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夜雪·早春宴》 第1章 《九国夜雪·早春宴》作者:水阡墨【完结】 简介: 白泽岭深处有座九十九桥镇,镇上的柳家乃柳非银外家。月前柳非银来九十九桥镇祭祖,却被小姨妈柳如思逼着相亲。作为城灵,他肉身会消亡,但记忆却会一直保留,自然不能同意跟凡人成亲。 九十九桥镇上的锦棺坊,做的是寻常寿材生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是规矩。白清明带着鸳鸯来九十九桥镇查账,去柳家把柳非银给解救了出来,却在镇上遇到了个痴傻的卖伞郎。他说他在等一个人,但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要等的究竟是谁。 因为收了卖伞郎的伞,白清明决定帮他完成心愿,由此引出了九十九桥镇上谢、简、柳三家的传奇故事…… 第1章 卖伞情缘 (一) 穿过山涧中悠长的羊肠小路, 天堑石壁上挂着银河倾泻般的瀑布,水声回荡在山中, 有万马奔腾之势, 震得人耳中嗡嗡作响。 一只鸳鸯眼的黑色狮猫灵巧地勾着枝条攀上陡峭的石壁, 直奔一株从岩缝中斜斜生长出的野樱桃树,吓得鸟雀四处奔逃。山中不知岁月,虽不是果季,枝头却挂满红彤彤的樱桃。 “哎呀! 哪来的野猫! 快住手! ” 这公子扭头循声望去, 一双泠泠丹凤眼, 风姿挺拔秀雅, 正是白清明。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 背着弓箭, 带着头牛犊大的黑犬焦急地跑来, 看打扮是山中的猎户。白清明不知出了什么事, 忙对那还在卖力摇着枝条的猫崽摆了摆手。 “鸳鸯, 下来。” 猫崽闻令听话地跃下, 蹲坐在白清明的肩头, 漫不经心地舔爪心上的肉垫。 少女跑到他面前, 看了看那模样天真的猫, 又看了看那满面无辜的锦衣公子, 庆幸地舒了口气, 叉着腰, 一副小母夜叉般的柳眉倒竖, 开始教训人:“你们这些过路的外乡人真是大胆, 这山里的东西岂是随便可以吃的? 这可不是普通的野樱桃树, 是一种唤做蛇樱的树,吃了蛇樱果……” “人吃了蛇樱果在几日内会发散蛇喜欢的气味, 要被蛇追着跑的。可是……”白清明指了指肩上的猫,摊开手无奈道,“在下在山中迷了路, 在下的猫又饿了……” 少女见这人说话不急不缓, 虽双目含笑的好脾气模样, 却气度非凡, 一时间气焰消散, 抓了抓耳后, 没趣道:“没想到你这外乡人倒是有些见识, 不过这白泽岭怪石嶙峋, 羊肠小路交错, 又四处都是参天巨木, 不在山中讨生活的人自然容易迷路。你们是要去九十九桥镇吧? ” “没错, 姑娘猜得很准呐。” “并不是我猜得准, 是这山中的道路只通九十九桥镇, 每隔三两日总能在山中捡上一两个迷路的货郎。还有一个时辰天就黑了, 我也要回家去了, 你要去镇上就跟着我走吧。” 白泽岭坐落在流苍国与赤松国的交界处, 民风爽朗的九十九桥镇就在白泽岭深处, 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通至, 极窄处只容一匹马通过。虽位置偏僻, 但独特的地貌也使小镇风景秀美宜居, 近百年已迁徙来两千户人家。 同行时, 二人交换了姓名。 少女叫燕燕, 世代居住在镇上.祖辈靠山吃山, 父亲从小就带她进山打猎, 如今已练得一身埋伏骑射的好本领。 “白公子是从哪来的? ” “东离国一个叫风临的边城。” “哦,那可够远的。那公子来这里干什么? ”不等人开口, 燕燕又匆匆地问,“是来寻人? 还是归隐来了? ” 白清明抱着猫, 笑眯眯地道:“都不是, 在下遣仆人来这边开了间铺面, 特意来查账的。” 燕燕一听, 好奇心更盛,“这镇上还没有我燕燕不熟的铺子, 你且说是哪家, 以后我照顾你生意。” 白清明一下下地抚弄着怀中的猫, 凤目带了狡黠的意味, 笑道:“在下这门生意可是人人都避之不得, 照顾生意这种话算你童言无忌, 这次我便当没听见。” “你开赌场的? ” “卖棺材。” 燕燕急忙“呸呸”两声,“菩萨保佑, 这生意我可照顾不起。” 白清明哈哈大笑, 笑声回荡在狭窄的石壁间。 在燕燕的带领下, 一路上说说笑笑, 约莫半个时辰的脚程, 终于走出时有落石的山壁间小路。一瞬间, 眼前天高云阔, 周围高耸的山岭像个碧玉大碗般盛着架在河面的小镇, 他们置身在若隐若现的云雾中, 像是站在碗檐上俯瞰一条条浮在水上的拱桥。 任是白清明见多识广, 也被这空山清冽的雾气和目不暇接的美景惊艳, 不由得呆了片刻, 才赞叹道:“果真是九十九桥镇。” 燕燕得意地嘿嘿一笑,“虽说叫九十九桥镇, 能看得见的却只有九十八座桥。” “还有一桥看不到? ” “我阿爹说,那一座桥最好不要看到, 若是看到了, 这一世也就走到头了。” 白清明恍然大悟, 笑道:“你阿爹说的可是奈何桥? ” “是啊, 我阿爹说的就是奈何桥。”燕燕拍了拍身侧黑犬的脑袋,表情很是认真,“这只是一种说法,还有人说, 若是第九十九座桥出现, 整个镇子上的人都要走到头了。” 这第九十九座桥还是不要出现的好。 (二) 二人一猫走到镇上, 各家门外已经掌了灯。 燕燕把他带到镇子深处一座木桥前, 就不肯再走了。 “你家铺子就在前面, 走过去,一直走到尽头就是了。“燕燕解释道,“我可不是怕你那铺子晦气, 天色晚了,我阿娘要担心的,山水相逢,有缘改日再聚。” 怀中睡得安稳的黑猫睁开一黄一绿的鸳鸯眼, 伸了个懒腰, 张嘴吐出少年娇嫩的嗓音,“幸好这一路我没吐人言, 嘴上说着不怕, 跑得鞋子都要掉了。” “能忍着恐惧管些闲事的人, 方为大善。” 锦棺坊的猫自然也不是普通的猫, 而是只猫妖, 名叫白鸳鸯。 白鸳鸯乖顺地点点头, 从师父怀里跳下来, 一路往前跑着率先去探路。离开风临城之前, 绿意揪着他的猫耳叮嘱, 和公子头一遭出远门, 一定要稳重。稳重稳重, 又稳又重, 自然是应该像那些官老爷一样吃得胖一些, 所以一路上白鸳鸯都有好好吃饭。 锦棺坊并不难找, 沿着石板路蜿蜒而上, 在半山的斜坡上, 是气派的一处宅院。隐约能瞧见院内上空银白色的荧光流动, 不知道是什么。朱红大门上挂着两只喜庆的风灯, 牌匾上“锦棺坊”三个字也与风临城的铺面一般无二。 白清明扣了门环, 听到里面传来清淡朴素的声音,“来了。” 随着“吱呀”的一声, 门内雨打春杏的幽芳扑面而来。开门的人面缚一叶墨色轻纱, 眉眼如水, 沉静如斯。他看着来人怔了片刻, 眼中有喜悦的波澜荡漾开来。 “主人, 你来了。” 白清明笑了笑, 走上前握住他的手, 低声喊了声,“先生, 我来了。” 之前白鸳鸯听绿意叮嘱过, 那位在九十九桥镇守店的先生是店中的画师, 人长得好, 也温和, 是个稳重的人。白鸳鸯仰着头盯着他,心想着, 清瘦见骨, 哪里稳重了? 画师并没有注意脚下一只黑猫钻进了门缝, 心神全被白清明的突然到访打乱了, 又是喜悦, 又是无措, 拉着手半天没放开。 白清明上下打量他, 不像从前那般死气沉沉, 人越发的活泼了。 画师亲热地拉着白清明进了店内, 待客的前厅与风临城的铺面也相似, 绕到后堂才见到整个宅子都建在湖面上, 屋与屋之间搭起游廊。正湖心凸起一叶扁舟大的小岛, 生了一棵约莫两百年树龄的灯笼树, 开了满树银屑飞溅的灯笼花, 将院子照得如同洒满了月光。那湖中的锦鲤也放肆悠闲, 不知人间愁苦一般。 画师见白清明盯着这灯笼树满眼的惊艳之色, 笑道:“我初来镇上,带着柳公子的信去了柳家, 柳四小姐就把这老宅给我了。她说这宅子邪性, 倒也适合卖棺材。” 白清明微微一笑, 看着那株灯笼树,“灯笼树离了云国不成活, 倒在这流苍国与赤松国之间的山中活了两三百年, 的确是真邪性。” 画师附和道:“虽邪性, 却也没做过怪。” 话音刚落, 只听到游廊里传来木屐声, 一个臭脸的红毛小子抱着一堆书简, 嘟嘟囔囔地走过来。白鸳鸯正蹲在水边看鱼, 一转头看到那红毛小子, 双眼发亮, 几步跑过去跳进那红毛小子的怀里, 现出小少年的原形。 “游儿哥! ” 这惊喜来得突然, 游儿承受不住少年的体重, 被扑倒在地。 “鸳鸯? !”游儿惊喜异常, 捧着他的小脸揉了揉, “你也做错事, 被你家主人扔到这穷乡僻壤来啦? ” 白鸳鸯一团可爱地碰碰游儿的额头,“才不是呢, 师父带我出来玩。” 第2章 游儿这才看到白清明, 与以前一样姿容秀丽, 优雅可亲, 不觉有些羡慕起这只猫来, 叹气地拍了拍白鸳鸯的光屁股蛋, 惆怅道:“你倒是吃香。”接着从地上爬起来, 不情愿地行礼,“小白老板, 我主人不要我了, 你若是看我碍眼, 把我赶走就是。” 白清明看他这委屈的样子, 笑得一派温柔可亲,“师兄哪舍得不要你。他若真不要你, 你跟我回风临城就是, 我们鸳鸯正缺一个搓澡的。” 若是以前, 游儿肯定是要去跟他拼命的。小爷他在醉梦轩也是没人敢惹的一霸, 到了白清明这里就成了伺候人的。游儿想起如今寄人篱下连个撑腰的都没有, 一时间又怒又委屈, 抱起地上的书简, 哭着跑了。 白鸳鸯心思单纯, 听不出他的游儿哥被师父欺负了, 呆坐在廊下。 画师之前看多了白清明挤兑人,也不觉得新鲜, 只对这光屁股的黑猫觉得诧异,“小人从前以为妖怪变身都是穿着衣裳的。” “鸳鸯还是小孩子, 能熟练地变身已是不易。”白清明问,“我师兄家的狐狸怎么在这里? ” “大白老板来信说, 游哥儿顽劣 烧了他的书房,咱们铺子建在湖上不怕火, 让他来思过。” 白清明轻笑一声,“也就你老实, 信他这种鬼话。” 画师知道他们师兄弟的渊源, 不做回应, 只是笑。 九十九桥镇的锦棺坊只做寻常寿材生意,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很是规矩。 (三) 一大早画师开了店门, 白鸳鸯是小孩的性子, 初见了游儿只顾着玩, 黏着不愿分开。白清明一个人出门去了。锦棺坊在九十九桥镇能落脚, 都是亏了柳家的照拂, 他既然来了此地, 自然要去登门拜谢。 柳家的宅院在镇子西边的竹林中, 镇子虽不大, 但是以白清明的脚程, 也要走上半个时辰。出门时还有些许的阳光, 刚走过几座桥, 竟下起霏霏细雨来。一时间极远处悬崖上倾泻而下的银瀑与空蒙的山色融为一处, 好似仙山秘境般。 这时一个模样精致的少年撑着把朴素的油纸伞, 背着个海草编的竹筐, 筐上挂着个铜铃, 一路叮铃铃地走来——看样子是个卖伞郎。 眼看着卖伞郎走近, 肤白如雪,目如点漆, 五官无一处不是精雕细琢, 笑起来嘴角的酒窝仿佛藏着梨花美酒, 叫人一看便要醉了。 “公子, 天将雨, 拿把伞走吧。” 白清明抱歉道:“对不住了, 出门急, 没带钱。” 卖伞郎一愣, 方才抬起眼认真地看了看白清明, 又一层层地笑开,“是小人莽撞, 这伞就赠与公子, 天将雨了。” “那就……多谢了。” 卖伞郎双手擎上油纸伞, 退到一边让开了路。 白清明落落大方地接了, 撑着这把赠送的油纸伞走在路上, 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心里默念道, 下次出门, 一定要看好黄历才是。 在城西要找柳家的大门, 压根不需多打听, 因为城南有两条街的铺面都是柳家的产业。白清明响了门, 开门的小厮见他气度不凡, 不敢怠慢, 一路小跑着去通报家主。不多会儿, 便出来个清秀活泼的侍女行礼道:“我们四小姐请公子去烟水亭。” 烟水亭自然是有烟有水有亭,这水是山里的活泉水,水上氤氲着薄薄的烟气。 八角飞燕的亭四周垂着白纱,亭中有侍女抚琴,柳四小姐一袭白的深衣, 倚着美人靠, 飞眉入鬓, 目若深潭, 青丝用银蛇长簪轻挽着, 一派风流名仕的潇洒恣意。 “哎呀, 白老板来了, 久仰久仰。”柳四小姐放肆地打量着他, 抚掌笑唱,“猗嗟昌兮, 颀而长兮! 猗嗟娈兮, 清扬婉兮! ” 被调戏了! 白清明性子端庄, 此时却狡黠一笑, 张口便喊,“小姨妈谬赞。” 这次换柳四小姐僵在当场。柳家是柳非银的外家。当年他外祖父也是流苍国赫赫有名的武将,在跟赤松军的一场战役中没了一条腿, 仗打不动了, 只能回乡。他膝下有三个女儿, 柳非银的娘是家里的老三。三个女儿出阁之后, 老夫人又生下了柳四小姐。 虽说是柳非银的小姨妈, 却也只大他两三岁的光景。以白清明和柳非银的交情, 叫声“小姨妈”也是叫得。只是柳如思辈分大, 又是柳家当家的, 如今还未招赘, 就一堆比她年纪还大的人追着喊她姑婆、姨婆, 她一听到就头大得想要逃跑了。 柳四小姐“啧”了一声,“果真是不教人占半分便宜。”说着转头对侍女道,“斟酒。” 侍女斟酒时, 白清明看到这酸枝案几上原就摆着两只碧玉杯。 亭周的假山虽是嶙峋的怪石, 可仔细看都是让工匠细细地磨去了棱角。池水清澈见底, 铺满五光十色的雨花石。 “小姨妈……不对, 这样喊虽然亲近, 却要把你喊老了。”白清明笑盈盈地喊,“思思。” 柳四小姐立刻心花怒放,“清明。” 这就算是一见如故了。 九十九桥镇虽是个灵秀之地, 不缺游历过四方的清修隐士, 不缺战场上一枪挑掉敌方上千精兵的杀神, 不缺长袖善舞貌若天仙的佳人, 更不缺那些貌不惊人却行踪诡秘的怪客。但是与柳四小姐谈得来的却找不出几个, 问题自然是出在柳四身上。她继承了柳家不怕惹事就怕事闹不大的个性, 朋友交不上, 想杀她的倒是出门就能碰上。 可白清明倒是很欣赏柳四小姐。第一, 柳四富贵, 家里人又多, 可是个大客户。第二, 由于认识的讨厌鬼太多, 他白清明对讨厌鬼的忍受能力很强, 柳四这种程度的已经算得上相当可爱了。 二人聊了大半日, 眼看到了晌午用膳的时候, 白清明起身告辞。柳四小姐也没留他, 在九十九桥镇只有打秋风的穷亲戚才头回登门就吃主人家的饭。 白清明前脚刚走, 假山后就钻出个泡得惨白的男子, 汤泉中自是不着寸缕, 只披着一头湿淋淋的乌发, 平日里的桃花眼眯着, 气到极致反而整个人沉静无波。 “瞧你这张可爱的小脸儿。”柳四翘着脚, 一副嚣张的模样,“非银,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长辈, 你还想打我呀。” “衣裳拿来。” 旁边的侍女抱了衣裳过来, 又敛目规矩地退开。 “你要不是整日里都想着要跑,我何苦把你扔池子里泡着。”柳四嘴上苦口婆心, 脸上却都是看好戏的样子,“人家相府千金自己要相看一下, 又不是盲娶盲嫁。不过拜在人家石榴裙下的公子可比过江之卿,估计也看不上你这个绣花枕头。” 绣花枕头不讲话, 阴沉沉地把衣裳穿了。“不过也奇怪, 白清明在这里坐了半晌, 竟然连你的名字都没问过, 说不定他是真的来查账。” 柳非银慢条斯理地套上靴子, 又冷又无奈地看了自己小姨妈一眼,一句话没说地走了。月前柳非银来九十九桥镇祭祖,本来十天半月就要走的, 却被柳四绊住, 非要他去相看媳妇。 他可是城灵, 待到这一世的肉身消亡, 记忆却一直会留着。乍一听好像没什么, 可是跟个人类女人过一辈子, 再生几个孩子传宗接代。看着枕边人从璀璨年华到垂垂老去, 再看着儿孙从软糯的孩童长到婚嫁的年纪, 再看他们老去死去……怎么想都是一件毛骨悚然的事。 可这些也不能跟其他人说,说出来的话, 柳四估计要送他去医馆治一治疯病了。 柳非银心情很郁卒, 他在假山后藏了那么久, 听白清明和柳四聊了一地鸡毛蒜皮, 就是没提他, 心里火烧火燎的。 他咬牙冲出柳家的大门, 想着杀到锦棺坊给他好看, 一出柳家大门, 就见门口的拱桥上, 白清明抱着把伞, 抄着袖子站在那里, 正用恶作剧得逞后那种打趣的看着他。 柳非银一愣, 心思百转千回, 咬了半天牙, 最后哭笑不得,“你呀。” 白清明也笑, “我什么? ” 柳非银疾步走过去, 也不气了,“算你有心, 还来救我。” “谁说我是来救你的? ” “……” 白清明打趣他,“店里忙, 我缺伙计。” 柳非银桃花眼一弯, 也打趣他,“你呀, 不诚实, 明明是来抢亲的。” 白清明不跟他打嘴官司, 只说:“我饿了。”“哦哦哦, 镇上有家酒楼, 山涧里春季才是蟹子膏满肉肥时, 只需加入葱姜黄酒去腥, 再烫壶紫星酒。哎呀哎呀, 那滋味, 真是给个神仙做都不换。”柳非银拉了白清明的手腕, 急匆匆的, “快走快走。” (四) 走了一半, 雨落下来。 白清明幸得赠伞, 伞面缀着盛开的蓝色绣球, 伞柄坠了个铜铃, 行走间铃声清脆作响。柳非银往伞下躲紧了些, 慢慢地和白清明行走在雨中,“这伞倒是风雅。” “你若是知道这伞有借就要有还, 怕是要赶紧找个山坳扔了干净了。” 第3章 “这又是为什么? ” “一般树木若要成精, 有了些许的灵识, 大多数都需要几百年甚至千年的时间才能开悟。像幽昙那种花精能顿悟成神的, 古往今来只有他一个。即使是幽昙, 他要成神的前提也是, 它还好好地扎根在土里。” 柳非银点头, 可是还不明白跟这伞有什么关系。白清明难得露出头痛的表情,“这把伞的主人是木之精。” 柳非银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想多问两句时, 酒楼门口已经到了。店伙计甩着手巾来迎客, 引着他们往一楼临水的静雅轩。经过后厨门口时, 白清明一眼就看到了昨天带路的猎户燕燕。 此时燕燕正跟掌柜争得脸红脖子粗,“你别欺负我小, 哪家有这样的价钱。猎物总是有大有小的, 以往猎到大的, 也没见你加钱来。” “燕燕呀, 叔可不是短了你, 近一个月河鲜肥, 吃野味的可就少了……” 燕燕哼一声, 伶俐地收拾了筐子就要走,“不卖了, 回家炖肉, 皮子我自己剥了卖外来的货郎。”一转头, 看到昨天她从山里领回来的白老板和另一个面生的公子正站在楼梯处, 立刻跑过去招呼,“白老板,好巧。” 柳非银笑问: “这位是? ” “昨日山中迷路, 幸得遇到燕燕姑娘。”白清明介绍道,“这位是柳非银。” “姓柳? ”燕燕说,“镇上只有一家姓柳。你认识柳四小姐吗? ”柳非银眼睛弯弯的,“那是我的小姨母。” 燕燕一听, 立刻双眼放光, 脸颊发红, 激动得说话都结结巴巴的,“ 啊……是吗……我……我是燕燕……柳四小姐以前救过我娘, 山参 …… 我 们买 不 起…… 救 命 用的……柳四小姐送我们……” 于是就在静雅轩里, 白清明邀燕燕留下一起吃蟹。 (五) 山里做猎户的小姑娘泼辣, 心里有了亲近感, 也不再跟他们客气,边吃边说九十九桥镇的风俗人情。 再过几日是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 镇上要祭桥, 很是热闹。柳非银是个爱凑热闹的,桥祭只有小时候遇到过一次,也忘得差不多了,很有兴致地听着。 白清明不经意得地往窗外望了一眼,对面不远的桥上,那卖伞郎正常撑撑着一把伞,站在桥上,竹筐就放在身边,完全不是寻常生意人的样子,只是盯着过往的人看。 “这个卖伞郎, 一直在镇上吗? ” 燕燕往窗外瞅了一眼, 见惯了的样子,“是他呀, 来镇上七八年了吧, 一下雨就出来卖伞, 镇上的人都认识他, 不过都躲着他。怪人一个, 还是个傻子。” 白清明问:“傻? 怎么说? ” “他是卖伞的, 看不得别人淋雨, 遇到了没伞的就送给人家, 你说傻不傻? ” 柳非银知道这就是白清明说的木之精了, 看起来也像个精怪, 标致得看不出男女, 像个假人似的。 “倒是有点意思。” 白清明手指一下下地敲着桌板,眼珠一错, 想了个主意, 招柳非银附耳过来一叮嘱。柳非银抿唇一笑,“啪”地打开扇子, 出去招蜂引蝶去了。 柳非银出了酒楼, 摇着折扇, 淋着不大不小的雨点, 雨水碰到那扇面像滚到了荷叶上般滚落。他径自上了桥, 慢悠悠地从卖伞郎身边走过。 那卖伞郎叫住了他,“这位公子, 雨大了,拿把伞走吧。” 柳非银站住脚, 微微侧了头, 也不接那伞, 只是笑,“今日出门急,没带钱。” 卖伞郎微笑道:“没带钱也没关系, 总不能放着伞, 却让雨淋着人。” 柳非银这才接了伞撑开, 铜铃叮叮当当很好听,“你这个人不错, 我们交个朋友吧, 在下柳非银。” 卖伞郎忖了忖, 好像认真在想要不要交这个朋友, 妥当不妥当, 犹豫了片刻: “朋友, 我没有过, 不知道要怎么交。名字我也没有, 镇上的人都叫我伞哥儿。” “怎么会有人没有名字呢? ” “我应该是有的, 只是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是更奇怪么? ”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了, 哪里奇怪呢? ”好像不知道也是件正常的事情似的, 卖伞郎收起笑意, 认真道,“以后总会知道。” 这种笃定来得莫名。柳非银心里有些好笑, 哪来的傻妖怪, 看着精明,多问两句发现根本就是八岁孩童的心智。 柳非银嘬了嘬牙花子, 心想着你两把伞可真贵啊。 (六) 傍晚柳四小姐遣了管家来接柳非银回去, 柳非银好不容易跑出来,自然是不肯回去的, 摇着扇子大喇喇地靠在榻上, 管你磨破了嘴皮。管家也是个执拗的性子, 扒着门框不走。白清明正在和画师下棋, 被他们闹得头疼, 只能保证说:“你去回了柳四小姐, 人在我这里绝对跑不了。” 管家得了保证, 这才放心地回去回话了。 院里的湖上游廊, 游儿和白鸳鸯小哥俩正趴在栏杆上, 边亲热地说话边钓湖中的锦鲤。店里湖中的锦鲤有了灵性, 钓上来也不能吃, 白鸳鸯抱着舔一舔再放回湖里去。游儿也想学着他尝一尝,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已经是深夜, 院中湖心的灯笼树的灯笼花轻摇花盏, 湖面上倒映着好似漫天的星子般, 恍然间好似误入仙境。 白鸳鸯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人, 这一路更深露重, 带了一身湿漉漉的青草气。“这位小哥儿, 柳非银公子约小人来此。”那人想了想, 又加了一句,“我们是朋友。” 白鸳鸯呆了呆, 耸了耸鼻子, 觉得面前的这个人身上有什么奇特的香味。他知道自己应该请人进去,可是手脚不听使唤般又凑到那人身上噢了噢。那人奇怪地看着小小的孩子一头扎拱进自己怀里, 满脸通红眼光发痴, 嘴角还流着口水, 喝醉了一般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游儿见白鸳鸯去响门没回来,过去一看, 立刻跳脚了,“你这妖怪施了什么妖法? !”说完自己也怕,后退两步龇牙咧嘴, 往屋里喊,“小白老板, 再不出来, 你们家的鸳鸯要被妖怪吃啦! ” 白清明和柳非银从屋里跑出来一看, 白鸳鸯的耳朵和尾巴都出来了, 四脚并用地扒在卖伞郎的身上憨痴地磨蹭, 而卖伞郎一睑的迷茫之色, 偏偏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白清明忍不住“噗嗤”一笑, 走上前去, 把白鸳鸯从人家身上“撕”下来, 转身把他交给游儿,“没事,今晚你抱着他睡。” 白鸳鸯的手一碰到游儿, 立刻四脚并用地抱紧, 继续咿咿呀呀地蹭。游儿大急, 想甩也甩不掉,“小爷为什么要抱着他睡? 啊呀, 鸳鸯这是怎么了呀……鸳鸯别咬我……疼疼疼疼……” 如此一番鸡飞狗跳。 白清明请了客人进门, 领到了院内的水轩。柳非银是个不中用的,只会吃,不会伺候人, 留了画师在一旁把盏。 卖伞郎抬头看着灯笼树, 一脸惊讶,“小人听说灯笼树只生在云国。” 白清明摩挲着手里的蜜蜡珠串子,点头道:“你本不会出现在这世上,现在却坐在这本不会出现在流苍国境内的灯笼树下, 与这些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喝酒。” 卖伞郎点头,“我是树精。” “寻常的猫喜欢在木天蓼丛里打滚, 猫妖却能醉在相思木的气味下。” 众人登时明白了白鸳鸯那猫儿露出痴态的缘由。卖伞郎这才真正意识到, 这锦棺坊的人哪个都不是凡夫俗子。怕是柳非银请他来, 也是面前这位的授意。他只是个卖伞的外乡人, 没什么特别的。面前的人一眼看出他的真身, 又引他来, 那么能想出来的目的, 怕是只有一个了。 卖伞郎虽不惧怕消亡, 但也不想折在这里。 “小人没做过坏事, 不会法术,除了永远保持这副模样, 与寻常人无异。” “……” “小人现在还不能死, 我在等一个人, 我要等到那人, 陪他一世,这是小人承诺过的。” “……” “小人等到他, 也不知他能活多久, 说不定一世短如昙花一现,这也是一世。” “……”白清明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 看了看柳非银也是同样愕然的表情,面面相觑了半天, 还是柳非银先开口,“你以为锦棺坊是什么地方? ” 不过是寻常的疑问, 听到卖伞郎的耳朵里, 却像是威胁一般, 他苍白着一张脸道:“卖棺材的地方……不就是给人送终么? ”“也对……”但是又有哪里不太对, 柳非银哑口无言 。画师又跟着解释一句,“我家主人姓白, 不知道客人有没有听说过封魂师? ” 卖伞郎摇头,“既是封魂, 也就是要命的营生吧。” “……” 一时间院中沉默如石, 琉璃心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柳非银最先找到舌头, 开始讲故事。第四次神魔大战时期, 三界秩序失守, 冥界地狱魂满为患, 大批游魂无法轮回, 为了恢复维持冥界的秩序, 冥神下令打开通往人界的鬼门。人间百鬼夜行, 怨气冲天, 导致瘟疫横行、尸横遍野, 俨然成了另一个冥界。 第4章 而人间有种特殊的人类, 他们是神与人结合的血脉。他们继承了神的法力, 却只有人的寿命, 天界轻蔑地称之为狗神。狗神不得入天界, 而人类也一直对狗神存在着畏惧之心。所以在人间的狗神们都隐藏自己的身世, 和普通人类生活在一起, 默默成亲生子繁衍生息。 然而狗神的血脉却这样一代代流传了下来。 第四次神魔大战中期, 冥界近乎瘫痪, 这时狗神们不再沉默, 担负起身为神之子的责任, 以己之血为祭, 以渡魂歌为媒介, 送鬼魂直接入轮回转生。短短的两百年, 尽职保护人间的狗神们赢得了人类的信任与尊重, 给予了他们新的名字:封魂师。 封魂师分支众多, 其中以雪鳞、白氏、皇娶、风绮四族神力最强。 那是封魂师的极盛时期, 他们中强者可开轮回之眼, 看清凡人的前世今生, 会降妖, 可除魔, 占凶吉, 渡苍生。神力愈强者肉身愈是不可负担, 寿命愈短。 第四次神魔大战, 今人又称之为上古神魔大战, 不过是以传说的方式流传。 数百万年过去后, 由于封魂师与凡人结合的繁衍方式, 血脉也一代代削弱下来, 直到女性封魂师从族群里消失。封魂师们才意识到, 人类女子的眼泪和血液是可以削弱神力的。于是又经过了漫长的传承,小族群的封魂师已经再无神力, 剩下的四族也远远不及祖先们力量的十分之一。 于是后来的封魂师们的传承不再近女色, 不靠生育来传承, 而是挑选有慧根的孩子直接将封魂师的血液渡到继承者的身体内。即使如此封魂师们也渐渐地没落了, 到了人间九国并立时期, 还在行走的封魂师们只有白氏和风绮二族, 雪鳞和皇娶不知所踪。 封魂师的故事讲了将近一个时辰, 卖伞郎折服在柳非银那抑扬顿挫、华丽慵懒的声线中, 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听完后, 他轻轻地泄了一口气,“所以白老板找我来, 不是除妖, 而是要帮我……为什么? 我们根本就是陌生人。” 白清明微微一笑:“今日在下出门, 天将雨, 以卖伞为生的人却送了在下一把伞。我店中是卖棺材的, 又不能送人棺材。家师生前有叮嘱, 受人恩惠要还。” 卖伞郎来到九十九桥镇已经八年多,一直等,一直等,这世界上他不认识谁, 也没想过要寻求帮助。今日桥上遇到一个人说,我们交朋友。他没有过朋友,所以他很心动。 他垂着头想了半天, 酒喝下去,四肢暖洋洋的, 心想着自己大约也是喝醉了。卖伞郎说:“小人与上一世的他结识于白泽岭。” (七) 上一世, 白泽岭深山处, 卖伞郎背着竹筐走在狭窄的羊肠山道中迷了路。 他无头苍蝇般到处走,夜色渐浓,远处是野兽的嚎叫和惊起的鸟雀四下逃窜的声音。他摸索着前行, 看到一挂瀑布下的潭边有燃起的火光。 卖伞郎走过去,看到篝火边坐着一个人,火上架着一只野兔在烤。 那人刚洗过澡的样子,头发湿漉漉地绑在头顶,甲胄叠放在一边,赤裸着伤痕遍布的上身,正扯烂衣料一点点地擦拭右肩皮开肉绽的剑伤。就在卖伞郎离他几步远时,他突然抓起身边长枪, 锋利的枪尖抵在他喉咙的一寸处。 “你是谁? ” 卖伞郎惊骇不已:“……迷途的货郎。” 那人回头打量他, 他也打量那人, 那人生了张斯文俊美的轮廓,一双眼睛却好似从头狼的眼眶中摘出来的, 那是从血雨腥风中一路杀过来的人才会有的气息。 卖伞郎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喉咙, 强装淡定道:“小人看到篝火才过来的, 如有冒犯之处……” “行了! ”那人粗鲁地打断他, 把枪放到一边,“你身上带伤药了吗? ” 山中毒蛇猛兽多, 又难免风寒发热之类, 出行在外的货郎都会随身带些药防身。“带了。” 那人一伸手:“给我。” 卖伞郎一愣, 这人是个军爷, 还是个流氓。卖伞郎拿出药给他。那人一言不发地拿出药闻了闻, 确定是创伤药。 “军爷, 您伤在右肩不方便, 让小人帮您吧。” 那人想也不想, 把药包递了回来, 这就是同意的意思。 卖伞郎拿碗取来干净的潭水, 把一部分药粉化在水中, 先是重新清洗了一下伤口, 又拿出随身的小刀在火上烤了, 削去一小部分腐肉。把伤口彻底处理干净后, 卖伞郎伶俐地上药, 拿出柔软的白棉布一层层地包扎好。 从头至尾, 二人都没有说话, 那人只是从头到尾都盯着卖伞郎近在眼前的脸。卖伞郎还是少年未长成的身姿,五官精致如美玉, 这张脸生为女儿身英气十足, 生为男儿身淑雅俊美, 都是极好。 包扎好伤口, 卖伞郎重新换了一碗清水, 默默坐在篝火的另一边,从竹筐里拿出烤干的玉米饼, 一点点地掰碎塞进嘴里, 嚼得极慢极文雅。 那人又问: “有没有盐巴? ” 卖伞郎找出盐巴递过去。 “连辣椒粉也带了?” 卖伞郎把辣椒粉也默默递过去。 那人拿了在野兔上涂涂抹抹半天, 野兔香味四溢, 他撕了个腿递过去,“谢礼。” 卖伞郎看了他一眼, 接过兔腿,像个松鼠一样双手抱着小口小口地啃。他饭量小, 吃了一小半就饱了, 从竹筐里拿出油纸包好放回竹筐里, 接着再捧起木碗, 慢慢喝水。 那人看了他半天, 突然“噗嗤”笑出来, 而后肩膀止不住地耸动着,接着开始哈哈大笑。 “你这小子, 你这小子……真是太有意思了! ” 卖伞郎看他笑成这种爽朗如松的样子, 与那杀神判若两人, 当下也笑了。 这是个不拘小节的兵痞, 但信任他这个陌生人, 还给他兔腿做谢礼, 不坏。 “我叫谢翎, 流苍九十九桥镇人士, 你呢? ” 卖伞郎说了名字, 笑笑的:“流苍怀渡县, 小人是个卖伞的, 正要去九十九桥镇, 军爷就叫我伞哥儿吧。” “好, 伞哥儿, 你怎么到这白泽岭来了? 你年纪这么小, 家里人不担心吗? ” “家里人都没了, 怀渡县在江边, 也不太平。” “现在赤松国和我们流苍国在打仗, 军营就驻扎在山中, 两国交界之处, 随时可沦为战场, 你不该来。” “到处都打仗, 我去哪里都一样。赤松一打仗, 紫国就封了遇龙河的渡口。” 谢翎想了想, 也对, 一个小小卖伞郎是拿不到通关文牒的。“那雁丘国……” “大漠不下雨的。” “……哦。”谢翎哑然。 卖伞郎解释道:“而且我就生在流苍国, 家在这里, 哪里也不想去。” 谢翎听了这话, 也沉默了, 从那堆甲胄里拿出已经削成簪形的木棍, 拿出小刀一点点地刻。沉默了半天, 谢翎才略沉重地道:“对, 你哪里都不用去, 我们流苍军队会守住这里。这里是我们的家, 我们哪里都不去。” 接着两人都无话。次日清早篝火熄了, 只余袅袅残烟。 谢翎回了军营。 卖伞郎去了九十九桥镇。 (八) 九十九桥镇地势处于深山腹地,终年缠绵多雨。 卖伞郎的伞面手绘上十二个月当令花, 伞把坠个铜铃, 无比精美风雅, 价格也公道, 倒是不愁销路。 几日后, 谢翎从军中回家一趟,路过拱桥, 看一个人盘膝坐在桥上,铺了一地的竹骨油纸,正在做伞。旁边一堆人围着在看,有人提出疑问,他就回答。怎么选竹子,伞骨又怎么做。伞面要怎么上油,怎么曝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怕是手把手地把手艺教出去也是可以的。问到最后, 倒是路人不好意思了, 纷纷掏钱卖伞。 谢翎又看了半天, 又被他笑个半死, 觉得这个小子简直是个万里挑一的妙人。 人散了以后, 卖伞郎收拾东西准备去吃点东西, 一抬头, 看到桥边对面谢翎一身戎装坐在那里, 嘴里咬着根草, 看了他挺久的样子。 “喂, 饿了么?” 卖伞郎说:“饿了。” 谢翎问:“想不想吃鱼?” “我不吃鱼。” “嫌腥?” “我不会挑鱼刺。” “……” 最后他们还是去吃了鱼, 九十九桥镇的鱼肥嫩鲜美。谢翎帮他挑刺, 看这小子挺坦然地挑一块吃一块, 老神在在的, 倒像是被伺候惯了的样子。 谢翎忍不住说:“你知道我这双手杀了多少人? 我挑的鱼你也敢吃。” 卖伞郎说: “你杀完洗手了吗? ” “……” “洗了就行。”谢翎又是一阵爆笑。 这 几 年 他 心 思 沉 重 , 加起来都没这几天笑得多。 吃完鱼, 谢翎带着伞哥儿回了家。这几日他都借住在别人的柴房里, 虽能遮风挡雨, 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第5章 谢翎难得回家, 一回家还带了朋友回去, 还是个卖伞的货郎。谢家在九十九桥镇是书香门第,到了谢翎这一辈, 世道不太平, 他和大哥都从了军。谢翎的父亲在朝堂上铁骨铮铮地站了一辈子, 还乡后也福泽乡里。只是读书人骨子里高人一等, 看不大起这些经商的。儿子带了这样的朋友回来, 不高兴倒也没赶出去。谢翎的母亲倒是不介意这些, 把人安排下来, 又亲自送了换洗的衣裳被褥去。 卖伞郎大方地接受了, 谢翎的母亲看他不卑不亢, 礼数周全, 是个好孩子, 也就不再多操心。 晚上谢翎来找他, 手里拿着烈酒和药,“帮我换一换药。” “都几日了还没好? ” 谢翎麻利地褪下裤子, 是大腿上一道新伤, 纱布外透着血。 卖伞郎立刻闭嘴了, 昨日万籁俱寂时, 隐约听到山的另一边传来战鼓之声。 谢翎解释说: “昨夜赤松人偷袭……不能让我娘知道, 又要吃不下睡不着。” 谢翎坐在榻上, 卖伞郎跪坐在榻下蒲团上默默换药, 灯光给他的眉眼渡上一层朦胧的金。谢翎低头看他, 一时间心里的哪根弦被拨动一般, 满怀怦怦乱跳, 这卖伞郎清秀得像个女子, 扰乱了他的心神。谢翎连忙清清嗓子把脸别到一边。 卖伞郎突然问:“打不过来吧? ” 没头脑的一句话, 谢翎却明白他在问什么。赤松国热血好斗, 流苍国多出文人雅士, 这几年的战争若不是有群山天险为屏障, 怕是这九十九桥镇早就沦为赤松军的大营了。 谢翎眼中杀意尽显, 仿似承诺般,“打不过来! ” 卖伞郎包扎好伤口, 仰头看着他, 看他的眼神终于有了不同, 抿唇一笑, 一双眉眼好似静静的湖水中映了明月, 又被点水蜻蜓碰碎了波光。 谢翎又怦怦跳了半天, 只觉得眼睛在那脸上再也移不开, 什么都不对了。 第二天谢翎回了军营。 卖伞郎继续在镇上卖伞。 镇子上依旧太平, 进镇的山道,窄窄的蜿蜒的山口, 只能容得下一辆驴车通行, 若真的打到镇上来,那才真的是走投无路的。 (九) 如此过了半月, 镇上的郎中全部被军中来的人带走, 镇上流言四起, 只有一句: 流苍军队里莫名流起瘟疫, 怕是顶不住了。 一时间镇上人心惶惶。 谢家的家里头更是乱, 谢翎每隔几日就会差人送信回来报个平安,如今信断了。携夫人整日整夜地跪在佛堂里,下人们也怕,整个家也是惶惶然。 卖伞郎收拾好了行囊,去佛堂找谢夫人辞行:“夫人,今日山中多雨,小人想去军营中寻些做蓑衣的活儿, 夫人有什么话让小人带一句吗?” 谢夫人双目熬得通红, 摇摇欲坠般: “军中瘟疫肆虐, 你去了, 可就回不来了。” 卖伞郎说:“小人本也没打算回来了。” 拜别谢夫人, 卖伞郎动身去山里, 他不知道军营驻扎的地方, 于是手中把了个铃铛, 边走边摇。 深山如同迷宫般, 卖伞郎不骄不躁找了两日, 终于摸到了重兵把守的兵营外。此时的兵营里一片灰败之气, 感染了疫症的士兵都被隔离开来。随军的郎中有不少都折在这上面, 再加上九十九桥镇的郎中日夜照顾病患, 严格控制水源不被污染, 疫情基本已得到控制。 他摇着铃铛制造响动, 守营的士兵直接把他带到了谢翎的帐里。 谢翎看着他, 手里正在擦的枪猛地往兵器架子上一放, 几乎是大发雷霆: “好好的, 你来这里做什么? ! ” 卖伞郎施施然地放下竹筐子说:“镇上没有人买伞了, 山中雨多, 小人想问下, 军中要不要做蓑衣? ” 谢翎心里火烧火燎, 恨不得把人拉过来打一顿, 被他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卖伞郎定定地看着他, 看他这吃人一样的眼神, 点了点头:“看来军需里是有的, 是小人鲁莽了。出门前跟谢夫人辞行, 夫人托小人带来家书一封。”卖伞郎从怀里拿出用牛皮包得严严实实的信封, 一点也没有弄湿。 谢翎接过那封家书, 又有点难受了。伞哥儿怎会不知道军需中有防雨的蓑衣, 不过是替家里来送信,亲眼确认一眼他的安全罢了。 看那人又重新背起竹筐, 准备离开的样子, 谢翎叹了一口气: “进了军营的人, 暂时不得外放, 以免疫情传播, 你走不了的。” 卖伞郎丝毫不意外的样子, 像是想到了这一层, 不过抱着筐子还是僵在那里, 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谢翎从那张淡然的脸上, 终于看出了几分可怜, 心想着欺负这个呆小子做什么, 他只是飞蛾扑火来了。 想到这里, 谢翎心里又愉快又心酸, 他们都是男人, 又是什么蛾扑的什么火, 几乎是一团乱了。 卖伞郎说:“把小人安排到马圈就好, 有干草我就能睡。” “这湿漉漉的地方哪来的干草,你就睡我帐子里, 等过几日元帅撤了禁止出营的令, 你再离开。” 卖伞郎点点头, 又把他那个宝贝一样的筐子放下了。 知道他一个人在深山里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两日, 谢翎差人拿了热饭菜来给他吃。 “我的信已经断了十日, 家里人如何?” “夫人每天都跪在佛堂里, 老爷也不去茶楼吟诗作对了, 奶娘老哭。”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想来就来了。” 谢翎在灯下看他像只松鼠一样吃着饭, 觉得可爱, 脱口而出道:“可惜你不是女子。”这心里暗暗想过几遍的话, 嘴里说出来, 谢翎自己都愣了。回过神来, 他耳根发烧, 平日里凶神恶煞的人心虚得厉害, 看了一眼那还在认真吃饭的伞哥儿,心想着他什么都不明白。 刚要松口气, 卖伞郎又开口了:“就算小人是女子又能怎样, 也进不了你谢家的门。” 谢家怎么会娶个四处抛头露面经商的姑娘, 完全是笑话。 谢翎只以为他年纪小, 又有些呆, 哪里懂得这些, 却被一语道破, 一时间更是没了主意。 “谢翎, 好好打仗吧, 家快要没了。”卖伞郎说着叹了口气, 继续吃饭。 这一句, 空气中浮动的旖旎消散得干干净净, 此事没有谁再提。 第二日趁谢翎去元帅营帐一起商讨军情, 卖伞郎写了张纸条留在案几上, 背着他的竹筐去了封锁的疫区。 谢翎回来时, 木已成舟, 他也没有多着急的样子, 在疫区门口沉默地站了半晌就回去了。 这一分开就是两个月。 这期间谢翎又打了一场仗, 六千精兵只回来不到五百人, 他像血葫芦一样躺在帐中高热不下, 险些没撑过去。 两个月后, 元帅下令撤销了疫区。 谢翎抱着长枪倚着一棵树, 在门口等他。 卖伞郎背着竹筐子出来, 瘦得整个人一把能握住似的, 看着他,“三十六天前, 小人听到出征的战鼓声了。” “你怕我死了? ” 卖伞郎诚实地点点头。谢翎笑了, “就算我死了, 又与你何干? ” 这完全就是在赌气了。 卖伞郎不说话, 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 谢翎看他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觉得更气闷, 粗鲁地问: “抬起头来说话, 想什么呢? ” 卖伞郎看着他:“我想吃鱼。” “军营里哪来的鱼? !” 卖伞郎低下头, 还是那一句, 有点耍赖了:“我想吃鱼。” 谢翎眯眼看他, 气得直磨牙, 这是摆着吃定他的面孔了。你又不是个姑娘, 一个小子撒的哪门子的娇? !这么想着, 还是骑马带他去了外头, 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水潭边。 深夜中架起篝火, 火上烤着两条肥鱼。等鱼熟了, 他也不怕烫, 拿过鱼仔细地剃去鱼刺。 卖伞郎静静在旁看着他, 这样一个粗人, 手掌上都是厚厚的老茧,却做着比绣花还细致的活儿。虽然满脸都是戾气, 可眼中盛满了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柔情。 这样一个人, 也就这样一个人吧。 谢翎正剔着鱼刺, 突然想起什么, 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绸裹着的东西给伞哥儿。 卖伞郎拿过来一看, 是一支男子戴的素蛇簪。 谢翎说:“军中枯燥, 除了练兵外, 就做些小玩意儿解闷。那次得了一截不错的木料, 就顺手做了根簪子, 也不知道给谁, 就给了你罢。” 卖伞郎想起第一次见面, 他就在那里削木头做些小玩意儿, 看起来是做惯了的。这根簪子入手, 光滑如蜿蜒爬行的小蛇, 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谢翎, 谢谢你。”卖伞郎说,“没有人对我这么用心过。” “咳! ”谢翎说,“我都说是顺手了。” “嗯, 顺手。” 谢翎一抬头, 看伞哥儿蹲坐在石头上, 虽然强忍着, 但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那张五官精致的巴掌脸仿佛全被笑意挤满了。 第6章 (十) 卖伞郎重新回了九十九桥镇。 这次他没去谢家, 而是租了处简陋的院子, 是准备要在这里安家了。 谢夫人知道安家不易, 心里又念着他不顾生死帮她去送信的恩情,差人送了不少东西过去。 又过了数月,又一日深夜,镇上的百姓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惊醒,出门一看,极远处盘旋进镇的山道蜿蜒了一条火把长龙,已行到了镇前。 卖 伞 郎 披 着衣裳 爬 到 屋 顶上去看, 那条火龙深入镇中腹地,脚步声犹如冥神到来的战鼓。 流苍军队一路被逼退到九十九桥镇。 各家都收留了受伤的兵士, 镇中的药铺里已无药可用。赤松人守住了山口, 镇上的小孩子们跟郎中学了一下辨认草药的本领。出不了山, 就在镇中的河边、桥下, 或山坡高地上的每一个地方找草药。镇子上的大户开仓放粮, 一粒不剩。百姓们都明白, 若再各扫门前雪,家就快守不住了。 谢翎这次回来更是狼狈, 眉骨上多了个口子, 再偏一点就是眼珠。 卖伞郎在洒满日光的小院里给他换药, 墙边是两棵郁郁葱葱的枇杷树, 树上的果子还青着。院中开了一畦菜地, 青菜已有一寸高, 绿莹莹的滚着露珠, 长势喜人。 “每次见你, 都要你给我换药。” “有得换就好, 没得换的, 都在棺材里听蛐蛐儿叫了。” 谢翎笑了笑, 看他头上的蛇簪:“这簪子好不好用?” “好用。” “以后再给你做。” “好。” 换完了药, 二人懒洋洋地坐在小院里的枇杷树下, 风微醺, 阳光正好, 这一刻的宁静像是偷来的。 “伞哥儿, 对不住了, 家快守不住了。” “小人知道。” “下一世, 我还来九十九桥镇,把家夺回来。” “那小人等你。” “下一世, 你做姑娘吧。” “那小人要做个什么样的姑娘?四处卖伞的姑娘, 还是官家养在深闺的姑娘?” “……” 谢翎想了想, 竟想不出什么样的姑娘好,“是你就好。” “好。” 屋檐前的燕子衔来树枝筑巢, 不多会儿, 云遮住了太阳, 天彻底灰了下来。 入夜后, 赤松军开始进攻九十九桥镇, 战事进行了六日, 赤松军大胜, 占领了九十九桥镇。 谢翎战死在桥上, 却顶天立地地站着, 长枪抵着胸口, 宁死没有倒下。 (十一) 前世今生的故事, 锦棺坊里听得不少, 比这悲惨或惊奇的更有。 显然卖伞郎也不觉得有多动人,无惊无波地讲完, 就像他这个人的性子, 生来就宠辱不惊。 只是白清明的脸色却格外的沉重, 只问他: “那你如何会忘记自己的姓名?” “不知道。我睡着了。”卖伞郎终于有了情绪,皱了皱眉,“我醒来是在谢翎的棺材里,他已是森森白骨。我从棺材里爬出来,外面已经是太平盛世了。” “那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少年,那谢翎又死了多少年? 他是否已转世, 亦或只是来渡劫的神仙? 若转世, 又年方几岁, 是黄口稚儿, 还是耄耋老者? 身上有何信物为证,还是生成一模一样的容貌?” 白清明一句一句地问出来, 每问一句, 那卖伞郎就更茫然一分, 听到最后, 只能低下头, 看着自己空空的手。 他什么都没有, 只知道九十九桥镇, 只知道要等。 画师插嘴说: “主人, 他这样的, 只能托鬼差去冥界查一下命谱了。” 白清明点头, 对那发呆的卖伞郎说:“今日你就先回去, 在下先去查一查那人的消息。” 卖伞郎一言不发端正地叩了个头, 这才背着竹筐子离开。 他一走, 柳非银就不淡定了, 扇子一摇, 长叹一句:“喜欢上了哎。” 白清明不轻不重地看他一眼, 好笑: “你知道什么?” “人家什么都知道哎。” “什么都知道是知道些什么?” “知道什么就是什么呗。” 画师听他们知道不知道地打迷糊仗, 打了个呵欠, 收拾好案几上的杯盏就回去休息了。 次日游儿起来, 完全是睡眠不足的样子, 走路都在打飘。 白鸳鸯被他揪着猫耳朵, 痛心疾首地训话: “你别傻乎乎的, 什么人都抱上去, 那妖怪要是喜欢吃猫怎么办? 你的皮今天就被缝成护手了! ” 白鸳鸯连连点头, 小鸡啄米样,心里却想着, 等那气味很香的妖怪再来了, 一定要再闻一闻。 (十二) 第二日白清明准备去冥界走一趟。 画师有点不懂, 一向把赚钱挂在嘴边上的主人, 这回为什么要如此执拗地还那两把伞的恩情, 甚至有些倒贴着要去还的意思。他不懂,不过也没多问。白清明这么做, 总有他的道理。 白清明脱离肉身, 借助一支引魂香, 一路走到了忘川河畔。 黄泉路两旁的彼岸花开得如火如茶, 路上不乏被鬼差押送着, 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的魂魄。不过这在冥界都不稀奇, 如果去望乡台看一看, 不肯喝孟婆汤的魂魄非要看一眼凡间的亲人再走, 这一看更是舍不得, 哭声震天, 泪流成河。 白清明直接去了昭辰的府邸。 昭辰长居冥地, 三界有名的尊贵。病歪歪的身子却也不耽误活着。他爱青色, 身上的羽衣都是青鸾天青色剪羽织就的。就连喝酒也要用水青色的玉杯。池塘中的莲花也多是蓝莲花。他近日身子不大舒服, 生为仙胎天生不足, 天界活得久的神仙只知道他父母在第四次神魔大战中战死。母亲死前, 把腹中的仙胎用乾坤刺剜出, 用最后一口气护住那血粼粼的肉包子。 当时一个凤族的少年在战场上看到他, 气息微弱, 灵魄羸弱的微光时隐时现, 随时都可能消散。那少年把这团模糊的血肉小心地抱回去, 求了株生死人肉白骨的魔婴草, 把那血包子裹进魔婴草肥嘟嘟的婴儿肉般的莲花掌里, 泡进八荒中最纯净的玉山泉中。只是他从小就体弱, 连法器都拿不动。 侍女把白清明引到莲池旁的水轩。白纱帐飘飘渺渺处, 竹台上铺着柔软的天丝缎褥, 他歪在那里睡觉, 颈下的灵玉石枕里困着只沉睡的憨态可掬的雏凤。 白清明坐在他旁边不远的地方,侍女沏了茶水来, 他拿着案几上的糕点, 去喂那莲池里的鱼。他多少知道些昭辰的性子, 不是个好相与的, 既是不睁开眼, 就是不想理你。