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凭化学在乱世苟活[穿书]》 第1章 [穿越重生] 《我凭化学在乱世苟活(穿书)》作者:蘅苏【完结】 本书简介: 一朝车祸,大学生容羽涅穿到了史书《北邺覆亡录》。 穿越后的她,不是世家贵女,也不是王府千金,而是个被扔在道观的弃婴。 身处乱世前夕,保命才是要义,好在化学在手,小命不丢。 硫磺、硝石、木炭只要凑齐这三样,制成火药,她就能在乱世中保全一条小命。 可惜,还没等她攒够银子买硝石,道观的木门被敌人的马蹄踏开。 正当她小命眼看就要香消玉殒时,战火纷飞中,一位唇红齿白,貌若神铸的少年登门了。 此人能文能武,前可挑水砍柴,后能烧火烤鸡,待人那叫一个如沐春风。 羽涅连连赞叹,如此贤惠,将来制好火药,若要选道侣,定要选他当自己夫君。 她美美计划着,“贤夫”却被一道御旨召回了皇都。 临行前,他喊她小字,让她珍重。 她听闻朝堂内乱,担忧他的安危,踌躇须臾,还是忍不住再三劝他,务必小心那大奸臣桓恂。 并再次强调其杀人如砍瓜,心如蛇蝎,目无尊法,可不敢得罪他。 她忧虑道:“小郎君你心思单纯,千万要离桓恂那样危险的人远些。” “贤夫”笑容如清风朗月,温声应道:“好,都听你的。” 此后暂别半月,为了购买硝石,容羽涅只得出远门一趟。 途中谁知竟被人胁迫,成了公主替身,押去了皇都。 于皇都她遇见刺杀,慌不择路跑进了个废弃旧宅。 容羽涅一把推门进去,只见她夸赞的“贤夫”拿着刀,把蒙面刺杀他的人心肺捅了个窟窿。 后面跟来找他而来的人哆嗦着跪了一地,战战兢兢喊他:“桓、桓恂大人。” 惨白的月光下,桓恂刀上的血艳红绮丽,转身朝她咧嘴一笑,活像地狱里吃鬼的修罗夜叉。 容羽涅心里顿时被寒水浇了个透,倒吸一口凉气:大奸臣竟在我身边,当奸臣面说了他不少坏话怎么办? 跑是跑不了,想要苟活下去,唯有抱大腿了。 可这“大腿”,被她得罪,她还怎么抱的上? 主角人设: 嘴甜心该狠时绝不软小道姑(容羽涅)x心黑外热内冷疯批反派(桓恂) 阅读提示: 剧情流+感情流双c1v1不是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穿书 复仇虐渣 he 主角视角容羽涅桓恂 其它:异世穿书,替身,金手指,马甲 一句话简介:天坑专业出身,可我这是在古代 立意:缘分,妙不可言 第1章 捡了个人 春尾郊野岑寂,酡红霞光笼罩着灵宝观后山。 “砰”的一声巨响,一簇黑烟翻滚着升腾而起,惊得栖在木屋顶上的云雀振翅四散飞逃。 羽涅狼狈推开篱门逃到院子中央,扶膝剧烈咳嗽着,一张芙蓉玉色清绝姿,碧鬟红袖昳丽形的小脸蛋儿灰头土脸。 好不容易顺过气儿,她双手叉腰,仰天长啸:“老天奶,我不过是想炼个硝石,制作火药保安稳而已,还要我失败几次,您才愿意可怜可怜我?!” 质问的话音在她头顶上空正在飘荡,伴着栅栏门外的林子哗啦一阵响,震破耳膜的喝问打身后传来:“天老爷欸!” 循着声,羽涅一回头,只见数十步外,一个身穿绛色法衣挥着拂尘的女冠,骂骂咧咧赶来。 “贫道就知道是你在作怪,痴儿,你是不是又在捣鼓那些劳什子破玩意儿!” 来者气势汹汹,羽涅心头猛地一跳,三两步蹿到屋前,上锁锁住了门。 她回身时,那女冠已踏入院中,吓得她反手将钥匙往袖中一塞,故作天真堆出一个笑脸,迎上去:“师叔回来啦。” 生怕被瞧见屋里狼藉一片,她不着痕迹挡住来人去路: “师叔不是去城里给张屠户家做敕水禁坛了么?今儿怎结束得这般早?” “张屠户家有客上门,法事暂且搁置。”崔妙常诘问的话音儿堵在喉咙口,音调憋着气:“幸好如此,贫道才能及时赶回来。” 旋即,她嗤了声鼻音,冷讥热嘲的:“否则再晚一步,贫道看你要把这屋子都给炸喽。” 严词厉色惯了的崔妙常,断然不会被轻易糊弄过去,手指头差点戳到羽涅脑门上:“你瞅瞅你。”她朝冒着黑烟的屋顶一指,残留的几丝袅袅青雾还未散尽,“上回你烧塌半间屋,害得观里出了十两银子修。” 崔妙常要是有胡子,这会儿肯定气到翘到了天上头去:“这回,你又打算花观里多少钱?” 羽涅讪讪笑着,缩了缩脖子,拉长音调,撒娇安抚:“哎呀我的好师叔,您莫要担心,这回那是真没上次严重。” 扮娇示弱,睁眼说瞎话,有些人演得炉火纯青,表情那叫一个诚恳:“就、就是烟大了那么一点点,屋里物件都好着呢,顶多…顶多那些桌椅板凳被熏得黑了点儿,落了灰。” 为了让自己的话可信,她忙不迭补充:“您放心,弟子保准后面擦得锃光瓦亮,一个灰尘渣子都不放过。” 烟都冒成了这样,里头能好到哪里去。 崔妙常脸黑得跟锅底似的,正盘算如何责罚她。不料,话才到嘴边,却被一声叫喊打断。 “师父!”听到有人来,羽涅跟她一同转眸,望向门口。 一身道袍似雪的倩影,踩着小径上的鹅卵石小跑而来。 拢个鬓发的功夫,到了她们二人跟前。 “琅羲,何事急迫成这样?”崔妙常轻咳两声,甩了甩手中的拂尘,搭到臂弯。 气还没喘匀,琅羲急三火四行了个礼:“师父,阿悔师弟在后山挖药时背回来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这会儿人搁在药房榻上,您快去瞅瞅吧!” 崔妙常嘟囔了句:“这年头儿,真让人不安生。”登时,她抬步要走,“为师去瞧瞧。” 听着她的话音儿,羽涅眼中霎时一亮,有种即将翻身农奴把歌唱的雀跃。 她的好师叔一走,她不用继续挨数落,那可太幸福。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哪儿知崔妙常跟背后有眼睛似的,步行三四步外,又杀个回马枪,斜睨向她:“痴儿,别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既已立规不准来此练硝石,你却偏要犯戒。” 羽涅心中叹气,该来的终究逃不过。 崔妙常继而道:“从今夜起,过二斋期内,观里杂物归你扫,经阁蛛网由你除。至于晚课…”她瞥见某人可怜兮兮的眼神,没留一点情,“延长至早子时后,方可就寝。” 晚睡早起,这对缺觉鬼来说委实生不如死。 “师叔,”羽涅哭丧着脸,上前拽着崔妙常衣袖,“咱们观虽雀儿肠肚的,但好歹有前后两院,连廊数尺,都交给我一个人,是不是…太多了些。” “再者那经阁里的蜘蛛大的跟弟子摘得山果一样,不定会咬人呢。”小居士不禁为自己叫屈,语气不怎么足就是:“而且晚课到子时,是不是太晚…了点?” “弟子还…还正长个儿呢,睡眠不足,影响发育。”越说,她声音越小。 “嗯?”她有些用词,崔妙常听不懂,但也不管,旋即眼风一扫,“你还想再加点其他惩罚?” 秉持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行事作风,羽涅立刻噤声,用月白道袍袖子假装抹了抹眼角,看起来伤心不已。 下山前,崔妙常扫了眼她藏钥匙的袖子,没点破。叮嘱她,身后的屋子莫忘了打扫,她可盯着呢。 果然这世上没便宜事儿,羽涅哪敢不应,连忙点头如捣蒜,乖顺无比:“弟子谨遵师叔教诲。” 后山距离灵宝观百十米来远,忧心她又在木屋捣鬼,崔妙常催着她一起回到了道观。 进了后院偏门,崔妙常和琅羲急匆匆去了前院药房。 羽涅饿得前胸贴后背,转而独自闪去了灶房。 酉正已过,其余人都用过晚饭,这会子只剩羽涅和法事暂置的崔妙常没吃。 厨娘刘婶特意把饭菜煨在灶上,羽涅掀开锅盖时还冒着热气。 她抬手扇了扇糊眼的蒸汽,揭开倒扣在碟子上的粗瓷碗。 四个素菜,色香味俱全,配着莹白饱满的米饭,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先取了碗米饭出来,羽涅走到碗柜前摸出个空碗,挑了双没使过的竹筷,每样菜都拨了些到碗里。 待分好饭菜,她又把几个粗瓷碗严严实实盖回去,扣上锅盖。 锅里的留给崔妙常,她自己捧着米饭加一碗菜坐到方桌边吃起来。 一顿“水足饭饱”,她清洗了碗,哼唧着小曲儿,双手背在身后,优哉游哉去了大殿。 来到大殿窗后,羽涅探身往里张望了一圈。 正是晚课诵经时候,里头没半个人影。 第2章 不疑有他,琅羲说阿悔在路边捡了个人回来的事,她还没忘。 她估摸着大伙儿应都在给那人诊治,便也往东殿药房去了。 巴掌大的药房,四个大活人挤在里头,胳膊碰胳膊的。羽涅没处落脚,只得靠在门框上,半边身子还悬在外头。 床头矮几与墙壁烛龛都燃着,屋里灯火亮锃锃。 她瞧着师叔崔妙常正俯身给榻上那人施针,头顶插得跟刺猬一样。琅羲跟阿悔或捧着药罐,或拧着热巾,忙作一团。 一阵穿堂风过,烛火猛地一窜。 一明一暗间隙,羽涅瞧清了床上的人。 倒是个年轻郎君,双目紧闭,唇色惨白,脸上血污虽未擦拭干净,却掩不住一副朗目疏眉俊俏的好相貌。 凝目望着崔妙常施针的侧影,十六年前那场大雪忽然漫上羽涅心头。 当初她被捡来时,由于气息微弱,师叔崔妙常也是这般为她诊治。 彼时,距离她因一场车祸胎穿出生不到三个月。她的族人因一己之私,却将她抛弃在路边,自生自灭。 是当时年迈的观主将她捡了回去,一勺米汤,一勺牛羊乳地抚养她。 后来观主羽化,将幼小的她交给了新任灵宝观一观之主崔妙常。 有道是世事无常,谁能料到她这个大学生,会穿到千年之前,穿的还是她奶奶生前钻研的那部《北邺覆亡录》里。 一个不久后,烽燧狼烟随时都会燃起,天下四分五裂,各路诸侯王各怀鬼胎,战火烧遍牧野的乱世。 一想到太平日子过不了多久,羽涅就一个头两个大。 如何在乱世苟活下去,是个艰难的问题。 早知有今日,她应该好好看看那本《北邺覆亡录》,而不是整天泡在实验室里,以至于穿过来,也只知一点有关这个国家的历史。 比如甚么为国三嫁草原,性格果敢手刃逆贼的元华公主。每岁霜降,用童男童女血泡脚的老太上皇。 以及颖悟绝伦,有八斗之才,却因死谏,被剥皮挂了城墙的清流文官。 抑或是那个,暴虐不仁,威行内外,豺狼横道,在此贬斥的基础上,史书还不忘盛赞其金相玉质,貌若神铸,立如青松照月,行若瑶林琼树,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臣桓恂。 开“天眼”只开了一小半,仅仅知晓这些,某种程度上来说,羽涅深感自己也是个史盲。 悔不当初啊悔不当初,可如今悔破头也来不及。 好在她还会安慰自己: 知足吧,好歹又重新活了一场。 从一个大二学生,摇身一变又回到花季年华的十六岁。 这种事,可不是谁都轮得上。 你就偷着乐吧,容羽涅。 论好心态,羽涅靠着门框,抱着双臂美滋滋地想,谁能好过她呢。 她思绪暂落,琅羲额头上沁着汗,端着一盆血水正欲出来:“师妹来啦。” 后脚跟出来的阿悔,手里抱着一堆脏衣服,朝羽涅眉眼一弯。 阿悔天生不会说话,十来年前西南部闹饥荒。他跟随一推讨饭的荒民流浪到了观外,饿得只剩一把骨头。 崔妙常给了他饭吃,又见他机灵,破例收作亲传弟子。 他们三人中,唯琅羲出身好点,好就好在她双亲还在世,而她,是自愿来此修行的。 打过招呼,羽涅瞄着里面,好奇询问:“师姐,榻上是何人?” 琅羲头左右摆了摆:“不知。那人年纪小,周身却遍布刀痕,旧伤叠新伤,似经年厮杀所致。” “可他腕间无军伍刺青,非行伍中人。许是走镖的武师,或是士族亲卫也说不准。” 听琅羲这么说,羽涅没再追问,表面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余光却盯着阿悔怀里的衣服。 大家都聚集在此,她着实不想做晚课,诵读经书。 脑海中琢磨着其他事儿,她偷偷摸摸朝榻边张望了一眼,见崔妙常正掰开那年轻男子的眼皮看。 看样子她师叔今晚没空管自己,她开始打起其他主意。 以防万一偷懒被察觉惩罚,她决定给自己找个事做最为保险。 某人眼珠一转,眸中闪过旋踵即逝的狡黠,内心瞬间有了办法。 “小师兄,过来过来。”阿悔闻言移动,她神神秘秘将他拉到檐下,琅羲也跟了出去。 瞧她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阿悔满脸疑问,比划了两下:“师妹有事?” “有事,倒也不是重要的事。”羽涅嘿嘿一笑,随即去接阿悔手里的衣物,语气甚是积极:“我看小师兄还要帮师叔扎针,这些粗活,不如师妹我来代劳吧。” “不可。”阿悔侧身一让,单手将那摞衣物护在胸前,另一只手连连摆动,手指在胸前划过几个手势:“今日你晚课还未做,耽误了师父要说的。” 古话有云: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为了偷懒,某人哪会这么轻易死心,又往前凑了半步:“哎呀师兄别跟我客气,今日这不是情况特殊,晚课我后面会补上的。” 阿悔立场坚定,没有答应。 两人正拉扯间,“铛啷”一声脆响,一块黑铁腰牌从衣物中滑落,重重砸在地上。 三人皆是一愣,羽涅弯腰拾起那沉甸甸的物件,在掌心翻了个转。 只见牌面上阴刻着“定北边军统帅”六个大篆字。 她垂眸细看,轻抚过牌面的指尖骤然一滞。 篆字旁附着的一行錾刻的小字如渴骥怒猊,银钩虿尾,跃入她眸底: 玄策军 桓恂。 ----- 第2章 攒钱,去陇道 “唉……” 笤帚划拉过青石砖,拖出一声长叹。 大清早,浓荫蔽日的老皂角树下。 羽涅手中的扫帚每划过一次地面,都带起一声叹息,脸色跟大旱无收的庄稼户一般苦闷。 昨儿晚跟阿悔“抢”洗衣服没抢成,她只得乖乖认命去做晚课。 诵经诵的口里唾沫都干了,子时三刻才钻进被窝,卯初又爬起来清扫院落。 这会子正困乏得不行,上下眼皮直打架。 觉不够睡,精神自当萎靡。 她往日的活力十成去了九成半,活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儿得头差点要垂到地上去。 东一划拉,西一划拉晃到前院药房台阶前。 瞥见门口的乌皮靴,羽涅停下动作,下巴懒洋洋抵着扫把头。 驻足望着紧闭的房门,盯着看了好半天。 电视剧里常说路边的男人不要捡,捡了轻则断情绝爱,重则殃及全族。 此等保命箴言,自打她穿越到这个时代那日起,就时常谨记于心。 奈何防来防去,谁知还是防不过天老爷。 这么个穷凶极恶的危险分子躺自己家里,跟有把刀架在脖子上一样, 这搁谁谁不怕,她可是惜命的紧。 “吱呀”一声,阿悔开门从屋里头出来。 凌晨诊治结束,崔妙常担心榻上躺着的人夜里发热,便吩咐琅羲跟阿悔轮流守着,有事可以及时通知她。 “小师兄。”羽涅朝阿悔招了招手,模样神秘莫测,“来来来…” 阿悔下了台阶,走至她面前,比划着:“一大清早,师妹何事这么急?” 羽涅边瞧着敞开的门缝里,边压低声调,脑袋微垂,凑向他跟前,使了个眼色:“里头那个,如何了?” 一听她问这个,阿悔了然:“腰腹伤口上的血止住了,人也没发热,目前还昏睡着。” 真是好人不偿命,祸害遗千年。羽涅暗中腹诽。 这样都没死,这奸臣的命,怎跟那万年王八千年龟似的,硬不可破。 曰是天道昭彰,这搁哪儿说理去。 瞧不出她的心思,阿悔再次比划:“师妹何以问起这个?” “害,我就是瞎好奇嘛。”内心潜藏的秘密不可说。 她要是直接阐明,里面躺着的,乃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奸臣,心如蛇蝎,杀人似割草,皇室后面在他手里也不过是个任人把玩的物件,断不能留,速速将他扔回荒郊野外天生天杀才是正道。 但这等危言高论,脑瓜子不用动,都知保准无人信她。 怀远县这样的方寸之地,普通百姓除了认得县令是谁,最多往上再知悉个郡守,到了州,连刺史姓甚名谁都晓不得。 她知道的东西,于身边人而言,太天方夜谭。 如若她全盘托出,其余人必然认为,她纯粹是阎王爷贴告示,鬼话连篇。 不如偷偷做点药,毒死他算了?也可为民除害。羽涅不禁暗想。 然此念头刚一出来,须臾她又打消。 杀朝廷重臣会连坐,只此一条隆刑峻法,都足以让她麻溜儿的该干嘛干嘛去。 除暴安良,也得保全身边人不是。 不自量力地送死,她才不会做。 杀又杀不了,说了又没人信。 脑海里各种繁杂思绪争斗片刻,她只能劝告自己。 第3章 反正这尊煞神下场也会被万箭穿心,剐尸后锉骨扬灰,连都墓穴无。 当下忍一忍算了。 罢了罢了…… 羽涅伸了个懒腰,哈欠连天:“小师兄,我要去清扫经阁了,不然过会儿师叔打坐结束,看见我在这里瞎晃,又要呵斥一番。” 阿悔扯住她衣袖,表示要帮她打扫。 羽涅属于有贼心没贼胆,又念及他与琅羲整夜未休息好,没有应允: “这如何使得,若叫师叔瞧见,怕是要罚我再多扫一个月。”她望了望天色,天际已现鱼肚白,“况且,师叔也该出来了,咱们之前那点小把戏,怕是瞒不过去。” 她抽回衣袖,抱着笤帚倒退着往后走:“你快去换师姐,好回屋歇着吧。” 言落,她潇洒转身,大步流星往大殿二层的经阁走去。 阿悔笑着望了下她的背影,随即往对面厢房去了。 * 日光穿过窗棂洒在经阁书架上,屋内,偶尔传来后山上山鸟的啼叫声。 层层叠叠架子最里头一角,羽涅抱着本《范子计然》看的正是抓耳挠腮。 知道她在查找关于硝石的图籍,琅羲读书较多,便告知她哪本书中有关硝石的记载。 这本《范子计然》乃是其中之一,书皮都快被她翻烂了,愣是没看到一个字儿写如何提取硝石,只记载着“硝石出陇道”。 原以为还可炒个“近路”,学习下古人如何炼制硝石,结果完全竹篮打水一场空。 羽涅合上书,歪头摸着下巴琢磨。 这硝石她炼制了近大两年,改了无数个配方。 颜色倒是从棕变成了灰,但离白色晶体那样的程度,还差得远,更别提偶尔还会爆炸。 如此没有稳定性,到时跟硫磺及木炭一混合,炸一个拳头大小的土坑出来也就罢了,要是将方圆三里地炸个底朝天。 那真是…她此生也就到头了。 自己又炼不好,距离天下大乱也无多少时日。 书里虽没写硝石的提炼方法,但陇道既然有,直接取来用也未尝不可。 但虽说事半功倍才是王道,可那陇道在都城陵安附近,离怀远这个小县城上千里远,去一趟得不少盘缠。 钱这问题即便暂且不论,那路引也不好解决。 身处怀远这地界儿,无人点破但谁人不知,去官府开路引得走后门。 县府的功曹乃有名的周扒皮,没油水滋润他,这芝麻大点的事儿,他能拖个三年五载。 苍蝇拧不过大腿,小民斗不过蚊官。 这狗世道。某人连连摇头叹息,真是命比黄连苦三分,一关接着一关啊。 越想困难越多,索性不想了。 羽涅“唰”地站起,自言道:“管他的,再难都得去,有问题,那就迎难而上。” 下好雄心壮志,她开始盘算开始从哪儿解决问题。 无论是路上的盘缠,或是打点功曹的“油水”,归根结底都离不了钱。 既然都是钱的问题,那就先解决银子。 有了足够的马内,后面的事不都可迎刃而解。 一个问题既有答案,那就好办得多。 既明其要,诸难可解。 关关难过,那她偏要关关过。 有了方向,她双手合力一拍:“就这么定了,攒钱,去陇道。” “小师妹,小师妹……”楼下,忽地传来琅羲温婉的唤声。 听到声响,羽涅弯腰拾起地上的扫帚,应着:“来了,师姐。” 没有耽搁,她转而往二楼栏杆走去。 大殿前院子中央,琅羲手提着个雕文刻镂的漆木盒,里头不知装的甚么金贵东西。 望见她出来,琅羲仰头出声:“师父遣我与你二人,去给荣大贾家送茶叶,快下来吧。” 进城是某人最喜欢的事儿,瞬间笑得喜上眉梢,赶忙将扫帚往二楼台子角一靠:“好嘞,师姐稍等,我马上来。” 灵宝观坐落于城郊山隈,距城内约七里之遥。 路途谈不上迢迢千里,可因崔妙常管教甚严。 平日里,除却进城做法事,每月朔望才许他们三个小辈入城一回。 其余时日,都得待在观中修炼身心,诵经打坐,或应接四方香客。 每逢得以额外出去,羽涅脸上的欣喜好似要飞出眼角眉梢。 她片刻都不耽误,动如脱兔般从西厢房卧室拿出印剑佩戴整齐。 捯饬完毕,她汲汲皇皇拉着琅羲出了门,生怕在酬应香客的崔妙常反悔一样。 瞅着她跟有吃人怪在身后撵似的急切,出了观门,琅羲不禁掩嘴轻笑:“瞧你,怎的还如此害怕师父?” 聆此,羽涅偏头:“师姐难道没听说过?这老师见到好学生,那是蜜蜂见了花,喜笑颜开。”她拖长了声调,摇头晃脑,“这见了坏学生呢,那可大不一样,那完全如乌鸦饮不着瓶中水,前脚出门,后脚就遇到暴雨天,是个人走路上,唯你头顶乌云一片,哪儿哪儿都不得劲。” “你这稀奇古怪的话语,不知从哪儿学的,倒是巧舌如簧。”听惯了她常会说些他们没听过的言辞,琅羲没有多想。 “师姐谬赞,”羽涅斜靠在她身上,没个正形儿,“我这三寸不烂之舌,都是因师姐教我识字念书教得好,因而我才能如此聪敏。” “你呀,就是嘴甜。”琅羲看她眼神亲切,如同看自己的亲妹妹。 观内只有她们俩,以及阿悔三个小辈。 羽涅年方及笄,最是年幼。 阿悔正值弱冠前,年十七。 而琅羲为三人之中,年岁稍长的那一个。平日行事颇有长姐风范,待另外两人犹如胞亲手足,很是亲近。 不到七里路程,两人共骑着观里的红棕马,路上说说笑笑,一刻多工夫,便进了城。 往城东直走,到了荣大贾家。羽涅与琅羲二人下了马。 宅子门口站着的厮养小跑而来,双手抱拳,弯腰行礼:“两位小道长路上辛苦,我家郎主已在堂厅等候,请随小的前来。” 琅羲敬道:“有劳。” 跟着厮养的脚步,琅羲先进了大门。 羽涅半只脚还在门槛外,倏地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疾速的马蹄声。 她循声看去,身着铁甲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身负三支红番,吆声喝过:“十六卫急报在此,闲人避让!” 街边的行人纷纷都往两边扯,生怕被那精壮的铁蹄踩到。 怀远乃西北军事要塞,周边异族部落繁多,不乏有蠢蠢欲动之族。 一般这样的急报,基本在军情紧急的时候使用。 羽涅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开始烧香拜师祖。暗自祈祷,别这会儿打起来,她火药还没炼制好,她还想保住自己的小命啊。 “看甚么呢师妹,”随着厮养已走出好几步的琅羲,察觉身后人没跟上来,回头叫道,“快些走吧,荣大贾还等着你我呢。” 不容她多深思,只得先收回目光。 “好嘞师姐。”羽涅满心踌躇,提着手中的漆木盒,三脚两步撵了上去。 去往堂厅路上,她不禁暗自回想,自己难道记错了乱世开始时间? 