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了我不是你儿子》 第1章 《都说了我不是你儿子》作者:于右【完结】 本书简介: 小墓碑原是山间顽石,某日被人带出山中制成墓碑守着一处孤坟,立坟之日遭天雷一劈,生出灵识 山间修行十数载,化得人形,修为却不得寸进 好友无意提起的一句话却道破玄机,他成精的机缘乃是本体身后那座坟茔主人所赠 为了却因果求得大道,他化名林暮石前往人间,为坟中枉死的女子寻得一个真相 但天不遂妖愿,初到京城落脚,他就被抓进了大牢 林暮石一只妖蹲在牢里和跟他本体差不多坚硬的窝窝头斗争时,被人捞出了大牢 那人说他是他爹,还要带他回家 小墓碑必然是不认的,他一块石头天生地养,哪来什么爹和家 他一番据理力争,多了个新名字——谢宝琼 谢宝琼只觉得新捡的爹是个眼盲心瞎的,他是顽石,才非劳什子美玉,哪能当得心间珍宝 谢琢:世人眼拙,看不见我儿的好,更何况我儿哪怕是块石头,也是块顶顶好的石头 谢宝琼:都说了我不是你儿子!!! 小墓碑是要修得大道的,才不会被这些东西绊住跟脚 —————————— 山骨化身,可有心否? 顽石作心,亦通人情。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成长 古代幻想 团宠 主角视角谢宝琼(林暮石/小墓碑)配角主角人形谢琢不归雁 一句话简介:我不是石头吗? 立意:不忘赤子之心 第1章 天衡十九年,人族昌盛,妖族大隐于市。凡不触犯律法之事,人可为,妖亦可为之。能人异士,揽奇术者亦可为官。 ———— 四水山,空中落着细蒙蒙的小雨,一少年郎曲起条腿坐在一块墓碑上方,垂下的那条腿荡在空中摇晃。 几个大汉挑着棺材从他身前经过,前后都跟着几个身着质朴的村民敲敲打打地走过去。 墓碑上坐着的少年目光跟随面前的人群移动,但任凭他的目光如何不遮掩,前方的人群中都没有一人察觉。 村民手中的唢呐声愈发高昂。 小墓碑直起腰背搜索人群中手持黄铜管的人,声音是从那处传来的,他的目光探究地在黄铜管上方停留。 他的视线跟随走到不远处停下的人群,洪亮地音声也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停息,伴随着为首的人念念有词,几人上前开始在小墓碑不远处挖坑。 小墓碑的目光在前人手中的黄铜管停留片刻,稍有不舍地收回目光,托住腮帮放出神识去瞧棺材里头的人。 尚未腐化的脸眼眸紧闭,额角到右脸处横亘一道明显的疤痕,显著的特征让他认出了棺材中躺着的人。 小墓碑眼神微凝,收回神识。 躺在棺材中的人大抵是平日中唯一会来他这块地界的人了。 他本体所立之处位于四水山深处,林间不缺走兽,还有如他这般的精怪,鲜少有人会冒着危险跑到这个地方来,他生出灵智以来也只在这地方见过棺材里躺着的那人。 像今日这般热闹还是十三年之前,他本体身后那座坟茔立起那日。 说起身后的那座坟,还真是和他有缘分,他原是山中的石头,因着坟冢主人的缘故,被挖出制成了碑,立在坟头前,更是在坟主人下葬后,一道紫雷劈下,因祸得福生出了灵智。 修行十数年后他隐隐感觉机缘已到,顺利化为人形,也是他今日能坐在坟头看着不远处人类忙碌的原因。 不过今日过后,这地方怕是更不会有人来了。 — 白色的纸钱从空中飘洒而下,落入泥泞处,其中一片飘到小墓碑面前,被他拾起。 他透过中间的方孔看向新立起的墓碑,要是今晚有道雷,他可能要多个同族了,不,也算不上同族,那块墓碑的材质和他的本体并不一样。 最后一铲土被盖上,此地又多了一座新坟包。 他守着的那座坟包不再是孤零零一座。 担着棺材来的几个大汉点燃线香,烟雾顺着线香升腾而起,消散在空中,人群对着新坟拜了拜,结束这场仪式,拿着家伙什往山下的方向离去。 小墓碑确认众人离开后,显出身形往那墓碑前走去,墓碑上面刻了一些字,他勉强认了全。 认不得太多字这件事也不怪他,谁让他是个化形才一年的小妖呢,识字还多亏了同住四水山的好友苏晓春经常拿些话本念着给他听。 苏晓春是只狐妖,赤色的狐狸,住在四水山山涧附近的一处山洞里,据说是从青丘来的狐妖,比他化形的时间不知道早了多少年,知道的也比他多。 自他生出灵智后,苏晓春看他不能移动的缘故,经常带来话本或者山下的故事找他,今天倒是还没来,不然他可以问问苏晓春墓碑上的字认对了没。 墓碑上刻了那老妇的名字,秋霜。 他心底暗自思量,跟这处荒山倒是般配,早些年的时候,温度一低,他本体上也会结霜。 名字旁的小字刻了生卒年,他细看了一番不由得咂舌,算起来不过三十多岁。 回忆起老妇那花白的发髻,小墓碑怎样也无法把她同墓碑上的年纪对应起来,前者的看起来更像是年过花甲。 “小墓碑。” 身后传来的呼唤打断他的思绪。 他扭过头去,一只赤色皮毛的双尾狐狸从草丛中钻出,奔跑几步后一个跳跃落在他的肩头。 小墓碑转头,视线映出肩膀上的狐狸: “晓春,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 “老远就瞧见一群人往你这片地方过来,我可不想和他们碰上,就藏在那边的草堆里等他们离开再过来。”苏晓春道。 苏晓春讨厌人类这件事,小墓碑是知情的,他尊重好友的想法,毕竟每只妖对待人类都有自己的想法,就像他,对人类没什么兴趣。 肩上的狐狸转了转脑袋,葡萄般的眼睛瞟向那新堆起的土包,惊呼出声:“哟,你有伴了啊。” 不怪他们能成为好友,小墓碑顺利地接上好友的话题,又对好友的话稍作补充: “这还要看今天晚上会不会再劈一道雷。” “你以为谁都像你,被雷劈一劈就会生出灵智,说不准直接被劈个灰飞烟灭。”话音落下,那双黑溜溜的狐狸眼转回来,暗含羡慕地看了眼他。 狐狸长长的胡须跟随苏晓春转动的动作扫过他的脸,微微发痒。 他按住狐狸脑袋狠狠搓了搓,好友的声音在手下逐渐变得含糊不清: “不过要是,能让我长出九条尾巴,我也愿意挨雷劈。小墓碑,别搓了。” 两条赤色的尾巴跟随话音落下,其中一条迎面而来,另一条袭向他的手。 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小墓碑摸了把脸,修长的手指继而拂上那两条赤色狐尾,怜爱地摸摸,手感真好。 苏晓春:“你呢?最近修炼得怎么样?” 苏晓春窝到小墓碑的怀里,两只前爪抓着后者的手换了个位置,使唤小墓碑梳理那处的皮毛。 小墓碑:“还是老样子,在原地踏步。” 小墓碑抱着苏晓春坐回到自己的本体上,双腿挂在半空中晃荡着。 “你要是只狐狸,我还能指点指点你。” 苏晓春踩在他膝上伸了个懒腰,叹了口气继续道:“唉,这墓碑成精,我也还是第一次见。” 小墓碑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赤色的皮毛上抚摸过,长长的羽睫在他的眼下落下一片阴影。 手底下的狐狸又开始絮絮叨叨:“你说说你,你就是一块小墓碑,一直待在这荒山,连凡俗都沾染甚少,又不跟我们狐狸一样,有什么情劫要渡的。 天生地养,也没跟人有过什么因果,修为怎么会停滞不前呢?” 如葱玉般的手指顿住,苏晓春重新窝在小墓碑的膝头抬头望去。 荒山昨夜间便淅淅沥沥落着雨丝,连晨间都是蒙着雾气昏暗一片,此刻拨得云开见日明,丝丝缕缕的阳光从云层间穿过,落在少年惊喜的脸上。 小墓碑举起怀里的狐狸,从本体上跳下来。 “晓春,我知道了,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苏晓春从他的手中挣脱,落到地上,看着眼前激动的人逐渐平静下来。 “你知道怎么回事了?” 小墓碑点点头,蹲下身和蹲坐在地上的小狐狸对视。 “我是天生地养没错,但我和她有因果啊。” 他抬手指向本体身后的坟包。 “若不是她需要墓碑,我怎会被人从那荒山中运出,被雷劈出灵识,她于我便是那生育之恩。” 苏晓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这么说倒也没错,但她已身死,你如何了却那段因果,若要去寻她的转世……” 苏晓春思索一番:“你如今生出灵智不过十三年,她投胎怕是没这么快,只怕还要等上数百年。” 第2章 说完,他抬起眼担忧地看向眼前的少年。 “不过我们妖族寿命悠长,你也不用为此所扰。” 小墓碑听完好友的话瞬间冷静下来。 沉默半晌,他缓缓张口:“我记得从前来此扫墓的那人提起过,她是枉死。” 小墓碑视线移向他的本体,斑驳的石头上刻着女人的名字——林怀瑾。 “既是枉死,那便由我还她一个真相,以报生恩,了却因果。” “不可!”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晓春跃起,一爪子拍在他的脸上。 “有何不可?” 小墓碑站起身,揉揉被拍疼的脸。 苏晓春落在地上化为人形,上前几步来到小墓碑身前,也是副少年模样,但比他要高上半个头不止。 “你现在化形不过一两载,去了那凡俗,岂不是要被人骗得连皮都不剩,更何况凡尘之中,有些心术不正的术士和修士,最喜欢抓你这种小妖炼化,还不如再等百年,等那人转世再做打算。” “我就是块石头,哪来的皮,再等百年谁又能保证其中不会横生什么变故,何况你又如何保证,我能寻得她的转世。” 小墓碑脸上的表情算不得好,修为自他化为人形那日就停滞不动,如今难得寻到法子,他当然不愿意再等百年。 由于本体是块石头所制成的墓碑,小墓碑于情感一事比不得那些活物,这还是他少有的生气。 苏晓春听见小墓碑的反驳心里也不舒服,他的岁数放在妖中也算小,百岁而已,只不过到了更小的小墓碑前,勉强有了点过来人的样子。 他脸色涨红:“你,你这是不识好妖心。” 苏晓春喘了口粗气,不满道:“你是没皮,等到了山下,你这块石头指定被人骗得连沫儿都不剩。” “我又不是没下过山,山下那些人哪里都是你想的那么坏,妖有好妖坏妖,人自然也分好坏,你怎么不能盼得我好点!” 都说泥菩萨也有三分,石作的小墓碑也是难得的被激出了火气。 “你自己不也常去山下玩,看人写的话本!” 话出口的瞬间,小墓碑自己都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道歉的话语已经在嘴边转了个弯儿,却还是被某种不明白的情感占据上风,生生咽了下去。 苏晓春原本因情绪激动出现的红晕尽数褪去,脸色一片惨白,不可置信地看了小墓碑一眼,扭过头化为原形冲了出去,连是不是往洞府的方向都顾不上了。 他脑海中只剩下被自己至交好友背叛的念头,人类有什么好的,他买的那些话本都是为了谁。 人类真是讨厌!比他们狐狸还会蛊惑妖! — 小墓碑看着远去的狐狸身影,想要挽留的话语被那股情绪压抑着,直至那个身影消失在林间,他的唇边才溢出几个字:“对不起……” 他有些茫然地盯着苏晓春消失的地方,干脆躲回本体内。 等他报完恩回来后再去和晓春道歉好了,到时候让晓春看看,他才不会被人类骗走一块石头。 还要给晓春准备道歉礼物,下山后看看人间有什么新奇的东西,他带回来当作道歉礼物送给晓春。 暗自下定决心,小墓碑变换本体成人形,往山下的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他转过身看向身后光秃秃的坟包,万一等他回来被雨冲塌找不到了就不好了。 抬起手,施展了个幻术,看着一块和本体一样的墓碑出现在坟包前,他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 第2章 行至山间,小墓碑感受到身边多出来的气息,确定方向来源后转头望去。 小道旁溪水中探出一只乌龟,口吐人言:“小墓碑,你要下山去?” 小墓碑看向水中出现的熟人,这附近地界算上他,迈入修行之途的妖怪不多,他被雷劈出灵识那日,几只妖都曾来向他道贺,彼此之间颇为熟识。 “没错。”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乌年顺着山涧飘荡,却一路跟随在小墓碑身旁。 “我也不太确定,短则几月,长则数年。”小墓碑摸了摸脑袋,语气满是不确定。 水里的乌龟完全显出身形,叹道:“还回来就好,虽说人间繁华,但我觉得哪都比不上四水山。” 水路蜿蜒,眼看要与山间小道分道扬镳,乌年化出身形,一副儒雅男人模样,蓄着黑须,头发尽数扎起,一根竹节插在发间。 他跟上小墓碑的脚步。 “你此番下山不同以往游玩几日,可是做好了准备?” 小墓碑扬起眉毛,侧脸看向乌年:“什么准备?” “在人间行走,最不可缺的有三。” 小墓碑看向乌年高深莫测的表情,虚心请教;“是什么?” “其一便是钱财,没有这物什可都干不成事。” 小墓碑的表情有些僵,乌年装作没有看到,继续说:“其二则是户籍和路引,没有这些,就算混进了城镇也难以寻到落脚之处,更何况现在大型的城镇城门口都会有术士在,术士虽不及修士,但想要混进去可不容易。” 小墓碑的脸色更难看了,乌年的话却没有停下。 “其三嘛,更是重中之重,要行走在人间必不可缺。” 乌年有意的拉长声调。 “——名字。山下可不同于这四水山,旁的人总不能也称呼你小墓碑,一听便是妖,在他们眼中还不是什么吉利之物,想要行事,怕是处处为难。” 话到一半,乌年捋了捋黑须,语气淡淡,似乎只是提点为了提点晚辈。 “这三样东西,你可备好了。” 小墓碑腿部的动作停下,僵立在原地,真是不巧,这三样东西,他什么都没有。 乌年抬手捋过黑须,轻笑了一声,“既然这三物都没有准备好,不妨等备好再下山。” 两个小辈吵架,他们这些做长辈的当然要帮帮忙,不过他能帮的也只有这些了,剩下的就全凭天意喽。 — 小墓碑浑浑噩噩回到了原地,化为本体,整块趴在了地面。 这处地界上妖里只有他一只妖没有在山下待过,像乌年这种大妖完全没必要骗他。 兀自难过的小墓碑没有发现多出的身影,靓丽的身影自后走到他的身旁,戳了戳他的本体。 “小墓碑,怎的倒在这了?” 墓碑化作人形,但依旧维持着那副趴在地面的姿势,整张脸埋在土路上,只有乱糟糟的头发扎在脑后。 辛玄伸出指尖又弹了弹其中一撮翘起的短发。 “我要下山,但我什么都没有。”沉闷的声音从下方响起。 辛玄眉毛一挑,“这不是巧了,本座得知你要下山后,帮你寻来了这些,要不要抬头看看?” 苏晓春那只狐狸求到了他这里,他和青丘的老家伙有旧,心情好的时候自然愿意帮一帮这小辈,况且他这也算还了那人的情。 小墓碑扬起灰扑扑的小脸,眼睛在接触到辛玄手里的东西瞬间亮了起来。 他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接过辛玄手里的东西:“多谢辛前辈。” “金银,户籍和路引我已帮你备好,剩下的名字我没有办法,只能靠你自己了。 户籍上头有我留下的术法,等你想好名字后,往上填好便可。” 少年垂下头收拾东西时,辛玄的视角隐隐能瞧见俩腮未消去的婴儿肥,本想趁机捏一把,但对着那张沾满尘土的脸,一时寻不到落手处。 犹豫间,小墓碑扬起脸,眼眸灵动:“不打紧不打紧,等我之后慢慢想,机缘到了,名字自然就出现了。” 辛玄看得他这般讨巧模样,眼中显露出笑意。 正在收拾东西的小墓碑却突然捏起其中的一块金子,凑到眼前,不解地嘀咕道:“都是山中之物,怎么我不如它这般金贵。” 辛玄勾起的唇角,幻化出一把折扇抵在小墓碑的额头。 “非也非也,小墓碑,你这话可说得不对,世人中总有些人视金钱为庸俗之物,不屑取之。偏爱梅爱竹,认为梅高雅,竹如君子。” 小墓碑奇怪地眨了下眼,不解道:“我又不是梅妖和竹妖,我就是块石头。” 他收回折扇撑开,挡住下半张脸,凑到小墓碑面前,“是啊,就是块瞧不出什么特别的石头。 说到这,辛玄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不过,说不准就有哪个眼瞎的就把你这块顽石视为美玉,当作珍宝,放于心间珍之重之。” 小墓碑不雅地翻了个白眼,把辛玄给东西收入袖中乾坤,“辛前辈,那小辈就先告辞了。” 辛玄拦住他,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你走之前不去见见晓春,那孩子知道你要走,可是跑到我和乌年那哭闹不止。” “谁在你们面前哭闹不止。” 林间冲出一道怒气冲冲的身影,正是和小墓碑吵架后跑开的苏晓春。 第3章 “晓春?!” 小墓碑脸上浮现惊喜的表情。 辛玄脸上重新挂上笑容,笑眯眯地看向跑过来的赤狐。 小墓碑几步跑上前抱起赤狐。 “哼,谁要你抱了。” 苏晓春嘴上说着不饶人的话,身体还是诚实地待在小墓碑怀里。 “对不起,我之前不该对你说那些话。” 小墓碑把脸埋进赤狐的皮毛里。 “别以为你说句好话我就会原谅你了。” 苏晓春跃出怀抱化为人形,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石塞到小墓碑手里。 “下山后把这个戴好,它可以帮你掩去妖气,人类对同族总会比对妖好些。” “走吧,我们送你下山。” 乌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打断少年人的不舍。 …… 山路总有走完的一刻,苏晓春三人送到山脚后不再相送。 苏晓春抱住小墓碑:“你可别跟我阿姐一样,一去了人间就不愿意回来了。” 小墓碑知道苏晓春的阿姐,据说是只八尾狐妖,距离九尾只差一步,却突然说自己的机缘在人间,便一去不回。 苏晓春追着他阿姐离开青丘,遍寻不得,最后留在了四水山,这也是他为何讨厌人类的原因—— 人类留住了他的阿姐。 “我下山会帮你找阿姐的,等找到了她,我就和她说你在四水山等她回家。” 小墓碑伸长手摸摸苏晓春的脑袋。 “我在这里等你和阿姐回来。” …… 小墓碑的身影远去,苏晓春还是站在原地。 “走吧,晓春。” “辛前辈,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辛玄往回走的脚步顿住,他没有回头,声音顺着风传来:“谁知道呢?” 他敛去身形,剩下的话身形一同消散在风中。 “晓春,别看了,这是他的命。” 乌年走上前来,搭住他的肩。 苏晓春固执地望着身影消失的地方。 “是啊,命不可违,我于他们又算什么呢?” “晓春啊,别着相了,他受天命应运而生,辛玄在他降世之时就预言过他的缘分在山下,因果早已注定,此番下山,他避无可避。” …… 离开的小墓碑尚不知晓四水山上的对话。 他埋着头赶路,向此行的目的地——燕京赶去。 曾经每月都来扫墓的秋霜,会在墓前絮叨不少事情,未化形之时,山间无趣,小墓碑立在那处听了清楚。 他身后那处坟茔躺着的人是当今天子姑姑的独女华阳郡主林怀瑾。 十三年前华阳郡主刚怀上身孕,但京中局势混乱,公主和驸马一合计便安排郡主去离四水山旁怀阳郡的驸马祖宅养胎以求平安。 怎料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郡主在远离京城的怀阳郡还是出了事。 华阳郡主在祖宅养胎数月后,外出时被人掳去,此后便不知所踪,但小墓碑知道,郡主就在那四水山上躺了十三年。 据秋霜每次来墓前念叨的话,他勉强能拼凑一个还算完整的故事。 秋霜自小便跟在华阳郡主的身边,等郡主成婚,也跟随在郡主身边。 华阳郡主前往怀阳郡养胎,她也一道跟着,郡主遇袭击那日,她同郡主待在马车中,侥幸没有当场毙命。 再往后的事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一群蒙面人将她与郡主关到一处地牢中。 过了段不知岁月的时日后,身怀六甲的华阳郡主愈发消瘦。 直到地牢的门再次打开,有人将秋霜拉了出去,那是她时隔多日,再次感受到风吹过。 很快有人将她的头蒙上一层黑布,被蒙着眼睛,秋霜只能听清身后另一人的脚步声和—— 刀出鞘的声音。 她殊死一搏,没想到竟勉强真的躲过那一刀。 只是双眼被蒙,她未跑出几步便被贯在地上,一股液体从额角流下,滑落到眼中。 哀叹无路可逃之时,身后突然吹起一道劲风,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 头套也被一只手轻揉揭开:“小娘子,可还好?” 被红色液体模糊的眼睛,使她看不清眼前救命之人的模样,只能看清月色下,一抹绯色。 愣然过后,秋霜猛的抓住那位姑娘的手:“求高人救救我家主子,来日必当重谢。” 那人却轻声嘟囔了一句:“凡尘俗物,我也用不上。” 说着,将手抽出,正当秋霜以为无望时,却听见那人又再次开口: “罢了罢了,救一个也是救,救两个也是救,就当攒功德,不过丑话我先说在前头,我不杀凡人,你和那伙人恩怨如何,可和我没干系。” 可等两人赶回地牢中时,早已见不着一个活人,只有林怀瑾一人倒下地牢的一角,面色惨白,唇角溢血,而她的面前是一只翻倒的杯盏。 绯衣姑娘上前探了探林怀瑾的脉搏,转头看向秋霜:“节哀。” 正欲起身离开,余光瞥见一道闪光。 “你家主子手里好像攥着些什么东西?” 绯衣姑娘挖出林怀瑾手中的东西递给秋霜,是一把染血的精巧平安锁锁和一张纸。 秋霜颤抖着接过,视线往纸上瞥了眼,随后泪抑制不住地溢出,随后扑通一声跪在绯衣姑娘面前: “求高人帮我安葬主子。” “你不带她回乡?” “这纸上,是我家主子母亲和夫君的字迹。” 纸上具体写了什么,哪怕在无人的墓前,秋霜也从不提起。 小墓碑随手掏出故事中那把染血的平安锁,是秋霜放在小匣子埋入墓碑前的空地,他想着说不准下山能用上,便一同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小墓碑完整地回忆一遍秋霜每次上山来到墓前都要说一遍的故事。 但除开知道了林怀瑾是何身份,似乎毫无和凶手相关的信息。 不过好在,确定了他的目的地是燕京,调查的方向也可以从秋霜怀疑过的两人上入手。 小墓碑自顾自地埋头走在道上,心中梳理着当年的事情,没注意到一辆马车在身旁停下。 “小兄弟。” 小墓碑还没反应过来这声音是在唤他,依旧埋头走着,用妖力赶路太惹眼了点,苏晓春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藏好妖族的身份,他可不会刚下山就不听他的话。 马车上的人又唤了一声:“小兄弟,等等。” 小墓碑这才意识到这条道上只有他和那辆马车,他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你是在叫我?” 马车上的人见他终于停下,掀开马车上的帘子走下来。 “正是在唤小兄弟。” “有什么事吗?” 小墓碑打量着下山来遇见的第一个人,看着像有钱人家的公子,他余光扫去,后面还跟着一个童子打扮的半大少年。 “实不相瞒,在下的地图不幸损毁,看小兄弟在此处独自行走,想必不是手中有地图,便是熟知此方地界。” “你是想要我的地图?” 面前富贵打扮的男人表情愣了一瞬,显然没想到他这么直白,不过有地图就好。 “可我自己也要用。” “不知小兄弟前往何处?我观小兄弟一人行于这山间,恐小兄弟安危,再者脚力总归比不上马车,不妨让在下捎小兄弟一程,到最近的城镇后,在下便可购买地图。” “燕京。”小墓碑忽略后面乱七八糟的一大堆话,他真不懂人类怎么可以啰嗦成这样。 “诶呀,真是巧了,我此行的目的地正好是燕京,不如我们同行。” 小墓碑望了眼后面的马车,总归比他自己一路走过去轻松。 “可以。” — 被邀请上了马车,小墓碑四处打量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人类马车里面的模样,不知道晓春会不会喜欢。 “在下苏元霜,还未请教小兄弟姓名。” 小墓碑听到这名字愣了一下,还真是巧,他总共就认识这几个人和妖,苏元霜这个名字三个字里有两个和他认识的人名字读音一样。 苏元霜注意到小墓碑的目光:“可是在下所言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只是你和我好友一个姓罢了。” “原是如此,那我们二人真是有缘。” 小墓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苏元霜的问题,姓,名,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是本体上刻下的姓。 “我姓林,叫……墓石。” 他确实是一块墓石没有错。 苏元霜听到他的名字一顿,寻常人家会取这般名字吗?虽说有些地方会有取个贱名好养活的说法,但这名字是不是有些不大吉利。 “可是这般写的暮?” 他沾着茶水在马车内的小桌上写下一个“暮”字。 不太识字的小墓碑看着差不多模样的字点点头,拥有了一个名字——林暮石。 第4章 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打断车内两人的谈话,林暮石扭头看去,进来的是他不久前在苏元霜身边见到的。 “少爷,该温书了。” “我知道了,你去把我昨日看的书找出来。” 苏元霜对那人挥挥手,向林暮石介绍:“林小兄弟,这是我家中带出来的小厮,唤做山青,接下来几日我怕是无暇招待小兄弟,小兄弟若是坐车无趣,不妨去找山青解闷。” “你是要看书?” “是啊。”苏元霜从山青拿来的一叠书中抽出一本。 林暮石看着堆叠起来的书本,眼中露出好奇:“我可以看吗?” “林小兄弟请便。” 林暮石没有挑拣,拿过书堆中最上面的一本。 翻了几页,上面满是之乎者也的话,看得他一阵头大,往后翻了翻,不见一页上有图画,干脆合上书放回原位。 苏元霜抿了口茶水,瞥见林暮石的动作:“林小兄弟怎么不看了?” “这书上都是字。” 苏元霜放下茶盏,笑了笑:“书上当然都是字了。” 车厢的帘子再次被掀开,山青没有进来,声音在车厢外响起:“少爷,夫人可是交代过要您这路上也要好好看书的。” 苏元霜叹了口气,“我不过停下歇歇。”见山青还要唠叨,他歉意地看了眼林暮石,重新拿起书。 — 林暮石看看温书的苏元霜,起身往外走到山青身旁坐下。 “你家少爷那有带图画的书吗?” 山青斜了眼在他身旁坐下的林暮石:“你说的是话本吧,我家少爷可不看那种书。” “那你家少爷就看些咬文嚼字的书不会头疼吗?” 山青瞪了瞪眼:“你胡乱说些什么话,我家少爷可是要考取功名的人,看的自然都是圣贤书。” 林暮石不懂这些,怕露出自己不是人的破绽,没再搭话。 山青看他这副没见识的模样反倒打开了话匣子:“我家少爷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去岁乡试可是得了亚元,此番进京可是为了参加春闱。” 没多少见识的小墓碑比起那些文邹邹的书更愿意听人讲故事,非但没听出山青语气中的炫耀之意,反倒被人勾起兴趣。 接收到林暮石的眼神,山青心中更是舒畅,继续道:“你可知京城那位谢大人?就是陛下钦点的状元,还被赐婚华阳郡主的那位。” 听见华阳郡主四个字时,林暮石的眼睛亮了一下,至于山青口中的谢大人,状元嘛,话本里的常客,想必那位谢大人和话本里的差不多。 想到此,林暮石虽然根本不知道山青口中的谢大人,但他还是应下山青的话,含糊道:“有听说过。” 山青递给林暮石一个上道的眼神,得意道: “那位谢大人和我家少爷有些亲戚关系,之前还夸过我家少爷写的文章。”山青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算起来我家少爷还要叫他表叔。” 林暮石不懂山青口中的有些和算起来到底隔了多少,他更关心山青提到的华阳郡主。 既然有了能打探消息的人,林暮石自然不会放过,连委婉都不曾有,直白道:“那位华阳郡主是什么样的人?” 话题转变得过快,山青奇怪地看了林暮石一眼,“当朝长公主的独女,不用想也是如仙女一般的人物。” 这当然不是林暮石想要得到的答案,他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出了那个问题:“听说华阳郡主失踪……” 林暮石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山青捂住了嘴,山青瞧了眼四周后又转过脸瞪了眼林暮石,压低声音道: “这可不是我们能议论的,你想寻事可别连累我。” 说完,山青松开手往一旁挪了挪,显然没了和林暮石搭话的意思。 — 林暮石索性闭了嘴,好在有了马车,剩下的路也不远。 在马车上颠簸了八九日,一行人总算见到了燕京的城门。 城门口果然如乌年话中一样,除了守城的官兵,还有一位身着道袍的中年人。 入城的队伍很快到了他们。 林暮石捏了捏苏晓春交给他的玉佩,将怀中揣着的路引递给城门口的官兵,一旁的术士扫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 交了进城的银钱后,林暮石重新坐回了马车上。 马车还未驶出几步,便被截停,林暮石隔着衣服捏住玉佩探头去看和截停他们的官兵交谈的山青。 官兵粗犷的声音通过掀开的车帘传入车厢内:“有大人入城,你们先行避让。” 林暮石呼出一口气,松开手中的玉佩。 马车被牵到一旁,一阵响亮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林暮石待在苏元霜身边,抬起眼透过车窗纱幔的缝隙往外瞧,猝不及防和刚进城的马车中端坐的人对上视线。 随着一道凉薄的视线落到身上,林暮石还在一瞬间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妖力。 他确定自己没有感受错,妖力就是来自于外面那架马车上的人。 这般行于人前还丝毫不收敛的妖,他还是第一次。 — 好在那架马车疾驰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便消失在林暮石视线中。 苏元霜轻咳了两声,拉回林暮石的注意:“林小兄弟,这是看什么入了迷了?” 林暮石摇摇头,他来燕京的目的就是为了报恩后继续修行,对于光明正大出现在凡俗间的大妖,不过是第一次见到新奇罢了。 要知道虽然这世道人和妖共存,但人才是万物灵长,妖反倒受限颇多。 苏元霜见林暮石摇头,移开话题:“还没请教林小兄弟来燕京所谓何事?可有落脚地了?” “还没,我来京城是为了寻人。”林暮石难得懂得委婉了一回,直接说是来燕京寻人报仇,估计他的计划还未开始便要夭折了。 苏元霜:“那要寻的人可是有确切的地址?” 林暮石:“也没有。” 苏元霜:“既如此,我家中为我考学在京中置办了座宅子,若是不嫌弃,可先在我府上落脚,等打听到要寻的人的消息再离开也不迟。” 一旁的山青看起来欲言又止,但碍于苏元霜,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闭上了。 “多谢。”林暮石思考了一瞬便答应下来,跟着这位苏公子,说不准能见到华阳郡主的那位状元夫君。 作者有话说: ---------------------- 苏晓春:你就同意了?!他要是个坏人怎么办!!! 林墓石:(心虚)(移开视线) 下一章谢爹出场 第4章 院中的梨花不知不觉间开满枝头,直至苏元霜进了考场,林暮石还是没有见到山青口中的那位谢大人。 谢府倒是去了几回,不过有钱人的府邸都找人布置了阵法,虽不一定能防住大妖,但防住他这种没什么修为的小妖还是绰绰有余。 连苏元霜这处宅邸都被布置了阵法,如若不是苏元霜作为主人出口相邀,林暮石还真不一定进去。 思绪被一道从眼前风风火火跑过的身影拉回,托着下巴坐在廊下的林暮石定睛一看,发现是自从苏元霜进了考场便日日焦虑的山青。 不等林暮石凑上去看看怎么回事。 便见院门中进来三人,宅邸的主人脸色苍白被两个人搀扶着回来了。 山青上前从一人手中接过苏元霜,对着被挤开的人吩咐道:“让人去把准备好的参茶拿来,你快去请大夫来。” — 林暮石掐算了一遍日子,发觉今日正好是春闱结束的日子。 他站起身掸落身上的灰,跟在几人身后一同进了屋。 一碗参茶落了肚,苏元霜的脸色渐渐恢复些血色。 “你家少爷不是去参加春闱了,怎么脸色这般难看?”见山青空闲下来,林暮石出声询问。 山青边盯着给苏元霜把脉的大夫,边回应林暮石:“少爷这几日吃住都在贡院的号舍中,连热乎的饭菜都吃不上一口,你是不知道,有些身体不好的考生,前两日便被抬了出来。” 林暮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莫名为自己是只妖松了口气。 大夫收回搭脉的手,“公子的身体没有大碍,不过身子有些亏空,我给公子开些补药喝上两日便好了。” 大夫背起药箱,跟着小厮出了门。 矮塌上的苏元霜脸色已然比起刚进门时好上不少,山青想起件正事,正色道:“少爷,前两日陈家的小厮送来了请帖,陈家二公子准备春闱结束后在蟾桂楼开设诗会,少爷要去吗?” 苏元霜不答,反倒将视线移向一旁的林暮石:“暮石,打听到要寻的人的消息了吗?” 被点到名的林暮石回过神,答道:“还没有。” “既如此,不如同我一道去诗会,诗会上人多,说不定有暮石要找的人的消息。” …… 三日后,林暮石扯着身上山青准备的衣服,再次坐上了苏家的马车。 第5章 虽然还未放榜,但苏元霜已经放松下来,见到进入马车中的林暮石时,视线在少年的脸上稍稍停顿,随即挂上笑意,打趣道: “哟,这是谁家的小郎君,长得比姑娘家还要俊俏。” 今日的林暮石一袭青衣,同他以往总是灰扑扑的衣服相比,打眼看过去亮眼不少。 平日总被他自己胡乱扎起的头发也被山青打理过,往日在额发下若隐若现的眉心红痣完全露出来。 没有什么情绪表露的脸和周身萦绕的干净气质,第一眼看去真有几分仙人座下童子的模样。 但随着林暮石开口,这份感觉很快被打破:“这身衣服穿起来好麻烦,要不我还是换回我自己的衣服吧。” 苏元霜的笑容隐隐透露出无奈,抬起手理了理林暮石扯乱的衣领:“既然已经穿上了,便穿着这身吧,要换回去还要麻烦一遍。” 苏元霜这几日也发现了,林暮石为人单纯坦诚,读书人身上适用的弯弯绕绕放到前者身上根本行不通,还不如直白点同他说明白。 — 蟾桂楼,林暮石一人待在窗旁的位置吃着主家准备的糕点,苏元霜则被人群包围在中间。 并非是众人有意孤立林暮石,而是曲水流觞和飞花令等寻乐之事对于勉强识得几个字的石头来说实在算不得寻乐。 远不如眼前的这盘糕点带给林暮石的乐趣。 至于谢大人的事,林暮石唯一从众人谈话中探听到的消息就是谢大人担任了此次春闱的主考官。 想到此,林暮石不免叹了口气,且不说参加春闱的条件,便是他真见到了那位谢大人又能如何,哪怕真见到了,他一时半会也确定不了谢大人是否就是谋害妻儿的负心郎。 林暮石又叹了口气,不再去想还没有影的事,转而垂下眼看窗前的桂树。 他进门时便发现了,蟾桂楼中摆了不少桂树,而且分明还是三月,这桂树竟然开着花。 凑近了瞧,才发现这桂树的花原来不是真的花,而是黄金白银雕刻成桂花的模样安在桂枝上。 嗅着空气中淡淡的桂花香气,林暮石寻找着摆放熏香的地方。 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撇向窗外,一群禁军打扮的人马出现在楼外。 林暮石好歹是只妖,耳力非常人可比,远远地听到为首的人吩咐了一句:“不要放走楼里的任何一个人。” 还不等林暮石理解禁军统领话中的意思,便瞧见训练有素的禁军分散开来,其中一队人马闯入蟾桂楼,剩余的则将蟾桂楼包围起来。 冲入楼中的禁军两人一组,将四散的人群赶到一起。 林暮石第一反应是想要跳窗逃走,但看着窗外包围住蟾桂楼的人群,收了心思,就算他能凭借术法跑掉,但燕京效忠皇室的能人异士不在少数,他能逃得出蟾桂楼,未必能逃得出燕京,何况他暂时不想暴露妖的身份。 “过去,往那边走。” 因此身后的禁军推攘时,林暮石顺从地按照他们的指示往院子的方向走去。 路过禁军统领方迁时,林暮石瞥见方迁见到他时,眉头微微蹙起,脸色有一瞬的变化,不过什么都没有说,淡淡看着禁军带走林暮石。 按照禁军的要求到了外院,林暮石看到了人群中的苏元霜,举起手朝后者挥了挥,手还未放下,便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空气流动。 林暮石没有躲,被身后的禁军推了踉跄几步,“老实点。” 苏元霜也在此时看见刚进入外院的林暮石,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后者静观其变。 在外院中站了一盏茶的时间,其中一个禁军从后方跑上前,向方迁汇报完,“统领,人齐了。” 方迁点点头,对院中的禁军道:“都带走。” 一名商贾打扮的富态男人,看起来应该是蟾桂楼的掌柜,堆起讨好的笑,朝方迁拱拱手:“方统领,不知小店犯了什么事,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方迁回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王掌柜:“王掌柜,等之后自然就知道了。” 王掌柜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方迁似乎是没有看到王掌柜脸上冒出的汗,复而对着禁军吩咐道:“把人押走。” 出了蟾桂宫,隔着人群,林暮石远远看见街对面的山青面露惊慌之色往苏元霜的方向奔去,却被禁军拦了下来。 蟾桂楼外人声嘈杂,不少百姓围在不远处望着蟾桂楼议论。 “哎,这是出了什么事?” “是啊,怎么把人全带走了,我隔壁村婶子家的小子还在这做工,不行,我得先捎封信回去。” “不会是蟾桂楼的得罪了哪位贵人吧?” “诶,要我说,可不是得罪贵人那么简单,今天这里面被抓的可有不少举人老爷,你看那个不是陈侍郎家的儿子。” …… 纷乱的议论传进林暮石耳朵中,苏元霜和山青的谈话反倒听不真切。 只能瞧见两人仓促谈上两句话便被禁军分开,而山青远远地朝他这个方向望了一眼,转而匆匆离开。 — 方迁吩咐手下将蟾桂楼众人关押后便匆匆赶往大理寺少卿徐大人府上回禀。 被小厮领进正厅后,方迁远远便瞧见,除了徐大人外,还有一道身着绯色官服的身影端坐上首。 视线在那人脸上划过,方迁的眼神在躬身行礼时闪烁了一下:“见过两位大人。” “方统领来得正好,刚好谢大人也在,说说我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徐少卿挥挥手让侍者上了茶,询问道。 “今日前往蟾桂楼的人已悉数押入大牢。”方迁微垂着头,恭谨回禀,视线的余光却是扫向上首的另一道身影。 谢琢的眉心在方迁的话音落下后微微蹙起,片刻后不知想起什么,又松开来。 身旁的徐少卿注意不在谢琢身上,并未觉察,倒是座下的方迁隐晦地往谢琢身上投以视线。 “此番春闱闹出了舞弊一事,陛下震怒,这几日辛苦方统领了。”徐少卿转头望向谢琢:“不知谢大人这边查得如何了?” “本官已将牵扯进此事的官员名单上报陛下,等陛下发落处置。” …… 三人细谈了半柱香的时间,谢琢放下茶盏,同两人告辞。 方迁的消息也已经传达完,见谢琢离开,还揣着心思的他也随即提出告辞。 从徐府出来,谢琢的马车还停在门口,方迁吩咐小厮将马牵回府上,上了谢琢的马车。 “谢大人这是在等我?” 谢琢不答,斟一盏茶推到方迁的面前:“坐。” 待到方迁落座,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才听见谢琢的声音:“方统领可是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谢大人果真心思细腻。”方迁捏着手中的青瓷小盏,仔细斟酌着接下来的话:“今日我去蟾桂楼时见到一少年郎……” 说到这,方迁顿了一下,眼睛扫向谢琢的脸:“同谢大人有六七分相似,下官查阅了那少年的户籍,发现是四水县人士,年十三,姓林。” 谢琢面上不见多余的情绪,可手中端着的茶盏中荡开一圈圈涟漪涟漪,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沉吟半晌,谢琢饮了口手中已经凉透的茶水,泛着凉意的液体顺着喉道下流,勾起丝丝苦意。 茶盏放到桌面时发出轻响,谢琢咽下喉间的苦涩,眼间一派清明:“多谢方统领,此事我会派人去调查。”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大理寺监牢,一间牢房的角落中靠坐着一个少年。 粗砺的墙面抵在后背并不舒服,林暮石有些想变回本体。 环视一圈,牢房外的巡逻的狱卒正巧巡逻到尽头的位置。 牢房内其他人显然都陷入不知为何突然遭受牢狱之灾的变故中,没人关注林暮石这个角落。 除了,随着身旁响起的布料窸窣声逐渐靠近的苏元霜。 “暮石。”苏元霜的声音压低,只够两人能听清,“今日这遭是我连累了你。” 林暮石直起身,远离背后硌人的墙壁,摇了摇头:“苏公子也是好心想帮我寻人。” 苏元霜抬起手,摘掉林暮石发间沾上的草屑,两人靠近时,苏元霜轻声安慰道:“不过,想必你我二人多半是被牵连,等查清后就能被放走,就是要在这辛苦几日了。” 林暮石没想到苏元霜突然受了这一遭还有心情安慰他。 毕竟他还是块石头时,风吹雨打的日子都过了十来年,现下虽在牢房中,但比起在野外的日子要好上不少,方才觉得墙面膈人只不过是还未完全适应化形后的躯体。 而苏元霜与他可不同,好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却看起来比他还要适应。 借着从狭小窗户透进的光,林暮石抬头打量苏元霜的脸。 半张隐匿在暗处的脸不同于牢狱中的其他人,看不出有担忧的神情,注意到他的视线,脑袋微侧,另外半张脸也暴露在光线中,嘴角上扬起一个安抚的笑,转而揉了揉林暮石的脑袋。 第6章 “暮石不必害怕。” — “碰碰” 牢房门口传来敲击的声音。 紧接着是狱卒的喊声:“陈二公子,请吧。” 林暮石的注意也从苏元霜身上移往门口。 一道身影从人群中站起跑到门口,“是我爹来了吗?我就说你们抓错人了……” 陈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狱卒打断:“陈二公子,不是陈大人来了,而是徐少卿提审。”狱卒顾及陈烨的身份,态度还算客气,将人请了出去。 陈烨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林暮石收回视线,偏过头重新看向苏元霜,却见苏元霜一手抵着下巴望着陈烨离开的方向沉思。 察觉到林暮石的视线,苏元霜才收回目光,解释道:“那位徐少卿传闻中颇为公正,就是有些性急,想必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离开这了。” — 然而过了四日,两人还是没有从狱中离开,同他们处于一间牢房的人也在这三日被断断续续带出去提审,其中几位离开就没有回来,回来的人也是一副缄口不言的模样。 身下垫着山青打点后送进来的厚衣裳,林暮石倒也不觉得这几日难过,不过苏元霜看起来脸色却不大好。 牢狱中的食物着实算不得好,苏家不是京中的权贵,山青能送进厚衣裳也是上下打点的结果,至于饮食,清粥小菜在狱中已算得上佳肴,更不要说什么油水。 大多时候的食物就如同林暮石眼前这个窝头,对于只是凡人还鲜少吃苦的苏元霜,几日下去,脸色便开始泛白。 “苏公子,你要再吃一点吗?” 本体是块石头的林暮石哪怕只是只小妖,也不像凡人一样顿顿都需要进食。 念及苏元霜待他不薄,林暮石端起装着窝头的碗举到苏元霜面前。 苏元霜垂眸扫了眼碗中灰褐色形似石块的食物,想起它的口感,脸上的表情有一瞬僵硬,但还是勾起一抹勉强的笑:“暮石自己吃吧。” 林暮石见他拒绝,没有客气,抓起碗中的窝头,塞入口中用牙齿慢慢磨着,脑海中不禁冒出一个疑惑,人类为什么要做出堪比石头的食物? 思绪随着牙齿磨下来的窝头发散,所以人类是不是也吃石头? 想起苏晓春下山前的恐吓,林暮石顿时连咀嚼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一系列动作尽数落入牢房外的谢琢眼中,盯着少年鼓起的腮帮的眼底染上淡淡的笑意。 丝毫不避讳的视线引起了林暮石的注意,他转头看去,正好对上一双沾染笑意的眼眸,牢房昏暗的光线下,竟莫名有几分眼熟。 但这份熟悉感转瞬即逝,林暮石没有深究,加重力气去嚼口中的窝头,没有注意身旁的苏元霜暗松了口气。 谢琢站在牢房外,视线在逐渐消下去的腮帮子停顿一会儿,转而打量林暮石的脸,确实如同方迁所说同他有六七分相似。 微垂的睫毛挡住谢琢眼中的情绪,他看了眼身旁的狱卒。 狱卒接到示意,大声喊了声: “林暮石,出来。” 正尝试磨下第二口窝头的林暮石猛然抬起头,眼中还有几分懵懂,苏元霜安抚地轻拍了他两下:“没事,暮石不用怕。” 林暮石将剩下的窝头揣进怀中站起身,从狱卒打开的牢门走出去,就见方才盯着他瞧的男人眼神微恸。 现在的林暮石还读不懂人类复杂的情感,不解地回望过去。 而方才还盯着他看的男人却收敛起眼底的情绪,掠过看上去有些呆愣的林暮石径直往前走去。 三日前,有一书童寻到府上,称他家少爷是谢家远亲,被无故抓走,谢琢听书童提起的往事勉强有几分印象,恰巧又是他经手的案子,偏巧书童临走前又提及一少年同他家少爷一起被抓了去,他想起身后的少年,过多的巧合总会让人怀疑。 只留下一个背影的谢琢,在林暮石无法看见的地方眉心微蹙,想到手下查到的消息,眉头忽而又松开,他的心底未尝不是希冀得到一个好消息。 — 烛火充足的房间并不昏暗,谢琢坐于堂上,看着不远处跪在堂下的少年发问: “姓名?” 林暮石疑惑地瞥了谢琢一眼,老实地开口:“林暮石。” 看过手下呈上来资料的谢琢自然知晓林暮石的姓名,但还是依照流程询问下去。 …… 下一个问题,谢琢开口前顿了一下:“家中有何人?”一个和本次审问没有关系的问题。 林暮石听见这个问题倒没有不自在的地方,眼神平静地看着谢琢:“就我一人。” 不自在的人成了谢琢,和白纸黑字的资料不同,当事人越发平静的情绪落入谢琢的耳中越发显得压抑。 “去往蟾桂楼是何故?”谢琢回避开少年澄澈的眼睛,继续问道。 “寻人。” “寻的谁?” 林暮石一时顿住,他寻的是害死华阳郡主的真凶,但他不知道害死华阳郡主的凶手是谁。 嗫嚅半晌,林暮石垂着头自暴自弃地开口:“不知道。” “不知道你要如何寻人?”谢琢还未开口,一旁的狱卒先开了口:“还不从实招来。” 谢琢抬手制止狱卒的话,“可有信物?” 林暮石还真的有信物,就是他下山时带上的那把秋霜藏于墓前的平安锁供在墓前。 翻找到袖中乾坤里的平安锁,林暮石面上浮现疑虑,如果面前的“徐少卿”是当年的真凶,那他……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想到此,他眼眸微亮,假意伸手从袖中取出平安锁,实则在袖中乾坤翻找。 附着血锈的平安锁取出后,上面挂着的铃铛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此物便是信物。” 平安锁被拿出那一刻,谢琢视线就紧紧粘在其上,他看着林暮石将平安锁交到狱卒手中,又看着平安锁被递交到自己面前。 金色的小锁上附着深褐色的锈迹,随着烛光的摇曳闪烁。 谢琢怎会认不出这把小锁,哪怕上面沾满锈迹。 他的眼中随着送到近前的金锁攀上缱绻,那是他为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礼物。 “谢大人。”狱卒恭谨地呈上平安锁。 与之而来的是林暮石猛地睁大的眼:“你不是徐少卿,你姓谢?!” “不得无礼!”狱卒瞪了眼林暮石。 谢琢将平安锁攥紧在手心,手指划过上面篆刻的小字,面上一派淡定:“本官姓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林暮石错开谢琢灼灼的视线,福至心灵,想起山青口中的谢大人,犹豫半晌:“敢问谢大人可是华阳郡主的夫婿?” “是。” 谢琢没有犹豫的回答使得林暮石不知所措起来,他原先只想着先见到谢琢,至于见到谢琢后的事却还没做打算。 空气沉寂下来,林暮石盯着烛光周围漂浮的微尘出了神。 谢琢挥退众人,房间内只剩下他与林暮石两人。 “起来罢。” 见到平安锁的那一刻,谢琢便已在心中确定了林暮石的身份。 他从座上起身,绕到林暮石身旁,垂眼看向身前的人。 “委屈你了。” 随着谢琢的靠近,林暮石的眼神逐渐变得不解,在谢琢话音落下的那刻更是化为惊疑。 凑近了看,谢琢像是才注意到林暮石脸上沾着的脏污,刚抬起手,便见林暮石浮现出戒备的神情。 林暮石匆匆向后挪了几步,和谢琢拉开一个安全距离才停下步子。 谢琢伸出的手僵在空中,片刻后又垂落回身侧。 “走吧。” “谢大人要放我走?”林暮石拧起眉,戒备的神情浮现出困惑。 “已查清了你没有嫌疑,当然不会再关着你。”谢琢解释道。 林暮石放下心,眉宇又添上一抹忧虑:“那苏公子?” “等他洗清了嫌疑,便会被放出来,晚些我会让人给他送些食物,你无须为他挂心。” 林暮石的目光移向谢琢握成拳的手:“我的金锁,还请谢大人还给我。” “哦?可这金锁我瞧着眼熟,同我为小儿准备的极为相似。”谢琢盯着对面人的眼睛,缓缓逼近。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林暮石抿着唇没有吭声,这平安锁要算起来还真有极大可能是谢琢为华阳郡主腹中孩子准备的。 如今回到谢琢手中,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物归原主。 好在谢琢没有逼迫他的意思,墨色皂靴堪堪停在一步开外的位置,随即脚尖一转朝外走去。 “出去罢。” 绯色的身影在门口停住,半侧过身看向杵在原地的林暮石。 烛火的亮光落到谢琢身上,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跳跃的烛火映在谢琢的眼中,亮光处似有别样的情绪,林暮石愈发不懂谢琢的想法,眼神稍显无措地避开,迈开脚步跟上谢琢。 第7章 — 出了监牢,林暮石便直奔苏府。 途径一小巷时,刚出巷口就瞧见一马车挡住了去路,林暮石没有多看,绕开马车往外走去。 但尚未走出几步,面前的位置突然多出一道人影抬手挡住他的去路。 对面人落下的影子完全覆盖住他,林暮石眯着眼抬起头,眼中映出一张陌生的脸。 下山后,他接触到的人并不多,他确定自己从没见过此人。 无意招惹是非,林暮石垂下头,眼神快速在那人脸上移开,往身侧迈了一步就打算离开,但那人却跟着他挪动步子,牢牢挡在身前。 “小少爷,请上车。” 听见头顶响起的声音,林暮石又抬眼看了对面的人一眼,见对方是看着他开口,脑海中升腾起疑惑,他这是遇见晓春口中的人(妖)贩子了? “你认错人了。” 林暮石丢下一句话,转身就往巷子中跑去。 闻风却再一次挡在林暮石身前。 两人纠缠之际,马车的帘子被一只手掀起,露出谢琢的脸。 “上车。”谢琢望着林暮石淡淡开口。 林暮石站在原地没动,虽然他想要接近谢琢调查当年的事,但现在的情况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好时机。 “谢大人不是说要放我走吗?” 犹豫间,马车上的谢琢又开了口:“闻风,请少爷上车。” 身后传来一声:“得罪了。”林暮石就感受到自己的双脚离开了地面——他被闻风拎着塞进了车厢。 马车内的空间宽敞,除刚进来的林暮石外,只有谢琢一人。 闻风把林暮石塞入马车后便留在了外面。 谢琢眼神一眨不眨地停留在林暮石身上,看得林暮石一阵头皮发麻。 于是转身掀起帘子,却好巧不巧和闻风对视上,他默默地放下掀帘子的手,回身去看车厢内的另一人。 不曾想谢琢一直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动作。 “……暮石。”谢琢张了口,又顿了下,才叫出林暮石的名字。 “牢狱中不是谈话的地方,有些话方才便没同你说清。”说话的同时,一直被谢琢握在手心的平安锁被垫着帕子放到身前的矮桌上。 “谢大人要和我说什么?”金色的小锁顿时吸引了林暮石的注意,他往矮桌的方向靠近,在谢琢对面的位置坐下。 谢琢右手的手指搭在帕子上,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林暮石。 “这把小锁是十三年前我为还尚在腹中的孩子准备的,交到我夫人手中保管。”谢琢半句话出口后又突然停顿下来,眸光微闪。 林暮石被谢琢转变的目光注视着不免紧张。 还没等林暮石思考个所以然出来,就听见谢琢话锋一转:“不过,那孩子还尚未出世,我夫人就在怀阳郡失踪了。” 谢琢的目光变得柔软,对面的石头却根本读不懂这层目光的转变。 但谢琢身上并没有传出危险的气息,林暮石便暂且没有动作。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街道上,林暮石身后的窗幔随之慢慢晃动。 谢琢的视线从窗幔上的流苏移向指边的平安锁,失而复得的喜悦消减后,是惶恐得而复失,积压的情绪一朝翻腾而起,压得他半晌没有再开口。 谢琢甚至恐惧再次抬眼时,眼前一片空,眼前人不过虚妄。 直到听见身前传来悉索声,谢琢眼睫轻颤,缓缓抬眼,视线落向眼前的林暮石。 林暮石早在谢琢久久不继续开口时便重新掏出了放在怀中的窝头,塞进口中磨了起来。 牙齿磨过窝头的声音并不令人烦躁,反倒使谢琢感到几分真实。 谢琢的视线划过林暮石手里捧着的窝头,停留在林暮石那张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脸上。 他静静地注视着林暮石咽下口中的食物,随即抬起手摁住林暮石再次将窝头送到嘴边的手。 “?” 林暮石疑惑地看向阻挡自己进食的谢琢。 但随即一碟精致的茶点被谢琢推到林暮石的面前,谢琢的声音也一同响起: “饿了?先吃这些垫垫肚子。” 趁着林暮石被眼前的茶点吸引注意,谢琢顺势拿走林暮石手中的窝头。 林暮石没有客气,捏了一块便往嘴里送。 茶点入口,枣泥和山药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林暮石才记起苏晓春的告诫——不要随便吃别人给的食物。 再次伸向茶点的手顿住,他悻悻缩回了手。 谢琢注意到林暮石突然停下的动作,询问道:“不合胃口?” 林暮石摇摇头,好奇道:“谢大人为什么要给我吃?” 问清楚缘由应该就能吃了吧。 被一双足够澄澈的眼睛注视着,谢琢默默叹了口气,他本以为凭借他说得话,林暮石多少应该猜到一点了才是。 “你是我的孩子,我自然要……”对你好。 谢琢的话音还未落下,对面便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林暮石瞳孔微微发颤,双手紧紧攥住衣摆,不住地咳嗽,他着实想不明白,自己不就吃了块茶点,怎么就突然成了人家的孩子,果然晓春说得对。 一只手轻拍上林暮石的后背,直到咳嗽平息下来,林暮石才发现谢琢不知何时坐到了他的身旁。 茶盏被另一只手递进到嘴旁,林暮石就着谢琢的手喝了口。 谢琢见人喝够才放下茶盏,动作自然的仿佛今日不是两人的初见。 咽下口中的茶水,林暮石缓缓地往远离谢琢的方向挪去。 谢琢顾及林暮石刚得知这个消息,并未劝阻,安静坐在原地等他接受。 挪到窗边的位置,林暮石打量完窗户的大小足够他翻身出去才辩解道:“我不是你儿子。” 谢琢想过林暮石的各种反应,欣然接受或怨他不愿同他归家,却唯独没料到林暮石会否认这件事。 “你可是怨我?”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可能。 但不待谢琢伤心,林暮石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怨谢大人?” 他和谢琢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哦,现在是他吃了人家一块茶点的关系。 谢琢看清林暮石稍稍疑惑却不见丝毫委屈的表情,敛下心底的杂糅情绪,“怨我没有找到你,让你流落在外受苦……” “我没有受苦,我过得很好。”林暮石打断谢琢的话。 他确实不觉得自己在外有哪里吃苦了,山间的日子或许清贫无趣,但果子清甜,晓春捉来的山鸡烤完后也能吃得妖满嘴流油。 谢琢只能从属下调查回来的消息了解林暮石的少许过往,此刻听见林暮石亲口说出自己过得很好,心中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 最终喃喃吐出两个字:“幸好。” 林暮石发觉话题不知不觉中偏了,赶忙补充一句: “谢大人,你找错人了,我不是你儿子。” 和林暮石声音一道响起的还有马车外闻风的声音:“侯爷,到了。” 马车缓缓停稳,谢琢伸出手按在林暮石毛绒绒的脑袋上。 “到家了。” — 跟在谢琢后面下了马车,林暮石正准备开溜,就见一人迎了上来。 来人一袭湖蓝交领长衫,长衫外套了件月白褡护,剑眉星目,头发半束,看起来还未及弱冠。他率先对着谢琢行了一礼,直起身后便将目光投向谢琢身后侧的林暮石。 丹凤眼中带有好奇:“爹,这就是弟弟?” 谢琢颔首,对林暮石介绍道:“这是你兄长。” 刚介绍完,谢容璟就绕过谢琢,来到林暮石身前,微微弯下身,“琼儿如今都这般大了。” 林暮石露出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琼儿是谁?” 谢容璟回过头疑惑地看向谢琢:“爹你没同他说吗?” 谢琢叹了口气道:“进府再说。” 林暮石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要跑是跑不成了。 朱红的大门被打开,林暮石跟在谢琢身后,迈进门槛前,他仰头看了眼大门上方的牌匾,不是想象中的谢府,而是四个看不太懂的字——靖渊侯府。 林暮石后知后觉间意识到他先前去往谢府时蹲守不到谢琢的原因。 — “大人,蔽玉轩已经收拾出来了。”进府后立刻有人迎上来禀告。 谢琢吩咐道:“带小少爷去收拾一下,再准备些吃食。” 林暮石被侍女领走,谢琢和谢容璟在蔽玉轩的院子中椅上坐下。 “爹,琼儿是怎么回事?” “我还没来得及同他说名字。”谢琢看着林暮石消失的身影眉头轻蹙:“他应是在怨我,不愿意认我。” 谢容璟回忆起谢琢收到调查的结果那一刻的欣喜,心中不由叹息,安慰道: “琼儿也不清楚当年的事,爹同他好好说,他会理解爹的。对了,爹,顺着琼儿查下去后有郡主的消息了吗?” 谢琢眉间的皱痕加深,摇头道:“还没有阿瑾的消息,不过琼儿今日提到过阿瑾,他应当知晓些,等之后问问他。” 第8章 …… — 另一边,被侍者领入屋内的林暮石,摆摆手让人出去。 看了眼面前的浴桶,林暮石选择尝试人类沐浴的法子。 谁让他虽然会用洁尘术,但术法不精,使用洁尘术多半会连同衣服鞋子都瞧不出脏污。 但等到拖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出来,光脚站在地毯上,水珠顺着半长的头发滴落到脚边。 林暮石却盯着面前侍者放在一旁的衣服犯了难,又是他没见过衣服种类。 好在里衣的穿法是一样的,他胡乱套了上去就衣摆的位置系上结。 外面的侍者听见动静,“小少爷,需要奴婢进来吗?” “进来吧。” 进来的侍者见到林暮石的模样微微愣住,匆匆取了干锦布,裹住林暮石身后还在滴水的长发。 里衣上沾了些水渍,林暮石不太介意这点,让另一名侍者帮他把外衫穿上。 却不料侍者显得有些紧张:“小少爷还是先换身里衣,现下虽到了春,但屋外的风还透着凉,穿着湿衣服出去染了风寒侯爷可要怪罪了。” 林暮石张张嘴,想要解释妖,尤其他的本体是块石头,应当不会有染上风寒的问题,但想到苏晓春的告诫,他没提起自己是只妖的事,准备换借口。 但不待林暮石开口,侍者以拿衣服为由便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回来的人却不只侍者一人,谢容璟在侍者前走进屋内。 林暮石沾了水的里衣已经被脱了下来,身上披着条薄毯。 擦拭头发的侍者拿了个炭盆放在一旁烘着林暮石的头发。 见到进来的谢容璟,林暮石坐在凳子没什么动作。 身侧的侍者行了一礼:“见过世子。” 听见侍者的称呼,林暮石不禁多看了谢容璟一眼。 “琼,暮石,听婢女说,你将里衣打湿了,府上暂且没有准备多余的衣裳,我便让人拿了我小时候的衣物,等明日让人来府上给你量裁几身。” 谢容璟边说边走到林暮石身旁坐下。 “谢谢世子。” 散下的头发已经半干,侍者给林暮石穿上衣服。 放下薄毯的那刻,谢容璟瞥见林暮石胸口挂着的玉石,不等他细看,便被里衣挡住了视线。 林暮石站在谢容璟前方,任侍者摆弄,唯独拒绝了最后给腰带系上的玉佩。 侍者捧着玉佩的手僵住,谢容璟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无妨,把玉佩先收起来,等小少爷想戴再佩上。” 侍者退下去后,又有人摆上来几盘吃食。 林暮石看了眼身旁的谢容璟,想起侯府的另一个主人,提了一嘴:“谢大人呢?” “爹去处理公务了。” — 被谢容璟提到的谢琢确实身处书房,面前的桌案上摊着处理完的折子。 谢琢的注意却并不在眼前的公务上,他抬手将处理完的折子堆叠到到一旁,视线落在桌案旁的碟子上。 瓷白模印着莲纹的小碟上盛着与碟子并不般配的窝头,细细看去窝头上的一角还残留着几枚牙印。 谢琢拿过窝头,掰下一小块。 棕色泛着灰的食物不像会出现在谢琢平日的吃食中,尽管如此,谢琢还是将掰下来的窝头放入口中。 放凉的窝头有些发硬,粗磨的粉混合着麦糠刮着口腔,除开面粉和麦糠原本的味道,尝不出多余的味道,谢琢费了些力气才嚼完口中的那一块。 马车上林暮石盘腿坐在面前面无表情地磨窝头的画面好似又浮现在眼前,觉得孩子可爱同时心中又微微发涩,到底是他亏欠良多。 — 谢容璟陪着林暮石用完膳后就有要事离开,林暮石在院子中晃了一圈,朝外探了探脑袋,见院门口无人守着,而院子中的小厮看起来也没有跟着他的意思。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侯府的面积宽敞,先前被谢琢带进院子时身边又簇拥着不少人,林暮石没注意来时周围的环境。 花园回廊的景致落在林暮石眼中也是大差不差,不多时便绕晕在花园中。 当林暮石在又一个分岔口停下步子,他总觉得眼前的路口有几分熟悉,可上一个路口也是如此。 既然两条路都不一定都走出去,林暮石的脚步一转,踩上回廊的栏杆跃到花园中的假山上。 不等他从假山上借力翻过围墙,便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暮石盯着自己的脚下,直觉告诉他现在的行为最好不要被他人发现,赶在回廊的人影出现前,往下缩了缩身体。 少年人的身形藏入假山间的空隙,被假山完全遮挡住。 廊下的拐角处冒出一片衣角,两名小厮的身影出现在廊下。 林暮石不敢轻易暴露术法,便没有用神识探查,借着假山间的窟窿瞧。 两名小厮手中各抱着个箱子,两人的谈话声顺着风声飘入林暮石的耳中。 林暮石本无意去听,见廊下的人没注意到他便准备翻身跃走。 但小厮提到的人让林暮石收回动作。 “欸,听说你见到新回来的那位小少爷了,瞧着是什么模样?” 两人话中的主角好像是他,林暮石默默换了个舒服的位置,静静听着两人接下去的话。 “回来的那位被人围着,我也只远远瞧了眼,看着和侯爷是真像。” “你说既然那位都回来了,侯爷会不会请旨改立世子,毕竟新来的那位才是……” 话音未落,便被另一人匆匆打断:“主子的事轮不到我们讨论,世子平日里待我们也不薄,新来的那位还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两人的谈话声渐渐远去,林暮石却突然意识到一个先前忽略的事—— 谢容璟看上去可是要比他年长上几岁,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谢琢和华阳郡主成亲是在十四年前谢琢考取功名之后。 那算起来谢容璟的年纪就对不上,难不成是他不够了解人类的长相。 林暮石左思右想顿觉不如寻个府中人问问,从假山的空隙间探出头便要翻身下来。 可探出头的刹那视线便同廊下的人对视上。 谢琢的步子顿住,见到假山上探出的脑袋脸上有一瞬的惊讶。 走在谢琢身侧的人也伴随谢琢停下步子,脸微微侧向廊外。 “怎么跑到那去了,下来,爹接着你。”谢琢绕到假山旁,朝假山上蹲着的林暮石伸出双手。 林暮石往谢琢伸出的手投去视线,抿了抿唇,不太习惯,避开谢琢,跳到地面。 落到地面上,便被谢琢轻轻拉过,上下仔细打量,谢琢再次问道:“怎么跑到那上面了?” “侯府太大,我迷路了。”林暮石老实地回答,只字不提打算跑路的事。 谢琢一愣,态度一贯的温和:“爹日后派人跟着你,就不会迷路了。” 不等林暮石拒绝谢琢的好意,谢琢身后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谢大人,这便是那孩子?” 林暮石循声望去,眼中映出一身着雪灰色道袍,道袍外套了件月白氅衣的清俊男人。 林暮石呆愣愣地盯着蔺折春的脸瞧。 面如冠玉,出尘之姿,唯独眼睛的位置覆着条白绫。 但林暮石能清晰感受到属于蔺折春的“视线”落到身上。 ——眼前的人是修士。 “小儿淘气,让国师见笑了。”还是谢琢的声音打断两人的遥遥相望。 “无碍。”蔺折春的脸依旧朝向林暮石:“不知小友如何称呼?” 作为妖修,哪怕有苏晓春赠予他掩藏气息的玉佩,林暮石对人类的修士还是免不了防备。 他没有第一时间作答,借着谢琢在他与蔺折春间做阻挡,干脆伸手拽住谢琢的衣角。 谢琢感受到衣角的拉扯感,嘴角微微勾起,抬手在林暮石脑袋上揉了揉,顺势答道:“小儿唤作谢宝琼。” 林暮石(划掉)谢宝琼在听见谢琢的介绍时,目露震惊地仰头看向谢琢,却只看见谢琢嘴角勾起的弧度。 “宝琼。”蔺折春细细咀嚼过这两个字,忽而气息柔和下来:“倒是个好名字。” …… “我不叫宝琼。”蔺折春告辞后,谢宝琼皱眉气鼓鼓地反驳谢琢。 “不喜欢这个名字?”谢琢垂眸扫过被松开的衣角,敛下眼底的惋惜。 谢宝琼对名字没有偏好,只是:“我不是谢宝琼,我是林暮石。”说这话时,谢宝琼垂下眼睫,反倒没了先前那抹气焰。 谢琢长叹了口气,捧起谢宝琼的脸,直视那双眼睛,认真道:“爹带你回家了,你可以是谢宝琼。” 谢宝琼挣脱了谢琢的双手,偏过脸去:“谢大人会后悔的。”认妖作子,不过是孽缘。 谢琢牵起谢宝琼的手,牵着人往院子走去:“不会。” 低头看着脚下的鹅卵石铺就的路,谢宝琼半晌没有再出声。 第9章 谢琢这般的态度他反倒不知如何去应对,思绪又飘回两个小厮的谈话。 拽了拽谢琢牵着他的手:“谢大人,世子今年多大了?” “你是说你哥哥,再过两月便是他十七岁生辰。”谢琢虽不知晓谢宝琼为何发问,但乐得和儿子交谈。 谢宝琼问完这个问题后又不吱声了。 十七岁,那谢琢便是在同华阳郡主成亲前有的谢容璟。 谢宝琼看向谢琢的目光顿时变了,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背信弃义的读书人形象,和身侧的谢琢逐渐重合。 话本中都是这样写的,薄情寡义的读书人背信弃义,为了心上人,谋害妻儿,其妻子死后借尸还魂成功复仇。 而华阳郡主却没有这运道,不过好在有他在,定还华阳郡主一个真相。 自己给自己颁了个堪比话本主角任务的谢宝琼微微眯眼,将面前疑似拿着“反派”剧本的谢琢收入眼底,看来他还要在侯府这“虎穴”呆上些日子了。 谢琢感到左手突然传来一阵拉力,回头一望,牵着的小人停在原地,圆润的杏眼微眯盯着自己瞧,头顶的发丝也有一部分炸起。 谢琢好像理解了为何有些同僚被家中的狸奴轻咬一口还要拿出来暗中炫耀没破皮。 眼角不由溢出笑意:“还在因方才的事生气?” 谢琢抬手压下谢宝琼炸起的毛,俯下身调笑道:“日后旁人问起小宝叫什么,爹都不插嘴了。” 却见松开手后,理顺的毛炸得更甚:“不许叫我小宝。” 谢宝琼还没做好和“仇人”这般亲昵的准备,哪怕谢琢只是疑似的真凶也不行。 他挣开谢琢牵住他的手,往还有几步之遥的院子中跑去。 少年身上青衣如翩迁的蝴蝶随风翻飞谢琢眼前的小径上,谢琢垂眸看了眼空掉的手,手指微微蜷缩。 脸上愣然的表情不过一刹那便转变无奈的笑,随后不急不徐地迈步跟上谢宝琼的步子。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谢宝琼手里捏着只草编蛐蛐坐在靠窗的榻上,一旁的四喜手指翻飞,下一只草编蛐蛐在他手中已经成型了一半。 四喜是谢琢那日送谢宝琼回院子后,选了几个人让他自己挑,谢宝琼随手指了一个,就是眼前的四喜。 谢琢又帮着选了一个略懂些拳脚的,是在屋外守着的三七。 这几日,除开谢琢和谢容璟的院子没有探查,谢宝琼已几乎将侯府摸了遍,但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也因为谢琢的吩咐,身后跟上两条尾巴,谢宝琼在侯府横行的这两日,连同那日躲在假山中的闲言碎语都没有再听到过。 侯府的各处虽不对谢宝琼设限,但坏就坏在谢琢还吩咐了件事,禁止他这几日离开侯府。 谢宝琼起先也没当回事,他又不会听谢琢的话。 但谢琢吩咐留下来的三七却好像不仅是略懂些拳脚这般简单。 …… “小少爷,您瞧。”谢宝琼还在心底罗列谢琢的罪行,又一只草编蛐蛐被捧到面前。 谢宝琼放下手中的那只,将它编入到桌案上的草编蛐蛐大军中,又接过四喜手中新递来的那只。 “这些就够了。”谢宝琼制止四喜继续编蛐蛐的动作。 草青色的蛐蛐有谢宝琼的半个手大,方才看了四喜编了那么多次,他也学会了,等来日回四水山要给晓春也编上一筐。 “那小的给您编些别的。”四喜又乐呵呵地拿起蒲草。 …… 门口处三七的声音隐隐传入谢宝琼的耳朵,他放下手中的草编蛐蛐,翻身屈起一条腿,双手撑住窗沿,半个身子挂在窗外,探头去看来人。 如若来的人是谢容璟,他不太想见。 谢容璟这些时日待他好到有些过头,院子中的小厮一日要往璧月轩跑三趟不止,有时是派人送些点心,有时是在府外带回的新鲜玩意。 可若谢琢真是害了华阳郡主的凶手,纵然谢容璟不知情,也不能算无辜。 门口的位置只剩了三七一人,谢宝琼连来人的半片衣角都没看清。 身后却出现一道气息。 “侯爷。” 伴随四喜的声音,谢宝琼感受到一双手托起他的腋下,将他挂在窗外的身子抱了回来。 “怎么这般淘,当心摔了出去,磕到脑袋。” 谢宝琼被拎回来坐好,还有几分发懵。 谢琢把他带回来后就忙于春闱舞弊一案,往往都是日暮时分才有空来见他,像今日这般早倒是少见。 不由问道:“谢大人忙完了?” 谢琢在谢宝琼身旁落座,视线一扫便能注意到挤在桌面上的草编蛐蛐大军,拿起被谢宝琼胡乱放下的那只。 “处理得差不多了,那位苏小公子前两日便被放了出去,不过不方便来府上拜访,琼儿想见他吗?” 谢琢语气淡淡,视线落在手心的草编蛐蛐上,没等谢宝琼回答,转而挥退了屋内的侍者。 谢琢的目光分明落在手心的蛐蛐,心思却仿佛飘了很远。 “苏公子还要读书,我就不去打扰了。”谢宝琼将桌面的蛐蛐一只一只装入准备的匣子中。 谢琢垂手让手心最后一只蛐蛐落入匣子,从袖中取出一方匣,示意谢宝琼打开。 绒布中央躺着把崭新的长命锁。 “这是爹新让人打的锁,先前的那把爹先替你收着。” 谢宝琼看了两眼,见不是他那把被谢琢拿走的小锁,便没了兴趣,关上方匣子和装草编蛐蛐的匣子堆叠在一起。 谢琢没有置喙谢宝琼并不上心的举动,只将谢宝琼跑到草编蛐蛐上的注意拉回:“琼儿,爹问你。” 谢宝琼的视线从手中的匣子上移开,分出一部分给谢琢:“谢大人说,我听着呢。” “琼儿还记得我与你第一次见面?” “记得。”谢宝琼颔首,他当然记得,毕竟一上来就想当他爹的也只有谢琢一人。 “你那日提到的华阳郡主,你了解多少?”可知她去向?谢琢克制住自己情绪,没有将问题一连串抛出来。 谢宝琼拨弄匣子中草编蛐蛐的手指顿住,面部肌肉僵硬地绷住,谢琢这是要打探口风了? 手指抚摸上青色草编蛐蛐的背脊,谢宝琼垂着眼开口:“华阳郡主就是谢大人的妻子。” “还有呢?”谢琢瞧着谢宝琼的模样就知道谢宝琼知道的绝对不少。 谢宝琼掀起眼,提高了声调:“不知道。” 窗外原先还艳阳高照的天不知何时变得阴沉,泛着潮湿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谢琢眉头微微下压,眸色渐暗,但语气依旧饱含耐心:“好,那爹换一个问法,你那小锁是谁给你的?” 谢宝琼犹豫片刻,声音低了下去,更像是他自己的嘀咕:“没有谁给我的。” 谢琢脸上的和煦渐消,谢宝琼却突然将手中的匣子重重放到桌面,直起身直勾勾盯着谢琢:“谢大人问这些作甚?” 但凡谢琢露了破绽,他便擒了谢琢,带谢琢到华阳郡主墓前谢罪,他就可以继续在四水山修行了。 匣子砸到桌面的声音唤醒谢琢,他知道自己操之过急了,缓和了语气:“爹只是想知道你娘如今身在何处。” 谢宝琼盯着谢琢打量,但谢琢的反应瞧不出破绽。 他抱起装着草编蛐蛐的匣子,跳下罗汉床,再被问下去,他就糊弄不过去了。 瞥了眼谢琢,他留下一句:“我早先便同谢大人你说过了,我不是你儿子。”就往屋外跑去。 谢琢的目光穿过窗口朝谢宝琼远去的身影望去,长叹了口气,是他心急了。 — 谢宝琼一人跑出院子,三七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 天色比起方才在屋内时还要暗,几根雨丝顺着天幕落下。 谢宝琼逐渐放慢了脚步,仰头望了眼开始落雨的天。 天边雷声滚滚,让他想起他生出灵智那日,虽过了这些年,但他如今的修为比起那会儿也好不了多少。 没等谢宝琼细想,豆大的雨点便砸落在脑袋上,迫使他回过神四下扫视可以避雨的地方。 他记得不远处有条回廊可以避雨。 还未靠近,便看见回廊下站着一道身影。 谢宝琼的脚步顿住,脚尖一转向着重新往雨中走去。 “琼儿。”回廊下的谢容璟也看清雨幕中的人,接过小厮手中的伞快步上前。 油纸伞在头顶撑开,雨珠落到伞面响起的声音让谢宝琼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回过身,眼神无辜,仿佛刚才真没听见谢容璟的话:“世子。” 谢容璟没有应,拉住他回到廊下,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头上的水珠。 谢宝琼盯着谢容璟那张和谢琢略有几分相似的脸靠近,动作轻柔地帮他擦完脸,神色随之变得不解。 “世子为何对我这般好?” 第10章 谢容璟帮谢宝琼擦脸的手顿住,收起帕子,顺势拧住谢宝琼脸上的软肉。 眼带笑意,语气却有几分恶狠狠:“我还当你是块石头,感受不到我待你好呢?” 被戳中身份的谢宝琼有些心虚,连伸手制止谢容璟的“恶行”都忘了。 谢容璟注视着谢宝琼垂落下的眼睫,只当他的话惹得弟弟情绪落寞,于是松开手,捧住谢宝琼的脸搓了搓。 “琼儿这些天一口一个世子,我还当琼儿不愿意认我这个哥哥。” 谢宝琼万万没想到谢容璟介意的是这点,他掀起眼,打量面前语气染上委屈的谢容璟。 谢容璟虽不算无辜,可又无恶行。 谢宝琼认真想了想,拉开谢容璟的手,道:“我其实不是谢大人的儿子。” 谢容璟垂眼和谢宝琼清澈的眸子对视上,心中松了口气,原来是爹的原因。 落到谢宝琼眼中的便是,面前的那张脸眼睫轻颤,好似他的话过于无情,毕竟对于人类来说,亲族好像很重要。 不过早些说开了,谢容璟之后应该不会来找他了。 但谢容璟的回答好像和他想得有点不太一样。 “琼儿若是因为爹牵连我,我岂不可怜。况且我本就比琼儿长了些岁数,就算是无甚关系,唤我声哥哥也是正常的。” 略显期待的眼神还是碰了石头,谢宝琼的表情显露出狐疑,人间真有这规矩? 眉间的红痣伴随谢宝琼表情的变化皱在一起,谢容璟抬手点了点那枚红痣:“好了,兄长不逗你了,琼儿不用勉强自己。” 话音落下,谢容璟直起身,往回廊外望去:“雨小了些,先送你回去换身衣服,莫要冻着了。” 谢宝琼的目光跟随谢容璟往外扫去。 雨幕中,石青色的身影撑起一把油纸伞,隐在伞下的人挂着浅淡笑意,朝他伸出一只手,远处,天光乍破。 — 谢容璟将谢宝琼送回了院子,而谢琢早早便已离开蔽玉轩。 雨势渐小,谢容璟在蔽玉轩中呆到雨停才起身。 屋檐下的谢宝琼望着谢容璟让他回屋去的身影,脑中浮现出谢琢谈话时丝毫破绽不露的模样。 一个想法紧接着冒出,既然在谢琢那得不到线索,那从谢容璟这下手会不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他突然想到一个能派上用场的术法。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月上梢头,蔽玉轩的院子中出现一道人影。 守夜的小厮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再去瞧时,发现院中空旷,只有树影斑驳,哪来的什么人影,只当看花了眼,又打起精神继续守夜。 脚下的青砖还带着白日那场雨的湿意,路边的水洼倒影出高悬天边的圆月,随着人影轻盈地掠过,溅起的水花落下,玉盘的倒影碎裂。 谢宝琼避开巡逻的家丁,摸入谢容璟的院子,院中的灯火早已熄下,醒着的人只剩下值守的小厮,和树上猫着的石头。 谢琢这得不到线索,那就只能去找故事中消失的人问了。 故事中关键的白月光,谢宝琼可从未见到。 他来到侯府这几日还从没听见过谢容璟生母的传闻,谢容璟也不曾在他面前提起过。 不过好在他在晓春给他的杂书上见过一道术法,可通过血脉相连之人的血液追寻要找之人的踪迹,一般用以寻找丢失的幼崽。 — 趁着谢容璟院中的小厮分神之际,谢宝琼敛去气息从窗户匿入屋内。 屋内昏暗,只有透过窗纸穿进的月华落在一角。 但光线不好没有影响到谢宝琼,他环视了一圈,轻手轻脚地往卧榻靠近。 在卧榻旁站定,谢宝琼盯着睡得正沉的谢容璟,没有着急动手,伸手掐诀,丝丝灵力从指尖溢出。 应该成功让谢容璟暂时醒不来了。 谢宝琼伸手便要拉过谢容璟的指尖取血。 手刚搭上谢容璟的手,未有多余的动作,便被紧紧攥住。 谢宝琼顿感不妙,转过头去,正好对上一双睁开的眼睛,浑身一僵。 他的术法失效了?不应该啊,他都是按照书上的法子掐得诀。 “哪来的小贼?”谢容璟箍住贼人欲挣扎的手起身,将黑暗中的人反手制住。 被窗纸筛得淡了一层的月光洒在手下的人脸上,谢容璟看清的那一刻便惊呼出声:“琼儿!” 谢宝琼见谢容璟已经看清了他,尴尬道:“哥哥,你先松开我。” 谢容璟依言松开手,扶起谢宝琼,玩笑道:“我还当是哪来的小贼,原来是自家的。” 谢容璟玩笑一句,走到床旁拿起外衣披上。 “世子,出了什么事,需要奴进来吗?”屋外小厮听见动静高声询问。 “无事。”谢容璟回了声,点燃烛火,端起烛台拉过谢宝琼,“琼儿怎么大晚上过来了?” “我睡不着。”谢宝琼随便扯了个谎,但听起来漏洞百出,好在谢容璟没有追究。 反而关切道:“那哥哥送你回去睡觉?” 谢容璟离得很近,未束的长发几乎贴着谢宝琼的脸垂落,谢宝琼不作声,盯着谢容璟扶住他的手,只差一点。 在谢容璟的角度便成了,烛火映照下,自家弟弟垂着眼、抿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副可怜模样。 谢容璟的声音再次在头顶响起:“不想回去,那留在这陪着哥哥?” 谢宝琼依旧不作声,但抬头望向谢容璟的眼亮了起来,他可以等谢容璟睡着后再试一次。 面前的眼睛快要比他手中的烛火还亮,谢容璟瞧见谢宝琼的模样一时失笑,放下烛台,心生怜爱地摸了摸谢宝琼的脑袋。 他这弟弟孤身一人跑到京城,初到京城不久便遭受牵累进了牢狱,又被爹突然接回家中,接连的遭遇,身边又无熟悉的亲友,尽管不说,但想必心中难免不安。 灯火温和了谢容璟的眉眼,他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毕竟还小呢,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多少会不适应。 — 谢宝琼解了外衣,在卧榻内侧躺下。 烛火被吹灭,身边是一双是睁得溜圆的眼睛,谢容璟沉默片刻,那道视线依旧紧紧黏在他的身上。 视线太过灼热,谢容璟睁开眼,无奈道:“琼儿,可是有心事?” 身侧的锦被动了动,谢宝琼往外侧靠近了些:“世子你还没睡啊。” 他本想再尝试一次术法看看能不能成功。 再次转变的称呼衬得片刻前那声“哥哥”仿佛是谢容璟的错觉,他侧过身,和黑暗中的另一双眼睛对视上。 谢宝琼眼中不见睡意,只有疑惑一闪而过,却并没有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奇怪的地方。 谢容璟想到谢宝琼片刻前的那声“哥哥”,又见人丝毫没有睡意,心中感慨不妨趁此机会彻底掰过来。 “琼儿方才唤我什么?” 刚消下去的疑惑又冒了出来,谢容璟不睡觉问这做什么。 为了满足谢容璟的好奇让他早点入睡,谢宝琼答道:“世子?” 昏暗的光线中,谢宝琼看见谢容璟的嘴角下撇了一点。 果然,谢容璟再次开口的语气便带上不易察觉的怨怼:“琼儿方才不是这般唤我的。” 他不是一直都喊谢容璟世子的吗,谢宝琼满脸的不解,至于片刻前被抓包时喊的那声哥哥早被他抛到脑后。 谢宝琼自觉无辜,可不等他想出些什么,就听见谢容璟继续道: “琼儿是因为爹让你流落在外而牵累我,不愿意认我作兄长?”谢容璟眉目间浮现一丝受伤的神情,夜间的情绪总是如潮水翻涌而起,谢容璟问出那个压抑在心底的问题: “抑或是,琼儿觉得我占了你的位子,心中厌弃我?” 谢宝琼没想到谢容璟还在意白日那遭的事情,他应当说清楚了才是,谢容璟怎么不信呢?可偏偏他不能坦白妖的身份,他还需借着人类的身份混入人类中查清害死华阳郡主的真凶。 这般想着,他的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对着谢容璟点点头,又觉不对,晃了晃头。 谢容璟的心随着谢宝琼的动作上上下下,但谢宝琼一番又点头又摇头的动作,他也不明白谢宝琼的想法。 谢宝琼也觉自己的动作表明的态度不明确,又开口: “我不讨厌你。”谢宝琼说得是实话,他不讨厌谢容璟,连同谢琢,他也是不讨厌的,他只想解决完华阳郡主的事,回四水山修炼。 人类的恨和爱,谢宝琼其实都不明白。 这些对于他,不如山间天冷时,他的本体上不结霜来得重要。 白色的霜湿漉漉地挂在身上要等出太阳后烤上好久。 心间的浪潮平息,只余下几朵浪花欢呼雀跃,谢容璟压下嘴角的笑意:“那琼儿是因为的爹的事吗?” 谢容璟理顺谢宝琼散下来的头发:“琼儿不要怨爹,华阳郡主出事后,爹料理完京中的事,便动身去了怀阳郡,这些年也一直在找你与华阳郡主。” 第11章 修长的手指抚过黑色的发丝,谢容璟不疾不徐的声音继续传入谢宝琼耳中: “爹刚知道你的存在,还没见你,便差人收拾院子,自己私下揣摩要给你起个什么名字,起了好些个,又担心你喜欢不喜欢……” 谢宝琼不作声,通过谢容璟的话在心底默默评估谢琢,若谢琢是真凶,这般关切华阳郡主的踪迹也不为过。 谢容璟见谢宝琼丝毫不为他的话动容,嘴角泛起苦涩,“琼儿很讨厌爹?” 谢宝琼没有应声,眨巴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谢容璟,怎么还不睡?他还想再试一下术法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哥哥。”谢宝琼不正面作答,术法不能光明正大用,那把人哄睡着就好了。 但谢宝琼丝毫不知他的两个字在谢容璟心湖中掀起多大的浪潮。 谢容璟瞳孔微震,一时也没了替谢琢说好话的心思,父子间的问题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吧。 “琼儿想问何事?”语气也不自觉间放柔。 谢宝琼本想让谢容璟去睡觉,但谢容璟都这般问了,他干脆多打探些消息:“哥哥见过华阳郡主吗?” 谢容璟一愣,琼儿这是想娘了,想到此,他的目光越发怜惜:“还小的时候见过。” 谢容璟见华阳郡主时年纪还小,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象,但对上面前眼巴巴看他的眼睛,不忍眼睛的主人失望,反复在记忆搜刮着。 最后只能干巴巴道:“华阳郡主为人和善。” 垂眼再次对上谢宝琼的眼睛,谢容璟忽而将那双眼睛与记忆中的另一张脸对上,他赶忙补充: “琼儿这双眼睛倒与华阳郡主相似。” 听到此,谢宝琼不由得一愣,他与华阳郡主不愧是天生的缘分,看来下山替华阳郡主报仇的选择没错。 谢宝琼翻了个身平躺望向床幔,谢容璟见他的动作,以为前者准备休息,便也安静下来。 却听见谢宝琼的声音又响起:“哥哥再给我讲一些谢大人和华阳郡主的事。” 听说凡间有用故事哄睡的法子,可惜他不会讲故事,希望谢容璟最好能用故事把自己哄睡过去。 — 讲故事哄睡的法子确实不错,谢宝琼感觉自己的眼皮已经沾在了一起。 谢琢和华阳郡主的故事谢容璟也所知甚少,说了些便变成了书中的杂谈游记。 谢宝琼迷迷糊糊应着,被子下的手掐了个让人清醒的诀。 困意却丝毫没有被驱散,反倒铺天盖地涌来将他吞没,谢宝琼迷糊间意识到对谢容璟的术法未生效的原因—— 他将两个术法记混了。 意识被吞没的最后一瞬,谢宝琼听见谢容璟的故事从杂谈变成他自己的过往。 “我娘在我还小的时候就改……” 半句谢容璟的往事进了脑袋,谢宝琼便被睡意裹挟,无法仔细思考,只记得明日一定要在谢容璟之前醒来。 身旁响起均匀的呼吸声,谢容璟的声音渐消,他侧头瞥了眼已经熟睡的谢宝琼,抬手给人掖好被子。 扰了人清梦,自己倒睡得安稳。 作者有话说: ---------------------- 谢宝琼:放心交给我吧,都会搞砸的(o°u°o) 第10章 晨风顺着窗户推开的缝隙卷起纱帘,鼻尖吸入淡淡的熏香味,谢宝琼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 床顶的纱幔好像不太一样,盯着床顶眨了眨眼,谢宝琼的意识逐渐清明,依稀记起还要趁着谢容璟睡觉取血,所以他现在谢容璟的床上。 当即探向身侧,入手却是一团被褥,于是坐起身,锦被跟随他的动作滑落在腰间,他也看清了床榻上只余下他一人,谢容璟原先躺着的地方空空如也。 外间的谢容璟听到屋内的动静,从屏风一侧绕入内室。 一进内室就和谢宝琼呆愣的眼神撞上,几步上前眼中含笑按下谢宝琼翘起的头发。 “琼儿这是睡傻了?” 谢宝琼感受到放在脑袋的手,盯着谢容璟穿戴整齐的样子眼中逐渐浮现不可置信,话中也隐隐夹杂几分抱怨: “哥哥怎么起得这么早?” 谢容璟刚吩咐完侍女进来伺候谢宝琼洗漱,就听见后者的嘀咕,莞尔道: “不早了,爹都快下朝回来了。” — 谢琢下朝回府后换完朝服转头去了蔽玉轩,往日这个点的谢宝琼应该刚用完早膳不久,在院中溜达。 今日谢大人难得这个点得空去找儿子,却扑了个空。 “少爷昨夜歇在世子院中,世子今早派人来取了少爷的衣物。”四喜回禀完,抬眼悄悄打量谢琢的反应。 却见谢琢眉毛微挑,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进了谢容璟院子,便见花厅的大门敞着,兄弟二人坐在一张桌子前用膳。 谢宝琼对谢容璟夹到碗中的食物来者不拒,在侯府这几日,吃食方面确实是他化形以来吃过最好的。 他埋着头夹起谢容璟又一次投喂的包子就往嘴边送,院中多出的人影自然被他忽略。 而谢容璟坐的位置一抬眼就能看清屋外,他的视线刚从谢宝琼身上收回,就注意到往花厅走进的谢琢。 搁下筷子起身:“爹,你回来了。” 谢宝琼叼着包子抬起头,谢琢正巧进入花厅内:“听人说,琼儿昨夜歇在你这。” …… 谢容璟和谢宝琼两人也是刚开始用餐,便让人再添了双碗筷。 坐在主位的人成了谢琢,谢宝琼瞥了眼身侧坐下的人,继续专心啃碗中的包子。 谢琢只当他还在为昨天的事情置气,目光扫过谢宝琼的侧脸,净了手,拿起筷子。 侯府没有食不语的规矩,谢琢和谢容璟两人谈了几句朝政局势。 谢宝琼听了两句,绕得头晕,又见和华阳郡主无关,移开注意,几乎包揽了桌上的餐食。 用完餐,谢宝琼照例在院子中散步。 谢容璟远远望向谢宝琼微微鼓起的肚子,眉心微拧,显然有些担心:“琼儿吃了这么多会不会不舒服?” 谢琢听过手下人的汇报,知道谢宝琼这些天每餐吃得不比今日少,不如谢容璟这般忧心,反倒还帮谢宝琼辩解两句: “这个年纪正长身体,多吃些也正常。璟儿你这个年纪时也一样。” 谢容璟有些怀疑地瞥了眼正满眼慈爱地盯着谢宝琼瞧的谢琢,姑且信了谢琢的说法,毕竟谢琢有养孩子的经验。 不过,他思及昨夜谢宝琼来找他时的模样,觉得还是有必要和谢琢提一嘴。 “爹,我有事要和你说。” 谢琢收回投往窗外的目光,转而落到眉间又重新浮起忧虑的谢容璟身上,示意谢容璟开口。 谢容璟的视线却还停留在窗外。 几树杏枝横斜入窗框的位置,洁白点缀在嫩绿间,落花飘落在树下无拘无束的少年身上。 一派生机盎然,却化不开谢容璟眼中的愁绪。 “何事让璟儿这般忧愁?”谢琢正了正神色,关切道:“还是你弟弟哪惹得你不快了?” 窗外的少年方才还在抬手接落花,现下已经扑到草丛间躺下。 映出窗外身影的眼睛中攀上淡淡笑意,谢容璟抿了唇,淡化唇角的笑意:“琼儿很乖,只是昨夜……” 谢容璟将昨晚谢宝琼来找他的事和谢琢说清。 “爹,琼儿刚回家还未适应,您前两日又抽不开身,再这般下去,当心琼儿不愿意接纳您。” 说到这,谢容璟的语气幽怨:“我可是受了爹的牵连,分明家中的弟弟玉雪可爱,却不和我这做兄长的亲近。” 谢容璟心思细腻,自然有所察觉谢宝琼前两日有意避开他。 谢琢食指轻叩榻上的小桌,莞尔道:“倒是为父惹得你不高兴了。” 视线沿着蜿蜒的杏树枝条抵达树下的月白人影。 昨日和谢宝琼交谈时,谢琢察觉谢宝琼的态度回避,但谢宝琼刚回家,他也不想把人逼急,本欲循循渐诱,却没料到白日里看着轻快的人心中也藏着事。 看来不早些聊开,只怕嫌隙会不断扩大。 “爹等会儿和琼儿好好聊聊。” — 草丛中的月白色身影张开嘴,意图接住上方即将飘落到花瓣。 一只手却从上方伸出截了胡。 谢宝琼看着本该被他尝到的花瓣晃晃悠悠地飘落至谢琢的手心。 “地上都是尘土,快些起来,爹让人去给你做杏花酥。” 石头就是躺在地上的,谢宝琼这般想着,撇撇嘴还是爬了起来,谁让他现在的形象是个人。 “可我想尝尝这花的味道。”做石头的这些年太过无聊,以至于化形后第一次吃到苏晓春摘来的野果时,谢宝琼便对这世间的花草生出了好奇之心。 当然,是好奇它们的味道。 四水山没有这花,今日见了他就想尝尝。 “那也得先让人洗净了才可以吃。”谢琢说着,将手心的杏花簪到谢宝琼耳边。 第12章 少年眉眼灵动,一双眼睛干净透彻,不见俗世嗔念,现下杏花簪鬓,不似凡人,反倒如林中化形而来的花妖,韶颜稚齿、仙恣佚貌。 谢琢含笑道:“杏花倒是衬我儿。” 一碟杏花酥和一小盏杏花被摆上桌案,杏花瓣还沾着水珠,似晨间的露水,看上去比方才在枝头更加诱人。 谢宝琼却忽略手边的杏花,径直拿走一块杏花酥。 并非他突然不想尝杏花的味道,而是落入谢琢手心的杏花已经进了他的肚子。 那朵原先簪在鬓边的杏花,在谢琢转头之际就被他塞入嘴中。 淡淡的皂香混合清淡微甜的气味在鼻头前一瞬间飘过,接着是口中一阵清淡的香味,不等谢宝琼细细品味,谢琢似是察觉到什么,突然回头看他。 最后只有草木独有的苦味留在舌苔,偏偏眼前的罪魁祸首愣了一下后,眯着眼笑了起来。 留到这会儿印象中的杏花就只剩下苦味,谢宝琼顿时失去欲望。 偏坐在身旁的谢琢哪壶不提开哪壶:“琼儿怎的不尝尝这杏花了?” 谢宝琼咬酥点的动作一顿,闻着酥点上的蜜糖味,敷衍地开口:“杏花清甜,正适合谢大人,还是留着给谢大人吧。” 话中的敷衍自是被谢琢察觉,回忆起谢宝琼偷尝后的表情,想来不是后者口中的清甜味道,但并未戳破,含笑收下来自儿子的“孝心”。 转而提起昨夜之事:“琼儿昨夜歇在你兄长这了?” 谢宝琼被这话勾得又想起他失败的计划,捧着酥点点了下头,心中准备换个法子打探。 眼前的谢琢好像就是个不错的对象,毕竟话本中提到再厉害的人听到有关心上人的事都会慌乱。 “琼儿大半夜去找你兄长是有烦心之事?还是想你阿娘了?”谢容璟提起过谢宝琼询问华阳郡主的事,难不成是白日里他提到的事让谢宝琼思念母亲。 谢宝琼避而不答,谢琢的两个都不好回答。 他的心头大事就是修炼问题,可这又不能和谢琢提起,至于谢琢的第二个问题,他一块石头既无父也无母,可他想的事又和华阳郡主有关,只能采取糊弄大法。 晃晃头又点点头,为了避免谢琢追问,干脆把话题扯开: “哥哥昨夜和我说他想娘亲了,我怎么没在府上见到哥哥的娘亲?” 果不其然,谢琢在听到他提起谢容璟的母亲时,愣怔一瞬,才缓缓开口:“你兄长母亲在他还小时便改嫁了。”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沉默。 谢宝琼紧紧盯着谢琢的表情变换,不放过一丝一毫,谢容璟昨夜好像也是说了改嫁一词,谢琢应该没在骗他。 不过华阳郡主已死,两人又有谢容璟这个孩子,还是世子,为何要改嫁呢? 但谢琢提了这一句就不再多言,谢宝琼只得继续打探:“哥哥娘亲为什么要改嫁?难不成谢大人做了负心事?” 再迟顿的人都能听懂谢宝琼话中的含义。 沉浸在自己不仅让亲子流落在外,还没察觉到家中另一个孩子思念母亲的失职感中的谢琢猛然回过神,眼睛微微瞪大,唇角绷直。 谢宝琼看着谢琢一副被戳中心事的样子,心中隐隐雀跃,此番能借机隐射谢琢负心华阳郡主,还不用牵扯出华阳郡主,甚妙。 谢琢从谢宝琼的话中琢磨过味来,这几日后者的态度冷淡回避好似也在一瞬明了,他开口解释道。 ……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璟儿不是我的亲子。” 谢琢的话在室内乍响,愣住的人成了谢宝琼,按谢琢话中的意思,岂不是他这些时日的推断全错。 话本害妖!!! 谢琢一见谢宝琼这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加之谢宝琼这几日的态度,怕是心中给他盖了个薄情寡义的章。 见人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谢琢索性捏起碟子中的最后一块杏花酥送入口中,静静等人消化完这个消息。 面粉包裹住糖浸过的杏花瓣,做成杏花的模样,本该是花蕊的地方点着几粒芝麻,入口后蜜糖的滋味在唇齿间弥漫开,透出股淡淡杏花香。 难怪片刻的功夫,一碟子杏花酥几乎全进了谢宝琼的肚子。 现下离用完饭只过了半个时辰不到,谢容璟担忧的话浮现在谢琢的心头。 他垂眼望向空掉的碟子,看来日后府上糕点的分量要缩减些了。 “哥哥,世子,不是谢大人的亲子?!”谢宝琼语速迟缓地重复了一遍谢琢的话,似乎这样能加快他接受这个消息。 谢琢已经咽下最后一口糕点,端起杯清茶抿了口解腻:“璟儿是你大伯的孩子,被过继到我名下。” 说到此,谢琢的眼中划过一抹痛色:“承袭爵位的本该是你大伯,但你大伯和你祖父在你阿娘失踪前战死,璟儿那时又还小。” 哀伤的情绪萦绕在谢琢周身,但他诉说往事时语调却又奇异的平静。 谢琢没有按照和华阳郡主的约定赶往怀阳郡的原因也在他的话中昭然揭示。 谢琢抬眼又望向谢宝琼,眼中分明没有夹杂多余的情绪,谢宝琼却无端地感受到谢琢浓烈的情感。他既无法理解这份情感,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言。 但似乎他的存在对于谢琢就是一个极大的安慰。 谢琢抬手抚上他的脸:“小宝。” 谢宝琼一听这称呼就被烫得垂下眼,他是“墓石”而绝非什么宝物,现下误会解开,他没有什么理由继续借用谢宝琼这个身份。 石头怎么当得珍宝美玉? 谢容璟曾拉着他写过名字,送给他的书中也有字的注解—— “琼,玉色美也。”1 这名字与他算不得般配。 他小心抬眼打量谢琢,依照谢琢的性格应该不至于在他坦白之后就找人收了他吧,况且他早就同谢琢说过了不是他儿子,是谢琢自己非要把他带回家的。 刚在心中做完建设,还未开口,就听见谢琢的声音继续在耳畔响起:“小宝可是先前误会了才怨爹?还是怨爹立了你兄长为世子?” 谢琢温热的指尖划过谢宝琼的脸颊,谢宝琼的视线也顺着那抹莹白移动。 温和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响起:“侯府这些东西本来就该是你兄长的,但爹攒下的家私都是小宝的。” 谢宝琼尚不知谢琢的家私到底有多少,也不懂那些东西落到旁人眼中,会多让人艳羡,只知道他不能再放任谢琢自说自话。 “谢大人。” 谢琢的瞳孔微颤,隐隐浮现一抹受伤。 谢宝琼的声音没有停顿:“我其实只是,只是同华阳郡主熟识。”一起待了十几年,当然熟识。 谢宝琼咬了下舌头,思来想去还是没有说出妖的身份,谢琢可能不会因为妖害他,但他为妖的身份传了出去说不定会不利于他查案。 “华阳郡主其实已……” 谢宝琼观察眼前的谢琢,神情和话语都不似作伪,犹豫再三,还是放出消息,既能再诈一波谢琢,又能收获一个查案的助力。 谢琢注意到谢宝琼闪烁的眼神,心中隐隐浮起一个猜测。 “华阳郡主已身死。” 惊雷伴随话语落地在脑海乍响,谢琢的眼中攀上难以置信,但随之涌来的痛苦覆盖所有情绪。 尽管对答案早有所预料,但得知真相时,依旧难以相信。 谢琢抚在谢宝琼脸上的手垂落,又在下一刻用力抓住谢琢的胳膊。 “她何时出事的?” “十三年前……”谢宝琼说了个大致日期。 谢琢扫过谢宝琼,逐渐冷静下来的他抓住了谢宝琼话中的矛盾,谢宝琼瞧着不过十几岁的模样,户籍上的年纪也是十三岁。 这般年纪如何能与华阳郡主熟识,答案兜兜转转又只剩下了一个,谢琢只当谢宝琼认下身份,又碍于脸面不肯直面回应。 伸手将谢宝琼揽入怀中,心疼地轻抚过怀中人的发丝,若阿瑾早早离世,琼儿一人在外长这么大,不知要吃多少苦,先前再多怨怼都是应当的。 脸被迫埋入谢琢的胸膛,属于人类的温度透过衣服包裹住身体,谢宝琼眼神呆愣。 慌乱而又有力的心脏跳动声音似乎毫无阻隔,贴着谢宝琼的耳朵响起。 谢宝琼拱了下头,仰起头去瞧谢琢的侧脸,眼睫低垂,神色哀恸又夹杂谢宝琼不理解的情绪。 谢宝琼眨了下眼,原来人类难过的时候心脏是这样跳动的,好吵。 不过他挣扎的动作停下来,任谢琢将他抱在怀中,就当是这几日收留他的谢礼。 耳侧的心跳声逐渐归于平静,谢宝琼感受到抱住他的手松开,头顶响起一道声音: “琼儿知道你阿娘的尸身如今身处何处吗?” 抱住谢宝琼的手虽松开,但谢琢显然还未松下心来,目光一瞬不移地落在前者身上。 第13章 谢宝琼当然知晓问题的答案,颔首却不答:“谢大人知道是谁人害得华阳郡主吗?” 他没指望谢琢能知晓真凶,但能帮他缩减些人选也是好的。 谢琢听完他的话后却眉头紧锁,稍显沉默。 谢宝琼的眼睛不免亮了几分,难不成谢琢真有头绪。 “误会开解,琼儿还是不愿意认我?莫不是仍有疑虑?” 一句话浇灭谢宝琼的期待,他抬眼略显郁闷地瞥了一眼谢琢,难不成妖学会的人言和人类沟通依旧会有壁垒。 抬眼间,注意到谢琢似乎有些紧张的神色,和那张君子如玉的脸,突然间灵光乍现。 谢琢想来也是要寻找凶手的,且谢琢还知晓华阳郡主的过往,若能待在谢琢身边,找到凶手想必更容易,而且他这个假冒的华阳郡主之子出现,背后的凶手还能坐住吗? 更何况为了得道,天雷都能挨得,现在只是叫一声爹而已,连块石头渣子都不会掉。 想通后,谢宝琼脸不红心不跳:“爹。” 伴随谢宝琼的话音落下,谢琢愣在原地,似乎没有料到,这么轻而易举就能听见这一声晚了十三年的称呼。 他出生名门,父母笃爱,兄长爱怜,幼年顺遂,少年得志。榜上提名后,迎娶贵女,夫妻琴瑟和鸣。 却难料世事无常,先是父兄战死,再是身怀六甲的妻子失去踪迹,母亲也在不久后郁郁而终。 短短几月,天翻地覆。 …… “琼儿乖。”谢琢的手抚过谢宝琼的眉眼,手下真切的存在让他的心充实起来。 谢宝琼的脸微微皱起来,谢家人怎么都喜欢摸他的脸。 抓住谢琢的手拉开,他引回话题:“爹,当年害了华,阿娘的人,你有头绪吗?” 谢琢收拢手心,拢住谢宝琼的两只手:“你先将你知道的与我细细说来。” 谢宝琼不疑有他,隐去部分内容转述给谢琢。 谢琢听完谢宝琼的话,垂眸思考。 室内一时只剩下窗外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谢宝琼没有打扰谢琢思考,低头盯着谢琢抓着他的那只手上方的衣袖暗纹端详。 直到谢琢拉着他站起身,谢宝琼才回过神,但谢琢开口后,说的却不是他想听的消息。 “琼儿,爹让人送你回院子。” “爹有怀疑的人吗?”谢宝琼见谢琢要推他出屋子,反手抓住方才盯着的衣袖。 谢琢面容带上丝严肃:“你阿娘的事爹会去查,此事你万不可私下插手。” 杏眸微微瞪大,谢宝琼瞳孔中透出不可思议,他和谢琢刚刚不是还在互通情报情报。 谢琢脸上的严肃不过片刻,瞥了眼拽住他的谢宝琼,终究不忍心,脸色缓和下来,语调中带上哄劝:“琼儿听话。” 方才谢琢拢住的手现在死死拽住衣袖,谢宝琼一副谢琢不说点有用的就不撒手的架势。 谢琢自然不忍心掰开谢宝琼的手,就亲自将人往蔽玉轩送。 “谢大人,我方才都已经将我知道的告诉你了,谢大人也该将怀疑之人告知我才是,谢大人素有君子之称,怎么能做些违反承诺的小人行径。” 忿忿不平的指责声在花园的小径上响起,连同称呼也变了回去,谢琢不禁怀疑谢宝琼方才只是为诓他的消息改得称呼。 但当下首要的是,开口挽回在谢宝琼口中岌岌可危的人品。 “琼儿,爹在问你前有答应,说完后会告诉你吗?” 剩下的话被堵在口中,谢宝琼回忆一番他和谢琢的对话,好像谢琢真没有答应他。 迷茫地眨了下眼,谢宝琼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踩了坑。 瞧见谢宝琼的憨态,谢琢的唇角好心情翘起。 但谢琢的笑意维持不到一瞬,就僵在嘴角。 只见方才还紧紧抓住他衣袖的谢宝琼松开手,神色淡淡道:“谢大人既不愿告知,恕我告辞。” 作者有话说: ---------------------- 标注:1引用自《正字通玉部》 谢宝琼:人心险恶:( 上榜了,明天还有更新 第12章 花园小径蜿蜒,谢宝琼走得又快,几个呼吸间,他的身影就几乎被草木遮了个全。 但尚不等他离开,身后匆匆追上一道身影,他听见谢琢的声音由远及近。 “琼儿。” 面前出现挡路的身影,谢宝琼依旧面色平静,不像是在生气,对谢琢的话也无甚反应,抬眼瞥了谢琢眼,便准备绕路离开。 他刚抬起腿,就听见谢琢道: “琼儿,当年之事你若想知晓,爹可以和你说。” 一听这话,谢宝琼顿住不走了,回头向说话的人投去幽幽的注视,只见谢琢脸色淡淡。 “此地不方便细谈,换个地方再说。” 伴随话语落下,还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他面前,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屈,有片刻踌躇。 谢琢叹了口气,牵过他的手:“爹不会骗你。” 带有温度的手完全包裹住谢宝琼的手,他任握住他手的谢琢拉着走,自己的注意则是在被牵住的手上瞧了会儿。 瘦削而修长的手虚虚拢住他的手,握得并不紧,也不会令他难受,但谢宝琼并不习惯这个感觉,当即要把手抽回。 牵着的手却骤然收紧,紧紧抓住他的手,他猛地抬头望向谢琢,却见谢琢的侧脸上表情纹丝未动,直至感受到他的视线,才回过头朝他露出不解的眼神。 顶着那道眼神,谢宝琼莫名生出几分心虚,可手被紧紧攥住的感觉又清楚地传来,他心底生出些不满,垂眸用力回握。 哼,他的力气可比凡人大多了。 自觉回握的力道比谢琢的力道大后,谢宝琼就不再加大力气。 头顶却响起一道浅笑声,谢宝琼还未反应过来,笑声又化为叹息声消散在风中。 “琼儿可要握紧了,等再大些还牵爹的手,会被人笑话的。” 分明是谢琢来牵他的手,何况再过百年他照旧会是现在这副模样,谢宝琼忿忿不平地抬眼,却见谢琢的视线早已移向前方,眼中似有愁绪翻涌。 谢宝琼心虚更重,手上默默松了些力道,该不会是他的力道把谢琢捏受伤了,凡人可比不得他。 在他从谢琢口中得到情报前,谢琢可不能出事,为此他慌忙稍稍移动视线,去瞧谢琢的手,莹白如玉的皮肤在他抓着的附近添上几抹指印。 不等他细看,握住他的力道又紧了些,他生气撇撇嘴,明白过来他是白担心一场,谢琢这手好得很。 — 穿过花园,谢宝琼原先以为谢琢会带着他回蔽玉轩,但一个分岔口后,谢琢却径直带着他往蔽玉轩相反的方向走去。 正疑惑谢琢是不是哄骗他时,谢琢带他进了个院子。 前两天探索侯府的时候,谢宝琼来过这,只记得这院子空置,唯独主屋摆满写着字的木头牌子。 方才牢牢牵住他的谢琢松开手,搭在他的后背轻轻往前推,他顺着这股力道进入那间摆满木牌子的屋内。 一进入室内,淡淡的松香混合着香火的味道飘入鼻尖,他仰起脸打量这间屋子,上次来不过匆匆一瞥,此番倒有时间细细观察。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黄花梨供桌上摆了两支烛台,微弱的火光跃于长明烛顶端,并未起到照明的作用。 室内的光线大多来自敞开的大门,和云母窗透进的日光,借着稀薄的光线,谢宝琼将目光投向置于供桌后方的木牌,一块接一块隐入后方的黑暗中。 线香升起的袅袅烟气模糊或新或旧的木牌,连同上方的文字一并模糊。 不过谢宝琼也不觉得自己能将上方的字认全。 和他一同进入屋内的谢琢也待在一旁静悄悄地没有出声,谢宝琼收回打量屋子的视线,转而看向他身侧的谢琢。只见谢琢神色肃穆地注视前方。 他抬起手拉了拉谢琢的衣角,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谢琢该告诉他了。 谢琢的手在他头上拍了拍,却并未开口。 他看着谢琢上前几步,从供桌的一侧抽出几根线香,在长明烛的火苗上点燃,对着上方木牌子弓身三拜。 随后对着他招手:“小宝,过来。” 谢宝琼不知道谢琢要做什么,但为了探听情报,依言乖乖上前。 刚行至谢琢身侧,手中就被塞了三根点燃的线香,他和谢琢对上视线的那一刹那,莫名理解了谢琢想要他做什么。 虽然不明白为何人类要给木牌子上香,但他现在也在假扮人,那合群会让他更利于伪装。 学着谢琢先前的动作弓身三拜,将线香插入香炉后,转头望向谢琢,他已经依照谢琢的指示做完了,谢琢该告诉他情报了吧。 脑袋被轻揉了一下,谢宝琼掀起眼,却见谢琢并未看向他,反而对着上方的木牌子开口:“爹,娘,大哥,这是小宝,我和阿瑾的……” 第14章 谢琢每往外蹦一个字,谢宝琼眼中的惊异就愈发浓郁。 谢琢这是受不了刺激得癔症了,这都已经开始对木牌子说上话了。 他抬手拉了拉谢琢的衣袖:“谢,爹。”他还是不刺激谢琢了。“你没事吧?” 他打断的谢琢后,谢琢眼神微闪:“本该在你刚回府时就带你来见见的。” 谢宝琼眼神透着几分小心翼翼,似乎怕刺激到谢琢,小声道:“我前两日有来过这。” “嗯。”谢琢轻声应了声,似乎早已知晓这件事,又道:“这上方摆着谢家先祖的牌位……” “牌位?” 谢琢的话被谢宝琼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打断。 谢宝琼听到谢琢骤然顿住的话,抬手捂住嘴巴,后知后觉把心中的话说出口了。 “琼儿有什么问题?”谢琢朝他投来的目光夹杂疑惑。 谢宝琼吞了口唾沫,不太确定谢琢疑惑的背后有没有怀疑,嗫嚅道:“我不认识上头的字。” 眼前的谢琢微微抿唇,也不知信了他的话没,只得赶快糊弄:“爹,你还没告诉我阿娘的事呢?” 谢琢注视着他,半晌没有开口,祠堂昏沉的光线让空气也在这份沉默中压抑了不少。 “爹?” 谢宝琼担心谢琢细想下去识破他的身份,故而不愿告诉他,再次出口打断谢琢的思绪。 “爹可以告诉你当年的事,但你要答应爹一件事。”谢琢道。 谢宝琼用力点头,如今哄得谢琢开口最为重要,至于答应谢琢的事,那是谢宝琼答应下来的,和他林暮石可没有关系。 “不可私下行动,记住了吗?”谢琢道。 “嗯嗯,记住了。”谢宝琼道。 谢琢轻叹一口气,迎着谢宝琼的灼灼目光娓娓道来:“你阿娘怀你之时,京中局势正乱,陛下重病,虽已立太子,但楚王野心不小,意欲争储。” 谢宝琼的目光逐渐变得困惑,谢琢口中说得似乎和华阳郡主一事无关。 “谢家和长公主也收到两方递来的拜帖。” 这话谢宝琼倒是听懂了,不禁好奇询问:“谢家和长公主选了谁?” “太子。”话音落下,谢琢话音一顿:“随后府中便生了些事端,你阿娘险些出事,侯府和长公主便派了些护卫送你阿娘去祖父家养胎。” 这话倒是同秋霜说得能对上,谢宝琼焦急道:“然后呢?” 谢琢眼神流转:“太子赢了,不过,最后陛下的病好了。” 听到这个荒唐的结果,连对此事不太感兴趣的谢宝琼也不免睁大眼睛,“那阿娘呢?” “出了这件事,楚王被发落,此事本该就此结束,但楚王出事前,府上曾收到一封楚王府上的密信,里头曾用你阿娘作威胁,让谢家和长公主作暗线,等待最后关头出手。”谢琢道。 “你们同意了吗?”谢宝琼道。 “未曾,你阿娘身边跟着谢家和长公主府派出的护卫,楚王手底下的人手都在我们人的眼皮底下,稍有动向便能注意到。” “但阿娘还是出事了。”谢宝琼开口说出事实。 谢琢深吸一口气,道:“是,楚王出事后,便收到了怀阳郡你阿娘被劫走的急信。” 听到此,谢宝琼整块石头蔫蔫的,嫌疑最大的人听起来像是谢琢口中的楚王,但楚王已被发落,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开口: “楚王还活着吗?” 谢琢的话却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希望:“陛下下旨废为庶人后就在府邸自戕了。” 谢宝琼眼中的光渐渐熄灭,失落道:“那我怎么给阿娘报仇?”怎么解决因果继续回四水山修炼? 谢琢眼神闪了下,揉了揉谢宝琼的脑袋。 “爹,你没有骗我吧?”谢宝琼仰起脸,明亮的眼睛直直注视谢琢。 “爹怎么会骗你呢?此事爹会再派人去查的。” 见谢琢的眼神丝毫不动摇,谢宝琼垂下眼思考,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说不准连谢琢也只知晓些许内幕,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想通后,谢宝琼重新振作起来,思绪渐渐回笼,耳畔传来谢琢的声音:“还在想什么?” “想牌位上的字是什么?”谢宝琼想也没想随意扯了个借口糊弄。 未曾注意到身旁的谢琢神情平添几分疲惫感,沉默半晌后缓缓开口: “爹虽对你读书方面无甚要求,不指望你考取功名,但字还是要识得的,接下来的日子便先在府中识些字。”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蔽玉轩偏房,窗户大敞,院中海棠树枝叶繁茂,一枝挂满花苞的树枝探到窗口,被一双手拨弄着。 “小少爷。” 外间响起四喜的声音,少年拨弄海棠花的手一顿,后退几步坐回桌案前。 绕过屏风进来的四喜瞧见乖觉坐在桌案前的谢宝琼暗暗松了口气,上前将怀里捧着的书册放置在桌案一角,但就在书册离书案还有一尺的距离时,身形一僵。 谢宝琼瞥了眼四喜,目光不解地移向桌面,他今日可安分了。 视线却在接触到桌面时微微凝滞。 只见谢琢前几日派人送来的毛笔滚落在没写几个字的宣纸上,狼毫下白色的纸页晕染开一大坨墨迹。 纸上零星的几个字也没好到哪里去,被周遭几滴溅起的墨水污染,连同宣纸边上两只边缘泛黄的草编蛐蛐上也沾上不少墨渍。 他装作无事发生般移开视线,镇定自若地开口:“四喜,你手里拿着什么?” 四喜将字帖避开那团墨渍,放在他伸手可以够到的位置,答道:“世子听闻小少爷近几日在习字,差人送了几套字帖过来。” 谢宝琼却仿佛那堆书册是什么不可视之物,视线稍稍扫了眼,连书封上的名字都未曾看清就忙不迭收回。 谢容璟不是第一次差人送字帖来了,上次送的是描红字帖,谢琢翻看后感觉不错,便让他抽空练练。 想起谢琢,视线再次扫向被墨水晕染的宣纸,谢宝琼便觉得头疼。 谢大人的行动力和府中人的效率都很高,那日谢琢提起让他识字后,隔日蔽玉轩中就收拾出来一个书房。 之后每日下朝后谢琢会到蔽玉轩中亲自给他讲课。 除开第一日,谢琢问他先前读过什么书,得到《狐说》《海棠莫负春风》之类听着便像是话本的名字时,握着书卷的手微微发紧,又沉默不语地在书房踱步良久,最后望向窗外的眼神似乎考虑挖了那棵海棠树而耗费了些许时光外。 接下来的日子谢琢果真就如同他所说般,并没有强迫他学。 每日授课的时间几乎都控制在一个时辰左右,上午余下的时间交代他练练字,下午便任他自己在府中“玩闹”。 谢琢是实打实在凡尘生活过几十年的凡人,授课时提起的见闻不同于苏晓春在说书先生那听来又给他转述的故事,新奇中又添上抹真实。 能让他更近一步地了解凡俗,谢琢讲课也不似话本中的老学究那般古板无趣,因此他听得很是认真。 但练字不同,再有天赋的人也要经年累月地打磨。 哪怕谢琢对他要求不高,只要他能写端正即可,但也少不得日日枯坐在屋中。 他没化形只能当石头时已经过了太久这样的岁月,现下化了形自然不愿被拘束。 谢琢那张对着他时总是笑吟吟的脸浮现在脑海中,谢宝琼凝重地忘了眼桌面上的纸,轻快地跳下椅子。 他下山是为了来查案的,可不是练字。 随即抓起桌上的草编蛐蛐,朝还在整理桌面的四喜道:“四喜,我去找哥哥谢谢他送来的字帖。” 跑出院门时,谢宝琼还能隐隐听见身后传来四喜呼喊的声音:“欸!小少爷,侯爷吩咐让您练字……” 谢宝琼的确如他所言先去找了谢容璟,却不是为了字帖的事,他担心他提起这事,谢容璟还能再找些字帖送给他。 而是为了让谢容璟带他出侯府。 刚迈进院门,便有小厮迎了上来,“小少爷,世子不在。” “不在?哥哥去哪了?”谢宝琼顿住往屋内走的步子,闻声望向小厮。 “世子一早便出府去了。” 话音一落,谢宝琼的脸当即便垮了下来。 小厮赶忙道:“小少爷有事可是有何是找世子?等世子回来了,奴婢会知会世子的。” “没什么事,哥哥不在,我就先走了。” 离开谢容璟的院子,谢宝琼瞥了眼不远不近跟着他的三七,此刻坠在他身后三步的位置。 他加快了些速度,身后的三七的步子紧随着变大,依旧不偏不倚地维持在三步的距离。 索性停下步子回身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三七,思绪飘飞,虽然苏晓春是只狐妖,精通幻术,但作为好友,不知是不是本体是块石头的缘故,他在这一道却堪称榆木,只会些唬人的小把戏,做不到长时间不让人发现破绽。 第15章 视线过于瞩目,三七被他盯得有几分不自在,沉稳的声音响起,打断谢宝琼的思绪:“小少爷,有事吩咐属下吗?” “你,嗯……去院中将我的外衫拿来。”一句话说得有些磕绊,但谢宝琼神色自然,好似他身上并未套着件天青色外衫。 “是。”话虽如此,三七的步子丝毫微动,神色瞧上去有几分欲言又止,“小少爷是想要哪件外衫?” “桃粉的。”谢宝琼答得毫不犹豫,他确信不曾见过他有一件桃粉的外衫,正好多留些时间方便他溜出侯府。 谢宝琼静待在原地,等着三七转身,却见三七朝路边洒扫的小厮招招手。 那小厮收起扫帚,恭敬上前:“小少爷。”话毕垂首等候吩咐。 “你去小少爷院中找四喜将桃粉色的外衫拿来。”三七说。 “是。”小厮应下。 谢宝琼看着眼前这一幕,直到小厮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回过神道:“我是让你去拿。” “侯爷吩咐让属下守在小少爷身边。”三七仍旧位于三步之遥的距离恭顺答道。 谢宝琼被噎住,板着脸朝外院的方向走去。 — “小少爷,您不能进去,侯爷在待客。” 一贯在侯府畅通无阻的谢宝琼第一次被人拦下,他不打算为难门前守着的人,只好奇地张望了一眼:“是谁来府上了?” 侍卫还未答,另一道女声先吸引了谢宝琼的注意,他闻声望去,见到门旁还有一名头戴珠翠的女子,见他看过去,冲他温和一笑。 “我家殿下也想见见谢小少爷,小少爷同我进来吧。” 侍卫闻言让开路,他几步上了台阶,跟在引路的侍女身后进了屋子。 “阿瑾之事……” 屋内的两人听见动静,停下谈话闻声望向他。 等他抬眼看清谢琢对面的人时,面上的神情微微一愣,只见侍卫口中的来客,一袭墨绿色蜀锦衣,青丝中夹杂着白发梳成发髻,发间插着累丝嵌宝石金簪,面容沉静,一双黑瞳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原先以为侍女口中的殿下指的是太子,但显然眼前的人年龄对不上。 “琼儿,这位是长公主,快过来拜见。”谢琢的话提醒愣在原地的谢宝琼。 他上前几步,学着这几天的见闻拱起手行了不伦不类的礼:“见过长公主。” 身体弓到一半,抱拳的手就被人拖住,他目露诧异地抬头望去,眼中随即映出林榆的脸:“长公主?” “好孩子,让本宫好好看看你。”被林榆拉到身侧坐下,他仍旧未回过神来,不免求助地看向独坐另一侧的谢琢。 却见谢琢一脸心平气和,接收到他救助的目光时,递来一个无须担忧的眼神,随后端起茶盏慢悠悠品起茶。 耳侧响起的声音让他不得不收回注意放在林榆身上。 视线移回的刹那,就瞧见林榆那双黑瞳正缄默地盯着他的眼睛,似有莹光闪动,却在与他视线交汇的瞬间消失。 染有蔻丹的手伸到眼前带来一阵海棠花的熏香,谢宝琼稳了稳心神,控制住身体不向后缩去。 那只温热的手贴到他眼下的皮肤,一道呢喃声轻地像是他的错觉:“真像啊。” 但随着那只手的手指虚浮地擦过他的眼睛,声音也变得如梦似醒:“这双眼睛真像你阿娘,琼儿来,告诉本宫叫什么名字?” 谢宝琼收敛眼中冒昧的神色,觉得这位长公主越发的古怪,都叫出了他的名字又来问他。 视线穿过林榆又瞥了眼谢琢,见他还是一副老神在在丝毫没有搭话的样子,定了定心神道: “长公主,我叫宝琼,谢宝琼。” 顿了一下,他补上一个谢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清楚地看见面前这位长公主意味不明的瞥了眼谢琢,眼中似乎隐隐夹杂着嫌弃。 他谨慎地开口:“长公主,我的名字有哪里不妥吗?” “怎么会,本宫瞧着倒觉得两个字都极妙,不过琼儿不该称呼我为长公主,我是你阿娘的母亲,你该唤我外祖母。” 谢宝琼乖巧地改口:“外祖母。”就听见眼前人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跳动的速度快了起来。 这应该是在高兴? “欸,好孩子。”林榆抚过他眼的手顺势揉了揉他的脑袋:“琼儿取字了没?” 字又是什么?心头正浮现出疑惑,还未来得及答话,就听见方才一直置身事外的谢琢突然开口,不急不徐地将林榆的话挡了回去。 “公主,琼儿还小,不着急,等到再大些取字也无妨。” 旋即不着痕迹地引开话题:“琼儿先前还有个名字……” “姓林倒也不错。”林榆看似随意地评价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琼儿,想不想去外祖母的公主府玩?” 方才听谢琢和林榆谈话便开始神游天外的谢宝琼没想到自己还会被提起,此刻突然被点到名时,一脸呆楞。 偏巧此刻,屋内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连同谢琢也收起了那副淡然神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左右幸好他是块石头,没脸没皮的并不会紧张,迎着众人的注视,他缓缓开口。 …… 第14章 话还未出口,谢琢的声音先他一步响起。 “京中前不久才出了那桩事,现下怕是不太平,晚些时候小婿自会携琼儿登门拜访。” 谢宝琼收了声,默默窝在一旁看着两人暗戳戳就他的归属拉扯上几个来回。 直到头顶的位置传来一道叹息声,宣告他的归属:“罢了,过些时日,琼儿再来外祖母府上。” 他仰起头正对上林榆垂下的视线,方才意识到林榆这话是在同他说,忙点头应下林榆的话。 屋内两人无人斥责他的无礼,也默契地没有在谢宝琼面前谈起他进屋子前的话题,反倒是方才迎他入内的侍女又端着托盘入内。 不等他看清托盘上的物件,林榆率先伸手拿过,一枚小章缀在玉环之中被林榆递到手中。 “外祖母,这是?”谢宝琼疑惑道。 “是送给琼儿的见面礼,见此章如本宫亲临,琼儿若在外受了委屈,拿出此物即可。” 林榆的话越情真意切,谢宝琼就知道他越不能收。 他如今不过假借林怀瑾之子的身份追查真凶,等了却因果自会回他的四水山修道,凡尘之物,收了又是一桩因果。 林榆的眼神真挚,谢宝琼却是再次庆幸自己是块石头:“外祖母,此物贵重,我不能收。” 说罢,将手中的玉石推拒回林榆的手中。 “天底下再贵重的物件也不及琼儿。”林榆这次不等他拒绝,直接将印章挂在他脖子上。 谢琢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琼儿,此番是长公主的心意。”将他妄图拒绝的话完全堵死。 脖子上多了件配饰,重量增加不少,他憋着对谢琢的气,闷闷地开口:“多谢外祖母。” 林榆再度拉着他说了些话,便起身告辞。 谢琢带着他将林榆送到门口,看到林榆的马车缓缓驶离,才垂眼望向谢宝琼: “琼儿方才来找我有何事?” 谢宝琼经过前不久的打岔,听见声音,仰头看了看谢琢的脸,又转头看了眼只有一步之遥的门槛。 脚尖还未转换方向,谢琢就似有所觉般先一步抓住他的小臂:“嗯?琼儿,长辈问话要答。” “爹,哥哥今早便出府了,我也想出府。”朱红的大门在眼前缓缓合上,他赶忙道出自己的意图。 话毕,见谢琢一时没应声,他又扯了扯谢琢的衣袖,讨好般地递出沾了墨水的草编蛐蛐。 谢琢不客气地收下,瞟到草编蛐蛐腹部突兀的黑点时,指腹轻轻擦过时轻笑了声。 瞧见谢琢这副模样,谢宝琼便以为万事大吉,毕竟话本中有写带上礼物去求人就不会被拒绝。 “你哥哥今早出府是去郑阁老府上听讲学了。”谢琢的视线停留在指尖的墨渍上,幽幽开口: “我倒不知,琼儿何时这般好学了?若琼儿想去听课,爹就是舍了面子,也让郑阁老收下琼儿这个学生。” 一听这话,谢宝琼也顾不得谢琢曲解他的意思,急切道:“爹给我讲课就好,我喜欢爹讲课。” 谢琢的嘴角不着痕迹地勾了一下,“那琼儿今日练完字了吗?” “我可以明日一起练,爹,我要出府。”谢宝琼追上往里走去的谢琢,直白地再次提出须求。 谢琢嘴角的笑赶在谢宝琼拦到面前的前一刻收起,指尖抵住谢宝琼凑近的额头,轻咳一声道:“今日事今日毕。” 1 见谢琢不答他后半句话,眉心刚蹙起,便被谢琢抵住他额头的手指按住抚平。 "那能不能不要让人跟着我?"谢宝琼说这话时意有所指地瞥了眼不远处的三七。 “不成。”谢琢这一次答地倒是痛快,径直抱起谢宝琼往内院走去:“若是无人看着,爹的宝琼丢了怎么办?” 第16章 谢宝琼被谢琢突然的动作一惊,回过神来后浑身地不自在,又不敢挣扎:“你放我下来!” “可琼儿把爹面前的路全挡住了。”谢琢一脸的无辜,似乎他的动作再寻常不过。 谢宝琼的脸颊攀上红意,不知是羞愤还是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琢这话实属睁眼说瞎话,侯府的路还不至于挤到连两个人都过不去,更何况这路宽得很,谢琢稍稍往旁走一步便可过去。 “好了,这几日安分待在府上,过几日爹带你出门玩。” 还是谢琢低头注意到怀中的人不知何时闭住气,脸都憋得通红,一手拖住谢宝琼,空出一只手来轻拍了人的脑袋,柔声哄道。 …… 枝头的海棠由花苞绽开,沿着半开的窗户探入屋内。 沾着露水的花瓣飘落到床榻旁,重叠的窗幔下床榻的主人不见醒来的迹象。 屋外响起数道脚步声,房门被人轻巧推开。 谢宝琼迷瞪着眼被人从被窝中挖出,窗外的天色不过微亮,他瞟了眼就闭上眼睛,身体又向后倒去。 嘴里嘟囔:“四喜,天还没有亮。” 久久没有等到四喜的应声,正当他即将重新睡着时,迷迷糊糊间隐约听见谢琢的声音:“让他睡吧……” 这一觉睡得并不舒服,谢宝琼半梦半醒间能感受到一张温热的锦帕擦过他的脸,身上也被套上了衣物,随即被裹得紧紧的,抱到另一个地方。 中途他眼皮半掀,瞥见熟悉的脸后安心睡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褐色雕花的顶棚,身下的地板微微晃动。 他动了动身体,试图坐起来打量所处的地方,却发现双臂被牢牢缚在身侧,还有些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 腹部用力,双腿一蹬,借力坐了起来。 身上的束缚跟随他的动作轻飘飘地落下,他抬手拿起那布料的一角,入手柔软,绝不会是用来绑人的料子。 随手拎起布料后,他才发觉束缚住他的东西竟只是块斗篷,而此刻他正身处在马车之上。 刚放下斗篷,眼前就映出一张放大的脸,神情饱含关切:“琼儿,做噩梦了?”后半句话声音渐消,谢容璟腹诽道:“我就说让爹不要包得这么紧。” “没有。”谢宝琼好奇地打量马车内,询问道:“哥哥,我们这是去哪里?” “皇家猎场。爹前阵子不是说过要带你出府,恰好正逢春祭,陛下下旨举行春蒐2。” 谢容璟说话时,谢宝琼将马车内环视一周,不见谢琢的影子,惊奇道:“爹呢?” “爹好歹是朝廷重臣,要忙的事不少,本想带着你下车,又担心草场风大冻着你,便先行一步。” 说着,谢容璟从一旁的食盒中端出几盘点心:“先吃些垫垫肚子,过会儿带琼儿骑马。” “春祭什么时候举行?”谢宝琼摸了块点心,边吃边问道。 山中的精怪也会举办祭典,可惜他那时是块石头,只能听苏晓春和他转述的画面,不知人间的祭典是什么模样? “往年都是在春蒐的最后一日,由国师扮演春神句芒,琼儿问这作甚?” 谢宝琼摇摇头,想起曾在侯府见到的那位蔺国师。 后者还是他唯一见过的人族修士,近日也听到了些关于蔺折春的传闻,据说精通卜卦一道。 谢宝琼在谢容璟已经习惯的眼神中扫完碟子中的点心,往马车外跑去。 正要掀开帘子,后领被一只手扯住:“先把外衫穿上。” 经由谢容璟一提醒,他低头打量身上在睡梦中被套上的衣服,的确不见外衫,还有就是身上的衣服颜色…… 他乖巧地穿上谢容璟递来的外衫,扯了把衣服上的海棠纹样,随后被谢容璟打理平整。 “哥哥,我怎么没见过这身衣服?”谢容璟按住他的手,不让他胡乱扒拉身上的衣物,他只能开口询问后者。 “新让人做的,琼儿不是让人找桃粉色的衣裳?” 顶着谢容璟不知内情而真挚的眼神,他石头做得面皮莫名有些发虚。 “哥哥,我们去骑马吧。” 下车前,谢容璟不放心的嘱咐一句:“此次春蒐陛下虽不会亲临,但此处不比侯府,行事不能像在家中那般随性。” “知道了。”谢宝琼点头应下。 …… 两人到场时,其他人已陆续向林中策马出发。 谢容璟远远望见好友的身影已策马奔向林中也不急,反倒带着谢宝琼细细挑选起马来。 “琼儿,先前可骑过走兽?”谢容璟带着宝琼走到一匹使者牵出的棕马前。 谢宝琼的眼睛对上同他一般高的骏马黑黝黝的眼睛,深处透着温顺,耳畔传来谢容璟的询问声,莫名想起苏晓春驮着他缩小的本体奔跑在山间,最终摇了摇头:“没有。” “那便和我同乘一匹。”谢容璟拉过他的手摸了摸棕马的脑袋,道:“此驹温顺,不会摔到你。” 手下的鬃毛有些戳手,但马儿如同谢容璟所说,性格温和,被他触碰也没有排斥,反而轻蹭了蹭他的手,让人生不出对初次骑马的担忧和排斥。 等侍者固定好箭筒,谢容璟翻身上马,如在侯府花园那时一样朝他伸出手。 少年人身形修长,背光的面容落到他眼中有些模糊。 在搭上那只手的一瞬间,谢宝琼恍惚间明白,他很难讨厌谢容璟的原因。 作者有话说: ---------------------- 标注:1引用自《今日诗》 2“春蒐”意为春季狩猎 第15章 未到盛夏,加上林间枝叶的荫蔽,空气还算得凉爽。 细碎的阳光穿透枝叶间缝隙,时不时晃过谢宝琼的脸,适宜的温度和晃悠悠的马背让他初次体会到食困,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身后的谢容璟似乎没有狩猎的想法,一手扯住缰绳,另一只握住弓,控制着身下的马驹在林中慢悠悠行走。 趁着坐下的马儿迈入树荫下,他往后仰头,正好望见谢容璟一脸闲适的表情,看起来大有今日都在这骑马的打算。 “哥哥,你不去打猎吗?” 因着马背的晃动,谢宝琼额前跟着后仰翘起的头发扫过谢容璟的下巴。 谢容璟勒住缰绳,控制马停在树荫下,顺手理齐整谢宝琼的头发,弟弟困倦的表情也被他收入眼中,温声道:“琼儿是无聊了?” 谢宝琼点了下头,手指绕着马的鬃毛:“哥哥没有猎到猎物,旁人会不会笑话哥哥?” 话本中都是这样写的,面上平平无奇的主角在春蒐中大放异彩,狠狠吸引了一番注意,思及此,他又瞟了眼谢容璟,虽然后者一点都不平平无奇。 他的话音落下,忽然听见谢容璟唇边溢出几声笑:“琼儿担心的竟是这个吗?” 谢容璟勉强收了笑,正了正神色,话中又隐隐透着些许少年人的骄矜,道:“琼儿晚上想吃什么?哥哥给琼儿猎。” “兔子。”脑海中第一个冒出的就是苏晓春曾经捉的野兔,他顺嘴答道。 谢容璟笑着应下,两人说笑着便要策马离开。 头顶的树冠扑棱着掉下一坨白色的物体。 谢容璟眼疾手快地护住他的头,将他往后拉圈到怀中。 白色的物体擦过谢容璟的手,被谢宝琼抬起的手接住。 “琼儿,有被砸到吗?”谢容璟的声音透着焦急,慌忙去看那落下的物体。 “哥哥,是鸭子。”谢宝琼捧起接到的物体,一只白色的生物紧闭着眼躺在他的手心。 鲜红的血迹如同汤圆煮破时流出的内芯从那副幼小的身躯中渗出,洇湿白色的羽毛。 谢容璟的视线扫过白色生物上还未完全褪去的灰色绒羽,眉头压低,纠正道: “这是雪雁的幼鸟。春蒐不猎孕兽和幼兽,想必是被人误伤。” 说话间,手中的幼鸟颤巍巍地睁开眼,朝两人发出几声微弱地啼叫,扑棱着翅膀试图起飞。 谢宝琼收拢手心,眼神清明,深色的眸子如同山石毫无垂怜之情:“要救它吗?” 身后的谢容璟看不见他的神色,回应道:“既然遇上了,也算它命不该绝,正好可以养在府中给琼儿作伴。” 说罢,谢容璟牵住缰绳操控马回转方向,向林外而去。 — 趁着谢容璟去帐外吩咐小厮去取伤药,谢宝琼撑着头趴在桌边观察几乎和白色锦帕融为一体的小白鸟。 在林间时还会扑棱翅膀的小白鸟,此时只剩下微微起伏的身躯证实它还活着。 谢宝琼抬头望了眼帐外的方向,半阖上眼眸沉思了片刻,伸出手指搭上小白鸟的脑袋,丝丝缕缕的灵力顺着他的手指汇入那具生机渐散的身躯。 不消片刻,他收回手指,帕子上蜷缩的小白鸟睁开如同琉璃球般的眼睛,直愣愣地望向他。 此时帐帘被人掀开,谢容璟移步到桌旁,瞥见醒来后依旧停留在帕子上的小白鸟,惊讶道: 第17章 “这鸟倒是通人性,知晓是救它后便也不飞。” 如谢容璟所说,接下给小白鸟的伤处包扎时,它不曾有挣扎的动作,只有在伤药接触伤口时痛地扇了下翅膀。 唯独视线紧紧地跟随谢宝琼移动。 包扎完伤口,谢容璟净了手,含笑道:“它倒是喜欢你,琼儿接下来是想继续去骑马还是留在这和小鸟一起?” 谢宝琼不想再体验一遍被马背晃悠得块睡过去,于是婉拒了谢容璟的邀请:“我想留在这。” “那琼儿乖乖留下这,等着今晚吃兔子。”临走前,谢容璟犹不放心,再三叮嘱:“爹过会儿就会来,有事吩咐帐外的小厮,不要乱跑。” 他用力点点头,心中实则暗中打起了算盘: 谢琢还要过会儿才能回来,这次出来三七和四喜都没有跟来,此番春蒐又有不少世家前来,岂不是他探听消息的好时机。 热情地送别谢容璟,远远地看见马上的身影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他正欲离开,桌案上的小白鸟发出来到营帐后的第一声啼叫。 “啾。” 他一时间被吸引了注意,回身来到桌案旁,白色的小鸟见他看来,却又不再发出声音,只歪着脑袋盯着他。 一妖一鸟大眼对小眼看了片刻,最终谢宝琼捧起鸟放到头顶,还不忘念叨:“一会儿可不能乱发出声音。” 白色的小鸟趴在发间如精巧的装饰,倒不显得惹眼,谢宝琼放心地顶着小鸟出了门。 出了帐外,就听见守着的小厮开口道:“小少爷,有何吩咐?” “无事。”谢宝琼摆摆手,往外走去,却突然顿住步子:“你知道除了狩猎,其他人在哪吗?” 小厮只当他是在帐中待得无趣,答道:“一些年岁稍小的公子小姐在西边办了宴会,需要奴婢带公子过去吗?”小厮边说边指了个方向。 “不用跟着我,我自己过去。”谢宝琼留下一句话,往小厮指的方向走去。 走了约莫半盏茶时间,便看见一群人聚在一起。 他摸了摸头顶的小白鸟,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的其中一个群体中。 这群人并非他随意挑选,而是他隐约听见他们的谈论中似乎提起和谢琢相关的名号。 众人的谈话并没有因多出一个人而停止,只有身侧的人望着多出的他,明明看上去吓了一跳,却还是故作镇定道:“你是谁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刚来燕京不久。”谢宝琼不明不白地解释了一句。 孟睿却瞬间了然道:“哦,你爹是新调任的礼部主事。” 被胡乱套上一个身份,正好省下了他凭空捏造的功夫,谢宝琼自然没有什么不满。 人群中突然有人点了孟睿的名字,孟睿没有多余的功夫问他名字。 “欸,孟睿,你娘和华阳郡主以前不是闺中蜜友,那你知道被前不久接回永顺侯府的那位是什么来头吗?” 这下别说孟睿,连同谢宝琼的注意也被吸引。 “啊,何时发生的事?”又一人道。 “都过去多久,你竟然不知道!孟睿,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也不清楚。”孟睿摇摇头,“华阳郡主走后,我娘和永顺侯府就没有联系了。” “你们没听说吗?那位也被带来此次春蒐,到时候见一见不就知道了。” 话题一时搁置,众人又七嘴八舌聊起其他话题,只有谢宝琼不着痕迹地扫过孟睿,想从中探听一番华阳郡主的过往时,眼角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群身着官服的人从不远处经过,为首的人不是谢琢还能是谁? 谢宝琼抿了抿,记下孟睿的名字,趁四周的人并没有将注意放到他身上时,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 而被众人的谈话勾起探究之心的孟睿抬起手肘:“谢大人不是你爹的上峰吗,你有没有听说到什么内情?” 手肘伸向一旁时却戳了个空,孟睿转头一看,哪还有什么人影:“欸!人呢?” “什么人啊?孟睿你在胡说什么呢?”另一人一巴掌拍在孟睿后背上,吓得孟睿一个激灵,他脑海中浮现出谢宝琼出现时的场景,吞了口唾沫道: “就刚刚站在这的礼部主事家的公子,瞧这跟你我二人一般年纪的。” 另一人的眼神变得奇怪,“礼部主事家不是就一位公子吗?年纪可要长我们不少。” 话音落下,一阵微风恰巧在此时拂过,孟睿的身后浮起一阵冷汗。 …… 不知道自己再次吓到孟睿的谢宝琼正避着谢琢的身影往支起的营帐帐后躲去。 草场不及林间植被茂盛,此刻能遮蔽他身形的东西竟只剩下不远处的营帐。 眼看谢琢就要绕到他前方的位置,谢宝琼一咬牙,掐了个诀,往帐内躲去。 此诀只能遮蔽气息,无法完全掩盖身形,只要帐内的凡人不注意门口的位置,不会那么容易发现他…… “哪来的小鬼?”一道阴郁的声音在他进入帐内后响起。 他的步子霎时间僵硬在原地,早知道刚进来就会被发现,还不如待在帐外被谢琢领回去。 微微抬眼,却正好撞进一双非人的竖瞳。 莫名有几分眼熟,正当他思索着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时,一股熟悉的气息迎面扑来。 ——是进城时那辆马车内的妖。 那人侧坐在内室的美人榻上,单手撑着下巴,视线饶有兴致地在他身上打量,及地的衣袍下隐约露出不同于人类双腿的弧度。 “你是哪派的弟子?” 他警惕地往后退去,听见赤松的问题反而松了口气,往后撤去的脚在原地站定。 “大人认错了,我并非修士,跟随我家长辈来此,一时错认营帐,才闯了进来,大人误怪,我这就出去。” 估摸着谢琢已经离开,出去也不会碰上,他告罪完转身便要离开。 却见眼前一花,一阵凛冽的气息从后逼近。 等到眼前的环境再次变得清晰时,他已来到美人榻前。 作者有话说: ---------------------- 晋江的存图空间栏位好贵,月石真的不够用qaq 第16章 “大…大人?”谢宝琼想跑,却发现被身体被定在原地。 “本座允许你走了吗?” 榻上的人站起身,缓缓踱步到他身前,俯下身凑近,视线探究地一寸一寸地扫过。 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任由那双竖瞳在身上游弋。 “呵,你说你不是修士,那身上的隐息诀难不成是蔺折春闲来无事给你施的?” 伴随赤松提到的名字,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覆着白绫的脸,左右此刻蔺折春不在,为了方便先脱离这番境地,他当即选择应和下赤松的话。 刚点了下头,就见赤松盯住他脸的眼神一凝。 “这气息?你不是人族,是妖。”语气笃定,丝毫不给妖辩解的余地。 谢宝琼心中一紧,按耐住伸手去摸胸口挂着的玉佩的念头,定神去听赤松没有停下的话: “我可不记得朝中有哪位妖族多了一个你这般大的子嗣。小东西谎话还不少,知不知道谎话说多了,是要挨天雷劈的。”最后一句话语气戏谑,透着股唬人的意味。 谢宝琼却丝毫没被这话吓到,他本就是被天雷劈出来的,不像旁的小妖般恐惧天雷,但赤松的话给了他灵感,他灵机一动道: “不如大人放了我,把我交给天雷处理吧。” “呵。”见人丝毫未被唬到,赤松冷笑一声,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可你瞧见了本座的秘密。” 伴随赤松声音响起的同时,地面上传来微弱的动静,紧接着被定在原地不得动弹的脚踝处缠上不知名的东西。 