不过让人请你过来, 就明摆着要折磨人的意思, 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白清明喂完鱼, 已经过了大半日, 他没什么事可做, 干脆看他颈下的灵玉石枕里的雏凤。 他这个举动无端触到昭辰的逆鳞, 只见沉睡的人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异常不悦:“你看什么?” 白清明说:“看我师祖。” 昭辰露出阴沉沉的眼神, 把那玉枕抱起来轻轻抚摩着, 又有几分邪恶的样子:“他死了一次了, 变成这个德行, 哪里还是你师祖? ” “殿下早晚有一日要放他出来。” “反正不是现在。” 昭辰只能起了, 侍女拿了软枕垫在他的腰间, 又端了水洗了帕子给他擦脸。他就那么慵懒地坐着, 全由人伺候。只是昭辰这个人生得可真是好, 兰出幽谷, 无风自香, 天生就矜贵漂亮。什么都不做, 光看他 也够看个百八十年。 “昭辰殿下, 在下想请殿下帮忙。” “本座为什么要帮你?” 白清明笑了:“当然是因为……殿下活得没意思呀。” 这话三界谁听了, 都要栽个跟头。昭辰是什么人, 是个淑人君子,可惜是个伪君子。他行事也恶劣,却端着柔弱的姿态, 哪次吃人骨头都不吐的。放眼三界, 但凡是知道他脾性的, 都不敢跟他说这么一句。 白清明本等着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骂: 你才没意思, 你全锦棺坊都没意思。 他定定地看着白清明, 眼底阴沉沉的, 许久没说话, 也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才缓缓地说。 “你……也就是仗着你师尊在本座这里, 才敢胡说八道。” “一朝肉身赴黄土, 往事前尘皆烬去。他都这副样子了, 哪里还像我的师尊。” 昭辰点头, 倒是没生气:“是活得没意思, 所以要靠你们这些家伙给本座找乐子。” 白清明连忙点头称是。 “白清明, 你可知你还有多少阳寿? ” “……两年。” “到时何去何从。” “从哪里来, 就到哪里去。” “你知道就好。” 昭辰轻轻摩挲着玉枕里的雏凤, 开怀了些,“本座最喜欢把你们这些小年轻都弄哭了。” 白清明丹凤眼都眯起来了, 又笑: “其实……在下也很想把殿下弄哭呢。” 第7章 “……” 昭辰知道他这是怒了, 什么都敢往外说, 也就开心了, 表情变得可爱可亲起来, 又是那淑人君子的样子。二人再像平常人一样寒暄几句, 开始说正事。 白清明要查流苍九十九桥镇谢翎的转世。 虽然鬼差云墨和云清可以帮忙,但他们要查起来颇费时日。待找到那谢翎转世轮回,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他等不得, 只能来找昭辰。 “流苍国九十九桥镇, 谢翎。” 昭辰笑了笑, 嗔怒:“也就你们姓白的敢这么使唤本座。” 边说着, 边伸出那保养得嫩若春葱的手指, 轻轻地划过莲池的水面, 涟漪层层荡漾开去, 水面上凭空照出一个命簿的扉页来。 昭辰手指划过水面, 命簿便不停翻页。 “有了。流苍九十九桥镇, 谢翎……卒于九国历九十二年, 于当年转世入九十九桥镇, 名谢羽……哟, 连口气都不歇的, 转世到了自己大嫂的肚子里呢! 怎么这么拼命 ……卒于九国历一百一 十六年……两世都是武将, 都死在战场上……这一世, 他年方二十, 依旧生在流苍九十九镇, 叫简衔羽。” 白清明看着这命簿, 觉得哪里不对劲, 却又一时觉不出来。 就说了这一会儿话, 昭辰又是昏昏沉沉要睡的样子, 白清明起身拜别离开。 (十三) 九十九桥镇从古到今, 有名的武将世家, 一家姓谢, 另一家姓简。 有些人生生世世的执念, 注定是要保家卫国的。 柳非银听说那人已经转了三世,有些唏嘘不已, 下了个结论:“杀戮太重, 自然短命。” 白清明嘲笑他,“你倒是不重,连只鸡都没杀过。” 二人去了柳家,柳四小姐宴请白清明,给他接风,然而路上也不耽误他们斗嘴。 这正是初春, 柳四小姐住的院子里, 迎春花吐出鹅黄的舌, 一串串地从假山缝隙中伸出招摇的小手轻轻摇晃, 只想与含苞的白海棠争一争春光。 他们的宴就设在迎春花丛下, 不时还有小黄花被风扯落肩头发鬓,好似开得累了, 也要寻了个好地方歇一歇。 “若是金金在就好了。”柳四小姐说,“这么多小辈, 我跟金金最投缘。” 独孤金金是柳非银的龙凤胎姐姐, 一家子人里面, 只有她的性子最像柳四。 “你想她, 就在这边给她寻一门好亲。” “我倒是想。” 白清明心中一动, 突然问: “简家如何?” 柳四不知道他们要打听事,只以为真的是听说过简家的名声,一拍手, 双眼发亮赞叹道:“极好!简家的家风好, 三代忠良, 男儿各个都爽朗。” “我听说他们家有位小公子叫简衔羽, 人品如何? ” “简衔羽是不错, 统领着白泽岭的守山军, 年方二十, 虽说家世跟独孤家没法比, 但要是比家世, 金金只能嫁进皇家。别说你爹娘不同意, 我都不同意。” 柳四摆着一副富贵人家不好过的脸, 哼笑一声,“简衔羽人品模样倒是配得上金金, 只是晚了, 人家下个月初八就要娶亲了。娶的是谢家的嫡出小姐, 跟他是青梅竹马, 从小订了亲的。” 听说人家要娶亲了, 白清明和柳非银对望了一眼, 都不做声了。柳四小姐摇了摇头, 一副老年人遥望当年的模样:“阿银太小应该是忘了, 他小时候来九十九桥镇,还和简衔羽, 还有谢家的那个小姐一起去河里摸过鱼。阿银可是抱着家里先帝御赐的琉璃盏出去的, 拴个麻绳往河里一扔, 等着鱼去吃琉璃盏里的蚯蚓时再拎出来。” 白清明看着柳非银, 无语: 你个败家子。 柳非银满脸无辜: 那时我不是小么。 “我都不记得了, 我大一些记事的时候来, 都没见过他们了。” 柳四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样纨绔。简衔羽六岁就去都城学武, 人家谢家的小姐大了, 自然也不抛头露面了。” 本来白清明就打算尽快去简家一趟, 不过有了柳非银这层关系, 就不显唐突了。儿时玩过的伙伴要成亲, 自然是要上门送贺礼的。 大婚前, 简衔羽请了长假休息在家, 白清明备了一柄玉如意做贺礼, 随柳非银去简家拜访。 这个简衔羽也是有意思, 别人投胎, 多半不愿再回原来的家。凡人大多顾及伦理, 这一世的自己要叫上一世的自己祖父, 祭祖时祭的还是自己, 捧着孟婆汤的时候想一想, 这算是个什么事, 对本家就没什么执念, 只愿下辈子投个好胎。而他呢, 就算投了简家的胎, 竟然还是要跟谢家结亲……真不知这是执念, 还是怨念了。 到了简家, 管家一听是柳家的人, 派个小厮去知会二公子, 自己引着客人先去了荷园。 这一路都能看到忙活的下人, 打理花草, 修饰房屋, 灯笼也换了新的, 红彤彤的茜纱, 四处透着喜庆。 简家是习武世家, 院子也是怪石嶙峋, 树栽的是梧桐, 花是浮在水面上只生了一个个嫩盘的荷。院中还开了专门练武的空地, 架子上摆着擦得锃亮的十八般兵器。 二人坐了, 管家亲自在旁边伺候茶水。 柳非银笑嘻嘻地跟管家说话:“婚事在下个月初八, 不到半月了,是该忙起来了。” 管家笑道:“是啊, 我们夫人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他们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 “是家里人订的?” “不是, 是我们二公子自己去谢府求的亲。” 柳非银惊道:“何时? ” “七岁时, 二公子听夫人说, 姑娘要靠抢的, 晚了就被订走了。于是他就自己去库房里挑了一匹玉马, 木盒都没用, 抱着去了谢家。” “人家同意了?” 管家哈哈大笑, 无比得意,“那可不, 他岳父亲手接了聘礼, 坐实了这桩亲。” 柳非银跟着大笑, 白清明也莞尔。 (十四)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 简衔羽负手大步走来, 黑白分明的鹤眼, 形状姣好的薄唇, 尖下巴, 眼角眉梢是掩饰不住春风得意的喜悦。他听说是柳非银, 又想起儿时记忆中, 的确有那么个不省心也不着调的家伙。 进了院子就听到笑声,简衔羽问:“说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这两个人里,他一眼就认出了柳非银,人的样貌和小时候有差别,不过那骨子里透出来的嚣张劲儿,倒是旁人学也学不来。 “柳非银, 你倒是稀客。” 柳非银眉毛一挑: “你认得我? ” 简衔羽扬了扬下巴, 说:“你们二人, 这位公子文雅高洁, 如皎皎明月。既然人家不像柳非银, 那就是你了。” 白清明起身道:“谬赞了, 在下白清明。” 简衔羽谦逊地一抱拳,“不才简衔羽。” 柳非银听出了奚落的味道, 倒是有几分故人相逢的感觉了, 笑道:“你这捕风捉影认人的手段也是高明。” “是啊, 只此一家, 绝无分店了。” 这么几句话寒暄下来, 竟一下子就熟稔了。 柳非银不得不相信, 自己和这个简衔羽的确是有几分相投的, 也难怪儿时能玩到一起去。 简衔羽也不拿他当陌生人, 把他小时候上树捉蝉挂烂了裤子, 下水摸鱼差点被冲走等等糗事如数家珍般说了一遍。来时只想着卖伞郎口中那个杀过人、眼神狠厉的将军, 见了这一世的简衔羽, 生在太平盛世, 竟成了个性格爽朗又活泼的青年。 转世后的简衔羽喝了汤, 过了桥, 与前世再没任何瓜葛。 这一世的他, 有个青梅竹马的打小就喜欢的姑娘, 自己抱着玉马求来的姻缘, 他不是薄情寡义, 所以白清明说不出一个字来。 白清明来之前本想说的话, 果真一个字, 也说不出来。 一个时辰后, 本来晴好的天, 又下起细雨来。管家过来请二公子去试婚服, 白清明起身告辞。 简衔羽看了看天, 对管家说:“取把伞来。 ”管家去了趟屋里, 取出一把伞,伞面缀兰花, 伞柄挂着铃铛, 说:“上次您带回来的那把正好在屋里。” 白清明接过伞, 打开看了看:“这伞真是别致, 哪里买的?” “上回雨天出门, 小厮没在身边, 我也没装银子, 是桥上的卖伞郎送的。”简衔羽补充说,“那小哥虽然人有点怪, 但是个好人呢。” 白清明呆了呆, 接着哑然失笑,他竟是送对了人。 只可怜了那个在桥上卖伞的傻瓜。白清明不是没经过事, 大悲大痛过, 也大彻大悟过, 见过那么多痴男怨女, 可他觉得卖伞郎可怜。第一眼看到就觉得可怜, 现在觉得更可怜。世上万万千千的词句, 他只能找到两个字形容他: 可怜。 回锦棺坊的路上, 白清明无端地叹了口气。 “你也是怪了。”柳非银正经地说,“你什么时候为别人的事伤心过了?” 第8章 白清明问: “我看起来很伤心吗? ” “……伤心得很。” 相见不相识, 相识不相逢, 相逢不如不见。 果真伤心得很。 过了两天, 卖伞郎又来了, 他站在门口, 想抬手敲门, 又放下, 想了想沿着石板路想要离开, 又舍不得走再折返回来。 反复了几次, 游儿听到了响动,猛地打开门, 不客气地吼:“干什么在门口鬼鬼祟祟的? !” 卖伞郎跟游儿一下子面对面, 又听到指责, 忙退了一大步, 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游儿一看是他, 想起白鸳鸯那晚的异状, 回头就跑:“小白老板, 妖怪又来啦! ”边喊着边跑进书房里找到正在整理的白鸳鸯, 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来就回了房, 关紧了门不敢出来。 木本无心, 既成了精, 便是个死心眼。 卖伞郎捧着茶杯, 再淡定,这时也有些惴惴:“白老板, 托您打听的事, 可有音讯了?” 这两天白清明一直在想要怎么同他说, 但再不说那简衔羽就要成亲了, 也只能如实说了。 “前世的谢翎找到了, 年方二十的锦绣青年。” 卖伞郎猛地抬起眼, 黑黝黝的眼珠里瞬间有了神采般, 连脖子都微微神长前倾, 那般渴求地看着他。 白清明看他这样子, 虽觉得可惜, 但也只能实话实说:“可是他快要成亲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 从小都订下了亲, 儿时他自己求的亲。” 卖伞郎听了, 那嘴角即将浮现的笑意和那眼中的神采都不见了, 整个人如一扇尘封了多年的门, 打开的那一瞬, 柔软的光线照进来。可也只是一瞬间, 那门又关上了。 他一个人又被黑暗吞噬着, 孤零零地坐着。 不过, 他也没有多失望, 只是觉得之前一些想象全都坐实了而已。 “小人早就想过, 等到的人是个什么都忘掉的人, 是男是女, 是飞鸟是走兽, 也许早就娶了亲有了孩子。即使面对面, 我不认得他, 他也不认得我。有人在等他, 他也不知道。”卖伞郎只是平白直抒, 不带一丝情绪般,“小人不怪他, 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 白清明点头: “你能看开就好。” 什么看开, 不过是无奈。 卖伞郎说:“我想去看看他。” 白清明沉默片刻说: “本来我也只是打算帮你找到那转世的人,把那人的名字给你, 那两把伞的恩情也就还完了。” 说着提笔写下简衔羽的名字, 从案上推了过去。 (十五) 卖伞郎的事这就算了结了, 柳非银觉得有些惊讶, 因为以前也没见过白清明半途而废的时候。 这次既是他主动, 又一刻不耽误殷勤地去打听, 找到了转世后的简衔羽, 把名字给了那卖伞的妖怪,没有功成就身退了。如此想来,桩桩件件从头至尾都透着诡异。 柳非银知道白清明自有他的道理,他不说也是有他的道理, 自然不是有意隐瞒。 他不说, 柳非银也默契地不去问, 只等他哪日想说时, 他做个聆听者便是。 (十六) 简衔羽的婚礼由母亲一手操办,他除了试个礼服, 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他一下子闲下来, 每日除了练武, 就是被朋友们拉去请客。他人逢喜事, 众人的酒一轮轮敬下来,想着那青梅竹马的姑娘马上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一直到打烊了,简衔羽才出了酒肆,微风一吹,酒意上了头却越醉越是冷静的外表,很能唬人。 卖伞郎静静地跟着他,走了一座接一座的桥, 那人快他就快, 那人慢他就慢, 脚步踩过的是他踩过的青砖, 仿佛循着他的足迹, 就能走到从前似的。卖伞郎只想多看他几眼, 可那人连醉了都走得比平常人还要快一些, 一座拱桥挡住了视线, 他疾走几步, 桥的另一边是一片野杏树林, 枝头吐露着花苞, 只等绽放。 而简衔羽却突然消失了, 卖伞郎一下子停住脚步, 觉得坏了。果真一转头, 却见路边一株杏树下, 简衔羽抱着肩站在那里, 一副奇怪的神情盯着他。 “喂, 卖伞的, 你跟着我做什么? ” 卖伞郎心里一惊, 面上却是冷静, 拱手道:“看公子醉酒, 又夜路独行, 所以才跟着。” 简衔羽一听, 还真是个送伞的老好人, 从树下走过来, 拍了拍他的肩: “这你倒是不必担心, 这九十九桥镇上没几个打得过我。醉了也一样。” 卖伞郎冲他笑了笑, 温和的样子:“小人知道, 小人只是想这么做。” 这话说得简衔羽一怔, 心里觉得莫名古怪, 只觉得这卖伞郎看自己的眼神古怪得很, 好似个痴情的男子对待姑娘似的。不过知道这人是好心, 简衔羽收起那些猜疑, 又拍了拍他的肩, 只觉得手下的肩半点肉都没有, 窄窄的, 人长得又精致非常, 更像个姑娘。 “谢了, 我记得你, 你送了我一把伞。”简衔羽说,“今日我倒是带了钱。”说着取出钱袋, 拿了个银叶子, 往他手里塞,“你讨生活不容易, 既然遇上了, 就没有赖账的道理。” 卖伞郎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手里被塞了银叶子, 像捧了一块烧红的木炭, 连呼吸都是痛的。 简衔羽接着说:“你家在哪, 若顺路就同行吧。” 卖伞郎木然道:“顺路。” 夜色静默如谜, 月下影子成双,胶着在一处, 慢慢前行。 二人说着酒肆的酒, 又说到镇上的桥, 二月的春雨, 和不羁的山风。最后说到简衔羽的婚事, 他新郎官的得意劲儿溢满眼角眉梢。 “我和我那没过门的妻子, 三岁就认识啦。我母亲和她母亲常凑在一处绣荷包, 她呀, 儿时就可爱,人有点呆呆的, 不爱说话, 也不爱哭, 乖得很, 不过什么情绪都写在眼里了。 ”卖伞郎低低地问: “你喜欢她什么?” “我母亲说, 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不想看什么小妹妹, 正闹着要去捉蝉。奶娘抱着她过来, 她一看到我, 我一看到她, 四目正对都怔怔地落下泪来。自打那以后, 我就喜欢她、护着她, 没由来的喜欢。我母亲说, 大概是前世欠了她的, 这一世才来还。 ”“那你有没有欠过别人?” 简衔羽转头去看卖伞郎, 只见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 大喇喇地往过来, 三分清明, 七分痴妄。只觉得一时间被那目光盯得心头一紧,竟逼得别开了眼睛。 简衔羽摇头:“或许吧, 前世的事谁知道呢。” 当晚, 卖伞郎在简家大门口站了一夜, 直到天边微亮那人才不见了。 二月初二龙抬头, 九十九桥镇举行桥祭。 (十七) 当天细雨朦胧, 河道里装饰得美轮美奂的龙舟伴着鼓声一叶一叶地驶过桥拱下, 龙舟头坐着年轻力壮的年轻男子充当接引人, 皆穿着颜色鲜艳惹人注目的衣裳, 每过一座桥便喊一声:“守桥娘的盘缠在哪?” 桥上的百姓便回:“守桥娘的盘缠在这儿呐! ” 接引人再喊:“守桥娘的盘缠够吗?” 桥上的百姓再回:“不够明年再来拿。”说着便把手中的木梳和鲜花扔在桥下。那些花浮在水流之上,给河面铺就了一层花毯。 今日铺子关门一天, 全锦棺坊无论大小都出来看祭礼。白清明、柳非银和画师就在一家临河的茶楼坐着, 龙舟直接驶过窗外, 对面河岸已是人潮追着人潮。 画师微笑着说:“在九十九桥镇的传说里, 那些投河而死的年轻姑娘, 死后冤魂不散, 就成了守桥娘。守桥娘会在深夜躲在桥下哀哀哭泣, 有路过的男子从桥上伸头去看, 守桥娘就会把人拖进河中淹死。九十九桥镇上有九十八座桥,桥多了, 遇到的鬼就多。所以要举行桥祭, 扔木梳给守桥娘梳妆用,用 盛 开 的 鲜 花 讨 她开心 , 最好能把她送走, 求这一年平顺安康。” 正说着, 河上又驶过一叶龙船,船头坐着简衔羽。 柳非银挥手喊:“简兄! ” 简衔羽听到呼唤, 往茶楼一看,爽朗一笑也挥手:“柳非银, 你怎么不来做接引人? ” 柳非银大笑:“本大爷做接引人, 守桥娘就舍不得走啦。” 简衔羽哈哈大笑, 又冲他挥手,龙舟驶过, 迎着桥而去, 远远听到他爽朗带笑的喊声:“守桥娘的盘缠在哪? ” “守桥娘的盘缠在这儿呐! ” …… 白清明不经意一转头, 突然看到岸边的人群里站着卖伞郎, 他站在人群中, 目送简衔羽经过, 眼中空空荡荡没有悲喜, 好似他才是要被送走的那个人。 傍晚时, 游儿和白鸳鸯出去买了趟包子, 带回来一个消息, 简家二公子消失了。 白清明诧异道:“为何说是消失了, 不是不见了? ” 白鸳鸯咬着包子, 含糊不清地说: “听说是白天祭桥时, 简二公子坐着的龙船经过一座桥,驶入桥洞时,人还是在的,船从桥洞中穿过,人就不见了。简家和谢家的人都在满镇上找。镇上的人都说,是守桥娘看上了他,把他带走做夫君了。” 第9章 柳非银惊道:“难道是那卖伞郎? ”白清明点头, 多半是了。他心中有了猜想, 一刻不敢耽误, 天虽然还没黑透, 也顾不得那么多, 净手焚香, 手指结印念念有词。 只听大门口不知被什么东西震得咣咣作响, 一股带着腥腐的水藻气息扑面而来, 地上显出一串湿淋淋的脚印, 一直走到院中的廊中才停住。守桥娘显了身形, 这个守桥娘年纪挺小, 穿着一身华丽的素缎衣, 裙边都碎成了布条, 她拿着一只木梳哼着小曲梳头发, 只是赤着的一双白玉小脚下一直流淌着腥臭的河水, 沿着木缝流淌而下。 守桥娘的声音嫩嫩的, 像黄鹂:“哥哥你是谁? 为什么叫我来? ” 白清明行了个礼:“在下白清明, 是封魂师, 我找姑娘来, 是为了寻个人。” 守桥娘梳着她的长发, 歪着头,用没有眼白的乌黑眼珠天真地看着他: “封魂师我见过一个, 不是白氏, 是风绮家的。”守桥娘咯咯笑了起来,“我知道白哥哥叫我来做什么。你们镇上丢了个人, 就怪在我们守桥娘头上。我们既得了祭品,就没有再害人的道理。” “在下知道不关守桥娘的事, 不过那人是过桥的时候不见的, 想必守桥娘能知道他去了哪里。” 守桥娘指了指白清明身后, 笑嘻嘻地道:“你让那个好看的哥哥陪我一晚, 我就告诉你。” 柳非银看她指自己, 心中好笑,就起了戏弄的心思。他上前一步,下巴磕在白清明的肩上, 一副娇不自胜的样子道:“那可不行, 人家已经有人家啦。随便跟姑娘出去, 可是要浸猪笼呢。” 守桥娘立刻被恶心到了, 正待想挑那个蒙着脸的画师, 却听白清明冷笑一声:“你最好快些说, 耽误了在下的工夫, 这九十九桥镇的桥,恐怕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 守桥娘娇哼了一声:“这才是你们封魂师的强硬做派, 刚才假惺惺什么。” “……” “那个人被卖伞郎给掳走了, 说是要带他去看一看前世的碑。”守桥娘冷笑一声, 再没了小姑娘的做派, 声音都凉薄了几分,“那碗汤又不是别人捏着他的脖子灌下去的。若真的在意前世种种, 就该像我们这些孤魂野鬼一样, 就算终日受苦不得安宁, 也绝不去轮回。既入了轮回便是自愿割舍了前尘, 干脆地做了那不回头的人。既不回头,又何苦去寻他。” 说完守桥娘隐去了身形, 那湿漉漉的小脚印踩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风中残留着守桥娘嫩嫩寂寥的声音。 “终易散, 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谁堪共展鸳鸯锦, 同过西楼此夜寒……” 游廊中的脚印一点点地风干, 了无痕迹。 (十八) 而此时在白泽岭松涛阵阵处的山崖边, 一座孤坟旁, 石碑上雕刻的痕迹已打磨得圆润, 一如那名字,仿佛还残存着生者的体温。 卖伞郎盘膝坐着, 看着那老松树下悠悠转醒的人, 心中琢磨着, 面前这个人和坟里那个人, 到底有哪里像? 简衔羽慢慢睁开眼睛, 一时间怔怔地, 眼前是松间明月下, 悬崖上孤坟旁, 还有那个盯着自己的卖伞郎。白天发生的事纷纷涌入脑中,他过了一座桥, 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 他应了一声, 而后全身被丝绸般的风缠住, 接着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面前这个人不管是鬼还是妖, 终究不是为了要他的性命, 反而镇定下来, 沉着地问: “你是谁?” 前世在白泽岭中的相逢与此时重叠, 是了, 长得不像, 性子也不像, 没有哪里像, 但这就是他了。 卖伞郎微微一怔, 答道:“……迷途的货郎。” “你是鬼还是妖? ” “非鬼非妖。” “那你抓我做什么? ” 卖伞郎不答, 看向那座坟。 简衔羽也看向那座坟:“这里埋的是谁?” “他叫谢翎。”卖伞郎说,“你的前世。” “前世。”简衔羽微妙地笑了一下, 却是冷的,“荒谬! ” “……” “这个人已经死了, 人死万事空, 就算是前世, 已是不一样的人, 你有仇也好, 有恩也罢, 都装在这棺材里, 覆于黄土之下, 又与我何干?” 卖伞郎揪住衣角, 本就不甚清明的眼睛, 又模糊了几分:“那前世的约定就不算了是吗? ” 简衔羽看天色知道他失踪了大半天, 家人怕是要急疯了, 一时间也无法细细琢磨这绑匪的话, 只想着早些脱身, 便耐着性子与他周旋。 “好, 你且说你与他约定了什么, 若不才能做到, 也就当积德。” “转世后, 他还来九十九桥镇,我转世成姑娘, 在九十九桥镇等他。” 简衔羽一惊, 上下打量他:“你是姑娘家? ” 卖伞郎的手探上那石碑, 轻轻摩挲着, 而后摇头,“几年前我醒来,是睡在谢翎的棺材里的, 之前的事, 我都不大记得了。” 简衔羽大惊失色, 他确实听说有人死后埋身在风水宝地, 尸身不腐, 长年累月吸收日月精华, 成为山魅的传说。 “你……你是山魅? ” “小人不过是一株相思木。” 简衔羽从未听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也分辨不出山魅和相思木之间有什么差别, 只知道自己被什么怪东西缠上了。这怪东西缠上来,就是为了不让他成亲。他终于找到了原因, 这卖伞郎就是来再续前缘的。 “荒谬! ”简衔羽大笑,“荒谬至极! ” 卖伞郎看着他这笑容, 心中连难过的情绪都没有, 只觉得凉, 就算拿一把火把他烧了, 都捂不热的那种凉。 第一次, 他感觉到了孤独。 白清明和柳非银赶到悬崖的石碑边上, 山风猎猎, 却没了人的踪迹。 白清明终于觉出严重, 皱眉道:“是我眼拙了, 竟没看出卖伞郎还能闯出这种祸事来。” 所有的事情都是因白清明而起,若不是他起了可怜的心思,就不会去主动帮那卖伞郎,若不找出谢翎的转世,也就没有了卖伞郎得了失心疯去把人掳走的事。这桩桩件件都是命中注定般,白清明既开了头,就不得不去收尾。 简家和谢家的人找了一整日一整夜无果, 简夫人一大早就去山中的寺庙中求签, 连着三支都是下下签。简夫人哭了一路, 回到镇上直接去了谢家, 谢夫人也跟着一通哭。 镇上的人都觉着, 简二公子是回不来了, 不过两家的婚礼还在筹备着。 有好事的去打听, 说是谢家的小姐嘱咐的, 婚事一定要办, 若人回不来, 她当日也要抱着牌位过门。 白清明又托守桥娘们寻了一日,都找不到卖伞郎的踪迹。 卖伞郎与寻常的木精不同, 他若有心要躲, 纵然是白清明, 几日之内也找不到他。 柳非银在旁边剥着盐水花生出主意: “你找不到卖伞郎, 还找不到简衔羽么, 他死了, 鬼差能找着, 他活着, 鬼差就找不着了么?” 白清明是关心则乱, 脑袋里是一堆线团, 理不清头绪。见柳非银这个只会添乱的, 难得有聪明的时候, 顿时觉得他有几分可爱, 纡尊降贵地伸手搓了搓他的脸, 然后在黄纸上写了封信给鬼差, 拿在烛火上烧了。 不多会儿, 那烧掉的黄纸灰被一阵突来的阴风卷起, 灰粉重新落在案上组成一行秀气的小楷: 望乡台速来! 之前望乡台有白清明的老熟人,后来那个老熟人平白地没了, 连望乡台, 他也不爱去了。平日里有什么事要去冥界, 连柳非银心这么大的人都要绕着这个地方走。按说那个老熟人舍了莲花身灰飞烟灭了,可有人不信, 清闲的官也不做了,风餐露宿的, 到处去找。 一想到那个整日追着他一团可爱地叫“白兄”的孩子在外面傻找, 他就心疼。连带着遇到一个傻等的,也跟着心疼。 这心疼让他忘记了本分, 让他惹了祸。 白清明不敢耽误, 速速地燃香,踏上了去冥界的路。 到了望乡台, 只见那亭台内站满了新死的魂, 一个个都望着那云雾缭绕处, 望着自己回不去的家乡痛哭。鬼差们看得多了, 早就磨光了怜悯之心, 时辰一到就冲进亭台内去拉人走, 要罚的赶紧去罚了, 不罚的赶紧抓去投胎, 免得在这里平白耽误他们的工夫。 望乡台一侧有个只供鬼差歇脚的茶肆, 一株合抱粗的大槐树下, 鬼差云墨眉目冷冽, 一身黑衣坐着喝茶。 白清明走过去问:“人呢?” 云墨一指那亭台处, 只看到白衣如雪的鬼差云清正扯住一个人的胳膊往外带: “走了走了, 想看回去再看, 你又不是真死了……哎哟这位大姐你的眼珠子掉了, 快捡起来,踩碎了小心下辈子变瞎子……别挤别挤……怎么单独留小孩子在这里? !鬼差呢! 怎么办事的! 小孩子直接送去投胎, 还领他来看什么! ” 白清明哑然, 看云清手里拽着的不是简衔羽又是哪个, 一颗心直直地坠下去。 第10章 云墨瞥了他一眼:“没看到头顶有火光么, 还是生魂。” 云清拉着简衔羽过来, 远远地看到白清明, 接着露齿一笑, 真当得上明眸皓齿, 唤道:“白老板,你可来了, 这个人可半点不安分。” 白清明忙问:“另一个呢?” “丢不了, 这人在哪里, 另一个就跟到哪里, 锁链都用不上。” 白清明朝他们身后看去, 果然看到卖伞郎背着个竹筐子慢吞吞地跟着。 简衔羽看到白清明都惊了, 看了他半晌, 才问: “你也死了吗? ” “在下没死, 你也没死。” 简衔羽不明白了, 看看身边的云清道:“黑白无常都抓着我了, 怎么会没死。 如果我没死, 又怎么能到这望乡台?” 云清笑道:“你是没死呢,这只小精怪可没想要你的命。” 简衔羽回头看卖伞郎, 怎么看怎么面目可憎, 目色变冷转到一边,像是多看他一眼都要了他的命了。卖伞郎这两日都没得了他的好脸色, 也没什么, 只是看到白清明心里难免愧疚胆怯, 低着头讷讷地不出声。 云清解释说:“我收到了你的信, 还没来得及细查, 就听到下头的人来报, 说是一个精怪带着一个生魂闯进了鬼门关。我和云墨赶去一盘问, 可不就是你要找的那个简衔羽。我问这小精怪为何要闯冥界的地府, 一般人可是躲都躲不及呢。他那嘴巴就紧得像蚌壳一般,撬都撬不开。 ” 白清明看了那脑袋越埋越深的卖伞郎, 对云清说:“生魂离身太久怕是不好, 能不能先把他放回去。” 云清摇头,“放回去也要有处可放啊, 他的肉身被藏起来了, 我也找不着。” 几人一起看始作俑者, 他的头几乎要埋在胸前。 云清劝道:“坏胚子我云清见多了, 无恶不作的哪有像你这样的。你呀, 看起来也是个老实孩子, 怎么这样的糊涂。他欠了你, 他终究要还的, 还债也有先来后到的, 对不对? ” 卖伞郎点点头。 “那就将他放回去吧。” 卖伞郎抬头看了简衔羽一眼, 又摇摇头。 “哼……”瞧他这样冥顽不灵, 一直没讲话的云墨冷笑一声,“你真是没救了, 这地府哪是你这等小精怪来去自如的地方? !若不是我和云清得了白老板的消息给你瞒着,这会儿早就请了雷刑, 把你打回原形了, 还由得你作怪! ” 云清端了茶盏给他, 又拍拍他的肩,“消消气, 消消气, 就这么个小东西还请雷刑呢, 折死他了。” 白清明:“……” 这二人在一起久了, 就像夫妻俩关起门来打孩子, 一唱一和的就会吓唬人。 卖伞郎听他们这么说, 心里也是怕的, 来之前也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 只是他不甘心这样糊涂地死了。即使是要死, 也要明明白白地死。 他本就没什么法力, 这两日又是抢人又是闯地府, 此时只觉得内里空了一大块似的, 脸色如枯木, 眼神如干涸的泉眼, 木愣愣地坐着。 白清明觉得他心里是什么都清楚的, 只是依旧要这么做, 叹气问:“伞哥儿,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 卖伞郎那蚌壳一样的嘴终于张开了,“我想要带他去看一看三生石。” “你想要他想起来上一世的事? ” “不, 我想看一看, 下一世他的姻缘在哪里, 是不是该还我了。” “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 我就等, 不是的话,我还是会等。” 白清明笑道:“都是等, 有何分别。” 卖伞郎一脸坦然道:“有分别,我想知道, 是满怀期待地等, 还是继续无望地等。” 简衔羽静静听着, 被这句话触动了心弦般, 终于看向了他: “你若只是要这些, 为何不早说。” 卖伞郎一本正经地说:“你讨厌我, 所以我不想告诉你。” 简衔羽蹙眉, 竟被这孩子气的控诉堵住了喉咙, 一时间灵魂深处好似被猫爪子狠挠了一下, 莫名地难过起来, 想说“我不讨厌你”, 却是违心的。 他这执拗的性子是谁都劝不住的, 除非真的请雷劈死他。 云清看白老板是真的疼他, 也愿意卖他个人情, 站起来说: “既然要看三生石, 那就去吧, 地府也不是生魂该待的地方。” (十九) 三生石看起来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比寻常石头大了一些, 颜色黝黑, 被水冲刷得表面光洁如脂。 三生石只记姻缘, 谢翎与谢羽虽是两世, 但谢羽从会走路起就去摸兵器架, 一直到死都没花半分心思在女子身上, 自然是没有姻缘的。 简衔羽把右手放在石头上, 石头表面好似有波纹荡起, 而后越来越清澈, 石面成了一面可以窥视内里的镜子, 而镜中的一切又回到了谢翎那一世兵荒马乱时。 九十九桥镇正式开战的前一日,军队安排镇上的百姓们躲进镇后的山谷中。 有些老人家不肯走, 要死在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家里。也有些人不肯走, 要在自己的小院里晒太阳。 谢翎送别家人时, 谢夫人红着眼角,只嘱咐他,无论如何,他们一切都会好。反而是他那个参了别人一辈子的爹慌了神,握着他的手说,你可一定要活着啊。谢翎点点头,那边身子沉重的大嫂由丫头扶着过来,又哭到:“小叔千万保重,来年还要你抱着小侄子抓周呢。谢翎依旧笑着点头。 看着谢家一百多口的车队融入了镇上躲兵祸的人蛇长队中, 谢翎转身去了那个不肯走的人的小院。 是个难得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他与卖伞郎晒了半日的太阳, 说了不少话, 每一句都是告别的话。 “伞哥儿, 对不住了, 家快守不住了。” “小人知道。” “下一世, 我还来九十九桥镇,把家夺回来。” “那小人等你。” “下一世, 你做姑娘吧。” “那小人要做个什么样的姑娘?四处卖伞的姑娘, 还是官家养在深闺的姑娘?” “…… ”谢翎想了想, 竟想不出什么样的姑娘好,“是你就好。” “好。” 谢翎看着卖伞郎那少年妍丽的眉眼, 想着来世做姑娘也定然是个漂亮的姑娘, 他也不亏。 下午落了一阵细雨, 入夜后, 皎洁的银盘又挂在当空, 月辉如潮水般铺了一地。 二人如寻常夫妻般吃了晚饭, 卖伞郎突然说:“我伺候你洗个澡吧。” 谢翎哑然, 看他忙碌地烧了热水, 一桶桶地将水提到并蒂莲花的屏风后, 水汽氤氲中, 莫名的潮湿香气散开来。卖伞郎去找了干丝瓜瓢来, 挽高了袖子, 小臂如一截鲜嫩藕, 谢翎心中一跳, 转头不敢再看。 卖伞郎的脸被热气熏得红艳艳的, 正待给他散下头发, 却看到旁边的衣裳堆里, 有个小小的木雕。他拿上手, 细致地看着, 虽只有巴掌大, 却是按照真人比例去雕就,容貌也细致, 真当是栩栩如生。想来是平日里经常拿来摩挲把玩的缘故, 木头中的油脂沁出, 整个小木雕入手柔润, 木香四溢。 谢翎见背后没了动静, 一回头,看卖伞郎拿着那小木雕把玩, 铁血的将军也有几分被拆穿的不自然。 “ 咳! 军中 枯燥……军 中枯燥……” 卖伞郎低眉一笑, 解了他的头发, 抹了皂角, 轻轻揉搓。洗干净了他的头发, 又仔细地给他擦了背, 谢翎在这轻柔的揉搓中慢慢打起了瞌睡。直到感觉到木桶中的水“哗啦”的一声猛地溢出来, 狭小的木桶中顿时拥挤不堪, 他怀里坐了个人, 双手一拢, 满怀软玉温香。 这下谢翎再傻都觉出了不对劲,他睁开眼, 面前水中起伏着的是少女才有的身形, 胸前微微起伏的沟壑, 仙鹤般雪白的颈子, 沉静的不知羞涩为何物的眼。 “你……你是……”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卖伞郎微微一笑, 苦涩道:“我是做伞的手艺人, 姓赵, 家中小院里种了母亲喜爱的木槿花, 单名一个槿字。家族有训, 传男不传女。我父亲有心传给我, 于是瞒下了族人, 将我当男孩儿养。” “……” “我不是男子, 却必须是男子,不施粉黛, 不穿罗裙, 不得出嫁。” “……” “可今日我想跟你做一次寻常夫妻。” 谢翎久久地不能回神, 眼前是他心意相通的伞哥儿, 不能倾诉爱意的爱人, 仿似灼若芙蕖出绿波的洛神, 一时间痴了, 又心中大痛。 谢翎怔道:“没有八抬大轿, 三媒六聘。” 那英气的少女却有着堪比男子的胸怀, 笑道:“无妨。” “明日我将战死沙场, 马革裹尸。” “也无妨。” “我……” 少女的藕臂藤条般柔柔地缠上去, 款款相就, 带着叹息:“你这人……啰嗦得很呐。” 第11章 外面清风明月, 屋中鸳鸯成双。 三生石上, 简衔羽如同被烫到一般收回手, 耳根发红, 大惊失色地看向卖伞郎。众人都看向卖伞郎, 而卖伞郎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眼中更是一种谜般的茫然。 简衔羽惊讶道:“你是姑娘? ”卖伞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简衔羽看了一出活春宫, 还是上一世的自己与眼前的人, 一时间都不好了, 心神大乱。而同样混乱的还有卖伞郎, 惊惶不已地看着那块三生石, 仿佛那才是食人的妖怪。他连连退两步, 转身就要跑, 却见云墨宽袖一振, 一条黑蛇长鞭牢牢地缠住了卖伞郎的腰, 狠狠地将人拽了回来。 云墨怒道:“好好的, 你跑什么?” 卖伞郎眼神涣散, 脱力般地坐在河边, 怎么看怎么可怜。三生石畔, 看到自己上一世的恋人, 因为自己的一句话, 半疯魔般地坐在那里。 简衔羽不是铁石心肠, 现在也是难受的。但是再难受, 面前这个人要的, 他半分也给不了。爱这种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放下的, 如果能随便放下, 卖伞郎也没必要这么辛苦地等着。 这等可不好受, 他和谢家小姐从定亲到现在, 也等了十三年。 这十三年里, 他想见就能见着她, 可还是想与她朝朝暮暮, 共赴白首。 他总觉得自己上一辈子是欠了她的, 所以这一辈子这么急着还。而上一辈子的苦主坐在这里, 人瘦瘦的一把, 傻傻的, 人不人鬼不鬼的。 简衔羽长长地叹口气, 走过去蹲下身, 把他腰上的黑蛇长鞭解开。 此时想插嘴, 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白清明和云清、云墨退到一边,三人脑袋里都在想着同一件事, 但谁也不敢说破, 只觉得荒谬, 因为他们资历尚浅, 都还没遇到过。 所以都没出息地在一旁沉默着。 简衔羽顺了顺卖伞郎掉下来的头发, 打商量说:“你是妖怪, 去修行好不好, 跟我一个凡人耗着, 这一世我有爱人, 下一世你不知道要等多久, 别等了。” 卖伞郎迟疑了一下, 还是摇摇头: “修行不可以……” 简衔羽原本也没打算他痛快地答应, 也不勉强, 点头道:“好, 那就看一看下一世我在哪里吧, 你不要等我了, 你来找我, 好不好? ” 卖伞郎没点头, 也没摇头, 看着简衔羽蹲在自己面前的靴面, 上头绣着金纹, 他却记住了。 简衔羽拍了拍他的肩, 走向那块三生石。 三生石所应, 皆随人愿, 心中想着下一世, 便能看到下一世姻缘宿主。 可姻缘宿主并非不可改变, 若能参透姻缘, 也能改变姻缘。只是简衔羽心里隐约觉得, 说不定下一世是眼前这个人, 那么便皆大欢喜。若不是, 也由这个人来找。 不等简衔羽的手碰上那块三生石, 卖伞郎却陡然从地上弹起来,惊惶地扑上去推开简衔羽, 挡在三生石面前, 大叫:“小人不看了! ” 简衔羽一怔: “为何不看? ” 卖伞郎涩然道:“你回去吧, 小人不看了。” 简衔羽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 确定他是真的不看了, 又叹口气:“那你去修行? ” 卖伞郎点点头, 心如死灰般:“好, 小人去修行。” “那下辈子也不见了。” “不见了。”卖伞郎点头,“再也不见了。” 简衔羽这才放心了, 他去修行的话, 以后真的就见不着了。即使相见, 也不相识, 这样最好。 这忘川河边三生石畔, 他们对站了半天, 卖伞郎说:“我们第一世相遇的潭边的瀑布后, 有一处石台,你的身体就在那里。” 卖伞郎一直低着头, 再抬起头,人是笑的。 简衔羽没见卖伞郎笑过, 他一直木着脸, 长得精致, 却像个人偶一般, 这样一笑, 却觉得这张笑颜亲切得很, 的确似曾相识。 “那就……山高水长, 从此别过了。”简衔羽一拱手, 痛快地转身,丝毫没留恋, 对着云清说,“鬼差大人, 我怎么回去?” “你人能回去, 冥界这一段记忆不能让你带回去, 喝碗汤再走。” 简衔羽干脆地点头:“好, 那就喝。” 既然再也不见了, 那这相忘的汤还是喝了好。 既然再也不见了, 简衔羽没有回头, 跟着云清和云墨大步地走了。 卖伞郎靠在三生石上, 痴痴地望着, 看简衔羽的背影消失在河边,远处只剩下了影影绰绰的雾, 再也不见了人。 白清明问:“你为何不看? ” 卖伞郎答非所问:“我闯进冥界后打听过, 他们说找封魂师办事,代价不低, 有个树妖把自己卖进了锦棺坊为奴为婢, 就算是无垠地狱的魔神签了契约的人也能抢回来。我是送了白老板两把伞, 可以钱易物即可, 那两把伞并不值钱。”他苦笑一下,“白老板是可怜我……白老板见了那么多凄苦之人, 无家可归之人, 却可怜我。可笑我在看过三生石之前, 并不懂自己被人可怜着。” 这世上很多事的本相白清明可以一眼就看穿, 比如卖伞郎是块相思木的本相, 可本相不等于真实。 很多之前不明白的关窍, 他也是在看了三生石之后才明白的。 白清明叹息:“你之所以不看,是因为你发现, 那个与简衔羽有来世之约的卖伞姑娘, 不是你啊。” (二十) 白清明第一次见到卖伞郎就发现, 他是个异数。 这世上万物初生, 都有它的规则可循。树木修炼成树精, 只有生长期百年以上的树, 生长在适宜修炼的山谷中, 长年吸收天地日月精华, 浑浑噩噩地生出灵识并不能自保,树被砍掉,根离开土壤,苟延残喘几日便是死了,大多数都被进山伐木的人毁掉做成了门柱。若要修出实体成精,再从妖精修炼成仙时,也可能无法承受住九天雷劫。 而异数便是规则之外,不符合常理而存在的事物。 这天上地下最有名的一位异数就是之前的花神幽昙。花草寿命短修炼成花妖本就不易, 修成花精的多是深山中的木本植物。而幽昙却是战场上的一个青色的刺头, 饮血有了灵识, 又在刹那绽放时开悟成神。异数没有过去, 自然也没有未来, 连西方佛陀都无可奈何的存在。 而卖伞郎这个异数, 是一截相思木。 而这截相思木却浑浑噩噩, 一直忙着等人, 匆匆地等, 惶惶地等,做了一把又一把的伞, 怕转世的谢翎淋雨, 又不知道他转世的是哪一个, 只能见了人就送, 只担心他淋到雨。 卖伞郎突然支撑起身子, 一件件地解开身上的衣裳, 没有羞耻,也没有遮掩, 坦坦荡荡地站在白清明面前。 “白老板, 小人的身体是这个样子的, 跟那个女子不一样。” 白清明打量着他, 胸部平坦, 下身一片光洁, 是没有女子或男子的特征的。他也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有些失望, 也有些伤心: “我没见过女子的身体, 以为女子就是这个样子的, 原来还是不一样。所以那不是我。”他抬起头来, 眼睛红彤彤的,“那我又是谁?” 白清明把外衣捡起来把他裹紧,握住他的右手, 掌心湿凉, 透着寒气, 他将这只手贴在三生石上。 “你和谢翎仔细算起来, 也是有因缘的, 你且自己看。” 三生石上波纹浅浅地荡漾开, 带着他们回到了白泽岭的深处, 一处悬崖边。 悬崖边上, 延伸出去薄薄的一片岩石, 而那岩石下则掩着一株碗口粗已经早就枯死风干的相思木。 树干在岩石的遮挡下没有受潮淋雨, 每日被山风吹着, 树木内的油脂渗出, 又浸润回去, 大约过了几十年, 已是通体发乌中透着一丝亮晶晶, 是极好的雕刻木料。 谢翎把自己倒吊在一片岩上, 豁出性命去, 锯出小手臂长的一块木头。 接下来的两个月, 他只要一闲下来就一个人躲在僻静处雕他的心上人, 从眉毛到眼睛, 再到那浅浅的窝下去的锁骨, 他一笔一笔地雕下去, 连他那件灰蓝的粗布的衣裳都一丝不苟地雕出来。 他见不到那小货郎, 一边雕就一边跟这木人说话:“我第一次见你,在白泽岭的深潭边, 我在换药, 你迷了路……” 想必说的时候, 谢翎做梦也不相信, 这个木人能记住他说的话。 三生石面上波涛汹涌, 秉烛雕刻的画面走马灯般掠过, 再去看已是到了尸横遍野的战场, 战场就在九十九桥镇。 战事过后的两天, 赤松军也伤亡惨重, 镇上的居民躲在了山谷里,可他们知道有埋伏, 不敢贸进。他们本来想占据这个山镇, 又担心被流苍都城派来的援军堵在这山腹中, 稍做整顿后, 抢了钱粮, 便速速撤离九十九桥镇。 谢翎的尸体在桥上站了三日, 赤松军一走, 卖伞姑娘赵槿就从小院的地窖里爬出来, 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子找人。 第12章 她知道谢翎已经不在了, 死了。 可赵槿还是要找到她, 不管死的活的, 这个人都是她的丈夫, 他活着丑了残了, 她照顾。她死了, 她给他送终。她找到桥上的谢翎, 死后冰那样沉默地站着, 不笑不说话, 哪里像她的谢翎。她才清楚地看到, 他不在了。 谢翎的铠甲下鼓起一块, 赵槿摸出那个木雕, 栩栩如生好似缩小版的她, 被鲜血浸润, 已然是擦不掉了。 她没有多伤心, 只是淡淡地道:“没关系, 你先走一步, 我马上就来了。” 赵槿将他用草席裹了, 拆了一块门板, 托着他的尸体到了山上, 一处风景独好的悬崖边, 为他挖了一个深坑, 添了一把土。镇上有棺材, 可她没力气拖到这山崖之上,只等谢家人从山谷里出来掩埋,而后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裳, 又看了他最后一眼, 毫无留恋地从悬崖上跳下去, 尸骨无存。 半日后, 谢家人找到了谢翎, 他们不知道是谁把他拖过来的, 一家人哭了一场, 却也没往祖坟里迁,敛进棺材里就地发丧。谢家的大少夫人连日惊吓, 又失了亲人, 伤心过度早产了, 生下个男娃娃, 为了纪念孩子的小叔叔, 取名叫谢羽。 很多年之后, 棺材里曾经英武的将军瘦成了一把枯骨。他怀里揣着的那截相思木雕成的木人, 整日都好像听到有人在讲一段故事, 故事里有谢翎, 有卖伞姑娘, 他们相遇在白泽岭的水潭边, 卖伞姑娘给他包扎伤口, 故事便那样波澜不惊地开始了。 终于有一日, 相思木很久没听到有人说话, 他觉得很寂寞, 茫然然地睁开了眼。 他发现自己窝在盔甲白骨的怀中, 他记得自己是个卖伞郎, 还记得这人要他等。 “这是什么时候了? ”他问。 白骨不说话。“你已经轮回了吗? ” 白骨依旧不说话。 相思木亲了亲骷髅上黑漆漆的眼眶, 温柔道:“没关系, 你慢慢来,我等你。” 他只是一截相思木, 他是异数,他不是男子, 也不是女子。 去九十九桥镇上等轮回的那个人, 也是别人。 就如同酒肆里的说书人嘴里的故事, 他沉浸在那场生离死别的故事里, 而那故事却与他完全无关。从头至尾, 他是那惊堂木, 是折扇, 是案几, 是说书人手中的茶碗, 是一个道具, 却偏偏不是那故事里的人。 而他却偏偏什么都不知道。 (二十一) 冥界不是可以长待的地方, 看完三生石, 他们就要回去。 所有谜团解开, 一直埋头赶路的人抬起头, 天下之大, 却没有容身之处。 卖伞郎很平静地垂着长睫, 默默地跟着白清明走着, 一言不发。 白清明知道他不好受,也不吵他。好心的小白老板心里盘算着,他既无处可去,留在九十九桥镇的锦棺坊也好。过些日子他们回风临城,店子又剩下画师一个人打理,虽说他一个人也能照看,但终究是吃力。 二人走到奈何桥边, 孟姑娘正坐在槐树下喝茶偷闲。孟姑娘熬了一手的好汤, 奈何桥第一扛把子, 长得倒是五官端正, 只是长年鼻头发红, 脸上起红疹子, 原是彼岸花的花粉过敏。一般不起疹子的时候少, 不过运气好遇到孟姑娘脸上的疹子好了, 熬的那碗汤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孟姑娘往这边看了一眼, 有些吃惊:“呀, 赵槿, 你怎么死了? ”看了白清明一眼, 又笑,“你找这个人做什么, 这个人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呀。” 这一声“赵槿”让白清明觉得有些异样, 这奈 何 桥 上 孤 魂 野鬼来来去去的, 孟姑娘怎么会单单记得一个赵槿。 白清明一笑, 眼角翘起来, 颇有些老狐狸的做派, 走过去施了个礼: “好久不见了, 孟姑娘还是这样年轻貌美。” 