但她越思索,越肯定自己没有记错。 那这急报怎么回事? 眼看马上到堂厅,她只得先将心中的疑问压下来。 * 送个茶费不了多少工夫。 羽涅计划完成任务,趁着机会,在城中转转,看看有没有可以赚钱的路子。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二人行至堂厅,将茶交与荣大贾后。 闲谈间,荣大贾说起他八十岁老娘,昨儿夜里时常魇着,梦见阴差甩着锁链前来拘她。 老夫人惊吓过度,直说宅子里闹邪祟,非要请位师父来给房前屋后洒净水,驱驱邪。 她们这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荣大贾便请她们师姐妹来做这个法事。 洒净驱邪这活并不繁杂,费些时间而已。 功德主既张口,她们总不能推辞。 要知北邺以佛教为尊,大多商户,与地位高的士族及官家都去了佛寺。 灵宝观属道教,香火因此也不旺。 她们这所小观,有巨商前来实属不易。观里的香火钱,大多也都出自荣家。 连她们来的路上骑的马,都是观中两年前那头行将就木的毛驴寿终正寝后,荣家赠予的。 她们二人,哪儿还能拒绝。 琅羲问过羽涅想法,二人一合计,应了下来。 荣宅占地宽广,屋子前前后后有十来个。 一通忙活下来,日头差不多已快西斜。 正值昏食,荣家人盛情难却,硬留她们二人用饭。 推来让去,她们实在拗不过,只好应允。 大户人家的筵席自是丰盛,羽涅太久没见过荤腥,一下吃了两个鸡腿。 道家分流派,不是所有道家子弟忌荤,他们正一派除【三厌】场合,及四不食外,其余时候皆可食荤。 第4章 奈何他们观拮据,距离她上次闻见肉味还在上次。 酒足饭饱后,桌上换了些点心茶水,供众人闲饮。 圆梨木桌上,羽涅左看右看着手中那只孔雀蓝釉色的瓷杯。 其色泽流光溢彩,晶莹剔透,漂亮得不可方物。 孔雀蓝这样的颜料,无论是后期调制,亦或是纯天然的,北邺皆无,得靠异域商人从吐火罗运来。 稀有物品自然价格昂贵,荣家就是靠卖用孔雀蓝上釉的瓷执壶给王公贵族,才成了州内巨富。 羽涅盯着看了会儿,心中起了念想。 桌子上,荣大贾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聊起晌午那会儿城中来的急报,忧愁是不是会有战事发生。 荣家郎君,也担忧此事。说他听闻岭南那边起了流血事件,加上三个月前,定北边军统帅换了人,这些都不是祥和的信号。 闻言这些事儿的荣家夫人叹了口气,道:“这天下,简直愈发不太平,与我县相邻的凉州辖下县城,前几日被盗匪劫掠了个干净,还闹出了人命。县令都被卸了胳膊,吊死在了县衙门口。” 听说隔壁死了人,又死了朝廷命官,羽涅回过神来,放下杯子,聚精会神听起来。 “剽掠百姓,还杀官府县令,这些贼盗简直作恶多端。”愤慨之余,琅羲愀然问:“那些强盗被抓住了么?” 荣夫人摇摇头:“不知,也没听人说。” 琅羲秀眉蹙着,那模样像是想去亲自去抓那些祸害来。 羽涅也是愁容涌上面孔,忧心此刻是不是就要天下大乱。 众人闲聊了半炷香时间,时候不早,不便久待,她们两人起身告辞离开。 估摸着那些流寇还在潜逃,荣家担心她们安危,派了家丁护着。 好在回程一路安稳,快到观前,羽涅远远看见大门口有人掌着灯,走来走去,身形看起来甚是焦躁。 到了观前,她们与家丁道了谢。 待家丁们走远,羽涅回身,便看清了门口的人是谁,伸出手臂挥舞两下,笑盈盈道:“师叔。” 崔妙常瞅见人影,暗自舒了口气。 等她们走近,她一脸不苟言笑:“你们俩可算是回来了,不然,贫道都要发动阿悔跟刘婶上荣宅要人了。” 做法事的事,白天荣大贾派管家来观里禀明过,说她们二人会耽搁些时候。 崔妙常原以为,她们会在晚饭前回来,却没想到洒个净水能到这个时辰。 天都黑了。 担心自己师父误会,琅羲便将荣家好客,留她们晚饭的事叙述了一遍。 琅羲的话,崔妙常不疑有他,没再多问,转而扫了笑吟吟的羽涅一眼:“你今儿倒是玩得舒服。” 听出她这位师叔话里有话,羽涅忙从腰间荷叶袋里掏出二两银子,卖着乖递过去。 “师叔说的哪里话,弟子可不是去玩,弟子与师姐是想给师叔分忧,赚钱去了。”她嬉笑道:“二两银子呢,都够我们花好些天。” 崔妙常瞅着她掌心的那两块碎银,拿起瞧了瞧,余光睨过去:“真是难得,你还会想起为你师叔我分忧。” “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她乖巧地从崔妙常手里接过纸灯,不忘加一句极具令自己起疹子的话,“要是累坏了师叔,弟子会心疼。” 扮猪吃老虎,该装柔弱时装柔弱,该说好话时说好话,她是一点儿都不含糊。 “三清老祖保佑,我们容丫头也会心疼人了。”崔妙常面上看起来欣慰不已,语气显然不是那么回事:“这真可谓是腊月寒冬杏花开,神迹显现闻所未闻啊。” 羽涅乐呵呵笑着,正欲开口。 遽然,只听“嗖”的一声响,一支铁箭从黑暗中飞射袭来。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好硬的命 “师妹当心!”琅羲疾步上前。 崔妙常抄起身边的灯笼,手腕翻飞掠出残影,反手在空中一个转折,一指粗的灯笼杆打在箭矢上。 铁箭顺势歪斜,堪堪擦过羽涅颈侧,几缕青丝落地,箭镞深深没入了她身后的门板。 灯火一灭,三人位置便不可寻。 看着箭上震颤不止的尾羽,羽涅惊出一身冷汗,伸手摸了摸脖颈处。 琅羲着急地在她身上查看有没有受伤的地方。 谁知羽涅径直迈出几步,对着箭矢射来的方向,喝道: “幺麽小丑,刍狗之徒,快快滚出来!” 一阵夜风掠过,漆黑的夜空下,并无任何声响。 羽涅胸口气的起伏不止,竟然有人想要她的命,还有没有王法。 愤怒之余,她脑中一怔,兀然想起凉州县城遭劫之事。 观中只有琅羲和崔妙常会些武力,若真是那些亡命之徒,那就危险了。 未等她将猜测告知身后二人,观中响起一道惊叫:“哎哟,拜山佬!救命啊!” “是刘婶的声音!”琅羲脸色骤变,抽出背上的长剑,“有强盗!” “进去看看!”崔妙常说话的同时,已向观内冲去。 羽涅与琅羲立即跟上。 才奔出几步,羽涅猛地刹住脚步,若强盗是从后山打了进来,那前面方才射箭的是? 似在印证她心头冒出的答案,远处一阵火光乍现,映红了幽暗的夜空。 刹那间,铁蹄声犹如闷雷,夹杂着呼啸声,携排山倒海之势而来。 羽涅陡然回头,火红的天空下,她瞧见,距离她们数米远外,几个端坐在马上的暗影。 看起来像领头的那一个手拿角弓,蒙着面,正盯着她们。 “是敌军!”她高喊一声。 崔妙常与琅羲闻声回眸,二人面色皆是一紧。 浩大的声响惊醒了城内驻军,低沉浑厚的铜角声响彻怀远县上空。 “不管了,先进去救人!”崔妙常拧眉,目光如刃。 灵宝观所谓腹背受敌,羽涅等人无暇顾及别处,只能近水先救近火。 她们三人一进观内,眼前景象令人瞳孔骤缩。 七八名盗匪持刀正从后院追杀而来,刀光霍霍间,刘婶与阿悔狼狈奔逃。 阿悔一边逃,一边抄起墙角放着的簸箕竹篮横拦竖挡,跑在刘婶身后。 见此情景,崔妙常点地而起,从背部抽出青钢剑,一跃到了群盗中。 琅羲接而跟上,师徒二人各有招式,招招不落空。 霎时,大殿前一片刀光剑影,打得人眼花缭乱,剑光凛然,武器铮鸣。 崔妙常她们剑锋没有直扫那群强盗要害之处,只打得对方无力还手,倒在地上无法再动弹。 羽涅躲着强盗,带着阿悔跟刘婶藏进了自己屋中。 他们三人都不会武功,这会儿躲起来才是要义,省得添麻烦。 阿悔进了屋子,抬脚欲向药房跑去。 不知原因的羽涅一把拦住他,语气担忧且急促:“小师兄要去哪里?” 阿悔着急地一阵比划:“那郎君还在屋子里躺着,我得去救他。” 得知桓恂还未醒,羽涅瞥见院中有打不过崔妙常跟琅羲的贼寇,已四处逃窜,有个正巧躲进了药房里。 无暇分神的崔妙常跟琅羲都没看见这一幕。 瞅见此状,她脑子一转。 桓恂要是因意外死于萑苻之盗之手,那可就跟她们没有关系了。 念从心中起,她劝慰着阿悔:“院里那伙贼人可是杀了人逃过来的,小师兄你又不会武功,出去岂不是白白送死。” “可我总不能看那郎君出事。” “那我过去救他总可以。”知道自己这位师兄执拗,她选择了个迂回的方法。 反正她一出去,情况就由她掌控。 消磨点时间,借刀杀个人总没问题。 不由阿悔分说,她拿过桌上的匕首,开门前往药房而去。 院中已躺了几个强盗,羽涅溜着墙边,找了个夹角躲着。 她望向大门外,怀远城方向火光冲天,厮杀声阵阵。 又是强盗,又是敌军,今晚可是让她见着乱世前是个甚么样子。 同时,又加剧了她一定要去陇道买硝石制作火药的决心。 火药乃她未来生存的武器,战乱时没有自保的家伙,那跟案板上的鱼肉无异。 她边想着,边注视着药房的动静。 祈祷那个强盗已斩杀了桓恂。 约莫等了两盏茶的工夫,院中打斗声停下,哀号声一声接着一声。 崔妙常喊她:“容丫头。” “我在这儿师叔。”闻声,羽涅伸长手臂,从连廊边的夹角出来。 见那些强盗东倒西歪,躺了一地,已被全部打倒,她顿时放下了半颗心。 崔妙常掸了掸手上的灰,手中的剑没有收起,转头吩咐她:“去拿绳子,跟琅羲阿悔将这些匪徒绑起来。” “是,师叔。”羽涅瞅了瞅那些嚎叫的贼寇,速度极快去仓房拿了粗麻绳过来。 第5章 不到十人,绑人的时候刘婶也出来帮忙,很快也就绑好。 想起这些人手上有血债,羽涅气不过,踢了离她最近的一个满脸横肉的贼人一脚。 那人恶狠狠地瞪她,言语凶残,说着要杀她的话。 纵然心里害怕,她面上还是蛮强横,怼道: “三清祖师在上,阎王爷都不会收你,想杀我,下辈子吧。” “抽刀向弱者,简直畜生不如,别以为你瞪我,我就害怕你。” “好了好了……”崔妙常不知这些人杀害了无辜百姓,她顾忌着异族军来犯之事,出声阻止道:“先别管他们,眼下,我们须防那些胡虏侵扰进观中。” 崔妙常语速飞快,字字清晰的安排着: “我去加固后门。” “琅羲、阿悔,你二人速去加固前门。记得用铁链锁死门闩,再搬些重物抵住。” 言落,她看向一旁的羽涅:“容丫头,你立刻去药房看看躺着的那个好着没,再清点些伤药,特别是金疮药和止血散,我送你们去地……” “啊……!”未登崔妙常话说完,药房内响起一阵惨叫。 她与琅羲正要拔剑冲进去,只听门内响起了两声咳嗽,旋即,门被一把拽开。 烛火映照的布帘上,一道颤颤巍巍的身影,不知手里提溜了个甚么东西,身形不稳地走了出来。 随着帘子上的人影越来越大,羽涅呼吸暂滞,满怀希冀。 但待帘子被掀开,一看清门口的人影,她肉眼可见地泄了气,心中涌起一股失望。 只见药房门外站着的人,腰腹上缠着的绷带,已被渗出的血染红。 右手提溜着那匪盗的衣领,领口下是鲜血淋漓伤口。 那么长的口子,人显然这会儿已经死了。 他将断气的尸首往前一扔,重咳几声,环视着院中,眉眼皆是杀气: “你们…是何人?” 许是躺了一天一夜没说话,眼前人声音哑的像是干渴了百十来天。 “出家人。”崔妙常将剑负于身后,回道:“不过你刚扔的那个,加上绑着的这些,都乃匪盗。” 羽涅支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内心却念叨着,这桓恂真就命硬如此。 跟个石头一样。 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匪盗要取他性命时突然转醒。 她余光瞥见地上那具尸体,不由得在心底暗叹:真是恶人遇上大恶人,也跟蝼蚁般不堪一击。 方才还是穷凶极恶的匪盗,此刻不过是一具没了生气的死尸罢了。 也算恶有恶报。 崔妙常答完,对方冷眼挥起手中滴血的长刀,直指羽涅几人:“何人带我来的这里?” “是我师叔师姐,还有小师兄救的你。”她本就对这史书有名的大奸臣心生不满,语气都带着几分愤懑。“你这人,不知报恩也就算了,干嘛拿剑指着人呐。” “师妹…”琅羲悄悄拽了拽她的手腕,将她往后扯了扯。 考虑到面前人的身份,琅羲略表歉意,道:“大人,我师妹年幼,说话语气冲了些,您莫要见怪。” 门口的人剑锋未动,眼中戒备也未解除:“你们…”他声音哑得厉害,“是如何识破我的身份?” 羽涅懒得多废话,打算将意外看到腰牌的事情全盘托出。 她话未出口,观门外,忽传来一阵兵刃相接的嘈杂声。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数名身着赭色左衽交领短袍的官兵,被追着一路逼到了大门内。 那装扮,一看就不是北邺人。 追上来的黑甲士兵声张势厉,双方眨眼交战在一处。 崔妙常跟琅羲亦加入了战局。 就耽搁了这么一小会儿,战火便烧进了观内。 眼见院中混乱成一团,人员杂乱又危险,羽涅忙拉着刘婶与阿悔躲到廊下。 几个异族兵瞥见他们几人手无寸铁,于是挥刀追撵。 刘婶慌不择路,不慎跌倒。 回身看见这一幕,羽涅拍了下大腿,想到影视剧中被追就会摔倒的情节,有种无奈又荒谬之感。 眼看那刀要抡在刘婶身上,她毫不犹豫返身跑回去,挺身挡在刘婶身前,下意识认命闭眼。 正当她准备接受迎面而来的利刃时,只觉耳边刮过一阵劲风,手臂被人一扯。 刚刚还在药房门口的人,闪身移动,精准拦下那利刃,攫住了那敌兵的脖颈。“咔嚓”一声脆响,那具魁梧的身躯便软软倒下。 解决完士兵,那人提刀,欲继续砍杀下去。 见他如此举动,羽涅心绪复杂,不知拦还是不拦,好歹他才救过自己。 但一想到史书上对他的评价,想到他后面会杀很多人,她牙一咬,宁愿做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庭院内血腥气盖过了香火味,血水染红了大殿前的青石板。 被绑着的强盗有些也死在乱刀之下,有的想逃,也被敌人一并砍死,惨叫着栽倒在地。 院中厮杀正盛,喷溅的血珠落在西厢房窗户纸上。 东躲西藏,最后不得已停靠在廊柱后的羽涅跟阿悔三人,心惊胆战,气喘吁吁。 她偷摸瞧见原本就重伤的那人,身上的绷带全都变红了。 她也搞不懂,杀人如麻,毫无道义的大恶人为何要救她? 不知是不是不想欠人情,又或是此时的他,还没有成为那个拿皇帝当傀儡,没有一人之下,却是万人之上的桓恂。 她还有那么点理由救他,年轻时期的他,或许并不那么恶。 冒着头顶上的刀剑,她不顾危险跑到他身边,拽住他胳膊,急切劝道:“你不要命了?这么下去你会死的。” “柔然人进犯我北邺疆土,杀敌乃我职责。” 看他没想走的意思,羽涅当即没有话说。 她没料到,此刻的桓恂,还挺爱国。 恶战仍在继续,忽地,观门台阶前传来一声高喊: “突利军俟斤已被擒,校尉有令,凡投降者,不杀,违抗命令者,皆斩!” 一声令响,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纷纷看向门外。 听闻敌将就擒,羽涅惊诧万分,这么短时间内,城中驻军就摆平柔然人了? 她看了看身边穿着黑色甲胄的北邺兵,暗自思索,难道是因为有援兵的缘故,所以才这么快结束战斗的么? 未及半个时辰便生擒敌酋,可见指挥这场战役的,定是位能人。 残存的十余名柔然官兵紧握弯刀,面面相觑。 一时半霎,无人言语。 猛不丁,羽涅身后,一名身高九尺的虬髯武士跳了出来。 那士兵指着前来招安的头子厉声喝道: “俟斤大人骁勇绝伦,岂会轻易被擒?” “定是尔等北邺鼠辈信口胡诌!”他鼓舞着其他人:“为柔然尽忠,死亦有何妨,弟兄们,我们不……” 一把横刀冷光闪现,自门外破空而至,刀刃凛凛,带着杀气擦过羽涅耳畔,倏然贯穿了柔然人的喉咙,携带着血腥钉入大殿前的廊柱。 那柔然武士双目圆睁,喉间血喷射了三尺远,冒出咕噜噜的气泡声,轰然倒地。 霎时,空气中寂若死灰,众人震惊之余,转头望向门外。 烽火中,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 举着火把的官兵们,闻声慌忙往两边退开。 火光里,人影攒动。 焰光交错间,暗夜中的人,身影逐渐显现,骑着一匹黑鬃骏马昂首而来。 马上之人身形高大,银冠束发,手里扯着缰绳,身着乌鎚甲不怒自威,背后箭袋里插着几支羽箭。 羽涅顺着人缝望去,瞅见那人生得极俊,其面丰神秀异,眸如寒潭深湛,眉骨高挺,说句龙章凤姿也不为过。 周身透着沙场淬炼出的肃杀之气,令人不敢直视。 那人勒着马脖子,踩着满地血污与残肢尸骸,意气飞扬,进入观中。 兴许是因长了张翩翩少年郎的脸,这样死气弥漫的场景,却被他踏出了一股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 刚从险峻中回过神的羽涅,望着来人思忖,想必他便是那校尉。 她不禁赞叹,这气势,这身手,真乃人杰表,又为强将。 北邺人才不是挺多,怎还会被桓恂那恶人,搅得底朝天。 从观门进来的人,一路驱马向前,走至羽涅他们面前停下,居高临下瞧着他们。 好看的眉眼挂着笑意,她却总觉得,他眼底,冷的很。 她看了看端坐马上之人,目光又移向她旁边的桓恂。 疑惑一个校尉,怎不下马给他这个统帅行礼。 却只见身旁人握着刀,拱手单膝跪地,言语恭敬道:“属下谢骋,参见统帅。” 羽涅倒吸一口凉气: 统帅?!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桓子竞 好一个晴天霹雳。 瞅着跪在地上的人,羽涅身体硬的像是个石头墩子,脖子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方才在她心中还是雄才大略的翩翩少年郎校尉,嘴角抽搐两下,差点背过去。 第6章 凡有点学识,谁人不知这西北只有一个统帅。 至于统帅姓甚名谁,那晚玄铁腰牌上,已然点明其名字。 羽涅想着那个两个字的人名,顿时心里笑出了声。 穿越错认反派,还差点借刀杀错人。 挺好挺好……真有她的。 这件事好就好在,说危险谁有她险,差点手里多了条人命。 苍天在上,她哪儿知道会弄这么大一个乌龙。 她一阵心有余悸,不过转念想想,没错杀人,也算逃过一劫。 思来想去,她不由心下嘀咕:“这回可真是三清祖师爷显灵,得以侥幸逃脱。” 同时,她暗自下定决心,以后打扫大殿,再也不会糊弄,不擦烛台和香炉底下的灰。 知晓了对方乃那个恶名昭著的奸臣桓恂,她没敢再直视对方,悄摸垂下眸,一副柔弱有礼的模样。 这种人,都不喜欢锋芒毕露的。在这些人面前,最好夹着尾巴把自己藏起来,才为上策。 回应谢骋的,先是明快的笑声,接着话音才飘出:“谢护卫,在下听说过你的名字。” 昂然坐在马背上的人声色张扬,尾音清越,和史书上记载的,说话时的音调截然不同。 并不深沉吓人,反而令人听起来愉悦舒心。 听此,谢骋微微抬眸,望向马上。 那人翻身下马,动作潇洒利落,将谢骋扶起。 言道:“久闻谢护卫骁勇善战,受如此重的伤,还上阵杀敌,当真是为英雄豪杰。” 谢骋眼底闪过短暂的疑惑,似是有话要问。 鹤立在他面前的人,扶着他的那只手,稍稍用劲,面上神色未改:“统帅告知我,前来怀远,无论如何定要找到谢护卫,没想到,会在此处与你相见。” 听他这么一说,羽涅脑海开始混乱起来。 他不是统帅么? 怎的又说统帅告知他来找人?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谢骋听罢,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他气息不稳,一手捂着腹部的伤口,低声询问:“那统帅他……” “统帅染疾,正在静养。”那人接过话头,声音压低了几分,“正因如此,柔然细作探得主帅不能即刻赴任,这才敢趁边关无大将,举兵进犯怀远。” “多亏了你前几日飞信传书,我们才能及时赶到。”话说到一半,那人轻拍了两下谢骋的臂膀,“之前卧底柔然多日,真是辛苦谢兄了。” 夜风煽动着一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士兵手中高擎的火把被吹得忽明忽暗,偶尔有火星子的炸裂声响起。 竖起耳朵偷听的羽涅,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校尉,是假扮成桓恂的。 也瞬间搞懂了谢骋受伤的原因,不出所料,应该是卧底暴露,被柔然人追杀才弄成这样。 但她心中不禁涌起疑虑,这谢骋有桓恂的腰牌,却没见过桓恂么? 她沉吟片刻,忽想起,一般情况下,新的将领上任,都会巡边,见见各个地方的官员,方便互认。 如今桓恂还未正式上任,谢骋说没见过桓恂本人,倒也情有可原,何况腰牌这种,不一定非是本人亲自给予,命其他人代为交给也说不定。 眼下看来,此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 倘非这般,虽夜色晦暝,但庭院中火光灼灼,不至于让谢骋误认人。 “足下溢美之辞,令在下惭愧,刺探敌情乃我职责,担不上‘辛苦’二字。”说完,谢骋面露愧疚之色,歉然道:“新帅还未到西北露面,方才看见甲胄,我想当然以为新帅驾临,没成想会是这样一出结果,还请兄台见谅。” 言语暂落,谢骋旋即客气问道:“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 这会子,谢骋像终于想起问对方姓名。 那人抱拳应道:“在下西护校尉,桓子竞。” 子竞……羽涅听见此名,不着痕迹打量着,距离她不过三四步距离的人。 心中不禁评道,倒是个名与实符,有博学之质,又不失锋芒之气的嘉名。 她就说,一个神采英拔的翩翩少年,怎可能是冷血无情的恶徒。 兴许是瞧见谢骋面色如纸,伤口崩裂,桓子竞善解人意道:“谢兄身负重伤,还是快些去休息,具体情况,我们明日再说。” 谢骋点头应答,跟在羽涅他们面前截然不同,无任何反驳之语。 桓子竞抬手召来名亲兵,沉声吩咐:“好生搀着谢将军,仔细他的伤处。” “遵命!” 盗匪伏诛,柔然人又有北邺官兵看官,无事再需他们担忧,羽涅随即上去帮忙。 她上前托住谢骋的右臂,欲离开时,她听见一旁的人,对她道:“有劳小道长了。” 既然他并非桓恂,她对他,自然没有厌恶感。 笑脸相迎的应着:“校尉大人客气,谢护卫乃我观中客人,又是勇将,照顾他,是应该。” “客气谈不上,实话实说而已,”一名士兵抽出廊柱上他的佩刀,小跑着恭敬递到他手中。