呢?】 【拉面咸吗?】 简雪临嗑住下唇,斟酌少刻,继续不诚实地回复他:【咸】。 拉面是中午在小樽吃的。日本的拉面很怪,初入口很鲜,越往后越齁咸,就水才能吃光整碗。 咸腻的霓虹人,她在豚骨汤见底时产生不合时宜的联想。 但转眼看到身侧就餐的同行者,她又觉得她的看法过于偏颇,这个男生分明如此温和敞亮。 所以,当“偷情”一词从他口中出现,简雪临只能手忙脚乱地辩白:“没有啊,中国有句话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我承认,程放肯定还要追问更多。” 男生的反应更从容了:“事件没有减少,你还要继续撒谎。” 简雪临赧颜。 如他所言,她在继续圆谎,看着程放秒回的【咸不死你】,她扯唇一笑,骗不死你。 缺德鬼对上谎话精,谁又比谁更高尚。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13节 简雪临不再有心理压力,坐起来,放松地伸了个懒腰,下一刻,包袱回到肩上,芥川纮发来了消息。 一张图和一句话:【你的珍珠耳钉还在我房间。】 简雪临定睛,热气再次攀上耳根。用材劣质加天寒地冻的缘故,她在室内待久了,耳垂痒嗖嗖,想挠又有耳钉妨碍,她索性全解掉,放在茶几上,忘了带回房。 简雪临说:【扔掉吧。】 芥川纮:【这也是一次性?】 简雪临:【是啊,假珍珠。】 她可真是不折不扣的谎话精,连珍珠都撒谎。 仅一天的女主角,已经被山顶迷离的暴雪卷跑,她看了看时间,感慨道: 【今天一天都像假的。】 芥川纮回了个表情包,头顶问号的小猫。 简雪临还在惋惜今天的遭遇,【我准备了三套穿搭,来小樽的是最漂亮的,结果没有留下任何纪念。】 她猛地记起,在缆车上,芥川纮曾征询是否要帮她录像。 她居然拒绝了! 她居然拒绝了…… 【就像仙度瑞拉的魔法,南瓜马车一只轮子已经滑进城堡,但零点的钟声响了,魔法结束了】,简雪临想给自己一拳,打完字,她转去镜前卸美瞳和假睫毛。 有水珠溅落到手机屏幕上,雪地头像后接连冒出两句: 【和海报的合照不算记录吗?】 【还是你想要单人照?】 简雪临躬身觑近,引用海报那句,诚实说: 【我不想隐瞒,你拍得角度有点直男。】 【我认为我的侧脸比你拍出来的好看。】 那头输入又停止,卡卡顿顿许久,最后才说:【...是这样,真是抱歉了。】 简雪临忍俊不禁,反向安慰:【安啦,反正在北海道又不是只有这一天。】 就着水龙头搓掉脸上最后那层假面,简雪临架上镜框,打着呵欠揣上手机回床。 她遽然顿住。 芥川纮:【没有结束。】 芥川纮:【北京时间的零点还没有到。】 是哦,日本要比中国多走一小时,笑在简雪临唇畔漾开来:【好像是没结束。】 芥川纮的输入状态不曾停止: 【我带你的耳钉下楼。】 【外面还在下雪,你穿上大衣,我可以为你拍很多张。】 有温热的东西往眼眶累积,简雪临鼻头微微酸了,可嘴巴又翘老高: 【我都卸妆啦。】 芥川纮:【没有关系。】 简雪临揉了揉眼睛:【很有关系,有大关系!】 小猫问号再次登场。 简雪临吸鼻子:【我偶像包袱很重,不想素颜出镜。】 男生不再勉强:【好。】 这一刻,简雪临真真正正确信,魔法就是没有结束,因为对面的人。 因为他的温暖、恳切、和真心实意的在乎,那么尽力地寻求让她平衡和圆满的方法,遇见本身就是一份奇缘了啊。 她感激地说:【谢谢你】 芥川纮:【不要感谢我,今天是我的过失。】 简雪临:【分明是老天的过失。】 她看眼上海天气,晴空万里,遂缩小地图炮范围:【是日本天气神的过失。】 芥川纮:【日本的神,真讨厌啊。】 简雪临陡生好奇:【讨厌用日文怎么讲?】 男生发来语音条,那么声情并茂,打从她认识他,就没见他这么大情绪地说过话,像动画里的配音:“ムカつく!(真让人火大)” 简雪临笑着模仿,更大声,更愤恨:“ムカつく!!!” …… 这一夜,简雪临辗转反侧,是她多想吗,她觉得芥川纮对她不太一样,到底是语言差异导致他说话没轻重,还是他真的在诱惑她? 简雪临周身燥热,在黑暗里心烦意乱地哀鸣一声,她蹬开全部被子,冲进小红书搜索:为什么会觉得刚认识的异性喜欢自己。 评论区分析:性缘脑。 简雪临瞠目结舌。 她是性缘脑?她是性、缘、脑?怎么可能?! 上学的时候,情书怼到她脸上她都不带抽一下嘴角,作为班里最冷酷的女学霸,她可是男生们闻风丧胆的物理大王。 尤其她还跟程放出双入对。 程放是个嘴上没把的,但凡有异性向她眉目传情,第二天都会沦为糗闻主力,遍传全班乃至年级。 高考出分后,那些偷摸早恋的同学苦尽甘来抱在一起,而他俩依旧勾肩搭背,相看两厌。 “呵呵,谢谢你帮我挡了十八年的桃花。” “不然你能考上复旦吗?” 坐在去往美瑛的jr上,简雪临侧前方坐着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身穿制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笑谈。 不多时,女孩挨在他肩上睡着了,男生举着手机看条漫。 无意瞥到快挤出黑白格子的巨/乳,简雪临偏开眼,暗恨自己视力过佳。 昨天日抛戴太久,她左眼有了炎症,今天只能框架出行,美貌——她单方面认为的美貌大打折扣。 外面银闪闪,简雪临眼疾畏光,只能选择靠过道的座椅。 车厢阒然无声,只传来轨道颠簸的声响,玻璃隔开了雪野和白絮,她百无聊赖地刷手机。 信号极差。 检查了一下本地卡的剩余流量,简雪临舒口气,努努嘴,偷看芥川纮,他在看书,李娟的书。 从他落座抽出书籍的那刻,简雪临倍感意外。 全汉字的版本就更让人惊掉下巴。 虽然先前提到《边城》,但她想当然地以为,他读的是引进的日译版。 车上看书的不止芥川纮,与他们隔着过道的,还有一位垂首阅读的女士,她身侧的窗户在飘雪,而那些雪花,仿佛都落进她书页里。 这在国内列车上很稀缺,像是在看日版的《爱在》第一部 开头。 简雪临把书要过来,它绝不是装腔作势的道具,被翻过多次。 纸页会收录阅读者的气味,痕迹,思考,书不再是最开始的书,它变成一本旧书,也变成一本新书。 简雪临粗略地过了一遍,折返封皮:“换封面了啊。” 芥川纮问:“过去是什么封面?” “比这个难看多了。”简雪临回忆:“你在哪里买的?日本书店也出售中文书吗?” 芥川纮回:“大阪。一间中国人开的书店。” “这样……”简雪临又去看末页的出版日期:“什么时候买的?” “去年夏天。” 简雪临傻了一下,电光火石间,他的回答与她刚过去大半年的夏日链上:“好巧。” “嗯?” 好巧,有些太巧了,简雪临唇瓣翕动:“我那时也去了阿勒泰。” “我知道,”芥川纮不以为意地接话:“我在ins上看过。” 在国内工作,翻墙很麻烦,简雪临的ins空置许久,所以他一定是在另一个主页看到的。 “在程放的ins吗?” “是呀。” 简雪临哑住,昨夜的猜测愈发鲜明,她咬住唇,犹疑地问出:“第一天在机场,你说我比照片里瘦了,是在那里面看到的吗?” 去年上半年,项目进展得如火如荼,有人幸福肥,有人辛苦肥;简雪临是后者。 频繁加班的关系,她每晚回去都报复性吃宵夜,用高油高糖犒劳含辛茹苦的自己,不然会觉得很难熬。 短短半年,她体重暴涨二十斤,跟程放视频,他在那头大呼:“猪妖出山了。” 简雪临反击,“细狗闭嘴吧”。可挂断视频,她不可抑制地哭了,她知道自己不对劲,但,大厂就是这样,一只工蜂松懈,会有更多的替代品簇拥而上,淹没她。 那个夏天,北大一放暑假,程放就回国找她,破天荒大放血,给她订了去往阿勒泰的小团,仅四个人,她和程放,另一对苏州情侣。 那些天,程放在朋友圈po了许多照片,包括跟她的合影。 想必ins也同步更新。 “我好久没登ins了。”简雪临摸到旁边的手机,拢在书页里,摁开ins图标。 信号好了一点,她从互关里找到程放,两眼一黑:“他怎么传的原片?” 她要杀了他。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14节 明明发朋友圈的她提前p过。 两幅面孔的简雪临绝望,破罐破摔,滑起那些相片,旧日的记忆像风原一样吹回来。面对静止的群星与绿野,她发出与当初一样的赞美:“阿勒泰是很漂亮。” 她斜扫芥川纮一眼:“你是不是看了照片也想去玩?所以买了书?” 座位里静悄悄的,有乘客溢出轻微的鼾声,简雪临清楚地听见,大脑里有另一个声音,也在发问:是不是因为我?因为我去了那里?因为我在场? 芥川纮不确定地说:“应该吧。我想的是,书里或许能找到解答。” “那找到了吗?”简雪临把手机挪远,让书本重归其上。 芥川纮说:“找到了。” “在哪儿?” 简雪临信手翻页,这次她看得仔细了一点,页码缓缓地掠过,当中有一段被划下。 翻过了。 她连忙倒回去。 应该是贴着直尺标记的,墨蓝色线条格外平滑。 「我看到全世界都是一场透明的倾斜,全世界都在倾向风去的方向。我的头发也往那边飘扬,我的心在原地挣扎,也充满了想要过去的渴望。」 心脏剧烈地跳起来,简雪临不自觉地屏息,往后翻页的动静,也变得微弱。 确认整本书唯独那段被划线,她努力自若地退回来,用手指着,“是这个吗?” 男生一言未发,简雪临掀眼,目光找过去。 他没有看书。 他在看她。 第12章 第十二场雪 同一个夏天,她在看真实的阿勒泰,他在看书里的阿勒泰。 因果不言而喻。而被当成答案的人,心隐隐提着,有很多、更多的困惑。 为什么是她。 在简雪临对自己的客观认知里,她不算很漂亮的女生,尤其去到上海后,上班的地铁上除了疏于打理的社畜,就是潮到叫人移不开眼的摩登男女。 怎么能把那么多种颜色的服饰,又那么和谐地归拢到身上的。 简雪临常看着他们怔神,但她也不是土老帽,介于中间值,要说庸常有点过,毕竟任职微软算个金字招牌。 有一次电话面试,hr在那边问:“你为什么会从之前的公司离开?” 那瞬间,她脑海中滑过很多无懈可击的回答,战略调整,部门收缩,项目被砍,职场的不确定性让她更加想要去到一线,贴近用户,创造价值。 可实际情况就是,她不够优秀吧。 如果优秀到无可或缺,怎么可能无法在暴雪中站稳脚跟。 爸妈在视频通话里劝她:就算工资没以前高,也先找个稍微差点的干着,边走边看,总比每天赖在家里好。 简雪临难过地瘪瘪嘴:从小到大,你们一直肯定我的做到最好,怎么现在又要我将就了呢。 最引她为傲的人,都在自我说服,接纳她的滑坡。 那眼前的这个日本男生呢。他知道她的现状吗?他们从所未见。在他的幻想里,简雪临是那个即使胖了二十斤,也能在草原上素着张脸,明媚大笑的女孩儿吧。 她适时地转移话题,眨眼:“我脸上有东西么?” 芥川纮没有挪开目光,准确地研判:“有一些怀疑。” 简雪临瞠然。 芥川纮微微笑,回到书里:“我划出来的就是答案。” 简雪临跟着看那段:“原来你想去感受阿勒泰的风啊。” 她帮忙打破滤镜:“风里有牛羊粪的味道。” 芥川纮满不在意:“我闻过的还少么?” 简雪临讷一下,对哦,他是兽医,她血腥地问:“那你杀过兔子或小白鼠吗?” 芥川纮把书拿过来阖上,一边修正:“那是解剖。”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短短三天,芥川纮的中文水平突飞猛进,从小学生变成了大学生。这种观感在车厢传出中文播报时,就更彰显了。 复古的女声让她以为坐在开往朝鲜的列车上,满是七零年代风味。 简雪临忍不住地笑:“你们的jr应该派你去播报,不然听起来不像发达国家。” 芥川纮说:“北海道本来就是乡下。” “比我们的乡下好看,”日本的一户建色彩饱和,像由丙烯颜料绘制,不似江苏平原,墙瓦都偏深。它们陷在雪里,头顶“奶盖”厚密,看起来比奶茶杯口的真实版还可口。 他们在旭川站下,然后转车去美瑛。 更换的车辆非常有趣,短短的,像两截拼接的巴士,游客众多,挨个上车时已经没了座,局促的过道里,还有人带着拉杆箱。 发觉会硌到简雪临腿窝,芥川纮跟那个带行李的男生知会一声,与简雪临换位置。 男生以为他是中国人,老乡见老乡:“你们从哪儿来啊。” 听是北方口音,芥川纮顺势玩起cosplay:“江苏。” 简雪临诧然盯他。 男生不太相信:“真江苏假江苏啊?我怎么听说江苏的从不说自己江苏人?” “无锡的。”芥川纮很是泰然。 “哦——” 简雪临开始按住鼻子偷笑。 “你们从旭川上的?” “不是,札幌过来的。” “札幌过来要多久啊?” “一个半小时。” 一个半小时——也太地道了,简雪临仰看近在咫尺的下巴,她鲜少见到能把高领毛衣穿得这么标致的人。 当他的笑眼垂下来,她就完全遗忘他修长的脖颈了。 “你是无锡人?”趁那哥们不再关注他们,她小声刁难。 芥川纮竖起一只手,五指舒张:“五分钟的无锡人。” 简雪临偏开脸,合不拢嘴:“他居然完全没看出来。”随即颔首肯定:“出师了,hiroshi-san。” 框架眼镜是要比美瞳舒服,但也比美瞳麻烦,尤其从下车到站内,穿过铺满白雪的月台,甫一入门,镜片就聚敛雾气,简雪临成了半瞎人士。 她爱演地轻呼:“啊,my eyes!my eyes!” 芥川纮低头观察,笑了。 周遭朦胧,她肩头的包忽而被一股劲拽住,往一边去。正要摘眼镜擦拭的简雪临愣愣,不确定问:“你在拉我吗?” 但他没碰到她身体任何一处欸。 “在拉乌萨奇。” 神棍女士甜甜地笑了,因为双眼被遮挡,笑的范围缩小了,也更浓郁了,她说:“你别拉坏了!” 高大的身影驻足检查,报平安:“没有破损。” 安全无阻地穿越小而拥挤的站台,清冽的空气再度拂面,视野重新明朗,简雪临呆住了。 她从现实世界走进了童话书。 美瑛小镇是藏在衣橱里的纳尼亚传奇。 白,满目的白,触手可及的白,房屋全像斜切的,错落有致的奶油糕点,树莓味儿,芒果味儿,还有双拼,全都那么童趣,那么可爱。 简雪临见过晴天雨,没见过晴时雪,她泡在亮晶晶的、从天而降的糖粉里,词穷地复读:“好好看,好好看。” 还有好多韩国人。 比起被国人占领的天狗山,美瑛小镇则是思密达圣地,街道人烟稀疏,三两迎面的,多是特征鲜明的韩国游客。 路过他们,简雪临压低声音:“听说你们日本人不喜欢韩国人。” 芥川纮说:“中国人也如此吧。” 简雪临总结道,“我们三国人好像都平等地讨厌彼此。” 芥川纮划清界限:“我不在那些人里面。” “好啦,”简雪临用手套接雪花,看它们在蓝色毛流上短暂安家:“知道你是支持世界和平的左人了。” 她好奇起来:“不过你家是研究什么中国文化的?” 芥川纮说:“我母亲在东大任职,研究中国传统节令和东亚比较民俗学。” “外公呢。” “他是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初代会员。” “这么牛?”简雪临霍然瞪眼,同步翻译牛的意思:“牛就是非常sugoi。” 她饶有兴致地侧向芥川纮:“那你呢,”底蕴如此丰厚:“肯定不止软笔书法这么一个中国技艺吧?” 芥川纮笑回:“我会陪中国人散步。” “……”简雪临失语一秒,低头去看他们平行的大小鞋印,“yabai!(太强了)” 芥川纮有点吃惊:“这又是从哪里学到的?” 一生要强的中国女人昂高下巴:“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卷。”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15节 时近正午,他们停在街角的一间汤咖喱店。 美瑛很小,不比札幌商业化,开店打烊全凭当地人心情,所以许多店午后就任性地闭门谢客,能歇脚的地方寥寥无几。 这间汤咖喱是沧海遗珠。 点完餐坐下,简雪临打开小红书做抱佛脚攻略,帖子里强调老板是帅哥,简雪临马上掉头多看几眼。 她的审美恐怕被芥川纮养刁了,居然毫未留意。此时细品老板样貌,的确风韵犹存,长相是小栗旬那挂,耐看型。 芥川纮见她一直往吧台那瞧:“很饿吗?” 简雪临回过头来:“我看网上有人说这家老板是帅哥。” 芥川纮持杯的手一顿,无端说出一句日文:“私じゃ、だめなの?(我不行吗?)” “你说什么?”简雪临愣神。 “忘记了。”芥川纮放下手握杯。 很孩子气的回答,简雪临不可置信:“忘了?” 芥川纮不置可否。 他的情绪是快雪时晴,没两秒又笑了,睫毛厚厚密密,给他的眼睛挡开所有灰尘。 他越过她脑袋,看窗外:“下午不要忘记照相。” 简雪临抬眼,打开手机前置:“可我今天都没好好打扮。” 她打了个底就出门,口红都懒得上。简雪临轻轻叹气,退出相机界面。 “我会努力,”芥川纮说:“我昨天学到很多。” “很多什么?”简雪临歪了歪头。 他信心满满的样子:“怎么给女生拍出让她满意的照片。” 简雪临差点猴猴笑:“不要紧啦,我昨天就是随口一说,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角度好看,再不济还有p图神器。” 她亮出手机里的美图秀秀:“功能很齐全。” 而且…… 来北海道三天了,芥川一直在帮助她,照顾她,记录她,他却从未入镜,留下过影像。 简雪临,你好自私! 趁着服务生端来热气腾腾,卖相甚佳的汤咖喱,简雪临发出诚挚邀请:“芥川先生。” 男生为她忽而郑重的称谓顿了一顿。 简雪临竖起手机:“我们合张照吧,看看能不能把汤咖喱一起拍进去。” “在这里?” “在这里。”简雪临肯定:“我还没拍过食物的照片。” 他难得开玩笑:“我也是食物的一部分?” 简雪临机灵地接茬:“你和食物一样,秀色可餐。” 简雪临单手举高手机。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网上会说——在好看的人旁边,自己也会变得好看。 因为会不由自主地笑。 笑会为容貌加冕。 纵使她今天穿成棕毛熊,还没洗头,可当男生干净透亮的面孔进入镜头,潦草的这帧一下子罗曼蒂克,成为日剧的截屏,她无法不笑得真挚开心。 “不行!”简雪临倏地停住,把手机塞给芥川纮:“你拍,我要在后面,脸小一点。” 于是两个往左.倾斜的人,又齐刷刷朝右侧仰视。 芥川纮没有急于摁拍摄键,耐心等候右下方的女生挤眉弄眼,整理动作和表情。 当她拼尽全力收下巴,他不动声色地抬高下半张脸。 唇角的弧度也愈抬愈高。 他们的视线在窄小的框子里交接,不约而同地弹走,回来,失笑,是两颗慌不择路的跳跳球。 快按啊。 等一下。 心头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手累吗,”表情管理困难人士——简雪临揉揉发酸的笑肌,痛苦掩面:“哎,我都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好。” “简雪临。” “呃?”她放下手。 “你漂亮到则。” 他还会说她的家乡话?没人能不笑着走出这样蹩脚又狡诈的夸奖。画面定格在这一幕,一个灿烂的女孩,一个因她灿烂而满足的男生。 第13章 第十三场雪 简雪临在上海吃过汤咖喱,但美瑛的味道更好,不起眼的路边小店,却胜过她来北海道后吃过的每一餐。 大快朵颐从店里出来,简雪临套上羽绒服,问芥川纮:“你来过他家吗?” 男生摇头:“没有。” 简雪临注意到变小的落雪:“那你之前来过美瑛么?” 芥川纮说:“来过四季之塔。” 简雪临举目:“就是我们待会儿要去的地方吗?” 她目光一停:“我好像已经看到了。” “是那里吗?”停在车站前的十字路口,她遥指这座小镇最高挑的建筑。 “嗯。” 去往四季之塔的小道,简雪临快患上雪盲症,天籁俱寂,唯有踩雪声此起彼伏。铲雪车从他们身前缓缓经过,好像一只懒洋洋的黄色甲壳虫。 “好想躺进雪里午睡。” 简雪临羡艳地看着那些几乎埋住半截屋子的厚雪,“其实住在这里也很不方便吧,美丽有时也会带来麻烦。” 芥川纮笑了下:“是啊,上个月去祖父家,每天醒过来第一件事是铲雪。” 简雪临四下张望:“难怪在北海道都看不到胖人。” 四季之塔底楼仅一架电梯,门口有不少人在等候,他们果断乘坐下一班。 展望台四面环窗,每一扇都是会动的童话插画,雪绵密无声,杉树成群,那些近处看过的彩色小屋,缩小了,全都变成了头顶奶糕的食玩。 轿厢每每载上一批人,都会爆发出整齐划一的“哇——”。 简雪临在塔顶流连许久,怎么拍都拍不够,等回到地面,室外已是粉蓝调的傍晚,简雪临由衷感慨: “现在死在这里都可以……” 芥川纮紧跟一句“ダメ!(不可以)”,情急之下,他好像很容易蹦出第一语言。 简雪临侧过脸,诧异:“我是听见你说了一句不行吗?” 芥川纮承认:“嗯。” 简雪临问:“日本也有避谶一说吗?” 这似乎是道难题,霓虹金安静了:“koyuki sensei(小雪老师),可以请教一下避谶吗?” 简雪临因为新称谓咧嘴:“避谶么?”终于有用武之地,她努力找到本土替换词:“类似——你们的言灵?” 芥川纮恍然大悟:“是这样,我希望你还能看很多场雪。” 简雪临拍掉毛线手套上的雪,赞同:“嗯!我还想看北欧的雪,南极的雪,莫斯科的雪。” 芥川纮停下脚步,烟粉消逝了,他身后的天空变成纯粹的鸡尾酒蓝:“还想看北海道的雪吗?” 简雪临没有给出扫兴的回答:“当然想啊。” 但她心口不一,念头的天平,已经倾向了“不能”那一方。或许因为一生太有限,世界又过于宏大壮美,她大概不会去同样的地方……第二回 。 她的浪漫很实际; 而实际也缩窄了浪漫的扩散,让浪漫更浪漫。 更何况,还有照片。 回程的末班车上,他们有了座,车厢的尽头是窄细的窗,雪在幽蓝的暮色里反出银光,轨道一望无垠,简雪临怀念地翻看今天的相片。 指尖停顿在他们的合照上,汤咖喱店布置简陋,但两个人的笑容很豪华,尤其芥川纮,说是蓬荜生辉都为不过。 “kuso!”简雪临掏出日语库里为数不多的词汇。 女生陡然的骂腔让闭目养神的男生歪过脸来:“怎么了?” “难怪程放朋友圈从不发跟你的合照,”没人会想跟这种头小脸小又肤白貌美的家伙同框,她把手机摊给他:“我算是明白了。” 芥川纮的视线凝在屏幕上:“我和程放的情谊,也许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这样吗?”简雪临说:“他说你是他来日本后,第一个给他帮助的本地人,坑他的反而是华人。” 