隔着鞋袜,他一时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也没有选择在赤松这样的大妖面前探出神识,反而紧闭双眼。 “我什么都没看见。” 视线变得一团漆黑,触觉和嗅觉被放大,脚腕处的东西微微收紧,隔着鞋袜传来一阵寒意。 面前的人似乎离他更近,随即一道冷冽的声音在近在咫尺的位置乍响: “是个蠢的……” 赤松话音未落,他的鼻尖又嗅到另一股味道,似雪中的落梅飘落身侧,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身上的禁身诀随之解开,脚踝处的束缚也一并消失。 他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微侧脑袋斜眼看向来人。 视线和一条白绫撞上,他猛地闭上眼转回脑袋,却听见对面传来一声不客气地嘲笑。 “左相,太子殿下有请。”声音似山间冷泉缓缓泻出。 “国师大人竟有空做起替人传话的差事了。”另一道声音带有一贯的讥讽,从赤松片刻前站着的位置传出。 “总比左相在这吓唬小孩要好。”蔺折春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话却毫不遮掩地刺了回去。 “这小孩看到了不该看的,既然是国师的人,不知国师要给我什么赔偿?”赤松嗤笑一声,话中失了方才的讥讽,反倒有些耐人寻味。 第18章 从刚才起蔺折春搭在他肩上的手未曾收回,现下轻轻拍了拍他,道:“小宝,睁眼吧,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适才两人间的对话表明蔺折春的态度,他明白蔺折春是在帮他,虽不知缘由,但现在他最好的选择就是按着蔺折春的话做。 于是,他睁开眼,先望了眼站在他身侧的蔺折春,后者察觉到他的视线,按住他肩头的手稍稍松懈,似是安抚。 再转头看向对面的赤松,后者已然恢复了人类的模样,竖瞳转变为人类的瞳孔,衣袍的边缘探出靴子的一角。 他盯着方才并不曾见到的靴子眨了眨眼,如实道:“我刚才看到了大…左相大人。” 蔺折春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赤松,你很见不得人吗?” 说罢,拉住谢宝琼转身离开,等到了帐外,才温声开口:“你爹正四处寻你呢,怎么跑到这来了……” 话到一半,他侧脸扫向被掀起的帐帘后露出的赤松:“他跟你爹可不对付。” 谢宝琼跟随蔺折春的话望向紧随他们二人出来的赤松,眼睛亮起,他好像又听到了有用的消息。 而刚出来的赤松眉头则微微皱起,“这小孩不是你家的?是谁家的?” “你瞧着他像谁?”蔺折春淡淡应了声。 赤松一听这话,真就仔细盯着他的脸瞧了起来,随即脸上浮现出惊愕和古怪混在的表情:“不会是谢琢家的吧?!” 蔺折春颔首。 “哈哈哈哈。”赤松在谢宝琼莫名其妙的视线中笑了起来,但并未做解释,反倒一服看好戏的表情:“那就劳烦国师把人送回去了。” 说完,便绕过两人离开,他猜想赤松应该是去找蔺折春提到的太子。 蔺折春则带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才问出那个被赤松的出现打断的问题:“我爹他为什么和赤大人不对付。” 蔺折春脸上仍旧挂着一副恬淡的神色:“政见不合。” 几个字落下,蔺折春像是又想起什么,语气随和地继续说道:“不过他本性不恶,只是因……脾气有些差劲,日后不要招惹他便是。” 蔺折春中间的话说得含糊,谢宝琼也没有追问下去的念头,只要赤松同华阳郡主一案无关,他才没有多余的心神耗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想到此,他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国师大人刚才帮我。” 不曾想,蔺折春却反问道:“我帮了你什么?” 趁谢宝琼愣神的功夫,蔺折春那张常年积雪不见情绪的脸上扯出一抹笑。 令人不禁好奇白绫下的眼睛是何光景。 泠泠清泉般的嗓音更加勾起他的探求之心: “那就当小宝承了我的情。” “可我没什么能给你的……”他的话未尽,就被蔺折春的话堵回。 “不如这次春祭,小宝来帮我个忙?” 蔺折春没等他回答,又道: “去吧,谢大人在那等你。” 他顺着蔺折春所指的方向望去,发现谢琢正看向他们二人。 “国师大人不过去吗?”谢宝琼刚迈出一步,见蔺折春纹丝不动地停在原地,回首询问。 蔺折春没有垂首望向他,蒙着白绫的脸朝向谢琢的方向,微微摇了摇头,道: “谢大人现下怕是不愿见到我。” 听了蔺折春的解释,谢宝琼只感觉自己疑惑更甚,一股力道却从背后轻轻传来将他往前推。 “快去吧。” — 几刻钟前,谢琢正议完事回到帐中,谢容璟不久前派人传过口信,谢宝琼正一人留在帐中。 帐中看了一圈,却没有见到人影。 谢琢唤了小厮进来问话:“小少爷去哪了?” “小少爷半炷香前离开,走之前问了奴婢其他公子小姐小聚的地方。”门口守着的小厮如实答道。 谢琢回想刚刚经过的那片地方,他可没瞧见谢宝琼的身影。 吩咐了小厮,他当即掀开帐帘往外走去。 却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出现在前方。 “国师找我有何事?”说着,他挥挥手,示意小厮先去找人。 蔺折春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道:“谢大人是派人去找谢小公子,若是如此,不必多费心神,我方才见到他了。” 谢琢的眉眼间浮起一层几乎不可察的郁色:“不愧是国师,料事如神。” 他拦下离开的小厮,吩咐人去泡壶茶水,自己则将蔺折春请进帐内。 “国师现下不在准备春祭,来我这处做甚?” 蔺折春抿了口茶水,神色怡然:“谢大人这茶倒是极好。” 一句客套后,蔺折春直白的点出了自己的目的: “上次在府上见到谢小公子,观其是个极好的苗子,不知谢大人可否愿意让谢小公子拜入我门下?” 听见蔺折春的请求,谢琢脸上划过一道暗色,连同客套的笑容也吝啬地收起。 “我这的茶水自是比不上国师的珍藏。” 蔺折春不会听不出话中潜藏的暗意,却仍坚持道:“谢大人不必马上告知我答案,不管谢大人何时想好,我的话会一直作数。” 说罢,也不等谢琢起身相送,便朝外走去。 谢琢望着茶盏中飘荡的茶叶,神色不明道: “修仙者数不胜数,得道者不过尔尔。这一途期间的苦楚更是难咽,我原先只盼着,罢了。” 谢琢放下茶盏,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吞入肚中,留下一句:“他若愿意,我不会阻拦。” 话落,却听见蔺折春平静无波的声音飘过来:“谢大人,他有他的道,于你,于我,都不一样……” 蔺折春张了张嘴,似乎是想继续说些什么,到底只多说了一句:“我会护着他的。” — “爹!”扑过来的谢宝琼拉回了谢琢的注意。 谢宝琼回身望了眼谢琢看的地方,发觉刚才站在那的蔺折春已经离开。 谢琢一手扶着谢宝琼有些歪扭的身子,一手将他飘出的碎发别到耳后。 自然而然地发现他头顶上多出的物件。 “琼儿,这是?” “哦,是我和哥哥在林子中捡到的的小鸟。”经谢琢的提醒,他抬手扶了一下窝在他发间的幼鸟。 谢琢见此也没有多说,手指微微收拢,问起另一个问题:“刚才去哪了?” 谢宝琼边调整头顶幼鸟的姿势,边应道:“去了那边的聚会,后来迷路去了旁人的帐子,国师大人见到我说爹在找我,就带我回来了。” 他调整完幼鸟的位置,注意力移到看着谢琢身上,后者的神色有几分不自然,注意隐隐有些飘忽。 “他有同你说什么吗?”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谢琢盯着他的眼神过于瞩目,谢宝琼难得有几分不自在。 他端起谢琢倒的茶水,茶盏在他的视野中挡住谢琢的脸,他就着茶盏一口饮尽,才回应道:“没有。哦,不对。” 捧住茶盏,他回忆起蔺折春提到的事,慌忙反驳自己的前一句话,没注意到谢琢有些紧张的神色。 “蔺国师让我春祭的时候帮他一个忙。” 谢琢暗暗松了口,问:“什么忙?” “蔺国师没有说。”谢宝琼面上不解道。 “要是不想去,爹帮你去回绝。”谢琢眼神微变,终归没问出那个问题。 谢宝琼摇头的幅度更大:“我从前没见过春祭,我想去。” 谢琢默叹了口气,“好。” 二人谈话间,守在帐外的小厮突然垂首进来。 “侯爷,齐总兵家的大公子求见。” “请他进来。”谢琢道。 小厮出去的间隙,谢宝琼仰头新奇问道:“齐家和侯府有来往吗?” 调查案子自然得从和侯府有联系的人着手。 谢琢没有瞒他:“除开政务外,与侯府没有私交,不过那位齐大公子,倒与璟儿是同窗。”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恰巧门口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谢琢的话适时停下。 小厮将一群人引入帐内。 为首的人身着靛蓝骑装,腰间的革带上挂着箭囊,箭囊内空空如也,里头不见箭矢,想来刚从林中出来。 “小子齐延见过谢大人。”齐延问候完谢琢,没有绕弯,直截了当地点明来意: “听旁人说,谢世子曾带回一只白色的幼鸟。”话虽这般说,他的目光却径直移向谢琢身旁的谢宝琼。 “实不相瞒,此行我正巧带了只白色幼鸟,在林中行猎时却不甚飞丢,便想来看看是不是我养的那只。” 谢宝琼不用细想也能知道齐延口中提到的幼鸟就是他头顶上那只。 原因无他,他能感受到脑袋上顶着的幼鸟在齐延进来时就探出脑袋,在他发间扑棱。 齐延的视线与其说是落在他的身上,不如说是落在他的头顶的白鸟上。 第19章 “小归。” 齐延的话落,头顶的重量忽轻,小白鸟歪歪扭扭飞至空中,却在空中停留几秒后,往下跌去。 谢宝琼眼疾手快地接住垂直掉落的幼鸟,没注意到谢琢的眼神微变: “琼儿,将幼鸟还给齐公子,爹之后再寻一只给你。” 他先前只不过听从谢容璟的话,救下这只幼鸟,短暂的相处也没和幼鸟生出什么感情。 因此没有什么留恋,干脆地将手中的幼鸟交还给齐延。 幼鸟被伸过来的手小心地接过,齐延察看了眼幼鸟的状态,才将注意放在他身上。 探究的眼神在那双眼中流转过,却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而是感激地开口: “你就是谢小公子吧,我备了些薄礼,还望小公子不嫌弃。” 说罢,齐延身后的人依照吩咐捧上来一个小箱子。 他收下盒子,齐延也不久留,提出告辞后便带人离开。 谢容璟回来时,就见到他坐在榻上,翻找箱子中的物件。 “爹,琼儿在找什么?”谢容璟见他头也不抬,也没上去打扰,转头询问坐在另一侧的谢琢。 谢琢解释了一番箱子的来历,又道:“琼儿说那幼鸟是和你一同救的,齐公子送来的谢礼也该有你一份,现在在挑你喜欢的东西。” 谢容璟一听这话立即凑到谢宝琼的身旁。 其实听到说话声时,他便注意到了谢容璟,可手上正好翻到最后一件东西,一时抽不空来。 此时见到凑过来的谢容璟,直接将翻出来的最后一个物件递给谢容璟。 是一本封面古朴的书册,他瞟了眼书名,左上角写着xx记。 随意翻了页,大抵是本讲各地风俗的游记杂谈,那日谢容璟哄他睡觉时讲得就是这一类书,想来谢容璟应该会喜欢。 “给我的?” 虽然早在谢琢的话中得知谢宝琼要将箱子中的东西分给他,但刚过来就被塞了本书的谢容璟有几分惊讶。 “嗯。”谢宝琼点了点头,手指指向箱子中其余的物件,“哥哥喜欢的都可以拿去。” 谢容璟扫过箱子余下的物件,一些做工精巧的奇巧之物,应是谢宝琼这个年纪会喜欢的,他看过一眼便抬手阖上箱盖去看后者的反应: “我若是都喜欢,琼儿也舍得?” 他一边眉毛微微下压o.o,难以理解谢容璟为何问出这个问题,但还是豪爽地开口: “那哥哥都拿去吧。” 谢容璟定定地盯着他瞧了会儿:“我有这本书便够了,箱中的物件琼儿自己留着。” 谢容璟突然转变的想法让他一时转不过弯,可没等他想明白,就听见谢容璟看了眼手中的书,继续道: “接下来这几日在帐中休息时,刚好可以给你讲一讲这书中的故事。” 话音一落,谢宝琼顿时也顾不上谢容璟转变想法的原因,他接下来几日可不想整日待在这帐中。 于是,他忙不迭地扯起刚坐下不久的谢容璟,转移话题:“我还没见到哥哥带回来的猎物,哥哥有猎到兔子吗?” 经他一提,谢容璟的注意果真被带偏,话题也被成功转移:“猎到了,已经拿给小厮去处理了,等处理好了再带你去。” 话虽这样说,谢容璟却依着他的动作,随手将书册放在箱子上,顺着他拉拽的力道起身: “爹,我带弟弟去看看猎回来的兔子。” 将兄弟俩之间的互动收入眼底的谢琢眼间含笑瞥了眼箱子上的书:“嗯,去吧。” — 天色渐暗,一少年酣睡在账中的榻上。 “爹,不叫醒琼儿吗?”谢容璟看着床榻上睡着的谢宝琼问道。 今日在外玩了一通,下午谢宝琼吃了些烤好的野兔便倒头就睡。 “让他睡吧。”谢琢坐在床榻边缘帮人掖了掖被子,背对着谢容璟的脸看不清神色: “晚间的篝火虽热闹,但此番春蒐来得人多,除了本朝官员外,还有西域使臣。 当年阿瑾一事明面上尽管只有楚王动手的痕迹,但我与长公主当年便疑心背后便有人在帮楚王。” “爹,你是说当年楚王……” 谢容璟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谢琢打断:“璟儿,有些事不可言传。” 谢容璟闭上嘴,回想起一件皇室秘辛:楚王与当今太子争储失败后,在府中“自戕“”而死,据说死状可怖,非楚王一届凡人可为。 谢容璟微微出神,飘散的视线瞥见谢琢搭在被褥上的手收紧,发散的思绪逐渐收拢,紧接着便听见谢琢发紧的嗓音响起: “琼儿又在这个关头突然现身在我的眼前,我总忧心会出事。” “爹,琼儿已经回来了。”谢容璟没有多说安慰的话,只陈述了一句事实。 “是啊,琼儿已经回来了。”谢琢道:“闻风,你留下来守着小少爷。” “是。” — 再次睁开眼,眼前黑黢黢的一片,身上盖着柔软的被衾。 谢宝琼摸着黑爬起,坐在被褥上四下环顾一周,睡前在他的身旁的谢琢和谢容璟不见踪影,帐内也没有他们的气息。 他摸索着下床,还未找到鞋袜,就见帐帘被掀开,月光和烛光一同进入帐内。 他停下寻找鞋袜的动作,抬头看向来人时带上他自己都未曾注意的欣喜,却在看清烛火映照的脸庞时微微一愣。 他记得来人是跟在谢琢身边的人,好像是叫…闻风来着。 闻风率先将床旁的灯盏点燃,随后唤来小厮伺候他梳洗。 等谢宝琼穿戴好坐在圈椅上时,才有空看向守在一旁的闻风:“闻风,我爹和哥哥呢?” “侯爷和世子去赴宴了,见小少爷您还睡着,便没喊醒你。”闻风如实道。 谢宝琼接过小厮递来的锦帕擦了擦脸,眼神迷离,显然意识还未完全苏醒,也不觉得谢琢没他一起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哦。”应了一声后,他又反应过来闻风口中宴会,巴咂了下嘴巴,意识迷糊但语气清晰道:“我饿了。” 很快有人拿上一碗温着的鹿肉羹。 他吃饱后,意识渐渐清醒,放下勺子便往帐外走去。 却被闻风抬手拦下,他疑惑地看了闻风眼:“谢大人不让我出去吗?” 闻风仔细回忆了下谢琢说过的话,发现谢琢真没说过不让谢宝琼离开营帐的话,于是道:“侯爷让我跟着您。” 谢宝琼扫了他一眼,点点头道:“那你跟着吧。” — 夜间还未入夏,空气间微微有凉风吹在身上,带来一阵草木的气息。 营地的西边隐隐传来鼎沸的人声混杂虫鸣声中传入谢宝琼耳中。 他闻声望去,燃起的火光隐隐绰绰的跳跃在他的瞳孔中,于是脚步一转,朝那个方向走去。 还未接近,远远看见两道有些眼熟的人影正在交谈。 一道不太招人喜欢的声音随风飘入他的耳畔: “你让我去对付两个乳臭未干的小鬼?这么掉价的事你怎么不自己上?” “那对双生子虽年纪尚轻,但在巫蛊一道不容小觑,朝中其他术士和妖修不见得是他们的对手,至于你,和他们也算以毒攻毒……”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靠近,蔺折春的话音止住,视线往他的方向望过来。 同时背对他站着的另一人也回过身,露出的脸正是白日见过的赤松。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国师大人,赤松大人。”谢宝琼率先打破沉默,脸上毫无偷听墙角的窘迫,大方地朝两人打了个招呼。 “谢琢家的小子,你怎么在这?”赤松眯了下眼,望向他的眼中透着玩味的神色,不等他解释,自问自答道: “方才在宴上好像没看见你,你爹这是,不要你了。” 赤松的话掀不起他心中分毫的水花,连话中暗藏的冒犯都未曾察觉。 他掠过赤松,望向另一道身影,解释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蔺折春面上的表情却纹丝未动。 不管是发现他的存在,还是听完他的解释,面上始终维持那副白水般寡淡的表情,仿佛白日里对他勾起的笑不过是一个幻象。 等他解释完,才淡淡地应了声:“嗯。” 正当他以为蔺折春要将打发他走继续和赤松商量事情时,蔺折春却出乎意料地朝他招招手: “小宝,过来。” 他虽不解,但闻言听话地绕过赤松走到蔺折春身旁: “国师大人?” “我带你去寻谢大人。”蔺折春道。 不等他谢绝蔺折春的好意,赤松的声音抢在他前面开口: “蔺国师不会是要把差事丢给我一人了吧?” 赤松冷笑一声,继续道:“他身边还跟谢琢的侍卫,想来也用不着蔺国师的好意。” 蔺折春的嗓音也如同他本人般清清冷冷:“刚刚不是商量好了吗?你来对付那对双生子。” 第20章 “那你呢?”赤松显然还没放弃这个问题。 “我还要准备后日的春祭。”察觉赤松还要说出什么反驳的话,蔺折春叹了口气,又道:“赤松,你应当知道,我拿不起剑了。” 听见这话,一旁的谢宝琼也不禁好奇地仰起头去看白绫覆眼的谪仙人。 对话的另一人却毫无怜惜之情,反倒讥讽道:“谁不知蔺国师修为高深,一花一叶皆可为剑……” 蔺折春没了听下去的想法,拉起竖着耳朵听得正入迷的谢宝琼便要走。 赤松却话锋一转,话中的主题直指向话题外的人: “说起来,不如让谢家这小子去吧。 听闻蔺国师亲自选了他参与春祭,往年的春祭一向由颇有修炼天资的人参加,但都入不了蔺国师的眼,想来这小子必有过人之处。” 赤松的话中带的信息量不少,一时砸地谢宝琼有些发晕。 他不过是路过这里,怎么突然扯上他了。 偏说到兴头上的赤松点点头继续发挥:“况且西域来的那对双生子年纪比他大些,就算输了,也不丢我朝的脸面。” “此事你我二人怕是做不了主。”蔺折春上前一步,挡住赤松向他看来的视线,顺便将他探出的脑袋按回去。 “你若想让他上场,还得问过他自己和谢大人。” 被蔺折春挡在身后,他看不清赤松的神色,顾及这两人的身份,也不敢贸然用神识窥探。 只能听见几声轻巧的脚步声,同时蔺折春按住他脑袋的手松开,他再次探出头来时,便只看见赤松离开的背影。 “国师大人,赤大人是去找我爹了吗?” “他不会去找谢大人的。”蔺折春背过身,往前走了两步,见他没跟上,又停下来等他。 他小跑上前,跟上蔺折春的步伐,问起方才后者与赤松口中交谈的事情:“赤大人口中的比试是怎么回事?” “西域使臣提出要与朝中奇异之士进行切磋,以此进行交流,等会儿去了宴会上你便能瞧见了。” 蔺折春这话说得还算客气,不久前篝火宴上,西域使臣提出切磋时,就差直接将大晟的脸面往脚下踩。 谢宝琼其实对赤松口中提到的擅长巫蛊之道的双生子有些好奇。 但抬眼看见蔺折春神色晦涩,并没有要说下去的样子,便闭上了嘴,遥遥望向远方人群聚集之处。 众人汇集的中央,成年男子般高的篝火熊熊燃烧着。 周遭人群的注意却并未落在那在夜黑中分外显眼的烈焰之上,反而落向中央空地处,只见篝火旁,两道人影相对而立,火光将二人的影子拉长扭曲。 也因此,当他和蔺折春从暗处进到人群中时,前方的人群沉浸在现场澎湃的情绪中,并没有人关注到他们。 谢宝琼踮起脚,试图跃过挡在中间的人群看清场地中央比试的两人。 片刻前遇到蔺折春和赤松的地方地势颇高,他还能从远处窥得几分空地中的光景。 没想到靠近后,前方人影憧憧,连缝隙处也被交叠的衣衫挡了个干净。 眼睛扫视过四周,见无人关注他,悄悄调动出一缕神识,往人群前方比试的两人探去。 神识刚探出体外,却被另一道强悍又泠冽的气息猝不及防地包裹起来。 他猛地将神识往回收束,却还是被那道神识抓住。 包裹住他神识的气息却不似感受到的那般凌然,反倒如同浸在冬日难得一见的暖阳中一般,令妖松懈下来。 见他抵抗和逃跑的念头全部消散,包裹住他的神识伸出一个触角,轻柔地戳了一下他。 经陌生的神识一提醒,他才从那股横生的慵懒倦意中重新生出些警惕,嗅闻气息的来源。 却发现神识中的气息隐约有几分熟悉。 恰好此时脑海中轰然响起一道声音:[小宝,是看不见?] 他寻声望向声音的主人,正是站立在身侧的蔺折春。 “国师大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挡住他接下来的话。 蔺折春朝他摇了摇头,脑海中的声音继续响起:[今日来人众多,其中能人异士不在少数,不要随意探出神识。]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蔺折春才收回手,覆着白绫的脸转回前方。 不等他思考蔺折春为何不惊异他能探出神识,他被蔺折春气息包裹的神识便穿越众人,窥见到被人群挡住的画面,当即把升腾起的疑惑抛诸脑后。 只见场中两人,一位年纪稍大,身着大晟服饰。 而另一人身上的服饰他从未见过,衣裙皆以靛蓝和墨色为主,胸口和腰间皆有银饰点缀,应该就是蔺折春和赤松谈话时提到的西域使者。 二人身上皆有负伤,空气中散出淡淡的血腥味,显然双方已缠斗了许久。 身着异域服饰的青年人胸膛微微起伏,调整气息,随后举起手中的陶笛凑到嘴边。 如空谷幽兰般的曲调从陶笛中泻出,掀起一阵无形的气浪朝对面之人刮去。 借着蔺折春的“眼睛”,他清晰地看清那阵气浪的形态,密密麻麻的虫子煽动着翅膀混杂在气浪中,哪怕能躲开那阵气浪,也未必能防住那其中的虫子。 气浪裹挟着虫子将另一道身影吞噬,落到寻常人眼中,便是另一人抬手掐诀抵挡那阵气浪,却无法发觉危险已悄然近身。 蓝衣青年嘴角弯起一个弧度,神情逐渐放松,已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当气浪中其中一只虫子钻入中年人衣袖中,蓝衣青年手指按住笛孔,音调骤然拔高。 气浪中的虫子瞬间变得躁动起来,顷刻间中年人围得密不透风。 蓝衣青年不紧不慢地吹出最后一个曲调,虫子霎那间奔袭向锁定的猎物。 却在接触到中年人的肌肤时,撞作一团,原地只剩下中年人的一身外袍,在失去幻象支撑的刹那,飘落地面。 蓝衣青年嘴角的笑僵住,瞳孔猛然一缩,眼前一道黑影撞入视野,紧随而来的便是视野上移。 一阵轰然声响后,蓝衣青年跌落地面。 中年人捡起掉落的外袍掸了掸,套回身上,信步走向摔在一旁的蓝衣青年,将青年从地上拉起,同时不忘压低声音嘲讽道: “小子,口口口,跟我比,你还嫩了点。” 落在谢宝琼的视野中,便是中年人嘴巴张张合合,却听不清说了什么。 他偏头望向蔺折春,不解世界为何突然消音,但蔺折春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神色沉浸在两人的对决中。 场中爆发出响亮的喝彩声,他发现听觉恢复,也重新将注意放回场上。 中年人朝周围拱拱手,笑呵呵道:“诸位见笑了。”又拍了拍蓝衣青年的肩:“小伙子,承让啊!” 下一场比试还未开始,场中的人也不散去,反而就地攀谈起中年人的最后一招。 谢宝琼前方的人也欲找人交流,感觉到身后有人的存在,一脸意犹未尽地回过身。 落到谢宝琼眼中便是,那人兴致冲冲地回过头,随即一副活见鬼的样子,吓地站起身。 “国…国师大人,您老什么时候来的?”那人脸色见蔺折春脸色正常,又道:“可是有什么吩咐?” 前一句的声量颇大,周围人的视线隐隐飘向此处,连他也因站在两人之间收到不少关注。 他能感受到的视线,蔺折春自不必说,冷声道:“无事。” 便带着他隐去身形,朝另一处走去。 旁人见他们消失,本还顾及蔺折春而压抑在心底的话顿时喷发出来。 “欸,欸,那小孩就是国师?怎么跟传闻中不太像?” “小孩后面那个面覆白绫的才是。” “话说国师大人不是只有祭祀的时候才会出现在人前吗?” “跟在国师大人身边那小孩是谁?” “国师大人呢?我还没见过国师大人啊!“ ”可惜国师大人不收徒,不过让我感受一番国师大人的仙气,早日悟道也好啊。” “不会最后一场是由国师上场吧?” “哼,区区异域小儿也值得国师出手……”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两人“默契”地没提起周围讨论的话。 当然,谢宝琼本还有些好奇蔺折春的实力到底几何,才能被那些术士/妖修这般吹捧。 他从未想过凡尘间竟也有实力雄厚的修士。 思及此,他疑惑的目光中不免透出几分忧虑。 蔺折春注意到他情绪的转变,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不可出声,不然我们今日怕是走不出去了。] 他松了口气,看起来蔺折春的实力也没那么厉害,点点头,任蔺折春将他带到另一个地方。 “琼儿?”另一道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他松开蔺折春的袖子跑向人群中的谢琢:“爹。” 谢琢摸了摸他被夜风吹得有些凉的脸。 第21章 一丝防备在谢琢的眼中闪过,但等谢琢抬眼望向蔺折春时,眼中的情绪已然褪去,只是出口的话还是暴露了他的心思: “国师近日倒是清闲,不知国师怎么和小儿在一起?” 蔺折春只当听出谢琢话中暗含的意思,答道: “正巧遇上了,想来他是来找你的,就带他过来了。” “那某在这里谢过国师。” “既把人送到了,那我就不多留了。”蔺折春道。 “国师留步。”谢琢留住蔺折春。同时拍了拍靠着他站着的谢宝琼,给人指了方向: “爹有事和国师说,琼儿先去那边找长公主,爹过会儿来找你。” 谢宝琼离开时回头望了眼,仅仅看见谢琢和蔺折春两人都未开口。 再想看时,又被人群挡了个干净。 “闻风,爹要和国师说什么?” “小少爷,属下也不清楚。” 他收回视线,依照谢琢的话找到林榆。 “外祖母。” 听见他的声音,林榆寻声看来,眼中染上欣喜。 “琼儿!来,到外祖母这来。”林榆朝他招手,又吩咐侍女摆上座椅。 林榆扫过他身后的闻风,旁敲侧击道: “清晨时候见到你爹,说你还未醒,黄昏时候,又说你在帐中睡着,可是身子不适?” 经林榆一提,谢宝琼微微愣住。 在四水山时,山中无岁月,他和苏晓春常随意寻个草地便一觉睡到月上梢头。 后来下了山,他每日除开探听消息,大多时间也都在睡觉。 不被林榆点出来,他还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见林榆眼中担忧更甚,他忙开口:“没有,只是上午和哥哥骑了马,下午时便想睡觉。” 他的话音落下,另一道突然插入他们间的对话: “皇姐,这个年纪的孩子惯会闹腾,淘累了可不就要多睡。” 谢宝琼循声望向来人,开口的人外貌瞧上去与谢琢差不多年纪。 注意到他的目光,那人视线缓缓从林榆身上划至他的身上,上下扫视,映出他脸的瞳色幽深,相貌上倒与林榆有几分相似。 “皇姐,这孩子是?”林桉的视线最终停留在他的脸上。 “永顺侯府。”林榆看上去并不想应付林桉的热情,随口应了句。 林桉的表情明显顿了下,声调也不似方才般洋溢:“我旧居封地,对京中的事不太了解,谢大人这是续娶了?” 林榆扫过林桉一眼,并未接话,又用眼神瞥过身侧的谢宝琼,轻咳了两声。 林桉领会林榆的意思,看向谢宝琼,刚张开口,似乎要说些什么,场中突然传来动静。 到嘴边的话一转,变成告辞:“比试开始了,小弟就不打扰皇姐观赛了。” 等人离开,谢宝琼回忆起落在身上的视线,问道:“外祖母,那是谁?” “宣王,是我最小的弟弟,平日都待在封地,此番春祭才被召回京。”林榆道。 得到答案,他的注意便都放向了场地中心。 林榆这处位置视野很好,前方没有其他遮挡,能将场地内的景象都收入眼中。 场地中央篝火依旧熊熊燃烧,附着烈火的木头时不时发出劈啪的声音。 四道身影接连跃入场中,掀起的呼声将篝火掀起得愈发浩大。 他抬眼扫过那四人。 身着西域服饰的一女一男长着一张几乎看不出区别的脸,应该就是赤松口中的那对双生子。 他的视线并没有在那对双生子身上多做停留,望向另外两道人影。 却并没有看见赤松的影子,双生子对面的两人皆为女子,容貌有三分相像,瞧上去也像是对姐妹花。 他的想法很快被证实,林榆身旁伺候的婢女小声介绍道: “我朝上场的是薛家的两位姑娘,成熟些的那位叫薛娴,另一位叫薛妙,都是自小学习术法的。 西域来的那两位听说是族中的圣子和圣女,姓桑……” 婢女的话淹没在一道骤然敲响的锣音中。 他顺势收回寻找赤松的目光,沉浸在场中的斗法中。 下一秒,场中原先矗立的身影皆消失在原地。 不等人影现身,金属碰撞的声音先传入耳内。 率先再次出现的一位是姐妹二人中稍显成熟的那位。 只见薛娴手持双钩,手腕一转,挑飞空中的银针。 银针映出篝火的火光,直直插/入地面。 但另一道身影随即出现在银针的后方。 桑即手指一勾,细如发丝的银针再次从地面飞起。 另一张相似的脸也在桑即身后浮现出,桑围苍白的手中握住一个紫金摇铃。 桑围手腕抖动。 “叮” 铃声空荡而又绵长,可铃声出现的下一刻,桑围脚下的土地漫出一朵黑云。 数之不尽的虫蛇从那块土地翻涌而出。 不少人瞥见那一幕,都不忍直视地移开目光。 “琼儿,怕吗?”谢宝琼正看得起劲,听见林榆的声音,分出一部分注意。 “外祖母,我不怕。” 他如此答道,林榆却看着他望向蛊虫发亮的眼睛,忽而叹了口气: “日后若是见到虫蛇,哪怕不是蛊虫,也不可上手抓。” “知道了,外祖母。” …… 两人谈话的间隙,场中的斗法还在继续。 那群从土中钻出的虫蛇兵分两路,其中一群朝薛娴涌去,另一群却往桑围身后堆叠,筑起一道黑墙。 不少人疑惑桑围莫名的举动,却见下一秒一对金环裹挟着气浪被“黑墙”挡下。 场上最后一个人也终于显出身形。 薛妙手指掐诀,金环划过黑墙,击落一地的蛊虫,从包裹而来的虫潮缝隙中飞出。 双方明来暗往地过上几招,分开的下一瞬便重新缠斗在一起,一时之间旗鼓相当。 直到一个突然迎来的转机。 本控制着金环与桑围过招的薛妙不知何时失去了踪迹,再次显出身形时却出现在桑即的前方,从袖中划出一把短刃朝桑即面门攻去。 利刃在距离桑即一尺不到时,桑即脸上却未见慌乱,袖手抬起,往前方吹出一道淡紫色烟气。 薛妙身形一顿,作势往后撤去。 可在下一刻,她手中的刀翻转角度,横亘在桑即脖颈上,留下一道红色血痕。 “小妹!” 桑围喝了一声,周身浮出的黑气炸开,墨色的烟气化成蝶状,翕动翅膀,墨色的鳞粉朝四周喷散开。 不消片刻,黑雾便将场地完全笼罩,隐隐有向场外众人的位置蔓延的趋势。 场中的景象肉眼已无法窥见,谢宝琼望了眼面前逐渐飘近的黑雾,身体紧绷,指尖微微凝聚出灵气。 黑雾愈发浓郁,场外人的喝彩声也逐渐微弱,偶尔又两声虫子啮食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不禁让人后背寒意蔓延。 场中一时噤若寒蝉。 突然,一抹晦暗的银光从黑雾中闪过,朝他的面门而来。 他指尖微动,灵力倾泻而出,去拦截那扑面而来的危险。 同一时间,他身侧的林榆反掌拍起桌案,桌案侧了个面腾空而起,挡在他面前。 “来人,护驾!”林榆出手的下一瞬,婢女的喊叫声一道响起。 他的身子也被人七手八脚地拉起,往后塞去。 他的动作被打断,离体的灵气也随之消散在空气中。 但飞在半空中的银针却被拦腰截断,摔落在地面。 出手的气息有两道,其中一道有些熟悉,和不久前的蔺折春很像。 不等他细想,眼前半遮挡着他视线的衣衫突然变了样式。 他被拉入另一个怀抱,淡淡的杏花香紧紧裹住他,耳朵贴着的胸膛下,心脏跳得慌乱而又无序。 头顶传来的声音却镇定的好像与惊惶的心跳声不是一人: “琼儿,有受伤吗?” “爹,我没事。”他眼神平静,毫无受惊后的失措。 谢琢垂下眼,和他那双无波的双眼对视了一会儿,没有继续说什么,神色不明摸了摸他的头发,将他交到刚赶来的谢容璟手中。 “我去处理余后的事,闻风,你守着世子和少爷。” “是。” 出了这桩事,比试自然被喊停,谢琢接下来怕是有得忙。 又叮嘱了两句,谢琢便匆匆离开。 “琼儿,我们先回去?”他正望着谢琢离开的背影,手却突然被谢容璟拉了拉。 场上的人群也逐渐散去,留下来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他没有意见跟着谢容璟往回走。 临走前,场中弥散的黑雾也被几个人清理,露出场中的四人。 四人的状态都说不上好,薛妙裸/露在外的皮肤泛起诡异的红紫色,而释放术法的桑围身上竟也泛着乌紫,半靠在桑即的身上。 第22章 另外两人的身上同样没好到哪里去,衣衫皆晕染出血色。 他看了两眼,便被谢容璟遮挡住视线:“琼儿,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尚未睁开眼,谢宝琼就感受到床榻的边上另一人的气息。 眼皮掀开一条缝,熟悉的人影撞入眼眸,谢琢阖眼侧头靠在床架上,眼下还带着明显的青黑。 昨夜睡下时,不曾听见谢琢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的,他竟一点都没有察觉。 谢宝琼索性睁开眼睛,坐起身绕开谢琢,翻身下床。 “琼儿?” 刚穿好鞋袜起身,余光瞥见谢琢揉着额角睁开眼,望向空床的目光闪过无措,但朝他看来时一瞬变得清明起来。 他回过身:“爹,你醒了?” 谢琢没有应声,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往身上套外衫,片刻后又似乎是看不下去,上前帮他理好衣襟。 “要出去?”衣襟被整理平整,他便要往外走,谢琢忙拉住人。 “嗯,我找蔺国师去。”谢琢的力道不重,他可以轻松挣开,但还是顺着这股力道停在原地。 “去找他做甚?”谢琢的语气重了几分。 谢宝琼眼中透着困惑,仰头看向谢琢:“爹,我昨日和你说过了,蔺国师让我帮他一个忙。” 谢琢攥着他的手渐渐松开,和缓了语气:“吃些东西再去。” 席间,谢容璟好奇地问起谢琢:“爹,昨夜的事是如何解决的?” “还在调查。”谢琢瞥了座旁的谢宝琼,似是不愿多言,只简单地概括一句。 谢容璟识趣地没有追问,“那场上的四人如何了?” “没什么大碍,薛家的两位姑娘祖上曾食过耳鼠,不惧蛊毒,只是一时吸收了太多,需要时间恢复。 反倒是西域的少年伤得更重些,不过被他们自己人带去救治,已清醒过来。” …… 用完膳,便有国师手下的人前来通禀,将谢宝琼接到国师落榻处。 照旧是闻风跟着他。 来到另一处营帐前时,门前的侍者看见他们,抬手掀起帐帘,他未多想,径直往内走去。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国师吩咐过,只让谢小少爷一人进去,还请阁下止步。” 谢宝琼回首看去,门前的侍者抬手拦下落后他一步的闻风。 “闻风,你在这里等我。” 闻风面上虽仍有顾虑,但还是听从吩咐退身守在帐外。 “大人,谢小少爷到了。” 侍者将他安置在外间,自己则在用作隔断的屏风前回禀。 “嗯,你出去罢。” 蔺折春的声音响起,侍者闻言退出帐内。 谢宝琼的目光跟随声音来源移向那道屏风。 黑漆描金山水屏风的上隐隐浮现一道人影,那道身影似从画中走出,由大变小、由虚凝实。 下一瞬,屏风上方荡开一丝涟漪,一双云纹皂靴从锦屏中迈出。 蔺折春从屏风中走出,朝他招手。 “小宝,过来。” 他好奇地张望了几眼蔺折春身后的屏风,几步上前。 “想进去看看吗?”蔺折春注意到他的视线,拉起他的手。 “这是能容纳小天地的法器?!”谢宝琼的脸上浮现出惊异的神色,他原以为不远处的屏风只是个传送法器。 要知道此界中虽存在容纳小天地的法器,但更像是传说。 连他也仅仅是听苏晓春说过,青丘中有一件秘宝,传说中能在狐族遇难时提供另一方天地生存。 “不错。” 说罢,蔺折春拉紧他的手,回身将他拉入屏风。 他微微一个踉跄,便顺着这股力道跌入屏风中。 穿透屏风时,他隐约感受到一道薄膜,阻碍他进入这方空间。 而蔺折春拉住他的力道又迫使他穿透这层薄膜。 隐隐之间,似乎一股力道将他从蔺折春身边拉扯开。 他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随后,蔺折春的气息将他完全包裹住,他顺利跌入那方空间。 一阵清风从前方徐来,方才帐内的熏香味道消失,被一阵树林间独有的气味代替。 发梢也被那缕风吹起,谢宝琼双手撑住地面,撑起跌倒的身体,仰头去看这一方世界。 望着无边的天际,眼中的新奇完全无法压抑。 突然,面前开阔的世界被一袭锦白色衣袍挡住。 “跟我来。” 听见头顶穿来的声音,他忙从地上站起身,顾不得身上的草屑,追赶已往前走去的身影。 蔺折春带他来到一间小院。 走了一路,他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不由好奇为何“实力并不出众”的蔺折春拥有这么一件至宝。 他跟着蔺折春迈步进了小院,一双眼睛左看右瞧。 院中只有草屋三两间,还有一方桌椅摆在一亭子中。 蔺折春已在一把凳子上坐下。 他便也朝着那处桌椅走去。 近了才发现,桌子的四周竟只有蔺折春座下那一把凳子。 蔺折春也注意到了,微微一愣,道:“另一把坏了。” 说着,从袖里乾坤中取出另一把凳子,放到桌子旁。 谢宝琼正疑惑不是凡物的器具,哪有那么容易损坏。 就见到那张被新取出的凳子,凳腿处的雕花精致,而旁边的桌子却普普通通,还能看出些粗糙的痕迹。 两相对比后,他才发应过来这方小天地中的桌椅竟是凡物。 他不由发出疑惑:“国师大人为何要在小天地这般珍贵的法器中放些凡物?” 蔺折春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我放的。 这方小天地是我的故友送予我的。” 一句话将他升腾起的疑惑完全浇灭,蔺折春拥有这般至宝的问题也找到了答案。 说不准蔺折春的故友是个实力强劲的修士。 从思绪中抽离,却见蔺折春的脸上闪过一丝晦涩。 注意到他看来,又回复以往的平淡如水,恰似寻常般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小宝,喜欢这里吗?” 小天地这种只在传说中出现的法器,无人可以做到不喜欢。 对于这个问题,他的心底却生出几分犹豫。 但又找不出犹豫的理由,他只能不确定地点点头道:“喜欢。” “小宝,想成为这方小天地的主人吗?” 蔺折春的话一字一字敲在他耳畔,令他有片刻恍惚,总觉得曾在哪听过相似的话。 心脏处莫名生出几分空缺感,好似有极其重要的东西离他而去。 瞳孔不受控制地微微放大,他当即道:“我不要!” 蔺折春也被他突然拔高地声调一惊,不过到底什么都没说。 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小宝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蔺折春再次响起的声音带他抽离出原先的情绪,那份熟悉感骤然褪去,只剩下心头的空荡。 “记得,我答应过帮你一个忙。”说话间,心头的缺失感也逐渐淡去。 他偏头看向蔺折春,虽说蔺折春实力并不出众,但也远超于他,哪有什么忙需得他帮。 不一会儿,蔺折春就为他解了惑: “往年春祭,都会有一少年人扮演牧童赶春牛,只是今年,原定的人选前段时日受了伤还未养好,需一人代替他,小宝可愿意帮这个忙?” 被这一番话完全转移注意的他想起那日赤松的话,问道:“国师为什么选我呢?想参与春祭的人应当很多才是。” “为防出现意外,春祭中的耕牛需得用灵力幻化控制,且牧童的年龄不可过大,世家中你这般年纪却又修道的人可不多,虽也有几个年纪尚轻的术士,但术士只能凭借法器,自身并无灵力可用……” 蔺折春后面说了什么,他没有继续关注,完全被幻化二字砸懵,连同蔺折春好似知道他的身份有疑都被他抛掷脑后。 谢宝琼张口时都略显心虚,底气不足道:“国师大人,我不擅幻术一道。” “无妨,今日让你过来,便是教你如何用灵力幻化耕牛。” 话落,蔺折春的气息裹挟着灵力笼罩住他,丝丝灵力渗透肌肤钻入经脉中。 陌生的气息钻入,谢宝琼本能地御气抵挡。 那股灵力却如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般强势又柔和地包裹住他负责抵挡的那部分灵力。 “不要抗拒。” 他依言渐渐松开对灵气的控制由蔺折春接管。 灵气沿着经脉穿过几个穴窍,蔺折春抓住的他的手抬起。 一缕青烟从他手中冒出,往前涌去。 青烟渐浓,隐隐有黑影从中显出。 随着青烟散去,一匹身挂彩绳和铜铃的青牛从青烟中迈出,跃现至二人身前。 丹田内的灵力也被引动,灵力凝聚成一条无形的线连接他与青牛。 第23章 往日不听话的灵气在此刻如同一团面团般,随他心意任意揉捏形状。 他心念一动,青牛迈开蹄子,头颅微微扬起,脖间挂着的铜铃发出一道脆响。 “记住这个感觉。”蔺折春的话落,收回抓住他的手,体内的另一道灵气也随之撤出。 本还在院子中悠然迈步的青牛骤然化作一团青烟,消散在空中。 他伸出的手抓握了几下空气,还没从片刻前游刃有余地掌控灵气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眼含迷茫地扭头望向蔺折春: “国师大人,牛没了。” “嗯,你自己再按照方才的感觉勤加练习。”蔺折春反应平淡,应了一声。 谢宝琼吸了口气,重新调动灵力,指尖成功如不久前般溢出青烟。 青烟在院中聚拢成团,中间浓郁处灵气不断翻涌,却不见青牛的影子。 离体的灵气不再如片刻前那般能得心应手地掌控。 蔺折春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守心,相信那团灵气能为你所用。” 蔺折春这话说得奇怪,那本就是他的灵力。 心中划过一念,离开体的灵气突然变得听话起来,他一时也顾不上蔺折春的话奇怪,专心地控制灵气幻化成耕牛。 约莫一盏茶时间,青牛从雾中出现。 成功后他仍有几分诧异,再度尝试青牛走动,也毫无问题。 欣喜跃然于谢宝琼的脸上。 他回首望向蔺折春。 只见白袍道人站于亭下,白绫下的脸浮现微不可查的缱绻。 白绫挡住蔺折春的眼睛,令人无法知晓他视线的落点。 谢宝琼牵起牛走到蔺折春身旁,“国师大人,你在想什么?” 蔺折春在他靠近时便收起那副表情,抬手摸了摸他头:“有人来找你了,我先带你出去。” 第21章 谢宝琼被蔺折春带回营帐内。 出了屏风,谢宝琼将青牛收起,停住往帐外走去的脚步。 “小宝?”蔺折春注意到他踌躇的模样,问道。 被点到名的谢宝琼的脸微微皱在一起,似是碰到严峻的问题:“我爹还不知道我会术法。” “无需担心,你若不想谢大人知情,我会替你遮掩,谢大人不会知道。” 蔺折春一句简单的话熨贴谢宝琼皱巴的心情。 临走前,谢宝琼终于记起那个关键的问题,犹豫几许,他瞟了眼蔺折春,终是觉得蔺折春并非苏晓春口中心术不正的修士。 “国师大人是如何知道我乃修士?” 蔺折春默了一瞬:“我虽目盲,却能看到一般人所不能见之物,见你第一面时我便知道了。” 听这话的意思,蔺折春似乎并未发现他是只妖,也并不打算他修道一事告发给谢琢。 “去吧,来找你之人就在帐外。”蔺折春道。 出了营帐,他转头便寻找谢家父子的身影,除了谢琢和谢容璟他想不出这片草场还有谁会来找他。 可转头,撞见的却是一张熟悉,但在意料之外的脸—— 是昨夜见过的桑围和桑即。 早晨时被谢琢提起伤得最重的桑围,昨夜时泛紫的皮肤却已经恢复正常,身上也没有明显的伤痕。 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阁下就是谢小公子吧。”桑围见到他从营帐走出,赶忙迎上来,双眸耐人寻味地在他身上扫了一圈。 本欲离开的谢宝琼听见自己的名字,顿住脚步点点头,疑惑地看向长着一张脸的两人靠近。 落后一步的闻风谨慎地挡在他身前,将他与来人隔开,戒备地开口: “二位找我家少爷何事?” 桑围善解人意地不再靠近,介绍自己的身份后解释来意:“我们二人是为昨夜的事来道歉的。” 话音刚落,不等谢宝琼和闻风开口,桑即从桑围身后迈出,瞥了眼谢宝琼,语气不服,却压抑着憋闷道: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昨夜那几枚银针可不是我的,只是你们大晟找不出凶手,安在我头上罢了。” “小妹,不可胡言。” 桑围在桑即说完后才轻斥了一声,说是斥责,不如说更像是在作戏。 桑即冷哼一声,退到一旁不再开口。 桑围收回落在桑即身上的视线,眼神意有所指地掠过闻风,朝谢宝琼开口道: “不知谢小公子可愿借一步说话?” 似乎是顾虑到谢宝琼会不答应,桑围补充道:“此地在大晟境内,如若我们对谢小公子不利,想必也逃不了。 若谢小公子不放心,便让你的侍卫在不远处守着,如何?” 桑围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令人不由好奇起他的目的。 他也想知晓与他素不相识的桑围,到底有什么事要告诉他。 谢宝琼应下桑围的请求。 三人来到营帐的阴影处,而闻风就在几步之遥的位置盯着桑围和桑即的举动。 迎着谢宝琼的视线,桑家两兄妹并不着急开口。 而从方才起就没有出声的桑即突然抬起手。 一只白色带喇叭状花纹的虫子自她袖中钻出,爬到她的手心。 “不用担心,这种蛊虫以声音为食,能吞食掉一部分的声音,有它在,可以防止我们的谈话被人听见。 我想你应该不希望接下来的话被人听见。” 桑即的态度一改方才的强横,眼神柔和地垂落向手心的蛊虫,解释其来历。 谢宝琼听了最后一句话却愈发不解:“为何?” “你是个修士。” 另一侧响起桑围的声音,冷静而又肯定,令谢宝琼一惊。 怎的人人都知道他是修士。 桑围的语气确定,显然已经确认了这个事实。 不过他仍好奇,蔺折春实力比他强,看出他的身份他并不惊讶,桑围又是如何知晓,难不成苏晓春赠予他的玉佩只能掩盖妖的气息,而无法掩盖他修炼的气息: “你怎能确定我就是修士?” “大晟中修士虽不多,也未曾有谢小公子修仙的传闻传出,但隐姓埋名在凡俗行走的修士不少。 尽管不知道你是用何种法术遮掩,但昨夜我却看到你出手了。 还记得那些鳞粉吗?”桑围道。 经桑围一点,他才记起昨夜他使出的灵力虽打偏,却实实在在扫过那些鳞粉。 桑围见谢宝琼回想起,继续说明:“鳞粉所在的地方我便能“看清”,我在那时感受到了沾有你气息的灵力。” 见桑围揭了自己的底牌阐明,谢宝琼不再隐瞒,一脸坦然:“是又如何?” “既然谢小公子承认了,那应当知晓天道对于凡俗修士的约束。”桑即插入对话。 谢宝琼点头,天道对凡俗行走的修士约束颇多,就是不知道桑即指得是那条。 下一瞬桑即为他解惑:“修士不可随意杀害玷辱凡人,否则雷劫难过,求仙路断。” 谢宝琼颔首,这条规则求道之人无一人不晓:“可这又和你们找我有何干系?” 桑即解释道:“我与哥哥已拜入宗门,此番回乡跟随母亲来大晟是为斩断俗缘。 我们昨夜才知你是修士,断不可对你出手。 而大晟却借昨夜之事欲向我族中讨要圣物。” “你们同我说这些,是想要我做什么呢?”谢宝琼一双眸子乌黑深邃,令人无法看清其中的情绪,或许说里面根本没有情绪。 桑即看着那双眼睛,顿了一瞬:“我们希望你能澄清此事。” 谢宝琼掀起眼睑,乌黑的双眸迎接洒下的阳光,光晕溅在他眉间的红痣上: “我承认了修士的身份就能澄清吗?” 话落下,那双不沾染凡尘欲念的眼中才弥散开困惑的情绪。 但桑围和桑即已无暇顾及谢宝琼的神色,双双沉默下来。 比起谢宝琼,他们二人要见识过更多的利益置换,当然知道此事双方只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解决,事情的真相又有谁在意呢? 见他们不答,谢宝琼又问道: “求道之人最忌因果,你们既为斩断俗缘下山,又为何要卷进这桩事端?” “你也为人子,你怎会不知晓?”说到此,连桑即自己都愣了一下。 斩断俗缘自要将俗尘的一切都“斩”去。 谢宝琼听见桑即的反问,眨眼地动作慢了一拍,反驳道:“我和你们不一样。” 桑即对谢宝琼反驳的话不以为然,只道:“多谢谢道友提点,此事我和哥哥会去解决。” 离开前,桑即又掏出一墨色漆瓶:“此物是照我族中配方调制的药水,虽不及修仙界的法宝,但足够你在凡俗行走时使用。” 从桑即感谢他时就没有想明白的谢宝琼满心困惑地收下桑即递来的瓶子,喊住离开的二人: “我爹说昨夜之事还在调查,应还有转机。” 桑即和桑围二人没有答话,远远地冲他摆摆手,身影消失在转角。 第24章 赶在闻风靠近前,谢宝琼反手将墨瓶藏入袖中乾坤,才回过身: “闻风,我们回去。” …… 一处营帐内,两道正在交谈:“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回禀大人,已安排妥当。” 就在这时,令一人闪身进入营帐,单膝跪在堂下:“大人,西域的两位去见了那孩子。” 上首坐在圈椅中的人把玩着手中瓷盏: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是吗?可听清了他们之间的交谈?” 堂下一时安静下来,下首跪着的人似乎被扼制住了脖颈,发不出声音,好半天才战栗道:“西域的两位使了仙术,属下…未曾听清。” “哦?未曾听清。”上首的人半张脸隐匿在阴影,露出的下半张脸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指尖骤然收拢,瓷盏出现一道裂痕,如蛛网的纹路顷刻间便爬满瓷盏,轰然像四周碎裂开。 指尖唯余一片尖锐的白瓷碎片。 堂下的人垂下头,冷汗从他的额角划过,顺着下巴坠落在地面,溅起一朵微小的水花,被地毯吸收,晕开一点不起眼的痕迹。 下一瞬,那点不起眼的痕迹就另一朵更大的水花覆盖。 淅淅落落的水声在这方安静的空间内响起,一朵接一朵水花在地毯上绽开。 跪在地面上的人看着一双靴子出现在变深的地毯上。 他捂住脖子仰头看向走下高位的人,视线却因失血变得模糊起来。 不过,白瓷上沾染的红色却是如此鲜艳,几乎占据他的全部视线。 在身体摔落在地面的前一秒,终于听见一道似从天边传来的声音:“这次先留你一命。 来人,把他带下去。” …… 谢宝琼刚进入营帐内,便寻着声音往谢琢的方向找去。 “爹,我回来了。” 进入里间,却见谢琢双手搭在衣襟处,一副打算更衣的模样。 见到他进来,脱下外衣搭在衣架上:“这般早就回来了,没遇见璟儿吗?” “哥哥去找我了吗?”谢宝琼边说边往屋内走,但越往里走,空气一股淡淡的气味越是清晰。 “璟儿走前只说帐内待着闷,但既不曾去找你,想必是去到林子中狩猎。” 靠近谢琢后,那股气味便愈发浓烈。 谢宝琼耸起鼻子使劲在谢琢身上嗅了嗅。 谢琢见他如幼犬般的憨态,眼中不由溢出笑意,却仍旧板着语气:“闻什么呢?爹身上可没藏吃的。” 谢宝琼正了神色道:“爹身上有血的味道。” 说着,他板着脸仰起头:“爹受伤了吗?”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谢琢一愣,眼中的笑意不免越发浓郁,爱怜地抵住谢宝琼凑到身上的脑袋: “我没事。身上的味道兴许是方才查看为祭祀宰杀的牲畜时沾染上的。” 谢宝琼目光自上而下扫视过谢琢,敏锐地捕捉到谢琢鞋尖和衣摆上的一抹暗色。 他自认嗅觉不如狐狸般灵敏,听闻此话,不疑有他。 “你先自己去玩,爹换身衣服再来陪你。”谢琢目光从谢宝琼自闻到味道后就拧起来的脸上划过,默默拉开距离。 …… 第二日天将破晓之际。 前夜的篝火处被人清扫干净,空出来的场地上多出一个巨大的木制祭台。 高台之上,一位年轻的玄色人影垂手站立。 谢琢与众臣子立于祭台两侧。 天边泄出第一缕曦光,一声仿佛自过去而来的鼓声响起。 钟磬空灵的声音中伴随巫祝的低吟声飘荡在四野。 炮制过的草药在下一声鼓声响起后,由几名面带面具的宫人抛洒入点燃的火焰中,升腾起几缕色彩绮丽的烟雾飘向天际。 又是一声鼓响。 祭台周遭的声音戛然而止。 台上的墨色身影高呼: “维天衡十九,岁次庚子,仲春吉日,太子衍,承天子之命,谨以清酒珍馐、明粢牢饩、环玦玉帛之仪。 昭告于东方青帝、春神句芒、列圣列祖之灵: …… 伏惟尚飨!”1 年轻的继承人诵读完最后的祝词,将手中的祭文抛入下方的火焰中。 一缕青烟直通云霄。 林衍从高台上退下,几名头戴面具、身着巫服的巫祝跃上祭台。 鼓声再次响起,一声激昂的声调后,鼓点转而变得密集,如雷声般响彻这方天地。 鼓声变得舒缓后,古琴声悄然伴入乐声中。 台上的巫祝低吟祭神之语,跟随乐声转动手中古铃。 乐声庄重而又空灵。 直至一道笛声穿入乐声之中,轻快而又突兀。 场中的乐声却在一个转音间,和着笛声变得松快起来。 火焰升腾起的烟雾逐渐在空中聚拢成团。 “啪” 随着一道鞭声响起,白雾被划破。 一头身披彩绳的青牛从破开的雾中抬蹄而出。 耕牛上方盘腿端坐的一青衣双髻童子渐从云雾中现于人前,云雾散开后露出的面容,却隐于一张福娃面具之下。 面具被它的主人稍稍挑起,一根短笛横亘在露出嘴巴的位置。 谢宝琼吹着短笛缓缓显于人前。 底下的众人追随着笛声仰目望向耕牛上的“牧童”。 却见“牧童”随着耕牛踏入祭台,将手中的竹笛反手一勾,一晃神间,竹笛就变成了牧鞭被谢宝琼握在手中。 他一挥鞭子,念道:“春风拂,冬雪融,春神下凡播生机。” 话音落,耕牛仰头吟了一声。 众人的目光跟随青牛仰头的方向屏息凝视空中升起的薄雾。 唯有一人,视线从人群而来,落在耕牛背上、不同于往日的谢宝琼。 谢琢的目光下移,划过一眼望过去就不像凡物的耕牛,视线凝聚在谢宝琼自然勾起的嘴角上。 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 乐声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空灵而又悠长。 谢琢也好似顾若罔闻。 直到天际再次飘来一道声音,谢琢才跟随众人的目光往上方看去。 一背负羽翼之人踏龙而来,声音清越: “吾乃司春之神,今感汝等诚心,破寒冰,润万物。” 蔺折春轻挥衣袖,脚下的龙仰天长啸,天边响起的阵雷和祭台的鼓声一齐响起。 细蒙蒙的雨丝飘然而下,却并未淋湿底下人的衣衫。 祭台周围的火焰迎着雨燃得更烈。 当雨丝终于落至地面,便化作秧苗。 而蔺折春在这时抬手指向谢宝琼,眼神悲悯: “牧童儿,持汝鞭,驱耕牛。 春耕始——!” “谨遵春神法旨。” 谢宝琼高高扬起手中的牧鞭,甩出一声脆响。 座下的青牛穿过秧苗的间隙往人群的方向走去。 “春神赐福,耕牛开道!” 牧鞭被高高举起,朝虚空挥去,发出一道空响。 “一打,风调雨顺——!” 青牛穿过灵气化成秧苗,须臾之间,身后的一片青绿抽条,结出金色的穗子。 “二打,人寿年丰——!” 谢宝琼浮于一片金色浪潮之上,被金色的浪花送至谢琢面前,风卷起麦浪擦过谢琢的衣袍,青色身影远去。 “三打,国泰民安——!” , 青衣童子挥下最后一鞭,青牛迈入人群的中央,化作一阵春风,吹起金色的穗子,播向四野。 场中发出此起彼伏的高呼: “国泰民安!” 青霭散开之际,“春神”携青衣童子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人寿年丰!” 谢琢抬眼遥遥望向散开的雾霭,鼎沸的人群中只余下金色的穗子。 “风调雨顺!” 四野忽的卷起一阵东风,拂过矮草,吹起谢琢的衣摆,猎猎作响。 他抬起手挡住令人迷眼的风。 放下手,摊开手心,掌中赫然是一粒金色的穗子。 谢琢收紧手指,灵气化作的穗子却无法他的掌心留下任何痕迹。 他摊开手,眼中的不甘久散不去,最终却化为释然,将手中的穗子撒入野间。 — 另一边,被蔺折春带到无人之处的谢宝琼摘下脸上的面具: “国师大人,我方才表现地如何?” 蔺折春身后法术变幻的羽翼被他收起,赞赏道:“做得很好。” 旁边响起另一道怪强怪调的声音模仿道:“做得很好。蔺大人竟还有夸人的一日。” “我记得你的本体不是只鹦鹉。”蔺折春抚平衣袖,不急不躁地刺了回去。 谢宝琼被赤松的声音吸引注意,躲在蔺折春身后,视线往赤松探去。 赤松的本体是何物,他初见赤松是还不能确定,可今日却瞧了个真切—— 第25章 赤松是条龙,蛟龙,缺了一爪一角的蛟龙。 扮演春神坐骑时虽有云雾遮挡,可被蔺折春到云雾之中时,他却清楚地看见,原本应是龙角之处,被尽数削平,唯独留下一个平滑的截面。 “看什么?”一声轻喝将谢宝琼的思绪拉回。 赤松不知何时注意到了他,那双化作兽瞳的眼睛瞪了他一眼。 谢宝琼默默将头缩回蔺折春身后。 “你心有怨气对着他撒做甚?”蔺折春牢牢挡在谢宝琼身前。 赤松凉凉地瞥过蔺折春,嗤笑了声:“蔺折春,你还真把自己当救世主了?” 随即,赤松视线微微向左侧偏移,看向蔺折春身后露出的衣角,嗓音漫不经心: “小孩,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人类中就没几个好人。” 奉劝完谢宝琼,赤松摆摆手:“好了,蔺大人免开尊口,嘴皮子功夫我比不得你。” 话落,绕过两人离开。 蔺折春回过身,对上谢宝琼好奇的目光:“不必理会他的话,我接下来还有事要忙,我让人送你回去。” 谢宝琼婉拒了蔺折春的好意,转身离开,却没有注意到蔺折春微撇的眉头。 他的思绪沉浸在赤松的话中,感到不解。 既然讨厌人类,为何不避世而居,反而做起为人类谋事的活计。 他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就被人挡住去路:“谢道友!” 谢宝琼掀起眼,来人是昨日才见过面的桑家兄妹: “你们今日又找上我是有何事?” 桑即摆手道:“昨日找谢道友之事,我与哥哥已妥善解决,今日是来辞行的。” “解决了?”谢宝琼疑惑道,他还未曾听闻消息。 “双方本还在谈判赔偿,却不知何故,贵朝有一人突然承认此事是他所为,并在留下证据后自裁而死。”桑围道。 桑即皱着眉:“谢道友,还请多加防范。”说着,她舒展眉头:“不过我相信凭借谢道友的实力,应不足为惧。” 谢宝琼谢过桑即的好意:“我就等着他们来找我呢……”说到一半,他猛然顿住。 桑即轻笑出声:“看来谢道友自有打算。” 话落,她眼神望向远方,稍有落寞道:“此间事已了,我和哥哥短时间内不会再下山了。” 再次看向谢宝琼时却变得坚定起来: “谢道友,我们来日修仙界见。 相信凭借你的天赋,我们很快就能再见。” 桑围搭上妹妹的肩膀,偏头看向谢宝琼:“谢道友,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 等谢宝琼找到谢琢时,春祭的仪式已经快要结束。 谢琢看见他时,却并没有向以往般上前拉住他。 谢宝琼只当是是谢琢顾及人多,面皮薄。 毕竟那日谢琢同他说过,等他再长大些再牵手会被人笑话。 人类总是有奇怪的羞耻心,而谢琢一看便是要面子的。 虽然他现在和那日的他外形并没有区别,但谢宝琼还是在谢琢一步开外停下开。 “爹!”手却没控制住,习惯性地去拉谢琢的衣角。 谢琢没有躲开,却也没有来牵他。 “今日开心吗?” 谢宝琼不疑有他,重重点头:“嗯!” 谢琢摸了摸他的发顶,微垂的双眸中却没有往日的笑意。 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若不是顾及着谢琢的脸面,他还能凑上去听听谢琢的心跳声。 谢宝琼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谢琢却在此时俯下身,帮他理了理衣襟。 随后抬起手,抚上他的脸,眼神闪烁神色却严肃道: “小宝,想去修仙吗?” 作者有话说: ---------------------- 标注:1祭文格式有参考 第23章 谢琢的问题落下,谢宝琼的眼睛受惊地瞪大。 谢琢怎的突然提起这回事,难不成是发现了他的身份,在试探他? 谢宝琼还在琢磨普通人类孩子听到这个消息时应该会出现何种反应时,谢琢又开了口: “蔺国师说你很有天赋,小宝想去仙门修仙吗?” 这话听着有几分耐妖寻味,但好在听起来谢琢并未察觉到他的身份,抬眼瞟了一眼前者认真的神色,看上去真有将他送走的打算。 谢宝琼当即顾不上谢琢的面子,双臂环住谢琢的腰: “我不去,我不要跟爹分开。” 华阳郡主的案子还未查清,谁都不能让他离开燕京半步。 谢琢被这陡然的动作扑得往后退了一步。 稳住身形后,谢琢僵在原地,抬起的手不知该放在何处。 “爹,我不去,我想待在燕京。” 怀中传来嘟囔的声音,谢琢回过神,将手搭在谢宝琼的后背,哄劝道: “当真不去?修仙可是能学到移山填海的法术,以我儿的天赋,将来必能问道长生……” 生怕还未完全知事的谢宝琼做出的会是一个将来会后悔的选择。 谢琢不由得搜肠刮肚,试图从记载异闻的书中拼凑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 谢宝琼却仰起脸,扬起笑脸,坚定道: “不去!” 谢琢神色愣然,再也说不出一句好话,手中力道变大,将怀中的身影箍紧: “好,不去。” …… 永顺侯府。 花厅中的糕点按照时令换了几轮,今日桌案上摆了一小碟白色栀子花状的糕点。 自那回杏花一事后,每当院中的草木开了花,当日便能在花厅的桌上、或是书房的桌案上,看见一碟新巧的糕点。 谢宝琼熟练地路过摸走一块,塞入口中,拎着把小厮寻来的小铲子往院中跑。 寻了处宽敞地,就开始啃哧啃哧挖坑。 身后的四喜抱着一件衣衫追出来:“小少爷,快些换身衣服,今日世子生辰,请了人来府上小聚,您得早些过去。” 今年不是谢容璟整岁生辰,因此没有大办,只请了几个私交甚好的好友来府上聚一聚,谢容璟前两日就送了件新衣过来,势必要将自己的弟弟好好炫耀一番。 谢宝琼对四喜的话充耳不闻,掏出腰间锦囊中的种子,撒入挖好的坑中。 刚撒下的种子也是那日同衣服一并送过来的,据说叫百日草。 不知道谢容璟哪里得来,只说给他种着玩,若是能开出花来,就让人做些吃食。 把铲出的土重新填回去,谢宝琼抬手在土包上拍了拍。 余光瞥见衣袍处沾上的泥土,直接抬手去拍,却忘了刚拿手拍过土包。 等放下手,衣衫上的脏污越发显眼。 谢宝琼终于记起还在一旁的四喜,转身一看,四喜脸上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重新梳洗过后跨出院门,比原先计划的时辰晚上半柱香时间。 谢宝琼加快脚下的脚步,往谢容璟的院子赶去。 半路上的一个拐弯,一道人影在转角后出现,谢宝琼匆忙收住步子,将将调转步子,才未与那人撞上。 为客人引路的小厮,稳住步伐,看清迎面而来的谢宝琼,赔罪道: “小少爷,可有伤到?是小人没觉察,险些冲撞到您。” “我没事。” 谢宝琼瞥了眼慌张的小厮,摆摆手。 眼神移向小厮身后的两名锦袍装扮的人。 其中身形高上些许的青年瞧上与谢容璟一般年纪,自他出现时,一道略带好奇的目光隐晦地落在身上。 孟思的目光最终停顿在谢宝琼的脸上: “你就是谢家弟弟?” 一同响起的还有一道咋咋呼呼的声音:“大哥,就是他,我在春蒐宴上见到的那只鬼。” 谢宝琼被这道声音吸引注意,目光移向边说边往孟思身后缩去的另一道身影。 孟睿本还悄悄探出的脑袋在对上谢宝琼视线的一刹那猛地缩回。 孟思垂在身侧的手往后探去,暗中拧了一把孟睿,听着手底下的人发出一声痛呼,面朝谢宝琼的脸上露出一个得体的笑。 “舍弟胡言,谢小公子莫怪。” 谢宝琼倒是不在意,但被孟睿一嚷,他终于记起藏在人后曾有一面之缘的少年。 可对眼前之人并无印象。 想起孟睿的称呼和春蒐时听见与华阳郡主有关的话,难免对眼前也有几分在意。 “你是?” “还未来得及介绍,在下孟家孟思。是谢世子的好友,应谢世子之邀前来府上。” 孟思话到一半顿住,揪出身后的人:“这是在下不成器的小弟,孟睿。” 谢宝琼眨巴了下眼睛,像是回忆起人类的礼节,一本正经地开口: “我叫谢宝琼。” 孟思见他郑重其事的模样,眼中闪过笑意,随后憋着笑点点头: “嗯,我知道,谢世子有提起过你。” 第26章 谢宝琼看了眼孟思几人要前往的方向,和他顺路,于是提议道: “我带你们一道去找哥哥罢。” “有劳谢小公子了。”依旧是孟思应的话。 孟睿也终于意识到了谢宝琼并非什么鬼怪,探究的目光在谢宝琼转过身后,便一直嵌在后者的身后。 但每当谢宝琼若有所觉转过头时,哪怕被逮个正着,孟睿也能做到似无事发生般地移开视线。 次数多了,谢宝琼也就随孟睿盯着。 好在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谢容璟的院子。 院中除开谢容璟外,已有另外几人的身影。 谢宝琼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的谢容璟。 视线刚落在谢容璟身上,对方也正巧望向院门口的位置。 看清他时,谢容璟眼中一闪而过欣喜,转头和周身的人交谈两句,往院门口赶来。 同他身后的孟思二人寒暄几句,将三人往院中引去。 谢容璟作为今日宴会的主人,院中的其他人不少注意前者的行动,目光或隐晦、或直白地打量起跟在谢容璟身旁进来的谢宝琼身上。 谢容璟将谢宝琼介绍给众人,在座的人无论心中是如何想法,面上皆是一副和善表情。 谢宝琼被谢容璟领着和众人打招呼之际,在人群中发现一道略有些眼熟的身影。 是在春蒐时才见过的齐延。 正侧和一个身量不高的少年交谈着什么,脸色不霁,另一道人影几乎被齐延挡了个干净。 谢宝琼还没看清,就被已经往前走了两步的谢容璟叫住。 “琼儿,快过来。”他回头望了两眼,便收回视线,跟上谢容璟。 谢容璟带着谢宝琼认完人后,侧眸注视自方才起便一言不发的谢宝琼,担心是否因为今日忙着待客冷落到后者才一直安静地待在他身边。 趁着好友交谈之际,他轻声开口:“琼儿,在此处待着是不是无聊了?” 谢宝琼的注意力正全放在今日如何能再从孟睿口中得到些华阳郡主的消息,突然被点到名字,抬眸看了眼孟睿的位置。 孟睿还跟在孟思后头,就在几步之遥的位置站着。 “没有。” 谢容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好瞟到好友身侧的少年人,反应过来:“琼儿是想要找他一同玩?” 谢宝琼犹豫着点点头。 “想去便去罢。”谢容璟又不大放心地问了句:“自己去可以吗?” 谢宝琼瞟了眼谢容璟周身的人,颔首道:“哥哥,你忙吧,我自己去。” 本就离两人不远的孟思注意到他们两人间的谈话,拎出身侧的孟睿,支使道: “去,带上谢小公子一起去旁边玩。” 孟睿拧着脸,显然有几分不乐意,扒拉住孟思的手臂:“大哥,我今日可是陪你来的,你怎么能弃小弟不顾,我回去要和娘说。” 孟思毫无兄弟情地收回胳膊,顺带把弟弟往前推了一把: “你和娘告状也没用,要不是你容璟哥说他弟弟也在,我今日才不带你来呢,往日出去玩也不见你这般扭捏,快去。” 孟睿被不情不愿地推了出来,扭着脸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却只看见他的好大哥毫无感情地收回视线,留他一人面对。 转过头,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孟睿忍住大喊的冲动,一脸惊恐地往后撤退了两步,才愤愤不平地开口:“你贴得那么近做什么?” 但也只有前几个字音量高些,后半句话越说底气越不足,显然一副虚张声势的做派。 谢宝琼困惑地望向本来朝他走来,贴得很近却又突然撤后,还张口污蔑的孟睿,纠正道: “是你自己过来的。”最后不忘强调:“我没有动。” 孟睿见他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向后觑了眼就在几步开外的孟思,放松了下来,语气又变得得意起来: “那你也要避开,你娘没告诉过你,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能让他们和你贴得很近吗?” 谢宝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又收获了一个人类间约定俗称的交往方式,但仍旧老老实实地辩解道: “我没有娘。” 落到孟睿的眼中就成了一副瑟缩模样。孟睿的表情顿住,终于回忆起出门前孟思似乎提到过眼前的谢小公子好像是才被接回侯府的。 本舒展的眉毛拧紧又松开,孟睿的嘴巴隐隐有些颤抖,恨不能把刚才的话重新吞回去。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话的。”孟睿尴尬地摸了摸袖子的边缘。 谢宝琼奇怪地看向孟睿,不理解后者为什么好端端地朝他道歉,孟睿说的话是事实,而且没有伤害到他。 孟睿眼神尴尬地四下闪躲,刚好错过谢宝琼投来的视线,说错话地愧疚涌上心头,让他暂时放下心中的那点顾虑。 “算了,大不了日后我罩着你。”孟睿暗自嘀咕一声,却被谢宝琼听了个清楚。 看来他姑且算是取得了孟睿的信任,环顾了四周的人,上前一步问道:“要去院子外面玩吗?” 孟睿望了眼已经完全将他抛诸脑后的孟思,又看了眼面前单纯的小伙伴,心中的愧疚唆使他同意了这个提议:“好。” 谢宝琼回过身朝谢容璟挥挥手,得到一句“不要乱跑”的叮嘱后就拽上新认识的人类往外走去。 院子外不远处有座八角凉亭,四周掩着几株翠竹,往后则是一片绵延的竹林,正值五六月的天,林间的阴影给人留足一片凉意。 吩咐三七待在亭外后,谢宝琼将孟睿拽入亭内。 孟睿一时间还陷在新认识的小伙伴力气为何如此之大的茫然中。 直到手臂上的热源突然离开,孟睿才如梦初醒般凑上前去,戳了戳谢宝琼的脸: “热的?!” “什么热的?” “当然是你的皮肤是热的。”孟睿解释道,说罢,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皮:“不过好像还是有点凉。” 谢宝琼被孟睿话中翻来覆去的‘热的、凉的’绕得头晕。他的本体虽是石头,但好歹已修得人身,皮肤自然是温度的。 “什么凉的、热的?有何区别?” 孟睿确定谢宝琼是个“人”后,当即也无所顾及,一掌拍到谢宝琼的肩膀上: “那区别可大了,热的说明你是个人。” 谢宝琼暗自满意自己的伪装,又问道:“若是凉的呢?” 孟睿的脸怼到面前。 恰好有风吹过竹林,摇曳的竹影落在两人的周身和空地上,披上一层阴影,竹叶的沙沙声和着孟睿的话响起: “那说明,那个人并不是人。” 并不是个人的谢宝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凑近的脸,神色淡淡。 孟睿悻悻地退回原地,摸了下鼻头:“你怎么都没有反应啊。”话中语气略显失望。 本体是块石头、朋友是只双尾狐狸的谢宝琼:“?” “你不怕吗?”孟睿看出谢宝琼眼底的疑惑。 谢妖怪本人宝琼:“为何要怕?朝中的妖修虽少,但应当不是没有。” “我说的不是妖。”孟睿纠正着谢宝琼的话,又凑过来,后面的话压低了声音:“是,鬼怪。”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风中忽而飘荡来一声啜泣,若有若无地夹杂在枝叶摇晃声中。 孟睿手臂上汗毛倒立,脸色刷的一下变白,一手死死捂住嘴巴,一手紧紧抱住谢宝琼的胳膊,趴在谢宝琼的肩头,悄声开口: “鬼啊!” 此间虽有鬼怪,但徘徊在阳间的鬼怪大都是些神志不清的魂体,要不了多久就会消散,只有执念深刻的魂体在机缘巧合下才能现身于人前,至于话本中害人的厉鬼更是少见,连他也只是听过传闻。 由此,谢宝琼并不认为侯府中会出现孟睿口中的鬼,至于妖怪,整个侯府他也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气息。 不过,那声呜咽也传入了他耳中。 顺着声音来源望去,隐隐有片白色衣袍在几株竹子后出现。 谢宝琼晃了晃缩着头把脸埋在他后背的孟睿,轻声开口:“那有人。” “人?哪有人?”听到谢宝琼的话,孟睿当即仰起头,探出脸依照谢宝琼所指的方向看去。 白色的衣袍印入眼帘,他稍稍恢复红润的脸色又白了下去,紧紧攥住谢宝琼:“哪…哪有人,阿琼你别吓我qaq。” “我过去看看。”谢宝琼挣脱开身侧的负担,翻过凉亭旁的栏杆,跳入竹林中。 孟睿环顾一眼四周,凉亭外,三七的身影就站在竹林不远处,但想要过去,却必须从竹林的小径穿过。 而本还能提供安全感的谢宝琼眼下却越走越远,孟睿一咬牙,忙跟着翻过栏杆,落地那一刻踩到枝叶的声音吓得他一个机灵。 打着颤的声音从嗓子中挤出:“阿琼,你等等我。” 孟睿不敢太大声,声音微不可闻。 好在谢宝琼听力敏锐,顿住步子,半侧回身看向跌跌撞撞跑来的孟睿。 第27章 等手臂再次被紧紧抱住,谢宝琼慢吞吞地拖着身侧的重物启程靠近那片衣角。 耳侧时不时传来几声压在喉间的声音:“阿琼,你说那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谢宝琼的声音如同他的脚步般平稳。 似乎是为了缓解紧张,孟睿空着的手挡住视线,完全依靠谢宝琼行动,嘴中却喋喋不休: “不会真的是那东西吧,阿琼,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叫些人来,嗯…把我大哥叫来,再去看也不迟。” 谢宝琼的步子突然停下,正当孟睿以为前者认同了他的提议时,两个字如同冷水浇灭他希望的火苗: “到了。” 谢宝琼掰开孟睿的手:“你在这里等我,我靠近看看。” 孟睿心头重新涌上暖意,他先前还将谢宝琼当作鬼怪,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真心待他。 “我从旁边绕过去,若是有人跑出来,你在这边拦住他。”谢宝琼继续吩咐道。 孟睿刚浮现出的感动,眨眼间收回,脸上的表情也垮下来,手中属于另一人的温度抽离更让他不安,哆哆嗦嗦地憋出一句话: “我,我不……” 谢宝琼轻轻往孟睿身上拍了一下,暗中留下一缕灵力:“你不是说过要罩着我吗?” 双眼被捂住的孟睿突然被人拍上一下,浑身一抖,但被吓了一跳后,心中意外地平静,听清谢宝琼的话后,更是为之一振。 “你,你去吧,我在这里帮你守着。” 耳侧响起叶子被人轻踩过的声音,几个呼吸后归于寂静。 林间只剩下风打竹叶的声音,和—— 再一次响起的呜咽声。 “呜,大哥救我,我以后再也不和阿娘告你的状了……”孟睿缓缓往地上缩去。 — 另一侧,松开孟睿的谢宝琼回头瞥了眼紧闭双眼的人,控制灵力汇聚在双足上,轻身往还有几个身位距离的衣角掠去。 足尖在竹子上轻点两次,谢宝琼侧身穿过两株青竹中间的缝隙,轻盈地落在那人面前。 那人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出现,兀自将头埋在膝间,偶尔有两声微弱的啜泣传出。 谢宝琼盯着看了会儿,确定了眼前的人并非孟睿口中的鬼怪。 甚至有几分眼熟,好像也是今日来得的其中一位宾客。 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谢容璟今日虽是寿星,但作为东道主忙于待客,还是不去打扰他了。 谢宝琼悄声上前,蹲在那人的身前,歪着脑袋靠在膝头,准备等人哭完,再将人领出去。 蹲了片刻,林间忽起了一阵稍大的风,吹落枝头的竹叶,晃悠悠飘落在两人头顶。 谢宝琼无甚感觉,依旧精神奕奕地盯着面前的人,连头顶的落叶都不曾抚去。 “啾。” 面前的人却突然砸落的细竹枝砸的发出声古怪的叫声,摸着脑袋抬起头。 略红的双眼和一双明亮的眼睛对上。 揉着脑袋的双手转瞬间撑在地面,帮助身体往后挪去,却忘记身后就是碗口粗的竹子,被枝条砸了下的脑袋又撞在竹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宝琼倾身堵上前,又想起孟睿说的人类之间不能贴得太近的话,默默拉开距离。 也就是这个功夫,被撞了脑袋的少年撑着地爬起身就往外跑。 谢宝琼一时不察,真叫人往外跑了几步,回过神后,提气追了上去。 同时一声喝道:“孟睿。” 本还蹲在地上装蘑菇的孟睿听见喊声抬起头,就见一道白影跑来。 顿时僵住,反应过来后,又起身往外跑去,可因肉体凡胎又蹲了许久,不动还好,一动腿部就是一阵如蚂蚁啮食般的酸麻。 刚站起身就跌倒在原地。 白衣少年一心只顾着身后的谢宝琼,没注意前方地面趴倒的身影,被绊倒在地,和地上的孟睿滚作一团。 远远赶来的谢宝琼只听到孟睿撕心裂肺的吼声:“鬼啊!阿琼快来救我!!” 谢宝琼顿了下步子,随即提速赶去,就看见躺在地上的孟睿闭着眼八爪鱼般缠住白衣少年的手臂,嘴巴张张合合。 蹲下身认真观察了会儿,谢宝琼分辨出孟睿口中念的是一些简单的经文。 “你抱着他呢。”谢宝琼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果不其然又是一声尖叫,孟睿松开手,一个鲤鱼打挺坐起。 谢宝琼拎起白衣少年的领子,让趴在地上的人重新站起。 方才蹲着时没察觉,现在站起来后,才发现眼前人的身高只到他的鼻梁处。 下山以来,谢宝琼还是第一次遇见比自己还矮的人类,眼睛不住地盯着那人的头顶看了会儿。 “你松开我。”怯怯又糯糯地声音响起,来自面前这颗垂着的脑袋。 “不能放!”这次是孟睿中气十足的声音。 孟睿拍了拍屁股上灰,大步走到两人身边,眼含钦佩地看了眼徒手抓“鬼”的谢宝琼: “阿琼,我们配合得真不错,联手抓住了这只小鬼。我倒要看看鬼怪会长着怎样一副面容。” 谢宝琼疑惑得看向胆子突然变大的孟睿,好心为手中的少年解释道:“他不是鬼,你刚刚不是也碰到了,他有温度的。” 兴致勃勃的孟睿僵住,仔细回忆了一番刚刚上手的触感,好像真的有温度。 孟睿泄了力,面上有几分失望,却又松了口气。 “现在可以松开我吗?”依旧是透着胆怯的声音。 “你不跑我就放开你。” 得到白衣少年肯定的答复后,谢宝琼松开手。 孟睿这时候像是想到什么,指着白衣少年转头问谢宝琼:“他是你家吗?” “不是,应是今日哥哥邀请的,我在宴上见过他。” “容璟哥邀请的?怎么你我二人都不认识。”孟睿嘀咕一声,打量了眼白衣少年:“你是何人?怎么不在宴上,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白衣少年抬起一双怯弱的红眼瞥了眼气焰十足的孟睿,转而看向谢宝琼,眸底变得亮晶晶: “我叫齐归。”白衣少年,齐归看着谢宝琼说完自己的名字后,又垂下脑袋不再开口。 齐归两字在脑海中转了一圈,谢宝琼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 但他的注意没一会儿就被来自孟睿的说话声吸引,想来并不是重要的事,转瞬间便抛之脑后: “齐归,你怎么一个人跑这来了?”孟睿再次问了一遍。 齐归仍旧垂头不答。 谢宝琼适时开口:“难道是迷路了?我刚来的时候也分不清侯府的路。” 齐归眼下又红了点,一言不发地点头。 孟睿也总算注意到了齐归发红的眼眶,拍了拍齐归的肩膀: “嘿,不就是迷路嘛,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我们送你回去。” 齐归双手垂在身前,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起,摩挲手心,被孟睿突然的动作吓得一抖,被拍的那侧更是肩膀不自觉地向后缩去。 “谢谢两位的好意,不过我还是不打搅你们了,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这副畏缩的模样落入谢宝琼眼中,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浮现,他默念了一遍齐归二字,眼睛一亮,将面前的人和记忆中瞟到的人影对上: “我先前好像见过你。” 语气虽有几分不确定,但当传入齐归的耳朵,少年猛地抬眼,惊讶和雀跃,还有隐蔽的羞涩和尴尬杂糅在齐归的脸上。 “我方才看到你和齐延在一起,你是跟着齐延一起来的吗?” 剩下的话兜头浇下,齐归一瞬间冷静下来,眼神有些许暗淡,面上是复杂的神色难以说清是否混杂失望。 最终只归为一句:“嗯,齐大公子是我兄长。” 不管是哪句话后齐归表现出复杂的情绪,谢宝琼一概看不懂,只看清少年脸上泛起的红晕消退。 他从记忆中翻出普通人类遇见这种情况会问出的问题,问道: “你不舒服吗?需要找个大夫吗?” 齐归的脸色更白了些。 孟睿左右转转脑袋看过在场的两人,能够觉察出些许不对劲,但对于变得过快的话题最终也只憋出一句: “你们认识?” “不认识。” “认……” 谢宝琼的声音快一步响起,齐归咽下还未出口的另一个字,重新垂下头,眼睛死死盯着衣袖上的纹样。 齐归的声音淹没在谢宝琼的声响之下,孟睿闻言道:“那,齐,齐归,我们先带你出去,这林子里蚊虫也多。” 说着,孟睿扬手驱散围绕在他身侧的虫子,眼神不经意间瞥到谢宝琼身上,语气略显酸溜:“阿琼,怎的你身侧不见一只蚊虫?” 石头会招蚊虫才天下奇事,谢宝琼心中盘算起糊弄的理由,孟睿先替他找了补: “难不成是侯府的驱虫药草药效更好些?”孟睿嘟囔一句,又朝两人道: 第28章 “我们快些出去。” 说着,自顾自地往来时方向走去。 直到走出几尺距离,才惊觉林间好似一直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 孟睿的步伐顿在原地,僵着脖子回过头,看见不远处的两道身影,松下一口气。 朝落下的两人挥挥手:“喂,你们快点!” 谢宝琼扫过远处挥手的身影,收回视线。 方才他本跟上孟睿的动作,走出一步后却发觉齐归还在原地纹丝未动,且看似并没有和他们一道离开的打算。 察觉到谢宝琼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孟睿抬起眼,就听见面前响起的声音: “你不走吗?” 面对那一双毫无偏见,澄明如镜的眼睛,齐归鼓起勇气开口:“我不想回去。” “嗯。” 对面之人无甚反应,既没有过问原因,也没有强迫之举,似乎他离经叛道的想法再正常不过。 齐归本还因露怯而藏起来的话语找到了落脚之地:“我不想回去,不想和兄长一起回家,我想……” “为什么?”一道咋呼的声音从身后冒了出来,打断齐归的话,也让那未尽之言再次被掩盖。 谢宝琼目光移向因他和齐归久久不动而腿脚麻溜地跑过来的孟睿。 “齐大公子欺负你了?”见齐归再次垂下头去,孟睿的视线紧随扫过前者浅色锦袍沾染的脏污,大概是方才二人滚在地上时沾到的: “你是担心弄成这样回去后被教训?”孟睿浑不在意道:“我大哥估计也要骂我,不过没关系,等回去后,当着容璟哥的面,他们最多也只是不痛不痒地训上两句话,至于回府之后,他们的气早消得差不多了。” 孟睿一派熟练的模样,想来闯过不少祸。 见齐归还是那副瑟缩模样,孟睿转头又朝谢宝琼寻求认同: “阿琼,你说是吧?” 谢宝琼脸上闪过不自然的表情,抬手挠了挠脸,觉得自己无法融入这个话题:“哥哥不曾训斥过我。” 孟睿脸有一瞬的扭曲,心头冒起酸水,但转瞬间他的眉眼间又展露出欢喜的神色:“既如此更好了,我大哥要是骂人的话,容璟哥还能劝一劝。” 说罢,孟睿不由分说拽过齐归,“走,我们先去看一眼齐大哥和我大哥的心情怎么样?” 谢宝琼落后两人一步,张口欲言又止,其实两人可以先去他的院子换一套衣服再回去。 半人高的屏风后,探出半颗脑袋,孟睿半跪在地上,猫着腰,视线打量着不远处的一行人。 齐归抱膝坐另半扇的屏风后,一脸惨淡。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不是要去找你大哥吗?” 谢宝琼稍晚两人片刻回到院中。 话到一半,便被孟睿扑上来,压倒在地。 “嘘。”孟睿一手竖起根食指比在唇前,另一只手往身后指去,压低的声音从他嗓间传出:“小声些。” 谢宝琼如孟睿所愿地闭上嘴,但毫不留情地伸手将人推开,弓身占据片刻前后者的位置,探头看去。 落入眼中的是孟思和谢容璟以及另外几人聚在一处,有几人手中举着浅盏,围着一握笔对着宣纸冥思苦想的人。 兴许是他的视线过于不遮掩,谢容璟有所觉察,侧头朝他的方向望来,遥遥稍举杯盏。 在和谢容璟对上视线时,谢宝琼自认乖觉地露出个笑来,不管谢容璟有没有看清,自顾自地将脑袋缩了回去。 “谢世子,瞧什么呢?”一人轻拍了下谢容璟,顺着谢容璟的目光望去,却只看见一堵白墙和一方矮屏。 谢容璟唇角挂着一抹浅笑,淡淡收回视线:“没什么,看到几只小雀在那筑了巢。” 另一人又望了几眼,但也没看到谢容璟口中的雀鸟筑巢,只当自己眼花,与众人提议道:“谢世子庆生看见雀鸟筑巢,也算喜事一桩,正好赵兄输了这局,下局不如就以雀字为题,诸位以为如何?” …… 谢宝琼默默缩回脑袋,学着齐归靠坐在屏风后,两条腿盘在一起,冲孟睿扬扬头:“孟大公子现在心情很好,你不去找他吗?” 孟睿也有样学样地在靠近谢宝琼的地方盘腿坐下,伸出一根手指,一副高深做派地摇了摇。 “阿琼,这你就错了。” “?”谢宝琼自认并不了解人类,可也知晓趁人高兴时讨饶要更容易些的道理。 “为何?” 孟睿清了清嗓子,收回手,故作高深地解惑道:“虽然我大哥现在的确很高兴,但我若是现在过去了,他铁定就不高兴了。 可有这么多人在,他还得憋着气笑,这气没处撒,只会越憋越多,等人散了,可不就全往我身上撒,到时候就不是训斥我两句这么简单。 让我大哥现在多高兴会儿,等人快散了我们再去。” 谢宝琼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连身旁的齐归也不知何时将装鹌鹑的脑袋抬了起来,聚精会神地听完孟睿的话。 ----------------------- 作者有话说:谢宝琼:听不懂,但先记下(●°u°●) 小剧场 谢琢(看了眼院中鼓起的土包)(头疼):发生了何事? 四喜(小心翼翼):那是小少爷种的花 谢宝琼(安逸):跟回家了似的,晚上就变回本体插在那里 第24章 孟睿满意地看了看两名小弟“诚挚”地目光,但稍一转神,他抬起手托着下巴无聊道: “离宾客散去还要些时间,我们三人得在这待上些许时候了。” 孟睿枯燥地将视线在另外两人身上来回扫视,当视线再一次扫视到谢宝琼身上时,突然亮起来: “阿琼,你方才要带我出去是要做什么?” 一炷香前,谢宝琼拉走孟睿,本是为了从后者这探听到华阳郡主的消息,但经过竹林“闹鬼”一事打搅,现下提起恐怕未必是个好时候。 谢宝琼略有几分踌躇地偏头瞟了眼齐归,对上一双局促的眼眸,巴巴地望向他和孟睿。 多一个人知道此事也并无不妥,说不准齐归也知道些东西。 想通后,谢宝琼提到的事和华阳郡主看似无关,在人间混了这些时日,尤其是在谢琢跟前听了那么久的课,他长进了不少。 他先回应了孟睿的问题:“本想和你在竹林那片宽敞地玩,但没想到这个时节蚊虫这般多。” 孟睿果真不觉有何问题,还反过来附和他的话。 谢宝琼趁机提起孟睿侯府初见他的反应: “孟睿,话说为何你先前那般惧怕我?”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孟睿扫过面容平静的谢宝琼和一旁默默听他们谈话的齐归,耳尖和面颊飞起红晕:“我才没有怕呢!” 谢宝琼依旧挂着气定神闲的表情,“嗯,你没有怕。” 孟睿也不知有没有相信谢宝琼的话,捂住泛红的耳尖,颇有些认命道: “我只是听信了京中的流言,将你当成了……”孟睿的声音减弱,最后两字几乎听不清楚,但随即他又理直气壮道:“谁让初次见面时,你出现和消失又没有声音,哦,对了,你还骗我说你爹是礼部主事。” “谢公子没有骗你,是你误认谢公子是礼部主事家的公子。”谢宝琼还未开口,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齐归突然出声反驳。 谢宝琼未觉得不对,只当齐归那日也是在场的公子其中之一,碰巧听到了他与孟睿的谈话。 孟睿被齐归一噎,脸颊鼓了又瘪,双臂环胸,大有不想再搭理二人的倾向。 谢宝琼的注意早早被孟睿第一句话所吸引,也无暇将注意分散到孟睿与齐归的问题上,问道: “什么京中流言?还和我有关?”谢宝琼没料到他随口一问,还能问出些惊喜来。 “你不知道?”孟睿撇到一边的脑袋又转了回来,眼睛盯向流言正主。 “我该知道?” 孟睿上下来回扫过谢宝琼那张恍若白纸的脸,有种闯祸的心虚,那流言在京中传了两月有余,毕竟是有关贵人的传言,虽并不大张旗鼓,但有心人稍一打听,便能得知一二。 可谢宝琼这副闻所未闻的表情,显然是有人不希望他知晓,至于那人是谁,多半是脚下这处宅邸的主人所为。 孟睿沉默半晌,为自己找补了一句:“阿琼,京中的流言当不得真的。” 谢宝琼不答,默不作声地盯着孟睿。 两人僵持住,连带这片的空气都凝滞。 打破这份凝滞的并不是两人当中的任何一个,反倒是之前一直都表露胆怯的齐归: “谢公子,我也听过一些传闻。” 谢宝琼收回和孟睿僵持的视线,移向声音响起的方向,齐归眼下还带着方才在竹林间哭过的红,缩着身子,双手握成拳放在胸前,见他看来,又将视线往下撇去。 一番相处下来,谢宝琼早已习惯齐归这般谨慎做派,不慌不忙地收敛过于直白的目光,安抚道: 第29章 “你可以和孟睿一样叫我阿琼的。” 齐归如埋头的鹌鹑小心踏出一步,声若蚊蝇:“阿琼。” 谢宝琼应了声,继续引导:“你听到过什么?” 谢宝琼的身后,孟睿不停地朝齐归使眼色。 但直到眼角抽筋,也不见齐归往他这分出一丝视线。 暗叹一声,孟睿不再有动作,沉下气等待齐归开口。 “三月前,京中有传言,谢尚书谢大人并不像明面上那般爱慕郡主,虽在郡主故去后一直未娶,但早早就在外养了个外室,如今外室之子年纪稍大了,便忍不住接回府来。 更甚者,有传言郡主失踪就有谢大人的手笔。” 边说,齐归边偷瞟谢宝琼的反应。 而竖起耳朵听的孟睿悄悄松了口气,这个版本的传闻已经过时,被后来的传闻推翻。 因此他明目张胆地往谢宝琼脸上看去,后者脸上毫无气愤的神色,看来流言果真为假。 作为传闻中被捎带提起的另一个主角,谢宝琼知道的比谢琢更多,比如谢琢作为人绝对生不出一块石头。 因此他当然生不起半分气来。 但这个流言听起来与孟睿将他当成鬼并无干系,谢宝琼追问道: “还有其他的吗?” 齐归眼下的红往下蔓延,颇有些愧疚地开口: “阿琼,我…我只在府上侍者的闲谈时听过两句。” 言下之意便是只知道这些了。 看来是与他一样,两耳被人蒙住听不见窗外事的可怜人,谢宝琼惺惺相惜地盯着齐归红红的脸,安慰道: “你知道比我要多呢。” 伴随他的话,齐归本还停留在腮边的红晕往下攀爬,不多时就覆盖整张脸。 谢宝琼蜷缩几下手指,忍住不去戳齐归又红了一度的脸,原来人的脸还能比狐狸的毛还要红。 目光从即将冒烟的齐归身上移开,再次对准屏风后的另一个人。 孟睿瑟缩了下脖子,移开视线,想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好睿儿。” 话音落地,孟睿身体一抖,忍不住搓了搓双臂上竖起的汗毛,没骨气道: “你别这么叫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谢宝琼歪着脑袋,疑惑地望向孟睿,他本还在想要费上一番口舌,怎的只说了句好话,后者就愿意开口,谢琢这么夸他的时候,他有这般大方吗? 不等他回忆,孟睿的话就从口中冒出: “先说好,今天我和你说的话,不能告诉其他人是我说与你听的。” 谢宝琼不知晓孟睿的顾虑,但为了探听消息,干脆应下。 孟睿自然没忘了一旁的齐归,得到两人的保证后,他依旧没急着开口,反倒不疾不徐地卖了个关子: “你们还记得春蒐第一日的比试吗?” “记得。”但谢宝琼想不出这和传闻有何关系,他那日并无上场与人比试,若说众人见过他,也该是第三日的春祭。 孟睿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那晚你出现在长公主的身旁时,就有许多人瞧见你了,不过那时也只在心底揣测你的身份,倒无人知晓你与谢大人的关系。 后来生了变故,谢大人赶来将你护住时,可是被在场的人瞧了真切,等到春蒐结束后,传闻便愈演愈烈了。” 绕了半天还是没有点到正题上,好在他的耐心在还是块墓碑的时候养了起来,谢宝琼换了个舒坦的姿势,借力靠在屏风上等待孟睿话中的关键部分。 “流言中传你就是谢大人与郡主当年的孩子,否则长公主怎会待你这般亲昵。” “这又与你被我吓到好像并无干系?” 孟睿扫过打断他话的谢宝琼,凑近几分,压低嗓音,神神秘秘道:“重点来了,此番回到侯府的只有你一人,传闻便猜郡主当年离京后可能出了意外,而你是郡主死后心怀执念诞下的孩子。” “……”谢宝琼罕见地沉默下来,翻来覆去也难以理解为何传闻最后的一句和前面画风如此不相符。 孟睿最后不忘为自己辩解:“这些可不是我编排的,我也不是有意背后妄言的。”但随后他眼含八卦地将目光投向漩涡中心的当事人: “阿琼。”言下之意配上孟睿眼巴巴地表情,呆如石头的谢宝琼也能知道他想说什么。 却只义正言辞地把话抛了回去:“流言都当不得真的。” 被噎住的孟睿在原地一愣,反应过来后,玩闹般地朝谢宝琼扑过去。 却不料谢宝琼背靠矮屏,而谢宝琼也未猜到孟睿这般大的反应,被扑了个正着。 屏风支撑不住突然的撞击,吱呀地摇晃两声,轰然倒地,掀起一声巨响。 齐归蹲坐在原地,呆愣地看着面前突生的变故,全然没反应过来,但他知晓孟睿原本的想法应是泡汤了。 孟睿还未来得及屏风上撑起身体,就感觉到原先宽松的衣领突然发紧,像一只手扼住他的脖子。 顺着这股力道仰起脸,看见孟思那张在太阳底下笑得发阴的脸,竟有一瞬的意料之中,但不妨碍孟睿在这和煦的日子里打了个冷颤: “嘿嘿,大哥,你先放开小弟。” 孟思扫过谢宝琼被谢容璟扶起后空出来的屏风,稍稍移了点位置,松开手,孟睿结结实实地砸到草地上,发出声闷响。 头顶的一侧飘来谢容璟声音:“琼儿,摔倒哪了吗?” 孟睿揉着脸从地上爬起,抓着孟思的衣袍站起身,小声腹诽:“大哥,你学学人家怎么做兄长的。 孟思盯着衣袍上突兀出现的草屑,皮笑肉不笑:“且等你什么时候不给闯祸了。” 第25章 厢房。 矮榻和桌旁的椅子上分别坐着三道身影,屋内的另一个人影孤零零地站在桌椅上旁,忿忿地和坐在他面前的孟思对视。 谢容璟安抚完院中的客人,吩咐小厮在外面继续招待,才抽身回到厢房。 身后紧随的小厮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退出房间并将门带上。 谢容璟扫视过生气的好友,又看了眼灰头土脸的孟睿,拿起桌面的两瓶伤药,将其中一瓶递给好友,宽慰道: “先给睿儿磕到的地方上药,剩下的事等齐大公子来了再商量怎么处理。” 另一只手接过药瓶,不消片刻,原地就响起孟睿的哀嚎: “大哥,哪有你这样上药的,你不行的话,还是叫小厮来。” “噤声。”不出意外他被孟思瞪了一眼。 苦于来自兄长的威胁,孟睿讪讪收了声,只余下偶尔冒出小声哼哼。 谢容璟收回视线暗笑着摇摇头,握住手中剩下的药瓶,往坐塌边的两人走去。 矮榻右边的谢宝琼一腿弯曲横在榻上,歪着脑袋紧盯坐立难安的齐归。 半炷香前,谢容璟将他从倒塌的屏风上扶起。 “琼儿,摔到哪了吗?” 脑袋发懵,还未回神的他凭借本能摇头,一句“石头哪有这么容易磕坏”差点脱口而出,直到看清谢容璟的脸才止住已经冒出的话头。 “什么石头?”谢容璟面色担忧地接住他的话:“磕到石头了?”说着,捧起他的脑袋检查。 “琼儿弟弟可有伤到?” 孟思咬牙低声斥责的声音传入耳畔:“就半天没看着你,又去招惹是非。越发能耐了,一打二。” 周围逐渐围起人群,谢宝琼的余光瞥见被坐在地上的齐归被小厮扶起的齐归正欲往人群中躲去。 忙抓住谢容璟的手腕:“哥哥,我没事。” 他扯住谢容璟的袖袍,示意谢容璟看向齐归的方向。 谢容璟到底是当了十七年的侯府世子,片刻前心思完全扑在弟弟上,现下冷静下来,善解石头意地让小厮将齐归带到厢房,又另外派人将孟家两兄弟和谢宝琼一同带到厢房,自己则留下来善后。 自谢宝琼和孟家兄弟落后齐归半步进入厢房后,齐归就陷入紧张的情绪中,此刻看见逐渐靠近的谢容璟,杯弓蛇影般直直从座位上站起。 连带谢宝琼都被齐归这般大的动静一惊,但转过头看见谢容璟的脸又放松下来:“哥哥。” “这是怎么了?”谢容璟站到弟弟身侧,将药瓶放在小桌上,开口的方向却是对着突然起立的齐归。 “谢,谢世子,我没事。” “他被你吓到了。”谢宝琼在齐归后补上一句。 同时任谢容璟拉起胳膊,卷起衣袖,露出两条白净的胳膊。 谢容璟尤仔细地看过手肘的位置,确定其不存在淤青后才帮人放下了袖子。 “身上有痛的地方吗?”早在院子中,谢容璟就查看过谢宝琼的脑袋,也并无伤处。 “哥哥,我真的没事。”尽管谢宝琼说得肯定,谢容璟却仍细心地打量过谢宝琼的神色,若不是实在找不出一丝勉强,他绝对还要检查一遍。 抬手去拿药瓶准备收起,余光瞥见脸侧还沾着灰的齐归。后者从刚才起,目光就一直若有若地看过来,对上他的视线时,慌不择路地移开。 第30章 谢容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家弟弟好像是三人中最整洁的一个,心虚从心底钻出,总不能……不,琼儿一向乖巧,且两人还能同坐一处。 他自然地拿起药瓶,看向齐归:“我已派人去寻你兄长,不如我先帮你上药。” 齐归绞着捏在手中的衣袖,眼中有意动,嘴上却习惯地推拒:“多…谢世子的好意,就不劳烦世子了。” “你哥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还是早点上药少受点皮肉苦。”谢宝琼直白地对上齐归的眼睛,分明那双眼睛底下的艳羡都要遮掩不住,连他都能读懂。 人类还真是奇怪,想要的东西却不愿意为它踏出一步。 诚如谢宝琼所想,几乎要从眼睛中流出变成实质的欲望,谢容璟一看便知,也难以忽视,他拨开药瓶的盖子,哄骗道: “药瓶已经打开了,若不早些用掉,药效会流失。” 趁着齐归讷讷说不出话,谢宝琼拉过齐归的手,撸起袖子,手腕处和上臂处遍布大片的淤青,有几处透着紫。 谢宝琼也并无觉得有何不对,凡人嘛,总比不得他皮糙肉厚。 被孟思摁住上完药的孟睿挣脱“魔爪”,刚往谢宝琼身边凑,视野中便映出齐归胳膊上的伤,哭丧着脸惨叫一声:“我当时没下这么重的手啊,我就只是抱住你而已。” 孟思坠在孟睿的身后,也将那片青紫收入眼底,按住呆瓜弟弟的脑袋,无声地和谢容璟交换了个视线。 嘴上不忘教训孟睿:“日后和旁人玩闹不可没轻没重的知道了没?待会儿和人道歉。” “哥,你是不知道当时情况。”孟睿嘀咕了一声,但出于愧疚还是满口应下:“知道了,对不住啊,齐归。” 齐归见在座的人没有疑虑,发紧的手臂肌肉微微松懈:“我也有责任,是我吓到你了。” 见二人和解,孟思拽住孟睿的衣领拽到一旁,轻咳一声:“你和琼儿弟弟在这待着也无聊,去外间玩去。” 不懂为何此次的孟思为何轻拿轻放,但不妨碍他得了便宜,孟睿当即拉起坐在榻上的谢宝琼退了出去,免得孟思多看他两眼又变了主意,要和他算账。 谢宝琼坐在椅子上晃着腿,眼睛透过半掩的纱帘望进里屋,谢容璟上药的手法很熟练,联想起谢容璟虎口的茧子,和走路的步伐,对方应至少习过武。 至于身旁的孟思…… 一张脸突然挡在面前,他毫不客气地伸手推开。 被推开的孟睿又凑了上来,和他挤在一张椅子上,和他咬起耳朵:“阿琼。” 谢宝琼半侧过脸,左眼眉毛微微上挑:“?”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我好无聊,还不能出去,齐大公子怎么还不来?” 孟睿一张了口就停不下来。 谢宝琼忙截住他的话:“你大哥在看你。” 空气一瞬安静下来,孟睿偷瞄了里间一眼,孟思依旧背着身,他虽不满可声音压得更低:“你吓我做甚?” 谢宝琼嘴角微翘:“我何时吓你了。”他不慌不忙地转移话题:“话说那流言你是在何处听来的” “京中传的,我也不知道是从哪流出的。”孟睿见谢宝琼搭理他,转眼就将刚被人吓过的事忘记。 “可你阿娘不是与郡、我阿娘曾是手帕交?”谢宝琼抛出他早早埋在心底的问题。 孟睿望着来自“小弟”真诚且万分信任(并没有)的炯炯目光,在久久得不到到回应后落寞下去,想起“小弟”没有阿娘的言论,吞咽了口唾沫,拍拍胸脯豪气道: “我知道我阿娘有个匣子里装了她和郡主往来的书信,你且等着,我回头就偷、找出来带给你。” 谢宝琼那双暗淡地眼眸一瞬间亮了起来,宛若山间荡开的一波盈盈秋水,眉间的红痣恰如山中丹枫飘零水间,又似秋末圆日倒影落于水间。 “那便劳烦了。”谢宝琼盈盈注视着孟睿道。 面对这一双眼眸的孟睿心虚地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耳朵,对不住了,阿娘。 屋外恰在此时传来几道脚步声,两人止住话,循声望向门口。 门被小厮推开,曾有两面之缘的齐延紧随而入。 谢宝琼率先跳下椅子,进屋之人面色虽还冷静,但紧绷的嘴角昭示主人的心情并非表面那般风平浪静。 齐延的视线视线匆匆在谢宝琼身上扫过,掠向谢宝琼身后半遮挡的另一人。 但伴随孟睿落后一步冒出头,齐延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下撇一丝弧度,视线没作停留又再次看向府邸的小主人,情绪压抑在话音中,说出的话似风雨前夜的海面般安宁: “谢小公子,敢问舍弟身在何处?” 谢宝琼直视浑身充满矛盾的齐延,眼下他的兴趣皆数扑在孟睿提起的书信中,对齐延这毫不相干的人身上的矛盾生不出探究的兴致: “在里屋,随我来。” 轻柔的纱幔被手挑起,里间,齐归双手搭在腿上,膝盖并拢坐在矮榻的一角,原先撸起的衣袖垂在腿间,面朝谢容璟仰起脸。 谢容璟背对进来的三人,捏住手中的帕子帮人擦去面上尘土。 纱幔放下时,垂挂的珠帘碰撞发出些声响,齐归的目光从谢容璟身上分向隔断的位置。 看清来人的那刻,瞳孔一颤,放松下来的身体顷刻间紧绷,猛地从座上站起,袖口被他捏紧:“兄长……” 谢容璟收回手,回过身看清齐归的脸,吩咐让小厮上壶茶水,又将人请到一旁坐下。 谢宝琼扫视了眼屋内的众人,总觉得气氛有些古怪。 眼前一片衣角晃过,齐归自他身前快步走过,站至齐延身侧,齐延却连半分视线都不曾分给前者,径直随谢容璟落座。 谢宝琼左瞧瞧、右望望,自觉身上的任务已经完成,刚抬脚欲和孟睿回到外间继续“密谈”,好完善他的“复仇大计”,正好瞥见坐立在古怪氛围中的谢容璟神情自若地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第26章 桌面被摆上几只茶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取过其中一杯。 指腹感受到手中透出温热的茶盏,谢容璟自然地递给在他身侧坐下的谢宝琼。 一时走不了,谢宝琼悠悠地接过茶盏,捧在手心,视线毫无焦点地落在褐色的茶汤上,凝神去听谢容璟与人接下来的谈话,丝毫没有饮上一口的动作。 泡过茶叶的汤水,虽会带上茶叶特有的清香,但如非必要,比起叶子泡水,他更愿意喝白水。 但侯府待客准备的向来是茶水。 茶汤的表面平静无波,在谢宝琼的角度能够看清谢容璟倒影出的半张脸。 倒影中的嘴巴动了动,可谢容璟说话的对象并非齐延,而是他: “在外跑了这么久,先喝些水。” 平静的茶水表面荡开圈圈涟漪,倒影变得模糊,谢宝琼的唇贴近假意抿了口,唇瓣沾上茶水,他抿了下唇,后知后觉“茶水”竟是甜的。 疑惑地瞥向谢容璟,后者早已收回视线,将注意移向桌案对面的齐延。 谢宝琼托起茶盏继续喝着杯中的水,露出的眼睛顺着谢容璟的视线望去。 齐延的心神有些分散,半晌才发觉投在身上的视线。 半垂下的眼皮掀起,直视对面的兄弟,齐延道:“不知小归闹出了什么事?” 谢容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往下压了一瞬,齐延这话听上去像是在问发生的事,实则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默认错在齐归。 与孟思第一时间斥责孟睿不同,孟思看似训斥,实则维护,而齐延…… 原先想说的话转了个弯,咽回肚中,再次开口,又是另一套说辞:“舍弟与孟小公子玩闹时,不慎拉扯到令弟,弄出了些许玩笑,还弄脏了衣袍,方才将令弟带到厢房中。” 说罢,谢容璟暗中观察齐延的神色,后者神色如常,却并未分出视线查看齐归。 “既然没有什么事情,我就先带着小归告辞。”齐延道。 谢宝琼奇怪地去看谢容璟,齐归不是受伤了吗? 谢容璟抬起手摸摸他的头,略过他眼中的困惑,站起身送客。 谢宝琼一口饮完杯中的甜水,放下杯子跟在谢容璟的身后。 谢容璟站在厢房门口,挡住门外的大半光景,谢宝琼站在谢容璟的影子中,只听清一句话: “齐公子,可以多关心一下令弟。” 谢容璟关上门,屋内的光暗了下来,谢宝琼这才问出声:“哥哥,齐归受伤为什么不告诉齐大公子?” 谢容璟眼睫垂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给弟弟解释。 好在另一道声音替他解了围,孟睿咋呼的声音依旧很有辨识度: “大哥,你刚刚怎么不开口?” 孟思若有所思盯着自家好弟弟,表情隐隐透着危险的气息: “咱家和他不对付,爹前两天刚参了齐延的亲爹一本,我开了口,指不定明天齐大人明天要参爹一个教子无方。” 第31章 孟睿不太高兴地撇撇嘴,就听见孟思继续道:“没想到刚刚那个孩子竟是齐家,之前倒不曾见过。” 谢容璟从房内另外两人的对话中收回神,却见谢宝琼依旧仰头望着头,似乎非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不可,他叹了口气,解释道: “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齐大公子一开口便是为齐归揽错,而后我又提起发生的事端,齐大公子同样并未表现出对齐归的关注,齐归也毫无想让齐大公子知道的意图,那伤是旧伤,作为外人我反倒不好提起。” 谢宝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未深思,一声惊呼打断他的思绪。 “旧伤?!大哥你不是说是我误伤的吗?” 孟睿不满地晃动孟思的胳膊,谢容璟略带歉意地看向好友。 孟思一手擒住弟弟的手,一手怜爱地蹂躏弟弟头上乱糟糟的头发:“谁让你自己瞧不出来?一口认下。” 谢宝琼默默地往谢容璟身边缩去,其实他也没瞧出来。 孟睿挣脱出魔爪,问道:“齐归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他家那个情况……”孟思露出个一言难尽的神色。 目光下移,对视上孟睿八卦的眼神,孟思住了嘴,“这不是你们两个小孩该听的。” 谢宝琼也被勾起了一丝好奇心,但此事无关华阳郡主,他八卦的欲望并不似孟睿那般浓烈。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孟睿松开抱着孟思撒泼的手,信誓旦旦道。 谢容璟重新倒了一杯花果茶递给谢宝琼,后者接过杯子马上饮下一口,耳朵却竖起,等待孟睿接下来的发言。 “满京城谁人没有听闻齐大人和齐夫人的传闻。”孟睿道。 山里人谢宝琼好奇发问:“是什么?” 谢容璟似有意阻止,但赶不上孟睿的嘴速,转瞬便将剩下的话倒了出来: “齐大人同齐夫人成婚前便有风流的名声在外,后来遇见齐夫人,一见倾心,就此收了心,加上确实有些能耐和皮囊,就成功引得齐夫人下嫁。” 俗套的故事,放在话本子中得是末流的那一档,谢宝琼暗暗评价。 见小伙伴有些分心,孟睿忙来了个转折: “两人恩爱过两年,齐大公子就是在那时候出生的,但是!”孟睿提高了音调,却见谢宝琼仍旧兴致缺缺。 谢宝琼已经猜到了故事接下来大抵的走向—— 故事的男主人公厌倦了平淡的生活,厌倦了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 “齐大公子周岁宴时,就有一女子抱着婴孩去到齐府上闹,齐夫人这时才知道齐大人养了外室。但好在齐夫人也不是个软弱的性子,处理了此事。 虽未曾与齐大人和离,但也养上了面首,更是放出齐大人都能做,她有何不可的豪言。 齐夫人母家势大,齐大人也不敢多言。但齐大人被发现后索性也不再伪装,时常沾花惹草,尽管没再闹出过孩子,却会往府中带人,听说有一次甚至带了只妖回府。” 妖,捕捉这个字眼,谢宝琼的注意猛地集中,人妖通婚的故事,他只在话本中听过,尘世中甚少听闻。 人妖寿数不同,愿与人类结成伴侣的妖怪终究是少数。 “可那次,那妖腹中有了孩子,就是不知那孩子有没有出生。”说到此,孟睿福临心至地嘀咕一句:“齐归该不会就是那只半妖吧?” 谢宝琼无端地想起落入他掌间的雪雁,胆怯的、孱弱的,似乎能与齐归的身影重叠上。 屋内谢宝琼之外的人听闻孟睿的推测,眼底纷纷流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 反倒孟睿困惑出声:“咦?齐夫人既是这般豪气的性子,应当不至于刁难一个孩子,齐归身上的伤难不成……” 三人神色各异,静待孟睿的推测。 “真是我干的。” 一声轻笑夹杂着嘲意响起,“我也知道?”鹦鹉学舌的话加上反问的腔调从孟思口中传出,揶揄孟睿。 孟睿被激到,小声地哼了声,为自己辩解:“我是说知道齐家的事,又不是齐归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孟思终究是爱怜绕半天把脏水泼到自己身上的弟弟,解惑道: “齐归身上的衣物并非什么好料子,齐延又是那般态度,想来能在齐府做主的人并不看重他。他身上的伤原因很多,恶奴欺主、府中人苛待、书院中被人欺负等等皆有可能。” 听到孟思的解释,孟睿有几分得意,孟思也并不确定真实的原因,但与之而来更大疑惑笼罩住他:“他不是半妖吗?怎么还能任普通人欺负去了?” “人家是否是半妖还未有定夺……”孟思道。 另一道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半妖如若未曾修炼过,除开能够变换本体的形态外,和普通人无甚区别,只是有些物种的体格会强壮些……” 谢宝琼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他发现另外三人的目光逐渐集中在他的身上,离他最近的谢容璟神色变得怪异起来。 而距离最远的孟睿惊讶道:“阿琼,你连这些都知道。” 谢宝琼如梦初觉般意识到作为一个普通人不应该知道这个消息,他缓慢地眨了下眼,胡乱扯了借口: “我以前在四水山时见过妖怪,听他们说的。” 他听见四水山中狐狸与墓碑的谈话,算不上假话。 众人相信了他的话,唯独谢容璟暗中咀嚼过这个词,他记得曾在谢琢的书房中见过相似的地名。 — 送走客人,同孟睿临别前,对方不忘约好时间:“阿琼,我们十五那日的庙会见。” 望着好友携带弟弟的背影逐渐走远,谢容璟讶然于谢宝琼的友情进展如此之迅速,转念一想弟弟就是如此讨人喜爱,随后不忘轻声提醒谢宝琼: “琼儿,爹可还未答应让你出府。” 谢宝琼睁着双无辜的眼睛,仰头与谢容璟垂落的视线交汇:“哥哥会帮我的。” 一句话说得理所当然,偏谢容璟看着那双眼睛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谢容璟暗中思量自己作为兄长是否过于心软,恍惚间心头浮现出一张被阳光晃住大半的脸。 母亲牵住他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则覆盖在面容模糊的女人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温热的、稚嫩的生命就在他的手心之下。 两颗心脏似乎在有一瞬同时跳动。 “还有多久才能见到婶婶肚子里的孩子?” “……”记忆中的声音已经模糊不清,只有他自己的声音穿透时光响彻在耳畔。 “等祂出生后,我会照顾好祂的。” 袖口处传来拉扯感,谢容璟回过神,就见一双湿漉漉的下垂眼望着他: “哥哥讨厌妖怪吗?” ----------------------- 作者有话说:本文插画即将上线[三花猫头] 第27章 视线中的马车渐行渐远,马车上的铜铃摇摇晃晃地飘荡而来。 谢宝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兴许只是为了提前打探好口风,以防来日暴露身份时,谢容璟不会…… 想到一半,他懵懂地眨眼,不会什么呢?依照谢容璟的性子断然做不出报复的事宜。 脑门被手指戳了一下,谢容璟的声音自上方响起: “琼儿因为听了刚才的事在害怕吗?” 谢容璟温和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逐渐带去心底怪异的情绪。 他没有回答谢容璟的问题,目光从谢容璟的眼睛下移,落到谢容璟衣服的暗纹上,分辨不出的花草图案按照规律扭在一起,谢宝琼莫名对问题的答案生出固执: “哥哥讨厌妖怪吗?” 兴许看出他的执拗,谢容璟沉思片刻,没有敷衍,认真答道: “妖怪和人是相似的,只是生的皮囊不同,若不作恶,便同普通邻里百姓无异,而寻常人心生恶念,也能够为祸一方,在我心中,人妖并无不同。” 一番话虽未正面回答,但谢容璟的意思清晰不过。 “若将来你做了错事,我或许会头疼,或许会生气,但不会讨厌你。” 谢宝琼生出些许诧异,谢容璟这话岂非自相矛盾。 一只手抬起捏住他的脸颊微微往外扯,将他诧异的表情打乱,谢容璟含着笑意道:“不过,若是你做错事,该头疼生气的是爹。” 一道声音从两人身侧传来:“你们二人站在门口说些什么呢?” 马夫抬手掀起车帘,露出里面的人影,谢琢踩着踏凳走下马车,见到在府门口杵着的两人目露疑惑。 两人跟在谢琢身侧,一同进了府门,谢容璟结合方才的话编了个玩笑话,询问谢琢: “爹,方才弟弟问我,他若是妖怪,爹会怎么办?” 谢琢墨色的瞳孔饶有深意在谢宝琼身上扫视一遍,像是在认真考量后者的本体为何,看了片刻,他眼睛微眯,嘴角轻轻扬起,似乎终于看出个好歹来,肯定道: “若我家琼儿真是只妖怪,也该是天地下顶顶可爱的妖怪。” 第32章 谢宝琼拉住谢容璟的袖子,埋头走着路,心思飘向十五的庙会,谢琢的话在耳旁拐了个弯就散在风里。 但哪怕听清,他也只会在心底多腹诽一句不愧读书人中的翘楚,哄人的漂亮话信手拈来,跟话本中哄妖怪奔赴红尘的书生一样。 谢容璟见弟弟一副呆头鹅的样子,转而引开话题,问起谢琢: “爹,你今日怎下值怎这般晚?” 谢琢瞥向手边的谢宝琼,没有直言:“去取给你准备的生辰礼,耽搁了一会儿。” — 一个时辰前,长公主府前厅。 侍女为谢琢奉上一盏清茶。 林榆坐在上首,看见来人只有谢琢一人,挥手让除贴身侍女外的人退下。 “你今日孤身来我府上,可是查到了什么?” 谢琢颔首称是:“顺着琼儿的户籍,我手底下的人查到有个形似阿瑾曾经的侍女秋霜曾出现在与琼儿户籍相同的四水镇。” “确定是秋霜吗?” “那人毁了容,但据线人描述十有八九就是秋霜没错。” “既如此,她如今身在何处?”林榆的声音急促了几分。 “三个多月前,被人发现独自死于家中。” 林榆眼中升起的希望暗淡下来,如十三年间无数次。 但她敏锐地捕捉到谢琢话中的字眼:“独自?她既与琼儿待在一镇,那时的琼儿呢?” “据同村人所言,秋霜自某日出现在四水镇时就一直是孤身一人,从未有人在她身边见到另一人的存在。” 话中的信息巧妙,林榆脑海闪过几个推测。 “但有村民提起,秋霜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入一座精怪遍地的山中,最后被好心的村民葬在那山中。”谢琢继续道。 问题的关键似乎都在指向那座山,但林榆见谢琢没有提起后续,便是还未曾得到消息,精怪遍布的山林,普通人想要深入并非易事。 她转而从另一个方向问起:“琼儿可还有多说些旁的?” 谢琢轻摇了下头:“他对这些事很抵触,每次我同他提起,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话到一半,谢琢眉宇间微皱:“见他这般,我又狠不下心逼迫他。” 话毕,室内沉寂下来,谢琢垂眼转动手中的茶盏,视线凝在沉入茶汤底部的一根细小茶梗随着他的动作涌动。 良久,坐在上首的林榆薄唇轻启:“谢琢,那孩子的身份只不过草草确定。” 谢琢未饮茶水,将茶盏搁在一旁的小桌上,茶汤一阵晃动,期间的茶梗也如暴风雨下的一叶扁舟,翻涌不止,直至水面平静,沉入杯底。 “长公主不也对他悉心关照?”谢琢道。 就在此时,屋外忽而有人通报:“殿下,宣王殿下求见。” 林榆眉头一皱:“请他进来。” 谢琢起身告辞:“等后续有消息,小婿再来登门拜访。” 临走前,林榆暮地出声: “若那孩子不是,你当如何?” 谢琢顿住步子,半侧过头:“现在,他就是谢宝琼。” 长长的叹息声自身后传来,谢琢踏出院子门槛,和进来的宣王擦肩而过。 林桉见到屋内从院中走出的谢琢,面上闪过诧异: “谢大人也来找皇姐?天色渐晚,要不要留下用顿便饭再走,正巧本王今日在郊外猎了头鹿,带来与皇姐一同享用。” “多谢殿下好意,只是今日家中小儿生辰,就不在此多留了。”谢琢婉拒林桉的好意。 林桉眉梢一挑,“谢大人好不容易寻回孩子,是该陪一陪孩子。” 说话间,他的脸上转而变得苦恼起来: “说起来,我也算得那孩子的舅姥爷,竟只在春蒐时有过一面之缘,可惜我不日就要回封地。” 说着,林桉扯下腰间的一葫芦状饰物,“这是我机缘巧合下得来的一个防御法器,就当作给我小外孙的见面礼。” 宣王早年曾被先帝送往仙山修炼,有这法宝并不稀奇,但侯府与宣王一向无甚联系,谢琢稍一思考,婉拒了林桉的好意。 林桉却不由分说将那东西硬塞了过来,“诶,这是我送给小外孙的礼物,谢大人可做不了主。” 将东西硬塞出去后,宣王就转身往屋子走去。 谢琢无奈收拢手中的法器,往府外走去,依稀还能听见落在身后的屋子还能传来的声音:“皇姐,我过两日要回封地……” — 侯府。 谢琢褪去官服,换了身寻常衣服,回到谢容璟院中。 侧榻上,谢宝琼被谢容璟半揽在怀中,捧着白瓷茶盏喝得正欢,时不时从旁边的雕花矮桌上叉起颗腌渍过的梅子往嘴里塞,被酸得一个哆嗦后,又灌上一大口茶水。 和他对上视线后,应当是想要喊人,张开嘴却听见一个嗝先从中冒出。 谢容璟的注意力也被打嗝声吸引,抬手揉了揉谢宝琼的肚子,含笑道:“还没用晚膳呢,琼儿怎就饱了?” “不饱。”谢宝琼反驳道。 视线中纳入这番景象,心头的沉闷暂时被搁置下,谢琢在雕花矮桌旁的另一侧坐下,随手将矮桌上的酸梅推到一边。 谢宝琼哀怨地扫了眼:“爹,梅子不占肚子的。” “嗯。”谢琢应了声,给自己添了杯茶水。 浅色透底的茶汤与往日别无二致,但随茶盏靠近鼻尖,隐隐能嗅到丝甜味。 浅尝半口,不出意外地尝到花蜜的味道。 谢琢的眼眸中浮现出了然的神色,顺势将茶壶也拎得离人远些。 见此,谢宝琼倚靠着谢容璟,仰头也不开口,唯独一双眼睛眼巴巴地盯着谢容璟瞧。 他的心思堆在脸上,明眼人一瞧便知。 谢容璟垂眼和人对视的下一瞬就移开视线,一手揽住人,另一只手转手拿走谢宝琼手中不剩一滴茶水的杯子。 落在身上的目光愈发炙热,谢容璟只当未曾注意到,侧头朝谢琢道: “爹,这花茶味道如何?” “味道清甜,甜而不腻,不错。”谢琢搁下手中的茶盏: “怎忽然将院中的茶水换了?” 话是问谢容璟,谢琢的目光却移向窝在谢容璟怀中,依旧不得安分伸手扒拉装着腌渍梅子的谢宝琼。 见被抓包,谢宝琼无辜地移开目光,眼疾手快地叉过一个梅子塞入口中,白皙的脸被酸得皱起,圆溜溜的眼睛半眯起,配合那下垂的眼尾,如同两条恹恹的游鱼,可偏偏做派如同只偷腥的猫。 他软和地同谢容璟嚷道:“哥哥,酸。” 谢容璟没有回答谢琢的问题,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谢宝琼,答案昭然揭示。 手上麻利地沏了半杯茶,递到弟弟嘴边。 目的达成的谢宝琼安心就着谢容璟的手啜饮杯中的甜水,两汪恹恹的游鱼也好似终于饮饱水,一派懒散悠闲。 谢琢见他这副懒洋洋模样,语气好奇:“琼儿今日送了哥哥什么礼物?” 被点名的谢宝琼一愣,口中的甜水刚压下梅子的酸味,口中除了一股甜滋味,余下一阵花香气。 他记起话本中提到人类生辰的这一日对于人类比较特殊,虽不解每年都有的日子有何特殊,但思索起袖中乾坤里有没有东西是能拿得出手送人的。 神识往袖中乾坤一扫,猛然发现一个悲哀的事实。 他是只穷得响叮当的小妖,全身上下最有价值的东西大抵就是苏晓春送他的那枚能掩盖气息的玉佩。 袖中乾坤里除开辛玄给他的金银没有用完,剩下的东西中只有几颗四水山的果子,和晓春的狐狸毛。 ----------------------- 作者有话说:插画已上线 其实还没写完粗纲的时候,本来准备写个严兄人设的角色,后面随着剧情调整做了调整,然后…然后就是大家看到的这样了 作者:谢世子,不要溺爱弟弟了好吗? 谢容璟(笑):这仅是一个兄长对弟弟的正常照顾。 第28章 谢容璟见弟弟愣住,连水的动作都顿住,眸中难说是否有失落闪过。 他双臂圈住人,下巴抵在谢宝琼的头顶,“琼儿有没有准备都不打紧。” 话音半落,谢宝琼咂摸着口中的花果香气,灵光一闪,话本子里,凡人常以花相赠,送花的日子虽不是在生辰,但想来都是一样的,他朗声道: “哥哥,等我栽下的花开了,再摘来送给你。” 谢容璟眼神微怔,难免感到奇怪:“琼儿何时栽了花?” “今早,是哥哥昨日给我的花种。” 谢宝琼答得坦然,他的印象中,种子从栽种到开花有时只需要他睡上一觉的时间,要不了多少时间,他就能将花交到谢容璟手中。 谢容璟估算一番花期,未曾多说什么,反手捏住谢宝琼圆润的脸,促狭道: “琼儿倒是会借花谢佛。” 谢琢盯着谢容璟手中的软肉,稍稍出神:“琼儿的身量自回府后貌似一点未长。”脸倒是圆了些。 第33章 “爹,弟弟回府时日不长,变化自然不明显。”谢容璟道。 虽有谢容璟解围,但被谢琢一提,谢宝琼才意识到他的破绽,他一块石头,生来形体何貌,几乎不再有变化的可能。 至于人身,他从未考虑过变换形貌,但遭人点出,他不免要为一个新的问题苦恼,凡人该长高多少? 揣着问题吃完三大碗饭,被谢琢领着出了院门时,谢宝琼还在纠结。 几步开外,小厮提了盏灯笼走在前侧,圆圆的灯火映照在两人身上。 身侧谢琢腰带间露出的一抹亮光吸引他的注意:“爹,这是什么?” 谢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抬手拿出,一个葫芦坠子出现在眼前,瞧不出是何材质,但周身莹润,不似凡物。 谢琢同他一番解释该物件的来历,听到是送给自己的,谢宝琼好半天才从记忆中翻出林桉这号人物。 接过谢琢递到他面前的葫芦吊坠,谢琢的声音混着入夏的风在头顶徐徐响起:“本想让人先检查一遍再交到你手中。” 葫芦吊坠入手的手感沁着股凉意,谢宝琼能够感受到其中循环的灵气,他只能瞧出是件不错的法器,多的就瞧不出来了。 若是和谢琢说的一样是件防御法器…… 他抬眼扫了谢琢的身量一眼,今日的谢琢套了件宽袍大袖的衣物,风一吹,衣袍如后院青竹的叶子翻覆,使人想起话本中的文弱书生。 总觉得这法器还是更适合放在谢琢那。 但东西还未递回去,谢琢又道:“但国师前些时日有要事离京,还未归来,这吊坠你先收着,不喜欢的话就让人收起来。” 谢宝琼的注意转瞬间被谢琢话中的国师吸引走,学着谢琢那样将葫芦吊坠塞到腰带间,问道:“爹和蔺大人熟识?” 他记得和蔺折春初次见面就是在侯府。 “有些私交。”谢琢答道。 在春蒐时见过大晟的术士和修士对蔺折春吹捧,以及听到蔺折春神龙不露尾的作风,谢宝琼对谢琢这个人疑惑更甚。 与修士不相近的蔺折春与作为凡人的谢琢却有私交,不是蔺折春有所求,就是谢琢有过人之处。 似乎能听见他心底的困惑,谢琢提起了一段往事: “据说国师在百年前就来到大晟,我第一次见他时尚还年少,那时的我和你阿娘还未成亲,某日父兄刚班师回朝,我逃了学去城门处看我父兄……” 谢宝琼脸上的惊讶不作掩饰,谢琢周身表露的气质和给出的印象,任是何人都不会想到他也曾在少时逃过学。 兴许他的神色过于明目张胆,谢琢止住话头,不急不徐地吓唬道: “虽不是正式授课,但许你日后告假,不许逃我的课,不然……”谢琢思量了一瞬,轻飘飘道:“就禁了你的零嘴。” 轻飘飘的话威胁不到谢宝琼,反正侯府里还有谢容璟会给他投喂,他转而催促谢琢继续上一个话题。 谢琢见他一副有所恃,丝毫没有把话放在心中的模样,暗叹了口气: “我兄长似乎在人群中注意到了我,好在人群杂乱,我在他视线投来的下一刻就藏到人群后面,也就是躲藏的那一瞬,我见到几乎只出现在传闻中的国师。 我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多久,但除我之外无人察觉到他的存在,人群并不觉得那个真空地带有何处奇怪,直到我看去,他才转过头朝向我。 事后我细想,他应当早已注意到了我的闯入,只是不作声罢了,不然他也不会对我说那一句话……” 谢宝琼完全被谢琢的话勾起了好奇心,催促道:“爹,他和你说了什么?” 谢琢笑得温和,隐匿在黑暗中的眼眸中却毫无笑意,只有一派凉薄,但同谢宝琼说话的语气未有变化:“太久了,爹不记得了。” 这就和看话本子时,看到关键时,发现笔者挖坑不填时一样。 好在谢琢又说起了旁的,谢宝琼耐着性子继续听: “第二次见到国师,是我同母亲一起赴宴的时候,宴会沉闷,我知会母亲过后,就想先回到马车上等待母亲一同归家。” 听过谢琢的逃学事宜后,不想参加宴会什么的放在谢琢身上好像都正常起来,谢宝琼这次一派坦然,洗耳恭听。 “兴许是月华正好,我跟在引路的仆从后,从花园慢悠悠地出去,半路路过一假山凉亭,再次遇见国师,本欲见过礼就离开,起身时却见到国师对面坐了一人—— 圆扇半掩面,自此月华失色,朝阳不及她耀眼半分。” 谢琢静默了一瞬:“是你阿娘。” “然后呢?”见谢琢又要沉默,谢宝琼抓住谢琢的晃了晃,却发觉谢琢的手有些凉,暗道人类就是脆弱后握紧了谢琢的手。 “这就是我与国师的第二次见面。”谢琢不再继续这个故事,只继续提了一嘴:“那时国师偶尔客居长公主府,我去寻你阿娘时偶尔能同他见上几面。 再后来,我去见他,是为了找你失踪的阿娘和你。国师素来有可通晓万事的名声在外,我原以为只要付出些代价,总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但一句机缘未到,不得干涉因果就将我困住十数年。” 谢琢的脚步顿住,抬头看了眼前方院子的牌匾:“到了,故事也讲得差不多了,回去早些休息。” 谢宝琼第一时间牢牢握住谢琢的手不愿意松开,不满道: “爹讲故事怎么老是没尾?” 谢琢并未挣开他的手,任由他牢牢握住,俯身哄人: “琼儿,爹也希望这些故事能续上尾,好叫人不要遗憾。” 谢琢讲话时的语气和表情未变,谢宝琼却莫名觉得谢琢在哭,他感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事—— 未来的他好像也要留给谢琢一个没有尾的故事。 被自己的想法烫到的谢宝琼松开谢琢的手,定定的望向谢琢神色眸子中倒影出自己。 是暮石? 还是宝琼? …… 或许他可以瞒一辈子?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他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石头镶了层玉皮,也是块石头。 他还要回他的四水山,修他的道。 谢琢与他,终不是一路人。 见谢宝琼脸色不佳的松开手,谢琢只以为前者为他的话不满,叹了口气,抚上谢宝琼的脸:“琼儿,爹要怎么办呢?” 脸上的热源将谢宝琼的思绪拉回,谢琢轻声呢喃的问题是自问还是问他,他不知道,谢琢也不再继续开口。 那夜,谢琢最后还是将他送进院中,点燃烛火后发现他惊出的汗,拧起眉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吩咐人熬了宁神的汤药让他喝下,见他睡下才离开。 隔日,谢琢早早地起身上朝,直至午时也未归来,罕见地连平日上午谢宝琼的课都给人放了假。 昨夜被灌了汤药,一大早就爬起来的谢宝琼见不用上课,就蹲在院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土包。 四喜在院中路过了几次,见人动都不动一下,担忧地上前: “小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我在等花开。”谢宝琼头也没回道。 “诶呦,我的小少爷,这花要开出来,少说要个把月,您这得蹲到什么时候?” 谢宝琼总觉得在四水山时,花好像开得没这般慢,但兴许是花的品种不一样。 他站起身拍了拍袍角:“我去找哥哥了。” 送不了花,谢宝琼思考起他还有何物能送给谢容璟,晓春送的玉佩不能送;金银谢容璟不缺;林榆给的小章和狐狸毛不能送;葫芦吊坠要留着给谢琢也不能送。 剩下的只有四水山的果子,谢宝琼一人回了屋子,将全部果子从袖中乾坤里倒出,红红绿绿的果子堆成小山。 想到话本中的人送礼时,会做的准备。 又找出个匣子,将里面的物什全部倒出,丁零当啷地堆了满地。 倒干净匣子,精挑细选了几个品相完美的果子装进匣子。 他本想就此合上匣子,但在看了眼在锦缎地衬托下显得没有那么可口的果子,关上匣子的手顿住,眉毛纠结地皱在一起。 良久,他咬咬牙,手中灵力涌动,一件物什“咚”地一声掉进匣子,他满意地看了眼匣子内部,关上匣子。 — 嵌白玉雕花匣子被人放在显眼的地方,谢容璟还未询问,便有小厮解释道:“是小少爷刚才送过来。” 谢容璟了然地点点头,拿起盒子时发现下方还垫着张折起来的纸。 展开一看,上方一字未写,唯有墨水潦草地勾勒出几朵花的形状。 他无声地笑笑,明白这是弟弟知道花期后送给自己的补偿。 本想留着盒子珍藏,但谢容璟也有些好奇他的补偿会是何物? 匣子很容易就能打开,谢容璟一手捏着纸,另一只手轻轻一拨,匣子内部的景象就在眼前展现。 几颗红透的野果。 第34章 还有, 一块青石。 ----------------------- 作者有话说:苏晓春(拽小宝衣领):还记得你下山前说过什么吗?这才几章,就被骗了!!人类果然都是坏东西!!! 谢容璟:这位…呃,狐狸公子,烦请放开我弟弟 谢宝琼:不知道啊(●°u°●),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主角送礼都送随身之物 第29章 十五。 谢宝琼惦记着和孟睿的约定,用过午膳,便要往府外蹿。 赶在人没影前,谢琢伸出手勾住儿子后领。 “?”被拽住的谢宝琼不得不停下步子。 “又跑去哪儿?”谢琢松开手,让谢宝琼重新坐下,“先在这待着,过会儿带你出门。” “爹,我要去找孟睿。”谢琢前两日就知晓这事,总不会是要临时变卦。 见人坐下不安稳,仿佛像一秒就要跳起来的心急样子,谢琢无奈地解释了一句: “现下天色还早,晚间庙会的摊子都未支好,这个时令午间的日头又大,当心晒晕了头。 等回来时爹直接将你送到孟府门口必不会让你迟到。” 跟在谢琢身后走上马车,谢宝琼才想起来问道:“爹,我们去哪?” “今日休沐,带你去见一见外祖母。” 长公主府。 谢琢口中虽说带他拜谒林榆,但两人显然有要事相商,林榆同他说了些话,就吩咐婢女将他带到另一间屋子。 难得出门,谢宝琼不想再窝在房中,喊住前面领路的婢女:“姐姐,我们就在园子中待着吧。” “小少爷,奴婢名巧月,小少爷唤奴婢名字就好了。”巧月眉眼带笑,依了他的话,脚步一转,没有带他进入屋子,转而寻了个阴凉地走去。 途径一个院子,四周草木繁盛,被人打理得极好,周边的空气却是恬静,连虫鸣声都是偶尔才能听得几声。 谢宝琼沿着林荫小道,躲着树叶间投下的光斑跟在巧月身后,可随着察觉到一丝隐蔽的灵气波动,他不由顿住步子,偏头望去,视线正好将那座院子收入眼底。 巧月尽管走在前面,但也在关注身后谢宝琼的动作,听见身后脚步声消失的那一刻,她也紧接着停下步子,回身看去,目光随谢宝琼投向那座院子,看清后很快收回视线,解释道: “这里是郡主的院子。” “我娘的院子?”话出口后,谢宝琼自觉自己对目前的身份越发习惯:“这附近怎么听不见虫鸣?” “郡主失踪后,长公主每每夜间来此,听见虫鸣后感觉心绪紊乱,就遣人在这处撒了些驱虫的药。” 此处虫鸣少有了解释,兴许他感知到的那丝灵力波动只是他的错觉。 巧月看着他继续说道:“此处院落鲜少有人踏足……” 后面的话,谢宝琼听不进去了,他的目光全神贯注地落在院墙镂空的花窗上。 一道白色的背影从蝙蝠纹样的窗花镂空中闪过。 纵然只在眼前出现了一瞬,谢宝琼却从那道背影中瞧出几分熟悉。 但府邸的主人还在主院中和谢琢商谈事宜,此时在院中出现的人又会是谁? “巧月,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长公主府上皆是凡人,想起那丝微弱的灵力波动,谢宝琼决定先不告知谢琢等人,由他孤身去探寻一番。 让巧月在院门口等着,谢宝琼独自踏入院中。 院落许久未有人居住,但屋舍整洁,不见破败和寂寥,应是被人悉心打理,随时等待它的主人归来。 谢宝琼靠肉眼环视了一圈,方才隔着窗窥见的人影不见踪影。 他收敛气息,放轻脚步,无声地往屋子的方向靠近。 影子从脚下蔓延而出,映在白墙上,和他一同轻手轻脚地摸向屋门。 离屋子还有三步之遥时,谢宝琼偏头看了眼映在窗户下白墙的影子,迈出的脚尖一转。 俯下身,防止影子先他一步探出头,摸到窗边后又伸手将窗纱揭开一角,警惕地扫了眼四周,灵力笼罩在周身,窗下的少年消失在原地,一块缺了角的青石碑如羽毛般轻飘飘地落在地面。 谢宝琼又将自己变小了些,奋力跃起,从窗纱掀起的一角钻入屋内。 他稳稳当当地落在美人榻上矮桌的角落,前方还有倒扣的杯盏遮挡住他的身形,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位置。 在心底感叹过后,他观察起屋中的情况,侧前方是一方红木梳妆台,看来此处是华阳郡主的闺房。 但尚还未来得及观察完屋子,一道阴影蓦地从前方落下,完全笼罩住这方矮桌,将他包裹在内。 谢宝琼稳住心神,将气息全然往周身聚拢,目不视、耳不闻,只当自己是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 笼罩在头顶的阴影逐渐散开,三两声脚步渐往远处去。 茶盏后的石头左右轻晃,兀然高高跃起,直冲人影的脑袋。 在距离黑色的发丝还有半掌距离时,一股灵力成网状将他套入,不得动弹。 灵力裹挟着杀意朝他袭来,却在接触石头表皮的瞬间顿住,卸了攻击,牢牢地附着在他的周身。 谢宝琼被控制在半空中,既变不回原型,也不能移动位置,像被禁锢在柔软的胶状体中,一番滋味着实不好受。 他边寻找起薄弱处,边凝聚全身的灵力试图击破禁锢。 “找到了。” 周身禁锢的灵力蓦地褪去,他落入一人的掌心。 尚未来得及挣脱,周身的空气猝不及防地被挤压,那只手将他牢牢握紧在手中,举到眼前。 一双放大的眼睛突然出现在眼前,谢宝琼毫无防备地和那双眼睛对上视线,大脑有一瞬的空白。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 见不多、识也不广的谢宝琼很难清说对这双眼睛的评价。 灰色的瞳孔毫无神采,却能让妖意识到那双眼睛的的确确将注意落在了他的本体上。 装着眼球的眼眶遍布细小的疤痕,白色的,杂乱的,如同河岸边树上栖息的无数白色飞蛾。 白色如精灵般的“生命”上却缠绕着丝丝缕缕令人感到不详的气息。 谢宝琼觉得如果他目前是人身,大概会咽下一口唾沫,然后非常迅速地远离这双眼睛。 灰色的眼睛细细端详着他的本体,分明他与眼球还有一个手掌的距离,可他却觉得距离还是太近了,那群振翅的白色蛾子几乎要叼着灰色的琉璃球与他长在一起。 他试图从这双眼睛转移注意,遂将目光移向那人其他的五官,并在心中祈祷不要看见那白色的疤痕。 越看他越觉得眼前这人的五官长得挺符合人类的审美,回忆那双与他截然不同,眼尾上挑的眼睛,拼合在一起,的确能算一张美人面。 只是,总觉得有些眼熟。 好像多了些什么。 他试图去掉拼合而成的五官中的一部分。 去掉眼睛后,一个名字在他口中呼之欲出。 抓住他的人也在此时松开了他。 见他依旧待在掌中不动,往石头内渡过一缕灵气: “小宝,吓到了?” 被人认了出来,谢宝琼当即跃下手心,落地的前一秒恢复人形,站在蔺折春前面。 “国师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虽在前不久知道华阳郡主与蔺折春也是旧识,但蔺折春出现在这里想来还是有些奇怪。 “寻一件旧物。”蔺折春道。 但转念一想,谢宝琼又不明白奇怪在哪,且蔺折春给出的理由很正常,他也可以去晓春的洞府找落下的东西。 他好心问道:“那找到了吗?” “嗯,已经找到了。” 可蔺折春脸上的表情并无欣喜的神色,尤其是那双没有神采的灰色眼睛,说话间就像落雨前乌色的云,连白色的蛾子都恐打湿了翅膀瑟缩在原地。 他紧盯着蔺折春眼睛的视线还是引起了蔺折春的注意: “我眼睛上的伤吓到你了?” 谢宝琼摇了摇头,虽然他有些在意上面白色的蛾子,但提人伤处好像不太好: “国师大人的眼睛还能看到吗?” 说着,他还伸出手在蔺折春眼前晃了晃。 灰色的眸子连眨都未眨,也并没有聚焦在他的手上。 但他伸出的手却被蔺折春牢牢捉住: “看不见常人能视之物。” 蔺折春转而问起谢宝琼:“你又为何在这?” “爹带我来找外祖母,我见这院子中有人影就进来了。” 蔺折春叹了口气,“果真是初生的牛犊。” “国师大人,我不是牛妖。” 见人单纯的傻样,蔺折春不知该不该庆幸,但叹出的气更长了些: “嗯,我今日瞧见了,是块石头。” 