子竞信手接过那柄犹自滴血的横刀,浑不在意,看都未看,反手将刀收进鞘中,笑着与她说话,“谢兄这伤,怕是要在宝观打扰几日,后续,还需小道长多费心。” 羽涅虽面上不显,心下却如春风拂过。这人倒是生了张巧嘴,三言两语便说得她通体舒泰。 世人谁不爱听漂亮话。 被说的心理舒坦,羽涅嘴角微翘:“小事一桩,说来小道还欠谢护卫一份人情,校尉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防止他听不懂最后几个字,旋即,她又解释:“小道的意思是,校尉不必挂坏。” 口癖这种事,真非一朝一夕能改。 哪怕在此地活了十来年,日常她还是会经不住冒些现代用语出来。 话音方落,羽涅余光扫过谢骋腹部,血色已透过绷带,暗沉沉地洇开一片,伤看起来愈发严重。 她匆匆客套两句,便说要送人回房,于是转身离去。 夜风微起,她头顶素色的绊头带子,随着温凉的风飘飖着,轻扫过他手臂处结实厚重的盔甲。 阿悔琅羲也未站在原地,亦然跟上去照看。 崔妙常收起手中的长剑,未理会在场的其他人,也随后进入了药房。 庭院中,瞬息只剩玄策军旗下的千洲铁骑,以及还未投降的几个柔然人。 天地岑寂,火光映着子竞似笑非笑的侧脸。 他拇指搭在刀柄上,踱到那几人面前。 面对敌军,他似是也没保留一个安全距离,打眼看去,双方之间相隔也不过最多两尺。 “诸位有两个选择。”他语调平淡,音调略顿: “一,做我帐下俘虏。” “二,是原地为你们的天神,献上你们的命。” 没有任何攻击性和威胁,他像是好说那样,与他们商量:“是死,还是活?我给你们机会选。” 柔然小兵相顾失色,手中的震颤一直蔓延到刀尖,冷汗涔涔。 同伴的尸体就在脚下,喷射而出的迸溅在他们身上的鲜血还未干涸。 铁锈味混着鼻息冲击着四肢脉络,死亡的味道,入肺蚀心。 “不……我们誓死不会成为俘虏。”一个矮小的柔然兵盯着玄策军校尉喊道,他打颤的双腿未停止抖动,“柔然人,才不会向你们北邺人投降。” 其他人很快附和,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刀。 望着他们誓死不从的模样,子竞叹了口气,他看惯了这样的场景,神色既不没有被拒降的愤慨,也并不嘲笑这几个人的自不量力。 只是问:“自杀,你们会有个全尸,要是现在再挥刀,那就不一定。” “我们如何信你这个北邺人?!” 子竞轻快笑了下:“玄策军一言既出,从不食言,你们应知道。” 那几人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互相看了看,随后不再犹豫,挥刀而起。 药房内,崔妙常几人正在为谢骋重新上药,包扎伤口。 瓶瓶罐罐摆放了一案,羽涅拧着毛巾,不经意看向窗外。 她只见身着铁甲的校尉,笑意疏朗,跟那几个柔然人说话,看起来像是在劝降。 哪怕身为既定的赢者,也并不趾高气昂。 岂料那柔然武士倏然抬刀,直接抹了脖子,太可怕了。 惊得她手中的毛巾坠入盆中,水花四溅。 谢骋半卧床头,倒是对这一幕,神情上无任何意外。 仿佛那几个柔然人,铁定会死在这里。 羽涅喃喃出声:“他们宁愿自缢都不投降,这又是何苦。” 活着不好么,干嘛要死。 许是死过一次,她对性命看的很重。 谢骋收回目光,重咳嗽一声,言道:“这些是突利军的人,他们特勤有令,降卒亲族,尽诛不赦。” 听闻有这样的规则,她一脸不可置信:“也就是说,他们没有投降的资格。” 第7章 谢骋未否认。 “这特勤未免太过凶残,他这样做,还有人替他卖命么?”她无法理解这样的决策。如若这样做,那那些被逼迫上战场的人,要是被捉住,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她并非不知,人道在战场上,不是所有军队都有。 可当事实出现在眼前,依旧让她觉得心颤。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 这只是乱世开始前,众多黑暗之中一道并未有任何不同的阴影。 当真正的乱世席卷而来时,这样的尸骸会堆成山,填满河。 思及此处,她无意识攥紧手中的毛巾。 而她能做什么? 她也不过是,意外混入这段历史洪流中的一粒沙。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狗朝廷 一夜过去,后遭盗贼攻击,又逢柔然人侵扰。 望着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落,羽涅择着手里的鸡毛菜,不禁摇头感叹,自己可真是命途多舛啊。 坐在她对面,同样帮忙择菜的琅羲,听见她幽幽叹气声,关切问:“师妹怎么了?” 她弹了弹那几个鸡毛菜,“无他,只是有点惆怅。” 此话,倒也不是敷衍。 经历过昨晚,这会子,她还是真的有些惆怅。 乱世眼看就要到来,而她的火药,却连个半成品都不是。 琅羲不知她心中忧愁,以为她是看见死了那么多人,又头回历经生死存亡的事,内心仍难以平静。 “萋萋别担心。”她放下手里的菜,覆上羽涅手背,安慰道:天亮那会儿,我听谢郎君说,柔然人这次被阻隔在了距城三里之外。他们这次偷袭不成,反倒折兵损将,短时日内,应是不会再来。” “萋萋”乃羽涅乳名,由上任观主亲自为她所取。源自《黄鹤楼》中“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一诗。老观主说她冬天被人扔于露天地,但愿此名能佑她此生如春草般生机盎然,岁岁绚烂。 看出琅羲对自己的担忧,羽涅转换了一张笑脸:“有小师姐保护我,我哪里会再担忧那些柔然人来。” 她贯会说些好听的,实打实的夸赞:“说来,昨晚见小师姐使剑搏斗,好不英姿飒爽。” 她挪过去,坐到琅羲身旁:“有空,小师姐也教我几招好不好,下次我也能帮你和师叔打跑那些个魑魅魍魉。” 一番甜言蜜语的夸赞,逗得琅羲弯唇莞尔笑了起来。 应她道:“这有何不可,倒是你闲暇时间,都在捣鼓你那硝石,还有空跟我练剑么?” “小师姐教我,那是自然有的。” “那行,等这几日抽出时间,我来教你习剑法。” 晌午日头正盛,晒得二人脊背发烫。 说了会儿话后,择好菜,羽涅从灶房熬药的罐子里,倒出苦气冲天的药汤在木托盘的瓷碗中,端着往前院去了。 穿过大殿旁的过道,刚到前院廊下,她瞧见阿悔提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鲫鱼从大门外进来。 观中许久没开荤,突然买鱼,不用问蹊跷,也知是给药房里躺着的人补身体用的。 不等她跟阿悔说话,一位身披黑甲的官兵,脚步极快单手抱盔,撵在阿悔身后头进来。 那装扮一看,便知是玄策军的人。 说来昨夜这玄策军撤离之前,已将观中里里外外扫了个净,地上的血水也是帮着冲洗了。 倘若不是廊柱上门框边残留的刀痕,以及那沾了血不得不撤下的窗户纸,任谁也看不出此处才历过一场激烈的争斗。 念及此处,羽涅对这玄策军倒是好感不少。 毕竟若非他们帮忙搭把手,单凭她跟琅羲几个,只怕要忙活到日头西斜,也拾掇不干净,还不知得清扫到何时。 她见那兵走到阿悔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询问:“敢问道长,贵观主人可在?” 阿悔一通礼貌比划,结果自然是那人又开始寻找,看有无其他人在。 乐于助人这事,羽涅也喜欢干。 她正要上前去,却听丹房门帘一把被掀开。 换了身常服的崔妙常,被日光晒的眼睛都睁不大,朝着门口喊:“何事找贫道?” 一见有人出来,那官兵遂跑至庭院中,对着崔妙常抱拳一礼,恭声道:“观主慈悲,我家校尉差小的来问,不知贵观可有余下的清净厢房?校尉想借宝地暂住几日。” “不在城中,偏要住我们这寒酸地方,你们校尉倒是头一份。”崔妙常语带讥诮,“难道是嫌城里太舒坦,非要来尝尝我们这儿的粗茶淡饭?” “道长说笑,金屋是屋,草屋那也是屋嘛。”那黑脸粗脖子的小兵摸了摸后脑勺,一看就不是个会花言巧语的。 “你这小衙兵,倒是会说话。”崔妙常瞅着眼前人也不是勋贵子弟,倒也没为难他:“我观唯有客房一间,可已被人预定,去跟你校尉说,若是无缘无故毁了约,那自是要给人赔偿,可我这小观你也看到了,没那么多银两。” 这话一出口,托词无疑。 羽着听着心里是明了,自己师叔是搁这儿赶人呢。 谁知,那小兵低头从腰间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看分量,就知道里头装的银两铁定不少。 言道:“观主无须忧虑,违约的银子我家校尉大人来付。” 一看到钱袋子,崔妙常喜上眉梢:“哎呦,这如何好意思呢。”她嘴上这么说,手也是没闲着,去接那钱袋。 小兵继而道:“另外,今日戌时,我们大人想来宝观供奉长明灯一盏,不知可否方便?” 少有见武将供奉长明灯的,他们这些人各个乃行走在世间的活阎罗,手上血煞无数,向来都是信手里的刀,多过信神。羽涅甚是觉得稀奇,心念那桓子竞真乃好心肠。 言语暂落,小兵又是送上一小袋银两:“这是我家校尉捐给贵观的香火钱,一点敬意,望观主收下。” 崔妙常眼睛都快笑没,忙不迭道:“使得使得!供奉长明灯不过举手之劳,校尉大人尽管来便是。” 那官兵闻言,再次行礼:“既然如此,那我会禀明校尉,他忙完公务就来。” “行,要是你们校尉还有其他事需要贫道帮忙,直接提。” 事情办妥,那官兵没再多言,快速回城去了。 见人一走,崔妙常一点儿功夫不耽误,打开钱袋来看,嘴里哼着小曲,飞上头的笑意却不见。 羽涅望着她的好师叔,连连摇头,神情充满敬佩之感。 真可谓是能屈能伸。 也就他们几个知,崔妙常平日最厌烦的,便是那些官家人。 好的坏的一通讨厌,从不漏放一个。 但总还得养活观内这几口人,神仙不吃饭,那也得饮风喝露不是。 哪怕不喜欢官府的人,要是能赚钱,崔妙常完全会忍忍,捏着鼻子做生意。 羽涅看着看着,豁然觉得自己该向她的师叔取取经,是如何做到面对讨厌的人,还能笑颜如花。 要知这阿谀奉承,有时并不能算得是糟粕,重要关头还可救命。 “容丫头,”崔妙常一转身,便看见了廊下的人,不着痕迹将钱袋收进袖子里,“愣在那儿看什么,还不给谢护卫送药去。” 羽涅端着托盘,快步走到崔妙常跟前,姿态像只才上岸奔跑的小鸭子,笑吟吟道:“师叔,刚刚我都听见了,若晚上要奉灯,净坛这样的事要不要弟子来做?” 崔妙常眼梢一斜,顿时把这小妮子的心思看了个透亮。她忽然绽出个慈祥得过分的笑容,语气格外和蔼:“那是自然。不单单是净坛洒扫,经阁除尘,功课延长到早子时末这些,为师都给你记着呢。” “啊?”羽涅小脸皱成一团,“弟子才从鬼门关爬回来,魂儿还没找全呢,总得让弟子喘口气不是。” 崔妙常甩了甩手中的拂尘,笑容满面:“想不干活其他活也行,要是你能用其他东西来顶,师叔我,还是很大度的。” “甚么东西?”她满怀希望地问。 崔妙常没回答,留了个“你自己想”便进丹房继续弄丹药去了。 偷懒未成,而开头崩殂。她本以为,受罚的那些活计,在昨夜那些事的影响下,都得往后稍稍,谁知天塌下来还得上工。 揣着一肚子气,她转身进了药房。 * 过了晌午饭,羽涅便忙得脚不沾地。先是把经阁里得道经仔细摆放了一遍,转头又跟琅羲蹲在井边清洗衣物。 好容易晾上衣裳,水珠子还没滴尽,又得到后山拾掇木屋。 待到与阿悔几个凑在一处糊窗纸,她才喘了口气。 三人边糊着窗纸边闲话,倒叫这活计显得不那么累人。 阿悔说着早晨那会儿他去城里,路过县衙,看见荣大贾被县府官差赶了出来。 他跟着人群便也凑过去看,他听附近看热闹的人说,荣大贾家供给王公贵族的孔雀蓝瓷执壶出了问题。 第8章 由于吐火罗内乱,定好的孔雀蓝颜料,无法定期送来。 可皇室要的瓷执壶是早就定好的,颜料送不来,荣家无法做出孔雀蓝的瓷执壶。 荣大贾便去官府,想请县令禀奏朝廷,却被一口回绝,非要他们按期交出货物。 看着阿悔比划完,琅羲忧心忡忡道:“这不是明摆着为难人。” “谁说不是。”羽涅狠狠把手里的浆糊抹在窗棂上,力道大的像是手里捏着那县令。 她手下浆糊抹得极重,窗轴被按得咯吱作响,像是随时要散架,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狗朝廷,我直接给他一把掀了。” 话音刚落下,她身后兀然传来一道声音:“小道长,这是要掀了谁?” 羽涅身子陡然一僵,回过头去。 门口的人斜倚着廊柱,身着一袭玉白曜黑两色相间织金文武袖常服,整个人隐在廊下阴影里,唇角噙着抹似有还无的笑,目若寒霜般地望着她。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长明灯 可以了,倒霉到这个地步可以了。 不用再给她当头棒喝,薅羊毛总不能逮着一只羊薅不是,抓秃了有何好处。 拔苗助长不可取啊,唯有细水长流才是要义啊老天奶。 羽涅心中一番经念完,两瓣唇角往上一翘,乐呵呵傻笑着,动作极慢从梯子上爬了下来,音调变得娇滴滴:“欸…校尉大人说笑了,你瞧小道这细胳膊细腿的,我一介弱女子能掀谁,顶多也就掀个书。” 子竞含着极淡的笑意直起身,慢悠悠走过去,双手抱臂,一言不发,那双多情的桃花眼盯着她。 饶是生就一双含情目,眼底却无半分情意,如寒潭藏钩,傲睨万物。 她总觉迎面而来的目光莫名熟悉,偏生一时半刻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许是昨夜灯火昏昧,未瞧真切。现下细看,白日里的少年肤色原苍白如三冬雪,不显病态颓唐,反透着一股凛如霜雪之气。 见得这位朝廷命官不言不语,羽涅这是明白了,自己不找个合适的理由,解释方才妄言,今日恐怕难以过去。 他这般对自己追究不放,亏她昨日还觉得他是个好心肠。 纵使心下虚怯,她仍保持着镇定,眼睛眨巴两下,若无其事道: “哎呦瞧我,”她学着戏曲台子上那些花旦,说话那叫一个轻声细语,“都怪小道口齿不清,给大人造成了误会。小道没说甚么狗朝廷,狗朝廷这三个字谁敢说啊,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说着,她转向琅羲他们,挤眉弄眼寻求帮助:“小师姐、小师兄,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琅羲与阿悔哪儿遇见过这种事,脑子也跟浆糊一样黏乱一团,他俩又不擅长演戏,一时找不出应对的法子,只能猛点头表示应和。 子竞来到几人面前,挑了挑眼梢:“原来是本官听差。”他觑向一步之遥外的羽涅,堆笑道:“那试问小道长,适才说的是何话?” 听他这么问,羽涅娇弱不已,难为情道:“哎呀,校尉大人这问的,这、这小道怎好意思说呀。” 子竞唇角弧度柔和,拇指上的玉韘细细在臂膀上摩挲:“但说无妨。” 他这般追问,她脑子紧急一转,终于有了应对的答案:“是‘糕吵停’小道说的是‘糕吵停’,方言,”她笑得至诚至极,“意思是这个糕点还挺好吃,而且也不是甚么掀不掀,是我们师姐妹几个,一把子要去城中铺子里买东西。” 一番巧为立说结束,羽涅背部冷汗涔涔。 北邺律法严苛,在怀远尤是。 这怀远附近三百里,谁人不知,怀远县令用法极其酷虐。 别处或许盗匪横行,乱象丛生。可两只脚踏进怀远,在这地界儿,连个蜡烛头掉地上都没人敢捡,路不拾遗。 更别提诟骂朝廷,那跟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没区别。 死是不可能的,因说错话就丢掉小命,那也忒冤了些。 明知道在生拉硬拽,那也得当作犹如真的这么想,真的这么做一样,把戏做全套。 俗语如何说来着?谎话说够一百遍,连三清殿里各位祖师牌位都得跟着点头。 秉着如此理念,她笑的柔媚娇俏,那叫一个温婉动人,目光也不躲闪,兀自凝眸,注视着面前的人看,一点儿不带怯懦。 听她说话声儿,阿悔与琅羲二人睇向她站立的位置。对她一改往日本样,满脸习以为常。 “你这小道倒是胆大至极。”子竞未言语,跟着他的亲随不满开口,“庶民遇官,目止绅带;僧道见官,瞬目即礼。你这样看我家校尉,不知是冒犯么?” 被提了醒,羽涅这才忆起这件事。 她瞅着那亲随一脸肃穆,胡髯细黑,长瘦脸。年纪嘛,看起来约莫三十有四。 昨儿夜里,倒是没见到这人。 琅羲眼力劲儿够足,扯了扯羽涅手腕,她虽觉得子竞不像会欺压百姓的官家人,仍示意她的小师妹注意分寸。 而今天下动荡,还是谨慎为好。 “卢近侍不必介怀,此等小事而已。”子竞伸了个懒腰,对她口误之事,像是没心情再追究。他抬眸望了望天色:“时候不早,这长明灯得在酉时前供奉,切莫误了时辰。” 他扫过羽涅一眼,没再逗留,只甩下一句:“快些去请观主来吧。”便大步流星往药房去了。 “是,大人。”那瘦黑脸的卢近侍,临走前,脸色不咋好斜了她一眼,才跟了上去。 原本准备好长篇大论,忽以另一方突然离开终结。 羽涅望着越走越远的背影,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明明刚才还一副不肯放过的模样,连眼都来不及眨,扭头就结束了。 她心下嘀咕,这校尉到底是何种性情。 想不出答案,她索性不管。 反正躲过一劫,他不追究,不正好合了她的意。 琅羲却有点犯嘀咕:“师妹,那个校尉他…应不会再追责了吧?” 羽涅摇摇头:“小师姐放心,他要是想罚我,定不会这么轻易过去。现下他走了,后面绝不会再找上我。” 她这么一说,琅羲与一旁听着的阿悔,随即放下心来。 * 净坛的事,羽涅在糊窗前已做完。 人既已到场,她收拾了下,换了身行衣,前往大殿换灯。 奉灯仪式前,殿中的灯皆要换成海灯。除此之外,首次供灯者亦要进行“开光”。 在崔妙常询问下,子竞并非第一次供奉,开光仪式便免了。 换好灯盏,点燃长明灯前,还要诵经启请。 羽涅独自跪坐蒲团上,手握提钟,闭眼开始诵经,嘴里念叨着:“济度诸厄难,超出苦众生。善似光中影,应如谷里声。” 这些子真言,她已念得倒背如流。 一遍诵完,她听见门外传来步履声。 崔妙常穿着那套每当做法事时,都会穿的绛紫色对襟天仙洞衣。衣裳即便穿了多次,却依旧崭新如初。 “羽涅,点灯咒诵完了么?”崔妙常前脚跨进大殿门槛,叫她道。 闻声,羽涅提着道袍站起,欢快跑到崔妙常身前:“念完了念完了师叔,就等您和这位校尉大人来了。” 说到“校尉”二字,她飞快瞥了子竞一眼,一双眼眸笑眯眯,仿佛半个时辰前那回事不存在。 子竞褐色的瞳仁同样溢着笑意,朝她礼貌道:“今日有小道长护法,当是我之荣幸。” “哪里哪里,”羽涅连连客气,“校尉大人好生会说话,这是小道分内之事。” 她表面不动声色,脑海中却不禁想,这人倒是奇怪,刚才还准备找她算账,这会儿却笑着谢她。 灯前事宜全准备就绪,崔妙常不再耽误工夫。念罢三句真言,足踏禹步,手摇帝钟,左右绕坛三匝。 子竞跪于三清祖师神像前,神色郑重,双手合十,侧面看去清贵浑穆,显得人淡漠极了。 琅羲跟阿悔二人抬灯进来,放于神像左侧一排的莲花灯座上,随后退了出去。 这是大殿内,奉有的第一盏长明灯。 长明灯可为神明、先祖、亡故之人,乃至十方众生供奉,意义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释义。 净坛前羽涅才知晓,此处长明灯,乃是他为玄策军昨夜战死的士兵供奉。 她目光不由得转向跪着的那人,摇着手中的帝钟,如此罕见的行径,她属实是第一次见。 仪式仍在继续,崔妙常手持玉笏,神色肃穆,将宝剑置于法坛上,转而捧起净水盂,指示羽涅递香火于子竞。 会意后,羽涅走至香案前,拿着三炷未点燃的香引着,对着神像拜了三拜,转身递给跪在蒲团上的人。 明明是供奉亡者,她在他眼中却瞧不出任何悲悲切切之感,倒是有些冷情。 他接过她手里的檀香,持香齐眉,注视着高大慈目的神像。未说一个字,就将香插入香炉中。 第9章 奉灯仪式并非大斋,科仪简略。 上香完毕,崔妙常噀完水,羽涅手中的帝钟停下,仪式结束。 大殿内檀香味萦萦绕绕。 崔妙常对起身的子竞道:“此后每七日我观将会供一盏灯,直至满四十九日,校尉大可放心。” “观主客气,我当然放心,不然我也不会来此处奉灯。”子竞说话时总含着三分笑意,眼尾微弯,教人看了赏心悦目:“倒是我要在此叨扰贵观几日,给观主带来不便。” 说话间几人出了大殿,子竞负手停留在门口,接着道:“还望观主海涵。” 一张小嘴跟抹了蜜似的。她内心不觉,自己要是有这口才,南墙都能被她说塌。 还用得着为劳什子路费操心,那不杞人忧天么。 许是晌午那会儿收了不少钱财,崔妙常难得对个官家人心气儿平和:“校尉大人真会说话,这当官的贫道见多了,少有不骑在人头上拉屎拉尿的官,还有能住在这样我们这样蜗庐窄隘地方的更是无人。” “大人如此谦卑,倒让贫道不好意思了。”崔妙常言道:“大人的住房贫道已安排好,原本在后院客房,但谢护卫说,你们有事要商量。” 她指了指东边的丹房:“喏,那一间虽小,下午我两个徒儿却已收拾干净,熏了新香,望大人别嫌弃。” 住在何处,子竞不甚在意。他顺着崔妙常指的方向看了看,接着道了谢。 二人客套完,崔妙常交代完身侧的羽涅好好招待客人,随即回了卧房打坐。 照顾桓子竞这事儿莫名落到了她头上,羽涅只得应允。 她领着他去了丹房休憩,躬身撩开布帘进门,子竞闻到了一股清幽的茉莉香味。 他向来不喜花香,却没掩住口鼻。 余光瞥见他脚步顿住,羽涅回眸不解问:“大人怎么了?” 他环视了一圈屋子内的摆设,格局简单,家具简陋,但足够干净:“无事。” 羽涅不再追问,来到案前,正要为他斟茶倒水。 距离她半米多远的木床下,一道白影忽地从床底窜出,踩着她的脚背跑了出去。 吓得她当即跳了起来,踉跄后退,云头鞋绊在案腿上,人面朝下摔去。 作者有话说: ---------------------- 本文女主念的“济度诸厄难,超出苦众生。善似光中影,应如谷里声。”来自《北斗经》 另外男主戴的玉韘,其实就是扳指。有两层意思:其一起装饰作用,其二为射箭时用来拘弦:在本文设定中,取最后一个意思。 另外佩戴玉韘也有成年之意,或者少年人结婚也会佩戴。男主此时未成年,也未结婚,他纯粹是因为喜欢射箭,才一直佩戴。 