芥川纮眉梢微扬:“他告诉过你?” “对啊,他说找房子被黑中介骗了,找不到地方住,是你收留了他,”为佐证真实性,简雪临找起跟程放的聊天记录:“那时他刚出国,我刚入职,都不太适应,就喜欢相互诉苦,再相互挖苦。” “不用找了,”芥川纮叫停她刮动屏幕的动作:“你们是在视频里说的。” 简雪临眼皮翕动,越发奇怪他怎么知道这么多。 芥川纮告诉她:“跟你视频那晚,他请我吃饭,就像那天吃和牛一样。”只是在你身边的对象调换了。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16节 这点简雪临倒是没想到:“你当时也在旁边?” 芥川纮颔首:“我记得,你也在吃东西,在吃炸鸡。” 简雪临毫无印象,谁会把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摆心上,但他统统记住了,她惊疑又心虚:“你记忆力很好耶。” 又后怕:“我当时什么样子?” 在她心里,程放堪比公司里那些无需认真对待的男同事,越邋遢,才越对得起他们的深情厚谊。 没准那个夜晚,她文胸都没穿。 救救我!救救我! 脑中自动播放吃鸡手游的音效,简雪临默默挨紧椅背:“很丑不忍睹吧?”——其实,她更想问,你这个日本人,很奇怪诶,为什么要对新室友远在异国的发小如此关注? 总不会是烂俗剧情里写的,因为她天然去雕饰,跟外面的妖艳贱货很不一样,所以他一见钟情? 又狗血又玄幻,她才不相信。 “有些熟悉。”他眼睛里写着,他没有任何欺瞒。 疑是故人归?三生三世情? 更是打工人通宵刷古偶猝死前的临终幻想。 简雪临咳一声,逃出他坦率的眼神,低头关闭相簿。此刻,屏幕闪了闪,弹出程放的消息提醒。 程放:【我真是草了】 程放:【下午问医生能不能出院,不放我走】 简雪临一顿,关心起来:【why?日本医院也跟国内一样要挂满七天水?】 程放回了两个被轰成黑脸的小人:【说我还没好全,我还想明天跟你们一起去函馆】 简雪临抿了会唇: 【你还是听医生的吧。】 【别让我北海道之行的后半程都在当护工。】 程放:【?你干嘛每句话都要加个句号,看得我脑子疼。】 简雪临无言以对,脸古怪地热了,引用他的话:【你不也加了?】 程放:【以毒攻毒啊。】 简雪临:【……】 程放不再跟她扯皮斗嘴:【在哪呢,回札幌了吗?】 简雪临看看黢黑的窗外:【还在jr上】 程放:【我室友呢?】 简雪临往左侧瞟,男生阖上了眼皮,倚着椅背,不知在短憩还是打盹:【在我旁边】 程放老妈子附体:【你们吃了什么?】 简雪临说:【汤咖喱】 程放说:【发图看看】 简雪临:【你没吃过汤咖喱?】 程放:【我还没吃过美瑛的汤咖喱】 简雪临再次卡顿。 她磕磕牙关:【没拍】 程放:【难吃?】 简雪临:【还可以】,她岔开食物相关话题:【四季塔上面很好看。】 程放:【。?怎么又来了?】 简雪临:“……” 她心烦地搓搓额角,坦白:【你室友喜欢用句号,照顾他聊天习惯,我也跟着用上句号了】 程放:【你怎么不照顾照顾我呢????】 简雪临:【这样可以了吧!!!!】 程放总算满意:【勉强行吧】 以防他在标点符号上接着作文章,简雪临丢出几张尚未调色的美瑛俯瞰照。 就着雪中景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简雪临难以全情投入,余光始终留心芥川纮,他似乎入睡了,因为无处倚靠,他的脑袋无意识地往前栽,第二次出现同样的状况时,简雪临一把攥住了他胳膊。 她担心他真的倒下去。 男生转醒,双目在短暂的涣散后,变得清明了。他斜向简雪临,最后落在他胳膊肘上,她的手指,正紧紧陷进他黑色的毛衣。 “怎么了。”他靠过来。 车厢里,不是返程的旅客,就是回家的社畜大叔,几乎都在补觉。 “你……”一个冒昧的提议在发芽,你要不要靠在我肩上。但它没有破土,简雪临松开了手,挤出淡笑:“你要不要换来窗边坐?这样有地方靠着睡。” 车内太静了,她不好意思大声。为听清她说话,他倾向她,上身比她压得还低。 他剔亮的眼睛从刘海后扬起:“和我说会儿话吧。” 简雪临愣住:“啊?” 芥川纮微笑:“一直交谈的话,我就不会感到困了。我会集中精神,听你说话,回答你的问题。” 简雪临一眨不眨,被他的眼睛,他偏低的声线吸引。 “没多久就到札幌了。”他望向长而昏暝的走道,电子提示牌高挂。 再回过头看她,简雪临怀疑自己也有点犯迷糊,竟从他的脸上读出了——就这么一会会儿了,也不愿给我吗? 【快到札幌了,我眯一会儿】,中邪术一样,简雪临把差不多的话,当成借口打发程放,只为专心跟芥川纮说话。 她都害臊起来。 难道她真是那种有异性没人性的人?不能细想,更不能深想,尤其是,起初程放痛诉医院不放行,她心头竟泄出一丝可耻的侥幸。 她开始舍不得跟这个日本男生单独相处的时光。 步数多达一万五的一日徒步,让简雪临一回酒店就倒向了沙发。 她将手里的房卡横来眼前,捏着的是自己的房卡,插上的是芥川的房卡,而她目前置身后者的房间。 简雪临从沙发上撅起来,要尖叫了。 进酒店前,他自然而然地叫她先上来,冒雪去买吃的,而她也自然而然地摁下十七层。 简雪临揭开沙发后的卷帘。 芥川纮的房间视野更好,札幌夜景尽收眼底,是玻璃球里的微雕,灭灯后,浮出星星点点的荧光。 往下看,什么都看不见。 可简雪临瞄到了自己的嘴角,半透明的,映在玻璃上,雪夜破天荒地有了轮弯弯的月亮。 她劝慰自己,以前也没少和程放二人游,也常在彼此的客房搭伙凑单等外卖,现在没什么不一样。 今天是芥川纮的打猎日。 他打包回热乎乎的炸鸡和关东煮,还有她曾在便利店回购的饮料。 往外拣出这些眼熟的家伙,简雪临动作越来越慢。 对面的男生,一言不发地拆封打包盒,他的唇是今晚的另一只月亮,与她互成镜像。 他把炸鸡块和关东煮全推给她。 简雪临用筷子分出一部分,退回去。 “我又不是大胃王。”她边戴手套,边挑出一只最顺眼的鸡块。 当她啃进去第一口,芥川纮径自笑了。 简雪临左腮鼓鼓,含糊不清问:“怎么笑了?” 他的目光始终走向她,坦诚地开口:“在想你今天合影里的笑容,在笑——有这样的笑容的你,就坐在我对面吃饭。这种幸福,我不想再忍住了。” 简雪临庆幸,还好有炸鸡在嘴里,可以掩饰她的暂时说不出话。 也因为暂时不用说话,她没缘由地太阳穴抽跳,将头扭向一边。 国内男生当面说这种话会有些肉麻; 但他说起来却显得正常和恰当,以至于她心脏怦怦响。 这是什么, 种族优势吗? 当前状况陌生且棘手,简雪临不擅长应付,闷头啃炸鸡,吃得两手油汪汪。 刚要再战关东煮,桌角的手机忽然振动,她抻长脖颈瞥瞥,瞬时绝望地闭眼,又是阴魂不散的放。 来日本这些天,她爹妈都没给过她一通电话。 程放才是她的亲……儿子,母行千里儿担忧。 她腾不出手,求助芥川纮:“能帮我按一下接通键吗?” 男生从茶几那头起身,扫了眼屏幕上的名字,没有代劳,而是俯靠过来,手快触上她脸颊。 简雪临始料不及,下意识躲了躲,但他几乎没有碰到她,只用手指,勾起她因动作滑落的发丝,别回她耳后。 分明很轻的动作,却让简雪临下颚到后颈的皮肤都绷紧了。 她心慌意乱地去探查他面庞,芥川纮已经坐了回去,不再看那支躁动不安的手机,笑容未变: “想好了吗,这次要怎么骗他?”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17节 第14章 第十四场雪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许久,简雪临迟迟没去碰它,直到它彻底安静下来。 她佯装无事,摘掉滑腻的手套,帮助手指恢复干爽。 “怎么不接?”一直看她的男生拉开手边的汽水易拉罐,甜丝丝的味道漫出来,青提味的。 被他虚拢上的发丝又掉了回来,简雪抬手将它们别紧。 确切说,她不知道缘由。可能不想接,可能不想撒谎,但她确定,她做不到心无旁碍地坦露真相。 她大可以对程放说,她跟他的室友待在一起,在酒店房间里吃东西。 像他俩过去那样。 可她清楚地意识到,根本不一样。 程放不会撩她的头发,他不扯她马尾都算善心大发。 他们挨得再近,她都未曾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心跳的失序。 程放是可以公之于众的音响,而芥川纮是她想要揣在口袋里的耳机,属于他的那支曲子,她只愿意一个人听,最好也别暂停。 这有些不厚道。 但她已经做出决定。 “我过会儿再回他,”她挑拣起关东煮,白萝卜,竹轮,福袋年糕,玉子烧,鱼卷,最后随意叉出一颗,放进嘴里:“白天太累了,我刚刚睡着了。” 说这些话时,她不敢看芥川纮的眼睛,不敢想象他正用什么样的神色分析自己。 “他给我发消息了。”咬下一角玉子烧,对面的男生开口。 简雪临险些嗑到舌根:“什么?” 芥川纮敛目读出消息:“你们回到札幌了吗?简雪临没接我电话。” 简雪临急促地眨眨眼,给出无良建议:“你也别回他了吧。” 又马上否定:“你还是回一下吧,就说回酒店了,不然两个人一起消失……更奇怪……” 芥川纮莞尔:“我不可以也睡着了吗?” 简雪临噎了噎,囫囵吞掉那只玉子烧:“不可以!” “好。”男生顺从地输入,他打字的速度绝非新手,片刻,他把手机扣回桌上,宣布他们这一刻真正结为同谋。 简雪临不免好奇:“你回了什么?” 芥川纮说:“我说回酒店了。” “没了?” “没了。” 两人相互无言了一会儿,简雪临放轻咀嚼的动静。隐瞒是掺进来的水,关东煮变得食不知味,但它不是冰水,而是沸水,耳周的温度在上涨。 “雪临。” 男生陡然唤她。 简雪临扬眸:“嗯?” 他问:“为什么那么不想让程放知情?” 刚开始也许是怕麻烦,现在呢,简雪临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反而问:“你为什么撩我头发?” “如果不触摸你的头发,”他轻微地停了一霎:“我已经挂掉这通电话了。” 简雪临抿紧了唇瓣。 心跳,心跳又出现了,急剧得不像话。 “哦,”她咽咽口水,嘀咕道:“接了的话,你可能会不舒服。” 芥川纮没听清:“嗯?” “没听见就算了。”简雪临飞快地喝一口水。 “再说一遍,我想听见。”认识至今,这种接近于要求的语气,好像第一次出现在他身上。 可简雪临再也说不出口。 索性低头,拿起手机。匆匆划掉程放的未接语音,转入芥川纮的对话框,敲字:【怕你不舒服啊!】 我知道你,喜欢我啦! 我也知道,我开始在意你的感受,你的想法,你的处境。 很在意。 悦耳的笑音,在茶几对面闪烁了一下,简雪临收到男生的回信:【原来阿勒泰的风,是这样。】 简雪临撑着苹果肌吓唬他,【当心吹感冒。】 芥川纮跟她相视一眼,搁下手机,再次站起来。 简雪临愕然,就见男生绕了过来,拜托她腾点地方。 两人从相对而坐,变成并肩。 偷瞥一眼近处挺括的肩膀,简雪临直起脑袋,手里的木叉快把煮萝卜戳成莲藕:“你是在验证……感冒的可能性吗?” “嗯。” “芥川……”简雪临欲言又止,好想问出来,他为什么会喜欢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又觉得刨根问底很没劲。他们相识的时间这么短,她也为他心动了,一样没有轮廓分明的根基。 窗外的雪像在往上浮动,全是她情绪的切片。 她忽然留意到他手背,有一点擦伤。 “你手上怎么了?”简雪临问。 他为难地说:“走得太急,路上摔了一跤。” 简雪临担忧起来:“严重吗?”她低头关注他盘曲的双腿:“腿上也有伤口吗?” “大丈夫。”芥川纮盐系转甜系,用可爱的语气,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回答。 简雪临听笑了:“能再说一遍吗?” 她发现,这个日本人有点睚眦必报,居然也拿起手机,打算用微信文字回她。 简雪临气得捣他后肩一下:“喂!” 他没有躲,毫不遮掩地笑了两声,下一刻,他毫无征兆地侧身,单手撑住地板,朝她倾斜过来。简雪临呼吸微屏,下意识抵住他胸口,他已经凑到她颊边,气息轻而痒,有果甜味: “大丈夫。” “大丈夫。” “大丈夫。” “koyuki-san。” — 简雪临头昏脑热地回到房间,翻找书桌下方的冰柜,有什么东西能帮她降温吗,最后她把桌上未开封的饮料一左一右贴在两颊。 冷静!简雪临。 好半会儿,她才把饮料瓶抛开,强令自己回魂,正经回复程放消息:【刚醒,怎么了?】 也不算100%的谎报吧,她确实刚醒,刚清醒过来。 看来他们时区不同步,她醒了,程放睡了。 对面杳无音讯,简雪临乐得清闲,顺手翻了翻芥川纮朋友圈。 他什么都没发,ins也一样,空空的,头像还是雪地猫爪。 猫爪是他的本体吗,简雪临不切实际地联想,确实怪挠人的。如此漫无边际,她的思绪又飘往别的地方,她无端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句话,猫是养不熟的。 简雪临抓起一旁的饮料,盯住包装,芥川纮不会也是北海道限定吧?赏味期就十天? 心头空落一下,简雪临几乎无意识地打开小红书,搜索日男异国恋相关。 评论区偏消极,结论多是: 玩很花; 开始情绪价值很足,后面玩消失; 不爱回消息; 保持一晚上的笑容僵住了,简雪临撇下嘴角,郁闷地躺回去。 把手机在肚子上无聊地叩了几下,她举回眼前,开启无意义骚扰: 【芥川先生,你好。】 小猫一秒出爪:【简雪临小姐,你好。】 【你在干嘛?】 【我在整理行李,你呢?】 简雪临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她完全忘记明天要迁址函馆,还一个人在这儿傻乐呵。 她看眼时间,不到十一点,再赖会儿吧,她笔直地倒回去,找个安逸的睡姿:【我在偷懒。】 【明早收拾也没关系,我会等你。】 【酒店前台不会等我。】 芥川纮应对自如:【我九点去协助你整理。】 简雪临说:【不用。】 她咬咬拇指,没忍住试探:【我无聊刷到一个帖子,说你们日本人不爱回消息。你也是吗?】 芥川纮:【我看起来是这样吗?】 简雪临又乐滋滋:【不是。】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18节 她给自己打气,追问道:【别人的信息你也回这么快吗?】 芥川纮:【我的微信里只有你。】 重磅炸弹落下来,简雪临一骨碌坐直:【没有其他好友?】 她在心里搭配鲁豫bgm:真的吗,我不信。 男生截了张图发给她。 他把大雪后的早晨搬进了好友列表,雪地里只开着一扇门。 笑在她脸上不经意地洋溢开了,她问:【剩下的三万个好友都在line里吗?】 芥川纮好像有点哭笑不得:【line的好友数量上限是五千人。】 简雪临:【剩下的4999个好友都在line吗?】 芥川纮消失了。 简雪临呼唤:【人呢?摩西摩西?】 芥川纮:【我在尝试录屏,需要一些时间。】 这人怎么,又坏又呆,又聪敏又拙笨的? 简雪临凑近声卡,传出去一条短促的,凶巴巴的语音,“バカ!(笨蛋)”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骂人家。 简雪临都被自己雷到了,可能是——他太好了,让她心花怒放。痛苦是一种冲击,幸福亦然,得到意味着走在失去的路上。她忍不住嗔责这个破坏平静的浑蛋。 而对方没有因为她突如其来的宣泄不解或不满,只回过来两条消息: 【明天当面跟我说。】 【好吗?】 明天未必有今夕的冲动,就像雪会停,雪会下,世界上没有任意一片相同的雪花。工作会带来焦虑,怎么爱情也这样,简雪临坦言自己的患得患失: 【等我回国了,你还用微信吗?】 聊天界面无声了一会儿,【唯一的微信好友,等你回国了,还会给我发信息吗?】 简雪临嘟起嘴:【发消息本来就是相互的。不是必要的社交软件,很容易闲置的,就像我的ins一样。】 【所以我以前很累啊。】 疑惑折进简雪临眉间:【啊?】 【只能依靠你朋友的只言片语,慢慢把自己拼成你可能感兴趣的样子。】 怎么听起来好命苦啊,简雪临真心实意地发笑,也心疼他:【不用啊,做自己就好了。我之前——】 她手指顿住,太直接了,就差把喜欢糊人家脸上了。她删去这关于时空的前缀,【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感兴趣的男生是什么样子。】 芥川纮说:【可我现在好像知道了。】 简雪临愿闻其详:【什么样子?】 他引用了她那句语音,バカ。 第15章 放晴的一天 在真正见到简雪临之前,芥川纮确信,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 从小生长在亲中家庭的关系,他四岁开始习汉字,背诗文,临摹字帖,对邻邦的历史年表大事件如数家珍,即使外公和母亲没有特殊要求,家中随处可见的字画和汉语言读物,也让这个从未踏足的国度,在他生命中占据了不可轻视的权重。 双亲政见不同,会默契规避相关话题,但芥川纮不同,家庭的背书,使得他在同龄人中的处境略显尴尬。 早年在东京念小学,汉文课上提及唐诗,同学推举他诵读,他娴熟的中文发音,无疑博得老师赞赏,但课后,这就成了笑话,班里的伙伴相继模仿、哄笑,令他无法自处;中学时代,他常盯着历史课本分神,他知悉另一种版本,另一个故事,所以书里的阐述就成为他少年时代难解的症结。 逃避可耻但有用。 面临大学的选择,他果断逃离父母所在的东京,逃离都市,逃离高密度的人群,逃离相互糅杂却也充满纷争的文化。 经年累月的拉锯,非此即彼的桎梏,终结在他进入北海道大学那天。 大雪让一切简单了。 在札幌的四年,他得到了宝贵的孤独和宁静,除去跟东京旧友、大学同学偶尔联络,他几乎独来独往。 认识程放是读研之后,开学在即,他被前辈拉入同个导师的消息小组。 芥川纮简略扫了眼组员名字,有熟悉的,有眼生的,程放是唯一的中国人,非必要的讨论,大家都不太爱说话,更多时候只在slack里回应教授或同僚。 收到程放求助是一个午后,通常静默的组群叫起来,接连好多句:help!help!help! 没什么人搭理他,好心的女同学回话,日文询问发生了什么。 程放往群里发了张汇款截图,告诉她,他已经付过敷金(预付定金),中介却失联了。 典型的骗局。 最可笑的是,当那个女生关心更多,程放抛出所有聊天记录,双方都用中文沟通。 女生抱歉地说,她不会中文。 而芥川纮能读懂全部。彼时他在大通公园的咖啡馆学习,后一秒,他关上聊天界面,多管闲事绝非他风格,在更早的两年,他就清楚知晓,课题分离的必要。 但他没想到,天黑前离开咖啡馆时,他收到这位新同学的私聊。 他的日文一看就是翻译器转换过来,问他:芥川同学,你知道学校附近有什么便宜的旅馆吗? 芥川纮停足,思考许久,才回复他:我没有住过。 他没有撒谎,决定来北海道念书前,祖父就预先在北大周围给他物色住所。 后来,他有了自己的科研收入。 大四的夏天,他搬入现在的两居室,一间用来睡觉,另一间专门放书。母亲醉心学术,鲜少挂心他起居学习,一年到头打不到十通电话。 回到家,他抽出笔记本电脑,瞄了眼私聊。 那名中国男生只是感激,不再咨询更多,他猜他多半已经找到留宿的地方,然而,迟疑少晌,他还是翻了翻谷歌地图,将几间或许符合他条件的旅社分享过去。 不料对方分秒间回复:谢谢谢谢!!! 中文的感谢。 大概是下意识的反应,芥川纮切身体会过文化亲疏带来的窘境,这一刻,他共情他,也用汉语回复:不用谢。 他得到好几个抱大腿的面条宽泪哭泣表情包。 程放说:啊啊啊啊啊啊你会中文啊? 芥川纮突然感到麻烦:只会一点。 时间临靠夜晚九点,手机再次弹出程放的求援:有两家关门了,还有一家住满了,我哭,说好的北海道淡季呢。 要么置之不理,要么送佛到西,奇怪的责任心督促芥川开车出去接他,收留程放的第一秒,他后悔了。 他日文不好,但话半点不少,一路竭尽全力开着翻译器跟他沟通,倾诉悲惨遭遇,芥川有些头大。 转译过来的日语驴头不对马嘴,他还不如直接用中文跟他对话。 一生要体面的日本人; 和一生要唠嗑的中国人。 就这样回到同一间屋子里,程放帮助他收拾空置的阅读间时,他中文不错的事情彻底瞒不住了,男生在他身边惊声阵阵: “你还看四大名著?!” “跟我初中看的版本一模一样!” “兄弟——你还有《三体》——?” “……” 芥川纮将沙发床腾给他,程放也奢华地贡献出行李箱里的唯一海底捞鲜浓番茄汤料,他自来熟地在电磁炉前舞刀弄铲,挥洒自如,最后端上热气蒸腾的火锅。 “这卡式炉看起来不错啊,”中国人琢磨起砂锅底部的品牌,看起来俨然把自己当家人:“国内能买到吗?” 芥川纮坐在他对面,一声不吭地搅拌酱汁。 他不理他,他也能自说自话,不让气氛冷下去,刚要下筷,程放猛一击掌:“哎唷,我差点忘了!” 男生掏出手机,询问他wifi密码:“我给我朋友回个视频。” 芥川纮也搁下筷子,报给他。 发展出乎意料,一人食变二人餐,现在又成为三个人聚会,有一个远程参与,手机被磁吸支架斜抵着,背对芥川纮,传出女生的声音。 “留日乞丐,你怎么都吃上了?” 程放假哭:“我被好心的日本人收留了。” “谁啊?” “我同学。你敢信,我被中国人骗,却被日本人救了。” “谁让你老是死到临头才知道急,你妈让你提前半个月就去日本,”女生的责备混在番茄汤咕嘟嘟的冒泡声里:“你非要捱到最后自己来。” “我哪知道会被骗,不是说中国人不骗中国人吗,不过还好啦,”程放心态良好:“别担心了,我吉人自有天相。” “我担心?”女生嘴硬地说:“我是怕你死在日本都没人给你收尸。” “你能不能说点好话。” “好话。” 程放对着手机,竖了个中指。 莫名幽默的废话,芥川纮几不可见地勾唇,开始夹不再有血色的牛肋肉——这是他放在冰箱用于自煮寿喜锅的,却被今天的不速之客据为己用,但番茄汤底别有滋味,入口酸甜,他不觉得吃亏。 “你在吃什么?” “我救命恩人的肉。” 芥川纮险些咳出来,这个表达是否欠妥。果然,女生也指出来:“你说的你的恩人像唐僧一样。”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19节 这时,程放隔着烟雾看过来:“还真有点,细皮嫩肉的,给你看看。” 