蔺折春拍了拍他的脑袋:“我要走了,快些回去吧。” “国师大人也要去见我爹和外祖母吗?” 第35章 蔺折春摇摇头,灰色的眼睛瞥向谢宝琼: “今日我来过一事不要同人说起。” “为什么?” “你爹那人贯会呷醋多思,你为人子,让他省些要/操的心思。” 临别前,谢宝琼突然记起一事,拽住蔺折春的袍角问道: “国师大人,你和我爹第一次见面时和他说了什么呀?” 见到另一个当事人,谢宝琼总算能将没听完故事的故事续上。 蔺折春不知谢琢和谢宝琼说过些什么,但谢宝琼问的只是无伤大雅的事,他略回忆了番就答道: “我那时告诉过谢大人,他的灵魂有些特殊。” 袍角仍旧被人扯在手中,谢宝琼显然没有听够。 蔺折春无奈道:“只有这些。” “但若是说起特别之处……” 蔺折春话到一半就止住不再言说。 “特别在哪?”对这种奇闻异事,谢宝琼显出几分兴致勃勃。 “奇怪的地方有些多,除他之外,我也只见过一例,不算了解。”蔺折春并不明说,为了安抚谢宝琼,又补充道:“但不曾出现过影响身体的情况。” 第30章 等谢琢商议完事寻来时,早已不见蔺折春的影子。 谢宝琼独自站在延廊的台阶上,回味最后蔺折春与他闲谈的话。 “国师大人前些日子去了哪里?” “回宗门处理些事宜。”声音自他身侧的位置响起,蔺折春从延廊的阴影下走出,平视前方。 “……宗门?” “小宝想去吗?”蔺折春语气一派稀松平常,仿佛拜入仙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但谢宝琼想也没想,就摇头拒绝。 “我……” 可拒绝的话还未出口,就被蔺折春挡了回去: “不用着急回答,若你在凡俗中还有牵挂,百年后再决定答案也不晚。 你非肉体凡胎,百年对于你不过是人生的起点,等到那时再回答也不急。” “琼儿。” 谢琢的声音在院中响起,将他拉回现实: “回去了。” 知道谢宝琼同人约好的林榆并未留人用膳。 谢琢将他送到临街的巷口,又叮嘱一番不能甩开跟随的人才肯放人。 “阿琼。” 刚跳下马车,谢宝琼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循声望去不远处一道人影边朝他挥舞着手,边往他的方向跑来。 孟睿透过掀起的车帘看清马车内的谢琢,乐呵呵地打招呼: “谢大人放心,我会照顾好阿琼的。” 见到旁人靠近,谢琢不再唠叨,朝孟睿道:“有劳你了。” 马车渐行渐远,两人往主街的方向走去。 巷子中响起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谢宝琼的目光时不时掠过身后跟着的一长串人,又一次收回视线后,他问道: “你今日为何带了这么多人?” 孟睿也顺着他的目光往身后扫了眼:“我阿娘吩咐的。” 谢宝琼心底闪过担忧:“你拿东西时被发现了?” “嘘。”孟睿食指伸在嘴巴前比划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我当然没有被发现。”说着,他拍拍胸前的衣服,“东西都在这呢,等到了酒楼雅间再给你,我早就派人定了位子,你一定要好好尝尝……” 听着孟睿口中不停地报菜名,谢宝琼的注意渐渐从身后数量有些多的人上移开。 临近巷口时,孟睿扣住他的手腕,“主街上人多,别被挤散了。” 谢宝琼察觉到身后的人好像也靠得更近了些。 “走,我们先去吃些东西。” 主街上的人流确实如孟睿所言,但两人个头小,跟泥鳅一样轻松地从人群缝隙穿过。 谢宝琼被拽着跑,不忘瞥了眼身后已经拉出一大截的随从,问道:“不等等他们吗?” 孟睿头也没回,透着窃喜的声音夹杂在小贩的叫卖声传到谢宝琼的耳中: “不用管他们,他们知道我们要去酒楼,找不到人会去那儿寻的。” 被拉着跑了一路,孟睿突然在一个小摊前停下,谢宝琼不解道: “不是去酒楼?” “买完花灯再去也不迟,我打听过了,这的花灯是京城中花样最时兴的一家,你快挑一个。”孟睿催促着,自己率先选了只。 谢宝琼目光从挂起的花灯依次划过,繁复的花样能让人挑花眼。 视线在触及一只赤色的花灯时顿住,他抬手一指,“我要那只。” 赤色狐狸模样的花灯被摊主取下交到谢宝琼手中。 谢宝琼拎着到手的花稍稍发愣,眼神在看见狐狸花灯的只有一条的尾巴更显僵硬。 摊主见他突然变了神色,问道:“小公子,我家花灯可有不对的地方?” “这狐狸怎么是一条尾巴的?” “哈哈哈哈,小公子,天底下的狐狸都是一条尾巴,我做的花灯当然也是一条尾巴的。”摊主只当他是童言稚语,并未放在心上。 晓春就不是一条尾巴,谢宝琼这般想着,猛然发觉自己好像下山很久了。 他掏出银钱递给摊主,“多的钱你再帮做一只双尾的狐狸,我日后来取。” 等回四水山时,一同送给苏晓春。 多得了钱的摊主顿觉狐狸多条尾巴也不是不行,笑着应下:“好嘞,好嘞,小公子您放心,整个京城就属我的手艺最好,保证给您做个独一无二的狐狸花灯。” 摊主吹嘘着自己的手艺,谢宝琼却蓦地回过头往身后看去。 身后却并无异常,叫卖的摊贩、走过的人群、跟在不远处的三七,似乎并无不妥。 “出了什么事?”看见他突兀地动作,孟睿举着自己的花灯凑过来。 “感觉刚才有人在盯着我们看,但又没有看见人。”谢宝琼不太确定地开口。 孟睿不在意道:“可能是看我们买的花灯好看才盯着瞧。” 说罢,孟睿满意地看了眼手中的花灯,又扫过谢宝琼手里多出的花灯:“既然你也挑好了,那我们走吧。” 谢宝琼觉得孟睿的话也有道理,那股被人盯上感觉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再追究,跟上催促他的孟睿。 …… 一进酒楼,小二就认出了孟睿,上前将两人引入雅间。 等待上菜的间隙,雅间中只有他们二人,孟睿从衣服处掏出一叠厚厚泛黄的信纸: “我找到的只有这些,再多的就没有了。 你先看完,回府后我还要把它们放回去。” 谢宝琼随意抽了两张出来,发现信纸上的时间跨度很长。 孟睿凑到他的身侧,一同查看纸上的信息:“我拿的时候看到了些上面的字,这叠纸都是按照时间放的,你看,下面的信纸要更黄一些。” 跟随着孟睿的话去对比信纸,下层的纸果真颜色更深些。 谢宝琼将手中的两张信纸放到一边,按照时间顺序翻阅。 但直到菜上齐,他都不曾翻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孟睿托着下巴,眼神发直地看向谢宝琼: “阿琼,你看完了吗?” 谢宝琼放下手中最后一张信纸,是华阳郡主离京前所写的最后一封: 我不日便要离京,只是此行,我总觉心中忐忑,母亲也放心不下,安排我与小舅舅一道出城,让小舅舅先送我到怀阳,再回封地。 阿英,你且照顾好自己。 下次见面,或许我腹中的孩儿已经出世,虽不知他是何样的性子,但平安即好。 …… 怀瑾。 名字底下还附着一枚私印。 余下的那些信纸上记的同样是些日常小事。 唯一比较让谢宝琼在意的也只有林怀瑾初遇见谢琢那夜的事。 某年七月初八。 阿英,对不住。 昨日并非我有意不带上你。 昨日本是乞巧节,不用入宫赴宴,但母亲在家中办了宴席,赴宴的夫人都带着家中的公子小姐,所谋为何一看便知。 尽管能与你一聚,但我还是不想待在宴席上。 母亲虽不催促我成亲,但也希望我能觅得如如意郎君,最好能入赘公主府,我也无需外嫁受委屈。 我本想带你一同溜去花园,可你被伯母看得紧,我只能自己先走一步。 在花园中,我竟又遇见了国师。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母亲邀请的席位中,但能借此不回宴席自是最好。 你曾调侃国师有意于我,但我总觉从未有任何一人入的了国师的眼,并非男女之情,而是所有的私情。 虽传国师待我特殊,但我只觉是我身上有国师所求之物,才得他几分关注。 接下来我所言,才是重中之重。 与国师在凉亭弈棋时,有一公子上前拜谒国师。 我本以为他是沽名钓誉之辈,没想到那人竟对着我看呆了。 只是……(字符被一团墨涂画) 第36章 我竟然有些许在意。 …… 谢宝琼不知道林怀瑾在意的是谁,也没有探究之意,他在意的地方是信中提到后者怀疑蔺折春有所求。 今日他又撞见蔺折春出现在林怀瑾的院子中寻找旧物。 两厢联系,不怪他会多想。 但问题也随之冒出,蔺折春一个修士为何还要寻求凡物? 若是为凡物害人毁了修行,岂不可惜。 更何况从今日的交手来看,凭借蔺折春的修为想要从凡人手中得到物件完全没必要杀人。 谢宝琼总觉得自己越察,冒出的问题越多。 “阿琼,阿琼!” 孟睿的呼唤一声高过一声,谢宝琼总算回过神来: “你看什么呢?这么入迷。”孟睿说着,放下筷子,脑袋探过来,将信纸上的字收入眼底。 谢宝琼干脆将看完的信塞到他手里,随口问道: “信上提到的小舅舅是谁?” 孟睿看了眼信,回忆了一番先帝的子嗣,才道:“你娘口中的小舅舅应该是宣王,他常年待在封地,你不知道他也正常。” 很不巧,这人谢宝琼还见过一面,甚至腰间的葫芦吊坠也是那人送的。 两人在酒楼用完餐,谢宝琼将翻过的信整理好,由孟睿收起后,两人才离开雅间。 到了街上,孟睿本还拎在手里的花灯也塞给身后的随从,拉住谢宝琼四下瞧了起来。 走过半条街,身后的随从手中都多了物件,孟睿又从小贩处买下两串糖葫芦。 一串刚递到谢宝琼手中,谢宝琼就感觉到衣服下摆被人扯住。 向来只有他拉别人衣角的份,这遭也是头一回。 谢宝琼低下头,垂眼对上一双泛泪的眼睛望着他,同时听见一声低呼: “哥哥,救我。” -----------------------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作息太乱了,码字的时候一直犯困,明天请假一天 第31章 衣服被一只小手死死抓住,谢宝琼打眼一瞧,面前的小豆丁身高堪堪到他腰部,绑好的头发被抓散,粗布衣裳和带有婴儿肥的脸颊都粘着灰,脸颊上的一双黑瞳噙着泪,却亮得出奇。 他尚未来得及问清楚,身侧的孟睿注意到两人之间多出来的人: “这是哪来的小孩?” “不知道。”谢宝琼也还没弄清楚孩子的来历。 “小孩,你叫什么?你家里大人呢?”孟睿问道。 小豆丁抬眼飞快地扫过孟睿,抓住谢宝琼衣服的手又加重了些力气,身体也往后者身边靠近。 “我有那么吓人吗?”孟睿小声抱怨道。 谢宝琼见到这副景象,看了眼孟睿又看向小豆丁,就收获一道孺慕的视线。 他只得把孟睿的话再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爹娘在哪?” 小豆丁这才开了口:“昧、我,我家里人叫我阿昧。” 话落,孟睿忽然凑上前,俯身盯着阿昧的脸看,“阿妹?竟然是个小姑娘,还真没看出来。”说罢,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回:“阿妹,你多大了?” 阿昧看着那张凑近的脸,抓着手中的衣服往谢宝琼身后藏了藏,依旧不回答孟睿的话: “我也不知道我爹娘在哪,我本来家门口玩,但不知道从哪冒出个人把我抱上骡车,再醒来就看不见爹娘了,说要把我卖到…呃卖到……”阿昧拍了拍脑袋,发现自己实在记不起来,索性直接往下说:“我刚才趁那人不注意,偷跑出来的。” 谢宝琼静静地等阿昧说完话,才开口说话: “你应该去找官府。”说着,他手指指向孟睿:“我和他也都还是个小孩,抓你的人来了,容易抓一送二。” 阿昧似乎是没想到谢宝琼会这般说,整张脸上的表情都有一瞬的空白,唯独手还是死死地抓住后者的衣服不放。 孟睿听完谢宝琼的一番话旋即反应过来:“是哦。” 他转头看向不远处跟着的随从,挑出其中一人:“你去将这孩子送到府衙。” 被选中的人将手里拿着的物什交到其他人手中,走上前去牵阿昧的手。 “小姑娘,我先送你去府衙,那里会有人送你回家。” 他边说边往瑟缩在谢宝琼身后的阿昧走去,却在即将触碰到阿昧的手时,一大汉忽地从人群中出现,直奔阿昧的方向,抢在前头扯住阿昧的衣领将人扯的上半身后仰。 “人这么多,你这妮子怎么乱跑呢?” 边说那大汉的视线边乱瞟,扫过谢宝琼手中的糖葫芦后手上拧了一把阿昧的胳膊: “看到人手家的糖就跑过来了,家里是饿着你了?非得闹着要吃糖。” 大汉下手的力道不轻,阿昧被拧得直喊,另一只手也朝谢宝琼伸出,哭嚎着:“救我,哥哥,救我。” 谢宝琼只感觉自己也要被这股力道一起扯出去。 跟在后面的三七觉察出情况不对,上去制止大汉的行动,反剪住大汉的双臂。 大汉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反倒感到三七束缚的力道加重了些,额角不由得划过几滴冷汗,忙喊道: “几位,这是做什么? 我是这孩子的爹,他向来是家中最不听话的那个,今夜刚来庙会便嚷着要吃糖,我不肯给他买,就跑了个没影。” 三七没有谢宝琼的吩咐,不会放开手中的大汉,大汉的话自然起不到什么作用。 而趁着大汉被三七制住,得了自由的阿昧蹿回谢宝琼身边,重新将那一小块衣片攥在手中。 身上的衣服被大汉扯得凌乱尚未来及整理,露出一角刚才被大汉拧过的淤青,被孟睿眼尖地看清: “你还说是她的爹呢,谁家亲爹会这么拧孩子的。”孟睿联想起阿昧的话,指着大汉道:“这孩子是你拐来的吧。” 四周已经聚拢了不少被这场闹剧吸引的看客,孟睿“拐”字落地的那刻,人群中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声: “是啊,这孩子莫不是你拐来的。” 很快就有了另一人接话:“京中这些日子已经丢了好几个孩子了,指不定就是这人拐走的,快把他送官。” …… 那大汉满脸通红,但在众人的炮语连珠下开不了口。 谢宝琼这时拍了下阿昧的肩,问道:“他是你爹吗?” 阿昧自方才起就一手遮着眼睛揉,口中不停泄出抽泣声,听见谢宝琼的问题,抽泣声顿了一下:“不是,他不是我爹。” 说完后又是一阵抽泣。 “这下你还怎么狡辩。”孟睿直言道,但随即又疑惑道:“这都闹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府衙和大理寺的人来?” 围在一旁的人热心肠地解释道:“城东那头出了起盗窃案,那小贼听说是飞檐走壁,还会些奇术,遛着一大群人跑,多半是抽不出人手来这边。” 好心人又冲着押住人的三七道:“小哥,不如你辛苦一趟,将人扭送官府,若真是拐子,也好叫府衙的人早些找到丢掉的孩子。” 三七仍是不动,静静等候谢宝琼的指令。 “三七,你将他也一并带去府衙吧。”谢宝琼试图拉开赖上他的阿昧,却不料第一下竟没拉动。 拽住他的阿昧甚至随着他的动作哭声更大了些。 耳旁一直不停的哭声骤然放大,谢宝琼觉得有些吵,抬手将手中还未来得及尝的糖葫芦塞入阿昧因放声大哭而张开的嘴中,耳边顿时清静。 被塞了满嘴糖葫芦的阿昧也有些发懵,揉着眼睛的手放下,露出被揉得发红的眼眶,攥住谢宝琼衣摆的手也不自觉的收回握住糖葫芦的签子。 谢宝琼抓住时机抽身往孟睿身后藏去。 早等在阿昧身边的侍从也趁机抓住阿昧空置的手,领到一旁。 得到吩咐的三七眸中却带了忧虑望过来:“小少爷……” 谢宝琼抢先一步打断他的话,他受不住阿昧的哭嚎了:“我等下就和孟睿一道回去,还有那么多人跟着呢。”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孟睿身后的一大群人。 “是啊,小哥,你家少爷还有人照料,府衙离这也不远,腿脚快些,说不准还能赶上你家少爷……”人群中有人劝道。 “这么早就回去吗?”听了谢宝琼的话,孟睿不是很乐意,但并未拒绝:“那等会儿坐我家马车先将你送回府。” 谢宝琼三两下商量好回去的办法,三七不好过多置喙,看见人在孟家随从的拥护下离去才将大汉往府衙押去。 上了孟家的马车。 孟睿靠在软垫上,沾沾自得道:“我娘还担心今日出门会遇到拐子,让这么多人跟着我,没想到拐子这么轻松就被抓住了吧,分明少带些人也成。” 谢宝琼没有接话,但想到在阿昧身上察觉到的那股非人气息,还是有些在意: “刚刚就听人说京中丢了孩子,是怎么回事?” “谢大人没和你说吗?”孟睿奇怪道。 谢宝琼回忆了番,摇摇头:“我爹只和我说不要把随行的人甩开。” 第37章 “也对,你都不怎么出府,拐子再怎么胆子大,也不至于跑到侯府拐人。”孟睿道。 “京中丢的孩子都是什么样的?”总不至于连妖的幼崽都偷?阿昧的气息细想有些熟悉,但他一时间记不起来是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阿昧身上虽沾染着斑驳的人类的气息,但更像是种拙劣的伪装,与苏晓春送的那枚遮掩气息的玉佩完全不能相较。 当然,谢宝琼没有在孟睿面前指出阿昧的异样。 “什么样的?唔…大都是像阿昧那样普通人家的孩子,好像还有个小官人家的孩子,年纪小的四五岁,大一些的如同我们这般年岁的也有。” 提起丢掉的孩子,孟睿盘着腿坐起身,叹了口气,抱怨一句: “这几日出了几起这事后,每次出门都有一群人跟着,出门都不方便。” “是在近几日才开始的?”谢宝琼捉住孟睿话中的细节。 孟睿托着下巴回忆道:“大概就在四五日前,有一卖菜老伯在大街上四处叫嚷,说是跟他一同进城的孙儿不见了,那会儿正巧是下朝的时间,那老伯也是运气好,撞上了大理寺少卿的轿子。” “人找到了吗?”谢宝琼问道。 “没有,徐大人虽安排了人手找孩子,但那孩子就像误入了神仙洞府,分明只丢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却半点踪迹都寻不到。” 谢宝琼小声地重复一遍:“神仙洞府?”联想到遮掩气息的阿昧,他难免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孟睿没有听清他说的话,只听见神仙二字: “是啊,后面几天又丢了两个孩子,听说同样找不到踪迹,坊间就渐渐传出有人使了神仙手段将孩子带走的,不过也有人拿是妖怪抓走的吓唬人。”最后一句话孟睿不经意间带上忿忿的语气,估摸着也是被人吓过。 “若真是被人用法术带走的,那按照寻常查法岂不是找不回人了?”谢宝琼道。 孟睿点点头:“就在前天,又丢了一个孩子,是一户小官的女儿,那小官爱女心切,给他的上峰递了折子,昨日早朝时参了徐大人办事不利,闹到了陛下跟前。 陛下听闻此事,贬斥了一番徐大人,安排缉恶司少使接管此事,徐大人协力办案将功补过。” 第32章 缉恶司—— 这名号哪怕是远在四水山的谢宝琼也曾听闻过。 在大晟建朝时设立延续至今。 其中任职者多为修士和术士,但并不如同外界的环境般,修士为首,术士次之,所有职置能者居之,达者为先。 据留存于世的典籍记载,缉恶司的创立者就是没有灵根,无法迈入修炼一途的凡人。 千百年前的世界与今相较,可谓是凡人的炼狱。 修士炼人为物以求长生,妖魔食人以求进补,人杀人以求苟活。 人命非人命,轻贱如草芥。 尽管犹如蚍蜉撼大树,但凡人中总有不愿见此景的人试图改变。 有人幸运,迈入修炼之道,却在得到力量之后将苦难宣泄于如过去自己一样的凡人。 有人不幸,困于心中所求郁郁不得志,蹉跎一生,死于求道之途。 但总有人一直在路上。 直到某天第一个以凡人之躯引动天地之力的人现于世间。 凡人首次拥有了能够抵御“仙术”的力量。 力量自天地而借,非自身修得,也为与修士做出区分,那人便以术士自称。 并成为从古以来的术士第一人,身死道消之时更是以自身为引,牵动天地法则为凡人的生机留下修士不得滥杀凡人的约束。 此人就是缉恶司设立者。 缉恶司设立的目的也延续了先辈遗志——缉拿凡俗做恶之人。 谢宝琼试图回想起那位前辈的名字,但发现那人的名字就像是被抹去,若不是今日突然听孟睿提起缉恶司,他只怕还不知道自己竟从没在哪里看到或听闻过术士第一人的名号。 奇也,怪也。 分明这么多由那人所研究出的术法都流传了下来,可那人作为术士第一人,名号竟没流传下来。 想到此,他不由得从别人那里寻求答案,验证是不是他的记忆出了错: “孟睿,你提到这个缉恶司……” 他的话还未说完,孟睿的神情不自觉变得震惊:“?!你以前是待在哪座深山老林?竟连缉恶司都没听过。” 谢生在深山,长在深山宝琼:“我自然听过缉恶司的名头,只是好像从未听闻过缉恶司创立人的名号。” 孟睿一副这件事很正常的表情,给谢宝琼解释:“不知道那位前辈的名号很正常,谁让他太厉害了,修士中有人憎恨他,又无法改变他做出的事,将他的名号全部抹去了。 缉恶司中现在还有不少人研究他们老祖的名号到底是什么呢。” 言罢,孟睿见谢宝琼看上去也似乎对缉恶司感兴趣,像是找到志同道合的知己: “我本来也想在将来考入缉恶司,但我爹娘还有大哥和阿姐总觉得危险,非说以我的本事,进去了也是给其他人拖后腿。 阿琼,不如我们将来成为同僚吧,缉恶司少使有四个位置,等我将来成了少使,就去举荐你。” 孟睿美滋滋地计划着,耳中却传来一道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 “你现在不怕鬼了吗?” 谢宝琼说得真诚,眼睛清澈又好奇。 孟睿盯着那双眼睛看了一会儿,闭上嘴脑袋耷拉下来,整个人变得如失水的叶片一样蔫巴巴。 看见孟睿萎靡的模样,谢宝琼后知后觉不该提这件事,安慰的话还未出口,孟睿又恢复了精神,自我安慰道: “说不准过几年,我就不怕了。” 谢宝琼趁势在一旁鼓舞道:“上次你就闭着眼将‘鬼’抓住了。” 得了士气的孟睿顿时信心倍增:“没错,我上次可是敢徒手抓‘鬼’。”他自动忽略掉闭着眼这一事。 接下来的时间,谢宝琼听了一路孟睿关于如何成为缉恶司少使的规划。 直到马车在侯府门口停下,孟睿依旧有些不尽兴,捧着茶水润了下发干的嘴巴,才从车窗探出头看着谢宝琼进入侯府。 谢宝琼朝他挥挥手:“你快些回去吧。”见孟睿仍扒着窗框看他,好笑道:“我都到侯府门口了,还能被人偷走不成?你也早点回家。” 孟睿不舍道:“那我过几日再来侯府找你。” 马车渐渐驶远,消失在拐角,谢宝琼提着狐狸花灯转身抬脚往侯府大门走去。 尚未走上台阶,就看见院墙拐角处的小巷口有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张望着什么。 想起在闹市时听到人说城东有大盗光顾,而侯府离城东也不远,莫不是贼人要顺手牵羊一番? 在叫人和自己去探个究竟两个选择下,谢宝琼想也不想地选择了后者。 抓个小毛贼而已,用不了兴师动众,人多惊鸟,贼也一样。 谢宝琼观察了一会儿,见那小贼在原地走了两步,刚有往他这边走来的迹象时,脚步顿在原地,似是在纠结,随后又后退了两步。 这是在挑好下手的地方? 趁贼人转头的一刹那,谢宝琼将手中的花灯暂放在大门前的台阶上,凭借灵力轻手轻脚地摸到贼人身后。 贼人如他所料般毫无所觉,只是这背影看起来怎么这么熟悉? “齐归。”声音落地的瞬间,面前的背影被这两字惊得一抖,慢慢回过身来,看清他的脸后又垂下脸,轻轻地喊了声: “阿琼。”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随着问题出口,面前的脑袋越来越低,齐归本就比他矮的个子更矮了些。 “今日学堂休沐,我想来侯府将这个还给谢世子。” 谢宝琼这才注意到齐归紧紧拿在手里的物件—— 一方叠好的锦帕。 不用齐归说,他一眼就能认出这是谢容璟的东西。 每当他在院中沾了一身灰时,谢容璟都要拿帕子给他擦一擦才许他吃点心。若是当天又滚了身灰被谢容璟抓住,得到的就不再是后者轻柔地擦拭,而是拧起眉心的表情和把帕子塞到他手中的动作,以及盯着他直到将自己擦干净,才松开眉头的神色。 弄脏后的帕子他自然不好交还到谢容璟手中,因此他院中属于谢容璟的锦帕不断繁衍,日益增多。 眼前的锦帕与他院中的某块锦帕格外相似,大抵是出于一块布匹。 看着面前被使用者悉心对待的锦帕,谢宝琼心底一阵心虚。 脑海中思绪万千,不过现实一刹那,他将视线重新移到齐归身上:“那你为何不进去找他?” “我听旁人说,拜访前要先递交拜帖……” 齐归停顿了一下,垂落的视线代替手指摩挲着手中的帕子,羞赧道: “我,我没有钱买拜帖的纸笺,就打算等谢世子出府时把锦帕还给他。” 谢宝琼不清楚凡人之间琐碎的规矩,抬眼瞥向完全暗下来的天色,“你就一直等到现在?” 第38章 齐归低垂的脑袋点了点。 “如若我哥哥一直不出府呢?你也一直在这等着?”谢宝琼不知道齐归是何时来的,但从眼前人身上透出的萎靡样来看,想来是早早就等在侯府附近。 “……”齐归张了张嘴,最后苍白无力地为自己辩解:“没有,我本来想着再等一会儿就走。” “帕子你自己收着吧。”谢容璟已经少了那么多条锦帕,从未找他要回,也不追究到底去了哪,仅仅吩咐底下的人重新做了一批。 齐府离侯府距离稍远,谢容璟又不在意消失的帕子,齐归不如将帕子留着早些回去。 话音刚落,齐归捏着帕子的手发颤,却在捏紧的顷刻间收了力道,唯恐给帕子留下皱痕。 “啪嗒” “啪嗒” 脚下的青石砖面上溅起两朵微末如错觉的水花。 谢宝琼仰头看向天空,万里无云,没有下雨的迹象,甚至星子璀璨,明日也多半是个好天气。 又一滴晶莹落在青石砖。 谢宝琼顺着水珠的轨迹,抬眼看去,齐归的眼眶盈满水色,圆滚的珠子一滴接一滴,沿着脸颊滚落,砸在青石砖上。 两次见到齐归,两次对方都在哭,上次他不知道齐归为何会哭,这一次他也不知道。 短暂妖生中从未见人哭过的谢宝琼不知道人的泪从何而来,偏偏此时只有他与齐归二人,无人为他解惑: “你在为什么哭?” 眼眶滚落珠子的速度更快了些。 谢宝琼福至心灵地明白谢容璟为何总是随身带着帕子。 对了,帕子。 他的目光投向在场的唯一一张帕子,干干净净地被齐归拿在手里,没有沾到半滴泪水。 但他鬼使神差地觉得若是他说出让齐归拿那帕子擦泪的话,后者眼中流出的水说不定真能将脚下的一整块青石砖浸湿。 想到此,他的思绪突然僵住,嘶,莫非真是那帕子的缘故。 “你别哭了。”谢宝琼贡献出自己的衣袖,帮人把面颊上的泪水擦去,“我带你进府去找我哥哥,你将帕子还给他。” 齐归被并不轻柔的力道糊了脸,一时忘了悲伤的情绪,愣在原地,眼角还挂了半滴泪珠。 谢宝琼收回手后,瞥见那半滴眼泪,绷着脸再次伸手擦去。 刚放下手,齐归那张本只有眼眶泛红的白净脸颊上,红晕自眼眶处散开,恰似洗笔时笔尖点入笔洗中,水面晕染开的墨。 齐归抬起脸,眼神瑟缩眼底却隐隐透光,他点了下头,“谢谢……”话未说完,那双带怯的双眼注意到谢宝琼身后的景象,瞳孔骤然放大: “当心!” 他奋力冲上前抱住谢宝琼往旁侧避去。 被齐归一提醒,谢宝琼带着齐归抽身堪堪避开身后袭来的劲风,手中暗中聚出一团灵力。 站稳身形后,他回头看去,方才出手袭击之人却没了影子。 除开他与齐归,居然无法感知到周遭另一人的气息。 拉住跟在身侧的齐归,谢宝琼没有回头,压低声音道:“我们先回侯府,你跟紧我。” 听闻此言,齐归拉住他垂在身侧的的手,防止二人突然被分开。 方才那一道攻击,他有感受到灵力的波动,敌在暗,他在明,贸然出手不见得是件好事。 且去到人前,暗处之人恐怕也会有所顾忌,不敢率然出手。 可小巷中不知何时起了雾,白朦朦的雾气笼罩在四周,隔绝了一部分视线,连头顶的星子都变得不太明朗。 雾出现的时机不太寻常,谢宝琼手指捏了捏齐归的手心,发出气音: “这雾有些奇怪,不要同我分开。” “好。” 为避开方才那一击,他们二人退至巷子中,没想到正着了道。 但如今的位置距离巷口很近,只要能先从雾中出去就好。 谢宝琼牵紧齐归,观察着四周往巷口走去。 刚走出两步的距离,身侧的齐归蓦然靠了上来: “阿琼,我有些头晕。”随着字一个一个的吐出,谢宝琼感觉身上的重量逐渐变重。 他恍然间意识到雾可能还有令人发昏的作用在。 但由于他的本体算起来到底是件死物,药物之类东西的效用在他身上往往连一半都不能发挥。 且他一直未动用灵力,没有进行灵气的吐纳,自然没有吸入多少雾气。 肩上的力道突然加重,他垂头看去,身侧的齐归已经在他思考时陷入昏迷。 谢宝琼带人快步往前走了几步,身后寂静的巷子中却骤然响起脚步声。 不止一人,他稍加判断后,放慢了步子,身形也变得摇晃起来。 在倒向地面前,泄了力道把齐归推出巷口。 第33章 巷子深处,两大一小的人影从雾中走出,其中两人在倒地的谢宝琼的身旁站定。 另一人则走向巷口的齐归: “大人,狐仙大人的命令是只要侯府那小子,多出来的这小子怎么处理?” 闭着眼放缓呼吸的谢宝琼听闻此言心中暗惊,这伙人竟是冲他来的。 他在燕京中甚少出门,不可能有得罪人的情况,那便只能是同华阳郡主当年的纠葛有关。 他散开手中暗藏起来准备突袭的灵力,彻底装成昏迷的样子,打算借此机会揪出幕后之人。 “要不要……” 在假装昏迷的谢宝琼能够偷瞄到的角度,齐归身旁的高瘦人影往脖子上比划了下。 被称作大人的小个子咬了口手中的糖葫芦。 咔嚓咔嚓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中响起。 虎牙咬碎糖衣,琥珀色的糖壳上出现蛛网般的纹路。 整颗裹着糖衣的山楂被他从签子上咬入嘴中,两颗山楂间衔接的破碎糖壳漱漱掉落在青石砖面,他嚼着嘴中的山楂并未回答瘦高个的话。 跟在的身侧的壮硕男人先一步开了口:“纪肥,咱们都已经顺带干了这么多票,也不少他一个,一起带回去好了。” 瘦高个纪肥把地上的齐归扛到肩上:“车上可藏不了这么多人,若这小子是个没灵根的,上头可不要。 多加上他一人,风险可大上不少,马儿跑累了,费的粮草钱也多。” 听着两人为齐归的处理意见不合,趴在地上的谢宝琼不由得再次提起心来。 他虽有意借此事行动的意图,但绝无将无关之人牵扯进来的想法。 方才把齐归推出雾中,也是希望对方能被过路人发现。 若两人最终决定将齐归料理掉,他必不会作壁上观。 身侧一道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不像修行之人的脚步声,应是三人中体型最为壮硕的那人移步到他身侧,脚步声停下,他的思绪一并收起,等待那人接下来的动作。 布料摩擦的声音几乎贴着耳朵响起,他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趴在地上,稍有不对就准备出手。 一双手搭上的腰部,将他从地面拎起,扛上肩头。 粗犷的声音响起,反驳纪肥的话:“上头不要,可以卖到旁的地方去。 嘿,那赚的钱可都是我们自己的,到时候去买两壶好酒喝去。”话到一半,蔡顺掂了掂肩上的谢宝琼,调整好位置,笑了两声,目光扫向一直在维持雾气的小个子:“也给我们小昧大人买些糖吃。” 阿昧嚼着口中开始泛出酸味的山楂,抬眼望向蔡顺肩头的谢宝琼被垂下的长发遮挡住半张的脸,对两人的争论并不关注,招呼道: “趁着城门还没关,我们快点出城。” 纪肥与蔡顺扛着人闻言走到阿昧近旁,白色的雾气从阿昧身上涌出,往在场的另外几人身上席卷,中心处浓厚到几乎看不清身旁之人。 一盏茶后,巷中的白雾被风吹散,原地不见人影,只剩下一方散乱的锦帕。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梆子敲击铜锣的声音在巷口响起,打更人看了眼巷中若隐若现的白雾,对身侧的同伴道:“莫不是巷中走水了,我先去看看,若有不对,你尽快就去叫人。” 但从巷口走到巷尾,也没见到白雾从何处冒出,曹会民暗道奇怪。 折返路上见雾气更稀了些,曹会民只当是有小孩趁庙会在巷中偷玩了火,见人来就跑走了。 他摇摇头,无心追究下去,拎着灯笼走出巷子与同伴汇合。 即将走出巷口时,隐约见到青石砖上落了什么物件。 拾起凑到灯笼旁打量了眼,竟是方上好的丝帕,摸着应该值得几个银钱。 他转头看了看四周,并未见到人影,纠结了番,还是塞入怀中,回家和婆娘商量一下是留下卖掉,还是放到府衙交换失主。 离开巷口,见到张望他的同伴,隐瞒捡到帕子一事,只言巷中没有走水,就继续一人提灯一人敲锣往下一条街走去。 城门口,一辆马车趁着夜色遮掩驶向京郊。 驶出几里后,突然在田梗旁停下。 第39章 一道人影从暗中走到马车前,抬手向车夫掷出一个布袋。 “东西在里面了。”有意压低的嗓音让人无法分辨声音主人的信息。 纪肥长臂一伸接住抛来的布袋,看也不看地丢到一旁,称赞道: “不愧是大晟赫赫有名的侠盗燕朔,竟能将府衙那帮人溜得团团转。” “东西给你们了,余款呢?” “余款嘛。”纪肥朝控制缰绳的蔡顺使了个眼色。 蔡顺接收到信号,缰绳一抖,前方的马匹嘶鸣一声,马车扬尘而去。 见此景,燕朔一瞬就反应了过来,脚尖一点,朝马车追去。 纪肥观察着车后动静,见人紧追不舍,啧了一声,掀起车帘,推了推睡在车厢门口的阿昧。 睡意正浓的阿昧嘴角还沾着糖渣,被扰了清梦,不满地揉着眼睛坐起身。 “昧大人,身后的追兵恐怕还要劳烦解决。” “普通人你们自己解决。”没好气地吐出一句,阿昧的身体还是探出车厢,查看马车后的追兵。 见只有一人,不耐烦之意更甚,当即缩回车厢。 听见声音刚有动作的谢宝琼见人回来,立刻躺回原处。 方才车厢外的动静,他在车内全听了清楚。 原来城东的盗贼也是这群人安排的,多半为的是引开府衙的人手。 看来这群人为了捉住他没少费功夫。 车外响起几声马鞭,身下的马车速度更快了些,在并不平坦的路上难免颠簸。 刚在他身侧躺下的阿昧被这阵颠簸掀起,撞出声响。 一缕外头的月光打在谢宝琼脸上,很快又消失。 身侧的气息随着暗下来的光线一同远去,他意识到阿昧再次离开了车厢。 谢宝琼支起身体,朝一旁看去,马车外的一伙人对他们并没有过多的警惕。 不仅随意把他们丢到车厢中无人看守,全身上也只有一根麻绳简单捆绑用作束缚,并未使上特殊手段。 外面的追兵也算是半个绑匪的同伙,双方虽起了争执,但在不知追兵对他们态度如何时,谢宝琼没有去在意双方谁胜谁败。 趁车厢内无人,他率先查看过另外几个孩子的状况,发现除开同他一道被绑来的齐归不说。 其余几人皆是面色红润,呼吸绵长,但又如齐归一样昏迷不醒。 他靠近距离他最近的齐归,简单地观察了一番,又将额头贴到齐归身上,探入一道灵力。 灵力在齐归经脉中流转一圈,最后消散在齐归体内。 就在这时,马车的颠簸突然停下,谢宝琼一个翻身,闭紧双眼躺回原位。 下一瞬,车帘突然被人掀起,一道带有蜜糖气味的气息贴近他躺下。 阿昧进入车厢后,外面的声音变得宁静下来,谢宝琼估计是阿昧用来那道带走他和齐归的白雾,将他们转移了地点。 马车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摇摇晃晃地在小道上行驶着,约莫半柱香后,靠近车厢门口的地方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车厢内醒着的人只剩下谢宝琼。 他睁开闭上的眼睛,右侧的位置是齐归,左侧则是阿昧。 齐归他方才检查过,只是正常的昏睡,估摸着明日就能醒来。 他将注意力移向左侧地板上的阿昧,外形看上去如同人类六七岁的孩童,此刻闭着眼一手握拳放于胸前,蜷缩起身体睡觉,显得他本就不大的身躯愈发幼小。 愣谁也很难猜出他是三人中实力最强悍的一个。 马车外头隐隐传来压低的讨论声,蔡顺率先出声: “你去使唤他做什么?他又不会听我们的指令,除了那老头的指令,连狐仙大人都不一定使唤得动他。” “嘿呀,他这不还是出手了吗?”纪肥不太在意蔡顺的话,紧接着又邀功道:“我这省下可是咱俩的功夫。” “是是是,还是你机灵,不然那燕朔有够难缠的。”蔡顺双手控制着缰绳,分出些心思回答道。 得到认同后,纪肥的语气更是不屑: “再说了,他不过是只先天有损的精怪,脑子也聪明不到哪去,就是仗着狐仙大人不在意,不然他哪有现在这种舒坦日子过。” 两人的对话尽管说得十分小声,但尽数传入谢宝琼的耳中,他了然地看向阿昧,难怪先前在庙会时感知到的气息既不像某种妖怪,反而像是特意用人类的气息掩盖。 如果是先天有损的精怪,确实会有这种气息斑驳的情况出现,一般会模仿周身事物的气息,若出生在族群中,长而久之,身上的气味还能纯净些。 但像阿昧这般长期处于人类中的精怪,沾上人味导致气息妖不似妖,人不像人,倒也不稀奇。 只是,狐仙大人…… 这是他们第二次提起这四个字,莫非华阳郡主出事的背后与妖怪有所牵扯? 谢宝琼暗叹一口气,他本以为简单的事情,没想到竟越来越复杂。 整理好思绪,他合上眼闭目养神,做好准备应对即将能够见面的“狐仙大人”。 就在他合上眼的前一瞬,左侧卧躺的阿昧却忽地睁开眼睛,一手撑起幼小的身躯朝他的位置逼近。 第34章 “你竟然这么快就醒了?” 小孩子空灵的嗓音在这一方幽闭昏暗的空间内响起。 恰好谢宝琼已经完全闭上眼,闻言装作自己还在昏迷的样子,试图蒙混过关。 空气浮动间那串本该属于他的糖葫芦味道离他更近了些。 这时,马车外传来谄媚中掩盖着心虚的声音: “大人,里头可是出了事?” 糖葫芦串贴近的味道陡然顿住,提高嗓音道:“赶好你们的车。” 外面的人讪讪住嘴,阿昧也不再开口,空间中一时之间只剩下马蹄踏过路面的哒哒声。 正当谢宝琼猜测阿昧歇了找他麻烦的心思,重新睡去时,猛然感受到怀中一阵热源贴近。 虽有些猝不及防,但他照旧保持着原先昏睡的姿势没有挪动。 “我知道你还醒着。” 布料摩擦声音在安静的空间内放大。 他隐约察觉到阿昧转动了下身体。 腰间垂落的挂件被人拨弄两下后扯走,挂件尾部的穗子在一刻扫到他的脸上,激起一阵痒意。 他还未有动作。 摆弄了一番新到手的挂件的阿昧很快失了兴趣,见谢宝琼未睁开眼睛,也不在意。 一手攥着挂件,另一只手又后者身上摸去: “你还有什么好玩的玩意儿吗?” 装昏的谢宝琼自然回答不了他的问题,眼皮自然合拢等待阿昧失去对他的兴致。 胡乱摸索的的手摸过胸口,向下一处摸去的时候,却突然折返,朝他衣襟内部探去。 衣服内还挂着苏晓春送给他的遮掩气息的玉佩,他假装梦中惊觉般猛然睁开眼,往后缩去,拉开他与阿昧之间的距离。 阿昧伸出的手扑了个空,在原地僵硬地挺立了会儿,但在看清黑暗中另一双睁开的眼睛,又欢欢喜喜地凑过去。 “你终于理我了。” 睁开眼的谢宝琼看清黑暗中靠近的另一张脸,佯装惊讶道:“阿昧?”他扭头打量了眼所处的环境:“这是哪里?” 说着,他尝试着移动身体,像是才发现被麻绳捆住,又看向手脚并未有束缚的阿昧:“阿昧,这是怎么回事?” 阿昧停在原地,奇怪地看向他。 马车外的两人听见车厢内的动静,对视一眼,蔡顺开口问道:“大人,里面出了何事?” “没事。”阿昧简单地回答过,抬手布置了隔绝声音的屏障。 趁阿昧还未将注意转移到他的身上,谢宝琼试图让自己的表情变得更加丰富些,表现出话本中主角遭遇背叛后的不可置信以及痛苦。 但五官并没有特别听他的使唤,他也从未见过摆出这幅表情的脸,完全不知道不可置信和痛苦的表情该如何用表情展现出。 最后呈现在脸上的表情只有眉毛和嘴角处微微下压,好在天生下垂的眼尾让那张脸上勉强有几分伤心模样。 天色的掩盖下,阿昧虽能在夜间视物,也只将那副表情看个七七八八。 但事已至此,谢宝琼已经听见他与外头的两人是一伙人,何必多费口舌解释,干脆撇开话题,询问自己在意的事: “你衣服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他边说,边用双臂撑起身体,跪坐在谢宝琼面前,把手中的坠子随意一丢,又去拿后者胸口前藏的物件。 谢宝琼忙道:“和你刚丢掉的那个差不多。”说话的同时,不忘将玉佩收入袖中乾坤。 阿昧果不其然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收回伸出的手。 但转瞬间他的眼睛忽地变亮,手脚并用地往谢宝琼身旁靠近。 谢宝琼继续往后挪去,但尚未挪出半尺距离,后背就抵上陷入昏迷中的齐归,他只能停下动作,任阿昧贴了上来。 第40章 在两人之间还剩下半掌的距离时,阿昧靠近的动作突然顿住,学着他的动作侧躺下来,只不过他的手被束缚在身后,阿昧的手则向前伸出抓住他的衣襟,肉乎的侧脸压在地板上,还能看出脸上的兴奋: “你身上的味道怎么忽然变了个味儿?” 闻言,谢宝琼嗅了嗅身上的气味,但不曾闻到另外的气味。 抬眼看见夜色中阿昧虽离他很近,但未特意嗅闻。 他想起方才收入袖中乾坤用于掩盖气息的玉佩。 玉佩被收起后,用于掩盖身份的人类气息渐渐褪去,属于他自身的气息流露出,想来阿昧口中的味道指的是气息, 但他自然不会给阿昧解释其中原因,闭紧嘴一言不发。 阿昧早已习惯了他不说话,自顾自道:“变得更好闻了点,我更喜欢现在你身上的味道。” 谢宝琼见阿昧的注意从玉佩上转移,不想再搭理后者,阖上眼皮不再理会后者的话。 “欸,你先别睡。”阿昧抓住他胸口的衣服晃动: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有巷子中三人依照命令捉住他的对话在前,谢宝琼一点都不担心在见到几人口中的狐仙大人前阿昧会对他出手,打了哈欠,不欲理睬阿昧的举动。 胸前摇晃的力道却越来越大,大得几乎不似阿昧这具六七岁稚童的形体能使出的力道,若他真是个凡人,可能会被这股力道摇晃散架。 身下的木板也随阿昧的动作咯吱咯吱地响,谢宝琼只感觉他再不给出反应,底下的木板只怕是要不堪其重,被阿昧晃出个坑洞来。 他无奈睁开眼睛,话里带刺:“你们既在我家门前拐了我,还能不知晓我的名字?” 见他愿意出声,阿昧停下手中的动作,头耷拉下来,靠在他的身上:“我也不知道要抓的谁,他们说是你,我就跟在后头出手。 不过你不用害怕,虽然指名要抓你的人说了不留活口……” 谢宝琼僵住,阿昧这安慰的话是威胁吧。 吐槽归吐槽,话中的关键信息他没有错过,背后之人出手便直取他的性命,行事作风倒与当年谋害华阳郡主之人相似。 阿昧天真的声音继续念叨:“但我很喜欢你的味道,等到了…我就和师父说,把你留着,你日后就乖乖地跟我们在一起,只要你不回京城,要杀你的人也不知道你还活着。” 合着上半句话果真是在威胁他,谢宝琼腹诽半句,又注意到了阿昧提起的人:“你师父?是你们先前说的狐仙?” 沉浸在幻想中的阿昧脸上透着欢快的眼睛在他话落的一瞬间突然睁圆,瞪了他一眼: “那臭东西才不是我师父,我师父可比她厉害多了。要不是师父最近和她一起谋事,让我听她的话,我才不来抓你呢。” 似乎是他将阿昧师父与狐仙相提并论的话得罪到阿昧,后者说完话就将靠在他怀中的脑袋缩了回去,不再提要留下他的事情,把脸转到另一侧,留下一个圆溜溜的后脑勺对着他。 谢宝琼无暇关注阿昧的情绪,见后者失去了对他的兴趣反而庆幸。 被一双天真又残忍的眼睛盯上的感觉并不好。 他收回落在阿昧背影的视线,翻了个身,视线在马车中的其余人上划过,在到达目的地前,得先将这些人放走,免得影响到他的计划。 …… “诶,诶,孩子他爹,别睡了。” 一双手推搡着他的身体,曾会民摸索着从床上起身,眼还未完全睁开就去摸挂在一旁的外衣: “什么时辰了?” “辰时左右。” 曾会民穿上外衣后,眼神逐渐清醒,听到媳妇的话,又看见窗外透亮的天色:“辰时?二娘,这离我下值睡下也才不到一个时辰,怎的这个点把我喊醒?” 他就说起身时像是未睡够般头昏脑胀,还以为是昨夜留下了那帕子的报应。 说着,曾会民解开外衣,又要往床上躺去。 身子尚未贴到床板,又被程二娘拉了起来: “欸哟,你就别睡了,出大事了!” 见程二娘脸上惊慌的神色不似做假,曾会民忙问道: “能出什么大事?大花又将别家孩子打了?” 生活中都是些琐碎小事,曾会民能想到最大的事,也就是在附近一带叱咤风云的自己姑娘又和旁人打架,打赢了对方的家长找上门要说法。 “你说的什么话,大花向来乖巧。”程二娘说着往曾会民背上招呼一巴掌。 “那能是什么事?”曾会民摸摸脑袋,不解道。 “是你自己干的好事。昨夜,昨夜你在永顺侯府旁的巷子中捡到的那块帕子。” 说到后半句,程二娘的声音低了下去,唯恐被街坊邻居听到声响。 “怎,怎么了?”见到程二娘这副惶恐模样,曾会民忧心起来,那块帕子还在屋里的箱子底下,本想过阵子去卖掉,买斤肉和白面,再扯块布给大花做身新衣裳。 “永顺侯府家的公子丢了,听三姑家的大儿说,就是在侯府附近丢的。” 三姑家的大儿在大理寺当值,这消息八成是不会错的。 想到此,曾会民的呼吸重了起来。 程二娘却直直将他心中的恐惧点明: “旁人如果以为人是我们拐的,可怎么办?京城最近丢了这么多孩子,一家出一人我们都逃不了,更别说还有贵人家的孩子,都怪你非捡什么帕子。” 尽管脑子乱得跟团浆糊,曾会民还是先扶住发抖:“二娘你别担心,我们家中也没藏孩子的地方,找不人自然洗清嫌疑了。” “若上头的人认定我们是帮凶呢?可怜我的大花,还这么小。”程二娘说到后面几乎哽咽起来。 曾会民为她顺着气,耳中传入妻子的哭声,脑子逐渐冷静下来:“二娘,你先收拾两身衣服带着大花回娘家,你出门后,我就带上那帕子去侯府探探消息。” 说着,曾会民另一只手攥紧妻子发冷的手,咬牙道:“要是有人来问你帕子的事,你就咬死说不知情。等没事了,我就去接你们娘俩回来。” 第35章 “书接上回,打更人私藏失物惹上祸事……” 惊堂木落下,台下响起一阵喝彩。 说书人却不着急开口,直到吊足了来客的胃口,才将故事娓娓道来。 …… 近日来,京城丢的孩子越来越多,下从平头百姓,上至达官贵人皆有孩子丢失,难免落得人心惶惶。 大街小巷传出各种传闻,经由收集、汇总、改编,再从话本册子传回街头巷尾。 事情演得愈烈,每日天色将暗,未到宵禁时刻,东街西巷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连学堂下学,都有百姓自发行动,每户有孩子的家庭出个青壮年,按班挨个将人送回家中。 自某日有一坊间茶肆的说书人说起这事,引得茶摊满客后,各家茶楼为了招揽生意,纷纷撤了原先的杂谈故事,争相效仿。 到如今,哪家茶楼先放出有关此事的最新消息,便是哪家叫好又叫座。 今日,就是这栖茗轩出了新一回的故事。 楼上雅间内,被一群景衣华服的少年人包了场,坐于主位的少年人抬手拄着下巴,一脸无趣地扫过几乎要将故事说成花的说书先生: “怎么说得又是这回事,我在家听我爹娘念叨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杜少爷,谁不知道杜大人老来得子,就你一个独苗苗,当然得看紧些。”一旁的杨行嬉皮笑脸地调侃一句,随即叹了口气:“不过最近京中的说书摊子讲的都是这事,上次的侠盗燕朔智斗山匪还没讲完呢,想听都没处听去。” “欸,你请个说书上门说不就好了。”又一人搭上话,诚心地提了个建议。 “咳咳,家里哪有茶馆这氛围。”杨行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道。 “嘿,我看是你掏了你爹养的鸟,不敢问你爹要钱吧。”接话的陈远轩毫不留情扯开杨行遮羞布。 “那还不是你们怂恿的。”杨行争取把罪恶公摊,愤怒的视线一一扫过在场的另外三人,目光最终落在呆坐在椅子上,从出来就一言不发的孟睿。 他心头的火气熄了下去,转头看看另外两个好兄弟,比划口型: “他这是怎么了?” 杜知贺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靠坐在圈椅中一向心大的陈远轩就更不知情了。 三人都没有头绪,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陈远轩索性朝孟睿喊了声:“睿睿。” 见人没反应,转而捏起手边的糕点朝人额头掷去。 红豆糕正中孟睿眉心,不重的力道成功帮人回神,但孟睿的周身依旧笼罩着一道落寞气息。 他直愣愣地捡起落入怀中的红豆糕往嘴里塞去。 屋内的另外三人对视一眼,眼中不自觉显露出担忧。 “睿睿,这是出什么事了,来跟哥哥们说说。”陈远轩没有正形地慰问道。 第41章 孟睿咽下嘴里今日味道突然变得甜到发涩的红豆糕,一想到阿琼被抓走的这些时日说不定连饭都吃不饱,口中的涩意又重了几分。 听见陈远轩的话,摇了摇头,阿琼先前说得没错,他们冲上前去也只有被抓的份。 陈远轩心中暗暗咂舌,连听到睿睿这个称呼都没有反驳,看来出的事有点大,表情变得正色。 离孟睿最近的杜知贺见他咽糕点咽得艰难,递过去一盏茶水。 茶水自带的涩意和口中的涩味纠缠在一起,孟睿抿了一小口,就将盛着清汤的茶杯拿在手中不再有动作。 为了避开的几个好友担心的眼神,他垂下视线,正好与茶水上自己的倒影对视上。 杯中的倒影隐隐绰绰,模糊间能看到眉心被砸后留下的红豆糕碎末,红红的一点落在杯子的正中央,浮光掠影间杯中的倒影似乎又变成另一张脸。 “孟睿,茶水不好喝就不要喝了。”杜知贺抬手夺走杯子,杯中的人影化为过眼云烟消散,只剩下房梁雕花的倒影。 室内氛围低沉,孟睿沉默地抬手抹去眉心的糕点碎屑。 杨行借机转移话题:“远轩,看你给人砸的。” 陈远轩摸了下鼻头,接过话:“孟睿,你有段时间不曾和我们一起出来了,今天难得出门,就先别想旁的。”他推着人凑到围栏边:“我们来听听说书的今天说些什么故事。” 另外两人落后一步,杜知贺似是通过陈远轩的话记起些什么,拉住上前的杨行,悄声问道:“孟睿这阵子没同我们出来,是与哪家的小子混在一起?” 杨行顺着杜知贺的话一番思考,隐隐有了印象,小声惊呼:“遭了。” “话说那侯府的小公子是命途多舛……” 台下说书人的声音和杨行混杂在一起: “是永顺侯府的那位。” 话音刚落,孟睿本恢复些精神的脑袋忽地低垂,靠在前方的栏杆上。 陈远轩眼疾手快地揪出前者的领子,以防人直接掉下去,导致新的惨案的出现。 孟睿恍恍惚惚地起身,“我还是回家去吧。” 今日说书先生讲的故事他何止知道,他更是那故事中的一员。 两日前的晚上,孟睿与谢宝琼在侯府门口分别,回府睡下前,他还在计划下次要将谢宝琼介绍给其他好友。 哪曾想第二日用早膳时就从孟思口中得知谢宝琼失踪之事。 “哐当”一声。 调羹砸入瓷碗中,引得一桌人都看向他。 他抹了把嘴,慌忙道:“我怎么不知道?” “昨夜侯府派人到府上来过问,但你睡下了,就没有叫醒你。与跟着你的人还有马夫确认一遍就回去了。”孟思解释道,又转头看向孟夫人道:“娘,我过会儿去趟侯府看看情况。” “我也要去。”孟睿连饭也顾不上吃,赶忙起身,让小厮拿身出门的衣裳。 “欸,这孩子。”孟夫人叹了口气,随后和孟思提了一句:“要是侯府找人需要人手,你尽管带府上的人去。” 孟夫人手侧边的孟大人将手中剥好的虾放入孟夫人碗中,小声地建议一句:“夫人,我的官职好歹算半个谏官,让咱府上的人去,会传出站队风声,影响不好。” 孟夫人将手中的筷子往桌上拍下,孟大人顿时住了嘴,转而对好大儿道:“思儿,你先将你院中的小厮带上,不够再派人来府上。” “是,爹。”孟思担心压不住眼底的笑意,特意没有抬眼去看孟大人的窝囊样,转而放下手中的筷子离席:“我先去看看睿儿。” 孟睿和孟思赶到侯府时,侯府外已站着些缉恶司与大理寺的小吏检查周遭。 周遭的街巷则围了圈百姓,个个仿佛不经意般探着脑袋去看悬挂着缉恶司腰牌的小吏办案。 马车难以前行,孟思干脆带孟睿下了马车,穿过人群走向侯府。 距离侯府台阶还有三尺距离时,一头戴幅巾的小吏抬手拦住二人的去路: “两位是?” 孟思扫过小吏象征缉恶司身份的腰牌,介绍道: “在下是谢世子好友孟左谏议之子孟思,这是小弟孟睿。” 小吏点点头,提笔在手中的纸上记了几个字,没有为难,握着笔指向周遭:“孟公子也看到了,侯府今日出了事,怕是无空待客,孟公子要不改日再上门。” 孟思还没有出口解释,身侧的孟睿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大哥,那是昨晚我和阿琼一同买的花灯。” 顺着孟睿手指的方向看去,小吏和孟思都看见台阶的角落立着一盏烛火熄灭的狐狸造型的灯笼。 “原来你就是昨夜和谢小公子一同出去的友人,我有两名同僚前去两位公子府上问询消息,看来是要扑个空了。”小吏恍然大悟道。 说话间,小吏又从怀中掏出一叠黄纸,收了笔,手指凝气在纸上落下几个符号。 完成书写后,黄纸表面隐隐有光闪过,孟睿好奇地张望了一眼,但事关好友,没有出声打扰。 小吏收回手时,额头已经出了不少汗,像是费了大力气,他抬手随意擦去:“那想必两位已经知晓侯府发生了何事。” 孟思称是。 小吏又低头看了眼黄纸,旋即道:“二位这边请。” 抬手将二人往侯府内引时又同孟睿道:“孟小公子,待会儿见到少使大人,大概会有几个问题需要你配合一下。” 听见小吏提起的少使,孟睿心中有隐蔽的激动,但顷刻就被对谢宝琼目前处境的担心情绪压过,绷着脸道:“只要能找到阿琼,你们就尽管问吧。” 两人跟在小吏身后来到侯府的正厅,率先入眼的是坐于主座的谢琢。 孟思的视线率先瞥向另一袭站在谢琢身侧的身影。 而孟睿则是看向谢琢不远处坐着的另一道劲瘦人影。 一阵玄色劲装,墨色长发高束于脑后,全身除开腰间的一枚北少使的缉恶司令牌,再无旁的饰物。 “大人,人带到了。”小吏道。 屋内三人听见声音,纷纷抬头望来。 谢琢和谢容璟的脸上皆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 坐于两人右侧的北少使荣奉稍稍侧过脸,露出半张桃花面,只是剑眉下眼睛中露出的一股子冷冽森寒气息冲淡了面庞带给人的观感。 小吏身后的孟家两兄弟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道: “见过谢大人、少使大人。” 谢琢摆了摆手,让二人坐下,又吩咐人端上茶水。 “辛苦你们这般早过来了。”谢容璟压下眼底隐隐浮现的焦躁,挑了个位置勉强坐下。 端坐在椅子上的荣奉一言不发,默默观察着室内几人的动向,而后眼神锐利地扫过孟姓两人,最后驻足在孟睿身上。 第36章 荣奉微微扬起下巴朝名为卢安志的小吏示意。 候在一旁的卢安志接到指示,掏出纸和炭笔,一手握笔,悬停在纸页上方,抬头问道:“就从侯府门口狐狸灯笼开始吧,孟小公子,府门口的狐狸灯笼是你与谢小公子从何处得来?” 孟睿向卢安志描述完摊贩的位置,又补充道:“昨夜我和阿琼在侯府门口分开时,他提着那盏灯笼走的。” 卢安志提笔唰唰在纸上记着,又将两人去过的地方事无巨细地问过一遍,最后问道: “昨夜你与谢小公子出游时有遇到什么特别之人吗?” “没……。”孟睿刚摇了下头,脑海中蓦然划过一道身影,急忙赶在卢安志收起炭笔前开口: “昨夜我与阿琼在回来前遇到一个脏兮兮的小孩,自称是被人拐来的,本想让人送去府衙,但那小孩扯着阿琼不松手。 就在僵持不下时,一大汉从人群中出现,扯着那小孩就要走,小孩又死死拽住阿琼,侯府跟着的侍卫担心阿琼受伤,上来把那大汉制住。 …… 侍卫和我家小厮将两人一起送去府衙,阿琼就提出要回府,就坐上我家的马车回去了。” 说完,孟睿转头看过在场众人的脸,奇怪道:“那个侍卫怎么不在?” 一道清清冷冷的陌生嗓音自卢安志身后传出:“不止那个侍卫,你家中的小厮也还在府衙中昏厥着。” “这是怎么回事?”孟睿抬头看看自家大哥,又看向屋内的众人,每个人脸上的都没有惊讶的神色,好像仅剩他不知道这件事。 坐在椅子上的荣奉移开视线,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 “昨夜迟迟不见琼儿回府,侯府上就派人到孟府问过情况,得知孟家的马车将人送到门口才离去后,遣人出去找了一圈,但遍寻不见,就去到府衙报案。 谁曾想府衙中留守的人皆卧躺在地面,不知生死,还在其中看见三七与孟府的小厮,检查过后才发现是中了使人陷入昏迷的法术,但目前人未醒来,尚不知道是何人作乱。” 谢容璟揉着额角将发生的事描述完整。 第42章 见往日意气风发的容璟哥一脸的烦闷倦容,加之前者话中的法术两字,一股无由来的恐慌席卷上孟睿的心头,他往孟思身后缩了缩,头轻抵在大哥的背上,鼻尖传入熟悉的味道才使得他的神经有片刻的松懈,语气却依旧闷闷:“要是昨夜我再在侯府门口等一会儿就好了。” 孟思侧过身,一只手盖在弟弟恹恹的脑袋上,转头询问谢容璟话中漏掉的两人: “那个孩子和大汉情况如何?” 谢容璟半阖上眼摇摇头:“府衙昏迷的人中未曾有见到睿儿口中的小孩与大汉。” “许是大汉的同伙找来将人救走了,至于孩子,也被他们一道带走了。”已经收起纸笔的卢安志说出自己的推测。 正厅内众人既没有否认这个猜测,也没有确定,荣奉在这时出声: “你带着孟小公子去找人把大汉的样貌画幅像。”吩咐完,他又同谢琢作别: “谢大人,我先告辞了。” 他刚从座位上起身,外头忽地响起阵杂乱的脚步声,往外走的脚步一时顿住。 “侯爷。” 只见侯府的门房领着一身着布衣的男人进入正厅:“此人在侯府旁的小巷中捡到了块锦帕,我瞧着纹样像是小少爷曾用过的,就将人领了进来。” 门房三两句话解释清楚,退到一边,露出身后埋着头的男人。 “草民见过几位大人。”曾会民垂首看见屋内几人身上的华服,也头没抬去看众人的脸,跪下行礼。 谢琢没有为难,免了曾会民的礼,问起正事: “你提到的帕子带来了吗?” 曾会民忙掏出布巾包裹递交给旁侧的闻风。 谢琢侧头轻声吩咐了一句,不多时,四喜捧着一叠整理好的帕子来到正厅。 四喜一见到曾会民拿出的帕子,就肯定道:“小少爷的确有条这种纹样的帕子,是世子给小少爷擦完脸后留在院子中的。” 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四喜带来的帕子被一一翻查过。 这边的人手比对着帕子样式,谢琢也抓紧时机问询曾会民帕子是何时何地得来的。 确定地点后,荣奉指派人手前往巷子中收集是否有残留的灵力痕迹。 少时,一张黄纸凭空出现在荣奉手中,他看了一眼,将手收拢,黄纸化为乌有。 恰在此时,其中一条纹样相同的帕子被挑出与曾会民带来的帕子摆放在一起。 陪着四喜一同挑拣帕子的卢安志问道:“你确定谢小公子只有一条这样的帕子。” “小少爷一向不爱随身带着东西,锦帕几乎都是用完世子的带回院中,周边是卷草纹样的帕子小少爷确实只带回一条。” “那谢小公子自己的帕子呢?”卢安志担忧四喜记错,又问了一遍。 四喜言辞恳切:“大人也看到了这里的帕子,小少爷自己的帕子大都以如意纹,柿蒂纹为多,周边有卷草纹样的帕子院中的确只有这一条。” “那这帕子就不是谢小公子遗失……”卢安志的话还没说完,荣奉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插入二人的谈话: “既然两条帕子所织的纹样相同,那两条帕子定然出自同一块布匹,你早先提到谢小公子的帕子是从谢世子处得来,另一条帕子的主人自然不难猜,谢世子,你说呢?” 话落,那双如同寒霜般眸子直射向谢容璟的方向。 本就因谢宝琼下落不明而焦心不已的谢容璟听闻此言,面色不愉地从座椅上起身与荣奉对视: “荣少使此话何意?” 谢琢刚巧问完曾会民的话,让人给了些银钱送他出去,顺便派人跟随曾会民。 一回头就看见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据我所知,谢世子可并非谢大人的亲子……” 谢琢踱步到谢容璟身前,挡住荣奉锐利的视线:“荣少使,慎言。” 一旁的卢安志露出呆滞惊悚的神色,总觉得自己听到些不该听的。 但侧头瞟见孟睿也是同样的神色,松下半口气,剩下的半口气未松是因为他看见他的顶头上司又张开了嘴: “谢大人,我仅仅是把可能性摊开来说。 京城宅院中同胞手足为名利相残的情况从不少见,况且谢世子与谢小公子并非同胞手足。”荣奉顿了下,继续攻击:“分明谢小公子才是你的亲子,抑或是说,养在身边的那一个感情会更甚些。” 卢安志整个人僵住,他从来都没有听过荣奉一次性说那么多话,但此刻却恨不得荣奉能如平常般寡言少语,一个字都别往外蹦。 谢琢眼眸晦暗地对上荣奉的视线:“本官知道自己的孩子是何秉性,不劳荣少使费心家事,今日荣少使来此为的是追查小儿行踪,可不是来断谢某家事的。” 听闻此言,荣奉偏头看向谢琢身后的谢容璟: “可否请谢世子阐述一番,帕子为何会落在侯府旁的小巷中?” 冷静下来的谢容璟没有着急回答荣奉的问题,反而问道:“不如请荣少使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荣少使为何忽然将矛头对准了我呢?” 荣奉悠闲地坐回椅子: “巷中被检查出有与府衙相同的灵气残留,谢小公子丢失的地点大概能确认为是在巷口处,而谢世子的帕子也落在那处被人捡拾到,我自然要试上谢世子一试。” 屋内的压抑的空气重新流通起来。 “荣少使试出什么了?”谢琢道。 “嗯……”荣奉沉吟片刻,故意转移开话题:“试出谢大人一视同仁。” 谢琢自然能听出荣奉故意转移话题,是还有怀疑谢容璟的心思在,冷嗤一声道:“我还当荣少使要说谢某偏颇长子。” 两人交锋完,谢容璟才回过神来开口回答荣奉的问题: “我方才一直在回忆我最后见到卷草纹样帕子是在何时,第一条帕子一月前就被琼儿拿走…第二条同样模样的帕子细想起来已有段时日未曾见到。” 一直扒在孟思身上的孟睿在这时探出头来,提醒道:“容璟哥的帕子是不是在生辰那日给齐归了,那天齐大公子过来后,容璟哥好像就把帕子塞到齐归手里了。” 谢容璟的大拇指和食指搭在下巴上回忆一番:“似乎那日用的就是这卷草纹样的帕子。” 说完话,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而除开孟睿和不知道齐归是谁的荣奉和卢安志的其余人一经细想,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谢琢率先向荣奉发问:“昨夜除了侯府报走失案外,还有其他孩童丢失吗?” 卢安志开口替荣奉回答:“只有侯府的小公子。” 几人松了口气,但谢容璟心底微妙的有些不安心,招来一跑腿的小厮:“你去齐府派人问问,齐……”谢容璟的话突然顿住,他不知道齐府是否还有像齐归这样名不经传的孩子,自然不清楚齐归行几:“就问齐归昨夜有没有回府,如今在不在府上。” 荣奉拦住他的动作,“让我手底下的人去吧,他们骑马赶去,脚程也能快些。”虽不知谢容璟此番举动的目的为何,但他也看见方才众人骤变的脸色,加之谢琢的问题,让他心底隐隐有了个糟糕的猜测。 卢安志领命赶去齐府,回来的却不止卢安志一人,他的身后还跟着另外几道人影。 回到侯府的卢安志脸色并不是很好,“大人,齐家三公子昨天离府,至今未归。” “啧。” 厅中不知何人咂了下舌,寂静的环境中格外引人注意,但无人置喙,只因这声音符合目前厅中所有人的心情—— 丢了一个还未找回,现在得知又丢一个,任谁的心情都不会好。 尤其是担子突然变重的荣奉和卢安志。 荣奉紧着眉头:“怎么回事?”若报案得及时,还能早些查起,得到的线索说不定也能更多些,现在竟是由另一桩案子牵扯出来,不免有几分荒谬的意味在其中。 跟在卢安志身后的齐延来时就已从前者口中听到来龙去脉,此时逆着光踏入正厅,将一身影丢到众人前:“说。” 小厮打扮的人跪在地上,神色惊慌:“几位大人,我家少爷昨日清晨就出了门就再也没回来。” “还有呢?”齐延站在他身后催促着。 卢安志忙掏出了纸和炭笔,顺便转移家属焦虑情绪:“齐大公子,让在下来问吧。” 齐延面色不佳地站到一旁,视线却紧盯着地上的身影。 “齐三公子昨日何时出府?” “大概是在卯时,呃,不对,应是在辰时。” 齐延的面色更加难看:“究竟是在何时?” “大少爷,少,少爷出府时也没打招呼……”小厮颤颤巍巍答着话,注意到齐延阴沉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干脆闭了嘴。 谢容璟到底心系谢宝琼,为了不让齐延插话,从小厮嘴里得到更多的线索,好心劝了一句:“齐大公子不如先坐下来听一听。” 第43章 齐延盯了谢容璟一会儿,考虑到后者家中也丢了孩子,咽下夹刺的话,在人端来的椅子上落座。 情绪激动的家属被劝走,卢安志松了口气,继续提问:“齐三公子出门是为的何事?” 地上跪着的小厮额头冒出细密的汗:“这……少爷行事自然不会向我们做下人的明说。”找到了一个好借口,小厮暗暗松了口气。 接下来卢安志又问了几个问题,小厮不是搪塞过去,就是支支吾吾。 甚至就当卢安志拿出那条锦帕时,小厮的眼中满是陌生。 反倒是一旁坐下的齐延憋不住开了口:“这条帕子我见过,小归挺…喜欢的。”齐延说出最后三个字前顿了一下,还是选择将宝贝二字替换成喜欢。 ----------------------- 作者有话说:下章小宝出场 终于把这个榜单的字数赶完了,奖励自己明天休息一天[狗头] 第37章 窗户前悬挂的竹帘缝隙透进几缕日光,马车内部不再如昨夜般昏暗。 谢宝琼在摇晃的马车上睁开眼睛。 他侧头望去,昨夜窝在马车门口兀自生着闷气的阿昧不见踪影。 双手被麻绳缚在身后,却并不妨碍他坐起身。 可身体稍一动弹,被压在身下一夜的左臂出乎意料地传来阵阵被蚁虫啃食的酥麻感,使他跌回原地。 短暂的妖生从未体验过手麻感觉的谢宝琼抿紧唇,额头抵在垂落到地面的发丝上,大脑中快速划过阿昧暗算的可能。 “阿琼。”身后传来一道惺忪的嗓音,因发麻而搁在地面的左臂被脑袋蹭了一下:“你还好吗?” 谢宝琼头顶炸起的发丝抖了一下:“不好,有妖怪作乱。” — “大人,在巷子中有发现妖气的残留。” 正厅外有人走入,来到荣奉身旁低语两句。 齐延在近旁听了正着,从卢安志口中知晓齐归极大可能是在巷子中被人掳走的他语气烦闷地开口: “你这是什么意思?齐归怎么会与妖物扯上关系?” 卢安志摆摆手:“只是在现场检测出来妖气的残留,代表有妖修曾在巷中施展过法术,并非一定就是带走两位小公子的人。”虽然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大抵就是妖修动的手,但为避免引起人群恐慌导致人妖对立,这话卢安志没有挑明。 事情本就情况未明,现又冒出妖修的事,在场的人皆是心绪不佳。 齐延冷冷地看向地面上的小厮,见半句有用的话都问不出来,挥手让身后紧随的侍卫将人带走。 一枚包裹着布条石子从外丢入,砸中厅内的梁柱,击碎室内的沉寂。 “谁?” 有人呵了一声,屋外黑影闪过,很快就追着石子投来的方向闪去。 众人被吸引注意的同时,孟睿捡起滚落到脚边的石子,拆解下上方的布条。 孟思担心上方有留下的暗手,来不及阻止,孟睿已经解下来石子上方绑住的布条。 “这上面有字。”孟睿扯开布条,一字一顿地念出上面的字迹: “行拐之人昨夜已出城,马车沿城郊西面小道离去,城东失物也在那伙人手中。 那伙人中有一名修士存在,切莫当心! 燕朔留。” 留在另一方向墙檐的燕朔见厅内众人察看完布条上的消息,压了压头顶的斗笠,跳下墙头,往前几步融入人群中。 “哇,大哥,是燕朔!”孟睿这个年纪正是容易崇拜正邪难辨独立于世的侠盗的时候,他两只手举着手中的布条递给孟思。 孟思顾及到屋内缉恶司的人,抬手在弟弟脑袋上轻拍了一下,拿过布条交到卢安志手中。 “燕朔,此人在前两年开始活跃于南方一带,一年前孤身闯入山匪寨中盗回村民被劫走的财物而以侠盗闻名于民间,却也劫掠过官府的纹银,亦正亦邪。”谢琢道出燕朔的信息。 “谢大人了解此人,那认为此人给出的信息有几分真?”卢安志问道。 “给出消息的人并不一定是燕朔本人,想知真假派人去城郊西边小道查验一番即可。”谢琢身为朝廷命官不方便对燕朔的行为下论断,对卢安志的问题不做正面回答,见卢安志似乎还有疑问,补充道: “送信之人知晓对方中有修士,想必与其交过手,派人检查一番能否找到相同的妖气残留即可。” 卢安志安排人按照谢琢的话去检查。 荣奉在谢琢说完后突然开了口:“谢大人,既然其中有妖修插手,侯府派出寻人的人手还请召回。”他又转头吩咐道:“派人去与徐大人知会一声,让他将手底下的人撤回。” 荣奉劝诫完,带着人离去。 负责此案的荣奉离场,齐延见状也没了待下去的必要,提出告辞,跟着荣奉匆匆离开。 “阿琼现在是不是很危险?”孟睿目睹完在场人的谈话,语气低落:“我要是没走就好了。” 孟思叹了口气,安抚地轻揉了下弟弟的脑袋:“等会儿你将那大汉的样貌描述出来,缉恶司的人手段高明,很快就能把琼儿弟弟找回来的。” 谢容璟起身送二人出门,闻言安慰起孟睿:“此事不是你的错,幸好你没有留在那里,不然我们今日忧心的人还要多一个。” “容璟哥……”孟睿张了张嘴,想到谢容璟所说并非他错的话,道歉的话梗在嘴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谢容璟在背后轻轻推了一把他的背:“早些跟着你大哥回去,这些日子尽量不要出门,别让伯母担心。” 送别孟家两兄弟,谢容璟转身回府,却见到谢琢换了身轻便的衣服,腰间难得佩了把剑,身侧有小厮牵来一匹马。 “爹,你这是?” “去找琼儿。”谢琢接过小厮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 谢容璟几步走上前,朗声道:“我也去。” 谢琢控制缰绳,调转马头,绕过谢容璟:“璟儿,你留在府中,此行危险,你万不可有事。” 谢容璟固执地走上前挡在马前:“琼儿也是我弟弟,我知晓爹厚爱我,但爹若真将我当作膝下亲子,而非父亲遗留下的遗子,爹就该带上我。” 话一出口,谢容璟自己先愣了一下。 父亲在他出生后就奔赴战场,他的记忆中几乎没有留下生父的影子,反倒是那时还作为他小叔的谢琢担起了教导他的担子,生父故去后,谢琢将他接到膝下养着,也待他亲厚,这话简直荒唐得不该从他口中。 但话已出口,他只能归究成荣奉早先的话还是在他心底埋下疙瘩,可偏谢琢维护他的话又绕上心头,最终只能将原因推到一夜未眠脑子不清醒上。 “啪” 马鞭擦着他的身体抽在青石砖面上发出一声脆响,拉回他的神志。 他仰头望去,谢琢坐于马背上,后头照下的阳光晕在谢琢身上,晃得谢容璟眼花: “谢容璟,脑子不清醒就去泡在后院的水缸中醒醒神。”谢琢斥了一句,到底是不忍心,软和了语气:“侯府需要有个主事的人在……” 谢琢嘱咐完策马而去,后半句话,谢容璟垂下眼皮,神情恍恍,没有听清—— 是等我带琼儿回来再与你细谈,还是我若出事你要管理好侯府,抑或是二者皆有。 —— 山间小道,马车的谢宝琼趴了会儿,感觉手臂上的酥麻感逐渐褪去。 但他仍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唯独脑袋转了转,面向齐归。 齐归见他终于有动作,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凑近他:“阿琼,你没事吧?” 谢宝琼谨慎地动了动左臂,并无异常,松了口气:“没事了。” 齐归的眉眼耷拉:“对不起,阿琼,是我连累了你,要是我不在那里,你早就回家了。”醒来后,他也发现了身上的束缚,联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和近来京中发生的事情,明白是发生了何事。 “不是你的问题。”谢宝琼道,外面的那伙人是冲着他来的,真说起来还是他牵连了齐归。 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话安慰到,齐归望着他的目光突然坚定起来:“阿琼,我会救你出去的。” 谢宝琼再不济也是只会些法术的妖,自然不需要齐归的保护,更遑论他还需要从这些手上得到幕后之人的消息,安静地一路待着才是他该做的:“你……”自己保护好自己逃走就行。 “你们别想逃跑!” 话刚说一个字,就被人打断,车帘被人掀起,大片的阳光洒进车厢内。 一道矮小的身影冲入车厢内部。 齐归瑟缩了一下,并未向后缩去,抬眼偷偷打量着来人。 谢宝琼默默地转回头,贴在地面上。 进入车厢内的阿昧走到谢宝琼身旁,和齐归对视,嘟囔道:“怎么又醒了一个?” 随后蹲下身推了推腿旁的谢宝琼: “我刚刚听到你说话了。” 谢宝琼无奈地翻过身,腰腹用力,盘腿坐起。 第44章 他坐起时比蹲下的阿昧稍高一个头,正好挡住阿昧与齐归的视线。 坐好后,他懒懒散散地掀开眼皮:“你又要做什么,唔。” 张开的嘴中突然被塞进半块饼子,谢宝琼习惯性地咬住嚼了嚼。 他艰难地咽下口中的饼子,饼子很干,有些噎,比曾在牢房中吃过的窝头要好些,但与他这些时日在侯府的吃食没法比。 往日这个时候,他应该书房中吃着谢琢下朝时在街上带回来的糕点,而不是被人绑起来啃着干巴巴的饼子。 阿昧见他吃完一口,又把他咬下一口的饼子往他嘴里塞来。 吃了口干噎的饼子,谢宝琼反应过来,闭紧嘴巴,拒绝阿昧的投喂。 阿昧眉头蹙起:“你怎么不吃了,快吃啊,凡人不吃东西是会死的。” 谢宝琼歪歪头,他没想到阿昧竟然未曾看破他的身份,分明掩藏气息的玉佩昨夜时就被他收起,但想到,若是阿昧知道他的身份,也不会这样简单地拿麻绳绑着他,便释然了。 “你日后还要跟着我呢,可不能饿死了。”阿昧拿着饼子凑近,抵住他嘴巴,意图硬塞进去。 谢宝琼没想到阿昧还记着这回事儿,“你……” 刚张开口说话,嘴巴里就被塞满饼子,谢宝琼只能先咬下一口,边嚼边说: “你扒呜…”他梗着脖子吞咽下半口饼,使说出的话更清晰些:“你把我解开,我自己吃。” 虽然这绳子绑不住他,但解开总是更自在些。 “你是我养的,我当然要喂你。”阿昧说着,见他还在嚼,拿住饼子的手虽蠢蠢欲动,但没直接往他嘴里塞。 “你在这里我又跑不掉。”谢宝琼抹去阿昧的顾虑,咽下剩下的半口饼子,趁着阿昧还没来得及将饼子塞入他嘴中,语速飞快地把剩下的话说完: “要是我以后跟你,难不成你要一直绑着我。” ----------------------- 作者有话说:前晚熬穿了,昨天睡了一天,爬起来吃个晚饭又睡了( ̄w ̄) 第38章 阿昧脸上的神色生动起来,眼中隐隐有得意乍现: “你真想好要跟着我了!”他语气间的自得难以掩盖:“也是,你家中在凡尘间再厉害,也不过是一群凡夫俗子,哪能和我相比。” 谢宝琼沉默一瞬,不对阿昧的话作评价。 阿昧继续喋喋不休,字里行间带着骄傲:“我现在知道你叫什么了。”他趁着谢宝琼还未醒来,从蔡顺两人口中得到后者的身世。 说话间,谢宝琼身上捆紧的麻绳变得松散,搭在地面上。 谢宝琼垂眸视线在松开落在地面的麻绳上来回划过,暗暗吸气,好像,过于好骗了点。 “你就在马车里待着,不许跑掉。”阿昧龇牙威胁着,将手里的饼子塞到他手中后往车厢外钻去。 等阿昧离开车厢,谢宝琼活络一下被绑久的胳膊,转过身,把手里的饼掰下一半递到齐归嘴边。 虽不知阿昧使了什么手段能让昏迷的其他孩子不必进食,也能保证面色红润,但醒来的齐归嘴唇有些泛白,想来是醒来后术法就没了作用。 视线被谢宝琼挡住,但耳朵听完了两人相处全过程的齐归见后者身上的束缚被解开,顾不上递过来的饼,忙道:“阿琼,趁现在……”快跑。 谢宝琼学着阿昧刚才的做法把饼塞入齐归口中,挡住剩下的话,身体也往齐归的方向靠近,俯下身体,凑到齐归耳旁轻声开口: “外面能听见车厢内的动静,而且看守我们的人不止刚刚那人,车厢外面还有两个大汉。” 谢宝琼的声音压得极低,若非二人离得近,怕是连齐归也听不清。 齐归看着离自己眼睛只有三寸距离的谢宝琼点点头。 谢宝琼直起身,顺手也将齐归拉起,让其背靠在厢壁上: “你先吃点东西,我帮你把绳子解开。” 齐归看了眼单手就将他拎起来的谢宝琼,有些奇怪,却并没有当一回事,叼住嘴边的饼子。 空出手的谢宝琼则寻找束缚起在齐归身上的绳结。 手刚搭上绳结,车厢内就有人闯入。 “你们在做什么?”气鼓鼓的稚嫩嗓音伴随着东西噼里啪啦落地的声音一道传入两人耳中。 阿昧低矮的身影从谢宝琼腋下钻过,阻隔在后者与齐归中间。 谢宝琼只得收回手,不慌不忙地忽悠道:“他也得吃东西才行,总不能让我喂他吃。” 阿昧闻言转过头瞥了眼齐归,齐归的嘴中还叼着四分之一大小的干饼,没有再被忽悠到: “他这样也能吃。” 说着,他将谢宝琼往一旁推去,“你不准将他的绳子解开,万一他跑了怎么办?师父知道这个消息会不喜欢你的。” 谢宝琼顺着阿昧的动作往后挪了半步:“可这不是还有你在吗?” 闻言阿昧的脸自衣领露出的脖子开始变换了颜色,白皙的肤色上透出绯红:“哼,那也不许把他松开。” 看清阿昧泛红的脸,谢宝琼转头看了眼被竹帘遮蔽只透进几丝光线的车窗,纳闷道:“你的脸怎么被晒红了?” 阿昧再次轻哼了一声,放下抵住谢宝琼肩膀的手,往车厢门口走去,把散落一地的果子重新捡起抱在怀中: “许是方才去摘果子时晒的。” 鼓着脸嚼饼的齐归将二人看似正常实则诡异的对话全部收入耳中,本就干涩的饼好似变得更噎人了些。 嗓子间被饼子碎屑糊住,他咳嗽两声,引起阿昧的注意。 阿昧把怀里的果子堆到谢宝琼面前,手中留了一枚,走到齐归面前,盯着齐归咳嗽完,才把手中的果子塞到齐归嘴中。 “还有两三日才能到呢,你可别死了。”边说,阿昧边扯着齐归身上的麻绳往距离其他昏迷的孩子相反的方向的拖去。 但车厢拢共的空间也不大,齐归的位置也只被移动了一尺的距离。 有谢宝琼单手拎动他在前,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拉动他在齐归眼中也变得正常无比,他只当自己的力气小,丝毫没有往此刻车厢内醒着的另外两人皆不是人上猜。 三人暂且和谐地在车厢内吃着阿昧摘来的果子。 — 城郊西小道。 谢琢轻拉缰绳,控制座下的马匹在道旁停下,翻身下马。 快一步赶到现场的荣奉从聚在此处的下属中走出,眉梢微微扬起:“谢大人这是?” “我同你们一道出发寻人。”谢琢道。 日光从树荫间的缝隙处落在谢琢身上,荣奉轻蹙起眉打量,谢琢身着靛色窄袖长衫,手腕处绑着皮质护腕,方才在侯府时仅被发带挽着的青丝束在发冠中,是身简便易行的打扮。 可到底是一介养尊处优的凡人,跟他们一道走,难保不会拖累进度,如此想着,他第一句话就带了些赶人的意味: “谢大人的消息倒是灵敏,西郊那么多条小道,这么快就寻到这处地儿来。” 荣奉顿了一下,继续道: “只是不巧了些,手底下的人还在收录气息,暂时还得等上半柱香时间才能知晓人往哪处离开。” “对于小儿的事,当然需得上心些。西郊小道处唯此处留有新鲜的马蹄印,谢某自然能寻到此处。”谢琢抬眼看了眼日头,心中暗藏忧虑,道: “谢某从某位术士手中得到件残损的宝器,有追寻血脉相连之人的功效,如今虽有破损,但能辨别出大致方位。 荣少使不如留些人在此处收录气息,剩余的人同我一道先行出发。” 谢琢并非脑子一热就要出门漫无目的地寻人。 早在半月前,得到秋霜的消息时,他与长公主便开始为去四水山探秘筹谋。 四水山中精怪繁多,二人早早私下寻找些术士为此行作保。 没想到四水山之行还未准备完毕,谢宝琼就先出了事。 长公主今早得知消息后,就暗中派人送来手底下的术士呈上的罗盘模样的寻人宝器和一张如何使用的字条—— 需要在罗盘正中心的勺子处滴入至亲之人的血液,罗盘就能够为使用者指明方向寻找与血液主人血脉相连之人。 不过罗盘曾遭遇损坏,如今只能指出大致的方位。 谢琢初得到罗盘时,颇为踌躇,乃至血液滴落的瞬间他仍然在恐惧。 从指尖冒出的血珠倒映出他愣怔的脸,手腕翻转,血液滴落,没入罗盘中转瞬间被罗盘吸收。 浅淡的绯红色光芒自罗盘上方闪过,几根纠缠在一起的半透明红色的丝线自罗盘中央溢出。 互相缠绕的红线离开罗盘后逐渐散开,三根红线指向北方。 谢琢抬头望去,是谢家祖坟的方向。 看着三根浮在空气中飘动的红线,谢琢的心沉入谷底,映出红线的眸子逐渐暗淡,脸色隐隐发白,因为紧张收紧的手泄气般松开。 喉咙有些发紧,他张了张干涩的嘴巴,欲唤人将罗盘送回长公主手中,却一时失声。 第45章 罗盘静静地矗立在桌面上,谢琢余光瞥到铜镜中些许狼狈的自己,自嘲地笑笑,伸手抓起罗盘旁的长剑。 不管谢宝琼是否是他的孩子,接近他的目的…… 思绪顿了一下,谢琢敛下眸子,恍惚间记起故事的开始不过他的一厢情愿。 但无论如何,他总要对那个孩子承担起该尽的责任。 长剑被他抽走,剑穗不经间扫到罗盘,让本就在桌子边缘的罗盘往下坠去。 他忙后撤一步,伸手去接,罗盘接到手中,摔落时却还是在凳角磕了一下。 宝器不会因为一下磕碰而损坏,谢琢低头扫过一眼,便提剑往屋外走去。 谁料刚走出一步,他的手中骤然红芒大绽。 低眉瞧去,红芒逐渐熄弱,原先冒出三根红线的地方再次颤颤巍巍地冒出一根时隐时现的红线,晃晃悠悠地指向西边的方向。 谢琢面色怔怔,反应过来后,眼中蔓延开失而复得的惊喜,大悲大喜不过瞬间。 他把罗盘揣入怀中,动身离去。 — 月色下,马匹避开官道,一路避开城池沿着小道向目的地驶去。 谢宝琼把车窗上竹帘掀起一条缝,朝外看去,马车断断续续在路上奔波两日。 马车一路挑着荒无人烟的小道行驶,离京越来越远后,他逐渐分辨不清所处的位置。 而阿昧每日除开寻找食物时离开,大部分时间都在车厢内待着同他和齐归说话,虽然几乎只有阿昧一人在说,他与齐归几乎不怎么开口,但阿昧的兴致依旧盎然。 让他找不到时机把齐归和其他孩子送走。 即使能够送走他们,谢宝琼也很担心从未出过京城的齐归要如何将他自己以及其他四个昏迷的孩子送回京城,更遑论山野间一向不缺少食人的野兽。 因此这事便一拖再拖。 窗外山脉相连,大片的绿色映入谢宝琼眼中,他边啃着阿昧摘来的果子,边记下来路同时观察周遭的地形。 只是…… 窗外的山怎么越看越熟悉? 还有不远处,山野绿意间,一抹奔跑的赤色影子。 身后挂着两条随奔跑上下飞舞的赤色缀白尾巴。 怎么越看越像晓春? ----------------------- 作者有话说:正文延伸小tips 罗盘:本名寻踪盘,锻造之人的初始目的是用来寻找仇人家属(限直系血亲以及同胞亲属)ps:未防止仇家诈死逃脱,连已死之人都会显示捏~ 后锻造之人被反杀,罗盘因此损毁,流落自旁人手中 第39章 坐落有致的宅邸内,侍卫打扮的人穿过延廊,匆匆赶往主院。 迈过门槛进入主院,院中除开几声清脆的鸟鸣,再也听不见旁的声音。 院中侍候的仆从仿佛一尊尊会呼吸的木偶,各司其职,连细微的声响都不曾传出。 他脚下的步子在迈过门槛后放轻,目光环视过院中,最终停留在檐下阴影处一道华服人影。 旋即快速低垂下眉眼,恭敬地走到那人身前跪下。 “主子。” 眼前的绣着金线宽袖上下晃动,悬挂在廊下的鸟笼大开,里头的雀鸟蹦跳着,时不时发出两声鸣叫讨食。 绣金线的宽袖下伸出的手指拿着把银匙往瓷盅添上鸟食,直到笼中的鸟雀歇下叫唤、埋头啄食,他的头顶才传来另一道声音: “说吧。” 他收敛心神,不再去窥视笼中的雀鸟,将脸埋得更低: “京中传来消息,侯府的小公子已被人掳去。” “那伙人动作还算迅速。”阴影下的人不咸不淡地评价一句,心情十分不错地又往瓷盅添了一勺鸟食,杂色的谷粒扑朔朔地洒在鸟雀的脑袋上,惊起一声雀啼。 “告诉他们,我不想再在这个世上听见谢宝琼这个名字。” 笼中的鸟雀受到惊吓,扇动羽翼往打开的笼门外逃去,却在即将飞出笼门之际,任它如何扑腾羽翼,都无法往外飞出丝毫距离。 雀鸟纤趾上,一根细细的银链子露出来,折射出熠熠光辉。 “但是……”他那张埋下的脸瞳孔微微放大。 头顶响起一道不温不火的平淡嗓音: “嗯?” 虽是闷热的天气,但他的后背凭空冒出身冷汗: “可是,那伙人在京城行动时不止抓了侯府的那位,还多生出事端抓住些其他孩子。” 银制的小匙被指节分明的手捏在手中转着,折射出道光斑洒在面前的地砖上方。 头顶久久不传来声音,他的心脏随之高悬,落下跳动的声音在耳中逐渐喧嚣。 院中愈发地安静,连扑扇翅膀的响动都被衬得显眼。 “怎么是多生事端呢?他们做得不错,人多眼杂才不会叫人将视线留在我们身上。” 身着华服之人开口后,院中沉闷的空气才开始变得流动起来。 跪在阶下的人蓦然松了口气,将剩下的消息全数吐出: “他们的动静闹得大,引起了缉恶司的注意。” “哦?是吗?”上首之人的语气听起来依旧是好心情的模样,手指轻抚过刚刚被谷粒砸过的鸟头: “叫他们将自己的行踪处理干净。”手下的雀儿突然挣扎起来,慌乱之中啄向锦衣人的手,却猛地被扼住咽喉:“若是解决不了,就叫人将他们处理掉。” 语调依旧平静,仿佛要处理掉的人只是他手中随意抛下的失去鲜活色彩的雀儿。 失去生机的鸟雀被随意抛掷在地砖上,锦袍人反倒悠闲地往瓷盅里又添了一勺粮,随意对院中侍候的人招呼道:“去,将院墙上那只雀儿捉来放入笼中。” 青瓦之上,一只色泽如霞光的雀鸟睁着眼,安静地将院中发生的事收入眼底。 院中的人随令而动,墙头蹲着的雀鸟被惊飞,连片羽毛都不曾留下。 — 天色渐暗,白日在山间看见的赤色狐狸早蹿入某处草丛,不见了踪影。 谢宝琼看着越往前走就越熟悉的景色,决定是时候动手将无关人士放走。 “阿琼。” 叫他的人是阿昧,自从阿昧听到齐归如此称呼他,就感觉这个名字好极了,跟阿昧两字简直如出一辙,干脆舍弃连名带姓地称呼他。 “马上就能见到我师父了。”阿昧靠着他,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好好跟着我,日后我就让师父教你些术法,你就能陪我更久些。” 谢宝琼脑中思虑着接下来的行动,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就算成了术士,身体也还是凡人,寿数该是多少便是多少……” “我师父可厉害了。”阿昧打断他的话:“他有办法延寿的,他说过要一直陪着阿昧的。” 思绪被延寿二字打乱,谢宝琼回过神:“你师父是个修士,当然能比凡人活得更久些。”听着阿昧话中的信息,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阿昧的师父是个修士: “就算他真有法子,那也是该给我吃些灵丹妙药,说不准能让我多活些年头。”话说他还没吃过丹药呢,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反正我师父就是有让人延寿的术法。”阿昧争辩不过谢宝琼,气鼓鼓地威胁:“你最好一直听我的话,这样我就让你多活几年。” 谢宝琼住了嘴,他不喜欢和阿昧说话的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后者总爱把威胁人的话挂在嘴边,尽管他并不会被这些话威胁到。 好在他摸索出了如何去应对,那就是放任阿昧自己说下去。 马车缓缓停下,车厢外传来蔡顺的声音: “大人,此处有座破庙,我们在此处歇上几个时辰再赶路。” 马车除开刚驶出京城那晚,一路上由他与纪肥轮流赶路,几乎不曾停歇过,如今距离他们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两人的精神逐渐放松,决定歇一歇脚。 阿昧爬起身:“我去给你找些吃的。”掀起车帘前,他又回过身故作凶狠道:“你要是跑掉的话,我就杀了你。” “放心,我不会跑。”他当然不会跑,他只是要把其他人放跑而已。 等人离开后,他先小心地掀起竹帘,查看车外二人的动向,纪肥正跳下马车,往破庙内走去。 留下的蔡顺则坐在破庙门口的台阶上,视线在离开的纪肥和马车上游弋。 放下竹帘,谢宝琼轻声挪到齐归身侧,低声道:“齐归,你还醒着吗?” 齐归感受到他的靠近,睁开眼睛:“阿琼,我听到了,他们都走了,我们逃吧。” “还有一人守在附近,另一个人也走得不远,听见动静没一会儿就能赶回来。”谢宝琼将目前的情况告知。 “我……”齐归的眼底亮起点点星子,目光渐渐坚定,“我可以把人引开,阿琼这么厉害,一定能够逃出去找人救我们的。” 说话间,齐归的衣袍无风鼓动。 不多时,原地齐归的身形消失不见,只余下一摊衣服和—— 第46章 一只从衣服底下探出脑袋的雪雁幼鸟。 注意到他的视线,雪雁幼鸟又将探出的脑袋缩了回去: “阿琼,我现在的样子不好看。” 雪雁幼鸟的身体上白色的成羽还未完全长出,其中间杂着灰色的绒羽。 “换毛期而已。”谢宝琼抬手将幼鸟从衣服堆中挖出,捧在手心,好奇地打量。 先前虽有猜测齐归就是在猎场遇到的那只雪雁,但一直未有机会证实,没想到有一日齐归会直接在他面前现了原形。 “我已经换了很久的毛,绒羽还是没能褪完,兄长总是说我如今的模样看着又脏又丑。”齐归伤神道。 雪雁匐在手心,温热的一小团,谢宝琼暗想着,他还是块没毛的石头呢,但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你能飞吗?”谢宝琼问。 掌间的雪雁站起身,酷似鸭子的脑袋点了点:“我可以飞过去阻挠追来的人,阿琼你要快点跑。” “那你为何不逃走?”谢宝琼的声音和齐归的声音一同响起。 先前阿昧不在车厢时,齐归分明有大把的机会可以逃走,谁都不会对山野间的一只飞鸟起疑心。 齐归把脑袋贴到他的指腹,语气柔软又真挚:“阿琼救过我,我也想帮上阿琼。” 谢宝琼愣住,没想到齐归的答案仅是因为这个。 春蒐那次,若非谢容璟开口想要救雪雁幼鸟,他可能并不会出手救下那只濒死的幼鸟。 “我知道阿琼很厉害,虽然不知道阿琼这次为什么不出手,但我会,我会保护好阿琼的。” 指腹处温度离开,掌心的幼鸟颤巍巍地扇动翅膀飞到空中,摇晃地就要往车厢外飞去。 谢宝琼赶忙伸手将连飞稳都困难的幼鸟抓回来握在手心: “我有办法,你先别急着出去。 …… 等下你就将车上的其他人搬到其他地方藏起来知道吗?” 谢宝琼把幼鸟塞回衣服堆里,转身掀开车帘。 台阶处坐着的蔡顺在他出来就站起身,往马车走来: “你别真以为自己哄了阿昧高兴,不用绑着就能离开车厢,赶快回去。” “我要去解手。”谢宝琼毫不畏惧蔡顺展露出来的凶相,扶着车框跳下马车。 蔡顺闻言回头张望了眼走入破庙看不清影子的纪肥,不耐烦道:“你把里面另一个小子也一起叫上,免得又要作妖。” “他睡着了。”谢宝琼道。 蔡顺走到谢宝琼身旁,掀起车帘一看,齐归背对着他躺在车厢内,麻绳紧紧束缚在他的身上。 可蔡顺仍然不放心,走上马车检查过齐归身上的麻绳,才跳下马车,呸了一声: “也不知道你们两个小子怎么回事,竟然这么快就醒了,还得老子伺候你们吃喝拉撒。” 谢宝琼往前走了一步,避开溅起的口水,回过头和车厢内睁开眼睛的齐归对视一眼。 …… 第40章 林间透着凉意的风在树梢间隙掠过,吹下几片叶子落到地面。 两双鞋子踩过堆积了不知道多少层树叶的土地。 一只手从后面伸向谢宝琼的肩头推搡了一把,粗鲁喝道: “小子,别磨磨蹭蹭,走快些。” 谢宝琼顺着这股力道跌到地上,掀起几片地面上的落叶。 他一手撑着地面站起身,另一只手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衣服下摆的灰尘,动作缓慢,争取为齐归多拖些时间。 蔡顺不耐烦地看了还在拍灰的谢宝琼两眼,又回过头去看马车的方向。 视野中心的马车只剩下一个小点,但纪肥就在破庙里面,马车里的小鬼真闹出什么动静,纪肥也能在听到后马上赶过去,纪肥那家伙好歹是个成人,总不至于搞不定一个小鬼。 这般想着,蔡顺收回视线,落到面前还算安分的谢宝琼身上: “你就去前面的林子解决。”蔡顺抬手指向往前面的灌木丛。 看谢宝琼慢吞吞绕到灌木丛后,脚步停在灌木丛外的一棵树下,高声恐吓:“若是你跑了,马车里和你一起被抓来的小子也活不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洪亮的嗓音惊飞树梢上的一群鸟,黑压压的鸟群乱七八遭地飞往远方。 谢宝琼应了一声,转头往灌木丛更深处钻去。 回头看了眼,确定蔡顺的视线被灌木丛阻隔,谢宝琼撩起衣摆就往地上躺。 解手什么的不过是个将人引来的借口,他好歹算是个妖修,自然没有凡人需要五谷轮回的烦恼。 林间的风徐徐,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在四水山的日子。 虽然他的身下的土地的确是名为四水山的山脉一角,但总觉得周遭少了些东西。 不料他刚躺下去没多久,身旁的灌木丛忽地传出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响动的方位越来越近。 谢宝琼侧过头看向声响的源头。 灌木丛上的树叶不断抖动,一片阴影隐约在树叶缝隙中显现。 树叶晃动的幅度越发剧烈,灌木丛中的阴影几乎要呼之欲出—— 翠绿的叶子丛中忽地冒出颗赤色的狐狸脑袋: “小墓碑!” 赤色的双尾狐狸从树丛中跳出,落在谢宝琼胸膛的位置。 苏晓春张开尖嘴,还要说些什么。 一只手赶忙握住他那张尖筒嘴,苏晓春的狐狸眼显露出困惑,两只前爪搭上谢宝琼的手,从中抽出自己嘴巴,墨玉似的鼻尖奇怪地凑近好友嗅闻。 谢宝琼抱住怀里的狐狸坐了起来,小声将发生的事简略地解释了一番,重点讲述了自己接下来还要跟随蔡顺离开找到幕后真凶一事。 谢宝琼解释时,苏晓春本将狐狸脑袋懒散地搁在谢宝琼的颈窝,却在听到狐仙二字时,猛地将头抬起,前腿踩着谢宝琼的肩上,往地面跃去: “小墓碑,我和你一起去。” 谢宝琼扭过头看向往外走的狐狸:“那你变小些,躲到我袖子里。” “用不着这么麻烦……” 灌木丛守着谢宝琼的蔡顺靠在树干上,时不时往马车的方向瞟去。 他估摸着时间,冲灌木丛喊了声:“小子,别墨迹。” 林间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回荡,蔡顺拧眉暗道,“不好,那小鬼头不会跑了吧?”忙直起身,脚步匆匆跑向灌木丛。 “来了。”在蔡顺即将走进灌木丛时,谢宝琼从灌木丛中探出半个身子。 “我刚刚在林子中看见了件东西。”谢宝琼玩味道。 蔡顺深知好心害死猫的道理,做他这行的顾好自己就成: “管他林子中有什么东西,只要你别跑了,其他都不干老子的事。” 他大步走上前,抬手就要去扯谢宝琼的胳膊往外拉,也就在这时,他看清了谢宝琼怀中先前被灌木丛遮挡住的物体—— 赤色的狐狸,有两条尾巴…… 再往后,他的思绪逐渐走向一片空白,好像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一石头一狐狸静静看着站在前方的蔡顺神色逐渐呆滞。 “晓春,干得漂亮。”谢宝琼摸了摸怀里的狐狸脑袋。 “那当然。”两条狐狸尾巴闲适地摇晃着,“我的幻术在同一辈的同族中可是数一数二的。” 麻烦被解决,谢宝琼看着手底下的狐狸才想起来个问题:“晓春,你怎么会在这里?” 此处虽也能算是四水山一带,但曾经他们活动的地点几乎都在主山上,几乎不会跑出来这么远。 “最近这一带有传出狐仙的消息,我来看看是不是我阿姐。 结果来这的几天别说狐狸毛,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白日里好不容易看到一辆马车驶过,我就跟了上去,后面远远看见你从马车里出来,我就过来找你了。” 苏晓春带了点惊喜的语气,旋即吸了吸鼻子,失望道:“但我阿姐肯定不会做出拐人类幼崽的事儿,她都有我这一只狐狸崽了。” 谢宝琼抓住停止摇晃向下垂落的狐狸尾巴:“那你还要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要去,我倒要看看这只败坏我阿姐名声的狐狸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苏晓春咬了口空气,义愤填膺道。 他跳下谢宝琼的怀抱,落地的瞬间化为一少年郎,在蔡顺面前挥一挥手。 蔡顺呆滞的眼睛渐渐变得有神,他看见面前多出来的苏晓春,心间的疑惑还未冒出个苗条,就被一阵清风吹散。 蔡顺的视线在谢宝琼与苏晓春二人身上一一确认过,旋即一掌呼在苏晓春的后背: “你们两个小子有够磨蹭的,快走!” 蔡顺转头的刹那,苏晓春人类的脑袋被狐狸脑袋取代,属于野兽的眼睛不爽地盯上蔡顺的背影。 身侧的谢宝琼赶忙伸手拽了一下苏晓春的手。 蔡顺回头的前一秒,苏晓春变幻回人形,前者看到两人还站在原地,恶狠狠道:“还磨蹭什么呢,你们到我前面去。” 第47章 谢宝琼拉上苏晓春,往前走去。 蔡顺落后两人几步跟在后头,目光紧紧黏住前面两人。 苏晓春悄声在谢宝琼耳朵旁开口:“等见到了那个狗屁狐仙,我要把后面的那人打晕丢到林子里去。” 天道不许修士杀人,但将人打晕可不算杀人。 “嗯,要拖得离洞府远些,不然会臭。”谢宝琼安抚道。 …… 三人走回破庙的马车前,蔡顺回头瞥了马车,脑海中隐约有东西划过,这次去京城这么些天就抓到了两人,算了,反正上头要求的人抓到了。 他不再去看无人空置的马车,转头从破庙院门中看清主殿门槛上坐着的纪肥,指挥道:“你们两个进庙里面去。”他要先把马牵去吃点草。 风吹起车帘的一角,谢宝琼看清空掉的车厢,心情颇好地扬起嘴角,听从蔡顺的话,往庙里走去。 苏晓春紧跟在谢宝琼的身侧,一同进了院门,手中掐诀,准备应对庙中的另一人。 没想到他还未来得及施展幻术,门槛处坐着的纪肥竟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对:“你们二人进来做甚?” “外面守着马车的人让我们进来的,他牵了马应该要去喂马。”谢宝琼道 纪肥起身一瞧,院外的蔡顺果真如谢宝琼所说手中正牵着马,“车上可是还有货呢,他也不多上点心。” 纪肥嘀咕一句,脚步一转,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可视线瞟到门口站着的两人时,脚下一顿,外头车上的人好歹昏迷且拿绳绑着,可这两个却是好手好脚地站着,虽说他检查过破庙只有前面这一个门,但说到底最要紧的货也就这两人中的一个。 于是,纪肥又折了回来,走到两人近前,他才发觉有些奇怪。 他只在庙会那一晚见过谢宝琼与齐归二人,那天夜里天色昏暗,齐归的脸他不曾仔细注意。 只记得两人的个头一高一矮,但哪个高,哪个矮,他却一时记不清楚。 他往“齐归”脚下看去,和谢宝琼踩的地方一样高: “你这个头……” 话还未说完,纪肥的神情逐渐呆滞,眼神也变得木讷。 苏晓春收回手,“这个也解决了。” 谢宝琼将阿昧的事也提了一下:“还有一人没有回来,那人是只妖,但本体是何……” 他歪着脑袋想了会儿,只觉得阿昧的气息熟悉,却记不起来:“我不太清楚。” “放心,不是像辛前辈那样的大妖,我的术法就能起到作用。”苏晓春扯着谢宝琼在庙中破旧的蒲团上坐下:“四水山这一带要是来了新的大妖,精怪间肯定会有消息流传出来的……” 苏晓春突然顿住,“你有没有感受庙里还有其他人的气息。” “阿琼。”怯弱的声音自殿门口的角落传出。 两人循声看去,一只白中间杂灰色的“小鸭子”飞过门槛落在地面,“哒哒”往谢宝琼的方向跑来。 苏晓春警惕地盯着殿外进来的小妖,抬手挡在谢宝琼面前。 谢宝琼却委婉地拉住苏晓春的手,接住扑棱到他怀中的齐归。 “他是谁?” “他是谁?” 两道截然不同的语气同时说出完全一致的话语。 一道神气乖张。 一道柔声细语。 ----------------------- 作者有话说:谢宝琼:都是我的好朋友(^w^) 第41章 谢宝琼还未来得及和二人解释,苏晓春盯着谢宝琼怀中那抹白色的双眼化作竖瞳孔,张开嘴时嘴中露出的犬牙变得尖锐: “小……。” 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人捂住。 苏晓春抬眼朝“叛变”的好友看去,谢宝琼对上他的视线摇摇头。 苏晓春眼睛一转就反应过来,上挑的狐狸眼轻快地眯起,三人中有独属于他们二人的秘密存在这件事冲淡了心间那点好友有了新朋友的隐蔽不快。 他拨开谢宝琼的手,语调上扬带有夸张的成分: “我知道了!这是你从山下带回来给我的礼物。”苏晓春的脑袋凑近谢宝琼怀中的齐归,呼出的热气喷洒在齐归的绒羽上:“但比起鸭子,我更喜欢吃山鸡一些。” 掠食者的气息喷洒在身体上,齐归抖了抖身上的羽毛,缩着脑袋,往谢宝琼怀中拱了拱,完全没有关注到苏晓春和谢宝琼之间的互动。 谢宝琼一手托着齐归,一手抚上苏晓春不同于狐狸毛触感的头发,纠正道:“这是齐归,他是雪雁不是鸭子。” “长得和鸭子没什么区别,飞得也不高,就是羽毛的颜色不太一样。”苏晓春满不在乎地开口,旋即脑袋搁到谢宝琼的膝上,故作不经意将另一抹白色往外挤了挤,“这种大小的小鸭子最好吃了。” 谢宝琼默不作声地将手中发抖的雪雁往高处抱了些距离,转而对膝上的摊成一滩的狐狸道:“我在京中给你订了盏花灯,但这次走得匆忙,没有将花灯取来。” 他假意从袖中掏了掏,实则是从袖中乾坤取出凭证,交给苏晓春:“哝,这是凭证。” 手中多了张纸条,苏晓春收了吓唬齐归的心思,两手撑开折叠的纸打量。 见苏晓春的注意转移,谢宝琼才与齐归介绍道:“他是我去京城前认识的好友,叫苏晓春,你不必怕他,他不会吃了你的。” 齐归抬起埋在谢宝琼的衣襟中的脑袋,还是没有低头去看苏晓春那双竖瞳,反而仰起白色的脑袋: “阿琼,门口站着的那人是怎么回事?”他方才躲在角落中,看了许久,纪肥突然像失了魂一样一直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谢宝琼抬头看了一眼门口。 纪肥双目失神,两手垂在身侧,直愣愣地杵在门槛前。光线昏暗,纪肥高瘦的身影远远瞧过去就如鬼魅一般。 他含糊解释了一句:“晓春会些唬人的术法。”又转移开话题:“话说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是叫你躲在暗处,等人离开后,再沿着小路下山报官吗?其他人呢?” 一连几个问题抛下,齐归来不及细想,讷讷道:“其他人被我藏到破庙后面的草垛后面,上面铺了稻草掩着。” 回答完这个问题,他缩起脖子,脑袋藏到颈窝中,对谢宝琼话中的另外两个问题闭口不言,幼鸟的脸上盛满人性化的沮丧。 谢宝琼倒不在意齐归是否回答另外的问题,得知其余人已经被藏好,转而催促齐归趁阿昧回来前藏好: “那你回去藏……” “小鸭子,问你话呢?”一根手指戳入灰色的绒羽中打断谢宝琼的话。 白灰间杂的雪雁感受到陌生触碰,啾啾叫了一声,脑袋往谢宝琼衣袖中钻去。 柔软昏暗的环境包裹住齐归半个身体,隔绝了外面两人的视线。 他的半个身子贴在谢宝琼的手腕上,语气惆怅,瓮声瓮气地开口: “我见阿琼一直没有回来,就出来看看怎么回事,结果就看见阿琼被外面的两人看守着。”沉默半晌,他再次开口,声音几不可闻:“我也想保护阿琼。” 苏晓春早在齐归靠近谢宝琼那时,就意识到了对方是只毫无修为的小妖,不然他也不会任由谢宝琼拨开他的手。 但他一句“他可用不着你保护”的话还未出口,门口就传来一道稚嫩的嗓音: “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阿昧出声后,失去神智的纪肥像是突然注入了灵魂: “小昧大人,我在这看着那两个小子呢。” 纪肥转过身,恭顺的弯下腰答道。 “他们人呢?我没在外头的马车里瞧见。”阿昧颐指气使地问道。 纪肥的大脑空白了一瞬,他抬起头四处瞧,看清身后的两人,忙伸出手指着: “大人,人都在里面好好待着。” 他往旁侧迈了一步,露出阿昧的身影。 谢宝琼在他们看过来前,抬手把露出半个身子的雪雁揣入袖中,站起身遮挡住苏晓春。 在阿昧靠近后,苏晓春故技重施。 站在三尺外的阿昧恍神片刻,下一瞬毫无所觉地走到谢宝琼旁边: “你们快吃,吃完就继续赶路。” 谢宝琼抬手接过果子,转身分了大半给苏晓春,趁机往袖中塞了一枚。 又在庙中休息了半晌,四人起身离开。 马车的声音远去,庙内供桌的帷布被掀起一角,露出双明亮的眼睛。 确认庙中的人离开后,供桌底下的人才谨慎地爬了出来,却不着急起身,反倒伸手在供桌底下掏了掏。 手指摸到一根竹竿后拽了出来。 一杆幡面上写着神机妙算四个字的旗幡出现在庙中。 那人拍了拍幡面沾上的灰,摇摇头道:“啧,今日真是倒霉。”这座无人的破庙是他最近落脚的地方,今天刚回来,就有人闯了进来。 好在他躲得快,那些人说的话听着就不像什么好事。 他将旗幡靠在供桌上,翻出墙角藏好的干柴,拖到殿中央,在先前谢宝琼坐过的蒲团上坐下。 第48章 却没有着急点燃柴火,反倒思考起刚才听见的谈话,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他拍了拍脑袋,喃喃自语道:“李一啊李一,莫管闲事才能活得久。”没听见那帮人说法术什么的吗,可不是他这个凡人能够管的。 李一从袖中取出火石,凑近柴堆,才发现他没有取来干草用来引火。 他起身走出主殿,打算捡些院中被晒干的杂草。 院中的杂草很多,他俯下身捡起一把,脑子中又不自觉地冒出先前躲在供桌底下听到的话,“其他人被我藏到破庙后面的草垛后面,上面铺了稻草掩着。” 李一背后忽而冒出一身冷汗,被即将入夏后的夜风一吹,冷得他一个激灵,丢下手中的杂草,跑回殿中拿上吃饭的家伙什就要换个地儿过夜。 他不敢走院子正门,担心谢宝琼一行人又会折返回来,想起一个被杂草掩着的狗洞。 李一拨开杂草,探出半个头看到墙外空无一人,率先把旗幡扔了出去。 而后身子一缩,就从勉强能容他通过的洞口钻出。 捡起落在荒地上的旗幡扛在肩头,他避开院门的方向,随意往另外一个方向。 走了半盏茶的时间,视线中远远出现几个垒在一起的草垛。 李一轻快的步子顿住,浑身僵硬,怎么今日尽走霉运。 一阵风吹起地上的草屑,李一张望了眼,草垛附近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他脚下离开的步子顿住,说不准人已经走了,他现在绕走也只能走回破庙的正门。 这般想着,李一继续往前走去,在接近草垛时往旁边绕了绕,视线却控制不住地往草垛的位置看去。 即将走过草垛,一只孩童的鞋子却猛然出现在他的眼中。 李一的身形猛然顿住,彻底走不动道。 不会藏的人是尸体吧?荒郊野庙确实是个抛尸的好去处。他被自己的想法惊到,理智告诉他应该尽快离开此处,但脚不由自主地往草垛走去。 还有三步的距离,李一停下脚步,用幡旗下方的竹竿挑开掩盖的稻草,露出底下的人影。 三四个孩子静静地躺在地面上,不知生死。 李一心中暗道作孽啊,脚下的步子快了几分。 靠近后,他才看清底下地上的孩子皆是面色红润。 心中松下一口气,他丢下幡旗,将几个孩子扛回破庙中的殿宇中藏到供桌下。 附近几里只有破庙这一处歇脚地方,若他孤身一人,可以随意找棵树对付,但多了这几个看着像是昏迷的小孩,赶路慢不说,他一个人也抱不了那么多人。 只能等到明天城门开了,再抱一个小孩儿进城,打听打听附近有没有丢孩子的。 …… 接连赶了两天的路,谢琢一行人暂时在四水山附近的连安镇停下歇脚。 客栈大厅内,谢琢取出罗盘,罗盘上属于他血脉延续的那条红线仍旧是时隐时现的样子。 荣奉食指关节敲击着桌子,观察谢琢手中的罗盘,上头那根不同于其他红线、时隐时现的红线他这两日间也见到过几次,仍旧感到奇怪,不由得对谢家那位未谋面的小公子生出几分探究。 红线闪动的原因到底是这罗盘损毁过的原因,还是这谢家小公子本身就有些问题。 但罗盘在人家手里,儿子也是人家的。 荣奉只得压下心中探究欲望,夹了一筷子菜。 “诶,你们听说了吗?镇外那座新立的庙里,狐仙又显灵了。” 隔壁桌传来的响动吸引了谢琢与荣奉的注意。 谢琢收回罗盘,举起茶杯凑到嘴边不着痕迹地听着旁边的动静。 “这是这月的第三回了吧,回头我也找时间去狐仙庙里拜拜。” “大哥,你快说说这次狐仙是为何显灵呀?” 引出话题那人却不着急开口,只是倒了倒已经空掉的酒壶,感叹道:“这酒怎么没得这么快呢?” “小二,快给人上酒,记我的帐上。” 那人喝上酒后,不疾不徐地开口:“镇西边的王屠户他家那个闺女知道吧?” 有人接了一句:“就是丢了孩子的那户人家吧,他家闺女自从孩子丢了不就得了失心疯接回家里养着,但听说人快不行了。” “没错,但你们猜怎么着?”那人吊足了众人的胃口,缓缓开口道:“今日他们家去狐仙庙拜过,回家后,他家闺女就好了。” ‘丢孩子’,谢琢无声地重复一遍,垂下眼皮,饮了口茶水。 旁桌坐着的同行人中已经有人开口问道:“难不成是狐仙大人将丢失的孩子找着了?” 第42章 引出话题的人讪笑两声,自有一套说辞:“狐仙大人再神通广大,也只能管我们这地界上的事儿,旁的地界归旁的神仙管,孩子都丢了俩月了,说不定早出了这方地界。” 那人抿了一小口酒,脸上浮现出向往的神色:“狐仙大人施术的时候我可是亲眼见到,一道光从神像上飘下来落到王家闺女身上,神志不清的王家闺女那双眼睛顿时清明了,也不将她家阿宝挂嘴上念个不停了,这不就是医好了吗。” “王家闺女的疯病都能治好,我也得去拜拜,求个平安也好。”人群中有人附和他的话。 那人又是一通吹嘘狐仙庙。 …… 荣奉收回视线,他记得名单上谢琢丢掉的小儿子名字中也有宝字。 他的目光移向同桌坐着的谢琢。 谢琢握着茶杯,眼神晦涩平视前方,一张毫无波澜的脸上叫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谢大人觉得所谓的狐仙为何?” 荣奉的声音在嘈杂的大厅中并不惹耳,但足够落入同桌的谢琢耳中。 谢琢放下茶杯,朝荣奉看去,黑眸幽深,身上虽带了些赶路的风尘仆仆,但不显窘迫,一脸从容道: “谢某在此道并不精通,论起来,荣少使才是行家,该是谢某向荣少使讨教。” 荣奉不疑有他,说出自己的见解: “修士成仙后,往往不会在凡尘间现身,更不要说如此频繁地‘显灵’,多半是有妖修妄图借助香火修炼,听上去未曾行残害他人之事,但走了歪路……” “你个外乡人说些什么呢?”一声高喝打断荣奉的话,“狐仙大人可是救过人命的,香火是我们乐意奉给狐仙大人的,你个外乡人不信可别在这胡言乱语。” “诶诶,别气别气,他们外乡人不信狐仙大人,狐仙大人不会保佑他们。”旁边的人注意到荣奉身上的衣服不像是寻常人家能够穿的,慌忙拉住已经醉意朦胧的人。 “狐仙大人可别因为这话怪罪……嗝,我们连安镇人,这些不敬的话都是外乡人说的。” 混合着酒气的话继续飘到荣奉耳中,他面上的神色不佳,倘若这“狐仙”一直如此便罢,但若某日“狐仙”生出了祸心,遭罪的还是这群人。 他唤来下属,吩咐调来这一带登记在册的狐妖名单。 转头看向谢琢,后者自顾自地用着餐,接收到他的视线,神色怡然地放下筷子: “荣少使,出门在外还需谨言慎行才是。” — 马车车厢内,随着天色渐亮,阿昧像是等不及般往车厢外钻去。 谢宝琼掀起眼皮看了眼阿昧的背影,下一瞬眼前出现一张放大的脸。 “阿琼,谢宝琼,你怎么取了这个名字?”苏晓春压住他,两只手扯着他的脸晃动。 谢宝琼脸上还带着几分困倦,两只眼睛刚要阖上,就被苏晓春扒开:“我还和乌年前辈打赌你会不会姓苏呢。” 袖中的雪雁还在睡觉,谢宝琼只得用一只手拨开苏晓春的手,迷迷糊糊道:“我本来要取的名字不是这个。” 苏晓春歪着身体在谢宝琼身侧躺下,询问关注的点:“那和我一样吗?”后面不忘幽幽地补充一句:“你可是被我捡到养大的。” 等了一会儿,身侧没有传来一丝声音,苏晓春抬头去看,谢宝琼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 见好友睡着,他躺回去不再打扰,心情有些郁闷。 他不是谢宝琼,能够理解自己的情绪是什么,是和阿姐扔下他跑到凡尘间时一样的感觉,一种不甘心被亲近之人抛下的恐慌。 思绪越陷越深,耳边忽地传来谢宝琼的声音: “原来的名字是林暮石。” 苏晓春像本体时那样,将头搭在谢宝琼颈侧,神色怅然,语气和寻常没什么不同,唯独有些轻飘飘:“还是原来的名字和你更像点,现在这个名字和你不是很像,为什么要用这个名字?” ‘是别人给他家的孩子取的,我借用一阵子。’ 谢宝琼在梦中含含糊糊回答过,现实中张开嘴继续道:“宝是喜爱的意思,虽然不知道喜爱是什么意思,但琼也是石头,一样的……” 听着谢宝琼的解释,苏晓春一时来不及郁闷,只想问前者是从哪得来的注释,两个字没一个是对的。 第49章 “不过书上向来用宝字形容珍贵的物件……晓春也是宝贝。” 上下两句话毫无关联,更像是意识不清间的梦话。 颈边传来痒意,谢宝琼抬手挠了挠,指尖触碰到毛绒的触感,有几分熟悉。 他逐渐清醒,黑暗的环境中,两条狐狸尾巴从苏晓春身后冒了出来,一条在身后摇晃,另一条则包裹住他自己,整个脑袋也埋在其中。 他不解地扯下苏晓春头上盖着的尾巴:“晓春,你干嘛捂着自己?” 毛绒绒的尾巴被扯下后,露出苏晓春闷红的脸,苏晓春夺回尾巴,垫在地面上:“给你当枕头的。” “哦,谢谢晓春。”谢宝琼不作他想,开开心心地枕上熟悉的狐狸软枕。 — “扣扣” 紧闭的院门被人敲响。 里面传出一道粗犷的声音: “谁啊?” 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内拉开,一模样粗莽的男人探出头张望。 敲门之人长身玉立,腰间配一把长剑,剑穗上缀着块质地极好的白玉,静静地矗立在门外,温润的嗓音在门开后响起: “此处可是王屠户家?” 王屠户眼神警惕地打量过眼前人。 对方身上打扮虽然朴素,但细观剑穗上的白玉,他尽管是个粗人,也能够看出要比镇上县太爷的扳指成色更好,显然是与他们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我就是王屠户,不知道郎君找我做什么?郎君若是要买肉,我这两日都不出摊,西市的街尾还有一家肉铺。” 面前之人看着就不像是会亲自买肉的人,这话不过是他的托词,王屠户说着就要将门关上。 “老丈稍等。”谢琢抬手抵住即将关上的门:“听闻令孙走失……” 几个字刚冒出,面前的门轰然关上。 “咔哒”一声,应是王屠户在里面放下了门栓。 谢琢无奈收回手。 昨日在客栈中听到狐仙的消息,隔日他就与荣奉分头行动,荣奉就带上人去探狐仙庙,他则是顺着打听来的消息找到王屠户家中探询孩子遗失的情况。 眼前王屠户的反应看来,其中显然有猫腻。 但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紧闭的门,决定还是先从附近的邻居入手。 未转过身,身后忽而传来一道声音:“郎君站在我家门口是有什么事情吗?” 谢琢回身看去,一位发间绑着布条,手臂上挎着篮子的妇人出现在他的身后,看年龄应该是王屠户的妻子。 想到王屠户的反应,他换了个说法:“听闻镇郊的狐仙庙很是灵验,令爱就是狐仙医治好的。” 谢琢叹了口气: “实不相瞒,在下与夫人膝下有一小儿,前阵子庙会走失。”说到这,他有意打量王大婶的神色。 对方面色自然地流出感同身受的哀伤,倒不似王屠户般反应激烈。 “夫人自从小儿走失的消息后日日以泪洗面,身子渐渐虚弱,四处求医不见得好,多方打听,才听传令爱之事,便想来问问有什么法子能让狐仙显灵。” 王婶子神情触动:“唉,我们进去说吧。” 她走上前推门,木门却纹丝不动,拍了拍木门,“当家的。”随后又抱怨一句:“这大白天的锁什么门?” 院内传来声响,门很快再次从里面拉开,露出的却不是王屠户那张粗放的脸。 “娘。”一张面色苍白瘦削的脸探了出来,抬手去接王婶子手上的篮子。 王婶子忙挡住她的手,“你这身体还没好利索呢,娘拎着就好。” “这位是?” 谢琢跟在王婶子身后跨进了院门,面色苍白的姑娘看见生人进门不解道。 “莺莺,你去烧壶水招待客人。”王婶子把篮子放到一旁,将女儿推向西边的厨房。 王莺莺临走前好奇地看了谢琢一眼,转身去了厨房。 院子不大,谢琢一眼就能看完。 院子的角落处挂着洗出来的衣裳,只有三个大人的,并没有孩子的衣物。 或者说整个院子都看不出第四个人的生活痕迹。 就算王姑娘嫁到旁人家,也不至于一次都不带着孩子回门。 谢琢还在观察,厨房中忽然冲出一道气势汹汹的身影,手中还握着把剔骨用的菜刀,直直朝着谢琢而去: “你这人怎么还没走?” 谢琢尚未来得及在王婶子搬出来的凳子上坐下,便被王屠户往外赶去。 “当家的,是我招待人进来。”王婶子忙赶过来制止住王屠户。 王屠户抓住妻子的手臂,“这人是来打听阿宝的事,能是什么好人。”又转过头冲谢琢吼道:“你快出去,我们这不欢迎你。” “他不是为阿宝的事来的,这位郎君家中也丢了孩子,家中夫人也像莺莺一样生了病,想来求狐仙大人的。”王婶子语速极快地解释完。 谢琢在一旁附和:“方才是在下没有说清楚。” 王屠户的怒火渐渐平息,自他家莺莺点病被狐仙医好,就有人上门来问如何使得狐仙显灵,跪得哪块垫子,朝哪个方位拜,点了什么香都问了个遍,眼前的人若真是为这个也正常。 没病没灾的人都想求个富贵,更遑论眼前人家中还有个跟莺莺一样重病的娘子。 但看向谢琢的眼神中仍带了几分狐疑。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的角落中:“娘,爹,你们在说什么阿宝?” 第43章 王氏夫妇扭头看见站在厨房门口的王莺莺皆是一惊。 王屠户匆匆将握着菜刀的手背到身后,表情讪讪:“莺莺啊,你身子还没养好,回屋休息吧,水爹来烧。” 王莺莺从廊下的阴影中走至院中的阳光下,神色茫然,眼角却有晶莹闪过:“爹,阿宝是谁?” 王屠户不忍回答,撇开头。 王莺莺的目光又转向王婶子。 王婶子背过身拿手抹了把脸,上去搀扶脸色愈发苍白的王莺莺。 头顶晒得人发昏的太阳被一朵飘来的云遮住,院中的声音越发诡谲。 一道声音打破僵局: “王姑娘应是听错了,方才在下与二老谈起的名字是小宝二字,是家中小儿的乳名。 在下听闻此地狐仙庙灵验,特来为妻儿求取平安。又闻王姑娘得狐仙显灵,想着借讨水喝的名头沾沾喜气。” 谢琢将三人间的神色尽收眼底,眼底神色复杂,忘记心病因何而发,这病可不就无药而愈,传闻中的狐仙看来没有那么神通广大。 丝丝缕缕的阳光从云层洒落,谢琢的眼睛被光刺得眯起。 沉疴随记忆消抹,病就真的好起来了吗? …… 王莺莺直视着谢琢,脸色苍白依旧,眼神恍惚:“是…是吗?原来是我听错了。” 王婶子忙附和道:“是啊,莺莺,我们刚才和这位郎君说的就是小宝。你身子还没好,娘先扶你回屋休息。” 王莺莺的身影在王婶子的搀扶下消失在西厢房中。 王屠户收回视线,把菜刀撇到一旁,招呼谢琢在凳子上坐下。 “方才多有得罪,你也看到了,我家莺莺现在的情况实在受不得刺激。”王屠户拉过一张凳子坐下,一张脸瞧上去比起不久前憔悴不少:“你想知道什么,我来告诉你。” “令爱是被狐仙医治后变成这副模样的吗?昨日狐仙庙中发生了何事,狐仙如何显灵的?”谢琢问。 王屠户目光不自觉地往西边的屋子望去: “莺莺本来病得快要不行了,我们家是做屠宰卖肉生意的生意,一向不相信这些,但孩子她娘听了邻里的话,决意要带着莺莺去狐仙庙里拜一拜。 昨日我没有出摊,托旁人宰杀两只鸡,将莺莺放到借来的牛车上带去了狐仙庙。 莺莺没力气走路,她娘将她背进了狐仙庙。 庙中参拜的人很多,我将供给狐仙的鸡摆上去,莺莺她娘抱着莺莺跪在蒲团上拜。 突然有人喊狐仙显灵了,我抬头去看,神像泛出金光,其中一团光飘出落到了莺莺身上,莺莺就昏倒在地上。 守庙的曹管事过来告诉我,莺莺是被狐仙大人降福了,醒来病就能好。 虽然不知道守庙人话是真是假,但莺莺娘相信了,让我去交些香火钱。 等我回来,莺莺已经醒了,看到我还喊了声爹。自从阿宝走失后,莺莺对谁都没反应……” 王屠户说到这里隐隐激动,但情绪很快又低落下去:“可回家后,莺莺看着屋子里阿宝的衣服却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他顿了一下,干涩的嗓音再次响起:“但这事到这里就很好,我的女儿能好起来就好。” 他叹口气:“郎君若是想带令夫人去,要做好心理准备,最好叫人先将家中孩子的物件收拾掉。” 谢琢已经猜出王莺莺的情况,心中盘算却没在面上显露,平静的应了一声后张嘴又想问些阿宝丢失相关的事。 第50章 王屠户瞥了心不在焉的谢琢一眼,蓦地话锋一转:“郎君不是为令夫人来的吧?” 谢琢眼中有诧异闪过,坦然颔首;“在下的确并非为夫人而来。”随即他开诚布公道: “夫人走得早,只给我留下一小儿,小儿不久前被人拐走,我追着拐子一路跟到了连安镇后,就失了拐子踪迹,听闻老丈家中的孙儿丢失,疑心莫不是同伙人干的,便想着上门打听线索。” 王屠户沉默半晌,如实相告: “我家女婿平日里都在县城做工,莺莺带着阿宝同她婆母住在一处。 阿宝丢的那天夜里,雾起得很大,娘仨便早早休息了,阿宝还小,同莺莺住在一屋,第二日莺莺起来就发现阿宝不见了。 以为阿宝醒得早,跑去院子中玩,可起身后才发现阿宝的鞋子还在…… 我得到消息就赶了过去,附近的邻里也帮着找人,后头还报了官,可阿宝就是没了踪迹。” 王屠户垂下头,一手捂住额头,再也说不下去。 谢琢不再过问,敛下眸子沉思,京城的几个孩子丢失时,证人提供证言时,也有人提起雾气一事。 …… — 一辆马车缓缓从狐仙庙后门驶入。 本还守在前殿的管事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悄无声息地从殿内离开。 管事前脚刚走,荣奉和下属的身影出现在庙门口。 管事从小路绕到后院,谨慎地关好暗门。 马车还没停稳,阿昧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来,直奔狐仙庙的管事: “师父!” “阿昧,人带回来了吗?”管事曹庄凌没有回应阿昧的热情,冷淡地问道。 阿昧像是早已习惯般,依旧兴致冲冲:“带回来了,阿昧还多抓到一个。” 曹庄凌闻言满意地摸了下阿昧的脑袋:“做得不错。” 转头朝蔡顺二人道:“你们把人抬下来。” “是,曹大人。”蔡顺与纪肥转身进入车厢。 阿昧捂住被摸过的地方,高兴地傻笑两声,跟在曹庄凌的身边叽叽喳喳道:“师父,阿昧这次去京城还吃到了糖葫芦,外面甜滋滋的……” 车内的谢宝琼两人听着外头的声音,被蔡顺和纪肥重新用麻绳捆好押下车。 离开车厢前,谢宝琼提前把玉佩重新拿出握在手中。 下车后,谢宝琼也终于见到了阿昧三句不离的师父—— 一个模样年过半百的老道。 灰白的头发在脑顶盘成个发髻,脸上的沟壑明显,样貌不显,身上是件灰扑扑的道袍。 老道看他们好端端地站在原地,耷拉的眼皮掀起,喃喃自语:“竟然醒着,看来这两个……” “师父!” 谢宝琼没有着急开口,一旁的阿昧等不住又嚷嚷起来。 曹庄凌看着谢宝琼两人眼底划过精光,并未回应阿昧。 阿昧见老道不理人,扯住老道的袍角,又喊道:“师父,可以不杀掉他,把他留下来吗?阿昧喜欢他的味道。”边说,他边伸出手指向谢宝琼。 曹庄凌的视线随着阿昧的手指紧盯上谢宝琼。 他的目光停留了一会儿,没看出谢宝琼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精明的眼睛闪过一丝暗光,他走上前扯下谢宝琼腰间的葫芦挂坠:“好好好,就把他留给你,但你要把人看好,知道吗?” 阿昧高兴地应下,上前抢过蔡顺手里的绳子:“你是我的了。” 这时有人从后方赶来,和曹庄凌耳语几句。 曹庄凌的面色一变,本还祥和而显得几分仙风道骨的脸顿时流露出几分阴狠。 谢宝琼依稀听到两个字,什么来了。 曹庄凌吩咐道:“你们把另一个先关到地牢中,阿昧看好你要的那个小子,不要让他被人看到。”说完,转身匆匆离去。 谢宝琼被阿昧扯着进入一个房间中。 阿昧扬起手,白雾涌到房门上,做完后,他手指指住谢宝琼身上的绳子一划,麻绳松开掉落在地面上。 谢宝琼走出脚下的绳圈,他看了眼毫无离开意思的阿昧:“你不去找你师父吗?” “师父在忙,我才不会去打扰师父。”阿昧理所当然道:“而且现在你可以陪我玩。” “这地方这么小能玩些什么?不如我们去外头玩。”谢宝琼眼睛也不眨地忽悠道,试图借机探一探外面的消息,比如看看来的人是谁,才让阿昧的师父如此惊慌,说不定是幕后之人也说不定。 “当然可以玩。”阿昧手中忽而多了一叠纸牌:“我们来玩叶子牌。” “这是什么?”谢宝琼见识到新奇物件,不由得好奇。 “你怎么连这都不认识,算了我教你怎么玩。” 阿昧简述一遍规则,谢宝琼看了眼窗外大亮的天色,自知现在不是摸出去的好时机,索性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阿昧的规则。 阿昧坐庄,甩出一副牌。 谢宝琼对游戏规则本就不清楚,半局下来,脸上就被贴了好几张纸条。 再一次出牌前,袖中的手腕忽然被啄了一下。 他出牌的动作一顿,低头看去,只见袖子处微微隆起,指尖挪向下一张牌。 手腕又被啄了一下。 他抬眸看向对面的阿昧,不再跟牌。 两人在屋子中玩着叶子牌,前殿处,卢安志带着人站在殿门前,殿内参拜的人时不时朝他们腰间的令牌投来注视。 荣奉站在围观的人群中,静静观察从殿后出现的曹庄凌。 曹庄凌眼睛瞟过卢安志腰间垂下的令牌,面上端着一派和煦,迎到卢安志前,拱了拱手:“几位大人,我就是此处管事,敝姓曹,殿内有信众要上香,我们到里面谈吧。” 卢安志对上曹庄凌坦荡的眼睛,拒绝道:“不必了,就在此处解决。” 曹庄凌神色不变:“敢问缉恶司的诸位莅临小庙所谓何事?” ----------------------- 作者有话说:榜单前天就更完了,本来想今天休息的,但下周要出远门,更新和最近比可能不会那么稳定,这周就多更一点 第44章 神像立于庙堂之上,石雕的双目平静俯视殿外的一行人。 卢安志玩味地看了曹庄凌一眼:“曹管事好眼力,一眼就能认出我们是缉恶司的人。” “草民早些年在外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人,也曾见过缉恶司查案的场面。”曹庄凌神色自若地接上话。 “那曹管事一定能够猜出我等此番是为何而来。” “大人的心意,我一介小管事怎么能揣摩得到。”曹庄凌满脸和气地把话推了回去。 空气安静下来,卢安志没有马上开口,肃着脸紧盯曹庄凌,形成压力让接下来的对话更顺利些。 今日他与荣奉虽是为打探消息和探查附近的地形而来,若是能诈出什么再好不过。 但两次对话下来,让他意识到曹庄凌不是个好对付的。 看着对面浑身上下透露着古怪的曹庄凌,卢安志按照计划问道: “曹管事,当朝立法所述大晟境内不可随意立庙,这狐仙庙里的狐仙可不在允许立庙的名册中。” 曹庄凌平和的脸上出现一丝皲裂,但转眼间被他遮掩过去。 混在香客中的荣奉捕捉到曹庄凌嘴角的一抹笑意,抬起双眸,视线落在无悲无喜的神像上,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 神像头戴金冠,面容肃穆,一柄长剑握于手中,衣袂雕刻走势迎风摆动,细看上去并无异常,唯独就是,太像人了些…… 再回过头,曹庄凌脸上的笑意扩大了几分:“大人误会了,小庙供奉的并非百姓口中所传的狐仙。” 他回身,引导面前的卢安志一行人看向殿内的神像: “诸位请看,这具神像是按照千年前的人族修士所塑的,具体姓名虽不曾流传下来,但诸位应该听过千年前术士先祖为我等普通人争取一线生机的传说。” 术士的先祖便是缉恶司的创立者,卢安志一行人自然知晓:“哦?莫非神像所塑之人还与术士先祖有关?” 曹庄凌颔首道:“诸位大人且听我慢慢道来。” “神像所塑之人虽为修士,却是术士先祖的……”曹庄凌拖长尾音:“同志之辈,一人一剑击杀了为祸世间的魔头,溃乱了对阵众人后便失去踪迹,后世称他为—— 撷虚客。” 曹庄凌故作恭敬道:“敢问大人,不知道撷虚仙人道庙宇在大晟境内可否允许设立?” 身后有人上前,低声耳语:“卢大人,撷虚客此人古籍确有所记载,为他立庙之人虽少,但属下家乡中曾有一座。” 卢安志眼睛眯起,意识到眼前的曹庄凌着实难缠,明知他们为狐仙而来,却攀扯出一尊处理不好容易落人口实的前辈,可真是——狐假虎威。 “供奉的是撷虚仙人自然没有问题。”卢安志答道,随即话锋一转:“但狐仙总不是空穴来风。” 第51章 曹庄凌笑着解释道:“此地是新立的庙,几月前本没有什么香火,某日一只狐狸突然跑进来蹿到供桌上,底下一个得病的信众,病忽然就好了,自那天后,庙中就传出了狐仙赐福。 狐仙庙不过是百姓自己传出的名字。” — 王家大门前,谢琢临走前告知王屠户若有想起新的线索可告知给衙门,才转身离去。 往前走出三丈,谢琢故作不经意地向右瞥去。 临街巷口,一道人影猫着腰鬼鬼祟祟地探出半个头看向王家的方向。 谢琢瞥过一眼,无事发生般往前走去,凭借着记忆穿行在街巷中。 李一在人走远后,视线悄悄地打量过谢琢的背影。 小心地揭开一角身前背篓上遮盖的布巾,里面藏着一个被他从破庙中带出来的孩子,紧闭双眼、仍旧处于昏迷中。 他掂了掂身上的背篓,决定今日还是先回去再说。 转过身,一双缎面的靴子出现在眼中。 他的视线上移,一柄剑映入他的眼中,他默默吞了口唾沫。 视线再往上移,不久前离开的谢琢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他大脑发懵,想也没想回身往巷子外跑。 谢琢的动作更是迅速,伸手按住刚往外跑出一步的李一的肩膀。 李一感受到肩上的力道,不作迟疑地回身利落跪下:“大人明鉴啊,我不是拐子。” 谢琢被李一这一动静吓得眼皮一抖,目光扫过跪在身前的人,对方的头死死地埋下去,但看身型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我何时说你是拐子了?” 李一的头稍稍抬起些,但依旧没仰头看他:“那大人捉拿我是为……?” “你又为何一见到我便跑?”谢琢看着面前的人影脑袋微微转动,手指扣着背篓的缝隙。 李一犹豫了一会儿:“我如实说,大人不会将我关进牢中吧?” 谢琢眉梢微挑:“我又不是衙门的人,把你关入牢中作甚。” 他的话音刚落,李一的头就抬了起来,果真是如谢容璟一般大的年纪。 黑黢黢的眼睛窝火地看向他,抱着篮子就要起身,但视线触及他腰间的佩剑时,又跪了回去,只是动作比起方才散漫不少。 担心人一不留神就跑,谢琢也没开口让人起身,反正李一眼瞧着都快坐下了。 “嘶……”李一顿了一下,见谢琢没有细究先前拐子的事,松了口气,称呼也跟着变化:“贵人,你既然不是衙门的人,那拦我做什么?” “你动作鬼鬼祟祟地在这干什么?”谢琢道。 李一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抱紧背篓:“贵人放心,我不是盗贼。凑巧路过这儿,觉得背篓太重,靠墙歇会儿罢了。” 家中养了两个孩子的谢琢一瞧就知道李一嘴中没一句真话,到底还年轻,不经意地动作就能够暴露出来。 “贵人,我可以走了吗?” 谢琢久久不出声,李一坐得腿有些麻。 谢琢往前走了一步,将手伸向背篓:“背篓既然这般重,为何不背在身后,还要抱在怀中?” 李一慌忙直起身捂住背篓,谎话张口就来:“山上摘来的野果,本想到街上买了,没想到镇上的人都瞧不上,背身后容易磕坏,我就抱着下山了。” 谢琢的手被挡住也不慌,顺着李一的话道:“家中小儿就喜欢这些,不如把果子全卖给我。” 李一浑身一僵,看着面前神色自若的谢琢,他哪来的野果能卖给对方。 但多年孤身漂泊的经验让他硬着头皮接下谢琢的话: “多谢贵人,贵人住哪?我稍后帮你将果子送回去吧。” 自觉想出个好点子的李一就看到谢琢直起身,点点头道:“你同我一起回去,我将钱结给你。” 李一呆愣地看了笑意盈盈的谢琢两秒,最终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到人多的地方就开溜。 “走吧。”谢琢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李一站起身抱住背篓跟上。 他本想走在谢琢身后方便溜走,但谢琢开口,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在谢琢的身侧。 跟在谢琢身后一路弯弯绕绕,李一在连安镇待了小半年,还是第一次知道连安镇有这么多条巷子。 一路上,两人皆是无言。 李一望着几乎见不到几人的小巷,偷偷瞥了眼谢琢,心中隐隐遗憾篮子中装着的不是野果,不然看这人打扮说不准能抬些价格卖出去。 谢琢侧过脸,敏锐地捕捉到李一的视线,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背篓上:“太重了吗?要不要我拎着?” 李一诧异地看着他,不太自然地收回视线,晃了晃头:“不用了,我抱得动。” 走得越来越远,一路几乎都在不同巷子中穿行,李一不由得暗自焦虑。 就在这时,谢琢带着他终于出了巷子。 李一赶忙抬眼,四处打量能逃脱的机会。 “到了。”两个字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 李一条件反射般就想要抬腿跑开。 可他一抬头,连安镇上的衙门映入眼帘。 大门后还有一道身影走出,朝他身旁的人行了个礼:“谢大人,您回来了。”又像是才注意他:“这是?” “把他带进去。”谢琢言简意赅。 李一这次反应过来,扭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跑去,脖子处却传来窒息感。 不远处回来的卢安志扯住李一的领子将人拎了回来。 他注意到李一手上紧紧抱住背篓,担心里头藏了东西,伸手就要夺过。 李一却抱得很紧,他一时间没扯出来。 “让他抱着吧。”谢琢的嗓音阻止了二人的争夺,卢安志收回手,控制着李一的行动。 “几位大人,场地已经收拾好了。” 是昨夜时,发现罗盘上的红线开始打转,意味着人就在附近,荣奉下令问衙门借的办公场地。 “嗯,你们先将他押进去,不要让他跑了。”谢琢吩咐道。 衙门的人手接过卢安志手中扣着的李一。 其中一人看清李一时,惊呼道:“又是你。” 李一慌忙埋下头:“大哥,你认错人了。” “我上个月刚放你出去,我会不记得?”衙役反驳道。 谢琢往里走的步子一顿:“他先前犯了何事?” “回禀大人,这小子是个惯骗,平日装成神棍唬人就算了,可他上回算卦把人算死了。”衙役答道。 谢琢的眉毛逐渐拧起,落在李一身上的目光也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嘿,分明是我算到那人最近患水难,他非要去河边,我卦算准了,还成我的错了?” 李一撇过脸避开上方的目光,不满地吵吵。 “闭嘴,谁不知道你小子就是个骗子,难得算准了一卦,那人就死了,保不准就是你做的,要不是没证据……”衙役怒斥道。 谢琢没想到台阶下被压着的少年还有这一回事儿,转而对衙役道:“把他送到你们新收拾出的场地,我和荣大人亲自审。” …… 第45章 开阔的院子中临时摆上了条长桌和几方椅子,缉恶司的人往旁侧一站,看上去倒有几分审人的架势。 走进院子前,谢琢与荣奉描述过遇到李一的过程。 荣奉一进院门,如鹰隼般的目光直直扫向李一身前可疑的背篓,缓缓上移,停留在李一过分年轻却横亘着警惕的脸上。 “现在可以让我们看一看背篓了吗?”谢琢没有在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进入院子后就直挺挺地走到李一前面。 李一敛下眼睑,挡住眼底的郁闷:“大人早表明身份,草民当时就给您看了。”他也不至于又进了趟衙门。 谢琢无言地笑笑,抬手去揭背篓上盖着的布巾:“我的确不是衙门中人。” 李一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眼底暗含一言难尽。 粗布被掀起,竹篮中昏迷不醒的孩子展露在谢琢眼前,尽管早已猜测到答案,他的瞳孔仍微微紧缩。 荣奉不知何时走到两人身旁,冷着脸将背篓中的孩子抱出,辨认一番:“的确是京中丢失的孩子。” 孩子被交到其他人手中带走检查,迎着谢琢与荣奉两人投射而来的目光,李一赶在被质问前,将他捡到孩子的事全盘托出。 听见剩下还有几个孩子被留在破庙中时,谢琢耳中是李一叙述的话,心思却逐渐飘远。 “谢大人。”荣奉的呼唤声拉回飘忽的神智,谢琢侧头看去。 “他说的话还有待验证,让我手底下的人先去破庙中去看看情况。” 谢琢虽想赶去破庙,但理智上也明白荣奉的话没有错。 眼看着缉恶司的一部分出发,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 李一目露疑惑地往谢琢的方向瞟了一眼,嘴中继续把躲在供桌下听见的对话也一起交代了。 说到最后破庙中谈话的几人被带走时,谢琢的目光凝住,他家琼儿不在破庙中剩下的孩子之列。 第52章 荣奉的思绪也顿住,不过他的关注点和谢琢并不一样,而是放在了被抓的孩子中也有修士?甚至能够用法术控制住拐子。 谢琢随后也想到了这点,松下半口气,这表明琼儿起码暂时不会遇到危险。 两人心底各藏着事,等李一交代完,院子中一时被沉寂包裹。 李一垂下的头悄悄抬起,眼睛看向近前的荣奉,对上那双带着冷意的双眸,默默将视线移向看起来要好说话些的谢琢: “大人,草民全部交代清楚了,请问能走了吗?” 谢琢的目光沉沉地越过背篓落在他的身上,转头朝人吩咐道:“给他准备间房间。” 这是不让人走的意思,刚反应过来谢琢话中的意思,李一失望的情绪还没蔓延开来,就听见谢琢的嗓音再次响起: “等那些还在昏迷的孩子没事了,你再离开。” 剩下的人亦步亦趋地跟在李一的身后往院子外走去。 院中一时只剩下谢琢与荣奉二人。 “谢大人倒是心善。”荣奉站在原地微微侧头朝桌前坐下的谢琢开口:“把我剩下的下属都安排好了。” 谢琢目光划过桌子上被有心讨好他的人摆放的案宗,伸手打开第一页,视线停顿在上首的李一二字上: “他有被那伙人报复的可能,衙门中人比不上荣少使手下的人可靠,保护人证罢了。” …… “扣扣”。 “小昧大人,曹管事有事找你。”房门被敲响的声音打断屋内玩得兴起的两“人”一鸟。 阿昧站起身,沾了满脸的条子随着他的行动飞舞,他扔下手中刚抽出来的纸牌,扯下脸上沾的纸条: “我去找我师父了,你就乖乖待在这里。” 话落,也不管谢宝琼的反应,冲出屋子。 “师父在哪呢?快带我过去。”关上的门外传来阿昧雀跃的嗓音。 透过门上的影子,谢宝琼看清阿昧离开前不忘在门窗上留下禁制。 他先是揭下脸上没几根的纸条扔到一旁,随后将手垂落到地面上: “他走远了,你出来吧。” 袖口处鼓起一个包,白色的雪雁一扭一扭地从他的手心走到地面。 齐归看了眼地上的纸牌,又环顾一圈只剩下谢宝琼的房间,他是在阿昧带着谢宝琼进入房间后才醒来,不清楚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阿琼,我们现在在哪?苏公子呢?” “我们被他们带到目的地关起来了,晓春被他们带去地牢了。”谢宝琼语气平淡无奇,一手撑着脸,盘腿坐在地毯上。 往外走了几步观察环境的齐归哒哒跑回谢宝琼腿边:“那,那我们快去救他。” 谢宝琼摇摇头,“晚些时候他会来找我们的。” 齐归绿豆大的眼中映出谢宝琼自若的神色,心神随之放松下来,靠着后者的腿坐下。 叶子牌散落在周遭,齐归坐下后,其中一张纸牌的牌角戳在雪雁光滑的绒羽形成一个窝窝。 谢宝琼盯着那凹陷看了会儿,伸手将牌拢到一旁,随口道:“齐归,没想到你叶子牌玩得这般好。” 白色的脑袋缩了一下,声音发闷:“我兄长玩叶子牌要更厉害,以前兄长出门和人打牌的时候也会把我偷藏在袖子中带出去,看多了就会了一些。” 谢宝琼见齐归整只小鸟萎靡不振的模样,白色的羽毛似乎都变得黯淡,转而问道: “阿昧走了,你怎么不变回人形?” 