第7章 扯腰带 羽涅望着距自己如花似玉的小脸仅两寸之遥的地面,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好险好险,差点把我人生第二条路断了。” 身后人睨了她一眼,冷不丁开口:“小道长感受如何?” 她背对着他,看不见他此时恶劣的神色:“甚好甚好,呃…那个校尉大人,能拉我回去么?” 子竞神情不屑,敛眸冷眼扫了下紧拽着自己的手,不得不施以援手,将她拽直。 他长年习武,力量极大,提溜着她外衫后领口,两指稍稍一使力,将她轻松扯正。 是的,自认没拿女主剧本的羽涅,未跌落地面,也不曾被一双长手拽入怀中。救确实是被救了,只不过对方拉的是她后领子罢了。 她还没来得及道谢,也未及时松开自己的手,隔壁听见她方才尖叫声的谢骋,翻身下床,捂着伤口赶了过来。 一同闻声赶来的还有阿悔、琅羲。 三人围在门口,各个目瞪口呆。 唯见屋中二人相对而立,唇红齿白的少女纤纤玉手扯着高她一头少年的黑金皮革腰带,任谁看会红了耳尖,小心脏撞得似小鹿跑进了猎人陷阱,砰砰不停。 画面太过不好解释,羽涅忙抽回自己的手,来为自己此生最尴尬的时刻,进行解释:“误会,都是误会,我刚刚被个不知是白猫,还是其他物种的东西吓得差点摔倒,情急之下胡乱抓住了校尉大人的腰带。”她表情恨不得画面重现,以证明自己说的为真话。 谢骋抬手轻咳两声,目光悄悄瞟向琅羲、阿悔二人。似在思索要不要离开。 “小道长说的是真话。”子竞解围道:“诸位莫误会。” 双方心中都有种不想被毁了名声之感。羽涅不知身边人之所想,只以为他是好心,没让她变成第一个调戏良家妇男的坤道。 琅羲莞尔一笑:“校尉大人说的是,我师妹性情可爱,定然不会做出逾矩的举动。”她目光移向羽涅:“师妹,那我们先出去,你且子替大人拾掇好卧房。” 三个人急三火四赶来,又急吼吼离开。 眼见其他人身影相继隐没于门外,屋内骤然一空,羽涅顿觉有些许尴尬。 历经方才小插曲,她神态极不自然,手指挠了挠耳后,冲着子竞抿唇一笑,转而故作淡定继续做自己没做完的事儿。 茶叶的清香顺着她倾倒而出的茶水浮满整间屋子,沁人心脾,闻得人旷心怡神。 茶壶里的水为提前煎好,此刻余温尚在,不会烫嘴。 重新系好腰带,子竞停在她身后,看她将倒好的茶递予自己。 “校尉请用茶。”她话语里尽是客气,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望着他。这才不到须臾,她适才的尴尬却好似已云消雾散。 变脸这样快,他倒是第一次见。 子竞短浅哂笑了声,垂眸瞟了瞟她双手奉上的茶杯,复又抬眼:“放案上吧,我要去谢兄那边一趟。” 人要出去,她也不能拦着硬要对方将茶喝了再走。 可这人怎不早说,到时回来茶都凉了,倒掉多可惜。她腹议两句,但这话只能搁咽到肚子里,说是不敢说出来。 她正欲回身将茶杯放到案上,却不料,少年猝不及防抬脚向前一步,双手负在身后。 他冷不防缩短与她之间的距离,羽涅受到惊吓后退一步,腰肢堪堪抵上案沿,手里的茶水倾洒而出,溅在了他乌皮靴前。 子竞略略低头俯身,声调轻快:“小道长,你还没跟我说谢谢呢。” “谢…”字一出口,她跟才想起一样,恍然明白他指的哪件事。刚刚她太尴尬,一时忘了感谢的话。 这校尉未免也太计较,她心念。不过思及到底是自己理亏,便也顺着话头道:“方才多亏校尉大人出手相助,小道在此谢过。” 听到她的话,子竞笑意平淡,施施然直起身来,漫声道:“既如此,在下也当谢过小道长才是。” 羽涅一怔,面露不解。 却见他轻抬下颌,眼神睨向她手中的茶杯。 她知晓了他的意思,他是谢她,替他倒茶。 不等她回神,他转身朝门外走去,昂扬的语调随之传来:“其余事不麻烦小道长了,等下会有人来打扫,小道长早些歇着吧。” 她抬脚追出去,想好奇问是谁,谁知门口的布帘刚一掀开,一张黑瘦长的脸,出现在了她视线中。 * 烛火幽幽,子竞手臂搭在榻上的案几边,单手支撑着头,偏头把玩着那块玄铁错银质地的腰牌。重量十足的牌子在他长指之间来回翻转。 谢骋跪在他脚下,将自己被怀远县令跟柔然人一事仔细跟他复述了一遍,以及他是如何暴露,又是如何逃脱追捕,才到了这所小观。 谢骋言道:“何仁之为敛财,已秘密和柔然人来往一半年之久。统帅预估的没错,去年冬暴雪,夏季干旱,柔然人圈养的牲畜饿死无数,却仍不愁吃喝,这私下果然逃不开利益输送。” 子竞言道:“勾结外族人,贩卖粮草物资,军用器械,这个何仁之,胆大妄为的可以。” 调任命令下来的当夜,他便带亲随卢、谢二人快马加鞭从岭南赶至西北。不同其他官员,他尚未直接去定北边军府,而是借口有疾不能立刻走马上任,教人传令至副帅暂为管辖。 私下却和亲随暗地私访边疆情况,由此发现怀远县令与柔然人暗通款曲。因巡边任务未完成,他便派谢骋潜入柔然部落探查具体实情,这才有了后面之事。 谢骋盗取柔然人与何仁之来往的密信企图作为证据,却不料被柔然人发现,派出人马追杀。 重伤昏迷前,他得以猎隼传书,将实情告诉给了远在夏州一代的子竞。后者这才命人带着嫡系军队中的骑兵快马赶来怀远。 “现下既已确定何仁之有叛国之举,统帅打算何时动手?”谢骋询问。 子竞拿着腰牌放在案几上的烛火上炙烤着:“静观其变,而今坐立不安的人非我也。我借口前来此观祈福,他无法前往我这边,探得想要得消息。这会儿,他该比我急。” “何况,你我手上没有物证,光凭你个人证,还不足以定何仁之的罪。” 第10章 “那我们要等到何时?” “当然是等到他身后的大鱼出来,不然,我何必隐藏身份。”子竞盯着手中被火烧红了边角的牌子:“他联络柔然人,意图唱双簧撇清自己勾结外族的嫌疑,演得这场攻城戏码太心切,反而自乱阵脚,给了我入驻怀远的机会。” “我自然要不负何仁之的好意,抓住这个机会。” “统帅如何知晓,他们是佯攻?”谢骋大惑不解。 子竞双眼微眯,目光从未变动:“攻城这样的大事,从来都是以万全之计开始。一旦前进,绝对会布局准备的谨慎,而不是在据城数里之外贸然弄得声势浩大。此举除了打草惊蛇,别无益处。” “柔然人冲锋队形松散,士兵步履缓慢,声形不一。”他侧目视向谢骋:“犹自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的密线前几日来报,这次突利军出征,并未带粮草,谢护卫认为,这是打仗的态势么。” 谢骋点头,表示明了,又想到他说的“大鱼”的事,于是再次探问:“统帅说要等何仁之身后的大鱼,意思是,他身后有人撑腰?” 隔着未关严实的窗缝,掠过烛火,子竞扫见在院子里一趟又一趟搬运东西的清瘦身影:“光凭何仁之一个小县令,手上有没有军权,那他是如何绕过城内驻军的把守,将那些武器运出去的,谜底,不就在谜面上。” 怀远的军权掌握在谁手中,谁的嫌疑最大。谢骋想到附合条件人的名字,不由得迟疑:“定州郡太守为亲王之子,若真是那人,能将他问罪么?” 子竞闻言,撩起眼皮再次瞥向谢骋,咧嘴一笑:“这天下,凡是和义父作对的人,我都会杀干净。” 雀跃的火光映在少年沉黑的瞳孔里,衬得他踔厉风发冷血又无情,哪里还有翩翩少年郎的姿态,更像是地狱里逃出来的啖人血肉的恶鬼。 纵使驰骋疆场许久,谢骋望着这个比自己年少许多的人,也不由得从那神情中,感到无穷尽的寒意。 被火灼的腰牌冒出袅袅呛人的青烟味,表皮上的漆料已变得焦黑脱落。 子竞捏着那块赤红的腰牌,翻转腕骨,枯燥无味地将手中的牌子扔到桌子上,眼底淬着锐利的霜雪,轻嗤了下:“少府监那群蠹虫,敢在军制物品上偷工减料,回头等我去皇都,一定要他们知道,真玄铁是能经过火炼的。” 少年厌恶地看了眼手指上沾的黑灰,语气轻飘飘:“而人嘛,就不知道了。” 药房斜对门口,羽涅蹲在地上,正数着自己搜罗到的材料。 草木灰灶膛下掏的,明矾呢,是她炼制硝石时剩余渣滓里得的。这些都是炼制孔雀蓝必不可少的东西。 至于动物血该去哪儿弄?她一时没有头绪。 她左思右想,左看右看,抬眸瞬间发现大殿上落了一只上喙带钩,威慑力十足的鸟儿。 她目不斜视望了片刻,倏然眸子一亮,道袍跟带着风一样站了起来。 子竞从谢骋房间踏步出来时,不经意发现对面人摸着下巴,直勾勾盯着他的猎隼。 他踱步到屋檐下,蓦然出声:“小道长对那只鸟儿感兴趣?” 羽涅侧眸看向他,猛点头,笑吟吟的:“这隼长相俊俏,我想捉回去养着。” “养着?然后?”他眉峰微挑,一副看她到底要干甚么的模样。 小道士娇羞一笑,忸怩看着自己的鞋尖:“嗯,那个…杀、杀了它。” 作者有话说: ---------------------- 这两张都在走剧情,男女主互动可能少些,铺垫他们的事业线必不可少,马上就要走感情线了 第8章 孔雀蓝 月明虫也鸣,若在平日落在子竞耳里,早被拊背扼喉。 凡事皆有例外,今时不同往日,少年这阵儿找到了更得趣的事。 “杀了它?”他忽地笑出声来,悠闲自在下了台阶,腰间刻有麒麟的组佩玉音泠泠,踩着一地蟾光朝她走来。青石板的地面银色皎洁,犹如白霜铺满一地:“不都说出家人慈悲心肠。小道长…这是要造杀孽?” 他面上瞧不出来多余的神情,那音调言语跟问一个跟自己无关紧要的问题没何不同。凭他这般作态,哪怕那只猎隼为他亲手从雏鸟养大,爪上亦有他亲自印上去的标识,谁又能看得出呢。 “我能么?”她反倒问上了他。 子竞减缓脚步,如鸦羽的眼睫下涌上一股不易察觉的阴翳,从容自若地望向她。 重活一世,羽涅心思仍旧算不上缜密,瞧不出对方眸底弥漫的杀意,只顾仰天哀嚎:“看吧,不能吧,我连鸟儿都不敢碰,还谈何杀不杀的。” 她真一时想不到又快又能解决问题的法子:“天杀的,我要去哪儿弄动物血啊?!” 听她这么说,俄顷,子竞才移动脚步,不露声色道:“小道长要动物血所为几何?” 暂停嚎叫,羽涅指了指地上的碗碗罐罐:“提取孔雀蓝啊。” “孔雀蓝?”他语气似是不信。 她诚恳点头。白日里,阿悔说起荣大贾因凑不齐孔雀蓝颜料,耽误了给王公贵族的供货,去官府求情被驳了回来。这番话她可是字字都记在了心里,思忖着,这或许是能赚钱的一个机会。 “孔雀蓝乃异域珍品,北邺不产此物,向来需千里迢迢自吐火罗购置。”他姑且当她说的是真的,目光掠过那堆粗陋器皿,以及那还有点热气的草木灰:“就凭这些坛坛罐罐尘垢秕糠?” “大人所言极是。”她抱着胳膊,小眼神别提有多骄矜:“别看这些东西当前徒费无益,点石还能成金呢。” “哦——”他尾音悠长,“莫不然小道长会那仙术?”子竞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看来求神拜佛,说不定真有益处。有神力在,万事都可交给那天外之人做了。” 羽涅向来情感迟钝,浑然不觉他语气中的讥诮,竖起食指认真晃了晃:“大人所言差矣,我会的可不是仙术,”一双明眸善睐的眸子望向他,“而是技术。” “技…术?”他眉梢微挑,又瞥了眼地上那堆瓶瓶罐罐,确认自己没听错后,下颌微微一点,带着几分玩味:“本官倒不知,这‘技'与‘术'二字,还能这般凑作一处。” 羽涅闻言一怔,这才想起古人说的“技术”与现代指的意思大不相同。 她乌溜溜地眼珠一转,当即胡乱道:“圣人有云‘术者,法也’,术也不过就是方法的一种。”说着,她抬手掸了掸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反正他也验证不了是哪个圣人说的,这就好似读书时期写作文,编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金句,再莫须有给其按上一个不存在的作者,阅卷老师也查不出来真假。 这是她这个文科渣渣,最擅长做的事。 “没想到小道长还是个能人。”子竞似是没怀疑她的言论。也没有再跟她闲扯下去的心思,临了道:“要是小道长真能炼制出孔雀蓝来,定要教我好好见识一番。” “校尉等着瞧好吧。”她欣然应允:“这孔雀蓝,小道一定炼出来。” 这可是有关她乱世保命的东西。她绝对要全力以赴。 眼瞅着少年回了房,羽涅蹲下捣鼓着那些瓦罐,打算搬到屋里头去。 在灶房里找东西时,她已找阿悔仔细再问了个清楚。 在北邺,北部陶瓷素来比不上南部烧窑出土的瓷器。荣家的武夏窑能成为西北唯一的皇家烧窑,其中就是因为那款孔雀蓝瓷执壶。 荣家的瓷执壶,专用吐火罗商人运来的孔雀蓝上釉,再以祖传手法烧制七日,出窑后的瓷执壶流光溢彩,浮翠流丹,如天上仙家用的东西。 而今吐火罗那边正在闹战乱,颜料运不过来,荣家急得团团转。 她思索着,自己若是能调出那孔雀蓝,卖给荣家,取一小部分酬庸,她去陇道买硝石的事,还不是弹指一挥间的事,不定下个月中便能提上日程。 即便还没见到一点音信,即便原始材料们各个灰头土脸,她像是已经看见自己成功,竟自顾自地笑出了声。 她身后,不知何时从外头进来的崔妙常,立在她身后,听着她桀桀桀的诡异笑声。 “眼下几时了?”崔妙常手抱拂尘,捏着声音瞅着她出声。 羽涅盖上瓦罐盖子,乐呵呵的:“戌时后了。” “噢是么,那昨夜晚课补做否?” “还没呢,师叔她在卧房打坐呢,我弄完手里这些活儿再做。”她丝毫没听出来身后人是谁。 “还是炼那硝石么?”崔妙常继续套话。 “硝石?”羽涅一个警觉,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看去,惊讶道:“师叔?!” 崔妙常朝她屁股踹了一脚,她一个不稳坐到了地上:“你这丫头,又搁这儿偷懒找罚,还敢哄你师叔玩。” 这一脚力气不轻,羽涅“哎哟”一声,结结实实跌坐在地上。 她揉了揉被踹的地方,小脸变的极快,委委屈屈出声:“弟子没再炼那硝石,也不是有意骗师叔偷懒。弟子只是想给观里赚点小钱,让师叔不那么劳累。” 第11章 话落,她看起来像是能哭出来。 崔妙常瞅她这副样子,甩了甩袖子别过头,眼角又去看了看她:“你能有何赚钱的法子,一无技艺,二无人脉的,别给我添堵,安安生生在观里呆着。” 她撅着嘴,眼睛里宛若沁出了泪花。 觑见这景况,崔妙常只得道:“罢了,你先起来吧。” 闻讯羽涅一个骨碌,拍了拍袍子上的土站了起来,走至崔妙常面前,拉着她的手臂,嘿嘿一笑:“还是师叔心疼我。” 见她是装的,崔妙常抬手戳了戳她额头:“一天就是你鬼机灵。” “我是师叔养大的嘛。”她手掌捂着被戳疼的地方,揉了揉,言道:“但弟子说的赚钱的事情是真的。” 崔妙常谓予不信:“如今这世道都说不上安稳,你能有何法子?” 羽涅一听,顿时眉飞色舞,意满志得的把自己准备用调制孔雀蓝换取酬庸的事情,一字不落的告诉了她。 崔妙常对她所言之事,以及用来调制孔雀蓝的方法,感到十分悖谬:“你说的草木灰、动物血外加明矾,这些东西搅和在一起,真能调制出那稀有之物?” “弟子所说非虚,师叔您就瞧好吧。”她踌躇满志道。 瞧她这副样子,崔妙常回忆起前年阿悔心下痞满,夜半疼痛难忍,自己给开了药也不见好转。见着这境况的羽涅,脚步飞快从灶房中找出许多鸡蛋壳,用火灼烧后,再溶于水给阿悔饮下。 一刻钟后,阿悔药到病除,当即不痛了。 彼时她以为,这小妮子看过经阁中的医书,私下学了点东西。谁知她说自己用的是“化学”学识,并非医术。 “化学?”那时的她想,这化学是个劳什子玩意儿? 但由于她有“前科”在前,自己也见识过一点儿。如果任她去做,能助荣大贾家解决燃眉之急,也是好的。 “罢了,随你折腾。”崔妙常将拂尘插在袖口中:“贫道给了你机会,要是五日之内,你做不出来,趁早收拾给我好好诵读经书,打坐修心。” “弟子谨遵师叔教诲。”她反抱拳行礼,俏皮一笑:“定不辜负师叔期许。” * 黎明天际发着青,山后起了雾,灶房炊烟袅袅。 打扫完前后院子,给经阁除完灰后,羽涅背着双手来了后厨找吃的,她推门进去,柴火气混着白粥的香味扑面而来。 灵宝观地方是小了些,但她们观里的灶房不算狭窄。挨着门口的空地摆了张柳木制的长桌,桌腿儿掉了漆,统共能容纳下八个人用膳。 平日里,观主崔妙常坐在上首,刘婶跟他们三个小弟子围着坐两边。 要去找动物血,羽涅今儿起的格外早,去清扫后院时菜架上的露水还未干涸。 即便这会儿,日头爷都还在山后头。观中除了在打坐的崔妙常,和在后门外忙活的刘婶,琅羲跟阿悔都在休息,东边厢房里的那两人亦是。 锅里白粥熬的黏稠软烂,蒸屉上放着鸡蛋跟腌菜。 没人来,羽涅给自己舀了碗,没拿腌菜只取了鸡蛋,转而坐在桌子旁享用起美食。 她边吃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上面用毛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化学公式。 她实在怕自己忘了学的那些知识,偶尔会翻出来看看。 初高中化学跟大学学的不是一个东西,不是随便背背就能记住,何况她这样的情况,得反复看才行。 她细细看着那些公式,不忘喝着碗里的粥。 碗里的粥太烫,她双手捧着碗轻吹着气。垂眸间,一道暗影坐在了她对面,那人自顾自取出茶碗,兀自给自己倒了碗茶。 羽涅面露惊讶:“校尉大人起的这么早。” 浅啜了口清甜的茶水,子竞撩起眼皮看她,应道:“小道长也是。” 在她看来,这不亚于互相吹捧。 “早起的虫儿有食吃,我当然要早起。”她冲他一笑。 “可早起的虫子,也容易被鸟吃。”子竞闲闲拨弄着茶盖,不以为然瞥了眼她,视线落在她手边的本子上,敛了敛眸。 一大早净给人添堵,她咬了咬牙,硬忍住没说。 俶尔,但见少年伸出长臂,又取了个茶碗,蓄满茶后推向她。 作者有话说: ---------------------- 写的时候,有些要点想跟各位友友说来着,写完修好又给忘了。[笑哭][笑哭] 第9章 小仙姑 这是为自己说了不中听的话,表达歉意呢吧?羽涅自忖着,掀眸时多了抹笑意:“多谢校尉大人。” “不必客气。”子竞撑着脑袋,歪头一双眼眸亮如星昼,一笑鹓动鸾飞,疑惑不解地抬了抬下颚:“小道长看的何书?可为《上清大洞真经》。” 羽涅拿起自己的小本,举给他看:“非也,这是我自己记录要事的要事簿。” 子竞若有所悟:“我瞧你上面写的,不像篆字,倒像是异族用的。”他假以辞色,倒像是邻家小郎君:“能否供我瞻仰瞻仰?” “喏,给你。”纵使他说话不中听了些,态度却斯抬斯敬。她也不甚计较,宽宏大度地往他茶碗旁边一放:“尽管看。” 蓝色书封,与国子学那些士族大夫,王公贵族子弟拿的书本大小差不多,半指节厚。 拿起长桌上的要事簿,子竞翻开,见里面全是密密麻麻他看不懂的文字。他精细阅览了一遍,去除不到百字用小篆记录的他能看懂外,其余的对他而言,不亚于天书。 他稍稍抬眸,望了她一眼。羽涅连看都没看他,齿颊生香地喝着白粥。这本书对她而言,好像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他幽思半晌,良久注视着她。手指在桌沿轻敲着。 羽涅朝食吃得正香,毫无任何察觉。等粥不烫了,她狼吞虎咽三两下喝完碗里的白粥,擦干净了嘴。 她放下粗麻布巾的同一时刻,对面的人面不改色,目光重新投向摊开的簿子。 瞅他还在认真翻看,脸色认真地跟批改奏章一样,她忍不住打趣:“大人可看得懂?” 此时距离正楷出现应还有数百年,她当然知晓他看不懂,无非逗他玩玩而已。 谁让他昨日午后,那么吓唬她,害她肉颤心惊了老半天。 子竞听出了她拿自己逗乐子,少年唇畔笑意愈深,说话尽是温和:“在下不过是个耍刀弄枪的粗人,连太学门槛都未踏过,不像小道长学识渊博,满腹经纶。” 话音暂落,他将书往两人中间一放,眼角眉梢恰似春日拂煦,沾着点儿懒散劲儿,对上她的视线:“那烦劳小道长,教教我。” 住在道观这十来年,除却阿悔,羽涅没接触过其他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子。 哪怕在前世,也是一个“无”字。她那时候频繁搬家,又顾着学习,别提异性,连同姓好友都没两个。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这般近,接触过外面的男子吗,被他这般直直望着,她竟脸颊发热,臊了起来。 她暗自道,不是吧容羽涅,一个大帅哥而已,这就脸红了?! 大概对自己脸红一事甚是无语凝噎,她眼睫闪了闪,没有偏头错开目光,反而有种倔意,凝视着他,问:“大人想知道哪句的含义?” 子竞抬手,恰巧落在第一页上,随意指了一行字。 她定睛一看:“这个啊。”她双臂放在长卓上,给他读到:“这叫氢氦锂铍硼。” 他微挑眉梢:“咒语?” “是公式…”忽地,她像意识到甚么止住了话语,眸光倏然变得黯淡。即便她解释无数次,在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人明白“公式”是何种意思。 索性不如不说,用大家都能听懂的话说就好。 见她骤然停住,子竞不动声色。 她继而解释:“是昨日,我与大人讲起的术,也可作方法。”她翻过几页,葱白的指尖在两个式子上一圈:“比如这两个术结合,会炼制出冷冰,饶是仲夏时节,亦可保存食物不腐烂。” 子竞望着那些他看不懂的字迹,饶有兴趣道:“你会的术,有这么厉害?” 羽涅回他:“若是这样就算厉害,那我确实挺厉害。” 她没妄自菲薄,事实上,化学在她所处的这个时代,已可算天降“神器。”她顶多是实话实说。 子竞目注着眼前皓齿娥眉,妍姿艳质的小道士,在她言落之后,恍而一轻笑。 灶房外,谢骋拖着伤口才愈合不久的身体,步履略为缓慢,扶着门框进来。 听见响动,羽涅回眸去看,见是受伤的谢骋来了。 她连忙起身去扶:“谢护卫受伤不好好休息,怎还一人来吃早饭,也不怕伤口裂开。” 谢骋谢过她的好意,回道:“我一个大活人,如何好意思麻烦你们天天照看。” 羽涅搀扶着他入座,热络道:“你是伤者,我师兄姐们和我都不会觉着麻烦,谢护卫好好养伤就行。” 第12章 说着,她一面将桌上的碎蛋壳拢进掌心,又利落收了自己用过的碗筷,用抹布把坐过的地方擦拭干净。转身去灶台舀了两碗热腾腾的粥来,搁在二人面前。 谢骋好奇问:“还不到辰时,羽涅道长这是要去哪儿?” 她取过桌上的要事簿:“进趟城里去,两位大人先用早膳,我先走一步。” 谢骋礼貌颔首,目送她身影走远。 待他回身时,却见一旁的人,仍旧盯着小道士消失的方向看。 “校尉在看甚么?”