芥川纮婉拒了。 他不想掺和外国人的社交,就像他也不想过多加入本国人的联谊,深度交往伴随着不可避免的暴露,无论是露怯,还是落落大方,他都不想再框进别人的眼光。 他们继续旁若无人地隔空对话: “我换了个枕头,感觉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我今天睡沙发床。” “有地方睡已经是老天对你的优待了好吗,北海道好看吗?” “还没下雪呢。” “也是,秋天都还没到,没下雪的北海道好看吗?能不能帮我带瓶护手霜?” “你能不能别这么急,我这两天都在找房子,哪有空看北海道好不好看?等定下来再说吧,”前路未卜,今夜是有地方睡觉了,明天没准还要流离失所,程放不由叹气:“留学好像没我想的那么好,很热血地过来,这会儿都有点灰心丧气了。” “你以为上班就有我想的那么好啊,今天还被领导骂了,明明是组长的锅,结果让我来顶,又不好说什么,只能道歉,”女生在那边劝慰,转移话题:“你在吃什么啊?” “我给恩人煮的海底捞!!我就带了一包底料过来!够诚意吧!日本海关好严格,这个不让带,那个不让带。” “海底捞!”她惊呼。 “怎么了,羡慕?”程放得意洋洋。 “等会儿,我去拿个东西,”芥川纮听见里面椅子脚拖动的声音,又一阵叮铃哐啷。 “简雪临,你没事儿吧?” “没事——我绊到数据线,”女生很元气地大声回答,声音远了又走近:“我回来了。” 程放顿时眉开眼笑:“这什么啊?” “我做的,海底捞同款灯牌,好看吗?” “搞这玩意儿干嘛?” “你别急,”女生好像打开了音响,国际生日歌,餐桌变得更加热闹,她的歌声清脆地滑出来:“祝你开学快乐,祝你开学快乐,祝你开学快乐——祝你开学快乐——对所有的烦恼说bye bye,对所有的快乐说hi hi,亲爱的亲爱的程放留学快乐,每一天都精彩,看幸福的花儿为你盛开,听美妙的音乐为你喝彩——” 程放咬着筷子嘎嘎乐。 原来,幸福和快乐真的会传染。 那个瞬间,私生活被过度介入的烦躁消失殆尽,鲜活的吵闹让他感受到一股久违的暖意。 芥川纮后悔了,为什么要拒绝在镜头里露面,他想看看视频里女生的样子,非常想。 “我要哭了,简雪临。”程放双眼通红。 “别太感动了。” “被难听哭了。” “……你死吧。” “你需要生鸡蛋吗?”芥川纮低声打断他们的互掐,借由去厨房取东西,绕过餐桌,从高处看清了那个女孩的长相,戴眼镜,束着丸子头,刘海散在鬓颊,乱糟糟的女孩子,可一旦笑起来,视频的像素忽然变高了。第二次再经过,他放慢速度,她拆了支雪糕,冲着镜头耀武扬威: “日本有小布丁吗?” 芥川纮蹙蹙眉,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不觉得她全然陌生。 “你认真的吗?跟明治发源地的我炫耀小布丁?” 中国男生舀汤,伸手问他要不要来点。他摇摇头,心不在焉地回顾,片刻,福至心灵,芥川纮翻出与妈妈的信箱。 往上滑动,母子俩交流不多,都是寥寥几语的简单问候。 他停在去年差不多的季节。当时芥川澄江受邀去上海复旦大学参加东亚服饰文化研讨会,她难得同儿子分享工作日常,那天却破天荒发来一张合照,告诉他这次文化沙龙体验很好,遇见了一个可爱的中国女孩,为她做导览,穿着很精致,英囊卜浅j炝贰? 她还说:【漢服ですね。きれいでしょ?(是汉服呢,很漂亮吧?)】 那天他草草掠过那张合影,优雅含笑的母亲和一个戴眼镜却身穿鹅黄色传统服饰的女生,好不容易夹缝出逃的芥川纮并不买账,回给妈妈一张相册里的野猪脏器取样图: 【かわいいでしょ?(很可爱吧?)】 妈妈无奈地回个笑。 他放大右侧的面孔,细想视频里的所见,许多念头叮叮齐响,好像神社里高挂的铃铛被风吹到了一样,结缘的红绳在树梢里相互勾连,它们驱使他——尽可能不经意地问出: “她是你女朋友吗?” 第16章 第十五场雪 简雪临失眠了。算起来,日本时间已过零点,天一亮,他们就要去往函馆,然后在那里待三天,不合时宜的某站标题平白跑出来,《函馆三天两夜温泉旅行》。 她甩掉脑子里的废料,打开聊天记录里的表格,细看之后的安排,目及热带植物园“马喽泡澡”这一项时,她不由自主地笑了。 日本人知道“马喽”是什么意思吗? 就跟风叫。 它成为新话题在翌日的车程中开场,简雪临故作漫不经心地翻看日程,跟他说话:“你还知道马喽是什么?” “猴子。” “你知道这是哪边称呼猴子的话么?” 他的回答非常全面:“两广。” 简雪临扑哧一乐:“中国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东西吗?” 芥川纮眼尾微弯,看着前方载满盛阳的街道:“我在雪临小姐微信里的备注。” 简雪临张了张口,“哎,你……” 她两手拨正手机,没有故弄玄虚:“纮。” “嗯?”他扫来一眼。 “纮。” “嗯?” 字字有回应。 简雪临脸红了,声音不免加大几分:“我是说,你在我微信里的备注是‘纮’啦。” “这样,”他忍俊不禁:“我以为你在叫我。” 简雪临嘀咕:“也算叫你吧?” 她对他的日常称呼起了兴致:“你妈妈怎么叫你?日语版的纮吗?” 芥川纮“iie(不是)”一声:“她叫我kon-chan。” 简雪临已经会举一反三:“是小纮的意思?” 芥川纮点头。 简雪临转向他:“你不问我怎么猜到的?” 芥川纮说:“据我所知,在中国,很多家人也喜欢用小某来称呼儿女或晚辈。” “嗯,”简雪临若有所思地点头:“但我不是因为这个猜出来的,是我知道‘酱’的发音在日语里代表亲昵。” “kon-chan,是要比hiroshi说起来简单顺口。”简雪临比较起来。 “你喜欢的话,”他毫不介意地看过来:“以后就这样叫吧,yuki-chan。” 简雪临微愣,按了按包上的兔子挂件:“你真的很好说话诶,我以前叫程放小放子,他说,怎么叫你爹呢。” 车里一瞬安静,简雪临敏锐地捉到了,于是也不吱声。 男生状似苦恼地搓两下额角:“怎么办呢,光是这个名字出现在我面前,我都感到不爽。” 简雪临喉咙微微发紧:“他只是我朋友。” “他是你在中国的朋友,”芥川纮的语气和面色都很平静:“我是你在北海道的朋友吗?” 简雪临不假思索:“你是在北海道的马喽。” 芥川纮睫毛扑眨。 “这么会顺杆子爬。” 芥川纮花了点时间理解,笑出来,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她俏皮的一面。这一年的秋季,程放去店里为她代购当地限定的chiikawa挂件,她在微信里死乞白赖地央求:“能不能把整个店寄给我?” “梦里想吧,”程放抽动嘴角:“我要回学校了,薰衣草款还是蜜瓜款?快点选!” “蜜瓜吧……”女生恋恋不舍:“预算有限。” 挂了语音后,程放随意从货架上取下一只。 芥川纮问:“你不挑一挑?” 程放放眼看看,奇怪问:“不是都长得一样吗?” 同一个周末,芥川纮跑了趟狸小路,选了只五官最对称也最可爱的乌萨奇,也将其他限定版一网打尽。回到卧室,他盯着这一串过往不曾在意的毛茸茸的小东西。 如果拥有跟她一样的物品,是不是就会更加接近她; 如果视频这一端的是他,哪怕冒着翘课的风险,也极尽耐心为她选购,她会不会笑得更漂亮。 长相萌趣的挂件被芥川纮收进密封盒,于这个冬日重见天日。 贸然将所有心意交付出去,过于鲁莽,所以他把她的同款别在包上,静候她发现它。 普乐美雅酒店的停车场就在附近。 函馆天气异常好,甚至超越前一日的美瑛,冬阳高挂,蜂浆般泼在路面上,阴翳处有风,有光处暖和,他们一前一后穿梭过明与暗的雪道。 雪地里拖行李箱无异于犁田,简雪临担心芥川纮累到,几次回头:“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因为要去海边拍照,女生今天摘掉了镜框,明眸善睐,是他想住进去的黑白琴房:“很轻松。” 简雪临“哦”了声,瞥眼箱子:“我行李额度刚好卡在二十公斤,不知道回去会不会加钱。” 芥川纮驻足:“多一只行李箱就能解决烦恼了。”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20节 简雪临怔了怔。 男生似有言外之意,但也可能是她多想,她暗笑自己一下:“一个箱子就够我受得了,还要再加一只,这到底是旅游散心还是负重前行?” 并非她异想天开,回过头的下一秒,她听见芥川纮在她身后说:“马喽的假期还没有结束。” 还好他看不见,简雪临任由自己放肆地笑开来。 — 作为柯南大电影同款酒店,普乐美雅无需探索,大堂足够打卡,钟楼盘踞墙角,外围就是海报,十分便利。 但对于多次陪程放参加大型漫展的简雪临而言,一楼的布置略显简陋了,匆匆参观完毕,简雪临再度深悉现实想象的落差。 她按捺住这一点失望,能订到酒店都是天选之女,她要知足常乐:“这边很方便,旁边就是jr站。” “是啊,”芥川纮领她走向前台:“如果想要去洞爷,我也会陪你。” “还是先把函馆玩完吧,”简雪临掏出行程表,开始憧憬今天的去处:“我们下午要去小丑汉堡,是吗?” 正与前台对话的男生,自如地切回中文:“是啊。” “我们这次能住同一层吗?”她交出护照,朝台面张望。 芥川纮抱歉地说:“依然不是。” 他转过头去,继续跟前厅经理交涉,对方微笑颔首,几次扫向简雪临,最后给了芥川纮两张房卡。 他分出一张给简雪临。 她已经拿到自己的,不知其意地接过:“这是?” 芥川纮回:“我房间的房卡。” 简雪临睁圆双眼,看看他垂下去的左手:“你现在手里的也是?” 芥川纮说:“是。” 两人并排往电梯走,简雪临侧目:“她怎么愿意给你两张的?” 芥川纮说:“我说我的中国朋友来看望我,日语很糟糕,人生地不熟,可不可以多给她一张我的房卡,万一她需要帮助,方便来我房间找我。” “你日语才糟糕呢。”简雪临气急,小学鸡反弹。 日本人满头问号。 简雪临耳朵热烘烘,一言不发地等轿厢下降。 电梯门往两边打开,两个人都没有动,芥川纮瞟她一眼,做了个“请进”的手势:“douzo(请)?” 简雪临小声:“八嘎。”咬着唇进电梯。 芥川提着行李箱跟紧,“日语很好,我听到了。” 简雪临哼笑一声,让两张房卡在背后交叉,相互磕碰。 电梯空间不算逼仄,更无旁人在场,她俩却只占领一隅。简雪临注意到了,视线丈量二人间距:“芥川先生,说好的日本人很有边界感呢。” 芥川笑了一下,敛目示意她手里的东西:“有边界感的人,不会同意另一个人自由进出他的房间。” 简雪临把房卡拿高,一副“还给你”的不屑架势:“那……还给你?” 芥川纮微微倾身,定睛:“你给错了,这是你的房间。” 有么,简雪临将两者摆到眼前对比——哪有,她根本没弄错,她给出去就是他的复制版。 再抬眼,就见男生注视着她,笑意盈盈。 轿厢率先停在芥川纮的楼层,简雪临不再打趣,也学他上来之前的动作:“douzo。” 芥川纮头也不回地带着她的行李箱出去。 简雪临反应过来,追过去:“喂,我的东西!”他是强盗吗? 男生背对她,耸肩闷笑两下,才回过头站等。待她停来跟前,他示意走廊尽头那间,属于他、更属于她的客房: “要试一下好不好用么?” 第17章 第十六场雪 “嘀——”一声,简雪临成功解锁芥川纮的房门,她瞥他一眼:“应该没问题。” 她顺势走进去查看,“我们的房型一样吗?” 男生推着行李箱紧跟其后:“应该是。” 简雪临拿回自己拉杆箱:“这边酒店比札幌的大。”……至少过道容得下两个人,芥川纮停在她身边,也不用像吸管里两颗挤不动的珍珠。 趁着他将自己的行李箱推进去,简雪临举手,抓两下空气道别:“我先走了,拜拜。” 芥川纮叫住她:“不坐一会儿吗?” 简雪临站在原处:“我房间可以坐啊。” 芥川纮眉尾微微耷拉,眼底露出某种受伤:“我以为我们已经亲近了。” 简雪临顿舌。 下垂眼滚出地球。 真的很犯规。 “我……”她张口解释:“我得先回去把东西收拾一下,两个箱子很占地方。” 她示意他身侧的黑色行李箱:“你不用整理么?” 芥川纮没有说话,径直走过来,拖走了她的,又将自己箱子卧下,把简雪临的垒上去:“这样就解决了。” 简雪临心悦诚服,终究不忍回绝他。她看看手腕的智能表:“就坐半小时。” 他笑了笑,越过她去卫生间洗手,再出来,他说:“我为你泡杯茶?” 简雪临挑选起茶包,读不懂上边的日语。 “介绍一下。”她把收纳盒推过去。 烧水的男生走回来,一一说明,简雪临瞟着他:“你会茶道吗?” 她模仿以往在日剧里见过的动作,一把不知名的刷子,在一只茶碗里,打蛋似的使劲搅和:“做出来绿油油的那种。” 芥川纮看她脸:“我会书道。” “书道?” 芥川纮换成便于理解的回答:“就是书法。” “哦——”简雪临长长地应了一声:“原来这在日本叫书道。” 芥川纮唇角微弯:“雪临小姐呢,小时候学过什么?” 简雪临抿了抿唇:“奥数和乒乓球算吗?” 芥川纮笑意深了,用标志的英文问:“olympic?” 简雪临瞠目:“为什么你没有口音?” 不等芥川纮回答:“也不奇怪,你中文都没有口音。” 她后知后觉,嘟嚷出声:“话说,你怎么一会儿就换一种方式叫我?” 芥川似未理解:“什么?” 简雪临说:“有时叫雪临小姐,有时叫简雪临,有时又叫雪临,你自己没发现吗?” 烧水壶直逼沸点,咕嘟咕嘟作响,芥川纮不紧不慢道:“不同的称呼,代表我对你不同的心情和感情。” 简雪临紧一紧眉心,一脸“看你能说出什么名堂”:“请赐教。” “雪临小姐是想要尊重地亲近,简雪临是想要平等地亲近,雪临是想要自然地亲近。” 简雪临笑出声,又问:“那今早车里的yuki-chan呢?” 芥川纮顿了顿,“是想要密不可分地亲近。” 简雪临的莞尔戛止了,有烫意从她耳后往双颊蔓延,她羞赧地抬声:“你很讨厌哎!” 情话信口拈来,显得她这个恋爱小白蠢笨无比。 “不准说了,芥川纮。”她佯凶道,除非她能做到有来有回,势均力敌,不然她才不要被牵着鼻子走。 男生在她对面入座:“看来雪临小姐选择了平等地亲近。” 简雪临双手捧过他递来的热茶,啜一口:“平等是一切关系的基础。” 芥川纮赞同。 简雪临发觉他并未给自己斟茶:“你怎么不喝?” 他笑起来总是善良而和煦:“我选择对当下的雪临小姐示以敬重。” — 简雪临假意在房间午休半小时,实则一分钟没睡着,两点半,他们准时出发前往八幡坂,途中会经过金森仓库。 来时的晴好在午后大打折扣,天边云团堆积,雪地一下子被拉低色温,由暖转冷。饶是如此,简雪临也从未在国内见过阴着天,都如此蔚蓝的海水,风很大,顶起一荡一荡的浪尖,码头布满散步拍照的游人,渡口船只成群,白鸥绕帆盘旋。 简雪临戴上了羽绒服帽子,否则难抵不讲道理的海风。 尤其她今天没穿高领衫,全靠绕成三道的围巾御寒。 “好冷啊——”她缩着脖子,嗡声感叹。 海岸未设扶杆,行人络绎的缘故,雪地已被碾成小型露天溜冰场,接连目睹两人摔个大屁兜,简雪临选择远离大海。 他们沿着海岸徒步。 芥川纮是本地人,对路况习以为常,而简雪临真正体验到“如履薄冰”的滋味,小心翼翼地扯着身边人衣袖移行。 “雪临,”芥川纮偏头看她,建议道:“你可以扶着我走。” 简雪临瞥他一眼:“你怎么不说背着我呢。”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21节 “可以吗?”他的笑非常皓然,刘海在风里飒飒浮动。 简雪临婉拒:“我可不想变成摔跤叠叠乐。” 但她不再抗拒依靠芥川纮,第一次近乎无碍地接触他的身体,却不如眼见那般单薄,但简雪临依旧感觉到他穿得不多,大衣下方是窄长的手臂,不像她,从里到外鼓鼓囊囊。 “你不怕冷吗?” “我并不觉得冷。”现在就更不了。 “你们日本男孩子是不是从小光着身子在雪地里跑步?” “你在哪里看到的?” “小时候在报纸上看到的,我爸说的。” “我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样,但我没有。” 简雪临挨着他,很奇特的反应,当他的胳膊半挡在她身前,而她将重心全然交去他那里,脚下安稳了,凛冽的风也削弱了。 她情不自禁地环紧双手。 “看来你老妈没有给你狼性教育。”隔着围巾,简雪临半闷在他黑色的羊毛大衣里,怎么有人的大衣都清香弥漫,仿若刚从干洗店取出。 “你呢。”他的声音裹在风里。靠近八幡坂的海岸几乎不见人,因为风异常大,只有两个坚强的中国女生在与路灯合照,一边像是会被地面刺到似的跺脚取暖。 “小时候的yuki-chan,是什么样子?” 听见这个称呼,简雪临意外掀眼,又心领神会地淡笑:“人见人夸的样子。” “我听过你幼年的事,”芥川纮唇边呼出白雾:“你和程放去公园玩,有个男孩不等程放离开滑梯,就滑了下去,把程放撞疼了,后来你一直追在那个男孩后面滑,一次次以牙还牙,直到他哭着去跟他母亲告状。” “这次可是你先提到他的哦!”简雪临立刻指出,抢占道德高地。 芥川纮呵笑一声。 简雪临鼻子出气:“双标。” “现在没有不爽了?”她故意伸长脖子,侧着脸,古灵精怪地打量他。 芥川纮敛下眼皮,笑着:“没有了。” “哦?” 他动动手肘:“因为与你有了新的故事。” 简雪临也被带的晃悠两下,没有撒手:“抵消了是吧。” 芥川纮摇摇头:“是覆盖了,像雪一样。” — 两人一直走,行至八幡坂最高点,从这里眺望,是真正的海天一色,山脉的金雪,破开了界限,将其撕裂,才得以辨别两者,鸦林横亘,渡轮从远方的楼宇前巨鲸般浮过,信号灯红绿交接。 简雪临扯下遮风的围巾,静静呼吸清冷的空气。 “好美。”她词穷地夸赞,比画出来的还要美,毕竟电影里是夏天,坡下绿冠茸茸,并非白雪覆顶。 天地更沉默,但也更纯净。 ip的力量的确大,从口味无功无过,但座无虚席的小丑汉堡出来,屋外开始落雪,一些灯火渐次亮起,简雪临拉着芥川纮进星巴克避雪。 “日本的星巴克也有自己的限定杯吧,”简雪临走近货架玻璃,新奇地张望:“总觉得日韩的款式比国内好看。” 芥川纮陪她驻留柜前:“你在国内常喝么?” “哪有,”简雪临撇了下嘴角:“每天喝星巴克太奢侈了,我喝瑞幸比较多,有时一天能喝到三杯。” 她比划出数字手势,又乐颠颠地迎向吧台:“容我看看,你们北海道有没有国内喝不到的风味。” “好像差不多,”她失望地说:“星巴克也太没创意了。” 但她很快调整心情回头:“想喝什么?我请你。” “我来吧,”芥川纮说:“我知道怎么点比较新颖好喝。” “还得是local,”简雪临赞许。见一楼已满员,她往楼梯瞧了眼:“我先上楼看看有没有空位。” 芥川纮颔首,目随走上扶梯,才回首点单。 男生端着两杯咖啡上来,简雪临已卸去“武装”,在窗边坐着,查看手机里的live图。 见他过来,她将手机倒扣回桌面,拂开充电宝,为托盘腾位。 而后苍蝇搓手:“这两杯是什么?” 一只冰杯,一只热杯,杯身标签全日文,半点看不懂。 冰杯上用马克笔画了图案,简雪临凑近一看,是英文的“yuki”和一颗简易的笑脸爱心。 咖啡还没吸进嘴里,就感到甜度超标,简雪临忍不住龇牙咧嘴:“这杯是我的?所以署了我的名?” 她旋转另一杯:“这上面怎么没有?” 芥川纮也脱掉大衣:“我没有让她写,两杯都是你的。” “你的呢。”简雪临抬高眉毛。 “我喝你剩下的。” “假如我一滴没剩呢。” “我就看着你喝完。” “说的好像监督我喝中药一样,”简雪临拆了根吸管,捅进yuki爱心杯品尝:“好吧,从没喝过这么甜的中药。” “这是什么味?”她问。 “焙茶。” “哦,”简雪临接着品鉴两口,不好意思地将温杯推过去:“好啦,你喝这杯,我又不是水牛,刚在小丑汉堡还喝了牛奶。” 两人并肩看窗外的飞雪。 “一直在这儿就好了。”简雪临怔神呢喃,眼看着暮色四合,人来了又去,天从灰白变为深沉的蓝色。一天又要过去了,夜雪一下,所有的痕迹都会在翌日消失。 芥川纮没有搭话,只问:“你的手冷吗?” 简雪临回神:“什么?” 他的视线滑向她抓着好一会儿冰杯的手:“你握着杯子很久了。” “啊……”简雪临反应过来,飞速撤离,就着袖口搓去湿气。 不假思索的,男生的手追过来,握住了她的右手,风一瞬间大了,窗外雪絮缭乱,楼下有中国人在尖叫“冻死我啦——” 尽管惊惶,简雪临没有躲,抽跳的心在突如其来的温度里平歇了。覆拢她手背的手,又用了点力,完全裹住她。 心也被捏住了。 跑不出去,也不想跑。她浑身都软绵绵的。 因为被他看着。 因为被他捂着。 有那么一瞬间,简雪临觉得,面前的黑框白雪成为独属于她的漫画格,她是主角,剧情来到动人心弦的一幕。 简雪临不想辜负她的人生分镜。 她紧张又甜蜜地交出另一只手:“你还落了一只,kon-chan。”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97瓶营养液~ chan:就是我们平常在日本影视作品经常听到的“酱”, 对亲近的人或者小孩/女孩会这么称呼。 kon-chan:小纮。 第18章 第十七场雪 函馆的晚上变得更冷了,简雪临回酒店添置保暖衣,蹲在地上折叠衣物时,她收到程放如期而至的问候。 【又去哪混了,一天没动静】 简雪临举起手机,看上一次聊天的时间:【你也一天没动静啊】 程放说:【我睡了一天】 简雪临呵了声:【猪精啊你】 程放没再文字回复,转而拨通她语音,简雪临看眼时间,距离她跟芥川纮约定的出门时间尚早,于是接起来: “喂——”她把声音拖老长,惯性开场。 程放还是问:“在哪儿呢?” 简雪临扑通盖上箱子:“柯南的酒店啊,中午刚入住。” 程放说:“就jr对面那个?” 简雪临坐到床边:“对啊,你呢,还在医院?” 程放呜呼哀哉:“医生说过两天再做个ct才放我走。” “喔。”简雪临用脚后跟磕磕地毯,又把拖鞋趿上:“不会我离开日本你都还在医院躺着吧?” “咒谁呢,”程放的语气像是假意扬起拳头,又轻轻地放下了:“你不是还回札幌购物两天呢,到时我请你吃饭。” 简雪临努嘴:“光请我吗?你室友这几天没少费心。” “唷,”程放变得挖苦:“你俩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我就不请他,你能怎么样?” 简雪临要挟:“我就回去跟你妈说,你天天在宿舍打游戏,翘课不去实验室。” 