孟姑娘可不吃他这一套, 敲了敲桌面, 脚不沾地的白衣侍女立刻拿了两只茶杯来添了茶水。 “我们当差的, 又不吃供奉, 就那点当差的工钱, 连件好衣裳都买不起, 更别说胭脂水粉了。”孟姑娘翻个白眼,“睁眼说瞎话。” “在人间这种恭维是礼貌而已。” 孟姑娘说:“人间那一套放在冥界可不管用……” 白清明微微一笑:“今日出门匆忙, 我师兄店中有一种治过敏的香脂, 说是来自鲛族的配方, 下次托云清给孟姑娘带来试一试。” 他们这些封魂师手里有些好东西, 就是整日地捂着, 孟姑娘这才满意了, 和善一笑:“冥界的花神长溪都灰飞烟灭那么久了, 按说黄泉路两边还种什么彼岸花, 换上白梨花多好……”孟姑娘扯了白清明的袖子, 抛了个不熟练的媚眼,“小白老板不是昭辰殿下的门客嘛, 你下次跟昭辰殿下说说, 黄泉路上种什么花, 不是殿下他一句话的事吗? ” 白清明扯回自己那一片袖子, 满脸生意人的精明:“可以呀, 孟姑娘拿什么来换? ” 孟姑娘撇了撇嘴, 收回手, 瞥了一眼还站在旁边的人:“赵槿, 瞎客气什么, 坐啊, 你不是早去投胎了吗?” 卖伞郎知道她说的那个赵槿, 不是自己, 低声分辩:“小人不是赵槿。” “你不是赵槿你是谁?” 卖伞郎被问住了, 于是坐下捧着杯子, 看着自己的杯子里的倒影发呆。 孟姑娘看他这傻傻的样子, 转头问:“赵槿不是早去投胎了么? 我之前还特意问过的, 流苍国九十九桥镇上的富贵人家, 这是出了什么意外?” 白清明心下也微微吃惊:“孟姑娘和赵槿是怎么认识的?” 孟姑娘想了想, 叹息一声:“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 说来话长……” 当年卖伞姑娘赵槿跳下悬崖殉情后, 鬼差带着她的魂魄去了冥界。 赵槿死时年方二九, 年轻女子没做过什么坏事, 好事倒是一箩筐。判官翻了命簿一看, 本来寿数不止如此, 便要鬼差从哪里带来的, 送到哪里去。鬼差快哭了, 还阳也是有条件的, 起码是肉身是要好好的, 她可是跳崖, 摔得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的, 早被山中的野兽分食了。判官也头疼, 赶紧给她寻了个好胎, 是很多魂魄哭着 喊着都想去的紫国, 又是凤鸣都城里四品文官的嫡长女。这样的好胎在街上喊一嗓子还不抢破头。 赵槿却不去, 好好地给判官磕了个头, 道:“白费了大人的心意, 小人只想托生到九十九桥镇, 来世还做女子, 跟人说好了的。” 判官道:“谢翎又回了谢家, 他这一世寿更短。” 赵槿想了想, 道:“那小人等他吧。” 九十九桥镇近几年都没什么好胎, 判官反而松了一气, 只道:“那你且等吧。” 冥界地方大, 判官以为赵槿会找个镇子安顿下来, 她没有亲人供奉香火, 只能自己赚些香火来吃。可赵槿生前勤劳, 死后却成了一个懒鬼, 哪里都不去, 整日地坐在奈何桥边。 孟姑娘不是什么热心人, 况且那一阵子她脸上疹子多, 连夜叉婆来了都要笑她, 她心里闷得很, 看谁都不顺眼。赵槿等人时心无旁骛,就抱着膝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也不知在想什么。孟姑娘和她面对面地熬了几年, 谁也不说话。直到有一日, 冥界罕见地下了暴雨, 三途河的河水暴涨, 不少魂魄被卷走, 一时间通往冥界的大门紧急关闭。孟姑娘想起那个一动不动的呆姑娘, 看到桥边已经没了人, 想必是被水卷走了。 雨稍稍停歇后, 孟姑娘回去当差, 看到赵槿抱着一把伞坐在桥尾, 而她整日坐着的槐树下多了一把巨大的油纸伞, 另一把巨大的油纸伞放在桥头发汤的锅子旁。 于是孟姑娘就不拿赵槿当外人了, 把她拉到槐树下坐着, 茶水也多了她的一份。 于是就过了许多年, 转世的谢羽大胜, 又一身血污地回来, 他自然不记得赵槿, 被鬼差带着来桥头喝汤。 谢羽很高兴, 把那忘却前世的汤当作美酒般海饮一碗, 掷碗碎在桥边, 大笑:“痛快! 来世做个纨绔子弟, 愿再不用上战场,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 赵槿坐在桥尾看着他, 微微笑了。 谢羽经过时, 赵槿叫住了他,问:“你可认得我? ” 谢羽仔细辨认了一下, 摇头:“不认得! ” 赵槿垂下头, 微微歪着, 想了想, 指着眉心说: “来世, 我这里会长着一颗朱砂痣, 你可一定要记得呀。” “哦。”谢羽老实地点头, 又疑问,“我记得你眉心的朱砂痣做什么? ” 坐在槐树下, 一身破烂的人, 又笑, 眼眸清澈依旧, 藏着欢喜。好似这几十年的等待没有愁苦, 不过是溜过指尖的风, 还未触摸到, 就已然远去。 “上一世我们天地为媒做了 夫妻, 你战死沙场, 我为你收尸。而后我跳了崖, 在这桥尾等了你几十年。我许你下一世还生为女子,而你要三媒六聘, 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八抬大轿来娶我。” 第13章 虽不记得上一世是如何的光景,谢羽却心若刀绞, 不知不觉间, 已泪流满面。 这些全都是卖伞郎所不知道的事了,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们也是如此的深情相对过。 他最后一点惦记都没了, 依旧茫然地坐着。 白清明内心叹息着, 问孟姑娘:“姑娘可知赵槿的下一世家在何处?” 孟姑娘耸肩:“有判官老爷在呢, 哪能是他们想怎样就怎样的,下一世呱呱落地谁也不认识谁, 多少情深也是错付了嘛。” “……” 含黛远山氤氲在云雾中, 去镇上的羊肠路上, 天渐渐黑下来, 星子一颗颗地点亮, 镇中的灯也一盏盏点亮。 只是没有一盏是等着卖伞郎归家的灯。 卖伞郎就止住了步子, 一躬身到底:“白老板,小人就此拜别了。” “伞哥儿,在下有个不情之请,锦棺坊是个棺材铺子,找不到人手,你能不能来店中帮忙呢。”白清明上前一步,握住他冰凉的右手,透出几分兄长般的亲昵来,“你这事我既然管了, 便要管到底。以后,你若有了真正想去的地方, 再走也不迟。” 卖伞郎左手叠上去, 紧紧握住白清明的手, 正经道:“白老板, 你知道的吧, 小人已不能修行了。” 白清明哑了哑, 道:“我知道,但是, 也不是没有办法。” 卖伞郎拍了拍他的手, 又拍了拍他的手, 那双眼睛映着天上的星光, 亦或是镇上的灯光, 暖且有了欢喜。 “白老板, 孟姑娘说你吃人不吐骨头, 小人是不信的。我们素昧平生, 您已帮我至此, 已是够了。再帮, 就多了。” “讲实话, 小人也是很累的, 无数次想过, 做人倒不如做一截无心的木头。大概是因为小人本来就该是一截木头, 而这一段, 太过荒唐。” “小人自打活过来, 这张脸是别人的, 记忆也是别人的, 连感情……都是别人的。” 卖伞郎笑道,“白老板若真的想帮我, 就送我一个名字吧。日后也不至于什么都是假的。” 白清明知道他是有了打算, 也决不会跟自己走了。给人取名字他并不擅长, 这次却是推辞不掉了, 略思忖, 笑了:“树就要有树的样子, 就叫终绿吧。” “终绿?”卖伞郎细细咀嚼了这个名字, 颔首,“终年常绿, 好名字。” 而他已是不能了。 于是就此分别, 再无他话。 过了几日, 到了简衔羽和谢家小姐的大婚的当日, 全镇的人没事的都来街上见礼。 谢家小姐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妆真真铺就了红妆十里, 锣鼓喧天, 花瓣漫天, 新郎官满面春风领着花轿穿过半个镇子, 人人称赞, 这是一对金童玉女, 天作之合。 又过了三日, 简少夫人回门。已成了新妇的人挽起了发髻, 与夫君相携边说笑边往娘家去, 伺候的仆人婆子在后头远远地跟着。 经过一座桥时, 一个人叫住了他。“简公子请留步。” 简衔羽停下脚步, 转头去看他,大好的天气, 卖伞郎却双手握着一把伞站在桥上, 面容在艳阳中好似会发光一般。 他“啊”了一声, 想起这人赠过他伞, 也在深夜醉酒中相伴回家过:“是你呀。” 卖伞郎双手擎上一把伞:“简公子大婚, 小人没什么可送了, 特制一把伞做贺礼, 还请不嫌弃。” 简衔羽满面错愕之色, 人家成亲, 哪里有送伞的。这不是诅咒别人散么。 倒是简少夫人惊讶道:“这伞可是叫‘相思鸳鸯伞’? ” 卖伞郎微笑:“确是如此。” 简少夫人露出惊喜的神色:“我从小就喜欢伞, 也看了许多关于制伞的书。流苍怀渡县是制伞出名的地方, 这相思鸳鸯伞是当地赵家的传统手艺, 听说已失传了。” 卖伞郎微笑, 把伞递过去:“祝二位白头到老, 永结同心。” “多谢。”简少夫人双手郑重地接了, 二人相视时, 简少夫人突然觉得他接过的不是伞, 而是这人的命一般。 这时身后的仆人来催, 说是不能让亲家老爷等太久。 简衔羽心里觉得怪怪的, 却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走远了, 忍不住一回头, 看到卖伞郎还站在桥上看着自己。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让妻子等着, 自己又跑了回去。 “对了, 连番受你恩惠, 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小人名叫终绿。” 简衔羽莞尔:“终年常绿么, 好名字呢。” 卖伞郎也笑:“少夫人眉心里那颗朱砂也是长得有福气呢。” 简衔羽嘿嘿一笑:“借你吉言,改日请你喝酒。” 卖伞郎没说什么, 只是笑。 简衔羽重新跑到夫人身边, 走了几步, 简少夫人神差鬼使地回头,却看到桥上已经没了人, 只见不知哪来的银色光屑四散飞开。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桥上只空留了只栩栩如生的木人, 只是内里长年受雨淋已腐朽溃烂, 已是大限。不知谁家调皮的孩子捡起来,一脚踢到河里, 那木人在水上打了几个旋, 终于沉了下去, 再无痕迹。 第2章 一线相思 (一) 已是深夜, 灯笼树下的水台案几上摆着几只浅浅的玉碟, 里头依次盛着雪胶、云草屑、深海尘。 白清明用柔软的毛笔沾了雪胶和云草屑, 细细地涂抹在木偶的裂痕处。白清明吹了吹刚修补的地方,手臂与胸腹间的一道细小的裂缝已然不见,好似枯木回春,严丝合缝地长了回去。 裂痕虽能修补地看不出任何纰漏,但木头的灵气已经耗尽,白清明心中清楚,若要终绿回来,那只能靠另一种天赐的机缘了。 虽然知道他做的这一切只是徒劳, 白清明还是在认真修补着,只为了让这个木偶看起来体面一些。 白鸳鸯光着脚端着个水盆, 噔噔噔地跑过水廊, 乖巧地喊道:“师父, 夜深了, 该休息了。” 白鸳鸯洗了帕子递给师父擦手,问: “师父, 你都补了三天了,还要多久才能把终绿哥补好?” “哪有那么容易。虽然这木偶看起来修补完好, 但终归不是原本的木质, 还需用深海尘和成泥封好, 装入不见光的玉瓶里。”白清明揉了揉徒弟柔软的猫耳, 笑道,“尽人事知天命罢了。” 这世上的因缘际遇皆是如此, 缘来, 他便来, 缘尽, 他便走。 年幼的猫妖五官端正, 一蓝一黄晶莹剔透的鸳鸯眼, 眉心隐隐透出光华来, 伤心道:“我不愿终绿哥哥就那么死了, 他那么好闻。” “你应当世间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寻常, 就像那日, 你一开门, 他就撑着伞站在门外。他不是为你而来, 你却看见了他。” 白鸳鸯似懂非懂, 只道:“那我就当终绿哥还会醒吧。” “是啊, 你就这样惦念着他吧。” 白鸳鸯这才高兴了, 把水盆端起来, 又光着脚噔噔噔地甩着尾巴走了。 庭中又恢复了寂静, 远处不知从哪里传来悠闲的虫鸣声, 白清明又细致地修补了一会儿木偶, 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他侧耳一听, 虫鸣声熄了, 周围静得掉根针都可听清。 “叮铃”一声清脆的铃铛声, 白清明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折扇, 一抬头, 看到灯笼树的枝桠上坐着一团光晕包裹着、面目模糊的灵体,光着藕白的小脚, 脚腕上坠了个鎏金镂空的铃铛, 正低头窥视着他。 不等白清明说话, 那一团光晕如同被戳破的泡沫一般碎了, 光屑如雪般落下来, 融进了湖里。 次日大早, 锦棺坊的一家正在吃早饭, 柳四小姐就一身飒爽的男装, 坐着八人抬的步辇来了, 旁边还跟着两个喂葡萄的侍女, 讲究,有排场。 白清明想起之前柳非银刚到锦棺坊当伙计那会儿, 好手好脚的大男人也这样招摇过市。他本来还纳闷, 独孤家的人都随性简朴, 他这身臭毛病是从哪学来的, 现在终于找到由头了。 “都吃着呢? ”柳四不把自己当外人, 往白清明身旁一座, 伸手,“拿双筷子来吧。” 侍女立刻递上柔软的帕子给主人擦手, 另一边递上筷子。 柳四纡尊降贵地夹了只包子, 咬了一口, 点点头:“鹿肉馅, 味道不错, 只是咸了一些, 下次多放些花椒水。花椒要山里头野生的, 不仅麻, 还有山野清新之气。” 柳非银听了, 直想把她轰出去。 “柳如思, 你到底做什么来了? ” “人家想清明了。” 白清明摇头笑, 亲手给她添茶,真是有什么外甥就有什么姨妈。 柳非银斜眼看她: “你害不害臊, 他一个卖棺材的, 你也敢想。” 柳四一听, 不乐意了, 施施然地端起茶来, 不冷不热地问:“你个不孝顺的, 我就想了, 你能怎样? ” 柳四最是难缠。 柳非银不能怎么样, 他是大姑娘碰上臭流氓,只能干咬牙。“你就说吧, 要我干吗? ” 第14章 “早这么痛快, 我何必拘着你。”柳四幽幽道,“我不放你走, 你也出不去这个九十九桥镇。自古婚姻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你识相些, 就乖乖去相见一下人家小姐。”说完又补一句,“人家也不一定眼光差看上你。” 众人都不吭声, 埋头吃饭。 柳非银仔细一想, 这个小姨母不是 男人, 却比寻常男人还要霸道得多, 她不如愿, 他确实也出不了九十九桥镇。就算能走, 又不是再也不见, 除非他不要这个外家了。 柳非银怎么想怎么糟心, 悄悄地拽了拽白清明的袖子, 用眼神问怎么办。 白清明替他想了想, 也的确糟心, 拍了拍他的手, 转头对柳四小姐说:“这样吧, 山高路远, 即刻启程去都城的话, 来回也要个把月,就让他收拾一下, 明天再动身吧。” 柳非银气死, 心想着本大爷拽了拽你的袖子 , 你就 心 有 灵犀出来这个结果, 立刻摆手:“见就见了, 也见不出什么名堂, 凭什么要本大爷舟车劳顿啊?” 白清明打蛇随棍上, 点头道:“没错 那姑娘要是镇子上的 也就方便相见了。”边说着边笑盈盈地看向柳四小姐。 柳四夹着的小笼包“啪”地掉进了醋里, 活泼泼地笑开来, “清明, 你说巧不巧, 相府大人就是九十九桥镇生人, 老太爷和老夫人离不开镇子都在这镇上住着, 人家小姐来看望祖父母, 已来了两日了。” 白清明立刻哎呀一声, 跟着附和:“那可真是巧啊。” 柳四笑得愈加幸灾乐祸:“是呀, 天定的缘分。” 柳非银这才知道自己被自家老板打包卖了, 还帮着数钱, 那脸色可就不太好看了。 柳四走后, 白清明继续修补他的木偶, 柳非银急赤白脸地跟他撒泼 : “你 这个开 棺 材 铺 的 , 怎么还当起媒婆来了?” “你不答应, 柳四还会来第二趟, 第三趟, 你总要答应, 何不一开始就做派大方些, 少些周折。” 柳非银心想着, 合着之前他抵抗那么久, 都是故作矫情了。 他黑着脸瞪了没心没肺的白清明一会儿, 看游儿没精打采地在一边钓锦鲤, 招呼他: “游哥儿, 哥哥带你去喝花酒。” 游儿一听, 立刻开心地跳起来:“好好, 这就去。”看了看自己身上, 又往屋里跑, “柳蝴蝶你等等,小爷换身好看的衣服。” “……” (二) 喝花酒二人组花枝招展地穿过镇上长街, 游哥儿聒噪, 一直问东问西, 比如怎么喝花酒才能显得有男子气概啦, 跟漂亮的花娘姐姐聊什么话题才显得帅气啦。 柳非银本来心里就跟揣了个马蜂窝似的, 一路听狐狸叽叽喳喳, 后悔得半死,怎么就带他出来了。 “柳蝴蝶,什么时候才到花街啊?” 柳非银随口答道:“快了。”事实上他也只是知道花街柳巷都在南边,倒是没去过。九十九桥镇一座桥连着一条桥, 路径繁复, 他带着游儿一直往南走, 越走越偏僻,竟走出了镇子。 等到二人都觉得不对劲时, 发现已置身于一片水草丰茂的水泽中,脚步声惊起草丛中的野鸭, 嘎嘎声连成一片。 狐狸就是狐狸, 一身的兽性未褪, 看到了野鸭就忘记漂亮的花娘姐姐。游儿欢呼一声现出红毛狐狸的原形, 往水草丛中扑去, 只见野鸭四处逃窜, 狐狸想追这只, 又惦记着那只, 水草丛中炸开了锅般沸反盈天。 柳非银头痛不已地站在小径上四处张望。 水泽地势低洼, 走进来之前四处开阔, 走进深处才惊觉水草及人腰深, 四处都是绿茫茫的连成片。羊肠小路都是渔家和猎人踩出来的, 肆意交错成一个迷宫, 走进来容易, 走出去又不知道要费多少脚程。 “游哥儿, 走了。”柳非银向草丛里喊着, 只见水草丛里越扑腾越远, 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和草叶摩擦声和野鸭的叫声混到一处, 再听不见什么了。 柳非银用扇柄揉着太阳穴, 只觉得一涉及到相府千金就诸事不顺。 “叮铃”一声响, 空灵悠远, 好似来自另一个时空。柳非银下意识地追寻着那个声音, 只见小路尽头的一株开花的野樱花树后, 露出一只坠着鎏金铃铛的玉白小脚丫。好似知道有人看到似的, 那只小脚害羞地缩了回去,铃铛声也远去了。 柳非银好不容易遇到人, 急忙追上去喊道:“喂, 请问回镇上的路怎么走?” 待狐狸顶着枯草和鸭毛, 抱着一堆野鸭蛋从草丛里跑出来, 柳非银早已不知去向。 游儿气得跺脚:“就知道这锦棺坊的人都靠不住, 怕是寻由头扔了我! ” 他耸起鼻子嗅了嗅, 空气中除了水草的清新之气和若隐若现的野樱花香, 柳非银衣袖上熏的沉香竟一丝气味也寻不见了。 而柳非银紧追着那铃铛声走了半炷香的时间, 那铃铛声倏然消失不见, 四周都是将人没顶高的水草,来时的路竟也被草封住。 柳非银是见过世面的, 知道自己大约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被带到了奇怪的地方。脚下只有一条路, 他只能往前走, 眼前又愈来愈开阔, 直通湖边。 群山好似花冠般环绕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岸边几个腐朽的木桩支撑着几块被虫蛀过的稀疏木板, 一株歪脖子的老槐树折腰垂在木板之上, 枝桠上挂着个木牌, 上头刻着一个小小的“渡”字, 用朱砂填满。 之前他和白清明去云塘镇赶海市, 就见过类似的印记, 木上刻字填朱砂, 是妖怪的印记。这看似残破的地方, 竟是妖怪的渡口。 耳边“叮铃”一声脆响, 柳非银一转头, 看到七八岁的小丫头蹲在他旁边, 头顶双螺髻, 鹅黄短打, 光脚坠着鎏金铜铃, 不声不响地看着湖面。 柳非银看到她, 突然想起童年夭折的玩伴, 一时间有些怔然。 “是你把我引到这里来的?” 小丫头转头看了他一眼, 点点头。 “为什么要引我到这里来?” 小丫头指了指远处, 柳非银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湖面上不知何时升起薄雾, 雾中飘来一叶小舟, 船头挂了盏灯笼, 黑衣的艄公戴着黑色的纱笠好似传说中忘川河上的摆渡人。 柳非银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转头就走, 否则不知要闹出什么麻烦事来。刚一动此念头, 那小丫头握住了他的手, 用哀求的眼神望着他。 这孩子生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柳非银只犹豫了一瞬, 再转头,那小舟已经泊到了岸边。艄公的面容在黑纱下模糊不清,隐约只能看到轮廓美好的鹅蛋脸,气质冷冽却又说不出的舒服。 艄公说:“客官请上船吧, 这就要走了。” “这船是去哪里?” “去镇上。” “什么镇?” 那艄公说:“九十九桥镇。” “我们不是在九十九桥镇吗? ” “镇中七处渡口, 镇外两处。小人在各个渡口间往返, 这里在镇外, 自然要去镇上。” 小丫头摇了摇他的手, 抿唇笑着点点头。 于是神差鬼使的, 柳非银被拽上了船, 眼看着那小女孩细细白白的手指间捏了一颗透明珠子给了艄公。艄公接了盘缠, 竹蒿一撑, 小舟如离弦之箭般划入河中。 柳非银知道自己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又上了贼船, 仗着胆子大, 笑嘻嘻地摇着扇子和艄公搭讪。 “人世间三苦, 乘船打铁卖豆腐。看你相貌姣好, 怎么不做些轻松的营生? ” 艄公撑着他的船, 慢慢地说:“人生哪有轻松的营生, 不是这般苦, 便是那般苦罢了。” “你这人倒是活得明白。”柳非银又多看了他两眼, 心中猜想他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他们穿过薄雾升腾的河面, 恍然间原本寂静的河面上, 枝头的山雀与河岸上的蛐蛐又复鸣, 不远处的岸边也传来卖豆花的吆喝声。这一路上, 船驶入镇中, 依旧是那个热闹淳朴的镇子, 看不出哪里古怪, 却又处处都透露出古怪。 艄公将小舟泊到岸边道:“客官, 城西到了。” 柳非银哦了一声, 迷迷瞪瞪的,被小丫头拉着手下了船。小小的码头人头攒动, 有人上船, 有人下船, 柳非银被人一撞,手心里的小手滑了出去, 只听到铃铛声叮叮当当地远去, 等他挤出人群, 小丫头已经不知去向。 柳非银担心游儿找不到回去的路, 心想着先去锦棺坊看看他回去了没有。 九十九桥镇的九十八座桥是按照《千字文》来编序的, 他摸着桥走, 越走越不对劲。为何那家酸梅汤的铺子没了, 反而换成了名字都没听过的蜜饯铺子, 罢了, 就当他记错。街道两边何时有这种参天巨树, 而不是酒楼, 好, 就当他记错。柳非银有些战战兢兢, 摸着路走到锦棺坊所在半山, 只见小片清澈见底的湖静静卧在山石丛林间。有几个小童在凫水, 玩得不亦乐乎。 第15章 他心中像揣了块火炭, 看到一个年轻妇人在洗衣裳, 忙走过去行礼:“这位姐姐, 敢问这湖上建的宅子去了哪里? ” 那妇人奇怪地看着他, 答道:“这湖上怎么会有宅子, 公子记错了吧? ” 柳非银怎么会记错, 他想了想,又问:“那城西是不是还有个柳家? ” “没听说过呀。” “……” (三) 已到了掌灯时分, 画师送走了一位来订寿材的客人, 打了烊, 去后厨洗手作羹汤。 白清明在灯笼树下修补了一整日的木偶, 一抬头天都黑了, 游儿和白鸳鸯在一边斗蛐蛐, 只是没看到那位气性大的柳大爷。 他问游儿:“非银不是带你去喝花酒了,你都回来了,他没回来?” 不说花酒游儿都忘了,一说花酒游儿立刻又蹦起来:“还说呢!倒霉的柳蝴蝶,带我喝个花酒带到茅荻荡里去!我不过是追了只野鸭的工夫, 他人就不见了, 害我一个人跑回来! ” “什么时候的事? ” “快晌午的时候。”游儿气得直哼哼,“他别是怕小爷跟他打架, 不敢回来了。” 白鸳鸯赶紧说:“你别胡说, 柳哥哥不是这样的人。” “你护着他做什么! ”游儿看着自己那只丢了一只大腿的大将军蛐蛐, 又想起主人将自己一个人丢到这里, 悲从中来, 踢倒蛐蛐罐撒气,“不玩了, 你们锦棺坊的人就知道欺负我们醉梦轩的人。” 白 鸳鸯愣愣地看着游儿 , 又看看自己蹦到木板缝隙里, 一下子不见的蛐蛐, 眼睛红了红, 转头跑了。 游儿看到他那个样子就后悔了,可罐子是他踢的, 话是他说的,只能咬牙也跑了。 小哥俩刚刚还好好的, 一句话就闹别扭, 白清明也顾不上他们,只想着柳非银到底去了哪里, 顿时晚饭也不吃了, 提了灯笼出门。 到了城西柳家响了门, 管家一听白清明的来意, 立刻摇头:“小公子已经几日没登门了。” 白清明想着他总不能真的去喝花酒了, 还是去了城南一趟, 喝花酒的就那么一家, 桃红柳绿堆里打听了一遍, 谁也没见到那个放荡不羁的贵公子哥儿。 白清明直觉是出了事, 这样不知不觉地消失, 他一向胸有成竹, 这次却没了把握, 难得这样凝重。 他走到高处的一座桥边将灯笼熄了,几百年风吹雨打, 桥头还能隐约看到“阳”的字样。取出袖中的折扇打开, 扇面上的微微的金色流光, 他食指快速地在扇面画出犬形, 几只银白色的堪比大熊的威风凛凛的御魂犬相继滚到地上, 四散着疾行而去。 (四) 此时柳非银忽然听到一声轻叹,细若游丝。他猛地回头, 看到桥上空荡荡的, 没有人, 更没有白清明。 柳非银也跟着叹口气, 过了桥,而那座桥的桥头刻着一个清晰的“阳”字。 他在镇上转了一整日,多方打听后才确定,自己被一个女娃娃拉着坐了趟妖船,竟回到了九国历九十二年的九十九桥镇。 六十多年前并不是太平盛世,镇外日泽岭甲屯看重兵。镇上的白姓们倒是乐观, 九十九桥镇是小地方, 再打仗也打不到这偏僻的水镇上来, 于是心安理得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猎户照旧去山中打猎, 渔夫也照旧去河里打渔, 铺子也照旧迎来送往, 镇上热热闹闹的, 笑脸一张接着一张。 柳非银在镇上转了一遭, 城西柳家还是定远将军府, 而锦棺坊处竟是将军府的别院。 当年外祖父在世时, 柳非银还小, 听他讲过自己年轻时的英勇事迹, 在白泽岭中驻守了七年, 银蛇长矛所到之处, 泼泼洒洒的一地红。那柄长矛一直供奉在柳家的祠堂里, 名字就叫“一地红”。 虽是熟悉的地方, 此时却是举目无亲的。 早春的天气变幻莫测, 入夜后开始落雨, 柳非银不知何时丢了钱袋, 此时又冷又饿, 站在一处屋檐下躲雨。谁知竟遇到了熟人。 柳非银听到叮叮当当的铜铃声,一抬头却见熟悉的面孔撑着油纸伞经过。他一惊, 接着喜道:“伞哥儿! ” 卖伞郎正要归家, 听到有人喊自己, 屋檐下躲雨的人, 有着风流不羁的桃花眼, 笑起来很是讨喜。 卖伞郎笑着走过去:“公子要买伞?”按时间一推算, 此时站在面前的不是那个呆呆的木偶, 而是真正的卖伞郎, 女扮男装的赵槿。 柳非银之前翻白清明的藏书看到一些记载, 说魔界有位叫澈曳的魔君持有一面叫“窥梦”的宝镜。宝镜一分为二, 分别为“前尘”和“后世”, 而“后世”有穿越时光的魔力。柳非银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穿越了时光, 还是陷入了幻境。若是幻境也就罢了, 终究都是假的。若是穿越了时光, 真的回到了六十多年前, 那么他走的每一步都可能会影响六十年后的人和事, 那可就……真的不妙了。 卖伞郎见他又是皱眉又是叹气,不知想什么, 伸出细长的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喊道:“公子? ” 柳非银回过神来, 叹口气:“我身上钱袋丢了, 买不了伞。” “哦。”赵槿点了点头, 慢吞吞地退后了一步,“既然不买伞, 小人就先回去了。” 柳非银心里回过味来, 那个老实巴交送伞的家伙叫终绿, 面前这个人却是实打实的赵槿, 虽皮相一模一样, 可却不是同一个人, 性情脾性自然也是不同。 柳非银在身后喊:“赵槿你这个臭丫头, 连自己表哥都忘了啊! ” 赵槿回过头, 面上淡然的神色全无, 暗黝黝的巷子里, 像见了鬼。 像赵槿这种靠手艺吃饭的货郎,自然也租不起朝向好的院子。 小院偏僻背阴, 开了两畦菜地, 墙边两株郁郁葱葱的枇杷树。她回到家里放下背篓, 就挽起袖子张罗着做饭, 看都不看柳非银一眼。 柳非银把这巴掌大的小院逛了一圈, 心想着这赵槿怎么一句疑问都没有就把自己带回来了, 总不会真的有一个像他这样赛过清风明月的表哥。 柳非银正纳闷着, 赵槿已经做好了饭招呼他, 简单的青菜豆腐, 过得像个苦行僧。不过这青菜清甜, 豆腐香软, 柳非 银 觉 得 赵 槿 若 是 不 卖 伞 ,也可以去做个厨子。 “哎, 表妹呀, 你这手艺可真不错。” “小人只有两个表哥, 都在老家乡下务农。” “我若不是你表哥, 怎么知道你是谁?” 赵槿听到这句, 把碗放下, 双手放在膝上握着, 挺迷茫的样子:“这话应该小人来问, 小人是女子的事, 只有去世的父母才知道, 公子怎么会知道呢?” 柳非银带着怨念瞥了她一眼:“此事太匪夷所思, 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信不信是小人的事。”赵槿盯着他, 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公子怕是不知道, 这镇子上如今可容不下外乡人。” 此时流苍国和赤松国之间的关系就似平静的海面下的激流暗涌, 尤其是九十九桥镇已是剑拔弩张之态。双方布下的眼线奸细众多,自然是不欢迎来路不明的外乡人。 柳非银想了想, 认真道:“在东离国与流苍国接壤的地方, 有一座叫风临的边城, 我是那座城的城灵。” 赵槿黑白分明的眼珠只愕然了片刻, 接着舒口气, 点点头道:“知道了。” 说完她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去厨房刷洗, 留下柳非银一个人坐在木墩上, 风中凌乱了半晌, 这是信了么? !竟是这样就信了? !!这位壮士也不是个寻常人哪! 次日清早, 柳非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他一睁眼, 果然还是在这个鬼地方。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有个爽朗嘹亮的男子声音传来:“伞哥儿, 我从大营回来了! ” 赵槿问:“吃过早饭了? ” “我刚回来, 还没来得及。” 这是人连家也没回, 就先跑来会情人了。 柳非银知道这人是谁, 冲出屋子一睹谢翎的真颜。 战场上的鲜血与烈火中淬炼出来的人, 浑身迫人的气势, 却融了满眼的温柔, 笑起来有几分无赖劲儿, 像个大孩子。 谢翎见一个陌生的华衣男子从谢翎的屋里冲出来, 兴冲冲地盯着自己瞧, 那眼神犹如三伏天浇上热油般, 完全看不懂的炽热兴奋。 “这位是?” “我表哥。” 柳非银立刻蝴蝶一样扑上去, 拍了拍谢翎的胸膛, 大笑:“哎呀谢翎将军, 久仰久仰, 在下柳非银。昨日 表 弟 还 跟 我 提 起 你 , 说来到这里, 多亏有你的照拂。” 谢翎虽不知哪来的表哥, 但这人虽眼含春桃, 却一身清贵之气, 不像什么坏人, 干脆地认下了, 抱拳道: “非银兄! ” “贤弟! ” 柳非银看了赵槿一眼, 那呆丫头正拿了软巾给谢翎擦身上沾的露水。 谢翎天不亮从军营纵马出来,沾了一身的露水。谢翎也习惯了似的让赵槿帮他擦, 很是受用。 第16章 这时谢翎还不知道赵槿是个丫头, 这呆丫头也不肯说, 可二人之间珠联璧合的融洽气氛, 老夫老妻似的, 一股子恩爱的酸臭味。 三个人围着石桌, 早饭是白粥配萝卜干, 赵槿问起战事。 谢翎拧起长眉, 道: “怕是又要打仗了。” 赵槿微微一愣:“赤松王真的不怕柳将军杀了他的儿子?” “都送给别人做儿子了, 还真在乎他的死活? ” 谢翎给她夹了一筷子萝卜干, 轻声道,“放心, 就算打仗也守得住, 实在不行就阵前用红月柏溪的项上人头来祭天。” 赵槿一本正经地反驳:“不要总想着杀人。” 作为后来人, 之后将爆发的一战, 结局他已知晓。赤松军大胜了, 把全镇人逼进了后山, 足足占据九十九桥镇半年多。 可听到这个名字, 柳非银还是一愣。 “红月”是赤松的国姓, “柏溪”这个名字, 他从外祖父的嘴里听到过, 是他异姓的兄弟。 那时他一听外祖父讲年轻时候的故事就要犯困, 对于红月柏溪这个人, 倒是记得一些。当年赤松借故进犯流苍, 被定远大将军柳毅反攻进赤松国, 拿下三座城池。柳夫人在家中日夜忧心,六个月的次子胎死腹中。赤松王派使臣说和, 将自己七岁的皇六子红月柏溪送与柳毅做养子, 以平息定远大将军的丧子之痛。 柳非银一时间脑子乱得很, 那柳府别院就是锦棺坊所在之地, 也是柳家搁置好久不用的旧屋。 他为什么来到这里, 还遇到了赵槿和谢翎, 桩桩件件好似都被一条细若游丝的看不到的因缘线跨过重重时空连接在一起。 柳非银突然问:“你军中有没有一个叫柳泣风的人?” “柳泣风, 你问那个疯子做什么?” 他可是我外祖父。 柳非银呵呵干笑:“常闻他骁勇善战……” 谢翎摆摆手, 一脸好笑的神色,“你是听他自个儿吹牛罢, 军师又不用冲锋陷阵, 就他那弱柳扶风的样子, 骁勇个什么劲儿? ” 吃过早饭, 柳非银不愿夹在谢翎和赵槿之间看他们小夫妻眉来眼去, 又急于找到回去的路, 去了昨日登上的渡口, 却怎么也找不到那艄公的船和那妖精一样的小丫头。 柳非银没头苍蝇一样地在镇子间游走, 路过一处矮墙, 墙头卧着一丛开得如云似梦的粉樱。 柳非银经过樱花树丛下时, 只听“叮铃”一下清脆的铃声, 他抬起头, 只见头顶的花海中伸出一只白嫩的小手。柳非银几乎想也不想地抓住了那只手, 喜道:“哪里跑! 抓住你了! ” 不等他大笑出来, 他只觉得手被反握住, 用力地往上一拉, 一个大男人竟被扯入了花冠中, 不见了。 (五) 此时柳府别院内, 湖上建着游廊和水榭, 金黄、翠绿和艳红的枫叶沉沉地垂在湖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细雨, 沙沙如蚕食般地声音中, 这座宅子的主人在垂纱的水榭中, 睡得正沉。 他的梦中, 也落了细雨。 儿时的他站在屋檐下,细雨落在石阶上溅起的水雾濡湿了衣裳。六岁的柏溪手里捧着一直扇着翅膀啄食小米的白色小鸟,他凝视着这只小鸟,小心翼翼地捧着它。 柏溪,如果不握紧的话,喜欢的东西就会飞走哦。”母亲轻轻地说。 柏溪把双手捧到母亲的眼前, 摇摇头: “它不会飞走的, 它喜欢我。” 母亲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庞, 眼里拢着一抹烟般的忧郁:“不是的,它只是翅膀上沾了雨水, 飞不动而已。雨一停, 它就会飞走的。” “可是它喜欢我。”柏溪坚持地说。 “记住母亲的话, 柏溪, 喜欢的东西一定要握紧呀。” 柏溪盯着自己手心里的小鸟, 它那么柔顺又那么乖巧, 那么美丽却又那么容易破碎, 一握紧, 就会死掉。 “公子……”一声轻轻的呼唤传来。 柏溪睁开了眼, 书简已经滚落在一边, 他睡得衣衫不整, 发丝凌乱, 有几分落魄。 侍人不敢多看,垂眼立在一边, 细声细语地道:“公子, 简小姐来了。” 柏溪翻了个身, 眼底沉沉地:“不见。” 侍人不敢怠慢, 转身去撵人。 雨点打在水面上, 荡起一个个细小的波纹, 柏溪怔怔地看着湖面,心想着, 那只蝴蝶后来怎么样了呢? 太久远的事, 他已经不记得了, 于是翻身又睡过去。 门外, 简灵鹤抱着个一人高的布包, 听侍人说殿下病了, 不便见人, 便把她关在门外。简灵鹤也不灰心, 转身看着那捆得结结实实的布包就走。 侍人从门缝里看她走了, 悄悄舒了口气, 放心地回去伺候。 而简灵鹤却抱着那个布包绕了一圈, 跑到院外的墙边, 笑话, 她想见什么人, 岂是一堵墙能挡住的? 简灵鹤取出长鞭, 灵巧地缠住高处的树枝, 像个猴子一般灵巧地荡进了墙内。 落地时, 本来开得正好的一蓬迎春花里突然钻出个大活人来, 她来不及收势, 一下子摔到那个人身上, 二人撞得七荤八素, 滚了一身的迎春花。 柳非银被一只手拽进了樱花树里, 却从迎春花丛里滚出来, 正惊魂未定, 便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姑娘撞了个满怀。 那姑娘性子彪悍, 目似燃了火焰的黄琉璃, 稍稍回神又一个虎跃,膝盖猛地跪在柳非银的胸膛上, 一柄匕首横在颈间。面前的姑娘身形娇小灵活, 五官娇俏却带着蛮横,全身上下充满了娇骄二气, 山中跑大的女孩儿实在是灵秀。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鬼鬼祟祟? !” 明明刚刚还在南边, 竟被妖怪直接拽到了最西边。 柳非银被这一膝盖跪得几乎断气, 调整了一下呼吸, 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这位小姐真有意思,大家都是翻墙过来的, 怎么贼喊捉贼?” 明明是被制服得死死的, 这人却像被姑娘扑进了花丛里一样悠闲,头发散了, 衣服也乱了, 落满了星星点点的小黄花, 却人比花艳, 自有一派风流恣意。 简灵鹤蹙起了眉, 把匕首从他颈子上拿下来, 呸了一声:“没劲, 你就是军师派来监视柏溪的?” 柳非银微微一笑, 打蛇随棍上:“你说是就是吧。” 简灵鹤从地上爬起来, 抱起布包道: “我和柏溪相识七年了, 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最清楚。你们不信赤松人也没什么, 你好好跟着我, 不用再翻墙了。柏溪可不喜欢。” 柳非银慢条斯理地顺了顺衣领,点头:“在下柳非银, 小姐怎么称呼? ” “简灵鹤。” 柳非银瞳孔微微放大, 实打实的惊讶了, 这个名字, 他也听过。简家姐弟在九十九桥镇的名头响亮得很, 简灵鹤看柳非银这个反应也不做他想, 唤他跟上来帮忙。 柳非银沉默地跟着, 这座宅子背阴, 六十年前就建在湖上, 湖心鼓起的土丘上长满了杂草。 侍人去拿兽炉焚香驱水虫, 柏溪睡在水轩中很是香甜。 简灵鹤远远地看到就放轻了 脚步, 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下来。她轻轻地走过去, 蹲在柏溪面前, 凝视着他的脸。 红月皇族的人生来眉眼中就藏着凌厉的杀气, 眉尾如锋利的匕首般插入鬓角, 眼睛也生得好, 好似浸泡在一汪寒泉中的月亮。柏溪慢慢张开眼, 暗红的眼眸与简灵鹤的对上, 不带一丝困倦的样子。 “柏溪, 你醒着啊? ”简灵鹤摸了摸他的头,“不是身体不舒服吗? ” 柏溪打开她的手, 坐起来闹脾气:“不想见你。” “可是我想你。” “我不想你。” “别生气了, 我都半个月没见你了。” 柏溪冷笑了一下:“你也知道是半个月呀? ” 简灵鹤拉起他的手, 无奈地看着他: “你这个人哪来的那么大脾气。” 她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头发,又开心起来,“别睡了, 你整日地睡身体怎么能好? 快起来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柳非银扛着布包, 看着那柏溪那闹脾气使小性子的德行, 比自己都要恶心三分, 分明是要糖吃的奶娃娃。 柏溪终于看到了柳非银, 他一怔, 带着些大梦初醒般的茫然:“这是谁? ” 简灵鹤顺口说: “我表哥柳非银, 帮我扛东西来的, 快把布包解开。” 柏溪盯着柳非银仔细地看, 怔怔地有些出神。 柳非银把布包解开, 里面是一株手臂粗的树苗, 稀稀拉拉地还带了几片不精神的叶子。他怔了怔, 终于明白这宅子里哪来的灯笼树。 简灵鹤举目在四周找寻栽种的地方:“栽到哪里好呢? ” 柏溪只看了一眼, 就没了兴趣似的, 又嗤笑了一声:“离了云国都城的土地就活不了的树, 栽哪里不一样呢? ” 简灵鹤没听见一样, 一只手托着下巴, 很认真地找栽种的地方。 第17章 “我觉得那处不错。” 简灵鹤和柏溪顺着柳非银的手指看去, 是湖水中央长满杂草的土丘。 “都说灯笼树眷恋故土, 所以才不能成活, 我看未必。云国的都城, 凡是灯笼树生长的地方, 周围数里都不能栽种其他的树木。不过是孤傲的树种, 不肯与其他树种并肩罢了。” 简灵鹤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见解……好, 那就听你的。” 说完抱着树苗, 脚尖在栏杆上借力, 轻松地跳到湖中央,开始除草。 水轩中留下柏溪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后柏溪又回到水轩看书, 简灵鹤挽着袖子在土丘上拔草种树, 柳非银则静坐在游廊中看风景。整座庭院沉浸在这莫名的静谧安详里。 树种好了, 柏溪又睡着了。 简灵鹤蹭了一身的泥, 看他那副明显要送客的做派, 也没再勉强他, 连衣服也没清理, 就跟柳非银走出质子府。 侍人送到门口, 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犹豫着解释道:“简小姐, 我们公子他这两日的确有些嗜睡……” 简灵鹤笑着摆了摆手, 让他不用继续说下去:“我没怪他, 好好照顾他。” 侍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带着笑意回去了。 简灵鹤这才委顿地塌下肩, 整个人不堪重负似的低下头, 慢慢地往回走。 柳非银跟在她的身后, 只见她越走越慢, 最后干脆坐在河边的一块光滑的石头上, 抽着鼻子凄凄惨惨地哭起来。 这么大的姑娘, 竟然是小孩儿的脸, 说哭就哭。 柳非银蹲在她面前, 看她哭得旁若无人的样子, 感叹道:“你哭怎么也不避讳人? ” 简灵鹤凉凉地瞪了他一眼, 恨恨道:“我为什么要避讳你,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怎么拿我撒气呢? ”柳非银摇着扇子, 一点都不同情她, 嘴上一点都不饶人,“他对你不好, 又不是我的错。” 简灵鹤怒道: “你懂什么, 他就是对我好才会这样! ” 一个敌国的质子和一个守山军的小将, 自然是相敬如冰, 才是好的。 “你心里既然知道是好, 可是还是要哭, 毕竟是委屈的。” “我委屈是我自己的事, 他又不知道。” 柳非银弯起眼睛笑着, 带着一派明媚的天真那样说着残忍的话,“他真的不知道吗? ” 简灵鹤眼中有一瞬间的怔忡, 接着低下眼掩饰往, 轻哼了一声, 摆出冷淡的样子: “他当然不知道, 我看起来像是那种能受得了委屈的人么?” 就是因为不像, 所以才好欺负呀。 柳非银叹了口气, 心想着他摆明就是欺负你呀。 “你一个大男人叹什么气? ”简灵鹤的情绪来得快, 去得也快, 拍了拍身上的褶子站起来,“你是继续监视柏溪, 还是随我回军营? ”不等柳非银回答, 就替他做了决定, “好,那就回军营吧。” 于是二人回了守山军营, 因为是简灵鹤带来的人, 守卫直接放了行。 简灵鹤正要回自己帐中换衣裳, 却见柳非银边四处张望着, 边跟着自己。 “你跟着我做什么? ” 简灵鹤指着对面的帐子, 喝道,“你的主子可在那边。”说完便一掀帐子回去了。 柳非银知道擅闯军营是重罪,可也只能闯了。那小丫头把他拉进质子府,遇到简灵鹤和红月柏溪,一切都是被操纵的,他不过是个傀儡,自然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地抓好头顶吊着的引线而已。 他走到对面帐子外, 正想着由头, 里面人却很机警地听到脚步声, 中气十足地道:“什么事, 进来说话! ” 柳非银挠了挠头, 只能进去。 帐子里一切从简, 最奢华的便是案上那套文房四宝, 他一眼就认出来那个砚台, 愣了一下, 又去看拿着兵书倒在榻上跷着二郎腿, 一边吃饭团子一边参悟的人。他很年轻, 看起来与柳非银差不多的年纪, 潇洒风流之态更甚于他。 那人听到人进来, 却沉默着, 一转头对上柳非银惊讶的双眼, 他也讶异非常, 面前这个人眉眼竟跟他有五六分相似, 莫不是他娘死得早, 他爹又在外面偷偷养了私生子吧? “你你你你……”柳泣风吓得魂都没了,“你这人从哪里蹦出来的?你爹是谁?” 柳非银也吓坏了, 他外祖父几年前去世了, 寿终正寝, 他一不小心看到了自己的年少版的外祖父, 心里既软又烫, 默默在心底喊了句, 外公。 他很快便回过神, 笑道:“长得像而已。” “是吗? ”柳泣风惊魂未定, 觉得面前这人怎么看都有些诡异,“你叫什么名字? ” “在下……白清明。” “哦哦, 姓白啊。” 柳泣风松懈下来, 管他姓什么, 不姓柳就好,“你来干什么? ” 柳非银眼波微转, 摆出无奈的样子: “是这样的, 我误闯了质子府遇到了简灵鹤小姐, 他当我是军师你派去监视红月柏溪的眼线, 就把我带回军营来了。我可是刚到镇子上来寻亲, 不是什么坏人, 谢翎将军可以为我作证。” 这一席话说得很是微妙, 事实的确是如此, 但被柳泣风听到耳朵里, 倒是那位大小姐护着红月柏溪, 自己认定的事根本不听别人的解释, 这种强硬的做派, 也的确只有她能做得出来。 柳泣风是个多疑的人, 可面前的人却让他丝毫没怀疑地信了, 嘿嘿一笑:“我们那位大小姐虽然人讨厌了点, 但不是什么坏人, 你既然认识谢翎, 便让他送你回去。” “多谢。”柳非银嘴里答应着, 眼睛却还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外祖父。 在他儿时, 外祖父就已经是个银发美须老年人了, 外祖母说他是少白头, 本来就是这样的。他性子也是温和的, 好似天生就是那副威严从容的做派。只是每当夕阳落山之时, 残阳如血。他总会坐在庭院里看着, 落了一身的肃穆和萧瑟来。就算他靠近这个看起来有点悲伤的人, 他也不会像之前那样把可爱的外孙抱在膝上, 只是当他不存在一样, 那样静默地坐着。 很多故事对于别人来说, 也只是故事, 听过也就算了。 柳非银在此刻突然察觉到, 从前祖母总摇头说他不知道性子像谁,原来他是像外祖父的。而外祖父也曾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六) 谢翎正在练兵场上与人切磋, 十八般兵器到他手中都成了有灵魂的活物般, 引得周围的将士们击掌叫好。 柳非银由兵士带着走过来, 就看到谢翎一个刀背将人拍到地上,将那大刀往肩上一扛, 人群里四我来与你一战。” 柳非银顺着声音看去, 一个少年躺在树杈上, 一袭宝蓝色兵衣, 野猪皮束腰, 与其他兵士一样的打扮, 那蓝色却极衬他那黄琉璃般的眼珠和额上秀气的美人尖:“我不占你便宜, 就用你最趁手的长枪吧。” 谢翎大笑道: “好, 那就承让了。” 有人扔了一柄长棍过去, 少年抓住长棍的一端, 利落地一个翻身从树上跃下, 镶着铜头的长棍在地上扫起一片沙尘, 直接冲谢翎横扫而去。谢翎长枪不躲不闪地迎上去, 兵器相见, 发出刺耳尖锐的争鸣声。高手过招, 见招拆招, 打得难舍难分。 谢翎战斗风格攻守兼备, 气势磅礴, 而简灵犀却是以攻为守,锋芒毕露。一个是湖中暗涌的碧水, 一个是顷刻燎原的烈火。 围观的兵士们屏息观战, 柳非银很容易就猜出这个少年的身份。他听说过简灵鹤, 自然也听说过她的龙凤胎弟弟简灵犀。姐弟二人只有一双眼睛像得十成十, 五官却是各有千秋, 性子也是南辕北辙。 眼看着谢翎露出疲态, 额上一层细密的薄汗。 简灵犀却倏然退出了战圈, 长枪挽了个花式, 负手而立道:“不打了, 你刚刚战了五十二人, 我赢你胜之不武, 下次养足精神再战。” 谢翎也不多推脱, 大方地一拱手:“好, 灵犀, 我们下次再战。” 简灵犀冷淡地点了点头, 把长棍扔到兵器架上, 转身便离开人群。 谢翎早就看到了柳非银, 此时人散了, 才走过来, 一副惊讶的样子:“柳兄怎么到军营来了?” 柳非银只是苦笑:“一言难尽。” 谢翎送柳非银回镇上, 一路上闲聊说起质子府上的事。 “你是说在质子府中遇到了简灵鹤? ” 谢翎一脸凝重,“军师怎么说?” “人家简小姐的私事, 他能说什么。” 谢翎低头思忖半晌, 黑黝黝的眼珠盯着柳非银, 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那就好, 这事以后再不要跟别人提起了。” 要不是谢翎跟狗见了骨头一样盯着赵槿, 柳非银看他这护犊子的样儿, 还真以为他看上人家简家小姐了。 柳非银回去跟赵槿嚼舌根, 赵槿边给菜地浇水, 边轻描淡写地说: “那位简小姐是他的未婚妻。” 第18章 这事是谢夫人闲聊时同赵槿讲的, 她与简夫人交好, 谢翎和简灵鹤是指腹为婚。