桓恂要隐藏身份,他只得跟着其他人一起称呼他为校尉。 子竞单脚踩在长条凳上,胳膊肘支着膝盖,手掌托着半边脸,歪着头瞥向谢骋:“看细作呢。” * 过了春尾,还未进入孟夏时节,四月天已骄阳似火。 羽涅头戴玄色三纱罗及腰幂篱,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抱着两尺长的桃木剑立于荣大贾家宅外,等待厮养候传。 行有行法,道有道规。 凡灵宝观弟子,出观佩印带剑,衣冠整肃,是历任观主留下来的规定。 传了十几代,无人不遵守。 如是这样热的天,哪怕没有法事,羽涅也得带着自己的桃木剑一起出门。 没到一盏茶工夫,那厮养腿脚麻利地从深褐大门内出来,邀请羽涅入内。 厮养已将她的来意,禀明于荣大贾。 得知她有能解决颜料问题的方法,她才跨进厅堂门槛,荣大贾好似跟见了活神仙般,那富态圆润的身体大喜过望迎上来,后头还跟着荣家一家老小:“小仙姑,仙姑…你可真是来救我一家老小性命来了。” 荣大贾这两声“仙姑”叫得羽涅耳根发烫,怪难为情,忙不迭摆手道:“大贾快别这般说。这些年灵宝观多蒙您照拂,如今您遇上难处,我们岂能坐视不理?” 荣大贾激动得眼眶泛红:“小仙姑真心慈仁善,慈悲慈悲啊。” 她被赞美得更为赧颜,连忙引开话口:“大贾别跟我客气,您且先说说,眼下到底是个甚么境况?” 荣大贾叹了口气,引她入座,遣完婢子上茶后,才愁眉苦脸将事实意义道来:“吐火罗内乱,得知颜料运不来后,我去禀明县府,说今年瓷执壶无法再用往年常用的孔雀蓝,请求更换其他颜料来代替。” “可谁知县府却回我,献给皇家的器件,不能说换就换,让我们自己想办法。” “这孔雀蓝颜料本就靠吐火罗商人运到怀远来,我们不过是个卖瓷器的,能有何种办法。”荣家郎君插话进来:“即便我们荣家付上百金搜遍全定州,外加余留库存也不够用的啊。” “这不纯粹难为人么。”荣家郎君拍了下桌子,语气愤愤不平。 荣夫人拽了拽儿子衣袖,示意他说话注意分寸。转而略带歉意,向羽涅道:“大郎心性真切了些,望小仙姑海涵,切莫见怪。” 羽涅对此不甚在意,荣家那瓷执壶她见过,颜料色彩已铭记于心。 她并无思忖,出声问:“除却贵宅现在有的,大贾家还需多少颜料?” “一百二十六帖。”荣家郎君答道。 “最迟何时要?” “下个月中。” 一壶身所需颜料一贴,这会子不过槐月初,时间上完全充足。 “如此,大贾不用再担心,”她豪爽地拍了拍胸口:“这些事包在我身上。” 荣大贾一家人见她这么胸有成竹,不禁犹豫问:“小仙姑说能调制出孔雀蓝,那仙姑…到底有何办法调制?” 说是化学,众人肯定云里雾里,她挠了挠头,干笑着回答:“前日我打扫经阁,在里头发现了一本有关颜料的书,我师叔说,这是我师父…”她解释:“也就是上任观主,云游四方从一个跛脚老头那里收的,书上有众多颜料的调制方法,其中就包括孔雀蓝。” 她继续胡诌道:“此书这次突然出现,那证明大贾家有福气,是三清祖师将神力于小道我,专门帮大贾排忧解难的。” 言落,她从怀里掏出那本要事簿,摆到桌子上:“喏,就是此书。” 物证人证俱在,适才还在半疑半信的大贾家瞬间信服不已,真相信世有神通这回事。 对此羽涅倒也不足为奇,古代凡事讲究“天象”,对神的存在推崇备至,不然,北邺的佛教文化,不会如此盛行。 荣家人相信她的胡话,亦是情理之中。 确定交付颜料的日子。荣家人对羽涅谢了再谢,准备设宴好好款待她一番。 奈何她还有事,谢过荣家好意后,喝了两杯茶,便骑着小红马离开了。 羽涅骑着红棕小马,缓缓转入清平街。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声响清脆。街面上人头攒动,叫卖声不绝于耳。卖包子馄饨的,卖银簪玉镯的,日常要买卖的东西,这条街都有。 她寻找着自己要的东西,好不容易看到自己要的物件。她正要踏着马镫下马,突然“嘣”的一声响,一颗石子儿擦着她的幂篱打在马耳上。 马儿受惊,猛地扬起前蹄,嘶鸣尖叫。马身剧烈一颠,她手中缰绳顿时脱手,整个人向后仰倒。 她头身悬空瞬间,但见一道蜂腰削背的身影,踩着近旁酒肆的栏杆腾空而下。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夹鱼眼 众人惊呼中,羽涅顿感腰身一紧,一只手臂稳稳当当接住她,在空中转了个圈,二人安稳落地。 经过这一刺激,她头上的幂篱也未如臆想般落下。 心惊胆战后,她抱着感恩之心看向那人侧脸,但见那人高鼻深目,又望见其头上的九梁巾,遂知对方乃为同道中人。 羽涅短暂整理好仪容,抱拳行礼道谢:“多谢道友相救,敢问道友姓名,师出何门?” 那人手握长剑,拱手道:“道友客套,举手之劳而已。在下云游散人一个,并无门派。” 听对方说无门无派,羽涅不觉着奇怪。有些出家人,喜欢无拘无束,自我修行。 说着,那人走到适才受惊的马匹旁,顺着马颈上的鬃毛来回安抚着。 小红马喷着响鼻,甩动着脑袋,蹄子不安刨着地面。 “道友当心,我的小马性子倔,不爱生人触碰。”她忧心忡忡道。 “道友无须担心,驯马某很拿手。”他实在没说大话,羽涅眼见在他持续安抚下,马儿慢慢不再躁动,最终温顺地低下头。 待马彻底平静下来,他拉着马缰绳,交于她手。 见她和马都无碍,他似是着急赶路,言道:“既然道友无恙,某还有要事在身,就在此不逗留了,别过。” “哎道友……”她急忙伸手留他,想好歹请人喝个闲茶。 谁知她话还未说完,一阵讥笑声传来。 她仰头循声望去,但见街对面酒肆二层,几个穿着红绿锦袍,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正朝着她嬉笑。 其中一尖嘴猴腮,寒碜的单是瞧上一眼便叫人浑身不自在的青年男子手中,拿着个一寸多长的弹弓,满目嚣张,被她发现也不见闪躲:“这不是灵宝观羽涅小道长么,许久不见,你倒是出落得愈发苗条。” 被厌恶至极的人夸赞,真是人生一大不幸之事。 这种不幸,已经到了想要质问苍穹,自己究竟做了何十恶不赦之事。 熟人相见,羽涅顿觉自己今儿出门前,是不是没有好好拜拜三清殿里的各位祖师爷。 她望着那人,腹诽心谤,好嘛,原来是这个蜚蠊暗处伤人。她定要这个瞎了猪眼的好看。 “哎呀呀。”她故作惊叹,眉眼弯了弯:“小道以为是哪个黄口孺子,不长眼睛的,回头一看,原是何县令家的郎君。多年不见,何郎君怎得哪儿都还跟幼时一样,倒是愈发看了让人觉得亲切。” 何尘劳气得满面通红,他自十三岁之后,身材还不及县府门口的石狮子,一米六的个头,低了同龄人一个半头。 北邺男子以身形高大为美,何尘劳这样的形况,定不在此行列之中。 因而何尘劳都已加冠,却也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女子结亲。妾室一堆,正妻之位空缺至今。 何尘劳此人,常常以矮人一截为耻辱。 虽说他确实矮人一截,但这在怀远县可不兴说,不说何尘劳本人,在怀远只手遮天的何县令会很不乐意,他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值钱的嘞。 有人曾受何尘劳欺负,不满嘟囔了两句他长得矮,结果半月后被县府以莫须有的罪名,拉去蹲了一年大牢。 这也就是平民百姓,身微命贱,命如浮萍。高门大户家的人说几句,县令最多气几天,也是堵不住那些人背地里嚼舌根,甚至连女儿都不愿嫁他。 怀远虽地处边陲,却是卧虎藏龙之地。区区县令虽掌一方权柄,然则能在怀远立足起家的豪族,哪个背后没有通天的门路。 换句话就是,谁家背后还没个人啦。 第13章 听着她讥讽的声调,酒肆二层另一扇没关严实的窗户,一把被人推开。 窗户后,一张漫不经心神采英拔的面容露了出来。 羽涅大吃一惊:“大人?!” 子竞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倚在窗棂边:“小道长,好巧。” 原本应在观里的人意外出现在此地,羽涅除了讶然外,她脑袋灵光一闪,顿时想到了教训何尘劳的方法。 她撩起幂篱,冲他兴致勃勃一笑:“校尉大人若不嫌弃,能否一起共饮?” 该谈的事已说完,这会子雅间唯他一个人。 一人喝酒无聊,他就当找个乐子,应允了她:“荣幸之至。” 何尘劳不知她在和谁说话,听见“大人”二字,他讽刺她,能认识什么官,这怀远都是他们何家的。 得到他的同意,羽涅正想邀请救了她的道士一起上去。 她兴冲冲往旁边一看,不知何时,那人早提剑转身,将腰间的斗笠往头上一压,瞬息之间身影便没入了熙来攘往的街市。 她一连喊了几声,那人也未回头。 回报恩情这下没戏,羽涅心生愧疚,责怪自己竟一时忽视了恩人。 但眼下她无法在意太多,她一定得教训何尘劳这狗东西。 她抬眸扫了扫他,将马交给了一边的摊贩老板,付了点铜钱,让其代为看管,随即往酒肆二层去了。 塞长楼为怀远最大的酒肆,和其他酒肆不同。 别家酒肆是喝为主,饭为辅,饭食只有些简单的酱肉、白粥、腌菜。但塞长楼却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地里种的,那叫一个一应俱全,花样繁多。 踏进酒楼,羽涅经过人群,径直上了二楼。 快到二层时,她从腰间的小荷包取出一小包用油纸包的粉末,攥在手里。 她路过一个雅间,她都小心翼翼听着里头的声响,确认何尘劳所在的地方。 等她路过第三个雅间时,半开的门缝里,她瞥见了何尘劳跟他那狐朋狗友的身影。 那伙人还在辱骂她。说她不识好歹,还敢讽刺县令之子,早知在六年前就该弄瞎她的眼睛。 听着他们说话,羽涅默然从腰包里再取了一包粉末出来,两包合二为一,对着半开的门缝用力一吹,尽然将所有粉末都吹进里面。 做完这一切,她不由得心情舒爽许多,只觉胸中郁气尽散,通体舒畅。她正欲起身离去,忽见与何尘劳一伙相隔的雅间门前,子竞歪头瞧着看她忙活,神意自若,悠缓道:“你在下毒?” “嘘——”她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猫着腰一溜小碎步窜到他跟前,不由分说拽住他的手腕就往屋里拖。关上门,她反手给自己倒了盏茶,仰头灌下去,这才长舒一口气。 子竞扫过被她拽过的手腕,眉头微蹙。待她回过头来时,那抹不快之意已然消失。 他坐回铺着锦团的椅子上,斟了杯酒,不经意问:“观主说小道长去了荣家,何故又出现于此?” 羽涅跟着落座:“来给我小师姐看件生辰贺礼。” “琅羲道长过生辰?” 她点了点头:“还有一个月就到了。” 子竞眼中并无波澜,面上依旧调着笑:“一个月这么久才到琅羲道长生辰,小道长竟如此心急。” “那当然得心急呀。”她把茶杯往案几上一放,茶水溅出几滴,双臂张开,比划出一个夸张的长度:“大人你是不晓得,买香云阁月华锦的队排得有这么长,若是去晚了连布头都抢不着。” “我想买匹布做件披风,给小师姐当生辰贺礼,那必须且一定买早点,这披风做好都得好长时间呢。”她眉飞色舞地说着。 窗户下响起阵阵摊贩叫卖声。 子竞探究般观察着身边人的一举一动,阖了下眸:“月华锦虽不及云绫锦、鱼目稠这两种布料昂贵。但也不便宜。”他撩起眼皮:“小道长竟舍得花这么多银两?” “所以我只能做个披风啊。”她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转而双手托着腮帮子,叹了口气:“要是银两够多,我就直接做身衣裳给小师姐了。” 她言毕须臾,雅间外传来堂倌拖长的吆喝:“何郎君、各位郎君们慢走欸!下次可要再来小店啊。” 回应堂倌的是一阵步履散乱的脚步声,其中还夹杂着对她的不快:“那臭丫头跑哪间屋子去了,这次算她走运,要不是我爹叮嘱我,那玄策军的人也在这儿不要闹事。我定把这二层翻个底朝天。” 其他人七嘴八舌应和附和着“是是是”,“刚刚就应出去教训那小丫头片子”之类的话。 羽涅蹑手蹑脚跑到门口,扒开门缝,看见何尘劳那伙人晃悠着下了楼。她唾弃般地哼了声,转过身,重回到桌边坐下。 子竞见她面色不悦,开口问:“小道长和那些富家子弟有仇?” 刚才做坏事被人瞧见,羽涅知道赖也赖不过去,只能顺势应道:“是他们跟我过不去,拿弹弓打我的马,害得我差点从马上摔下来,所以我就给他们一点点小教训而已。” “可我听,你们之间应该早就有仇。”子竞用筷子夹了个鱼眼睛,盯着那颗浑圆的鱼眼端详半天。 他猜得没错。六年前,她跟着师叔崔妙常去县令家做法事。闲暇时,她意外碰见那何尘劳逮了只小狗,放进池塘里,来回让它溺水,逗得他哈哈大笑。 她看不下去,好说不行,便推开了何尘劳救了小狗。 被溺爱惯了的何尘劳气不过,顺手从池塘边抓了把本用来去水腥气的石灰粉,撒向她眼睛,导致她眼睛差点失明。 不是她师叔,她眼睛定会看不见。 这件事,她倒也没瞒着他,说了来龙去脉。虽说怀远这地方官官相护,但她刚听何尘劳的话音,他爹和跟她一起坐着的少年,不是一路人。 如若不然,何尘劳何必避着他。 但她仍有顾虑,挠了挠头发,干笑两声,看向他:“那、那个校尉大人…不会,把我刚才做的事,告诉给何家吧?” 听完故事,子竞嫌弃般地将那颗鱼眼随即扔了:“跟我无关的事,我不会多管。” “那就好。”她瞬间安心下来。 人一高兴就容易激动,激动了就容易说些不该说的,羽涅开心道:“我就知道校尉是个好人,你可比我知道的另一个姓‘桓’的人好多了。” 子竞扬了扬眉梢:“是么,哪个姓‘桓’的?” 羽涅回道:“就是你们定北边军统帅,桓恂啊。” 作者有话说: ---------------------- 快到申榜时间了,压一下字数,明晚十二点更 第11章 一般般认识 自己名讳,从个之前素未谋面的小道姑口中说出来,子竞倒从未想过。 他摩挲着杯身,试探性开口:“桓恂?” 话都出口了,羽涅这才恍然意识到,跟前人与那声名藉甚的大奸臣好像是一个姓氏? 二者该不会是同族之人,或者亲兄弟吧?那本《北邺覆亡录》她没看多少,也不记得桓恂这贼子到底有无手足。 脑海中各种猜测转了再转,她不由得冷汗涔涔。她这马虎性格,心思到底是没那么细密。 师叔崔妙常老告诫她,言多语失言多语失。 这下,可真是言多语失了。 纵然桓子竞与桓恂并无血缘关系,但他们俩好歹是上下级。 搁人面前说人家领导坏话,总不是件好事。 没等她吱声,他提起桌上的紫砂壶给她续了茶,又给自己满上,眼一抬,像是很惊讶:“小道长认识我家统帅?” 羽涅憨笑两声,打着哈哈欲搪塞过去:“一般般认识。” 话不宜说得太深,她还未弄清他们二人之间关系深浅,说得深了,要是露馅,那可就找补不回来。 思虑至此,她当机立断,抓住话柄,往前凑了凑,一副饶有兴趣的神情:“校尉也姓‘桓’,莫非…你们是手足?” 她旁敲侧击的话音太显著,他想当不知情都难。 听出她这是试探自己,子竞头向后轻仰,“欸”了一声:“统帅与在下,怎会为手足,那岂不是降格统帅身份。” 他撇清着自己与“桓恂”的关系:“统帅乃为都督中外诸军事严大人唯一义子,地位尊崇着呢,我一个小小的校尉高攀不上。” 真挚的表情,纯净明亮的眼睛,看上去没有一点骗人的模样。羽涅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再次问道:“可你们不是上下级,大人和桓恂,应该挺熟的吧?” “哪儿能呢。”说谎话,是他最擅长的事,那真如行云流水一般,丝毫漏洞都让人看不出:“我上个月,才调至统帅身侧任职,熟肯定谈不上,认识那肯定认识。” 纵使他这么说,羽涅心中仍惴惴不安。她暗自打量着右手边的子竞,面覆浩然之气,言谈襟怀磊落,并无奸同鬼蜮,行若狐鼠之态。 或许,他说的是真话呢。 第14章 可吃一堑长一智,她是不敢再多言,只是道:“原来如此,看来是小道猜测错了。” 瞧她全然无再继续此谈资的意愿,子竞扫了羽涅一眼,阖了下眸,夹着盘中的菜肴:“不过…在下倒是好奇,小道长为何方才对统帅做出那样的评判?” 总得寻个由头搪塞过去。扯谎这勾当,羽涅刚好也在行,眼珠儿一转便信口诌道:“嗐,我也是听旁人嚼舌根罢了。”她凑近半步,压低嗓子,悄咪咪道:“大人应知晓的,坊间闲人嘛,就爱传些有的没的风影无凭的浑话。” “到都是些甚么浑话,说来听听。”子竞调笑道。 “那我可不敢说,大人若是哪日说与你家统帅听了,我这小命可不保了。”她便是随口一言,但落在子竞耳中,这是在点他呢。 他再三保证,并以适才她给何尘劳那伙人下毒的行径做担保,他刚不会出卖她,此后也不会。 何况即便他说了,没有证据证明,也无人会信。 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的羽涅耳根子终于松动,她逐渐道:“其实也没甚要紧的大事,就、就是说桓恂此人,武力超群,杀人如砍瓜,狼子野心,为臣不仁……诸如此类的言语。” 聆听完她的话,子竞笑的无比畅快,胳膊肘杵在案上,托着腮,直咧嘴:“有意思,还有这回事呢。” 见他笑出了声,羽涅面露疑惑:“大人听了这话,难道不生气?” “区区几句闲话,不值得计较。”他那双眼眸,漂亮的跟画匠描摹出来一样,定定望着羽涅,言道:“便是统帅本人来了,同样也不会动怒,他会将这当作,对他的称赞,说不定还会给些奖赏。” 他这番话回得羽涅倒是好奇起来,她犹记得史书上说,桓恂死时近壮之年,二十有七。此时他的年龄恐怕还要再小些,难道,这人青年时期就有这样的怪异的行径。 古人下至平民,上至丹扆最注重名声,这桓恂的做派竟如此和常人大相径庭。 她不禁想狐疑问问,这位不得好死大奸臣的年龄。 话到嘴边,倏然考虑到自己才说跟桓恂一般般认识,此刻若再问,岂不自相矛盾,惹人怀疑,遂噤声作罢。 她想作罢,有人不允许。 子竞端起桌上的茶杯,浅啜一口,随即接着问道:“小道长说,跟统帅一般般认识,这究竟,是怎么个认识法儿?” 看人当面演戏,乃一大乐趣。他就爱在闲时候,找这样的乐子玩。 “我们两家是邻里,后来他去了皇都建安,便再也没见过。”她扯着琅羲的旧事,完全不用现编,说得倒像自己的事一般:“再次听闻他的名号,就是听人闲谈聊起了。” 她煞有介事地补充:“原以为他考功名去了,却不承想,原来参了军。” 她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免得露馅。 她望了望窗外,回过头来,言道:“时候不早,小道该去香云阁买料子了,去晚该没我的份了。” 说罢,她起身。不料想,子竞也跟着一道站了起来。 他拿起桌子上通体为黑刻着鎏金暗纹的横刀,靠在怀中,抱臂道:“目的一致,小道长,不如一同相行吧。” * 赚钱这样的活计,羽涅做起来那叫一个意气激昂。 昨日她与子竞去香云阁买好布匹,定制好了披风样式。在她提议下,二人又去菜市口,找到专干杀鸡宰牛的小贩,买了半斤鸡血,用空醋缶装了,带回了观中。 调制孔雀蓝,草木灰为含碱性物质,它除了可以用于中和酸性土壤,当作钾肥外,亦可以用来调制釉色,其含有的钾、钠等碱性氧化物,可以防止瓷器表面粗糙,增加着色力度,降低熔点。 鸡血则用来制成瓷执壶表面的纹理,不宜添加过多,过多会破坏蓝色调的纯正性。 至于明矾,用处可就大了,它常用来固定织物颜料,使其不易脱色。亦可用来止血,也可用来净化杂物。 得到了崔妙常允许,羽涅不用再在屋子里躲闪调制孔雀蓝,她又将那些瓦罐跟药铫挪回了后院。 后院地方宽敞,又无人经常经过,她便可以安心做起自己的事情来。 熬制颜料用的小灶台搭在后院偏门边上。防止凌乱,药铫下方用拳头大小的石头围了一圈用来固灰,中间留出空位的则用来放柴火。要是肚饿,也可扔个马铃薯进去烤制。 调制颜料比例的台子,搭在屋檐下。距离药铫位置不过两步远。 准备就绪后,伴随着炎炎烈日,羽涅弯腰在台子前已忙碌起来。 琅羲、阿悔二人则好奇围在旁边观看。 羽涅嫌袖宽碍事,便扯了条襻膊,将两袖一挽系在身后。又用一方粗布头巾,将一头乌发拢起,独余鬓边几缕碎发垂着,随风轻晃,倒添几分雅致之气。 远远隔身后看去,倒不象个出家人,不知情的误以为是哪家年方刚及笄的小娘子呢。 她拿出昨儿夜里大概估摸出来的配料方,嘴里默念着:“一碗水兑三钱草木灰,两勺鸡血,五钱明矾。” 鸡血也不是湿的,她早上起来时,早已用小火焙干成了粉末。 好在她前世闲暇时,爱看些关于古代染料发展史的书,记下了些东西。 果真知识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没承想,这会子派上了用场。 配制完毕,药铫里煮的竹叶水也已沸腾。 竹叶水中含有的黄酮,具有抗氧作用,会让瓷器上的釉不易氧化,使色彩会更加富有光华。 羽涅将调制好的材料,尽数倒入药铫中,小火慢熬一个时辰。 瞧着她忙活,琅羲不由得问:“师妹,你这样做…能行么?” 羽涅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回道:“应该可以,但我也是头一回调制这个孔雀蓝,定然不会一蹴而就,且等熬完,再蒸半个时辰,晾干后看看成品是何效果。” 她说得不无道理,琅羲面上透出会意,略一颔首。 她贯会弄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们早已适应。 前些年,她还用草木灰混着皂角汁做了个肥皂,使用效果颇得琅羲他们赞扬。那简直比光用皂角洗衣物要好太多。 可惜手工弄皂角汁太慢,他们这附近皂角树极少,难以在有限的时间内弄到足够多得皂角汁水。 不然,她早赚了一笔。 子竞跟谢骋站在大殿的行道旁,同样也看着羽涅一通忙活。 谢骋看了看药铫旁的人,目光又转回自家统帅身上。 少年笑意平淡,眸中尽是诙谐之趣。 望着这一幕,谢骋小声在子竞耳旁道:“统帅为何怀疑羽涅小道长是细作?” 少年没有看向谢骋,只是答非所问地说了三个字:“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怀疑 光看人家调制个颜料,能有何意思?谢骋一时摸不着头脑。 碍于他这位统帅性格不好琢磨,平日又最不喜欢人追着问东问西。 他唇齿微动,终是咽下话头。 子竞睨见左右欲言又止,神色踟蹰,他难得好心情,缓声解释:“一个会异族语言,而这类语言,地北天南间从未出现过。