雪雁身上的灰色绒羽似乎更明显了些,脑袋埋进腹部的羽毛中: “阿琼……我又变不回人形了。” 齐归几乎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白色的成羽跟随他的动作翘起,露出里头一层看着手感极好的、未曾褪去的灰色绒羽,像是人类过节时吃的甜点中流出芯,谢宝琼没吃过,但听苏晓春说过是甜的。 他放下凑到嘴边的食指,戳了戳露出来的灰色绒羽,手感要比外头的成羽柔软许多。 “为何会变不回人形?”谢宝琼不解道,见到齐归这幅模样后,他就确定了齐归是只半妖,毕竟齐归人形时身上的妖味淡得几乎闻不出来。 而半妖,拥有一般人类的血统,化形往往要比普通的妖怪容易,普通妖怪要修炼才能做到的事,半妖天生就能做到。 齐归探出脑袋,脑袋拱了拱谢宝琼戳着他绒羽的手指,豆大的眼中冒出一颗比眼睛更大的泪珠:“我也不知道。” 谢宝琼的食指抹去那颗眼珠,两只手举起小鸟,上下左右打量一遍:“没什么问题,怎么会变不回来呢?” “小宝琼。”一声压低的嗓音打断屋内稍显压抑的氛围。 屋内的两人循声望去,其中一扇窗户上倒影出一条狐狸的影子。 下一瞬,窗户被颗狐狸脑袋顶开条缝隙,双尾的狐狸从窗户上跃下,窗户自动合拢。 谢宝琼收回视线时,怀里已经多了条舒服躺下的狐狸。 掌心中间的雪雁呆愣两秒,扇动翅膀蹦到谢宝琼的肩头。 “阿琼,有…有狐狸妖怪!” 谢宝琼安抚地抚过齐归炸起的羽毛: “是晓春用幻术变的。” 怀里的狐狸斜睨他一眼,没有揭穿。 手下炸起的绒羽逐渐恢复正常,谢宝琼将注意力放到怀里的狐狸上: “晓春,地牢内无人看守吗?” 狐狸三角的耳朵抖了一下,脑袋搁在谢宝琼腿上,眼皮子都不曾掀起,他不屑地开口: “有,但只是寻常凡人,我留了道幻影在那,他们发现不了问题。 不过地牢里还有好些个人类小孩,其中几个有些古怪。” “?”晓春眼中的人类都一个样,连晓春都说古怪,谢宝琼不由得好奇。 苏晓春像是回忆起不好的东西,两只爪子捂住自己的鼻子:“他们肚子上用草药汁液和动物血液混合的东西画了些稀奇古怪的花纹,味道熏死狐狸了。 不说这个了。”苏晓春抖了抖身上的毛,转而提起正事:“我溜出地牢后,这座狐仙庙除了前殿香客太多没有去,后院逛了个遍,也没见到一个修士,更别说那个狐仙了。” 谢宝琼想起方才叫走阿昧的人说的话:“我们来时遇到的那个老道也不在吗?” 苏晓春睁开眼睛,舔了下爪子上翘起的毛,讶然道:“那老头身上没有半点灵气波动,就是凡人,最多是个术士。” 谢宝琼仔细回忆,他从阿昧的话中先入为主的认为老道是个修士,但现在想起来他与老道见面时确实没有感受到灵气波动。 苏晓春舔完了毛,感叹一句;“现在这世道,凡人还当上妖修的师父了,真是少见。” 谢宝琼觉得其中有些古怪,但也没往下细想,他跟随阿昧回来的目的一直都是追查幕后之人: “等到晚上香客散去后,我们再去前殿找一找那狐仙。” 苏晓春也觉得谢宝琼说的没错,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趴下。 但眼睛还未完全闭上,鼻子突然被蹭得有些痒。 定睛看去,谢宝琼的手托着团白色球体放到他的面前: “齐归他变不回人形了。” 苏晓春的鼻子往前凑近,白团子也跟着往外挪动:“苏公子……” 齐归打颤的声音从白色物体中传出。 苏晓春的嘴筒子凑近了些:“看不出哪有问题,他一只没开始修炼的半妖化形用不着灵力支撑,怎么会出问题呢?” 谢宝琼的手拢共这么点大,狐狸的嘴筒子占了大半后,齐归没剩下多少位置,扑棱着翅膀往外飞去。 可在起飞时没控制好距离,直直往地面坠落。 苏晓春习惯性地张开嘴巴,想要去叼,眼前一阵白光闪过,原先雪雁落下的地方,一个少年坐在原地。 嘴筒子被变为人形的齐归撞了下,苏晓春垮着狐狸脸扭过头,朝谢宝琼道:“他好了。” ----------------------- 作者有话说:苏大夫妙手回春:d 第46章 谢宝琼动作麻利地从袖中乾坤取出衣物披在齐归身上。 室内响起细碎的布料摩擦的声音。 苏晓春眼睛盯着齐归将衣服一件一件套好,盖住身上的淤痕,视线触及齐归身上的伤痕时目光闪动,尾巴轻扫过谢宝琼的手臂,语气怀念:“你以前变不好衣服的时候,我的袖中乾坤里也总是要多备一套衣服。” 谢宝琼抬手有一搭没一搭没地摸着狐狸。 系好衣带的齐归转过身,眼含疑虑地看向一人一狐:“什么?” 苏晓春的耳朵抖了一下,在谢宝琼怀中直起身伸了个懒腰:“没什么,话说你不是半妖吗?怎么不修炼,好歹能自己变个衣服。” 他伸完懒腰又换了个姿势躺下,脑袋枕在谢宝琼的手心蹭了蹭。 谢宝琼的视线顺着苏晓春落在齐归的身上,目光灼灼,似是要穿透层叠的衣物,落在交叠的疤痕上。 第53章 齐归愣怔的双眸被垂下的眼睑盖住,避开烫人的视线,将外衣拢好。 本就是不相干的半妖的事情,苏晓春随口问了一句,见人沉默,也没了继续谈下去的意思。 “齐归,去修炼吧。” 灼人的话落至心间,齐归脚下的地毯毫无预兆晕开几点深色的阴影。 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引人注目。 一颗接一颗的泪珠从齐归的眼眶中漫出,他抬起手掌抹去,却越擦越多,他模糊的泪眼中映出抱着狐狸坐在地毯上呆住的谢宝琼: “对不起……阿琼。” “小鸭子,不想修炼就不想修炼,你哭什么?”苏晓春的尾巴烦躁地甩了两下。 齐归摇晃着头,张开嘴深吸几口气,磕磕绊绊地开口: “不,我要修炼,我要修炼,我想要去南方找我娘亲。” 他蹲下身抱着膝盖,似乎又变成小小的雪雁幼鸟,压抑在喉咙间的哭声仿佛雏鸟的一道道哀泣。 谢宝琼凑近齐归,俯视着齐归低垂下的脑袋,眼神茫然,他不知道齐归的眼睛为什么会淌水。 齐归总是在哭,可他一次想不明白。 人类(半妖)的眼中有这么多水要流吗? 若是谢琢在,或许能为他解惑。 但屋内除开他和齐归外,只有晓春在。 对了,晓春知道的也比他多,他可以问晓春。 低下头去,怀中的狐狸正因感受到头顶落下的水滴,往后撤了一步,发现皮毛还会被打湿后,踩着他跃上齐归的脑袋趴下。 谢宝琼沉默无语地看着苏晓春勉为其难地舔了口齐归的发丝: “你别哭了,我也在找我阿姐,她们成年妖怪就喜欢乱跑,你娘长什么样?若是我见到了,就让她来找你” 齐归止住了哭声,可眼泪依旧不停地冒出沿着脸颊滚落;“我没见娘亲,兄长说她在我是颗蛋的时候就走了,我破壳那天也只有兄长一人在。” 苏晓春的狐狸脑袋叠在齐归的脑袋上:“你还有兄长,那你可以让兄长帮忙找娘亲。”被阿姐带大的苏晓春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 “……兄长是凡人,找不到我娘亲的。而且,兄长不喜欢妖怪。” 苏晓春那张狐狸脸露出了然的神色,不满道: “人类才是讨厌的东西。” 齐归的眼泪也停住,眼睛奇怪地向上瞟去,看见一截露出来的狐狸嘴巴,又向谢宝琼看去,谢宝琼一副淡然模样,好像没听见苏晓春攻击的话语。 他收回视线,弱弱地表示一句:“兄长在我化形前对我很好。” “那就是在你化形后对你不好喽。”苏晓春抓住齐归话中的漏洞反驳,最后不忘补充一句结论:“人类都是坏东西。” 齐归记起记忆中齐延初次见到他人形时复杂的眼神,沉默半晌:“兄长只是不喜欢妖怪。” 苏晓春跃下齐归的头顶,蓬松的两条尾巴在齐归脸上甩过:“你兄长若是讨厌妖怪,那就应该更喜欢你的人形。” …… 谢宝琼看了两眼各自窝在一边,将他当作隔断的一鸟一狐狸: “我们……” 两双眼睛同时看向他。 谢宝琼觉得他此刻看向谁说话都不太对,思索了一瞬,索性端起苏晓春换了个位置。 这样就对了,他看向处于他面前的两人点点头: “我们出去探探?” 苏晓春看了染上昏黄的窗纸,矜贵地点了下狐狸脑袋。 谢宝琼的目光移向齐归:“你要跟我一起吗?” 齐归幅度不大地点了下脑袋,踌躇道:“阿琼,可我既不会功夫,也不会法术,会不会拖累你…们?” “没事,你就和上午一样藏我袖子里。” 三人商量一番,决定先探完苏晓春没有去过的前殿找一找狐仙。 齐归化为雪雁模样,钻入谢宝琼袖子中。 谢宝琼解开窗户上阿昧留下的禁止人出去的禁制,撑住窗沿翻身出去,撑住往下关的窗户等待落后一步布置幻术的苏晓春。 不消片刻,双尾狐狸踩着窗沿跳到他的肩膀上,而屋内与他相同的身影闭着眼睛躺在榻上。 一路上避开院子中的人,跟随苏晓春所指的方向绕到了……一堵墙前? “晓春?”他不解地看向肩头的狐狸。 “后院的几个入口处需要同气息的法术才能打开,虽然可以强行破开,但会惊动到那些人。”苏晓春解释道:“这堵墙附近的阻断比较薄弱,我会覆盖一层幻术在我们身上,你从这里翻出去,绕到正门的位置进去。” 他按照苏晓春的话往外翻去,又绕过一段路,来到狐仙庙的正门。 昏黄的天色笼罩在正门上方的牌匾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字上,谢宝琼仰着脑袋看了会儿,默默地往里走去。 庙门即将关闭,来往的香客只剩下寥寥几人。 谢宝琼摸出曾在春祭时得到的面具戴在脸上,又将肩头的双尾狐狸抱在怀中,手臂遮挡住尾巴,大摇大摆走在前殿的院子中。 他往前殿走着,却发院中往庙外走的香客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更准确的说是落在他怀中的苏晓春身上。 怀中的狐狸这时咬住他的衣襟扯了扯。 谢宝琼接收到信号,往偏僻的地方绕去,等周围的人不注意时翻身上了颗枝叶繁茂的树。 “那些人看过来的眼神好奇怪,等人散干净了我们再进去。”苏晓春埋头在谢宝琼的衣服中拱了拱。 天空中的色彩一厘一厘地褪去,余下西边的角落闪着金辉。 谢宝琼的袖子抖动了一下,不太显眼的一抹白色自袖口露出: “阿琼,是谢大人。” 树下的人若有所觉望过来。 落日熔金照映的摇曳绿叶缝隙中,谢宝琼看清那张与他六七分相像的脸。 几声在这个季节不太寻常的雁鸣自树梢上传入谢琢耳中,他淡淡收回视线。 谢宝琼松开抓着齐归的手,暗自松下一口气,谢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怀中飘来一道幽幽的目光,谢宝琼垂下眼和苏晓春对上视线,几秒后略显心虚地移开。 庙宇上空响起几声撞钟声,树下的身影渐渐远去。 但谢宝琼没有着急跳下树梢。 怀中的狐狸蹦出,落到面前的树杈上蹲坐下: “这又是谁?” 谢宝琼看天看地,就是不看狐狸深邃的眼睛:“没谁?齐归认识的人。”他也认识。 后半句话,谢宝琼不会说出口,他总不能和苏晓春说他下山后去给人当儿子了。 苏晓春狐疑的视线移向谢宝琼脸上转了几圈,落在对方掌心的小白团上。 齐归对上那双眼睛莫名心虚,可他分明什么话都没说。 他仰起头看向谢宝琼,后者正专心致志地盯着树梢上的新叶。 “小鸭子,那人也是京城来的?” 齐归又瞟了一眼谢宝琼,对方依旧没有看他,齐归试探性地点点头。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 苏晓春咧开嘴,磨了下尖牙:“京城来的,姓谢,你不认识?” “姓谢的人这么多,总我不能每个认识。”谢宝琼自觉在山下待久后自己越来越机灵了。 “不认识为何等人走远了还要躲在树上?” 苏晓春是半句也不相信,眼眸中暗藏忧心忡忡:“小宝琼,你怎么变得像人类了?”小墓碑下山前不会撒谎,阿姐又教过他,人类惯会说谎,上一句真话,下一句假话,真话和谎话夹杂着,把他们骗的找不着北。 他可是上过狐族防拐课的狐妖。 “阿琼就是人啊?像人类不是很正常?”被一人一狐夹在中间的齐归出声插入对话。 苏晓春的面色难看起来,心中暗嗤。 谢宝琼并不知道苏晓春指的是他说谎一事,言之凿凿道:“在人堆待久了,当然要更像人一些,晓春先前不是希望这样吗?” 晓春下山前曾希望他不要被人发现妖的身份,如今这样晓春不该高兴吗?他扮演得这般好,没被人发现,不该为他高兴吗? 苏晓春一噎,他确实有说过,甚至还提供了点帮助。 可分明不一样。 他身后的两条狐狸尾巴纠结地拧成一股:“那…那你不该来骗我。你说谎就算了,你怎么能对我说谎呢?” “我担心你听到会觉得我被人骗了。”谢宝琼意识到苏晓春在意的地方,解释道:“我不是想骗你。” 苏晓春警惕起来,总觉得谢宝琼前一句话没有说错,但心底仍在意后者对他说谎一事,转而向齐归问道:“小鸭子,那人是谁?” 令人倍感压力的视线移动方向。 齐归看着谢宝琼对他点点头,余光瞥见苏晓春身上糟糕的表情,顿时觉得谢宝琼不吐露或许才是对的,但眼下谢宝琼已经同意,他不好帮忙隐瞒: 第54章 “谢大人是阿琼的爹。” ----------------------- 作者有话说:单方面见面啦,谢琢大概下章或者下下章就能见到小石头 以及明天作者就要出门了,在路上会码字的,争取稳定更新,大家还是早点休息不用等更新啦[摸头] 第47章 穿透树梢缝隙吹袭在三人身上的风骤然停歇,枝叶碰撞的沙沙声在顷刻间消失。 狐狸长长的绒毛被风拂起后贴回原位的瞬间重新膨胀开,苏晓春撑起身体沿着树干走了几步,看上去依旧没有缓解横生的情绪,他抬着脑袋往树下望了眼,站在树枝间停顿了会儿,一屁股坐回原地: “你一个……”苏晓春气急地吐出三两个字,余光瞥见好友手中冒出的白色脑袋,猛地住了嘴,再次开口时,气焰弱了几分: “你哪来的爹!那人区区一个凡人怎么会是你爹?!” 苏晓春呼出口气,平复烦躁的情绪:“小……”他又顿住,联想起名字的来历,冷哼一声:“若你真有爹,也该是……” 谢宝琼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他未尽的话语,前者将另一只手上的雪雁放在肩膀上,抱过毛发蓬松的双尾狐狸。 苏晓春的身体僵住。 谢宝琼趁机抱紧狐狸,与他隔着衣服相贴的狐狸不屑地转开脑袋,身体却并未抗拒他的动作,绒绒的两条尾巴轻轻摇晃扫过他的手。 “晓春……”谢宝琼轻声道。 怀中的脑袋撇过一小个弧度,其中一只撇下的耳朵翘起一个小角。 “你是在担心我吗?” 狐狸脑袋又转向另一个角度,尾巴扫动的幅度大了些,傲娇的声音从狐嘴中传出: “早说让你晚点下山,你看你下山才多久就被人骗了。” “……”谢宝琼眼帘半阖,视线木然没有落点,声音轻飘飘地似乎会被随时飘起的风吹散: “晓春,骗人的是我。” 最后一丝辉光消失在天地间的尽头,昏暗的环境中,三只妖面色各异,盘根错节的树影在谢宝琼身上留下一层更深色的阴影。 惶惶夜色下,任何波澜都逃不过三双非人的眼睛。 乖乖被安置在肩膀上的齐归听着两人意味不明的对话,豆大的眼睛中闪出智慧的光芒。 阿琼应声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阿琼不是谢大人的孩子? 可在他的记忆中,阿琼与谢大人长得很像。 兄长和夫人长得很像,他和夫人不太像,兄长是夫人的孩子,阿琼是谢大人孩子这件事他从未怀疑过。 豆大眼中的光芒逐渐转化为困惑与迷茫,若阿琼真不是谢宝琼,似乎也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思绪在寂静的环境中发散,直至这份静谧被一声轻轻的嗓音打破。 谢宝琼的声音飘飘忽忽,像是此刻天上洒下的看得见却摸不着月华: “晓春,骗人是错的吗?我做错了吗?” 缠绕的阴影中,一双眼尾下垂的杏眼蔓延的心绪如未涉尘世喧嚣的婴孩向世界探索。 对面蓬松的尾巴顿住,向下垂落弯成一个圆弧,随后烦躁地向身后的树梢甩去。 枝叶碰撞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棕褐色的几根树枝向下坠去,紧随其后的是三两片绿叶晃晃悠悠飘落。 “……”谢宝琼的问题并不是简单是与否,苏晓春到底比石头多活了百年,能够明白这个道理。 但要他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却一时之间找不出头绪。 苏晓春的视线触及对面方向的谢宝琼,最终没有正面回答,愣是只憋出一句话来: “你日后骗人前就想想你会不会在意你骗的那人生气。” 他蹿回谢宝琼的怀中,爪子蹂躏着肉垫下的衣服:“反正我是会生气的,你不可以骗我。” …… 庙门在撞钟声中关闭,一道奇怪的黑影贴着殿门的缝隙钻入前殿。 殿中未燃烧烛火,幽黑的环境中只有香炉上的几点余烬冒着红光。 谢宝琼拖着一鸟一狐闪身至隐蔽的角落,视线扫视四周,未曾发现活物的存在。 僻静的殿内,任何声响都会不断地放大。 谢宝琼放轻动作踩过脚下的木板,仍不可避免地发出细微响动。 隐隐约约夹杂着另一道从殿外响起的动静。 他的步子顿在原地,肩上传来狐爪轻轻勾住的力道。 殿外传来的声音更清晰了些,隐隐绰绰的火光映在窗户上。 下一瞬肩膀上狐爪下压的力道变重,肩上的赤狐口中叼起一抹白色沿着柱子蹿上横梁。 他紧随其后,飞身跃起,脚尖点过梁柱,跳上横梁,落在赤狐的旁边。 趴下身的瞬间,虚合上的殿门被人被人从外推开。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步入殿内。 一张白日时见过的脸隐在朦胧的油灯后面,正是阿昧的师父。 两人步行至谢宝琼的正下方,拿在手中油灯的人随手搁在供桌上,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照在两人层叠的衣衫之上,在殿内墙壁上拖出道长长的影子。 谢宝琼从横梁上方探出半个脑袋,向底下的人望去。 花白的脑袋前方是墨色的发髻,灯火的照应下泛出暖色的光泽。 但他趴在横梁上的角度看不清底下人的面容,只能凭借身型辨认是未曾见过之人。 “映月,你昨日又现于人前了?”下方曹庄凌质问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另一道声音爽利地应下。 “我不是说过这些天暂时不要出手,等过了风头再说。缉恶司的人今日已经上门了,如若不是我早有准备,你现在怕是站在这里和我对话的机会都没有。” 曹庄凌压抑着怒气的嗓音直冲映月而去。 “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还能在这片地儿抓住我。”映月嗤了声,不屑道,她绕过曹庄凌,走近殿内的神像,仰头看去: “更何况,缉恶司的人是你招惹来的,若非你偏要去京城抓人,缉恶司的人哪里会追到我这座小庙。” 躲在横梁上方的谢宝琼听着两人的对话,隐约能猜到不久前谢琢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同时心底横生出一种奇怪的情绪,他眉头微皱,尚未想出个所以然来,注意又被下方的声响吸引。 “呵,搜罗孩童可是为那位大人做的事情,京城侯府的小子也是那位大人点名要的人。”曹庄凌侧过身,斜睨着后方的人影: “事情你皆有参与,好处你也没少得,如今出了麻烦,你想撇干净可没那么容易。” 曹庄凌重新拿起油灯,往上高举,灯火照亮神像的一角,神像的脸部埋在阴影中,神像上的琉璃眼珠古井无波地投下注视。 “你别忘了当年的你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是当初我将你引荐给那位大人……你真以为你如今能有这一座小庙安身,成为风光无限的狐仙大人。” 映月站在神像旁边,仰头看向神像隐没在黑暗中的脸。 谢宝琼即时缩回头,避开下方投来的视线,目光转而看向进门后没怎么关注过的神像。 金冠立于神像头顶,几乎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他的视线向下移去,目光落在神像石塑彩绘的清俊面容上—— 这张脸……好像在哪见过? 映月冷冷的嗓音打断他的思绪:“我当初既然决意走上此道,当然不会临阵脱逃。” “那便好。”曹庄凌杳然的嗓音紧接着映月的声音响起:“收起你那无用的怜悯心,别享了一阵子的供奉,就真将自己当神仙了……” 他冰冷嘲讽的目光顺着油灯的亮光落在神像上: “撷虚客,呵! 一介天才放着自己好好的升仙路不走,非得搅和进救世的风波,最后却连自己都救不了,落得个生死不明的下场。” 话中暗讽之意不难听出。 油灯猛地被调转位置,照向映月的方向,曹庄凌话末不忘敲打一番:“我们所行之事不过是在为自己求得一条出路,少管他人闲事,依照那位大人的吩咐办事才能为自己改命。” 突如其来的烛火映射下,映月的瞳孔变为竖瞳,她仰面直视神像的琉璃瞳的眼神渐渐坚定,怨愤道: “是啊,天道不公,我们不过为自己求条生路。” …… 撷虚客,听着就不像是正经名字。 趴在横梁上的谢宝琼目视着神像的面庞,仔细偷听下面人的对话,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毫不相干的名字,令他感到诧异的是,那人的面庞竟逐渐和神像的脸交叠在一起—— 蔺折春摘下白绫后的脸与神像约莫有六七分相似。 他回忆着记忆中见过一次的脸,又有些不太确定。 神像眼眶中内嵌的琉璃珠与蔺折春无神的眼睛相差太多,加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差异,让他无法将眼前这尊塑像与蔺折春对上名字。 立在庙堂之上的这座塑像过于……意气风发了点,而他所接触到蔺折春周身气韵内敛,比他还要像块山间的无名石头。 第55章 若不是他看过蔺折春白绫下的脸,知道后者的脸与神像有几分相似之处,怕是完全不会将两者联系起来。 下方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烛光随着脚步声移动,却突然顿在原地。 谢宝琼暂且放弃思考神像与蔺折春的联系,蹑手蹑脚地又探出双眼睛。 殿内中央的位置,曹庄凌从胸前掏出一块质朴的玉牌。 丝丝荧光流动在玉牌上,空气蓦然出现一道奇诡的灵力。 谢宝琼正从回忆中翻找玉牌是何法器,却见曹庄凌浑身僵硬,他在上方的角度正巧能够看见后者的额头瞬息间变得惨白。 …… ----------------------- 作者有话说:终于把榜单赶完了 第48章 殿内无风,曹庄凌手中的油灯却忽而闪动,灯芯上的的火苗缩小,近乎熄灭,殿内暗了一瞬,转而再次亮起。 明灭的烛光映照着他藏有沟壑的脸越发可怖。 映月疑惑的声音在烛光的闪烁中响起:“出了什么事?” “收拾东西,我们得走了。”低沉的声音从曹庄凌口中传出,衬得幽暗的殿内越发阴凉。 映月逼近曹庄凌:“走?我们在此地已经闯荡出名声,为何要走?”她回身瞥过高高在上的神像,满眼的不甘。 “哼,再不走,只怕你这狐仙大人也要当到头了。”曹庄凌收起手心的玉牌冷声道:“离开此处留得自由身才是要紧,一群愚民哪儿没有?” 映月眸光流转,一点精光划过,反应过来曹庄凌话下的含义:“缉恶司的人不是被你糊弄走了?” “今日他们不过是上门试探,大人传信与我,信中所言,他们此番守则是为追查京中丢失的孩子而来,如今已盯上我们。” 曹庄凌边说边往殿门的方向走去,“你将神像中藏着财物与今日信众的供奉收拾一番,我去收拾地牢里的东西,天明前出发去往漯州,大人安排了人手在那里接应我们。” “咔哒” 殿门再次合上,没了油灯的存在,屋内只余窗纱上透进的清幽月华。 映月目视曹庄凌离开殿内,身影骤然一矮,化作一条瘦长身影蹦上供桌,从神像侧边的缝隙往后钻去。 梁上的黑影动了动,两条看似柔软的尾巴自然下垂,身体呈现俯冲状。 苏晓春在另外两人都没反应过来前,悄无声息地跃下横梁,落在映月片刻前踩过的供桌上。 前方的映月似有所觉,在狭隘的通道中侧过头,兽瞳中映出一道火红的身影朝她扑来。 映月抽身闪避,尾巴一甩回身跳下摆放神像的高台,落地化为人形。 站稳后,她手掌成爪状携带灵力,朝苏晓春袭去: “什么东西?” 苏晓春扑了个空,落在高台的瞬间扭转身躯,避开兜头而来的攻击,嘴上嘲讽:“是你祖宗。” 清冽洌的少年人嗓音在神像脚边响起。 映月凝神望去,直到这时才看清台子上的绯红色身影是条双尾狐狸,眼中划过一丝暗芒,收起攻击的架势: “敢问晚辈这座小庙不知道何处得罪前辈?引得前辈夜袭小庙? 前辈与我也算同族,出门在外该是互帮互助才是,前辈若如所需,晚辈定当竭心尽力。” 一个交手下来,映月能够看出眼前的赤狐修为在她之上,她故意将话中苏晓春袭击她一事说成袭击狐仙庙,暗示曹庄凌刚走,庙中并非只有她一人,同时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如今真值乱世之秋,明早安稳离开此地才是上策。 苏晓春听见她的辩解,眼睛微眯,前爪下压,嗤笑道:“你我算什么同族,你又不是狐狸。”赤色的脑袋歪了歪,不屑道:“一只豺还要扮成狐仙。” 他在横梁上方时就看得清楚,映月化为原形后,体型和狐狸有不少差异,虽然相像,但他自己就是狐狸,自然不会分辨不出其中区别。 苏晓春的话音落下,映月的瞳孔缩紧,咬着牙关开口:“狐族……” 刚冒出两个字,映月的身体突然被击飞出去,露出不知何时隐匿在她身后的谢宝琼。 苏晓春趁势飞身跃起,落在映月的身上,灌入灵力,映月的身影逐渐缩小,化为一条瘦长的豺,毛色虽与狐狸一样同为赤色,却稍显黯淡,交杂棕色的毛发。 他用灵力控制住映月,自己则回身蹿到靠近的谢宝琼怀中,叼出埋身在谢宝琼发间的白色小鸟。 齐归渐渐习惯了上方比他大几倍的狐狸脑袋,被衔在口中也没有挣扎,反倒眼睛亮亮地看向谢宝琼:“阿琼好厉害。” 随后努力仰着小鸟脑袋:“苏公子也很厉害。” 苏晓春放下齐归,舔顺下被他叼得乱糟糟的羽毛,转而冲谢宝琼:“小……宝琼。”他顿了下,还是咬牙叫出这个名字:“趁现在,可以问她你想问的问题了。” 红棕色肖犬的身影侧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眼睛紧闭,对他们二人的话置若罔闻,仅有起伏的肚皮昭示她还活着。 谢宝琼蹲下身查看,怀中的狐狸借势露出个脑袋:“别装死。” 地面上的映月睁开眼睛,无言地瞟了眼三人。 “刚才那老道打扮的人口中所言的大人是何人?”谢宝琼的问题直戳关键。 映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次闭上眼睛,一副拒绝回答的模样。 赤色狐狸哈了口气,灵力顺势流出,映月痛苦地睁开眼睛:“我说。” 压得妖喘不过气的灵力骤然泄去,映月喘了口气道:“我不知道。” 她深呼吸了两口,眼睛倒影出赤狐的面庞,补充道:“接应的人不是我,我只是听命负责庙里的一部分事宜。” “吩咐你们抓走侯府小公子之人呢?他为何要你们抓走侯府小公子?”谢宝琼面色不变,紧接着抛出两个早已准备好的问题。 映月眼神瑟缩:“此事并不是我来负责。 是曹庄凌,就是方才那个老道,他接到大人的命令,去京城抓人,从我手底下要走了两个人,旁的我就不清楚了……” 她的眼眸倒影出狐狸面孔变得狰狞,语调中带上颤抖:“别杀我,我没有对侯府的小公子行不义之事……我也只是想活,你们若是放过我,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修炼的法子。” 她棕色的眼眸中盛满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 慌不择路地寻求解决方法,正如她迈上此途的那一天一样。 “妖族修炼和人类又不一样,谁没有传承技艺中流传下来的修炼功法,你的功法我们又不一定能适用。” 映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喉咙间挤压出声音: “可以的!可以的!它甚至能让不能修炼之人成为修士,你们使用只会使得仙途更加顺畅。” 除开对修炼一知半解的齐归,谢宝琼和苏晓春面色变幻得奇怪。 被困瓶颈多年的谢宝琼目中不由得露出探究之色,他寻求幕后之人所求也不过了却因果迈入下一个阶段,但……总觉得不是什么正经功法。 苏晓春好歹是三人中最见多识广的妖怪,沉住气问道:“世间还有这样的功法?” “有的!”映月见他们隐隐有松动的迹象,棕色的眼瞳中划过流光:“只有三位愿意与我们同行,我愿意将三位引荐给那位大人,大人见识过三位的实力,一定愿意将三位收入麾下。” 知晓自己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后,映月就动起拉人入伙的念头,至于那位大人最后是留下这三人还是将这三人当作养料,这就不是她能够的干涉的了。 谢宝琼和苏晓春对视一眼,也没有说同不同意映月的话。 树影映在窗户上,窗框的纹路落在殿内的地面上。 苏晓春变幻出绳子将整只豺包括嘴巴的位置捆了起来。 被封锁灵力的映月挣扎两下,没有挣动。 谢宝琼起身拖着豺的尾巴藏到神像的后方,余光一瞟,却瞟见神像下方的台子有一处颜色有细微差别的地方。 伸手摸索了一下,扒下来一块砖头,他往里头一瞧,一方堆肥黄白之物的宽敞空间在他眼前呈现。 他思考了一瞬,使了点劲又扒下几块砖头,把手中的豺团起来塞入其中。 谢宝琼把砖头一块一块垒回原处出来时,原地赤色的狐狸消失不见,一袭瘦挑的身影出现在原处。 那人转过脸来,赫然是方才被他塞入台子中的“映月”。 “小宝琼。” 谢宝琼面无表情地扭过脸,变幻成映月模样的苏晓春却靠近几步。 映月这副身形要谢宝琼高出几个头。 谢宝琼仰起头,打量着苏晓春的模样,得出一个形非常相像的结论。 “怎么样,我的幻术是不是又精进了些?”苏晓春在他面前转了个圈。 “嗯,晓春现在和她一模一样。” 苏晓春上前一手捧过立在谢宝琼肩头的齐归:“小宝琼,你赶紧也变一下。” 第56章 谢宝琼瞥过齐归,点点头。 他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一块巴掌大的青石在他的位置落下,被“映月”接入另一只手中。 “阿琼原来也会幻术!”齐归和谢宝琼一同被苏晓春收入袖中,惊讶道。 — 天将晓。 两辆马车驻足在狐仙庙的后门。 蔡顺和纪肥赶着装载着地牢中货物的马车走在后头。 而曹庄凌则另赶一辆马车,阿昧带上“谢宝琼”,以及“映月”坐在车厢内。 马车避开官道,顺着小路启程。 尘土飞扬间,林间的树梢随风微动。 一道身影攥紧符纸捏了个诀,无声无息间跟上马车。 树梢的身影悄然离开后,一只身披霞光的鸟雀落在方才被人蹲守过的枝头。 古井无波的黑瞳将片刻前发生的一切纳入眼底。 风起林梢,鸟雀迎风而起,没入林间。 第49章 “大人!”屋外急匆匆地走入一道身影:“可以收网了。” 荣奉的视线从对面的谢琢移至来人:“按计划行事。” 来人领命离开。 “谢大人不如在此等候?”荣奉的目光被起身的谢琢吸引。 “我同你们一道。”谢琢行至门口,回身望来。 荣奉注视着谢琢清瘦的身躯,冷冷提醒道:“谢大人,此行危险,对方至少有两名修士,手底下的人多半无暇顾及谢大人......” “谢某不会贸然行动,全权听从荣少使吩咐。” ...... 林间罕见人烟的小道,两旁杂草蔓延,挤得本就不宽敞的道路愈发狭隘。 马蹄声与车轮声自道路远方传来,车轮碾过道旁低矮的野草向前方蜿蜒的道路行进。 两辆飞驰的马车后方,三两道身影从林间飞跃。 枝头晃动几下,飘落的绿叶被紧随其后的马蹄踩入黄土路中。 马车内部一阵颠簸,阿昧眼疾手快地扶稳几乎要被晃倒的“谢宝琼”。 视线随之落在搀扶住“谢宝琼”另一只手臂的手上。 “映月”装作无事发生般收回手。 眼前的“谢宝琼”是他的幻术,外貌上与谢宝琼的模样别无二致,但双目无神,形似人偶。 好在阿昧心思单纯,加之谢宝琼本就对前者话少,才没有暴露。 阿昧的视线在他的身上停留了片刻,慢悠悠地飘向身旁木讷的“谢宝琼”。 马车持续地颠簸,阿昧张口欲和“谢宝琼”说些什么,车厢突然倾斜,他连带着被他抓着的“谢宝琼”往前边滚去。 “映月”抓住“谢宝琼”的胳膊,没让“谢宝琼”一同摔在地板上,破了他的幻术。 阿昧独自一人砸在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双手抱住头,疼得抖了一下,旋即目光落在车厢内的另外两人身上,视线和映月对上时,把即将吐出的话咽了回去。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师父心情不好,他不想在这个关头给师父惹麻烦。 阿昧等马车平缓后,双手撑地爬到车厢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往车厢后面瞧去。 与此同时,“映月”抬起手腕搭在窗边,掀起帘角,露出袖间的半块青石。 为避开在场众多能探查到神识的存在,他们现在能采用的法子只有最原始的方法。 马车外,原先跟在后面的另一辆马车驶向岔路的另一侧。 后方追赶的人稍作犹豫,大部分人放弃追赶他们,选择追赶另一辆马车。 无他,另一辆车窗的竹帘被扯落,露出里头数个孩子的面容。 但谢宝琼能够看清车厢侧边有两道人影从后方跟上,以及—— 远处谢琢的影子。 他钻回苏晓春的袖中,被绑后平静的心绪难得纠结,也不知道谢琢出现在此处是好是坏。 他在苏晓春袖中蹦哒两下,给出信号。 下一瞬,马车受到重击,向侧面翻去。 趴在车厢门口的阿昧顺着这股力道滑出车厢,被一只布满茧子的手捞回。 曹庄凌箍住阿昧翻身上马,手中寒光闪过,马匹与车厢的链接应声而断。 而原先稳坐在车厢内部的“映月”捞起“谢宝琼”,身体顺着这股力道腾飞,从车窗中跳出。 一缕银光在“映月”跳出车厢后迎面而来。 他将手上的“谢宝琼”往路边横生出的树干一挂,翻身躲过朝他面门而来的利刃,踩着倒下的车厢避开身后袭来的灵力,跃上树梢,弓下身身后去捞被他挂在树干上的“谢宝琼”。 手下却突然变空,他循声望去。 只见谢琢趁他们三人缠斗之时,骑马从侧边绕过,敢在“映月”之前,双手松开缰绳,伸手抱下挂在树干上的“谢宝琼”。 苏晓春侧过头,身体动了下,正想把戏演得真实一些,足尖轻点甩开朝他袭击的人,朝谢琢的方向追去。 袖中的青石却轻轻晃动,他望着远去的身影压下心中的不甘,假意被身后的追兵缠斗住,无法上前。 骑在马上的谢琢一手揽住抱在怀里“谢宝琼”,一手控制住缰绳试图甩开身后的追兵。 听见身后打斗的动静渐渐远去,他才分出些许注意看向怀中之人。 但细看一眼,谢琢就觉察出不对,怀中的“谢宝琼”面色呆滞,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中。 回想起片刻前见到“谢宝琼”被挂在树干上时也是毫无挣扎的模样,他的心乱了一瞬,轻轻唤道:“琼儿。” 怀中的人转了下脑袋,朝声源处看来,那双眼睛仍旧如一滩死水般映照着他的影子,却不吭声。 谢琢箍紧“谢宝琼”的身躯,托着“谢宝琼”脑袋的手轻柔地摩挲过后者的头发,感受掌心“真实”的触感,紊乱的心神平复下来,控制坐下的马载着他们离开这片混乱的土地。 骑马逃出一段距离的曹庄凌应付着身侧唯一追来的追兵。 在追兵被击退的间隙注意到谢琢从“映月”手中劫走的“谢宝琼”,暗骂了声“废物”,伸手抓住同乘一马的阿昧扔下: “去把人带回来。” 苦心经营的狐仙庙毁了,即将上供的孩子丢了,若是连京城抓回来的小子都丢了,想到那位大人的手段,曹庄凌背后冒起一阵恶寒。 被扔下马的阿昧并不认为曹庄凌使唤他的态度有何错处,身上凝聚一层灵力,在地面滚了一圈卸力,飞身往谢琢的方向掠去。 与曹庄凌缠斗之人望着飞出的孩子一惊,但听见曹庄凌的话以及感知到阿昧身上冒出的灵力,伸出接人的手猛地顿住。 无暇顾及方才与之缠斗的曹庄凌,转身去拦离开的阿昧。 手臂触及阿昧身体的一瞬间,感受到一阵凉意,便眼睁睁看着阿昧从他的手臂间穿过,袭向谢琢的方向。 等他再去拦人时,身后的曹庄凌拦截住他的去路,曹庄凌招式阴毒,一时间无暇分神关注他处,只得专心迎战。 …… 苏晓春没有与人交手的欲望,边打边往丛林里钻去,分出部分心神关注着谢琢那边的动静,心中依旧暗戳戳地存了心思,要把“谢宝琼”夺回。 阿昧的身影飞速朝谢琢靠近,落在普通人眼中几乎快成了道影子。 谢琢注意到自后方追来的影子,单手勒住缰绳调转方向,俯下身避开自身后而来的攻击。 但他还来不及喘息,阿昧的身影已经逼近。 手中缰绳蓦地断裂开,断口整齐,像是被利刃切割开,谢琢扔掉手中割断的缰绳,抱着“谢宝琼”飞身下马,避开不知何时出现在马背上的阿昧。 马匹在阿昧座下停滞,阿昧手中凝聚出灵力,抬手就要向谢琢袭去。 落地的谢琢刚站稳脚步,面前就袭来一阵劲风吹起他的发丝。 他平静看着阿昧朝他张开的手,瞥了眼怀中的“谢宝琼”,放空心神思量起对策。 阿昧看清面前那张与谢宝琼相仿的脸,手中的动作顿了下,放出一部分神识嗅探谢琢的气息。 有几分相似,却没有谢宝琼的好闻。 他歪了歪脑袋,另一只手指向谢琢怀中的“谢宝琼”:“你把他给我,我不杀你。” 谢琢眼神留恋地扫过怀中的身影,目光触及那双空洞的眼睛和“谢宝琼”懵懂的神色时时一阵揪心,一双手却逐渐往外递出。 阿昧满意地看向渐渐被递过来的“谢宝琼”。 下一瞬,坐下的马嘶鸣一声,带着他朝前奔去,“谢宝琼”又被那双手揽回怀中。 阿昧被马剧烈的动作颠地扔出手中的灵力球。 灵力球朝林间的树木袭卷而去,将几棵粗木拦腰截断。 躲在树上、猫戏鼠般躲避追兵追击的苏晓春借势从树上跳下。 谢琢此时正为避开阿昧抱着“谢宝琼”往另一个方向奔走。 而阿昧,苏晓春远远望去,正刚从马背上跳下,手中凝聚起灵力往谢琢的方向袭去。 第57章 顾及着谢琢怀中的“谢宝琼”,苏晓春磨磨蹭蹭地准备出手。 袖中忽地射出一道灵力,往阿昧袭出的灵力而去。 谢琢的后侧方,荣奉自林间钻出,从另一辆马车处赶到,一道黄符飞出,迎向朝谢琢而去的灵力。 三道来自不同方向的灵力碰撞在一起,轰然炸开,一股气浪吹拂开来,吹向正中心的谢琢。 一切发生在呼吸间,谢琢只来得及护住怀中的“谢宝琼”,连躲到身旁的树后都做不到。 强劲的气浪便已来到身前,他抱住“谢宝琼”做好卸力的准备。 可当气浪来到面前时,忽而化作一阵清风,拂起他的衣角,头顶的树冠却被吹得哗哗作响,枝桠断裂落在不远处的地面。 苏晓春看着谢琢附近的景象,瞥了眼身后的追兵,捏了捏抓到手心的石头,飞身往另一棵树上跃去。 荣奉往阿昧的方向掠去,指尖闪现几张黄符,掷向阿昧的周身:“镇!” 黄符围拢住阿昧。 阿昧轻蔑地扫过周身的障碍,灵力在他的身体里涌动。 须臾间他的身影变得透明,白雾自他身体中蔓延,朝谢琢的方向涌去。 白雾侵袭过谢琢。 白茫茫的空间使得他无法看清周遭,谢琢抱紧怀中的“谢宝琼”,后方荣奉模糊的声音传来,金光自白雾中乍现。 茫茫的雾气渐渐淡去,谢琢怀中的重量也渐渐轻去。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朝身后开口: “停下。” 当乳白色的雾气消散,怀中也只剩下空落落的一片。 “琼儿!” 苏晓春手心中的石头晃动了一下。 白色的雾气再次出现,笼罩在曹庄凌的身上,片刻后又消失不见。 在树上观完全貌的苏晓春化为原形,口中衔着块青石往丛林间跑去。 ----------------------- 作者有话说:苏晓春:小墓碑,我们今天拿得可是反派剧本!会暴露的!! 不知名石头(石头上看不出表情)(语气信誓旦旦):是灵力自己冒出来的 第50章 风吹树稍的声音中夹杂着物体穿过枝叶。 在场尽是耳聪目明之人,闻着声音来源望去。 追赶在“映月”踪影的缉恶司两人听闻动静就要追去,身体刚有动作,便被荣奉的命令拦下:“不必追了。” 断裂的树枝下方,谢琢愣怔地看向空掉的手心,不自然地收拢手指,手指却只能够触碰到泛着凉意的手心。 身旁的树影簌簌摇晃,他将自己从无力的情感中剥离出去,机敏地望向摇晃的树丛。 一双靴子率先出现在树影中,齐归后面跟着一人出现在谢琢的身侧。 齐归行至谢琢的身前,离树荫外的阳光还有半步时顿住脚步,他的手指绞住衣襟,抬起头声音干涩:“谢大人……” 谢琢的目光落至齐归惶惶又夹杂倦色的脸上,轻易看穿少年人眼底的不安和纠结,耐心地等待齐归开口。 齐归却在接触到他视线的瞬间消了声,眼神闪避。 无言的沉默像头顶那片阴影笼罩着齐归。 谢琢的心思大都在被带走的谢宝琼身上,虽觉齐归神色有几分古怪,但只当是经此一遭被吓到。 他将手搭在齐归的肩上,温声道:“你先同他们下山,到时候会有人送你回京。” 谢琢说着,将齐归推向缉恶司众人的方向。 齐归由着他的动作,迈步走出树荫,在他的手收回的刹那侧过头,望过来的眼神希冀:“我可以跟谢大人一起去找阿琼吗?” 谢琢略显诧异,旋即抿唇一笑,摸了摸齐归的脑袋,拒绝了齐归的好意:“路上危险,等我将琼儿带回京城,再邀你来府上做客。” 齐归感受到脑袋上的温暖离开,愣愣望着谢琢走远的背影。 直到被缉恶司的人带着离开,仍想不明白片刻前未说出口的“阿琼不会有事的”是否该吞咽回肚子中。 他被缉恶司中人抱着骑上马,走往下山的方向。 齐归回头望去。 身后看不见谢琢的影子。 唯有同他一起被救下的那辆马车。 摇摇晃晃遮住背后的群山。 带着他骑马的人察觉到他的动作,爽朗的声音吐出的安慰言语稍显僵硬: “谢大人还要去救谢小公子,你不必担心,前面的山谷里已经提前埋伏好我们的人,晚些时候你就能够见到谢大人和谢小公子。 同你熟识的谢大人虽然不在,但也不用害怕。” 生涩的安慰越往后面越顺畅。 齐归仰头看向身后的人,初升起不久的太阳挂在枝头,晃得他看不清身后之人的面貌。 只有那一方靛色幅巾落入他的眼底。 齐归盯着那抹靛青出神,稍加细想,他那句没有说出的话落入不知情的人耳中,多半会被当成安慰的话语。 今日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与谢宝琼被“映月”揣入袖中即将登上马车之前。 袖子的缝隙外,一个个孩童被搬运上马车。 即将登车前,齐归让“映月”把他放入另一辆马车的车厢。 他也想帮上谢宝琼的忙,后者被绑后的表现以及后者与苏晓春模糊的对话,让他隐约猜出谢宝琼有想借这伙人达成的目的。 他的实力不济,不能像苏晓春一样帮上忙,反而说不定会拖后腿。 而且还可以救下这些没有他幸运的孩子。 因此在人马追赶他们,而两辆马车在岔路分开时,他及时扯下车窗前挂着的竹帘,吸引走大部分的人。 但现在按照他身后之人所说,前方还有埋伏,也不知道阿琼他们现状如何? 被人惦记着谢宝琼在感受到身后无人的气息后,石头中传出人言:“晓春,你能感受到你变出来幻术的我在哪吗?” 狐狸口中呜咽着冒出个“可以。” 叼着他往一个方向跑去。 赤色的身影衔着青石快速在林间穿梭,在灰头土脸从草丛中钻出的李一面前一晃而过。 李一瞄了眼手中的罗盘指针快速调转方向,朝变成一个小点的赤色身影指去,他面色呆滞,举起罗盘转了个圈,抬手拍了拍: “不是?!怎么又不准了?”刚刚那个飞过去的赤色身影瞧着连人都不像,他还想试着找找那位谢大人的孩子呢。 虽然他偷跑了,但要是把人找到了,指不定能够将功补过,顺带得些赏钱。 毫不知情的一石一狐赶到阿昧与曹庄凌附近,隐匿气息落在一处树枝上。 底下曹庄凌的面色有些不对劲,二人没有贸然下去。 只见曹庄凌一手攥住“谢宝琼”的领子仔细打量,脸色越来越阴沉。 反手将“谢宝琼”往地上砸去,低声怒喝:“蠢货。” 被骂的阿昧懵懂看着曹庄凌,挥着小短手去接跟个木偶一样被摆弄的“谢宝琼”。 曹庄凌踹了阿昧一脚,“谢宝琼”与阿昧的手擦过,砸在地面上,化为一团烟雾消散。 “难怪那伙人不追,好啊。”曹庄凌压抑的嗓音里盛满怒火。 阿昧跪坐在地上,愣神地看着穿过指间的烟雾,秀气的眉毛下瞥,伸出手抓着曹庄凌的衣摆: “师父!” 阿昧的神色中满是不解,低声嚷嚷:“他骗我,他骗我。” 阿昧的手紧攥曹庄凌的衣摆: “师父不用担心,阿昧这就把人抓回来。” 曹庄凌布满阴云的脸,眼神晦暗,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容,将阿昧从地上拉起,揉了揉阿昧的脑袋: “好阿昧,师父相信你,去吧,我们在漯州汇合。” 阿昧孺慕地用力点头,保证道:“阿昧一定把人抓回来。” “好好好。”曹庄凌神色温和地连道三个好,阿昧越发移不开眼睛。 他俯下身拍了拍阿昧摔在地上时沾染的灰尘:“阿昧,师父等着你。 记住,只有你将人带回来,师父才能够永远陪着你。” 阿昧抱住曹庄凌的腰,将脸埋入曹庄凌的怀中:“阿昧也会一直陪着师父的。” 全然没有看见上方曹庄凌泠冽的眼神。 却被树上的石头与狐狸看了个清楚。 苏晓春对曹庄凌的做派全然不屑,尤其是对方摔了他的“谢宝琼”,破了他的幻术时,他就对后者生不出半分好感。 更遑论后者一连串哄骗妖怪的话术。 底下的两道人影分向而行,曹庄凌往漯州的方向动身,而阿昧则化为一片白雾消失在原地。 苏晓春低头瞥向石头状的好友,倒是瞧不出对方听见底下的对话有何反应,但他还是忿忿提醒道: “小墓碑,你看,人类都是这样的,说着什么永远啊,什么一直啊,哄得妖怪找不着北。” “阿昧知道哪边是北方。”青石中冒出声音,苏晓春的狐狸毛炸起,喋喋不休道: 第58章 “我是在说人类惯会哄骗你这种单纯的小妖怪,骗得妖怪修为啊,道途啊统统付之一炬,就为了人类口中的永远。 他们都是骗子,你可不能信,知道没有?人类都是骗子……” 谢宝琼对苏晓春的话不置可否,往往聊到这个话题,晓春总是对人类深恶痛绝,如今碰着案例了,自然要说上些许时间。 但是一道稚嫩的嗓音骤然从身后打断苏晓春的话: “我师父才不会骗我! 你们才是骗子!” 说到最后一句时,阿昧的目光紧盯向树枝上的青石:“你骗我!” 青石见被认出,化为人形坐在树枝上看着另一棵树上的阿昧: “我没有骗你。”谢宝琼辩解道: “我没有答应过你要一直跟着你。” 旁边的狐狸附和道:“是啊,小墓碑可是要我待在一起的。” 阿昧还算可爱的脸被气地皱在一起,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后松开: “你不是人,你也是妖怪,那你可以陪着我很久了。” 谢宝琼无言地看着阿昧,对方完全没有把他和苏晓春的话放在耳里。 他转头与身侧的狐狸对视一眼,跳下树枝,脚尖凭空一点,朝阿昧的方向跃去。 赤色的狐狸紧接在他身侧朝前方袭去。 不过须臾间,一人一狐闪身到阿昧身前。 阿昧瞬间反应过来,身体散开。 谢宝琼与苏晓春穿透雾气,落在另一棵树上。 阿昧重新凝实身体,落在原先的树枝,不满地瞧着两妖: “你们怎么能这样?” “你不听我们说话在先。”谢宝琼站稳脚,眼眸微抬,淡淡道。 “小孩儿,打架都这样。”嚣张的声音伴随一道赤色身影扑向阿昧。 谢宝琼自后方凝聚出一道灵力,逼近阿昧。 赤色的身影在半空中释放出灵力,形成一个罩子从上方压下,拦下白雾化的阿昧。 谢宝琼凝聚出的灵力紧随而上,逼得阿昧显出人形,缠绕而上,往下拽去。 谢宝琼紧随被捆成粽子的阿昧落在地上。 阿昧一张脸憋得通红:“你们二打一。” “你抓我的时候还有三个人呢。”谢宝琼踩着枯叶,把阿昧的堵了回去。 赤色的狐狸从半空跳下,落到阿昧身上,步伐欢快地甩着两条尾巴跳到谢宝琼身边。 阿昧挣扎了两下,发现挣不动身上的灵力束缚,大吵大闹着地像只蚕蛹般扑棱着:“你骗人,你骗人,你骗我!” 一人一狐对此无动于衷,谋划着接下来的行动。 苏晓春探出一条灵力,牵住阿昧:“走,带你找你师父去。” 阿昧毫无站起来的动作,赤色的狐狸说走便走,跟上谢宝琼的脚步,拖着身后的阿昧前行,反正是只妖,拖不坏。 身后落叶沙沙作响,谢宝琼回头瞥了眼地上躺着的阿昧,后者埋着的脑袋感受到他的视线抬起,却在看清他后瞪了他一眼,扭到另一侧。 谢宝琼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 ----------------------- 作者有话说:小狐狸防拐课堂开课啦! 苏晓春:遇到和你说永远的人要怎么办? 谢宝琼:离他远点 苏晓春(满意点头) 谢宝琼:晓春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好奇)(下垂眼亮亮) 苏晓春:……会的 谢宝琼(远离) 苏晓春(生闷气)(跟上去):……我没有说永远 — 不知不觉间五十章了,好耶[星星眼] 第51章 一人一狐按照曹庄凌离去的方向赶去。 身后重物拖行在落叶上的哗哗声音弱了下去。 谢宝琼和苏晓春装作若无所觉地往目的地走去。 绕过棵巨大的参天大树古木,谢宝琼感受到手臂外侧贴上块凉凉的物件。 他侧过眸,一个圆溜溜的发顶落入眼中。 视线向下滑去,阿昧现在的模样分外滑稽。 发丝和衣服上满是被拖行时沾上的落叶和尘土,双手和双脚被灵力束缚,只能蹦跳着跟上他的脚步。 跳到不平的土块上时,身体还会趔趄两下。 方才他感受到凉意,就是阿昧没站稳将脸摔在他手臂上。 谢宝琼停下步子。 阿昧站直身体,甩了甩脑袋,甩落几片枯叶,一片飘落到谢宝琼身上。 谢宝琼刚拂落身上的枯叶,阿昧又贴了上来,柔软且像晨时的露水一样泛着凉意的脸贴到他的手上,似乎毫无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恩怨般开口: “阿琼,你松开我。” “不行。” 谢宝琼想也不想反手将阿昧的脸推离开。 灵力聚成的绳索绷直。 往前走出几步的苏晓春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助跑几步,踩着阿昧的背跳到后者头上,爪子扒着阿昧的头发: “小孩儿,想什么呢?” 阿昧晃动着脑袋,赤色的狐狸两条尾巴箍住他的脖子,牢牢地扒在他的头顶。 他白嫩的脸不知是否因为气愤,憋成和苏晓春的毛发一个颜色。 阿昧张开嘴,但半个字尚未来得及吐出。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音响彻山谷,惊飞林间枝头的群鸟。 两人一狐抬头望去,满天的飞鸟往山外掠去。 脚下的地面却在这声巨响后开始抖动,晃得人几乎站不住脚。 谢宝琼接住摔下的狐狸,拎起阿昧的领子,飞身跃起,脚尖点过树枝,疾速往爆炸的源头赶去。 一路上,不少山林间的飞禽走兽与他们擦肩而过。 风声猎猎,额发被风向后吹去,谢宝琼扫过树下奔逃的走兽一眼,继续往前掠去。 直到一声尖细的嗓音打断他:“苏晓春!小墓碑?” 风吹乱字音,又或许是声音的主人没有认出他。 谢宝琼落在树干上停下,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他回过头的瞬间,一只褐色的松鼠挂着尾巴倒挂到他的面前: “真是你啊,小墓碑。” 苏晓春伸出爪子抓向面前的猎物。 松鼠灵活地闪身落在上方的树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西南边的山谷那一伙人类打起来了,刚刚这么大动静,你们还不快些离远点。” 谢宝琼还在回忆来者是谁时,头顶的松鼠把消息快速吐出,往苏晓春的狐狸脸上扔了颗橡子后飞速逃离。 苏晓春的两只前爪接住即将砸到脸上的橡子,“臭老鼠,看我不掀了你的窝。” 进山的人类只有曹庄凌和追兵一行人,谢宝琼方才就在猜测怕是曹庄凌已经与追兵交上手,闻听此言,赶忙携家带口地往西南边的山谷赶去。 强烈的日光从三步开外的地方洒下,谢宝琼顿住步子,在其中一颗树上停下脚步,树丛遮掩他的身形,但他能从枝叶的缝隙看见前方的惨状。 前方的密林消失,粗木被拦腰截断,露出狰狞参差的口子。 几根焦黑的巨木向外倒下,横截住下方的地面。 中心的位置被砸出一个大坑,蛛网般的纹路刻在土地上。 被挂在树枝间的阿昧鼓捣着身体,试图站起。 谢宝琼随手一拉,将人拉起站在树枝上。 他向远眺去,地上躺了几个生死不明的人,周身淌着血迹。 阳光倾泻在那些人的身上,模糊了他们的面庞。 谢宝琼细细辨认过他们的身形和服饰,看见没有谢琢的存在时,逡巡的视线又慢了下来。 四道人影站在坑中央的位置。 三道身着墨色夹青衣裳的人影呈三角状包围中间的人影。 谢宝琼从花白的头发以及那身朴素的道袍认出其人就是—— “师……” 他眼疾手快地捂住阿昧的嘴,阿昧的头顺势往他撞来,被苏晓春一爪子拍了回去。 “唔唔,唔唔唔。”阿昧被捂着嘴巴,呜咽的声音自他喉间挤出。 而坑底中央的人影在这时候动了。 三道身影手中同时铰链模样的武器,往曹庄凌身上甩去。 “咚” 一声撞钟响飘荡开来。 只见一枚小金钟浮现在曹庄凌的头顶,朝他甩去的铰链全数飞向小金钟,缠绕在一起。 曹庄凌腿脚分开,双臂挥展,他的身体重心跟随手臂的晃动下压。 旋即脚步一蹬,朝包围的其中一人攻去。 那人虽即时松开手中的铰链往旁侧的避开。 曹庄凌的身形在空中稍加偏转,攻势却丝毫不减,眨眼间便到那人面前。 手中的气浪袭出,推着那人往后飞去,砸在一清翠巨木的树干上。 树木的苍翠顷刻褪去,呈现出焦黑的色彩,同那人一起砸落地面,发出一阵轰响。 往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那人的腿脚耷拉在焦黑的树干上,口中溢血昏死过去。 第59章 …… 阿昧挣扎的动作消停下来,眼中隐隐现出骄傲之色,他斜睨了眼谢宝琼。 却见谢宝琼面色凝重,察觉到他的视线,扫了一眼,捏紧手中控制他的灵力绳索。 …… 另一侧,曹庄凌攻击的架势没有停止。 另外两人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凄惨的模样,捏着铰链的手收紧,回收铰链同时向曹庄凌攻袭而去。 曹庄凌面上浮现残忍且癫狂的笑容,浑身散发出如小金钟上的金光。 二人的攻击落在他的身上。 三人肢体相交的空气中震荡开波纹。 波浪在空气中颤抖着翻滚,撞到边缘,反复几次。 在又一次撞向边缘,不再回弹,掀起一阵强烈的气浪朝三人而去。 攻向曹庄凌的两人被气浪掀飞,砸在地面上,掀起片片尘土。 尘土退散后,金关再次向二人逼来。 收割生命的金光还有两尺之余时,两张巨大化的黄符自远处飞来,包裹住曹庄凌,连带着晃眼的金光尽数被包入其中。 谢宝琼听见不远处树丛中发出的动静,偏过头,看着荣奉携一众人出现在战场。 他的目光快速移动,最后落在人后的谢琢身上顿了顿无事发生般收回视线。 身侧的阿昧又扭动起来,一双圆亮的眼中蔓延焦急。 但嘴巴被捂得更紧,连呜咽声都无法传出。 符纸不断收拢,如同蚕蛹般包裹其中的生命。 金色的光芒却愈发旺盛,几乎要穿透符纸。 符纸的表皮隐隐有撕裂的迹象。 荣奉吩咐一声,身后的众人对准悬在空中的小金钟施展攻击。 金芒远不如方才旺盛的小金钟在众人的攻势下显出几分灰败之色。 一声轻响,细细密密的裂纹浮现在小金钟表面。 “啪” 金色碎片散成粉末从空中飘飘扬扬地洒下。 符茧散出的金芒瞬间消散。 凄厉的惨叫声从中传出。 荣奉收拢手心,符茧缩小后往他的方向飞来。 临到近前,他的脸色却猛然一变,挥散符纸,手腕一转,指尖再次出现新的符纸,朝不远处地面并不显眼的土包飞去。 符纸飞落在土包上方,旋即往下钻去,揪出一道人影卡在土面之中。 曹庄凌的面上终于露出惊恐之色,掺杂几分不甘。 他仰着头望着逐渐逼近的荣奉,视线穿过荣奉,穿过树梢,看向苦苦挣扎的阿昧,眼神希冀,嘴巴无声地张张合合。 阿昧。 阿昧轻易分辨出前两个字,突然停止挣扎。 后面呢? 后面是什么? 他想仰头求助谢宝琼,但又不想错过曹庄凌的话。 阿昧只能够看清曹庄凌的嘴巴又张合了三下。 到底是什么呢? 是阿昧,快跑啊? 还是,阿昧,救救我! 凉凉的水糊住他的眼睛,让那三个无法分辨的字愈发模糊。 灵力在身体内乱窜,冲开身上的束缚。 谢宝琼感受到手上滴落的冰凉,按住阿昧,语气是一贯的冷淡: “去的话,你会死。” 阿昧狠狠咬了一口谢宝琼的捂住他嘴巴的手,他眼中又往外流了些水,落在他咬出来的牙印上。 他身形逐渐淡去,浓到发稠的白雾从他淡化的身体中冒出,裹挟着他向曹庄凌飞去。 山谷中被砸出坑中须臾间被白雾填满。 谢宝琼所在的位置逐渐看不清白雾中心的模样,他抬起多出个牙印的手,拂过眼前的白雾,凉凉的,像阿昧今天的脸,也像方才滴落在他手上的液体。 眼神迷茫,心中却是悸动。 为什么? 白雾中,灵力在他的周身疯狂涌动。 “琼儿。” 树下的一阵呼唤打断他的思绪。 腿边的狐狸看了他一眼,闷声不响地往白雾后的林间扎去。 隔着白雾,谢宝琼只能看清树下一道模糊却又熟悉的身影。 他往下跳去,被人接入怀抱,放到地面。 熟悉的手心摸着他的脑袋,看清他的神情后,面色放松: “有没有哪里疼?” 谢琢的指腹擦去他脸上的灰尘,又将他杂乱的额发往后拨了拨。 谢宝琼靠在谢琢的怀中,抵住脑袋不吭声,默默将被咬了个牙印的右手举到谢琢眼前。 其实被咬的地方并不疼,连皮都没破,阿昧的牙可能会更疼一些。 谢琢握住他的手,第一眼就瞧见了上面浅浅的牙印,垂首呼了呼。 谢宝琼恹恹的脑袋抬起,抽出手藏在怀里,警惕地目视有些诧异的谢琢。 谢琢轻叹了口气,看来的目光有些愧疚: “爹应该先问你的。” 谢宝琼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奇怪,偷偷放下藏着的手。 “琼儿不要呼呼,那等下山后,爹带你去上药。” 谢宝琼侧过头看谢琢:“为什么要呼呼?” 谢琢看向他的目光更沉了点: “爹也不清楚,但你祖母在爹小时候会这般做,说呼了就不会痛了,现在没有伤药,爹能做的只有这个。” 谢宝琼沉思了会儿,认为这应该是人类特有的习俗,而他现在的身份也是个人…… 他举起手又凑到谢琢面前。 第52章 回去的路上,谢宝琼一路托举着被谢琢呼呼过的手放于胸前。 直到被谢琢带回到衙门的临时办公点,他的手依旧举在胸口处。 路过此处的卢安志偷瞟了一眼坐在廊下的谢宝琼。 后者左手托着右手安安静静地独自坐在竹椅上,不吵不闹地望向屋内处理事宜的谢琢。 他心底羡慕地暗叹一句果然别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抱着手中的物件往其中一间屋子走去。 等卢安志出来时又往谢宝琼的方向瞟了一眼,见到后者仍旧端着那只手。 他神色怪异地摸摸脑袋,暗叹孩子过于文静乖巧也不是件好事,转头找到了谢琢,提醒道: “谢大人,谢小公子的手可是受伤了? 留守在此处的人中有位医师,可以给谢小公子瞧瞧,在下现在将他带来。” 谢琢拦下卢安志找人的动作:“他的手没什么大碍。” “那……”卢安志的脸色欲言又止,视线不住地向窗外瞥去。 谢琢偏过头,和窗户外望进来的视线正巧撞上,他搁下手中的笔,站起身,视线微凝在谢宝琼仍托着右手上。 同行的荣奉带着人还待在山谷中收尾,他带着谢宝琼先行回来,安置新找回的孩子以及处理狐仙庙的一系列事宜就全部落在了他头上。 几乎他前脚踏进院子的那刻,后脚就有人出现在他面前询问他剩下的事宜该如何处理。 谢琢便让谢宝琼自己先去拿药膏涂上。 他收回视线,吩咐道:“去拿盒药膏过来。” 末了,他又朝窗户外开口:“琼儿,进来。” 卢安志领命告退前,余光瞥见过屋外被点名的身影嗖得从竹椅上站起,左手撑住窗沿,利落地翻身跳入屋内,三两步凑到谢琢近前。 素来端方的谢大人面上却毫无惊异的神色。 他收敛视线,全当作没看见,快步退出房间。 谢琢抬手轻轻捏了把凑到近前的脸,话中字字呵斥,语调却是软和: “门就在手旁,翻窗像是什么样子。” 谢宝琼扭头撇开谢琢的手向外望去。 这间屋子不像侯府中般宽敞,门的位置离窗户大概只多了几步的距离。 他装作若无其事般收回视线,默默举起右手。 谢琢叹了口气,无奈地握住伸到眼前的爪子,柔声问道: “上过药了吗?” “没有,我找不到爹放的药瓶。”谢宝琼环顾着房间的摆设随口答道。 谢琢垂眼打量谢宝琼右手上的印子,比起在山谷中见到时消退不少,现在还剩下淡淡的印子,连红肿都看不出来。 膏药还没送来,他拉着谢宝琼坐下,看似随意地问道: “手上是怎么伤的?” 谢琢不瞎,当然能够瞧出谢宝琼手上的印子是被咬的。 但手上的伤口是个牙印,如今见到谢宝琼平安无事,心神松懈下来后想来反而有些奇怪。 “被咬的。”谢宝琼一板一眼地答道。 阿昧的事细说来容易暴露身份,谢宝琼打定主意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谢琢神色不变:“何人咬的你?”牙印像人齿所咬且并被咬的地方不大,多半是个孩童所致。 他已习惯谢宝琼每次在问话时答一半藏一半的说法,不经意间将话中谁字换成何人两字,免得他的好儿子把亲爹当瞎子,说成是山间的野禽所咬。 至于谢宝琼避开他的话中陷阱,谢琢抬眼扫过儿子的脸,接触到视线的刹那被面前的人扭头避开。 第60章 他倒希望琼儿聪明到能够把他骗得团团转。 院中的喧嚣传入屋中,衬得沉默下来的房间更是寂静。 谢琢握在手中的手动了下,往主人的方向缩去。 谢琢稍稍用力,没让那只手缩回: “还没有上药。” 谢宝琼瞄了眼谢琢神色如常的脸,往回缩的力道不敢太重,但不加重力道就抽不回手。 他又偷偷看向谢琢的神色,视线沿着谢琢的下巴慢慢上移,掠过微抿的薄唇,掠过白净的面颊,最后撞入一双平和且沉静的黑眸中。 分明是被抓包,可他缩回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黑色清亮的眸子映出他的身影,似要将他完全的纳入眼底,能够包容他放肆地沉溺于此。 与这双眼睛的主人一样,包容他一切。 只因为他是……谢宝琼。 谢宝琼的嗓音中携带着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委屈,把手往谢琢的手心里塞了塞: “爹,疼。” 谢琢的眼睛足够包容。 让他压入心底的不明情绪找到了暂住的地方。 许是阿昧毅然赴死的决绝做法带给了他冲击。 他分明是块墓石,却从未直面过生命的逝去。 阿昧咬他留在躯体上的印子原本不值得一体,可心却也像烙了个印子,多种做人以来从未有过的情感无缝不钻地被印子一同烙在心头。 阿昧于他来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妖,可他想不明白阿昧为何要散去修为去为他人博一线生机? 一股凉凉的风吹在右手上,谢宝琼垂眼看去。 手其实并不疼,但心中的情绪无解,手上的伤反倒成了借口,将难耐的情绪归咎为疼痛宣泄。 人类传承下来的偏方或许是有些道理的,虽然他的手并不疼。 谢琢握着他的右手轻轻呼着气: “等擦完药就不疼了。” 谢琢看着谢宝琼手上淡淡的印子,似乎将方才的话题忘记,谢宝琼不愿答,他也就不再提。 但谢宝琼却有了新想法,主动提起来这件事,他垂着头,动了动手,将被咬到的印子完全暴露在谢琢的眼前: “爹,是被一个坏小孩咬的。” 面前的眼睛能够包容他半真半假的话语。 脑袋上传来声轻笑,轻得仿佛是他的错觉,谢琢柔和的嗓音飘入他耳中: “那真的很坏,是哪个坏小孩咬了爹的小宝?” 他在谢琢肯定的话语抬起头,看见一双盛着浅笑的眼睛。 谢宝琼往身后的靠枕里缩了缩: “他死了,为旁人死的。” 谢宝琼的话干巴巴的,谢琢却听懂了,他眸中的笑意淡去,把人揽到怀中,抚着人的后背: “琼儿是在害怕?” 谢宝琼点了下头,又摇了两下头: “我不怕。” 他能够活的很久,死亡对他来说是件很遥远的事情,而且那时候的他说不定修为更进一步,又能活得更久了。 谢宝琼嗫嚅着嘴巴,犹豫片刻道: “爹,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琢观他面色,见他的确没有后怕的神色,揉了揉手底下的脑袋,反问道: “琼儿是在担心自己会和他做出一样的选择?” 谢宝琼愣住,这倒是他没有想过的问题,但谢琢问了,他顺势细想一番,确定自己完全不会这样做。 他调整了下姿势,抬眼看向正垂眸看他的谢琢,小幅度地摇头,不出声应答。 谢琢的嘴角却勾起一抹笑: “爹虽然不知道你摇头是指不担心,还是不会这般做,但爹希望你不要和他做一样的选择,无论需要救的人是谁,你都要以你自己为先。” 谢宝琼的眸光转动,目光却牢牢锁定谢琢的脸: “要是那人是爹呢?爹希望我来救你吗?” “不希望。”谢琢答得不假思索,随后又变得意味不明: “琼儿,爹还是希望你能够害怕一点。” 谢宝琼听不懂谢琢的意思,只是催促着: “爹,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为旁人赴死?” “琼儿,这不重要,你只要记着不要因为任何东西放弃你自己便好。” 谢琢眸色涌动,化为一汪柔水,泻在谢宝琼身上。 他知道谢宝琼会做的选择了: “琼儿不会与他做出一样的选择,那就不用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是你不会走上的路,就不用为此付出太多心思。 琼儿只管走好自己的路。” 谢琢知晓背后的答案,但他不愿意将它展露在谢宝琼的面前。 好像以此就能将谢宝琼与之划分开来。 答案背后的真挚情感总是引人疯狂,却又使人为之沉迷。 他希望琼儿可以一直冷静地行于路上。 谢宝琼绷着脸躺倒在谢琢的膝上,谢琢说的没错。 他其实不该这般在意阿昧的选择。 …… 谢琢任他在膝上躺了会儿,拿到药膏后帮他在淡到快要看不出来的印子上抹了层药膏。 “你在这睡会儿,等爹忙完了,再叫你起来一起去用膳。” 他睡意朦胧间,感受到一块带着谢琢气息的软布披在身上。 意识逐渐陷入黑暗中。 黑暗中他看见一道白光,意识缓缓往白光的方向飘去。 触碰到白光的瞬间,意识瞬间被吸入。 视野中是一片的白茫茫。 他静静地待在原地,仿佛在他还是颗石子的时候。 一双手出现在白茫茫的空间中拢住他,将他带离了白色的空间。 宏伟且精致的殿宇现于他的眼前,他被人放入了其中一间屋子的书桌上。 拢住他的双手的主人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 但尚未看清来人模样,眼前的景象像是烟尘顷刻化为乌有。 他又回到了白茫茫的空间。 不知道等待了多久,空间再次迎来改变,依旧是那双手捧住他,带他离开了这方白茫茫的空间。 眼前一闪,双手的主人再次出现在面前。 这次的他使劲往前挤,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容,但就像是隔着一层雾蒙蒙的琉璃,他看不清那人。 一点红光从曾经捧过他的手钻出,穿透琉璃,来到他的面前。 红光静静地漂浮在空中,他的目光被吸引,伸手去捉。 红光却在即将被他抓住的瞬间向他飞来,没入眉心。 等他有空再往外瞧去,外头的人影早已不知所踪。 但这次外界的环境并未变得白茫茫一片,也不再模糊不清。 清晰的蓝天绿树,和乳白色的浓雾出现在他的眼前。 还有一只从远处蹦来的赤色狐狸。 第53章 赤色的狐狸围着他打转。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狐狸忽而向树林间奔跑去。 他想要去追,脚步却像生了根钉在原地。 胸口处闷闷地张不开口。 谢宝琼猛地惊醒。 窗外日头高照,撒入满室的温馨。 睁开的眼睛被一团皮毛蒙上,谢宝琼习以为常地拨开两条柔软的尾巴,抱住胸口的一坨: “晓春,我好像梦到你了。” 谢宝琼眼神朦胧间,看着胸口的一团赤色迷迷糊糊道。 被他抱住的狐狸哼唧两声,钻入盖在他身上的外衣中: “梦见什么了?” 谢宝琼眨巴着眼睛,梦中除了晓春,他好像还见到了一双手。 再多的,他就记不起来了。 脸颊处传来一阵湿热地触感,留在记忆中的最后一丝梦也跑了个干净。 赤狐的舌头舔了舔他脸上压出的红印子,黑色的狐狸眼盯着他空白的表情,语气幽怨: “你跟人类待久了都学坏了。 小墓碑,别变得太像人了。” 谢宝琼抱着怀中眉眼担忧的狐狸,将脸上的口水蹭到狐狸毛,坦言道:“妖变不成人类的。” 苏晓春埋头舔完胸口被蹭乱的皮毛,随即正色道: “那小孩死了。” 谢宝琼脸上没有意外的神色,阿昧临走前灵力不要命地倾泻的模样注定他活不了。 “但我没有在现场找到他的内丹。”苏晓春的面色严肃。 妖有内丹,其中会藏有妖的一丝精魄,内丹不毁,说不准经百千年,得到机缘再次化而为妖。 只是那时,阿昧还是不是阿昧,就两说了。 苏晓春不想留下潜在的威胁,趁着白雾浓厚,在其中浑水摸鱼想要带走阿昧的内丹。 他蹭了蹭谢宝琼,故作轻松道:“不过他的躯体都散了,留着颗内丹也起不到作用。 山谷中的人类也算有点用,他们应该会处理。” “晓春不用担心我,阿昧打不过我……”谢宝琼抱住狐狸坐起身。 屋外忽而响起一阵脚步声打断谢宝琼的话。 第61章 一人一狐扭头望去。 陌生的声音从半掩的窗户中飘入:“谢大人,关在院子中的那小子跑了。” 两个人影在窗户印出模糊的影子:“事情已经解决,跑了便跑了吧。” 声音越来越近,苏晓春爪子撑着谢宝琼的大腿跳下侧榻,回过头看向谢宝琼: “小墓碑,我先走了,陇唐郡下的一个镇子传出狐妖的消息,我之后要到那去看看,你解决完事情,就回四水山等我。” 赤狐跳上另一侧的窗台,回望了谢宝琼一眼,身影消失在屋内。 推门声正巧在此时响起,谢琢只身一人走入屋人。 谢宝琼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靠近他的谢琢身上。 “琼儿在看什么?”谢琢的视线移向窗外。 谢宝琼避而不答:“爹去哪里了?” 谢琢的问题不过随口一问,他的手擦过谢宝琼脸上压出的红印: “去处理了些事情。”转而又问道:“饿不饿?本想唤醒你顺便去用膳,但你一直不醒,便先让你在这睡着。” 谢宝琼顺着谢琢的话点头,拿起身上的外衣还给谢琢。 期间抖落几根不太明显的狐狸毛,谢琢目光扫过,淡淡收回视线,将外衣挂在了一旁的架子上。 谢琢注意到谢宝琼身上皱巴的衣裳,抬手扯了扯: “晚些带你去置办两身衣裳,过两日,我们就回府。” 谢宝琼低头瞟了眼衣服,他山谷中曾用洁尘术清理过,瞧上去挺干净的。 他的视线顺势移向整理衣襟的双手,莹白的手搭在深色的布料上,谢宝琼莫名觉得眼熟。 他抬手抓住谢琢的手。 但他的手不如谢琢的手大,只能抓住谢琢的四根手指掰着查看。 握在手心中的手指根白净,手指修长,中指上有拿笔留下的茧子,薄薄地一层,并不显眼。 他把谢琢的两只手掰成抓握状,似乎和梦中出现的手更像了些。 “琼儿?” 谢琢不解地盯着摆弄他手的谢宝琼。 谢宝琼没有应声,反倒一只手包住谢琢有层薄茧的中指。 在谢琢越来越迷惑的眼中,谢宝琼冒出嘀嘀咕咕的声音: “爹在梦里抓我。” 谢琢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迷惑被笑意取代: “爹抓你做什么?” 茫然的人轮到了谢宝琼,他仰头朝谢琢干瞪着眼: “爹为什么要抓我?” 谢琢抽回手,捏了捏面前的脸: “许是那会儿爹在喊你起来吃饭。”谢琢没与谢宝琼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 梦中之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到头来不过大梦一场。 “不是饿了吗?先带你去用膳。” 谢宝琼不再纠结,说不定那会儿正是谢琢想要把他叫醒的时候。 刚跟在谢琢的身侧踏出房间,一群人行动有素地进入院子。 谢宝琼抬眼看向领头的人,不认识,只记得在山谷中见过一面。 那人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偏过头朝他望来。 审视的视线令人胆寒,身上还带着死亡的气息。 谢宝琼被他看得不舒服,身体微微倾斜藏在谢琢身后。 “那是缉恶司荣少使荣奉,他脸色虽不好看,但不用怕他,此番找到你,他也出了力气。” 谢琢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为他介绍院中人的来历。 谢宝琼落后一步跟着谢琢走到荣奉近前。 “谢大人。”荣奉不咸不淡得招呼了一声,目光带上几分打探在谢宝琼的身上流转。 谢宝琼迎着荣奉的目光回以打量的视线。 谢琢许是看出他对荣奉防备的态度,没与荣奉过多寒暄,简单介绍了一番,就提出告辞: “小儿还未用膳,就不多加叨扰荣少使处理事务,需要荣少使过目的文书,我已吩咐人送到荣少使桌案上……” 交接完公事,谢琢带着谢宝琼离开小院。 谢琢看了眼天色,带着谢宝琼衙门外的酒馆行去。 现下过了用膳的时辰,两人走入时,酒楼中并没有什么客人。 谢琢食指关节扣在柜台上敲了两下。 趴在柜台前的打盹的掌柜抬起头,脸上挂起笑: “客官,几位。” “两位,来碗水引,分量大些,加两个丸子,再上壶茶水。” “好嘞,二位里边请。”掌柜呼来小二引着二人在大厅靠窗的位置坐下。 谢宝琼在谢琢的侧边的位置坐下: “爹怎么只点一碗?”谢宝琼的视线突然注意到谢琢“质朴”的打扮,目光怀疑:“爹没钱了吗?” 谢宝琼还未说出他还有钱,就被谢琢满头黑线地打断: “爹有钱,只点一碗是因为爹在公膳房用过餐了。” “哦。”谢宝琼扫过谢琢不同于京城的打扮,目光仍有所疑虑。 谢琢顶着谢宝琼的目光,倒水的动作顿了下: “就算侯府没钱,爹也养的起你。” 谢宝琼不再执着于这个问题,小二端着一个海碗放到他的面前。 “客官,您的加大份水引来了。” 谢琢抽了双筷子递给视线粘到水引上的谢宝琼。 谢宝琼接过筷子,挑起一筷子就往嘴里送。 离开侯府他只吃过阿昧给的干饼子和野果,今日难得吃些不一样的。 “小心烫。”谢琢提醒了一声。 他听话地放慢了动作。 埋头吃得正欢时,谢宝琼感觉到他侧边空着的位置突然坐下一道人影。 小二年轻的声音响起:“客官,需要什么?” “来碗和他一样的。”熟稔的声音在谢宝琼耳侧响起。 他将脸从海碗中抬起一道缝,看清坐在他侧边位置上的人影。 “荣少使?”谢琢的嗓音中透露出一丝诧异。 荣奉翻起桌面上倒扣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这个时辰,衙门的公膳堂没有开门。”荣奉解释一句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又道: “且有些事情需要与谢大人知会一声。” 荣奉的视线落向海碗中抬起的那双眼睛。 谢宝琼干脆光明正大地看过去。 谢琢视线划过谢宝琼的侧脸看向对面的荣奉:“何事?” “今朝山谷中先行擒获的两人都只是普通的凡人。 其中一个主谋被魅妖掩护逃了。”荣奉道。 谢琢眉梢下压:“魅?” “一般是山间老物件成精,说起来,那只魅妖的本体竟是团雾气,真是少见。”荣奉解释完继续道: “魅妖死了,但先前孩子丢失时目击证人瞧见的雾气怕都是祂。” 荣奉的话顿住,小二端来面:“客官,您请用。” 等到小二离开,荣奉适才继续开口: “不过那魅妖最后阴差阳错地做了件好事,他为救曹庄凌散出的雾气中满是他的灵力,保住了当时在场斗法受伤人的性命……” 耳旁充斥着荣奉和谢琢的对话。 谢宝琼拿筷子尖戳入肉丸子,塞入口中,眼眸下敛,目光落在面汤上泛起的涟漪,原来是团雾。 荣奉的视线忽然再次落在他的身上: “狐仙和曹庄凌都未找到,谢小公子还请小心。” 话题突然扯到他的身上,谢宝琼抬起头,想到被他扔入神台下方的“狐狸”,张开嘴,“狐……” 两人的目光本被他吸引,但他口中刚冒出一个字音,一道人影突然闪入大厅内,同荣奉禀报:“大人,找到狐仙了,不过……”来人顿了下:“是只豺。” “先押回去,我晚些去审问。”荣奉摆摆手。 那人离开后,谢琢注意力回到谢宝琼身上:“琼儿方才要说什么?” 荣奉的目光紧随其后,带着审视的意味。 第54章 谢宝琼偏头看向谢琢,避开荣奉的目光:“爹,狐仙是怎么回事?” “也是那伙人的同伙。”谢琢解释一句。 谢宝琼故作了然地点点头,荣奉的注视却仍停留在身上。 他有些担忧荣奉是否看出了端倪,就像蔺折春和赤松看出了他妖的身份,虽然他们二人出于种种原因并没有揭穿,但侧旁的荣奉可没有为他遮掩的必要。 他又思及谢琢对荣奉的介绍,忧思更甚,眼前海碗中的水引似乎又变回牢狱中硬邦邦的窝头。 谢宝琼吞咽了口口水,鼓动脸颊,塞入一大口水引。 落在身上审视的目光逐渐收敛,他听见荣奉问道: “谢小公子与那伙人同乘一辆马车时可曾听到过他们的谈话?” 人如今虽已找回,但其中留下不少蹊跷,荣奉不想留下任何疏漏。 再者,他细观眼前的谢宝琼,样貌上继承了谢琢与华阳郡主的好皮囊,的确符合传闻中华阳郡主留下的孩子。 但就短短两次接触下来,他总觉谢宝琼的行为举止正常却又透着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懵懂。 第62章 周身气息虽如寻常人,行动间步子却是灵巧。 他心觉谢宝琼古怪,可找不出其古怪的头绪,再看后者埋头进食的模样,暂时收了心思。 被点名寻问的谢宝琼一路上暗中听到的消息可不少,说他所知内情是在座三人中最多也不为过。 但他留有几分私心,想要私下去查背后之人,因此说话时面色一派茫然: “路上的时候,他们没有说过什么话……” 谢宝琼这般说着,话到一半,却话锋一转: “不过,我被他们关起来的时候倒听到了些他们说的东西。” “他们说了什么?!”荣奉原先也没对从谢宝琼口中得到有用的消息抱多大希望,问话除开防止疏漏外,本就是试探多过追查。 见谢宝琼面上浮现的回忆之色,心中隐隐浮现期待。 “他们说了什么功法之类的。”谢宝琼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再度开口:“好像能让普通人变得更厉害……” 谢宝琼省略背后之人,歪曲了他如何得知这一切的过程,把结果简单阐述一番。 荣奉还想多问,他就以没听清楚,不记得搪塞过去。 若荣奉继续追问,谢琢见他答不出为难的样子,就开口把荣奉的话挡回去。 …… “琼儿,吃饱了没?” 谢琢放下茶杯,看着桌上只剩汤底的海碗,问道。 谢宝琼觉得自己可以再吃一点,但他不想和荣奉待在一张桌子前: “爹,吃好了,我们走吧。” “荣少使慢用,谢某携小儿先行告辞。” 谢琢刚起身,谢宝琼就迫不及待地跟上。 荣奉抬眼看着两人走远。 小二等人离开后上来收拾碗筷,注意到留下来独自坐于方桌前的荣奉,热心搭话: “客官,您朋友家的孩子胃口可真好,这一碗加大份量的水引,寻常成人都不见得能吃完。” 荣奉夹面的手一顿,望向碗中不见少的水引: “我这碗也是加大的份量?”他记得他要了碗和谢宝琼一样。 “是啊,客官。”小二答道。 荣奉的视线落在小二端走的空碗中,眼神若有所思。 …… 谢宝琼一路跟着谢琢走入一家成衣行。 “掌柜,拿几身适合他穿的成衣。” 成衣行掌柜眼尖,一看就瞧出进店的父子俩身上的衣物样式简单,面料却是顶好的。 他顺着谢琢的视线扫过谢宝琼的身量,翻找出的成衣都是面料都是店内上好的。 “客人,这些小公子应当都能穿,若是大了店内也能改。” 在侯府中时谢宝琼平日穿的衣物几乎全是谢容璟在操持,谢琢今日这遭倒也算头一回。 “琼儿喜欢什么样式的?” 记忆中谢宝琼的穿着没有特定的颜色样式,深浅不一,纹样不同的衣物具在谢宝琼身上瞧见过,没见哪件得到过主人的偏爱。 谢琢干脆将选择权交给谢宝琼。 “都可以。”谢宝琼道。 掌柜心觉难办,却面上不显,只将一件件成衣摆到谢宝琼面前。 就见谢宝琼在每一件成衣摆到他的面前时,皆点头应下。 不管是时兴的款式,还是积压已久的库存,一应来者不拒。 掌柜的开心了,谢琢的面色却难看起来,尽管他大部分事上向来随谢宝琼心意,但他并不想看见儿子套条麻袋出门。 就在方才掌柜在给谢宝琼看完全部的成衣,最后掏出条麻布袋子装起来时,谢宝琼竟也对着那条麻布袋子表示认可。 谢琢拦下掌柜打包的动作,指了几套布料软和的衣物买下。 借用衣行的房间让谢宝琼换下身上的外衣,谢琢将银钱递给掌柜,道: “劳烦掌柜的将剩下的衣物送到此处。”他将落脚点告诉掌柜。 “好嘞,客人。”虽没能如愿把所有衣物都卖掉,但谢琢买下的衣服也不少,掌柜爽快应下。 恰在此时,换完衣物的谢宝琼从里屋走出: “爹,换好了。” “客人眼光真好,这衣服真衬小公子。”掌柜嘴里说着好听话捧场。 谢琢闻声望去,谢宝琼身上原先深色的外衣换成浅淡的颜色,一眼瞧过,如蒙尘的玉被擦去灰尘,亮眼不少。 谢宝琼顺着谢琢的目光落在新上身的衣服上,扯住谢琢腰间的系带: “颜色一样的。” 谢琢拿开谢宝琼的手牵住往店门外走去: “是一样的,真巧。” “爹,我们现在回衙门去吗?”出了门,谢宝琼看了眼谢琢拉着他前行的方向仰头问道。 “先不回去,带你去见一见齐归,他们明日会先我们一步回京。”谢琢答道。 “爹什么时候回去?”谢宝琼说得快,让人听不出“什么”二字的前面有没有停顿。 “要等这里的事情交接完,大概比齐归他们晚上两日。”谢琢道。 谢宝琼转回头去,视线望向街景,思绪发散。 曹庄凌提到的背后之人还在漯州,他肯定是要去往一趟漯州的。 只是他还没想好怎么和谢琢辞行。 和谢琢直说他要去漯州,谢琢未必愿意放他独去,虽然谢琢打不过他,但他动了手跟自爆身份没什么区别。 而直接挑明身份,谢琢虽有很大可能直接放他走,但他莫名不是很想这样做。 说不定……说不定背后之人不是他要找的人,到时候他还是得回京,万一到时候有求于谢琢…… 思来想去,谢宝琼还未来得及想出个解决办法,身侧的谢琢忽然带着他停下: “在想什么?小心些门槛。” 谢宝琼从思绪中抽离,垂头看向前侧的门槛,抬腿跟谢琢迈步进了院子。 刚进入院子,一道带着欣喜的嗓音从中传出: “阿琼。” 谢宝琼更没空想辞别的方案,院内出跑出一道人影来在他一步开外的地方站定,声音不似方才般兴奋: “谢大人。” 谢琢应了声,“你们在院中玩,我去里面看看情况。” 谢琢留下一句话,往安置昏迷孩童的房间中走去。 门口刚好有一个缉恶司打扮的人端着药渣走出,见到谢琢,将药渣放在廊下的围栏上,随谢琢一同进入屋内。 “怎么样?”谢琢看向床上排排躺着昏迷不醒的孩子问道。 “用了药,但没有用,只能等回京看看京中的医修有无法子。”身侧缉恶司小吏开口言明情况。 “齐归是怎么回事?”谢琢视线转移,望向窗外院子中两颗聚在一起的脑袋。 救下的一辆马车上,醒着的人唯有齐归,且身上并无束缚,想来是在半道苏醒。 小吏也曾将希望放在放在齐归身上过,但…… “齐小公子是半妖,并非寻常人。” “半妖……”谢琢喃喃过这两个字,目光偏移两分,落在他亲手打理过的发髻上。 察觉到他的视线,窗外的谢宝琼投来视线。 “阿琼,怎么了?”见好友突然转头,齐归有些懵。 “没事,爹在看我们。”谢宝琼回过头:“你刚要说什么?” 齐归靠在墙根角,被打断的话有些说不出口,但迎面就是谢宝琼那张恬静的脸。 “阿琼,我可以留下来跟你一起吗?” 谢宝琼歪了歪头:“为什么?” 他还要去漯州,不方便带上齐归,但齐归想要和他走的话,变成小鸭…小鸟揣着也不碍事。 齐归的脑袋埋了下去,没有吭声。 “你是不想要回齐府吗?”谢宝琼猜道,“但你都准备修炼了,到时候不是谁都欺负不了你。 要是齐府上下都欺负你,你就把他们都打一顿。” 谢宝琼做人的时日不过几月,全然没有人类上尊下悌的观念,这话说得毫无负担。 齐归不同,他几乎没有做妖的岁月,听完谢宝琼的话一惊,担忧地朝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兄长有时对我挺好的。”他拽着衣袖狡辩了一句。 “那他对你好的时候,你就不打他。”谢宝琼从善如流地劝导。 齐归隐隐觉得话题不太对劲,忙将话题往回扯: “阿琼和谢大人什么时候回京?” “爹说要比你们晚两日。”谢宝琼答道。 听到只差两日,齐归脸上浮现喜色,不再提要留下来陪谢宝琼的话:“那我先回京城好好修炼。” 谢宝琼见他变了主意,没有强求,只道:“你日后来侯府不用派人递什么拜帖,让门房通报一声就好。” ----------------------- 作者有话说:码字的时候突然想到如果未来写现代篇,现代篇里面小宝完全可以靠参加大胃王挑战养活自己(bushi) 第55章 “琼儿,回去了。” 日暮西沉时分,谢琢站在院中央的甬路上朝院中的草木呼唤。 第63章 不过片刻,枝叶繁茂间钻出两个少年郎。 谢宝琼几步小跑凑近到谢琢的手边,回身朝齐归摆摆手: “齐归,之后再见。” 齐归在树下顿住脚步,宽大的绿色枝叶遮在他的头顶,黄昏的晚霞披在他的周身,镀上一层氤氲柔和的暖光。 他面上流露出暗藏不舍的笑意:“我们京城见。” …… 谢宝琼踩着谢琢的走过的脚印,慢悠悠地跟在谢琢后面出了院门。 前方谢琢的身影却骤然停顿,他加快脚下的步子,贴到谢琢的身后悄悄露出一个脑袋向前看去。 “谢郎君,你要回去了?” 谢琢身前几步开外站着一个挎着篮子的婶子,她身侧还跟着一名妇人打扮的姑娘,开口的人正是手提竹篮的婶子。 “嗯,王婶子这是来看阿宝?”谢琢瞥了眼身后的动静,嘴上接住王婶子的话。 “是啊,阿宝能够被找到还要多亏了谢郎君和几位大人。”王婶子拎了拎手上的篮子:“我带了饭菜来给陈医师,谢郎君要不要留下一起用点。” 她说着,目光又移向扒着谢琢露出个脑袋的谢宝琼:“这就是谢郎君家的小宝吧,瞧着真俊朗,简直和谢郎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也留下一起吃个便饭。” “多谢但稍后还有要事,就不留下用饭了。” 谢琢挂着笑意委婉拒绝,为了防止王婶子再盛情相邀,转头看向同样挎着个竹篮的王莺莺,面色红润,比多日前见过的样子精神不少,他向王婶子问道: “王姑娘身体恢复得如何?” 王婶子果然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脸上的喜色更盛: “幸好有陈医师愿意帮我家莺莺调养身体……” 二人又寒暄几句,王婶子才在谢琢的一句当心饭菜凉了中结束攀谈,拉着王莹莹往院中走去。 临走前还不忘往谢宝琼手中塞了个温热的鸡蛋。 红褐色的鸡蛋有谢宝琼半个手掌大的大小,被强硬地塞入他手中。 他脸上带着错愕的表情,捧着掌心的温热不知所措,抬头看见谢琢,呆呆地把鸡蛋递到谢琢眼前。 谢琢接过鸡蛋,轻轻磕碰了一下,手指顺着裂缝剥开褐色的蛋壳,露出其中白嫩的内里,递到他的嘴边。 “吃吧。” 谢宝琼就着谢琢的手咬了口鸡蛋,咬下顶层的蛋白,露出内芯黄绿色的蛋黄。 温热的蛋白并不烫嘴,并未添加调料由白水烫熟的做法使其并没有多余的味道。 但随着咀嚼,鸡蛋本身的清香在口中散发。 谢宝琼从谢琢手中接过鸡蛋,往下咬了一口,蛋白裹着半个蛋黄被他咬入口中,不同于只有蛋白的口感,滑嫩包裹着深处的绵密在口中蔓延。 他一口将手中剩下的鸡蛋吃下,由着谢琢拿帕子给他擦完手,牵着他往前走去。 二人一同迈入黄昏中。 谢宝琼边走边咽下口中的食物,仰头看向被残阳笼罩轮廓变得分外柔和的谢琢: “爹,这个鸡蛋跟我以前在山里吃过的山鸡鸡蛋味道不一样。” 谢琢神色愣怔,这还是谢宝琼第一次与他提起过往。 当初探查消息的人传回的资料不过寥寥几页,却囊括了十三年的岁月。 他只能从其中属于谢宝琼的几行拼凑他的孩子的过往。 谢琢侧过头,神色已变回寻常脸色,好奇道: “是吗?琼儿喜欢哪个?” 谢宝琼回忆了一下曾与苏晓春烤来吃的山鸡蛋的味道,是与今日吃的鸡蛋是不一样的风味,他索性道: “都好。 爹呢?爹喜欢哪个?” “爹没尝过山鸡蛋。”谢琢虽贵为世家公子,但也不见得尝过天底下所有的食物,这话不算撒谎,他又道:“琼儿是在何处尝的?爹也想尝尝琼儿品过的味道。” 谢宝琼抓紧谢琢牵住他的手,面露难色,这怕有些难办,他吃过的山鸡蛋是苏晓春烤的,依晓春讨厌谢琢这个劲儿,未必愿意烤给谢琢吃。 谢琢见他面色纠结,不欲他为难,当即想要说些什么补救的话,却见后者面色忽而畅然: “以前我吃到的是我的朋友烤给我吃的,但爹想吃的话,我也烤给你吃。”谢宝琼眸光亮晶晶的,认为自己的主意属实不错。 “嗯,好。”谢琢眉眼含笑地看向谢宝琼亮晶晶的眼睛,下一瞬故作不经意道: “先前倒是没听你提起过原来的朋友,琼儿若是想他了,也可邀他来府上做客。” 谢宝琼点点头,没有将苏晓春的事情在谢琢眼前多提: “爹,我们现在去哪?” 谢琢目光移向亮起灯火的街道: “先去吃些东西,今日再晚些街上有集会。” 拐过弯儿来到主街,周遭环境变得热闹起来。 谢琢领着谢宝琼在馄饨摊前的桌凳上坐下,要了两份大碗的馄饨。 两碗飘着热气馄饨不多时就被端上桌子。 缭绕的雾气下,一碗清汤中漂浮着满满的皮薄透肉的莹白馄饨,几点翠绿的小葱洒在晶莹的肉色中间,更显诱人。 谢琢勺起其中一个吸满汤水的馄饨,挂在勺沿的半透色面皮往下滴着汤水,米白色的虾皮贴在半透的乳白色面皮上方即将滑下。 他将勺子撇过碗沿,翻出的面皮回到勺中,等不再烫口后再送入口中。 另观谢宝琼,此刻已经好几颗馄饨下肚。 等谢琢吃完碗中的馄饨时,谢宝琼早已解决完自己的那一份,探着头,望向从前方走过的老人肩上所扛的糖葫芦架。 圆溜溜的红色果子被穿成一串包裹在金色的糖衣中间。 摊贩间的灯火映照在上方,糖衣上似是镀了层金,亮闪闪的晃入谢宝琼的眼睛。 他本来也有一串,但最后进了阿昧的肚子。 金色的光芒忽然停止移动,街市的嘈杂声中一道稚嫩的嗓音准确无误地传入谢宝琼的耳中: “爹爹,我要吃这个。” 他的视线稍稍从金色闪光上偏移,落在一个扎着三丫髻的小孩儿身上。 三丫髻小孩坐在一个汉子的肩头,粗短的胖手指指向谢宝琼眼中的金光。 托着三丫髻小孩的汉子爽快地掏出几枚铜板,“老伯,来一串。” 挂满金光的架子被递到小孩眼前,在小孩仔细的目光中拔下一串。 细细的竹签上挂满红彤彤闪烁金光的果子,在两只手中完成交接。 谢宝琼收回视线,默默将目光锁定谢琢。 谢琢早早便关注着自家孩子的举动,自然将方才谢宝琼一举一动纳入眼底,其中对坐在父亲肩头小孩的艳羡目光他也没有错过。 虽然琼儿现在年纪大了些,但…… 未完的思绪却突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爹爹。” 谢琢猛地抬眼,就见谢宝琼一副寻常神色:“我想要……” “可以。” “糖葫芦。”谢宝琼吐出剩下的三个字。 谢琢眸色微动:“爹去给你买。” 谢琢侧头看向已经没入人群的糖葫芦行贩,担心人大多会与谢宝琼分散,又在一旁的摊贩上买了碗糖水给谢宝琼: “不要乱跑,在这等我。” 谢宝琼看着谢琢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坐在原地端起糖水乖乖喝着。 糖水渐渐见底,但谢琢还未回来,他本想叫老板再续一碗,面前的位子上忽然坐下一道身影。 “诶,小友,我观你面色晦暗……” 那人叨叨了一通,谢宝琼才意识到来人是在和他说话。 他抬头看去,面前的人身着一件破旧烂衫,随手把幡旗靠在桌子上,口中喋喋不休:“印堂发黑……” 谢宝琼打断李一的话,“我很好。” 李一伸出一只手在谢宝琼面前晃了晃,另一只手不经意间将谢宝琼面前的糖水碗拨到自己面前: “老板,续一碗糖水。” 又朝谢宝琼道:“诶,小友此言差矣。” 糖水摊老板瞥了眼新出现的李一,续上一碗糖水:“第二碗只要一文钱。” 李一从衣襟中摸出唯一一个铜板交到老板手中,捧着汤水碗抿上一口后,长舒出一口气,从衙门逃出来后他就没吃过饭,这口糖水真是救命水。 活过来后,他朝着面前的少年郎继续忽悠道: “我□□只算有缘人,今日小公子碰上我也算是缘分。” 李一瞟了眼谢宝琼身上的衣物,继续道:“我观你父母宫和福德宫饱满,祖上应是家业殷实,生于钟鸣鼎食之家……” 石头出生的谢宝琼:“……” 偏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李一瞧了他的面色一眼继续编了下去: “小公子可别不信我刚刚算的,印堂发黑这话可不是唬你的,今日怕是有血光之灾。” 李一说着,从怀中变出一个木刻的牌子: “但此物便足以化解。” 第64章 谢宝琼顺势一瞧,眼中不由得诧异闪过。 眼前的木牌子做工粗糙,其中一面雕刻着寻常人眼中的鬼画符。 谢宝琼对符道并不精通,但能够瞧出那鬼画符的确是修士间流传的平安符,且雕刻痕迹流畅,若是有灵力加持,的确能算上一件一次性的护身法宝。 他认真地打量起李一,若能入仙途,对方在符道未必不能走出一条道来。 谢宝琼刚接过李一递来的木牌子,人群中乍响起一道惊呼: “死骗子,哪里跑!” ----------------------- 作者有话说:《人类学习日志》 谢宝琼记 x年x月x日 喊爹爹有糖吃 第56章 一块与谢宝琼手中相差无几的破旧木牌被狠狠砸在二人中间的桌板上。 发出一道闷响。 四周的人群若有似无地投来视线。 李一慌张往人群中仓促瞥过,端起糖水碗一口喝了个干净,匆忙将碗放回桌面,抄起幡旗拨开人群往声源的反方向逃去。 谢宝琼攥着木牌呆愣地看着李一的衣角消失在人海中。 一个长相粗犷的大汉从人群钻出,脚步不停地朝谢宝琼所坐的桌子走来: “人呢?!” 他捡回桌上的木牌,四周打量一圈,目光和谢宝琼对上,注意到后者手中与他相同的木牌,好心提醒道:“小娃,给你木牌的人你瞅见往哪跑了没? 那人是个骗子,我找大师看过了,这木板就是块普通木头,就这么块破木板要了我五文钱。” 谢宝琼抬手指了个方向。 大汉道了谢,留下一句:“小娃,要是我抓到人,把他骗你的钱也要回来。”转身要走,突然回头看了谢宝琼一眼:“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谢宝琼摇摇头,他还要在这里等谢琢,便道:“那人还未来得及收钱。” 壮汉没有强求,匆匆往谢宝琼所指的方向赶去。 “等……” 谢宝琼收回递出的木牌的手。 他本想将木牌给壮汉,让他交还给李一,但壮汉步履匆匆,很快和李一一样消失在人海中。 空空的糖水碗摆在谢宝琼对面的位置,过了一会儿被摊主收走。 谢宝琼抬起眼,视线投向人群渐散的街道,余光瞥见河面的一抹亮光,站起身。 摊主在他离开后,麻利地收拾桌面。 谢宝琼没有乱走,只将位置从摊前桌椅挪到糖水摊对面的河岸旁。 盏盏忽烁的河灯浮在低于河岸的水面,从桥头的方向漂下。 谢宝琼未曾见过漂在水上的灯,看得正出神。 身后的人潮中忽而响起一道耳熟的声音穿透人群的嘈杂准确无误地传入他的耳中: “有看见一个男孩吗,大概这么高……” 谢宝琼扭头望去。 糖水摊挂着的灯笼前方,一道颀长身影如仙亭中的芝兰玉树吸收月华修炼出的人身。 暖黄的烛火披在冷色的身形上,为他镀上一丝凡相。 谢琢其中的一只手中还拿着个油纸包,面色焦急地询问糖水摊附近的食客。 谢宝琼灵活地钻过人群,扑到谢琢怀中,仰起头伸手去够谢琢手中的油纸包: “爹?” 谢琢握着油纸包的手却紧了几分,他一时没有抽出来,伸出的手反倒被谢琢握住手腕,拉到一旁。 视线中的油纸包被移走,谢宝琼的目光这才转向谢琢的脸。 远离灯笼的灯火映照,谢琢的脸埋在阴影中,不似往日般柔和,嘴角绷直,眉心像是油纸包上皱痕。 谢宝琼后知后觉地往回缩被谢琢抓住的手腕。 “琼儿,我走之前有没有说过不可以乱跑。”谢琢道。 “我没有乱跑,我就在摊子的对面等你。”谢宝琼指向他方才待过的河岸边。 谢琢顺着谢宝琼手指的方向看去,方才他回来时没见到桌前的人影,心有一瞬失衡,担心京城发生的事再度重演,加上人潮涌动,他的确没有注意到谢宝琼指的角落。 “乱跑的人是爹才对。”谢宝琼的下一句话传入分神的谢琢耳中。 谢琢的情绪尚未来得及变化,谢宝琼毫无波澜的语气又在他的刚恢复平静的心湖中投惊起波澜。 “爹走后,还有人要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走,我没有跟他走。” 谢宝琼说着,视线移向谢琢手中的油纸包,丝丝香甜的气味从油纸包的缝隙中钻出。 谢琢却将油纸包拿远了些,空着的手按在他的肩上,俯身与他对视,映出他身影的眼底隐隐有懊悔的神色: “刚刚应该带上你的。” “爹,糖水也很好喝。”谢宝琼说这话时没想太多,只想着方才如果谢琢带着他,他就喝不到糖水了。 谢琢愣了一下,琢磨出谢宝琼话中的含义,又见后者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油纸包,点了点后者的脑袋: “你啊……” 谢宝琼脑袋被戳地向侧边倒去,手中却得偿所愿地拿到串金灿灿的糖葫芦。 他眼尖的看清油纸包中还有一串,却被谢琢包了回去。 谢宝琼舔了口红色果子外层金色的外衣,甜滋滋的透着淡淡的凉意。 他学着曾听到的声音咬了上去,糖壳裂开的声音与记忆中阿昧咬碎糖壳的声音重叠。 碎裂开的糖壳被他吃入嘴中,他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 “爹,你怎么不吃?” “两串都是买给你的,留着明日给你吃。” 谢琢边说边收起小了一圈的油纸包: “今夜回去后可不能偷吃。” 谢宝琼点点头含糊应着,反正两串都是他的,不过是早吃和晚吃的区别罢了。 他又咬下一口,第一颗果子的糖衣已经被他吃完,这回吃入嘴中就剩下火红色遍布着斑点的果子。 残留的糖味先在口腔中弥散开,谢宝琼毫无防备的咬下,浓烈的酸涩很快扑散残存不多的糖味,占据他的口腔。 他跟随谢琢往前走的步子骤然僵在原地。 谢琢的衣袖被他牵动,紧随其后停下脚步。 回头望来,就见到谢宝琼一副凝滞空白的神色: “出了何事?” 谢宝琼嘴中塞着嚼了一口的果子,刚张开嘴,更浓的酸意攀附而上,让他说不出清话。 白皙如玉的手伸到他的嘴边: “琼儿,吐出来。” 而谢宝琼已闭紧双眼艰难把果肉咽下去,嗓音带上被酸到后的软调和谢琢告状: “爹,里面的果子还没熟透。” 谢琢收回手,眸光流转反应过来谢宝琼的话: “琼儿没尝过山楂?” 谢宝琼睁开的眼睛透亮,盈盈望向手中缺了个口子的糖葫芦。 “山楂?” 谢琢眼神晦涩:“嗯,山楂,尝起来是酸口的味道,琼儿不喜欢?” 谢宝琼没有说难吃,也没有说好吃,只将手中的葫芦串递还给了谢琢: “爹,你吃。” 回到谢琢手中的糖葫芦缺了顶部的山楂,露出一截竹签和下一个山楂,顶部残留着不规则的的糖壳。 谢琢不会嫌弃,但当他垂眼望向谢宝琼,后者的眼睛依旧巴巴地盯着糖葫芦: “真不要了?” 谢宝琼犹豫片刻,迟疑地点点头:“爹喜欢的话,另一串给爹。” 街市上,来往的众人瞧见一副奇景。 一青年男子手中牵着一小童,小童期期艾艾地时不时瞥过一眼青年手中的糖葫芦。 可青年目不斜视,将手中的糖葫芦全数吃进了肚子。 谢琢能隐隐察觉到投到身上或谴责或怪异的视线,稍加细想就猜出原因,他垂眼对上“罪魁祸首”无辜的视线。 “罪魁祸首”却默默收回了视线,还给出一句评价: “爹吃得好快。”语气略显失望。 谢琢揉了揉茸茸的脑袋: “给琼儿买糖人吃好不好?” 方才路过,他记得这附近有家糖人摊子。 “甜的?不涩?” 得到谢琢肯定的回答后,谢宝琼亮着眼点头:“好。” 没几步就到了糖人摊前,几串造型不一糖人摆在谢宝琼的面前。 不等他挑选,摊主便主动提出可以捏各种形状的。 谢宝琼没细想就道: “做成赤狐的模样,要有两条尾巴的赤狐。” 摊主动作很快,先拿了块乳白的糖做内芯,又裹上一层赤色糖衣…… 谢琢若有所思地望向摊主手中逐渐成型的双尾狐狸。 被他牵在手中的谢宝琼专注盯着糖人的目光却被不远处的身影吸引了注意。 远在几步开外的李一恰好在此时转身,视线从人潮缝隙中与他交汇在一起。 李一环顾了一圈,没看见追在身后的壮汉,抬步往谢宝琼的方向凑来,悄声道: “小友,那护身符你意下如何?” 第65章 “什么护身符?”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李一的视线缓慢抬起,落在谢宝琼身侧转过身来的谢琢脸上,笑容渐渐僵硬: “呃……谢大人,没什么,您听岔了……” “爹,这个。”一只手握住木牌举到两人视线交汇的中心。 李一猛地吞咽了口口水。 谢琢接过谢宝琼手中的木牌子,打量了一眼。 李一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惊慌万分。 谢琢看得越久,他的惊惧就越多。 他迈腿想逃,手上的幡旗却被牢牢钉在原地,低头一看,发现是刚刚掏出木牌的谢宝琼握住旗杆的下方,心中正吐槽一个半大的小孩哪来这么大劲儿,就听见谢宝琼的声音响起: “你脸上流了好多汗。” 李一随手抹了把,脸上挂着僵硬的笑: “谢大人,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这位小公子是您家的。 这木牌子就送给小公子当个玩具。” 越紧张,李一的头脑反而清晰下来,他可没收这小孩儿钱。 他抬眼快速瞟过谢琢,啧,分开看的时候还没发现,凑到一起,这两张脸可真像,今天真是饿花了眼,得罪了这么个祖宗…… 李一的思绪还在滚动着,头顶忽而传来一声轻响: “多少钱?” “啊?”李一抬起的脸满是惊讶,但反应过来后松了口气: “不…不用了,本就是送给小公子的。” 谢琢没有理会李一的推辞,掏出一块银锭塞到李一手心。 冰凉的触感恍若作梦,随即被一道“咕咕”的声音打断。 李一终归还是十几岁的年轻人,意识到声音是从自己腹部传出时,面上攀起羞恼的绯红。 “给。” 一个油纸包递到他的手中,淡淡的甜味从中钻出。 李一埋着头不知神色,手中却悄然攥紧了银锭和油纸包。 谢琢回忆起看过的案宗,视线落在比谢宝琼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郎身上,没有多说旁的话,只在李一临走前劝了一句: “手艺不错,日后可以寻个木匠的活儿干,好生过活。” 第57章 “爹,他不是要把木牌送给我们?为什么要给他银钱?” 谢宝琼攥着新到手的糖人,看了眼远去的李一背影,咬着狐狸脑袋含糊不清地问着。 谢琢抬手压在谢宝琼的蓬松的头发上,神色怅然又空明,柔声解释道: “将木牌送给我们不过是他受局势所迫之言,非他本心。 人与人的境遇不同,他心性不坏,行此道许是无奈之举,若他心向善,有了这笔银钱或许……” 谢琢的声音被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打断。 他寻声垂眼瞥去,谢宝琼努力吃糖的模样落入他的眼中,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半只糖做的狐狸几乎都进了后者的嘴巴,不知道有没有在认真听他说话。 “好吃吗?” 手下的脑袋上下摆动,鼓起的腮帮子舍不得消下去。 谢琢轻笑过谢宝琼的孩子心性,心中却只觉可爱,将手中的木牌系在谢宝琼腰间,空置下来的手索性抱起谢宝琼。 手上的重量很轻,与谢宝琼那张还带有婴儿肥的脸不符,几乎与谢宝琼刚回侯府时没甚区别。 他怜惜地拂去被夜风吹到谢宝琼脸颊上的发丝。 心中有一瞬的妄念…… 谢宝琼吃得认真,身体突然腾空,也就让口中的狐狸脑袋重新接触了一瞬的空气,视线在抱起他的人身上掠过,又把糖塞回了嘴中。 粘在脸上的发丝被拨开时,谢琢温热的指尖擦过他的脸令他感到几分痒意,反倒让他往谢琢的怀中缩了缩。 街市喧闹,谢琢怀抱琼玉穿梭其中。 侧手边,一条莹莹长河飘荡流往远方,河面之上缀着成片的荧光。 盏盏河灯似小舟般顺水而下。 谢宝琼被抱在怀中,视野比原先抬高不少,大片的烛光映入他的眼中。 方才只有两三盏稀稀拉拉的河灯此时成片成片地从上游漂荡而下,映照着他的眸色亮晶晶的。 “爹,河水上的灯好多,为什么要在水上放灯啊?” 谢琢抱着谢宝琼正巧踱步到桥头,索性在桥栏边停住脚步,胳膊抬起挡住后者往前伸的身体,防止谢宝琼冲入河中。 视线随谢宝琼的目光落入长河中明灭的火光。 白色短小的蜡烛固定在河灯的中央,承载着炽热火光与思念被风吹往远处。 “再过不久就是中元节,这些河灯都是悼念逝者的,放灯的人会把想要倾诉的话语写在河灯,祈求河灯能将思念传递到彼岸。” 谢宝琼手中的竹签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糖块,与河灯上白色的蜡烛很像,他透过糖块再次看向河灯的目光带上不解。 死了便是死了,但人类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习俗。 凡人用纸糊的灯又怎么能将想说的话传递给亡者呢? 眼前的风景蓦地开始移动,谢琢抱着他往桥下的摊子走去,在一家河灯摊前停下。 河灯总体的样式大差不差,谢琢拿过四盏,付了铜板。 摊主见他大方拍板又送了一盏,被重新回到地面的谢宝琼拿在手中。 “郎君,这里有笔墨。”摊主见谢琢瞧着像个读书人,也没有说可以代写的话,抬手指了下旁边的桌子。 谢琢拿过笔,蘸了墨水,笔尖悬停良久,最终只在其中一个花灯上落了几笔,就搁了笔。 谢琢的字迹不复教习他时规整,谢宝琼只看到一眼,没看清谢琢写了什么。 谢琢转头看见他手中的花灯,问道: “要爹帮你写吗?” “我要自己写。”他现在可是会写字的妖了,谢宝琼当即拒绝谢琢。 可抓住笔,谢宝琼的动作就像谢琢一样顿住,谢琢顿住时的所思所想他尚不得知。 他顿住的原因全然是因为他不知道要写给谁,说来倒是可以写给华阳郡主,但他与郡主素未谋面,完全不知道要写些什么。 他的视线往谢琢的方向瞥去,试图抄些“课业”。 站在他的身侧谢琢的耐心十足,帮他拿着未吃完的糖人静静等他落笔,另一只手捧着的花灯完全看不清字迹。 但……糖人,他想到能写给谁了。 歪扭的字在他手下成形—— 阿…… 却在一个字后没了动静。 说来阿昧名字的后一个字,他并不清楚是哪个字。 既是魅妖……谢宝琼的手又顿住,“魅”字要怎么写来着。 但自己写的话已经放下,他最后也只能补上一个自己会写的字。 “爹,我写好了。” 谢宝琼捧起花灯,率先往桥旁的阶梯下走去。 谢琢跟在谢宝琼的身后,借着身高的优势,看清了河灯中歪扭的字迹—— “阿(墨团),糖人要比糖葫芦好吃。” 五盏河灯聚拢成团,漂离岸边。 谢琢随河灯飘远的思绪被袖子的力道拉回。 “爹在河灯上写了什么?”河灯漂得太快,谢宝琼还未看清哪盏河灯带了字,河灯就远远漂走。 谢琢拉着谢宝琼往回走去,轻声的话伴随着水汽飘入谢宝琼耳中: “告诉你阿娘爹找到你了。” 谢宝琼的视线向旁边扫开,追随着他们放下的河灯,心中不知该是何种情绪。 只是一盏不能沟通阴阳的普通河灯罢了。 — 二人回到住处时,已经是深夜。 院内却灯火通明,几道人影匆匆从他们面前跑过,其中一人看清谢琢时顿住脚步: “谢大人,荣大人说等您回来后,请您过去一趟。” 谢琢见他们皆是神色匆忙的模样,先侧头看向谢宝琼: “琼儿先自己回去睡觉好不好?” “我想跟着爹一起。”谢宝琼说话的尾调带着困意,压软了声调,暗藏些许不易觉察的撒娇意味。 他知道谢琢和荣奉来此是为的追查拐子的下落,他也知道半夜谢琢还得被叫走多半是出了大事,自然要跟上一探究竟。 谢琢无法,只得带上谢宝琼跟上领路人的脚步,同时出声问询事由: “出了何事?” “被抓回来的‘狐仙’快要死了……”带路的人瞟过谢宝琼,没有置喙,出声回答。 谢琢眉头一拧,多日的相处下来,他知晓荣奉有分寸,并非暴虐之人。 午间才抓住的‘狐仙’绝无道理一个下午便快要气绝。 “怎么回事?” 领路的人神色变幻的难看起来,只道: “您见到就知道了。” 院子没大哪里去,拢共没几步路。 带路的人推开门,谢琢带着谢宝琼进入一间未点灯的狭隘屋子中。 屋内一片漆黑,谢琢是凡人,尚未看清屋中摆设之时,谢宝琼的目光已精准锁定了墙角的荣奉,和地面上的一滩生物。 第66章 柔和但冷调的光线自荣奉指尖亮起。 一道泛光的黄符飘向上空,屋内渐渐亮堂起来。 谢宝琼与谢琢的目光被光亮吸引。 紧随之,谢琢就注意到了地上的一滩“生物”。 瞧不出原本颜色的毛发被红褐色的液体浸染,一绺一绺地缠在一起,生物的身体干瘪,似是体内支撑她的骨骼和器官消失不见。 尖尖又圆钝的嘴巴还在喘息,却又时不时呕出一大块血肉模糊的碎片,其中夹杂着白色肉虫,离开生物体外的瞬间还在啃食碎片,却在片刻后失去动静。 低低的哀嚎在光照落在她的身上时传出。 看清面前景象的谢琢猛地侧跨一步,挡住谢宝琼的视线。 “这是?” 荣奉的目光不知何时落在父子身上: “她就是‘狐仙’。” 荣奉轻哼一声:“她的体内有蛊虫。 还没问出多少东西,顺着谢小公子白日提到的东西问了几句就被体内的蛊虫反噬了。 谢大人有何想问的,怕是要尽快了。” 谢琢垂眸望去,地上的生物全然看不出狐仙的模样。 荣奉话虽这般说,但地上进气少出气多的生物怕是连说话都困难。 “你体内的蛊虫是谁种的?” 谢琢顺着荣奉的话问了一句,正是谢宝琼在意的问题。 但地上瘫倒的映月果然只发出几声野兽原始的痛嚎,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被谢琢挡在身后的谢宝琼悄悄探出半个头,视线落在映月嘴边的白色虫子上,眸光闪动,之前送了他一瓶药水的桑家两兄妹好像擅长就是蛊术来着。 想来那瓶药水还不知道是何作用? 但眼下他似乎又没有借口拿出来。 谢宝琼偷偷从袖中乾坤取出特质的瓷瓶。 瓷瓶不大,被他包裹在手中,加上袖子的遮挡完全不会露出。 他的手指拨开瓶盖,映月口中刚吐出的、还有生机的虫子似乎嗅到恐惧的味道骤然往另一个方向逃去。 速度虽慢,但实实在在地往远离他的方向挪去。 映月的喘息声也弱了下去,嗓子挤出几个逐渐清晰的字眼: “救我,救救我……” 将死之际,只剩下最纯粹的生存欲望。 但血糊糊的碎片随着映月的呼喊,不断地从她嘴中吐出,嘴角绒白色的毛发被血液浸染,看不出原先的色泽。 她的躯壳也在缓缓地干瘪。 屋内的三人具是沉默,映月这副模样,神仙也难救。 谢琢回身把双手盖在谢宝琼的耳朵上,把后者带出屋中。 谢宝琼白净的脸仰起,双眼澄澈净明,像是头顶的缺月。 谢琢的手覆在他的耳朵上,好似将他的脸捧在手心。 谢琢什么都没有说,等到屋内的声音弱了下去,他放下手: “琼儿,不要将荣少使方才的话放在心上,和你没有干系。” 第58章 夜间露重,谢琢温热的手心离开耳朵,凭空吹来的穿堂风带起一阵凉意。 谢宝琼搓了把双耳,望着谢琢的脑袋呆呆地晃动。 至于谢琢口中荣奉的话,他将大部分注意放在了映月身上,实在记不得谢琢指的哪一句。 他平静且没有后怕和愧疚的表情落入谢琢眼中。 谢琢神情不明地揉过他被搓得发红的耳廓,不再将他领回身后的屋内,反而将他送回了白日待过的房间: “困了就早些休息。” 屋内燃着好几盏烛火,不像关押映月屋子般漆黑如墨,唯有符纸散发的幽光照明。 暖色的灯火晕开一室的融融,谢琢顿了一下,道: “害怕的话,爹守着你。” 温煦的烛光映照在谢琢关切的脸上,被坐在矮榻上的谢宝琼毫不客气地拒绝,他才不怕。 “爹,我不怕啊。” 灵动的杏眼转动,眼底有灵光一闪。 谢琢赶在杏眼的主人开口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前,哄了哄: “早些休息,爹会尽快回来的。” 谢琢关上屋门独自返回关押映月的房间。 狭隘的屋内仍旧冷肃。 荣奉像是早就知道谢琢会独自回来般,靠在墙边,默默地注视单独进入屋内的身影。 散发幽光的符纸仍高悬在横梁下方的位置,倾洒下幽凉的光。 谢琢沿冷光扫过地上的一角,离开时还在喘息的映月生机已消。 散在她周围的黄符浸染在红褐色的污渍中,混迹着白色的虫尸,模糊符纸上的符号。 逐渐干涸的血液凝固在变成薄薄一层贴在地面的皮毛上,完全瞧不出映月生前的面貌。 “咎由自取罢了。” 荣奉从墙边的阴影中走出,轻讽道: “她很早就该死了,窃取他人的生机逆转生死活到今日,坐上神台,落得这番下场也不过。” 谢琢淡淡收回视线,问起他关心的事情: “问出了什么?” 荣奉却没着急回答,转而提起:“他们掳走和窃走的孩子都是有灵根的。” 幽暗的光阴在谢琢眉心留下印记,谢宝琼也符合这个要求,的确在他们的目标之内。 他垂下的眼神扫向角落薄薄的一滩,须臾间明白过来: “为的他们逆转生死的邪术?” 荣奉轻点了下头,站到映月尸体的前侧: “由她的同伙曹庄凌给出名单,曹庄凌的术法诡谲,能看出多方的门路,却不轻易出手,平常多她或者手底下的人负责行动。 她的“狐仙”也只占了个名头,实则却听从守庙人曹庄凌的命令。 狐仙庙不过他们是幌子,借此敛财收集香火,以及……收敛民心,还能做被他们残害之人埋骨。” 荣奉注视着漫延到鞋边却又被黄符阻隔的褐色液体,冷静阐述审问到的信息,语气中的讥讽不加遮掩: “贪多贪足,所求倒是不少。” 谢琢对荣奉的话不置可否,“狐仙”已死,人也已找回,虽然逃走一人,但也有人继续追查,此事似乎已了却。 空中充斥着浓重的腥臭味,虫尸和豺尸浸透在血液中散发出的味道愈发刺鼻,谢琢转而问起后续的处理: “她的尸身如何处置?” “缉恶司中有行蛊道者对她体内的蛊虫有些兴趣,会有专人来研究。” 荣奉拧了下眉头,“这味道的确不好闻,回头让人在屋门口布置道阵法。” 他边朝谢琢说着,边往屋外走: “谢大人既然从京城一道跟来了,不如多出份力,想想狐仙庙的舆情如何解决。” 谢琢敛眸率先迈出门槛。 出了这遭乱子,尤其混杂逆转生死的邪术,其中又有妖修动乱,全数坦明不太可能…… 谢琢应下此事,“此事我会解决,待此事结束,我便带琼儿先行回京。 曹庄凌一事,荣少使还请多上心。” “此案本就归我管辖,谢大人不提,曹庄凌此人也定要缉拿归案。” 荣奉紧跟其后出了屋子,身后的大门无风自动地啪嗒一声关上,隔绝住一部分异味。 屋外的延廊下未挂灯笼,银白色的月华如练如缎披垂在延廊的台阶上。 “忧心小儿惊恐恶梦,谢某就不多留了。” 谢琢告辞后,迈出鞋尖还未接触到廊下的月锦,突然被身后的声音打断,顿在原地。 “谢琢,你真觉得他会害怕?” 荣奉换了称呼,显然接下来是私人间的对话。 谢琢连头也没回,垂落的视线凝视着鞋尖前的亮光: “他还小,当场见到血腥场面不觉得怕,往后细思起还是会怕的。” “据我所闻,谢小公子回府已有段时间,你当真未觉他身上有何疑点?” 荣奉也不再藏着掖着,径直挑明他觉得谢宝琼有问题。 缺月被飘来的云层遮蔽,脚尖前的光亮连同院内的皎洁呼吸间消失。 谢琢的羽睫轻颤,嗓音平直: “未曾。” 他回过头,眸光淡淡瞥过门前的荣奉: “荣大人这是觉得我儿有何问题?” 荣奉直视谢琢投来的视线: “你不觉谢小公子的食量、行为、谈吐都不该是他年纪该有的?” 谢琢眉梢微微上挑: “敢问荣少使可有婚配?” 荣奉眉头一皱: “尚未。” “可有子嗣?”谢琢不慌不忙地追问。 “自然没有。”荣奉眉间的皱痕更深了些。 “荣少使既没有养过孩子,又如何得知这个年纪的普通孩子是何种模样?” 谢琢的话对于普通人或许有漏洞,但荣奉自身的成长经历并不普通。 这话对荣奉尚且足够。 果然,荣奉眉头紧锁,一时没有答话,良久才道: “若他真是个普通人,为何除开他与身为半妖的齐归之外,其余人皆是昏迷之态?” 第67章 谢琢轻笑一声: “琼儿当时被他们贴身带着,他们未曾迷晕他也说不定。” 阶上的月色再次露出,荣奉看起来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谢琢已回过身,抬步向阶下走去。 “执迷不悟……” 荣奉的四个字被他远远落在身后。 — 谢琢与荣奉谈论之时,被留在屋中的谢宝琼径直在榻上滚了几圈。 被子将他团团裹住,他裹在被子里抬头看着灯盏上摇曳的火光。 睡不着…… 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的瞬间,他从被子蹿出,落在地上,而被子在他身后重新展开铺在榻上。 落地的瞬间,一本摊开且搁置在榻旁的桌案上的书本掉在他的脚边。 谢宝琼蹲下身捡起,无意间瞥见书封上的书名—— 《县志》。 他随便翻开一页,重新放回桌案上,就要往屋外跑。 却在视线触及书页上的字,收回迈开的腿。 【四水山……】 他这才记起脚下的这片地方的确算是四水山脉的一角。 谢宝琼顺着小字继续看下去。 【三月初六,天降紫雷。 恐起山火波及山脚农田,一佃农携子入山寻雷落之处。 初入山,呼吸通畅,疲乏俱消。 佃农与子心喜之,以异宝随雷降世。 遇阴烟,二人不以为意,欲往之。 阴烟忽无风而退,二人闻婴啼童声,恐精怪夺宝,奔命之。】 谢宝琼捏着书页,反应过来这一页记载的是他生出神智的那一天。 但他刚生出神智的时候分明没有哭,这书乱写! 他记得那一天见到好多人,有苏晓春、辛前辈、乌年前辈…… 都来恭贺他的降生: “恭贺小友喜得造化……” 还有人好像和他说了些别的,不过他不记得了。 可谢宝琼记得清楚,他才没哭,石头可淌不出水。 他翻着页,企图找出佃农和写书之人的名姓,却在下一页注解的小字上看见有修士留下的言辞: 【灵气充溢,或秘宝现世,或有仙陨。 山中精怪皆因造化,竟见阴烟化形,幸之。 惜未见其貌,入同道囊中。】 看完这三行字,谢宝琼脑中转了个大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书中记载的妖怪是阿昧。 原来是四水山中的雾,难怪他会觉得气息熟悉。 屋门在此时传来声响。 谢琢的身影出现在屋中,见到谢宝琼翻看桌案上的书册,眸光一暗,嘴上调侃: “琼儿竟还有主动念书的一日。” 说话间,移步到谢宝琼身旁。 “书掉下来了,我不知道爹看到了哪一页。”谢宝琼道。 “无事,多谢琼儿。”谢琢动作自然地抽过谢宝琼手中的书页扫了一眼: “夜间光线不好,要看的话明日天亮后再看。” 谢宝琼缩回放在桌案上的手: “不用了爹。” 谢琢嘴角勾起,把书翻面搭在桌案上,摸着谢宝琼一团乱的头发: “怎么还没有睡觉?” 谢宝琼仰起头,蹭过谢琢的手心: “睡不着,爹,我想吃糖人。” 谢琢的另一只手捏住谢宝琼的两颊,在谢宝琼的脸颊上挤出两个肉窝: “这个时辰摊子都收了,明日再吃。” 谢宝琼的脸索性耍赖似地贴在谢琢的手心,眼尾下垂的杏眼无辜地盯着谢琢。 谢琢为谢宝琼理着发丝的手下移遮住那双眼睛,吓唬道: “撒娇也没有,这个点还吃糖,当心被蚜虫吃了牙齿。” 眼前骤然陷入一片黑暗,谢宝琼扒拉着谢琢的手,虫子才不吃石头,他也没有撒娇。 第59章 昨晚闹着人睡不了的元凶,如今日头高悬却还窝在被子中沉沉睡着。 等谢宝琼从被子中探出头时,窗边另支起的侧榻上收拾齐整,不见谢琢的影子。 连昨夜摊开放在桌案上的书本都没了踪影。 他穿好外衣,绕过屏风,外间依旧没看见谢琢的影子。 只有一个不太讨喜的人坐在谢琢原先坐过的椅子上。 荣奉的视线慢悠悠地落到他身上。 谢宝琼直勾勾地回望过去,脚下的动作却顿在屏风的旁边一动不动:“我爹呢?” “谢大人去忙了。”荣奉看着披头散发的谢宝琼招了招手。 谢宝琼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像在地上生了根。 “真没礼貌,谢大人就是这样教你的?”荣奉的语气很淡,全然不像说出的话般不客气。 “谢某怎么教孩子还轮不到荣少使评判。” 敞开的门透进的晨光被一道身影遮挡,谢琢迈过门槛: “倒是荣少使一大早的有何贵干?” 荣奉的目光在走到谢琢身边的谢宝琼身上停留了一瞬,站起身往外走去:“验证某些东西罢了。” “荣少使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吗?”谢琢冷冷道。 荣奉的视线在父子二人身上流转过,什么也没说往屋外走去。 等人走远了,谢宝琼的目光仍追着院子中荣奉离开的背影,他总觉得荣奉是冲着他来的。 “琼儿,先去洗漱,过会儿带你出去。”谢琢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谢宝琼收回视线,听了谢琢的话去洗漱。 “爹,桌子上的书呢?” 谢宝琼竖着脑袋坐在凳子上,任谢琢帮他绑好发带。 “前几日要查看里头的舆图才让人拿来的,今早已经还回去了,琼儿要看?” 谢宝琼习惯性地想要摇头,但想起在谢琢手中的头发,开口道: “不要。”他就是随口一问。 用过早膳,谢琢如约带他去了镇上。 先是带他去拜访了王婶子。 谢宝琼独自坐在院中的小凳上,怀中抱着只跳上来的母鸡,晒着太阳。 廊下与王婶子交代事情的谢琢目光时不时扫过。 狐仙庙一事,解决起来不难。 最简单的做法便是什么都不管,只当狐仙显灵一事是机缘巧合。 但那日四水山中闹出的动静有些大,还是得拿出些安抚民心的说法。 结合狐仙显灵抹去王莺莺记忆的景象,能快速起效的办法就是直接抹去狐仙的存在。 第一次显灵的出现的狐狸不过是四水山上跑下的野兽,恰巧进了庙中。 那伙人假借旁人名头设立庙宇的时候想必也想不到如今正好方便了他们。 至于山中闹出的动静,就拿缉恶司捉拿逃犯一事解释。 …… 如此在连安镇上待了三两日,等事态平息,谢琢着手收拾东西准备带他回京。 谢宝琼看着谢琢将他的物件一件一件收入包裹中,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还要去漯州寻找曹庄凌口中的大人。 “琼儿,这两个一样的鸟哨要带哪个回去?” 谢琢的话打断他的思绪。 他看向谢琢手心中的两只鸟球状的陶哨。 棕褐色的陶土捏成的尾巴上留有一个孔洞,再由赭石点上麻雀的眼睛,吹气时会发出啾啾的叫声。 谢琢昨日带他出门给他买了一对。 两只鸟球模样的鸟哨几乎没有区别,并排挤挤挨挨地蜷缩在谢琢的手心。 谢宝琼犹豫着尚未做出选择,谢琢的手掌却收拢,包住两只泥作的鸟球球: “琼儿既都想要,那便都带上。” 谢琢先拿外衣包裹住鸟哨,才将其放入行囊中。 一系列动作被他纳入眼底,谢宝琼辞行的话到嘴边又是一噎。 或许就像苏晓春说的那样,他们能够活很久很久。 所以他分明在几日前就可以离开连安镇前往漯州,却选择谢琢身边多留了这几天。 可他要求道, 要修炼, 要成仙。 漯州非去不可。 谢宝琼低着头,视线似乎要透过衣服堆望见下面的陶哨。 谢琢或许不该买那一对泥作的鸟球球,也不该把鸟球球全部带回京城。 “爹……” 谢琢侧眸望向他,注意到他哀怨的目光: “怎么了,是想要玩鸟哨吗?” “谢大人!” 一声急呼打断父子间的对话。 谢琢闻声望向急急忙忙进入屋中的人。 “京城有急诏传来。” 来人将一封压着封泥的信交到谢琢手中。 谢琢挥手让人下去。 自己则拆开印泥,掏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只有一张,写满了半页。 他的面色却在视线触及到信上的字迹时变得凝重起来 【漯州郡大灾,朕已命赤松卿前往赈灾,但赤松卿独自前往,朕心难安。 谢爱卿如今在漯州郡附近,不若去漯州走一遭再回京复职。 第68章 朕闻谢爱卿寻回爱子,既是华阳的孩子,也该是朕的侄孙儿,等谢爱卿回京后合该给个封号才是。 赤松卿已从京城出发,谢爱卿抓紧时机。】 谢琢看完后,将信收回后贴身放好。 皇帝的意思已经摆到台面上。 皇帝看中赤松的本事派赤松去赈灾,但赤松为异族当赈灾的话事人,他不放心,需要个派系不同的人牵制赤松。 而赤松脾性不好的传闻朝堂上无人不晓,身居高位与赤松相当的人少有人愿意接下这个苦差。 他此番刚好告假不在京中,这担子就被推到了他头上。 皇帝为了安抚他心甘情愿去做这事,又在他面前吊了根萝卜。 谢宝琼虽回了侯府,身份却一直未过明面,除开一部分的原因是谢琢担心当年的凶手会穷追不舍。 剩下的一部分便是若要将谢宝琼记在林怀瑾的名下,那必要过皇室宗族的眼。 但每年总会有些皇室宗亲在外留的子嗣认上门,因此不管是与不是,大部分到最后都会不了了之。 谢琢到底有几分私心,不想要谢宝琼受丝毫的委屈,反正不过是一张纸罢了。 “琼儿,爹可能不能陪你回京城了,爹之后派人送你回去。” “为什么?”谢宝琼猛地抬起头,心中暗喜,这样他就可以半路溜掉,等解决完漯州之事再回京城找谢琢。 “陛下的吩咐,爹要先去一趟漯州郡后才能回京城。” 谢宝琼的目光惊异地停留在谢琢的脸上,伸手抓住谢琢的袖子: “我要和爹一起去。” 谢琢的面色却显得严肃:“琼儿,爹不是去玩,漯州有灾情……” “我也想去漯州。”谢宝琼直白地表达出自己目的,“爹爹。” 不知漯州情况如何,灵力要省着点用,马车可要比他走着去快多了。 谢琢的神色没有松动:“那今天的糖人没有了。” 谢宝琼点点头,他可以到漯州郡再吃。 紧接着,也不管谢琢的反应,他把剩下的东西往行囊中塞去: “我帮爹一起收拾。” 谢琢叹了口气,抓住谢宝琼捣乱的手,翻出行囊中的鸟哨放在谢宝琼的手心: “去玩吧。” — 三日前,漯州郡城门。 一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宛如乞儿模样的人看见城门口的牌匾松下一口气。 他露出头发遮掩下的脸往城门口走去,正是逃走的曹庄凌。 城门大敞,入城的人排成两列长队递交费用依次进程。 曹庄凌警惕地往身后扫了眼,径直从两条长队旁走过,来到城门口。 驻守城门的卫兵抬头瞥了眼,毫不客气道:“后面排队去。” 曹庄凌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摆在卫兵面前,却被卫兵一巴掌拍开: “哪来的乞丐,拿着鸡毛当令箭。” 一旁的术士看清令牌,忙迎上来,挤开卫兵,恭敬道:“大人,这是新来的,不懂事,您里边请。” 曹庄凌收回令牌,冷冷扫过哆哆嗦嗦的卫兵,顾及追兵的存在,没有出手,快步往城中走去。 在城中的巷子拐过几个岔口,来到一座精巧的宅院前,递出令牌。 “跟我进来吧。” 门房处不多时出现个黑衣打扮的人,蒙着面具,声音沙哑听不出性别。 曹庄凌没有多问,屏气凝神地收敛视线,从角门内走入,被连日的追逐的精神这才彻底松懈下来。 前面的黑衣人注意到曹庄凌的松懈,眼中不着痕迹地划过轻蔑,但什么都没说,将人往宅院中心的方向领去。 来到一座寂静无声的院子前顿住脚步: “你自己进去吧。” 最后好心提醒了句:“大人最近的心情不好,小心说话。” “是。” 曹庄凌呼了口气,走入院中。 院中站着几个侍者,静静地候在廊下,垂着的脸埋在阴影中瞧不出模样。 廊柱旁则挂着一个精细讲究的鸟笼。 笼门紧闭,食槽与水碗中撒着几颗东珠与金石。 笼内却无鸟雀的踪影。 曹庄凌没有多看,移步到侍者候在屋外的那间门前。 屋门敞开,他却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在门口出声: “大人,小人曹庄凌求见。” 屋内许久没有声响。 曹庄凌站在廊下,反应过来的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 直到好半晌屋内才传出道声音: “进来。” 他迈开有些发软的腿进到屋内。 屋内的装饰更是奢靡。 绣着金线的盘金缂丝地毯隐隐中有灵力流转,几根立柱也是凡俗间少见的木材。 而此刻在主人座下的美人榻材质更是非凡,侧边上镶嵌的云石如山水泼墨,细观间其中山水隐隐流动。 却被主人拨弄酒盏时毫不怜惜地溅上酒水。 曹庄凌的视线在侧倚在榻上的身影瞥过一瞬,便低下头去跪在地上。 “小人曹庄凌见过大人。” 榻上之人动作未有丝毫变化,目光在酒盏的花纹打转,良久才投来一瞥: “哦,是你啊?” ----------------------- 作者有话说:谢琢:努力打工给小宝上户口 第60章 甜腻的酒香在房间中愈发醇厚,混合着香炉中香料的味道,晃得人头眼发昏。 曹庄凌跪在缂丝地毯上,神识被上方突然响起的声音点醒。 “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语气随意,似乎只在关心他为何会变成模样的原因。 曹庄凌交代完发生的事,双目盯着地毯上的金线静静等候上首的人发落。 “也就是说,你不仅没看好人,还将追兵引了过来。” 美人榻上的人语速缓慢,轻挑的语气似乎根本没将曹庄凌的话放在心上。 曹庄凌俯下身,太久没见过身前之人,但对方的手段他可忘不了: “大人,身后的追兵我甩掉了才敢入城。我万不敢将大人陷于不义之地。” “来人。” 上首之人可不管曹庄凌怎么辩解的,轻挑的声调骤然冷了下去。 两名与引曹庄凌入府同样装扮的人凭空出现在屋内。 “我不需要做不好事的人,当初给了你什么,如今便尽数还回来吧。” 一句话几乎宣告了曹庄凌的死刑。 他的修为几乎都是眼前之人所给的,若剥夺了他如今的修为。 凭他剩下的寿数不过死路一条。 眼看上首之人即将消失在眼前,救生的本能让曹庄凌回想起一件事,他慌忙出声: “大,大人,我还有用,我还有用!关于您特地吩咐的那个孩子……” 上首之人摆摆手,两名黑袍人消失在原地,留下失去支撑后跌落在地的曹庄凌。 “说吧,说得好,留你一命。” 细腻的酒香再次在屋内飘散开,美人榻的人坐起身,提起酒壶倒满酒盏中,口中的话似乎与老友叙旧。 “大人,您指定要捉到的那小子恐怕并非凡人。” 曹庄凌见人似有松动,忙不迭地将看见阿昧被人控制住的画面全交代了。 上首之人轻语一句,“有意思,难怪当年能活下来。” 他随手将手边的酒壶用灵力送到曹庄凌面前:“赏你的。” “多谢大人。” 曹庄凌跪伏在地上,一颗心落回实处,埋下的脸上有喜色划过,手指紧攥面前的赏赐。 “你这两日到……那住下,之后会有用到你的地方。”榻上的人挥挥手,让人将曹庄凌带下去。 盯着逐渐消失的人影,他缓缓从榻上站起身,酒盏被他抛到地面,潺潺的酒液浸透地毯,他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内响起: “收拾东西,在这地方待得也够久了。 离城后让人去郡守府递个消息。” 被带到安置的屋子中的曹庄凌见人离开。 迫不及待地拿出得来的赏赐。 雕花酒壶做工精巧,他却顾不得欣赏,拔开盖子扔在桌面上,仰头将酒水倒入口中。 晶莹的酒液一滴不落地灌入了他的肚子,化为一股温热修补他体内的暗伤。 曹庄凌忙盘腿坐下调息。 一息之后,花白的头发竟从根部逐渐发黑。 — 时间拉回到现在。 连安镇,准备启程前往漯州郡的谢琢却遇到了个难题。 漯州郡的灾情已有消息流传出,车行中没有车夫愿意走这一趟。 若谢琢孤身一人,骑马去往漯州郡尚未不可。 但他如今是有孩子的人,路上本就颠沛,他到底舍不得谢宝琼多吃苦头。 索性多掏了些银钱买下一辆马车,自己赶着车出了城门。 车厢内安置了行李和谢宝琼。 但谢宝琼坐不住,刚出城门便从车厢出来坐在谢琢的旁边,侧头望着谢琢的目光中浮现诧异: 第69章 “爹,你怎么什么都会?” 马车的速度不是很快,谢琢就没有将人赶回车厢内,顺着谢宝琼的话道: “琼儿想学的话,将来爹可以教你。” 谢宝琼歪着脑袋打量与在侯府中不太一样的谢琢,清晨并不猛烈的日光轻薄地撒在谢琢身上,柔和了谢琢身上的棱角,洗去谢琢为官后浸染的寒色,衬得人愈发温雅。 也衬得谢琢愈发像一个人。 和他并不一样的人类。 话本里的妖魔鬼怪都会在高悬的日光下显出原形。 而现下,山野间的车道上,日光朦朦胧胧得圈笼住他与谢琢。 他与谢琢皮囊上的相像似要在照破妖邪的日头下划了道分明的界限。 露出其中的真实—— 谢琢其实和他一点都不像。 谢琢是人,他是块石头。 他没有谢琢所有的东西。 晃眼的日光随着马车的前行,被头顶的树荫筛过,留下铜钱大小的斑点落在他与谢琢的肩头。 谢宝琼视线落在衣服的光晕上,没有回答谢琢要不要学驾车,反而认真道: “爹和在侯府里的时候不太一样。” 谢琢没有否定他话:“人会被环境赋予不同的模样。 现在的我可以只是谢琢,只是小宝的爹爹。” 谢琢分出一部分注意,落在身侧的盯着衣物纹样的谢宝琼身上,柔声道: “小宝在爹面前倒是一个样。” 谢宝琼放下心中的纠结,他一向不为难自己。他仰起头对上谢琢的侧脸: “可爹变得不一样就和我不像了。” 谢琢握赶车绳的手一同握住马鞭,空出的手捏了捏谢宝琼脸颊的肉: “古往今来都是子类父,何来的父肖子一说? 况且爹与你本就不是同一人,为何非得处处一样?” 谢宝琼缩回谢琢手下的脸,却被谢琢的话问得愣在原地。 对哦,他为何要谢琢与他一样呢? 他与谢琢等华阳郡主的事了后也不再会有交集了。 谢琢看着垂下眼的谢宝琼,又道:“小宝也无需成为和爹一样的人。” …… 马车沿着官道行驶了两日,两人还未出四水山脉,偶尔见到来往行人。 谢琢一路上沿路观察,心中不由升起疑惑。 这两日遇到的迎面而来的车马或者行人衣衫皆是齐整,面色虽见赶路的疲惫,但未有面黄肌瘦之人。 漯州郡与脚下的怀阳郡接壤,若漯州有灾,按理说,能见到从漯州逃出的灾民。 漯州的灾情不知如何,未见到流民奔离故土,兴许是漯州的灾情被控制住。 谢琢在心中安慰自己,却也在心底做好更坏的打算。 比如郡守为了自己的政绩与乌纱帽,锁闭城门,强行镇守灾民…… 目光不由偏移向捧着鸟哨啾啾吹着的谢宝琼。 “啾?”鸟哨吹出个婉转的尾音,谢宝琼疑惑地目光随之而来。 谢琢收起自己的担忧,看着山侧的悬日:“我们先休息会儿再赶路。” 说着,将马车赶到官道旁停下。 “啾。”谢宝琼吹了声鸟哨算是回应谢琢的话。 越靠近漯州,官道上来往的行人越发稀少,到现在两人停下马车休息,已有小半天没再见到一人。 谢琢摘下谢宝琼头顶上当日照的斗笠,见人额头上虽没有出汗,但仍从水囊中倒了些水在手帕上让人擦了擦脸。 “再喝点水。” 谢琢没有重新塞上水囊,拿回谢宝琼手中的帕子,将打开的水囊递上。 谢宝琼把鸟哨揣回怀中,接过水囊坐在车辕板上喝着水,看谢琢将马解开拉到一旁喂草。 山道前方蜿蜒处,八九个人背着行囊往他们的方向走来,随后挑了个附近的阴凉处歇下。 其中一人放下背后的行囊,往马车上坐着的谢宝琼走来。 谢琢注意到动静,抚过马的鬃毛,往回走来。 “娃儿,给口水喝呗。” 头戴斗笠的汉子在谢宝琼面前站定,伸出的手上拿着个破旧的瓷碗。 谢宝琼停下喝水的动作,抬眼看向来人,一身棕灰色衣裳,头顶的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半个胡子拉碴的下巴。 递到面前的瓷碗颜色几乎和他身上的衣服一个颜色,蛛网般的裂纹从碗底盘上。 谢宝琼拿着水囊没有动作: “你的碗是漏的,接不住水。” 斗笠下露出的下巴动了动,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的嘴巴,与下巴上的胡渣形成巨大的反差: “没事的,娃儿,漏完前老汉我就喝完了,老汉我半天没有喝水了。” 谢宝琼点点头,手上依旧没有动作: “我去给你拿口碗。” 说着,便要钻入马车车厢。 身后谢琢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抓着破碗的手突然暴起,瓷碗直冲谢宝琼而来。 被谢宝琼回身往车厢找东西的动作避开。 “琼儿,当心。” 身后看了清楚的谢琢长剑出鞘直朝此人攻去。 斗笠被长剑挑飞,露出一张长相普通却方才嘶哑的声音并不匹配的年轻人脸来。 谢琢再次出手的长剑直逼该人的要害而去,却被灵活避开。 但谢琢没有恋战,直朝马车的方向靠近,提起谢宝琼往车厢内塞去,同时语速极快地嘱咐道: “琼儿,爹知道你有本事在,待会儿从车窗中翻出去,快跑,不要回头。 回连安镇找荣奉,让他送你回京。” 被谢琢塞入车厢的谢宝琼头脑还有些发懵。 听从谢琢的话翻出车厢后,却没有继续听从谢琢的指令跑,反而贴着车厢回头望去。 刚才在阴凉处歇脚的人围攻马车前方,却被谢琢挡了下来。 他好歹是个妖修,眼前这群人不过是普通凡人,虽然由于约束修士的规则不能将人杀了,但打晕完全不是问题。 而且谢琢都已经知道他会些拳脚了,只要灵力用的隐晦些,谢琢是个凡人又不能感知到灵力。 这般想着,他翻上车顶,从天而降踹翻谢琢附近的其中一人。 围攻谢琢的人见他现身,多数人朝他聚拢,留下三两个牵制住谢琢。 谢宝琼自然不惧,终身附着灵力,挥出的拳头只要成功落在人的身上,就能将人击出七尺远。 若不是顾及谢琢在场,他完全能将人击出得更远。 谢琢分神顾及这突然蹿出的谢宝琼,心中有气,出手的招式更加凌厉。 虽见到谢宝琼游刃有余,却仍免不了担心,剑刃横劈,拨开面前挡路之人,朝谢宝琼的方向靠近。 谢宝琼腾空而起,踹飞又一个靠近的人。 身体在空中转动,迎向又一个靠近的人。 那人袖手抖动,一股迷烟自他袖中冒出,朝谢宝琼的面门飘来。 谢宝琼皱眉,假意避了一下,凡人的迷烟对他作用不大,就连阿昧的迷雾对他都不起作用。 意识却在迷烟接触他脸颊的一瞬陷入恍惚。 腹部被人踹过,感觉不到痛,可身体不受控制向后飞去。 谢琢的呼喊声逐渐远去。 他的身体在往下坠落。 下一瞬,却被人抓住手臂紧紧拥入怀中。 金属撞击岩壁的刺耳声音传入耳中,让谢宝琼的意识回拢了一部分。 他转动了一下眼珠,看见谢琢的脸,和谢琢的那柄长剑想要刺入岩壁却卷了刃。 他的脸窝在谢琢的怀中看不见底下的崖底,风卷着他的衣袍和发丝向上飞。 这么深的崖底,石头会不会摔碎他不知道,但谢琢肯定会变成一块一块的。 ----------------------- 作者有话说:谢宝琼(推醒苏晓春):晓春,你说我为什么会想要谢琢和我一样? 苏晓春(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可能是你想当他爹吧 谢宝琼(打开新思路)(回家)(翻进谢琢房里):爹,你可以叫我爹吗? 谢琢:??? 第61章 山路旁,容貌平凡的人捡起被剑刃划了个口子的斗笠,迈步走向山崖旁,俯身朝山下望去。 陡峭而又荒芜的岩壁映入眼中。 除开偶尔有几株艰难求生的杂草从石缝中冒出,连棵盘结出的小树苗都不存在。 他站起身,手腕翻转,斗笠盖在头顶,遮住那张平凡的面容。 “走吧。” “不需要下去检查一番?”峭壁旁响起另一道声音。 “不必,就算他是修士,哪怕只吸入丁点儿大人所给的迷烟,都会用不了灵力陷入木僵的状态。 更不要说他几乎泡在烟里,没个三五日他根本恢复不过来。 他一个毛头小子,失了灵力的存在,摔落山崖就算侥幸不死,也难逃野兽之口。” …… “小宝。” 谢宝琼努力睁了睁眼,眼前出现谢琢衣物的面料。 第70章 “谢小宝。” 他双手撑地爬起。 由于迷烟的效果尚未完全褪去,他还未完全恢复身体的掌控权,当手掌接触到底下的柔软时,顿时往前一跌。 眼看要重新撞回原来的面料上,后衣领被只手扯住。 眉心被人一点,灌入灵力。 谢宝琼混沌的脑袋骤然清醒,眼前的人影也变得清晰: “辛前辈?” 点在他眉心的手指顺势弹了下他的额头,提醒道: “别仗着自己不怕毒,就什么东西都不避,这下吃到苦头了吧。” 谢宝琼陷入混沌前的记忆逐渐复苏,他忙转头往四处看: “我爹呢?” 辛玄的手将他的脑袋往下按去: “这呢?” 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的谢琢映入谢宝琼眼中。 他从辛玄手中挣脱出来,俯下身查看谢琢的情况: “爹。” 地上的谢琢毫无反应。 “谢大人,谢琢。” “别喊了,我用法术将他弄晕过去了。” 辛玄打断从谢宝琼嘴中一个接一个冒出的称呼。 谢宝琼蹲在谢琢的身侧,看着谢琢身侧流下的一小摊血: “可他在流血。” “受伤了,死不了。”