二人在军中常年打照面, 战场上愿意把后背交给对方, 为对方挡刀枪也义不容辞, 却是无法睡在一张床上的。家里对婚事也一提再提, 二人都摇头, 况且战事吃紧, 有没有命回去都是两说, 便一拖再拖。 柳非银吓得手里的嫩玉米都掉了, 瞠目结舌:“你……是想给他做小呀? ”赵槿看都不看他, 温吞吞地说:“赵家制伞的技艺, 传男不传女, 若是我给他做小, 按照规矩, 我这双手是要废掉的。” “就因为做小?” “……是嫁人。” 柳非银心中叹息:“规矩是人定的, 一个大活人总不能让死物困住。” 赵槿稳稳地拿着水瓢, 好似凡间尘事都动摇不了她的心一般, 轻声道:“我从小看着我爹制伞, 师承族中最年长的老师傅。由于几十年断断续续的战事, 赵氏一门到我这一代已枝叶凋零, 再不复以往的兴旺。我六岁拜师前, 爹告诉我, 若真的不愿意制伞, 他去跟族人请罪, 让我好好地长大嫁人……可我喜欢制伞, 也不愿家族的技艺失传……没有人强迫我, 这路是我自己选的, 再难也要走完。” 柳非银靠在院中的枇杷树上, 风温柔地吹过树梢。木槿花不挑水土, 大旱大涝都开得好。他遇到那么多女子, 过刚易折者有, 天真纯洁者有, 倔强执着者有, 而赵槿怕是他遇到过的, 心志最坚韧的女子了。 夜幕深沉时, 有人来响门, 低眉顺眼的侍人摘了兜帽, 正是柳府别院的侍人岳青。 “我们公子请柳公子去府上赏月。” 柳非银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夜空, 正是云遮月。 侍人岳青也跟着看了下天空, 又看到柳非银那眼中的戏谑, 面不红耳不赤地赔笑着。 深夜的别院长长的游廊中齐整地挂着赤松国宫廷制式的风灯, 将整个水轩照得波光粼粼, 如同白昼。而这座府邸的主人, 跟白天那副困顿慵懒的样子大不同。 他束冠端坐在案前调香 绣着百日菊暗纹的灯笼碧锦裁制的宫衣, 即使云遮月,也披了一身流动的月华。袅袅轻纱似的烟笼罩在他的面容之上, 同样是凤眼, 他这双睡凤却是将醒欲醒的锋利, 眉尾也似飞刀般斜插入鬓。 柳非银在这一刻终于看到了被誉为恶狼之国的皇子, 红月皇族凌驾于众国之上的战意。 他摇着扇子撇嘴, 心想着, 这月赏完了, 怕是要将他灭口了吧。 柳非银毫不客气地坐下, 杯中已斟满了美酒, 炉中的香和酒中的香互不争抢, 却融洽在一处, 相得益彰。 红月柏溪轻抬眼打量他, 面前这个人闲闲地倚在栏杆上, 风光霁月于一身, 好似世间的纷乱都困在他唇边的一杯酒中。他此时更确定了, 这样的人不该有卖伞郎那样的表亲, 不应该出现在九十九桥镇, 更不该无缘无故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红月柏溪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用类似虔诚的眼神望过去,“你是神仙吗? ” 柳非银本来去取那盘中的青枣,一听到这犀利的问话, 手一颤, 枣子掉在了案几上, 一路滚到湖水中。 啥? ! (七) 柳非银已经失踪了两日。 白清明用了御魂犬都寻不到他的气息, 柳家派出了所有的家丁出来找人, 更是徒劳, 根本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倒也不担心柳非银遭遇不测, 他是城灵, 若身死, 不过是回到风临城。 不过,若是灵魄被困住,就像上古之神八翠泽那样封印在琥珀中,那世间再寻不到他的气息,虽不死,却也可能被封印到海枯石烂。 白清明一深想便要头痛,静静靠在水轩边,看着倒映在湖中的月亮。 只听“咕咚”一声, 水面上的银盘碎成波纹, 而湖面上则浮起一颗青枣。 白清明一怔, 垂手拾起青枣,这是哪来的枣子? 他疑惑地看向湖面, 涟漪荡开, 重新恢复平静的湖面上隐隐绰绰地照出人影。 柳非银往湖水中一望, 几乎要顿胸捶足, 看这相貌, 看这气质, 可不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么。 真是长得太好看, 掩都掩饰不住呢。 “你怎么这么想呢?不过是长得比平常人好一些。” “你不记得了吗? 小时候我掉到梳理,你救了我。”柏溪奉上一杯酒,“你不认识我也是正常,毕竟那时候太小了。” “你是不是记错了?” “很多事都可以记错,可濒死之时的救命恩人怎么可能记错? 这些年在午夜梦回时, 我都可以回到那一刻, 想起你同我说过的话, 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柳非银猜想着他的祖上应该是有先辈跟他长得非常相似, 就连外公看到他的脸都会吓一跳, 估计就是认错了。而那人救了他, 又不肯通报姓名, 只说自己是神仙。罢了, 既然他认错就认错吧, 总比被当成奸细要好。 柳非银摇着扇子, 喝着美酒, 笑眯眯地道:“若是要感谢就不必了,喝酒赏月这等雅事倒是使得。” “神仙为什么又到九十九桥镇上来?” “我在妖怪的渡口乘上了一艘船, 莫名其妙地就来到了这里。” “那神仙为什么变成小鹤的表哥了?” “这个说来话长了。”柳非银冲他眨巴眨巴眼, 开开心心地逗他, “你心里喜欢人家女孩子, 为什么总把她弄哭? 即使以后不能相守, 但是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有什么不好呢? 若是我色诱她, 你可怎么办呀? ” 一句没过脑的玩笑话, 红月柏溪却愣了。他身为男子都能看出他的好, 这样的潇洒风姿, 弯眼含笑,光是看着他, 他像山水间坐拥一杯桃花美酒, 顷刻间便要醉过去了。不像他, 这样的冷, 匍匐在她手心里取暖的冰锥。他应付她这么久, 也厌倦了。 “也好。”红月柏溪笑道,“你既是神仙, 定有办法让她喜欢上你。”只是苍白的脸色透露出他的口不对心, 他讳莫如深的样子, 一杯杯地喝酒。 柳非银笑嘻嘻地啃着青枣子, 笑话他:“你们俩还真有意思, 两国箭拔弩张, 你们却儿女情长。不过……感情是不由心的, 她看上了我, 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 ”红月柏溪像听了什么笑话一样, “你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我的亲生父亲把我抛弃了, 你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些什么。” 柳非银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更加莫名。 自从赤松建国以来, 国君是以“赤松王”来自称, 红月皇族生来有深入骨髓的野心, 若非统一九国, 誓不称帝。赤松国的王是他的国君, 也是他的父亲。在他想来, 一个父亲为了江山舍去自己的儿子, 但他毕竟是父亲, 终究也是心疼的, 只是这份心疼, 从来不如他的江山重。 柳非银道:“他身为赤松王, 总要有一个儿子来这里的, 不是你,就是别人。” 红月柏溪不知道赤松王从哪里找来的这样一个人, 说话这样随意,竟也能活到现在。 “对, 不是我, 就是别人。”红月柏溪点头,“没错, 我身为皇子, 锦衣玉食, 不是为了王位流血, 便是为了百姓流血, 这是我的宿命。” 柳非银伸手去拨湖中的水, 他叹息着:“那你到底在怨恨什么呢? ”红月柏溪低头看着涟漪荡开, 一圈一圈, 好似时光回溯般, 他又回到了十三年前, 他刚来到九十九桥镇时。 (八) 红月柏溪还记得七岁那年的事,母亲抱着他坐在十六人抬的步辇上, 他趴在母亲的肩上, 送别的队伍排得又长又远, 巍峨的宫殿也渐渐远去了。 到了渡口, 母亲把他交给奶娘,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笑脸, 摸了摸他的头,道:“柏溪,以后你一个人了,遇到喜欢的东西一定要握紧啊。” 而后奶娘抱他上了船,侍人岳青拎着不多的行囊,离开的不过是三人。他趴在奶娘肩上,看着母亲站在渡口, 越来越远, 最后成为了一团朦胧的光影。 他以后就是一个人了。这世间万物终将都会离他远去,所以喜欢的时候就握紧在手里, 能握多久, 就握多久。 七岁的柏溪懵懵懂懂地知道了这些道理, 只是微微心酸了一下, 剩下更多的是茫然。他到了九十九桥镇, 虽然那些人嘴上都叫着他公子, 可看他的眼神与在宫中不同,没有恭敬, 而是赤裸裸的冷漠与嘲讽。 那个成为他养父的人, 穿着铠甲, 骑着战马, 那样如神祗般俯视着他, 冷笑道:“越看你越像一只灰溜溜的小耗子, 你的姓氏也不必改了, 还叫红月柏溪吧。” 他心里怕极了, 实在是怕极了,腿肚子都在打颤, 全身都叫嚣着想要逃, 一张脸被冰封了似的, 竟也没有泄露出任何一点恐惧。来之前, 他的父王摸着他的脑袋说, 想想你的母妃, 不要丢了父王的脸。那时的他并不懂得父王话中的深意, 却敏感地察觉到, 那只手放在他的头顶, 好似千钧, 他也怕极了。 第19章 大约人都有趋吉避凶的本能, 红月柏溪端端正正地双膝跪地, 叩头:“是, 父亲, 儿子知道了。” 周围的人愣了一下, 开始大笑,爽快至极。 定远将军府他住不进去, 他的养父把他打发到背阴的别院, 每个月初一十五去将军府问安, 其余时间则免。 他的养父冷淡地看着他, 嘱咐着:“你的身子不好, 平日少出门,也少见人。” “多谢父亲关心, 儿子记得了。” 大将军皱着眉, 看着这只他看不上眼的小耗子,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因为母亲的娇宠, 他并不是个勇敢的皇子, 走路都要人抱。他在兄弟中年纪最小, 王位轮不到他, 争宠也轮不到他, 他是父王众多儿女中最没用的一个, 却在两国争战落于劣势时, 成为最有用的一个。他到了九十九桥镇后, 才懂得,他被放弃了。从那天起, 他便不让人抱, 岳青不行, 连奶娘也不行。 岳青那时才十五岁, 也是个半大的少年, 性子已经很稳妥了, 一到九十九桥镇, 就上下打点周全。他知道来这里, 殿下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所以并没有太意外。他意外的是殿下的性情, 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一夜之间, 红月柏溪身上的娇气稚嫩都褪去了, 空长了一身沉默的刺。 七岁的小公子听了养父的话, 从不出门, 除了夫子来授课以外, 他基本上不说话, 整日待在游廊里看书。 从赤松国带来的红枫树长在湖边, 不挑水土地疯长, 到了深秋,一片绯红, 一片千黛绿, 又一片栀子黄, 泼泼洒洒地垂在湖面上。 大半年过去了, 红月柏溪仿佛也融成了这湖景的一部分, 他走不出来, 别人也走不进去。 (九) 不过, 在第二年的早春的一个午后, 细雨霏霏之时, 一个小姑娘叩开质子府的门。“这位哥哥, 我叫简灵鹤, 守城军的简副将军是我爹, 我想见柏溪公子。” “奴才去回禀公子。” 简灵鹤在门口等了片刻, 岳青再回来, 脸上带了些惭愧,“简小姐,我们公子睡了。” 简灵鹤搓了搓鼻子, 一下子蹦下台阶:“那我明天再来。” 接着一连半个月, 简灵鹤都来,来时也带着礼物, 不过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拨浪鼓, 竹哨, 纸鸢, 布老虎。因为都不贵重, 岳青也收了, 只是红月柏溪说不见客,他也只能找理由搪塞回去。 又接了一连半个月, 简灵鹤还来, 无怨无悔, 很有干劲的样子。 岳青跟她熟了, 好声好气地劝她说, 我们公子不喜欢跟人玩的。 简灵鹤笑笑, 女中豪杰的样子, 踮起脚拍拍岳青的肩说, 小青啊, 没关系的, 我不想来了, 自然也就不来了。 柏溪隔着一扇门听到了她的声音, 连冷哼一声都懒得。 忽然有一天, 柏溪发现那个小姑娘真的不来了。 “岳青, 今日那个讨厌鬼来了吗?” “回公子, 简小姐有五日没来了。” 红月柏溪没说什么, 下午送走了夫子在练字时, 看到了角落里的箱子,堆得满满的,落了尘。这些都是简灵鹤带给他的小玩意儿,都是他从前没见过的。红月柏溪拿了一只竹哨出来吹, 声音清脆嘹亮, 好似黄雀鸣叫在枝头。 就这么一连过了好几日, 他把简灵鹤带来的东西玩了一个遍, 他想起那个小姑娘隔着门说的话, 没关系, 我不想来了, 自然也就不来了。 红月柏溪心想着, 她长什么样子, 自己应该扒着门缝看一看才好。 这夜的梦里, 他扒在门缝上看啊 看 啊 , 等了 许 久 , 什么都没看到。大概她再也不会来了。 红月柏溪吩咐岳青把箱子封起来, 丢到柴房里烧了。 九十九桥镇的春天缠绵多雨, 小公子喜欢睡在凉亭里, 岳青在他身边放了炉火, 铺好皮褥子, 他睡着了, 梦里也是清新的雨汽, 待他一觉醒来, 脚边一个小姑娘头发湿淋淋的, 裹着大氅, 捧着热腾腾的茶, 一双黄琉璃般透亮的眼珠正盯着他看。 他心里想着, 果然是个小鹤一样骄傲洁白的女孩子。 简灵鹤摇摇头, 一副很瞧不起人的样子:“我还当柏溪公子三头六臂才不肯见人呢, 原来就是个吃饱犯困的奶娃娃。” 柏溪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觉得莫名有些欢喜, 却都已经不会笑了。他呆呆地看着她, 心里想着, 此刻自己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威严的话。 简灵鹤复又笑了, 伸出小手摸了摸他的脸, 赞叹道:“你可真白嫩呀, 像节莲藕。” 不等柏溪做出反应, 她接着自来熟地又拉起他的手, 摇来摇去,“我送你的小玩意儿怎么不玩, 不喜欢吗? ” “烧了。”柏溪冷硬地说,“你不是不来了吗? ” “这几日, 我跟着爹爹去军营了。”简灵鹤笑眯眯地歪了歪头, 神秘兮兮地说:“烧了就烧了, 这次给你带了好玩的。” 简灵鹤把他的手拉近大氅里, 柏溪摸到了一个毛绒绒的东西, 他直接把这东西拎了出来,一只还未睁眼的狼崽在他手里挣扎着, 发出稚嫩的叫声。 柏溪颤抖了一下: “这是……狼? ” “昨夜山中大雨, 这只幼崽睡在草中被冲到军营外的溪边。” 柏溪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膝盖上, 小东西寻找到热源, 拱在柏溪的腹部, 小爪子抓着他的衣裳, 安心地睡了过去。 简灵鹤得寸进尺地凑过去, 手肘压着柏溪的肩, 看着他得意地笑:“喜欢吗?” 柏溪感受着肩部的重量, 心想着要躲开, 嘴上嗫嚅了两下, 却轻轻点了一下头。 “你既然喜欢, 是不是也要送我些东西做交换? ” “你想要讨赏? ” “……嗯, 也不算吧, 就一件小东西。” “我没有金子。” “……就你的发带好了。” 柏溪解开自己的发带, 不过是条简单的绿丝绦坠了白玉的珠子, 并不怎么值钱。 “你真的不要金子吗?” “我要金子做什么, 就要你的贴身之物。” 简灵鹤兴冲冲地接过发带, 立刻跳起来,“时辰不早了, 你好好照顾小狼, 我先走了。” 柏溪还想着要说些什么, 他长久不见人, 反应迟钝, 什么都慢半拍。简灵鹤像只小鹤一样踩着趴在水面上的枫树, 一跳一跃间, 已经翻墙走了。他坐在那里, 怀里抱着酣睡的小狼, 心想着, 以后再也不将她挡在门外了。 (十) 自从有了狼崽, 柏溪就不是每日都一个人在院中读书, 小狼崽什么都啃, 啃他的衣服, 啃他的手指, 流着口水打滚。只是简灵鹤没有再来过。 岳青告诉他, 女孩子每次都被关在门外, 总会生气的。 柏溪去将军府请过安,回去的路上绕道去了武馆。简灵鹤每日都去镇上的武馆学武艺,武馆里很多年纪相仿的孩子,穿着统一制式的劲装在练剑。他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却看到一个人贼头贼脑地绕过师父的眼睛往外跑, 因为跑得太心急, 也没注意门外有人, 莽撞地撞上来, 柏溪承受不住他的体重往后仰, 两个孩子摔成一团。 岳青吓得扑上来, 大喊着:“公子! 公子! ” 武馆内的师父们听到声音跑出来, 柏溪眼疾手快地握住面前摔蒙了的小孩的手, 拉着他就跑。 岳青可没见过他们家殿下有这么伶俐的身手, 眼看着柏溪拉着那小孩一拐弯, 竟跟丢了。 柏溪拉着简灵鹤跑到河边, 一棵槐树横在眼前, 开满了洁白的槐花。简灵鹤甩开他的手, 一脸愤怒:“你拉着我干什么? !” “你怎么都不去看狼崽?” “……狼崽? ”简灵鹤看着他, 黄琉璃般的眼珠睁大,“狼崽?!” 柏溪绷着小脸, 维持着威严:“它已经可以吃肉了, 毕竟是你送给我的, 你可以去看……我送你的发带怎么没戴? 不喜欢么? ” 简灵鹤的眼珠转来转去, 脚尖搓着地, 不说话。 柏溪稳稳当当退后一步, 小老头一样地背着手说:“下次岳青会给你开门, 不会再把你关在门外了。你尽管来就是了。” 简灵鹤还是不说话, 在他看来是害羞了。 之后岳青找过来, 他带着岳青回府, 路上嘴角一直是翘着。 后来再想到儿时的事, 柏溪觉得, 那时并不一定是简灵鹤不可,无论是谁出现, 都会成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他一个人, 太寂寞了, 可他还不能适应一个人。 之后简灵鹤再来, 狼崽子已经不认识她了, 趴在柏溪的膝上对着她龇牙咧嘴。柏溪捏着狼崽子的后颈安抚着,绷着小脸问: “你怎么不来看它? ”还有我? 简灵鹤难得有些惭愧的样子, 把眼睛移开, 拿个酥饼堵着嘴巴, 咕哝着说:“我还不是功课忙么。” 第20章 “你是女孩子又不能进军营的。” “谁说的。” 简灵鹤几乎要跳起来, 凶巴巴的,“在我们九十九桥镇, 女孩子也能进军营的, 保家护国还分什么男女。我长大了要进守山军, 赤松狗打来了, 我打头阵,杀他们个有去无回! ” 正表演着摘敌方首领的姿势, 看到柏溪那睁大的眼, 立刻说不下去了, 又把眼移开, 坐好,“……所以不要让你们赤松王侵犯我们的领土了, 九十九桥镇这道关隘你们是攻不破的, 白白送命罢了。” 柏溪轻抚着膝上的狼崽, 不说话。这席话他心里是认下的, 是他们赤松人好战, 是他们贪婪。 可这样的沉默在八岁的简灵鹤眼中是拒绝。 周围的人无数次说过这个柳家养子, 现在虽是黄口稚儿, 可他流着红月皇族的血, 他长大了, 也是一头不知满足的恶狼。就像他怀里的那只狼崽子一样,她把它从山雨中救出来, 它还是会咬她。 简灵鹤想到这里, 满腔都是怒意, 正要拂袖而去, 却听柏溪说:“你知道云国有种灯笼树吗?” “不知道! ” “我母亲说, 她是云国人, 在炽日都城长大, 一入夏, 满城灯笼树的花开, 流淌着荧光将街道照亮,比月光还要皎洁。” “所以你长大了, 也要攻打云国喽?! ” “我……” “你什么你! ” 简灵鹤终于还是跳起来, 指着他的鼻子,“亏我还觉得你是个好人呢! 赤松疯狗一只! 跟你的那个父王一起见鬼去吧! ”说完, 简灵鹤又像上回那样, 脚踩着湖上的一蓬枫枝, 越墙离开了。 他本想告诉她, 有一种树很美,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 一个男孩子说话慢半拍总是吃亏的, 尤其是在口齿伶俐又性格冲动的女孩子面前。 柏溪沮丧极了, 晚饭都没吃就睡下了。岳青察觉到二人好似闹了矛盾,他忧心忡忡的, 却终究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幸好第二日的午后, 简灵鹤又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还在闹脾气的缘故, 也绷着个脸, 张口便问:“你们家公子呢? ” 岳青一颗心妥妥地放下, 把午饭端给她, 小心地赔不是:“我们公子从昨日起就没吃东西, 小鹤, 你陪他吃一些。” 在岳青心里, 不过是两个小伙伴闹别扭, 不是什么大事。他一向谨慎, 可简灵鹤不同, 她还是个小孩子, 又是个女孩子。他几乎忘记了, 他家公子即使来到这里, 柳毅也没改他的姓氏, 他依旧姓红月。 简灵鹤一脸的古怪神色, 端着饭走进凉亭。 柏溪看到她, 双眼一下子就亮了, 接着又笑出来, 白嫩的小脸上, 笑容好似夺目的红莲般徐徐绽开, 小小年纪已能看出将来的风华。 “小鹤! ” 简灵鹤躲闪了一下, 把食盘往案几上一搁, 结结巴巴地说:“吃……吃饭吧。” 柏溪仰着小脸问:“我吃, 你不生气了, 好不好? ” “……好。” 于是柏溪拿起筷子便吃, 简灵鹤看着他吃完就走了。 离开时, 她像逃命一般, 脸都是白的, 满头都是汗。 岳青正疑惑着, 陡然听到院中传来案几打翻的声音。 柳府的养子被毒害, 幸好不是什么烈性的毒药, 是武馆厨房里毒耗子用的药。在郎中来之前, 柏溪已经将有毒的食物差不多都吐了出来, 小脸惨白惨白的。 柳毅和夫人过来看, 同行的还有脸色煞白的简副将军, 岳青跪下便哭, 声称自己没想到公子会被下毒。 柳毅深深地盯着他:“你弄错了吧? ” 岳青慌张地抬起头说:“这个奴才怎么能记错呢?” 柳毅摇头, 更加的坚定:“你弄错了! ” 不等岳青再争辩, 床上的柏溪伸出小手拉住了柳毅的袖子, 弱弱地喊:“父亲, 是儿子误食了奶娘药耗子的甜糕, 不要责怪他人。” 柳毅看着那小小的孩子, 愣怔:“误食? ” 他心下一松, 握住那只小手,“好孩子, 你母亲会在别院住一段日子照顾你。” 柳毅要保自己的副将, 自然是不在乎一个奴才的死活的, 幸好他这个养子够聪慧。也可惜了他这么聪慧。不过这一句话, 让岳青背后悄悄抽出的刀又插回刀鞘。 原本应该是一场风波, 就这样轻轻巧巧地过去了。 他让岳青去打听, 原来简灵鹤来到他这里, 不过是武馆孩子们之间的一场赌约, 要拿到他的贴身之物。而武馆的那些孩子们都恨他,都恨不得他去死。他也不知道, 简灵鹤有个龙凤胎弟弟叫简灵犀, 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他那次去武馆的时候就认错了人。 而他与武馆的小伙伴们商议了一个计策, 让他装作姐姐来质子府下毒, 替天行道。 他懂得了什么是伤心。 从那以后, 他将狼送回了山中,别院的城墙砌高了不少, 大门紧闭着, 外面的人进不去, 里面的人不肯出来, 就像一所牢狱。 简灵鹤无数次地过来, 都被岳青躬身口称“简小姐”, 客客气气地挡了回去。任简灵鹤是一只真正的小鹤,她也飞不进来了。 几个月后, 简灵鹤抱了一株灯笼树苗过来, 她进不去门, 就拜托岳青帮她植入院中。那树苗活了不过半个月就死了。 柏溪看着那株树苗, 看着那凋零的叶子, 觉得自己同这移栽到异国的灯笼树苗没什么不同。 (十一) 简灵鹤第十二次抱着树苗来, 柏溪就让岳青打开了府门。 他总要想办法在九十九桥镇活下去, 可他一个人是不行的。仔细一算, 自打上一次简灵鹤拂袖而去, 将有一年了, 那时是春天, 现在还是春天。柏溪长高了不少,渐渐褪去婴儿肥,有了少年的雏形。 “灯笼树在这里活不了的,不用白费力气。” 简灵鹤还是那小鸟儿一样的身量,抱着一棵树,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嘿嘿笑着说: “总要试试吧, 你不是喜欢吗?” “我不喜欢。” “哦……”简灵鹤顿了顿, 又问,“栽到门口怎么样?” 从那以后, 简灵鹤每日都来, 来了柏溪也不理她, 她就自顾自地跟他说说话。多数都是讲武馆和学堂里的事, 零零碎碎的, 没什么重点。 之前的欺骗也好, 简灵犀的投毒也好, 好似没发生过一样, 她没有为此道歉过, 只是她头上每日都绑着那条绿发带, 都洗得旧了也没换。时间长了, 柏溪偶尔会回她一两句。院子里的树苗会死, 也总有新的补上。 这样的相处让柏溪无端地想起自己的父王与母亲, 虽然奶娘说, 陛下当年遇到夫人也曾爱火炽烈, 蜜里调油时也是星星月亮都愿摘给她。只是他有记忆时, 父王有了新的宠妃, 母亲也不恼, 他们之间只剩下了相敬如宾的客气。如果没有期待, 还硬要相处的话, 也只能是客气。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 一晃许多年过去, 柏溪几乎成为了九十九桥镇的人。 这里的气候常年多雨,初来时总伤寒, 简灵鹤出落成一个性格伶俐霸道的姑娘, 她入了军营, 披上甲衣的那一日, 她兴冲冲地跑来给他看。 “柏溪, 好不好看?” “ 既然是 去打赤 松狗, 穿什么都好看。” 简灵鹤撇撇嘴, 一脸嚣张:“你不想我进军营, 就让你们赤松王不要在边界屯兵。” “赤松狗来犯, 你们就拿我的脑袋来祭旗, 他说不定也高兴些。”柏溪眼睛盯着书简, 不紧不慢地说,“赤松狗可是很护主的, 看到我的脑袋, 他们拼尽一兵一卒也会将这镇子攻下来。” 简灵鹤没脸没皮地凑到他面前,捧着脸吃吃笑:“这么好看的一个脑袋, 用来祭旗多可惜, 你放心,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我拼了命也护着你。” 柏溪似笑非笑地凑过去, 目光交缠着, 呼吸都相闻:“你简家的确欠了我一条命, 你拼了也是应该的。” 简灵鹤跟着笑:“所以啊, 我这条命会给你留着的。” 一个人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地笑出来, 柏溪看着她, 心里朦胧地叹息着,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么多年, 父母的模样在他的脑海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无论愿意或者不愿意, 简灵鹤都已经成为他最重要的人, 即使未来有一日也许要剑拔弩张。柏溪想不到有这样的日子, 他倒是甘愿做这样一个没用的养子。 这样如一潭止水的日子在一个春日里, 戛然而止。 仔细回想起来,那日是简灵鹤的生辰, 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日光打在湖面上, 粼粼的波光又漾在简灵鹤的脸上, 她那黄琉璃的眼珠清澈见底。 柏溪吩咐岳青去做了一碗长寿面。简灵鹤一边吃面一边还不老实地在栏杆上蹭痒。营帐中潮湿, 她背上长了疹子, 零碎的难受。 第21章 柏溪嘲笑她:“既然这么娇气,还去什么军营, 在家里绣花不是更好?” 简灵鹤叹息:“就是绣不好花,所以才去军营。” 当晚回到家, 简灵鹤突然呕吐不止,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人就失去了意识, 气息全无地躺在床上。郎中看了说是中毒, 又不知道是中了什么毒。 简灵犀提剑杀来, 柏溪看了看剑锋在颈边闪耀着寒光, 又看他。 小时候简灵犀和简灵鹤是长得十分相像的, 随着成长二人之间的不同也越来越大。他们一共见过三次, 两次都是来取他性命的。 “你为什么要给我姐姐下毒? 你在报复? 那你为什么不冲我来? ” “你来杀我? ”柏溪似笑非笑,“你姐姐要是死了, 杀了我, 谁帮你偿命, 你爹么?” 简灵犀想起儿时的事, 顿时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只是冲动, 却不是傻的。 柏溪食指和中指夹着剑锋轻轻移开, 恹恹道:“等到你姐姐死了, 你再来杀我也不迟。” 简灵犀牙齿咬得咯咯响, 却也不能真的要他的命, 转身离开。 岳青战战兢兢地凑上来, 想看一看他家公子有没有受伤。柏溪却回手一巴掌狠狠地掴在他的脸上, 双目是洞悉一切的锋利。岳青被打得懵了一下, 回过神,双膝一曲, 认命地跪下了。“好你个岳青! 你瞒着我在那碗长寿面做了什么手脚?!” “是……药。” “什么药? ! ” “陛下给的药。” 岳青心如死灰地跪着, 如同木偶,“在离开赤松时,陛下赐的药。陛下并没有说是什么药, 有两颗, 让奴才贴身收着。 ”“陛下? 哪来的陛下? !” 柏溪睁大双眼, 像看一个疯子那样,“我的父亲是定远大将军, 我们的陛下此刻可是在沧澜都城的皇宫里! ” 岳青瘫坐在地上只是哭。 “你给简灵鹤下的药, 有没有解药? ” “没有。” 岳青哭着,“那是宫廷秘药一线相思。” “一线相思……” 柏溪迷糊了,“你为什么要给她下一线相思? ” 传说中的一线相思是赤松宫廷秘药, 以谁的头发做药引服下, 便对谁寄下一线相思。是这世上唯一可以控制人心的药。 岳青摇头:“奴才不是只下给了简小姐, 还下给了殿下。陛下说,两线相思, 她说不定会助你回去。” 柏溪想起上个月自己呕吐不止,昏了两日, 郎中什么病也查不出来, 后来醒了, 一点事也没有。原来那时就中了一线相思。 岳青哀哀地哭起来:“殿下! 殿下您是赤松的皇子, 您总是要回去的呀! ” 柏溪失望极了, 心中既恨岳青的软弱, 又恨自己太没用:“从他把我给别人做儿子的时候, 我就回不去了。你面前早就没什么殿下了。我们小心翼翼地周旋, 就是为了活下去。岳青, 你糊涂了啊! ” 身为弃子, 他认了, 只为了父王能善待他的母亲。可为何这身皮囊性命舍弃了, 还他的生养之恩, 到了头, 偏偏还要来控制他的心。他为何要如此悲惨地活着?柏溪喃喃自语着:“为何我要像一只提线木偶般活着? ” 岳青心中大痛, 额贴着地面, 长久地跪在庭前沉默地哭着。 (十二) 柳非银心里很不舒服。 他后悔自己没在外祖父的书房里看两本家史。 面前的人在某种意义上都做了古了, 他好似在听死人讲鬼故事一样。可怕的是这个鬼故事竟让他的心里这么不舒服。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却在阴沟里翻了船。大概是红月柏溪长了一双睡凤眼。虽此睡凤与白老板的丹凤不是一个凤,但好歹都是凤。 他一个人在这里,举目都是亲,又举目无亲,都快移情了。 柏溪酒量并不好, 不过半壶酒就醉了过去, 被岳青扶回屋休息。柳非银晃了晃空酒壶, 一抬头, 看到月亮从厚厚的云中飘了出来, 皎洁如银盘。他伸出一指想要去点碎水面, 一只手却猛地从水中伸出来抓住柳非银的手。 柳非银被骇了一跳, 大惊失色地后退, 却将那人从湖中猛地拉出来, 那人索命水鬼般一身水淋淋地将他扑倒在凉亭里。 柳非银刚要大叫, 水鬼捂住他的嘴巴, 额贴着额, 小声说,“别喊, 是我。” 总是一身体面的白清明难得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柳非银懵了片刻,才回过神, 惊喜道:“清明你可来了, 人家都快吓死了! ” 白清明嘴角抽搐, 他在湖面上可看得真真切切的, 他可有一身向天借的胆子, 跟作古的人吃酒谈天作死作得好不快活, 这会儿又装哪门子的娇弱?幸好府中的粗使奴才都去休息了, 偌大的院子只有岳青一个在忙活, 他们趁岳青去伺候主子休息,连忙逃了。 月光下的小镇说不出的静谧美丽, 远处的山路上一路摇曳着气死风灯, 头顶上繁星如洗。 柳非银的外衣披在白清明的身上, 他抓住自家老板的袖子,开心地嘻嘻笑:“你怎么过来的? ” “这话应该在下问你吧? 你喝个花酒怎么把自己喝到六十多年前了? ” “……一言难尽。” “那就两言。” 柳非银撇撇嘴, 将自己来到这里的前因后果一说, 白清明便觉出事情有哪里不对。 一般来讲, 未来的人是无法回到过去的, 也有些异数, 就是因果链因为某些原因断了, 过去的因果链缺了一环。许多生过的人死, 死过的人生。缺的这一环会导致更多因果循环的崩塌。为了避免崩塌,上天会在徒生的异数中随机选一个人回去完成这个因果链, 否则因果链断裂, 三界无数的因果都要崩塌一遍。天漏了, 女娲便用五彩石去补。主导苍生者恣意妄为, 因果链断了便用人去补, 缝缝补补又顶个三千年, 有权便任性。任是白清明懂得这些事, 可是站在赵槿的面前时, 还是有些感慨万千。 柳非银指了指白清明, 再指指天上, 介绍道:“这位是从上头来的, 你二表哥。” 赵槿盯着柳非银身边看了半晌,接着抬起手揉了揉双眼, 又揉了揉, 才问:“这里哪有人?” 赵槿挥着五指过去, 手穿过白清明的身体, 挥了挥。二人面面相觑。 “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一身的酒气。”赵槿这是当他醉得说胡话, 把门打开让他进来, 而后去厨房里烧水。 “……” 除了柳非银, 没有人看得到白清明。 次日清早, 白清明突然说要去山上拜祭山神, 六十多年前的杏花微雨拂面, 潮湿的空气中溢满香甜。二人沿着崎岖的山路, 徐徐拾阶而上。 柳非银心大得很, 只当他们是出来春游, 怀里还揣了果子蜜饯,看得白清明直蹙眉。 “山神也是六十年前的山神, 他能送我们回去?” “一山之神的荣衰便是这座山的荣衰。这荣衰也是因果的一环,自然能勘破一些天机。” “本大爷在这里有吃有喝, 只是你在这里, 别人看不到你, 这里的水你不能喝, 饭不能吃……”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对。柳非银突然把手里的挑灯方描金扇“刷”地打开, 轻遮住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盈盈桃花眼,“连男人都为了我命都不要了, 想想本大爷还真是太有魅力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 ” 白清明眼观鼻鼻观心, 当他放屁。 半山腰建了个小小的佛龛, 背靠在一棵几百年的古树下, 如绿云般的树冠遮住了蒙蒙细雨, 佛龛前打扫得很干净, 供奉着清水和新鲜的瓜果。 白清明用木勺打水净了手, 从袖中取出一支香, 咬破手指将血涂在线香上点燃。随着香的燃烧, 袅袅青烟越聚越多, 久久不散去, 烟雾中透出隐隐的红色荧光。 只听到“叮铃”一声清脆的铃声, 烟气中多了个娇小人影, 她被红色荧光束缚着慢慢放在地面上。烟雾散去后, 脚坠铜铃的小姑娘挣脱了束缚, 吓得躲在了佛龛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怯怯地看着白清明。 柳非银惊讶不已: “她就是山神? 怎么这么小?” “像白泽岭这种野山有了神识,便孕育出山神, 山神自然也有小孩子。” “你若是不跟着她走, 她怎么引你来?” 柳非银搓搓手, 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这小山神看起来白白嫩嫩,要是放在油锅里炸一炸, 拌上点椒盐芝麻……” 小山神更害怕了, 慢慢蹲下,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 此时整片白泽岭鸦雀无声, 连山上的树木都抖得飒飒作响。 “别……别吃我……” 白清明啧一声, 冲小山神温和地摆摆手, 哄小孩一样:“别听他胡说, 小山神, 在下有事请教。” 小山神不敢过去, 躲在佛龛后,将自己缩成一个球, 软软地答:“阿星不是要害城灵大人, 是城灵大人必须要在这里。” 白清明走到小山神旁边, 席地而坐, 把她从佛龛后拉出来, 摘掉她头发上沾的蜘蛛网。他对小孩子有种说不出的耐心, 对待他们就像对待一些毛绒绒的小动物。小山神感受到那只手的温柔, 用头顶蹭了蹭他的手心, 露出个腼腆的微笑。 第22章 柳非银仿佛看到小山神有条透明的尾巴摇起来。 “ 你 为 什 么要把 非 银 带到这里来? 是为了修补因果链? ” 小山神点点头, 有些沮丧:“是的, 有人坏掉了。” “坏掉? ” 柳非银心中隐隐有了答案,“你是说红月柏溪? ” “或许是他, 或许是简灵鹤。” 小山神摇头,“灯笼树长大以后, 因果链就断掉了, 可是并没有出现崩塌,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直在找因果链断掉的原因。我等待了很多年, 直到柳家的一个后人回到镇子上后, 因果链因为他的出现而重新衔接上。” “所以你把我拉进红月柏溪的府邸里, 叫我摸不到头脑。” 柳非银真的不知道怎么跟小孩子讲理, 叹气道,“那你直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就好了, 若是我搞砸了怎么办?” 小山神不好意思地低头玩手指,嗫嚅着:“不会的, 九十九桥镇的气数还未尽呢。” 柳非银不干了, 这不是耍人玩么?他从佛龛里拿个梨子, 在身上蹭了蹭, 咔嚓咬一口, 开始拿架子:“那不行啊, 这白泽岭和九十九桥镇都是你的地方, 我们不过是来做客的, 你不尽地主之谊也就算了, 还欺骗我们。本大爷怎么说也是个城灵呢, 怎么要糊里糊涂地听你这个山神的。” 小山神懵懵的:“可是阿星也没有别的办法呀。” 柳非银哼了一声:“起码你要让我知道红月柏溪和简灵鹤之间是怎么回事吧? 比如那个一线相思。” 小山神想了想, 点了点头:“那阿星就带你们看一眼, 也只能看一眼哦。” 两只老狐狸交换了个默契的坏笑, 对他们来说, 欺负个老实孩子还不是手到擒来么。 小山神把佛龛边的那桶清水提到空旷处, 又跟白清明和柳非银手拉手呈三角形将水桶围在中央,一滴雨水穿过重重树冠, 落在水面上, 荡起涟漪。 (十三) 桶中的水面化作明镜, 简灵鹤服下一线相思后, 柏溪去简家探望她。 简灵鹤人瘦了一些倒是很精神,跑到花厅里, 看到柏溪站在一树梨花前。雪一般的花团中, 他的侧颜如精雕细琢的山峦般。 简灵鹤不知为何不敢走近他,怕打碎了这幅画。 柏溪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简灵鹤走过去,拉起他冰冷的手:“你怎么出府了?” 柏溪轻轻抽出手,有些陌生地往后缩了缩:“我来看看你……你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呀。” 简灵鹤又凑上去, 像小时候那样将额头贴在他的肩上,小鸟一般地叹息,“只是我病了, 看不到你, 心里想你想得很。” 这些日子他也想她, 非常的想。他之前不知道这种想念代表什么。为什么会那么想念她, 就像一树含苞待放的杏花想念春雨, 那样的渴, 喝多少水也没有用的渴, 让人焦躁到夜不成眠。现在她这样贴过来, 他就更渴,这种渴让他绝望。 柏溪把他推开, 避之蛇蝎般的姿态, 退后一步, 问她:“小鹤, 你把我当什么?” “当什么? ” 简灵鹤不懂, 看着他笑,“我能拿你当什么? ” “你喜欢我。”柏溪说。 简灵鹤一怔, 心里扑通扑通跳,耳根顿时热了, 低头不好意思地揪着香囊上的流苏。 她虽是个姑娘,却是个有勇气又聪慧的姑娘。她想念这个人, 她懂得这种想念和以往不同, 这便是爱慕了。柏溪这么好, 她爱慕的是这样一个无一处不好的人。 她将流苏一根根地拆掉, 笑笑地问:“那你喜不喜欢我?” “不喜欢。” 简灵鹤拆流苏的手一顿, 依旧是笑着的。 “从前不喜欢, 现在也不喜欢,将来也不会喜欢。” 柏溪每说一个不喜欢, 便多一分快意, 好似要简灵鹤难过才能将他的绝望治好一样。 但简灵鹤只是垂着头去揪那点流苏, 脸上的笑意深深浅浅地变幻了几次, 终于遗憾地说:“不喜欢啊, 真难过。” 她说真难过, 也带着笑意, 好像这点难过微不足道。 “这真不是好的习惯, 伤人伤己。” 柳非银瞧着那失魂落魄的人,问,“幸好简灵鹤能忍。” “ 是啊, 她也只是比较能忍而已, 不是不痛啊。”白清明说。 小山神挠了挠头, 一拂袖, 水面归于平静。 “这就是红月柏溪不肯理简灵鹤的原因了。我也只有能力让你们看到这些, 因为你们的到来有了变数, 所以之后的都看不到了。” 小山神跳到树梢, 看向山下一脸神往的表情,“你们看, 就是为了这份平静, 你们才来到这里的。” 白清明和柳非银看向山下那细雨笼罩中早春的繁花, 交错的河道,袅袅的炊烟, 如蝼蚁般平凡劳碌的人, 还未被战火践踏过的平静。 而此时, 他们听到了远山传来的战鼓声。 此时柳府别院中, 柏溪拿着那封来自赤松的信, 从被送到九十九桥镇, 柏溪于赤松就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他听到那沉重的鼓声, 有些恍惚。 自从简灵鹤服下一线相思以后,他就病了, 算算日子也有将近一年了, 他也病了一年。他时常昏昏沉沉的, 嗜睡, 怕冷。他是违反了这一线相思的药性, 竭力抑制想见简灵鹤的渴望, 所以才这么的辛苦。 “岳青, 是要打仗了吗?” 岳青跪伏在地上, 将点燃的烛火递过去:“公子, 那只是鼓声。” 柏溪将信封放在烛火上, 看着火光将它舔成灰烬。 “这信在你接到之前, 会不会已经被人看过了呢?” 岳青很坚决地摇头:“信是夹在菜农的篮子里送进来的, 那菜农已在九十九桥镇生活了二十几年, 很隐秘。” 柏溪不置可否, 只说:“岳青,你去简家请简灵鹤过来, 我请她喝茶。” 简灵鹤来之前特意打扮了一翻,找了娘亲给她裁的天青色春装, 眉心一点红, 更添几分英气。 她简直是受宠若惊, 柏溪那样不喜欢她,都是她缠着他不放。她坐在他面前, 面上是波澜不惊, 内心已巨浪滔天。 “赤松那边来信, 我母亲病危。” 简灵鹤不可思议极了, 只有一句话却传递了许多信息。比如柏溪和赤松秘密来往, 再比如柏溪告诉她这件事的原因。 她内心的巨浪顿时没顶, 将她从头到脚淋透, 遍体生寒:“柏溪, 你睡糊涂了, 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 !” “我要回赤松。” 对于自己的亲生母亲, 柏溪的印象中也渐渐只剩下一个温柔的影子和她膝上的宁静。偶尔他也会恍惚, 他记忆中的印象是不是根本就是他的养母柳夫人, 他儿时也曾在她的怀里入睡, 夏日里趴在她的膝上, 而她打着蒲扇给他讲故事。 可他必须要回去。 “回? ” 简灵鹤双目如炬, 盯着他,“柏溪, 你疯了, 你在自找死路。” 柏溪不慌不忙地斟茶, 一双手洁白如凝脂, 没拿过兵器, 没沾过血, 只摸过长笛, 淬过美酒。他却要只身一人, 闯入那龙潭虎穴里。这是一个陷阱, 也是一个机会。 他将一杯茶送过去:“小鹤, 你肯不肯帮我?” “柳将军对你不薄, 柳夫人也对你视如己出! 你没有良心! ”她打翻案上的茶, 怒道,“你想都不要想!你根本不能活着到赤松! 半路上你就会被截杀! ” 柏溪又斟上一杯, 稳稳地推过去:“请你帮我。” 简灵鹤头痛欲裂, 仿佛眼前那杯茶是穿肠毒药, 悲怆地哀求着:“柏溪, 你不要逼我! 安分守己便能平安到老, 这样不好吗?” 柏溪敛下长睫, 一言不发。 “你一定要将自己卷入血雨腥风中去吗?” 柏溪看向湖中那株病怏怏的灯笼树苗, 慢慢地说:“你这么多年一直试图将灯笼树种在九十九桥镇上,它是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我是不属于这里的人。你一直试图说服我,也说服你自己, 只要有心, 就可以落地生根。可是你看这株灯笼树苗, 你强行将它栽种在这里, 可这方水土不喜欢它, 它再怎样挣扎,最后也只能死去。” “……” “小鹤, 我不甘心这样随随便便地死了。”柏溪执起茶杯, 送到简灵鹤的唇边。 他在这一刻才明白了赤松王的用意, 若是没有一线相思, 他定要万般试探。可是有了这一线相思, 他便笃定, 即使简灵鹤心中装着家国天下, 也不舍得伤他分毫。他想要伤她, 她也抓着刀刃将刀柄递到他的手里。 简灵鹤心想着, 你这是逼我去死啊。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空空如也, 可这满眼的血红是怎么回事?她又看了看面前的人, 陌生的,让她爱到心碎的人, 颓然地大笑:“好好好, 你赢了, 你要回去, 我便送你回去。” 第23章 简灵鹤将那杯茶接了,一饮而尽, 而后掷杯于湖中, “从今日起, 你我之间, 如同此杯。” 简灵鹤一出府门就哭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只要遇到这个人, 她就一直在哭。 因为九十九桥镇的人都看不到白清明, 而当白清明的手握住柳非银的手时, 人们连柳非银也看不到了。所以二人拉着小手进府听了墙角。虽然听墙角不太道德, 白清明还倒霉地被泼了一盏热茶, 也算是报应了。 (十四) 简灵鹤答应红月柏溪要送他回赤松,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她当夜便留了一封家书在屋中,若她能活着回来,一切罪责由她承担,若她不回来,一切便由她终止。 她和柏溪二人共骑一匹骏马在夜色中疾驰。 柏溪第一次把这个少女抱在怀里, 将脸贴在她的背上, 星子落在河水中, 风呼啸过耳际, 马蹄溅起泥花。他知道只不过是药而已, 为何内心这样欢喜, 可是有多欢喜就有多厌恶。 天色将明未明时, 他们到达渡口。有船家早就燃着一盏渔灯, 揣着袖子边打盹边等客。明明只有两个客人在船上, 今日艄公却觉得船身莫名地沉了一些, 心中大呼奇怪。 白清明和柳非银双手交叠坐在船舱中, 看他们二人累极了靠在一起补眠, 此刻大概是他们这一生中最近的时刻了。 柳非银低声道:“若是我 们把 船 底 凿 穿 ,把这对小鸳鸯淹死, 会发生什么事? ” “一般来说你的行为是不可控的, 而正是这些不可控的未知行为才是你来的原因。” “……说人话。” 白清明翻了个白眼给他:“你想死就凿吧。” 柳 非 银 想 着 死 在这里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就放弃了凿船的想法。 简灵鹤非常小心, 二人都伪装得灰头土脸, 每经过一个渡口便换一艘船。用的船也是接私活的渔船, 专走一些荻花丛生的旁支, 不易追踪。她掰着指头估摸, 家里人发现她留的信, 最长也就三日。而柳府别院有岳青守着, 柏溪本来也不出门,大约也能撑上个三日。 若是足够幸运, 这三日仅够他们进入赤松水域, 之后就看他们造化了。 以往简灵鹤和他在一起, 总是握着他的手有说不完的话。现在有大片的空白相对, 也知道下次一别, 大约就是天人永隔,却再也没有一个字可以说。 简灵鹤心想着, 爱一个人到极致, 大概也就是无话可说。 一只白羽红喙小鸟误闯入船舱, 打破了这一舱的沉默, 小鸟不怕人, 跳到柏溪的膝头啄食他掉落的干粮屑。 “是小仙子。”简灵鹤惊讶道,“小仙子吃了谁手上的食物, 就会给谁带来好运的。” 柏溪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地抚摸着小鸟的背羽, 轻笑: “你信这个? ” “信啊。” “你怎么什么都信? 还妄想把灯笼树栽到九十九桥镇。” 简灵鹤想到那棵树,来之前虽未成活, 可也未见颓势。 “这 次 一 定 能 活下来。” “你说树? ” “说树, 还有你。”简 灵鹤看向舱外, 已是夕阳西下, 连天的荻花随风起伏, 好似白茫茫的波浪,“我心里清楚, 你要回到赤松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这一段路,我可以陪你。以后的路,只能你一个人走,虽然在我看来,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路,可是我知道, 你可以做到。” 柏溪心中一颤, 低下头, 那小鸟儿胆大地跳到他的掌心里。他耳边好似有千万只蜂在齐齐振翅,又好似有滔天的巨浪打下来。他好似又听到了母亲在耳边温柔的哀伤的声音:“ 柏溪, 喜欢的东西一定要握紧啊。” 小鸟在他的手心里挣扎着, 发出尖锐的鸣叫声。 “柏溪。”简灵鹤捧住他的手,“小心点, 太大力的话, 它会死的。” 简灵鹤捧着他的手,他的手陡然松懈, 小鸟飞出他的掌心, 飞到舱外走, 如风般消失不见了。 “我该把它关在笼子里。”柏溪像个幼童般无助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我喜欢它。” “再喜欢也不行, 小鸟本就属于山林, 关在笼子里会死的。” “是吗? ” “是的。” 