上次有此类特征的,还是数年前,潜伏在义父身边多年的那位女子,她也是会一种前所未见的密语。” “另外,这容羽涅说,要宰了我那只小猎隼。猎隼这东西性情凶猛,西北常见之物,常人看到躲避不及,更别提要宰杀。焉知非诈,她暗地里是不是知道些甚么,故意以此来试探我。” 子竞幽幽道:“这些虽都可以说是巧合,但我总觉,此人不简单。” “等着吧。”他转眸看向谢骋:“要是她真能练出那孔雀蓝,那就更加证明,她的身份,绝不止一个小道士这么简单。” 谢骋心下微沉,迟疑道:“那这羽涅小道士若真是南殷,或者是哪个部落小国派来的细作该如何是好?”他脸上尽是忧虑:“统帅的真实身份,也岂不是有暴露风险?”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吧。”少年对此似是根本不担心:“即便她是细作,如果真有足够的能耐,为我所用,也不是不可。” 谢骋对他此言,毫无意外。 玄策军能成为北邺第一军,镇守天下,跟他面前这位少年脱不了干系。 选拔能人上位,是玄策军这位定北边军统帅一手定下的规矩。哪怕尔是敌人,只要有才愿意降服,他都会给其一线生机。 开拓天下仅仅靠杀戮并不可行,桓恂素来秉持这一理。 “睡个午觉,一个时辰后,该会会何县令了。”言罢,子竞目光投向头戴布巾的小道士,须臾未再多言,转身潇洒回了厢房。 谢骋在原地逗留片刻,临走前望了望用木勺不停在锅中搅拌的羽涅,立时也跟着一道离开。 天气炎热,阿悔走到灶房,给她倒了碗茶出来。 第15章 仰头喝茶时,羽涅恰好瞧见少年离去时翻飞的绣金衣袂。 琅羲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瞅了瞅:“看甚么呢师妹?” “桓子竞。”她无丝毫顾忌,张口而出他的名字。 虽说这校尉算不得多大一个官,子竞为人,在他二人看来,也算和蔼,没有当官的架子。但她这般百无禁忌,随口就是人家名字,琅羲跟阿悔不免吓了一跳。 阿悔忙拉了拉她衣袖,比划着:“师妹谨言慎行,桓校尉再如何平易近人,那都是官府的人,他还是个使枪弄棒的武将,这么叫人,小心触犯人心忌。” 羽涅道:“我知道的师兄师姐,这不是在你们面前我才如此叫他,而且他人都走了,听不见的。” 琅羲叹了口气,回道:“师姐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人,但凡事小心微妙。” “知道啦师姐,我会注意的。”说着,她看向崔妙常的卧房,诧异问:“师叔与那张师兄,还未叙谈结束么?” 说来也是巧合,昨日救她的人,竟是崔妙常友人弟子。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 “还没呢。”琅羲回答,眼神同样转向那灰褐色的布帘,看不见里头的光景:“概是他们有要紧事谈,说的时间也就久了些。” 阿悔听她二人说完,抬手比划:“这位张师兄面生得很,是那位远在岭南的师伯,新收的弟子么?” 羽涅搅弄着泛着灰的颜料,气味有点呛人:“定然是。” 他们三人再扯了会儿闲篇,琅羲与阿悔见她不用帮忙,便各自忙活去了。 熬制颜料,需要耐心。羽涅性情刚好适合干这样的活计。 她掇了张小板凳,坐在药铫前,一手捧着蓝色封皮的要事簿细阅,一手持火箸拨弄柴火。还不时抬眼,觑着铫中颜料熬煮的成色。 真可谓是恨不得再多长一双眼睛,目前这一对眼珠,分明不够用。 晌午日头足够盛,又是火烤,又是日晒。半个时辰过去,羽涅一张小脸被熏得通红,挺翘的小鼻尖上盈着薄汗。 “哗啦”一声轻响,崔妙常门口绣着八卦图的麻布帘子,被从内掀开。 “容丫头。”崔妙常第一个踏出房门,对她喊道:“去叫你师姐来。” “好嘞师叔,我这就去。”羽涅放下手中的簿子跟木勺,三两步跑到灶房门口冲里面在烧锅的刘婶道:“刘婶,帮我照看下药锅,师叔让我去叫小师姐过来。” 伴着风箱'呼哧'声,刘婶从风箱后探出圆润的脸,爽快道:“得嘞,你尽管去忙。” “谢谢你刘婶”羽涅提着裙摆跑去了前院。 她才奔至大殿阶前,眼角忽瞥见东侧丹房外杵着两名差役,手掌按在腰间弯刀上,一张方脸绷得铁紧,一板正经的。 除此之外还有张黑脸,抱剑站在院中,正跟看贼似的盯着她。 秉着一面之缘也是熟人,羽涅欢快打了声招呼:“卢近侍,昨儿怎不见你人?” 谁知那铁面疙瘩理都不理她,竟兀自背过身去了。 吃瘪而已,羽涅根本不往心里去,她瞥了下嘴,转头看到琅羲正送香客从殿里头出来。 她转而眉开眼笑:“小师姐,师叔有事找你。” “我听见了,我送香客到观门外就过去。” “行,那我先回后院,药铫里还熬着东西呢。”说完,羽涅打算回后院。 透过丹房的纸窗户,她不经意瞧见了抹熟悉的身影,五短身材,侧脸似峨眉山的猴儿,那不是堂堂何县令还能是谁。 一副阿谀谄佞的劲儿,羽涅看了一时半刻,心念,有这种人把控边疆重地,北邺不亡,那简直算怪事。 她轻啧了声,便摇头离开了。 她丝毫没发觉,斜对面亮亮堂堂的屋子内,在跟人交谈的少年,拨弄着价值不菲的透影血珀珠,余光一顺不顺地睨向她。 何仁之忙着给他进献一件又一件宝物,堆满了整个卓案。物件都不大,却各个大有来头,最次的也要值上百金。 “原本这些东西,都是要送到校尉的府上去,可思及校尉为将士祈福,住在这道观,本官只能将这些薄礼,带到此地来。”何仁之那双鼠眼睛,闪露着精光:“此次怀远城多亏校尉支援,不然怀远,真是凶多吉少啊。” 子竞放下那串透影血珀珠,转而拿起手边的那枚勾连螭纹玉韘,端详片刻:“何县令客气,你我同为北邺子民,都身处西北,帮你就是帮在下。” “是是…校尉说得是。”何仁之连声应答,暗自掀了下眸,继而言道:“但如若不是校尉前来,光凭城内驻军,可难以抓住突利军的俟斤。” 子竞笑而未言,目光全然在那玉韘上。 何仁之挺直脊背,稍微坐直了些,一副十成九稳之态:“现如今那俟斤在玄策军麾下,想必校尉已经审问过了吧。”他往前一凑:“不知校尉可有收获?” “还没呢。”子竞装作苦恼道:“昨日在下就跟县令府上的幕僚说过,那突利军俟斤,统帅要亲自来审,不允许将这俟斤转移至县府。” “我知道县令想要那俟斤,好审问出个一二,将功补过。”他话头一转:“但并非在下不想帮,而是没这个权力帮啊。” 何仁之面色未动,微微点头,似是明白他的苦衷。接着,又俨乎其然,瞧着子竞:“那统帅他…可还有说其他事?” 子竞温雅道:“说了,统帅他说…”他故意延长音调:“要治县令您的罪呢。” 何仁之一副认罪的神态:“身为怀远县令兼任护军,柔然人在城七里之外还未察觉,这是本官安排人员失职,统、统帅要治本官的罪,那也理、理所当然。” 静默须臾,子竞忽而一笑:“瞧把县令吓得,您何罪之有,攻城是突发情况,无法时时掌握敌军动向,也情有可原。” “都在边疆任职,统帅都理解。”他一改适才的凝重,语气松爽:“在下是跟大人开玩笑呢,统帅对县令可是万分偏重,望县令好好管理怀远。” “哎呀呀。”何仁之提袖擦了擦额头,苦笑道:“原是校尉逗本官,刚刚可真是让本官魂亡胆落,差点都喘不过来气了。” 子竞附和笑着,谢骋在一旁,眼神如冷刃,嘴唇紧抿,像是竭力压着自己的杀意,不要在此刻一刀剁了那张鼠脸的头。 何仁之从晌午一直坐到申时末。他本还想坐下去,不料家宅来了人,说其子何尘劳,全身痛痒难忍,似是得了怪病。 闻此,何仁之登时起身告辞。 回城前,子竞送他道观大门外,若无其事问他:“县令可否还有其他话,想托在下带给统帅?” 何仁之诚朴道:“统帅日理万机,且又身体抱恙,本官怎好意思打扰。” 听闻他这么说,子竞说了番“还是县令心细”,接着目送何仁之上了马车。 待丝绸质地的帷幔垂落,正襟危坐在其中的何仁之,闭上双目,嘴角浮起一道夷然不屑的无声冷笑。 见那何仁之走远,子竞笑容逐渐消失殆尽。 谢骋正欲说其他事,后院一声穿透云霄的尖叫声,兀然传来。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挺蠢的 “岂有此理…怎会如此…” “全毁了…全毁了…” 子竞闻声赶来时,一眼望见羽涅双手捧着一个陶碗原地暴走着。那副样子跟谁把她碗中的夜明珠,换成了土疙瘩一样。 崔妙常正在交待琅羲观中事物,不用说也听见了院中的叫声,她走到门前,一把掀开布帘,高声道:“是不是锅炸了,有客人在,你这样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羽涅倏然噤声,可怜巴巴的道歉:“对不起啊师叔……弟子忘记有客人在了。” 眼见她要哭出声儿来,崔妙常叹了口气,音调低了不少:“到底发生了何事?让你这么备受刺激。” 她边说着,脚步迈过门槛朝院中的人走去。 “是这个。”待到崔妙常来到面前,羽涅把手中的陶碗往前一送:“孔雀蓝变成孔雀灰了。” 纵然她没想着一蹴而就,做好了至少数十次回炉重造的心理准备。 可现下面对这坨,灰到跟蓝色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三清祖师来了也无能为力的齑粉,谁看了都会心生绝望,阎王爷前来索命都不想挣扎,让他把这条命拿去算了。 面对这般“惨状”,崔妙常垂眸看了眼,脸上并无失望之色,说道:“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既然非要做这个孔雀蓝,就应当做好失败的准备。” “这才哪儿到哪儿,别跟你师叔我说,你这骑驴上街才出了家门口,就打算返程了?” 羽涅打小最怵师叔崔妙常。她弄出这样的结果,本以为今日少不得一顿训斥,会斥责她不知天高地厚。可这次,预想中的责骂却未落下。 她连连摇头否决:“弟子没有想过半途而废。只不过第一次结果跟弟子预想中的大相径庭,太差强人意了些。”她眸光一凝,眉眼间坚定无疑:“但弟子才不会随随便便放弃,定要弄出个结果来,务求功成。” 第16章 “你能这样想,那是最好。”崔妙常罕见没有再说些其他戳她心窝子的话:“要你真打算不干,食言于荣家,贫道可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给荣大贾赔礼道歉。” 听此,羽涅道:“师叔又要去哪家做法事?是上次未完成仪式的张屠户家?” 崔妙常平日里忙得不可开交时,基本是因为法事,她便顺着这个特性问了。 崔妙常启唇:“你张师兄师父重病,恐怕时日无多,我得赶去岭南看望她一眼。” “黄师伯何时竟病到这种地步?”羽涅知晓,她这位黄师伯常年身体羸弱。但三年前她见其时,面上无病容,身子骨也硬朗。 却不成想,三个春秋人居然已病入膏肓。 她要是没记错,对方才而立之年出头,三十有三。 她平复了半天心情,才从震惊之中寻回自己的声音:“那师叔和张师兄,准备何时出发?” “明日天未亮就走,我们赶时间。” 那边已到烛火微时,听到他们二人出发时间如此紧凑,她也理解。 这样紧要关头,自是不敢耽误一点,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 崔妙常继而道:“观中之事,我已全权交由琅羲打理。”她看向羽涅:“阿悔与刘婶我倒不担心,你要好好听你小师姐的话,多配合她,不要惹她生气。” “师叔把心放到肚子里,我怎会和小师姐吵架。”她保证道。 “那就好,我这一去来回得耽搁一个月。”崔妙常看起来还是放心不下他们几个,颇为忧愁:“有无法解决得事,你们先去找荣大贾,他要仍解决不了,你们就告诉对方,等我回来再说。” 立于她身后的琅羲,与面前的羽涅都郑重点了点头。 “那师父的路引怎办?此去南方,没有路引,怕是连州城都无法进去。”琅羲细心道。 崔妙常早有应对之策,也顾不得子竞跟谢骋这两位官家人在,利索道:“眼下天色还不晚,只能快马加鞭进城一趟,给县府的人些好处,让他们行个方便。” 羽涅有所顾忌,不像崔妙常这般豁达,但她的忧愁并非多余:“可那县府人要是狮子大开口怎办,平日讨张路引都要百般刁难推三阻四的,不肯立即给人。何况这会儿咱们还是加塞,他们定会要的更多。” 她所言极有道理,县府那群人贪如饕餮,趁火打劫也符合他们作风。 子竞闻言,出声道:“观主尽管遣人去便是,就说是我的吩咐,教他们速速将路引备妥当交与你。” 众人看向他,有人愿意出头,崔妙常也不客气:“如此甚好,那就多谢校尉大人相助。” “观主客套,我在贵观住着,帮个小忙理所应当。” 说完,他偏头传令卢近侍:“过会儿,你跟道观里的人一同去。” “遵命。” 路引的事轻而易举解决,崔妙常他们不再担心其他,于是转身回屋收拾东西去了。 随卢近侍一同去城内的是阿悔,琅羲在前头大殿盯着,免得香客来了见观里无人。 刘婶端着煎好的药往药房去,抢不下活儿的谢骋只得在后头跟着。 药是煎给他喝的,他不跟着不行。 转眼间,后院顿时剩下了哂笑的少年跟努唇胀嘴的少女。 两人是,一人捧着装着灰色粉末的陶碗,一人瞧着碗中之物,墨黑的眸底兴味盎然。 那眼里装着的东西自是不用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见她面色一点都不欢喜,他揶揄道:“小道长这是折戟沉沙,打算撂挑子不干了?” “谁说本道打算不干了,这才头一回,轻易退缩不是我的风格。”羽涅回身将那碗灰灰的一坨倒进临时支起的台子的油纸上,打算做个比对的样品。 子竞站在一旁,见她用筷头拨弄着哪些粉末,似在思索甚么,边继续道:“我相信,一次肯定会比上一次更好。” 闻言,子竞修长的眉尾稍扬:“小道长心胸这么开阔。” “不是有句俗语叫气大伤身嘛,当然得看开点,看不开到时候身体难受的只有自己。”她一连串说了一通,翻阅着手中的要事簿,嘴里念叨着“硫酸铝钾硫酸铝钾”,听起来跟念咒语一样。 在草木灰、鸡血、明矾,中,明矾主要成分就是硫酸铝钾。 明矾这东西,在古代颜料应用广泛,草木灰也是。 这三样东西里,只有鸡血经过时代更迭在唐以后,已完全被植物所取代。相比于动物血,用植物染效果更好。 但她看的那本古代颜料书籍里,没说调制孔雀蓝需要的鸡血,可以用哪种植物来替代。 还是她漏看了? 这个问题,此时她没空想。 擅长推导的她,目光扫了扫明矾、又掠过清除完杂质的草木灰。 如果草木灰跟明矾,都在后世一直被沿用下去,而没了鸡血的身影。 问题出现在谁身上,已是显而易见。 思及至此,羽涅目光转到焙干的鸡血粉上,注视许久。 子竞见她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又顺着她的眼神看去,说了句:“你那堆暗褐色的东西,就是你昨日不辞辛苦,特意带回来的鸡血?” 她用鼻音哼了声:“嗯……” “血变暗,不新鲜的血,还能用么?”他睨向她。 “不新鲜的血……”她随意重复着他的话,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捕捉到了十分关键的东西,“刷”的一下站起:“对啊,我怎么忘了这么基本的理论。血红蛋白易氧化变性,氧化过后的血,色调就会发暗发黑,这是无法避免的结果,怪不得她调整出来的孔雀蓝是灰的。” 她如有所思:“也难怪后世人要用植物替代动物血做颜料,冬季还好说,这天气一热,再经过烘焙蒸炒,颜色早就不知变了几次。” “一个难以保存的东西,实属不适合用来给瓷器上釉,其性质太不稳定了些。”她低声道。 听见她的言语,子竞眸光微敛,盯着她看了片刻,附和道:“小道长没观察过死人么?” 羽涅摇了摇头:“我是道士,不是仵作。观察哪个做甚。” “说的也对。”他轻笑了声:“其实新鲜的血也好,过夜的血也罢,最好都不要当作制造染料用的东西。” “校尉如何知晓这个?你也懂得调制染料之术?”她望着他好奇问。 “不懂。”子竞踱步走至她临时搭建的案边,捻起一撮灰色的粉末,漫不经心出声:“但我很清楚血的特质,无论是谁的血,无论在何种情况下,血只要一干,都会爆裂开,无一例外。” 他无意给了她一个新思路:“而且血这样容易发暗发黑的,相对于调制亮色的颜料来说,用来制些鸦青玄黑之类的颜色,不是更合适。”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她。 望着案上褐色的鸡血粉,她不禁再想起了一个非长重要的要点,鸡血的主要显色成分是血红蛋白,而红色的东西,跟草木灰这样的碱性物质混合后…真能染出冷蓝色调么? 根据化学常识,她知道答案是否。 可难道书本上的东西会有错?如果没有错,要么这“鸡血”指的是其他物品,并非真鸡血,要么就是漏记载,或者记载错误。 但此刻她没时间思考这么多。要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鸡血这东西,哪怕可以染出其他颜色,但蓝色是肯定不行。她得快速寻找其他物质代替鸡血。 既然后世人已选择用植物代替动物血,那她或许也可以用植物来替代鸡血。 鸡血为红,要调制孔雀蓝,那她只要找出含有蓝色素的植物,再加以调制,岂不妙哉。 少年看她咕哝着,牙齿咬着拇指指甲盖走来走去,活像山里想饮水却不得要领的小花鹿子。 挺蠢的。 作者有话说: ---------------------- 血蛋白容易氧化是真的 第14章 有鬼啊 找见第一次失败的关键因素所在,转眼又有新问题出现。 自打崔妙常与张师兄南下后,羽涅差不多将怀远城翻了个底朝天,就为找含有蓝色素的草物。 眼见时间一炷香两炷香过去,一连三日,她腿都跑酸了,仍是没有找到符合她想要的东西。 迟迟寻不到代替鸡血的材料,她吃不好也睡不好,寝食难安的,面容憔悴。不知道的,以为她半夜偷狗去了呢。 “啧……”羽涅坐在西厢房台阶上,掌心支撑着脑袋,浑身有刺一样,一会儿左啧一声,又一会儿右啧一声。 调制不出孔雀蓝,赚不到银子连累自己也罢了,但这件事关乎荣家人的安危,那性质完全不一样。 其他事上,她能允许死道友不死贫道。唯独连累恩人这种事,那万万做不得。 固然不能授人以渔,那也不能恩将仇报啊。 琅羲正在院子中央练剑,剑声嚯嚯间,她听到自家小师妹的唉叹声,收了招式,回过头去:“师妹还在为孔雀蓝的事发愁?” 第17章 羽涅闭着双目,娇俏的小脸仰面朝天愁云满布,声调听起来萎靡不振的:“谁说不是呢,还有七天要给荣大贾看成品,而此时此刻,你的师妹我却还两手空空,到时候拿何东西给人家交差。” 琅羲自知她忧虑,提剑到她身边坐下,提议道:“如若实在调不出那孔雀蓝,我们要不赶紧给荣家明说。再帮他们找找人去县府说说情,让那群戴乌纱帽的通融通融。” 寻人走后门这事,羽涅昨晚还真想过,连人选都有着落。 大前天,那何仁之亲自登门拜访斜对面那人时,她可看得一清二楚。威风惯了的县令,何时露出过那种谄媚样儿。 虽说她对当朝文武官职体系不清楚,但光凭这一点,她几乎可以断定,丹房住着的那人的官职,绝对比何仁之大。 “找那玄策军校尉,桓子竞怎样?”她脱口而出。 琅羲将剑放在一旁:“校尉大人为人爽快,又给师父解决了路引之事,要是找他…抑或真的可行。” “那人是不错。”羽涅忖度着,按照目前这境况,得做好最坏打算。她叹了口气:“幸好老天还留给了我一线生机,实在不行还能找桓子竞帮忙。也只有他,如果换了他们玄策军那位统帅,那我们真是阎王一笑,生死难料。” 听她说话跟说相声似的,琅羲嫣然含笑,接着,不解问:“师妹如何晓得,玄策军统帅是何样的为人?” 子竞跟伤好一半的谢骋人都不在,羽涅说话也就不管不顾了些:“我听在茶楼挺曲儿的人说的,说那桓恂为人恶劣至极,说他是禽兽都算得上夸赞他,可谓是神憎鬼厌,人人得而诛之。” 琅羲笑道:“或是那些人胡诌呢?这你也信?” 不能说出事实,羽涅笃定回道:“信,桓恂真不是个好人,他这人完全蛇蝎为心,阴险歹毒。” “怎感觉,师妹跟见过他本人一样?”琅羲看她信誓旦旦的模样,莞尔笑问。 这事不好解释,她不得不打着哈哈:“反正以后小师姐你就明白了。” 对琅羲而言,自己的这位小师妹根本不是一个听风就是雨的人,她不懂她为何在这件事情上坚持己见,如此肯定。 琅羲虽心有所疑,却没有反驳,只是轻声道:“若那些人说的真是实话,那这一方百姓…看来又要陷入水深很火热的境地中了。” 短暂愁绪过后,她旋即又接言:“但横竖那桓恂还没走马上任,你我都无法辩驳这些话的真伪,但愿他是位明镜高悬的父母官吧。” “如今那些苛捐杂税使得民生凋敝,若这片地上再来个不体恤民情的官,那普通百姓要如何过下去……” 开了天眼,羽涅心知肚明琅羲这愿望准得落空。她暗自祈祷,还是早些制成火药才为稳妥。 不然乱世还没来,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说不定要先被桓恂这样的恶鬼祸害死。 她二人说着话,没发觉观门外有人进来。 绕过廊下夹角,只见那黑脸的卢近恃停在耳房旁,在他们说完话后,原地停留片刻,转而又往门外去了。 “罢了,这些事后头再说。”琅羲又将话头转回孔雀蓝上:“找桓校尉说情的事,要是你下定决心,觉得不好意思开口,等他回来,师姐我去找他说。” “还是再观望些时日罢,小师姐。”羽涅略一沉吟:“毕竟,路引一事才劳烦过人家。而且他住进观里时又奉了不菲的香火钱。咱们若事事相扰,倒显得不识礼数了。” “你说得有理,那我们再等几日。”琅羲言道:“礼数固然重要,但人命更是关天。到时候实在没法子,我们也只能厚着脸皮子去找。” “好,听小师姐的”。面子在她们这儿是最不值得提的,即便面子再重要,也不可跟人命相比。 言罢,羽涅伸长脖颈,在院中环视了一圈:“小师兄上山采药还未回来么?这都要午饭了。” “估摸着快了。”琅羲拿剑起身:“我去收拾下,换身衣裳,师妹你先去灶房吧。” 羽涅没推辞,应了句“成”,扭头先往后院去了。 这边刚走,那边阿悔就呼哧带喘背着药篓子进了门,手里的小锄头上干干净净,明显已被提前清理过。 琅羲换好衣物出来,恰好看到放下背篓的阿悔,让他快快洗手换衣,去灶房吃饭。 阿悔笑着点头应允。 今日观中只有他们师兄妹三人,外加刘婶。都是自己人,午饭弄得也简单,三个素菜,外加一个蛋花汤。 饭吃到一半,阿悔比划完自己今日在山中看到了好大一只野兔后,又接着比划,示意自己回来路上老远看见了卢近侍的身影,回来怎不见他人? 