程放嚯一声:“那我就跟我妈说,简雪临骗你的,明明是天天要我陪她逛街,我妈听了肯定不会怪我。” “你以为小时候那套还对于女士行得通吗?”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22节 “我妈是看不上我,但她喜欢你啊,拿你当挡箭牌就没不行的。” 室内干热,简雪临拧开矿泉水瓶盖,边喝边互嘴,微信列表有消息跑出来。 纮:【yuki酱,在休息吗?】 简雪临愣了下,谐音梗回复:【纮烧酱,我在跟程放打电话。】 微信里,芥川纮发来一个笑脸。 现实中,简雪临也随一张笑脸。 “喂,简雪临,在干嘛?怎么不说话?”程放的嚷嚷把她从麦芽糖里拔出来。 简雪临回神,谎称:“哦,我在看明天吃什么。” 程放力荐:“海胆饭啊,函馆朝市就在你们旁边。” “诶?是吗?”简雪临顺手查起地图,又点出收藏里的表格,芥川纮的计划,朝市海胆饭赫然在列。 “我们明天也打算去吃这个,”她又问:“海胆饭贵吗?” “你们?” 简雪临一顿,降低用词亲密度:“我和芥川啊。” 程放转来一千块:“我请你们。” 简雪临瞪圆了双眼:“我还准备自己请他呢。” “别了吧,我本来就没尽到地主之谊,你替我答谢一下人家吧,我在日本本来就没什么朋友,”程放支支吾吾:“而且……等你回札幌,我想就咱俩一块儿聚聚,不要外人。” 简雪临翻个超大白眼:“前一秒还说人家朋友,后一秒就外人,你也是很善变哈。” “他和你能比吗?” “不要了,”简雪临退回那笔巨款:“我自己请他吧。他是我的陪玩,又不是你的陪床。” 程放不再勉强:“那我以后再想办法投桃报李吧。” 挂了通话,简雪临总算能专心回芥川纮,日式招呼:【摩西摩西?】 芥川纮说:【好漫长的十分钟。】 简雪临调侃:【比考试还漫长吗?】 纮:【比光着身子在雪地里奔跑还漫长。】 简雪临忍俊不禁:【不是说你小时候没经历过吗?】 芥川纮:【在我想象中,就是如此冰冷和漫长吧。】 简雪临遏制住要猿嚎的念头,看看手表:【我们分开也还不到半小时。】 芥川纮却提前询问:【可不可以现在就出发?】 时间不到九点,街头大部分商铺都门扉紧闭,巷子里的小吃店亦如此,雪无声无息地倾洒,只有居酒屋仍灯火通明,溢出轰隆的音乐。 芥川纮与她同撑一把伞,他的伞,要比她的那把宽敞。 因为时雨时雪,积水在寒冷的夜间冻结了,这一路,比午后的海边还寸步难行,简雪临不得不像下午那般,揽紧芥川纮的臂弯,把他当做她的专属超高拐杖。 伞面落雪可闻:“如果你倒了,我会不会也倒下?” 男生安抚的嗓音盖过它:“如果我倒了,也会给你当垫背。” 简雪临恶作剧,笑着搡他一下,眼看他要摔,她立马拽住他胳膊,却见对方稳而有序地支回原处,分明是假装。 “幼稚。”她嫌弃地开口。 芥川纮顺势与她靠得更近,在一家居酒屋停下。 引他们进门的是盘发女士,芥川纮同她简略对话,两人就脱鞋进场。 店里熙熙攘攘,都是闲谈饮酒的男女,结伴大叔居多,也有人在板前独酌。 入座后,那位女士就拿上酒单,询问他们要喝什么。 酒水单自带中文小字,基本是生啤,简雪临专注地看起来,又转交给芥川纮:“有推荐吗?” 芥川纮为难地笑笑:“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他把酒单还回来:“今天的点菜权交给雪临小姐。” 简雪临撑住下巴,四下张望:“我又不懂你们的居酒屋文化,万一出丑就不好了。” 芥川纮不以为然:“我想,不管在世界哪个地方,饮食文化也不过是人与人,人与食物的简单关系,不必拘谨。” 简雪临勉为其难答应,正声叮嘱:“那你要当我的翻译器。” 他脸上霎时写满“乐而从之”。 简雪临盲点两杯扎啤,又在下酒菜里纠结半晌,选出几样卖相不赖的烧鸟(烤串),她把餐单酒单一并给店员,并说: “阿里嘎多~” 对方款款一笑,点头回:“阿里嘎多。” 芥川纮问:“你上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 “呃,”简雪临沉吟一下:“大学,你信吗?” “为什么不信?” 简雪临几不可闻地嘀咕:“因为我现在说的谎越来越多了……”随后放声:“我大学在学生会,经常要出去聚餐,参与各种活动,当志愿者,通常忙完一天,部长或会长会带我们出去吃饭,再唱唱歌。” “你呢,你会吗?”她掀眼看芥川纮。 男生摇了摇头:“我没有参加任何社团。” “啊?”简雪临判断失误:“感觉你是那种不参加则已,一参加就会把所有事做到位,所有人都照顾到最好的人。” 芥川纮眼皮微抬:“为什么?” 简雪临说:“你很温柔啊。” 他忽而垂头笑了,似乎对此不置可否。女店员端来啤酒,常在国内小杯浅饮的简雪临,被当前的啤酒杯规模吓一大跳:“这个喝一杯就饱了吧。” 那店员听见了,但不懂中国话,只是和善地歪向她,眼神询问有何需求。 芥川纮代为圆场,两人的笑颜仿若复制黏贴的一样,倒不是因为长得像,而是这种微笑会本能般缝在每个日本人的面庞上,嘴角弧度都无差。 等她一走,简雪临问他,“你跟她说了什么?” 芥川纮说:“我说酒闻起来很香。” “你要哪一杯?”简雪临分别握住两只杯把,对比白沫下的水线,把稍高的留给自己:“这个吧。” 芥川纮好奇:“怎么做出选择的?” 简雪临有理有据地说:“因为你都不参加聚会,酒量肯定很差。” 芥川纮淡笑,接过她分出的那杯。 抿了口,他问:“雪临小姐参加过什么活动?” 简雪临想了想:“很多,那时经常觉得自己是块砖,哪儿需要往哪儿搬。” “日本学习压力大吗?她瞥了瞥别桌的下酒菜:“程放有时也会抱怨,说论文不好写。” 芥川纮说:“就业压力也不轻。” 处处如此。 简雪临忿忿,一口气灌掉半杯,含恨咀嚼烤串:“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芥川纮说:“你吃的是鸡肉。” 扎啤不解恨,简雪临又点了杯嗨棒,尝一口,拧紧眉:“噫……这个好难喝啊。” 芥川纮把自己的柚子沙瓦换给她。 醉意慢慢升上来,周围的声音糊成一团,好像戴上了硅胶耳塞,简雪临噘着嘴,“我好难受啊,凭什么要辞掉我啊,好难过。” 她碎碎出声,在喧嚷的室内,需要侧耳聆听,才隐约辨认其中内容:“我熬的好几个通宵,能不能一起还给我,我都能去看好几场电影了,组长真的很不讲道理……hr通知我的时候,我还跟他说谢谢,我是日本人吗……” 搀着双颊绯红的女生走出居酒屋时,芥川纮腾不出手撑伞,夜风冷飕飕地灌入简雪临领口,她求助地诉说,“好冷啊——好冷啊——”,她像个反向迁徙的小鸟,不当心误入极寒。 芥川纮用围巾兜紧她颈项。 雪漫天而降,女生热气蒸腾的鼻息凑了过来,借着醺意,她无所顾忌地、湿漉漉地端详他。 可能他的面色在夜幕下太皎洁了,似剥壳的鸡蛋,简雪临忍不住,上手戳了戳:“芥川纮,你皮肤好好啊。” 他瞳孔收紧,轻微颤栗,不知是避雪,还是为避她。与她呼吸一样炙热的眼神,重新回到她脸上。 “你喜欢我吗……”她喃喃问,薄息仍扑向他下巴,上方就是唇瓣,被他紧闭着。 然后,它们一开一合:“喜欢。” 好き。 心头有一道回响,在共同作答。 “我都没工作了,我暴饮暴食,我备忘录里写的全是骂同事的话,我上海的房子要到期了,我还在拖延,没找新的……”她佯装啜泣,面孔更加逼近,“这样你还喜欢吗?” “很喜欢。” 大好き。 非常喜欢。 “你会一直喜欢我吗?”她还在求证,叽叽咕咕。 芥川纮没有回答,喉结滑动,才深吸气,“你喜欢我吗?” 醉蒙蒙的女生像是没料到他会反将一军,顿了顿,忽的脱离他支撑,中箭一样,很夸张地捂住左胸: “心好痛。” 芥川纮面色一凛,赶忙上前捉开她手腕,捋她袖口,检查是否起皮疹,又去观察她耳后皮肤,这才松口气,除了脸红,她并无异样,应该不是酒精过敏。 雪在他们肩上薄薄地织起羊绒衫,一动即碎。 他没有轻易触碰她胸口,只是问:“胸口是什么样的疼痛?钝痛,刺痛,还是阵痛?” 简雪临瘪起嘴:“是一看到你就热热的痛。”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23节 芥川纮突地不能言语,因为她的病症好像也蔓延到了他身上。 “这是喜欢吗?”雪越发大了,她没有被它们吸走注意,定定地看他,然后惆怅望天,雪密得她睁不开双眼:“喜欢上日本人……算不算叛国啊?” 芥川纮哭笑不得。 他上前两步,用大衣裹住她,把她死死按在怀里。 皇天在上,就让雪花都变成刀子,都来惩罚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254瓶营养液~ 蓝心 — 说点题外话,本文不鼓励因为“芥川纮”这一形象,对日本男性赋魅; 不管什么国家的人,都有好有坏,选择将日本国籍作为角色的特征之一,一是因为我想写一点新颖的角色,二是为了牵引出部分他国人对本国文化的认知与认同,也想带读者老师看一看我所见的人文与风光。 北海道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我希望用文字呈现它、记录它,雪临和纮这两个角色,就这样从我心里的雪地走出来。仅此而已。抱抱 第19章 第十八场雪 很小的时候,简雪临曾被爸爸举高到肩膀;中考结束走出考场,妈妈热泪盈眶地冲她张开臂膀;第一次在迪士尼跟朱迪兔合照,她也被皮套里的工作人员柔软地拢住——拥抱,就这样不定时地出现在她生命某一处,但关乎情爱的拥抱,她从未体验过。 她只觉得,雪消弭了,风屏蔽了,她整个人似醒非醒。 她的额头抵着温暖的毛衣,而抱她的人,呼吸声在放大,略略急促,胸腔起伏。 她情不自禁地侧过脸,把脸埋得更紧: “纮。” “嗯?”他的唇贴近她耳尖。 好痒。简雪临噗嗤低笑一下:“你呼吸好快……” 男生好像害羞了,也闷闷地笑了声,不狡辩。 “我身上臭吗?”她又像个小孩子,轻声细气。 他去嗅她,“没有啊。” “酒喝多了的人身上不都臭烘烘的吗?”她执意形容。 芥川纮也执意反驳:“喝多了的简雪临身上香喷喷的。” 简雪临咯咯笑不停,原来被喜欢是这样,被无条件地容纳,眼盲心瞎,嗅觉失常。 她真正环住他的腰,赖着不想动:“你知道一个中国成语吗?” 芥川纮:“什么?” “耳鬓厮磨。” 芥川纮没有接话,又在她耳朵上方溢出嗤嗤的轻响,如果这声音有颜色,有温度,一定是纯正的绯红,还很灼烫。简雪临壮着酒胆撒娇:“你说,我们现在这样,是不是就是……?” “是。” 交颈相拥时,他们看不到彼此的神色。气息与声响因此放大,还有触觉,细滑的摩擦,发丝的缠绕,在两人之间生长,萦绕,芥川纮的唇微微干燥,轻抵她耳廓: “不要再说了哦。” “我怕会忍不住亲你。” 诱哄又带着威胁的语气。 简雪临闻言,佯作要挣出他怀抱,顷刻被环回去,更用力地抱着。 短暂的醒酒过后,简雪临后劲折返,东摇西摆地回到酒店,两个人纠缠着进了电梯,芥川纮询问她房卡在哪,她故意耍赖,“被我埋在雪里了,没有啦,飞掉了,呜——”。 芥川纮无奈,把她带去自己房间。 也就去盥洗室搓洗帕巾的空隙,女生已经倒在床上酣睡如泥,考虑到室温太高,又不便帮她脱衣,芥川纮用外套罩住她。 他躬身床边,一边为她拭脸,一边贪婪地看她。 抹到她下颌时,简雪临无意识地往右侧了侧,牵出洁白的颈线,好像最为纯净的雪脉。 双眼跑开几秒,芥川纮攥住半湿的手帕,将手收回来,走去一旁喝了点水,才长呼一口气,靠坐到沙发上。 茶几上手机轻响,芥川纮留意一眼。 程放:【简雪临呢,发了她一堆消息没回】 芥川纮眉心微皱,切到中文输入法:【她睡着了。】 程放反应很大:【???你怎么知道她睡着了?】 在决定好接下来的输入内容前,芥川纮听见了自己指节的轻响,他深吸气:【我半小时前打电话问她出不出去吃饭,她说要睡觉。】 他不希望闲杂人等提前捣乱,打破他和心爱的女孩的约会。 在偌大的幸运前,品格是如此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对程放的嫉恨不是从开始就有的,那时的他,对简雪临的好奇与好感仅是萌发。比起具象的人,简雪临更像是值得观察的个体。她的性情,她的家庭,她的成长环境,她的处事风格,对芥川纮而言,是另一种文化的符号,是掷入他平静浅水中的一枚许愿币。 后来,在程放隔三差五的描述中,符号长出了枝干与花朵,简雪临的形象越发丰盈。女生的一颦一笑,会像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刺啦刺啦地呈现在他脑中。 喷泉迸发的那日,是去年冬季。芥川纮彻夜难眠,大早推开门,他见到野猫留下的脚印,白梅似的,小巧又轻盈。它几乎每一天从祖父门前走过,但他未曾想过要一探它真实的样貌。 也是那天,芥川纮心头诞生了一次荒谬却完全从心的决定。他不再甘心只当程放苦恋叙事的观众,他顺藤摸瓜,窥视简雪临的所有社交软件,寻觅所有蛛丝马迹,为她雀跃而欢喜,为她烦恼而揪心。 他像个饥饿的,在她那里从未署名的动物,暗暗吞食饱腹者所有掉落的信息。 他对简雪临有多憧憬,就对程放有多怨愤。 你喜欢她,为什么对她不礼貌? 你喜欢她,为什么不向她表白? 程放不是没有澎湃宣布,他准备表明心意,就在这个暑假。回国前他跑到芥川纮面前求打气,说他决定跟简雪临表白,他准备带她去新疆旅游,然后在星空下告诉她,他爱她,喜欢她很多年。 那是一次异常煎熬的假期。 好像比以往年都枯燥闷热,坐立难定,蝉鸣阵阵,芥川纮几乎每天从噩梦中惊醒,一带银河变成冰川,倒向他,不能呼吸。 比起他,程放有太多优势,太多时机。 他毫不珍惜。 可他也从不希望他如意,从清早到黄昏,他神经紧绷,频繁打开程放的社媒,猜测着可能的结果,借此平复自己。 未知的痛苦迫使他去了趟大阪,试图借旅行转换心情。 在程放tiktok的ip回到江苏那日,他假借给他发数据资料,探问他告白的结果。 程放说:我没有表白。 悲伤会让人流泪,狂喜也是,芥川情不自禁地从书桌前起立,强自镇定,问他发生经过。 程放一如既往的退缩和怯懦,说他说不出口,团里还有别人。 这个糟透了的家伙。 如果是他, 如果换作是他…… 在亲身与简雪临相处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他都不会放弃跟她告白。 于是,他这样做了。 懦弱者自欺,愚昧者抱旧,程放看起来接受了这个理由,也完全信任他人品:【哦,她今天吃得好吗?】 芥川纮用摇摇欲坠的耐心,微笑回复:【好。】 但跟你没关系了。 — 临近三点,简雪临才逐渐开机,从醉意中重启,她翻个身,习惯性摸枕边手机,捞到一片空白。 她马上张开眼睛。 正对着的,是沙发上的芥川纮,他目不转睛,好像坐在那里看了很久,也好像刚刚才望向她。 简雪临惊坐起,整理发丝。 记忆没有随着断片抽离,不久前在雪里疯里疯气的样子历历在目,简雪临想用被子葬了自己:“我是不是影响你睡觉了?” 芥川纮拿起一瓶未开封的水,走来她身边:“即使你不在这里,今晚我也无法入睡。” 简雪临双手接水,用瓶底轻捅他腹部两下,“你啊你——” 芥川纮捉住那瓶水:“我什么?” 矿泉水瓶在两人手里来回拉扯两下,站着的那位弃赛了,坐到床边:“你有不舒服吗,我去便利店买一些解酒的饮品。” 简雪临喝下许多水,腮帮子鼓了又平:“没有,睡得很香。” 简雪临觉得奇怪。 在彼此喜欢的人面前,她怎么总是忍不住变得可爱。 好像变回一个小朋友,想要被照顾,想要摆出更大的神态和动作,因为无论如何都能被喜爱和珍惜。 “我的手机呢。”简雪临回头找他房间的挂衣架。 芥川纮戏言:“你说飞走了。” “什么时候?” “回来的电梯上。” 简雪临隐有印象,摊开左手,提出无理要求:“那把你手机给我,我要看时间。” 芥川纮笑一笑,示意她袖口下方若隐若现的表盘:“你不是戴着手表吗?”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24节 简雪临拉袖子,完全覆盖它:“也飞走了。” 芥川纮取来茶几上的手机:“要解锁吗?” “不用了吧,反正只是看时间。” 简雪临抬高手。 男生没有立刻交给她,在眼下停了一瞬,才拱手让出。 简雪临心领神会地掠高嘴角,惊呼:“三点!我要回去洗澡了。” 说着就要从床上下来。 芥川纮不由分说地拦住她去向,她往左,他就往左,她往右,他就往右,玩起双人版老鹰抓小鸡。 简雪临根本没办法从床上下来,败下阵,却笑得像个赢家:“干嘛啊。” 芥川纮握住她两只手腕:“我舍不得今夜的雪临小姐。” 简雪临脑子转很快:“你不喜欢明早的雪临小姐吗?” “kuso(可恶),”他稚气地低骂一声,“我的中文太差了。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好、吧。”简雪临歪过脸,摆出洗耳恭听状。 主谓宾重新排序: “我舍不得与雪临小姐的今夜。” 简雪临灿烂地笑了,带着他的手轻晃:“那就再待一会儿。” 她给出期限:“十分钟。” “siri。”她对芥川纮的手机喊话。 手机并不应答。 “诶?”她抬头:“你没开siri啊?”又琢磨起来:“难道日本的iphone要喊sili?” 芥川纮忍俊不禁,“日本要喊hiro。” “哦?”简雪临故作半信半疑,正对手机:“hiro——” “嗯?” “计时十分钟。” “人工ai”不买账:“对不起,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作弊!”好狡诈一个人,简雪临重新去看屏幕,指着他一成不变的壁纸:“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张雪地猫爪啊?” 芥川纮跟着看过去:“因为,它出现在我确定爱上你的早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3个霸王票、364瓶营养液~ 第20章 第十九场雪 爱,好严重的字眼,他却这样举重若轻地讲出来。 简雪临感觉自己的脸成了一粒正在膨胀的爆米花,热烘烘,她装得老气横秋:“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就爱不爱的。” 芥川纮回:“我不知道。” 简雪临把手机还回去:“那不就得了,不准说了。” 他双手把她脸拨回来:“就要说,愛してるよ(爱你)。” 简雪临逃不出他手掌:“什么意思?” “不告诉你,”芥川纮说:“我说日语,中国人也要管着我么?” 简雪临嘀咕:“谁知道你是不是偷偷在用日文吐槽我。” 芥川纮不可思议地笑:“怎么会,我又不是程放?” 简雪临被逗乐,又警惕问:“程放不会真的偷偷骂过我吧?” 芥川纮否认:“没有,应该都跟你当面说了。” 简雪临:“……” 简雪临:“也是。” 她跳回之前的话题,把他手挪开:“所以,刚刚那句日语到底什么意思?” 芥川纮不再藏掖,神色郑重:“爱你。” 简雪临笑意涨潮,捏紧拳头:“我真要回去洗澡了!” 她见缝插针地从床尾蹦下去,找到自己的羽绒服和挎包,不能再跟芥川纮共处一室了,幸福真的会让人眩晕,不输酒力。 她从口袋里取出手机,发现程放给她发了十一条消息,前十个都是札幌一些餐厅的链接,剩下是问话: 【喜欢哪个?快选】 在大概十点多,简雪临怔愣,决定明早回复他。 再抬眼,芥川纮已走来她身边,像是要亲自送她出门。 “雪临,在看什么?”他轻声问。 简雪临给他看了眼屏幕:“程放说等我回了札幌,要请我吃饭,给我发了一堆餐厅。” 刚要把手机揣回兜里,她的胳膊被握住:“你会跟他说吗?” 简雪临讶然:“什么?” 芥川纮盯着她不放:“我和你的事。我喜欢你,我们已经在雪地里相拥过。” 简雪临顿了顿,不甚确认:“会吧……” 如果情绪是实状,此时男生的眼底,正滴落出脆弱:“我想要准确的回答。” 简雪临思忖几秒:“因为他好像想要单独跟我吃一次饭,如果他问起你,我肯定会说啊。但他如果只字未提,我贸然讲出来,也很奇怪吧……像是故意在单身狗面前秀恩爱,有点招人烦……” 她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飞快用手甩开了。 “你喜欢我吗?”脆弱没有从他瞳仁里消释,反而变得更浓郁。 他攥着她手臂不放。 简雪临扬眼:“我没有回答吗?” 芥川纮说:“你没有回答。” 他毫不避讳地发问:“是因为我的国籍吗?” 简雪临惊异于他会有这样的想法,“不是!” 她没有隐瞒:“我承认,这两天我纠结过,可对方是你的话,这好像也不是什么非常大不了的事。我想听从自己的内心。” “你喜欢我吗?”他再次问,好固执的一个人。 “suki,”简雪临学习他的发音,也许不那么准确,但她心想,用他的母语给出答复,可能显得更平等,更有诚意: “daisuki。” 他眼底兴奋地颤了颤,弯起嘴角:“用中文说。” 简雪临给他胸口来一下:“你不要得寸进尺哈。” “我不光想当你喜欢的人,”就当他是个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的家伙:“我还想当你喜欢的,有身份的人。” 什么啊。 怎么被一个日本帅哥,堵在客房的走道要名分啊。 很难不在这种现偶画面里笑出来,她鞋尖上前,移动两步,搂住了他的腰,“我真的要回房洗澡了,不然明天赶不上海胆饭了。” “还回来吗?” 她从他胸口抬头,眼神吃惊。 “回来,”他不容置喙:“和我在一起。” 简雪临敲敲他后腰:“就不能你跟我走吗?” “好。”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轻轻捉开她交叉的手,“等我收拾一下,我去你房间。” — 在莲蓬头下,任由水液沿着发丝流往肩颈时,简雪临都觉得不可思议,一切发生得极其突然,又极其自然,她眼睁睁看着芥川纮整理好换洗衣物,装入行李袋,跟随她,来到她的房间。 而她也真的在走道默不作声地等待。 擦干头发,简雪临换上干燥的拖鞋,正要出来,她脚步骤停,回头捡掉所有掉落的发丝,抹干台盆水渍,才佯装无碍走出。 