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登枝》 青杏登枝 第1节 《青杏登枝》 作者: 文氚 文案: 【治愈系乐观善良落难千金x厌世系冷漠纯情丧家之犬】 【元气.狗狗x傲娇猫猫】 承乾二十八年秋,武安侯次子弹劾兄长贪污渎职。 而后牵连出了震惊朝野的福.寿膏大案,懿德太子被废,幽闭龟甲宫自省。 陛下以雷霆手段查处了仪鸾司,指挥使受廷仗三十,夺职罢官。 二十九年初春,苏禾的隔壁搬进了一位从江南来的公子。 最初见到言成蹊的时候。 她抱着他的猫怒目圆睁,他躺在美人榻上面色苍白。 苏禾那时候想,江南果真是出美人啊。 可惜这样一位隽美无双的公子,偏生不良于行。 只能终日里颓然地望着院墙外四四方方的天,了此残生。 当真是可怜的很。 后来,苏禾致力于把病弱的美少年和骨瘦如柴的小猫都喂得白白胖胖的。 于是她不厌其烦地揣着糖葫芦、银鱼羹、红豆膳粥、蝴蝶瑕卷、猪肚鸡汤…… 上门投喂。 少年依旧冷漠消沉,却没有赶她出去。 言成蹊不爱出门,苏禾就是他的眼睛,他的耳朵。 她将市井人家发生的鸡毛蒜皮编成有趣的故事,讲给他听。 约好要带他去拱辰大街看花灯,去白云寺吃斋菜,去承影湖泛舟垂钓…… 直到那一日,黑云压城,狂风卷地。 撕裂夜幕般的电闪雷鸣之下,遍体鳞伤的少年温柔地盖住苏禾的眼睛,血珠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滚落在剑锋上。 墨发血衣的少年,白玉般完美的容颜上,勾起一个凉薄的笑容。 下一瞬冰寒的剑锋便停在了半跪在地之人的咽喉前。 “长兄最后再教你一次,欲成大树不与草争。” 后来,苏禾才知道,他是世上最锋利的刀尖。 她爱的少年郎,心中有丘壑,眉目作山河。 阅读指南: 1.男主不残疾,女主不圣母 2.架空,1v1,he 3.双向奔赴 4.新人作者正在慢慢进步中,每一条评论我都会回复哒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美食 甜文 正剧 主角:苏禾言 成蹊 配角:姜岐玉 秦邝等 一句话简介:下岗指挥使带着他的猫来蹭饭 立意:不畏艰险,迎难而上 上卷 南乐篇 第1章 皮蛋瘦肉粥(一)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桂溪坊是个四通八达的胡同串,东边第二间三进的小院子一直空了大半年。 不久前,终于搬进来了一户人家。 桂溪坊离着南乐县的主城道远,地价相对便宜的多,所以这一带并不热闹。 东边总共十间院子,也就将将住了三五家。 新搬来的这一户,并没有太多人知道,悄无声息地住下了。 南乐县春日里的风光向来是极好的,每当一开春,大街小巷的酒楼里便忙碌了起来。 “苏师傅,再加两份蟹粉狮子头和炙羊肉!” 穿堂而过的伙计步履不停,掀了后厨的帘子朝着里间高声喊道。 黄土垒成的长台前,三个灶火上都搁着锅子,中间的瓦罐里闷着盖儿,“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气腾腾的白烟。 右边的铁锅里是辣子鸡,滚沸的油锅中放了鲜艳的干辣椒,朝天椒,灯笼椒,爆香之后,倒入炸至金黄的鸡肉一起翻炒。 热腾腾的油香伴着畅快淋漓的辛辣鲜香,扑面而来的热浪,馋得人食指大动。 “苏师傅!” 后厨里煎炸烹炒的声响此起彼伏,小伙计怕里头的人没听见,提高了声音,又喊了一嗓子。 苏禾汗流浃背地回过头来,左手握着铲子,右手拎着炒勺。 “听见啦!” 巴掌大的小脸被灶火蒸得红扑扑的,赭石色的包头布巾早已湿透,尖尖的下巴上挂满了汗珠,她一抬胳膊全抹在了手臂上。 “你跟掌柜的说一声,今日真不能再接待了。” 左手边的铁锅里突然窜起了一股高涨的火苗,小伙计尖叫一声,吓得想往外头躲。 但实际上,他离灶台还有五六步远的距离。 苏禾早已司空见惯,她放下铲子,抓了一大把青菜盖在火苗上,炒勺翻炒几下,火苗便消失了踪影,翠绿的菜叶子很快也吸饱了汤汁。 苏禾拎了个大碗,几下子将菜盛了出来。 “上菜!” 小伙计出去后没多久,一位富态的中年男子掀了帘子进来,他是典型的水桶型身材——圆润均匀的没有腰。 这种低头看不见脚尖的人士,走路一般都不会太快,可是掌柜的非同常人,他的小碎步能带起一股风,陀螺似的炫了进来。 “小苏呀——” 圆圆扁扁的脸盘子上堆起一个层层叠叠的笑容,挤得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彻底眯成了一道弯月牙型的缝隙,那样子别提有多么和蔼可亲,憨态可掬。 “掌柜的,我一个人是真的忙不过来了。” 苏禾绕开石墩子似的掌柜,将一只开水烫过,拔干净毛的三黄鸡从搪瓷盆里捞出来。 拎着鸡脖子,从上到下拘了一把水。 掌柜的看着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痛,开始喘不过气来。 “您看看,我这锅里头炒着三个,架子上烤着两只羊腿,就这还欠着十好几个菜呢。” 苏禾说着话,手上也没耽误,将三黄鸡搁在案台上,拎起了大砍刀。 “您要是再招揽客人,除非我能长出三头六臂,否则——” 正说着话,大砍刀便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 “咚——” 一声响后,鸡头同身子分开得干脆利落。 咕噜咕噜就要往下滚,苏禾抄起左手接住后,看也不看地丢进了盘子里。 嘶—— 掌柜的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一截儿几乎看不着的脖子。 有点凉,冷飕飕的。 “小苏呀,你看这客人都上门了,咱们做生意的,哪有不让人家进来的道理——” 苏禾头也没抬,一刀下去,鸡脖子也断成了两截。 “……” “哎哎,这样吧——” “今日的净利,分一成给你!” 苏禾心中一动。 哦? 掌柜的这出了名的铁公鸡,居然舍得拔下一毛? 青杏登枝 第2节 足以见得今日的客栈大堂,该是何等座无虚席的火热场面。 相比外间济济一堂的客人,苏禾更好奇的是,她到底还能不能从这只铁公鸡身上再薅一根毛下来。 于是她没有接话,手上利落地砍下去,一刀又一刀。 鸡身,鸡胸,鸡翅,鸡腿…… 都被剁成了一截一截的肉块,规规矩矩地躺在苏禾的手下。 掌柜的被这闷热的厨房烤出了一脑门子汗,他用手抹了一把脸,咬了咬牙开口道。 “两成,两成行了吧!” 苏禾心中一乐,扭头正好看见掌柜的一脸牙疼的模样,她心下明了,这恐怕已经是铁公鸡的底线,再拔下去,就要啄人了。 苏禾见好就收,点头应道。 “成交!” 这燥热的后厨,掌柜的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边擦着汗,边掀开帘子往外走。 “……罗汉大虾,莲蓬豆腐各加两道!” 苏禾扶额。 刚刚说什么来着,她现在只怕非得长出三头六臂不可了。 欠着的菜是十二道,还是十五道? 赚钱的感觉,实在是有点令人窒息啊。 ======== 苏禾回到桂溪坊的时候,已经过了酉时。 她穷得很,南乐县那几条繁华热闹的长街上,地价和物价都比别处要贵上好些。 她那点微薄的积蓄,紧紧巴巴的,也只够租得起桂溪坊东头最偏的这间小院。 掌柜的抠门得紧,苏禾忙碌了一整天,伙食就只有午膳给提供的两个烧饼。 她今日甚至都没来得及吃,此刻正贴在她的衣襟里,已经变得邦邦硬。 苏禾推开木门,她这一间勉强算个两进的小院子,正房里既是卧室又是客厅,临窗一个大炕摆上炕桌后就是平日里用饭之处。 挨着北墙是一张架子床,床上的铺盖都是些极为普通的棉布。 苏禾穿过正房径直去了后厢,不大的院子里种了一颗杏树,现在还没结出果子,满树粉白的花骨朵儿,含苞待放。 杏树下头有一口小井,苏禾在厨房里忙了一整日,尽管裹着头巾,她也很是难受。 所以一回来,便直奔后院洗头。 开春的井水有些冰,苏禾兑了点热水,将盆子摆在长凳上,翻开衣领,扎了个马步,半蹲在木凳前。 刚解开长发,果然就闻着了一股子油烟味。 苏禾正用竹瓢浇着热水,冲洗头发上的皂荚,突然听见脚边传来细微的响动。 “喵——” 一个毛绒绒的小家伙轻巧地蹿到了长凳上。 苏禾用布巾包住长发,顺道擦了把脸。 这才看清楚,原来发出声音的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从头到脚都是一身奶白色的毛皮,没有一根杂色。 鼻头粉嘟嘟的,染上些湿润的水汽,一双眼睛像琉璃宝石一般,泛着碧蓝色的光泽。 好漂亮的一只“霄飞练”。 就是瘦弱了些,小肚子平平坦坦的,四条腿也是纤长笔直。 苏禾从衣襟里掏出那块硬成木头板子的烧饼,掰了一小块下来,放在手心里。 那小猫竟然也不怕生,它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近了些,鼻头凑到苏禾的掌心上闻了闻,然后毫不客气地扭开了脸。 它仰起头,用那双晶莹圆润的琉璃眼看向苏禾。 按理来说,猫儿的脸上应当是做不出表情的。不过,苏禾却是在这只漂亮的霄飞练雪白的小脸上,看出了明晃晃的“嫌弃”。 苏禾不由失笑。 “难怪你这么瘦,小猫咪还挑食呀。” 正这么说着,苏禾感觉自己的肚子似乎也若有若无地叫了一声。 她抬起手,摸了摸正认真地盯着自己端详的小猫,皮毛光洁顺滑,云绸一般的手感,绵软温暖,舒服极了。 “皮蛋瘦肉粥喝不?” 小猫偏了偏脑袋,在她的手心里轻轻蹭了蹭。 “喵——” 苏禾听不懂猫语,不过她理解的意思就是同意。 不多时,后院里架起了小炉子,炉子上摆了一口小锅,锅里是切成丁儿的青菜,肉沫,皮蛋碎和大米。 苏禾乌油油的小脑袋和霄飞练白晃晃的小脑袋一大一小凑在火炉边。 火心是偏青的蓝色,内圈是偏黄的红色,到了最大的外圈就变成晕开的橘红色,火苗安静地舔舐着锅底,小猫专注地看着火苗。 苏禾觉得这只小猫说不定是某位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养的。 这通体雪白干净的毛色,和一双不谙世事的大眼睛,怎么看都不像是流浪猫。 苏禾摸了摸它的小脑袋,皮毛顺滑柔软。 忍不住心生怜惜之意。 “小可怜,你是走丢了吗?” 小猫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它看了苏禾一眼,又扭过头接着观察火苗去了。 只留给苏禾一个高冷的侧颜,玲珑小巧的粉色鼻头,莹润明亮的碧色眼睛,和雪白纯净的茸毛。 一人一猫就这么安静地蹲了一盏茶的功夫。 小锅的边沿开始冒出水汽,像雨后春笋般不甘示弱地往外挤。 撞的锅盖上下颤动起来。 苏禾揭了盖,大米和肉糜都已经炖得软烂。 小猫此时也不再高冷,它撑起身子往锅里看去。 “喵—喵——” 苏禾怕它不知道分寸,把爪子伸进沸腾的锅里,烫着自己,于是小心翼翼地拨开它的脑袋,用大勺子盛了两勺晾在小碗里。 “烫的哦,慢慢吃。” 小猫凑上去闻了闻,这回总算是给面子,没有再露出嫌弃的表情,它乖乖地蹲在小碗边,认真吃了起来。 苏禾往锅里撒了点食盐和香料,用勺子搅匀后盖上锅盖,熄灭了炉火,让余温滚着锅底又炖了一会儿。 等她再揭开锅盖的时候,院子里香味更浓了些。 日落西沉,夜幕降临。 一人一猫都抱着自己的碗,安安静静地坐在墙根下喝上了粥。 一墙之隔的院子里秦邝推开门,急匆匆地从西厢走了出来。 “公子,梨花奴不见了。” 言成蹊躺在南窗底下的美人榻上,手里握着一册志怪故事的话本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所有进来的宝贝,你的收藏和评论都是我每天最大的动力和满足!mua~~~ 两篇预收,在作者专栏里,求个收藏呀!mua! (*╯3╰) 《便是人间好时节》 霸道女王爷x八百个心眼子的小娇夫 古代版史密斯夫妇,双向掉马双向奔赴 《和驸马同归于尽后》 口蜜腹剑长公主x绿茶忠犬小奴隶 姐姐不爱你,姐姐只是嘴甜 ==================== 《和驸马同归于尽后》详情如下: 口蜜腹剑富贵花长公主x卑微隐忍绿茶小狼崽 文案: 琅華公主是幼帝唯一的胞姐,与青梅竹马的永康侯也曾是京城的一段佳话。 谁也未曾想到,有朝一日,永康侯大军压境,剑指金銮殿。 待琅華公主赶到的时候,幼弟已废,永康侯拥立舒太妃遗落民间的二皇子登基称帝,即将迎回年少时的白月光。 永康侯的银甲上寒光凛凛,他丢下长剑,眼角眉梢的血迹还未干透。 “琅華,此事并非——” 未等他说完,公主的匕首已经出鞘,狠狠抵在他的脖颈上,血线锋芒毕露。 大梦初醒后,琅華看着此时文弱清癯的永康侯世子,低眉顺目地站在她跟前,面带红晕地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殿下可愿同去云衔寺赏春?” 琅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万分感慨地想着: 当年的眼光是真的不行,这般手段实在无趣至极。 琅華公主丢下错愕的世子,自己去参加了舞阳县主筹办的赛马会。 青杏登枝 第3节 输了比赛的奴隶除非被主子买走,否则就会被关进兽笼,供青云阁内的贵人们观赏取乐。 琅華独坐高台之上,她的视线划过兽笼里殊死拼搏过后,鲜血横流的一地狼藉,青葱的手指点了点半跪在地,断了一条手臂,狼崽子般凶狠的少年。 “抬起头来。” 众人皆匪夷所思,唯独舞阳凑到她耳边,挤眉弄眼。 “总算开窍了,早就和你说,永康侯世子娘们唧唧的,有什么意思?” 琅華勾唇,露出一个甜美明艳的笑容:“确实,没有意思。” 小剧场: 清樾天生荧惑之命,一出生便被父母抛弃,流落异乡,受人冷眼唾弃。 几经辗转,被贱卖给王室贵族成为斗兽场上的奴隶。 那头黑熊咬端他一条手臂的同时,他也捣烂了它的一双眼睛。 清樾不想死,但他知道,这条命从来都由不得他,倘若非死不可,总要拉上这头畜生垫背。 他以为自己命尽于此之际,高台上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伸手点了他。 听人说,救他的,是当今圣上的嫡姐,琅華长公主。 琅華给他最好的伤药治手,送他去文华殿求学,去光武营任职,还给了他“清樾”这个名字。 以后的很多年,京城再也没有血肉模糊的角斗场,和卑微低劣的小马奴。 清樾成了光风霁月,人人敬畏的京兆大都护。 他以为,公主至少是看重他的。 直到,在桃林芳菲的云衔山上,清樾见到了和光同尘,天之骄子般的永康侯世子。 听见他温柔的声音唤道:“琅華。” 而后,公主绽放出温柔可人的笑脸,她叫他:“表哥。” 那一刻,清樾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礼法风骨全都白学了,他只想一根一根地敲碎眼前这个男人的骨头。 “殿下,我此生都是您最忠实的信徒,别不要我。” 第2章 皮蛋瘦肉粥(二) 白皙修长的手指翻过一张褐黄色的书页,封面上赫然写着《夜雨秋灯》。 是一卷讲述穷书生上京赶考在荒庙中发生的怪诞故事。 “丢了便罢了。” “公子!” 秦邝急道。 梨花奴是他专程寻来给公子解闷的。 言成蹊自打去岁入冬赋闲在府之后,大病一场。 开春之后,病虽然好了,人却是依旧无精打采。 他素来话就不多,病了一场,竟是连饭都不爱用了。 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秦邝病急乱投医,听信了一位江湖郎中的偏方。 寻了只乖巧有灵性的猫儿来,养在了言成蹊屋子里。 言成蹊与这只漂亮的霄飞练起初的关系算得上相敬如宾。 他们一人一猫,谁也不爱搭理对方。 最后还是太医院的老院正提议,让他家公子出门去走走。 多看看外头的湖光山色,心中郁结才能解开。 秦邝觉得听大夫的话总没错。 隔天便架着马车,带着言成蹊和这只刚抱来没多久的小猫出了京城。 路过南乐县的时候,正好听人说起此间景色甚美,文人墨客常来赏春吟游。 秦邝便准备在这儿多停留几日。 他家公子不喜吵闹,住不惯客栈。 索性直接将桂溪坊最偏僻的这间院子买了下来。 秦邝觉得言成蹊近日的情况终于有所好转。 他虽然依旧不愿出门。 但好在是有了些生气儿。 言成蹊躺在竹榻上晒太阳的时候,霄飞练跳到他身侧,也没再被赶走。 还难得提起兴致,给这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取了个“梨花奴”的名字。 这才过了几日,猫儿居然找不见了。 前院后院都翻了个遍,依旧不见踪影。 梨花奴是秦邝特意从太仆寺中要来的,通体雪白的纯种霄飞练,本就是极为名贵难得的宠物,京都也只有那么几只,别的地方就更是罕见了。 这叫秦邝如何不着急。 言成蹊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着秦邝买来的话本子。 秦邝怕他闷着无聊,买的都是些鬼神志怪类的故事,他囫囵个一翻便能猜出个大概。 这两日已经将十几本都翻完了,当真是无趣的很。 秦邝还在耳边呱噪着找猫,言成蹊懒得听,正想起身回屋去。 突然听见瓦片上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 言成蹊循着声音望过去,眉头下意识地皱紧。 梨花奴顺着墙檐走到正房的屋脊之上,顺着廊柱轻松而下。 小猫身量纤细,步履轻盈。 落地之后,秦邝才听见动静。 “梨花奴!” 秦邝眼睛一亮,就要过来抱它。 小猫却是不大乐意,闪身一躲,往言成蹊身边去了。 “咚咚咚——” 就在此时,言成蹊这间整日里死气沉沉,无人问津的院子。 大门被人从外头敲响。 秦邝下意识地摸向衣袖里的暗袋。 他抬头看了言成蹊一眼,见他倒是神态自若。 又躺回美人榻上。 一只手拎着话本子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抬起来,朝着梨花奴招了招。 那敲门声有些急促。 等了一会见院子里没有动静,敲得更大声了。 秦邝只好上前开门。 拉开门一看,外面站着的是个满脸焦急神情的年轻姑娘。 那姑娘穿了件枣红色的交领短襦搭一条赭石色的麻布长裤。 布衣荆钗却是难掩清丽灵秀的姿色。 来人正是苏禾。 她去前院洗个碗的功夫。 回来的时候正巧看见那只小猫踩着院中的杏花树,跳上了墙檐。 往隔壁人家的屋子里去了。 苏禾知道,不久前隔壁院子里住进了一位江南来的公子。 不过她的邻居奇怪的很,整日里静悄悄的。 既听不到有人说话走动,也看不见生火做饭的炊烟。 苏禾怕那小猫冒冒失失地跳进去遇到什么危险,赶忙追了出来。 她敲了好半晌,都没人开门。 正想着要不要推门进去瞅瞅。 大门从里侧拉开了。 苏禾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秦邝。 而是南窗下的贵妃榻,金丝楠木的质地,围栏是精美的透雕样式,刻着富贵吉祥的花纹,床体一端带有书卷形的木垫脚,另一端是一截后仰式的靠背。 贵妃榻上半卧着一位瘦削的青年。 他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广绣长袍,隐隐可见内里绣着蒲桃青的云纹图案,简单却不失精巧,通身并没有什么值钱的金玉配饰。 少年闻声看过来,一双漆黑点星的眸子,与苏禾的视线在半空中撞上。 五官轮廓流畅,面上带着病态的白皙。 入鬓是一双剑眉,压在他过于隽美出尘的面容上,倒是让整个人的气质锋利了许多,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青杏登枝 第4节 苏禾不由地想起了钱掌柜老爱哼的一段唱词。 “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江南果真是个出美人的地方啊。 “喵—喵——” 苏禾的视线马上就被不远处的小猫吸引了。 她惊喜地叫了一声。 “呀,你果然在这里!” 秦邝回过头去。 就见到那平日素来高冷,从不肯让他摸一下的梨花奴,正踩着优雅地步子,奔向门外站着的陌生女子。 “喵——” 它甚至还凑近那姑娘的小腿,撒娇般地蹭了蹭。 秦邝错愕。 这还是它家的梨花奴吗? 苏禾抱起小猫,冲秦邝笑了笑。 “抱歉,小猫顽皮,从院墙上跳过来了,没有惊扰到你们吧?” “等会儿——” 秦邝抬手就要去拎梨花奴,不料却被苏禾躲开了。 她抱着小猫连退了好几步,防备地盯着秦邝。 “你要做什么!” “姑娘,这是我家的猫。” 秦邝无奈地解释道。 苏禾看了看面前高大健壮的男子,又看了看怀中乖巧安静的小猫。 怎么也不相信,这样高贵漂亮的霄飞练是眼前这位高壮汉子养的。 前几日酒楼的伙计们唠嗑,说起有些个口味古怪的人,不爱吃猪牛羊肉,专门挑一些流浪的猫儿狗儿下手。 苏禾满脸警惕,搂着小猫的双手更紧了一些。 她绝对不能让这样可爱的小猫儿,落到这群歹人手中。 秦邝半晌无语。 他板起面孔来,严肃道。 “姑娘,这真的是我家公子的爱宠,还请姑娘归还于我罢。” 苏禾不信他的话,呛声道。 “我还说这猫儿是我的爱宠呢,你说它是你家的,那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呀。” “你看看这猫儿的颈项里,是不是有一副银项圈?” 小猫脖子上的绒毛密实,苏禾倒是真的没注意过。 她抬手一摸,真的有一圈银质的细条颈链,触手生凉。 苏禾此时又有些不确定了,南窗下的公子与这只霄飞练一般,都有种难以言喻的高贵气质。 若真是人家的爱宠,苏禾总不好再坚持要抱走小猫。 她想了想又道。 “我听说,宠物都是有灵性的,你家公子若是这只小猫的主人,它肯定是愿意亲近的。” “你让我抱了小猫过去看看,若果真是你家公子的爱宠,我也绝不夺人所爱。” 秦看着面前坚定的年轻姑娘,回头见言成蹊早已低下头去翻话本子。 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苏禾抱着小猫走到了美人榻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她揉了一把小猫的脑袋,将它放在地上。 轻声说道:“去吧,去找你的主人。” 雪白的霄飞练懵懂地看了苏禾一眼,迈着步子朝言成蹊走去。 走到榻前的时候,它纵身一跃,跳到言成蹊的手边,若无其事地舔舐自己的爪子。 言成蹊的手抬起来,正巧搭在梨花奴的下巴上,轻轻挠了两下。 小猫舒服地哼唧一声,闭上眼睛开始踩奶。 小爪子一下一下地按在言成蹊的腿上。 苏禾松了一口气,居然真的是这位公子的宠物。 面上的笑容有些尴尬,苏禾拱手作揖道。 “抱歉,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怕小猫遇到了歹人——” 这么说好像更不对了。 苏禾赶忙咬住自己的舌头。 面上泛起一层薄红,满脸窘迫之色。 奇怪的是,榻上那人竟是充耳不闻,手中的册子又翻过去一页。 这模样让苏禾想起了酒楼里的账房先生。 先生幼时发烧医治不及时,残了一条腿。 所以整日板着一张脸,面对谁都是苦大仇深的模样。 苏禾下意识地看向那位年轻公子。 果然,他的双臂,脖子都还是能动一动的。 唯独双腿,笼在长袍里,任小猫肆意妄为地踩奶,锋利的爪子勾起了月白色的绢丝,他的下半身依旧是纹丝不动。 苏禾不由地想起,账房先生也养了宠物,是一只黑鬃犬。 那条黑犬算得上他相依为命的家人,所以他最见不得那些打他家狗的主意的人。 若是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要吃什么狗肉,苏禾估计账房先生会气得从轮椅上站起来和他们拼命。 将心比心,她虽然不是要打这只小猫的主意。 但方才似乎反应的太过激烈了。 对于这位与猫儿相依为命的瘸腿公子来说,苏禾无异于是要夺走他的珍宝。 人家心中不悦也是可以理解的。 苏禾这么想着,不由愧疚了起来。 那少年看上去风姿绰约,出身优渥,约莫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却是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也不知此前遭遇了什么,让他仅仅带了一个随从和一只小猫。 从江南搬来如此偏僻的小院里。 这般大好的年纪。 他只能终日里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死气沉沉地看着这四四方方的天空,消磨时日。 难免孤苦伶仃,萧条落寞。 唉—— 真真是可怜人哪! 作者有话说: 苏苏:嘤,他好美,但是好可怜…… 小言:她好吵。 两篇预收,在作者专栏里,求个收藏呀!mua! (*╯3╰) 《和驸马同归于尽后》 口蜜腹剑长公主x绿茶忠犬小奴隶 姐姐不爱你,姐姐只是嘴甜 《便是人间好时节》 霸道女王爷x八百个心眼子的小娇夫 古代版史密斯夫妇 ===================== 《我同先生琴瑟和鸣》详情如下: 霸道女王爷x八百个心眼子小娇夫 古代版史密斯夫妇,白天相敬如宾,晚上各自搞事。 文案: 薛琼被人当胸一箭从背后射下马来的时候,离于阗城门只有几步之遥,此生未能收复失地,也没来得及给靖安王府留下个一男半女,她真是愧对列祖列宗。 再醒来之时,薛琼被人从头到脚用纱布紧紧缠着,捆成了一具上古干尸,放在一张木板床上,只剩一双眼睛能动弹。 哪个狗胆包天的家伙,竟然敢谋害本王! 薛琼用一双锐利凶狠但是模糊失焦的眼神,死死盯着坐在她床头的灰衣男子。 青杏登枝 第5节 那人看不清容貌,一勺一勺地喂给她苦得要命的汤药。 薛琼咬紧牙关,胆汁泛酸,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她想,好小子,你给本王等着! 数月以后,薛琼的伤终于养得差不多了,她自己下了地,慢条斯理地扯着身上的绷带,嘴角勾起一个阴恻恻的笑容。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门扉突然从外头被人撞开,清瘦的灰衣男人背着竹篓急匆匆地闯进来,满眼焦急关切地扑到薛琼腿边,径直将没坐稳的她按倒在床上。 “娘子,你终于醒了,叫为夫好生担心啊——” “……………” 薛琼与外头的追兵四目相对,再看了看伏在她肩头,哭得情真意切的男人,狠狠攥紧了拳头。 很好,你的九族也一并保不住了。 小剧场: 靖安王失踪的消息在于阗城传开的时候,裴行俭从外城河的河沟里捡到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 于阗城内大张旗鼓地搜捕靖安王,但凡城内身份可疑的单身男子,都要被抓去于阗王宫受审。 好在薛琼是个讲理的,她孤身一人,又受了重伤,需要人照顾,裴行俭不想被抓去王宫,两人便顺理成章地假扮夫妻。 白日里裴行俭上山采药,去集市上替人抄写书文,薛琼则在家躺着养病,与拔了毛的山鸡斗智斗勇,只为给赚钱辛苦的裴相公做上一碗山鸡汤。 街坊邻里都说,裴先生与娘子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乃是一对天作之合。 直到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于阗王宫大殿之上—— 红缨银甲闯进来的薛琼与主座上冠冕加身的裴行俭四目相接。 “王爷?” “城主?!” 呵呵,都是千年的狐狸,你又是穿的什么马甲! 第3章 西湖银鱼羹 这几日“近水楼”的生意尤其得好。 外乡来的游客们一传十,十传百。 传到最后,都有人说,近水楼的大厨祖上是宫里头出来的御厨,自是有一套独家秘方。 旁人哪里晓得,近水楼其实是去年才开起来的小酒楼。 这栋二层小阁楼原来的主人急着返乡,装修好的铺面要出手。 这才叫钱掌柜捡了个大便宜。 不过,据钱掌柜的自己说,买酒楼就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 实在没钱去请个声名远扬的大厨。 只好选中苏禾这个市场价最便宜的女厨子。 至于,坊间为什么会传出,近水楼的大厨手握御膳房的秘方。 钱掌柜摸着自己的一截山羊胡,笑的见牙不见眼。 他表示:流言嘛,当真的话就是你的不对了。 苏禾一边握着炒勺挥汗如雨,一边赚的盆满钵丰,倒也没有什么怨言。 无意间听见小伙计们磨牙斗嘴才知道。 不得不说,姓钱的这只铁公鸡,真真是个经商鬼才。 午间的时候,苏禾好不容易得了闲,悄悄地给大伙儿炒了个黄牛肉打牙祭。 众人吃的正开心。 钱掌柜带着一阵风,小陀螺似的又炫了进来。 小伙计们见了他,吓得好比耗子见了猫,一哄而散。 只剩苏禾一个人,就着馒头和一碟子快要见底的黄牛肉慢条斯理地吃着。 “小苏呀——” 苏禾一听到他这拉长的调子,心里头就是一慌。 再对上钱掌柜标志性的憨态可掬式招牌笑脸。 苏禾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这胖子绝对又要搞事。 “小苏呀,是这么回事啊——” 他搓了搓圆圆胖胖的一双手。 嘿嘿笑着坐到了苏禾对面。 原来,是有一位客官订了近水楼里十好几道招牌菜。 与众不同的是,他不上门来吃,而是让人送了食盒来。 近水楼做好了菜,装进食盒里直接带走。 苏禾疑惑地看向钱掌柜的。 近水楼里头的生意已经如此之火爆。 他又何必费这一番功夫,接待要求这般麻烦的客人呢? 钱掌柜笑成了一朵灿烂的向日葵。 神神秘秘地朝苏禾笔出了三根手指。 “三倍!” “那位客官愿意出三倍的价格!” 苏禾心里的小算盘也跟着动了。 难怪这铁公鸡肯如此折腾,原来是逮着了一头肥羊。 不过她可就要受难了,好不容易挤出点空闲的时间。 再回去炒上十几道菜,她也甭想休息了。 “不干。” “和他说,我们店打烊了。” 苏禾叼着最后一片黄牛肉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嚼着。 “哎,小苏呀,这就是你不对了,我们这些开门做生意的……” 又是这套老生常谈的论调。 苏禾懒得听他打官腔,端起盘子就要走。 钱掌柜的不愧是胖子中的战斗机。 他敏捷地跳下长凳,三两步赶在了苏禾前头。 接过她手中的盘子,四下里瞧了瞧。 见众人都远远的躲去后厅打盹了。 这才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说道。 “……给你一成。” 苏禾心中忍不住偷笑。 这两日,她已经看到了好多回,钱掌柜这般肉疼的表情。 “行,他什么时候要?” 苏禾爽快地应下,有钱一切都好说嘛。 “嘿嘿,我和他说半个时辰后来取。” “小苏,这可说不定是位大客官,你可得拿出看家本事儿来。” 交代完便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往外头走去。 苏禾望着钱掌柜四月天儿般说变就变的脸色。 和轻松愉快的背影,忍不住眯了眯眼。 钱胖子八成是诓她的。 那只肥羊,啊不,那位客官。 给的肯定不止三倍的价钱。 唉! 看来她还是要少了呀。 苏禾忍不住叹息,姜还是老的辣。 抱怨归抱怨,苏禾还是回了后厨。 她才和灶台一样高的时候,就跟在她爹后头,绕着厨房转。 现在已经成为能独当好几面锅台的大厨了。 蟹粉狮子头,辣子鸡,炙羊肉,罗汉大虾,莲蓬豆腐,西湖银鱼羹,金丝烧麦,玉笋蕨菜,蝴蝶暇卷,红豆膳粥…… 素菜,荤菜,小食,甜汤,应有尽有。 苏禾一直在后厨房忙碌着。 这些新鲜出炉的菜式,是钱掌柜不遗余力地亲手装进食盒里。 青杏登枝 第6节 亲自交到那位高大健硕的年轻男子手中。 还笑容满面地招呼人家:“觉得好吃,下次再来啊!” =========== 秦邝今日原本愁得不行。 该给他家公子寻些什么吃食呢? 他们来南乐县已有数日,拱辰街上那几家知名的酒楼,秦邝早就去过了。 可惜,他家公子都不肯吃。 潦潦草草地动了两下筷子,便丢开了。 不止是言成蹊不给面子,梨花奴那个好的不学,净学些坏习惯的小东西,也跟着他挑食。 一个人主子,一个猫主子。 双双都是难伺候的家伙。 秦邝正愁的满街打转,突然听见好几伙人结伴而行,还都议论着什么“近水楼”。 秦邝凑上去一打听。 诶,居然是一家名气如此响亮的酒楼。 他当即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吧。 要是他家公子还是不肯吃这近水楼的饭菜。 那他们也只好打道回府了。 免得游山玩水没玩着,两位主子先给自己饿出个好歹来。 秦邝拎着沉甸甸的食盒,健步如飞地回到桂溪坊。 他刚一推开门,便看见蜷在言成蹊脚边打盹的梨花奴,皱起鼻子嗅了嗅。 居然百年难得一遇地主动朝着他奔了过来。 秦邝不由侧目。 只见这小家伙走到他拎着的食盒边,仰起头又嗅了嗅,尾巴摇的更欢了。 两只前爪扒着他的裤腿,就要往食盒上蹦。 秦邝一把揪住它的颈子,轻轻放回地上。 “嘿,还把你急得。” 秦邝快步走到小院里布置好的石桌上,将餐盒里的碗盘碟盏逐一摆了出来。 他原本也只是抱着一试的心态,找上了近水楼。 近水楼那掌柜的,摆明了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一听他肯出高价订餐,答应的比另外几家大酒楼的掌柜爽快的多。 谁料,这一摆出来,就连秦邝也不由得愣住了。 且不论十里飘香,扑面而来的香味。 就单论菜色,也足矣看出近水楼的大厨是有几分本事的。 白的是莲蓬豆腐,红的是辣子鸡丁,黄的是金丝烧麦,青的是玉笋蕨菜…… 肥美有炙羊肉,清爽有银鱼羹,酥脆是蝴蝶暇卷,甘甜是红豆膳粥…… 向来不重口腹之欲的言成蹊,此刻也是被这一桌子美味的菜色吸引了注意力。 他丢下话本子,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走到餐桌前坐下。 梨花奴却是已经等不及了,跳上案桌,就要朝白瓷盆里的小银鱼下手。 秦邝一把握住了它即将犯罪的小爪子,将它抱下了餐桌。 “喵—喵—喵!” 高冷的小猫难得的亮出锋利的爪牙,十分不满地朝着秦邝呲牙。 秦邝板着脸教训它。 “公子没动筷子,你怎么能先下手?” “啊,懂不懂规矩?” 梨花奴不懂,它也不想懂。 “喵——” 它挣脱了秦邝的桎梏,三步并做两步跃上了言成蹊的膝头。 言成蹊倒是面色如常,他让秦邝取了个小碗,亲自用银勺盛了放在梨花奴面前。 小猫这下满意了,埋头认真地舔了起来。 言成蹊见它吃的这般香,不由地也好奇了起来。 这只猫自打来了他身边,便跟着他一起用饭。 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别的小猫没见过的,它都见过了。 秦邝当时说这猫儿颇有灵性,想来也是有些道理的。 梨花奴自打跟着他,便也学得挑剔了起来。 至少,秦邝胡乱喂它的一些东西,梨花奴从来都不屑一顾。 到底是何方美味,能叫这眼高于顶的小家伙馋成这样。 言成蹊实在是有些想不通。 他便也给自己盛了一勺银鱼羹。 小银鱼先炸至酥脆金黄,然后同方腿丝,香菇丝和葱花一并下进勾芡好的汤底里。 汤底浓稠却很清澈,薄薄的一层蛋清,均匀地分散开,裹在小银鱼和方腿之上。 鲜香嫩滑,入口即化。 言成蹊给眼巴巴的梨花奴又盛了一碗,想了想给自己的碗里也添上了一勺。 用完了银鱼羹,他似乎还有些食欲。 言成蹊便将筷子伸向了青瓷盘中的玉笋蕨菜。 春雨后的第一场竹笋,最是鲜嫩香脆。 配上清新爽口的野蕨菜,甘甜微涩,食之满口余香,回甘无穷。 即便挑食如言成蹊,也不得不承认厨师的手艺当真一绝。 言成蹊不由地来了些兴致。 他不喜油腻,蟹粉狮子头和炙羊肉坚持不肯用,剩余几道菜都试了一遍。 辣子鸡咸鲜香辣,莲蓬豆腐清淡爽滑,金丝烧麦松软紧实,蝴蝶暇卷甜腻软糯,红豆膳粥甘甜可口,最后一道罗汉大虾焦黄酥脆。 梨花奴吃完了最后一条小银鱼,闻见鲜虾的味道,又凑了过来。 “喵——” 它扒着言成蹊的衣摆就要往上蹿,被一根清瘦白净的手指抵住了额头。 梨花奴在言成蹊跟前乖巧的多,不像面对秦邝时那般调皮桀骜。 它睁着一双琉璃宝珠般的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言成蹊。 见他没有再动手,又讨好地舔了舔他的手腕。 一人一猫气氛正好的时候。 隔壁院子里不知怎的,传来了阵阵欢声笑语。 似乎是有一群孩子吵吵嚷嚷的,你推我搡。 稚嫩的说话声,笑闹声,不绝于耳。 这条寂静了一整天的偏僻小巷瞬间热闹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小言(满脸冷漠):拿开,不吃。 后来—— 真香! 第4章 红豆膳粥 小孩子的声音当真不可小觑。 叽叽喳喳,颇成鼎沸之势。 秦邝侧耳一听,眉心不由地皱紧。 回头去看言成蹊,果然已经搁下了筷子。 梨花奴扒着他的腿“喵呜喵呜”的叫着。 言成蹊面上虽然不显,神情却是冷了下来。 他夹了只大虾递到小猫嘴边。 梨花奴一歪头,尖尖的牙齿叼住虾头,稳稳当当地落回地面。 小爪子甫一松开,言成蹊便站起身来,径直回了东厢。 帘子落下,彻底隔绝了外头闹哄哄的声响。 秦邝气结。 青杏登枝 第7节 早知道邻居是这么一个吵闹聒噪之人,他们绝对不可能将院子买在她旁边。 那姑娘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卯时正她就起来了,小院里架起炉子,烧水洗漱,切菜做饭。 叮叮咣咣的声响,搁着两道院墙都能传到他们耳朵里。 更可气的是,每每过了酉时,天色渐晚,四下里都安静下来的时候。 她的院子里,总能传来一帮黄口小儿叽叽喳喳的声音。 久的时候,要闹到戌时才肯罢休。 吵得言成蹊好容易养回来的气色又差了几分。 今日要不是这帮人,公子说不定还能多吃两口。 他明明都已经盛了一盏红豆膳粥装,此刻却是被搁在了石桌上。 秦邝愤愤不平地将餐盒收拾了。 心中一直琢磨着,要不还是劝公子搬走算了。 两人都走开之后,院子里只剩下个懵懵懂懂的梨花奴。 小猫优雅地绕着空旷的院子巡视了两圈,最后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它沿着熟悉的路线,跃上廊柱,跳上屋脊,顺着墙檐,大大方方地进了隔壁人家。 几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正围着苏禾热热闹闹地看她做冰糖葫芦。 “苏姐姐,我要吃加梅子的!” “我也要——我也要——” 一个孩子闹开,其余的便也跟着他闹。 苏禾正在煮糖浆,一个不注意。 便看见一只黑黢黢的小手,偷偷摸摸地要去抓山楂球吃。 苏禾轻轻拍了拍那孩子的头。 “先去洗手,洗干净了姐姐给你们做糖球吃。” “小鹿,你带他们几个去杏花树底下,打了水洗手。” 一个稍微大点,扎着羊角辫的女孩闻言跑了过来。 揪住偷吃未果的小黑手的耳朵,将人拉走了。 六七个孩子又吵又笑的,着实闹腾。 他们大多是没爹没娘的乞儿。 有的是从闹了灾荒的县郊长途跋涉而来,到了南乐县不久后父母便病死了。 也有的就是本地贫苦百姓所生,生下来发现养不起,只好丢弃了。 县衙里倒是专门拨了个小院子,收容这些无依无靠的孤儿们。 可惜慈幼局一向清贫,县衙里拨下来的银钱经过层层盘剥,到教养嬷嬷手里的时候,就已经所剩无几。 嬷嬷还得靠着这点铜板生活,哪里还有别的钱给这些孩子们买吃食。 孤儿们为了生活,只好沿街乞讨。 有一日讨到近水楼门口的时候,被坏脾气的账房先生用拄拐打了出来。 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孩子,跑得慢,被竹杖打中了小腿,摔在地上痛哭流涕。 正巧苏禾散了工准备回家。 差点被这一地哭哭啼啼的小团子们绊个跟头。 她心肠软,见不得半大的小孩哭成这样。 当时善心大发,把他们都领回了家。 自此以后,这些小家伙们固定讨食的地点便多了一处——苏禾的小院子。 苏禾蹲在地上熬糖霜,看着不远处你追我赶,欢笑嬉闹的孩子们。 自嘲地笑了起来。 倘若苏禾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这样的小孩子,她想养几个就能养几个。 可惜她不是。 每个月辛辛苦苦地攒钱,大半都交了房租。 她养不起这些小孩子们,甚至也帮不了他们什么。 今日的工钱,买了这些山楂,蜜桔,梅子便分文不剩了。 她这是在做甚么呢? 她又能做甚么呢? 可是每每看到这一张张脏兮兮的小脸,仰着头叫她。 本该承欢膝下的年纪,却破衣烂衫地沿街乞讨,捡别人扔掉的垃圾和野狗抢吃食,还得受账房先生一类大人的白眼。 苏禾终究是狠不下心来,把他们撵出去。 “咕嘟咕嘟——” 锅里开始冒出密集的小泡泡,糖浆的颜色也逐渐开始泛黄。 焦香的甜味散发开来的时候,苏禾抓了一小把白芝麻洒进小锅里。 苏禾拿起串好的山楂串儿,快速将竹签滚着转了一圈。 红艳艳的山楂和梅子上都裹上了糖霜。 苏禾快速拎着竹签放在油纸上,轻轻拍了一下,等着糖浆凝固。 这些原就是苏禾做惯了的活儿。 小孩子们洗手的功夫,七八个糖葫芦都做好了。 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晾在油纸上。 孩子们闻着甜味也不玩闹了。 跑过来将苏禾团团围住。 几个小脑袋眼眼巴巴地盯着糖葫芦。 苏禾数了数这一圈小萝卜头,找到了其中个子最高的小鹿。 “乐生没和你们一起来吗?” 小鹿吸着鼻子凑到苏禾耳边,怕那几个小的听见了缠人,用气音小声说。 “他师傅让他干活儿去了,来不了。” 苏禾闻言忍不住皱眉。 乐生是这群孩子中年岁最大的一个。 他今年约莫十四五岁了,竹节似的顺着长,越来越高。 按理说他们这些慈幼局的孩子,一旦长到适当的年纪,便不能再呆下去混吃混喝。 手脚齐全的都得自己出去谋生。 苏禾原本还想着,等乐生到了十五岁,便向钱掌柜提议,聘了他来近水楼里做活儿。 他年纪小,手脚勤快,脑子也聪明,说不定还能跟着账房先生学点真本事。 到时候,即便离开近水楼,也不愁没地儿吃饭。 三两个月前,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杜老板。 竟是率先要走了乐生。 他给了教养嬷嬷一两银子,说着看上了乐生的根骨,想买了这孩子跟他学杂耍去。 教养嬷嬷自然是一百个同意,乐生这半大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两个干馒头都不够吃,他一个人的口粮够养活两个小崽儿。 现下有人肯出一两银子把他买走,嬷嬷自然是乐得轻松。 等苏禾知道的时候,乐生已经收拾完行礼,离开了慈幼所。 据小鹿他们几个说,杜老板还在南乐县里。 但苏禾多方打听,依旧无果,酒楼的客官们都没人听说过哪个杂耍班子有位姓杜的老板。 “姐姐,姐姐——” 几个小萝卜头眼巴巴地凑到苏禾跟前,哈喇子都快淌到衣襟上了。 苏禾哭笑不得,摸了摸糖葫芦。 虽然还没有完全冷凝,但已经成型了。 她从油纸上拽起一根竹签,递给了最小的一个萝卜头。 “给你,吃吧。” 这下孩子们炸开了锅,围着苏禾都伸出了小手。 苏禾指挥着小鹿,将前头几个先做好的糖葫芦取下来,分给了这几个年纪小的。 剩下几个年纪大的,只好再等一等,下一锅的糖葫芦还没定型。 “喵——” 一只雪白的小猫,踩在杏花树的枝丫上。 和树底下围坐一圈,舔糖葫芦的小孩子们四目相接。 梨花奴在孩子们惊讶的目光中,矫健的身子如一团云球。 几个起落间,跳到了苏禾身边。 青杏登枝 第8节 灵巧地避开了好几个想抱它的小手。 梨花奴好奇地打量着苏禾手中的糖葫芦。 它没有见过这种市井民间的小玩意。 凑上去闻了闻,伸出一截粉嫩的舌头就想舔。 苏禾一把拿开了糖葫芦,将竹签放在了小鹿手中。 小鹿欢欢喜喜地啃了一口,已经变硬的糖浆在舌尖化开。 好甜呀—— 她已经许久没有吃过这么甜的东西了,幸好她还记得甜味。 梨花奴挠了挠爪子,歪头看向苏禾。 “喵呜——” 这个无师自通的小家伙,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撒娇卖萌的技术。 一双玻璃珠般明亮浑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禾。 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委屈极了。 苏禾回忆起那位隽美的公子,学着他的样子,将手伸到梨花奴的下巴上,手指轻轻地挠了挠脖颈里松软密实的绒毛。 梨花奴趁机低下头,用舌尖舔了舔苏禾的手指。 “喵——” 它餮足地眯起眼睛,见苏禾没有制止,舔得更欢快了。 苏禾方才摸过糖葫芦,手指上沾了少量的糖浆。 见梨花奴舔得这般开心,便也随它去了。 小猫的肠胃弱,消化不了糖分。 不过这么一丁点儿甜味,倒是没有太大的影响。 苏禾想了想邻居家的那两位公子。 一个身材魁梧,笔挺板正,一看就是做护卫的,压根不像是会做饭的模样。 另一个风姿绰约,不良于行,更不可能会进厨房。 可怜这半大的小猫,跟了这两位主人。 难怪瘦成这样,想来定是天儿见的吃不饱饭。 这么一点儿甜味,就把它馋的,大尾巴摇成了一朵风中的蒲公英。 所以,有些时候,误会就是这么产生的。 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 苏禾都以为,隔壁那位公子,不仅身患残疾,而且天天吃不饱饭。 连只猫儿都养得和他自己一样,形销骨瘦。 “唉,可怜的小猫。” 苏禾忍不住轻声叹息,爱怜地揉了揉梨花奴的小脑袋。 梨花奴睁着纯真的大眼睛看她,自是听不懂她语气中的沉郁,自顾自地舔着苏禾的手指。 苏禾想着,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好歹邻里一场。 虽然她人单力薄,好歹还有傍身的厨艺。 不像那位可怜的公子,连只小猫都快养不起了。 作者有话说: 苏苏:他好惨哦,连只小猫都养不起了。 小言:……呵。 第5章 冰糖葫芦 苏禾将这一帮孩子送出家门的时候,已经过了日暮时分。临别时,她交代小鹿,日后要是看见乐生,一定记得来告诉她一声。 自打乐生离开后,小鹿就成了这几人中最大的孩子,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小大人了,可以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小姑娘认认真真地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然后带着这一群邋邋遢遢的小乞儿回慈幼局去。 苏禾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梨花奴还在。 它倒是不贪吃,苏禾不让它碰案桌上剩下的几个糖葫芦,它便作罢。 正扑在杏树上,祸害那几朵刚长出来的花苞玩。 见苏禾回来,梨花奴立刻松开了那朵就快被挠秃的花骨朵儿,颠颠地朝着苏禾奔了过来。 毛绒绒的脑袋上,顶着两片粉嫩嫩的花瓣。 苏禾一把捞起它,又看向案桌上剩下的几串糖葫芦。 她想了想,挑了两串鲜红饱满的握在手中。 抱着梨花奴去敲隔壁的院门。 秦邝已经猜出这熟悉的敲门声是何人了。 打开门,果然看见一张明媚可人的小脸。 他板起脸来,正想警告一番苏禾,不要总来打扰他家公子休息。 突然就看到个毛绒绒的小脑袋,从苏禾的臂弯里钻了出来。 秦邝:“…………” 这个小祖宗怎么又跑到人家里去了? 此时要是再怪苏禾多事,秦邝也开不口。 他木着一张脸,小山似的堵在门口。 他身形高大宽广,往半开的门扉前这么一站,屋里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的。 苏禾没有瞧见那位冷峻倜然的公子,便只好作罢。 她将手中的糖葫芦递到秦邝面前。 “我自己做的冰糖葫芦,给你——。” 突然,屋内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像是什么重物轰然倒地发出的动静。 秦邝心下一惊,顾不得苏禾,一个箭步冲进了东厢。 梨花奴也跟着“喵呜喵呜”的叫了起来。 小爪子勾着苏禾的衣领。 气氛莫名的紧张了起来。 苏禾想了想,还是迈步跨进了门槛,顺着秦邝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东厢的门大敞着,一人高的梨花木书柜倒在地上,连带着还砸翻了一个小炕几。 各式各样的书籍,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 秦邝背对着苏禾站在书柜前,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倒是那位坐在罗汉床上的公子,面色有些苍白,却不见半点惊慌的神情。 他的膝盖上搭了一条青石绿的毯子,双腿垂落在地,纹丝不动。 身上是一件鸦青色的单衣,一头墨黑的长发披散开来,衬得脸色越发惨白寡淡。 眼中明明灭灭的幽深之色,苏禾没有留心。 她只注意到他的唇色很淡,下颚的线条锋利瘦削。 言成蹊的目光越过满地狼藉,落在了苏禾的身上。 满脸错愕的姑娘,怀里抱着一只呆头呆脑的小猫,右手里还举着两根红艳艳的糖葫芦。 苏禾挠了挠头,先将梨花奴放下地。 干巴巴地解释道。 “我,我顺道送小猫回来,听见屋里头有东西倒了,所以跟进来看看。” “需要我帮忙吗?” 言成蹊勾了勾嘴角,没有开口。 他虽然笑着,却丝毫没有暖意。 苏禾发现他似乎钟爱一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或是南窗下的阴影里,或是北墙边的轩窗旁。 昏暗的光影里,苏禾看不清他眼底的冷然。 只是被这样一位俊美的年轻公子认真注视着,苏禾也不免觉得脸上一热。 人家屋子里乱成这样。 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她此时举着两根糖葫芦站在门口,实在像个看热闹的。 “我,我叫苏禾,就住在隔壁。” 青杏登枝 第9节 “你们是新搬来的吧?” 两人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不过上一回见面的场面太过于尴尬。 苏禾顾不上自我介绍,放下小猫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言成蹊自始至终躺在美人榻上,一个字也没说。 这回虽然时机依旧不太对,但苏禾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这人有个毛病,一紧张就忍不住想说话。 可惜并没有人回答她。 秦邝蹲在地上收拾散落了一地的书籍。 言成蹊的手腕搭在膝盖上,静静地看向苏禾…的右手。 苏禾张了张嘴,手无足措地解释道。 “这个,这个是我自己做的糖葫芦。” “用山楂,蜜桔和梅子串的,酸酸甜甜可好吃了,带来给你们尝尝……” 言成蹊薄唇轻启,终于开口了。 “多谢。” 他有一副冷泉般的嗓音,低沉清冽。 说话的语调慢悠悠的,竟显出了几分温柔和善。 苏禾被他这么一打岔,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见人家主人没有要请她帮忙的意思,也不好多事,苏禾将糖葫芦放进茶托里,自己告辞出去了。 待苏禾离去之后,言成蹊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 他略一侧头。 身后的窗纸上,赫然是一个黑黢黢的箭孔。 秦邝从倒塌的书柜一侧找到了那支短箭。 矛形的箭簇由玄铁制成,通身泛着森冷的寒光。 杨木箭杆,括髹朱漆,箭尾插了三根黑雕翎。 这样的短箭二人再熟悉不过了。 秦邝拔出黑翎箭,一封薄薄的黄皮纸信封飘飘悠悠地落到他的手中。 秦邝看了看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 “公子,是京城里来的。” 言成蹊摆了摆手。 “拿去烧掉。” 说完便垂下眼睑,去看手中的棋谱。 长长的睫毛覆在白瓷般的肤色上,投下一道阴影,眼尾的泪痣显得寡淡冷漠。 秦邝早知他心意已决,便也不多劝。 拿着信封躬身退了出去。 梨花奴轻巧地跳过落了满地的书卷。 当它正准备往罗汉床上蹦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拎住了它的后颈。 几个月大的小猫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言成蹊明显感觉到梨花奴比来南乐县之前长开了许多。 眼下他心绪不稳,满腔满肺的暴戾冷漠,握着棋谱的手青筋毕露。 虽然他面上控制的神情自若,实则早已是强弩之末。 今日他刚用了饭,不想见血。 他把小猫放回地上,便不再去理它。 好在梨花奴素来乖巧,见主人心情不好,也不出声,静悄悄地窝在言成蹊脚边打盹。 不一会儿便有呼吸绵长的呼噜声传来。 言成蹊偏了偏头,注意到小猫嘴角沾染上的糖渍。 焦黄色的糖浆粘在它的腮边,两根细长的胡须耷拉着,梨花奴仰面朝天睡得口水直流。 丁点儿大的小猫,不知是怎么发出这么响亮的鼾声。 言成蹊轻嗤一声。 真吵。 这小畜牲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女子也是。 ============= 二月里,近水楼的生意是格外的好。 苏禾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那位不肯上门来用餐的客官,大抵是对苏禾的手艺非常满意。 他的随从财大气粗,直接砸了一百两银子。 表示,从今往后,每日的午膳和晚膳都在近水楼预订了。 之所以只订两餐,主要是因为近水楼不做朝食。 自那以后,钱掌柜看着苏禾,就像看着了一棵摇钱树,巴不得将她连根种在后厨里。 苏禾因此也过上了早出晚归的生活。 她忙碌起来,小鹿那群孩子便也不好总是上门叨扰。 言成蹊难得的耳根子清净。 唯一不同的是,每日辰时秦邝拉开门总能见着一些民间的小吃食,放在他家的院门外。 有时候是葱油胡饼,有时候是浑汤馎饦,还有些时候就是些清淡小粥配自家腌的咸菜干。 送饭之人,看来经济状况并不富裕。 不过她的手艺到真真是极好的。 秦邝头一回见着想要扔出去的时候,梨花奴扑上来抱着不肯撒手。 起初,这些吃食在秦邝眼中,样样简薄粗陋,比不得原先府里的精致。 可是不知怎得,他自己也更喜欢这样热腾腾的粥饼,而不是京城里,回回都早已放得冷透了的酥烙和参汤。 渐渐地,一家三口都习惯了这种颇有市井气息的烟火味儿。 花朝节那日,城里的夫人小姐们,都结伴到郊外的白鹤山上踏青去了。 近水楼难得的冷清下来。 苏禾这大半个月来,起早贪黑,一头扎进后厨房就没出来过。 钱掌柜瞧着她又瘦了一圈的小脸,难得的捡起了丧失多年的良心。 近水楼宣布歇业半日,上至账房先生,下至柴房小厮,大伙都放了假。 苏禾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儿便是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她刚擦干净头发,正准备回屋里好好睡上一觉。 瓦片上又传来了熟悉的响动。 “喵——” 苏禾正站在阳光下用布巾擦拭着长发。 眼睛都没睁,就知道肯定又是这位熟门熟路的小客人。 梨花奴走到苏禾的身边,短促地叫了两声。 苏禾低下头,就看见它那双碧蓝色宝石般的眼睛,盛了一汪海水般,深邃剔透。 “饿了呀,你家主人是不是又没饭吃了?” 苏禾哭笑不得。 这只小猫自打发现,来苏禾这儿总能有好吃的之后,隔三差五的便要翻墙过来开一次小灶。 大半个月的时间,它已经变得蓬松了许多。 初见时平平坦坦的小肚子,此时也能摸出些圆润的弧度。 原本修长笔直的四肢,因为身量变大,毛发密实的缘故,大长腿眼瞅着就要看不见了。 苏禾难得休息,这一阵子她倒是赚了不少钱,在小炉子上煨了一锅鸡汤,是准备犒劳自己的。 这小家伙鼻子倒是灵,鸡汤的味道刚飘出来,它就上门造访了。 作者有话说: 苏苏:我自己做的冰糖葫芦,可好吃了。 小言:拿走,不吃。 后来—— 某人:苏苏,饿饿,饭饭! 第6章 糖渍话梅 “小馋猫。” 苏禾笑看着梨花奴,一身雪白的毛发干净松软,摸上去顺滑温暖,可见它的主人是个心细的。 青杏登枝 第10节 小猫翻着肚皮仰躺在苏禾脚边,求摸摸。 苏禾去后厨取了她前些天晾晒好的小鱼干,先递给梨花奴磨磨牙。 小猫儿一骨碌翻起来,抱着鱼干认认真真地开始啃了起来。 嗯,果然是饿着了。 苏禾记得,梨花奴吃饱的时候,是不大喜欢这种没什么肉的小鱼干的。 它更喜欢肉质肥美的鲜鱼。 几个月大的小猫就先学会挑食,也不知道像了谁。 苏禾看着啃小鱼干啃得一脸满足的梨花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位面容清隽,苍白的脸上却鲜有气色的年轻公子。 上回见面,他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一地狼藉和突然闯入的苏禾。 他身上没有少年人的生机,寡淡的面色看不出喜怒哀乐。 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里,平静无波,如古井深潭一般死寂。 那样的眼神,苏禾至今记忆犹新。 梨花奴都饿成了这样,它的主人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苏禾想到,近来几日酒楼里格外忙碌,她自己都顾不上吃朝食,一般都用冷水泡个馍馍对付了事。 自然已有好几日没有给邻居送过饭了。 苏禾心中一跳,拉了院门跑到隔壁。 一连敲了好几十下,都没人来开门。 苏禾开始慌乱了起来。 钱掌柜最近爱听的戏本子都是些热热闹闹的武戏。 什么山匪闯进孤身养病的富家公子独居的院子,杀人劫财,纵火掠夺,无恶不作。 苏禾越想越心惊。 她也顾不得礼数,喊了声得罪,便撞门闯了进去。 院子里很安静,并没有苏禾所想的满目疮痍,血流遍地。 南窗下的阴影里,一位气质安恬如画的公子,正闭目躺在美人榻上。 他的身上盖了条孔雀蓝的毯子。 衬得他肤白如玉,列松如翠。 院子里静悄悄的,秦邝不知去了何处。 苏禾突然想到了什么,快步走上前去,将手指放在他的鼻息之下。 幸好,还有呼吸。 苏禾正准备收回手。 榻上躺着的那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眼底是猩红一片的血丝,长而卷翘的眼睫半眯着,凌厉冷冽之感扑面而来。 苏禾看向他潮红的面色,心道不妥。 “你是不是生病了?” 言成蹊不知有没有清醒,他半阖着眼帘,嘴唇翕动了两下,却没有出声。 苏禾喊了两声见人依旧没有反应,直接伸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好烫! 苏禾猛地缩回手,这人都烧成这样了,怎么都没人管呢? 苏禾有些气愤,这位公子身边伺候的仆人竟是这般不靠谱! 怎么能将一个不良于行的病人孤零零地丢在家里不管呢? 她凑近了些,交代了两句便起身离开了。 言成蹊此时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 脑海里除了尖锐的耳鸣感,完全听不见周遭的声响。 他感觉自己恍惚间看到了一张惊慌的小脸。 好奇怪,怎么会有人对着他露出这种担忧关怀的神情呢? 那人似乎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红唇一开一合不知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见。 后来见他一直没有反应,便也离开了。 言成蹊闭上眼睛,眼底是暗无天日的漆黑,脑海中是狰狞刺耳的噪音。 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冷的时候,仿佛回到了冰天雪地的洛川河,彻骨的寒意顺着骨头缝蚕食他体内的余温。 热的时候,又仿佛见到了那场吞天噬地的火海,暴虐的燥热之气从脚底烧到心口,席卷过孤注一掷,同归于尽的汹涌。 谩骂声,嘶吼声,尖叫声,仿佛开了闸门的洪水,汹涌而来。 真的太吵了…… 都走吧,谁也不要管他,反正最后也没有人会留下来。 言成蹊在彻底陷入昏睡前只剩这一个念头。 苏禾去而复返的其实很快。 她打了一盆冰凉的井水,敷了条湿帕子盖在言成蹊脸上。 梨花奴也被揣了回来。 她想着,高烧的人或许畏冷,正好小猫身上暖烘烘的,索性塞进言成蹊怀里当个暖手炉抱着。 梨花奴睁着大眼睛,哼哼唧唧地盯着忙碌的苏禾。 “喵呜——” “小梨花乖哦,你家公子都病成这样了,你多陪陪他。” 她边说着话,边手麻脚利地抱了一床厚被子出来,压在言成蹊身上。 即便言成蹊再病弱,也不是她这个小体格能够搬动的。 苏禾只好多抱了几床被子来,将他盖得严严实实的,免的受了凉,病情又加剧了。 冰帕子的效用实在有限,苏禾看向言成蹊。 素来白皙的面庞,染上了大团大团的红晕,额角已经沁出了汗珠,眉心紧锁,即便陷入昏睡也能看出他此刻必然极为难受。 ============= 等言成蹊再度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身上仿佛压了一座大山。 他费力地从层层叠叠的锦被里抬起手,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四五层被子给压麻了,他四肢酸痛,喉咙里又干又痒,像是堵了一团绒线不上不下地卡着。 言成蹊闻见了一股苦涩的药味,他下意识扭头去看。 视线却被一团白晃晃的毛球给挡住了。 “喵——” 他打小便讨厌喝药,更讨厌这股焦苦难闻的药味。 生病了闷头睡一觉总能好,所以他从来不让人煎药。 梨花奴蹲在他的枕边,见他睁开眼睛,软绵绵地叫了一声。 苏禾闻声走过来,正好撞见言成蹊撑着身子想坐起来。 苏禾一手扶着他,一手取了个颈枕垫在他身后。 “小心别钻了风。” 说着又拿起一旁的大氅披在他的肩头。 言成蹊困惑地理了理自己上不清明的思绪。 他记得,自己同这位聒噪的姑娘不过几面之缘,怎得一觉睡醒竟然这般亲切了? 苏禾早已习惯了他寡言少语的模样,冷不丁地将手背贴在言成蹊的额头上。 言成蹊没有防备,直到那温热的触感消失之后,他才慢慢皱起眉头。 “呼——终于退烧了。” 苏禾长舒一口气,就连言成蹊都能听出来她语气中的欣喜。 质问话到了嘴边,却是开不了口。 这位姑娘的古怪之处数不胜数,而且她的衣袖上还沾染了言成蹊最讨厌的药味。 不过,他并没有推开苏禾,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木头美人似的。 苏禾望着言成蹊沉寂落寞的神色,慢慢蹲下身子,平视着他的视线开口说道。 “今日是花朝节,按照我们南乐县的传统,这一天是要迎花神的。白鹤山上的迎春花开的可漂亮了,漫山遍野的黄色,和丰收的麦田一样,金灿灿的。城里头好多户人家的夫人小姐,都出门踏青去了。” “拱辰大街上据说还要办一场盛大的扑蝶会哪,今晚出门游玩的公子小姐们一定会很热闹。” “你肯定没有听说过我们南乐县的三大美人吧?” “这排在头一位的,就是张县令的女儿,不过张小姐已经定了亲事,过不了多久就要出阁了,今年的扑蝶会,她也是去不成的。” “然后便是沈员外家的二小姐,沈小姐喜欢热闹的场面,她又是员外和夫人的掌上明珠,想必一定是会去看一看的。” “最后一位嘛,是一位民间的女子,她唤作丽娘,在甜水巷开了一间芳华铺。这个你肯定没有听说过,因为芳华铺里只卖一种玉露膏,是南乐县官家女眷们都爱用的护肤养颜脂膏。” “今年的花朝节,丽娘原本约了我一起出门参加扑蝶会的。可惜我也没去成,不过没关系,她是不会一个人的。” 苏禾说到这儿,促狭地挑眉,巧笑倩兮,一双葡萄眼亮晶晶的。 言成蹊知道,她八成又是在说一些稀奇古怪,他听不懂的话了。 青杏登枝 第11节 不过他也没有开口打断,苏禾活泼快乐的情绪,就像一枚小石子,扔进了他古井般沉寂的一汪死水中,轻泠泠地激起了水花。 或许是她语气中的轻松愉快感染了言成蹊,他竟然觉得她身上浓重的药味,也并不是难以接受。 瓦罐里煎熬的药开了,苏禾跑过去用布巾捧着,倒进了小碗里。 这一碗棕褐色浓稠的药汁端过来的时候,言成蹊下意识地便觉得反胃。 可惜他腹中早已空了好几天,实在是没什么东西可吐的。 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言成蹊起初是想拒绝的。 “你呀,一个人闷在院子里早就无聊了吧,以后我常来和你说说外头事情。南乐县好玩的地方可多了,有趣的人也不少,我虽然没去过江南,不过我觉得南乐县也一定不会比江南差的。” “对了,咱们这次都错过了花朝节,还挺可惜的,下回再想去扑蝶会就得等明年。再过几天就是三月初三,上巳节了,那一日拱辰大街上会挂满各式各样的灯笼,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傣家族的姑娘们,欢歌起舞,采撷乌稔叶,驱邪祈福呢。” “等那一天,我带你出门看看,好不好?” 苏禾的眼睛很漂亮,像一口澄澈的清潭,一碧如洗,清澈见底,明亮的眼睛里布满了粲然星火般的笑意,她的声音很温柔,不甚明显地流露出一丝哄小孩的温柔。 言成蹊就在这双眼睛的蛊惑下,接过了那碗苦得他喉咙堵得更难受的药,一饮而尽。 然后,就被人猝不及防地塞了一颗糖渍话梅。 那双明媚的葡萄眼,笑了起来,变成了弯弯的月牙,温暖皎洁。 作者有话说: 生病的小言:都滚开,别管我。 苏苏:乖乖吃药,病好了带你出去玩。 小言:……好。 第7章 猪肚鸡汤(一) 话梅外头裹了一层晶莹的糖霜,话梅核儿已经去掉,内里也被砂糖浸润透了,甜滋滋的。 唇齿之间的甘甜化开之后,绵密饱满的梅子肉依旧甜的人牙疼。 言成蹊用舌尖抵着话梅,含在腮边一侧,白皙清隽的脸颊上鼓起了一个圆圆的小包。 他安安静静地靠坐在竹榻上,顺长的发丝滑落下来,额角还沁着汗珠,脸上的红晕总算是退下去了,唇色仍旧浅淡。 层层叠叠的衿被团团围着他,仿佛古画中走出来的美少年,单薄脆弱,陷进了厚厚的云霭里。 言成蹊醒来之后精神一直不大好,他却是不肯再睡了,靠坐在美人榻上慢吞吞地翻书。 苏禾担心他再有什么反复,索性将炖着鸡汤的小炉子一并搬来了隔壁。 新鲜的猪肚和鸡块洗净焯水之后,捞出备用。锅里热油,加入姜片和葱段炒至金黄色,此时倒入一大锅烧好的开水,将切成丝的猪肚放入锅中,大火熬煮。 一刻钟后,揭开锅盖汤底已经变成奶白色了,此时再加入鸡块,红枣,枸杞改用文火炖煮。 苏禾坐在炉火前,拿着小蒲扇有一些没一下的扇着。 没过多久,热气腾腾的水雾渐渐弥散开来,猪肚和山鸡的香味也飘了出来。 梨花奴表达喜爱的方式总是很直白,它兴致勃勃地跑到苏禾腿边,用毛绒绒小脑袋蹭她,喉咙里时不时的哼唧两声。 言成蹊比起梨花奴自然要含蓄得多,他坐在竹榻上,连眼角眉梢都没有动过。 只是翻书的动作越来越慢,也不知那一页上写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竟让他停留了这般久。 苏禾忍不住偷笑。 言成蹊就像个孤僻的孩子,因为不良于行,成日囿于内院,性子自然便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枯燥中,愈发沉闷阴郁。 不过他终究是少年心性,只要有人陪他说说话,做几样他喜欢的吃食,就能让他放下心防,露出鲜活生动的情绪。 真是,别扭又可爱。 苏禾揭了盖子,先盛了几勺没加调料的鸡汤放进梨花奴的小碗里,接着撒上少许食盐和胡椒,浓郁的鲜香之味扑鼻而来。 奶白色的清汤里,飘浮着软糯剔透的鸡块和汲满了汤汁后愈发饱满鲜艳的红枣枸杞。 言成蹊还在病中,虚火伤津,腹内空乏了许久,并不宜用那些难以克化的吃食。苏禾考虑得周到,猪肚鸡汤温平滋补,养胃健脾,正合适。 许是饿得狠了,言成蹊破天荒地用了两碗汤,在苏禾的注视下还将碗底的猪肚和鸡块都吃干净了。 对于一个厨娘来说,再没有什么是比看到对方将自己所做的食物吃得精光,来得更好的赞美了。 所以,比起内敛优雅的言公子,苏禾明显更喜欢将小碗舔得锃亮的梨花奴。 她笑盈盈地揉着小猫的下巴,又给它添了一碗,还不忘夸赞道:“真棒!” 到了晚间,秦邝终于回来了。 他穿了一身玄英色的束袖劲装,长剑挂在后腰,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 院子里的景象和他预想中大相径庭。 言成蹊的面色虽算不上红润,但总归有了些气色,悠闲自在地靠在大红底子方胜纹的引枕上和自己对弈。 梨花奴小肚皮撑得圆鼓鼓的,正仰面躺在言成蹊的腿上呼呼大睡,一双小爪子伸向空中懒洋洋地踩着奶。 苏禾则坐在院子里,用小砂锅煎药。 见他进门,还颇为友好地朝他招了招手。 “桌上还有今晚刚炖的鸡汤,喝吗?” “…………” 秦邝一时间有些恍惚,他似乎就离开了一日的功夫。 这个小院竟然变得如此……和乐融融起来? 一刻钟后,秦邝握着苏禾留下的蒲扇,难以置信地盯着小炉子上放着的陶釜。 陶釜里煮着十几种中药草,褐黄色的药汁随着水汽的蒸发正在逐渐变得浓稠,还未入口就闻见那股酸涩的苦味。 秦邝皱着脸将熬好的汤药给言成蹊端过去的时候,他人还离着好几步远,便听见言成蹊冷漠中掺杂着嫌弃的声音。 “拿远些。” “…………” 好的,他家公子还是那个性子。 并没有被人下降头。 秦邝觑着他的脸色,默默地将剩下的一大锅药汁都倒进了泔水槽里。 “公子,仪鸾司的人都甩掉了。” 秦邝换下了那身沾满药味的劲装,走到言成蹊跟前禀报。 “不过,属下似乎在城中看见了……永宁郡主?” 他皱着眉想了很久,最后还是犹豫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永宁郡主姜岐玉出身平南王府。 平南王姜衍镇守宁州十二郡,是为今现存不多的几位外姓藩王之一,更有甚者这位王爷还是掌兵的将领。 永宁郡主自小便不爱红妆爱戎装,一年到头并不像寻常女眷那般待字闺中,她曾经混迹宁州军队对抗过南疆侵扰,也曾一匹快马一杆红缨枪,单骑走敌营取下敌方统帅首级。 而今南疆归降已有两年,宁州局势安稳,再也不必打仗了。 言成蹊他们离京的时候曾听到一些传闻。 据说如今势头正猛的瑞王殿下有意与平南王府联姻,而平南王府除了尚未成年的小世子,便只要这一位郡主。 此时,姜岐玉即便没有奉诏入京,也该待在宁州才对。 怎么会出现在北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呢? 言成蹊扭头看了秦邝一眼。 他低下头垂眸盯着地面,紧紧抿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坚毅沉稳的面容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僵硬。 “你去查查罢。” 过了半晌,秦邝才听见言成蹊低沉的嗓音。 错愕地抬头去看,却发现他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棋局之上。 秦邝咬了咬唇,最后还是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属下遵命。” 他的语气很平静,垂下的眼睫盖住了眼底的晦涩难明。 ================== 姜岐玉是今日才到的南乐县。 缀在那群人后头不紧不慢地跟了一整日。 直到打更人第二声梆子敲响过之后,永宁郡主才走进了同福客栈。 一进门她便吩咐跑堂的伙计送些热水到二层的天字号厢房。 同福客栈开在启真坊里,启真坊虽然不比拱辰大街气派,却是南乐县最繁华热闹之地。 白日里美酒佳肴不断,一到入夜,便灯火通明,一栋栋金碧辉煌的小楼相继挂起了招展的旌旗。 有佳人从小屋内走出,或陪着客人欢饮达旦,或娇笑着被人拥上二楼。 二楼的雅间之后,别有一番洞天。 银烛春光彩凤屏,软玉烟罗浮生醉。 美酒佳人作陪,灯火阑珊的赌桌上,有人一掷千金,有人血本无归。 启真坊的赌市是南乐县的一大名胜。 大大小小的赌坊林立,不限身份,不问姓名,只要你出得起庄家的筹码,就可以进来讨一杯秋月白。 越大的赌坊,压铸的筹码便也越高。 青杏登枝 第12节 所以经常听说有人凭着运气在启真坊一夜暴富,也有人在这儿输得倾家荡产。 这里不仅达官显贵们心照不宣的销金窟,也是铤而走险者孤注一掷的富贵梦。 同福客栈的伙计见惯了三教九流的各式人马,面对姜岐玉的时候倒是不卑不亢。 她要的热水很快便送来了,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美貌妇人带着几位半大少年将浴桶抬进了屋。 “姑娘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了,楼里已备好酒菜,沐浴休息后,姑娘可到一楼正堂内用膳。” “有劳娘子了。” 姜岐玉客气地道完谢后,那女子便领着小厮们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姜岐玉盯着她袅娜摇曳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她从袖笼里摸出了一张黄皮油纸信封,信封上写着“王琰兄亲启”。 一手瘦金体的书法,匀整峭拔,筋骨挺劲,飘逸灵动,正所谓“铁画银钩”,可见写信之人精于此道并且笔力不俗。 姜岐玉只看了一眼便信手扯开了封口处的火漆,一张莹白色的水纹纸,飘然滑落。 姜岐玉抄手一接,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兰花香。 她略微眯了眯眼睛,将信纸凑近了些,放到鼻尖轻嗅一二。 果然是这纸上传来的香味,姜岐玉不知想到了什么,抽了抽嘴角,用两根手指拎着这张价值千金的水纹纸拿远了些。 信上的内容与姜岐玉所料不差,她看过后也没什么表情,将几张薄薄的水纹纸大喇喇地丢到案桌上,起身去沐浴。 半阖的信纸上赫然画着一位鹅蛋脸,凤眼长眉,墨发飞扬的高挑女子。 刚刚得知京都巨变,她便准备从平南动身。可是恰逢年关,王府里的琐事一大堆,等她终于脱开身,正月也快过完了。 从宁州到金陵,一路快马加鞭。 然而还没等她进京,便收到了秦邝已经带着人远行的消息。 姜岐玉只好丢下王府的队伍,从姑苏转道,一路追着仪鸾司那帮人的背影跟到了南乐。 南乐县虽然有个江南水乡般的名字,可却是实打实的北地,边郊的村落有些都快与青州接壤了。 姜岐玉这大半个月来昼夜不停地赶路,勉力支撑的精神已经到了极限。 她泡在热气腾腾的浴桶里,倦意上涌,神思不知不觉便模糊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苏苏:喝药。 小言:……(一大口喝掉) 秦邝:药…… 小言:拿开。 秦邝:好嘞! 第8章 猪肚鸡汤(二) 姜岐玉知道她大概又做梦了。 梦里的她不是平南王府的郡主,她爹彼时是威风凛凛的镇远大将军,掌二十万平南军。 而姜岐玉因为母亲早逝,父亲又素来宠她,自小便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早就养成了个皮猴般的性子。 有一回,南疆皇属军突然来犯,她爹点兵挂帅出征在即。 这一次谁也不知道将会面对多么难缠的敌人,所以任凭她如何撒娇耍赖,他爹都不肯带上她同行。 后来,或许是她实在闹得狠了,姜元帅没了法子,只好用一根柳条将她捆成了个粽子,送到了平南郡守府。 郡守夫人是一位温婉娴淑的江南女子,一步一行,都像画中的仕女般优雅得体。 可惜年幼的她,只顾着和老爹闹脾气,将郡守夫人和她送来的江南点心都推出了门外。 姜岐玉绝食以明志,可惜她老爹铁石心肠。 同那位夫人道了声“有劳”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岐玉气得咬牙赌咒。 “你要是走了,就再也别回来了!” “回来了我也不认你这个爹!” 郡守夫人有一双白玉般的纤纤柔夷,轻轻地捂住了她的嘴唇。 “阿玉乖,将军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是怕伤着你,才将你留在此处。 阿玉现在还小,不如好好学习武艺,长大了也能成为一名女元帅,就可以跟爹爹一起驰骋沙场了。” 愤怒又委屈的姜岐玉停止了挣扎,扭头去看她,一双凤眼明亮清澈。 “真的吗,我也能成为大将军吗?” 郡守夫人便笑了,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当然可以,那阿玉以后便留在府上,和哥哥一起练武好不好?” 姜岐玉用力地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廊檐下站着的少年。 那少年穿了一身银红色的圆领锦袍,腰间束着白玉带。 沐浴在日光之下,剑眉英气逼人,少年意气风发,往那儿一站,青松翠柏似的让人不由地心生好感。 姜岐玉的这个梦没做太久,她是被同福客栈外头的喧闹声吵醒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浴桶里的水尚且还是温的。 梳洗一番之后,神清气爽的永宁郡主换了一身真紫色绣襽边翟纹的薄绸锦袍。 姜岐玉身量高挑,皮肤白皙,这一身低调华贵的蜀锦上了身,更衬她的风仪无度,英姿飒爽。 姜岐玉并非有意挑选的同福客栈,实则是她入城的时间太晚了,问了好几家客栈不是住满了,便是打烊了。 最后,不得不住进了繁华热闹的启真巷。 姜岐玉打小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外头这般热闹,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胡乱用了些酒菜之后,永宁郡主便打算去外头逛上一圈。 亥时已过,启真巷却是半点没有歇息的迹象,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姜岐玉这才发现,这条巷子岔路极多,四通八达,第一回来的人只怕是要绕晕在里头。 永宁郡主背着手,优哉游哉地穿花灯,走长街,甚至在路过一户门扉半开,香风阵阵飘来的小竹楼的时候,登徒子般地捏了捏门口美人的酥手,青衣美人笑靥如花地朝着她摇了摇手中的绣帕,掩唇轻笑。 姜岐玉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一来宁州十二郡毗邻南疆,平南城更是军事重镇,有平南军驻守。夜市的管理,向来是极其严苛的,章台柳巷,赌坊戏园十分罕见。二来她作为平南王府的郡主,巾帼女将的名声响亮,饱受世人关注,实在没胆子大摇大摆地逛花楼。 好不容易天高皇帝远,没人认识她。 姜岐玉倒还真有些手痒,也想进那灯红酒绿的雅间里碰碰运气。 她将手伸向腰间挂着的荷包,居然摸了个空。 姜岐玉连忙低头去看,果真是不见了。 不仅荷包丢了,就连她一向爱佩在腰间的翠月珏也一并不见了踪影。 蹀躞带上还悬着半截新打的金线璎珞飘带。 往日里可从来没有毛贼敢偷永宁郡主的东西,姜岐玉当下的反应并不是生气,而是觉得新鲜。 她眯着眼睛仔细回忆了一番方才过来的路上所发生之事。 似乎就在经过前一个弄堂口的时候,有一位穿灰色布衣的少佚年与她擦身而过。 而那少年经过的方向,正好便是她挂着荷包和翠月珏的一侧。 姜岐玉回头望向不远处的弄堂口,熙来攘往的,根本看不清人影。 若是仅仅丢了个荷包便也罢了,可惜那枚翠月珏是姜岐玉的心爱之物,她必然是要找回来的。 姜岐玉四下里看了看,挑了个人少的地,抬脚蹬在青石墙壁上,纵身一跃,跳到了二层小楼的围栏处。 以倒挂金钩的姿势一个干净利落的鲤鱼打挺,身形轻盈地翻到了竹楼的房梁上。 姜岐玉身轻如燕,脚步飞快,瓦片底下寻欢作乐,纵情豪赌的男人女人们,并没有一人注意到这位梁上君子。 姜岐玉顺着来时的弄堂望去,果然看见一个瘦高的灰色人影,正贴着墙根,七拐八绕地跑进了另一条岔道口的小胡同,他见身后并没有人跟来,便渐渐放慢了脚步。 姜岐玉嗤笑一声,她的功夫是跟着平南军里的斥候学的,身影一闪,宛如穿花绕树的银蝶,下一瞬便落在了那毛贼的前头。 灰衣少年正朝后张望着,听见动静猛然回首,正好撞上一道似笑非笑的视线中。 紫衣女子抱臂而立,虚倚在几步外的巷道旁,她气度不凡,衣着华贵,一双丹凤眼玩味地打量着他,显而易见的揶揄和嘲讽完全不加以掩饰。 少年伸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襟,他身上那件灰色的褂子半旧不新,袖口袍角处打了不少补丁。 衣服虽然洗的干净,却并不合身,穿在他身上小了许多,一双伶仃的脚踝暴露在外头,脚上的布鞋沾满了黄泥。 少年注意到她的视线,低下头去,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看不清神色,单薄的背脊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无声地后退两步。 姜岐玉见那小贼居然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不想与他计较,摊手道:“我的荷包和玉佩,一并还来。” 少年咬着唇不说话,身形还在向后缩。 姜岐玉皱了皱眉,放开手便要朝他走去。 谁知那少年却是突然开口道:“别过来,我还给你就是了。” 少年大概是正处在变声时期,一把破锣嗓子粗粝嘶哑,难听极了。 他自己或许也知道,所以说出口的话刻意压低了声音。 姜岐玉见他乖觉也不为难,点了点头,果然停下了脚步。 那少年犹豫着将手伸进衣襟里摸索,片刻后握住了一枚花青色的荷包,猛地朝着远处一扔,玉石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还给你!” 说完他转身就跑,瘦长的身形从背后看去,如同一根套在衣服里长了腿的竹竿。 青杏登枝 第13节 足底生风,再加上他对这一带地形了如指掌,很快便跑没影了。 姜岐玉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凤眸微敛,盯着那少年消失的背影看了良久,这才回身去捡被他扔下的东西。 花青色绣马尾松的荷包确实是姜岐玉的,不过里面早已空无一文。 而那枚连同荷包一起扔出来的玉佩却不是她的翠月珏,而是一块平平无奇的东陵石雕刻而成的圆环。 姜岐玉掂量着那块质地粗劣,做工简陋的豁口玉环,哂笑出声。 那小子倒是有几分能耐。 偷东西偷到了她的头上,人赃并获,还有胆子接着唬人,调虎离山的计谋虽然用的拙劣,却也奏效了。 可见此人年龄虽小,心眼却是不少,八成是个惯犯。 永宁郡主此时也被他激出了几分火气,这条巷子人迹罕至,她也不必遮掩,足尖点地纵身跃上屋脊,抬手在眉间搭了个凉棚。 此处地形复杂,四通八达的巷道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就能拐进另一条岔道,姜岐玉不熟悉路线,也不敢贸然跳下去抓人,只好在房梁上追着那人模糊的背影。 可那小贼却是个熟手,鼹鼠似的哪里人多往哪里钻,滑不溜秋完全不沾手。 姜岐玉追着一道灰色的背影跟了很久,直到那人停在了一处小院门口,理了理身上的衣袍抬手敲门。 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把人跟丢了。 ================== 少年终于摆脱了人,从栅栏里钻进了一处不起眼的小院。 青砖灰瓦的两进小院,远不如启真巷里头其他的小楼那般珠光宝气,大门口就挂了两盏昏黄的油纸灯,墙根下还长着许多杂草,也没人打理。 小院里点了灯的房间里传来男人粗声粗气的喘息和女人娇滴滴的轻呼。 少年置若罔闻,借着夜色的掩护,轻手轻脚地绕到角门离开了。 出了启真坊,灯红酒绿的欢歌笑语声,一掷千金的筹码碰撞声,渐渐消散在夜风之中。 一墙之隔的平康坊早已是夜深人静,漆黑的长街上连一盏防风灯都没有。 “吱呀——” 伸手不见五指的天儿里,慈幼局的大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老旧的门轴刚要发出刺耳的声响,就仿佛被人掐住脖子的老母鸡一般,瞬间哑了声调。 一个小脑袋从红木门背后探出头来,双手从里间紧紧扒着门板。 “乐生哥哥!” 瘦高的灰衣少年轻轻揉了一把那小子乱蓬蓬的头发,将食指竖起在干裂的嘴唇前,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嘘,别把那老婆子吵醒了。” 作者有话说: 郡主:小兔崽子,你摊上事儿了! 第9章 红枣百合莲子粥 破晓时分苏禾便起身了。 将新鲜的莲子去芯放入锅中大火煮开,再加入淘洗好的粟米,大火炖出米香。 红枣,枸杞和百合花叶也是苏禾一早就准备好的,放入锅中后转文火慢炖。 转而取出已经发酵好的面团,把面擀成长条形,然后切成小条,两条叠放后,用筷子放在上面按压出一道印子。 锅中倒油,大火烧至沸腾,再将做好的裸子下锅,均匀翻面直到炸至金黄后捞出,晾在铁架子上控干多余的热油。 苏禾煮了整整一大锅的红枣百合莲子粥,又做了十来根油裸子,当然不是自己一个人吃的。 她先用小食盒装了两人份,再将剩下的分开装好放进了竹筐里。 离开桂溪坊之前,天色刚蒙蒙亮,隔壁的院子里悄无声息的,似乎都还在睡梦之中。 苏禾将食盒依旧放在正门旁边,想了想又返回小院里折了一根缀满杏花的枝条,挂在食盒旁边。 院子里的这株杏花树苏禾向来宝贝得很,她还等着今年入夏的时候,结出杏子来呢。 若不是安慰病中无法出门的言成蹊,苏禾是断然不肯折枝的。 苏禾到平康坊的时候,才将将过了卯时正刻。 于嬷嬷正蹲在慈幼局门外,咬着一截杨柳枝揩齿,抬头看见是苏禾,含糊不清地招呼她。 “小舒(苏)啊,今儿这么找(早)……” 于嬷嬷年过花甲,经历过丧夫丧子,如今是一个人生活在慈幼局,看顾那些因为天灾人祸,失怙失恃的幼童。 她的颧骨很高,两鬓斑白,蜡黄色的老脸上布满了树皮一样的皱纹,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 苏禾将提早准备好的朝食递给于嬷嬷,陪着笑脸客气地开口道。 “嬷嬷您慢用,我去看看小鹿那帮孩子。” 于嬷嬷倒是没有反对,让开身子放她进去了。 苏禾才刚走到北墙边的跨院里,便听见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她赶忙加快了脚步,推门进去。 几个身量矮小,瘦削单薄的孩子,正趴在炕边,角落里的女孩轻声抽泣着抹眼泪。 “苏禾姐姐——” 孩子们一见到苏禾便仿佛见到了主心骨似的,将她团团围住。 “出什么事儿了?” 苏禾弯下腰给那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擦眼泪,谁知她一开口,女孩哭得更凶了,抽抽搭搭地说不清楚话。 苏禾只好先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心,柔声安抚。 孩子们因为常年吃不饱饭,单薄的身体都能摸着后脊上嶙峋凸起的肋骨。 “小鹿……小鹿姐姐又发烧了,还……还一直大声喘气……” 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说完,苏禾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两日前,小鹿便开始发烧,他们这些孤儿生个小病小痛的向来是没人管的,都靠自己硬扛过去。 小鹿是他们几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原也没放在心上,只当自己是受凉伤风了。 怎料过了两日,烧不仅没退,反而变得更严重了。 昨日开始,她便已经昏昏沉沉,无法下地,夜里甚至都说起了胡话。今天一大早这几个小的再来看的时候,小鹿依旧是纹丝不动地躺着,额前滚烫,还是时不时地发出粗粝的喘息声。 苏禾放下怀中的孩子,走到长炕边坐下,揭下敷在女孩额头上的帕子,触手一片滚烫。 “去换一块来。” 她将帕子交给身旁急得坐立不安的幼童,冲他们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儿,姐姐先看着小鹿,你们去用些吃食好不好?” 自打小鹿病倒之后,就再也没人带着他们出门乞讨,这几个七八岁的孩子,饿着肚子提心吊胆地担心了一整日,此时早已饥肠辘辘。 一个脸上长了雀斑的女孩主动站了出来,“听姐姐的,走,去吃饭。” 说完便振臂一呼,带着剩下那些犹豫不决的小萝卜头们,规规矩矩地排好队去案桌上领米粥和油裸子吃。 苏禾看着小雀斑吃力地爬到凳子上给大家舀粥,忍不住心里一酸。 这些孩子们就像是悬崖边上长出来的野草一般,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过问。 任凭风吹雨打的摧残,他们都还是坚强地茁壮成长起来。 这群幼童中间,总有人会扛过领头羊的大旗,带着踟躇迷惘的弟弟妹妹们勇往直前地向前跑去。 从前有乐生,后来有小鹿,现在这面大旗又落在了一个单薄弱小的肩头上。 峭壁上长出来的太行花,从来都不需要谁的精心呵护,只要给它们一点阳光和水分,就能自己开出一片明媚纯洁的春色。 苏禾用力将眼中的酸软湿润眨了下去,回身去看小鹿。 小鹿此时气息奄奄地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一条石青色的被子,里头的棉絮东一团西一团得挤在一处,早就不保暖了。 女孩的头发干枯焦黄,因为发汗湿透了,软塌塌地贴在额角上。 苏禾用浸湿的帕子轻柔地给她擦脸,也不知小鹿烧了多久,鼻翼边,脸颊上,嘴唇处全都爆起了皮。 苏禾又握住她汗湿的小手,仔仔细细地将手心里的冷汗擦净,温柔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小鹿眼下睡得正沉,没有说梦话,也没有大口喘气,除了额头上灼人的低热,就像是陷入梦乡的娇憨少女一般。 见孩子们吃完了饭,苏禾朝着小雀斑招了招手。 她从自己贴身的荷包里取出来两角碎银子,交到女孩手中,“再过半个时辰等天亮了,你去甜水巷上寻一位许大夫,请他来给小鹿开个方子。 银子可要仔细收好了,请大夫的,开药的,丢了可就治不好小鹿姐姐的病了,知道吗?” 小雀斑点了点头,却是将银子又放回了苏禾手中,“姐姐,有钱。” 见苏禾不解,她也不说话,吭哧吭哧跑到炕边,伸出小短手朝着小鹿脑后的软枕摸去,窸窸窣窣地摸了半晌,掏出了一枚流光闪闪的银锭子。 小雀斑天生有些结巴,所以她说话慢,总是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 “银子,治病。” 苏禾望着她握在手中的银锭子,那么大的个头,约莫得有十两。 “哪里来的?” 苏禾皱起了眉头,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她知道,这些孩子们成日里以乞讨为生,即便是遇到好心人,最多也就是给几个铜板打发了。 苏禾想不通,小鹿他们怎么会有足足十两的银锭子。 小雀斑觑着她的脸色,低下头去,咬着唇不说话。 苏禾打量了其他几个小的一眼,他们一对上苏禾的视线也都纷纷垂下了脑袋。 “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杏登枝 第14节 苏禾的声音大了几分,显得严厉正色起来。 看这些孩子的反应,他们明显是知情的,却不肯告诉她。 小雀斑搅着衣摆,左脚踩右脚,就是不肯抬头看苏禾。 那几个小的见主心骨不说话,也都闭紧了嘴巴,缩着小脑袋不敢吭声,一溜烟躲到墙根底下去了。 苏禾哭笑不得,她怕孩子们遇上了什么坏人。南乐县的治安近两年算不上乱,但也曾有过人贩子拐卖妇女儿童的事情发生。 她将小雀斑抱到自己的腿上,握住了她脏兮兮还沾着口水的小手。 “你告诉姐姐,银子是哪里来的,是不是有什么人给你的?” 小雀斑咬着嘴唇不说话,将小身子朝苏禾温暖的怀抱里靠近了些。 她喜欢苏禾姐姐身上的气味,有糯米的清新,蜜桔的甘甜,还有一股沐浴过阳光,被体温烫暖了的皂荚的味道。 苏禾摸了摸她的双丫髻,左边的一个发包已经松散开了,苏禾取过小梳子,慢慢地给她梳着头,重新挽上了一个圆润饱满的发髻。 “是不是坏人给你们的,他让你们做什么事情了吗?” 小雀斑感受到她身上流露出的温柔亲切,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对上苏禾晶亮剔透的葡萄眼。 那双眼睛里是干干净净的担忧和困惑,并不像她见过的许多大人那样。 浑浊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们。 像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那般。 大多数人看过她之后,会失望地撇一撇嘴,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鄙夷道。 “原来是个结巴,快走远点。” 还有些人会不怀好意地朝她笑,然后用一种她至今仍不能理解的恶劣玩味的语气说。 “小妮儿,来,说两句话,让爷听了乐呵乐呵。” 小雀斑从记事起便知道自己说话不好听,磕磕绊绊的,让别人听着就着急。 于嬷嬷就最不耐烦搭理她,她总说:“听你这个死丫头说一句话,老婆子我至少折寿半年,去去去,一边凉快去。” 哥哥姐姐们,也总是怜爱地摸着她的脑袋,有时候还能听到他们叹息,“摊上这么个毛病,这孩子长大以后可怎么办啊?” 所以小雀斑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想听她说话,甚至还觉得听她说话会开心? 真是奇怪的大人。 不过苏禾姐姐和他们都不一样,给她的糖葫芦,会多淋一层糖霜。 她会温柔地帮她扎辫子,也会耐心地听她磕磕巴巴地往外吐词。最重要的是,苏禾姐姐永远能听懂她的意思,这让她很高兴。 小雀斑望着苏禾专注地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不知所措地咬着下唇,眨巴眨巴眼睛,最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苏禾突然福至心灵,捧起她的小脸,睁大了眼睛。 “是乐生,是不是乐生哥哥给你们的?”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银翘散合麻杏石甘汤 小孩的脸扬起来,脸上的诧异懊悔之色来不及掩饰。 当真是乐生! 苏禾心下一动,难怪她最近大半个月来一直没有乐生的消息,原来是在刻意避着她。 “那岁岁知道,乐生哥哥现在在哪里做事吗?” 苏禾摸了一把女孩柔顺稀疏的头发,柔声问道:“他过的还好吗?” 小雀斑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苏禾的衣襟。 “哥哥,不说。” 苏禾将清瘦的孩子抱在怀中,岁岁小姑娘安安静静地把小脑袋放在她的肩头,攀着她的脖子,一动不动。 苏禾叹了一口气,乐生和岁岁小鹿他们不一样,他已经快十四岁了,抽条得格外快。 去年的时候已经远远高出这帮小萝卜们一大截,可惜只顺着长往高里长,小小的骨架子上一点肉也没有,苏禾都担心他再长高下去,会变成个纸片人。 男孩子长大了便不再像小时候那般黏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再去苏禾的小院,乐生总是一个人靠在杏花树下,远远站着,既不主动说话,也不像其他小孩一般,围着苏禾笑闹。 再后来,他便也不爱来苏禾的小院,听小鹿说,乐生总是偷偷去给几位员外家的少爷们誊抄课业。 对于十来岁刚开蒙的孩童来说,经史子集大多枯燥晦涩,难以理解。所以学堂的先生们布置的课业,多以誊抄为主。 乐生是识字的,他帮那些少爷们抄写连篇累牍的经书,每去一回能赚二十文铜钱。 苏禾将岁岁给她的那一锭银裸子重新放到女孩手中,把孩子抱高了些。 平视着女孩的视线,苏禾语重心长地开口道。 “这个银锭子你先收好,不要让其他人发现,特别是于嬷嬷,知道吗?” 接着又将两角碎银子放到岁岁掌心,握住她的小手。 “请大夫和开药方,用我给你的银子,肯定够用了。过一会儿你悄悄出去,于嬷嬷不会拦着的。” 小姑娘没有说话,用力地点了点头,双手搂着苏禾的脖子抱了一会,自己乖乖地从她身上爬了下来。 “姐姐,放心。” 苏禾这一天过得有些恍惚,心里始终记挂着那群小孩。 近水楼的生意依旧忙碌,人来人往,钱掌柜赚得盆满钵丰,笑得合不拢嘴。 与往日不同的是,那位从未露面的客人,破天荒地提了一次要求。 以往每日的膳食,都是苏禾自行搭配的,唯独今日,送食盒来的随从特意交代,主家点名要一道猪肚鸡汤。 猪肚鸡汤原也不是多么复杂的菜式,只不过苏禾在切葱段的时候,手下一滑,刀口直接落在了她的食指上。 指腹上顿时鲜血横流,血淋淋地淌了一案板。 掌柜的一听说苏禾伤了手,急得一蹦三尺高,带着一股小旋风刮进了后厨。 那刀是前不久新磨过的,锋利的冷铁还冒着寒光。 幸好苏禾力道不大,翻开的皮肉之下隐隐可见一截白骨,若是她当时使得是剁肉的力气,只怕这根手指都要不保。 摇钱树伤了手,钱掌柜自然心疼的不行。 他咋咋呼呼地撵着苏禾出了后厨,前堂的小伙计们早已准备好了止血的药粉和纱布,三下五除二给她的食指裹成了一根胡萝卜。 “……” 苏禾看着自己被捆得完全并不拢的手指,半晌无言。 “掌柜的,包成这样我还怎么做饭呢?” 钱掌柜蹙着眉,指挥着小伙计们还想给苏禾再包一圈,被她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反正就差这一个菜了,让小李做吧。” 小李是近水楼新招的厨子。 铁公鸡钱掌柜终于意识到,□□蹦三蹦,还得歇三歇,拉磨的也不能紧着一头驴霍霍,后厨房只有苏禾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于是,他含泪怒花二两银子,挖来了长春酒楼首席大厨……新招的学徒。 小李这几日帮着苏禾打下手,掌勺的机会倒是不少,可惜水平还有待提高。 “小李能行吗?” 苏禾想了想那位一掷千金的客人,他虽然一直表现的好说话又不挑剔。 该不会真让钱掌柜逮着个人傻钱多的肥羊吧? 钱掌柜满不在乎地挥了挥他白白嫩嫩的一双胖爪。 “就剩这一道了,你不放心的话,站旁边教小李做,还能差到哪儿去?” 苏禾想了想觉得也行,正想感慨一句,钱掌柜终于长出良心了,就听见他倒腾着小碎步往里走,嘀嘀咕咕地说着。 “你快把伤养好,后日里县衙府上的大席面,还指着你去给咱们近水楼挣些名头回来呢。” “…………” 苏禾默了默。 她就说嘛,老财迷怎么可能有良心那玩意。 不过到底钱掌柜还是心疼苏禾的,提早了半个时辰让她散值回府。 苏禾道过谢后,拎着一匣子糖蒸酥酪急匆匆地往平康坊去了。 徐嬷嬷午后约了几个婆子打马吊,慈幼局的大门虚掩着,里头同往日一般安安静静的。 苏禾推开门便闻见了一股药味,北墙根下支了个小炉子,岁岁和几个小孩正蹲在炉子边守着柴火。 “姐姐!” 一见着她孩子们的眼睛都亮了,苏禾走上前挨个揉了一把,笑盈盈地把点心匣子交给他们。 “许大夫来过了?” 苏禾看见小炉子上煎着的药草,自然地接过岁岁手中的扇子。 “嗯,在里头。” 岁岁的脸上也带着笑,比早上见着的时候活泼开朗了许多。 苏禾没想到许允润还在,愣了愣,站起身往屋子里去。 “岁岁看着火,姐姐去看看许大夫。” 许允润刚刚给小鹿行完一套针,女孩此时正躺在长炕上,吐息平稳,面色红润。 “许大夫。” 青杏登枝 第15节 苏禾轻声唤他,炕边的男子闻声回过头来。 他穿了一件月白色通体无纹饰的长袍,相貌算不上多么出尘绝伦,不过皮肤很白,一双眼睛明亮清澈,像一湖干净的泉水,看向苏禾的时候,露出了一个腼腆温和的笑容。 “苏禾姑娘。” 许允润人如其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甜水巷周边的平民百姓,都知道有这么一位心地善良的杏林大夫。 他经常为一些家境贫寒的老人儿童看诊,明知对方出不起诊费,也会尽力医治,所以他的医馆收入并不丰厚,自己都时常捉襟见肘。 “我方才已经行过针,这孩子的烧慢慢会退下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莫名有一种让人心定神安的魅力。 苏禾点了点头,跟着他走到了门边,紧张地搓手。 “小鹿已经没有大碍了吗?我听孩子们说,她昨日里烧得严重的时候,喘息急促,嗓音粗粝,似乎不是寻常风热之症?” “确实如此,这孩子患的只怕是肺风痰喘,以发热,痰多,憋喘为特征。” 苏禾闻言心中一沉,听见许允润平和的声音又道:“若是医治不及时,很有可能恶化为……肺痨。” “!” 苏禾朝着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小鹿望去,瘦小的孩子躺在四四方方的薄被里,小手乖巧地交叠在小腹前。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要直面如此恶劣的命运了吗? “那……那还能治吗?”苏禾的嗓音有些艰涩。 许允润注意到了她的不安,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语气中的坚定之意加重了几分。 “可以治好。” “我需要调配一副银翘散合麻杏石甘汤的药方,再佐以针法,不出十日便可痊愈了。” 苏禾大喜过望,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这种非同寻常的病症,所用之药应当也是极为名贵的,她其实不该问大夫能不能治好,还应该问自己用没有能力让大夫治好小鹿。 苏禾苦笑一声,目光落在小鹿脸上的时候,不由地想到了乐生给的那十两的银子。 这小子不知在做些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一个半大孩子,从哪里能赚来这么多钱? 许允润很快就猜到了苏禾的担忧,他微笑着拿过自己的药箱。 “姑娘不必担心,银翘散合麻杏石甘汤的用药大多寻常,只一味旋覆花医馆里没有,不过这药草也并不罕见,城外的小孤山上便能寻得。我今日便出城,最迟后日定能将旋覆花带回来。” 他的笑容里是一如既往的温平润泽,带着医家独特的慈悲胸怀。 苏禾却是不胜感激,她知道,即便旋覆花少有,只要肯出高价,南乐县的大药坊之中必然也能买到。只不过,许允润看出了她囊中羞涩,才主动提议要亲自去采摘药草。 “姑娘不必挂怀,恰好我的另一位病人也缺了几位药材,我近日正有去小孤山一行的打算,不过顺手罢了。” 苏禾连连道谢,许允润却是坚持不肯收她的银子,只推说诊费和药钱,来找他的小姑娘都已经付过了。 “姑娘若是有空暇时间,许某倒是另有一件不情之请,想劳姑娘帮忙。” 许允润低声说着,脸上慢慢泛起了一层薄红。 “许大夫但说无妨。” 许允润脸上的笑容赧然,眸中的神色却是粲然真挚。 “丽娘近日身体不适,我本想带些补血温平的药方前去探看,却一直被医馆诸事所累。” “今日天色已晚,再不出城恐怕城门就要关了。” “是故,许某想劳烦姑娘帮我带一句口信,最迟两日,我一定能回来,到时一定亲自登门谢罪。 作者有话说: 苏苏:我真的忙不过来啦,掌柜你请的帮手呢? 掌柜:看,我花大价钱挖来的第一酒楼大厨……的学徒! 苏苏:……栓q。 第11章 党参黄芪汤(一) 这一日,言成蹊过得也不大开心。 秦邝带回来的猪肚鸡汤,他只用了一勺后便丢开了,尽管用料上大体相仿,却不是他预料中的味道。 许是叫这份猪肚鸡汤败了兴致,言成蹊午膳连同晚膳都用的不多,全便宜了梨花奴和秦邝两人。 他亲自去寻了个白底青花的玉壶春瓶,将那枝缀满粉白色杏花的枝条插.进了瓶口。 苏禾回来的时候,言成蹊正坐在一把直背交椅上,面朝石桌,描摹着玉壶春瓶里的杏花。 他的肩膀单薄宽阔,背脊挺得笔直,长发用一根木簪拢起,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脖颈,微微朝前倾,低着头落笔于宣纸上。 苏禾站在不远处看了许久,脑海中突然就冒出来一句诗。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若是到了三月里,落英缤纷的时节,言成蹊坐在她家小院那棵杏花树下,周遭是纷纷扬扬,飘然而下的粉白花瓣,而他就像个玉雕的人儿般,安静恬淡地坐着,携一抹春色入画,该是多么美好的风景。 终于等到他落下最后一笔,苏禾走上前来,欣赏了一番他的画作。 工笔细描的石桌,石凳,还有精巧的玉壶春瓶和瓶中唯一一枝被花苞压弯了的杏花枝。 简洁利落却也显得单调萧索。 “等到了三月,满树的杏花都开放的时候,我想请你去我的小院里坐一坐 ,也帮我画一幅画,好不好?” 苏禾握着他的画卷,莞尔一笑,清丽的笑容里缀满了春桃的明艳和青杏的稚嫩,如这夜风一般,凉爽宜人。 言成蹊被她的笑容蛊惑,脱口而出。 “好。” 话说出口,才惊觉诧异,言成蹊伸出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唇,长睫低垂,盖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色。 苏禾却是已经转开了话题,“到入夏的时节,杏花谢完,便能结出一树的杏子,每年都吃不掉,今年我们可以做成糖霜杏干还有杏仁饼。” “啊,我还会酿酒哪,到时候酿一坛杏子果酒,冬天的时候就能喝啦……” 言成蹊撑着头,听她喋喋不休地说着未来的畅想,意外地一点儿也不觉得吵闹。 苏禾所说的以后,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琐碎的小事,各式各样的吃食,甜腻的,酸涩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常,却让言成蹊发在心底地感到了温暖。 他想,若是以后的每一天都能像苏禾说的这般充满烟火气,倒是有些盼头了。 “……你知道慈幼局吗?” 苏禾的语气突然变得沮丧起来,她抱着梨花奴,轻轻地揉着它软和的小肚子,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个世道很不公平,有些孩子为什么仅仅只是想活下去,都这么难?” “他们比我见过的大多数孩子都要勤劳,聪慧,勇敢,可惜没有用。有的是因为天灾,有的是因为人祸,更多的只是因为贫穷,父母养不起,地方不想管,国家管不了。” “我忍不住会想,每一个孩子应该都是带着父母的期盼出生的吧,既然生下她,又怎么舍得不要她,怎么舍得不爱护她?” “到底得是怎样的父母,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随便丢在路边,从此不闻不问,不管她的成长伤痛或者灾祸?” 小鹿是在慈幼局门口被人捡到的,那个时候她才五个月大,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据说有人在前一夜看见一对中年夫妇,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走远了。 慈幼局也曾经贴过许多次寻人启事,可惜从来无人问津。 苏禾只是因为小鹿和慈幼局里的孩子们有感而发,原也不指望言成蹊回应她什么。毕竟这么久了,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喋喋不休,而他安安静静地只做个听众。 谁知苏禾说完这番话,过了好半晌才发现,言成蹊原本撑着脸颊的手,不知何时改成了掐着自己的额头。 白皙清瘦的手背上,露出根根分明的青筋。大掌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鲜艳的红唇,薄唇微勾,那个笑容怎么看都不像是开心。 反而显得讥讽又悲凉。 “你……还好吗?” 苏禾放下梨花奴,快步走到言成蹊的身边蹲下。 苏禾这才想起来,他不也正是孤身一人远行至此,住在偏僻的小院里,只有一只小猫和一个护卫相随。 看言成蹊的言谈举止,衣食用度,应当是大户人家出身。 他这个年纪,本该常伴父母身侧,考取功名,成家立业的。如果不是父母早逝,家中亲戚对他不好,又怎么会孤苦伶仃地从江南千千迢迢搬到北边的小县城定居呢? 苏禾局促地咬了咬唇,声音里充满了歉意和不安,低声道:“对不起……” 她的指尖搭上了言成蹊的衣袖,轻轻扯了扯他的小臂,安抚讨好般得晃了晃。 言成蹊慢慢放下了捏着额头的右手,抬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水光潋滟的眼波隔着朦朦胧胧的雾气看向苏禾。 “我很好,这不是你的错。” 他的嗓音低沉温和,春水般抚平了苏禾的不安,神色淡然,眼底只剩下一片宁静。 “后日便是上巳节了,晚上我带你去拱辰大街看花灯,我们早就说好的喔!” 少女脸上的烦忧消失了,一双清澈圆润的葡萄眼,闪烁着明媚愉悦的色彩。 “嗯,说好了。” 望着她的少年,眉眼弯弯,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漾着柔和温暖的光。 第二日,苏禾向酒楼告了半日假。 她按照许允润给的方子,炖了一锅党参黄芪汤。 据许大夫说,丽娘因为年轻的时候吃了许多苦,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所以每逢月事总是手脚冰凉,腹中绞痛。 党参可补中益气,养血生津,黄芪可益气固表,托毒排虚。 正适合给丽娘补血养气,调理身子。 正好苏禾也有好一阵子没有见过丽娘了,她还做了一盒子丽娘爱吃的榛子酥和芸豆糕,准备一并带去芳华铺。 芳华铺开在甜水巷上,是一栋二层的小竹楼,一楼是铺面,二楼是丽娘平日生活的地方。 芳华铺只卖一样东西,玉露膏。 米白色的膏脂,散发着玫瑰的芳香,是南乐县的女眷们都爱用的养颜美容之物。 青杏登枝 第16节 据说这玉露膏是丽娘那位早逝的丈夫,家中留下的祖传秘方,用在脸上不仅能消除细纹,还能提亮肤色,让脸蛋白皙透亮,永葆青春靓丽。 丽娘年过二八,却依旧美艳娇妍,正是因为常年使用这玉露膏的缘故。 是以芳华铺的店面虽然不大,收入却是极好的。 南乐县的太太小姐们人手不离一罐玉露膏,显然是爱极了此物。 这一日下起了小雨,厚厚的云彩挡住了天光。 甜水巷遍布各式各样的店铺,不过因为天气缘故,客人却是不多。 苏禾到芳华铺的时候,大门敞开着,一楼的铺面里空无一人。 丽娘并没有坐在门边的那张金丝楠木案桌前打算盘。 苏禾心中讶异,外头下着这般大的雨,丽娘不在店里又能去哪里呢? 她轻轻唤了一声“丽娘”,提着食盒迈过了门槛。 一双干净的厚底木屐摆在门后,可见丽娘今日并没有出过门。 苏禾将食盒放在案桌上,正好看到摊开在桌面上的账本,泛黄的纸页刚刚写上去的墨汁还没有干透。 案桌旁放着一个粉瓷茶杯,里头还有大半杯正山小种的红茶,苏禾将手背贴在瓷杯上,还是温热的。 人应该刚才还在。 苏禾提高了嗓音,又唤了一声。 “丽娘,你在吗?” 说着便要往幔帐后头的竹阶上去。 就在这时,苏禾听见二楼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动,好像是什么金石之物落在地上发出的动静。 声音不大,却是在安静的小楼内听得一清二楚。 苏禾心中“咯噔”一下,手心不由地开始冒出冷汗。 她事后回忆起那时的感受,只记得在听见声音的那一刻,仿佛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顺着她的背脊飞快地蔓延至后脑。 当下里,苏禾顾不得多想,她又喊了丽娘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往后头跑,掀开分隔内院和铺面的幔帐。 握着竹梯的扶手,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往二楼冲去。 她还没跑上二楼,便顺着竹梯的空隙,看见一个矮胖男人的背影,已经探出了半边身子,正准备顺着西南边的小轩窗往楼下跳。 苏禾连忙追到窗边,那男人却是已经落了地,隔着云雾迷蒙的雨帘,苏禾看不清他的面容,只依稀分辨出,那人穿了件鼠背灰的马褂,捂着左手小臂,贴在墙根下三拐两绕地便不见了踪影。 一瞬间的功夫,那人便消失不见了,轩窗旁的木框上,留下了几团鲜艳刺目的胭脂红血色。 苏禾回过身,只觉得呼吸一滞,她看见丽娘已经倒在地上,脑后是大片大片乌沉沉的血泊。 红梅一样的血迹,顺着白花梨木的柜子蔓延到地板上,丽娘身上那件翡翠色撒花月华裙早已染成了一片血色。 红得那般醒目,那般刺眼,像是一团炽热的火焰,烧着苏禾的理智,一阵阵恍惚的痛感,让她清晰地记得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这种悲恸无法言喻,无法宣泄,只觉得全身上下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每一寸骨肉都叫寒冰冻住了似的,冷得让人麻木又清醒着疼痛不堪。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党参黄芪汤(二) 苏禾扑到丽娘身边,颤抖的手臂抱住她的身体。 滚烫的血液还在往外涌,顺着丽娘的后脑,淌到她的衣领里,淌到苏禾的手上、身上。 浓稠的血腥味,又黏又湿的触感,苏禾第一次感受到生命流逝的痕迹是这般清晰,这般残忍。 丽娘闭着双眼,已经探不到鼻息了。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苏禾发疯似的冲出了芳华铺,甜水巷上空旷安静,倾盆暴雨顷刻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苏禾顺着窄窄的巷子往外跑,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大夫。 许允润出城了,她得去最近的本草堂寻大夫。 步伐凌乱,踉踉跄跄,天青色的百褶裙混着血水和雨水,早就脏污得不成样子,苏禾像一只受伤的蝴蝶。 院墙,长巷,又一道院墙……甜水巷的路怎么能这么长呢? 一道道紧闭的院门,跑过房檐下的阴影,眼前只有看不到底的雨幕,雨僝风僽里,苏禾看不清前路,也看不到一点儿光亮。 丽娘一个人该害怕了,她要快一些,再跑快一些…… 满身血迹,头发丝都滴着雨水的苏禾终究是惊动了旁人,她将本草堂的郎中带到芳华铺的时候,二楼已经围了不少人。 甜水巷的百姓报了官,衙门里的捕快也来了。 苏禾一把推开要给丽娘盖白布的差役,坚持要让老郎中看一看面色发青的丽娘。 “大夫,您看一看,丽娘她留了这样多的血,要不要紧啊?” 胡子花白的老郎中身上也淋湿了大半,他的肩膀被药箱压弯了,佝偻的身形,站在竹阶尽头。 “大夫!我求求您了,救救她吧……” 苏禾的声音不由地带上了哭腔,她抱着已经被抬上擔架的丽娘跪坐在地。 被她推得差点摔了个踉跄的差役,脸色虽然不好,却也没有开口呵斥。 老郎中步履沉重地走到苏禾身边,放下药箱,轻轻抬起了丽娘的小臂。 他伸出那双苍老的手,遍布皱纹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搭在了丽娘白皙细嫩的手腕上。 这一刻周遭阒无人声,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甚至就连呼吸声都刻意放轻了,小楼里昏昏沉沉的没有点灯,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清晰可闻。 “姑娘,节哀顺变。” 不知过了多久,郎中松开手指,慢慢地将丽娘的手腕放回她身前,老迈的声音沧桑沉重。 “…………” 苏禾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她苍白的小脸,水珠一滴一滴地砸在她的手背上,像是大颗大颗的眼泪一般。 可是苏禾没有哭,她的心里又恨又痛,她想歇斯底里地尖叫,想掰着郎中的肩膀,大声质问他,为什么不救丽娘?想不顾一切地赶走给丽娘盖上白布的捕快,理直气壮地诘问他们,丽娘明明还好好的,为什么要把她带走? 可是冷冰冰的理智就像一根紧绷的弦,锋利尖锐地扯着她的头皮,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苏禾。 丽娘已经死了。 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苏禾没有哪一刻这般厌恶过自己的理智,这种不知为何,与生俱来的懂事明理,像一个完美无缺的金罩,从四面八方压着她迫着她,时刻保持冷静清明。 所以苏禾什么都没有做,她始终垂着头,哪怕袖笼里的五指攥得掌心生疼,她也没有开口。 她觉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麻木地看着众人摇头叹息,看着差役们将丽娘抬出了芳华铺,看着上门查封的官兵将小竹楼的四面团团围住。 发生过凶案的地方,官府都要先贴上封条,等查清了案子才会撤去守卫的官兵。 丽娘独身一人,寡居在此,经营着一家芳华铺。她无父无母,无夫无子,自然不必通知亲属来县衙认尸。 因此查封起来省去了许多麻烦,只要将所有门窗紧闭之后,从外头刷上一层浆糊,然后交叉着贴上两道黄皮纸制成的封门令,表示待官府查明真相之前,此地闲人不得擅入。 “诶诶诶,此间马上就是禁地了,速速离开!” 官差们各自忙碌着,没人有空搭理呆坐在地的苏禾。 所以也没有人留意到,一脸哀痛麻木的女孩,借着衣袖的遮挡,悄悄地将一只遗落在地的金簪收进了袖笼里。 苏禾撑着伞走出芳华铺的时候,还有一位大婶悄悄拉住了她的衣袖。 中年妇人将苏禾扯到了房檐下,状似关切地叮嘱她,得尽快给丽娘准备寿衣和棺椁,不然像她这种遇害惨死,又没有亲眷之人,待县衙里断完了案,可能就一张草席卷了扔进乱葬岗里去了。 苏禾认出来那妇人是寿财店的罗嫂子,她漠然不动地扯回自己的衣袖,冷冷地留下一句,“多谢告知。”便头也不回地走入大雨之中。 这个曾经车水马龙,馥郁飘香的地方,如今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苏禾走到桂溪坊的时候,远远地便看见言成蹊的小院,门外挂着两盏橙黄色的防风灯,门扉半开着。 暖融融的两团光晕,穿过沉沉蔼蔼的雨帘,倏地照进了苏禾的心里。 苏禾莫名觉得鼻头一酸,加快了脚步,朝着那盏灯小跑过去。 跑到门边的时候,苏禾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血水,雨水和泥点子糊了一身的裙摆,咬了咬唇,最后还是将身子藏在了门扉后头。 她探出个小脑袋朝门里望去,果然看见言成蹊坐在廊檐下,手边的梨花木小案上摆着一壶热茶,他又在和自己对弈。 “言公子。” 苏禾探出一个小脑袋,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地笑道。 “我的衣服都淋湿了,今天就不过来啦,你不要在外面坐太久,小心又着凉了。” 言成蹊手中执着一粒黑子,闻言抬头望向苏禾,如玉的容颜依旧从容平和。 隔着重重雨幕苏禾辨不清那双桃花眼中的神色,只看见他轻轻点了点头。 苏禾回屋后径直去了净房,直到将整个身子都泡在热水中,苏禾才感觉到手脚的暖意在慢慢复苏。 只要一闭上眼睛,面前就是连天的猩红,丽娘躺在她怀中的模样历历在目,鲜血仿佛流不尽似的,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染红了地板,染红了丽娘的衣裙,也染红了苏禾的双手。 那个素来爱漂亮的女子,发髻散乱,脑后破了一个铜钱大的窟窿,一身翡翠色的衣裙落满了大团大团的血迹,像红梅一般把碧色的月华裙染成胭脂红。 丽娘原本有一双灵动妩媚的狐狸眼,而现在,纤长卷翘的睫毛落下来,永远地盖住了眼底的柳夭桃艳。那张美人面上,血色尽失,面白如纸,唯独一点红唇显得十分凄厉。 苏禾当时倔强地去握丽娘的手,她记得那双灵巧的纤纤柔夷,曾经轻盈地拨动着算珠,也曾十指翻飞地打着璎珞。 她执着地认为只要能焐热那双手,丽娘便能睁开眼睛来,小狐狸一样狡黠娇媚地笑着,抱怨她:“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呀?” 可是,没有用,丽娘手还是一点一点的冷下去。苏禾仿佛握着一块从冰窖深处取出来的冰凌,怎么都暖不热似的,沉沉地往下坠去,失了所有力气一般,堕入深渊。 苏禾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缩成小小一团,靠在浴桶上。 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豆大的晶莹泪珠,无声地落在水中。 苏禾先是低声啜泣着,慢慢地压抑不住,呜咽声越来越大,最后整个身子如同脱力一般沉下去,双手颤抖地撑着桶壁,将头埋在膝盖上,喉咙渐渐放开,终于放声绝望痛哭起来。 