辛玄说着,指挥谢宝琼拿帕子将谢琢手臂上的伤口包扎。 谢宝琼无师自通地在包扎时往谢琢体内灌输灵力止住血,收拾完,他才将注意放回辛玄身上: “辛前辈,我记得我掉下山崖了……”谢琢好像是为了救他才一起跳下来的。 “被人迷晕踢下来的。”辛玄无情拆穿他,随后瞥了眼躺在地上的谢琢,叮嘱道: “在外行事要当心些,今日有我在,往后可不一定。” 谢宝琼盯着谢琢手臂上帕子的一角,神情恹恹,反驳的话都没了气力: “可这是在四水山。” “哪儿都一样,以前你在山中吃些毒果只会麻一麻嘴巴,如今这些人可是冲着你的命来的。” 辛玄望了眼地上蔫头巴脑的人继续道: “我要走了,你带着他自行回去。” 辛玄的身形稍作变化,化作一只羽附霞光的雀鸟飞往半空,最后不忘叮嘱一句: “别带人沿山壁重新爬回去。” 空中的霞鸟消失不见,谢宝琼应了声:“哦。”尝试背起谢琢。 一番尝试后,他放下谢琢,让谢琢靠在山壁上。 谢琢的重量对于他不是难题,但谢琢的身量对他来说却有很大的问题。 他的身高才堪堪到谢琢胸口的位置,谢琢此刻又是无意识的状态。 他背起谢琢走不了两步,就会将谢琢拖到地上。 谢宝琼盯着昏迷的谢琢,犹豫是要扛着谢琢回去,还是变幻身形把人背回去。 早知道问问辛前辈谢琢什么时候会醒了。 身后突然传来石子滚动的声音。 一道陌生的气息在向他们的方向靠近。 谢宝琼警惕地回过身挡在谢琢面前。 如今谢琢昏迷不醒,他倒是可以毫无保留地施展拳脚。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走近。 走在前面的是个梳着妇人髻的女子,身后则跟着一个背着背篓更加年轻些的男子。 谢宝琼的视线在妇人身上停留一瞬,就久久地停留在其身后的男子身上。 主要是那人生得着实高了些,比谢琢要高上半个头不止。 别说他下山后见过的人类,就是妖中他都少有见过这般个子的人。 走近的两人也注意到了山壁旁的父子两人。 为首的女人靠近灰扑扑的谢宝琼,视线扫过后面明显陷入昏迷的谢琢,最后落在表露出防备的谢宝琼脸上,问道: “二位这是从何而来?” 谢宝琼抬手往上指了指:“从上面掉下来。” 温从岚的面色变了变,视线再一次瞥过生死不明的谢琢,望向谢宝琼沾着灰的脸的眼睛浮现出一抹怜惜: “好孩子,那是你爹吗?” 谢宝琼点点头:“是我爹。” “你爹他……” 谢宝琼如实道:“我爹他昏过去了。” 温从岚这时才看见地上的一小滩血迹,为人医者的她看着面前半大懵懂的孩子,到底是不忍心: “我是这附近村子的医师,若是信的过我,可以跟我回村,我可以帮令尊医治。” 谢宝琼面色还有些警惕,并未一口应下温从岚。 另一道声音突然插入他们对话: “娘,他们从这么高的山崖摔下来都没死,是不是人都难说。” 背着背篓的年轻男子上前一步,站在温岚的身侧,灰黑色的瞳仁无甚感情地盯着谢宝琼。 “茂儿,不可胡说。”温从岚喝止住温茂,转头看向谢宝琼道: “这山间一到夜间便有野兽出没,我们采完药后就会下山,小郎君若是不信我,也得早些带着你爹下山。” 听见温从岚的话,谢宝琼不再犹豫:“我背不动我爹。” “我先检查一下你爹的骨头有没有断,若是断了,就有些麻烦了……” 温从岚检查完谢琢,又将谢宝琼打了个结的手帕重新包扎好,转头对温茂道:“茂儿,你来背着他下山。” 她则转头看向从方才起一直好好站着的谢宝琼: “小郎君有哪里受伤吗?” “我没事,掉下来的时候,爹一直把我抱在怀里。” 温茂放下背篓,在两人的帮忙下将谢琢背到背上。 谢宝琼自觉地拿起背篓,跟上温茂往前迈的步子。 温茂的步子迈得很大,一步往往要他走上两步才能跟上。 温从岚跟在他的身旁,介绍道: “我姓温,背着你爹的是我儿子温茂,你可以叫我温姨。 还没有问小郎君姓甚名谁?” 谢宝琼刚张开口,脑海中突然划过辛玄的叮嘱,到嘴边的话一转: “我叫林暮石。” 温从岚的神色有一瞬地愣怔,但没有多问,三人一路无言地回到温家母子所住的村子。 温从岚却没有带着谢宝琼进入村子,反而带着谢宝琼从外绕了一圈,来到村尾的一间院子,才对谢宝琼解释道: “怕村子中传出闲言碎语,就没带你们从村口进来。” 谢宝琼脑子极快地反应道:“那我和爹走的时候是不是也要偷偷摸摸的啊?” 温从岚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那倒是不必,到时候我会说你爹是茂儿爹家里那边来的堂弟,来看一看茂儿。” 谢宝琼将背篓放在院子中,跟着温茂进来侧屋,直到看见谢琢被安置在床上,他才跟着一起坐在木床上。 可屁股还没接触到床板,身体就被一只手拎起放在地面上: “你脏,不能上床。” 谢宝琼低头拉着自己的衣襟看了眼,又抬头看了眼床上的谢琢: “我爹身上也是脏的。” “他是病人,你不是。” 温茂简单地应了一句,跟拎小鸡仔一样把谢宝琼拎出房间,指了指院中的水缸: “那有水。” 等到温从岚放完草药从屋中走出时,便看见在水缸前“罚站”的谢宝琼。 “林小郎君?要是想喝水,厨房里有烧开的水。” 谢宝琼转头看见温从岚的瞬间眼睛亮起,在四水山中他能用洁尘术,再不济被苏晓春叼住本体往河中滚一圈,而在侯府中又有一大堆的人照顾他。 方才温茂虽给他指了水缸,但和侯府中见到的浴桶好像不太一样。 “温姨,猫猫哥让我把自己弄干净。” 温从岚反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谢宝琼口中的猫猫哥指的是谁,她眉眼带笑地朝屋中喊了声: “茂儿。” “娘,有什么事吗?”温茂从屋中抱着个木盆走出。 “你烧些热水给林小郎君洗洗。” 谢宝琼又回到了谢琢在的那间偏房,温从岚给他拿了身温茂从前的衣服: “这衣服虽是茂儿从前穿过的,但洗干净后一直收在那,林小郎君待会儿可以换上。” 谢宝琼接过衣服道了声谢。 温从岚看过木床上的谢琢并无起高热后便离开房间。 房间一时只剩下谢宝琼与躺在床上的谢琢。 谢宝琼站在床边看了会儿谢琢。 温茂抱着盆热水走进屋里,见谢宝琼的目光移向手里的木盆,道: “这盆热水是给你爹用的,你要洗的话,厨房里还有热水,或者我待会儿带你去河边洗。” 比起谢宝琼不太熟悉的厨房,他还是更愿意去河边。 可瞥了眼床上的谢琢,他又有几分担心,仰头看向温茂: “猫猫哥,去河边可以把我爹带上吗?” ----------------------- 作者有话说:谢宝琼:谢宝琼被追杀关我林暮石什么事? 第71章 作者:小宝,但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谢宝琼:嗯?o.o 作者:有没有可能林是皇姓呢? 第62章 回答谢宝琼的话是一阵哗啦啦的水声。 温茂冷着脸,拧干手中的布丢向谢宝琼,被谢宝琼接入手中: “先给你爹收拾干净。”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走入院子中收拾起背篓中的草药。 谢宝琼收回视线,目光从门外移向床上的谢琢。 谢琢的脸上和双手沾着山崖下的尘土,手臂的伤口被敷了药重新包扎。 伤口附近的衣服染着血渍。 谢宝琼拿着手中带有湿意的布,走到床边,盖在谢琢的脸上,用力擦了擦。 他拿起湿布后,谢琢的脸的确干净了,但原本白净的面庞却变得红彤彤一片。 谢宝琼的手一抖,湿布重新盖回谢琢的脸上。 他探头往屋外扫过,温茂背对着他,注意不到他这边的动静。 谢宝琼背过身,拿走谢琢脸上的湿布丢回水盆中,手上施了个洁尘术。 须臾间,谢琢全身上下被收拾干净,连身上沾满尘土的衣物都变得干干净净。 唯独那张脸透着一抹红。 谢宝琼偏开视线,落在谢琢洁净的衣物上,担忧温茂起疑,扯过谢琢的袖子擦了擦脸,最后盖回在谢琢身上。 见干净的衣服重新染上纤尘,才转身往院子中走去。 “猫猫哥,爹被我洗干净了。” 温茂放下手中的草药,视线向下瞥了谢宝琼一眼,往屋中走去。 视线扫过木床上的谢琢,端起装水的木盆时,眸光一暗。 但他脸上平淡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倒了水放好木盆,领着谢宝琼往村旁的溪流边走去。 七月的天气,天色暗下来后溪水边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冲散白日的酷热。 又因天色渐暗,少了白日会在溪边玩水的孩童,余下风打叶和溪水潺潺流动的声响,为此景添上一抹幽寂。 “溪水不深,你别走太远。”温茂提醒一句。 谢宝琼未解衣衫,脱了鞋直接往溪水中淌。 他将全身埋入水中,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在四水山的日子。 银色的光穿过水面,水中的月亮也变得扭曲。 谢宝琼猛地冒出水面,向后退去。 一道寒光落在他片刻前的位置,掀起半人高的水花。 “猫猫哥?” 谢宝琼运气往后躲避,视线顺着寒芒向上望去。 温茂手持长刀再一次朝他劈来。 吸满水的衣物变得沉重,谢宝琼没有再躲,长刀裹挟着寒芒落在他的身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 温茂收了刀,脚尖落在高于溪面的石块之上: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谢宝琼垂眼看向被刀刃划破了个口子的袖子,澄明的双眼望向披着月色的温茂,与那把透着溪水寒凉的刀刃,声音平淡: “猫猫哥又是什么?” 温茂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如手中刀刃般寒芒,不知是反问还是答话: “妖修?” 轻如风的两字落在溪面上的瞬间,温茂的手腕翻转,刀刃的那一侧转向谢宝琼: “不管你的目的是为何,我都不会让你打破现在的生活。” 话毕,温茂的身形消失在溪石上。 一个呼吸间,闪身至谢宝琼身前,手中的长刀直冲谢宝琼挑去。 谢宝琼腰身下弯,刀尖挑过他的衣襟,两团影子从挑开的衣襟中飞出。 他伸手去抓,鸟哨却擦过他的手,落入溪水。 长刀再次迎面而来,谢宝琼侧头避开,脚尖点过溪水,脑袋往前一顶。 温茂被他撞入溪水中,溅起的水珠迸射到他的脸上,顺着他的脸往下滚落。 谢宝琼不满的嗓音在哗哗的水声中响起: “我爹买给我的鸟哨被你挑到水里了。” 稳住身形的温茂听见谢宝琼的话,眼神诧异地瞥过后者,沉默地收了刀。 他周身的凌厉气势一下收拢,就像归了鞘的刀,恢复初见时跟在温从岚身后的朴实模样: “我帮你找。” 溪水流得并不急,谢宝琼与温茂皆探出神识在这段溪流中搜寻起来。 谢宝琼很快就找到了一只沉在溪底的鸟哨,举到在溪中摸索的温茂面前: “是和这个一样的鸟哨。” 给温茂瞧过后,他拖着湿衣服上岸,蹲在岸上边用灵力烘干衣服,边监工寻找鸟哨的温茂。 月上中天,干燥的谢宝琼面前忽然伸来一只潮湿的手。 手心中胖乎乎的陶瓷麻雀还挂着水珠。 “给。” 谢宝琼自己的手中拿着另一只一般无二的鸟哨。 他仰起头,看着快要与月亮同高的温茂,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淌水,滴落在地面。 谢宝琼往后挪了一步,避开溅起水珠: “送你了,就当你帮我把爹背下山的报酬。” 温茂注意到谢宝琼的动作,身上的水汽在眨眼间被灵力驱散。 谢宝琼提醒一句: “记得要把鸟哨肚子里的水烘干。” 温茂拿着鸟哨在谢宝琼的不远处坐下,丝丝的水雾从他的手心升腾而起,朦胧他锋利的眉眼。 谢宝琼吹响自己手心的那只鸟哨,见不再冒水,才开口问道: “你为什么要杀我?又怎么看出我是……” 苏晓春给的玉佩分明牢牢挂在他的脖子上,他并不觉得以温茂的实力能够看破玉佩的障眼法。 几乎要谢宝琼两手才能拿全的鸟哨到了温茂手中却只占据他半个手掌。 温茂透过升起的水汽望向溪对面的村庄: “我没有想杀你。你不像人。” 两句过于简单的回答让谢宝琼心中的问题更多了。 他刚想反驳,却发现温茂的第一句他无从反驳。 不久前温茂第一次朝他袭来时,他的确没有感知到杀意。 因此直到温茂的刀袭到他面前时,他才注意到。 可…… “我哪不像人了?” 谢宝琼伸出手指在眼前晃过,跟人类分毫不差,既没有多一根,也没少一根。 温茂投来一瞥: “你这样就不像。 而且下午你在屋子里施术了。” “那法术人族修士也能用。”谢宝琼刚辩驳一句,突然反应过来: “你怎么知道?” “水是干净的,你爹却连衣袍都干净了。”温茂回忆起谢琢身上连血渍都消失的衣衫,开口道。 “是脏的……”谢宝琼鼓着脸又吹了声鸟哨。 啾啾声跳跃在溪水间。 温茂却来了兴致,声音插入鸟哨声中: “没有人认出你吗?” “啾,有。”谢宝琼叼着鸟哨,含糊不清地回答。 何止是有,不说破了玉佩障眼法的蔺折春,连前些日子见过他几面的荣奉都好像在怀疑他,每次看过来的眼神,恨不得将他看透。 “你爹只是个凡人,他其实不是你爹。 他没有认出来?” “我从来不在我爹面前使法术,他当然不会认出来。”谢宝琼侧头望向温茂,憋着长长的一口气吹了声鸟哨:“啾——” 鸟哨的声音在他们的头顶回荡,谢宝琼反问道: “温姨不也是凡人?” 温茂点了下头,将手中不再散发水汽的鸟哨收入怀中,站起身,视线再次眺望向那座院子。 “是,她是凡人。” “那她知道你不是吗?” 谢宝琼反手将问题抛了回去。 温茂没有回答谢宝琼的问题,灰黑色的瞳仁映着天上的月盘,映着夜空中的星子,映着院子中的灯火,无机质灰黑色的眼眸也要被火光罩上一层暖意: “我是,我是她的孩子,我是……温茂。” 温茂提步走到谢宝琼的身边,拎起地上蹲着的谢宝琼,往回走去。 谢宝琼被温茂拎得不太舒服,聒噪的鸟哨声再次响起:“你有点不礼貌。” 温茂索性将谢宝琼扛到肩上,快步往回赶去。 “很晚了,你走得太慢了。” 夜风伴随着水汽吹拂在两人身上,带来一阵清凉。 被扛在肩上的谢宝琼找了个舒坦姿势,垂着脑袋问道: “刚刚你和我打架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温茂沉默一瞬:“没什么。” 谢宝琼不太相信:“你其实就是想杀我的,对吧?” “……”温茂没有应声,扛着他走的步子又快了些。 等两人回到院子时,正巧遇上推门而出的温从岚: “娘,我们回来了。” 温从岚手上提着一盏灯笼,担忧的面色在看见他们的一瞬间平静下来: “我正要出门去找你们,这是去哪了,这么晚回来?” 第72章 温茂将肩头的谢宝琼放在地面上:“暮石弟弟玩了会儿水,回来得晚了些。” “分明是……”谢宝琼的嘴被捂住。 “我先送暮石弟弟回房。 他的衣袖被树枝划破了,我等会儿帮他补好。”谢宝琼干瞪着眼,被送回了谢琢在的屋子。 温茂将他放下来,不顾他意愿地约定道: “你要是将今晚的事说出去,我就将你的身份告诉他。” 温茂手指着谢琢,口中的他指谁不言而喻。 “我爹还没醒,你说了他也听不见。” 谢宝琼丝毫没有被威胁的慌张,自顾自地蹬掉鞋子,爬上床,躺在谢琢的身边。 屋内只有一张床,他不想睡地上,只能和谢琢挤一挤了。 温茂站在床边,看着他完成一系列动作,最后视线和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对上,声音冷冷道: “等他养好伤,你们就离开这里。” 趁着温茂说话的功夫,谢宝琼坐起身解下衣服递给温茂: “猫猫哥,要补好。” 温茂接过衣服,端着油灯离开房间。 屋内暗了下来,月光从半开的窗户透进屋内。 谢宝琼侧躺着面向谢琢的方向,辛前辈的法术效果太好了些,不知道谢琢什么时候才能醒。 第63章 翌日,天蒙蒙亮之时,初升的日光铺在木床上的两道身影上。 稍小一圈的感受到刺目的光线埋起脸往身旁的身影拱去。 昏迷了一日的谢琢突然感觉胸口发闷,呼吸急促了几分,眼皮抖动几下,猛地睁开。 眼前的世界从黑暗中逐渐变得清晰,陌生的屋顶映入谢琢的眼中。 他神色微愣,手臂上忽而传来一阵刺痛,昏迷前的记忆涌现。 当时他看见谢宝琼掉下山崖,顾不得挡在前方的人,强行突围而出,手臂被对方划伤。 所幸他成功抓住了谢宝琼。 后面的记忆就变得模糊起来,山崖下的风太烈,他只记得怀中的温度,还有卷刃的长剑…… 昏迷前最后好像看见一只霞色的雀鸟飞来,再往后便是一片黑暗。 手臂上的刺痛不是幻觉,他还活着,那琼儿呢? 谢琢的身体稍有动作,睡梦中压在他胸口的重物似乎开始往下滑落。 泛酸的手臂习惯性一捞,接住往下掉的重物。 “琼儿?” 谢琢稳稳护住感受到光线,埋脸蹭了蹭的脑袋放在床上。 谢宝琼眼皮也没掀,含含糊糊地应了声,脸颊压在被子上挤出一滩肉饼。 谢琢的心软了一瞬,手掌罩在谢宝琼眼睛的上方,帮人挡住光线。 等人重新睡熟,才起身下床。 视线注意到床旁一件陈旧但干净的外衣,谢琢顿了顿,拿起穿在身上。 出门前不忘合上窗户,挡住扰人清梦的光线。 谢琢看了床上的一团,推开门往外看去。 院子不大,未铺砖石,黄土地上散养着几只鸡鸭,摇摇摆摆地在院中乱晃,黄土砖垒成的围墙算不得高,晾晒着些草药。 院子中站着个高大身影,整理着竹团箕中晒干的草药,注意到房门打开动静,侧头看来。 温茂瞥了眼谢琢,神色淡淡没有要搭话的意思,继续忙活手中的事。 还是刚从厨房中走出的温从岚看见已经醒来的谢琢,招呼了一声: “林郎君,你醒了,想必没什么大碍了,稍后我再为你诊一次脉。” 谢琢听见称呼,脸色闪过一瞬的奇怪,但略作细想,便认下这个称呼: “你是?” 温从岚解释了一遍昨天发生的事。 温从岚为谢琢处理伤口时,注意到后者手臂上是利刃所伤,但她也不想生事引来祸端,佯装什么都不知道。 除开与谢宝琼遇上一事,没有多问,遵循作为医师的职责开口: “林郎君真是幸运,未伤及头部与骨头,手臂上的伤口愈合前切记不要沾水,饮食方面忌辛辣……” 谢琢对昨日之事心有余悸,心中虽好奇其中奇遇,但眼下面对温从岚,面上不显,打算稍后询问谢宝琼。 他拱手道: “林瑾与小儿多谢温大夫救命之恩。” 温从岚忙避开他的礼,摆手道: “算不得救命之恩,只是随手帮了一把。” 谢琢看起来还要说些什么,温从岚转移开话题,视线移向院子中的温茂: “家中只有我与我儿茂儿两人,还得委屈你养伤这几日对外谎称是茂儿他爹那边来的表弟。” 谢琢很快理解温从岚话中背后的含义,安慰的话刚要说出口。 温从岚便自顾自地解释道: “我爹娘就我一个独女,舍不得我外嫁,就招了个赘婿。 但茂儿他爹走的早。” 像是自嘲般,温从岚轻叹了声: “寡妇门前是非多,村中总会有些闲话,我倒不在意,但茂儿也到快娶亲的年纪了,若是传出些不好听的话,我担心会……” “无碍,我与小儿本就受了温大夫的恩惠,不过是口头上的称呼。”谢琢道。 温茂这时放下草药走到两人近前来,视线在谢琢身上停留一瞬: “娘,我去厨房看看粥熬好没?” “好。”温从岚应下,又对谢琢道:“马上可以用饭了,林小郎君还没有起吗?” “我去叫他。” …… 谢宝琼从被子中钻出来时,头发乱糟糟地蒙在脸上,呆坐了一会儿。 注意到床上只剩下他一人,脑袋懵住,掀起被子往里面瞧了眼,空荡荡的一片。 他扔下被子,抬头往床下看去,仍旧不见谢琢的影子。 谢宝琼眼中一下清明起来,莫非是他睡得太熟,没注意到温茂半夜把谢琢一刀劈了丢到山林中毁尸灭迹。 他当即跳下床,往外跑去。 刚推开门,就撞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小宝,怎的毛毛躁躁的?” 谢琢接住谢宝琼,顺手撸了把后者毛绒绒的头发。 怀中响起质问的嗓音: “爹,你怎么能乱跑?” 谢琢垂下脸,对上谢宝琼板起的脸,视线划过后者尚未梳理的头发和只着里衣的身体。 抄起谢宝琼往屋里走去,戏谑道: “我还没和算昨日乱来的账,你倒是先质问上我了?” 谢琢的语气柔和,谢宝琼被人强行带回屋内后,丝毫不怯且理不直气也壮地递上梳子: “爹,梳头。” 谢琢捏着梳子吐了口气,帮人把头发打理好。 在谢宝琼梳完头就要离开前,他抬手按住后者的肩膀: “小宝,我有些生气。” 手指绕着衣带的谢宝琼听见这话,向后仰头,谢琢那张无甚表情的脸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映入他的眼中。 “爹为什么要生气?谁惹爹生气了?” 明晃晃的不解与谢琢的身影一同出现在谢宝琼澄澈的眸子中。 对上这样一双眼睛,谢琢心中刚腾起的气顿时消了大半。 他捏住那张与他相似的脸: “你。” “我?爹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谢琢指尖的力道并不重,谢宝琼也就仰着头任谢琢捏着。 “小宝昨日为何不听话逃走?” 谢琢垂下脸,长长的发丝扫过谢宝琼的耳朵。 谢宝琼松开绕圈的衣带,抓住这缕不听话的发丝。 “爹是因为我不听话生气?”谢宝琼反问道,随即不等谢琢答话,又认真地看着后者的眼睛开口: “我不会听你的话,谁的话我都不会听。” 有些,不对,放在寻常人家绝对算得上非常叛逆的话落入谢琢的耳中。 他心中却诡异的平静,甚至没有昨日看见谢宝琼突然从天而降时的生气,甚至还能教导起谢宝琼: “小宝,这种话以后要藏在心里。 日后你就算不想听从谁的命令,也不要被那人发现。 在敌人面前,要将自己的目的藏好。” 谢宝琼目光中不由流露出奇怪: “你不担心我不听你的话?你刚刚还在生气。” 话本中,人类分明会喜欢听话的后代,谢琢好像不太一样。 谢琢面色不变,空置的手从谢宝琼手中拿回自己的发丝: “你刚同我回侯府的时候,我就看出你不会是听话的主儿。 从前爹娘不在你身边,你有自己的见解,这很好。 且我并非气你不听话……” 谢琢的话顿住,那双与比起谢宝琼更加狭长、却又在眼尾处同样下垂的眼底浮出一抹后怕与担忧: “小宝昨日为何要回来呢?” 谢宝琼头仰得有点酸,干脆往后靠在谢琢的胸腹部,谢琢的沉闷的心跳声在他耳畔响起。 他的语气中带着初入世的不知所谓: “爹是担心我死掉吗?” 第73章 谢琢垂下的睫毛轻颤,然而不等他回答,谢宝琼透着无畏的稚嫩嗓音再次响起: “我不会死的。爹想的话,我可以陪爹好久好久。” 谢宝琼一个字都没有撒谎。 那伙儿凡人的确没有办法杀了块石头。 而且他能活很久,久到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谢琢这个人了,他依旧能够活着。 “人都会死。”谢琢支起谢宝琼靠在胸口的头,轻声道:“遇见危险是要跑的,小宝。” 他抚了下谢宝琼的长发:“吃饭去吧。” — 温家的房间不算多,两间做了卧房,一间做了诊堂,供偶尔上门来看诊的病人休息,就是昨夜谢宝琼父子二人住的房间。 剩下的两间,一间用来放药材,另一间便是厨房。 厨房里头支了张桌子,一家人寻常便在厨房中用餐。 谢琢带着谢宝琼来到厨房时,扫视了一眼,厨房的空间很大,东边的位置砌了灶台,哪怕放上了桌椅,依旧显得空旷异常。 桌上已经端上了四碗清粥,温从岚见到他们进来,招呼他们坐下。 谢宝琼在谢琢身侧的位置坐下,温从岚将一碗清粥移到他的面前。 “谢谢温姨。” 谢宝琼这边呼呼喝着粥,谢琢的视线却还停留在桌子边上被熏得乌黑的墙壁。 墙壁的上端屋顶同灶台上面屋顶一样,有个烟囱。 这处房间更像是将两个厨房拼凑在了一起。 谢琢便随口在饭桌上的闲谈上问起。 温从岚解释道:“我爹以前是十里八方有名的铁匠,茂儿爹也是铁匠,这屋子原先是他们打铁用的。 后来茂儿爹走了后,家里要用钱,就将工具拆掉卖了……” “娘,我吃完了,我先去把柴火劈了。”温茂放下空碗,站起身往外走去。 谢宝琼也喝完了最后一口,眼睛瞥向谢琢还剩了大半的粥: “爹,你还吃吗?” 谢琢侧眸看见谢宝琼渴望的眼睛,将碗推给谢宝琼: “吃吧。” 温从岚顺着谢宝琼的话看向谢琢的碗,不好意思地开口: “家中只有些粗粮,林郎君应是吃不习惯,午后我让茂儿进城买些细粮和肉。” 谢琢推拒了一番没推拒过温从岚,钱袋早在摔下山崖时丢失,他从怀中拿出些贴身放的银钱递给温从岚: “我与小宝还要在此叨扰几日,小宝这个年纪吃得多,这些温大夫务必收下。” 不等温从岚拒绝,他继续道:“温大夫这可有纸笔?” “有,等会儿我去找出来。”温从岚行医,家中自然有纸笔。 “等令郎进城时,可否帮忙送一封家书?我与小宝未及时赶往家中,恐家人担心。” ----------------------- 作者有话说:谢宝琼:看着乖乖的(仅限于看着) 第64章 谢琢已从温从岚口中得知他们目前所处的地方还位于怀阳郡内,那便可往阿瑾祖家送信,再派人交到长公主手中,禀明情况。 当朝官员赴职途中遇袭可不是小事。 谢琢思虑的目光瞥向捧着粥碗往嘴里灌的谢宝琼。 此行人的目的是琼儿,此处又是怀阳郡,其中的巧合不得不令他细想。 将此消息传给长公主是最好的选择。 谢宝琼呼噜完最后一口粥,放下陶碗时,正巧对上谢琢看过来的目光。 谢琢眉眼中的忧思眨眼间被温和取代: “吃饱了没?” 瓷碗放回桌面,露出空荡荡的碗底,谢宝琼的指尖松开碗沿,视线在谢琢略显苍白的脸色上停留一瞬,脑袋点了点。 趁温从岚离席,谢琢小声向谢宝琼问道: “琼儿,外祖母给你的小章可还在?” 谢宝琼抬手摸向胸口,林榆初见时赠给他的小章原来被谢容璟系了个绳结挂在他的脖子间,后来他嫌跑动时会与玉佩撞在一起,便摘下来收到袖中乾坤。 “还在。”谢宝琼目光显露出几分担忧:“爹是要拿它当了换钱吗?”他不会把谢琢吃穷了吧? “怎么会?爹想给长公主送封信说明如今的情况。 但身上的信物在摔下山崖后全部不见了,琼儿的小章借给爹盖一下。” 谢宝琼递出小章:“不给哥哥写信吗?” “在连安镇时曾往侯府中寄过一封书信,算算时日,璟儿应该已经知晓了你平安无事的消息。 若他知晓我们二人又遇危险,怕是会直接从京城赶来。 袭击你我二人的凶手还未查明,我担心璟儿途中会遇险。”谢琢解释道。 “林郎君,你要的纸笔。”温从岚的声音从门口的位置传入。 谢琢接过纸笔,道过谢,俯在桌上落笔。 桌上的空碗被温从岚摞起,向门外的水缸端去。 谢宝琼看了两眼写字的谢琢,想起在侯府每日都要练的字,站起身追了出去: “温姨,我来帮你。” 温从岚刚把碗筷放到屋檐下盛满水的木盆中,就看见身后跟出来的谢宝琼,谢宝琼是客人,她自然没有让人干活的道理,笑意盈盈地婉拒道: “就几个碗,用不着你帮忙,去玩吧。” 谢宝琼站在温从岚的身后,见温从岚没一会儿就将几口碗筷清洗干净,知道自己派不上用场,但他又不想回屋,抬头看见温茂劈柴的身影时眼睛一亮。 “啪”,“嗒”。 半根劈开的柴火落到谢宝琼的脚边。 谢宝琼顿住步子,捡起脚边的木条扔到一旁的柴火堆中,往温茂的方向靠近。 “猫猫哥。” “啪”。 又是一根木柴擦着谢宝琼的脸向后飞去。 “嗒”。 谢宝琼回过头看向身后落到泥地中的柴火,不偏不倚落在他影子脑袋的位置。 侧斜的朝阳拖着影子,很快被一团更高大的阴影吞没。 温茂拎着斧子与谢宝琼擦肩而过,捡回那半柴火丢到柴火堆中。 往回走时垂下眼睛睨了谢宝琼一眼: “我不叫猫猫,也不是猫。” 谢宝琼仰起头,盯着面前逆光的身影,放缓语速,一字一顿地喊道: “茂、茂、哥。” 温茂什么都没有说,重新从一旁拿过没劈过的柴火。 斧子还未落下,谢宝琼的声音先一步响起: “我可以帮你劈柴。” 温茂扫过谢宝琼的身板,他们二人对彼此的身份心知肚明,劈柴对谢宝琼来说不是难事。 但……温茂的视线看向屋檐下的身影—— 他们不知道。 “你要是无聊,可以找点别的事情干。”温茂视线在身旁扎眼的谢宝琼身上扫过,随口道。 “猫猫哥,我不无聊。” 谢宝琼凑得更近了些,他移动的同时视线移向温茂身后的柴火堆。 一柄包着布条的长刀依靠在柴火堆上,谢宝琼辨认了一番,从露出的刀把上认出,正是昨夜温茂用来砍他的长刀。 谢宝琼的目光向上方延伸,温茂冷淡的神色落入他眼中。 他正欲开口时,谢琢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小宝。” 谢琢没受伤的那只手中拎了两个水桶,往他走来。 “和爹一起去打些水回来。” 温家的水缸中所剩的水早晨使用后见底,还未重新挑来灌满。 谢琢写完信后,闲着也是无事,索性包揽了挑水的活儿,还能借机在村中观察一番。 谢宝琼又看了眼布条包裹住的长刀,朝温茂告别: “猫猫哥,待会儿见。” 谢琢牵过谢宝琼的手往院外走去。 走出院门,谢宝琼后知后觉地记起了件事: “爹,我现在不是小宝,我现在是林暮石。” 晨间的薄光笼罩在谢琢的脸上,镀上层光晕,那张如玉的脸唇角轻勾: “嗯,爹知道。 但暮石也是爹的小宝。” 谢宝琼被谢琢牵制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他绕到谢琢一步前的位置,跟随谢琢的步子倒退着往后走,看向谢琢带有笑意的脸,不确定地问道: “一样的?” “一样的。” 谢琢很快反应过来谢宝琼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是何意思,不变的字换了肯定的语调从他嘴中吐出。 “小宝就是小宝,变了何等模样都是爹的小宝。” 谢宝琼望着谢琢恬淡的脸,觉得谢琢在撒谎,他要是现在在谢琢面前变成原形,谢琢可不见得还能说出这话。 他在这一个瞬间突然反应过来,晓春为何在得知他撒谎时会生气。 知道别人在对自己撒谎时的感受确实很糟。 但谢宝琼什么都没说,毕竟他也对谢琢撒了很多的谎。 泥土的腥气混合着水汽钻入谢宝琼的鼻腔。 他看着两个木桶中被灌上满满的井水,被谢琢拎起,来时牵着他的手也拎上满满的水桶,眉毛纠结地搅在一起: 第74章 “爹,你手臂上的伤还没好。” “不碍事。”谢琢心中盘算着村落的大小和住户的数量,一心两用地与谢宝琼交谈。 谢宝琼垂头看向木桶中平稳的水面,期期艾艾开口: “我可以帮爹拎。” “小宝还知道心疼爹了。”谢琢的思绪收拢,低下头略有些诧异地望向谢宝琼: “水桶很沉,拎不动了再给爹。” 谢琢本没想让谢宝琼拎,但思及后者既想要尝试,他还是不要打断谢宝琼的积极性,放手将其中一个桶递到谢宝琼手中。 谢宝琼轻松地单手拎过,空置的手自然拉着谢琢的手。 后者的手上还沾着水珠,透着股井水的凉意,在暑气开始攀腾的上午带来一阵清爽。 谢琢的目光扫过谢宝琼轻松的模样,眸中有暗光划过,最后只落得一声出口的称赞: “小宝力气真大。” 回到温家小院,父子二人还未靠近,一声高过一声的争执声便从前方聚拢的人群中传出。 “爹,温姨家好多人。” 谢琢带着谢宝琼将水桶放到墙角: “去看看。” “温从岚,你别给脸不要脸!”一声怒喝从人群中央爆发。 谢琢的脸色微变,尚且来不及思考怎么回事,谢宝琼就拽着他硬是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挤出条路。 “冯老三,你说话别这么冲,温大夫平日里怎么说也没少帮我们,大家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还得多亏温大夫。” 人群中有和事佬劝道。 谢宝琼往前挤的速度愣是快了些,从人与人间的缝隙中钻出后,还不忘回身把谢琢拉出来。 “呸,被骗的人可不是你,你站着说话倒是不腰疼。” 冯老三调转矛头,朝劝和的那人身前吐了口唾沫。 劝和的人见火烧到自己身上,当即住了嘴没有再争执下去的意思。 被称作冯老三的男人骂完和事佬,又朝温从岚继续吵嚷: “当时要不是老子在山里找了那么多天,你家那个小崽子早没命了。 你当时可是说了会给钱,我才帮你找的。 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你给钱。 反正你家那口子都死了这么久了,不如直接嫁给我,你欠的就当是彩礼钱了。” 谢宝琼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人群中心的位置,温从岚面前站着个身着粗布的男人,而离开前在院中劈柴的温茂不见踪影。 温从岚面色铁青:“茂儿是自己从山里出来的,不是你找到的。 当时茂儿从山里出来后,我家也宰了猪请全村吃。 你私下找我说不要猪肉,要钱,我也给了你……” 冯老三却毫不在乎地打断了温从岚的话: “你给了,谁看见了。” 说着他揭开自己的衣袖,露出一道狰狞的咬痕: “这可是找人时,在山里被老虎咬的,自从有了这道疤,我是一直没讨到媳妇……”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高呵了一声:“嘿,冯老三,你是因为那道疤才没讨到媳妇儿吗? 就你这样的,谁敢把家里姑娘嫁给你。” “是谁?不敢到人前说,背后嚷嚷。” 冯老三的面上浮现出被压抑许久的忿懑,狠戾的目光扫向人群。 先前的和事佬再次出声:“冯老三,温大夫行医救人,可是有福报在身的人,先前得罪温大夫,下场都不见得好……” “我呸,她要有福报,家里人怎么都死的这么早,唯一的儿子找到后还跟被吓到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口中每落下一个字,温从岚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 作者有话说:谢宝琼:猫猫哥…… 温茂:不要喊我猫猫 谢宝琼(点头)(放缓语速)(一字一顿):茂、茂、哥 温茂:以后都要这样喊 谢宝琼:好!猫猫哥 温茂:…… 第65章 “冯老三,你身上的伤痕分明是在茂儿找到后,自己贪图旁人进山捡到撞死的野猪崽,学着进山捡漏,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被野猪顶伤的。” 温从岚虽气恼,但理智清新地反驳道。 “是勒,冯老三,那时还是温大夫救的你,你咋能恩将仇报呢?”有人出声证实道。 温从岚强压着怒气辩驳,嘲讽的神色紧随她的话从脸上出现: “你无非是欺我与茂儿孤儿寡母,看中我行医的本事好为你敛财、操持家事,才一而三再而三地到我家惹事。 往日茂儿在,你不敢闹大,今日见只有我一人,才敢上门索要钱财。你这般懦弱的小人行径……” 冯老三本就是无赖的性子,否则也做不到舔着脸上门做出这等事。 如今见目的不成,又被人一番羞辱,冯老三眼神刮过周遭帮温从岚说话的人。 恶意如潮水般从他的眼中流向温从岚,丑恶的念头从他心底滋生。 只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毁了温从岚,那么她以后就只能跟着他了。 冯老三贪婪的眼神扫过温家的房子,最后定格在温从岚身上。 他一个箭步逼近温从岚,扬起手朝温从岚而去。 刚被谢宝琼从人群中拨出的谢琢见此,按住谢宝琼的肩膀,示意他在原地不要动后,径直朝着冯老三过去。 一只手却抢在谢琢之前,捉住冯老三伸向温从岚的手,借势把冯老三拖离温从岚身边。 冯老三被拖了个踉跄,扬起头便开骂: “哪个不长眼的多管闲事……” 他的声音被温茂不断收紧的手掐灭在喉咙中,一声痛苦地呼声从他口中冒出: “啊!” 冯老三手腕上的肉被挤压内陷,嘴中仍不干净: “温茂你松开老子!” 温茂神色冷淡,眼神如锐利的刀尖紧盯着冯老三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冯老三,这下遭罪了吧。” 人群中传来耻笑声,而被嘲笑的冯老三此刻却分不出心神回击。 “咯吱咯吱”的声音从温茂的手下传出,冯老三的眼神逐渐由愤懑转变为恐惧。 他的另一只手用力掰着温茂禁锢他的手,却连根指头都撼动不了,他的眼神逐渐变得绝望。 巨大的痛意包裹住冯老三,他的嘴上放软,说起求饶的话: “茂儿,冯叔叔不过是和你娘开个玩笑,嘶,茂儿,快松手,我的手要断了。” “住手!” 人群突然散开一条道,有人领着一位中年人身侧跟着一个仙风道骨的年轻人走到温茂两人身前。 “村长,冯老三又来闹事了……” 有人语速极快地在中年人前描述一遍发生的事情。 原先见事情闹大找来村长的人见到如今的场面,眼皮一跳,早知就该晚些带村长过来了,这冯老三自己找苦受就该多受点。 听完此事的村长眉头一皱,温声劝道:“温茂,你先把人松开。” 若是温茂真伤了人,依冯老三的性子怕是会报复,温茂倒没事,但温茂总不能时刻守着温大夫。 温茂仍旧没有动,直到温从岚上前劝阻: “茂儿,娘没事了,松开他吧。” 温茂冷厉的眉眼面向温从岚时柔和下来,依言松开手,将冯老三摔在地上。 “冯老三,你日后别往温大夫面前凑。”村长冷呵了一声,随后适时开口驱散众人:“好了,都散了吧。” 人群逐渐散开,留下的谢琢与谢宝琼显得突兀起来。 村长注意到生面孔,出声询问:“二位是?” “这是茂儿他爹那边的亲戚,路过我们村,来看看茂儿。”温从岚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解释。 村长上下打量过谢宝琼父子俩,也不知信没信温从岚的话,点点头,刚要开口,就被一道声音打断。 “我看这是你的奸夫吧,好啊,我说你怎么看不上我,还装什么清高,连儿子……” 得了自由的冯老三攥着手上青紫的掌痕,从地上爬起,恢复那股无赖劲儿,手指向谢琢身侧的谢宝琼。 眼见冯老三的话越来越来越难听,谢宝琼刚听懂了一部分,便被谢琢突然出言打断: “三月前,连安镇有一造谣案子,其中造谣生事者,赔偿十两白银,又进了监牢。” 谢琢不慌不忙地将前几日看过的案宗简述了出来。 冯老三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 谢琢却慢悠悠地继续道: “与其在这造谣生事,不若想想院中被你糟践的草药如何赔偿。温大夫院中的药草品质都不差,就毁掉的这一片价格可不是小数目。” 院中早不复早晨时的整洁,温茂晒在竹团箕中的草药翻了一地,被人踩入泥地中。 冯老三视线扫过谢琢那张白净的脸,心底暗骂一声牙尖嘴利,冲动再次涌现。 却在再次抬眼看见谢琢后边快要高上一个头的温茂阴翳的脸时,瑟缩了一下,放下话: 第75章 “草药又不是我踩的,看热闹的人这么多,你找他们赔去。” 说完,也不顾众人反应,踉跄逃走。 冯老三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的拐角。 村长才捋捋胡须,面向身侧的年轻人时露出歉意的神色:“谢仙长,见笑了。” “无妨。”清越的嗓音响起。 谢宝琼从谢琢的手侧冒出一颗头望向与这方空间格格不入的年轻人。 青色点缀在银白色的道袍之上,如冰雪间的嫩芽笼罩在年轻人的身上。 青年腰间挂着青绿腰牌,落在白色的蔽膝上,身后负了把长剑,周身的气质宛如冬日霜花,不冻人却疏离。 倒叫谢宝琼想起一个人。 不过比起眼前这人,蔺折春身上多了抹年岁沉淀的味道。 “村长,这位是?”温从岚道。 “在下正清派谢衡。” 最后两个字落下的瞬间,谢宝琼仰起头瞧向谢琢。 谢琢顺手理了理随着他动作翘起的额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谢衡和他们家没有关系。 村长的声音在谢衡后面响起: “谢仙长下山游历,路过我们村,听闻曾有妖魔作乱,就想要留下解决完妖魔再走。 原来想着温大夫家有间空房,就把带过来了,但……” 村长的视线落到谢家父子身上:“你家既有来客,我让人把东边的空房收拾出来供谢仙长落脚。” “不必麻烦了。”谢衡的视线落在对面的四人身上,目光如墨深沉。 他婉拒村长的好意:“此处离山林更近些,我守在此处更方便。” “这,谢仙长……” “无妨,夜间时我在堂屋打坐即可,不知温大夫是否方便?”谢衡不忘询问温从岚的意见。 “自然是方便的。”温从岚连声应下,转头安排温茂将堂屋收拾一番。 见谢衡意已决,村长也不好阻拦,和温岚交代他晚些派人送些吃食和生活所需的东西来,便先行离开。 谢宝琼这时开口问道:“妖魔作乱是怎么回事?” 这一带还算是四水山,四水山中的妖怪他不说全部认识,但大都听过名字。 附近虽不是他与晓春的活动范围,但若有妖魔行凶,他不该一丝风声都没有听闻。 “小宝不必害怕,妖魔不吃孩子。况且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发生这事了。” 温从岚先安慰了一句,才开始解释道: “约莫十三前开始,村中突然有人失踪,后面在山间找到时已经被啃得面目全非。 刚开始大家只以为他是自己跑到林子中,不幸碰到猛兽。 可后来又死了两个人,死法与第一人一致,其中一人还是在家中入睡后消失的,大家才意识到不对。 村长也上报过县衙,当时官府有派道长来调查过,道长来过后,虽没有抓住妖魔,但村中也没人失踪了,此事便不了了之。” 十三年,那会儿的他说不定才刚诞生神智,不了解这件事也正常,谢宝琼又问道: “可都过了十三年,那妖魔还在这里吗?” 温从岚的面色浮现出一抹忧虑:“在,前两个月又有人失踪后被在山中发现。” 两个月前,他身处京城,没听到消息也正常。 要是晓春还在四水山,他倒是能问问。 谢琢在谢宝琼思考时,接着问道:“妖魔既不吃孩子,选人时有何特征?” “都是些青年男子。”温从岚回忆道。 安静站在一旁的谢衡突然插入对话: “听闻温大夫曾与被害人都曾有些恩怨?” 温从岚倒没有避讳,爽快认下:“自从茂儿爹走后,便总有人惦记着我爹娘留下的钱财,想要上门与我说亲,或是来诊堂骚扰。” “谢仙长,堂屋收拾出来了。” 温茂从屋中出现打断几人的谈话,他的视线淡淡在谢衡身上瞥过,最后驻足在温从岚的身上: “快晌午了,我去做饭,娘你今天先歇着,院中等我来收拾。” “没事,院子一会儿就能收拾好,就是可惜了这草药。”温从岚道。 温茂走向厨房前开口道: “方才我去和余叔说好了,下午坐他家牛车去镇上,娘有什么要置办的东西吗?” …… 谢衡见话题偏移,表示去山中探查一番,身影便消失在院门口。 等人离开后,谢琢顺便将两封封好的信递交给温茂,同时说明信送到何处。 温茂接过信,看也没看一眼便塞入怀中,转身走向厨房。 “小宝,爹出去一趟,你要和爹一起吗?”谢琢问道。 谢宝琼刚摇了下头,想到温从岚的话,动作猛得顿住,目光流露出担忧:“爹,你别被妖魔吃掉了。” 山中若是真有妖魔生事,谢琢身为凡人还是跟他待在一起安全点。 想到此,他在谢琢的身上留下一道气息。 第66章 谢琢离开院子后,院子中只剩下谢宝琼与温从岚。 “小宝怎么不和林郎君一同到村中逛逛?” 谢宝琼摇摇头,只道自己不想出去。 其中缘由,他不能说出口。 自从得知有妖魔作乱后,谢宝琼便突然意识到他如今身处四水山,虽是在凡人地界,但也有不少妖怪四处乱窜。 若真和谢琢出门,保不准就像前两日遇见辛玄一样遇到认识他的妖怪。 而其他妖怪可不一定会像辛前辈喊他小宝,若是在谢琢面前喊出小墓碑…… 谢宝琼的思绪猛地顿住,后知后觉地发觉个问题—— 辛前辈怎么知道他这个名字? 但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了一会儿,便被他抛之脑后。 辛玄是大妖,知道的事情多也不奇怪。 思绪流转间,他旁边的温从岚已经着手收拾起地上打翻的草药。 谢宝琼蹲下身,拾捡地面上还算完整的草药放到一旁,顺便问道: “温姨,村子里有人见到过妖魔长什么样吗?” 修士中,背弃天道者,称之为魔。 千百年前,魔头当道、兴风作浪,自千年前的术士之祖与诸多仁义之士以身殉道后,天底下倒是少有魔的踪影。 偶尔有风声冒出,上有仙门各派派出弟子剿灭,下有缉恶司出手惩治。 这些年魔修已是踪迹罕见。 因此四水山聚集的妖怪虽多,但谢宝琼从未见识过入魔的妖修。 温从岚手中扫地的苕帚顿在原地,明晃晃的日光将她恍惚的神色映照得清晰。 晨间时长条条的影子汇聚成一团聚拢在她的脚下,良久她才开口道: “不清楚,村里没有人见到过他的样子……” 谢宝琼又要伸手去捡地上的草药,被温从岚拦下: “现在日头这般大,小宝到阴凉处玩,这儿我来收拾就好。” 谢宝琼被半推半赶到柴堆下的阴影处。 他眸光一瞥,注意到出门前看见的那把包裹着布条的长刀消失不见。 他转头看向温从岚,后者正在细心收拾着完好的药草。 谢宝琼收回视线,转身往不远处的厨房走去。 厨房中,灶台烧得正旺,淡淡的饭香从锅盖底下飘出。 温茂捡起一旁的柴火往灶台下的火堆中塞去。 随后双手拿起放在身旁的长刀继续在磨石细细打磨。 谢宝琼脚步极轻地凑近。 温茂头都没抬:“饭没熟,你饿的话,灶台上挂着的篮子里有饼子。” 谢宝琼脚下的步子却径直朝灶台后的温茂走去。 看清温茂手上磨刀的动作,探头的动作一顿,无端想起昨晚朝他劈来的刀刃,随口问道: “猫猫哥,你又要出去砍人了吗?” 温茂的目光向他投来一瞥,随后默不作声地埋头继续磨刀。 谢宝琼的头继续往灶台后探去,灶膛扑出的热浪夹带着草木灰的味道,迎面洒在他的脸上。 尽管谢宝琼不怕热,步子却十分实诚地往温茂身侧迈去。 温茂给他让出一个位置,将磨石挪到一旁,拿起磨好的长刀站起身。 如今离得近,谢宝琼才注意到,温茂手中的长刀直立起来,加上刀柄的长度,几乎快要与他一般高。 与温茂的身高一样,这把刀比起寻常的刀长了不少。 谢宝琼望着突然拔高的温茂,出声提醒道: “猫猫哥,你现在就要去砍人吗?我不会烧火。” 温茂拿过灶台上的布条,坐回灶台后的小马扎,将长长的布条一圈一圈缠绕在刀刃上: “没有人类是会把砍人挂在嘴上。” 谢宝琼在一旁摞好的木柴上坐下,乖巧应了声:“哦。” 温茂将缠好的刀放下,从谢宝琼的旁边抽了根木柴塞入灶膛中。 柴火被火焰舔舐的噼啪声音从灶膛中冒出,明明灭灭的火光照在两人的身上,时不时迸溅出几颗火星,落到两人脚下,化为灰烬。 第76章 “猫猫哥是要杀人吗?”谢宝琼斟酌一下,把口中的词换成另外两个字。 昏暗又寂静的环境中,谢宝琼这句话显得有些扎耳。 灶膛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倒影在温茂的灰黑色的眼眸中,噼啪的火焰声似乎要在那片黑灰色的死寂世界中卷起余烬。 “杀了普通人就成不了仙了。”谢宝琼的声音和着噼里啪啦的火焰声钻入那方灰黑的世界。 温茂抬手用烧火棍翻动了下灶膛中的柴火,火星乘着灌入的风不断翻涌: “我与你不同,我所求的从不是成仙。” 温茂映衬着点点星火的眼瞳移动,偏向谢宝琼的方向,语调蛊惑: “你呢?” 谢宝琼头顶的呆毛起立:“嗯?” “你就没有在意的人?” 温茂把话说得更加清晰明了。 谢宝琼的脑袋转动,红红的火光炙烤他的另一侧脸颊,在意两字个在他脑海中转了个弯,说出的话理所当然: “我朋友很厉害,旁人欺负不了他。”只有晓春欺负旁人的份儿。 温茂手上的烧火棍拨弄着灶膛内的柴火,猛烈的火焰逐渐熄灭,黑黑的灶膛中仅剩下零星的火星,他的声音同火星一同落入下方的灰烬: “你爹呢?” 脸颊上的温度骤然退却,谢宝琼脸上的表情僵住,他将侧脸抵在膝盖上,望着灶膛中烧得红红的木炭。 舌尖细细咀嚼过温茂的话,表情变得空白。 他一块石头天生地养,天地就是他的父母。 往前数十三年,他都这样想的。 可温茂的三个字落下时,他的脑海中竟多出一道不该出现的身影—— 山崖下的风呼啸而过,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可那时的他却陷在一片的温暖中。 似乎只因占据了谢宝琼这个身份。 谢琢是凡人,垫在他身下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谢宝琼不知道,对于温茂的问题他也:“不知道……” 温茂轻笑了声,喉咙间震荡发出的声音搅得谢宝琼脑子有些乱: “我知道,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他的手盖在谢宝琼的脑袋上,用力揉了揉:“小宝,变得像人或许不见得是件好事。” 谢宝琼的思绪被温茂突然的动作打乱,他的眼睛懵懂地眨了一下: “猫猫哥会去杀人吗?” 随着炉火熄灭而更昏暗的环境中,温茂收回手,失去火光照应变得冰冷的眸子情绪涌动,他褪去锋利的声音响起: “给他个教训罢了。” — 村尾。 谢琢的步子突然顿住。 他回过身,一道身影缓缓从林中走出,在他三步开外的地方顿住脚步。 谢琢见人久不开口,率先出声: “谢仙长,可否寻见妖魔踪迹?” “未曾。”谢衡答道:“你是温大夫家中的……客人?” 谢琢颔首应是:“某姓林,单名一个瑾。” “林瑾。”谢衡从善如流道:“你与温大夫家并非亲属吧?” “谢仙长料事如神。林某与小儿机缘巧合下被温大夫所救,不日便准备离开。” 谢琢没在谢衡面前否认,直截了当地应下谢衡的猜测。 谢衡瞥过谢琢一眼,没再就谢琢身份的问题多说什么,转而问道: “你是要去往这山中?” 谢琢脸色不变,摇摇头:“我在村中逛了一圈,准备回温家。” “不是去山中便好。”谢衡道。 “这是为何?可是山中有何古怪?” 两人不紧不慢地朝温家院子走去,谢琢听见谢衡的话,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疑惑。 “这山间灵气充沛,方才我一路进去,遇见的妖修要比寻常的地方多。 妖修虽不会无故伤人,但一部分的妖怪不喜欢有人类闯入他们的领地,会戏弄闯入其领地的人类。”谢衡解答道。 “原来如此。”谢琢的思绪不禁飘远: “我曾在书上见过这条山脉的逸闻,十三年前的某日山间空气突然令人心旷神怡、疲惫俱消,莫非如谢仙长所说,是灵气充沛的缘故?” “普通人如若身处灵气极其浓郁的环境,的确有此效果。但如今的灵气浓度并没有这般浓郁。” 谢衡像是想到了什么,继续开口: “这座山早些年曾有异宝降世的消息,有不少修士来此夺取机缘。 我派师祖也曾前往过此地,不过一无所获,只见得山中灵气充沛些,倒有人猜测异宝早已被居于此的大妖截获……” 谢衡随口提了两句,将话题拉回正轨: “不过此地的灵气既然能吸引诸多妖修在此,难保不会吸引妖魔混居于此。” …… 两人回到温家的院子前,几个小孩正扒着篱笆探头探脑地往院中打量。 “仙人呢?铁柱,你是不是骗人?” “我才没骗人,我都听我爷说了,抓妖魔的仙人就借住在温姨家。”铁柱信誓旦旦道。 “这次来的仙人不会像以前那个人一样抓不到妖魔吧?” “对啊,上回来的人就没抓到,顺子叔死那天好端端在院前坐着就消失了……” “铁柱哥,仙人,仙人在后面。”一个身材略显瘦小的孩童被挤在后面,看不清院子中的场景,便吃着手转着眼睛四处瞧,正好看见回来的两人。 另外几个孩童顺着那只挂着口水的手望去,两道修长的身影映入眼帘。 领头在背后猜疑的两个孩子看清身后的人影时,脸上攀上红霞,扭头飞快地跑了。 留下最瘦小的那个孩子:“铁柱哥,你们等等我。” 却被谢琢拦下: “你们说的顺子叔是突然消失的,是怎么回事?” 小孩两手拽着衣襟,磕磕巴巴道: “其实也不是突然消失的,我当时躲在顺子叔搭的豆荚架子下看见了。 茂哥来找顺子叔,把顺子叔打了一顿。茂哥走后,顺子叔就自己追出去了。” “这些你有和别人说过吗?”谢琢问道。 小孩点了点头:“但他们都说顺子叔先欺负人,茂哥才教训他的。” 说完后,小孩点脸色变得纠结起来:“仙人,你不要和茂哥说这些。茂哥现在变得好凶。” 谢琢应下小孩子的话,一脸若有所思。 谢衡在此时插入他们的对话:“变得?他从前不是这副性子吗?” 小孩望着面前多出的谢衡,脚步稍稍往后挪了一步,这个仙人看起来和茂哥一样凶凶的: “我很小的时候,茂哥可好了,会带着我们一起玩,还会给我带温姨做的麦糖吃。 但茂哥自从在山里走丢找回来后,就变成现在冷冰冰的样子。 特别是茂哥刚找回来时,连话都不怎么会说。我阿奶说他是魂吓掉了,让温姨找人给他招魂,但温姨不信这些……” 谢衡的脸上隐隐浮现出明了的神色。 难怪他初见温茂时,总觉对方身上的气息有些不对。 第67章 用完午餐,温茂便起身往余叔家赶。 临出门前,被温从岚喊住:“茂儿,这天色瞧着说不定会有雨,你把蓑衣和斗笠带上。” 吃饭前还晃得人眼花的太阳,此刻被云层遮蔽。 晒得发烫的泥土地笼罩上一片阴霾,燥热的天气像个蒸笼,黏着热意的水汽弥散在空气中,闷得人喘不过气。 饶是谢琢清俊的脸上也挂上几滴汗珠。 半晌前有人上门求医,温从岚背了个药箱,拿了把伞便匆匆出门。 谢衡已经辟谷,只将温家为他准备的饭食用完,便寻了个去往村中打探妖魔之事的由头在温茂之后离开。 此刻的温家小院只剩下谢家父子二人。 谢宝琼从温从岚额外给他拿的菜饼子中抬起头,眼神盯着谢琢额头淌下的水珠。 那水珠他看得清楚,不是从谢琢眼角流出,而是从谢琢额头的皮肤上凭空出现,再顺着眼角滑下。 “爹,你流汗了。” 幸好他在话本中见过,人类眼睛中流出的水是泪,其他的渗出的水是汗。 谢琢抬手擦去额上的汗水,侧头瞥见谢宝琼干爽的模样: “如今的天气闷了些,小宝不热?” 不说他是修士,他一块石头能知冷知热已经超越了世间大多的石头,谢宝琼咬着菜饼子摇摇头。 谢琢眉眼间划过一丝担忧,完全不怕热不见得是好事,难保不是阴虚体寒的征兆: “身体可有不适?” 谢琢说话间,谢宝琼三两口塞完剩下的菜饼子,鼓着腮帮子继续摇摇头。 听完谢琢的话,更是怀疑谢琢是热傻了,伸着泛油花的手便要抓住谢琢的衣袖。 谢琢额角抽了抽,反手握住谢宝琼伸过来的手腕,入手是一片如暖玉的润暖。 他手指揩去谢宝琼嘴角的碎屑,目睹着手下的腮帮子渐消,将温从岚另给加餐全部咽进肚子里的谢宝琼,顿时觉得自己的担忧不过多虑。 第77章 手中攥着的爪子凭空抓了几下。 谢宝琼空闲下来的嘴巴总算得以为自己发声: “爹,你干嘛抓着我的手。” 谢琢眉眼一跳,故作厉声道: “爹的衣服是让你来擦手的?” 谢宝琼乱动的手忽然偃旗息鼓,无甚表情的脸空白一瞬。 他分明是想要探探看谢琢是不是暑气入体。 可想起昨日他拽着谢琢衣袖擦脸的动作,眼神不由得心虚地从谢琢的衣袖上挪开。 谢琢见着他面无表情,唯独一双眼睛四下游弋的模样,压下唇角的笑意。 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他倒是发现了,他在面前的小崽子眼中,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或者说,天底下就没有谢宝琼害怕的东西。 平日里倒是无事,但山中遇匪徒一事,让谢琢有些怀疑他一味纵容的养育方式是否不妥当…… 可小宝从前没有爹娘在身边,也非作奸犯科之辈,偶尔使个小性子,偷懒耍滑也不过是孩子气,在他眼中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他对谢宝琼的期待从来都只是这个孩子的本身。 思绪辗转到此,谢琢的神情松懈下来,语气装得再严肃也不复方才般厉声: “去外边把手洗干净。” 谢宝琼抽回手,应了声就往外跑。 透着喜色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爹,外面下雨了。” 谢琢跟在谢宝琼身后慢悠悠地往外走。 跨出门槛后,谢琢扯回把手伸向屋檐外接着雨丝的谢宝琼,将人拉到水缸边: “伸手。” 谢宝琼听话地伸出两只沾了雨滴的手。 谢琢舀了瓢水慢慢淋下。 雨珠点点落下的声音被水瓢中倒下的水声盖过。 地上晕开的小水洼倒影出屋檐下两人的影子。 雷声在空中炸响,照亮天地的昏暗一角。 靠在谢琢身侧的人影被雷声惊醒。 谢琢放下手中的蒲扇,将身侧脑袋上的耳朵捂住。 谢宝琼惺忪的眼皮又耷拉回去,震耳的雷声有了手的阻隔后变得闷闷作响。 天色昏暗,潮湿闷热的天气被落下的急雨冲破,带来丝丝凉意,耳畔是谢琢循循善诱的说话声。 这般情景下,本还坐在椅子上的谢宝琼脑袋一歪,眼睛自然而然地闭上。 被雷声惊醒后,睡意散了几分,他隐隐听见谢琢的声音夹杂着闷雷声,在耳畔响起: “小宝,若是顺利,我们明日便启程去往漯州郡。” 谢宝琼尚与睡意作斗争,另一道声音便先他一步响起: “你们明日就走?” 谢宝琼的眼皮掀起一条缝。 雨幕中,一道未打伞的负剑身影携雨而来。 迈入屋中却全身干燥,不见一滴水珠。 “有要事在身,况且我与小儿不过一介凡人,在此也帮不上忙。” 雷声逐渐远去,天空的云层中偶尔闪烁几下,谢琢移开笼罩在耳朵上的手,传入谢宝琼耳中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谢衡放下背上的剑,在父子两人一旁的长凳上坐下,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谢宝琼身上。 “爹,我们要怎么去漯州郡?”谢宝琼的意识在注视下逐渐清醒过来。 他坐直身体,动了动,背对身后的视线。 谢琢怜惜地抚过谢宝琼脸上压出的红印: “明日会有马车来接我们的。” …… 翌日清晨,谢宝琼早早换回了温茂缝补好的衣服。 袖口处被刀刃砍破的地方多了处细密的针脚,若不细看,只会以为是衣服上原有的花纹。 推门而入的谢琢却是一脸凝重。 谢宝琼没有看出谢琢神色不对,上前扯着谢琢问道: “爹,我们什么时候走?” “小宝,恐怕今日我们走不了了。”谢琢语气中透出一丝忧虑,把手中的馒头塞到谢宝琼手中。 “为什么?马车还没来吗?”谢宝琼咬了口馒头,不解道。 “不全是。”谢琢说得模糊,将人往门口的位置拉。 门被拉开一条缝,原本灌入屋内的嘈杂的声音变得清晰。 “你个不要脸的,我家老三昨日从你这回来后就不对劲……” 凄厉的嗓音从院外传入,附近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温茂挡在院门口,阻挡住想进入院中的几人。 透过人群的缝隙,谢宝琼看见众人脚边的一方草席上躺着个有几分眼熟的身影。 他还未看清,眼前就被一只手挡住,细碎的光线从缝隙中钻入,不叫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昏暗,但的确使他的肉眼无法看清外界的景象。 “别看。” 手主人清清冷冷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谢宝琼的神识却已经从他体内探出,往人群中央的草席上探去。 草席上躺着的人影,裸露出的皮肤青灰,脸上一双眼瞪得铜铃大,却显得浑浊,再无法映照出周遭事物。 眼眶下方的皮肤留有撕裂的痕迹,皲裂开的地方因血液的流失显得惨白。 恐惧的神情随着生命被剥夺而永远停留在冯老三那张脸上。 谢宝琼的神识往下扫去。 冯老三身上还是昨日那身的衣衫,腹部凹扁,上方的衣衫晕开大片的褐色痕迹,身下则沾着草屑与泥土。 近日天气闷热,尸体腹部的上方已有蚊蝇盘旋。 视线刚要再往下扫去,突然感受到一道凌厉的视线落到他的身上。 神识朝上探去,看清屋顶上的人影。 谢宝琼往回缩的动作顿住,倒是忘了还有谢衡这么个人了。 他慢悠悠朝温茂晃荡而去,最后落在温茂的肩头。 温茂似有所觉地朝肩头投来一瞥,随后远远望向屋顶上站立的谢衡。 谢衡眸光一凌,翩然落至温茂身侧,视线隐晦地先落在温茂的肩头,再移向温茂的正脸。 叫骂的妇人见到突然出现的谢衡,声音蓦地扼在喉咙中。 下一瞬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激动:“你就是村长说的仙长吧。” 冯婆子越过地上的冯老三尸体,上前几步想要拉住谢衡,却被谢衡一个侧身避开。 她的手僵在空中尴尬地搓了两下,尖锐激动的嗓音再次响起: “仙长啊,你可不能暂住在姓温的家里,就帮衬姓温的。” 她一手拍着腿,嘴中哭号却不见眼泪,且语调清晰,手指向温茂: “我家老三就是这个小杂种害死的……” “冯婆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凭什么说是茂儿害了你儿子?” 温从岚挡在温茂前,厉声驳斥。 “是啊,冯婆子,温茂昨天下午借了老余家的牛车进城买粮食,这一来一回的哪有害人的时间。” 温从岚行医多年帮了不少人,这时候有不少人愿意跳出来帮忙作证。 “温家小子回来还车时我都瞧见了,冯婆子你家的自己倒霉遇上妖魔被吃了,别攀扯上温家小子……” “你们懂什么?” 冯婆子打断周遭人的谈话,面色凶狠地盯着温从岚,若不是顾及后者身后的温茂和一旁的谢衡,怕是早扑上去撕打成一团: “温家这小杂种早些年在山里丢了这么多天,连个成人都不见得能活。 这小子不仅活着出来,还变了个性子说不准早被山间的妖魔占据了身子。” 冯婆子朝温从岚的方向淬了一口: “大家敬你声温大夫,我看你却不见得是个好的,要不说这些年得罪你的怎么都被妖魔害了。” ----------------------- 作者有话说:插画把图修改了一下,等审核通过就会重新上线 第68章 冯婆子一番话看似有理有据,原本还在帮衬温家母子说话的村民哑住声音,望向温家母子的神色露出几分踌躇。 更有甚者投来的目光在冯婆子接下的话中变得惊恐。 “说不准哪日你们得罪到温大夫,也落得跟我家老三一个下场。”提起温大夫三个字时,冯婆子一阵阴阳怪气,说到后面,俯在冯老三的尸身旁干嚎。 “你个糟老婆子莫要在这胡说。”听见矛头被调转向温从岚,温茂面色不善,欺身上前。 “妖魔杀人了,妖魔杀人了。” 冯婆子坐在地上,打着颤地往人群中缩去,嘴中叫嚷: “温家这小子当着这么多人都敢对我一个老婆子动手,仙长,快把这妖魔诛杀了。” “好了,温茂你且住手,冯家的你也别在这闹。”眼看气氛僵持,村长站出来制止住即将动手的温茂。 温茂今日若当着众人的面动手,那便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村长瞥了眼大块头的温茂,轻咳了声:“温大夫你也劝劝你家小子。” 温从岚眉头紧锁:“是冯婆子污蔑我们娘俩在先,茂儿又没做错什么。” “村长,我家老三可不能白死,你可不能见温家的是大夫,就偏帮他们。” 第78章 冯婆子躲到谢衡后方的人群,自觉有了依仗,气焰顿时高涨。 温茂那方还未安抚下来,冯婆子又是闹开了,村长不免一阵头大: “安静。” 话落,村长的目光移向静静站在一旁观看闹剧的谢衡,注意到后者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温茂身上,心下一惊,不会真叫冯婆子瞎说对了吧。 谢衡注意到村长的视线,视线径直飘荡而来。 “咳,如今我们小溪村可是来了位仙长。 害人的妖魔到底是谁,自有谢仙长来定夺。” 村长一番话先是安抚村民因妖魔再次出现而不安的情绪,而后继续开口: “谢仙长,冯老三是早上猎户进山时发现的,身上的伤口和之前被妖魔害的人一样,脏器全部不见了,这……” “我家老三到底是不是温茂那个妖魔害死的?”冯婆子抢在村长前高呼出在场之人心底的疑问。 “人不是温茂杀的。”谢衡扫过一眼尸体,淡声道。 冯婆子像全身的力气被一股力道全部抽干,失了原先质问的强势,瘫倒在冯老三的尸体旁边。 温茂身上的冤屈被洗刷,温从岚松下口气。 “那我家老三是谁害的?”冯婆子撑着心底的气儿,不甘心的问道:“温家的小子从山里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不是他又是谁?” 凶手若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人,寻仇还有可能。 可若凶手真是那虚无缥缈又非凡人所敌的妖魔,如何去寻,如何去找? “温茂不是妖魔……” 谢衡平淡的嗓音继续响起。 冯老三是否被温茂所害的答案,除了温茂本人,在场还有一“人”同样一眼看破。 谢宝琼的神识在观察冯老三的尸体时,就曾注意到其中残留的气息,与温茂那晚同他打斗时流露出的气息并不相同。 “我昨日暗中跟在温茂,他没有出手的机会。 且冯老三身上留下的气息与温茂并非一人。” 谢衡的话彻底打破冯婆子心底最后一丝可能。 她瘫软的身体被跟来的儿女架起,扑朔朔的泪这才从她那双浑浊的眼中流出。 “谢仙长,那害人的妖魔究竟是何怪物?”村长面色忧虑地问道。 “我已有些许眉目,村长不必担心,我还需验证一番。”谢衡盯着尸体道。 “好好,那就有劳谢仙长了。” 人群渐渐散去。 谢宝琼的神识晃晃悠悠的从温茂脖子边上探出一个角。 最后探查一眼被冯家人带走的尸体,上面的气息陌生,应是他从未见过的妖怪作乱。 神识探出的角往谢衡的方向看去,谢衡的眉眼淡淡,不像是在说谎。 谢衡的眸光忽地向他瞥来,脚下的步子往温茂的方向走来,抬起手往温茂的肩膀上扫去。 温茂微微侧身避开,眼神冷漠,伸手看似不经意地把谢宝琼探出的角按回去。 “谢仙长有何贵干?” “你的肩头沾了些东西。”谢衡的目光不再避讳,落到谢宝琼的神识上。 温茂的手假意拍了下肩头,谢宝琼趁势跳入温茂的袖子中。 “现在没了。”温茂回应了一句,起身往院子中走去。 冯老三的尸体被带走,谢琢没再拘着谢宝琼,谢宝琼推开门朝温茂跑去: “猫猫哥,我和爹今天不走了。” 他动作自然地拉住温茂的衣袖,收回神识。 回头朝谢衡望去时,正巧对上谢衡的视线。 不过一瞬,便被温茂的手挡住,温茂掰回他的脑袋,和他一道往厨房走去。 谢琢跟在后面出了房间,扫过院中杵着的谢衡,跟在谢宝琼两人身后进入厨房。 谢琢进入厨房时,谢宝琼洗干净的手中又被温茂塞了两块城里带回的点心。 见到厨房门口有人影出现,抬头匆匆一瞥,手上继续塞着点心。 直到谢琢走到跟前,谢宝琼看了眼手中剩下一半的点心,没往嘴里送,反倒举起手: “爹,给你。” 谢琢看着递到面前还沾着口水的点心,又注意到谢宝琼身后温茂投来的怪异视线: “小宝自己吃吧。” 谢宝琼不懂人类推拒的礼数,见谢琢推辞,不客气地将剩下半块糕点塞入嘴中,咽下后才道: “爹,我要跟猫猫哥一起去山里采药。” “妖魔还未除,进山怕是有危险。”谢琢的话不止对谢宝琼说,更是对身后的温茂说。 温茂拿过墙角的背篓和长刀,目光朝门外扫去,显然还记着仇: “那人不是会跟着吗?林郎君若是忧心,不如与我们同往。” 出门的人变成了三个,温从岚嘱咐着温茂昨日被损毁后空缺的草药。 谢宝琼则是仰着头,由谢琢帮他系好有些宽大的斗笠。 三人出院门前,身后传来的声音使谢琢顿住脚步: “林瑾,留步。” 谢琢反应过来他现在的名字就是林瑾后,转过身,望向说话的谢衡: “不知谢仙长有何事?” “可否借一步说话。”谢衡道。 谢琢正要点头答应,手上忽而传来一股力道,他垂眸看去—— 谢宝琼拉住他的手往外扯去:“爹,猫猫哥都走了。” 谢琢脸色一怔,再次看向谢衡的面色带上歉意: “若不是急事,便等回来再说吧。” 温茂一人走在山路的前方,谢宝琼与谢琢二人并肩走在后面。 谢宝琼攥着谢琢的手,把斗笠拉下,遮住半张脸,眼神透过斗笠地缝隙向四处瞟着,谨慎遇见熟人。 谢琢见到这一幕,唇角不由挂上笑意,把快被谢宝琼扒拉到脸上的斗笠扶好: “小宝是在担心遇见妖魔?” 谢宝琼仰头看了眼毫无所觉的谢琢,没有作答,抬手默默拉下斗笠。 谢琢见谢宝琼执意如此,便顺他的意,不再扶好斗笠,只提醒他小心脚下的路。 山中的空气还带着雨后的清新,三人没有太深入山中,温茂带着二人仅在山外围摘了些药草。 谢琢看着谢宝琼穿梭在山野中,摘了野花和草药混在一起装进背篓,眼中涌出艳羡希冀之意—— 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似乎也不错。 他默默在背篓旁将混杂在草药间的野花挑出来,摆在一旁,手指灵活地编出一个花环。 等到三人回程时,谢宝琼头顶的斗笠上就多了个彩色的花环。 — 温家院子,温从岚趁着天晴,将屋中的草药重新拿出来翻晒。 谢衡却在这时候叫住她:“温大夫,请问借住在这里的父子是在何时来的?” “就在谢仙长你来的前一日。”温从岚边收拾边利落答道。 “他们二人可有奇怪之处?”谢衡追问道。 温从岚收拾的动作一顿,谢琢二人的确不像寻常人家,又是在山崖下遇到的,身上还有刀伤。 想到此,她口中说的却是: “哪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谢仙长不会怀疑林郎君和小宝是作恶的妖魔吧?” 谢衡摇摇头:“那二位身上的气息与妖魔不同,但我观那位林小公子气度不像普通人……” 温从岚回忆起谢宝琼这两日的所作所为,未觉不对,笑道: “小宝这孩子乖巧的很,跟茂儿一样。 谢仙长觉得小宝不一样,多半是因为林郎君是家世好,养出的孩子不像寻常人家的孩子。” 听见温从岚的前一句话,谢衡便觉眼皮一跳,见前者没有察觉出不对的地方,转移话题,提起另一件事: “温大夫家中仅你和令郎两人? 我昨夜看见堂屋中有打铁的器具,但没在屋子中见到打铁的炉子,也未曾瞧见过温大夫与令郎打过铁器,那东西可是温大夫的?。” 温从岚点点头,“家中父母与茂儿爹走得早,家里便只剩我与茂儿两人。” 说话间,她的面色浮现出遗憾: “堂屋里的东西是我的,我早年跟着我爹学过一段时日的打铁,后因着爹娘心疼我,便让我去念了书拜师学医,那器具便堆在角落里生灰从未拿出来过。” “原来如此,温大夫节哀。” 谢衡自小便步入仙途,亲缘寡淡,闻此也只能浅浅道一声节哀,转而问起另一桩他有些在意的事: “这两日,我听村中人提起过温茂曾在山中失踪过,且在回来后像变了个人。 温大夫,可有此事?” 温从岚脸上的表情僵住,她拿着草药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五年前,茂儿和同村的几个孩子一起进山玩,可直到夜里还不见茂儿的影子……” ----------------------- 作者有话说:把55章修了一下 第69章 妇人混合着草药涩味的声音飘荡在这方小院。 烈日当空的艳阳天,随字音地落下,弥漫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黑影,包裹住这方小院。 第79章 灿灿的日光被隔绝在外,院中的光线忽而阴沉。 草药的涩意被一股长年浸泡在水中的金属气息取代。 麻木的记忆苏醒,温从岚的思绪被拉向柳絮纷飞的时节。 日暮黄昏,村中炊烟缭绕四起,温从岚放下翻出来擦拭的打铁器具,探头往院中瞧去,往日的这个点温茂该回来了。 她转身去往厨房,将热好的饭菜端上桌,天空擦黑之际,院中依旧没有响动传来。 温从岚这才觉察出不对,匆匆起身去往与温茂相熟的人家。 “温姨,你咋来了?”捧着饭碗蹲在院子中吃着的小豆丁看见她的身影出现,扬声招呼。 无边的惶恐渐渐从角落攀升,等到温从岚回过身时,已是一片惊涛骇浪,她平复下心情,发出的声音仍带着颤: “铁蛋,茂儿今天没和你们一起玩吗?” “没啊,我们今天和茂哥进山玩了。”铁蛋摇头道。 “那铁蛋你是先自己回来了吗?”温从岚刚平复下的心情又开始翻起波涛。 “我和大家一起回来的,太阳落到山腰的时候我们就回来了。”铁蛋回忆道。 温从岚语速极快地打断铁蛋的话:“茂儿没和你们一起回来的吗?” “唔,茂哥本来和我们一起出来的,后来茂哥说看见株草药,让我们先回去,他摘完草药再回去。” 铁蛋说话间后知后觉地意识道:“温姨,茂哥还没回家吗?” 温从岚心神不宁地应了声,转而问道:“茂儿在哪里和你们分开的?” 铁蛋说了地点,温从岚顾不上应声,慌张地往外跑去。 铁蛋手中的筷子嗑到碗边发出声脆响,他转身往屋里跑去: “爹,娘,茂哥在山里走丢了。” …… 等温从岚踉跄地跑到山脚边时,多根火把映入她的眼中。 “温大夫,大晚上的,你一个人进山不安全,大家伙儿跟你一起进山找人。” 如此找了三日,最终找回的只有温茂的一只旧鞋。 温从岚的神色恍惚,攥着被人寻回的布鞋,木愣着说不出话。 村长犹豫着开口:“温大夫,大家歇下手里的活儿找了三日了……” 后面的话,他瞧着温从岚那张憔悴的脸是如何也说不出了。 温从岚的神识飘忽,冷静道谢的话像是隔了层屏障从她的躯壳中钻出。 她灵魂像是飘荡在外,成为墙角的黑影,看着自己的躯干送走村长在内的一众人。 众人离开后,温从岚独自坐在堂屋内,油灯上的灯火跟随门口灌入的风摇曳。 她身后拖长的黑影像是鬼影围绕住她的躯体。 又是失去无比重要的东西。 热爱的梦想、 敬爱的父母、 恩爱的伴侣、 到最后是—— 心爱的孩子…… 空落落的感觉像是要将灵魂归于虚无。 地面上的影子随风飘摇到她的脚面。 令人绝望的孤独像是山野间的鬼魅将她吞吃入腹。 烛火被忽如其来的风席卷而灭,黑影彻底包裹着温从岚的身躯。 她本以为她是幸运的—— 父母膝下无子,老来才得一女,万分珍重。 家中行铁匠生意,生活比村中大多人要富足。 铁匠是下九流的行当,她却并不厌烦。 相反,她喜欢锻造炉中火星跃动的瞬间,喜欢锤子敲击在铁器上的声音,喜欢闪着寒光的作品从她的手下诞生。 但父母爱惜她,不愿她吃苦,送她读了书习了医。 她告诉自己,她已比大多数人要幸运,在村中没多少人认字的情况下,她念过书。 载着父母的怜惜,她离开闷热的锻造室。 心底却是空洞,好似儿时喊着想要锻造出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不过是痴儿妄语。 父母离世后,但那时的她已经觅得良人,又有了温茂,只有在看见旧物时,心中偶有寂寞。 茂儿有时会跟在茂儿的爹手下像她当年一样,拎着铁锤敲下泛红的铁块。 她也有了机会再次踏入那间房间,握着茂儿的手听见属于她的声响。 可幸福的日子惹得天妒,她拥有的一切接二连三地离她而去,心中的空洞不断地扩大,直至将她完全吞下…… 温从岚的身体隐没在黑暗中,残存的意识即将凋零在翻滚的黑影里。 一声金属落地的叮当响,将她的意识拉回。 温从岚感受到手中布鞋粗粝的手感,无法感受到的心又是一阵悲戚。 余光中却是一阵寒芒闪过,在她的泪眼中晃动。 温从岚侧头望去,一柄蒙尘的长刀从角落倒在地面。 她放下手中的鞋子走上前,扶起长刀。 目光却存在原地,长刀的旁边正是温茂失踪前翻出来的锻造器具。 她的思绪还来不及陷入回忆,就被院中传来的响动打断。 温从岚拿着长刀便出了堂屋,皎皎的明月映照出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 冯老三看到温从岚手中时明显一愣,脚步虚浮地向后缩去。 “冯老三,你来做什么?”温从岚厉声喝道,冯老三是村里有名的无赖,大半夜摸入院中,脑子不转都知道没好事。 冯老三心虚的目光在长刀上划过,原先的恶念消散,他转而道: “温大夫,听说你家小子丢了还没找到,不如我帮你找,要是找到了,你给我钱怎么样?” 温从岚明白这不过他的权宜之计,但她现下没有心思应付对方,胡乱应下,看着对方离开,才抱着刀回屋。 她不敢睡觉,也睡不着,打了盆水,找出家中的磨石,坐在堂屋打磨这把与她的梦一同被束之高阁的长刀。 月色照在逐渐明亮的刀刃上,漫漫的长夜在细密的声音中度过。 清晨第一抹曦光落入院子时,温从岚悲喜相杂的目光流连在她重建天光的作品上。 心中百种心绪交织,一时难以记起年少时锻造出它的心情。 “窣窣——” 院门处,一道光着一只脚的人影,逆着晨光,朦朦胧胧地出现在门口。 温从岚的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茂儿!” 门口的人影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她走近。 光影在温茂的身上褪去,他的身影清晰起来。身上的衣服凌乱,还残留着血迹。 下一瞬,温茂就被放下长刀的温从岚拥入怀中。 温茂的面色呆滞,僵硬着身躯,直到温从岚松开他,如擦拭长刀般,轻柔抚去他头顶的尘污。 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冒出。 好半晌,一道像是稚子牙牙学语的声音才从他的身体内发出: “娘——” …… “估摸是在山中这几日吓到了,茂儿后来不怎么说话,也不愿和其他人一同出去玩。 不过好在茂儿没受什么伤,人还活着就好……” 温从岚脸上露出幸福的神色,院中的黑气逐渐淡化,隐隐有阳光照入。 谢衡看着被灵力拦在身体半尺外的黑气,抿了下唇,心中已有决断,却并未着急拔剑。 “温大夫确定回来的温茂真的是令郎吗?” 温从岚脸上的错愕一闪而过,院子中的黑气渐渐翻涌起来: “谢仙长这是何意?” 谢衡扫过周围凝实起来的黑影,确认了心中的猜测,直接点破事实: “温大夫应该早已知晓现在温茂并非原来的温茂吧。” 幸福的假面彻底被撕毁,温从岚神色僵硬,不愿承认: “谢仙长何故此言?” 谢衡见她执迷不悟的模样,眉心皱起: “一个半大的稚儿迷失在深山多日,平安无事归来,衣服布满血渍,身上却没有伤痕。 温大夫觉得这有几分真实?” “茂儿只是得老天眷顾……” 温从岚喃喃道,说出的话不知是为了让谢衡相信,还是促使自己继续沉溺在谎言中。 可她周身的黑雾却几乎吞没院中全部的光线。 “温大夫,你……”谢衡的话猛地被袭来的黑影打断。 只见不知何时,温从岚脚下的影子凝聚成形,隐没在黑雾中。 谢衡拔下背后的剑,却并未脱去剑鞘,径直击飞袭来的影子。 “温大夫!” 谢衡分身看去,只见温从岚的身体被黑雾包裹,露出的半张脸,神色怅恍,嘴巴开开合合,冒出的声音沙哑不似本音。 “只要你消失,我的生活就还能原来的样子…… 只要破坏这一切的人消失…… 只要……” 谢衡叹了口气,剑鞘朝即将没入黑雾的影子而去。 “你在做什么?! 放开我娘!” 采药回来的三人一入院门就瞧见这副景象。 温茂毫不迟疑地扔下背篓,拔刀朝谢衡而去。 第80章 谢衡分神看向院中多出的人影,他分明有设下结界…… 目光划到冲过来的温茂身上和拉住谢琢的谢宝琼时,一阵了然。 谢衡挑开面前的影子,转身挡下温茂裹挟着灵力的一刀。 “温茂,你冷静点。” 温茂握刀的手用力,刀刃和剑鞘的灵力相撞掀起一阵劲风,吹起二人的衣袍。 到谢宝琼与谢琢面前时便只剩下一阵微风,轻拂过二人。 “猫猫哥……”谢宝琼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谢琢夹起,带到距离打斗二人稍远的位置。 ----------------------- 作者有话说:插画大概等白天就会重新上线了,换了几张新图:d 第70章 温茂与谢衡二人缠斗之际,脱身没入黑雾中的影子裹挟住温从岚。 黑雾之中,温从岚裸露在外的脸部因痛苦而显得扭曲。 听见温茂声音的那一刻,她漫上黑雾的混沌双眼逐渐清明,眸中的坚韧在温茂的那张脸出现时,溃然崩塌: “茂儿…… 快逃!” 颤抖而虚弱的嗓音吐出的字眼沉重无比。 四个字落下,温从岚清明的双眸再次被雾气掩盖,神情如麻木的傀儡完全掩入黑雾中。 “让开!” 温茂见此景,手下的攻势越发凌厉,仿佛与手中的长刀融为一体,招式随心而出,尽数落在横亘在前方的谢衡身上。 谢衡的招式不似温茂般毫无路数,手上的长剑翻转,化解温茂的攻击。 下一瞬,未脱鞘的剑尖便抵住温茂的喉咙: “温茂,冷静点。 我有时间陪你斗法,温大夫目前的情况可没有时间等下去。” 温茂视线移向谢衡后方的黑雾,眸色闪动,利落地收了刀,语气却不善: “我娘本来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你做了什么?” 谢衡撤下对准温茂喉咙的剑,语气凌然: “你果然知道。” 温茂偏过头去,目光投向黑雾,冷着脸没有开口,默认下谢衡的话。 “猫猫哥,谢仙长,温姨身上的是什么?” 被谢琢按在一旁的谢宝琼等不及地问出。 谢琢同时朝黑雾投去好奇的目光。 “林小公子不知?”谢衡饶有深意的眼神扫过谢宝琼。 谢宝琼仰头看向谢琢,但看不见谢琢的神情,只瞧见一个下巴。 他垂下眼对上谢衡投来的视线,满脸“我该知道吗”的表情。 谢衡手上掐着诀,口中解答谢宝琼的问题: “温大夫身上的黑影,我若没记错,应是一种名为影娘的怪。” 灵力从谢衡的手中倾泻出,化作一道流光朝雾中的温从岚而去。 温茂握着刀的手紧了紧,准备在温从岚的情况不对时,便冲上打断谢衡的动作。 “影娘?那是什么?” 谢宝琼困惑的语气从心底流露,他是真没听说过这种妖怪。 灵力穿梭在黑雾中,雾外的众人偶尔能瞥见一道快速掠过的亮光映照出温从岚的身影。 温茂克制住上前进入黑雾中的冲动,目光死死盯着温从岚所在的位置。 黑雾中温从岚茫然空白的脸上神色扭曲了一下。 一道如往日无数次呼喊出那个名字一样的声音,穿透黑雾传入温茂的耳中: “茂儿,杀了他,救救娘,娘好痛。” 谢衡眼角有寒芒闪过,他手中的术法没有停止,厉声呵道: “温茂!说话的不是你娘! 别听, 别信, 别回应祂!” 黑雾中忽有一道酷似温从岚的身影逃窜出,穿过谢衡,奔向后方的谢宝琼两人。 “林小公子,这便是影娘的本体。” 谢衡心中确信谢宝琼绝对非他所表露出的那般是个普通凡人,并不担心谢宝琼和谢琢会遇险。 再者,还有—— 身侧刀光闪过,长刀横劈向黑影。 谢衡收回分出的心神,连头也没回,手中的法诀变化。 围绕在温从岚身旁流光猛地盛开,驱散开黑雾,覆盖在温从岚周身。 黑影被温茂劈出的刀背抽飞,飞向谢衡的位置。 谢衡控制着灵力束缚住黑影,院中的黑雾渐散,他收起覆盖在温从岚身上的灵力。 温从岚失去意识,身体倒下的瞬间,被温茂接入怀中。 远在战斗中心的谢宝琼感受到肩上逐渐松开的手,垂下视线,伸手覆在谢琢的手背上方。 手心中的温度有些凉,谢宝琼往旁边走了一步,抬起头,谢琢脸上的神色隐没在重新落入小院的阳光中,看不真切。 谢琢抽出手,反手握住他温热的手,声音很轻:“小宝害怕吗?” 谢宝琼感受着包裹在手掌周围的湿濡,莫名觉得害怕的人应该是谢琢。 他歪了歪头,将脸颊贴在谢琢的手背上: “爹不怕哦。” 谢琢感受着手背上多出的暖意,眼中闪过错愕与愣怔,化为唇角的浅淡笑意: “嗯,爹不怕。” …… “娘!”温茂的声音吸引了父子二人的注意。 谢琢与谢宝琼走到温从岚的身旁,只见温茂动作轻柔的摇晃着昏迷的温从岚。 “我娘怎么还没醒?”温茂侧头望向站在黑影前的谢衡。 谢衡手中多出个布囊,正要将脚下的黑影收入其中。 谢衡淡淡回望过来:“她没有影子了自然醒不过来。” 温从岚身旁的三人向她的脚下看去。 只见被温茂支撑的温从岚脚下一团黑影覆盖,随着温茂的挪动,黑影紧随温茂移动。 而温从岚的身下唯有亮堂堂的泥土地。 温茂的脸色难看起来,眼见长刀即将飞向置身事外的谢衡。 谢琢出声问道:“谢仙长,温大夫影子消失的原因可是与影娘有关?” 谢琢声音落下,另外两人的目光落在谢衡脚边酷似温从岚的黑影上。 谢衡颔首:“不错。” 说话间,他将脚边挣扎的影娘收入布囊中。 “温茂,你先将你娘带到屋里去吧。” 安置好温从岚,温茂的视线紧盯向从门口进来的谢衡: “我娘何时才能醒?” “人失去影子,醒来也是虚弱。”谢衡回绝了温茂的问题。 温茂脸上涌现出一股失措感:“若没有影子,她日后会如何?” “会死。”谢衡简短的两个字落下,温茂愣怔在原地,久久未出声。 “影娘到底是何妖物?”谢琢站在外间把想要往里走的谢宝琼拉住,面向谢衡问道。 “影娘非妖,而是怪,怪多由人的执念所生。” 谢衡纠正了其中的区别,继续解释道: “影娘本身实为人的影子,因人孤寂的执念所生,形态与宿主相似。 当宿主心中空洞,其中强烈的孤寂感便投射到陪伴在身边的影子中,使祂脱离本位,出现在宿主的身边,慢慢取代掉真正的宿主……” “那我娘的影子岂不是被你收走了?”温茂道。 谢衡转向出声的温茂,面色如常地开口: “温大夫的情况比较特殊,寻常影娘取代宿主的时间,短则数月,长则一年。 而温大夫的影娘看实力至少已经存在数年。 让影娘回归本位最好的时机,是在影娘诞生的一月内,让宿主感到满足。” 这个方法显然不适用于温从岚。 “还有其他办法吗?”温茂垂眸望向身侧床上的人影,眼神茫然。 “影娘并不常见,我只在古籍中见过记载……”谢衡话中之意明显:“不过我已去信宗门,说不准会有方法可解。” 屋内的环境变得死寂。 谢宝琼像是没察觉到不对劲的氛围,眼睛渴望地盯向谢衡腰间的布囊: “谢仙长,温姨的影娘为何会与旁人不一样?村子里的人真的是影娘杀的吗?” 谢衡沉思了片刻,道:“影娘这类因执念而生的怪,能察觉到宿主内心不好的情绪,并放大成恶念…… 但害人之事是否是影娘所为,这个还需得问他。” 谢衡的视线移向守在温从岚身旁的温茂。 “猫猫哥知道凶手是谁?” 谢宝琼的视线从布囊上离开,顺着谢衡的视线望向温茂。 温茂脸上露出复杂的,属于人类的神情,在谢宝琼还没看懂时归于平静: “人是我杀的。” “可是,猫猫哥你那天说……”谢宝琼刚开口,话就被温茂打断: “骗你的,小宝,我们是不一样的。”温茂撕开在众人前的伪装,灰黑色的眼瞳露出金属的冰冷感。 他手边的长刀发出震鸣,没入他的身体。 谢琢揽过谢宝琼,摸了摸后者不解的脑袋。 “我其实……并非温茂。” 月夜下,信誓旦旦说着自己是温茂的人如今却要舍弃这个身份。 第81章 谢宝琼手中攥住谢琢的衣袖,眼中的困惑更深:“猫猫哥,为什么?” 温茂侧过脸,避开来自谢宝琼的视线。 好在谢宝琼追问前,谢衡的声音响起: “我知晓这件事。”谢衡扫过床榻上的温从岚,话中留了几分余地: “温茂,等宗门的消息传来前,不如你先说说当年发生了何事?” “当年……”温茂被拉回记忆中。 温茂失踪的第三日,祂矗立在墙角,静静地看向被众人送回堂屋中的妇人。 这是祂的锻造者。 而如今是祂诞生意识的第六个年头。 六年里,祂看着祂的锻造者从少年长成如今的模样,却总是会记起曾经的祂并非被堆放在这个角落。 记忆的伊始,是祂从少年手底下诞生的那刻。 当祂完成最后一道淬炼工序时,少年人的欣喜得意就如炽热的锅炉,引得祂灵魂颤栗。 那段记忆,在祂还未诞生神智时,便被落下的铁锤融入祂的躯壳中。 往后的日子,祂被少年人珍藏起来,每隔上几日,就要拿出来仔细擦拭。 可如今的祂虽未生锈,却已蒙尘许久,而当年的少年也好久没露出那副表情了。 尤其是这几日,令刀不舒服的神情一直出现在温从岚的脸上。 使得祂回忆起记忆中的那副表情愈发频繁。 祂想着,祂可能是快要化形了,所以才会一直想起诞生时发生的事。 堂屋中有些吵闹,祂游离在外,开始考虑化形的模样,在记忆中翻找祂见过的人类,捏合成祂躯体的模样。 几番设想下来,都不是祂心底想要的模样。 祂的神识绕过独坐在椅子上的温从岚。 灵光一闪,就以祂的锻造者为原型吧。 不知道当祂以一副人类的姿态出现在温从岚面前时,对方会展露出当年的神色吗? …… 第71章 墙角的长刀发出轻轻的嗡鸣声。 空寂下的屋子中却无人觉察,唯有墙面的影子晃动了下。 屋中唯一的活人神情落寞,眼神空洞,黑暗中滋生的影子不知不觉跨越界线,攀附上温从岚的脚面。 孱弱的黑影逐渐壮大、凝实,吞食完屋内的烛光,尚未满足的胃口使祂将注意转向为祂的降生供给养料的宿主。 初生的怪神智不全,一切行动全凭最原始的欲望驱使。 哪怕刚诞生祂还需要进食宿主的执念,但—— 祂等不及了…… 好香,好饿—— 好想吃——!! 影娘的视野中,温从岚宛如盛满执念的聚合体。 若祂拥有实体,涎水怕是会先祂一步淹没温从岚的身躯。 烛火熄灭后的黑暗刚好掩护影娘的动作。 黑影一寸一寸地覆盖住温从岚,企图将她拖往另一个世界。 无人知晓,除了…… 墙角的长刀突然摔落地面。 温从岚猛然回过神。 覆盖在她身上的影娘不甘地退去,隐没回黑暗中。 时隔多年,一只布满茧子的手穿越时间,再次握住长刀。 当年那双盛满欢喜自得的双眼,如今只剩下怅惘与愣然。 长刀之中的生灵探出神识,欢喜雀跃地缠绕在握住祂本体的手上。 其中一部分的神识化作触手撩起妇人披散的头发,似风拂过。 蒙尘的刀刃折射出细微的光芒,映入温从岚死寂的眼眸,化作星星之火,点亮她的双眸。 黑暗处影娘哀怨地化为一道乌烟,重新回到温从岚的脚下,化为最平凡不过的影子。 院中传来响动,刀灵一顿,神识越发收拢地缠绕温从岚的手。 温从岚如愿地未将祂放下,带着祂驱赶走闯入院中的贼人。 小院恢复平静,贼人与温从岚交谈的事却令刀灵有些在意。 祂见证了温从岚的半生,自然知晓温茂是谁。 那是个和祂一样,能令温从岚露出欣喜神情的人。 也是令温从岚这几日一直维持着令刀不舒服的神情的元凶…… 本体上传来阵久别重逢的感受,打断刀灵的思绪,祂回过神,注意移向捧起他的人。 温从岚的眼神专注而又眷念,静静地擦拭着祂的本体。 尘封在角落的长刀随着温从岚的动作,锋芒再现。 刀灵思绪怔怔,被遗忘多年的症结消散在温从岚的眼神中。 只要温从岚能再度露出曾经的表情,哪怕不是对祂,似乎也没有关系。 等刀灵再度回过神时,他的神识已经脱离本体,飘至温茂走失的山林。 妖有自己找人的法子,不同于人类,祂凭借着记忆中温茂的气息一路追寻。 最后停留在一堆血肉前。 刀灵愣在原地,头一次生出不知所措的荒诞感,祂穿过那堆血肉与骨头,试图将其拼凑起来。 但怎么拼都不对—— 少了,少了好多。 刀灵原地转动几圈,忽而有只黑熊从树丛后走出,朝刀灵下方的血肉而来。 兴许是察觉到气息有所变化,黑熊谨慎地耸动鼻子,在四周嗅了一遍。 直到确认未曾闻到其他争夺食物的捕食者气味,它才四肢着地,挪步到血肉旁,露出獠牙,撕咬着面前的食物。 然而就在黑熊的利齿触碰到血肉的一瞬。 一柄利刃穿透它肥厚的脂肪,没入它的体内。 长刀无人控制地拔出,刀身依旧干净透亮,映照出喷溅的血液铺洒在地面的血肉上。 黑熊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刀灵控制着神识凝成的本体,刨开黑熊的腹部。 刀刃穿过皮毛,轻松切割开胃袋。 腥臭的气味伴随胃液的酸味在空气中弥散开,神识凝成的长刀化作粒子散开,钻入胃袋搜寻剩下的血肉。 但过去三天,哪还能寻到剩余的躯体。 刀灵茫然地盯着地上的两滩血肉。 风呜呜地穿过树梢,将此地腥味传递地更远,引来新的捕食者。 幽幽的绿光闪烁在丛林中,却畏惧刀灵的气息不敢靠近。 良久,此地的灵气忽然转动,在温茂的残骸上方形成一道旋涡。 一个与温茂一般无二的孩童出现在原地。 他从半空中落到地面,如刀刃般的透着寒意眼眸环视过四周的野兽。 “温茂”不太熟悉地迈开步子,赤脚踩过血肉,从山石的缝隙中找出温茂残破的衣服套在身上。 他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跌倒在地,反复几次,走路便熟练起来。 回到院子时,天边已泛起金光。 他看向呆愣在原地的温从岚,脚下坚定,一步一步地朝她的方向走去。 温从岚却比他更快,眨眼间,他就落入前者的怀抱,陌生的感觉,但他很喜欢。 他拉住温从岚的衣服,意图回以对方相同的动作。 温从岚却松开了他,眼神细细在他的脸上描摹。 看着温从岚的眼神几番变化,他心底生出恐慌,惶恐中却藏着几丝他自己都不清楚的隐秘期待—— 温从岚认出他来了吗? 他学着温茂的样子,唇齿反复摆弄,喉咙终于挤出那个字眼: “娘——” 温从岚再度将他紧紧抱入怀中,温热的液体落在他的脸上。 他看不见温从岚的神色,只有激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茂儿,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温茂想,他从此往后就是温茂了。 往后的几个月,温从岚总是给他喝叶子熬出的汁水,他也在暗中学习人类的语言和习惯,似乎日子会永远这样幸福下去—— 他是温茂,是温从岚心爱的孩子,温茂会与温从岚一直过着这样宁静祥和的生活。 但世上是没有永远的。 总有人妄图破坏这一切,温茂站在墙角,冰凉的眼神盯着院中几度纠缠温从岚的人。 “滚出我家。” 温茂挡在屋门前,扔下警告。 张丁脸上挂着油滑的笑,看清温茂阴冷的神情时僵住,随后反应过来温茂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调笑道: “温茂,我们以后指不定是一家呢,别板着张脸,来,叫声……” “滚出去!”温茂打断张丁的话。 “你爹都进土里这么多年了,你小子总不能拦着你娘找男人快……” 张丁的话还未说完,便看见温茂抽出藏在门口的长刀。 他睨了眼温茂,自讨没趣道:“你又做不了你娘的主,你等着。” “张丁,你在我家门口作甚?”挎着药箱的温从岚出现在后方。 温茂眼疾手快地扔了刀,眼也不眨地告状:“娘,他骂我。” 张丁脸上露出讨好的笑:“温大夫,先前说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温从岚上前揽过温茂,脸色冷下来:“张丁,上次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第82章 张丁面色悻悻,不甘回望了母子一眼,转身离开。 …… 夜里,从冯老三家中出来的张丁醉气熏熏地摸进温家院子。 还是冯老三有主意,等事成了,他一定把好酒给人备上,温大夫家可是村里的富户,到时候也不会缺银子买酒。 他脑中意淫着未来的快活日子,手脚还算麻利地翻下土墙。 脚尖刚落地,他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金属拖过地面的声音。 回过头,月色下,温茂拖着把比他身量稍短些的长刀朝他靠近。 鲜血溅在脸上时,温茂的眼神流露几丝茫然,传说中杀人会降临在身上的惩罚并没有出现。 他仰起头看向夜空,星子璀璨,不见半朵云的影子,更不要说降雷的劫云。 视线垂落在张丁还在抽搐的指尖,他收起本体,着手收拾起来。 指尖还未触碰到张丁的衣角,房门忽然传来打开的声音。 他侧头瞥去,温从岚的身影映入他的眼中,瞳孔猛然收缩: “娘,你怎么出来了?” 温从岚却不搭话,脚步缓慢地往他的方向走近。 直到温从岚走入院子,暴露在月光下,温茂才看清附着在温从岚身上的黑影,和温从岚失去神采的双眼。 沙哑的嗓音从温从岚嘴里发出: “茂儿,不要害怕。” 黑色的影子环绕在温从岚的周身,她伸向温茂的手附着淡淡的黑气。 温茂定在原地,一时忘了闪避。 那只手搭在他的脑袋摸了摸: “茂儿,不要害怕,有娘在。” 黑影分出一部分飘向地上躺着的张丁。 啃食的声音传入温茂的耳中,他双目发愣,直直地盯着温从岚。 那东西不是被他驱散了吗,怎么会……? 头顶的温暖不似作假,可耳畔的声音又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温茂盯着缠绕在温从岚周身的影娘,神色目眦欲裂。 黑色的触手从影娘上探出,化作与温从岚相同模样的手,捂住他双耳,捂住他的眼睛。 嘶哑不似人类的声音却模仿着温从岚的语气轻哄着: “茂儿乖,很快就结束了。” …… 温茂的意识陷入一片黑暗,等他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茂儿,你醒了?饭在厨房的桌上,娘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待在家里不要乱跑。” 温从岚急匆匆地留下一句话,便消失在温茂的视野中。 温茂见到此情此景,面容恍惚,似乎昨夜之事不过是一场噩梦。 他精神恍惚地吃完饭,蹲在院中洗好碗,就见温从岚面色沉重地从院子中回来: “娘,发生了何事?” 温从岚张开的嘴一顿,显然不想在他面前提起,随后搂住他: “张丁喝醉酒,跑山里去被野兽咬死了,茂儿你可不能乱跑。” 温茂浑身的肌肉肌肉,眼珠转动,看向紧紧搂住他的人,眼底闪过荒谬。 温从岚只当他被吓到,拍着他的背,轻柔地安抚: “茂儿,不要害怕,有娘在。” 第72章 温茂的眼皮抽动了一下,呼吸放缓,垂头靠在温暖中。 在温从岚看不见的角度,他的眼底一片肃然。 深夜。 森冷的月光照亮床边的身影,温茂的脸上毫无孩童该有的稚气,眼眸冷若冰霜地看向床榻上缭绕的黑影。 脑海中浮现白日时他趁温从岚不备时,偷跑到张家,在棺材中看见的尸体。 尸体被开膛破肚,腹中脏器与两只双手留有撕咬后的齿印,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不管附身在温从岚身上的到底是何怪物,他都要解决这个隐患。 手中寒芒闪过,本体出现在温茂手中。 他伸手搭上温从岚的手腕,灵力探入温从岚体内,小心地游走在后者经脉之中。 他没学过人类的祓除之术,只能用最质朴的方式寻找附身的怪物,将其逼出斩灭。 可是—— 犹如发丝的灵力沿着经脉,在温从岚体内轮转了几个周天。 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 温茂愣在原地,手上的力道不由加重。 他眼中的温从岚身体上方飘荡的、若有若无的黑雾绝非他的幻觉。 可他未曾在温从岚体内发现另外的气息。 “唔……” 思绪被突发的声音打断,手上的本体在声音响起的瞬间收入体内。 温茂垂下眼,下垂的睫毛遮住阴冷的目光。 床上的人影眼部的肌肉抽动,片刻后睁开双眼。 惺忪的睡眼看见床边的身影时一瞬变得警惕,又在看清月色照亮的脸后柔软下来: “茂儿?你怎么在这?” “娘,我睡不着。”温茂再次抬起的眼中看不出原来森冷的神情,此刻的他又成了温茂。 “白日里是不是偷偷去张家了?”温从岚坐起身,摸摸温茂垂下的头,言语责怪,语气却是心疼怜惜: “是不是被吓到了?以后可不能这样。茂儿是大孩子了,应该更勇敢……” 温茂蹲下身,伏在床旁,耳畔是温从岚细碎的叮咛。 他并不害怕白日瞧见的张丁的惨状,他甚至不害怕温从岚身上未知的怪物。 唯独能令他感受到惶恐的,是失去目前拥有的一切。 他安静感受发丝间手指的触感,是他尘封多年不曾拥有的触感。 心底横生出人类才拥有的卑劣情绪—— 想要拥有更多, 想要永远守候在祂的母亲身边。 沉浸在漫延的贪婪中间时,温茂心底划过一抹疑虑—— 他是否变得更像温茂了? 伏在床沿上的温茂没有注意到是,安抚他的温从岚眼中不知何时漫上丝丝缕缕的黑雾。 …… “后来,为了平衡我娘体内的怪物,我只得从村中挑选出一部分人供祂食用。 谢仙长那天下午没见到我动手,不过是因为我早已挑好了人选,提前让冯老三去往约定的地方,再让那怪物过去。” 温茂语气平淡道,仿佛一切理所当然,人命在他眼中不过是延续幻梦中的桃源乡的养料。 “温茂,事情的真相果真如此吗?”谢衡抱着剑,质疑道。 “这如若不是真相,谢仙长又有何高见?”温茂冷声呛了回去。 “爹,猫猫哥说的不是真话吗?” 屋内两人对峙之时,外间站着的谢宝琼悄摸摸地拉住谢琢的衣袖,压低声音问道。 反正他是全盘相信了。 谢琢垂下眼,看清谢宝琼好奇的目光,沉思片刻,学着谢宝琼一样压低声音,解释道: “并非假话,但也不见得是真话。” “?”谢宝琼眉眼的好奇转化为困惑,谢琢说得是人话没错,但他怎么听不懂。 谢琢揉了揉随谢宝琼歪着脑袋脸颊垂挂下的肉: “知晓真相之人唯有死者、影娘与温茂。死者已逝,无法开口,影娘未生神智,亦无法作答。只有温茂一人能说出所谓的真相。 如此境地下,真相到底如何,不过是看听众会相信哪个“真相”。” 谢琢解释完,又举了个例子: “比如说,张丁欲谋害温大夫的那夜,第一个觉察的其实影娘,祂渴望血肉,又因温茂的存在无法对温大夫下手。 新的血肉独自出现在狩猎范围时,祂便察觉到了。 等温茂出现在院中时,祂或许已经开始啃食张丁。 温茂看清被祂包裹其中的温从岚时,出手攻击,但被影娘化解并束缚。 而温茂本身并非影娘渴望的血肉,且如谢仙长所说,影娘因执念而生,吸收温从岚执念诞生的影娘也会被其执念影响,不会去主动伤害温茂。 后面影娘为吞噬血肉而害人,但由温茂为其善后。 温茂的话语调转顺序后,这又是一个新的真相。” 谢琢托住谢宝琼犯懒的脑袋,询问道: “小宝觉得,哪个是真,哪个假?” 谢宝琼动作缓慢地眨了下眼,结合谢琢说过的话,说出一个极其狡猾的答案: “嗯……反正谢仙长觉得猫猫哥说的是假的。” 谢琢捏了把手中的软肉,无奈道:“特别的答案,但小宝有自己的判断,这很好。” 在场皆是耳聪目明之人,父子间压低声音的对话,根本没瞒过任何一个人。 温茂的面色在谢琢说出另一个“真相”时,有一瞬的变化,但等人细看去,仍旧是那副冷淡的神情。 谢衡眉梢稍动,正欲继续追问,腰间的玉牌忽然泛出光晕闪了闪。 温茂注意到,眼中闪过焦急: “有什么能救她的法子没有?” 玉牌晃动,在谢衡的控制下冒出一道疲惫的嗓音: “大师兄,你说的那本古籍我找到了。 第83章 让我看看——” 书页翻动的声音伴随着吐槽的声音一并从玉牌中传出: “现在宗门中不都用玉简了嘛,大师兄这书又是你哪翻出的古董?” 不着调的声音却实实在在牵动着温茂的心,时间在他眼中从未如此缓慢地流逝: “翻到了,影娘并未吞噬宿主却身形凝实的解法……” 玉牌另一头的声音突然顿住,随后咋呼道:“大师兄,是邪术啊,不能干的!” “是何方法?” 听闻有解法的温茂自然不管邪术不邪术的,只要能救温从岚,正邪之术有何区别。 陌生的声音骤然响起,玉牌另一侧的声音一惊: “你谁啊?我大师兄呢?” “阿木,你将方法传信给我。”谢衡清冷的声音插入对话,说完,便掐断玉牌的通讯。 谢衡看完玉牌中传来的信息,玉牌散发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在他的眉下落下一道化不开的阴影。 他抬眼瞥向似乎他再不说出方法,就要动手抢夺玉牌的温茂,冷冷道: “你实力在我之下。” “方法到底是什么?”温茂周身灵气涌动,显然未将谢衡的提醒放在心上。 或者说,尽管他知晓这个事实,他也要去做。 “影娘已成型,无法再回到温大夫的体内。” 谢衡冰冷的嗓音响起,温茂仍旧是简单的两个字: “方法。” “温茂!”谢衡突然提高嗓音,“你该知道,若是当年没有你,温大夫活不到现在。” 他的声音放低,带上劝说的意味: “她的命数已被你延长这些年,你该放过她和你自己了。” “可是我存在!” 温茂的声音响起时,他的身影消失原地,长刀一挑。 谢衡叹了口气,松开手,玉牌被挑飞,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被伸出手的谢宝琼接入手中。 谢宝琼眼神极快地扫过玉牌上的信息,望着来到他面前的温茂,双手攥紧玉牌。 “小宝,给我。”温茂伸出手掌递到谢宝琼面前。 谢宝琼低头又瞟了眼玉牌上的信息,抬眼看向温茂时面色纠结,却说不出如谢衡那般劝诫的话语。 温姨很好,如果可以,他也想温姨能活下来。 但…… “猫猫哥,上面的方法不好。”谢宝琼言尽于此。 谢琢视线扫过空白的玉牌,摸了摸谢宝琼感到慌张的的脑袋,什么都没说,等待着谢宝琼做出选择。 “小宝,没有好不好的,把它给我。”温茂眸色坚定,倒不似面对谢衡那般咄咄逼人。 谢宝琼动作缓慢地递出玉牌。 他两手捧住的玉牌落到温茂宽大的手中时,变得渺小起来。 温茂三两下看完玉牌上的信息—— 影娘成型,无法回归宿主,解法唯有寻得一灵体,抹去其灵智,影娘离体的三日内再以此法……将其化为虚影与失影者结合。 温茂握着玉牌的手发紧,玉牌圆润的棱角却硌得他生疼。 他抬眼看向窝在谢琢身侧的谢宝琼,心底闪过一丝恶念。 视线向上移动,划过谢宝琼单纯的眼眸,最后停留在谢琢那张垂望向前者关切的脸上。 温茂反手把玉牌抛向身后的谢衡,垂下的眸子中看不出情绪: “让我成为她的影子吧。” 这似乎没什么不好的,他终于能够永永远远地陪在他的母亲身边了。 他本就是从温从岚的手下诞生,如今重新回归虚无,还能陪伴在母亲的身侧,似乎被抹灭灵智、消亡于世也那么可怕。 他的确不是温茂,可他也是温从岚的孩子。 是温从岚的第一个孩子。 是温从岚尚未来得及取名的孩子。 是温从岚埋葬夙愿后束之高阁的孩子。 …… 他是温从岚最得意的孩子。 第73章 长刀自温茂手中消失,温茂回过身,目光穿过谢衡,落向昏迷的温从岚: “稍后有劳谢仙长。” …… 官道上,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往漯州郡的方向驶去。 马车外观质朴,车夫一身粗布衣裳,规制瞧着像是商户人家。 车厢内,一道声音忽地响起: “小宝,这是!?” 谢琢一脸的愕然,眼睛看向自家儿子不知何时偷摸带上马车的长刀。 “嘿嘿,爹,是猫猫哥!”谢宝琼握着刀柄拿出藏起的长刀递到谢琢面前。 “爹知道。”谢琢看向谢宝琼手中举起后、快要戳到车顶的长刀,赶忙伸手压下后者的手。“但你怎么把他带走了?” “是猫猫哥要跟我走的……”谢宝琼收回手,向谢琢解释起长刀的来历。 谢衡准备转移术法之际,谢琢打算等待温从岚醒来后再提辞行的事,便带着谢宝琼倒在堂屋中等待。 谢宝琼坐不住,扒着门框往站在屋檐下的温茂望去。 温茂觉察到他的视线,朝他招了下手。 谢宝琼回过头看了眼谢琢,见谢琢的注意力没有放在他的身上,轻手轻脚地跨过门槛,快步跑到温茂的身旁。 “小宝。”温茂弯下腰,伸手按在谢宝琼的头顶: “等结束后,你将我的本体带走吧。” “为什么?”谢宝琼仰起脸,看向温茂平静的面庞。 “我生出灵智后杀过人,仙门中人为避免再生祸患,不会把我留下的。跟你走总好过被谢衡带走。” 温茂的手顺着谢宝琼的动作下滑,抚过谢宝琼的脸。 他收回手前,指尖点在谢宝琼眉心的红痣上,一缕灵力灌入: “这样他就带不走了。” 谢宝琼没有抗拒温茂的举动,平和地接受温茂的灵力。 某种缥缈的联系在二人中形成。 谢宝琼心底无端生出些酸苦的涩味,并不锋利,却缭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是他没体味过的情绪。 稍作细想,他便明白过来这些情绪来自温茂。 “是什么呢?” 谢宝琼看向温茂的脸,后者脸上神色淡然,完全看不出心中的滋味。 温茂没回答他听起来莫名其妙的问题,心中又一次浮现他诞生于世时,温从岚的期待,怅然地感叹: “小宝,让我在你手中扬名吧。” 带着我扬名天下,让我再次陪伴在母亲的身旁。 谢宝琼皱起脸,看起来想要拒绝温茂的要求,然而等他开口,说出的话却是: “生死有数,猫猫哥为什么要做这么多?” 阿昧那时的选择他就不懂,但事情转变地太快,他根本来不及问。 他也问过谢琢,谢琢却说这对他不重要,可他依旧想要知道背后的答案。 “是啊,生死有数。”温茂嘴角噙着释然的笑,肯定了他的话。 “道理是这么说的,可一生中哪能都按道理行事。” 温茂见谢宝琼的脸随着他的话越来越皱,没忍住戳了戳,安慰道: “况且本体还在,你若潜心修炼,精心养护,没准我有再次诞出灵智的那天。” “新诞生的刀灵不一定是猫猫哥了。”谢宝琼掰正温茂的话。 “温茂,现在停下还来得及……”门口出现的谢衡打断两妖的对话。 温茂收回手,附在谢宝琼耳边道别: “小宝,有缘百年后再见。” 话落,转身与谢衡擦肩而过进入屋中。 谢衡没有跟着温茂进屋,反而站在了谢宝琼旁边: “小友也是修士?” 谢宝琼往旁边挪了一步,没有出声。 “令尊瞧着倒就是个凡人。” 谢宝琼顿住步子,戒备道:“你想说什么?” 谢衡低下头,瞥过谢宝琼板着的脸: “你不必如此防备我。我见小友小小年纪,便能破掉我布下的结界,身为散修倒是埋没了这身天赋,现今虽不到仙门收徒的时候,但小友上门拜师,应少有愿意拒绝你的。” 谢宝琼抬起脸,认真打量过谢衡,半晌吐出一句: “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好像。” 谢衡知道谢宝琼这话是拒绝的意思,修士自有自己的道要走,他并未多劝,便听见谢宝琼再次开口: “如若在眼睛上蒙条白布,换身衣服就更像了。” 谢衡神色顿住:“小友说的人可是姓蔺?” “谢仙长认识?”谢宝琼面上有淡淡的惊讶浮现,蔺折春似乎和他印象中有很大的区别。 “没想到林小公子认识我师祖。”谢衡的神情也露出几分惊讶。 谢宝琼沉默下来,蔺折春果然和他印象中有很大区别。 “见过几次。”谢宝琼如实道。 “师祖他老人家云游在外,鲜少回宗门,看来林小公子与我派倒是有缘分。” “我要跟我爹在一起。”谢宝琼手动掐灭这冒尖的缘分。 第84章 谢衡自然不会强求,回身看向气息消失的屋子: “我们进去罢。” 屋内,温从岚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只是身下比起片刻前多了道影子。 床榻旁边的地面,一颗形似金属却黯淡无光的珠子滚落在长刀附近。 两人率先上前查看温从岚的情况。 见温从岚脸色逐渐红润,谢衡收回灵力,视线看向抓住长刀往袖中乾坤塞的谢宝琼,俯下身捡起地上的内丹。 凑近看,内胆表面有几道不太明显的裂纹,其中的灵力已溢散得差不多。 谢宝琼收好刀,认真道:“猫猫哥说过要和我走的。” “给你吧。”谢衡将手中的珠子一并递给谢宝琼。 谢宝琼看见被递到面前的珠子有几分诧异,他没指望能拿走温茂的内丹,话中指的也是温茂的本体。 “灵气已经散了,如今不过是颗长相特别的珠子。”谢衡道。 谢宝琼接过珠子,一同收入袖中乾坤,转头看向木床:“温姨什么时候会醒?” “温茂将自己的一部分灵气渡给了她,应该过会儿就能醒了。” 温从岚果然如谢衡所言,没一会儿便苏醒过来。 昏迷的时候,她只觉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梦里的场景是她首次锻造出一柄长刀的时候。 长刀要比普通的刀长上许多,约莫四尺,并不适用于大部分人。 是她爹口中浪费铁料,该进炉重铸的东西,但她却见一眼便心生欢喜,这是她的开刃作。 那种兴奋的感觉,醒来后仍旧清晰。 而后她似乎变成了那把刀,看见她自己欣喜自得的模样,体会被她细心珍藏,最后却蜷居在角落落尘…… 她起身,视线扫过无人的房间,再从窗户望向屋外的院子,唯独不见心底的那抹身影。 心中的欢心雀跃漫上一股空落,这个结果她似乎早有所觉。 “温大夫。”谢琢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温茂他……” “林郎君不必说了,我大抵能够猜到。”温从岚垂下眸子,掩盖住眼底的落寞。 “谢仙长去告知村长,妖魔已经解决的事情。 接我与小宝的人也来了。”谢琢提出辞行的事:“这几日还要多谢温大夫帮忙,一些心意还请温大夫收下。” 温从岚推拒了一番,谢琢却差人将东西留在屋中的桌子上。 “温姨。”突然冒出的声音,打断温从岚推拒的动作。 “小宝,怎么了?” “猫猫哥有在陪着你。”谢宝琼道。 温从岚看了眼脚下的影子:“嗯,温姨知道。” “那温姨以后还要当大夫吗?”谢宝琼问道。 “这附近只有我一个大夫,自是要当的。但家中空了下来,晚些我打算找人重新置办个锻铁的炉子。”温从岚揉了揉谢宝琼的脑袋,笑意浅浅道。 …… 温从岚执意不肯收取诊金外多余的谢礼,谢琢先谢宝琼坐上马车后,留下一人,负责采买锻铁的器具后。 …… 谢宝琼没有将所有事都告诉给谢琢,只捡了一部分和温茂的对话转述给谢琢。 谢琢听完谢宝琼的话,视线落到刀身缠着布条的长刀上: “既如此,等回家后,要给他做一把刀鞘。” “爹给我做吗?”谢宝琼抱着刀,身子一歪,靠在谢琢的身上,仰着脸问道。 “小宝想的话,爹抽时间给你做一把。”谢琢对谢宝琼小要求来者不拒,心底暗中则盘算起家中关于兵器的书来。 马车的速度忽然慢下来,最终顿在原地,车夫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 “老爷,有人拦车。” 谢琢拿起落在一旁的长刀塞入谢宝琼手中,面色警惕且严肃,告诫道: “车外若是有危险,这回不可以再冲上去了知道吗?” 准备离开前,回忆起谢宝琼曾经“叛逆”的发言,又叮嘱一句: “平时你如何行事,我不拘着你,但现下你且听话一些。” 说完,看了眼谢宝琼,便掀起车帘往外走去。 谢宝琼抱着被塞入怀里的刀,懵懵地看向只剩下他一人的车厢。 车厢内一片寂静,外头也没有声音传来。 谢宝琼犹豫着要不要离开马车,但谢琢下车前的脸色是少见的正色。 虽然他不畏惧谢琢,但上次的事还是给了他一个教训。 他思绪转了一圈,决定先让神识探探路。 神识还未来得及探出体内,谢琢的声音便从车外传来: “小宝,下来吧。” ----------------------- 作者有话说:未来小宝和人比试: 对手:剑来! 小宝:猫猫哥上! 对手:?打架不让带家属 第74章 谢琢的声音穿过车帘的遮挡,再传入谢宝琼的耳中,变得不真切起来,朦朦胧胧,像是罩了层盖子。 谢宝琼单手握紧手中的猫猫哥,曲膝挪到车帘旁,伸手撩起帘子的一角。 金灿灿的阳光扑在他的脸上,也照出了谢琢前方的人影。 谢宝琼的眸子在光线的反射下亮闪闪的,惊喜浸泡在眸中的人影身上: “哥哥!” 他拎住长刀跳下,几步并作一步,快步跃到谢容璟身前。 “哥哥怎么在这里?” 谢容璟拉过近前的谢宝琼,仔细打量了几眼,视线自然地忽略掉弟弟手中凶悍的长刀,落在谢宝琼圆润的脸上,清雅的眉眼间尽是忧心与关切: “琼儿这些时日受委屈了。” 谢宝琼回忆起离开京城后一路上的往事,试图从其中找出些许委屈应和谢容璟的话,却发现他尝过的多种滋味中,最痛的也不过是被阿昧咬的那一口。 他垂下脑袋,目光扫向洁白无瑕的手,过去这般久,早连个红痕都没有留下,他指尖蜷缩了下,放弃将手上的证明给谢容璟瞧时身后突然响起谢琢夹杂顾虑与关心的声音: “璟儿,你怎在这?” 谢容璟手搭在谢宝琼垂落的脑袋上,抬起的眼睛望向谢琢时,眼神中的情绪被愠色取代,脸上的神色变得冷淡: “爹是觉得我不该在这?” 谢琢还没有说话,他便自顾自接上一句: “也是,做儿子的哪能过问父亲的行踪。” 谢宝琼仰起头,讶然的看着变了脸色的谢容璟,这般模样说话的谢容璟,他还真没见识过。 谢容璟搭在谢宝琼脑袋上的手压下后者仰起的脑袋,另一只手捞起谢宝琼往身后的马车走去。 谢宝琼眼前的视野突然拔高,他握住猫猫哥的手抖了下,另一只手扶住谢容璟的肩头,眼睛对上落在后面的谢琢那张无奈叹息的脸上。 他脑袋垂下,搁在谢容璟的肩头,眼睛瞟向谢容璟绷紧的脸,参照着过往看话本的经验思考一番,得出一个不太确定的结论: “哥哥是在生气吗?” 谢容璟的手护在谢宝琼的脑袋上,踩着车凳,从小厮推开的车门中进入车厢内。 车内部宽敞,谢容璟将谢宝琼安置在座榻上,揉了揉后者的头发,脸色恢复成平日里的温温柔柔模样: “琼儿别多想,哥哥没有生气。” 谢宝琼看向谢容璟恢复如常的脸,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车厢内的光线再次变化,谢琢跟在后面进入车厢,语气带了些许的无可奈何: “璟儿,你弟弟都瞧出你在生气了。” 谢容璟自旁边的食盒中取出盘点心,摆到谢宝琼的面前,柔声说了句: “来时在镇上买了些糕点,虽比不得家中,但味道还算不错,琼儿尝尝。” 眉眼横向谢琢时,话中的柔意收敛,带上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儿子哪敢生爹的气。” 谢宝琼擦干净的手刚捏起一块糖糕,听见身侧响起的声音,狐疑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打转,看见谢容璟面向他时的柔和笑意,心大地咬了口糖糕,好心给谢琢解释: “爹,哥哥说他没有生气。” 谢琢幽幽地叹出一口气,爱怜地摸摸小儿子的脑袋。 “你哥哥这是生爹的气呢。” 他的目光移向旁边的谢容璟,勉强得了个正眼。 谢琢早已猜出谢容璟生气的缘由,谢容璟能够出现在这里便表明了原因,他隐瞒出事的消息不知怎的还是传入谢容璟的耳中。 但谢琢不觉自己理亏,同谢容璟分析起来: “璟儿,爹不是故意瞒着你,此行凶险,爹不想将你牵扯进来。” 谢容璟耐着礼数听完谢琢的话,面色却在后者的话中逐渐难看,微微偏过脸,不再看向谢琢,捏了块糖糕喂到谢宝琼嘴边。 谢宝琼看看谢琢,又看看谢容璟垂下的眼角和抿直的唇瓣,叼住谢容璟喂到嘴边的糖糕,记起谢琢这些时日待他不薄,含糊不清地为谢琢说好话: 第85章 “哥哥,真的很危险。我和爹掉下悬崖了,爹还受伤了。” 谢琢眼皮一跳,想要捂住谢宝琼的嘴已经来不及。 只见谢容璟猛地转过脸,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惊诧,还有眼底那抹浓重的忧心。 他在京城从调查此事的官员之子口中得到谢琢赴任路上遇袭的消息,其中具体情况如何却不得知,只从长公主口中知晓谢琢目前的情况还算平安,便带了护卫匆匆赶来。 “爹!?”谢容璟咬了重音:“我若非从旁人口中听说此事,莫不是……” 后面的话,他是如何也说不出来,莫不是什么?莫不是等到谢琢的棺材抬回来了,他才知晓他又成了孤儿? 谢容璟的嘴唇颤抖,尾音染上几丝哽咽。 “璟儿,爹知晓你的性情,才不想让你担心……”谢琢望见他这般模样,声调柔软下来。 “哥哥,我和爹都没事,爹手臂上的剑伤也快好了。”谢宝琼咽下糖糕,拍了拍手中的碎屑,握住谢容璟膝上发凉的手,丝毫没发觉自己几句话把谢琢的底抖落了干净。 他曾往谢琢的伤口输过灵力,伤愈合的速度要快上许多。 谢琢听着最后一点隐藏的事也被揭开,脸色麻木,手指轻弹了下谢宝琼的额头,无奈地提醒道: “小宝。” 谢容璟护犊子地抽出一只手,捂住谢宝琼被弹过的额头: “爹能做的事,怎的还不让琼儿说了。” 谢琢的力道很轻,谢宝琼被弹过的那块,连红都不曾红,但他还是顺着谢容璟的动作,窝在后者的怀中,享受后者的轻抚。 谢琢只感觉今日叹息的次数越来越多,面前的两个都是祖宗,偏生都是他娇惯出来的,他将本来想要说教谢容璟不该来这的话咽下,哄道: “是爹不该瞒着你,爹只是害怕会把你也扯入这桩事情,若你出事,我百年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大哥?” 谢琢包容的眼睛盯着谢容璟:“但爹忽略了你的心情,爹和你道歉。” 谢容璟本就是因忧心而生出的怒气,被谢琢一哄,又听见谢琢软下声同他道歉,心中见到两人平安时本就散了大半的气彻底消失。 他心神松懈下来,靠在后方的软垫上,声音也软了下来,打趣地扯了一句: “那爹不会把我赶回京城吧?” 僵硬的气氛活络起来,谢宝琼扯下谢容璟盖在他脑门上的手,探究的目光一同投向谢琢。 谢琢看着一大一小投来的目光,心中却是认真考量过谢容璟的话。 他本有想过让谢容璟带着谢宝琼先行回京城。 谢宝琼在京城中这般久都没出过事,一离京便遇险,谢琢不免多想了些,是京中有幕后之人所忌惮的人或事,还是幕后之人的势力并非在京城,抑或是二者皆有。 这般细想来,谢宝琼被迫离开京城或许也并非意外,只是拐子死的死,逃的逃,无可追究…… 既然有这种可能,难保谢宝琼与谢容璟回京路上不会再次遇袭,不如先把人放在眼下,真出了事,也好想应对法子。 且漯州郡近在咫尺,进了城,有身为大妖的赤松坐镇,背后之人想要动手,也要掂量一下赤松的存在。 虽然赤松的脾气堪忧,但身上总归担着官职,暂不会看着他们被害。 脑海中转过多种思绪,现实中也不过谢琢抬眼的时间: “自然不会。等漯州郡的灾情解决后,我们一同回京。” 马车在道上疾驰两天,终是赶在第三日的黄昏时分见到漯州府城的城门。 往日热闹的城门口,如今门可罗雀。 城门紧闭,只有几名卫兵守在城门口的位置。 见到缓缓在城门口停下的马车,一名卫兵上前,视线扫过马车周身低调的装饰,语气恭敬: “郡守大人有令,封锁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还请诸位绕道而行。” 车夫旁随行的护卫拿出令牌:“我家侯爷奉陛下口谕,前来赈灾。” 卫兵看见令牌后,行了礼,却并未第一时间放行: “还请大人稍等片刻。” 卫兵小跑回同伴旁耳语几句,匆匆离开。 一盏茶后,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城门口,看清马车的瞬间眉梢轻挑: “谢大人真是让人苦等。” 带刺的话让谢琢一瞬便听出来者何人。 他从容走下马车,不咸不淡地开口:“谢某一介凡人,比不得赤松大人神通广大,一日千里。” 谢宝琼也在听到声音的瞬间认出声音的主人是谁,他跟在谢容璟后下了马车,探出头看向许久未见的赤松。 谢容璟见过礼,带着谢宝琼站至谢琢的身侧。 赤松的视线划过谢宝琼,嘴角意味不明地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他看到谢琢这么聪明的人也能被只小妖耍得团团转,他就开心。 嘴上仍旧不讨好:“谢大人赴任公务也要拖家带口。” “比不得赤松大人孤家寡人轻松自在。”谢琢习惯了赤松那张毒到谁也不放过的嘴,三两拨千斤地呛了回去。 ----------------------- 作者有话说:关于一些一脉相承的阴阳怪气 第75章 一阵寒暄结束,赤松的目光严肃,周围还算轻松的氛围变得压抑。 他面上浅淡的笑意消失,正色道:“城中的情况较为特殊,按理来说不该让你们进去的。 但谁让我与谢大人都是听命行事,这个你们收好,入城后万万不可离身。” 赤松朝身后勾了勾手指,重新回到城门口的卫兵刚喘了口气,便在赤松的指挥下,端着手中的托盘小跑上前。 赤松的手指勾过托盘上的其中一个物件,丢向谢琢。 谢琢扬起手,一个小巧玲珑的锦囊落入他的手中。 谢琢捏着手中的锦囊看了眼,水红色的锦囊表面绣了对游曳的红鲤。 他的视线扫向托盘处的其他锦囊,皆是素色的款式,让他很难不怀疑赤松这厮是故意的。 “带好了,拿下后出事我可不负责。” 赤松见到谢琢没什么变化的脸,略有些失望的转开脸望向谢琢身后的随从; “准备的锦囊没那多,劳烦谢大人安排其他人在漯州郡外的城镇落脚。” 谢宝琼趁二人谈话之际,松开谢容璟的手绕到谢琢的身旁,眼神不自觉被谢琢手中隐隐有灵力缭绕的荷包吸引。 谢琢注意到他的视线,只当谢宝琼喜欢,抬手将手中的锦囊绑在后者的腰带上。 谢宝琼今日一身杏色的外衫,腰间多了抹水红色也正合适。 赤松扫过这一幕,敛去眼底的嘲弄,露出几分兴致缺缺来,转头吩咐卫兵将荷包交给谢琢分配。 绑好的荷包垂落在谢宝琼的大腿上晃动了两下,被他的手握住,抬头看向谢琢与谢容璟正在商议荷包之事。 他低头解下腰间的荷包,三两下拆开上面的抽绳,伸手扒拉出荷包里面的物件。 是一张叠成三角的符纸。 谢宝琼垂着脑袋拆解起叠好的符纸,忽然感觉到面前的光线一暗,他仰起头,正巧对上赤松掩在阴影中的竖瞳。 谢宝琼手上的动作顿住,攥住拆开一半的符纸,眼睛心虚地移开,把手上的符纸往荷包里塞。 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突然压住他的手,打断他的动作。 带有凉意的手指夹走他手中团在一起的符纸重新展开,递到他的面前: “能看懂吗?” 谢宝琼垂下眼,看向黄色符纸上歪歪扭扭的朱红色痕迹,多根线条扭曲在一起,形成一个复杂的符号。 歪歪扭扭的粗糙笔触上,附着着磅礴的灵力,让朱红色的符号隐隐流通起来。 谢宝琼冥思苦想了一番,确定了他从未见过如此简单粗暴的符。 如果说李一的符是缺少灵力,那么眼前的这张符便是只剩下灵力。 与其说是符,不如说是将灵力通过一种手段压缩在符纸和朱文中。 但他不精通符道,眼前的符说不定只是流派不同…… 尽管这样想着,谢宝琼看向符纸时的表情仍旧一言难尽。 他仰起脸,摇摇头。 赤松勾唇一笑: “看不懂就对了,我乱画的。” 他单手灵活地重新叠好符纸,塞回到荷包中。 “小宝,过来。” 安排好随行之人的谢琢看见和赤松站在一起的谢宝琼,心中的担心消退不少,朝人招招手。 “赤松大人,荷包。”谢宝琼扭头看向谢琢的方向,提醒道。 赤松收回视线,将手中的荷包重新递交给谢宝琼:“找你爹去吧。” 谢家三人坐上马车后,目光齐齐看向最后走上来的身影。 赤松自己挑了个舒坦的位置坐下,眸光扫向车厢内的三人,眉毛一挑: “怎么,不欢迎?” 谢宝琼往谢容璟的方向缩了缩,车厢内一时只剩下布料摩擦的声音。 第86章 “当然,不会。” 还是谢琢开了口,打破沉默,只不过声音在中间稍稍一顿。 赤松眼皮微抬,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 “也是,依谢大人的秉性,做不出让我一人重新走回住处的事。” 谢琢没再提赤松凭空出现在城门的事,反倒问起正事: “漯州许久未曾有蝗灾,旱灾的消息传至京中,又非洪灾泛滥之地,怎会突然害了灾?难不成是郡守为了政绩隐瞒不报?” 谢琢又思及进城前赤松所给的锦囊:“还是说是时疫?”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的声音明显ji提高了些音调,忧心的目光扫过贴在一起说悄悄话的兄弟两个,移向窗外: “赤松大人这几日待在漯州郡,对城中的灾情有何了解?” 赤松的目光顺着谢琢的视线扫向人迹萧条的街道,淡声道: “现今虽未有旱灾,不过快了。” “这是何意?” 赤松收回视线,简述起城中的情况: “此次漯州郡受灾,非同以往。谢大人先前提到时疫可以概括,却有所不同。 染病的人不止有人。 家畜、甚至作物都存在染病的情况,且雨已有月余未下……” 马车缓缓在一家医馆前停下。 谢琢给谢容璟递了个眼神,与赤松一同走下马车。 谢宝琼刚站起身,便被谢容璟拉住: “我们先去住处,等安置好了,爹就回来了。” 谢宝琼探头望向窗外的谢琢:“那爹要怎么回去?” “赤松大人会带爹回来的。赶了一天的路了,琼儿饿不饿……”谢容璟转移开谢宝琼的注意力,趁机放下帘子,隔绝谢宝琼的目光。 马车渐行渐远,赤松望了眼:“怎么不让他们一起进去看看?” “赶了一天的路,小宝年纪还小会吃不消。”谢琢留下一句话,抬脚往医馆中走。 落在后面的赤松望着谢琢的背影,脸上浮现出意味不明的表情。 那只小妖会因为赶路吃不消? “见过两位大人。”守在医馆中的小吏早早得到消息等在这里,见到进来的谢琢和赤松迎了上来。 谢琢打量了一眼,来人未戴防疫的面巾,一身利落打扮,腰间除开一块令牌,另佩了个与他身上相似的荷包。 赤松附在他的身侧,轻声说了句: “问缉恶司借的人手,比朝堂上的那群毛头小子好用多了。” 赤松轻松的话却使谢琢的眉间浮现沟壑,缉恶司非奇异之事不管,缉恶司的人出现在这,那漯州郡的灾情可就不止这般简单了。 “情况怎么样了?”赤松上前一步,越过谢琢的身影,问道。 “尚未找到医治方案,仍旧只能用老方法遏制病情的蔓延。” 说话间,三人行至屋内,床上的年轻老幼映入眼中,皆是面色苍白发灰,双目昏沉。 身形胖瘦虽有不同,但皆是一副濒死模样。 赤松领着谢琢来到其中一个气息萎靡的人旁侧。 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淡声道:“他快不行了。” 不远处忙活的人听到声音,三两步赶了过来,握住少年的手腕。 须臾间,少年发灰的面色慢慢红润起来,紧闭的双眼眼皮晃动,竟有苏醒的征兆。 谢琢眼中划过一抹惊异之色,尽管见识过术法的神奇,但再见仍不免感叹。 但当少年即将苏醒之际,握住他手腕的手突然松开。 少年显出红润的脸,维持了片刻功夫,再次开始发白。 谢琢没问出为何不让人醒来的话。 眼前的情况很明确,少年哪怕是睁开眼,恐怕过不了多少时间,又会陷入昏迷的状态。 他转头看了眼屋内,除开他与赤松,站着的人仅有三人,而席子上躺着的人快有十倍之多。 出手救治的医师松开手后,脸上浮现出疲惫的神色: “赤松大人,若是患病的人数继续增多,凭我们几人怕是不够。” 赤松留下一瓶丹药:“还需你们辛苦些时日。” 他带着谢琢去了另一间屋子。 房门推开的瞬间,屋内人的视线一齐投来,有胆大者发问: “大人,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啊?” 屋内医师打扮的人答道:“等你们好起来了就能回去了。” 赤松带着谢琢止步在门口,没有进入。 屋中有窃窃私语声传出: “我能吃能喝能走能跳的,这病在我身上也不严重,我家铺子还等着我呢……” 赤松侧过身,对谢琢介绍道:“这间屋子里的,都是症状不严重的,但要是离开这间屋子在外面待几日,恐怕要与方才见到的那人一样命不久矣。” 赤松没有压低嗓音说话,屋内顿时没了声。 谢琢看向屋内精神明显还不错的病患,询问道: “这间屋子有所不同?” “嗯,布置了一个阵法。”赤松在谢琢问出下一个问题前开口: “对上一个屋子中的人已经没有用了。” 他收回视线,抬步往医馆的后院走去:“走吧,带你看看患病的家禽。” 谢琢回忆过两间病房中的人,走上前跟在赤松的身侧: “患病的人都是普通人吗?” 赤松眼珠转动,诧异且赞许地瞥了谢琢一眼: “重症者都是普通人,轻症者倒有几个术士。” 谢琢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侧过脸捕捉到赤松眼底的情绪,开口道: “你们对患病原因和规律有所了解?” 赤松颔首道:“等看完后院的情况,我再给你一道解释。” …… 刚迈步进后院,便听见一道豪爽的嗓音:“再去派人去找找有没有患病的家禽。” “程凌,你这边进展如何?” 第76章 赤松的嗓音插入后院中的谈话。 院中的身影循声望来,一对秀气的眉毛在看清赤松的脸后拧了起来,抱怨道: “赤松前辈,您老人家总算是过来了。” 她放下手中的剥开腹部的公鸡尸体,右手中的小刀化作一道银光没入她的袖中,挥挥手,手中和衣物沾染的血迹消失。 被称呼为老人家的赤松,脸上的表情见怪不怪,未曾有不爽之色。 尽管他的脸看上去比谢琢还要年轻个几岁,但他到底是和蔺折春一个年代的妖,从年纪上大概是能做谢琢和程凌祖宗的年纪。 他进入后院中,视线扫过地面上好几只被解剖开的家禽尸体,鞋尖落下的瞬间,地上的斑斑血迹无风自动地流向一旁,为他空出一个落脚地。 谢琢和领完程凌命令下去的人擦肩而过,视线的余光扫过那人手中的托盘。 托盘内盛放着红褐色且色泽新鲜的内脏,来源应是地面上的这些家禽。 谢琢收回视线,注意又重新放回开口的程凌身上。 “这些患病的家禽……”程凌顿了一下换了个说法:“与普通健康的家禽其实没有不同的地方,与其说是它们患病,不如说有人抽走了它们的生机。” “你刨了这么多家禽,就查出这些?”赤松眉心紧皱,反问道。 “总比赤松前辈把东西交到我手中就撒手不管好。” 程凌呛了回去,随后面色严肃地解释道: “现在只能看出这些家禽体内的灵气皆无,所以才会出现萎靡的症状,然后在几天之内暴毙。 但体内的灵力因何消失,或者说去往何处尚不得知。” 说话间,她的眼中也浮现出疑惑,“第一日检查完后,我曾去过患病家畜圈养的棚子看过,与寻常的鸭舍没有太大的区别,我也未曾找到鸭舍处有灵力波动的地方。但周围人家偏巧只有那一户人家染病……” 程凌的声音逐渐减弱,她自己已然陷入沉思中。 “程姑娘,试问你方才提起的家禽体内灵气皆无是何情况?普通家禽为何会需要灵力?” 谢琢的声音响起,程凌似乎才注意到院中还有一人,平淡地目光打量过谢琢,吐出两个字: “凡人?” “朝廷派下来的人。”赤松一旁介绍道:“姓谢。” 程凌的目光不解:“不是已经派了赤松前辈吗?” 赤松的脸色意味不明,不屑道:“皇帝是人。” 说罢,他也不管程凌能不能理解,转头朝谢琢介绍道: “这是程凌,师从缉恶司前少使,现在偶尔帮缉恶司打杂。” 程凌的目光落在谢琢身上变得冷漠,但口中解释起谢琢的问题: “我们生活的环境中充斥着灵力,会随一呼一吸进入体内。 只要是活着的生物体内或多或少会存在部分灵气。一个生物的体质健康情况与体内的灵力有很大的关系。 凡人与修士最大的差异便是,修士能在吐纳间将灵气化为自身的灵力存入丹田,凡人则无法做到。 第87章 而术士无法做到拥有与修士般长久的寿命也是因为,术士只能借助外物调动灵气,而非将灵气存入己身。” 程凌的解释很清楚,谢琢明白过来灵气的重要性: “原是如此,多谢程姑娘解惑。” 程凌扫过谢琢腰间的荷包:“赤松前辈的荷包也仅仅提供了巨量灵力,防止普通人在灵气被抽去后变成前院那般模样。 在没找到解决方案前,谢大人须得当心,不要染病了,最好在屋中待着。” 若是没有最后一句话,谢琢还能将程凌的话当作关心,但加上最后一句话,更像是鄙夷。 程凌明显是因为赤松先前的话迁怒于他,谢琢不至于计较,只有些惊叹赤松哪找来脾性这么像的人。 赤松在谢琢戏谑的目光中移开视线: “正好谢大人到了,明日我与谢大人一同去找找这发病的源头。” 二人告辞后,程凌忽然步履缓慢地追了上来。 原本程凌站在院中一直没有走动,又有衣衫的遮掩,未曾发觉异样,如今程凌走动。 谢琢这才发现,程凌的走路时一脚深一脚浅,右腿被拖在后面,有些跛脚。 他的视线极快地移开,落在程凌的脸上: “程姑娘还有何事?” 程凌面色坦然,没有身体残缺暴露后的自卑感,问道: “前院那些人要是死了,我可以刨吗?” 赤松瞟过谢琢还算正常的脸色:“不行。” “家禽能刨得,前院的那伙人怎么不行?” “若你能征得他们家属的同意,当然可以。” 赤松惊诧的目光划向开口的谢琢,只见谢琢神色平静地继续开口: “就跟你带回家禽要取得主人家的同意一样。” 程凌投向谢琢的目光中的冷冽和缓些许,带上些意料不到的惊讶: “还以为你也是朝廷上那些老顽固呢。” 说罢,她看向赤松:“是吧,老顽固。” 赤松的脸黑了黑,“忙你的去。” 点上烛火的延廊再次剩下谢琢与赤松。 两人缓缓朝外走去,谢琢的声音忽而响起: “你对程姑娘倒不似对旁人般恶意相向。” 赤松冷笑两声:“我只对恶人恶语相加。” 突然变为恶人的谢琢明白过来程凌的身份,毕竟赤松平等的对每个人恶语相向,他戏谑道:“听起来赤松大人很想将我下入昭狱?” 赤松在烛火下化为竖瞳的眼瞳微微侧目,投来裹挟着年深岁久的一眼: “我没人类这么无聊。” 谢琢的脸在烛火映照下,眼下的位置出现一块阴影,清亮的眼中有对漯州此灾的担忧,但眼底的更深处则是抹沉甸甸的平和。 虽然不想承认,但谢琢的确能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谢琢年少时在京城中便已声名显赫,他偶尔也能听到些许传闻。 前二十年的人生堪称顺风顺水,普通人的幸事谢琢几乎享了遍。 他但凡能有这个运道,早化龙成仙了。 但前二十年过于幸运,以至于衬得后面的人生格外凄苦。 赤松想起早些时候在谢琢身边见到的小妖,眸中闪过兴味,好久没有这么有意思的事了。 想到将来还能看到谢琢的笑话,他的唇边不由挂上一抹嘲弄的笑。 谢琢看着突然露出嘲笑的赤松,目光有些莫名其妙,问起正事: “程姑娘是怎么回事?” “你是指她的腿?”赤松脸上的表情收起,不苟言笑道。 “并非。我仅是好奇你从哪搜罗来的人,瞧着她的手法与旁的医师不同。” “我同她的师傅有些交情。”赤松简单解释过谢琢的第一个问题,随即惋惜道:“她会的本事可多了,腿伤后退到后勤,虽不是正经医修,但对这些偏门的东西算是精通……” …… — 月色如水,床上睡得好好的谢宝琼突然坐起。 他与谢容璟落榻在郡守准备的一处偏院,用过餐后,谢容璟让人带他去了收拾好的房间,他本想等到谢琢回来后,再摸出去探一探曹庄凌提到的地方。 但新铺好的床很软,他躺了没多久,眼睛便自觉地合上。 若非院中传来动静,他大概要到明日才会醒来。 谢宝琼坐在被子上,看着宽敞的、被他占据一小块的床不太习惯。 他坐了会儿,随着意识的清醒,这份不习惯感逐渐散去。 谢宝琼套好衣服穿上鞋,绕过外间侧榻小睡上的小厮,推开门走了出去。 圆盘似的月亮挂在天空,淡淡的光不似烈日,但将院中照得清晰。 院子中央的人也明晃晃地映入谢宝琼的眼中。 赤松注意到视线,转过身看向他。 避是避不开了,谢宝琼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走下台阶,打了声招呼: “见过赤松大人。” “以为你爹回来了?”赤松玩味的声音响起。 谢宝琼也不答话,就这么仰头看着赤松。 “你爹不要你了,去找谢世子了。”赤松恶劣地开口。 谢宝琼仰着头不出声,眼神变得奇怪,良久,他才开口: “赤松大人,你怎么还在这?” “当然是回来休息。”赤松道。 谢宝琼反应过来,赤松也被郡守安置在这个院子。 他眼巴巴地又看了眼站在原地不动的赤松。 “看着我做甚?我又不是你爹。”赤松像是想到了什么,俯下身,压低声音道: “忘了,里头的那个也不是你爹。” 谢宝琼往后退了一步,拧起眉毛,想张口说些什么,但他又反驳不了赤松的话。 赤松脸上丝毫没有欺负小孩的羞愧,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真不知道蔺折春那个家伙儿为何要替你隐瞒,他如今虽不怎么管闲事,但你一只小妖冒充凡人冒名顶替在他面前晃悠,他竟然也不戳穿。” “国师大人自然有他的想法,起码不会像赤松大人这般胁迫我。” 谢宝琼脸上的软肉被戴着手套的手戳了下,凉凉的皮质触碰在脸上并不难受,但手的主人比较令他难受,他挡住赤松的手,侧开头去。 “我胁迫你?”赤松收回手,等谢宝琼将手放下后,戴有黑手套的手指再次戳到后者的肉脸上: “谢琢还挺会养小猪的。” 第77章 看着赤松脸上流露出的不可置信,谢宝琼眼中有迷茫闪过。 赤松话里话外都在点他的真实身份,难道不是胁迫吗? 至于赤松后面那句谢琢会养小猪的话则被谢宝琼自动忽略了过去。 他本体是块石头,又不是小猪,谢琢要养也是养石头。 “我不是猪妖。”谢宝琼拧眉偏开脸,躲避赤松越发放肆的手。 “倒也不算太笨,能知道我话中的小猪指的是谁。” 赤松的手乘胜捏住“小猪脸”,轻快的语气却话锋一转,眉眼间冷了下来,告诫道: “不要被蔺折春待你的那副温温柔柔的无害样子给骗了,他可不是什么和蔼的前辈,想活得长久些,就离他远些,最好离开京城……” 他的手指下滑,隔着衣服,点在谢宝琼的胸口上挂着的玉佩上: “这宝贝放你身上倒是糟蹋了,好歹是个……” 赤松嘀咕一句,抬起的目光直视谢宝琼懵懂的眼睛: “用它换道掩人耳目的气息,逃得远远的,不要被他找到。” “为何?”谢宝琼的一双眼睛懵懵懂懂,双手隔着布料捂住胸口的玉佩,隔绝开赤松的手指,说出的话直白不已: “赤松前辈才是欺负人的那个,我为何要相信你的话?” 谢宝琼回忆起他几次与蔺折春的接触,后者待他的态度与赤松的天差地别,细说他与二人的第一次相遇,二人的称呼便是天壤之别,蔺折春称他为小友,赤松称他为小鬼,高下立判。 “你擅闯在先,我们二人的关系仅是萍水相逢,我没降怒于你,已是我心底良善,看在同为妖族的份上,饶恕你。 而蔺折春这种眼高于顶,天底下谁都入不得他眼的人,与你非亲非故,会对你一只平平无奇的小妖另眼相待?若说他无所图谋,真是连鬼都不信。” 赤松见手被挡开,也不生气,暗夸自己一番的同时没忘顺带踩一脚徒有其表、惺惺作态、薄情寡义、沽名钓誉的蔺折春一脚。 听见印象中一派霁风朗月的蔺折春被赤松三两句话贬入泥里,谢宝琼回忆起与苏晓春在狐仙庙见到的塑像,总觉得蔺折春应不至于那么不堪。 “可我爹,和哥哥也是一见面就对我很好。” 赤松抬手点着他眉心那枚红痣,评判道:“不愧是石头,就是顽固。” 他嗤笑一声,眼眸中满是戏谑:“他们无非因着一层血脉牵连待你如此,若是你表明身份,他们还会如此吗?” 