文胸老老实实地龟在睡衣里。 “我好了,你要用卫生间吗?”她指指淡香浮动的门,雾气从里头漫出,她的脸颊也蒸出红晕。 简雪临不是没跟别人合住过一间房,每逢出差,她基本跟同事同住双人间。 也先后使用浴室,还会互谦互让,但从没这么不自在过。 因为芥川纮会听见她洗澡的声音。 他会想象她光着身体吗? 不管他有没有想象,这两件事已经在简雪临身上发生了,她抱腿坐在床头,亲密不再是空泛的形容词,它正温热而湿漉的糊在她后颈,拉动她的想象。 诡异的戒备,诡异的亢奋,诡异的羞臊,以及诡异的偷乐。 恋,是这样吗? 她真正近距离接触真实情侣的机会不多,父母的爱是柴米油盐朝朝暮暮,平淡而温情充溢。而班里早恋的同龄人,总带着青春期独有的那股生涩和无畏的清甜,那么成人之恋呢。 如果真要回顾,就是去年八月的阿勒泰之行,同团的苏州情侣没日没夜腻在一起,骑马都要乘同一匹,时刻十指紧扣,每到一处暂驻,男生更换四五种设备,不厌其烦地帮女生照相,被骂也咧着嘴笑嘻嘻。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25节 中途停憩的一间青旅,隔音欠佳,简雪临别无他法地戴上降噪耳机: 白天都要累死了,晚上居然还这么有干劲吗? 她当时就觉得:嗯,恋爱,看来能让人精力无穷。 忆及此,她按捺不住地笑几下,又在芥川纮出来前,及时调回庄重神情。 好香,为什么同样的pola沐浴液,会在他身上挥发出更为馥郁的气味,让本就不大的房间像个花园,但是,当芥川纮真正靠过来,也说了句她很好闻后,简雪临莞尔,原来他们是彼此的鲜花。 他身上还热热的,残留着盥洗室的水温。 简雪临往另一侧挪了点,拍拍空掉的枕头,装出胆大且不以为意的样子:“坐。” 就当在吃饭吧,一张床成为一张桌子,只是桌面没有摆放食物。 可是,哪里能跟吃饭一样,她心悸得喉咙都堵堵的,想喝水,所以她吩咐芥川纮,眼睛却半点不敢在他面孔上停留: “能不能把床头的水递给我啊?” 他顺手为她拧开瓶盖。 简雪临连喝两口,又把水还给他,耐不住地双手捂脸:“啊——我好害羞啊……” 身侧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她:“我把灯关掉,好吗?” “不要,”她急切地驳回,关掉不是更奇怪?——不过,关掉好像就看不到彼此,尴尬会减退,她改口道:“还是关了吧。” 空间黑下来。 但谁也没有躺下。 芥川纮的家居服是偏浅的灰白色,当一切消失,他反而会在视野对环境的适应间,幽幽亮起来,一大团。 简雪临拿起手机,小声埋怨:“干嘛要跟我睡一起?”明知道都会睡不着。 他说:“我现在回去?” “算了吧。” 与其说是责备他,倒不如说是责备鬼迷心窍的自己,轻易地递出钥匙,把人引入她私密的卧房。还是说,她的潜意识也在盼望,期盼这个雪夜不会结束,发生更多故事。 “睡觉吧。”她破罐子破摔地钻进被窝,罩住脑袋。 外面有窸窣声,简雪临屏息等了会儿,没有更多的热源进入同一片领地。 她扯下被子,露出整张脸,往芥川纮那儿偏头。 男生还倚坐在她身畔,俯看而来,双眼亮亮的,清澈又灼热。 “你怎么不睡进来?”她问。 他微微笑:“等你睡着,我再离开。” “不准给我欲擒故纵,”她就要恶意曲解他的行为,他是男人诶,他这幅样子,不就是在坐等她开口邀请:“是男人就躺进来。” 芥川纮笑得身体都颤动起来。 “明明都洗得这么香了,”她又拿被子掩住嘴,闷声:“装什么……” 女生格外阴阳怪气,芥川纮只觉得她可爱到难以言喻,他掀开一角被子,尽量不让外面的冷气跑进去。 他对着她躺下。 而她转过身去。 两个人都耳廓发烫,身体一点不敢在被子下相触。 “yuki-chan。” “嗯?” “我想看到你。” “哦。” 简雪临慢慢吞吞侧回来,睫毛扑扇,躲着他眼睛,心在狂跳。四周寂静晦昧,他们用目光牵手,起初只是指尖的擦碰,然后掌心相贴,最后缠绕和交扣。 好像光是这样望着对方,都足够让人动情。 芥川纮的鼻息沉沉的,很均匀,枕头摩擦几下,简雪临感到男生的气息逼近了,近到极点,她慌张地“唔”了一声,因为鼻头被蹭了一下。 不是嘴唇的软。 好像也是他的鼻尖,只能通过猜测。因为她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两人的鼻息都变得紊乱。 简雪临不敢看,喉咙发紧,缓和了一会儿乱撞的心脏。好疯狂,原来真正的亲密接触,和小说里写的一样,会让人软掉一边身体,变得不属于自己。 她轻声指控:“你偷袭……” 他长长的睫毛,近到仿佛能扫在她脸上:“你睁着眼睛。” 他不假思索地贴了贴她嘴唇。 还有知觉的另外半边身体也消失了,简雪临呼吸凝滞,四肢飞速地热起来,她的喉音在发抖:“日本人,坏。” 嘴上骂着,可脸上是笑着的。 “中国人,可爱。”芥川纮又啄她一下,比前一次更重。 简雪临不再甘于下风,拔高上身,也去吻他嘴唇,一次,一次,堵住,不准他错愕地启齿,说出任何分解她当下勇气的话语。 芥川纮幸福到懵圈。 “喜欢我吗?”他要一遍遍问她,无数次得到认定。 简雪临没好气:“这是我的初吻。” 他们都是彼此的初吻,怎么能儿戏。 芥川纮不再克制,局限于一方隐忍之地,他伸手扶住她后颈,深深地,吻下去。到底谁说接吻是交换口水的恶心仪式?睫毛构成了模糊的屏障,简雪临在意乱情迷间,攀住男生的身体。吻,好像在进攻,好像在共舞,又好像,在用唇舌探寻和记忆对方,香甜的,热烈的,湿滑的,柔软的。更深更深,不要结束。 她是他口中的黄油; 他是她口中的酒心巧克力。 可不可以,一直尝到天亮?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5个霸王票、390瓶营养液~ 第21章 第二十场雪 简雪临在上海租住的屋子并没有地暖,冬季的空调也不时罢工。 每到这种时候,她会翻出柜子里的热水袋,煮开一壶水,灌满它,然后揣着睡觉。 她对部分电能加热产品有灾难性想象,所以从不用电热毯和电热水袋,但跟芥川纮痴缠在一起时,她从没待过温度这么高的被子,也从未经历如此热烈的隆冬,窗外是漫天白雪,屋内却像夏夜,滚烫和危险的亲近令她着迷。 当她在融化,男人的身体就有了廓形,上下皆是。 他好结实。 饥渴在两人间不停地疯长,简雪临看过幼猫第一次吞咽奶糕的短视频,它们会情不自禁地发出细密的、充满食欲的动静。 同样的声响也在她口中不受控地溢出来,想吃,又想呼吸,想要饱腹,又想吸到氧气,唇腔是如此左右为难。 两人喘着气分开来。 简雪临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一个男人双目湿红的样子,还是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说是催情剂不为过,她扬起嘴角: “你好美。” 泛红的眼睛也弯了,似不可置信:“你在说我吗?” 赞叹男人美丽不常见,可她忍不住地就说了:“对啊。” 芥川纮把她搂来身前,贴上他胸膛的后一刻,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低音说:“也好硬。” 他胸腔塌陷一下,震出两声笑,男人变回了男生。 芥川纮很无奈,也很羞涩,下巴蹭着她额头:“yuki-san……” 简雪临窃窃笑:“嗯?” 他嘀咕了一句日语,简雪临不明白,勒令他翻译成中文。 而对方坚决不依。 简雪临放弃,赖在他怀里懒得动弹,只问:“几点了啊。” “不知道。”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不要天亮,不要分开。 简雪临仰脸。 接触他下巴的额头转到鼻尖,几天前以礼相待的两个异国人,此刻融成同一滴蜜糖,胶黏在一块儿,不分你我。 只要他稍微低下头,就能再次吻上她。 芥川纮没有浪费这个机会,印上去,用气息说:“阿里嘎多(谢谢)。” 痒痒的,简雪临嬉笑着问:“干嘛突然道谢啊?” 简雪临相信,若是俯瞰,若是被面可以透视,他们现在相缠的姿势一定很放浪,就差把对方剥光,可男生虔诚的眼神,淡化了情.欲的浓度: “谢谢你也喜欢我。” “yuki-chan。” 他又亲亲她,眼睛微微瞪大,好纯真,好赤忱的眼神。简雪临心想,她没有体验过的早恋,好像也在这个雪夜补全了。 即将光顾的函馆朝市离酒店不远,但开市时间偏早,有几家海胆饭是当地热门,去晚了只能排队或扑空,所以刚过九点,缺觉的两人就往那赶。 考虑午后还要登山,那套未被天狗山善待的昭和大小姐穿搭,限时返场。 在镜前一丝不苟地盘发时,简雪临暗自鼓劲,今天的百万夜景,她势必拿下。 芥川纮贴心地看了下天气,预测下午大概率不会封山,也不会重历那日的暴雪。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26节 简雪临开心地握紧他的手。 函馆天气亲切,但路况始终不佳,尤其简雪临今天还换上厚底的ugg雪地靴——这真是“雪地”靴吗? 简雪临只觉得她在被雪地戏耍,稳着芥川纮胳膊都不妥当,走一步滑一步,最后,不出所料,她摔了一跤。 芥川纮驻足。 他吃惊地用日文抱歉,又问“痛吗”。 简雪临摇摇头。 这个时点过去吃早餐的人不少,纷纷侧目。简雪临笑着扶额,反正都出丑了,她干脆坐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这套衣服的风水绝对有问题!” 就在此刻,试图搀扶她的男生,也扑通一下滑坐在地,雪粉四溅。 简雪临惊呼,“你怎么也倒了?!” 他明朗地笑开:“我也不小心。” 爱看热闹的中国游客路过,也是一对般配爱侣,乐不可支,同样很热心,“哥们,要不要扶一把?” “不用了。”两人异口同声地道谢,相携着站起来,又默契回头,白雪里多了两个大窟窿。 对视的第一秒,简雪临拆穿他:“你这个演员。” 男生装不懂:“诶?” 她脸笑得红扑扑:“你是故意摔到的吧?” 芥川纮用一句中国俗语回答:“有难同当。” 面部肌肉,已经很久没有在脸上呈现这么大的走势了,简雪临转个身:“我屁股潮吗?” 一夜过去,自矜、羞耻、不安,全部丢掉了。 只余百分百的信赖与亲密。 芥川一愣,仔细端察两眼,扶住她胳膊,为她掸去衣角和手肘的残雪:“没有,你穿的是黑色。” “我看看你的。”她不由分说地窜到他身后。 芥川纮的视线追逐着她。 好勇敢的一个女生,她不怕再摔跤吗? 但是,好像跌倒对她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体会过就不再畏惧。 “你也没有,你也是黑色。”大张旗鼓地相互检查,就为讲出这句话。 他们是同色系。 他们是情侣了。 但芥川纮还是不希望她再摔倒。他不再领着简雪临往朝市方向走,扭头去往来时途中的便利店。 简雪临有些讶异:“要去哪儿?我没事啦,雪地很软,我也穿得很厚。” 芥川纮没有回答她,只将指节拢得更紧。 他找了张干净的户外凳让她坐下,叮嘱说:“雪临,在这里等我。” 简雪临卖弄新才艺,两指点额表示收到:“好的,わたし の こいびと(我的恋人)。” 矜持在他脸上解封,他露出很少年气的笑容: “这样复杂的词汇和读音,你是什么时候学习的?” 简雪临说:“趁你睡着了,戴上耳机搜的。” 芥川纮不信:“我没有睡着。” 简雪临抿抿唇角:“好吧,是我今早在卫生间化妆偷学的。” “等我。”芥川纮的唇色偏红,笑成为上头常开不败的花朵,他快步走出去,几次回头。 雪很亮,天也很亮,明媚的男朋友更是耀眼。 简雪临下意识地眯起眼,冲他舞动左手。 吹着清冽的微风,坐了会,拐入便利店的男生再度出现在视野,朝她走近。 简雪临留意到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冰爪。” 他回答着,倏而单腿跪地,遽然的动静将把简雪临吓一跳,刚要问清楚,芥川纮已托起她一只脚,抵在自己膝前,为她穿戴透明的冰爪。 简雪临自立得早,从没被如此对待过,有点局促,一时半刻难以言语。 芥川纮熟练地套好一只,又去取另一只。 看见男生的裤管洇上潮渍,她试图抽回自己的脚:“还有一个我自己来吧,我鞋底都把你裤子弄脏了。” 芥川纮满不在乎,更不依不饶地控住。天白茫茫的,映得低处的男生的脸也格外净白,他瞥瞥自己的裤子,再度仰头朝她看过来,睁眼说瞎话: “没有啊,水晶鞋怎么会脏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3个霸王票、214瓶营养液~ 第22章 第二十一场雪 套上冰爪后,岂止是如履平地,简雪临觉得自己成了蜘蛛侠,如果此刻给她一堵雪墙,她也能在上头飞檐走壁,她在冰面无所顾忌地奔跑几步,回头冲芥川纮挥舞双臂: “今天我可以当你的手杖啦——” 男生匀速追来,让她的手回到自己手里:“被你等待真好。” 简雪临忍俊不禁:“什么啊。” 见缝插针地示爱,一点都不“日本人”。 铺满米饭表面的海胆如同情人,色泽如橙花,鲜甜,顺滑,入口即化,简雪临轻呼“好吃好吃!比我在上海吃到的口感更好!”,一边把拌饭往嘴里挖送。 “到底谁第一个发现海胆可以吃的?” 芥川纮回:“很多食物都找不到第一个尝试的人,但就这样被大家熟知了。” 简雪临捧起小碗,啜两口热乎乎的虾头汤:“你就住这边,应该经常能吃到很不错的海胆吧。” 芥川纮笑笑:“我也经常吃半价便当。” “真的?”有些出乎意料:“是我第一天逛街看到的那种,很多人排队的便当吗?” 芥川纮点头:“对。” 简雪临打量他两眼:“原来芥川先生这么规整的人,也会像我一样,对一日三餐潦草了事啊。” “雪临小姐呢,”他配合她的称呼:“在上海的生活怎么样?” 简雪临玩起筷子的纸壳:“我看到同事在节日收到大捧的花束,会偷偷羡慕,也会想,如果有个男朋友,加班后回到家,会不会不那么孤独?想健身逛公园的时候,是不是也能有个搭子。后来转念一想,万一半夜回来,看到的是没收拾的外卖包装盒,或者洗菜池里的碗筷,还不如一个人过,起码不用做多余的事。” “至少,我做的事,都是为自己服务的。”她搁下陶碗,望向芥川:“你呢,有时会跟程放一起出去的吧?” 芥川纮淡淡地笑了下,好像有点自嘲,有点释然: “因为想看到你。” 简雪临噤声。 安静了一会儿,她说:“可是,按照程放热爱分享生活的程度,你早就应该出现在他的合影或者视频号vlog里了。” 芥川纮用手扶住额头:“他曾经想和我合照。” “我就说吧。”搞得她现在才知道发小身边有这等绝妙姿色。 “我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我比程放低三厘米。” “哈?”简雪临大脑短路一下:“你意思是你比他矮三公分?” “对啊,”男生好像也被自己整乐:“很古怪的想法。” “可是你也很高了,”简雪临举手示意,“不要在奇奇怪怪的事情上面比较和自卑啦。” “是呀,很怪吧?”他也喝自己的味增汤,耳廓微微红。 “是呀。” 芥川纮笑出声。 有一些瞬间,芥川纮也认为自己很拧巴,亦或者,这是他谋划的一部分,他被中国文化浸染,也研习过本土的物哀美学。 倘若在程放相片里过早露面,那么,属于他的那份“绽放”,就会在平面内完成,他也极有可能被简雪临被钉死在某一身份。 如此,“芥川纮”这个人会走向扁平与凋零,等同于扼杀了与她的更多可能。 中国是个注重礼义廉耻的国家。 日本就更极端。 只是,在义理与人情间,他义无反顾地迈向后一条路,如《窄门》里所述,“正由于我抱着与你相见的希望,我才永远认为最崎岖的路是最好的路。” 两人没有坐巴士,沿着山道上行,函馆山不高,拥有冰爪的雪临公主如开挂般健步如飞,途中不断关心男友: “你应该买两双冰爪的。” 芥川纮不碍事地摇头:“我不是第一次徒步。” 简雪临微微喘气,回想昨夜的手感:“你是不是经常锻炼?” 对啊,芥川纮在心底答,除了自幼养成的习惯,就是——“活着就有见到你的可能,我不想被你看到不够好的一面。” 简雪临在雪里停步,瞪住他,勾勾手:“靠过来。”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27节 男生听话地倾身。 她亲一下他脸颊,几乎是迎面撞上去的,头顶枝桠的乌鸦振翅飞走,林间是如此安谧,她说:“我不准你说自己不好了。” “好。”他睫毛翕动。 简雪临重新扣住他的手,大步往前走:“你说你喜欢了我很久,如果程放没有感冒,你要怎么认识我?你也从来没加过我社媒好友。” “我想去上海。” 简雪临诧然回眸。 “然后呢。”因为这句话,她开始设想他们相遇的另一版故事。 芥川露出单纯的,畅想的神情:“我要在你身边,开一家宠物医院,去你常去的咖啡馆,去你常吃的餐厅,搭乘你每天的地铁,在假装偶遇你的时候,跟你要联系方式。” “你写小说呢。”原来她谈了个画饼天王。 “我不会在一开始就告诉你我是日本人。”他袒白卑劣且自私的一面:“你会察觉吗?” 简雪临笑着思考:“我不知道。” “日本人又不是什么遗传病,”她猛然顿悟,惊出大眼睛看他:“你不会真想去上海定居吧?” “我的样子像在作假吗?” “我没谈过恋爱,”可她知道被爱是什么样子了,那就是当下:“我不知道男人怎么发誓才真心。” 树林间的风吹起一丛雪雾,也拭掉简雪临眼角的湿漉,“而且我上海的工作都丢了,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留在那里。” 芥川纮言之凿凿:“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好假哦。”他们又不是rose和jack,u jump,i jump,但奇幻的是,在杳无人迹,天地只余一双人的雪林,她相信这一刻足够真实。 风是真的,雪是真的,他看向她的、笃定的眼神,也是真的。 简雪临望了望天,游云在慢慢地浮动:“你看,附近都没有什么人,要是在柯南里,已经可以犯案了。” “是啊,跟一个外籍人,”芥川纮摘掉手套,朝她逼近,双手托起她脸颊:“简雪临,你怕不怕?” “不说还好,”简雪临佯惧按胸:“你一说,我开始怕了。” 男生低头贴她嘴唇:“不准怕。” 她龇牙咧嘴地笑。 他保持这样的啄吻,一下之后跟一句: “爱我。” “不准怕。” “爱我。” “不准怕。” 简雪临推挤无果,像小鸟那样“挣扎”扑棱两边手臂,最后也挂住他脖颈,缠绵地深吻。 一路说笑打闹,接近四点,两人才晃到观景台,此处盛况不逊天狗山,也被游客挤占,大家像一枚和菓子里的豆沙馅儿,互不相让,有些流向了附近的咖啡馆。 落日时分,众人期待的面孔共同没入同一片幽静的深蓝。 有人伸出极长的自拍杆,这阵仗,简雪临只在首都动物园的熊猫馆前见过,寒风撕扯着她的发丝,她勾了勾头发。 山下渐次通明,直到暮色真正降临。 简雪临垂低录像的手机,眼前的夜景,远比动画里美丽。它那么璀璨,那么动人心魄,流光如金银的丝线,延伸向每一处,每一带,又在半圆的峡岸凝聚。海成了它的黑丝绒底衬,最美的珠宝从来不在橱窗后,而在自然之颈。 立在倒悬的银河边缘,简雪临忍不住热泪盈眶。游人的惊叹此起彼伏,她听见芥川纮附来耳边的关切: “雪临,冷吗?” “不冷。”她现在热血澎湃,风都是助兴的歌谣。 芥川纮又问:“想拍照吗?” 简雪临愣了愣,眺望摩肩接踵的人流:“感觉根本找不到空的背景。” 芥川纮说:“我可以慢慢陪你等,等到前面的人都拍完照走开。” 她抽抽冻红的鼻子:“那要等很久吧?好像到点了就会赶人下山。” “我们先做准备。”芥川纮为她裹紧围巾,从衣兜里取出一只乳白的盒子,简雪临几乎要惊掉下巴,他不会要在这里求婚大作战吧,就像对和叶正式告白的服部一样。 百转千回的思绪,在男生揭开盒子的一刻,消停了。 里头卧着两粒皎洁的珍珠耳钉,天际圆月难寻,他却奢侈地献出两轮。 “你愿意收下吗?” “你……”简雪临鼻头剧烈地酸胀起来。 “不是一次性的,”珍珠不是,他更不是。他自然地接话,“可以为你佩戴吗?” “好。”简雪临又哭又笑,谁忍心拒绝,谁能拒绝御木本,她好奇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天狗山回来的晚上,我在官网下单,寄来了函馆。”他小心地摘出耳钉,隐秘的忍耐和磨砺后,他终于能像珍珠,被呈现到她眼前。 她假装气哄哄:“你居然瞒着我做了那么多小动作。” 芥川纮仍是淡笑。 她配合地别开脸,而他倾身,耐心地找准耳洞,一点点往内试探:“会痛吗?” “完全不,这两个耳洞我刚进大学就打了。” “好。” 戴牢两颗珍珠,天狗山遗留的缺憾,至此圆满了。简雪临甩甩脑袋,珠光如丝绸在她两鬓流转。 她仰脸看芥川纮,泪光比珍珠更闪亮: “好看吗?” 他双语混答:“最高好看。” 简雪临哽咽:“我的那对假珍珠呢?” “我收藏了。” “你是变态吗,假珍珠也收着,”她破涕为笑,抬手捅一下他左胸,没用力气:“你说,你为什么喜欢我?你这个日本人,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她变成了另一个他,也反复质问。 越接近幸福, 就越怕颠覆。 高点能看见最辉煌的夜景,也要面对它们的消褪。 芥川纮给出明确的答案:“你让我接受了自己。” 从小到大,他都活在拉扯之中,他厌倦从众,也不想成为异端,逐渐让自己活成一个边缘人。线上线下的党同伐异,他都视而不见。这么些年,他坚信,若不参与,若不非此即彼地表态,那些纷扰就能被掩蔽,哪怕受困于躯壳与身份,哪怕他心灵的摆钟从未停息。 小时候,他半躺摇椅上翻唐诗,母亲弯身凑过来问:“小纮,其实你很喜欢中国吧?” 他抗拒回答,跑到庭院里捡拾红枫当书签,“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是写风;“万里悲秋常作客”,是精神的飘零;“我言秋日胜春朝”,是乐观放达。 十多年前回避作答的小男孩,终于能勇敢地说出: suki。 daisuki。 他爱慕的女生貌似不满意:“你的回答好抽象喔。” 