丽娘还那么年轻,她从前所嫁非人,吃了许多苦,终于柳暗花明,有了一间足矣养活自己的铺面,也遇到了满心满眼都是她的良人,上天为什么这么残忍地收走她这般来之不易的幸福? 青杏登枝 第17节 许大夫又该怎么办呢?他那么善良的人,此刻还在城外,为了救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父母,不辞辛劳地奔波着。 这样一个人,他有着天底下最大的仁心,可是他依旧会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那般,时刻记挂着丽娘的不适,亮晶晶的一双眼睛里满满都是牵挂和不舍。 临别之前,许允润嘱托苏禾帮他向丽娘转达的话,终究是没能带到。 丽娘再也听不到了,听不到一个温柔良善的男人红着脸说:“等我回来。” 她该怎么办呢? 有没有人告诉她,她应该怎么办呢? 苏禾在净室里哭了许久,这个狭小闷热的空间,让她觉得安全放松。 在这样的雨天里,她不用压抑心底的愤懑绝望,也不用担心影响到别人,茫茫天地之间,只有这一片是属于她的小小空间,可以任她肆意地哭泣。 苏禾是被外头敲门的声响惊动的,她哭得天昏地暗,头晕脑胀,也不知那人敲了多久。苏禾原是不想理会的,可惜那人耐性极好,仿佛只要苏禾不肯开门,他就会地老天荒地一直敲下去。 苏禾无奈,只好抹去脸上的泪水,迅速套了身干净的中衣,用帕子胡乱绞了绞长发上的水珠,蹬上靴子去开门。 一拉开门,苏禾不由地愣怔住了。 银河倒泻般的大雨中,言成蹊撑着一柄水蓝底绣江南烟雨的竹骨伞,黛色万字纹竹枝鹤氅上氤氲着湿漉漉的水汽。 那双温软深邃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苏禾,眼里仿佛只剩下一个狼狈不堪的她。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红糖姜茶(一) 苏禾今夜离去之后,言成蹊的心里就仿佛总是有只猫儿在挠抓一般。 他低头看去,梨花奴乖乖地窝在太师椅下,蜷成一个白绒绒的小团子,睡得正香。 言成蹊的眼神很好,隔着雨帘他看清了苏禾红彤彤的眼眶和鼻头。 巴掌大的白皙小脸上,这两抹艳色显得尤为明显,一看便知道是哭过了。 一头乌油油的青丝之前大概是被暴雨浇透了,蓬松的云鬓塌了下来,紧紧贴着头皮。 这个傻乎乎的姑娘,还当自己伪装得很好,以为只露个脑袋出来,他便什么都发现不了。 这么想着,言成蹊只觉得烦乱,手中的棋谱越发枯燥乏味,他随意将手上的黑子一丢,棋局彻底乱了,好不容易研究了大半的“玲珑阵”就这样被他毁了个干净。 言成蹊仍旧觉得憋闷,一定是太师椅下头睡得四脚朝天的梨花奴,鼾声太响了,吵得他静不下心来。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把小团子拎出来,对上一双睡眼惺忪的无辜琉璃眼,四目相接,半晌无言。 而后,言成蹊又将梨花奴放在他的小臂上,纡尊降贵地伸手揉了揉它的下巴,以示安抚。 幸好梨花奴是个好哄的,它虽然没搞清楚状况,不过它很受用言成蹊的揉捏,趴在他干净松软的衣袍上,眯着眼睛,不多会儿又睡着了。 言成蹊盯着梨花奴看了许久,眼底晦暗不明的神色来回翻涌着,最后还是轻叹一声,将它放在太师椅上,起身去了东厨。 他这间三进的院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然而,东厨平日里除了烧水,并没有别的用处。 言成蹊先去壁橱里翻找一通,发现了一块老姜,几粒红枣和一瓶晶莹的白色颗粒,似乎是砂糖,末了,还在壁橱底部找到了半罐红糖。 言成蹊眉头紧锁,略微思索一番,先烧了半锅热水。 然后盯着手边一整块长得奇形怪状的老姜打量了半天,在他模糊的印象中,似乎没有见过整块生姜入汤的,而且这上头坑坑洼洼的皴皮看着也不像能吃的样子。 可惜东厨里找不到庖丁菜刀,所以言成蹊回了一趟西厢,从卧室里拿来一柄青白玉柄嵌宝短匕首。 等他将老姜上的皴皮削去之后,原本比手掌还大一圈的姜块只剩掌心不到的大小。 言成蹊皱着眉,将这块辛辣的黄姜放在案台上,他的这把琅玕匕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可是到了案板上,一丁点儿大的姜块却像个滑不沾手的泥鳅似的,总是能恰到好处地从刀刃下滚开。 言成蹊原本是想照着记忆中的印象,将姜块切成姜丝的,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这块狡猾的老姜,实在难缠,最后言成蹊望着凌乱的案台——散落的姜块,姜条,姜屑,陷入了沉默。 热水烧开之后,言成蹊一股脑地将所有姜倒进了沸水中,想了想又把那几粒干瘪的红枣和他拿来的祁门红茶一并放进了锅中。 他学着苏禾的模样,等水沸开锅两次之后,各加了一大勺“砂糖”和红糖,想了想,又揭开锅盖加了一勺。 等到浓郁的茶香混着生姜的辛辣之味飘出来的时候,言成蹊取出一只龙泉窑莲瓣纹海碗,将这半锅姜茶舀了出来。 这只碗是前朝康大家遗留的为数不多的几件孤品,拿来盛姜汤正合适。 言成蹊满意地端着龙泉窑瓷碗,身姿飘逸地离开了东厨。 幸好秦邝不在,否则他看到此情此景,不知是应该先收拾这满地狼藉,还是心疼那半罐一株千金的祁门红茶,亦或是可怜那把被随意丢在案台上,还沾着姜丝的青白玉柄嵌宝琅玕匕。 ================ 秦邝此时正蹲在慈幼局门口的石狮子后头,与姜岐玉大眼瞪小眼。 他今晚照例将第二日的膳食要求和食盒送去近水楼,在门口的时候与一位行色匆匆的灰衣少年擦肩而过。 那少年身上不小心掉落了下一枚墨绿色的月牙形玉饰,墨玉淳厚,玉饰上雕刻着凤穿牡丹的式样,月牙的尾端坠着一根金线打成的璎珞。 秦邝盯着那玉饰看了两眼,不由皱起了眉头,还未等他弯腰去捡,那灰衣少年已经折返回来,抓起玉珏塞进自已的衣襟中,快步走远了。 秦邝眯着眼睛,盯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将食盒交给小伙计之后,他立刻追出了门。他记得那少年消失的方向,不远不近地缀在他的身后。 直到跟到了平康坊,秦邝看着那少年轻手轻脚地敲开一扇老旧破败的木门,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探头探脑地拉了他进去,然后迅速将木门掩上了。 他心中的疑惑更甚,走上前一看,歪歪斜斜的牌匾上,赫然写着“慈幼局”三个大字。 可惜牌匾上的红漆脱落成支离破碎的斑驳,露出了里头虫蛀过的木头,还有被暴雨冲刷后剩下的半截蜘蛛网。 秦邝不由地想起了前一日苏禾同言成蹊说过的话,慈幼局? 这里头应当就是南乐县府衙出资供养的一群孤苦无依的幼童,若是有无法生育的好心夫妇,可以从慈幼局挑选孩子,带回家中抚养,绵延香火。 若是无人挑选,等这里的孩子长大以后,府衙会给他们分派合适的活计。 张县令因为此举,在泸州一带颇有“仁善”的贤名,就连远在金陵的秦邝,都曾听说过这位“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南乐县令。 可是如今看来,慈幼局并不像呈上来的奏折中所写的那般,是遭逢天灾人祸,家破人亡的幼童们的避风港,至少这破败的样子,半点也看不出来,张县令的心血花在了何处。 秦邝撑着油纸伞正要上前叩门。 刚走到廊下,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手指。 他心下一惊,劈手甩开,连连后退了两步站定,低声喝道。 “是谁?” 只见石狮子后头钻出来一位披着蓑衣的高挑女子,那女子一把揭开斗笠,露出一双狭长凌冽的凤眸。 “是我。” “好久不见,秦佥事。” 姜岐玉扬眉浅笑,明艳的脸上不施粉黛,朱唇不点而红,一双剑眉狭长入鬓。 她的斗笠把拢起的黑发压得乱糟糟的,长身玉立地站在昏暗的夜色里。 多年未见,她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意气风发,英姿飒爽。 姜岐玉的身量长高了几分,鹅蛋脸上的肉少了许多,只剩下分明的棱角线条。唯独那双丹凤眼,依旧光彩照人。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不会变小,炯炯有神地注视着秦邝。 在这种情况下,她甚至还伸出右手来,有模有样地挥了挥,挑眉看过来的眼神,潇洒从容,仿佛他们还是当年一起并肩作战打马球的少年一般。 秦邝嗤笑一声,率先移开了视线。 前几日看到的人影果然是她。 隔着雨幕秦邝眼中的神色忽明忽暗,直到看见姜岐玉又朝他招了招手,秦邝才不紧不慢地迈步走了过去。 “郡主,有何贵干?” 他走到石狮子跟前两步外站定,冷冷淡淡地开口道。 “别那么严肃呀,我……” 姜岐玉话说了一半,突然一把扣上自己的斗笠,伸手猛地拽住秦邝,往石狮子后头躲去。 秦邝来不及收伞,被她拽得一个踉跄,皱着眉正要说话,一根葱管般纤细冰凉的手指竖在了他的唇边。 “嘘——” 姜岐玉突然放大的容颜,倏地出现在秦邝的视线中,带着一身水汽和熟悉的芝兰清香扑面而来,艳丽的红唇堪堪停在秦邝的面前,让他瞬间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别出声。” 姜岐玉蹲在他身侧,用气音叮嘱道,直到秦邝呆滞半晌后僵硬地点了点头,她才将食指收回去。 就在此时,慈幼局里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和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明日此时,我再过来一趟。” 一道低沉嘶哑的声音边说着话,边朝大门处走来。 “乐生哥哥,银子我们不能再要了。” 一道稚嫩的童音追在他身后,小跑着跟了过来。 “你上次给的银裸子苏禾姐姐就没让我们花,她又给了岁岁几角碎银子,帮小鹿姐姐请的大夫。” 童声尖细,尽管刻意压低了嗓音,门外蹲着的两位习武之人依旧听得十分清楚。 那道沙哑的男声停住了步子,过了好半晌才开口道。 “是我考虑不周了,下回我换成碎银子再给你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 童声急道。 “我不能老是过来看你们,小鹿的烧迟迟退不下去,你们要多操心,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告诉那老太婆,明日我再想办法送雪莲过来。” “乐生哥哥——” 里头小孩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另外一道沙哑的男声似乎被绊住了脚步,迟迟没有动静。 姜岐玉眯着眼睛,侧耳又听了一会儿。 慢慢解开蓑衣上的系带,悄悄地挪了挪脚步,凑近了些,挨在秦邝耳边小声说道。 青杏登枝 第18节 “一会儿等那小子出来,你堵住这条路,今晚我必须要逮住这个毛贼。” 石狮子挡不住他们两个身高腿长的成年人,秦邝露在外头的半边肩膀已经湿透了,不过他始终安静地蹲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听见她说完这句话,秦邝才略微侧了侧脸,看向身旁蓄势待发的姜岐玉。 “是他,偷了你的翠月珏?” 第14章 红糖姜茶(二) 姜岐玉挑眉看过来,秦邝自知失言,轻咳一声扭开了脸。 她那双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秦邝身上,认真端详了好半晌,直将秦邝的脖颈都看得烫了起来,才听到姜岐玉带着笑意的声音应道。 “是啊。” 话音刚落人便飘了出去,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门里的少年刚迈出一步,便看见了抱着手臂倚在墙边,守株待兔的姜岐玉。 少年吓了一跳,转身就跑,一头撞上了身板结实的秦邝。 姜岐玉从后头赶上来,扭住他的肩膀,三两下将他的手腕捆在了身后。 “来,让我看看东西藏哪儿了?” 姜岐玉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少年单薄瘦削的身板,突然伸出手摸向他的衣襟内侧。 少年怒目圆睁,可惜他的手被绑着,肩膀被人紧紧扣住,动弹不得。 秦邝看着姜岐玉毫无顾忌的动作,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好在那少年就穿了一件单衣,姜岐玉一伸手便摸出了一大把鸡零狗碎的小物件。 五六个颜色各异的荷包,几个质地拙劣的玉镯,还有好些缠在一起的玉饰。 其中并没有姜岐玉的翠月珏。 “我的玉佩呢?” 姜岐玉收起了脸上的戏谑之色,长指挑起少年的下颚,正色问道。 少年咬着牙,偏开头不去看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姜岐玉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气笑了,伸手就要去扯他的腰带。 她还不信了,这毛贼能把她的翠月珏吃了不成。 一只宽厚粗糙的大手挡着了姜岐玉的手,秦邝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来。” 秦邝的手掌伸进少年腰间的暗袋里,长指一勾,金色的璎珞丝绦挂在他的食指上,一枚半月形的墨玉垂了下来。 夜色里墨玉沉沉如水,不过随着玉珏转动,流光闪过,还是能看清藏在浓墨之下郁郁葱葱的翠色。 平南矿山丰富,即便如此,墨玉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宝。 姜岐玉这枚翠月珏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百年家传才能有这般浓郁的色彩光泽。 “谢啦。” 墨玉触手生凉,这股冷意是若水河石床上千年前的波涛夜以继日冲刷着,留下来的瑰宝,即便姜岐玉时时佩在身上,依旧暖不起来。 姜岐玉将翠月珏妥帖地放回袖笼里,看向梗着脖子不肯认错的少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照着他的脑门就是一巴掌。 “小小年纪不学好,说,为什么要偷东西?” “你和慈幼局里的小孩又是怎么回事?” 乐生咬着腮边的软肉,双手慢慢握紧成拳。 他打小就知道情势比人强,眼前的一男一女,无论是身手,还是身份都是他惹不起的人。 他不止一次地怨恨过,为什么他这般弱小,生活中的一丁点儿困难就能让他束手无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强大到让他无法反抗? 姜岐玉从未见过这般倔强的孩子,一时倒也拿他束手无策。 今夜的雨一点停的意思都没有,她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油纸伞,又看向雨幕之中早就淋透了的秦邝。 心中某一处柔软的角落,泛着酸酸的暖意。 姜岐玉扬起一张明艳的俏脸,又恢复了永宁郡主的潇洒肆意。 “今夜雨大,先回吧。” “这小子我带走了。” 秦邝默了默,最后绷着下颌点了点头。 看着她将蓑衣系好,又将斗笠扣在那少年的脑袋上,少年大概是不想接受她的好意,扭着身子就要挣扎,姜岐玉照着他的后脖颈又来了一巴掌。 少年这才老实了,被姜岐玉拽着胳膊心不甘情不愿地拖走了。 “你还记得,我很高兴。” 错身而过的时候,秦邝听见了姜岐玉轻描淡写的声音,话语中的一点笑意,很快就被夜风吹散了。 秦邝回到桂溪坊的时候,小院里静悄悄的,漆黑一片,西厢没有亮灯。 他来不及收伞,拔腿就往西厢跑去。 就在这时,小院的门被人推开了。 言成蹊点了一盏豆黄色的宫灯,撑着伞从外头走进来,他笼在一件黛色的鹤氅里,竹清松瘦的模样,步伐走得很稳,面上泰然自若。 “公子出去了?” “嗯。” 秦邝困惑于他竟然愿意出门走动了,不过这是好事儿,秦邝也乐见其成。 “梨花奴呢?” “送人了。” “…………啊?” ============= 第二日清晨,苏禾是被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拱醒的。 她做了一夜的噩梦,梨花奴窝在她的枕头边,小脸蹭在她的鼻息下,一双琉璃般干净的大眼睛,近在咫尺地看着她。 苏禾伸手抱住梨花奴软软的身子,将脸埋在它温暖的脖颈里,小猫乖巧地任她抱着,挨着她耳边,奶呼呼地叫了一声。 “喵——” 苏禾闭上眼睛,眼角一滴清澈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 “小梨花,你知道吗?我的朋友,她……” 她没有说完,因为梨花奴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它突然伸出一截热乎乎的小舌头,舔了舔苏禾的眼角,像是在安抚一般。 苏禾抱着它好半晌都没有动。 她的嗓子实在哑得厉害,除了昨夜哭了太久的缘故,还被言成蹊那碗加了两大勺粗盐的姜汤,火上浇油地迫害了一番,今日喉咙里火烧一般干涩。 苏禾起身后,打了一桶冰凉的井水净面。 早一个月前,近水楼便接到了县衙府的邀约。今日,张县令的长女出阁,县令府要摆六十八桌席面,除了双方亲眷外,还邀请了南乐县周边所有知名的乡绅富户,前来观礼。 县衙府里的后厨忙不过来,所以提前请了当地知名的大厨。近水楼虽然是后起之秀,不过前段时间声名鹊起,所以也收到了邀请。 苏禾一想到丽娘如今正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停尸房里,心中钝痛,又掬起一捧冰凉的井水扑在脸上。 她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说不定今日能从县衙府邸探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张大小姐的夫婿是青州刺史家的二公子,既是远嫁又是高嫁。 张县令心疼女儿,喜宴的奢华程度早已远远超出了他这个七品县令的规格,不过赴宴众人都给他这个面子,这种事情又素来是民不举官不究,倒也没有闹出什么风波。 苏禾自是无缘得见喜宴的热闹,她和其他大厨们一起,忙碌了一整日。 也正是因为县衙里忙乱,苏禾才得以找到机会,用一盘酱肘子贿赂了几位常年在县衙府做事的婆子。 其中有一位魏嬷嬷,她家小儿子是府衙里做活儿的杂役,因此消息比旁人灵通的多。 苏禾听这位魏嬷嬷东拉西扯地说了一日,终于打听到了她想知道的消息。 据说,昨儿日里杀害了芳华铺女掌柜的凶手已经被缉拿归案。 此人名唤刘二,是个地痞流氓,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唯独就是不干正经事儿。 刘二曾经在码头上搬过货,也曾在筑地扛过沙包,虽然有一把子力气,却是个好吃懒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主儿,众人都知道他这个德行,所以后来便再也没有东家愿意聘他了。 至于刘二为什么会和丽娘扯上关系,这帮婆子们的脸色就变得戏谑暧昧了起来。 魏嬷嬷说,一定是刘二觊觎丽娘的美色和芳华铺的财富,他想趁着雨夜人少,逼迫丽娘与他行那般苟且之事,结果丽娘不愿,两人扭打之下,刘二失手误杀了丽娘。 对于魏嬷嬷此言,苏禾不置可否。 她安静地蹲在旁边给几位婆子剥瓜子仁吃,听着她们唾沫横飞地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流言。 最后不知是谁,还嘲讽了刘二一句,说他别看是个体格壮实的男人,实则骨头软得很,被抓来县衙之后,二十下杀威棍还没挨完,就哭着嚎着认罪了。 苏禾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睫,她将剥好的瓜子仁装进小碗里分给几位谈兴正旺的嬷嬷们,悄悄地从侧门离开了。 刘二此人她也是有所耳闻,一个整日里醉醺醺招猫逗狗的懒汉,若真是这个人酒后失手误杀了丽娘,那这件事难道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无论是借口还是真的,按照当朝律法,刘二误杀了一个平民,他甚至都不需要偿命,最多不过受两年苦役,他就又可以出来逍遥自在,祸害旁人。 丽娘难道就这么白白丧命? 天下岂有这般不公不允的道理? 苏禾回到后厨的时候,脸色很难看,不过众人要么在忙碌,要么在偷闲,没人注意到她。 过了一会儿,有小管事前来传话,说是县太爷的命令,请后厨再为县衙里值守的差役们和地牢里的犯人备一份饭菜。 今日乃是大喜之日,张县令宽仁爱民,此举也是在为大小姐广结善缘。 众人面上虽然恭敬,心中早已是满腹牢骚,他们好不容易得了片刻休闲的功夫,还得给那帮杂役和囚徒做饭,若不是看在张县令的面子上,那几位颇有名望的大厨只怕当时就要发作了。 青杏登枝 第19节 苏禾听到这消息后,烦闷的心绪一下子活泛了起来。 既然要给囚犯们做饭,那必然就有人要给他们送过去。今日县衙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忙着喜宴的事情,送饭这般小事,苏禾料定管事的不会操心。 到时候她多使些银子,混进送饭的仆妇之中,不就可以亲自见一见刘二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红糖姜茶(三) 给阶下囚做饭这样的事情,德隆望重的大厨们自然是不愿意做的,所以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计最后就落在了苏禾的头上。 好在苏禾也没有怨言,她特意使了二两银子,顶替了一位后厨的嬷嬷,混进送饭的队伍里,跟着小管事去了前院府衙。 地牢建在府衙西南角,远离后院的热闹喧哗。 湿漉漉的青藤爬满了高高的铁壁铜窗,显得格外萧索阴森。 领头的管事说明来意之后,便有值守的官差出来例行检查。 苏禾拎着的两个食盒交到了一位方脸差役手中。 他神情严肃地将食盒从上到下都揭开看过一遍之后,挥了挥手示意苏禾可以走了。 苏禾低着头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跟在后头踏入地牢大门。 刚进门,苏禾便闻到了一股潮湿的霉味。 地牢里只开了几处小小的天窗,西南角平常几乎照不到一丁点儿阳光,不见天日的大牢里气味自然不会好闻。 苏禾跟着前头的人,脚步匆匆地走下台阶。 越往里走,霉湿之气混着腥臭的腐烂味道,愈发浓重。 狱头用衣袖掩住了口鼻,堪堪停在一盏煤油灯下,皱着眉头低声吩咐道。 “你们排着队,按顺序送进去,快去快回。” 说完他立刻转过头去,狠狠地嗅了一口荷包中清新的味道。 这个鬼地方,他是一刻都不想多呆,恶心的气味熏得他头疼。 苏禾攥紧满是冷汗的手心,稳稳当当地走下最后几级石阶。 她早就打听过了,东四区第六间里关着的就是刘二。 苏禾垂下眼帘,走到第一间牢房门口,轻轻放下食盒。 给犯人们的食物自然不像喜宴上那般精致,不过好歹是有了些荤腥味,地牢里关着的这帮人,闻见肉味儿,都挤到了牢房门口,探头探脑地朝外头巴望着。 走到第六间的时候,苏禾端着手边的一碗元宵正要递进去,突然听见刘二开口了。 他的头发披散在脸颊两侧,手腕上带着玄铁的镣铐,一动便发出沉重的响声。 “妹子,给点肉呗。” 他的嗓音沙哑,语气却带着一股油腔滑调的暧昧。 苏禾忍不住皱眉,是他,杀了丽娘吗? 苏禾扫了一眼刘二身上红褐色的粗麻制筒衣,长袖长裤,将手脚盖得严严实实的。 她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放下本来应该分给刘二的元宵,拿起了旁边的一份酱鸭脖。 刘二“嘿嘿”笑了两声,咽了咽唾沫,伸出手来接。 苏禾却是不着痕迹地将碗拿高了些,刘二下意识地伸长胳膊抬手来够。 宽松的囚衣顺着胳膊抬起的弧度滑到了手肘处,苏禾咬着下唇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突然瞪大了眼睛。 刘二却是已经够到了碗,一把从苏禾手上夺过来。 伸出脏兮兮的手指抓起一截鸭脖扔进嘴里,慢慢腾腾地挪到囚牢里间,靠着墙坐下了。 他回到阴影里,煤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不到他,苏禾也就看不清了。 隔间的犯人早已等得不耐烦,伸长了脖子催促道。 “怎么这么磨叽,好了没有啊?” 苏禾克制着心底的震惊,不去看刘二,走到第七间门口,将最后剩下的那碗元宵递了进去。 那人瞟了一眼苏禾空空如也的食盒,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了几句,不情不愿地端走了元宵。 送完了饭,苏禾也没有理由在地牢久留。 她面上保持着不动神色的平静,跟着众人离开了前院。回到后厨之后,又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喜宴此时已经接近尾声,张大小姐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被新郎官接上了花轿,张县令泪洒当场,目送着女儿的车队缓缓离开。 后厨众人领完喜钱,也该离开县衙府了。 就在这时,一队手持铁尺的衙役们将后厨团团围住,领头的官差腰佩一柄二尺来长的昆吾刀,面色凛然地走到了管事面前,附耳交代一番。 苏禾远远看着,管事的脸色唰的变了,一双倒三角的小眼睛里写满了错愕。 那官差横跨一步,鹰扬虎视地板着脸,手握在刀柄上,煞有介事地冷声问道。 “给地牢的饭,是哪一家做的?” 苏禾闻言心下一跳,而不等她做出反应,站在前头的几家大厨们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来,将视线投向她。 那官差自然也注意到了,一双锐利的鹰眼直勾勾地盯向苏禾。 苏禾坦然地向前迈出一步,平视着他审视般的目光,声音清脆道。 “是我做的。” 那官差似是没想到竟然是个文文弱弱的姑娘,古铜色的面上,眉头猛地褶出一个“川”字纹。 他鹰隼般的视线将苏禾从头到脚扫视一圈,抬起手来挥了挥,沉声喝道。 “近水楼众人,一并拿下。” 顿时,满堂哗然。 旁的几家,有人担心,有人看热闹,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起来。 带刀的官差冷冰冰的视线扫过去,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近水楼是受邀来府上举炊的,敢问官爷,我们犯了何事?” 苏禾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面上依旧保持冷静,将跟着她来的小伙计们护在身后。 “今日送去地牢的饭菜里,下了砒.霜。” 官差盯着苏禾苍白的小脸,一字一顿地说道:“还请诸位配合我们的清查。” “带走。” 说完那人便大刀阔步地朝外头走去,路过管事的时候,侧头交代了一句,“将今日所有送饭之人,一并找来。” 立时便有差役们涌上来,将苏禾等人围住,反缴了手臂架着带出了后厨。 苏禾没有反抗,虽然她的胳膊被粗鲁的差役扭得生疼,她也始终安静沉默。 他们一行人被丢进牢房之后,大门便从外头锁住了。 有个小伙计被地牢里肃杀逼仄的氛围吓得忍不住哭了起来,他颤颤巍巍地摸到苏禾身边,哽咽着拉住苏禾的手臂。 “苏师傅,现在怎么办呀?” 他这一开口,吓懵了的众人也纷纷回过神来,他们都是跟着苏禾来的,此时自然也将她当作了主心骨。 大伙七嘴八舌地围着苏禾,可惜苏禾眼下也是一头雾水,领头的官差语焉不详,只丢下一句骇人听闻的砒.霜,便没了下文。 苏禾心里暗忖着,难道是闹出人命了?否则县衙里怎么会这么大动静,把他们都扣下了。 倘若真的有人在饭菜里下了毒,那是冲着谁去的呢? 地牢里关着的本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为什么要这般大费周章去杀一个犯人? 苏禾还没想明白,牢房外头又传来了响动,另一伙人也被差役们扣着肩膀押了进来。 好几位苏禾看着都有些面熟——是去地牢送饭的仆从。 其中一个婆子抬眼看见苏禾,目光突然变得凶戾起来,挣扎着扑向转身就要出门的狱卒。 “是她,是那个贱蹄子非要去送饭的!” “我根本没有去过地牢!” “官爷,放我出去吧,官爷!” 那婆子一边声泪俱下地抱着差役的大腿哭诉,一边指着苏禾厉声痛骂她居心叵测,蓄意陷害自己。 若不是隔着一道铁门阻拦着,只怕她就要扑过来当场撕了苏禾。 苏禾看到那婆子的时候,便知道今日之事只怕是不能善了了。 地牢里腐臭难闻的气味让众人越发不安,她轻声安抚围着她的小伙计们,即便真有什么事,也该是她这个主厨来承担,不会牵连到他们。 “你们不要怕,且安心等一阵子,掌柜的一旦发现我们没有按时回去,肯定会来救大家的。” 黑暗里她的声音柔和平静,莫名地有股令人信服安心的力量。 “那,那你呢?” 有人干巴巴地问了一句。 是啊,苏禾牵扯进这件事情的程度,比他们都要深得多,那婆子嚷嚷的话大家都听见了。 苏禾此刻已经冷静下来,她交代众人,之后无论发生什么,自保为上,不要吵闹不要惹事,更不必管她,然后便闭口不言。 她慢慢起身走到铁窗边,仰起头顺着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望出去。 今日是上巳节,拱辰大街上的灯会应该就要开始了吧。 可惜,她恐怕要食言了。 言成蹊会等着她吗? 皎洁的月牙自西边缓缓升起,无声地高悬于夜幕之中。 青杏登枝 第20节 苏禾安静地透过小窗望向这一轮弯月。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外的石阶上又传来脚步声。 这一回是狱头亲自领了人进来,他拎着一盏明亮的油灯,语气谄媚道。 “地牢幽暗,师爷您注意脚下。” 苏禾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位佩着昆吾长刀的官差,他高大的身形在灯影里拉得长长的。 苏禾抬起头,正好看见他方方正正的下巴和一双锋芒毕露的视线。 月光洒在他的甲胄之上,泛起森冷的寒光,那柄长刀被他别在腰后,刀柄上磨损严重的绷带不知是浸了汗渍还是血迹,斑驳的铁锈色显得分外肃杀。 而走在他前头的,是一位富态的中年男子,身量不高,倒是有个浑圆的肚子,穿了件石青色的对襟玉竹袍,袖口滚了一圈银边的回云纹,腰间配着翡翠玉带钩。 他长了一张忠厚和蔼的圆脸,见人总是三分笑。 发髻上戴着一顶青木束发冠,举手投足皆是彬彬有礼。 狱头点头哈腰地走在一旁,满面笑容地为他引路。 此人正是张县令的心腹肱骨,师爷段鸿章。 苏禾心思急转,快步走到牢房门前,朝着来人大声喊道。 “大人留步,民女有冤!”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红糖姜茶(四) 言成蹊今日特意换了一身绛紫色团绣云锦扣纹常服,墨发用一顶玉冠高高地束了起来,利落清隽。 他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柄青竹扇,靠坐在美人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悠然闲适地煮茶,视线却是一直望向大门的方向。 梨花奴被言成蹊袍角上银线绣的暗纹流光吸引了,用尖尖的小爪子勾他的衣袍,被扇子轻轻敲打了好几下也不长记性,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酉时过了,苏禾仍然没有来敲门,言成蹊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 梨花奴顺着墙檐往隔壁院子里跑了几趟,每回都是蔫蔫吧吧地无功而返。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啪——” 言成蹊一把收起扇面,白玉般的容颜上仿佛凝了一层寒霜,他站起身来就要回屋,走到廊檐下的时候,忍不住又朝门边望了望。 秦邝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小院里拭剑,他家公子今日这般反常,隔壁那位言而无信的姑娘,以后若是再想登门只怕就难喽。 果然,言成蹊一言未发,烟紫色的衣角高傲地略过门槛,径直回了屋内。 不出一刻钟的光景,西厢的门又被人从里面拉开,言成蹊面色冷淡地吩咐道。 “去查查,人在哪儿?” 那声音听起来有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 地牢这边,苏禾一开口众人的视线便不约而同地望向她。 空旷幽深的甬道内回荡着她清脆的声音。 狱头率先拧着眉看过来,低声呵骂道。 “大胆刁民,地牢之内禁止喧哗!” 段师爷抬手拦住了满脸不悦的狱头,一手撩起长袍,走到苏禾面前,和蔼地开口道。 “你有什么冤屈,同我说罢。” 段师爷果真同传闻中一般,平易近人,温厚和善。 苏禾心中擂鼓似得跳得极快,双手紧紧握着锈迹斑驳的围栏,一脸希冀地望着牢门外神祇一般的男人。 “民女要举发,刘二不是杀害丽娘的凶手,真凶另有其人。” 这番话已经在苏禾的脑海中重复演练了许多遍,因而此时她脱口而出,吐字清晰明快。 牢房内的众人俱是一愣,段师爷也顿住了。 不过他很快收起了面上错愕的神情,手中的长袍滑落,他状似无意地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小姑娘,这种事情可不能信口开河,你可有实证?” 段师爷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却是紧紧盯着苏禾,像是要将她看穿似的。 “大人,民女却有证据!” 苏禾的视线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和牢房内探头探脑的犯人们,咬着腮帮子,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饱含乞求地看向段师爷。 段师爷垂下眼睫,思索片刻后,朝着狱头招了招手。 狱头会意麻溜地一路小跑,附耳过来听他的吩咐。 “……将此人带出来,我单独审问她。” 苏禾离得近,听见了师爷刻意压低的嗓音。 她悄悄捏了一把掌心的冷汗,向段师爷投去感激的目光,成败在此一举了,只要能将真相告诉师爷,丽娘的冤情就有望得以昭雪。 待师爷一行人视察完牢房离开不久之后,狱头果然悄悄折返回来,他没有惊动旁人,亲自开了牢门,领着苏禾从偏门出去。 如水的月色之下,站着一位高大英武的官差,他背对着苏禾,拇指搭在昆吾刀的刀柄上,无意识地来回摩挲着。 狱头将苏禾领到那人身边,佝偻着身子恭恭敬敬地说道。 “钱统领,人已经带来了。” 钱统领从鼻子里低低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他的话,居高临下的视线落在苏禾身上,不威自怒地开口道:“跟我走。” 苏禾轻轻颔首,跟在他身侧,腰板挺得笔直,面色冷静从容。 一直在留意着苏禾的钱统领,也不由地侧目,这位姑娘确实与旁人不同,被丢进地牢的时候不见她哭啼,此刻即将被他带到陌生的地方也不见惊惧。 这通身的气度完全不像个嫌犯,荆钗布衣也难掩与身俱来的贵气。 钱统领莫名地想到了“大家闺秀”一词。 他曾经与南乐县排行第一的名媛——张大小姐有过几面之缘。 然而此时此刻,他居然觉得,这个普普通通的民间女子与张县令的千金,竟然不遑多让? 钱统领将苏禾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正厅里亮着灯,苏禾推开门,果然看见段师爷已经坐在上首。 屋内只点了一盏壁灯,光影将段师爷儒雅的身影投在墙壁上,苏禾推开门的一瞬间,恍然觉得这个影子她似乎有些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见到过。 然而此时并不是回忆往事的好时机,苏禾快步走上前,在段师爷三步外站定,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钱统领跟在她身后,一进屋便将大门拴上了。 不算大的小厅里一下子显得拥挤沉闷起来。 苏禾皱了皱眉,正要说什么,段师爷突然开口道。 “苏禾姑娘,你说刘二并非杀害芳华铺掌柜的真凶,有何依据?” 他将手边的茶碗往案几上一顿,磕出的声音不算重,却是让屋内一静,苏禾也不由地凝聚起心神来看向他。 段师爷的面上依旧挂着和蔼敦厚的笑容,苏禾不知为何,心中莫名地升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 苏禾闭上眼睛,将心头杂乱无章的思绪统统压了下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底只剩下清澈坚定的决心。 “是的,民女在案发当日曾去过芳华铺拜访丽娘,正巧撞上了行凶后即将逃跑的凶手,所以民女看得真切。” “那凶手应当是在与丽娘缠斗的过程中,被丽娘用金簪刺伤了左手小臂。” “芳华铺二层轩窗旁的木檐上,此时应该还留有凶手的血迹,而且民女也亲眼见到那人逃跑的时候,右手捂着左臂,确实是受伤的。” “但是,民女今日仔细看过刘二的左臂,完好无损,根本没有受过伤。” “所以,刘二一定不是杀害丽娘的人,真凶另有其人。” 苏禾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坚决肯定。 师爷面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了,他严肃地听完苏禾的证词,手指搭在桌面上,若有所思地轻轻敲着。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不知从何处吹进来一股凉风,灯影瞳瞳,段师爷投在墙面上的背影突然开始晃动起来。 苏禾突然觉得手脚发凉,她抬头去看上首坐着的段师爷。 这才发现,他那张素来温厚和煦的圆脸上,笑容早已消失了,段师爷长着一个鹰钩鼻,正脸看着不太明显,从侧面看的时候,阴翳冷厉之感立刻凸显出来。 苏禾跟着钱统领来的时候,四下打量过,这个小院十分偏僻,周遭一星半点的人声都没有。 她当时还心里纳闷,段师爷要审问她,为何不是带去公堂? 现下再看这个荒凉的小院,苏禾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逼仄的小屋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身量不高但是圆润敦实的段师爷,高壮孔武而且配着长刀的钱统领,和手无寸铁孤立无援的她! 怀疑一旦产生,苏禾再看着这间小屋内昏暗的灯光和段师爷阴沉的侧脸,顿时便觉得气氛阴森可怖极了。 苏禾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安慰自己。 没事儿的,肯定是自己瞎想的,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都开始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师爷,民女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您可以派人去芳华铺的窗沿上查看一番,便能知道,民女所说的话绝无半字虚言。” “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的话,那民女先告退了。” 苏禾抬眸望向段师爷,拱手行了一礼,便准备退出去。 “慢着。” 沉默了许久的段师爷,抬手打断道,“倒是不必急于一时。” 他的目光幽深莫测地望向苏禾,嘴角勾起浅笑。 食指一下一下地点在红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青杏登枝 第21节 “这件事情,姑娘可曾与旁人提起过?” 这是什么意思? 段师爷这句话一出口,苏禾心里紧绷的弦狠狠颤动了一下。 她僵硬地动了动身子,余光里正好瞥见钱统领高大的身形已经缓缓挡住了大门。 “!” 苏禾的手指紧紧攥在手心里,她觉得指甲可能已经将手掌掐破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发抖。 苏禾极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强迫自己用无辜纯真的视线直视段师爷。 “师爷说的是?” 段师爷挑眉看向她,一字一句地提点道:“凶手的左臂上有伤?” “啊,您说这件事呀。” 苏禾边说着,边小心翼翼地朝着壁灯的方向靠近。 “我想想啊——” “民女,应该是,和当时到案发现场的许多好心人都提过吧——” 段师爷看着苏禾全身紧绷却还在小心翼翼地挣扎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那双眼白多过瞳仁的眼睛,向上吊起,阴恻恻地看向苏禾。 “这样啊,可惜了——” “钱统领,动手吧。” 段师爷淡淡的声音响起的时候,苏禾一把打落了壁灯。 燃烧的烛火落地之后,滚了两圈便熄灭了,小屋内陷入一片漆黑。 “呛啷——” 昆吾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鞘,带起一片寒光,朝着苏禾站立的地方砍去。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红糖姜茶(五) 谁知昆吾刀竟然扑了个空。 钱统领和段师爷谁都没有想到,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苏禾居然能逃脱? “钱统领,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黑暗里段师爷的声音阴冷狠厉,与他一贯示于人前的敦厚和蔼面容截然不同。 钱统领的皂靴沉重地踩在青砖上,将长刀颠了颠握住刀柄,倒拎在身前。 小屋里实在是太暗里,微弱的月光根本辨不清苏禾藏身之处。 钱统领停住脚步,摸出了身上的火折子。 他打算重新将壁灯点燃! 苏禾其实就躲在段师爷身旁的另一个椅背后头,这屋里除了两根梁柱和一张红木桌案,空荡荡的,并不适合藏身。 若是等钱统领点着了壁灯,苏禾根本无处遁形。 她捏了捏自己颤抖的小腿,放匀气息,鼓足勇气朝着大门的方向跑去。 为今之计,只有殊死一拼。 若是她能逃出这个小院,兴许还有命活。 苏禾发挥了最大的求生本能跑向不远处的大门。 可惜,她的速度终究无法与习武之人相比,苏禾的手还没有摸到门栓,锋利的刀光已经卷着一股寒意朝她袭来。 苏禾拼命去够近在眼前的门栓,后背彻底暴露在钱统领的视线之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原本锁得严严实实的木门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推倒,霜色的剑光从苏禾面前一闪而过。 一个高挑的身影从外头掠进来,苏禾甚至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自己已经被推出了门外。 屋内很快传来一声巨响,昆吾刀脱手后重重地砸向地面。 “啊——” 紧接着便传来钱统领痛苦的惨叫声。 苏禾站在门外愣怔了片刻,刚准备拔腿往外头跑,持剑的蒙面黑衣人已经从屋内大步走了出来。 苏禾戒备地看着他,倒退了两步。 蒙面人不理会屋里的惨叫,径直走到苏禾的跟前,将面巾往下扯了扯,露出了里头熟悉的面孔。 是秦邝! 苏禾惊喜地睁大眼睛,就看到秦邝又飞快地将面巾拉了回去,低声道:“得罪了。” 然后他拦腰扛起苏禾,几步挪移便翻出了院墙。 ============ 秦邝刚离开不久,言成蹊的小院里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正坐在石桌上和自己对弈,听见动静之后头也没抬,直接将手中的棋子甩了出去。 一阵凌冽的疾风刮过墙头,打落了连片的砖瓦。 “哎呦——” 姜岐玉踉踉跄跄地从院墙外翻进来,手心里握着一枚圆润如玉的棋子。 “言大人好雅兴,上好的‘雪印’,说扔就扔啊。” 姜岐玉纤长的指尖把玩着这颗由上品的蛤碁石制成的白子,通体洁净,花纹精致,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郡主也好兴致,大晚上的来我这小院赏月吗?” 言成蹊连一个笑容也欠奉,偏头看过来的神色冷若冰霜。 姜岐玉虽然早就听闻过他不近人情的性子,此时也是被这般一言不合就剑拔弩张的气氛震惊了。 “哎,别动手——” 姜岐玉远远站定,无奈地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绝无恶意。 “我道歉,我不该私闯民宅。” 言成蹊无声地睨了他一眼,敛下薄薄的眼皮,回过头去自顾自地收拾棋盘。 姜岐玉感受到他将一身危险的杀气收了起来,方才慢慢走近了些。 她站在几步外,将手中的棋子轻轻一抛。 洁白的棋子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径直落进了装满白子的竹盒里,言成蹊也不去看她,拿起石桌上的竹藤盖扣在棋盒上。 “那啥,我就是来问问——” 姜岐玉努了努嘴,又清了清嗓子,四下打量一圈后一本正经地问道:“秦邝呢?” 言成蹊闲闲地抬起眼帘去看她,沉静幽深的桃花眼微微向下垂着,眼尾浅淡的泪痣,给他这张白皙凌厉的美人面点上了寒冰般的冷漠。 姜岐玉从这双平淡无波的视线里,看懂了他的意思。 关你屁事。 “…………” 现在她算是知道,这位指挥使为什么人缘那么差了。 就言成蹊这副臭脾气,仪鸾司那帮人难道没有想套麻袋打他的吗? 姜岐玉磨了磨牙,在心里暗自腹诽着。 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人缘颇好的永宁郡主深谙为人处世的法则,诚然她也是不想招惹这尊煞神。 姜岐玉挠了挠鼻子,又道:“今日不是上巳节嘛,我是来找他看花灯的。” 她用鞋尖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换上一副贤良淑和的笑容。 “言大人行个方便呗?” 听见她提起这件事儿,言成蹊的面色顿时更差了。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越发觉得姜岐玉真是聒噪得烦人。 “不行。” …………啊? 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永宁郡主连着在言成蹊这里碰了两次壁,忍不住翻了个优雅的白眼。 活该你被亲弟弟排挤! 姜岐玉眯起眼睛,磨牙的声音更大了一些。 以姜岐玉的耳力自然能听出来,这院子里只有言成蹊一个人的气息。 可惜,他俩实在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永宁郡主也懒得和言成蹊再浪费口舌,拍拍衣袖便准备走人。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言成蹊的视线立刻望了过来。 秦邝刚一推开门,便看见了小院里两人格外不对付地一坐一站。 “你去哪儿了?” “人呢?” 青杏登枝 第22节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线同时响起,还不待秦邝回答,跟在她身后的苏禾便从一件宽大的黑色袍子里钻了出来。 四人面面相觑,一时谁都没有开口。 姜岐玉的视线从苏禾白皙娇嫩的小脸上移开,而后转向一身束袖夜行衣的秦邝。 这才注意到,他左肩处的衣料似乎是被利刃割出一道深深的口子,夜行衣上已经被血迹氤湿了一片,不过因为是玄色的布料,不仔细看得话,确实注意不到。 “受伤了?” 姜岐玉皱起眉头走到秦邝身侧,直接抬手摸了上去。 湿漉漉的,果然是血迹。 “跟我来。” 她不由分说地拉起秦邝的右手,就要往厢房里走去。 秦邝抿了抿唇没有动,先是抬头去看言成蹊,见言成蹊微不可见地点了点下颚,他才转过身跟上了姜岐玉的脚步。 苏禾还没搞明白状况,院子里便只剩她和言成蹊两人。 她其实一进门便注意到言成蹊了。 因为,今日的他格外得丰神俊朗。 平日里的言成蹊自然也是好看的,不过他不是坐着就是半躺着,身上也总是蓝白两色浅淡的衣袍,素净的一点花纹都没有。 今日他换了一身绛紫色交领锦袍,通身用银线绣着繁复的折枝凤尾菊,这个颜色深重,一般人穿上会显得脸色暗沉,老气压人。 不过言成蹊皮肤白皙,气质出尘,绛紫色穿在他身上更增添了几分典雅,像是古老世家里走出来的贵公子一般,尊贵神秘。 苏禾低头看了看自己乱糟糟的粗麻布衣,脚上的鞋子踩到了地牢里腐臭的积水,鞋面上全都脏兮兮的。 苏禾踟蹰着不敢走上前去,立在门边,沮丧地挠了挠自己凌乱的头发。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言成蹊的声音。 “今天,你没有来。” “我一直在等你。” 他的声音轻轻的,夹在安静的夜风里,莫名地显得有些委屈。 “我们约好的。” 苏禾吸了吸鼻子,闷闷地说:“我知道。” “所以,我想知道,你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言成蹊澄澈漂亮的桃花眼安静地注视着苏禾,一张白皙干净的脸,眉骨分明,皎皎月光在他单薄的轮廓上投下一道阴影。 冷冷清清的,像是悬崖峭壁上开出的雪莲花。 苏禾被他这双专注的视线望着,突然就有点想哭。 很奇怪,被差役粗鲁地丢下地牢的时候,她没有哭;被钱统领的长刀逼近颈侧的时候,她也没有哭。 而此刻,安静的夜晚里,没有风声,没有虫鸣,也没有嘈杂的人言。 只有言成蹊温柔而轻声的话语,似乎还在耳畔回响。 苏禾突然觉得,眼眶有一点酸。 只有一点点。 苏禾快步走到言成蹊面前的石桌前,垂下眼睫,盖住眼底的湿润。 她忙了一整天,身上混杂着油盐柴火的味道,并不好闻。 她的身形瘦小,罩在宽大的夜行衣里,衬得巴掌大的小脸更加小巧玲珑。 苏禾仰起杏花一般皎洁明亮的容颜,认真地看着言成蹊。 “我今天混进了地牢里,见到了杀害丽娘的凶手。” “可是他的手臂上没有被金簪刺穿的伤痕。” 言成蹊轻轻嗯了一声,垂下长长的睫毛,安静地盯着她。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段师爷。” “可是段师爷不相信我,他还想杀我。” 言成蹊咬了咬腮边的软肉,没有出声打断苏禾。 “我打翻了壁灯,本想趁着黑暗跑出去的,可是他们的刀太快了。” “后来是秦公子及时赶到,才救下了我。” “我努力地逃跑过,可惜没能跑掉……” 我真的拼命过,我也不想拖大家的后腿,不要丢下我…… 苏禾明媚的小脸上,两行清泪慢慢地滚落下来。 她倔强地扬着头,似乎这样泪水就不会流出来似的。 言成蹊冰凉的手掌突然握住苏禾的小脸。 他俯下身来,伸出拇指慢慢擦去苏禾的眼泪,认真地看着她朦胧的葡萄眼,温柔地告诉她。 “今天,你做得很好。”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庐山云雾(一) 姜岐玉把秦邝拉到东厢。 没好气地将他按在床边坐了,伸手就要去碰他的肩膀。 秦邝握住她的手腕,无奈地低声唤了一句。 “郡主。” 姜岐玉盯着他尚在流血的伤口,面色不善地直截了当道。 “自己脱还是我动手。” “…………” 秦邝一噎,松开她的手腕,抬头看了看居高临下盯着自己的姜岐玉。 他素来拿姜岐玉没有什么办法,只好自己去解束袖的绑带。 黑色的夜行衣里头,素白的中衣已经被洇湿了一大片。 肩头处破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醒目的血迹红得刺眼。 姜岐玉闭了闭眼睛,浓重的血腥味呛得她直皱眉。 普通的昆吾刀可重达二十余斤,寻常人提起来都费劲。 正因如此,使用者的气力与身手可以一斑,被这样的杀器伤到大多非死即残。 幸而秦邝身手敏捷,与昆吾刀所携的刀风只是擦肩而过。 即便没有正面迎上刀锋,左肩上的伤口也有三寸见长。 皮肉向外翻开,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流。 姜岐玉从随身所带的荷包里翻出御赐的金疮药,用牙齿咬开瓶塞,毫不心疼地倒了小半瓶在秦邝的伤口上。 双手从他紧实的臂膀上飞快地绕过去,将绷带仔细地缠了数圈。 “忍着。” 然后她双手微微用劲在秦邝的肩头打了个结。 秦邝从前执行任务,受伤乃是家常便饭。 像今日这般小伤,时间紧迫的时候,他从来都是放任不管,等血流上一阵子便自己愈合了。 姜岐玉面无表情地板着脸,但她的手法称得上非常温柔。 秦邝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疼痛,她便已经包扎好了,如此熟练,可见自己平日里也没少受伤。 姜岐玉将金疮药盖好,放在秦邝枕边。 想说他几句,就看见秦邝低垂着头出神,不知再想些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窗前,将轩窗推开了半扇,这屋里缭绕的血腥味实在是让她难受。 轩窗外侧对着小院里的石桌。 姜岐玉走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言成蹊俯下身,将手掌贴在少女的脸颊边。 面对旁人总是冷漠骄矜的指挥使居然弯下了腰,眼角眉梢的寒冰消融殆尽。 额前的碎发被夜风吹拂起来,遮住了桃花眼中的潋滟水光。 即便姜岐玉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也能清楚明了地分辨出言成蹊面上的温柔关切。 与适才横眉冷对,一言不发就出手招呼她的言成蹊完全是判若两人。 “啧。” 姜岐玉挑了挑眉,抱着手臂靠在窗棱上,看向正背对着她手忙脚乱换衣服的秦邝。 “早就想问你了,那姑娘是谁啊?” 小院外,言成蹊拉了苏禾坐在石凳上,亲手倒了一盏热茶给她。 苏禾这一日都过得乱糟糟的,自打进了县衙府就始终心神不宁,这会儿又在言成蹊跟前哭了一场。 捧着热茶,她慢慢平复了跌宕起伏的情绪。 冷静下来之后,苏禾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怎么突然矫情了起来。 这么一想,她越发不好意思,面上烫烫的,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苏禾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抿着热气腾腾的清茶,一双大眼睛不自然地忽闪忽闪地上下眨动。 青杏登枝 第23节 言成蹊坐在一旁,注意到苏禾渐渐低下去的脑袋和红扑扑的小脸,突然就起了几分逗弄之心。 他慢条斯理地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修长的手指捏起紫砂茶杯,也学着苏禾的模样秀气地喝了一小口。 “由于在炒茶的过程中工艺不同,成茶大致会呈现长条形、圆珠形、扇平形、针形、螺形等不同的形状。” “我们喝的这一种,一般称之为长炒青。你看汤底里的茶叶,是不是条索细紧,绿润起霜?” 苏禾于是慢慢放下茶杯,仔细地顺着言成蹊的话观察。 然后就听见他舒缓清琅的语调,慢悠悠地接着说:“看上去像不像现在的你,眉簇成黛,微蹙微颦。” 苏禾闻言一愣,清澈见底的茶杯里倒映着她的小脸。 愁容未散,一双纤细的柳叶眉果然是紧紧地皱在一块。 苏禾望着茶汤里的自己,下意识地抬眼去看他,便瞧见言成蹊微微翘起的唇角。 “所以,世人又将这种形状的茶叶命名为‘珍眉’。” “寓意便是,细秀如眉,茶中珍品。” 他自然地接过苏禾手中已经见底的紫砂盏,又倒了一杯递到她的手边。 “既然这么喜欢我这绿茶,不如装一匣子带回去,慢慢品玩。” 言成蹊弯弯的桃花眼里,笑意盈盈。 娟娟月色之下,他像个明媚勾人的桃花精似的,笑得狡黠无害。 苏禾咬了咬唇,面上更烫了。 她知道言成蹊拿来招待她的,是极好的庐山云雾。 这种茶林生长在匡庐之山,云遮雾绕深处,由东林寺的名僧慧远大师亲自培育,每年春时,攀崖飞泉才能采摘下几千株。 说什么装一匣子带回去玩。 哼,净会哄人。 苏禾端起茶杯,低头不语,也不再去看言成蹊。 言成蹊倒是没有再接着打趣苏禾,他轻声地笑了笑,抬眼去看倒悬于夜幕之上的弯月。 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中钩。 上巳节是个难得的好天,风清云淡,明亮皎洁,没能看成灯会,真真是有些可惜了。 正这么想着,早已寂静下来的桂溪坊突然传来了一大队人马嘈杂踢踏的脚步声,朝着他们的方向,越来越近。 苏禾也听见了,她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神情一下子又紧绷了起来。 苏禾眉头紧锁,抬眼去看言成蹊,只见他还是仰着头专注地望向天上的明月,只是嘴角的笑意淡了许多。 此时已经过了亥时,正值夜深人静,院外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可闻。 这一队人马显然是目标十分明确,他们直奔苏禾的小院而去。 带队之人甚至都懒得敲门,一声令下后便有刀剑破门闯入的声音传来。 一行人在苏禾的小院里一通乱翻,东厢、西厢甚至连伙房都没有放过。 乒乒乓乓的动静不小,似乎还打翻了不少东西。 噪声之大,就连趴在石桌底下打盹的梨花奴都被吵醒了。 姜岐玉和秦邝听见响动后,一并从东厢里走了出来。 秦邝已经换下了破损的夜行衣,穿了一身玄色的宽袖常服,长剑也解下来留在了屋内。 他站在廊下竖耳仔细去听,隔壁至少来了二十多位习武之人。 不过身手似乎都很稀松,脚步杂乱无章,并非高手。 姜岐玉背着手与秦邝并肩而立。 她今日穿了一身湘妃色立领金线滚边绣飞凤纹的长袄和同色的百褶裙,翡翠东珠的流苏簪挽住了长发,不似往日随性而为的侠女装扮。 倒是更像个端庄华贵的郡主了。 “冲着你来的?” 姜岐玉没有去看秦邝,淡淡地问了一句。 “嗯。” 秦邝默了默,侧过身认真地看向姜岐玉,视线慢慢落在了她衣裙上栩栩如生的金凤上,眸光沉沉。 “郡主,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我可以——。” 他话音未完,便被姜岐玉抬手打断。 “你可以应付的来。” “我知道。” “但这和我要不要动手,有什么关系吗?” 姜岐玉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她素来就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性子。 既然叫她撞上了,断然没有不管的道理。 更何况,居然还有人伤着了秦邝。 姜岐玉这口气梗在心头,不狠狠把罪魁祸首揍一顿,她今晚肯定是睡不着觉的。 “你一会儿别动左手,刚包扎好,崩开了我可不会再管。” 她偏头看过来,流苏发簪轻轻晃动。 秦邝蓦然发觉,今日姜岐玉应当是描了眉,浓重的剑眉平缓了许多,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平日里难见的柔和。 秦邝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隔壁院子里大队人马一番搜寻无果后,已经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 桂溪坊东边这条小巷没住几户人家,紧挨着苏禾家,便只有言成蹊这一户亮着灯。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苏禾心里骤然一慌。 言成蹊恰在此时站起身,将搭在竹椅上的大氅取了下来,轻柔地披在苏禾肩上。 院外是急促的拍门声,言成蹊还在不紧不慢地给她系丝绦。 他的手指笔直修长,绛紫色的丝带绕在白皙的食指上,好看极了。 “好像是来抓我的。” 苏禾眨巴着眼睛小声说。 “嗯。” 言成蹊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要躲起来吗?” “躲什么?” 言成蹊挑眉看她,也学着她压低了声音。 那语气好像是在问她,明日早膳吃什么一般。 苏禾咬了咬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上的衣袍,一接触到言成蹊这身柔软光滑的蜀锦料子,她又赶快松开了手指。 言成蹊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系得十分平整的酢浆草结。 而后,将一醒过来就追着挠他袍角上的暗纹玩的梨花奴拎了起来,放到全身紧绷的苏禾怀中。 “替我抱一会儿它。” 梨花奴玩得正开心,突然被人揪着后脖颈提溜起来。 睁着一双碧蓝色的大眼睛无辜地四下张望。 “喵——” 它闻到了熟悉的气味,软绵绵地哼唧一声。 梨花奴好久没见着苏禾,一到她怀中顿时乖顺了许多,像见着小鱼干似的,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她的手掌。 苏禾手心刚挨上梨花奴暖烘烘的身子。 大门突然被人从外头用蛮力撞开。 作者有话说: 酢浆草结:双耳蝴蝶结。 苏禾:怎么办,好像是来抓我的! 小言:我系的蝴蝶结真好看。 第19章 庐山云雾(二) 四五位手持长矛和圆盾的侍卫破门而入。 段师爷跟在他们身后,打眼便瞧见了站在言成蹊身侧的苏禾。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乌沉沉的眼睛里写满了山雨欲来的愠怒。 “给我拿下!” 段师爷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阴翳的眼神直勾勾地紧盯着苏禾。 他抬起手一挥,身后的弓.弩手们立时架起了羽箭。 前排持铜盾的五位侍卫应声半跪在地,挡起了一道严防死守的人墙。 段师爷在下令的时候,人已经退到了弓.弩手们的身后。 苏禾下意识地拽住言成蹊的袖摆。 言成蹊冲着一大一小两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微笑。 青杏登枝 第24节 “放心。” 他甚至都没有回过身去看一眼,自顾自地又坐下了,大有再给两人倒上一盏茶,举杯邀月的架势。 苏禾没有他这么大的心,她一边将梨花奴往大氅里藏了藏,一边去看站在廊下的秦邝和姜岐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言成蹊这般气定神闲的姿态影响了她,苏禾也渐渐没有原来那般紧张了。 “哪一个伤了你?” 姜岐玉习惯性地抬手拢头发,摸到冰凉的流苏发簪才想起来,今日她特意换了一条压箱底的衣裳,这条裙子还是她及笄那年,平南王专门请了京都有名的织造班子为她量体裁衣做的。 大红销金的料子流光溢彩,飞凤纹栩栩如生,绣娘的手艺当真不凡,这一身华贵又不显得张扬。 美则美矣,只可惜这宽大的袖摆,飘逸的裙裾,打起架来属实是累赘了些。 姜岐玉索性放下手,将袖口往上卷了卷,见秦邝沉默不语地盯着她的衣裙,皱了皱眉。 “问你话呢。” “我已经废了他的一双手。” 秦邝觑着她明显不悦的脸色,收回了视线,轻声回答道。 “不错呀,有长进。” “我就说嘛,闵老头教的儒将风度,实在是无用。” 流年匆匆,秦邝总算是学会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姜岐玉终于不再板着脸,吝啬地给了秦邝今日第一个笑容,丹凤眼半眯着,明晃晃地看向他。 “郡主,这些人用不着你出手,我一人足矣应付——” “少废话,左边四个我来解决,右边归你。” 姜岐玉话音未落,段师爷那头已经下令放箭。 一席湘妃色的衣裙旋身而出,脚尖轻点,随手抄起院中放着的笤帚迎了上去,蓄势待发的弓弦从中间应声断裂。 桦树叶片和竹篾捆成的坚硬草穗,下一刻便挥到了前排侍卫们的脸上。 敌方小兵和我方大将,都没有要互相观望一番的意思。 双方跳过了两军对垒和战前交涉的环节,直接动起了手来。 秦邝眼见有人要从右后方的空档里偷袭姜岐玉,紧跟着加入了战局。 段师爷带来的府兵之中,战斗力最强的当属弓.弩手。 可惜,尚未来得及出鞘,便被一杆笤帚毁了威慑之势,剩下拿着长矛和铁尺的侍卫显然没有料到会遇上这样强大的对手。 再加上他们已然失了先机,阵型立时乱了套,秦邝自然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时间。 倒在一旁的铜盾被他用脚尖挑起来,姜岐玉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想法,配合着倾身过来,一脚踢飞出去。 正准备上前来的侍卫,被自己的盾牌当胸砸在身上,眼冒金星地摔出去两米远。 好不容易艰难地爬起身,紧接着就被横飞过来的兄弟又砸了个四脚朝天。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二十多名全副武装的侍卫或仰或趴,全都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此时,段师爷俨然成了强弩之末,他战战兢兢地后退了几步,方才堪堪稳住身形。 先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个蒙面的黑衣男子,不仅从府衙里劫走了人犯,还将他最为出色的下属打成了重伤,钱统领断了一条胳膊,至今昏迷不醒。 如今,在这个鸟不拉屎的桂溪坊里头,又碰上一对儿相貌不俗,身手了得的年轻男女。 两人配合默契,出手狠厉,府衙里的精兵对上他们,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几个回合便丢盔卸甲。 段师爷震惊之余实在是有些想不通。 南乐县这么个小地方,难道是要召开武林大会不成? 何故会有这么多绝世高手环绕在他的周围呢? 不过,段师爷好歹是浸淫官场二十余年,还不至于被这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吓破了胆子。 他勉力支撑起威严肃然的形象,怒视秦邝二人,清了清嗓子,冷声质问道。 “府衙缉拿逃犯,两位包庇在先,殴打朝廷命官在后,当真是不将我朝的法度放在眼里了吗?” 段师爷说的义正言辞,浩气凛然,可惜小院里没有一人搭理他。 夜风卷过,这有满地的下属戚戚哀哀地惨状。 言成蹊自始至终,连眼风都没有往这边扫过来一下。 而苏禾早已完全被姜岐玉吸引了目光。 明艳疏阔的姑娘一场架打得行云流水,酣畅淋漓。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她竟然只有青丝上的珠钗微微松了些,正一脸不耐烦地重新簪那顶流苏玉钗。 秦邝和姜岐玉并肩挡在前头,段师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从他手上跑掉的苏禾,就近在咫尺,甚至还有闲心悠哉悠哉地逗猫,而他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段师爷气得鼻子差点歪了,姜岐玉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 她终于把那顶沉甸甸的流苏玉簪在自己的脑袋上安放妥帖了,而后伸手从袖带里摸出了一枚巴掌大小的赤红色令牌。 她冷哼了一声,将令牌砸在段师爷的身上,仰起下巴像只高傲的孔雀一般,斜睨着他,淡淡地开口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谈法度?” “叫张照璘自己滚过来见我。” 张照璘就是张县令,段师爷乍一听这个名字不由地愣住了。 眼前这位衣容华贵,飞扬跋扈的年轻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八年华,居然敢这般张狂地直呼南乐县知府大人的名讳,一时倒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段师爷拿着那块烫手的令牌,进退两难, 那牌子是红木做的,乌油油的面上似乎刻着什么字,可惜此时黑灯瞎火的,段师爷也看不清楚。 动手吧,又打不过。 讲理呢? 呵! 这一屋子男男女女,看上去个个相貌堂堂,实际上没有一个讲理的。 段师爷还能怎么办? 只好带着鼻青脸肿的下属,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姜岐玉其实很少干这样的事情,她以前在平南虽然贵为郡主,却从未打着王府的旗号,胡作非为。 就连与纨绔少爷们打了场以一敌多的架,还会被她老爹罚跪祠堂。 不过好在成年之后的姜郡主,很快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偏僻的小胡同里套麻袋。 今日,终于仗势欺人了一回,姜岐玉面上依旧高贵冷艳,心里实则是感慨万千。 没想到,她堂堂平南小霸王,在家的时候想揍几个熊孩子还得偷偷摸摸的,到了遥远的北地,反倒是有机会摆一摆她郡主的谱儿了。 县衙的人离开之后,姜岐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她这光杆郡主不过是个花架子,端得委实僵硬了些,也就能唬一唬段师爷这种没见过真正世面的,倘若随便换个京官,姜岐玉都得露馅。 “行了,人总算是走了,今晚好歹能安稳地睡个觉。” 姜岐玉往四下里看了看,还算宽敞的小院经过一番打斗之后,掉落了满地的砖瓦,她用的那柄笤帚也秃成了一杆竹棍,忍不住喋喋咋舌。 不过她转念又一想,就单看言成蹊用棋子砸她那个架势,这位也是个拆房子的高手。 人家主人都不心疼,她也就不瞎操这份闲心了。 “我回了,后头的事情你们自己应付吧。” 姜岐玉边说着话,边看向一直注视着她的苏禾。 小姑娘长得清秀可人,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像春日里的若水河,清澈甘甜,看着便招人喜欢。 永宁郡主转了个身,大大方方地让她看个清楚,长眉轻挑,凤眸含笑道。 “怎么样,好看吗?” 苏禾遂也笑了,她虽不会武功,但看见姜岐玉这般潇洒利落的身手,心里也明白,她必然是自小狠下过一番苦功夫,才能有今日的成就。 苏禾点了点头,嘴角的一对儿小梨涡显现出来,十分乖巧甜美。 “好看。” 姜岐玉也笑了,她其实很适合红色,明艳的长相,潇洒的性格,丹凤眼即便是笑弯着,也给她增添了不少端庄大气。 “记得最后把我的令牌要回来,我老爹就给了我这么一个,丢了我就进不了家门了。” 姜岐玉走到门边,临别的时候还特意回过身来,朝苏禾摆了摆手。 苏禾握着梨花奴的小爪子,也朝她挥手道别。 秦邝最先反应过来,快步追了出去。 他扬声唤道:“郡主留步,我送你。” 两人之前站在廊下说话,苏禾没听清楚,此刻她抱着梨花奴,惊愕地立在原地。 “……郡主?” 言成蹊坐在石凳上,闻言抬眸看向她。 “平南王独女,永宁郡主。” 苏禾点头不语,她其实完全不觉得这位郡主像是皇室中人,她明明更像一位来去自由,潇洒肆意的江湖女侠。 正这么想着,突然听见言成蹊温和低沉的声音。 “她,这么好看?”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庐山云雾(三) 青杏登枝 第25节 苏禾闻言不由愣怔。 言成蹊虽然依旧笑着,但不知为何苏禾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凉凉的,看着她的视线也显得意味深长。 梨花奴正在她怀里舔舐自己的长毛,温热的舌头擦过苏禾的指腹。 苏禾一把将它举到言成蹊面前,毛茸茸的大脸瞬间占据了深邃幽暗的桃花眼。 “小梨花觉得郡主好看吗?” 苏禾趁机揉了揉它圆滚滚的小肚子。 “喵——” 梨花奴不明所以地叫了一声,苏禾立刻接口道。 “你看,它说是。” “…………” 言成蹊低下头去,无声地笑了。 他身上总有一种矛盾的气质,少年的朗风月明混杂着若有若无的破碎支离。 言成蹊将梨花奴从苏禾手中接过,放回石桌上让它自己睡觉去,站起身来缓缓开口道。 “忙了一整日,早些回去休息吧。” 苏禾眨眨眼睛,还想说些什么,“明日——” 言成蹊的声音淡淡的,融在微凉的夜风里,朦胧地带着股让人心定神安的力量。 “明日,有我。” 言成蹊将苏禾送到门口便止步了。 夜阑人定时分,他的教养不允许他随意踏足一个独自生活的女孩的院子。 苏禾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他。 “我今日这么走了,跟着我去府衙的伙计们会不会……” 言成蹊帮她抵着门扉,廊下挂着的防风灯亮着暖融融的烛光,光影里他长身玉立地静静站着。 “近水楼的掌柜已经得到消息了,明日他自会去府衙领人。” 言成蹊的视线扫过一地狼藉的屋内,眸光有一瞬间的凝滞。 苏禾怎么会有………… 很快他便敛去眼底的异样,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从容。 “晚安。” 苏禾的院子里刚刚被县衙的人查翻过,箱柜妆盒全都大喇喇地敞开着。 碰倒的椅子摇摇欲坠地倚着半开的柜门,就连苏禾养在窗边的折鹤兰都被人打翻了一盆。 苏禾心疼的不行,这两盆折鹤兰是她用羊肉笼饼从一位农妇手中换来的。 农妇不识得折鹤兰,这当作是路边杂草折来准备带回家中喂鸡,刚巧被苏禾遇到。 苏禾见这两株幼苗鲜嫩青翠,便用自己做的朝食换了回来。 她刚租下这个小院的时候,手头紧巴巴的,连个像样的花盆都买不起。 所以只好从近水楼里借走了两个醋坛子,将这两株蔫蔫吧吧的折鹤兰养在了窗台上。 好在,折鹤兰虽然开出的花朵形似兰花,却并不娇气,它的生命力比寻常兰花顽强的多。 苏禾每日里给它浇浇水,晒晒太阳,这两株垂头耷脑的幼苗竟然都存活了下来。 等苏禾手头宽裕了些,她便去集市上淘了两个老旧的青花瓷贯耳瓶。 因为瓶身上的一只瓷耳在搬运过程中磕损了,原主人便将这一对青花瓷瓶低价贱卖了。 瓶身上的烧制的花纹,是最普通的岁寒三友图。 苏禾觉得她的折鹤兰,也同松竹梅一般,坚韧不拔。 冬天刚被她捡回来的时候,还奄奄一息的,没想到过完一个春天,竟然都开出皎洁的花朵来了。 倒是很适合与岁寒三友比邻而居,于是苏禾将这对青花瓷瓶替换了原先的两个瓦罐,仍旧是摆在她正厅的窗案上。 此时,左手边的一盆折鹤兰已经被人掀翻在地,青葱的长叶被皂靴踩断,只余几根细细的经络藕断丝连地挂在植株上。 苏禾蹲在地上将整株折鹤兰小心翼翼地捧起来,重新放回瓷瓶中。 这只贯耳瓶仅剩的一支耳朵也被摔碎了,好在瓶身还算结实,虽然也出现了不少裂纹,但到底还能使用。 苏禾没有去管屋里的零零散散的箱笼,她先将这两株折鹤兰重新放回窗台上,又提起一旁的小浇壶,给它们撒了些水。 正要转身,苏禾的鞋尖踢到了一个硬物。 不知什么人将这个巴掌大的樟木小盒扔在了门边,苏禾弯腰捡了起来。 樟木盒式样简单,盒盖中间是一排榫卯的锁扣。 盒盖已经被人掀开了,里头是一对和田玉双姝的长命锁,锁头上镂雕着一朵五瓣芙蕖花。 苏禾看也不看地将长命锁塞回木盒里,重新扣上榫卯后,随手丢进了一旁的立柜。 这一整日都过得兵荒马乱,苏禾躺在炕上只觉得身心俱疲,慢慢闭上眼睛。 白日里混进地牢时忐忑不安的心境,牢房里霉湿腐烂的臭味,钱统领的昆吾刀朝着她的后背刺过来的时候,带起的冰冷寒光…… 历历在目的一切,都像是打开的水闸,再也关不住了。 许是真的累坏了,苏禾很快就沉沉睡去。 梦中依旧是连绵不绝的火海和嘈杂喧嚣的人声。 这个梦苏禾做了许多年,最近已经好些天没再做了,谁曾想,今日头又卷土重来。 梦里的她仿佛是一个游魂,隔着琉璃罩子看着在火海中啼哭,奔走的人流。 她想伸出手,可是她什么都碰不到,也无法挪动半步,只能远远地望着。 这场大火不知是从哪里烧起来,顷刻间,硕大的一座宅子,亭台,水榭,楼阁全都置身赤红的烈焰之中。 苏禾看见宅院里奔走的男人,女人,老人,妇孺…… 有人抱着孩子,有人背着细软,还有人都没来得及踏出门槛,便被倒下的巨大房梁挡住了去路,赤红的火舌张着獠牙,扑面而来,将他们都吞噬了进去…… 这间四四方方的宅子,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面貌。 各个方位都是窜天而起的火光和沸腾喧嚣的啼哭,院子里的人挣扎着想逃出去,殊不知院外已经是金刀赤甲的大队人马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赤红弥漫的火光中,苏禾看见偏门的小巷子里,停着一架灰扑扑的马车。 几位嬷嬷正领着一名中年妇人和年轻女子,脚步匆匆,朝着偏门快步而行。 嬷嬷拉开门,刚扶着那妇人和女子踏上马车,巷子那头突然传来铁蹄铮铮的嘶鸣声。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驾车之人已经狠狠扬鞭抽向马儿,妇人和女子甚至都没来得及坐稳,便被吃痛后,猛地窜出去的鬃马摔在了车厢。 苏禾的耳朵里是从未停止过的尖叫和嚎哭之声,她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很快便只剩下一个光斑大小的暗淡虚影。 在喧嚣的火海里,苏禾清晰地听见了一道稚嫩的哭声,她循着声音在川流不息,进进出出的人潮里找寻,直到最后,在假山后头找到了哭声的来源。 这处小花园内的后墙根下,有个一尺多高的小洞,因为在假山后头,常年无人打理,周围早已被杂草覆盖。 一位幼小的女童正被趴在洞口,她的上半身已经探出了洞外,可是后腰死死地卡在杂草之间,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 女孩尖细的哭声憋在嗓子里,小脸涨得通红,她的一只手已经伸出了洞外,另一只却卡在洞内,正死死抠着墙檐,奋力朝外头挤。 院子里的火势越发凶猛,燎原的热浪席卷过园中的楼阁,青砖红瓦一寸寸地倒塌下去,檐铃叮珰作响,在大火中发出最后的哀鸣。 呼啸的火势无边无际地肆虐着,隔着一道小小的假山,朝着单薄的女孩蔓延开来…… 院外的脚步声越发近了,长刀落在铠甲上,碰撞出冰冷清脆的声响,似乎就在耳边。 女孩绝望的哭声终于压抑不住,她细嫩的手腕被墙檐割破,鲜血横流,嫩白的颈子上青筋毕露。 就在她即将绝望地闭上眼睛的时候,突然有一双皂靴出现在她泪眼朦胧的视线里。 筋疲力尽的女孩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唯一能动的小手,伸向那人的袍角。 救救我吧—— 可惜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大火烧哑了她的嗓子,她连呼救的话都说不出来。 在失去神志之前,女孩摸到了那人冷冰冰的锦衣。 她仿佛抓着救命稻草那般,死死攥住那片绛紫色的云袍。 苏禾的手此时正攥着身上的棉被,用力之大,以至葱管般纤细的指节根根发白,泛着青色的血痕,她的整个手臂还在轻微地颤抖着。 这是苏禾的梦魇,她醒不过来。 眼角滑过的一滴清泪,无声地顺着鬓发没入软枕,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梦中的苏禾,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烈火烹油般的火海之中,那层阻隔着她的琉璃罩无处不在似的,捆缚着她的手脚。 苏禾眼睁睁地看着大火一点点地吞噬了女孩藏身之地的假山,在泼天烈焰之前,幼小的孩子就如同蝼蚁一般,孱弱得几无反抗之力。 蚀骨钻心的疼,烈焰燎烤的痛,苏禾动弹不得,她觉得自己的每一处皮肤都暴露在火海之中,火舌一寸寸地啃噬着她。 削皮挫骨一般的痛感,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辗轧着她的神识。 琉璃罩子阻隔她的呼吸,窒息般的凝滞感,让她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那一刻,苏禾觉得自己仿佛与卡在狗洞里的小女孩共情了,她听见那个稚嫩的声音,在脑海里清晰地回响着。 救救我吧—— 可是苏禾知道,在这个梦里,没有人看得见她,也没有人会救她…… 直到,一件冰凉的大氅轻轻地罩在了她的身上。 苏禾看不清周遭,只能感受到面前之人俯下身来,指尖轻盈地翻飞,帮她系丝绦。 她的视野里猩红一片,可是苏禾莫名地就知道,那人是言成蹊。 下一刻,她果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沉沉响起。 他说:“有我。” 青杏登枝 第26节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红汤馎饦 梦里的苏禾依旧身处吞天噬地的火海之中。 然而,当言成蹊的大氅盖上来的时候,一寸一寸蚀骨削皮的灼烧感,似乎都被那件冰冷的外裳挡住了。 漫天的火光中,唯有言成蹊站着的那一块,不再是刺眼的猩红血色。 苏禾迷蒙的意识里看不清周遭,她仍然不能动弹,不能出声。 但她的心里,却是无比坚定地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言成蹊。 那一瞬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在时空的缝隙里,那些狰狞尖利的嚎哭,撕心裂肺的哀鸣,一并被他挡在了身后。 苏禾痉挛的手慢慢松开,棉被无声地落下来,覆在她的身上。 凝滞憋闷的窒息感渐渐退去,苏禾侧躺着没有动,呼吸平稳地睡去。 这一夜还很长。 苏禾后半夜睡得很好,没有再被噩梦惊扰。 第二日清晨,她在窗外麻雀的第一声清脆啼叫中,睁开了眼睛。 初春的三月天里,东风还带着些未完全消融的寒意。 苏禾用冰冷的井水净过面之后,透骨的凉意彻底打消了早起的昏沉。 她今日打算做混汤馎饦。 馎饦最早是从北方的游牧民族传入中原的食物,具体做法也很有趣。 清水和面,不加酵粉,揉好的白面,掐成铜钱大小的面团。 而后将一个个面疙瘩,搓成“两头翘、中间凹”的薄片形状。 苏禾一双灵巧的十指,将揪成韭叶儿大小的面片下进热气腾腾的锅中,沸水滚上两开后,晶莹剔透的面片都飘在了最上层。 苏禾拿过一支竹笊篱,轻轻捞起,分成四份,装进了白瓷碗中。 馎饦有好多种吃法,主要在于搭配的汤底不同。 北方的游牧民族,寒冬腊月里一般都会煮上一锅羊肉汤,饱腹又暖和。 到了闷热的仲夏,酷暑难耐,要是能在凉棚下吃上一碗冷淘馎饦,凉爽解暑,自是另有一番滋味。 今日里,苏禾做的是另外一种,她自己改良后的红汤馎饦。 将洋芋、胡萝卜、圆茄子切丁后大火爆香,倒入沸水,再打上两颗事先搅散的土鸡蛋和捣烂成汁的番茄碎,一并放入锅中煮开。 等到汤底完全变成鲜艳的番茄红,“咕噜咕噜”的冒着小泡的时候,再放些佐料和陈醋调味,便大功告成了。 苏禾用一柄长勺,将煮开的汤底盛出来浇在白瓷碗里的馎饦上。 红润饱满的胡萝卜丁,颗颗分明的洋芋块,搭配上浓郁甘醇的番茄汁,浸润着软糯的面片,像一副浓墨重彩的写生画,飘香四溢。 苏禾拎着食盒过去的时候,言成蹊他们也都起身了。 梨花奴扑倒门边,兴奋地围着苏禾的脚边打转,它鼻子尖,最先闻到了隔壁院子里飘出来的香味。 苏禾腾不出手来抱它,又实在是被它扑得前进不得,只好用眼神向言成蹊发出求助。 言成蹊今日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广袖单袍,行动之间飘逸如仙,姿态高雅。 梨花奴趴在言成蹊怀里的时候,意外的十分乖巧,就连搭在他手臂上的小爪子都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它一动不动地坐卧在言成蹊怀里,一双琉璃眼却是始终盯着苏禾。 见苏禾走到石案前,揭开食盒盖子,一股浓郁醇厚的香味立时飘了出来,热乎乎的番茄汤散发出诱人的酸甜味,馋得小猫不住地吸鼻子。 “喵呜——” 梨花奴用小脑袋蹭了蹭言成蹊的掌心,见他没有反应,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仰起头去找他的眼睛,倒下的身子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撒娇卖乖。 寻常人哪里抵抗得住这般诱惑。 梨花奴本就是名贵的霄飞练,一身雪白的长毛干净松软,碧蓝色的大眼睛晶莹剔透,仿若是将水洗过的晴空整个装了进去,美得惊心动魄。 再加上它软绵绵的叫声,和想要讨好人的时候不经意间使出的撒娇手段,秦邝和苏禾每每想教育它一番,结果都以丢盔弃甲告终,对它的调皮行径一再宽容。 可惜,它现在面对是言成蹊。 朗俊疏离的少年对它的糖衣炮弹视而不见,拎着它的脖子直接塞进了墙根下的笼子里。 笼子是秦邝用竹藤编的,原本是想给梨花奴撘一个大一点的窝,它最近正是长身体,身量蹿得快,刚来的时候用棉布围的小筐已经装不下了。 可惜,这个调皮鬼淘气得很。 它总是对流光溢彩的东西特别感兴趣,之前已经打碎了好几个琉璃盏,不过当时,言成蹊也没有管它,只吩咐秦邝将屋里的琉璃都收起来,换成梨花奴不感兴趣的普通瓷器。 谁知,好久没犯错的梨花奴,看到言成蹊那身用银线绣着折枝凤尾菊的袍子,又蠢蠢欲动了起来。 在它坚持不懈地努力之下,绛紫色锦袍的袍角处,一整朵凤尾菊被它囫囵个地扯了下来。 梨花奴的小爪子上缠着一团银线,银线绕在它尖尖的指甲上,解不开来了。 它机灵地把肉垫蜷缩起来,掩耳盗铃式地冲着言成蹊乖巧地撒娇。 “喵呜——” 言成蹊当时没说什么,径直回屋去换衣裳。 梨花奴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美滋滋地摇着尾巴舔爪子。 谁知,当天它的小窝就没有了,竹藤攀着往上又编了几圈,扣成了一个严严实实的顶盖。 秦邝这次的竹笼做的极大,梨花奴抱着藤蔓站在里头,翻跟头的空间都绰绰有余。 它可怜兮兮地攀在笼子边上,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来,澄澈的眼睛里瞬间汲满了一汪清泉,委屈巴巴地看着外头,可怜极了。 苏禾忍着笑意没有去解救它,她将食盒里的红汤馎饦逐一摆出来。 这几个白瓷碗和那对装折鹤兰的贯耳瓶一起,都是从集市上淘回来的。 不过这些素白瓷的敞口大碗都是新烧制的,没有上釉色,所以价钱便宜得多。 苏禾将她们买回来之后,自己调了些颜料,用账房先生的毛笔描了几个简单的图样。 她先端出了一个用茜草汁子勾画着灼灼桃花的碗,放到了言成蹊的面前。 而后,又取出另一个绘着浅黄色迎阳花的,放到了言成蹊的旁边,看来是给秦邝的。 言成蹊仔细看了看白瓷碗上的工笔细描。 明媚透亮的花瓣,上了一层鲜嫩的黄色,似乎是用栀子花的果实磨出来的汁子,嫩生生的,透着一股欣欣向荣的力量。 他不由地来了兴趣,苏禾这个小姑娘越相处,便越能发现她的与众不同。 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自己紧巴巴地攒钱,还在照顾着一帮无依无靠的孩子,糟心事儿一天天没完没了。 但她的生活却又是那么生动有趣。 准确地来说,应该是,她在认真地把自己的生活装点得多姿多彩。 几文钱买来的白瓷碗,会特意去寻各式各样的野草,画上鲜艳活泼的生命。 每天不论多忙多累,都会换着花样的给自己做上一顿热腾腾的早膳。 言成蹊不由地好奇起来,她给自己的碗上,会画上些什么呢? 坚韧不拔的折鹤兰,亦或是明媚可爱的杏花? 然后,言成蹊就看见苏禾将一个同样的白瓷碗端了出来,米白色的瓷器上,画着一株生机勃勃的富贵竹,枝繁叶茂,苍翠欲滴。 这根富贵竹长势极好,根茎粗壮,每一枚叶片饱满莹润,甚至都显得有些许富态。 足以见得苏禾在画它的时候,必然是费了一番心思。 “为什么画富贵竹?” 言成蹊的拇指搭在面前的瓷碗上,轻轻摩挲着。 给他们的是娇艳的桃花,明媚的迎阳花,给自己的却是青葱的竹柏? 苏禾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注意到了,也看向自己手中的瓷碗,那棵珠圆玉润的竹节是用冻绿的果实调出来的。 冻绿的汁子格外得染色,当时为了画这株富贵竹,她的手指尖整整绿了小半个月。 苏禾欣赏着自己的大作,由衷地说出了这么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心愿。 “因为招财。” “…………” 言成蹊愣怔了一瞬,不由地失笑出声。 他撑着头,嘴角向上勾起,狭长的桃花眼也眯了起来,眉目柔和了许多,看着苏禾摇头轻笑。 苏禾挑眉回看他,言成蹊这种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有多贵的大少爷,她不和他计一般见识。 苏禾低下头去,又从食盒里拿出一个白瓷碗,这回比他们用的要小上一圈,不过敞口更开阔了些。 言成蹊笑着倾身过去,他想看看,苏禾还有些什么新奇有趣的想法。 苏禾大大方方地把碗上新画的一条小鱼转过来,展示给他看。 “用新鲜的廖兰草研磨成粉,加上石灰水和烧刀子调成的这种水蓝色。” 苏禾摸了摸小鱼栩栩如生的鳞片,一脸认真地说道。 “以后这个碗,就专门给小梨花用了,它一定喜欢。” 言成蹊乐不可支地倚靠在红木圈椅上,也没有阻止苏禾将关在笼子里,苦苦哀叫的梨花奴解救出来。 梨花奴被抱出来的时候,明显安分了许多,不敢再去扑苏禾手中的小碗了。 它眼巴巴地等着苏禾将给它特制的早膳放到了自己的面前,知恩图报地舔了舔苏禾的手背,埋头吃肉去了。 秦邝过来的时候,言成蹊正在欣赏苏禾和梨花奴互动。 他长长的袖摆铺开在案几上,右手支着腮,歪头笑着。 青杏登枝 第27节 “公子,张县令来了。” 秦邝话音刚落,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他。 作者有话说: 滴滴—— 您关注的美食博主苏禾已上线 苏苏:我要搞钱,我要暴富! 小言:……她好可爱哦。 第22章 酸豇豆肉沫(一) 苏禾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这才将将辰时,张县令居然来得这么早? “公子,要请他进来吗?” 言成蹊取过竹筐里的一张热帕子,递到苏禾手中。 “不急,先吃饭。” 而后又看向秦邝,淡声道:“你也坐下吧。” 秦邝俯身行了一礼,连忙道。 “公子,这不合规矩。” 言成蹊没去看他,将擦完手的帕子放到一旁,慢条斯理地挽袖口。 “这里是南乐,没有那么多规矩。” 秦邝本就不是多话的性子,言成蹊又素来习惯食不言寝不语,苏禾一直想着张县令的事情,一时间倒是都没人说话。 小院里静悄悄的,只有杯盘碰撞出的轻响。 红汤馎饦酸爽开胃,热腾腾的汤面下肚,脾脏肠胃都暖了起来。 苏禾分量把握的极好,她做了一大锅,他们三人一猫正合适。 苏禾心中正在琢磨段师爷身上的古怪之处,忽然听见言成蹊开口道。 “昨日之事,我有几处疑惑,想问问你。” 苏禾放下碗勺,抬头去看他。 只见,言成蹊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沾了沾嘴角。 他近几日的面色,瞧着比刚来那阵子,红润了许多,再也不是病恹恹的苍白模样。 “你说,当日你告诉段师爷,凶手的手臂上,应该有还未痊愈的新伤,但是地牢里关着刘二却没有,然后他便命人动手杀你,对吗?” 回想起那日的事情,苏禾还是有些后怕,她咬着唇点了点头。 “县衙毕竟不是他的私宅,即便是暗夜里,地牢那么多犯人,他敢当着他们的面动手?” “…………” 苏禾这么一迟疑,言成蹊立刻就明白了。 “他把你带去了什么地方?” “段师爷把我接出了地牢,我大约记得,绕过了湖心亭,又往府衙西北角走了一里多,才进了一个荒芜人烟的小院子。” 言成蹊点了点头,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神色。 恐怕这位段师爷,在听到苏禾说出凶手不是刘二的时候,就已经起了灭口之心了。 他竟然如此迫切地要灭苏禾的口? 段师爷与那幕后真凶,到底有什么关系? 亦或是,他……就是凶手? 可是,苏禾毕竟是误打误撞,才能遇上段师爷的。 若非她当日冒险进了地牢探查,正巧地牢里的囚犯又出了事儿—— “地牢?” 言成蹊闭了闭眼睛。 他想,他们可能打从一开始,都搞错了顺序。 “地牢里死了一个囚犯?” 言成蹊的嗓音低沉和缓,莫名地就有种能抚平人心的力量。 苏禾不明所以地点头道。 “听说是送去的食物里被人下了砒.霜,毒死的。” “所以我们近水楼才会被扣下来。” “不是你们?” 苏禾皱眉看向一脸认真的言成蹊,“当然不是,我们与地牢的囚犯无冤无仇,甚至从来都没有见过面,为什么要干这样的事情?” 对呀,近水楼的伙计们,不可能会做出下毒的事情。 那么,食物里毒又是怎么来的呢? 言成蹊见苏禾很快反应过来,眸中不由地浮现出欣慰之色。 这姑娘心性单纯良善,但也绝非愚笨憨直。 这很好,毕竟人生在世,愚蠢的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 言成蹊不希望苏禾,只有一腔仁心,而没有自保的能力。 “你有没有想过,地牢里关着的那个人,明明不是凶手,为何会认罪呢?” 言成蹊放缓了声音,抽丝剥茧地引导着苏禾一步步走近事情的真相。 苏禾刚想摇头,脑海中突然回忆起,她在后厨里与那几位婆子们,闲聊时听来的话。 “我听府衙里的嬷嬷们说,刘二是个地痞流氓,懒惰好赌,还没有一个正经营生。” “嗯,好赌之人大多都是亡命徒,没有赌资的时候,抛妻弃子,杀人放火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言成蹊手中的帕子,一根一根地擦过他白皙修长的指节。 “又何妨是,帮一个在县衙里头掌握着绝对话语权的师爷,顶个罪这样的事情呢?” “!” “没错,段师爷肯定是用金银财帛,买通了刘二前来顶罪。” “毕竟,按照我朝律法,失手误杀了一个平民,最多不过受鞭刑四十,罚做两年苦役,就能被放出监牢。若还设有段师爷暗中帮衬,刘二用几年牢狱之灾,换后半辈子吃喝不愁,这样的赌局,对他来说,简直莫过于天上掉馅饼。” 苏禾越说越激动,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这是交易,一定是段师爷和刘二达成的交易,所以刘二才闭口不言,承认自己是害了丽娘的凶手!” 言成蹊的目光静谧如流水,他笑着摇了摇头。 “你先不要着急,我猜,交易只不过是段师爷的权宜之计罢了。” 毕竟,对于上位者来说,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是比死人,更值得信任的了。 不过这番话,言成蹊不打算对苏禾说。 “不然,他又为何要在食物里下毒,意欲灭刘二的口呢?” 苏禾错愕地睁大了眼睛,“那毒——” 说到这里,她猛地想起,事发当时,来后厨里抓人的,的的确确就是段师爷的心腹,钱统领。 “你仔细回忆一下,被毒死的囚犯,是何人?” 言成蹊的视线始终落在苏禾身上,温和地问道。 “我并不知道他是谁,”苏禾摇了摇头,“但是,我曾与他也有过一面之缘,只记得,是个相貌极其普通的中年男子。” “如果非要说,此人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话——” 苏禾的手指,插.在乌黑的长发里,抱着头皱眉思索,她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见到的人更多,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那人的模样。 苏禾记得,那天下午,张县令高兴,让后厨房给地牢的囚犯们也做一点喜菜,全当给出阁的大小姐积善行德。 她混在队伍里,去地牢送饭的时候,门口的守卫还特意检查过他们的食盒。 地牢里阴冷潮湿,墙壁上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青石板上,阴森腐朽。 她走到第六间牢房门口,刘二主动叫住了她。 苏禾还记得,当时他那副吊儿郎当的口吻。 刘二说,他想吃点肉。 苏禾不想打草惊蛇,所以就把本来要端给他的芝麻元宵,临时换成了仅剩的一份酱鸭脖。 而最后,被砒.霜毒死的,是刘二隔壁的囚犯。 因为刘二抢先开口要走了鸭脖,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地用了那碗芝麻汤圆。 芝麻汤圆! 那本来就是要分给刘二的,若不是苏禾,阴差阳错地替换了吃食,当天傍晚,被毒死的人,必然就是刘二无疑了。 苏禾顿时恍然大悟,许多之前怎么也想不通的谜团,此时都如拨开云雾一般,见到了庐山真面貌。 想明白其中的关窍之后,苏禾握着瓷碗的手,忍不住地发抖,嘴唇咬出青紫一片,不知是气,还是怒。 “那,你觉得,段师爷会是杀害丽娘的凶手吗?” 苏禾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她的脑子里有点乱,低垂地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裙面。 她的手越攥越紧,白皙的腕子上,青筋暴起,隐隐能听见骨头错位的嘎吱声响。 青杏登枝 第28节 言成蹊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突然,一块温热柔软的帕子盖在了苏禾的手背上。 言成蹊的声音,温和从容,他说:“是或不是,今日一看便知。” “如今,我们是刀殂,他们才是鱼肉,你有什么好怕的?” 苏禾闻言抬头去看到他,正好落进一双深邃透亮的桃花眼里,言成蹊的目光坚定幽深,他看着苏禾,隽美的面容慢慢染上笑意。 苏禾被他这么盯着,突然有些面热,低下头就要去收拾碗筷。 谁知,秦邝早已快她一步,将石桌上的餐碟,碗盘,通通收拢了起来。 苏禾这才发现,她带来的膳食,再一次被大家一扫而光。 就连梨花奴,都把小碗舔得锃光瓦亮,小肚皮撑得圆鼓鼓,正躺在地上打滚伸懒腰。 以往一个人的伙食是最难做的,有时兴起给自己做了些吃食,结果怎么都吃不完,连着到第三顿的时候,苏禾也不免觉得腻味。 自打言成蹊和秦邝搬来之后,苏禾倒是很少再又需要吃剩饭剩菜的机会了。 苏禾回过神来,微微错开了身子,转移话题道。 “我前日里,腌了些酸豇豆,配米粥汤面最合适不过了。” “你们吃腌菜吗,若是吃的的话,日后我变一并带过来。” 腌菜是北方普通百姓家中常备的一种小食。 白菜,芹菜,萝卜,黄瓜都可以拿来做腌菜。 刚立春那会儿,苏禾买了一些嫩豇豆,洗净,晾干后,放入了酱菜的坛子。 瓦罐里是事先泡好的蒜片、小米椒、粗盐、白酒和蔗糖,将切成小丁儿的豇豆倒入坛中,密封后放在阴凉处发酵数日,便可开坛食用。 平日里拿来搭配米粥汤饼,酸爽又可口,最是开胃。 或是和肉沫一起,大火爆炒,再撒上米椒。 一道酸豇豆肉沫,辛辣鲜香,苏禾每每能就着这道菜,用上两碗白饭。 言成蹊的容貌在日光的映照下一如既往的安逸俊朗。 他自然不会反对苏禾的提议,微笑着点头应下。 “我——我们都不挑食。” “如此便有劳姑娘了。” 秦邝收盘子的手突然一抖,瓷碗没拿稳,与碟子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就连一旁懒洋洋的梨花奴也支起身子,望了过来。 两双如有实质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一脸坦然的言成蹊。 作者有话说: 秦邝:你,不挑食? 小言:嗯? 秦邝:……你说是就是吧。 梨花奴:喵喵喵? 第23章 酸豇豆肉末(二) 小院里有那么一瞬间四下无声。 瓷器碰撞出的清脆响动,分外明显。 在苏禾疑惑的视线看过来的时候,秦邝已经收拾了碗碟往后厨去了。 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怎么了?” 苏禾把蹭到她手边撒娇起腻子的梨花奴抱了起来,熟练地伸手给它挠下巴,梨花奴舒服地摊开小肚子,呼噜呼噜地喘息声越发清晰。 “不知道,可能他不喜欢酸豇豆吧。” 言成蹊手指搭在月白色的蘭边上,纤长好看的指节优雅地叠着衣袖。 “不过,我喜欢。” “喵——” 梨花奴大概是被挠舒服了,恰好在此时,四肢舒展,伸了个懒腰。 水汪汪的眼睛对上言成蹊的视线,又立刻把小脑袋拱回苏禾怀里去了。 院子里的三人茶余饭饱,和乐融融。 一时倒是没人想起,门口等得脸色发绿的张县令。 张县令昨晚醉得不省人事,今晨刚一起身,就收到了属下报上来的噩耗。 他举着那枚油润光洁的令牌,在阳光下端详了许久,魂还没醒过来,人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 张县令急匆匆地跑回卧房里套上靴子,就连柔情蜜意贴上来的姨娘都顾不得搭理。爬上马车,一叠声地吩咐车夫赶快前往桂溪坊。 桂溪坊这个巷子又小又破,狭窄的甬道内,马车根本进不来。 晨雾迷蒙,黄泥潮湿,张县令只好弃车下马,带着几位亲随徒步登门拜访。 他们来了这半日,院子里始终静悄悄的。 开门的年轻男子只丢下一句“稍后”,便又阖上了门扉。 张县令双手背在身后,仰头打量着面前的榆木红门,眼中的神色晦暗不明。 段师爷搓着双手,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道:“大人,这都等了大半个时辰了,属下再去叫一次门?” 张县令默不作声地扭开了视线,将段师爷叫到了一处无人的避风檐下。 宿醉后又吹了许久的冷风,张县令的面色并不大好看。 “昨日发生的事情,你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来。” 段师爷闻言,眉心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他看了张县令一眼,复又恭顺地低下头去。 “属下是在傍晚的时候,才知道地牢里死了一个囚犯,所以便下令将后厨诸人,和送饭的仆役们一同扣留了下来。” “到了晚间,属下想着,毕竟白日里刚出过事儿,稳妥起见,还是巡视一番的好。所以,属下便亲自去了趟地牢。” “那位叫苏禾的女子,是属下在地牢里遇到的,她当众喊冤,说是有重要的情报告知,我这才将人悄悄带了出去。” “本想听听她所说的情报是什么,谁知突然冒出来一个蒙面黑衣人,持剑破门而入,不仅劫走了那个苏禾,还重伤了钱统领。” “属下立刻便带人追了过来,谁知那女子竟然好端端地站在院中,毫无悔过之心。其余的几人,目无法纪,胆大妄为,他们身手又极好,属下的人不敌,只好退了出来。” 段师爷说完,见张县令良久都没有出声,忍不住心里犯嘀咕。 段师爷并不是朝廷登记在册的命官,师爷一职,也不过是尊称,而非官称。 三十岁那年,他第四次名落孙山之后,终于痛定思痛,放弃了科举仕途。 幸好,年少时交友颇广,认识许多门路,很快便为自己打点出了一条平坦的路子。 南乐县建衙至今,已有数十载。 段师爷与张县令这些年来的交情,不可谓不深厚。 段师爷从未见过张县令今日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是以,他除了困惑不解之外,心里更多的是惶恐难安。 “大人,这枚令牌——” 令牌拿在段师爷手里,他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只好试探着打听张县令的口风。 张县令睨了他一眼,没有接他的话。 这是一块天圆地方令,小叶紫檀的木料应当是被人拿在手上盘玩过许多年,油亮润泽的皮质,散发出清淡宁和的檀香。 牌面上用篆文刻着一个大大的“南”字,笔力虬劲扎实。 木料的边缘平整光滑,字迹却依旧清晰可辨。 虽然没有什么名贵的金玉镶嵌其上,单就看那通体勾画的花鸟纹样,张县令不由地长叹一声。 “头如雏鸡,顶上无冠,尾羽细长,还描着火焰。” “这是王室才能用的翟纹啊。” 张县令眸光犀利,手指点在长尾雉鸡的尾羽上。 “!” 段师爷惊愕地看向掌心里这块无甚稀奇的令牌,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皇亲国戚,亲王贵胄,这些人高居云端之上,离普通人的生活太过遥远。 但是数百年的李氏王朝统治,早已在世人心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敬畏与恭顺。 段师爷绞尽脑汁想遍了京城里的亲王,似乎没有哪一位的封号是带着“南”字的。 张县令从他手中接过令牌,翻了个身,背面什么都没有刻,是一整块完整的小叶紫檀,纹理精巧,浑然天成。 “平南王府。” 张县令的声音很轻,却是足够让站在他身侧的段师爷听清楚。 “!!” 段师爷面色煞白,不由地想到昨夜里遇到的那位高挑明艳的女子,她扬起的下巴,高傲的模样,不凡的身手…… 竟然会是平南王府的永宁郡主。 平南王府在大周朝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作为唯一一位异性藩王,平南姜家并不居于京城,而是镇守着南境十二郡,直面大周与南疆的第一道防线。 而永宁郡主本人,在南疆大捷之后,巾帼不让须眉的名声早已传遍了江南塞北,她虽没有领授朝廷的官衔,却是百姓心中实打实的英雄。 青杏登枝 第29节 更何况,京中已有传言,如今风头正盛的瑞王殿下还没有纳妃,据说陛下属意的人选,便是平南王府的郡主。 而今太子已然被废,若是瑞王殿下能将如此强劲的统帅藩王纳入麾下,这天下即便眼下不是他的,日后也必然是他的了。 段师爷怎么也没想到,南乐县这么一个小地方,竟然来了这样一尊大佛,而他,还偏偏如此走运的,正好撞在了郡主的手上。 段师爷几乎是面白如纸,僵立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县令见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轻重,冷哼一声,背着手自己走了。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段师爷,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双手握紧成拳,他的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黑沉沉的阴霾。 就在此时,院门从里头拉开了。 一位身穿藏蓝色常服的高大男子,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张大人,请。” 秦邝引着张县令进了正厅,其余的一干随从都留在了院外。 言成蹊这间屋子的正厅并不算很大,布局规格却都有一番讲究,屋内的摆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绝非凡品。 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挂了一副左仲甫的《西山四时图》,靠墙放着一张梨花木的方桌,方桌之上是一整套珐琅彩的茶具。 东西两侧的窗户上蒙着一层软烟罗的窗纱,阳光细碎地洒进来,正好落在一张八扇的酸枝木屏风架子上。 那架屏风上是一整幅苏绣技法制成的《白猫扑蝶》。 更为难得的是,屏风采用的还是双面绣法,如此浩大又精细的工程,非京都制造坊的绣娘不能完成。 白猫雪团似的,纯洁圆润,细长的胡须根根分明,宝石般的蓝眼睛,晶亮浑圆,正在一片花团锦簇之中奔跑着,惊起驻足于花蕊之上的蝴蝶,纷纷振翅高飞。 斑驳的阳光,透过绢纱落在云团似的白猫身上,那猫儿栩栩如生得仿佛活了一般,下一刻就要从画中跳出来似的。 “喵——” 张县令觉得自己大概是恍惚了一瞬。 他真真地听见了猫儿的叫声。 心下不知为何,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段师爷便看见一位窈窕的少女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少女穿了一件素净的湖水绿右衽短袄,同色系的长裙没过脚踝,头发简单挽起,只插了一根包银的杏花式样铜簪。 出水芙蓉如玉洁,盈枝琼树更清芳。 清丽的少女款步而行,怀里还趴着一只乖巧可爱的雪白猫儿。 原来是这只小猫发出的叫声。 张县令默默地松了一口气,他今日心神绷得太紧了,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明明他素日里从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喝茶吗?” 言成蹊抬手拎起梨花木桌上的珐琅瓷茶壶,突然出声问道。 他的姿态闲适随意,语调也很低沉,仿佛是在拉家常一般。 张县令愣了一下,正要答话:“我不——” 就见言成蹊偏了偏头,浅笑着去看那位抱着白猫的少女。 “庐山云雾都送到你那儿去了,今日是没的喝了。” “今年春茶,西湖龙井要不要试一试?” “…………” 原来不是在问他。 张县令面上一僵,讪讪的笑容有些挂不住。 苏禾不像言成蹊这般不给面子,她将又沉了不少的梨花奴放回地上,起身的时候,悄悄地朝着言成蹊眨了眨眼睛。 言成蹊像是这才注意到了屋里还有个人,他的神情淡然自若,看向张县令,微笑着点了点头:“大人,请坐。” 作者有话说: 小言:喝茶吗? 张县令:谢—— 小言:苏苏,我有庐山云雾,西湖龙井,君山银针……(balbalabala),你喜欢哪一个呀? 张县令:6。 第24章 酸豇豆肉沫(三) 张县令一张老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了。 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膛走到言成蹊旁边的圈椅上坐了。 张县令端着架子,不肯先开口说话。 言成蹊比他更沉得住气,他就像看不见旁人似的,自顾自地欣赏着地上来回扑腾的白猫,漫不经心的模样,让张县令更加心梗了。 还是苏禾看不下去,走上前主动递出了台阶。 “大人,您请用茶。” 说着,苏禾拎起了梨花木案桌上放着的茶壶,作势就要给张县令斟茶。 “他不喝。” 言成蹊这会儿倒是又听见了,他慢悠悠地转开视线,右手撑在扶手上,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不大,但屋内的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苏禾此刻都不太敢去瞧张县令的脸色。 她绷着下颚,微微眯了眯眼睛,偏头去看言成蹊。 言成蹊对上苏禾嗔怪的目光,挑了挑眉,轻轻地“啧”了一声后,挪开了视线。 苏禾倒了一盏茶香四溢的西湖龙井,亲手送到张县令的手边,余光瞥见,张县令的脸色终于和缓了一些。 然而,某人却是不大高兴了,他此时也不去看撒娇卖萌的梨花奴,撑着头斜靠在椅背上,视线若即若离地落在自己的指尖。 苏禾看了他两眼,言成蹊始终无动于衷地出神。 苏禾想了想,又拎起桌上的瓷壶,倒了一杯,放在他的身侧。 言成蹊的身子没有动,头倒是轻轻挪了挪,下巴抵在自己的手背上,垂着眼帘。 苏禾好气又好笑,她走过去,将那杯无人问津的热茶,又往言成蹊的方向推了推,直到碰到了他放在案桌边的手。 白皙修长的手缓缓抬起来,握住珐琅彩的茶盏,优雅地端起来品了一口后,言成蹊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多谢。” 苏禾有些想笑,抿着唇转开视线不再去看他。 张县令虽然低头品茗,却是始终留意着他二人的动作。 他一开始以为,站着的少女不过是那少年的仆从,现在看来似乎又不像这么回事? 张县令忍了一会,实在受不了屋里这诡异的安静,他无奈地放下茶盏,沉声开口道。 “昨日里下属办案的时候,带回来了一块令牌,不知二位可还知道,此令的主人是何许人也?” 说话间,张县令从袖袋里摸出一枚小叶紫檀的天圆地方令,放在了两人之间的案桌上。 言成蹊闻言抬头瞥了一眼正对着他的令牌,赫然就是姜岐玉昨夜扔出来那枚王府御令。 不过他的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从容平静,桃花眼底的目光冷冷淡淡的。 “大人清早前来,便是要在我这里寻找此令的主人吗?” 言成蹊表现得越是淡定,张县令心中反而越慌。 这位弱冠之龄的少年,就坐在他的对面,他却完全看不透此人。 张县令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许多,他敛下眼底的沉思,再一次主动开口道。 “还望公子告知,本官既然拾到了这枚令牌,自当是要完璧归赵的。” 言成蹊的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纤长的指节点在珐琅掐丝上,描摹着上头精美的纹饰。 听到张县令的话,言成蹊缓缓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眸光中的深意了然显现出来。 “大人无需再多试探。” “我想,令牌主人的行踪,也不该是大人应当过问的。” 言成蹊的话犹如一道重锤敲在张县令的脑海中,随意探听皇室宗亲的行踪,乃是重罪,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无疑是承认了永宁郡主的身份。 张县令忽然觉得嘴唇有些发干,浸淫官场数十载,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从眼前这位少年的身上,讨不到半点便宜。 张县令不由地暗自揣度起来,这少年虽然衣饰素净,但容貌极为出色,瑰丽隽朗,通身雍容高贵的气度,实在不像是普通人家里出来的小公子。 反观站在他身旁的女子,就显得平易近人了许多。 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相貌娇美,皮肤白皙。 不过身上穿的袄裙,却是寻常铺面里都能买到的苎麻布料,式样也极为普通,头上挽着一个元宝髻,只插了一支半旧不新的铜簪,实在不像富贵名流家的高门小姐。 这么想着,张县令清了清嗓子,摆正了姿态,看向站在一旁的苏禾。 他料定,苏禾应当是个好拿捏的,毕竟柿子要捡软的捏。 “本官听说,昨日里有人为了将你从府衙里劫出来,甚至不惜打伤了在场的官役,可有此事?” 苏禾抬头看向一脸正色的张县令,坦然地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 张县令原本只是想吓唬一番苏禾,试着从她嘴里套些话出来。 谁曾想,她竟然承认得这般坦率。 苏禾答完这句后,又不说话了,安静地站在言成蹊的下首,低眉恭顺的模样。 青杏登枝 第30节 张县令眉头皱出一个沟壑纵横的“川”字纹,心下忍不住恼怒,这一个两个的,都不按常理出牌,显然没把他这个父母官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那你恐怕得和本官走一趟了,你犯错在先,却伙同他人,暗夜劫囚,甚至还打伤了朝廷命官,这桩桩件件,可都不是小事儿——” 张县令的话音还未说完,言成蹊手中的茶盏已经不轻不重地磕在案几上,发出的清脆声响却是让张县令下意识地顿住了话头。 “去府衙就不必了吧,既然张县令光临蔽舍,不如您就在这儿听一听?” 言成蹊的声音依旧很温和,他面上还带着笑,却是让张县令不由自主地心神一震。 眼前之人的深浅,他并未完全试探出来,不过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似笑非笑的戾气,倒是让张县令看了个一清二楚。 张县令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身旁的茶盏,借着喝茶的动作,遮掩住自己那一刹那的惊慌失态。 那少年说完话后,便又懒洋洋地靠回圈椅背上,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话语中的回护之意,张县令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咳咳——” 张县令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开口道:“你有什么话,如实同本官说来,待本官听完后,再做判断。” 苏禾与言成蹊对视一眼,见他轻轻点了点头,心下了然。 她走上前,捧着那支从丽娘手边捡来的金簪,递到张县令眼前,将当日芳华铺内的所见所闻,后来在地牢里看到刘二的情形,以及段师爷命令下属杀人灭口的经过,当着张县令的面,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苏禾说得详细完整,甚至就连芳华铺内,血迹残留的位置,她都能不假思索地报出来。 金簪上明明白白的血迹,虽然已经干涸了,但依旧能看出来,丽娘在绝望挣扎之际,使出了多么大的力气,想必凶手手臂上的伤口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肯定无法愈合。 种种证据都摆在眼前,苏禾坚定的声音掷地有声,余音仿佛还在屋子里回响。 可是,张县令依旧难以相信,苏禾所说的桩桩件件,全都是段师爷一手主导的。 他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梨花木案几上,厉声喝道。 “一派胡言——” 可惜,言成蹊和苏禾都没有被他这番色厉内荏的姿态唬住。 苏禾安安静静地立在下首,一双眼睛澄澈透亮,仿佛有种洞穿人心,穿破世间一切黑暗的力量。 被这样干净的目光看着,张县令嘴边的话,便再也说出口了。 他万分沮丧地低下头,手掌攥紧成拳,恨恨地朝着桌案砸了好几下。 识人不清,昏庸无能到他这般田地,这顶朱砂帽他还有何颜面再继续戴下去。 言成蹊看向浑身散发着怨气的张县令,不动声色地将他手边的茶杯拿远了些。 这套掐丝珐琅彩瓷的茶具,是他专门从京城带来的,路大家的手艺,全大周境内,只此一件。 若不是梨花奴对其余那些琉璃茶杯太感兴趣了,秦邝还不舍得把这一套摆出来。 这可不能让张县令给他砸坏了,否则即便卖了他,也买不来了。 等到张县令的情绪平复了些,言成蹊才装模作样地将斟满热茶的瓷杯推了过去,他颇为善解人意地开口道。 “这也仅仅是我们的揣测罢了,大人不妨唤段师爷进来,我们一看便知。” 张县令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睛,而后猛地从圈椅上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拉开了正厅的大门。 言成蹊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他看向苏禾,用口型无声地对她说了几个字。 苏禾没明白他的意思,挑眉示意他说明白些,言成蹊的手肘撑在桌案上,笑着摇了摇头。 门外传来张县令怒火中烧的斥责声:“人呢?为什么没有看住他!” 候在外头的亲随俱是一头雾水,段师爷往日里可是张县令的左膀右臂,他说的话,在下面人的心中,就等同于张县令的吩咐。 段师爷说有事儿要先行离开,众人虽不解,但也不敢拦他,毕竟平时哪里轮得到他们来看住段师爷啊。 张县令原本还抱有一丝期待,到了此时此刻,段师爷抢先一步跑了,这无异于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张县令再回来的时候,面上是一片颓然之色,他无力地瘫坐在圈椅上,也顾不得去看苏禾和言成蹊背地里的小动作。 “此事,是本官疏忽了。