羽涅拿起木勺,给众人分别盛了碗汤,说他是不是看错,说那瘦黑脸跟桓子竞,以及谢骋,这三人打昨儿傍晚出了门,到今日连个人影都没有。 没见着卢近侍人,阿悔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 刘婶搭了句:“那小校尉跟谢护卫,他们是不是出甚么事儿了?怎的这久都不见人影?” “不会的刘婶,他们可是玄策军的人,谁敢找他们麻烦。”羽涅喝了口汤,烫得她连忙跑到瓮边舀了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 一听这话,刘婶觉得也有道理,眼角笑纹:“俺们容丫头说得对。” 刘婶膝下无子女,把他们这几个小的完全当亲生孩子一般看待,说话做事从来都笑呵呵的。 跟他们说话音调有区别,刘婶说话时带着中原口音。 她原本也并非怀远人,她来边疆,是因数年前她丈夫欠债无数,二人变卖家产还清债务后所剩无几,只得投奔夫家在凉州做生意的叔叔。 谁知麻绳专挑细处断,他们日子刚有起色,三十来年前一场瘟疫,一连带走了她丈夫跟叔叔性命。叔叔大儿子继承家产后,对她这个婶婶狠心无比,丝毫不念情地将她驱赶出了家门。 彼时她身无分文,无奈只能去给大户人家当婢子,主家嫌弃她腿脚不利索,动不动非打即骂。 当时的观主恰巧在那户人家做驱邪的法事,见状心软带她回了观中,直至今天。 用完午膳,他们仨各司其职。 距离自己目标还处于混沌状态的羽涅没处下爪,只得在自家附近倒腾起来。 从白日一直翻到月升日落,眼看今日又要一无所获,她心完全死了一半。 要问那一半为何没死,她目光看向东边漆黑一片丹房,琢磨着要不要还是快快跟老天爷认输比较好。有大腿就要抱,没必要逞强,找人将这件事平了才是主要。 片刻放弃念头闪过,她兀自叹了口气,喃喃道:“还是再逞逞强罢,毕竟谁知道,无数次的失败,是不是再给成功做铺垫呢。” “人还是要乐观些嘛容羽涅,相信好运,好运才会眷顾嘛。”她提着灯笼,猫着腰在观前两边的树丛下睁大的一双圆眼寻找着。 每发现一株未曾试验的野草,便掐下嫩叶,放进一个用竹子做的简易捣药筒里捣碎成浆,接着,再从腰间取出两支拇指粗细半寸多高的竹管,滴入其中液体。 两支竹管分别装着的是草木灰汁跟黑醋。按照化学原理,蓝色素遇碱变黄绿,遇酸复蓝。这样就可以更快识别出哪种植物含有蓝色素。 一次接着一次试验过后,她仍未找到想要的东西。 时辰不早,刘婶在门口喊她回去睡觉。 羽涅远远应了声:“我马上就回去,再给我一点时间。” “明天再找吧丫头,天黑得这么严实,这也看不清啊。”刘婶劝她。 “知道了刘婶,我这就回。”她嘴里这么说着,脚那是一点都没往回挪动的意味,只顾着低头看脚底下的花草,全然毫无察觉已到观门口利落翻身下马的人。 少年牵着黑鬃骏马,未径直进门,而是站在原地伫立着,瞧了她半晌。 须臾见她走着走着差点撞到树上,须臾又忽然直起身体捶胸顿足,恰有种悔恨不已的意味。明明该直走偏绕弯,该转弯却直愣愣往前蹚。 夜半子时看起来甚是渗入,远远翘起来像是中了邪。路人若要瞅见这场面,准吓得三魂丢了两。 “看来今夜又是一无所获。”羽涅嘴中念叨着,将手里的灯笼提高了些,腰弯的更低了些去看地上的花花草草。 她正扒拉着杂草找得起劲,冷不丁见一双皂靴突兀映入眼帘。她脊背陡然僵直,梗着脖子愣是不敢抬,膝头发软,眼皮子都不敢眨,如遭雷击。满脑子都是茶楼里说书先生讲的鬼故事。 少年垂眸,见她僵立着不动,不知她玩何种把戏。他挑了挑眉梢,双臂交叠,整个身体跟着摆了摆。 见那双皂靴微动,羽涅全身汗毛倒立。 矗立在她面前的少年未来得及开口,但见她如惊弓之鸟,跟阵风似的灯笼一扔,大喊着“急急如律令,三清祖师救弟子啊!”往观中跑去了。 第18章 第15章 恶鬼在眼前 望着小道士一溜烟跑的比他们军中最快的烈驹还要快,子竞不屑“嘁”了声。 立于他身后的谢骋与卢近侍,二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未多言,只垂手站着,目光再次双双回落在他身上。 他语气轻蔑:“这么点胆量,还做何道士。” 说罢,他把手里的缰绳扔向身后,迈步朝观里去了。 老远听见叫喊声的阿悔跟琅羲,分别从各自房中急匆匆出来。 跑进庭院中时,羽涅上气不接下气,扶着廊柱大口喘着气。 “发生了何事?”琅羲问道。 “有、有…观外有鬼…鬼……”她胸口剧烈起伏着,说话断断续续,指着门外头。 琅羲他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外看,哪里见着什么鬼影,倒是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远处渐行渐近。 但见子竞一步三摇,赤缇雷纹衣袂翻飞,转眼已跨过门槛。他噙着三分笑意,直直望向羽涅,不疾不徐道:“小道长说得煞有介事,不知那鬼魅现在何处?” “你竟没看见?”她惊魂未定,约莫是被吓到,一时竟忘了礼数,连声“校尉大人”都省了去。 说来也是,子竞年纪不过长她两岁,二人本就一般大。这几日一处吃饭相伴,说说闹闹惯了,倒叫人时常忘记,这位英气非凡待人和蔼的年轻郎君,是个正经八百的官家人。 “看见了。”他双手叉在腰间,慢悠悠道:“我看见个小鬼慌慌张张窜进观门,这会儿…”他眯眼一笑:“不正跟本官搭话呢么?” “小鬼?哪来的小鬼?”她脱口而出,忽觉不对,登时柳眉倒竖:“你才小鬼呢,我俩明明差不多大。” “师妹!”琅羲脸色骤变,急忙扯住她衣袖,压低声音道:“这是校尉大人,不得无礼。” “小师姐。”她登时收了张牙舞爪的架势,走到琅羲身旁小声嘟囔:“可明明是这位英明神武的校尉大人先取笑的我。他一个吃着朝廷俸禄的达官显宦,怎还欺负我这平头小老百姓呢。” 那双圆圆的杏眼里分明还噙着不服气,偏生嘴上说得委屈,该改称谓时,倒是一点不含糊。 苟活第一要义,就是不要嘴硬,遇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该低头时绝对不要梗着脖子往前冲,这样才能保住小命。羽涅深谙此道理。 她话听着像是小女儿家撒娇,哪里还有半点顶撞上官的架势。 这般作态,任谁也不好真同她计较。 但有一人除外。 只见那卢近侍横眉怒目,一双牛眼死瞪着羽涅。自打头回见面,他就看她不顺眼,更别提午后她还敢出言不逊,诋毁自家大人。 而此刻见她竟敢又对子竞无礼,他顿时火冒三丈,厉声喝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道姑!竟敢对我家校尉大人这般放肆,我看这怀远县府大牢得多个人进去了。” 听见此言,琅羲与阿悔皆是一惊,双双将羽涅护于身后,安抚道:“我家师妹方才受惊,才出言如此,并非真的对校尉不敬,晚辈知晓卢近侍护主心切,还请卢近侍切莫介怀。” “哼。”卢近侍言道:“依我看,这小道姑分明是存心要给校尉大人找茬!” 纵然心里已暗自咒骂了这卢近侍八百回合,面儿上,羽涅该有的诚恳之意一分不少:“冤枉啊,我怎敢给校尉找碴,哪怕借我十个胆子,我也只会喊‘校尉大人金安’,不敢在校尉大人跟前造次啊。” 她小心翼翼道:“而且找茬这种事…卢近侍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油嘴滑舌,便是今日不送你这小道姑去县府,我也要给你个教训。”即便她说得诚心诚意抠心挖胆,那卢近侍压根软硬不吃,准备上前拉她。 谢骋见状刚要开口说情,话到嘴边却又目光转向子竞,没敢贸然行事。 谁知,卢近侍刚动一步,但见子竞笑容温和,朝后一瞥:“退下。” 他的语气分明不重,在场的人无不感受到了一股压人的威严。 没有跟话本里那样,主人发话,下人仍是要多说一句。他话音一落,羽涅见那卢近侍立即噤声,躬身后退。 她眸光转向少年,对方视野转回来时,已无任何威压,轻笑道:“多有得罪小道长,卢近侍跟我许久,护主心切了些。他凡事容易认真,人没有坏心思,望你务必不要责怪他。” 他嗓音明净,如琉璃般脆响,听得人心头那点郁气,不知不觉便消散了。 “怎会,卢近侍也是一片赤胆忠心罢了。”她如此言语,除却真不会跟卢近侍计较外,也有为大局考量的意味。后头她要是调制不出那孔雀蓝,说不定还要找上子竞,托人家去县府说情。 这会子无论如何都要卖人一个面子,给人台阶下。 况且,这几日相处下来,她瞧着,子竞等人虽出身行伍,却具儒将之风,更兼知恩德。 昨日晌午,灶房翁里的水都是堂堂校尉大人从后山泉水边挑回去的,并且还顺手劈了院里的柴火,做得还挺像模像样。 这年头,肯为平头百姓弯腰做事的官儿,那简直比凤毛麟角还稀罕,更别提干粗活。 一个小小插曲,算是过去。 琅羲带着羽涅打算去收拾就寝,后者刚走出一步,骤然想起自己的灯笼刚扔到了关外,准备去拾回来。 但又一想到适才那双诡异的皂靴,她顿时打了个冷颤,欲拉阿悔跟自己一块儿去。 她手刚伸到阿悔袖口,又有些反悔,估摸着天亮了再捡起来也不迟。 反正他们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会有人偷了去。 她这么思考着,跟上前头人的脚步,下了台阶。 走了没几步,她不经意瞧见快自己一步人脚上的靴子,她越瞧越眼熟,直到跟刚那双“鬼靴”重合起来。 羽涅向后猛跳一步,指着他脚上的鞋,后知后觉震惊出声:“原来方才那只鬼,是你啊?!” 子竞停下脚步,转过头,眼底掠过一丝促狭,一语双关:“‘恶鬼’就在你眼前,小道长竟才看见。”他眼角眉梢尽是和煦:“这般眼力,小道长还能通过你们道门的考箓,提升阶品么。” 考箓相当于道门的考级,他们正一派所尊崇的是《太上三五正一盟威宝箓》,其内共分二十四阶品,每上升一阶都难如登天。 如今她对应的阶品为太上三五辟邪箓,算算时间,她停留此位已有三年之久。 若要问为何三载寒暑未换箓名,缘由再明白不过,这考箓之事,当真比登天还难。 不亚于她当年高考。 他一语点破她的伤心事,羽涅这才发现,这人说话怎的这般戳人肺管子。 她“哈哈”笑了两声:“倒不知郎君对我们道门这些琐事这般门儿清。”说罢,她学着他负手的模样:“天色不早,不说了,睡觉了哈。” 目送她离开,子竞扯了下唇,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进屋去了。 谢骋跟在他身后,卢近侍也进屋待了片刻。 不到一炷香时间,借着廊下的烛火跟月色,收拾完,欲要关窗的羽涅瞅见那瘦黑脸的卢近侍又走了。 这几日,他也本不在道观住,而是随着驻扎在城外的千州铁骑休息在一处。 窗外岑寂,唯有后山偶尔传来几声幽远的鸟啼,道观上的斗拱飞檐将如水的蟾光勾勒成形之物,或山峦蜿蜒起伏,又如白鹤振翅欲飞,在青砖地面上投下错落不一的幻影。 吹灭了蜡烛,屋内顿时浸满泠泠清辉。翻来覆去睡不着,羽涅便仰躺在床上,在脑海中细细梳理过往做过的实验,尽可能想起还有甚么东西里面含有蓝色素。 地上银霜般的月光移了再移,已从脚踏挪到了案几面上。 她忽地翻身而起,抓过枕边那本要事簿翻开,看得认真。 她在榻上翻来覆去仍无头绪,索性趿了云履鞋,在方砖地上来回踱步。屋内逼仄,未及三五个来回便已抵墙,她心绪烦闷,便又扯过挂在架上的外衫披了,推门踏入院中。 槐月底,夜风已褪尽料峭寒意,屋外空气不会冷人心骨,吹拂在脸颊边带着稍稍暖意。 羽涅仰头望了望,躺在塌上前还当中空的弦月,这会子已流动到了东边屋脊上。 但见月轮边缘带着一层荧荧光晕,像极了那上了孔雀蓝釉色的瓷执壶。 想到这儿,羽涅暗叹自个儿是不是入魔了,怎看个月亮也能想起孔雀蓝来。 她在院子里待了会儿,思来想去,认为这样下去无济于事,即便今夜思考一晚上,也不见得会有好效果。 思绪太紧绷,反而不会有好作用,倒不如好好睡它一觉,明儿早再看。 说回床就回床,她起身掸了掸衣摆上的灰,打算回屋。 夜色中,她刚一转身,余光忽地瞥见对面屋脊上一道黑影倏忽而过。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还未等她回眸细看,屋上的青瓦一阵轻响,几乎细不可闻,五六个黑衣人踩着飞身落下,手中的长刀闪过一阵可怖的寒光。 第19章 她转身跑进门,大喊:“有贼啊,捉贼啊!” 丹房内,少年和衣而卧,鞋履未脱,黑暗中,漫不经心睁开双目的少年,听到她的叫喊,眉间闪过不悦。 明知有歹人入侵,他却仍枕着双臂未动,望着渐近的冷刃,他扬唇笑了。 作者有话说: ---------------------- 小羽涅:能屈能伸着乃我也。 第16章 计中计 那群黑衣人左右不追羽涅,像有目的般,为首的把刀一挥,众贼分作两路,一路扑向丹房,一路撞进右侧药房。 但听得“咣当”两声,门扇被踹得粉碎,黑影鱼贯而入,手起刀落,寒光霍霍间,将那床榻上的被褥砍得棉絮纷飞。 片刻,领头的身形一顿,忽觉刀下虚浮,急掀开破被查看。一床狼藉里,哪儿还有人影。其心头一紧,压低声调喝道:“中计了,撤!” 众贼子闻言,欲要抽身离开。 遽然,房梁上响起涔涔哼笑,似是嘲笑他们是个蠢货。 这伙儿歹人循声赫然仰头。 少年颇为闲情逸致,潇洒换了个姿态,斜坐于横梁上,单腿悬空。 那领头的道:“饶是吾等以为你得到风声跑了,未曾想你竟还在,今夜吾定教你无路可逃!” 话落,这人跃身飞起,离地一丈有余,手中长刀带起毛骨悚然的寒意,直劈子竞面门。刀风过处刮得他乌发飞扬。 生死关头,他不慌不忙将身一侧,那刀锋堪堪贴着耳边掠过,将身后木柱劈开了个极深的口子。 贼人落在另一侧梁上,不加停歇继续攻击过来,刀刀催人命,招式紧密。足尖一点又向他扑下来。 这人刀法狠辣,招招直取要害。剩下两贼瞬间也各挺兵刃围杀上来。 子竞身陷重围,腹背受敌,却面不改色,反露笑意。 但见他赤手空拳,左腿如铁锏扫倒一人,右手疾探,又揪住另一贼人领口。那贼反应极快,用刀不便,反手从腰间径直拔出匕首刺了过来。子竞先行须臾,拳力裹着寒风,一拳正中贼人喉结。只听骨碎声响,那贼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溅得子竞他半身猩红。 瞥见衣服袖子腥红点点,他霎时冷了脸,恰在此时,脑后刀锋骤然袭来,他头也不回,只将头一偏,躲开背后袭来的冷刀,反手一探,扣住其手腕,用力一拧,对方啊的一声,整条臂骨竟被生生拧碎,登时惨嚎如杀猪。 子竞更不容情,就势将那贼上半身往同伙身上一按。两人摞在一起,他淡然出声:“你朋友弄脏了我的衣袖,我还没跟他算账呢,你倒是急得来送死。” 话音未落,他抬腿一踹,正中贼人腰腹:“滚,” 惨叫重叠,两贼从房梁上倒栽下去,砸碎了下方的长桌,“咚”的一声重响,滚落在地。 那领头的瞧着事态不好,紧跟着飞身跃下。 地上两贼腿肚子打颤,互相搀扶着站起。 那领头眼似铜铃,冲着子竞道:“算你走狗屎运,后面别落在我手上!” 见他们要逃,子竞也从梁上飞下,轻巧落地,吓得对面三人警觉后退数步,如临大敌一样盯着他。 他舒展筋骨,手指按在后颈上,左右扭了扭脖子,轻快一笑:“别担心,我不杀你们。出家人地界儿,见血不好。”他看起来甚是慈悲:“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想要杀我,派些功夫好的来,你们这几个资历太差了些。” 众贼个个握紧手中长刀,摆出防御的架势。 那领头仍嘴硬不已:“要是你识相,速速离开怀远,不该管的别管,否则下次要你好看。” 撂下狠话,贼人彼此使了个眼色便迅速退去,出来时刚好与药房逃出来的同伙撞了个正着。 闻讯提剑赶来的琅羲眼见刺客当前,欲上前阻拦。子竞喊住她,任由那伙儿贼人离开了。 谢骋、阿悔与琅羲担忧刘婶安危,三人一同快步去往后院查看。 好在这次突如其来的暗杀有惊无险。除了药、丹两房桌椅板凳不是被砍坏了“胳膊腿儿”,就是直接变成了一堆废材,药材被打翻一地有所损伤外,其余人和物皆安然无恙。 灵宝观自打建观以来,虽历经风雨,有过遇灾,但何时遭遇过这样的事。 半夜被人上门要命,羽涅等人哪敢有睡觉的心思,全都围坐在老皂角树下的石头桌前,桌子上的油灯灯芯烧得正旺,经过方才那一险境,整间观的灯笼也全点着了,灯火通明的。 刘婶、阿悔煮了一壶安神茶,提到前院给大家饮用。 喝着热茶,羽涅惊魂未定,端着茶杯小抿一口,目光忍不住朝向身旁的子竞。相比其他人脸上的凝重,他一副慵懒睡眼惺忪的模样,单手支着下颚,眼睑半阖,打着哈欠,仿佛下一秒就能睡过去。 被刺杀还能轻松成这样,羽涅忍不住问:“校尉不怕么?” 听她这么问,他瞧着她,俶尔一笑:“怕,有人要杀我,我怎能不怕呢。” 纵然他言语如此,她可没从他脸上看出一点惧意。 琅羲正襟危坐,沉思半晌,望向子竞、谢骋:“二位大人可知,今夜来的刺客…受何人指使?” 谢骋眼神转向子竞,后者摇头:“约莫是我结的仇人。” “仇人?”琅羲秀眉一蹙,面露疑问:“大人待人和蔼,竟也有人对大人心生如此大的仇恨?” “恶意的产生没有缘由,有人怨我恨我要杀我,这都是再平常不过之事。”他满不在乎道,一杯饮完,又给自己添了杯。 羽涅连连点头,脑袋晃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心觉他说得有理:“那校尉能看出,是你哪位仇人,让你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策划的这一招?” “那这可就太多了。”他朝她看去,眉眼盎然:“一时半会儿还真猜不出。” “不过这也不重要。”说着,子竞转向众人,略带歉意:“重要的是,都是因在下今夜才惊扰各位。观里的损失,我会让人来修好。明日如若诸位不嫌弃,我想宴请大家去塞北楼一坐,还望赏光。” “大人言重,您布施的香火钱已足够观中一年用度,修缮之事实在不足挂齿,大人不用在意。况且说何惊扰,那伙贼人来我们灵宝观行凶,那就是灵宝观的事。”琅羲平日性情温婉,说到疾恶如仇之事,蛾眉螓首的面容上多了几分凛然之姿:“到了卯时,我就去衙门报官,定要请县令派差役彻查此事。” 谢骋放在大腿面上的手不自觉停下,眼风向子竞斜看去。但见后者道:“道长义形于色,在下感激不尽。但此等小事,我和谢护卫处理便是,我等在朝为官,与县府那些都是同僚,同僚之间,总归更好说话些,就不劳烦道长前往了。” 接着,他又含笑道“只不过,要是抓住那伙儿宵小之徒,届时再烦请道长移步府衙,为在下做个见证。” 羽涅心念,都是官府之人,他说话肯定更管用,便附和道:“小师姐,校尉大人说得没错,你去,不见得县府那些人会立即立案,说不定还会派人过来,看看你说的是真是假呢。” 琅羲思索少顷,深觉他俩说得不无道理,若是由她这方外之人前去,那些个衙役少不得要拿腔作调,来回折腾。但要是子竞他们这些官面上的人物亲自走一趟,谅那些衙门里当差的也不敢推三阻四。 她微微颔首,言道:“既如此,便有劳二位大人了。” 报官一事既已商定,众人在庭院中又闲话片刻。 扯闲间,羽涅才知整晚未归,今日才回来的子竞、谢骋去了哪里。原是那何仁之在家宅设宴款待他俩,谁知一夜酒醉,便歇息在了何家。白日里,那何县令又带他们乐舞百戏,樗蒲射箭,一来二去一下又到了早子时,二人这才脱身归来。 刘婶见离天亮尚有一个多时辰,便赶着羽涅他们几人去歇息。 知晓东边两房被褥不能再睡人,阿悔手脚麻利给两人换了崭新的被褥,并熏了安神的檀香。 防止那些贼人再来,羽涅把自己屋子让了出来给刘婶住,方便有事互相照应,自己则去跟琅羲挤一张床。有了小师姐作伴,她这才迷迷糊糊睡了。 待到众人就寝,谢骋悄声推开子竞的房门。 他进去时,屋内烛火未熄,少年仰躺在床上,床脚褥子被掀开一个角,靴子踩在光溜溜的床板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搭在腰间闭目而眠。 谢骋径直跪下,低头垂眸道:“属下有错。” 少年一言不发,继续睡着,谢骋头也不敢抬:“那婢子…属下没有听从统帅的吩咐,私自放走。我们在何家暗自调查书信的事被她意外看见,恐怕也是她泄露给何仁之我们的行踪,引起其怀疑,这才招来今夜这场刺杀。” 谢骋头颅底的很深:“是属下心软影响统帅大局,望统帅降罪。” 屋内烛火跳动着,映在少年半明半暗的面孔上,一张鹄峙鸾停的脸,却莫名令人心生畏惧。 第20章 不知过了多时,躺在床上的人才幽暗开口:“慈仁过厚,必受其乱。我早告诫过谢护卫,若下不了杀手,至少在大鱼落网前,该让她永远开不了口。可惜谢护卫只学会了抗命,却没学会善后。” 棉被摩挲声里,少年支起身子,烛火在他眼底投下一层阴翳:“谢护卫跟在义父身边多年,难道不懂,心软只会害人害己这个道理?” “属下知晓心软误事,可那婢子长得实在像属下早年病逝的妹妹……”谢骋说到一半,最终戛然而止,改成双膝跪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属下罪该万死,唯有以死谢罪,只是奢望统帅可以放过家兄一家。” 玄策军军规:凡违抗军令者,斩。若因违令贻误军机者,罪加一等,满门抄没。这是谁都无法更改的铁律。即便谢骋为他义父的人,他按军规杀了,他义父顶多训斥他两句也就作罢。 他向来按规矩办事,他身边人无人不知。 少年垂眸瞧着跪在地上的背影,手指轻叩着床板。刚刚谢骋说的那番话,他丝毫不意外。甚至如何处理谢骋,他也早有打算。 约莫不到半盏茶工夫,他终于笑着出声:“谢护卫要是死在这儿,我还得跟道观这群人解释。” 他缓声道:“这条命,谢护卫还是留着罢,本帅以后还用得着。” 闻讯,谢骋浑身一震,视死如归的表情上猛然一怔,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放过。 子竞不管他作何反应,回身再次躺下,闭上了眼睛:“谢护卫伤且未痊愈,还是早些歇着吧。” 地上跪着的人并未立即起身,久久过后,子竞听到一句:“谢统帅不杀之恩,谢骋当誓死为统帅效劳。” 目的达到,他听着这句话,心情好了不少。 待谢骋走后,他思索着天一亮,捉只山鸡来烤烤。 隔哪儿烤的好呢? 