因为她从这片文化破土,而他,有幸借得一枝秀丽,蔓生出属于自己的部分,被她看见。所以他感激,他坦诚,从此无所畏惧。 芥川纮换成具象的说法:“因为你很美好,围绕你的一切都很美好。”他决定直面所有美好。 “更抽象了。” “除了程放。”他开起玩笑。 “哎!”简雪临又给他右胸一下,随即被他拽入怀中。 简雪临安心地挨在他胸口,叫嚣:“我好幸福哦——你呢。” “幸福,”芥川纮把不变的答复,从她耳朵的位置吻给她:“幸福死了。” 简雪临得意:“原来这就是由简雪临制造的命案。” …… 下山的巴士上,他们见到一线暖金色的残晖,嵌在群木尽头,简雪临抓拍一张,回翻芥川纮经手的作品。 原来她的《情书》片场在函馆。人生的童话券不会落空和过期,会在来日的某个乐园真正兑现。 她振振有声:“你掏出来的耳钉简直点睛之笔。” 芥川纮歪在她肩头,瞟向屏幕,画面恰好停在路人给他俩的合照上:“你是我的点睛之笔。” 已经很晚了,简单吃了顿烧鸟回来,简雪临抱着他胳膊回酒店。 雪絮稀疏,她轻轻哼出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 在副歌部分,芥川纮跟上旋律,与她同唱。 母语人委实不一样,吐词比她标准许多,不像她颠三倒四,唱到哪句算哪句。 进门前,她踮脚凑近他,叽叽咕咕:“今晚去你房间还是来我房间?” 一回生二回熟,这样淫.荡的邀请,这么简单地说出来。 反正她不要脸了。 她在北海道时间有限,她不想跟他分开,她想抛掉秩序,体悟更多。 芥川纮提着便利店购物袋:“跟我一起去房间取一下衣服,就搬去你那里。” 简雪临笑说:“早知道我也多要一张房卡了。” 芥川纮耸眉:“或许可以,我和前台说过你是我的女朋友。” 简雪临惊讶:“就办理入住那会儿?” 他毫无愧色:“嗯。”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28节 简雪临叹服:“就欺负我听不懂日本话是吧,我回去就下载多邻国。” 芥川纮微笑:“如果不那么亲密,她们未必给我另一张房卡。” “好吧,”简雪临跟在后面学坏,拖着他胳膊进门:“我现在也去要!” 刚要埋头往前台飞奔,左侧传来一声不甚确定的呼唤:“简雪临——?” 简雪临顿足,循声回望。 说好相约札幌的人,突地现身酒店大堂,面色惊疑地扫视她和她身边的男生,最后停在他们相贴的身体上。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二十二场雪 程放打算给简雪临一个惊喜。 他欺骗她被医生扣留,两天后才能放行,实际上,在简雪临去往函馆的同一天午后,他就办理好出院手续,收拾行李,准备乘坐翌日的jr与她碰面。 既然是惊喜,就不能声张。 下午到达函馆,他下榻同一座酒店。以防错过简雪临,他都没有外出吃午饭,抽空去旁边便利店榨了杯奶昔,就近解决。 这一等就等到傍晚。 程放耐心告罄,思前想后,给简雪临发了条消息,假装自己还在札幌,好奇她行程:【今天去哪儿玩?】 一个多小时后,简雪临回给他一张雪林山道的照片:【准备去看夜景】。 他掐指一算,估摸没个三小时下不来,这才去吃了顿拉面——这是他今天的唯一一餐,之后就坐在大堂的白色圆凳上干等。 普乐雅美酒店他也是第一次来。中途无聊,他还拍了些与柯南大电影角度一致的取景照。 遥望那圈造型特别的座椅,他还想,没准能让芥川纮给他和简雪临拍张剧照同款,拼图po到朋友圈。 怪有意思的。 他在脑补中兀自乐呵。 哦,对了,还有要带给简雪临的开运小鸟御守,初冬那会,他特意跑了趟诹访神社,祈祷她晦气清空,早日找到新工作。 他把兜里那只长尾山雀拿出来看,日本的神会保佑中国人吗? 算了,不管了。 这大半日,进出大堂的游客来来去去,程放多次留心,时近九点,透明门后逐渐没了动静,只有白雪簌簌掉落,程放掏出手机看置顶,心头愤愤: 简雪临,你要死在山上啊! 他把手机抄回去,又检查御守有没有被压皱,这时,门响了,清凉的风裹来男女絮语,女生的声音有些耳熟,程放回头,就见盼望了一天的人,正与自己的室友,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他在做梦? 程放连眨几下眼,确认所见非虚,唰得一下从椅子起立,想冲上前去。可腿脚突地不听使唤,只能用目光追随。 他们关系这么好? 好像还不是一般的好? 他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此刻正紧紧圈着芥川纮的臂弯,二人有说有笑,完全没看见他。 程放不可置信,放开了声音,叫出她全名:“简雪临——?” — 简雪临有些错愕。因为程放的出现在计划之外。一个从未恋爱的人,突然这副情态被密友抓包,换谁都会尴尬。 芥川估计也是。 简雪临悄悄放松手劲,打算不动声色地抽出来,以免程放冲上来大呼小叫,唯恐天下不乱。 他什么尿性。 她自小领教。 然而,身侧的男生却没有放行,他悄然加重力道,按住她的手。 简雪临用余光扫他一眼,男生的侧容异常平静。好像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地陪到跟室友的好友搞在一起这档子事,对他来说毫无耻感。 纵使程放已经大步流星地迫近。 “你们两个……”他一副急需解释的样子,脸红得滴血:“怎么回事?!” “呃……”简雪临率先站出来:“要不我们先上楼?我一会儿慢慢跟你说清楚。” 她的出面让他更为急眼,调转矛盾,死死盯住芥川纮:“你能不能把你的手拿出来?她是我——朋友!” 芥川纮淡着声:“为什么,她是我女朋友。” 他对事实如此从容,这让简雪临面热心虚。他们确定关系的过程过于迅猛,这不符合大多数国人的爱情观——又或者说,这不符合这么些年她在程放面前捏塑的人设。 简雪临ooc了。 好像有点丢人,他有没有看到她刚刚撒娇的死样子,以后没准要怎么拿来嘲讽她呢。 还有,不约而同孤寡二十多年的两个人,忽然有一个脱单,算不算一种背叛? 简雪临思绪翩飞。 “放开她!”程放气到鼻孔翕张,重复着这三个字。 芥川纮一动未动。 但简雪临扛不住了,她真怕两个人在这里刚起来,毕竟大堂很安静,前台经理都朝这儿看,她脱离芥川的手,试图调停当前情形: “你别着急啊,我可以慢慢跟你说。” “不是——”程放双眼泛出难以理喻的热潮:“你真跟他在一起了?” 简雪临哑住,没有辩驳:“嗯。” 芥川纮的唇角,几不可见地抽搐两下。 “就这几天?”他像个偶遇早恋学生的班主任:“你们就在一起了?” 简雪临撇嘴:“是这样的,你看到了。” 程放咬紧了牙关,深吸气:“简雪临你是人啊?” 简雪临冤枉:“好端端的骂我干嘛?” 芥川纮握住她手肘,把她往自己身后轻轻一带:“骂我就可以了。是我追求的雪临小姐。” “你追求?”程放如闻天大笑话:“你认识她吗你就追求?” 他脑子里一团浆糊,一团乱麻,几乎无法思考:“哦,你认识她。你凭什么啊?见过一面就对我朋友下手?谁给你的勇气和自信啊?” “你在说什么啊,不要这么不礼貌。”简雪临拧紧眉心,站回芥川纮身侧,开始维护男友:“平时和我相互叽歪几句就算了,他也是你的朋友啊。” “他是我朋友?”程放露出荒谬的笑:“有这样当朋友的?” 芥川纮风波不动,不明不白地反问:“我怎么了吗?我不可以喜欢雪临小姐吗?因为她是你的朋友?” 在朋友二字前,他不经意地顿了一下。 程放瞪圆双眼,有口难言。 常年伪人状态的室友,此刻竟失落地压低了嗓音:“还是,因为我是日本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1个霸王票、128瓶营养液~ 第24章 第二十三场雪 平心而论,程放并不讨厌自己的室友,对日本人的看法也相对客观,这是他从本科毕业后,义无反顾奔赴北海道的缘由之一。 即使父母希望他往澳洲或加拿大走,家里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但去到那些国家,跟简雪临的距离会更加遥远,时差也更大。日本不一样,小长假就能回来,在浦东机场下,坐半小时车,就能去简雪临那儿蹭吃蹭喝,再被她骂几句,别提有多爽。 程放不是第一次陡然现身。 过往迎接他的,都是发小气笑不得的脸,她在楼道口翻个白眼:“大哥你能不能说一声再过来?” 程放故意开玩笑:“我被学校退学了,无家可归。” 这已经唬不到她了。 他以前会网购假壁虎握在手心吓她,百试不爽。 简雪临长成了无忧无惧的沪都丽人。她面无表情地摸出手机:“好的,我马上通知你妈。” “哎哎,别。”程放抢走她的包,甩到肩上:“我请你吃饭。” 简雪临这才跟上来。 他以为能一直这样。 他们永远留在彼此的故事里,画面不会更改。 程放回到房间里,呆坐到床边,他第一次这样束手无策,热流不时往眼眶聚涌,他磕紧牙关,几次解锁手机,又丢回床上,倒了下去。 他对芥川纮印象不差,相反,他还觉得这个日本人颇为可靠。 初来北海道,他帮过他大忙,还将屋子分出一半给他,这对于一个异乡人来说,是莫大的告慰。虽然他们的生活作息交叉不多,爱好天差地别,但每次遇到学科或研究上的问题,只要去咨询他,他都会给出明确的指导或答复。 室友给他的感觉,很寡,但靠谱。 他对大部分事物兴趣寥寥,喜怒不形于色,当然,他长得很帅,放在东京街头,会被杰尼斯套麻袋逮走那种。 他半点没看出他喜欢简雪临。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29节 难道,他对简雪临一见钟情? 简雪临!你也太容易失守了吧! 程放乱七八糟地想着,信赖的室友,突然变得像是不认识的心机男,换谁谁受得了。 当他使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理解的言辞,挑衅他时,程放只觉五雷轰顶。 日本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意冲上来。 程放拿起手机,给芥川纮发消息:【下来】 室友回得很快:【现在?】 程放快把键盘按出火星:【对啊,就现在】 芥川纮:【哪里见?】 程放:【大堂】 芥川纮:【好。】 程放没打算约架,疑团堵满他的神经,刚才那些在简雪临面前,无法诉诸于众的话,也让他头昏脑热。 原来脑充血到一定程度是真的会头痛,耳膜也嗡嗡的。 他套上外套,整理了一下领口,乘升降梯去往楼下。 — 芥川纮已经在大堂等他,穿着白天的黑大衣,他皮肤很好,比程放从小到大见过的同性都要白皙,所以现在看起来更像个薄情的吸血鬼。 程放冲着他走过去,速度很快,像要约架。 芥川纮没有躲,目光笔直地迎接他。 有那么一秒钟,程放想一拳砸到他徒有其表的脸上,但他克制住,只是问:“简雪临呢?” 男生说:“在她自己房间。” 程放控制着呼吸的节奏,不想再看他一眼:“聊聊?” 芥川纮看一眼大门方向:“去哪?” 程放说:“找间居酒屋?” 芥川纮恢复惯常的死人脸:“好。” 函馆的夜雪很大,晚归的路人都撑上了伞,白天压得痕迹斑斑的积雪,又被纯粹的白覆盖,两个男生一前一后经过,沉默着,停在一家放歌的居酒屋前。 “这家?”芥川纮说。 “随便吧。”程放已无心情挑拣。 他们在门檐下脱掉外衣,掸去薄雪,才依次入内,找到空椅落座。 店员送来酒水单,因为昨天到访过,她扫见芥川纮,仍记得这个样貌出众的青年,与之寒暄:“今天你的中国女友没过来吗?” 芥川纮微笑摇头,“没有,她休息了。” 程放霍然睁大眼,不自觉掐紧拳头。等老太一走,他问:“你故意的吧?” 芥川纮露出无辜的神情:“没有啊。” “放,为什么总要多想?”他温温地看向他。 程放扼制住脾气:“别装了,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是简雪临,你明知道我喜欢她好久了,日本没女人吗?” 芥川纮反问:“中国没别的女人吗?” “她是我从小到大喜欢的人……”程放的鼻腔溢出酸楚:“你比谁都清楚。” 正因为芥川是外国人,他才能丝毫无碍地分享出去。换作在国内,他才不会如此张扬,毕竟社交圈里不止他和简雪临,但凡有一丝露馅,他和简雪临的关系都会解构和重建,走上另一条他无法预知的路。即使父母慧眼如炬,早就看出他对这朵青梅情根久种,多次鼓动,他也认为时机未到。 他还在留学不是吗? 等他毕业回国,找到工作,他就正式表明心意,那时成功率更大,也更顺水推舟。 谁能想到,被一个小日子截胡。 他陷入无助又愤恨的揣度:“是不是就是因为我喜欢她,你才这样?你有ntr癖?我们合租这一年多,我做过什么让你讨厌的事了?马桶圈我都擦干净了,你给我带的饭,除了你不要的那两次,我也都给你钱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不讨厌你,”芥川纮平静地说:“但我爱简雪临。” 程放眼圈更红了,像个难过的孩子,他揉了揉,再度喃喃:“你明明知道我喜欢她,我们认识的第一天你就知道了……” “我把你当朋友……你不该这样的……这不仗义……” 突然反应过来他浮夸的措辞,他看回去:“爱?你才见过她几面?也配用爱?你喜欢的是她吗?还是你的想象?” 芥川纮正要开口,店员端来了生啤,她小心地看了眼矮桌右侧的男生,还没喝一杯,他就看起来像是醉了,面红耳赤。 芥川纮抿一口自己那杯:“你呢。” 程放握着杯把的手骤停:“什么?” “你喜欢的是她吗?还是陶醉于自己的表演?” 程放怔忪。 芥川纮勾了勾唇:“你明知道她不喜欢你。” 在暖和鼎沸的屋子里,寒意正在往程放的背脊攀爬。 “让我猜猜,”芥川纮垂了垂眼,换成更柔顺的母语:“在阿勒泰,你真的没准备好么,还是说,在同一个旅行团的情侣身上,你看到了爱情真正的样子,那是在你和简雪临身上从未发生的。所以你不敢,你退却了,因为你知道不会成功。在过去的二十年,你的每一次迟疑,都因为你清楚知道,你的表白不会成功,你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 “你说什么?!”程放如遭重创,目眦尽裂,好像时刻要起身掀桌,大打出手。 室友不在现场。 却仿佛一个幽灵,参与观看了他们的阿勒泰全程,并作出完全准确的判断。 他没有终止残忍的表述:“从始至终,你都知道等着你的结果是什么。但只要活在想象中,活在不会完全失去她的舒适带,你就欺骗自己还有机会。” “那你呢!”程放炸声,惊得隔壁桌大叔统统死寂,不明所以地朝两位年轻人看:“你就很了不起了?你不是趁人之危?我没生病你能认识简雪临?我们甚至都没有公平竞争!” “公平竞争?”芥川纮哂笑,复述他的话语:“比我多认识雪临小姐二十多年的你,没有资格谈公平吧。” “对啊——”好像找到一副能让自己暂居上风的梯子,程放讥讽起来:“所以你的喜欢算得了什么,比纸还薄,你根本不了解真正的她,完整的她。” “所以我在努力走近她。” 程放只觉他匪夷所思:“不到十天能证明什么?” 芥川纮不假思索:“证明我比你勇敢。” 他毫无惧色地按亮手机,推去桌对面:“敢吗,现在告诉她,你也喜欢她。如果你敢,我帮你拨通电话。我们公平竞争。” 程放敛目。屏幕停留在眼熟的聊天页面,简雪临久未更换的头像后面,跟着他从没见过的碎碎念。 【摩西摩西?】 【芥川桑?】 【在不在?】 【我想你了。】 就在一刻钟前。 哪里公平了? 她都已经喜欢上你了。 程放不可能拨出这通语音。 就像一小时前,在酒店对峙,他只能哑口无言; 就像在阿勒泰的风原,两人并肩坐于星河下,他几次攥紧草茎,叫出简雪临的名字,都没能说出那一句,“我喜欢你”。 为什么,凭什么?程放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他怨恨芥川纮,怨恨简雪临,怨恨所有人,怨恨这个世界,最怨恨他自己。这一瞬他回想起前几天的某次闲聊,女生突兀出现的句号,原来这是属于他的句点,宣告他漫长而深刻的暗恋真正降下帷幕,悲剧收场。 芥川纮安静地等待许久,才将手机拿回来,给简雪临回消息:【我跟程放出来喝酒了。】 女生秒回:【好啊,你们居然不叫我。】 他旁若无人地笑一笑:【他说想单独感谢我当你的向导。】 简雪临:【好吧,外面雪很大,你们注意安全。】 谈话的后半段,起先激动的这桌鸦雀无声,两个男生都默默饮酒,芥川纮几次看微信和时间,喝完自己这杯,他启唇说:“我要回去了,你要留在这里么?还想吃点什么?我来买单。” 他和善得一如往常。 只有程放知道,这副与世无争的表壳下,隐藏着多少虚情假意,品行不端。他讽刺地弯弯唇,也拿起自己的衣服:“我也回去了。” “小人。”出门前,他在芥川纮背后泄出如此宣判。 芥川纮不斥一言,反而给他让行:“请。” 虚伪的日本人。 虚伪的民族。 从现在开始,他打心眼里厌恶这个国家,这里的民众,无差别憎恶。 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觉得她父母会接受一个日本人么?简雪临的外婆还是南京人。” 芥川纮的瞳孔轻晃一下,随即稳住:“我打算去中国了。跟你告诉我的规划一样,留在雪临身边工作。” “借鉴了你的方案,你应该不会介意吧,大度的中国人。” 程放的头发丝都要自燃,他胸腔起伏,转头就走。 芥川纮望向他夜色中的背影,敛平了唇角,下一刻,渐远的男生折了回来,抬手就是一拳。 程放从没打过人。 他不喜欢施暴。可此刻,他忍无可忍,也不要形象,只想把所有疼痛,耻辱,恨意,绝望,悉数奉还。 如果芥川纮还手,打一架也无妨。 至少,他走开的样子,没那么凄惨和无地自容。 他力气极大。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30节 撞得男生不由趔趄两步。 隔着雪幕,他慢慢挺直了上身。再次望向程放时,他吸了下腮,扯开一个白茶般,纯净的微笑: “放心,我会告诉她是摔到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188瓶营养液~ 第25章 第二十四场雪 回酒店的一路,芥川纮走了很久,明明归心似箭,可双腿却如铅沉。与程放的博弈结束了,按理说,他该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凯旋,但他完全高兴不起来。蛰伏的恐惧和罪责,像是北海道随处可见的乌鸦,开始在他周围无形盘旋。 简雪临表示不在乎,他也极力忽略的国籍——他无法选择的出身,和背后的民族,从程放口中倾吐而出时,最初几天的欢愉,无瑕,天国般的幸运与幸福,仿佛都蒙上了一层血色的尘埃。 大雪可以掩盖一切。 但雪融之后,地表就会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在没有见到猫时,他拼力追逐她的印迹,甘愿迎向有可能的风暴和坎坷。 可是,如此珍视的答案终于来到自己身边,他要怎样去守护和呵护? 到酒店门前,芥川满头满肩披满了雪。他停在那里,给简雪临回消息,【我回来了。】 女生回个挥拳表情:【等亖我了。】 芥川纮在第二个陌生的字眼处停住,复制到网络搜索。 原来是“死”的谐音,他不由失笑,现学现用:【想亖我了。】 简雪临点评:【肉麻~】 芥川纮发了个无辜的“有吗”,中国的wechat很好用,数据库像蔬果一样丰裕,需要的表情能直接在聊天界面搜寻,应有尽有。 他回到房间,脱下大衣和毛衣,晾在衣架上风干,又去镜前处理因重击不当心磕损到的血口,这才给简雪临报备:【我回到房间了。】 女友吐槽起他的巨细无遗:【要不要把有没有如厕也汇报一下?】 坏情绪清掉大半,一股子荣幸升上来。在过去很多瞬间,芥川纮都妒忌程放能够享受简雪临的本真,她的活力,她的勤奋,她的困苦,甚至是她口无遮拦的谐谑。她的自由在日本女生身上非常罕见。 他切回line,瞟了眼程放头像,又返回微信,直抒胸臆:【雪临,我想你。】 简雪临:【?】 简雪临:【你知道男友半夜突如其来的“我想你”,通常代表什么吗?】 芥川坐回桌边,专心看手机:【什么?】 简雪临:【会让人觉得你刚才和程放去偷偷喝花酒了。】 芥川纮:“……” 他下意识地发毒誓:【如果我这样做,下一世也让我当日本人。】 — 简雪临感觉出了芥川纮的不对劲,不是她对男友或发小的品德存疑,而是,他们所谓的喝酒中途,一定发生过什么。 程放是国际大喇叭,倘若真为答谢芥川纮,必定第一时间跟她邀功; 芥川纮的言辞也透着古怪,让她觉得心事重重。 上半年,在情绪最差劲的日子,简雪临在一个心理类app做过一次视频咨询,价格很高昂,但对面的老师可以通过她的神态洞察她的情绪。 于是,她问芥川纮:【kou-chan,你想视频吗?】 男生一秒内用实际行动回答她。 一大一小的脸庞,出现在一张屏幕里时,双方不约而同笑出来。 目睹男友白灿灿的,无忧无虑的笑容,简雪临又觉得自己多虑了,随即伪作不爽:“为什么你镜像也这么好看啊。” “诶?”他凑近找右上角的自己,“有吗?” “对啊。”简雪临遗憾地扶正眼镜,将他看更清:“今晚不能跟你面对面,只能这样将就一下了。” 他双手叠在身前,乖乖巧巧的:“我可以去找你。” “这不太好吧,”简雪临抓抓后颈:“我想了想,如果我去找闺蜜玩,她男友也在,两人夜里瞒着我偷偷见面和睡觉,我会有点不舒服。” 她突然注意到他下唇的伤痕,靠近屏幕确认:“你嘴巴怎么了?” 芥川纮顺着她的话摸了摸,不以为意:“啊……这个,我撞到了。” “啊?” “雪太大了,没看清路。” “会撞到这种位置吗?”简雪临摆明不信:“你和程放酒后激吻都更合理一些。”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下。 简雪临没有再往下问。她心疼芥川纮,也理解程放的心情,如果她有个总角之交的姐妹,被信赖的男性友人蛊惑,她也无法保证自己满腔祝福,不产生一些“老母亲护犊”的攻击性。 在她的沉默里,男生轻松表示:“不要担心,我是医生。” “你只是动物医生。”