我向你们保证,一定会找到段师爷,彻查此案,还请二位向郡主转达下官的忠心。” 苏禾闻言皱了皱眉,她上前一步,朗声道。 “大人,眼下第一要紧的,并非段师爷,而应当立刻提审刘二。”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个帮了我很多的姐妹的文~ 《曲线救鬼指南》by晚樾 看满级反(冤)派(种)大女主,转当正派后,如何称霸昔日对家,还拐走了死对头当蓝颜~无三角无误会无火葬场,已经快50万字很肥啦,可放心入~ 贴下文案↓↓↓ 这是一个女主辛辛苦苦做够坏人又一朝回到好人前的人艰不拆小故事。 叶甚原本是画皮鬼,捡漏了本修仙秘籍《曲线救鬼指南》,力求曲线修仙,苟个长生不老。 为了鬼修所需煞气,她装成女皇步步谋算,与第一修仙门派掐得煞气冲天,连同门派之首阮誉团灭。 好不容易顶着反派身修成了半仙,她竟被天雷劈回了掐架的当年,而要打败的,正是同时存在的反派自己。 ……合着曲线的意思是,先当反派,再打脸当正派? 面对昔日对家的第一修仙门派,叶甚无语望天,选择打不过就加入。 不料还没入门,阮誉倒先顶着那张曾被她锤爆的蓝颜祸水脸,装成新人勾搭:“姑娘,不如我们插队去罢?” 本着你装我也装的马甲精神,叶甚微笑不戳破,拉着他成功打入对家地盘,一举夺魁入主仙山,更当众拔出了创教仙剑。 想她堂堂半仙,空降回到过去,洞悉将发生的一切,黑白通吃,又有何难? 直到与阮誉双双掉皮后,叶甚才发现,曲线救鬼之路远没她想得简单。 她失去的记忆、生前被害的真相、隐藏在反派背后的黄雀……皆埋于底。 于是终于彻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队友。 到底不是冤家不聚头,叶甚站在顶峰,向唯一实力能比肩半仙的那个死对头,主动伸出了手—— “阮誉,有幸同行否?” * 沙雕精分社牛事业型【鬼坚强】x正经死宅社恐躺平型【摸鱼人】 第25章 葱油拌面(一) 张县令匆匆离开后不久,苏禾也出了门。 她径直去了平康坊。 苏禾赶到慈幼局的时候,老旧木门大敞着,里头悄无人声,于嬷嬷也不知去了何处。 院子里种着一棵黄桷树,枯黄的落叶飘零满地,一看便是许久都没有人打扫过了。 墙根底下的晾衣绳上,几件灰扑扑,打满了补丁的褂子全都被风吹到了一块儿,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互相挤着。 苏禾将孩子们的衣服拨开,刚走到跨院门外,便看见一道高挑挺拔的背影站在昏暗的内室。 屋内之人听见动静转过身来,一双顾盼生辉的丹凤眼直勾勾地看向苏禾,惊讶地挑了挑眉。 “郡——” 苏禾正要开口,就见姜岐玉将食指竖在唇边,无声地朝她笑了笑。 苏禾了然,跨过门槛走进来,自然地改口道:“姜姑娘。” 姜岐玉还未答话,趴在炕檐上的小姑娘闻声回过头,看到苏禾,嘴巴一瘪,眼泪立时就要流出来。 “苏禾姐姐——” 她这么一哭,苏禾也注意到了床上躺着的小鹿。 不过几日光景,小鹿脸上原有的一点婴儿肥,全都消失不见了,面颊凹陷得格外厉害,脸色苍白,几近枯槁。 苏禾也是吓了一跳,她快步走到炕边。 小鹿不知昏迷了多久,鼻翼,嘴唇因为太久没有喝水的缘故,皴裂起皮,眼底是乌沉沉的淤青。 她无声无息地躺在单薄的棉被里,像个了无生机的布娃娃一般,看得人心疼不已。 “许大夫呢?没有来过吗?” 苏禾招手将岁岁叫了过来,蹲下身子轻声问她。 岁岁的眼眶里也包着一汪盈盈的泪水,她咬着下唇,拼命地摇了摇头。 许允润当日出城采药,原定两日后返回的,如今已然过了约定之期,却没能按时回来给小鹿看诊。 原本,许大夫出城采药,遇上难行的天气或是路段,都是家常便饭。 约好的时间往往一拖再拖,这件事情上,丽娘曾经无数次的向苏禾抱怨过。 不过,许允润自己也曾说过,小鹿患的是急性肺风痰喘,若是医治不及时,极有可能恶化为肺痨。 他不是不守信誉的人,那么就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情,耽误了他的行程。 “这孩子怎么了?” 姜岐玉见苏禾一直皱着眉,走到她身边,伸手探了探小鹿的额头。 姜岐玉不懂医术,但她也能看出来,女孩的状态非常不好,此时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已经烧了好些天了,之前的大夫说是肺上的病。” 苏禾摸了摸小鹿枯黄的额发,温柔地给她掖了掖被角,“我还是再去请一个大夫吧,她的情况可能等不到许大夫回来了。” 苏禾先交代几个小的,按照许大夫留下来的方子,将药煎了喂给小鹿。 说完她便站起身,朝着姜岐玉歉意地笑了笑,就要出门。 “我和你一起。” 姜岐玉人高腿长,快步跟上了苏禾。 青杏登枝 第31节 她今日换了一身利落的绯红色盘领襕衫,虽然不似昨日那般华丽明艳,但简单的男装穿在她的身上,更增添了一份江湖儿女的坦荡飒爽。 “还未谢过郡主出手相帮的恩情。” 出了平康坊,苏禾停下脚步就要给姜岐玉行礼,被她一把拉住了。 “小事一桩,我的令牌要回来了吗?” 巷子里的风吹过她束发的绑带,红色的丝缎在空中轻舞飘扬,仿佛就要振翅高飞一般。 苏禾觉得,姜岐玉就像一只炽热的朱雀神鸟,潇洒率真。 天性意自由,这世上的所有事情,都无法困住她。 “已经还回来了,在言公子那里。” “那就行。” 苏禾走在前头带路,姜岐玉迈着步子跟在她的身侧。 “南乐县最好的医馆,不在拱辰大街上吗?” 苏禾想了想,看向姜岐玉,温声解释道。 “回春堂确实在拱辰大街上,不过他们家的大夫很少出诊,也不可能来慈幼局的。所以,我想去顺德巷,那里的熟药所也可以求医。” 姜岐玉点头,心下明白,慈幼局里的孩子都是些没人管的小乞儿,世人大多捧高踩低,即便是医馆,也不能免俗。 若不是有苏禾操心,那个生病的小女孩恐怕就只能自生自灭在那里了。 “我瞧着那孩子似是不大好,还是回春堂吧,你带路。” 姜岐玉拉住苏禾的胳膊,她的眼睛里,明亮澄澈地倒映着苏禾又圆又亮的一双葡萄眼。 “郡主——” 姜岐玉慢慢弯起狭长的剑眉,嘴角的笑容张扬明媚。 “放心,我有的是钱。” 很快,苏禾就见识到了何为“财大气粗”。 在回春堂的掌柜,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们要请大夫去慈幼局看诊的要求之后。 和蔼可亲的姜郡主,直接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扔在了掌柜的怀里。 那分量,掌柜的两只手去接,甚至都不由自主地弯了弯腰。 他打开一看,里头竟然是足足五十两的金裸子。 “现在,可以了吗?” 于是,素来以清高矜傲出名的回春堂,不仅派出了医馆里的首席医正,还遣两个年轻的学徒,专门帮他捧药箱。 苏禾看着昂首走在前头,一袭长衫,一把白髯,仙风道骨一般的医正健步如飞地赶往慈幼局,忍不住啧啧称叹。 “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靠的主要就是这两样。” 威风凛凛的姜郡主抱着手臂,压低了声音,跟苏禾一起缀在他们后头。 苏禾抬头去看她,眼底漾出浅浅的笑意。 “真的,感谢我老爹的馈赠。” 姜岐玉一本正经地冲她挑了挑眉,唏嘘感慨的语气真诚极了。 苏禾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她眉眼弯弯,嘴角有两个小梨涡,这一回姜岐玉可算是看清楚了。 她好奇地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苏禾唇角的小梨涡。 粉白的脸颊柔软嫩滑,手感摸起来甚至比宁州豆腐西施卖的豆腐,手感还要好上许多。 “真可爱。” 姜岐玉其实第一回见到苏禾的时候,就很想戳一戳她的梨涡,这回总算夙愿得逞,她满意地眯起眼睛,像个狡黠的小狐狸。 苏禾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而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颊上很快泛起一片薄红。 “郡主,您就别取笑我了。” “苏禾。” “嗯?” 苏禾应了一声,抬头去看她。 姜岐玉笑容明艳,“我叫你苏禾,你叫我姜岐玉如何?” 苏禾见她面上一派坦然诚挚,便也笑着点头应下,“岐玉。” 姜岐玉最喜欢苏禾身上的温婉得体,她既不畏惧郡主的身份,也不谄媚于她的亲近,是真的平等地将她当做朋友对待。 现在她可能有点明白,为什么言成蹊那个人嫌狗憎的脾气,会待苏禾与众不同了。 因为姜郡主粗暴有效的砸钱行径,回春堂的大夫诊治小鹿的时候,格外得上心。 人参,雪莲,虫草,当归都舍得拿出来给小鹿用,大夫行完针后,小鹿甚至都可以短暂地睁开眼睛了。 不过她病了这么久,身子还是太虚弱,没过一会儿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小鹿这一醒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特别是慈幼局这群半大的孩子们,这些天小鹿高烧不退,许大夫和苏禾又都找不到人,可把大家都急坏了。 待回春堂的大夫走后,几个顽皮的孩子,便抱着苏禾的腿耍赖,非让她做顿好吃的。 “岐玉不如也留下来一起用膳,我做饭的手艺还挺不错的。” 苏禾摸了摸孩子面瘦肌黄的小脸,笑着去看姜岐玉。 姜岐玉正蹲在院子里,纠正几个小男孩翻跟头的姿势,闻言回过身看了苏禾一眼,抱拳笑道。 “那在下便恭候苏大厨了。” 慈幼局的后院有一个小小的伙房,于嬷嬷偶尔会给自己开个小灶。 可惜,有什么油水多半都让这个老婆子搜刮走了,苏禾找了许久,也只有几样能用的。 苏禾将她找到的所有小葱洗净后,晾干水分,除去根部,将葱白和葱绿依次切成半指来长的小段备用。 而后将一个有些蔫蔫的洋葱剥皮,幸好洋葱里头还是新鲜的,可以食用。 此时起锅,把小半块白花花的猪油冻放入锅内化开,待油变得滚热之时,将切成段的葱白和洋葱一并放入锅中慢炸,手中的长筷不断搅拌,以防洋葱沉底变黑。 等到洋葱有些软糯之后,放入葱绿继续煎炸,直至原本鲜嫩青翠的葱叶,逐渐变成焦黄色,即可用竹笊篱捞出。 此时已经可以闻见浓郁的葱香味,勾得院子里招猫逗狗的小孩们馋得直流口水,探头探脑地巴在伙房门口张望。 苏禾将沸腾的葱油盛出来两勺,浇在提前剁好的蒜末上,再倒上陈醋和少许粗盐,等这个汤底放凉之后,拿来拌黄瓜,再合适不过。 铁锅底下大火不熄,紧接着倒入酱汁和少许白糖搅拌开,再用木勺淋上半勺香醋去腻,只需熬上片刻,一锅热腾腾的葱油酱汁便做好了。 而后热水下面,将煮开的面条捞出后过一次凉水,让原本的面条变得更有嚼劲。 煮好的面条盛在海碗里,淋上一大勺葱油酱汁,再盖上一个金黄饱满的煎蛋,一碗色香味俱全的葱油拌面便大功告成了。 “开饭咯!” 苏禾的话音刚一出口,早就等在门外的小萝卜头们一窝蜂地冲了进来。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掌柜:我们医馆的大夫从不出诊。 姜岐玉:(砸出一大包金子) 掌柜:这也不是钱的问题,主要是医者仁心。您看三个大夫够用吗? ===================== 两篇预收,在作者专栏里,求个收藏呀!mua! (*╯3╰) 《便是人间好时节》 霸道女王爷x八百个心眼子的小娇夫 古代版史密斯夫妇,双向奔赴双向掉马 《和驸马同归于尽后》 口蜜腹剑长公主x绿茶忠犬小奴隶 姐姐不爱你,姐姐只是嘴甜 第26章 葱油拌面(二) 苏禾端给姜岐玉的那碗葱油拌面上,多卧了一个圆润饱满,太阳花一般的煎蛋。 蛋黄是完整的一圈黄澄澄的圆饼,外环嫩滑的蛋白,边缘炸至金黄酥脆,泛着一股沾了粗盐在热油中滚过的焦酥。 “好香。” 姜岐玉私底下一点儿也没有郡主的架子,她随手撩开衣摆,和这群闹哄哄的小孩们一起,围坐在跨院里的炕桌前。 几双一模一样圆溜溜的大眼睛,看见苏禾端着碗走过来,乌黑的瞳仁亮晶晶地盯着她的手,姜岐玉混在他们中间,毫无违和之感。 菜色十分简单,姜岐玉却是吃的很是香甜。她常年混迹边关军营,吃相还算斯文,速度却是比旁人快得多,且食量不小。 姜岐玉吃完了一碗葱油拌面,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一脸餮足地抱着手臂,倚靠在扶手上。 “苏苏,你这手艺,比我们军营里的火头,水平可要高上太多了,以后要不要考虑跟我去边关?” 她本是一句玩笑话,可是慈幼局的孩子们全都听了进去,饭也不吃了,花猫似的小脸扬起来,眼巴巴地望着姜岐玉。 他们往日里路过茶馆的时候,总能看见说书先生拍着惊堂木,唾沫横飞地讲着“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故事。 在幼小的孩子们心中,军营里的都是金戈铁马,保家卫国,像飞将军一般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大将军。 姜岐玉好笑地搓了搓凑到她面前的小包子脸:“好好吃饭,军营里可没有你们这么矮的小将军。” 孩子们开心了,抱起面前的小碗埋头认真地吃饭,一个比一个卖力,好像谁吃得多,谁就能更快被选为大将军似的。 青杏登枝 第32节 苏禾也笑了,她放下碗筷,眉目温柔平和地看向和孩子们闹做一团的姜岐玉。 “对了,岐玉你怎么会来慈幼局?” 她早晨到的时候,光顾着担心小鹿的病情,这会儿才想起来这件事儿。 “我?” “我是跟着个小毛贼来的。” 姜岐玉轻轻“啧”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边说着还边摇头。 “那孩子也不知道怎么长得,一斤的骨头架子,估计九两都是反骨。” 苏禾听着她的描述,莫名觉得不对劲,便追问了几句。 姜岐玉说,她几天前,在启真巷里闲逛的时候,曾经被个孩子偷了荷包和玉佩,追了他许久,终于在慈幼局门外逮住了他。 姜岐玉将人扣在身边,本想着问清楚缘由,也好教导这少年改邪归正,莫走歧途。 结果,这半大的男孩,脾气是又硬又倔,无论姜岐玉怎么威逼利诱,恐吓收买,他愣是一个字都不开口。 姜岐玉也不是个闲人,成日里都有时间围着他打转,她就出去了一个晚上,那孩子便撬开了门锁,翻窗户逃跑了。 等姜岐玉发现的时候,人早就跑没了影,她别无他法,只好想着到慈幼局来碰碰运气。 苏禾听完姜岐玉所言,眉头紧皱,语气颇有些急促地问道。 “他是不是个子很高,瘦瘦的,单眼皮,高鼻梁,右手手背上还有一块烫伤的疤痕?” “对,是这个模样。我记得,他好像叫……什么生?” “乐生!” 姜岐玉松开环抱胸前的手臂,坐着了身子:“怎么,你认识?” 苏禾无奈地苦笑,乐生她当然认识。 她找了他这么久,这孩子不但将自己的行踪死死瞒着,竟然还学会了偷窃? 用完午膳后,姜岐玉被这群孩子们缠住,拉着她非要听大将军的故事。 苏禾摸了摸小鹿,烧已经彻底退下去,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将这一屋子的小孩交给姜岐玉看顾,苏禾并不担心。 慈幼局的小萝卜们都说不清楚乐生哥哥到底去了哪里,唯一可能知情的小鹿,眼下正昏睡着。 苏禾想了想,始终觉得放心不下,便趁着于嬷嬷不在,悄悄去她屋里,翻看了她签字画押的账本。 账本上记着,乐生是在两个月前,被一位当地杂耍班子的杜老板买走的。 杜老板留下的地址字迹有些模糊了,苏禾只依稀分辨出“双桂”二字。 双桂街同拱辰大街一样,也是一条热闹繁华的街市。 祥云楼,集庆班子,庖炉社,武安镖局都在这条街上。 杜老板留下的地址是双桂街,于嬷嬷便也就信了,他可能真的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杂耍班子的老板。 苏禾还是不放心,她抄近道走得小路,穿过甜水巷西街,就能直接到双桂街。 走到甜水巷的时候,苏禾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不过几日不来,这条巷子都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丽娘的事情还没有结案,芳华铺此时应当还贴着封条,即便苏禾这么想着,她的脚步还是朝着芳华铺走了过去。 芳华铺原来的生意极好,周围旌旗招展,各式各样的铺面林立。而今,挨得近的几家掌柜嫌晦气,纷纷搬走了,芳华铺左邻右舍的铺子全都空了出来。 苏禾隔着一条小道,正踟躇着不知要不要上前去。 突然,她看见一个中年男人从芳华铺的后墙翻了出来,他的怀里鼓鼓囊囊地揣着个小包袱。 那男人约莫三十岁出头的年级,身量高大,留着两搓山羊胡,正贼头贼脑地朝四周张望。 苏禾心中一跳,猛地挺住了步子,将身体藏进了拐角处的阴影里。 男人四下里飞快打量一圈,见没人注意到他,将揣在衣襟中的包袱掏出来,抱在怀中,大摇大摆地走了。 苏禾打眼瞧着,那包袱不大,黑油油的缎面里头似乎是些瓶瓶罐罐,被男人抱着,隐约显露出一点瓷瓶的形状来。 芳华铺做的是女眷们的生意,只卖玉露膏,都是盛在掌心大的白瓷小罐里出售的。 玉露膏虽说不常见,但也算不上名贵,除了爱美的女子们,旁人也是用不上的,苏禾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翻进丽娘的铺子里偷这些东西呢? 或许,芳华铺里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苏禾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了一个念头,会不会丽娘的死因另有蹊跷? 苏禾咬了咬唇看着那人渐渐走远,心里的直觉始终在暗示她,此事危险,但苏禾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决定跟上去看看。 自从上回府衙里的事情之后,苏禾多了几分戒备之心,她不敢离得太近,一直坠在那人后头几丈远的距离。 男人也很警觉,中途回过身张望了好几回,好在苏禾身量小,反应快,等走到主街上的时候,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苏禾想要藏身便容易得多。 就这样有惊无险的一路跟着男人,苏禾从甜水巷走到了启真坊。 等到那男人停下脚步,苏禾抬头去看时,猛然发现——雕梁画栋的三层红楼之上,高悬着一块金丝楠木的匾额,铁画银钩的瘦金笔锋沾着金粉,写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广利赌坊”。 启真坊是南乐县最具盛名的不夜城,而位于其正中央的广利赌坊,便是享誉庐州的最大的销金窟。 苏禾错愕地睁大了眼睛,此间确实是广利赌坊无疑,她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过去。 将身子藏在东墙的拐角后头,离着最近的一个偏门不过十几步的距离。 此时天色尚早,还没到启真巷华灯初上之时,狭长的巷子里静悄悄的,落叶飘零而下的动静都显得清晰可闻。 苏禾看着那高大的男人抬手敲了敲,紧闭的木门便从里面拉开,男人四下里看了看,见没有人发现他,闪身进了广利赌坊里的后院。 里头很快传来若隐若现的脚步声,一个低沉的声音开口道:“杜老板要的东西取回来了吗?” “嗯,都在这儿了。” 苏禾紧紧贴在墙根下,隐约听见了清脆的叮当声响,像是瓷器互相磕碰出来的。 “芳华铺那边怎么样?” “都清理干净了,放心,府衙的人搜不出什么。就是可惜了,那么美的棋子,就这样死了,杜老板不会真打算放过那蠢货吧?” 杜老板? 苏禾暗自琢磨着这个名字,她今日看过于嬷嬷签字画押的那张字条,泛黄的纸页上,买家留下的名字,只有一个闪烁其词的“杜”。 这个杜老板,和买走乐生的杜老板会是同一个人吗? 他和芳华铺之间,又有什么秘密呢? 院内两人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苏禾再怎么把耳朵贴在墙根上,也听不见他们的交谈了。 苏禾仰头望向屹立于院中的高楼朱阁,琉璃瓦片顺着屋脊一路铺开,白日里有太阳的时候,流光溢彩,耀眼夺目得让人无法直视。 到了夜间,皎洁的月光流淌下来,洒在琉璃红砖和银质的檐铃上,冰霜般的寒光,映衬着这座金粉膏脂堆砌出来的赌坊,华丽璀璨之余又带着一种神秘莫测之感。 就在此时,苏禾的藏身之处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响动。 寂静的巷子里,瓦片摔碎在地的声音,不仅将苏禾吓了一跳,也惊动了院中尚未走远的两人。 “什么人?” 其中一人回过头,厉声喝问道。 两人对视一眼,顾得上多言,脚步生风,朝着侧门的方向跑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下章入v,会有万字更新,v章评论掉落红包雨,感谢所有宝贝们的支持! v后一般日更三千,希望大家继续支持,亲亲!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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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便是人间好时节》 霸道女王爷x八百个心眼子的小娇夫 古代版史密斯夫妇,双向掉马双向奔赴 《和驸马同归于尽后》 口蜜腹剑长公主x绿茶忠犬小奴隶 姐姐不爱你,姐姐只是嘴甜 口蜜腹剑富贵花长公主x卑微隐忍绿茶小狼崽 =========================== 《和驸马同归于尽后》 口蜜腹剑富贵花长公主x卑微隐忍绿茶小狼崽 文案: 琅華公主是幼帝唯一的胞姐,与青梅竹马的永康侯也曾是京城的一段佳话。 谁也未曾想到,有朝一日,永康侯大军压境,剑指金銮殿。 待琅華公主赶到的时候,幼弟已废,永康侯拥立舒太妃遗落民间的二皇子登基称帝,即将迎回年少时的白月光。 永康侯的银甲上寒光凛凛,他丢下长剑,眼角眉梢的血迹还未干透。 “琅華,此事并非——” 未等他说完,公主的匕首已经出鞘,狠狠抵在他的脖颈上,血线锋芒毕露。 大梦初醒后,琅華看着此时文弱清癯的永康侯世子,低眉顺目地站在她跟前,面带红晕地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殿下可愿同去云衔寺赏春?” 琅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万分感慨地想着: 当年的眼光是真的不行,这般手段实在无趣至极。 琅華公主丢下错愕的世子,自己去参加了舞阳县主筹办的赛马会。 输了比赛的奴隶除非被主子买走,否则就会被关进兽笼,供青云阁内的贵人们观赏取乐。 琅華独坐高台之上,她的视线划过兽笼里殊死拼搏过后,鲜血横流的一地狼藉,青葱的手指点了点半跪在地,断了一条手臂,狼崽子般凶狠的少年。 青杏登枝 第33节 “我要他。” 众人皆匪夷所思,唯独舞阳凑到她耳边,挤眉弄眼。 “总算开窍了,早就和你说,永康侯世子娘们唧唧的,有什么意思?” 琅華勾唇,露出一个甜美明艳的笑容:“确实,没有意思。” 小剧场: 清樾天生荧惑之命,一出生便被父母抛弃,流落异乡,受人冷眼唾弃。 几经辗转,被贱卖给王室贵族成为斗兽场上的奴隶。 那头黑熊咬端他一条手臂的同时,他也捣烂了它的一双眼睛。 清樾不想死,但他知道,这条命从来都由不得他,倘若非死不可,总要拉上这头畜生垫背。 他以为自己命尽于此之际,高台上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伸手点了他。 听人说,救他的,是当今圣上的嫡姐,琅華长公主。 琅華给他最好的伤药治手,送他去文华殿求学,去光武营任职,还给了他“清樾”这个名字。 以后的很多年,京城再也没有血肉模糊的角斗场,和卑微低劣的小马奴。 清樾成了光风霁月,人人敬畏的京兆大都护。 他以为,公主至少是看重他的。 直到,在桃林芳菲的云衔山上,清樾见到了和光同尘,天之骄子般的永康侯世子。 听见他温柔的声音唤道:“琅華。” 而后,公主绽放出温柔可人的笑脸,她叫他:“表哥。” 那一刻,清樾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礼法风骨全都白学了,他只想一根一根地敲碎眼前这个男人的骨头。 “殿下,我此生都是您最忠实的信徒,别不要我。” ===================== 《便是人间好时节》 霸道女王爷x八百个心眼子小娇夫 古代版史密斯夫妇,白天相敬如宾,晚上各自搞事。 文案: 薛琼被人当胸一箭从背后射下马来的时候,离于阗城门只有几步之遥,此生未能收复失地,也没来得及给靖安王府留下个一男半女,她真是愧对列祖列宗。 再醒来之时,薛琼被人从头到脚用纱布紧紧缠着,捆成了一具上古干尸,放在一张木板床上,只剩一双眼睛能动弹。 哪个狗胆包天的家伙,竟然敢谋害本王! 薛琼用一双锐利凶狠但是模糊失焦的眼神,死死盯着坐在她床头的灰衣男子。 那人看不清容貌,一勺一勺地喂给她苦得要命的汤药。 薛琼咬紧牙关,胆汁泛酸,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她想,好小子,你给本王等着! 数月以后,薛琼的伤终于养得差不多了,她自己下了地,慢条斯理地扯着身上的绷带,嘴角勾起一个阴恻恻的笑容。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门扉突然从外头被人撞开,清瘦的灰衣男人背着竹篓急匆匆地闯进来,满眼焦急关切地扑到薛琼腿边,径直将没坐稳的她按倒在床上。 “娘子,你终于醒了,叫为夫好生担心啊——” “……………” 薛琼与外头的追兵四目相对,再看了看伏在她肩头,哭得情真意切的男人,狠狠攥紧了拳头。 很好,你的九族也一并保不住了。 小剧场: 靖安王失踪的消息在于阗城传开的时候,裴行俭从外城河的河沟里捡到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 于阗城内大张旗鼓地搜捕靖安王,但凡城内身份可疑的单身男子,都要被抓去于阗王宫受审。 好在薛琼是个讲理的,她孤身一人,又受了重伤,需要人照顾,裴行俭不想被抓去王宫,两人便顺理成章地假扮夫妻。 白日里裴行俭上山采药,去集市上替人抄写书文,薛琼则在家躺着养病,与拔了毛的山鸡斗智斗勇,只为给赚钱辛苦的裴相公做上一碗山鸡汤。 街坊邻里都说,裴先生与娘子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乃是一对天作之合。 直到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于阗王宫大殿之上—— 红缨银甲闯进来的薛琼与主座上冠冕加身的裴行俭四目相接。 “王爷?” “城主?!” 呵呵,都是千年的狐狸,你又是穿的什么马甲! 第27章 鸡汤馄饨(三合一) 姜岐玉看着回春堂的大夫又给小鹿行了一回针。 等小鹿喝完药之后, 于嬷嬷总算回来了。 对于这种奸懒馋滑的婆子,姜岐玉原本是懒得搭理的。 但是,为了这帮孩子着想,她还是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将一粒银锭子隔空抛给了她。 没等姜岐玉开口, 于嬷嬷便先感恩戴德地磕了头, 自觉地跑出去给孩子们买菜做饭。 这倒是省了姜岐玉许多口舌,她亲自喂小鹿用了些粥, 恩威并施地敲打了于嬷嬷一番, 这才离开了慈幼局。 姜岐玉出来的时候,日暮西沉,天色已黑, 而肚子还“咕噜噜”的叫着。 她溜达到平日里常去的酒楼门口,也不知怎得, 突然就失了兴味,转转悠悠地又绕到桂溪坊去了。 这条小巷子里住的都是些平民百姓,散了工回到家中,这才来得及给自己做上一顿晚膳, 零星的几户亮着灯的人家, 都飘出冉冉升起的炊烟, 和鲜香扑鼻的炒菜味儿。 勾得姜岐玉食指大动, 她嗅了嗅鼻子, 加快了脚步往苏禾的宅子里走去。 门口的防风灯没有亮,姜岐玉敲了几下门, 也不见里头有人应声, 她抱着手臂看向了隔壁紧掩的门扉。 姜岐玉心想, 这就怨不得她了。 宁州怡红楼里的清倌儿姐姐, 一直在她耳朵边念叨,女孩子要矜持稳重,这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讲究得就是个若即若离的尺度,要是太过心急,容易失了女子的颜面。 她堂堂郡主,从平南追到京城,又从京城跟到了南乐,想来不论面子还是里子,她都已经丢干净了。 这趟回去,老爹非得拿大棒子抽她,姜岐玉漫无边际地想着,既然面子里子都保不住,她还是捡目前尚且能保住的肚子保一保吧。 这么想着,姜郡主觉得自己这个弃卒保车的战术学得还挺好,于是昂首挺胸地走过去,扣响了言成蹊家的大门。 开门的果然是秦邝,姜岐玉笑着歪了歪头,熟稔地同他打招呼。 “晚上好啊,吃了吗?” “我带了些野菜,你看看能加个餐不?” 说着,姜岐玉将手上的一把狗尾巴草递了过去,这些都是她一路走来,从墙缝石阶里,随手薅的。 绿油油的狗尾巴草们,还被姜郡主用一根韭叶宽的不知名杂草,结结实实地捆成了一大捧——狗尾巴花。 “…………” 秦邝对上她狡黠机灵的视线,无奈地让开了身子。 姜岐玉一进门便蹙起了眉头,她是上过疆场的人,对血腥味比一般人敏感得多。 她四下里望了望,倒是没有看见什么血淋淋的场面。 不过,见秦邝一直将右手背在身后,姜岐玉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挑眉看向了他。 “你们这儿,来过客人了?” 秦邝闻言愣怔了片刻,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最后还是摇头否认。 “那你背后藏着的是什么,该不会是要对我动手吧?” “不,我…准……准备杀鸡的。” 秦邝小时候就这样,天生板正端肃的好苗子,完全不会撒谎。 不像姜岐玉,祸闯多了,无师自通地学会仗着一张明艳过人的小脸胡搅蛮缠,她长得玉雪可爱,又惯会就坡下驴,倒还真叫她唬过去了不少破烂事儿。 不过,有道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也有唬不住的时候,人家直接告到了平南王的面前。 姜岐玉她老爹自然知道自己的闺女是个什么德性——三句话里没一句是真的。 后来干脆懒得问她,直接去找秦邝,姜岐玉站在旁边,眼睛眨得都快抽筋了,秦邝也就只能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借口,糊弄三岁孩子都骗不过去。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秦邝也早已不再是郡守府里头,温文尔雅的大公子。 这都是在仪鸾司能够独当一面的镇抚使了,怎么还是一点儿也没学会骗人呢? 姜岐玉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睁睁地看着秦邝的面色越来越僵硬,最后他竟是悄悄使了个内劲,把手上的匕首丢进了墙角的竹篓里,发出“啷当”一声脆响。 “已经,处理干净了。” 秦邝张了张嘴,好半天,还是只有一句艰涩的解释。 姜岐玉看着他,突然弯起眉眼笑了起来:“秦邝,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撒谎真的很烂。” “我教你个法子,以后再碰着不想说的事情,你就像我刚才,喏,板着脸一言不发,这样对方就会因为摸不透我的底细而主动让步的。” 秦邝错愕地看着她飞扬的笑脸,还不等他开口,姜岐玉已经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过身走了。 他的话卡在嘴边,却是无法再说出口。 原本秦邝想说,我没有骗你,确实不是客人,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杂碎罢了。 姜岐玉熟门熟路地进了院子,皎洁的月光下,圆滚滚的白猫正蜷缩着身子,趴在一旁打盹,石案上的八棱青花瓷瓶里插着一株粉嫩娇艳的杏花,衬得旁边的绿叶尤为青翠。 青杏登枝 第34节 石案上还摆着好几道未撤去的菜肴。 脆皮乳鸽,四喜丸子,茭白鲜和几个薄皮春茧馒头。 每道菜式,几乎只用了两口,油光锃亮的脆皮乳鸽还是完整的一盘。 这些恐怕都不是苏禾做的。 午膳的时候,苏禾在慈幼局做了葱油拌面,面还没端上来,鲜香焦酥的葱油味儿都从后厨飘到前院了。 不像现在,姜岐玉离得这么近,愣是没闻到半点香味。 脆皮乳鸽和四喜丸子都是红艳艳的赤色,像是在红油里浸出来的,裹了一层油腻腻的酱汁,馒头和茭白估计也都凉了,白生生地搁在盘子里,她看着也没有食欲。 奇怪了,都这个时辰了,苏禾不在家,能上哪儿去了呢? 思考着这个问题的,并不止姜岐玉一人。 言成蹊站在后院的水井旁,慢条斯理地洗着手,若是此时有人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铜盆中的清水,逐渐地染上了几分血色。 他的手瘦长洁白,不带一丝烟火气。 就像是京都里赏玩着姚黄魏紫,不谙世事的贵公子一般。 言成蹊洗得很仔细,手指浸在冰寒彻骨的井水里,像是没有知觉,一点都不畏冷似的。 他穿了一身雪青色的素衣,长袖阔摆,乌发用一顶玉冠笼着,生得一副矜贵隽朗的好相貌,眉目低垂着站在月色里,温柔又无害。 可是,就是这样一双素白的手,顷刻间便碾碎了几人的喉骨,那人临终前目眦欲裂,用怨毒的眼神,狠狠瞪着言成蹊。 可惜他已经死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口黑血喷到了言成蹊的手腕上。 言成蹊嫌脏,嫌血腥味难闻,用冰冷的井水反复洗了好几遍。 他将手腕抬起来,凑到鼻端嗅了嗅,那股腥臭味总算褪干净了,只剩下皂荚留下的淡淡余香。 今日里来的这几个,大概就是他那位好弟弟派来的探路石。 言成蹊往日里懒得同他们计较,不过如今,他还挺喜欢当下的生活,不想让人搅了他的清静,只好亲自动手,解决掉这些总是嗡嗡叫着,惹人厌烦的蝇虫了。 言成蹊安静地看着铜盆里柳絮一般,凝不成形状的血迹,碰撞在一起,又慢慢飘开,像是无根无叶的浮萍似的,随波逐流。 以他对那人的了解,此击未中,必有后招。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南乐县来的,不过,依照眼下的形式,敌明我暗,宜静不宜动。 言成蹊比任何人都清楚仪鸾司那群人闻风而动,伺机而起的能力。 南乐县毕竟这么大,他们又不像言成蹊,无事一身轻,言成蹊耗得起,他们可耗不起。 然而,苏禾一整日出门未归,确实是有些触动他的心神了。 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早已是尘埃落定,再加上女大十八变,即便是那人亲自站在苏禾的面前,他都未必能认得出来,这原本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万一呢? 万一有人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就像他一样…… 言成蹊的眼尾微微低垂,自上而下看过来的目光,冷冷淡淡地落在平静下来的水面上,眼眸像是浓得化不开的松烟墨一般,漆黑幽深。 斑驳的血团将清澈透亮的水面切割成支离玻碎的画面,铜璧上倒映出失了形状的血色,心里像是塞了一团被梨花奴用爪子勾开的线球,交错地缠绕着,搅得人心烦意乱。 言成蹊突然抬起手,打翻了铜盆。 井水洒了一地,铜盆顺着地上青石砖的走势,咕噜噜地滚出去好远,磕在一块石子上,颤颤巍巍地颠了颠,终于不动了。 言成蹊回到正房的时候,姜岐玉正扯下一条烤乳鸽的膀子,蹲在地上逗弄着梨花奴。 梨花奴与她不熟,懒洋洋地眯着眼睛,蜷着尾巴打瞌睡,烤乳鸽近在眼前,它却是纹丝不动。 姜岐玉不死心,又换了个方向,将手中的烤乳鸽递到梨花奴的嘴边,小猫勉为其难地撑起了身子,纡尊降贵地凑过去闻了闻,而后毫不领情地扭开了脑袋。 它那张毛绒绒的小白脸上,若是能有表情的话,必然是写着满脸的嫌弃。 姜岐玉奇道:“你这小猫儿,还真是挑食,能有的吃就不错了,烤乳鸽你都不满意,要吃人参鹿茸啊?” 她正教育着,原本趴在地上假寐的梨花奴突然睁开了眼睛,朝着来人的方向颠颠地跑了过去。 姜岐玉回过头一看,只见言成蹊弯下腰,将拱到他掌心里撒娇磨蹭的小猫,一把抱了起来,让梨花奴趴在了他的臂弯里。 一大一小两张小白脸,均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蹲在地上,丝毫没个正形的姜岐玉,眼神里写满如出一辙的嫌弃。 “…………” 姜郡主噎了一下,她这回算是知道,梨花奴这刁钻的脾性和挑食的坏毛病是同谁学的了。 姜岐玉在言成蹊明晃晃地写着“有何贵干”的目光之下,款款地站起身子,抚平了衣裙上压出来的褶皱。 她正儿八经地向言成蹊行了个拱手礼,端出娴静文雅的笑容,开口道。 “我就是来问问,我的令牌呢?” 言成蹊点了点头,错开视线去看秦邝,“在我书房里,取来还与郡主吧。” 秦邝应声去了,此间便只剩下两人一猫。 言成蹊甚至都没有假客气地邀请姜岐玉进屋小坐,他立在院子里,自顾自地抬手揉捏着梨花奴的脖颈。 姜岐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肚子却在此时,很不给面子地又叫了一声,姜岐玉立刻捂住的同时,抬眼去看,言成蹊依旧垂着头,一副无所察觉的模样。 姜岐玉心里暗自腹诽他龟毛架子大,面上却是挂着甘为五斗米折腰的假笑。 “那我顺便再问一下,苏禾平日都是什么时辰回府呀?” 若是赶不上今日的,那她明日便早些来。 言成蹊抬起头,无波无澜的桃花眼看过来,姜岐玉兴致勃勃地朝他点了点头,就看见他薄唇轻启,吐出了三个冷冰冰的字。 “不知道。” “…………” 姜岐玉发誓,若不是恰好秦邝从东厢走出来,给她送令牌,她今天好歹要和言成蹊过上两招。 不说就不说呗,等见到了苏禾,她可以自己问。 姜岐玉怒气冲冲地从秦邝手里接过令牌,颇有些迁怒地蹬了他一眼,秦邝一头雾水,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惹这位小祖宗生气了。 姜岐玉气归气,倒是也不会亏待自己,她踢了踢秦邝的皂靴,嘟囔着抱怨了一句:“我饿了。” 秦邝望了望天色,都这个时辰了,小巷子里的面馆早就收了摊,要是等他们赶去酒楼,估计也都打烊了。 他的脸上露出些为难之色,想了想,眉目柔和地看向姜岐玉,轻声说:“郡主想吃些什么?” 姜岐玉其实也说不上来,她具体想吃什么,自从吃过苏禾做的葱油拌面,再看到酒楼里这些清一色的红油酱汁炒出来的菜式,她总觉得索然无味。 姜郡主今天不想讲道理,她的绣鞋轻轻地磕着秦邝的皂靴,一下一下地,并没有使劲,秦邝其实完全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足尖被她碰到的地方,有些酥麻刺痒。 姜岐玉素来很少做出小女儿的姿态,她是怀化大将军的女儿,后来又是巾帼女将永宁郡主。 打架杀敌扛把子她是一把好手,撒娇卖乖说软话她可就差点意思了,若不然,这么多年,她也不可能白白挨上平南王那么多顿板子。 秦邝无声地笑了笑,他低着头,眸光深邃宁和,微微弯下腰,用皂靴抵住了姜岐玉作乱的绣鞋。 秦邝耐着性子注视着姜岐玉,温声开口,又问了一遍:“郡主,想吃些什么呢?” 女中豪杰姜郡主,听到他低沉磁性的嗓音,莫名地心跳加速,她有些不敢抬头,心中胡乱地蹦出了一个念头。 淸倌儿姐姐只告诉她“女追男,隔层纱”,但没和她说,万一那层纱不小心叫她捅破了,又该怎么办呢? 言成蹊坐在窗边,膝头赫然摊开着那本被他翻来覆去许多遍的《夜雨秋灯》。 志怪话本子上,正讲到穷书生夜间赶路,不慎误入了一个小巷子之后,陷入了鬼打墙,困在原地,怎么都走不出去的桥段。 破败的巷子两旁种满了老槐树,月黑风高的夜晚,树影婆娑,沙沙作响。 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的院子里都是黑漆漆的,没有人声,也没有灯火,只有鬼影曈曈的槐树叶子,将微弱的星光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书生突然想起,槐树招阴的传闻,回过头看了看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巷,心里是越想越不安,无端端地生出莫大的恐惧之感。 就在此时,身后刮起一阵阴风,一道飞驰而来的影子,朝着他的后心凶猛地扑了上来,槐树叶子被风吹散开,星星点点的月光洒下来,将那庞然大物扭曲的影子投映在了墙壁上。 “喵!” 一声尖利的撕咬声,划破与世隔绝般寂静的长空。 言成蹊撇开视线,便看见卧在他脚边的梨花奴,舒展着四肢,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 昏黄的油灯将它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软烟罗的纱帐上,放大了数倍的爪子上,能清晰地看见那五个尖尖的利甲。 言成蹊丢开话本子,站起身走到窗边。 这扇轩窗正对着苏禾的后院,言成蹊凝眸望过去,黑漆漆的,主人依旧是未归。 言成蹊蹙起来的眉头便再也松不开了。 他有一万条理由劝诫自己,今日实在不该出门,也有一万条理由说服自己,苏禾已经不是小孩子,她眼下也并没有危险。 可是,人心哪里是能简简单单地用一板一眼的道理,就揣摩明白的呢? 言成蹊从前手握权柄,身居高位,他自恃七窍玲珑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便能随意拨弄人心。 彼时,谁又能料到,他也有控制不住自己心神的一天? 言成蹊取了一件淄色的大氅,袖笼里藏着一柄雪衣短剑,没有惊动后院里的秦邝和姜岐玉,悄无声息地翻墙出去了。 桂溪坊人烟本就稀疏,各家的院子陆陆续续地熄了灯,整条小巷寂静黯然,同那话本里描绘的漆黑如墨的长街极为相似。 言成蹊的脚步很轻,说是踏雪无痕也不为过,平日里要走上一炷香时间的窄巷,他只用了转瞬的功夫,便走到了尽头。 今夜气温骤降,四下里起了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主街上还能听到些稀疏的人声。 长明灯高悬在望火楼的廊檐下,摇摇晃晃的,只能照亮方圆一里的四周。 言成蹊正犹豫着朝哪边走能更快一些,就在此时,他听见了主街上传来的脚步声。 来人应当身量纤细,步履轻盈,快步小跑着,脚步声却并不沉重。 幸而,四下里一片悄无声息,言成蹊的耳力又比常人好上许多,他这才能听见那越发清晰的喘息声。 言成蹊顿住了步子,不多会儿,便有一位身着湖绿色挑线裙的窈窕身影,从白蒙蒙的雾色中跑了出来。 苏禾白皙的脸颊上不知在哪儿蹭到些黑灰,头发也有些凌乱,元宝髻看着比白日里松散了许多,几绺碎发从发包上滑下来,垂在两鬓,被风一吹,显得有些乱蓬蓬的。 湖水绿的裙面也弄脏了,黄泥点子溅得东一处西一处的,从裙摆蔓延到腰际,裙裾上沾了不少草屑。 松花绿的绣鞋就更是脏污得不像样,鞋尖湿漉漉的,白底子的绣边也都被泥垢染成了鼠背灰。 青杏登枝 第35节 苏禾像只邋里邋遢的小狗,在草垛里滚了一圈才钻出来似的,浑身上下只剩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像是冷泉洗涤过的琉璃珠子。 苏禾原本正朝这边小跑过来,一看见言成蹊,不由地放慢了脚步,一双葡萄眼就变得更亮了。 “言公子!” 她放下裙摆,快走了两步,站定在言成蹊面前。 “都这么晚了,你怎么出来了?” 在苏禾的印象中,言成蹊是相当不爱出门的,他们认识了这么久,言成蹊走得最远的距离,也不过就是从他家走到苏禾家门口。 这都快要到入定时分了,秦邝也没有跟着,他一个人是要去哪儿? 苏禾眨了眨眼睛,目光里是明晃晃的疑惑。 言成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桃花眼微微下垂,从她松散的发包看过来,滑到脸颊上的两道脏污,面上的神情始终冷冷淡淡的。 苏禾见他沉默不语,声音不由地放轻了些:“是出什么事儿了吗?秦公子没有和你一起?” 言成蹊抬起眼帘,纤长如蝶翼的睫毛不着痕迹地颤了颤,乌沉沉的眼眸望进苏禾疑惑不解的视线里。 苏禾似乎听见他若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轻的就像一缕无形的风,还没来得及抓住细看,便散开在潮湿的雾气中,无影无踪了。 言成蹊往前走了两步,解下身上的狐裘大氅,罩在了苏禾的肩头。 他靠得这般近,一股浅浅的,芝兰芳桂的清香,青烟似地钻进了苏禾的鼻端。 “言公子?” 苏禾眨了眨眼睛,小声叫他。 “……无事。” 言成蹊浓密的睫毛垂下来,他没有去看苏禾,低眉顺目的模样,专注地给她系帽檐上的丝绦。 因为挨得近,言成蹊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格外明显。 浅灰色的一小点落的位置极好,正巧点在眼角上挑出的弧线最末端,在这张矜贵冷峻的面容之上,平白地生出几分柔情绮丽。 骨节匀称的手指灵巧地挑起丝绦,三两下地打出了一个紧实的双联结。 末了,言成蹊还扯住缎带的两头,微微使劲让结扣朝上滑了滑,堪堪停在了苏禾脖颈前两指处,将她罩了个密不透风。 苏禾觉得,言成蹊似乎是有些不高兴。 漂亮的酢浆草结也没有了,淄色的缎带被他挽成一个捆缚大件物品才会用的双联结。 双联结简单而且牢靠,即使绑上再重的东西,只要不解开锁扣,不论过去多久,都能系得很紧实。 苏禾正要抬头,余光中看见言成蹊的手慢慢抬了起来,落在她的脑后。 食指与拇指之间捻着一根桔梗草杆子,拎到了苏禾的面前,停住不动了。 “…………” 苏禾讪讪地笑着,从他手中抽走那根枯黄的草叶,飞快地丢到一边,右手摸向自己的发尾,轻轻地掸了掸。 “哎呀,没清理干净。” 苏禾抬手揉了揉鼻尖,面上泛起一层薄红,似乎是因为自己的失仪而感到羞赧。 她的容貌无疑是好看的,不施粉黛,不着环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即便脸蛋上脏兮兮的,也依旧难掩那双明眸杏眼中的光彩。 “谢谢。” 两人挨得极近,言成蹊又始终没有退开的意思,苏禾咬了咬唇,轻声道了谢,往旁边移了两步。 她半句未提今日迟迟不归,是发生了何事。 只是安静地低垂着白皙的脖颈。 言成蹊凝眸望着苏禾,见她移开了身子,只露出个乌黑油亮的发旋来,小脸藏在斗篷宽大的帷帽里,言成蹊看不见她脸上的薄红。 心中那种难以言说的烦闷,郁气,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像是冲破闸门的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言成蹊此时还不能理解这种情绪,像是一波一波的浪潮撞在他的胸腔里,也不是疼,就是……沉沉的,闷闷的,还有些不知是对着谁产生的恼怒。 他觉得有些难堪,面上的神情愈发寡淡冷漠。 言成蹊深深地看了苏禾一眼,咬了咬牙,回过身,一言不发地往来时的路上走去。 果然是生气了。 苏禾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大晚上跑出来的是他,将斗篷罩在她身上的也是他,现在一言不发就生气的还是他…… 言成蹊人高腿长,照理他若是想走,只需几步,苏禾便看不见他的背影了。 而不像现在,言成蹊都往前走了好一会儿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是那么远。 苏禾恍然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看不远处彻底暗下去的长巷,拎起裙摆小跑着追了上去。 桂溪坊很窄,苏禾没有走到言成蹊身侧,她坠在他身后几步远,踩着他的影子。 夜里起了一层霜雾,又冷又湿,东风吹过长长的巷道,卷成一道尖利的呼啸声,穿堂而过,树影重重地摇曳着,沙沙作响。 苏禾笼在暖融融的大氅里,手脚头脸都吹不到风,一步一步地踏着言成蹊的影子,平日里到了晚上,她一个人不敢走的长巷,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苏禾抬起头,望着言成蹊笔挺宽阔的背影,即便是在昏暗的环境下,他的目力也很好,脚步缓慢沉稳,无所畏惧地踏破漆黑之地,领着苏禾往家的方向走去。 苏禾抿了抿唇,清澈透亮的眼睛里映着那人清冷瘦削的轮廓和上下起伏的袍角。 言成蹊的院子外头,挂了一盏橙黄色的防风灯。 每当看到暖融融的光亮,苏禾便知道,自己快要到家了。 言成蹊停在了门外,侧着身子,静静地站着。 苏禾想了想,缓步走上前,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放到言成蹊手中。 一路走来,她面上的薄红已经褪了下去。 此时,粉白的小脸扬起来,眉眼弯弯,柔声细语道:“谢谢你。” 言成蹊接过她递来的大氅,视线停在她莹白的皓腕上,轻轻地应了一声。 “嗯。” 呼啸的夜风似乎也和缓了不少,绕开他们站着的地方,轻手轻脚地往别处去了。 摇曳的油灯下,寂静无声,就连空气仿佛也温柔缠绵了起来。 苏禾收回视线,转身要走,言成蹊低沉清润的声音响了起来。 “苏禾。” “嗯?” 苏禾挺住了脚步,抬眸去看他。 言成蹊的桃花眼里明明灭灭的神色,苏禾没有看懂。 她听见他说。 “天色已晚,早时安歇。” =================== 第二日清晨,姜岐玉约好了要来用早膳,苏禾特意起了个大早,去市集上买了一只老母鸡和两斤新鲜的肉馅。 将剁成大块的鸡肉洗去表面的血水,然后冷水下锅,放入葱段和姜片焯水去腥。 焯过水的鸡肉倒入葱油爆香的热锅中,快速翻炒几下后,盛入砂锅中备用。 将菌菇、枸杞、红枣和剥好的板栗一并放入砂锅中,加入足量的开水,直至完全没过鸡块,大火炖煮上半个时辰之后,再加入适当的佐料提鲜。 刚把鸡汤炖在砂锅里,言成蹊便揣着梨花奴上门来了。 梨花奴昨日就没吃饱,饥肠辘辘地饿了一整晚,此时闻着爆香的鸡肉味,馋得小舌头都收不回去,根本走不动道。 有言成蹊在这儿,它不敢造次,小爪子可怜兮兮地扒在门檐上,委委屈屈地探头去看苏禾。 “喵呜——喵呜——” 小奶音一波三折,凄婉哀怨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不忍心。 苏禾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掀开砂锅盖子,扯下了一根还没炖烂的鸡翅膀,递到了它蠢蠢欲动的小爪子里。 梨花奴乖巧地朝着她摇了摇尾巴,叼着自己的鸡翅膀去院子里吃了。 梨花奴一走,不大的伙房里,便只剩苏禾和言成蹊两人。 当今的士大夫们都讲究“君子远庖厨”这一套古板的论调,言成蹊倒是完全不在意,他自己去净了手,走到苏禾身侧,低头问道。 “我帮你做些什么?” 苏禾在剁好的肉馅里加入她自己调配的酱汁,花椒水和葱花之后,手上不停地用竹筷搅拌均匀。 苏禾闻言,微微侧头看向他,言成蹊煞有介事地挽起了衣袖,露出了一节清瘦嶙峋的腕子,他的十指纤长白皙,一看就是从未沾过阳春水的。 “会包馄饨吗?” “你教我,就会。” 言成蹊面色不改,一脸认真地将“我不会”,说得格外真诚动听。 苏禾忍不住轻笑出声,嘴角上扬,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那你看好了喔,我只教一次。” 苏禾将馄饨皮摊开在掌心中,用竹筷挑起铜钱大小的肉馅,放在面皮的中心,虎口轻轻一捏,面皮随之收紧成小团,一个鲜肉馄饨便包好了。 她的手指很灵巧,虎口轻轻一拢,一个饱满圆润的馄饨便成型了。 可惜,薄薄的一小片面皮到了言成蹊的手上,瞬间变得极其不听话。 他若是用劲小了,那两片开口便总是合不拢,一松手就软趴趴地摊平开来,他若是用劲大了,肉馅又争先恐后地从开口处钻了出来。 言成蹊一手水,一水面粉,如临大敌地端着馄饨皮,好不容易捏紧了封口的那个馄饨,像个圆滚滚的不倒翁,放在案台上一个能占仨馄饨的位置。 苏禾移开视线不去看他,嘴角的笑容就没有再放下来过。 她的动作很快,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小馄饨排着队从她手底下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竹案上,只等着水开,便可以下入锅中。 苏禾这边全部包完的时候,言成蹊那边也就只有十来个成型的,每个都长得极为与众不同。 青杏登枝 第36节 有的像大腹便便的地主老爷,有的像弱柳扶风的闺阁弱稚,还有的像撒开四蹄狂奔的脱缰野马…… 苏禾将两人包的馄饨下入沸水中,她包的那些,不多时便浮了起来,晶莹剔透地飘在清澈的面汤之上。 而言成蹊包的那些形状怪异的馄饨,还在滚沸的水泡中,颠沛流离,跌宕起伏个不停。 这大概是言公子有史以来唯一没能做好的事情,更何况还是在苏禾面前丢了丑,他虽然面上极力维持着镇定,但是紧绷的下颚和青筋直跳的额角,还是暴露了他真实的窘迫。 苏禾忍着笑意,不去看他,她尽量挑着温和的辞藻,认真地夸奖言成蹊包的馄饨。 “我觉得挺好的呀,每一个都很有特色,它们在这一大锅里,有种‘举世皆醉我独醒’的风骨,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是代表幸运的馄饨,一会儿谁要是吃到了你包的,就能被好运气围绕一整天!” “…………” 又等了一会儿,所有的馄饨都飘了起来,苏禾用竹笊篱轻轻捞出,再将炖煮好的鸡汤浇在紧实饱满的小馄饨上。 最后撒上虾皮,紫菜碎和葱花,一碗鲜香浓郁的鸡汤馄饨便做好了。 金灿灿的鸡汤里,躺着颗颗粉白晶莹的馄饨,澄澈的汤顶上,飘了一层薄薄的荤油和几片化开呈云絮状的紫菜,再点缀上几粒青翠的葱花,色泽鲜艳,十里飘香。 姜岐玉循着香味敲响了苏禾家的大门,她想,就算是为了这一口,让她日日早起,也是值得了! 姜岐玉来的时候,正厅里已经摆好了碗筷,只等着苏禾将鸡汤馄饨端上桌,便能开始用膳。 梨花奴自从上一回被关了“牢房”后,彻底学乖了。 它追在苏禾脚边一路跑,一路兴冲冲地叫着,反正它身子小,行动又灵活,窜来窜去的,也不怕被别人踩到。 梨花奴远没有它家主人那么淡定,昨儿一天,都没吃上几口,晚上睡着了又被饿醒,一根鸡翅膀只够它塞牙缝的,眼下早已是口水直流三千尺了。 姜岐玉被梨花奴蠢萌的模样逗笑了,拿过它那个画了小鱼的瓷碗,将苏禾给它特制的“鸡汤馄饨”盛了进去。 这个小家伙,有奶就是娘,头天夜里还对姜岐玉爱答不理,一副高不可攀的姿态,今天就已经谄媚地去舔她的手指了。 姜岐玉愤愤不平地伸出食指,戳了戳梨花奴埋在饭碗里的小脑袋。 “你还真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东西。” 梨花奴忙着狼吞虎咽,没功夫搭理姜郡主的指控,好脾气地让她蹂.躏了一会,实在忍不下去了,才慢腾腾地动了动身子,留给她一个销魂的小翘臀。 苏禾家的正厅太小,四人围坐在一张红木案桌前,竹凳左右两条腿还有些高矮不一,歪歪扭扭地往旁边倾斜着。 姜岐玉丝毫不在意这些,坐下身喝了一大口热乎乎的鸡汤,黄金般色泽的汤汁油珠儿顺着喉咙一路滚到了胃里,油而不腻,甘甜鲜香,留在唇齿之间的味道,带着菌菇的鲜美,红枣的甘醇,鸡肉的酥嫩,令人回味无穷。 他们几人,因为各不相同的原因,几乎也都是饿了一整晚。 苏禾原本特意多包了些馄饨,准备留着晚膳再吃一顿,可惜,她没有料到这些人的胃口,一回身的功夫,竟然全都吃完了。 姜郡主意犹未尽地又去砂锅里捞了一只鸡腿,叼在嘴里含糊地说着:“小苏禾……你这手艺……真是绝了……” 她用手接着,一边啃鸡腿,一边往外淌着鲜嫩的汤汁,眼瞅着油点子就要掉在她湘妃色的衣裙上了。 秦邝眼疾手快地用帕子接住了,及时地挽救了那条险些又遭了姜岐玉毒手的裙子。 他将帕子递给姜岐玉,无奈地看着她。 这个人似乎一点都没变,吃饭还是又香又急,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总是弄得衣服上都是油渍。 姜岐玉喜欢各种漂亮的衣裙,可惜,新衣服上了她的身也就只能穿一天,不是打架撕破了,就是吃饭弄脏了,从小就和温婉娴雅的名门闺秀们大相径庭。 “说真的,要不我请你做私厨吧,自从吃了你做的饭,南乐县的那些个酒楼,我是一样都吃不下去了——” 姜岐玉豪迈地接过帕子擦了擦嘴,又道:“你是不知道,昨晚你不在,差点没饿死我——” “诶,话说,你昨天干嘛去了,我刚给那帮小孩讲了个故事,就找不到你人了。” 苏禾愣了愣,张了张嘴,又顿住了,她用小瓷勺轻轻搅着汤碗里的虾皮,片刻后才道:“也没什么事儿,近水楼忙不过来,掌柜的喊我回去帮忙。” 姜岐玉满不在乎地将帕子抛给秦邝,抬手揽住了苏禾的肩膀。 “哎,我打听打听,你们掌柜的每月给你发多少月钱啊,我出两倍,专门请你做饭,成不成?” 姜岐玉挑眉看向苏禾,一双丹凤眼亮晶晶的,露出小狐狸一般狡黠餮足的神色,她还真打起了苏禾的主意。 苏禾被她揽着肩膀,正好看见了坐在西南角上喝汤的言成蹊。 言成蹊的吃相非常优雅,他一贯秉承“食不言,寝不语”,即便是最普通的粗瓷勺柄拿在他手里,都有一种风雅名士执笔作画的感觉。 言成蹊状似低头认真用膳的模样,实则手中的汤勺根本没有碰到碗。 他听见苏禾说昨日去了近水楼,低垂的眸子慢慢眨了眨。 心道:小骗子。 作者有话说: 万字长更来啦,本章评论发红包,感谢小可爱们的订阅! 采访小剧场 提问:在你们眼里,对方像什么动物? 小言:总把自己弄得脏兮兮,很晚还不回家的漂亮小狗。 苏苏:脾气古怪,孤僻挑食还是个厨房杀手的傲娇猫猫。 两篇预收,在作者专栏里,求个收藏呀!mua! (*╯3╰) 《便是人间好时节》 霸道女王爷x八百个心眼子的小娇夫 古代版史密斯夫妇,双向掉马双向奔赴 《和驸马同归于尽后》 口蜜腹剑长公主x绿茶忠犬小奴隶 姐姐不爱你,姐姐只是嘴甜 第28章 陈皮杏梨茶(一) 等众人都告辞之后, 姜岐玉又单独绕回来一趟。 她伸出手臂将苏禾拦在正厅里,眯起眼睛,像个调戏良家姑娘的登徒子那般,纤长的食指挑起苏禾的下巴, 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小苏禾, 我怎么想都觉得——” “你没有说实话。”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 中午的时候,你问了我乐生的事情, 后来我还看见你进了一趟那老嬷嬷的屋子, 再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所以,你是不是在她那里发现了什么?” 姜岐玉眼珠一转,微微蹙起了眉头:“关于乐生的?” 苏禾咬着下唇, 犹豫不决,她不知该不该把姜岐玉卷进这件事情里, 毕竟姜郡主已经帮了慈幼局的孩子们许多,而这本不该是她的责任。 苏禾看着姜岐玉,慢慢垂下眼帘,卷翘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姜岐玉一见她这副神情, 便知道自己即便是没有猜准, 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姜岐玉松开手臂, 弯下腰, 将自己的脸凑到苏禾面前, 收起了调侃的神色,认真地看着她。 “乐生这孩子我也是见过的, 虽然他的确犯了错, 但毕竟事出有因, 这世道如此艰难, 我能救一个是一个。” “况且,我们不是朋友吗?隐瞒欺骗,报喜不报忧,苏禾,这可不是君子的交友之道。” 姜岐玉的眼睛里,燃着一团亮而不烈的火苗,衬得她本就明艳的脸庞,瑰丽如炽阳般耀眼。 姜岐玉其实一直有一个匡扶正义的女侠梦,她儿时武学的开蒙师傅,还是一位在平南军中因伤病而提早解甲还乡的老将。 闵师傅在军中时便是有名的儒将,后来教授姜岐玉和秦邝武学,也是一位严师益友。 姜岐玉虽说总是抱怨他那套过时的陈词论调,但却在潜移默化中受了闵师傅许多影响。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秉性早已刻在了她的骨子里。 她不仅是作为朝廷亲封的正二品郡主,食百姓之禄,解人民之苦。 更因为,姜岐玉始终认为自己是强者,她有能力,也有责任,帮助那些积贫积弱的受苦民众。 苏禾怔怔地望着姜岐玉眼眸中悦动的小火苗,她也受到了这份赤子之心的感染,慢慢地露出一个温柔坚定的笑容。 “岐玉,这件事,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 =================== 苏禾昨日里跟着那人从芳华铺,一路到了广利赌坊。 她躲在墙根下头,起初听得并不真切。 苏禾只约莫听到,有位杜老板让人从芳华铺里取走了什么东西。 待要仔细去听他们后面的交谈,突然,有一只野猫从隔壁院墙上一跃而下,足尖踢起一块松动的青石砖。 瓦片落地,瞬间摔成四分五裂,清晰的碎裂声,立时便惊动了院内之人。 苏禾情急之下,将荷包里装给梨花奴的小鱼干丢了出去。 野猫饿了许久,一看见吃的,眼冒绿光,离弦的箭似的飞快地蹿了起来。 赌坊中人刚打开门,便看见一道影子从眼前一闪而过,两人来不及思考,跟着追了上去。 等他们发现弄出声响的,只是一条野猫的时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直到二人锁上侧门走远之后,苏禾才从隔壁院外,墙角处停着的一辆拉柴火的板车上钻了出来。 方才他们追得急,大门虚掩着,苏禾隐隐约约听见了孩童的哭声,从广利赌坊里飘出来。 可是,赌坊这种纸醉金迷的场所里,怎么会有孩子呢? 苏禾没有贸然闯入,她绕着广利赌坊仔仔细细地探查了一番,发现广利赌坊虽说是一栋三层高的朱楼,却有一个极为广阔的后院,后院挨着启真巷的高墙,若是想出去,除了通过东西两道侧门,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等到了夜间,琉璃宫灯一盏盏地亮起来,启真巷上飘散开馥郁的脂粉香气,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人潮终于开始热闹了起来。 苏禾混在客人们之中,观察到赌坊并不限制女子进入,只要交够二十两的浮票,门口的小厮都会放人。 不过,能来广利赌坊的,往往穿金戴银,非富即贵。 像苏禾这样荆钗布裙装束的女子,是极为少见的,所以门房小厮还特意留心多看了她几眼。 青杏登枝 第37节 姜岐玉听完苏禾所言,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沉吟了许久。 苏禾也不着急,她取出自己炮制的陈皮杏梨茶,泡了一壶,放在姜岐玉的面前。 “你是怀疑乐生被广利赌坊的人带走了?” 苏禾摇了摇头,温声道:“广利赌坊在南乐县存在已有十数年,它能稳坐启真巷第一赌楼的宝座,靠的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所以,哪怕是对你,我也无法说明,我到底在怀疑什么?但是,那位杜老板,却是同时与丽娘和乐生都扯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就让我很难放心得下。” “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姜岐玉很喜欢苏禾泡的陈皮杏梨茶,特别是在酒足饭饱之余用来,更显得清新爽口。 苏禾的声音很温柔,她坐在炕沿上,斑驳的朝霞透过窗棂洒在她的侧颊上,将她本就白皙的皮肤衬得莹润透亮,长睫轻垂,影子落在青石板上,像两只轻盈地跳跃着的小蝴蝶。 “丽娘——” 再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曾经那些欢乐的回忆纷纷涌上心头,苏禾还是忍不住哽咽。 在没有近水楼的活计之前,苏禾的日子过得很拮据,她只能靠做一些绣品勉强维持生计。 可是,她一个半大的姑娘,人生地不熟的,还抹不开面子上街叫卖,生意可谓是惨淡至极。 有一回,苏禾孤零零地坐在甜水巷的弄堂里,低头绣一只金翅穿花蝶,被进货回来的丽娘看到了。 丽娘欣赏她的手艺,又心疼她一个小姑娘,就得靠自己谋生计,主动提出将苏禾的绣品,摆在芳华铺中出售,她只从中抽取一成的利钱。 丽娘的芳华铺在南乐县的女眷之中,口碑与生意都是极好的,正是靠着丽娘的帮助,苏禾度过了起初最困难的一段时日。 “丽娘于我而言是挚友,可是我却没能救她,若是不能查明她遇害的真正原因,只怕来年清明寒食,我都无颜再去她的坟茔祭拜了。” “至于乐生,他,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 “我也算是看着这个拧巴的孩子长大,看着他拉扯慈幼局的弟弟妹妹们到处讨生活,即便他走了弯路,我也想竭尽全力地把他拉回来。” 苏禾说这番话的时候,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她坐在阳光下,比姜岐玉曾经在宁州见过的,所有名门世家的小姐们,更有那种温柔娴雅的气质。 “郡主,实话说,我并不知道广利赌坊里会发生些什么,若是我猜错了,也许会遇到比想象中更大的麻烦——” 姜岐玉对上苏禾饱含歉意的目光,挑眉看过来,她的模样明艳飞扬,嘴角勾起一个乖张的笑容。 “麻烦?通常来说,我才是最大的麻烦!” 是夜,熙来攘往的广利赌坊门口,来了两位娇客。 高挑的那位穿了一件银红色紫罗金绣百蝶穿花纹样的短袄,配上一条同色的垂绦月华裙,发髻上戴的是一套赤金色镶嵌八宝彩凤的金刚石头面。 姜岐玉容貌明艳,气质华贵,无论什么红色穿在她身上都极好看。 这套月华裙一上身,便让人觉得眼前一亮,无法移开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 姜岐玉作势帮苏禾扶了扶发髻上的玉簪,毫不吝啬地赞美道:“真好看。” 苏禾走在她的右手边,穿的是一身鹅黄色双银线绣着梨花的襽边百褶裙,头上挽着个活泼的云宝双髻,带着翡翠珍珠的流苏玉簪。 她年纪小些,肤白莹润,更适合这种娇嫩的颜色,袄裙的襽边长及鞋面,显得整个人亭亭玉立,俏美讨喜。 苏禾抿唇一笑,也学着她的模样,上下打量了一番姜岐玉:“彼此彼此。” 姜岐玉借着将苏禾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的动作,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进去以后,跟紧我,万一遇到不对,自己跑,不必管我。” 苏禾见过姜岐玉的身手,她知道,若是有危险,姜岐玉也足以自保。 而她留在那儿,不仅帮不上忙,还可能扯姜岐玉的后腿,所以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姜岐玉扬了扬嘴角。 她最喜欢的就是苏禾的通透,她纯良,但并不迂拙。 受过教训的人,才会知道害怕。 无知者无畏,这很勇敢,但同时也很愚蠢,幸好,苏禾不是。 所以,她们会是很好的搭档与伙伴。 姜岐玉有这种预感。 整理完钗裙之后,姜岐玉昂起下巴,望向了广利赌坊那扇镶了七七四十九颗门钉的朱红色大门。 整块的黄花梨,朱扉金钉,纵横各七,雕刻着白毬纹菱花纹样,还没进门,便足以管中窥豹,得见此间主人雄厚的财力 姜岐玉一脸冷傲地走过去,将钱袋子看都不看的丢给门口的小厮,少年颠了颠分量,眉开眼笑地迎了她们二人进门。 “二位客观里边请——” “单双,骰子,四门方宝,牌九,番摊,六博,小店应有尽有。” “银牌请上二楼。” 这栋三层的宽阔高阁,采用的是宝塔形的建构,正上方的天顶上是大片的七彩琉璃瓦。 月色落在高悬于二层的青云台之上,身姿曼妙的舞娘们披着粉白色的绢纱,踏着靡靡的丝竹管弦之音,翩翩起舞,香风阵阵袭来。 一层摆着数十张红木圆桌,每张桌案前都围满了人,吆喝声,起哄声,嘈杂纷繁,虽然没有到水泄不通的地步,但也算不上格调高雅。 姜岐玉与苏禾对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地朝着通往二层的红木台阶上走去。 大客一般所投赌注都会比较高,拿着几十斤,甚至几百斤的白银,既不方便又显得庸俗。 所以,赌坊会先收下银钱赌本,然后发出筹码代替,筹码是用锡铸成的,也被称之为“银牌”。 银牌上会先写明先前收下的赌本数目,每一口投注都使用相符的筹码。 若是买中了,荷官会用一张红纸牌压在赌客的银牌之下,表示这些筹码都是他赢来的。 所以,银牌局都是些大客才能上得去的赌桌。 苏禾跟在姜岐玉身后上楼,在通往二层的拐角处,有位黑衣男子与她错身而过,苏禾的肩膀堪堪擦过那人的手肘。 苏禾轻声说了一句:“抱歉。” 那人像是没有听见似的,脚步不停,下了长阶。 作者有话说: 热知识: 永宁郡主——姜·平南扛把子·惹事且抗揍·岐玉 第29章 陈皮杏梨茶(二) 姜岐玉发现苏禾没有跟上来, 而是站在回廊的拐角处,不知在朝着一楼看些什么。 她压低了声音,满是疑惑地探头往下看去:“怎么了?” 苏禾回过头来,收敛了面上的神色, 大堂里人头攒动, 摩肩接踵的, 大伙都争着抢着往开盘的庄家那里挤去。 一个平平无奇的黑衣男人混进人堆里,眨眼的工夫便找不到人了。 苏禾摇了摇头, 轻声道。 “许是我看花眼了, 咱们走吧。” 赌坊二层的正中间是一块巨大的青云台,汉白玉砌成的悬空高阁,两侧的云梯直通七彩琉璃瓦铺就的天穹, 色彩纷呈,美伦美伦。 这一层明显比一楼大厅清幽了许多, 舞娘们步步生莲,丝竹管乐奏出缠绵悱恻之音。 漆红回廊的两侧都是单独的厢房,每一扇蝉翼纱窗棱外头,都挂着八宝琉璃宫灯, 映得这楼内熠熠生辉, 流光闪烁。 门外伺候的侍者, 想来都是广利赌坊精心挑选出来的人, 动静小, 手脚轻,个个都是机灵懂事的模样。 姜岐玉随手将一枚银裸子抛给了离得最近的一位随侍, 那少年双手捧着, 躬身退了几步, 引着她们去了西南角的一间厢房。 “二位请。” 少年拉开沉重的红漆木门, 朝着姜岐玉和苏禾又行了一礼,而后默不作声地低着头退到了一旁。 姜岐玉不动声色地与苏禾对视一眼,率先抬步迈进了门槛。 正中央是一张四五丈长的四方形赌桌,两侧早已围满了等着开盘的客官,年轻的荷官站在赌桌中央,手里捧着那个万众瞩目的檀木小盅。 赌桌两旁还有几位书记官,专门负责给客人们撂下的银牌记账。 伺候茶水的小厮眼睛尖,姜岐玉和苏禾一进门,他就注意到了这两位仪容气度格外与众不同的女客。 他捧着一盘子瓜果点心走到姜岐玉的身侧,满面笑容地与她说了些什么,而后便得了姜岐玉一片金叶子的打赏。 那少年心花怒放地收下金叶子,殷勤地领着二人,绕开挤在一处的人群,来到了距离赌桌最近的一张案几上坐了。 “两炷香前便开局了,二位姑娘稍候片刻,等下一局吧。” 那少年一看便是个心思活泛的,他招了招手,唤来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女,附耳交代了一番。 少女朝着姜岐玉她们二人行了个万福礼后退下了。 没过多久,青衫绿裙,款款而行,步履轻盈地端来一壶上好的碧螺春。 少年看起来比乐生大不了几岁,却要成熟老练得多。 他陪着姜岐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专门捡着她爱听的话茬说。 不过才一盏茶的工夫,他便自来熟地管姜岐玉叫上了“姐姐”。 姜岐玉懒洋洋地靠坐在圈椅上,百无聊赖地剥着自己葱管般纤长的玉甲,听着那少年讲些好玩的趣事,配合着勾起了嘴角。 “你们这儿的孩子,都像你这般——嘴甜讨喜吗?” 姜岐玉斜斜地睨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打趣道。 “姐姐说的哪里话,我这是天生的好口才,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他托着腮,一双星眸亮晶晶的,因为年纪小,模样生得也不错,所以这般直勾勾,还带着些痞气的笑容,并不惹人厌烦。 “是吗?” 姜岐玉状似被他逗笑般歪着身子,眯起眼睛看向不远处的赌桌。 赌桌中央站着的荷官,高挑清瘦,模样虽然生得极好,却是始终不苟言笑。 机械急促地晃动着他嶙峋的腕子,众人的视线都随着他的手看去,心跳跟着那小盅里传来的玉石碰撞出的声响,都快蹦到嗓子眼儿上。 青杏登枝 第38节 少年荷官吊足了大家的胃口,这才将小木盒慢慢放回他的掌心之中,里头“咕噜噜”的动静越来越轻,决定着围观众人命运的骰子就快要尘埃落定了。 案台下的赌徒们,捏紧了拳头,双目放光地死死盯着荷官的手,嘴里还祈求般地念叨着自己想要的结果。 只见,那冷峭少年板正端肃地揭开了手心里檀木小盅的盒盖子。 “本局,大。”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满脸期待的众人,最后定在那三枚均是五点朝上的白玉骰子之上,冷冰冰地宣布了结果。 围在赌桌前的客官们,有人欢喜有人忧。 押中了的那一方,便会有书记官走过去,将输家的银牌码好后,押上一张红纸,推到赢家的案桌前。 年轻的荷官则是无动于衷地站着,抬起手指轻轻拂过木盅里的玉骰子,瞬间将它们都归复原位。 陪着苏禾二人闲聊的少年,见姜岐玉好似对那位荷官颇为感兴趣的模样,有些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 “姐姐别看他长得俊俏,性格可一点都没有我好,冷得要命,半个字都不肯多说哩。” “可惜,人家就站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都比我忙活一天赚得多——” 姜岐玉闻言挑眉看过来,没心没肺地笑着说:“那你为何不去做荷官,像你这么讨喜,赚得肯定比他多。” “那怎么能行呢,他们的本事都是从小培养的,我——” 少年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讪讪地笑着,止住了后头的话柄。 姜岐玉似是根本没有留心去听他在讲什么,早就回过头去,时刻注意着赌桌那边的动静。 苏禾从一进门开始,便是一副文静秀气的做派,她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品茶、用甜点,对周遭的人和事儿,完全不上心的模样。 少年有些狐疑地打量起眼前这二位美丽的姑娘,她们看上去和周围的客官十分格格不入,一点也不像是来赌博的。 更像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 可是,名门闺秀又怎么会跑来广利赌坊呢? 就在此时,赌桌那边终于结束了一局,有人输了银子,愤愤不平就要离场,还有人赚得盆满钵丰,激动不已,从脖颈到额头涨得一片通红。 姜岐玉站起身来,将一沓银票递到了少年手边,脸却是侧对向苏禾,兴致勃勃地开口说道。 “我瞧着那规则简单得很,凭什么哥哥们都能来,我们就不行呢?” “你不是说没见过赌坊嘛,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着也得上去玩一玩。” 苏禾放下茶盏,懵懵懂懂地抬头去看姜岐玉,嘴角还沾着芸豆酥的残渣。 “要不还是算了吧,爹爹知道了,会责骂我们的。” 她的声音软糯迟疑,大眼睛里是明晃晃的犹豫不定。 姜岐玉一把拉住了苏禾的胳膊,将她从圈椅上扯了起来,伸出食指揩掉她嘴角的点心渣,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皱着眉。 “怕什么,反正他现在也不知道,等回去了,顶多就是罚咱们跪祠堂。” “再说了,现在你玩或是不玩,这祠堂都是跪定了的,干嘛不先让自己高兴高兴?” 苏禾像是被姜岐玉说动了的模样,抿着唇不再言语了。 姜岐玉又将两枚金叶子一并递到了少年手中,明媚张扬地笑看着他,“麻烦帮我这妹妹也换上五百两的银牌来,我带她去见见世面。” 少年了然,这对姐妹大概是背着家里人偷偷溜出来玩的,没见过外头的世界,所以看什么都新奇有趣。 少年拿了银票,转身去了。 他心里无不讽刺地想着,这些不谙世事的贵族小姐们,竟然天真地以为,广利赌坊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她们一出手就是好几百两的银票,殊不知这些钱,像他们这种底层小人物,一辈子可能都赚不到。 而那些贵族子弟们,一掷千金,不过就是随意丢出去找个乐子,听见银子打水漂的声音,他们也能笑上好久。 有钱人贫瘠的娱乐生活,奢靡地让少年眼热不已,心生嫉恨。 既然她们这般纯真不谙世事,也不缺这百八十两的银子,那还是把它们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少年捧着银牌恭恭敬敬地递到苏禾的手中,面上挂着温顺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在冷眼旁观似地嘲讽着,这两个即将输得一文不剩的蠢货。 苏禾手中的这一枚银牌是特制的,表面上看和其他人的并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广利赌坊的自己人,却是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端倪。 银牌的右上角雕着一只吞金貔貅,正常貔貅的四爪上都有四枚锋利的趾尖。 然而,苏禾这块银牌,貔貅左前爪上,只有三枚趾甲。 书记官只要看到此枚标识,便知银牌的主人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冤大头,那他今晚可就倒霉了,只要荷官不抬手,不输光口袋里全部的银子,他是不可能走出这间厢房的。 等到那少年离开后,苏禾凑近姜岐玉,轻声问道。 “真的要上去玩吗,我一点儿也不会啊。” 姜岐玉则像个宠爱妹妹的姐姐那般,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慢慢往赌桌的方向走去。 “有些事儿我光看还不能确定,上去试一试就知道了。” “会不会玩有什么要紧的,你只管砸钱就行了。” 姜岐玉说完便看见苏禾睁大的眼睛,和欲言又止的神色,她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慢悠悠地接着说道。 “上次就和你说过了,放心,姐姐有的是钱,还不至于把你押在赌桌上,下不来台的。” 姜岐玉和苏禾走到赌台前的时候,除了那位冷肃的荷官,几乎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投向她们俩。 赌坊里的女客并不在少数,不过,像她们二人这般品貌气度的,倒还真是极为罕见的。 姜岐玉把她们的银牌拍在案桌上,书记官笑眯眯地拿起来验看,视线落在吞金貔貅上的时候,脸色略微一变,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和蔼的笑容。 若不是苏禾一直留意他们的举动,也未必能注意到书记官脸上一闪而过的意味深长之色。 她伸出手指,悄悄地拽了拽姜岐玉的衣摆,在她的手腕上画了一个圈,这是她们事先商量好的暗号。 姜岐玉心领神会,却是依旧做出无知张扬的姿态,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似的,无所畏惧地环顾四周,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了不远处,那名英俊荷官的脸上。 赌桌上的老油条们,也早就留意到了书记官的眼底官司,几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地说着些什么。 直到,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从赌桌中央响起,众人不由得停住了动作,纷纷转过头,看向那位年轻的荷官。 荷官将三枚四四方方的白玉骰子,逐一拿起向众人展示后,放进了他手中的檀木小盒里,轻轻盖上了顶盖。 “本局,投琼,诸位请押注。”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陈皮杏梨茶(三) 投琼。 简单来说就是比较点数的大小。 赌客们在开局之前, 先押注三枚骰子的点数之和,等到荷官公布结果后,点数越接近的人,收获的筹码越多。 姜岐玉抱着手臂, 站在苏禾身旁, 饶有兴味地端详着不远处的年轻荷官。 “我们猜多少?” 苏禾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姜岐玉的袖摆, 凑到她身边轻声问道。 姜郡主慢条斯理地看向她,就在苏禾以为她有什么高见的时候, 就见姜岐玉伸出食指, 点了点码在案台上的银牌。 “看到没有,你的任务就是把它们输光。” “…………” 苏禾眨了眨眼睛,圆圆的眸子看着姜岐玉, 不说话了。 姜岐玉勾唇笑着,伸手揽过苏禾的肩膀, 弯下腰,温热的气息贴在她的耳侧。 “宁州那个地方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矿山。” “所以, 你只管放轻松上去玩, 赢了输了都无所谓, 我就想看看, 这广利赌坊有些什么花招。” 苏禾默了默, 既然姜岐玉都这么说了,那她便也不再顾忌, 不假思索地报出了点数。 开始的几局, 苏禾确实不负姜岐玉所托——她输得很惨, 回回血本无归。 高高的一摞银牌, 瞬间夷为了平地。 这么多年来,还是苏禾第一次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地砸钱,心疼的同时还意外地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新鲜刺激。 姜岐玉也不吭声,懒懒散散地倚靠在一旁,笑着看她瞎玩。 到了第四局的时候,苏禾的视线扫过众人,想了想,脱口而出:“十四”。 姜岐玉挑了挑眉,由于上一局就是十四,所以这回没有几个人报出和苏禾一样的点数。 檀木小盅里发出玉石清脆的碰撞声,荷官的手揭开顶盖的时候,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三枚莹润剔透的玉骰子上。 两枚五点,一枚四点,正好十四点。 “怎么又是十四?” “哈哈哈哈,赚大发了——” “哎呀,太可惜了,就差一点!” 一时间满堂哗然。 输了的人捶胸顿足,扼腕叹息;赢了的人满面红光,眉开眼笑。人群中泾渭分明地分出了两帮人马,都铆足了劲,想在下一局中赢下对方。 苏禾将压着红字的银牌归拢到姜岐玉的右手边,就这两局,她已经将之前输掉的那些银子全部赢了回来。 姜岐玉碰了碰苏禾的肩膀,笑着调侃她:“厉害了,赌场紫薇星?” 赌场里人声鼎沸,喧闹嘈杂,实在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苏禾想了想,将剩下的银牌交到姜岐玉的手里,趁机在她手心里写了一个“千”字。 天下乌鸦一般黑,举凡赌坊都不可能干干净净。 以姜岐玉的耳力,早在那荷官摇晃骰子的时候,便已经听出了其中铅块碰撞的轻微响声。 荷官手中的那三枚,并不是普通的骰子,玉石中间凿出一层薄薄的夹壁,顺着缝隙往里灌入铅粉,点数大的那几面,铅灌得实一些,更难翻覆过去。 如此一来,训练有素的荷官便可听声辨位,在一定范围内,操作小盅里骰子的点数。 青杏登枝 第39节 见苏禾这么快也发现了赌场的蹊跷之处,姜岐玉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些,这般心有灵犀的默契,当真是极为难得的。 可是,姜岐玉的笑容,落在有心之人的眼里,便成了别样的意思。 书记官悄悄地朝着年轻的荷官比了个手势,少年皱了皱眉,几不可察地掀了掀眼皮。 等到再开局的时候,情况便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姜岐玉明明听见小盅里的骰子是往五点的方向倒去,结果,等荷官揭开顶盖的时候,朝上的三个面赫然都是一个鲜红的圆点。 姜岐玉玩了几局,回回如此。 她自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听错,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 在揭开顶盖的一瞬间,荷官以极快的手法,动了手脚。 那一瞬间,甚至比一般人眨眼的功夫还要短暂,姜岐玉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好几遍,还是没能看清那少年是如何操纵的。 姜岐玉也不得不承认,这是真本事,没个五年十年的光景,练不出这般炉火纯青的技法。 她这边输的惨淡,书记官的脸上倒是逐渐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等到一整场赌局结束的时候,姜岐玉正好将她之前换来的筹码输了个干净,她的面上倒也不见恼意。 只是在那位圆圆胖胖,看着一团和气的书记官,走过来的时候,姜岐玉手中上下抛着的银牌,突然没控制住力道,直直地往案桌下头坠去。 书记官面上依旧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他看也没看得伸出手,一把接住了那枚触手生凉的银牌。 “得罪了。” 他和和气气地同姜岐玉点了点头,而后弓着腰,将接住的那枚银牌,连同姜岐玉手边高高的一摞,一同放到了怀中的托盘里。 这一整场下来,输得最多的,还不是姜岐玉,而是,始终安安静静地坐在西南角落里的主仆二人。 苏禾留心统计过,这二人几乎一小局都没赢过,把把能输掉二三百两的银子,倒也不算引人注目,不过整整十局下来,至少白白给广利赌坊送去了两千两白银。 在前头赌桌上报点数的应当是随从,真正的主子,一直被他挡在身后,只露出一片靛蓝色的一角。 他们的位置选得极好,也不出风头,一整局下来,像一对隐形人似的,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除了时刻留意着赌桌这边情况的苏禾。 苏禾此前从未来过赌坊,今日一见,她不得不感慨,这里真是一个挥金如土又处处透着古怪的地方。 姜岐玉和苏禾输光了筹码后,也不多停留,挽着手走出了包厢。 “如何,探查到了什么?” 姜岐玉选了处视野开阔的地带,胳膊撑在漆红围栏上,举目往下望去。 广利赌坊不愧为南乐县第一销金窟,七彩琉璃天穹之上,是歌舞升平的仙境盛景。 雕梁画栋的廊柱之下,却是一群削尖了脑袋,乐此不疲地做成一夜暴富美梦的凡夫俗子。 殊不知,这美梦实则是用魅惑人心的金银财宝,编织出一层诱人沉沦的外衣,里头罩着的,则是深不见底的沼泽。 泼天的财富流到了青云阁中的雅间里,流到了熠熠生辉的琉璃天穹上,流到了不知掌握着多少权利和地位的人手中。 而普通人,不过就是在纸醉金迷的氛围中,麻痹自己,寻找短暂的快感和刺激,而后,又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呢? 姜岐玉抬起头,皎洁的玉盘高悬于夜幕当空,静谧的月光透过闪耀的琉璃砖瓦,映着火树银花的宫灯,璀璨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可是,姜岐玉却感受不到一点暖意,那月光仿佛镀上了一层银帛铸就的光轮,冰寒凉薄。 “一言难尽,我们还是先找到乐生吧,这小子要是真的被人带来了广利赌坊,麻烦可不小。” 姜岐玉简明扼要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广利赌坊要维系这么大的生意,自然就少不了像那少年一般的荷官。 依照她们今日所见,那荷官掌握的技法,姜岐玉并没有在别处听说过,应当是广利赌坊得以长盛不衰的独门秘密。 而且,若是要练成足以瞒过所有人耳目的手法,绝非一朝一夕的光景。 如此一来,那些孤苦无依的孩童,便成了赌坊培养荷官的最佳人选。 小孩子就像一张白纸,大人往上涂抹什么,他们就变成什么。 赌坊将这些无人问津的孩子控制起来,花上五六年的时间,只教会他们一件事情——那便是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荷官。 他们的身家性命全部掌握在赌坊的手里,还没来得及长大成人,看一看精彩纷呈的大千世界,便已经被一根无形的铁链束缚在了这一方赌桌之上。 赌坊为了防止他们生出异样的心思,每位荷官的身侧,还有身手不凡的书记官盯着,他们绝对逃不出这座囚笼。 甚至不需要赌坊花费太多心力,在这种森严封闭的环境之下,足以将少年们揠苗助长,催生成麻木的赚钱工具。 这座金碧辉煌的高楼,寸土寸金。苏禾仰头望去,三层要比二层更加开阔,满天星光透过雕花琉璃窗洒落下来,仿佛披上了银霜星辉,空灵神秘。 乐生不会被安排在那里,苏禾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我记得,广利赌坊里还有个后院,应当就在这座高楼的背后。” 她们在进入赌坊前,曾去过后院。 不过,从围墙上看去,那不过就是一个修着水榭假山的小花园,弹丸之地根本藏不了人。 苏禾正四处张望着,便看见青云阁上的丝竹之音渐渐平息,舞女们跳完了最后一支舞,顺着云梯款步往下走来。 “跟上她们。” 两人对视一眼,绕过回廊,不远不近地坠在队伍后头,跟着她们进了一间堆满了衣服的厢房。 姜岐玉拉着苏禾闪身避到了一架破旧的屏风后头,姑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叽叽喳喳地唠起闲嗑来。 “好饿呀——” “我也是,可惜刘妈妈盯得严,上台之前不让我们吃东西,不然这舞裙又要穿不下了。” “忍一忍吧,回去就能放饭了。” 透过漏光的绢布,苏禾看见站在不远处的两个姑娘,双臂搂在小腹前,抱怨着她们的管房妈妈。 其中一位个子稍微矮一些的姑娘突然转过身,朝着屏风的方向走来。 姜岐玉一把拉住苏禾,将她推到自己的身后,握紧的拳头已经做出了防御的姿势。 那姑娘走到屏风前头的一张堆满了衣服的凳子前,停住了步子,悄悄地将手伸进衣服堆里摸了摸,又走回同伴身旁坐下了。 “松子糖!” “嘘,小点声,就这两个,让她们听见了,可不够分的。” 两个姑娘背着身子,偷偷将违规藏起来的松子糖塞入口中。 甜滋滋的糖衣,在舌尖化开,饥肠辘辘的胃里,终于松范了些。 “桃红,你怎么有这个的?” 高个的姑娘压低了声音,将松子糖藏在舌根底下,惊奇地问道。 名叫桃红的姑娘咬着松子糖,挑眉轻笑道:“隔壁院里的小子给我的。” “他给你糖做什么?” 一旁的姑娘似是不信,笑着唏嘘她,“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去你的,屁大的小孩,毛还没长齐呐。” 桃红笑着推了她一把,“他说是想出去看看生病的妹妹,让我帮着在刘妈妈那儿瞒上一会儿。” “嘶——” 高个子的姑娘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他就是为了这事儿挨打的?” 桃红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摇了摇头,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 “可不是嘛,偷溜出去,又叫人逮了回来,刘妈妈的盐水鞭子可不是开玩笑的。”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长蛀牙了,做完根管的氚氚来晚了,给大家鞠躬~~~(捂住肿成小猪包的脸.jpg) 第31章 陈皮杏梨茶(四) “刘妈妈的盐水鞭子可不是开玩笑的。” 苏禾听见这句话, 面色登时又白了几分。 屏风外头的两个姑娘还在窃窃私语,高个子的那个又追问了一句。 “你帮着他隐瞒,刘妈妈没有罚你?” 桃红嗤笑一声,睨了她一眼:“怎么可能?” “我疯了不成, 去帮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傻小子?” 另外一个姑娘瞪大了眼睛, 半晌才明白过来, 不敢吭声了。 过来一会儿,她又谄媚地凑了上去:“桃红姐姐, 听说刘妈妈相中了你, 做她家的儿媳妇?” “……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别出去瞎说。” 桃红虽然像是在否认,但语气里的洋洋自得, 任谁都能听得出来她对于这门亲事的满意程度。 她们说这两句话的声音不小,旁边的姑娘们也都听见了, 很快又过来几人,将桃红团团围住,言语间都是在竭力奉承这位管事嬷嬷的未来儿媳妇。 几人围在一起笑闹了一阵子,突然有一道清冷的声音, 在外间响了起来。 “闹够了没有, 换上自己的衣服, 我们该回去了。” 她的话音一出口, 立时扫了这几人的兴, 桃红翻了个白眼,用大家都能听得到的声音, “切”了一句后, 扭过身子, 不去看她。 另外几人, 不像桃红——背后有靠山,她们可不敢得罪这位首席舞女,只好低下头,灰溜溜地走开了。 这姑娘的话正好提醒了苏禾,她和姜岐玉这一身华贵的衣裙,若是想混进舞女们的队伍里回院子,未免太过招摇显眼了。 她凑到姜岐玉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姜岐玉会意,悄悄地探身出去,从架子上扯下两身石青色的棉布裙回来,两人躲在屏风后头,换上了舞女们统一制式的袄裙。 她们二人故技重施,等到姑娘们都离开屋子之后,悄悄跟了上去,低着头缀在队伍末尾,一水儿的青衣舞女鱼贯而出,倒是没有人注意到后头跟了个小尾巴。 领头的姑娘带着她们下了一楼,绕开正中央热闹嘈杂的大厅,往无人处走去。 就在这时,后头追上来一位满头大汗的小管事,疾步走到队伍前列,拦住了众人的脚步。 “杜老板请姑娘们上三楼,为贵客献舞。” 青杏登枝 第40节 长长的队伍里安静了一瞬,姑娘们都被这个消息震惊了,她们之中有些人来到广利赌坊已经不少年头了,但却从来没有去过三楼,据说那一层都是杜老板私人的住处,并不接待外客。 姑娘们或惊奇,或兴奋的交谈声,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 “我们终于能去三楼了!” “什么贵客呀,居然是杜老板亲自接待的?” “…………” 小管事抹了一把汗,焦急地看向领头的女子。 “青萍姑娘,杜老板正等着哪。” 苏禾与姜岐玉对视一眼,暗道不妙,若是真让她们跟着舞女们上去献舞,保准得露馅,到时候惊动了旁人,再想搭救乐生就更难了。 姜岐玉状似弯腰去摸裙摆,手肘却是抵在苏禾的肚子上,用力撞了她一下。 “哎呦——” 苏禾吃痛一声叫了出来,双手抱住小腹,疼得站不起身来。 众人的视线不由地投向了她,有几位姑娘看着苏禾眼生,忍不住交头接耳地嘀咕了两句。 管事的听见动静,也往这边走了几步,皱起眉头,开口问道。 “怎么了?” 苏禾捂着肚子,猫着腰痛苦地呻.吟起来,勉力强撑着回话道:“奴婢许是闹肚子了,求管事大人行个方便,别叫奴婢在大伙儿跟前丢丑。” 姑娘们一听这话,不约而同地用衣袖掩住口鼻,往后退了两步。 小管事心想,总不能叫大伙都等着她,反正献舞多一个少一个,贵人也看不出来。 索性一咬牙,挥手示意她快走开,自己找地方去解决。 苏禾道了谢,捂着肚子就往一旁跑去。 她躲在廊柱后头,看见姜岐玉跟着众人又原路返回,往楼上去了,她背在身后的手摆了摆,示意苏禾不必管她。 事到如今,也只能怪将计就计了。 姜岐玉方才那一肘子,就是想将苏禾摘出来,她借口闹肚子,脱开了身,才好想法子去救乐生。 苏禾望着高耸的云梯和已经看不见身形的姜岐玉,闭了闭眼,她不能辜负姜岐玉的好意,得尽快找到乐生。 苏禾回到方才的位置,四下里张望了一圈,青萍姑娘带着她们一路都是走僻静的地方。 苏禾思量了一会儿,鼓足勇气朝着前方漆黑的长廊走去。 长廊的尽头有一间小小的柴扉,里头亮着微弱的灯光,苏禾试探着上前推门。 没想到,木门并没有上锁,从外头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角落里堆着许多枯草干柴,正中间砌着一个罩了松江棉布帘子的灶台。 这个灶台建的极大,比近水楼伙房里那个能搭三个铁锅的灶台还要宽大一些,几乎占据了屋子里大半的空间。 苏禾绕着灶台走了一圈,觉出些不对劲来,她捏起帘子的一角往上揭开——灶台背面居然藏着一个半人高的大铁门,插销从外头锁着。 苏禾将头上的珠钗取下来,珍珠流苏那端藏进袖笼里,尖尖的那头攥在手心,轻轻地挑开了锈迹斑斑的铁楔子。 铁门里头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长长的石阶蜿蜒而下,两侧的石壁上挂着油灯,昏黄的光线把苏禾的身影拉得极长。 苏禾捏着手心的冷汗,摸着墙檐走了许久,终于视野开阔起来。 柴扉的下头竟然藏着一个宽敞的大院子,东西两侧各建了数十间并排挨着的屋子,难怪她们从外头,只能看见一个小花园,原来住着人的院子,建在了赌坊背后更深处。 现下,赌坊里热火朝天地忙碌着,这间院子里反倒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人声。 苏禾握着手中的珠钗,迈过青石台阶的最后一层,往开阔的庭院里走去。 “干什么的?” 冷冰冰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一只大手搭在了苏禾的肩膀上。 苏禾惊得汗毛倒立,尖尖的铜簪子戳得她掌心生疼,硬碰硬实乃下下策,苏禾慢慢吐出一口气,回过身来。 一个护卫模样的男人,腰间配着长刀,右手上还拎着个酒壶,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苏禾急中生智,躬身行了一礼,脆生生地开口道:“我来帮桃红姐姐取一套头面。” 苏禾想,舞女们听起来都很畏惧那位刘妈妈,既然桃红有这么一个靠山,她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借她的口,兴许能管用? 那护卫闻言皱了皱眉,扣着苏禾肩膀的手倒是拿了下来:“跳舞的?” 苏禾心中一喜,赶忙点头称是。 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见她穿的确实是舞女们的衣服,便没有再问,走到一旁的小杌子坐下后,喝酒吃肉去了。 苏禾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步调沉稳地往院子里走去,心里却是擂鼓似的惊心动魄。 院子里没有什么人,只有几间屋子稀稀拉拉地亮着橙黄色的灯光,夜里正是赌坊最繁忙的时候,倒是给了苏禾摸索寻人的机会。 可是,这里的屋子至少有二三十间,一个一个找过去,肯定是不可行的,乐生到底在哪一间呢? 苏禾正犹豫着不知该往哪里走,忽然看见不远处一个小姑娘推了个装满砂石的板车过来。 板车比那姑娘还要高大上许多,只露出两个羊角辫,她走一步晃三晃,板车上的砂石颤颤巍巍地往下掉。 苏禾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帮忙,那姑娘穿着和她一样的棉服,看上去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一双手却是粗糙得像个七老八十的农妇,红肿着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皴裂伤口。 苏禾帮着她将那一车砂石推到了地方,那姑娘看都不看她一眼,将砂石倒下之后,推了板车就要走。 苏禾一拉拦住了她,出声问道:“姑娘,你知道桃红姐姐的屋子在哪里吗?” 女孩的眼神里一瞬间露出的恨意,让苏禾暗道不妙,忙接口道:“我是新来的,桃红姐姐叫我帮她取东西。” 女孩黑黢黢的眸子盯着她,茫然而又冷漠地看了片刻,最后转开了头,指了指东边第七间,没有亮灯的屋子。 “多谢。” “将香蕉皮放在火炉上焙热,每日擦上几遍,皴裂的伤口便能愈合了。” 女孩看了苏禾一眼,眨了眨眼睛,什么话也没说,推着板车走远了。 苏禾想起在屏风后头听见舞女们说的话——乐生应该就住在桃红的隔壁。 她循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一路上都没有遇见什么人,苏禾停在屋外,里头亮着灯,但是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苏禾不敢贸然进去,她用铜簪在薄薄的窗纸上戳了个窟窿,蹲下身子凑上去观察屋里的动静。 靠着墙围了一圈长炕,中间摆着一张老旧的八仙桌,桌子上搁着一盏烛灯,熔化的蜡油滴在桌面上,堆起了一个红彤彤的小鼓包。 靠着南墙的土炕上,躺着一个瘦瘦的少年,他单薄的身子,像一张纸片似的,一动不动地平卧在床上,露在外头的侧脸,手背上都能清晰地看见一道道血淋淋的鞭痕。 正是乐生! 苏禾朝四周张望了一圈,见没人发现她,快步推开木门,又从里头插上门栓,往乐生的床边走去。 乐生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即便睡着了,他的眉头也依旧紧紧地皱着,额头青紫一片,嘴角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手背上是横七竖八的鞭痕,深的那几道,血肉模糊,甚至能看见里头森森的指骨。 苏禾轻轻揭开他的衣袖,细瘦的手臂上,伤痕比手背还要严重,有些粗粗包扎过的伤口,鲜血把白色的绷带都染红了。 乐生比上次见面,又瘦了一大圈,手腕上几乎只剩下一层皮肤包在骨头外面,苏禾都不敢碰他,生怕轻轻一动,就把这截又细又脆的柳木枝条折断了。 乐生的呼吸很沉重,像是做了噩梦似的,咬着自己的嘴唇。 苏禾伸出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一片滚烫,果然还是发烧了。 一双猩红的眼睛赫然睁开,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苏禾,乐生伸出遍体鳞伤的右手,紧紧攥住了苏禾的手腕。 他的肩膀无所预兆地颤抖起来,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像是蜷成一团暗自舔伤的小兽突然被敌人惊动了一般,本能地露出了尖利的獠牙。 乐生因为发烧,变声期的嗓子更加粗粝难听,他低哑地叫了一声。 “姐姐。” 苏禾没有抽回手腕,她看见一滴清澈的泪水,顺着乐生的眼角滚落在软枕上,晕开了一团水墨似的莲花。 作者有话说: 前一章做了一些修改~ 这一段剧情有点长,争取下一章放小言出来! 第32章 糖油果子(一) “……姐姐。” 乐生叫了苏禾一声, 捏着她的手腕没有松开,也不知道他伤得如此严重,哪里来得这么大的力气。 布满血丝的眸子,一瞬不眨地望着苏禾, 像是怕一闭上眼睛, 她就消失了似的, 死死地盯在她的脸上。 苏禾原本还想着,等见到了乐生, 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 让他长长记性,现在见到他这副模样,她哪里还下得去手。 苏禾低低地叹息一声, 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他单薄的肩头,压低了身子凑到他的面前, 开口道。 “姐姐来了,我们回家吧。” 乐生原本凶狠的视线,突然变得一片茫然,他像是没有听见苏禾说的话似的, 呆呆地睁着眼睛。 苏禾又拍了拍他的手臂, 温柔地放轻了声音:“可是哪里疼吗?” 乐生原本攥着苏禾的手, 猛地缩了回去, 他翻了个身, 将脸埋进软枕里,后背紧紧地绷着, 像一架瘦骨伶仃拉满了的弓。 苏禾想安抚的手, 不知该落在何处, 只好慢慢地收了回去。 少年人脆弱的自尊心就如同他最后一道防护伞, 尽管早已支离破碎,摇摇欲坠,但却藏着乐生所有的骄傲和痛苦,他将自己藏了起来,不肯叫苏禾看到一丁点儿他的软弱无助。 苏禾在他的床沿边坐了许久,看着乐生的背脊从剧烈地颤抖直至慢慢平息,她走到桌案上,倒了一盏热茶,端了过来。 此时,乐生已经收拾好了那些委屈难过的情绪,面上只剩努力维持的平静。 他就着苏禾的手,小口小口地喝光了这盏不知泡了多少回,淡的早已没有茶味的热水。 “你怎么来这儿了?” 苏禾摇了摇头,她进来已经有一会儿工夫了,再待下去难免横生枝节。 “还能自己走吗?我们先离开赌坊吧。” 青杏登枝 第41节 苏禾弯下腰,去扶乐起来,没想到却被乐生挡开了手臂。 他面色苍白,吐气不匀,却是问了苏禾另外一个问题。 “小鹿,病好了吗?” “回春堂的大夫来看过,小鹿已经没事了。” 乐生愣了愣,“回春堂?” 他低低地咳嗽两下,扯动了伤口,疼得额角直跳,还是坚持说完了一句话“那,那就好。” 气息还没喘匀,他又颤颤巍巍地将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好半天,吃力地取出了一个藏青色的钱袋子,绷着嘴角往苏禾手里递。 苏禾面无表情地站在床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苏禾——姐姐,麻烦你帮我把这个带给他们。” 乐生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将手中的钱袋子塞给苏禾,可是他伤得实在严重,勉强支起半边身体,已经疼得直冒冷汗了。 “现在跟我走,你可以自己交给他们。” 苏禾看着乐生不停地折腾自己那破烂不堪的身子,眉头不由皱得越发紧了。 乐生摇了摇头,他低垂着脑袋,不去看苏禾,手肘勉强能撑着半边身子慢慢往床沿边挪腾。 脖颈上的伤口崩开了,殷红的血珠顺着青筋淅沥沥地往下淌,皂色的衣领不一会又染湿了一大片。 倔强的少年下颌紧绷,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磨蹭到床沿边,举着手中的钱袋子,仿佛苏禾若是不接,他就能一直一直地举下去。 苏禾看着他控制不住颤抖起来的手臂,气不打一处来,她咬了咬牙,一把夺过乐生手里的钱袋,丢在了他的棉被上。 那一袋子铜板和碎银子分量还不轻,砸在土炕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为什么不肯回去,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赌坊的老板买了你回来,是要你做什么的,你清楚吗?” 乐生依旧不去看苏禾,他抬起手抹了抹颈子里的血珠,不太在意地随手擦在自己的衣袖上。 “东家说只要我好好干活,每个月都给发二两银子的月钱,别处怎么肯给我这么多的工钱。” “二两银子?你就把命卖给他了?” 苏禾不可置信地看着乐生,她说不清自己现在是难过多一点,还是愤怒多一点。 “那你告诉我,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哪个正经东家会抽鞭子打人?” 见乐生捏着衣角不说话,苏禾不想再和叛逆期的少年置气,走上前强硬地搀起他的胳膊,想把人带走。 “我不,我不走!” 乐生突然激烈地挣扎起来,这下不止脖颈,手臂,肩膀连同腰背上的伤口也都撕裂开,洇湿了单薄的中衣,温热的一滴鲜血,落在了苏禾的侧脸上。 两人齐齐停住了手,乐生慌张地伸出右手,想去抹掉苏禾脸上的血珠,被她闪身避开。 苏禾咬了咬下唇,垂下眼帘后退了两步,乐生仓皇失措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半晌后,苏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看了看窗外昏暗的夜色,也不知姜岐玉那里怎么样了。 “乐生,你同我说句实话罢,为什么不肯离开赌坊?” 见乐生又想用那一套说辞打发她,苏禾凉凉地打断道:“如果你不想让我管你了,那好,以后你的事情,我都不会再过问。” 乐生将痉挛的手指缩回袖笼里,他的眼眶中一瞬间涌出了泪水,又被他狠狠地憋了回去。 他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久到苏禾失望地以为他又一次无声反抗的时候,乐生突然抬起了头。 他的嘴角破了皮,伸出舌尖轻轻一舔,苍白的唇色均匀地染上了一抹鲜艳瑰丽,乐生的眼睛里蒙着一层厚厚的阴霾,他嘲讽地勾了勾唇角,鼻端吐出一口气来。 “因为,如果不是我,就会是慈幼局的其他人。” “你说得对,他们草菅人命,目无法纪,碾死我们这种命如草芥的人,就跟碾死一窝流浪狗一样轻松。” “二两银子不仅能买我的命,还能买那些啥都不懂小屁孩,平平顺顺地长大。” “姐姐,换做是你,你会走吗?” 两相对望,一时无言。 苏禾愣怔在原地,听着乐生沙哑的声音,近乎嘶吼,她突然感到了一阵无地自容般的惭愧。 一直以来,她自认为在看顾着慈幼局的孩子,不过细思起来,她不过就是在做饭的时候,顺手多做上几碗,缝制冬衣的时候,顺手多扯上一些布料。 她的关心不过顺手而为,若是不能将大街上流浪的小猫小狗带回家,那么施舍再多的食物,也不过就是蒙住眼睛,糊弄自己罢了。 乐生说完这一长串话,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破风箱一般的肺吐出来似的,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苏禾扶住他的后背,用手掌给他顺了顺气,将乐生慢慢平放回他的卧榻上。 外头隐隐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苏禾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 乐生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他闭上眼睛,扭过头去:“你快走吧。” 苏禾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还与一个装满了糖油果子的小布兜,塞进了乐生的被子里。 “上回我做了糖葫芦,你没来,这个东西放不住,我就没给你带,油果子只有这么多,自己收好了。” “伤药每天涂一次,小心别再把伤口崩坏了,天气热了容易化脓,尽快长好再去碰水。” “还有,这里不是慈幼局,别随便相信别人,你这此为什么会被抓回来,也该长点记性了。” 苏禾一边给他掖被角,一边加快语速交代了许多话。 她见乐生始终闭着眼睛,喉咙却是不住地上下滚动着,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苏禾临走前将烛灯吹熄了,屋里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外头莹白的月光洒在青石板上,落下一地零星的斑驳。 乐生的手藏在被子里,死死地攥着一角,手背上青筋毕露,他紧紧咬着牙,生怕自己忍不住回头去拉她。 苏禾走了,她来的时候悄无声息,走的时候万籁俱寂。 只听见木门轻轻地发出“吱呀——”一声,乐生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子里那股清淡甘甜的花果香,便消失了。 苏禾出了乐生的屋子,正琢磨着要原路返回去找姜岐玉,刚走了没两步,便听到一个尖利的女声在背后叫住了她。 “站住!” 苏禾身形一僵,想装作没听见,加快了脚步往大门走去,谁知背后那人竟然脚步匆匆地追了上来。 苏禾暗道不妙,她索性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看向满脸怒火的中年妇人。 “好你个小蹄子,大晚上的不在前院伺候,跑来男寝做什么?” 那珠圆玉润的妇人不分青红皂白,指着她的鼻子就骂。 苏禾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她原本还以为自己假扮的身份就要露馅了。 结果,那妇人只是瞧见她从男寝的方向出来,以为苏禾是趁着没人发现,偷偷去私会情郎了。 苏禾低着头,乖巧地听凭那婆子用些不干不净的词儿骂她,她像个没有脾气的泥人似的,只会点头作揖,实则苏禾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脱身。 那婆子骂了半晌,说得自己口干舌燥的,见苏禾低眉顺目好欺负,眼珠子一转,就要扯了她去刘嬷嬷那儿领罚。 她的手还没有碰到苏禾,不远处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响。 大门紧连着西厢那一带,火光冲天而起,一时间,尖叫声,哭救声像是鼎沸的热水一般,金鼓喧阗,不绝于耳。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救火!” 火光笼罩之下冲出来一个人,他一边跑,一边用破锣嗓子挨门挨户地呼救。 拉着苏禾的婆子应当也是这院子里的一个小管事,眼见着大火就快烧到西厢的房子,她再也骂不下去了。 那婆子狠狠地剐了苏禾一眼:“小娼妇,给我等着,回来再来收拾你!” 说完便迈开小碎步,颠颠地朝着失火的地方跑去。 大火就是从西厢来着正门的回廊那边烧起来的,苏禾原路返回的计划被彻底打乱了。 这么大的一座宅子,院中之人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哪一样都得靠外头补给,若是单凭赌坊里头那个半人宽的铁门,是绝对不够的。 苏禾忽然想到了那位推板车的少女,整车整车的沙砾既然可以运进来,那么就一定有能从院子里头直接出去的办法。 东厢亮着灯的屋子里,急匆匆地跑出来不少人,有的捧着铜盆,有的提着水桶,跟着人流就往着火的地方跑去。 苏禾与他们反向而行,不多会功夫便跑到了一座假山后头,离着喧嚣的人声相去甚远了。 假山? 苏禾借着月色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座分外眼熟的假山——这不是和她们在广利赌坊的后院外头,看见的那座假山一模一样吗? 唯一不同的是,赌坊后花园里的那座假山是朝南边的,而苏禾面前的这座却是朝北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苏禾摸了摸假山上冰凉的太湖石,这院子里瞧着并没有其他的门,况且一个住满了杂役仆从的地方,怎么会有这种闲情雅趣的山水景致呢? 苏禾灵光乍现,猛然想到了她在柴扉里头发现的那座修着一个地下通道的灶台,那么,这座假山会不会就是通往地上的另外一条通道呢? 苏禾正琢磨着,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赶忙将身子藏进了假山后头。 透过嶙峋的岩石缝隙,苏禾看见一队赌坊的护卫,正提着灯笼追赶前头的黑衣人。 那人从头到脚穿着一身黑色的夹袄,个头不高,五短身材,凸起的小肚子即便是藏在黑衣服里,也很明显,正是苏禾刚到赌坊的时候,从二楼下来撞到她的那个黑衣男子。 男人一边跑一边回身去看身后的追兵,满头大汗发髻散乱,他回过头的时候,一张熟悉的面孔暴露在皎洁的月光之下。 苏禾躲在假山后头,瞪大了眼睛,震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一段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很久之间看过的新闻,如果不能领养流浪猫,请不要长期投喂它~ 第33章 糖油果子(二) 眼见着那人朝着假山的方向狂奔而来, 苏禾不想与他撞上,转身快步钻进了假山之间石壁的缝隙里。 果然,假山里头挖了一个和柴扉后面一样的石阶,摸着凹凸不平的石壁走了许久, 苏禾感觉到了一股从外头吹进来的凉风。 跨过最后一块长满青苔的石阶, 又往外走了一段, 赫然就是赌坊背后花园里的那座假山。 金碧辉煌的高楼屹立在面前,琉璃天穹之上落满了璀璨的星辉, 依稀还能听见凤管鸾笙齐鸣之音。 花园里此时并没有什么人, 苏禾加快了脚步,朝着她熟悉的东门跑了过去。 青杏登枝 第42节 直到她取下门闩,迈出这座压得人大气都不敢喘的院子, 苏禾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隔着一条窄窄的巷子,对面是另外一幢青砖黛瓦的二层小楼, 斑驳的院墙外头,上次苏禾藏身的那一车枯草垛,至今仍在原地。 此处并不宜久留,后头那人引着追兵说不定很快就要追过来了, 苏禾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地方先躲起来, 就在这时, 对面的院门从里间打开了。 一双罗云纹四缝干黄靴悠然地迈过了门槛, 长身玉立的俊秀男子穿了一件碧水色绣仙鹤瑞草的锦袍, 腰间系了一枚汉白玉的五福同心扣。 言成蹊的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优雅气度,从这间偏僻的陋巷里走出来, 也像是迈过了金銮殿前的白玉桥, 平步青云似的沉稳。 “言成蹊?” 苏禾在看到他的时候, 葡萄眼睁得又圆又大, 眸光里是亮晶晶的喜出望外,此刻她若是有尾巴的话,必然会欢快得摇上两下。 言成蹊弯唇笑了笑,驻足看向苏禾,他的声音融进了夜风里,苏禾兵荒马乱了一整天的心跳,无形之中也被安抚住了。 “去哪里?” 他站在几步外,嗓音干净低沉。 苏禾已经听见了背后的赌坊里由远及近,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她将食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拎起裙摆小跑到言成蹊身边,拉着他的胳膊,小松鼠似的钻进了对面的院子。 “你——” 言成蹊正要说些什么,苏禾已经松开了他的手臂,轻轻地把他往院子里推了推。 “你站远些。” 说完,苏禾径直往墙角垒着的干柴堆走去。 “……太粗的不行,太细的也不行……” 苏禾嘀嘀咕咕地念叨着,挑挑拣拣地扒拉开捆在一起柴火,最后选了根和她手臂差不多粗细的长木棍,抱在怀里走了回来。 言成蹊看着她颠了颠手中握着的柘树枝干,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苏禾眯了眯眼睛,抱着她挑中的“武器”,将木门拉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煞有介事地扎了个马步,蹲守在门口。 果然,不多会儿,巷子里便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声,那人气喘吁吁的从赌坊里跑出去,似是往左右张望了一圈,而后还是朝着对面这扇虚掩的木门跑了过来。 黑衣男人急匆匆地推开门闯了进来,没顾得上去看屋子里有没有人,着急忙慌地回过身一把插上了门闩。 蹲在门边的苏禾看准了机会,朝着他的后脑勺狠狠挥出了手中的木棍,黑衣人没有料到背后还有人偷袭,猝不及防地被砸了个四脚朝天。 天旋地转之间,段师爷仿佛看到了那个熟悉又可恨的人,怒火攻心,两眼一翻。 在彻底晕过去之前,他记住的只有少女明媚欠揍的笑脸和她扛在肩上的结实木棍。 言成蹊错愕地看着苏禾一整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在言公子修养极佳,即便心中已是惊涛骇浪,面上依旧淡然无波。 言成蹊走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段师爷旁边,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 没有大碍,人尚且还活着。 言成蹊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回过身去看苏禾,他像是根本不在意苏禾做了什么一般,自然地问道:“怎么处理?” 苏禾抱着手中沉甸甸的拓木树干,挠了挠头,盯着被她敲晕的段师爷沉吟片刻。 “外头有一辆板车,拖回去再审吧。” 言成蹊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角,显然是不愿意动手去搬脑满肠肥的段师爷。 “咱们私闯民宅已是不妥,万一主人回来了,麻烦就大了。” 苏禾觑着他的神色,耐心地劝道:“你帮我搭把手,扔到板车上,我来推?” 言成蹊听罢淡淡一笑,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走到苏禾身侧,示意她抬头去看院子里的小楼。 “这个倒是不必担心,此间的主人已经姓言了。” 苏禾眨巴眨巴眼睛,听着言成蹊用这种波澜不惊的口吻,说出令人既诧异又羡慕的话,愤愤不平地抿了抿唇角。 哼,有钱就是任性。 贫穷少女苏禾丢开了手中抱着的长木棍,“哐当——”一声,砸在了段师爷的将军肚上,软绵绵的赘肉像个被压扁的皮球似的,待拓木枝滚开,它又恢复了圆滚滚的模样。 段师爷正晕着,突然又挨了这么一下子,也不过皱着眉地哼哼了两声。 苏禾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姜——郡主还在赌坊里!” 虽说按照姜岐玉的身手,完全用不着她来担心,不过,郡主会跳舞吗? 要是露馅了可怎么办? ================= 不得不说,苏禾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 姜郡主从小到大,爬树,摸鱼,打群架,都可谓是她的强项。 唯独,跳舞,属实是有些赶鸭子上架了。 当时的情形,她们两人想要一起从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脱身,实在不易,无奈之下,姜岐玉只好兵行险着,将苏禾成功地保了出来。 她则是跟着舞女们又回到了那间更衣的小屋子,姜岐玉装作泰然自若的样子,用余光觑着她们的动作,从衣架上拿了一件粉紫色的挑线裙。 姜岐玉看了看这身过于轻薄的舞裙,嘴角控制不住地抽了抽。 这点儿布料充其量也就是一块抹布,它何德何能被称之为裙子? 姜岐玉正嫌弃着抖开手里的裙子,一个姑娘从旁边走了过来,故意撞了撞她的肩膀。 姜岐玉不想引人注意,顿了顿身子,拿着衣服往一旁避了几步。 谁知桃红不依不饶地也跟着挪了两步,抱着手臂,面色不善地站在她对面,她身量本就娇小,站在姜岐玉跟前堪堪矮了她一头,气势上顿时弱下去一大截。 “你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桃红趾高气扬地盘问姜岐玉,见她只是淡淡地掀了掀眼皮,丝毫没有把她的话放在眼里的模样,气得柳眉倒竖。 桃红一怒之下就要上去拉扯姜岐玉,被她灵巧地闪身避开,桃红扑了个空,还差点扭伤脚。 “你又是谁,我也没见过你。” 姜岐玉面无表情地呛声回去,她向来就是个不肯吃亏的性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奉还。 桃红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当即就要闹将起来,小管事和青萍听到了动静,忙赶过来拉住了她。 青萍看了看脸色铁青的桃红,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她板起脸来,各打五十大板,不轻不重地训斥了两句,并没有追究姜岐玉的错处,反而带着她远离了桃红。 小管事两头都不好招惹,只能和稀泥,催促着姑娘们收拾好衣妆,赶快上楼献舞,桃红咬碎了一口银牙,也只好暂时忍下这个哑巴亏。 三楼的雅间里,夜来香浓郁醉人,月色透过琉璃天穹洒落在绮罗红纱之上,衬得开阔的明间珠光宝气,富丽堂皇。 金丝楠木的案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美食珍馐和杜掌柜珍藏了数十年的美酒秋月白。 坐在上首的是一位年轻公子,他穿了一身水华朱色宝相五蝠纹的束袖锦袍,椅背上还搭着一件出锋毛紫貂皮披风,长腿随意地交叠着,撑着头懒洋洋地听着杜掌柜说话。 杜掌柜见他手边的酒杯空了,赶忙站起身又满上一盏。 他不愧是能把广利赌坊经营得如此之大的能人,即便面对着一个比自己小上整整二十岁的少年,杜掌柜的脸上从始至终都挂着恭顺得体的笑容。 那锦衣公子大多数时候只是撑头听着,时不时地应上一两句,也算是给杜掌柜面子了。 就在这时,管事的领着青萍等一众舞女们敲门进来了,杜掌柜眼前一亮,压低了声音同那身侧之人附耳低语。 锦衣少年掀开眼帘往外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白玉般的手指,把玩着雕了芙蓉美人面的琉璃银樽。 杜掌柜拍了拍手,宛转悠扬的丝竹管弦之音骤然停歇,缠绵悱恻的靡靡之声从屏风后头响了起来。 皎洁的月色中,姑娘们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酥手,云袖轻摇招蝶舞,纤腰慢转柳丝绦。 忽而箫声转急,翩跹的身影以足为轴,愈转愈快,缀满桃花的裙摆荡开成一圈一圈的涟漪,仿佛轰轰烈烈的春日里,漫山遍野的玉蕊芬芳。 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广利赌坊的舞女当真是不凡,曼妙的身姿毫不逊色于金陵城中章台巷的歌姬们,上首的锦衣公子不由得看了过来,眸光中带了几分兴味。 姜岐玉混在队伍之中,这一身舞裙,紧紧地捆缚着她的前胸和腰身,暴露在外头的脖颈,领口,手臂处的皮肤隐隐起了一层疹子,姜岐玉忍着不适,勉强跟上了姑娘们的舞步。 谁知,就在姜岐玉转圈转得头晕眼花之际,桃红突然伸出了一条腿,出其不备地绊了她一下。 姜岐玉身手不错,堪堪稳住了身子,没有当众摔个大马趴。 不过,她的脚步还是被打乱了,后面怎么也跟不上众人的步调,在姑娘们轻盈妩媚的身姿之中,姜岐玉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这下不止杜掌柜,就连一直端着酒杯出神的锦衣公子,都将视线投注到了姜岐玉的身上。 一曲舞毕,姑娘们恭顺地垂首候立一旁,等着上头的贵人发话,姜岐玉也赶快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地自己往别人背后藏了藏。 少年的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停在了一处——高挑的少女尽管低着脖颈,状似畏畏缩缩的模样,实则她的背脊始终挺得笔直,像是一杆百折不挠的红缨枪。 锦衣公子撑着头端详了一会,蓦然笑了,他的容貌本就极盛,剑眉星目,五官生得十分出色。 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微往一边勾,这个表情别人做起来像是不怀好意,偏偏在他脸上却是显得风流倜傥。 杜掌柜是个人精,见他一直盯着姜岐玉看,心里便生起了几分思量,他朝着自己的心腹打了个手势,管事会意,领着姑娘们退出去,唯独留下了姜岐玉。 姜岐玉脑海里警钟大作,她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发现了她冒充舞女的身份,心下默默思量着,要是从这儿硬闯出去,她能有几分胜算。 “在下见姑娘舞姿潇洒,心生仰慕,这杯酒,敬姑娘。” 坐在上首的少年招了招手,一直如同隐形人似的站在他身后的护卫,立时便捧了一个托盘出来。 托盘上摆着两只一模一样的青花瓷菱口杯,和一把小巧玲珑的九曲鸳鸯壶。 锦衣公子拎起酒壶,给两只菱口杯里都倒上了酒,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这一盏,一饮而尽,挑眉看向对面满脸戒备之色的姜岐玉。 “姑娘,请。” 他的笑容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戏谑玩味。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面对敌人时,苏苏一把推开了小言。 苏苏:嘿,吃我背后一闷棍。 小言:……默默鼓掌.jpg 事后探一探鼻息,还有气,问题不大。 ………… 青杏登枝 第43节 躺在地上的段师爷:你们两个老六! 第34章 糖油果子(三) “姑娘, 请。” 锦衣公子执起酒杯,弯下腰亲手送到了姜岐玉的面前。 姜岐玉皱了皱眉,这张脸给她一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像是在哪里见过。 风流倜傥的面容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勾起的嘴角却总让人觉得, 眼前之人不怀好意。 姜岐玉看了看托盘里放着的酒壶, 那位少年一饮而尽之后,将他用过的杯盏随意地搁下, 青花瓷杯骨碌碌地滚到了角落, 红木托盘里洒下了几滴酒香四溢的琼浆玉露。 在这般如有实质的目光下,姜岐玉还是接过了他递来的菱口杯。 锦衣公子约莫弱冠之龄,出挑的容貌带着独属于少年的锋芒锐利, 可是,他身上独特的气质却显得尤为诡谲晦暗, 让人摸不准他的心思。 姜岐玉抬起头,毫不避讳地直视他,他也有一双桃花眼,却不似那人冷漠寡淡, 看着别人的时候, 浅灰色的瞳孔中漾开了一圈一圈暧昧的涟漪, 狭长的眼眸里, 仿佛真的蕴藏着一汪深情。 对上姜岐玉的视线, 少年挑了挑眉,对她眼中的审视付之一笑, 而后散漫地伸出舌尖, 舔了舔唇角沾上的晶莹水光, 甚至还带了些说不清的挑衅意味。 没有缘由的, 姜岐玉很不喜欢这个人,她不想在此刻把事情闹大,徒增是非,只好低下头,掩住了眼底的厌恶。 借着长袖的遮挡,姜岐玉只抿了一口杯中的清酒,其余的全部顺势倒进了袖笼里,她作势仰起头,将酒杯倒拎过来,装作是一饮而尽的模样。 见她喝了酒,锦衣公子脸上的笑容更甚了些,桃花眼微微向下弯起,漫不经心地接过姜岐玉手中的酒杯,随手一挥,跟在他身后的随从悄无声息地站出来,端走了杯盘。 “姑娘雅量,在下十分佩服。” 他的语调不紧不慢,仿佛是在真诚地夸赞她,但却让姜岐玉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像是一条毒蛇吐着信子,阴恻恻地躲在暗处,窥探着手边的猎物。 “平南美酒甲天下,不知姑娘可曾品尝过?” 姜岐玉闻言,眉心猛地一跳,她正要抬头去看那人,眼前突然一阵模糊,脑海中泛起强烈的眩晕之感。 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手脚发软,姜岐玉踉跄了两步,抬起手狠狠按住自己昏昏沉沉的额角。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可是视线依旧看不清楚,坐在桌案前的杜掌柜,东倒西歪地浮现出两三个不相重叠的身影。 姜岐玉迟钝的脑子里,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她竭力睁大了眼睛,回头去寻找大门的方位,脚步虚浮地往外头走去。 一片迷茫之中,姜岐玉听见了两声沉沉的低笑,慵懒阴翳的声音,潮水似的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 “……郡主想是醉了,不如留下来,好生歇息罢。” 是谁? 为何要给她的酒里下迷药? 姜岐玉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门边,金碧辉煌的琉璃瓦映着皎洁的月光,晃得她看不清周遭。 皮靴踩在汉白玉的地砖上,一步一步地向她逼近,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沉稳有力地扣在了姜岐玉的肩头。 姜岐玉用力咬破了舌尖,尖锐的疼痛感和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她混沌不堪的大脑,周遭的一切,有那么一瞬间清明了许多。 那人按在她肩头的手看起来像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实则狠狠地压着她的肩膀,让姜岐玉无法挣脱。 姜岐玉一矮身往后退了两步,绣花鞋狠劲踩在他的鹿皮靴子上,双手卡住他的胳膊,借力反剪到他的背后。 锦衣公子的身手不在姜岐玉之下,他反应极快地抽回手腕,避开了她的攻势,姜岐玉也不恋战,她借机脱身,拉开虚掩的梨花木门,往外头跑去。 舞女们还没有走远,见她面色绯红地闯出来,众人不由得停下脚步,朝她看了过来。 姜岐玉此时只想趁着自己还清醒,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她面无表情地拨开众人,步履不停地顺着长长的玉阶,疾步而下。 桃红见她被贵人单独留下,本就是又妒又气,见姜岐玉这么快就被赶了出来,心里不由嗤笑,伸出手还想去拉扯她。 姜岐玉心中烦躁迟钝,出手时便没有控制分寸,她纤细的五指,狠狠地掐住了桃红的脖颈,手臂一使力,桃红的上半个身子都挂在了漆红栏杆之外。 姑娘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吵得姜岐玉本就胀痛的额头愈发昏蒙不清。 三楼的雅间里,锦衣公子看着姜岐玉夺门而逃的背影,不以为意地勾起了唇角。 他走回太师椅上坐了,素白的手指掸了掸水华朱色的袖袍,宝相纹的金边在缠斗之中,被姜岐玉扯开了。 “茗柳,你去请郡主回来,切莫闹出太大的动静。” 一直无声无息地隐在他身后的灰衣男子,垂首淡淡地应了一声,紧接着身形一闪,人已经到了门外。 杜掌柜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这样的场面是他从来未曾预料到的,他张了张嘴,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那锦衣公子坐下之后,对外间的响动置之不理,他执起银箸,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精致的脆琅玕,放到自己的白瓷小碗里,神情专注地将其中细碎的香菜叶,挑出来扔进小碟子里。 “大,大人……方才那女子是,是——” 杜掌柜用衣袖沾了沾脑门上的冷汗,他诚惶诚恐地看向对面这位从容泰然,甚至还因为嫌弃菜色不佳而皱了皱眉头的年轻公子。 “嗯,平南王独女,永宁郡主。” 他好心地解释了一句,还抬起头朝着一脸忧心的杜掌柜笑了笑,“听说过吧?” 杜掌柜一听这个名号,差点儿没当场背过气去。 平南王征战沙场二十余载,是南境威名赫赫的铁血将军,他的女儿,也曾是单枪匹马闯敌营,取下敌军将领首级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英豪之辈。 这样的人物,杜掌柜平时想巴结,都够不着王府的门槛,今日居然差点把郡主放倒在他的地盘,这要是让平南王知道了,都不用王爷的宝刀出鞘,宁州百姓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淹了他这座广利赌坊。 杜掌柜手足无措地瞧了瞧门外,又去看对面坐着的锦衣男子,“大人,这……” 俊朗的公子挑眉看过来,剑眉轻扬,嘴角意味不明地弯了弯:“怎么,怕了?” 说着他还拎起酒壶,给杜掌柜手边的银樽里也倒上了清酒,端起琉璃圆盏,食指和拇指摩挲着冰凉的杯口,轻笑一声。 见他不说话,杜掌柜的心里更加没底,好在他的城府还算深,面上虽然白了几分,但他清楚自己真正的主家是谁。 杜掌柜端起酒杯,讪讪地笑着,陪着身旁的锦衣公子又饮了几盏。 甘甜清冽的美酒下肚,本该是人间至味,杜掌柜却仿佛是咽下了什么毒药,有苦难言地皱紧了眉头。 此时,楼下已经是乱作一团。 桃红面色苍白,双手紧紧攥着姜岐玉的腕子,她的鞋尖虚虚地点着地,后腰悬在栏杆之外,若是姜岐玉松开手,她恐怕就要从二层径直摔下去。 “云雾绕”的药效极为猛烈,姜岐玉硬撑到现在还没有倒下,已然是强弩之末。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晃动起来,猛烈的眩晕感不断地冲撞着她迷离的神智。 习武之人天性敏锐,姜岐玉朦朦胧胧地看见一道极快的身影从三楼的雅间里一闪而过,下一刻便要出现在她的面前。 全盛之时,姜岐玉尚有一战之力,然而眼下的情况,她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姜岐玉依稀记得,她们现在是处在二层的云梯上,正下方是一坛微缩的曲水流觞人造景观,即便溅上一身血水,她也不愿意落到那人的手中。 这么想着,姜岐玉毫不犹豫地背身向后跃去,轻薄的舞裙在半空中,划开一道柔美的弧线。 茗柳的手堪堪抓住了一抹绯色的裙角,他看着姜岐玉从他的眼前跌落下去,木然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秦邝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这样的场景——桃花盛开的少女,纤细的脖颈脆弱地向后弯折,衣袂翩跹,月落花折,像是随波逐流的落红,了无生机一般的沉沉下坠。 秦邝的前半生经历过许多的挫折磨难,家破人亡,走投无路,年少失意…… 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惊心动魄,肝肠寸断,直到这一刻,他看见流星一般从天穹上跌下来的姜岐玉。 秦邝顾不得去看旁人错愕惊惧的目光,他足尖点地,踩着吞金貔貅的头颅,旋身而上,迎着急速下坠的姜岐玉而去。 耀目的星辉沉甸甸地落进他的臂弯里的时候,秦邝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心安。 姜岐玉此时此刻已经看不清了,尽管如此,她依旧不想受制于人,挣扎着还要抬起手反抗。 秦邝拂过她冰凉的手背,一只手垫在她的脑后,一只手抄起她的膝弯,将人又往自己怀里抱紧了些。 “是我,放心。” 秦邝的声音低沉宁静,姜岐玉其实没有听清,不过她还是神奇地认出了来人。 姜岐玉勉力睁开眼睛,近在咫尺的俊颜冷硬坚毅,眉目却很温柔,她伸出小手,攥紧秦邝的衣襟,这回,终于可以安心地晕过去了。 秦邝飞身去接姜岐玉的时候,顺手丢出了手中的佩剑,青铜的剑鞘撞上桃红的肩背,瞬间改变了她下落的方向,带着桃红朝人最多的地方砸下去。 围在下头的看客,因此遭了无妄之灾,桃红摔下来的时候,正好与他们撞在一起,离得近的几人便成了她的人肉垫背,桃红尖叫一声,失去了意识。 秦邝抱着姜岐玉往外走去,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与站在云梯之上的茗柳对视一眼。 冷冰冰的视线从他普普通通的面容,划到了他搭在扶栏边的双手上,秦邝的目光中仿佛凝着冰渣子一般,看得人后背发凉,心生寒意。 茗柳面无表情地看着秦邝,直到他抱着姜岐玉从广利赌坊的大门离开,茗柳才收回视线,快步往三楼走去。 “世子恕罪。” 雅间之中,茗柳纹丝不动跪在一地的碎瓷片上,锦衣少年见他孤身一人回来,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怎么回事?” “秦邝来了。” 此言一出,厢房里鸦雀无声,只剩茗柳略显粗重的喘息,“赌坊里人多眼杂,不方便动手,属下已经派人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秦邝对姜姜:抱紧紧! 秦邝对其他女人:一把推开! ------------------------- 氚氚:你们真的好双标啊,我好喜欢(*^▽^*) 第35章 糖油果子(四) 段师爷费力地睁开眼睛, 头痛欲裂,后颈又酸又麻,他被人用麻绳五花大绑,从肩膀捆到了双腿, 像一只肥硕的蚕茧子, 平躺在地砖上。 段师爷挣扎着想要起身, 脑后的疼痛愈发强烈,他眼冒金星地喘着粗气, 扑腾了几下又倒了回去。 视线所及是青砖黛瓦的房檐, 梁柱顶上还结了一层厚厚的蛛网。 一张灵秀狡黠的笑脸,凑到段师爷面前,苏禾抱着手臂, 笑眯眯地看着他。 青杏登枝 第44节 “哟,师爷, 您醒啦?” 段师爷看清楚她的时候,明显愣怔了一瞬,起先是不可置信,等反应过来之后, 面色涨得通红, 双目里简直就快喷出火星子。 这几日, 满城张贴着关于他的海捕文书, 段师爷东躲西藏,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这才找上了广利赌坊。 赌坊的人表面上客客气气, 背地里却在谋划着对他赶尽杀绝, 段师爷得到消息后, 又惊又惧。 广利赌坊他是待不下去了, 县城里四处都是搜捕他的官差,也是没法过活的,段师爷下定决心,收拾了一包袱便于携带的细软银两,趁着今夜守备松懈,在后院里放了一把火,适才得以脱身。 谁又能想到,他都已经跑出赌坊了,竟然还能栽在苏禾这个黄毛丫头的手里。 段师爷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这般狼狈过,若不是遇到了苏禾,他依旧是张县令的左膀右臂,别说旁人,就连广利赌坊的杜掌柜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地唤他一声“段先生”。 他看了看自己,像待宰的羔羊一般,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丢在墙角。 顺风顺水了这么多年,竟然折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姑娘手上,段师爷恨得咬牙切齿,生吞活剥了苏禾的心都有了。 苏禾蹲在他的身旁,毫不客气地掀开了他左手的衣袖,段师爷白花花的小臂上,赫然有一道细长的楔形伤口。 丽娘当时拼死一搏,发簪狠狠地刺进肉里,扎得极深,留下的一层厚痂至今还没能完全褪去。 “果然是你!” 段师爷怒目圆睁地瞪向苏禾,他梗着脖子恶狠狠地开口道:“贱……唔……” 他骂人的话还没有出口,突然愕然地睁大了眼睛,殷红的血迹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段师爷动弹不得,蜷缩起身子痛苦地咳了几声,将一枚染血的花生和两颗门牙吐在了地上。 苏禾回头看去,言成蹊坐在窗下的长炕边,胡桃木小案上摆着一个粉彩瓷的骨碟,里头装着些花生。 言成蹊低着头,将外头的硬壳剥去,果肉挑出来放在另一个骨碟里,他剥得认真,果仁上的红衣都用指腹撵干净了,才肯放下。 段师爷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他躺在地上,艰难地仰起头,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什么都像是有重影不断摇晃。 一双绣着罗云纹的四缝干黄靴,长腿随意地交叠着,往上是碧水色的云锦忘仙袍,再往上—— 苏禾挡住了段师爷打量的目光,她站起身来说道:“师爷,有一件事儿我始终想不通——” “芳华铺的丽娘,她不过是一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能有何怨何仇,让师爷你亲手杀了她?” 段师爷歪着头,满嘴的血腥味,他仰面朝上,方才不慎咽下去了好几口血,糊在嗓子眼里,又腥又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段师爷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苏禾,他不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耐他何。 苏禾见他打定了主意,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也不着急,她撑着下巴想了想,回过头看向言成蹊。 “公子,再来一颗花生吧。” 话音刚落,躺在地上装死的段师爷痛呼一声,这一次,打掉的是他的后槽牙。 段师爷的脸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他颤巍巍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一粒松动的牙齿齐根断掉,扑簌簌地掉在地上,混着血珠和尘土滚了两圈。 苏禾皱了皱鼻子,她有些嫌弃地往旁边走了两步,好好的一间屋子,被段师爷弄得一股子血腥味。 “现在可以说了吗?丽娘和你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苏禾静静地站着,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满脸鲜血,目眦欲裂地瞪着她的男人。 段师爷狠狠地吐了一口血水,扭曲变形的脸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好哇,我告诉你——” “那婆娘就是个贪得无厌的臭婊.子,是我捧着她,让她把芳华铺做得这么大,赚了钱,她开始在外头养野男人,和小白脸揪扯不清——” “我没有杀她,是她自罪孽不可活,她活该,她该死,这怪得着我吗!” 段师爷看着苏禾突然变得煞白的脸色,感受到一阵畅快,他咧开嘴放声大笑,鲜血染红了他的牙齿,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显得狰狞可怖。 苏禾僵立在原地,沉默了许久,好半晌都没有开口。 言成蹊顿住了剥花生的手指,他擦了擦白皙的指腹上黏着的红衣,正打算起身走过来。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就在这时,苏禾眨了眨眼睛,一字一句地开口道。 “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另外一件事情。” 她垂下眼帘,看向笑容一瞬间凝滞在脸上的段师爷,眸光明亮。 “你在盯着芳华铺,为什么?或者说,你是为了谁,一直盯着丽娘?” 段师爷说的话里,除了这一句,其他的苏禾半点不信,她了解丽娘的为人,也相信自己的朋友,她与许大夫的感情,绝不会像段师爷说的这般龌龊。 段师爷的话,毫无疑问地激怒了苏禾,同时,这份怒火也点燃了她的某一处记忆。 苏禾猛然间想起,她曾经看见一个陌生男人,从芳华铺里拿走了一袋子瓶瓶罐罐,最后,又七拐八绕地进了广利赌坊。 段师爷,芳华铺,丽娘,广利赌坊,或许还有那位似乎与许多的人都有关联的杜掌柜? 苏禾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些零零散散的碎片,似乎并不是毫不相干地存在着,有一根无形的线,冥冥之中把它们串联在了一起。 段师爷的喉咙动了动,疯狂的眼神一瞬间变得讳莫如深,他看向面无表情的苏禾,舔了舔缺失的后槽牙,因为缺了门牙,段师爷说起话来,总有些漏风。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想问的,我都已经回答你了。” 苏禾冷冷地看着他,无悲无喜的目光让段师爷觉得浑身不舒服,他索性闭上了眼睛,暗自思忖道,无论苏禾再说什么,他都不知道了。 “这样吧,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不想和人打太极;第二,我把你交给广利赌坊,让他们来清理门户。” 尽管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会苏禾的段师爷,闻言还是忍不住咬了咬牙,顺风顺水了小半辈子,他真是看走了眼,才会把苏禾当作是软弱无害的小白兔。 “费尽心思,好不容易从龙潭虎穴里逃了出来,段师爷,我猜,你应该不太想再回去了吧?” 背对着苏禾的段师爷,身体一僵,他没有出声,心里是好一番的天人交战。 言成蹊看着苏禾柔和沉静的侧脸,她极少露出这般胜券在握的模样,言成蹊也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 这样的苏禾,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就连言成蹊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低下头,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原来,不止段师爷,就连他也小瞧了苏禾,这个姑娘善良,但她也有锋芒。 对待朋友,一腔赤诚,她可以全然的信任,对待敌人,并非决不愚,也有她的心机和手腕,这样的苏禾,真的很好。 苏禾没有注意到言成蹊的小动作,她的指尖轻轻地点在自己的手背上,还没等她数到一百下,段师爷已经翻过身来,睁开了眼睛看向她。 “……如果我告诉你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段师爷沉默了许久,再开口的时候,嗓音沙哑粗粝,方才那股嚣张跋扈的气焰,此时已经彻底消失了。 “保证你活着,至少你在这里,还是安全的,赌坊的人不会知道。” 段师爷将视线从苏禾秀气的小脸上移开,双目无神地看向房梁上那张破破烂烂的蜘蛛网。 许久之后,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好罢,你想知道什么,你问吧。” 苏禾看了言成蹊一眼,见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今日能这般胸有成竹地威胁段师爷,可能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那两粒打落了段师爷牙齿的花生仁,给了她许多的底气和安全感。 “丽娘到底因何而死?” “算是,因为我吧——” 段师爷盯着被蛛网捆住了一条腿,摇摇晃晃地挂在房梁上,早已风干成一具躯壳的红头蜘蛛,慢慢地开口道。 “我其实并没有想杀她,在争执的过程中,我失手推了她,她跌倒撞到了脑袋,立时便没有呼吸了。” “那你们为何发生争执?” 苏禾的声音依旧冷静,除了言成蹊,并没有人发现她放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 “丽娘的心上人,是个游方大夫,她说想要陪着她的爱人,游历五湖四海,尝百草,编医书,南乐县的这间芳华铺,端阳节之后,她便不打算再开了。” “呵——”段师爷讥讽地笑了一声,“她的手里掌握着那么重要的东西,杜掌柜怎么会允许她离开?” “什么东西?丽娘和广利赌坊又有什么关系?” 苏禾闻言皱紧了眉头,她此前也曾怀疑过,这件事情的背后,或许还藏着很深的隐情,因为丽娘的无故身亡,才让她抓住了一点线头。 段师爷的视线从那只死掉的红蜘蛛身上移开,又看了看捆缚在自己身上的麻绳,也不知作何感想。 “芳华铺只卖一样东西——玉露膏,南乐县的女眷们几乎没有人不知道。” 段师爷自嘲地笑了笑,即便他守口如瓶,广利赌坊还不是一样要杀他灭口?作茧自缚了这么多年,难道还要把这些秘密带到棺材里去吗? “其实,芳华铺里还有一种比玉露膏的功效强上百倍的药丸,却从来不在市面上流通。”段师爷似乎想要透过苏禾去看她背后的那位公子,可惜,他没能看清,只瞧见了一片碧水色的衣袍。 “这个药,以往都是通过我,全数转交给广利赌坊的杜掌柜。” “什么药?” 段师爷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样要紧的机密,杜掌柜是不会告诉我这个外人的。” 说完了这一番话,段师爷面色灰白,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一章的时候,想到了杨绛先生的一段话:“你有不伤害别人的教养,却缺少一种不被别人伤害的气场,若没有人护你周全,就请你以后善良中带点锋芒,为自己保驾护航。” 愿所有善良的男孩女孩们,都能保有警惕,保留锋芒,爱你们~ 第36章 糖油果子(五) 从启真巷出来以后, 街市上安静了许多,今日是初一,云淡天阔,朗月高悬。 回桂溪坊的路上, 苏禾的身上多了一件碧水色的织锦斗篷, 同言成蹊穿的那件望仙袍是一模一样的云锦料子。 斗篷带着个帷帽, 边上镶着一圈白色的兔绒,苏禾仰头去看天上的明月, 帷帽无声地滑落下来, 露出一张粉白莹澈的侧颜。 北地没有宵禁,夜晚的街巷上,还能见到零星的行人, 苏禾放慢了脚步,在一碧如洗的夜空中, 试着去找璀璨的北斗七星。 在苏禾很小的时候,祖父曾经抱着她看过北斗七星,祖父的怀抱里常年有一种松烟墨化开后,雪松沉郁厚重的香味。 苏禾搂住祖父的脖子, 听着他用绵柔的吴侬软语, 慢悠悠地讲着每一颗星宿的典故, 时至今日, 苏禾依旧记得, 最东边勺柄末端的这一颗,叫做瑶光星。 “瑶光又叫做破军, 被世人视为象征祥瑞的星宿, 它其实是离着北极天最远的一颗, 所以在春日里看它, 会显得清晰明亮一些。” 言成蹊也停下了脚步,顺着苏禾的视线看了过去,他的声音低沉好听,溶溶月色之下,竟然给苏禾一种异样的熟悉感。 青杏登枝 第45节 瑶光星的故事,祖父曾经也同苏禾讲过,她偏过头去,正好撞进一双深邃的桃花眼里,清河海风,水光潋滟。 苏禾那一句,“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 言成蹊见苏禾收回了视线,也不多言,他放慢步子,陪着苏禾沿街往前走。 自打他来到这儿,便从来没有离开过桂溪坊,今日言成蹊也是头一回见到南乐县的风光。 拱辰大街宽阔敞亮,两侧都是漆红烁金的高楼,铺面林立,旌旗招展,尽管此时大多都已经闭市歇业,朱楼底下还是挂满了写着各家招牌的红灯笼,映得整条街亮堂堂的。 今日尚且如此,可以想见,上元节那一日,该是何等得热闹光景。 两人并肩而行,一时谁也没有说话,苏禾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段师爷你打算如何处理?真的放过他吗?” 他们离开的时候,苏禾将捆成蚕蛹的段师爷关进了柴房里,不顾他的低呼和怒斥,转身就走。 按照言成蹊往日里的作风,段师爷已经没有用了,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他不会给自己留下一个可能成为隐患的敌人,大概会斩草除根。 由此可见,其实言成蹊并不是一个纯良之人,他的做法和广利赌坊背后的上位者,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不过,言成蹊知道,苏禾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我想把他交给张县令。” 根据张县令的反应来看,他多半是不清楚段师爷背地里做得这些勾当。 苏禾答应过,不会把段师爷交给赌坊,她也做不出放虎归山的事情,更不可能动用私刑,为丽娘报仇,所以,把段师爷交给张县令处理,是她能想到的最为稳妥的方式。 苏禾仰起小脸看向言成蹊,圆圆的葡萄眼,亮晶晶的,她琢磨了一路,终于想出了一个自己满意的法子,紧紧抿着唇,嘴角的小梨涡却没有露出来了。 眸子里是明晃晃的期待,像一只摇着尾巴等待夸奖的漂亮小狗,可爱极了。 言成蹊的心里又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冲动,好想揉一揉她毛茸茸的小脑袋,他低下头,弯起唇角笑着称赞道:“很聪明的办法。” 果不其然,这回言成蹊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那对小梨涡。 言成蹊喜欢看苏禾笑,明艳的,自信的,满足的,苏禾是一个天性乐观的人,她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就像一束安恬的月光,温柔明亮,让看见之人不由得心生欢喜。 如果没有那一场变故,她这个年纪,本该承欢父母膝下,备受长辈宠爱,像大多数金陵城中的世家贵族小姐那般,过得快乐而顺遂。 言成蹊看着苏禾的笑脸,心中发苦,他竟然不敢开口去问。那一刻,他想,曾经的事情太过沉痛,如果苏禾不愿记起,那便忘了罢,以后的每一天,他都希望苏禾能够快乐幸福,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 夜风渐起,街角的树影轻轻地晃动着,言成蹊抬起眼帘,往黑暗处瞥了一眼,那影子似乎又动了动,隐约还能听见杨树叶沙沙作响。 言成蹊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好看的手指拢起苏禾掉落肩头的帷帽,他弯下腰,慢条斯理地给她系丝带,苏禾的小脸被兔绒挡着,只剩下一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 “段师爷的事情,我会派人去告诉张县令,你不必担心。” 言成蹊俯下身,温润低缓的声音就在苏禾耳边,幸好隔着一层帷帽,言成蹊没有看见苏禾红彤彤的耳朵。 “我还想去一趟芳华铺,丽娘有些贴身物件,我知道她会放在哪里。” 苏禾乖乖地站着没有动,任凭言成蹊靠过来给她系带,她其实还是有些窘迫,幸好帷帽遮住了她的脸,苏禾垂着眼帘,轻声地说了这么一句。 后来她才发觉,当时的自己有些奇怪,这种小事儿,她明明就可以自己做,若是别的男子离她这么近,苏禾早就将人推开了。 不过这个时候,苏禾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她只是屏息静气地垂手站着,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要说些什么话,平息一下突然急促的心跳。 好在言成蹊也没有靠近太久,他系完了一个平整的酢浆草结之后,便移开了身子。 修长的手指无经意间擦过了苏禾脸颊旁软乎乎的兔绒,他恍若未觉地点了点头,温声说道:“好,我会一并告知张县令的,还有什么?” 苏禾看着眼前负手而立的隽朗男子,她顿了顿,犹豫着开口道:“我……” 她觉得自己应该对言成蹊说一声谢谢的,可是他的目光温柔而专注,让苏禾觉得,她一句轻描淡写的谢谢,实在是太过敷衍,她有些说不出口。 言成蹊看着她的神色,便已经明白了她想要说的话,笑着打断道:“我们回去吧,明日,你是不是得回近水楼了?” 苏禾经历了一场牢狱之灾,钱掌柜见她诸事缠身,心思不定的,忍了忍银子哗啦啦流失的肉痛,大手一挥给苏禾放了三日的休沐,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了。 苏禾点了点头,这才想起来,还有另外一件事儿,她忘了去问言成蹊。 “每顿饭花三倍的银子,去近水楼订膳食的,是不是你?” 言成蹊:“……” 苏禾看着言成蹊揉了揉鼻尖,装作没有听见的模样继续往前走,一时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这人真是,不差钱也不是这么浪费的…… 钱掌柜逮着的大肥羊,原来竟在她身边? 苏禾这么一想,不由失笑着摇了摇头。 言成蹊被苏禾看着看着,实在有些撑不出那张淡然的面孔,他虽然目视前方,步履平稳,但仔细看的话,还是能发现,言公子的脸色有些发红。 他起初并不知道苏禾在近水楼做事,秦邝怕他不喜嘈杂吵闹的地方,所以按着他过去的习惯,将酒楼的膳食都带回府里来。 后来,言成蹊很快便分辨出了苏禾的手艺,熟悉之后,他也看出苏禾生活拮据,又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送银子给她,便也没有阻止秦邝继续往近水楼砸钱的行径。 是以,言成蹊并不知道,在钱掌柜的心中,他的形象已然成为一个性子孤僻,人傻钱多的土财主了。 苏禾走在他身边,柔声开口道:“以后不必如此,就按酒楼正常的价码,我按你的口味来做,你若是不爱出门的话,每日派人来取就是了。” 言成蹊回过头,看了苏禾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此事我会同掌柜说明的,原本就不值当你花那么多银子。” 苏禾停下了脚步,一脸认真地看着言成蹊:“由于身份和能力所限,我没能为你做太多事,相比你对我的帮助,我能回馈的不过杯水车薪而已。” “我爹和我说过,‘五谷杂粮壮身体,青菜萝卜保平安’,这是庄稼人的一句俗语,不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忙忙碌碌一整日,能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便是一天里最治愈的事情了。” “我能为你做的,也不过就是送来一日三餐的家常菜,我很喜欢这点烟火气,所以想把它送给你,就当作是我的感谢了。” 言成蹊便也笑了,他笑起来很迷人,桃花眼弯弯的,比星空中的上弦月还要漂亮,眼尾的泪痣缩成一个若隐若现的圆点,像是酒醉半酣的诗仙,咏月吟诗的时候,笔尖落下来的一点墨迹,沾着浑然天成的魅惑。 “好。” 言成蹊一直看着苏禾进了自己的院子,然后等着她从里头插上门闩,才慢慢地转过身来。 “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浑身的气质陡然一变,面对着苏禾时的温润儒雅,刹那间彻底收敛了起来。 言成蹊背着手,淡淡地看向巷尾那棵足足有两人合抱粗的合欢树。 桂溪坊是一条长长的窄巷,巷尾只有苏禾和言成蹊这两户住了人,一到了夜里便静悄悄,如水的月色,在言成蹊的身后拖出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不多时,合欢树的背后,悄无声息地走出来一位面容普通的黑衣男子。 茗柳穿着夜行衣,面上还蒙着一层黑布,袖笼里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这一路他都不敢跟得太近。 从前,茗柳虽然同样身在仪鸾司,但他没有机会同言成蹊交手。不过,他素来自恃身手不凡,今日只是远远地跟踪,并无近身之意,没曾想,就连这样,还是被言成蹊察觉了。 茗柳的右手握紧了匕首藏在身后,他慢慢地走出合欢树的阴影,在距离言成蹊十步以外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言成蹊看着浑身紧绷,时刻警惕着不敢上前的茗柳,轻蔑地勾了勾唇角。 “二弟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吗?” 茗柳心中一颤,言成蹊不仅发现了他,就连他的身份也一并认了出来,他表现得越发淡定平静,茗柳便越是忌惮踟蹰。 他不知道这位昔日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指挥使,是不是还留着什么后招? 茗柳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悄悄收起了藏在身后的利刃,对上这样深不可测的言成蹊,他没有半分把握。 这么想着,茗柳拉下了蒙面的黑布,抱拳行了一礼,闷闷的声音唤道:“大公子。” “世子托我向您问好。” 作者有话说: 心理学中有一种效应叫做,皮格马利翁效应,就是说,赞美、信任和期待具有一种能量,它能改变人的行为,让人更加乐观积极,因此更容易实现目标和预期~ 所以,每天都夸一夸自己吧! 第37章 糖油果子(六) 世子? 言成蹊将这两个字在舌尖上滚了一圈, 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看来在他离京的这几个月里,武安侯府发生了不少大事啊。 也是,他又不是不知道, 自己素来不受父亲宠爱。 小时候, 言成蹊也曾羡慕过, 武安侯会让年幼的二弟坐在他的肩膀上,瞒着侯夫人偷偷带他去正阳街看灯会。 水泄不通的长街上, 父亲的香囊玉佩, 甚至连躞蹀带都被人扯掉了,他也毫不在意,只顾着呼呼大睡的言成煜。 言成煜换牙的时候, 侯夫人不肯叫他多吃甜食,担心他坏了牙齿, 又得哭闹着喊疼。 父亲虽然明面上帮着夫人,不叫厨房做那些蜜饯果子,却总是偷偷甩开侍卫,抱着言成煜去罗纪食肆买糖葫芦。 此事后来叫侯夫人知道了, 将他们父子俩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侯爷也一并被罚着去书房抄兵书了。 言成蹊那时候在悄悄地准备春闱, 他自小就知道, 侯府的爵位, 未来是要传给二弟的,他虽然占着长子的位置, 但却并非嫡母所出, 若想出人头地, 就得靠自己考取功名。 少时的言成蹊抱着晦涩难解的三坟五典, 满心期待地跑到父亲的书房里,还没等他开口请教,在一旁玩闹的言成煜便踩着他的腿爬上了书案,满手的冰糖渣子,在他摊开的旧书页上胡乱按手印,黏糊糊的小手,把言成蹊那本用几钱银子从书局里买来的旧书,撕得七零八落。 父亲看在眼里,却没有阻止,只是等他玩够了,才用大掌轻轻拍了拍言成煜的小屁股,宠溺地抱起他,交给乳母带下去。 武安侯随意地扫了一眼言成蹊那本老旧泛黄的书册,轻描淡写地告诉他,百无一用是书生,没事儿少看些酸夫子的陈词滥调。 言成蹊现在依然记得,当年那个稚嫩的少年,抱着自己破破烂烂的书摘,走出父亲书房的时候,单薄瘦削的背影看起来有多么的落寞沮丧。 那时候,言成蹊不止一次,私下里偷偷打听过自己的生母,可惜侯府的下人们早年间换过一批,府里的老人们都被送去了庄子上安养,并没有人见过他的生母。 言成蹊也曾拐弯抹角地问过武安侯,结果,还没等他说完,侯夫人手中的一盏热茶便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父亲看着一身狼狈的言成蹊,语气不善地警告他,以后休要再提及此事,便背着手离开了,只剩他一个人跪在冷冰冰的祠堂里。 言成蹊不知怎么得,突然想起了当年那个跪在祠堂里,暗暗发誓一定要闯出一番天地来,好让父亲刮目相看的少年忿忿不甘的心境。 “呵——” 彼时满心满眼都想着,如果他足够努力,足够出色,父亲就一定会看到他的傻子,言成蹊现在想来,只觉得可笑。 有些人生来便是万千宠爱的明珠,有些人注定只是弃若敝屣的沙砾。 就连人心生长的位置都是偏的,他又何必去奢望,父亲能够一视同仁地对待两个儿子呢? 可惜,那时候的他不明白,父母不喜,只是因为他占了长子的位置,挡了言成煜承袭爵位的路,他越努力,便越是碍眼。 青杏登枝 第46节 如今他自己识相地离开了京都,二弟便也顺顺利利地当上了世子,没了他这块绊脚石,父亲和嫡母应当顺心了不少吧。 这么想着,言成蹊长长的睫毛,缓缓地动了动,他的视线好像落在茗柳身上,又好像虚无地看着某一处,没有焦点。 再见故人,言成蹊此时早已没了自己刚刚离开京城之时,满腔的悲愤怨恨,无处辩解,无处申诉的不甘和绝望。 他只觉得,京都的二十几年,恍若南柯一梦,而今回首,徒留荒凉可悲。 茗柳见言成蹊一语不发地看着自己,莫名觉得脑后发凉,言家的这位庶长子,在侯府里常年都是的边缘人物,冷冰冰的,同谁都不亲近。 可是,并没有人敢小觑了言成蹊,十四岁进入仪鸾司,十八岁便成为陛下亲封的指挥使。 一时间风头无两,有多少勋贵豪门,在他的手底下,一朝倾覆,百年世家,盘根错节,也能叫他连根拔起,万丈高楼毁于一旦。 金陵城中谁人不知这位炙手可热的天子近臣,就连侯夫人嫡出的二公子,也是屡屡被他压得无法出头。 去岁年尾,言成蹊因为利用职权,中饱私囊的事情被二公子状告到陛下跟前,这位手段强硬的指挥使,滥杀无辜的真面目终于暴露在世人眼里。 民情民意颇成鼎沸之势,陛下这才下令当庭杖责言成蹊,并且褫夺了他指挥使一职。 侯爷请封世子的奏折递上去已有十余回,直到言成蹊自请出京,远遁避世,陛下的朱批才终于落了下来。 今非昔比,言成蹊现在没有官爵在身,不过一个寻常白丁,尽管如此,茗柳在曾经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上司面前,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也代我向二弟问好,许久未见,他与我倒是生分了许多。” 言成蹊似乎是笑了笑,可是他的笑意未达眼底,兄弟二人极为相似的一双桃花眼,正冷冰冰地看向对面垂手侍立的茗柳。 “我府上的大门就在这里,随时恭候他前来品一品今年的春茶。” 茗柳闻言心头一震,他也不多逗留,转过身疾行几步便消失在桂溪坊的巷子里,身轻如燕,堪比穿花绕树,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这儿。 言成蹊看着他的背影彻底融进了夜色,又回过头看了看苏禾家那扇紧闭的木门,眼神中闪过晦暗不明的波光。 言成蹊回府之后,径直去了西厢。屋子里没有人,却是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南窗开着半扇,夜里的凉风吹进来,烛火明明灭灭,灯影晃动不休。 琉璃窗户似乎被人从外头用小石子轻轻地敲了几下,言成蹊不动声色地看过去,一道黑色的影子倏地一声钉在了窗棂上。 梨花奴原本正蜷在美人榻底下酣睡,听见这声清脆的动静,一个激灵翻起身,敏捷地跳出了窗子。 外间什么都没有,庭院里摆在石案上的杏花枝纹丝未动。 梨花奴迟疑着动了动小鼻子,疑惑地叫了一声。 “喵——” 就在这时,言成蹊从里间推开了窗,他看向钉在窗棂上那支熟悉的羽箭,若有所思地伸出食指拨了拨箭尾的一簇白色羽毛。 梨花奴跳上窗台,凑过来闻了闻言成蹊手上捏着的羽毛,沾着一股腥臭的鸡血味儿,它不喜欢,所以转开身子,一脸失望地走掉了。 言成蹊挑了挑眉,手上一使力,羽箭钉得不深,拔下来的时候,箭镞上还挂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又是这种熟悉的瓷青纸,言成蹊最近一段时间,已经收到了许多封这样没有署名的信了。 这一封要比之前的厚上许多,里头的字迹工整端正,一看就是有些功底的,可是,笔锋走势,中规中矩,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连写信之人是男是女,都叫人难以分辨。 言成蹊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面上依旧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不过这一回,他没有将信拿去油灯下烧掉,而是慢吞吞地走回桌案前坐了。 他的拇指轻轻地摩挲着,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落在信上所写“武安侯夫妇”这几个字上。 言成蹊沉吟了许久,他总觉得信纸右下角摸上去有些古怪的凸起,正面反面翻覆着看了好几遍,什么都没有发现。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将信纸高高举起,靠近油灯下头,光线都过绵密的瓷青纸,渗透出来,右下角的纸笺上,隐隐约约地露出了一个朱砂色的印记。 言成蹊看着那力透纸背的刻痕,剑眉微微蹙拢,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此人三番两次地好心提点他,到底有何居心? 言成蹊刚要出声唤秦邝进来,猛然想起,他还没有回来。 言成煜既然来了,永宁郡主在南乐县落脚的事情,他多半已经知道了。 瑞王殿下的未婚妻,抛下金尊玉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跑到这荒凉偏远的小城里来,也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波。 秦邝进了广利赌坊救人,此时,应该顺利地把姜岐玉带出了吧? 秦邝确实将人救了回来,不过永宁郡主即便是睡着了,也不肯老实,眼下,正七手八脚地缠得秦邝无法脱身。 今夜,他抱着彻底晕过去的姜岐玉刚离开广利赌坊出来,便发现身后有个小尾巴偷偷摸摸地跟了上来。 仪鸾司的追踪术,秦邝再熟悉不过了,他不想给言成蹊惹麻烦,便没有回桂溪坊,略施小计,甩脱了跟踪之人以后,秦邝径直去了姜岐玉下榻的客栈。 姜岐玉今日喝的酒里,加了一味皇宫中调配的迷药,有个十分好听的名字,唤作“云雾绕”。 此药据说是前朝的一位术士专为求仙问道的皇帝研制的,能够使人半梦半醉之中,沉溺于一场美梦,浑浑噩噩地睡去,神魂颠倒之间,难分今夕何夕。 若是意志力薄弱的人中了这云雾绕,至少得醉上三日,等到药效过去,方能慢慢苏醒。 永宁郡主长居边关,故而,她并不清楚宫中那些令人防不胜防的阴损伎俩。 比如,言成煜今日里用的那一把九曲鸳鸯壶,乃是前朝宫匠郑锈所做,酒壶中间藏着一扇隔断,将壶一分为二,一边盛酒,一边盛毒。 使用之人只需要轻轻地碰一下壶柄上的机关,便能从一把壶中倒出截然不同的两种酒来,常人在共饮之时,根本无法察觉其中的玄妙。 姜岐玉也是因此上了言成煜的当,喝下了那杯加了云雾绕的酒。 秦邝把姜岐玉小心地放回她的卧榻之上,姜岐玉拧着一双长眉,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原本白皙英气的脸庞上,烧着两团娇艳的红晕,鼻尖,嘴唇也都是粉扑扑的,将她平日里飒爽干练的气质彻底盖住了,反倒是多了几分少女的娇憨软糯。 姜岐玉因为要扮作舞女,所以特意换了一身桃红色的罗裙,这身裙子单薄得很,雪白的脖颈,纤细的手臂,全都暴露在外头。 缝纫的绣娘像是不舍得多用点布料似的,薄如蝉翼般的绢纱紧紧地裹着姜岐玉的腰身,贴着少女曼妙的曲线,姜岐玉翻了个身,盈盈一握的小腰白瓷般晶莹剔透。 秦邝的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只好胡乱地扯开一双锦被,手忙脚乱地罩住了她的肩膀。 姜岐玉大概是嫌热,不肯老实,哼哼唧唧地翻腾着,一把抱住了秦邝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左手,贴在了自己滚烫的脸颊上。 作者有话说: 昨天那一版的节奏不太合适,重新大修了一下,感谢宝贝们的支持!mua! (*╯3╰)! 下一章会晚一点来,宝贝们不要熬夜啦,明早起来就能看到了~ 第38章 糖油果子(七) 姜岐玉睡得迷迷糊糊的, 满头青丝披散在软枕上,发尾被汗珠浸湿,贴在她的脖颈里,她也不知道怎么的, 又渴又热, 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烤着。 突然之间, 一个冰凉的东西挨近了她,像是久旱逢甘霖一般, 姜岐玉一把将这个冰块抱住。 迫不及待地将整张脸都贴了上去, 蹭了蹭那块宽大的冰坨子,如烈火烹烤般的灼热感消退了许多,姜岐玉舒服地呼出一口气来, 皱着的眉头也渐渐松开了。 可是,没过多久冰块也跟着升温, 没有起初那么凉快了。 姜岐玉不开心了,她任性地踢开了被子,将胳膊腿儿都伸到了外头,她的长相本就明艳, 此时脸颊绯红, 像极了一朵浓艳瑰丽的牡丹花。 牡丹花觉得热, 又开始不安生了, 她感觉自己的冰块突然就要被人抢走, 姜岐玉一下子慌了,她不管不顾地用力抱住, 耍赖一般地翻了个身, 将她的冰块压在软枕上, 不肯撒手。 秦邝的手掌被她紧紧箍着, 抽了几下都没能收回来,好不容易睡着的姜岐玉闹了这一番,额角上又沁出了汗珠,她咬着唇,睡得并不安稳。 秦邝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卸了胳膊上的力气,放平手掌,任由姜岐玉把他的手当作枕头。 冰凉的感觉又回来了,姜岐玉终于满意了,她昏昏沉沉地掀开眼帘,视线里朦朦胧胧的,周遭亮着一层橙黄色的油灯,看不清人影。 她的记忆里,回到了儿时生病的日子,阿爹宽大的手掌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 姜岐玉努力地抬起头,冲着坐在床沿边上的人影,挤出一个乖巧可爱的笑脸,她的脑袋里晕晕的,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又闯了什么祸事。 不过,听别人说,姜岐玉长得像她阿娘,这样笑的话,便能有个八九分相似了,她爹见了,自然不舍得用大棒子揍她。 云雾绕的药效,便是勾起人心底里最难忘的回忆,引人入胜,沉沦其中。 姜岐玉的梦里,回到了被她爹丢在平南郡守府的那段日子。 郡守夫人笑起来温柔极了,会给她梳好看的辫子,还会做一手各式各样的江南点心,模样精致,味道也与宁州的蜜饯果子大不相同。 姜岐玉每日都能吃到秦夫人送来的各种点心,日子过得比跟着她爹吃了上顿没下顿,灰头土脸地混在军营的时候舒坦多了,渐渐地,姜岐玉也就不再闹着要离家出走。 唯一叫她不痛快的就是——得跟着一帮男孩子习武练功。 演武场上的少年,各个都出身宁州的世家大族,打心底里瞧不上姜岐玉她爹这个被陛下指派过来的劳什子将军。 姜岐玉的父亲姜衍出身寒门,最初不过是光武营的一名小卒,后来因为屡立战功,才被陛下破格晋封为镇远大将军。 不过他这个大将军的名号,在京城根本不顶用,正阳街上甚至都没有姜家的宅子,金陵城里的人捧高踩低惯了,面上虽然客客气气的,背地里都在嘲笑这位土小子出身的穷将军。 堂堂的二品大将军又不能干放着吃灰,陛下只好挥挥手,把姜岐玉父女俩打发到宁州来守城门了。 宁州的老牌世家,自恃清高,瞧不起姜衍这个暴发户出身的大老粗,连带着贵族小姐们,也都没有人愿意和姜岐玉一块儿玩。 姜岐玉被冷落了几次,她也懒得去听这些内宅闺秀们九曲十八弯的玲珑心思。 索性成日里和边关将士们混在一起,等姜衍发现的时候,女儿已经长歪了,距离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差了十万八千里。 大将军气得吹胡子瞪眼,坚决不肯传授女儿功夫,姜岐玉便只好偷偷摸摸地跟着操练的新兵学上一两招。 她那点花拳绣腿学得很是稀松平常,军营里的将士们,看她是个柔弱的小姑娘,平日里都让着她的,姜岐玉年幼无知,还真当自己是天纵奇才,到了演武场上,摆出架子就要和几个刺头单挑。 结果可想而知,她的马步都扎得不太稳当,对面的少年一个扫堂腿过来,姜岐玉直接被踹出去好几丈远。 她第一日便夸下海口,若是不能打赢这帮小子,姜岐玉便自己滚出郡守府,跟着她老爹到边境挖沙子去。 姜岐玉打小性子就倔,这事儿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可能就认输走人了,可她偏不。 吐了一口血沫子,爬起来继续和人单挑,这帮勋贵子弟,看着她就跟猫儿逗弄老鼠似的,轻而易举地便能把姜岐玉掀翻在地。 姜岐玉这一日,不知跌倒了多少回,摔得鼻青脸肿的,一张漂亮的小脸早就看出原来的模样了。 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子里淌出来血,咬着牙,憋了一口气想和这帮兔崽子拼命。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银红色圆领锦袍的少年,拨开嘻嘻哈哈的人群,走了出来。 “我同你打。” 姜岐玉其实已经没有力气了,她此时全凭一口不服输的气硬撑着,来人的脸,她甚至都看不清楚,只能依稀瞧出来,是一位身量比她高上许多的少年。 “秦邝哥就会捡便宜,这丫头已经站不住了,你朝着她膝盖踢伤一脚,保准让她跪下来叫爷爷!” 几个少年恶劣地笑着,勾肩搭背地等着看姜岐玉的笑话。 姜岐玉没看清那张背光的脸,不过,她记住了那人的名字,“秦邝。” 姜岐玉舔了舔嘴角殷红的血珠,她扭了扭脖子,凶狠又畅快地想着,就是你小子叫秦邝是吧,给我死! 青杏登枝 第47节 然后便卯足了劲儿,闭上眼睛,朝着对面跑了过去,一头撞在了那人结实的胸膛上。 预想中的拳打脚踢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姜岐玉感觉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拉住她的胳膊,往下一带,她便不受控制地栽了下去。 这一回,姜岐玉总算是没有脸着地,秦邝给她做了人肉垫背,将她严严实实地护住了。 等着看热闹的少年都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一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哎呦——” 就在这时,被姜岐玉压在身下的秦邝闷闷地□□了一声,趁着众人不备,悄悄地捏了捏姜岐玉的右手。 姜岐玉睁开眼睛,便看见一张丰神俊朗的笑颜,少年冲着她挑了挑眉,用口型飞快地说了几个字。 姜岐玉:…………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姜岐玉攥紧拳头,举到秦邝的左眼跟前,作势就要挥出去。 秦邝赶忙配合着举手告饶:“女侠饶命!” 这一场滑稽的车轮战便这样结束了,姜岐玉被等在场外急得团团转的侍女搀扶着出去的时候,那红衣少年正被众人围在中间。 大伙儿俱是不敢置信,平日里身手最好的秦邝,竟然被个三脚猫功夫的小女孩打败了? “秦邝你怎么回事,闹着玩呢吧?” 姜岐玉回过头去,便看见少年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爽朗磊落地笑着。 他说:“真不是,那丫头的头可硬了,没准之前练得是铁头功。” 姜岐玉揉了揉被他捏过手腕,在心中默默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秦邝。” 到了后半夜,姜岐玉总算是沉沉地睡着了,她抱着秦邝的手,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 秦邝的左手已经被她压麻了,他也没有抽出来,就着这个姿势站起身,伸出右手去够被姜岐玉踢到墙角的被子,轻轻地盖住她裸露在外头的手脚。 秦邝在整理被子的时候,不小心从靠墙的软枕底下,带出来一张卷成圆筒状的水纹纸。 水纹纸的背面撒着细碎的金屑,一看便是名贵之物,秦邝担心就这么放着,姜岐玉晚上一翻身,就把这价值千金的花笺纸压皱了。 秦邝伸长了手臂,将它捞过来,一股淡淡的兰花香,若有若无地从这张水纹纸上飘散出来,秦邝正要将它放到卧榻旁的桌案上,长长的卷轴自己散开了,里头赫然画着一张无比熟悉的笑脸。 画上的少女穿着一身湘妃色绣凤穿牡丹花纹的月华裙,长发高高拢起,用一根红丝带束着,明眸皓齿,长眉连娟。 画卷上的姜岐玉明艳飞扬地笑着,活脱脱就是她最真实的模样。 秦邝知道,姜岐玉最不耐烦学这些大家闺秀必须会的琴棋书画,小时候,她那两笔龙飞凤舞式的草书,除了秦邝,旁人看来简直堪比鬼画符。 若是让姜岐玉安安静静地坐着,等别人给她描摹一幅肖像,那她准得掀了画师的墨盘,永宁郡主可没有这个精力,将时间浪费在这些个磨人又没用的小事情上。 秦邝一时想不到除了他,还有谁能把姜岐玉画得如此绘声绘色,惟妙惟肖? 那位久居皇城之中,酷爱兰花的瑞王殿下吗? 秦邝平静地盯着手上的画卷,那股幽深清雅的兰花香,直往他鼻端里钻,一股脑地冲进了他急剧跳动的胸膛里。 姜岐玉呢? 她又为什么会把这幅肖像画收藏在自己的卧榻之上? 只是因为觉得那人画得好看,想随时拿出来赏玩一二?亦或是,她也曾好奇过,自己未来的夫婿会是什么性情,什么模样? 瑞王殿下与平南王府结亲一事,当真只是出于利益吗? 如若,他对姜岐玉本人也并非全然不在意呢? 秦邝闭了闭眼睛,他知道自己去想这些只会徒增烦闷,不过,他平日里不敢去想,不能去想。 今夜,或许是四下无声,或许是姜岐玉正安安稳稳地睡在他的身边,又或许是她灼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撞在他的脉搏上,秦邝的心便也跟着乱了。 作者有话说: 前一章节奏不太对,所以重新大修了一下,看过旧版的宝贝们,忘掉忘掉!(氚氚在线施法~) 小剧场: 初次见面 暴躁姜姜在线打人:就你小子叫秦邝是吧,给爷死! 小秦:(作势被姜姜扑倒)你打我呀!(挤眉弄眼.jpg) 姜姜:……不确定,再听一下。 第39章 羊脂韭饼(一) 第二日清晨, 苏禾起了个大早,她好久没有做羊脂韭饼了。 昨天无意间提起,苏禾才知道,言成蹊长这么大居然未曾吃过, 真真是一大憾事。 苏禾系着围裙, 从麻布口袋里舀出两大碗细面, 倒进搪瓷盆,加入一小勺食盐, 将面粉划开成两半, 一半淋上开水,另一半浇上冷水,用竹筷快速搅拌成面絮。 苏禾揉面的功夫很熟练, 不多会儿松松散散的面絮便成了一个光滑的面团,直接将其切成若干个面剂子, 在表面刷上一层清油后,放进竹篾子里,用纱布罩住竹篓,放在一旁醒面。 趁着这段时间, 苏禾开始准备韭饼里的馅儿, 先将新鲜的韭菜洗净后切成碎段, 倒入两大勺羊油锁住水分, 再将土鸡蛋打进碗中, 加入食盐搅散,倒进油锅, 翻炒至金黄色。 加入花椒、虾仁和酱汁, 一起搅拌均匀, 苏禾又额外取出一小块剁碎的羊脂, 拌入其中,提一提鸡蛋虾仁的鲜味。 等面剂子醒好之后,苏禾揭开纱布,用擀面杖将其擀成中间厚,边缘薄的面皮。 自己吃的话,便尽可能多地塞些馅儿,用虎口顺着薄皮,慢慢收拢成一个面团,剂口朝下,放在案板上,轻轻按压成圆饼的形状,挨着边缘放入刷了一层热油的铁锅中烙熟。 约莫一刻钟的时间,香喷喷的羊脂韭饼便可以出锅了,巴掌大的薄皮,两面金黄,里头装满了鲜嫩爽口的韭菜,金黄的鸡蛋配上鲜红的虾仁,羊脂彻底化开后,在馅饼表面淋上了一层润泽的油光,一口下去,咬破酥脆的油皮,饱满多汁,鲜香绵长。 苏禾照例用小食盒装了四五个羊脂韭饼,连同给梨花奴准备的银鱼干,一并送去了言成蹊那里以后,她才出门往近水楼去。 近水楼今日的客人并不太多,苏禾正好腾出手来,好好调.教一番钱掌柜新招揽的学徒。 年轻小孩性子毛躁,刚需会走,就想着跑,刀功火候都还不到家,就急着起灶开火。 前几日苏禾休沐,后厨由他来掌勺,这才没两天,近水楼的生意便少了一大半。 钱掌柜着急上火,吞了枪药似的,见到谁都没个好脸色,从账房先生到伙计小厮各个都吃了他的排头,近水楼众人盼星星盼月亮地苦苦挨着,终于把苏禾等回来了。 半大少年最是不肯听人说教,苏禾看向梗着脖子的小学徒,他虽然低着头,却是满脸不屑一顾的模样。 苏禾想了想,也没有按照钱掌柜的意思指点他什么,自己去壁橱里挑了一把刻刀,取来一块嫩豆腐,放进盛满清水的白瓷盘中。 众人俱是疑惑不解,不约而同地围拢到苏禾身边,钱掌柜踮起脚尖,朝这边瞥了一眼,看过之后,了然地笑了笑,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往前头对账本去了。 苏禾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皓月般白皙的手腕,右手持刀,轻轻地落在了浸入水中的一整块方形豆腐上。 她的手腕很稳,锋利的刀尖在苏禾的手里格外听话,顺着她的力道婉转游移,轻勾慢挑,一炷香还没有燃尽,白瓷盘里已经出现了一朵白玉牡丹,出水芙蓉般清丽逼真。 围观众人一瞬不眨地盯着苏禾的手,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苏禾竟然用豆腐雕出了一朵徐徐盛开的牡丹花。 苏禾收起刻刀,抽出帕子擦了擦上头的水珠,伸手入水,将那朵生动的白玉牡丹完整地和盘托出,放在了一旁的小碟子里。 水灵灵的嫩豆腐上,脉络清晰,根根分明,更为难得的是,刻刀划过的地方,平整光滑,切面干净利落,层层叠叠的花瓣铺散开,众星捧月地簇拥着中心的花蕊,简直就像是一幅活灵活现的工笔细描。 围在一旁的小伙计喜笑颜开地端走了这盘价值五两银子的白玉牡丹,颇为狗腿地拉开长凳,用衣袖抹了抹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装模作样地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 “请苏大厨上座,您喝茶。” 苏禾莞尔一笑,将指尖上的水珠朝着那人弹了弹,不搭理这些人来疯的家伙。 有个大胆的伙计,伸长了脖子朝着外间吆喝了一句。 “掌柜的,您快来瞧瞧,咱们苏师傅,竟然还藏了这么一手好本事!” 钱掌柜圆滚滚的身材将柜台挡得严严实实的,上头并排摊着五六本账簿,胖乎乎的手指将算盘珠子打得飞快。 闻言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句,“我能不知道?当年要不是我慧眼识珠,这丫头现在指不定在哪儿喝西北风呐……” “噗——” 也不知哪个不要命的,突然在这时候笑出了声。 钱掌柜从百忙之中抽出身,斜斜地甩过来一个眼刀。 “你们自己问她,当年是不是我一眼就看出来,苏禾丫头璞玉之资,天纵英才,满市集的大厨都没要,就挑中了她。” 苏禾听了他这番大言不惭的总结陈词,抽了抽嘴角,是不是天纵奇才她不知道,反正当初在市集上,数她最便宜。 有好事者按捺不住好奇心,又追问了一句:“那掌柜的,你又是为何挑中了小李?” “也是因为看出了他,天资过人?” 钱掌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接着噼里啪啦地拨弄算盘。 “他最便宜。” 众人绝倒,笑作一团。 小学徒此时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苏禾并没有批评他一个字,而他却是像挨了一个重重的巴掌似的,回想起自己方才志得意满的模样,羞得简直无地自容。 苏禾挥开笑得前仰后合的小伙计们,握住刻刀在指尖上打横一圈,桃木刀柄向外,递给了站在一旁的学徒小李。 “想学吗?” 苏禾气定神闲地笑了笑,温声开口道。 少年紧紧绷着下颚,用力地点了点头,面上虽然带着羞赧的窘迫之色,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地看向苏禾。 “这道‘白玉牡丹’我练了整整一年。” “磨刀不误砍柴工,哪里有什么天纵奇才,我只相信天道酬勤。” 说完这两句后,苏禾将刻刀放在了少年的手心里,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去了后厨。 就快到正午时分了,苏禾想趁着眼下还不忙,把言成蹊的膳食做出来,一会儿秦邝应该就会过来取了。 苏禾照例是按着言成蹊的习惯,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发现,言成蹊应该是不喜欢生姜。 以往苏禾做菜的时候,偶尔会切上一些姜丝去腥,言成蹊虽然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但苏禾还是注意到了。 他咬到生姜的时候,会无意识地皱一下眉,然后又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意地咀嚼两口,便直接吞咽下去了。 生姜的确是主厨们用来去腥,最常使用的一种食材,它便宜并且常见,所以大家习以为常地认为生姜是炒菜的必需品。 其实不然,去腥也并非生姜不可,桂皮,米醋包括黄酒,都可以起到类似的作用。 青杏登枝 第48节 大千世界,各人的口味千差万别,有人喜欢生姜,有人不喜欢,这原也不是谁的问题,只是不同而已。 言成蹊不喜欢生姜的味道,那苏禾便不用生姜,另寻其他可用的食材,对她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彼时,苏禾还尚未意识到,她竟是见不得言成蹊流露出一星半点,委屈隐忍的神情,哪怕是在一些细枝末节之处,她都愿意迁就他,宠着他。 小学徒进来的时候,炉火上温着竹荪乌鸡汤,苏禾抬眼瞧了瞧他端在手里的瓷盆,乐不可支地笑了一声。 少年心急,这一时半刻的功夫,他竟然已经雕坏了那么多块豆腐了。 “行,今天大伙就吃豆腐宴吧,你掌勺。” 苏禾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打趣他,少年郁郁寡欢地端着一大盆碎豆腐,神情忧怨地蹲在了墙角。 往日里这个时辰,秦邝就该来了,苏禾走到后厨门边,掀开帘子,往外头看去。 午膳时分,大堂里虽不是座无虚席,但还是有好几桌客人,小厮们穿堂而过,端茶送水,井井有条。 账房先生眯着眼睛靠坐在藤椅上,他的腿脚不好,一到阴雨天越发疼得厉害,掌柜的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个靠窗的案桌,日头好的时候,胡子花白的老先生便能靠坐在那儿晒晒太阳。 苏禾一直觉得,近水楼里的众人,鲜活生动,好比人间百态。 账房先生孤僻古板,不好相处,但他能将零零碎碎的账目打理得井井有条,小伙计们贪玩爱偷懒,但他们永远笑脸迎人,像生机勃勃的小草,遇上丁点儿阳光就能灿烂一整天。 钱掌柜财迷又扣门,但也正是他将年迈的账房先生,孤苦无依的小伙计,还有落魄潦倒的苏禾拉拢在一起,撑起这间原主人不打算要的铺面。 阳光从桶油窗纸中穿过,落在福禄桐宽大的叶片上,那是钱掌柜专门养在窗台上的招财树,民间也叫做“金钱兜”。 这种植物一年四季青翠油绿,叶片张开之后如孩童掌心般大小,圆滚滚的,边缘向上卷翘,茎干枝条看上去粗壮结实,观赏性不强,不过这株福禄桐却是钱掌柜的心头宝,代表了他朴实无华的心愿。 钱掌柜正拎着个黄铜喷壶,一边哼着南曲戏文,一边给他的这株宝贝,小心翼翼地浇水。 就在这时,大门外头走进来两位挺拔俊逸的年轻男子,前头那位穿了一身玄色梅花暗纹箭袖衫,低头同账房先生说了句什么,老先生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 作者有话说: 羊脂韭饼≈我们现在说的韭菜盒子 悄咪咪地说: 苏苏同学的审美狠狠地受到了钱掌柜的影响~ 第40章 羊脂韭饼(二) “你们这……实在不妥!” 账房先生皱着眉坐起身, 低声呵斥道。 钱掌柜一看气氛不对,赶忙放下铜壶,笑脸迎了上来。 “客官里面请,小店茶水果子一应俱全, 您二位想用些什么呀?” 茗柳将视线转向满脸堆笑的钱掌柜, 冷冰冰地开口道:“我只等一盏茶的时间。” 钱掌柜一头雾水, 悄悄朝着账房先生使了个眼色,老先生没有看见, 愤愤地拄着拐杖站起身, 右手颤抖着指向茗柳。 “二位莫不是吃酒吃醉了,青天白日的,竟然让店家把客人们全都撵出去, 你们的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钱掌柜吓了一跳,这个老顽固! 扑上去就要去拦他, 就在此时,一直落在茗柳身后几步远的锦衣少年,突然笑了一声。 “咔哒——” 伴着一声清脆的响动,账房先生的指骨竟然生生被他掰断了, 右手四指, 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向后弯折, 枯瘦干瘪的手失去生机一般无力地耷拉下来。 账房先生痛得惊呼一声, 松了拐杖去摸自己的右手, 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歪倒下去。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钱掌柜反应过来的时候, 账房先生已经倒在了地上, “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一双白皙纤长的手慢慢伸出来, 捡起掉在地上的桃木拐棍, 微微欠身,将它递到了账房先生的跟前。 “从属失礼了,老先生勿怪。”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含笑,彬彬有礼,如谦谦君子一般,见账房先生鸡爪子似的右手还扭曲地朝上弯折,根本握不住拐杖。 少年颇为惋惜地轻叹一声,温柔地抬起自己的手心,搭在老人干枯粗糙的手背上,慢慢地捏着他的五指,握紧成拳。 “您拿好,小心别再掉了。” 他像是压根没有看见账房先生惨白的脸色,额头上疼得直冒汗珠似的,如同天真的孩童一般,舔了舔自己的唇瓣,笑弯了一双桃花眼。 大堂内的众人,俱是被这一系列变故吓得不敢吭声,脑子灵活的此时便已经看出来,这两位年轻公子来者不善,也不敢再逗留下去,搁下碗筷便要往外走。 大伙见他出去以后,也没有受到阻拦,相互看了看,窃窃私语地嘀咕了几句,便有越来越多的人,不论用完膳的,还是没用完膳的,纷纷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近水楼的大门。 最后只剩下两个愣头青,还赖着不肯离开,是茗柳亲自去请走的——他拎着两人的后领子,一路拖拽到门口,看也不看地扔了出去。 长木凳拖在地上,发出刺耳尖锐的声响,不知是谁的腿被木条刮伤了,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蜿蜒的血痕。 锦衣少年笑眯眯地看着两人挣扎着被丢出了门去,他自己若无其事地往四处打量起这间酒楼。 钱掌柜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少年就像个被家里宠坏的孩子,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又会有什么心血来潮的疯狂举动。 锦衣少年正是言成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钱掌柜的眼睛,将人看得毛骨悚然,头皮发麻,他倒像是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 他的模样生得极好,唇红齿白,除了无可挑剔的五官之外,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总是笑着,只要他愿意的话,无论看着谁都好似一腔深情,缱绻真挚。 “公子,您请上座。” 钱掌柜将账房先生扶到藤椅上坐了,一边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一边赔着笑脸小跑到他的身边。 “公子,您想吃些什么呢?” 言成煜撑着头,扫了两眼挂在墙上的木牌,木牌上用红头小楷写了二十几道菜品,他伸出白皙的指尖,挨个儿点了点。 “花炊鹌子。” “蟹粉狮子头。” “梅花汤饼。” 钱掌柜见他沉声不语,接过小伙计递来的纸笔,装模作样地将这三道菜记了下来。 “诶,好嘞,公子眼光真好,这三道菜呀,都是我们厨司的招牌。”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钱掌柜这么想着,又讨好地奉承了一句。 “这三道不要,其余各来一份。” 言成蹊撑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僵立在原地的钱掌柜,勾起唇角,认真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钱掌柜:………… 他只觉得这少年的心思委实难测,同言成煜说上一时半刻的话,他感觉自己好悬没突发心疾。 来了这样一位金尊玉贵,又不按常理出牌的客官,大家都只好陪着小心,好生伺候着。 这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言成煜今日还没玩够呢,他可一点都不想离开。 苏禾领着半吊子水平的学徒小宋,忙得团团转,紧赶慢赶,终于把他点的二十多道菜上齐了。 一张八仙桌还摆不下这么多碗碟,钱掌柜只好领着小伙计,将大堂中间的两张桌案并在一块,请言成煜过去用膳。 谁知,没过一会儿,外头便又闹了起来,言成煜摔了杯盏,沉下脸来,点名要见主厨。 小伙计哭丧着脸,掀了帘子进来。 “苏师傅,掌柜的叫他们扣下了——” 苏禾眉心直跳,她抬手摁了摁,解下围裙,就要和小伙计出去,一旁的学徒小李,拉住了她的衣袖。 “我和你一起去,还能有个照应。” 苏禾点了点头,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出了后厨,往大堂里去了。 苏禾之前遥遥地看过言成煜一眼,眉眼没瞧仔细,只看见他穿了一身宝蓝色纻丝梅花纹琵琶袖冰丝锦袍。 如今离得近了,言成煜听见动静,抬眼看过来,苏禾才猛然发觉,这张脸竟然有几分眼熟。 尤其是那双狭长的桃花眼,就连上扬的弧度,都几乎与言成蹊一模一样,唯一不同之处,便是眼角的那颗泪痣,他没有。 一见到苏禾,言成煜变脸如变天,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歪着脑袋,朝苏禾招了招手。 “哇,厨司竟然是个这般标志的小美人。” 他直勾勾地看着苏禾,眨了眨眼睛,一副风流不羁的模样。 苏禾不喜欢他的眼神,移开视线,看向一旁被茗柳反剪了胳膊,扣住肩膀的钱掌柜。 钱掌柜身形圆润,被人这么强行按着,跪坐在窄窄的条凳上,像一个胖墩墩的肉圆子,整张脸涨得通红。 账房先生倒在藤椅上,脸朝着墙,胸膛上下剧烈地起伏着,其余小伙计们,一个个都像瑟瑟发抖的鹌鹑似的,躲在墙角不敢吱声。 苏禾默默地叹了口气,近水楼上下加在一块儿,都不够这位锦衣公子折腾的。 苏禾不想与他对上,她走到言成煜身边三步外站定,她能感受到少年灼热的目光,从上到下,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 即便不喜,苏禾也不能在这儿和他翻脸,她极力地无视言成煜恶劣戏谑的目光,温声开口道。 “客官,膳食有何处让您不满意吗?” 言成煜看着苏禾垂下眼帘,状似温顺地站在一旁,实则后脊却是紧紧绷着,他觉得有趣,就像是逗弄一只快要炸毛的猫儿一般。 言成煜轻轻地“啧”了一声,放下支着的腿,用银筷点了点离他最近的白瓷碟,里盛着酸辣笋尖,他方才尝过一口,努力回忆了一番之前的味道。 “这个,太难吃了。” 他皱着眉,语气神情都像个挑食的孩童一般,苏禾不知道该怎么同他相处,便不由自主地拿出平日里她对待慈幼局那些孩子们的姿态来。 苏禾特意放缓了语调,温柔和蔼地轻声解释道:“我们用的都是今年雨水后的头一茬春笋,放在山泉水中浸泡后晾干而成的,口感应当是最鲜嫩的,您觉得哪里不妥呢?” 言成煜撇了撇嘴,“太老了。”他见苏禾皱了皱眉,又接着道:“不信啊,不信你自己尝尝?” 说着便要将自己手中的银筷递给苏禾,苏禾自然不会用他的,她结果小李递来的竹筷,夹起一口,细细地咀嚼起来。 春笋甘甜鲜美,配上苏禾自己调的酱汁,爽口又开胃,在唇齿之间发出清脆的咀嚼声,满口留香。 这样的春笋要是还能被说老的话,那便是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客官要不要再试一试,你方才或许是没尝仔细?” 言成蹊挑了挑眉,一脸认真地看向她:“哦,那是我记错了,笋尖没有问题,是这个酱汁,又酸又辣,我不喜欢。” 青杏登枝 第49节 苏禾:………… 她突然有一种想照着这颗英俊的后脑勺抄一巴掌的冲动,不过她还是忍住了,挂起哄孩子的笑脸,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不如尝一尝这道莲蓬豆腐,最是嫩滑甘甜了。” 苏禾挽起衣袖,抬手指了指稍远一些,盛在青瓷花口碗中,白生生的嫩豆腐——这些实则全是小李练习“白玉牡丹”剩下的边角料。 言成煜托着脸颊,甜滋滋地看着苏禾笑,露出一口小白牙,颇为好说话地点头道:“好呀。” 苏禾见他没有接着闹事,以为他不过是个性子顽劣的少年,刚要长舒一口气。 言成煜却又开口了,他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瞬不眨地盯着苏禾,脸上的笑容缱绻而温柔。 “那你喂我。” 此言一出,满堂错愕,此前他的行径还能说成是顽劣胡闹,如今这话却是实打实的挑逗之言了。 苏禾皱着眉头,不说话。 言成煜看了她好半晌,笑容不变,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要你喂我。” 大堂内的气氛仿佛凝结住了,小伙计们大气也不敢出,看着一坐一立,对峙不言的两人。 言成煜始终盯着苏禾的眼睛,那双沉静的眸子里,亮晶晶的宛如一潭清泉,澄澈通透,竟然看不见一丝惧怕。 言成煜瞧了许久,苏禾便也静静地站在那里,对他充满兴味和恶意的目光视若无睹。 这可太有趣了,言成煜用舌尖顶了顶侧颊,白皙的脸上鼓起一个圆圆的小包。 “你不愿意,好罢。” 他的语气是肯定的,还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言成煜盯着苏禾,像是在打量一件属于自己的物品那般,慢吞吞地开口道。 “我不太高兴,所以,是卸掉你们掌柜一条胳膊,还是一条腿呢?” “你来帮我选吧。” 苏禾那双剔透明亮的葡萄眼瞪圆了,里头终于有了别样的情绪,言成煜满意地笑了,他抬了抬手。 钱掌柜闷哼一声,茗柳毫不犹豫地卸掉了他的左臂,五指紧紧扣住他另一侧的肩膀。 “骗你的,我怎么舍得让小美人做这么残忍的决定呢?” 言成煜露出了小虎牙,桃花眼微眯,笑成了一对弯弯的上弦月。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小煜:这个,这个不要,其他的给我炒一本。 苏苏:我之前以为言成蹊就够浪费粮食的了,没想到还有一个你…… 小煜:难吃!我要你喂我。 苏苏:………… 小言:你再说一次。 ---------------- 氚氚: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大家千万别学他们俩! 第41章 羊脂韭饼(三) 钱掌柜疼得几乎就要坐不住, 茗柳扣着他另外半边肩膀,不让他动弹。 他的左臂滑落在身侧,无知无觉地轻轻晃动了两下,整个身子向后绷着, 紧紧咬住下唇不吭声。 苏禾皱起眉头, 看向言成煜的目光含着愠怒, 而他倒像个没事儿人似的,依旧笑盈盈地捧着脸颊。 “你到底想做什么?” 言成煜挑了挑眉, 一脸困惑地认真说道:“我想让你喂我啊, 方才不是说过了吗?” 他天真无辜的眼眸中,映照出周遭被吓得瑟瑟发抖的众人,苏禾闭了闭眼睛, 慢慢松开攥紧的拳头,走上前拿起了搁在一旁的银勺。 莲蓬豆腐摆放得有些远, 苏禾端了小碗,走到长案的另一侧,夹起一块嫩生生的豆腐,雪白的豆腐切成小块, 全都雕成了莲房的模样, 里头还塞了不少青豆和火腿末, 一清二白, 煞是好看。 言成煜的视线一直落在苏禾身上, 笑眯眯地盯着她走到自己跟前,将银勺递到了他的唇边。 长睫低垂, 盖住了苏禾眼中的神色, 衣袖顺着小臂往上滑了半寸, 露出一截莹白胜雪的皓腕。 言成煜眨了眨眼睛, 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叼走了苏禾递来的食物,似乎又温顺了下来。 苏禾将碗碟放下,正要退开,言成煜突然猝不及防地伸手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苏禾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用力将自己的手腕往回扯,即便隔着衣袖,并没有直接碰到肌肤,但是当言成煜的手握住她的那一刻,体温还是透过薄薄的布料,传到了苏禾的手腕上。 言成煜的手并不冷,他掐着苏禾的腕骨,轻轻地揉捏着,笑容温柔缱绻,苏禾却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 他看似松松垮垮地攥着,实则使了些巧劲,苏禾扯了好几下都没能挣脱。 “呀,皮肤这么嫩,你看,都红了。” 言成煜心疼地看着苏禾的手,桃花眼微微眯着,语气里满是戏谑玩味。 苏禾心中一凛,她如今是彻底看清了此人的恶劣,这双极其相似的眼睛,长在言成煜的脸上,只叫人觉得厌恶。 苏禾咬了咬牙,她想,哪怕今天剐掉一层油皮,也要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小李看着苏禾愤怒的神色,正要上前帮忙拉人的时候,言成煜却是毫无预兆地松了手,苏禾被自己的力道带着往后退,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幸亏小李从后面扶了她一把,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苏禾狼狈的模样和小伙计惊惧的神情,莫名地取悦到了言成煜,他坐在太师椅上,愉快地笑出了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苏禾,甚至还朝她伸出了手。 苏禾没有理会他,揉了揉自己扭伤的脚腕,彻底冷下脸来。 她的长相更为甜美乖巧,平日里见人总是三分笑,认识苏禾的人,大多觉得她是个阳光活泼的性子,笑起来像小太阳似的。 言成煜却是觉得,这张漂亮的小脸,在不笑的时候,有种格外迷人的魅力,就像丹青大家用工笔细描的手法,一寸一寸地描摹出来的白梅,孤高冷傲,不堪攀折。 可他就偏要将这朵花摘下来,看着它在自己的手中一日日地凋零落败,言成煜此时十分好奇,这张冷冰冰的俏脸上,倘若露出惊恐惧怕的神情,该是什么颜色呢? 这么想着,言成煜便弯下腰,凑到苏禾面前,一字一顿地轻声说道:“你的手真好看,好想把它们带回去,珍藏起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勾起一个微微上扬的弧度,长长的睫毛就在苏禾鼻尖前振动,浅灰色的眸子,一瞬不眨地望进了苏禾的眼底。 可惜,苏禾注定是要让他失望了,她的脸色虽然有些发白,但却没有像之前那些被他威胁过的人一样惊恐尖叫,也没有落泪,她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一下。 苏禾挥开了言成煜递到她面前的手掌,撑着小伙计的胳膊,慢慢站起身,等她整理妥帖自己的衣裳后,苏禾抬起眼眸,正好对上言成煜兴味盎然的目光。 苏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指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袖:“你试试看。” 她想,在灶台上忙活了这么多年,若是论刀功,她未必会输给言成煜,这个小变态要是敢来真的,她就用刻刀在他的手腕上开一个窟窿。 言成煜面上的笑容,有一瞬间是凝滞的。 不过很快,他就畅怀大笑起来,言成煜仰头靠在椅背上,长腿懒懒散散地支着,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晶莹的泪光。 他已经许久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事情了,不愧是能叫他哥放在心上的人。 言成煜笑够了之后,双手搭在椅圈上,歪着脑袋看向苏禾,他见苏禾像只炸毛的猫儿似的,时刻准备着扑上来挠他一爪子,越发觉得好玩。 这么有意思的人,他还没玩够呢。 美人的手再漂亮,都不过是个物件罢了,若是放在无趣之人身上,不如拿来给他把玩,但若是放在有趣之人那儿,便是大不相同的。 言成煜找到了新的乐子,倒是也不一定非得把苏禾的手摘下来。 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若是将苏禾手脚齐全地从他哥那儿抢过来,岂不更有意思? “好大的气性。” 言成煜也不生气,他收回长腿,坐的规矩了些,露出一对小虎牙,乖巧无害地笑着抱怨道。 “逗你玩的,这么漂亮的一双手,我怎么舍得?” 见苏禾还是没有理会他的意思,言成煜也不着急,他拍了拍手,茗柳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言成煜接过来,看都没看,直接摊开放在苏禾面前。 里头是厚厚一沓银票,每一张都是一千两的面额,钱掌柜忍着疼,伸长脖子瞧了一眼,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一倍,他粗略估计,这里头最起码得有两万两白银。 嘶,近水楼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银子啊—— 言成煜放下那个小木盒后,便站起了身,茗柳连忙松开钱掌柜,将搭在椅背上的大氅取下来,给他披上。 “等我得空了,改日再来找你玩。” 说完,言成煜还颇有世家贵公子风度的,朝着苏禾颔首行了一礼,才施施然扬长而去。 等他一走,近水楼众人俱是松了一口气,钱掌柜连滚带爬地从条凳上跌了下来,捧着自己没有知觉的左臂,期期艾艾地抹眼泪,被小伙计搀着,去软椅上坐了。 这屋子里,伤的伤,残的残,乱糟糟的,苏禾看着手忙脚乱的众人,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苏啊,这银子,能收吗?” 钱掌柜一边抱着手臂呻.吟,一边眼巴巴地张望放在长案上的黄花梨木盒。 若是往常,钱掌柜怎么可能对银子不动心呢? 可是,他实在是打心底里畏惧今日来的这位少年,俗话都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这少年阴晴不定,鬼神难测的脾性,实在是叫人招架不住。 “当然要!” 苏禾拉住一个小伙计,摸出一张银票递给他,吩咐他赶快去一趟拱辰大街,请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来一趟。 “去请回春堂的大夫,我们就用最贵最好的药!” 钱掌柜瞧着气色倒是还行,账房先生毕竟已过花甲之年,受了这般重伤,已是面如菜色,紧紧闭着眼睛,不肯与别人说话。 今日这一场闹剧过去,大伙儿都是精疲力竭,近水楼也不宜再接客,钱掌柜吊着半边胳膊,一脸牙疼的表情,大手一挥,小伙计们偷偷抿着唇,只等着话音一落,便哄拥而上地出门去了。 苏禾离开之后,并没有立刻回桂溪坊,她趁着天色尚早,转道绕去了甜水巷。 杀害丽娘的凶手,如今已被缉拿归案,芳华铺门外原本守着的官差也都撤走了,苏禾拿了钥匙,打开了外间漆红的木门。 靠门窗那张金丝楠木的柜台,是丽娘平日里最常坐着的地方。 若是来了客人,她便在这张案桌前轻快地拨弄算盘,若是无人光顾,她便坐在桌肚里,拿个小绣棚,做针线活儿。 苏禾记得,丽娘的针线活儿一直做得不太好,她会描一手精巧的花样子,奈何从小没有学过女工,银针在她手上,总是不听使唤,绣个鸳鸯像鸭子,绣个翠竹像砍刀。 青杏登枝 第50节 为此苏禾还笑话了她许久,丽娘气得用线团砸她,忿忿不甘地丢开了绣棚,说自己再也不做针线活儿了。 苏禾笑着笑着,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苦涩,她蹲下身,拉开最底下一个柜子,里头放着一个竹藤编的箩筐,装着满满当当的零碎物件。 好几团青黛色的线球,还有许多张画好的花样子,其中有一张,一看便知丽娘是花了许多心思的。 那上头,用金粉描着一对比翼双飞的鹣鹣鸟,古书有云,“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青中带红的翠鸟,引吭高歌,晴空而上,飞往了它们自由自作的天际。 花样子下头还压着一张绣棚,苏禾拿起来一看,是一双鞋垫子,丽娘还没有做完,左边一只已经成型了,右边那只却还只绣了一半,青黛色的绒面上,绣了一丛翠竹。 苏禾将左边那只拿起来端详了许久,丽娘的绣工比起从前,可以算得上突飞猛进了,青竹上的叶片和纹路,她全都精细地绣了出来。 苏禾将鞋垫放在掌心比了比,忍不住鼻头一酸。 这不是女子的尺码。 丽娘描的那些花样子,比翼双飞,并蒂莲开,枝上榴花,她所求的是什么,苏禾怎么会不明白?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这两天三次元有点忙,来得晚了,给大家鞠躬! 宝贝们不会不要我了吧,哭泣.jpg 第42章 羊脂韭饼(四) 日落西沉之前, 苏禾回到了桂溪坊。 秦邝不在,小院里只有言成蹊一个人,他难得的没有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墨衣黑发, 屈膝坐在廊檐下头, 用帕子擦拭一柄雪衣剑。 见苏禾进来, 原本趴在他脚边打瞌睡的梨花奴一个激灵,翻身而起, 兴冲冲地叫了一声, 就要往苏禾身上扑。 它如今已经长成一只盘条体长的大猫了,圆滚滚的身子像一团沉甸甸的云球,分量也不再是小时候那般, 以它现在的体格就这么扑过来,非得狠狠撞苏禾一个踉跄不可。 言成蹊一把提溜住了小猫的后脖颈, 梨花奴懵懂地看了他一眼,小爪子耷拉下来,朝着苏禾委屈巴巴地叫了一声。 “喵呜——” 苏禾快步走上前,从言成蹊手里, 将它解救下来, 抱起梨花奴放到自己的裙摆上, 伸出手给它顺毛, 小猫欢快地摇着尾巴, 看了看一旁的言成蹊,小心翼翼地拿头去蹭苏禾, 觑着主人脸色, 悄悄撒娇的小模样逗得苏禾直乐。 梨花奴叫苏禾顺毛摸得十分舒服, 翻了个身, 肚皮朝上,摊开四肢,惬意地眯起眼睛,简直就是把“求摸摸”三个字,写在了脸上。 苏禾伸出另一只手,去挠它脖子上的软肉,梨花奴乖乖躺着,嗓子里时不时地发出呼噜声,渐渐得意忘形起来,就要去舔苏禾的手指。 言成蹊也不知道有没有在专心擦剑,梨花奴刚伸出一截粉嫩的舌头,就被他抵着脑门按了回去。 小猫瞬间就老实了,半截舌头还伸在外面,乖巧地一动不动,只是苏禾看它那泪眼盈盈的小眼神,怎么瞧怎么可怜。 这小猫要是转世成人,八成是个楚楚动人的美姬名伶,只可惜,言成蹊丝毫不为所动,淡淡地看着它耍宝卖乖。 苏禾看了言成蹊一眼,弯了弯嘴角,轻轻捏了捏梨花奴的小爪子,软乎乎的粉色肉垫,手感好极了。 言成蹊将长剑收回剑鞘,看了看一脸无辜的梨花奴,沉默了片刻,然后道:“今日似是比往常早散值了些,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苏禾闻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店里来了个疯子,一言难尽啊。” 说着,苏禾松开了手,将梨花奴抱到地上,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抬头去看言成蹊:“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言成蹊挑了挑眉,点头道:“好,到我书房来吧。” 说完他便站起了身,还顺势扶了苏禾一把,直到梨花奴被关在外边,期期艾艾地挠着紧闭的房门惨叫,苏禾才意识到,院子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啊,为什么非得到书房里说话呢? 见言成蹊一脸认真之色地看着她,苏禾便也按下了别的念头,从袖中摸出了一张泛黄的竹浆纸。 言成蹊看了她一眼,伸手接了过来,“这是什么?” “丽娘的书柜里,有一个暗格,除了我再没有旁人知道,她曾经给过我一把备用钥匙,说是为了以防万一。” 苏禾顿了顿,看向言成蹊,接着又道:“我不知道芳华铺同广利赌坊有什么往来,但若真是性命攸关之事,丽娘必定会留下证据。” “芳华铺被人清理得很干净,明里暗里,我什么都没有找到,所以我去看了这间暗格,里头只放了两样东西,一份是她在钱庄的票根,另一份就是这张药方。” 这方子看上去是许多年前的,雪白的萱草纸,如今已经变得暗沉老旧,落满了岁月的斑驳,上头的字迹,也有些模糊,不过一笔一画写得很工整,言成蹊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一味十分熟悉的药材——阿芙蓉。 他当即变了脸色,不过言成蹊素来擅长伪装,几乎就在苏禾抬头看他的那一瞬间,他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认认真真地将这些草药和香料的名字,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 “你记不记得,段师爷曾经说过,芳华铺除了我们所熟知的玉露膏,还在暗中帮着广利赌坊调配一种不知功效,不知去向的药丸?” “我觉得,会不会就是这张方子上所写的东西?” 苏禾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她不敢随便拿给郎中去瞧,只好先带回来,找言成蹊想办法。 言成蹊没有说话,他的手指捏着药方,轻轻地摩挲着,粗糙的竹浆纸发出“沙沙”的声响,眼帘低垂,似是陷入了沉思。 药方上写着的内容,实在有些超出言成蹊的预料,这些东西,许多年前,不是已经彻底销毁了吗? 怎么会出现在北地的小县城里,为什么是南乐县呢? 大隐隐于市的广利赌坊,被追杀的段师爷,那位不知其真面目的杜掌柜,还有莫名出现在此的言成煜…… 原来如此。 那些曾经模糊零散的线索,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之处,如今在言成蹊的脑海里,完整地串联成一根清晰的线条。 这么赚钱的东西,那些人又怎么舍得真的放弃?不过是改头换面,离开京都,送到这遥远偏僻的北地,继续牟取暴利罢了。 言成蹊笑了笑,他只觉得讽刺至极,回想曾经岁月,谁又不是被人拨弄的一颗棋子呢? 他的视线往一旁扫去,桌案上放着一本《夜雨秋灯》,里面夹了好几张瓷青纸,都是近一个月来,言成蹊陆陆续续收到的无名信。 难怪那人会在此时找上他,言成蹊眨了眨眼睛,他本就七窍玲珑心,电光火石之间,已然明了。 苏禾有些不明所以,她看着言成蹊眼睫轻颤,若有若无地嗤笑了一声,可他始终垂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不知为何,苏禾突然觉得,这样的言成蹊看上去似乎有些悲伤,尽管他们离得这么近,言成蹊却像是站在另一个世界那头,孤苦伶仃地伫立着。 这样的感觉很微妙,苏禾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泡在了一缸黎檬汁里,酸酸的,涨涨的,细细地品味一番,还有一丝微微的甘甜。 看着言成蹊低眸不语的样子,苏禾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心软,这一刻,她突然很想抱住他,拍一拍他单薄瘦削的后脊。 苏禾被自己的心思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不由得一阵热,她轻咳一声,用手背贴了贴自己发烫的脸颊。 言成蹊闻声抬头看向她,苏禾一直知道他的眼睛很好看,狭长幽深,温柔多情,或许是苏禾自己内心作乱的原因,她莫名觉得,言成蹊今日的目光里多了些欲语还休的暧昧不明。 苏禾慌乱地眨了眨眼睛,“我,我说的不对吗?” 是了,现在他不是一个人,还有苏禾,从前的言成蹊无能为力,而今,他绝对不能让苏禾再次卷进这件事情里。 言成蹊安抚地笑了笑,他的声音低沉温润:“你没有说错,是我想到了一些旁的事情。” “这个药方,暂时交给我保管,相信我,好不好?” 言成蹊弯下腰,将老旧的竹浆纸拿起来,轻声询问苏禾。 他比苏禾高出不少,弯下身来的时候,墨色的长发轻轻地从肩头滑落,言成蹊的俊颜突然凑近,好看的桃花眼认真地注视着苏禾,那双茶色的眸子里,映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光亮底下,只有一个小小的苏禾。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上林府》苏禾很小的时候就背过,那时她只觉得司马相如的辞藻,用得极为浓艳华丽,如今才明白,怦然心动的那一刻,恍如烟火初绽,百花齐放,即便用再多的溢美之辞,都无法描绘出那人在她心里的感觉。 胸膛里小鹿乱撞得四处蹦跶着,苏禾不知道自己的脸是不是红透了,她无措地攥着袖子里的衣角,胡乱点了点。 言成蹊的手好像落了下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长发,一时之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这间宽敞的书房,似乎突然变得燥热憋闷起来,苏禾不敢去看言成蹊,她轻声丢下一句,“我们出去吧。”说完便落荒而逃似的转身离去。 留下言成蹊一个人,慢慢地收回自己伸出去的手,看着苏禾的背影,良久低下头会心一笑,这么久了,总算是磨着她,露出了一点小心思。 言成蹊好几次想摸一摸苏禾毛茸茸的发顶,这回总算是夙愿得逞,他勾了勾唇,心想,果然比梨花奴舒服得多。 苏禾刚出了书房,院子外头便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一队持着长.枪刀斧的官差破门而入,不多时便将这院子,里里外外全都围了起来。 梨花奴见了这么多生人,耳朵都立了起来,站在廊檐下,朝着他们龇牙咧嘴地哈气。 言成蹊听见动静,赶忙走了出来,他将苏禾挡在身后,拎起弓着后脊,准备随时扑上去打架的梨花木,放在苏禾怀里,回过头看了苏禾一眼。 这一眼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言成蹊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苏禾的动作却是不自觉地顿住了。 言成蹊抬步走到为首的官差面前,温声开口道:“不知出了何事,诸位要这般大动干戈?” 领头那人眯起眼睛,看了言成蹊一眼,冷着脸从腰间掏出一块县衙的腰牌。 “广利赌坊遭了贼人,段师爷又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赌坊旁边的小院里。” 差役盯着言成蹊平静从容的面色,语气晦暗不明地说道。 “言公子既然与这两件事关系匪浅,便应该知道,没有将你直接抓起来审问,已经是看在郡主的面子上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梨花奴:躺倒踩奶求摸摸~ 苏苏:快乐撸猫.jpg 小言:……绿茶猫! 梨花奴:???(铲屎的有什么猫饼?) 第43章 番柿子炒鸡蛋(一) 县衙的差役将言成蹊的院子团团围住之后, 只是禁止他们出入,暂时没有旁的举动。 今日午后,言成煜去了一趟南乐县府衙,张县令与他二人, 关起门来密谈了一个多时辰, 等到离开的时候, 张县令亲自将言成煜恭恭敬敬送出了府门,之后便下令官差将桂溪坊围了起来。 言成蹊走过来的时候, 苏禾正一脸忧心忡忡的神色, 怀里抱着耸肩弓背不停地朝着陌生人哈气的梨花奴,她站在廊下,方才差役们说的话, 也都听见了个大概。 段师爷那天明明是被他们绑在柴房里,那个院子也没有被赌坊的人发现, 只等着张县令派人前来收押即可,毫无行动之力的段师爷,怎么会先一步死了呢? 广利赌坊的势力,在这南乐县当真已经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了吗?莫非, 张县令也…… 苏禾越想越心惊, 她看了看手持长.枪长矛, 一身银白盔甲的侍卫们, 惶惶不安地皱起了眉头。 “我……” 此事说到底, 还是因她而起,言成蹊也是为了帮她, 才遭了这无妄之灾, 这么想着, 苏禾看向言成蹊的目光愈发愧疚难安。 言成蹊自然立时便猜到了苏禾心中所想, 他走到廊檐下坐了,拍了拍身侧的蒲团,示意苏禾过来。 青杏登枝 第51节 与其让苏禾瞻前顾后,胡思乱想忍不住担心,不如让她知道事情的原委。 言成煜既然已经来了南乐县,他们俩人对上便是早晚的事情。如今他是侯府世子,又是代掌仪鸾司事务的同知大人,节制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丞简直易如反掌。 “广利赌坊发展到如今,确实并非一桩小事,里头有着极深的隐情,除非连根拔起,否则必成大祸。” 言成蹊拉了苏禾坐下,许是他坦然自若的神态影响了苏禾,苏禾渐渐也冷静了下来,他压低了声音,话锋突然一转,提到了一桩陈年旧事。 “你可曾听说过,‘福寿.膏’?” 苏禾闻言睁大了眼睛,错愕地看向言成蹊,她怎么可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她的祖父,父亲,纪氏满门百余口族人,都是因为这个东西,丢掉了性命。 苏禾的眼睛有些红,一时间不可置信地说不出话来,时隔九年,她没想过,远在京都之外的南乐县,她竟然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 “你别怕,好好听我说。” 言成蹊宽大的手掌,虚虚地贴在苏禾脑后,若有若无地触碰着她的长发,他低下头,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温柔关切。 “你从芳华铺带回来的药方,我仔细看过,这张单子上用到的药材,绝大多数都与当年的福寿.膏极为相似,有些配比做了细微的调整,又加入了几味极其名贵的香料,现在的功效,比起曾经的福寿.膏,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什么人?” 苏禾的双手紧紧攥着,她低下头,身子不住地颤抖起来,“为什么,他们又要害谁!” 愤怒的控诉憋在嗓子眼里,苏禾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沙哑哽咽。 言成蹊曾经想过,她可能还记得一些往事,但是今日看到苏禾这个反应,他还是忍不住心疼,怪自己莽撞,就这样突兀地揭开了血淋淋的旧伤。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俯下身子,然后将苏禾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怀里。 苏禾的额头抵在言成蹊的胸口,听着他胸膛里发出的“扑通扑通”的声响,她脑袋里晕晕的,原本只是有些气愤,被言成蹊这般哄小孩似的抱住,莫名其妙地眼眶突然开始发酸。 自从祖父去世以后,苏禾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从金陵辗转来到南乐,吃过许多苦,也遇到了许多好心人,但再也没有人抱着她,疼她了。 言成蹊虽然看上去单薄瘦削,但他的胸膛宽阔温暖,长臂松松地环着苏禾的肩膀,他的身上有一种被体温烫暖了的,芝兰芳草的清香,和苏禾曾经贪恋的那个怀抱,十分相似。 言成蹊就这样静静地抱着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梨花奴趴在苏禾腿上,睁着琉璃般的大眼睛,无辜单纯地望着挨在一起的两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禾吸了吸鼻子,言成蹊温柔含笑的声音,在苏禾耳边响起。 “你再哭一会儿,还是我就这样抱着你说?” 苏禾的脸上一阵通红,她刚想从言成蹊的怀里离开,又被一股温柔强势的力道,按了回去。 言成蹊温热的吐息,贴着苏禾的耳畔,低沉柔哑地轻声道:“我反悔了,不想松开。” 苏禾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极快,仿佛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她是后来回忆时才想起,那个时候,言成蹊的心跳声好像也不对劲,像踩错了节拍的鼓点,一步错,步步错,然后便彻底乱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趴在言成蹊腿上的梨花奴,肚子里发出“咕噜——”一声轻响,苏禾才回过神来。 酉时已过,天色渐晚,巷子外头飘来远处生火做饭的袅袅炊烟,该是用晚膳的时辰了。 苏禾站起身,用手指按了按发烫的眼尾,她方才哭了一场,鼻尖和脸颊都是红扑扑的,葡萄眼水洗过一般,亮晶晶的,有些羞赧地眨了眨纤长的睫毛。 “我……我去做饭,梨花奴都饿了。” 苏禾刚想转身,言成蹊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他有些无奈,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面子薄,回回如此,他还什么都没干,人就想跑了。 言成蹊瞧着苏禾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有意不让她再去想往事,便也跟着站起了身,一本正经地看着苏禾道:“反正被关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不如让我试一试吧。” 苏禾:………… “啊?” 她难得的有些不知所措,发顶上还有一簇绒毛,乱蓬蓬地翘了起来,像一只呆萌的炸毛小狗,圆圆的大眼睛里满是纠结。 真可爱,言成蹊忍不住笑了。 见他又要伸手过来,苏禾下意识地往旁边避了避,想起方才那个灼热的拥抱,她还是有些悸动窘迫。 “你头发乱了。” 言成蹊无辜地看着苏禾,指尖点了点她发髻旁的一缕碎发,苏禾的头发黑亮油润,她平日里会挽一个饱满的元宝髻,用一根木簪牢牢地固定住。 “哦。” 苏禾抿了抿唇,伸出手拆掉了木簪,将一头瀑布似的长发重新拢在脑后,她的这根簪子,已经有好多些年头了,满头青丝绕在上面,压得短短一截木枝,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堪重负。 言成蹊看在眼里,笑着移开了视线,他背着手迈步往后厨走去,不容苏禾拒绝地做了决定。 “今日,我来做饭。” 言成蹊煞有介事地用襻膊挽起衣袖,带上围裙,站在了灶台前头。 “苏老师,我们今天做什么呢?” 苏禾:………… 苏禾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好几次,见言成蹊信誓旦旦的模样,只好舍命陪君子,取出了两个番柿子和土鸡蛋,并一把小葱,放在了他的面前。 “那便从‘番柿子炒鸡蛋’开始吧。” “先烧一锅沸水,然后在番柿子的表面划上两道十字型的刀口……” 果然不出苏禾所料,言成蹊从烧水这一步开始,就坎坷不断,灶膛里的柴火须得架得空一些,留出缝隙,让风灌进来以后,火才能烧得旺。 言成蹊塞了太多干柴,灶膛里光起烟不生火,水还没烧开,后厨里已经冒出了滚滚浓烟。 门外守卫的差役们看见里头的青烟,还以为他们想纵火逃跑,手持长.枪刚冲进来,便被劈头盖脸的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睛,扶着门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几张黑黢黢的脸面面相觑。 差役:………… 好不容易生起了火,苏禾已经预感到了,言成蹊做饭这件事儿,势必路漫漫其修远兮。 看他拎着刀就要给番柿子开膛破肚的架势,苏禾连忙劝阻道:“不用这么深!表皮上划出两道口子就可以了,这一步只是为了去皮的时候,方便一些。” 苏禾一个没拦住,言成蹊单手抄起一个鸡蛋,在案台边缘帅气地轻轻一磕,就要把鸡蛋直接打进锅里,苏禾赶忙用瓷碗接住,端到一旁。 “……鸡蛋得先打散,直接放进锅里的,那是荷包蛋。” 切菜的时候,状况也是层出不穷,小小的一枚蒜瓣,在言成蹊的手底下如滚刀肉一般,滑不沾手,刀口还没落下,它已经溜出去好远。 言成蹊看着案台上这些大小不一,东倒西歪的蒜瓣,不禁陷入了沉思,苏禾说的“蒜末”,到底多大可以称之为“蒜末”? 苏禾难得看见言成蹊一脸迷茫的模样,他皱着眉头,深情的目光盯着躺在案板上的蒜瓣,热锅却是不等人,已经开始冒出“噼里啪啦”的小油泡。 苏禾忍着笑,推开言成蹊,从他手中接过菜刀,刀刃向外,用刀背压住,左手使劲往下一按,圆溜溜的蒜瓣立时便成了薄片,瞬间听话了起来,苏禾齐齐地横竖切上几刀,用食指一拢,码在刀面上,轻轻扫进油锅里,滋滋啦啦的蒜香味,扑鼻而来。 “可以炒鸡蛋了。” 苏禾边说着,边将木铲递给言成蹊,言成蹊明显一愣,走到苏禾的位置上,这双手曾经挽过大弓,握过长剑,此时捏着木铲子,翻炒的动作生疏极了。 鸡蛋放进去不多会儿工夫,便从金黄开始变得焦黑,言成蹊手忙脚乱地放入切成小块的番柿子,铁锅里沾了热油,汁水一倒进去,油点子猛地溅了起来,争先恐后地造反了。 言公子身上那件绣了兰草纹的月白色袍子,很快便沾满了烟火味,不过他此时也顾不上这些,如临大敌地盯着热锅,头也不敢回一下。 苏禾忍俊不禁地看着这颗写满了紧张的后脑勺,好心地将调料罐子递给他:“少放一点糖。” “……” 言成蹊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怎么看都有些欲语还休的幽怨,苏禾正笑着,便听见他小声地问了一句:“多少是‘少’?” “…………” 小半个时辰以后,院子里的官差们已经对后厨的焦味熟视无睹了,一盘红中带黄,黄中还泛着黑的番柿子炒鸡蛋终于出锅了。 苏禾见不得言成蹊垂头丧气的模样,昧着良心闭着眼睛夸赞道:“第一次下厨能有这个水平已经很不错了,你看——呃——” “这番柿子和鸡蛋,不都能看出来吗?”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一盘焦黑的番茄炒蛋端上桌—— 小言:………… 苏苏:呃,挺好的,你看,番茄和鸡蛋,这不都能看得出来嘛。 梨花奴:喵喵喵?(这是什么玩意,猫都不吃!) --------------- 氚氚:女鹅啊,你别这么惯着他! 第44章 番柿子炒鸡蛋(二) 后厨那一番如战场般凌乱的场面收拾完以后, 天色渐晚,明月高悬。 苏禾此时才想起来一个颇为严重的问题——差役们围了这间院子,她今夜岂不是回不去家了? 苏禾打定主意,就抱着梨花奴在书房里凑合一夜, 抬头看见言成蹊站在桌案前朝她招手, 他刚沐浴完, 换了一身蜜合色净面杭绸直裰,长发散在脑后, 还泛着湿漉漉的水汽。 额前细碎的墨发落下来, 遮住了星辉般熠熠闪光的眼眸,夜晚的油灯下,言成蹊显得格外柔和清冷, 像个遗落人间的仙子,仙子看着她笑了起来, 揉碎了一池月光。 苏禾放下梨花奴,走了过去,靠窗的炕桌上摆了一个棋盘,旁边放了两个小竹篓, 白色的棋子是上好的蛤基石“雪印”, 通体莹润洁净, 虽不是玉, 却胜似白玉润泽, 花纹精美,一看便不是凡品。 “陪我下一局?” 言成蹊挽起衣袖坐了下来, 他没有问苏禾会不会下棋, 仿佛笃定她是会的一般。 苏禾确实是会的, 琴棋书画, 品茶焚香,小时候还是祖父亲自教导她的,虽然已有好多年不曾碰过棋盘,不过苏禾并没有忘记,此时见了这上好的雪印棋,她也有些心痒痒。 “让你执黑,好不好?” 言成蹊微微一笑,伸手示意苏禾落座,语气里竟然带了些哄小孩的意味。 苏禾回了他一笑,她好歹也是名师之徒,断没有叫言成蹊相让之意,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必,我们猜子决定吧。” 言成蹊颔首,他自然是苏禾说什么都好,端起竹篓递到苏禾面前,示意她开始,苏禾随手抓了几粒白子,看了言成蹊一眼。 “单。” 言成蹊慢悠悠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苏禾摊开手掌数了数,露出了一对小梨涡:“是双数。” 于是,她执黑子。 苏禾的祖父是有名的棋痴,他的书房里各类棋谱残卷,数不胜数,苏禾刚学会写字的时候,便帮着他誊抄了许多棋案卷轴,因而,她虽然实操经验匮乏,但是胜在脑子里见过许多五花八门的走势布局。 是而,言成蹊和她一交手,便发现苏禾的棋艺不容小觑,甚至棋风还与他颇为相似,难怪她方才这般自信,不肯占言成蹊一星半点的便宜。 青杏登枝 第52节 不过,苏禾毕竟荒废了好多年,言成蹊又向来孜孜不倦,没有人与他对弈,他便自己和自己下,棋艺这些年来一直都是长进。 刚开始看不出来,棋局进行到过半的时候,苏禾渐渐有些吃力,她手里捏着一枚黑子,将落不落,低头沉吟不语。 