第88章 被点明真身的谢宝琼愣在原地,脑袋被戳得向后仰去,他却连额头上那只作乱的手都顾及不到,讷讷道: “我说过的……” 他的话中略有些底气不足,不欲与赤松在这个问题上再做纠缠,转而问道: “可我与赤松前辈不过几面之缘,前辈又为何要帮我?” 赤松垂眼看向脸色有几分飘忽的谢宝琼,眸光流转,脸上意味不明,将问题抛了回去: “你与蔺折春那厢也仅几面之缘,你又为何要向着他说话?” 谢宝琼回过神,眼中的反问之色快溢出来,左脸写着“原因你不清楚吗?”,右脸写着“问问你的那张嘴”。 赤松轻咳声,打破逐渐弥漫开的尴尬气氛: “我与蔺折春有些恩怨,看他吃瘪,比什么都高兴。 破坏了他的计划,对我是天大的好事。” 赤松与蔺折春有恩怨一事,谢宝琼能从两人曾经的对话中确定一二,知晓赤松所言非虚,甚至参考赤松的脾气,这个理由的可信度还能增加不少。 可赤松话中,蔺折春对他别有所图,他却不太相信,他一介小妖,身无长物,最好的宝贝就是晓春给的玉佩,蔺折春若真看上这块玉佩,凭借他的身份和实力,早早便能从中抢夺,何必对他使怀柔政策。 赤松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流转,捏住脸颊的肉晃了晃他的脑袋: “不信就算了,倒霉的反正是你这……” “赤松!” 一道声音打断了赤松的恶行。 赤松的手在被拍到前松开。 谢宝琼的脸侧留下两道发红的指印,在白皙的脸上分外显眼。 “赤松大人的本事见长,如今连小孩子都不放过了。”谢琢心疼地眼神在谢宝琼脸上的痕迹停留片刻,转向赤松时,脸色面若冰霜。 罪魁祸首摩挲了下指尖,视线落在谢宝琼脸颊上的红印子,眉梢轻挑,微微有些诧异,一块石头这么容易留下印子,碰瓷呢? 但他既无心虚,也无被谢琢夹带暗刺的话讽刺到的难堪,反倒心情舒畅地开口: “几个月不见谢小公子,谢小公子便迎风见长,看来谢大人有到掌畜署当值的天赋,回京后我定当上奏禀明陛下。” 说罢,不管谢琢投来的视线,慢悠悠地迈步离开。 落后谢琢两步的谢容璟看着擦肩而过的赤松,眉头紧锁,快步来到谢宝琼身旁: “琼儿,他和你说了什么?” 刚刚的谈话内容是一概不能在谢琢和谢容璟面前提的,谢宝琼眨了眨眼,把脸缩在谢琢的手心: “爹,我不是小猪。” “小宝怎么会是小猪。”谢琢还记得赤松最后对他说过的话,视线下移,手指摸了摸儿子近来的确肉乎不少的脸,振振有词道:“不必将赤松的话放在心上,他的嘴见人从没句好话。” 谢宝琼垂下眼,藏住眼底的情绪,赤松与他方才的对话很难不让妖多想。 他另一只手拽住谢容璟的袖子,不满道:“哥哥,爹回来了,怎么没有喊我?” “哥哥与爹这不是正要去你屋里看你。”谢容璟对上弟弟时,面上换上一副浅笑表情:“倒是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谢宝琼抬眼打量谢容璟,见对方的神色一如往常,解释着自己被院中的声音吵醒…… 听着弟弟还未变声的稚嫩嗓音,谢容璟的思绪却在不知不觉间飘远。 谢琢回来时,问过谢宝琼知道对方已经睡下后,和谢容璟提起城内的情况: “我明日与赤松要一同离开一趟,你照顾好自己与琼儿。” 谢琢瞟了眼端坐在一边的谢容璟,叹了口气,轻声道: “璟儿你我倒是放心,但琼儿不是个安生的性子,若他贪玩嫌院中闷人,劳你多费些心,别让他溜到不知什么地界去……” 谢容璟心神飘忽,有些不宁,却不是因为谢琢的话,而是他不知该怎么和谢琢提起心底的那件事,听见谢琢的话,他心中的不安更甚: “爹,这是说的什么话,琼儿本就是我弟弟,看顾他本就是我该做的。” 谢琢低低笑了声,欣慰道:“爹知道你与琼儿感情甚笃,但你也不用一味地娇惯着他的脾气,若他冒犯到你,你也不用因着我的缘故或是作为兄长的身份忍让他。” “爹舍不得见琼儿吃苦头,便让我来扮黑脸,哪有这样的事儿?” 谢容璟佯装抱怨了一句,但心底的焦虑渐缓,他抬起头,发现谢琢沉静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璟儿,你有何事瞒着我?方才便见你走神。” “我……”被谢琢点破,谢容璟一时语塞。 谢琢平静而包容地平视着他:“只要不是什么大过,你若是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 谢容璟摇了摇头:“我只是,只是没想好怎么和爹说。” 他希冀的眼眸抬起:“爹,要是我真犯了什么大过呢?” “呵,能怎么办,当然是将你丢进昭狱,任凭旁人处罚。” 谢琢语气怪异地丢下一句话,不出意外,得到谢容璟一声不满的抱怨: “爹?!” “你心底分明有答案,偏得从我这试探一番。”谢琢没惯着,愣是没说出谢容璟想要的答案。 谢容璟的心却安定下来,带了几分孩子气的口吻怨声道:“爹同琼儿就不会这般。” “你还同你弟弟吃味儿上了。我待你们兄弟二人有何偏颇?”谢琢打趣一句,思及记忆里谢宝琼直白的模样,头疼道:“琼儿要真有你几番委婉,爹还能放心他一些。” 谢容璟的心彻底落到肚子里,他从袖中掏出一封封好信递到谢琢面前。 谢琢没有第一时间去接,反倒饶有兴味地盯着谢容璟凝重的脸色,打趣道: “你真在外闯祸了?” 谢容璟苦着张脸,开口道: “爹,是长公主让我交给你的信。” 在京城听闻到谢琢遇险的消息后,谢容璟第一时间便登门拜访长公主询问实情以及谢琢遇险的地点。 长公主虽在得知消息传到他耳朵中时闪过一瞬的惊讶,但还是如实相告。 临走前,又写了封信让他转交给谢琢,并告诉他要在私下转交给谢琢,特地提到哪怕是谢宝琼在场也不行。 偶尔会与谢宝琼一同拜访长公主的谢容璟见识过林榆对前者的疼爱,闻听此言,抬头又见到长公主脸上黯然的神色,心中不由惊讶,闪过诸多猜测。 再联想到谢宝琼回府后至今没有对外承认身份,尽管知道其中有关谢宝琼的安全考量,但谢容璟仍忍不住深思—— 谢宝琼不是谢宝琼怎么办? 第78章 念头冒出的一瞬,谢容璟自己也被这道想法猛地一惊,荒谬的情感无端在心底漫延。 他神色自若躬身告退,一股隐蔽恐惧的情绪被他死死压在荒谬感之下,在他俯身下拜时才流露出丝端倪。 …… “几位,这边请。” 谢容璟循声抬头望去,一队镖师打扮的人与他打个照面。 未等他细看,领路的侍女带着那队镖师朝另一条小道走远。 谢容璟瞥见末尾的那位镖师腰间别着把金刚铃,眼底的情绪被困惑取代,长公主是有什么事不能让手底下的人去做吗?侯府与长公主素来交好,爹知道这件事吗? 最后的一片衣角消失在花丛后,谢容璟的思绪伴随着视线一同收回,眼下,他更在意的是手中的这封信。 一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出京城。 独自坐在车内的谢容璟拿出放于袖中的信。 信封并非常见的制式,寻常信封正面该有的题字处一片空白,封口处另贴张封条,接口两端盖着枚端端正正的私印。 信中内容,谢容璟不可谓不好奇,但良好的教养使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出偷窥隐私的小人行径。 谢容璟拿着信封的食指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纸上。 重复又规律的敲击声在他心底繁衍出焦虑的情绪,收到信时的猜测无形之中再次冒出,像一团乱麻横亘心间,被名为焦虑的火焰一点,烧得又急又猛。 谢容璟的肩膀向下沉,他长舒出一口气,落在信封上的目光偏移开。 快刀斩乱麻地抹去心底那抹猜测,目光坚定起来。 琼儿当然是他的弟弟。 从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谢琢的口中,从谢宝琼的身影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他对那个孩子的情感就已经悄然滋生。 对谢宝琼本身的情感,对谢琢的爱屋及乌,或者两者皆有,彼此交错,纠缠在一起,汇聚成最纯粹的情感倾覆在一道具体的身影上。 使其撒泼卖痴都变得可怜可爱起来。 谢容璟的脑海中出现谢宝琼眼巴巴望着他的脸,那张谢琢亲自生都不一定能生出的如此相像的脸,不由唾弃自己心头冒出的那道念头。 第89章 他轻笑过自己的猜测,肩膀彻底松懈。 手中的信件被谢琢抽走。 谢琢翻转信封,看清信纸封口处的印章,脸色微微凝滞,捏着信不轻不重地在谢容璟的脑袋上拍一下: “长公主的信,你还敢私藏,不怕怪罪?” 谢容璟没有提起那个掩埋在心底的猜测,早为前几日没有第一时间拿出信找好了借口: “爹,长公主吩咐了,要私下交给您,这几日赶路,琼儿一直跟在我身边,便一直没找到时机交给您。” 谢容璟话中特地提起长公主点名的谢宝琼。 谢琢闻此,脸色无甚变化。 他当然听清了谢容璟提起琼儿二字时的停顿,甚至知道这几日谢容璟能将信交给他的机会其实很多,但他没有点破,只是饶有深意地看了眼谢容璟。 他当着谢容璟的面拆开封条,取出信纸,视线极快地扫完信纸上的内容,随即将信纸叠起。 “爹……”耳边传来一道踌躇的嗓音,谢琢垂下眸,一双期期艾艾的眼睛撞入眸底。 “里头不是你该知道的。” 说话间,谢琢将指尖的信纸送到燃烧的烛台上。 火焰一瞬舔舐上信纸,蚕食着上方的文字。 谢琢随手把燃烧的信纸丢入桌面的笔洗中,看着燃烧的火焰化为青烟,雪白的瓷罐底部只剩下灰白的余烬。 跳跃的火光在他沉沉的眸中归于平静,留下一汪深潭。 另观谢容璟脸上虽有遗憾和不解,但没有置喙谢琢的决定。 — 谢宝琼昨夜半路出门被赤松堵住,后面便被谢琢直接送回了屋。 他和谢琢眼对眼盯了许久,直到谢琢受不了他这副精神模样,赶他去睡觉。 可他闭着眼躺到快睡着,也没听见屋门开合的声音。 反而等来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和一道驻足在他脸上的视线。 他将眼皮掀开一条缝。 熄灭烛火后黑蒙蒙的空间中,唯有窗口透进的光线,隐隐绰绰地照亮了谢琢的半张脸。 夜色浮沉中,谢琢的眼睛如幽黑的河水,吞没外界的光线,平静的表面时不时流露出底下翻腾的波涛。 谢宝琼的手指紧张地捏紧被子的边缘。 石头变幻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一声高过一声围绕在他的耳畔,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体内这颗石头心的存在。 黑夜包裹下的谢琢怎么能比他还有妖怪的气势,若非感知到气息的确是谢琢,他已经拿出猫猫哥冲了上去。 细长如蛛丝般的发丝垂落到他的脸侧,不带有温度,像是蜘蛛吐丝结出蛛网静待猎物的上钩。 随着距离的拉近,谢宝琼早已闭上了眼睛,面前的气流微微改变流向,紧随而上的便是一只带有夜色寒凉的手指抚过他的眼皮,顺着他的脸往下划去。 “怎的还不睡?是打算熬鹰?” 谢琢看着手下滚动的眼皮,嗔怪地开口,装睡也不装得像一点。 亲昵的责备在耳边炸响,见被戳穿,谢宝琼睁开眼睛,正着睡觉的脑袋往一旁倒去,压住谢琢的手,撒泼道: “爹,我睡不着,我想出去玩儿。” 谢琢避开谢宝琼那双精神得发亮的眼睛,带孩子的疲惫感出现在他的脸上。 他抽出被谢宝琼压住的手,遮住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可是爹困。” 眼睛被捂住,谢宝琼没有动弹,一本正经地建议道:“那爹早些回去睡觉。” 听着谢宝琼孝顺的话,谢琢不用去猜谢宝琼的心思便知晓后者肚子里装的什么墨水,没好气地在谢宝琼的额头弹了下。 谢宝琼彻底清醒了过来,扒拉开谢琢的手。 但他刚想要起身,便被谢琢按了回去,他茫然地睁着眼睛: “爹?” 谢琢疲惫的双眸笑意盈盈,嘴角的笑意却透露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爹守着你睡。” …… 昨夜在谢琢的劝哄下睡了一夜的谢宝琼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早早地起身跑到院子中,撞上正要出门的谢琢与赤松。 他瞥了眼赤松,明确目标,径直朝谢琢而去: “爹,你要出去吗?” 谢琢眼底挂着一道浅浅的青黑,听见精气十足的声音,应了声: “嗯,晚间才能回来,你好生与璟儿待在一起,别乱跑。” 谢宝琼对今日的行程早有打算,和谢琢告别,转身去寻谢容璟的身影。 谢琢望着他跑远的身影,眉间不自觉显现忧虑,昨夜嚷着要出门玩的人,今早能这么容易放过出门的机会? 他登上马车,心中的忧思换了缘由,琼儿这,有璟儿在,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城中百姓患病的源头一日未找出,城中便是一日不得安宁…… 马车消失在路尾,谢宝琼也在谢容璟的房间寻到了人。 “哥哥,我们出门吧。” 谢容璟拦下横冲直撞的人儿,按着人坐下: “爹没同你说过要好好待着吗?” “爹只让我和哥哥在一起别乱跑,哥哥和我一同出门便不算是乱跑。”谢宝琼轻而易举地抓住谢琢并不严谨的话中的漏洞。 当然,谢琢把话说的再死,也没有用,他是不会听的。 谢容璟本来就没有把人拘在院子的想法,听到谢宝琼的话,考虑一番后同意下来: “但你出门后不能和我分开知道没?还有……” 谢宝琼没料到谢容璟这般容易就能应下他的话,睁大眼睛,他都做好翻墙溜的准备了。 谢容璟的话还未说完,他便点头应下。 谢容璟没错过他脸上的欣喜,掰着他脑袋,哭笑不得道: “等我说完,再答应也不急。” “还有什么?”谢宝琼将脑袋从谢容璟双手中拔出来,催促道。 “还有,去哪里要听我的。” 谢宝琼的眉毛皱在一起,他心中自有目的地,“为何哥哥来决断去哪?我提的出门,不该听我的吗?” 谢容璟瞧着他委屈的表情,心中柔软愈盛,嘴上却说了个谢宝琼无法辩解的理由: “凭我是兄长。” 谢宝琼一时语塞,按他生出神智的岁月来算,他的确不如谢容璟年纪大。 但他的本体是石头啊,鬼晓得何年何月便存在于世间了,指定要比谢容璟大,偏偏这事他无法说出口。 谢宝琼皱巴着脸,被谢容璟打包带出了门,嘴巴里塞入谢容璟递过来的包子时,脸颊如鼠的颊囊般被撑开。 忧愁委屈之色早抛到九霄云外了。 “哥哥,还要吃。”一个硕大的包子入肚,谢宝琼自然而然地提出要求。 谢容璟却不似以往般有求必应地给他再买一个,相反认真瞧了瞧他的脸,喃喃道: “好像是长了些肉。” “?”过不去了是吧,谢宝琼一板一眼地纠正:“我不是小猪。” “哥哥没说琼儿是小猪。”谢容璟哄道,“琼儿以前在外太瘦了,现在回家后长些肉是正常的。” 似是担心恶语伤了谢宝琼的心,他带着谢宝琼回到摊子前,又要了个包子。 谢容璟侧身接包子之际,跟在他身边视线追着肉包子的谢宝琼眼神突然一凛。 他回过头,向身后人潮涌动的街道望去。 ----------------------- 作者有话说:苏晓春:你懂什么!我那是科学喂养!! ——— 谢宝琼(精力十足):werwer~ 谢琢(叹气)(手动闭麦)(强制关机) 第79章 一方包好的褐色油纸包落入谢容璟手中,他侧过头,注意移向往街道的人流中走去的谢宝琼身上。 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拉住谢宝琼的手腕。 手腕处传来一阵拉力,谢宝琼才恍若如梦初醒般回过神,视线从被攥住的手腕移到谢容璟的脸上。 “琼儿,怎么了?”谢容璟关切的面容在眼中逐渐清晰。 谢宝琼茫然地挠了挠脸:“刚刚好像有人在看我。” 握在手腕的手紧了紧,染上急切的嗓音传来: “那也不能乱跑,跑丢了怎么办?” 谢宝琼抬眼落在谢容璟的脸上,后者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眼底划过一抹不易觉察的戒备。 捕捉到那丝情绪,谢宝琼隐隐觉出不对劲的地方。 方才他察觉到一道注视的存在,回头去追寻来源,那道视线却突然消失,而他就像是被矇昧了心智,一心都是要找到视线主人,连身旁的谢容璟都顾不上,便要扎入人海中寻觅那道消失的影子。 谢宝琼晃了晃头,一双杏眼透出几分迷茫,但再纠结也找不出什么问题的结症,那丝怪异很快被他压在心底: “哥哥,我们走吧。” “好,我们再在外头逛会儿,便回去。”谢容璟掰了半个包子,递给谢宝琼。 第90章 “这么早就回去!?”谢宝琼顾不上包子,这才出来多久,他要找的人还没找呢。 “我还不想回去。” 谢容璟纹丝不动,当作没听清谢宝琼的后一句话: “不想吃吗?不要的话我就帮你分担了。” 掰开后的包子香味更甚,幽幽钻入谢宝琼的鼻尖,他早早便等着了,若非突生那桩子事,这白色的点心早进了他的肚子。 眼见着谢容璟的手往回收,他眼疾手快地叼过谢容璟手上的包子。 谢容璟宠溺地笑笑:“怎和小狗似的?” “不是小狗。”埋头苦吃的谢宝琼抽空纠正了谢容璟的说辞。 是石头,他在心底默默想着。 “剩下的呢?”解决完手中的半个“点心”,谢宝琼探着脑袋望向谢容璟空空的手心。 “没有了。”昨夜赤松的一番话,还是在谢容璟的心底留下丝涟漪,让他审视起自己是否背着谢琢暗中投喂了太多吃食。 见到探头探脑的谢宝琼,他摊开双手递到后者跟前,以证清白。 骨节分明的手掌在谢宝琼的眼前自然地摊开,细腻的肌肤温润如白玉,除开左手的小指与中指上戴了两枚青玉戒指,再无外物。 谢宝琼伸出两只爪子,勉强包裹住谢容璟的手指,拉住谢容璟的两只手分开,鼻尖一耸一耸地往谢容璟的臂弯中拱去。 担忧谢宝琼没抓稳会摔倒,谢容璟两只手的手指微微收拢,回握住抓住他的手。 他的眉眼弯弯,打趣道: “还说不是小狗。” 谢宝琼抽走一只被回握住的手,探向谢容璟的衣袖,眨眼间抽出一个小了一半的油纸包。 抽到一半,油纸包的另一角却被人突然捏住,他蹙起眉,委委屈屈地抽走谢容璟手心中的另一只手: “哥哥,我自己找到的。” 抬眼,谢容璟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哥哥——”从谢琢身上摸索出一套相处规律的谢宝琼不介意对谢容璟也尝试一下。 谢容璟面对谢宝琼的心本就不坚定,此刻的心更是随着黏糊的嗓音化作一团浆糊。 他憋着笑,学着谢宝琼纠正他时的样子正色道: “今日这半天没到功夫,琼儿已经吃了不少……零嘴。”谢容璟勉强说服自己将谢宝琼今天早上进肚子的食物拢概成零嘴二字,实则捏住油纸包的手越发用力了些:“若是琼儿不吃包子,过会儿带你去买点心吃好不好。” 点心一块连半个巴掌大都没有,吃一块点心,总比油纸包中的快有谢宝琼半张脸大的包子要好。 谢宝琼盘算的则是新买的点心有一份,而眼前的包子只剩半个,这点算数他还是会算的。 他爽快地松开手中的油纸包:“我们走吧。” 谢容璟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随行的人,脚步在谢宝琼的拉动下迈开。 — “林小公子?” 谢宝琼口中塞了块糕点,正扒着谢容璟的手臂要再拿一块时,耳中突然传入一道略有几分熟悉的声音。 他站直身体循着声音来源看去,一道人影逐渐朝他的方向走来。 “林小公子,啊,不对,现在该称你为谢宝小公子了。”苏元霜自我纠正完,拱了拱手:“方才远远瞧见一人长得有点像谢小公子,没想到真是你。” “琼儿,这是?” 谢容璟趁谢宝琼注意力移开,反手收起手中的糕点,投向苏元霜的目光染上好奇。 谢宝琼在看清苏元霜时便认出来者何人,他将与苏元霜结识的过程全盘告知给谢容璟。 谢容璟落在苏元霜的视线上不由带上感激的情绪:“多谢苏公子让小弟早日回家。” “在下当不得谢世子的这声谢,当时还是在下连累了谢小公子,万幸谢大人秉公处理,在下才能站在这里,是在下该道谢才是。”苏元霜听见谢宝琼的称呼,便认出了谢容璟的身份,羞赧道。 听着两人的客套话,谢宝琼疑惑地问道:“苏公子怎么在这?” 苏元霜的视线重新回到矮了一截的谢宝琼身上: “在下家在漯州郡。” 谢宝琼点点头,难怪他当时能在半路上遇见苏元霜的马车,从漯州郡到京城,刚好要经过四水山附近。 “苏公子考上了吗?”他随口一问,学着人类那般模样寒暄。 苏元霜的面上却浮现抹苦笑:“春闱那桩案子,我虽平安放出,但到底受了牵累,今年的成绩取消,因此才回了漯州郡,准备功课,打算来年再考。” 谢宝琼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这好像叫,叫什么来着,他仔细回忆了一番看过的书,这好像叫踩人痛处。 反倒是苏元霜一脸释然地替他解了围:“以往出了这种事,考生往往多年不得再试,这次有谢大人替我等受冤之人争取到下次春闱再试,已是幸事。 且此次春闱我觉得我在策论方面发挥的一般,兴许再学一年,等来年再考,名次会更好些。” 谢宝琼心底的那抹别扭消失,看了看苏元霜身后没有素来会跟着的山青,问道: “那苏公子今天不读书吗?” “最近漯州郡闹了灾,学院给学子放了假,最近都不用去听课,我平日会在家中温书,今日府上在城西惠河街设了粥棚施粥,父亲叫我去看看,说是将来写策论时能多些感悟。” 提及此,苏元霜忽然提议道:“谢小公子想要去看看吗?” 城西惠河街,离谢宝琼想去的地方隔了距离,但眼下不跟着谢容璟回去才是正事,“哥哥,我想去。” 谢宝琼特地只说了一个我字,谢容璟若是不跟他一起走,他的自由度才是最大的。 他仰起的头被谢容璟揉了揉,后者的眼神暗藏警惕地打量提出邀请的苏元霜。 谢宝琼瞧着谢容璟看不出变化的表情,又见后者没有作声,只当谢容璟默认,应下苏元霜的邀请: “苏公子,我们一同去吧。” 说着,他绕开谢容璟便要与苏元霜并行。 身后却响起一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后领被人揪住: “跑那么快做甚,不要哥哥了?” “哥哥不是不去吗?”谢宝琼像是被捏住后领的猫顿在原地,小声道。 “我何时说不去了?倒是你,既然要去看,回去后也写篇策论交给我。”谢容璟拉住乱窜的“小猫崽”,嘴角微扬地吐出令人恐惧的话。 谢宝琼亦步亦趋地跟在谢容璟的身侧,眼中一派没受过摧残的天真烂漫,茫然地开口: “哥哥,策论是什么?”谢琢还没教过,话本中也不会出现这东西,他对这两字一知半解。 谢容璟嘴角的弧度加深:“没事,哥哥教你。” “谢世子,谢小公子,请。”苏元霜轻笑过二人的互动摆出个请的手势。 — 城西惠河街。 与方才兄弟二人相逛的街市不同。 街头不见熙熙攘攘的人流与摊贩的叫卖。 一派萧条之色扑面而来,连街上的房屋瓦舍都是破落陈旧模样。 一踏入惠河街,便像是来到了另一方地界,让人意识到漯州郡是座因灾祸而闭城的城镇。 街上几乎门窗紧闭,一路进来偶尔才能碰见一两个瘦削的行人。 谢容璟视线扫过街道上的景象,眉头深锁,他并未带谢宝琼走得太远,只在安排的住处附近逛了会儿。 他虽对灾难降临后的城镇有一定的想象,可眼前的景象要远远比从未见过这种世面的贵公子想象中的严重。 而跟在一旁的谢宝琼却与之相反地习惯这片空荡的环境,毕竟他自开智以来一直待在四水山,每只精怪又各有自己的地盘,偌大的山林空荡,偶尔见上几面才是常态。 眼前的街道还能在两侧看见房屋,山中的精怪好些的还有山洞作洞府,像他这样的更是以天为被,以地为铺。 因此见到空旷无人的街道,谢宝琼并未觉得有何不对劲。 ----------------------- 作者有话说:今天晚了一点,最近很累,身心俱疲,打算写完这期榜单的字数,休息两天或者下期不申榜隔日更休息 接下来会努力推剧情的,我真的好爱写日常[化了] 第80章 一行人往里深入,荒凉的街市中总算显出“热闹”来。 道路边上逐渐冒出几个神情麻木者,相隔段距离,脚下的步子却心照不宣地往同一个方向而去。 一行人跟在后面,偶尔有几道探究的视线落在他们的身上,随后匆匆移开。 显得格格不入的几人顺着人流的方向来到苏家设立的粥棚附近。 淡淡的米香从人群簇拥的地方飘散而出。 排成长龙的人群周遭站着几个家丁打扮的人防止闹事。 路上碰到的几个百姓走到长队的末尾,麻木的神色透出几分光彩。 望着几乎看不到头的长队,只在谢琢口中听闻有关于时疫情况的谢容璟,意识到漯州郡的灾情远比他想要的棘手。 第91章 一行人往队伍的尽头走去,守在队伍旁的家丁将注意力集中到他们的身上,其中一名家丁突然走出队伍,上前拦住几人: “几位贵人,这是苏家设立的粥棚,郡守大人特批的地界,几位若是需要喝粥,还请到后方排……”说话间,家丁的视线落到苏元霜那张熟悉的脸上,最后一个字被他吞回肚子里。 “少…少爷,您怎么亲自来了,这几位是?”家丁瞪大了眼,惊讶道。 “这两位是我的客人,来此处看看,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们。”苏元霜没点明兄弟二人的身份,将人打发回队伍中。 尽管如此,一行人往前走了没几步,便有一管事模样的人迎了上来,问候的同时,视线在谢家兄弟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将众人引到粥棚前。 谢容璟望着视线中远比他预想要长的队伍,犹豫着问道: “苏公子,我听闻漯州郡时疫流行,竟不知荒馑也如此严重。” “谢世子有所不知,城中流行的时疫古怪异常,与典籍中有记载的几种疫病皆有偏颇。” 苏元霜回忆着自己知道的情况,如数家珍: “城中流行的时疫,患病者往往在几日之内便陷入虚弱状态,哪怕原本壮实如牛的人也仅能多撑个几日。 此病虽不似寻常疫病般在人群中传染严重,但此病怪就怪在不仅人与牲畜会得,连田里的庄稼也会染病。” “这倒是罕见。”谢容璟被苏元霜的说辞惊讶到,转而问起城中庄稼的情况: “算算时节,再过不久便是收成之际,郡城附近的庄稼情况如何?” 苏元霜面上显露出难色:“听家父与郡守大人所言,城郊附近地里的庄稼十不存一,突降天灾,今年怕是不好过,因此才有开设粥棚一事。” “诶,你们做什么?” 粥棚前松散却还算规整的队伍突然变得杂乱无章,几个家丁上前拉开肇事的人。 推搡之中,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混乱的中心摔出,后背即将砸到滚烫的粥锅。 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托住那人的后背。 谢容璟刚将人扶稳,低促而细小的道谢声被人群中的嘘声盖过: “幸好那小子没把锅子砸翻了,锅里头满满的一锅粥可不能浪费了。” 百无聊赖待在边上寻找时机开溜的谢宝琼刚被这一变故拉回神,便听清人群中传来的话,低下头瞥了眼谢容璟腿边抱着个破碗瘦小人影,脏污的脸和瘦削的身体,几乎分辨不出她的年纪和性别。 谢宝琼神色微恸,只觉得人类好生奇怪,同族的命要比碗米粥重要。 他寻着声音来源看见个比小姑娘壮硕上许多的汉子,而他周围个个比小姑娘壮硕的人虽没有开口,但脸上是同样的表情。 谢宝琼觉得苏晓春下山时说的话是错的,人类并不会因为对方是同族而待她好些。 谢容璟腿旁的低矮身影细细的声音再次响起: “对不起,是我冲撞了贵人。”她捧着破碗,小心翼翼地抬起脸,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在她瘦到凹陷的脸颊上显得愈发硕大: “刚刚排到我了……” 对上几人的视线后,她的声音又弱了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谢容璟伸出手,眼前的小姑娘瑟缩了一下,但仍旧牢牢握着手中的碗。 谢容璟的手顿了一下,动作轻柔地拨开蒙在她眼睛前、杂草般的发丝。 许是没感受到谢容璟身上的恶意,小姑娘止住了战斗,幽黑的瞳孔倒影着谢容璟的影子: “二巧,我叫二巧。” “你家里人呢?”谢容璟扫了眼前方的人群,二巧摔倒后一直不见有人上来认领回去,是为着在乱了的队伍中更进一步,还是…… “爹娘死了,大姐也死了。”二巧神色平静地像是在说旁人的家事。 谢容璟看着二巧凹陷下去的面颊,眸色怜悯。 侧边的苏元霜闻听此言,朝跟在旁边的管事吩咐道: “给她打碗粥来。” 管事应是,取了口新碗,端来一碗满满的粥米递到二巧手中。 淡淡的米香随着粥碗靠近,变得勾人心魄,直往鼻腔中钻,二巧目光死死地跟随着粥碗移动,直至管事开口让她接着,她才视若珍宝地捧起碗,顾不得烫,埋下头狼吞虎咽。 正巧几个家丁控制住闹事的人,将人押了过来。 二巧听见动静,喝粥的动作一顿,在众人未反应过来之时,动作灵巧地躲到谢容璟的身后 那张粘着米水的脸抬起,猝不及防地和被谢容璟挡住大半个身影的谢宝琼对视上。 谢宝琼平静地移开视线,看向被押过来的两个人。 被四个家丁押住的两人并不老实,看见谢容璟身后二巧手中的满满的、粘稠的粥米更是激动,眼中的贪婪不加以掩饰,理所当然地指挥道: “小妮子,你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快把粥给我们。” 二巧的身体往后缩去,见被谢宝琼占了一半的谢容璟的身影挡不住她,索性背过身,又急又快地往肚子里吞咽着碗中的粥,吃进肚子里别人就抢不走了。 “老实点!”押住那人的家丁呵了一声,抬头看向苏元霜时带上谄媚的神情: “少爷,这两人如何处置?” 苏元霜和谢容璟两人都是聪明人,从被押在地上的男人说出口的话中大致知晓了发生何事。 苏元霜面色不变,询问谢容璟的想法: “依谢世子看,这二人如何处置的好?” 望过长队中明晃晃投来的多道视线,谢容璟薄唇轻启: “不如先弄清楚发生了何事?”他侧过身,朝停下喝粥动作的二巧招招手: “二巧,来,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二巧眼神紧张地打量过被押解住的两人,确认二人无法动弹后,捧着碗小步上前: “我本来在排队,那两个人排在我后面,抢了施粥伯伯给我的粥,还说他们是我叔叔,要帮我拿着碗,我不认识他们。” “你个小妮子胡说什么,你***的不认识我。”先前开口的那人忍不住破口大骂。 家丁看了眼自家少爷的脸色和一旁的贵人,拿起旁边擦桌子的抹布堵住那人的嘴。 见同伙被堵了嘴,另一人赶忙帮腔道:“是啊,二巧,怎么能说不认识叔叔,我们是一个村的啊。” 二巧像是被吓到,双手扣在碗上,往后退去。 “施粥本是一人一碗,二巧自己能端住碗,用不着你们帮。” 苏元霜见着二人咄咄逼人的模样,没忍住,轻嘲一声。 事情的前因后果明了,谢容璟开口道:“苏公子,就按以往的规矩办吧。” “把人丢出去。”苏元霜毫不犹豫地指挥道。 “我苏家施粥布善,若有人在此闹事,便是不愿接我苏家的好意,既不愿接受好意,那莫要来此领粥。” 借此杀鸡儆猴了一番,本还有些杂乱的长队吵闹声弱了许是,重新排成几列纵队,依次领粥。 “没想到过来会见证这桩乱子,两位见笑了。”苏元霜讪笑着开口。 “也不是苏公子能料到的。”谢容璟客套了一句,“只是如今尚有余粮的情况便发生这等事,疫病若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再往后情况怕是要更乱。” 希望爹那里一切顺利。 谢容璟收回思绪,随手拎住开溜的某人:“人多,不要乱跑。” 谢宝琼乖乖地在谢容璟身侧站好,缩缩鼻子,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开口: “哥哥,我没跑。” 谢容璟掀起眼皮,正要再说几句,二巧道谢的声音传来: “谢谢几位公子。” 只见二巧把管事给的,剩下半碗的粥米倒入自己那口破碗,将那口新碗放回桌上,和几人道别。 谢容璟侧过身,一个小巧的油纸包递到她手中,同人说了几句话。二巧应了声后,瘦小的身影三两下钻入人群消失不见。 二人说的什么谢宝琼全然没注意听,他的视线锁定在那个被二巧藏起的油纸包上,直到二巧消失不见。 一直到谢容璟与苏元霜辞行的声音钻入他的耳朵: “苏公子,时候不早了,我与小弟就不久留了。” 苏元霜还想再留,却找不出什么借口,只得看着两人走远。 谢宝琼回过神,追上谢容璟的步子,拉了拉谢容璟的袖子,声音前所未有的委屈: “哥哥,我的。” 第81章 谢容璟垂眼瞧着乖乖跟上来的弟弟,脸上不动声色,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 “琼儿说什么呢?我当然是琼儿的哥哥。” 谢容璟的眼神明亮纯净,完全看不出他使坏的痕迹。 谢宝琼看着那张脸细细分辨一番,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他勾住谢容璟的袖子,迫使后者的脚步放慢与他齐平,才一字一句地给后者认真掰开解释: 第92章 “我都看到了,哥哥把剩下的糕点都给二巧了。” 谢容璟配合着自家弟弟的动作放慢脚步,视线落在那快要可以挂油壶的嘴上,正呶呶不休地指控着他的“罪刑”: “那是我的,哥哥怎么可以给别人?” 听着弟弟的絮叨,谢容璟眼底隐隐漾起笑意,强压着笑意为自己辩解道: “可琼儿的那份不是已经吃掉了吗?” 谢宝琼被这话唬了一瞬,面上闪过茫然,他好像的确吃了一块…… 思绪到此,他反应过来,仰着脸毫无气势地恨恨开口: “我只吃了一块,剩下的都被哥哥送人了。” 望着身侧那张因气愤而显得更加肉乎的脸,谢容璟心中无端想起山林中一种似狸的动物,尾有九节横环,得名九节狼,又因遇见危险时,会站立威吓,别名山门蹲。 与眼前忿忿的小人倒是相像,谢容璟眼中的笑意几乎遮掩不住,但他清了清嗓子,纠正道: “琼儿的份儿便只有那一块。” 见谢宝琼的脸上露出半分困惑和讶然,仍要开口争辩,谢容璟忙继续道: “琼儿剩下的半个包子按理说要换也只能换半块糕点,可琼儿得到了一整块糕点,这般岂不是琼儿赚了。” 不对劲,谢宝琼听着谢容璟的发言只觉得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但不等他找出问题,便听见谢容璟爹嗓音软下来: “但此事哥哥没问过琼儿的意见,是哥哥不好。” 谢容璟的气质本就不是锋利的类型,此刻捎带歉意的蹙眉神色,平白衬得人似青山朦胧间的落雨。 片刻前盛气凌人的谢宝琼挠了挠脸,倾泻到一半的情绪顿在原地: “我……”说出口的话卡在喉咙,他别过脸,别扭地开口: “哥哥为什么要把糕点给二巧?” 糕点在谢容璟这,最后多半还能进他的嘴,但给了个萍水相逢的人,他自然吃不到了。 谢容璟在停下的马车顿住脚步,侧过身,俯下身平视他的双眼,张开口,声音轻缓而温润,和煦如春风: “琼儿,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苦难,我无法视而不见。 声音落入谢宝琼的耳中变得朦朦胧胧,他眨着眼睛慢吞吞地,意图理解谢容璟的话。 谢容璟的手指擦着他懵懂而青涩的眼睛抚过他的眼眶,身影叠入稚气未脱的青黑琉璃瞳孔: “世道艰难,我既然见到了,虽帮不了一世,但能帮一时也是好的。” 谢容璟见人茫然,换了通俗易懂的说法,随后循循善诱: “你我有幸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比起普通人而言拥有更多的权利和财富,更应守好本心。” 谢宝琼脸上神情在谢容璟的下半段冒出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后者,再次迷茫。 谢容璟嘴角含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当然,琼儿不必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别人。” 这话谢宝琼能够听懂,他点了点脑袋,目光移向谢容璟身后的马车,脸上浮现出抗拒的神色,嘴巴微撇: “哥哥,我不想回去。” 谢容璟轻叹口气:“还在气哥哥把糕点送人的事儿。” “不是……” 谢宝琼的声音刚冒了尖,谢容璟无奈轻柔的嗓音再次响起: “在哥哥这,你可以生气。” 见面前的小人飞快撇过眼的变扭模样,谢容璟喉间溢出声轻笑: “撒娇也有用。” “我没有!”谢宝琼的眼睛转了回来,紧盯着“污蔑”他的人。 谢容璟嘴角的笑意加深: “真没有?那可就要回去了。” 谢宝琼一副“你怎么能这样”的表情,拨开谢容璟伸过来捏他脸的手,将脸埋进谢容璟的怀中,极其小声地开口: “……那,有一点吧。” 脸贴着的胸腔不住地振动,耳边是谢容璟压抑着的低笑。 谢宝琼环着谢容璟的手紧了点,埋在后者怀中的脸晦暗不明,心中升起一丝荒诞的念头—— 如果谢容璟真是他哥哥,好像也不错。 …… 被兄弟二人忘在脑后的谢琢此时的情况却算不得乐观。 田边小路不如填平加宽的官道,仅容一辆狭窄的牛车经过,马车无法通行,谢琢等人只能借了村中的牛车赶路。 泥路算不得平整,时不时有些大块的石头,再一次被板车颠簸地晃动的谢琢面色不变,眼神瞥向漂浮在板车上方半尺距离的赤松。 赤松掀起眼皮,回以一道嘲弄的视线: “作甚?” “赤松大人,为何不用昨日的腾挪之术,直接赶往所去之术?” “既然在人类的地界,用用人类的智慧也是不错的体验。” 如果赤松这话不是悬在半空说的,恐怕会更有信服力些。 谢琢收回视线,望向前方即将到达的目的地,整理了下衣袍,讥嘲道: “赤松大人竟也有一日能看得上人类的智慧,当真是罕见。” 赤松没接话,偏过头,说了声:“到了。”率先飘下板车。 牛车缓缓在田埂边停下,谢琢跳下车。 一阵风拂过原野,撩起他的发丝,谢琢眯了下眼,等到抬眼看向田地间的作物时,呼吸一窒。 难怪没听见风吹时,穗子撞击发出的声音。 谢琢的瞳孔中,已经结穗的作物本该由青翠转向金黄,再由人丰收,此刻却死气沉沉耷拉在田间,苍翠的叶片染上象征逝去的枯黄色彩。 “可不止这一片。”赤松走到田间,声音顺着风飘散过来,残忍地吐出个更糟糕的事实。 谢琢慢赤松一步走入田间小道,两旁的穗子弯垂搭在田埂的两边,留下的路不足半尺,勉强供一人行走。 他小心避开两旁的青色穗子,半蹲下身,手指扶起其中一株,饱满的叠翠边缘染上枯色。 谢琢侧过头,望向越走越远,几乎要隐没在天地的赤松,出声询问: “这些作物可还有救?” 声音灌入风中,变得模糊,但远处的赤松不是凡人,耳目聪敏,听了个清楚: “寻了补救的法子,在此地布置了个聚灵阵,但聊胜于无。若找不出病源,怕是无救。” 赤松没有说的是,若是这些作物的灵气没有补足,恐怕难以成熟。 二人一路前行,越往前走去,景象越是萧条。 “谢大人有瞧出什么吗?”赤松仍旧是那副轻挑的性子,毕竟修士不食五谷不过少了项乐趣,不会影响到根基。 谢琢目视着眼前的枯黄之色,神色凝重,听见赤松那事不关己的语气: “你心中应当已有成算,我一介凡夫俗子,能够瞧见的也仅有表象……” “今日同你一起来,就是想要见识见识从普通人类的角度能看出些什么?” 赤松打断谢琢听起来没意义的话。 谢琢睨了眼赤松,缓缓开口: “昨日依程姑娘所言,此病的根源在于体内的灵气不足。 我虽察觉不到灵气,但观为病人诊治的医师做法,应是直接将灵力输送到病人的体内。 既然此行可以缓解病人的症状,那么便代表病人不是无法吸收灵力。 可程姑娘剖解家禽尸体后,只道除开灵力全无,其余与康健的家禽无异……” 谢琢顿了顿,视线落向面前衰败的作物,语气意味不明: “再观眼前这片田地上的作物,同样患上时疫。你曾言在此地设下聚灵阵,从字眼上,我理解为汇聚灵气的阵法。 可我曾听一名仙长提到过,灵气充沛之地,普通凡人进入,也会感到心旷神怡。而此地……” 谢琢没有明说,只看着赤松道:“你是修仙之人,知道的应比我清楚。 而天底下的事物,一向此消彼长,没道理这头消失,其他地方又寻不见。” 赤松的眼睛微眯,他的确能够感受到周遭的灵气稀薄,但在他的眼里,凡人之境灵气并不充沛倒也正常 可听了谢琢的话,他心中不免多想: “你的意思是——” 谢琢笑而不语,但赤松活了上千年,再笨也能凭经验品出其中的意味,更何况若他真是那蠢笨之人,根本活不到现在,谢琢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此次疫灾怕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但这等禁术早在千年前便已经尽数销毁,若真有暗中流传下来的,也会顾及现在被补全的天道法则,不敢肆意妄行。 原先赤松不会这样想,仅是因为思想被局限在天道的枷锁上,而此时被谢琢稍加点明,他那张置于事外、纹风不动的脸终于掀起了丝波澜。 谢琢看着赤松变化的脸色,知晓此事怕是不简单,但他依照轻重缓急开口: “窥牖小儿要抓,但如今的当务之急应是找到时疫的解决之法。” 赤松总算想起来他与谢琢为何合不来,谢琢总想着让更多的人活下来,哪怕适当地牺牲会得到一个更好的结局。 第93章 他嗤笑一声,手中凭空出现件法器,丢到谢琢怀中: “那就劳烦谢大人寻一寻时疫蔓延的根源,至于那小贼便交由我处理。 这种术法的维系需要媒介,媒介所处之地灵气会旺盛于旁的地方。此物命曰寻宝镜,在灵气异常之处会散发光华,我也能感应到。” 解释完用处,赤松没打算再待,转身离去前,他瞥了眼捧着寻宝镜的谢琢,回想起后者的见解,对未曾见识过的世界却在短短的观察内如此通透,若是迈上修仙之道,此番差事,根本不会到他的头上。 他随口问了句:“你为何不修仙?” 谢琢查看着落入手中的寻宝镜,巴掌大小,外观古朴,如一枚普通铜镜。 他收起镜子,语气风平浪静地开口: “我没有修仙的天赋。” ----------------------- 作者有话说:ps:九节狼、山门蹲都是小熊猫的别名 ——小剧场—— 谢宝琼:(溜溜达达)(戳戳桌上的铜镜) 铜镜:【发光(*^^*) 谢宝琼:(收回手) 铜镜:【熄灭(-_-) 谢宝琼:(伸手缩手) 铜镜:【闪!!! 赤松:? 第82章 与谢琢分开后,赤松独自来到一处渺无人烟的空地,灵力在他体内流动。 他迈出一步,眼前的景色飞快地移动,脚步落下的瞬间,他便从原来的空地到了城内。 谢琢说得不错,有些法术在平日里的确方便。 周遭的喧嚣声变得凝实,但谁也没有发现此地凭空多出一个人。 赤松抬眼看见熟悉的医馆,脚步往医馆的方向迈去。 他要先与程凌商量一下,若时疫的起因真如谢琢猜测,他们要如何应对。 赤松前脚刚进入医馆,斜对面的巷口处突然探出一颗鬼鬼祟祟的脑袋,朝街道上张望一圈。 谢宝琼望着空荡荡的街道,神色迷茫,他刚刚分明感觉到这附近有灵力的波动。 虽不知道是否是暗中窥视他的人,但他还是放下谢容璟交给他的纸笔,踩着窗沿,跳上墙头翻了出来,赶到附近。 他摸着脑袋走出巷口,见街道上无波无澜,抬脚便要往回赶。 最好赶在谢容璟发现前回去,尽管依照谢容璟的好脾气最后只会不了了之,但解释的话又要撒谎…… 自从和晓春的那次重逢,他就隐约能够明白谎言是很沉重的东西。 撒下的谎言无法挑明,甚至要用一个个新的谎言弥补。 他不想继续和谢容璟撒谎。 谎言拆穿的瞬间,连与他交情甚笃的晓春都会如此气愤。 甚至是他自己,也会在察觉到谎言的时刻感到不快。 灵力在谢宝琼的催动下,汇聚到腿部,正要跃上屋顶。 后背蓦地出现一道不加以遮掩的注视。 “谁?”他低呵一声,目光如炬转向视线的主人,脚下的步子调转方向,往那处而去。 同时记得先前吃亏的经验,他操控一部分灵力外泄,围绕在周身,以防对面突袭。 墙边探出的身影见他发觉,咻地往后缩去。 谢宝琼在墙角站定,还没伸手去揪出墙后的身影,那道人影率先钻了出来,怯生生地抬头望他: “贵人。” 一张瘦到脱相的脸,和镶嵌其上的硕大眼睛,还有头顶枯黄似杂草般,却被主人认真打理过头发,勾起谢宝琼的记忆: “你是……二巧?” 二巧在他开口前,视线不住地往他身后的街道瞥去,听见问话,不自在地摸了把脸,轻轻点头: “贵人,是我。” 谢宝琼看着二巧脸上被抹上去的灰尘,那张脸与不久前见过的二巧完全重合。 听着二巧还是孩童的嗓音,心间的防备不减,他顺着二巧的视线往身后看去,却只看见一片空空荡荡的长街: “二巧,后面是有什么吗?” “没,没什么。”二巧结结巴巴,对上谢宝琼狐疑的视线,沉默半晌,小声地开口: “午前和贵人一起的人呢?” 谢宝琼眉梢挑起:“你是指哪个人?” 二巧回忆了下记忆中的脸,又瞄了眼面前谢宝琼的脸,描述道: “是和贵人长得有点像的人。” “你是指我哥哥?”谢宝琼认识且和他相像的人,只有谢琢和谢容璟两人,再加上二巧见过的人,便仅有一人。 他眯起眼,审视地盯着面前的二巧:“你找他有事?” 二巧明白过来两人的关系,面上显出几分慌乱,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妥,底气不足地解释道: “我只是在这里看见贵人一个人……” 他翻墙出来的,当然是孤身一人,他总不能带着谢容璟一起翻墙。 谢宝琼搅散脑海中奇怪的画面,再次回头看了看,没有谢容璟的影子。 被这样一搅和,他没继续和二巧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道: “你怎么在这?” 二巧想起正事,匆匆道:“村中关照过我的婆婆生了病,听说这里的医堂会收,我就来这里看看。” 谢宝琼看清街对面的医堂,回忆起这两天听见的风声,七拼八凑下也能知晓城内大致的情况,而这间医堂似乎就是昨日谢琢与赤松下马车后去的地方。 那里面收治的应该便是患上时疫的人,谢宝琼眉心蹙起,转而看向面前的二巧。 疫病是会传染的吧…… 想起谢容璟佩了香囊,谢宝琼暗松了口气。 他垂下眼,细细观察二巧的脸色,灰尘下焦黄的皮肤,唇色苍白且开裂。 完全看不出是因得病还是营养不良而导致的。 眼前的二桥突然掩住口鼻,咳嗽了声,瘦削的身体随着咳嗽震颤,躬下的身体能看清将衣服顶起顶肩胛骨。 谢宝琼没见过疫病的症状,但他知道人类咳嗽等于患病。 犹豫片刻,解下腰间的锦囊递过去。 里头的符纸只用作承载灵力,但他身为妖修能取纳天地间的灵气为己用,根本用不到这个锦囊,只是为了遮掩身份,才带在身上。 而且谢容璟说的他虽然不懂,但做法他还是能看懂的。 这一幕正正好被走出医堂正门的赤松瞧见。 他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下一瞬,出现在谢宝琼的身侧,捏住后者的手腕。 水红的锦囊落入他的手中,他睨了眼发懵的谢宝琼,又瞥向止住咳嗽站起的二巧。 眼中闪过阴暗,朝谢宝琼质问道: “你在做什么?” 谢宝琼被抓住的手挣扎了下,没抽出来,他索性任赤松抓着: “我见她病了……” 话还没说完,手腕上的桎梏突然松开,谢宝琼顾不上被赤松拿走的锦囊,动作麻利地收回手。 手收到一半,后领处传来一股力道,他久违地感受了下腾空的感觉。 谢宝琼抬起脸,便看见原本在他对面的二巧周身裹上灵气,飘在半空中。 他扭着脖子,望向将他们二人控制住的赤松大人,脸上不见慌乱,疑惑地开口: “赤松大人?” 谢宝琼艰难侧过来的脸,从赤松的角度只能看清半张鼓起的脸颊,他冷冷地瞥了一眼,脚步微动。 谢宝琼眼前的景色便从街道变为院墙,一道惊讶的声音在他前方炸开: “赤松大人,你怎么回来了?”程凌手里的动作被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三人打断,她好奇地凑上来,打量被赤松拎在手里的谢宝琼。 谢宝琼和程凌眼睛对眼睛地对视了会儿,便听见程凌发出一声惊呼: “哇,这是你和那位谢大人的崽子?” 听清程凌的话,赤松浑身上下一阵恶寒,当即控制灵力,将二巧移到面前,隔开两人: “你在说什么疯话!?” “最近这种话本子可流行了。”程凌接住面前的二巧,瞥了眼赤松一副惊悚的表情,嘀咕道: “算了,你这种老顽固不会懂年轻人的东西。” 她低头查看了下怀中二巧的情况:“有些风寒,你哪捡的?” “门口。交给你了,顺便查查她的底细。” 程凌应下,视线却仍在赤松与谢宝琼身上打探: “那这个是……?” 赤松忍受着程凌莫名兴奋的目光,垂下眼扫视好奇盯着程凌瞧但不开口解释的谢宝琼,没好气地晃了晃: “这只,你得去问那位谢大人在哪里捡回来的。” 话落,他再也无法忍受程凌那令人恶寒的目光,调转灵力,消失在院子中。 谢宝琼眼前的景象再次转变,一个呼吸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方熟悉的院落,还有谢容璟惊讶的脸。 “赤松大人,家弟怎会与你在一起?” 谢宝琼看见靠近的谢容璟,挣扎了一番,试图从赤松的手下逃出,同时呼唤着谢容璟,吸引后者的注意: 第94章 “哥哥。” 谢容璟的视线如愿被他吸引,眼中有疑惑闪过: “琼儿,你何时出来的?” 谢宝琼沉默地避开谢容璟的视线,挣扎的幅度小了下来。 头顶传来一声毫不客气的嘲笑,赤松拎起谢宝琼举到谢容璟面前: “谢世子,借用一下。” “琼儿,你要去吗?”谢容璟轻撇了下眉,没接赤松的话,转而询问弟弟的意见。 但把柄和命脉都被人捏在手里的谢宝琼根本没有选择,无精打采地垂着头,违心地开口:“要去。” 谢容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当他被策论憋得烦闷,揉了揉递到面前的脑袋,爽快放人: “玩够了便回来。” 局外人赤松玩味地看着他们这份兄弟情深的模样。 眼中的神色在谢容璟看来时收起。 “劳烦大人照顾家弟了。” 谢容璟该尽的礼数周全,赤松应过一声,拎着人离开。 房门被推开,眼前的装饰与那日误入营帐时相似,谢宝琼自欺欺妖地蒙住眼睛。 后领的力道骤然消失,他的身体腾空而飞,随后重重落到一处柔软中。 谢宝琼将手分开个缝隙,眼睛悄悄地打量,发现自己被扔到一方软垫上。 但下一瞬,眼前的景色忽而被一只被黑色手套包裹的手取代。 “啪”。 他捂在脸上的两只手被一巴掌拍开,赤松嗔怒地嗓音从上方传来: “你一块灵石,得天独厚,怂成这样,真是丢妖族的脸面。” 谢宝琼垂眼看了下仍旧白皙的爪子,仰着头解释道: “赤松大人不是不喜欢别人看你的屋子吗?而且我也不是什么灵石。” ----------------------- 作者有话说:接下来一阵子在身体恢复前,本文不会申榜,更新不固定,等恢复后,会提高更新频率,固定时间更新 第83章 屋内安静下来,浮尘在光影间掠动。 二人一坐一站,陷入一瞬的僵持。 软垫上坐着的小小一只,气势却不输赤松。 或许石头成精,真叫谢宝琼缺了那条名为害怕的筋。 那双在阳光下透出些金黄光泽的竖瞳,审视地睥睨过软垫上的一小只。 亮晶晶的光彩吸引着谢宝琼,他的双目久久停留在两颗金灿灿的珠子上。 收缩又恢复原状的瞳孔,更像是两道会呼吸的花纹自然生于珠子之上。 谢宝琼的神识几乎要被吸入其中。 额头突然又挨了一掌,比拨开他双手的力道重了几分。 脑袋被这股力道拍得向后仰,身体咚一声砸在软垫外。 后背传来麻麻的痛意,谢宝琼顿时清明过来,心中腹诽赤松的幻术,动作却麻利地捂着脑袋从地上爬起。 他双手刚撑起身体,一块颇有分量的布料兜头砸下,将他笼罩在一片漆黑中。 偏偏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戏谑的嗓音不紧不慢地自头顶传来: “跟在谢琢身边待久了,你这张嘴倒是变得伶俐。” 谢宝琼扒拉着盖在身上碍事的衣袍,耳边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是他发出,还是赤松传出。 等他从似乎无边无尽地外袍下冒出头,赤松身上的衣物换了件蝶翅蓝的大氅,金丝绣着鳞状的暗纹。 金线在光照下隐隐浮动,似云海中偶尔涌现的金鳞。 闪耀的竖瞳投来一瞥,在蓝色的包裹下像是腾飞在云海中的生物舍下的视线。 谢宝琼蛄蛹出外袍,将外袍推到刚刚坐过的软垫上,脚步往外挪去,赤松这人奇怪的很,若非正巧被人逮到,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这种人打交道: “赤松大人,无事的话,我回去了。” 经过刚刚被赤松使用缩地成寸带回,他明白先前感受到的灵力波动恐怕就是赤松,有功夫待在这里,不如去找曹庄凌提到的人与那道视线的来源。 赤松扫过头发凌乱的小孩,扯下右手脱到一半的手套,随意丢到一边,没有放人。 裸露出的右手中凭空出现一个水红色的锦囊。 谢宝琼的脚步顿住,目光不自觉飘向锦囊: “赤松大人……”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把它给你?”赤松替他说出剩下的话。 谢宝琼犹豫着点了下头,他还是需要一个锦囊在不知道他身份的人面前做样子。 “那你为何要送人?” 锦囊上的流苏顺着赤松的手垂下,比锦囊更淡的粉色像是手串绕在赤松的手腕。 谢宝琼没作多想,说出那时的想法:“她病了,符纸上的灵力我自己有。” 赤松被他单纯耿直的想法噎了下,嘲弄道: “你对人类倒是好心。” “人和妖都是一样的,爹和哥哥都说过。”谢宝琼没忍住拿谢琢与谢容璟的说过的话反驳。 非人的金色瞳孔染上对谢宝琼天真话语的讥笑,赤松反问了个在谢宝琼意料之外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谢宝琼脸色古怪,说来赤松这么久没叫过他的名字,不会是根本不记得他的名字,刚要开口,就被赤松打断: “不是小宝,不是琼儿,不是人类赋予你的名字,是你原本的名字。” “林暮石。” 谢宝琼说出那个根本没用多久的名字,正思考着要不要提一嘴晓春对他的称呼时。 赤松饶有兴味地念了遍这个名字:“原来是被当作墓石使用的石头。”他脸色古怪,难得没用那嘲讽的语气评价:“真是……通俗。” 谢宝琼赞同地点点头,看来赤松身上还是有可取之处。 他这般想着,赤松又开了口: “暮石,人与妖是不一样的,如若谢琢真这么认为,你为何要从我这里拿回锦囊? 收起那些没用的善心。” 赤松收敛了周身的不着调,难得流露出千年时间留下来的气韵,一种绵长又悠久的气息扑散。 人族昌盛,妖族示微,遇见被人类蛊惑的后辈,赤松不介意提醒两句。再者这个后辈得蔺折春的多加关注,他可不觉得这是件好事,何况牵扯到蔺折春的事,他很难忍住不出手去搅乱这桩事。 又或许其中还掺杂了一些个人的情感。 谢宝琼被这话问得愣在原地,赤松的最后一句劝诫被他抛在脑后。一时间没发现赤松话中的陷阱,他与谢琢之间的事从来不止人与妖的关系。 索性他脑子转得快,没有被赤松的话困住: “赤松大人这般讨厌人类,为何还要做官庇佑百姓?” 空气突然陷入静默。 谢宝琼的目光从平视只能看见的衣襟,缓缓向上划过,落在赤松不辨喜怒的脸上。 他再迟钝,也能察觉到眼下的氛围不对劲。 但赤松罕见地没有生气,也没有讥讽,只是投来一道被时光冲刷到足够平淡的眼神。 他伸出仍旧被黑色手套覆盖的左手。 瞳孔中危险不断靠近,谢宝琼却没有躲避,下一瞬,一种不同人类肌肤的触感抵上额头,逐渐滑落至侧脸。 僵硬的,冰凉的…… 谢宝琼顶着赤松的视线,猛地抓住后者的左手。 宽大的手落入手中的瞬间,他便察觉到不对,赤松虽为妖,但化形后的躯干不会像拥有鳞甲的本体般坚硬,至少该拥有肌肤正常的弹性。 他的记忆中隐隐浮现赤松在云海中的本体,好像…… 握住的手突然抽离,赤松在他面前扯下了左手上遮盖的手套,大片的墨色撞入谢宝琼的眼中,分不出是何材质打造的机械手,上方附着无数金色的阵法纹路,与赤松衣袖间的鳞纹相映生辉。 “我与大晟皇室的某位先祖有过约定,大晟皇室分出一丝龙气助我化龙,而化龙前我需要守着大晟底下百姓,不论对方是人是妖。” 左手上的纹路金光流转,赤松活动了下僵硬的手,低喃道:“本来还以为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谢宝琼尽管得了教训,但眼睛仍没忍住往赤松的左手偷瞄: “赤松大人是因为遵守约定才伤了手吗?”所以讨厌人类,可这样好像也不对,大晟的子民里也有妖怪。 本来都被埋入土里的往事再次被挖出,对着眼前单纯到连吸取龙气是禁术都不知道的小鬼,赤松少见地升起了丝重提旧事的欲望。 “不是,我没那么蠢,为人类做这种事。” 旧事再提前,他暗讽了下谢宝琼做的事。 但谢宝琼仰着头,脸上丝毫没有没听出他话中暗意的羞愧,赤松心底升出丝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另一头的谢宝琼顾不上赤松心底那点情绪,他突然想起赤松与蔺折春曾经的争执,脑海中涌上一个令人诧异的念头: “你的手难道是蔺国师伤的?” 这样的话,赤松憎恨蔺折春,讨厌人类似乎都有了缘由。 第95章 赤松的左手搭在一旁的桌沿,轻轻叩了下,他的目光追随着金晃晃的阵法纹理描摹,眼间浓烈的情绪淡化: “你猜的不对,相反,这义肢还是他赠予我的。” 惊讶的神情浮现谢宝琼那张从进到屋里就板着的脸庞上。 赤松瞥见谢宝琼变化的神色,捞起软垫上的被谢宝琼蹂躏过外袍,嘴角勾起抹恶劣的笑。 他再次,且故意地把外袍丢到谢宝琼身上,毫不客气地使唤: “去把这件衣服放到里间。” 赤松的做法无异于在话本的高潮处横插一节无关的琐事。 听在兴头上的谢宝琼扒拉下盖住头的外袍,堆成团便要扔下。 赤松瞧着自己的衣服被泄愤似地蹂躏,轻描淡写地提醒一句: “这衣服是法器,坏了我就找你爹赔去。” 谢琢是凡人,哪来的法器赔给赤松,而他自己更是个穷光蛋,谢宝琼思及此,止住动作 赤松轻笑一声,完好的右手覆上谢宝琼的脑袋,揉搓了一番,稀奇地开口: “原来石头还有脾性。” 随后拍了拍手下的脑袋,催促道: “快去,之后我可以考虑考虑告诉你原因。” 谢宝琼前脚刚步入里屋,屋子的正门就被人敲响: “赤松大人,谢大人回来了,请您过去一趟。” 赤松扫了眼里屋忙忙碌碌的身影,应了声,房屋门一开一合,屋内只剩下谢宝琼一人。 抱着衣服团来到里屋的谢宝琼随手把衣服扔在案几上,衣服顺着他动作堆在一旁,掀起的风浪拍飞案几上的几张纸,缓缓飘落到地面。 谢宝琼眼神心虚的往屋外望去,是赤松没有说要他把衣服放在哪里在先。 从他的角度看不清外屋的情况,他便当赤松也看不见,蹲下身收拾起乱飞的纸张。 收拾纸张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看见了纸上内容,人类的字他虽认不全,但纸上涂鸦的内容是画像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 谢宝琼捡起散落的纸,发现全是画像,有人的也有露着双兽耳的妖。 他丝毫不关心也不奇怪赤松的房间为何会出现那么多画像,毕竟赤松自己就很奇怪。 谢宝琼把手中的纸放回案几上,余光瞥见案几下的柜子底部还有张纸露着一角。 地上铺着地毯,他索性趴到桌案下,伸手勾出被落下的那张纸。 他像先前般视线不经意划过纸上的画像,正要退出桌案下方,纸上的画像却和记忆中的脸对上。 他猛然直起身,脑袋砰的一声地撞上桌板也顾不上,捂着头重新去查看画像。 第84章 赤松跟随引路的小厮,绕过曲廊,被引向一间小厅。 小厅门窗皆开,通畅明亮,散着屋内淡淡的尘土味。 两个侍卫分别抬了卷半人高的卷轴和张长桌进入屋内。 赤松看着进进出出的侍卫,越发不明白谢琢的名堂。 他不等引路的小厮进去回禀,率先进入这间新收拾出的小厅: “谢大人有何要事,遣人另外收拾了屋子?” 边说话,赤松边打量过空旷的房间,方才被侍卫抬进的长桌摆在打开的窗户边上,屋外透进的光正好洒在放置在长桌一角的卷轴上。 一只在光下显得莹润的手推开卷轴,泛黄的牛皮纸顺着的力道慢慢展开,不多时铺满长桌。 赤松所站的位置,刺目的阳光晃动,无法看清牛皮纸上的内容。 他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半身依靠在光中的人影侧过头来: “你来了。”他心情不错地解释:“原先准备的书房放不下这方长桌。” 谢琢屏退伺候的人,一手搭在牛皮纸朝赤松道: “有了些眉目,你过来瞧瞧。” 侍奉的人退下,留下的人变得清晰。 立在谢琢身侧的谢容璟的面孔落入赤松的眼中,便也顺势看见后者端着的托盘中的物什。 纸墨笔砚一应俱全,除此外,还有一本书。 谢容璟的目光从赤松空无一人的后方收回,冲赤松点头,算是见礼,随即将手中托盘放在另一张支起的小桌上,退到一旁。 走近的赤松见谢琢没有赶人的意思,默认谢容璟已经知道时疫的事,转头看向长桌上展开的牛皮纸。 牛皮纸的表面墨色的线条交错,相隔段距离便标注文字或符号,赫然是一副地图。 赤松扫过上方几个熟悉的字,肯定道: “这是漯州城的地图。” “没错。” 谢琢坦然道,抬手拿起放在小桌上的毛笔沾了朱墨,提笔在地图上圈了几个圈。 “根据搜罗来的消息,这几个点是患病较多且严重的地方。” 他又用朱笔在几个圈的上方画了个叉:“而此处,是最初发现有人患病的地方。” 几个圆圈呈现半围拢的趋势散布在叉的周边,根据地图上的位置看,大部分属于城西的位置。 信息清晰明白的呈现在眼前,赤松拄着下巴,眼前的消息他在程凌那也能得到,甚至能得到更清楚的数据。 他的眼珠转向侧边,目光落在谢琢盯着地图的侧脸上,他知道谢琢要说的肯定不止眼前这些。 果不其然,谢琢搁下朱笔,薄唇轻启: “这些是托人从程姑娘那得来的消息,想必你应当有所知晓。” 赤松免不了心中腹诽一通,但还是耐着性子等待谢琢接下来的话。 只见谢琢顿了一下,朝他投来一道不妙的目光,缓缓开了口: “托赤松大人的福,回程时,我在借来牛车的那户人家停留了些许时间。 那户人家三代侍奉耕田,我便同那户人家请教了些庄稼相关的事。” 赤松避开谢琢的视线,他自然听出谢琢第一句话并非在感谢他,亏谢琢没做官前在京城还有君子如兰的名声,有必要这么记仇吗,人类果然讨厌。 谢琢没搭理赤松的反应,继续往下说: “今载漯州风调雨顺,也不见蝗螽,可一城的作物在几日内尽数凋零,覆盖范围大且来势凶猛,作物尽数不存。 你我虽猜测到病因,但未在作物附近找到异常,也就是你所言的施术的媒介。 植物不像人与动物,有腿能去往别的地方,证明媒介一定是它们平日里能接触到的东西。” 赤松笃定地声音插入谢琢说话的间隙:“你找到了。” 谢琢的目光停留在朱色的圆圈上,没将话说得很满: “还没有确定。” 他捞起托盘中的那本书,熟练地翻到最后几页,摊开摆在地图的一角。 赤松的视线跟随着谢琢移动,落在摊开的书页上。 左半截的蚊蝇小字,他匆匆扫过,将多数的注意放在右边走向与上方地图相似的图画上。 谢琢的声音适时响起:“这本书记载了漯州境内水脉的走势。” 答案几乎被谢琢直白地摆出,赤松瞳孔收缩,直接点明谢琢的猜测: “你是指媒介与水源有关。” “猜测而已。”谢琢嘴上这么说着,心中已有八九分确定: “作物一定会接触到东西有光照、水,人类与动物。 若媒介是光照,那只怕这病不止在漯州城内肆虐。 至于人与动物作为媒介,该时疫并不会因为与患病者接触便传染,想要在半月内便感染如此多的作物不太可能。 剩下的便只有水,且不止作物,人与动物也需要饮水。” 赤松在谢琢说话时,心中也有自己的推算,虽说将水源当作媒介一事荒谬,但会用这等邪术的人心思自然不能按普通人揣摩,他开始盘算起如何验证谢琢的推测。 谢琢趁势说出这个猜测的来源: “而且我与那户人家相谈时,过去山林中偶尔能捡到摔死的野禽尸体。且半月前山中曾有地鸣,虽不严重,但未必不会导致原有的水流改道,将含有媒介的水流向灌溉用的水源。” 谢琢将地图上的书合上递给赤松:“取水查验之事,非我所长,有劳你了。” 递到赤松手中的书凭空消失,化作一缕流光飞向窗外: “我已递信出去,调遣人去取水,这两天便能验证猜想是否属实。” 守在一边的谢容璟新奇地多看了两眼赤松的法术,但并未出声打断谢琢与赤松的交谈。 谢琢颔首,叹了口气道:“若事实真如我所想,解决媒介之前,还需调查清楚该水流的流向分支,禁止百姓取用。” 他像是想到什么,问到:“这事还需郡守的配合,说来进城以来一直未曾见到郡守,进城那日也是你来接,是出了何事?” 赤松脸色微沉,出口的语气不像方才的好脾气,竖瞳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别说是你,我早来这么些日子,也没见到郡守的影子。” “我记得,漯州的郡守原来曾在太府寺任职,前两年被调任至漯州郡,好像叫罗升宇。”谢琢摸着下巴回忆道。 第96章 赤松顺着谢琢的话总算从犄角旮旯里想起张人脸:“原来是他。他的调任好像跟你手底下的人有关吧。” “他那个位置本就是油水足的位置,多少人盯着的,他不是收敛的性子,坐不稳这个位置。” 谢琢三两句话把自己从赤松结党的帽子下摘了出去,同时冷嘲道: “没想到赤松大人会有功夫搭理关注旁人的事。” 赤松没有搭腔,暗讽道:“看来罗郡守这些日子一直称病闭门谢客,莫不是心病?” “称病?”谢琢疑惑的重复一遍。 “不错,我来时便是下面的官员接待,听说病了有段时间。”赤松听出谢琢的语气正经,恢复正色,将知道的情况如实告知。 “郡守没有生病哦。” 一只手不知何时出现,摸走了小桌上摆在茶水边上的橘子。 “琼儿?!”谢琢看着桌边突然冒出的脑袋,脸上显出诧异: “你何时来的?郡守的身体状况你又如何知晓?” 谢宝琼的突然出现,另外两人倒是不奇怪,赤松早早便感知到了谢宝琼气息的靠近,而谢容璟,则是看着自己弟弟从留的门缝中挤了进来。 “爹,我都来了有一会儿了。”谢宝琼抱怨一句,被谢容璟从小桌旁的角落提溜出来,拍了拍灰。 谢宝琼掰开橘子,清香的味道扑鼻,他将一半分享给谢容璟,继续道: “我遇见送我去京城的苏公子了,他说郡守前几日还和他家商量施粥的事。” 谢容璟眉眼弯弯地接过弟弟的投喂,“是啊,苏公子的确有提起。” 谢琢拉着两人问清发生的事,瞥见说完后垂下头避开视线的谢容璟,心底虽担忧二人外出,但看见二人平安无事,知道当前更为重要的事,他和赤松对视一眼: “除开罗郡守,驻守在城内的术士也没怎么见到。” 这问题赤松倒是有所了解,他压制着怒火开口:“见我调来了人手,那些人全被调去了郡守府。” “看来等水源的结果出来后,有必要拜访一下郡守府了。”谢琢眼底一派冷漠。 赤松应下,抬眼扫过埋头剥橘子的谢宝琼,提出告辞后转身离开。 酸涩的清香再次在屋内弥漫开,两人谈话间,谢宝琼扒开剩下半个橘子的青黄果皮,正仔细挑着橘瓣上的白络。 谢琢视线垂落在剥去白络后愈发黄澄澄的橘子上,原本因人不顾及安危外出暗生的火气消散,心脏渐软,眼中的冷凝化开。 他抬手理好谢宝琼到处钻,变得乱糟糟的头发。 “琼儿回来后去了哪里?” 谢宝琼扒干净了橘络,刚掰下一片橘瓣,听见谢琢的声音抬起脸,越过谢琢望向屋外赤松离开的背影: “刚刚我和赤松大人待在一起。” 谢琢狐疑地看向赤松离开的方向,他自然相信谢宝琼的话,可赤松找琼儿做什么? 偏这时谢容璟也在一旁验证了谢宝琼的话,同时表明是赤松将人拎走的。 谢琢心头疑虑更甚,低头看着注意全在橘子上的谢宝琼,心底忧虑不减,旁敲侧击道:“那你和他待在一起无聊吗”。” 谢宝琼刚往嘴里塞了瓣橘子,被早秋的橘子酸得双眼发直,缓过来后,才开口道: “赤松大人给我讲了妖怪的故事,挺有意思的。” 谢琢脸色怪异,他知道谢宝琼喜欢听故事的,但真没瞧出赤松会是给小孩讲故事的性子。 赤松讲自己的往事,何尝不算妖怪的故事。谢宝琼扯了下谢琢的袖子,拉后者回神: “故事还没有讲完,爹,我先去找赤松大人了。” 第85章 赤松鹤身长立于如狂风过境的桌案前,手指嫌弃地捏起上方一团瞧不出形状的布抖了抖。 唯有上方的花色明晃晃地证明着这是他不久前穿过的外袍。 布料舒展开,恢复原本的形状。 他的指尖轻挑,手中外袍无风自动,挣脱他的手,飞到一旁的衣架上挂好。 “进来。” 赤松头也没回,突然开口。 门口探头探脑的谢宝琼扫了眼空无一人的四周,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 手脚轻快地小跑进屋内。 屋门在谢宝琼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带起气流拂在他的后颈,带来一阵凉意。 他顿住步子,眼神困惑地扫过身后关上的屋门,摸了摸后颈,放慢脚步,挪到赤松跟前。 重新戴上手套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桌面,盖过谢宝琼的脚步声。 赤松薄情的眸子低垂,正巧对上谢宝琼仰起的脸,水汪汪的杏眼带着抹不谙世事的纯粹,倒映出他的脸。 他其实不太喜欢幼崽,这种生物一向麻烦又天真。 对谢宝琼的“包容”与“好心”,更多出自于搅乱蔺折春计划的策略,以及看谢琢笑话的心理。 他明知故问地逗弄道:“怎不与谢家那对父子玩过家家的游戏,跑我这来了?” 谢宝琼没听出话中的揶揄,在赤松知晓他身份的情况下,没有遮掩,好奇地问道:“过家家是什么?” 赤松再次在眼前的小子身上体会到连在谢琢面前都不曾体会过的无力感,除了断手的那一段时光,他许久没感受过这种情绪了。 幼崽果然麻烦。 但他随即想起些事情,眼神一凝,咽下这股憋闷感: “你来人类的地界多久了?” 谢宝琼眨巴了眼,没有马上说出他下山不过几月的事实,他总觉赤松没藏着什么好话,便将化形的年岁一同编纂进去: “约莫两年。” 话音半落,赤松手支在桌面上,俯下身,那张明艳到具有攻击性的脸突然贴近,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绵长的、属于冷血动物的冷冽呼吸扑洒在谢宝琼脸上,带来阵阵的凉意。他维持着姿势,没有变化,任赤松的目光如蛇信子般寸寸扫过。 光阴静默地从两人间的缝隙溜走,不知过了多久。 轻快地笑声从赤松鼻间溢出,轻轻的叹息声夹杂着笑意传入谢宝琼的耳中: “……聪明反被聪明误。” “赤松大人?”谢宝琼没明白赤松为何突然说这句话,迷茫地开口。 赤松笑着直起身,手指点着身前的脑袋,神色意味不明: “你是傻妖有傻福。” 这话谢宝琼倒是一听便懂: “我不傻。” 赤松敷衍地从喉间溢出声音应过,他可没谢琢哄孩子的耐心,右手的食指弯曲,在桌案摆着纸张的地方叩了两下: “少一张,你拿走了?” 谢宝琼探头瞄过一眼,快速收回视线,桌上的那叠纸正是被他弄散的画像,赤松口中少的那张此刻正在他的袖中乾坤中躺着。他回来找赤松可不止为了听故事,更重要的目的还是那张画像上的人。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反问道: “赤松大人,这些画像是做什么用的?上面的人是谁?” “近期出入城内的修士,说不准与时疫……”赤松的话音一顿,“谢琢没同你说?” 见谢宝琼茫然地摇头,赤松手指轻点,桌面散乱的纸张归拢整齐,离谢宝琼远了些,没有说下去的打算。 “可是里面有一个人是术士。” 见赤松沉默,谢宝琼朗声道,取出袖中乾坤的画像,抓着两侧,举高到赤松面前。 “你是指这人?你认识?”赤松眼睛微眯,盯着画纸上的人像。 画像并不精细,但寥寥几步便勾勒出该人的形象—— 外貌并不出众,头发半白,扎成一个潦草的发髻,长相的年纪约莫在四五十左右,一双三白眼透出几分精明。 “认识。”谢宝琼被挡在纸后的脑袋点了点,连同画像也随他的动作晃动:“这人就是在京城抓我的拐子。” 没摸清赤松对这些画像上的人的态度,他便只说明自己与曹庄凌的关系,其余事一概不提。 “原来是为了寻仇。”赤松轻轻揭过谢宝琼拿走画像的事,也没有要把画像拿回去的意思。 见到赤松态度和缓,谢宝琼试探地开口:“赤松大人知道这人在哪吗?” “不知道。” 赤松话虽这般说着,手指却勾了勾,一张纸从那叠画像的底下飘到他的手上。 谢宝琼谈不上失望,但刚发现画像时的激动心情瞬间消散,高举画像的手臂垂落,画纸耷拉地垂在他的腿边。 赤松的声音此时再次响起:“认识人类的字吗?” 谢宝琼不解地抬起头:“认识……”一点。 一张纸忽而被递到他眼前。 “这名单上有这些人的住址,你自己看。” 谢宝琼快速扫到曹庄凌的名字,记下后面缀着的地址,便将名单还给赤松。 “谢谢赤松大人,你是个好妖。” 从未收获过如此朴实无华的夸赞的赤松,蹙着眉头看谢宝琼露出乖巧的一面,将手里的画像放回规整好的那摞纸上。 第97章 心中不屑,小孩子就是天真好哄。 他可不见得是个好妖。 但眨眼间,赤松就见他上一瞬还觉得乖巧的谢宝琼爬上桌案后的椅子坐下,眼睛忽眨忽眨地望过来。 他眉间的沟壑深了几分:“你不回去找你爹?” “赤松大人,故事还没听完。”谢宝琼没忘记自己找过来的另一个目的。 真当他是茶馆的说书先生,赤松沉着脸,身形巍然不动。 刚坐好的谢宝琼却感觉身体凭空腾起,下身离椅子越来越远,他像只初次凫水的鸭子生疏地划拉。 感受到身上并无恶意的灵力后,他还能松下心,逐渐熟练地往赤松的方向划拉。 在距离赤松三尺的距离,他伸出手,即将触碰到赤松的衣裳之时,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开。 灵力收束,形成一个透明的罩子将他关在其中,往外送: “找你爹去。” 赤松捏了捏山根,他对幼崽又有了个新的认识——烦人。 但想到不是自己家的,心头涌上一阵诡异的舒心。 灵力罩子发出一声清脆啪嗒声,赤松的视线被吸引。 只见谢宝琼的脸挤在面向他的灵力罩子,隐隐能瞧出丝幽怨。 看着酷似谢琢的脸露出这幅表情,包裹谢宝琼的灵力罩子随着赤松的心情抖动两下。 赤松脸色难看,一副膈应的表情。 直到随着灵力罩子晃动,谢宝琼的身体翻滚,那张脸被颠地趴在底下,赤松表情又恢复那副冷漠的样子。 灵力罩子在房门前的位置消散,放出里面晕乎乎的谢宝琼。 他揉着头,维持被放下来的方向开口: “赤松大人,锦囊你还没给我。” 水红色的锦囊啪嗒砸在谢宝琼的脑袋上,往下滚落,被他接住。 谢宝琼的手指捏在锦囊赤红的锦鲤上,一大一小两只的红鲤在他发晕的视线中,好似正拖着尾巴游曳。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个问题: “赤松大人,人类真的很坏吗?” 问出的瞬间,谢宝琼心中似是秋日的芦苇地,大片枯黄的秸秆上长出洁白如絮的芦花,只需一阵秋风,便可飞扬天地间。 他得到曹庄凌的踪迹,循着名单上的地址他便能找到幕后之人。 下山的目的即将达成,他没有预计的欣喜,反倒是惶惶渐渐横生。 一切即将尘埃落定,他却对未来感到迷茫,是挑明身份就此回到四水山,还是顶着谢宝琼的身份再在凡尘待百年? 百年对于妖不算长,苏晓春百岁甚至没有成年。 谢宝琼觉得他的心应该就是人类成为贪心的心。 他什么都想要,想要好好修炼得道成仙,想要谢容璟和谢琢对他的好,想要……想要谢琢知道他是谁仍会笑着喊他小宝。 他好像真像晓春说的一样,越来越像人了。 赤松久久不出声,屋内只有偶尔风打窗扇的声音,谢宝琼坐在地毯上等待着一个能让他重新变回妖的答案。 兴许是想快速打发走人,赤松说了个谢宝琼意料之外的答案: “人的好坏是无法一概评判的。”赤松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凉薄的嗓音在后半句话又多出抹轻挑: “反正于我来说,蔺折春这人便是坏的不能再坏。” 他鞋尖踢了踢蹲坐在地上的谢宝琼:“起来。别在我这弄得一身脏,传出我欺负小孩的名声。” 谢宝琼在他动作下挪了挪位置站起身,心中疑惑赤松还有名声可言,暂时将犹豫不决的想法抛在脑后,但赤松的话却悄然在他心底埋下了种子。 “可蔺国师送了……”蔺折春在赤松面前的几次回护,被谢宝琼记住,让他没忍住开了口,他眼睛瞟向赤松那只被手套挡住的左手。 这还是赤松自己告诉他的。 赤松的脸色变的阴郁,在光下泛着金辉的双眼此时像是透亮的宝石蒙了层灰尘。 他没好气地弹了下谢宝琼的额头:“少在我面前为他说话。” 第86章 谢宝琼面上不见惧色,反而更进一步,二人的距离迅速贴近。 眉心的红痣熠熠生辉,说出的话带着少年人无所畏惧的意气: “赤松大人告诉我为什么,我以后自然不会提了。” 金色的流光在赤松眸底一闪而过,幼崽的确不是种讨喜的生物,但这份初出茅庐的无畏曾存在于每个人的心底—— 也包括当初的他。 …… 到底是年纪大了,他侧过身,斜睨了谢宝琼一眼,慢条斯理地开口: “你倒是机灵,知晓趁机提要求。” 却没有赶人的意思。 谢宝琼听出赤松话中含义,亦步亦趋地跟上赤松。 脚步刚踏入室内的中心,眼底的景象骤然变换。 桌椅摆件,屏风雕花在视线中不断扭曲拉直,化作一道道简单的线条,交错、平行,绽放出一道强烈的白光。 耀眼的光芒缓缓消退,呈现在视野中的景象由赤松的房间,转变为一派灰白萧条之色。 灰茫茫的天接着灰茫茫的地,在视野的尽头处混淆在一起。 烟尘弥漫,天地不清。 身前领路的人影消失不见,谢宝琼感受着四周的死寂荒芜,像只失去母兽的幼鹿,一头扎进陌生的天地,发出不安的呦鸣: “赤松大人?” 声音被这方连风都不存在的空间内吞没,留下一地死寂。 谢宝琼迈开腿,踩在粗粝的地面,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成了这方天地唯一的声音。 他的步调慢慢越来越大,漫无目的地找寻出口。 直到一阵隆隆的声响从天际传来,脚下的地面开始震动。 谢宝琼稳住身形,被一股熟悉的灵力包裹住,吹往一座高丘。 他临风立于高空,终于在这个灰色的世界见到了别样的色彩。 墨蓝色的巨兽盘踞在高丘之上,巨兽体态修长,金色的眼睛镶嵌在周围墨色泛蓝的鳞片中,宛如夜色池水中的一轮皓月。 双目之上,一对本该相称的双角被生生砍去一角。 谢宝琼被灵力裹挟着,落在那双几乎与他等大的眼睛之前。 巨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嘴巴紧闭,但声音直抵他的脑海: “怎一点耐性都没,一会儿的功夫也待不住?” 谢宝琼在声音响起前,便认出了巨兽的身份,春祭时他曾见过赤松本体的缩小版。 “赤松大人,这里是哪?” 赤松的语气轻飘飘,没有责怪,谢宝琼没有放在心上,回过身扫视高丘之下灰茫茫的一片。 “你不知道?”巨兽扬起头,视线停留在谢宝琼身上。 谢宝琼回忆遍短短妖生自己去过的地方,实在记不起有这么灰茫茫的地界,如实道: “我没有来过这里。” “你当然不会来过这里。” 谢宝琼蹙起眉,回头望向赤松,灵力再次袭来,将他带上巨兽的身躯。 下一瞬,墨蓝色的巨兽腾空而起,飞上云霄,如洪钟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这里是我的世界。修士到达一定境界便能开辟的天外天。” 灰色的天际中,谢宝琼坐在墨蓝的鳞片上,快速飞行带来一阵气浪,将他的头发向后吹拂,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兴奋的眼睛。 “那要到何种境界才能做到?” “半步飞升。” 强烈的气浪没有吹散赤松简单而平淡的四个字,却砸得谢宝琼有些发懵。 赤松平日的行为和尚未化龙的情况实在不像是这个境界。 谢宝琼手掌撑在如玉石般的鳞片上,感受着手中凉凉的触感,他突然想起,春祭时赤松的本体隐于云海中,他有一些地方未曾看清。 只记得他与赤松初遇时,攀附在脚腕上的尾巴,形似蛇尾,没有尾鳍。 如今细观赤松的本体,额角处已长出形似鹿角的双角。 他的视线凝固在被削平的龙角处。 蛟龙要么单角,要么角短且无分叉,而且没有尾鳍。 他回过头,试图看清百米外的尾巴到底有无尾鳍,墨蓝色的巨龙却骤然化作粒子消散在空中。 谢宝琼的身体猛地向下坠去。 他迅速回过神,探出灵力包裹住身体,却被一双手抱入怀里,气浪的声音在耳畔淡去,他仰起头,赤松看清他淡定的表情,脸上闪过无聊。 “赤松大人是龙吗?”谢宝琼好奇地问出这个不太礼貌的问题。 二人落至地面,赤松放下谢宝琼,神色晦暗不明: “你觉得是,便是吧。” 谢宝琼眼神满满地困惑,但恢复成人形的赤松身上已没有蛟龙和龙的区别。 他多看了赤松两眼,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 “赤松大人,我们来这做什么?” 他四处打量,周遭还是一派灰蒙蒙的颜色,与方才之处并无不同。 第98章 “你不是想知晓我与蔺折春的恩怨?背后谈论人,总要躲着点。” 谢宝琼的视线被声音吸引,便见赤松的手轻轻扬起,前方地面上的尘埃散去,露出一大片溢散灵气的器物。 造型不一的法器从沙土下显露真迹,绵延不绝,谢宝琼没见识地睁大眼。 他身上仅有的一件半法器与之相比,实在寒酸。 见识甚少的谢宝琼完全没意识到不管是晓春送的玉佩,还是曾化为人形的猫猫哥,在外都是能引人哄抢的宝贝。 他此时实实在在被眼前法器的数量震撼到。 只是,这与赤松与蔺折春的恩怨有什么关系。 这么想着,他顺口问出。 赤松朝半截埋入地中的法器投去沧桑的一瞥,答非所问: “这些法器的主人都死了。” 谢宝琼顿时脑补出一桩灭族的恩怨纠葛,却被赤松的下一句话打散: “蔺折春端着他那副清高架子,全便宜了我。” “这些…都是蔺国师杀的吗?”谢宝琼抬眼望着看不到尽头的法器,难以将蔺折春不染纤尘的形象套上层弑杀的壳子。 “……有些是,有些不是。”赤松搜刮着记忆,却发现那些岁月经历时光的蹉跎,早已模糊不清,连当初刻骨铭心的恨意也在光阴的消磨下,蒙上层厚厚雾。 恨不明,却一直盘踞牵扯着他。 成仙路难走,化龙遥遥无期,唯独恨意绵延了下来,拉扯着他在时间中往前行进。 “这些法器的主人是赤松大人的朋友吗?” 剥离在感情之外的谢宝琼踩着赤松脚边的那块土地,无法与之共情。 “不是。”赤松回答地干脆利落。 可两个字落下后,这方天地再次回到了寂静无声之中。 显露的法器溢散出灵力,在空中交织,最终散于天地间。 谢宝琼才猛然惊觉一件事。 这片空间内不止没有风,除开面前法器溢散出的灵力,竟然一丝灵力都没有。 这是一方绝灵地。 “赤松大人……?”他刚想提及这一问题,便被赤松打断: “我仔细想来,觉得就这么平白告诉你,我有些吃亏,不如你先说你的事情。” 赤松金色的竖瞳划过矮了几个头的身影,带上丝谋算。 “比如,你怎么会长了这样一张脸?又凑巧成了谢琢的孩子?” 两人都对谢宝琼妖的身份心知肚明,自然确定他与谢琢并无血亲关系。 谢宝琼没藏着掖着,瘪着嘴,信誓旦旦道:“是他长得像我。” 听着谢宝琼倒反天罡的言论,赤松心中的疑虑渐甚: “你生出神智多久了?” 谢宝琼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按人间的岁月算,十三。”他不忘补上一句:“但我没有生出神智前,肯定还当了好多年石头。” 赤松自动忽略他补上的话,喃喃重复一遍这个数字,上前捏住谢宝琼的手腕,霸道的灵力涌入,谢宝琼的身影骤然消失,一块正正方方的墓碑现于眼前。 目光在触及墓碑上的字迹时,瞳孔收缩。 手松开的一瞬,墓碑霎时间恢复人形,板着脸往后拉开距离。 “你与他们一家倒是凑巧。” 赤松咬着牙说出这一句话,语气不善。 可谢宝琼莫名觉得这语气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果不其然,下一瞬赤松的脸色和缓,眼神复杂地问道: “你可知蔺折春与华阳郡主关系不错?” 谢宝琼记起曾在华阳郡主的院子见到蔺折春一事,没有马上回答,反而开口询问: “赤松大人,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他真挚的眼神撞进赤松冷漠盘算的竖瞳中,交代了下山的原因。 …… “你说你因为因果未了,修为停滞才来到京城?”赤松用捉摸不透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小妖。 谢宝琼用力点了点头,暂时忘却赤松不久前的冒犯。 被灰色浸透的世界中,蝶蓝的身影不断逼近,绣在衣衫上的金线晃出光泽同赤松冰冷的嗓音一道砸进谢宝琼的心脏: “若其中真有蔺折春的手笔,你一只小妖又能做什么呢?” 蓝色的宽袍垂在赤松的周身,像是他的龙鳞,又像是被金丝网住,停止翕动的蝶翅。 更不留情面的字句从被困住的蝴蝶身躯中发出: “哪怕现如今他的实力不如巅峰,你又能做什么?” “可还有赤松大人。”谢宝琼脸上不见挫败,眸光亮亮地仰头望向漂亮的蝴蝶,清醒道:“况且,这只是一种假设。” 赤松静默一瞬,低垂双眸正色地打量谢宝琼,没有藏掖,他不希望自己的仇怨中再牵扯进不必要的人: “我不会帮你。 至于蔺折春到底想要做什么,我并不清楚。当年之事,我不曾过多关注,只记得那会儿京中局势混乱,蔺折春离京了一段时间。” 谢宝琼记下这个消息,视线撞上正在沉思的赤松,久久不挪开,直到赤松开口: “盯着我作甚?” “赤松大人已经知道我的事了,该到我听赤松大人的事了。” “打听别人的伤心事可不好。”赤松说着伤心两字,金灿灿的眼中却未有伤感,唯独目光沉甸甸地投向地面上蔓延的法器。 交织的灵气蔓延至空中不再消散,而是逐渐汇聚成一个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 谢宝琼在其中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是蔺国师?” “是。” “跟在后面的那个呢?是赤松大人吗?” “呵,不要将我与死人相提并论。”赤松的话语突然冷了下来,像冬天厚厚的冰霜。 谢宝琼从赤松的语气中咂摸出那人大概又是一个赤松讨厌的人。 诸多的虚影凝结在法器的上方,或清晰或模糊,谢宝琼辨别着这些看不清面容的虚影,发现除开蔺折春外,他无一人认识,视线扫向远处一道模糊到几乎不具人形的虚影,却平白有几分熟悉。 平静无波的嗓音打断他的注视,使他收回注意,集中在赤松身上: “你还未曾踏足修士的地界?” 不等谢宝琼答话,他继续开口,似乎没想要从谢宝琼口中得到答案: “那是个不缺天才的世界。” “这些人都是吗?”灵力构成的虚影微微晃动,再回头看去时,方才他瞧着熟悉的虚影被遮挡住,不知道飘往何处。 “大部分是陨落的天才。” 灰沉沉的天衬着赤松平调的声音,说不上的奇诡。 “赤松大人也是天才吗?”稚嫩的嗓音冲破这份荒凉。 谢宝琼找不到那道虚影,无聊地收回视线,在离他们最近的蔺折春身上摇摆。 “我当然是……”自得的嗓音更像是谢宝琼往日认识的那个赤松。 “不过都过去了。”紧接的后半句意气被消磨殆尽,留下沉沉的暮色。 谢宝琼的脑海中浮现高丘上的墨蓝色巨兽,和那支被斩断的龙角。 赤松说过的话在他脑海中拼凑,猜测的答案呼之欲出。 面前的虚影突然淡去,留下理他们最近的两道。 谢宝琼扣住赤松失去的左手,“没有过去哦,赤松大人还是很厉害。” 赤松低垂下眼,扫过两只手相接处,灵巧的机械手隔着再薄的手套也不会拥有触感。 但他到底没挥开牵住他的手。 “你不必安慰我,是我大意,化龙之时遭人偷袭。” 话虽如此,底下却透着浓浓的不甘。 不是技不如人,不是缺少天赋,而是临门一脚,却唯独少了最后的那丝运气。 一步之遥,却叫他此生止步于此。 他如何能甘心!如何能不恨! 若非那人,若非根基尽毁,依凭他的天赋,何须落得借龙气才能再进一小步。 虚影随着赤松情绪的变动,变得时隐时现。 谢宝琼的视线福至心灵地落向蔺折春虚影旁的另一人: “是那个人?” “还算有几分聪明。” 赤松眼不见心不烦地挥散那道虚影,磅礴的灵力将蔺折春的虚影也吹淡了不少。 “可他不是死了吗?”谢宝琼想起赤松说过的话,总不能是赤松为了泄愤,故意说人死了。 “是死了,死在蔺折春剑下。”涌不尽的讥讽含混在话里,让谢宝琼更是一头雾水。 随着思考,谢宝琼不自觉地抓紧了赤松的左手,但直到脑子变成一滩浆糊,他也想不明白赤松和蔺折春的关系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那赤松大人不该高兴吗?” 大仇得报,当然该是高兴。 赤松无法感受到左手上的力道,就像他无法在那人死的时候感到高兴。 只有一阵不明缘由的兔死狐悲之感和深深的可笑,以及一丝微不可查的恐惧。 第99章 “你可知那人是谁?” 谢宝琼迷茫地摇摇头,他不久前还将人认成了赤松,在他诞生神智前便已离世的人,他怎么会认识? “那人是蔺折春的师弟。” 谢宝琼的迷茫被惊讶冲散,然而赤松的话还未结束。 “我当时受邀前往他们宗门,不料突破化龙,而他趁我化龙时偷袭,是想用我的肉身为他师兄重铸断剑。” 赤松话说得平淡,像是个局外人,他看向身侧惊诧的谢宝琼,像个过来人般诉说经验: “等你多活些年岁,就会发现人类的确卑劣。” “那,那……”谢宝琼顿住,他突然发觉自己还不知晓那人名字,“他伤了你后,蔺国师便杀了他吗?” “但凡蔺折春那时杀了他,我与他便不会是如今这番局面。” 谢宝琼从赤松的话中听出了蔺折春做出的选择。 下一瞬,便见赤松嘴角勾起讥笑:“不过蔺折春那人也遭了报应,被那疯狗回咬了一口,落得如今这般没比我好到哪里去的下场。” 谢宝琼侧头瞥向法器之上剩下的唯一一道虚影,与他见过的蔺折春不太像,面容虽不清晰,但还……少了面上的那条白绫。 “蔺国师的眼睛也是他师弟伤的?”谢宝琼不太确定地开口。 “差不多是吧。”赤松奇怪地瞥了他眼,似是疑惑他为何不敢确定:“他一个疯子养出另一个疯子并不稀奇。” 谢宝琼垂眸思考着赤松的话。 一旁的赤松收回被他抓着的机械手,森冷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 “好了,你听完我的过往,是时候灭口了。” 谢宝琼无言地抬起眼,感受着周身平静无风,不曾有杀意存在的环境: “赤松大人,我们出来多久了?” 这方天地不见日月,他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速,也不知道谢琢和谢容璟会不会来找他。 “你这小孩儿怎么和谢琢一样没意思的紧?” 赤松抄起面前的幼崽,步入前方那片法器埋葬之地: “我这天外天可是正缺灵气,将你这一块石头埋在这可是正正好。” 谢宝琼一点也没有死到临头的感觉,环住赤松的脖子,调整了个舒坦的姿势窝好,脑袋搁在赤松的肩上,半个脸颊被压着,声音含含糊糊地传入赤松的耳畔: “我们要出去了吗?我还想骑龙。” “我可不是坐骑。”赤松额角抽了抽,再次庆幸自己没有幼崽。 谢宝琼没龙骑也不闹,好奇地问道: “赤松大人觉得蔺国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有点在意赤松提起的事。 “一意孤行的疯子。” “那华阳郡主呢?” “不熟。只是蔺折春待她不似常人,我原以为是那人的转世,多注意了些。” 谢宝琼这才惊觉,赤松讲述往事时略过了那人的死因: “蔺国师为何要杀了那人?” 二人逐渐来到世界的边界处,风沙漫天,赤松按住他猛然抬起的头,撑起灵力罩子隔绝外界。 “他做错了事。” 赤松说完五个字,声音久久没有传来,等待许久谢宝琼侧过脸,瞧着赤松不再翕动的唇瓣,不可置信地开口: “只因为这个?” 赤松却拍了拍他的头,没有回答。 “你我勉强算是同病相怜,劝你一句,最好另寻他法解决修炼之事,离蔺折春越远越好。” 谢宝琼还未品出他与赤松哪里同病相怜,周围的风沙忽然猛烈了起来。 风沙扑打在灵力罩子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他的视线被周遭看不清天地的环境吸引,猛然记起赤松的天外天是一块绝灵地。 他虽不知晓正常的天外天是何模样,但总不会像这方空间一样,不仅绝灵,还会攻击主人。 他修炼途上的唯一“病症”便是修为停滞,那赤松的“病”也是这个? “可我不知道其他的法子。”而且他担心谢琢和谢容璟会不愿意和他一起离开。 没错,他已想好解决的法子,既他哪条路都舍不下,那便一起收入囊中,晓春教过他不能委屈自己。 “况且,我上次追捕绑走我之人,体内的灵力有过波动,解决我与华阳郡主之间的因果应是有用的。” 赤松目视着前方看不清的道路,丝毫不为渐渐猛烈的风沙所扰:“你身上的因果不重。” 谢宝琼不解地朝赤松的侧脸投去视线。 “修为止步的原因或许不全是这个。” 风沙撞在罩子上的剧烈声响盖过赤松的嗓音,导致谢宝琼没有完全听清赤松的后半句话,只有修为止步四个字传入他的耳中。 他的余光瞥见赤松蹙起的眉心:“赤松大人仍在介怀当年的事?” 他的脸贴在赤松的肩上,说话间呼出的气息拂在赤松的颈侧,带着幼崽的湿漉漉: “可赤松大人活下来了。赤松大人是那群天才中活下来的人。” 碰撞在灵力罩子上的风沙忽而变为一阵微风,沙粒硕硕地顺着罩子滑落,露出灰蒙蒙的天空。 “你这张嘴倒比谢琢讨喜。” 风暴停歇,尘埃回归地面,灵力罩子瓦解,蝶蓝色的衣袍翻涌,包裹住谢宝琼的身形,朝天际翻涌,逐渐拉长化作一条墨蓝色巨兽。 谢宝琼俯身在巨兽的脑袋顶上,眼睛惊喜地瞪大,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长且低的龙吟声和着他的傻笑穿过一阵白光。 他重新回到了人类的怀抱中。 周围不再是灰蒙蒙一片,而是赤松的房间。 他望向窗纸映出的昏黄色彩,从已经恢复人身的赤松身上挣扎下来。 “赤松大人,这个给你,我要回去找我爹了。” 赤松怀中蓦然一空,随即右手忽然挤进一只手,留下只有半个且缺了一瓣的橘子。 面前的人影跑出屋,回过身朝他招招手,身影飞速消失。 赤松用灵力关上门。 黑色的手套上,剥干净橘络的橘瓣晶莹剔透地挤在一起,被投射进屋内的黄色光线照得愈发黄澄澄,饱满的果肉像是似乎没那么讨厌的幼崽笑弯的眼睛。 赤松收下来自幼崽的礼物,机械手指灵活地取下一瓣送入口中。 他许久未曾尝试过凡间的食物,没想到再次品尝时,不是山珍海味,而是半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橘子。 半透明的薄膜被咬开的瞬间,果肉中的汁液迸射,一股直冲天灵盖的酸意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他眼中不由弥漫怀疑,这年头的孩子都爱吃这么酸的果子吗? …… 另一头,干完坏事的谢宝琼顺着味道熟练地摸入饭厅。 “爹!” 谢琢接过冲过来的人影,让人添了一双碗筷。 “你与赤松去了何处?派人去他的屋子找也不见有人应门?” 谢琢捉住他的两只手,按在端来的水盆中搓了搓。 “赤松大人带我去骑……”谢宝琼不清楚赤松的本体是否广为人知,一时间顿在骑字上。 “骑马?”好在谢容璟在一旁帮他补充上剩下的话。 谢宝琼愣了一下,顺着谢容璟的话点头如捣蒜。 “骑的什么马?”谢琢拎出他手,拿帕子擦干,似是唠家常般开口。 “长角的马。”谢宝琼捡了个最显著的特征说。 “哦?长角的马?”谢琢放下帕子,夹了筷糖醋藕丁到谢宝琼面前的碗中。 谢宝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天底下长角的生物除开妖物外好像没有马。 “琼儿是不是没见鹿,将鹿当成了马?”依旧是谢容璟温和的嗓音为他解了围。 “反正是长角的。”谢宝琼嚼着谢琢布的菜,咽下后才嘟嘟囔囔解释道。 “好好好,是哥哥不该说你指鹿为马。”谢容璟瞧着弟弟消下去的腮帮子,一味溺爱。 餐桌上响起两声低低地浅笑。 谢宝琼奇怪地瞧过两人,埋头扫着桌面的菜。 又一个撒得没有丝毫水准的谎言被含混过去。 用过晚膳,谢宝琼赖在谢琢的屋子中,嘴中含着谢容璟私下塞给他甜嘴的花生糖,糖块里头包裹的花生被他咬得咯吱咯吱响。 屋中没有外人,谢琢任由他没坐相靠着,一手帮人揉着圆鼓鼓的肚子,一手捏着张纸在灯盏底下看着。 只是越看,眉心蹙得越紧。 不大糖块没过一会儿便被谢宝琼嚼碎吃完,他的身体也慢慢滑到谢琢的膝上。 他的脑袋在谢琢腿上转了圈,最后仰面瞧着谢琢被纸挡住的脸: “爹,你在看什么?” 谢琢抬手揉了揉眉心,将手中纸递给谢宝琼。 不大的宣纸上布满稚嫩的字迹,偶尔混杂着几个墨水勾勒的圆圈。 越往左,那圆圈的数量便越多。 当最后的几列,几乎完全被圆圈占据,只有左下角的落款是三个汉字。 第100章 谢宝琼瞧着纸张熟悉的字迹,和落款处的谢宝琼三字,眼中的心虚逐渐被圈画得真圆的欣赏取代。 谢琢的手指点在谢宝琼的额头,头疼道: “我看你不该叫谢宝琼,而是得叫谢圈圈。” “爹不是说不会写的字就画圈吗?”谢宝琼理直气也壮。 “那后面几列是怎么回事?” 谢琢今日下午见谢容璟神神秘秘地送上一张纸,以谢宝琼初次写的策论,还是该交由爹来批才是为由,送到他面前,他心中既感慰藉,又感欣喜,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一份“惊喜”。 谢宝琼往后面的圈圈扫了几眼,觉得自己画得挺好的,但顶着谢琢不懂欣赏的眼神,他老实解释:“后面都不会写了。” 谢琢叹了口气,到底舍不得苛责小儿,揉着人的发梢,收起谢宝琼手中的纸,念叨两句: “做事要有恒心,往后不可这般敷衍了事,不会的可以问爹和哥哥。” …… ----------------------- 作者有话说:谢容璟:有损兄弟情谊的东西我不看 —— 前几天一直反复低烧,没有更新,今天退烧后没有再烧,先多码点补上,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发烧,最近换季,大家也要注意身体 第87章 往后的几日,谢琢与赤松几乎忙到脚不沾地。 谢宝琼时常一天到头都见不到谢琢一面,少有相处的时光,还是在他趁着夜色出去踩点时,撞上携着星子回来的谢琢,得到一通念叨。 至于赤松,那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剩下与他一般清闲的谢容璟也领了些差事,表面上无所事事的人只剩下了他一个。 院中一下冷清起来,苏家倒是曾派人递过来拜帖,借谢宝琼的由头邀他们上府做客。 但因众人皆有事忙,真让谢宝琼一人上门又不合适,最终不了了之。 院中其他的话事人见不着人影,剩下的谢宝琼自然称了王。 没人盯着,谢宝琼便将追寻幕后真凶的事提上了日程。 等到谢琢第三次在小院的墙头逮到归家的“花猫”时,终于冷下脸。 冷着脸接住跳下墙头的人影后,他没有向前两次般轻轻揭过,抱着人送回房中。 谢琢放下怀中窝好位置的“花猫”,往前逼近一步,将人堵在围墙之前。 可谢宝琼直到后背抵上透着凉意的围墙,也只是仰起脸奇怪地看向谢琢,灵敏的鼻子丝毫没有嗅到风雨欲来的味道。 谢琢面无表情的视线落在那张与自己肖似却多上一份懵懂的脸上。 不知在何处撒欢蹭上的污渍东一撇、西一捺依附在稚气的脸上,头顶翘起的碎发在风中一晃一晃的,像极了满身花纹的狸奴。 听同僚所言,这等模样的狸奴惯是爱弃家奔走,时常绕得他魂牵梦萦、头疼不已。 谢琢原也就当一桩趣事听过,但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了,才发觉其中滋味真真不叫人好受。 同僚哭诉的字字句句穿透光阴击中他。 “我家踏雪一贯娇养,连上好的鲈鱼都只捡肚子上的肉吃,这下跑到外头去,饿到了如何是好。” “外头野猫这么多,踏雪从没打过架,会不会打不过人家,叫人欺负了?” “我家踏雪这么漂亮,若有人心生歹意可如何是好?” …… 虽然小宝不挑食,虽然小宝只跑出去了个把时辰,虽然小宝身手不凡,虽然小宝很机灵…… 但是这全部的虽然都抵不过一个但是。 他无法承受那个万一。 谢琢绷直语气,眼神冷冷地盯着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的谢宝琼: “站好。” 谢宝琼站直了身体,却朝谢琢伸出手:“爹,我困了。” 谢琢第一次没有从善如流地接住谢宝琼伸过来的手,两条手臂垂在身侧,板着脸开口: “爹也困。” “那我们早点回去睡觉。”说着,谢宝琼抬手揉了揉眼。 只是他的手还没碰到眼睛,谢琢的手抢先一步抓住他的手腕拉开,拿出帕子擦了擦他的花脸。 干净的帕子染黑,谢琢自知失了先前立起来的气势,掐了把恢复白净的脸蛋,轻声斥道: “惯会拿捏你爹。” 脸上作恶的手掐了好一会儿才松开,谢宝琼回过神时,谢琢已经恢复了那副冷然的样子,提醒他好好站着。 不懂人类变脸的石头懵懵地站在原地。 “琼儿,知道为何会站在这里吗?”谢琢压下心底的怜惜,本就失了气势,若心底的爱怜泛滥,今夜的教育怕是又要不了了之。 好在谢宝琼还算配合地点点头,说出的话虽发自心底,却不是那么的配合: “知道,爹让我站在这里的。” 这话说的没错,谢琢控制住情绪,语气尽量平和: “爹为何让你站在这里?” 谢宝琼眼中的情绪被茫然占据,巴巴地望着谢琢,希望能从谢琢的脸上找到答案,像只被弃养的幼猫,配上下垂的眼尾好不可怜。 但谢琢神色淡淡,并不开口,缄默地回望他。 “因为…我被爹抓到了。”谢宝琼踌躇着开口。 答的依旧没有问题,但谢琢已经从小孩刻意的停顿中听出后者多半已经明白原因,只是仍在回避。 他的语气算不上严厉,但十分坚定: “琼儿,不可以逃避……”错误。 “在爹面前也不可以逃避吗?”谢宝琼脑袋疑惑地微微歪倒,眼神无辜地截断谢琢的话。 谢琢默了一瞬,平日里的谢宝琼大都带着尚未成长的懵懂稚气,但他也发觉,在某些瞬间,他的孩子又相当的机敏和细腻。 他自豪骄傲于他的小宝能拥有这些品质,有时却不免为此感到苦恼,比如现在。 谢琢斟酌着开口: “那要看是什么?” 他非常乐意乃至期待谢宝琼寻求他的庇护,如果可以,最好一生都在能他的羽翼下免受风雨的侵袭。 但显而易见这并不可能,他可以为谢宝琼解决掉一部分麻烦,但漫长的人生中,总有些东西需要谢宝琼自己自己面对,比如今天的这次谈话,比如翻墙离家这件事。 “今天的事。”谢宝琼闭口不谈到底是什么事,人已经期期艾艾地贴了上来。 谢琢心安理得地接受小孩的贴贴,但说出的话还是如霜般冰冷: “不许撒娇。” 谢宝琼眨巴着眼睛,困惑地小声道:“这是撒娇吗?” 谢琢听的分明,脸上的表情依旧端着,便听见孩子稚嫩的嗓音大了起来: “那撒娇对爹爹有用吗?” 柔软的脸颊贴在怀里,耳畔是犯规的话。 血脉的延续神奇无比,再封闭坚硬的心房都要因他畅通无阻。 谢琢从未觉得他是如此容易心软的人,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视线触及到那张相似无比的脸上,眼底不可避免地泄出丝柔软。 幸好那一瞬谢宝琼正垂着脑袋没有瞧见,不然今晚的对话怕是又要无疾而终。 “琼儿。”谢琢强迫自己硬下心肠,捏住谢宝琼的双肩,拉开二人间的距离。 偏偏这时谢宝琼不满地拖着尾音来了一句:“哦——原来没有用。”便抱着双臂站在原地。 谢琢知道今晚的谈话已经偏离了主题,他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眼前的小孩已经不高兴了,该生气的分明是他。 但他显然稍有颓势,说出口的话不像方才般冷硬: “你知不知道你这般乱跑,爹很担心。” “担心?” 谢宝琼用饱含疑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他在四水山时,也是独自漫山遍野地跑,但晓春、辛前辈并不会用这个词,也不会像谢琢这样。 他与他们偶尔分别一阵,时间要比他离开谢琢的时间久得多,但再聚在一起时,他们也不会流露出像谢琢这样的眼神。 “对,我会很担心你。不止是我,璟儿也是。” 谢琢已然在交战中处于下风,但他面对的人不是敌手,是他血脉的延续,是他的孩子,胜负从来都是最不需要在意的东西。 “可我只是出去了一会儿。”还没他睡一觉的时间长。 谢宝琼放下抱着双臂的手,态度和缓。 "爹知道,爹还知道小宝很厉害……"谢琢堵死谢宝琼辩解的可能,半蹲下身,和谢宝琼平视: “上次遇到的那伙人还没有找到,我不能接受你出事。” 月光洒在谢琢的眼睛上,浓烈而直白的情绪不再遮掩,似烈焰燃烧,让本就因被偷袭成功感到理亏的谢宝琼噎住。 他逃也似的躲开这份过于厚重的情感,反正一切都快结束了,他注定不是这份情感的承接者。 “神隐”谢琢的决定此刻变得烫手起来,本想哪怕谢琢不愿意,他也有求晓春使用幻术的法子,如今这一刻,他却扪心自问,是否能承接住这份几乎灼人的情感—— 第101章 石头也是会被温度过高的火焰烧裂的。 …… 见人长久地沉默垂着脑袋,谢琢反思着是自己哪句话说重了,手上已将人抱在了怀里,垂着脸贴了贴人的额头: “爹没有骂你,日后不要乱跑好不好?” 但谢宝琼蔫吧地耷拉着脑袋靠在谢琢肩头。 谢琢暗叹了口气,轻拍着人的后背,往屋子的方向走去: “小宝最乖了,是爹不好,方才板着脸吓小宝。” 守着人睡着,谢琢才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一推门,便撞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璟儿,怎还不睡?” 谢容璟等着谢琢关上门,才开口:“琼儿睡了?” 看到谢琢颔首,他又道:“我担心爹把人骂哭了,过来哄哄。” “我在你眼里便凶成这样?”谢琢揶揄道。 谢容璟上下扫了谢琢眼,不置可否。 “好了,近日事务繁多,你早些回去休息。”谢琢摇摇头,赶人去休息。 “爹也早些休息。”谢容璟透过半开的窗户扫过沉寂下来的屋子,回到隔壁的房间。 望着人影消失,谢琢一人踱步到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不多时,另一道身影突然出现石桌对面的位置,手中还捏着盏小巧的酒杯。 谢琢扫过一眼:“赤松大人好雅兴。” 赤松抿了口酒,浅下去的酒杯中转瞬间再次溢出酒:“看谢大人教子也是趣味横生,没训斥一句就先哄上了。”难怪养出个麻烦的小崽子。 谢琢没有接话,这他的确无法辩驳,他转而问道:“你这边的事处理的如何了?” 谈起正事,赤松一口抿干杯盏中的酒,酒盏在他手中消失:“受到污染的水脉大致搜罗出来了,已叫人画出来。漯州城内的官员那边便由你去说,我可不想跟这帮人打交道。” “这几日他们还算配合,我这边也有派人手盯着,没有出什么大问题。”谢琢顿了一下:“只是……郡守那边有些麻烦。” “哦?谢大人也会有有觉得麻烦的时候。”赤松见事情进展顺利,也有空挖苦起谢琢。 谢琢睨了他一眼:“赤松大人手段了得,不如过两日,与我一同去郡守府走一遭。” …… -----------------------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和后面的剧情码一个大长章一起发的,感觉这段剧情连贯在一起观感更好,但这两天要处理生病时堆积的事,没码太多,下一章争取写长,直接把漯州城这部分剧情写完(没写完的话当我没说[鸽子] 第88章 那夜的谈话过后,谢琢还是放心不下,担心院中的人看不住他,又忌惮藏在暗处的人,思来想去在赤松的建议下为谢宝琼寻了个好去处。 “谢大人,我这可不是什么善堂。” 谢琢恍若未闻,将身侧的谢宝琼往前推:“有劳程姑娘了。” 离开前不忘叮嘱谢宝琼:“不要乱跑,跟着程姑娘。爹忙完来接你。” 马车扬尘而去,留下门口一高一矮的两人大眼瞪小眼。 “真是的,这一个两个的……”程凌抱怨一句,朝杵着门口的谢宝琼招招手:“进来吧。” 下马车的地方是离程凌暂住的后院不远的偏门。 谢宝琼跟在程凌身后绕入一条无人的小径,不多时抵达后院。 院门大敞,程凌迈入院子的瞬间,一道身影风卷似地扑了上来,绕在她的腿边,语气是压抑不住地兴奋: “大人,你回来了!” 谢宝琼落后一步进入院子,听见声音的瞬间便生出几分熟悉,但声音的主人被程凌挡住,看不分明。 “我出去也没久。”程凌揉了把来人的头发,侧身示意她看向身后的谢宝琼:“最近这些日子会有客人,说来你也认识……” 程凌话音未落,她腿边的人已经看清了谢宝琼的脸,惊呼道:“贵人!” 谢宝琼的视线下移,声音的主人正是二巧,只是那张脸不似原先的蜡黄,勉强长了些肉,不再显得那双眼睛大的可怖。 那日赤松将人丢给程凌才带他回去,此刻他在这里见到二巧倒不会过于惊讶。 二巧照例地看了两眼谢宝琼的身后,没见到其余的人后,悻悻收回视线,自告奋勇地开口:“我去倒水。” 不等两人反应,二巧匆匆跑向屋子。 程凌瞥了眼神色淡淡的谢宝琼,打听道:“这小丫头,赤松那家伙是做什么打算?” “不知道。” 那日过后,谢宝琼已有一阵未曾见到赤松,自然不会知晓赤松的想法。 但他觉得赤松大概率是将只有一面之缘的二巧抛到脑后了。 程凌与谢宝琼想到一块,不耐地啧了声。 此时,二巧正好端着两杯水回来,见到程凌不佳的面色,眼中闪过不知所措,收敛了身上的欣喜,为两人递上水杯。 程凌拿过杯子,豪迈地一口闷完杯中的水,心头的火气终于被压了下去,留下一句让两人自己玩的话,便回屋中翻阅起古籍。 病情得到控制后,赤松没和她解释原因,便叫她停了手上的差事,不用继续研究医治的法子,暂时休养生息,等待后面的指令。 她本就不是赤松麾下的人,不需要全权听从赤松的话,这次的疫病稀奇,她非得研究个明白不可。 至于二巧…… 她的目光翻越窗口,落在院中并排坐在台阶上的身影。 两人没有靠得很近,中间隔着塞下一个人的距离,二巧乖巧地听从她的话,捏着衣带子把玩,偶尔看顾一眼坐在一旁的谢宝琼。 至于谢宝琼则捧着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心思不知道飞到哪里。 两人的年纪都不大,被拘在小院中安安静静的模样,牵动了程凌的恻隐之心,令她对谢琢提醒的孩子有些活泼闹腾,麻烦她多担待的话嗤之以鼻。 程凌合上古籍,悄声走到两人身后。 谢宝琼似有所觉地回头,撞上程凌微眯的眼睛。 “程大人?有什么事吗?” 听见动静的二巧看见出来的程凌,立马站起身凑了上去,一副任凭差遣的样子。 程凌牵起二巧的手,手心的手用力回握住她,她侧眸瞥了眼笑出牙花的二巧,视线回到慢悠悠站起来的谢宝琼身上: “带你们去玩。” 谢宝琼本在核算这几日踩点得来的消息,计划着下一步行动,但听闻程凌的话,脚步还是乖顺地跟上。 点已经踩好,人没有要跑的迹象,此事急不得,他这般想着,暂且搁置心头的事。 心头那点随着事情即将尘埃落定而升起的烦躁,也一并消散。 似乎只要事情不结束,一切就能维持如今的样子,而他就不需要面对心底的那个问题。 …… 院子的东南角搭了个架子,上头缠着的枝叶缺乏打理,盘枝错节、肆意生长,生出的枝条弯弯曲曲绕在头顶的木架上,焉头巴脑的叶子挤挤挨挨,遮去大半的日头。 零星的日光碎成粉末掉在下头的三人身上。 程凌手中凭空出现的羽毛和丝线,边缘折射出浅浅的光辉,叫谢宝琼多看了一眼。 小小的灵力波动和程凌身上未曾遮掩的气息,能让但凡修炼过的人或妖轻而易举地识破她的身份。 谢宝琼接过分到自己手中的羽毛和丝线,目光驻足在色彩间杂的羽毛上。 褐白相间的羽毛在阳光的碎片下,暖融融的,轻飘飘的,几乎要被随意一阵风卷走。 他的目光移向教二巧用丝线将羽毛缠在一起的程凌身上,绒绒的羽毛在她手中翻飞,散射出的光将程凌与二巧两人也镀上层绒绒的光。 谢宝琼恍然间想到,似乎只有他需要遮掩身份。 谢琢与谢容璟说的话既对也不对,人和妖是一样的,也是不一样的。 他徒然对程凌、对赤松生出种莫名的情绪,像是绒羽轻扫在心头的痒意,却又像云彩一样让人触碰不及。 谢宝琼觉得自己愈发奇怪了,自从下山以来,越来越多不知名的、他从未有过的情绪愣是从未知处探头。 恐怕只有天地晓得,他一块石头哪来的这么多情绪。 是他变得更像人了吗?不是人类的外貌,而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人。 可为何不能是一只狐狸? 变成和晓春一样的狐狸。 他想起晓春的告诫,在晓春的语境里,变成人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谢小公子。” 程凌的话拉回他的注意,他的目光再次看向手中,羽毛还是羽毛、丝线也还是丝线。 而二巧手中的羽毛和丝线已经组装完成,羽毛被丝线绑成一簇,下面缀着几枚铜板和一个软垫。 二巧注意到他的视线,看了眼手中的毽子,朝他递来:“贵人是不想做吗?那我的这个送给贵人。” 谢宝琼拒绝二巧的好意,垂下头将羽毛绑在一起。 第102章 程凌坐在一旁,看二巧和她知会一声后,跑到架子外的太阳底下,不太熟练地踢起毽子。 铜板和铜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小公子是想爹爹了?” 谢宝琼放下手中忙活到一半的毽子,皱着眉侧头瞥向程凌。 “看来不是。” 程凌自问自答,拿过已经绑好的羽毛,将其穿上铜板,固定在软垫上。 她将完成的毽子递到谢宝琼手上:“那谢小公子小小年纪是为何事忧愁?” 谢宝琼手指收拢,握住手中的绒羽,软软的羽尖刮过指腹,戳住他的心事。 他对程凌的话避而不答: “这叫什么?” “原来谢小公子没玩过毽子。”程凌的语气不含嘲讽,反倒带了丝善解人意:“要我教你吗?” “不用。”谢宝琼晃了下毽子,尾端的铜板发出叮铃的碰撞声,令他晃神,他没有起身去踢毽子,反而问道: “程大人觉得人是什么样的?” “人?你小小年纪便想这些?”程凌看过来的目光有些稀奇,“不过也对,这种年纪正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她思量片刻,认真地考虑谢宝琼奇怪又深沉的问题:“人的话,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吧。” “我爹呢?” 程凌的目光变得怪异起来,尽管她知道谢宝琼没那个意思,但依旧调侃道:“你不会是想让我当你后娘吧?这可不行,谢大人那种人……” 话到一半,她才想起当着人儿子的面说人不好有些不道德,于是将到嘴边的城府深,把人卖了还能笑着帮他数钱等评判咽了下去,语气敷衍了两分:“太聪明。” “聪明不好吗?”谢宝琼记得这两个字是夸人的意思。 程凌的语气更加敷衍:“我不喜欢太聪明的。” 谢宝琼听出她的敷衍,没再自讨没趣,正欲起身离开,程凌又开了口: “倒是你,突然提这个,跟谢大人闹矛盾了?” 谢宝琼一时无言,他跟谢琢之间刨除最大的那个秘密,其实很难有什么矛盾。 谢琢几乎不会说重话,骂人也是拐着弯骂,他又听不懂。 更遑论谢琢待他一向好脾气,连板脸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事后还会哄着他。 甚至他不小心做错事,谢琢都会先担心他受没受伤,再反思自己,最后才来说教他。 可偏偏,这一切建立在那个最大的秘密之上,那个一旦捅破,就会成为他与谢琢最大矛盾的秘密之上。 见谢宝琼久久无言,程凌语气轻松地安慰道: “谢大人这么宝贝你,怕是你要天上的月亮都会摘给你,有什么矛盾说开便是,谢大人必然舍不得委屈了你。” 说开? 这是一个并不在他选项里的解法。 说开意味着让矛盾浮出水面,展露在他与谢琢的跟前,让现有的一切都被撕碎。 而且他知道—— 月亮是摘不到的。 ----------------------- 作者有话说:没写完(滑跪orz),前几天加班到半夜,连鱼都没时间摸,今天终于放假了,希望不会被叫回去加班 第89章 毽子高高飞起,微风中颤动的绒毛像是湿地边飘荡的芦苇,盖住天边的太阳。脆亮的声音在耳畔绵延不停。 未曾接触过的毽子对谢宝琼算不得难事,他是修士,虽未曾修习过身法,但远超凡人的敏捷足以让他在清楚毽子的玩法后,轻而易举地接住落下来的目标,甚至还能分出心神去思虑其他事情。 他仰头看着再次升上高空的毽子,簇在一起的羽毛在飞往高空时下压,宛若一朵正在绽放的花。 要是那些古怪的情绪能像踢毽子般简单,或者能像毽子一样被踢走便好了。 “贵人好厉害。”消失了一会儿的二巧在毽子飞跃至最高时突然出现,为他捧场。 谢宝琼偏过头,看向靠近的二巧,闭拢的“花朵”落下,他头也不回地抬手接住,叮铃声在他的收拢的手中戛然而止,被二巧脆生生的嗓音替代: “贵人,可以吃饭了。” 二巧见他停下,靠得更近:“今天吃红烧鸭子、酱鸭、葱油鸭,还有炖的老鸭汤……”二巧报着菜名,吸溜了下口水。 谢宝琼听着满是鸭子的菜没当一回事,直到接下来的几天,每日中午他都能见到满桌的鸡鸭。 程凌注意到往日包揽大半食物的谢宝琼久久没动筷子,不解询问:“饭菜不合心意?” 不同方法烹饪的鸡肉和鸭肉摆在桌面上,不管外貌,还是气味都十足地勾人,谢宝琼摇摇头,夹过一块肉咬了一口。 “那是还没有和谢大人和好?” “我没有和我爹吵架。”谢宝琼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为何每日的饭菜只有鸡和鸭?程大人很喜欢吗?” 他这才对程凌的本体生出一丝探究,难道是晓春的同族? 程凌愣怔一瞬,解释起这些食材的来历: “……那些染病的家禽本要处理掉,但等待处理时被老鼠偷吃,我留下那些老鼠观察了一段时日,并未发觉其有染病的现象,便自己尝试了一番,发现与普通的家禽并未有区别,便将剩下的家禽送到了厨房,这医馆要养不少人,加上城内粮食逐渐短缺,口粮能省一点便是一点。” 她的目光扫向餐桌,凝滞了一会儿:“就是这数量,的确多了些。看来得换个消耗办法才是……” 听完程凌的话,谢宝琼将筷子上沾满酱汁、显得可口的肉送入口中的动作一顿,犹豫片刻,才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吃下。 午饭过后,谢宝琼依旧选择待在医堂的后院,坐在台阶上,看着二巧如同往日般跑到前院帮忙。 他透过窗口看了眼沉浸在古籍中的程凌,目光游弋,最终落在那道他可以轻松翻跃的院墙之上。 现在看起来是个出门很好的时机,掩盖气息他已经越来越来熟练,更不要说还有晓春的玉佩傍身。 捉出幕后之人,了却身上的因果,是他下山的目的,他应该尽早去完成这件事。 但他的身体却黏在原地纹丝不动。 谢宝琼揪着毽子末端的羽毛尖,眼中闪过茫然无措。 可是,然后呢? 回到四水山?一辈子守在坟前直到成仙或是重新变为一块石头。 或者是和晓春一起?可晓春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蓬松的羽毛尖几乎要被他搓成一根绳,他像是突然意识到,指甲刮着缠在一起的羽毛,使其重新舒展,却怎么也恢复不成原来的模样。 谢宝琼停下手,羽毛尖上松散的绒毛粘黏在一起,像他此刻的心绪。 其实他有很多像今天这样的机会行动,可心底那份隐秘的焦躁却让一拖再拖,甚至为此找了诸多的借口,为了掩盖他不想结束现在拥有的一切的借口。 人类确实惯会哄骗妖怪。 可他又挑不出谢琢坏的地方。 唯一能挑的错处,只有对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儿子好到过头,暴露出谢琢并没有像旁人说的那么聪明,反倒笨的可以,连自己的血脉都认不出。 他忿忿地想着,脑中却不合时宜地冒出程凌和他说的话—— 将矛盾说开。 谢宝琼紧皱的眉头松开一瞬,却在须臾间再次纠结地缠在一起。 挑破真相,相当于将选择的权利送到了谢琢的手里。 在博弈之间,交出选择权等同于失了主动权落入下风。 是下策。 除非…… 谢琢的教诲像是灵光乍现般出现在他脑中,后面却一时之间无法记起。 谢宝琼隐约记得后面的话好像也挺重要的。 那时的他好像连输了棋,将自己一整日的点心连同谢容璟的接济一同都输了出去,和谢琢耍赖悔棋。 谢琢却状若未闻,当着他的面眼睛都不眨地捏了块点心吃完,慢悠悠地对他说了这话。 后面那步棋到底没悔成,谢琢捡拾了棋盘上的棋子放回棋罐,同他重新下一盘,若他赢了,便还给他一半。 棋局开始前,谢琢将两罐棋子摆到他的面前,让他自己选择。 他自然不解刚说了那话的谢琢是何意思,便听谢琢解释道: “原来的话还有两个例外。 在博弈之间,交出选择权是下策。 除非,你能肯定对方能做出你想要的选择。 或者,与你博弈之人心软。” “爹是哪个?” 他记得自己这样问。 记忆中的谢琢望过来的神色,哪怕眉梢都透着股柔意,却没有回答他的话。 那时的他还与谢琢不熟悉,盯着谢琢的脸色,将手搭在黑子的棋罐,见谢琢一派淡定的神色,手指飞快挪动,勾回白子的棋罐,见到谢琢叹息的模样,还暗中沾沾自喜。 那盘棋他与谢琢两人都下的艰难,一个赢得艰难,一个输得艰难。 第103章 反正他在最后吃上了点心。 …… 如今透过时光看去,谢宝琼隐隐能分辨谢琢未说出口的答案,怕是二者皆有,抑或在谢琢眼里他选哪个都一样。 两个除非中,谢琢会心软的人是谢宝琼。 而他,似乎无法肯定谢琢会做的抉择。 直到傍晚被谢琢接走,谢宝琼依旧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琼儿。”谢琢察觉到谢宝琼不高的兴致,难免担心: “发生了何事?是因为爹让你待在医馆不高兴吗?” 谢琢坐在马车的一角,周身有股短暂松懈下来的疲惫,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在阴影并不明显。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地毯,谢宝琼盘腿坐在上面,面前是谢琢给他准备垫肚子的吃食,他瞥过一眼后,径直向后靠去,脑袋向侧边歪倒,搁在谢琢的膝上。 谢琢享受他的亲近,暗自窃喜,但这抹情绪很快被另一股更为厚重的情感取代。 他抚摸着怀中柔软的发丝,试图拂去孩子低落的情绪。 他没有催促,静静地等待着谢宝琼开口。 “爹……”谢宝琼侧着头,眼睛挑选着视线的落点,余光瞥见谢琢的影子时,快速移开,最终落在那盘谢琢准备的吃食上。 他的手指搅着自己的头发和谢琢的衣袍,似是要将自己的发丝融入衣袍的暗纹中:“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好,爹听着,琼儿想说什么?” 他看不见谢琢的脸,只有那包容又柔和的嗓音不疾不徐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却犹不觉满足,欲壑难填地希望得到更多: “爹要叫我小宝。” 谢宝琼看不见的地方,谢琢的眼中有愣然闪过,随即被笑意填满: “闯祸了?” 亲昵的嗓音从头顶传来,谢琢的指尖轻轻捏住他脸颊上的软肉晃了晃,语气平淡,听不出生气的情绪,却也听不出其他。 他想要寻求的称呼也没有听见。 谢宝琼将脑袋转动,确保自己一点都看不见谢琢。 他可不就是闯祸了,闯了天大的祸事。 他撇撇嘴,蒙住脸,不再继续开口。 谢琢见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眸中星星点点的笑意几乎要滑落到谢宝琼身上: “好小宝,快告诉我是何事。” 谢宝琼品味着谢琢的新称呼,声音闷闷地从布料中透出:“爹要先做到件事,我再告诉你。” “哦?是何事?”谢琢耐心地问道。 “爹把月亮摘给我。” 无理的话愣是被谢宝琼说得理直气壮。 他不想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他的石头心已被贪心吃掉,他想要的更多。 他愿意将选择的权利交到谢琢的手中,但他不能去赌谢琢是否会对一块石头心软。 所以他要等到天上的玉轮掉落的那刻,他再告诉谢琢埋藏的秘密。 等到那时候,谢琢想要后悔都来不及。 谢宝琼埋在锦缎中的双眼眸色深深,清亮的眸子被纯粹的渴望占据。 等到那时候,再灼热的火焰烧裂石头似乎也不是什么问题。 ……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法子。” 两只带着暖意的手将他的头从衣料上抬起,打断他卑劣的想法,谢琢目光灼灼地说出一个不是很意外的答案。 谢宝琼被谢琢扶着坐好,谢琢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摘月亮的法子,车内一时安静下来。 良久, “小宝是因为要说的事不高兴?” 谢琢明澈的嗓音直直地戳中谢宝琼的心思,但不等他有反应,谢琢的话却如涓涓暖流滋养着他的贪心: “若不会伤害到你自己,你不必告诉我,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 谢宝琼直勾勾地注视着谢琢,谢琢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喂养一只妖怪和妖怪日益增长的贪婪。 “如若是爹不高兴的事呢?” 谢琢轻哼一声,目光审视,细细数着谢宝琼的前科:“说说,是你摔烂了我喜欢的茶盏?还是将墨水滴在我写完的文书上?” 被谢琢这么一打岔,谢宝琼心底刚升腾的郁闷散去,嘀嘀咕咕地开口:“我才没有干这些坏事儿,以前也不是故意的。” 下一瞬,他被谢琢搂入怀中,头顶是谢琢含混着笑意的声音: “坏小宝。” 胸腔的震动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坏小宝也是爹的小宝。” 第90章 翌日。 谢琢照例将谢宝琼送往程凌所在的医馆。 天色尚早,刚从被窝中被人捞出的谢宝琼一脸困倦,被人伺候着穿戴完毕塞入马车。 一股以栀子为主调的熏香气味钻入鼻尖,他双眸的并不清明,半睁不睁的乌黑眼眼睛上蒙着层湿漉漉的雾气,显然还未从睡意中挣扎出,但毛茸茸的脑袋循着熟悉的味道拱去。 一只手托住他,让他靠在身上。 栀子香味愈发馥郁,在谢宝琼半醒半睡的梦中开出满树繁花。 晨曦时分的日光透过马车车窗缝隙照在脸上,像是被枝叶切得细细碎碎的暖阳,融化流淌在他的身上。 他像是重新变回一块石子,栖息在一棵枝叶繁茂、繁花似锦的树下。 花瓣从树上飘落,停留在他的面颊上。 面颊?他顿时清醒了几分。 眼前雾蒙蒙的水汽散去,他垂眸扫去,谢琢的手正托住他往下滑的脑袋。 “爹,今天怎么这么早?” 声音带着刚睡醒的鼻音,软绵绵地落在谢琢的耳中。 “今日……” 谢琢的话随着马车的停止戛然而止。 谢宝琼的视线透过谢琢袖袍间的间隙,看清车帘被掀开后露出的人影,正是多日不见的赤松。 谢琢的眉心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微不可查地轻蹙:“有何事?” “我也许久未见程凌了,有事与她相商。”赤松自顾自地进入马车,挑了个位置坐下。 “院中应不止这一辆马车。” 谢琢目光上下扫视过赤松,话中不欢迎的意思很明显,就差点明赤松根本无需马车代步的事实。 “晚些时候不是要一同去郡守府拜访,这样方便。” 赤松听出谢琢话中的意味,端坐的身体纹丝未动。 谢琢见识过赤松的没脸没皮,没再赶人,收回注意,转而继续告知谢宝琼今日的行程。 谢宝琼的注意早在赤松提起郡守府时便开始分心,他前阵子没少往郡守府的附近跑。 原因无他,曹庄凌的踪迹曾出现在附近。 他打断谢琢平缓的嗓音:“爹,今天我能跟着你吗?” 谢琢摸摸变成粘糕的小孩,心脏好似被软糯的白米糕粘黏,刚打好、粘稠的年糕透着温热,暖融融地包裹他。 他的面上却一派正色: “小宝乖,爹今日是去忙正事。” 潜台词是不能带上他。 被拒绝的谢宝琼没有强求,心中却另有谋划。 他的视线从谢琢的侧脸移向对面的赤松,至于谢琢,有赤松一起,应该不会出事。 视线停留得有些久,他与赤松沉沉的目光撞上。 本以为又会被呛,却见赤松的目光在他与谢琢身上若有所思地驻足片刻,旋即移向窗外。 — 马车在医馆的偏门前停下,谢宝琼告别谢琢,熟练地往后院走去。 赤松落后他几步,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呦,稀客。”程凌刚和谢宝琼打过招呼,看清后面的人,冷着脸开口。 谢宝琼看着程凌与赤松走到爬藤的架子下,阴影遮住二人的眉眼,传来的声音也变得模模糊糊。 率先开口的是程凌: “你原先放在我这里的孩子是什么打算?” 树荫的影子在赤松的眉眼烙下更深的印记,他沉默半晌,似乎终于想起程凌话中的人: “自然与进这医馆的人一样,她原本从哪来便从回哪去。” 程凌面上闪过不赞同,但未曾与赤松争辩这个问题:“你若不打算管,后面便由我来决定这事的处理方法。晚些我问问她,若她打算走便让她离开,若她要留下,我便教她些谋生的本事。” 赤松对她的话没什么异议,只作为长辈叮嘱了一句养孩子很麻烦。 说话的同时,视线若有若无地往谢宝琼的方向飘来,与谢宝琼时不时投去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后面的话谢宝琼便一丝都听不清了,只看见赤松嘴巴张张合合,程凌露出惊异的表情点了下头。 他明白过来,多半是赤松用了法术隔绝。 谢宝琼读不懂唇语,不再自讨没趣,找到二巧一起去后院边上的膳堂用早饭。 等他再回到后院时,赤松已不见踪影。 程凌也不像往日般研究那堆古籍,而是拿着传讯玉碟在传递消息。 他与二巧迈入院门时,正巧看见程凌收起玉碟。 第104章 程凌朝二人招招手:“我等会儿要去接一些客人,你们两人今日便待在医馆里,有什么事情便去前院找其他人。” 看来这就是赤松的吩咐,谢宝琼目送程凌匆匆离开,安分在医馆待了一个上午。 用完午膳,他便假借午睡的名义与二巧分开,往郡守府的方向赶去。 医馆在城北,郡守府在城南,他不似赤松般会缩地成寸的法术,从医馆赶到郡守府花了些时间。 郡守府的占地面积不小,他经过几次踩点,已经将周边摸清楚,挑了个守卫薄弱的地方,化为原形,缩小成石子大小,跃上墙头。 围墙上方布有拦截妖邪的法阵,但他已找到应对之法。 遮掩气息的玉佩完全掩盖住他的气息。 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从墙头往院中砸落,落入茂密的草丛中,掩去身形。 “什么声音?” 草丛外响起道熟悉的嗓音。 “郡守府是进贼了?” 紧接着响起的另一道声音听着也像是熟人。 “两位大人不必担心。”第三道声音听起来竟也有几分耳熟:“来几个人去看看。” 很快,有几道脚步声靠近,踩在草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遮挡视线的草丛被一把佩刀挑开,将其后普通的青石暴露在众人眼前。 何处来的石头?这个问题刚浮现在众人的心头,便听一道自带嘲讽意味的嗓音响起: “看来郡守府的围墙年久失修,瓦上的石砾都开始往下掉了。” “大人勿怪,老师一向节俭爱民,才忘了自家院落。”苏元霜朝赤松拱手道。 赤松饶有深意地看了眼窝在草丛中的石头。 空气静默下来,配上赤松向来阴晴不定的传闻,除开谢琢外,作陪的几人已经完全将石头为何会落下抛到脑后,脖子像是被无声的空气扼住,额头沁出细密的汗。 最终还是谢琢打了圆场:“罗大人还在等候,我们先过去吧。” 一行人远去,拨开的草丛恢复原状,重新盖住那枚青石。 等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不见,挡在青石前方的草丛被压塌,并不圆润的石头慢悠悠地滚了出来。 他也没想到这般巧,刚好能撞上谢琢一行人,赤松方才绝对是认出了他,不过既然没有点明,他便当不知道。 只是没想到,苏元霜与郡守还有这一层关系。 谢宝琼望着众人消失的转角,更改了计划。 谢琢与曹庄凌见过面,他本想趁着谢琢与曹庄凌碰面前,先捉住曹庄凌。 但眼下郡守府中多出一个苏元霜,他担心会有变故,决定还是先跟上谢琢一行人。 靠着天然的伪装,谢宝琼一路滚滚停停。 终于还是把人跟丢了。 他像只无头苍蝇般乱撞时,一行人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中。 只不过,不见了谢琢的影子。 他从院中假山的探出一角,赤松却好似恍若未觉,目不斜视地跟在苏元霜身后,直到即将与他擦肩而过时,一道声音直直从脑海中响起: “谢琢在前面那个院子的偏厅。” 赤松果真是认出了他,谢宝琼待在原地,等待一行人走远,才顺着赤松告知的方向滚去。 到了地方,却见院门大敞,不曾有仆从的影子。 他左右查看,甚至放出微末的神识探查,确认周遭无人后,小心翼翼地翻过院墙落入院中。 偏厅,偏厅,他在心底念叨着赤松说的地点,目光扫过皆是紧闭的房门。 最后凭借记忆里谢府的布局选择了一间房间。 谢宝琼跃上窗沿。 石子轻磕在窗框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云母的窗户上隐隐倒映出屋中人的影子,背对着窗户坐在椅子。 谢宝琼见屋中有人,且没有发觉他方才发出的声音,放心地顶起窗户的一角,钻入屋内。 早晨时才枕过的衣服映入眼中,谢宝琼松下半颗心,他没找错房间。 他没有声张,用灵力包裹住自己,悄无声息地落在地毯上,朝椅子上的人影靠近。 谢琢左手手肘支在黄花梨扶手上撑着头,右侧与椅子一套的黄花梨团花方桌上,茶盏的盖子被揭开,冒着氤氲热气。 谢宝琼不敢靠得太近,寻了处角落默默等待谢琢离开。 但直到茶水上方的热气消散,谢琢依旧保持那副动作。 他总算意识到不对劲,神识小心地探向椅子上的身影,身体也从角落滚出化为人形。 “爹?” 神识看到谢琢紧闭的双眼,谢宝琼犹豫两秒谢琢只是闭目养神,却还是急步上前,蹲到谢琢的身前。 谢琢闭着眼,睫毛投下的阴影和青黑混合在一下,丝毫没有颤动,让谢宝琼的呼吸一窒。 他又唤了声:“爹?”同时伸手去探谢琢的脉搏。 手指下跳动的脉搏让他松口气。 他凑近了几分:“谢大人?谢大人?谢琢?” 灵力从谢宝琼的手中溢出,灌入谢琢的体内。 他没学过医术,只会用最粗暴简单的法子。 但谢琢依旧毫无回应。 焦躁像是无孔不入般再次冒出,谢宝琼别无他法,只得抱住谢琢的腰,将人扛起,勉强没把谢琢拖在地上。 顾不得来时的谨慎,他直接从正门闯出,出了院子,神识探路,避开府内的仆从,往进来的位置赶去。 刚出院子不久,一声巨大的爆破声伴随着震动忽然从府中心的方向传来。 谢宝琼抱紧谢琢稳住身形,回头朝声源方向望了眼—— 烟尘散去,赤松的身影飘浮在半空中。 耳畔风声传来的声音变得嘈杂,满是众人惊慌失措的呼喊夹杂着慌乱奔逃的脚步声。 谢宝琼不疑有他,迅速往来时的方向撤去。 却被一道从空中落下的身影截住去路。 “许久不见啊,谢小公子。” 来人的身躯被一身宽大袍子裹住,那张平凡的脸上本来斑驳的须发如墨。 变化虽大,但那双阴毒的眼睛却让谢宝琼一瞬便认出了来人是谁。 他用灵力包裹住谢琢,送到一旁,手往袖中一探,一柄长刀被他从袖中乾坤抽出。 “你小子果然不是凡人。”曹庄凌见到他的动作,冷哼一声。 “但今日——” 曹庄凌的话音未落,谢宝琼便已欺身上前,长刀如虹,朝前者劈去。 一场浓重的白雾拦截住谢宝琼的动作,让猫猫哥擦着曹庄凌的袖袍落下。 谢宝琼紧握着刀,站在白雾中,眉心微微蹙起,这白雾,分明是阿昧才会的招式。 不待他细想,一道气劲被从雾中袭来。 他翻身一滚,避开曹庄凌的攻击。 气劲在他方才站着的地面留下深深的刻痕。 “我本想由着阿昧将你留下,但谁让他一定要你死呢,你不死,死的就会是我们。” 声音从白雾深处传出,却让人无法分辨方向。 谢宝琼闭上眼,感受着风的气息,钻入眼前的雾中,刀柄在他手中翻转,朝一个方向横劈去。 刀身撞在一个坚硬的物件上,震得他虎口发麻。 但人找到了。 灵力灌入刀身中,以一种毫无技巧的粗暴方式砍下。 坚硬的罩子不堪重负地发出声脆响,然后消散在空气中。 他不会打斗的技巧,甚至不能精准的掌握灵力调动,只能凭借着本能出手、接招。 但体内仿佛无尽的灵力让他注定会成为这场战斗的胜利者。 灵力卷起的风浪吹散场内的白雾,让逐渐显出颓势的曹庄凌显现在谢宝琼的眼前。 “怎么会?”曹庄凌喃喃道,目眦欲裂地盯着挥刀靠近的矮小身影。 失败的恐惧漾上他的心头。 如果失败的话…… 如果这次又失败的话…… 他能活下来吗? 巨大的恐惧让他飞速调转着体内的灵力。 一颗灰蒙蒙的珠子从他体内分离。 珠子的内里似有雾气缭绕,出现的瞬间,空间内再次荡开白雾。 只不过这次曹庄凌却主动收拢着这些白雾进入珠子内部。 甚至不断注入自己的灵力,原本平和的珠子暴虐起来。 “当心!” 一声爆呵从谢宝琼后方传来,与之而来的还有一柄小刀,避开谢宝琼飞向漂浮在半空中的珠子。 “不!” 小刀直直插/入灰色珠子的表面,包裹在珠子中最本源的力量伴随着曹庄凌的呼喊声挣扎出,消散在天地间。 程凌的身影飘然落至谢宝琼身侧,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 曹庄凌的眼神连同那张平凡的脸都变得扭曲起来,他飞身来到两人身前,灵力在他身体内翻涌,变得如同方才的珠子一样。 “劳烦谢小公子给他放个气了。”程凌指导着谢宝琼攻击曹庄凌的命门。 第105章 只是谢宝琼还未动,多张黄符排列成线像是锁链如蛇从曹庄凌身后袭来,捆住像二人发动最后袭击的曹庄凌。 熟悉的人影从拐角走到二人旁。 程凌熟稔地走上前,拍了拍人的肩膀:“你小子不错啊,都混成少使了。” 荣奉没拨开程凌的手,反而低下眼,扫了眼程凌的腿:“你的腿怎么样?” 程凌拍拍自己的腿,传来金属敲击的声音:“应付这种场面够了。” 趁着二人叙旧之时,谢宝琼靠近面色灰败下来的曹庄凌:“要你抓我之人到底是谁?” 曹庄凌掀起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视线移向远处的天空。 谢宝琼回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赤松正与一人缠斗,声势之大,若非布了结界,只怕他们也要卷入其中。 “那人就是……” “谢小公子!” “躲开!” 谢宝琼的话还没问完,荣奉与程凌的声音突然同时响起,身影也朝他掠来。 他回过头,时间在眼中放慢,曹庄凌的面皮突然开始融化,无数飞虫朝他席卷而来。 谢宝琼反应迅速地释放出灵力,杀死这群飞虫。 可随着飞虫被灵力碾灭,飞飞扬扬的粉末从其中散落。 他被程凌抱住向后滚去,却不可避免地沾到一些。 荣奉甩出一张符纸,挡住收拢起飞虫的尸体与粉末,方便后面程凌的研究。 自己则快步来到两人跟前:“怎么样?” 谢宝琼坐起身,沾到粉末的皮肤传来怪异的感觉。 “没什么大事?那粉末好像会让人显出原形。”程凌已先一步站了起来,语气却有些不太确定。 她的脸与手背上也沾上不少粉末,展露出灰白相间的鳞片。 谢宝琼顺着程凌的话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沾到粉末的部分尽数石化。 他抬起手,指尖抚上自己的脸。 