简灵鹤终于感受到了柏溪的伤心, 好似泉水般从他的全身涌出, 他颓然惊惶地看着她, 连眼神都是痛的。 简灵鹤不解地问,“柏溪你怎么了? ” “我好像做错了事。”柏溪的手很凉, 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她沉默了片刻, 问道:“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这么做吗? ” 柏溪想了想, 点了下头:“我会。” 简灵鹤松了一口气般, 笑了: “那就好。”你不后悔, 我才死得其所。 白清明和柳非银看着这对亡命的小鸳鸯, 对视一眼, 都苦笑了。 第三天的清早他们又换了一叶小舟, 从更窄的河道穿行。没多久便听到对岸隐隐传来混乱的马蹄声。简灵鹤机敏地看向马蹄的来处, 将柏溪的身体挡在身后, 果真河对岸上三骑在乱草中踏出一条路, 迎风而来的是谢翎、柳泣风和简灵犀。 简灵犀的弓已经拉满, 箭在弦上, 正对着船上的艄公, 愤怒地大喊: “艄公, 停船靠岸! 箭矢无眼! ” 简灵鹤对吓破胆的艄公喊:“靠左岸, 敢乱动, 我先砍了你。” 相比远处的箭矢, 艄公自然更怕横在颈边的剑, 一杆撑到底, 船立刻调头往左岸靠。 他们三人奉命来追人, 一切都是低调行事, 自然是不能随意杀人。简灵犀看到那船在调头, 简灵鹤又用身体将柏溪挡得严严实实, 箭在弦上也不能射出, 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愤怒地大喊:“简灵鹤, 我等奉将军之命将你们带回去, 你若不束手就擒, 休怪我不顾姐弟之情了! ” 简灵鹤跳下船, 不忘将柏溪挡在身后, 朝对岸大喊:“灵犀! 我保证把他送到境内就回去请罪! 到时候要杀要剐我一人承担! ” “简灵鹤! ” 简灵犀见她不回来,脸上的愤怒终于破碎成了惶惶然,整个人都慌了,“简灵鹤! 你不管父亲和母亲了吗? !你想要叛国吗? ! ” 简灵鹤身形一顿, 拉着柏溪迅速地隐没进了岸边的红枫丛中。 来之前, 简灵犀信誓旦旦一定可以劝回他的姐姐, 求柳泣风和谢翎不要下杀手, 给他们留条活路。所以从头至尾, 柳泣风和谢翎都只是旁观。 简灵犀亲眼看到姐姐连头也没回, 好似将世间万物都抛在了脑后, 她的弟弟她不要了, 她的荣耀也不要了。她就那样灰头土脸的决然而去, 没有人可以阻止她。 简灵犀跪在地上, 捂着胸口痛哭失声。此刻, 在他的心里, 他的姐姐已经死了, 那个连头也不回的只是行尸走肉。柳泣风早已洞若观火, 只是想让他看清楚。他拍了拍少年的肩, 叹息道:“灵犀, 你姐姐那个人明知是错的, 还故意而为之, 是不会回头的。” 简灵犀恨道:“她不是我姐姐。” 谢翎招呼艄公过来, 将他们渡过对岸, 循着混乱的足迹追去。只要穿过这片河岸, 到了下一个镇中买一匹马, 只要再一日就可以进入赤松境地。 荆棘和旁生的树枝划过皮肤, 简灵鹤已经感受不到疼痛, 只是拉着柏溪在跑。柏溪感觉到交握的手心里都是汗, 拉着他跑的人已经魔怔了一般, 拼尽了力气带着他跑。简灵鹤被枯草缠住, 一头栽到枯草丛中撞到木桩上, 磕了鼻子, 一蹭便是满脸的血。 柏溪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的样子, 他想过她可能会死, 但从没想过她只是这样狼狈, 他就心痛得想要拿一切去换。他知道这是一线相思的药力, 他有多喜欢她就有多憎恶她, 有多想疼惜她也就多心痛。他几乎要屈服了, 只要不这样心痛就好。 他用袖子擦了擦她鼻下的血, 轻轻唤她:“小鹤, 我自己走, 你跟他们回去。” 简灵鹤已精疲力尽, 失焦的双眼看着天空, 嘴唇蠕动着。 他将耳朵凑过去, 听到她几乎失去了意识,还在坚持一件事:“我……要送柏溪……去赤松, 去赤松……”三个字如同雷声般落在耳际, 柏溪五指抓住胸口, 指甲陷入皮肉,巨大的悲伤和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抱着她放声大哭。 去 赤 松! 去赤 松 ! !去赤松! !! 去见你的母亲! 去夺走王位! !去平熄战火! !! 柏溪, 去赤松拿回你的尊严! 拿回 你的自由! !拿回你的一切! !! 比人都高的长草中, 谢翎停住脚步:“奇怪, 他们踩过的痕迹消失了。” 柳泣风侧耳倾听着:“你们有没有听到哭声?”那哭声很快就被风扯断了, 再无痕迹。而造成这一切的两个人正面面相觑, 一个老神在在的, 一个心虚不已。 “清明, 我们这么做是对的吗?封住三人的感官让他们自己转圈……会不会因果链被我们这么一闹, 就断成了饺子馅, 我们本应该帮他们把这对小鸳鸯捉回去, 让柏溪当不成赤松王……” 第24章 白清明打断他:“不是我们, 是你, 是你让在下封住, 在下才封住的。 ”“……” 柳非银啧一声, 用扇子去勾他的下巴, 嚣张道,“别撇得这么干净, 你这也是助纣为虐。” “你的一言一行都在催动因果链, 说白了在这里你是老大。就算你是纣王, 我也只能助了。” 柳非银心满意足: “白老板以后都这么听话就好了。” 白清明感叹着, 你要听话的, 不如去养条狗。 小鸳鸯不知道有贵人暗中相助,在荒草中待到暮色四合才走出来,搭上了一辆运稻草的牛车。二人躺在松软的稻草上依偎着, 天上星河流淌, 如同静静的湖泊, 他们在湖底浮沉着。 次日他们买了一匹马, 快马加了战士的鲜血, 这红枫是鲜血中长出的叶, 也就红得更加的耀眼。而不远处已隐约能看到那高大挺拔的红枫如火云般燃烧着。他们一匹马驮着两个人, 终究是慢了一些, 已经能听到背后传来的马蹄声。 简灵犀在背后大喊:“简灵鹤,你停下! ”说着拉起弓, 一箭射出,简灵鹤在背后贴着柏溪的耳边坚定道:“柏溪, 前面就进了赤松边境,你尽管跑, 不要回头,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我们就此分别吧。” 柏溪本来暗红的瞳色炽热起来,眼泪忍在眼眶中, 咬紧牙关, 不回头。 简灵鹤在他耳边轻笑:“这样就好, 柏溪, 不要回头。”而后环在柏溪腰间的力量突然消失, 简灵鹤一个翻身下马, 匕首狠狠戳在马臀上。马吃痛长啸一声,夺路狂奔。 简灵鹤挡在路中央, 三人若要过去, 一定要活活将她踏死,只能拉起缰绳。 “简灵鹤! ”简灵犀恨极, 重新拉起弓,“让开! 否则我一箭射死你! ” “灵犀, 以后父母就拜托你照顾了。” “简灵鹤, 你别以为我会受你逼迫, 你放走了那人, 你不再是我姐姐! ”简灵犀气到双目赤红, 挽弓一箭射出, 箭矢穿透简灵鹤的右肩。这一箭她拿剑的手便是废了。 简灵鹤身形摇晃两下, 明明是那样一个小女子, 却似山般挡在路中央, 大笑着:“灵犀, 你真是没用啊, 学了十年的箭法, 只有这点准头么? !” 柳泣风大叫一声: “灵犀, 不要! ” 他发现简灵犀的意图时, 已经晚了, 简灵犀已经杀红了眼, 接着一箭射出, 而这一箭是冲着简灵鹤的胸口。他宁愿带她的尸体回去, 也不愿整个家族同她一起蒙羞。 眼看着箭到胸前, 已是无可挽回之势, 只听到山林之间的鸟鸣, 风摇动树冠的呼啸, 远处河道中磅礴的流水, 一瞬间静止了。那锋利的箭锋在简灵鹤的胸前一寸硬生生地停住, 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抓住了箭尾, 手腕上戴了蜜蜡珠子, 红色深衣宽袖凭空乍现, 足尖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另一只手揽住简灵鹤的腰稳住她的身体。 在她的后背上也插着一支箭, 血在脚下汇聚成小溪流, 空气里都是血腥味。 “简小姐, 你还撑得住吗? ”白清明问。 简灵鹤一双眼瞪得又大又圆, 无法置信似的, 茫然地问: “你是这山中的神仙吗?” “就当是吧。”白清明说,“你不能死在这里, 有人不想你死。” “求你, 帮一帮柏溪。” “我正是为了这些才来到这里的, 你要活着回到九十九桥镇去,要亲眼看到他将战火熄灭的那一日。” 简灵鹤“哦”了一声, 而后仰头看着天, 如释重负地倒了下去。 (十五) 而此时的柏溪在狂奔的马上,看到了自己腰间斑驳的血手印, 一瞬间, 他慌得忘了所有的事, 拉起缰绳。马猛地翘起前蹄咆哮, 将他摔入身边奔流不息的激流中。 小鹤, 小鹤。 明明这一线相思是假的, 可这假可是他直到现在才明日, 情不知所起, 或情知所起, 在一起时, 早已没分别了。 柏溪心灰意冷, 他放弃了挣扎,冰冷的水灌入他的口鼻, 身体慢慢地沉入水中。 柳非银在乱流中抓住了那只手,只听到“叮铃”一声脆脆的声响, 汹涌的水在逆流, 好似时光在纷纷倒退。柳非银猛地惊觉, 自己手中成年男子的手已经变成了小小的软软的一团。 浑浊的江水静止下来, 头顶是月亮摇曳的粼粼波光, 一艘大船的阴影投下来, 长长的水草中浮动着荧光, 照亮了他们。小小的柏溪沉在水底, 一点挣扎的意思都没有。 柳非银握着他的小手, 隐约明白自己在一瞬间又打通了时间的通道, 回到了更早的时候。怪不得柏溪把他当做神仙, 原来一切已注定发生。 水草吐出的气泡裹住了柳非银和小柏溪, 小柏溪看着他, 暗红色的瞳中没有一丝害怕:“你是神仙吗?” “我……我是。”柳非银指了指头顶,“你怎么从船上掉下来了?” 小柏溪平静地说,“是艄公把我推下来的。” “那你为什么不挣扎。”小柏溪不说话, 垂下长睫, 露出快要哭的神色:“我……我不想去流苍, 我很害怕。” 柳非银声音变得柔软下来, 他握住孩子软弱的双手, 轻声说:“不要怕, 柏溪, 你会在九十九桥镇生活得很好, 你会遇到愿意守护你的人, 等你长大了, 你就想办法回到赤松, 做上赤松王。” “赤松王? ”小柏溪完全不懂,“为什么我要做赤松王?” “你做上赤松王, 才能平息战火, 那样就不会有人无辜死去, 也不会有像你一样的小皇子与母亲分离被送到其他国家给别人做儿子。” “原来是这样啊! ”小柏溪双眼暗下来,“所以神仙才来救我的吗? ” “是的, 所以无论多害怕, 你都要想办法活下去。” 柳非银拖着小柏溪的腰将他送到水面之上, 船舷边奶娘和岳青正在哭, 看到孩子冒出头, 急忙伸手把他拖上去。在柳非银的手离开小柏溪的身体时, 一股逆流将他吸进湍急的河水里, 他挥动中, 重新握住了柏溪冰凉的手。在这种激流中抓住一个人已很是吃力, 柳非银察觉到他神思昏沉,已无了求生之欲, 大急地在心中呼喊他的名字。 柏 溪, 你牺 牲掉 简 灵 鹤走到这里, 就是为了要死吗?!她还活着, 还等着你回到赤松,坐上王位!柏溪, 快醒来! 柳非银正急着, 那没反应的人,却陡然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在混乱中柳非银拼尽全力将柏溪推到了岸边。 而此时, 水中的乱流陡然发生了变化, 不知哪来的漩涡将柳非银整个人卷入了乱流中, 他头朝下, 像一块石头一样无法动弹地往下沉。这又是要被卷到哪里?!柳非银正放松身体迷糊着, 却看到那不该有光亮的水底荡漾着太阳的光, 一只手伸进水中, 他下意识地握住那只手, 被带出水面。柳非银看了下四周, 竟又回到了柳府别院, 拉他上来的人也是他家白老板。 他全身水淋淋的, 狼狈不已地咳嗽: “哎哟, 本大爷这辈子都不要掉进水里了。谁要管那个赤松小皇子, 早知道小时候就让他淹死就好啦……我为什么要鼓励他活下去做赤松王? 我一定是中邪了! 清明啊, 你都不知道水底下的时空有多混乱……” 他叨念了半天见对方完全没反应, 抬起头却看到对方怔怔地看着他, 不可置信般。 “清明?” “……我们分开了多久?” “一炷香? ”白清明颓然地荒唐地笑了:“一炷香? ” 他疲惫地坐在地上, 扶着额头苦笑,“是三年啊。” 当日他们分开, 一个去护着柏溪, 一个去护着简灵鹤。白清明救下简灵鹤以后, 便调头去找柳非银, 却发现再也找不到人了。他找不到人, 也只能回到九十九桥镇去。别人看不到他, 他在小山神的帮助下开始寻找他的踪迹。小山神几乎已经笃定他辗转迷失在了时空的乱流里, 可能再也回不来了。白清明却不管, 只是日复一日地寻找和等待。在被封起荒废的柳府别院, 只有小山神陪他。 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 重伤的简灵鹤足足三个月才从鬼门关回来, 此时战事一触即发, 为了保护简家的声誉和镇上的民心安定, 柳毅对外宣称简灵鹤是被红月柏溪胁迫, 留了她一命, 将她禁足。 而后爆发了赤松与流苍国那不可避免的一场战事, 在那一战中, 谢翎战死, 而后赵槿跳崖而亡。守山军为了守护百姓, 退居后山, 简副将伤重不治而亡, 简家姐弟接过父亲的担子坐镇后山口, 抵抗赤松军一次次的进攻, 全镇百姓没有一个死在赤松军的刀剑之下。 赤松军占领了九十九桥镇长达半年, 而后水土不服加上断粮, 终究撤出山镇, 退居山外虎视眈眈。离开时, 他们放火烧镇, 却恰逢倾盆大雨, 未能如愿。两个月前, 赤松传来消息, 赤松王驾崩, 新王红月柏溪即位。红月柏溪下令赤松军退回遇龙江边境,递国书与流苍帝王, 共修两国百年之好。 第25章 白清明看着这世事如流水般一去不回地发生着, 可柳非银也一去不回。 “上古水神八翠泽将自己封印在琥珀里, 一觉醒来, 六百万年过去了。”白清明叹气,“幸好你三年就回来了, 若是六百万年后, 这天地间也早就没有我了。” “你就足足等我了我三年吗? ” 白清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什么等, 反正我也回不去, 只能在这里啊。” 柳非银无法想象他一个人怎么度过的这三年, 环顾这湖上的庭院,垂在水面的枫树丛更沉了, 湖中锦鲤也肥了一圈, 湖心凸起的土丘上, 一株枯死的灯笼树苗, 没有人去管它, 它就一直在那里枯着。他许久没说话, 这一刻才真正地承认, 在白清明有限的人生里, 他消失了三年。 柳非银心中说不出的沮丧, 低着头问: “难道我判断错误了, 那对小鸳鸯的宿命该被我弄死才对?” 白清明笑了笑, 帮他摘了蝶簪,用软巾去擦他发上的水:“你现在后悔也晚了, 两只小鸳鸯, 一只做了赤松王, 一只在守山军营里练兵。” 他们正说着, 一群萤火虫聚成的虫灯引路, 小山神御风而来, 赶路赶得很急, 气喘吁吁, 看到柳非银简直像是见了鬼一样, 躲在亭子八角的飞檐之上, 露出两只眼睛心虚地看着他。柳非银都以为自己长了三头六臂, 奇怪地问: “你怎么这么看我?” “阿星……怕你生气。” “生气? ” 柳非银更奇怪了,“你做了什么让我生气的事吗? ” “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害你不见了。” “如果时光回流, 你还会不会把我带到这里?”小山神想了想, 还是点了下头,就算是害得柳非银三千年回不来,她还是要这么做。 柳非银看她愧疚的小脸, 释然地笑了: “你看吧, 这可不是什么偶然, 这是必然。既是必然, 我也没理由去怨你。” 小山神这才从屋檐上跳下来, 拘谨地躲在白清明旁边, 小手拉住他的袖子, 低着头抠上面的云纹。 直到白清明问她:“阿星, 你刚才慌慌张张的是怎么了?” 小山神这才想起来, 倒是也不急了, 慢吞吞地说:“都城中送来了军令, 要柳将军交出屠杀赤松边境百姓的主使人, 要斩首示众。” 白清明一愣:“屠村? 什么时候? 那又是谁下的令? ” “是两国和谈时, 赤松军已退回了边境, 当时带兵出去的是简家姐弟。” “……” (十六) 而此时简家的祠堂里, 简灵鹤与简灵犀二人跪在祖宗牌位之前。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只是笔挺地跪着。 窗外更深露重, 凉气从地下钻进膝盖里, 简灵鹤膝上有旧伤, 她痛得几乎跪不住, 苍白着一张脸不停地发抖。 几个月前的那次屠村还历历在目,他们的小队驻扎在一河之隔的流苍境内,对岸的赤松人仗着水性好,深夜偷渡而来给他们的水源投毒。 炊事官取水的时候,发现昨日养在水里里要做汤的的两条鲫鱼翻了肚皮,堪堪避过一场灾祸。 简灵鹤下令将计就计, 假装按兵不动, 入夜后,有几人渡过河摸进他们扎营的地方, 看他们有没有毒发, 被捉了个正着。 这次投毒并不是完全没有效果,杀了两条鱼, 还有一匹战马。那匹马是简灵犀的战马, 从小亲手喂养大, 跟着它上战场从不退缩, 受了很多伤, 他待它如手足。他坐在地上, 将马头放在膝盖上, 沉默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柔软的鬃毛。 那几个人不过是普通的赤松百姓, 根本就不惧怕他们, 还幸灾乐祸地大笑着, 叫嚣着:“竟然只死了一匹马, 算你们走运了! 不过, 你们最好把我们好好送回去, 我们若是天亮还不回去, 保长便会去向我们军队求救。若是我们陛下知道了你们流苍的士兵杀了我们赤松的老百姓, 你们就休想和谈了, 定要我们赤松的十万铁骑踏平你们流苍! ” 兵士们气得面红耳赤, 只等着两位小队长发话, 便将他们斩杀。 简灵鹤玩着手中的匕首, 不紧不慢地问:“你们的家在哪里? 也好让我们知道要把你们送到哪里去。” 领头的那人嘲笑道:“所以说你们流苍男人忒没种, 竟然听一个女人的, 女人不回家伺候男人生孩子混在男人堆里, 成什么样子! 你没资格跟我说话, 要那个男人来说! ” “没种么? ”简灵鹤丝毫不介意,“我问你们的家在哪里, 不过是想着你们死了以后, 派人把尸体送到你们家人那里, 既然你们不要, 那就扔到山里喂狼吧。” 说罢挥了挥手,“拖去河边砍了。” 八个兵士中气十足地喊: “得令! ” 那几个赤松人这才觉得不对, 他们不过仗着流苍军队不杀百姓, 又碰上和谈, 才来杀人的。此时刀架在脖子上, 才想起家中的老小, 顿时惊惶不已, 大喊着:“你们不能杀我们! 我们村的人会去求助赤松军, 到时候你们就休想和谈了! ” 八个兵士正要拖着几个赤松人去河边, 一直不说话的简灵犀却冷冷地喊:“住手。” 几个赤松人冷汗流了一身, 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个发令的人。 “先不杀他们。” 双生子之间总有些微妙的感应,简灵鹤眼皮狠狠一跳, 心中觉得不好:“灵犀……” “要是他们村的人真去求助军队, 事情闹大了, 我们就是和谈的罪人了。” “是啊! 你知道就好! ”那人摸了摸脑门的汗, 又面向简灵鹤叫嚣,“要么说女人只会坏事! ” 简灵犀拍了拍马头, 站起来:“好, 小将亲自送你们回村。” 简灵鹤走近弟弟, 把他拉到一边, 用只有二人可以听到的声音呵斥:“简灵犀, 你要干什么? !” “小鹤不是猜到了吗? 还问我干什么? ” “不可! 你冷静一下! 杀了他们就好了! 那些百姓是无辜的! ” “他们哪里无辜? !这些人和他们流着一样的血! 他们赤松人骨子里都是一样的邪恶! ”简灵犀眯着眼, 仿佛看不懂自己姐姐一样,“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他们赤松人是多么的无耻, 为了达到目的, 不惜牺牲一切! 既然他们已经有了这个觉悟, 为什么不亲眼让他们自己看看自己牺牲一切是什么感受? ” 她何尝不懂简灵犀的恨, 在长久的战争中已有了心魔。他们保护着自己的百姓, 可不知不觉中, 有些人自己已被自己的魔困住。 “灵犀, 你魔怔了, 村中众多的老弱妇孺并不是敌人。” “那些老妇人的儿子在从军侵略我们的国家, 那些孩子将来长大也会来欺压我们的孩子! 他们哪里无辜? !” 简灵犀狠狠地甩掉简灵鹤, 振臂一呼,“愿意陪我送赤松人回老家的兵士, 列队! ” 多数的兵士大喊:“得令! ” “灵犀, 不要去! ” 简灵鹤拔剑刺去, 简灵犀一闪身躲过, 不可置信:“简灵鹤! 你为了赤松人要伤我? !” “我只是不要你去滥杀无辜!” “你是不舍得红月柏溪吧! ”简灵犀恨极了, 长鞭甩过去卷住了简灵鹤的脖子, 手上施力,“你这么没出息, 当初我真该杀了你! ” 简灵鹤心如刀绞, 大喊: “简灵犀! 你若执意这么做,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的弟弟! ” 简灵犀不想听她再说, 鞭子收得更紧, 简灵鹤喉咙激痛, 吐出一口血, 再不能说出一句话。 隔着重重的夜色, 微湿的风划在脸侧, 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终究成为了隔着天堑的两座山崖。 简灵犀没有回头, 身上的银甲也折射出冷峻的光, 他无情地说:“很好, 你也早就不是我的姐姐了!” 那一夜, 他们屠杀了手无寸铁的百姓, 血腥味随着风飘到了河对岸, 让简灵鹤连连作呕。若是对生命再没有了怜悯之心,那人与魔鬼有什么区别? 自那夜起, 他们姐弟即使在父母面前时, 也将对方视作空气。今日一同跪在祠堂, 简灵鹤才发现, 自己几乎要忘记了简灵犀的长相。儿时他们长得十分相似, 谁也离不开谁, 睡觉都要抵足而眠。长大后他们各自有了自己的心思, 慢慢地变成了两个人, 可是心里都知道对方是自己拼尽力气要保护的人。可为什么他们会走到今天, 这么冷, 也这么的陌生。 简灵犀的眉间有深深的凹痕, 可他明明只有二十岁。他明明是个活泼的男孩子, 什么时候变得像个杀神一样, 只会冷着脸, 可惜了他一笑起来, 脸颊浅浅的酒窝。九十九桥镇的老人说, 笑起来有酒窝的孩子, 一生都顺遂快乐。可惜他不顺遂, 也不快乐。 简灵鹤明白, 自己也是他不快乐的元凶之一。这样的一个姐姐, 令他蒙羞。 这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他的脸上, 让简灵犀不胜其烦, 忍无可忍地问:“你到底看什么? !” 第26章 “我想起来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候武馆的孩子都讨厌柏溪, 骂他是赤松狗。你扮成我, 跑去给他下毒, 害得他差点死了。”简灵鹤想起那时, 竟觉得愉快,“当时我想着,有个这样的弟弟, 真是欠你的, 所以你欠了别人的, 我巴巴地跑去还, 最后连自己的心都给了出去。” 简灵犀冷笑:“是你不知羞耻。” “ 很多人 和事比 脸 面 还要重要得多, 只是你还不明白。” “说来说去, 你还是想着红月柏溪, 那你去找他啊! ” 简灵犀身上冷, 膝盖又痛, 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听简灵鹤提起以前的事, 口气更加刻薄,“你跪在这里倒是我连累了你, 我教教你, 不如明夜你就启程去赤松找红月柏溪, 他能夺取江山, 你也是劳苦功高, 你问问他让不让你做皇后? !” “我只是想好好跟你说说话, 你无需如此刻薄。” “我本来就刻薄。”自此简灵犀闭上眼睛, 不再理她。 次日他们各自被关进了自己的院子禁足, 简灵犀知道父亲和柳将军在想办法为他们周旋, 每日在院中练剑, 并不担心。 直到几日后, 父亲深夜匆匆地来到他的院子, 压低声音道:“小鹤留了封信走了, 你赶紧去追! ” “追她? 去哪里追?” “云国! 红月柏溪去了云国炽日城! ”父亲气急败坏,“追不到不许回来! ” “父亲, 这样一个没有廉耻的女儿, 您就当白养了她吧! ”父亲长叹一口气, 眼泪陡然落了下来, 拍拍他的肩:“灵犀, 那是你的姐姐, 去吧, 去找她。” 简灵犀恨得心都要麻木了, 连夜准备了盘缠赶去云国。 次日, 镇上贴满了告示: 守山军小将简灵鹤下令屠杀村民三百二十八口, 罪无可恕, 七日后斩首示众。镇上的百姓都是厌恶赤松人的,虽然下令要斩了简灵鹤, 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她罪有应得, 心里都是难受的。 镇上没有牢狱, 柳毅下令将她关在柳家别院, 院外重兵把守。简灵鹤没有穿囚服, 简单地束着头发, 穿着白色深衣, 面容平静,已是坦然赴死。而她的父亲坐在她的对面, 一杯一杯地喝酒, 直到简灵鹤按住他的杯口: “爹, 酒多伤身。” “小鹤, 爹错了, 爹不该答应你, 这错事是灵犀做的, 应该灵犀来担。” “我和灵犀总要有一个人出来担责, 当日我没挡住他, 本就是错了。灵犀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 又吃了不少苦, 将来还靠他开枝散叶。而几年前我本就该死, 是柳叔和爹留了我一命。我这条命, 早就该没的。” “小鹤, 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爹一定满足你。” 简灵鹤虔诚地跪着, 笑道:“女儿一切所求都已圆满, 死得其所。” (十七) 红月柏溪清楚地知道自己做梦,他站在一片茫茫的荻花丛里, 头顶是漫天繁星, 不知道从哪来, 要到哪里去。 一只散发着幽幽荧光的红蝶飞来, 在他眼前飞舞着, 他伸出手指, 让红蝶停在他的手指上。须臾过去, 拨开纱幔, 清甜的酒气漫开。他日思夜想的人已是半醉, 在夜色中似一朵含苞欲放的玉兰。 红月柏溪僵在这处, 倒是酒醉的人先回过神, 说了句傻话: “你变样了。” “……” “不对, 是我太久没见你, 早就忘记你长成什么样子了。”简灵鹤执起酒壶, 也不用杯子, 敲了敲,“柏溪, 我请你喝酒。” 红月柏溪走到她面前蹲下看着她, 像个小孩子一样天真: “这是我的梦里, 还是你的梦里? ” “庄生晓梦迷蝴蝶, 谁知道呢? ”这一场梦让他们都很高兴。 “柏溪, 这三年你做得很好,以后我消失于天地间, 喝了这杯酒, 我们之间一笔勾销罢。 ”“一笔勾销? 不行, 我不答应,我欠你太多。”难得相遇在梦里, 红月柏溪很想好好跟她说说话, 才不想跟她一笔勾销, 还想再多梦到她几次。 简灵鹤亲热地拉住他的手, 像以往那样拍了拍, 微笑着:“柏溪, 我知道的, 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跟你的父王兄弟不一样, 你长在九十九桥镇, 这里的人虽然大多都对你不好, 但是也有人好好对待你。你是一个念旧的人, 所以我敢送你回去。柳叔虽然不说, 但是他心里也清楚。” 柏溪苦笑了, 为什么在梦里还在安慰他, 她一定是不知道他有多坏。 简灵鹤拍了拍他的膝:“我累了, 让我躺一下。” 柏溪坐好, 简灵鹤躺在他的膝盖上, 玩着他腰间玉佩上的流苏。 “我有两件事骗了你, 不敢让你知道。” 简灵鹤不可置信:“竟然只有两件? ! ” “只有两件。” “那你说。”“当年我离开九十九桥镇, 是父亲默许的。” “这个我猜到了。”简灵鹤笑道,“我回来以后就猜到了, 岳青没有被赐死, 被柳夫人要了去伺候。柳叔派了儿子带人去追, 不过是做样子给其他人看, 并让他们将我好好带回去。” “……什么都瞒不过你。”柏溪赞赏地拍拍她的面额,“那另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在赤松宫廷有种秘药叫‘一线相思’, 即使有不共戴天之仇, 若以他的发灰为药引子服了此药, 也无法抑制地思念爱慕。我们之所以互相喜欢, 不过是因为药。” 简灵鹤这次沉默了许久, 一根一根地拆流苏。这是她小时候落下的毛病, 紧张的时候就拆流苏, 没有流苏就拆腰带上的银线。 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梦里, 可这梦里的坦白, 也让他难熬。 “所以你才对我不好。” “所以我才对你不好。” 简灵鹤笑起来, 有些悲凉的味道:“怎么说起来, 都是我吃亏……我从小就喜欢你的, 没有药也喜欢你。” “……” “不过用药的喜欢, 就不是喜欢了吗?” 柏溪一怔, 他在生死关头才想明白的事情, 简灵鹤从来都懂的。 简灵鹤感觉到有雨水落在脸上, 她睁开茫茫然的眼, 却发现这雨水是从柏溪的眼睛里流出来的。 “小鹤, 我们重新来过吧。”简灵鹤傻傻地看着他, 任凭他的眼泪像滂沱大雨一般落在脸上。 鸡鸣时分, 红月柏溪醒来, 软枕已经湿透。就算在梦里, 简灵鹤也没有答应他重新来过, 他坐起来, 发现手心里正握着玉佩, 上头的流苏已经被揪掉了, 他茫茫然地分不清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 怔怔发呆。 侍人拉开纱幔, 天光透进来:“陛下, 该起了……唔, 哪来的酒气?” 而那醉酒的简家小姐, 则滚了一身的红丝线, 还在亭中酣然大睡。 简灵犀在一个午后突兀地感受到了疼痛, 他摸了摸脖子, 一瞬间疼到窒息。他觉得哪里不对, 心慌得要命,直觉是家里出了事, 连姐姐也不追了, 打马就往回跑。回到镇上, 他就闻到了元宝蜡烛的味道, 弥漫了整个镇子。 他心急火燎地跑回家, 果然看到门口挂着白灯笼, 写了个哀字, 扫院的下人都还戴着孝。 他抓住一个人便问:“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 那下人是简灵鹤院子里伺候的,一被问就大哭起来:“公子怎么才回来, 大小姐没了! ” “怎么会没了? !” “因为下令屠村, 所以斩首示众了啊! ” 他们是守山军, 活着要守着白泽岭, 死了也要埋在山崖上, 永远看着他们的家乡。谢翎埋在了山崖边, 简灵鹤也埋在不远的地方。昨夜一场山雨, 将元宝蜡烛冲得干干净净, 瓜果祭品也被山中的鸟兽分食, 简灵犀看到的, 只有干干净净的一座坟。她睡得太安静, 他不忍心吵她,只是跪着, 长久地缄默着。姐姐, 我做错了。姐姐, 我后悔了。他流着泪, 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 (十八) 几个月后, 仲夏之夜。夜半月明时, 岳青提着灯笼推开了柳府别院的门, 身后跟着披着黑色大氅戴着兜帽的男子, 一身环佩叮咚, 在夜色中凑起乐声。 “公子, 小心脚下。” 男子走进院子. 对岳青说:“你在外面候着。” 男子摘下兜帽,正是红月柏溪,他看向湖心,果然一株两人合抱粗的灯笼树郁郁葱葱,长满了花苞,隐约光华流转。 简灵鹤问斩后, 湖心那株本已枯死的小树, 一夜之间枝繁叶茂, 堪称妖异。 红月柏溪走进弯弯的长廊, 原本静谧的院中陡然有了声息, 垂纱的亭中多了三个人。他走近了才看到轻纱藕色深衣的柳非银正在为一个锦衣凤眼的公子把盏, 光脚的小女孩则在喋喋不休地说话, 气氛刚好, 一片和乐之声。 小山神看他一直不过来, 开朗地招呼他:“陛下, 这里有一壶百年酿的美酒, 你要不要尝尝? ” 红月柏溪问:“你们都是神仙吗?” 第27章 “并非是神仙, 在下不过是个棺材铺的老板, 做死人生意, 上不得大台面。”白清明莞尔一笑,“今日我等受人所托, 准备了美酒鲜果, 等陛下一起来赏花。” 红月柏溪怔怔的: “何人? ” “生前是九十九桥镇人, 姓简,名灵鹤, 葬在白泽岭的断崖处。” 柳非银点头, 笑得开怀, 好似他们不是死离死别, 而只是另一场相遇的开始, “她想请你看花, 换你展颜一笑。” 红月柏溪还在愣着, 小山神高兴地跳起来, 指着树梢:“快看, 灯笼花开了! ” 不过刹那间, 花苞好似从睡梦中醒来, 一朵接一朵带着轻微的哔卜声纷纷怒放, 一时间光屑四溅, 将整个院子都笼罩入了华丽的幽绿光纱之中。红月柏溪被这夺目的美景震得久久无法回神, 连笑纹爬满了眼角都没有发觉。 这一世, 简灵鹤只能赠他一场声势浩大的花开, 换他展颜一笑。若来生有缘, 再重新来过。 “柏溪, 如果不握紧的话, 喜欢的东西就会飞走哦。” 红月柏溪突然记起, 幼年时他放开了手, 那只白羽红喙的小鸟陪他看了一场雨, 在天晴之后扑棱棱地飞入了晴空。 第3章 扇灵传说 (一) 静谧的春夜, 除了不知疲倦的春虫, 万物都沉睡在璀璨星河之下。 九十九桥镇外从镇口到蜿蜒到极远处的山口, 每隔十步远便挂着一盏风灯, 远远望去, 犹如盘踞在天地之间的火蛇。 若有人此时走在山路上, 说不定能遇到这样一个身着玄衣的神秘公子。他耳边斜生着光华流转的五彩翎羽,满头黑缎垂及足跟,容资姣好,只是面色冷淡,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他手里牵着只身形若豹,一身灰蓬蓬的毛却极长,掩住了五官, 只露出和刺猬一样肉杏色的尖尖嘴。他身后跟着一群挥着羽翅在夜色中畅游的鱼, 边围着男子嬉戏, 边发出嫩嫩的类似鸳鸯的鸣叫声。 神秘的公子悠然自在地乘风走着, 不时拽一拽那不听话的怪物,轻斥道:“你这畜生发什么脾气? 你还有得吃, 老朽却要陪着你夜夜游街。”说着打了个哈欠, 没精打采地走过桥, 不经意地往桥下一瞥, 与泡在水中的二人对上了视线。 这水中的二人自知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默契地同时移开视线, 装作没看到。柳非银伸手去脱白老板的外衫,呵呵干笑: “清明啊, 来河边洗澡怎么不脱衣裳呢?”白老板也干笑着拆掉他的簪子:“说了你多少次, 要勤洗头, 你这脑袋上都能当鸟窝啦。” 二人在那里矫情做作地做戏, 分明是抱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 一般套路来说, 那二人要过阳关道, 桥上的这位大爷就该顺坡下驴, 牵着他的小怪兽, 带着他的小飞鱼从善如流地走过去, 走他的独木桥。可偏偏这位大爷站在桥上, 一眨不眨地看着二人, 好似个变态铁了心的要看美男子们鸳鸯浴。 柳非银冲白清明眨眼, 附耳过去:“他是不是发现我们看到他了?” 白清明苦笑: “应该是发现了吧。” 桥上的大爷一点也不觉得尴尬,瘫着一张脸, 实话实说: “发现了。” 柳非银急忙说:“没事, 只要我们不说, 他也不知道我们是谁。” “一个是历劫的灵草, 一个是转世的城灵。”桥上的人木着脸说,“你们的灵魄在黑夜中可是闪闪发光, 老朽想装作看不到都难。” 既然躲不掉他们干脆也就不躲了, 一身水淋淋的狼狈相爬上岸。 要说起来也是莫名其妙, 他们先前还在六十多年前的柳府别院赏花, 柳非银踩了小山神乱丢的果皮, 为了稳住身形拉住了白清明的宽袖, 却连累了二人一起都栽进了湖里。于是再浮上水面就回来了, 白清明虽然已经感觉离开了这里三年,但事实上从他离开, 到回到这里,别人也只过了三天。 可没等到他们松口气, 就看到了这九十九桥镇的夜游神。 封魂师传下来的《神仙录》中有记载, 万籁俱寂后在街头巷尾游荡的司夜之神, 身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衣, 耳畔是光华流转的翎羽。偶然也变成黑羽渡鸦站在枝头, 庇佑着凡世。 白清明拱手道:“在下锦棺坊老板白清明, 这位是我店铺的伙计柳非银, 敢问神君尊姓大名?” “辛玖。” 辛玖这次双眼有了神采,“锦棺坊白清明……你是封魂师?” “正是。”辛玖仔细打量他几眼, 掐了个咒风干了他们的衣裳, 点点头:“好,老朽有个生意你做不做?” 白清明陡然笑开了, 好似须臾间春暖人间, 百花齐放:“我锦棺坊敞开门做生意, 有生意自然是做的,只是看客人够不够大方了。” 辛玖是个很懒的神, 平日里除了每逢初一十五要去吃贡品, 他一般都变成渡鸦躲在树上睡觉。明明是成神, 为什么要成为这么辛苦的神, 别人大梦酣睡的时候,他却要一个人在长夜中巡视。做神做到这个地步, 倒不如妖怪自在些。 纵使心中怨怼再多, 但夜还是要游的。尤其是最近九十九桥镇不太平,百姓们噩梦频频。夜里做多了噩梦, 白日里便没精神且易怒, 原本和睦的邻里反目成仇, 酒楼里多喝了一杯便起冲突撸袖子打架, 搞得整个镇子都戾气冲天。 与他共同治理白泽岭的日游神是个暴脾气, 背着砍刀追着他切菜一样地剁了他两里地, 一路喊杀一路大骂: 睡睡睡! 天天睡! 你是猪变的吗? !你怎么不做噩梦! 那些百姓怎么不揍死你?! 辛玖觉得日游神真是无情, 他们好歹做了那么久的伴儿, 竟然说砍就砍, 一点都没客气, 好疼的。 “老朽只能去昆仑山偷捉了只食梦貘, 牵着它来吃一吃噩梦……” 白清明指着围着柳非银团团飞的傻鱼, 问:“那蠃鱼呢? ” “老朽经过邽山时它们挡路, 揍了一顿, 就自己跟来了。” “……” 白清明估摸了一下这位夜游神君的战斗力, 若不是因为太懒, 估计也是个名号响彻三界的战神。 “虽说食梦貘能吃噩梦, 但治标不治本, 找不到这噩梦的源头, 始终不是长久之计。老朽想托白老板去找到噩梦的源头, 好让老朽能高枕无忧。” 辛玖从怀里掏啊掏了半天, 掏出个黑荧荧的半个手掌大的鳞片, 递过去:“这是定金。” 白清明接过那片黑鳞, 摸起来温润似玉, 也不细看, 就笑眯眯地收起来。夜游神君随身带的, 自然是好东西。 接了生意, 夜游神有公务在身,就与他们在路口分别。 半夜里回到锦棺坊, 画师听到响门声披着衣裳出来开门。“老板和公子这是去哪了, 怎么三天没回来? ” 白清明只说:“一言难尽。” 柳非银难得心里发苦, 岂止一言难尽, 根本差点就回不来了。在六十多年前的九十九桥镇, 白清明和柳非银没有一日是安生的,尤其是白清明, 分明是一个人过了三年, 如今回来才发觉这每日能听到白鸳鸯和游儿吵闹声的锦棺坊才是难得。这平淡如水的日子才是难得。 (二) 出了铺子就遇到八个姿容上乘的美貌侍女抬着步舆分开人群而过。步舆四周垂了轻纱, 里面坐着个臻首娥眉的官家小姐, 玉兰花一样翘着的指尖擎着一支细长的烟袋锅子。官家小姐经过扇摊前, 拿烟袋敲了敲木窗, 八个侍女便落下步舆。 小摊上摆着一把看起来有些年岁的挑灯方玉竹扇, 官家小姐站在那柄折扇前细细观赏着, 扇面绘制的牡丹图由于常年把玩, 褶皱处已有磨损。 “真是可怜, 竟流落到如此境地。”官家小姐拿起那把折扇, 自言自语,“罢了, 相逢是有缘。” 官家小姐买好了扇子回到步舆上, 一行人便花团锦簇地离开了。有人望着远去的人影陶醉道:“如此妙女郎是哪家的千金?” 路边嘴碎的婆子说:“是都城玉丞相家的千金, 来镇上跟柳府的表公子相亲来的。” 本以为相府千金多半是养在深闺中,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教成个举止端正得挑不出一丝毛病的木头小姐, 可以娶回家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 但非常无趣。 柳非银有些意外:“倒没见过几个官家小姐是这种做派。 ”“相中了吧?” “好是好, 可本大爷已经打定主意跟你卖一辈子棺材啦。” 二人说说笑笑地到了柳家, 一进花厅就看到柳四小姐有客人在,她对面坐着个吞云吐雾的妙女郎,二人相谈甚欢, 柳四小姐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柳非银来到这里就是要相亲的,早见晚见都是要见, 想通了便落落大方地走过去。 柳四小姐笑道:“要么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呢, 今日铃兰头次来家里做客, 我这个整日外宿在棺材铺的外甥就回来了。” 玉铃兰打量了一下柳非银, 又看向白清明, 磕了磕烟袋锅子, 只点了一下头: “刚刚集市上惊鸿一瞥两位谪仙样的公子, 小女子还想, 若哪个 是 柳 公 子 就 好了 。真是没想到, 我玉铃兰此生竟有这等的福气。” 第28章 柳四小姐惊讶道:“玉小姐这是相中我们非银了? ” “柳公子此等人物, 铃兰哪有什么好挑剔的。现下就看柳公子的意思了, 若是他愿意, 择日便托媒人去下聘吧。今日叨扰了, 先告辞了。” 玉铃兰也不管柳非银的脸色多么精彩, 离开时与白清明擦身而过,二人视线相交时, 白清明闻到了一种奇特的香味。好似烟叶混合着封存了多年的老玉竹的气味, 早已酝酿成酒一般, 贮存在了玉铃兰活水般的眼睛里。不知道是气味还是那双勾魂摄魄的双眼, 白清明有些昏昏沉沉, 眼皮沉重, 竟起了睡意。 连柳非银与柳四说了什么都听不到了, 直到玉铃兰离开, 那气息才慢慢散开, 白清明灌了两口浓茶才缓过来, 说不上哪里有古怪, 有些魂不守舍。 柳非银敏感地发觉到, 柳四小姐原本亲热地叫玉玲兰的闺名, 离开时却又叫回了玉小姐, 竟是改了主意。柳非银奇怪道:“我以为思思你很喜欢那个玉玲兰呢。” 柳四小姐蹙了眉, 颇有几分困惑的样子:“原本我是在都城见过她的, 性格脾气都爽快, 想着她跟你是合得来的, 才想着促成这门亲事。只是这次见到她, 不知怎么的, 总觉得她那双眼睛有些心术不正, 像是换了一个人。” 一个官家大小姐要遇到什么事才能在短短的一年内, 连那双眼睛里的神采都变了 。柳四小姐听多了天方夜谭的事, 大胆猜测道:“女孩子娇弱, 不会是中了邪吧?” 柳非银一点都不意外: “什么邪崇都逃不过我们清明的眼睛, 这个倒是不难。” 白清明看着身边说大话的人, 这次有点摸不准了, 斜在美人靠上,翠羽般的双眉轻轻拧着:“这次大约没那么简单了, 这个女孩子可不是中邪那么简单, 思思之所以觉得她心术不正, 是因为她中了瞳术。” “瞳术? ”柳四小姐倒是看过一些狐女惑人的故事, 惊讶道,“就是那种四目相交便被迷惑了心神, 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那种么?” “那是最初级的瞳术, 最易解。玉玲兰中的这个瞳术应该是施术之人借了她双眼做镜子, 她看到什么, 那施术之人便能看到什么。”白清明看着身边事不关己的傻乎乎的柳大爷, 无奈道,“你这辈子怎么就托成人了, 真该托成一只蝴蝶去拈花惹草。” 柳非银郁闷地叫冤:“人又不是我要见的, 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让我碰上? 那施术之人是不是冲着我来的还是两说吧? ” 柳四小姐作为始作俑者,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个接一个地吃着他们带来的炸果子, 分明是不当回事了。 离开柳府时, 白清明交代管家去灶台下取些炉灰围着整座府邸洒一圈,马上去庙中请两位门神,近日都是云遮月, 亥时后全府人都不要出门。 回到锦棺坊后, 画师带着游儿和白鸳鸯, 也用炉灰围着院外洒了一圈。深夜后, 白清明勒令白鸳鸯和游儿变回狮猫和赤狐的原形, 再放大几倍, 给自己和柳非银当坐骑。 猫和狐都是感官敏捷的兽类, 在这种冲天的戾气中能趋吉避凶。 游儿不满地嚷着:“我家主人都 舍 不得骑小爷! ” 自从上回游儿说柳非银的坏话之后, 白鸳鸯就一直生他的气, 听他说什么都生气, 木着脸道:“那你不要去了, 我驮着师父和柳哥哥出去就好了。” 游儿一直是想跟鸳鸯和好的, 又放软了声音说:“驮两个人多沉啊,小爷就替你驮一个。” “那你可不许欺负柳哥哥了。” 游儿翻了个白眼, 心中啐着, 谁能欺负得了你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柳哥哥, 只有我游儿爹不疼娘不爱, 连主人都赶我出来。 出门前, 白清明在自己与柳非银的眼皮上抹了朱砂出门, 只见好好的静谧的夜在他们的眼中变成了另一番模样。天空中黑压压的不是云, 而是漂浮纠缠如海藻的黑色戾气, 这些戾气在天地之间流窜着, 将整个镇子都笼罩起来。而街头巷尾处, 黑气则纠集成了猫狗鸟等动物, 跑入别人宅院里。 只有两处宅子外笼着一层金光, 黑气在外面纠缠着, 不得其入。两处都在城西, 一个是柳家, 白清明交代过的, 已经贴好了门神, 洒过了炉灰。 另一家离柳家不远, 也占了处风水宝地, 大门上的匾额上写着: 玉府。 “是玉家的祖宅。”白清明拍了拍白鸳鸯毛蓬蓬的大脑袋,“你和游儿毕竟 是 妖 , 一会 儿 进去都小心些。” 柳非银骑着威风凛凛的赤狐, 讶异道: “这宅子里真有那么厉害的术士 , 是你 都对 付 不 了的? ” “不知道, 走一步算一步吧。” 白清明下令道,“游儿, 破门! ” 游儿蓄力一爪子挠破了门神, 白清明指尖捏了个风符, 只见平地起一阵打旋的狂风, 将宅子四周的炉灰吹得四散, 周遭的金光也弱下去。戾气呼啸着冲进院中, 一时间院内铃声大作。 (三) 玉玲兰住在竹院内,此院背阴, 夏日阴凉,家里的年轻的小辈偶尔会住上一住。不过春日潮湿, 新笋破土, 老竹又猛地抽了高, 长成了浓绿的瀑布。 祖父本来让人给她收拾了向阳的院子, 玉玲兰却喜欢这个院子里的新竹, 便搬过来住。此时夜深之时, 屋门口的竹上都挂满了琉璃风铃, 虽院外风声大作, 这院子却异常静谧, 连风铃都一动不动。 竹间的凉亭内一豆昏黄的灯, 两个女子的人影映在亭外垂的纱幔上。其中一个身形曼妙, 伏在案上, 另一个靠在软枕上同她说话。 案上摆着笔墨, 白日在集市上遇到了一把玉竹扇, 墨迹已残, 玉玲兰正执笔细细修补。 她对面坐着的是个枯瘦矮小的少女, 烟金色的发如海藻般软且卷, 额前点了梅形的砂印, 身上的浅杏色古制式的类似祭司穿的常服。就连持茶的手势, 都更像几百年前画中的古人。 “这 扇 子 我 就 瞧 不出好来。”少女嗓音嫩嫩的, 犹如七八岁未变成的女童,“不好的东西捡回来, 不过是些糟粕。” 玉玲兰补完了一处山峰, 放下笔, 磕了磕她的烟袋锅子, 边抽边细细观摩。 “可我看它无一处不好, 扇骨铮铮, 峰峦重重, 遇到珍惜它的人,还能用个几十年。” “ 你 这 是 物 伤 其 类了。” “是啊, 小姐无其类,自然无所伤。” “此言差矣。”那少女呵呵笑了,“无其类, 我远赴而来是为了什么? ” “那位公子与小姐并不是同类。” “是不是, 由我一人说了算。由不得你, 也由不得他。” 玉玲兰也笑了:“我与小姐相识百余年, 小姐依旧是这么霸道。” 对面的少女也只是笑了笑, 看得出不是得意或是敷衍, 她是霸道惯了的, 不知道什么是霸道。 此时突兀的风卷起了纱幔, 竹间挂的风铃声乱想成一片。玉玲兰呀了一声, 眉眼却带笑:“是小姐的同类来破门神了。” 硕大的赤狐与狮猫跳过枝头, 驮着二人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竹院中, 当他们的脚接触到地面的瞬间, 脚下是金色的梵文浮动, 锁链般飞起将赤狐和狮猫的四蹄牢牢地缚在原地, 竟是画了困妖阵。 白鸳鸯吓了一跳, 惊叫:“师父, 我动不了了! ” 游儿破口大骂:“是哪个孙子敢捆你狐爷爷! ”话音刚落, 一串梵文飘起, 牢牢地捆住了他的嘴巴, 只能呜呜地干瞪眼。 柳非银拉住白清明的袖子, 在他耳边有心顽笑:“清明啊, 我们托大了。” 这强大的阵法连白清明都布置不出来, 既只是布下了困妖阵, 说明这术士现下并没有伤他们的意思。白清明拍了拍他的脸, 轻佻道: “别怕, 哥哥护着你。” “……”柳非银心里笑他, 你就逞强吧。 亭中二人坐得安稳,只听嫩嫩的童音邀请道:“来者是客, 二位进来喝一杯茶吧。” 白清明听了这声音一怔, 明显是听过的。虽说帐幔上只映了两个人影, 可撩开凉亭的纱幔, 却是一片有些诡异的纸醉金迷。十几个侍女白日里看起来就是美貌的婢子, 到了夜晚却现出了原形, 不过是一群没有画嘴巴的纸糊的人俑, 在旁边默不作声地伺候着。 而那瘦小的少女则坐在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膝上, 仔细一看, 那青年神情木讷, 竟也是个人俑。 白清明一看, 果然有一面之缘。之前曾去过云塘镇,误闯入了一个消失了许久的封魂师家族——风绮一族。风绮家走入歪魔邪路, 已不知多少年了。面前的这个少女是风绮家第三十八代家主风寥寥, 已活了上百年。封魂师可没有这么长的寿数, 一切都是因为她眼眶中那双烟金色的眼睛。 那么美丽的一双不熄之眼, 落泪成珠, 它属于一个叫泠的海妖。 “白清明, 好久不见,寥寥有礼了。” 第29章 白清明知道风寥寥来者不善,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待白清明和柳非银落座, 人俑们分成两列, 一列弹奏, 一列起舞, 那个男俑便在一旁为他们把盏。