言成蹊也不催她,他见苏禾手边的茶盏空了,便起身去小炉子上拎了陶壶过来,待他坐下的时候,苏禾已经落完子,正笑眯眯地盯着他看。 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素面小袄,散了青丝,显得白净的脸蛋只有巴掌大小,炕桌旁橙黄色的烛火均匀地撒在她的身上,温暖柔和,苏禾捧着腮,一双狗狗眼明亮浑圆,盛着狡黠的笑意。 言成蹊挑了挑眉,目光扫过棋局,但笑不语,修长的食指轻轻点着左手的指节,他想了想,突然开口道。 “枯坐岂不无趣,不如咱们来点彩头?” 苏禾不由得来了兴味,她撑着下巴看过来,言成蹊的声音不疾不徐,嘴角的弧度依旧优雅得体:“输的一方答应赢的一方一个条件,当然,得是对方力所能及的。” 苏禾看向棋局,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方才的局面,她若想转败为胜,确实太过困难,不过现在嘛…… 苏禾在心里偷笑了两声,势在必得地舔了舔唇角,“可以!” 一开始,苏禾的攻势迅猛有力,逼得白子节节败退,眼看黑子就要收复失地,占领江山的时候,言成蹊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也不知他何时布的局,竟然峰回路转,神奇地化险为夷了。 最后言成蹊以微弱的优势,赢了苏禾两个子,他作势端起茶盏,轻轻地碰了碰苏禾的杯口,笑得风流倜傥,桃花眼微弯:“承让啦。” “…………” 言成蹊见苏禾气鼓鼓地皱成个小包子脸,失笑出声,他颇为好脾气地哄道:“要不,三局两胜?” “成交!” 苏禾最后是实在撑不住,迷迷糊糊地趴在炕桌上睡着的,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念叨着:“……这不合理呀……” 言成蹊放下茶盏,满眼宠溺地看着她,等到苏禾睡实了,他才悄悄起身过来,一手搂住苏禾的肩膀,一手托着她的膝弯,轻轻松松地将人抱了起来。 “啪嗒——” 一枚墨色的棋子被苏禾的裙摆带着,从蒲团底下滑落在地,言成蹊低头看了一眼,了然失笑。 难怪方才苏禾看见他拎着茶壶过来的时候,就差摇尾巴了,原来是趁着他不在,悄悄偷了一粒黑子藏起来了。 言成蹊抱着苏禾去了内室,梨花洞门架子床上已经铺好了干爽的被褥,里头还塞了几个小手炉,暖烘烘的,躺进去正合适。 言成蹊将人轻轻放下之后,吹熄了灯,转过屏风重新回到了书房。 靠北墙的一扇窗似乎是被外头的风吹开了,夜色静谧如水,除了稀疏的蝉鸣声空无一人,言成蹊头都没抬,下一瞬,一身夜行衣的秦邝,便出现在他的面前。 言成蹊在秦邝进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他平日的模样,单衣墨发,隽朗孤傲,举手投足之间自是一派浑然天成的风采神韵。 只是属下之人站在他的面前,往往注意不到他出色的容貌,只能感受到来自上位者的冷肃威压,而言成蹊的这一面,从来未曾在苏禾面前露出过一星半点。 “如何?” 言成蹊转头看了秦邝一眼,淡淡地问道。 “二公子今日午后去过县令府,属下不敢靠得太近,没能听到他们密谈了些什么,不过,二公子离开以后,张县令派身边的心腹,亲自往广利赌坊送了两大车厚礼。” 言成蹊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面色如常,让人瞧不出任何情绪,“他带了多少人来?” 秦邝顿了顿,接着道:“这一回同二公子一起来的,还有仪鸾司右所的二十位大人,如今都在广利赌坊下榻。” “对了公子,还有一事,茗柳今日出了城,不知往何处去了。” 言成蹊垂着眼帘,一时没有说话,沉默良久之后,他取出一封烫了火漆的信,递给秦邝,沉声吩咐道。 “你带着信去一趟青州军营,徐秉勘是废太子的表弟,看见他的私印,必定会借人给你的。” 秦邝闻言心中一凛,他抬头看了言成蹊一眼,慎重地行了一个跪礼:“属下明白,定不辱命。” “公子”秦邝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二公子已经见过苏姑娘了。” 言成蹊皱了皱眉,面上虽然没什么变化,不过秦邝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他眸子里的神色更冷了几分。 “我知道了,速去速回。” 一阵微风过后,屋里只剩下烛火轻轻摇晃,秦邝如雁过无痕一般消失了个干净,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树影婆娑,发出的“沙沙”轻响。 第二日清晨,苏禾是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的,她睁开眼睛,天光大亮,入目是鸦青色的轻纱幔帐,绣了翠竹白鹤,一看便不是她的卧榻。 苏禾揉了揉困顿的额角,她明明记得,昨夜入睡之前,自己还坐在炕桌旁和言成蹊下棋,一觉醒来,她这是睡在哪里了? 外间传来一声轻微的关门声,苏禾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她身上还是昨日的衣裳,套上鞋袜,苏禾忙不迭地跑出了门。 院子里,言成蹊被一群官差用长矛架在中间,扣押着正往门口走去,听见动静,他回头看了过来。 言成蹊穿的还是那件蜜合色净面杭绸直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还有两团淡淡的青痕,想来昨夜并没有睡好,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地拢起,单薄文弱地立在冷风中,还时不时地咳嗽了几声。 苏禾不由得一阵心疼,她也不顾拿着刀兵的众人,朝着言成蹊小跑过去,还不等她近身,几柄泛着寒光的长矛已经拦在了苏禾面前。 “奉府台之命缉拿要犯,闲杂人等休得干涉!” “我要见张县令,他没有犯什么错,你们为什么抓他?” 苏禾匆忙赶来,满头青丝披散在脑后,一张小脸未施粉黛,看起来恹恹的,却始终为了言成蹊据理力争。 “姑娘,缉拿这位公子的命令,正是张县令下达的,你不要再胡搅蛮缠了,否则休怪刀剑无眼。” 为首的高壮差役,板着一张脸冷冰冰地用长矛拦住激动的苏禾,居高临下的视线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苏禾一时哑口无言,她急道:“那把我也一起抓去吧,反正我一回生二回熟了,县衙的地牢我也是待过的!” “苏禾。” 言成蹊朝着身旁的官差们比了个手势,领头那个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松开了长矛,给他让出了一条窄窄的通道。 言成蹊走到苏禾跟前,将苏禾冰冷的双手拢进他宽大的掌心里,温柔地笑了笑。 “梨花奴在它自己的窝里,后厨有我熬的粥,火候把握得不好,不过好在是煮熟了,书房里放了两套话本子,都是我看过的,闲来解闷挺有趣的。” 言成蹊的嗓音低沉沙哑,苏禾呆呆地看着他。 “炕桌上的棋局等我回来,咱们再接着下,这回你可不许再偷我子儿了。” 作者有话说: 氚氚来晚啦,宝贝们晚安~ mua! (*╯3╰) 第45章 番柿子炒鸡蛋(三) 言成蹊的指腹轻轻擦过苏禾的眼角, 他的手上有些薄茧,摩挲着那一小块肌肤,苏禾觉得痒,眨了眨眼睛, 并没有躲开。 “好好看家, 等我回来。” 他的眼神沉沉的, 里头的晦涩幽深叫人看不明白,言成蹊的指尖用了点力道, 揉了揉苏禾的眼尾, 这回真的给她添上了一抹鲜艳的桃花色。 说完,言成蹊便松开手,将苏禾往后推去, 几柄锋利的长矛顺势落下来,堪堪拦在两人中间, 冷着脸的官差不由分说地将言成蹊押出了门,苏禾追上去,却被门外的侍卫拦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行人消失在桂溪坊长长的巷子里。 窄巷深处黑漆漆的, 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阴暗生蠹, 苏禾恍然间想起了县衙里爬满青苔的地牢。 房檐上的腐水一滴一滴地顺着石笋落下来, 汇聚成一道道的小渠, 涓涓细流,朝着地势低洼之处淌去, 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经年不散的腥臭味儿, 越往深处走越是难捱。 言成蹊这么干净体面的人, 他怎么受得了地牢那样的地方? 苏禾摸了摸酥麻的眼尾,她想,言成蹊走的时候,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他甚至都没有拿走大氅,地牢里那般阴森潮湿,他若是进去了,该有多冷呀? 苏禾怔怔地在院子里站了许久,今日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一碧如洗,苏禾仰头望天,金灿灿的阳光依旧耀眼刺目,可是落在人身上,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暖和呢? 苏禾独自生活已有好多年,从来没有哪一日,像今日这般惶惶不安,不知所措。 她望了望四四方方的天,灰扑扑的院墙,青砖黛瓦上滴落下的露珠,莫名地想起了初见言成蹊的那一天。 病弱的少年半躺在南窗下的美人榻上,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手背的颜色过于苍白因而显得青筋毕露,松松地握着一本书册,遮住了他俊美无双的容颜。 小白猫轻盈地跃上他的膝头,“喵喵”叫了几声,吵得他不耐烦了,少年方才恹恹地移开了话本子,敷衍地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 那个时候的言成蹊,看上去无比的孤僻萧索,像一株无人问津的兰草,苍白的总叫人担心,他能不能挺过那一场寒冰未消的初春。 若非苏禾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叨扰,若非她无意中带过来的那零星半点的阳光,恰好照在了这一株了无生机的兰草上,只怕他真的要将自己荒废在这间小小的院子里,自生自灭了。 东风卷着落叶,萧萧瑟瑟地从院墙外头飘落进来,这两日疏于打扫,墙根底下已经堆积了不少枯枝败叶,苏禾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她得打起精神来,等她把这些都打理好了,言成蹊就会回来了。 苏禾回了内院,先将被言成蹊关在笼子里,急得团团转的梨花奴抱了出来,小猫得了自由,没心没肺地舔起苏禾的手指,将脑袋拱在苏禾掌心里,轻轻地叫了两声。 它的腹中已是饥肠辘辘,可怜巴巴地瞧着苏禾,苏禾摸了摸梨花奴憋下去的肚子,领着它去了后厨。 后厨里有新鲜的鸡肉,苏禾将骨头剃掉,又剥了一个蛋黄,放进梨花奴的小鱼碗里,将它抱出去吃饭。 灶火上还煨着言成蹊清早起来煮的粥,他确实天资卓越,昨天还弄得后厨烟熏火燎,今日便已经能熟练地控制火候了。 锅里炖了许多种食材,黍米,红枣,莲子,燕窝,百合,枸杞,红豆……光是苏禾能数出来就有七八种,还有好些已经煮得彻底化开了,辨不出形状。 可以想见,这一锅粥——该有多稠…… 苏禾拎着锅盖,啼笑皆非,她突然发现言成蹊做饭的时候,有一种和他平时截然不同的气质——壕无人性。 仿佛日子就过这一天,饭只吃这一顿似的,但凡是他能找出来的食材,全部都得放进去。 少爷他真是一点也不持家啊…… 苏禾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言成蹊这一锅五花八门的米粥,舀了一勺出来,坐在小杌子上慢慢用了。 吃完了这碗粥,苏禾又连忙倒了一盏热茶,往下顺了顺,她由衷地感慨道,日后,还是少让言公子下厨罢,对大家都好。 这一日似乎格外得长,苏禾将梨花奴喂饱,院子清扫干净,甚至就连言成蹊养在花瓶里的那一株杏花,她也换了净水,移到窗台上去了。 可是,这日头依旧高高地挂在天上,半分没有要落下去的意思,院子里里外外守着几十个侍卫,他们如同木桩子一般,尽忠职守地站岗,不论苏禾问什么都没人搭理。 巷子外头,屋子里头,四处鸦雀无声,除了苏禾自己弄出来的声响,周遭像是完全凝滞了一般,连个活人喘气的动静都没有。 苏禾莫名地心慌不安,就连梨花奴都瞧出了她的不对劲,不再像平时那般,围着她撒娇嬉闹,乖乖地趴在一旁,用澄澈的琉璃眼睛静静地盯着她。 苏禾也觉得自己今日太过反常,素日里她并不是耐不住寂寞的人,怎得今儿连一时半刻都坐不住了? 苏禾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她进了言成蹊的书房,桌案上还搁着纸笔,应当是言成蹊昨儿夜里用过的。 小香炉旁边放着两本书卷,是言成蹊挑出来给苏禾解闷的,苏禾拿起一本,随手翻了翻,上头写的,都是些游记杂谈,时人趣事。 苏禾心里不由得暖暖的,她知道言成蹊的意思,他是不想叫苏禾思前想后地烦心,所以即便言成蹊不在跟前,留给苏禾的,却都是她喜欢的,轻松欢快的东西。 苏禾不想佛了他的好意,她化开了一块松烟墨,摊开书册,坐在桌案前抄起书来,练字可以让人平心静气,渐渐地,苏禾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焦躁了。 直到她抄到了这么一句话:“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苏禾的手腕不由得一滞,笔尖上汲满的墨汁滴落在纸页上,化开成大团大团的污迹,像是开在宣纸上的水墨莲花,层层叠叠地晕染开,落在“成蹊”二字的旁边。 青杏登枝 第53节 苏禾仿佛听见了自己心底花开的声音,那朵莲花瞬间绽放,花瓣一片一片地舒展开来,满室清幽的芝兰松香,触动着她躁动不安的神经。 苏禾闭了闭眼睛,她知道自己的努力大抵是白费了,在那个人回来之前,她都无法做到真的心安。 就在这时,院子里的大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苏禾心中一喜,搁下纸笔,拉开门跑了出去。 可惜,来人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人,相貌平平,衣裳倒是很齐整,院子外头守着的侍卫没有阻拦她,让这位陌生人进了言成蹊的院子。 苏禾皱了皱眉,远远地打量她:“你是何人?” 那妇人恭敬地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开口道:“苏姑娘,我家主子请你过去一趟。” “你家主子?谁?” “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那妇人但笑不语,朝着苏禾比了个朝外的手势。 苏禾下意识的反应,便是张县令的人,他们审问言成蹊无果,终于要派人来抓她了? “张县令让你来的?” 苏禾试探着问了一句,那妇人充耳不闻似的,抱手立在下头,面上带着得体的笑容,多的话却是一句都不肯说了。 苏禾觉得不对劲,即便是张县令要见她,怎么会派个婆子来通传呢?可是,这婆子若不是县令府的人,满院子的守卫,又怎么会无动于衷地放她进来的呢? 苏禾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紧紧盯着那位脸生的嬷嬷不说话了。 “姑娘快请吧,我家大人还等着呢。” “我若是不去呢?你还能硬绑了我去不成?” 苏禾眯了眯眼睛,强作镇定地说道。 那婆子闻言拍了拍手,又往前走了两步,看向苏禾挤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 “姑娘说的哪里话,您是贵客,奴婢不会对您动手的。” “不过,姑娘若是不肯去,主子便只好叫更多的人来请姑娘了。” 她话音刚落,门外便进来了七八个穿着盔甲配着刀兵的侍卫,齐刷刷地将苏禾团团围住,几乎与清早言成蹊被带走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那婆子走到苏禾跟前,躬身行了一礼,“姑娘,请吧。” 苏禾知道,无论如何,这一遭她是躲不过去了,况且她心里也记挂着言成蹊,她猜测这帮人现在带走她,多半也是为了同一件事情。 苏禾知道反抗无用,便跟着那婆子出了门,侍卫见她乖顺,便也没有亮出武器,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不让她偷偷跑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苏禾突然停下脚步,走到一个木桩子般站岗的侍卫面前,指了指不远处的中年妇人,仔细叮嘱道:“看清楚她的脸,若是有人问起来,你要记得,我是被那个人带走的。” 侍卫面无表情地看着苏禾:“…………” 直到亲眼看见那名侍卫点了头,苏禾才听话地被人半强迫半恭敬地送上了停在门口的一辆马车。 那妇人坐在车辕上,吩咐车夫赶车,马车平稳地驶出了桂溪坊。 苏禾从小便坐不惯马车,车辙刚一滚起来,一股酸意便从胃里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不过苏禾没有作声,她强自咽了几口,悄悄挑开了车帘,向外头望去。 此时夕阳西下,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马车的速度不算慢,不多会儿便驶过了拱辰大街,转了个弯,往启真巷的方向行去。 等到马车停下的时候,苏禾用手背抵住唇,惊愕地看向面前雕梁画栋的琉璃高楼。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如果地震来了—— 苏苏一点都不慌,笑死,言某人做的那一大锅粥,至少可以撑两个礼拜(狗头.jpg) 第46章 番柿子炒鸡蛋(四) 画阁朱楼不似往日般热闹, 广利赌坊外头的巷子里,已经停了好几架马车。 离着赌坊不远的铺面摊贩跟前,或坐或站,多了好些生面孔, 他们虽然聊着天儿, 视线却时不时地注意着赌坊这边的动静。 苏禾下了马车, 跌跌撞撞地扶着廊柱,艰难地咽了咽喉咙里翻涌的酸水, 她许久没坐马车了, 那车夫一路上又赶得急,她没有当场吐出来,已经是尽力忍住了。 就在这时, 赌坊的大门从里头打开,屋内出来了好几位年轻姑娘, 领头那个快步走上前搀扶住苏禾的手臂。 “姑娘。” 苏禾的手扶着栏杆没有松开,她认出来这些姑娘都是赌坊的舞女,眯了眯眼睛,不着痕迹地避了过去。 青萍刚要伸出来的手, 僵在半空中, “…………” 苏禾皱着眉抬头去看她, 她记得自己上回和姜岐玉扮成舞女, 混进内院的时候, 这个唤做“青萍”的姑娘,似乎还是她们之中颇有脸面的掌事。 今日再见, 脸还是这张脸, 但人瞧着却是差点认不出来, 苏禾的视线从青萍苍白的脸上, 慢慢转移到她颤抖不止的手臂,青萍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匆忙将双手背在了身后。 “姑娘,求您救救我们吧——” 落后青萍几步的舞女们连忙跑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拉住苏禾的胳膊,泫然欲泣地苦苦哀求道,就差要当场给苏禾跪下了。 苏禾眩晕的感觉好不容易退下去一些,被她们这么一拽又觉得恶心起来,待看清拉住她手臂的人,居然是那个曾经出卖了乐生的桃红,苏禾猛地一把挣开了她的手。 “我能救你们什么?” 苏禾沉下声来,她自己尚且前路未卜,又有什么本事,去救这些素昧平生的人? 桃红跌倒在地,裙摆掀开一角,露出了里头横七竖八,鲜血淋漓的伤口,苏禾不由得愣住,错愕地看向她腿上狰狞的鞭痕。 “姑娘,求您了——” 其余几人也都红了眼眶,戚戚哀哀地抹眼泪,有人死死抓住苏禾的衣袖不肯松手,哭着乞求道。 “要是,不能把你带过去,那位大人,他会要了我们的命的!” 见苏禾的眉头越皱越紧,几人不约而同地挽起了自己的衣袖,露出里头和桃红一样纵横交错的伤口,姑娘们白皙的手臂上,几乎没有一处皮肉是完好的,除了血肉模糊的鞭痕,还有许多青紫交加的掐痕,苏禾不敢想象,这些女孩们此前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折辱。 “姑娘,奴婢求您了,那位大人要砍掉我的手和脚,把我丢到军营红帐里去,只有你能救我们,求您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桃红抱着苏禾的腿,就像死死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哭得泣不成声,哪里有半分当日的嚣张跋扈气焰。 苏禾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心中一阵恶寒,喜欢用这样的法子折磨人,逼人就范的变态,苏禾只能想到一个人。这回,她没有睁开桃红的手,而是转头去看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青萍。 从始至终,青萍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也没有恳求苏禾救她,她无声无息地垂着头,看向石阶底下——一行黑黝黝的蚂蚁正排成长队踽踽前行,路过的行人无心地踩上一脚,微风吹过,它们便化作齑粉,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苏禾想过转身离开,可她实在不忍心,这些如花似玉一般的姑娘,落在那人手里,会是个什么下场? 苏禾想了想,转头往街边看去,广利赌坊门前闹出不小的动静,没有任何人往这里多看一眼,苏禾便清楚,今日这场鸿门宴她是非去不可了。 姑娘们拥着苏禾进了楼内的一处雅间,坐下之后,自有人伺候着她净面散发,梳妆描眉,一番折腾,苏禾望着镜子里光彩照人的自己,心里却没有一丝喜悦。 众人出去了之后,青萍走上前来,手里捧着一副浑圆莹润的粉紫色东珠,轻轻地坠在苏禾的耳朵上。 她的手很凉,长长的衣袖遮住了手背,尽管竭力克制,苏禾还是感觉出了青萍不住的颤抖。 她的右手覆在广袖之下,突然盖住了青萍的手背,青萍身形一顿,看向铜镜里明媚娇妍的苏禾,听见她凑到自己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 “后院的假山通向外头,从东角门出去,隔壁的院子可以暂时躲一躲。” 苏禾没有偏头看她,两人的视线在铜镜里交汇,青萍看见少女灵动澄澈的眸子,朝着她微微弯了弯嘴角。 青萍不敢多看,咬着唇低下头去,双手捧在额前,弯下腰去扶苏禾起身。 待到房门打开的时候,原本撑着头坐在隔间里出神的言成煜不由也是一愣,看向苏禾目光中闪烁着惊艳之色。 胭脂色的宽袖流光锦褙子上,绣着大朵的海棠花,花叶繁茂,栩栩如生,细看针脚里头还穿着丝丝缕缕的金线,在日光下华彩招人,熠熠生辉。 腰间用软烟罗绣了缕金百蝶穿花纹饰,将莹莹的腰身线条掐得愈发纤细,下罩霞彩千色梅花娇纱裙,云缎的纹理都是用细小的真丝串编着无数的金珠,光华正是从金珠上淡淡溢出来的。 言成煜收了折扇,起身含笑着走了过来,苏禾这才注意到,他今日也穿了一身二色金百蝶穿花绯色箭袖,与苏禾身上的这一套,竟像是同一块料子裁剪出来的。 冰凉的汉白玉扇柄抵上了苏禾的下颌,挑着她的下巴,迫使苏禾抬起头来,正好撞上言成煜水波涟涟的长眸。 “美人儿真是——”言成煜的视线落在苏禾娇艳欲滴的红唇上,停顿了良久,才悠悠接着说道:“秀色可餐。” “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个礼物。” 说完,他用扇面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掌心,淡声吩咐道:“拿上来罢。” 苏禾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青莲捧着个紫叶小檀的盒子,躬身递到了言成煜的手中。 言成煜将玉扇丢到旁边,挑起一边的长眉,斜斜地看了苏禾一眼,嘴角勾起玩味的笑容,“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白皙修长的手指上,捏着一枚小小的黑色药丸,言成煜弯下腰,一张有几分肖似言成蹊的俊脸,凑到苏禾面前,他直勾勾地盯着苏禾的眼睛,桃花眼里深情款款。 “这里头不仅用了千年山参,天山雪莲,还有极为难得的滇川曼陀罗和南海阿芙蓉,这些花都和你一样,漂亮迷人,让人一见倾心。” 苏禾心中猛地一跳,她依稀记得,从丽娘那儿找到的方子上边,就写着言成煜方才提到的那几种药材。 苏禾梗着脖子,往后躲了躲,避开了言成煜伸过来的手,这个疯子要干什么? 言成煜的语调听上去无比的温柔多情,但他的动作却丝毫不是那么回事。 冰冷的手指无情地捏住苏禾的颌骨,苏禾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言成煜面不改色地笑着,强行掰开苏禾的嘴唇喂了进去,然后抬起苏禾的下巴,亲眼看着那枚小小的药丸,顺着喉咙滚了下去。 言成煜的手指擦过苏禾的红唇,视线落在被他捏的通红的脸颊上,轻笑着松开了手。 一脱离他的桎梏,苏禾连连后退了几步,右手抵着嘴唇痛苦地干呕起来,可惜药丸已经咽下去了,什么都吐不出来,苏禾咳得惊天动地,五脏六腑都移位了似的疼。 言成煜的手伸过来,作势还要去勾苏禾的下巴,苏禾狠狠地咬在了他的食指上,言成煜倒吸了一口凉气,顷刻间,浓重的血腥味便在苏禾的唇齿见浸透开来。 “啪——” 苏禾皱着眉,将满嘴的血水吐了出来,用力地打开了言成煜的手。 言成煜笑容更灿烂了,他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摸了摸食指上清晰的牙印,用舌尖顶了顶侧颊,看向苏禾的眼神晦暗不明,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幽幽地盯着猎物。 “啧,宝贝儿,我可真是,越发喜欢你了。” 苏禾不去理会他的恶趣味,自己找了茶盏,言成煜的血叫她忍不住直泛恶心,漱过两回口之后,那股腥甜的黏腻之感方才慢慢淡去。 “苏禾,要不你别喜欢我哥了呗,喜欢我怎么样?” 言成煜坐回圆凳上,很快便有人上前给他处理伤口,他懒懒散散地歪着,饶有兴味地盯着苏禾的背影,缓缓开口道。 “他还没有告诉过你他的来历吧,嘶——” 言成煜推开了笨手笨脚的随从,指尖点了点桌案,“言成蹊,生母不详,武安侯府的庶长子,陛下跟前正二品的仪鸾司提督指挥使。” 说到这儿,言成煜挑了挑眉,眼底的笑意更兴奋了些,“哦,我说错了,那是以前,如今啊,圣上革除了他的职务,已经将他贬为庶民了。” 青杏登枝 第54节 苏禾的身形顿了顿,她背着身,手掌用力地按了按嘴角,垂下眼帘,盖住了眼底的怒意,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慢慢转过头,丝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厌恶恶心。 “你到底想说什么?” 言成煜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都退下,他支着腿,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案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苏禾,你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仪鸾司,掌天下诏狱,做陛下鹰眼,你道他年纪轻轻为什么能坐上如此高位?这些年来,他杀了多少人,手上沾了多少血,哪些是贪官污吏的,哪些是世代忠良的,恐怕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吧。” “我给你数数啊——” 说着,言成煜还十分认真地扳起了手指。 “三朝元老,出过四位弘文殿大学士的纪家。” “商通江南塞北,富甲一方的庆襄伯府。” “征战沙场,戍守边境苦寒之地的沛国公府……” “呵,哪一个不是精忠报国的忠臣良将,全族上下百十余口的姓名,全都做了他刀下的亡魂!别天真了,你以为他言成蹊又能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大善人?” “他至今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没有告诉你吧,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苏禾紧紧咬着唇,后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她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眼眶里红通通的,死死盯着言成煜,等着他说出下文。 言成煜似是被她这副神情取悦到了,他充满恶意地笑出了了声,唰的一下抖开折扇,嘴角上扬的弧度,越发畅快淋漓。 “因为,他不敢。” “若是叫旁人知道,曾经声名赫赫的言指挥使,如今只能隐姓埋名,躲在北边这座遥远的小城,某一处偏僻落魄的巷子里,那会有多少人想取他的性命呢?” “你说是不是啊,肃少庄主?” 作者有话说: 附上弟弟电话号码:110xxxx4444 大家骂他吧! 第47章 番柿子炒鸡蛋(五) “你说是不是啊, 肃少庄主?” 言成煜话音刚落,厢房的大门应声而开。 一人大刀阔斧地走进来,他长了满脸茂盛的络腮胡,身长七尺, 四肢遒劲粗壮, 铜铃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瞪向靠窗而立的苏禾。 “这小娘儿们是言狗的姘头?” 他将腰间的朴刀摘下来, 重重一下放在案桌上,声如洪钟地开口问道。 言成煜闻言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折扇半遮半掩地挡着脸, 复又笑了起来,他偏头去看苏禾,语气玩世不恭, 像极了京都富贵乡里出来的纨绔世子。 “不过一个玩意罢了,也值当少庄主动气?” 肃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这才走到桌案旁,用足尖勾过一张圆凳,匪气十足地跨坐在言成煜的身旁,他生得又高又壮, 即便是坐下了也如同一座小山, 衬得一旁的言成煜越发秀气得小鸟依人似的, 羸弱不堪。 啸月山庄, 如今虽然跻身成为江湖上叫得响名号的帮派, 在许多年前,也不过是一帮山野草莽, 兄弟几人靠着打家劫舍, 烧杀抢掠过活。 肃宿这个少庄主, 一身的悍匪习气早已融进了骨血, 即便穿上锦衣玉袍,也是不伦不类。 他端起侍女递上来的清茶,仰头一饮而尽之后,皱着眉头,颇为不满地将茶杯磕在了案桌上。 “这是什么马尿,老子不喝这玩意儿,给我拿酒来!” 侍女捧着茶壶尴尬地站在一旁,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言成煜的脸色,这一壶可是世子最珍惜的武夷红袍,白白便宜了这蛮夫,忒不识货了。 言成煜反倒是神色如常,他摆了摆手,示意侍女将茶壶端走,“少庄主远来是客,去取我的秋月白来。” 见随从捧了酒盏上来,肃宿也不叫人伺候,他推开侍女,用牙齿咬开瓶塞,抱起酒坛直接牛饮起来。 他喝得极快,酒水顺着嘴角涓涓不断地流了出来,灌进了脖颈里,肃宿喝了大半坛之后,畅快地叹了一声,捞起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好酒!” 肃宿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还要端起坛子继续喝,却是被一柄玉扇挡住了瓶口。 肃宿浓眉倒竖,面色不善地看向一旁施施然笑着的言成煜。 “今日尚有要事在身,少庄主还是少饮些吧,当心吃醉了。” 肃宿闻言却是哈哈大笑,他一把挥开言成煜的扇子,鄙夷地睨了他一眼,嗤笑道:“世子放心,比这烈上十倍的酒,肃某也不可能醉!” 说实话,肃宿有些瞧不上言成煜,京都来的公子哥,细皮嫩肉,跟个娘们似的,说话也黏黏糊糊的,有事没事儿,还总爱拿个扇子遮脸,就这弱不禁风的模样,他随便一巴掌下去,就能拍扁个把个。 是以,肃宿将他父亲耳提面命交代的那番话,全都抛之脑后。他一早便派手下的人盯着了,言成煜身边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护卫,再无旁人,肃宿轻蔑地嗤了一声,就这两个人,他一指头就能按灭了,能翻得起什么浪来? 父亲真是人老了,胆子也小了,他非得叫这个养尊处优的小白脸好好看一看,啸月山庄真正的实力,也好叫京城的贵人们,休要小觑了他们这帮江湖草莽。 肃宿仰头喝干净了最后一滴清酒之后,抬手将瓷坛狠狠掼在地上,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那酒坛正好砸在言成煜的脚边。 上好的瓷器应声而碎,裂成了七八瓣,飞溅出来的水珠扑簌簌地落在言成煜的袍角之上,打湿了绯色的鎏金穿花蝶。 茗柳一声不吭便要亮刀兵,被言成煜用扇柄轻轻地推了回去,肃宿见状也不怕他,伸手揉了揉后脖颈,豪放地开怀大笑起来。 “肃某是个粗人,世子爷千万别见怪啊。” 言成煜抖开折扇,慢条斯理地摇了摇,他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柔哑低沉,嘴角的笑容依旧温柔无害,不过那一双狐狸似的桃花眼,却是微微眯了起来。 “少庄主是个直爽人,成煜怎会不知,今后多有仰仗之处。” 他这话说得客气,姿态又摆得极低,正好戳中了肃宿的某些心思,叫他越发洋洋自得,眉开眼笑地与言成煜称兄道弟起来。 苏禾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她算不得有多么了解言成煜,他仿佛带了张千人千面的画皮,遇到谁便扯出一副来套上,叫人看不见他真正的心思。 不过苏禾可以确定,言成煜那笑眯眯的嘴角,勾着森然的戾气,招惹了言成煜这个变态,那姓肃的傻大个,只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搞不清楚。 两人“兄友弟恭”地聊了半晌,很快便有人上来,凑到言成煜的耳朵旁边,小声禀报了一句,言成煜点了点头,示意那人退下后,又换上了一副温润和煦的笑脸。 “少庄主,万事俱备,就只欠您这支东风了。” 肃宿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将桌上的朴刀系在腰间,转头吩咐跟在身旁的随从道:“肃五,去叫上兄弟们,跟我走!” 跟在他身后的黑脸汉子便应声出去了,肃宿带来的那帮人,也都跟着自家少庄主出门了,等人都走光之后,言成煜脸上的笑容才慢慢褪了个干净。 他的眼睛黑黢黢地盯着肃宿消失的背影,目光阴冷幽深,与方才那个笑盈盈的隽朗世子,简直判若两人。 言成煜突然一脚踹在了肃宿坐过的圆凳上,那椅子没立稳,咕噜噜地转了好几个圈,侧倒下来,往窗边滚去,直到快要撞到苏禾腿上的时候,才被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握住,拎起来放到了一边。 苏禾觉得,言成煜踢凳子的动作,像极了恼羞成怒的少年,可是她也知道,这不过是言成煜的一面罢了,言笑晏晏是他,冷厉狠毒是他,暴虐顽劣也是他…… 到底是什么样的父母,才能教出这样的孩子? 苏禾如今再看着这张相似的脸,心中早已是波澜不惊,她只是疑惑,既然身为兄弟,为什么言成蹊除了那一双桃花眼,与眼前这个小变态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呢? 言成煜注意到了苏禾的目光,他歪了歪脑袋,视线从头到尾将苏禾欣赏了一遍,不得不说,这姑娘是个美人坯子,即便现在尚未彻底长开,也足以看出日后的惊艳之色。 他哥虽然瞧着冷冰冰的,没有一点人情味,不过这看女人的眼光,当真是没话说。 言成煜舔了舔嘴角,就是不知道,今夜,言成蹊见到他亲手准备的惊喜,会是个什么表情呢? 这么想着,言成煜不由得兴奋起来,他仿佛已经看见言成蹊跪在他脚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绝望挣扎的痛苦模样。 啧,真是太令人期待了。 言成煜的眼睛里闪过诡异的亮光,他轻笑着走到苏禾面前,伸出一只冷冰冰的手,慢慢捏住苏禾的下巴,凑到她面前,深情款款凝视着她的眼睛。 “美人儿,好戏开场了。” 啸月山庄的人,从房梁天窗而下,跃进桂溪坊的小院子里的时候,夜幕降临,黑云滚滚,遮住了皎洁的明月。 言成蹊正脚步匆匆地从书房里走出来,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蜜合色的净面杭绸直裰,隽美无双的面色在狂风中,剧烈摇晃的灯影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的手里还握着一张沾了墨迹的书笺。 苏禾不见了,后厨里煮的粥还剩下许多,棋局也没人动过,她下午甚至还坐在言成蹊看书的地方练了字,书房里亮着灯,梨花奴好端端地趴在窝里挠着藤框。 一切都没有变,只是,言成蹊找不到苏禾了。 他没有想到,把人放在他眼皮子底下,这样还能丢,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门外的守卫们都是死的吗? 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闯进来了许多不速之客,桂溪坊里里外外站岗的侍卫们,却像是集体眼瞎耳聋了一般,丝毫无所察觉。 “言狗,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肃宿一声令下,穿着夜行衣的数十位黑衣人,一同拔出了兵刃,从四面八方将言成蹊团团围住。 即便到了此刻,也不见他露出一点惊慌之色,言成蹊环顾四周,他的视线扫过这群目露凶光的江湖人士,微微皱了皱眉。 “不知阁下,何许人也?” “藏头露尾,鼠辈所为,原来江湖人士,便是这样的宵小之徒吗?” 肃宿平生最是受不住激,他一把扯下遮脸的面巾,恨恨地丢到一旁,横眉冷对地看向言成蹊:“那你可瞧好了,老子做不更名行不改姓,你肃爷爷是也!” 啸月山庄? 言成蹊眸光一动,啸月山庄是如今江湖上名声大噪的后起之秀,他与肃家的人往日无怨,并无瓜葛,怎么今日是他们率先找上门来呢? 见言成蹊沉默不语,肃宿冷笑一声,他身材魁梧壮实,站起来膀大腰圆,像一头黑熊似的,强健雄犷,阴沉沉的脸色能止小儿夜啼。 可是,言成蹊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却是丝毫没有落于下风,哪怕他手无寸铁,单薄瘦削地站在狂风中,孤立无援。 夜风吹动起言成蹊的袍角,他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先将手中握着的书笺仔细地叠好,塞进衣襟里贴身保存,而后抬起眼帘,一双平静的地桃花眼,淡然地看着满脸暴怒的肃宿。 “言某不记得与啸月山庄,有过什么龃龉。” 肃宿身侧一位身量矮小的黑衣男子,闻言却是咬了咬牙,见言成蹊这副冷静自若的模样,恨不得一口咬掉他的脑袋,生啖其肉。 “承乾二十年,庆襄伯府,满门一百二十五口人命,可是你所为?”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奇怪,嘶哑沉闷,像是刻意压着嗓子说话似的,一字一句,说得极慢,余音里甚至还能听出细微的颤抖。 言成蹊闻言挑了挑眉,循着声音看了过去,只见说话那人身量还不到肃宿的胸膛,全身上下都罩在一件黑色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双猩红如血,状似疯狂的眼睛来。 “可是你所为!” 那人见言成蹊不说话,又向前跨出一步,这一回,声音尖利了许多,夜风吹动了他身上的帷帽,言成蹊看见了里头雪白细瘦的下巴。 他若有所思地移开了视线,原来如此,难怪言成煜能够找来啸月山庄的人做帮手,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一层渊源在。 言成蹊活动了一下冷得有些僵硬的手指,他点了点头,轻声叹了一口气,看来今日,啸月山庄是来找他讨要说法的。 “是我。” 青杏登枝 第55节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亲身经历告诉宝贝们,一定要好好刷牙,牙线冲牙器认真用起来! 发现牙疼了尽快去医院,不要等它变严重! 牙疼是真的要命,哭哭o(╥﹏╥)o 第48章 番柿子炒鸡蛋(六) “是我。” 几乎就在言成蹊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罩在黑色斗篷里的矮小人影以一种难以想象的诡异速度朝着他冲上去。 “我要杀了你!” 一柄泛着寒光的朴刀,锋利的刀刃还沾着猩红的血气,直直地刺了过去。 肃宿心下一惊,抬手去摸挂在腰间的朴刀, 果不其然, 摸了个空, 那人原本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旁,也不知何时偷偷解下了他的佩刀。 “慢着!” 可惜, 那人压根不听肃宿的劝阻, 青龙刀带着凛冽的刀风,朝着负手立在包围圈中之人扑了上去。 而他,显然不是言成蹊的对手, 肃宿的朴刀重十余斤,刀背上还镶着盘踞的双龙, 这柄青龙刀在江湖上也是凶名在外的杀器,如今,在此人手上却是发挥不出十分之一的威力。 言成蹊侧过身往一旁让了让,刀势迅猛如脱缰的野马, 那人根本掌控不住, 他被带着朝前跌了过去, 一阵掌风扫过, 斗篷上的帷帽落下, 露出了里头一张夭桃秾李的美人面。 言成蹊闪身避过的时候,二指轻轻地敲在她的手肘尺经上, 青龙刀脱手掉落, 在落地之前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捞了起来。 言成蹊身轻如燕, 行动敏捷若踏雪无痕, 几个转挪之间,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寒冰卷刃的朴刀已经架在了女人雪白的脖颈上。 “我是应该称呼你为肃少夫人,还是段九小姐呢?” 段薇冷冷地哼了一声,她的手臂被言成蹊反剪在身后,沉甸甸的朴刀抵在颈项上,那上头积了一层厚重的血垢,腥味扑面而来。 段薇这样世家大族出生的小姐,锦衣玉食了大半辈子,哪里受得了这个味儿,她闭上眼睛,强行压住胸腹里翻涌的恶心之感。 “呸!” 段薇的身子不能动弹,她狠狠撇过头,朝着言成蹊石青色的缎面软靴上吐去。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言成蹊,你与废太子同流合污,将我段家满门抄斩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落得今日这般的下场?” “我那缠绵病榻的祖母,豆蔻年华的妹妹还有尚在襁褓之中的弟弟,全都惨死于你的手中……”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你和你的主子一样,冷血无情,残害忠良,午夜梦回的时候,难道就不怕那些纯良之辈的忠魂残魄,来找你索命吗?” 段薇越说越激动,她疯疯癫癫地大笑起来,挣扎着还要去咬言成蹊的手腕。 言成蹊皱了皱眉,这样美丽而又愚蠢的漏网之鱼,实在是太过适合被人挑唆蛊惑,段薇这般疯魔的模样,显然是听不进去任何话了。 “少夫人最好还是不要乱动,刀枪毕竟无眼。” 话虽如此,言成蹊的眼睛却是看向了站在不远处,双手紧握成拳,目光像是要吃人一般的肃宿。 因为段薇还在言成蹊手里,肃宿一时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段薇突然朗声出口道:“肃宿,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庆襄伯府,满门,一百二十六口人命,今日我要他,血债血偿!” 最后这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吐出来的。 下一刻,段薇便朝着青龙刀的刀口上撞了上去,那柄杀器刃如秋霜,削铁如泥,大团大团的鲜血从她的经脉里喷涌而出。 滚烫的鲜血喷出来的时候,言成蹊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可是黏腻的血珠依旧溅到了他的手上,脸上,眼睫上,到处都是…… 段薇失了力气,再也站不住了,她跪坐在地上,鲜血如注,泉涌一般地落在她身上这件墨狐皮子缝制的斗篷上,她伸出颤巍巍的手抹了抹上头洇湿的血迹。 从前,庆襄伯府子嗣众多,段薇作为家中最小的幺女,从来得不到这样罕见的料子,姐妹们争风吃醋的时候,她也曾想过,等自己及笄了,一定要嫁一个王公贵族,狠狠压过姐姐们一头。 然而没有等到段薇议亲,段家便遭了难,阖府满门一夜之间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祖母不愿让家中女眷沦为教坊司的娼妓,所以带着家中母亲和姐姐们悬梁自尽了。 段薇幼时性子活泼,她喜欢自己的娘家表兄,表兄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文人雅士,做得一手好词,段薇总爱借着探望舅舅舅母的机会,悄悄地从花园后头绕到前厅,痴痴地望着吟风颂月的风流才子。 庆襄伯府罹难的那一日,她因为贪玩不愿回府,恰好错过了仪鸾司上门拿人的官兵,等到隔天她欢欢喜喜地回到家,准备让母亲来舅舅家商议亲事的时候,这才发觉,庆襄伯府居然十室九空,祖母,母亲,姐姐……所有人的尸身还飘飘荡荡地挂在房梁上。 段薇尖叫着抱住脑袋,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舅舅家,舅母红着眼眶,用湿帕子给她擦拭滚烫的额头。 段薇红着一双眼睛,哑着嗓子开口,她以为舅舅舅母平日里那么疼她,一定会为段家报仇,可是舅舅叹了一口气,转过了头,舅母则是一边抹眼泪,一边柔声安抚她,闭口不提段家的事情。 段薇知道,庆襄伯府的血海深仇,她只能自己来报了。 后来,她辗转过许多地方,低声下气地乞求过许多人,那些曾经往来热络的远房族人,父亲的朋友部下,姐姐的夫家姻亲……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愿意为段家出头,人人都说,庆襄伯得罪的是如日中天的当朝太子,和手握生杀大权的仪鸾司指挥使。 那是段薇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言成蹊。 她知道,就是这个人将她的父兄关在暗牢里折磨得不成人样,将她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弟和侄儿当庭斩首,逼得她的祖母和母亲悬梁自尽。 段薇暗暗发誓,她一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以安段府百余人在天之灵,然而,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小姐,靠她自己,仪鸾司的门都摸不到,恐怕就已经被万箭穿心,扎成了筛子。 是以,段薇离开了京都,她去了许多地方,做了许多曾经的自己完全看不上的事情,后来,她遇到了肃宿。 这个胡子拉碴,一脸凶相的男人,初次见面的时候,便一巴掌掀翻了拉扯着她意图不轨的地痞无赖。 后来,段薇知道了他是啸月山庄的少庄主,拥趸者众多,便动了心思。 其实段薇没有特别做过什么,她从前是伯爵府的千金,学得是琴棋书画,温婉贤良,即便那几年流落风尘,见过了人间百态,可是她依旧青涩得很,压根不会勾引人。 段薇不喜欢肃宿,她害怕他杀人如砍瓜切菜的暴戾,厌恶他身上常年缭绕的血腥味和汗臭味,更是不喜他粗鲁无状的言谈举止。 她喜欢的,是京都里,品茶作画,吟诗诵月的才子郎君,而不是肃宿这种大字不识一个,一开口就是“老子”“爷爷”的山野莽夫。 可是,肃宿愿意娶她,只要段薇勾一勾手指,即便是要天上的月亮,肃宿也会想尽法子找个天梯爬上去,给她摘下来。 段薇意识到,她流离漂泊这么多年,能为段家报仇的人,终于找到了,所以她点了头,从此再无庆襄伯府的八小姐,她成了啸月山庄的少夫人。 成亲的那一日,段薇没有衣锦还乡的想法,她只当从前那个盼着凤冠霞帔出嫁的伯爵府小姐已经死了,如今她只是一个山野草莽的妻子,肃宿垂涎她的美貌,而她想要借用啸月山庄的力量为自己报仇,他们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咳咳——” 段薇的嘴里吐出一大口殷红的鲜血,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幸好柔软的狐皮料子是玄黑色的,即便沾满了鲜血,也瞧不出来。 她的手指触碰上去,墨狐皮子温暖顺滑,一根根浓密的毛发光亮油润,据说,肃宿为了抓住一只成年墨狐,取下一整块皮毛给她做件披风,特意去了一趟高原雪山,他的心脏处,至今仍有一道三寸长的锋利爪痕,便是那时留下的。 段薇的手指埋在暖和的披风里,温柔地抚摸着,突然她摸到了几处细微的凸起,因着这是一身通体墨色的斗篷,自打肃宿送来的那天,段薇便没有仔细看过,大多数时候也是扔在箱笼底下吃灰。 直到今日,段薇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上头竟然绣着东西,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的脑海中突然迸发出一股强烈的冲动,她觉得自己必须得知道,这件斗篷上绣了什么,否则,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死了,她一定会抱憾终身。 段薇撑着最后一口气,勉力撑起身子,将染满鲜血的披风抱到胸前,冰冷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去,猛地僵住了——袖口领口处,用极细的银线绣了一圈小小的紫薇花。 段薇不可置信地抬眼去看,肃宿这个七尺男儿,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此时跪在她的身前,泣不成声,他甚至不敢伸出手去碰她,眼前的段薇像个血人一样,浑身是血,仿佛一碰就会碎的瓷娃娃。 段薇眼中两行热泪缓缓滑落,混在满脸的鲜血之中,并没有任何人发现。 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些沉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来气的仇怨,仿佛都随着她飘然离去的灵魂,淡化在了世间的风雨之中。 她早已是气若游丝,强弩之末,在双目失去光明之前,段薇伸出了手,哆嗦着抬起,她想去摸一摸肃宿的脸。 她笑了笑,这一辈子真是个笑话,总是在错过后痛哭,总是在失去时恍悟…… 段薇死了,她的手没能碰到肃宿的脸,重重地跌下来,她现在肃宿送给她的狐皮斗篷里,结束了她偏执疯魔,只想报仇的一生。 一道惊雷劈下来,照亮了段薇苍白柔和的小脸,她躺在玄黑色的大地上,周遭开满了血色的彼岸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啊————” 肃宿抱着段薇冰冷的尸身,痛苦地仰天长啸,撼天动地的电闪雷鸣之下,那一双原本就通红的眸子里,瞬间闪现出状若疯狂的狠厉决然之色。 他轻柔地将段薇裹在披风里,然后劈手夺过属下手中的武器,看也不看地朝着言成蹊砍了过来。 肃宿可不是段薇那种半路出家的三脚猫功夫,他的一身蛮力都是在一场场浸满鲜血的厮杀中历练出来的,言成蹊一与他交手,便发觉此人浑厚的内劲和排山倒海般倾泻而来的滔天怒意。 肃宿没有什么章法,他泄恨似的一刀一刀朝着言成蹊劈下来,哪怕是刀口在一次次碰撞之下卷刃他也不在乎,只是一个劲地逼着言成蹊后退。 论蛮力,言成蹊自然不是肃宿的对手,他拎起青龙刀正面接了几下肃宿的攻势,虎口已经被震出了血。 言成蹊双手抵住刀背,咬牙硬抗,脚步还是被肃宿压迫着慢慢向后滑去,在青石板上留下两道深深的沟槽。 这样下去不行,被肃宿逼到死角,他便彻底没有还手之力了,言成蹊突然彻了力气,手腕一抖,青龙刀运足了力道,作势朝着肃宿的腿上砍去,实则接着刀势,翻身落在了肃宿身侧。 沉重冰冷的杀器,携着呼啸而来的刀风刺向肃宿,哪怕他闪避及时,也硬生生地被言成蹊砍下了一条左臂。 殷殷鲜血顺着断口淅淅沥沥地淌下来,肃宿却像是浑然不觉一般,拎着刀反扑过来,卷刃的刀割破了言成蹊腰侧的衣摆,若非是武器不趁手,这一下足够要掉言成蹊小半条命。 江湖草莽并非名门正派,他们从来不讲究那些不以多欺少的繁文缛节,肃宿打了个呼号,早已虎视眈眈的亲随们,便如同饿狼一般,齐齐地朝着言成蹊扑了上来。 虱子多了尚且能咬死大象,更何况这些人手中的刀兵全都急不可耐地等着饮血,言成蹊被他们拖着,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这便是肃宿的目的,他也发现,言成蹊的身法比他快得多,若是任凭他自由地来去,肃宿只能越发落于下风。 随着言成蹊的身形越来越慢,他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数不清的刀柄,从四面八方朝着他扑来,打倒了一个,又很快涌上来十个,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啸月山庄的人。 就在此时,肃宿抓住了一个空档,将手中的破刀狠狠刺进了言成蹊的左肩,暴喝一声,推着他直直地撞在了院墙上。 “噗——” 言成蹊被这股蛮力冲撞地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位了似的疼,他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肃宿此时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一头发疯的野兽一样,破刀卡在言成蹊的肩胛骨里拔不出来,他便索性丢了刀兵,拳拳到肉地朝着言成蹊招呼过来。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拳都能听见骨头断裂的声响,言成蹊那一件蜜合色的净面直裰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像个满是破洞的布娃娃,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被肃宿掐住脖子拎起来,狠狠地掼在墙根底下。 电闪雷鸣,轰隆巨响,带着仿佛要撕开黑云压城的磅礴气势,在夜空中划出锋利的弧度,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挺挺地劈了下来。 肃宿松开了手,往一旁避让了两步,惊雷正好砸在言成蹊的脚边,他低垂着头,突然握住了肩上的刀刃,拔.出来的时候,带下来一大片模糊的血肉,一道铮鸣声响,破刀径直钉在了肃宿身侧的墙壁上。 言成蹊没有去管自己的伤势,他撑着朴刀站起身,慢慢勾了勾嘴角,一张隽美无双的脸上,此时布满了鲜血,仿若炼狱修罗,黑黢黢的眸子静静地看向肃宿。 肃宿终于意识到,此人与他弟弟绝非同类,他的心里终于升腾起了警惕畏惧之感,然而,满身血腥气的人已经到了眼前。 言成蹊那双苍白修长,公子哥一般的手,如铁钳一般,死死地扣住肃宿仅剩的一条右臂,响彻云霄的炸雷声中,肃宿痛苦地呻.吟被彻底掩埋下去。 言成蹊扭断了肃宿的右臂,与此同时,抬脚踹向他的小腿,肃宿吃痛,脚下一软,跪倒在地,一双石青色的缎面靴子,狠狠地踩住他的膝盖,言成蹊松开手,青龙刀落下来,贯穿了肃宿的右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般,将他也钉在了原地。 言成蹊没有杀他,抚着胸口,又吐出了一口血,踉踉跄跄地往后跌了几步。 就在此时,一支黑翎箭以破军之势,朝着言成蹊的后心袭来。 青杏登枝 第56节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写大篇幅的打斗场面,尚不成熟,请宝贝们多多包涵~ mua! (*╯3╰) 第49章 番柿子炒鸡蛋(七) 院外的守卫见来人是言成煜一行, 连忙行礼问安,茗柳瞥了一眼满脸谄媚的差役,认出此人正是前日张县令派去给言成煜送礼的心腹,冷冷地开口问道。 “里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诶, 好半晌没动静了, 估计人也快不行了。” 苏禾猛地抬起头, 什么叫“人也快不行了?” 是谁,言成蹊吗? 言成煜突然伸手捏住苏禾的下巴, 将她扯到自己面前, 笑眯眯地欣赏着她怒目圆睁的模样,换上了一副温柔低沉的语调,靠近她的耳畔, 轻声说。 “怎么办呢,我哥好像就快死了, 死人就没意思了,咱们还去找活着的人玩吧。” 院门拉开的时候,苏禾第一眼便看见了踉跄着半跪在地的言成蹊,墨发凌乱, 披散开来, 遮住了半边侧脸, 只能看见苍白瘦削的下颚, 唇角染着鲜血, 像是断了线的赤珠,大颗大颗地坠落, 每一滴都重重地砸在苏禾的心尖上。 他的衣袍在血泊中脏污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那样一个霜雪般干净美好的人, 如今单膝跪地, 一手抚着前胸,一手撑着青石砖瓦,手臂上的鲜血淅淅沥沥地淌下来,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指,伤痕累累,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苏禾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模糊了眼眶,她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架着她的几人竟然有些扛不住苏禾的力气,眼看就要挣脱,一柄冰凉的玉扇,不轻不重地敲在了苏禾被麻绳捆在一起的手腕上。 “我保证,你若是再乱动一下,他现在就会被乱箭穿心。” 苏禾闻言立即止住了动作,她的眼角余光瞥见,茗柳已经拉开了长弓,通身漆黑的翎羽箭对准了庭院中纹丝不动的那人。 “不要!” 羽箭疾驰而出的时候,苏禾撕心裂肺地喊道。 许是听见了她的声音,言成蹊挂满了血珠的长睫动了动,他艰难地撑着石砖转过身,朝苏禾的方向看了过来,黑翎箭贴着他的侧颊飞过,直直地钉入肃宿的眉心。 肃宿满脸惊喜之色地望着来人,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瞪大的眼睛便彻底定格在了原地。 下一刻,院墙上跳下来十几个穿着绛紫色缂丝锦袍的青年,啸月山庄的人还未来得及察觉出异样,便齐刷刷地被人从身后干净利落地抹了脖子,肃宿带来的一干众人,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为首那位锦衣人,恭恭敬敬地朝着站在院外的言成煜,拱手行礼道:“世子。” 苏禾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人,错愕地僵立在原地,她感觉手脚冰冷,四肢都像是灌了铅似的,耳边仿佛扣了一盏金钟,嗡嗡铮鸣,吵得她头痛欲裂。 苏禾的眼底仿佛又见到了那场大火,冲天的烈焰之中,时而是府邸众人奔走嚎哭,纷拥四散,时而是身穿绛紫色官服的锦衣卫行走穿梭,佩刀啷当…… 言成煜收了折扇,迈步跨过门槛,目不斜视地踏过一地狼藉,锦衣卫们训练有素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言成蹊,你怎么搞成这幅狼狈的模样啊?” 言成煜走到他面前几步外站定,抖开折扇,皱着眉虚掩住下半张脸,茗柳反剪着苏禾的手臂,推着她跟在言成煜身后。 言成蹊像是没有听见他的挑衅似的,慢慢地抬起头,眼尾的那颗泪痣被.干涸的血迹盖住了, 漂亮的桃花眼依旧深邃明亮,一瞬不眨地望向苏禾。 直到看清茗柳架在她身后的手,言成蹊方才迟钝地眨了眨眼睫,那双温润的茶褐色眸子里,闪过一抹冷厉之色,他弯下身子,捡起不知是何人丢在地上的一柄玄铁剑。 看见他的动作,护在言成煜周围的锦衣卫们纷纷戒备起来,旁人不知道深浅,他们这些仪鸾司的旧部最是清楚不过,这位前指挥使的手段和心思,绝非常人可比。 言成煜挑眉看了看勉力支撑的言成蹊,他缓缓勾起了一个玩味的笑容:“兄长,小弟有一件喜事儿,正要告诉你。” 说着,他打了个响指,茗柳二话不说,推着苏禾走上前来,言成煜冰凉的手指触上她温热细腻的脖颈,轻佻地抚摸把玩着,视线却是斜斜地看向言成蹊。 “实不相瞒,我对苏禾姑娘一见倾心,食不知味,寝不能眠,立誓从此以往,非卿不娶。” “我瞧着今夜正是天道吉时,不如请兄长做个见证,我们二人便在此拜过天地,如何?” 一道惊天动地的雷声,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撕裂夜幕般的电闪雷鸣之下,苏禾看清了言成蹊苍白森冷的面容。 修长的指节上青筋毕露,鲜血顺着刀锋流淌下去,发出震颤的嗡鸣声,他说:“除非,我死了。” “哈哈哈哈——” 言成煜半点不惧,仰天大笑,一道道煞白的闪电,携着雷霆万钧之势,一场酝酿了许久的倾盆暴雨,在黑云翻滚之下蓄势待发。 “好!” “既然如此,那我今日便成全了你!” 茗柳的身形很快,在言成煜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便如矫健的猎豹一般,握紧匕首,朝言成蹊扑了过去。 可是,有人比他的速度更快,破空而来的一支长箭,就如同茗柳射向肃宿的黑翎箭一样,狠狠贯穿了他的眉心,一滴血都没溅出来,茗柳已经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言成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看见院墙上架满了黑黢黢的弓.弩,泛着寒霜的箭矢已经瞄准了他们,秦邝领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百余众黑甲卫破门而入。 在绝对的兵力压制之下,哪怕是以一当十的顶尖高手也完全没有抵抗之力,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言成煜带来的所有人,被全数拿下。 眼看着大势已去,言成煜突然低低地笑出了声,他出手如电,一把掐住苏禾的脖子,让她挡在身前,将自己的下巴搁在苏禾的肩膀上。 “哥,别拿弓.弩指着我的宝贝儿,她会害怕的。” 言成煜黏腻阴柔的嗓音,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暧昧地吐在苏禾的耳廓边缘,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言成蹊想都没想,朝着秦邝投去了一个眼神,淡声吩咐道:“撤掉弓.弩。” “放人。” 言成煜愣了一瞬,旋即又大笑起来,他实在是有些好奇,为了一个小丫头,他这个冷漠无情的兄长,究竟可以退让到什么地步? 他的五指狠狠掐着苏禾的脖子,白皙的颈侧很快便出现了浅浅的血痕,言成煜阴柔的声音,贴在苏禾耳畔,带着些兴奋期待的笑意。 “宝贝儿,我可真是,越来越舍不得你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感到小腹处流淌出了黏腻的血水,言成煜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苏禾不知何时,悄悄摸出了贴在里衣内放着的一把刻刀——自从上回言成煜去酒楼闹过之后,苏禾便时刻不离地随身藏了一把刀。 她的手指上沾满了滚烫的热血,被麻绳捆在一起的手腕抖得不像个厨司的手,不过,她没有松开,而是铆足了力气,重重按在刀柄上。 言成煜没有想到,小白兔一样柔善可欺的苏禾居然还藏了利器,他被苏禾推了个踉跄,震怒之余,抬手一挥,狠狠推开了苏禾。 苏禾被他全力一击,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后倒去,后背撞上了一个温热潮湿的怀抱,言成蹊的胸膛环抱着她,一只手慢慢抬起来,覆上了苏禾的眼睛。 “不要看。” 剑刃刺穿皮肉,发出一声闷响,一道血注飞溅到言成蹊的手背上,透过指缝,苏禾看到了一片猩红。 言成煜吐出一口血来,苏禾听见他闷闷的笑声,“呵,区区庶子——”。 他急促地喘息着,一双与言成蹊极其相似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看着面前步步紧逼的男人:“哥哥,你以为杀了我,你就能成为武安侯府的世子吗?” 苏禾被言成蹊按在怀里,他身上的血腥气越发浓郁,苏禾感觉到,言成蹊的胸腔里激烈地震颤了起来,放在苏禾脑后的手掌却只是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髻。 下一瞬,冰寒的剑锋便停在了半跪在地之人的咽喉前半寸。 “成煜,哥哥最后再教你一次,欲成大树,不与草争。” 玄铁取自高川雪原之巅,淬烈火烹油,锻造出来的上等凶器,凛冽的剑风扫过,割断了言成煜耳畔的碎发,他这才意识到,言成蹊是真的想杀了他。 言成煜撑着身子往后退去,桃花眼里再也没了笃定戏谑的笑容,他的衣衫上遍布斑驳的血迹,玉扇掉落在地,摔了个粉身碎骨,手掌蹭在玉屑上,碾磨得鲜血淋漓。 “苏禾的命,你也不想要了吗!” 玄铁剑猛地收住了走势,狠狠抵在言成煜的下颌上,言成蹊瞳孔骤缩,锋利的剑刃在言成煜的下巴上划出了一道二指宽的血痕。 “花溪草的药性,你应当是再清楚不过了吧?” 闻言,言成蹊持剑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苏禾感觉到他放在自己脑后的手掌,仿佛要用力地将她揉进身体里似的,苏禾将耳朵贴近言成蹊的胸膛,这次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声,一声声犹如重鼓,惊涛拍岸一般轰鸣不绝。 言成蹊手中的剑停滞不动,他闭了闭眼睛,下一瞬,却突然积蓄起磅礴汹涌的寒意,玄铁剑锐不可当地横扫过去,掀飞了言成煜那条抚摸过苏禾脖颈的手臂。 跪倒在地的言成煜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苏禾感觉环着他的手臂骤然一松,玄铁剑脱力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言成蹊扶着苏禾的腰,卸了周身力气靠在她的肩膀上,苏禾听见了他柔哑的声音,几不可察地轻叹道。 “苏禾,我有点疼……” 作者有话说: 文案剧情来啦~ ps:战损长发美人我真的好爱啊! 第50章 番柿子炒鸡蛋(八) 苏禾一时有些置信, 她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顾不得多想,只好慌张地伸出双手去接身前骤然滑落的言成蹊。 脱力之后,言成蹊如流星一般, 飘然安静地坠落在她的怀中。 言成蹊没有倒下去, 他半跪在地, 瘦削的侧颊无声无息地搁在苏禾的肩膀上,环在她腰间的手臂, 也慢慢失去了知觉, 无力地滑落下来。 我,有点疼……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概已经失去了意识, 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轻轻喟叹了一声。 也许在此前, 从来没有人问过言成蹊,会不会受伤,会不会疼,就像是学步的孩子, 摔倒之后倘若是没有大人来安慰, 他们便不会哭泣, 无师自通地学会自己爬起来, 继续往前跑。 看到别的小孩有人哄着, 有人心疼的时候,只能悄悄地告诉自己, 我只是, 有一点点疼, 下回, 就好了。 苏禾接住言成蹊的时候,才发觉他的身上很烫,鲜血浸透了他半边的衣衫,芝兰香被浓重的血腥味掩埋着,从他的衣领里头若有若无地飘出来几缕,像一朵盛开在深渊里的白玉兰,一半腐坏,一半冰洁。 苏禾收紧了手臂,慢慢环住言成蹊劲瘦的腰身,温柔地抚了抚他脊背上嶙峋突兀的蝴蝶骨,她学着言成蹊之前的样子,努力伸长了胳膊,不太熟练地揉乱了他散开的长发。 “呵,真是郎情妾意啊——” 言成煜仰起头,随意拭去嘴角的血迹,抬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袖管,沾了满手的鲜血,断臂处不住地传来钻心的疼痛,就连呼吸都无比吃力,可他还是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小苏禾,你知道自己抱着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吗?” “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院子里的人,他的仇家,他的旧部,全都死在他手里!” “靠近他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啪!” 苏禾面无表情地走到他的身边,扬起手狠狠甩了言成煜一个巴掌,他那张清隽白皙的脸颊偏到一旁,上头很快便浮现出明显的指印。 青杏登枝 第57节 言成煜面上阴狠的笑容一滞,舌尖慢慢舔了舔泛着血腥气的唇腔,浅灰色的桃花眼微微眯着,晦暗不明地看向面前,居高临下而站的少女,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陌生又危险。 苏禾揉了揉自己酸痛的手腕,从小的教养便要求她,娴雅静淑,与人为善,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做出有违亲长教诲的举动,不过,苏禾并不后悔。 “堵了他的嘴,捆到柴房去,若是他再学不会识时务,那就打断他的腿。” 苏禾一句话都不想同言成煜说,她偏过头去,目光落在一旁面色铁青的秦邝身上,面色沉沉,冷声说道。 往日里,她从来都是温和善良的性情,可是这样极少动怒的人,发起火来,才真正叫人畏惧。 言成煜终于安生了,他没有再挑衅,也没有口出恶言,甚至在秦邝亲自来绑他的时候,都没有挣扎,嘴角沁出了血珠,衬得他一张苍白的脸更加妖异。 言成煜被人架走的时候,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苏禾,可惜苏禾懒得再分一个眼神给他,自顾自地走向了言成蹊。 言成蹊的伤很重,外伤内伤不知凡几,他的院子里乱糟糟的,还有秦邝带来的一众黑甲卫,尚且无处安顿,苏禾便带着言成蹊回了自己的小院。 郎中来得很快,张县令还派了心腹手下送来了许多补品,本就不大的正厅被挤得水泄不通,言成蹊的卧榻前,围满了探病的人。 苏禾吊了小炉子在后厨煎药,她拿了一把蒲扇,坐在小杌子上出神,这一日乱糟糟的,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走马灯一般从她的脑海中闪现而过。 神秘莫测的广利赌坊,态度暧昧的张县令,去而复返的秦邝,还有突然出现的锦衣人,每个人都像是皮影戏里一员,你方唱罢我登场。 庆襄伯府的小姐,少时经历灭门惨案,作为唯一一个侥幸活下来的人,流落异乡,四海漂泊,最后选择委身于江湖草寇出身的肃少庄主,只求为家族报仇。 段薇大概认为,仪鸾司同废太子沆瀣一气,言成蹊带着他的爪牙,残害了她的一家老小,所以她段薇到了他的头上。 仪鸾司…… 苏禾揉了揉发胀的额角,那一身绛紫色缂丝云锦袍,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抄家下狱,主院失火的那一日,围剿纪府,堵了四方八巷的正是这些锦衣卫,将年幼的苏禾,从狗洞里拉出来那人,身上穿着的,也是那一件绛紫色的官服…… 段薇的经历与她是何其相似,那么纪家的仇又该算在谁的头上呢? 苏禾咬了咬下唇,橙红色的火光映在她白皙的小脸上,清亮的眸子里闪过无助迷茫的神色。 苏禾想起了他的祖父,纪太傅三朝元老,桃李满天下,是开宗立派的文坛巨匠。纪氏一族,也曾出过三位文渊阁大学士,两任内阁宰辅,算得上是名流清贵,簪缨世家。 事到如今,又有谁还记得他们呢? 瓦罐里的草药煮沸后,腾腾的热气撞着顶盖,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苏禾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后厨的柴扉外头,靠着一个清瘦高挑的人影。 言成蹊披了一件莲青色的外衫,墨发柔顺地垂落在身后,左肩上还缠着纱布,他没有打伞,脚步停在屋外,无声地注视着炉火旁的苏禾。 连天的雨幕倾泻而下,空濛漂亮的桃花眼底积聚着幽深晦暗,明明灭灭的光斑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蜷缩成一团的苏禾。 苏禾看见他身上被雨滴打湿的水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她放下手中的蒲扇,站起身走了过来。 “怎么不在屋里躺着,跑到这儿来淋雨?” 言成蹊的唇色浅淡,好不容易被苏禾喂出来的一点红润,又消失不见了,他静静地看着苏禾,浑身透着一股寒气。 “屋里闷,出来透透气。” ……我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你。 言成蹊望着苏禾,许久之后,将后半句咽了回去,随便扯了一个理由。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不过依旧好听,像是一把鬃毛小刷子,一下一下地刮着苏禾的心,又酸又软。 苏禾也沉默了,她低下头,避开了言成蹊的视线,淡淡地颔首道:“外头在下雨,你身上还有伤,喝完了药,回去躺着吧。” 言成蹊突然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两声,像是扯到了伤口,他微微弯下了腰,偏生不肯放过苏禾一般,追上了她的视线。 “你在躲着我。”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声音闷闷的,透着明显的委屈和落寞。 心脏揪着,混沌的情绪起伏翻腾,像是淹没在门外滂沱的大雨之中,酸酸涩涩的,让人不由得难过。 苏禾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想,面对着言成蹊的时候,她好像无论如何都生不起来气,只能任凭他的情绪扯着,一阵一阵的心疼。 “你的名字,‘成蹊’二字,是谁取的?” 苏禾慢慢抬起头,圆圆的葡萄眼澄澈透亮,认认真真地望向他苍白清癯的面容轮廓。 “……一位师长相赠。” 言成蹊浓密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他低下头,默了许久,才轻轻地开口道。 “谁呢?” “太子太傅——纪楠。” 言成蹊的话音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沉重的金钟上,震荡开一阵嗡鸣不止的声响,尽管已经猜到了,苏禾的心里还是不由得颤了一下。 原来,他们真的很早就认识了。 “我年幼的时候,亲长没有给我取名,家里只是用个诨名,胡乱喊着,后来长大了,读了些书,才知道原来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父母都会取一个正式的名字,代表着他们的期许和祝福,伴着这个孩子一生一世。” “许多年前,得幸遇到一位恩师,他便赠了我‘成蹊’二字。” 苏禾蝶翼般的长睫眨了眨,脸上的表情松动了许多,她抬眸看向言成蹊,如朗月清风一般,温和地笑了笑。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个名字,祖父曾经是想给我母亲尚未出世的那个孩子。” “可惜,承乾二十年,纪府抄家,他没能活下来。” 言成蹊慢慢抬起手,似乎是想抚摸苏禾的头,他犹豫着,最后还是攥紧了拳头,收回身侧。 “对不起。”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言成蹊向来是喜欢苏禾笑起来的模样,明媚闪耀,像璀璨的星星似的,不过这一刻,他看着苏禾笑却是莫名心疼。 言成蹊并不清楚这个名字的渊源,彼时,他还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庶子,囊中羞涩的半大孩童瞒着家中下人,偷偷跑到书局购置一些废弃的陈年旧书,恰好遇见了四处找寻一本古谱的纪太傅。 “读书就像盖房子,根基要扎实,刚开始要选一些文风简明的,圣贤先哲为人处世的道理,你手上的这本《虞夏谭》,固然是好,可是你年龄尚小,若是没有人讲解,你领悟不到其中的精义。” 老大人见言成蹊抱着的都是一些佶屈聱牙的古书典籍,便好心地提点了他几句,后来又遇上了几次,见他实在是个爱读书的孩子,慢慢地竟生出了一些惜才之心。 然而,言成蹊幼时处境艰难,想要读书习字还得竭力瞒着府里的耳目,每每偷溜去书局,他都翘首以盼着能遇上纪老大人,向他讨教功课。 虽然没有正经拜师,不过在言成蹊的心里,一直将纪太傅视为他的恩师,老大人当年的那一点恩泽,足足叫言成蹊记在心上了一辈子。 他很早就知道,纪氏有双姝,模样才情,各个出类拔萃,不仅如此,言成蹊还从纪太傅口中得知,老大人最疼爱家中幺女,手把手教她琴棋书画,宝贝得和自己的眼珠子似的。 当年纪家遭难,纪氏族人一律收监斩首,言成蹊当时只是仪鸾司的一个小小校尉,他甚至连纪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只能奉命看守在外围。 没能救出纪太傅的家眷,他感到非常抱歉。 白白占了人家的名字那么多年,他也感到非常愧疚。 更令他无法开口的是,听了言成煜那么多蛊惑之言,又亲眼见到他提剑杀人的凶戾模样,言成蹊不知道,苏禾还愿不愿意相信他? “……对不起。” 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眼底的光彩,言成蹊垂首站在门廊下,卑微而恳切地喃喃低语道。 一双温暖的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臂,言成蹊顺着苏禾的力气,乖乖地跨进屋内,他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大猫一般,湿漉漉的眼睛,无声地望着苏禾。 “不用抱歉,‘成蹊’二字很适合你,而且,每每想到,我都会觉得,尚且还有家人留在我身边。” 大猫琉璃般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言成蹊不动声色地往前迈了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一身的湿气都快扑到苏禾身上了。 “那你,还愿意相信我吗?成煜说的那些,并不全是真的……” 苏禾被他一身湿热的药香环绕着,她没有退开,而是坚定地仰起头,认真而专注地找到了言成蹊隐隐不安的眼眸。 “比起朝夕相处之人,我为何要去相信一个心怀不轨的陌生人说的话?” “祖父尚且信任你,我亦然。” 苏禾猛地跌入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言成蹊湿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脖颈里,他埋在苏禾肩上,像梨花奴平日撒娇那样,轻轻地蹭了蹭。 作者有话说: 喵,言猫猫上线~ 第51章 番柿子炒鸡蛋(九) 苏禾感觉到言成蹊将冰凉的额头埋在她的颈窝里蹭了蹭, 无所适从地僵立了片刻,然后慢慢抬起手掌,抚上了他的后肩。 “我——” 他的眼睛盯着苏禾衣领处的花纹,嗓音喑哑艰涩。 “我大概并不算一个好人, 这些年来, 一步一步爬到曾经的位置, 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段九恨我灭庆襄伯府满门, 也并非冤枉, 仪鸾司是陛下的鹰眼,他需要一柄开疆拓土,一往无前的利刃, 我便只能做了这奸佞爪牙……” 曾经的言成蹊太过弱小,救不了恩师, 也护不住他的家人,纪府的倾覆发生的太过,一夜之间,纪太傅被逼悬梁自尽, 族中男丁斩首, 纪夫人携儿女出逃, 却惨遭仪鸾司围剿。 亲眼看着大厦倾颓, 簪缨世家的百年基业付之一炬, 言成蹊恨过天家无情,悔过自己鞭长莫及, 当年无能为力的痛, 第一次让年幼的言成蹊清晰地意识到——权利是何等的重要。 从那之后, 哪怕是成为天下人唾弃的酷吏贼子, 他都没有回过头,握着刀剑,蹚过血泊,走到了最高位。 此番种种,误解谩骂,仇怨憎恨,不过是他求仁得仁的苦果,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而,在众叛亲离,跌落尘埃的时候,是苏禾坚定地接住了他,没有嫌弃他一身狼狈的泥淖,只是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那些压在他肩头,血腥的,沉重的,痛苦的担子,仿佛都被她轻轻地扫开了,言成蹊迟钝地感觉到了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此前,他从来没想过与谁人说,却是忍不住在苏禾耳畔轻轻地呢喃。 大概他自己也下意识地觉得,这一次,那人不会放弃他。 苏禾一直觉得,言成蹊的身上糅杂着矛盾的气质。 骄傲又脆弱,清冷又孤独。 这样的人,没有什么苦难,可以击溃和压垮,也没有什么人,可以降服和占有,除非他心甘情愿。 春夜的雨幕之下,东风撞着屋角的檐铃,叮咚作响,绵绵密密的雨丝中,夜空静谧安恬,宛如水洗过的明珠。 黑云散开,树影温柔。 苏禾抱住言成蹊的腰,轻轻拂开遮住他眼帘的长发,侧首回眸,悄声挨在他耳边说道。 “其实,我一直欠你一句感谢,谢谢你当年救了我。” 苏禾的脸颊红扑扑的,圆润透亮的眸子,弯成一轮上弦月,专注地看着言成蹊。 她想告诉他,“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言成蹊的心脏骤然一缩,他抬起温热的手掌,捧住苏禾的脸颊,将她拉到自己怀中紧紧拥着,感受到了两人澎湃起伏的心跳。 青杏登枝 第58节 “阿蕖。” “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苏禾嗯了一声,垂眸乖顺地靠在言成蹊怀里。 言成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苍白的薄唇虔诚地触碰少女乌黑顺滑的额发。 我们阿蕖,再也不是无家可归的孤女了。 半晌之后,苏禾蹲在地上,盯着炉火上的汤药罐子出神。 脑海里昏沉沉的,整个人还陷在缥缈不真实的感觉中回不过神来。 浅蓝色的火苗跳动着,火舌舔舐着瓦罐底部,灼热滚烫,苏禾悄悄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热腾腾的脸颊。 言成蹊就靠在不远处的灶台旁,安安静静地站着,苏禾感觉到他如有实质般的目光,脸上的红晕便怎么都退不下去了。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呀。 苏禾看着言成蹊落在地面上的影子,心里默默地勾勒着他的模样,一笔一划。 长身玉立,青竹般笔直坚韧的少年,就连影子都是那般美好。 他的睫毛很长,像一排落满露珠的翎羽,盖着狭长深邃的桃花眼,茶褐色的瞳孔像是一潭深泉,幽静清冷,终年缭绕着濛濛雾霭,如今霜露散开,里头映着一个亮闪闪的苏禾。 这叫人如何不心动,不心软? 苏禾将炉火熄了,用青瓷海碗盛了一盅浓郁的汤药,端到言成蹊跟前。 “家里没有蜜饯了,今天暂且忍一忍。” 她之前拿给言成蹊的苦药,他连眉头都没眨一下,端过来便一饮而尽了,后来苏禾还是从秦邝那里得知,言成蹊素来不爱喝药,上回除了苏禾亲手端来的,其他都叫他拿去浇了院子的花草。 言成蹊的目光扫过苏禾手中的药碗,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伸手接了过去,仰起头一气儿灌了下去。 苏禾见他白皙的手指拎着空药碗,重重地按在案桌上,不由失笑,她俯身上前去接,正打算夸他两句,突然被言成蹊握住了手臂,拉着往前走了两步。 “不抱一下吗?” 他垂下眸子,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言成蹊的手骨节分明,手指匀长,轻轻松松地圈住苏禾整个腕子。 苏禾略微挣了一下,并没有挣开,两人挨得很近,呼吸可闻,几乎没有间隙。 苏禾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嘴角慢慢上扬,她踮起脚尖,把头靠在言成蹊的肩上,含笑的声音轻快地响起。 “抱一下,就不苦啦。” 像哄小孩子一样。 言成蹊没有反驳,嗯了一声,仗着身高优势将苏禾抱在怀里,动作自然得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 苏禾突然发现,言成蹊好像有点黏她,比起梨花奴也是不遑多让,只不过他比不会说话的小猫含蓄得多。 寥寥数语便能勾动苏禾的心神,让她忍不住心疼他,忍不住亲近他,没有原则地哄他。 苏禾刚想推开,便听见言成蹊沉沉的声音,“成煜,是不是——” 他顿了顿,接着道:“逼你吃了什么药?” 苏禾恍然察觉言成蹊环在她后肩上的手臂,竟然隐隐发颤,她蓦然想起两人之前的对话。 “花溪草?” 言成蹊的手臂猛然收紧,像是要将苏禾揉进身体里一般,牢牢地拥着她,他的呼吸声落在苏禾耳畔,也变得深重了许多。 “你别怕,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有事的。” 言成蹊似是在向谁保证,一字一句地郑重承诺,纪老大人的最后一丝血脉,他绝对不能让苏禾沾上那种东西。 他没有让苏禾看见,那一瞬间,他的眼眸里黑沉沉的,像是浓得化不开的墨。 苏禾心中一动,她轻轻拍了拍言成蹊的手臂,示意他松开自己。 “你先告诉我,花溪草是什么?和我家当年的事情有关,对吗?” 苏禾握住言成蹊的指尖,抬起头去看他,眼神清澈认真。 言成蹊面色寡淡,长睫在眼下投下青灰的阴影,最终还是慢慢点了头。 苏禾下意识地皱起眉,当年事发的时候,她还太小,懵懵懂懂地看着家里突然乱了起来,主院失了火,门外闯进来许多凶神恶煞的陌生人。 卡在假山洞口的时候,火浪就在身后,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吞噬了她,年幼的她甚至连哭泣都发不出声音。 晕过去之前,只记得自己拼命拉住了一片绛紫色的衣摆,等到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家中老仆安置在了返乡的驴车上。 当年的事情轰轰烈烈,陛下雷霆震怒,纪太傅私贩禁药,以官身牟取暴利,搅得朝堂内外乌烟瘴气,纪家因此被钉上了耻辱柱。 “小言哥哥,你告诉我,当年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绝不相信,祖父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苏禾攥着言成蹊的衣袖,一双杏眸因为愤怒瞪得圆圆的。 承乾二十年,一种名为“福.寿膏”的丹药,悄无声息地在京城富贵人家之中流传开来。 据说此药乃是隐世多年的得道高人所炼,不仅助人消泯烦忧,还能延年益寿。 这东西最早是在京都的纨绔子弟之间盛行,服用过的人飘然欲仙,逍遥快活,从此以后欲罢不能。 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福.寿膏”一度被传得神乎其神,越来越多的高门大户之家,私底下都在打听这种丹药。 可惜,得道高人的神丹妙药,向来是稀世罕见之物,许多人一掷千金,散尽家财,也难寻一枚。 因而,此事仅仅是在私底下流传,并没有太多人知晓,“福.寿膏”究竟来源何在,有何功效,也都是以讹传讹,没有定论。 直到有一日,一位大臣突然在朝堂之上惊厥抽搐,口吐白沫,神志不清地嘶吼着要什么“福.寿膏”,才将这件事情捅到了陛下跟前。 陛下得知以后雷霆震怒,一道道诏书颁布下去,严令彻查此药,不论是何人,胆敢霍乱朝政,一律严惩不贷。 就在朝臣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庆襄伯向懿德太子告发太傅纪楠,太子虽不肯信,碍于压力,只好下令仪鸾司搜查纪府。 结果,竟然真的从纪府库房里找到了大量的“福.寿膏”。 陛下下令将纪太傅及其子侄一律收押仪鸾司昭狱,怎料,还未等审理,纪楠便先一步畏罪自尽,彻底坐实了他私制禁药,以权谋利之事。 陛下因此彻底恼了纪家,诛九族的重罪降下来的时候,纪府突遭天雷披木,燃起了一场大火,阖府众人,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福.寿膏的事情毕竟牵扯许多名门勋贵,倘若宣扬开来,朝廷脸上也无光。 陛下以雷霆手段平息了此事,虽然一直未能查清此药的药方和来源,但是往后数年,再也没有人敢提及此药,福.寿膏一物渐渐地也在京城中销声匿迹。 直到近日,言成蹊从芳华铺里藏匿的药方上,再一次看到了当年的福.寿膏中最主要的成分——花溪草。 言成煜竟然拿这东西喂给苏禾! 他怎么敢!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莲藕排骨汤(一) “那我, 是不是——”苏禾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茫然,言成煜喂给她的那枚黑色药丸,真的会要了她的命吗? “不会的。” 言成蹊的手掌落在苏禾的脑后,抬起她的头, 让苏禾能够直视他的眼睛。 “他没有机会伤害到你。” 他说得含糊其辞, 苏禾眨了眨眼睛,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线灵光。 “你安排了人在我身边?” 言成蹊轻轻握住少女的手,眸色浅淡, 揉了揉她指尖上沾染的药渍。 “不算是我的人, 只是有些手段可以利用。” 他的面上还带着病色,冷风一吹,又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不必担心, 你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 他希望苏禾平安喜乐,自由自在地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我可以把乐生从广利赌坊接回来吗?” 苏禾试探着偏头去看他。 “……” 苏禾的指尖猛地一痛, 言成蹊一时晃神,不免失了分寸,见苏禾皱眉,他飞快地松开了手指。 终究是没法全然不在意。 苏禾对那个男孩的记挂, 还让言成蹊忍不住心生暗妒。 “……取决于你。” 他调查过乐生, 那男孩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过去的许多年, 与苏禾也算得上同病相怜, 相依为命地讨生活。 于情于理,他都没有阻拦的立场, 言成蹊低了头, 不想叫苏禾看见他眼中的晦暗, 长长的眼睫盖住漂亮的眸子, 白净如瓷器般的眼下扇动着鸦青色的阴影。 暖黄色的烛影里,他的身形高挑清瘦,隽美的面容染上青白的倦色,眉目轻垂。 苏禾的心漏跳了一拍,她踮起脚尖,拨开他额前被雨水打湿的碎发,体温还是有些高。 “这事不着急,我得看着你把伤养好。” 尽管他现在将伤口都处理了,可是苏禾依旧能想起当时言成蹊浑身是血,跪倒在地的模样,挨得近了,依旧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苏禾后怕极了。 “我去做饭,你再睡一会儿,等好了我叫你?” 苏禾像抚摸一只被春雨淋湿的猫儿那般,揉了揉他的碎发,仰起头和言成蹊商量道。 言成蹊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后厨开着门,斜斜的雨丝飘进来,他的手背上凉凉的。 他伸出手,将苏禾放在他额前的小手拿下来,拇指摩挲着她柔若无骨的掌心,懒懒地摇了摇头。 “不困了,想看着你。” 被他这样直白的眼神认真地看着,苏禾倏地睁圆了眼睛,面上不由得起了一层薄红。 ============== 炖排骨汤是个精细活儿,冷水下锅以后,先要撇去血沫,将洗净的肋条放入油锅中,煎至两面金黄,然后加入沸水,改用文火慢炖。 青杏登枝 第59节 白蒙蒙的水汽蒸腾而上,甫一触碰到瓦盖顶,便凝结成了一颗一颗圆润晶莹的水珠,淅淅沥沥地顺着倾斜的盖檐滴落下去。 清澈的骨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汤底慢慢变成浓郁的奶白色,骨髓里渗出莹润的清油,白烟顺着气孔袅袅蒸腾,鲜美甘甜的香味缭绕在后厨之中,久久不散。 “玉黍喜欢吗?” 苏禾侧过头,沾了水的指尖,将鬓角的碎发抿起在耳后,忙碌中还不忘出声询问坐在火炉边烤手的言成蹊。 “嗯。” 言成蹊乖乖地坐在小杌子上,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炉火的映照之下,几近透明,他左手支腮,闻言看了苏禾一眼。 大概是炉火烤着有些热了,光洁的脸上不再苍白,反倒多了几分淡淡的红晕,苏禾侧目看过来的时候,他正出神地盯着自己伸出去的手背。 像个第一次烤火的好奇猫猫一样。 苏禾莞尔轻笑,将玉黍切成小段放进锅中,又偏头来看他,“那莲藕呢,喜不喜欢?” 言成蹊毫不犹豫地点了头,索性侧过身子面朝苏禾。 “冬瓜?” “喜欢。” “胡萝卜?” “……喜欢。” 骗人,秦邝明明说过言成蹊最不喜胡萝卜了。 哼,挑食的臭猫猫。 苏禾轻轻地哼了一声,切了一截冬瓜,一并放进了骨汤之中。 锅里的排骨炖烂之后,同软糯的莲藕、玉米和香料混合在一起,鲜美的香味渐渐弥漫开来,浓郁的汤汁包裹着色彩鲜艳的时蔬,炉火中心此起彼伏地涌出奶白色的泡泡。 苏禾盛了一碗,端到言成蹊身边,笑盈盈地说道:“尝一尝,看看味道淡不淡?” 言成蹊安静地看着他,抬手去接的时候,温热的掌心触碰到了苏禾的手背,酥酥麻麻的。 其实就是逗一逗他,这原就是苏禾做过无数遍的,咸淡火候早已烂熟于心,哪里需要言成蹊来试味道。 苏禾见他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汤,便起身去将瓦罐吊在小炉子上,用小火温着。 苏禾倒是不饿,不过见言成蹊总是巴巴地抬眼看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拿过小碗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到了他的对面。 苏禾用小勺慢慢舀汤,大部分时间就是看着言成蹊吃饭。 不愧是侯府里出来的世家公子,他的仪态举止,样样端方优雅,吃饭的时候低着头,安安静静的,只有银勺与碗碟碰撞的轻响。 喝完了一盏骨汤之后,言成蹊的额前和唇边都沁出了细细的汗珠,眸子里像是蒸腾出了热气,湿漉漉地抬头看向苏禾。 苏禾笑眯眯地放下碗筷,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素白的帕子,点了点自己的嘴角,抿唇轻笑。 言成蹊有些窘迫,白皙的面庞不知是热气还是羞赧,晕开了一抹薄红,他伸手接过苏禾的帕子,连忙按了按唇角。 苏禾站起身,又去小炉子旁,给他盛了一碗。 一顿饭吃完之后,苏禾见言成蹊眼下还是有些乌青,半逼半哄着,推着人去内室歇下了。 这一场春雨绵绵不休地下了整日,苏禾放下支摘窗,落了棉帘,将一旁的吊兰挪去正厅的桌案上,拉开屏风,挡住了外头雨打窗棂的声响。 内室里的光线很暗,只有几缕日光透过镂空的轩窗,斑驳疏离地落在榻前的青石板上,一室安静。 靠西墙砌的这张炕床很大,言成蹊躺在上头,还能空出大半,苏禾从箱笼里翻出一床厚毛毯,轻轻地搭在言成蹊的身上。 言成蹊的睡颜透着疲惫,即便在睡梦中,眉头似也是微微蹙着,不知在忧心什么,苏禾替他掖被角的手,不由顿住。 他睁着眼睛的时候,一双狭长的眸子平时不常笑,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轮廓,看起来凌厉不好亲近。 可是当言成蹊闭上眼睛的时候,浓密的睫毛恰好盖住了眼中的幽深,墨发软软地垂在肩头,眼尾的泪痣衬得他柔软宁和,像一只乖顺的猫儿一般,侧身蜷在苏禾的软枕上。 苏禾将言成蹊搭在外边的手轻轻拿起来,放进暖融融的毯子里,不等她收回手,就被言成蹊紧紧握住,他还有些低烧,昏昏沉沉的,怎么都不肯松开。 苏禾没有挣开,她坐在床头,任由言成蹊拉着,轻柔怜惜地拍了拍他瘦削嶙峋的肩胛骨。 身长七尺的男儿,一截纤细的脖颈竹节似的,背脊上的蝴蝶骨侧躺的时候越发清晰可见。 也不知道侯府里头的人以前是怎么养的,本该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叫他们磋磨得这般清减单薄。 苏禾的心里是有怨气的,想到言成煜那小变态的性子,指不定从前怎么欺负言成蹊呢,恨不能将他抓过来再打一顿。 以后一定要把言成蹊喂胖一点,他太瘦了…… 等到言成蹊睡熟了,苏禾才慢慢地将自己的手掌抽出来,尽管在睡梦之中,他的眉心还是下意识一皱。 苏禾又坐了一会儿,看着他呼吸均匀了,才轻轻起身,去了外间。 她径直去了隔壁找到秦邝,苏禾开门见山道:“我想去一趟广利赌坊,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秦邝停了手中的事情,面色如常地行了个拱手礼道:“我现在安排人给您套车。” “现在就可以吗?” 苏禾惊讶道,她原以为至少要等上几日,等秦邝带来的人将此间的事情料理干净,才能腾出手来。 “公子交代过,姑娘想去做什么都可以。” 苏禾急忙叫住他,神色怔忪地眨了眨眼睛,开口又问:“他还交代过什么?” 秦邝身上穿的还是昨日那一件劲装束袖,风尘仆仆的模样,他惯常寡言少语,面上看不出情绪,闻言抬眸看了苏禾一眼。 “他总是默默地做了许多事情,他的付出,理应让我知道。” ============ 秦邝的人办事很麻利,外头依旧乱糟糟的,府衙的人尚未尽数撤去,一架青灰色不起眼的马车,在烟雨朦胧之中悄无声息地驶出了桂溪坊。 再次回到广利赌坊的时候,苏禾恍惚间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画阁朱楼依旧高耸屹立,正门下高悬的两盏宫灯却是被昨夜的倾盆大雨打落了。 周围的店铺都没有开张,长街上扑满了落叶,在冷风中打着卷,无声地坠落进水泊里。 广利赌坊四面八方被衙门里的差役围得水泄不通,马车刚停下,便有人前来引着苏禾进门。 赌坊里头也是静悄悄的,硕大的实木赌桌全都罩上了漆黑的帷布,整箱整箱的金银财帛,被人抬着装进了官府的马车里。 通往后院的密道已经被凿通,两侧都点了油灯,苏禾走在潮湿的甬道上,她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摇摇晃晃。 亲眼看着这座富丽堂皇的销金窟倒塌,苏禾心底不起波澜。 无穷无尽的金银财帛,耀眼炫目的珠光宝气,到底是建在多少人的鲜血与白骨之上? 过道里刮出来的风,阴冷森然,就连空气中都泛着腐败的腥甜。 赌坊的掌柜和管事已经被带去府衙问话,剩下的杂役侍者都被拘在了后院,苏禾停住脚步,叫住领头的差役。 “劳烦,先带我去另一处吧。” 看守在舞女们住的院子外头的是两位粗使嬷嬷,里头隐隐能听到摔碗砸东西的声响,还有姑娘们低低地啜泣声。 “小姐,里头的小贱人们正闹着哪,您进去了小心伤着。” 嬷嬷见苏禾是县衙的侍卫头领带来的,忙赔着笑脸,奉承着上前劝阻。 苏禾抿唇不语,她顺着虚掩的门扉往里看了一眼,似乎是有两个姑娘撕扯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睛,轻声道。 “我不进去,麻烦嬷嬷将一位名叫“青萍”的姑娘带出来吧。” “哎。”嬷嬷见她模样好看,温柔又好脾气,不由松了口气,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便要往屋里去抓人。 “嬷嬷。” 苏禾又出声叫住了她,“姑娘家娇贵,别伤着她们。” 两位嬷嬷对视一眼后,心下不由一凛,觑着苏禾柔和的笑脸,低下头不敢造次了。 青萍进来的时候,见屋子里的人是苏禾也是一愣。 她的头发一看就是刚刚随手理过的,银簪外头留着一小撮碎发没能挽进去,衣裳虽然齐整但仔细看的话,还是可以发现裙裾上沾了污迹。 “姑娘……” 她屈膝要跪,被苏禾一把扶住了,“过来坐。” “青萍,我很感激你当日换了药,后来,他们为难你了吗?” 青萍的眼圈一红,她的身子不住地发抖,抿着唇低下了头。 “奴婢卑贱之身,不敢当姑娘一句谢。” 苏禾看了她一眼,宽大的衣袖遮着青萍的手背,她刻意将领子立了起来,浑身上下挡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 苏禾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这姑娘是个倔强脾气,断不肯叫人看见她的难堪。 “青萍,我今日来就是想问问你,你还想在这里待下去吗?” “什么?” 青萍猛地抬起头,呆愣愣地看向苏禾。 “广利赌坊的事情你没有参与,等案子查清楚了,论罪应该不会落在你的头上,不过你算是知情人,张县令未必不会心有芥蒂,想来你的将来——” 看着青萍愈发苍白的脸色,苏禾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间,以色事人,终非长久之计。 “我有意助你离开此处,可是我帮得了一时,终究帮不了一世,自己须得想好,倘若脱了这奴籍,你该何去何从?” 青萍双唇嚅嗫着说不出话来,她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处皮肉是完好的,双手攥着裙摆,紧握成拳。 她恨过狠毒的兄嫂,爹娘早亡之后,兄长娶了新妇,嫂子进门不到半年的时间,就用一杯桃花酿灌醉了她,年幼的青萍在人牙子手上辗转几遭,最后被广利赌坊的掌柜买走。 苏禾看她的模样,便猜到了个七八分,她常年与慈幼局的孩子们来往,见惯了人间疾苦,饿殍伶仃,还是不免动容。 “我倒是有个想法,姑娘不妨听一听?” 苏禾轻轻地按住青萍颤抖不住的双肩。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莲藕排骨汤(二) 苏禾将手掌搭在青萍肩上, 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轻轻地拍了拍。 青杏登枝 第60节 “我认识一帮小孩,有的刚一出生便被父母抛弃,有的家中遭遇饥荒战乱, 亲长早已去世, 只剩他孤零零一个。” “他们之中不乏聪明伶俐, 乖巧懂事的,但也有身患残缺, 却还在努力讨生活的, 这些孩子年纪都还小,照顾他们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青萍抽了抽鼻子, 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红砖石上,重重地给苏禾磕了一个响头。 “奴婢愿意!谢谢小姐, 谢谢您——” 她素来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难得情绪如此激动,苏禾一个没拉住,这实诚的姑娘, 生生地给自己的脑门上磕出了一道红印子。 “你别着急, 这件事情听起来简单, 实际上却有不少麻烦, 十几个孩子的饮食吃穿, 每月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大一点的还好, 他们可以料理自己的生活, 最小的不过两三岁, 刚会磕磕绊绊地走路, 尽管他再懂事,终究是有许多事情需要大人操心。” 苏禾扶了青萍起身,她感念青萍的相救之恩,有意拉她一把,让她与慈幼局的孩子们做伴,将来也能有个依靠。 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总想替别人撑把伞。 “小姐,奴婢不怕吃苦,我会做饭烧火,会浆洗缝补,这些年在赌坊也攒下一些银钱,不够了我还可以去跳舞唱歌,绝对不会让孩子们饿肚子的……” 青萍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已经没了父母,那对豺狼虎豹般的兄嫂也早就断了来往,赌坊里常来的客人,不过贪图她年轻貌美,每日少不得遭受打骂和凌.辱,青萍早就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如今苏禾问她愿不愿意去照顾慈幼局的孩子,于旁人来说或许嫌小孩子闹腾事多,可青萍却是由衷地欢喜——她幼时也曾有过一个小妹,后来染上肺痨没钱医治,不到五岁便病死了。 比起勾心斗角,利欲熏心的成年人,青萍更喜欢单纯可爱,活泼真诚的小孩子,你付出一份真心,他们便会将心比心地回报你十分爱戴。 她是真心感激苏禾能给她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等到苏禾起身离开的时候,她刚走到门边,便听见青萍期期艾艾的声音。 “小姐,即便没有那位大人的吩咐,奴婢也不会喂您那样的药。” 因为,像你这样美好的姑娘,恰如春日的阳光一般,是我这一辈子都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苏禾回过身,天蓝色的百褶裙在空中荡开莲花般的形状,雨后初霁的日光落在她的眉宇间,给她镀上了一圈明亮温暖的光晕。 她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一双清澈剔透的葡萄眼盛着春水连天,“我知道,你本来就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那一刻的苏禾,成了青萍心中,关于温柔美好,最深刻的形容。 =========== 把乐生从广利赌坊接出来的时候,苏禾不由犯了难,这孩子遍体鳞伤,湿漉漉的几乎成了个血人。 勉强挣扎着醒了一会儿,见来接他的人是苏禾,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她。 慈幼局里头还有一个大病初愈的小鹿,再把乐生这样鲜血淋漓的送回去,孩子们非得吓哭不可。 “不去慈幼局了,回桂溪坊吧。” 苏禾掀开帘子,吩咐车夫。 桂溪坊那一头,言成蹊刚睡下不久,苏禾的院子里便来了一位贵客——张县令换了身朴素的常服,亲自带了回春堂的大夫上门探病。 言成蹊刚睡下又被叫醒,脸色有些发白,薄薄的眼皮耷拉着,青灰色的泪痣将狭长的桃花眼拉出一道凌厉的弧度。 他抬眼往屋子四周环视了一圈,发现苏禾不在,面色又冷了几分,修长的指节按着额角,重重地揉捏了几下。 郎中把完脉便去外头煎药,只留下一个张县令,讪讪地站在正厅里,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言成蹊披了大氅走出来,拎起案桌上的紫砂壶,给张县令倒了一盏,指尖敲了敲桌面,淡声道:“大人请坐。” 张县令有了台阶,连忙就坡下驴,端起茶杯急急地饮了,突然呛了一口,猛地皱起了眉头。 这冷茶又酸又涩,也不知是不是隔夜的,苦得张县令一张老脸皱成了皴皮的黄瓜。 他觑了一眼言成蹊寡淡平静的神色,强忍着不适咽了下去,心里纳闷道,难不成这是什么新品种的春茶? 言成蹊倒是没有喝,他用拇指捻着茶盏,看着褐黄色的茶汤在瓷白的杯沿上打转,心神不定的模样。 张县令偷偷看了好几眼,一盏怪味凉茶都快见底了,言成蹊也没有开口的意思,他有些坐不住,轻咳一声,打破了沉寂。 “公子的伤势可好些了?” 他这本是一句客套话,只等着寒暄两句之后,便要说出正题,谁知言成蹊不按常理,他抬眸瞥了张县令一眼,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不大好。” 说完还恰到好处地咳嗽了两声,从袖笼里掏出一块素白的帕子,按了按,又慢条斯理地叠起来,揣了回去。 张县令:………… 这话叫他怎么接? 张县令打好的腹稿生生被堵了回去,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着,他觉得刚刚喝下肚的那杯冷茶石头似的,硬邦邦地噎得人胃疼。 话到此处,也只好接着尬聊:“今日跟我一同前来的卫郎中,世代杏林,医术高超,不如公子留下他,好好行一番针,伤势也能好得快一些。” “顺便——”张县令眼珠一转,下意识去摸手边的茶盏,结果发现里头的冷茶都空了,他只好收回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接着说道。 “令弟的伤,也能叫卫郎中瞧一瞧,他是个嘴严的,绝不会出去乱说。” 言成蹊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看得张县令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他嘴角抽了抽,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脸。 “毕竟,若是让他在南乐县出了什么事儿,下官也没法向侯爷和朝廷交代啊。” 言成蹊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挪开了冰刀子一般锐利逼人的视线。 张县令不由暗暗咂舌,侯府那位世子的脾气心性,比起这位前指挥使来说,差了可不止一星半截。 难怪这位都已经贬官夺职了,自家主子还心心念念地想将他再请回京都,若是有言成蹊做帮手,殿下何至于被瑞王逼到如今的田地? “秦大人既然回来了,守在巷子外头的官兵这两日便撤了,跟着苏禾姑娘的人,还需要留下吗?” 听见苏禾的事情,言成蹊终于回过神来,他放下手中的瓷杯,拎起茶壶,欠身又给张县令添了一盏。 “此前多有劳烦,怎好再叫大人受累。” “诶——”,张县令话音未落,言成蹊已经给他满上了,只好欲言又止地收回了手。 “大人放心,之前与您商议的事情,言某都还记得,成煜的事儿,既是国事又是我们武安侯府的家事,不劳大人费心。” 见他终于肯说正事儿了,张县令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下官今日过来,是有一份账簿带给公子。” 言成蹊接过来随手翻了翻,原来去岁年尾言成煜栽赃给他的那笔“孝敬”,居然出自广利赌坊。 张县令觑见他刹那间蹙起的眉心,满意地暗自点头。 广利赌坊存在于南乐县已有数年,杜掌柜每年给衙门的孝敬,都是一笔不菲的数目,对于赌坊背后那点阴私和见不得人的勾当,张县令从前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段师爷全权处理。 若非芳华铺的丽娘遇害,苏禾紧咬着不放,先后又将永宁郡主和言家两兄弟牵扯了进来,最后竟然还翻出了这么深的隐情。 在他的地盘上,经过改良伪装的福.寿膏存在了如此之久,张县令若不能在主子跟前立一个大功劳,只怕秋后算账的时候,他的项上人头也保不住。 如今,言成蹊肯与他联手做一场戏,不仅端掉了堆金积玉的广利赌坊,还成功地扳倒了武安侯世子,这个瑞王殿下跟前的第一心腹干将。 更有甚者,他们还找到了当年在京城轰动一时的“福.寿膏”的秘方,瑞王一脉装得清高正义,背地里却做着拾人牙慧,蝇营狗苟的勾当。 有了这样的把柄捏在手上,瑞王就再也别想趁着殿下失势,笼络朝臣,一举坐上储君的位置。 然而,此事牵连甚广,实在不合适由他一个七品县丞出面上禀陛下。 且不说从南乐到金陵,路途迢迢,足够瑞王反应过来,暗杀他无数了,就算他成功将消息送去了朝堂,一个闭塞北地的小官儿,又是怎么能够知道,许多年前,京都那些大人们之间的龃龉? 好在殿下足智多谋,一颗七窍玲珑心,早已安排得天衣无缝。 言成蹊曾经因为嫡出兄弟的陷害,丢了官职,落魄离京,他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怨气? 如今再由他这个陛下跟前的红人,亲自带着当年的真相回京,不但能借着这天赐的良机大大地挫一挫瑞王的势气,而且瑞王一旦倒下,陛下自然就会放殿下出来,等殿下缓过劲来,这天下照样是他的囊中之物。 至于这位言大公子,殿下送了这么大一份厚礼给他,瑞王一党和武安侯夫妇势必恨毒了他,他若想活下去,除了投靠殿下,根本别无选择。 一箭三雕,龟甲宫中这位足不出户的废太子,兵不血刃,反倒成了最大的赢家,当真是好算计。 言成蹊的嘴角勾着个浅浅的笑容,低垂的眸子里,却是极快地闪过一抹冰冷的讥讽。 玉管般的指尖,描摹着青瓷杯壁上,苏禾用花汁画上去的一只憨态可掬的大胖猫,言成蹊眼尾的弧度不由变得温和了起来。 他可以不在乎侯府的爵位传给谁,但他还是想搞清楚,废太子信中所说——已故武安侯夫妇的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 更何况,朝廷亏欠了纪家这么多年,总是要还回来的,纪家如今只剩下一个独苗,苏禾本该是众星捧月,如珠似玉的千金小姐,却白白地吃了这么多的苦。 等到张县令走后,言成蹊独自一人,静静地撑头坐着,昨夜回来的时候,他没顾上细看,今天外头终于放晴了,明媚的日光照进来,屋子里顿时敞亮又开阔。 苏禾的院子里没有什么贵重的摆设,桌案,圈椅和一扇分隔正厅和厢房用的屏风,虽然擦得锃光瓦亮,却还是能看出来新旧不一的漆皮,约莫都是她从市集上淘回来的旧家具。 正门对着的案几上,摆了两盆郁郁葱葱的吊兰,垂落的枝条已经有半人高了,被苏禾修剪成了生动有趣的弧度,单这一抹翠色,便衬得屋子里鲜活了起来。 家里用的瓷器瓦罐,都是最普通的青白瓷,没有烧什么纹饰,好在苏禾手巧,用各色花草汁子,勾画了许多可可爱爱的小动物。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可见主人努力生活的点点滴滴。 言成蹊正想着,忽然便听见外头传来了嘈杂的响动,苏禾的脚步声急匆匆地朝着厢房这边走近。 一步,两步……来了! 言成蹊莞尔轻笑,端起面前的一盏冷茶,凑到了唇边。 “诶,别喝别喝!” 苏禾见他端着不知几日前的冷茶,不由提高了声音,小跑着进门来。 “这茶水估计是咱们巷子被围之前泡的,都不知过了几日了,喝了准得闹肚子,你身上还有伤呢,怎么一点都不顾惜自己!” 苏禾一把从他手中夺过茶杯,重重地搁在了案桌上,粉面含怒,嗔怪地站到言成蹊的面前。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张县令:??? 合着就我傻呗,一个人炫了两大杯? 有没有人管管啊喂,120—— 第54章 频婆果黄橙茶(一) 苏禾泼了杯子里的冷茶, 还没等她发火,白皙修长的手指已经勾上了她的衣袖,然后,讨饶似的轻轻晃了晃。 言成蹊一副打不还手, 骂不还口的模样, 亮亮的桃花眼始终笑盈盈的。 苏禾瞪了他一眼, 实在生不起来气,语调低了下去, 嘟囔道:“我去烧水, 今天没有茶喝,只有白水。” 青杏登枝 第61节 言成蹊弯了弯唇,松了她的衣袖, 转而去挠苏禾的掌心。 苏禾畏痒,温热的指尖触碰到她的手, 苏禾就要往后躲,言成蹊趁机拉了她一把。 “我——” 他话刚要出口,一位方脸侍卫大步跟在后面进了屋,他的背上还趴着个浑身是血的半大小子, 正是已经疼晕过去的乐生。 听见动静, 苏禾避开了言成蹊的手, 回头看向两人。 言成蹊挑眉也看了过去, 脸上的笑意不由淡了几分, 方脸侍卫是秦邝的手下,甫一对上主子冷冷淡淡的目光, 他脚步一顿, 悔得肠子都青了, 怪不得这差事儿秦大人不肯亲自来呢。 言成蹊扫了他两眼, 便收回了视线,那侍卫只好木着一张脸,干巴巴开口问道:“姑娘,这人放哪里啊?” 苏禾转头往屋子里看去,她这院子并不算宽敞,正屋里唯一的长炕给了言成蹊,断然是没有让乐生去挤他的道理。 隔间抱厦里头还有一张贵妃榻,这几日是苏禾自己睡的,幸好乐生年岁尚小,身量还没完全长开,腾给他倒也能凑合。 “我去将正屋收拾出来。” 在苏禾开口之前,言成蹊站起身,看了她一眼,薄薄的眼皮低垂着,往里间走去,他今日穿了一身莲青色的长褂,背影清瘦如竹,从后头看显得寂寥萧条。 苏禾抿了抿唇,她怎么觉得言成蹊方才看她的那一眼,隐隐含着几分委屈? 像是要被人抢走小窝的猫咪似的,垂头丧气的。 苏禾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快走两步拉住了他,她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拽住言成蹊胳膊的手,怔忪地眨了眨眼睛。 “嗯?” 言成蹊回过头,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苏禾低着头,没有留意到他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 “怎么了?” 两人已经转到了屏风后面,外头的侍卫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弯下了腰,挡住了少女的剪影。 他黝黑的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做暗卫的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在主子没有吩咐的时候,把自己当作一根木头桩子。 “……你别挪了,让他去隔间不就行了。” 苏禾放低了声音,仰头去看言成蹊。 “那你怎么办呢?” 苏禾本来打算趴在桌子上将就一下的,有两个伤员在她这儿,到了夜里保不准会发烧,她得警醒着点儿。 不过觑着言成蹊的脸色,苏禾还是将这话咽了回去,她皱着眉想了想,沉吟着问道:“那,隔壁院子里还能腾出一间厢房让乐生休养吗?” 言成蹊笑了,他点了点头,出声吩咐外头的手下:“去找秦邝安排地方,卫郎中应该在院子里,你一并叫上他,给这位小公子瞧一瞧伤势。” 方脸侍卫恭声应了,还没等苏禾发话,抗麻袋一般背起乐生,大步流星往外头走去,还颇为体贴地从院外带上了门。 “卫郎中是回春堂的大夫,今日就让他留在隔壁照顾,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嗯,多谢你。” 回春堂的大夫,肯定比她专业,苏禾没想到言成蹊竟然考虑得这么周到,就连治疗外伤的大夫都提请备下了。 言成蹊也不反驳,反手握住苏禾的手,冲她眨了眨眼睛。 “应该的,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他温和地笑着,嗓音却是有些沙哑,空着的一只手像是感觉不舒服似的,轻轻按了按分明的喉结。 