粗粝的手感让他意识到他的脸也有一份变成原形。 心头无由来地一阵恐慌,他逡巡着视线寻找谢琢的身影。 没关系的,谢琢还昏睡着,只要荣奉与程凌为他隐瞒,只要谢琢不相信,他就还是谢宝琼。 可他偏过头,却撞上谢琢如镜般寸寸碎裂的眼神。 “小……宝。” ----------------------- 作者有话说:嘿嘿,掉马了:d 第91章 变化来得太快,在谢宝琼想起用幻术遮掩前,他目前的形象便已暴露在众人眼前。 “!谢小公子,你……” 场内的另外两人也注意到了谢宝琼的变化,程凌脸上的惊讶不假辞色,惊呼出声。 荣奉倒是一副了然的神色。 废墟之中,谢宝琼跌坐在地面,完全听不见旁的声音。 他的双手颤抖,试图捂住脸上石化的部分,但同样石化的双手又彻底暴露在众人眼前。 早晨时艳阳高照的天空如今阴云密布,只有微弱的光线顺着手指缝隙落入眼中。 手指的缝隙间谢琢的眼神无比清晰,柔和的眉眼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谢宝琼匆匆垂下眼,避开谢琢的目光,却又在心底藏了期待—— 谢琢见到这副模样的他,仍旧喊他小宝,是否意味着他不需要谢宝琼这个名头呢? 身前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哒哒哒”。 越来越近,敲在谢宝琼的心头。 一只宽大的手忽然攥住他的手腕,扯了一把。 捂住脸颊的手掌被扯开,谢宝琼看清面前的靴子,鸦青绫罗回纹靴,不是谢琢的…… 不等他失落的情绪蔓延开,一道刚正的嗓音便打断他的思绪: “依据大晟律令,假借幻术行骗、冒名顶替者,当罚百金,处以……” “荣少使,此事是谢某的家事。” 谢琢蓦然出声截断荣奉剩下的话。 即将束缚住谢宝琼四肢的符箓停顿,旋即被一道银光割断,程凌上前,手肘捅了下荣奉,打破僵持的氛围: “荣奉,走了,还要看看这郡守府中有没有漏网之鱼。” 荣奉瞥了眼拨开他抓住谢宝琼手腕,挡在后者前面的谢琢,转身离开。 程凌跟上前转头朝谢琢道: “外面有我们的人接应,谢大人早些离开此地吧。” “多谢提醒。” 谢琢接下程凌的好意,回眸瞥向身后—— 地砖早在方才的打斗中碎裂,不规则的裂痕横亘砖面之上,石子碎屑铺撒在四周,再上面是因愣神而呆呆的谢宝琼。 “起来。” 只有平静无波的两个字,谢琢没有抱他,甚至没有伸手拉起他。 谢宝琼的心像吃了那瓣早秋的橘瓣,又酸又涩。 巨大的落差让他产生强烈的不适应,寻常的谢琢见到他的狼狈模样,早抱起他柔声哄着,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他想过谢琢在得知他真实身份的那一刻会生气。 往昔浓厚的情感会化作炙热的怒火从那双眼睛中淌出,将他与谢琢一并焚烧。 绝非是像现在这般,如一潭死寂的湖水,连他的影子都无法映出。 他的视线匆忙逃离那滩湖水,试图掩盖这个事实。 谢宝琼垂下眼,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垂着头乖巧站好。 视线中的靴子却毫不留情地调转方向。 谢宝琼揪着早晨分别时谢琢帮他整理好的衣袍,那声称呼几乎要从唇齿间挣扎出,最终却拆分成三个音节: “……谢大人。” 他不知自己是否聪慧,却也知晓自己并不愚笨。 人类有个名为得寸进尺和审时度势的词,他就做得很好。 意识到谢琢的和善包容后,他便一进再进。 甚至当时决定顺势认下谢宝琼这个身份留在侯府,也是看中谢琢的和善,不会在暴露后对他生出威胁。 谢宝琼望着顿住的背影眼睛眨了一下,是啊,他怎么忘了呢? …… 背后压抑着委屈的嗓音和许久未闻的称呼让谢琢的脚步顿了一下,脑海中不由浮现牢狱中初见时灰头土脸的小孩,只一眼便让他心生怜惜。 那时的谢宝琼脸上蹭着灰,就像身后的谢宝琼脸上石化的印记,和现在一样喊他谢大人,却断然不是这般委屈的声音。 理智上该往前迈的步子无论如何都无法向前迈出。 这时,天空中又是一阵爆破声,地面不停地摇晃。 谢琢闭了闭眼,没有回头,声音是强压的冷静:“跟上。” 他只能给自己寻了一个借口,这种情况下,于情于理都不该把一个孩子独自扔下。 谢宝琼觉得谢琢不该是这样,但耳边是谢琢冷冷的嗓音,眼前是他与谢琢远远的距离,两条腿还是飞快地跟上谢琢。 听见身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谢琢才放心地往外走去。 — 爆破声的声源处,一道人影飞速下坠,砸入地面。 巨大的冲击使得地砖如蛛网般裂开,碎屑飞溅,地面下凹。 躺在中心的罗郡守呕出一口混着牙齿血、气若游丝。 半空中的赤松轻盈落地,掸了掸袖袍: “不自量力,竟妄想将我作为你修炼的养料。” 他说话的速度不急不缓,像是看死人般将目光落在被他特意留了口气的罗郡守身上。 “说!你这邪术是从何得来?还有何人修炼?” “咳咳咳。”罗郡守的胸腹凹陷,猛烈地咳嗽几声,怨毒的目光盯着赤松:“你懂什么!?你们这种能修仙的人凭什么将这称为邪术!不过是换种方式将灵力纳入己身罢了。” “修仙尚且需刻苦,尔等之辈哪怕拥有天赋焉能有所成就? 何况天底下无法修仙之人繁多,有先人为你们探索术法,供普通人步入术士之道,不过需要勤勉……” “呸,术士哪能比得上修士,不过是能调动天地灵力,无法收入己身,如何能飞升成仙?” 赤松的神色变得戏谑,他缓步靠近罗郡守: “何人告诉你术士不能飞升成仙,莫不是以为顿悟白日飞升只是前人的幌子?又是何人告诉你修炼邪术便能飞升成仙,以为天道会容下尔等邪门歪道的窃贼?” 地面的尘埃与血迹被间隔在外,赤松站在离地半尺高的空中,俯视地面上的将死之人,意识到罗郡守在拖延时间,明艳的脸上扯出个无情的笑容: “与你这等人多说无益,还是搜魂便捷些。” 罗郡守的面上终于浮现出恐惧的神色:“你……你不能。” 眼看着灵力在赤松掌间调动,他一瞬间恢复冷静:“这城中的灵力可还没有恢复……” “无需操心,用搜魂术在你的记忆中一道寻找便是。” 浩瀚的灵力倾泻而出,杜绝罗郡守的呼喊和垂死挣扎。 不多时,罗郡守的双目发直,而翻动记忆的赤松眉心却越拧越紧。 第106章 名为移星换斗的邪术刚被他翻找到,罗郡守的记忆忽然化作一片白光。 他顷刻切断灵力,飞身后撤,同时手指结印布下结界。 罗郡守凹扁的身体像吹了气般膨胀。 “轰隆”。 巨响在赤松做完这一切后响起,罗郡守撕裂的血肉在灵力的余波下变成飞灰。 望着这一幕,赤松眸色黑沉,不止是为记忆中的白光。 还有便是罗郡守死了,灵气虽会重新回到天地间,但也需要修生养息一年,将熟的作物和染病的人都等不了这么久。 他望向罗郡守消失的地方,挥挥手撤了附近的结界。 从缉恶司调动来的人鱼贯而入,处理后续的事。 只是不知为何,其中还夹杂了一群凡人。 赤松和领头的荣奉还有程凌打过招呼,顺便告知: “已经没有活口了。” 罗郡守启动设下的陷阱时,其他在场的凡人体内灵力一瞬间被抽空,便是他也来不及救。 听见他的话,跟在荣奉身后那群凡人当即有位妇人软了身子,掩面泣道:“我的霜儿啊!” 旁边的人忙扶住她,一阵兵荒马乱。 程凌和还没离开的赤松低声解释:“这群人是在地牢中救出来的,说是他们的长子被罗郡守带走,要来寻。” 赤松收回视线,心情没什么波动,人间的生离死别他见惯了。 安顿好苏母后,苏父来到留下坐镇没有离开的赤松跟前行了个礼,多日的牢狱之灾和失去长子的悲恸让他显得有几分憔悴: “多谢几位大人救下下官一家老小。下官知晓我儿兴许做了错事,但他全是为了我等的性命受了贼人胁迫,还望几位大人念他未酿成大祸,许下官为他收敛尸骨。” 言辞恳切,每个字却扎在苏父的舌尖和心脏。 “等缉恶司的人调查完毕,你们带他回去吧。” “多谢大人恩典。”苏父拜谢过,佝偻着脊背离开。 — 郡守府的门口,荣奉打过招呼。 谢宝琼并未被人拦下,跟在谢琢身后来到马车前。 谢琢没有等他,径直上了马车。 他不知跟谁赌气般站在矮凳前,心中一片惶惶,若他当时没上谢家的马车,那谢宝琼这层身份是否会不复存在。 就像现在等车夫收起矮凳,马车驶离,他就会与谢琢分道扬镳。 “上来。” 谢琢平淡的两字调动他的步子,让他重新挤入谢琢存在的道路。 他像是与谢琢初见的那天,挑了个离谢琢远远的位置。 早晨时还并肩挤在一起的两人如今各坐一方,留出一道天堑。 但谢琢却不曾像初见那日主动靠近。 车内的空间似是凝固,两人都木然地坐在原地,像是两块石头,没有嘴巴开口,没有眼睛对视,没有耳朵倾听。 “谢大人……”谢宝琼缓慢眨着眼睛,他想吃初见那日吃到的茶点,但谢琢显然不会为一颗石头准备这些,他踌躇着,嗫嚅开口:“对不……” “你的事容后再议。”谢琢拧眉,偏开视线,想要将触及就会生痛的身影彻底从视野中摒弃。 但随即意识到车厢拢共这般大小,除非背过身,不然余光总能捕捉到。 且暴露心中的想法在博弈中是大忌。 这般想着,他又坦然地将那一抹牵动他情绪的身影纳入眼底。 不, 不会再牵动他的情绪了, 他已经没有立场再对那道身影心软了。 ----------------------- 作者有话说:大家中秋快乐[垂耳兔头] 第92章 刚下马车,一道身影便急急地冲了过来: “爹,城中突然传来响动,我听仆从说是郡守府那处传来的,您没受伤吧? 我派人去医馆接琼儿,但没接到人……” 话到一半,谢容璟看清谢琢身后跟着的人影,提着的心落回原处。 “我无事,先进去。” 谢容璟的目光从落在后面的低矮身影移向面前的谢琢。 身上的空青暗纹织锦袍仅有袍角沾了灰,发冠齐整,偶有几根碎发散出,的确不像有事的模样。 谢容璟放下心中对谢琢的关切,目光落到后面低垂的脑袋上,脚步微动。 耳边却响起道声音: “交代你的事情办的如何了?” 他侧过脸,谢琢已移步往大门内走去,只得跟上回禀。 谢宝琼落在后面,慢慢挪进大门,眼睁睁看谢琢领着谢容璟快步往前走去。 他没有凑上前,远远地缀在后面当条小尾巴。 回到居住的院子中,谢琢抬步便往书房走,谢宝琼没有再跟上去。 他瞟了眼自己的房间,不愿意也不甘心就这样回房,于是踌躇地停留在原地。 日暮西沉,天色昏暗,他就这样留在院落的阴影处。 跟在谢琢后头的谢容璟进门前回头一望,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小小的人儿蔫头耷脑地站在角落,脸蹭得很脏,衣服乱糟糟地皱巴在一起,下垂的杏眼眼巴巴地望过来,好不可怜。 他瞥过谢琢的背影,唇角抿直,即将跨过门槛的腿放下,调转方向折了回去。 “琼儿。”谢容璟轻声唤道,生怕惊扰到这抹失落的魂魄。 谢宝琼猛地仰起头,下垂的眼尾看上去更加惹人怜惜。 谢容璟一贯地亲昵:“跑哪儿野去了?弄得这么脏。” 今日突发不少事端,院中的灯笼未来得及点燃,光线昏暗,谢容璟只将谢宝琼脸上的痕迹当作哪里蹭来的脏污。 他拿出帕子,边絮絮叨叨边要给人擦去: “爹原来就说过你了,让你这些时日暂且好生待着,一会儿没人看着,便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下好了,爹生气了,晚些好好给爹认个错……” 谢宝琼避开即将碰到脸颊的帕子,睫毛颤抖。 前阵子吃下的橘瓣,酸涩的味道却直到此刻还在他体内漫延。 “他不要我了。”发涩的味道被他宣之于口。 谢容璟伸出的手顿在原地,捏着帕子的手指蜷缩一下,旋即从善如流地收起帕子,柔声哄着: “爹怎会不要你。” 他收起帕子的手再次伸出,抚上谢宝琼的面庞,心中奇怪出了何事,谢琢不是会说这种重话的人,嘴上仍耐心哄人:“若真不要你了,怎还会带你回来?” 指腹却感受到一阵粗粝的触感,不似皮肤的软嫩,他心中一惊,忙凑近脸细细打量,便见他以为是脏污的地方生出像是石头般的纹路,盘踞在谢宝琼的面颊上。 他抚在谢宝琼面颊上的手指顿时不敢移动。 望见近在咫尺的眼睛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谢宝琼心底那点隐蔽的慰藉骤然消失,失落的情绪从涩意中悄然滋生,他正要拉开谢容璟的手,就听见一道充斥着心疼的嗓音: “这是怎么回事?疼不疼?” 谢宝琼搭在谢容璟手背上的手僵住,旋即攥紧谢容璟的手掌按在脸上,将头埋进后者的怀中,无声地摇摇头: “哥哥,别不要我。” 怀中的脑袋安静地贴在胸口,不似往日一拱一拱的,瞧着便让人心软,更遑论还有那道闷闷的声音。 谢容璟另一只空着的手贴上谢宝琼的脊背,轻柔地安抚: “好,哥哥会一直要你,爹不要你,哥哥也要你,怎样都要你。” 谢宝琼埋起脸上一派平静,全然没有委屈的模样,唯有胸腔中的那颗贪心又开始作祟。 但他没有、也不愿去压抑这份欲望,贴得更近了些。 石化后变得冰冷的肌肤切实感受着谢容璟掌心的温热,愈发地贪恋。 是谢容璟自己说的,怎样都要他。 “璟儿。” 一声呼唤打断兄弟间的亲昵。 谢琢站在门边,冷冷地望过来。 听见声音,谢宝琼的手抓得更紧,不愿意松开。 感受到这股力道,谢容璟索性将他抱起: “爹,我先带弟弟去换身衣服。” 谢容璟背过身,往谢宝琼的房间走去。 转了个面的谢宝琼正好对上谢琢涟漪消散的冷漠眼神,郁闷地缩回头,抵在谢容璟的肩膀上。 见此,谢容璟暗叹口气,伸出手按住肩上的脑袋摸了摸。 回到屋中,给谢宝琼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谢容璟捏着拧干的巾帕,格外小心地擦拭谢宝琼脸上石化的部分。 谢宝琼对谢容璟的一系列动作没什么反应,垂着脑袋安安静静地坐在软榻上。 只在谢容璟临要走时,忽然扯住后者的袖子:“哥哥不去好不好?” 谢容璟同样舍不得眼前蔫蔫巴巴、小可怜模样的弟弟,但他还是狠心掰开弟弟的手: “哥哥有事要和爹说,晚点再来看你,到时候哥哥再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你喜欢吃的点心,一同带过来给你,不告诉爹。” 第107章 他说完,却见谢宝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下垂的眼尾中是无尽的不舍,但转瞬被垂下的眼帘挡住: “哥哥不是说撒娇有用吗?哥哥骗人。” 谢容璟的心猛地一窒,本来掰开谢宝琼的手转而握住那只有部分石化的小手,缴械道:“我只出去一会儿。” 他克制住自己越来越偏颇的心,担心说得越多,越舍不得,只能将剩下的话咽下,起身离开的脚步有些许狼狈。 门扉轻阖的声音响起。 包裹住手的热源消失,谢宝琼抬眼望向门口,谢容璟的最后一片衣角也从屋内消失。 他向后仰倒,手指勾过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唯独露出颗脑袋死死地盯着门口。 …… 熹微的光线从窗户的云母片透入,直到天光大亮,那扇门扉依旧没有被人推开。 谢宝琼将脑袋一起缩回被子里。 晓春说得对,人类果然都是骗子。 — 昨夜,书房。 目送谢容璟和谢宝琼亲亲热热离开的谢琢率先等到的不是去而复返的谢容璟,而是从郡守府回来的赤松。 赤松像是知晓发生了何事,自顾自挑了位置坐下便开始欣赏谢琢的表情。 但谢琢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老神在在地坐在桌案后翻看底下人送上来的折子。 无趣在赤松眼底闪过,可他的嘴并非如此: “你这是心如死灰了?” 谢琢掀起眼皮,从折子中投来一撇,避而不答: “我在郡守府昏迷的事是你做的。” 他的语气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怎么?要感谢我救你一命?” 赤松的指腹划过指尖,不咸不淡地默认下这个事实。 “就是没想到你醒的时机那般凑巧,可惜我没能在场。” 谢琢眼睛微眯,折子也不看了:“你早就知道?” “蔺折春也知道。”赤松卖起讨厌的人来毫不客气。 谢琢突然默了下去。 赤松却在一边火上浇油:“那小崽子你还要吗?不要便送给我打打牙祭如何?正好消解你被骗之仇。” “他也是大晟子民。”谢琢冷冷警告道。 “你这是还舍不得那小崽子。”赤松的瞳孔微微收缩,对刚发觉的乐子提起兴趣。 蜡烛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短,灯芯上的火焰吸足灯油,猛然高涨一节,谢琢拖在身后的影子晃动一瞬。 他站起身,拿起桌边的剪刀剪去灯花,身后的影子重新恢复平静: “赤松大人有功夫关心我的事,不如想想如何解决城内尚未恢复的灵力。” “此事我已有打算。”赤松刚想继续上一个话题,便听门板上传来敲击的声音。 “爹,我进来了。” 座上的赤松身形突然消失在原地,下一瞬,谢容璟推门而入。 谢琢坐回桌案前:“城内损失的名册整理得如何了?” 谢容璟移步到案前:“我已理好一部分放在案上了,爹没看到吗?” “还没看到。”谢琢顺着谢容璟的话从案前堆叠的折子中抽出一本。 …… 两人谈完漯州城内的事,话题便到了谢宝琼身上。 “琼儿身上的痕迹是怎么回事?” 谢琢被平静掩盖的眼眸中有茫然和惆怅一闪而过: “璟儿,他不是,他是……妖。” 除非他自己是块石头妖,除非大晟的皇族是石头妖,否则他的孩子如何会是块石头? 谢容璟的脸上浮现出愕然,声音颤抖:“爹,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妖,是只石妖。” 谢琢的声音藏着浓浓的倦意,谢容璟没有再问下去,难怪琼儿说爹不要他了,难怪琼儿要他别走,难怪琼儿会用那种眼神看他。 震惊过后,谢容璟发觉自己心底是诡异的平静,似乎对这个事实早有所料,谢宝琼平日为何总钻得一身灰也有了解释,石头嘛,便是要在山野间的。 他听见自己轻声道了一声:“知道了。” 便与谢琢告辞,离开书房抬脚往厨房走去。 他记得琼儿爱吃冰酥酪,只是最近天气渐凉恐伤了脾胃,便没让他吃过,但既然是妖,想必就不会有这烦恼了。 谢容璟离开后不久,赤松的身影再次显露,他撑着下巴,评价道:“你们谢家人都挺无趣的。” “倒是让赤松大人失望了。”谢琢冷冷呛了他一声。 赤松消失后,谢琢靠在椅背上,垂眸盯着案上的展开的折子坐了会儿,黑沉沉的眸子中情绪不断翻涌。 他熄灭案上的烛火,起身推门出去。 正巧撞上提着食盒回来的谢容璟。 他上前挡住谢容璟目标明确的去路,冷声道:“璟儿,他来历尚且未明,目的也未可知,我不放心你与他独处一室……” 谢琢的视线下移,落在方正的食盒上:“你回屋去吧。” ----------------------- 作者有话说:这个谢琢“坏事做尽”(指指点点 第93章 谢容璟拎住食盒的手收紧,没有挪步。 “爹,我答应过会去看他的。” 谢琢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说出的字眼水波不惊,像是块不化的寒冰: “等查明他的来意之后再见也是一样的。你自幼便跟着夫子学习,当明白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今夜早些休息。” 冰凉的话语砸入谢容璟诡异平静的心湖,掀起惊涛骇浪,得知谢宝琼身份那刻的满腔复杂心绪化作燃料铺撒在心湖之中,被这颗落入的火星引燃: “爹自己没想好如何重新定义琼儿的位置,何故将这些想法一道施加在我的身上。我想的清啊,不论他是不是琼儿,可喊了我这么久哥哥的人是他,他每多喊一声,我对他的喜爱便多增一分……” 这一段话谢容璟说得又急又快,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几下,意识到自身的情绪问题,缓慢平复。 他垂下眼避开谢琢那双冷静的眸子,最后一句骤然低落了下去,语气复杂: “是您把他带到我面前的。” 旋即手上动作强硬地把食盒塞入谢琢手中,转身离开前,声音轻得似乎要被风吹散: “若真有事,我还有爹呢。” …… 谢琢目送谢容璟的背影回到自己的房间,掌心才感受到多出的重量,他的目光向下移动,落在沉甸甸的食盒上。 心中竭力掩盖的想法被谢容璟直白点出,他倒不觉得难堪,只是迷茫渐盛,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谢宝琼的身份,他本想将此事拖一拖,等漯州城内之事料理完毕,等他想出一个万全的处理方法,再解决此事。 但是,他似乎错了。 谢琢踌躇间,手上突然一轻。 食盒凭空脱离他的手,落入不知看了多久戏的赤松手中。 盖子一被掀开,香甜的味道便飘了出来。 赤松端起其中的冰酥酪一饮而尽,脸色微变,现在的幼崽爱吃的东西怎么不是酸得发涩,就是甜得齁人。 “赤松!” 谢琢脸色不佳地呵道,连往日表面的礼节称呼都被他省去。 被点名的赤松毫无顾忌地晃晃手中的空碗: “谢大人何必大动肝火,我这不是帮你解决了烦恼,省去你犹豫的功夫。” “倒不知你竟是这等热心肠之人。” 赤松放下空碗与食盒,靠在墙边,轻嗤道:“我可不是人。” 他那双金色的瞳仁不紧不慢地转向谢琢,阴沉的夜幕中,不见繁星与皓月,唯有这双眼睛泛着冷冷的光泽: “谢琢,看在你给我提供了这些乐趣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件事—— 人和妖可不一样。 不是你想的妖与人在世俗眼光中区别,而是最根本的区别。 妖一旦化形成功,最差的能够拥有的寿元也是好几个百年,而普通人类能活个百年便已是长寿。 对你来说漫长的一生,不过是我们亢长时间中的一点。 你走完余下的几十年时,他的心智说不定还是如今这副模样。 反正你最后不会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什么,不如早点斩断这份孽缘,你好他也好。” 说完,他不等谢琢的反应,晃晃悠悠地消失在这个这方院落。 昏暗又寂静的世界中,只留下一道寂寥的人影。 谢琢身体纹丝不动,唯有眼球缓慢转动,移向已经熄灭烛火的房间。 他立在原地看了许久,直到眼睛泛起涩意,才轻轻眨动,缓步朝那个房间走去。 但走到台阶下,他便顿住脚步,直到守夜的小厮从茅房回来上前行礼。 “小少爷歇下了吗?”沙哑的嗓音从他喉咙中发出,让他自己感到恍若隔世。 “小少爷早早就上床歇息了,奴才见没响动才熄了烛火。” …… — 隔日。 谢宝琼拒绝了仆从帮他梳洗,身上还是昨夜谢容璟帮他换上的那身衣服,在被子中裹了一夜,皱皱巴巴地套在身上。 第108章 头发又变成了他还是小墓碑时简单地用发带绑好,胡乱翘起的碎发也没人压下。 往后又要回到他一人的时候,要早点适应才是。 他起身走出房门时,院中已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他习惯性地坐在檐角下方摆的小凳,前几日,他要是起得比谢琢早,便坐在这里等谢琢起身,再送他去医馆。 意识到谢琢不会再来后,谢宝琼猛地站起身,可脚步迟迟迈不出去。 曹庄凌已死,疑似是幕后之人的真凶也死于赤松之手。 他下山的任务已经完成,体内的灵气逐渐能艰涩地运转,虽还不算通畅,但不至于像下山前那般无法寸进,他似乎已经没有留在凡俗的必要了。 而且凡俗间也没有小墓碑的落脚之处。 但是,胸腔中的贪心就像是堵了块石头,让他不甘心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 凡俗真是个坏地方,竟叫他一块石头被石头堵了心,明明他的心本来就是颗石头心。 郁闷之时,谢宝琼突然记起了与齐归的约定。 对了,他还要去京城见一见齐归。 那、那就晚些时候再回四水山。 “还在等谢琢?” 耳侧突然响起的声音让谢宝琼头顶本就翘起的毛毛更炸了些。 “才没有。”谢宝琼回头看去,他的那张小板凳正被赤松占据着: “这是我的凳子。” “是谢琢给他家小宝准备的,不是你的。”赤松的话一贯地尖锐。 谢宝琼炸起的发梢蔫巴下去,说出的也没方才硬气: “是我的。” 赤松后仰靠在廊柱上,语气不似片刻前的尖锐,反倒异常平静: “我要死了,让我坐会儿。” 谢宝琼满脸的不信:“我认识的前辈说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怎么不说些好话。” 赤松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他想坐可以坐下,同时心安理得地开口: “我是妖。” 谢宝琼连赤松的本体都骑过,自然不会客气,从善如流地坐好。 他侧仰着头,眼睛扫过赤松康健红润的面色,语气怀疑: “你的寿元要到了吗?” “没有。”赤松一副闲适的模样,完全看不出将死之相。 “哦。”谢宝琼应了声便望着空荡荡的院子,不再搭话。 赤松蹙了下眉,推了推身上的身影:“你怎么不问了?” “我和你又不熟,而且我不喜欢你。” “那你还坐着。”赤松几乎要在他的理直气壮的话里笑出声。 “是你先坐了我的凳子。”谢宝琼只当自己多了个肉垫,神闲气定地稳坐在赤松腿上。 “你想骑我的本体时可不是这样。” 谢宝琼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瞥了眼赤松: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都是我。”赤松没有抚育过幼崽,见人突然晃动,抬手护了一下。 谢宝琼的眉眼耷拉下去:“当然不一样,谢琢见到我和我的本体就不一样。” 空气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谢宝琼蔫蔫地转回身,揪着赤松的衣摆。 座下的肉垫忽然动了,肉垫直起了身,和他贴得很近,将一个锦囊递到他面前: “很贵的,这个给你,玩这个去。” 谢宝琼一手揪着衣摆,一手拿过锦囊,神识往里头探去,金光闪闪、珠光宝气的法器堆几乎闪瞎他的神识,他猛地攥紧手中的储物锦囊: “你做亏心事了?” 背后静默了一瞬,懒洋洋的腔调响起:“有一点吧。” 谢宝琼转动身体的幅度更大了些,赤松不得不抬起只手圈拢住他。 “所以你给我这些?” 赤松那双瞳孔毫不加以遮掩地露出金色的色泽,沉静地望着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死前当然要处理下遗物。” 得了好处的谢宝琼贴心的顺着赤松的话问道: “你为什么会死?” 赤松的金眸抬起,眺望向远方:“漯州城内的灵气无法恢复,会死很多人。我没有处理好这件事,所以得付出些代价恢复城内的灵气。” “因为你和大晟皇室的约定?可你不像这么好心的人。”谢宝琼妥帖地收好储物锦囊。 金色的眸子又望向他,流露些许哭笑不得: “那个约定无法束缚我,且我并没有这么恶毒。” 谢宝琼觉得赤松有些奇怪,眼神不解地回望金色眼睛:“可你不喜欢人类,他们也和你没有干系。” 赤松顺着他的话点头:“但是城内的灵力消失是人为造成的,如果消息泄露,其中的邪术会引来太多心怀不轨之人,我不希望世道又变回从前的样子,现在这样就很好。” “邪术?” “就是能让人一日千里的功法,你不心动?” 金色的眸子里闪过憎恶,被谢宝琼捕捉到,但他还是如实道:“应该会。” “可邪术毕竟有邪之一字称呼,背后必有惨烈的代价。” 谢宝琼的脑瓜转动得很快,轻而易举地推测出真相:“所以漯州城内的邪术就是吸取别人的灵气给自己?” 赤松投来一个赞同的眼神。 “这样会牵扯很多因果,修炼这个功法的人被骗了吧。”谢宝琼心思单纯地开口。 “不要低估别人的恶。” “可你这样做会死,也看不到世道会变成什么样了。” 话题兜兜转转回到正轨上。 赤松虚搂着膝上的人,像是谈论天上的云朵一样谈论起自己的生死: “我已经活了很多年了,跟我同一个年代的人和妖几乎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要不飞升,要不避世清修,而我根基已毁,化龙无望,更别提飞升了。 我寻了几百年也没找到恢复的法子,后面在人间待了几百年,该见识的都见识了一遍,发现来来去去都是那些事,刚开始还能感到烦,后面便觉得无聊,总归是活够了唯一可惜的是没能见着蔺折春先我一步咽气。” 谢宝琼静静地听着赤松的话,没有打断也没有劝阻,只在肉垫安静下来后,问道: “你为何要我说这些,你和程大人的关系应该要更好些?” “给了你这么多宝贝做报酬还不够?”赤松余光捕捉到远处树影后的影子,眉梢微微挑起,默不作声地移开视线。 耳边是谢宝琼的狡辩:“那是你做亏心事的补偿。” 他轻哼一声:“我和程凌认识得太久了,这些话就是要和不熟的人说才好。” …… ----------------------- 作者有话说:发现月石的数量有变化,感谢大家投送的月石[亲亲] 以及悄摸摸地把两张人设卡都换成了动图,但live2d没研究明白,只能采取最淳朴的方式,所以动的不是很多:d 第94章 漯州城一带一连下了几日的雨。 初始暴雨倾盆,再到后来的细雨绵绵,将天地的缝隙都染上一抹潮意。 医馆后院的爬了一架子的爬藤叶子舒展了些,不似原来般打蔫儿。 程凌伏在桌案前研究着被荣奉带回来的虫子尸体与粉末,特制小刀划过虫子的皮表,扑朔朔的粉末便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洒向她,被她熟练地用灵力隔开,分出一小部分。 屋檐下,一道冷峻的身影步履沉稳地进了屋。 荣奉扫过程凌身上逐渐浓淡不一的鳞片,眸色一暗,仓皇瞥开,落在被分门别类摆放的虫尸与粉末上:“你又用自己实验了?” 程凌专注的目光没有挪动:“这粉末只有让妖显露出原形的作用,不碍事。” 她用夹子夹起一只虫尸,举到她与荣奉之间: “随着虫子死亡时间变长,效果会逐渐减弱。虽然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但那日接触到粉末的地方也在逐渐恢复。” 她放下虫子,耸耸肩:“不过藏到最后一击的底牌竟然只是这个,要是我的话,怎么也得放些毒药,而且他怎么知道自己最后面对的就一定是只妖……” 荣奉的目光落在程凌眼角淡淡的鳞片上,接着后者的话说下去:“似乎只是有人为了验明最后与他交手之人的身份。” “但牵扯进此事的人都已死,现在已经无从查证。” 说话间,程凌偏过头,望向窗外偶尔闪过惊雷的天际。 厚重的云层中,似乎能瞥见一抹墨蓝色的亮光。 滚滚紫雷形成囚笼翻涌在云层中,磅礴的灵气从中逸散,化为雨丝飘落。 清清冷冷的小院中,谢宝琼坐在小马扎上仰头望天。 汹涌在云雾间紫雷渐渐淡去,落下几束稀薄的日光。 却久久不曾见到天上有东西坠下,正当谢宝琼以为赤松被紫雷劈成灰,起身抱起小马扎回屋时。 一道悠扬绵延的龙吟声响彻天际。 他回头往天上望去,逐渐明朗的云层中划过一尾纤长的尾鳍,像是蝴蝶扇动翅膀时洒下的鳞粉,眨眼间消失不见。 第109章 …… 雨过天晴的屋檐挂着水珠摇摇欲坠,在人影走过的瞬间,掉入地面云彩远去的水洼中。 谢宝琼孤零零坐在花厅中央的描金如意云纹圆桌前,面前摆了碗热气腾腾的松覃水引。 他将嘴巴抵在瓷碗的边缘,部分石化后不太灵活的手握住两根筷子,动作笨拙地往嘴里划拉着水引。 从廊下匆匆路过的谢容璟恰巧瞥见这一幕,生风的衣袍垂落在身侧,脚步生生调转了方向。 面碗上方落下一道阴影,谢宝琼握住筷子的手一松,将到嘴边的水引吸溜进嘴里,才鼓着面颊仰起脸。 清澈的眼睛中映出来人熟悉的脸,他腮帮鼓动加快速度咽下嘴中的食物,吐出三个夹杂犹豫的字音: “……谢世子。” 谢容璟垂在身侧的手一僵,手指攥紧又松开。 他的眼睫快速地扇动几下,将面前的人影纳入眼底。 离得近后他才发现谢宝琼身上的衣服还是由他换上去的那身,不像往日穿了一日便不知道哪里滚了一身灰,相反,衣服很干净,只是浑身上下皱皱巴巴的,还有谢宝琼头顶无人打理而翘起发丝。 他的视线上移,落在那张好像隔着什么的脸上,石化的痕迹依旧明显,嘴角还沾着汤渍,心脏不由阵阵抽痛,琼儿回府后何时有过这般模样?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最终落在那碗水引和谢宝琼部分石化的手指上,动作自然地端过面碗,夹起一筷子,顶着谢宝琼惊讶的眼神送到后者的嘴边: “照顾你的人呢?” 谢宝琼在不解和犹豫中,还是顺从心意咬上筷子,谢容璟话落时,他刚好塞满嘴巴,鼓动两下便要着急开口。 “慢慢吃,不急。” 谢容璟刚搁下筷子,便见谢宝琼嚼得更急了些。 他掏出帕子细细擦去人嘴角沾到的汤汁:“哥哥今日不忙,有时间陪琼儿。” 两个字一出,谢宝琼嘴角瞬间耷拉下来,刚好嘴里的食物也被全部咽下。 他偏开头避开谢容璟的动作,委屈地开口: “你骗人,你不是我哥哥。” 谢宝琼那双眼睛看人一向可怜,此刻谢容璟虽只能看见下垂的眼尾,但不妨碍他的怜惜之情溢满。 他听着谢宝琼没头没脑的话,心中唾弃自己的瞬间难免迁怒谢琢,他当时哄了多久谢宝琼才肯叫他一声哥哥,如今一朝变回原样。 谢容璟重新拿起筷子,夹起碗中被切得细细的菌菇丝送到谢宝琼的唇瓣边: “是哥哥不好,那夜想着爹回去看你,便没有去同去,等到隔日去找你时,你又被赤松大人带走,不知去向……” “他才不是我爹。”谢宝琼嗅着近在咫尺的香味,勉强给了点面子地咬过一小口,边嚼边含糊地小声嘀咕。 谢容璟听得清清楚楚,却丝毫没有帮谢琢说好话的意思: “是是是,爹不是琼儿的爹,但哥哥还是琼儿的哥哥,凡人间年长者为兄……” 说到这,谢容璟迟疑地瞟了眼看不出年纪的谢宝琼,随即不拘小节地继续搬弄原本用来糊弄谢宝琼的那套道理: “我本就长你些年纪,不管你是何身份,都该叫我声哥哥。” 但现今的谢宝琼却不像刚下山那般好忽悠,他叼过筷子上剩下的菌菇丝,条理清晰地反驳: “齐归也比你小,可也是称呼你谢世子。” 谢容璟收回被吃光的筷子挑起几根水引,堵住自家弟弟越来越聪明的脑袋瓜,脸色不变地开口: “那是因为我与齐归不过几面之交,你看孟睿不是会喊我容璟哥吗?” 他看着弟弟如仓鼠般鼓起的颊囊,眸色认真道:“而且你是不一样的。” 谢宝琼的眉毛却逐渐皱在一起,他咀嚼的力道都大了几分:“因为我是妖?” “不。”谢容璟答得干脆,似乎这个答案完全不需要他犹豫:“因为我偏爱你。” “偏爱是什么?”没了身份的顾忌,谢宝琼可以在谢容璟面前直白地问出这个在人类眼里有些奇怪的问题。 谢容璟又夹了筷子水引送到他的嘴边:“偏爱就是,不是很甜的橘子和甜甜的橘子中你要更喜欢甜一点的那个。” 这话说得通俗,谢宝琼未必完全无法理解,他下撇的嘴角上扬了一丝,却还是死死绷住,故作无知地开口: “可我是石头,不是甜的,不能吃。” 谢容璟轻而易举地接住他的话: “听闻民间有道炒石头的菜肴,想必把其中的调料换成糖和蜜,做出的石头便是甜味了。” 谢宝琼被这番话惊得忘记咀嚼,他就知道人类会吃石头。 谢容璟却坏心眼地继续唬人:“琼儿这么大一块,肯定能吃好久。” 话一出口,果不其然收到了弟弟的正眼。 虽然里面是满满地不赞同,但谢容璟心态颇好地掰扯道:“不过我肯定舍不得自家弟弟,琼儿说是不是?” 谢宝琼板着脸,一声不吭,对着谢容璟送到嘴边的水引却照单全收。 谢容璟只得忍着笑,贴心地再递上一筷子。 直到一碗水引全部下肚,谢宝琼才在谢容璟帮他擦完嘴角,捋着头顶炸起的毛毛时极其小声地开口: “哥哥。” 谢容璟搂着他应了声:“哥哥在。” 旋即视线扫向空旷的花厅,蹙眉再度问道:“照顾你的人呢?” “他们都知道我是妖怪了。”谢宝琼的手指僵硬地动了动,语气低落。 谢容璟不用细想便反应过来,手掌握住谢宝琼手指上石化的部分,轻轻地抚着:“是哥哥疏忽了,都是哥哥的错。” …… 谢宝琼身上是新换的青碧暗纹锦缎团花衣,装冰酥酪的瓷碗已经空了下去,他揪着谢容璟的袖角躺在坐榻上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等他再度醒来时,屋内一片昏沉,身上多了条薄毯子。 感受到手心中的布料,他心神放松地动了动睡得发麻的身体,困倦的眼睛扫到坐榻旁边黑乎乎的一团人影更是安心。 坐榻旁边的人影似乎是注意到动作,没被他抓住的另一只手伸过来,帮他拉好踢开的薄毯。 淡淡的栀子味随之飘来。 一只宽大的手在他脸上石化的地方轻轻蹭了一下,拨开黏在脸侧的发丝。 栀子的香味更重了些。 他像是又变成繁盛花树下的一颗石子。 谢宝琼侧着的身体突然僵硬,不再继续舒展。 那只抚着脸颊的手似是有所察觉,逃也似得抽回,却又片刻后落到他的脊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仿若在为因噩梦惊厥的小儿轻抚走梦魇。 隔着被子传递到他背上的力道很轻,几乎叫人不敢确信是否存在,可手掌心布料的触感、鼻尖栀子的香味都在无比真实地提醒谢宝琼这是真实存在的。 他本该在察觉那刻就松开的手,此刻不知不觉又攥得更紧了些,似乎要趁无人觉察时,将自己融入那缕栀子香之中,与磅礴的花树筋叶相接,化作树下石子缝隙间破壳而出的小苗。 贪心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叫他一颗石头也敢生出变化的心思。 明明是应该走向陌路的人,明明已经发现是毫不相干的人,明明是撇下他走了的人…… 可现在的谢琢又在做什么呢? 现在的谢琢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吗? 如同一团乱麻的情绪让他平稳的呼吸乱了一瞬,背上轻拍的手随之顿住,手中的柔软也在下一刻消失。 生出枝丫的苗苗再次缩回石头中。 …… ----------------------- 作者有话说:谢琢:琼儿,小宝,圈圈,苗苗—— 论小宝的爱称 第95章 掌心温热的温度似乎突然变成灼人的热炭,谢琢蜷缩起手指,落荒而逃。 晚间的冷风扑在他的脸上,吹走室内晕头的暖意,使他清醒几分,又重新变回外人眼中处变不惊的模样。 但只有谢琢自己知道,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仍旧不停地回荡在耳畔。 并且被身后响起的脚步声彻底搅乱。 他回过身的瞬间,脚步不着痕迹地往旁侧偏移了几分,为门口发丝凌乱的人影挡住风口。 而后便是长久的缄默,谢琢地站在那里,眸光沉静地投下注视—— 小小的人影站在门内,与他相隔开两步的距离。 他想要开口,喉间却是一阵干涩,再能言善辩的嘴也像被塞了团浸湿的棉花,失了发声的能力。 唯有视线习惯性地停留在眼前的人影上。 平日里堪堪到他胸口的身高,此刻不知道是没有穿鞋的缘故,还是离得远的缘故,看起来要更加瘦小。小宝的身高比起同龄的孩子本就要不足,如今这般看着,又是更小了些。 这几日被接连的琐事占据而平息的心神中有怜惜冒出,像是沉积着杂质的泉眼,不断涌出潺潺细流。 第110章 谢琢的眼珠微微转动,将视线凝神在谢宝琼皮肤上的斑斑石化痕迹,试图挥去这抹不该存有的情绪,补上这眼漏洞。 他眼中浮现一抹刻意的冷然,不断告诫自己,人类的皮囊不过是妖物的幻化,眼前这副皮囊只是假象。 剧烈跳动的心脏似乎逐渐平复,内心的那汪泉水也逐渐冻结。 过去日夜中密密麻麻的心疼和爱惜尽数深埋其中,无法浮于表面。 心脏似乎重新属于他。 谢琢暗暗平复气息,维持着平稳且不掺杂情绪的声调开口: “你到底是谁?又有何目的?” 脑子一热便追出来的谢宝琼正垂头盯着谢琢的靴子神游天外—— 声音像冻结的坚冰,可厚厚的冰层之下,裂缝一寸一寸在暗中蔓延。 脑子一热便追出来的谢宝琼正垂头盯着谢琢的靴子神游天外,猛然听见熟悉嗓音透出陌生的语气,抬起的脸上还带有茫然。 谢琢的声音和今日落过雨的天气一样透着一股潮湿的味道,湿漉漉地落在他的身上,他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谢琢以后都不会再哄着他了。 手心中央分明还有未散的栀子味,可院中的栀子树早过了花期。 谢宝琼手指干巴巴地搓着衣摆,试图让自己也染上同样的味道,同时目光不断在谢琢脸上逡巡。 但他什么都看不懂。 谢琢那张精致的面庞就如同未经雕琢的白玉,不存在丁点外露的情绪,没有心软,连同施加在他身上的所有情绪都伴随身份被拆穿而冷漠收回。 他的嘴唇无声地嗫嚅,想说你可不可以当作不知道,想问可不可以还和以前一样。 但失去那层假面作为托底,话到嘴边却挤不出一个字。 最后只能敛下眼眸,颇有些自暴自弃地开口: “我不是谢宝琼,我是林暮石。” 厚重的自嘲下是足以将他与谢琢淹没的委屈。 分明是谢琢,分明是谢琢硬将那个名头安在他的头上,为何到恢复原样的时候,他的心会像是吃了坏果一样呢? “我告诉过你的……” 衣服上团花纹被他揪成歪歪扭扭的形状,皱皱巴巴的折痕交叠,不再是个完整的圆形。 谢琢视线的落点与他重合,习惯性地伸出手想要捋平这象征团圆的纹样。 但手刚刚抬起,便意识到二人目前的距离,短短两步,却似一道天堑。 他们已不是如此亲昵的关系了,他也没有任何立场去做这些事了。 抬起的手最终垂落回身侧。 月色涔涔,谢宝琼站在他的影子中,层层叠叠的阴影附在那张斑驳的脸上,淡化上面非人的异样,令谢琢有一瞬的恍惚。 他的心脏猛然收缩,与此同时,懊悔的情绪占据他整个胸腔。 理智上告诉他这是错误,这些情绪源自于被他寄托在眼前这道身影上的情感。 随着真相浮现,随着光阴消磨,会自然而然褪去,他不该在错误的事情上一错再错,这份情感,对眼前的人,对他那个不知是否活在世上的孩子,都是不正确、不负责的存在。 步履却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先一步迈出。 但距离他仅剩一步之遥的身影突然消散,转而凝聚成一块半人高的石碑。 熟悉的稚嫩嗓音从石碑中传出: “谢大人,我是妖,由华阳郡主墓碑化形而来……” 谢宝琼阐述完他下山的原因,恢复人形的瞬间,他与谢琢之间的一步之遥消失。 谢琢的一只手虚虚拢在他的脸侧,微微发颤,眼中是难掩的愕然与悲恸交织。 在谢琢微微俯身的动作下,他离谢琢的胸口位置很近,谢琢的心跳声很响,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和他与谢琢第一次谈话时听到的心跳声很像,是难过的声音。 他眼中闪过星星点点的茫然,谢琢有在因为他难过吗? 下一瞬,他的鼻尖先一步嗅到空气中潮湿的味道,不同于雨后的潮湿,其中混杂着一股咸涩的气味。 再然后,是脸颊上湿润的触感。 一滴水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他仰起脸,望向上方,屋顶是漏水了吗? 但抬头的瞬间,率先撞进他眼底的是谢琢眼角的莹光。 浑圆的泪珠自谢琢的眼眶溢出,顺着脸颊滚落。 天边弯弯的弦月映在其中,倒真像是人间团圆时才有的玉盘从天际坠落。 谢宝琼瞳孔不受控制地瞪大,完整地倒映出这汪圆月。 高悬的玉盘落于眼前,他却突然不想要谢琢给他摘月亮了。 他想要、想要—— 谢宝琼的脑袋往前靠去,顶过谢琢虚罩在他侧脸的手,埋入谢琢的胸口,展开双臂搂住面前人。 他想要谢琢,想要谢琢继续供养他的贪心。 眼泪继续砸下。 砸在脚下的青石砖上,也砸在面前的青石上。 谢琢感受着怀里突然撞入的身躯,和腰间逐渐收紧的力道,被顶开的手微微发麻,却遵循心意地附在怀中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上。 林暮石,林间墓石…… 是啊,小宝早就说过他的身份。 心存妄念的—— 从来都是他! 他难道真的从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小宝的身份吗? 不,不是的。 谢宝琼出现的时机和方式都太过凑合。 还有那张如此巧合的脸。 猜疑是他的第一反应。 但谢宝琼的身份只能查到户籍,和一些简单信息,足够让人挑不出错处。 那时望着手底下人送上来的画像,他心中已盘算好几个来回,思考如何滴水不漏地处理这件事—— 此事最挑不出错处的做法便是等待同理此案的徐大人将人审完,等此案了结后再派人接触谢宝琼。 若谢宝琼真是有心人用来对付他的棋子,最后也会在有心人的安排下顺利出现在他面前,顶多在牢狱中受些皮肉之苦,还能用来在他的面前上演场苦肉计。 但,为了那点微末的可能,他还是赶在徐大人审人前,去见了谢宝琼一眼。 这一眼,他瞧见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在撞上视线的瞬间,被脏污遮掩的脸上唯独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格外干净,跟初生的小牛犊一样,纯净而又懵懂,也是唯一不像他的地方。 也许那一刻,他的心在自己都未察觉的时候就软了下来。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而他不过初见便失先机。 以至于往后的每一步落子,皆有偏差。 等小宝被人带出牢门,他才觉察到自己的情绪有一瞬的失控,为了不被察觉,为了守住余下阵地,为了重新掌握主动权,他匆匆掠过这个只一眼便让他生出颓势的人影。 同时心底为那点微末的可能放大而感到欣喜。 审问之时,小宝更是……心思单纯(傻的可以)。 又或是伪装得足够好,让他看不出丝毫破绽。 一番问话下来,他游刃有余,还有功夫细细欣赏眼前这个不同于画像或者想象,而是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直到那枚平安锁被大咧咧地展示出来,他的心思才慌乱一瞬。 那一瞬,他意识到无论如何,眼前的少年或者说背后之人都与当年之事脱不了干系。 他停止了那场堪称儿戏的审问,起了将人带走的心思。 带走一个本就无辜的人不算难事,需要考量的是安置谢宝琼的地方。 他最初的想法,是派人将谢宝琼放到庄子或者京中其他宅邸中。 毕竟他不打算把谢容璟也牵扯进这盘棋局中。 可马车路过小宝时,看见那道寂寥的身影,他还是让车夫将马车赶到小宝的必经之点,将人强硬请上马车。 望着想要逃跑的小宝,他委婉地点明了二人间的身份。 心底似乎也对那个可能更加肯定了几分。 他心底隐蔽地生出几分得而复失的喜悦来,但随之而来得而复失的惶恐又让他生出几分卑劣,既然送到他的面前,管他是棋子,还是真的笨蛋,留下来便是。 但他转瞬间竟听见马车上有老鼠偷食的声音。 一抬眼,便见着磨牙的大老鼠。 他伸手夺走那个窝头,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甚至反手将自己的茶点送了出去。 小宝吃得欢心,他心中的那些猜疑似乎也被扫去些。 可小宝再次伸出的手却缩了回去,随即被他的话呛得咳嗽不止。 他刚沏好的茶也一同赔了出去。 心底却诡异地没有厌烦,反倒享受起这短暂亲昵。 小宝却对此躲避不及,只在他的掌心留下一抹残存的余温。 光阴在这份错落的情绪中流逝,让他错过吩咐车夫去往别处的时机。 或者说,他早就择定了谢宝琼的去处。 落子,似乎又错一步。 往后的相处中,谢宝琼虽表露出些许怪异之处,但都无伤大雅。 第111章 他本该增长的疑心在渐渐消减。 哪怕初次一起用餐时,发觉小宝的筷子使得并不熟练,只会简单地抓握,他也并未表露出什么异样。 甚至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教养稚子的生活。 一种鲜活地、真切的、他错过许久的时间得到了短暂补偿。 哪怕在长公主提醒他时,他依然放任自己清醒地沉溺其中。 真的,还是假的,在那短暂的时光中是否已经不重要了呢? 谢琢自己也分不清—— 分不清是什么时候,他审视的目光中多了点别的情绪? 是审视谢宝琼的同时,他也会描摹谢宝琼的模样去猜测他的过去的生活,会因为那些已经难以验证真假的过去怜惜、心疼谢宝琼。 又或者是与谢宝琼初见的那天,第一眼瞧见的是双湿漉漉的、与自己完全不像的眼睛。 …… ----------------------- 作者有话说:— 恭喜谢琢达成对着儿子给老婆哭坟成就(好地狱 — 感冒没完没了,上章写的时候晕乎乎的,今天修改了一下 第96章 (上章有修改) 他审视着谢宝琼的一切举动,却也见证着谢宝琼一切的贪嗔喜怒。 心脏也在不知不觉间逐渐被谢宝琼的欢喜牵动。 谢琢闭上眼,可眼前仍然那人的影子。 就像那日在郡守府顿住脚步后他闭眼的瞬间,他想的依旧是谢宝琼的心情,是会委屈?还是毫不在意? 还有坠崖那时,他的小宝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尽管耳旁风声呼啸,但鼻尖是小宝衣服沾到糖渍的香甜味道,手下是温热的体温,靠得很近的心脏在一起跳动。 那种无比真实、失去已久的感受,就被他拥在怀里。 怎么不让人着迷? 尽管垂下眼,那张与他相似的面庞上已遍布石纹,他却仍旧想要紧紧抱着,甘愿做那石头的垫子,就怕石头上会多出一道裂纹。 他依旧愿意为了块石头去死。 但这是错误的。 他能够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他不该为了块毫不相干的石头做到这般境地。 这绝对,绝对是错误的。 从父母、大哥皆亡时,从谢家只剩下他与谢容璟时,他便不能错。 谢家需要他,谢容璟需要他。 棋局中行差踏错一步,被吃掉的棋子绝不止一枚。 但他又忍不住想,不过是块石头。 只是块石头而已。 谢家不缺玉,再来块石头又何妨? 玉石,玉石,玉也不过是块漂亮的石头。 他们合该是一样的。 此局—— 他早已满盘皆输。 潮湿的空气中咸涩的味道更浓了。 闷闷的声音自谢琢的衣襟中传出:“对,对不……” 谢宝琼觉得眼眶也像被溅入酸橘子的汁水,却干涩异常,像是块硬邦邦的石头,什么也无法流出。 “不要说。”谢琢低哑的声音打断他断断续续的话。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谢宝琼埋得很紧的脑袋松了些,露出双揉得红红的眼睛,看起来比谢琢更像哭过的人,悄悄打量谢琢,试探道: “那可以不赶我走吗?” 谢琢的脸上浑然看不出哭过的痕迹,指腹轻轻擦在谢宝琼泛红的眼眶,语气不解: “我何时说过要赶你走了?” 偷瞧被抓包后,谢宝琼将手箍得更紧了些,脑袋后仰,试探地倒在谢琢按在他后脑上的手,见谢琢托住他,视线不由得更加光明正大。 仔细想想,谢琢好像的确没有对他说过赶他走的话。 “可你都知道我不是……” “你既然是我夫人的碑,也当算我们的家一部分。” 谢琢打断他的话,也将他心底刚升起的那点也窃喜打破。 他环住谢琢的手松开,手指尴尬地捏住腰侧散乱的外袍。 “那我以后要叫你什么?” 谢琢感受到腰间骤然的空落落,眼神定定地在谢宝琼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随你喜欢。” 谢宝琼像是泄完了气,头顶的发梢都耷拉下去。 谢琢的声音不经意般响起,像柔柔的月色: “但我会更喜欢你喊爹爹。” 蔫巴下去的呆毛瞬间挺立,谢宝琼的双手不老实的抓住谢琢的衣襟: “爹爹,抱,地上冷。” 谢琢从善如流地再次将人拥入怀中,一手托住谢宝琼的身体,一手去探后者光着的脚,入手一片冰凉,难免好奇: “石头也会怕冷吗?” 谢宝琼的脑袋蹭着谢琢的颈窝,胡乱摇晃,蹭得谢琢微微偏过头。 “变成人的时候会。” “那日后要穿鞋。” “本来要穿的,但你走的太快了。”见谢琢又变回原来的样子,谢宝琼哼哼唧唧地抱怨着。 “妖怪不都是会法术的?” “我不会。” …… “爹给我梳头。” 刚被谢琢抱进屋内,谢宝琼顿时有了新的要求。 “都要睡觉了,明日再梳。”谢琢捡起搭在坐榻边上的薄毯,裹住怀里的人一同放在床上。 “可头发扎得我脖子难受。”被包成一团的谢宝琼趁着谢琢还未松手离开,脑袋乱拱了几下。 “你不乱蹭便不会觉得扎。”谢琢话虽这般说着,手指却穿入谢宝琼的发丝间,将贴在后者脖子上的发丝分离开。 谢宝琼枕在谢琢的膝头,安安静静地任由谢琢用手指打理他那头乱糟糟的长发。 谢琢轻轻的嗓音从上方响起: “小宝,你知道当初是谁立得你吗?” 谢宝琼茫然地回望,他是在墓碑立好后才生出灵智:“不知道,但应该是秋霜?” 不然他也想不到谁会为华阳郡主立坟。 谢琢什么都没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他的发丝。 谢宝琼想起下山的目的,遂与谢琢提起曹庄凌背后牵扯的事。 谢琢听完,手上的动作顿住,旋即在谢宝琼的脑袋上呼噜两下: “是吗,小宝做得很好。不过这些事很危险,日后要告诉我。” “嗯。” 最不能说的事都被拆穿,谢宝琼自然不会再去隐瞒其余事: “最后曹庄凌死前,我问他背后之人是谁,他看的人是城里原来的那位郡守,爹觉得那人是凶手吗?” 谢琢沉吟片刻,没把话说全:“我与他早年有些过节,若他真存有加害郡主的心思,也不无可能。” 但心中却不全然这般想,罗升宇此生行事胆小畏缩,连窃取灵力都只敢选取偏僻山郊的飞禽走兽,若不是地鸣根本无法露馅,且若他真是害死郡主的真凶,为何这十三年来,从未对他出过手…… 谢琢的嗓音虽平静,但谢宝琼能感受到头顶僵硬的手,他抬起两只手将其捂住,却被谢琢反手抓住: “日后便不要再想此事了,都结束了。” “好,那我想些别的。”谢宝琼乖巧应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注意着谢琢隐藏在床幔阴影中的脸。 烛火晃晃跳动,谢琢脸上的阴影也不断变化。 床幔上垂下来的水晶将一点光反射在谢琢的眼角,像没哭完的泪。 谢宝琼抬起手去够,但指尖遥遥地差了点距离。 他想起一个让那点光可以像月亮一样落下来的问题,也是个让他有些介怀的问题。 但他犹豫许久,还是没有问出来,月亮还是挂在那吧,谢琢反正已经接受他了。 倒是谢琢看出了他的纠结,手指按在他皱巴巴的眉心: “是什么事都让我家小石头都皱成一团了?” “在想一个爹会掉眼泪的问题。” 谢宝琼答得耿直,谢琢的面上却罕见地划过一丝羞赧。 好在夜色为他遮掩这点神情,随即坦然道:“无事,小宝问吧。爹若真掉眼泪了,小宝就哄哄爹。” 谢宝琼眉头松开,清澈的眸子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谢琢,认真点点头,但他还是犹豫了半晌才开口: “你为什么不问我真正的小宝的事?” 谢琢的神色连带着思绪有一瞬的空白,他嘴角试图露出一抹牵强的笑,却完全无法做到,索性放弃,空白着表情,眼神复杂地开口: “没有什么真正的小宝,在我这里,小宝只有一人,便是你。 若那个孩子还活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等到他重新回到我身边的那时,他会有别的名字。 你不是他的替代品。” 谢琢的眼眸中掩藏着悲伤,声音逐渐轻了下来: “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我知道那个孩子多半已不存于世……”谢琢的声音僵住,事实对他总是很残忍。 谢宝琼觉得自己该终止这个话题,但谢琢似乎已经猜到全部,目光眺向被夜风卷得微弱的烛火,强撑着说完: 第112章 “按照你所言的生出灵智的时间,那个孩子哪怕降生,也并不足月,想活下去并不是易事。” 他的目光下移,明明灭灭的火光被谢宝琼取代: “而且小宝是个好孩子,若那孩子真的已经降生,你当时不会冒认下那个身份的。” 天地对他似乎留有怜悯,夺走他的很多,却又把小宝送到他的面前。 事实的确如谢琢所说,谢宝琼的神识见过华阳郡主的尸身,知晓那是一具未曾分娩的尸体。 谢琢离开后,谢宝琼仰躺在床上,盯着头顶层层叠叠的床幔,脑海中不断划过那轮落下的明月。 他对死亡是陌生的,无法理解谢琢的悲伤,但想到那点晶莹的瞬间,胸腔中的贪心似乎也被粉末影响,石化了一部分,变得堵堵的。 他还想明白时,半开的窗户上忽然浮现一抹流光。 一只精致的、披着流彩的雀儿落在窗口。 谢宝琼裹着被子挪到窗边的坐榻上。 身负霞光的雀鸟迈着轻盈的步子跳到他旁边的扶手上,鸟喙轻张: “小宝,好久不见。” “辛前辈,你怎么来了?” “路过,来瞧瞧你过得如何?”辛玄往前靠近了一步,似有若无地提醒道:“若是觉得山下不好,便早点回山。至于修炼之事,另寻他法便是。” “辛前辈,我的修为已经突破了。”谢宝琼展示出指尖的灵力,兴冲冲地分享。 雀鸟的眼底闪过丝笑意: “很好。” 旋即话锋一转:“那打算何时回山?” 谢宝琼抿着唇,答非所问:“晓春回去了吗?” “还没有。”辛玄眼底的笑意淡了下去。 “那我等晓春回去了再回去一趟。”谢宝琼孩子气地开口。 “回去一趟。”辛玄语调又缓又慢地重复一遍这四个字。 谢宝琼大方地承认:“我还想在山下多待一段时间。” 辛玄了然地瞥了他一眼:“在外别受欺负了。” “被欺负了我就回去找您。”谢宝琼无所顾忌地开口,随即和辛玄分享起琐碎的事,重点提到了最近骑到了龙。 “那条化龙化一半的蛟龙?我倒是也有几面之缘。”辛玄竟认识赤松,与他多聊了几句,“化龙刚失败的前些年头总闹出些大动静,扰人安生,这些年消停了些。过了千八百年总算重新化龙了。” “嗯,给你的这些不算是倒腾垃圾,这几片龙鳞不错,虽不是逆鳞,但当个护身的法宝尚可。” 谢宝琼听着辛玄数落储物锦囊中的法宝,眼睛不住地往辛玄身上瞟。连龙鳞在辛玄眼中都仅是尚可,那什么样的东西在后者眼里才是宝贝? 他认识辛玄,但并不知晓辛玄的来历,甚至连辛玄的本体是何物都认不出来。 他盯得有些久,辛玄注意到他眼神,却有些误会:“别这样看我,我的东西早让两场雷劈没了。” 不等谢宝琼解开误会,就见巴掌大的鸟雀回过头,在身上啄下一根靓丽的羽毛递了过来。 谢宝琼接过小小的羽毛,不解道:“这羽毛的功效是什么?” 重新梳理好羽毛的辛玄语气轻蔑: “漂亮。” 谢宝琼一头雾水地收下羽毛,毕竟大妖的任何部位都是宝贝,不知道用处,先收好便是,万一哪天突然能用到了。 辛玄临走前,谢宝琼突然问道:“辛前辈知道是何人将我本体立起的吗?” ----------------------- 作者有话说:上章改了一下,有衔接问题是正常的 第97章 “谁为你立的本体?” 重新站上窗框的雀鸟张开的羽翼收起,脑袋灵巧地转回,如珍珠般的眼瞳重新映出谢宝琼的脸,一缕不明的情绪极快地从他眼底划过,他状似随意道: “当年那墓碑是苏晓春的阿姐所立,不然你以为为何苏晓春那小子为何总往你那跑。” …… 坐在回京城的马车上,谢宝琼眼神发愣,脑海中还想着几日前从辛玄口中听到的消息,他从前倒是听晓春说过来四水山的原因,是追着他那位阿姐的气息寻来的,没想到其中还有这层缘由。 “琼儿。”马车的帘子忽然被掀开一角,谢容璟出现在他眼前:“醒了怎的也不喊人?” 泛凉的手指摸过他在被褥中捂得热烘烘的脸颊肉,谢宝琼舒服得靠上去,便听见谢容璟的声音继续响起: “明日便能回家了。” 在漯州城的事毕后,谢琢带他们多留了几日,安排好后续的事宜,便匆匆收拾行囊准备回京复命。 此次漯州一行,不说郡守一事,便是最后下落不明的赤松也是一桩令人头疼的麻烦事。 赶路的这些时日,谢琢时常愁眉不展。 想到此,谢宝琼将脸从染上他的体温的手掌上移开,在马车内环视:“爹呢?” 谢容璟眉眼带笑地盯着谢宝琼撇开自己的手,手指轻捻一下,拿过一旁的外衣: “爹在外头。外面不比车厢内,又起了风,穿上衣服再出去。” 刚下马车,果然如谢容璟所言,一阵风卷起谢宝琼耳边的发丝。 他抬眼看去,入目是一个精巧的小院,谢容璟的声音适时在背后响起: “暂时在此落脚休整一下,今夜便不用睡在车厢里了。” 谢宝琼点点头,视线继续往院中扫去。 院中有棵柿子树栽在院墙边,青黄不接的叶片剩下零星几片挂在枝头,橙色的柿子累累地结了满树,而比大片的醒目颜色更加吸引人视线的则是树下一袭颀长身影。 芝兰玉树,不外如是。 谢琢取下信鸽脚环的信纸,抬手一扬。 灰白的鸽鸟振翅飞起,迎风飞向高空,身影与天边南飞的大雁背道而驰。 谢宝琼凑近谢琢,仰头看向高飞的信鸽,却被突然一只手掌遮住视线。 直到他伸手去扒拉,谢琢的手才移开,在他脸上淡得快要看不出痕迹的石纹上轻轻刮过: “晚间再擦一回程姑娘给的药应该就能好。” 眼前的视野重新恢复,谢宝琼的目光正巧撞上谢琢垂下的眼,谢琢长长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似是连同眼底的亲昵一同溢出。 等到他移开视线时,便发现谢琢的两只手上空无一物。 谢宝琼揪住谢琢收回的手,却被反客为主地拢住,他没被捉住的手掰着谢琢的手指,嘴上边问道: “爹刚刚拿在手里的东西呢?” 谢琢的手旋即摊开,掌纹清晰的手心中只有他的手。 脱离控制的手却没有急着缩回,反倒连同另一只掰住谢琢的手指,细细搜刮。 两只手搜索完空荡的手掌,往袖笼探去,却猛地被一同抓获。 “我收起来了。” 谢琢望着挣了一下便安安分分的两只手,手上的方向稍稍往上提,单手抱起绕在脚边的小孩。 “我不能看吗?”小孩子软软的声调伴随柔软的脸颊一起贴了上来。 谢琢还未来得及开口,小孩软绵绵的声音继续问道:“那哥哥能看吗?” 谢宝琼想得很简单,他不能看的话,谢容璟看过后告诉他也是一样的。 但他美好的想法转瞬间被跟在他后面过来的谢容璟打破: “可哥哥不想看。” 双手还被谢琢攥着,他只能回头对拆他台的谢容璟露出个忿满的表情。 谢容璟却饶有兴致地戳了下他脸上的石纹:“这还是我第一次见皱在一起的石头。” 他的手指再次伸过来时,谢宝琼顿时将头扭了回去,贴在谢琢肩头,哼哼唧唧地开口: “你们都欺负我。” 谢琢的手松开,罩在谢宝琼的脑袋上:“好了,都能看。” 方才无力靠在肩膀上的脑袋顿时来了精神,等待谢琢开口。 “是长公主的来信。”谢琢没有将信纸重新掏出,只给他们解释道: “按照小宝给出的地址,找到了郡主的棺椁。” 谢琢的话音一顿,再次开口时带上一抹无法置身事外的苦涩:“她总要回家的,长公主来信便是为了商议此事。” “外祖…长公主知道我的身份后有说什么吗?”谢宝琼不太习惯地更改称呼,他的身份迟早会暴露在长公主面前,谢琢与他分析利害后,便提笔去信坦明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他的话音落,心脏提起的还有谢容璟: “爹,长公主有怪罪琼儿吗?” “长公主未曾在信上提起。”谢琢揉揉肩膀上的脑袋,安抚道:“不必担心,等回京后我会长公主面议此事,有爹在呢。” …… 一个半月前,四水山。 “唰唰”。 几个包裹严实的人拨开半人高的杂草,穿行在树丛中。 “啾——啾。” 特定的哨声在头顶的树冠中响起,朝下面的一行人传递消息。 第113章 为首的那人仰头露出斗笠下的眼睛,朝上方瞥了一眼,向身后的人比划跟上的手势,率先提气跟上从树梢飞跃出去的人。 几息之后,一行人止步在两座坟茔前。 为首的人上前辨认过两座墓碑上的刻字,最终在石制的碑前停下,言简意赅地对身后的众人下达命令: “挖。” 音节落下,身后包裹在黑衣和斗笠的众人像是听令行使的偶人,动作利落地闪身圈住坟茔,避开土堆旁的墓碑,配合默契地掏出工具开始挖掘。 …… “真是扰人清梦,辛玄,你不管管吗?” 泛黄的杂草丛中探出只颜色相近的乌龟,伸长脖子往仍旧碧绿的梧桐叶中望去。 繁密的枝叶中,罗红色的流光布料垂落一角,砸落冷冷清清的声音: “这是他自己要走的路。” 薄情的话音戛然而止,树下的乌龟也重新趴了回去。 辛玄都不管,他就更没有插手的道理了。 远处的墓碑后,挖出的棺材被人撬开,露出其中的尸骨。 为首的人上前利索地取走需要的东西,珍重地将其放入玉匣。 随即竖起一只手,手指勾了勾,周围的人即刻上前,将棺材原封不动地封上放回原处。 等到把一切痕迹抹除后,一行人转身步入林中,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山林重新归于安静。 直到一月后,这份宁静再次被一群闯入的人类给打破。 不同于上一波“客人”的四处搜寻。 这伙镖师打扮的人类目标明确,直奔坟茔所在地。 为首的女子一身缟素,见到坟茔后,示意其余人等候,确认过两座墓碑上的名讳才开口: “是我家小姐的名讳不错。” “泽兰姑娘,另一座呢?” “等开棺确认后,一并带回京。” “是。” 众人边等待开棺的时辰,边休整一番。 等到两具棺椁皆由泽兰确认后,空旷的山野弥漫开纸钱燃烧过后的气味,一行人完成剩下的仪式,挑起两具棺椁浩浩荡荡地往山下而去。 几日后,远处的梧桐树下,一只乌龟慢悠悠地探出脑袋,望向仍旧空无一人的树冠。 长长的叹息声飘荡在风中,不多时被树叶碰撞声打断: “辛玄,漯州那边出了何事?” 流光溢彩的雀鸟不知何时栖在枝叶繁茂的树干间,辛玄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身上的羽毛,轻描淡写地开口: “有条蛟龙化龙,闹出的动静大了些。” “你明知……”剩下的话被一抹叹息盖过,乌年撑起四肢,慢慢地往自己的洞府挪去,声音散在风里:“也不知那两个小子如今怎么样了。” — 被惦记的谢宝琼坐在侯府的院子中突然打了个喷嚏。 对面的孟睿紧张地凑上来: “阿琼,你没事吧?” 谢宝琼耸耸鼻子,摇摇头:“我没事。” 耳边传来孟睿还在喋喋不休的声音:“是不是前日给华阳郡主扶灵时吹了冷风冻着了?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染风寒就不好了。” 自从他回京后,孟睿便总是用这副对待瓷娃娃的态度对待他,生怕一个不小心,他便摔得碎碎的。 还有便是面前的孟睿并未来得及知晓他的身份。 谢家一直未曾表明他的身份,如今他的身份暴露后,也不会专门宣传他是妖,而长公主对他的态度虽比原来复杂些,可惦念着他的本体,盯了他的眼睛许久,到底没对他发难,任由事情保持原样。 考虑到孟睿的胆子,谢宝琼一时没想好如何坦明才不会将人吓晕。 边上同样来侯府做客的齐归欲言又止。 他虽不清楚谢宝琼的身份,但知道后者是修士,不大可能会染上风寒,又因为要为谢宝琼保密一事,将脸憋得通红。 通红的脸被孟睿瞥见,他暂时放过了谢宝琼,转而朝齐归念叨: “齐归,你不会也染了风寒吧?” 他眸中的担忧分外真切,叫另外两人一阵沉默。 反倒是他自己先挠挠头,疑惑道:“不过半妖也会染上风寒吗?阿琼,还是叫府医给你们两个看看吧。” 谢宝琼不太确定人类的大夫能不能给妖和半妖看病,但现在的重点是他和齐归都很健康。 好在院外突然的一阵吵嚷打断他们的谈话。 “四喜,你去看看外面出了何事?”谢宝琼瞥了眼同样好奇的两人,对候在一边的四喜吩咐道。 不多时,四喜便急匆匆地赶回来,脸色古怪。 ----------------------- 作者有话说:体验了一把赶榜的感觉,最近一阵都在加班,更新不是很稳定,码到太晚的话,第二天随即解锁低烧或高烧[化了] 第98章 “前院怎么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谢宝琼从孟睿的盘问中分出心神,探询的目光投向脸色变了又变的四喜。 四喜扫过院中的客人,含糊其辞地开口:“小少爷,府上来了位修士。” 谢宝琼不以为意地颔首,他身边的修士从来不在少数,不说偶尔会到府上做客的蔺折春,便是今日坐在他院中的齐归也勉强算是。 旁边孟睿与齐归脸上好奇的神色也淡了下去,不过孟睿多提了一句:“是外来的修士吗?若是闹事的话,缉恶司的人应该也快到了。” 谢宝琼瞥向似乎还有话要说的四喜,示意他继续说。 “那人非要要见侯爷不可,在门口闹了一通,世子便暂且将人迎到前厅。” “那人还在前厅,哥哥没事吧?”谢宝琼望了眼天色,这个时辰的确还未到谢琢下值的时间。 “世子无碍,但……那人还点明要见您。” 谢宝琼本就担心谢容璟,当即跳下椅子,又想起另外两人,忙道:“我先去看看情况,我们改日再聚。” 说完,步子朝外走去,同时吩咐身后跟上来的四喜: “四喜,你派人送他们回去。” “不用了,阿琼,我带齐归一起回去。”孟睿朝他摆摆手,和齐归一起道别。 — 谢宝琼走得又急又快,四喜在身后紧赶慢赶地追上。 走到半路时,谢宝琼的步子猛地顿住,他回身看向追上来的四喜问道: “来人有何特征?” 问这个问题,不为别的,而是谢宝琼脑中突然浮现一道身影,会大张旗鼓来找他的人好像只有晓春了。 特别是晓春回山后从辛玄那听到他想在山下多留几年的消息,直接堵上门也不无可能。 往前迈的脚步一下收回,他仔细地询问道: “是不是少年模样,要比我高一点,长得很漂亮,身上很香?” 他每说一个特征,四喜便回忆着所见之人的样貌,一一答道: “是比您高点,样貌……”四喜的声音稍稍停顿,目光抬起,“与小少爷您一样都生得一副好皮囊,至于香味,奴离得远,没嗅见味道。” 谢宝琼的脚步隐隐有往回调转的趋势,但他仍旧硬着头皮往前厅走去,心中不断思考如何与晓春解释谢家人真的不坏。 步子却不自觉轻快几分。 四喜的声音却这份重逢的喜悦和紧张一同挥去: “那人好像自称双木,是小少爷认识的人吗?” 谢宝琼眉心一皱,步履不由加快:“没听过。” — “哥哥!” 谢宝琼无视屋外侍卫怪异的神色,闷头闯入前厅,还未看清屋内的人影,便被迎上来的谢容璟拉住: “你怎来了?不是在院中招待客人吗?” 肩膀被按住,谢宝琼歪着脑袋努力探头也看不到厅中之人。 瓷器碰撞的声音伴随着一道冷冽的嗓音同时响起: “哦?府上还有客人?倒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无比陌生却又诡异透着一缕熟稔的声音传入谢宝琼耳中,他细细翻找回忆,却没有想起在哪听过,只得朝面前的人投去视线: “哥哥,他是谁?” 谢容璟的眼中闪过他看不懂的情绪,手心按住他的发丝轻轻揉搓,一声轻轻地叹息溢出,侧开身体,露出身后的景象。 端坐在圈椅中的人影恰在此时偏过头,隐匿在阴影中的脸完全暴露在门口撒入的光线中。 宛若冠玉的脸上,眼型圆润柔和的眸子却透着一股无情,正正好与谢宝琼的视线撞在一起。 来人的确如四喜所言般与他一样生了张好皮囊,谢宝琼看着那张犹如照镜子般的脸,可算明白了那抹熟悉由何而来—— 他的嗓音微微压低后可不就是这副声音。 “在下双木。”双木抬起手,抵在下巴上,面无表情的脸上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你便是那冒牌货?” 自称双木的人那张脸与谢宝琼一般无二,唯独少了眉心的那点红痣。 又因两人截然不同的气质和神色使人很轻易地区分。 第114章 谢容璟听见双木满含恶意的言语,眉头皱了下,正欲开口,便被身侧的谢宝琼抢了先: “不知道友口中的冒牌货如何论起?” 他片刻前面对谢容璟时和善的脸色已全然消失。 他非常确定华阳郡主棺椁中的尸身并未分娩,他是假的不错,眼前人也必定不可能是真的。 双木的视线却从他身上移开,一副不欲与他多言的模样,朝谢容璟淡淡开口: “谢大人还没回来吗?” “已经派人送去消息了。事情尚未明晰前,还请这位公子莫要对舍弟出言不逊。” 谢容璟冷冷提醒道,原本对双木微妙的期待彻底化作泡影,他本想着若双木身份没有问题,他也能替谢琢感到高兴,但目前双木对待谢宝琼的糟糕态度不由得让他担心起来。 他不再管双木听见他的话是如何态度,转而换了副语气开口: “琼儿,你先坐这吃些点心,如若不想在这待着就先回院子,等爹回来再商议此事。” 谢容璟给出的两个选择都在关照他,但谢宝琼想也不想便拒绝了派人送他回去的选择,他可不放心谢容璟和对面不知底细的双木待在一起: “我和哥哥一起。” 他走到在谢容璟身旁的位置坐下不久,一道人影便出现在门口。 谢琢来时,便有人说清了府上发生的事,此刻见到双木那张和谢宝琼如出一辙的脸淡淡扫过便收回视线。 但话中,他仍作不知: “不知阁下拜访有何贵干?” “认亲。”言简意赅的两字从双木口中蹦出。 谢琢刚点了下头,脑海中便突兀地响起一道小孩子气鼓鼓的声音: “他是假的!” 谢琢压下唇角的笑意,眼神与立在谢容璟身边的谢宝琼相接一瞬后收回,转而无悲无喜地问道: “认得哪门子亲?有何凭证或信物可以证明?” 双木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什么变化,气定神闲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我乃是你与华阳郡主之子……” 谢琢的嘴角平直,眸色沉沉地等待双木剩下的话。 “当年母亲死后,我尚存一丝气息,被师傅从母亲体内剖出,教养长大。师傅并未向我隐瞒身世,如今我修行小有所成,下山历练,便想见一见生身父亲是何模样,只是没想到……” 双木的话到一半,饱含敌意的目光转向谢宝琼: “没想到竟听到有人代替我认祖归宗、承欢膝下的消息,这才闹出了些动静,还望父亲勿怪。”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但听的三人到底信了多少便只有各自知晓。 谢琢可能还要多知道点另外一人心思: “他骗人。” 脑海中唯有他能听见的传音惟妙惟肖,几乎和谢宝琼在他耳畔哼哼唧唧时一个模样。 谢琢挡下双木敌意的目光,抬手揉了揉炸毛的石头: “外面的流言当不得真,小宝与郡主有些关系,被记在我名下,若你的身份没有问题,他也该是你弟弟。 倒是你方才的言论可有凭证?” 双木眼中的敌意被敛去,回答道: “自有法术可以验证我与父亲的关系。” 在谢琢提出疑虑前,他率先道: “不过我自己使用这等法术有弄虚作假之嫌,听闻父亲与国师大人交好,不如请国师大人验证。” 听闻双木如此笃定的语气,谢宝琼不由心生疑虑,脑海中划过赤松的提醒,不由得怀疑起蔺折春。 下一瞬便听见谢琢淡淡的声音响起: “蔺国师不在京中。” 双木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刚要开口,便被谢琢打断: “我让人收拾间客房,你暂且住下,等蔺国师回京后再行决断。” “一切听从父亲的安排。” 双木脸上并无不满表露,应下谢琢的决断,跟从谢琢安排的人离开。 路过谢宝琼时,那双外表一样,内里却截然不同的眼睛不屑地扫过。 人前脚刚走,谢宝琼就苦着一张脸死死盯着谢琢: “爹,他骗人,华阳郡主根本没有分娩,为什么要把他留下?” 谢容璟虽第一次得知华阳郡主未曾分娩的消息,但只一瞬便相信谢宝琼的话,他不解地望向谢琢: “爹是有别的打算吗?” 谢琢点了下头,搂过变成苦瓜的小孩: “爹相信你,但郡主下葬前开棺验尸时未曾发现那个孩子存在。” 谢琢的声音很平静,那双眼睛亦是,静静地与谢宝琼对视。 “怎么会?”谢宝琼眼中闪过不可置信,随即反应过来:“肯定是有人趁我下山时偷走了。” 谢琢顺着他的话继续耐心解释道: “所以爹想把背后的小偷抓出来,你也要相信我。” “爹不能骗石头。”谢宝琼其实已经相信了谢琢,但嘴上仍然补充了一句。 谢琢亲昵地蹭了蹭小孩肉乎的脸蛋,自从知道妖与人类年龄心智不能一概而论后,这些举动他便愈发自然: “爹可骗不过我们家小骗子。” 谢容璟在一旁建议道:“琼儿不放心的话,和爹拉钩,哥哥帮你监督爹。” 谢宝琼懵懵的看着谢琢伸出的小拇指,有样学样地将自己两只手的小拇指都伸出来。 “只用伸一只就好了。”带着浅笑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谢琢的小拇指勾上他留下的那一只手晃了晃——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谢宝琼收回小指,白莹莹地手指既没有多出什么标志,也没有变短一节,他转动手腕,再三打量,仍旧找不出什么变化。 心中觉得人类承诺的仪式真够古怪的,这样简单便能够令双方都遵守诺言,但想到有效期只有短短的一百年,似乎又变得正常起来。 第99章 剑风卷起落叶,灵气裹挟的叶片直逼谢宝琼面门。 他反应灵敏地偏头,避开突如其来的袭击。 擦着他飞过的落叶失去目标,打了个转儿,轻飘飘地落在石子铺就的小径上。 谢宝琼顺着落叶来时的方向定睛望去。 只见双木两手拄剑,歪着头一脸可惜地朝他打招呼: “弟弟,别来无恙。” 两个字配上双木古井无波的语气,令谢宝琼浑身感到一阵恶寒,他可不觉得双木真是在与他亲近。 不说自双木认亲那日后,他们各居一方院子,这六七日间几乎未曾碰面,谈不上什么感情。 就那几片直冲他而来的落叶都足够表明对方来者不善。 更何况谢宝琼可没忘记对方尚未明了的身份。 “你的身份还没有确认,这称呼是不是过早了点?” “不过是时间的早晚,左右父亲默认了这个称呼不是吗?弟弟。” 一张与谢宝琼相似无比的脸猛然贴近,一模一样的眼睛像面空洞的镜子映出他神色的变化。 长剑化作一枚锋利的叶子抵上他的脖颈,一道压得极低的嗓音贴着耳朵响起: “弟弟,分心可不好。” 谢宝琼的脸上毫无怯色,眼珠扫过贴得极近的双木,无视脖颈上的威胁,动作极快地反手拔刀出袖,冰凉的刀刃目标明确朝双木的脖子而去。 双木捂住脖子,脚尖一点,飞身朝后退去。 直到拉开安全的距离,他才放下手,一道洇出的血痕沾染在手心中。 反观抵上叶片的谢宝琼,脖子间只有一道浅浅的白印子。 双木挑挑眉梢,眼中闪过兴味:“弟弟真是厉害呢。” 谢宝琼没空理会双木的废话,不等双木有所动作,握住长刀欺身上前,一刀堵住双木剩下的话。 …… 二人打斗的动静很大,不多时便有闻讯的下人请来谢琢。 等到谢琢赶到时,见到的便是谢宝琼压在双木的身上,一刀插入双木脸旁的地面,切断双木的一缕发丝。 他轻咳一声,唤道:“小宝。” 地面上的两人闻声望去,两张一样的脸同时面向谢琢,一人微微诧异,一人神色淡定地趁机推开身上压着的石头,皆无打架被抓包的愧色和心虚。 谢琢的视线自上而下扫过,谢宝琼身上虽狼狈,但没有明显的伤痕,而下方的双木则要惨烈些,脸上挂了彩,领口还沾着斑斑红褐色的污渍。 顶着谢琢一言不发的视线,谢宝琼收起刀,几步来到谢琢面前,揪住谢琢的袖子警惕地望向刚起身的双木。 谢琢的注意被凑近的脑袋吸引,秋日凋落的叶子似乎换了处地方过冬,长在谢宝琼的脑袋上。 他扫过不远处将自己收拾妥当的双木,又低头瞥了眼身侧的矮苗苗一眼,无奈地抬手给谢宝琼捡干净发丝间的落叶,又拍了拍后者滚在身上的灰,才伸手解救出自己的袖子,装作端水地开口: “怎么回事?” “他先对我动手。” 第115章 “父亲,我与弟弟只是切磋一番。”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相似的声线混杂在一起,一同传入谢琢耳中。 他的嘴巴刚张开,面前的两人忽然对视一眼,差别不大的声音仿佛在自己跟自己吵架: “弟弟,我们不是切磋吗?” “你那叫切磋?” …… 眼看着两人又要动手,谢琢忙叫停: “噤声。” 两人各自转开头,收回相接的视线。 周遭的声音安静下来,余下鞋子踩过落叶的声音。 谢宝琼从脚下站立的位置上前,凑到谢琢跟前,眼看就要抓住面前的衣服,却被谢琢拍开。 头顶传来谢琢铁面无私的声音: “小宝,站好。” 谢琢对某块石头随时随地黏糊上来撒娇的动作暗暗叹息,嘴上不得不约束谢宝琼的举动。 避开底下幽怨的眼神,他面色严肃地转向后面的双木: “府上的花园不是让你们打斗的地方,日后严禁在府上斗殴。” “就是就是。”方才还满脸幽怨的谢宝琼瞧见谢琢开口的对象,转而换了脸色帮腔道。 双木冷冷的目光扫过谢宝琼,低敛下眉眼,恭顺道:“谨遵父亲教诲。” “还有你。”谢琢垂下视线,盯着谢宝琼身后莫须有却翘到天上的尾巴,手掌在那头蓬松的发丝上压了压: “赢了还要再追上去打。” 志得意满翘起的发丝瞬间蔫巴,谢宝琼回头投来不满的眼神。 侯府中发生的事,谢琢自然一清二楚,虽然目前谢宝琼赢过双木,但难保双木没有暗藏的后手,眼下谢宝琼的眼神他只能当作没看见,冷声开口: “这里既是你们二人搅乱的,也交由你们整理好,晚间我会来检查。” 谢宝琼这才有空注意周围的景象。 全然看不出原本花园的模样,墙瓦、树木乱糟糟地似狂风过境。 几棵树被削去光秃枝条,落叶混着草屑洒满一地,墙也塌下一角,至于脚下的石子小径更不能看,仅仅剩下了脚下这一部分。 “是。” “我不要。” 同样的嗓音应是喊出泾渭分明的答案。 谢琢扯下一溜烟蹿到身上要跟着他一起走的谢宝琼放到地面,声音冷酷无情: “整理完才能吃点心。” 谢宝琼还是即将沾水的猫,拒绝接触地面,非常有骨气地开口:“点心我可以自己买。” “小宝,瓦是谁劈碎的?树是谁削的……不可以逃避错误。” 谢琢每说一句,谢宝琼挣扎的幅度就小一分,最后只能看着谢琢的背影离去。 双木矗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父子间的互动,眸光暗暗闪烁,谢琢果然清楚刚刚发生的一切。 …… 谢琢没说禁止二人使用法术,除了倒塌的院墙费了完全不会砌墙的两人一番功夫,二人没花多少力气便收拾好院子。 双木控制着灵气将地上的最后一片落叶扫入落叶堆,才缓缓看向早已半躺半靠在假山石上的另一人。 指尖刚微微偏移,石子小径的尽头骤然出现一道身影,他散去指尖凝聚的灵力,唇瓣刚张开。 便见谢琢的步子在假山前顿住,拉起地上宛若无骨的人影,最后径直抱在怀里。 暖黄的夕阳毫不吝啬地倾泻在二人身上,带来暖融融的味道。 看着那张与他几乎无法分辨的脸,双木不由走出阴影,凑近了几分。 但秋日的夕阳不像视线中温暖,而是透着股萧条的凉意,就像谢琢分过来的眼神: “双木,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一股秋风骤起,吹散刚整理好的落叶,也将远处的话梢一并吹入双木的耳中。 “起风了,晚些回去便在屋里待着,知道没?” 他抬起眼,谢琢的手心贴住那张一样的脸,大拇指轻轻刮蹭,似乎要秋风的凉一应隔绝。 等到影子消失在视野中,他才低低应了声: “嗯。” — 往后的几日,谢宝琼虽偶尔能碰上双木,但没再像那日拔刀相向。 只是双木那一口一个的弟弟,他听着总是别扭。 就比如现在—— “弟弟,你在做什么?” 谢宝琼循声望向院墙,不出所料地看见那张如出一辙的脸。 而双木顶着他视线,动作自然地翻过墙头,飞身落到他的面前。 “不要叫我弟弟。” 趁谈话间,谢宝琼抖落袖子,遮住手中的物件。 “那弟弟希望我唤你什么?和父亲一样,唤你小宝?” 双木靠近他坐下,抬手间猝不及防地捉住他的手腕: “弟弟为何拿着我的头发?” 谢宝琼手中的物件暴露在两人眼前,正是几日前,他从双木鬓旁斩下的发丝。 “松手。” 他取走发丝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查证双木的身份。 心声和双木的声音一道响起: “莫不是为了对其使用追根溯源的法子?” 双木抽走一根他手指间的发丝,捏在指尖朝他晃了晃: “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呢?” “什么?” 感受到手腕上松懈的力道,谢宝琼当即抽回手。 “我是父亲的孩子这件事。” 谢宝琼将手上已经暴露的发丝放到一边,企图含混过这个话题: “爹不是将你留下来了吗?况且你的身份还要等到蔺国师回来后才能验明。” “可父亲看我们的眼神不一样。”双木盯着指尖转动的发丝,困惑不解:“为什么呢?我们明明生了张一样的脸。” 谢宝琼见他较真的模样,心大地开口:“可能因为我是假的,所以长得一样在查明身份前没有用。” 双木转过脸,神情空白了一瞬,凝视着自己的脸久久无言: “……有没有人说过你挺讨人厌的。” 谢宝琼随口答道:“没有。”旋即瞥了眼身旁的双木,将那根发丝抽回,与其他的放在一起归拢好:“你要的话在自己头上拔一根。” 双木当然不会蠢到听从谢宝琼的话,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便听见谢宝琼将话题绕了回去: “不过你要是说了的话,就有人说过。” 说话间,那双澄澈如湖水的眼睛凑到近前,湖心中央倒映出另一双完全一样的眼睛: “你讨厌我吗?” 第100章 相像的眼睛完全重叠在一起,其中的一点差别便愈发明显起来。 双木的眼睛长久地没有眨动,愣愣地直视那双不知是属于谢宝琼的、还是属于他的空洞眼睛。 他木着脸偏开头,抬手抵住谢宝琼的脸推远。 他巧妙地答道: “我不会讨厌自己的脸。” 谢宝琼躲开双木的手,嘀咕了一句:“这是我的脸。” 他猛然乍起,扑向垂眸不知思索什么的双木,两手伸出捏住后者脸颊用力往外扯。 “松…手!” 双木的脸颊被扯得变形,口齿不清地吐出两个字。 两只手被攥住手腕掰开,谢宝琼眼神奇怪地扫过双木脸上掐出的印子,他趁动手的时候借机用灵力探了一遍,未曾在双木身上找到幻术的痕迹。 也就是说—— “我就长这样。” 谢宝琼被抓住手,身体却凑得更近,呼吸喷洒在双木的脸侧,撩起后者鬓边的发梢,露出白皙的耳朵。 他的视线则趁机仔仔细细搜刮着双木耳后的位置。 皮肤的颜色自然,谢宝琼却仍抱有怀疑: “你将全身的皮都换了?” “这就是我的脸。” 清脆的脑袋撞击声随后响起,纠缠在一起两人顿时分开各自捂住额头。 “为何你们从始至终都在否定呢?” 谢宝琼捂着发麻的额头,偏过头,看见自己通红一片的脸,想笑却觉得有些不对,僵硬着脸开口: “因为……” 谢宝琼突然顿住,担心直接挑明会不会破坏谢琢的计划。 他放下捂住额头的手,又听见双木掺杂着莫名情绪的声音: “因为他不喜欢我?还是因为已经有了你的存在?” 双木猛然侧过脸,那双向来空洞的眼中翻出扭曲的浪潮。 谢宝琼福至心灵地从双木的语调中品出味来,惊诧道: “你真觉得他是你爹?” 双木的声调骤然拔高: “他当然是!” 说完后,双木迷茫地愣在原地,视线随即瞥见被谢宝琼归拢在一旁的发丝,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抬手抢过。 谢宝琼还来不及有什么动作,灵力猝不及防地在双木周身暴动,一缕只有他们二人可以见得的白烟从发丝中飘荡而出,袅袅缠绕,攀过院墙,往远处盘旋。 二人望着白烟飘去的方向,双木脸上迸发一种终于能够证明自己的激动,他用已经恢复平静的语气开口: 第116章 “要去看看吗?” 谢宝琼无甚表情地从飘往谢琢院子方向的白烟上收回视线,不解望向那张熟悉却无比陌生的脸: “你究竟为何而来?” 双木却无暇顾及他的问题,空洞眼睛之上的秀眉锁起,偏执地将话题拢在自己的身份上: “你似乎很笃定?” 谢宝琼坦然地点头:“我见过郡主的尸身,她的孩子并没有降世。” “那我呢?我又是什么?” 胡乱揪在手心的发丝乱做一团,袅袅的白烟绵延不绝地冒出,像山涧飘荡的雾横贯在两人中央,模糊了双木更为冷冽的气质,几乎使人分辨不出二人。 谢宝琼自然回答不了双木的问题,他还想知道双木的底细呢。 细碎的声音透过雾紧接着传入他的耳中: “你可不可以把他让给我?” 双木空茫的眼睛在白烟后显得有几分雾蒙蒙。 换来谢宝琼诧异中透出一分惊悚的眼神。 双木看清他的眼神,话头一顿,磕磕绊绊地解释: “只要一段时间就好……我遵从师命下山,过阵子便会回山去。” 谢宝琼眼睛一眯,抓住他话中的漏洞:“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有求于人,双木暂时放软了声调:“我下山历练不错,但此行主要原因还是听从师命为了斩俗缘而来。” 他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谢宝琼:“反正有那么多人喜爱你,少了个谢琢无伤大雅。”但我什么都没有…… 为了那丝脸面,双木到底没说出后面这句话。 “你若真是为了斩俗缘下山,那你说的话是何意?你与谢琢保持现在素不相干的关系岂非正好?” 谢宝琼并未全盘相信双木的话,警惕地投去视线。 双木自然知晓谢宝琼的话没错,但心念一起,他便难以克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是因为山中的人都过于缄默和冰冷,连师傅对待他都是一副漠然的态度,又或者—— “我对谢琢的确无甚感情,但见了他对待你的态度,又见到你的脸,难免会产生这本该属于我的想法。 我应该嫉妒你,可……” 双木没有说下去,转而直视着谢宝琼的眼睛冷冷道: “就算你不让给我,我也会自己想办法得到。” “这种东西是让不了的。” …… 双木离开后,谢宝琼坐下身,盯了会儿散落的发丝,重新捡起。 灵力自他手中散出,包裹住发丝,白烟再次徐徐冒出,飘向远处。 谢宝琼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再次显现时,周遭已换了换了副景致。 白烟透过他脚下的屋瓦,穿梭进入屋内。 屋内的声音隔着几层薄瓦,漏出几个字传入谢宝琼的耳中,依稀能听见他的名字。 谢宝琼顿住翻身跳下屋顶的动作,转而蹲下身屏息聆听屋内的声音。 屋内的声音骤然拔高,带上强烈不赞同的意味,清晰飘入谢宝琼耳中: “爹,你真打算送走琼儿?” 谢宝琼撑在琉璃瓦上的手僵住,力道没把控好,等他挪开手时,琉璃瓦上出现几道裂痕。 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再度响起时,又变回不真切的朦胧声响。 谢宝琼担心碎瓦的声音引起屋内人的注意,没有继续听下去,闪身离开。 谢琢似有所觉地抬眼扫过屋顶,他方才好似听到东西碎裂的声音。 “爹,您在看什么?” 谢容璟的声音拉回他的视线,谢琢摇摇头,继续原先的话题: “又不是见不到了,等有关郡主和双木的事彻底了结后,还能见到的。依小宝的性子,我担心他卷进来后会受伤。” 谢容璟也知晓谢宝琼与双木动手的事迹,知晓谢琢所言没有问题,但他无法理解谢琢的做法: “可爹为何要将琼儿送入仙门中?我完全可以带着琼儿去外小住一阵,照顾琼儿。” 谢琢默了一瞬,并未马上反驳谢容璟: “若小宝只是凡人,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琼儿是人还是妖又有何关系?他心智稚嫩,我也能照顾好他。” 尽管谢容璟不为所动,谢琢依然包容: “我相信你能照顾好小宝,你自小来到我身边,由我一手抚育,我知晓你的秉性,小宝若只是凡人,我放心将他托付于你。 可小宝是妖,你我却皆是一介凡人,百年之后不过黄土一捧,而小宝说不定还是如今这副模样。” 谢琢定定地直视谢容璟,谢容璟不想放手,他又何尝愿意。 他反问面前沉默下来的人,语气并不激烈,平静如水: “璟儿,你有想过等到你百年之后,小宝该如何自处吗,就算日后有谢家后人庇佑,像你我二人这般如珠如宝地护着便罢了,但若是出了个不孝子孙,哄骗小宝,小宝又该怎么办? 拜入宗门,学些本事也是好的。” 谢琢绕到书案后,拿出压在书下的纸,话锋一转: “况且搜罗来的宗门中,大都与我朝交好,虽不是什么鼎鼎有名的门派,但并不强求弟子斩断凡尘亲缘,偶尔也能下山。我已派人收购修士要用到的物件,到时候给小宝傍身,再捐些金银灵石,总不会叫小宝在外受委屈。” 谢容璟扫过纸上记录各派信息,暗中惊讶谢琢不声不响地考量了这么多东西。 他默认下谢琢的决定,便听见谢琢接下来说出对他的安排: “我到时候在小宝拜入的宗门附近的地界置一间宅子,双木的事情结束前,你便到那小住一阵子。” 谢容璟的确想与谢宝琼待在一起没错,但他不放心谢琢一人面对这件事: “爹,我还是留在京城陪您吧,等结束后再一起去接琼儿。” …… “就是这样,所以我打算回去一趟先与晓春见一面,找到他阿姐,问清当年发生的事情,再顺道去查查双木口中的师傅。” 谢宝琼跟在齐归身侧,避开人穿行在齐府的花园中。 “明日后我暂时不会在京中,你之后来侯府应该找不到我,等我回京后再来找你。” 若将他的本体立起的人是晓春的阿姐,那存于秋霜话中的女子应该也是晓春的阿姐,他势必要走这一趟。 齐归猛地顿住步子,小鹿眼瞧上去有几分黯淡,但挽留的话在他口中转了又转,说出口的瞬间却完全变了个味: “你离京的打算告诉过孟睿了吗?” 谢宝琼侧过身,望向落在身后的人影,情感微钝,未曾察觉不对,声调松快: “还没有,我还没想好怎么和他坦明身份才能不吓到他。不过他和我哥哥关系好,离京的消息我就算不告诉他,他也会从我哥哥口中知道。” 他停在原地,耐心地等待齐归赶上他的步子。 第101章 逐渐凋零的花藤架下,两道身影各站在一端。 谢宝琼的动作稍快一些,先一步走出藤架下的阴影,阳光不吝啬地洒满他的周身,在他周身隐隐形成一个光晕。 宝蓝色绣蝶锦衣上的彩线在光线中熠熠生辉,微风轻曳衣摆,斑斓的蝴蝶几乎要挣破布料与针线的束缚,翕动翅膀。 醒目的颜色在秋日萧瑟的院子明亮晃眼,像花藤上仅有的一株花苞,尚未绽开,便足以夺走人所有的注意。 “齐归?” 谢宝琼望着久久没有动作的齐归疑惑出声。 突然听见自己名字的齐归睫毛快速抖动一下,眼帘再次抬起时,宝蓝的颜色重新占据他的眼睛,他压下那抹别愁,动身追上那抹亮色: “来了。” 即将迈出花藤影子的刹那,齐归猛地顿住脚步,眼瞳中的宝蓝色上方增添一道阴影。 他如一株无名野草般缩在阴影中,低垂下眉眼,轻轻出声: “见过夫人。” 谢宝琼回过首,身后一片香云袭过,四五个婢女簇拥着一名衣着华美的妇人与他们擦肩而过。 路过他时,为首的妇人微侧过身,施以粉黛的眼皮轻掀,投来一瞥: “你是永顺侯府的小公子?” “夫人认识我?” 妇人颔首,视线在脸上驻足,声音放得极轻,出口的瞬间被秋风裹挟消散:“生得不似怀瑾。” 说罢,朝他点点头,视线略过僵立在原地的齐归,不带任何停顿地离去。 等到人影在曲折的小径上消失,谢宝琼才从模糊的字音中反应过来那个名字是谁。 “齐归,刚刚的那人是你兄长的母亲吗?” “是……” 齐归的双手紧握成拳,僵硬地垂在身侧,头微微向后偏,眼角去瞥人影消失的拐角,声音不似平时自然,刻意压得很低。 冰凉的手心被手指不断碾压,微微发红却没有丝毫温度。 直到一团太阳猛然靠近,和煦的、热烈的暖意覆盖过冷冽的麻木,将他团团裹住。 第117章 “你在难过?她欺负过你吗?” 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味道钻入齐归的鼻尖,他耸耸鼻子,带着明显的抽噎声,继续贪婪地嗅闻着温暖的余韵。 嗓间潮湿的味道让齐归说不出话,他边摇头,边压下眼眶中的泪意,总不能每次和谢宝琼见面,他都在哭。 “没有,夫人没有欺负我,她只是……”齐归的声音弱了下去,带着抗拒的情绪说完剩下的话:“只是没那么喜欢我。” 迎着谢宝琼怀疑的目光,他继续道:“但,但夫人人还是很好的,她对兄长就很好。” 谢宝琼看向那双弥漫着水雾,没在这个令齐归变得潮湿的问题上继续下去,回过身往前走去。 正当齐归以为手上的暖意也要随之而去时,他与谢宝琼交织的手上骤然传来一股力道,将他往前拉去。 阳光真真切切地洒到他身上。 “快些走,我还要给你看看我绑的毽子……” — 天色将暗,侯府的院墙附近闪过一道身影。 赶在城门落锁前,谢宝琼孤身一人出了城。 他回头看了眼关上的城门,避开人群,身影在官道上消失,一头扎入丛林中。 虽至秋日,但林间的叶子尚未完全凋零,加上天色的遮盖,谢宝琼的身影很快便掩入环境中。 一条远远追在后面的尾巴露出影子,停在谢宝琼方才踩过的枝干,仔细感受着空气中残留的气息,判断谢宝琼的去向。 正当他选定了一条自认为气息最浓郁的方向准备跟上时,肩膀猛地被人从身后拍了下。 他缓缓转过头,树荫中掩藏的脸完全暴露在突然出现的谢宝琼眼中。 “齐归,你跟着我做什么?” 齐归脸上的慌乱霎时消失,换上一副尴尬的面庞: “阿琼,我,我……” 他支支吾吾半天,最终从袖中掏出一只羽毛洁白的毽子: “那日的毽子坏了,我重新做了一只。” 谢宝琼接过毽子,目光下移—— 毽子尾端的铜钱还是原来的那几枚,上方整齐地缠绕着丝线,与羽毛根部相接,比他的手艺要好上许多。 雪白的羽毛根根挺立,没有丝毫的瑕疵。 他的视线向上移动,停留在齐归的脸上: “这是你的羽毛?” 丛林间夏日才有虫鸣声到这个时节已难以听闻,只有秋风刮过的呼啸声。 风声猎猎地刮过雪白的羽毛,齐归不知是不是被冻到,瑟缩了下脖子: “是……”他小声地承认,随即眼睛无措地抬起:“这种颜色单调的羽毛是不是不好看?但灰色的绒羽好像不合适做毽子……” 齐归抬起手,想要将毽子拿回:“我寻些花来,将它染完色再给你。” 谢宝琼却避开他的手,反手将其收入袖中乾坤: “很好看,比原来的那个好看。只是你没必要拔自己的毛,我爹说过人要爱惜羽毛,你是小鸟妖,更要爱惜羽毛。” 齐归隐隐觉得谢宝琼这个词用得有问题,但更多心神全然被谢宝琼既没有嫌弃他的羽毛还让他爱惜自己占据,顾不上这小小的问题。 他的小鹿眼染上喜意:“阿琼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在书上看到过送人羽毛的典故,象征情谊深重,送自己的羽毛应当更能象征我与你的情谊。” “有这个典故吗?”看过的话本比正经课业要多的谢宝琼发出文盲的疑问。 齐归用力点点头:“有的。” …… 毽子已经收下,谢宝琼看向没有离开意思的齐归: “我要走了,城门已经关上了,你有何打算?” 齐归抬起的眼带上几分希冀和欲言又止:“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谢宝琼不介意路途上多一个齐归,但他还是问了一嘴: “是齐家还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齐归的面色比第二次见面时好上不少,不像是在故作坚强:“上次回去后,兄长发了好大的脾气,将我院中的人全部换了一遍。我也听了你和苏公子的话在好好修炼,他们现在都不敢招惹我。” 说到此,齐归抬起手,聚拢出一丝微弱的灵力展示给谢宝琼:“我跟着阿娘留给我的传承记忆修炼出的。” 他挥散那抹灵力,语气转而低落:“我想去找阿娘,想问她为何走的时候不带上我?” 给他留下传承记忆的人是否也会像夫人对待兄长那样对待他呢?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她,但多去些地方,总能打听到她的消息。阿琼,让我跟着你吧,我能帮到你的。”齐归祈求道。 谢宝琼本就不介意带上齐归,当即应下来。 他从袖中取出猫猫哥,朝面前的空中抛去,脚尖一点,飞身上刀: “走吧,换个快点的法子赶路。” 齐归刚踩上长刀的瞬间,由谢宝琼操控的长刀如同旱地拔葱般猛得蹿上高空。 谢宝琼的声音慢一步留在原地:“这是我第一尝试御刀,可能有些不太熟练。” 天边的鸿雁结伴南飞,雁群的阵型被两道突然闪现的身影打乱一瞬,旋即调整身姿重新汇拢成型。 与鸿雁相伴,谢宝琼七上八下地往四水山的方向飞去。 偶尔还能听见齐归白着脸建议的声音:“阿琼,要不要我载着你飞。” 一路颠簸,总算在第二日晨曦时分到达目的地。 谢宝琼操控长刀直冲苏晓春的洞府而去。 一声巨大的轰响随之传出,谢宝琼从树冠中探出头,见到完整的洞府松下一口气。 他捞起挂在树干上的齐归,跳到洞府门口,解开禁制,朝黑黝黝的内部喊道: “晓春!” 喊了几声,洞府内依旧是静悄悄的,正当谢宝琼放下齐归,准备进去看一眼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晓春还未归来。” 他回过身,循着声音源头望去,一眼便被枝头罗红色的身影吸引注意: “辛前辈,你怎在这?” “大老远便听见炸山的动静,过来看看出了何事?” 辛玄长发未束,黛紫色的腰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衣衫半敞,斜身倚在枝头,脸上尽是揶揄: “这是晓春惹你生气了,来炸人家洞府。” “没,我是来找晓春……” 谢宝琼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 “哦,你想找的是那只狐狸啊。” 辛玄跃下枝头,赤脚踩在落叶上走来: “那可能有些麻烦,你最好换个法子。” 辛玄脸上挂起轻佻的笑意,俯下身挑起谢宝琼肉乎的下巴,呼出的气息扑打在谢宝琼脸上: “比如,你可以问问我。” 对哦,他怎么没想到,辛前辈当年说不定看到了,谢宝琼刚要开口询问,袖子突然被人扯住,他回过头,齐归白着脸扯住他的袖子,表情有些不自在。 辛玄直起身,视线后移: “这是你新交的朋友?” 等到谢宝琼肯定的回答后,辛玄稍稍收敛了身上外泄的气息,欣慰道: “不错,到交朋友的年纪了,是该交些朋友。” 齐归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谢宝琼让开身,介绍道:“辛前辈,这是齐归。” “齐归,你不用怕,辛前辈人很好。” 齐归打量着没有散发恶意的辛玄,他方才在辛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恐怖的压制气息。 第102章 京城侯府。 晚到的秋雨倾盆而下,劈里啪啦地砸在琉璃瓦上,压弯了窗前的海棠枝,朦胧了外界的光景。 谢琢坐在桌案前,视线在从屋顶滴下的水滴驻足一瞬,闭上眼,手指捏住山根,吐出一口浊气。 水珠砸落在已经洇湿一片的地毯上,发出的闷响与叹息声混合在一起。 这口气尚未来得及叹完,房门被猛地推开,巨大的声音瞬间盖过轻叹。 谢琢闭上的眼头疼地睁开,移向大开往里灌着冷风的屋门。 谢容璟站在门口,发梢和袍角都挂着水珠,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屋外的地砖上。 他抬手叩了三声已被推开的屋门。 “进来。” 等到谢琢的声音响起才迈过门槛进屋。 谢容璟反手带上门,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放在谢琢面前: “爹,琼儿不见了,府里派人找过了,只在琼儿房间找到这个。” 他的语速又急又快,难掩焦急。 面前的谢琢却一派老神在在的模样,轻轻应了声: “嗯。” 谢琢的视线随着身高已经抽条的少年一同移动,伸手递出一方干净的锦帕: “擦擦。” “爹——!” 谢容璟抽走锦帕,但没有多余动作,只紧紧地攥在手中。 窗外的风雨声更急了些,几根雨丝顺着风飘入屋中。 谢琢站起身,移步到窗前阖上窗,声音在弱下去的风雨声格外清晰: 第118章 “我知道。” “爹,您知道?!” 与谢琢平静的声调不同,谢容璟的声线被震惊和不解填充。 谢琢在后方惊讶的视线中,回到桌案旁,沏了杯热茶推到谢容璟手边: “当心风寒。” 随后才拿起谢容璟放下的纸展开递到眼前。 墨色的字写在珍珠白的纸上,字迹清晰,比前阵子端正不少,只有短短的三列—— 【我要离家出走! 不用你们送我走,我自己回山去!】 谢琢的目光极快地扫过两行。 嗯,很好,没有错别字,也没有画圈…… 不对,谢琢的视线移向第三列的落款—— 【谢oo】 映出墨字的眼中盖上一层无奈的笑意,谢琢刚放下纸,谢容璟收拾好自己,忙出声询问: “琼儿写了什么?” “你还未看?”谢琢藏好眼中本就不分明的零星笑意,将纸推到对面。 谢容璟每看一个字,眉头更紧锁一分,“爹,你同他说了?” 茶盏在谢容璟放下纸时被碰到,剩下只到杯底的茶水晃动几下,被一只手扶稳,没有晃荡出来,只有不断泛开的涟漪,但屋内水珠的滴答闷响却不断绝。 谢琢松开杯盏,示意谢容璟看向后方,一滴水珠正从上方掉到地毯: “那日我们谈话时小宝应当听见了,将屋瓦都踩裂开了。晨间的雨小还不分明,现下这般雨势屋内也开始漏雨。” “雨下得这般大,也不知琼儿如何了?” 谢容璟的一颗心装满了弟弟,对谢琢口中弟弟上房揭瓦的事迹被满腔的忧心盖过。 外面雨打树梢的声音越发响亮,他的心越发紧了起来。 “他昨夜便出城了,淋不到这雨。” 谢琢简单的一句话宽解不了他的担忧,反倒使他生出更多的惶恐,语气焦急: “琼儿出城了?!爹您知道怎么不拦着点?” 急雨拍打门扇的声音与谢容璟惶惶的焦虑混合在一起传入谢琢的耳中,他的情绪被牵动,难免嗔怪了一声: “他有主意的很。”清浅的声音继续响起,抚平屋内的焦躁:“走前还不忘找账房支走一笔银钱,知道不让自己吃苦。” 雨势暂歇,谢容璟的声音像是闷在雨幕中,低声吐出亲昵的抱怨: “跟爹一个样,想做什么都不说。爹平日里太娇惯琼儿了……” 话未说完,谢琢便投来一个直白的眼神,谢容璟猛地止住话,尴尬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他装作无事发生般转移话题: “还好琼儿走的时候知道带上钱,就是不要被人骗才好……” “不必担心,我在四水山附近留有人手,小宝到那,或者在那有何事都会有人递信过来。与其让小宝待在京中,不如让他远离旋涡更加安全。” 谢琢转头望向透出点点曦光的窗扇,眸色微动: “等一切结束,我再去寻他……” — 谢琢口中远离旋涡的谢宝琼正操纵着长刀飞在云海之中。 他望了眼脚下越来越远、逐渐变为一个小点的四水山,收回视线,调动灵力,加速往目的地飞去。 临走前,辛玄稍微指点了下他御物的技巧,如今他操纵长刀的灵力稳健,不似初次飞行般,飞得乱七八糟。 他并未在四水山停留太长的时间,尤其在与辛玄的对话后。 苏晓春的洞府前,几棵断裂的树干横亘在一边,辛玄一袭罗红衣衫,随意捡了根树枝,向谢宝琼展示如何用灵力御物。 强烈的劲风扫过地面的落叶与草屑,清理出一片空地。 辛玄周身懒散的气息转瞬间凌厉,细长的树枝附上一层内敛的灵力,直冲谢宝琼的面门而来。 秉承着对辛玄的信任,谢宝琼不躲也不避,任由树枝飞来。 宛若流光的树枝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绕到后方勾住他的衣领向上挑去。 谢宝琼凌空腾起,他稳住身形,踩住飞到脚边的树枝。 树枝上内收的灵力的被刻意外放,纯粹而蓬勃的灵力荡漾开,任何波动都能被谢宝琼轻易捕捉。 树枝载着他飞上高空转了几圈,移动、调转方向、改变速度时如何精准把控灵力皆在清晰地呈现在谢宝琼眼前。 等到位置逐渐降低,树枝上的灵力一点点撤去,谢宝琼心领神会地调动灵力接替这部分消失的灵力,成为主导再次操控树枝。 …… 谢宝琼从还未完全落地的树枝上跳下,落在齐归的身前,兴奋道: “齐归,这下我载着你飞时不会像先前那样了。” “阿琼进步好快!” 齐归向来不吝啬对谢宝琼的夸赞。 树枝无人操控后砸落地面,辛玄越过树枝,来到两人身旁: “不错。” 身侧突然响起的声音,让齐归贴得离谢宝琼更近。 谢宝琼感受到手臂上的温度,想起件事情,视线在眼前活得久、肯定也见多识广的辛玄身上落定: “辛前辈,你有见过本体是雪雁的妖怪吗?” 齐归惊愕地侧过脸,少年认真地侧脸倒映在他的眼中,他没想到阿琼会一直惦念着这件事,除了曾经的……,已经有许久没有人如此为他的事上心了。 “雪雁?你去过的地界中好像不是很多……” 辛玄若有所思地开口,旋即将视线落在旁侧瘦小的身影上: “这不是就有一只吗?” “辛前辈,我们想找的人是齐归的阿娘。” 谢宝琼解释的同时,齐归也投去希冀的眼神。 随着时间的流逝,浸在沉默中的空气让齐归眼中的光逐渐暗淡,直到辛玄的声音再次响起,给了他希望: “我曾见过雪雁妖的族群,但其中有没有你的母亲我不清楚。” 辛玄给了提示:“这个季节,你往南方去找吧,虽然修炼成了妖怪,但一般的妖很难改变刻在骨里的本能,你去南方找到雪雁的群落,问其他雪雁应该会有认识你母亲的人。”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 雪雁是不会轻易舍下幼崽的物种。 但能够得到一丝线索,便已觉得足够的齐归,面上当即浮现欣喜之意: “多谢前辈。” 了却齐归的事后,谢宝琼才与辛玄提起另一件事: “辛前辈,你方才说可以问你,你也知道当年的事?” 收了神通的辛玄又变回那副慵懒的模样,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 “自然。” “那……” 谢宝琼的话尚未完全落地,便听辛玄话锋一转: “不过——”辛玄刻意拉长声调,停顿片刻才坦言道: “我不能全部告诉你。” “为何?” 四周的风声突然安静,穿林打叶的声音也消失不见。 辛玄仰头看了眼万里无云的天,才垂下头将视线重新放回眼前的小孩身上。 长发松松散散地拢在他一侧的肩头,他的神色平淡,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他意有所指地开口: “祂在看。” “他?……谁?” 谢宝琼环顾四周静下来的树梢: “附近还有其他人?比辛前辈还厉害?为什么他不让辛前辈说当年的事?” 接连不断地问题从谢宝琼口中冒出,辛玄猛地靠近,抬手捂住他的嘴,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神色正经: “不要问。 祂是谁,是什么对现在的你都不重要。等到未来你就明白了。 至于当年的事我为何不能全部告诉你的原因……” 辛玄的眼睛与那双眼睛互相交错,似乎穿透时光,望见过去的影子。 他看着谢宝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放下手,退回原来的位置,褪去那副成熟可靠的模样,声调懒洋洋地开口: “到了我这个境界,随意去插手世间的事情,会有大麻烦找上来。” 辛玄似是回忆起了什么,脸色不悦,说出的话也褪去那副无所谓的态度: “我可不想……” 剩下的两个字消散在他的嘴边,除开他自己外没人听清: “也不想麻烦找上门来,还是如今这般自在。” 他掸了掸身上松松垮垮的袍子,目光划过身上罗红色的布料时,荡起涟漪,似有可惜和怀念一闪而过。 等到再度抬起,看过来时,像是有浑浊转变清澈的湖水,仅剩下不断沉淀过后的平静: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想找的人就在——” ----------------------- 作者有话说:今天忙到比较晚,还以为赶不上了,没想到写得很顺[星星眼] 第103章 “丰海郡。” 赤松并不响亮的声音回荡在谢宝琼的耳边: “那里会有你想找的一切……” 丰海郡,一个临海城镇,位于大晟的东南地界,毗邻这片大陆最广袤的大海。 第119章 丰厚的渔获和相对温暖的气温使得它成为部分候鸟短暂停歇的落脚地。 辞别辛玄,谢宝琼与齐归商量过后,结伴再度启程。 长刀划过云霄,载着两人远去,天际白色的气流不多时便被流云遮蔽。 重新靠坐在枝头的辛玄望着消抹的痕迹,雌雄莫辨的昳丽脸上出现一道沟壑,他蹙眉,心中的不安难以消去,他无法确定自己将答案提前一步送到那个孩子面前,会不会惹什么变数…… 随风飘荡的云层遮蔽天光,明媚的天色渐渐阴沉,秋风瑟瑟地拂过枝头,翠绿枝头的罗红色身影化作一只比他那张脸更为靡丽动人的鸟雀,扎入林间。 只祈祷一切能够顺利地结束…… — 经过一天两夜日夜兼程地直线赶路,在晨色熹微时分,谢宝琼终于望见城镇的影子,在朦胧的天色中遥遥矗立在远方。 湿咸的味道先一步顺着风钻入鼻尖,然后是风声拍打浪花的声音。 巨大的日轮自黑暗中升起,橙黄的色彩洒在海面上,映在瞳孔中。 暖色的光线随着日轮的上升,罩在上方一人一鸟的周身,为两妖镀上层金色的光芒。 齐归变为本体,踩在长刀的前侧,迎面的海风被灵力挡去大半,他展开尚未完全褪去绒羽的双翅,风刮过他的羽翼,灰色的绒羽摇曳晃动,更多的雪白成羽却迎风招展。 气流卷过他的羽翼,让他惯性地扇动翅膀,脚蹼离开刀刃的瞬间,他便清醒过来,停止振翅,落回原地。 他仍旧张开翅膀,感受风吹过每一根羽毛的流动,那短暂飞翔的感觉令他着迷—— 他本就是能够翱翔于天的飞鸟。 “要试试看在这里飞吗?” 身后的谢宝琼注意到雪雁幼雏微小的动作,声音顺着海风钻入齐归的每一根羽管。 雪白点缀着灰色的翅膀刮过半透明乳白的云层,细小的嗓音带着羞赧: “可我的羽毛还没有长好。” “没关系,我会接住你的。” 每一个字都在雪雁小小的身体里扎根,就像羽毛钻破羽管的感觉,挠得他心痒。 熹和的日光洒在齐归的身上,暖暖的,让他生出丝尝试的勇气。 融融的日轮随着洁白的小鸟一同高升。 觅食的海鸥滑翔在二人附近,偶尔有胆大者张着大嘴想要将落单雏雁作为食物饱餐一顿,却无不例外被从云层后钻出的谢宝琼用灵力拍飞,然后被拉成长线的灵力绑住脚踝,不远不近地飞在雏雁附近。 同样洁白的鸟儿成群结伴,被海风托着高高起飞。 直到一只最弱小的白灰色相杂的幼鸟猛地下坠,群鸟顿时乱了阵脚,接连下坠。 谢宝琼松开手上的灵力束缚,下坠的鸟群借着海风稳住身形,得到自由的瞬间顿时骂骂咧咧地四散而逃。 谢宝琼操控长刀速度极快地垂直向下飞去,穿破云层,擦着波光粼粼的画面滑翔,溅起的浪花挥洒的水珠映出空中白色的一团。 他捧住下坠的雪雁。 白绒绒的鸟团子窝在手心,感受到呼啸的海风被温热的柔软取代,颤着眼皮睁开豆大的黑眼,环顾四周,目光触及熟悉的脸时,发出一声短促叫声: “啾。” “我接住你了。” 长剑飞行的速度放缓,贴着平静的海面慢慢地往前飞。 白色的鸟团站到谢宝琼的肩头,头顶耸动的羽毛时不时蹭过少年的脸颊: “阿琼,我是不是很笨,只飞了这么一点距离就掉下来了。” “比上一次飞得好多了,那时你可是连飞稳都做不到。” 羽毛扫过脸侧,带来一阵痒意,谢宝琼伸出一根手指,按住雪雁摇摆的脑袋,语调自然: “况且你还没换完毛,以后肯定能和那些成鸟一样飞的很好。” “嗯。”齐归回应着他的声音,被按住的脑袋抬起,黑溜溜的眼珠映出上方盘旋捕食的海鸟,一道道白色在他眼中划过,丁点儿大的眼中被这些痕迹划出忧绪: “阿琼,你说阿娘会不会不喜欢这么孱弱的我?” 逐渐高照的天光使海边的城镇褪去那丝雾里看花的朦胧感,轮廓变得清晰起来,却无法照透齐归心头的阴霾。 近乡情怯,素未谋面的母亲,不禁让齐归怀疑那份从未有过的情感能否降临到他的身上。 他其实很满足现在所拥有的,能吃到好吃的饭菜,拥有了保护自己的力量,没有人能再给予他伤痛,更是……结交到了从来都没有的朋友,他拥有的已经很多了。 他还能得到更多吗?这样的疑问自谢宝琼出现在他生活后总是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 海水静静流动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被更近的声音盖过: “等见面了,你就去问她,如果她不喜欢你,你就和我一起走。” 声带几乎贴着齐归的心脏一同震动,他窝成一团埋进少年的颈窝。 “你要多出去走走,遇见更多的人,天底下这么多人,总有人喜欢小鸟,我爹还喜欢石头呢。”虽然只喜欢他这一块。 谢宝琼操纵长刀穿过海面,微风卷过他的发梢,缠绕在他颈间的白团上。 海浪拍在礁石,哗哗作响的声音让缩成一团的小鸟探出半个脑袋,露出有些湿漉漉的羽毛,浪花溅起的水珠洒在他的身上,盖过那丝咸涩味。 长刀最后在一处沙滩停下,土色的沙子在烈日的照射下变得金灿灿的。 晴天的海水格外得蓝,与金色相接,泛出白色的泡沫。 谢宝琼收起长刀,跳到沙子上,新奇地踩踏感让他顿住脚步,回味了一番,他的眼睛亮起,迫不及待地分享: “齐归,你快下来,这里的土踩起来好特别!” 颈间的白色鸟团滑翔落地,脚蹼触及沙砾的瞬间,豆大的眼睛瞪到最大。 两个从未到过海边的幼崽顿时将多余的事与情绪暂且抛诸脑后。 谢宝琼蹬掉鞋靴,光脚踩着沙粒往海边跑去,尚未被太阳照透的海水带着凉意冲刷到小腿的部位,脚下的湿透的沙粒不再松散,在海水的推波助澜下划入他的脚趾缝隙,与干燥的沙子是完全不同的触感。 他弓下身,海水从他手指缝间溜走,他截住被浪冲过来的鸟团,朱红的脚蹼离开水面的瞬间还在划拉: “阿琼,这里的水和水塘里的水不一样,会晃。” 谢宝琼等浪退去,才将鸟团重新放入水中:“你小心些……” 不等他话音落,齐归突然扎了个猛子,留下尾羽翘在水面上。 “齐归!” [我没事,阿琼。] 声音径直从他的脑海中响起,不出片刻,齐归的脑袋重新露出海面,红色的喙中还多了条活蹦乱跳的海鱼。 [阿琼,我们可以吃鱼了。] …… — 遥远的京城,刚下朝的谢琢便收到了谢宝琼离开四水山失去踪迹的消息。 他身上朱红的官服未来得及更换,边走边吩咐禀告消息的人下一步计划。 “先暗中找找……” 不久前被破坏又被整理好的园子透着冷清,人为修剪整理的枝杈折了不少枝条。 被折断的地方无法接好,依旧突兀地长在那里,管事曾问过谢琢要不要将园子重新装整,将里面的植被景观换一换。 却被谢琢否决,他还记得曾在园中的假山中揪出一块特别的“石头”,若现在将园子重新装整,小宝回来该不习惯了。 他挥退跟在身旁的人,步子慢了下来。 脚步不知不觉间再次绕到那座假山石下。 分离对于谢琢来说是家常便饭的事,官场上来来去去,今日说上话的人,来日说不定贬谪流放,更遑论更为深刻的永别,他也在不断地经历,离别的愁绪他早尝了个遍,怎么还会…… 谢琢盯着眼前名贵的假山石,脑海中装的却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青石。 分明分别才没多久,思念怎会如此难捱呢…… 轻微的脚步声打散溢满的情绪,谢琢转过身,眼中映出熟悉的面孔。 那张无比相似,几乎叫人分辨不出区别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少年站在廊下,站在他当时发现青石的位置,与他遥遥相望。 谢琢方才外泄的情绪已收敛干净,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无波的眼神像是宁静的湖面,倒映出那张脸,但仅仅是倒映。 园中的草木停止摇曳,廊下的少年隐匿在阴影里,撑在栏杆上的手握紧。 几米的距离的在双木的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作为修士的他能够清晰地捕捉谢琢脸上任何的细微表情变动。 又是这个眼神! 又是这个令他厌烦无比的眼神! 烦躁的情绪和欲望交织,控制着他的行动,他第一次没有在谢琢面前装出乖顺的模样。 手掌一撑,轻盈地翻过栏杆,闪身到谢琢的面前。 与此同时,双木的注意紧紧黏连在谢琢身上,没有放过谢琢任何的波动。 第120章 青年的发丝和袍角被他带动的气流吹起,眼睫轻轻眨动一下,发丝和衣袍缓缓下落,恢复原状,就像青年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不对他的举动施以任何情绪,甚至连一丝关注都吝啬,好似他不过是一块路旁的石头。 不对,若他真是块石头,说不定还能惹得几分怜惜。 就跟、就跟府中另一块石头一样…… “有事吗?” 瞧瞧,就连他的名字都吝啬。 第104章 秋意总是为天地间添上抹萧瑟的气息,秋分已过,霜降将至,晨曦时分的寒露留在尚未被天光照耀到的阴影中,凝结成珠,顺着叶子滚落在地。 双木从未体味人间这分明的四季。 在他记忆中,山门中总是四季如春,山花从不曾离开过枝头,点缀在山野,如同一纸画卷,上面的花、里头的人都像是画上的颜彩,漂亮却不真实。 夹杂着寒意的风刮在他的身上,将他带到这方园子。 并不留情的冷风令修士感到他不曾感受过寒冷,就像谢琢望过来的眼神,清寒入骨,再大的风也不会在那里刮起一丝涟漪,除非…… 除非往里面投入一颗石子,涟漪才会如波纹般接连不断的泛起。 可,凭什么呢? 那本该是他的—— 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本该因他而动。 双木突然开了口,带了些孩子气的报复意味,他故意省去对谢琢的称呼: “如若您先遇到的是我,您会……”他猛然顿住,后面的话他自己也茫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视线愣愣地停留在谢琢身上。 在寒风中失去温度的日光倾斜而下,将枝头最后一丝寒露挥发。 漂亮眼睛下的薄唇轻启: “没有如若。” 双木的声音几乎同一时间响起,却被那抹平淡并不响亮的声音完全盖过: “您会一直看着我吗……” 风声太响,吹得双木的耳鼓闷闷作响,他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另外四个字却绕过他的耳中,径直在他的脑海响起。 谢琢不是凡人吗? 为何这四个能牢牢地、清楚地让他听见。 心头那种难以形容,却一直蓬勃涌出的欲望,终于存放不下,双木空洞洞的眼睛像是一堆火燃起,他猛地靠近,打破两人间的安全距离。 谢琢在凡人间不错的身手,在有灵力借助的修士眼中完全不够看。 双木拉住未来得及后退离开的青年,冰凉的手紧紧扣住对面人垂在身侧的手: “我和他分明是一样的!” 欲望与忿然、不甘等各种心绪交织的情绪让双木压抑着声调挤出这句话。 谢琢没有将被拉住的手抽回,他知道作为不能调动灵力的凡人想要在修士面前抽回手宛若蚍蜉撼大树,索性任人拉在手里。 只有在冰寒的触感附上来时皱了下眉。 谢琢垂下眉眼,重新打量面前的孩子。 双木说的没有错—— 几乎一样的脸和看不出多大区别的身形,他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可以说与谢宝琼是一样的。 尤其是面前的脸生起气来,往日那副如冰雪的样子消融,显露出少年人的鲜活,变得和谢宝琼更相像,连生气时细微的表情也如出一辙。 但是,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天底下也不会有两个谢宝琼。 双木表现的和谢宝琼愈发相像,谢琢心中的疑虑愈发增多。 他没有像对待谢宝琼一样,伸出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握住双木泛凉的手,只任由少年人的手暴露在寒风中,将从他手上汲取的温度尽数流失。 谢琢久久没有出声,双木堵涨在心间的心绪随着上一句话一同全部爆发后,变得踌躇不前。 他捏住青年如白瓷般的手松了又紧,不够宽大的手只能握住青年的手指,指尖蹭过青年因握笔留下的薄茧。 手中的触感如一块质地上好的暖玉,不像谢琢般的给予他漠然,反倒源源不断地将温度传递给他,就像漂亮眼睛映出那块石头时源源不断的涟漪。 手心的温度给了双木虚妄的假象,他不由生出些许期待,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语气却不再尖锐,带上几分讨好: “我和他是一样的,他不在……” 寒风卷过,手心的温度似乎流失了些,将谢琢冷得如冰针的话语一同递到他的耳中,扎入他的身躯: “蔺国师已经回京,明日你随我一同去拜访。” [……的日子里你完全可以将我当成他] 未完的言语像是过了遍凉水的黄糕,不上不下堵在喉间,双木垂下仰起的脸,手上的力道放松的一瞬,温度便骤然消失。 他眼睛不眨动地盯着自己不知何时垂回身侧的手,闷闷地声音从他口中钻出: “知道了。” 为什么会感到难过呢,他分明只是不甘心自己的东西不属于自己。 …… — 丰海郡的海滩。 谢宝琼抖干净海水干燥后留下的白色颗粒,重新穿好鞋袜。 染上寒意的风送着海浪拍到他的脚边的位置上,谢宝琼抬起脸,若有所觉地望向大海的尽头。 闪着波光的海面轻轻摇曳,像是枝叶摇晃的树。 日轮完全迈入天际的海面褪去金色和橙黄调和的色彩,剩下一片蔚蓝,幽深的色泽偶尔泛过一片亮光。 遥远的天际下方能够模糊地瞥见陆地的影子,但谢宝琼知道,谢琢在更远的地方…… “阿琼!” 他收回视线,偏头看去,海滩的另一头,一道白色的身影遥遥朝他招手。 他背身往与那片陆地相反的方向跑去: “来了。” …… 翠绿的颜色还停留在枝头,两人一路欣赏着与京城完全不同的光景,赶在午前来到这一带最大的城镇。 【丰海城】三个苍劲的大字镌刻在城墙之上,目送底下的人来来往往。 已到午时,入城的队伍只剩下零星几人。 城门口的守卫困倦地打了个呵欠,接过面前人的路引打量一番,挥手放行。 后面的队伍突然凹下去一截,两道身影挤挤挨挨。 齐归攥住谢宝琼的袖子,小声耳语: “阿琼,我没有路引怎么办?” 谢宝琼安抚地握住他的手,语气镇定:“我也没有。” “那我们要怎么进城?城墙上刻有阵法,那边还有留守的术士……” 齐归顿了顿,突然眼睛一亮:“要不我们变回原形,我衔着你飞进去?” “我们身上有灵气波动,会被阵法拦下的。”谢宝琼点出问题所在,余光瞥到齐归暗淡下来的眼睛,安慰道: “不用担心,我有办法。” 队伍逐渐缩短,排在他们前面的人交出入城的凭证后,很快被放行,谢宝琼拉住齐归,无视守卫的存在,径直往城门的方向走去,不出所料地被侍卫拦下。 “诶,站住,你们两个小孩。” 本还有些瞌睡的守卫顿时清醒,长臂一伸,拦下跟随上一个被放行的人入城的两人,即将立功的喜悦包裹住他,他声调高扬: “路引和凭证呢?没有这些想要混入城中,一概视为间/谍。” 前面的人听见动静,回头一望,担心惹上麻烦,脚步快了几分,匆匆消失在城门口。 齐归握住谢宝琼的力道不由更紧了些,强撑着没有躲到少年的身后将自己藏起来。 手心被捏了两下,谢宝琼侧过眼,递来一个安心的眼神。 他高高扬起头,以低矮的视角睥睨拦下他们的守卫: “你是何人,敢拦本少爷?” 齐归瞳孔地震,震惊地瞥过突然变了个人的谢宝琼。 守卫怔了一下,没想到眼前的少年如此大胆,他刚欲开口,站在城门另一侧的同僚突然走过来,胳膊肘捅了下他,递过来一个眼神。 立功的喜悦被冲淡些许,守卫垂下视线,打量过两名少年的穿着。 虽然周身无配饰,但为首少年身上衣服鲜艳的料子,那种光泽连他见过的府衙老爷能穿的绸缎都比不上。 他的目光正色几分,眼前的两人不论是何身份,比起立功,更大可能是个麻烦,而且是天大的麻烦,如若真是贵人,他将人得罪后,接下来的日子别想好过。 但他也不敢贸贸然将人放入城中,若真是间/谍或者是入魔的修士派来的人,他可就成了丰海城的罪人。 再次开口时的语气不再疾言厉色,反倒温和异常:“小人眼拙,不知您是?” 谢宝琼仍保持那副目中无人的纨绔姿态:“本少爷的名讳也是你能听的。” 边上的齐归终于回过神来,配合地开口:“就是,我们的名号也是你能的听的。” 不过他终究不太熟练,语气没有谢宝琼强势,声调还带有孩子独有的软糯。 守卫抹了把不存在的汗水,这架势他可太熟悉了,跟城内一些老爷府上的浪荡子一个样。 第121章 戒心逐渐减弱,但他记着自己的职责,语气更卑微了些: “小公子有所不知,入城是一定需要路引的,小人只是依律行事。” 谢宝琼从守卫语气中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但高傲的语气不变,藏在袖中的手摸出一块方正的硬/物: “我爹来了也一样?” “不知令尊是哪座府上的?”守卫的语气更加谨小慎微。 谢宝琼骄矜的声音故意显出几分慌乱,“哼,别想骗我告诉你我爹是谁……” 他的尾音弱了几分,却故意泄出几个字保证眼前的侍卫能够听清:“我爹要知道我偷跑出来……” 随即装出气急败坏地举起手中从谢琢书房顺来的令牌:“这个能证明我们的身份了吧,快放本少爷进去。” 银质的令牌做工细致,中央永顺侯三个字与城门上方丰海城三个字能够看出出自同一人之手,在阳光下一同辉耀,左下角的印刻更是证实了这枚令牌的真实性。 守卫狠狠眨了下眼,试图找出自己眼花的证据,却发觉秋日的艳阳也能将他炙烤得发昏。 上一任永顺侯的名号他还是听过的,是□□大晟边陲安宁的大将军,新一任永顺侯的名号虽不如上一任响亮,但按推算年纪应该也到而立,绝非眼前这个身量堪堪四尺的少年。 守卫的视线越过令牌,落在少年稚嫩的脸上,默默认定眼前的少年应是上一任永顺侯的孙辈。 -----------------------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应该就能写到双木的身份了 第105章 顶着守卫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谢宝琼与齐归被请入城中,顺便安排好了住处。 “两位小公子暂且安心住下,有任何事吩咐这里的侍卫便是。”送他们来的守卫恭敬道。 本在环顾落脚点的谢宝琼听见声音,眯着眼狐疑地开口,为这场戏画上最后的句号: “你们不会把我在这里的消息送到侯府吧?” “小公子安心,没您的吩咐,何人敢将消息送到侯府。” 守卫脸不红心不跳地骗小孩,在城门时,就已经有人将消息递了上去,上头的大人恐怕已经派人去往京城递送消息,毕竟眼前的两位就算出事也不能丰海城内出事。 而守卫自己也藏了几分私心,心中认为这种麻烦还是早点儿被领回家才好。 但在两人面前,他没有显露表现出丝毫异常,脸上一派恪尽职守的恭谨,眼睛微微低垂: “若两位小公子无事,小人便先行告退。” 谢宝琼不耐地摆摆手,直到守卫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他面上的神色才恢复正常。 一路安静跟在他身边的齐归却在人走后凑了上来: “阿琼,没想到我们这么简单就进城了。” 宛若幼鹿的黑瞳漾出点点星辉,语调也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却还是刻意保持着小小的、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 谢宝琼正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分出注意应了一声,语气与方才骄纵的模样截然不同: “之前在京城看到有人摆出这副脸色,其他人就换了态度,没想到还挺好用的。” 齐归点点头,寸步不离地跟在谢宝琼身后,埋着头不知想到什么,璀璨的星辉蒙上一层阴影,语气中显露出丝担忧: “可要是他们将消息送给侯府怎么,谢大人知道后会不会生你的气?” 捕捉到熟悉的称谓,谢宝琼的脚步一顿。 以为自己说错话的齐归紧跟着停下,阿琼是因为他们两个才…… 思绪还未蔓延,便被谢宝琼淡定地声线截断: “等他们消息传到京城,确认过身份再赶来,我们早不在丰海城了。” 说话间,他转过身,面朝齐归: “你可以想想如果我们在丰海郡没打听到你阿娘的消息,接下来去哪里?” 齐归顺着话认真思考的间隙,谢宝琼的视线在周遭游弋。 城内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是一间二进院落,精巧的院落闹中取静,来时他有注意,与这间住处相隔两街便是闹市。 院落虽不临主街,但车轮的滚轴声和人声的喧闹声多少是免不了的,可自从进入院中后,外头的一丝杂音也无法传入,像是完全被院墙阻隔。 谢宝琼福灵心至,抬起目光扫过院墙,草木的掩映间,墙角富有规律的花纹流露出一角,他抬步靠近,拨开前面阻隔视线的花草。 “阿琼,怎么了?” 齐归见他突然直直地朝一个方向跟去,转头扫过四周,急忙跟了上去。 身后的草丛被踩得沙沙作响,谢宝琼侧开身,留出一个齐归能站下的位置,同时抬手指向院墙上的花纹: “你看,这里有阵法。” 齐归视线落在手指指向的墙角根部位置,一串繁复又规律的花纹缀在其上,沿着墙根向四周的围墙蔓延,没入花木的阴影中。 他蹲着身,手掌搭在膝头,认真看了许久,也没有看出谢宝琼口中的阵法,手指不由紧张地蜷缩,卷住衣摆。 “阿琼,我没有看见。” “上面有灵力波动,眼睛看不出区别的话,就换种方式看。” 谢宝琼并排蹲在齐归的身侧,低矮的草叶围拢在两人周围,亮色的衣摆与素色的衣摆还有黄绿的草叶叠在一起,他视线停留在墙角没有移动,语气自然地继续开口: “你刚开始修炼,肯定还不习惯,我刚修成人形那会儿,就不习惯。” 齐归的手指渐渐松开,探出一股微小的灵力触角,感受着墙角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灵力波动。 “真的不一样。” 一只手递到他的面前:“怎么样,做妖是不是也很好?” “嗯!” 齐归伸出自己的手,搭上面前那只有力的手,顺着力道被拉起。 “阿琼,他们怎么给我们安排了一个有阵法的院落?” 从小的生长环境,加上鸟类刻在骨子里的敏锐,齐归对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异常警觉。 “这个阵法的存在应该是为了隔绝外面的杂音。” 谢宝琼拉住齐归往外走去,表情相比后者要自在一些: “这一带修士好像比较多,说不准是院落的主人请人专门布置的。” 齐归被谢宝琼拉着,稍稍落后一步,心神不宁地扭头望着身后的阵法,但随着耳畔谢宝琼平静的声音,提起的心渐渐落到原地。 风袭过,被拨开的草木重新挺立,在风中缓慢摇摆,将墙角的花纹尽数掩盖。 齐归收回视线,偏过头,看着拉住他往外走去的少年:“阿琼怎么知道这一带修士很多?” 他们进城不过片刻的时间,一路上根本没遇到几个人。 “来时路上我听到有人谈论附近修士的集市。”谢宝琼语气中透着新奇:“我们一起去看看吧,说不定还能打听到想要的消息。” …… — 京城。 床榻上盘腿而坐的少年睁开眼睛,视线扫过门窗透进的熹光,象征福禄的蝠纹窗花影子落在床榻的边缘,与他相隔一寸。 双木的视线浑不在意地撇开,起身出了客房。 今日的天气更冷了些,风在房门打开的那瞬灌入,将他浸上一抹寒气。 他身上的衣服还是那身山门中带下来的单薄法衣,被风卷起,又重新贴回到他的身上。 修士并不似凡人那么怕冷,双木整理了下褶皱的外袍,便抬步迈入寒风之中。 来到谢琢的院落时,谢琢才刚起身。 今日十五休沐,青年没有穿红色的朝服,披着件淡青色的外衣在仆人的伺候下洗漱。 双木站在门口,让开半个身子方便端着水盆的仆人出去。 “进来。” 视线再次望向屋内时,便听见谢琢的声音。 双木扫过四周,发现只有他一人后,才若无其事地进门。 谢琢手中捏着条腰带环在腰上,难得对他话多: “何时来的?” “刚来不久。” 并不相熟的两人说话也是干干巴巴。 谢琢收拾好自己,绕过杵在身前的双木,坐在已经摆好早膳的桌前。 双木在谢琢的眼神示意下,在旁边坐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谢琢喝粥的动作。 青年吃东西的动作很文雅,舀起一勺粥后,勺子刮过碗的边缘,再慢条斯理的送到嘴边咽下,咀嚼和吞咽时嘴巴自然地闭着,视线认真关注着面前的食物。 但许是他的视线过于不遮掩,谢琢蓦地放下勺子,视线直直地与他撞上: “你……” 青年吐出一个字后就没了声音,视线定定地在他脸上驻足片刻,才又给予他两个字: “算了。” 青年的视线移回面前的一亩三分地,将他落在一旁。 你什么,又算了什么…… 双木的眼睛执拗地留在青年身上,然而无论他的视线再如何灼热,谢琢用完餐前都没有再向他投来视线。 第122章 “走吧。” 帕子擦过那张无情的嘴,谢琢施施然先出了屋。 …… 侯府与蔺折春的居所很近,只挨了一条街。 谢琢没命人备车马,带着双木步行过去。 双木没有在凡间生活过,也没觉得不对,不远不近地跟在谢琢身侧。 来到相对热闹的临街,谢琢才注意到街道上挂着的花灯,和一股若有若无的香甜气息。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日已是中秋了。 他侧眸瞥过那张熟悉的脸,若今日跟在旁侧的人是小宝,怕是已经在闹着要吃月饼了。 “父亲,今日街上好像和往日不太一样。” 双木那双空洞眼睛灵动起来,扫视过周遭的街景,正好错过谢琢那一眼。 “今日是凡间的中秋节。” 谢琢在双木看来前便已收回视线,耳畔的声音既让他恍惚,又促使他清醒。更像了,小宝应该也会是这副对凡间懵懂的模样。思念难免更甚,他想看见小宝第一次尝到月饼的模样,想与小宝分食这份团圆的甜饼。 “是庆贺什么的节日?” 双木敏锐地觉察到谢琢情绪的变化,心底隐隐有所猜测,心音和青年波动的声线一起响起: “团圆。”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谢琢声音如风中烛火般晃动,但那又如何呢? 反正不是因他而动。 双木近乎残忍地开了口: “那真好,团圆的日子里我和父亲在一起。” 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像寻常父子一样,像那块石头一样,牵住旁边的手,用撒娇的语气说出这话。 但考虑谢琢会将他的手甩开,为了不将这份残忍对准自己,他最终只是将手背到身后,手指缠绕在一起,侧着身体仰头用笑着的表情说出这句话。 青年果不其然投来视线,可什么都没说…… 双木脸上的笑几乎维持不住,好在随着空气中甜腻的味道更重响起的叫卖声为他解了围。 “又香又甜的月饼——” 他很快从叫卖词中意识到月饼的意义,脚步轻快地从青年身边跑开。 问店家要了一个月饼后,习惯地掏出灵石付款。 “诶呦,小公子,您这不是开玩笑吗,好看的石头也不能当银子使啊。” 面对今日的第一位客人,店家倒没有冷声驱赶。 “给。” 一粒碎银被放在摊位上。 店家扫过谢琢与双木那张相像的脸,笑呵呵地拿过碎银,边找钱,边说吉利话: “郎君和小公子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俊俏。中秋喜乐,吃了月饼,团团圆圆。” 铜板叮铃铃地和吉利话一同落下,敲打在这对心思各异的陌路父子心头。 …… ----------------------- 作者有话说:差一点点写到双木的身份[化了],正文快完结了,要稍微算着点字数,避免榜单没写完进小黑屋,下章应该能写到 第106章 被油纸包裹递到手中的饼子还带着刚出炉的锅气,热腾腾的香气伴随冒出的热气升腾至少年小巧的鼻尖。 鼻腔瞬间被油酥混合着糖的味道占据,双木偷瞥了一眼身旁长身玉立的青年,双手握住饼的两端,轻轻一掰,如团圆月轮的饼子中间顿时出现一道裂痕,露出里面糖渍的果脯。 橙红的果脯黏连在一起,随着双木手上的动作,逐渐分裂,拉出透明的丝线。 他举起其中一半,最后连接圆月的丝线应声而断: “父亲,给。” 谢琢收起荷包,视线移向油纸中央露出如琥珀内里的月饼,不可避免地看到那张在半张饼后面、他正在思念着的脸。 