柳非银无聊地戳了戳那个男俑, 竟戳出个纸窟窿, 忙清个嗓子把脸转到一边去, 摇着扇子装没看见。 玉铃兰一口轻烟喷在他的面上, 神态懒懒的,与他调情:“白日里才见了一次, 公子就深更半夜的闯进我的院子里来, 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 若是普通男人此刻怕是要神魂颠倒一番, 可美色这东西, 在柳非银的眼里最是平常。这番举动落在他眼中, 便有几分班门弄斧的意思, 指着白清明道:“本大爷每天对着他, 都快要看腻了。你这等姿色也就跟我们铺子里端茶的绿意丫头能比上一比。” 玉铃兰怔了怔, 数百年间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怔过之后, 大笑出声:“你这人, 还是这样有趣。” 她用了“还是”二字,柳非银没在意, 白清明却觉出几分不对味来。 风寥寥点头道:“此番真是好, 坐在这里四个人, 却是两段好姻缘。” “两段? ”白清明诧异极了,“风家主和这个男俑……” 风寥寥知道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并不废话, 枯瘦的小手打怀里掏出个火符来。那男俑斟上一杯茶给她, 正待坐在她旁边,像往常一样将她抱在膝上, 一张火符贴在额上,顿时一团蓝紫色的火焰从他的周遭升腾起。那俑人低头看自己的身体, 像是不明白似的, 空茫的眼睛又望向自己的主人, 还未等他张口要说什么, 火焰包裹了它, 已烧得灰都不剩了。 “我花了好多心思教这个 男 俑 煮 茶 , 可惜了。”风寥寥悠闲地品着茶, 漠漠地望向白清明,“现在没有什么东西阻碍我们谈姻缘了。” 白清明很少生气, 因为这世上已经很少有事情让他生气。 那个男俑已经有了懵懂的神智, 他不信风寥寥看不出来, 只是风寥寥却因为一句话, 就毫不留情地将它烧了个干净。若是不如她风寥寥的意, 那她看不惯的一切, 都要烧个干净。 “风家主要谈的是什么姻缘? ” “铃兰喜欢柳公子, 这是柳公子的福气。而我下嫁 与你 , 也是你的福气。” 柳非银几乎要笑了,福气这种事, 当事人里嘴里说出来才是福气。就如同一个人娶了个好妻子,说些自谦的话, 贤弟谬赞了, 贱内不过是一个普通妇道人家。这话当事人嘴里说出来才是自谦, 若是别人道一句, 愚兄啊, 你的贱内不过是个普通妇道人家。这八成是要打起来的。 白清明倒是认真思忖了一下, 问道:“我白氏封魂师虽到我和师兄这一代, 都是师父临终前将全身的血渡给徒弟, 但还是一茬一茬地弱了下来。风家主虽然有这么一双不熄之眼, 但以子嗣传承血脉, 怕是也行不通的。” 风寥寥道:“我自然是有我的方法生下有封魂师血脉的孩子。我们封魂师一脉在人间没落太久了,若再不繁荣, 便只能毁灭了。” “封魂师应运而生, 也终将应运而灭, 这是世间万物的最终宿命, 为何要执着于繁荣, 不能随遇而安呢? ” “若我们祖师爷当日随遇而安, 哪有我们封魂师一脉呢? 不过白老板是聪明人, 现在你和柳公子在这里 , 不如随遇而安罢。”风寥寥看向白清明, 像在看待价而沽的货品般, 举起杯,“寥寥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 吃了这杯茶, 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白清明看向坐在身边正拿起茶杯的人。柳非银本要喝茶的, 听到这句话, 被白清明瞪了一眼,连忙又放下了, 尴尬道:“我还不渴。” 这便是谈不拢了。 风寥寥放下茶杯, 拢了拢袖子, 看着那杯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只说:“还真是遗憾哪, 不吃敬酒, 非要吃罚酒。” 说着, 风寥寥将那杯茶随意地泼了出去。 白清明是有所防备的, 在风寥寥泼茶的瞬间, 立刻搂住了柳非银的腰带他跃出凉亭。那杯茶原本是水色碧绿的好茶,泼出去的一瞬却蒸腾出一团黑色戾气, 那戾气化成一头流着口涎的黑烟猛虎状冲他们扑来。 白清明捏了个字诀,手上的蜜蜡串子飞出一串细小的梵文, 如紧箍咒般套住了猛虎的脖子。猛虎尖厉地长啸一声, 碎成点点光屑。 白清明将柳非银送到白鸳鸯的背上, 折扇如锋利的刀刃般插入地上的阵眼。梵文锁链破碎成星尘, 游儿一得了自由, 立刻呼啸一声, 大怒地要扑上去。白清明挡在游儿身前, 看向已经走出凉亭的风寥寥, 冷道:“风家主, 这满镇的戾气是你带来的? ” “是又怎样? ” 一 个人俑奉上七弦琴, 风寥寥手指轻轻一拨,“铮”的琴音化作无数条红色的丝线, 铺天盖地地朝白清明他们缠去。 那七弦琴名曰“冰雀遗音”, 平日奏起时, 只觉得琴音清脆, 犹如鸟雀鸣在枝头。可作为风绮一族有名的法器, 可催动数千只冰雀的尖唳之声入耳,即使不死, 也要失聪。 “游儿, 你和鸳鸯带非银先走。” “你和柳非银今日一个都走不了! ” 柳非银都快被抢去做新郎了, 还有心情在那耍嘴皮子, 怒道:“强抢良家男郎, 你好大的脸哪!清明, 你顶着, 我们先走一步。” 白清明一边要打散那琴音, 一边还笑问:“我还以为你要说, 要走一起走呢。” “这不是走不了嘛。”说着柳非银拍了拍白鸳鸯的大脑袋,“别担心你师父, 大不了拜堂的时候咱们再去把他抢回来。” 白鸳鸯知道他们在这里, 也只是让师父分心, 与游儿交换个眼色,趁白清明的扇风在天罗地网般的红丝线中破出一道裂口, 便抓住机会从那裂口一跃而去。几只人俑要追出去, 被白清明拦住打成了纷纷扬扬的碎纸屑。 风寥寥见人真的逃了, 这才露出个别有意味的笑容来: “白清明, 我小看了你, 你倒是情深意重。” 白清明察觉到三人的气息远去了, 那强撑着的一口气才松懈下来, 手上再也使不出气力, 被那红色丝线缠住了手脚, 虚弱地笑道:“惭愧, 是我技不如人。” 先前在柳家时, 白清明与玉铃兰四目相对时,就已经中了瞳术。而施术者风寥寥并不在当场, 她无法控制了玉铃兰的眼睛的同时, 再控制白清明的心神, 所以那术法完成了一半。另一半是在他们闯入这个院子时, 那个困妖阵法下叠加着瞳术阵法,整个术法才正式完成。 白清明一落地时就知道中了圈套, 他的神识被入侵了, 这就是风寥寥胸有成竹的原因, 可风寥寥没想到, 他还能一边抵抗心神被控制, 一边出手放走了那三人后, 才封起自己的识海昏迷过去。 此刻沉睡是抵抗被控制心神的唯一方式。 “我倒是要看你能睡到什么时候。”风寥寥倒也不急, 他无论睡多久, 总是要醒来的。 玉铃兰望着那离去的方向, 一脸的茫然之色:“他走了。” 风寥寥一改那漠然的神色, 温柔地拉住她的手, 像安慰一个孩子般轻声细语道:“铃兰, 你放心, 你喜欢的东西, 我一定都抓回来给你。” (四) 白鸳鸯驮着柳非银出了玉家, 就在不远的桥上停了下来。柳非银本以为他们离开后, 以白清明的本事, 从风寥寥的万缕千丝下逃出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白清明始终没有出来, 柳非银脸上那点恣意的神采也慢慢地沉下来。 猫跑去能做什么? 那个女封魂师很厉害的, 之前也去过醉梦轩, 说要嫁给主人, 主人和幽昙联手跟她打了一架才把她打跑了。” “你怎么不早说? !” “刚才天太黑, 我没认出来嘛。” 不知何时, 周遭那化成了兽形的戾气聚集得越来越大, 在半空中聚成了小山一样大的狼形。更多的黑色戾气从各家各户的门缝中蒸腾而出, 被吸引般朝那狼形飞去, 而那头狼则迅速膨胀得越来越大。 此时半空中一个白色的人影扛着一把巨大的砍刀从狼的头顶上劈下去,那刀光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戾气。恶狼惨叫一声, 化成了星屑。 白衣神君影落地, 便冲到那牵着一头食梦貘发呆的黑衣神君面前,开始凶: “你是不是傻的? !牵着这么一头傻东西走来走去有什么用? 牛吃草都比它快! 你的刀是切菜用的吗? !你再给我摆出这张死鱼脸, 大爷砍死你, 你信不信? ! ” 等他骂完了, 辛玖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然后摸了摸那头食梦貘的脑袋, 解释道:“你不要骂它了, 它这几天吃太饱了, 不消化。” 白衣神君崩溃般地一下子跪在地上, 双手伸向天空, 大叫:“雷神! 快来一道闪电劈死他吧! ” 辛玖安慰他:“你别着急, 老朽将此事托付给了白氏封魂师, 找到源头就好办了。” 第30章 不说这个还好, 说起这个白衣神君更生气, 跳起来指着他又一顿骂:“你自己好歹是个神君, 这点事都要给狗神办! 你怎么不活活懒死? !你干脆跳河死了吧! ” 那食梦貘没眼色地打了个饱嗝, 白衣人踹它一脚, 继续骂,“没用的东西, 撑死你算了! ” 辛玖在旁边婆婆妈妈地劝:“你别踹它, 你踹我吧。” 白衣神君又被气得一阵跳脚, 往桥上一瞥, 看到一个紫衣男子抱着一只狮猫, 还有一只赤狐正没出息地用前爪抱着他的腿躲在身后看,柳眉倒竖地指着他们: “看什么看? !连你们一起揍信不信? ” 柳非银此时看到了救星, 也不管这救星旁边还有一个煞星, 欢天喜地地跑过去:“辛玖神君, 你来得正好! 快帮我去救一下清明! ” 辛玖奇怪地问: “白老板怎么了?” 柳非银将今晚所见所闻从头到尾交代一遍, 辛玖还没回过神, 那白衣神君已经气得跳起来:“竟然敢在大爷的地盘上撒野, 管她什么风绮一族的封魂师, 揍她! ” 柳非银无端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却又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敢问这位神君是谁?” “你在大爷的地盘上, 不知道大爷是谁? ”白衣神君陡然一笑, 那真真是春桃初开, 再一笑, 满园春色关不住, 带着春风拂面来,“大爷乃白泽岭的日游神君。” 白鸳鸯看到这个笑容“啊”的一声惊叫出来:“这位神君和柳哥哥长得好像啊! ” 若是遮住鼻子以下, 他们这双有八分相似的桃花眼, 真如同孪生子一般了。只是柳非银更风流一些,日游神君却更柔和一些。两人面面相觑了半天, 都笑了。千树万树桃花开, 开得桃花满天。 日游神君拍了拍他的肩, 欣赏道:“你的确和我长得像, 你也是个英俊的男儿郎, 不如拜把子吧。” 柳非银也干脆地一拍手:“好极了, 改日带你去东离国见一下我爹娘和姐姐。” 日游神君毫不做作地点头应下:“好, 痛快人! 你家老板被女人抓走了, 我帮你去要回来, 谁让我们是好兄弟呢! ” 柳非银拍拍他的肩:“好兄弟! ”“讲义气! ” 辛玖好久才插上嘴:“你们俩是不是太快了?” 日游神君又是一顿捶他:“我乐意! 我乐意! ” 辛玖连忙说:“好疼啊。” “捶死你! 捶死你! ” “……” 一行人重新回到玉府门口, 却重新犯了个难, 他们发现一个非常严重的事情。除非家中有人相请, 否则日游神和夜游神无法进入百姓的家中。他们一堆本事没地方使, 只能先行回去想对策。 在墙头目送他们离开的人俑跑回竹院, 恭敬地跪下回禀:“刚刚是日游神君和夜游神君在外面。” 风寥寥拨一拨灯芯, 挥手让人俑退下。玉铃兰神情低落, 拿着烟袋一下接一下地抽。二人各怀心事地沉默着。 (五) 次日是十五, 柳四小姐邀请玉铃兰一起去山上的庙宇中拜祭。玉铃兰的步舆到了山下, 发现在山脚下等她的是柳非银。 虽说昨夜是个不愉快的夜晚, 但他们都是千年的狐狸修成的精, 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一个簿程“双眼”,轻轻揽在“柳”银的手臂, 问:“今日公子做我的眼睛可好?” “这一路春光大好, 岂不可惜?” “春光常有, 与公子同游却不常有。我不想别的女人看到你, 尤其是透过我的眼睛看到你, 即使是小姐也不行。”柳非银诧异了片刻:“听小姐的意思, 之前我们就见过, 可惜我如今只是肉体凡胎, 即使是上辈子的什么事, 我也是不知道的。” “你不知道也是寻常, 那可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玉铃兰说,“你心中大概怪我轻浮, 明明是第一次见, 便想跟你成亲。其实你虽是第一次见我, 我却已经认识你很久很久了。” 山中的野梨花开得正绚烂, 风一吹, 便有花瓣簌簌跌落。 玉铃兰挽着柳非银的臂弯走着,轻轻地说:“那是个冷得出奇的大雪天, 开头很俗气, 我遇到一个人,他救了我。” 眼前是茫茫的白色, 她心里也下了茫茫的大雪。这些年只有她一个人反复地回忆, 那个冷得出奇的大雪天里, 她遇到了一个人, 而那时她并不知道那个人有多重要。 很久很久之前, 东离国的边城风临。 三月倒春寒, 桃花都开遍了, 又落了一场大雪。花楼里地龙烧得正暖, 翩翩少年郎温了一壶酒, 靠在窗边看雪。周遭的纨绔子们围着俏丽的琴娘, 为了邀佳人去山上的庙宇中赏雪, 倾尽赞美之词。 琴娘娇笑道:“各位公子想必都听过撕帛之欢, 掷杯之乐, 妾身也有些小怪癖, 偏爱听撕扇之音。各位公子都是扇不离手, 都是宝贝,这宝贝可舍得让妾身撕了?” 这些公子爷平日里吃穿用度都要攀比, 何况是随身的折扇, 扇骨讲究, 扇面也是求得名画师绘制。不过要博得佳人一笑, 多么贵重的扇子也舍得。 琴娘撕扇之前, 也要品鉴一番:“这是西临国的山水呢, 撕起来说不定会有高山流水之音呢。”说着嫣然一笑, 撕了。“咦, 这便是妙手娘子的丹青?光看这扇子便能闻到紫国凤鸣都城的紫星花海的香气呢! ”又撕了。不过是撕纸的声音, 那扇子的主人们却纷纷喝彩, 真是撕得妙, 能被琴娘撕了也就是这些扇子的造化了。 那少年郎就坐在窗边, 看着雪,任他们闹破了天也充耳不闻般。琴娘被人捧惯了, 乍见这种冷淡的, 倒是上了心, 问道:“公子一人喝酒有什么趣味, 何不一起品鉴这折扇?” 少年郎托着腮给自己添酒:“琴娘问错人了, 丹青与扇艺我都不懂。” “谁说一定要懂这些才看得, 公子请看。”琴娘偎依上去, 带来浓浓脂粉香, 把手中的折扇摆在他的眼前,“看这把扇子绘制的是仕女图呢。”扇面上衣着清爽的少女背靠着山石坐在池塘边, 不远处荷叶田田,她则拿着一副烟斗悠闲地光着脚戏水。少女的面容恬静美丽, 分明是夏日午后的消遣。少年郎细细观摩了片刻, 蹙眉道:“这样美好的画, 撕了不是可惜吗?” “你喜欢? ” “喜欢。”少年郎道,“这扇上的女子这样好看, 和你一样。”这一句话夸得真诚不作伪, 琴娘愣了一愣, 这人眼睛干干净净的,她胸口怦怦跳, 脸颊都红透了。 此等情境, 少不得其他人拈酸不满。少年郎本就是和同窗出来喝酒的, 见自己犯了众怒, 干脆地自罚三杯。众公子也不真的记恨他, 大笑着放他走了。 少年郎出身书香门第, 家中的老幺, 名叫君翡。翡者, 玉也。父母不指望他光宗耀祖, 只愿他一生平顺安康。他也应了父母的心愿, 出落成了一个心地良善纯洁的君子。 于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雪, 他阴差阳错地救下了一把扇。 当夜小厮在屋檐下围了几炉炭火, 小泥炉上温着酒, 木炭上烤着野味。两个小厮, 一个拿蒲扇顾着炭火, 一个翻着炙肉。纱幔外, 雪静静飘落, 君翡看雪看得痴了, 只见院中平整的雪被上, 一串脚印由远而近。君翡揉了揉眼睛, 想唤身旁的小厮, 转头却见两个小厮闭着眼睛斜靠在围栏边, 竟打起了酣。那脚印走到跟前, 如同撤去了障眼法般, 一个臻首娥眉的娇美仕女亭亭地立于眼前。 明明是这样寒冷的雪天, 她依旧是夏日里清爽的打扮, 细腰间别着一柄烟袋, 满面含笑地看着他。“小哥儿可认得我?” 君翡从未遇到这等怪异的事, 虽处事不惊, 却依旧是怔了半天才道:“你是那画中的妖精吗? ” “小女铃兰,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扇灵而已。今日多亏公子搭救, 才逃过一劫。 ”万物有灵, 那把扇用的竹是老棕竹, 仕女又绘得栩栩如生, 常年累月被珍视, 被赞美。那画上的仕女已结成了扇灵。扇灵羸弱, 若扇子毁了, 便是她的大限。 君翡稍稍镇定了一下心神, 请她坐下, 又为她斟酒。 “那不过是凑巧的, 不足挂齿。” “饮酒作乐是你们人类的爱好,铃兰可喝不得。”铃兰娇笑着, 一折腰枕在君翡的膝上, 一派天然的魅惑之色,“铃兰今夜不是来喝酒的,是来报恩的。” 古往今来女子报未婚男子的恩,大多都是看上了人家是青年才俊,芳心暗许, 才声称是以身相许,为自己觅得良人。她一个扇灵来报恩, 却不是看上了君翡。这世上的因果都是一报还一报, 迟早要还, 倒不如一夜露水姻缘, 将这份情简简单单地还了。 君翡闻到铃兰身上的香气, 带着新竹劈开时的气息, 他低头凑到她的发上嗅了嗅。 “你发上有竹子的味道。” “喜欢?” 第31章 “喜欢。” 君翡丝毫不介意铃兰靠着自己, 高高兴兴地说,“我外公家的后山上有一片竹林, 春雨过后满山都是竹子的气味, 此时的春笋味道也最鲜美。” 铃兰坐起来, 摆了个妖娆的姿态, 露出雪白的颈子, 娇声道:“小哥儿, 先莫说春笋了, 你看天色已晚, 是不是该就寝了?” “不晚, 酒还没喝, 炙肉还未吃。” “可这天寒地冻, 外头真是冷煞了人……” 君翡将一个火炉推到她身边,用自己的大氅裹住她, 接着道:“这炙肉是我表哥从山上抓来的冬眠的蛇, 肉脂饱满, 最适合烤炙……对了, 扇灵是要修炼的吧, 你们吃肉吗? ” “不吃。” “那平日里什么都不需要吃么? ” “天地日月之精华就够了。” “除了修炼还做什么? ” “什么都不做, 只是闲着而已。” 君翡“啊”了一声, 像是个初入学堂的学生, 满脑子都是好奇的想法:“不用吃, 也不用喝, 整日闲着, 活一日和活一百年是过同样的日子, 你不觉得枯燥吗? ” 铃兰怔怔地道:“枯燥? 我倒是第一次听人说做妖精枯燥的, 人类不是都想要长生不老的么?” 君翡笑得前仰后合, 手指蘸了酒, 在案上写了一个“人”, 对铃兰说: “你看这个字, 一撇一捺,看起来像什么?” “两条行走的腿。” “对, 两条匆匆忙忙行走的腿。人的寿命太短了, 所以一生下来就要匆忙赶路。要匆忙长大, 要匆忙成家立业, 要匆忙地养育儿女侍奉父母, 又匆忙地老去。人类想要更多的时间去感受人世间的万物, 而不是闲着, 枯燥地过日子。” “那闲着要怎么办呢? ”铃兰觉得有些怅然, 叹息道,“我们本来就是闲着的, 扇灵脆弱, 遇到这种不珍惜的主人, 也是朝夕不保。” 君翡一笑, 好看的桃花眼弯下来, 像盛满了春水:“那就有歌当纵歌, 有花直须折, 随心吧。” 院中的雪越下越大, 天地间纷纷扬扬的鹅毛。 铃兰想到这一百年混混沌沌的,只是虚度, 竟什么都没留下, 有些说不出的寂寞。她拿出烟袋, 凑到炭火旁点燃, 懒懒地抽起来。她抽一口, 送到君翡唇边, 哄道:“烟是好东西, 来尝尝。” 君翡好奇地尝了一口, 呛得狼狈咳嗽起来。铃兰捉弄了他, 笑得一脸顽皮。 这夜本来是要报恩的, 她也给忘了。第二天再来报恩, 君翡大方地说, 以身相许就算了, 我好吃, 你有什么拿手菜? 报恩这种事也没有强买强卖的,要恩人觉得开心才好。 铃兰哪有什么拿手菜, 她是扇灵, 天生惧火,又不用果腹。不过为了报恩, 她消失了数月, 再来时已能烹制出一桌佳肴。 君翡吃得眉开眼笑, 铃兰从没见过男子这样笑, 千树万树桃花开,让她一颗心都跟着柔软下来。 铃兰做扇灵是要庇佑家宅的, 家中有灵便平安, 那次若是撕了她,那纨绔子家中也是要走十几年霉运的。之前她兢兢业业地镇宅, 如今她有了去处, 也不常在家待着了, 入夜就去找君翡。 铃兰喜欢看他吃东西的样子, 也喜欢看他笑, 所以日日都来。她却说: “我一个人, 日子过得太乏味了, 不如来看你。” “每日没什么事做, 的确是乏味的, 不如等天气暖和一些, 你同我去游湖抓鱼吧。” “抓鱼? 为何不去集市上买?” “当然是因为有趣。” 铃兰不懂抓鱼有什么趣味, 于是山上披了新绿, 湖中波光潋滟, 君翡挽高了裤脚站在水中, 手里拿着鱼叉紧紧盯着水面。铃兰则轻盈地站在水面上, 看着他叉鱼时异常专注的样子, 忍不住也跟着紧张起来。 后来铃兰止不住地后悔, 那日不该陪他出来抓鱼, 最好是不要出门, 可后悔是最没用的, 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后悔也只是后悔。 君翡捉了几条鱼, 二人便去山石后一块空地上去烤, 刚生起火, 就听到湖边传来“咚”的一声落水声。 君翡叫了声“不好”, 跑出去一看,湖边留着一双绣花鞋, 水中荡起好大片的涟漪。 君翡二话没说,一个猛子扎进湖中, 不多会儿便将个昏死的少女捞了出来。 早春的湖水冰凉刺骨, 君翡连忙将少女抱到火堆边, 也顾不上男女之防, 挤压着她的腹部, 少女吐了几口水才幽幽转醒。 少女是看不到铃兰的, 一睁眼看到湿淋淋的少年郎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想了想也知道是他救了自己。 君翡松口气, 道:“好好的, 为何要寻短见?” 少女拢着身上的衣裳坐起来, 直愣 愣 地 盯 着 他 , 倒有 几分 洒脱地道:“自然是活不下去了, 才寻短见的, 恩公姓谁名谁, 家住何方?” “君翡, 城北宋家。” “可曾婚配?” 君翡一愣, 心想坏了, 莫非又一个要以身相许的 。少女看他反应, 了然地点头:“恩公, 虽说是为了救人, 但也孤男寡女的戏了一场水, 我失了名节,又要报恩, 只能嫁给你。救人一时, 不如救人一世, 恩公你就从了我吧。” “这可不行, 我以后要娶个心意相通的姑娘的。”君翡指天立誓,“这事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 就这么算了吧。” “好, 那我不逼你, 我也不死了, 等着与你心意相通。” 平心而论, 君翡并不喜欢娇滴滴的大小姐, 这姑娘的简单干脆是对了君翡的胃口的。不过君翡晚熟得很, 别人在他这个年纪屋里早就有了通房的, 他却只知道书中的颜如玉, 对未来的妻子的标准也模模糊糊的只有“情意相通”四个字。 铃兰是认识这个姑娘的, 好巧不巧正是他主人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她主人虽说喜欢去花楼捧琴娘, 却是从小就喜欢这个未婚妻的。只是她这个未婚妻却像中了邪一样, 整日闹着要出家, 婚都来退了几次,却因为主人死活不同意, 就被两家劝下了。 在铃兰的眼中看来, 这姑娘虽音容兼美, 却没什么笑模样, 整日硬邦邦地瘫着脸, 说话也直来直去的, 是一个怪胎。不知道家中那个纨绔子到底看上了她什么, 没有她就活不下去一样。而那姑娘也有趣, 不想嫁人去跳湖, 没死成就赖上了君翡。 铃兰入夜来看君翡, 发觉君翡的屋檐下, 她坐的地方换成了那个姑娘。她隐去了身形, 静静看着他们。 君翡是很震惊的, 问她:“你一个姑娘家大半夜爬树来我家, 传出去多不好。” 姑娘坐得稳稳的, 像一座山, 盯着他问:“你什么时候去我家提亲?” 君翡叹气, 觉得这姑娘长得这么周正, 怎么像个痴汉般, 疑惑地道:“你这个年纪还没许人家吗?这么急着要嫁人?” “我跟一个人是指腹为婚的, 可是我不想嫁给他, 所以想要出家的。可我爹娘说, 我要出家的话,他们就一根绳吊死在房梁上, 所以我就去跳湖。”姑娘虽然是很苦恼的口气, 脸上却依旧没任何的表情,只是说,“后来你救我上来, 我看到你就不想死了, 不如嫁给你算了。” 君翡听着都觉得惹了大麻烦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低头吃盐水毛豆。姑娘看他吃毛豆, 也跟着吃毛豆。 等那姑娘走了, 铃兰才现出身来, 对着那一堆毛豆皮笑个半死。“你知道许平安是谁?” 君翡托着下巴, 不懂她为什么这么问, 老实回答:“你的主人呀。” 铃兰笑着说: “那个爬树半夜来找你的, 就是我主人许平安的未婚妻, 辛玖儿。” 君翡顿时呆若木鸡。 之后辛玖儿就熟门熟路地来了,铃兰每次来, 都看到辛玖儿占了她坐的地方。她隐去身形坐在墙边的石榴枝上, 看君翡拿她没办法苦笑的样子, 一双翠羽般的眉讨好地垂下来, 少年郎的眉宇间有了无奈,而那无奈也变得生动起来。 铃兰看到君翡从发愁到一个人捧着脸傻笑, 再到看到辛玖儿就脸红得不敢看她, 连那笑容都变成了春风化雨, 让她看了却心里微微发酸起来。 原来喜欢这种东西, 强求也能强求来的。原来是可以强求的呀。 铃兰看着看着就有了心结。 (六) 这个夜下了一场雨, 石榴花鲜红得落了一地, 铃兰撑着伞来。君翡好久不见她, 也是喜悦:“铃兰小姐, 你好久不来了。” “是啊。”不, 我每天都来, 坐在那株石榴树上 。“铃兰小姐, 我想要成亲了。” 铃兰看着他的脸, 觉得这笑容可真好看啊, 她却悠悠地点燃了烟,漫不经心地问: “哦? 什么样的姑娘? ” “……你见过的, 就是辛玖儿,她那个人真是怪得很。” “怪你也喜欢? ” “喜欢。”君翡痴笑,“她很有趣啊。” 第32章 “原来是有趣啊。”而她一个扇灵, 只剩下乏味。铃兰想着想着就有了心魔。 铃兰回到家宅, 因为辛家来退了婚, 许平安心里苦闷, 日日去喝醉了酒回来, 很是没出息地倒在床上, 就像一堆发臭的厨余。这样的人却是他的主人, 她抽了一夜的烟, 终于不愿意再乏味下去。 铃兰坐在高墙上, 看到许平安的刀子插进了辛玖儿的胸口, 鲜血溅在他的脸上, 他没聚焦的眼神陡然清醒过来, 吓得退后几步, 瘫坐在地上。辛玖儿看着自己胸口的刀, 又看向高墙。 铃兰在那一刻, 觉得辛玖儿看到了自己, 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盯着墙头, 那眼神灼灼, 像沸腾的火。 君翡得了消息赶过来, 全然没了那潇洒恣意的小公子的样子, 靴子都没来得及穿, 头发也跑乱了, 桃花眼赤红着, 也没有了好看的笑容。 铃兰坐在墙头看着, 看君翡将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那样深情嘱嘱低语着, 许着下一世再相见。 辛玖儿死后, 君翡也丢了魂。他坐在屋檐下, 抱着辛玖儿坐过的蒲团, 从前的翩翩少年郎一夜之间看破了风尘。 铃兰没有蒲团坐, 就坐在木板上, 她点了烟, 凑到君翡唇边, 君翡接过去便抽。 二人沉默了半晌,君翡道:“我要出家了, 去当和尚,我的人生再没生趣了。” “她就那么有趣?”我以后也会有趣的。 “不止有趣。”君翡痛苦地说,“我喜欢她啊。” “你以后还会喜欢别人的。” “如果玖儿没死, 我可能会喜欢别人, 可是玖儿死了, 我没办法喜欢别人了。” 铃兰觉得很奇怪:“为什么? ” “她若是嫁给别人, 我会忘了她。可是她死了, 我再也无法忘掉她了。”君翡流着眼泪, 大笑道,“活人哪能盖得过死人呢。” 铃兰脑中一片空白, 只觉得这一句话就像一把火, 烧掉了一切。她成为了侩子手, 却亲手将君翡的心, 彻底留在了辛玖儿那里。她觉得浑身灼热起来, 身上起了一层影影绰绰的浅蓝色火焰。 君翡看到了她的样子, 惊道:“你怎么了? ” 铃兰呆呆地道:“是家中走水了。” 扇灵不庇佑家宅, 家宅走水, 已烧到了书房外。书房中都是帐幔竹简, 烧起来便是熊熊烈火。而她藏身的扇子就在窗边的黄花梨的案桌上, 是她罪有应得。 “那你呢?” “我会消失的。” 君翡想也没想, 拉住铃兰就往外跑: “你是一把扇子, 别人不会记得救你, 你来带路, 我去救你! ” 很多很多年后, 铃兰对君翡的记忆, 就是那个雨夜里, 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他衣袂翻飞, 如要奔去的蝶。她那么开心, 好像他要带她去天涯海角一样。而她的此生都因为这夜奔而变得不再乏味, 足够她抱着回忆就过完千百年。在那个回忆里, 君翡冲入了燃烧着的书房中, 再也没能出来。 因为是十五, 他们到了庙中, 只见香火旺盛, 善男信女如织。庙中塑了观音菩萨的金身, 玉铃兰跪在蒲团上, 双手合十, 虔诚地祈祷着。 (七) 柳非银实在觉得那个故事中的君翡和自己没有一处是相像的, 那时他还做着他的城灵呢, 这等于是替别人背了黑锅。 “退一万步来讲, 若我真的是上辈子的君翡, 我救了你两次, 你非但不报恩, 还要帮着风寥寥扣住我家清明, 哪有这样忘恩负义的? ” 柳非银在菩萨面前苦口婆心地劝她入地狱,“虽说你现在的主人是风寥寥, 但你又不是没有噬主的前科,再噬一次又怎样?” 不知怎的, 他们一来, 庙中的香客就散了, 玉铃兰端正地跪着道:“小姐跟其他的主人可不一样, 莫说要反噬她了, 我是连这个心思都不敢动的。何况没有小姐助我, 就算日日跪在菩萨前, 我也无法实现心愿的。” “幸好本大爷不是君翡, 这世上又不是我一个人生成这个样子, 前两日我认了兄弟也是桃花眼咧。” “你就是君翡, 我记得你这双眼睛。” 整个佛堂里空荡荡的, 弥漫着香火的味道, 他们说什么菩萨都能听到一样, 玉铃兰说,“我只要你陪我这一世, 你若恨我, 就咒我灰飞烟灭吧。” 玉铃兰回到家中, 风寥寥正在等她, 看她回来也带着些落寞, 压抑不住怒气, 将手中的茶杯掷碎在她脚边, 怒斥道:“铃兰, 你好大的胆子, 我许你去和柳非银见面, 你竟敢蒙上双眼! 你这是打算要噬主了?! ” 周围的人俑吓得全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玉铃兰也柔顺地跪下, 不顾那一地的碎瓷片, 神态安然, 不带惧色: “小姐, 若不是小姐将铃兰从市井中寻出, 说不定铃兰此刻早已被虫蛀空, 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这些年来铃兰看护家宅, 尽了本分。小姐对铃兰也是无一处不好, 助我寻得上一世的恩人, 又带我来到这里, 但铃兰并不是小姐的禁脔, 不想什么都与小姐分享。” 风寥寥觉得荒谬至极:“也只有你才觉得他好! ” “小姐只是不知道他的好, 就像最初我也不喜欢。”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给你下瞳术? 为了控制你? 是你太不懂人类了, 人类的心可复杂得多, 一边对你笑, 一边毫不犹豫地骗你。那些被人驱使的妖怪, 哪个不是被人给骗了? !” 风寥寥冷笑,“蠢货! ” 玉铃兰一向柔顺, 却也只是柔顺, 世人都知竹子柔韧, 却也知它倔强。 风寥寥见她冥顽不灵, 又发了一顿脾气, 稍稍泄了火, 才命她好好反省, 便回了房中。 床上白清明在沉睡着, 床头燃了一盏灯, 那灯火是奇异的紫色, 时而安静, 时而又被摧残般地摇曳着。两个肤色洁白如雪的少年双臂化成双羽, 守护着那盏灯, 仔细一看, 他们的翅膀有许多地方已经烧焦了, 只是咬牙强忍着。 风寥寥盘膝坐下, 吩咐道:“你们护好灯, 我再去他的识海中闯一闯。” 白清明的识海是一座城, 东离风临城, 正是春夏交接之时, 百花盛开, 万里晴空。整座城里也是熙熙攘攘的, 全都是人, 一派繁荣的景象。只是这些人无论是贩夫走卒, 还是达官贵人, 所有的脸都是柳非银那个人,风寥寥看着他说:“白清明, 你躲着也没用, 我的魂灯点着, 你困不住我的。” 茶馆小二摆着笑模样, 不说话。事实上, 这识海中的人, 都不同她说话。 风寥寥说:“我进来了三次, 你挡了我三次, 你们白氏封魂师原来是遇了事就缩进龟壳的做派。” 茶馆小二添了茶便走, 茶馆里喝茶的人, 磕着葵花籽, 吃着点心,聊着天, 每个人都是那样一模一样的笑容。风寥寥却觉得格外的寂寞,这么多人, 却没有一个人理她。 这种寂寞陡然占据了风寥寥的内心, 这时不知哪来的小女孩摔在了她的脚边。风寥寥理也不理, 小女孩抬起头, 不是柳非银的面孔, 那是一张平凡到让人没有什么记忆的脸, 风寥寥明明不认得, 却莫名觉得有些惊心动魄。 风寥寥一怔: “你是谁? ” 小女孩冷漠地绷着脸, 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往茶馆外跑去。风寥寥急忙追出去, 跟着小女孩跑进一个华丽府邸的后门, 小女孩迎面被一个仆人模样的人抓住:“你往哪里跑! 找了你半天了! ”小女孩愤怒地挣扎着, 却一言不发, 只是用无力的小拳头捶打着那人。那仆人怒骂着: “你还敢打我? !你当你是大小姐! 长得丑!又是个女娃娃! 就你还想做封魂师, 笑死个人了! 家主若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喜欢你, 就不会把你丢在这里自生自灭了! ” “……” “你就认命吧! ” “不! ”小女孩尖叫厮打着,“我就是要做封魂师! 我还要做风绮家的家主! 师兄们能做到的事, 我也能做到! 放开我! ” 风寥寥想要夺回那个小女孩, 脚步一动, 画面如水一般散去, 那里什么都没有, 周围的人声一下子都散去了。整座城变成了一座空城。 风寥寥稳了稳心神, 那张时常挂着从容的脸上, 终于多了些许狼狈, 她说:“白清明, 你既知道我小时候的事, 就该知道我壮大封魂师一族的决心。你有本事就像这样千百年地睡下去, 只要你一睁眼我就可以控制你的心神。我风寥寥不会输的, 我注定要成为不平凡的封魂师。” “你有你的选择, 但我也有我的, 我反而觉得生而为人, 若能平凡度日便是最好的一生呢。” 风寥寥冷笑着, 不过是没出息罢了, 怎么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平凡? 若是甘愿平凡, 我身边就不会有这么多人环绕了。” “你身边那么多人, 仆从如云,每个都对你毕恭毕敬, 可又有哪一个是真心对待过你的?” 第33章 白清明的声音从风寥寥的身后传来, 她慢慢转过头, 看到了锦棺坊的朱红大门, 白清明坐在大堂的罗汉床上, 中间摆着棋盘, 柳非银正咬着棋子跟他对弈。 风寥寥走进大门, 两只半大的豹子跑出来, 双髻挂着金铃的绿衣侍女和鸳鸯眼的猫妖一身水的光着脚追出来。 “金风、玉露反了你们! 还不老实来洗干净! ”侍女挽起袖子, 吩咐猫妖,“鸳鸯, 你去堵住门! ” “好的, 绿意大姐头! ”猫妖一扑, 化成猫形, 蹿了出去。 待他们鸡飞狗跳地跑走, 大堂里莫名飘起了柳絮, 眉眼轻佻的柳树妖贴着白清明的耳边, 啧啧两声:“你又让他棋, 他这样赖皮, 跟他下棋有什么意思? 老板不如陪我去游街。” 柳非银阴恻恻地威胁:“柳君,你再敢靠近他, 本大爷就把你从院子里拔了。” 柳君不满地哼了一声, 柳絮散去了。 门外又站了两个女子, 一个鹅黄衣一身匪气提着酒, 一个着粉衣笑嘻嘻的也不端庄。 鹅黄衣的女子喊着:“清明, 家弟可好几日没归家了, 我来看他死了没有。” 白清明笑脸相迎:“金金啊……哦, 兰芷小姐也好久没来了, 画师从九十九桥镇赶回来了, 正在后堂……” 兰芷一听, 双眼放光地往后堂跑。独孤金金提着酒在后面追她:“你把酒也拿到厨房去呀, 今晚我们喝个痛快。” 鹅黄衣的女子刚走, 门外又有人张望, 那样惊艳的面孔, 眼神顾盼生辉 空气中暗香浮动着 一开口便是金玉之声:“小白啊, 吾辈和大白来看你, 吾辈的猫在哪里? ” 性情暴躁的赤狐从他身后蹿出来大叫着:“幽昙, 你这朵儿傻大花, 什么你的猫, 鸳鸯可不是给你拿来玩的! ” 白寒露面瘫着脸走进大堂, 与柳非银四目相对, 他棋也不下了, 笑着嘬牙花子还要装亲切:“哎呀哎呀, 看是谁来了, 这不是师兄吗? ”白寒露说:“我可不是你师兄。” 白清明连忙打圆场说:“师兄啊, 你到得真快, 一路辛苦了。” 幽昙走过来, 轻轻拥抱住白清明, 拢了一拢:“小白, 你瘦了, 是不是饭不好吃, 吾辈家竹仙做饭最好了, 要不要去醉梦轩住一些日子?” 柳非银终于忍无可忍地大怒:“我就知道你这个长着女人脸的家伙不安好心, 就想着拐跑他! ” 转眼间, 锦棺坊大堂中的人又换了一拨, 妩媚多情的骨女, 笑起来浑身乱颤的荷花妖怪, 看到猫就抱着不放的雪兔妖, 一茬接一茬的,在风寥寥眼前嬉笑怒骂, 最后统统化作金色的齑粉随风散去。 最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整座空荡荡的大堂里结了蛛丝, 落了厚厚的尘, 化作一片无声的叹息。只剩下白清明一个人坐在棋盘边, 孤零零的, 眼中带着还未散去的笑意。 他说:“风家主, 我想珍惜的,不过是这些转瞬即逝的东西罢了。” 风寥寥说:“可是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人。” “是啊, 无论我多不舍, 最后曲终人散, 只剩下我一个人。每个人都是这样, 相伴一程, 再不舍得,也要笑着一次次地告别, 各自归于宁静。” 风寥寥想了想, 自己身边那样纸糊的俑人, 那些被强行禁锢的妖怪, 那些来去匆匆连记忆都没留下的过客, 都是一些没有温度的眼神。 她却笑了: “白清明, 你给我看这些, 你是想渡化我? ” “我不是佛陀, 无法渡化你。我只是要告诉你, 你我道不同, 你勉强不了我。” “你现在还在我手里。” “无妨。”白清明微微笑着, 胸有成竹,“会有人带我走。” “那你或许要睡到地老天荒了。” “无妨。”白清明在这一室的孤寂中撑着头斜靠在榻上, 闭上眼睛打盹,“我等。” 整座锦棺坊的房梁开始腐朽, 屋顶透了天光, 一窝老鼠在角落里安了家, 棋盘腐烂了, 门钉绣成了铁粉, 白清明还靠在那里打盹, 身上都被灰尘覆盖, 也被丢弃于此。 可屋顶透进来的阳光落在他的眉眼上, 庄严犹如神祇。 玉铃兰走进内室, 看到两只白雀在护着魂灯。“小姐又进他的识海了?” “是的, 铃兰姐姐, 有半个时辰了。”两只白雀恪尽职守地护着魂灯,那飘忽的紫色火焰摇曳得好似被疾风狠狠地吹着,快要熄灭一样,他们只能把翅膀凑得更近一些,火焰烧焦了羽毛,炙烤着皮肉,他们也一动不动。 铃兰叹息一声,摸了摸他们的头无声地安慰着, 小姐这个人, 可真是伤人哪。 (八) 此时外面竹枝上绑的风铃又响作一团。玉铃兰从后门走出去一看, 只见黑气遮天蔽日, 明明是白昼, 外头却要倾下雷霆暴雨一般。那黑气重到连院内的风铃都撞响了, 若到日落之时, 炉中灰都不顶用, 只能布结界才能抵御这戾气了。 而此时整座九十九桥镇都乱了,柳非银眼皮上抹了朱砂, 能看到那些黑色戾气带着骷髅脸扑进人的眼中。 镇上的人们双眼赤红都状似疯狂, 彼此不需要口角就如同有杀父之仇般打起来。白鸳鸯和游儿在街上扑打那些黑气, 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柳非银一路在镇上的大街小巷中满头大汗地奔找, 大喊着:“日游神君! 辛玖! 你们在哪? ” 一阵疾风吹过, 带来山中的荼靡花香。日游神君拉着夜游神君的衣领,凭空出现在他的面前, 扬声道:“大爷乃日游神君, 有求必应! ” 辛玖像只迟暮的老龟那样耷拉着眼皮, 明显是酣睡中被揪起来的,还没睡醒, 拍了拍日游神君的手,抱怨:“你拉我领子干什么? 这不是还大白天嘛。” “大白天大白天! 要不是你晚上这么没用, 我怎么会大白天找你! 我自虐狂吗? 大爷看到你的脸就想揍死你! ” 日游神君和夜游神君都打起来的话, 整个镇子都要血流成河了。 柳非银连忙卡在二人中间劝架:“算了算了。” 日游神君放开他的领子, 还在哼哼:“要不是我兄弟给你求情, 一定揍死你! ” 辛玖无奈地说:“君翡, 你不要生气了, 我不睡就是了。” “……不睡就行了吗? 快想办法进那女封魂师的宅子里去啊! ” 君翡指着头顶那团越聚越大的黑霾, 气急败坏,“你忘了百年前那次大水吗? 这样下去我们俩又会被送去赎罪的! 赎罪啊! 历劫啊! 跟你去历劫, 大爷宁愿被流放进浮屠塔啊! ” “历劫也挺好的, 上次也就十几年吧。” “你还说! 你还说! ”君翡气得又一顿捶他,“你不要脸! 你不要脸! ” 柳非银睁大了一双眼睛, 看了看那打呵欠的夜游神, 再去看那个气得面红耳赤的日游神君, 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他们可不都是有一双像极了的桃花眼吗? “你叫君翡? 君子的君, 翡翠的翡吗?” 君翡好奇地问:“我们都结拜成兄弟了, 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吗? ” “你没说啊。” “我以为你知道啊。” 这是一笔糊涂账, 柳非银连忙问:“那你们记得一个叫铃兰的扇灵吗?” 辛玖和君翡面上淡定, 心中都炸开了锅。 一个想的是, 我那辈子托生成女孩哭着喊着要嫁给君翡的事被知道了? 另一个想的是, 我那辈子哭着喊着要娶托生成女孩儿的辛玖的事被知道了? 天啊, 真不想活了! 柳非银看透了他们所想, 坚定点头说:“我都知道了! 君翡啊, 我的好兄弟! 你想进女封魂师的那个宅子, 真的一点都不难。因为我从头到尾一直帮你背黑锅啊。” 山路上的灯一盏盏地点燃, 入夜后黑气更盛, 竹院中的风铃乱响成一团, 接连碎了几盏。狂风和戾气缠绕着呼啸在竹院上空, 被黑压压的成群喜鹊阻挡, 却更加猛烈地撞击着, 将风铃震得更响。 玉铃兰进了内室, 两只白雀已经精疲力尽, 脸色都是惨白的。 “小姐还没出来吗?” “没有, 家主迷失了。” 玉铃兰急道:“你们燃着魂灯,小姐总能看到回来的路, 怎么会被困住?” 白雀虚弱地答道:“魂灯点着,这个人虽困不住家主, 但他很聪明, 在识海中用了障眼法, 家主看不透, 所以在绕圈子耽误了回来的时辰。” 这九十九桥镇所有的戾气都是风寥寥带来的, 如此重的戾气已浑浊如黑霾, 却是风寥寥一人作的孽。这些年她做了风绮一族的家主, 威震一方, 也作恶一方。不少妖、灵与人因为风寥寥而生出了怨恨。之前在云塘镇, 风绮家周遭布置了庞大的结界, 将这些怨气死死地压制着, 怨气久而不散越积越多, 变成了黑压压的戾气。这戾气没有五官也没有思想, 只追随着风寥寥的气息, 伺机将她撕成碎片。 第34章 风 寥 寥 为 了 得到 白 清 明 才来到这里, 玉铃兰之事不过是顺势而为, 给了她肉身, 已经足够她感激了。 可如今玉铃兰不知道风寥寥到底什么时候能出来, 院墙外的炉中灰最多也只能撑到子夜。 玉铃兰正心急火燎地在室内踱步。一只喜鹊飞进来, 落在地上滚成个伤痕累累的少女:“铃兰姐姐,夜游神君寻来了, 在后门破了个风口, 在门外叫阵呢。” 听到是这边地界的夜游神, 玉铃兰反而松了口气:“既是夜游神君,我们倒是不用怕了, 主人不邀请,他们神君不得入户, 不入户也就奈何不得小姐了……轻轻, 你们还撑得住吗? ” 那喜鹊妖跪在地上片刻, 便氤氲出一摊血迹, 她勉强笑了笑:“铃兰姐姐放心吧, 我们喜鹊是报喜鸟,才不会让家主失望呢。”说着拍拍翅膀化作喜鹊, 鸣叫几声, 呼朋引伴地冲向半空中, 继续阻挡戾气入侵家宅。 “是不是风口破小了? ”柳非银拿着根空心的草杆蹲在门口, 对着那条 灰 线 又 吹了两下, “别是 他们还没发现, 还是吹大一些吧。” 君翡想了想也是, 跟着他一起吹。辛玖看他们蹲在地上一起吹灰的样子, 果然像兄弟两个。 此时门内传来环佩叮咚和细碎的脚步声, 随着门打开, 门内清冽的竹息席卷而出, 君翡和柳非银没防备差点被气流掀飞, 被早已防备的辛玖牢牢地抓住。 一排提着灯的美貌侍女鱼贯而出, 身后玉铃兰手指擎着烟袋姗姗而来, 身姿优雅好似暗河中的锦鲤, 靠在门边悠悠然地吞云吐雾。 辛玖看着那些侍女, 很想上去摸摸, 就真的上去摸了摸, 一不小心用力过猛, 那侍女的脸上被戳了个窟窿, 里面竟是空的。 “你们活生生的人, 竟用这么多纸糊的人俑侍候, 好折寿呀。”辛玖慢吞吞地说,“你们为了抵抗戾气,想要偷偷耗尽整座白泽岭的竹息吗? 这山中或许会有修炼的竹精被耗尽死去。待山神发觉之时, 白泽岭会几百年到上千年都长不出竹子, 山神也会遭到天谴, 说不定承受不住过重的雷刑就消亡了。这样会生更多戾气, 周而复始罢了。 你家主人作恶已久, 终会自作自受。” 玉铃兰微微笑着, 烟斗在门框上磕了一磕: “那又怎样呢? 任神君有通天的本事, 也进不了这个门。” “扇灵, 你在助纣为孽。” “我们扇灵无善恶之分, 不过是看家护院的小人物, 主人是善, 我们便为善。主人为恶, 我们便为恶。” “恐怕未必吧, 扇灵, 你没有因为一己之私, 手上沾过鲜血吗? ” 玉铃兰一怔, 看向站在她面前的夜游神君, 陌生的脸半垂着眼皮有些懒洋洋的眼神, 却莫名让她觉得烈焰灼灼。 辛玖指了指心脏的地方:“老朽辛玖, 历劫那一世短短十六年, 是在你的教唆下, 你的主人把刀子插进了老朽的心口。” “当年历劫, 我救了你两次,没想到今日再见却是这样难堪的局面。”一直和柳非银站在暗处的白衣神君上前一步, 走进光源里, 虽没有在笑, 眼神还因愤怒而闪着灼灼的光芒, 却沾染了世间的桃花色,“扇灵, 强求非福。” 他这哪里是什么桃花缘, 分明是欠下的桃花债。 好似有千斤砸在胸口, 她脑中嗡嗡作响, 只觉得天旋地转, 若不是扶着门, 险些要站立不稳。 她竟认错了人。 君翡走到她面前, 已不是她记忆中那个眼神纯净的少年。他是神君, 周身旋绕着山水灵光, 二人之间只隔着一条门槛, 却如同隔着高山大海, 遥不可及, 也高不可攀。 君翡说:“扇灵, 我和柳非银除了眼睛, 没有一处相像, 因为你对我并不是用情至深, 那是一种和爱恋类似的情感。就像世人喜欢一把扇子, 平日里细细把玩, 爱不释手。若是被人抢走, 会觉得不甘,也仅仅是不甘。” “不甘?” “不甘一点点累积便成了疯狂的占有欲。”君翡同情地看着她,“扇灵不谙世事, 善恶是非都不分, 怎么懂得爱呢? ” 铃兰混乱地摇头: “我喜欢你的眼睛。我喜欢看你笑。” 君翡说:“你不是也喜欢柳非银的眼睛, 也喜欢看他笑吗? ” 铃兰呆若木鸡, 是啊, 她也喜欢。她好像在一直蒙着眼前行, 突然睁开眼睛看到了光, 这光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疼痛难忍。 “我弄错了? ” 她从来没握过他的手, 而此刻她只想握住面前这只善意的手。 有歌当纵歌, 有花直须折。 “你之前说过的话, 我好像懂了。”铃兰握住他的手, 微笑着,“君翡, 请来我家。” 在他们握手的一瞬间, 一道光屑出现在铃兰的指间, 慢慢地侵蚀向全身。她的扇子被风寥寥妥善地保管在云塘镇的老宅里, 可刹那间, 好似经过摧古拉朽之力, 她听到了自己的扇骨断裂的声音, 接着扇面出现了黄斑, 那黄斑扩散开来, 迅速腐朽下去。 “扇灵! ”君翡惊叫, 她竟然在消亡,“你的扇子怎么了? !” 铃兰也成了半透明的, 正燃烧着最后的灵光。 “我加入风绮家时, 曾被前家主下咒, 若背叛家主就灰飞烟灭, 消亡于天地间。小姐虽做事不留余地, 但和铃兰却亲如手足, 还请神君给小姐指一条活路。”铃兰叹息着,“这是铃兰最后的请求了。” “铃兰, 我答应你。”她如释重负地笑了, 光屑四下飞溅而出, 地上只剩下一杆烟袋和一件尚有余温的衣裳。 日游神和夜游神登门清理门户,竹院中所有的琉璃风铃全碎了, 也铺了一地的喜鹊尸体。 他们闯进内室, 床头的魂灯已熄灭, 白清明已经不见了, 两只翅膀烧焦的白雀躺在地上, 还有一息尚存。而那些人俑不顾这一院的死伤, 依旧值夜, 都面目恬淡, 此刻看来却让人不寒而栗。 君翡抬头看向天空, 戾气正在飞走:“跟着这些戾气就能找到封魂师! ” (九) 九十九桥镇上有九十八座桥, 和一个传说。 传说第九十九座桥若出现, 就走到头了。 百姓们都以为那第九十九座桥便是死后的奈何桥。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 九十九桥镇的确是有九十九座桥, 而看到那座桥时, 就是水患爆发之时。在九十九桥镇的镇中央, 是一根光滑的石柱,在闹市中的一株梧桐树旁, 常年风吹雨淋, 花纹磨得光滑, 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从小就在镇上长大的百姓对这个石柱见怪不怪, 孩童们抱着石柱爬上树去捉蝉。