又不是心理医生,简雪临嘟哝。 “人也是动物,”他拧开瓶盖喝水,喉结滑动两下,自如地望回来:“看,没有影响我吃饭喝水。” 简雪临“嘁”了一声。 她玩起自己的手指,在想,说一些有爱的话,能不能让他心情好过一点,疼痛减轻一点?她抿了抿唇:“今晚见不到你,我很不开心。” 芥川纮说:“现在不是正在见面吗?” “视频算哪门子见面啊,”她要击退所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沉重,大胆开腔:“我今天有计划的……” 她顿住,果然,说出一些厚脸皮的话,还是需要克服心里那道难关:“我本来想实打实观测一下你的肉/体呢。” 下一刻,男生的脸从镜头里丢失,接着是短暂的黑暗,一阵衣料摩擦的动静过后,再坐回她眼前,本来扒在他身上的灰色卫衣消失无踪。他的上体毫无遮蔽。 他的臂膀比她想象中还厚实,胸部也是。 简雪临腾得面红耳赤,要尖嚎,她羞臊难当地垂首抱头,忸怩了两分钟,才捂住笑得有些过分的嘴:“我就随便说说的。” 谁知道你真脱! 动作还这么快! 原来真有人能从脸羞红到锁骨,芥川纮也不甚自在,在那头吞吐起来:“我以为……你是真的想看到。” 简雪临托腮瞥向别处,而后转回去,控制住猖獗的唇角:“蛮好看的。” “雪临,”光着的男生,忽然郑重地呼唤她:“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他在说什么啊。 简雪临整张脸都烫得皱起来,汗颜无地:“我想要你把衣服穿起来。” 他眉心微皱:“你不想看了吗?” 简雪临,看看自己对象的身子怎么了!她强令自己直视回去:“不是,我怕你着凉。” 视频里,芥川纮的大眼睛透露着浓重的愁绪和深情。仍沉浸在视觉冲击里的简雪临,陡得看到他双目极速泛红,一滴泪珠就这么滑出来。 简雪临顿时手足无措,险些从床上弹起来:“你怎么了!?” 芥川纮用手背拭去下巴的湿漉,叫她全名:“简雪临,如果有一天你感到为难,你可以抛弃我。你不要有任何负担。” 他没有演戏。 这是他回来路上深思的难题。在选择大学前,芥川澄江曾鼓励他去京都大学,因为校内吹拂的,多是自由人文之风。但为政府效力的父亲,提出看似中立的意见:你应该让孩子自己做决定,你和你爸爸,不要一直把自己的想法塞给他。 历史的伤痕无法根除。即便他规划长远的蓝图,做好直面一切的准备,但,若是如程放预言,取舍的天平也压去挚爱的人身上,这不是他期望见到的。 国家与民族,就像一个与生俱来的诅咒。 简雪临胸中怦然,随之而来的是气愤,她就知道芥川纮关乎国家的重誓不是凭空而来:“是不是程放跟你说什么了?” 她几乎能猜到,平时就嘴臭的发小是如何攻讦他的:“他是不是拿你的国籍人身攻击了?” “他真的很多管闲事,”她打抱不平:“你先把衣服穿上。我要跟他说清楚。我的决定,不需要他为我出头。” “不要。”芥川纮颠簸的眼神平静下来,他坐在那里,套上衣服:“程放很关心你。” 简雪临鼻腔发热:“关心我等同于要伤害我喜欢的人吗?朋友就可以插手这么多?” 她认真又赌气地说道:“你又不是反华人士。你对中国的了解那么多,他在你的国度得到这么多关照,现在却这样对待帮助过他的人,要不要这么小肚鸡肠?” 芥川纮在她看不到的死角曲拳:“也许他有自己的苦衷。” 简雪临打断他:“有苦衷很了不起吗?每个人都有苦衷。苦衷之所以叫苦衷,就是因为它是需要自己去吞咽和消化的事,因为有苦衷,就把情绪发泄到其他人头上,根本不是一个成熟的人应该做出来的事。” 镜头对面的男生,好像又要落泪了,在强忍:“假如我带给你新的苦衷呢?” 简雪临直勾勾地看向他:“你没有带给我新的苦衷,你给了我新的勇气。你说我让你接受了自己,那我也想告诉你,你给了我新的确认。” 这个瞬间,简雪临忽而庆幸,有这样的时刻,可以隔着屏幕互诉衷肠。 倘若真的面对面,生理的渴求或许会盖过思想的触摸,短期内,他们难有这样的机会。 “从小到大,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从别人身上找价值,价值是自己创造的,可是怎么可能完全做到呢。” “发现你喜欢我的时候,起初我很惊异和怀疑,我们从没见过,这个人好端端的干嘛喜欢我?我又没为他做过什么。” “后来我又想,你喜欢的肯定是那个照片里的简雪临,那个从室友口中了解到的,名校毕业又在大厂工作的简雪临——慕强,你明白的,很多人都有的共性。” “可是,”她的语调低下去,骤然又变得更坚定:“这不是全部的简雪临。” “我也想被保护,被偏爱,不做那么要强的简雪临。你的喜欢是很梦幻,但也给了我从没有过的支持,给了我一次做另一个我的机会。这很珍贵,因为你,我好像又可以勇敢地出发了。” 第26章 第二十五场雪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31节 简雪临一夜无梦,一觉醒来看到程放七点多发来的消息,【学校有急事,我先回】,她腾得坐起,回个【?】,又问:【你也走得太突然了。】 程放没有响动。 昨晚结束视频通话后,她有关心程放有没有挂彩,对方好半天才给来回复,【没有】。 又说,【你不怪我?打了你男朋友】 隔着屏幕都嗅到一股刺鼻的尖酸味。 简雪临笑了笑:【我知道你也是担心我啦。】 程放说:【选谁不好,选个认识没几天的日本人,脑子有问题】 简雪临倚回靠枕:【那你告诉我啊,这个日本人哪里不好,你跟他生活得更久。】 程放不再吭声。 也是与芥川纮的开诚布公,简雪临好像被注入了无上勇气。她从不跟异性deeptalk,包括程放,两人倾诉陈芝麻烂谷子的日常琐事居多,他的学,她的班,不厌其烦,但也只有缓冲带效果,给不到彼此油箱加满的建设性结果。 “程放好像生气了。”去芥川纮房间找他时,男生正在收拾行李。 简雪临瞪圆双目:“你不会也要回校吧?” 芥川纮握住她另一只空着的手,让她跟自己完全面对面:“什么?” “程放一大早就回去了。”她猜芥川纮不一定不知情:“我以为你也收到什么临时通知了。” 芥川面无异色:“因为下午要离开函馆,我习惯先整理东西。” “喔,吓我一跳,以为你也要跑路。” “怎么会?”芥川纮把她圈来怀里,“你不跑路我都万幸。” “喂喂,”简雪临呛声:“我是那么不可靠的人么?” 想到昨夜不曾参与的冲突,简雪临凑近端详男友的唇伤,抬手触了触:“疼吗?” 他一动不动,唯独唇瓣翕合,热息往她指端聚涌:“如果简雪临小姐的手指再多停两秒,我就痊愈了。” 不等女生开口,他敛目,吻了吻她指尖。 简雪临瞬间屏息,企图弹开。 他快她一步按回去,吻她的手指,再往下,第一段指节,第二段,又把她手掌盖到自己光滑的脸颊,啄了下她手腕内侧。 那点疤痕一直蹭着她皮肤,简雪临心口发痒,脸红透。 她用另一只手推他胸口,“大早上的,你别搞黄色……” 他的眼睛纯洁得像晶石,微笑也是。但简雪临的脚趾都蜷紧了,她忍不住扯他脸皮,严令禁止。 “嘶——”好像无意碰到他伤处,他轻喘了一声。 旖旎心思全消,简雪临赶忙踮脚,查看他脸颊:“你到底都伤在哪儿了啊?程放那小子下手这么狠?” 才刚离地的脚后跟,因骤然的撞吻,回到原处。 简雪临“唔”了一声,趿着拖鞋后退,两人像要吃掉对方似的,相互吮吸了几下,芥川纮的脸庞退离几厘:“受伤的嘴唇,会让你不舒服吗?” 简雪临勾着他脖颈,低声说:“会让我更——” 最后一个字,是凑到他耳边说的。 原本想说“爽”,可字到嘴边,自动换成更露骨的形容。 芥川纮一顿,埋头更用力地吻下来。又是一番碾磨,简雪临躲开脸,也气喘吁吁地问:“你嘴巴会不会疼?” “更疼一点,好不好?”他翘高唇角,眼睛湿亮无比,乞求语气。 简雪临立刻饿虎扑食唇齿交加地莽上去。 接吻好爽。 根本不用吃早餐。 能不能一直接吻,简雪临恹恹地补着口红,还沉醉于刚刚长达半小时的激吻,一夜的分别让他们更加依恋彼此。 芥川纮正在收拾她的行囊,有条不紊的,简雪临笑嘻嘻地看,强忍住想在他躬身摆放衣物时,重拍一下他翘臀的猥琐念头。 她被自己逗笑,乐不可支。 芥川纮奇怪地回头,眼里竖起“怎么了?” 简雪临正色,咳嗽:“我在暗爽。” 芥川纮知道这个形容,纠正她:“你在明爽。” 简雪临立刻绽开超大的笑:“好啦,我就是在明爽!” 旋即瘪起了嘴,作央求状:“芥川桑,可不可以喜欢我久一点——?” 窗前逆光的男生,哭笑不得,把问题原路返还:“yuki-san,可不可以喜欢我久一点——?” “可以。”她推出交换条件:“你可以我就可以。” 芥川纮却不再依样画瓢,认真口吻:“你不可以我也可以。” 简雪临鼻腔一酸。 今天行程很赶,除了要去热带植物园,还临时安排了泡温泉,简单用一餐,下午就要回札幌,再想到大后天即将回国,简雪临只能偷偷别开脸,让突然烫起来的眼眶一点点恢复。 泡温泉的猴子很是滑稽可爱,全都红脸蛋红屁股,但它们的排泄物散落在池子各处,不可避免地给岸上游人带来生化危机。 简雪临盯着一对黏在一块儿的猴子,一只在给另一只亲昵地梳理毛发:“还好人类已经进化为人类。” 芥川侧过头看她。 “不然想象不出待会儿要泡的温泉有多臭。” 芥川纮笑出声来。 他多瞟她两眼,又望向远处偏白的太阳,明明没那么刺目,他也双眼生疼。他悄然捏紧简雪临的手。 上午人不多,从汤池出来,简雪临研究了一会儿浴衣的穿法,才去到公共休息室,落地窗外是海,翻涌着层层叠叠的白沫,有讲日语的孩童扒在玻璃边眺望,简雪临在她们附近站定,同赏窗景,随即被轻拍一下左肩。 回头的一霎,简雪临下意识抵唇。 身穿藏青浴衣的男生长身玉立。服饰朴素,却将他的面孔和身段衬得更为矜贵,尤其他头发全湿,绸缎似的,几缕垂落额前。 原来她迄今无法理解的,在日大流行的湿发造型,只是没用对人。 简雪临盯着他,后知后觉:“我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加个泡温泉的项目了。” “为什么?”他好像就在等她问这个。 “因为你知道自己这样可帅了。” 芥川纮露出完完全全的蒙冤表情:“iie!是你说过,想看我穿和服什么样子。” 他的笑里,掺着一丝熟悉的,微红的赧意:“我想,浴衣勉强也算吗?” 简雪临都忘记了。 鲤鱼吐了个泡,却被人捧若珍宝。 她攥攥今天就没好过的鼻子:“又不是没机会看到你穿和服了。”她还想跟他有更远的以后,无关国界和距离。 芥川纮却正式地说:“也许真的没机会了。”因为想跟她有更远的以后,他决定去战胜国界和距离。 简雪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四下张望:“如果我在这里要求你抱我,会不会被本地人觉得没分寸?” 男生身体力行地表示他不在意。 回札幌的车上,简雪临望着窗外倒退的碧空,绒白的街景,浮光跃金的海,默不作声。 来北海道后,她第一次在离开一个地方时,感受到如此浓烈的不舍。 一天好快啊。 一周好快啊。 简雪临轻而长地吸了口气,堵回所有酸楚,低头看今天还没来得及查看的睡眠环,蓝色占据了大部分。在英文里,蓝色代表忧郁、悲伤,可函馆的蓝,让她体会到了久违的安宁。 芥川纮就是蓝色的,趋近于白,通透的那抹浅蓝。 她悄悄瞥了眼男生,分明专注开车的样子,却对她的视线像有红外感应,马上出声:“要说什么,雪临?” “我想说……”她没有往回憋:“我不想走。” 他不合时宜地打趣:“想非法滞留在日本?” 简雪临弯出笑,剜他一眼:“不要击碎我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感伤。” 趁着红灯,芥川纮握了握她的手指:“你知道吗,日本人现在去中国是免签的。” “真的?”她第一次听说。 “对啊,”男生的手,也恋恋不舍地扣回方向盘:“我想要跟你回国。” “你疯啦,你不要上学啦?”她夸张地说。 “我说过,我的假期还没有结束。我还没去过中国。我想看看简雪临的故乡,简雪临的学校,简雪临的过去。” 简雪临抿着嘴角:“可我都没看过你的这些。” “你看过,”他否认她:“你第一天就去过我的大学。” 哭和笑同时出现,真的很为难她的表情肌,简雪临抽鼻子:“那算什么。” “还看过我的裸/体。” “……”他一本正经,而她再次忍俊不禁。 芥川纮温和地问:“你愿意看看你的ins吗? 简雪临呆了一下,飞快地掏出手机。在消息提醒里,她发现自己多了个粉丝,点进去,就是眼熟的头像。 账号的主人po出自己的第一则贴文,是他们并排写在雪地上的姓名,“こゆき(小雪)”和“纮”。 “能这样坦荡地关注你,很不容易。”他淡笑着。 “哪有啊,”幸福像酸糖一样,在简雪临的情绪里化开了:“你po两张自拍,我保证三秒回关。” 芥川纮说:“我不爱发照片。” 简雪临的手指停在那张相片上:“现在怎么发啦?”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32节 “因为,”他侧过脸来,递出一个非常满足的笑:“知道你也会关注我。” 第27章 第二十六场雪 回到札幌的夜晚,在下雪,时记台高处的机械钟盘影影绰绰的,几天的北海道之行,如同上面的指针,一圈周游,归于起点。 芥川的公寓在大通公园附近,也是程放的居所。 借着男友上楼更新行李的间隙,简雪临给程放发去定位:【你猜我在哪?】 没一会儿,程放回复她:【怎么在楼下不上来?】 简雪临掐了掐手指,也不是很清楚:【想给你们一点男人时间?】 程放:【没必要,我不会原谅他】 程放:【这学期就搬走】 简雪临学小s翻白眼:【你也不到半年就毕业了吧?】 程放:【我搬我的,你对象都没挽留我,你关心什么?】 简雪临扯扯嘴角,退出聊天,又点进去,翻出上回程放分享给她的,还未做出决断的餐厅链接,选了个名字最顺眼:【不是说单独请我吃饭吗?我要去这家。】 短期内想让他们讲和是无从下手了。 不如把男人时间换成好友时间,毕竟她俩的感情更深远。 程放果然不再抗拒,只问:【明天还是后天?】 简雪临说:【你决定。】 程放一如既往,不放弃任何挤兑的机会:【那得看你这个恋爱大忙人哪天有空了】 简雪临不再逆台阶而行:【明天吧。】 程放回个高冷的“ok”手势。 正要再跟他说些什么,车窗传来轻叩两下的动静,简雪临转头,是芥川纮贴近的面孔,玻璃雾气朦胧,她用拳头涂出大大的爱心,让他的笑脸变得清晰。 风夹着细雪,从驾驶舱的门袭入,男生快速坐进来。 简雪临抬手掸掉他刘海的雪花:“你和程放碰上面了吗?” 芥川摇头:“没有,他在自己的房间。我把你买给他的面包放厨房了,也留了小纸条。” “他的气有点太大了。”简雪临不满起来。 过去,她和程放也有过争执,但不会让矛盾过夜,不是她大度不计较,就是程放腆着脸求原谅,有一次她趴在桌边,程放就像表情包里那种欠揍的鸟,把脑袋探来桌肚,真哭啦? 简雪临只想朝他脸上吐唾沫。 芥川纮驱车上路:“他有自己的情绪需要化解。” 简雪临说:“所以就要搞得所有人都不开心?” 芥川纮并无所谓地瞥她:“我没有不开心了。” 简雪临侧过脑袋观察他:“好吧,你没有不开心,那我也没有不开心咯。” 她决定跟男友提前报备一下,这应该是恋爱里的必要法则:“我明天中午要跟程放单独吃顿饭,我答应过他。” 男生随音乐在方向盘上,轻点的手指,卡顿一下:“我现在开始不开心了。” 简雪临挤眉弄眼:“你也幼稚起来了。” 芥川纮回:“在高尚善良的雪临小姐身旁,谁都会成为小心眼的家伙。” 简雪临皱皱眉头:“怎么听起来有点儿……阴阳怪气呢?” 芥川纮庄重地侧眸:“我发誓绝对没有。” “雪临小姐是充满美德的人,”他重新看向车前窗,夜幕下的城市,弥漫着纯白的雪:“光是对我没有偏见这一点,我都非常感激了。” 简雪临纳闷:“可我真的觉得你很好啊。” 她陷入天马行空的揣度,思考半天也挑不出芥川纮的错处,他就像恋爱班的全能优等生: “好得像杀猪盘。” “……”芥川纮翘高嘴角:“想要骗取中国绿卡的杀猪盘吗?” “谁说不是呢,”简雪临笑着接上,并好奇:“你那天和程放聊了那么久,有把之后的计划告诉他吗?” 芥川一顿:“我猜,他没兴趣听。” 简雪临双手交叉:“那我明天告诉他。” 简雪临为好友说话:“虽然他态度有点恶劣,但心肠不坏哦。我老爸老妈都没有电话轰炸我,说明他没有打小报告。” 芥川纮安静了会儿,浓郁的眼波偏向她:“如果,你收到信息或电话了呢?” “那就实话实说呀。”她坦然地答。 又问:“你呢,你妈妈爸爸也不知道我的存在啊。” 芥川纮的左腮鼓了下:“不对哦,我母亲比我更早见过你。” “啊?”简雪临惊讶。 “她去上海参加文化沙龙,举办地点在你们校园,你当过她的导览,”因为她全心全意,他也不想有所遮掩,就像毫不犹豫裸露的身体,也偕同着心灵:“很有缘分吧?” 一些画面从记忆海浮出来,涮去上面的萍藻,简雪临福至心灵,低头滑动朋友圈,很快锁定目标:“是这次吗?” 她又到长草的学生会群找大合照,照片早过期了,只有像素不清的影像,依稀看出芥川纮妈妈的模子。 简雪临有点可惜。 也感到惊奇:“怎么会这么巧……” “这也是我倍感幸运的地方。”彼此确认后,芥川纮勾唇:“我现在不方便,回酒店后,我把母亲和你的合照发给你。” “你怎么认出来的?” 简雪临心奇。 那会儿的自己,跟如今大不相同。此时重温过往的朋友圈,满是隔世之感,人生好像就是从一个阶段驶向另一个阶段,无法回头。 北海道成为当中一站,因为下着雪,车可以不用开那么快,她能停下来检修自己。 芥川纮似乎奇怪于她的问题:“你又没有中途换人。” “是哦。”简雪临退出朋友圈,就像他在天狗山,言之凿凿回答她的,简雪临只是简雪临,无论什么样的简雪临。 春风得意的简雪临。 会在大雪里迷途但望见另一种景致的简雪临。 芥川纮就是神赐给她的花束。 花束很香,但不浓腻,是麝香百合一般的纯白,简雪临就坐在花朵里,享用他的馥郁,也被他包裹。回到酒店房间,行李箱都来不及收置,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拥吻,简雪临的手从衣摆摸入他后背时,男生不作迟疑地脱掉了上衣。 他也像花瓣一样细腻。 他把她托回床上亲,由她岔坐在自己腿上,虔诚地躬低,用唇舌描绘她的点线与暗明。 简雪临适时停下,抱着他脖子呼气:“我穿的打底裤是500d的。” 芥川纮不懂这类术语:“嗯?” “压力很大。” “嗯。” 她的脸像喝高一样酡红,含蓄形容:“你太……明显了。” “ごめん(对不起)……”他极小声地抱歉,想挪一挪位置,又被她的腿夹住,不准动。 芥川纮投降地埋进她颈窝,从脖子红到耳根,缓解着,打算静候反应过度的身体平息下去,又听女生细语:“sugoi。” 他嗤嗤低笑。 “やめ...”芥川纮害羞得要死了,鼻尖在她颈边蹭了蹭,吐出一段日文长句。 简雪临扶着他肩,隐约听出自己的名字:“你又说了什么?” 他含含她嘴唇:“恳求你赐我一死。” — 翌日,简雪临将备忘录里的购物单截屏,发给芥川纮,又去找程放。 还没到约定的烤肉店门口,老远就看见程放,来日本后,他就漂染了一头离经叛道的粉橙色头发,还总问简雪临,他是不是穿常服都能在漫展被当做虎子集邮。 他爸就差把他飞踢出家门。 他双手抄着兜,球鞋尖百无聊赖地铲雪,瞧着已是个local,简雪临快走上前两步:“放——” 男生扬高脑袋望过来,勾了勾胳膊,先行推门进店。 简雪临暗磨后槽牙,跟进去。 他在门后等待,打量简雪临两眼,目光跑去她身后:“真就你一个?” 简雪临耸耸肩膀:“不然咧?” “哦。”他淡淡应一声,让简雪临跟服务生先走,自己跟后头。 注意到简雪临肩包上一晃一晃的乌萨奇,他双目热一下,迅速憋回去,吊儿郎当问:“你还带着呢?” 简雪临回头:“什么?” 程放下巴一挑:“我给你代的丑兔子。” 简雪临怔了怔,没有纠正,应下来:“这个啊。” “对啊。” “他呢。”他连那人名字都不想提,脏了嘴,可又忍不住问。 简雪临回:“买东西去了。”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33节 “要送你香奈儿啊?” “……” “你好无聊。”落座前,简雪临刀他一眼,如实答:“我把我的购物清单给他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哦。”很殷勤呢,小日本。 “他也让你来?” “你干嘛老把人家想那么坏?” 程放冷笑一声:“我没见过比他更阴暗的人。” 简雪临不能理解:“我一过来就夹枪带棒的,干嘛啊——前天还没打爽,今天又要跟我吵一架?” “那倒没有,”她一勇,他就怂。程放喝一口面前的水:“只是想说到做到。” 他嗓音低下去:“说好请你吃饭的。” “这顿我来请吧,”简雪临放下包:“顺便跟你聊聊。” 程放撩高眼皮:“聊什么?” “我的恋爱,你的看法。” 程放停住转动杯子的手:“我的看法又不能决定什么了,你谈都谈了。” 他的颏肌用力地皱了好一会儿,像在死死按压什么,最终才说:“我觉得,你太草率了。” “你知道他喜欢我好久了吗?”简雪临也不可思议。 程放眼睑微垂:“不知道,”又气急败坏:“知道能让他去给你接机?” 他急促地眨着眼,怕眼睛说出,我也喜欢你好久了啊。 只能靠这种小动作,把溃散的不甘逼回去,“即使他单方面喜欢了你好久,几天能认清一个人?还是日本人。” “好是能演出来的,简雪临,我也是男人。”他满腔郁闷:“你就是没谈过恋爱。” 简雪临回击:“你就谈过了?” “我不谈是有原因的。” “因为没女生受得了你的嘴。” “……” “你不也受下来了。” “因为我是你朋友啊,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没有恶意,”服务员端来切好的鸡肉与和牛,生起炭火,简雪临一边让她,一边说:“纮没义务承受这些。” “你来吃饭就是为了说这个?”她根本不了解他,一点不。他怪里怪气地学舌:“纮~” 简雪临直言:“你攻击他的国籍,很没品,让我很不舒服。” “日本人还说不得了?” “如果他不是日本人,而是有别的先天状况呢?比方他脸上有胎记,他有狐臭,你是不是也要攻击他?