苏禾猛地想起来,她方才还在生言成蹊的气呐,他一个伤患,半点意识都没有,端起隔夜的冷茶就喝。 “松手呀,我去给你烧水。” 见言成蹊还是抓着她的手不放,苏禾挣了挣,斜睨了他一眼。 苏禾拎了茶壶去后厨,言成蹊不紧不慢地跟着,自然而然地接过苏禾手中的活计,骨节匀称的手指就着冰凉的井水,一丝不苟地冲洗着沁了茶渍的器皿。 “真的只有白水吗?” 苏禾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清隽的侧颜,言成蹊突然回过头来,面容温柔,正好撞进了苏禾的眼眸里。 苏禾悄悄偷看被人抓了个正着,心中一跳,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虽然这么说着,可是她到底从食篓里取出来了两个频婆果和黄橙,放到言成蹊手边的案台上。 “洗干净了。” 她扬了扬下巴,指使言成蹊道。 言成蹊笑了,他挑眉看了苏禾一眼,慢悠悠地轻声道:“遵旨,谢小姐赏。” 苏禾“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言成蹊便也跟着笑了,他摇了摇头,移开了目光,当真听话地洗水果去了。 等到茶汤煮沸后,苏禾往里头放入切成薄片的频婆果和黄橙,最后再往里加入一块黄.冰糖。 再次煮开之后,酸甜甘洌的果香混合着浓郁清幽的茶香,频婆果的甜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春茶的涩,如傍晚的赤霞一般,红澄澄的,煞是好看。 言成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旋即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他很是好奇,苏禾小小的脑袋瓜里,怎么能有那么多神奇的想法。 明明是再寻常普通的食材,到了她的手底下,总能变得格外独特,美食和她一样,不过浅尝辄止,便能令人欢喜,上瘾沉沦。 “今天带回来那孩子,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言成蹊递了一盏热茶给苏禾,两人并肩坐在院子后头的杏花树底下,暖融融的阳光晒在身上,苏禾懒洋洋地眯起了眼睛,轻轻叹息道。 “乐生?这孩子主意大,还是得看他自己的心思。” 言成蹊不着痕迹地往苏禾身边靠了靠,温声又道:“我看他的筋骨,倒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可惜年纪不小了,若是想走武学一道,怕是得吃一番苦头。” 苏禾这几日四处奔走,提心吊胆地实在是累得不轻,言成蹊的话,她倒是听进去了,不过应答的反应却是迟钝得很。 如小鸡啄米似的,困顿地点着头,与言成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没过多久,苏禾的声音便彻底低了下去。 言成蹊肩上一沉,苏禾的头耷拉下来,正好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偏头去看,少女白瓷般光洁的脸蛋上,缀着两个乌青的眼圈,迷迷糊糊地颤动着睫毛,慢慢睡着了。 这几日难得的平静,秦邝调来的青州军在张县令的帮助下,没有闹出什么动静,化装成普通农户出城离开了。 张县令正带着人在广利赌坊里掘地三尺,苏禾当日分明看见有人从芳华铺取走了剩下的药,可是如今连个药渣的影子也没见着。 青莲果然没有受到牢狱之灾,她消了奴籍,收拾好自己的行囊,二话不说直接住进了慈幼局。 小鹿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能下地之后又活蹦乱跳了起来,慈幼局来了一位漂亮姐姐,会梳各种各样好看的辫子,小姑娘们都高兴坏了。 丽娘的棺椁已经下葬了,出城采药的许大夫却还是没有回来,两日之期早已违约,言成蹊派了人去找,也一直没有音讯回来。 这个春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院子里的那棵杏树总算结出了青果,尘埃落定之后,苏禾拎着两匣子芸豆酥和杏花酒,去了丽娘的坟茔。 丽娘葬在了城郊的白鹭山上,春回大地,桃红柳绿。 她生前那样爱美又漂亮的一个人,此时长眠于波光粼粼的白鹭湖边,鸟语花香,草长莺飞,想来她应该不会再冷了。 “今年的杏花酒我给你带来了,入春以后下了好几场雨,杏花打落了大半,果子还是青涩的,味道可能没有往年的好,还请你见谅。” 丽娘不爱什么秋月白,也不爱照殿红,唯独就是喜好苏禾亲手酿的果子酒,可是她有痛经的毛病,许大夫一直管着她,不让她多饮。 如今倒是不必再计较了,苏禾将一坛子杏花酒全都洒在了丽娘的坟茔前头,甜甜的果香混着醇厚的酒气,引得飞鸟们都在这块石碑上驻足。 “……丽娘” “丽娘!” 身后由远及近地传来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苏禾惊诧地回过头,便看见一个胡子拉碴的青衣男子,双手艰难地转动着轮椅的木轴,歪歪扭扭地朝着这边冲了过来。 他的腿上绑着夹板,上半身激烈地扑腾着,僵直又狰狞。 木轮椅叫他转动得急了,一个没稳住,翻倒在地,男人重重地摔下来,他也没管蹭破皮的手肘,就这么匍匐在地上,朝着苏禾这边艰难地爬行。 苏禾起初被这蓬头垢面的青衣男子吓了一大跳,等她看清楚来人脏兮兮的脸上,那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许大夫?” 苏禾迟疑地蹲下身去看他,清秀俊雅的许允润,此时狼狈得差点认不出来。 他像个从深山老林里爬出来的野人,满头满脸的青白胡渣,身上的衣裳也是破烂不堪,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酸臭味。 苏禾从来没见过许大夫这个模样,她没有嫌弃许允润身上难闻,亲自扶了他坐上轮椅,这才看清,他的右腿裤管里空荡荡的,左腿前后都绑着厚厚的木板,下半身完全没有知觉。 许允润离开的时候,红着脸拜托苏禾代他向丽娘讨饶,谁又能料到,造化弄人,一对眷侣再次见面的时候,已然是天人两隔。 失我者永失,那是苏禾第一次感受到痛失所爱的绝望悲怆。 堂堂七尺男儿,披头散发地跪坐在地,抱着冰冷的墓碑,失声痛哭。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频婆果黄橙茶(二) 自从乐生知道了他能习武的事情, 激动地是一刻也躺不住,人刚能下地了,便每日都坚持去后院里扎马步。 所幸他打小就是个顽劣活泼的,爬树翻墙, 打雁掏兔, 样样不在话下, 身体底子本就比一般孩子强健得多,经得起折腾。 秦邝瞧在眼里, 却是没有去指点乐生, 特意冷了他几日,也不见乐生放弃,心底里终于认可了几分这小子的耐心和毅力。 言成蹊没有看错, 乐生是个习武的好苗子,根骨好, 天资这种东西,是与生俱来的优势,不过他开蒙晚了,若想走得长久, 切不可操之过急。 这一日, 姜岐玉寻了个理由来找苏禾的时候, 正巧赶上苏禾出门去了, 她便溜溜达达地晃到隔壁, 一进门,便看见乐生罚站似的, 半蹲在墙根下, 后背挺得笔直, 视死如归地举着胳膊。 姜岐玉抱着手臂瞧了一会儿, 乐生的身上明显是带着伤,尚且没有痊愈,尽管后脊抵着墙根能借上点儿力,但双腿还是抖得跟筛子似的。 姜岐玉随手拈了一枚果子,拇指稍稍用力朝着乐生的左腿弹了出去。 半熟不熟的小青果敲在乐生的膝盖上,他本就是强弩之末,左膝上猛地一疼,双腿一软,便直挺挺地摔坐在地。 少年皱着眉,面色不善地看向来人,见是姜岐玉捉弄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咬着牙又要强撑着站起身来。 也不知道姜岐玉是怎么动作的,她仅仅是用一只手按在乐生肩上,便如泰山压顶一般,拘得他动弹不得。 “照你这个练法,就是再练上十年八年的,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回去好生歇着。” 少年的眼神如小狼崽子一般,闻言恶狠狠地瞪着她,可惜他现在孱弱稚嫩,姜岐玉只需一只手,便能让他掣肘。 姜岐玉倒也不恼,她眯着眼睛笑了笑,松开了乐生的肩膀:“想学呀,那你叫声‘姐姐’,我教你。” 乐生抿着唇看了她一眼,收回了视线,顺势往旁边一滚,翻了个身,爬起来又靠着墙根罚站去了。 姜岐玉歪着头打量着他,等乐生好不容易站稳了,姜郡主气定神闲地走上前,脚下使了个巧劲,轻轻踹在了乐生左腿的小腿肚上,乐生身子一歪,又直直地栽了下去。 “看吧,你这马步扎得,风吹大些都能把你吹倒了,说你是个花架子,都算是抬举你了。” 青杏登枝 第62节 姜岐玉摇了摇头,不咸不淡地扔下这么一句,就要往外头走去,她刚走出去两步,便听见身后的少年轻如蚊蝇,颇为别扭地小声说了两个字。 姜岐玉乐不可支地弯了弯唇角,旋即收了笑容,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地看着乐生,“你方才说什么?” 乐生:………… 他尴尬地抓了一把后脑勺,艰难地张了张嘴,僵硬地一个一个字,慢慢往外蹦:“姐——姐,请你教教我吧。” 姜岐玉心里的小人已经笑得满地打滚了,面上却还是一派高贵冷艳,她扬起下巴点了点乐生的腿。 “左腿的膝盖和小腿肚上有伤?” 乐生愣了一瞬,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睁大了眼睛惊奇道:“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的呀,你不是一直嚷着自己的腿疼吗?” “听见?” 乐生不解地看向她,他扎了一下午的马步,一时半刻都未敢懈怠,更不曾出口抱怨过。 “你嘴上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是心里一直在念叨,害怕自己疼,害怕腿上的伤更严重了,所以是半点力气都不敢往左腿上放,你越是怕就越是疼,越是疼就越站不稳,明眼人自然一下就能瞧出来。” “对战双方拆招的时候,我们一般都会寻找对方的弱点,从而一击制胜,像你这样直接把致命之处暴露出来的,基本都会死得很快。” 秦邝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姜岐玉像模像样地站在旁边,一板一眼地指导乐生的动作和姿势。 当年师傅教他们功夫的时候,姜岐玉明明是最不耐烦听这些“罗里吧嗦”的基本功,如今倒是也会用“磨刀不误砍柴工”的大道理来教导别人了。 可惜这位姜师傅不学无术惯了,打架她是熟手,教学生可就差远了,秦邝听着姜岐玉讲授的内容逐渐开始剑走偏锋。 在听到姜岐玉即将要教乐生如何用铁丝撬开铜锁的时候,秦邝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 “乐生!” 乐生见师傅来了,顿时不敢再和姜岐玉胡闹下去,他乖乖地行了个礼,默默退回原处,面朝墙壁扎马步去了。 姜岐玉倒像是浑然未觉似的,继续蹲在地上,用铁丝鼓捣那一柄双头锁,她趁着秦邝同乐生说话的工夫,眼疾手快地将锁体的一端扣在了秦邝的手腕上。 “啪嗒——” 又是一声,在秦邝想要阻止的时候,她又将另一端扣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然后还颇为满意地晃了晃,听着锁链叮叮当当的声音,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郡主!” 秦邝一手扶额,他看着两人被拴在一起的手腕,额角的青筋欢快地跳了跳。 “在呢。” 姜岐玉笑出了一口小白牙,她将连着锁链的手臂一收,秦邝便不受控这地被她带着,往这边走了几步。 秦邝借着袖摆的遮掩挡住了手腕上的链子,拉着姜岐玉出了院门,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单独说话。 “郡主,你这是做什么?” “如你所见,把你绑在我身边啊,谁叫你总是一声不吭地偷偷跑掉呢?” 姜岐玉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看向秦邝,凤眸之中是明艳张扬的笑意,似乎在为自己这个绝佳的主意喝彩。 当年是这样,明明说好要陪姜岐玉过生辰的,结果秦邝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平南,孤身一人到京城去了,任凭姜岐玉怎么找都寻不到他。 如今又是这般,姜岐玉陷入昏迷之前分明记得自己紧紧拉住了他,谁知一觉睡醒,发现手边只有秦邝的半截衣袖,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那一刻,姜岐玉的心里没有由来得,漏跳了一拍,她想这一回,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秦邝再跑了。 “郡主你别闹了,把锁解开吧,若是让旁人看到了,会怎么想?” “怕什么?” 姜岐玉笑了起来,红衣飒飒,迎风而立,她的声音不高,却是铿锵有力,重锤一般敲在了秦邝的心上。 “本郡主一言九鼎,自会对你负责的。” ============ 苏禾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言成蹊见她情绪不佳,始终蔫蔫的,即便把梨花奴抱来了,也不见笑颜。 恰逢十五,玉轮高悬,月华如水,言成蹊抬头看了看天,桃花眸中流转过一抹亮色,弯下腰看向苏禾的眼睛。 “月华如水,最是难得,想不想去屋顶赏月?” 苏禾闻言总算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屋顶?” “嗯,我带你去。” 言成蹊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揽住苏禾的腰,脚尖轻点,纵身一跃,凉爽的晚风擦着苏禾的耳畔簌簌拂面,苏禾吓得连忙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睛看看?” 言成蹊含着笑意的温润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苏禾感觉自己的脚终于踩在了实地上,长睫轻轻地颤了颤。 言成蹊携着她跃上了最高的墙檐,他们的脚下是灯火通明的南乐街巷,倦鸟归巢,离人回家,头顶是皎洁清幽的月辉,银霜一般的月华扑满了大大小小的院落,不论贫贱,无喜无悲。 “来,坐。” 言成蹊扶着苏禾的手,挑了一处平整的瓦片,让她坐在自己摊开的袍子上,湖绸的锦缎就这样随意地撂在房檐上,给苏禾当坐垫。 这是苏禾生平第一次上房揭瓦,她有些新奇,也有些兴奋,许是知道言成蹊在身边,必然不会叫她摔下去,除了双脚猝然离地的那一刻,她倒是不害怕了。 言成蹊将手臂虚虚地环在苏禾的后腰上,自己也挨着她坐了下来。 他知道苏禾今日去了何处,见了何人,不过既然她不说,言成蹊便也不问,只是安安静静地陪她坐着。 “我祖父曾经说过,人离世之后,都会变成天边的一颗星星,遥遥地挂在夜幕的那一头,注视着他牵绊的人。” “你说,这是真的吗?” 苏禾没有回头,她撑着下巴,侧颜安恬美好,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斑驳的星光,透亮璀璨。 言成蹊偏头看她,见她圆圆的葡萄眼中滑过一抹晶莹,苏禾轻轻地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挂上了湿漉漉的霜意,无声地抚着她单薄纤细的后背。 明月清风里,言成蹊回过头来,廊檐下的防风灯静悄悄的,衬得他的面容轮廓温暖隽美。 “明天肯定会是一个好天儿。” 明天肯定是一个好天儿,大雨之后阳光会驱散所有的阴霾。 明天肯定是一个好天儿,所以不要再为今天发生的不开心而哭泣。 明天肯定是一个好天儿,所以要记得在你身边还有我,因为我,会一直等待。 “阿蕖,你听见了吗?” “什么?” 苏禾回过头来,眨了眨眼睛。 “我拜托天上的星星告诉你,我喜欢你。” 言成蹊的指尖落在苏禾腰侧,几不可察地蜷缩着,他将额头抵在苏禾冰凉的额头上,温热的吐息,如跳跃的音符一般,在寂静的夜色里流淌开来。 苏禾慢慢笑了,明亮剔透的大眼睛拱起来,像一弯亮晶晶的月牙,嘴角的小梨涡终于露了出来。 言成蹊看见她轻快地蹭蹭他近在眼前的鼻尖,甜甜的声音化开在夜风中。 “我听见啦。” 言成蹊便也笑了,他听见了胸膛里沉沉的,一下一下,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频婆果黄橙茶(三) 等到言成蹊退开一些后, 苏禾鼻尖嗅了嗅,毛茸茸的小脑袋又凑了过来。 一股甘甜清香的果酒味儿隐隐约约地从言成蹊身上飘出来,三月的杏子尚且青涩,甜酒恰到好处地盖住了果仁的苦, 酿出了余韵悠长的芬芳。 “唔, 你是不是带酒了呀?” 苏禾挨着言成蹊, 小幅度地往他身边挪了挪,圆溜溜的葡萄眼巴巴望着他, 在皎洁的月色底下亮极了, 像桐河幽潭里的珍珠,熠熠生辉。 言成蹊呼吸一滞,苏禾靠得这般近, 他一低头就能看见少女粉白的脸颊上,浅浅的一层绒毛, 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坐好,小心掉下去。” 言成蹊不动声色地垂下视线,眸色暗了暗,手臂紧紧扶住了苏禾纤细的腰身。 “小言哥哥, 我闻到杏花酒的味道啦。” 苏禾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她就说嘛, 酒坛明明一直埋在杏树底下, 怎么凭空少了两坛呢? 原来是有人监守自盗啊。 言成蹊:…………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 苏禾这丫头,闹起来竟是这么能磨人, 她也不痴缠, 只是用一双水灵灵的眸子, 笑盈盈地看着他, 便能叫他束手无策。 言成蹊无奈地笑了笑,身子往后一仰,墨发触碰到覆着霜露的黛瓦,蜻蜓点水般拂过,手指已经勾过了藏在身后的两个小酒坛。 他将手臂环在苏禾肩膀后头,酒坛托在掌心,放在苏禾够不着的地方,长眉微微挑了挑,不太放心地开口问道。 “你会喝酒吗?” 苏禾抱着他的手臂,乖巧地点了点头,一脸胸有成竹的模样。 “会啊,我是祖传的酒量,千杯不醉。” “呵——” 言成蹊笑了笑,什么千杯不醉? 不过,他到底还是将酒坛子放到苏禾手中,空出来的手臂撑在她的身后,长腿半支着,仰起头去看漫天繁星之中明亮高悬的玉盘。 言成蹊已经有些记不清了,自己到底有多久未曾这般心平气和地赏月饮酒。 从前逢年过节,侯府阖家团圆,热热闹闹的时候,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遗忘了还有他这个人。 言成蹊懂事以后,明白自己不受主母待见,索性也不去讨人嫌,自己动手热上一碗黄酒,洒在庭院里,权当祭拜那位他也不知道是谁的亡母。 再后来,言成蹊进了仪鸾司,他没有用侯府子弟的荫封,最初只是百夫长手底下的一个无名小吏,专管跑腿打杂,因为给不起孝敬银子,所有仨瓜俩枣的苦活儿累活儿都是他的。 言成蹊是靠胆子大,不要命出名的,他帮着上峰立了不少功劳,才得了赏识。可惜,他年纪轻,又没有家底支撑,没有几个人是真心服他的,明里暗里不知给他使了多少绊子。 直到言成蹊凭着铁血手腕,坐上了指挥使的位子,手上有了自己的心腹势力,日子才慢慢好过起来。 青杏登枝 第63节 不过他倒是不怎么回侯府了,仪鸾司诸事繁忙,公务缠身,经手的重案要案越来越多,诏狱里的鲜血,腐臭,诋毁,谩骂,经年累月地堆积起来,慢慢地练就了他这幅冰冷漠然的心性。 言成蹊知道自己是庶出,又白白占了长子的位置,侯夫人对他是恨之如眼中钉,所以他从来没有惦记过武安侯府的爵位。 言成煜自打出生起,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幼时言成蹊也曾羡慕委屈过,明明都是父亲的儿子,就因为他没有托生在嫡母的肚子里,所以他就合该卑微低贱,命如草芥吗? 长大之后,言成蹊便不会再为父亲的偏颇而难过了,他就像个冷眼旁观的外人一样,看着父母为弟弟的出生高兴,为弟弟的调皮生气,为弟弟的伤病难过,为弟弟的前程谋划…… 他羡慕过言成煜吗? 现在的言成蹊答不上来,那么久远的事情,当年的苦日子难捱,何必时刻惦记着,徒增烦恼呢? 不过,想来他大概是羡慕过的,罗纪食肆的糖葫芦,他小时候从来没有吃过,正阳大街的灯会,他也从来没有看过。 听见言成煜在朝堂上弹劾他,以权谋私,草菅人命的时候,言成蹊的心里几乎是一片漠然。 直到看见刑部审理的结案报告上,鲜艳明了地加盖着武安侯的宝印,他才如大梦初醒一般,讥讽地勾了勾唇角。 那一刻,言成蹊觉得荒唐可笑,又觉得解脱释然,原来他的父亲,真的从来都没有疼爱过他。 既然如此,当年又何必生下他呢? 他算什么? 父亲的一时失误? 亦或是言成煜的垫脚石? 如今见他扫清了仪鸾司的障碍,再没了利用的价值,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将他一脚踢开,捧了言成煜来做指挥使,给他承袭爵位造势吗? 离京的时候,言成蹊曾恨过武安侯偏心不慈,恨过言成煜恃宠而骄,恨过那些世家名门捧高踩低,甚至也恨过陛下偏听偏信…… 当时言成蹊想,这世间真是糟糕透顶,污浊不堪,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 哪里还有当年他穷困潦倒,窝在简陋的书社里,听纪太傅清谈盛世之策的时候,那般的希冀与憧憬? 言成蹊躺在马车里,将自己苍白无力的手,伸出了窗外,金陵的冬天是那样的冷,北风如烧刀子一般刮在人身上,生生得疼。 他的血虽然是热的,可是心早已荒芜破败,他好累啊,累得不想为自己争辩什么,累得不想再拿起刀,为了什么人拼杀搏命…… 先生,成蹊此生大概是辜负您的教诲了。 不如就让那些奸佞小人将他从这高台上狠狠地推下去,摔得个粉身碎骨,他宁可死了,也不愿落在京都这一片腐烂的土地上。 离京之后,他们一路北上,言成蹊原本只想找个偏僻寒冷的小镇,安安静静地停在洁白的风雪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记得他,就像他出生的时候一样,无人问津,不受期待。 因为没了求生的意志,言成蹊不愿吃药,也不想与人说话,他的伤本就没好,一路颠簸,到了南乐县的时候,脸色灰败几近油尽灯枯的地步,再难前行一步,只好停了下来。 谁知,这一停便挨到了开春,冬雪消融的那一天,苏禾冒冒失失地敲开了他的房门。 凉凉的晚风吹动着苏禾的长发,皂角与槐花绵密的香味从她的发间若有似无地荡开,言成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绕上了那一缕轻盈飘扬的长发。 他的手指白皙如玉,乌黑顺滑的发丝缠在指尖,如上好的织锦缎面一般,冰凉柔软。 唔,比梨花奴那只胖猫的手感好多了。 而且,梨花奴最近可能是到了掉毛的时节,肚子上光秃秃的,不爱摊开来给人看了,言成蹊若是去摸,它都敢挥爪子挠人。 言成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苏禾的发梢玩,卷好了,又松开。 刚一抬头,便撞进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剪水盈盈,春雨濛濛。 “你在干什么?” 苏禾皱起一张粉扑扑的小包子脸,严肃认真地盯着言成蹊放在她脑后的手。 “…………” “咳咳。” 言成蹊收回手指,紧握成拳,抵在唇上,欲盖弥彰地轻咳两声。 “我方才瞧见你的头发上沾了几片柳絮,替你摘下来了。” 言成蹊虽然面色如常,叫人看不出半点被抓包后的赧然,不过红通通的耳尖到底是出卖了他。 苏禾默默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直到言成蹊开始觉得头皮发麻的时候,苏禾撇了撇嘴角,终于移开了视线。 “你陪我喝酒,一个人太无聊了。” 言成蹊闻言眉心一跳,他觉得苏禾有点奇怪,虽然口齿清楚,眼神明亮,可是似乎哪里不对劲? “你不愿意?” 苏禾失了耐性,板着一张白玉似的小脸,冷俏地看着他,然后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自顾自地点了点头,颤巍巍地站起来,就要走。 “那我去找别人。” 她这一站,整个身子晃晃悠悠地差点摔倒,吓得言成蹊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将人拽到了自己怀里护住。 苏禾却是不领情,挣扎着甩开了言成蹊的手,绷着下颌,像个高傲的小孔雀,睥睨地俯视着他,慢悠悠地开口道。 “你别乱动,男女授受不亲,小心我祖父知道了,打你板子。” 言成蹊:………… 他现在总算知道,苏禾是怎么回事了! 千杯不醉? 呵,这姑娘好大的口气,一坛子杏花果酒,也不知道喝了两口没有,就醉得开始说胡话了。 不过,她喝醉的时候,倒是捡起了从前的大小姐脾气,瞧这颐指气使,说话间就要拿人打板子的小模样,跟个张牙舞爪的小奶猫似的。 言成蹊新奇地看了苏禾好几眼,终于给大小姐惹得不耐烦了,苏禾推开他的手,不打算要他陪着了。 “诶,好好好,小的陪您喝酒还不成吗?” 言成蹊见她又要起身,无奈地将人圈住,这回倒是不敢再碰到她,免得苏禾醉了认不清人,挣扎起来反倒伤了自己。 可怜他一只手要护着人,半边身子被苏禾压在腿下,还得分出些心神稳住两人,实在没有手去开酒坛子。 见大小姐炯炯有神地盯着他,言成蹊勾起唇角潇洒不羁地轻笑一声,用尖尖的犬牙叼住酒坛上的红绸,轻轻一扯,犬齿松开,红绸飘飘荡荡地落在了黛瓦上。 苏禾跪坐在他身旁,压住了他的衣袍,言成蹊索性仰面躺着,手腕高抬,酒坛中的香味顿时倾泻而下。 清澈莹润的果酒顺着言成蹊的嘴角,慢慢滑落到他白皙的脖颈里,没入衣领,转眼便消失了个干净,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苏禾兀自出神,言成蹊见她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看,挑了挑眉,又饮了一口。 他的唇色偏白,此时或许是沁了酒水的缘故,透着一股慵懒撩人的玫红,舌尖舔了舔,更显得薄唇娇艳欲滴,含羞待放如桃李般艳丽。 苏禾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双葡萄眼亮闪闪的,看了一会儿,又移开了视线,捧起自己怀里的酒坛子,作势又要牛饮。 “诶——” 言成蹊忍着笑意,伸手去拦她。 “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言成蹊愣怔地看着自己被拍开的手背,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舌尖慢慢顶了顶右腮。 “……脾气还挺大。” 他轻声呢喃了一句,手肘抵着房檐,撑着自己的身子,半坐了起来。 苏禾这一口喝得猛了,唇角溢出了几滴清酒,她用手背抹了抹,面上依旧淡淡的,即便是醉了,也是脸不红心不跳,倒还真有几分像个千杯不醉的高手。 “自己喝有什么意思,我陪小姐玩啊。” 言成蹊看着她,将自己手边的酒坛子拎到苏禾面前,笑容缱绻温柔。 苏禾到底是醉了,没看清言成蹊眼底的幽深,她豪爽地应了,捧住自己的酒坛,照着言成蹊的瓦罐重重一磕。 在言成蹊反应过来之前,苏禾又仰起头,学着他的模样,风流倜傥地灌了一大口。 她的酒量终究是不行,喝得急了,凉风一吹,彻底迷糊了起来,晕晕地撑着头,倒还是坚持打眼去瞧言成蹊。 言成蹊被她的眼神看出了几分躁火,趁着苏禾不注意,悄悄使了个巧劲把她的酒坛子抢了过来。 好嘛,大半坛都被这姑娘牛嚼牡丹一般灌下去了,言成蹊磨了磨牙,仰头将剩下的喝完了,酒坛子随手丢开在一旁。 见苏禾还盯着他看,白皙光洁的脸蛋,如今像是染了胭脂似的,红扑扑的,就连鼻尖也是粉粉嫩嫩,黑漆漆的眼睛里盛满了水波涟漪。 言成蹊闭了闭眼睛,缓缓收了面上温柔和煦的笑容,眸色暗得能滴出墨来。 苏禾倒是全然不知,她捧着滚烫的脸颊,企图用手背给昏昏沉沉的脑袋降温,见言成蹊倏地变了脸色,好奇地歪了歪头,懵懵懂懂地眨巴着纤长的睫毛。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言成蹊的嗓音柔哑低沉得不像话,手臂已经不知不觉地环住了苏禾的腰身。 苏禾像是没有听懂一般,安静地注视着那双狭长的桃花眼。 忽然,她伸出冰凉的食指,轻轻地点在言成蹊眼尾浅淡的泪痣上,不轻不重地按了按。 “你真好看。”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一派纯然正直,言成蹊却是颤了颤,浓密的睫毛覆下来,扫过苏禾的指尖,许是痒了,她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一直看着我,又不说喜欢我。” “小骗子。” 言成蹊慢慢收紧了手臂,苏禾被他拘在了怀里,呼吸可闻,甜甜的酒气随着吐息之间,落在他的眼睛,脸颊,脖颈处,又痒又难捱。 “我没有。” 苏禾挨着言成蹊的鼻尖,用气音小声而坚定地反驳道。 “嗯?” 言成蹊几近饮鸩止渴一般,蹭了蹭她的额发,原本保护她的手臂已经变成了彻底的禁锢。 苏禾眨了眨眼睛,努力用不太清醒的脑子回忆了一下,话本子里的公子小姐们,都是怎么表达欢喜之情的。 她屏住呼吸,突然凑近,贴在了言成蹊软软凉凉的嘴唇上,一触即分之后,看见他眼底惊愕的神色,苏禾又慢慢笑开了,露出了两个甜甜的小梨涡。 “没骗你。” “喜欢你。” 说完,她又好奇地舔了舔言成蹊沾了酒气,因而显得魅惑莹亮的薄唇。 她的梨涡里,仿佛盛了醇厚的烈酒,轰轰烈烈地全部浇在言成蹊的心里,他便也跟着一块醉了,只愿这个美梦,一醉经年,沉沦不醒。 言成蹊翻了个身,让苏禾枕在他的手臂上,沉沉浮浮地凝望了她一眼,克制着青筋毕露的手,抬起苏禾小巧的下巴,照着日思夜想的樱唇,狠狠地吻了下去。 青杏登枝 第64节 两个酒坛子撞在一起,噼里啪啦地摔作一团,失了重心,跌跌撞撞地滚下了房檐,摔落在一室喘息声中。 作者有话说: 昨天是谁说我们小言不行的! 叉腰.jpg 第57章 频婆果黄橙茶(四) 酒坛子摔下去的时候, 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正好惊动了隔壁院子里大眼瞪小眼的两人。 秦邝警觉地抬头望去,青砖黛瓦,檐铃叮当, 如水的月华铺就霜色的织锦, 罩在远山古木之上, 幽深而宁静。 “我去看看。” 秦邝说着便要起身,被旁边的姜岐玉一把拉住。 “诶, 我说你这么多年, 眼力见怎么还是半点没有长进啊?” 姜岐玉剜了他一眼,拉着人不松手。 “你信不信,现在过去, 言成蹊非得大棒子赶你出来不可。” 姜岐玉拽了拽连着两人手腕的铁链子,冰凉的金属圈贴在她的皮肤上, 反复磨蹭着,不太舒服。 隔壁的猪都开始啃自家的小白菜了,再看看她跟前这个,自己表现得如此明显, 而他却只想着怎么偷溜。 姜岐玉再看秦邝的时候, 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恨不能扑上去挠他两下子。 “郡主, 天色已晚, 您该回去休息了,还是把这个锁解开吧?” 秦邝被她拽了个踉跄, 脚下绊了两步, 不由自主地朝着姜岐玉靠过来, 拴着锁链的那只手撑在她身后的石凳上, 倏然俯身凑近了那张明艳张扬的小脸。 姜岐玉的视线从他紧绷的下颚,慢慢上移,面无表情地对上秦邝满是无奈的眸子。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打晕你,绑到床上去。” 秦邝:………… 秦邝似是被姜郡主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大胆发言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紧紧抿着唇,黑漆漆的眼睛,银蝶振翅般起伏震动。 “你陪我喝酒,还是我陪你休息,你选?” 见秦邝迟迟没有反应,姜岐玉挑了挑眉,食指绞住锁链轻轻一扯,秦邝便如同咬住铁钩的鱼儿,任人宰割地往她怀里跌来。 “……我去拿酒。” 堪堪碰到姜岐玉的红唇之际,秦邝一把握住锁链,稳住身形,落荒而逃似的转过了身。 姜岐玉晃晃悠悠地跟在他身后,盯着秦邝僵硬笔挺的背影,收起了面上玩世不恭的笑容。 “啧。” 她眯着眼睛,心有不甘地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 这些年在宁州,和怡红楼里的清倌儿姑娘们厮混的时候,姜岐玉自觉耳濡目染,学到了不少谈情说爱的手段。 她就不信了,秦邝就算是块石头,她今儿都非得焐热乎了! 姜岐玉坐在石案前,饶有兴致地看着秦邝摆出两个小玉樽,即便是沉默寡言的模样,在她眼里也充满了禁欲冷峻的魅力。 “太甜了。” 姜岐玉抿了一口,放下酒杯,不满地抱怨道。 秦邝看了她一眼,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眉眼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浅浅地笑了笑。 “嗯,是有点甜。” 姜岐玉被他的笑容晃了一瞬,差点儿忘了自己攻城略地的谋划,她眼珠一转,放下酒杯,凑到秦邝跟前,特意压低了嗓音,故作深沉地开口道。 “美酒再甜,也不及你的笑容。” “…………” 秦邝的手抖了抖,他突然觉得锁在腕子上铁圈如烙铁般灼热,沉甸甸地坠得他连酒杯都端不稳了。 “我今天差点被卖水果的摊主骗了。”姜岐玉决定再接再厉。 秦邝掀了掀眼皮,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他说他卖的水果最甜,我尝了一口,根本没有你甜。” “…………” 连着两人的铁链猛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那头的姜岐玉自然也感受到了,她暗自偷笑,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继续盯着秦邝。 秦邝顶着姜岐玉如有实质的视线,头皮发麻,起身又给她倒满一杯,毫不拖泥带水地推到她的面前。 还是喝酒吧,求你别说了。 姜岐玉看着他红得冒烟的耳朵尖,忍不住笑作一团,乐不可支地趴在桌案上,眼角都沁出了泪光。 秦邝实在是不敢再接她的话了,只好陪着姜岐玉一杯接一杯地饮酒,不消半晌的工夫,三坛子春风醉全都进了他俩的肚子。 姜岐玉的面上也染上了几分薄红,她慢吞吞地放下玉盏,摩挲着上头的浮雕,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唉,怎么突然犯困了呢?” “嗯?天色也不早了,要不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秦邝见她神色倦倦的,正准备收了酒盏,就看见姜岐玉摇了摇头,撑着一张艳若桃李的小脸,笑眯眯地看他。 “其实,我是为你所困。” “……………” 秦邝有点暴躁,他伸出手掌,囫囵地揉了揉姜岐玉的头顶,把姜郡主本就晕乎乎的脑袋,晃得更加混沌不清了。 “你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怡红楼呀——” 姜岐玉打了个酒嗝,捂住嘴悄悄说道:“楼里的姐姐们,同我可要好了!” “我还有好多呢,你要不要听?” “这位公子,我瞧着你好生眼熟。” 说着她一把握住了秦邝的手,粉面含春,一双凌厉的凤眸氤氲着湿漉漉的酒气,没了锐利,化作三分柔肠,深情款款地凝望着他。 “你长得好像——好像我的心上人啊。” “唔————” 秦邝忍无可忍,一把捂住了姜岐玉喋喋不休的红唇,强行收走她手里握着的酒杯,将人从石凳上拦腰抱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扛在了肩上。 “你醉了,我送你去东厢休息。” “我没醉,这分明是糖水,我怎么可能醉呢?” 姜岐玉被秦邝安置到软榻上的时候,还在据理力争地为自己分辩。 堂堂永宁郡主,铮铮铁骨,巾帼不让须眉,怎么可能被几坛子糖水灌醉呢? “嗯,你没醉,是我醉了。” 秦邝替她去了鞋袜,卸下所有钗环,粗糙的手掌落在姜岐玉的发顶,不太熟练地揉了揉。 不善言辞的年轻将军,弯下腰单膝跪在她的床沿边,侧着身子整理幔帐。 “好好休息。” 秦邝吹熄了烛灯,黑暗中,姜岐玉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亮晶晶的眸子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你会趁我睡着,自己走掉吗?” 秦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手掌握住两人之间的锁链,轻轻晃动了两下,矮身坐在她的床边,声音低沉暗哑。 “这不是还锁着吗,我能去哪里?” “你保证,你不会走。” 姜岐玉格外地执拗,拥着被子,非要听到他的承诺。 “我不走,睡吧。” ………… 秦邝听着姜岐玉的呼吸逐渐安稳绵长,他从袖笼里摸出一截铁丝,与姜岐玉师出同门的手法,随意地捣鼓了几下,拴在手腕上的铜锁应声打开。 秦邝握着姜岐玉的手,他的目力极好,即便在黑暗中,也能看清纤细的手腕上,那道深深的勒痕,是铜环磨出来的。 他取了白玉膏出来,冰冰凉凉的软膏涂抹在瘀痕上,姜岐玉觉得有些酥痒,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嘴角轻快地弯了弯。 一饷无梦。 ============= 苏禾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嗓子里像是烧了一把枯柴,燎原野火过境,片草不生般干涩。 她掀开被子坐起身,用力摁了摁还冒着金光的额角,一时有些晃神,自己这是怎么了? 一碗冒着热气,乌漆嘛黑的茶汤突然出现在苏禾的视野里,苏禾不动声色地往后缩了缩,抬眼望去。 骨节分明的手指,白皙漂亮的腕子,再往上是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苏禾不动了,她费力地揉了揉眼睛,终于确定自己好像是真的断片了,她的记忆只停留在言成蹊把杏花酒交给她的那一刻,清风拂面,月朗星疏。 不应该啊,祖父和父亲明明都是千杯不醉的酒量,就连母亲和姐姐,逢年过节也都能饮上几大盏茱萸酒,怎么传到了她这儿,这么不济事呢? 苏禾睁着一单一双两只大小不一的葡萄眼,可怜兮兮地盘坐在被子里,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醒酒汤,大口喝掉。” 言成蹊心疼地拉住她的手腕,将手中的海碗递了过去。 苏禾闻了闻这碗又苦又涩,五味杂陈的“黑水”,眼皮跳得更快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言成蹊大概是第一次做醒酒汤。 苏禾苦着一张小脸,轻轻抿了一口,果然,口味非常别具一格。 “啊,我醒了!” 青杏登枝 第65节 苏禾企图滥竽充数,萌混过关,一抬头就看见言成蹊双手抱臂,靠立在床柱旁,凉凉地开口道。 “千杯不醉?” 苏禾偃旗息鼓,只好硬着头皮,心一横,仰头一气儿地灌了下去。 也不知道他往里头放了多少个罗汉果,苏禾从来没有喝过这么涩的汤水,嘴唇上还火辣辣地疼,好在人总算是彻彻底底地醒了过来。 “以后若是在外头,不许你再随意喝酒了。” 苏禾点头如捣蒜般应下,见言成蹊端了碗出去,她赶忙爬下床,找杯子漱口。 凑到铜镜前一照,苏禾才发现,自己的下唇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个深浅不一的牙印,难怪方才沾了水竟是那般的疼。 苏禾用指腹摸了摸,破损的两处已经不渗血珠了,殷红饱满的樱唇,似乎要比平日里肿上一些。 春分过后,没几日便是寒食节,头前落了好几场大雨,终于雨过天晴,春回大地,拱辰大街上也热闹了起来。 南乐县的几位乡绅夫人,一同办了个赏花会,白日里公子小姐们吟诗作对,赏花游湖,好不风雅。 县令夫人还特意命匠人打造了百十来盏宫灯,大大小小,形色各异,挂满了拱辰大街的街头巷尾,一时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苏禾早前便答应要带言成蹊看灯会的,可惜花朝节那一日发生了丽娘的案子,后来又是风波不断,一直耽误到了现在,终于可以给他补上了。 苏禾今日穿得是一身鹅黄色绣银线广玉兰的对襟褙子,下身是一条银色的月华裙,长发用一根银簪挽成个流云髻,亭亭玉立,温婉秀丽。 走在她身侧的言成蹊则是一件姜黄色的白鹤邀月竹节袍,手臂上还搭着一件鼠背灰的兔绒大氅,街巷上人头攒动,苏禾走得冒汗,言成蹊便帮她拿着了。 他们二人走在一处,如一对璧人似的,虽都不曾穿金戴银,但在人群之中,却是意外地般配瞩目。 锦芳斋的糖葫芦比别处都要贵上五文钱,主要就是他家的糖霜调的最好,甜而不腻,所以铺子跟前一早便排起了长龙。 苏禾早就料到了这种盛况,她提前等在了锦芳斋门口,等到众人一窝蜂地涌进来的时候,苏禾已经高高举着两串糖葫芦,灵活地从人潮中退了出来,兴冲冲地跑向等在一旁的言成蹊。 亮晶晶的眸子里写满了“你看,还是我有先见之明吧”的小骄傲。 “请你吃冰糖葫芦!” 言成蹊将她头上那根被挤得摇摇欲坠的银簪扶正,笑着接过苏禾手中红艳艳的山楂果子。 “嗯,我们阿蕖真聪明。” 周遭人潮汹涌,言成蹊的声音被喧闹声盖住了,苏禾没听清楚,不过,她看见了那双蓄着流云星河般璀璨的桃花眼,漾开了一圈一圈优美迷人的涟漪。 苏禾拉了言成蹊往外头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睨了他一眼。 “你刚搬过来的时候,我还给你送过糖葫芦呢,是不是被你丢掉了?” 言成蹊语塞,他那时候像个孤僻冷戾的暴君,满腔厌恶,抵触任何想要靠近他的人。 苏禾送来的糖葫芦,比手里这个漂亮多了,还别出心裁地串了蜜橘和梅子,饱满莹润,梨花奴见了都忍不住跳上桌偷偷舔上两口。 他当然没有扔,只是放在托盘里搁置了好几日,屋子里热,糖霜没多久便化了,滴滴哒哒地淌了一桌子。 一向七窍玲珑心的言成蹊,难得地张口结舌,苏禾轻轻地哼了一声,扭过头不搭理他,自己往前头走去。 拱辰大街上川流不息,几个错身之间,苏禾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言成蹊拨开人群,快步追了上去,他四下里张望,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苏禾不见了! 突然一个戴着小狗油彩面具的少女,跳进了他的视线里。 “嗷呜!抓到你啦!” 冰凉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揭开憨态可掬的小狗,露出一双藏在面具之下笑盈盈的眸子。 “言成蹊,你看这个小白猫像不像梨花奴?给你戴上好不好?” 苏禾边说着,已经踮起脚尖把白猫面具举起来,偷偷地比划着。 言成蹊轻轻地点了头,弯下腰来,任凭苏禾将那张做工粗糙的油彩面具绑在了他的脑后。 宽厚的大掌顺势握住了苏禾的小手,强势而温柔地扣住了她的五指。 “小猫想要牵着小狗。”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姜·土味情话扛把子·岐玉:等会儿可以帮我洗个东西吗? 秦邝:洗什么? 姜姜:喜欢我。 秦邝:……………… 姜姜:我还和淸倌儿姐姐学了好多!(骄傲.jpg) 秦邝:这就去拆了这座青楼! 第58章 频婆果黄橙茶(五) “小猫想要牵着小狗。” 言成蹊的声音低沉清冽, 夹杂在温柔的春风中,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悱恻。 苏禾闻言颇为意外地扭头去看他,言成蹊的脸藏在白猫面具背后,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他簪着一顶素银的发冠, 墨发高高拢起, 当真同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别无二致。 “那小猫今天开心吗?” 苏禾顺势扣住言成蹊握着她的手指, 轻轻地晃了晃, 俯身凑到他身前,去摸面具上栩栩如生的胡须。 “开心。” 遇到你的每一天,都非常开心, 今日尤甚,谢谢你弥补了我童年的遗憾。 言成蹊的声音闷闷的, 罩在油彩面具后头,含混着清琅如泉水般的笑意。 他的身形模样本就隽美出挑,戴了这玲珑可爱的白猫面具,更是惹得路过的姑娘小姐们频频回首, 本就拥挤的街巷里愈发走不动了。 苏禾有些懊恼地拨了拨言成蹊头顶的小猫耳朵, 嘴角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 “早知道, 给你挑一个丑一点的了。” 言成蹊轻笑出声, 白猫琉璃眼眶中露出来的那双茶褐色的眸子,微微弯了弯, 长睫轻覆, 他的手指抬起来, 解开脑后的绑带。 言成蹊单手把自己的面具摘下来, 勾开苏禾面上的小狗,将温热的白猫覆在她的脸颊前,牵着苏禾的手,正大光明地举起来晃了晃。 “现在,小猫是你的了。” 苏禾听见了自己怦然心动的声音,就像院子里的那棵杏花树,忽逢春霖,一夜之间,花团锦簇,青杏登枝。 言成蹊拉着苏禾走了一路,他没放手,苏禾便也没有挣开,乖乖地让他牵着。 “阿蕖。” 走到人少的地方,言成蹊突然捏了捏苏禾的手指,低声唤住了她。 “你,想回家吗?” 苏禾见他这般珍重的语气,不由失笑,她接过言成蹊怀里的大氅罩在肩上。 “拱辰大街的灯会正好走到头了,锦芳斋的糖葫芦,刘记的酥奈花,咱们也都吃到了,那就回家吧。” 言成蹊走上前来,冰凉的手指勾起丝绦给她系帷帽,长睫低垂,覆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不是桂溪坊的家,是纪家,纪芙蕖的家。” 苏禾错愕地抬头,正好撞上他温柔专注的眸子,这双眼睛不知从何时开始,漂亮如星海的幽深处,只有一个明亮的她。 “纪太傅当年的冤案,陛下已经重新审理了,误判之人身上的冤屈,也都全部平反,纪家如今是清白之身,阿蕖自然也是名门贵女,大内对你多有亏欠,想来定会补偿一二。” 言成蹊帮她戴上帷帽,修长的手指半曲着,弹了弹粘在帽檐边的柳絮,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不过,这些你大可都不必理会,金陵虽然繁华,但却不是人人都喜欢。” “过几日天暖和了,我们可以去青州驼山喝仙露茶,住上几日,再绕道云门寺,山岩叠嶂,流云飞涧的景致,别处都难得一见。” “等我们到幽州的时候,永定河的冰面约莫也化开了,正好游小灵谷,过永定峡,那座山上有七彩霞光,住上十天半个月,一定能看到。” “接着,我们还可以继续北上,去苍头河岸旁的边陲小镇,领略一番西域的美食和生活,再上广元城楼看一看,燕云十六州的大好河山就在眼前。” “你在北地生活了这么多年,一直囿于南乐,未曾出过远门,其实,我们的国家真的很大,合该走出去看一看,亲自丈量一番这广袤的土地。” 苏禾静静地听着他规划着未来的旅行计划,不知不觉中笑出了一对儿小梨涡。 她知道言成蹊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般清闲,这段时间,小院里出入的生人日渐多了起来,就连南乐县一县之丞都亲自往桂溪坊中来了好几趟。 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苏禾晚上起夜,总是能看见言成蹊厢房里的油灯还亮着,清瘦的人影坐在桌案前。 广利赌坊中来路不明,去向繁杂的大批赃银,芳华铺中找到的福.寿膏药方,还有武安侯府里兄弟阋墙之间的龃龉,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小事儿,全都压在了言成蹊的肩膀上。 张县令明里暗里地催了好几回,苏禾都看在眼里,京城之中,情势大约也不会太好,所以,那位废太子殿下才这般火急火燎地劝着言成蹊回京。 可是,言成蹊什么都没有说,他陪着苏禾饮酒赏月,观灯游街,仿佛真的只打算做一对普通人,远遁红尘,清闲度日。 苏禾主动握住了言成蹊的手,他的手指常年冰凉干燥,如白玉一般,莹润光洁,触手生凉。 “是该回去的,祖父和父亲的牌位理应由我送回宗庙供奉,这些年我一人在外,没能尽到子女的孝道。” “等京都的事情了了,我们便一起游历四方,我还想去琅琊山巡一巡古书上说的仙鹿呢!” “好,我们回家。” 月光将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拖得长长的,娇小的人影仰着头说了些什么,忽然被人抱在了怀中,被高挑的那个完全笼住,紧紧相拥,难分你我。 =============== 那日之后,言成蹊果然变得更加忙碌了,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都没能说上几句话。 乐生到底是个孩子,皮肉伤好得快,个子似乎又蹿了一大截,秦邝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只好把姜岐玉教的那两套剑法反反复复地练上数百遍不止。 这一日,姜岐玉正捏着一根杏花枝条与乐生过招,外头突然乱了起来,车架停在了桂溪坊窄道内,一个尖细的声音高声喊道:“圣旨到,永宁郡主姜岐玉接旨。” 院子里静了一瞬,乐生不由停住了攻势,错愕地循声去看外头的来人。 干枯的枝条敲在乐生的手臂上,姜岐玉凉凉地开口道:“少年,随意分心可要不得,你师傅没有告诫过你吗?” 乐生吃痛地缩了缩脖子,他看了看姜岐玉,又看了看站在树下的苏禾,刻意压低了嗓音:“外头那人——” “又不是找你的,少操大人的心,去后头练剑,明天要是还不能在我手下走过二十招,我就将你逐出师门!” 姜岐玉扔了枝条,推着乐生到后院里温习功课去了,苏禾也放下怀中的梨花奴,忧心忡忡地看向她。 青杏登枝 第66节 “宫里来人了?” 姜岐玉笑了笑,抬手去摸头上的发髻,又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裙,挺直了腰背,昂首阔步地往外头去。 “你别出来了,我去去就回。” 来人正是文德殿前伺候的秉笔太监刘荃,等姜岐玉在蒲团上跪好之后,他捧了圣旨宣读,展开锦帛宣读道。 “永宁郡主淑温居至,雍和婧仪,太后感望惦念,特召郡主入京,以宽朕怀,钦此。” “郡主,太后娘娘的寿辰就在五月十二,陛下命您即刻启程,不得耽误了。” 姜岐玉叩首谢了恩,恭顺地接过圣旨,虚扶了刘荃一把,“公公舟车劳顿辛苦了,您请去正屋吃一盏茶吧。” 刘荃的一张老树皮黄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当真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藩王之女亲善至极,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子吉祥话。 姜岐玉脸都快笑僵了的时候,苏禾终于把秦邝和言成蹊叫了回来。 秦邝落后言成蹊几步,他的视线一直盯着屋子中央,捧着圣旨与宣旨太监谈笑风生的姜岐玉的脸上。 言成蹊从前多在御前行走,刘荃自然是认得他的,他一看见言成蹊便喜笑颜开地走上前来行礼。 “言大人,许久未见,陛下可是惦念着您呐。” 言成蹊挑了挑眉,他离京的时候,分明被罢免了指挥使一职,如今不过寻常白衣,殿前的大总管居然称他一声“大人”,可见陛下果真有起复之意,张县令的消息实在灵通。 “劳陛下费心了,言某感怀圣恩,烦请公公代我向陛下问安。” “诶,杂家可不做这耳报神,大人若是要问安,进京之后不妨当面向陛下承言呐。” 言成蹊面上仍做不解状,便看见刘荃笑眯眯地松开了小太监的手。 “大人,杂家这里还有一道口谕,陛下知道了南乐县发生的事情,特命指挥使携一干涉案人员及相关证据,回京面禀。” “臣遵旨。” 尽管早就猜到了,言成蹊还是做出一副感激涕零,苦尽甘来的模样,见刘荃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秦邝的身上,言成蹊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携了刘荃到花厅用茶休息去了。 等到众人都散了之后,秦邝默不作声地走到姜岐玉身旁,见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上的圣旨看,好半天,才压着嗓音开口问道。 “圣旨,说了什么?” 姜岐玉突然嗤笑了一声,凤眸斜挑,揶揄似地看向他:“赐婚旨意,怕不怕?” “…………” 秦邝抬眸看了她一眼,缄口不言。 “陛下将我指给了他的小儿子,让我即刻进京,准备完婚。” 姜岐玉凑到秦邝面前,明艳张扬的红唇近在咫尺,她勾起唇角,缓缓说道:“我们私奔吧,我带着你跑回平南去,怎么样?” 这么多年,其实都是她一厢情愿地拽着绳子的这一头,根本不知道,那一头还有没有人同她一样在守着这份儿时的情谊。 她从平南追到金陵,又跟来南乐,生气试探的时候,还用锁链锁过秦邝,如今,她想试一试,如果不是她一力坚持的话,秦邝会不会主动拉住她? 姜岐玉想,但凡秦邝点一下头,未来这条路不管有多么艰难,她都能勇往直前地闯下去。 可惜,秦邝并没有拉住她。 姜岐玉退开几步,与秦邝拉开了一段距离,低下头盯着自己绣鞋的鞋面,她恍然想起,往日在宁州王府里的时候,她何时穿过绣鞋? 每日就是那两三双素面的马靴蹬上就走,校场演兵,边关驻防,她只记得自己是将军,忘了还是女儿身。 从王府溜出来的时候,姜岐玉时刻担心着被老爹逮住就走不掉了,简单收拾了几个小包袱,却不忘翻出了几套压箱底的衣裙和头面首饰。 真真是女为悦己者容。 父王说她女生外向,当真是一点也没有骂错。 可惜,她的眼前人并未将她放在心上。 姜岐玉眨了眨眼睛,逼退了眸中的酸涩,她收了圣旨背在身后,漫不经心地掸了掸百褶裙上压出来的褶皱。 “我说笑的,太后娘娘五月的诞辰,陛下召我进京为娘娘贺寿。” 说完姜岐玉笑了起来,午后的日光透过铜镜洋洋洒洒地铺在她的身后,她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潇洒不羁的女侠。 “从前,岐玉仰仗郡守夫人照拂,感激不尽,日后若是有得着的地方,秦大人但说无妨,我平南王府,必当万死不辞。”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南乐县篇已经进入尾声啦 第二卷京城篇即将开启! 撒花花! 第59章 频婆果黄橙茶(六) 回京的行程定下来之后, 苏禾去了一趟慈幼局,还没进门,就迎面看见一个沉甸甸的沙包朝着她,直挺挺地飞了过来。 乐生反应快得多, 闪身挡在苏禾前头, 一把接住沙包, 抬步跨过了老旧的门槛。 “乐生哥哥!” 院子里爆发出孩子们惊喜的叫声,乐生才一进门, 就被几个小豆芽围住, 抱腿的抱腿,扒胳膊的扒胳膊,树尾熊似的团团缠着他。 乐生与他们一同长大, 情分自是非常人可比,这次, 他要跟着秦邝一行回京,即便嘴上装酷,不肯承认,心底里却是实打实地舍不得这些弟弟妹妹。 今天听说苏禾要来慈幼局, 他立即停了往日里雷打不动的功课, 一言不发地跟着来了。 男孩们黏着乐生不撒手, 乐生只好加入了他们的对局, 陪着一块儿扔沙包。 他年纪大些, 身量,力气都不是这几个小豆丁可以比的, 几乎是他加入哪一边, 局势就彻底倒向了哪边。 没争取到乐生的那一队, 被沙包撵着满场跑, 跑完还得捡沙包,不多会儿,便都累得气喘吁吁,哭丧着脸跑来找苏禾求救。 苏禾哭笑不得,她原本好端端地坐在一旁看热闹,架不住孩子们的热情。 她一上场,对局终于发生了改变,再也不是只有一边能得分了,乐生的沙包像是突然失了准头,每次都堪堪擦着边飞过,有好几次甚至直接把沙包扔进了苏禾手里。 孩子们很快就发现,只要躲在苏禾后面,乐生就没法砸到他们,于是不约而同地排在苏禾身后当起了小尾巴。 蓝方的大将不知为何掉了链子,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反倒是让红方连续得了好几分。 中场休息的时候,苏禾主动提出了下场,换上旁边蠢蠢欲动的小孩们,她则是往内院去了。 青萍正在内院里教几个姑娘做女工,自她来了以后,孩子们终于不用再顶着一脑袋鸡窝头四处讨生活了。 后院里晾着刚洗净的床单、被罩,姑娘们各个干净齐整,乖乖地围着青萍坐在长炕上,看她拿着小绣棚在上头绣芙蓉牡丹花。 苏禾靠在门廊外没进去打扰,青萍洗尽铅华,布衣荆钗,豆蔻年华的女孩如栀子花一般清丽婉约,阳光落在她穿针的指尖上,青葱玉管,白皙剔透。 她同孩子们说话的时候,眉目低垂,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阳光落在她身上,都仿佛变得轻盈温柔了许多。 可以看得出来,青萍对慈幼局的孩子们很好,小鹿他们也都很喜欢这个什么都会的大姐姐。 青萍最先注意到了门外的苏禾,搁下绣棚,放了孩子们出去踢毽子,自己则是拉着苏禾进屋喝茶。 “小姐,这是我前日按照您给的方子煮的苹果茶,您尝一尝。” 苏禾唤住了忙前忙后,倒茶水端果子的青萍,将一个小木匣子放在了她的手里:“这里头是桂溪坊的两张地契,还有我攒下来的五百两银票。” “不不不——” 青萍连连摆手,推拒着不肯收:“小姐给了我容身之处,已是莫大的恩惠,怎么好再收您的东西,青萍有积蓄的,您放心。” 苏禾笑了笑,将小木匣放在了炕几上,握住了青萍的手。 “我不日就要离开南乐了,这两处宅子你留着傍身,租出去或是开一个铺面,一年也能有些收入,你一个年轻姑娘带着这么多孩子,我明白其中的不易。” “孩子们渐渐大了,吃饭穿衣,读书女工,都是花银子的地方,你从前的那些积蓄,哪里能够呢?这些我也用不上了,不如把它们交给更需要的人。”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艰难些,虽说金银财帛不是万能的,但倘若手头上宽裕了,也就多了几分底气,不是吗?” 两人说了一会子体己话,门外突然传来轮椅“吱呀吱呀”滚动的声响,一抹月白色的衣角出现在了屋外。 许允润握着轮椅旁的木轴,轻轻地叩响了门扉,他见苏禾也在,苍白的面色上露出腼腆的笑容。 “苏姑娘。” “许大夫?” “开春回暖,昼夜温差大,易感风寒,我在后厨熬了九味羌活汤,苏姑娘不妨也来喝上一碗吧,有益于祛风散寒。” 许允润坐在轮椅上,他的双腿依旧无法动弹,人也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了很多,不过精神总算是好了一些,又变成了那个温润儒雅的许大夫,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清苦之色。 许允润没有进屋,他说完之后便欠身行了一礼,自己转动着轮椅慢慢离开了,苏禾往前迈了一步,被青萍拉住了手臂。 “小姐,先生伤了腿之后,不大愿意让旁人帮忙,但凡是他力所能及的,他都只想自己做。” 苏禾默了默,了然地点头,看着许允润缓慢地操作着自己的轮椅下了台阶,幸好,从前的于嬷嬷上了年纪,腿脚不大爽利,慈幼局里的台阶旁,都修了小矮坡。 “许大夫怎么来慈幼局了?” “许大夫前不久带了草药匆匆上门,不过小鹿的病已经大好了,只是还有些轻微的痰症,正好换季这几天,又落了几场大雨,不少孩子有些伤风,许大夫便每日上门来看诊,煎药。” 青萍窘迫地搓了搓手指:“我劝过先生,让他不必亲自过来,我自己去医馆取便是了,可是,先生他不肯,执意每日都上门来问诊。” 苏禾闻言轻轻地叹息一声,她拍了拍青萍的手背,柔声道:“我知道,许先生是尽他的医家本职,你不必放在心上。” 小鹿最初本就是许允润的病人,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许允润出门采药的时候伤了腿,误了归期,没能按时回来,倘若没有姜岐玉的帮忙,小鹿的病等不起,这是他的心病。 医家见惯了人间百态,生死离合,可是,那日松柏翠竹一般的青年跌倒在丽娘的坟茔前,那双治病救人的手毫无知觉地刨着泥沙,十指俱是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丽娘的亡故在他们的心里都是一道伤,苏禾不知道该怎么开解许允润。 今日看见他终于振作起来,将满头青丝用木簪挽了,重新奔走于纷繁苦痛的人世间,继续为了济世救民,问诊切脉而忙碌,苏禾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医者仁心,清风明月,润物细无声的许允润。 这大概就是丽娘曾经真诚地爱着的男人,纯善温厚,赤诚仁爱。 小鹿原本正和姑娘们一起踢毽子,远远地瞧见许允润抱了砂锅出来,连忙将鸡毛毽子扔给旁边的女孩,小跑着过去帮忙。 “说来也巧,小鹿这姑娘对诗词女工不过一般,反倒是喜欢看些医书,小姐从前教得好,这些孩子大多识字明理。” 青萍也瞧见小鹿帮着许允润忙活,许允润对孩子很有耐心,即便是他切脉行针的时候,也从来不赶他们走。 “小鹿这丫头,上回还和我说呢,长大以后,想做个和许大夫一样,济世救民的女郎中,这样,弟弟妹妹万一再生病,就不必哥哥姐姐们费心去求别人了。” 苏禾闻言便也笑了,慈幼局这方屋檐下,都是温暖纯善的人,日后不论时局怎么变,只要他们在一起,也一定能过得很好。 “是啊,孩子们总该有个一技之长,改日我问问许大夫,愿不愿意收一个小弟子,小鹿这孩子懂事又能干,跟在他身边多看多学,总是能有些进益的。” 青杏登枝 第67节 青萍连忙给苏禾作揖,古书有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苏禾虽然不是这些孩子的父母,但她实在是把他们当作亲生的弟弟妹妹们看待,每一处思量,都是为着他们的将来考虑。 倘若她能有这样的兄嫂,也不至于落到从前那般不堪的田地,青萍低下头,轻轻地咬住下唇。 “小姐,青萍能问问,您为何会对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这么好呢?” 不论是慈幼局的孩子们,亦或是她,苏禾都给予了莫大了善意和帮助,可是这世道,又有谁是天生就应该对谁好的呢? 苏禾看着院子里奔跑欢笑的孩子们,抚着红漆斑驳的门檐,温柔地笑开,她的脸上有一对小巧的梨涡,微笑的时候轻轻浅浅地漾开,显得甜美迷人。 就在青萍以为苏禾不会回答的时候,听见了她含着笑意的声音。 “因为,我也是在很多陌生人的善意和帮助之下才活下来,并且顺利地长到这么大的。” “我知道,这世上有太多的恶意和黑暗,他们的力量大多猛烈而恐怖,遮天盖地一般笼罩在晴空之上,让我们这些势单力薄的人感到畏惧,未能为力的挫败,会更加迫使我们怀疑,善良是不是真的值得。” 苏禾回过头来,她的眼睛很漂亮,又圆又亮,像是缀满晨露的紫葡萄,幽深而芬芳。 “可是,青萍,我自始至终都觉得,善良就像火种一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不奢望这世间朗月星辰,没有半点污垢,但求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青萍愣愣地看着苏禾,她觉得眼前的少女是那般的美好,那般的遥不可及,如果,她能向苏禾靠近,哪怕只是一点点,她都会觉得非常幸福。 其实,青萍正是苏禾点燃的第一盏灯。 或许,不止青萍,还有乐生,小鹿,慈幼局白纸一般单纯的孩子们,都是苏禾点燃的灯,只等着这一方燎原之火,茁壮成长起来,便也能有足以照亮一方的能量。 作者有话说: 我一直觉得“girls help girls”是最能打动我的话题,永远会被女孩子之间纯粹的友谊和温暖感动! 第60章 频婆果黄橙茶(七) 苏禾回到桂溪坊的时候, 狭窄的巷子里停了好几辆马车,也不知车夫是怎么把车停进来的,挤得满满当当,连个走人的空档都没有留下。 宣旨太监刘荃的身后跟着好几个身穿靛蓝色圆领袍的小太监, 他正慈眉善目地笑着, 同一旁的言成蹊慢条斯理地说话。 人虽侧站着, 不过刘荃依旧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眼就看见了刚从外头回来的苏禾。 “这位便是纪老太傅的小孙女吧, 哎哟, 当真是水灵灵的好样貌。”刘荃扶着小太监的手,笑眯眯地回过身来,上下打量着苏禾。 “公公客气了。” 苏禾笑着点了点头, 没有再多说什么,装作内敛腼腆的模样, 走到言成蹊身后站定。 就在这时,院子里的门又开了,满脸冰霜的秦邝拎着一个墨发披散的红衣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刘荃循声看去, 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他像是没有注意到那人的惨状, 朝着言成蹊拱了拱手, 尖细的嗓音刻意压低了些。 “言大人, 宫中事儿多,杂家不便久留, 就先行一步了。” “公公慢走。” 言成蹊使了个眼色, 秦邝没什么表情地解开扣在那人脚踝处的铁锁, 小太监连忙围上来将那红衣男子稳稳扶住。 当即就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人的袖管里竟然是空荡荡的,少了一条胳膊! 小太监吓得脸色惨白,悄悄地朝着刘荃投去求助的目光,刘荃置若罔闻地扭过头去,挥手示意把人送上马车。 谁知那红衣男子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瑰丽的俊颜,猩红的桃花眼如深渊里的厉鬼一般,从言成蹊的身上,慢慢地移到他的身后。 “哥,我的宝贝儿暂时寄放在你这儿,你可得看好了。”言成煜偏头去看苏禾,慢慢舔了舔唇角的血迹。 他的衣领半敞着,露出里头一小片雪白的锁骨,一身金线刺绣的华丽蜀锦,皱得跟块儿抹布似的。 “美好的东西就像瓷器,小心,一个不留神脱了手,‘啪’,碎成了一地渣滓。” 说完,他还露出了森白的獠牙,冲着苏禾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言成蹊就连眼风都没有扫过他一下,他回过头,垂眸去看苏禾,淡声商量道:“你先回屋去吧,我很快就来。” 苏禾点了点头,她看出了外头不同寻常的气氛,也不纠缠,拉着乐生隐没到了虚掩着的门扉后头。 等到苏禾的背影消失之后,言成煜嘴角的笑意彻底僵住了,他眯起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终于不再闹腾了,任凭小太监扶着他,小心翼翼地往马车上移动。 “公公,我送一送成煜。” 言成蹊扯了扯嘴角,也不等刘荃说话,径直走向被众人架着的言成煜,一把扯住他的衣领,连提带拽地将人拖到了马车旁。 他轻巧地一个翻身跃上了车辕,像提溜麻袋似的,一把将言成煜甩进了车厢里,里面发出茶几被撞倒在地的巨大声响,杯盘碟盏碎了一地。 言成煜的后背撞在了窗轴上,他抚着胸痛苦地咳嗽了起来,还没等他一口气喘匀,言成蹊带着怒火的重拳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青白的五指抓着他的头发狠狠地撞向厢壁。 砰!砰!砰! 马车外头的人都能听见里面发出的沉闷响动,小太监们畏惧言成蹊的气势,不敢上前阻拦,手足无措地跺着脚,杵在原地急得团团转。 若是让指挥使这么打下去,非得出人命不可! 他们是奉了旨意来接武安侯世子回京的,这万一出来事儿,到时候要怎么向侯爷交差啊! 刘荃在不远处站着,神色莫辨,他皱了皱眉,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眸去看身侧的秦邝:“对了,永宁郡主今日也同杂家一道回京,秦大人还不知道吧?” 见秦邝的脸色变了变,刘荃反倒是笑了,“我忘了,大人与郡主高情厚谊,此等大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刘荃笑着往前走了两步,抬手点了点扶着他的一个小太监,懒洋洋地吩咐道:“去,同世子说一声,我们即刻就要启程了。” 车厢内,言成蹊攥着言成煜伤痕累累的肩膀,拳拳到肉,那股心狠手辣的力道,让言成煜毫不怀疑,他这个向来寡淡理智的庶长兄,这回,是真的想要了他的命。 他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言成蹊冷漠的轮廓,明明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却让人从他的眼神里无端地看出了暴怒的疯狂。 言成煜扯了扯嘴角,他满是恶意地想,看看现在的情形,也不知道谁更像个疯子。 “你猜,她——咳咳——看到你真实的模样——” 言成煜撑着手肘,往旁边吐了一口血,讥讽地冷笑道:“还会,喜欢你吗?” “…………” 小太监颤颤巍巍,正要传话的时候,言成蹊突然掀了帘子,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众人立时如寒风中的鹌鹑,低下头不敢吭声了。 “劳烦公公,务必将世子平平安安地送到我父亲手上。” 言成蹊跳下马车,只扔下这么一句话后,便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言成蹊脚步顿了顿,迈进门槛的时候,面上的寒霜还未消,一双柔软温暖的小手,从旁边伸出来,握住了他的手掌。 苏禾叹了一口气,言成蹊的手很漂亮,指节修长清瘦,皮肤白净,握拳的时候青筋分明,不过现在他的手背上,鲜血淋漓,顺着尺骨涓涓如注地淌到指节上,黏腻滚烫。 苏禾取了帕子给他擦拭,一时分不清这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她捧着他的掌心,长睫低垂,轻柔地吹了吹。 “你——”言成蹊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艰涩,他微微蹙起了眉头。 苏禾用帕子擦净血迹之后,才看清,白皙的手背上,添了好几处狰狞的伤口,有些还在不住地往外渗血。 “疼吗?” 苏禾心疼地看了他一眼,小心地捧起他的手仔仔细细地看,一边喃喃自语道:“还是得上药,这么好看的手,要是留疤了怎么办?” 念着那人是言成蹊的胞弟,苏禾忍了好半天,还是觉得愤愤不甘,她仰起头,气呼呼地怨怪道。 “他是不是有毛病!” 言成蹊的眼眸之中染上了淡淡的笑意,轻轻地反握住苏禾的手,有意无意地将自己满是伤口的手背露在苏禾眼皮子底下。 “哎,小心你的伤!” 苏禾惊呼一声,拦住了他作势要与自己十指相扣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言成蹊进了屋。 上回受伤的金疮药还剩了许多,正好拿来敷在手背指节的伤口处,伤口还在流血,十指连心,苏禾看着都替他疼。 言成蹊任她抓着手随意摆布,也不阻止,自己靠坐在圈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苏禾用纱布包扎他的手指。 苏禾缠得认真,她将绷带从指尖绕到了指腹的伤处,又沿着手掌细细地缠了一圈,直到将言成蹊的右手彻彻底底地裹了个密不透风,才肯作罢。 “另一只手。” 言成蹊看了看自己被裹成胖萝卜的手掌,眼角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他抿了抿唇,默默地将伤势并不严重的左手背在了身后。 苏禾微微眯起眼睛,双手撑在案桌上,气势汹汹地看向言成蹊。 “……总得留一只手吃饭呀。” 言成蹊将胖墩墩的手掌举到苏禾面前晃了晃,放软了语气,轻声讨饶。 他原本修长纤细的手,被苏禾毫无美感地缠成了一个硕大的熊掌,显得圆润又憨厚,莫名喜感。 言成蹊嘴角向下撇了撇,将这只手也背在了身后。 苏禾忍着笑意,将手掌摊开在言成蹊面前,坚持道:“左手,给我。” 言成蹊为难地小声抗议:“还得洗漱,穿衣,束发……” “都包扎上了,我可就没法独立生活了。” 苏禾扬了扬下巴,一脸软硬不吃的模样,从鼻端轻轻地“哼”了一声。 言成蹊见她似乎真的生气了,也不敢再反抗,乖乖地将藏在身后的左手伸出来,搭在苏禾掌心里。 他这委屈巴巴又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个即将被恶劣的暴君打手心的可怜小公主? 苏禾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她取了棉签,慢慢地把金疮药涂在伤口处,冰冰凉凉的膏药沁在伤口上,麻痒刺痛,言成蹊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苏禾看了他一眼,放下棉签,改用手指按压涂抹,她的手很热,不像言成蹊的手,常年冰冰凉凉。 清晰的触感点在他的手背处,像是烧着一团小火苗,肌肤之下流淌的仿佛都不是血液,而是灼热的岩浆。 上完药之后,苏禾将言成蹊的手托在掌心,白皙的手指缠住他修长干净的指节,轻轻地摩挲着。 她用拇指捏了捏言成蹊食指的指腹,听见他低沉地嗯了一声,苏禾慢慢地扇动了下睫毛,皱了皱鼻尖。 她难得踟躇不定,最后只好倾身过去,将言成蹊垂落在两鬓的长发拢到了耳后。 “我是真的有些见不得你受伤。” “我知道你的差事很危险,但是,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能不要受伤,就尽量不受,把自己的安全和性命放在第一位,好吗?” 言成蹊终于意识到,上一回他跪在血泊之中,毫无生气地倒在她怀里的模样,到底给苏禾带来了多大的阴影。 言成蹊愧疚的心情无以复加,他站起身,拉住苏禾的手臂将她带到怀里紧紧抱住,让苏禾小巧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用缠了纱布的那只手,笨拙地轻轻拍着苏禾的后背。 青杏登枝 第68节 “我记下了,以后不让你担心。” 作者有话说: 上回有宝贝表示弟弟打还没挨够,这回还满意吗? 小剧场: 言公主:手手,流血了,好疼喔。 苏暴君:哪个家伙干的!他是不是有病! 言公主:就是他! 弟弟:excuseme?你那点伤好意思?老子的脸把你的手打破了是吗! 第61章 频婆果黄橙茶(八) 从京都过来的时候, 姜岐玉是轻车简从,一人一马,千里驰骋。 这次返京,刘荃还带来了一大堆伺候的侍女和护卫, 连带着箱笼行李, 拉拉杂杂有三大辆马车。 马车在南乐县城门外停了快小半个时辰了, 姜岐玉坐在里头,始终一言未发。 从王府跟着她过来的侍女自然明白她的心思, 两人对视一眼, 从彼此的眼神里都看到了相同的无奈。 郡主下了死命令,不准他们向那边透露今日即将启程的消息,结果出了城门, 她自己反倒又让车夫喝茶去了。 她家郡主的小心思,就连王爷都猜到了, 她们这些跟前伺候的,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素锦只盼着刘公公能将消息带到,秦大人插上翅膀,快点飞过来吧。 眼瞅着就快到城门落钥的时间了, 素锦巴望了好久, 还是没能看见人出来, 心里难免失望。 他们的马车停在长亭官道上, 好不容易等到城门大开, 里头有一队车马缓缓驶出,姜岐玉掀开车帘, 只见打头的几人骑在高头大马上, 白面尖腮, 常服幞头, 乃是出身宫中的黄门使者。 一行人大摇大摆地鱼贯而出,城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秦邝并没有跟来。 素锦咬了咬唇,走到窗边悄悄打量姜岐玉的神色,试探着小声劝慰道:“郡主,要不要……” 姜岐玉垂下眼帘,叫人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手指一松,石青色的棉帘落下来,挡住了素锦的视线。 “回京。” ======== 谷雨之后,很快便是立夏了,苏禾院子里的那一株杏树,依旧是累累的青翠果实,今年他们注定赶不上金杏成熟的时候,做杏仁酥来吃了。 青萍带着慈幼局的孩子们,一路相送至十里长亭,临分别的时候,小鹿几个姑娘还是忍不住抱着苏禾哭了起来。 说来也奇怪,苏禾这短短十数载的岁月里,已经经历过许多次的离别,有些是生死两隔,有些是天涯不见,命运的齿轮推着她蹒跚前行,这条路上,坎坷跌宕,不知走散了多少亲朋故友。 可是,即便如此,当她面对分离的愁肠寸断时,依旧无法适从,望着孩子们满是期盼的泪眼,苏禾还是艰难地说出了那句大人哄孩子的时候,常常会脱口而出的谎言。 “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以后”是多么渺茫而又虚无的辞藻。 苏禾听过很多以后,可惜,那些人都没有给她留下以后的机会,如流星划过,戛然而止地消失在了她的生命之中。 陪着哭了一场,苏禾的眼圈红红的,她撩开车帘,在马蹄带起的尘土里,看着南乐县青灰色的城楼一点一点地缩小成遗落在风中的墨团。 言成蹊坐在一旁给她剥核桃,掌心里攥着两枚核桃,轻轻一捏,坚硬的外壳便碎成了渣,他将里头一层灰褐色的薄衣捻去,挑挑拣拣半天,终于选出一枚完整光洁的核桃仁,侧身靠过去,突然出手喂进了苏禾嘴里。 “唔——” 苏禾正出神看着窗外感伤,被他一块核桃仁塞得措手不及,手一松,车帘子便落了下来。 言成蹊趁机将人捞过来,拢到车厢正中的桌案前坐了,将剥好的果盘递到苏禾手里,见她一侧腮帮子鼓鼓的,煞是可爱,便又喂了一颗核桃仁。 苏禾一腔离愁别绪,被他两颗核桃仁卡得不上不下,哭笑不得地推开了言成蹊又伸过来的手。 “你自己吃吧。” 苏禾将怀里的果盘塞到言成蹊手中,正准备往旁边挪动的时候,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苏禾的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 言成蹊一手拎开果盘,一手揽住苏禾的腰,让她双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方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两人离得很近,苏禾一低头便能看见墨色的襟扣压着衣领,将一截雪白的脖颈挡得严丝合缝。 “张县令那里我交代过了,朝廷每年分拨给慈幼局的银子,都会按时送到青萍手里,绝不会短了孩子们的用度。” “等京城的事情都办完了,我们就去周游四海,你要是放心不下,到那时可以再回南乐看他们。” 果盘不知道被言成蹊丢到哪里去了,他抬起纤细冰凉的食指,摸了摸苏禾水光潋滟的眼尾,用一种哄孩子的语调,贴在她耳边,用气音轻声说。 “阿蕖乖,不哭了喔。” 苏禾羞赧地抿了抿唇,她有些不好意思听人用这般亲密宠溺的语气说话,耳根不知何时已经涨得通红,长睫轻颤,像是乱了方向的蝴蝶,躲闪着低下头去。 言成蹊还是不肯放过她,他冰冰凉凉的唇,像是不经意似的,亲亲擦过苏禾的耳廓,如雷击一般的酥麻感,让苏禾不由得手指蜷缩,轻轻地颤了颤。 “呵,真可爱。” 言成蹊的尾音戛然而止,一个冰凉潮湿的吻,不偏不倚地落在苏禾光洁圆润的耳垂上,胸腔里传来愉悦的轻笑。 耳朵尖早已红的和成熟的樱桃似的,言成蹊还要坏心眼地用指尖拨弄着。 他的手指慢慢游移到苏禾的下巴上,逗猫一般漫不经心地挠了两下,手臂不着痕迹地收拢着,将人圈在他的怀里。 言成蹊的视线扫过苏禾的眼睛,顺流而下,仿佛涨潮的湘江水,漫过她的鼻梁,无声地落在她的樱唇上。 苏禾低着头,看清了他的喉结上下吞咽的动作,言成蹊此时的目光很难形容,一侧的眉眼微微上挑,薄薄的嘴唇,鲜艳欲滴,不大明亮的车厢内,唯有他的眼眸里星河璀璨。 言成蹊贴上来的时候,苏禾原本搭在他肩上的双手用力地推开了他,言成蹊猝不及防地往后仰去。 “咚——” 他的后脑勺磕在马车车厢的靠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碰撞声。 言成蹊幽怨地抬眼去看苏禾,苏禾已经顺势坐到一旁,捧起角落里的痰盂,背过身“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言成蹊被她吓了一跳,不敢再装委屈,赶忙起身过来从后头搂住苏禾的肩膀。 苏禾吐了两口酸水,眩晕恶心的感觉终于消退了下去,她面色有些发白,拍了拍言成蹊紧绷的手臂,柔声安抚道。 “我没事儿,从小就晕马车,歇一歇便好了。” 言成蹊沉默不语,却是将人搂紧了些,让苏禾靠在他的怀里,亲自接过痰盂罩了盖子放回角落,又在小炉子上烧了一壶热茶,用手背试过温度以后,才递到苏禾手里。 是陈皮丹橘茶,言成蹊以前发烧的时候,苏禾给他煮过,没想到他竟然学了个九成相似。 果然是世家公子,看来言成蹊的天赋全部点在了煮茶一道,一星半点都没能留给烹饪。 苏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有空想这些,她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地抿着,晾干炮制好的橘皮在沸水中煮出酸酸甜甜的汁水,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舌根处源源不断的苦涩。 氤氲的热气蒸腾开,熏得苏禾苍白的小脸终于有了颜色,一对儿梨涡乖巧可爱,她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靠在言成蹊胸前,小声开口道。 “谢谢。” 言成蹊漆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抬起手掌摸了摸苏禾的额发,他眉角长,眼窝深,那张脸上一旦没有表情的时候,莫名就带上了锋利的冷峻之感,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 苏禾觑着他的神色,一时不知所措,只好又喝了几口橘皮汁,伸长了胳膊要将杯盏放在案几上,言成蹊猝不及防地抄手接过,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 苏禾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她想,明明晕车的是她,怎么言成蹊看起来比她还要不开心的样子呢? 言成蹊一看她的神情便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无奈地捏了捏苏禾的脸颊,手感意外得好,而且还收获了一双圆溜溜的紫葡萄。 “阿蕖,如今你的身边有我在,往后都不必再委屈自己。” “晕车不舒服,就告诉我,你看,捧痰盂,泡热茶,给你当人肉靠垫,我是不是都能做到?” “这些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我都愿意为你做,只怕你不肯给我机会。” 说完,言成蹊像是撒气似的,戳了戳苏禾的梨涡,又捏了捏她的耳垂,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欺负她的法子,只好捏住她的脸,揉搓成一个软软白白的小包子。 “我都答应你以后尽量不受伤,受伤也不隐瞒了,你就不能也答应我吗?” 苏禾眨巴眨巴眼睛,而后将脸整个埋进言成蹊肚子里,小猫撒娇似的拱了拱,她的声音闷在衣料间,含混不清。 “我错了,以后都不瞒着你。” 见言成蹊没什么反应,苏禾又蹭了蹭,再接再厉道:“真的,我保证!” 边说话还边用手指去揪他腰间的衣摆,歪打正着地捏到了言成蹊腰上的软肉。 “……………” 言成蹊无法忽视小腹之中乱窜的燥热,忍无可忍地将扒着他不放的苏禾翻了个身,仰面朝上,正好看见她偷笑的嘴角,和憋得红扑扑的脸颊。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言成蹊弯腰捧住苏禾的脸颊,眯了眯眼睛,像一只慵懒的大猫,以一种捕食的姿态,危险地凑近了面前鲜嫩可口的猎物。 精准地咬住了苏禾的鼻尖,用犬齿含着,轻轻地磨了磨。 苏禾:“…………” 她抬手摸了摸鼻尖上留下的湿意,神情古怪地看着言成蹊,见他一双剔透的眸子,近在咫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想,要是言成蹊再舔一舔的话,那就真的和梨花奴一模一样了——曾经小奶猫时期的梨花奴,就是这样叫醒苏禾起床给它喂小鱼干的。 见言成蹊舔了舔嘴角,胭脂色的红唇还要压下来,苏禾眼疾手快地伸出食指,抵在他的唇前。 “我头晕,好难受。” 她枕在言成蹊腿上,软绵绵地抱怨了一句,那模样别提有多么天真无害。 言成蹊磨了磨牙,他终于发现了这姑娘的恶劣之处,像成煜那样浑身反骨的,他可以直接将人揍得鼻青脸肿,但是眼前的苏禾,她总是乖巧懂事,让人拿她一点脾气也没有。 可是,他身上依旧紧绷得难受,就这么让这个四处点火的小坏蛋逃脱了,言成蹊又不甘心。 于是,他头一偏,叼住了苏禾的指节,这回使了点力气,在软软的指腹上,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牙印。 “唔!” 苏禾惊呼一声,言成蹊便松了口,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故作凶狠的模样。 苏禾慢慢弯起了眼角,抓住言成蹊滑落身前的墨发,用指尖随意地打了两个卷儿,把人拉近一点之后,苏禾仰起头,凑到他耳边,声音里含着明显的笑意。 “你是什么品种的小猫咪呀,怎么和梨花奴一样,这么爱咬人啊?” “…………” 青杏登枝 第69节 言成蹊无言以对,一把扯下苏禾的手,塞进薄毯里,囫囵个地将她包成个粽子。 见苏禾还煞有介事地看他,一双宽大的手掌突然就罩住了苏禾的眼睛,言成蹊粗声粗气地说道。 “睡觉!” 尽管言成蹊已经传令车夫刻意放慢了速度,但北地本就多山石路,一路颠簸不断,苏禾晕得厉害,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的地步,尖尖的一张小脸病恹恹地歪在软枕上。 好在言成蹊身上那股淡淡的芝兰香,苏禾很喜欢,闻见这股香气,胃里翻涌的腥甜便能缓解许多,安稳地睡上一时半刻。 入夜之前,言成蹊命人找了客栈落脚,也好让苏禾下了马车,好好歇上一阵子。 外头人多眼杂,苏禾披了一件宽大的玄青色斗篷,被客栈的女掌柜扶着走在前头,言成蹊则是放慢了步子,缀在他们身后。 乐生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见苏禾从头到脚罩在斗篷里,被人搀着进了客栈,还以为她生病了,连忙小跑着追了上来。 还没等他跟进客栈的大门,就被一双冰凉的手,从背后拎住了衣领。 乐生挣扎着回过头,看见言成蹊冷漠疏离的神色,他这段时间跟着秦邝的人,知道了不少事情,顿时不敢再造次了。 “我,我就是想看看苏禾姐姐,她怎么了?” 言成蹊松了手,目光上下扫视了他两眼,答非所问:“你师傅呢?” 乐生心下一紧,连忙拱手道:“秦大人出了城便脱队独自离开了,您有事找他吗?” 言成蹊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见苏禾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了,这才眯了眯眼睛,淡声询问道:“想不想和我比试一下?” 乐生这阵子习武刻苦,每日都要找秦邝手下的人过招,这些人全部出自仪鸾司精卫,功法扎实,身手超群,乐生同他们讨教,每每进益良多。 他自然听说过言成蹊的身手,属下们平日里议论,都将他夸得神乎其神,天花乱坠。 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从古至今,大凡习武之人,没有哪一个不想同这世间一等一的绝世高手过招,乐生自然也不例外。 他立刻便忘了自己匆忙跑过来,原本是为了什么,少年满腔雄心壮志,连连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请大人不吝赐教。” 言成蹊挑了挑眉,欣然应允,两人便在院子里动起了手来,还没等看热闹的人聚拢过来,乐生已经被扫出去一丈远了,言成蹊却是依旧气定神闲地理着自己的衣袖。 高下立见。 乐生被其他人扶了起来,一脸惨不忍睹的模样,却是不肯走,像一头倔强的小兽似的,一瘸一拐地走到言成蹊跟前。 “再来!” 言成蹊笑了笑,冷峻的面容上难得带上了一抹温和,他捏了捏乐生的肩膀,乐生皱眉忍着痛,一声不吭。 “无谓的坚持,只会让你白白受伤,以你习武的时间来看,已经是很可贵的成绩了。” 这是难得赞许的话,言成蹊抬眸看向其他几个下属,淡声吩咐道:“带他下去治伤,等秦邝回来,让他来见我。” 说完便施施然离开了。 他一走,乐生最后鼓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眼前发白,直挺挺地朝后栽倒下去,被旁边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才没叫他的伤势雪上加霜。 “我与言大人,有过节?” 乐生咽了咽嘴里腥甜的血沫,满脑袋雾水地看向搀扶着他的两个仪鸾司校尉。 “怎么可能?大人很少与旁人过招,在京都的时候,除了秦大人,旁人想接近他的机会都难。” “就是,能与指挥使过招,说出去得有好些人羡慕得挠墙,是你小子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真的?” 乐生仔细回忆了一番方才与言成蹊的对招,说来很是惭愧,别说碰到对手的衣角了,他甚至连那人的身形都没看清楚,自己便已经飞了出去。 这简直就像指挥使专门寻了个机会,将他胖揍了一顿,直接导致他三天下不来床,进了这个客栈的门,就别想再四处乱窜。 乐生摇了摇头,不可能,指挥使那种神仙一般高贵冷艳的人物,无缘无故地打他一顿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乐生小朋友啊,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人他打你,不是没有缘故呢? 你要不要再仔细想一想? 第62章 频婆果黄橙茶(九) 红树青山日欲斜, 长郊草色绿无涯。 借口身体不适需要修整为由,将秦邝等人打发走之后,言成蹊竟然像是将回京一事抛诸脑后,像模像样地在驿站歇了整整两日。 苏禾总算安安稳稳地歇了一个好觉, 精神彻底恢复过来之后, 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本从南乐县出发的一干人里, 如今只剩下她和言成蹊两人? 就连乐生,竟然也未曾提前和她招呼一声, 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苏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言成蹊,问一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隔壁的房门已经从里头打开了。 言成蹊换了一身鲜艳明亮的宝石蓝律紫团花茧绸面素夹袍, 正笑眯眯地倚靠在门檐边,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把青竹折扇, 扇面微张,半拢在掌心里。 “歇得可还好?” 苏禾不由得被他吸引了注意力,抬眸看了好几眼。 言成蹊本就模样俊俏,身形挺拔, 素日里极少穿这般华贵亮堂的颜色, 倒是衬得他容光焕发, 璀璨耀眼。 本就是鲜衣怒马少年郎的年纪, 微微弯起的眉眼里, 是比外头的春日还要明亮夺目的星辉。 注意到苏禾打量他的视线,言成蹊挑了挑一侧的长眉, 笑容不由得又深了几分, 那双桃花眼中的秋波涟漪, 看得人不禁脸红心跳。 他“唰”的一下, 将折扇收起来,双臂向两侧张开,在苏禾不解的目光之中,慢悠悠地转了一个圈。 ……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然后借着动作,顺势往前走了几步,站定在苏禾面前,抖开折扇,虚虚地掩住嘴角的坏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飘飘地一字一句道。 “来,是你的就大大方方地看,如何,还满意吗?” “…………” 果然是春天来了,某些人荡漾的神情真是没眼看。 苏禾嘴角抽了抽,移开了视线,不着痕迹地抬手扫了扫他肩头并不存在的飞絮,将人推远了些。 “甚好,甚好——” 苏禾讪讪地笑着敷衍道,礼尚往来性质地问了一句,“你休整好了吗?” 谁知,言成蹊趁机握住了她的手,借着袖摆的遮挡肆无忌惮地捏了捏苏禾柔软的手心。 继续含情脉脉地看着苏禾,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 “好极了,尤其是,清早第一眼便看到你,就更好了。” 他的手指微凉,碰到苏禾的那一刻,便有一种触电般的酥麻感,顺着指尖飞快地流淌过。 苏禾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打了个寒战,默默地将自己的手往外抽,心道:你再这个样子,我可就要不好了。 好在言成蹊只是短暂地抽了一会儿疯,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他将折扇收回袖笼里,反手握住苏禾的手掌,拉着她快步往驿站外头跑去。 “良辰美景最是难得,我们溜出去玩吧!” 少年的马靴大步地跨过了门槛,墨发高高地束在脑后,用一根茶色的缎带绑着,随着两人跑动的步子,发丝飞扬在半空中。 明媚的春光卷起少女天青色的裙摆,如振翅的蝴蝶一般,翩跹起落,轻盈地带起一片淡淡的花香。 “诶,慢点……” 两人出门的声音惊动了原本正窝在柜台里侧打盹的掌柜,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伸了个懒腰。 驿馆的小厮已经将出行的马车提前备好了,言成蹊满意地冲他点了点头,随手解下腰间系着的荷包,抬手抛出去,也不理会旁人,拉着苏禾就要上车。 苏禾一看见马车心里就发怵,五脏六腑里那股翻涌的难受之感,不由分说便涌了上来。 苏禾脚步一顿,拉着言成蹊的衣袖,轻轻拽了拽,咬着唇面露为难之色。 言成蹊反手扣住苏禾的五指,柔软温暖的手心里,竟然都出汗了。 看来之前连着坐了几日的马车,真的是给她吓坏了。 言成蹊安抚地拍了拍苏禾的手背,放慢了脚步,弯下腰,将苏禾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温润柔和的笑意,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几步外的人也听见。 “我听说,桐城的栖凤山上,此时的春光正是一年四时之中最好的,后山芳草如烟,落英缤纷。” “林子尽头还有一片草场,我正好教你骑马,等你学会了以后,再出行就不必坐马车了。” 见言成蹊这番折腾竟然是为了自己考量,苏禾不由心下一暖,抬眸去看他,便撞进一双笑盈盈的星眸里。 苏禾面上一烫,松开言成蹊的手,自己撩开帘子,钻进马车里坐了。 驿站的小厮见客人笑容满面,心思一动,走上前来凑趣道。 “公子不是桐城人吧,栖凤山后头还有一汪清泉,通着旁边的西坞江,这个时节正好鲈鱼肥美,若是遇上的话不妨捞两尾尝一尝,别处的鲈鱼可没有我们桐城的味道。” 言成蹊闻言回身去看他,只见那小厮穿了一身灰扑扑的粗布交领单衣,一张普通的面孔上挂着谄媚的笑容,悄悄打量了言成蹊一眼之后,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言成蹊勾了勾唇角,似乎对他说的内容颇为感兴趣的模样,又追问了几句。 那小厮面上一喜,全都殷勤地答了,末了又得了一枚银锞子的打赏。 “是吗,那我可非得去看一看了。” 身穿宝蓝色锦袍的年轻公子笑眯眯地看着他,如寻常风流肆意的少年郎,约着心上人一同打马出城游玩那般,几步跨上了马车,催着车夫尽快赶路。 马鞭一挥,那两匹黑鬃高头大马撒开蹄子便向外头奔驰而去,扬起一片呛人的尘土。 没有人注意到,站在后头的小厮慢慢抬起头,一双黑黢黢的眸子,平静无波地注视着远去的车马。 亲眼看着言成蹊和苏禾的马车消失不见之后,一直慈眉善目的女掌柜,慢条斯理地拨动了两下手中的算盘。 若是仔细看的话,便能发现,掌柜的双手并不算白皙纤细,她的指节突兀粗糙,指腹内侧还留有一些陈年的薄茧子。 算珠滴溜溜地滚了两圈,终于停住不动了。 一楼大堂里也静悄悄的,只剩下扫地的小厮,手中的竹帚滑过青石砖面发出的“刺啦刺啦”的响声。 掌柜的用团扇半掩着面,她眯起眼睛,慢慢抬起头,望向外间明媚刺眼的日头,脸上的笑容彻底不见了,圆圆的鹅蛋脸上沉静如水,一双锐利的瞳孔里,精光四射。 青杏登枝 第70节 “……都安排妥当了?” 掌柜的声音掩在团扇后面,缥缈模糊得叫人听不真切,不远处洒扫的灰衣小厮却是闷头应了一声。 他的身形高挑,却始终佝偻着腰,低头哈腰的模样,嶙峋的后脊高高弓起,像一把拉满的胡弦弯弓,蓄势待发。 掌柜的手按在冰凉的榉木算珠上,一双灰褐色的眼眸里,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她勾起红唇,似讥似讽地笑了笑。 满是茧子的手指抵着漆黑油亮的算珠,一粒一粒地将它们归位。 “大鱼已经上钩,可以收网了。” 灰衣小厮闻言松开了握在手里的竹帚,一直佝偻着的背脊,奇迹般地挺了起来。 他麻利地拧了拧竹帚手柄的末端,两根竹节从中间慢慢分开,上半截竹柄下头赫然藏着一把冷光森然的短匕首。 言成蹊上了马车以后,宽敞的软垫他不去,十分自然地坐到了苏禾的旁边,苏禾往旁边挪了挪,他便也跟着凑了过去。 直到将苏禾完全挤到了车厢的角落里,他才肯善罢甘休,一脸坦荡自若地伸手到怀里解襟扣。 苏禾被他的动作吓了一大跳,粉面唰的一下,涨得通红,慌乱地闭上眼睛,手忙脚乱地扭开头去。 “你,你要做什么!” 苏禾连耳朵根都红了,嗓音刻意压低了,但还是能听出其中抑制不住地颤抖。 言成蹊眯了眯眼睛,被她的反应气笑了,舌尖舔了舔后槽牙,故意放重了呼吸,不开口解释。 果然,已经被挤在角落无路可逃的那一小团人影,彻底缩成了一只小松鼠,就差将自己抱头囫囵个藏进地缝里去。 言成蹊冰凉的手指慢慢地擦过苏禾的皮肤,温柔而又坚决地抬起她的下巴,将背对着她龟缩成一团的小脑袋扒拉出来。 然后,猝不及防地捏住苏禾的脸颊。 一粒冰冰凉凉,还挂着糖衣的乌梅被塞进了苏禾嘴里。 甜滋滋的味道刚刚在唇舌之间化开来,紧接着,又塞进来一粒。 还没等苏禾抗议,言成蹊又不慌不忙地捻起一粒乌梅,贴在了苏禾的樱唇上。 苏禾猛地睁开眼睛,便看见言成蹊近在咫尺的俊颜,他手上托着一包油纸,里头赫然是新鲜的乌梅冻。 苏禾的睫毛颤了颤,暗自懊恼,都怪言成蹊早上奇奇怪怪的举动,搞得她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 脸上的燥热一时退不下去,苏禾被言成蹊塞了满嘴的乌梅,没法开口说话,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言成蹊没好气地揉了揉苏禾的小脸,眯起眼睛,像一只高贵的猫儿似的,慢慢凑近,危险又迷人。 “吧唧。” 冰凉的唇贴在苏禾滚烫的侧颊上,发出清脆的一声翕动。 “这样?” 苏禾听见了言成蹊磨牙的声音,他凉凉的视线,缓缓地从苏禾的眼睫上,滑到驼红色的脸蛋上,最后又慢慢落在了她紧抿的唇瓣上。 “还是——” 言成蹊有意无意地拖长了尾调,温热的吐息和那股熟悉的芝兰香,潮水一般势不可挡地黏着在周遭的空气里。 “——这样?” 作者有话说: 看到评论区也有宝贝中招了,抱抱~ 坚持到决赛圈的宝贝们,你们真棒,一定继续注意防护,挺住! 氚氚今天终于转阴啦,超级感谢这段时间以来各方朋友们的关心和投喂,下附我个人的一点经验分享,希望能有帮助: 发烧篇 布洛芬,退烧是管用的; 感冒颗粒(我发烧到40°了,基本对我就没什么作用了) 建议布洛芬不要与其他感冒药和对乙酰氨基酚类的退烧药同时服用; 咳嗽篇 退烧之后,我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吞刀片+喉咙痛,现在也还没痊愈o(╥﹏╥)o 蒲地蓝消炎片 甘桔冰梅片 川贝枇杷膏(用热水冲泡开来喝) 食疗篇 生病期间,各种偏方和小妙招也尝试了好多 盐蒸橙子(我第一次这么吃,不难吃,对我好像也没什么作用,ps:盐一定要少放,一点点,真的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了,多了会特别齁) 冰糖雪梨(吃点甜的,嗓子短时间内舒服好多) 黄桃罐头(好吃,吸溜) 糖拌西红柿(冰冰凉凉的,也好吃) 总结:凉爽的,甜的,带汤汁的水果和蔬菜,都好吃,嗓子也能舒服一点,还能补充维生素,安排它! 第63章 冰丝乌梅冻(一) 灼热的气息像是落在了雪花上, 冰凉之中还透着淡淡的甘甜,言成蹊掀开眼皮,果然——一粒乌溜溜的梅子正抵在他的下唇上。 “嗯?” 中途被打断了的人,此时看上去心情并不大美好, 因为背着光, 一双狭长的眼睛越发显得幽深晦暗。 言成蹊对上苏禾讨饶的目光, 顿了片刻,最终面无表情地偏过头, 舌尖轻轻一卷, 叼走了苏禾指尖抵着的乌梅冻。 他往旁边挪了挪,那股子无孔不入地缭绕着苏禾的侵略气息,也跟着他的动作退去了一些。 苏禾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一抬头,便看到那双漂亮的茶褐色眸子, 正静静地低垂着,落在她的脸上,偏又一言不发。 乌梅被言成蹊含在一侧,脸颊上凸起一个小小的鼓包, 瘦削锋利的轮廓线条被破坏, 莫名多了几分生动活泼。 只是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 实在是盯得苏禾头皮发麻。 苏禾其实并非反感言成蹊的亲近之举, 不过她到底是女孩子, 面皮薄得很,实在是做不到旁若无人的任由言成蹊弄出些奇怪的响动。 借着整理衣服的动作, 苏禾偷偷地抬眸打量了言成蹊一眼。 他的下巴虽然紧紧绷着, 嘴角却是无意识地耷拉下来, 像个被人抛弃的小动物, 低垂的眸子里流露出若有若无的失落。 他这副模样像极了被收走小鱼干的梨花奴,骄矜地昂着脖子,偏又眼巴巴地望得人心软。 苏禾突然福至心灵,伸出手指,试探着靠近,轻轻地挠了挠言成蹊下颚处的软肉。 果然,苏禾意料之中地收获了一双蓦然睁圆的眼睛,与梨花奴如出一辙,言成蹊也往一旁偏了偏,但又不躲闪到一旁,只是恰好停在苏禾的指尖若即若离的角度。 明明做着避开的动作,眼神却始终黏在对面之人的身上。 口不对心的猫儿,真是矛盾又可爱。 苏禾忍着笑意,追上去又挠了好几下,这回言成蹊倒是没有再躲开,不知不觉间,沿着脖颈的脉络,铺开出一大片暧昧的薄红。 “……做什么?” 言成蹊突然握住了苏禾的手腕,低沉的嗓音之中也染上了喑哑,他摩挲着苏禾的腕骨,没有别的动作。 “这是在路上,外头还有人呐。”苏禾想了想,轻声解释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就见不得言成蹊表露出一星半点儿,或失落或难过的神情,哪怕有时候,明知道他大概是装出来的。 言成蹊捏着她的手指,低声道:“没有人的话,就可以亲你了吗?” “…………” 苏禾觑着他一脸认真的神情,和煞有其事的语气,狠狠被噎了一下。 “那我可以让……” 苏禾忍无可忍地抽出手,握紧成拳在言成蹊的肩膀上锤了一下,听见他的闷笑,苏禾抿着唇又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抱怨道。 “你是不是成天就想着这件事儿了?” 言成蹊轻轻地“哼”了一声,用手背蹭了蹭鼻尖,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就在这时,马车似乎碾过了一块巨石,车身在疾驰之中难以保持平衡,频繁地左右摇晃起来。 言成蹊一把揽住苏禾,将她稳稳地扶住,迅速收起脸上懒散玩笑的笑意,二指夹住马车帘,挑开一道缝隙朝外头看去。 拉车的骏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朝着前头疾驰而去,扬起的尘土铺天盖地地兜头罩下来,呛得人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尽管视线受阻,依旧能看出这不是去栖凤山的路。 外头怪石嶙峋,枯木横生,这条上山的小道狭窄陡峭,加剧的颠簸使得整个车厢都开始激烈地震颤起来。 脱缰的高头大马如疯了一般朝着高高的山巅疾驰而去,车夫不知去了何处,一个愣神的工夫,两匹健硕的黑鬃马已经拖着车厢爬上了陡峭的山崖顶端。 几乎没有给人任何喘息和思索的时间,马车如同骤然折断翅膀的鸟兽一般,失控地朝着断崖之下坠落。 一时之间,飞沙走石,泥尘瓦砾滚滚而下,骏马嘶鸣,山野走兽四惊而出。 可惜此处偏僻幽静,荒凉的孤山深处,发疯的马匹,脱缰坠崖的车驾,意外发生的惨案,除了林间振翅高飞的鸟雀,并没有惊动任何人。 ============ 日暮黄昏,驿站的雅间之中。 落日余晖在天边晕开一幅七彩纷呈的卷轴,赤红色的火烧云如燃烧殆尽的火苗,恋恋不舍地舔舐着辽阔的天际,从西次间的窗格里投射进带着余温的霞光。 慈眉善目的女掌柜手握团扇,丝绢上的美人面堪堪遮住了她的下半张脸,美人胭脂色的红唇微微上挑,印在薄薄的素绢上,如涓涓鲜血一般浓艳。 她坐在鸡翅木的矮几前,眉眼柔顺地低垂着,素手执起一柄紫砂壶,香炉之中青烟袅袅,手掌轻拂,将温热的茶盏轻轻地推到对面之人的手边。 “大人,请慢用。” 茶几另一侧,跨坐着一位高大伟岸的男人,他宽厚的背影将外头的残阳尽数挡住,因而,雅间里的光线越发黯淡不明,扑朔迷离。 青杏登枝 第71节 “你倒是沉得住气。” 对面那人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后,重重地磕在了案桌上,低沉的声音里是不加遮掩的怠慢之意。 “有大人出手,必然马到功成,小妇人自然不必杞人忧天。” “……哼。” 重拳砸在了棉花上,掌柜的嘴角轻轻地抿了抿,手中的团扇慢慢摇晃了几下,搅散了屋内凝重沉闷的空气,打了个太极将话柄又推了过去,像一条滑不沾手的泥鳅。 “杜三娘,我看你是半点没有将你我的处境放在心上啊?” 高壮的男子面色铁青,气得连连拍桌瞪眼,低吼的声音险些就要压不住了。 “你知不知道,他——”男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止住了话头,眉头紧锁,双拳骤然松开,重重地拍在桌案上。 “总之,此事要是没做干净,等他顺利进了京,你,我,乃至知府大人,都休想讨到半点便宜。” 杜掌柜闻言挑眉看向对面,眼神里是恰到好处的疑惑与探究,一对上男人冷硬严肃的视线,她旋即便明白了,这想必是对方不愿叫她知晓的隐秘。 与虎谋皮,自然要晓得厉害,见对方闭口不谈,杜掌柜也不再追问,颇为识趣地转开了视线。 “我不太明白大人在担心什么,据我所知,确实有一队人马,返京途中曾经从桐城借道,不过,他们两日前不就已经离开了吗?” “出城的籍册文书都是官府逐一核查过的,绝对出不了差错。” “至于我这驿站里,不过是一对外乡来的有情人,郎君带着姑娘打马游山,可惜山路崎岖,他们又不识得,竟然从愁云峰坠崖了……” “唉,真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啊。”杜掌柜边说着,边长叹一声,满脸的哀伤落寞,竟像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儿似的。 男人被她一番惺惺作态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浑浊的眼珠上下转了好几圈,终于从杜掌柜的话中,琢磨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深意。 “你的意思是——” 杜掌柜的团扇虚掩着面,清脆地打断了男人,柳眉倒竖,“大人明鉴,我们这儿是小本买卖,往来的也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升斗小民,可没有见过什么大人物!” 对面的男人这回倒是没有再发火动怒,他缓缓抱胸,眯起眼睛,鹰隼般的视线上下打量起面前的妇人。 三十来岁的年纪,面容算不上清丽雅致,由于常年操劳,眼尾眉心早已浮现出了深浅不一的皱纹,显得有些老态。 唯一与众不同的便是她温婉和煦的气质,哪怕是生人见了,都不由得心生亲近,下意识地觉得,她必然生了一副和善绵软好脾性的菩萨心肠。 “大人,恕小妇人说一句不敬的话,我们不过吃饭办事的小鬼,这神仙打架,自有高人操心,我等何必庸人自扰呢?” 见说着话,她又执起手边的紫砂壶,将黑脸男人丢在一旁的茶盏满上。 对面的男人听了她一番话,心里渐渐有了思量,眼底里的寒光慢慢褪去,言谈之间不由轻松了许多。 “可不是,当爹的容不下自己的儿子,你说有趣不有趣?” 男人紧绷的情绪松弛了下来,轻蔑地“啧”了一声,又摇头晃脑地低声笑道:“公侯伯爵府里头的那档子污糟龃龉,真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儿……” 杜掌柜见他有了些谈兴,便凑趣着应和了几句,不过,她素来知晓分寸,从不过多打探,男人说着,她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上这么一言半句。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雅间的大门被人从外头轻轻敲响,男人瞬间止住了话头,警惕地向大门的方向望去,右手已经摸向了腰侧的长刀。 杜掌柜轻咳一声,外头安安静静的,来人正是驿站的小厮,他弓着腰,凑到杜掌柜耳畔低声说了几句,在主家的示意下,复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恭喜大人,坠崖的两人,尸首已经找到。” 待传信的小厮走后,杜掌柜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她端起茶杯,碰了碰男人手边的瓷盏,隔案相望,轻轻地点了点头。 “当真?!” “自然是真的,听报信的人说,尽管损毁严重,不过从两人的年龄和衣着配饰上来看,确实是今日从驿站里出去的那一对儿。” “好!我就说,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摔下去,即便是神仙真人,也不可能有命在!” 男人仰头大笑,浑身的暴躁怒气终于彻底平息,他大刀阔斧地站起身,往外走去,还不忘回头道:“待我向大人复命之后,定然再为杜掌柜记上一功!”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小言:苏苏,贴贴~ 小言:(把人挤到墙角)苏苏,亲亲~ 苏苏:和你说正事,你有没有觉得这条路不对劲啊? 小言:(并没有听见)亲亲,亲亲,亲亲! 苏苏:……妈,你看他! 氚氚:女鹅啊,你理解一哈,毕竟春天到了嘛…… 第64章 冰丝乌梅冻(二) 桐城里发生的事情像是被什么人刻意瞒下了, 消息并没有及时传回京城。 清明以后,江南的天气一日胜过一日地暖和起来。 金陵城中,恰逢端阳时节,这一天, 不论世家贵族还是平民百姓, 都能上街游玩。 佩香囊, 品雄黄,打马球, 赛龙舟, 秦淮河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画舫,即便是入夜之后,依旧灯红酒绿, 歌舞升平,好不热闹。 宫中催得紧, 底下的人也不敢耽误,姜岐玉的车架一路风尘仆仆,终于,赶在太后娘娘的寿诞日之前, 驶入了金陵城的洪武门。 宣旨太监刘荃是御前伺候的, 第一时间得去向圣上复命, 进了城之后他便换了一顶小轿, 被他手底下的人抬着往宫墙里去了。 姜岐玉的马车停在城门外不远处的一条甬道里, 素锦悄悄掀开了一侧的车帘,好奇地向外头四处张望。 姜衍在被册封为平南王之前, 在金陵城里也有一座御赐的府邸, 后来姜家军队奉旨镇守南境, 举家上下便都迁去了宁州, 京城的老宅也就慢慢荒废了。 姜岐玉离开金陵的时候,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在平南一待就是十余年,如今故地重游,周遭的一切,对她来说实在陌生得很。 宁州城是南境第一重镇,直面南疆虎视眈眈的苗人,南越族最出名的猛将——乌珞尔大帅便驻扎在边城外,相隔不过十里的锰滇山岭之中。 正因如此,宁州城的军事戒备极其要紧,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敢稍有松懈。 身为平南王府的郡主,姜岐玉早已开始掌管军营换防等要事,她还从未在入夜之后,见过满城灯火通明,靡靡之音绕梁不绝的繁华盛景。 金陵,当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啊。 姜岐玉顺着撩开的车帘往外头看去,马车内闷热的空气流动开来,外间一股馥郁迷醉的花香,揉进了甜腻的夜风里,顺着窗格飘进车厢之中。 姜岐玉循着香味,往远处瞧了一眼,眉心忍不住微微紧蹙。 离开南乐县两日,秦邝突然带着一队人从后面快马加鞭地追了上来,也不知道他同刘荃冠冕堂皇地说了些什么,竟然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跟了他们一路。 姜岐玉原本还在生闷气,待看到满面风霜的师徒二人——乐生浑身带伤,还傻兮兮地笑着同她打招呼,秦邝也不知道多久没休息了,满脸胡茬,只剩一双晶亮的眸子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姜岐玉的心里又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这头还没理清自己又酸又甜的心绪,秦邝又天生是个不会表达情感的闷葫芦,再加上还有个时时跟在两人身侧的刘荃,从南乐到京城这一路上,两人始终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 现在好不容易刘荃走开了,姜岐玉也没下车,她坐在马车里与两个贴身侍女面面相觑——这倒真不是姜郡主装模作样,十几年没来过了,她是真不记得自家大门朝哪里开。 当然,郡主也是有些隐秘的小女儿心思,分别的时候,她那般“大放厥词”,说什么以后再不会麻烦人家,现在让她主动开口,姜岐玉着实是有些抹不开面子。 再说了,凭什么每次吵架闹别扭,都是她主动求和? 姜岐玉鼓了鼓腮帮子,她想,若是秦邝自己提出要为他们引路,送她们回府的话,那她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正这么想着,姜岐玉便看见一台赭红色的华盖软轿突然动了,这轿子早早地便候在了城门处的官道上。 八抬大轿即便是停在角落里,也足够引人注目,更何况他们一行刚刚进城,就有人小跑着过去通传,很快软轿外长长的垂丝海棠珠帘便被人从里头拂开。 软轿上下来的是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她穿了一身真紫色交领金色滚边绣飞凤纹的短袄,下身是一条通体流光绣着银蝶的月华裙。 更为难得的是她发冠上的那顶翡翠珍珠头面,冰透的翡翠底座上,镶嵌着粉色、紫色、金色、银色四色珍珠,颗颗饱满圆润,大小皆有。 正中心的那一颗粉珠竟然有山核桃般大小,华光熠彩,通体闪着宝蓝色的珠光。 少女扶着近侍的手,款款走下轿辇,云鬓酥腰,步步生莲,端的是一派雍容华贵,这是累世富贵温养出来的娇花,真正的天之骄子。 与她有着天壤之别,并非一类人。 姜岐玉捏了捏手指,惊觉自己有些奇怪,无缘无故的,为何要同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去做比较? 就当她准备转开视线的时候,那姑娘忽然松开了侍女的手,紧张地理了理自己缠丝金枝花的披肩,快步朝着不远处牵着鬃马的墨衣男子小跑着过去。 “公…小姐!” 伺候的侍女紧张得不得了,低声惊呼起来,她们也不敢阻拦那少女,慌慌张张地朝四周张望了一圈,见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才松了一口气追了上去。 在那侍女看过来的时候,姜岐玉已经拉过了素锦的手,靛蓝色的棉帘滑落下来,在夜风中不动声色地轻轻晃着。 她们的马车本就停在偏僻的巷道里,夜晚的光线又暗,城门底下是大片歪斜的阴影,若非仔细辨认,倒还真是不容易发现这辆毫不起眼的小马车。 “……郡主?” 素锦不明所以地看向挪到她身边,靠窗坐下的姜岐玉,见对方长眉低垂,面色冷淡地将车帘挑开了一道缝。 少女已经跑到了男人跟前,她正好面对着姜岐玉,粉面薄红,一双小鹿般干净的杏眸,含羞带怯地仰望着对面的人。 “秦哥哥,你可算回来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熟稔的兴奋,软糯的嗓音没有收住,这句话叫耳力过人的姜岐玉听了个真切。 可惜,秦邝背对着马车,他的身姿一如姜岐玉记忆之中那般,孤高挺拔,一身墨色箭袖窄身短打,牵着一匹高头骏马,青松一般屹立在月色之下。 姜岐玉肆无忌惮地注视着秦邝的背影,宽肩窄腰,长腿束靴,桀骜不驯的骏马甩了甩头,牵在他的手中,都显得温驯乖顺了许多。 姜岐玉这才想起来,即便是曾经在宁州,秦邝也是英俊潇洒,颇受姑娘们喜欢的少年郎君。 素锦觑着自家郡主的神色,她也瞧见了外头“郎情妾意”的两人,一时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盏热茶,递到姜岐玉手边。 “郡主,喝口茶吧?” 姜岐玉眨了眨眼睛,她与那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近,若是对方刻意收了声音说话,即便是她也听不清了。 她的视线从秦邝棱角分明的肩头越过,落在了少女扬起的面庞和羞怯甜美的笑容上,顿了半晌,慢慢地松开了窗帘。 姜岐玉僵硬地转过身坐回原处,瞧了素锦一眼,见她眼尾嘴角俱是紧紧绷着,嘴唇被自己咬得血色尽失,也没有反应,不由轻轻地笑了一声。 “怎么这个表情,像是谁欠了你八百两银子似的。” 说着姜岐玉从她手中接过还冒着热气的清茶,凑到唇边吹了吹,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滚烫的茶汤顺着喉腔径直灌入了胃里,热水浇在那块堵得她喘不上来气的冰块儿上,冰凌扑簌簌地从中心融化开。 姜岐玉仿佛听见了那块压在她心上的陈年冰岩,发出清脆悦耳的碎裂声,然后,一块一块地脱离主体,坠落进炽热的沸水里,落地无声,化为转瞬即逝的水汽,再也找不到了。 “素锦,忠叔怎么还不来接咱们啊?” 青杏登枝 第72节 “我想回家了。” 忠叔曾经是姜衍身边的老仆,因为年纪大了,早年跟着姜衍征战的时候,腿脚上又落下了许多处伤病。 姜衍体恤他年迈体弱,受不住南境的潮湿瘴气,便命他留在京都,照管姜家的这座宅院。 两日前,素锦便给忠叔去过信了,言明姜岐玉不日即将抵达金陵,算着时间,老管家此时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 “诶,奴婢下去瞧一瞧,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知道忠叔他老人家还记不记得奴婢长的什么模样。” 