可那石柱却是一根龙柱。这龙柱下镇压着龙。 风寥寥把白清明放到高处的翘起的八角飞檐上, 而后抱着七弦琴飞奔到龙柱旁, 她身后跟随而来的黑霾有气吞山河的磅礴气势, 正在狂躁地循着她的气息而来。 一只喜鹊扑闪着翅膀, 滚落到风寥寥的身边, 她浑身伤痕累累, 哭着说:“家主, 铃兰姐姐没了。” “没了? ”风寥寥愣了愣, 面露恨色, 一脚将她踹开,“没用的东西! ” 风寥寥拿起七弦琴, 手指拨动琴弦, 只见金色的梵文漂浮在空中,她口中喃喃念着: “昭昭其有, 冥冥其无, 万神朝礼, 役使雷霆, 赤龙之灵, 听我号令……” 风寥寥的指法越来越快, 她周身的金光越来越炽盛, 狂风几乎要撕碎一切靠近的生物, 梵文浮在空中汇聚成一把巨大的金刀。还未到龙柱旁就看到那悬在镇上空的金刀。 君翡道:“不好, 她要破开封印放出龙神! ” 辛玖心下一凛, 知道大势已去了, 拉住了要冲过去的君翡:“晚了, 龙神一出便能镇压住戾气, 女封魂师早就计算好的, 我们快布置结界镇守住百姓家宅。” 君翡急得双目赤红, 却知道此刻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与辛玖面对面盘膝而坐, 掐了个字诀闭上眼睛。 日游神身上的阳光和夜游神的月华交织着, 刹那间镇上所有的宅院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月光中。 而此刻悬在镇子上空的金刀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开了龙柱。只见一道赤红的龙形光柱从地底下飞跃而出, 劈开了笼罩在小镇上空的黑霾, 龙啸声撼动着大地, 再多的戾气也无法抵抗住这么炽热的赤龙火焰, 顷刻间便灼烧得连齑粉都不剩。而龙柱之下, 破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 里头隐隐透出点点朱红色的星屑。 白清明在沉睡中听到了呼唤声,他睁开眼睛, 看到自己的识海中飞进点点朱红的星屑。那些星屑越聚越多, 铺天盖地的。他的识海中亭台楼阁都坍塌而去, 那星屑覆盖了一切, 落地生根般, 顷刻间就开了无边无际的彼岸花。 白清明站在花海之中, 不知道是谁闯入了他的识海, 却感受不到一丝的杀意。 “……快来这里。”华丽低沉的男音在耳际响起, 白清明四下望去:“你是谁? ”那声音没有再响起, 只是彼岸花经历过繁荣后, 迅速地枯萎下去。 第35章 不知哪来的狂风吹来, 白清明无法呼吸, 猛地睁开了眼睛。突然从沉睡中醒来的白清明, 看到天空中还未散去的火焰, 远处一片山崖正在坍塌, 天崩地裂, 犹如末世来临。而整个小镇都被日月的光芒笼罩住, 百姓们还沉浸在睡梦之中。 威风凛凛的赤狐甩动着毛蓬蓬的大尾巴正驮着柳非银四下寻找白清明的踪迹, 柳非银一眼便看到高塔的飞檐上, 白清明正站在那里看着什么, 大喊道:“清明! 我在这里!下来! ” 白清明纵身跃下, 赤狐高高跃起, 柳非银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他。 “我还以为风寥寥把你劫走了呢! ” “把我劫走哪有那么容易, 我白氏封魂师在你看来也忒没用了些。” 白清明指着裂缝处,“游儿, 去那里!” 赤狐长啸一声, 快速飞奔到裂缝处。远远地看是一道巨大的缝隙, 而走到边缘却看到有规则的石阶正蜿蜒而下, 那洞中极深, 透出一股奇异的花香, 绵长悠远如回到故乡。九十九桥镇并不大, 之前他们许多次经过这里, 儿时柳非银还在这石柱旁玩耍过, 惊讶地说:“龙是山水的命脉, 为什么会被封印在这里?” “不知道, 下去看看。” 游儿毕竟是个道行尚浅的小狐妖, 承受不住这样的威压, 在缝隙外都瑟瑟发抖, 毛蓬蓬的大尾巴都垂了下来。白清明拍了拍他的头,说:“游儿, 今夜不太平, 你回铺子里守着画师和鸳鸯, 他们就拜托你照顾了。” 赤狐拱了拱白清明的脸, 转身离去。 柳非银惊讶道:“刚才我没看错吧, 这狐狸崽子不是跟你不对付吗?” “他还是个孩子呢, 你跟他计较什么? ” “装什么幼齿, 他都几百岁了,我这一世才二十载, 到底谁是孩子啊? ” 二人吵吵闹闹地顺着盘旋的台阶往下走, 四周石壁和脚下的台阶上都刻着经文, 头顶狂风呼啸着,洞内却静谧得连呼吸声都可闻。越往深处走, 那荧荧的红光和香气便越盛, 不知从哪传来空灵优美的梵音, 涤荡在耳际, 久久不去。 “清明, 你怕的话就跟在我身后。” “我不怕, 你怕吗? ” “本大爷当然不怕。” “那你拉着我的手干什么? ”白清明无奈道,“放开, 我都没办法走路了。” “……哦。”柳非银走了两步又问,“那你手冷吗? ” 白清明没办法, 只能像小朋友一样跟他手拉手往下走。 二人走到最深处, 抬头看到那洞口已极小, 那盘旋的石阶像不可攀爬的天梯。阶梯的最底端是一座桥, 桥下是奔流的暗河, 另一端连接着祭台, 祭台上是挣断的玄铁锁链和已经模糊不清的符文, 而散发着红光的是暗河的河床旁盛开的一株彼岸花, 花蕊正吐露着光屑。 “这里怎么会有彼岸花? 自从花神长溪消失后, 除了黄泉路边沿途的彼岸花, 人间早就失去了彼岸花的踪影了呀。” 柳非银蹲在角落里,观察着这株奇异的彼岸花,“这是怎么回事啊? ” 白清明知道人间是不该有彼岸花的, 他隐约有个猜想, 心中隐隐激动起来, 伸手去触碰彼岸花的花瓣。就在他触及到花瓣时,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来:“快来这里。” “你是长溪的真身?” “快来这里……”白清明心中激动不已, 这株彼岸花一直在呼唤自己灵魄的归来。 花瓣在白清明的指间迅速地枯萎, 只留了一颗流光溢彩的朱红色魂珠。 柳非银捡起珠子, 入手生暖, 暗香浮动, 惊讶道: “这就是长溪呀? ” “怪不得我师兄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找魂珠, 原来是为了这个。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柳非银收到怀里说:“那还是费工夫的, 你都差点被抢去做新郎了。” “说我做什么? 人家玉家大小姐不是非你不嫁?” 虽说只有两三日, 可柳非银真的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给他: “你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管了, 可知道我多辛苦, 完全是帮人背了黑锅。你只知道这镇上的夜游神是辛玖, 不知道这里的日游神叫君翡呢。他才是那个桃花眼的家伙, 啊呀, 这说起来故事可就长了……” 还未等他开始唠叨, 只听到一阵地动山摇, 他们抬起头, 看到洞口已经开始坍塌, 落石正砸下来。白清明脚下不稳, 拽住柳非银的袖子, 二人一起跌入了暗河中, 被水流卷走。 (十) 狂风肆虐了一整夜, 次日百姓们从睡梦中醒来, 看到自家院中都是一地的狼藉。可那样大的暴风雨,竟没有一个人发觉。 早上百姓们打扫好了各自的门前, 卖馄饨面的大叔边煮馄炖边和客人谈天。 “你才多大年纪, 我们家里知道的老人都说, 那是龙柱, 下头封印着赤龙。很多年前, 我们这里有给赤龙献祭的风俗呢。” “龙? 我们这小镇上怎么会封印着龙呢? 那献祭是什么? ” “就是把镇上出身最尊贵又美丽的少女献给龙神做新娘。” “若是不献呢? ” “我们九十九桥镇像一个大碗一样被群山环绕着, 龙神震怒, 必有水患。” “……” 馄饨摊前, 坐着个高鼻薄唇气质出众的青年, 边听着边默默地吃着馄饨面, 听到这里, 边摇头边笑了。 卖馄炖的大叔听到笑声, 转头去看他, 这青年也是他的老客人了, 在运河边撑船讨生活的艄公,日子倒是过得普普通通, 住在个简陋的小院里。他虽性子木讷了一些, 但胜在老实靠得住, 人又长得俊俏, 不少姑娘冲着他的皮相都愿意去跟他过苦日子。家里的婆娘登门了好几次, 要给他说亲, 都被他婉拒了。今日看到他, 大叔觉得他哪里不太一样, 好像不太像原来的那个人了, 他之前眉心中好像也没有这样的火焰状胎记。 “大叔, 你说现今这镇上出身最尊贵美丽的少女是谁呀?” 大叔哈哈一笑:“要是论出身与美貌, 这柳四小姐当仁不让呀。” “柳四小姐。”青年邪邪地笑起来,“那就她当祭品喽。” “这话怎么能乱说, 要让柳家的人知道, 看不把你打出镇子去! ” 青年笑了笑, 继续吃他的馄饨面。 此时在柳家正用早膳的柳四小姐莫名地手一抖, 筷子掉在了地上,右眼皮也狂跳起来。侍女拿了新筷子来, 笑道:“四小姐这是怎么了?” “我总觉得昨夜那场悄无声息的暴风雨不太吉利。” “……那有什么不吉利的, 婢子去把院中的落花扫起来, 省得您看着糟心了。”侍女伶俐地跑去院中扫花, 边扫边说,“对了四小姐, 再过半个月就到谷雨了, 今年的春宴该我们柳家操办, 也该准备起来了吧。” “四年才一轮呢, 这么快又轮到我们柳家了?” 侍女将花瓣扫成一堆, 柔柔地道:“是呀, 上回我们办春宴, 婢子还是个小丫头呢。四小姐抱着我摸了牛角, 又坐了龙舟, 我爹的病果然就好了……”侍女正唠唠叨叨地说着, 突然听不到回应, 一回头, 看到自家四小姐正手撑在额边打起了盹儿。 梦中, 她站在山崖上, 一条浑身燃烧着火焰的赤龙盘旋在山川之间。她凝视着那条龙, 那龙也凝视着她。好像他们的相遇很早, 从山只是石头时, 从河只是水时, 从一切还只是尘埃时。 第4章 星云湖泊 (一) 白清明醒来是在河边, 身下是柔韧的蒲草, 头顶遮着光的是宽叶芭蕉, 一只翠鸟正拍着翅膀汲取叶上的露水。 他拍了拍身边的人, 唤道:“醒醒, 别睡了。” 柳非银睡得正酣,迷糊糊地握住那只手往自己的背后拉, 咕哝着:“痒, 挠挠。” 白清明心想着这人可真是心宽, 在这种荒山野地里睡得倒是踏实, 哪里像是个锦衣玉食养大的贵公子。白清明敷衍地帮他挠了挠背,用力拍他两下:“好了, 别撒娇了柳大爷, 你看我们这是在哪啊? ” 躺在地上的人突然坐起来, 看了看四周, 昨夜发生的事才涌入脑海里。 昨夜地缝塌陷, 他们在暗河中沉浮, 被水呛得昏昏沉沉, 不知道暗河的尽头是哪里, 要被冲到哪里去, 只能被水流带走。 “这湖水是怎么回事?” 柳非银看着面前的湖, 湖水虽清澈如美人的眼波, 却是极其瑰丽的粉紫色, 深深浅浅地交叠着, 水面之下仿佛隐藏着宇宙洪荒中的星云, 已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它的美。 “这是你外公家, 你从小就在镇上玩耍, 都不知道这个地方么? ” “我从没听说过白泽岭中有这样的湖泊。” 二人沿着湖边走, 走出高高的芭蕉丛, 看到了成群的野马和鹿。鹰盘旋在上空巡视着它的领地, 鸟在枝头欢叫, 不知名的野花丛在吐着它的芬芳。 第36章 湖边靠着一株粗壮的野樱树, 有一座简陋的木屋, 屋顶上袅袅炊烟升起。 “那边有人家。”柳非银指着那木屋说,“不会又撞见了什么妖怪吧?” 只要跟他在一处, 便是意外一桩接着一桩, 这人根本就是个招惹是非的体质, 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呢? 不过, 这是非多了些, 但每次却都是幸运得堪堪躲过劫难。 白清明问:“若是会遇到危险,你就不过去看了么?” 柳非银嚣张道:“你可是封魂师, 大不了打死就是了。” “……” 二人走到木屋前, 还未去响门,就看着一头黑色猎犬正趴在门前啃骨头。猎犬看到他们汪汪地叫了两声, 欢快地摇着尾巴。 白清明见那大犬脖子上系的彩色丝绦, 正觉得眼熟, 就看到一个裹着兽皮衣的少女端着碗跑出来。看到他们顿时愣住了: “柳公子, 白老板,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燕燕? !”柳非银惊讶道,“你住在这里?” 燕燕正是白清明在白泽岭中迷路时遇到的猎户, 她受过柳四小姐的恩惠, 所以爱屋及乌, 看到柳非银觉得亲切。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不是啦, 这是别人的房子, 我进山打猎时偶尔过来借宿一晚……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 “昨夜暴风雨肆虐, 我和清明被卷进了暗河中, 那暗河便通向这里。”柳非银指着那瑰丽的湖泊道,“我从没听说过九十九桥镇有这样的湖。” “当然了, 这可是秘境, 之前除了我没人知道的。”燕燕有些愁苦地问,“现在又多了你们两个人, 你们不会说出去吧? ” 白清明奇道:“为什么不能说出去? 难道这里是你的猎场? ” “才不是呢! ”燕燕急道,“我从不在这里打猎的, 但若被其他人知道了, 这里一定会成为猎场! 我是喜欢这里才偶尔来的! ” 原来一年前燕燕在白泽岭中打猎时突发暴雨, 她四处找躲雨的山崖, 却拨开一片野芭蕉, 钻进了一个只供一人通行的山洞。洞是活洞, 有风从另一端吹来, 猎犬汪汪叫了几声, 突然向洞中跑去。这黑犬是燕燕幼年时养的, 用情同手足来形容也不为过。燕燕怕猎犬惊扰了洞中冬眠的兽类, 忙提着灯追上去。这么一追, 竟走了大半个时辰,待她走出洞口, 钻出一片野芭蕉丛, 站在一块平滑的山石上, 便看到了她的猎犬在山谷中疯跑着和鹿群嬉戏, 也看到了那颜色瑰丽的湖, 和这个无人的木屋。 这木屋内的布置十分简单, 只是那书案上的砚台翠色欲滴, 窗前摆着一人高的红珊瑚, 墙上挂着精致的字画, 就连燕燕这种什么都不懂的, 都知道价值连城。 她是个猎户, 家中从来贫困,自然是爱钱的, 但她心中隐隐明白, 这些东西是不能碰的, 拿出去也只能给她带来灾祸。 从此燕燕要在山中过夜时, 便会一个人来这里, 借住一下柴屋而已。 (二) 在燕燕的带领下, 他们走出了秘境, 穿过白泽岭回到镇上。锦棺坊中已经乱了套, 白鸳鸯哭闹着要出去找师父, 游儿受了嘱托自然哄着他不让出门。画师心中也惴惴不安的, 画棺材都走神, 硬生生地将青山不老松画成了歪脖子老槐树。 白清明回到铺子看到的自然又是鸡飞狗跳, 不过这次少了绿意, 便少了六百只鸭子, 场面已经算是非常融洽了。 “师父你终于回来了, 我担心了你一整夜。”白鸳鸯乖巧地在师父怀里拱来拱去地撒娇,“我早饭都没吃呢。” “我能有什么事, 先前被风绮家拿住, 不过是策略罢了。” “师父你果然厉害! ”这父慈子孝的画面闪瞎了众人的眼, 游儿捂着眼睛往外跑, 一头撞进了别人怀里。 那人力气大得很,直接把他拎起来, 凑到眼前看, 惊讶地说:“是赤狐呢, 老朽之前也有一只狐狸。” 身后跟着的君翡一听火冒三丈,本来忙了一夜筋疲力尽, 又开始花力气捶他:“你还有脸说! 在狐隐山路过就把人家刚出生的少主给抱回来了! 那群狐仙上次怎么没打死你呢! 食梦貘刚被你养丢, 现在又想养狐狸, 养你个头! 养你个头! ” “别打了, 我还没说要养呢! ” “你还敢说! 你还敢说! ” “……” 日游神君和夜游神君昨夜辛勤地镇守了宅院一整夜, 等到晨曦初醒, 二人去了龙柱下一探, 龙灵挣开了锁链飞离, 可是连镇龙的彼岸花也不见了。他们感知到风寥寥一人逃离的白泽岭的地界, 于是先来锦棺坊探一探白清明的状况, 可一进门,辛玖又相中人家铺子里的猫妖。画师带着鸳鸯和游儿去给他们准备吃食。几人坐在凉亭里, 都已经累瘫了, 唯有君翡还在精神百倍地骂人。 其实君翡这么生气是有原因的,辛玖有个手贱的毛病, 看到了喜欢的东西, 不管有没有主或者能不能拿, 他都要带回来, 因此也徒增了许多的麻烦事。可明明是他一个人惹的麻烦, 偏偏他作为日游神也要担责, 真是同甘没有过, 只跟他共苦。 “之前大爷我脾气很好的, 都怎么夸我来着, 春风化雨呀。”君翡表示心很累, 揉着一跳一跳的额角,抽空还要气愤地捶地,“大爷我就像村里的小脚姑娘嫁了个懒汉男人,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这个画风太过清奇, 众人表示都想象不出来。 君翡抱着头, 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上次他把蠃鱼给带回来, 我就觉得有点大事不妙。那东西可是走到哪里, 哪里发大水的! 大爷我本来还想着, 幸好这里的龙被镇压在龙柱下出不了大事, 这下龙灵就被放走了。当年我们为了镇压这条邪龙花了多少力气, 又哄又骗又装可怜都没用, 现在好了, 功亏一篑! ” 君翡突然跳起来, 神经兮兮地左看右看,“不行, 我要赶紧逃走! 彼岸花丢了! 赤龙封不住了! 我们会被一起丢进无垠地狱里的! 不行, 我不能去无垠地狱! 那里都是砂子,我会皮肤粗糙! ” 君翡越想越恐怖, 恨不得马上就打道回府收拾包袱逃难去。 柳非银劝了他半天, 君翡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从坐下以后就一言不发地啃果子的辛玖, 好似想通了什么, 点头道:“也好, 上一回赤龙就范是因为那株彼岸花, 现在彼岸花没了,也没那么容易善了, 你去昆仑山避一避吧。” 君翡一怔, 觉得大白天见了鬼,这家伙哪次不是觏着脸让他别走。 “当真放我走?” “当真。” 君翡一屁股坐下, 不满地啧一声:“不走了, 大爷就不听你的。” 等他们这边闹完了, 白清明才问起那彼岸花的事。说起来也不是太长时间, 还不到两百年。当时九十九桥镇连年暴雨, 水患频发。镇子上的老人们没有办法,就用传统的仪式, 在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时, 办一场春宴。 春宴除了祭祀春神的舞, 摸神牛角, 往神牛拉的车中投掷瓜果, 镇上的少年少女们还会穿着自己最美丽的春衣,互赠玉兰, 放烟火爆竹, 围着篝火彻夜地歌唱舞蹈。镇中央流水宴整整大摆三日后,一叶小舟内装满神牛车中百姓们奉献的瓜果, 让镇上身份最尊贵美丽的少女披上凤冠霞帔, 跪在瓜果之中, 一起送到河上。全镇百姓跪在河边, 祈求风调雨顺, 以少女的生命来平息河神之怒。 龙并不是收割生命的神, 君翡作为日游神自然不能看着少女的生命白白浪费在献祭上, 便要去找河神说理。 辛玖怕他被龙欺负, 也跟着他一起去了河神住的地方。龙生性好洁, 所以一定会在风和日丽的山谷中安家。 可他们去了河神居住的山谷, 却发觉那里的天气比外面要恶劣千百倍。湖泊怒涨,如血液般沸腾着, 山谷中树全部枯死, 砂砾上全是走兽的白骨。几只乌鸦惊慌失措地躲避着飞沙走石的狂风, 空气炽热得好似三九酷暑。河神坐在门外, 眼珠赤红, 额前的火焰印记像要着了火。 “小小的日游神和夜游神, 怎么敢闯龙神的府邸?” 君翡本想跟他客气几句, 先礼后兵。辛玖却瘫着脸, 直接开门见山: “龙神你身为白泽岭的河神, 却因为一己心念, 闹得连年水患, 祸害这片山水, 是想去试一试那斩龙台的铡刀是不是锋利么? ” 要不是地上的沙砾太粗, 君翡一定会脱下靴子塞他嘴里。 河神荒谬地大笑:“你看本尊这府邸, 连湖泊里的水都沸腾成了岩浆。本尊可是赤龙, 除非你想让整座山岭的水都蒸发干, 否则, 本尊可帮不了你什么。” 他遥遥地伸出手,“酒拿来, 你们走吧。” 君翡抱着酒坛子过去, 在他旁边盘膝而坐:“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 小神陪你。” “你倒是个胆子大的, 不过不必了, 在这里你们可享用不了美酒。”河神接过酒, 仰头便往口中倒, 那酒一沾染到他的唇便起了湛蓝的火苗。 第37章 河神甚是痛快地饮完了一坛子酒, 把坛子摔碎在一边, 倒头便要睡, “你们的祭品本尊享用了, 你们走罢。” 君翡弱弱地问:“那水患的事?” “你们去遇龙江的源头找那位河神问一问吧。”君翡更弱弱地说:“可是你才是这里的河神。” 河神翻了个身, 打算做他的春秋大梦去了。回去的路上, 君翡有些垂头丧气。山上的那个小山神还是个小丫头, 笨笨的, 等她能主事不知道还要等多少年。而这位赤龙神君口吐的太阳真火, 他们惹不起, 也打不过。 君翡看向辛玖, 他皱着眉一言不发, 好似也在郑重地考虑着什么。他心中甚慰, 这个好吃懒做的东西终于也有些担当了。 辛玖突然说:“君翡, 我问你一件事, 你一定要好好回答。” 君翡微笑道:“好。” “为何你在那头赤龙面前如此柔顺, 却整日对我凶巴巴。那次你追着我从白泽岭砍到了紫国的狐隐山, 若不是误闯入了狐仙族的地界, 你怕是要将我砍到海里去了。” 君翡沉默了片刻, 木然地问:“你这一路都在想这个? ” “嗯。”辛玖有些害羞, 腼腆地低下头, “你喜欢龙的话, 我也没办法给你抓来。不过下回去昆仑山, 我去猎一头蛟给你养着玩。” “……” 君翡整个人都在发抖, 差点要被气得吐血。春宴马上就要筹备起来了, 有个可怜的少女日日在家中哭泣, 因为要被当作祭品牺牲掉了,他身为夜游神竟还想着去抓蛟给他养着玩。 那蛟是能养着玩的么? ! 君翡觉得这辛玖是指望不上了,别给他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回到镇上, 他一声不吭地甩掉了辛玖,跑去了遇龙江的源头找河神。 河神是条银龙, 鳞片披着皎洁的月华,从瀑布下的深潭中破水而出, 落在山石上变成个玉树临风的俊美河神。 君翡说明来意, 那河神避之不及, 连连摆手:“日游神君呀, 虽说我们龙族掌握天下山水命脉,但也不是万能的。你们白泽岭这回可真的是大难临头了, 最好将那山中的百姓全都迁到别处, 方可保平安。” 他们神君又不是人间的父母官 , 难道托梦么? !“他们神君又不是人间的父母官,难道托梦么?! “这种事我们怎么能办得到?!” “所以说你们只能自求多福了,赤龙神已到了万年天劫之时。赤龙的天劫, 可不是我们这些小神能承受的。”说着那河神又化成银龙, 摆出送客的态度,“小神素琅琊, 等赤龙的天劫过后, 你若要恢复山水气脉可再来寻我。” 君翡心里气得半死, 这个怂货,什么母亲河的龙神, 这是要打算各扫门前雪了。 他回到九十九桥镇, 转了一圈也没看到辛玖, 再去找赤龙, 却发觉那山谷设了结界, 他根本进不去。 镇上的春宴办了起来, 无论是山中还是家宅中的妖怪都是好热闹的。山中小镇的深夜四处燃着灯,空中爆开一朵朵如百日菊般的烟火。妖怪们变成美貌的少年或少女混在人群里, 起舞歌唱。 君翡觉得很头疼, 几乎是束手无策时, 辛玖回来了, 用瓷盆抱了一株彼岸花回来。 “君翡, 我去了一趟冥界, 你看这是什么?” “都有姑娘要被祭河神了, 你去黄泉路边挖了一株彼岸花回来? !”君翡崩溃了, 为什么他的搭档偏偏是这样一个好吃懒做, 四处招猫逗狗的家伙, 气得跳起来骂他,“我们这的河神要行天劫了你知道不? !他是赤龙, 还是万年的天劫! 那雷霆万钧, 无不糜灭, 他死定啦! 可是我们白泽岭就倒霉了,你看这些百姓和……小妖怪多可爱,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呢。那样的天雷布下的雨水, 能将九十九桥镇淹没, 他们也要死了! 你还有心情去挖彼岸花! 辛玖, 我实在受不了你了, 我要去和上神请奏跟你分开! 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 君翡说完就走了, 既然辛玖不管, 那么他也不管了, 大不了违反日游神的戒律, 给这些百姓托梦,让他们赶快逃走。 他回到自己的府邸, 收拾了一下细软正要回天界, 几个细心装扮成人类少女的小花妖精提着香花来敲门。樱花妖穿着粉色衣裳, 圆圆的笑脸, 朱唇一点红, 一脸天真可爱地道:“神君, 我们在白泽岭能修炼成精, 多亏两位神君和小山神的照拂。正值春宴, 阿樱和姐姐们给神君送一些鲜花装点屋子, 还请神君收下。” 君翡看着这些笑容美丽的脸庞,愧疚和沮丧一同袭来。 这些小花妖和人类不同, 虽然九十九桥镇是他们的家, 但是 他们只要人在,家还可以重建。 这些小花妖很是脆弱, 根就扎在白泽岭的深山中, 那雷霆劈下时, 他们也会被殃及。那大水填埋山谷时, 他们也会湮灭。 君翡双手接过花篮说:“多谢。” “神君看起来不太开心呢, 是不是又和夜游神君吵架了? ” 君翡沉默着, 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那边的梅妖捧着脸, 一脸花痴的样子:“夜游神君好厉害呀, 今日我看他拿了一株彼岸花回来, 天呀,那竟是花神的真身呢! ” 兰妖性子清冷, 都瞪大了眼睛:“你看清了, 那真是彼岸花? 花神长溪不是灰飞烟灭了吗?” “那可是花神中的魁首呢, 这怎么会弄错, 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呀。” 君翡脑袋一懵, 整个人都疯掉了, 捏了个风诀就往镇中跑。 已是深夜, 镇中央的一座桥不见了, 地上有一道巨大的裂隙, 好似被人用开山斧劈开一般。石阶盘旋而下直通地下的暗河, 那株彼岸花在黑暗中吐着星屑, 华贵无双, 而辛玖正在祭台上镶嵌铁镣。 辛玖知道他来, 头也不回地道:“我正要去找你, 封印赤龙之灵, 单靠我一人之力还是很勉强的。” “你要封印河神? !你疯了啊! ” 辛玖道:“河神是赤龙, 他走火入魔已压制不住体内的太阳真火,这次的雷劫不将他劈死是不会停的。只要封印住他的龙灵, 他不用死, 这白泽岭的生灵也不用遭殃。” “可你镇龙之物是冥界花神的真身啊! ” “……冥界花神的真身是可以镇住龙的吧。” “问题是别人搜遍了三界都找不到的花神真身, 你怎么找到的? ” “上回我去无垠地狱捉蟋蟀的时候, 无意中找到的。” “蟋蟀? ” 君翡愣了愣, 大叫,“怪不得你的蟋蟀这么勇猛, 一连干掉我五只猛将, 原来是去无垠地狱捉来的! 你要不要脸, 我都是在白泽岭抓的呀!” 辛玖一点也不觉得羞耻厚着脸皮说: “你也没说不能去无垠地狱里捉。” “我是没说。”君翡一屁股坐在石阶 上 生 闷 气 , “你 这个 人 平时看起来这么木讷, 跟人说话也老朽自称, 怎么就不能有个老人家的做派? 这么多年, 我没被你气死,算我命好。” 他辛玖比任何一个人类的祖父年纪都要大, 不是老朽是什么。辛玖看他气得双颊鼓鼓的样子, 心中想着, 以你这个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毛病, 也就是我这样纵容你, 换了其他人做这里的夜游神, 每天都要跟上神告你八回状。 “君翡, 你别生气了, 是我错了。”辛玖指着另一边的锁链说,“搭把手把这条锁链镶在墙上吧。” 君翡哼一声, 虽然知道用花神真身来镇龙, 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以后又是一笔麻烦事, 但如今他们也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二人合力布好了阵法, 君翡真的不知道辛玖之前师从何人, 只知道他来自昆仑山, 现在连龙都敢封印了, 以后更加无法无天。 封印赤龙很顺利, 赤龙的龙灵飞向夜空, 被阵中飞出的金光锁链困住, 痛苦地挣扎时, 镇上的百姓以为看到了龙形的烟火, 都惊得欢呼起来。 而后日游神和夜游神因为肆意妄为被拉去历劫, 虽说他们都是短命鬼, 只有十几年, 但忘却自身的一切去转世为人, 承受人生之苦, 也并没有那么好熬。 而后镇中央少了一座桥, 多了个龙柱。 百姓们虽然不知道为何少了一座桥, 多了龙柱, 但终究懂得这是神迹, 逢年过节都有人过来焚香供奉瓜果。于是九十九桥镇的第九十九桥若出现, 便有大难的传说流传下来。一代一代的人传承下来, 渐渐的许多人遗忘了这里有一座桥, 这里的石柱是个龙柱。 (三) 君翡很是头疼地揉着太阳穴, 唉声叹气:“现在好了, 龙灵被放走了, 彼岸花也不知所踪, 我们就等着河神和花神一起来弄死我们吧。” 辛玖很喜欢吃画师捏的饭团子,里面的馅料是桂花蜜, 又香又甜。他气定神闲地吃着饭团,说:“不会的。” “如果你被人封印起来,你会不会生气?” “不会的,吃饭团吧。” 第38章 “我们还是去跟上神请奏去轮回吧, 你再变成女的也行。 辛玖把一个饭团塞到他的嘴里,生气了。他可烦别人拿他那一世变成姑娘的事来说。他分明就是被上神给坑了, 他们的上神是个不靠谱的神, 常年在姻缘司牵红线, 人间俗称叫月老, 一天不做媒三天睡不香。 君翡哪里吃得下饭, 继续捂着脸苦闷。 白清明从二人的脸上来回巡视了几回, 露出了个无比灿烂的笑容。这笑容乍一见真是通体舒畅, 可锦棺坊众人心中齐齐叹息了一声, 白老板这样一笑, 肯定有人要破财消灾了。 “你们不过是担心龙神和花神来找你们的麻烦就是了, 这还不容易?” 君翡一听, 立刻瞪大了眼睛,这么威严的神君竟露出天真的神色来, 急道:“白老板有办法? ” 白清明摇着扇子, 笑眯眯地说:“在下这锦棺坊可是打开门做生意的, 死人的事都管得, 还管不了这活人的事么?” “传言道, 那冥界花神的战力也顶半个斗战胜佛的。” “那冥界花神之所以差点连真身都没保住, 还不是被天界花神给弑神了。那天界花神是容貌绝美, 可不是战力绝高。后来天界花神堕进了无垠地狱成为了一方魔神。而在下与这位魔神可是有几分交情的,也做过他的生意。一山更比一山高嘛。” 白清明拿扇子敲了敲他的肩,“神君既是阿银的拜把子兄弟, 这价钱也是好商量的。” 君翡正喜出望外, 辛玖打断他道:“你不是不屑找狗神……”话没说完就被君翡用饭团堵住了嘴巴,讪笑道:“辛玖这个家伙是傲慢了些, 白老板可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接着他们谈好了价钱, 两方都满意地散场。 他们一走, 刚才还乖巧侍奉在左右的白鸳鸯突然问:“师父, 你是不是骗人了?” 白清明捏了捏那鼓鼓的脸蛋子,笑道:“哪里骗人了? ” “明明长溪哥哥在大白哥哥那里, 现在长溪哥哥的花又在我们这里。” “可是他没问过, 所以这不是说谎。”白清明总结道,“人是不可以随便说谎的, 这世上只有一种人可以骗, 就是坏人。” “坏人?” 柳非银接着解释道:“比如遇上人伢子了, 那人伢子说, 鸳鸯, 你跟我走, 我给你买糖葫芦。这时你就可以骗他说不喜欢吃糖葫芦,然后赶紧回家来。” 画师过来收碗碟, 连忙补充:“不过回来一定要跟你师父讲实话,不能说谎。” 白鸳鸯觉得非常有道理, 果然诚实很重要, 点头道:“师父, 柳哥哥, 画师哥哥, 我记得了。” 游儿真是开了眼界, 怪不得鸳鸯被养得行为举止越来越低幼, 原来是有这么一群溺爱小孩又会胡说八道的大人在教。不过这样溺爱真的好么, 一定要让他看一看这世上的残酷面才行, 关键时刻能依靠的果然只有他游哥儿啊。 (四) 此时的柳家, 花厅中很热闹, 简衔羽和他的夫人谢槿都在, 正与柳四小姐商议春宴的事。九十九桥镇上简家、谢家、柳家几个大家族轮换着每天置办春宴,正好轮到今年是闰年闰月, 是要大办的。简家与谢家就派了简衔羽这对小夫妻和大管家过来帮忙置办。 简衔羽边给自家夫人剥着葵花籽, 边道:“来之前家里的祖母嘱咐我说, 这次一定要庄重地大办一次, 镇中央的龙柱倒了, 这可不是好兆头。” 谢槿摇着团扇, 一派端庄地说:“那不就是光滑的柱子?” “祖母说是龙柱呢。 ”简衔羽转向柳四小姐道,“四姨, 你说呢?” 柳四小姐一脸笃定:“是龙柱,千真万确。我爹说过, 他小时候还见过上头的龙纹呢。我也觉得不吉利。” 她想了想说,“以往我们跳春神祭祀舞的祭台都设在后山的山神祠外, 这龙柱毁了, 镇上风水都改了, 这祭台要不要也挪一挪地方?” 简衔羽和谢槿都没有意见, 直说按柳四的意思办。小夫妻二人离开后, 柳四小姐便一个人出了门, 要去镇中央龙柱那里看一看。 午后阳光慵懒, 街上没那么热闹, 柳四小姐出了家门口不远就是个渡口, 准备乘船去镇中。渡口也没什么人, 只有一艘小小的窝棚船停在渡口, 黑衣的艄公正靠在渡口的柳树下, 半阖着眼睛看着远处, 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四小姐左右张望, 这个渡口平日里虽冷清,但也不至于冷清到这个地步。 艄公转过头来与她四目相对, 他实在不太像个艄公, 身高八尺, 高鼻薄唇, 额心燃着火焰似的胎记,连眼珠都透着暗红色。 “小姐, 要去哪里? ” “去镇中。” 艄公上了船, 牵着柳四小姐上船。狭窄的河道只可供两条小船通行, 平日里都是堵得水泄不通, 今日却空空荡荡的。水面上静静地落了一层花瓣, 船穿过湖面像驶过花毯。 “人生三苦之一便是撑船, 风里来雨里去, 若非不是实在没有活路, 是断然不肯有人出来做艄公的。你这样子的人就算是看家护院都好, 怎么会在这里撑船?” 艄公淡淡地说:“人生岂止三苦, 在人世间行走, 便注定要苦,这般苦, 或是那般苦。” 柳四小姐兴味盎然地打量着他:“你是渡船, 还是渡人? ”艄公稳如泰山地坐着:“我渡众生, 可众生渡不了我, 神佛也渡了不了我。” “你是不是家中遇到了变故? ” “……” “你真的不像个艄公啊。” 艄公微笑了一下, 似乎不否认,继续撑他的船。 两岸有不少人都认出了柳四, 纷纷快乐地冲她打招呼:“柳四小姐,怎么一个人出来呢?”柳四小姐没什么架子, 笑眯眯地——问好。 坐在岸边卖烤红薯的大婶扔了一块烤红薯到船上, 问道:“今年的春宴要柳家办了吧? 那龙柱倒了家里的老人都说要闹灾呢, 今年可要好好地祭一下河神呢。” “大婶不用担心, 我正是因为此事要去镇中央看一看, 你家的阿翠的婚事定下了?” “定下了, 多亏柳四小姐帮忙张罗呢。” “小事而已, 恭喜你啦。”柳四小姐把红薯掰成两半, 黄橙橙的瓤, 又香又甜, 递给艄公一半。 艄公没伸手, 看着她:“你就是柳四小姐?” 柳四小姐奇道:“这九十九桥镇还有人不认识我柳四? 听说我的画像在未婚男青年 中间人手一张呢……啊, 对了, 你撑船的买不起, 下回我送你, 挂在你家厅堂里可以镇宅。” 艄公接了红薯, 说:“这个就抵渡资了。” 柳四小姐也没多谦让, 到了镇中央的渡口下了船。 她赶到的时候,镇中央正乱成一团。原来龙柱的碎石被清理干净后, 他们发现地上一个巨大的裂缝都被石头填住, 在清理的时候, 发现了齐整的阶梯。一群壮劳力花了大半日的工夫清理了石块, 走下去, 看到了一座桥。 第九十九座桥。那个传说大家小时候都听过, 一代代传下来, 根深蒂固, 所以惊惶起来。 柳四小姐也觉得此事有蹊跷, 直接杀到了锦棺坊去找白清明, 果然看到了他那个没用的外甥吃饱了正躺在凉亭里要人帮忙揉肚子, 其中夹杂着一些“你少吃两口”“太饿了嘛”“那吃撑了就不要埋怨”“可是难受嘛”之类的白痴对话。 柳非银一看到她就双手胸前打叉, 坚定道:“小姨母, 我不娶玉铃兰! 她可不是从前的玉铃兰了! ” 柳四小姐奇怪这副痛心疾首的口气从哪里来, 好似他从前见过玉铃兰似的。她受玉家人的嘱托, 不过是让自己外甥和玉铃兰见一面, 相看一下, 相不中那就不是她的事了。 “你相不中就算了, 你娘都不逼你, 我还能逼你? 我是为了那龙柱下的第九十九座桥而来。” 柳四小姐坐下, 灌了一整杯茶才缓过气来,愁道,“这可怎么办, 好像真的放出什么东西来了! 小时候我就在柳家书房里看到过《九十九桥镇志》的孤本, 上头记载着, 春宴第三日,本要将少女祭祀给河神时, 龙柱一夜之间出现后, 暴雨初歇, 将和平静。那龙柱下面镇压着邪龙。清明, 你是封魂师, 你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 白清明也不隐瞒她, 大方地点头: “没错, 是龙被放出来了, 不过既然之前有人将他封印起来, 那么他出来了, 那些人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柳四小姐这才放心了, 又吃了一会儿茶, 训了下自家外甥, 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她到了锦棺坊后的小渡口, 竟又碰到那个艄公, 有人从船上下来,正递铜钱给他。 “我们今日可真有缘哪。”柳四小姐感叹道,“百年修得同船渡, 我们这修了可不止百年呢。” 艄公不多话, 垂着眼伸手邀她上船。 回去的河道里 又是微风轻拂枝柳枝头, 落花香满头。两岸是热闹的叫卖声。经过城南, 船撑子拨动着水流, 花楼中传来丝竹之声, 有一把好嗓子唱着缠绵的云调, 溢满云国女子的多情。 第39章 四小姐被明晃晃的暖日照得有些恍惚, 一时间,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小船推开波浪的水声。 她举目四望, 这已不是九十九桥镇的镇景, 而是在瑰丽的轻紫和烟粉交错的湖面上, 湖边有处木屋,再远处是成群的鹿, 成群飞翔的白鹤, 如波涛般起伏的绿海。黑衣的艄公不见了, 只有一条浑身燃烧着暗紫色火焰的龙, 在半空中静静地俯瞰着她。 (五) 柳四小姐猛地抬起头来, 所有的声音重新涌入脑袋, 她还是在河道里, 艄公正着撑船, 她不过是打了个盹。 掌灯时分, 九十九桥镇那条山路上的灯蛇点亮, 镇中的一个渡口旁的桥柱上落了一只渡鸦在打盹, 银白月华散落了一地。周遭人渐渐散去了, 人声也散去, 万籁俱寂后, 河面上一艘小舟缓缓驶过来。船头挂了一盏灯,行至桥头时, 艄公放下船撑子, 从怀里掏出半个烤红薯。红薯已经凉透了, 他坐在船边, 慢慢地吃。“你来封印我? ”那渡鸦扑棱了两下翅膀, 落在地上, 辛玖盘膝而坐, 因为犯困而显得没什么精神。 他打了个呵欠, 懒洋洋地说:“封印不了了, 花神真身不见了。” 那艄公说: “那就去找其他能镇住我的神物。” 辛玖不太懂这条龙, 龙灵被封印住, 包括记忆。他的肉身在外头,除了长生, 和常人无异, 会冷会饿, 还承受着灵魄被困住的痛苦,那也是人类想象不到的痛苦。 龙不知道自己是谁, 为什么在这里, 只是茫茫然地年复一年地撑船, 也不想探究原委。他和龙算不上朋友,只是这些年偶尔会来看看他, 说上一会儿话, 各自就散了。 像 这样上赶着想要 被封印的龙……多半是生无可恋了吧。 “上回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哪有那么好找的。虽说两百年不长, 但做艄公也是苦差事, 老朽没想到你这样喜欢吃苦。” 辛玖在木板上随意躺下, 有独角仙爬上了他的头发,他随意地闭目养神,“你不要做这里的河神了, 回西海去。” “我就是不想回西海, 才留在这里。这里若容不下我, 除了无垠地狱, 三界再也没有一处地方能容得下我。” “无垠地狱也好啊, 艰苦一些,也比被封印好。” “那我家小六就有了一个堕入地狱的哥哥。” 辛玖知道这条龙只有一个妹妹,排行老六, 全家都当宝贝一样地养着。 “我曾是世上最有名的河神, 所以为了许多人的脸面, 我不能消亡, 可也无法好好地活了, 只因为我是赤龙。” “赤龙就一定作恶吗?” “猛虎在深山中, 人类听到虎啸都要食不下咽。让他们日日不得安宁的不是猛虎, 而且恐惧本身。”艄公淡淡地道,“不封印也行, 我的雷劫避不了, 只是连累整座白泽岭生灵涂炭, 也连累你。” “那就等死了?” “就这样吧, 明日起我就不撑船了, 回星云湖泊去, 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很多年前那个小姑娘?” 艄公没有回答, 一只夜莺落在艄公的肩头啄食他手中的红薯。他死了倒是也没什么, 活着也是受罪。 艄公离开后, 辛玖躺在那里, 想着以后的打算, 即使怎么打算也是白打算, 他虽厉害些, 但并没有逆天之力。他想得出神, 许久才发觉那条小船上, 坐了两个人和一个小山神阿星。 小山神抱着供品分给他们吃,还得意扬扬地自夸着:“阿星都说过啦, 辛玖神君与河神是旧相识, 跟着他就能找到河神。” 柳非银奇怪道:“阿星, 你和他不也是旧相识吗? 之前就是坐他的船把我送到过去。” “可我不知道他是龙啊。”小山神无辜地说, “以前我很怕赤龙的, 我只知道他是艄公。” “竟然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多得很哪, 阿星和君翡哥哥比较好一点, 辛玖神君太严肃了一些。” “……他这哪是严肃啊, 他这是面瘫。” “面瘫是病吗?” “是啦, 你是山神一定要关爱面瘫。” 柳非银和小山神你一言我一语,完全忘记了他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辛玖原本也没打算隐瞒什么, 他只是不想让君翡知道而已。君翡是个有一点事情就会方寸大乱的人,空有好心肠, 做事却毛毛躁躁的,让人不省心。 “上回是河神拜托老朽封印他的, 老朽不过是个小小的夜游神,哪敢封印河神? ” 白清明倒是猜测到了一二, 赤龙的母族是西海白龙族, 若不是失势到无人敢问津的地步, 小小日夜二游神封印了龙, 怎么惩罚只是一世轮回之苦。再不济白龙族也该来人了, 怎么也轮不到风寥寥来打开封印。 不止人世间有人情冷暖, 趋吉避凶。人都想成为神仙, 长生不老,再无烦忧, 却不知神仙亦有许多的无奈, 与凡人没什么不同。那西海白龙王未必不心疼儿子, 只是他还有其他的儿女和身后的整个家族,也只能忍痛闭上眼吧。 这个赤龙, 是一个人了啊。 白清明不想问这些来龙去脉, 那些已经不重要。 自从他来到九十九桥镇, 这里是柳非银的外家, 这里有柳四小姐, 活泼天真的小山神,日游神与夜游神, 桥下的守桥娘们, 甚至放出这里的河神找到了长溪的真身。 每一个的相识都不会是意外, 而是必然。 “辛玖, 如果不封印河神, 可有办法度过雷劫?” “有, 但是他从没有说过。”辛玖说,“一个有了毁灭念头的人, 谁都救不了。” 白清明也知道这个道理, 一时间他竟也没什么办法可想了。 柳非银拿扇子敲了敲白清明的下巴, 取笑道: “你们俩这样子, 可真像村里的三姑六婆要劝想不开一心要寻死的小媳妇呀。” “河神哪里像个小媳妇? ”白清明吐槽道,“谁家有那么健壮的媳妇? ” “是呀, 村里也没你这么俊俏的六婆。” 白清明啧啧道:“你这是在夸我? ” “不, 是调戏。” “……” 白清明莞尔一笑,“你倒是不嫌命长。” 他们终究没什么办法, 想了一会儿对策, 只能散了。 是值深夜, 柳家书房里, 侍女亭亭剪了烛芯, 再添上一壶茶。这间书房极大, 里头摆着几十架古籍、传记、野史, 有不少都是孤本。书架下方铺了厚厚的虎皮, 柳四小姐坐在一堆竹简中, 身旁还放着个打开笼门的鸟笼子, 那笼中有书架,“亭亭, 你将这些竹简放回去。” 亭亭奇怪地问:“四小姐, 您怎么突然对龙感兴趣了?” “两百多年前, 我们九十九桥镇就有在春宴的最后一天, 将少女送给河神当新娘的传统, 这河神就是龙。” “是呀, 我们先人可真够残忍的。” “残忍么? ”柳四小姐笑道,“做河神的新娘有什么不好?” 亭亭用力摇头:“就是不好, 要是没做成河神的新娘, 做了水鬼的新娘怎么办? 那些被祭祀的女孩子坐的竹筏直接从悬崖的瀑布上掉下去, 连尸骨都找不见, 可不是死无全尸么。” “……” 柳四小姐瞠目结舌, 竟争不过这个小丫头。二人又说笑了一会儿, 亭亭撑不住, 缩在一边的罗汉床上睡着了。 一阵狂风穿过扶疏的花木, 摇动着窗外的梨花, 白色的花瓣如雪般涌入书房内。笼中沉睡的喜鹊突然喳喳扑棱着翅膀狂叫起来, 柳四小姐被花瓣兜头扑了一脸一身, 她被逼得闭上了眼睛, 不过是一眨眼,她竟坐在瑰丽湖泊的小船上。柳四小姐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或者不小心睡着了, 又在做梦。 这依旧是夜, 周围寂静如谜。苍穹中星辰如织, 华丽的银河流淌着倒映在湖面上, 好似船在星河中,一时间竟分不清天上地下。湖边的小屋外挂了一盏灯, 灯下有个人正站在那里, 他一招手, 小船便带着柳四小姐朝他驶去。 船靠近了, 柳四小姐才发觉这个男人她白天刚见过, 正是那个艄公。“你在我的梦里?” 艄公伸出一只手, 扶着她下船:“传说中, 我们都活在巨人的梦里。” 白日里没怎么发觉, 在梦中却觉得这个人的手皲裂粗糙, 不似他的脸那般威严如旧时的贵公子。 艄公并不请她入屋, 只请她坐在屋檐下。柳四小姐看着他准备的酒,问: “吃了这里的食物, 我会不会就留在这里了?” “吃了异世的食物便留在异世,这是志怪故事。” 艄公说,“况且,这并不是异世。” “这是哪里?” “这是白泽岭中的星云湖泊, 是我居住的地方。” “我在九十九桥镇长大, 从不知道白泽岭中还有这样的地方。”柳四小姐指着那湖面上道,“那湖泊中有一条龙, 通身覆盖着赤红的鳞片,在燃烧着, 我梦见过, 真是漂亮! ” 第40章 艄公没说话, 他看着那边湖泊,久久地, 终于他说:“我叫你过来,是同你告别的, 今年的春宴后, 我就走了。” “不过是一面之交, 何谈告别? ” 柳四小姐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事实上, 现在的每一幕她都似曾相识,“你是谁?” 艄公不回答, 指着那湖泊:“下回记得来这里, 去那个湖泊里, 你会想起一切, 然后你灵魂上的香气也会被洗掉。那样你就不必被绑在九十九桥镇, 三界之大, 随你去留。” 柳四小姐听得更加莫名:“那我怎么过来? 你到底是谁?” 艄公站起来, 转身要回屋中, 柳四心急地去抓他的衣袖, 却扑了个空。只听“咚”的一声, 柳四磕在柜角头昏眼花地坐起来, 吓得侍女亭亭一下子醒了过来, 揉着眼睛喊:“四小姐, 您没事吧? ” 柳四小姐回过神, 还是在她的书房里, 满室的花瓣与清香。她怔怔地出了半天的神, 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梦里, 还是入了谁的幻境。 第二日, 她去渡口, 并没有找到那个艄公。她派管家去打听, 管家打听回来说, 也怪了, 那人用作维持生计的船就扔在渡口, 人却不见了。 家里人都不知道柳四小姐怎么突然要找那个艄公, 打听了一下倒是有不少女子都夸那艄公容貌好。他们都猜着四小姐这些年当大家长当惯了, 那些适龄的公子哥儿都怕她, 所以都双十年华的老姑娘了,连亲事都没定下。她自己也没瞧得上眼的, 也就耽误着, 如今怕是看对了眼。 不过难得柳四能入了眼, 虽说是个撑船的, 管家也尽力地找。柳四小姐魂不守舍了几日, 眼看着春宴已经近在眼前, 她就没有了心思想别的, 专心准备这场祭祀。 按说天气越来越暖, 往年春日熏风细雨不断, 可也没有这种恶劣的天气 天空中里云压顶 狂风肆虐着, 连河面都上涨, 白日都好似黄昏。 “这是要闹水患的先兆, 跟以前一模一样。”君翡跑去锦棺坊, 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呀? 你们想到办法重新封印龙么?” 白清明神秘一笑:“封印不起来的话, 请个雷劈死他就好了。” 君翡一听, 又觉得不自在, 赶紧说:“也不用这么狠吧, 好歹是龙呢。” 白清明可算知道了, 这位神君的心可是一块热腾腾的豆腐做的, 怪不得另一位神君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 生怕碎了。真是傻人有傻福,身在福中还不知福。 他掐着日子算了算, 那人差不多也该到了。 (六) 虽说天气阴沉, 燕燕还是去山中打猎。过几日就是春宴, 她想猎些野味做桌贡品, 送给柳家做流水宴。 她带着黑犬在山岭中转了大半日, 眼看着云头越压越沉, 山中连只野兔都看不见了, 虫不鸣,鸟不语, 于是燕燕带着黑犬进了山洞, 去了秘境, 好歹那里还有个可遮风挡雨的屋子, 先躲过暴雨再去打猎。