就因为你觉得这样的他低人一等,配不上我。” 程放沉默了:“我觉得没人能配得上你。” “谢谢你了,”简雪临深呼吸一下,把鸡肉一块块送上烤架:“我还不想孤独终老。” “我也只是……”程放帮助她整理和摊平那些鲜嫩的肉片:“希望你有更靠谱,也更顺心的关系。你上班很辛苦了,不想你吃更多苦。” “这是我选的,”肉在炙烤下,滋滋地蜷起,火光映兆帕礁鋈说牧常蜓┝俚难劬σ沧谱频模骸拔抑雷约阂娑缘亩鳎制纾嗬耄呐率桥灼!? 程放下意识横眉竖目:“他敢抛弃你试试?” 简雪临发笑,丢了块鸡肉到他面前的碟子:“我不要你的祝福,我只要你的尊重。” “我尊重你,”程放把烤肉夹嘴里,嚼吧嚼吧:“但我做不到尊重他。” “如果……”程放的眼眶火烧火燎,他挥手在面前赶了赶:“我靠,这烟,熏死我了。反正,你爸妈要是不同意,我爸妈在背后说闲话,我也不会替你——你们说话的。” “我才不要。”简雪临高傲地说:“从小到大,我哪一次没有捍卫和证明自己的决心?” “你小时候整天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惹是生非,我爸说别跟程放玩,我也说了我就要跟程放玩。” “现在我们是二十年的好朋友了,”她挽高嘴角,学他的话语和动作:“靠,这烟,是很熏人。” “简雪临,”程放再憋不住,用袖子潦草地抹了把眼睛:“我真羡慕你。” “哈?”她不解:“羡慕我脱单?” “是啊。”他的眼神闪烁一瞬。羡慕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么轻松,那么英勇,从过去到现在,永远如此,永远魅力无穷。 “你早晚也会脱单的。” “不用祝福我,反正我不会祝福你。”程放倔强地说着,很想找个地缝大哭一场,尽管前两天他已经宣泄了一次又一次。他悲闷,懊悔,妒火中烧,想像多啦a梦那样时光倒退,但最后的最后,暂时的暂时,他不想让她知情了,给她徒增烦恼。 也许来日还有机会。 也许再无可能,要目送她身覆白纱,以至交的身份。 他都不忍心摧毁她久违的轻盈。 又或者,就是那个讨厌的人说的,他不够勇敢。他是个懦夫。 离店前,简雪临特意说:“还有件事想谢你,没那么快告诉我爸妈,不然这两天我肯定不得安生。” 程放漫不经心:“哦,忘了,马上出门就告状。” 简雪临知道他不会。她拨通芥川纮的电话:“我好了,你在哪呢?还没买完?啊?我真的带不了那么多——” 程放偷瞥她几次,这样无忧无虑的语气和笑脸,他很久没有在视频里见过。所以,等她挂断通话,在路口分别时,他改变主意了:“简雪临,我决定祝福你了。” 女生睇他一眼:“毛病。” 祝你开心,健康,轻松,无畏。 “祝你回了上海不堵车。”他说。 “祝你论文统统一次过。”她回。 难得没有互怼,两人齐齐掉头作呕,又相视而笑,在车水马龙的异国街头。 第28章 第二十七场雪 札幌是北海道都会城市,比起其他接近大海的静美小镇,它更像是国内的二三线城市,展现出极为商业化的繁华。薄野站的十字路口常年满员,全都在打卡那张硕大的,五光十色的扑克啤酒广告牌。 芥川纮人高腿长,简雪临就把手机交给他,这样,不必越过人群占位,也能抓下较为空阔的街景。 这几天,沉浸于热恋和友人突袭的插曲,简雪临没有记录太多。 旅行的虚荣淡化了,因为有了更丰饶的收获。 她望向身侧的男生,偷偷翘了下嘴角。 注意到他胳膊上挂着的大小纸袋,简雪临问:“你会不会累啊?” 街头喧嚷,芥川纮没听清她的话,将成品交给她审阅:“看一看,拍得怎么样?” “不用看啦,”简雪临粗略过几眼:“这些不重要了。” “很重要,”他纠正她:“万一你的家人问起来呢。” 简雪临拖着他离开最拥挤的信号灯旁:“我都来了八九天了,你见我爸妈打过电话吗?” 芥川纮说:“你父母很尊重你的独立性。” “屁咧,”简雪临把手机按灭,收回兜里:“是我年前刚和他们吵过架,我说,等我找到新工作自然会通知你们,这之前别烦我了谢谢。” 芥川纮莞尔,眼里映上烁亮的灯火:“后来他们没有再联系过你?” “对啊,”简雪临吁了口气:“我妈给我发过消息,我爸倒是很有骨气,说不联系就不联系。” 芥川纮问:“他们知道你来到日本吗?” 简雪临整理一下头顶新买的绒线帽:“知道,我妈妈给我的状态点过赞。” “什么状态?” “呃,刚来北海道第一天,我拍过你的接机牌,微信好友都能看到。” “诶——?”这下轮到芥川纮怔愣,他拖长声音啊一声,惶恐起来:“我该写更好的。” “你写的还不够好吗?” “不够,”芥川纮认真:“写得非常匆忙,因为要去接机的消息也来得非常仓促,程放午后才告知我。” “哦?是吗?”简雪临不禁联想他着急到团团转的画面:“然后你就赶紧铺纸研墨?” 芥川纮颔首:“写了许多张不满意,但来不及了。还要去理发。” “啊?” “嗯。” “好神经哦。”很多细节串起来,简雪临甜蜜地笑了:“你就不担心见光死么?比如我跟你想象的截然不同,或者我对你没兴趣。” 芥川纮坦白:“考虑过。你之前说,我爱上的是我的幻想,我也想过。” “后来呢。”他们慢慢悠悠地往回酒店的方向走,微风静静吹拂。 芥川纮沉吟,简雪临耐心地等待答案。 中途她打岔,看向快变成购物袋圣诞树的男朋友:“你真的不需要我帮你提一些东西吗?” “不用,”他注视她担忧的脸:“我不认为我喜欢上的是一个幻象,我只是……有幸提前遇见和预习过简雪临小姐的灵魂,而与你的真正相见……” 他一边思忖,一边明确地作答:“是一次理所当然的线下认证。” 简雪临笑着捏捏他胳膊:“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没有喜欢你呢?” “我能做的,就是让这种假设的概率降低。如果真的没办法,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他好像也因为这个不可预估的假定沮丧起来,又看看天,跟看不见的神祇对话:“已经很感激了,我以为还要等很久。” 目光回到简雪临脸上,他说:“如果无法让你喜欢我,都是我的错。” 简雪临的笑里有了潮热:“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34节 “因为我不够好,不够讨意中人喜欢。”男生面孔洁白,语言真诚:“我的样子不够帅气,我的发型有点糟糕,我的书法不标准,我的穿搭不符合你心意,我的声音不是你愿意听到的类型……很多可能,最关键的是——” 他顿了顿,不能面对的自己,在她面前变成一张完全干净的镜子:“是我的国家。” “现在的我,感到比这条街上的每个人都幸运。”芥川纮扣紧她的指节。 简雪临问:“比简雪临还要幸运吗?” “是吧,”他露出不太确定的表情,引出新话题:“你的母亲没有给你发短信,但我的母亲给我发了短信呢。” “哈?” …… 回到酒店房间,简雪临就将芥川纮的手机抢夺过去,查看他老妈的消息。 信息列表第一行,是芥川澄江一板一眼的全名,发来的消息是全日文,简雪临拿着它跑回芥川纮身畔:“快,翻译一下。” 芥川纮正在将今天购入的礼品和特产分门别类,他停下手,瞥了眼急不可耐的女朋友,不慌不忙,只点点自己左脸。 简雪临撇嘴,靠上前,啵唧他示意的地方。 芥川纮心满意足,字正腔圆地转换为中文:“‘小纮’。” “嗯嗯。” “‘看到你的ins了,小雪小姐是你正在交往的女友吗?’” 简雪临粲然一笑,“全球的父母都这么八卦吗?” 她垂眼,继续阅读这条真相大白的短信,看到芥川纮对老妈的询问置若罔闻:“你怎么不回你妈咪?” “我在思考,怎么周详地回复她。我还没说,我要去中国了。” “你来真的啊!?”简雪临瞠目,两手把他脸蛋掐过来:“你真要跟我回国?后天?你怎么请到这么久的假期?” “我的选题提前完成了,教授没有介意。”他自在地说着,盖住她作恶的手,把它们取下来,拢握在身前:“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怎么带回去?” 简雪临被抛入一大股飘忽又兵荒马乱的开心:“我觉得我可以。” 她的视线在房内乱扫,停在他全黑的行李箱上:“可以先把你箱子借我,等我回国邮回来给你。” 她不想搅乱他的生活秩序。 暂时的异国恋她并不介意。 “不行哦。”芥川纮摇头否决,让雪临在原地等候,而后将箱子拖过来,横在地面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满箱的乌萨奇,大大小小,挤挤攘攘,有玩偶有挂饰,不止北海道限定,还有简雪临曾收藏待买的其它款式。 简雪临喉头哽噎。 “我们会被上海海关扣押的,会被当成代购!”她语无伦次地告诫,原来太幸福了,大脑也会拉起尖鸣的警报:“你等着被税吧!” 生命里有火情,也有正待起锅的美味。 夹取快乐的筷子,此刻被她握在手中,简雪临蹲下去,一一拿出来看,又想变成拳头大的小人,跳进去畅游:“你说的衣服不够换,要回趟公寓,就是为了拿这些?” “嗯。”芥川纮应声。 他也陪她屈膝:“我考虑过所有,好的坏的,包含被税。” 简雪临不合时宜地开黄色玩笑:“哪种被shui啊?” 拼音博大精深,芥川纮也开始笑:“不管哪一种。” 她热泪盈眶地冲他嘟嘴,发出“嘬嘬嘬”的动静,芥川纮配合地倾身而来,含住她嘴唇。 晚上在店里吃过冰淇淋,甜美的莓果味还留在彼此的口腔里,双双侧倒向地板时,攒聚的黄色兔子们晃动了一下,因为箱子被蹬开了,原本笑音起伏的房间,被逐渐细密的接吻声取代。 芥川纮翻个身,将女生举坐到自己身上。因为胳肢窝被碰到,简雪临咯咯笑两声,看到男生潮红的脸之后,她口干舌燥地伏下去吻他。 他的喉结翻滚着,接触她肆无忌惮的唇齿。 简雪临的发丝撩得他下巴痒不可耐,芥川纮忍无可忍,把她悬空托起,压回床上。 他从她下巴亲到耳垂,两人的衣物还缠在身上,但跟不在身上并无区别。每一分,每一寸,都被彼此的手指松绑了,标记了,然后是嘴巴。 空虚和绵软充满了简雪临的身体。 “想要你……”她轻轻地说。 两个人的心跳快得窒息,呼吸也是,交织着,分不清谁是谁的。 芥川纮贴着她脖颈,忍不住地舔舐一下:“我没有安全套。” “岂可修!”她不快地说。 芥川纮撑起上身,直直地看她,几秒没吭声,要笑不笑的。 简雪临被他瞧得不自在了:“怎么这样看我?” 芥川纮问:“你知道岂可修的本意么?” 简雪临瞎猜:“可恶?” 芥川述出更为标准的发音,带点刻意为之的凶恶:“ちくしょう,是畜生。” “啊……”简雪临震惊,紧急道歉加解释:“抱歉,我不知道原意是这么过分的脏话……” 芥川闷头笑两下,又缱绻地看回去:“我还以为,这是雪临小姐的助兴词。” “才不是——唔。” 他堵住她的嘴。 接着,简雪临听见裤链的动静,不是他的,是她的。她在羞臊难当间,忍无可忍地曲起了双腿,心快从胸腔挤出来,她咬紧牙关,小腿和脚掌都控制不住地使力。 “就在外面,好么?” 芥川纮哑着喉咙,贴到她耳边。 简雪临根本无法作答。 那样高洁的一双手,细长,粉白,骨节分明,甲缘修剪得干净平滑。简雪临不敢想象当下的画面,但它就在发生。 她从外而内地欣悦和饥饿,亢奋地贴近、乞求,想要更无间,想要无一例外地接纳。 她偏开头,怯于跟芥川纮对视,尤其是他始终在高处观察她的反应。 芥川纮把她脸拨回来,极其温柔的腔调:“雪临,看着我,好么?我需要你。” 明明现在是她更需要他。 完全沦为他的手下败将。 “不要……”她用手挡住滚烫的脸,他就扣起当中一只,挨个吻她的指节。 简雪临呜咽出声。 完全陌生的体验,她闭上眼,胸腔急促起伏,眼前似高速交错的昼夜。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睁开,一秒对上芥川纮俯看而来的脸,在微笑。 “啊啊啊啊,”她崩溃地尖叫,搡了下芥川纮腹部:“你别老盯着我看——” “很可爱啊。”他语气满足。 去卫生间前,他啄啄她唇角:“我去洗手。如果还想要,就跟我说,ちくしょう。” 第29章 最后一场雪 这个夜晚,简雪临几乎没有睡,陪着芥川纮归类采买的东西,给妈妈的,给爸爸的,给朋友的,还有公司关系较好的旧识。 日本人在垃圾分类上出神入化,这种事对芥川纮而言,属实大材小用了些。 他提前准备了一些muji的收纳包,上方粘有标签,写了“母亲”、“父亲”等……简雪临备忘录截图提到的名字,都记录在案。 他的硬笔书法很漂亮,不同于毛笔字,笔画更干净工整,像是会被老师当做书写正面教材贴在教室后墙展示的那种。 简雪临把护手霜,香水,去痛贴等等物品塞进属于妈妈的礼物包,抹平表面。 不知为何,完成这些动作时,那些一块儿揣来北海道的、乱七八糟的,皱皱巴巴的心情,也被一并整理了。 挨个装箱时,简雪临无端发笑,前俯后仰。 芥川纮疑惑抬眼。 简雪临揉揉发酸的笑肌:“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芥川问:“什么?” 简雪临两手撑到身后:“你知道中国的婚礼吗?” 芥川纮摇了摇头:“只了解过一点。” 简雪临陷入回忆:“去年,我们部门有个姐姐结婚,人手不够,但是要装几百个伴手礼,就叫了我和其他三个同事去她家帮忙装盒。” 芥川纮专注地颔首。 “就这样……”她抬抬下巴:“一样接一样装盒。最后她给了我们帮工费,还请我们吃了顿自助餐,结果大家都食物中毒,一起去了医院。” 简雪临打个呵欠:“今晚的区分和整理,让我想到了那天。” 她怒了努嘴:“这么一想,上班好像也有比较有意思的事情。” 芥川纮淡淡一笑:“你在公司一定很好。” “为什么?” “同事才找你帮忙。” “比起很好,”简雪临不以为然地呵气:“根本原因是很好用吧。” “iie(不),”芥川纮不认同她的定义:“每个人的磁场不同。雪临你有友善的磁场,所以同事自然而然亲近你。有人即使笑脸相迎,也让人感觉不舒爽,因为没有真心。” 简雪临沉默少刻,提出自己的新发现:“你好像不太爱说中文的否认诶,经常用iie代替。” 芥川纮抓抓后脑勺,莞尔:“被你发现了啊……” “嗯?” “用你能听懂的语言,说出与你相反的话语,我会觉得太冷酷和尖锐了,”他不紧不慢地解释:“如果是日语,听起来会不会好一点?”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35节 简雪临定住目光。 不行,不对,不好,不许,不可以,不同意,不满意—— 语言虽千差万别,但细致的丝线永远不会打出死结。 “这样吗?”有柔软的东西在简雪临心头织起暖金色的网:“可是「不」也可以组成好的形容词哦,比如「不错」,简雪临有个很「不错」的男朋友。” 洗完澡合被而眠时,简雪临的唇,贴在芥川纮心口嘟哝:“明天可不可以自然醒?” “可以。”他贴贴她额头,又替她将滑到脸颊的头发拢到后面。 “纮,你是真的吗?”简雪临问。 即使已经在芥川手机里看过实打实的班机票,还被对方一并升舱,简雪临仍感到不真实,北海道的一切,都如同虚构的幻白蜃楼。 人在临终会看见流转的走马灯, 上天没准也在她跌跟头时赠她一颗椰蓉球呢。 而它总有在嘴里化完的时候。 芥川纮却为此诞生奇怪的联想:“程放白天跟你说了什么?” 终局已定,他本无意插手,但简雪临的反应带着不安,这也让他担心起来,他低下头:“他有没有给你不好的心理暗示?” “没有。”简雪临立刻摇头,鼻尖撞到他鼻尖,两人都痛到,不约而同笑了下:“他祝福我了。” “是么,他祝你什么?”他抵住她额头。 简雪临耍心眼:“不告诉你。” 芥川纮咬她嘴巴:“告诉我。我想知道。” “你想知道我就要告诉你啊。”简雪临以牙还牙,使出双倍咬合力。 她和别的男人有秘密真不让人好受,而芥川纮只能在箱子外边干着急,他拗气发言:“你不说,我会自己推测。” “哦。”简雪临嘴巴曲成一个圈,眨着眼睛:“说说推测结果?” “祝你和我天长地久。” 简雪临忍俊不禁。 芥川纮深知这是假的,把太刀架在程放脖子上他都宁愿咬舌自尽。但他有足够的信心,程放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坦露真情,因为他没有任何赢面了,是两厢尽失,还是弃车保帅,聪明的人会做出聪明的抉择。 程放没有愚笨到那种程度。 但一想到,未来某些属于简雪临的重大时刻,还有这么个“朋友”无一例外地露面,还是有一点碍眼。 是他太自利了吗? 如果简雪临知晓他深藏已久的不堪,知道他是个在恋慕前视道德为无物的人,会不会为喜欢上他这样的人感到羞耻? 注视着女生恬淡的睡颜,芥川忍不住抚摸她颧部,拇指来回摩挲。 不知是舒适还是不适,简雪临脸颊微歪,将左边脸完全交到他手里。 芥川纮怔愣。 莫名的焦躁沉下去,水面平稳了,他唇角若有似无地弯了弯,埋下脸亲吻她,痴迷地蹭她的嘴唇。 简雪临被亲得半梦半醒,这样迷迷糊糊地感受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芥川真的在吻她,她半睁开眼,嗔怪:“你怎么还不睡啊……” 背后的胳膊忽然拢紧了,控住她肩胛骨。 “能不能一直喜欢我?”他呓语一样,压着喉音问她。 “iie。”她俏皮地说反话,惩罚他弄醒她。 手指抵着的胸腔,很深地沉浮了一下,简雪临迎接了更暴烈的吻,舌根都被吸得生疼,在她嘟嚷着求饶时,芥川纮才停下来。 她不爽地朝他胸口捅手刀。 男生心虚地垂下眼:“抱歉,你睡着的样子太可爱了。” 这是眼神杀吗? 简雪临怨气全消,捧住他的脸:“是不是要去中国了,你有些焦虑?” 他水汪汪的瞳仁完全露出来,露出极罕见的求助:“嗯。” 简雪临安抚和许诺:“别担心啦,你在北海道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跟我回去了,我也会好好照顾你。” 她攥拳,言出必行的态度。 “而且我还没上班,”她微笑邀约:“你想去哪儿玩?只要你假期足够,我能再带你去一次阿勒泰,让你拥有一次你的阿勒泰,而不是我的阿勒泰。” “我不要去阿勒泰,”他飞快地揭过新提议:“我想和你有新的地图。” 那是程放走过的路。 有些不祥,他不想步他后尘。 “你已经到过新地图的边缘……三次了……”简雪临放低声音。 芥川纮似懂非懂地闪了闪眼睛,顷刻领悟:“雪临……” “装什么纯真,”简雪临弹弹他秒红的腮帮子,咬牙切齿:“动手的时候不是很利索吗?” “为你服务是我的荣幸。”芥川纮拥紧她,靠在她耳畔,执着于她的答案:“能不能一直喜欢我?” “能。”她也收紧手臂,哄慰地拍他后背。 他追着问:“如果我不是个完全不错的男朋友呢?” 简雪临缩回脑袋,奇怪地盯着他:“什么意思?” “如果我也做过错事呢?”他没有回避她的眼睛。 简雪临蹙蹙眉:“你违法了?” “没有。” “你反华?” “怎么会!” “你劈腿了?” “没有。” “你下面不行?” “我会做各种口味的乌冬面,拉面,应该还不错?” “……ok,当我没问。” 简雪临噗嗤笑出来:“那么,你错在哪里?” — 忐忑延绵至最后一日的新千岁机场,特产店里人头攒动,简雪临挑着不同口味的生巧,回顾函馆的第一天:“我都不记得这边的价格是不是跟金森仓库的差不多了。” 芥川纮把购物篮送到她手边:“想吃哪种口味,就放进去。” 简雪临拿出一盒抹茶的,一盒提拉米苏的:“你爱吃这个吗?” 芥川纮此前并不感兴趣,但—— “如果是在雪临小姐上海的房屋里共享,我很爱吃。” 简雪临笑一声,又取出两盒,丢进去,顽皮地戏弄男友:“要不多叫两个朋友来?” “ya bai……”芥川纮泄出轻微的不满。 简雪临把他往收银台拖动,欲扬先抑:“我们一起做饭宴请朋友啊——” “诶?” 她的后脑勺被重揉一下,发丝全乱了,刚要乜芥川一眼。男生已经快一步为她梳理,手指滑到她后颈时,他趁势伸展,揽住她肩膀,让她歪到自己身前,寸步不离: “我第一次去中国,不要离我太远。” 简雪临半推半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我们还在日本呢。” “四小时后就在上海了。” “又不是要去原始丛林探险。”她低声抗议:“要是没认识我,按照你原计划,你还是要一个人去中国,再想方设法认识我。” 芥川纮由衷道:“一想到这回事,我就感到不真实。” “是吧,”简雪临一拍即合:“一想到马上要把你拐去上海了,我也感到不真实。” 芥川纮不再勾着的她肩膀,而是垂下去,找到她挨他最近的手,扣得异常用力:“所以,雪临小姐,拜托你,带我走向真实。” 男生的手温热而紧密,简雪临反握住它,满口答应:“好啊,你也是。” — 「母亲, 我决定去往中国了,因为心爱的人,也因为我终于能够面对的自己。 长久的驻足实现前,我想先完成一次小小的试炼,与雪临小姐一起。 雪临小姐是第一次让我心动的人,是我非常迷恋的人,也是把我从巴别塔废墟里解救出来的人。在机场见到她的第一面,世界变得清澈了。 认识雪临小姐前,我只求大雪能掩盖一切。 认识雪临小姐后,她为我扫去了心底的雪。 成人之日那天,您曾问我:小纮,你想要什么礼物?有没有想去的国家? 那时我心头隐有答案,但闭口不提。 但现在的我无比明确,这样难能可贵的相遇与机遇,就是天赐的礼物。 我将带着无可避免的畏惧,久久不散的罪责,幸运之神的眷顾,一往无前的勇气和确切,走上我的征程。 今日札幌天气很好,上海也是。 所以,请您别再为我担忧。有雪临小姐的引领,我正在从雪天走向晴天。 敬具 芥川 纮」 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36节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5个霸王票、413瓶营养液~ 因为本来就只打算写北海道的十日故事 所以停在这里刚刚好啦~ 还有一则番外,我考虑考虑写什么,感谢追文的大家,这一个月很幸福,我们下本见。 待开文未定,应该是在《唯爱主义》、《先吃完包子再说》里面选择一本,大家选择感兴趣的收藏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