他故作平静地收回视线,淡淡地留下一句话: “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街道随着时间的后移逐渐变得熙熙攘攘。 双木递出去的手愣愣地僵直在原地,第一次体会到无措的感觉,茫然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直到望着青年的背影即将消失在人群中,他才像是如梦初醒般,急匆匆赶上去。 两人再次保持着不远不近、不疏不亲的距离步行在街上。 两手握住半个饼子的模样过于可笑,双木收起本来要给谢琢的那一半,一边注意着青年的行踪,一边小口咬着饼子,本该甜甜的果脯到了嘴中却味同嚼蜡,只能尝到饼皮起酥和果脯稍带粘性的柔软口感。 “好吃吗?” 耳畔突然响起青年温润的嗓音,双木猛地抬起脸,眼中惊讶一闪而过。 他顾不上嘴里怪异的口感,脸上扬起一个笑,冲谢琢点点头。 但谢琢若有所思地瞧了眼他手中的半个饼子后便收回视线,不再看他。 第一次品尝食物得到并不算好的体验,双木本打算直接将月饼收起,但谢琢的话让他生出再尝试吃一口的想法。 余光却注意到谢琢停下的步伐,顿时放弃生出的念头,将目光投向青年前方的朱门。 “到了。” 谢琢声音落地的瞬间,朱门应声而开,从中走出一个小童: “大人说会有客人拜访,叫我在此等候,二位请随我来。” 绕过影壁,穿过前厅,小童引着两人一路来到一处幽静的院子,脚步停在院门口侧开身体,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后面我不便进去了,二位进去后沿着小径进去就能见到大人了。” “有劳了。” 谢琢顺着小童打开的院门,进入院子后,熟练地往里走去。 双木落后一步。 等他进入院子时,一片仍然翠绿的竹林率先映入眼帘,却找不见那道淡青色的身影。 他的眉心微微皱起,隐隐觉得奇怪,但转念考虑到谢琢对待他那种漠视的态度,抛下他先走一步也不是没有可能,特别是在刚刚引路的小童说过这里只有一条路的情况。 双木看了眼脚下蜿蜒至竹林深处的石板小径,抬起脚踩了上去。 — 竹林外,一道身影坐在棋盘前,白绫覆眼,指尖捏着枚黑子,让人莫名感觉他的“视线”全神贯注落在棋盘上。 “你来了。” 蔺折春忽然将手中的棋子掷回棋罐。 “许久未来,你这里倒是一尘不变。” 谢琢孤身自竹林中走出,在蔺折春对面的位置落座。 他注意到手边摆着一杯只余下一半液体的茶杯,声音淡淡: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你待客了。” “不,刚好。”蔺折春的指尖微动,茶杯转瞬消失,重新换上一盏热茶: “你要是来得再早点,我这怕是又要一阵吵闹。 他给你留下了不少烂摊子吧?” 蔺折春口中的他、上一位客人指的是谁,谢琢心知肚明,毕竟特地将茶杯的茶水换成酒液的人不多。 听完蔺折春的问题,谢琢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但还是维持着平静开口: “他哪次不是如此,许是我上辈子欠了他的。” 他喝了口茶水,刚压下心头的火气,心湖又随着竹林轻晃时响起的沙沙声荡开涟漪。 其实,早在双木到府上的第一天,他便见到了不请自来的蔺折春,就跟小宝刚回府那会儿一样。 “你先留着他,等过几日再带他拜访我,我会告知你的来历。” 蔺折春当时的神色严肃了不少,明显是察觉出什么端倪,留下一句话便欲离开。 还是他出声留下了这位来去自如的仙人。 不为别的,只为了验证当年的事。 从小宝的话语里,他能大致拼凑出当年的情况,加上这段时间小宝频繁地出事,就算痕迹被抹得再干净,但只要死死咬着不放,他总能找出遗漏下的蛛丝马迹。 付出了些代价,他得到了在四水山追杀小宝的那些凡人的踪迹,那些人所在的地方也让谢琢意识到一个在当年的事中被他完完全全忽略的人…… 但开口时,他并没有直截了当地点出那人的名字,就像当年他祈求仙人降下神通时,蔺折春不会回应他的请求,现在的蔺折春也不会告知他答案。 于是,他张开口,发出的声音隔着十三年的光阴,压抑着怨怼的平静: “为何不救她?”她分明是你看着长大的…… 谢琢清楚地知道迁怒没用,蔺折春救人与否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可他还是问了。 怨和恨化作的火焰燃烧了十数年之久,足够将一切都牵连进来,即便将自己焚烧殆尽。 蔺折春离开的身影重新显现,如同谪仙人的影子与谢琢交叠,他那张被白绫挡住大半的脸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到时,她已经死了。” 一句话哽住了谢琢,像根鱼刺不上不下地卡在喉间,无法拔出,咽下又无比生疼。 他轻轻吸了下气,似要缓解那份疼痛: “……那你当年为何不说?”叫我空生妄想多年。 第123章 然而门口逆光而立的身影就如供案之上玉雕神像,清冷遗世、不动凡尘: “我只做我该做的事。” …… “在担心竹林里的哪个的孩子?” 与记忆中相重的声线拉回谢琢的思绪,他摇摇头没有接话。 竹子沙沙碰撞的声音响个不停,似乎变得急促,和蔺折春平稳的声线极不相称: “不必担心,只是将他暂时困在里面。” 他自问自答,脸颊微微低垂,用发带简单束缚的长发散出几根发丝,落在蒙盖住双眼的白绫两侧: “看来是找不到你着急了,但暂且还不到他出来的时候。”话落,棋盘上的棋子凭空移动。 竹林中骤然掀起一阵风,卷起几片凋零的叶子散落到两人脚边。 郁郁葱葱的林海间,双木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望着突然移动到面前拦住去路的几棵竹子,难怪他走了这么久都没有看见另一人的影子。 他眸色微动,继续往调转方向的石板小径迈出步子,却在鞋尖踏上地面的一瞬,脚尖用力一点,身体腾空跃起,踩住路旁的竹杆借力,径直朝身后那几颗挡住去路的竹子而去。 闪出残影穿过那几根竹子。 脚尖刚落到地面,周围突然传来细微的响动。 双木来不及动作,几根碗口的竹子便从地里窜出,将他团团围住。 …… “双木到底是谁?” 谢琢简要地点明他再次踏足这片土地的目的。 安静下来的竹林只剩下棋子移动的声音,谢琢突然响起的声音显得突兀。 蔺折春落下新子,棋盘上的形势一时焦灼无法动弹,他才不慌不忙地开口: “你这时日与他相处没有猜想吗?” 谢琢抿了下唇,答非所问: “他说他是我和阿瑾的孩子。” “你觉得他是吗?” 蔺折春抬起头,被白绫遮挡的眼睛精准地与那双逐渐成熟的眼睛对视,他用灵力操控着茶壶又添了一杯茶。 顺着壶口流下的水柱在杯中渐高的水面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漫延的水波倒映在谢琢的瞳孔中,像是用平整的镜子印出涟漪,拥有波动的假象: “我无法对他拥有和对小宝一样的情感。” 蔺折春放下茶壶,附和道:“小宝的确是个讨人喜爱的孩子,至于……”他的脸转向那片一望无际的绿色牢笼: “他没有骗你,他可以说是你和小瑾的孩子。” 谢琢的瞳孔微微放大,那本该是倒映的波澜此刻真实地浮动在那双被双木认为无情的眼中,手中方才还温度适宜的茶杯变得灼手起来。 但不过片刻,他又恢复平静,他注意到蔺折春话中特意加上去的三个字: “什么叫可以说是?” 蔺折春毫不诧异谢琢转瞬间就能反应过来,他的手指轻轻敲击在棋盘上,一道缩小的虚影出现在棋盘上方—— 几根竹子横枝错节,中间困着一道身影,正是与谢琢同行而来的双木。 对坐的谢琢微皱着眉头,将目光放在不断攻击竹子的双木虚影上。 “他延续的确实是你与小瑾的血脉,只不过……” 蔺折春微妙地停顿了一瞬: “他已经死了,是不该存于此世的人。” 温热的茶水自水杯中洒出,倒到谢琢的手背上,顿时红了一片,他眼睛死死盯住面前的虚影—— 竹子在双木的攻击下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痕迹,双木正因为灵力的不断消耗,倚在其中一根竹子上休息,眼眸却依旧死死盯着面前的逐渐修复痕迹的竹子。 虽然双木平日的表现并不活泼,但虚影上的一幕幕无论怎么看,谢琢很难相信双木是个……已死之人。 可脑海中双木拉住他手时冰凉的温度和那双空空洞洞的眼睛却在不停出现,提醒着他双木的怪异之处。 虚影中作为监牢的其中一根位于双木后方的竹子忽然悄无声息地开始生长,骤然生长的枝条直指双木后心——! 第107章 “停下!” 伸出的枝条随着一声喝止顿在原地,尖锐的枝头离双木的后背仅剩一指距离。 虚影中困于牢笼的双木正面盯着眼前的竹子冥思苦想,一手抵住下巴,歪着脑袋一脸的认真,对身后隐蔽的危机毫无所觉。 单薄的衣摆随微风鼓动,颤颤巍巍地在尖刺在前方晃动。 飘荡的布料映在那双涟漪不断的眼睛中,谢琢瞳孔震颤地透过半空中的虚影直视后方那张神色自若、仿佛与虚影中夺人性命的举动毫无干系的脸,声音透着他自己都没发觉的颤抖: “你……在做什么!?” “我只做我该做的事。”蔺折春的语气相当不解,不明白谢琢为何阻止自己的动作: “我说过,他是不该存于世的人。” 他完全剥离在谢琢的情绪之外,气息与这方天地完全融合,如同一个没有生命和情感的物体。 风声寂寂,穿过繁茂枝叶时像是沉闷的呜咽声,刮在谢琢的心上,手上被茶水烫到的部位已经红了一片,泛起细密的疼: “为何非要取他性命不可?” 他过去的确不曾对双木生出浓厚的情感,可这不代表着他作为一个父亲,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眼前,还是残忍地被人再次杀死。 覆盖在蔺折春双眼上的白绫上有几道不太明显的褶皱,就如空气中那点微妙转变的氛围,但他声音依旧是冷冷清清,如寒冬的飞雪,一片一片压得人无法喘息: “谢琢,你错了。 取走他的性命从不是我,他早就死了,在十三年前、在小瑾死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如今在你眼前的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凭欲望驱使的躯体,他甚至无法称之为人,只是一团用邪术炼成的血肉而已。” 长久的静谧在这片空间内漫延,成片的竹林围拢住这片不算宽广的空地,茅屋若隐若现在绿色间,只有一张石桌和两侧对立而坐的人显得清晰。 石桌上是一方朴素的木棋盘,依稀能够看见侧边的裂纹,棋盘上方黑子和白子交错,相互厮杀,其中一颗白子四面皆敌,即将被踢出棋局。 对坐的二人看似是两位执棋者,但真正操盘的从来都是一人。 “谢琢,不要执迷不悟。对被欲望驱使的怪物放任不管,只会让他的周遭变为地狱。”他可太清楚这样的后果。 期盼许久才失而复得的东西,到手的瞬间却就要被夺走,无疑是将心生生剜走一块。 风像是从空掉的心穿过,温热的血液流过心脏后变得冰凉,再流向全身,浑身都冷了起来,但被茶水烫伤的灼痛愈发醒目,谢琢却分不清痛的是哪里,他发出的声音透着诡异的平静: “所以那天你的神色才会如此怪异,那为何不在那时就带走他?” 不曾得到、不曾拥有,那么这份疼痛是否就不会如此刻骨…… “很久没有见到这种关于生死的禁术了,当时不能肯定,需要时间确认。” 蔺折春的声音依旧冷硬,神识落在面前已经长成青年的人影上,令人窒息的情感压在青年身上,令他恍惚一瞬,记忆中闪过同样背负这种情感的画面。 但时光过于久远,他所拥有的东西、包括作为人类的情感,都在随着光阴逐渐堙灭,现在的他已经不知何时从那份过于压抑的情感中逃走,唯一肯定的是那花了他相当久的时间。 而神识中映出轮廓的青年是个凡人,没有这样漫长的时光去逃离,他到底存了一丝作为人的怜悯之心,放软了声调,徐徐蛊惑: “谢琢,你不该将他当成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不过是由那团已经腐烂的血肉重新使用禁术修复长大的躯壳,他没有活过来。” 蔺折春的声音宛若迷惑人心的精怪所化,没人知道那后面是甜蜜的饴糖还是布满荆棘的陷阱。 “让我再见他一面。” 沉重的氛围没有被这一句话打破,谢琢抬起眼,下垂的睫毛在他眼珠落下一片阴影,幽深的黑色眼瞳映出望不到边际的绿色,化为一片墨绿的沼泽,为充满生机的颜色添上一抹凋零的荒芜。 …… 困住双木、横七八竖的竹节唰唰缩回泥地里,前方挡住去路的竹林也在瞬间移动,留出一道刚好供他通行的小径。 他沿着开朗的视野往尽头望去,青翠的竹叶掩映间坐着一道淡青色的身影。 相近的颜色在双木的眼中泾渭分明,他一瞬便锁定那道人影。 心中藏了被丢下的不快,双木脚步故意慢腾腾地朝出口挪去,但在即将靠近那道色彩时,仍避免不了地快了起来。 “父亲,我找了你好久。” 本不有所期待的抱怨却得到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怀抱。 双木的脑袋直到搁在谢琢的肩膀上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木木地侧过脸,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双动荡的眼睛,复杂的眼神使他发蒙的脑袋更加混乱。 第124章 一条看似能说通的解释从心底冒了出来—— 谢琢这是将他当成那块石头了? 虽然嘴上说着谢琢将他当作那块石头也没关系,但这一刻降临的瞬间,心头汹涌的酸意却盖过了那双眼睛终于为他所动的窃喜。 温暖的感觉包裹住他,随之翻涌出的欲.望浪潮混合着酸酸的味道,让双木伸出手,紧紧回抱住青年。 “父亲……?” 无比渴望的东西终于到手的滋味促使双木开口时的声音特别小,生怕惊扰了这场幻梦。 微小的声音刚好含混在谢琢暗藏着痛苦的声音中: “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上,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 对不起,抛下你这么久, …… 无数的愧疚化作三个字,艰难吐出。 谢琢抱着这具冰冷的躯壳,动作很紧,似要将之融入骨血。 然后一声轻到尘埃里的气音: “跑吧,往天上跑。” 他无法,也做不到看着别人杀死他的孩子,哪怕这只是一具躯壳。 谢琢推开双木的瞬间,四周的竹林发疯似地往上生长。 双木本还为骤然失去的温度而不满,但注意到周遭的异变,深深地看了眼谢琢,利落御空而去。 棋盘上的棋子抖动,无法往中间这片真空地带挪动的竹子只能倾斜枝节,在上方的天空布下天网,拦截空中的身影。 “他从未做过什么错事。” 谢琢回望坐在棋盘前的身影,为双木争取多一缕生机。 蔺折春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棋盘抖动的幅度更大了些,空地上的光线一点一点地减少,被根根交错的枝条阴影取代。 晴朗的天空被彻底遮挡,一只由柔韧的竹条组成的团状物出现在两人头顶,无数的竹杆衔接它的周遭,将它支撑在半空。里面偶尔传出几声沉闷的碰撞声,清楚地传到地面,点缀在蔺折春的声音中: “他这样的存在就是错误。” 谢琢的指甲紧紧掐在手心,却无法阻止竹团不断压缩,他第一次生出身为凡人的无力感。 里面的撞击逐渐微弱,最后归于虚无。 竹团落到地面,枝条分解开,缩回原来的长度。 林海间的竹子照样随风轻曳,绿色狭长的竹叶照样飘摇,一切都不曾变化。除了竹枝分散后,露出的那具再也不会睁开眼的身影。 “我去除了他身上的禁术,他只是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蔺折春开口的间隙,谢琢已经赶到了那具永远归于寂静的躯体身边。 双木安静地躺在地上,面色如常,像是睡着一般。 恢复原状的天幕洒下明晃晃的天光,该刺得眼皮耸动,可双木安详地躺在那里,不曾有任何细微的动作。 谢琢靠得更近,蹲下身,将双木罩在自己的阴影中。 他伸出手,指尖却悬停在那张脸的上方,做不到再靠近一毫。 双木鲜活的模样浮于他的眼前,那些因为与小宝过于相像而被他否定的瞬间,竟成了他唯一可以怀念的东西。 他用目光细细描摹眼前无比熟悉的脸,颤抖的手突然顿住,眼睛紧紧锁定在双木的脸上,几个画面突然在他的脑海中串成一条线—— 【一模一样的脸。 无比相似的微表情和举动。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天底下也不会有两个谢宝琼。 一具没有灵魂凭欲望驱使的躯体。 他只是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蔺折春似乎从未在他面前称呼过双木的名字…… 一个荒谬到让谢琢以为自己疯了的念头如野草般滋生,心脏在胸腔中不停鼓动,几乎要跳出胸膛。 他像是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克制着自己发颤的声音开了口: “小宝呢?” 他的话语与竹影一起盘根错节地落在地面,微微晃动,蔺折春踩在上面,飘动的系带将他与竹影连接在一起,仿佛他也是棋盘操控的竹子之一。 但谢琢没头没脑的三个字没人能够理解,饶是强如蔺折春也是。 他站在谢琢的后方,神识望着沾染上狼狈的青年状若疯癫地呢喃。 青年低哑的嗓音再次响起,与光尘一起浮动在空气中: “小宝又是谁?” 蔺折春听着他语无伦次地表达,仰起脸,天光平等地照耀在每个人身上,他感受面上的暖意,用无法看见光亮的双眼透过白绫捕捉着空中的浮光: “他是天地的孩子,也是—— 谢宝琼。” ----------------------- 作者有话说:今天有点晚orz,接下来两天看情况更新,我要算一下接下来的字数够不够下一个榜单 第108章 去时是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个人。谢琢孤身从谢琢的居所离开,漫步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正值佳节,人群三两结伴出游,吵吵闹闹的交谈声中,泄露出的平淡俗事日常流淌着一股暖洋洋的幸福。 谢琢竭力□□平稳的眼眸不由闪过一丝艳羡。 双木……那具躯壳被蔺折春以物归原主的理由留了下来,无法带回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好生安葬,他心中却没有出现一丝气愤的心情。 得到那个心中所念、令他的心脏砰砰作响、血液如江河奔淌的答案时,他就不再需要执着一具仅仅象征着血缘的躯壳—— 那个孩子早已回到他的身边。 血缘被抹去、石头做的躯壳又如何? 在他眼中,那也是天底下独一块、顶顶好的石头。 “爹爹。” 身侧的一声孩童嗓音打断谢琢的思绪,他在长街上回过身,企图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块天底下最特别的石头。 “要抱。” 从低处传来的声音让谢琢低下头,视线中却没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只见到一对父子与他擦肩而过,其中那个矮小的身影正拽着另一人的袖子撒娇。 “好好好,爹爹抱你。” 应下孩子要求的男人一把抱起身侧的小人儿,抱在怀中掂了掂。 “还要吃糖葫芦。” 要求被满足的孩子顺着杆子往上爬,提出另一个要求。 但男人却犹豫了,直到怀中的孩子撇撇嘴,一副可怜样地又喊了一声: “爹爹,我要吃嘛,我就吃一颗,剩下的都给爹爹吃。” 男人才硬着头皮应下,左顾右盼了一番才压低声音开口: “爹爹给你买,但不可以告诉娘亲知道吗?不然……” 不等男人说完,孩子便重新恢复活力,像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知道知道,不然娘亲就会……”然后被男人捂住嘴,手动消音。 谢琢站在原地,静静望着那对父子的身影,一种浓烈的情绪破土而出,长街纷扰的声音从耳畔褪去,只剩下心中最明晰的想法—— 想见他, 想抛下现在的一切去找到那颗不知身处何处的石头…… 脑海中的声音叫嚣着,可谢琢稳稳立在原地,只有睫毛颤动了一下,会再次将小宝从他身边夺走的因素未除,他不能将小宝留在危险中,他无法再体验一次失去的滋味了。 耳畔还在回荡那对父子的对话,丝丝缕缕的妄念从谢琢被压下,却仍不可避免逃走一丝—— 如果、如果小宝真的是在他膝下长大,如果阿瑾还在,他们会不会也是这样平凡的一家人…… 谢琢的目光追随着那对父子停在糖葫芦摊子前,他不禁被吸引,缓缓迈出步子,直到手中多了串红彤彤的糖葫芦,才恍然回神。 山楂外壳的糖衣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出金灿灿的色泽,像是晶莹剔透的琥珀,比起那日夜晚昏暗的环境下,要更加通透。 金色的糖衣映出谢琢唇边的笑,他还记得小宝第一次叫他爹爹的时候,就是为了朝他讨要糖葫芦。 “大叔,你都这般大年纪都还爱吃糖葫芦,真好,等我能赚钱了,我也天天买来吃。” 小孩子的童言童语传到谢琢耳中,他侧过头,出声的正是刚才那个被父亲抱在怀中的孩子,正举着到手的糖葫芦看向他。 但小孩子没有过脑洞第一句话到底有些冒犯,很快便得到了男人的一个爆栗:“你要是真天天吃,看看到你长大后还有牙没?” 趁孩子捂头的间隙,男人歉意对谢琢笑笑。 “无妨,我也是看见令郎,想起家中小儿,才想着带回去给他。” 话虽如此,但等到那对父子消失在茫茫人海后,谢琢盯着手中的糖葫芦串犯了难。 小宝吃不得酸,并不爱吃外头常见的这种以山楂制成糖葫芦,连府中厨子另制的其他瓜果糖葫芦,也会因里头的果子被外头的糖衣衬得不够甜而遭到嫌弃,只肯赏脸尝几块。 至于他自己吃,京中不比在外,让同僚瞧见,少不得调笑…… “爹,我都多大了,您还给我带糖葫芦。” 第125章 谢琢藏着不知什么样的心情,不知不觉间来到谢宝琼的院子,撞上同样出现在这里的谢容璟,顺手递出手中的零嘴。 两人同站在檐廊下,旁边是一张相对小巧的摇椅,往日天气晴朗时,谢宝琼总爱将它挪到院中的树荫下,窝在上面打盹,如今却闲置在这一角。 谢容璟将视线移开,嘴上虽这么说着,手却诚实地接过,目光在油纸包露出的红色球体停顿,了然地说出这串糖葫芦的来历: “是给琼儿带的吧,不过琼儿每次都只抱着外面的糖衣啃,您还不如给他带西街的松子糖……” 说到此,谢容璟的嘴角微微下撇,眉眼间浮现忧愁的神色,他有点想琼儿了。 天光避开屋檐倾泻而下,将这无声的思念杂糅进柔和的光线中,连同院中一尘不变的景致都镀上这层柔光。墙隅下堆成小包的土堆里埋藏的种子早已破土而出,名为百日草的植物抽出枝条,开出层层叠叠且绚烂的花朵,细细的枝干支撑着繁重的花朵,就像是这份厚重的思念。 花开了,说要等到花开再采撷赠予他的人却跑了个没影。 但谢容璟低落的情绪在想起件事时重新恢复平静,甚至隐隐带上些喜意: “爹我有事要和您说。” “正巧,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秋风扬起,将谢琢简短的描述尽数传入谢容璟耳中。 谢容璟的眼睛一丝一丝地瞪大,他面上的惊喜不加以掩饰,久久不能平复,在最后化为嘴角一抹笑: “真好,弟弟原来回到我们身边了。” 旋即他的话锋一转,有丝不易觉察的幸灾乐祸:“那之后爹可得好好哄哄琼儿了。” 谢琢睨了他一眼,眼中也染上点笑意:“你在小宝眼里也是我的同谋。” “每次都是被您牵累的同谋……”谢容璟嘀咕了一句。 暖色的光从廊檐外斜照在两人身上,厚重又轻盈的思念混织在一起,延向同一个终点。 一阵插科打诨过后,谢琢问起正事:“你要与我说何事?” 谢容璟脸上的笑意不减:“爹,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您,您想先听哪一个?” “好消息和琼儿有关?”谢琢余光瞥到他弯起的嘴角,猜测道。 “爹,您怎么知道?”不等谢琢回答,谢容璟率先将好消息说了出来:“丰海城那边递消息过来,说琼儿在那里,希望侯府去将他接回来。” 听到消息的一瞬,谢琢却没有丝毫欢喜,脸色反倒显露一闪而过的阴沉,小宝怎么会在那呢? 担忧和生气一同涌现,直到这一刻他才对谢宝琼不声不响地离家出走生出一丝气来,更多的是对他自己的,他怎么能没看好小宝呢…… 连谢容璟说出的坏消息都没再在他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丰海城传来的消息还说——琼儿拿走了您的令牌进的城,您之后应该会被言官弹劾了……” 谢琢没有显露多余的情绪让谢容璟担忧,留下一句:“我有要事出去一趟。”便匆匆消失在原地。 — 丰海城,对于京城发生的事一无所觉的谢宝琼拉着穿戴好的齐归冲到街上。 昨日,他与齐归要出门,却被院外的侍卫拦下,他正要重操人设时,又来了一位大人与他们好一通解释,大意是要等他们的身份确认后才能到城里去,最后又不知是何原因,又改口说可以让他们出去,不过那会儿天色已晚,他与齐归商议过后,决定等第二日再出门。 今日出门时,门口的侍卫虽然换了人,但果然没有再拦着他们。 长街口,牌坊的下方挂了两个巨型的花灯,中间的灯烛尚未点燃,花灯的表面由特制的纸糊成,每面都刻画了不同的花鸟和人物,从下方穿过的两名少年无暇顾及,一头扎进长街内的叫卖声中,成为其中结伴出游的一对。 齐归扫过面前长街热闹的景象,街头包子铺揭开蒸笼冒出的热气柔和了刺眼的日光,各不相同的脸扬着恬静而幸福的神情从他们身边擦过,但这些人都不是修士: “阿琼,修士的集市在哪里?” 谢宝琼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语气略显遗憾:“昨天只是看到说有集市的修士往这个方向走来了。” “没事,凡人的集市也很有意思。”齐归听出了谢宝琼低落的语气,尽管自己也有些失望,但还是打起精神安慰:“你看,那边也有修士。” 谢宝琼顺着齐归所说的方向望了过去,一座楼宇前,三两个身着同一制式服装的青年同样看了过来。 修士本就耳聪目明,两人没有压着声音说话,此刻被抓包丝毫也不奇怪。 齐归面上显出几分尴尬的神色,避开对面人群的视线,藏在发丝的耳尖隐隐露出通红的色彩。 谢宝琼则与之相反,在不远处几名修士打量他们的同时借机探查对方,那些人身着的应是门派统一的服饰,腰间挂着同样的腰牌,他总觉得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确认过对方的实力后,谢宝琼拉住齐归的手腕穿越人群,径直朝那群人走去。 走到近前,谢宝琼才看清这群人一女两男结伴同行,他的目光毫不避讳与三人接触: “道友好,请问你们知道丰海城的修士集市在哪吗?” 对面的几人本来看见他们靠近,眼中隐隐有警惕浮现,听见他的问题虽然暗暗放松些,但仍免不了防备: “两位是初来丰海郡?” 第109章 三人中隐隐呈现领队气势的女修打量谢宝琼与齐归两人的目光最终落在更为直率的少年身上。眼前两名尚未脱去稚嫩的少年人身上的灵力微弱,尤其是与他们搭话的少年,气息更是恍若凡人。 但女修并未因此看清两人,不说修真之人无法以皮表断年龄,掩藏修为气息的法术与法宝更是层出不穷。像为首的少年身上收敛的如此干净的修为,不管是法宝还是功法都是上乘,不宜交恶。 本着这样的想法,她率先试探了一句。 长街喧闹,女修的话却清晰入耳,谢宝琼从善如流地点头应下。 “我与朋友的确未曾到过丰海城。” 女修闻言,没有隐瞒,将地址告知两人。 谢宝琼道过谢,与女修告别后,本想再找人验证一番,但接下来再碰到修士见他们靠近都是一副戒备凶狠模样,不如方才的三人好说话。 谢宝琼无法,只得与齐归先往女修所言的方向而去。 离目的地越近,长街上的氛围渐渐有所变化,打扮奇怪的人越越来越多,气息也更加驳杂,属于凡人的气味越来越微弱,谢宝琼在人群中反倒显得显眼起来。 一个罩着黑袍,身形宽大的“人”擦着他们径直没入手边的巷口。 谢宝琼与齐归对视一眼,默默跟了上去。 然而等两人追着黑袍人进入巷子后,空荡荡的巷子一眼望到头。两位少年站在巷尾,面前是一面高耸的砖墙,斑驳的青苔布满墙角,剥落的墙皮下能够看清泥砖的影子。 谢宝琼仰头看向青瓦与蓝天相接的地方,空气中荡开微弱不显眼的涟漪。 “阿琼,你看!”齐归高扬的声音猛地响起。 他侧过脸,只见齐归伸出的触摸砖墙的右手径直没入看起来有些破旧的砖墙上,连接处泛开形似水波的波纹。吸引他的注意后,齐归更是将脸也埋了进去,片刻后又拔出,眼睛笑得弯起: “阿琼,里面就跟外面的街市一样,我们进去吧。” 这一次,齐归朝谢宝琼伸出了手。 “好。” 两双手再次交握在一起,靠近砖墙的的齐归感受手掌的温度,先一步迈入那道新世界的门。 谢宝琼看着半个身体融入砖墙的齐归,毫不犹豫地跟上。 但—— “咚!” 他的脑袋砸在砖墙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墙上的墙皮抖落了一部分,砖墙上裸露的部位更大了些,掉落的墙皮砸在他的鞋面,落下一层灰。 两双紧紧交握的手猝不及防被分开。 谢宝琼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将掩藏气息的玉佩暂时关闭,重新伸出手摸上面前斑驳的墙面,原本结实的墙面顿时如冻结的冰霜般化开,如水流隔着膜般的触感包裹住他的手。 他一鼓作气穿过那层虚无,别样的世界映入他的眼中。 虽是白日,但面前的长街依旧灯火通明,街道的样式要更为复古,有几座楼宇与下方分隔开,飘离在空中,偶尔有几柄飞剑从头顶划过,飞入其中。 有别于凡人的妖怪在这个世界中显露出真容,非人的犄角和绒羽在他们的身上显现,谢宝琼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妖怪,连四水山中都没那么多…… 正当他沉浸在如梦幻泡影的世界中时,身体猛地被人抱住: “阿琼,你去哪了?” 齐归又变回怯生生的软绵绵嗓音从他耳朵边响起。 第126章 “没事,我刚刚……” 谢宝琼迎上少年担忧的目光,将发生的事娓娓道来,安抚对方因处于陌生环境紧绷的神经。 听完解释,齐归抱住谢宝琼的手紧紧放松,面上显出几分羞赧,小鹿眼下的皮肤在灯光的折射下出现暖色的柔光。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我进来后就没有看见你,那堵墙也不见了,我、我不知道去哪找你……” 谢宝琼回过头,那堵他们进来时穿过的墙果然不见了,两人正站在一条汇入主街的小路口,他向远处眺去,主街的两侧有许多诸如他们脚下所站立的小道。 “不用担心,你还记得你给我的那个毽子吗,我会记住上面的气息——找到你的。” “嗯,我相信阿琼!” 手再次被紧紧牵住,有些湿濡的掌心紧紧贴住谢宝琼的手,齐归素色的衣袍被不同色彩的花灯染上华光,他鲜少会穿得这么亮丽的色彩,配上他脸上阴霾褪去的笑,衬得人更加明艳,也更像这个年纪的少年人。 两个年岁相当如游鱼入水般融入属于他们天地中,长街熙熙攘攘,不同于凡尘的光景沿着街道两旁挂起的灯笼一同映入他们的眼中。 街道上人虽多,但不是打听消息的地方。 眼前未曾见过的景象虽然新奇,但两人都没忘记自己的目的,稍微领略过后,两人便朝这条街道上最大的茶楼走去。 离茶楼还有一段距离时,两人又看见了那个为他们指路的女修进入茶楼,旋即被长街上的人影挡住。 两人穿过人流,来到茶楼时,头顶忽然传来熟悉的呼唤: “小宝琼——!” 随着拖长的尾音,谢宝琼仰起头,一只赤色的双尾狐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脸上。 柔软的皮毛覆盖在脸上,随着他的呼吸浮动。头皮上传来一阵力道,苏晓春的爪子扒住他的头发,轻盈一跃,落到他的肩膀,狐狸脑袋挤在他与齐归并肩的肩膀上: “小鸭子,好久不见。” “苏、苏公子……”齐归盯着苏晓春别致的出场呆愣愣地开口。 谢宝琼单手熟稔地抱过肩膀上的狐狸: “晓春,你怎么在这?你找到你阿姐了?” 不等苏晓春开口,头顶忽而又响起一道带有歉意的声音: “砸到人了?!真是对不住,道友。” 谢宝琼循声望去,花灯之上,一个半大的少年从二楼的窗口探出了头,面容模糊在光晕中,但轮廓看起来有些熟悉。 “道友,可否上楼来议?劳烦顺道将那只狐狸一同带上。” 谢宝琼应下那人的话,二人一狐往楼上走的间隙,他趁机询问苏晓春: “晓春,你与刚刚那人认识吗?” 赤狐那张狐狸面上浮现生动的一言难尽,开口的语气也是糟心不已的窝火: “蠢头蠢脑的人类而已。” 他的声音没有压低,齐归不由多看了一眼。 他们走到连接两层楼的台阶处,并不像大堂处人多,但还是有几人听闻声音望了过来。 谢宝琼顺了顺炸起的狐狸毛,他知道晓春虽讨厌人类,但并不会提起人类就炸毛,不由担心:“发生了何事?” 苏晓春却没马上开口,湿漉漉的鼻尖擦过谢宝琼为他顺毛的手心,眼睛一闭,闷着声音开口,声音在狭隘的楼道挤挤挨挨: “我和他意外结了契。” “怎么回事?!”抱住狐狸的手忽然紧绷,谢宝琼的声音也在惊诧下变了调。 “本来我是要去找阿姐的,但误入了一处阵法,阵法误打误撞启动,那个人类刚好被撞了进来……” 苏晓春说完后,三人从楼梯口出来,亮堂的光线让齐归眯了下眼,问道: “没有办法解开契约吗?” 赤狐踩在谢宝琼的胳膊上,抖了抖尾巴,重新扬起斗志: “索性不是生死契,还是能解开的,只是有些麻烦,我阿姐应该会办法……” “不是生死契的话,把那人杀掉不就好了吗?” 话音落,不仅怀中的狐狸,身侧的雪雁,连同坐在桌前等候他们上来的一桌人都齐齐望向说出这话的谢宝琼。 没在人类社会过生活多久,没被规矩束缚过、对生命相当漠视的石头说得理所当然,见到众人齐齐投来的目光,面色平淡。 现场的氛围顿时僵硬了下来,只需要再添一颗火星便被彻底点燃。 “市集内禁止打斗。” 一句冷静的话瞬间浇灭即将燃起的火焰。 好在谢宝琼也没再说出什么那就去外面之类拱火的话,他的目光被说话的人吸引,银白色的道袍穿在那人身上,腰间的一抹青绿唤起他的记忆: “我见过你。” “大师兄,你认识?”坐在青年对面的人开口道。 “有过一面之缘。”谢衡的目光在谢宝琼那张脸上扫过。 趁他们谈话,谢宝琼抽空转头打量桌子周围的另外几人,发现其中三人正是为他们指路的人。 剩下另一个坐在谢衡身旁,看起来与谢容璟年岁相仿的少年人脸上还挂着僵硬的笑,轮廓与刚刚探出头来的人重合,看起来也有几分眼熟,但他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总的来说,一桌的熟人。 苏晓春挫败的声音出现他的脑海中:【我本来也想的,但我没打过人家师兄。】 …… 几人到底没有坐到一桌,苏晓春变幻为人形,与谢宝琼两人坐到隔壁的一桌。 “晓春,你阿姐是在丰海城吗?” “没……”苏晓春叼着从隔壁桌拿来的糕点,含糊不清地应道:“我来这里是跟着他们的,丰海城附近传闻有个秘境要开启,我又不缺法宝和灵草,你们想去的话倒是可以进去。” “我们是来找人的。”谢宝琼靠在椅背上,婉拒了苏晓春的友好建议,继承了赤松的大半“遗产”,他现在也是小有积蓄:“晓春,你知道附近哪里有雪雁的群族停留吗?” 苏晓春用茶水送下噎狐狸的糕点,放下的茶盏表面映出雪雁期待的眼睛,他习惯性对好友撒娇: “你不陪我一起找阿姐,帮这只小鸭子找人。” 齐归不清楚两人间相处的模式,担心因自己使谢宝琼与其他好友生出间隙,慌忙解释道: “阿琼要来丰海城找人,我只是想顺道找找看。” 苏晓春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身体前倾,定定地注视着认真的齐归,忽然噗嗤笑出声: “前些天我有在这附近见过雪雁,但还在不在就不知道了。” 他又侧过脸,看向伸手去够他面前那盘糕点的谢宝琼:“你好端端又要找什么人?不会是为了那个凡人吧?” 第110章 三人游走在热闹的街市中,花灯微弱的光洋洋洒洒,彩色的琉璃映出这片光怪陆离的世界。 为了避免在拥挤的人潮中走散,谢宝琼头顶着一只灰白相杂的鸟团,手里抱着只赤狐,从人与人的缝隙间挤过,往苏晓春所言曾有雪雁出现过的方向找去。 双尾的狐狸,有着人性化神色的雪雁与看似是人类少年的组合在这方空间只是最普通的组合。 “晓春,这附近人好多。” 刚从人群中钻出的谢宝琼空出一只手,扶住稳头顶被挤得羽毛乱乱的雪雁,另一只手抱住的狐狸被压成扁扁的一滩,贴在他的胸口。 赤色狐狸将糊在嘴筒上的发丝拨开,前爪蹭了蹭脸上被挤乱的狐狸毛才开口抱怨: “今天好像是人类什么月饼节,附近又有秘境的传闻,就都聚到这了,都修仙了,人类还是每年都要过节,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这么爱挤在一起……” 苏晓春的声音明明就在胸口响起,但在嘈杂的环境中模模糊糊,除了认真聆听的石头与雪雁,没再引来他人的仇视。 “吃饼的节日?”谢宝琼踮起脚尖,目光试图钻过人群的缝隙看清中心地带的景象是否放着堆积如月盘的饼。 但摩肩接踵的人海却将他的视野挡了个干净。 “大概是吧,跟我一起那些人就吃了饼。” 头顶的雪雁突然在发丝间探出了脑袋,黑色的发丝中间挤出一团显眼的亮色: “阿琼,今日是中秋,虽然会吃饼,但是人类为了庆贺团圆的日子。” 作为三人中唯一一个从小在人类的群族中长大的齐归听着越来越奇怪的话题,忙出言拉回。 团圆吗…… 谢宝琼的思绪稍稍一顿,脑海中浮现出前不久苏晓春提起但被他用辛玄作为托词含糊过去的话题。 “你又在想那些凡人。” 幽幽冒出的声音挥散他思绪中出现的人影。 “我分明与你在一起。” 挤出人群后变回蓬松的尾巴不满地扫过他的手腕,垂下眼便是狐狸深邃看透一切的眼神。 谢宝琼倒没有不好意思,索性袒露道:“晓春,他不一样。” 第127章 狐狸褐色且圆圆的双眼露出一副你完了的表情,前爪撑住面前的衣襟,两只松软的耳朵向后撇去: “人类没什么不一样,会狡猾地哄骗妖怪,直到最后将心刨出来……” 眼见话题要往糟糕的方向划去,谢宝琼匆匆又蹩脚地转移话题: “晓春不想阿姐吗?” 狐狸脑袋一歪,倒在人类少年的怀抱中,眼中映出头顶迷离的花灯光芒,毫不为他的话所动摇: “反正会有再见的一天……” 狐狸毛绒绒的爪子勾住少年胸口的衣袍:“况且那人又不是你亲爹,为何非得是他,你真想找个爹,我也可以给你当爹啊……” 话音落地的一瞬,狐狸脑袋猛地挨了一拳,苏晓春晃了晃并不疼的脑袋,仰起脑袋,长长的嘴筒子不轻不重地咬住少年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 望着打闹的两人,上方的雪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阿琼,你是在想谢大人吗?” “……” “想个凡人真是蠢死了。”苏晓春洁白的犬齿抵住皮肤的力道重了些,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阿琼,要不我们回去吧。” 齐归骤然响起的声音似乎使得花灯晃动的灯光都停了一瞬,绚烂的世界好像都灰白一刹。 谢宝琼抽出被咬住的手,愣然地发问:“为什么?” “是啊,小鸭子,我们现在可是在帮你找人。” 松嘴的狐狸跳上谢宝琼的肩膀,长长的嘴筒子几乎要戳到那一团白色上。 齐归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对即将可以得到答案的紧张,认为自己拖累了谢宝琼,或者还有一点隐蔽的心绪。 “阿琼快点做完自己的事,就可以早点见到谢大人……” “他和那个人类最好这辈子都不要见到才好。”苏晓春气急败坏地开口,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喜欢人类呢…… 嘴筒子上细长的胡须戳到雪雁的羽毛上,面对捕食者的气息,尽管知道苏晓春不会伤人,但雪雁仍无法违背本能的缩成一小团。 “晓春……” 一只手在赤狐身上顺过毛,抱走肩上的狐狸后,又安抚地在头顶上惊惶的雪雁身上摸了摸: “齐归,我想找的人还没有头绪,但你想找的雪雁族群已经有了线索,说不定路上就碰上了呢……” “你们找雪雁的族群做甚?” 一道飘忽的声音从喧闹的环境向他们靠近。 谢宝琼转过身,三双眼睛同时对准来人。一袭羽衣率先映入眼中,同样引人瞩目的还有女子由白变黑的长发,头顶高高盘起的发髻颜色皆如雪雁羽毛的洁白无瑕,垂下的发尾却如同乌木。 头顶的雪雁顿时伸长了脖子,与女子对视上: “原来这还有只幼雏,你是哪个群族的幼崽,这样还未完全褪去的绒羽,怎么能够支撑南飞?” 雪雁伸出的脖子僵硬一瞬,又缩回身体中,窝成一团。 “齐归可以化形,不用借助羽翼也没事,他可以御物飞行。”谢宝琼感受到头顶上的动静,维护道。 反倒是齐归不好意思在少年脑袋轻啄了一下,他还没学会御物飞行。 少年底气十足地忽视头顶的触感,直视前面高上两个头的女子: “你也是雪雁吗?” “问别人的本体可不是件礼貌的事,你家长辈没教过你吗?”女子视线扫过黑发的一抹白色,语气还算和善,没有否认谢宝琼的话。 “我叫白冬易。” 几人交换过名字,谢宝琼才回答白冬易的第一个问题: “我们想找齐归的阿娘。” 白冬易摸了摸下巴,盯着那团灰白色期待的豆豆眼: “我们族群中没有听到过有谁丢了幼崽。” 方才还如头顶灯笼般璀璨的眼眸瞬间熄灭了光,连同雪雁身上白色的羽毛都无精打采。躺在谢宝琼怀中的狐狸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在这里停留的雪雁群族不止只有你们吧。” “没错。”白冬易这才注意到被少年抱在怀中的狐狸有两条尾巴,“我明日可以带你们去问问。” “多谢。” 介于谢宝琼与齐归两人并没有修士间联系的玉牌,最终由苏晓春与人在玉牌上交换灵识。 — 翌日清晨。 昏暗的房间中,放在床头的玉牌光芒大盛,被子包中探出一只狐狸爪子,扒拉过玉牌。 发光的玉牌到了漆黑的被子中更是明亮。 “晓春,天亮了。” 谢宝琼蹭了蹭脸旁的狐狸,发蒙的脑袋以为还是在四水山的时候。 直到看清目前的环境才反应过来他们如今身处丰海城。 “晓春,是白道友的信息吗?” 毛绒绒的狐狸爪子扒拉过玉牌,看清上面的消息后,惺忪的睡眼猛地瞪大: “小宝,我得先走了。” 赤狐跳下床,一甩尾巴,将玉牌抛给床上的少年: “秘境开了,我得跟着进去一趟,这个玉牌留给你,有事给我传消息。” 话音还未落地,窗户发出一声轻响,赤色的狐狸消失在房间中。 “阿琼。”门扣了几声后被人推开:“我看苏公子急匆匆地走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晨光顺着推开的门和窗户一缕一缕地照入,温柔的光线倾洒在窗边的少年身上。谢宝琼边往身上套着外衣,边应道: “他有事先走了,但把玉牌留给我了,我们去找白道友吧。” — 化成人形的齐归出现在白冬易面前,她微微有些愣神。 “白道友,有我阿娘的消息了吗?”齐归小心翼翼地问道,经过昨夜的打击,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对此抱有期待,但那份希冀和紧张早已先一步从他澄澈的眼睛中钻了出来。 白冬易到嘴边的话顿了顿:“有几个族群已经启程……” 齐归却从她的话中明白过来暗藏的意思——留在这里的雪雁群族并没有他的母亲。 垂在身侧的手被碰了碰,“齐归,我们还可以去别的地方找。” 他的眼眸弯了弯,嘴角挤出笑:“没关系的,谢谢阿琼陪我找了这么久。”我已经得到了很多,所以不能拥有更多也没关系。 白冬易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道素色身影汇入人流。 …… 秘境已开,昨日还热闹非凡的集市今日骤然冷清了下来,两旁的店铺门庭冷落,唯独头顶斑斓的花灯依旧。 繁复的色彩落在齐归较常人更加苍白的脸上,伴随花灯上绘制的花纹,在他的脸上泛起波纹。 “齐归。”谢宝琼的呼喊使少年侧过头看过来:“难过的话为什么不哭呢?” 少年苍白的脸上流出惊讶的鲜活,头顶花灯在风中晃动得更厉害了些,齐归脸上波纹更加凌乱无序,他的唇瓣动了动,如鸟类灵动的字眼却无法从他口中飞出。 他嗫嚅半晌,苍白的脸和唇瓣都带上丝嫣红:“我…我只是不想每次和你在一起都在哭……”少年的声音放得很轻:“这样阿琼只会记得我哭的样子了。” 冷硬的石头比起灵动的鸟儿反而更加巧舌如簧,谢宝琼倒映着白鸟影子的眼中满是诚挚: “记忆又不是只有一瞬,我不会只记住你哭的样子。而且流眼泪是个很厉害的本事,可以牵动在意你的人的想法……”就像谢琢哭的时候,他就想过他不要月亮了。 谢宝琼耸耸眉头,眼睛中含有期待:“齐归,你教我怎么哭吧!”他天生没有眼泪哭不出来,但他想知道他在谢琢面前掉眼泪,谢琢会是何种模样。 被谢宝琼这一搅和,再难过的情绪都不再存在,齐归抿抿唇,眉眼重新舒展:“你还说你不记得我哭的样子。” 走在身旁的少年灵巧地往前蹿了一步,回过身后退着前进,狡猾道:“我说的是我不会只记得你哭的样子。” …… “嘭——!” 二人笑闹之际,周遭忽地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破声。 第111章 尘土和泥沙高高扬起,挡住原本明朗的天光,头顶的灯笼剧烈的摇晃,稀薄的彩色光线明明灭灭,爆破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中间夹杂着屋瓦被人踩得哗啦啦的声响。 两旁的店铺像是早已习惯这副场面,店铺外亮起一层淡淡的荧光罩子,将横飞的灵力和木屑挡在外面。 原先还能看到几个人的街道除开屋顶跳下的人外瞬间人烟罕至,唯有没有见过修真界惯常的打打杀杀的两名少年尚未及时撤离。 谢宝琼随手从袖中乾坤摸出件法器灌入灵力,护住他与惊慌的齐归避开街道上堪称无差别的攻击,躲到身旁的店铺中。 “又打起来了……” 一进入店铺的范围内,中年人的声音便自柜台后传入耳中。 循声望去,一中年人拨弄着算盘,抽空往外瞥了眼,见到他们进来,眼睛滴溜溜地扫过谢宝琼手中拿出的防护法器,换上一副笑眯眯的表情绕出柜台: 第128章 “两位道友,需要什么,小店不论是灵草法器,还是符箓材料都有。” “我们偷溜出来的,没带灵石。”谢宝琼拉着齐归发凉的手站在门口的位置,没有再往里面进一步,赤松给他的东西虽多,但大多都是法器,灵石只有混杂其中的寥寥几块。 但掌柜又扫过他手中的法器,只当两人是从哪个世家偷跑出来的,笑呵呵地让小二端来茶水: “无妨,左右外头暂时出不去,二位可以在店内看看。” 掌柜绕回柜台重新坐下,余光瞥到探头张望门外打斗场面的两人和自家店小二,摇摇头,年轻人啊…… 算盘拨弄的声音再次在这间店面内响起。 烟尘弥漫的街道,偶尔显露几片衣角,打斗众人的身影在肉眼中只剩下残影,三道黑色的身影追击着前侧的一道影子。灵力化作的刀锋在长街的地砖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又在一道衣角闪过后缓慢愈合。 “市集不是不让打斗吗?” 令人眼花缭乱地灵力飞出一截撞击在门口的灵力罩上,齐归抓紧谢宝琼的手,不解道。 “二人不是丰海城人士吧?”送完茶水便留下来与他们一同观看外面打斗的店小二突然出了声。 “何以见得?”谢宝琼有些奇怪,他们是初出茅庐没错,但怎么每个人见了两眼便能知道他们是外来人士,分明讲得都是官话。 “客官有所不知,我们丰海与大晟其他的城镇不同,不受缉恶司管辖,不设缉恶司分部,代行缉恶司职责的是城主特设的羽安卫。” 小二边说边示意他们往外看:“你们看那三个黑衣打扮的人就是羽安卫值班时的穿着。” 外面的打斗不知何时停息,散发荧光的罩子熄灭,隐于空气。 长街上还站立的三道身影皆着黑衣,袖边绣着鸟羽与不知名树木的叶片的图案,同样黑色的绣线却在日光下如鸦羽般折射出淡淡的银光,三人头顶皆覆同样墨色的斗笠,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下半张线条流畅的脸。 谢宝琼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眉心小小的红痣微微耸动,他见过类似的打扮,只不过那些人的衣角没有绣纹,是他多疑了吗…… 他的目光移向那道被三人追击的白色身影,脸上恢复平淡的神色又是一惊。 “阿琼,那是……!” 谢宝琼拽住想往外跑的齐归—— 只见两名黑衣人靠近被砸在地砖中的白色身影,粗暴地提起那道人影,白色转黑的长发如瀑般垂下,不再似花灯下莹莹反光,鲜红的血液顺着发尾一滴一滴落在那身羽衣和地砖上,随着黑衣人的动作露出的沾染尘土与血液的脸,正是与他们分别不久的白冬易。 手下的手臂微微发颤,齐归的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臂:“阿琼,这是怎么回事?” 许是他们的视线过于不避讳,指挥另外两人的黑衣人将掏出一角的令牌重新收起,望了过来,墨色的帽檐抬起,露出一张平凡又陌生的脸: “双木?” 方才打斗的气浪吹乱了谢宝琼的额发,眉心那枚红痣被发梢完全遮挡,他的脸与双木再分不出什么区别。 谢宝琼的视线从那人腰带露出一角的令牌上移开,抓住齐归的手在后者手腕内侧按了下,才松开齐归的手往黑衣人的方向走去。 店小二诧异地看了眼被他以为是外地人的谢宝琼,小声在齐归旁边嘀咕:“原来你们是本地人,是我瞧走眼了。” 耳边的声音像是隔着层薄膜发出,手中的布料如水般流走,齐归摩挲着空掉的手指,心脏无由来地涌起一股恐慌。消失的灵力罩子好像重新出现,将他与谢宝琼划分到两个世界。 他的视线不断在地面上汇聚得越来越多的血液和前方的少年身上游弋,直到再次看向白色的身影时,对上那一双糊着血液却明亮的眼睛,他的影子倒映在一片血色之中,那双明亮的眼中划过一抹决绝。 血色中他的影子似乎变成身前的少年,就像侯鸟对寒意的觉察足够灵敏,齐归敏锐地察觉危机,他迈过门槛往前跑去,伸出手试图抓住那一片如蝶翼的衣角: “阿琼,小心!!” 眼前缤纷的世界忽而被一阵刺眼的白光取代,他刚跑出一步的身体被猛地向后掀去,血红的颜色模糊了他的视线,白色的世界也变成红色,眼睛闭上的前一刻他仍然没有找到少年的影子…… — 再次睁开眼时,眼前陌生的床幔重重叠叠,谢宝琼坐起身,只感到一身天旋地转、头重脚轻,他晃晃脑袋,用力眨了眨眼。 等到眼前的世界逐渐重合,耳朵的嗡鸣声逐渐减弱,他才从床榻上爬起,打量眼前的环境,房间很宽敞,座下的床榻所用的木料和做工都是上好,床旁的香炉熏着陌生的香,床幔上垂下的珠帘散发淡淡的灵气。 他收回视线,转而望向半开的窗户外的光景,漫山遍野的绿意映入他的眼帘,其间点缀淡色的花朵,他这是又睡到春天了? 不对,他昏睡前不是在四水山,他当时与齐归一起…… 齐归呢!? 谢宝琼跳下床,将室内搜罗了一遍,却没有发现另一人的踪迹。 找了一圈后,他冷静下来,仔细回忆当时发生的事。 当时有人将他错认成双木,他往那人走去时,被压制的白冬易突然暴动,赌上全身的灵力攻击那三个黑衣人,他被牵连昏了过去,醒来后便在这里了。 谢宝琼掏出苏晓春给的联络玉牌,将发生的事与所处的位置一并发给苏晓春。 然而苏晓春那头并未及时回信,应是还未从秘境中出来。 玉牌在手中转了个圈,他又想起那个只露出一角的令牌,总觉得上面的花纹有些眼熟…… “大人,羽安卫带双木及时撤离,应是被余波波及才导致昏迷,双木到底……今日应该能醒。” 屋外骤然响起的声音由远及近,听见双木名字的刹那,谢宝琼顿时明白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这里大概就是双木的师门,那群人将自己当成双木救了回来。 为了不在第一时间露馅,谢宝琼重新躺回床榻,装出还处于昏迷的样子。 房门被人推开,进入屋内的脚步声变成了一道: “下去吧。” 有几分耳熟的声音隔着屏风传入谢宝琼的耳中。 门咔哒一声合上,不多时,隔着眼皮本还有些亮的光线骤然落下一道阴影,那人在床榻边站了会儿,谢宝琼能够感受驻足身上如有实质的视线。 “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冷淡的声音和那人身上浓郁的熏香一同靠近。 本就想挑个时机睁眼的谢宝琼从善如流与床边的人对视。 背光的角度使得那人的脸半匿在阴影中,只有临窗的那边被日光照射到,一道明暗分界线在他脸上出现。 谢宝琼本在搜罗双木对师傅称呼的想法瞬间卡壳,愣神地盯着面前的这张脸,嘴巴无声地张了张。 面前的华服之人却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黑褐色的瞳孔在光的那边显得通透: “没想好叫我什么?” 他俯身朝少年靠近,脸上的光完全被床幔遮挡,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拨开少年的额发: “那我该叫你小宝,还是双木呢?”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思考了半天没想好怎么称呼眼前人,谢宝琼索性以你代称。 青年在床边坐下,身上的流锦华服自然地垂落:“谢琢便是这么教得你,没规矩。”他的眉宇浮现些许不耐,收回理好少年额发的手:“这是我的封地,我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吗?” “双木是你……” “是我的弟子。”男人先一步把少年没问完的问题的答案告知,手指撩起少年垂在脸侧的发丝:“你这头头发像谁呢?没见你爹娘的头发会炸成这样……” “可你……” 面前之人那双通透的眼睛像是能透过皮囊看见他的心,毫不费力地猜出他满心的疑惑: “可我是个凡人?” 耳边的发丝被别到耳后,比起他皮肤要冰凉的手指擦过他脖子,勾出他藏在衣服下的玉佩: “就许你有遮掩气息的法器?” 青年靠得很近,呼出的气息比起寻常的人类更加冰冷,就如同他泛凉的指尖,冰凉的气息伴随一句接一句反问喷洒在他的脸侧。 谢宝琼搓了下脸颊,刚要开口,青年的眉头却更皱了些: “你的问题有些多。” 说罢,起身便要走,谢宝琼忙拽住手边还未远离的衣袖: “等等,齐归呢?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呢?” 第112章 手中的布料冰冷滑腻,像面前站立在天光中的青年回首投下的目光。 谢宝琼的手松开一瞬又猛然抓紧。 直到手心的布料也染上丝温度,被迫顿住步子的青年漠然的视线自因抓握皱成一团的布料缓缓抬起,落在少年执拗的脸上,语气听不出喜怒: 第129章 “没人教过你如何称呼长辈吗?” 见谢宝琼仍是一副呆愣的表情,他低声呢喃了一句: “果然是石头的缘故吗……” 谢宝琼憋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该如何称呼面前的青年,人类复杂的亲缘关系对一块石头来说还是过于困难了,本在被子中闷红的脸颊憋得更红,在青年挥开他的手前,他终于憋出三个字: “林前辈,和我一起的人呢?” 被称呼前辈的林桉眼底划过丝错愕和轻蔑,嘴角勾出一丝与在京城猎场时见过不太一样的笑容,抬手掐住那张与双木如出一辙的脸: “叫声舅姥爷听听。” 谢宝琼心头盘旋着怪异的情绪,但为了询问齐归的下落,他稍作犹豫便开了口: “舅姥爷……” 钳制在下巴上的力道松开,向上移动,蹭过他的面颊,白净的手指新奇地掐住他脸颊上的软肉。 青年的距离与他离得极近,近到他可以看见根根分明的睫毛扇动,和那双薄情又纯良的杏眼中自己的倒影。 谢宝琼第一次认真打量林桉,面容上能看出几分林榆的影子,但与林榆相比,要更加硬朗、更加年轻。两人同样养尊处优的身份,相差不大的年纪,时光却在二人身上留下不同的印记,林榆华发已生,眼角的细纹难以掩盖,眼前的青年却满头乌发,看上去比谢琢还要年轻。 脸上的手和眼前的脸一并移开,林桉眼中的暗芒却没有收起: “你说的那人被羽安卫追捕的人带走了。” 谢宝琼回忆起自己昏迷的源头,脸上恍惚一瞬,语速飞快: “他会有事吗?羽安卫为何要追捕那个人?” “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让人来一一为你解答。” 青年收回的举在胸前,掐过他脸的手指微微蜷缩,拇指摩挲过指尖,脸上恢复漠然,若不是袖子还在他手中,此刻早已离开。 谢宝琼抓住衣袖的手指抠着上面的刺绣,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结,他仰起脸,困惑道: “你既是双木的师傅,又知道双木的身份,为何不把他送回到我、谢琢身边……”他顿了下,没有贸然鲁莽地询问双木的来历,继续道:“我的身份你也明了,又为何要我称呼你双木该喊的称呼?” 林桉收走自己的袖子,与他眼型相像的眸子浮上漫不经心的玩味: “因为见到你后,我才发现我弄错了一件事。” 随后青年俯下身宛如长辈般亲昵地拍拍他的头:“好好休息。” 说罢,转身离开。 — 谢宝琼当然不会如林桉所言,待在屋内休息,几乎是林桉前脚刚走,他后脚被偷摸离开了房间。 离开房间后跃上围墙后,他才发现片刻前从窗口看到的景象并不完全。他踩在脚下的这座院落位于山巅,绿意蔓延在这座山上,周遭的群山上却被红枫占据,两种季节的景象在眼中交融。 围墙下传来轻浅的脚步声,谢宝琼垂下首,与两个路过的侍从对视上,两名侍从看起来却比他还要紧张,慌忙低下头,对他行礼,口中的称呼也不知是不是林桉的吩咐,从双木变为了小公子。 谢宝琼朝他们摆摆手,朝墙的另一边跃下,见识过方才两人的态度,他没有选择避让着人摸索这方居所。 果不其然,一路上几乎畅通无阻,遇见的人看到他的瞬间便会停下手上的动作,垂首避让。除了离开的大门和一处僻静的院落,被人拦下外,连林桉的居所他都进去逛了一圈。 “无聊了?” 再次见到林桉时,他换了身外衣。暗紫的外袍织着规律的花纹,披在青年的肩头,如同人偶般的婢女环绕在青年周围,青年靠在铺着毛裘的雕花木椅上,支着下巴,透过熏香的烟雾缭绕投来一瞥。 谢宝琼跨过门槛,止步在阳光能洒到的地方,没有再往里走:“舅姥爷,我想出去找我的朋友。” 林桉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抬手朝身旁招了招: “找几个人陪他玩。” “是。” 暗处传来一道声音,谢宝琼望去,却没瞧见人影。 他往青年的方向迈了一步,馥郁的沉香混合轻微的药草香扑面而来,和林桉身上的味道一样,浓烈的味道不由让他鼻子耸了耸: “我不是想找人玩,我想去找齐归。” 青年身旁的婢女有眼力地让开路,方便少年站到椅子边。 林桉伸长手,在温暖的室内仍带有凉意的手指蹭过少年柔软细腻的脸颊,顺毛似地摸了摸,说出的话语混合着室内浓馥的香气,似是亲昵的缱绻: “小宝,有什么不一样呢?” 一样的称呼,每个人吐出时的气息都不相同,在谢琢唇齿间亲密无间的称呼到了林桉嘴里却变得令人厌烦。 谢宝琼拍开脸上的手,后退一步:“当然不一样。” 白皙的手上虽未浮现红.痕,但青年脸色阴沉下来,周围婢女顿时敛声屏气,气息更加收敛,几乎不可觉察。 “怎么不能像双木一样乖一些?” 青年收起被拍开的手,靠坐在椅背的动作没有变化,但一股力道却推着少年重新站回到椅子边。 “谢琢真是太娇纵你了。” 刚站稳的谢宝琼听到另一个名字被提起,心底那点厌烦往外扩散,毫不胆怯地开口: “我又不是双木。” 听清他不敬的语气,青年阴沉的脸色却忽而转晴,盯着他的眼睛眸光流转,靠在椅背上的姿态放松,嘴角的弧度扩大,微微上扬,却没有点破事实。 林桉的手指弯曲,在椅子扶手上敲击两下,颇为大度地开口: “你想要只小鸟,再捉一只便是了。” 他抬起手,指了个婢女,又指向一旁阴影处的杆子,那里挂着个金丝打造的鸟笼,笼内却无鸟雀的踪影: “带他去捉只鸟。” 被指到的婢女应了声,上前取下鸟笼,又温声朝面色凝重的谢宝琼哄劝道: “小公子,我们出去吧。” — 婢女的身手很好,不多时便在一处檐角捉住只觅食的麻雀,装入金笼子中。 谢宝琼兴致缺缺地看着这一幕,再次转头望向不远处通往下山之路的大门,不久前是他要求要来这处捉鸟的。 “小公子。”婢女突然出现的身影挡住他的视线,“小鸟抓住了,奴婢带您去给小鸟拿些吃食吧。” 金色的鸟笼被递到眼前,灰扑扑的麻雀歪头歪脑地站在笼中央的杆子上,与金笼一点都不相称。 婢女虽说要带去给小鸟拿吃食,但也不会带他去到厨房或仓库那种地界,而是将他送回了醒来时的那个院子,吩咐其他人送来一袋小米。 金黄色如金子的小米装在罐子中放到他的面前,谢宝琼刚要伸手抓一把,婢女就递来一柄长勺,供他取用。 他刚将舀满小米的长勺伸入笼中,笼中的麻雀睁着豆大的黑眼,像是后知后觉意识到失去了什么,飞舞着翅膀在笼子中乱撞,掀翻了盛着小米的长勺。 金黄的米粒撒在盘底的声音和鸟雀撞击笼子的声音杂乱拼凑在一起。 直到夜幕低垂,这杂乱无章的声音依旧响彻在谢宝琼的心底,他抚着自己的胸口坐起身,胸腔下的心脏不停跳动。 他侧过头,装着麻雀的金笼被盖了层布,挂在隔断的屏风旁边。 谢宝琼穿好鞋下床,借着月色摸索到金笼旁边,他掀起上面的布料,笼中散落的小米被人收拾干净,食盒和水罐中添好了食物和水,却纹丝未动。 白日里还精神撞着栏杆的麻雀现下萎靡不正,顺滑的羽毛凌乱不堪,黑豆似的眼睛颓败地瞥了一眼他,像是感觉同病相怜的气息,往他的方向蹦了一步。 身后突然出现一团亮光: “小公子,您怎么起身了?” 谢宝琼转过身,发现是被林桉留下的婢女,露出身侧缩回角落的麻雀: “我和它玩一会儿,你出去吧。” 婢女借着亮光看了两眼,没有起疑,将手中的灯盏留下,退了出去。 门合上的咔哒声响起,谢宝琼看了眼半开的窗户,取下笼子放到桌面,一把掀掉外面的罩布。从袖中乾坤挑挑拣拣,找出一个丝带形状的法器,他记得这个法器能加快移动的速度。 打开笼门,抓住往外飞的麻雀,谢宝琼将变得细窄的丝带系在麻雀的脚踝上。随后捧住拳头大的鸟雀来到窗边,松开丝带的另一头—— 褐色的雀鸟迎着洒下的月华,乘风而起,灰扑扑的花纹在月下折射出别样的光。 谢宝琼追着振翅而飞的麻雀翻过窗户,奔向他的自由: “我的小鸟跑了,快抓住它。” 本就关注他动静的一屋子人看见他翻窗的动作便警觉起来,他声音响起的瞬间便有人追着飞鸟而去。 但经过法器加成的麻雀显然不是原来的任人随意捉住的小鸟,加上谢宝琼在边上时不时说些非要这只麻雀的话,不多时,整个院子便乱了起来。 第130章 而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抓住众人的注意皆不在他身上的瞬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原地,直奔山门而去。 如今已经知道双木背后的人是林桉,他才不会傻到听话待在对方的地盘。 ----------------------- 作者有话说:在想正文完结后要不要改个文名 第113章 凭借白日的记忆,谢宝琼抄了条最近的小道往山门的方向而去。 层叠的宫殿沿山势而建,只有主殿散发着莹莹的光线,昏暗的夜色成了他最好的掩映,繁茂的花朵散发着腻人的香味,从他的衣角擦过,留下一抹暗香。 在途径那座同样禁止他进入的僻静院落时,谢宝琼不自觉地顿住步子,回首朝高处的亮光的殿宇瞥了眼,他隐隐觉得齐归的下落并不像林桉所言,林桉都没见齐归,如何得知齐归的本体…… 他稍作犹豫,收回往山门迈出的步子,化作块青石,将自己甩入院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一墙之隔的院中像是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与外界不同的荒凉萧条景象被纳入眼底,院墙攀着枯败的爬藤植物,中间房屋也褪去了色彩,角落中结着蛛网,却没蜘蛛的存在,附近也没有虫鸣的声音,像是一片被生命遗忘之地。 青石落在杂草堆中,周围枯黄的杂草半垂,勉强遮住突然出现的石头,四下无人,他刚往外滚了一圈,那座破落宫殿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从中走出三两个羽安卫打扮的人。 一阵微风拂过,杂草丛中青石露出个尖,旁边的小道走过两个毫无所觉的人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谢宝琼放出丝神识,确认周遭无人后,才显出身形,沿着二人出来的地方推门进入。 房间内空旷,桌椅和床榻上落着厚厚的灰尘,朦胧的月色从破损的窗扇中钻入,落到木制的地板上。 谢宝琼的视线随光落下,破败的房间中,地板却一尘不染,并未留下方才二人踩过的脚印,就连他踩过的地方都没有留下印子。 昏暗的光线没有影响他的视野,他仔细探查过室内的每一寸空间,却只感受到脚下细微的灵力波动,并且他走过的每一块地板都有。 总不能每块地板都是入口,如此想着,谢宝琼趴到地面,用手指轻轻摸索,但偌大的房间被他摸索了三分之一,连四周的家具,也被他学着话本中常见机关挪动过,但房间内毫无变化。 他站起身时,身上新换的袍子也同周边的家具落满尘土,亮丽的色彩笼罩上灰蒙蒙的一层。 黑暗中有锋利的亮光闪过,一柄长刀出现在少年的手中,少年手腕,长刀被插入地板的缝隙。 几刻钟后,谢宝琼盯着面前挖出的洞口,一跃而下。 — 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殿中,一道人影似有所觉,刚抬起手,门外便有人求见。 “大人,小…小公子不见了。” 来人跪伏在地砖上,强压着恐惧将发生的事情复述一遍,光亮的地砖几乎能照出他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 “连个小孩子都看不好。” 上方传来的声音透着慵懒,靡靡的紫袍拖在地面,从下延伸的黑影逐渐靠近,将殿内的一切覆盖在阴影下。 青年抬手挥了挥,匍匐在地面上的人影顿时消失在原地。 — 顺着挖出的洞跳入深坑,谢宝琼用力眨了眨眼,四周仍是一片漆黑,好似所有的光都被未知的生物吸入腹中,连同放出的神识一并吞没。 在黑夜中能视物的眼睛受到了限制,他只能看清一米内的距离,周围的环境透着阴冷的气息,头顶洞穴卷入一阵一阵的风扑打着他的发顶,若不是脚下还踩着硬实的土地,他几乎以为自己掉进了某种巨兽的胃袋。 他抬起手,一团微弱的火光自手心浮现,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亮,照亮他周身的空间。 黑洞洞的前路如同巨兽伪装的血盆大口,静待将进入此地者拆吃入腹。 谢宝琼借着微弱的火光,穿过长长的甬道,粗糙的墙面逐渐被粗.长的玄铁栏杆取代,他若有所觉地偏过头望向一侧,围栏的后方是无尽的黑暗,过于宽旷的空间无法被微弱的火焰照射到。 然而久居于黑暗的生物,再微弱的光都能引得他们的躁动。 粗重的铁链碰撞声响起,沉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如同飞蛾扑火般快速地朝这抹火光移动。 一张憔悴的脸率先在他身旁栏杆间隙浮现,镶嵌在老态龙钟的脸上黑色的眼珠精神奕奕地死死盯着手握光亮的少年。 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芒下发颤,缓缓从那对他来说足够耀眼的光芒上移开,落在少年的脸上,一瞬便被相似的眼眸吸引,他被毛发和灰尘掩盖的面孔掀起滔天的恨意,又在转息间化为平静,宛如一潭死水。 “没想到那遭天谴的玩意儿还能有血脉……” 一道沙哑的嗓音自寂静的黑暗中出现,黑暗中紧随其后响起繁密的窃窃私语,混合着空旷的回响,叫人听不真切。 谢宝琼手中的火光摇曳了一下,他没有挪动脚步逃离这片空间,反而向无边的黑暗问道: “是林桉把你们关在这里的?” 周围的呢喃声戛然而止,又恢复那片恍若无人的寂静。 一声冷嗤打破这份沉寂,似乎在嘲笑少年的单纯,但无人回应他的问题,似是默认。 见无人应答,谢宝琼重新迈步往前而去,只是黑暗中多了无数道如影随形的视线。 或是恶意,或者平淡的注视都没有截停少年的脚步,他举着微弱火苗,独自穿行在巨大的地宫中。 直到—— “谢道友。” 一声微弱的低呼响起。 火光循着声音的来源转动方向,那是一间相比不久前见到的牢狱更为狭窄的牢笼,中心地带一抹混合着血色的雪白浮现在谢宝琼眼中。 开口的女修抬起头,长发垂落的脸侧浮现几根洁白的长羽,圆瞳中映出跳动的火光,正是白冬易。 林桉果然没同他说真话。 谢宝琼疾步走到牢笼边上:“齐归也在这里吗?” 白冬易从地面上撑起身体,虚弱地靠在墙边,面色凝重地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得不到有用的消息,谢宝琼抬步便要离开。 “等等。”白色的身影靠在墙边,洁白的头发失去光泽,白冬易虚弱地咳嗽两声:“那日误伤了你,是我对不住你,将你们引入局中,真的很抱歉。” “什么意思?”离开的少年调转脚步,暖色的火光映出那张惨白的脸。 “那日我与你们搭话是受了这座地宫主人的指使,他开出了我无法拒绝的价码,让我试探你们,并把你们引到指定的地方。” 栏杆的阴影垂落在白色的身影之上,将她囚困在这片方寸之地。 谢宝琼想起那块露出一角的令牌,角落处的花纹渐渐与记忆深处在狐仙庙中见到的玉牌重合。 “我本以为告诉你们丰海城内没有你们要找的人,你们就会离开。” 少年蹲下身,与牢笼内的女子仅有栏杆的阻隔,随着女子的描述,他的困惑却又添一层,他有一个被白冬易省略的问题需要对方解答: “你为何要临时变卦?” 既然是无法拒绝的价码,为何又要在最后关头临时反水…… 幽黑的眸底是跃动的火光: “我做不到背叛自己的族人。” “可齐归又不是……”说到这,谢宝琼后知后觉意识到:“你认识齐归的母亲?” 杂乱的白发蒙住白冬易的半张脸,她轻声应了声:“初见时,还不能确定,但第二日见到他化形的模样,我便能肯定,他化形的模样与他母亲很像。” 少年站起身,柔和的光线也逐渐向上移动,随着他的声音一同洒落: “我会找到他的……” “你要找到谁?” 话音尚未及地,弱小的火光便被如同白昼的光亮盖过,手心的火苗飘摇两下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一只散发的荧光的蝴蝶自光亮处飞来,随后是一道颀长的身影,谢宝琼偏过头,看清林桉的脸,步子刚往后迈出一步,他的后方便齐刷刷出现几道被黑色包裹的身影,挡住他的去路。 前方林桉闲散的步履好似是在花园中散步,但眨眼间便到他的面前: “很喜欢这地方,需要我派人在这给你铺个床?” 宛若长辈训斥的话语在这地牢中显得怪异,也昭示着对方根本没有把他的行为放在眼里。 谢宝琼摇了摇头,语气冷静:“我只是来找我朋友,舅姥爷骗人,他根本不是被人带走的。” 林桉睨了旁边的牢笼一眼,视线又落到面前看起来有些不知死活的少年身上,一时也不能确定少年是不是单纯得发蠢,嘴角凉薄的弧度没有削减,眼中却挂上虚假的柔情,耐心地解释: “她是下午刚被人捉到的,但还没交代你的朋友在哪。” 第131章 青年在‘朋友’两个字上咬了重音,同时伸出手想要捉住少年的手腕,却在视线触及少年满身的尘土时,动作顿了一下,转而捉住少年相对干净的衣领。 “你相信一个逃犯的话?也不信我的话?” 泛着凉意的气息蹭过颈侧,谢宝琼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但随即身体便被青年拽着往前拖,挡住去路的黑影重新隐没回黑暗中,青年拖着一路回到了他挖出的那个洞口,如冰萃过的声音响起: “你倒是能耐。” 后衣领被人往下拽,谢宝琼被迫抬起头,月光顺着挖开的洞口洒入,落在他的眼中,并不刺眼,反倒是余光中青年阴沉的脸色更加晃眼些。 “舅姥爷,脖子酸。” 凉丝丝的手指从衣领移开,转而攥住少年纤细的脖颈,微微收拢: “你的胆子似乎格外大,不怕我杀了你?” 面具被剥开,那丝虚情假意也不剩下什么维系的必要,林桉眼底情谊尽数褪去,剩下一片森然。 尽管命脉被人掌握,谢宝琼在月光映照下无处躲藏的脸却从容自若。 ----------------------- 作者有话说:兽拟小剧场 谢还在赏味期但已学会拆家的小比宝琼:呜呜 谢琢(被小狗哼哼唧唧蒙住双眼版):我家小宝怎么可能会拆家 林桉:??你看着我家里这么大一个洞再说一次 第114章 “你自见到我后,就改变了想要杀我的想法。” 少年面色恬淡,语气笃定,清冷的月色在脸上泛起一圈朦胧的光晕,继承了母亲一脉的杏眼微微转动,直视那双相似的眼睛。 束缚在脖颈的力道不曾放松,平稳的脉搏每一下跳动都传递到那只手的手心。 林桉的手稍稍收紧,压在那跳动的血管上,潺潺的血液在皮肤之下流动,但他们之间牵连的血脉早已被斩断。 感受到脖颈的压迫,少年的语气仍不急不缓: “如果你要杀我,你根本不会将我安置在就近的院子中,而是将我与他们一样关押在这里,或者根本不会让我有再次睁眼的机会。” 澄明透亮的杏眼眼尾微微下撇,月华照出他根根分明的睫毛,眼前的洞口散发微微莹光,不规整的边缘像是天空缺了一角的残月,更近的林桉脸庞完全隐匿在阴影中,眼中倾泻的神色比周遭的环境更加阴冷。 “我身上有你想得到的东西。”谢宝琼斩钉截铁地落下话音。 钳住脖颈的手松动,冰凉的触感像是蛇游走过皮肤。 林桉像是对待猫狗般,拇指轻轻在少年下巴和咽喉的位置蹭过,见到少年蜷缩的模样,才满意地收回手。 随后身形变幻,两人从阴暗的地宫中来到山巅。 青年立在崖边,身上的锦袍和发丝被峡谷间的烈风吹动,巨大的残月挂在他的身后。 落在草地上的少年转了个圈,才看清不远处的人影,身体下一秒腾空而起,被拽向月亮,落到月下倩影的身侧。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扯着青年衣摆站稳的谢宝琼不解地开口,这是这件事中他唯一想不明白的事—— 他的本体只是块普通不过的山石,就算被人雕刻成墓碑,也仅仅是形状上的转变,无法改变他是块石头的本质,天地这么大,石妖的数量虽少,但也绝非他一个,他实在想不到自己本身有什么是值得看起来什么都不缺的林桉觊觎的。 林桉瞥过衣摆上的小手,目光停滞一瞬,里面令人难以捕捉的赞赏被玩味盖过: “你自己竟不知道?” 谢宝琼脸上的困惑更重,他该知道什么? “那似乎没有养着你的必要了。”青年话虽如此,却并未翻脸,他按住小孩的头,强迫后者望向山下。 “看到了什么?” 青年冷冽的声音被山风送到耳中,谢宝琼眼中映出明灭的灯火,巨大的宫殿之中,有人影走动,再往下,尚未撤走的花灯如一条坠落人间的光河,模糊的人影在其中攒动。 “房子和人?” 他仰起头,不太确定地答道。 穿插在他发丝间的手指动了下,青年轻蔑的低笑飘散在风中: “不,是一堆供我取用的工具。” 谢宝琼看向青年的目光平静又怪异,他不能苟同青年的想法,但他没出言反驳一个听起来像是疯子说出口的话,谢琢教过他不能跟疯子争长短。 青年盛满野望的双眸在这时垂下,映出他懵懂的脸: “我拥有了这么多东西,甚至掌握了能让凡人拥有修为方法,可唯独有一样东西我无法掌控,而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这种可能—— 生与死这种不为口口所容的禁忌在你的身上被打破,我很好奇到底是何种法术,才能留住一个本该逝去的灵魂……” 林桉还在诉说他关于掌握复生之术的研究,谢宝琼的耳朵却发出一阵嗡鸣,全部的声音都离他远去。 所以没有双木,没有林暮石,从始至终都是谢宝琼。 谢宝琼抬起眼,告诉自己林桉说的话不可尽信,但眼前青年偏执的眼神又做不得假。 青年的嘴张张合合,他却什么都听不进去,神色被迷茫占据。 他有点想回家,想回那个有谢琢的家,想依赖谢琢去解决剩下所有的烂摊子,想告诉谢琢这个应该感到高兴的消息…… 但该高兴的心却堵在那里,生起愤懑又一瞬被挖空,被荒诞替代—— 原来他曾被人杀死, 原来他守了许久的坟墓是他与他的母亲的, 原来他是自己和母亲的墓碑。 …… 谢宝琼的目光露出丝用以保护自己的凶狠面对早已停下讲述的青年: “当年是你杀了我!” 听闻他声调的变化,青年的面色却流露兴致缺缺的无聊: “当年想要你和小瑾命的人可不是我,好歹是我皇姐唯一的子嗣,我这当舅舅的倒也不至于这么狠心。”他的话锋一转,带上了点兴趣:“不过那个蠢货也是做了件对的事,才能让我遇见现如今的你。” 山风将谢宝琼的发丝往后仰起,露出的白净面庞闪过丝错愕,后领猛地被人扯住,向崖下摔去,悬崖下如刀的风刮过他的脸,谢琢不在,没人会再抱住他。 趁和人分开,半空中谢宝琼借机从袖中乾坤掏法器,后领却在此时再次被人控制,一只手按住他掏法器的手,连带袖中乾坤也被封住。 林桉带他穿过道峭壁,眨眼间便换了一个环境。眼前先是一片漆黑,随后点点莹光从周遭的岩壁上浮现,青年拎着手上半大的孩子熟稔地穿过复杂的隧道,来到一间堆满残卷的的宽旷空间。 谢宝琼时不时挣扎一下,但没逃脱青年的魔爪,最后被扔到一张石台上。 两块石头相撞,会疼的无疑是化形的谢宝琼。 “既然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复生的,那我们就按照残卷上的方法慢慢尝试。” 身下是冰凉的石台,眼前是步步逼近的敌人,谢宝琼顾不得被摔疼的后背,撑起身跳下石台: “我对复生之事并非一概不知。” 他说的信誓旦旦,但话中能有几分真便只有他自己知道。 林桉自然没有相信,但望着眼前如笼中惊鸟的人影,他仍然停下脚步: “哦,说来听听?” 谢宝琼装模作样地回忆了一番,脚步不着痕迹地往入口的方向偏移两寸,直到踩到一小圈隆起的溶洞才停下: “我在复生之初见到过一个人。” 这话他并非完全撒谎,他曾在自己降世的梦中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林桉又没问是现实还是梦。 青年并非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但没有挪动步子,他并不担心一块实力被他碾压的石头能跑到哪里去。林桉挑起眉头,对他的话生出几分耐心: “是谁?”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先将当年发生的事告知我。” 尽管自己也不清楚梦中看见的人影是何人,但谢宝琼表现得就像他真的知道一样: “比如杀了我和娘的人是谁?你又和他是什么关系?” 谢宝琼对林桉会心软的话是一个字都相信。 青年望着身陷囹圄却还敢提要求的少年,眼睛微眯,现存于世的记载中最多能够做到也只是像复活双木那般,复活一具并无意识的躯体,眼前少年身上却体现了生死权柄是可以被人为掌握。 这个消息令他面对少年时的心情还算不错,于是,他纡尊降贵地轻启唇瓣: “当年皇兄终于要不行,我挑了个听话的侄子帮他,但皇姐一贯站在皇兄那边,谢家又因姻亲关系与皇姐绑得紧,和皇姐站到了一起,本来他们只是凡人,不会挡我的路,但偏出了个对小瑾上心的蔺折春,就算他不理俗事,但我那蠢侄子不放心,将人绑了。” 林桉的语气轻飘飘的,鲜活的性命宛如颗棋子般随意从棋盘丢出: 第132章 “可惜皇兄命硬,我那侄子做的一切都打了水漂,他活不了,你娘和你自然也活不了。放心,你娘走前我派人去送了信,她应是这辈子都恨皇姐和谢家人的,可惜到最后也没化作怨鬼……” 青年的目光盯着谢宝琼剧烈起伏的胸膛,不以为意地开口: “她又没生养你,况且她只是个凡人。” 谢宝琼高声打断青年的话:“若非你们从中做梗,她怎会……”没有生育我。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弱了下来。 作为人类出生、作为人类长大的他又会拥有怎样的人生,他连想象的依据都没有。 他甚至不知道人类的母亲该是何种模样,知道他应该是人类的那刻,他对母亲的印象只剩下了一座矮矮的坟包和…他自己。 面对情绪泛起波动的少年,林桉面色如常,缓缓朝少年靠近,诱哄道: “等研究明白了你身上的复生之术,你娘说不准也能复活,和爹娘在一起,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嘴上这么说着,可林桉也做好了无法撬开少年的嘴,使用搜魂术的准备,但如果可以,他并不想损坏这具躯体中完好的灵魂。 当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少年时,谢宝琼抬起脸朝他笑了下,身影转而消散化成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往脚下狭小的溶洞落去。 袖中乾坤被封,挂在身上的玉佩与他本体叮铃哐啷地滚作一团,朝下方看不到尽头的深渊坠去。 站在溶洞边上的青年最终只抓住一身掉落的衣衫,脸色因被戏弄而发青。 林桉甩下手中的锦衣,并不担心被封掉袖中乾坤无法接住外力的谢宝琼能够跑出他布下的结界。 只是下次把人抓住的时候,不能再让人留有意识了…… ----------------------- 作者有话说:今晚有点晚orz 还以为这个榜单内能把正文写完[化了] 第115章 细长的溶洞像是没有尽头,一根细绳挂住青石,另一头绑住枚圆形的玉佩,顺着重力往未知的前路坠落。 石头撞击岩壁发出沉闷的声音混合着玉佩叮咚的脆响戛然而止,一抹浅淡的光亮出现在尽头,青石堵在洞口,细绳从他身上垂落,圆润的的玉佩悬挂在高空,边角折射出白莹莹的幽光。 潮湿的空气汇聚而成的水珠顺着岩壁滴落,落到地面发出的啪嗒声成为这方陌生空间唯一的声音。 确认过下方没有活物的气息,卡在溶洞口的青石抖动两下,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钻出洞口。 青石和玉佩掉到地面发出短促的动静,散发赢弱光线的空间骤然亮了起来。 谢宝琼滚了一圈,本体压在落入尘土间的玉佩上方,身上的气息瞬间被掩盖,原地只剩下一块再平凡不过的青石。 他在原地待了会儿,空间内亮起的光熄灭,又恢复只有岩壁散发微弱光线的模样。 青石依旧没有动作,仿若与周遭融为一体,真是块普通的石头。 借着细微的光线,谢宝琼环顾周遭的环境,离他最近的黑褐色岩壁凹凸不平,未知的液体附着在上方,散发出淡淡的荧光。 前方的黑暗中一个又一个的半透明球体挤挤挨挨,绵延到黑暗深处,将他围拢。球体里头盛放的物体沉寂在暗处,只能看见模糊的一团。离得近的几个球体中,谢宝琼依稀能够看清楚容貌不清的物体一起一伏的胸膛。 他小心地放出一丝神识触手,往近处的半透明球体探去,触手碰到球体后,一股虚无感随之传递回来,神识像是被球体吸收,他完全无法感受到球体的存在。 前方的球体几乎看不到尽头,他现在最好祈祷球体中的物体就像先前在溶洞口感受到的一样,并非活物的存在…… 但无论怎么看,球内的生物都无不在在表现他们拥有生命,外面那层偌大的球体仿佛是孕育生命的子宫。 空间骤然亮了起来,一股湿哒哒的气息忽然靠近,地面上青石连带玉佩被握紧在手中。 “阿琼,是我先找到了你。” “齐归,你怎么在这?!”青石惊讶的语气径直传入抓住他的少年脑海。 少年捧着石头,走到远离球体的岩壁边:“我一醒来就在这里了,看见这里突然亮了起来,就躲起来看是怎么回事,没想到沿着动静找过来就看见你了。”齐归的语气从重逢的兴奋逐渐低落:“阿琼,若不是我想要找人,我们也不会……” “不是你的问题。”谢宝琼打断少年自怨的话,将他醒来后的见闻告知少年,尤其提到白冬易说过的话:“等我们出去,就能找到你娘的踪迹了。” “嗯!”少年氤氲出水汽的小鹿眼弯起,重重点下头,他垂下脸,声音又软又轻,如他本体的绒羽般轻扫:“遇到阿琼后,我好像一直很幸运。” 岩壁上莹莹的幽光落在他唇间轻扯出的笑意上,转瞬即逝:“阿琼,所以将我们捉过来的人是宣王殿下吗?” 听见陌生的封号,谢宝琼不禁疑惑:“你知道他?”虽然他能算半个皇亲国戚,但在这些事上他并没有自小在京中长大的齐归了解的多。 齐归靠在岩壁上坐下,边解着将青石与玉佩五花大绑的细绳,边开口:“陛下这一辈的皇室子弟中只有宣王殿下是修士,和陛下还有长公主一母同胞……”说到这,他想起谢宝琼方才与他说过的事,声音顿了下:“因为是修士的缘故,他的名号要响亮些,不过京中都说他和国师一样不理朝政……” 但做出眼下这种事的林桉显然与传言不符。 繁杂的绳结被齐归解开,他将玉佩重新套在用袖子擦干净的青石上,再度开口时语气也有困惑: “按照惯例,像宣王之类由大晟供养的修士在修炼伊始便会立下契约,效忠大晟,但他怎么还能做那些事?”齐归贴心地没有提起华阳郡主的名讳。 焕然一新的谢宝琼出了声:“他的确没有做损害大晟和皇室的事,过去的事是其他人受到蛊惑去做的,而我……”岩壁的幽光落在一动不动的石块上,已经冷静下来的嗓音平铺直述:“我的这具躯体已经不能称为华阳郡主的孩子了。” “阿琼……”敏感的小鸟轻易地感受到平津湖面下的波涛,他已经看见即将照耀在身上的曙光,但他的朋友却在一开始就被剥夺这种可能,而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说这个了,齐归,你知道这些球里是什么吗?” 刚得知自己身份的震撼慢慢淡化,留下令人无法琢磨的隐痛,藏入骨髓,只在想起时才会感到一阵阵痛,就像想起那个被誉为家却不再完整的地方,谢宝琼知道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地方,然后—— 回家。 齐归接过的话,说出的字眼却令他震惊: “我醒来时就是从那里面出来的。” 少年撩起袖子,将露出手腕伸到石头面前,上面套了一个失去光泽的手镯: “这个手镯好像是那位白道友在和我分开时给我套上的,我在球内醒来的时候,它闪了下光,形成球的膜就破了,它也变成这样了。” 听齐归的描述,谢宝琼大致能猜出面前的镯子是个一次性的防御法器。 “对了,阿琼,千万不能用灵力碰到这些球!” 齐归软和的嗓音变得异常严肃,他捧起怀中的石头起身,从几个半透明球体的缝隙中钻过。 一人一石头与形成球体的薄膜几乎贴在一起谢宝琼这下完全看清离他最近的球体,球体里面的生物漂浮在液体之中,拥有着人的四肢,肌肤表面却被鳞甲取代,背部和手肘生长着几根尖刺,像是人与动物的混合体,其余球体内的生物虽不完全相同,但也都拥有人与动物的特征。 未完全化型的妖? 过去在四水山的日子里经常能见到苏晓春顶着狐狸脑袋或狐狸尾巴和耳朵出现,这是他能想到的第一个答案。 但他抬眼扫过抱着他穿行的人影,结合齐归的话,他否决了这个猜测。 里面的生物应该和齐归一样,都是半妖。 人与妖结合的组合并不多,眼前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半妖数量好像太多了些。 “齐归,你从球里出来后有没有不舒服?” 在薄膜颜色和周围幽光照射下,填充在球体内的液体显出丝蓝色和绿色的光交缠,就像岩壁上那些亮晶晶的液体,看着并不像什么好东西。 抱着石头的齐归谨慎地避开近在咫尺的薄膜顿住步子,蹙着眉头感受: “在里面的时候感觉有人一直在和我说话,很吵,但出来后,那些声音就消失了。阿琼,我不舒服会告诉你的。” 又穿过两个贴得很近的球体,齐归带着青石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阿琼,你看。” 只见本该挤在一起的球体中间突然缺了一块,地面上的凹陷处汇聚着蓝绿色的液体,漫延到齐归的脚边,而正中心趴着一个双目紧闭的生物,宽大的羽翼贴在祂的身上,遮盖住祂大半个身躯,上方蓝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第133章 “我刚出来时就在祂的旁边,当时意识没有完全清醒,灵力不太受控,碰到祂外面的薄膜,那层膜就破了,他就飞出来想要攻击我,我躲开后,他就昏了过去。” 谢宝琼朝远处投去视线,这方空间内的圆球数不胜数,就算每个生物只能攻击一下,那也绝对够他们喝一壶了。 他想到自己进来的方向,神识往上方探去,不多时便找到了其他大大小小的溶洞,他排出来时的那个溶洞,选定了一个能够容纳他与齐归的本体通过的洞口。 “齐归,我们要到上面去……”谢宝琼有条不紊地将自己的想法与齐归分享:“……我的袖中乾坤被封,你有没有什么能承载我们两个的东西?” 齐归却是第一次反驳了他:“阿琼,这里使用灵力太危险了,我带着你飞上去吧。” 少年眼中恐惧被坚韧压过,经常充盈着水光的眸子露出坚毅的神色,他攥紧了手中的石头,似乎以此得到勇气:“我相信你会接住我的,阿琼也要相信我一次。” 齐归将手中的青石放在干净的地面上,身形逐渐淡去,一只半大的雏鸟站到谢宝琼边上: “阿琼,上来吧。” 面对如此坚定的齐归,谢宝琼没有犹豫,将身形再缩小了一些,挂着玉佩落入绒羽之间,灰色的绒羽毛绒绒地裹住他。 灰白色的小鸟感受到背上的重量,扇动单薄的羽翼,摇摇晃晃地往高处飞去。 一点白色在这方阴暗的空间相当夺目。 同样被暗处的人纳入眼中。 一道来势汹汹的灵力风暴直指空中的白色而去。 无声无息的灵力风暴卷过之处,底下薄膜构成的球体应声而裂。 “啵——” 接连不断的声音由远及近,飞在空中的候鸟自然能觉察风雨欲来的味道。 他羽翼扇动的幅度变得更大,本来摇晃的身形变得稳健,直冲黝黑的洞口。 “啵——” 破裂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只不过这次裂开的却不是地面上的圆球。 “砰。” 是青石撞击岩壁发出的声音。 极轻的一道声响在整个空间被风暴席卷的巨大动静中显得微不足道。 扬起的白色羽翼看见青石被甩进那狭小的溶洞口时无力地垂下。 被血色浸染的白色身影直直朝下方已经苏醒的怪物中坠落。 第116章 视野中天旋地转的世界恢复平稳,布满裂纹的石壁占据视线,身侧却没有熟悉的温度。 毛绒绒的触感被一股溅上的温热液体取代。 突然的变故让谢宝琼的脑袋有一瞬的发懵。 他卡在溶洞的边缘,齐归用细绳绑在他本体身上的玉佩散开一个结,一半的圆玉垂落出洞口,摇摇晃晃,洞口边缘的细碎石子不断从缝隙间滚落,敲打过玉佩,发出的脆响漂浮在谢宝琼耳边,他的视线麻木地顺着下落的石子捕捉到那一点下坠的白色影子。 【齐归——!】 呼喊被压抑在喉间,身体先一步动起来。 地面上布满破茧而出半妖,湿答答的黏液残留在他们的皮表,充斥疯狂双眼死死地盯着半空中坠落的食物,落下的鲜血使他们更加混乱,只待飞鸟落下,便会一拥而上将他分食殆尽。 怪物被人放出,原有的顾忌消失,谢宝琼先他们一步放出灵力接住下落的白鸟。 其中生有羽翼的怪物凭借本能舒展翅膀,抖落上方残存的黏液,一跃而起,妄图抢回食物。 包裹住雪雁的灵力球将将避开袭击,谢宝琼的动作猛地一僵,一股危机感油然而生,他分出神识一缕向后探去,漆黑的隧道亮起一团一团的莹光,如同鬼魅的荧蝶不知何时填满狭隘的空间。 见被他发现,这群看似脆弱的生物像阵潮水朝他扑来,纤细的触须落到他的本体上,靡丽的翅膀扇动时落下的鳞粉随掀起的风浪围拢住他,散发出的灵力像是不受控制,施加在身上的防护被蝴蝶的尖细吻部轻而易举戳破。 同样被他灵力包裹的雪雁再次下坠,白色的影子在下方的群魔乱舞中如此醒目,本就围拢在周遭的怪物露出獠牙倾覆而上,黑压压的一片几乎转瞬间便将那道白影淹没。 眼前的视野被蝴蝶密密麻麻的翅膀遮蔽,但神识上却清晰地感受到被他灵力包裹的东西离他而去。眼前交叠的蝴蝶翅膀扇动的幅度变得缓慢,脑海中似有东西碎裂的声音响起。 青石裹挟着一群散发幽光的蝴蝶冲出溶洞,一股强大的灵力在他的周身荡开,飞舞的彩蝶被震开,瞬间化作齑粉消散,露出一个握着长刀的少年, 少年临风而立,身形抽条,黑发披散在脑后随风摆动,双目只剩下眼白,眉间红痣闪动诡谲的光芒,本来因为长度拿在手中显得滑稽的长刀也变得合适起来。 他的身影下一秒在原地消失,降落在黑压压的半妖群上方,长刀横劈,暴虐的灵力抵达的瞬间,群妖皆散。 意识混乱的谢宝琼落到地面的残臂断肢中,在泛黑的红色血泊中找到那一抹白色。 他凭借本能迈步向那里靠近,缓缓抬起手,锋利的刀尖指向这一小片中唯一的活物。 刀尖却在碰到沾染血污的白色羽翼时骤然消失,他蹲下身,捡起如同落叶凋零的雏鸟,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往小鸟体内灌输灵力。 可是, 没有用, 刺目的颜色还是不断从手中流下。 一只小鸟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呢? 黏稠的触感令他感觉到不舒服,不管是手、还是心脏都有种被黏住的感觉。心脏的血液无法流动,闷在那里,最终汇聚起一股热意,直抵眼眶。 但什么都没有落下。 石头是没有眼泪的。 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向躺在手心的雏鸟,白色的雪雁动了动: “啾。” 一声极其虚弱的鸟鸣声从他的喙中泄出。 齐归掀起眼皮,露出黑色的圆眼,随即又被水雾遮挡:“阿琼,我好像看见你长大的样子了……” 还在恍惚的意识在熟悉的声音中逐渐回笼,谢宝琼的双眼中渐渐显出瞳孔,身形渐渐缩小变回原来的样子。 他伸手揩去小鸟眼中滚落到羽毛的水珠,声音暗哑:“齐归,别哭,不然我只会记得你哭的样子了。” 掌心的雏鸟抽动了一下,眼眶中的水雾未完全散去,瞳孔却逐渐涣散,发出几声短促的鸣叫,向来压抑自己用沉默表达自己的齐归突然毫无顾忌的表达情绪,眼泪一滴接一滴地落下: “阿琼,我好疼……好疼,我好想去见阿娘……” 谢宝琼不是没有面对过死亡,他见证过许多人的死亡,甚至包括他的母亲和他自己。但那时的他尚未拥有意识,死亡对他而言,不过是与生一样陌生的东西。 下山后又见过阿昧、“温茂”的离去。 但那都与他掌心的这只小鸟不一样,他们不会和他喊痛,也不会说还有相见的人没有见到。 死亡或轻或重,他从前总觉得死亡应当如同一片轻飘飘的鸿羽,作为石妖的他拥有漫长的寿命,能在死亡降临前便迈到下一个阶段,拥有更漫长的寿命,哪怕真要面对死亡,也是像睡着般陷入永眠。 现如今这根鸿毛落到他的身上,他才发觉其的重量是他难以负担的。死亡并不是陷入温暖的永眠,是会疼、会痛、会流眼泪、会心脏沉闷的诅咒。 他捧着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小鸟站起身,面向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的男人。 林桉正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的神色,嘴角勾起,轻悠悠地评判道:“真可怜呐。”他朝面前的少年伸出手,蛊惑道:“怎么样?要不要对他尝试一下复生之术?” 不可否认,谢宝琼有一瞬的心动,若是可以,他想要把齐归、把他的母亲,都从死亡的彼岸拉回他的身边,但—— 与眼前的人谋事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抬起眼,直视那双被野心填充的眸子,长刀再次出现在手中,身法利落地直冲一步之遥的青年而去。 青年的身影眨眼间便绕到他身后,恼人的蝴蝶再次包围住他。 理智恢复后变得平和的灵力无法像方才般轻易剿灭周身成群的昆虫,谢宝琼索性放弃周身的虫子,劈出一个缺口,朝不远处的林桉挥出手中的长刀。 青年的手刚动,他却虚晃一招,飞身朝出口跃去,尽管他现在就想杀了青年,但他与林桉的实力悬殊,与其现下孤身迎战,不如从长计议,起码不能在林桉的地盘与人交手。 身后的蝴蝶如影随形,他随手从袖中乾坤摸出受赠的龙鳞,让蝴蝶无法近身,放出神识探路,往山体外奔走。 强悍的灵力却直从面前扑涌过来,如同汪洋将他淹没,他被灵力的浪潮裹挟送到青年的面前。 阴凉的手指扣住他的脖子将他从地上举了起来。 长刀和龙鳞的灵力的潮水间早早与少年分离,林桉垂眸瞥过脚边墨蓝色的鳞片,眼底划过不屑:“你倒是讨人喜欢。” 第134章 随后无视地从上面踩过,将挣扎的少年往前拖去。 谢宝琼再次被按在熟悉的石台上,但这次,他四肢被禁锢,连变回原形都无法做到。 上方骤然落下一块阴影,随后脸上传来冰凉但柔软的触感,青年的手用力按住他的脸颊,一路移到眼眶附近: “真想把你这双眼睛挖出来放在双木的身上。” 青年的手指擦过他的眼眶,指腹在瞳孔下方的位置细细摩挲。 谢宝琼用力偏头,却被死死按在原地不得动弹,他与双木本为一人,疯子的想法果然难以理解。 “听说人的灵魂会有一部分留在眼睛里,到时候就留下你这双眼睛与双木的躯体融合吧,你比起双木太闹腾了。” 剜眼这种残忍的事从林桉的嘴里吐出,愣是添了几分宠溺。 望着眼前扭曲的人,谢宝琼想起还与双木待在一起的谢琢,不由担心:“你派双木去往京城到底为何?”他的声调放软了些:“我都要死了,总该让我死个明白吧。” 脸上的手在他的侧脸轻轻抚摸,青年吐出的语气依旧亲昵:“你不会死,死的只是谢宝琼而已。” 动听的嗓音却如毒蛇吐信,青年拍拍他神色变化的脸颊:“很担心?虽然我的本意是希望双木能除掉谢琢,但小孩子嘛,总是会不太受控的,不过他还是做到了让你离开侯府,做的还算不错。” 林桉直视着少年一模一样的脸说出褒奖的话,随后眼中的赞赏被冷漠盖过,抬手覆盖住少年的整张脸。 手中的灵力被精细地把控,钻入少年的识海翻动过往的记忆。 痛,剧烈的疼痛瞬间占据谢宝琼的全部意识,他紧绷的身体微微发颤,意识有一瞬迷离,识海被人强行闯入就如同灵魂被人破开一个洞,灵力每翻动一下里面的记忆,就像是从灵魂破开的洞中翻搅里面的内容物,直到灵魂彻底破碎。 宛若内脏被人生生翻搅动疼痛一刻不歇,尽管时间才过去一瞬,谢宝琼的身体却已经弓了起来。 灵魂即将在青年的搅动下出现裂痕的瞬间,模糊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一根霞光万丈的羽毛,霞光落到他的身上时,如蛆附骨的疼痛骤然消失。 火光紧接着从羽毛上跃起,顿时如燎原般散开,变成漫天的火焰散在洞内,其中一部分围拢在他的周身,将他与林桉隔绝。 身上的束缚也被火焰燎断,他重获自由。 青年用灵力隔绝火焰,还要伸出手来捉他,火焰却穿透那层灵力,在青年的手上留下一个灼烧的痕迹。 火焰围拢到谢宝琼的周身,灼热的火焰渐渐剩下温暖的火苗,钻入少年的衣襟,几簇火焰捧着气息消散的雪雁重新漂浮到他的面前。 谢宝琼伸出手要去挽留,其中一簇火焰却在这时轻轻燎了下他的手,像是长辈不轻不重的教训。 第117章 火海漫漫,如同金子般耀眼夺目的色彩充斥在这方空间内,本该焚烧一切的烈火却仅是漂浮在物体之上,为少年和他的友人清出一片真空地带。 白色的身影漂浮在火焰之中,若隐若现。 “把他还给我。”谢宝琼面对带走雪雁的火焰恳求道。 火焰却在这时蹿得更猛,点点的荧惑逐渐溅上白色羽翼的边缘,升腾起更猛烈的火光。 谢宝琼伸手便要阻拦,却被蹿高的火势推得更远。 足以将空气都扭曲的火焰模糊了视线,视野中的白色痕迹被亮眼的色彩替代,如同雪白的纸张添上一抹猩红的色彩,又在上方用橙红的画笔涂抹溢出,将白色的画布彻底从这世界抹去。 炽热的火光在少年执拗的眼中跳动,他似乎完全忘记火焰燎到手心的疼痛,又或许是不在乎,铆足劲儿往火焰的中心冲去。 火焰爬上他的衣摆,却在即将伤到他时退去,他如愿穿过那层火光,燃烧的火海中为他空出一片落脚之地,却怎么也寻不见那道白色的影子。 “阿琼。” 熟悉的声音令他心头一惊,谢宝琼猛地转过头,目光在火焰中逡巡。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橙红的火光。 等谢宝琼转过身时,一道极其浅淡的影子却出现在他的面前,齐归腼腆的笑容映入他紧缩的瞳孔中。 他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却被火焰的浪潮挡下。 “齐归,你是……活过来了吗?” 身着素衣的少年神色黯淡地摇摇头,连同他的虚影都恍惚起来: “阿琼,我要走了。” 他的脸上不再是死亡时挂着泪的痛苦模样,反而是如同平日见面时极其浅淡的笑意,反过来安慰好友: “我很高兴能再见到阿琼,你这下不会只记得我哭的样子了吧。” 他的语气故作轻松,想要用以掩盖永别的沉重。 “你都听到了啊……”眼眶被火焰熏得发疼,谢宝琼却没有眨眼,好似要将好友的模样牢牢印刻在心中。 齐归的虚影在火焰中摇摆,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望着好友的眼睛,眸光闪动,底气略显不足地祈求:“其实阿琼不记得我也没有,妖是能活很久很久的,一直记着一个人会很累的……” 声音逐渐归于虚无,火焰重新掩盖了一切,仿佛方才的所有不过是谢宝琼的幻觉。 他一直不明白人为何会掩藏自己的本心去说反话,总习惯地认为所有人说出口的言语就是他们心中所想,可为何他能看懂齐归眼睛中的情绪与他传达的言语截然相反呢…… 少年摊开手,一颗比正常内丹小上许多的白色珠子落在他的手心,上面和猫猫哥的内丹一样布满裂痕,逸散出乳白色的灵力,像根洁白的绒羽扫过他的手心,最终回归于天地。 火焰仍环绕在他的周身,吸满湿咸的水的饱胀情绪还未完全退去,一抹气息便毫无遮拦地靠近。 谢宝琼抬起眼,越过火墙,与一双凉薄的双眼对上视线。林桉已经摸索到穿越火焰的方法,朝他一步一步走来。 谢宝琼攥紧手中失去光泽的珠子,另一只手抬起,破风声响起,长刀划过火焰飞入他的手中。 已经来到面前的青年扫过他周遭漂浮的火焰,面上难得浮现肃色,忌惮一闪而过。 一只接一只的荧蝶从他的体表剥离,以一种极其违背常理的速度朝谢宝琼俯冲而来,外表美丽的翅膀宛如锋利的刀刃割下少年的飞身闪避时扬的袍角。 避过一只,剩下的还有一群。尽管围绕在周身火焰帮他挡下不少,他仍旧狼狈,就地一滚,避开身后袭来的荧蝶,起身时长刀朝后刺出,再顺势向身侧劈出,剿灭两个方向的荧蝶。 谢宝琼趁机喘了口气,他体内的灵力虽磅礴,但在林桉面前毫无优势。站在那里戏谑地观看他狼狈模样的青年灵力同样用之不竭。 现在的他与实力相差悬殊且使用邪术回调灵力的林桉战斗,哪怕有火焰的存在,还是不可避免会感到吃力。 他调动起体内的灵力,眼中划过狠绝,径直跃入荧蝶群中,锋利的羽翼割破他的衣衫,与他的皮表接触时发出金属与石头碰撞时的铿锵之音,露在外面的皮肤划出道道白色的痕迹,而他眼神坚定,不偏不倚地穿梭过荧蝶群朝不远处的青年跃去。 越来越密集的荧蝶扇动的翅膀几乎交叠在一起,迷离的色彩挡住他的视野,让他产生一股眩晕感,谢宝琼索性闭上眼,凭借对气息的感应前行。 身上不停传来利器划过的钝痛,他握住长刀的手更紧。 直到气息近在咫尺,他睁开眼,撤走身上要害处的防护,调动全身的灵力,竭尽全力劈砍出一刀。 刀锋溢出的灵力折断眼前密密麻麻的荧蝶瞬间,长刀直抵面前之人。 却无法寸进。 荧蝶散去,露出两指夹住刀刃的林桉,对方面上流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来你不能调动那些火焰。” 谢宝琼握住刀柄的双手微微发麻,没有理会青年的话,继续将汹涌的灵力往长刀中灌输。 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山体突然传入一阵震动,头顶扑朔朔地落下碎石。 青年仰头望了眼,眼中闪过惊疑,接住长刀的手往上一掀,打破僵持。 谢宝琼顺着力道卸势,往身后拉开距离。 剧烈的爆破声在他落地的瞬间响起,连带着山体猛烈地摇晃。 谢宝琼观察着林桉变了又变的脸色,身体微微下压,上半身前倾,蓄势待发之际,脑海中却凭空响起一道嗓音: 【别动。】 巨大的声响在下一刻涌入耳膜。 一股毁天灭地的气息降临,山体被削去一角,刺目的阳光泄了进来,铺洒在这方幽暗的洞穴。 婉转而悠长的啼鸣声宛如从亘古传来,携霞光而来的巨大鸟雀展开翅膀,映入适应光线的少年眼中。 鸟雀在飞入洞穴的瞬间化为人形,落在谢宝琼的跟前,纤长的睫羽下非人的眼瞳映出灰头土脸的少年,长长的叹息从他的唇齿间流出。 第135章 辛玄侧身面向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轻声的呢语响起:“让你自己面对这些果然还是太早了些。” 他抬起手,一股虚无缥缈又似乎强大到令人窒息的灵力荡开。 被护在身后的谢宝琼毫无所觉,但矗立在原处观察他的林桉却脸色骤变,死亡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避无可避。 那张如精贵瓷器般脸上的惊悚神色还未消散,便从内里透出宛如蛛网般的裂纹,裂痕沿着脖子向四肢百骸蔓延,完好的躯体在顷刻间轰然溃散。 成千上万颜色靡丽的荧蝶宛如躲藏在躯体内的灵魂破茧而出、四散而逃,浮动在少年周身的火焰闻风而动,清理剩下的残局。 辛玄神色淡淡,并未把林桉放在眼中。他将心神重新放回身侧的少年身上。 “一会儿不见,怎么就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 眼前的少年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氧化后褐色的血渍和灰色的尘土模糊上方的暗纹,边角还有火燎过的痕迹,露在外面的脸和手布满红色和白色的印子。 辛玄没有嫌弃,俯身把地上小小的人抱起,抬手在少年的面上拂过,被划伤的印子瞬间消失。 身体上的伤痛很好治愈,但心中的痛苦却并不是那么容易抚平…… 得了安慰的谢宝琼将脸埋入辛玄的颈窝,声音隔着布料发出: “辛前辈,你怎么才来……” 声调拉得很长,听着便像是在外受了天大的委屈。 辛玄轻轻在小孩的后背上抚着,还未开口,颈侧便传来伴随的急促呼吸的嗓音: “辛前辈,当年的事你知道对不对,复生之术究竟要怎么才能做到?” 复生两个字响起时,辛玄的眸光一厉,在小孩后背轻拍的手也顿住,转而掰过少年埋着的脸: “小宝,此事你便当不存在。”他严肃的面容稍稍和缓,耐心哄劝道:“你的朋友灵魂尚且完全,还有转世的机会。” “可他下辈子就不叫齐归了。”谢宝琼孩子气地撇开脸,不与辛玄对视。 辛玄没有否认少年的话,静默了一瞬,再度开口时的前两个字加了重音:“小宝,生死是不能被打乱的。” “但是我活过来了。”谢宝琼转回头,杏眸眼巴巴地望着青年,垂下的眼尾瞧着便让人心软。 但辛玄是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妖,心稍稍偏移的瞬间就恢复坚硬,他侧眸朝乱糟糟的外界瞥了眼,才冷硬地开口: “你若实在难过,我可以抹去你的记忆。” “我不要!”脑子没有转动,话先从嘴里跑了出来,谢宝琼梗着脖子犟嘴,他才不要忘记齐归。 山体劈开后,关押在地宫中的人也如愿重获了自由,无数的流光自洞穴外划过,与宫殿中羽安卫混战成一团。 但外界的全部吵闹皆被辛玄的结界挡下,与二人无关。 “不要便不要吧。”辛玄扯了下小孩肉乎的脸蛋,把人放回地上,一根艳丽的羽毛出现在他手心,被他交到小孩手里:“我要走了,保护好自己,下次我可不一定能赶来了。” 谢宝琼愣愣地握着手中的羽毛,伸手要去拉辛玄的袍子。 但青年的身形眨眼间化为一只巨鸟,往外飞去。 结界在巨鸟飞过时破开,天空霎那间阴云密布,滚滚劫云悬浮在头顶。 沉闷的雷声炸响,四周打斗的人群瞬间分开,警惕而恐惧地盯着头顶越聚越大的劫云。 有从地宫逃出的人感受辛玄的气息,高呼道: “多谢前辈搭救,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前辈有需要之处尽管吩咐。” 巨鸟提防着头顶即将落下的劫云,分出丝心神随口道: “举手之劳罢了,我渡劫在即,你若有心,便看顾一下那孩子。” 说罢,翅膀挥动,身形消失在原地。 巨鸟离开,苍穹中的劫云逐渐散去。 屹立在空中的人大半都是从地宫中逃出,无不受了辛玄的恩情,闻言望向巨鸟出来的洞穴,修真之人耳聪目明,能够清晰地捕捉到洞口之人的面貌,当看清那一双仇敌有几分相像的面庞,心下顿时一番五味杂陈。 不待他们有所表示,空中忽地划过一道赤影,如同流星般直直朝洞口撞去,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将站在洞穴的孩子压在身下。 待众人出手拦时,与他们相对而立的羽安卫见到劫云散去,顿时挡在面前,与他们缠斗…… 一只体型有一人高的双尾狐狸在烟尘散去后出现,叼起地上的人影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寂静无人的洞穴之中,一只灰扑扑与尘土融为一体的蝴蝶抖动翅膀,隐入黑暗…… 第118章 丰海城口,一队人马风尘仆仆。 谢琢从旁人降落到地面的飞剑上走下,头顶上碧空越来越多的流光划过,从海岸的方向往群山而去。 一同来的荣奉顾不得询问谢琢怎么会知道丰海城会生乱,又如何说动陛下调遣他们,而是吩咐一部分人手去往流光的方向制止争斗,那里离城池不远,修士间的斗法范围又大,难免会波及。 “荣少使且慢。”见荣奉自己也要同去,谢琢忙留下人。 正要动身的荣奉吩咐副手先行一步,才望向城门口的青年:“谢大人,城外发生的事便劳烦你去与城中的官员交涉了。” “我要说的正是此事。”谢琢随后说出口的话让荣奉的脚步顿在原地:“此番动乱怕是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 城郊树林。 叼着少年的赤狐敏捷地穿梭过繁茂的丛林,见身后并无人影追上,才在一处空地将口中的少年放下,紧随而来的是一连串的如倒豆子般的问题砸向少年: “小宝琼,我刚从秘境出来就收到了你的传信,出了什么事?你炸人家宗门了,这么多人堵你?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小鸭子呢?我好像感受到辛前辈的气息了……” 硕大的狐狸满目担忧,边说边用吻部在少年的全身轻嗅,到最后整张狐狸脸都贴了上去。 谢宝琼被快有半个他大的狐狸头拱得跌坐在地上,伸出双臂环绕住冒着热气的嘴筒,将脸贴在了毛绒的狐狸额心,声音闷得像是从水中捞出: “晓春,没有齐归了。” 在空中摇晃的双尾蓦地顿住,苏晓春的鼻子正好抵在好友的胸腔,与跳动的心脏贴得很近,鼻腔间吸入的尘土气味裹上一层厚重的味道,令他感到束手无策,跳脱的他少见的安静下来,任由好友抱着: 【是他们做的?我去杀了他们?】灵巧的嘴到了传音的时候变得愚笨起来,只剩下用朴素的言语安慰友人。 谢宝琼将身体靠在了赤狐身上,抱得更紧了些,头胡乱摇动:“晓春,不是他们,杀了他的人已经死了。” 他没有抱太久,上涌的情绪褪去后他就松开手后靠在狐狸的腿边,狐狸腹部的白色绒毛蹭在他的头顶,腰上围绕着两条厚实的尾巴。 迟来的迷茫自他眼底浮现,脱险后本该疲惫的大脑异常清醒,被好友的死亡和身份的真相一遍遍冲刷着,得知自己身份那刻繁杂的情绪消退干净后,剩下的只有迷惘,现在的他到底算人还是妖: “晓春,我好像不是我了……”他将发生的事转述给苏晓春,“辛前辈也没有否定我复生的说法,我到底是什么呢?” 趴在地面的狐狸将脑袋搁在少年的头顶浑不在意地开口: “是什么又不重要,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块有我阿姐气息的石头。就算,就算你真是人类,我也不会讨厌你的……”他默了一瞬,不太情愿地继续开口,声音像是从嗓子间硬挤出来:“而且这样你的身份暴露后也可以继续跟那个人类待在一起了。” 少年脸上沉郁被扫去,浮现一抹浅浅的笑,他伸出手摸摸头顶的狐狸脑袋: “你就这么讨厌他。” “区区一个凡人才不值得我讨厌!”少年手下的柔软的赤色毛发炸起,狐狸傲娇地偏开头。 “我爹之前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之前就知道?那他还哄着你留下,人类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赤狐跳脚间,嗓音不自觉拔高,恰在此时头顶有几道流光飞过。一道锁链忽然朝狐狸袭来,苏晓春忙叼起身前的少年避开。 从路过的缉恶司众人的视角望去,便见那只双尾狐妖再次朝人类少年张开血口。 领队的人留下两人去解决问题,自己则带人赶往修士斗法的地方。 “狐妖,把人交出来!” 被狐狸的长毛遮挡住视线的谢宝琼听见有几分耳熟的声音抬起眼与从天上落下的人对视: “卢大人?” 少年抬起的面庞被对面两人纳入眼底,是几个月才在连安镇见过的脸,虽然有些意外,但卢安志瞧了眼叼着少年领子的狐狸,尽职地握紧手中的武器: “谢小公子,不用害怕,我们很快救你出来。” 话没说完,少年从狐狸口中挣扎出,挡在前面。 第136章 “卢大人误会了,这是我朋友。” 赤狐懒洋洋地投来一瞥,卢安志的视线在少年满身划痕的衣衫上扫过,看见呈现守护姿态的狐妖,虽仍有疑虑,但少年身上并无伤痕,站在狐妖身旁时一脸放松,考虑再三,他与同僚收起武器: “谢小公子,我等先送你回城,谢大人此时应已经入城。” “我爹来了!?”少年的语气惊讶,与他推测的跟在谢琢后面偷跑出来似乎有异,难道是被狐妖哄骗…… — “晓春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即将入城时,谢宝琼怀中的赤狐忽然站起身,跳到地面。 终于记起被他扔在秘境出口的另外两人的苏晓春甩甩尾巴,拒绝了好友:“小宝琼,我之后会去京城找你的。” 卢安志顾忌着对方未曾亮明的身份想要去拦,但赤狐的动作敏捷,眨眼间便消失在原地。 — “你们二人怎回来了?可是出了变故?”刚带人清理了城中的羽安卫,回到占据的府邸的荣奉撞上回来的两人。 “荣少使,你怎么也在?”矮了不止一个头的谢宝琼从后探出来。 “这话似乎该我问你。”荣奉从两人手里领过少年,朝前厅的方向走去。 远远瞧见荣奉高挑身影的谢琢走上前询问城内的情况: “城内流窜的人处理……”却在看见他此行的目的时戛然而止。 他绕过面前的遮挡,来到看起来有些踌躇的少年身前,微微倾身,看清那张脸上纠结又复杂的鲜活表情时,原想要说的有关于离家出走的责备全被他抛到脑后,只剩下了一句: “是不是受委屈了?” 尚且不知身份转圜后如何面对谢琢的谢宝琼闻听此言当即瘪起嘴,环住青年俯身时垂下的脖子,如愿被抱起后,如同小猫哼唧在青年耳边开口: “爹爹,我想回家。” 期盼了许久的孩子被他重新拥入怀里,谢琢以为自己的手会抖,可这一刻来临时,他的手却很稳地将人托起,视线被牢牢锁在少年的影子上,温声哄着:“等我把丰海的事交接好就回家好不好?” 一旁的荣奉似乎想要开口,但想到城内的形势已经控制住,最终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厅内一时只剩下父子二人。 小孩的手抱得很紧,谢琢更是没想过把人放下来,直到等谢宝琼自己将头抬起,他才问道: “发生了何事?叫我的小宝委屈成这样?” 谢宝琼张了张口,想把发生的事一应告诉面前的人,想告诉青年他没有救下朋友,想说自己也差点被人杀死,想坦明自己的身份……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用额头抵着青年的脖颈蹭了蹭。 毛绒绒的发丝还沾着灰,全蹭在青年浅色的衣领上,谢琢没有强求从他口中得到有用的消息,任他发泄情绪: “不想说也没关系,爹爹在呢。”他抬手按在少年停止动作的脑袋上,感受着他的孩子切实存在的温度。 …… 接下来的日子,谢琢几乎一寸不离地将谢宝琼带在身边,好在他大部分时间需要处理的只是些零碎事务,偶尔需要汇见客人,某块石头也会乖觉地缩小,钻到他的袖子中。 一时之间难以分清,到底是谁对这次的别离更难捱。 “从地宫逃出的人中有部分的确是犯人,现在身份还在核实中……” 谢琢听着荣奉谈起现况,藏在衣袖手指抚过不安分的石头,时不时回应一声。 “谢大人,听闻你打算几日后回京?”谈完琐事,荣奉才问起私事。 “城中的事宜已经处理差不多,剩下之事皆由缉恶司管辖,我不好越俎代庖。” 送走荣奉,袖中被按捺住的青石顿时挣开束缚,落地成人: “爹,我们要回去了吗?” “嗯,后天就走。” 从谢琢口中知道要回京的消息,谢宝琼在午后难得没有跟在谢琢的身旁。 他独自去了地宫附近,找拥有地宫名单的卢安志询问白冬易的下落。 最终在地宫的一角见到了那道身影: “白道友,你为何不离开?” 谢宝琼望着依然待在原来那个牢笼中的人影,附着在牢笼上的阵法消失,白冬易想要出来轻而易举,但她仍待在他们见面的地方没有挪动。 听见少年的声音,白冬易的眼睛重新焕发神采,踉跄起身朝他靠近: “我在等你们。” 她边走边用视线在谢宝琼周遭寻找另一道瘦小的影子,但周围空空荡荡,只有在地宫巡逻的缉恶司中人走过。 “齐归那个孩子呢?是受伤了吗?” 但眼前的少年没有吭声,表情沉默地收敛,她的心蓦地沉了下去,脸上的神色逐渐僵硬。 巡逻的人走远,连最后的声音都这一方空间消失。 懊恼和自责从白冬易脸上闪过,最后化为一池死水,连同她脸侧的羽毛都黯淡了下去,她的语气相当平静: “他有留下什么吗?” “没有。”谢宝琼冷漠地答道,他撒了谎,其实有的,他的袖中乾坤里还有一个崭新的、洁白的毽子。 但那是齐归送给他的,他不想拿出来与人分享…… 谢宝琼在地宫中待了许久,离开时,一只白鸟跟在他的身后,消失在天际。 — 离开丰海城那日已是深秋。 下人将准备好的马车牵出,谢宝琼一人站在院门口等待谢琢。 羽翼扇动的声响从空中传来,他似有所觉般抬头眺望。 一群大雁自头顶飞过。 他的目光在雁群中穿行,试图从中找寻一抹灰白色的影子。 头顶的雁群振翅南飞,雁鸣之声似从心底响彻至天际。 那只曾拘囿他手心的雪雁,也在这个秋季,挥舞褪去绒羽的双翅,飞往远方。 齐归,下一个春天再见。 …… 第119章 年关将至,京城的天逐渐到了冻手的时候。 某块石头被艰难地从暖烘烘的被窝拖出,塞入马车。 谢宝琼裹着厚厚的斗篷,半个身子缩在谢容璟身上:“哥哥,我们去哪?” “长公主设宴,往侯府递了帖子。” 少年的脸颊压住他的手臂,谢容璟趁机抓住小孩暖和却往袖子里钻的手: “缩手缩脚像什么样子。” 他嘴上轻斥着,挖出小孩的手后紧紧裹在手心。 谢宝琼无甚形象地打了个呵欠,嘟嘟囔囔地开口:“为何我也要去?” 京城比起四水山本就要更冷,去岁这个时候,他早就窝在晓春的洞府睡了过去,更何况…… 少年睁开惺忪的眼,往车内的另一道身影望去。 回来后他一直未曾坦明身份,死而复生这种事总归离奇,而且活过来的只有他一人,他没想好该如何提起这件事,还有骤然消失的双木……恼人的事一件接一件从脑子中冒出,让他睁开时间不到一瞬的眼睛便重新闭上,冬天果然还是适合睡觉。 下一刻脸侧便攀上一只作乱的手,缓缓来覆上他眼眶,掀起他一只眼睛的眼皮。 “别犯懒,这几日你连屋门都不出。况且设宴的人是长公主,你当然得去。”以为谢琢早与少年挑明的谢容璟理所当然道。 少年的身体被斗篷裹住,双手为了取暖没有从兄长的手心抽出,此刻被牢牢握住,只能艰难地蠕动以示抗议,根本没有听清谢容璟的话。 他虽然能轻易挣开身上的束缚,但身体蠕动了两下,便耍赖地倒在兄长的膝上: “哥哥欺负人。” …… 侯府与长公主府的距离不远,两人闹了会儿,马车便缓缓停下,谢琢扶起蛄蛹到身旁的小儿子,把扔到一边的斗篷重新给人穿好,岱赭的帽子裹在如羊脂玉的脸庞周围,与额发晃动间露出的红痣辉映。 青年眼底闪过知足的笑意,抱起人下了马车。 离开马车中的炭炉,冷风刮过,怀中的赭色身影顿时缩成球般贴了上来,不叫旁人看清一丝一毫。 谢琢领着两人先去拜见过长公主,林榆照例与露出真面目的红球球说了会儿话,直到其他客人拜访,才放人自己去玩。 “哥哥,我想去外面。”但跟着谢容璟在宴会待上没多久,谢宝琼便扯住前者的袖子小声开口。 不等谢容璟说话,在两人旁边的孟思听见他的声音,学着他压低声音:“可是睿儿今日没来,无聊了?” 谢宝琼点点头:“孟大哥,我最近好像都没看见他。” “他啊,最近闹着要参加缉恶司的选拔,被你孟伯伯关起来了。”孟思毫无兄弟之情地幸灾乐祸。 “要不要去找其他人一起玩?”谢容璟微微弯下腰,示意弟弟看向不远处聚在一起的同龄人,谢宝琼的身边往日里只有孟睿和齐归,最近还能看到只狐狸,但他还是希望弟弟能多交些朋友。 谢宝琼视线转动,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少年映入他的视野,他定神看了会儿,因为某种道不明的原因拒绝了谢容璟。 第137章 谢容璟不会强迫他,闻言也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出去的话不要跑太远。” “嗯,我去找爹。” 沿着石径,谢宝琼往谢琢所在的另一个园子走去,绕过假山,眼前忽然被一道身影挡住,他没有停下步子,往旁边绕了一步,直到再次被那人挡住,他才仰起头看向那人的面容。 他曾见过两次,是齐归的兄长。 “齐大公子,你找我所谓何事?” 齐延垂下眼,眼前的少年经常与他的弟弟齐归站在一起: “你有见过齐归吗?他不见了。” 听见那个名字,谢宝琼抿起唇,没有直接回答,他认真地打量面前的人,齐延与齐归长得不算相像,两人都是更像母亲的长相,若是不知道他们之间关系的人见到他们,大概率不会将两人当成兄弟。 在齐归的口中,齐延是剥离齐府众人的存在,但谢宝琼觉得齐延的眼神与齐府其他人的眼神并无区别。 良久,他才冷着声音开口:“齐大公子才是齐归的兄长,为何要来问我齐归的下落?” 眼前人明显僵硬了一瞬,萦绕在周身的气息萎靡了下来,眉眼间垂落的阴影变化几番,最终定格在一个看起来有些哀戚的表情。 谢宝琼见齐延没有开口的打算,便准备绕道而行。 “除了我,他总是与你待在一起。” 谢宝琼抬起的脚落回原地,他再次朝站在假山阴影处的男人投去视线,齐延眼睫投下阴影让他有了几分恍惚的错觉,长相完全不像的两人却在露出同一个神态时让人意识到他们是兄弟的事实。 齐延的声音还在继续传入他的耳中:“他不见的时候,你也刚好不在京城。上次便是这样……”他的声音弱了下去,再次响起时,脸上足以令人恍惚的相似感褪去:“是我叨扰了。” 言罢,朝少年点了下头,朝宴席间走去。 谢宝琼回眸看着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假山后蓦然出声:“他去找他的阿娘了。” 假山旁露出的衣角顿了下,随后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 与齐延分别后,谢宝琼被守在宴席外面的婢女捡到,送他到了一座八角亭边上,八角亭周围挂着纱幔,入口处立了道落梅屏风。 但他远远便从纱幔与屏风的缝隙中看清那道熟悉的身影,不等婢女上前禀报,便径直朝里走去,扑到青年的怀中。 “爹。” 青年却不似以往般借势将他搂进怀里,反而将他扶稳站好,轻责了一句:“没规矩。” 不待谢宝琼疑惑,耳旁忽地传来一阵陌生的笑:“谢卿,这便是琼儿?” “让殿下见笑了。” 谢琢示意谢宝琼上前见礼。 “见过殿下。”谢宝琼说话的同时不忘观察上首坐在林榆身旁的人,一身墨绣云纹锦袍,面容和林榆有几分相似,年纪瞧着与谢琢一般大,应在而立之年左右。 “无妨,都是一家人。”青年态度和善,没受完他的礼,便将他拉过来细细打量:“你不必称我为殿下,叫我舅舅便好。” 谢宝琼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谢琢,又瞟了眼旁边的林榆,见二人都没说些什么,才顺着青年的话叫了声:“舅舅。” “真乖。”青年摸了摸他的脑袋,和另外两人聊了两句,才看向坐在他怀中自觉地摸了块糕点的小孩:“说来琼儿与麟儿的年岁倒是相仿,琼儿可想要来舅舅府中与你表兄一同念书?” 小孩咬糕点的动作与谢琢端茶盏的手同时一僵。 谢琢接过话:“殿下抬举小儿了。”他不必多言,脸上显露的有苦难说便足以叫林衍打消心思。 “看来谢卿也有头疼之事……” 两人谈话之际,坐在林衍膝头的小孩趁机溜了下去,来到唯一一个没有参与讨论他学业的林榆身旁,林衍见状也只是笑笑,彻底歇了抓小孩当伴读的想法。 三人在旁边谈论,谢宝琼待了会儿便觉得无趣,他攥着手里的糕点,自己吃一半,剩下的一半扔进湖里喂鱼。 糕点的碎屑打破湖中他的倒影,涟漪的中心冒出几个鱼脑袋,不断开合着鱼唇争抢漂浮的糕点。 谢宝琼将粘在手中的碎末拍到湖中,正要转回身坐好,一条鱼的鱼唇忽然停止翕动,逐渐张大,两侧隐隐撕裂。 他扶着栏杆撑起身,将半个身体都挂了出去,试图看清是怎么回事。 一抹血色忽然在那条鱼的周身荡开,鱼鳞伴随皮肉炸起,形成如同蝴蝶的形状。 等他意识到不对时,头顶忽然飘起鹅毛般的大雪,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往下压去。 雪花擦着他坠落的身体落下,他才看清那是只雪白的蝴蝶。 “噗通。” 冰冷刺骨的湖水很快浸透他的衣衫,拖着他往水下沉。 谢宝琼扑棱着水,往头顶的光亮浮去,但水面上的光影转瞬间便被铺天盖地的蝶翼遮挡,连同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 又是一声噗通紧随响起。 蝶翼被水流冲散开,露出些许光亮让谢宝琼看清来人的脸。 他奇怪地看了来人一眼,脖子间早上被人亲手系上的斗篷又在此刻被人解开,谢琢拉住他往上游。 包裹着薄膜隔绝水流的蝴蝶再次朝他们席卷而来。 见此谢宝琼没有着急拿出辛玄留给他的后手,反倒学着辛玄的方式驱动灵力,轰然的火焰避开身旁的谢琢燃起,吞没企图靠近他们的蝴蝶。 谢琢不疑有他,拽住少年往开辟的前路游去。 浓烈的火光先一步冲出水面,水面上残存的蝴蝶停下动作,汇聚成一团,如飞蛾扑火般发疯似地冲入火光。 直到将一场“大雪”全部融尽,谢宝琼才收起灵气,由谢琢拖着往岸边游。 被早已围拢在岸边的侍从拉上岸,谢宝琼甩了甩身上的水,下一瞬一件裘衣便罩在了头上。 没看到湖中景象的林榆紧紧握住他被湖水泡得冰冷的手,声音隔着裘衣响起:“往后可不能这般顽皮了。” 谢宝琼挣扎着挤出个脑袋,辩解道:“外祖母,是湖里有东西把我拉下去的。” “殿下,还是请缉恶司的人来一趟吧。”同样满身湿漉的谢琢披了件外衫,在一旁肯定谢宝琼的话。 聚拢来的人越来越多,落水的两人先被送去客房换了身衣衫。 谢宝琼施了个术法烤干自己和谢琢的头发,从后面绕到没有动作的青年身旁: “爹,你在看什么?” 第120章 谢琢收起手,垂在身侧。 垂落的袖子遮住手腕内侧的犹如半个蝴蝶的印记,那里在离开水面前沾到了一只被火焰吞噬掉大半的蝴蝶尸体。 白色的余烬像是雪花般落在人体温热的肌肤上化开,并不疼,却留下一道浅淡的褐色印记,直到沐浴时才被谢琢发现。 他换了只手,在小孩垂落的乌发上揉了揉: “没什么,去拿梳子来,爹帮你束发。” 谢宝琼抬起眼,见谢琢的神色并无异常,不疑有他,转身去妆台前拿木梳。 等两人收拾妥当,跟随引路的婢女来到前厅时,无关的宾客已经被遣散,只有长公主和太子的身影,还有一道熟悉的影子,三人交谈间,听见婢女的禀报声,林榆抬起眼,而那张覆着白绫的面容不急不缓地转过来。 盲眼的修士神识掠过进入屋内的父子二人,踱步来到少年的身前,微微俯下身: “国师大人,你怎么在这?” “凑巧罢了。”蔺折春含糊过他的问题,抬起手伸到他的面前,一只被灵力困住的雪色蝴蝶出现在他的手心:“你在湖中看到的可是这个?” 雪白的蝴蝶翅膀上分布着若隐若现的银色纹路,与将他送入湖水中的别无二致:“是。”他看向蝴蝶后方的那抹白色:“国师大人是去湖边看过了吗?这是……”宣王。 他的话未说完,灵力构成的圆形囚笼中,洁白的蝴蝶化为齑粉,如同在蔺折春的掌心下了场小雪,银白的粉末折射出亮晶晶的光芒消失在天地间。 “我知道。”蔺折春接上他的未完的话,掌心的最后一丝银色消失,声音带着稳定心神的魄力:“不会再有了。” 他直起身,面向旁侧的谢琢时微微停顿一瞬,但随即无事发生般转向屋内的另外两人: “两位殿下,既然事情已经解决,我便不多留了。” 如世外之人的身影不待主人家送客,便以一种难以捕捉的速度朝外走去。 “姑姑,时候不早了,我也先回了。”见到平安无事的两人,林衍在蔺折春离开也提出告辞:“琼儿,日后有空来寻你表兄玩。” “舅舅再见。” 林衍揉了把和他道别的小孩脑袋,带着侍从离开。 “琼儿,让外祖母看看。”等其他人离开后,林榆放不下心地将小孩拉到身边。 少年被按住一旁打量的同时,视线也在屋内逡巡,扫过坐在边上的谢琢,疑惑地开口:“外祖母,我哥哥呢?” 第138章 “他听闻你们落了水,担心不已,我让人带他先去厢房稍坐,今日你们便留下来一并用饭。” …… — 从长公主府回来的第二日,谢琢便发了高热,喝了小半月的药仍是有些咳嗽。 仗着自己是块石头的谢宝琼无所顾忌地跟在送药的婢女身后溜进谢琢的卧房。 房间的窗户只开了条缝,一股淡淡的汤药味经久不散,苦涩的味道糅合进熏香,吸入鼻腔变成一股独特的味道, 门扉打开的瞬间泄入大片的阳光,又在片刻后被门扉的格子筛成大小不一的形状。 床边的软榻上摆了一方矮桌,上方堆叠书卷和折子,青年披着外衣依坐在矮桌旁,脸色透着病态的白,手里捧了本书翻看,听见动静,也只指了指旁边的桌子,示意婢女将药放下。 怀中却猝不及防钻入一具小小的身躯,探出的脑袋正好遮住了书页上的内容。 谢琢叹息一声,手却老实地托住往下滑的小孩: “你怎来了?爹的病还未好全,当心传染你了。” 胸口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却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而是给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 谢琢只得放下手中的书,另一只手也虚虚护着,防止小孩一个趔趄摔下去。 谢宝琼在青年的膝上坐好后,目光正好扫到矮桌上的药碗,才随意寻了个由头答话,:“我来监督爹喝药。” 谢琢拧了下小孩嘴角的肉:“爹又不是吃不得苦的小孩儿,还需要你的监督?”这般说着,他端起手边的药,喝了一口,视线的余光在触及小孩灼灼的目光时,停住了动作,将药碗递到小孩面前: “也想喝?” 褐色的药汁在白色的瓷碗中映出两人模糊的影子,随着药碗靠近,浓郁的苦味瞬间盖过谢琢衣袍上的栀子味道的熏香,直冲天灵盖,对汤药味道有些好奇的谢宝琼顿时失了兴趣,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推开了青年的手: “爹自己喝吧。”说完又义正言辞地补上一句:“爹病了要把药全喝完才能好。” 谢琢嘴角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没有再逗小孩,顶着小孩一脸皱巴的表情将剩下的汤药一饮而尽。 他将药碗放回到托盘原处,一旁瓷碟中的蜜饯已经被某个感同身受的小孩塞进了嘴里,见到他投来的视线,才心虚地举起手中仅剩的一枚递到他的嘴边。 酸甜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压下残余的苦味。 耳畔是小孩如春日鸟雀般叽叽喳喳的声音:“爹你要快点好起来,哥哥说马上要到新年了,新年有好多好玩的……” — 除夕那日,谢琢的病已经好全。 灯笼早在前几日便在府中挂起,少年穿梭在下方,往前院跑去。 前两日还有人拜访的前院冷清了下来,只剩下一些得了假商量如何过节的小厮和婢女,见到少年的身影,脸上喜气洋洋的笑没有褪去,上前行过礼,说了些吉利话。 谢宝琼拿出谢容璟给他准备好的用红纸包着的银子分给众人,虽不解为何人类过年节要散钱,但如今生活在人类的族群中,他也有在好好人类的习俗。 分完红包,他在众人的吉利话前揣着一袖子爆竹继续往前院的空地跑。 谢琢不让在他后院玩这些,他只得从前院挑个空地将袖中乾坤里的炮竹一应摆好,还没有放出火焰将其一同点燃,便见刚刚从他手中接过红包的小厮急急忙忙跑来: “小少爷,有客人找您。” 谢宝琼收起掌心中的火焰:“找我?”他正猜测是不是孟睿终于被放出来,远远走来一道清冷身影。 “国师大人,你不找我爹吗?”谢宝琼边领着身侧的青年往前厅边问道。 “我今日来,是为了给你送东西的。”蒙眼道人双手空无一物,但修士都有自己的储物空间,谢宝琼一时间也猜不到蔺折春要送什么给自己。 等到上茶的小厮退出去,蔺折春才从袖中取出一个红色纸包: “压祟钱。” 谢宝琼能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但他道完谢接过纸包后还是目露困惑,蔺折春总不能就为了这个专程跑一趟吧。 “还有这个。”似是读懂他的困惑,盲眼青年又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一具熟悉的躯体。 “国师大人,双木怎么在你这!?”谢宝琼语气中的惊讶不加以遮掩。 盲眼青年的面庞第一次浮现出意料之外的神色:“你不知道?”但只一瞬他便想明白其中的关窍,简单地叙述了一遍发生的事。 随着青年的讲述,少年的脸色变了又变,他自己没有告知谢琢真相是一回事,但谢琢瞒着他又是另一回事,心中冒出一个不易察觉的泡泡,伴随疑惑而生的那点不满且酸胀的情绪将泡泡越吹越大。 蔺折春毫无挑破父子二人之间秘密的窘迫,淡淡的嗓音继续响起: “重新将你塞回这具躯体的办法难寻,但让他成为你的分身还是不难的……” 按照蔺折春的指示,谢宝琼与肉身间逐渐建立起联系,一种怪异的感觉弥漫在四肢百骸,就像是突然间拥有了第三只手。 双目紧闭的躯壳骤然睁眼,空洞的眼中渐渐显露出神采,不同的视觉在他脑海中显现,谢宝琼闭上眼,脑海中两道画面顿时只剩下一道。 他试着调动另一道躯体,一股陌生的痛觉油然而生。 蔺折春扶起摔在地上的双木,将双木摆放在椅子上,朝少年开口:“你还需适应。” 等待谢琢得到消息赶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变成两个的儿子,他轻唤了一声: “小宝。” 两道视线齐齐望过来,随后又同时哼了声,向两个方向撇开。 谢琢望向屋内的另一个成年人,蔺折春揉了揉手边的两个脑袋:“进步很快。”随后又面向谢琢开口:“谢大人,借一步说话。” 谢琢精准找到眉心有红痣的那个孩子:“爹等会儿和你解释。” — 两人来到隔壁的屋子,屋内的窗上贴着红纸剪的窗花。 福寿两字的影子落在两人中间。 “听闻你前阵子病了,如今瞧着是好全了。”蔺折春叙了一句旧,便直点主题,脸庞转向眼前人的手腕:“那些雪蝶给了你什么?” 谢琢对他的话早有所料,视线落在地面上淡淡的寿字上,语气没什么起伏:“一些古籍罢了,我不会用的。” “最好如此。”蔺折春落下四个字,身上收敛的气势泄露出一丝,隐隐有凌烈的杀意迸射。 “等我死后,那些古籍就不会存于世……”话音未落,一阵轰然的爆炸声从外传来。 蔺折春身上的气势收敛,两人一同冲出门外。 方才还整洁的院中被炸了了大坑,地砖的碎屑崩飞在台阶下,周遭蒙着层焦黑的灰,两道身影狼狈地在一旁咳嗽。 “小宝!” 谢琢压低声音喊出个名字,躲在廊下咳嗽的两道身影同时一僵。 两道狼狈程度并不一样的身影缓缓朝谢琢走来,先过来的谢宝琼身上还算干净,只有袍角粘着灰,而稍慢一步的双木半张脸都蹭着灰。 谢宝琼期期艾艾又心虚地拉住谢琢的袖子: “爹,过年不打小孩儿。” “这时候你倒是机灵。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不能在院子将那么多爆竹一起点燃。”谢琢的额角跳动,难得没对小孩温声细语。 “你说的是后院……”谢宝琼伶俐地没有自己开口,控制着肉身在谢琢的另一侧说话,声音越到后面越细弱蚊呢。 不远处的蔺折春见到此景,脸上闪过极淡的笑意,没再继续叨扰,临走前顺便帮谢宝琼将院子恢复如初。 谢宝琼和双木的耳朵被谢琢的两只手各自拧住。 “我要去找哥哥。” “你哥哥来了也没用。”谢琢将从谢宝琼身上抖落的爆竹收缴。 “爹欺负我,爹还瞒着我。”找不着理的小孩索性撒泼,戳破心中的那个泡泡,将其中的情绪一齐发泄。 他与肉身的耳朵重新恢复自由,谢宝琼捂住耳朵鼓着脸故意没去看谢琢。 方才还拽着他耳朵的手却极其温柔地搭在他的手上,谢琢的叹息声朦朦胧胧地传入他的耳中,他不着痕迹地将捂住耳朵的手松了些: “爹只是怕和你说了你会难过。” 罩在耳朵外的手包裹住他,谢宝琼收敛了任性,极其小声地开口:“其实……爹不和我说,我也早就知道了。” 说完转身便跑,完全忘了还在谢琢旁边的肉身。 谢琢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缱绻、温柔如水,现在的小宝当然不会难过…… 他没有去追,反倒牵起身旁变得呆呆的小孩慢慢往前走去。 — “砰” 绚烂的烟火在黑夜中绽开。 人间燃起的烛火也在地面点燃一树银花。 斑斓的色彩映照着底下幸福的嬉闹声。 第139章 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年。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了,后面还有番外,会填一下正文的坑。 休息两天再写番外,如果后面能申上榜单,就随榜更新番外,没有的话就慢慢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