看着喃喃自语的姜岐玉,素锦的眼眶忍不住发酸,她背过身去偷偷按了按眼尾,一边笑着插科打诨,一边拉着一旁的素蕊跳下了马车。 素锦知道姜岐玉大概是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她家郡主才不是娇滴滴的闺阁小姐。 永宁郡主姜岐玉上马能战,下马能治,在平南那是家喻户晓的巾帼女英雄。 平南王没有儿子,只有郡主一位独女,因而对她是寄予了千百倍的厚望,有时候虽然有些不近人情的严苛,但姜岐玉到底是他的掌上明珠,老王爷心里,其实是把郡主当作眼珠子来疼爱的。 姜家如今在南境的声望就好比李氏皇族在金陵的地位,姜岐玉身为平南王府唯一的小郡主,她想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想做什么,不是随心所欲? 可是,姜岐玉并不是这么千宠百爱着长大的。 王妃早逝,王府里也没有别的女主子照管家事,王爷忙着四处征战,抗击苗疆心思各异的众部族,打起仗来连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更别提带孩子了。 郡主小时候,被王爷用腰带绑着襁褓,拴在军营大帐的小床里,往来的将校战士们,谁有空了便将她抱出来,喂上一口吃食。 再长大些以后,郡主一个女孩子,成日里跟着一群大老爷们同吃同住,也实在不是个办法,王爷只好将郡主送去当时的郡守——秦大人的府上学功夫。 那几年,虽然每日的功课繁重又疲惫,郡主常常被校场的师傅揍得鼻青脸肿,不过,想来那段时日,应当是郡主最快乐的回忆,所以,她始终对秦大人的公子念念不忘。 再后来,秦大人在战场上牺牲,秦家被仇敌报复,郡守夫人在上香回来的路上遭遇山匪,身首异处,尸骨无存。 秦家当年也是平南的望族,秦氏族人见郡守夫妇亡故,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一时间乱成了一团。 等姜岐玉拉着平南王赶到的时候,只剩下满脸黑灰的秦公子一人,坐在大片的焦土之上——秦家百年基业,不过几日光景,便被仇人付之一炬。 秦公子跟着他的一位远方族叔北上京都投奔亲族,郡主当年也闹过,不过她很快也被王爷捆着扔去了边关历练,这一分别,便是整整七年。 素锦愤愤不平地瞪着远处的秦邝,她想,自己从前大坻也是瞎了眼,竟然觉得这位秦公子是个好的,没承想,短短七年,他却早已将郡主抛之脑后,在京城另觅佳人了。 呸,白瞎了她家郡主的一腔真心! 作者有话说: 元旦快乐,新年快乐! 祝所有宝贝,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2022.12.31 氚氚遥祝 第65章 冰丝乌梅冻(三) “姑娘, 这马车里坐的,可是永宁郡主?” 素锦嘴上说是要找忠叔,可是跳下马车之后,她还是尽忠职守地守在了马车旁, 正朝远处眺望着, 便看见一位年轻妇人带着个侍女缓缓朝她们这边走来。 年轻妇人穿了一双掐金福云红香羊皮小靴, 踩在潮湿的青砖石面上,步履轻盈, 身姿优雅。 她的肩上还披着一件正红羽纱面白狐狸绒围边的鹤氅, 这一身装扮,刻意凸显了她雍容端庄的气质,倒是叫人忽略了她寡淡普通的容貌。 对上素锦疑惑中带着防备的目光, 年轻妇人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便自然地转开了视线, 原本扶着她的侍女,立刻便明白了主子的意思,笑盈盈地上前一步,朗声开口询问。 素锦与素蕊对视一眼, 两人皆是默契地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的神色。 麻烦竟然这么快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完全不给她家郡主一个喘息的机会。 “不知夫人是?” 素锦到底年长些, 一眼便瞧出了那年轻夫人罩衫下头的华丽宫装, 不由心思急转, 暗自揣度着她们究竟是什么人,面上倒是带了几分笑意, 微微欠身, 福了一礼。 “我家夫人姓崔, 听闻郡主今日抵京, 特意来此相候。” 素锦垂下的眸子微微眯了眯,特意来此相候? 郡主的行程虽说不是什么机密,但这一路风雨兼程,行踪不定的,即便是素锦提早送过信,忠叔都没能及时赶到城门处相迎。 而这位夫人,却能够准确地知道郡主抵京的时间,并且正正好好堵住了她们。 素蕊悄悄瞄了一眼那位宫装妇人,她的长发用一根丹阳蝶舞金钗挽成个飘逸的留仙髻,碧玺玛瑙的头面与她身上的正红羽纱极为相衬。 即便微微侧着头,修长的脖颈依旧挺拔青葱,白皙光洁的侧颜在暖黄色的烛灯之下,愈发显得莹润如玉,典雅婉约。 素蕊忍不住心下感慨,看来这位夫人颇为通晓妆容打扮,她非常清楚,该怎样放大她气质上的高贵,从而叫旁人注意不到她容色上的瑕疵。 “夫人稍候,奴婢这就去通禀。” 素锦很快收回视线,赔着笑脸转身往马车上走去。 就在这时,姜岐玉掀开车帘,正好撞上一背过身就忍不住暗自翻白眼的素锦,低垂的视线凉凉地扫了她一眼。 嚣张的大丫鬟素锦顿时不敢吱声了,瘪了瘪嘴低下头去,双手恭敬地举过头顶,作势去扶姜岐玉下车。 姜岐玉将自己的手搭在她手上,眸光中是一闪而过的笑意。 “不知太子妃殿下驾到,是永宁失礼了。” 姜岐玉一下车,便顺势要行叩拜之礼,太子妃崔氏赶忙上前来拉住了她。 “你这是做什么,本宫不过思乡心切,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一见故人,说起来倒是我的不是,贸然打扰,还望公主勿怪。” “殿下抬爱,本就是永宁的福气,一路匆忙,难免不周,聊备薄礼,还望殿下笑纳。” 说完姜岐玉从素蕊手中接过两坛清酒,用红绸扎在一起,递到了太子妃崔氏的手里。 “从宁州带来的青柑雪顶,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不过是永宁的一番心意,还望殿下笑纳。” 崔氏闻言,眼眶中恰到好处地泛起晶莹的泪光,看向姜岐玉的视线也越发真诚炽热。 她抹了抹眼角,拉住姜岐玉的手,言辞恳切道:“青柑雪顶是我年少时最喜欢的,多谢妹妹厚赠,本宫——本宫真是无以为报。” 姜岐玉连忙出言开解,不一会儿的工夫,崔氏已经挽住了姜岐玉的手,拉着她聊些宁州的风土人情,山川丘陵,远远看着倒真像是一对相见恨晚的姐妹似的。 见姜岐玉伸手掩唇,偏过头去打了个哈欠,崔氏才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止住了谈兴,面露歉意之色。 “你看,都怪我,见了妹妹欢喜得忘了形,竟缠着你说了这么久的话。” 崔氏的眸色之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愧疚,嘴角却是始终噙着温柔得体的浅笑,她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种独特的婉约真挚,让人听了便不由自主地产生如沐春风之感。 即便是姜岐玉,也很难对这个思乡情切又面面俱到的女子,生出抵触抗拒之心。 “永宁妹妹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不如早些回府歇息,你既然已经进了京,日后有的是咱们姐妹叙话的时间,到时候我给你下帖子,你可别嫌我话多啊!” 太子妃轻松地玩笑道,姜岐玉也莞尔,她微微颔首:“殿下相邀,永宁怎敢不来?” 虽然姜岐玉还没搞清楚,这位不请自来的太子妃,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但她素来也不是怕事的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的兵法当年也是修得极好的。 姜岐玉并不是普通闺秀千金,她上过沙场,掌过军令,见过铁马冰河,踏过尸山人海,即便她本性洒脱,不喜这种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但她也并非天真稚子。 崔氏身为东宫主位,她本身就代表着一方阵营,若说她连夜赶来城门处拦人,仅仅就是为了听姜岐玉讲一些无关紧要的风土人情,与她追忆一番遥远的少女时代,又有谁会信呢? 所以,哪怕崔氏的言谈举止处处表露亲近之态,还主动与她姐妹相称,姜岐玉也不敢忘了,两人之间身份的差距。 旁人可以不守规矩,但她不可以,因为她代表的是平南王府,王府这座老朽的府邸,靠着年迈体弱的父王一力支撑到现在,已经成了摇摇欲坠的大厦。 “你这孩子——” 崔氏拍了拍姜岐玉的手,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她转过身去,向一旁的宫女吩咐道。 “安乐出来的时辰也够久了,再晚回去,父皇只怕要担心了。” 宫女领命,朝着城墙下站着的那一对男女快步走了过去,不多时,一位身穿银紫色月华裙的少女便朝崔氏二人走来,秦邝落在她身后三步之外。 少女的脸颊红扑扑的,一双小鹿般剔透的杏眸看人的时候睁得圆圆的。 她的视线先是落在姜岐玉身上,好奇地打量了几眼,而后又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抿了抿耳畔的碎发,走到了崔氏身边站定。 “嫂嫂。” 听见她对崔氏的称呼,姜岐玉心里大概已经了解了这位少女的身份,不过她面上丝毫不显,视线略过大步走来的秦邝,冷淡得像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般。 “这回你放心了吧。” 崔氏的目光含蓄地在少女和秦邝两人之间打转,少女闻言羞红了脸,躲到了崔氏身后,不敢直视挺拔英俊的秦邝。 “太子妃娘娘。”秦邝的视线缓缓落在姜岐玉低垂的长眸上,顿了顿又颔首:“郡主。” 崔氏似是习惯了他这般性子,笑着摆了摆手,又刮了刮躲在她身后,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偷看的少女的鼻梁 。 “秦大人,这一走就是小半年,可着实是叫我们小九担心坏了——” “嫂嫂!” 躲在崔氏身后的安乐公主急坏了,连忙扯着她的袖子小声讨饶。 “多谢殿下挂念,卑职一切都好。” 秦邝屈膝行了个跪礼,他没有提公主,而是用殿下一词代指,崔氏和姜岐玉的眼神俱是一动。 这里头的用词其实大有讲究,秦邝若是直言“公主挂念”,难免让人觉得他与安乐公主有私情,而且还是当着太子妃的面,只怕这驸马,他是当定了。 可是,秦邝只是泛泛而言,用“殿下”一词含糊带过,这位殿下,到底是指安乐公主,亦或是太子妃崔氏,还是太子,那便是见仁见智了。 而且这么说,也不会当面驳了安乐公主的面子,让她当众难堪,下不来台。 姜岐玉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难怪父王不喜欢金陵城呐。 到了这个地方,大家都无可避免地戴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假面,说一句话,得绕上十八道弯,听别人说话,也得在心里琢磨了又琢磨,只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漏掉了哪个标点符号。 实在是累得慌。 崔氏含笑着打趣了两人一番,见安乐公主的一张小脸都要冒烟了,这才巧妙地将话题转开。 “永宁妹妹,你许久未曾进京了,这金陵城如今是大不相同了,夜晚天黑,只怕路不好找,不如,我派人送你回府吧?” 太子妃回首朝远处招了招手,众人的视线跟着她一起转过去,便看见一位陌生少年站在不远处。 “这是我胞弟,崔予颂。” 太子妃笑着给众人介绍道,不过她的视线更多的是落在了姜岐玉的神情上。 “阿颂,过来这边!” 青杏登枝 第73节 姜岐玉顺势抬眸看过去,只见他外头那件出峰毛披风已经脱下,身上只穿了一件天青色袍子,袖口与领口都绣着兰花。 尽管是同袍姐弟,崔予颂同太子妃崔氏的容貌,并不十分相似,少年身段颀长,乌发修眉,鼻梁高挺。 一双沉静幽深的眸子,在看到姜岐玉的瞬间,蓦然绽放出一抹腼腆的浅笑,意外而自然地给这张清俊的容颜,染上了一抹明亮之色。 太子妃崔氏在看到姜岐玉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之色后,嘴角的笑意多了几分舒畅,她拉过姜岐玉的手,温柔贴心地如一个邻家大姐姐般叮嘱道。 “你一个姑娘家独自走夜路不安全,我让阿颂送你回去。” 姜岐玉还没来得及答话,崔予颂已经走上前来行礼,随着他的靠近,一股浅淡的槐花清香在他的行动之间,缓缓飘散开来。 “崔氏予颂,久仰郡主。” 秦邝的脸色猛地一变,眉心紧蹙,不顾场合地抬头去看站在前头的姜岐玉。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冰丝乌梅冻(四) 看着崔予颂施施然上前行礼, 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负手而立的姜岐玉。 太子妃崔氏瞧着虽然是在与安乐公主说话,可她的目光始终不着痕迹往身旁看去。 平南王府——说得好听些,那是本朝唯一一位尚且在世的异姓藩王授勋的封地,说得难听一些, 便是瘴气沼泽遍布的蛮荒之境, 随时都可以拥兵自重的粗鄙蛮夫。 如今, 朝廷风气疲软,享乐之风盛行, 官场上重文轻武的观念愈发深入人心。 正所谓“戈矛之刺无人堪, 古来成事尽书生。” 足以见得,在时人心里,文臣武将泾渭分明, 文人可以名垂千古,武人却只能做一把无人问津的手中剑。 这种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 早已深入人心,即便保境安民的将士们,一腔热血都流尽了,也难以搬动人们心里那座名为成见的大山, 世态炎凉, 可见一斑。 在场之人俱是皇室贵眷宗亲, 姜岐玉压根不觉得, 这一对没在平南住过几天的崔氏姐弟, 会对宁州那片终年潮湿闷热的土地,保留有什么眷恋不舍的乡土情结。 那么他们这一番惺惺作态, 所图的又是什么呢? 素锦在后头干着急, 她家郡主素来不喜欢搭理这些面如傅粉的世家公子。 大家闺秀重视仪容仪表倒也罢了, 年轻公子们, 不思报国进取,整日里将心思放在吃穿用度,胭脂香料等俗物上,所谓纨绔子弟,姜岐玉最是不齿。 早前在平南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到她面前来献殷勤,姜岐玉大多数都是置之不理,实在是被缠得烦了,也有动手将人丢出去的前科。 看这位崔公子的模样,衣着配饰样样精美绝伦,就连低头的弧度都像是刻意练习过的,修长白皙的脖颈微微低垂,文弱清瘦的模样,看着也不像是她家郡主的对手。 素锦偷偷瞟了太子妃好几眼,手心里攥出了一把冷汗。 阿弥陀佛,郡主可千万得忍住啊,这好歹是太子妃的亲弟弟,扔不得也打不得的…… 就在素锦胡思乱想的时候,姜岐玉笑着上前一步,右手甚至还虚虚地托了崔予颂一把。 “崔公子不必多礼。” 她的嗓音清琅明亮,狭长的眉眼微微弯起,不像是战场杀伐的女将军,反倒更像一位活泼开朗的豆蔻少女。 “我坐了好几日的马车,头疼得厉害,不知可否劳烦公子陪我走上一段?”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俱是一愣,还是太子妃反应最快,她满面笑意地叮嘱了崔予颂两句,便拉着安乐公主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架势,简直就是把“弟弟我就全权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这幅心思昭然若揭地写在了脸上。 姜岐玉挑了挑眉,这事儿实在是有趣。 崔氏一族也是名满天下的世家大族,崔予颂又是太子妃的亲弟弟,这样的身份人品,放在哪里不是一块香饽饽,怎么上赶着要介绍给她呢? 姜岐玉的视线骤然撞上秦邝黑漆漆的眸子,他的右手背在身后,已经紧握成拳,面上却是冷冷淡淡的,四目相交,仿佛碰撞出了金石裂帛之音。 “呵。” 姜岐玉突然轻笑出了声,她骤然心情大好,嘴角慢慢勾起明显的有些刺眼的弧度。 “郡主?” 崔予颂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面色铁青的男子,很快又回到了姜岐玉身上,他温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紧张的气氛。 “嗯。”姜岐玉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率先移开视线,抬起手来,胡乱指了个方向,“往这边走吗?” 崔予颂笑着摇了摇头,“看来郡主忘得差不多了,您还是跟着我走吧。” 姜岐玉耸了耸肩,迈步跟上了他,两人就这样有说有笑地从僵立在原地的秦邝身旁走过。 那人飘动的红色裙摆上,仿佛也被夜风温柔地绣上了一层清幽的槐花,沁人心脾的甘甜,钻进秦邝的鼻腔里,却成了苦不堪言的酸涩。 姜岐玉的视线扫过他背在身后的手,青筋毕露的大掌,死死地交握在一起,也依旧无法克制地颤抖着。 这一回,换我丢下你了,秦邝。 姜岐玉笑着回答崔予颂的话,与此同时,在心里低低地叹息了一句。 不得不说,崔予颂这个人确实很有几分本事,见多识广,言谈风趣,还能恰到好处地注意到姜岐玉的心情。 既不过分热情,也不冷淡疏离,言谈举止都能看出来,他良好的家教和正人君子的风度。 “郡主,王府就在前头了。” 穿过闹市,崔予颂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亮着灯火的院落,随着他的动作,袖笼里飘出一阵幽馨的槐花香。 姜岐玉停住了脚步,长臂轻抬,拦在了崔予颂的身前。 “崔公子,我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侧过身,咬唇看过来的时候,嘴角的笑容在昏暗的光影里,多了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风流不羁。 马尾高高束起在脑后,随着她歪头的动作,轻轻地晃了晃,像秦淮河上的竹篷船,荡呀荡呀,搅乱了一池星河。 “郡主但说无妨。” 崔予颂轻咳一声,依旧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模样。 “你喜欢槐花?” 崔予颂愣了愣,似乎是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旋即温柔地笑开,“我——” 姜岐玉抬手打断他,突然沉下脸淡声道:“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不告诉我,不过,我这个人最讨厌谎言。” “…………” 崔予颂垂下眼眸,没有让姜岐玉看见他眼底的幽深。 他开始忍不住怀疑,传消息回来的人是不是弄错了,这当真是姜岐玉最喜欢的香料吗?那她怎么会是这种态度呢? 姜岐玉确实独爱槐花,因为是不足月的早产儿,幼时的她夜夜惊梦,醒了便再也说不着,一旦哭起来比苗人的火炮还能闹得人不得安生。 姜衍明面上对这个女儿不疼不痒,背地里为了哄她好好睡觉,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地爬上青衡山,用网兜摘了两大袋槐花。 结果还被看园子的狗逮了个正着,堂堂平南王,手握重兵的威远大将军,被野狗撵着跑了二里地。 不过王爷毕竟身手敏捷,袍子靴子都叫那野狗扯坏了,唯独两袋子槐花,一朵也没有落下。 其中一袋让王府里的老嬷嬷,给她们爷俩做了个绵软蓬松的槐花枕,另一袋被王爷交给后厨,腌成了一坛子槐花蜜,以后姜岐玉再哭的时候,便用筷子沾一点抹在她嘴唇上。 据说这法子百试百灵,她父王如今年纪大了,越发爱忆往昔,每每都要把自己当年的英明神武,狗口夺花的光辉事迹拿出来吹嘘一番。 南境气候特殊,多阴雨,少日照,林里山间还都是瘴气沼泽,寻常花草到了这儿,都活不下来。 唯独青衡山上的那几株老槐树,约莫是平南特有的品种,千年万岁的漫长时光中,终于适应了这里古怪的天气,这才能够年复一年地花开花落,岁月静好。 姜岐玉小时候觉轻还觉少,也不知道姜衍的偏方是不是真的管用,她打小就用槐花枕,随着她日渐长大,倒是很少再出现失眠难安的情况。 只不过,她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坏习惯,一直也没能改掉——姜岐玉认床,但凡是换了新地方,没个十天半个月,她总也适应不过来。 不过,姜岐玉自己倒是没把这种小事儿放在心上,熬上几个大夜,人困得实在不成了,自然也就能一沾枕头就着。 年初的时候,她从王府走得匆忙,来不及把自己槐花枕头带走,虽说出门在外,带上一件旧物,她认床的毛病能好得快一些。 好在当时在南乐县的时候,她是一个人住客栈,倒是也没有被旁人注意到。 今日,从崔予颂袖笼里飘散出来的那一股清幽淡雅的槐花香,实在是令姜岐玉太过熟悉。 俨然就是宁州青衡山上的那几株老槐花,与姜岐玉记忆中的香味一模一样。 可是,这里是金陵,跟平南相隔万里,槐花也不是什么稀罕花卉,即便真有爱花之人,也未见得能知道平南有那么几株籍籍无名的老槐树。 更犯不着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地将鲜花从南境运到金陵城。 崔家,不,应当说太子一党,对她别有用心,这件事姜岐玉已经能够确定。 不过,她更好奇的是,譬如,她喜欢的花,是长在宁州某一座小山丘上的,一株老的不知道年岁的槐树开出来的野花,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崔予颂是怎么知道的呢? “崔公子,想好了吗?” 姜岐玉抱臂而立,眯起眼睛,浑身散发着懒懒散散的气息——她颠簸了一路,又陪着几人演了一场戏,着实是累得够呛。 虽然姜岐玉摆出一副闲谈的轻松模样,崔予颂却是半点不敢松懈,他的脑子里飞速地推演着各种情形,生怕自己说错了一句话,便再难讨这位郡主的欢心。 “请郡主恕罪,予颂是因为想博得殿下的关注,才佩戴了这枚槐花香囊。” 说着,崔予颂从袖带里摸出了一枚巴掌大小的鸦青色香袋,姜岐玉接过来闻了闻,果然是那股熟悉的槐花香。 这位调香之人大底也是位难得的高人,槐花那股清幽淡雅的芳香,不知被他用什么法子萃取出来,装进这一枚小小的香囊里,竟能散发出如此浓郁的花香。 “你是听谁说,我喜欢槐花的?” 姜岐玉不置可否地挑着香囊上的系带,随意地看了几眼,又扔还给了崔予颂。 崔予颂抿了抿唇,像是被人抓住小辫子的孩童一般,赧然道:“我……我是无意间,听到秦大人说的。” “秦大人?”姜岐玉眯了眯眼睛,皱眉道:“秦邝?” 崔予颂觑着她的神色,微微点了点头,君子不听窕言,不受窕货,他为了讨姑娘欢心,这么做已经是十分不妥当了。 “郡主若是喜欢的话,我想将这枚香囊赠与你,还望郡主海涵,千万不要怪罪秦大人,他毕竟是安宁公主——” 说到这儿,他像是意识到了不妥,连忙止住了话头,红着一张俊脸,将装满了槐花的香囊捧到姜岐玉面前。 姜岐玉似乎对他没有说完的话半点也不感兴趣,她笑了笑,语气又恢复成之前的轻松愉悦。 “不必了。” 姜岐玉挑眉轻叹:“小时候,我父亲喜欢槐花,我没得选,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喜欢槐花了。” 话音刚落,姜家老宅的大门“吱吱呀呀”地从里间打开。 青杏登枝 第74节 一位满头银霜的老人,精神矍铄地稳步走了出来,拐杖敲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姜岐玉一听便知道——这老头身子骨一定很好。 “我家里人来了,夜深露重就不耽误崔公子回府了,改日必当登门拜谢。”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太子妃:弟弟你就带走吧,江浙沪包邮,不接受退货! 姜姜:哦吼? 小秦:开始磨刀。 第67章 冰丝乌梅冻(五) “忠叔!” 姜岐玉大步走到老者跟前, 一手接过他的拐杖,一手搀着他的左臂,疲惫倦怠的面容上,总算露出了真挚的笑意。 “妞妞回来了啊!” “…………” 素锦和素蕊在后头憋不住地一个劲儿偷笑, 姜岐玉恼羞成怒地瞪向她们俩人, 可惜, 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 谁又能想得到,英明神武, 一杆红缨枪勇闯敌营的巾帼英雄姜郡主, 居然有一个如此朴实无华的乳名。 这事儿要怪就得怪平南王,姜衍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不学无术的兵痞子, 胸无点墨,没有文化。 可怜姜岐玉的母亲走得早, 乳娘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请姜衍给取个名字,姜衍看了看皱皱巴巴,眼睛鼻子都没长开, 只知道呼呼大睡的小丫头, 四平八稳地写下他那两笔狗爬字。 “妞妞” 当爹的大言不惭, 还美其名曰, 贱名好养活。 万幸, 等到姜岐玉长大一些,该取大名的时候, 恰逢姜衍领兵出征去了。 人生大事好歹没落在她爹手里, 要不然, 姜岐玉实在没法想象, 自己一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女,顶着“姜妞妞”这么个名字,她会不会羞愤欲绝地想挠墙。 譬如此刻,忠叔年纪大了,耳朵越发不好使,他自己听不见,便也以为旁人也听不见。 是而老爷子每句话,都说得气沉丹田,嗓门洪亮,一句“妞妞”硬被他吼出了振聋发聩的架势。 虽然,姜岐玉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把甩上了姜家老宅的大门,不过,外头尚未走远的崔予颂,听没听见就不好说了。 至少,府邸里头伺候的家仆们,都听得格外分明,一个个低着脑袋,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动着。 姜岐玉揉了揉被忠叔的大嗓门震出嗡鸣声的耳廓,无奈地扶着他往屋里走,配合着老人佝偻的身躯,弯下腰凑近他耳旁。 深吸一口气,放慢语速,大声吼道:“叔,我之前,派人,送回来的信,您看到了吗?” “啊?你说什么?” 忠叔抬起头,脑门上沟壑纵横的纹路,写满了岁月的风刀剑雨,他偏了偏头,指着自己耳朵,满脸迷茫地摇了摇头。 姜岐玉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这回她一说完,忠叔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突然亮了起来,树皮一般的皱纹徐徐舒展开。 “小秦啊——” “什么小秦,没有小秦!” 姜岐玉绝倒,优雅地望天翻了个白眼。 “叔,我是说,我寄回来的信,你没收到没啊?” 姜岐玉连比划带吼地说了半天,最终还是无奈放弃了。 她喘了口粗气,用正常的声音抱怨道:“收到了也不派人来接我,我险些找不到家门,你知不知道诶?” “忠叔近几年眼神也愈发不好了,你写的信字太小,他老人家根本看不清。” 姜岐玉回过头去,就看见秦邝穿着那一身灰扑扑的箭袖短打,他逆着月光,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高大的身影慢慢向她们走来。 “崔予颂不是把你送到门口了吗,你怎么会走丢?” 他的眼下是无法掩盖的青痕,语气却是淡淡的,仿佛是在谈论明天的天气一般,唯独那双黑黢黢的眼睛依旧明亮,夹杂着许多红血丝,却如黑夜的雄鹰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姜岐玉。 “你——” 姜岐玉看了看秦邝,又看了看满面笑容的忠叔,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忠叔和秦邝,几时关系这般熟稔了? “崔家是太子的岳家,毋庸置疑的太子党,崔予颂出身二房,他上头还有好几位兄长,因着崔家二房出了一位太子妃的缘故,国公爷的爵位到底传给哪一房,还未成定数,崔家明面上瞧着光鲜亮丽,背地里可是一池深水。” 秦邝深深地看了姜岐玉一眼,用他那副低沉平稳的嗓音,一板一眼地细说着姜岐玉所不知道的朝中隐秘。 他说完这番话,姜岐玉久久未出声,她歪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突然抬眸笑道。 “崔予颂,和你有什么仇吗?” 秦邝闻言皱了皱眉,他的手背在身后,不由自主地紧绷着,语气艰涩:“不过送了你一回,真将他当作护花使者了?” 姜岐玉错眼打量他片刻,又凑到忠叔耳边,故意用一种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贴在忠叔耳畔“窃窃私语”道。 “叔,你看他,是不是吃醋了?” 说完,便以一种快如闪电的姿势,跳出去两步远。 “嗯,说的对!” 忠叔在众人投注的目光中,义正词严地高声道:“吃饺子就得蘸醋!” “…………” 姜岐玉笑够了之后,慢慢踱步到秦邝身侧,抱着手臂悠闲地绕着他转圈。 “我只是觉得奇怪,不过初次见面,他为什么要在我跟前搬弄你的是非?” 姜岐玉努了努嘴,接着说道:“或者说,他是想试探,看看我对你和安乐公主的关系,有什么反应。” “秦邝。” 说这句话的时候,姜岐玉恰好走到秦邝面前,她的脸上是淡淡的笑容,红裙墨发翩跹飞扬,整个人透着一股生机勃勃的自由朝气。 “你想做驸马吗?” 她用的是极为认真的语气,姜岐玉其实比秦邝要矮上一个头,不过此时此刻,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姜岐玉微微昂首,视线与秦邝幽深的眸子齐平,丝毫不落于下风。 “这一路上,我仔细地想了想,你此生所求,不外乎远大前程,封官晋爵,尽早光复秦家的门楣,如此说来,驸马确实是一条捷径。” 大周朝并不限制驸马入朝为官,恰恰相反,本朝的驸马,往往都是陛下看重的人,或者是世家大族的子弟,或者是才华出众的青年。 有了这一层皇室宗亲的姻缘作为阶梯,即便不是高门望族,也更容易平步青云,登阁拜相。 翻开史书,许多寒门出身的新科状元,因为做了皇帝的乘龙快婿,获封勋爵,一跃成为人上人的例子,大有所在。 秦邝的父母早已亡故,即便是当年的平南郡守,放在金陵也不过只是个戍边的三品武官。 旁的地方或许稀罕,京都最不缺的当属朝廷要员了——卖包子的掌柜,运气好的时候,一日里都能见着好几个三品大员。 可是安乐公主不一样,她虽不是元后嫡出,可打小养在中宫,与太子自幼亲密,也颇得陛下的欢心。 若是能做了她的驸马,便如同踏上了登云梯,从芸芸众生,跃上新的阶层,自然要容易得多。 姜岐玉比旁人更清楚秦邝这些年吃过的苦,十几岁的孩子,一夜间天翻地覆,家破人亡,他曾经也是天之骄子,却被命运狠狠地摔进了泥淖里。 他想挣扎求生,想爬出曾经的噩梦,想让从前那些伤害过他的人畏惧,想让地底长眠的父母安息,这原本也没有错。 “秦邝,我了解你,因为明白,所以能够理解。” 姜岐玉状似不经意地抬手拂过松散的鬓发,她看向秦邝,慢慢笑了起来。 笑容里少了白日里针锋时,刻意刺痛对方的锋芒,多了几分怅然若失后的释怀。 “如果,我是说如果……” 姜岐玉用左脚的脚尖踢了踢右脚的鞋跟,她飞快地垂下眼帘,压下突如其来的酸涩,“如果,你选择——” 姜岐玉的话没有说完,秦邝突然往前迈了一大步,粗糙的大掌捂住了姜岐玉的红唇。 “没有如果,也不存在什么选择。” 秦邝的声音顿了顿,即便被捂着眼睛,姜岐玉依旧听见了他隐忍的哽咽。 “什么?” 姜岐玉愣住,什么淡然,释怀,放手,成全,都被她一股脑打包丢去了九霄云外,她挣扎着要去扯开秦邝的手。 谁料,从来对她言听计从,要星星不给月亮的秦邝,第一次没有顺了她的心思,他的掌心宽厚温热,姜岐玉湿润的眼睫,蹭在他指腹中的薄茧,像被一把小刷子扫在柔软的心尖上。 “秦邝!”姜岐玉急道。 秦邝使了个眼色,素锦早已训练有素地将院子里的丫鬟仆妇们全部支开了,只剩一个头发花白的忠叔,笑眯眯地撑腮看着他们二人。 秦邝低头苦笑,他的心思这么明显,就连老人家都看出来了,唯独眼前这个闹腾不休的家伙,还想着给他胡乱牵红线。 “姜岐玉,你安静一些,听我说完。” 此言一出,姜岐玉突然就不动了,任凭秦邝握住了她的手。 “有些话,我想了很久,却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也知道,我不善言辞,若是看着你的眼睛,就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姜岐玉,你还记得我们分开了多久吗?我记得,八年四个月,还多十三天。” “在南乐县的时候,我去处理言成煜派来的那些尾巴,远远地看见你的背影,我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天,你穿了一身男装,鹞冠暮云灰金丝束腰直裰,马尾高高地束着,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潇洒自由,像天上的云霞。” “我很早就知道,你不是属于我的太阳,只是曾经,有一束阳光,幸运地照在了我的身上,郡守府没有的那天,我就明白,这世上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对于我来说,出身的高低,境遇的好坏,权衡的利弊,这些年,我每天都在痛苦地抉择。但是,这其中,从来没有你,不论是小时候,还是如今,你都不是可有可无的选择。” “而是,我的必选。” “姜岐玉,我从未稀罕过什么驸马,什么皇亲国戚,我所乞求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永宁郡主的郡马而已。” “所以,别再说什么如果了,我不奢求你懂得,但不代表,我能无动于衷地听着你说这些话。” 秦邝低头看了姜岐玉一眼,她难得这般乖巧听话,安安静静地站着,像个玉雕的人偶,玲珑剔透。 秦邝慢慢撤走了盖在姜岐玉眼帘前的手掌,他是个心思深沉的人,有什么事情惯爱压在心底。 今日,若非姜岐玉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他,这番话,他只怕会永远烂在肚子里。 青杏登枝 第75节 秦邝的勇气已经用尽了,伸出的手,不敢触碰姜岐玉的肩膀,握紧又松开,反反复复,小心翼翼地试探,惴惴不安,迟迟不敢靠近。 就在这时,一道嘹亮高亢的嗓门,打断了院子里诡异的沉寂。 “好!就这么办!” “哎呀,我们妞妞今年都快十九了吧,郡马终于定下来了,我得去给王爷报个喜讯!” 忠叔看着庭院中郎才女貌的两人,一张老脸笑开了花,拐杖也不拄了,健步如飞地就要往书房里去。 作者有话说: 忠叔:我磕的cp是真的,谁懂!给我原地结婚! 第68章 冰丝乌梅冻(六) 无独有偶, 如今的金陵城中,将心思动到姜岐玉的亲事上头的大有人在。 “哐当——” 瑞王李显在自己的府里,又砸了一套汝窑青花瓷的茶碗,书房里伺候的宫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静悄悄地跪了一地, 缩着脖子瑟瑟发抖。 近日里来, 瑞王殿下的脾气越发阴郁无常,砸坏了多少东西还不算什么, 昨日有个颇受殿下宠爱的舞姬, 因着缠了殿下几句,竟被拉出去活活杖毙。 经此一事,瑞王府里伺候的下人们越发提心吊胆, 终日如履薄冰,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李显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将几案上的奏本香炉,尽数扫落在地,墨发半湿,披散在脑后, 水珠滴滴哒哒地落在沉香木的桌面上, 映出里头那张乌云密布, 阴翳纵横的俊颜。 几日前, 瑞王殿下突然被圣上禁了足, 还是苏公公亲自送来的佛经,陛下口谕, 王爷几时抄完十卷经书, 几时方可入宫请安。 更令人大跌眼镜的是, 在瑞王殿下被禁足的第二天, 早已被废立,幽居龟甲宫中无人问津的废太子李旻,竟然被陛下重新宣召了。 今上几道旨意连发,以雷霆手腕惩处了瑞王,又将废太子迁出了冷宫,桩桩件件,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 眼瞅着父皇宠爱,群臣拥戴,局面一片大好,李显又怎么能料到一朝变天,废太子又开始隐隐露出起复之意。 如今,他又被陛下圈禁在府,这样的情势叫他怎么能够不急不怒?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人从外头敲响,小太监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传了进来。 “殿下,武安侯求见。” 李显随意地抹了抹滴落得到处都是的水珠,双手撑着桌案边缘,身子往后一仰,跌坐进柔软厚实的羊绒地垫里。 他用两根手指拎起被酒水浸湿的袍角,随意地甩了甩,丝毫不介意雪白的毛毯上,溅得到处都是斑驳污迹。 “进来吧。” 李显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浓浓的酒气。 武安侯言朔推开门的一瞬间,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宽大的书房里,是散落各处的书籍,案牍,碎瓷片四分五裂,一地狼藉。 宫人们都在两侧跪着,见他进来,也没人敢抬头出声,李显大喇喇地躺在正中间,衣袍半敞,披头散发,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酒味,其间还夹杂着一股艳俗的脂粉香。 “侯爷来了,来,喝酒!” 李显掀开眼皮点了个头,算是给了言朔面子,手肘撑地勉强支起身子,晃了晃身旁的空酒坛。 他双目无神,眼下淤青,脸色白得如艳鬼一般,唯独一双红唇,像是淬了毒,斜斜地往上勾着。 “狗奴才,没听见本王的话吗?去拿酒啊!” 见下人们一个个全都匍匐在地不敢动弹,李显愈发烦躁,他抬起脚狠狠踹向跪在案桌边的小太监。 马靴踢在肋骨上,小太监的脸登时就白了,侧翻在地又赶忙捂着胸口爬起来请罪。 “都退下吧,我同殿下有话要说。” 言朔摆了摆手,等到书房里的宫人们鱼贯退出去以后,他慢慢走到窗边,用木杖撑开轩窗,正好散一散这屋里熏天的酒气。 “日前的赐婚之请,殿下是否过于草率了?” 言朔站在窗边,开门见山地直视着李显,不由得又想起他今日见到言成煜时的情景。 秦邝一入京,便押着人直接送进了仪鸾司的昭狱,武安侯使了两万两的银子,才终于见到了人。 成煜的胳膊被人从肩膀处生生砍断,袖笼里空空荡荡的,身上受了有多处伤,也没有受到精心照顾,有好几处伤口已经溃烂流脓。 侯夫人看见儿子出了一趟公差,竟然遭了大罪,当即哭晕了过去,武安侯虽然没有落泪,但看着心尖上的儿子成了如今的模样,也是恨不能生啖了幕后推手。 如今又看见李显这副落魄颓废的模样,武安侯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他只好撇过头去,狠狠地捏了捏额角。 “侯爷是说,我请父皇下旨,将永宁郡主赐给我做王妃一事?” 李显长长地吐了一口酒气,讥讽道:“侯爷还不知道吧,郡主今日刚进洪武门,废太子妃的车架已经早早地在内门候着了!” “崔家挑了崔予颂,上赶着要求娶郡主,以便将平南王一脉的势力彻底拉拢过来,都是为了谁?” “哼,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李显一边说着,一边仰头又灌下一大口酒,他的手有些抖,大半酒水全都洒在了羊绒地毯上。 “本王拿出正妃之位,不比他李旻有诚意吗?怎么,他天生有父皇宠爱,我就不能为自己争取了吗!” 李显越说越怒,酒坛子狠狠掷在地上,厚厚的地垫被砸出一个凹陷,清酒顺着羊毛的纹理,无声地流淌开来。 “殿下,您在南乐县的所作所为,已经被言成蹊尽数查了个底儿掉,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成果,全部付之一炬——” “是,这怪谁?” 李显眯起眼睛,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眼尾泛起不正常的猩红。 “好一个南乐县知县,张释临是谁的人,侯爷不会不知道吧?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竟然叫人安插了这么个眼线,好啊,真是好得很!” 武安侯攥了攥手指,南乐县的事情,一直是言成煜负责打点,让太子的人钻了这么大的空子,以至于眼下这般被动,他属实无法为儿子开脱。 若非东窗事发,张县令一反常态,以强硬又果决的手腕,将广利赌坊连根拔起,紧接着,又以痛哭流涕的口吻,写下罪己表,快马加鞭地送进了文德殿。 在那篇陈情的檄文里,张县令慷慨激昂,痛斥自己昏聩失察,以至于让罔顾上意,藐视天威,贪赃枉法之辈存在了这么久。 他更是一力请求陛下一定要重罚于他,否则他于心难安。 此举一出,便是将瑞王一堂置于烈火烹油之境。 张县令作为知县,失察渎职,确实难辞其咎,那么广利赌坊的经营者呢? 岂不就是张县令口中的罔顾上意,藐视天威,贪赃枉法之辈? 这一条条罪名扣下来,哪一项都足矣让言成煜直接掉脑袋,只怕他这个侯爷,也没有能力护得住。 谁都无法猜到,南乐县那个胆小怕事,昏庸无能的张县令,竟然早就是太子提前布下的暗棋,多年引而不发,却是在此时,与言成蹊配合,给了瑞王致命一击。 言朔闭了闭眼,此时继续激怒瑞王,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只要李显能翻身,言成煜就还有救。 陛下只是恼了瑞王结党营私,贪心不足,触怒了他的逆鳞,如今也不过罚了他闭门自省,将废太子迁出龟甲宫,在武安侯看来无非就是君王惯用的制衡之术。 李显的手伸得太长了,他一边暗暗利用陛下早已禁止的福.寿膏牟取暴利,充盈自己的私库,一边还想着将边境大军拉拢进自己的阵营。 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无外乎财政和兵权,卧榻之侧,岂容旁人安睡? 李显偷偷地赚些私房钱,每年再向陛下送上几份价值连城的寿礼,他只要做得别太过分,陛下也得了好处,尚且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结果,他不知道见好就收,还试图向陛下请旨赐婚,娶了姜岐玉,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平南王府的势力。 手都伸到南境的军营里了,下一步岂不是就要谋夺虎符,弑君篡位了吗? 这决计是任何的帝王都无法容忍的。 “殿下放心,崔家的算盘,多半是要落空了,陛下不会随意地安排郡主的婚事,此时将废太子移宫安置,未尝不是一种试探与考验的意思。” 言朔知道,这位瑞王殿下,看着精明能干,实则是个只有野心,没有能力的绣花枕头,也正因如此,他选择了瑞王。 只要将这样的君主推上了至高之位,他才能得到更到自己想要的。 大事未成之前,只有忍耐,这么多年,言朔都已经忍过来了,该是他的东西,他通通都要握在手心里,哪怕需要等待蛰伏十年,甚至更久,他都甘之如饴。 “殿下,臣以为,此时,宜静不宜动。” 李显果然将武安侯的话听进去了,他抱着膝盖坐直了些,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听着言朔条分缕析。 “那若是,言成蹊将福.寿膏的事情捅到父皇跟前,本王……我还能有机会吗?” 李显低着头,迷蒙的双眼已经逐渐清醒了过来,陛下或许会赦免他借用赌坊的壳子,从中牟利,但势必无法容忍他,将当年京城的噩梦又一次翻到了明面上。 尽管武安侯反应及时,立刻派人一把火烧毁了广利赌坊,没有给张县令留下更多的证据和把柄。 但是,他们毕竟相隔千里,百密终有一疏,万一,让他们发现了端倪,自己可就再难翻身了。 武安侯闻言,却是轻轻地勾唇,莞尔一笑。 “殿下无需担心此事,臣已经核实,秦邝带回来的证据里,不过只有一份药方,更何况那方子还是修改过数次的,早已不是当年的方子,即便他交给陛下,太医院也查不出什么。” 李显摇了摇头,叹气道:“我担心的并非秦邝。” 武安侯又是一笑,他也生了一双薄情寡恩的桃花眼,狭长的眼帘半眯起来,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殿下是说,言成蹊?” “那便更是大可不必。” 李显不解地蹙眉,“为何?” 他们都心知肚明,秦邝不过是听言成蹊的命令办事,若是有更为重要的证据,言成蹊极有可能会放在自己的身上,而并没有交给秦邝。 “因为,他没有机会再活着回京了。” 武安侯的话,说得极轻,除了紧紧盯着他的李显,看到了他的薄唇缓缓开合,慢慢地吐出了这几个字,落地无声。 言辞之中却是莫名透着一股森然的冷意。 如今的武安侯与他的父兄大相径庭,他自幼体弱多病,不适合习武。 兄长爬树摸鱼,上房揭瓦的时候,他只能穿着厚厚的披风,安静地站在树下,看着少年的身形,灵活穿梭。 父亲传授兄长枪法的时候,他依旧只能安静地坐在书房里练字、下棋。 父兄一起上阵搏杀,迎接百姓顶礼膜拜的时候,他还是只能坐在茶楼里,像旁观者一样看着他们身披彩旗,打马游街。 世人都说,武安侯言朔是一位翩翩公子,温润如玉,李显也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种狠厉疯狂的神情。 李显不由得好奇道:“同样都是侯爷的儿子,怎么就唯独厌恶这一个呢?” 作者有话说: 青杏登枝 第76节 浅浅地让小言露个面吧,下一章,一定放他和苏苏出来! 第69章 冰丝乌梅冻(七) “他真的是你的亲生父亲吗?虎毒不食子, 天下哪有对儿子下死手的父母?” 桐城邻郊的无为镇上,闭市数月的食肆终于开张了,据说新来的主厨还是杜掌柜的远房妹子。 不仅做得一手好菜,关键那模样还长得天仙似的, 明眸皓齿, 肤白如玉, 笑起来温温柔柔的,说是天边的月亮也不为过。 只可惜, 杜三娘的这位妹子, 并不是孤身一人来投奔远房姐姐的。 据说啊,她早前便许了夫家,不过, 这食肆开张已经有小半月了,往来的村民们大都未曾见过她的那位“夫婿”。 “哎哟!” 言成蹊倒吸了一口凉气, 忍不住痛呼出声。 “怎么了,伤口还疼吗?” 苏禾连忙揭下浸了汤药的湿帕子,小心翼翼地去看言成蹊背上的伤痕,坠崖那一日的险状历历在目, 即便有杜三娘暗中斡旋, 言成蹊也是实打实地中了两箭。 言成蹊护着苏禾一路顺着山间陡坡滚下去, 即便他避开了要害, 也受了不轻的伤, 这段时间一直卧床养病。 苏禾隔着热帕子摸了摸言成蹊肩膀上的大片青紫,这些全都是当日从山崖上跳马, 被一路的礁岩, 石子磕碰出来的瘀伤。 伤势虽然不致命, 但实在看得人心疼, 言成蹊的后背上几乎遍布淤青,没有一块光洁的皮肉。 无为镇三面环山,地处偏僻,镇子上连个像样的郎中也没有,苏禾只好每日用化开的药酒,帮他敷在伤处祛瘀止疼。 苏禾至今心有余悸,孤山坠崖那日,追兵的乱箭铺天盖地四处射向他们,其中有一支恰好钉在了言成蹊的手臂上,箭镞入肉三寸有余,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涌。 彼时,漫山遍野的追兵还在大肆地翻找他们二人的尸首,杜三娘的人忙着善后,言成蹊又中了箭,前有豺狼,后有虎豹,苏禾只好将人藏进了一处狭小的山洞里。 言成蹊中的那一支箭上,应该是淬了毒,手臂伤口处已经开始流出黑紫色的黏稠血迹,只怕等不及外面接应的人赶来,言成蹊的左臂就要废了。 苏禾扶着他半靠在大石块上,微弱的火光中,看清了言成蹊苍白瘦削的轮廓,脸颊上晕着不正常的潮红,唯独那双茶色的眼眸,映着篝火里的她,缱绻多情。 “阿蕖,来。” 他如今就连声音都有些虚,说一句得喘上好几口,“坐我旁边。” 苏禾顺着他的意思,他便越发得寸进尺,拉着苏禾的手就往自己的衣襟里摸去,苏禾怕碰到伤处,只敢小幅度地挣扎。 “你别闹,快放开我。” 言成蹊闷闷地笑,牵扯了伤口又开始咳嗽,苏禾投鼠忌器,不敢再挣脱,反倒是叫他抓住了机会,牵着手,从领口一路摸到了腰线。 苏禾的指尖触碰到柔软的里衣,刚想缩回来,却又被他牢牢扣出,顺着锁骨一路而下,划过紧实的胸膛,又往右偏移,落在了棱角分明的髂骨上,轻轻捻磨,一下,一下。 苏禾清晰而直白地感受着言成蹊由内而外的战栗,指尖贴近他躁动不安的心跳。 顶着言成蹊灼热的视线,苏禾的脸热得快要烧起来了,一时又臊又急。 “放开我!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后面的话苏禾实在说不出口,言成蹊却是笑了,他慢吞吞地勾着苏禾的食指,强硬地握着她,搭在了自己腰间的暗扣上。 “里头藏了一把匕首,帮我取出来。” 言成蹊的声音有些哑,逼仄狭小的山洞里,他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苏禾闻言也顾不得理她,手忙脚乱地解开他的暗扣,果然摸到了一柄沉甸甸的短匕首。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言成蹊低头扫了一眼被苏禾扯得乱七八糟的里衣,素来严丝合缝的领口半敞开着,露出锁骨下方那枚朱红色的小痣。 浑身的痛感慢慢复苏,一寸一寸灼烧着言成蹊混混沌沌的思绪,疼起来叫人时而清醒,时而迷蒙。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满口血腥味,咬着牙往下咽了一口,又凑到苏禾耳边,故意用低沉的嗓音磨她。 “嗯?” “阿蕖想让我做什么?” 苏禾耳根子一烫,逃也似的爬起来就跑,临走还不忘将滚烫的匕首塞到言成蹊手中,结结巴巴道。 “你,你自己拿好,我,我找水来——” 抬头的时候,苏禾的视线正好与沉吟不语的言成蹊撞上。 在昏暗潮湿的山洞里,他衣冠不整地倚靠在石壁上,墨发披散,面带潮红,薄唇泛着艳丽的水光,半张着微微喘息。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汲满了一池春水,摄魂夺魄,美得雌雄莫辨,像个勾人心神的山野精怪,无声地散发出邀请。 苏禾悄悄地咽了口唾沫,飞快地撇开视线,撑着石壁往外头走去,再待下去,她怕自己就要把持不住对这样“柔弱不能反抗”的言成蹊做些什么了。 苏禾用宽大的棕榈叶片盛了水回来,言成蹊已经脱下了左臂上的衣袖,匕首尖在火焰上烤得炽热,通体发着烫金色的光芒。 见苏禾走近,言成蹊笑着看她,“得尽快把毒箭取出来,你来帮我,好不好?” 苏禾咬着唇,眉心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两下。 她明白言成蹊的意思,箭头上的毒已经扩散进入血液里,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将毒箭取出来,并且剜掉腐肉,弃卒保帅,才能保住言成蹊的整条手臂。 只是,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血肉被生生剜去,该有多疼啊? 言成蹊本来也只想逗一逗苏禾,他受过那么多伤,早已久病成医,取个箭头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儿,没承想将苏禾的脸色都吓白了。 言成蹊不敢再玩笑,他将刀尖放在火苗中心燎了两下,正色道:“你去山洞口守着,别叫人发现里头的火光。” 苏禾摇了摇头,“洞口我已经用石块堵住了,外面的人进不来。” 她将棕榈树叶送到言成蹊嘴边,半跪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注视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沉声开口道。 “我来帮你,你教我该怎么做。” 言成蹊偏头看她,那双莹润明亮的杏眸里,含着晶莹的水光,坚定而又温柔地注视着他。 “好。”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言成蹊握住苏禾的手,轻轻地贴着黑紫色伤口的外沿比划了一圈,他垂眸看见苏禾鼻尖上沁出的冷汗。 “可以吗?” 苏禾捏着刀柄,火红的刀尖已经悬在了箭头贯穿的底部,却是迟迟无法刺不进言成蹊的皮肉里。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她舍不得叫他难过失望半分的人,却一次次地被旁人伤害,被他那些所谓的家人残害到这般田地。 苏禾的唇舌之间已经被自己咬出了血,她想,这大概还及不上言成蹊此刻万分之一的疼。 “忍住了。” 话音刚落,滚烫的刀尖已经稳稳地扎进了肉里,苏禾的左手按住断箭的木杆,刀尖轻轻一挑,沾满浓稠血液的箭镞与皮肉分离,径直掉在了地上。 言成蹊没有发出丁点响动,尽管他雪白的脖颈早已涨得通红,青筋暴起,他也不曾吭一声。 苏禾不去看他,抬手干脆利落地顺着毒液侵蚀的轮廓,将腐肉完整地剜了下来,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整个手掌,溅在她的脸上,衣裙上,到处都是大片的猩红。 苏禾丢开灼热的匕首,拿起放在一旁的金疮药,尽数倒在了言成蹊鲜血横流的手臂上。 她双目无声,像个没有感情的牵线木偶一般,麻利地扯下内裙干净的布料,将沾满药粉的手臂,从下到上,紧紧地包扎起来。 直到做完了这一切,苏禾才恍若大梦初醒,顿时泄了周身力气,跌坐在潮湿的草垛上,满是鲜血的手指,抖得根本停不下来。 她不是医者,第一次握刀救人,竟然是对着言成蹊,苏禾此时才想起来后怕,万一她哪里做得不对,言成蹊的手臂保不住,可怎么办呢? 突如其来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扑簌簌地往下掉,苏禾越想止住哭泣,反倒是哽咽得越发厉害。 直到最后,她憋不住直打哭嗝,将自己的脸埋在双膝之间,也止不住啜泣。 言成蹊被突然大哭的苏禾吓得不知所措,待反应过来之后,见苏禾怕自己哭得动静太大,惹来了追兵,像个小鹌鹑似的,可怜兮兮地蜷成一团,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他费力地撑着半边身子,蹭着石壁慢慢挪到苏禾身边,俯身过来,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以保护者的姿态,将她纤细的腰身圈进自己的羽翼之下。 “我们阿蕖刀工真好,我还没来得及疼呐,你就已经处理完了,可比我自己厉害多了!” “不哭了喔,我一点都不疼,真的,不骗你。” 言成蹊搂着苏禾,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抚,见苏禾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他又忍不住玩笑道。 “明明受伤的是我,结果你哭得这么伤心,搞得我都不好意思再哭了。” 苏禾破涕而笑,轻轻地打了一下言成蹊的手背,那力道就如同小奶猫挠痒似的,言成蹊忍不住失笑。 他的下巴搁在苏禾蓬松的发顶,鼻端萦绕的满满都是苏禾发间散发出来的甘洌花香,言成蹊贪恋地蹭了蹭苏禾的长发,又生起逗弄她的心思。 “哎呀,刚缠好的绷带,你看,又湿透了。” 言成蹊像一只慵懒的大猫,黏人地赖在苏禾肩膀上,有一下没有一下地抱着她晃悠,没受伤的那只手,卷着她的发梢,爱不释手地把玩。 见苏禾不搭理他,言成蹊也不气馁,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压在喉咙里,显得委屈极了。 “你闻闻,好浓的血腥味啊,熏得我头疼。” 苏禾咬了咬牙,心想,自己不能老这么惯着他,衬裙已经被她扯了,给他做绷带用,这荒郊野岭的,让她去哪里再找干净的布料呢? 苏禾动了动手指,没有出声,就听见言成蹊又贴着她哼哼唧唧。 “棉布的衣服料子都浸透了,胳膊上黏糊糊的,不舒服。” 说完又凑到苏禾耳边,一声一声地唤她的名字,缠绵悱恻,不绝于耳。 论磨人的本事,苏禾再没有见过,比言成蹊更厉害的了。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摸向言成蹊左臂上的绷带,伤口太深,血流不止,这才一会儿,已经湿漉漉的。 苏禾想了想,慢慢红了脸,她试图从言成蹊怀里出来,结果还没退开,就被人一把拉回去,紧紧地抱住。 “别走。” 言成蹊的体温很烫,可能是发热了,软绵绵地靠在苏禾颈窝里,小声嘟囔着不让她走。 苏禾没办法,只好尽量将自己缩起来,窸窸窣窣地伸手到背后,慢慢解开外裳里头干净温暖的小衣。 两人靠得这么近,言成蹊怎么可能感觉不到苏禾在做什么,他像个撒娇得逞的孩子,嘴角的笑容里是藏不住的幸福。 “阿蕖,你在做什么呀?” 面对这么好的苏禾,言成蹊总是不由自主地变得孩子气,明明知道苏禾脸皮薄,受不住调侃,他偏要明知故问。 言成蹊闭着眼睛,将自己的额头贴在苏禾的脖颈上,灼热的吐息尽数洒在苏禾的衣领里,他还要坏心眼地去碰一碰苏禾通红的耳廓。 青杏登枝 第77节 “……闭嘴!” 好脾气的苏禾终于被他逼出了火气,她忍无可忍,伸手在言成蹊的腰侧掐了一把。 言成蹊埋在苏禾肩上,低低地笑,他将苏禾重新搂在怀中,树尾熊似的贴在一起,适才安心地放任自己陷入昏睡。 作者有话说: 言猫猫真是个粘人精啊! 第70章 冰丝乌梅冻(八) 武安侯的半道截杀, 歪打正着,恰好给了言成蹊金蝉脱壳的机会。 他本来也想找时机脱身离开,追着南乐县断掉的证据继续去查福.寿膏一事,以他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 此事牵连甚广, 远非南乐县冰山一角所能包罗。 废太子给他的只言片语, 不尽翔实,事情过去那么久, 言成蹊想查清当年的真相, 也绝非易事。 似乎不仅是苏禾,就连他自己,也与这种害人的丹药, 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比如,这座与世隔绝的无为镇, 若非杜三娘数年经营,旁人怎么也不可能轻易地找到这里来。 镇上的居民表面上看来世代务农,勤勤恳恳,每日都过着日出而作, 日暮而息的生活, 与外间别无二致。 可是, 经过这段时间苏禾的观察, 这座偏僻的镇子里, 几乎没有老人和小孩,就连妇人也很少, 都是些强壮魁梧的青年壮丁。 他们既没有被州府征兵招募, 也不需要向县衙缴纳不菲的赋税徭役, 就好像特意被什么人安置在这里一般, 为外界所不知。 更有甚者,苏禾发现,无为镇上的管理很严格,辰时开市,戌时闭户,家家如此,无有例外,无为镇的居民们,也很少外出,往来都是熟面孔。 这样严谨得近乎刻板的规律作息,一点也不像普通农户,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苏禾将自己疑惑告诉言成蹊之后,他便不顾身上的伤,连夜潜进镇子深处的农庄一探究竟。 事出反常必有妖,果不其然,农庄的守备,严密程度堪比刑部天牢,言成蹊才刚刚靠近,便险些被人察觉。 言成蹊单枪匹马,不敢恋战,只好无功而返。 “哎呦——” 苏禾将药酒在掌心搓热,按照郎中教的方法,用打圈的方式揉在言成蹊肩上的淤青之处。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手法不对,苏禾的手掌一按上去,趴在枕上的言成蹊便开始低声呼痛,他这么一闹,苏禾只好停下动作,分神去哄他。 原本只需一刻钟的事情,在言成蹊有意的拖延之下,半个时辰,苏禾才将将涂完他肩膀上的瘀伤。 苏禾抹了抹额头上渗出的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每日给言成蹊抹药酒,他都是花样百出的折腾,也不知道是在折磨谁。 言成蹊趴在枕头上看不出半点痛苦的神色,长眉舒展,一双眼睛惬意地半眯着。 若不是他一直“哎呦哎呦”地呻.吟个不停,实在像是享受极了。 “肩上敷完了吗?” 言成蹊扭头看她,手上已经麻利地揭开了罩在后背上的薄毯,紧实的背肌纹理分明,白皙的皮肤上,青紫色的瘀伤尤为明显。 他的外裳已经全部褪下,从宽厚的肩背到细窄的后腰,从苏禾的视角看去,好身材一览无余。 “咚咚咚——”外头传来敲门声。 苏禾一把拉过被言成蹊扔到角落的薄毯,盖住他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放下药油,上前开门。 “杜掌柜!” 来人正是杜三娘,她一见苏禾满手的药酒,又抬头转见言成蹊布满的视线,识趣地低头请罪。 “属下来的不是时候,这便告辞了。” “…………” 苏禾连忙拦住杜三娘,将她和郎中请进屋内坐下。 “杜掌柜来得正是时候,既然郎中在这儿,后面的事情,就劳烦您了。” 苏禾一走,言成蹊瞬间哪儿都不疼了,麻利地翻身坐起来,将解开的衣领扣整齐,凉凉地看向满脸无辜的下属。 杜三娘顶着他“你最好有事儿”的视线,小心地缩了缩脖子,看了郎中一眼,双双低下了头去。 “主子,果然如您所料,秦大人将证据上呈陛下以后,京中并未传出什么大动静。” “陛下不日前单独召见了瑞王,密谈之后,隔天瑞王便被罚闭门自省,同时,陛下还将幽闭龟甲宫的废太子释放了出来,现在已经迁回东宫了。” 言成蹊一边听杜三娘禀报京中的消息,一边将袖子挽起来,让郎中给他看诊——左臂上的箭伤可比后背的淤青严重多了。 毒箭留下的伤口又黑又深,腐肉狰狞可怖,言成蹊怕吓着苏禾,一直不肯给她看。 郎中将绷带取下,当日的伤处理得及时,言成蹊的胳膊好歹是保住了。 只是毕竟情况危急,余毒并未清干净,如今只好过一段时间,再剜一次腐肉,让毒血流出来才行。 “言成煜呢?” 将长好的新肉再一次割开,刮骨疗毒的疼痛,即便强悍如杜三娘,也忍住不直打冷颤,言成蹊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武安侯向陛下求情,想将言世子接回府中养伤,不过陛下并未同意,只是暗中派了御医前去昭狱,可惜,言世子的胳膊是再也无法长出来了。” 言成蹊勾唇,心里无不讽刺地想着,当日,他要了言成煜一条胳膊,如今言朔也还了他一箭,若非苏禾,只怕他的手臂也难保,当真是拳拳爱子之心呐。 “看来,陛下是不会降罪瑞王了。” 杜三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她也是聪明人,很快便明白了言成蹊的意思。 南乐县的事情,一直是言成煜在处理,瑞王殿下从未露过面。 如今,他断了一条右臂,还被人赃俱获地扣押,已成废棋,瑞王为了自己的大业,自然会选择舍弃他。 至于陛下,他素来惯用制衡之术,太子被废,元气大伤,可若没有瑞王与之抗衡,他便没了对手,恢复实力,威胁到陛下的龙椅,不过是时间问题。 既然找到了替罪羊,陛下就不会再拿瑞王开刀,罚他闭门思过,也只是敲打一番而已。 “只怕,瑞王并没能领会到陛下的心思,属下听闻,瑞王还请了贵妃娘娘出面,帮他在陛下面前说项,一再坚持要永宁郡主做瑞王妃。” 言成蹊挑眉沉思,“瑞王虽不成气候,但我那位父亲,可不是等闲之辈,他不可能看出来陛下的意思。” 见杜三娘欲言又止的模样,言成蹊不由皱眉道。 “查到了什么就说,吞吞吐吐地干什么?谁给瑞王出了这等昏招?” 杜三娘虽然不常在言成蹊身边做事,但她早就对这位主子的九曲玲珑心有所耳闻。 常言道,闻弦歌而知雅意,言成蹊的心思回转之快,是她平生罕见。 “武安侯却是去劝阻过瑞王,不过在他走后,瑞王便悄悄地乔装改扮溜了出去。” “我们的人查到,瑞王抗旨出府,连夜去了雍亲王府。” “你说谁?” 言成蹊似是没有料到这个答案,猛地抬头去看,郎中的刀一歪,扎在他的脉腕上,顿时鲜血横流。 “主子恕罪。” 言成蹊满不在意地用帕子掩住,摆手示意郎中继续,又扭头去看杜三娘。 “您没有听错,雍亲王,陛下唯一在世的弟弟,先皇越贵妃所出的九王爷。” “雍亲王?” 言成蹊一字一句地念着,食指轻轻地摩挲着那张绣着荷花的素净帕子,这是他思考问题的时候,无意识的小动作。 “……越贵妃。” 言成蹊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滑过了一个念头,他下意识地一把抓住,总觉得这个思路,似乎终于要接近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的真相。 “越贵妃在世的时候,最受先帝宠爱,椒房之恩,汤泉桂宫,荣冠六宫,连先皇后都不及她,可是,为什么她的儿子,没有被先帝立为储君呢?” “是血脉!” 杜三娘试图跟上言成蹊的思绪,可她发现不论自己怎么努力,都显然落后他一大截。 “越贵妃是苗疆北院大王的女儿,两国通好之际,送给先帝联姻的礼物。” 言成蹊又解释了一番,杜三娘才恍然大悟。 “属下明白了,我朝皇室,最重血脉相传,然而雍亲王有一半苗疆的血统,所以,他从一出生起,就被剥夺了竞争储君的资格。” “这也是为什么,陛下的手足兄弟,在他登基以后,没有一个活下来的,唯独这位九王叔,他不仅平平安安地长大,如今还成了陛下最信赖的人。” “您的意思是?” 杜三娘说着说着突然止住了话头,她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看向言成蹊,戛然而止的模样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苗疆——南境!” 言成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突然他抓住了关键,抬手指向柜子里的一个木匣子。 “去把顶层那个梨花木盒子给我拿过来。” 杜三娘闻言取来,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株红色花瓣,黑色花蕊的幼苗。 言成蹊将它交给身旁的郎中,沉声问道:“这是什么的花?” 杜三娘带来的郎中也是个有能耐的,他接过幼苗仔细地看了看,又凑到鼻端闻了闻,这才确认道。 “是阿芙蓉。” 言成蹊闭了闭眼睛,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虽然是用疑问的语气,可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我记得中原并不常见这种花,它原本是生长在南境吗?” 郎中将阿芙蓉幼苗放回木匣子里,郑重其事地点头道。 “是的,这种花对生长环境极为苛刻,雨水少但土地要湿润,日照长但不可干燥,土壤养分充足但酸性要极小。” “中原地势开阔,土地广袤,山川湖泊环绕,雨雪充足,大多数地方,并不适合种植阿芙蓉,而南境群山连绵,丛林密布,气候温润,正是阿芙蓉生长的绝佳环境。” 郎中一直在屋内,言成蹊与杜三娘之前交谈的内容,他全都听见了。 他知道此物必然对言成蹊十分重要,又抬头看了看杜三娘。 那张平凡又显露出疲态的容颜,紧紧地绷着,眉心之间皱成了重岩叠嶂的“川”字纹。 和她说了那么多回,她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多思多虑,再这般点灯熬油下去,恐寿数难长。 青杏登枝 第78节 可她从来不听,一个女人经营着桐城的所有暗桩,周旋在府衙和京城之间,每一日过的都是刀尖上起舞的生活。 家国未定,大仇不报,杜三娘永远都不会放下心中的死结。 他一直在暗处看着她,只是她,从来都不知道。 郎中低下头,拿起镊子,又不知要做什么,只好轻轻放下。 “公子,我的父亲是一位游方郎中,他年轻的时候,去过很多地方,其中,就包括南境与苗疆的接壤地带,我曾在他的手札上看到过公子盒子里的这种阿芙蓉。” “这是九叶阿芙蓉,药效是寻常阿芙蓉的三倍,曾经是南院大王养在宫廷中,代表皇室至高无上地位的象征。” “后来,因为它的药性和成瘾性太强,人一旦染上,终其一生都难以戒掉,因而才被苗疆皇室废弃,慢慢变成生长在山岭瘴气中,不为人知的野花。” 言成蹊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他调查多年,都一无进展,原来这东西,更不就不是来自中原。 “那么,人若是服用了这种九叶阿芙蓉制成的丹药,会怎么样呢?” 郎中想了想,沉静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动容。 “这花的果实和种子,具有显著的止血镇痛功效,不过随之而来的,就是极为强烈的神经麻痹和器官衰竭,要持续不断地靠着它,才能维持清醒,直接提纯入药的话,副作用太强,相当于饮鸩止渴。” “若是与其他的药材稀释后混合使用,我想,应该就能实现当年京中爆发的‘福.寿膏’危机了。” 郎中一边为言成蹊包扎绷带,一边面色冷静地说出骇人听闻的事实,屋内另外两人的面色都不太好。 此时,苏禾从外头推门进来,言成蹊以众人没有反应过来的速度,虚弱地歪倒在一旁,口中还发出低低的抽吸声。 郎中和杜三娘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流畅的变脸行为,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然后两人便看见苏禾焦急地将茶盘放下,三步并两步走到床边,满脸担心地看向“面色苍白,隐忍不发”的某人。 “大夫,麻烦您轻一些,他怕疼!” 作者有话说: 论一些双面小言的嘴脸。 属下:我不懂但大为震撼。 第71章 腌笃鲜(一) 苏禾进来的时候, 正事已经谈得差不多了,言成蹊悄悄打了个手势,杜三娘立刻知情识趣地带着人起身告辞。 等属下一走,言成蹊便彻底没了顾忌, 他倚靠在苏禾塞给他的颈枕上, 捧着苏禾新煮的青提茉莉花茶, 还要拉着苏禾不让她起身。 即便什么都不做,就只是捏一捏她的手指, 勾一勾她衣袖上的纹路, 都显得暧昧缱绻。 像只慵懒的大猫儿一般,贴着他熟悉的气息打盹。 单独相处的时候,苏禾一向是惯着他的各种小动作, 她探身去看言成蹊受伤的手臂,抬眼便看见被他放在一旁的帕子。 浅青色的布面半旧不新, 角落里绣着两朵粉色的出水芙蕖,苏禾看着眼熟,再仔细一瞧,这不正是自己好几个月前丢了的那方帕子吗? 她拾起来用手指轻抚, 这帕子用了一年多了, 料子都洗得有些发白, 摸上去薄得很。 如今沾了血迹, 早已褪色的荷花, 都染成了鲜艳的胭脂色。 “你是什么时候拿走的?” 苏禾低着头,小声问道。 言成蹊原本正靠在她肩头, 百无聊赖地描摹她袖口处的襽边, 闻言也不否认, 就着苏禾的手点了点帕子上头的花瓣。 “这个嘛, 是你送给我的。” 苏禾鼓了鼓侧颊,垂眸去看他,言成蹊的睫毛很密,又长又黑,根根分明,像蝴蝶的翅膀,轻轻振动。 即便如此,也难以遮掩他眼下的乌青。 苏禾欲将帕子收起来,与言成蹊商量道:“这块旧了,又沾了血迹,我拿出去扔掉吧。” 言成蹊不肯,将帕子抽回来叠好了塞进衣襟里,一本正经地胡搅蛮缠。 “不成,送了我,就是我的了,我要留着。” “那还要新的吗?” 苏禾故意逗他。 “要,新的也要。” 苏禾不禁莞尔,他倒是不客气,新的旧的,但凡出自苏禾之手,他都要据为己有。 两人说了一会子闲话,言成蹊歪在苏禾肩膀上,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还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唯有两人单独在一处的时候,言成蹊才肯露出一星半点疲惫困倦的神情。 他很强大,同时,也很孤独。 像丛林里凶猛的大型野兽,生存的环境里危机四伏,暗藏的冷箭防不胜防,唯有时时警惕,架起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才能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 而当他回到主人身边,又会主动摊开柔软的肚皮,流露出不为人知的温暖乖巧。 一边悄悄地舔舐伤口,一边花样百出地撒娇黏人。 苏禾知道,言成蹊喜欢她宠着他,无条件地包容他的小心思。 苏禾也乐意在这些无伤大雅的方面,顺着他的意,让他踏踏实实地感受到,自己是在被人用心地爱着。 她摸了摸言成蹊的长发,他的头发很硬,即便散着睡上一夜,第二日起来照样乖顺地垂在身后。 不像苏禾的头发,细长柔软,若是一个不注意,第二日便怎么费劲都梳不开了。 “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做饭,想吃些什么?” 苏禾扶着他的后颈,慢慢让他躺下。 言成蹊拽着她的手,摇了摇头,不说话,意思很明显,就是不想让她离开。 “不是困了吗,睡吧。” 苏禾哄他,“我给你做腌笃鲜,今儿新到了一些江南的春笋,做汤最是鲜嫩。” 言成蹊困的声音都有些哑了,还是坚持不肯放手。 “明天再做。” 苏禾吹熄了烛台,屋子里立时昏暗了下来,她靠坐在床头边,挡住了外头的霞光,在青石砖上投下一个温柔婉约的剪影。 “我不走,就在这儿陪着你。” 屋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言成蹊平稳安宁的呼吸声。 苏禾俯下身给他掖被角,轻柔的吻像早春飘然而下的雪花,带着安抚和眷恋的意味,落在他的眉心。 ================= 杜掌柜是个极有门路之人,前几日她送了一整块金华的咸肉火腿过来,苏禾没来得及处理,还吊在房梁下熏着。 今日,又带来了江南的新鲜春笋,深褐色的外壳上,还带着青翠的竹叶,一看便是刚挖出来的。 腌笃鲜是一道春日节气的时令菜式,同香椿炒鸡蛋一样,过了这个时间,便吃不到了。 苏禾将咸肉取下,切成一指宽的方块,与小肋排一道,放入铁锅中焯水。 春笋切去根部,剥掉外壳后,滚刀切成小块,在热水中加一小勺食盐,将春笋和百叶结一道过水后捞出晾干。 热锅冷油起灶,待猪油化开后,将咸肉和排骨下锅炒香,直至每一块肉的表面,都挂上了饱满的油脂,倒入半锅滚水,加盖开始炖煮。 半个时辰后,汤底已经从澄澈清明逐渐变成了浓郁的奶白色。 此时,再加入笋块和百叶结,继续用文火炖煮,直到咸肉变得软糯弹牙,春笋也吸满了爽口的汤汁。 便可以撒上葱花,关火出锅了。 浓浓的白汤上飘着青葱的小叶儿,笋尖是嫩生生的鹅黄色,鲜亮极了,咸肉和排骨各个爽滑味美,色泽俱全。 既不必过多的佐料调味,也不必烈火烹煎,小小的砂锅里,盛满了独属于春日的风味。 苏禾把玉米虾仁和香椿炒蛋端上桌的时候,言成蹊已经起来了。 他刚睡醒,脸色很淡,眼窝深深的,眼睑上的褶皱还没有完全舒展开,浓密的睫毛盖住冷淡的眸色,落在瓷白色的皮肤上。 显得凌厉又不好亲近。 苏禾递了一块热帕子给他,言成蹊接过,自然地坐过来,认认真真地给她擦手。 苏禾怕痒,抽回手笑,用汤勺盛了一碗腌笃鲜,推到言成蹊面前,眉眼弯弯地看他。 “别忙了,尝一尝,好不好吃?” 苏禾做的菜,向来是对言成蹊的胃口。 秦邝从前抱怨,他家公子打小便挑食,若非生在侯爵勋贵之家,实是个不好养活的。 不过,苏禾倒是从来没觉得言成蹊难养活,他明明给什么都不挑,一碗朴素的热汤,就能津津有味地喝上半天。 一定是侯府里的那些人,故意苛待言成蹊,净做些难以下咽的东西,叫这么好脾气的人都变得挑食了。 言成蹊喝了两碗汤,鼻尖上已经沁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苏禾拿帕子给他擦汗,言成蹊便放下碗筷,乖乖地仰起头,让她摆弄。 苏禾用指尖抹去沾在他嘴角的葱花,言成蹊突然伸出舌头,温热的舌尖灵活地裹住她纤细的手指,飞快地舔了一圈。 又若无其事地端起碗来,继续喝汤。 苏禾愣怔着收回手指,脸上慢慢晕起薄红。 她用帕子绞着食指,面上烫烫的,慌乱地眨眼低下头,不去理会扰乱她心神的那人。 言成蹊爱极了苏禾脸红羞怯的模样,他抿唇轻笑,凑到苏禾身边,伸手要拿苏禾捏在手中的帕子。 苏禾扯着一端,不肯放手,两人便在桌子下头,好一番交锋纠缠。 最后,还是让言成蹊得逞了,他一手握着苏禾的手腕,一手施施然抽走了薄薄的丝绢。 像只餮足的猫儿,笑眯眯地将苏禾的帕子叠起来,又收入囊中。 看他这行云流水的动作,便知此人必定是个惯犯,不是第一次巧取豪夺苏禾的私人物件了。 “都说给你做新的了,老是抢我的旧帕子做什么?” 青杏登枝 第79节 苏禾无奈,她倒不是舍不得,只不过都是她用过许久的旧玩意,绣样的边缘都脱线了。 “我就喜欢你的,你用的更软和些。” 苏禾嗔他,这就好比,别人碗里的总是更香一点,是同样的道理。 “罢了,既抢了我的,新绣的就不给你了。” 见言成蹊作势要挠她痒痒,苏禾连忙架住他的手,“别闹,我有正事同你说。” “今日的菜式,你用着觉得如何?” 言成蹊点头:“你做得总是好的。” 苏禾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笑着接口道:“那改明儿去山庄做寿,就上这几道,再加一道炙羊肉,如何?” “给谁做寿?” 言成蹊撑着头,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嗯,今日山庄里的管事来店里找我,再过五日便是他们庄头的寿辰,今年又赶上丰年,农户们得了个大丰收,所以便想着办个寿宴,大伙儿一道热闹热闹。” “庄子里的厨娘做的菜式他们都吃腻了,这才找上了我们,想换些新鲜的。” 言成蹊挑了挑眉,正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他这边正发愁没有门道潜进守卫森严的庄子里一探究竟,苏禾那边就收到了邀请,不会是个圈套吧? 苏禾看见他眼底的忧虑,拍了拍言成蹊的手背,柔声安抚道。 “我问过杜掌柜,那人确实是庄子里的管事,也向镇子上的人求证过,虽说,山庄里的农户很少外出,不过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给庄头办寿宴,所以,不少人都有些印象。” 言成蹊与下属的谋划从来不背着苏禾,苏禾知道他们来这儿不是安居乐业的,而是为了瞒人耳目,查清楚背后的真相。 无为镇粗粗看上去与南乐县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若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这里处处透着古怪。 苏禾心思细腻,不用旁人提醒,她一早便都留意着了。 刚搬来的时候,杜掌柜怕她一个如花美眷,孤身经营食肆,铺面里每日往来的又都是些不明身份的壮汉,实在太过危险。 杜三娘刻意放出模糊的消息,外边的人听了个囫囵,只知道苏禾已经许了人家,是同她的夫婿一道来投奔的。 言成蹊刚来的时候,连日的高烧不退,自然是一次面也没露过。 不久前,他才刚刚暗夜潜伏,差点被山庄的守卫发现,从那以后,便更加深居简出了。 镇子上来个仙女似的姑娘,做得一手好菜不说,关键模样又好,性情又温柔,农户们不似大家大院那么有规矩。 起初还客气些,可是见着苏禾传闻中的那位夫婿从未露过面,众人不由得怀疑起来,到底有没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苏禾不知道该怎么打发那些上门打听的妇人,只好顺着她们的话搪塞过去。 可是,谣言本就如此,三人尚且可以成虎,更何况这等子茶余饭后的八卦,传起来更是漫无边际。 如今外头的风声已经变了,言成蹊至今还不知道呐。 他这个便宜夫君,已然成了个终日缠绵病榻,不能人道还命不久矣的药罐子。 苏禾看了他一眼,犹豫着要不要把外头的传言告诉他。 “到时候,我跟你一道去。” 言成蹊已经先于她开口,他将碗筷收拾起来,端去水房清洗。 “不知,苏掌柜准备给小人一个什么身份?跑堂的活计,还是烧火的小厮?我都不挑。” 苏禾跟在他身后,小声嚅嗫,“我们这小食肆哪里用得着小厮,再说了,也没有你这样的活计啊。” 言成蹊忍着笑,轻轻嗯了一声,杜三娘向外头放假消息,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那我是什么?” 苏禾深吸一口气,悄悄去拽他的衣摆。 “你,我,我们得——扮作夫妻。” 言成蹊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还得忍着,勾唇莞尔,他扫了一眼苏禾通红的耳朵,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 “成,我没有意见。”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小言:看见没有!苏苏向我求婚啦!! 小言:啊,她真的好爱我! 苏苏:……但愿你是真的快乐。 第72章 腌笃鲜(二) “你, 你要不换一身月白色的吧?” 看着言成蹊那一身宝蓝色麒麟纹金丝绲边的暗花袍,苏禾犹豫再三,几次三番想要出言提醒。 他如今在外头的名声,只怕与他自己以为的有好一番天差地别的出入。 “怎么, 这身不得体吗?” 言成蹊闻言, 垂眸落在苏禾身上的宝蓝色千鸟纹蘭边百褶裙上。 正是看见苏禾穿了这身, 他才特意换了一件与之最为般配的衣袍,他们如今不是正头夫妻吗? 成双成对最合适不过了。 “倒也不是, 只是, 这一身,是不是稍微有点太……精神了?” “啊?” 苏禾扶额,这要她怎么说? 少爷, 您今儿个的角色不是富贵闲人,而是短命的小白脸? 只怕苏禾照实情说了, 今日这门,他们也就出不去了。 于是,苏禾娴熟地施展她的养猫法则。 试问,如何让一只傲娇且有脾气的小猫乖乖听话? 答:顺毛撸。 “主要吧, 是因为我觉得, 你穿月白色特别好看, 你想啊, 你肤色本来就白净, 这种颜色的料子,越发衬得你修长挺拔, 面若凝玉, 眉清目秀, 丰神俊朗——” 苏禾毫不吝啬溢美之辞, 对着言成蹊好一顿美貌夸奖,小鹿一样的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 言成蹊突然凑过来,贴在了苏禾的唇上,话音戛然而止,两人四目相接。 “我明白了。” 言成蹊深深地看了苏禾一眼,摸了摸泛红的耳廓,转过身回里间换衣袍去了。 “…………” 苏禾不明所以地看着言成蹊飘飘然的背影。 总觉得,他不是真的明白。 ============= 低调起见,苏禾租了一辆驴车,两人刚走出食肆,对门浆洗的大婶已经在门口巴望着看热闹了。 “苏娘子,今日这么早就要出门呀?” 苏禾礼貌地笑了笑,接过言成蹊手里的食盒放在驴车上。 “婶子你也早啊。” 待那大婶看清言成蹊的容貌,立时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被冷水泡得红肿的双手在围裙上随意地蹭了蹭,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一把拉住苏禾的胳膊,将她扯到一旁。 “哎哟,这就是你那位当家的?” 她将手笼住,罩在苏禾耳朵上,边说还边控制不住地用余光去看站在一旁的言成蹊。 苏禾点了点头,她其实也是有意让这位“消息灵通”的婶子看见。 省得她有事儿没事儿,成天地往食肆跑,话里话外都是劝着苏禾,尽早与家里的病秧子和离,找个能吃苦耐劳,养家糊口的男人。 “我的天爷啊,这世上竟然有生得这般好看的男子,那便是供在家里,也是使得的!” 婶子激动得脸都红了,吊捎三角眼不住地往言成蹊那儿瞟。 苏禾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当家的”目不斜视地站在灰扑扑的小驴旁边,面上虽岿然不动,颧骨眉梢却是已经飞扬了起来。 以言成蹊的耳力,离得这么近,苏禾两人的对话,他听起来毫不费力。 不过,他还是装作无知无觉的模样,愉快地摩挲着嶙峋的腕骨,冷风吹动起素雅洁净的袍角,沙沙作响。 “…………” 苏禾的嘴角抽了抽,看来他进入新身份还挺快的。 “大妹子啊,婶娘是拿你当自己人,才和你掏心掏肺说实话……” “这男人啊,要是那方面不行,唉,这日子也是苦得嘞……” “更何况,你家这位本来身子骨还弱,哎哟喂,我可怜的大妹子呀——我知道有一味特别灵的药,赶明儿啊,给你拿一罐……” 苏禾越听越不对劲,连连拉住了喋喋不休的大婶,哭笑不得地婉言谢绝,她实在是招架不住这位“热情”的邻居。 “咳咳——” 苏禾正不知该怎么摆脱她的时候,一旁的言成蹊恰到好处地轻咳了两声。 她立刻心领神会,挣开婶子的手,小跑着过来拍了拍他的后背,一脸关切地开口问道。 “没事儿吧,怎么又咳嗽了?” 言成蹊:“?” 青杏登枝 第80节 苏禾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回头满是歉意地看向邻居大婶,“婶子,今日不便叙话,我们就先走了。” 婶子接收到苏禾的视线,不由恍然大悟,苏娘子这位貌美又柔弱的夫婿,身子骨竟是这般的不中用。 苏娘子也着实是宠着他,就连这一时半刻的冷风都舍不得叫他受着。 “你快去忙吧,别叫人家受了寒。” 婶子善解人意地摆了摆手,脸上堆满了慈祥的笑容,看着苏禾扶着言成蹊“艰难”地上了驴车。 末了,她还凑到车跟前,打起帘子,探头进来,正好瞧见言成蹊冷若冰霜的脸色,不由喟叹道。 “天可怜见的,这小脸白的,苏娘子你可得好好给你家相公补一补!” “…………” 婶子,其实你是专程来整我的吧?! 随着驴车缓慢前行,车帘落下来,晃晃悠悠地来回荡着,车厢里陷入诡异的沉寂。 苏禾顶着言成蹊的死亡视线,悲壮地端起案几上的苦丁茶,一饮而尽。 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啊,好苦。 一只修长冰凉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抽走苏禾攥得紧紧的茶杯,摸了摸白瓷杯上的半个唇印,缓缓勾唇轻笑。 “‘小白脸’,‘身子骨弱’,‘那方面不行’?” 言成蹊的手腕搭在苏禾肩膀上,明明做的是浪荡子勾人家姑娘下巴的风流行径。 配上他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和慢悠悠的独特语调,莫名地像是在赏玩玉器的清贵公子。 “为夫怎么听不太懂呢?” “夫人,你要不要说些什么?” “呃……你听我解释!” 苏禾一把攥住他四处作乱的手指,凉的和冰疙瘩似的,还这样贴着人的皮肤,慢吞吞地游弋捻磨,苏禾的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了。 “首先,人家不是说你‘小白脸’,是夸你肤白貌美,是赞美的意思!” “嗯?” 言成蹊掀了掀眼帘,支起腿靠在软垫上,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敷衍得明目张胆。 “其次,说你身子骨弱吧,也……也是有原因的!” “愿闻其详。” 苏禾看了他一眼,言成蹊今日古怪得很,平日里单独在一处的时候,恨不得长在她身上,今儿非但没有这么黏人,就连他说话的语气,也显得,有些……阴阳怪气? “咱们刚来无为镇的时候,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每日行动都困难,自然也就没在众人跟前露过面。” “难得来两个外乡人,大伙都好奇得很,每日都得有好多人拐着弯儿地向我打听你的消息,一日两日倒还好说,时间一久也搪塞不过去呀。” “所以,我便只好说,你身体不好,需要静养,外头这才消停了一阵子。” 苏禾定定地看着他,澄澈的大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你看,这不能怪我吧”。 往日里,她这么看人的时候,言成蹊向来招架不住,无有不依她的。 偏生今日失效了,言成蹊吝啬地点了点下颚,移开了视线不去看她的眼睛。 “…………” 苏禾无言,只能可怜兮兮地眨巴眨巴眼睫,寄希望于他就此作罢。 言成蹊铁石心肠,凉凉的手掌再一次握住了苏禾的腕子,将人拉到他跟前,好心地贴着苏禾的鼻尖,柔声提醒道。 “夫人莫不是忘了,还有个“再次”?” “…………” 苏禾挣不开他,只好仰头去望车顶。 满脸写着:没有了吧,什么‘再次’,我不知道,与我无关! 言成蹊笑了,露出白森森的虎牙。 他一手握住苏禾的两只腕子,松松地举过头顶,另一只手绕到苏禾后腰处搂住,一抱一捞,眨眼的工夫,人已经坐在了他的怀里。 “我来提醒夫人,听说我“不能人道”?” “……这不是我说的。” 苏禾脸上一红,被他推到厢壁上,热腾腾的气息扑面而来。 怎么每次都来这招,苏禾气闷,她以后大概都不太想坐车了。 “嗯。” 言成蹊凑上来吻苏禾的耳垂,好听的声音挨在她身边,低沉含笑。 “我行与不行,到底和旁人无关,外人知不知道都不要紧,只要夫人知道不就行了?” 苏禾扭过头去瞪他,“我不知道。” “是吗?” 言成蹊反问地毫无诚意,眯了眯眼睛又笃定道。 “你会知道的。” 苏禾闹了个大红脸,奋力推他,急道。 “我不!” “那可由不得你。” 言成蹊看着她笑,漂亮的眸子里水光潋滟,像是一池清潭,被人投下一枚石子,从中心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急促的吐息又追了上来,裹住苏禾莹白泛红的耳廓,像猫儿一样,不住地舔舐吮吻。 狭小的车厢里,斜斜地投下两人交覆的身影,一室安静,只剩缠绵暧昧的水声。 苏禾的手腕不知何时松了桎梏,搭在言成蹊的脖颈间,唇上的口脂淡了许多,耳朵,脸颊,下巴全都红红的。 言成蹊松开苏禾,用指腹蹭了蹭嘴角上的一抹胭脂色,闷闷地笑着。 “今日是玫瑰味的?” 没等苏禾瞪他,他又坏笑着凑上来,一本正经道:“我更喜欢上次那只栀子味的,和你一样甜。” 苏禾气急,一顿绣花拳脚,将人推开,背过身去,掏出帕子轻轻地揉开唇上剩余的口脂。 如今这副深一块,浅一块的模样,叫她如何见人! 言成蹊被踢了一脚也不恼,又不知廉耻地贴上来,将下巴搁在苏禾肩膀上柔柔地蹭了蹭。 “夫人,帕子也借为夫擦一擦吧。” 苏禾扭头,面无表情地看他。 言成蹊无辜地指了指自己,“唇色这么鲜艳,可一点儿也不像虚弱的小白脸啊。” 见苏禾没反应,言成蹊又道:“急着呐,已经到山庄了。” 苏禾也感觉到驴车渐渐停下,剜了他一眼,将帕子扔在他怀里,自己掀帘子下车去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苏苏的《养猫秘籍》 q1:如何给猫猫换衣服? 苏苏:顺毛撸,并奖励猫条一根。 q2:当有人散播猫猫谣言时,该怎么办? 苏苏:捂住他的耳朵,进行三百六十度美貌攻击,俗称“彩虹屁大法”。 q3:当猫猫听到“他不行”时,该怎么办? 苏苏:啊……这…… 言猫猫:弓背,耸肩,哈气,扑倒! 第73章 腌笃鲜(三) 言成蹊一下马车, 便看见苏禾被门外的两名守卫拦住盘问。 “站住,你是什么人?” 眼尖的那个率先发现了抬步朝这边走来的言成蹊,黑沉沉的玄铁刀鞘已经对准了他,厉声盘问道。 言成蹊顺势低下头, 装作畏惧胆怯的模样, 目光却是落在了他的佩刀上。 长睫低垂遮住了视线, 言成蹊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睛。 精粹的玄铁锋利坚硬,淬炼成刀兵后, 可以刺穿寻常的盔甲盾牌, 在军中都是极为难得的宝贝,普通士兵更是没资格拥有。 近年来,官家逐渐接管了中原, 陇西,和青海一带的矿场, 几个较大的玄铁矿洞,多年前就已经禁止私人开采了。 州县府台的兵丁,所配备的也不过青铜刀具而已,而这间山庄的守卫, 居然可以人手一把玄铁佩刀。 山庄背后的主人, 手眼通天之能, 由此可见一斑。 “大人, 他是我的相公, 今日也是来帮忙做寿的。” 苏禾瞧见这边的情形,急忙跑过来, 一把扶住言成蹊的胳膊。 言成蹊便装作体力不支的模样, 侧过身靠在苏禾肩头, 低低地咳嗽起来。 墨发滑落下来, 守卫们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瘦削苍白的下巴。 “咳咳咳,咳咳咳——” 看见这白衣男子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两个守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掩住口鼻,后退几步。 青杏登枝 第81节 “喂,他这个模样,不会是肺痨吧?” 苏禾一手抚着言成蹊的后背给他顺气,一手在他腰间暗暗捏了一把。 可以了,再演就过了! “大人不必担心,他打小便身子弱,一呛了冷风就容易咳嗽,不碍事的。” 苏禾赔着笑脸解释,果然,言成蹊的咳嗽慢慢平复了下来,只是精神依旧蔫蔫的,不敢看人,也不开口说话。 守卫见他们二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弱质女流,也没有过多盘查,只搜了个身,便叫人将他们领进了内苑。 “今日山庄来了贵客,你们就在后厨老实待着干活,没有我的允许,不得擅自离开半步。” 来给苏禾二人领路的是一个姓黄的小管事,美其名曰“带路”,实则是对他们这些外来者的时刻“监视”。 五短身材,尖嘴猴腮,活脱脱地像个鼻孔长在脑门上的黄鼠狼。 黄鼠狼双手背在身后,昂着头,用下三白的余光睥睨着比他整整高出两个头的言成蹊,尖酸刻薄地蹙着眉,绕着灶台来回走动。 言成蹊压根没把这只跳脚的黄鼠狼放在眼里,他拎着食盒,闲庭信步地跟在苏禾身后。 挽衣袖的动作优雅俊逸,不像是来做活的,倒像是在逛自家的园子。 “说你呢,听没听见!” “耳朵聋了吗?” 言成蹊正蹲在一旁择菜,往常苏禾做饭的时候,他没少在旁边打下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分不清小葱和韭菜的言少爷了。 言成蹊都没有起身,只是斜斜地睨了他一眼,黄管事就变成了一只被人掐住脖子的黄鼠狼,瞬间没声儿了。 一接触到那双黑漆漆的视线,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几步,脚跟磕在门框上,才稳住了身形。 “你,你——” 黄管事本能地扶住了门框,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被个病歪歪的小白脸给吓住了,未免太过丢人。 他色厉内荏地大声呵斥道。 “先给我炒两个下酒菜!” “我倒要看看你们的厨艺如何,要不然呐,以后什么不着四六的东西都能进到山庄里头来了。” 说完便迈着小碎步,“哒哒哒”地往外头去了。 言成蹊慢慢站起身,接过苏禾手中的菜刀,颠了颠,沉声道。 “我来。” 苏禾觑着他的脸色,凑到他耳边,刻意压低了声音,悄悄道:“不能下砒.霜啊。” “…………” 言成蹊按着苏禾的肩膀,将她转了个身,推到灶台外边,又顺手从灶膛里摸出一个烤熟的红薯,塞到她手里。 “去,上一边玩会儿。” 苏禾“噗嗤”一笑,听话地捧着热腾腾的红薯,去对面坐着了。 言成蹊走出去两步,又冷着一张脸走回来,只见他慢慢弯下身,双臂撑在苏禾的座椅两侧,一股熟悉的幽兰清香压下来。 苏禾:“?” 言成蹊伸手过去,在她腰间一通乱摸——将系在苏禾身后的围裙解下来,慢条斯理地套在自己身上。 灶台上的水烧开了,他的身后是冉冉上升的白烟,墨发用一根朴素的木簪拢起,露出被热气蒸得泛红的脖颈,身姿修长干练,简洁的白色袍子上罩着一件莲青色的围裙。 苏禾歪头看他,倒是真有些“贤妻良母”的感觉了。 她不敢再去招惹这位面色冷淡的“贤内助”,只好一边啃着金黄流心的红薯,一边捂着唇偷笑。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过一刻钟的光景,言成蹊已经炒好两个菜了。 醋熘白菜,酸辣土豆丝并一小碟油爆花生米。 两个小菜俱已出锅,色香味俱全,主厨颠勺的姿势也十分优雅娴熟。 只不过,苏禾在目睹了他撒调料的过程——那“足矣致死”的盐量以后,深深地替黄鼠狼先生掬了一把同情泪。 两个不值几个铜板的小菜,以及隔壁大婶送的花生米,却神奇地搭配上了百两银子一坛的照殿红。 苏禾望着言成蹊翩然而去的身影,忍不住咋舌。 不愧是大厨啊,这境界属实是她无法企及的高度。 苏禾又在屋里磨蹭了一会儿,才跟着出去看,黄鼠狼先生果然已经趴在石桌上,睡得无知无觉了。 言成蹊姿态闲适地坐在一边,捧着小酒盏,照着黄管事的屁股毫不客气地踹了一脚。 烂醉如泥的黄管事差点从石凳上跌下去,头磕在桌脚声,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却依旧闭着眼睛,纹丝不动。 “怎么样了?” 苏禾上前去看,言成蹊气定神闲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加了足足二两的蒙汗药,至少能睡两个时辰。”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黄管事身侧,二指轻轻一拽,一块腰牌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我去去就回,你别担心。” 苏禾点了点头,又道:“你等等。” 她跑回后厨,不多时,抱着一堆瓶瓶罐罐回来。 “这是迷药,这是泻药,这是鹤顶红,这是砒.霜……” “还有这个是辣椒面,撒眼睛里可疼了,跑路的时候用!” “…………” 言成蹊看着眼前这几个和放食盐的瓶子一模一样的调料瓶,一时陷入了沉默。 “我……方才炒菜的时候,不会一不小心,已经把他毒死了吧?” 言成蹊将手指放到睡得死猪一般的黄管事的鼻子下头探了探。 万幸,还有鼻息在。 “没有,我刚刚盯着呐,你放的是盐。” 毒死倒是不大可能,多半这只黄鼠狼会被咸死,不过,好在他已经晕过去了。 “快去快回,千万小心。” 言成蹊将苏禾准备的瓶瓶罐罐贴身藏好,又捏了捏她的手心,柔声道。 “我知道。” 话音未落,人影便消失在小院里。 =============== 言成蹊出了后厨,直奔山庄后头的大片田地而去。 他心中虽然已有判断,不过仍需亲自验证一番。 福.寿膏多年以来,在全国各地暗中流通,那么必然少不得“九叶阿芙蓉”这一味不可或缺的原料。 可是,若一直靠着南境输送,未免太过招摇。 且不说会不会被驻守南疆的平南南王府察觉,就是这一路翻山越岭,从南疆到中原长途跋涉,所耗费的人力物力,也绝不是一笔小数目。 那么,背后之人,若想靠着“福.寿膏”继续敛财,他势必得在中原本土,开辟出一方专门用以培育“九叶阿芙蓉”的土壤。 这个地方不仅要适合阿芙蓉的生长,还须得与世隔绝,无人问津。 无为镇的地理位置实在是种植“九叶阿芙蓉”的绝佳之地,那么这间隐居山野的农庄里,千亩良田之中,种的究竟是什么呢? 言成蹊在看到连绵不绝的阿芙蓉花海的时候,并没有太多震惊。 原来如此,难怪在南乐县的广利赌坊里,张县令几乎将它翻了个底朝天,也什么都查不到。 福.寿膏的生产地,根本就不在南乐,广利赌坊只是一个大型的中转站而已。 成熟的阿芙蓉从这里采摘下来,配置成致命的“毒.药”,经过遍布天下的大小赌坊,最终,成千上万的真金白银流到幕后之人的手中。 好一张严丝合缝的大网。 得利之人,不仅将自己隐藏得很好,还成功地将太子与瑞王拉下了水。 借着持续多年,僵持不下的夺嫡之争,不仅借机大饱私囊,更是坐岸观火,稳收渔翁之利。 雍亲王,拥有苗疆血脉的雍亲王,从一开始就被先帝剔除了继位资格的雍亲王,当真甘于只是做一个诗酒田园的闲散王爷吗? 言成蹊望着接天蔽日,大团大团艳丽如血的花朵,心中顿觉警铃大作。 若想要争夺那至高之位,单靠一个乱人心智的“福.寿膏”是远远不够的,陛下不可能心甘情愿地将皇位让给自己的弟弟。 到了短兵相接的那一天,雍亲王还有什么底牌呢? 兵器。 言成蹊不由得想起了山庄守卫的那把玄铁佩刀。 南疆还有一个巨大的玄铁矿场,因为地形复杂,开采难度过高,陛下虽亲派工部尚书探勘多次,却迟迟没有动工的消息传出。 曾经还以为这个矿山多半是废弃了,如今看来,它早已落在了雍亲王手中。 作者有话说: 新年问卷小剧场:《言成蹊篇》 身高:185 年龄:22(妈,我到法定了,你懂我意思吧) 爱好:苏苏 特长:…… 喜欢的颜色:月白 喜欢的水果:不知道 青杏登枝 第82节 喜欢的零食:糖葫芦 喜欢的茶:庐山云雾 最开心的事:和苏苏贴贴 最不开心的事:不能和苏苏贴贴 新年愿望:成亲 送给大家的新年祝福:新年快乐 ps:言某人因为太过敷衍被氚氚威胁下一集都不能和苏苏贴贴,他决定改过自新,重新给大家送上祝福:祝大家平安健康,学业有成,前途似锦,阖家欢乐,万事胜意,兔年大吉! 第74章 腌笃鲜(四) 大团大团鲜艳夺目的阿芙蓉, 贪婪地汲取着土壤中的养分,每一片花瓣都仿佛浸满了胭脂,如美人面那般绮丽浓艳,迎阳绽放。 借着农庄的遮掩, 肆无忌惮地培植药田, 言成蹊望着漫山遍野的火红烂漫, 心中忍不住泛起一阵阵的恶寒。 这一张张美人面之下,埋葬了几代人宁折不弯的忠魂, 流不尽的热血, 到头来竟然源源不断地滋养着罪孽深重的花苞。 言成蹊恨不能一把火将这片花海烧个干净,连同其中酝酿着一望无垠的阴谋。 他的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火折子,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谈笑风生的话音。 言成蹊心思急转, 委身藏进半人高的花田里,浓密的硕大花朵熙熙攘攘地长在一处, 撑开的花叶遮天蔽日,恰好能将人挡得严严实实的。 言成蹊轻轻拨开花茎,便看见几位男子正站在田埂上,缓步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他们几人的穿着与山庄里的佃户们大不相同, 佃户为了下地干活方便, 上身布衣短褐, 下身粗麻短裤, 再系上一条汗巾, 做活儿的时候还能顺手擦一把汗。 而这几人,虽然相貌平平, 可都穿着长袍直裰, 鹿皮磨毛的靴子, 干净又暖和, 鞋底没有一块泥垢,一看便不是普通佃户。 领头那人满脸堆笑,却不见卑躬屈膝之态,一路走来,基本都是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还不时停下脚步,回望眼前繁华热烈的盛况。 颇有一番指点江山的意味。 言成蹊心下了然,这位大底就是山庄的庄头。 不过,能叫他亲自引路,言辞之间还多番流露出卖弄和邀功之意的人—— 言成蹊的视线不由得落在了庄头身后半步远,背着手侧头望向花田的男人脸上。 那人生了一张端方正直的国字脸,肤色不黑也不白,个头不高也不矮,勉强算得上浓眉大眼,除此之外,实在说不上有什么特点。 属于扔在人堆里,即使你看到他,也能转头就忘,压根不会注意到,自己曾经见过这样一个人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长相。 言成蹊却是觉得,这个人他瞧着总有些说不上来的眼熟。 眼熟,但是又实在想不起来,这是哪一号人物。 他们一行人又往这边走了几步,在言成蹊藏身的那方花丛上方站定。 言成蹊轻轻动了动手指,繁茂的花枝笼罩下来,将他的身影遮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漆黑幽静的眸子。 言成蹊俯身于漫天花海之中,耳畔只剩下花叶“扑簌簌”招摇晃动的声响。 “来人,去取我珍藏的神仙醉来。” 庄头肆意地大笑着,不多时,随行的侍从便捧上来一个托盘,托盘里摆着两个拳头大的酒盅,一股浓郁厚重的酒味,即便是藏身花丛之中的言成蹊都能清晰地闻到。 这股扑面而来的味道直冲鼻腔,令言成蹊忍不住皱了眉。 这种味道很难形容,像是将成百上千的鲜花浸泡在酒糟里,几近腐烂变质而散发出的气息,花香沾着血腥,一半糜烂,一半芬芳。 言成蹊屏住呼吸,便听见那庄头洋洋自得道。 “这是用百年阿芙蓉里,花瓣最大的那一株花王所结出的果子,酿成的神仙醉,一杯可解人世千愁,两杯可治百病缠身,三杯可保青春永驻。” 边说着,他陶醉地端起酒盏,深嗅一口,旋即便像是毒瘾发作似的,脸上的皮肉不受控制地扭曲颤抖起来。 从四肢抽搐,到口吐白沫,手脚痉挛,不过瞬息之间。 原本还好端端地站在田埂上说话的庄头,下一刻已经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 酒盏脱手摔碎,浓郁的酒味洒落一地。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毫无尊严地匍匐在地上,伸长了舌头,还想再去舔一口那令人魂牵梦萦的“神仙醉”。 瞪得通红的眼眶里,燃烧着飞蛾扑火般绝望执着的贪婪,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再也阖不上了。 他曾经是个怎样的人,意气风发,志得意满? 又或是恋栈权位,蝇营狗苟? 这些都变得不重要,人们只记住了他死前的模样,狰狞丑陋,像个疯癫狂躁的瘾君子。 “恭喜你,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这座山庄的主人了。” 国字脸的男人看也不看地上瘫成一堆烂肉的尸体,他的皮靴踩过满地的酒液,一步一步走到捧着托盘,跪在地上的侍从面前。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侍从的侧脸,那人便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 “是,多谢郁大人。” 侍从,哦不,现在应该是新任庄头了,虽然牙关打架,但依旧吐字清晰。 言成蹊颇为意外地抬眸去看那位国字脸的男人。 郁? 这个姓可不常见,赶巧,言成蹊认识的人里,恰好就有那么一位是姓郁的。 中书令郁禄康。 可是,眼前这位年轻男子,无论是年岁还是样貌都并非那位——文官清流砥柱,陛下分外倚重的辅国大臣。 中书令郁禄康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从布衣之身走到登阁拜相,是所有读书人心目中的神话传奇。 可惜,他的儿子,资质却极为平庸,贪恋烟花柳巷,章台走马,好不风流,尽管如此,郁家的子嗣却格外艰难。 这一辈的子侄当中,只有一个庶出的郁冕格外出挑,颇有他祖父郁禄康当年的风采,年纪轻轻便能金榜题名,顺理成章地进了翰林院。 难怪言成蹊瞧着他眼熟呢,原来是曾经在朝堂之上,隐隐约约地有过几面之缘。 郁冕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与雍亲王一脉又有什么关系? 言成蹊在脑海中飞快地盘算着,他一时半会也没有理出什么头绪,就在此刻,上首的郁冕突然低喝一声。 “谁!” 言成蹊心下一凛,便看见田埂上的郁冕面色骤然一冷,五指微曲,抬手甩出五枚飞镖。 他变脸速度之快,出手之狠厉,旁边的人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花田之中就已经砸出了五个尘土飞扬的大坑。 飞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离手,快如闪电般割断了大片大片连绵生长在一处的阿芙蓉根茎。 没了粗壮的根茎支撑,遮天蔽日的花朵也只好灰溜溜地躺倒,露出底下褐黄色土壤。 “大人?” 新任庄头惊疑不定地叫了一声,他甚至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郁冕手中的飞镖,又一次狠厉地甩了出去。 五枚楔形的玄铁飞镖带起一阵寒风,锋利的刀刃齐刷刷地砍倒了一排花茎。 硕大的花瓣被利刃切碎,零落一地的红泥。 庄头看着眨眼间倒了一大片的花田,心疼地伸手拦住了郁冕。 “大人,花田里的佃农们今儿全部放了假,都去前头的庄子里吃酒去了,这里除了咱们几个,再没有旁人的。” 农庄里的人全都靠着这些花苗生活,这位大人眼睛都不眨一下,随手便砍倒这一大片成熟的花种,可都是他们的血汗钱哪。 郁冕斜斜地睨了他一眼,踱步走到田埂边,放眼望去,果然只见连绵起伏的花海,倒下的大片花丛中并没有看见什么人影。 他锐利的视线如鹰隼一般,四处搜寻了一圈,果真如庄头所说,田间别说人了,连一只鸟雀都没有,这才稍稍放下疑心。 “今年的收成如何?” 新任庄头抹了一把冷汗,卑躬屈膝地跪在他脚。 这位大人的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他都是亲自见识过的,实在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上一季收成不错,已经制成了一百四十余石的成品,请您过目。” 郁冕接过一枚小锦盒,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捻起其中那枚圆润光亮的药丸,在太阳底下转了两圈,见其上闪过五彩的流光。 又凑到鼻端轻轻闻了闻,指尖隔着帕子薄薄地挑下来一块,放到舌尖上细细品味一番。 这才满意地点了头。 “确实是上品,不错。” 庄头脸上不敢露出一丝喜色,连忙道:“都是大人的功劳,小的们万万不敢当。” 郁冕对他的识相和恭敬感到十分愉快,将锦盒扣上,随手扔到了庄头脚边。 “赏你的。” “从今儿起好好做事,便少不了你的好处。” 见他背过身去走开,庄头连忙将地上的锦盒捡起来,狼吞虎咽地将那粒漆黑油亮的丹药塞进嘴里,又跪在地上给他磕起头来。 郁冕背着手,视线望向无边无际的花田,仿佛看到了铺展在自己脚下的万里江山,脸上慢慢露出一个讥讽冷峭的笑容。 等他们一行人离开以后,言成蹊才从田埂下的泥塘里翻身上来。 他的衣服全都沾上了淤泥,头发上也都是,泥块左一处,右一处黏在发丝上,看上去像一只脏兮兮的大白狗。 更糟糕的是,这泥塘里原本都是些浇花用的肥料,言成蹊往里头滚了一遭,浑身都沾上了一股臭烘烘的化肥味儿。 这味臭的劈头盖脸,就连言成蹊自己闻着,都忍不住直犯恶心。 郁冕的飞镖朝着他的面门飞过来的那一刻,言成蹊脑海中率先想到的只有苏禾。 以他的身手,放倒这几个人显然不成问题,可是此间若出了什么意外,整个山庄势必引起轩然大波。 他固然可以安然无恙地脱身离开,但苏禾还在外院等着他回去,言成蹊不敢冒半点风险。 所以,如下,言成蹊只好拎着自己尚且在往下淌泥水的袍子,恨恨地咬着后槽牙。 青杏登枝 第83节 他就应该直接把那姓郁的脑袋拧下来,扔到泥潭里做化肥去。 现在倒好,弄成这副模样,他要怎么回去见苏禾? 作者有话说: 新年问卷小剧场:《苏禾篇》 身高:165 年龄:18 爱好:旅游 特长:厨艺 喜欢的颜色:天青 喜欢的水果:杏子 喜欢的零食:(那可太多啦,我都喜欢^-^) 喜欢的茶:庐山云雾 最开心的事:世间快乐,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最不开心的事:没有什么不开心是一顿美食不能解决的,如果有的话,那就两顿! 新年愿望:希望大家都能得偿所愿,我自己的话,就希望岁岁年年不再分离 送给大家的新年祝福:祝大家财源滚滚,万事如意,学业有成,事业美满,阖家安康,新年快乐! 第75章 腌笃鲜(五) 言成蹊暴躁地揪着自己挂满了泥块的头发, 东一团,西一团,像被梨花奴挠过的毛线球。 越是想要将它们解开,便越发缠得难舍难分。 他简直恨不能一剑下去, 给自己剃成个秃瓢。 末了, 总算是想起来, 苏禾似乎很喜欢他这一头浓密的长发,平日里牵手的机会加起来, 都没有摸头发的次数多。 若是头发没了, 唉—— 言成蹊这么一想,只好作罢,丢下手中的剑, 勉强捏着鼻子,容许这一坨黑乎乎的玩意, 暂时挂在他的脑袋上。 苏禾在后厨等了半日,宴席已经接近尾声,还不见言成蹊回来,便寻了个由头, 悄悄去了后头的小院子守着。 黄管事喝了好几杯“加了料”的酒, 至今, 还趴在石桌上醉生梦死。 又过了片刻, 他的手指动了动, 嘴里“咿咿呀呀”地也不知在呢喃些什么。 苏禾暗道不妙,这人估摸着就快要醒了。 黄管事醒过来若是见不着言成蹊, 只怕要出大事儿。 苏禾四下里看了看, 此间是黄管事住的屋子, 地方不大, 四面都是墙,巴掌大的小院子只有他们两人。 苏禾搓了搓手,踮起脚尖悄无声息地走到石桌前,拎起酒坛晃了晃,还剩小半坛,心中不由一喜。 她使出百般解数,想再给他灌上两口,可是黄管事就是不配合,牙关紧紧咬住,不肯松口。 这么贵的酒水全洒在他的鼻子上,脸颊上,下巴上,冰冰凉凉,还飘散开一股甘醇的酒香。 黄管事砸吧砸吧嘴,慢吞吞地酝酿出一个惊天动地的酒嗝。 苏禾连连后退,用袖子掩住口鼻,差点没被他这个五味杂陈的酒嗝熏个大跟头。 “……嗯——喝,好——好酒!” 黄管事耷拉着的眼皮颤了颤,幸好三层眼皮子实在太重,他一时没能睁开。 坏了,酒没灌进去,人这就要醒了。 苏禾急得四处看,这院子里光秃秃的,连个趁手的工具也没有。 算了,不管了。 苏禾把心一横,将酒坛子倒拎在手中,放慢了呼吸,从背后悄无声息地逼近鼾声连天的黄管事。 她将酒坛子抱起来,双手举过头,狠狠朝着黄管事那截暴露在外头的脖颈上砸去。 苏禾没怎么干过背后偷袭的事情,动作虽然干脆利落,心里实在紧张得不行。 酒坛子被人半道截住的时候,她那颗“扑通扑通”直跳的心,差点蹦出嗓子眼去了。 “嘘——” 言成蹊一手托着酒坛,一手竖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就见他劈手一掌砍在黄管事的脖颈处,原本还挣扎着要翻身的人,立时又软绵绵地重新趴回了桌上。 苏禾见言成蹊回来了,吊在心里的那口气,总算松了一半,又见他满身狼狈,急忙上前去看他。 “你这是怎么了?” 言成蹊将酒坛子搁在石桌上,罕见地避开了苏禾伸过来的手。 他垂头丧气地站着,拎起自己的长发看了看,又一脸嫌弃地扔到了背后。 “出什么事儿了?你受伤了吗?” 苏禾上下打量一番,见他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身上穿的也不是离开时那一身衣服。 头发上还在滴水,面色苍白如纸,唯有唇色血红,整个人怨气重的,活似刚从寒潭里打捞上来的千年水鬼。 “不小心掉进化肥池里了,没受伤。” 言成蹊往后退了退,这股子怪味,即便方才已经清理过了,此刻依旧萦绕在他的周围,经久不散。 苏禾见他瑟缩着往后退步,心中便明白了八分。 常言道“女为悦己者容”。 其实,不论少男少女,在心上人面前总是只想展露自己最好的一面。 言成蹊像只受惊的猫儿似的,苏禾往前走一步,他就要往后退两步。 偏生他这人心思还多,一边小声劝着,不让苏禾靠近,一边又拿湿漉漉的眼睛去看她。 浅茶色的眸子里浸了水,笼罩上一层烟雨蒙蒙的雾气,眼尾向下拖着,隐约泛起了一抹淡淡的胭脂色。 一言不发地站着,只拿这双漂亮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盯着人不放。 似乎,只要苏禾露出一点嫌弃的表情,他就能委屈巴巴地抹起眼泪来。 小模样矫情又可爱。 苏禾早就知道,言成蹊是极会撒娇的,不仅会,他还是其中高手,段位比寻常人高出了一大截。 既不撒泼打滚,也不一味痴缠,只拿那双翦水秋瞳,欲语还休地把人一看,便叫人忍不住心疼心软。 这一刻,苏禾突然体会到史书中,所谓“美人泪,英雄冢”是何意了。 她不是英雄,过不了这道“美人关”。 苏禾无奈一笑,“这是多大点事儿,犯得着躲着我吗?” 言成蹊得了她的答案,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他又往后跳了两步,摆着手嘟囔道:“味道不好闻,你别过来了。” 苏禾早就看穿了他的小伎俩,心里忍着笑意,面上却装作生气的模样。 “不许再躲了,你要是再往后退,我可就真走了啊。” 言成蹊瘪了瘪嘴,拿眼睛看她,果真便不再躲了,垂着头等苏禾走到他面前来。 苏禾握住他的手,五指冰凉,手心像一块冒着冷气的实心冰坨子。 也不知道言成蹊在冷水里泡了多久,才冲去了一身淤泥,勉强肯回来见她。 苏禾摸了摸他还在滴水珠的发尾,触手也是一片冰冷。 初春的天气里,暖洋洋的日头底下,他整个人却仿佛一块地窖里冻了整年的寒冰,浑身的寒霜止不住地往外溢。 苏禾看了又心疼又生气,顾不上别的,连忙解下自己的夹袄,罩在他的肩上。 “胡闹!” “衣服弄脏了咱们回去洗便是了,哪有你这样的,生怕自己冻不出毛病来,是不是?” 苏禾踮起脚尖去摸他的耳朵,言成蹊顺从地低下头,此刻倒是乖得不像话。 耳廓通红得像是火里烤出来的似的,也不知道他自己搓了多少遍,皮几乎都蜕掉了一层。 苏禾气得骂他,手上的动作却是温和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她将手心搓热,慢慢罩在言成蹊的耳朵上,用掌心的体温一点点温暖他。 “冷吗?” 言成蹊慢慢笑开,缩着脖子将一侧的脸颊贴在苏禾手背上,轻轻地蹭着。 “阿蕖。” “我好冷呀。” 苏禾抬眸看他,言成蹊也不算撒谎,白皙的面容上,凑近了都能看见倒竖的小绒毛。 两人挨得近,苏禾能明显感觉到言成蹊的身体一直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苏禾抿了抿唇,拉住他的手,转身往外走。 “这不行,你先去后厨烤烤火,稍微暖和点了咱们就回家。” 言成蹊抱住她的胳膊,偏头点了点趴在石桌上昏睡不醒的黄管事。 “他呢,不管了?” 苏禾头也不回地拽着言成蹊就走。 “不管了,他睡醒就自己起来了。” 青杏登枝 第84节 言成蹊任由她拉着,嘴角却是忍不住翘了起来。 他也不提醒苏禾,黄管事本来就要醒了的,结果又挨了他一掌,只怕得再睡上半日了。 以这种姿势在矮小的石桌上趴上一天,等他明儿醒来,这脖子一时半会儿恐怕是抬不起来了。 尽管言成蹊在外头罩了一件大氅,周遭那股刺鼻的肥料味儿,还是能在行动之间不经意地透出来。 他们一路出来,经过的众人虽然不明所以,但都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退让。 等两人上了驴车,车厢本就闷热狭小,这股说不清的味道,就愈发明显了。 就连驾车的车夫,都忍不住多看了言成蹊两眼,甚至不自觉地用袖子扇了扇空气里遗留的怪味。 苏禾放下车帘,便看见言成蹊用大氅将自己紧紧裹住,手脚都蜷缩成一团。 带着帷帽,靠坐在离她最远的角落里,阳光照不到他,看起来就像个离群索居的影子。 帽檐挡住了他的视线,苏禾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隐约瞧见一个苍白削尖的下巴,紧绷着将自己藏进了阴影里。 苏禾的心钝钝地痛了一瞬。 就在那一刻,苏禾不管不顾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了角落里的言成蹊。 温热的气息扑了个满怀,言成蹊呼吸一滞。 苏禾把手伸进他的帷帽里,干净明亮的笑颜,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言成蹊眨了眨眼睫,浑身僵硬,小声叫她。 “……阿蕖?” 甘甜清冽的味道贴了过来,像一朵柔软的云,糖果做的,甜极了。 不由分说地缠绕住他的唇舌,言成蹊忘记了动作,只好任由她蚕食般侵吞,肆意地蔓延在他的呼吸之间。 温柔又不讲道理。 ………… “现在,咱们一样了。” 苏禾退开了些,轻轻地说,吐字含糊,呼吸黏腻。 见言成蹊愣怔的模样,她无声地笑了笑,又低下头,菟丝花一般缠绕了上来。 ………… 言成蹊靠在车壁上,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胸膛里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想,大概是有帷帽挡着的缘故,今日的苏禾主动的不似真实。 “从前,在侯府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对你不好?” 苏禾取下他的帷帽,伸手环住他的腰身,将自己的额头贴在言成蹊的胸膛上。 言成蹊本不想叫苏禾闻见他身上的怪味,可是她偏要挨得这般近。 暖和柔软,香甜可口,既然是她主动靠过来的,便不要想让他松手。 言成蹊摸了摸苏禾的后背,将她抱稳当些,沉声问道。 “嗯?怎么突然问这个?” 苏禾将脸埋在他怀里,小狗似的拱了拱,蹭得言成蹊有些痒,又忍不住想笑。 苏禾不知道。 