燕燕到了秘境, 果真也是坏天气, 她到了小屋, 正在门口脱掉鞋子, 怕弄一地的泥巴, 却猛地发现屋内的灯是亮着的, 门打开了, 黑衣男子披散着一头青丝, 红眸, 眉间的火焰胎记流着荧光。 燕燕瞠目结舌, 有些吓到:“你……你……” “你常常来这里?” “……”燕燕终究是个凡人, 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威压在头顶, 她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鼓起勇气道:“我……我只是借住在柴房里, 其他东西都没动过……” “那是你帮本尊打扫的屋子?” 燕燕忙不迭地点头。 他打开门, 屋中带着熏香的暖意喷涌而出:“外面风大, 冷得很, 你带着狗进来暖和一下吧。” 这完全是不容拒绝的口气, 燕燕虽然有些害怕, 但也好奇, 进了他的屋子。 屋中烧着一炉炭, 一头母鹿刚产下小鹿, 那小鹿正拱着肚皮吃奶。男子的小炉上煮着酒, 倒了一杯给燕燕。燕燕身上已经冷透了, 烈酒下肚, 整个人都暖起来。 “这屋子里这么多东西, 你随意拿一两种来变卖, 都不用做猎户了。” 燕燕摆手道:“使不得, 这不是我的东西, 而且这太贵了。” “你这孩子倒是聪明, 知道不该拿的东西拿了折寿。” 燕燕捧着酒, 好奇地瞅着他,她心里隐约能察觉到他不是个平常人, 甚至连人都不像, 这样美丽的秘境中住着的, 一定是历尽了沧海桑田变迁的山鬼。 “你都是一个人在这里吗? 这一年多都去了哪里?” “你找到这里一年, 我却已经离开许多年了。” 他拨动着炭火, 红彤彤的火光照着他的脸, 有些伤感似的,“再过不了几日, 我就离开这里了。这一世你命中承受不住这么多财富, 这屋子里的东西你不要拿出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会把屋子打扫干净的。”河神拨动炭火的手停下来, 茫茫然地看向燕燕, 好似一瞬间回到了许多年之前, 那时刚被贬到白泽岭做河神。 这白泽岭是小地方, 本是没有河神的, 九十九桥镇周遭的水源都来自遇龙江的旁支。而遇龙江则是穿越了九国大陆的母亲河, 它的河神是条白龙, 叫素星云, 堪堪近万年之寿, 却将遇龙江治理得井井有条。龙神并不是只有青龙, 白龙, 银龙, 其实还有被驱赶出上神一脉的赤龙。因为不能行云布雨, 却口吐太阳真火, 也被叫作火龙。 火龙一族的极盛时期要追溯到上古时期的仙魔大战, 火龙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焦黑。于是在战场上, 火龙一族勇猛无比, 立下了赫赫战功。后来仙魔大战结束, 天帝重整天界, 火龙一族居功自傲, 不满与其他龙族平起平坐, 要求封为龙族之首。玉帝不允, 火龙王便火烧通天长廊, 造反不成后逃逸, 成为传说中最凶残的邪神。从此天界上的诛仙台与戮魔台旁又多了个斩龙台, 凡是邪神赤龙作祟, 便斩杀在斩龙台上。 而白龙素星云的祖上龙谱记载中, 白龙有与赤龙通婚, 这本是陈年旧事。可有一日, 他行云布雨时, 天空却电闪雷鸣降下太阳真火落在他的身上。他全身洁白似雪的坚硬鳞甲在火焰的淬炼下一片片燃烧起来, 现出流光溢彩的石榴红,赤龙觉醒了。赤龙觉醒震惊了整个龙族, 但素星云不仅没有作恶, 反而功绩赫赫。这世上也没有卸磨杀驴的道理, 天帝左右为难, 不知该把素星云放在什么位置。于是这样一个整个龙族都骄傲的有为青年, 成为了让族人们都心惊胆战的存在。 那时的人世间处处都是战火纷飞的焦土, 最后还是他的父王向族长提议, 让他去守着一个岭。那岭中河道与湖泊交错着, 灵气大盛, 要有河神治理才能繁荣。不过是一座孤零零的荒山野岭, 没有生出山神, 也还没有名字, 当地人躲避战争在此, 浑浑噩噩地活着。素星云到了这座荒岭, 有念旧情的故人请了一头白泽兽为这片荒地降福, 他便承了这个情, 取名叫白泽岭。 有了名字的山岭, 有人在山中建了山神庙, 只需千百年便会有山神应运而生。 素星云在白泽岭中找到了一个群山环抱的小湖做居所, 他的手碰到那清澈的湖泊, 湖水便成了粉紫色, 那湖便继承了他的名字。 素星云除了沉睡, 便是去镇上酒馆买醉, 醉得厉害就回星云湖泊边睡觉, 与其他酒鬼没什么两样。 那是一个雨天, 素星云正化成龙形盘在湖边平滑的山石上醒酒, 一睁眼对上了一双好奇的眼睛。 那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黑白分明的眼珠里闪着火焰般, 素星云一愣, 便重新闭上眼, 只等这小孩子自己吓跑就是。小孩子却大声问:“喂! 你是龙吗? ! ” “……” “你全身都是火焰, 你不疼吗? ” “……” “你的鳞片像石榴籽一样! 我能摸一摸吗? !” “……”“能吗? ! ” “……” 一只小手放在了龙头上, 刹那间, 那火焰从她的小手蔓延到了全身, 小孩子还在愣着, 被龙迅速地一尾巴甩入了湖泊里。孩子惊叫一声, 一头栽进湖泊中。也只有这星云湖泊的水能灭他的火。素星云想着, 这样就够她害怕了, 害怕了,自然就走了。 在河边长大的孩子水性都好, 她钻出水面, 吐出一口水竟哈哈大笑。“真有趣! 再来一次! ” 小孩游到岸边, 双手举高, “还要甩到湖里! ” 素星云又将尾巴甩过去, 小孩子被高高地抛到空中, 直线落入水中。她像只小鱼一般灵活地钻出水面, 再游到岸边, 脸红扑扑的, 兴奋得又蹦又跳: “再来一次, 要更高! ” 这孩子真的不怕他, 素星云吓不走她, 又不想哄孩子, 就干脆不理, 闭上眼睛睡觉。他懒得去理这人世的琐事, 甚至这孩子总是跑来玩, 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以为孩子只有三天的热情, 那孩子却时常一个人过来。自从浸过星云湖泊的水, 她便不怕龙身上的火焰, 到了冬日, 她就爬到龙身上,脸蛋贴着龙的鳞甲睡觉。素星云也懒得管她, 有时睡到日落西山, 素星云翻个身把她掀翻到地上, 她才打着呵欠回家。 第41章 几年对于素星云来说不过是弹指之间, 那孩子变成个亭亭的少女,性子沉稳了一些, 却依旧改不了那大胆的作风。即使素星云不同她说话, 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做婴姜,家里之前还算殷实, 是逃 战乱来到这里的。像这样的避世小镇枯燥, 婴姜好比被放出笼的鸟儿, 家里人都忙于生计, 顾不上管她。她不喜欢去学堂, 三天两头穿过狭窄的山洞到星云湖泊去陪着赤龙。 “你是不是肥了, 每日躺着是会生病的。” “……” “镇上来了个说书的, 这两日说的是遇龙江河神三戏牡丹妖……” 硕大的龙脑袋抬起来, 发出嗤之以鼻的笑声:“不过是编瞎话。” 婴姜正喋喋不休着, 突然听到龙的声音, 如山涧中潺潺的水声, 她愣了许久, 突然抱住了龙的头: “你会说话呀? 那你可以变成人吗? ” “自然是可以的。” 婴姜开心得蹦起来, 而后蹲在地上大笑了半天, 又伤心地哭起来。 素星云不懂了, 看她蹲在一边又哭又笑了半天, 然后捧着他的大脑袋抵住额头, 轻轻叹息:“赤龙, 我好怕呀。之前我来到这里,一定是菩萨带我找到你的吧。你总是睡在石头上不吃也不动, 看起来那么的孤独。所以我总是过来陪你, 告诉你镇上发生的事, 把小鹿带进来, 我不在的时候, 它也能陪你玩。我怕外面的人发现你, 他们要怎么对待你呢? 我很怕, 你太孤独了。” 那眼泪落在他的脸上, 暖暖的,带着少女身上酸梨的气息, 素星云在成为赤龙之后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笑声。 “傻丫头, 你懂什么, 我可是要活到地老天荒的。” 赤龙陡然腾空, 一时间红光大盛, 他落在地上变成长身玉立的龙神。不顾那瞠目结舌的女孩子, 他负手往外走: “走吧, 去听听那说书的今日说些什么。” 对于神仙来说, 漫长的时间本就是理所应当, 人世间的几年也不过是一场花开花落。素星云亲眼看着那个小孩子变成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且这少女与其他人不同, 是个大胆的少女。她渐渐到适婚的年纪, 父母忙着给她寻门亲事, 可这小镇上人不多,大多都是穷苦的逃难来的乡民, 父母左右都不满意, 就耽误下来。婴姜也根本不想成亲, 她只喜欢龙。 “赤龙, 你娶我吧。” “……” “要么我就去山中建个尼姑庙,我去做尼姑算了。” “你不想嫁就不要嫁,若是因为这个理由去做尼姑, 那岂不是亵渎佛陀菩萨? ”素 星 云觉得不 可 思议, 人类的寿命太短, 他们龙从龙蛋里破壳都需要几百年, 而这几百年已够他们几个轮回。婴姜走在山路上, 木屐的声音在山间回响着, 她为他鸣不平:“我不喜欢菩萨, 如果佛陀菩萨平等对待众生, 你为何会在这里? 你是这么好的一条龙。” 不久后白泽岭大旱, 大地龟裂,日头如火, 就连山中的泉眼都几近枯竭。有位封魂师路过白泽岭, 一袭鸦青衣, 手持镇魂铃, 腰间系着宝葫芦, 头束金冠, 细长柳叶眼薄唇,清心寡欲的长相, 正是属雪鳞一族的人。他在镇中走了一圈, 便说, 如此只能祭祀求雨了。要祭祀求雨, 就要有祭品, 这祭品便是二八年华的出身尊贵美丽的少女。镇长不能徇私, 自家的如花似玉的小女儿正当年, 便只能哭着献出自己的女儿。所谓的祭祀便是将少女送给河神做新娘, 自然也就是将女孩子送入河中淹死。婴姜心急如焚跑去星云湖泊找素星云, 却一连几日都找不到他, 眼看着祭祀的日子到了, 镇长家的小女儿哭得数次昏厥过去, 郎中都去了几回。镇上的百姓虽觉得可怜, 却也只能道一句可怜, 总不能将自家女儿送去做祭品。 直到祭祀当日,雪鳞族封魂师沐浴更衣后, 在河边设了祭台。凤冠霞帔的少女顶着大红的盖头坐在放满了瓜果鲜花的竹筏上, 在水流的推动下, 渐渐地划入江中。 一缕风吹过, 盖头落在水面上, 露出婴姜的脸。那筏子在江中打了个转, 沉了下去。 而此时素星云正在遇龙江的源头, 那条白龙素琅琊正横尸一样地躺在他的洞府里吃葡萄, 很是为难地道:“你是白泽岭的河神, 我要怎么帮嘛! ” “我不会降雨, 你帮我。” “就算我帮你, 那也要有祭品才行呀。” “我渡修为给你。” 素琅琊托着腮, 长吁短叹:“你的修为还是攒着应付以后的天劫吧, 这人间可是有连续几年大旱的天罚, 人类战争制造的业障, 还是让他们自己还好啦。” 素星云知道他这个性子, 从以前就这样, 平日里就不爱惹麻烦, 能躲懒就躲懒。这个遇龙江河神也不是他自己要当的, 却落在了他头上, 他只想再逍遥快活几千年做他四处游荡玩耍的银龙, 才不想被困在这个地方做劳力。 素星云正想着要不要直接把素琅琊给拎回白泽岭, 却突然感受到了召唤。 素琅琊察觉到了, 正襟危坐, 与素星云面面相觑:“你们白泽岭有懂得古时祭祀河神的术士么?” 素星云蹙眉, 旋风一样地离去了。他回到白泽岭, 刚一踏入自己的地界, 就感受了一种饕足, 好似有涅柔的风吹进心中, 耳边响起的是如琉璃般清亮悦耳的祈雨歌。 素星云到了河边祭台, 祭祀已经到了尾声, 河边婴姜的父母闻讯赶来已哭晕过去。而河面上已经空留一个筷子, 不见了人。 祈雨祭祀这种事, 其实并不是将少女的灵魂献给河神, 不过是河神无能为力时, 人类拿最珍贵的东西与上天做交换。 少女纯真又虔诚的灵魂是珍贵的, 用灵魂来换取一场丰沛的雨水, 但她便没有了来世, 也没有了任何可能。 素星云站在河边, 看着那河面,他站了许久, 从日出到日落, 如同磐石, 天边飘来乌云, 雨水滂沱而至, 百姓们在大雨中欢呼跪拜。 等素琅琊赶过来, 已云过雨歇,河对岸的素星云还站在那里, 全身湿透, 整个人像是魔怔了。 素琅琊只觉得喉头一哽, 颤抖地喊出:“星云? ” “琅琊, 无法布雨的河神还算河神吗? ” “……” “是一个孩子用虔诚的灵魂换了一场雨, 我在这里算什么? ”素琅琊觉得他空落落地站在那里, 强大且孤独, 站在河岸的另一边, 就像站在世间万物的对立面。 素星云转身便离开, 素琅琊都来不及追, 就没了他的身影。 几个月后, 素星云在紫星山谷找到了白氏封魂师白凤凰, 他和一些族人隐居于此, 少有人知晓。 当时正是紫星树的花期盛放到尾声时,整个山谷远处如云霞, 近处如花雪, 纷纷扬扬地飘落着。白凤凰龙章凤姿, 气质高洁, 果然是白氏惯有的风姿。 他道:“雪鳞一族向来擅炼丹药和一些祭祀之法, 这祈雨歌, 也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了……在下的确有聚魂之法, 但作为祭品的灵魂若要重新凝聚, 便要逆天而行。你们赤龙一脉, 本身就背负着祖辈的业障, 渡雷劫时会更凶猛一些, 若要逆天, 那万年的雷劫便要生生劈死你了。” 素星云点头:“我知道, 请白家主成全。” 于是素星云回到白泽岭时, 带回去一笼子红嘴白羽的鸟儿, 名叫小仙子。 小仙子白日里蜷缩在赤龙的身上沉睡, 吸食他的修为, 入夜后便四处纷飞, 边鸣叫边去河上四处追寻, 有时一夜能衔回一点灵光,有时几日都衔不回一丁点的灵光。 几百年后, 素星云看着那星星点点漂浮在湖面上半空中的灵光, 有萤火虫飞来, 那灵光便汇聚成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踩着湖面欢快地去追萤火虫。她什么都不懂, 如婴儿一般, 话也不会讲。睡觉时便散落成荧光漂浮在湖面上, 醒来便聚成人形到处玩。小仙子已经无法衔来更多的灵光, 剩下不全的灵魄只能在人世间轮回时慢慢补全。 索星云亲手牵着婴姜的小手将她带到冥界, 亲手送她入轮回, 人家都选好了, 就是白泽岭九十九桥镇的一户中等人家, 小夫妻都是性格敦厚的老实人, 又久婚不孕, 定将孩子奉为掌上明珠。 婴姜本是什么也不懂的, 连话都不会说, 在入轮回之前, 却回头,怔怔地看着他。素星云也静静地看着她。鬼差瞅了瞅这脆弱得一捏便碎掉的小灵魄, 再瞅瞅那个威严的赤龙神, 真是活得久了, 什么样的组合都能遇到, 拢着手站在一旁, 催道: “快些吧, 别误了时辰。” 婴姜上前走两步, 仰着头, 还是那样怔怔地盯着他。素星云好似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 轻轻推了她一把: “去吧, 我能找到你。” 婴姜这才把手交给鬼差, 任他牵着走了。婴姜的灵魂上沾满了香气, 那是属于赤龙的标记, 只有星云湖泊的水才能洗得掉。 有着赤龙的守护, 她在一世一世的轮回中将灵魄重新补全。这一世, 她叫柳如思, 是九十九桥镇上人人都喜欢的柳四小姐。 第42章 而这一世, 则是他们缘分尽了的时候。 “您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燕燕顿了顿, 问,“不回来了吗?” “再也不回来了。” 他重新去拨动炭火, 火焰照着他的眉眼, 分外的温柔。 (七) 等雨歇了, 燕燕去山中猎了些野味, 便回了镇上去柳家把猎物送过去。她对柳家是熟门熟路, 直接去了后厨。两个侍女正蹲在炉子旁熬药, 其中一个是柳四小姐的侍女亭亭, 在那里愁眉苦脸地跟人诉苦:四小姐最近忙活春宴的事, 本就累着了, 这两日还老做些光怪陆离的梦, 说梦到粉紫的湖泊, 哪有粉紫的湖泊呀? ”燕燕愣了愣, 转身就跑。柳四小姐正在花厅算账, 就看到燕燕莽莽撞撞地跑过来, 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 喘得话都说不上来。“燕燕, 你这是怎么了?” “粉……粉紫色的湖泊, 我知道在哪里! ”燕燕拉着柳四小姐的手,“我带你去, 神仙要走了! ” “神仙? ”燕燕指着额心: “这里有团火焰的。” 柳四小姐也顾不上跟管家打个招呼, 直接拉着燕燕去了马厩, 牵了匹马, 打马狂奔进了山中。到了隐藏的洞口, 燕燕便不再往前进, 指着洞口道: “湖泊就在山洞的另一边。” 柳四小姐提着灯笼进了洞中, 她胆子大, 也不怕黑。走到另一边的洞口, 已是黄昏, 梦中她来过的地方, 粉紫色的湖泊, 湖畔的小屋前挂着一盏灯, 被夜风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湖边, 一头赤龙正盘在湖边休息, 龙身上静静地燃烧着火焰, 鳞片如石榴籽般流转着荧光。 柳四小姐震惊不已, 来时那颗焦躁的心, 却一下子沉静下来。她本来一肚子的问题, 尤其是最重要的那个, 此时竟成了最无关紧要的那一个。 我们是不是有前缘? 是。 这是她最想知道的, 此情此景,她已知晓了。 她一刻也不想等, 穿过长草漫漫的山谷, 穿过一树树的野杏花, 穿过经年不朽的时光和牵绊的情缘,走到他的面前。 龙睁开眼睛, 看着她 。 在她 不 知道的千年前,她也这样站在他面前, 而后大声地问他, 喂, 你是龙吗? 柳四小姐站在赤龙的面前, 高大且孤独, 她没有说话, 只是眼泪一直流个不停。 (八) 锦棺坊打烊后, 众人吃过晚饭就在院中的凉亭里谈天消食。天气时好时坏, 白日里还狂风暴雨大作, 夜里苍穹如洗, 微微的熏风已有了初夏的气息。 风临城一个人守铺子的绿意写了几回信来催他们回去, 今日收到一封,干脆威胁他们要烧铺子了。“老板来九十九桥镇也有两个月了, 怪不得绿意着急呢, 她和风临城那帮小妖怕是要把铺子给拆了。”画师跪坐在案前,给白清明添茶,“老板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 白清明摇着扇子, 看着远处天边正飘上来的云彩, 道:“大约春宴后就回了, 我们在这里耽误得也够久了, 这九十九桥镇可不是个简单的地方。” 白鸳鸯现出了原形正躺在游哥儿的膝上, 四仰八叉地露出柔软的小腹。游儿已经很有兄长的样子了,怕猫崽贪吃积食, 给他揉肚子。 鸳鸯边舒服地哼哼唧唧, 边说:“我也想绿意姐姐了, 她肯定忘记给院子里的柳君浇水。还有雪兔哥, 骨姨, 荷花姐姐……对了, 师父, 我们能不能把游儿哥带走, 我不想跟游儿哥分开。” 游儿本要嫌这小崽子没良心, 听到后面心里暖烘烘的, 低头亲了亲它的猫脑袋, 叹气说:“可我也想回醉梦轩了, 我想主人, 想竹仙做的饭, 嗯, 幽昙那个白痴也有那么一点点想。” 柳非银靠在栏杆上, 用剩下的硬馒头喂鱼, 也跟着心有余悸地叹气: “是啊, 本大爷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 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发 生什么事? 清明, 你在这边别做生意做上瘾了, 春宴结束后, 一定要回去呀。” “风寥寥都跑了, 被夺舍的玉家小姐也回都城去了, 还能有什么事, 你少乌鸦嘴。”白清明正说着, 外面有人响门, 画师去开门,看到来的是柳家的老管家。 下午柳四小姐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直到三更天还没归家, 老管家以为柳四小姐去了锦棺坊看外甥, 便带着人来接。 柳非银立刻就急了, 问道:“思思自己说来锦棺坊了?” “那倒没说。”老管家一副惴惴的样子,“只是这么晚了, 四小姐不在这又能去哪里? ” 柳四小姐平日里有几位交好的小姐, 如今又是张罗春宴的时候, 大约是去了谁家有什么事。老管家只能带着人一家家去敲门询问,都一无所获。一直到了四更天, 白清明都打算用御魂犬去找人了, 柳四小姐带着燕燕骑着马回来了, 只说去了一趟山中, 便一脸笑意地闭口不言了。只是眼角眉梢的笑意却怎么都藏不住。 过两日便到了春宴。头一日家家都打扫庭除, 去山中剪些野生的桃花和樱花回来。次日一大早, 就在家门口一左一右都挂上竹篮, 左边的篮子是空的, 右边篮子里装些蜜饯糖果。小孩子们早就叽叽喳喳地从家中跑了出来, 成群结队欢呼着往镇中跑。无论跑到谁家, 只要往左边的篮子里放一朵香花, 高喊一声“平安喜乐, 福泽绵长”, 便能从右边的篮子里取走一颗蜜饯。家中有空闲的妇人劳力都去柳家帮忙准备流水宴, 流水宴摆在主街, 各种吃食百姓们可随时取用。 太阳一出来, 便有一头白色的神牛戴着花冠, 四蹄上包金, 挂着铜铃, 拉着空车子一座桥一座桥地走。 沿路有百姓将瓜果投掷入车内, 高喊着“风调雨顺, 五谷丰登”。这样盛大的祭祀, 锦棺坊众人也关了店子出门看热闹。 游哥儿和白鸳鸯都孩子气, 带着香花换了不少蜜饯。画师则提着瓜果去赶着贡车投掷, 跟着众人喊“风调雨顺, 五谷丰登”。 最惹人注目的是镇中央原来是龙柱的地方支起了祭台, 台上有个半丈高的大鼓。到了午时, 戴着红白狐脸面具, 穿着白色镶蓝圣衣的男子扮作“春神”, 一手执洒金扇, 赤足在鼓上边踏着鼓点翩翩起舞, 边吟唱着祭词。 这“春神”腰身如柔韧的春竹, 轻盈如飞燕, 一双桃花眼暖人心脾,真真是希望之神降临人间了。 白清明和柳非银在祭台前差点被人群挤散, 看到辛玖正坐在对面的屋檐上, 啃着蹄膀, 旁边还放了一壶酒。二人忙去对面的茶楼, 爬上屋顶, 发现果真是看祭台最好的地方。 “辛玖,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柳非银热络地打招呼, 也不客气地在油纸包里挑出个鸭翅膀递给白清明,“这么多, 你怎么吃得完呢? 幸好我们来了。” 白清明盛情难却, 接过那油乎乎的东西, 只能一屁股坐在瓦片上,跟他们一起啃。 “这是流水席上拿来的吧, 九十九桥镇的大叔大婶们手艺真不错呀。”柳非银边啃边问,“君翡呢?” 辛玖遥遥地一指那大鼓上正折腰以手心击鼓的人: “不是在那里么。” 今年不太平, 所以日游神君亲自上阵祈福。这雷劫几乎是避无可避了, 如今除了碎了龙神的魂珠,几乎再无规避之法。但是龙神的魂珠也只能他自己捏碎。辛玖是知道他的打算的, 所以他并不担心这雷劫真的会降在白泽岭, 他只是悲哀。 祭台旁, 一身盛装的柳四小姐正摇着团扇和一个黑衣的男子说笑着经过, 那男子抱着一坛酒,不知柳四小姐说了什么, 他也跟着笑了。 “喂, 那不是我家思思么?”柳非银看到自家小姨母跟男人在一起,顿时震惊得眼珠子都掉了,“旁边那个男人是谁?” 辛玖一看, 也愣了:“素星云?” “素早云是谁?” “就是河神。” “……” 柳四小姐之前很不像个女人, 父母亲只生下了四个女儿, 她出生时, 三个姐姐都已经嫁了人。所以她最大的外甥比她还大几岁。父母都希望她是个儿子, 盼望有个儿子能继承家业, 毕竟靠柳家生活的人太多, 必须要有个家主。所以柳非银生下来就随母姓, 但他从小就不是个稳重的, 也没人指望他就是了。 不过柳四小姐从小跟其他女孩子都不大一样, 不爱女红, 也不爱胭脂水粉, 还喜欢扮作世家美公子的样子在外面走。茶楼里与才子们比作诗也没输过, 他们都叫她, 柳四先生。柳四小姐从没有对什么人心动过, 世间男子多平庸, 她早就抱了孤独终老的想法, 才做了柳家的家主。 她小时候也曾做过有关龙的梦, 那龙在她的梦里着了火, 她笑着醒来, 又惆怅。直到她去了星云湖泊, 找到了素星云, 才知道前世有缘。他们约好春宴三日都在一起过,因为这春宴本来就是祭河神的。 柳四小姐拉着索星云走到主街,看到她来了, 便有人让出了空位。 第43章 素星云看满街都是人, 中间还夹杂着山中的精灵和住家各种小妖, 都吃得很开心, 这祭祀真是办得好极了。 “谁知道我们每年都祭祀, 只是今年遇到闰年闰月是大祭祀。我们这些凡人哪里知道祭祀河神的东西, 河神一口都没吃上呢。”柳四小姐碗筷都给他, 热情地张罗,“今日你可算吃上了。” “从前镇子还不叫九十九桥镇的时候, 就有办春宴, 不过没有如今的盛大罢了。这么多妖怪来打了牙祭, 定会念着这里的好处, 少作怪, 多帮忙, 白泽岭中灵气愈加丰盈, 便长盛不衰。” 柳四小姐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道:“你不是赤龙么, 心那么好, 可是要吃大亏的。 素星云摇摇头:“我也只是为了自己罢了。” “好。”柳四小姐面色变得认真起来, 不容反驳,“好, 我知道你好。” 也许是前世姻缘太深的缘故, 柳四小姐看到他的真身就隐约地想起他们第一世时的相遇, 后来每一次的轮回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有点恍惚的印象。好像无论她是什么人的时候, 身边总会有一个黑衣高大又沉默的男子出现。所以她知道他好,比谁都知道。 素星云没话了, 低头吃柳四给自己布的菜。 镇上的人不时有人过来搭话, 他们看起来跟柳四小姐很熟悉, 也没什么见到大小姐的拘谨, 只有邻里间的亲热。无论她是平头小老百姓, 或是世家小姐, 她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九十九桥镇。 等二人都填饱肚子, 柳四小姐带索星云去家中小坐休憩。索星云虽没去过柳家, 但远远地就看到宅子周遭都是隐约的月华之光, 是祖辈积了不少福德, 所以后辈也蒙荫,家中长盛不衰。 大门口挂着的两个竹篮里, 左边篮子的香花都堆得冒了尖, 右边的蜜饯篮子也快空了。 “进家门之前讨个吉利吧。”柳四小姐刚刚路过一藤月季时, 摘了洁白的一朵, 放在素星云手中,“这可是咱们镇上人春宴期间的规矩。” 素星云将花放在篮子里, 又从右边的篮子里取了一颗蜜饯。 “尝尝吧, 一整年生活甜如蜜糖。” 素星云把蜜饯放到嘴里, 甜味在口中散开, 一直抵达内心。这一刻他才明白, 原来这些年他是苦的,只是习惯了苦, 也忘记了甜是什么味道。 柳四小姐笑盈盈地问: “甜吗? ” “甜。” 素星云笑了, 两颊隐约浮起了酒窝。不知怎么的, 原来隔着那么多年的陌生好似就被这一颗蜜饯打破了。 柳四小姐不再是婴姜, 也不是后来每一世的每一个人。但无论是谁, 这皮囊里包裹的灵魂都是带着香气的, 是能温暖他的珍贵的人。 柳四小姐自己住的院子里, 侍女亭亭正在剪花枝下来, 她身后的门廊上, 一个圆眼睛的少女和两个面若傅粉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正耍赖一样地抱着围廊里的柱子, 死都不撒手。 亭亭显然是个见过世面的, 边干活边懒洋洋地劝:“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偷跑进来的, 但是我们四小姐不缺伺候的, 你们赖在这里也没用,我们柳家一个萝卜一个坑, 连后厨都不缺人的。” 那少女牢牢抱着柱子, 嘴里喊着:“姐姐, 我不要工钱, 我只是要报答柳四小姐, 一定要小姐收留。” 亭亭正被闹得头疼, 柳四小姐带了个男人回来了, 看到这副场景正疑惑着, 那三人却看到了柳四小姐后面跟着的男人, 都面露惊恐之色, 竟瑟瑟发抖了。亭亭一下幸灾乐祸地大笑:“刚刚你们不是对着我挺厉害的么。” 素星云上前走一步, 盯着那三个少年, 问:“你们为什么来这里?” 两个少年都吓傻了, 少女抖着嗓子道:“大……大人……我们不是坏人, 前些日子小女多亏柳四小姐搭救, 才能活下来。这两个是我的弟弟们。我们都被主人抛弃, 无家可归了。” 素星云在柳四小姐耳边说了什么, 柳四小姐立刻把亭亭先遣走,这才疑惑地问:“怎么回事?” 素星云哼了一声, 对那三个人道:“还不现出原形, 道出前因后果?” 那三人不过是几百年修为的小妖, 哪能受得了龙神的威压, 于是乖乖地双臂一振化成翅膀, 一只喜鹊, 两只白雀落在栏杆上。 “喜鹊?”柳四小姐看着那只喜鹊,“你是我救的那只喜鹊? ”喜鹊变回少女, 跪在柳四小姐面前:“我们原本是风绮家主豢养的家仆, 龙柱倒塌那日, 我们为了护住家宅都受了重伤, 主人抛弃了我们, 一个人离开了。幸得四小姐搭救, 有家宅庇佑, 小女才能活下来。这两个算是我的弟弟们, 也是昨日才在山神祠找到他们。我们这些家养的妖怪在外面是活不下去的, 还请柳四小姐收留。” 柳四小姐虽看多了志怪故事, 却没见过什么妖怪, 自从龙柱坍塌后, 她倒是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什么都能遇到了。 她看向素星云寻求意见, 素星云点了点头。喜鹊是报喜鸟, 白雀纯真乖巧, 都是看家护宅的好手, 此番受了人恩惠的, 更是忠心耿耿。 柳四小姐见他点了头, 想着以后家中多了这三个小妖怪, 也热闹一些, 便问过他们的名字, 少女叫轻轻。两只白雀性子沉稳一些的是哥哥阳春, 弟弟活泼一点叫白雪。 柳四小姐唤来亭亭, 把他们安置在自己院中的偏房中伺候。亭亭虽觉得诧异, 但柳四小姐收了人自然有她的道理, 也就欢喜地去安排。 之后三个人换了家仆的衣裳来,都欢喜雀跃的神情, 柳四小姐和龙神在亭中吃茶, 他们便在旁边伺候着。直到暮色四合, 柳四小姐让亭亭领着他们出去玩耍, 轻轻和阳春、白雪之前跟着风寥寥连家门都不能出, 更没有肆意玩耍过。不过鸟雀都是贪玩的性子, 以前不过是压抑天性, 一听主人放他们出去玩,高兴地跟着亭亭一溜烟地跑了。 柳四和素星云去了河边放河灯,天上流淌着银河, 地上的河面上飘满了荷花灯。素星云自己是河神, 自然是不放莲花灯的, 柳四小姐放了, 指着那河面说:“这些荷花灯的祈愿, 河神能听到吗?” “能, 百姓的祈愿犹如鸣钟, 一直在星云湖泊深处响起。如果你站在湖中, 就能听到, 千百年来, 此地这些祈愿已经融入了每一滴湖水, 不停地回响着。” “我才不会跳入星云湖泊里, 我灵魂上的香气不见了, 以后你怎么找到我? ”柳四小姐用团扇遮住嘴巴, 歪着头, 颇有几分调笑他的意思。 素星云总是坦诚的, 所以他没回答, 只是看着河面, 半晌说了一句: “还是洗掉吧。”他还活着时,那是龙神的印记, 百邪不侵。他没了, 那香气就是祸害了。 柳四小姐也沉默了下来, 与他并肩看着河面的莲花灯, 二人的脸被火光渡上一层浓浓的金黄。对面有少女们在肆意地玩笑, 惹得适龄的少年们纷纷侧目, 也有些四目相对, 便一见倾心, 少女红了脸用团扇遮着脸羞得转身便走。天空中烟火盛开, 满镇都是惊讶的欢喜的叫声。 柳四小姐和素星云在河边沉默地站着, 他们都不是矫情的人, 所以也只能沉默。沉默了半晌,柳四小姐却突然笑了, 问他:“星云, 刚刚放荷花灯时, 我许了愿的, 年年有今日, 岁岁有今朝。可往后……只有我一个人来了。” 素星云“嗯”了一声, 继续盯着河面。 一时间二人相对无言。 (九) 就在龙神在镇子里大摇大摆地乱晃, 君翡跳完了“春神”把狐脸面具一摘, 就急匆匆地到处找辛玖, 真是把他急得满头包。一个是怕龙神刻意来找自己麻烦, 另一个也是担心这躲不过的雷劫。我们九十九桥镇都要完蛋啦! 辛玖你还悠哉个什么劲儿? 白老板你都收了好处了, 你还悠哉个什么劲儿? !柳非银你外家都在这里, 你也悠哉个什么劲儿? !!只有他君翡一个人心系苍生, 人心都坏了呀! 君翡正在河边像蚂蚁一样团团转时, 就看到了河神, 那条跑掉的龙, 正和一个美女郎放河灯。那美女郎气质高洁, 笑靥如花, 还不知道和自己站在一起的是龙, 要被当作祭品拿走了。 君翡心里急呀,只能暗戳戳地跟着他们, 直到龙把美女郎送到家门口。后门的一边挂着个木牌刻个小小的“柳”字。不正是柳非银的外家么, 那这个女郎就是柳非银的小姨母了。 在门口等候的一个小厮提着灯上前紧迎两步, 口中欢快地喊着:“四小姐回来啦?” “怎么没多玩一会儿?” “亭亭姐姐说, 四小姐回来时门口要候着的, 弟弟贪玩了些, 我就赶紧回来了。” 君翡啧啧两声, 小姨母果真是厉害啊, 跟龙神出游, 家里还豢养着白雀妖怪。 素星云把柳四小姐送到家门口,看着她进了门, 才转身离开。他走得很慢, 抬头欣赏着狭窄的巷子两边蔓延过来的一藤藤扶桑花。快走到一半时, 他停下脚步, 头也没回, 只说:“日游神君有何贵干?” 第44章 只见点点金华闪过, 空旷的墙头上蹲了个人, 君悲一脸凶相地俯视着他:“你要吃祭品, 主街正摆流水宴, 柳家的四小姐是我罩着的。” “哦。”素星云说,“我吃过了。” “不是我说你啊, 龙神, 你也别怪我们把你封印起来。我们也是没办法呀, 总不能眼看着整个镇子的人都被水淹死, 或者被将下的雷火烧死。” 素星云颔首, 摘下一朵白色的扶桑, 静静地听着。 君翡继续苦口婆心地跟他讲道理: “你哪里像河神呢? 一来不会行云布雨, 二来你的雷劫将至, 是躲不过的。我虽然还没被劈过, 但我轮回过呀。轮回之苦已经很苦了,何况是雷劫呢? 你是龙, 又是最凶悍的那种, 估计要劈你个七七四十九天, 受了这么大的罪还是要死,不如你自己把魂珠捏碎好了。你们龙族、凤族、麒麟族、狐仙族都好面子, 觉得自碎魂珠是耻辱, 但在我看来, 不过是些没有用的自尊罢了。” “没有用的自尊, 这个怎么说?” “自尊这种东西, 只要不殃及其他人都是值得尊重的, 若殃及他人便是自私了。” 素星云捏着扶桑花, 对君翡摆摆手:“我懂了, 你下来。” 君翡看他没什么恶意, 便从墙上跳下来, 站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地叹气: “龙神, 说真的, 我也是很难过呀……” 说到一半, 他奇怪地看着龙神的动作, 将那朵扶桑竟插入了他的鬓角。 素星云欣赏着日游神君戴着小白花, 一脸摸不清状况的表情, 满意地颔首, 笑容都邪气起来:“好, 春宴过后, 本尊自行捏碎它好了, 反正是没有用的自尊。不过本尊可怜, 日游神君一定要为本尊戴一朵小白花啊……不过夜游神君没有告诉你吗? 本尊原本就没打算抛却自尊的。” 不等君翡回过神, 素星云已经一阵风一样地走远了。君翡懵了半天, 才发觉自己被那条邪龙给欺负了。给他戴小白花? 还戴在鬓角,这不是死了丈夫的女人才做的事? !君翡气得摘下那朵扶桑扔在地上, 还狠狠地碾了两下:“怪不得雷要劈死你! 混账东西! ”骂完以后, 君翡才想起最后一句话, 愣了一愣, 脸红一阵白一阵,牙齿磨得咯咯响, 好你个辛玖! (十) 白清明和柳非银二人一直看烟火看了大半夜, 在河畔旁放河灯时,不时会有香花啦, 帕子啦, 团扇啦扔过来。还遇到一个姑娘实在没东西扔, 扔了个硬馒头过来, 正砸在柳非银的面额上, 肿了好大一个包。 白清明吃流水席时, 还随身揣了两个煮鸡蛋, 于是剥了皮坐在河边的石阶上, 用鸡蛋帮他揉脑门的包。 “也是怪了, 春宴这两日天气也太好了些, 按照辛玖的说法这样的雷劫前都要闹水患呀。” 柳非银唉声叹气,“而且思思怎么会跟河神走在一起? 那河神真的安了好心么? 不是赤龙吗? ” “你就别瞎操心了, 思思比你聪明得多, 是好人是坏人还是可以分辨的。“白清明好笑地奚落他,“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全风临城的人都知道你柳大爷是来九十九桥镇相亲的, 等你带媳妇回去呢。” “不是说要你们保密的么? !” “谁管得住金金和兰芷那两张嘴。” “……以前那些小姐们当你不爱红妆, 如今你都出来相亲了, 又没带向去媳妇 估计说道的更把你们独孤家的大门给拆了。” 柳非银的人生一瞬间都苍白了,相亲这么丢脸的事情竟被传得满城风雨, 他可是乱花丛中过的柳大爷。于是没精打采地乖乖被揉了一阵, 突然问:“要不回去我就出家吧?” “出家人不沾酒肉, 不打诳语。” “……” 柳非银心里塞了一塞, 又想了个主意:“有什么办法能把你变成女的?” “你能变成女的, 我娶你。” “诶, 你们封魂师不能接触到女人的眼泪啦。” “是啊, 封魂师里也没有女人了。” “那风寥寥……”白清明手下猛地使劲:“别提风寥寥! ” 柳非银疼得哇啦哇啦地夸张叫痛,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笑吟吟的碎玉撞铃般的声音:“许久不见了, 两位感情还是这么好呀。” 二人回过头, 河畔上站着两个人, 一个洁白如雪的绝美花神, 即使戴着面纱, 一双美目已足以醉了旁人。走在他身边的人银发及腰,琥珀色的兽瞳, 虽然是个面瘫, 但看起来倒是很面善的。 许久不见,真是想念他们。 “ 我就 知道, 游儿跑 到我这里来, 可不是什么好事。”白清明露齿一笑,“师兄, 幽昙, 别来无恙呀。” 幽昙上前一步, 轻轻地拥抱他,深情地叹息: “小白, 吾辈真想你。” 白清明也真诚地道:“幽昙, 在下也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你们,不过……你能不能把手从袖中拿出来, 不问自取是为偷啊。” 幽昙大惊:“被发现了吗?” 白寒露面无表情地揭穿他:“你都快把他的袖子扯破了……再说了, 这种事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他直接把手伸到白清明面前, 霸道地说,“给我。” 之前白清明看到游儿来到这里就觉 得 不 对 劲 , 怎么会好 端端地把自家孩子赶到他的铺子里来。自从看到彼岸花的时候, 他才隐约猜到缘由。今日一大早他就感受到怀里的那颗珠子在隐隐发光发烫,便知道花神的灵魄来了。 长溪的灵魄一直睡在白寒露的皮肤上, 所以他来了, 白寒露也会来。白寒露都来了, 幽昙那个爱凑热闹的也定然会跟着。 柳非银冰雪聪明, 也知道他们是来要珠子了。当时他们费了那么大劲儿, 他们家清明被风寥寥困住的时候, 他们醉梦轩的人在哪里? 他们在暗河里泡了一夜的时候, 他们又在哪里? !来要东西倒是瘫着一张像荷包蛋的脸来理直气壮了,好心疼清明有个这样的师兄。 柳非银“啪”地打开折扇, 挡在白清明面前一副老大爷的做派:“什么呀就给你, 本大爷同意了么? ” 白寒露下巴一扬:“你一个伙计, 要你同意? ” “我是伙计怎么了, 你又是谁,又来放血呀, 你想编蜻蜓吗? ” “柳非银, 你克制一些, 你这个样子很像个泼妇。” “泼妇? !”柳非银挽袖子,“看大爷我挠你! ” 一见面就差点打起来, 白清明头痛得要死, 谁说家中多人多福的,人多了是非口角多, 况且还是柳非银这么个不省心的。 白清明一手揽住柳非银的腰, 一手拿出珠子抛出去:“行啦行啦, 饶了他吧, 好歹也是我师兄呢。” 白寒露接住珠子仔细端详, 珠子内光华流转, 生机盎然。幽昙几乎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 跑到白寒露面前开心得团团转。长溪的灵魄不知道是不是在沉睡, 献宝一样地喊: “长溪, 你在哪呢? 你的珠子找到啦, 你听到了吗? ” 既然珠子都给了, 柳非银也没脾气了, 看着他们直摇头:“醉梦轩真可怜, 一屋子傻子。” 确定了珠子里是长溪的真身, 白寒露妥善地收了起来, 这些年他一直收集各种魂珠。这样盲目地找,如同大海捞针。他不得不承认, 他这个师弟的确是他的福星。 “听说是风寥寥打破了龙柱, 才能让彼岸花重见天日, 既然你帮我找到了珠子, 那么龙神的事, 我来帮你。” 白清明又露出那种财迷的笑容:“怎么帮?”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白寒露扯了扯糊是 “我们累了 带我们回去休息。”柳非银嘴里嘟囔着, 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哪。但他家老板已经亲亲热热地挽了他师兄的臂往前走, 白寒露有几分不自在, 也没把他的手扒下来, 虽然别别扭扭, 但也总算哥俩好了。 幽昙看他愤懑的样子, 善解人意地靠过来,挽住他的手:“你也想挽着手走吧? ”柳非银气得浑身发抖, 这人明明是世上最懂人心的花, 还顿悟成神,他真怀疑他是怎么顿悟的, 靠脸 顿 悟 的 吧 , 怎么 蠢 成这个样子? ! “你懂什么, 我是看白寒露不顺眼! ” “哦, 那你多看几眼, 看顺了就好了。” “……” (十一) 春宴一直连续办了整整三日, 九十九桥镇一片欢歌笑语, 最后一日的傍晚竹筏子满载着贡车上百姓供奉的瓜果和鲜花流向河中时, 天空中的晚霞烧红了天边, 霞光中紫气冲天, 是吉兆。百姓们跪在河边口中念着吉祥的祝语, 每一句语言都融化在白泽岭的山水中。当竹筏沉入水中, 天边的红霞也渐渐地散去,入夜后开始下起雨。起初只是润物细无声, 到了半夜逐渐变大,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 天边的乌云更厚重了, 滚滚的闷雷一声接着一声, 雨已经大到好似天上的河水倾泻而下, 水位急涨, 地势低的镇东边, 有些百姓的屋中水都没过了脚踝。平日熙熙攘攘的街上空无一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闹得人心惶惶。 第45章 锦棺坊里有灯笼树的树冠遮挡,雨稀稀拉拉地掉, 空气潮湿得似乎衣服都能捏出水来。大白日里, 画师在亭子中点了灯, 叹道:“这样的大雨再下个半日, 便要爆发山洪了。” 先前估计是春宴祭祀的缘故, 这三日的雨量, 都推到今日。白寒露这个说要帮忙的, 却不急不缓。幽昙更是个不操心的, 只顾着抱着白鸳鸯不撒手。白清明也陪着他们坐着,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只是说着他们在九十九桥镇遇到的麻烦事。 “风绮一族早就将灵魂出卖给了皇族, 风寥寥作恶太多, 终究会有果报。” 白寒露斜眼看着白清明, 眼神很奇怪,“你怎么瘦了? ” “天热了, 衣裳穿少了而已。”白寒露确认了一下, 想必是这个理, 又去看画师:“画师倒是胖了不少, 人都精神了。” “托了大白老板的福气, 我才能活到现在。” 柳非银靠在栏杆上, 听他们像三姑六婆一样的拉家常, 看着院外那几近墨色的云, 唉声叹气。 此时的星云湖泊中, 湖泊中的水浑浊地暗涌着, 动物不安地叫着,素星云从木屋里走出来, 风灌入他的袖袍中。他一步步走到湖边, 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有一颗红色的珠子在胸前若隐若现。 他的皮肉好似化成了火焰, 毫无阻隔地将手伸进去要取出那颗珠子时, 有人闯入了他的领地。 远处柳四小姐正跑来, 这样的天气进山中便是在赌命。她远远地跑过来, 一直跑到他的面前, 一张脸被雨打成了青灰色, 眼睛却依旧灼灼地闪着光华。“星云, 你要走了, 我来送你。” 素星云站在风雨中, 胸膛中的魂珠隐隐地浮动着:“我不会再回来了, 你也送? ” “你救了那么多人, 他们却不知道, 只有我知道。就算只有我一个知道, 也该有一个人送你, 祭奠你。”柳四小姐带着满满的情谊看着他,“赤龙又怎样, 你是这世上最好的龙。” 多少次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明明出身白龙族, 身体内的赤龙却觉醒。那么多人忌惮他, 怕他, 即使他一个人躲在白泽岭内, 都像是别有用心。只有一个人一直在告诉他, 你是一条好龙。 他轻轻地抵住柳四的额头, 微笑着: “谢谢你, 思思, 我死而无憾了。”说着他拉住柳四小姐的手, 慢慢地走进湖泊中, 走进湖心, 无数的祈愿飘进他们的耳中, 他们身旁飘着一盏盏在水中静静燃烧的荷花灯。 柳四小姐看着这个瑰丽的神奇的世界, 她看到素星云将手插入胸膛中取出红色的魂珠, 正要捏碎时,一股巨大的水流突然涌起, 他的魂珠顿时没了踪影。另一道水流朝柳四小姐袭来, 素星云瞬间化成龙身, 将柳四小姐带出水面。 赤龙盘旋在星云湖泊之上, 只见湖畔上竟站了几个人。遇龙江的素琅琊那个怕麻烦的正蹲在岸边臊眉耷拉眼, 他的肩上坐着个看起来年纪只有七八岁的银龙九公主素无邪, 正吃着糖葫芦。他的哥哥们素卿和素梓桐都是行事端庄的白龙族贵公子, 也不多话, 只是颔首。青龙族一对活泼的双生子素金月和素银月也来了。而赤龙的珠子在一个黑衣少女的手中, 这少女正是他疼爱的妹妹, 西海六公主素渔川。 这些龙掌握着凡间所有山川大河的命脉。 “三哥, 你是不是以为, 兄弟姐妹们都怕连累, 就宁愿眼睁睁地看着你自碎魂珠, 都不愿救你? ” 素渔川走过去, 手放在哥哥沉默的大脑袋上,“现在龙族的后嗣有一半在这里, 天雷打下来, 我们一同替哥哥受着, 如天雷一定要劈死你, 那我们与哥哥同生共死。” 素渔川将那粒魂珠小心地放进赤龙的胸膛, 须臾间, 头顶的雷声越来越响, 众人抬起头, 看到带着紫色电光的雷正劈下来。 这是九十九桥镇的居民听到的最恐怖的雷声, 好似千万只爆竹在天边炸开, 河水汹涌, 狂风怒吼, 一派末世之景。只是宅子周围罩了一层日月之光, 仅仅能守护雷火暂时劈不到民宅。 白清明、柳非银、白寒露和幽昙到了星云湖泊, 只见柳四小姐浑身湿透地站在木屋门口, 仰头看着天空。湖泊上空七八条龙相缠, 首尾相接连成一个球将赤龙围在中间。每一道天雷劈下来, 便有龙鳞一片片地从半空中掉下来。 幽昙一看, 挽起了袖子, 兴冲冲地道:“吾辈也来帮忙。” 只见幽昙脚下生出朵朵昙花, 他踩着洁白的花一步步地走到龙群的中心, 一朵硕大洁白的昙花绽放开将龙们包裹在花心中。天空落下的龙鳞减少了不少, 洁白的花瓣簌簌而下, 美妙的花香铺天盖地。 突然一道光柱从白寒露的头顶直飞冲天, 彼岸花的魂珠在半空中碎开, 一朵妖冶的彼岸花徐徐盛开,那花心中花神长溪如赤子蜷缩在花瓣中, 洁白的身体上只披着如缎般的黑发。 他徐徐张开眼睛, 看了看白寒露等人, 又看向半空中的昙花, 哼了一声:“多管闲事也要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笨。” 长溪身形一闪消失在花心中, 花朵盘旋在群龙之上, 轻轻地拢起花瓣, 与昙花一同将所有的龙神们密密匝匝地包裹在花瓣中。昙花与彼岸花的花瓣相互交织在一起, 密不透风, 雷更狠地劈下来, 都撼动不了分毫。 雷劫降下整整一夜, 便悄然散去。整个九十九桥镇被大雨冲得一片狼藉, 可没有人知道, 曾有一位龙神在此渡劫。 辛玖和君翡守护了百姓家宅一夜, 伤了元气。虽有两位花神的庇护, 龙神们也遍体鳞伤, 要修养百年才能恢复。不过这百年对他们来说, 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柳四小姐一夜之间看到了太多的真相, 第二日回家, 她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开始写亦真亦假的志怪故事。她写得废寝忘食, 到了深夜都不肯睡。 这个夜里, 一阵熏风吹开她的窗, 她抬头, 看到素星云正负手站在窗前, 看着庭前盛开的花。 “你可大好了? ” “好了。”素星云不看她, 好似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之前春宴上, 你放了河灯。” “没错啊。” “年年有今日, 岁岁有今朝。”素星云微笑道,“以后,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柳四小姐一怔, 有些不可置信地垂下头出神, 侧影落在纸上, 温柔的一笔。 以后, 年年有今日, 岁岁有今朝。 春宴过后, 白寒露等人便走了,长溪已是自由身, 要回冥界一趟。幽昙虽然不舍得他, 也只能跟着去瑶仙岛等他重聚。 白清明和柳非银也起身回风临城。 来时不觉得有什么, 离开时这九十九桥镇的一草一木都变得熟悉且亲切起来。他们走到山口处, 望着远方依旧平静祥和的小镇。白鸳鸯看到师父站着久久不动,过去问: “师父你在看什么呀? ” “九十九桥镇真美呀。”白鸳鸯一脸懵懂地跟着他站在那里, 美是美, 但也很平常呀。这里哪有风临城的大气磅礴呢。 柳非银拉了拉他的袖子:“走了走了, 下回再带你来。” “这次怎么说也是, 我来带你回去吧? ”柳非银决定耍赖, 他相亲被扣下的事, 回去可打死都不能认。 “差不多吧? ” “差多了! ”二人将一切抛在脑后, 踏上了归程。即使不舍得也没关系, 青山不改, 绿水长流, 后会总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