就是觉得,那一瞬间的他,孤单落寞得让人心慌难受。 作者有话说: 绿茶猫猫上线! 悄悄说,小言是有点茶里茶气的属性在身上的吼,番外给他安排一个绿茶小可怜的故事怎么样~(搓手手.jpg) 第76章 腌笃鲜(六) 苏禾扒着他的衣襟, 抬头望去。 言成蹊恰好垂眸看过来,深邃的目光仿佛冰雪初霁后的浪潮,带着暖洋洋的水汽,争先恐后地涌上岸来, 里头还藏着能将人溺毙其中的温柔。 他的爱意未曾宣之于口, 就像汪洋大海一般宽广, 只露出冰山一角,便足够令人安心信赖。 苏禾将脸埋回去, 贴着柔软的衣料又蹭了蹭, 蛮不讲理道。 “不为什么,我想知道嘛!” 言成蹊便笑了,胸腔里闷闷地震动起来。 “唔, 大约算是——不好也不坏吧。” 苏禾不满意了,亮出小爪子, 照着腰侧的软肉挠了他一下。 言成蹊失笑,一把握住她的手,往上带了带,凑到苏禾耳畔低声说。 “阿蕖, 我这身衣服是借来的, 腰带可不及从前的结实, 你若是再使劲拽上两下, 一会儿出去了你自己和隔壁大婶解释。” 苏禾脸上一热, 烫手似的甩开他腰带上的盘扣,往大氅里缩了缩, 只露出一对通红的耳朵尖。 言成蹊颇为遗憾地摩挲着她的耳骨, 愉快地笑出了声。 “不许笑, 快说快说!” 苏禾的脸埋在灰鼠毛皮的大氅里, 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怎么听都有股恼羞成怒的意味。 “好罢,从哪里说起呢?” 言成蹊晃了晃怀里的大宝贝,沉甸甸的幸福落了满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回忆起侯府里的那些人了。 这么多年来,侯府至少没有短过他的吃穿用度,即便算不上优待,好歹没有让幼年的言成蹊沦落到饥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地步。 只不过,他们想要的,是一柄锋芒所向的刀刃,而不是一个优秀能干的儿子。 过去的言成蹊,从来都没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次次心怀希冀,一次次失望怅恨。 既然是刀兵,那便要做主人不愿做,不能做的事情,这是它与生俱来的使命。 有用时披荆斩棘,无用时束之高阁,这便是刀兵的命运。 时至今日,这把不趁手的刀竟然生出了别样的心思,不仅倒戈相向,而且危及主人性命,武安侯会对他赶尽杀绝,也就无可厚非了。 其实,人家早就同他说过了,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言成蹊拨了拨苏禾耳后散开的碎发,自嘲般地笑了笑。 苏禾见他半晌不说话,窸窸窣窣地动了动,从言成蹊怀里坐起来,慢慢伸出手心,将他的脸捧住。 “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也怀疑过,如今的武安侯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言成蹊将下巴搁在苏禾手掌心,长睫在眼窝处投下深深的阴影。 神情恹恹的,闻言懒洋洋地掀开眼帘。 “也?” 他抓重点的能力,一向是有些古怪的。 苏禾揉了揉他的脸颊,实在太瘦了,脸上都没什么肉,摸起来手感也太差了,根本不如梨花奴软和。 苏禾揉捏了两把,便撂开了手,坐在一旁飞快地翻了个白眼。 “我早就怀疑了,你刚来南乐县的时候,我还在想,你指定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少爷,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的,才跑到这边陲小镇来散心。” “后来,我又见到了言成煜,他就是个无法无天,目中无人的小变态,我实在想不通,这父母得是眼瞎成什么样,才能舍弃你这块璞玉,非得挑他那块顽石?” 言成蹊忍不住笑,伸手要去捏苏禾的脸,被她一巴掌挥开,挨了一记眼刀。 他便怂了,讪讪地笑着告饶央求道。 “好好好,我不插嘴了,你说!” “我试图理解他们的做法,人心的位置本来也就是偏的,虽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终究有所不同,手心的肉就是更娇嫩一些,同样的道理,父母更偏疼幼弟,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直到上一回,咱们遭遇断崖截杀,命悬一线之际,才彻底让我醒悟。” “我祖父曾说过,‘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他是真的在为言成煜殚精竭虑,却要对你赶尽杀绝。” 苏禾性子好,很少这么急言快语,如今这般振振有词的模样,倒是与言成蹊印象中的纪太傅有些重合。 “我没有做过父母,但我就是觉得,他们不配做你的父母。” 言成蹊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位长髯白须的老人,慷慨激昂的声音。 “……这一双爹娘实在不配为人父母!” 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居然又从他的后人口中,听到了相似的愤慨。 言成蹊倾身过来,摸了摸苏禾的发辫。 “嗯,你说得对,他们不配。” “我的……父母………”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苏禾抬头去看他,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波澜不惊,一如平静的海面,压抑着深不见底的漩涡。 “别这样看我。” 别露出这样的神情,迷惘又哀伤。 苏禾抬手去摸他的眼尾,指腹点在冰凉的泪痣上。 突然被言成蹊一把抱住,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浮木一般,紧紧地拥在怀里。 “是……先武安侯吗?” 苏禾所说的先武安侯,是当今武安侯的嫡亲兄长。 言氏一族是追随圣祖爷打江山的开国功勋,世袭罔替的侯爵之位是从那时便传下来的。 青杏登枝 第85节 历任武安侯都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大周朝家喻户晓的威远大将军。 除了,当今这一位。 如今的武安侯言牧,是老侯爷的嫡次子,起初承袭爵位的,并不是他。 而是他的嫡亲兄长,言敬。 言氏一门双骄,长子骁勇矫健,善骑射,次子文质彬彬,善词画,在京都颇为一段佳话。 老武安侯去世之后,顺理成章地,便由他的长子承袭了侯爵之位。 可惜,言敬本人无心官场倾轧,只在兵部领着个闲散差事做他的逍遥侯爷。 好景不长,先帝突然暴毙,陛下在一片血雨腥风中坐上了皇位,国祚不稳,边疆动乱。 四境的藩王,南边的苗人,北边的辽人,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都想要借机浑水摸鱼,趁火打劫。 陛下一面被叛党的残余势力搅扰得不得安宁,一面天天听着八百里加急的战报,边境的小城镇,又被哪个部落占领了。 新君不胜其扰,终于做出了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他挑中了年轻的武安侯,依循旧历,加封为威远大将军。 领数十万兵马,从金陵奔赴千里之外的南境,驱逐苗人,收复失地。 当然,这一仗最后是取得了胜利。 南境边陲的十座城池,全都重新插上了大周朝的旗帜。 苗疆部落最引以为傲的皇属军,被剿灭了大半,从此元气大伤,再也没有与中原王朝分庭对抗之力。 可是,时至今日,却很少有人再提起当年领军出征的威远大将军言敬了。 因为,这一仗勉强算是胜了,又实在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惨败。 十万兵马从金陵浩浩荡荡地出发,走到宁州的时候,已经有近半数的将士受不住南境的瘴气湿热,水土不服再加上腹胀发烧,倒下了一大半的人马。 可是,他们是领着皇命来的,荣誉旌旗便如同一柄倒悬在脖子上的利剑。 陛下还等着威远大将军的捷报传回京,好让朝中心思各异的老臣们安心哪。 武安侯无法,只好下令生病的将士们在宁州城内休整,他重新整顿兵马,带着一小队精英,直奔鏖战中的边城而去。 这场仗打得十分艰难,敌人熟悉地形,往那烟瘴雨林之中一钻,便不见了踪迹。 南境地势险峻,气候特殊,毒蛇蜈虫遍布山岭,稍有不慎,便会被敌人的暗箭所伤。 两军对垒,整整僵持了一年。 在这一年里,朝中传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人心浮动不堪。 陛下没了耐性,勒令威远大将军务必在新春之前,收复所有的城池,违期军法处置。 承乾八年的隆冬时分,南境落了一场大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洛川河里的鲜血与尸身将河堤都压垮了,血色的河水,映着暮色中的残阳,悲壮惨烈。 不过一夕之间,就被漫天的大雪,冻成了一条银装素裹的冰河。 承乾九年的第一天,远在金陵的陛下,终于收到了从南境传来的捷报。 苗人已被尽数驱逐至蒲拓岭之外,超过半数的皇属军被歼灭,边境十城已然收复。 薄薄的一纸喜报之后,是连篇累牍的讣告。 武安侯夫妇在最后的血战中,伤重不治,阵亡。 十万大军,顶着严寒风雪,鏖战到最后一刻,全数牺牲。 ………… 这是大周朝自开国以来,伤亡最惨重的一次战役。 牺牲的人数之多,伤亡情况之惨烈,甚至都没有办法将战士们的尸首完整地接回故乡安葬,只能就地掩埋,草草收场。 朝中文武百官,满堂哗然。 任谁都无法相信,我朝精兵良将十万,面对山岭草莽一般的游牧部落,居然能落得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于是,不可置信的朝臣们转悲为怒,将矛头对准了领兵作战的统帅。 一定是主帅言敬,年轻冒进,好大喜功,刚愎自用,指挥错误,才白白断送了十万将士们的性命。 朝廷失去了精兵和颜面,百姓们失去了丈夫和儿子。 苦苦等待了一年之后,收到这样的噩耗,一时间群情激奋,大家都需要一个情绪的宣泄口。 这个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武安侯言敬,就是这样一位,被谩骂和怨怼钉在耻辱柱上的英烈。 陛下迫于民情民怨,下旨裁撤了言敬威远大将军之衔,收回虎符和兵权,言氏一族从此不再起复。 罚到这个份上,武安侯从此便只能是个闲散侯爷了。 然而,即使他生前有再多的过错,单就看在言氏夫妇英勇就义,壮烈牺牲的分上,这也都该功过相抵了。 朝臣和百姓安抚住了之后,陛下又犯了难。 言敬夫妇阵亡在南境,膝下并无子嗣,如今人都死了,还背了一身骂名,想要追封诰命,也是不能够了。 陛下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在雍亲王无意地提醒之下,总算想起来,言敬不是还有一个弟弟吗? 于是,等到此事的风波平息之后,言牧摇身一变,便成了新鲜出炉的武安侯了。 如今都过去了二十多年,陛下的江山早已坐得稳若金汤,众人只知风花雪月的武安侯,又有何人,还记得当年意气风发的威远大将军呢? 苏禾的手指细细地描摹着言成蹊漂亮潋滟的桃花眼。 她没有见过武安侯,不过,只看那位性情乖张的世子,他同言成蹊也是有三分相似的,尤其是这双眼睛。 苏禾并不怀疑,言成蹊不是言家的血脉。 “我看过太子给你的信,他虽然不曾明说,不过,字里行间都似乎是在暗示,将军夫人在当年出征之前,已经怀有身孕。” “……算年龄的话,和你,大约也是对得上的。”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腌笃鲜(七) 苏禾和言成蹊那厢, 正巧聊起了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无独有偶,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陵城之中,也有人对此事颇为在意。 自从姜岐玉进京之后,宫里对她的亲事, 可谓是极其上心。 慈宁宫与东西六宫的娘娘们, 隔上几日便要变着法子地给她下帖子, 今日是个赏花宴,明日是个品茶会。 姜岐玉如今是蜻蜓撞上了蜘蛛网——插翅也难飞。 她算是看明白了, 陛下摆明是不想让她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回平南去了。 也是, 平南王独女这块香饽饽,无论落入哪一方势力手中,都是如虎添翼般的益处。 难怪那些娘娘, 公子们,看她的眼神, 直白得就像雁荡山里的虎狼,盯着一只小肥羊,看得姜岐玉头皮发麻,冷汗直流。 这哪里是什么相亲宴, 合该是鸿门宴才对啊。 再加上一个阴魂不散的秦邝, 姜岐玉最近的日子, 真是一天都不得安生。 永宁郡主蹲在姜家老宅后头的菜园子里, 薅秃了忠叔种下的一整片小青菜, 郁闷的心绪还是半点都没能纾解。 气得姜郡主站起身来,又踹了一脚旁边的爬山虎架子。 既然如此, 那就别怪她直接掀翻棋盘, 谁都别想玩了。 老管家过来找人, 这才发现零落一地的秧苗和东倒西歪的豆角藤萝——郁闷的郡主和她抱来的那只白猫沆瀣一气, 忠叔的菜园子可算是遭了大殃了。 “姜—岐—玉!” 忠叔这一嗓子足以见得他老人家精神矍铄,至少还能再活二十年。 在那杆气势汹汹的拐棍挥过来之前,姜岐玉揉搓着震得发疼的耳朵,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既然都算计着她的婚事,那不如干脆,由她自己向陛下提出来。 摆到明面上,各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光明正大地争上一争。 承乾二十九年,端阳节过后。 陛下下旨,于京都迎凤楼下设立金锣银鼓,广邀金陵城内的适龄男儿,为永宁郡主比武择婿。 姜岐玉放出话来,比武招亲的胜者,还需要再同她本人过上一招。 也不是非要那人赢过她不可,只要在一战之后能自己站着走下比武台,就算合格。 南境民风彪悍,过去打仗的岁月里,几乎是全民皆兵,悍不畏死。 南境的郡主是巾帼英雄,她的郡马可不要那种风一吹就倒的废物。 此言一出,赏花宴上的那些个名门公子们,立时都没了声响,不敢再给姜岐玉下帖子了。 毕竟,无人不知,永宁郡主十四岁便已然随父出征,单枪匹马闯入敌军王帐,取下主将首级后,还能全身而退的英勇壮举。 原本对这门亲事最为积极的景国公夫人,在得知此事后,第一个哭天抹泪地跑到慈宁宫,跪在贵人娘娘们面前哀求。 只求太后开恩,绕过她家小儿子的一条性命,家中已经为他聘娶了娘家表妹为妻云云。 景国公夫人这一番撒泼打滚,闹得慈宁宫大大地丢了颜面,叫众人看了一场笑话。 宫中总算是消停了,姜岐玉终于暂时落了个松快。 舒舒坦坦地在家中躺了两日后,姜岐玉收到了废太子妃崔氏送来的帖子。 崔氏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她既不说比武招亲,也只字不提自己的弟弟。 单说感谢姜岐玉给她带的那两坛家乡美酒,今日兴之所至,在秦淮河的画舫上,围炉煮酒,特来请郡主叙叙旧。 礼数周详,面面俱到,让人挑不出错处。 姜岐玉上了画舫,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坐在靠窗那张方桌边的年轻男子。 青杏登枝 第86节 那人穿了一身鹞冠紫团花金丝麒麟纹绫锻袍子,头戴一顶赤金冠,腰间系着缂丝躞蹀玉带,生得星眉剑目,英俊不凡。 姜岐玉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悠闲自得地与自己对弈。 听见珠帘响动的声音,才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看了过来。 见姜岐玉挑眉看他,华服男子优雅地推开棋盘,笑着站起身相迎。 姜岐玉在心里暗自朝天,翻了个白眼,她就知道! 京都这些人,闲得没事儿做,平白长了八百个心眼,本来可以直截了当的事情,到了他们这儿,非得兜上好几个圈子,弯弯绕绕的。 “殿下好雅兴。” 眼前的锦衣青年,正是废太子李旻。 他今年二十六七的年纪,面容肖似陛下,眉眼俊朗,气宇轩昂,即便是坐在普通的画舫里,也难掩他通身华贵逼人的气度。 他如今的身份颇有些尴尬,陛下虽然将他从龟甲宫中放了出来,又恩准他迁回东宫居住,朝堂一应政事也准许他参议。 可唯独,属于太子的宝印和冕冠迟迟没有送回来。 就像是陛下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一般,身边的人也都不敢提醒他。 此事一直悬着,大家见了这位殿下,称呼上未免麻烦。 反倒是李旻本人,完全没有把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放在心上。 与朝中大臣往来,也丝毫不见尴尬龃龉,渐渐地,朝中便开始有人夸赞他宠辱不惊,胸怀宽广,颇有君子之风。 什么君子之风,姜岐玉忍不住在心里嗤笑。 这不过就是父与子之间,一场暗中博弈罢了。 陛下既准了李旻住回东宫,却迟迟不将宝印送还,其实,是心里尚未拿定主意,要不要明旨复立太子。 陛下老了,做了数十年的帝王,人至暮年,最忌讳的便是皇子结党营私,危及他的皇权。 另一方面,陛下也想通过此事考验诸位皇子一番。 既要看看李旻会不会因为被废一事,对他心有怨愤,从而生出不臣之心。 又想借机考校瑞王,看他能不能沉得住气,不为诱惑所动摇。 就目前的局势而言,在这场博弈中,瑞王殿下已是全盘皆输,失了圣心。 姜岐玉只是想不明白,以这位殿下春风得意的情势,将来承袭大统,已无阻碍,做什么盯着她不放呢? “今日我平南王府如何效忠陛下,来日必当如何效忠新君,殿下若是为了此事,实在无须挂怀。” 姜岐玉过来之前已经想过了,她只想当个逍遥自在的“乡下郡主”。 既不愿意搅和进金陵这一摊子风云诡谲里,也没有那一步登天,山鸡变凤凰的雄图大略。 平南王年事已高,又落下一身伤病,姜岐玉只愿平平顺顺地回宁州去,守着父王和家中老仆。 像她的父辈们一样,戍守边疆关隘,保境安民。 金陵城里那些富贵勋爵家的公子,姜岐玉压根就没有放在眼里。 如今,朝中的风气重文轻武,达官显贵爱好风流文雅,瞧不上习武弄枪,以为粗鲁。 即便有一两个学过些拳脚功夫的,在姜岐玉看来,也不过花拳绣腿。 只要李旻这边撂开了手,她便能轻轻松松地将其他比武者踢下擂台。 到时候,陛下那里也挑不出错处,她照旧做她的光棍英雄。 李旻闻言笑着摆了摆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密信,推到姜岐玉面前,点头示意道。 “郡主误会了,不妨先看看这封信,再做定论。” 姜岐玉半信半疑地接过信,信封上没有落款,已经被人打开过了。 等她将里头的信纸抽出来,粗略地扫了一眼,不由惊愕地抬眸去看对面的李旻。 笔力千钧,力透纸背,是平南王的字迹。 李旻低着头坐在一旁品茶,姜岐玉皱了皱眉,收回视线继续去看手中的信。 待她将这封信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读过一遍之后,心中已是掀起轩然大波。 这封信的确是他父王写给李旻的。 手握重兵的异姓藩王,与争储中的皇子私下往来,这是大忌。 “信想必殿下已经看过了,不如就交由我保管如何?” 李旻温和地笑了笑,唤婢女进来给姜岐玉上了一盏热茶。 “郡主想要,自然是无不可。” 姜岐玉领情致谢,收起面上的慵懒神情,正色道。 “殿下想让我做些什么?” 说实话,即便看了她父王的亲笔手书,姜岐玉依旧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她爹莫非是老糊涂了,为何要拜托李旻来护她周全? 如今这金陵城中,还能有谁意图伤害她吗? 姜岐玉不知道的是,早在比武择婿的旨意颁布之前,远在无为镇巡视秘密山庄的郁冕,已经收到了京城方向来的飞鸽传书。 上头的吩咐只有两个字。 速归。 “不知郡主可曾听闻过中书令郁老大人?” 李旻对姜岐玉的问题笑而不答,转头又说起了旁人的事情。 “略有耳闻。” 郁禄康是本朝家喻户晓的“布衣相公”,从籍籍无名,走到位极人臣。 郁相公勤学苦读,卧薪尝胆,发奋十载,终成一代名相,早已成为每个读书人心中梦寐以求的理想。 这样的光辉典范,即便是姜岐玉这个远在南境蛮夷之地,从小一看四书五经就陷入昏迷的朽木之辈,儿时也曾被师傅揪着耳朵,恨铁不成钢地教诲过。 “那不知,郡主可曾听说过郁家的其余后辈?” 姜岐玉摇了摇头,“这倒不曾。” 毕竟,有这样一位被世人尊上神坛的先辈,后世子孙们,在他的光辉底下,都显得太过黯淡平凡。 李旻笑而不语,郁家确实就是这样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存在。 特别是,自从郁老大人退而致仕以后,郁家便日渐没落,在达官显贵遍地都是金陵城中,越发低调不起眼了。 就连他,竟然也差点忽视了这样一个人。 “郁冕。” “郡主大概也没有听说过他,他是郁老大人的庶孙,也是郁家如今为数不多,还在京中为官的了。” 姜岐玉点了点头,不明所以地看向李旻。 “他嘛,细算起来,同郡主也是有些缘分的。” 原来,这郁冕的母亲,是一位异域歌姬,生得美艳妩媚,风流多情。 早年在章台柳巷,与郁冕的父亲一见倾心,不久便珠胎暗结,有了身孕。 可惜,她哪里知道,郁家这位少爷,是个极其浪荡纨绔之徒,前一日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一觉睡醒,便尽数抛之脑后了。 郁冕出生在烟花之地,他遗传了母亲的异瞳,从小便被人当作“怪胎”。 长大之后,渐渐表露出异于常人的聪慧才干,历经几番周折,才被郁家认了回去。 “郡主以为如何?” 姜岐玉挑了挑眉,皮笑肉不笑道。 “她母亲遇人不淑,他身世凄惨,深表同情。” 她实在受够了这些皇子凤孙们拐弯抹角,三纸无驴的说话方式,对面坐的要不是李旻,依照她的性格,早就摔门走人了。 李旻也笑了,拊掌叹道。 “郡主莫急,这郁冕也算是个人才,本宫便派人查了查,她的母亲恰好,来自苗疆。” “更有趣的是,这位可怜的女子,与如今的南苑大王一脉,竟然还有些沾亲带故的血脉。” 姜岐玉皱眉不语,近年来在南境骚扰村舍,时不时地闹出些动乱的,正是南苑大王手底下的人。 偏生这位大王狡猾得很,他自己躲在深山王庭里,从来不露面。 南境重镇,与苗疆的关系本就微妙。 更何况,自二十多年前的大战以来,双方皆是损伤惨重,我朝亟待养精蓄锐。 苗人既然没有闹出什么大事端来,即便是平南王府有心剿匪,也奈何不得他。 姜岐玉常年驻守边关,没有谁比她更清楚,那位南苑大王的贪婪和奸诈。 虎兕居于柙,不是因为它失去了野心,而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李旻欣赏着姜岐玉严峻沉重的表情,终于,说出了他今日邀请的目的。 第78章 腌笃鲜(八) “本宫不妨再送郡主一个消息。” “郁冕的名字从一开始, 便在比武者的花名册上,前几日一直未曾轮到他上场,所以大家并都没有注意到此人。” “今日,迎凤楼下的比试, 正好有他, 郡主要去看一看吗?” 花名册上的比武求亲者, 没有一千也有五百,姜岐玉自然是不可能全部记得。 不过,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郁公子, 既然能叫李旻单独提出来,想来定是有些与众不同。 “他很厉害?” 青杏登枝 第87节 姜岐玉的功夫是沙场上,真刀真枪地磨炼出来的, 她素来对自己极有信心,不然也不可能提出比武招亲的法子。 与此同时, 她也从来不会轻视任何一个对手。 正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领军之人,切忌骄傲浮躁, 一叶障目。 李旻面露歉意, 轻轻颔首。 “说来惭愧, 本宫于武学一道并无建树, 实在难以评判高下。” “不过, 据我得到的消息而言,这位小郁公子的……招式, 似乎颇为古怪。” 古怪? 姜岐玉首先想到的, 便是来自异域的功法。 苗疆的确出过几位性情乖僻的大能, 不走正途, 唯独钻研一些歪门邪道的练功方式,并且极难对付。 “……他是谁的人?” 姜岐玉沉声开口道。 如此的能人,金陵城中只怕也难挑出第二个,姜岐玉绝不相信,郁冕的背后没有他人指使。 李旻笑而不语,嘴角微微向上勾起,动作优雅地亲自为姜岐玉斟了一盏茶。 他这个模样像极了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眯着眼睛浅笑,不知道又在算计谁。 有些人天生长了颗七窍玲珑心,满肚子弯弯绕绕,温润的皮囊里头,装的全都是阴谋诡计。 姜岐玉看了他一眼,突然撩开衣摆,重重地跪在了李旻面前。 “郡主这是何意,快快请起。” 李旻作势就要来扶,姜岐玉避开了他的手,挺直了腰背跪在摇摇晃晃的画舫当中。 “殿下,永宁有一事相求,还望殿下准允。” “家父年迈体弱,已不能再领兵挂帅,殿下若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永宁愿意效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 李旻坐在上首,好半晌都没有答话,姜岐玉便也低着头,安安静静地跪着。 “永宁的孝心可感天地,本宫自然明白。” 说着便走过来,弯下腰,亲自扶了姜岐玉起身。 李旻做足了平易近人,礼贤下士的姿态,又拉着姜岐玉吃了两盏茶,才笑着放她离开。 姜岐玉下了画舫,径直上了自家候在岸边的马车,适才沉下脸来,冷声吩咐道。 “去迎凤楼。” 姜岐玉离开之后,画舫之中便陷入一片沉寂。 香炉里青烟袅袅,桌上的茶盏还冒着热气。 透过窗棂,不远处的船只上飘来“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秦淮河上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李旻轻轻地摩挲着左手上的白玉扳指,他的声音不大,落在菱花窗下的阴影里,夹杂着不时飘来的戏文唱词,冰冷的语调显得漠然无情。 “……也是时候通知平南王了。” “主子,京城里有那么多双眼睛时刻盯着您,只怕不妥。” 说话之人完全隐匿在重重阴影里,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此的。 “把最后一封信送到无为镇吧,那里自会有人替我们办妥。” 黑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跪礼,李旻挥了挥手。 不过瞬息,船舱中又恢复了安静,依稀可以听见船夫摇着橹,木桨拍打着水面的声响。 迎凤楼是一座三层的酒楼,坐落在金陵城最繁华的正阳大街中央,每日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端阳节过后,京中最大的事情,便是陛下要为永宁郡主择婿。 擂台就设在迎凤楼下,不想挤在人群中欣赏的看客,便早早地在楼内订了雅间。 好事者们蜂拥而至,都巴望着,想看一看,到底是谁,能摘下平南王府这朵带刺的玫瑰。 姜岐玉不想在人前现眼,下了马车,便径直往迎凤楼内走。 楼内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视野绝佳,还清静宽敞的厢房。 姜岐玉只看一眼便知,这几个去处,只怕一早便被贵人小姐们包了下来,旁人即便是给钱,也进不去。 她不想表露身份,原本打算多使些银子,让人给她收拾一间僻静的雅座即可。 谁知,她刚一进门,便有小厮迎上来,引着她径直往三楼正中的厢房里去。 姜岐玉一时困惑不已,她倒还真不记得,自己在京城何时有这样一个非富即贵的“仗义好友”了? 推门进去一看,里头坐着的竟是秦邝。 姜岐玉挑了挑眉,人已经站在门槛内,才抬手扣门道:“你先说好,进去了不会要向我收银子吧?” “……” “我看你是半点没把自己的处境放在心上啊。” 姜岐玉一耸肩,走到屋内的圆桌前落座。 挑挑拣拣地从琳琅满目的各式点心里拾了两块,就着手边的牛乳茶一道垫了肚子。 李旻那人精实在抠门,说了好半日的话,净是给人上茶,连口瓜子点心都没有。 这厮真是小气! 姜岐玉揉着空落落的肚子,忍不住小声抱怨。 秦邝听了不由莞尔,太子殿下那里的茶必然都是千金难求的极品。 只可惜,他不知道,姜岐玉从小就是个牛嚼牡丹的主儿,她压根就没长那金贵的舌头。 再好的茶给她也是喝不出来的,郡主她老人家,不仅觉得苦涩难咽,还要嫌弃它没有白水解渴。 “啧啧,即便是迎凤楼的点心,还是没有苏禾做得精致。” “还真是有些想她了,言成蹊偷偷摸摸地,把我们小苏禾拐到哪个山沟里去了?这么久了都不回来!” “不会是——乐不思蜀了吧?” 秦邝用银箸刚捡了一块栗子糕,还没等夹起来,半道就被姜岐玉劫走了。 “诶,栗子糕,居然有栗子糕,我怎么就没找到呢?” 姜岐玉像一只小松鼠似的,糕点塞满了两颊,还霸着面前的栗子糕不放手。 “来了。” “?” “下一个,就是郁冕。” 秦邝推开侧面的轩窗,目光望向底下的擂台,遥遥地点了点。 姜岐玉先是一愣,旋即将手中的糕点尽数塞进肚子里。 牛乳茶喝完了,她便拎起摆放糕点的白瓷碗,倒了一海碗清茶,一气儿喝了下去,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子,气势汹汹地走到窗边。 “哪一个是他?” 她倒要看一看,这郁冕到底是何方神圣。 听李旻说得那般如临大敌,还以为他是个三头六臂的妖怪呐。 “就他?就这?” 结果令姜岐玉大跌眼镜,这郁冕不知道是不是儿时营养不良,体型跟十二三岁的孩子差不多,扔进人堆里,一时竟然没能看见他。 面容黝黑,一张端端正正的国字脸上,四平八稳地摆着两道粗粗的眉毛,一个塌鼻梁和厚厚的嘴唇。 也不能说其貌不扬吧,总体来说,就是极其不符合姜郡主的审美。 特别是,她旁边现在就杵着一个盘正条顺,宽肩窄腰的鲜明对照。 “嘶,你确定他母亲真的是——是那什么,苗疆舞姬?” 秦邝皱眉:“苗疆?” “我查不到他母亲的身份,这话是谁和你说的?” “你查不到?仪鸾司都查不到?” 姜岐玉奇道:“不是吧,你们不是号称能把人家十八代祖宗长了几根腿毛都扒出来的吗?” “…………” 秦邝看着眼前这张漂亮明艳的脸蛋,一时恶向胆边生,想把她从这厢房里掀下去。 “我们没有这么闲,也不关心人家祖宗长没长腿毛,你要是嫌我多事,那我这便告辞。” “哎哎哎,别这么小气嘛,我闭嘴,你接着说吧。” 姜岐玉一把抱住秦邝的胳膊,很没有骨气地立马服了个软。 秦邝沉默地看着她闹腾,视线顿了顿,接着往下说道。 “我调动了目前能用的所有渠道,确实查不到郁冕的更多消息。” “表面上看起来,他就是郁家的一个庶子,生母早逝,父亲不慈,领着朝廷的官职,按时点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普通人。” “过往经历,亲朋故旧,找不出任何可疑之处,干净得就像有人专门为他谱写的人生。” “嗯,那么,你为什么这么关注他?” 姜岐玉撑着上半身,去拔窗台上长出来的野草,头也不回地随口一问。 “…………” “你仔细看他的招式。” 秦邝安静了许久,才僵硬地说出这么一句。 青杏登枝 第88节 姜岐玉笑了笑,凝神往下看。 郁冕已经走出了队列,与他对垒的是一位体型壮硕的莽汉,他将上衫一脱,露出里头紧实的腱子肉。 从武器架子上挑了一对儿没有开刃的双头板斧,拎在手上虎虎生风地舞了两圈,博得底下观众的满堂喝彩。 “喂,小子,你赶快挑一件趁手的兵器,到时候输了,可别怪我欺负你。” 壮汉瞧着郁冕还不及他肩膀的小体格,心中不免轻视,嘲弄地看着他昂了昂下巴。 “我不用,开始吧。” 郁冕赤手空拳地跳上了擂台,神情冷漠地摆了个开始“请”的架势。 那壮汉见他这般不知好歹,心中不免恼火,面上露出一个狞笑,扭了扭手腕,啐了一口唾沫。 双目瞪得如铜铃,抡起一双板斧,便朝对面狠狠地劈了过去。 郁冕身形一闪,躲开了猛烈的攻势,反手架住他的双头斧,那十几斤重的铁斧子竟然被他的手掌生生夹住。 郁冕再一使力,那斧子就这样在他的手里,慢慢掰弯了过来。 壮汉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慌得丢开了自己的武器,连连后退。 可惜,已经晚了。 郁冕将弯成镰刀状的斧子丢开,铁钳般的手掌,以一种诡异敏捷的速度,朝着大汉的胸前拍去。 作者有话说: 姜·当代bking·拱火第一名·滑跪她最行·岐玉 姜姜:就他?就这? 姜姜:我没有看不起谁,只是平等地认为,在坐的各位,都是垃圾。 氚氚:(给姜总倒酒.jpg) 第79章 腌笃鲜(九) 他那双手掌, 仿佛带着千钧烈火,携雷霆之风,直奔对手的门面而去。 壮汉慌忙逃窜之间,被他一掌打在了左胸, 当即便倒退着飞出去一丈远, 不敢置信地喷出一口黑血来。 姜岐玉探身去看, 被郁冕的手掌击中的那块皮肉,竟像是被烙铁灼烧过似的, 皮开肉绽, 鲜血横流。 隐约还能看见一个手掌的轮廓。 郁冕面无表情地挽着袖口,一步一步地朝着倒地不起的对手走去。 那人像是吓破了胆子似的,连滚带爬地往围栏外逃窜, 生怕晚上一刻,便会被这双鬼手要掉了性命。 不消半炷香的时间, 所有人公认为最有实力的选手,就这般狼狈不堪地败下阵来。 紧接着,另外几位颇有声望的比武者,也以近乎相同的惨烈结局, 毫无悬念地输给了郁冕。 台下众人俱是鸦雀无声, 一时竟没有人再敢上前挑战这位掌法诡谲的新擂主。 “竟然是苗疆的幽冥掌。” 姜岐玉揪着窗台外边, 从墙缝里长出来的野草, 喃喃自语道。 秦邝瞧着她, 没有说话,他最初是对郁冕用过的兵器起了疑心, 只是尚且不敢确定。 毕竟, 幽冥掌路数诡异, 早已为世人所不容, 数十年来,几乎成为绝响,如今鲜少有人知道。 除了常年与苗人交手的姜岐玉,换做旁人,只怕就算见着,也未必认得。 如今看来,郁冕此人果真同苗疆关系匪浅。 秦邝心下一沉,看着姜岐玉沉静的侧颜,眸色幽深。 “……怎么办呢?” “什么?” 秦邝听不清姜岐玉喃喃自语了一句什么,又见她撑着下巴,露出迷茫无助的神情。 “我好像——真的打不过诶,怎么办,不会真要嫁给他吧?” “…………” 秦邝只觉得心头一软,正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便听见她道。 “牛皮吹破了天,就够丢人的,还得再带一个这么难看的郎君回家去,啧,我这张老脸要往哪儿搁啊……” “…………” “诶,要不咱俩联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趁着月黑风高,四下无人之时,做掉那小子?” 说完,姜岐玉还挤眉弄眼地抬手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 他真是多余心疼姜岐玉,郡主她老人家,心粗得和后院那口水缸一边大。 “我不去,今日是十五,哪里有什么月黑风高。” “真不去?” “不去。” “好小气一男的。” “…………” “姜岐玉!” 秦邝拉住了她的胳膊,本来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时更是沉得能滴下水来。 “真想让陛下给他赐婚,是不是?” 姜岐玉被他突然强势的气场震住,眨了眨眼睛,小声嘀咕道。 “当然不想啊!再说,也不一定就是他赢,万一,万一后面再来一位盖世英雄,把他踢下擂台,也是有可能的吧……” 秦邝不说话,只拿那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盯着她,当他板起脸来,一言不发的时候,瞧着真有种冷若冰霜般的骇人。 “好罢,此人大约就是冲我,呃,冲着平南王府来的。” “李旻说,他身上有一半苗疆血统,如今看来,应当不是在诓我。” “还有那一身诡异的幽冥掌,我记得,这套失传已久的秘法同样是出自苗疆王庭,我也是几年前,因缘际会,才有缘得见。” “只是,我实在想不通,一个一辈子都生活在金陵的小少爷,如何能有机会得到苗疆的隐秘?” 姜岐玉长在边关,京城的许多事情,她并不了解原委。 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听她这么问,秦邝突然抓住了其中的关窍。 “在这金陵城中,确实还有另外一个人,身上也流淌着苗疆王族的血脉。” 雍亲王是今上唯一一位,尚且在世的手足兄弟。 他的母亲,先帝的贵妃,便来自苗疆王室。 四十多年前,苗疆与我朝敦睦比邻,往来密切。 苗疆崇山峻岭,湿瘴毒虫横行,难以耕种收获。 先帝便在南境开设易市,准许苗疆的商人带着他们的矿石,草药和牲畜来到中原做生意。 彼时的苗疆大王,为了表达对我朝陛下的敬仰和尊敬,特意送来了自己的女儿——苗疆的小公主,与大周和亲。 公主活泼热情,一入宫就深得先帝宠爱,多年后,终于诞下一子。 小皇子年满十五,便被封为雍亲王,在先帝的子嗣之中,是最早得到封号与食邑的一位。 雍亲王人才品貌,极为不俗,不过他素来不理朝廷大事,只爱风花雪月,是京城有名的富贵闲人。 先帝突然暴毙,来不及留下遗诏,便撒手人寰,朝廷上下乱作一团。 雍亲王彼时年龄尚小,众位亲王皇子挤破了头争夺皇位,他却是将王府大门一关,领着仆人们出门散心去了。 今上在一众皇子中拔得头筹,登基后便血洗了先帝的所有皇子,以铁血手腕坐稳了江山。 又过了几年,苗疆大王病故,王庭内乱,一番血拼之后,分成了南北两支。 北苑大王孔武英勇,带走了以一当十的皇属军和超过半数的牛羊,烈马,将南苑大王一支排挤去了资源匮乏的山岭之中。 北苑大王不知受了何人挑唆,妄图趁着大周新帝登基,皇位尚未坐稳之时,挑起战事,逼迫大周割让平南边陲十城,牟求更多利益。 后来,便是武安侯率兵出征,长达四季的鏖战平叛。 双方伤亡惨重,苗疆皇属军全军覆没,北苑大王狼狈不堪地逃回山岭避难,从此一蹶不振,几年后便抑郁而终。 北苑大王发动战事以后,身为苗疆公主的越太妃,夹在母族与大周朝之间,处境越发艰难。 南境一战,武安侯夫妇牺牲,超过半数的精锐折损殆尽,将士们的英灵甚至都不能荣归故里,朝野上下哀恸不已。 就连宫中的宫人和太监,看见越太妃都不免表露出同仇敌忾的愤恨,更遑论朝中那些激烈的言官和不明就里的百姓们了。 陛下为了平息民怨民愤,赐了越太妃三尺白绫。 背井离乡的小公主,甚至没能见到儿子和父兄的最后一面,便香消玉殒了。 ………… “再后来呢?” 言成蹊在厨房洗碗,苏禾便在一旁沥水归置,两人聊起了四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 仪鸾司直属御前,掌刑罚讼狱,有监察百官之权。 身为指挥使,言成蹊对这些过往纠葛,可谓是了如指掌。 “我也在京中生活了十年,怎么没听说这位雍亲王呢?” 苏禾顺手接过他递来的一个双耳盘,擦干后转身将它归放回原位。 “丽太妃去世后,王爷伤心不已,又遭逢寒祟入体,从此一蹶不振,病了有好多年。” “陛下怜其体弱,特旨准允雍亲王在京郊行宫养病,长信宫闭门谢客,经年不闻窗外事,故而,你小时候没有听说过他。” 青杏登枝 第89节 壁柜有些高,二层又都摆满了,苏禾只好踮起脚尖,举高了胳膊,试图把双耳盘放上第一层。 宽广的怀抱从背后环了过来,言成蹊的手上还沾着水,在她的围裙上蹭了蹭,接过苏禾手里的盘子,轻轻一抬手,便摆了回去。 放好之后,他便不肯退开了,一手撑着橱柜,一手虚虚地扶着苏禾的腰,倾身压了过来。 苏禾原本就站在他和壁柜之中,巴掌大的空间。 被他这么一挤,两人几乎前胸贴着后背,紧紧地困在了这方寸之地。 温热的呼吸扑到了耳边,熟悉的芝兰清香愈发清晰可闻。 苏禾抿了抿鬓发,出声询问道。 “那你觉得,雍亲王实际上,是个怎样的人?” “为什么这么问?” 苏禾用手肘推了推他,示意言成蹊让开一些,他们两人也能好好说话。 “如你所言,幼年的时候,雍亲王与越贵妃母子都很受先帝宠爱,可他却因为有外族血统,即便和其他皇子一样优秀能干,也无济于事。” “先帝那么早便封了亲王,一方面是对他的弥补和恩宠,另一方面也是变相的警告和提醒,早在夺嫡开始之前,他便已经被剥夺了参赛的资格。” “再后来,陛下登基,却唯独放过了这一位胞弟,很难说,其中没有对越太妃的亏欠和补偿。” “母亲的死亡,换来了他的生机,我很难想象,雍亲王面对陛下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而且,你难道不觉得,这么多年来,竟然在这位王爷的身上,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太多次,离奇的巧合吗?” “四十多年前,苗疆举国来犯的时机,简直精妙得像是有人专门计算过似的,若非先武安侯夫妇血战到底,只怕南境早就沦落到敌人的铁骑之下,还哪里有这么多年的平静祥和。” “‘福.寿膏’可以乱人心志,空乏其身,时至今日,依旧能在朝野上下掀起轩然大波,其中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材,竟然也是来自苗疆山岭。” “还有郡主的婚事,这个半道杀出来的郁冕,也像是有人专门推出来,就为了要把平南王一系的势力,收归麾下。” “这么多事情,背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时刻操控着局势,我实在不能相信,命运的每一次转折,都是意外的巧合。” 言成蹊听了她一番话,忍不住笑,半真半假地轻叹道。 “阿蕖,你若是男儿身……” 苏禾见他这么说,不由止住了话题,好奇地问道:“男儿身又如何?” 言成蹊捧住她的脸,将苏禾转了个身,圈住她的后腰,在她的鼻尖上亲了一下。 “幸亏你是女儿身,不然,也只好叫世人笑我荒唐了。” 他用鼻尖贴着苏禾的鼻尖,温柔的眸子里是璀璨生辉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腌笃鲜(十) “不然, 也只好叫世人笑我荒唐了。” 听他这么说,苏禾先是一愣,旋即脸上一阵绯红。 她用脚尖踢了踢言成蹊的筒靴,垂眸低声道。 “……热, 你起开。” 言成蹊见她害羞, 便笑着站起身来, 双手扶着苏禾的肩膀,认真道。 “我是说, 你若是男儿身, 洞悉人心,针砭时弊,并肩朝堂之上, 学识与建树,必定不会逊色于你的祖父。” 他眉眼含笑, 俱是明亮坦荡的欣赏和发自肺腑的肯定。 苏禾不禁沉溺于他专注的眼波之中,突然觉得,似言成蹊这般温柔宽广的胸怀,大约也是来自这样一对美好的父母吧。 已故的武安侯夫妇, 携手与共, 不离不弃, 本来相当是神仙眷侣般的人物…… 苏禾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她猛地拉住言成蹊的手, 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说,‘福.寿膏’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承乾二十年, 纪府冤案, 当真是它第一次‘问世’吗?” 言成蹊反手握住苏禾的手, 将她拉过来, 手掌托住苏禾的脸颊。 专注的神情与她对上,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撑起一片天空。 “别着急,慢慢说。” 苏禾攥着他的衣袖,渐渐冷静下来。 “你记不记得,上回来看伤的郎中说过,阿芙蓉最初的效用是什么?” 言成蹊想了想,迟疑着回答道:“镇痛?” 苏禾点头,“没错,起初人们采摘这种花,是发现它的果实可以止血和镇痛。” “你觉得,什么人最需要它?” “…………” 言成蹊看着她,没有说话,他只是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冰天雪地,刺骨寒风,十万大军苦战数月。 洛川河一夜成冰,河面都被鲜血染成了猩红色。 “若是此时,有人恰好拿出可以快速止血镇痛的药草,是不是就正好顺理成章?” 言成蹊的手很凉,他像是骨节冻僵的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正要收回手,突然被苏禾牢牢握住。 她用温暖的手掌,把它们捧住,用力地揉搓着,片刻后,言成蹊青白的指尖,终于开始回暖,慢慢染上了血色。 “我记得,那一年,将军在前线作战,后方负责调配粮草补给之人——” “言朔!” 正是先武安侯的亲弟弟,如今的武安侯言朔。 言成蹊忍不住浑身涌起一股恶寒,喉结上下滚动,竭力压抑着心底翻江倒海的怒意。 苏禾握住他的两只手,走上前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顺着挺直的脊骨,从上到下,慢慢地抚摸过去。 已故的威远将军尚且不知,是不是言成蹊的生父,但是,京城里的那一位。 言成蹊却是实打实的,管他叫了二十年的“父亲”。 他曾经满心恭敬,一度渴望得到认可的“父亲”。 倘若他真的是这样一个,利欲熏心,为了权势和地位,算计兄长,置边境将士们的性命于不顾的人…… “我——” 言成蹊甫一开口,嗓音艰涩,他突然顿住,幽深的视线落在苏禾脸上,欲言又止。 “要查。” 苏禾斩钉截铁道。 “不仅仅是因为,先武安侯夫妇有可能是你的父母,更是为了南境十万将士们的英灵。” “他们拼死坚守到最后一刻,有些人,甚至尸骨无存,永远地留在了边关。” “合该还他们一个清清白白的真相,让世人知道,当年远征的数十万男儿,都是堂堂正正的英雄。” 言成蹊一把抱住苏禾,将额头抵在她的颈窝间,泄出一丝沉重的喘息。 “好。” 他很快便恢复如常,坚毅从容地看着苏禾。 “阿蕖,我大概要去一趟南境了。” 经历过当年那场战事,还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除了言朔,便只剩下平南王一人。 更何况,如今雍亲王的种种谋划,都与苗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世代镇守平南,与苗人比邻而居的平南王府,不可能毫无察觉。 “平南王会帮我们吗?” 苏禾首先想到的是这个。 言成蹊一愣,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事在人为。” “那我给岐玉写一封信,让她帮忙同王爷说说情?” 言成蹊莞尔,双手环住苏禾的腰,将她往上一提,放坐在铺了桌布的置物台上。 “阿蕖,我不想让你卷到这些恩怨是非的老皇历中去,将心比心,王爷大概也是不愿意郡主参与其中的。” “我与平南王并无仇怨,他不会为难我的,更何况——” 言成蹊狡黠一笑,“雍亲王都将主意打到郡主头上去了,我不信,平南王还会坐视不理。” “相信我,嗯?” 苏禾咬着唇,想了想,看着他的眼睛点头道。 “好,那我陪你一起去。” 言成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弯腰将苏禾的头按在自己怀中。 “阿蕖,南境很远,若要不走漏风声,我可能得翻山越岭从蜀中横穿过去,这一路颠簸崎岖,风餐露宿,你吃不消的。” 苏禾眉头紧锁,想起自己往日里坐马车出门时,即使言成蹊再三叮嘱过车夫,驾车时稳当慢行,避开沟槛,她还是晕得天旋地转的模样。 “我……我可以找三娘子买些克服晕车的药,陈皮和柑橘水我也能自己带,保证不会拖你后腿的。” 言成蹊摸了摸她柔软的耳朵,心里忍不住一片酸软。 明明平日里是最温和乖顺不过的人,今日却格外执拗。 无论言成蹊怎么说,苏禾始终坚持跟他一起走,闹腾得他一颗心,化成了绵绵春水,细细密密的绕指柔,戳着心窝,又甜又疼。 “阿蕖,我保证,十日之内就回来,好不好?” 青杏登枝 第90节 苏禾将脸埋在他怀里,拼命地摇头。 “无为镇上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山庄这头肯定离不开人,每日都得盯着。” “我这趟出门,行踪不定,秦邝他们联系不到我,只能依旧将消息送到这儿来,京中局势紧张,说不好迟一天就要生变故。” “你若是和我一起去了南境,这些事情我还能放心交给谁来处理呢?” 苏禾还是摇头,理智上她十分清楚自己不该跟去,可是…… “我不,交给杜掌柜,还有其他人,他们都可以——” 苏禾自己也说不上,她为何如此抵触。 或许是因为,自从他们相识以来,便从来没有与彼此分离过。 又或许,苏禾冥冥之中总是觉得,言成蹊这次离开,会发生些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 还或许,在她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言成蹊用温柔编织的陷阱,爱而不知,不可自拔。 言成蹊也没有想到,往日素来不大黏人的苏禾,撒起娇来竟然这般磨人。 偏生,他还打不得骂不得,就连说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她。 像极了一只软和可爱的小狗,将脑袋抵在主人怀里,哼哼唧唧地蹭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身后晃呀晃呀。 额头轻得不能再轻地撞在他的胸口,明明不过一根羽毛拂过的力度。 却叫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鼓槌落下一般,每一声都重重地砸在了心尖上。 言成蹊叹了一口气,用食指勾住苏禾的下巴,轻轻挑着,迫着她仰起头。 拇指爱怜地摩挲着白玉一般的肌肤,灼热的视线一寸寸舔舐着她的樱唇,带着极强的侵略性。 言成蹊茶色的眸子变得幽深漆黑,就连眼尾那颗浅浅的泪痣,也仿佛在烈焰灼烧中一般,明艳妖冶。 “阿蕖,吻我。” 苏禾抬手搭在他的肩上,言成蹊勾住她的腰身,滚惹的呼吸落在苏禾的脖颈间,烫得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言成蹊不让她躲,凶猛的气息很快追了上来,揽着苏禾的身子压在了置物台上。 桌上的琉璃瓶子,不小心碰倒了,也没有人顾得上去管。 实在喘不上气了…… 苏禾浑浑噩噩之中,推了他一把,偏过头去捂住了眼睛。 黏腻的吻落在她的手背上,言成蹊的声音低哑迷醉。 “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苏禾突然眼眶一红,勾住他的脖颈,咬上了近在咫尺的红唇。 墨发交缠,呼吸相闻。 …………… 苏禾跳下桌台,理了理松散的鬓发,脸上的红晕还没退下去,橙黄的烛火印着她的侧脸,温婉窈窕,似古画上的美人栩栩而生。 “这么舍不得我呀?” 言成蹊舔了舔嘴角上淡淡的血迹,挑眉笑了。 苏禾置若罔闻,低着头整理被他弄皱的裙裾。 “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哦,这就着急赶我走了?” 言成蹊懒洋洋地半倚在案台上,神情幽怨,指尖重重地按在几乎看不见的伤口上,硬是又挤出了一抹血色。 “啧,果然。” 苏禾抿着唇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言成蹊便越发来劲了。 “得到了就不珍惜,用完的男人转头就抛弃,是吧——” 瞧着这模样,就差一副手绢,他就能委委屈屈地唱上一出《铡美案》来。 于是,“苏世美”面无表情地从自己的衣袖里,翻出了一张素色的绣帕,冷酷地塞进“言香莲”的手中,翻脸无情地站在一侧冷眼旁观。 言成蹊见好就收,“嘿嘿”笑了两声,心满意足地将新到手的帕子收入囊中。 笑得像一只餮足的大猫,弯弯的眉眼,眯成了一道缝。 “倒是不急,我还有些事儿没安排好,等明儿杜三娘来的时候,让她带着人在这附近,随便找个地儿住下。” “我不在,你一个人终归不安全,我让他们在外围守着,也好有个照应。” 苏禾见他说完,又抱着胳膊在屋内四处打量了起来,便问了一句。 “还有什么吗?” 言成蹊笑眯眯地凑到她面前,慢条斯理道。 “还有啊——” “我得把这些高处的物件都取下来,免得某人踮脚去够,看看,小脸都累红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酒足饭饱之余,言某人意犹未尽,还欲再贴贴。 苏苏:(一把推开,冷酷无情.jpg)这是另外的价钱。 小言:呜呜呜,苏世美你好狠的心呐,得不到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吃干抹净以后,就要赶人家走~(矫揉造作,甩手绢.gif) 第81章 大结局(一) 入夏以后, 雨水越发多了起来。 一阵急一阵缓,泠泠淙淙地打在小院青瓦铺就的檐梁上,又顺着倾斜的沟槽汇聚成一股细流,滴滴哒哒地落下来。 言成蹊离开无为镇已有五六日, 苏禾的日子依旧同往日一般, 反倒还要更忙一些。 杜三娘将屋子安置在苏禾的隔壁, 白日里常来食肆帮着打点记账,晚上得了空, 便时不时地带些茶水点心, 来陪苏禾解闷。 她生的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又很是能言善道, 与谁都谈得来,是个极八面玲珑之人。 多了杜三娘的助力, 苏禾便如虎添翼,两人将食肆的生意经营得越发红火,食客们闻风而来,络绎不绝, 门槛险些都要被踩塌了。 可巧, 午后突然落起了雨, 好几个时辰也不见要停, 食肆里渐渐冷清了下来。 苏禾估摸着, 今日大约是不会再来客人了,索性落了锁, 独自回后院去了。 杜三娘从外头过来, 她才掀起珠帘, 便看见窈窕的少女坐在桌案前翻书, 暖融融的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屏风上,鼻尖轻点,长睫微翘,饱满的侧颜优美如画。 苏禾刚洗漱过,水缎般的黑发乖顺地披散在脑后,她穿着一身霜色的单衣,头上的钗环都卸了,眉眼干净,未施粉黛,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婉约。 苏禾原本正望着手上的花签出神,听见珠帘响动的声音,回头一瞧,见是杜三娘进来,连忙把那花签夹回扉页中。 “三娘子从哪里过来,可曾淋了雨?” 苏禾起身来招呼,阖上书卷,顺手将这本《夜雨秋灯》放到了一旁。 “外头风大得很,姑娘快别出来了,我穿着斗笠呐,一点儿雨水也没淋着。” 杜三娘连连摆手,自己麻利地取下蓑衣,挂在了角架上,一边搓着手,一边拍着身上的寒气,绕过屏风,往内间来。 苏禾捧了热茶给她,杜三娘喝了一盏下肚,手脚立时便热乎了起来。 “今日这般大的雨,跟瓢泼似的,原想着姑娘落钥以后,定是歇下了,后来我一瞧,屋子里还亮着灯,这才过来叨扰,打搅姑娘看书了吧?” 苏禾携了杜三娘坐在了东南边的长炕上,善解人意道。 “天儿还早呢,哪里就睡了,我正闷着,随手拿了本闲书,不过打发时间罢了。” 杜三娘看着她平和安恬的眉眼,便也笑了,从内衣襟里摸出了一封信。 “送信之人特地强调了,要亲自送到姑娘手上。” 苏禾道了声谢,接过来一看,封面上没有写姓名,只画一朵简单的荷花。 她便知道,这是姜岐玉写给她的信。 因为两人都是未出阁的姑娘,这信一路从金陵送到无为镇,送到苏禾手上的时候,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人的手,所以两人便商议,信封上不写名讳,只画一朵花。 苏禾摸了摸那朵七歪八扭的小荷花,花瓣的线条时粗时细,时断时续,依稀可见作画之人江郎才尽,抓耳挠腮的情状。 “郡主又给姑娘来信了?” 杜三娘凑过来看了一眼,也瞧见了上头的小丑花,笑着凑趣道。 苏禾不禁莞尔,拆了信当着杜三娘的面看了,神色却是慢慢地严肃了起来。 杜三娘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坐着,又过了半晌,只听见苏禾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是个心思聪慧的,虽不知郡主信里写了什么,不过近日京中比武择婿的大事,杜三娘自然也是清楚的。 “可是比试的结果出来了?” 苏禾摇了摇头,放下信。 “还不曾,只不过——” 苏禾想了想,杜三娘也是言成蹊的人,此事即便现在不告诉她,过几日她也会收到京中的消息。 “秦邝受伤了。” “秦大人?怎会如此?” 杜三娘闻言大惊失色,秦邝是仪鸾司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又有功夫傍身,寻常人怎么会轻易伤得着他? “是郁冕,你知道此人吗?” 杜三娘自是知道的,此人从前默默无闻,极其低调,没承想,竟然在郡主的比武招亲大会上,大展拳脚,出尽了风头,也算是一鸣惊人。 “可是,我记得,秦大人并不在比武者的名册上啊?” 苏禾摇了摇头,伸手去端桌案上的热茶。 青杏登枝 第91节 杜三娘并不清楚秦邝同姜岐玉的渊源,这里头还牵扯着郡主的私事,苏禾不愿多说,只是低下头来饮茶。 事发突然,姜岐玉在信上写得不甚详细,其中的缘故,苏禾只能自个儿揣摩。 现如今,郡主择婿,是京中头一等的紧要大事,全金陵城的人都巴望着看结果呐。 茶楼酒馆的说书先生,唾沫横飞,一日一个新故事,赚得那叫盆满钵丰。 比武招亲很快便到了最后一日,迎凤楼内反倒比往常安静了许多。 二楼和三楼的雅间中,坐着得全都是世家大族,皇亲国戚,这些大忙人,平日里没工夫看那些小打小闹,今日倒是齐刷刷地都到了场。 大伙都想亲眼瞧一瞧这场世纪大战。 “战无不胜”的郁冕与“巾帼豪杰”的姜岐玉,这两人若是对上,到底谁能更胜一筹呢? 比武尚未结束,天香阁内已经摆起了赌局,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默认,郁冕必定是最后的胜出者。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比武刚一开始,郁冕便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对手一一击下了擂台。 他穿着锈红色的圆罗银铠,衣袍在风中飒飒作响,郁冕背手而立,浑厚的声音如古钟一般,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可还有应战者?” 前头那几位武者,如今一个个躺着,被医馆抬了出去,众人瞧了,越发忌惮起郁冕,场下窃窃私语,竟无一人敢出声应答。 迎凤楼二楼正中的一间厢房内,崔氏姐弟正坐在窗边,看着底下的比武台。 太子妃崔氏剥了一把瓜子仁,抬手要递给坐在对面的弟弟。 “阿颂——阿颂?” 崔予颂垂着眼眸,视线一瞬不眨地落在底下负手而立的男人身上,一时竟没能听见太子妃说话。 “怎么了,姐姐?” 太子妃用帕子包了瓜子仁,搁在了茶点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崔予颂没有吭声,偏头去看比武台,隽秀的眉毛却是紧紧地皱了起来。 “姐姐,我想——” 崔氏抬手打断道:“诶,早就说好的,你不许去!” “旁的暂且不提,你如今也亲眼见识到那郁冕的身手了,你自己说,你若是上去与他对垒,可有胜算?” “…………” 崔予颂抿了抿唇,移开了视线。 “你看看前头那几个,信心满满的上去,结果呢,过不了两招,便被人抬着下了场,我瞧着有好几个都吐了血,脸色白得如纸一般。” “且不说咱们崔家丢不丢得起这个人,父亲和母亲可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东院那几个可就要高兴了——” 崔予颂一眼不发,藏在衣袖里的手掌慢慢握紧成拳,他低下头,没有让对面的崔氏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之色。 “那殿下他——” 崔予颂清了清嗓子,艰涩道:“殿下要放弃平南王的支持吗?” 崔氏笑了,抬起自己莹润粉嫩的指尖,吹了吹上头因为剥花生而沾上的红衣碎屑。 “殿下自有妙计,就不必咱们担心了。” “今日我来,殿下还特意要我转告你,他是想得到平南王府的助力,却不想你搭上终身的幸福。” “…………” 崔予颂抬头看向对面雍容华贵的姐姐,嘴里已经被自己咬出了鲜血,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他,他是崔氏二房唯一的嫡子,肩上压着父亲,母亲和长姐的厚望。 这一重重的殷切期盼,便有如一道道枷锁,压得崔予颂举步艰难,所有人都在叮嘱他,他不能随心所欲。 譬如今日这个比武台,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可他却只能坐在这儿,寸步难行。 崔予颂灌了一大口冷茶,将嘴里的腥味咽了下去,视线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去。 郁冕转过头,同台下负责记录的书记官说了些什么,便有个小太监急匆匆地捧了鼓槌,就要上台击锣。 崔予颂知道,这便是尘埃落定之意,再无挑战者,郁冕即是比武招亲的最终胜利者。 “那便去请郡主出来吧。” 郁冕开怀大笑,正要吩咐人去找姜岐玉。 就在这时,突生异变,从三楼侧边的厢房中,传出一声低洌的男声。 “且慢。” 一袭黑袍闪过,劲瘦高挑的身影,从三楼一跃而下,径直落在了比武台上。 在场众人俱是一惊,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那名黑衣男子的脸上。 崔氏姐弟隔壁的雅间中,突然传来杯盏落地的声音,瓷器砸在地上,清脆骇人。 崔氏皱了皱眉,扶着侍女的手站起身来,小声交代道。 “你且在这儿看着,我去隔壁瞧瞧安乐。” 崔予颂没有应声,他的视线已经完全被台上的男人吸引去了。 “——秦邝!” 又是秦邝。 崔予颂的双手按在窗台上,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竟然是他,果然是他! 高挑的男人穿着一身墨紫色梅花暗纹箭袖衫,长靴紧紧地包着小腿,颀长有力,稳稳当当地落在比武台中央。 他抬手抱拳,略施一礼,左手腕子上似乎还系着一根襄红色的银缎发带,瞧着有些眼熟,崔予颂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 来不及细想,便听见秦邝沉稳清琅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的对手,是我。” 作者有话说: 进入尾声啦,撒花花~~ 第82章 大结局(二) 崔氏走到隔壁, 命自己身边的大宫女在门外守着,刚一推开门,便看见安乐公主正伏案而泣。 她的帷帽丢在一边,头上的珠钗颤颤巍巍地晃动着, 哭得伤心又可怜。 崔氏轻叹一声, 走到她旁边坐下, 温柔地抚摸着少女单薄的后脊。 安乐公主抬起朦胧的泪眼,一见来人是崔氏, 越发绷不住了。 “皇嫂……” 一边哭一边抱住了崔氏的腰, 委屈得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好不容易见到了家长。 备受宠爱的小公主,情窦初开便遇到了面冷心硬的男人, 捧出一颗真心,却终究,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这个秦佥事,当真是不知好歹,等咱们回宫以后,嫂子便替你禀明了皇祖母, 好好地赏他一顿板子, 也叫咱们小九出出气, 好不好?” 安乐公主原本正埋着头哭, 听见崔氏要罚秦邝, 立马抬起头看了过来。 一双大眼睛都哭红了,肿得如桃仁一般, 长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水。 她抬起手, 揉了揉眼睛, 抽噎着小声道:“嫂子, 还是不要,不要告诉皇祖母了……” 崔氏“噗嗤”笑出了声,伸出指尖点了点安乐的脑门,一脸哭笑不得的模样。 “你呀你呀,哭得这般伤心,到头来,又舍不得了?” 安乐抿了抿嘴角,不好意思地用手背去揩眼泪,拉着崔氏袖子晃了晃。 “好嫂子,我是瞒着皇祖母偷偷出来的,若是叫她老人家知道了,派了身边的嬷嬷亲自来盯着我,我以后便再也不能出门了——” 崔氏哪里会不知道她的小心思,见她终于不哭了,便唤了门外伺候的宫女们进来。 七八个粉衣宫女,有的捧着铜盂,有的抱着香炉,打了温水,众人伺候着公主净了面。 崔氏又亲自挽了衣袖,让大丫鬟取出螺子黛来,给安乐公主描了个漂亮秀气的柳叶眉。 楼上这一番插曲暂且不提,楼下比武台之上,两人的较量,也终于要见分晓了。 秦邝和郁冕都是难得的高手,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两人已经互相拆了近百招,台下的观众看得酣畅淋漓,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郁冕一与秦邝交手,便察觉到不妙。 此人身手虽好,可郁冕若是使出全力,未必不是他的对手。 然而,坏就坏在,这个人并非来赢他的,更像是在故意消耗他的体力。 敌进我退,敌退我扰,迂回辗转,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郁冕的掌风几次挨着他的肩膀擦过去,又都险险地被他避开了。 就这样又是数十个来回后,郁冕终于被秦邝骚扰的不堪忍受,他运足了内劲,幽冥掌聚集在右手上,脚底生风,朝着秦邝的心肺之处,猛力地拍了过去。 这次,秦邝不仅没有躲开,他甚至还主动迎了上去,生生受了郁冕一掌,右手中的朴刀,势如破竹而出,狠狠地贯穿了郁冕的肩胛骨。 秦邝被郁冕一掌拍开,朴刀脱手,虎口都被巨大的力道震碎了,人跌跌撞撞地倒退着,摔在了比武台的边缘。 郁冕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的肩膀上还挂着十斤重的长刀,踉跄着半跪在地,双手握住刀柄,猛力一拽,如注般的鲜血喷涌而出,脸色飞快地衰败下去。 捧着鼓槌准备击锣的小太监呆住了,僵立在原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不知该如何判定输赢。 就在这时,郁冕撑着朴刀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 受了他幽冥掌的人,便如同遭受蚀骨焚心之痛,对面那小子,现在只怕连呼吸都困难。 他吐了一口血沫,笑容阴森鬼魅,朝旁边扫了一眼,小太监被他的眼神吓出了一身冷汗。 “铛——” 金锣被敲响,尖细嘹亮的声响传开。 “第一百八十六场,郁冕胜。” 台下众人不由窃窃私语道:“这不合规矩吧,那位公子仍然在比武台上,而且并未投降,怎么就能算是郁冕赢呢?” 秦邝听见锣声,皱了皱眉,勉力地撑着手肘,还想坐起身来申辩,却被郁冕一脚踩住了手指。 青杏登枝 第92节 硬底的靴子踩在指骨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可惜现场嘈杂,并没有人注意到郁冕的动作。 鲜血染红了郁冕的靴子,秦邝近乎得无法呼吸,胸口的伤如烈火烹油一般灼烧着,再加上十指连心的痛,他眼前一黑,就要昏死过去。 身体脱力,不受控制地重重向后倒去,脑袋没有撞在冰冷的青石上,而是意外地落入一个柔软干净的怀抱里。 姜岐玉二话不说,熟练地从身上摸出药瓶,帮秦邝止住了血,又从怀里取出一块帕子,轻柔地裹着他鲜血淋漓的手。 秦邝费力地睁开眼睛,一片茫然之中,恍惚间,他看到了一抹飘动的银红色发带。 姜岐玉把他系在手腕上的丝带解了一下,干净利落地将长发绑成了一个高马尾。 “郡主——” 秦邝伸出手,想要抓住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姜岐玉,他看不清楚,只是如飞蛾扑火般,本能地追随着璀璨的光亮。 姜岐玉稳稳地握住了他的手,极尽温柔体贴地放回他的胸前。 秦邝听见了她的声音,清冽沉静。 “在这儿等着。” 下一刻,姜岐玉便松开了他的手,抬步往前走去。 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裙裾翩跹,宛如盛开的太阳花,银红色的发带好似胜利的旗帜,迎阳招展。 下面就是你的战场了。 我无往不胜的武神将军。 方才的功夫,郁冕也已经下去休整了一番,肩膀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他还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迎风而立,没有受伤的左手按在右肩处,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声音洪亮如钟。 “金陵郁家郁冕,请永宁郡主赐教。” 姜岐玉连头都没抬,她从武器架子上随手挑了一把朴刀,即便她平常根本不爱用这又笨又沉的大家伙。 “速战速决吧。” 凛冽的刀风割裂开数片残影,带起铺天盖地的飓风。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刀光猎影,卷地风沙尘土,迷了在场众人的眼睛。 郁冕偏了偏头,刹那间,带着雷霆之怒的青铜古刀,嗡嗡铮鸣着,以盘古开天辟地之势,径直朝着他的头顶劈下。 郁冕惊出了一身冷汗,寒光冷铁的刀刃上,闪过一双震怒的凤眸,还不及他细想,姜岐玉已经逼至身前。 肩膀上一阵剧痛,郁冕被势不可挡的刀刃压迫着,重重地砸在了比武台上。 下一瞬他的手指也被人狠狠地踩在了脚下,那股力道,似乎要将他的五指全部碾碎,混着鲜血,化为齑粉。 尘埃落定之后,大家终于看清了比武台上的场景,长刀将郁冕钉在了地上,姜岐玉的裙摆上血迹斑斑,明艳的面容厉如修罗。 “天啊——” 台下有人捂嘴惊呼出声。 姜岐玉漠不关心地垂下眸子,滴着血的刀尖缓缓地滑到郁冕的脖颈之下,略微施力,便出现一道清晰的血线。 “认输,我认输!” 郁冕喘着粗气,连连求饶,他没有料到,姜岐玉一上来便亮出了杀招,刀刀致命,每一次攻势,都精准而狠厉地落在了他的伤处。 右臂已经失去了知觉,郁冕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姜岐玉是真的想要了他的命。 “铛琅”一声,厚重的朴刀直挺挺地戳进了比武台上,距离郁冕的脑袋,只有几寸远。 “听清楚他说什么了吗?” 候立一旁的小太监,已经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一对上姜岐玉肃杀的眼神,双腿止不住地打颤,结结巴巴道。 “他说,他,他认输……” “大点声。” 姜岐玉冷冷地盯着他,小太监慌得差点捧不住手上的托盘。 “第一百八十七场,郁冕认输!” 尖细的声音足够有穿透力,躺在地上的郁冕,脸色一片灰败。 人群中有一道不起眼的身影,一直盯着比武台上的情况,见此情景暗自摇头,转过身,消失在人海之中了。 “去敲锣吧。” 姜岐玉松开了踩着郁冕的那只脚,招手叫来平南王府的人,把秦邝扶上马车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堆大眼瞪小眼的围观群众。 迎凤楼内的安乐公主也被这一系列变故惊得说不出来话。 她呆呆地望着姜岐玉大展身手,一柄老旧又沉重的朴刀,携雷霆之怒,气势如虹地横扫千里。 而后,便潇洒利落地带走了秦邝,钻进王府那顶灰扑扑的马车,扬长而去。 直到那辆马车驶出了正阳街,成了一个小小的墨团,她才慢慢收回视线,满眼的失魂落魄。 崔氏不爱看这些打打杀杀,她晃着扇子,慢慢摇头。 “这永宁郡主啊,还真是我行我素。” “太后娘娘和各宫娘娘们,想要给她相看名门公子,她不愿意,竟是自己去求了陛下,要为自己比武择婿。” “陛下竟然也准了,还特意开了迎凤楼,广招金陵城内的热血儿郎们参加,可她倒好,依旧是一个都看不上。” “一个不高兴,居然自己拎着刀就上去了,这成何体统啊?” “早就知道平南王府家风彪悍,没承想,这郡主居然也是这般粗犷肆意的性子。” 崔氏用扇子掩着唇,与伺候的宫女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笑,言辞中无一不是对姜岐玉的讥讽和嘲弄。 安乐公主吸着红通通的鼻子,无精打采地走回来。 她的眼睛还是肿着,鼻尖,脸颊上红扑扑的。 安乐越想便越觉得,自己不及永宁郡主优秀,不由垂头丧气地趴在桌案上。 “皇嫂,我该怎么办啊?” “秦公子与永宁郡主,果真交情匪浅,他为了她,竟然连性命都舍得出去,我,我不及永宁……” 说着话,眼圈又红了,小兔子似的,隐约露出了哭腔。 崔氏用扇子敲了敲安乐的手臂,恨铁不成钢道。 “小九,你这说的是哪里的话?” “你是父皇最宠爱的小女儿,是皇祖母亲自抚养长大的安乐公主,千金之躯,何等尊贵?” “天下之人,原本都匍匐在你的脚下,你看上了哪一个男子,只管去求父皇下旨,为你指婚便是了。” “啊?可是我——” “秦大人又不喜欢我……” 安乐公主闻言,脸上没有露出喜色,秀气的柳叶眉微微蹙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是天家血脉,他怎么敢,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崔氏冷笑一声,“不过一个藩王之女,难道还能比皇家的公主更尊贵了不成?” 比武择婿一事,到了今日的地步,也只好不了了之。 姜岐玉第二日便给陛下递了折子,言辞恳切,请罪谢恩。 拳拳肺腑之言,感念陛下与太后娘娘一番苦心,只怪自己年轻气盛,有负皇恩云云,只字未提旁人。 陛下本就病着,也不知有没有看到这封折子,过了没几日,宫中便传出消息,陛下病得越发严重,几乎到了汤药不进的程度,文武百官罢朝三日。 陛下倒下得太过突然,没有来得及留下明旨或是口谕,托付哪一位王室宗亲替天子监国。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提议大皇子李旻,说他素性温良,仁德贤能,又是陛下亲立的储君,由他监国,方为正统。 立刻就有人反对,他们觉得,大皇子李旻如今终究不是太子,陛下曾明发旨意,废立过太子,却迟迟没有恢复他的储君身份,说明陛下心中并不属意于他。 故而,应该由瑞王殿下李显监国,太子被废之后,陛下对二皇子可谓是大加赞誉,备受恩宠。 太子一派的人自然是立刻反击,瑞王李显因为南乐县,广利赌坊一事,已经被陛下禁足在府,明言不许他参与任何政务。 那一摞一摞的经书,不知道瑞王殿下抄完了没有,更遑论代天子监国这样的大事了。 正当太子与瑞王的人斗得如火如荼之时,朝中突然传出了第三个声音。 以中书令为首的一大批老臣提议,既然大皇子李旻和二皇子李显都无法堪当大用,合该由陛下的亲弟弟——雍亲王,来行监国之礼。 众所周知,近些年来,陛下越发倚重和信赖雍亲王。 朝中政务,宗室王孙,事无巨细,陛下都要与雍亲王商议后,才会做出决断。 又有人说,前不久永宁郡主比武择婿一事儿,起初陛下是不同意的,后来还是在雍亲王的劝说之下,才准了此事。 一时间,众说纷纭,难辨真假。 …………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大结局(三) 金陵城中, 波澜已起,风云变幻,接踵而至。 就连城中百姓,都隐隐觉得, 这天儿大概就快要变了。 苏禾收到消息的时候, 言成蹊已经离开无为镇近一个月, 其间只送过一封信回来,此后便一直杳无音讯。 无为镇上的日子依旧照常, 鲜少有外人进来, 最近几日,就连出城的人也几乎见不到了。 山庄里的那些人,苏禾一直派人盯着, 最近送来的消息越发少了,山庄守备森严, 众人成日从早到晚地忙碌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不知道他们在筹谋些什么。 “姑娘, 是有什么地方不妥吗?” 杜三娘心细, 率先察觉到苏禾心中的不安, 她总是时不时地出神, 尤其是每次收到京中的来信之后, 总会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苏禾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 见杜三娘满脸担忧地看着她, 眨了眨眼睛, 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青杏登枝 第93节 “无妨, 我只是——略微有些心慌,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 杜三娘却是正色道:“我明白,女人的第六感往往都很神奇,这种感觉虽然无凭无据,却是准得很,从前,它还曾救过我的命。” “公子临行前特意交代,姑娘的吩咐便同他一样,未来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只听凭姑娘调派。” 杜三娘坐在炕檐边纳鞋底,她手上利落地挽了一个锁扣结,用牙齿咬住丝线,轻轻一扯,便干脆地断成了两股。 “姑娘不必怀疑自己的感觉,您觉得需要准备什么,尽管吩咐我们,我们这些人来这儿,可不是游山玩水的。” 她虽然做着针黹女工的活儿,说的话却莫名透着一股匪气,剽悍又爽朗。 也许是被她的率性感染,莫名苏禾千军万马般的底气,两人相视一番,不约而同都笑了。 苏禾将密信放在烛灯下烧成灰烬,她走到杜三娘身边坐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问道。 “在无为镇上,我们的人有多少?” “算上我在内,总共二十人。” 想了想,杜三娘又补充道。 “不过,这些人都是公子的亲信,不敢说以一当百,也足以以一当十,倘若发生危险,我们必定能护住姑娘安然无恙,绝不会让之前悬崖坠马的意外再次发生。” 苏禾震惊道:“把你们都给了我,那他身边还有人吗?” 杜三娘见她着急失色,不禁掩唇而笑。 “姑娘放心,公子身边一向有人跟着的,更何况,他们这次是暗访,前呼后拥地带着一大队人,反而危险。” 苏禾低着头,脸上的神情看不清楚,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吟片刻后,又问道。 “若是想要端掉此间的整座山庄,单凭咱们的人,可以做到吗?” 杜三娘听了这番痴心妄想的话,竟然没有露出一丁点不解或是不悦的神色,她平静地盘算了一番人手之后,自然得就像是在谈论今晚要吃什么饭菜一样。 “恐怕不行,山庄里的人并非普通农户,而且他们人多势众,又有镇子里的人接应,单凭我们的人手,闯进去或许可以,却没有十足的把握将其全数拿下。” 苏禾了然,如果不能将对手一击毙命,那最好的选择,便是隐忍待发,否则只会打草惊蛇。 而且,端掉整座山庄未免太过惹人显眼,苏禾此时还不想暴露言成蹊留在无为镇上的势力。 “那可以告诉我,我们的人手,分别擅长做什么吗?” 杜三娘想了想,言成蹊留下的人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有的擅长追踪,有的擅长藏匿,有的擅长伪装,有的擅长医毒,甚至还有擅长烹饪和做生意的。 苏禾再一次被言成蹊的周到体贴所触动,无微不至的照顾,从未宣之于口的关怀,即便他不在身边,苏禾也能感觉得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被他好好地爱着。 “悄悄地派人出去,寻一些软筋散回来,我希望,在我们需要的时候,至少可以让山庄里的人无法擅自行动。” 杜三娘并没有询问苏禾为什么要这么做,会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 “再寻一个脚程快的人过来,有些事儿需得劳烦他走一趟。” 杜三娘将苏禾的吩咐一一记下,正要出去安排人手,外头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一个人,差点与她撞了个满怀。 “做什么这般冒冒失失的?” 杜三娘打眼一瞧,方头方脸的模样,这人是她的手下,着急忙慌地跑进来,连路都顾不上看了,不由蹙眉低喝道。 “老大——” 他人还没站稳,便已经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前太子遇刺身亡了——” “怎么回事?” 杜三娘闻言双目圆睁,眉梢倒吊,一把拉住满头大汗的下属,沉声吩咐道。 “先别说了,去姑娘跟前一并回禀吧,省得你还要说上好几遍。” 说罢,杜三娘携了他转身又回了内间,苏禾已经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她搁下书信,示意两人在炕桌边坐下说话。 宫中传言,陛下近几日病情愈发严重,太医院的大人们连夜问诊,依旧是一筹莫展。 前太子李旻日日都在陛下身边侍疾,伺候汤药,净面更衣,他从来都是亲力亲为,不肯假手旁人。 李旻这番作态,朝中大臣无论是不是太子党,都不得不赞他一声仁孝。 早有安插好的人手,将太子此举在民间大肆宣扬开来,百姓们听风就是雨,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支持这位“仁惠忠孝”的大皇子继承大统。 陛下的病情反复不休,口中含含糊糊地嚷嚷起一些胡话来,听着格外骇人。 太医院的医官们束手无策,只好请玉清寺的玄德大师来宫中,为陛下诵经祈福,驱邪除祟。 可是,玄德大师已是耄耋之年,终日隐居深山,修行己身,不问世事,旁人去请他,未必请得来。 李旻既然担了这仁孝的名声,无论他愿不愿意,都只能应下这件差事。 从陛下的寝宫出来之后,李旻卸下华服冠冕,沐浴斋戒完毕,亲自驾车前往玉清寺,相邀玄德大师下山。 谁能料到,李旻刚刚走出京郊,便被一队突然冒出来的悍匪拦住了去路。 歹徒二话不说,冲上来便是一顿乱砍乱杀,随行的侍卫们拼死反抗,却无法抵挡,东宫侍从二十余众,尽数殒命,懿德太子李旻也在乱箭丛中,不幸身亡。 “有没有查出来是何人所为?刺客抓住了吗?” 杜三娘急忙追问,李旻遇刺身亡,京中的格局势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方脸少年张着嘴,黝黑的脸涨成了一张紫茄子,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禾拉住了杜三娘,制止道:“三娘,先别问这么细的,事发突然,他们急着送信过来,未必会知道详情。” 苏禾想了想,看向来人,温声开口。 “京中现在是谁在主事?永宁郡主可好?” 那少年偷偷抹了抹手心里的冷汗,低下头一板一眼地回禀。 “如今,是瑞王殿下在朝中主事,永宁郡主听说是病了,王府老宅闭门不开,已有好多日。” “……病了?” 苏禾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偏头与杜三娘对视一眼后,心中恍然明白了几分。 姜岐玉所代表的平南王府的势力,就是一块肥肉,太子,瑞王,雍亲王,无人不眼馋她。 结果,陛下突然病危,各方人马,无论就位的还是没有就位的,都只好忙着先抢夺皇位,一时反倒没人顾得上她。 搅和进夺嫡的漩涡里,显然并非明智之举,所以,姜岐玉干脆称病,将王府大门一关,离这场是非远远的。 “雍亲王呢?” 苏禾蓦然想到了藏在无为镇后头的那座大型山庄,这位一贯以安贫乐道,风花雪月的面具示于人前的王爷,此时竟还能坐得住? 他的底气从何而来,又在等待些什么? 这么想着,苏禾突然一拍桌案,坐直了身子望向杜三娘。 “三娘,立刻遣人去准备软筋散,数量不够的话,巴豆也可以。” “备齐之后,交给咱们盯梢的人,分批加入山庄的饮用水中,慢慢增加剂量,切记,不要被人太快察觉。” 杜三娘还没有出声,一旁的小方,闻言却是神色一变,猛地抬起头看向苏禾。 “你别慌,我只是不想让这里的一切,成为京中的助力,所以早做筹谋罢了,并不想伤害镇中百姓的性命。” 苏禾淡淡地笑着,温和的眼神看过来,像一阵春风拂面,润物细无声,却又格外令人信服。 呆愣愣的少年不觉脸上一红,挪开了视线,飞快地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硬邦邦地点了点头。 苏禾的视线没有多做停留,她走到书桌旁,从右手边的木盒里,取出一封书信,想了想,又拆开信封,坐回了桌案上。 杜三娘知道她是要写字,快步走上前来,帮苏禾研墨。 苏禾取了一张普通的信纸,执笔慢落,快速地将前因后果简单地陈述了一遍。 而后,拾起信纸晾了晾墨迹,递给杜三娘,轻声问道:“像吗?” 杜三娘在苏禾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便忍不住抬眸去看她,现在听她这么问,莞尔一笑。 “像,不敢说有十分的相似,只是,若非我亲眼所见,恐怕也要信以为真了。” 苏禾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将鬓发抿到耳后:“事态紧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能有个七八分相似,就足够了。” “派个机灵的,尽快送去南乐县,务必亲自交到张县令的手中。” 杜三娘瞧见了信上的内容,脑子一转,便明白了苏禾的用意。 “姑娘放心。” 她接过信封,塞进袖中,拉了一把自己那呆头呆脑的属下,就要转身出去,忽然听见苏禾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地呢喃了一句。 “姑娘说什么?” 杜三娘回头看,苏禾坐在书案前,手指轻轻地点在一本杂记的靛青色封皮。 “没事儿,你们去忙吧。” 承乾二十九年,御史大夫举发瑞王李显谋害兄长,不孝圣上。 懿德太子在前往玉清寺的路途中遇害,经刑部与大理寺核查,盖系瑞王李显所为,人证物证俱在,是非黑白分明。 此消息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以中书令为首的一众老臣,当庭痛哭,怒叱李显不忠不孝,不友不恭,罔顾人伦,其心可诛。 瑞王府门前更是被群情激奋的百姓们,丢满了臭鸡蛋和烂菜叶,富丽堂皇的王府,顷刻间便成了臭气熏天的无人问津之地。 大家哭完,骂完之后,终于冷静地坐下来商谈,陛下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了,如今国政大事无人料理,势必重新推举一个人,代行监国之礼。 懿德太子已经遇害,瑞王李显又不堪大用,李氏宗亲,还剩下谁呢? 固然有一丝微弱的声音,提到了静嫔娘娘所出的八皇子,但到底太过年幼,并没有处理政务的经验。 这点不同的声音,根本翻不出什么浪花。 于是,几乎是在满朝拥戴,百姓期盼的局面下,“淡泊以明志”雍亲王,终于被众人的呼声推着,走向了文德殿之上,那张金光闪闪的宝座。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言成蹊已经快马加鞭地踏上了返程之路。 “公子,我们还回无为镇吗?” 日夜兼程的赶路,言成蹊苍白的下颚上,已经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满脸风霜,唯独一双眼睛,明亮深邃。 他没有说话,随行的几个亲卫,便也纷纷勒住了缰绳,等候他的示下。 “同贺,你回一趟无为镇,告诉她——” 言成蹊突然停住了话头。 青杏登枝 第94节 远山那边依稀露出微弱的晨光,一圈一圈的光环慢慢漾开,像一团初生的烈火,酝酿着燎原之势,燃烧着可以吞并黑暗的光明。 他已经迟到了许久,不知道那个姑娘有没有惦记着他,一个人过得好不好,隔壁的大婶还总缠着她,打听他这个不称职的“夫婿”吗? 京中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言成蹊近乎没日没夜地奔波忙碌,他没有时间去想苏禾。 蓦然回首,才发觉,思念就像一弯溪流,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沁人心脾,融入骨血里,再难割舍。 绵绵不绝的爱意萦绕心间,细细密密地疼着,又叫他甘之如饴。 言成蹊轻叹一声,沉沉的情绪融进了夜色里,浓得化不开。 “罢了,她若是问起,你便如实说,若是生气,你便——” 说到这儿,他低声笑了,那笑容里含着苦涩,又盛满让人溺毙其中的温柔。 “便替我多担待吧。” “告诉她,‘别担心’还有……‘等我’。” 第84章 大结局(四) 入夏以后, 金陵城内的天气很快便热了起来。 皇城大内,东西六宫,各处的殿宇院落之中,全都摆上了冰盆冰釜。 唯独泰安宫例外, 静悄悄的, 空无一人, 憋闷的热气凝结不散,潮湿得能滴下水珠来。 现如今, 没有雍亲王的吩咐, 没有人敢私自往这里来。 一只手慢慢地掀开了分隔内室与明间的赤金色缠丝花幔帐。 昏暗的内室渗透进一丝亮光,沉闷的空气被搅动,苦涩的药味无声地流动开来。 靠着南墙的龙床之上, 骨瘦如柴的九五至尊深深地陷在明黄色的锦被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身上, 令他喘不过气来,呼吸粗重急促,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 内室没有请脉问诊的太医,甚至连伺候的宫人也无一人。 “皇兄, 臣弟知道您是醒着的。” 有人如鬼魅一般, 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气定神闲地等待了半晌, 适才悠悠然开口道。 他的声音里含着分明的笑意, 就像在逗弄一只垂死挣扎的鸟雀。 龙床上的帝王闭着眼睛,面色青白, 呼吸平稳, 仿佛睡着了似的, 纹丝不动。 站着的那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过了会儿,突然咳嗽了起来,幔帐被人从外头掀开,有人快步走进来端茶送水,抚背顺气。 “呵——” 那人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复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看来皇兄倦了,去把安神香点上,别让人搅了陛下的好梦——”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浓得像一滩化不开的松烟墨,阴郁冰冷。 钻进人的耳朵里,好似被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用没有体温的长尾勒住了脖颈,窒息的恐惧感扑面而来。 修长的手指搭在秉笔太监刘荃的腕子上,灰蓝色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过来,刘荃只觉得自己的脖颈一凉,四肢不住地发软。 刘荃狠狠地咬住自己的舌尖,满嘴的血腥味,刺激着无法思考的大脑。 刘荃躬身应下,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就要将立于龙床边的那根孩童手臂般粗的香烛点燃。 “咳咳咳——孽……障,畜生!” 龙榻上的帝王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哇”得吐出一口血,双手痉挛般死死地攥着锦被,青筋毕露。 浑浊的眼眶中,布满了红血丝,他病了许久,脸上的皮肉急速地塌陷下去,只剩一双漆黑的瞳仁,拼命地向外凸起。 丑陋又可怖。 刘荃听见他的声音,本能地打了个哆嗦,火苗燎到了手,他忍不住痛呼一声,慌忙中丢开火折子,“扑通”一声,人已经跪在了地上。 “陛——王爷息怒!” 对帝王的畏惧和臣服已经刻在了刘荃的骨子里,他几乎下意识地做出了叩首求饶的反应。 直到他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琉璃红砖上,才蓦然想起,如今躺着的那一位,已经不能算是这座皇城的主人了。 成王败寇,只有跟对了人,才有荣华富贵。 一滴冷汗“吧嗒”,砸在红砖上,刘荃将自己的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绣着银纹的靴子无声地踩在云锦织就的软垫上。 雍亲王那身殷红底的阔袖蟒纹袍扫过刘荃蜷缩在地的身体,如日暮时分,天边的火烧云一般,轻飘飘地掠过龙床,款款落坐。 “皇兄总算愿意醒来了。” 雍亲王轻柔地握住圣上老迈干枯的手,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太——太子,太子何在?” 圣上将头艰难地转向外间,梗着脖子高声喊道。 雍亲王便笑了,他往前挪了挪身子,重新挡住了床上之人的视线。 “太子于十日前,前往玉清寺请经,不幸路遇贼人,已经亡故了。” “…………” 圣上闻言呼吸一滞,灰蒙蒙的眼珠僵硬地转动着,看向眼前之人。 脖子上的青筋瞬间暴起,呼吸急促,宛如一个老旧的风箱,艰涩地拉扯着,发出刺耳的声响。 “呜呜呜,瑞——” 圣上本就口齿不利索,再一着急,越发说不清楚话,呜呜哇哇地,不知道在胡乱叫嚷些什么。 雍亲王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挣扎,盯着他的眼睛,温和地开口道。 “陛下找谁,瑞王是吗?” “真可惜啊,李显谋害兄长,罔顾上意,私贩禁药,劣迹斑斑,以至民怨载道,颇成鼎沸之势。” 雍亲王弯唇浅笑,他坐在阴影里,眉眼模糊,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臣弟昨日已经赏了瑞王三尺白绫,陛下醒来的太晚,如今,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 龙榻上的老人,愣怔地看着他嘴角的笑容,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一般。 他瘫软在锦被里,像一条死鱼,仍人宰割,仰面望向琉璃金瓦铺就的天顶,眼眶中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皇兄还想找谁,五皇子,八皇子,还是九公主?” “您尽管吩咐,臣弟必定亲自把人接来。” 刘荃跪在地上,听了他笑盈盈的声音,忍不住直打哆嗦。 他想,雍亲王大底是疯了。 他要杀净李氏皇族,难道是想毁掉这座皇宫吗? 圣上听了他的威胁,又重重地咳嗽起来,浓痰里夹杂着鲜血,糊了他满身满脸,也没有人上前清理。 “朕,朕待你不薄,你为何——” 雍亲王闻言扬天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趣事一般。 “你待我不薄?” “皇兄,那你告诉我,我的母妃,是怎么死的?” “听说,她曾苦苦哀求你,愿意放弃太妃的封号,自请去皇陵为先帝祈福诵经,只求母子再见一面的机会。” “你是怎么对她的?” “三尺白绫,悬梁自尽,母妃走的时候,就连眼睛都没有人帮她阖上,哭声凄厉,绕长华宫三日不绝。” 雍亲王抽回自己的手,取出帕子,嫌恶至极地擦拭着被他碰过的皮肤。 “不过,没有关系,母妃的遭遇,李显都代替您偿还了,这个蠢货,到死都还在求我救他。” 雍亲王的神情极尽尖刻,突然痛苦地抚胸皱眉,再一次无法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还有,我这一身的病痛,又是怎么来的,皇兄当真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吗?” “让我成为一个缠绵病榻的废物,来满足你兄友弟恭的虚伪仁慈,是不是很得意?” 雍亲王每说一句,圣上的脸色,便更白一分。 他闭上眼睛,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陛下的大恩大德,臣弟一日不敢忘怀,所以特意命人研制了这平心静气的‘安神香’,以解皇兄失眠之苦痛。” 雍亲王收起脸上的寒意,下一瞬又恢复温润儒雅的模样,眉眼愉快地笑了起来。 他缓缓起身,亲手点燃了龙床一侧的红烛,一股甜腻幽远的青烟,自下而上,飘散开来。 “皇兄,把玉玺交出来,臣弟便让您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 圣上挣扎着,要去拽雍亲王的衣袖,被他一把甩开,枯瘦如柴的手臂,重重地跌在龙床上。 “不,不可。” “先帝有命,不得——令异域血脉,混淆我李氏皇族!” 雍亲王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目眦欲裂的圣上,淡声开口。 “是啊,若非我这异域血统,现在的江山哪里轮得到你来坐。” “从小到大,臣弟一直是皇子中最优秀的,可这又有什么用,在你们眼中,我们不过是个漂亮罕见的玩意,可以随手送人的物件。” “中原有一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臣弟如今可算是明白了。” “陛下既然不愿意,那便睁大了眼睛,好好看着,我们这些卑贱的异域蛮人,是如何颠覆了你们高贵的中原血脉。” 内室里的熏香越发浓郁,刘荃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扶着雍亲王去了明间,徒留殿内的圣上一人,瘫软在龙榻上,老泪纵横。 “去,将各宫的小主子们,都带过来。” 青杏登枝 第95节 “陛下危在旦夕,总该让他们父子见上最后一面。” 刘荃应声退下,雍亲王懒懒地倚在美人榻上,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不多时,外头就传来了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啼哭声。 凶神恶煞的侍卫拎着他们的衣领,不由分说,每人甩手一个巴掌打下去。 这些金尊玉贵的小皇子,小公主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顿时都不敢哭了,捧着红了半边的脸,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王爷,人都带来了。” 外头有人跪着回禀,雍亲王随意地摆了摆手。 “长幼有序,便按顺序来吧。” 内间的幔帐被挑开了一道缝隙,确保龙榻之上的圣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外头的人。 五皇子绑着手脚,蒙着眼睛被人提溜了进来,面朝里间跪下。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一股糜烂旖旎的熏香味儿,他什么都看不见,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挣扎起来。 “小五,就在此处给你父皇磕个头。” 雍亲王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却又显得格外缥缈空虚。 五皇子终于见到了认识的人,他激动地朝着雍亲王的方向“看”去。 “唔唔——” 一声“皇叔”还没有喊出口,少年的头颅已经滚落在地。 大团大团的血迹飞溅到金色的幔帐上,一瞬间,便将镂空刺绣的缠枝花染成了妖冶的血红色。 “第一个。” “陛下,您什么时候说出玉玺的下落,臣弟便什么时候停手。” ………… 华丽浓重的熏香也压不住这满屋子的血腥味,行刑的刽子手浑身是血,金线绣成的珠帘早已辨不出颜色。 雍亲王坐在上首的美人榻上,神色淡漠地撑着头,无动于衷地转着自己的玉扳指。 “王爷,王爷,大事不好!” 报信的太监一进门,差点被这里冲天的血腥味撞了个大跟头。 待他看清了殿内人间炼狱一般的情状——满地的尸身,血流成河,里头那张明黄色的龙榻近乎泡在了刺目的猩红血海之中。 小太监险些当场吓晕过去,他跪在殿外,颤抖的声音里带着尖锐的哭腔。 “王爷,平南王带兵打进来了!” 雍亲王原本正仰躺在美人榻上,闻言立马坐了起来,厉声道。 “滚进来回话。” 小太监不敢不从,只好闭上眼睛,不去看那满地零落的尸首,如履薄冰一般踩着血泊,跪到了他的脚边。 “你说谁?平南王不在封地,擅自进京做什么?” “王爷,眼下可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平南王此番是带兵来的,守城的将军不敢放人进来,如今已经在玄武门打起来了。” 雍亲王的面色冷若寒霜,不速之客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部署。 第85章 大结局(五) 同贺快马加鞭赶到无为镇的时候, 还是扑了个空。 苏禾与杜三娘等人,已经搬离了镇子,只留下一个满脸憔悴的大夫和一个呆头呆脑的小方脸在这里善后。 山庄众人,不知为何上吐下泻了好几日, 别说起兵造反, 就连起床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京城传来的消息, 又被苏禾提前派人截下,无为镇与世隔绝, 里头的人竟然半点也不知道, 外面已然彻底变了天了。 镇中百姓还悠然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 从无为镇到金陵城,日夜兼程, 走了三天三夜。 苏禾的脸色虽然依旧不好,但好歹没有晕得昏天黑地, 精神头瞧着还算不错。 杜三娘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难为她备了一堆的药——陈皮,半夏,菖蒲,藿香, 但凡是有用的, 一个不落。 马车行驶到城门口的时候, 便被守城的官兵拦了下来。 苏禾掀了车帘朝外头望去, 此处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鏖战, 断墙残垣,游兵折戟, 散落得遍地都是。 西风猎猎, 尘土飞扬, 依旧遮不住滚滚风沙之中的血腥气。 不远处有个将帅模样的人, 刚得了消息,便小跑着朝她们过来。 等他走到近前,苏禾仔细一瞧,不由笑了起来。 “张大人,好久不见。” 来人竟是原先南乐县的县令,他穿着一身银色的盔甲,上头的血迹还未干涸,腰间挎着一柄长刀,胡子拉碴的模样,苏禾第一眼差点没能认出来。 “多亏了姑娘送的信,我立时便带着手下的兄弟们奔赴京都,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苏禾瞧见了他手臂上吊着的绷带,和一瘸一拐的步伐,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人的腿——” “姑娘不必介怀,张某今日总算明白,当县令有什么意思,竟不如做个守城的兵丁,来得痛快!” “我虽受了点伤,但好歹做了一回保家卫国的英雄,这辈子也是值得。” 党争就像一场噩梦,曾几何时,他们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举子,怀揣雄心壮志,满腔抱负。 可是,却不明不白地卷进了夺嫡的漩涡之中,一辈子机关算尽,碌碌无为。 他爽朗地笑着,脸上虽然已经烙下了岁月的痕迹。 唯独那双眼睛,明亮若少年,璀璨如星辰。 “叛军余党还在宫中流窜,姑娘进城后只管去南边安置,切莫进宫去。” 苏禾谢过他的好意,守城的官兵让出了路,他们一行人静悄悄地从偏门进了金陵城。 苏禾已有十年没有回过金陵,马车缓缓前行,城内空荡荡的街道,门窗紧锁的铺面,残破潦倒的旌旗,如走马灯一般从窗前闪过。 记忆中的金陵,热闹繁华,喧嚣拥挤,秦淮河上的丝竹管乐之音,依稀还在耳畔回响。 原来世事变化,早已物是人非。 苏禾顾不上追忆往昔,吩咐车夫转道去了平南王府在京城的别院。 姜家老宅大门紧闭,御赐的匾额之下,左右各挂了一根白色的布条,七尺长九寸宽,孤零零地飘荡在空中。 这是丧幡。 苏禾不禁心下一沉,出什么事儿了? 杜三娘扶着苏禾下了马车,叩了好半天门,才有一个披麻戴孝的小厮出来应声。 苏禾上前询问,这才知道,竟是老平南王去世了。 “郡主可在吗?我是她的朋友。” 苏禾递上了姜岐玉的信,小厮隔着门缝接过来瞧了,这才放下心来拉开了大门。 “小姐来得不巧,我们郡主三日前便进了宫,此时并不在府中。” 苏禾的手心里开始不由自主地冒冷汗,她撑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勉力稳住了心神。 皇宫大内如今也是战火四起,宫女太监们忙着四散逃避,苏禾使了些银子,才从一个老太监的口中,问到了言成蹊的下落。 杜三娘不敢拦她,苏禾的性子虽然极好,平日里温柔又不耍小姐脾气,可是,她固执起来,也是半点不肯听劝。 非要往那战火中心处去。 杜三娘没进过宫,望着这庭院深深,高墙红瓦,欲哭无泪。 “姑娘,我不认识路啊,这景和殿要怎么走?要不咱还是先回去吧——” 苏禾一言不发,冷静地系上帷帽。 两人小心翼翼地贴在宫墙根下往前走,突然听见草丛后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杜三娘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摆出了防御的架势,苏禾一把拉住她,矮身躲到了灌木丛后头。 “哎哟,你这帽子也太宽了,我就说会卡住的!” 有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小声地抱怨了一句。 “这不是帽子,是‘冕’。” 另一个声音听起来更稚嫩些,一板一眼的语调,在这乱糟糟的深宫里,违和极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个!” 苏禾越听越觉得耳熟,悄悄探出头往外看,轻声喊道:“乐生?” 站着的那个果然是乐生,他正弯腰揪着一个少年的肩膀,以一种拔萝卜的姿势,要将他从墙根下的小洞里拽出来。 那少年一见到苏禾,满眼的戒备慌乱,巴掌大的小脸涨得通红,露出来的半截脖颈都被锋利的石头磨破了。 “你在做甚么?” 苏禾从灌木丛后头走出来,乐生眼前一亮,兴奋地朝她招手。 “苏禾姐姐!” “师傅让我守着他,可他偏要戴那顶大帽子,这下好了,卡住不能动了。” 苏禾不禁想起了自己儿时的狼狈模样,哭笑不得地拍开乐生的手背。 “你别使蛮力,这样硬拽是不行的,没瞧见他脖子都流血了吗?” 青杏登枝 第96节 乐生“哎呦”一声惊叫,连忙扑过去看,果然见了红,慌得他再不敢上手了。 “把这顶冕冠先摘下来好不好,我们先帮你脱身?” 苏禾蹲下身子,试着与那少年交流。 少年像一只警惕的小狼崽,一只手按着自己的帽檐,咬着唇只管摇头。 苏禾想了想,招手叫了三娘过来。 她们两人扶着乐生,踩在肩膀上,翻到了院墙那头,这才七手八脚地把那少年从洞口拖了出来。 那少年虽然狼狈,仪态依旧端方。 那件真紫色襽边麒麟纹团花湖绸直裰,用的是上品的蜀锦料子,虽然脏污了,可在他身上却依旧明艳华贵。 还有那顶大得过分,还绣着四爪蟒纹的冕冠,可不是一般人能够穿戴的。 苏禾拉了乐生过来,仔细问道。 “秦邝让你带他到哪儿去?” 乐生懵懵懂懂看了那少年挺拔的背影一眼,凑到苏禾耳边道。 “叛党的人正满宫搜查,恐怕就要发现我们的藏身之处了。” “我没找到师傅,是他自己说,要先去寻什么禁军大统领,这才往宫外来的。” 苏禾皱了皱眉,雍亲王的人能这么快突破皇城的守备,攻占到内宫之中,禁军也未必是铁桶一块。 这少年身份特殊,还是得寻个可靠之人。 “三娘,我把这两个孩子托付给你,你将他们带出宫去,拿着我的信物,直接去平南王府,就在王府带着,哪里都不要去。” 杜三娘自然不肯,她的职责是护卫苏禾的安全,这宫里处处都是战火,怎么能让苏禾一个人留在这里。 “成败忧关,在此一举。” 苏禾捏了捏三娘的手,悄悄地在她的手心里写了两个字,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三娘,这孩子,请务必护他周全。” 苏禾,应该说,纪芙蕖小的时候,曾跟着她的母亲进宫拜见过太后娘娘。 宫中的格局没有大改,她依稀记得一些,一路摸索,一路躲避,终于找到了景和殿。 远远地,便看见大殿正中的云台上,有一个高挑的身影,执剑而立。 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将大殿上方的天空都染红了。 那人拔地而起,从高高的云台之上一跃而下,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身姿敏捷翩跹,堪比穿花绕树,踏雪无痕。 可是,他手中的长剑,却毫不留情,寒光过后,倒下的是血流成河,垒起的是尸山人海。 …………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殿之中的厮杀声,终于平息了下来。 放眼望去,密密麻麻,都是躺在血泊中的人,倒下了,便再也起不来。 唯独高耸的云台上,那个执剑之人,仿佛不知疲倦一般,依旧巍然屹立。 离得太远,苏禾看不清言成蹊的脸。 只是,在这片猩红的云海底下,他也成了个从血海里捞出来的妖鬼,头发丝上都在滴血。 无边无际的天穹笼罩着滚滚黑云,赤霞惨烈如火,灼烧着人的理智,仿佛只剩下无尽的厮杀。 苏禾起先只是快步走着,后来变成了小跑,再后来变成了大步飞奔。 穿过弥漫的硝烟,滚滚的战火,她的眼里,只剩下云台上那个瘦瘦高高的人影。 逆着茫茫人流,跨越累累白骨,苏禾从未觉得,景和殿竟然这般遥远。 言成蹊已经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周身的血液,大概也快要流尽了。 他好像产生了幻觉,不然怎么会在此时看见苏禾。 言成蹊松了长剑,从云台上跌下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 眼底是大片大片的血色,脑袋里昏昏沉沉的,时而亮如白昼,时而漆黑死寂。 是在做梦吗?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天边那抹明亮皎洁的月光。 温软甘甜的气息撞了个满怀,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身。 言成蹊感觉胸口一热,滚烫的泪水,落在了冰冷的甲胄上。 原来,真的是他的小月亮啊。 终究,还是跌跌撞撞地扑进了怀中。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大结局(六) 经历过一番浩劫之后, 金陵城中百废待兴。 雍亲王逼宫造反,甚至不惜下毒谋害陛下,残害皇嗣,将金陵城内搅得乌烟瘴气。 幸而, 言成蹊及时请来了平南王, 姜家父女临危受命, 剿灭叛党,保驾勤王。 二十三年前, 已故的武安侯夫妇挂帅出征, 其胞弟言朔因为嫉恨兄长的侯爵之位,联合雍亲王,利用职务之便, 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苗疆的九叶阿芙蓉带进了南征军的军营之中。 致使十万忠魂, 埋骨南境,威远大将军以身殉国,拼死战到最后一刻,终于守住了边境重镇, 适才有南境二十余年的安稳和平。 侯夫人在沙场上生下遗腹子后, 便也追随将军去了。 当年还是副将的平南王姜衍, 曾经亲手抱过这个孩子, 郑重地将他交给了言家的老仆。 言成蹊这个名副其实的侯府嫡长子, 却莫名其妙地成了二房不受宠的侍妾生下的庶子。 言朔父子,雀占鸠巢多年, 帮着雍亲王与瑞王李显, 做下许多肮脏事儿, 所犯的罪孽, 直到今日才得以彻底清算。 言朔在乱党逼宫的时候,早已经被言成蹊斩首示众。 其余言氏族人,男丁流放边境服苦役,女眷没官为奴。 本就属于言成蹊的武安侯之位,晚了这么多年,终于物归原主。 随着封侯的旨意一同来的,还有一道赐婚的圣旨。 纪家蒙冤罹难,如今早已没了族人,陛下怜惜苏禾孤苦无依,加封纪氏幼女为嘉怡县主,赏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东珠十斛,食邑千户。 赐于武安侯言成蹊为妻,婚期定在了八月十五。 叛乱虽然平息,陛下的身子却早已是强弩之末。 一众皇子,死的死,残的残,唯独八皇子李易,聪慧机敏,带着陛下的玉玺逃出宫去,这才躲过一劫。 承乾二十三年,秋。 八皇子李易被立为东宫储君,开始代替陛下上朝议政,批阅奏折。 原禁军大统领伙同雍亲王谋逆,兵败之后被处以极刑,新的大统领至今仍然没有人选。 东宫只提拔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做了太子左内率,掌领东宫备身以上禁内侍卫,供奉兵仗,伴驾左右。 战乱过后,留下的是满目疮痍,断垣残壁。 太子殿下励精图治,乐生便跟着忙得昼夜颠倒,脸上那点孩子气,没两日竟消失了个干净。 京中正值用人之际,几日前,京兆尹府报上来一个私炮房的窝点。 五城兵马司的人手调配不开,太子大笔一挥,将此事丢给了仪鸾司处理。 秦邝点了人摸过来的时候,言成蹊已经到了,原本有他们俩在场,私炮房里的人,无论如何都逃不掉。 可是,秦邝怎么都没想到—— 眼看对面领头那人,临死反扑的一招扫过来的时候,原本可以正面截住的言成蹊居然只是蜻蜓点水般,敷衍地格挡了一下,便旋身退开了。 也不能说他敷衍,该动手的时候,言成蹊从来都不手软,只是但凡对面要近他的身,他都像见了鬼一般,想也不想地直接闪人。 就这样,原本一刻钟就能解决的事情,他们足足拖了一个时辰。 私炮房的人,本来还抱着侥幸心思,以为自己可以逃掉,到最后,都气急败坏地开始质问秦邝,是不是将他们当猴耍。 秦邝既要对付自己这边的人,又要盯着言成蹊那边,不能让里面的人拼死闯出个缺口来。 这一架打完,累得只剩下半条命,秦邝撑着墙根直喘粗气。 “侯爷,我是哪里得罪了您吗?” 言成蹊立在遮天蔽日的合欢树下,掏出一块半旧不新的帕子,慢慢地擦着手背处溅上的血迹,无奈地弯了弯唇。 他笑起来的时候,潋滟的桃花眼拉得狭长,眼尾那颗浅色的泪痣,被树荫下斑驳的光影,晃得明媚柔情。 “抱歉,我不日就要成亲了,不能受着伤当新郎。” “…………” 秦邝无语凝噎,心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挥了挥手,示意属下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住的人捆好了带走。 就他不成亲,活该他当牛做马。 ……………… 玉阶桂影秋绰约,天空为卷浮云幕。 八月仲秋,金陵城内的桂花都开了,穿堂绕巷,袅袅余韵。 这一日,金陵城中热闹极了,迎凤楼内座无虚席,沿街的几个窗口挤满了人,可谓是摩肩接踵。 正阳大街上,十里红绸,锣鼓开道,紧接着便有十几个小童子,沿街抛洒铜板和金银瓜子。 今日是武安侯同嘉怡县主的大喜之日,就连东宫都来了人观礼贺喜。 言成蹊今日穿了一身纁黄色的吉服,繁复古朴的纹饰衬得喜服越发艳丽。 青杏登枝 第97节 他本就容色夺目,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走来,毫无意外地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很多年以后,言侯爷依旧是许多金陵女子心目中最俊美的新郎官,毕生难忘。 苏禾是从姜家老宅出嫁的,姜岐玉隔着红绸,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小苏禾,你们一定要狠狠幸福。” 相爱之人,能携手与共本就不是一件易事,有许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有缘无分。 所以,我盼你事事如意。 苏禾不由眼眶一酸,她想起了抱着她看星宿的祖父,给她唱童谣的母亲,把最后一口干粮留给她的老仆,还有坐在南窗下手指翻飞地打着算盘的丽娘…… 这些事情,仿佛就在昨日,依旧历历在目。 而今日,她便要出阁了。 姜岐玉松了手,红盖头落下来挡住了苏禾的视线,她只觉得那一刻,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然后,一双靴子出现在苏禾的视野中,她的手被人轻轻地牵住,十指紧扣。 那人的手掌心宽大干燥,依旧有些凉,却格外有力,带着熟悉的,令人心折的从容镇定。 “阿蕖,我来娶你了。” 事后回忆起来,苏禾不大记得住当天冗长的流程,只知道自己被言成蹊牵着,忽然心里就踏实了。 一步一步,走过了许多路,终于站到了他的身边。 大婚这一日,天公作美,艳阳高照。 君民同乐,众人急需一场热热闹闹的大喜事儿,冲散心中的阴霾。 言侯财大气粗,在秦淮河上包下了数十座画舫,摆上酒宴,只要是前来祝福嘉怡县主同武安侯夫妻的,都可以讨一杯喜酒。 一直闹到半夜,这场轰动全城的婚礼,才算尘埃落定。 八月十五过完,天上突然飘起了雨丝,酝酿了多日的梅雨,姗姗来迟。 到了后半夜,雨势渐渐大了起来,淅淅沥沥地落在结满榴花的窗棂上,清脆悦耳。 苏禾在一阵燥热黏腻的喘息声中醒过来。 薄纱红帐外,夜幕沉沉,秋雨绵绵,不知今夕何夕。 她睁开眼睛,面前是一张挨得极近的睡颜。 言成蹊的肤色很白,因而眼尾那一抹淡淡的红晕,就显得分外妖冶妩媚。 苏禾四肢乏力,锦被之下,两人紧紧相拥,身上的薄汗还未褪去,她懒得动弹,轻轻地伸出食指,顺着言成蹊高挺的鼻梁,慢慢往下滑。 她一直都羡慕言成蹊的高鼻梁,不像她的,秀气有余,棱角不足。 修长的手指捏住了苏禾纤细的腕子,喑哑好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不困了?” 苏禾心中警铃大作,往后缩了缩,立刻闭上了眼睛。 可惜,为时已晚。 吻细细密密地落在她粉白的脖颈处,沿着淡淡的红痕,蜿蜒而下。 微凉的手已经滑到了她的后腰。 苏禾欲哭无泪,挣扎着往言成蹊怀里钻,小脸贴在他汗湿的胸膛上。 他的手指拂过苏禾额前散乱的鬓发,温柔将碎发拢到耳后。 “嗯?” 苏禾避无可避,羊入虎口,只好软绵绵地任他施为,泛着水汽的眼睛朦朦胧胧地看向言成蹊。 “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哄哄我吗?” 而后,苏禾听见他轻笑一声。 缠绵的鼻息贴上她颈侧,言成蹊用犬齿轻轻咬住她通红的耳垂,用气音一字一句,慢幽幽地说道。 “江南淡淡雨潇潇,与卿暮暮复朝朝。” 嘴上倒是真的在哄她,动作却是半点儿没停。 苏禾彻底红了脸,伸出雪白的皓腕攀住他的肩膀,将小脸彻底埋进去,随着他起起伏伏。 又缓了半晌,言成蹊听见她闷闷的声音响起。 “我发现。” “你还挺会说的。” 言成蹊抚着她丝缎一般柔顺的长发,低低地笑,又凑过来亲她的侧颜。 “我觉得——” “我不仅会说,还挺会做的。” ………… 江南的秋雨还在下,京中收到了一份八百里加急的战报。 苗疆的南院大王,趁着京中局势动乱,起兵攻打宁州,守城的几位将领就快坚持不住了。 天儿还未大亮,姜岐玉便换上了郡主的朝服,进宫请旨。 平南王府坐镇南境,守卫边关数十载,没有谁能比她更熟悉苗人的战术,如今老王爷亡故,姜岐玉自请为帅,代父出征。 陛下册立永宁郡主为第二任平南王,手持半枚虎符,掌南境二十万大军,奉旨抵御外敌,即刻启程。 姜岐玉将京中老宅继续交还给忠叔照管,而她自己换上了战袍,领着平南王带来的数万人马,重整旗鼓,临危受命。 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到京郊长亭的时候,姜岐玉蓦然发现,秦邝,言成蹊和苏禾,都已经备好了行装,在这里等着她了。 姜岐玉慢慢笑了,她打马走上前来,照着秦邝的肩膀狠狠地锤了一记。 “我们与你一起。” “好,我们一起。” 少年们的身影策马而去,尽管前路未明,可他们从不畏惧。 心中有丘壑,眉目作山河。 彼时,乌云散开,阳光正好。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 大家久等啦~ 后续还会持续掉落番外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