他想到了后院某人用来熬颜料专门支的架子。 作者有话说: ---------------------- 打斗场面真难写啊写的我头晕眼花的 第17章 山果子 正午日头毒辣,篱笆外早上苍翠欲滴青枝绿叶的竹林,这会子被晒得蔫头耷脑。 羽涅收拾罢后山木屋,已是累得三魂出窍。她把抹布随手一抛,四仰八叉地瘫在竹床上,竹床被压得“嘎吱”乱响。 琅羲正挽着袖子在灶台边拾掇,一回头瞧见她没精打采躺在榻上,不由笑道:“这屋里头也收拾得七七八八了。师妹若是乏了,且睡会儿。昨儿夜里闹腾那一出,想必你也没睡踏实。” 羽涅懒洋洋的,连说话都带着三分倦意:“小师姐也歇歇罢,这一早上忙前忙后,师姐肯定也累了。” 琅羲摇头轻笑:“我倒是还好,这点儿活也不累人,倒是你,心里装着孔雀蓝的事,今早天还未大亮,就又来后山找有蓝色素的花草,忙到现在肯定更乏。” 后窗外一阵山风吹来。山里的风凉丝丝地沁人骨节,不似山下那般裹着热气吹在脸颊上都烫人。羽涅舒服地眯着眼,任由凉风拂过。 “乏倒是还好。”感受着惬意的凉风,她支着胳膊从竹榻上坐起:“不过孔雀蓝的事倒真教我头疼,原以为按照簿子上记的去实行便可,谁知配方出了问题。” 她双臂张开往后一躺:“当真是愁煞我也。” 琅羲收拾好小厨房,回身见她这般模样,走到床榻边坐下:“师妹也别太担心,你这么聪慧,都能用皂角做出清洗衣物的夷子来,依师姐看,这孔雀蓝你必然也能做出来。” 听着自家人宽慰的话,她展露出笑脸:“那就借小师姐吉言。” 因师父崔妙常去了岭南,等回到观内得一月有余,观中积压的法事便尽数落在了琅羲肩上。 拾掇完屋子,琅羲想起还要去张屠户家做法事,便独自先行下山,回观中准备对应器物去了。 留在屋内的羽涅,盘算着再眯半炷香,继续起身寻找那花草。 她刚合上眼,忽觉眼前一暗,似有人挡了日头。她掀开眼帘,眯着缝往上一瞅,想看是谁打扰了她片刻好觉,却见树枝头晃着个利落身影。 那人身着银灰金线走兽纹长衫,外头罩着件半肩玄色皮甲,跟手臂上的护腕一个色儿。 她定睛一看,这不是熟人。 她翻了个身,趴在榻上冲外头树上的人喊:“校尉不是去城里头了,怎的这会儿在这里?” 不到个时辰前,她去观中取笤帚,正巧撞见他与谢骋立在观外石阶下。她原以为他们是要进城。谁知这会儿竟见他在树上摘果子,倒像是压根没离开过观中似的。 少年随手拨开枝叶,拿起枚山果左瞧瞧,右瞧瞧:“有谢护卫一人去足够,我偷会儿懒,随便转转。” 说着,他指尖一挑摘了两颗表皮微青的山果,从一丈高的树梢上跃下。三两步行至窗前,斜倚着窗棂坐下。将其中一枚果子在袖口随意蹭了蹭,扬手抛给她:“尝尝。” 羽涅慌忙伸手去接,却扑了个空。果子在竹榻上骨碌碌滚了两圈,幸好没摔坏。她拾起来,咬了一大口,冲他眉眼弯弯道:“谢谢啦,大人。” 少年一脸淡然的笑容,见她没露出酸涩的表情,才咬上自己手里的山果,顿时却被酸得眯起了眼。 他忍耐着沁入味蕾的酸意,转眸看她,但见某人吃得津津有味,香甜无比,真就一点都不觉得酸。 这人,莫不是味觉出了问题? “好吃么?”他看了半晌,从容问。 羽涅点点头:“好吃,对常人来说可能酸了些,可我爱吃酸的,所以还是很好吃的。” 语落,她看向他手中只咬了一口的山果:“校尉不喜欢吃酸的?” 少年闻言,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果皮,忽而轻笑:“哪儿能。”说完,他三两口把那酸果子送入口中。 他打量着这间木屋。屋内宽大敞亮,收拾得也雅致,内里划成三份,无任何格挡。 右手边辟了间书房,笔墨纸砚样样精致整整地码在老樟木案几上。中室为小卧房,竹床挨着后窗位置,从窗内望去,可瞧见从山石缝隙流淌而出的粼粼泉水。左手边为小厨房,平日煎茶烤饼,都很惬意。只是细看过去,小厨房墙壁上残留着几道焦黑印子。 子竞只是以为失火导致,全然不知这是被眼前人炸出来的“战果”。 “这屋子不错,倒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他话音还悬在空气里,人已从窗棂翻身而入。银色的衣摆掠过她头顶的发带,恍然间,羽涅嗅到了一阵淡淡的乌沉香气息。 但见他未及沾床榻分毫,人稳稳落在屋内。 子竞倒也不客气,径自拿起案上陶瓷茶壶,斟了盏清茶一饮而尽。一杯下肚后,他复又斟满一盏,指尖闲闲勾着杯沿,晃悠着再次仔细观察起这间木屋来。 走到屋外,他望见头顶悬挂着的木匾,上头“寄思斋”三个大篆写得笔力千钧。他低声念了一遍,朝着屋内的人道:“这般柔肠百转的名号,倒不似你们这些方外之人会起的名。” “久经沙场,又对道门之事懂得。”羽涅从榻上下来坐到圆桌前,给自己也斟了杯茶,抬眸看他:“莫不是平日无战事之时,校尉也会偷偷在营地里研究些奇门异术?” 子竞回坐到桌前:“研究谈不上,只不过看些闲书知晓一二。” “校尉倒是谦虚。”她盈盈笑道:“这牌匾上的字,是非我观中人所题。别说字,连这木屋都不是我们盖的。” “是功德主帮观中盖的?”他猜测。 “那也不是。”她娓娓讲着,刘婶当初跟她讲过的故事:“是数十年前,有位落拓贵人途经此地,见此间山水清嘉,景色宜人,便自己掏银子盖了这间木屋。日常那贵人会去观中与观主谈经论道,讲经说法。” “后来贵人离开,就将这间屋子送给了我们观,从此再也未回来,至今杳无音讯。”说到此处,羽涅略微思索:“说来,这般布施,倒也当得起功德二字。” 听完此事,子竞眼底并无波动,面上却露着笑:“那贵人,倒也是做了善事。” 羽涅托着腮帮子叹了口气,眉间凝着淡淡愁绪:“就是不知,那位贵人,此刻是否安好?” 子竞微不可察“嗤”了声,把玩着手中茶盏:“小道长都没见过他,何以担忧他的安危?” “即便没见过,可我从他留着的诗词中,能感受到他心中的孤鹤唳霜之悲切。”她难得脸上露出万分认真的神色:“对方是好人,好人我当然希望他好,岁岁平安。” 她望着他:“校尉也是啊。” “甚么?”他似是不解。 她弯眼一笑:“像校尉这样的好人,也要岁岁平安。” 岁岁平安,倒是他熟悉的四个字。 他端茶轻啜,掀眸瞧她:“你倒是说说,我怎么个好法?” “唔…”她短暂回想了下,这几日他做的好事:“会挑水砍柴,还能文能武,待人也是好的,没有当官的架子,又看得起我们这个小观。” 第21章 “这几年身份显赫,又能会给我们观布施,捐香火钱的,除了荣大贾家,便是校尉了。” 人上人做久了,这等阿谀奉承的话,他没少听。听多了也就没新奇,包括她夸赞他是个“好人”。 这词儿用在他身上,只证明了一件事,他这个非“桓恂”而是“桓子竞”的身份,演得颇为好。 听她提起荣大贾,他随口搭了句:“这就是你竭尽全力,想要帮荣家的原因?” 羽涅未否认,她同时也道出了另一个因素:“除此之外,我还想赚点银两,攒着用。” “藏私房钱?”他以为她是想给自己存点吃零嘴的花销,或者买胭脂水粉碎银,未往其他方面深思。何况建安城那些她这个年龄的女子,不都是这般。 “嗯。”她郑重其事地说:“有了钱,我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他已有了答案,本没想接着问下去,碍于他现在是个好人,适当关切问一下,也算是维持表面身份。 他嘴中这么问她,心却念着自己抓的那只山鸡不知烤得如何了。 由于何尘劳之事,他为她保密了下来,缄口不言至今。乃至何家到今日都不知道,何尘劳既不是得了不治之症,亦不是被邪祟缠身,只是得罪了她罢了。 反正那何尘劳又不会死,只是全身痛痒些时日,她不过是给这样的腌臜泼才一个教训。 历经此事,她心觉,子竞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去陇道购买硝石一事,遂与他说了一遍,但没说自己要制作火药,只是表示,自己想用硝石炼丹药。 她还是留了个心眼。 子竞听她说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回她:“那祝你早日成功。” 羽涅看不出他潜藏戏谑,以为他是真心祝愿自己,很认真道了谢。说以后要是有机会,一定送他一颗“丹药”,可以在战场上用来保命。 他含笑应诺,眼底却波澜不兴。这般敷衍之态,显然不在意此事。 战场之上,他从来都只信自己,信手里的刀。丹药这种毒性比药性更大的夺命丹,在他看来,只能骗骗那些无知的人,聊以自慰罢了。 歇息得差不多,羽涅起身,打算接着完成自己的任务。 谁曾想,她转身时衣袖一带,碰翻了桌上的茶杯。温凉的茶水泼了个满怀,外衫尽湿,潮湿难耐,贴在身上不舒服极了。 她只能折返道观,换身干净的衣物。 惦念自己挂在架子上的烤鸡,子竞与她一道下了山。 进了观门,羽涅回屋换好衣裳,把方才弄湿了的袍子,拿到了后院井边的木盆里,欲先泡着,晚上回来再洗。 刘婶见状让她给自己,帮她顺便一起洗了。 她甜甜说了声谢谢,放下了自己的衣物。 转身欲走时,不经意间,她扫见装着干净衣服的盆中,阿悔的白衫上还有暗暗的痕迹。 以为刘婶没注意到这些痕迹,所以没洗干净,她便开口提醒:“刘婶儿,小师兄衣服上好像还有东西。” 刘婶儿搓洗着手里的衣服,看了眼回道:“嗐,那些都是菘蓝草的汁水,多洗几次才能干净。” 听见“蓝”字,羽涅激动万分:“甚么草?” 第18章 烤鸡 何为久旱逢甘霖,此时光看她的神态便知。 刘婶见她这般情态,乐呵呵回道:“菘蓝草,用来入药用的,这可是个宝贝疙瘩。平常有个头疼脑热的,熬上一碗,发发汗就好利索喽!治疗风寒咳嗽可有用了。” 后面的功用,羽涅已无暇细听。她一溜儿蹲下身来,拎起阿悔的衣衫对着日头细瞧,隔空照耀下,只见那“污痕”泛着隐隐青光。 她心头突突直跳,急于求证这菘蓝草是不是自己要寻找的那物,她忙不迭从腰间取下竹管,依次滴上草木灰、陈年黑醋这两样东西。不消片刻,几乎肉眼可见的那污痕又恢复成了水木明瑟的靛蓝来。 刘婶被她这一通操作惊了又惊,直呼奇术,看得眼都直了:“哎呦呦,小萋萋这是使了何招,这、这……菘蓝草汁水竟又恢复原色儿了。” 盯着手中衣物上的色彩,羽涅大喜过望豁然站起,嘴中念叨着:“甚么叫柳暗花明又一村,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她不敢置信般将那靛蓝的痕迹对着日头又照了照,反复两三次后,才确定这不是梦,而是真事儿。 “找到了!我找到蓝色素了!”她惊喜欲狂,嗓音都变了调。 半蹲在灶房檐下的子竞,听到她惊喜的叫喊声,转动着树杈子上未熟透的山鸡,掏了掏耳朵,抬眸睨向不远处欣喜的身影。 羽涅回过身,跑过来迫不及待跟他分享这个好消息。她将手中衣衫往子竞跟前一递:“校尉大人快瞧,踏破铁鞋无觅处,这含有蓝色素的灵苗,终于叫我给找着了。” 说着,她兴奋至极将那件衣物铺在一旁干净的案几上,把刚在刘婶面前演示过的操作,又重复了一遍。 瞥见污痕在她手中又复原成澄净的蓝,子竞转动树杈的手不觉慢慢停了下来。 他眯着眼看那衣料上渐渐洇开的亮色,天下诸国部落盛行奉道,装神弄鬼的方士逾千越万。有往滚油里兑醋,伸手进去佯装不伤的。有拿些香灰充作仙丹,夸口能治百病的。更有甚者,敢说自己能通蓬莱仙境,求得长生不老药的。装神弄鬼的伎俩他见过很多,但他倒是头一回见,能将衣物上的污痕变出颜色的。 “倒是稀奇。”他将手中的树杈搭在支架上,起身凑近去看。 衣衫上的颜色较之孔雀蓝仍欠几分,颜色过深。他指尖抚过那处沾染了黑醋与草木灰的痕迹,放在鼻下嗅了嗅,转而抬眼看她:“醋?” 猜到他心中疑虑,她将蓝色素遇到碱性的草木灰会变黄绿,遇酸性的黑醋会复原成蓝的原理,解释了一番给他听。 子竞眸光重新回落在那处痕迹上,若有所思开口:“照这么说,唯有带蓝色素的灵苗,再混合草木灰跟黑醋,才能制出这靛蓝来?” “没错,是这么个理儿。”羽涅抱臂道。 他眼睫低垂:“你会的这些东西,都是从那本簿子里学来的?” 羽涅回道:“倒也不尽然,多半是自个儿瞎琢磨的。” 此言入耳,他淡然笑着瞧她:“哦?不知小道长还琢磨出什么新鲜门道来?” 兴许是找到想要的东西,调制孔雀蓝有了着落,她过于兴奋,又或者出于对他的信任,她随口说了几个:“提纯粗盐,用硝石制作冰块,还有一个对你们常在战场上的人,应该会更有用。” 他闻言眉梢微动,眼底漾起几分兴味:“何物?” 她对上他的目光,眼睛滴溜一转:“酒精。” “酒精?”见他面露疑问,这个时期也没这玩意儿,她便认真解释了一番酒精是甚么,外加如何制作。 言语暂落后,她不忘对他道:“此物能涤疮毒,可愈金创,有了它,战场上会减少很少伤亡,将士们就不会因伤口感染溃烂而枉送性命了。” 子竞听完,摩挲着玉韘的拇指慢了下来。他望着她娇憨明媚的笑脸,缓而道:“那此物,倒真是个好东西。” “那是自然。”她大方道:“等校尉离开我们灵宝观时,我多送校尉几瓶揣着。” 他唇边笑意加深了些许,拱手行礼道:“如此,在下便多谢小道长赐予吾…灵丹妙药。” 他风神秀异的眸光渊清玉絜,微挑的眼尾带着恣意风流的锐气,静静望着人时却惠风和畅,仿佛要教眼前人融入眸底去,羽涅被看的耳尖浮上一抹嫣红。 她不自然偏开目光,抓起案上的阿悔的衣衫,轻咳了声,镇定道:“校、校尉不必客气,我要去找小师兄要些菘蓝草来,不说了。” 言罢,她脚步极快,匆匆离开。 望着她远走的背影,子竞眸色渐深。 卢近侍来时,正好跟往前院去的羽涅撞了个正着,二人皆是一愣,羽涅此时心情正好,不计前嫌欲跟他打招呼,谁料他脖子一梗,径直掠过了她。 被当面忽视,羽涅这会子没时间跟他斗闷,咬了牙后槽牙兀自继续朝前院去了。 卢近侍转过墙角到达后院时,子竞已重新坐在烤架前,转动起差不多快熟透的烤鸡。那只肥硕的山鸡已烤得金黄酥脆,正滋滋冒着油水,香气引得人饥肠辘辘。 卢近侍看见刘婶坐在不远处的井边洗衣,他不好站着禀告要事,思索片刻后,坐在子竞身边。 子竞拔出腰间匕首,利落地削下一片肉来,放进嘴中细嚼了两下,面上轻快。 卢近侍瞥了眼正在洗衣的刘婶,身子微微向前靠近了些,低声禀报:“统帅,刚刚得到消息,昨儿夜守在县府外的密线回来说,何仁之夜里派亲信连夜快马出了城,直到今日晌午才回。” 子竞拨弄着柴火,火势变得更大了些:“何县令派出去的人,去哪儿了?” 第22章 “太守府。”卢近侍回得简洁明了。 毫无意外的答案。定州郡太守赵书淮,乃燕亲王次子,三年前调任至此地。 此人原为徐州刺史,因在任之时贿赂公行、贪墨无度,更兼强占臣妻为妾,以致激起州府参军举兵作乱。 朝廷闻奏震怒,遣使平叛后,虽革去赵书淮官职以息民怨,然未及三月,竟又擢为定州郡守。 到底为亲王之子,仕途坦荡如人饮水,纵然犯了如此滔天之过,亦无廷杖之刑,又免充军流徙之苦。 另定州虽乃边关要冲,但太守府稳坐后方,可谓一个绝佳的天潢贵胄镀金之所。 不出数载,待到资历熬足,这赵书淮又能重返皇都建安,加官晋爵,把酒临风。 可惜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纵有万全之策,终难敌世事无常。 十年前河东,十年后河西,当初他们这伙天家人瞧不起的行伍徒,一不小心,站到他们头上了。 “我们的人装成劫财的,抢了他们的包袱,发现了里头的密信,遂快速拓印了信的内容。”卢近侍警惕着周围,从怀里掏出裹着桑皮纸的信纸卷轴,双手奉上。 子竞空出一只手接过,打开瞧了瞧。 这封《密禀为边情紧急请协军械事》,表面上是封再正常不过的公文,但他知晓定不会如此简单。他又细瞧了番,言道:“好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此信明为公文,实为求救密语,这何仁之倒真是惜命,才察觉危险,便急不可耐搬救兵去了。” 卢近侍看不透信中暗藏的玄机,字儿都认识但横竖瞧不出门道,又不敢多问,只能带着疑虑从自家主上话中揣摩意思:“这何仁之给那赵书淮传信,后者见势不妙,会不会撒手不管?” “倒真说不准。”子竞收了密信,塞进腰间玉带中。 卢近侍忧虑不安:“那姓赵的当真做了缩头乌龟,后面这局棋是否就难走了?如今已打草惊蛇,何仁之对我等有了防备之心,那太守自知又与大都督有过节,只怕躲咱们比躲瘟神还快。他要就此收手,我们又无证据治他的罪,这番要是只收拾了何仁之,统帅这番苦心经营,岂不白费?” 连日来,他暗中布网,已将何仁之勾结柔然的罪证查清。不仅摸到了他们私运粮草的暗道,更拿到了突利军俟斤的亲笔供状。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何仁之这厮已插翅难逃。 至于卢近侍担心的,在子竞看来倒是多余。赵书淮可没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以他之为人,他只会入局。况且这何仁之可是他正儿八经的老丈人,这翁婿情分,不做给外人瞧瞧,也得做给美妻看。如若不然,他这亲王血脉这点能耐都无,倒招人失笑。 “本帅几时做过赔本买卖。且看罢,纵然赵书淮要跑,那也得看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子竞扯了只鸡腿扔给卢近侍,掸了掸手起身:“吃完把剩下的拿到灶房装碗中盖着。” 卢近侍跟着站起:“大人不吃么?” 子竞脚步微顿,目光掠过案几上遗落的那两支竹管,敛下神思:“留给小道长吃罢。”说罢他负手朝前院走去:“动作快些,你我还要去府衙一趟,去晚了,谢护卫该忍不住要动手了。” 见自家主人要给不识礼数的某人留食儿,卢近侍一愣,神色充满不解。 他倒也不敢多说,忙啃完手中的鸡腿,按照子竞吩咐把剩下的烤鸡装进碗中,出来时不忘跟刘婶叮嘱句,长桌上的食物是留给谁的。 做完这些,他也跟着急速离开。 前院大殿里来了香客,琅羲不在,阿悔在院里给她挑昨日采回来的菘蓝草,招呼人的事儿,自然落在了她头上。 隔着窗户,她望见子竞身后跟着卢近侍,二人脚步利落出观去了。 给香客发完平安符,送走香客后,阿悔也挑好了鲜嫩的菘蓝草。第一次调制,她所需数量不多,一把足矣。 拿了菘蓝草,她回到后院在石舀里捣成汁水,倒入干净的陶碗中,又分别加入一定比例的草木灰跟明矾,上药铫熬制。 前后得熬一个时辰,期间要不停搅拌,过程自然累人。她忙片刻未歇,阿悔要帮她,她也怕错漏重要的东西,而亲力亲为。 日头逐渐西斜,药铫中的汁水在余晖映照下已和最开始的模样判若两物。那起初灰暗浑浊的混合物,此刻却渐渐澄澈起来,变成蓝中透绿的奇异色泽。 望着这不负从前的色彩,羽涅双眸倏然发亮,连声唤阿悔跟刘婶来看。 二人瞅见她锅里的东西真有了那孔雀蓝的样子,都不禁啧啧称奇,念叨这菘蓝草不仅能治病,还可变成价值昂贵的孔雀蓝呢。 经过多日寻找,此番终于看到了希望,羽涅心中石头落地一半。 她思索着,等过会儿熬成晾晒成粉末,再跟从荣家带来的原孔雀蓝作以对比,看看是否有色差。 如若有色差,还得再调调比例。 一旁的刘婶见她有了成果,便喊她快去灶房吃饭,说道:“你再不去吃,那烤鸡身上的油水都要热没了。” 她疑惑回眸:“烤鸡?哪里来的烤鸡,刘婶宰了圈里的鸡仔么?” “你这丫头,只顾着捣鼓这孔雀蓝,哪还留意灶房动静。”刘婶嘿嘿一笑:“那小校尉临出门时,特意把整只烤好的山鸡给你留着。我担心凉,给你放在灶上温着呢。” 想来还有此等好事,羽涅把手里的木勺塞给阿悔,跑进灶房去看。 她掀开锅盖一瞧,那少了一只鸡腿的烤鸡正安安稳稳躺在陶碗中,香味诱惑的人直流口水。 作者有话说: ---------------------- 灵苗是道家用语,其实就是植物的代称。 另外就是感谢友友们的收藏,呜呜呜俺一定会多多更新的。[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第19章 找道侣 寻对了门道,做起事儿来简直如顺水行舟,不会再跟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羽涅从天光大亮忙到暮野四合。转眼明月高悬,案上立着一排烛火。 借着亮堂的火光,她用毛笔蘸取新调之色,比对着自荣宅带回来的孔雀蓝。 经过一次又一次改进,她调制的孔雀蓝,从最开始的八分色差,到这不知几回的成品,现下肉眼看上去,两者已非常接近。不细看,根本难以分出哪个是来自吐火罗,哪个为她所研制。 她坐在矮凳上,捻了捻两个质地不同的孔雀蓝细粉,指尖研磨开都与石磨磨成的豆粉无二,无颗粒感,柔和细腻。 “师妹做到这般程度,是否可证算是成功?”为了让她看得更清楚些,琅羲手提一盏灯笼,凑近了些道。 羽涅凝眸注视着装着自调颜料的小碟子上:“眼下光线不比自然光,我的颜料具体是否真与那吐火罗孔雀蓝相比不殊,还得等天亮再细瞧。” “若两者无差,我再送去荣大贾家宅,让他们先给瓷执壶上釉看看。最终成品如果没问题最好,有了问题,肯定还得加以改进。” “还是我们萋萋谨慎些,说得有道理。”琅羲听着,将灯笼放置地上,准备去井边水桶里给她舀些清水洗手:“俗话说到最后关头才能方知最终结果,没经过那武夏窑烧制,此刻说成功是太早。” 梦里一阵脚步声响起,坐在屋檐下打盹的阿悔脑袋闪了一下,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不想羽涅一个人孤单,他们两个做师兄师姐的义不容辞来给打下手。 刘婶本也想留下,可到底是上了年纪,身骨不允许,帮了不到半炷香的忙,就被三人赶回去歇息了。 见琅羲从面前走过去,阿悔才发觉不是梦,遂追上她的脚步,扯了扯她的衣袖,比划着:“师姐干嘛去?” 琅羲瞧见他俊秀的脸颊上被手支出来的红印,笑声泠泠:“我去舀水给师妹洗洗手。师弟困了,便去休息吧,这里也没其他事了。” “是啊小师兄。”听见他们俩说话,羽涅将小碟放在身后的案几上,伸了个懒腰,嘴中哈欠连连:“今儿晚上事情都做完了,你跟小师姐都回去休息吧,我收拾完也要回去睡觉了。” 阿悔摆了摆手,转身快速去井边舀了水回来,示意羽涅快点洗手。 她俩都以为等她洗完手,他才回房去。 岂料等羽涅洗完,他推着她二人的背往前院送,表示后院他来收拾,让她们快快去歇着。 阿悔虽在三人中排行第二,很多时候却有当哥哥的模样。有时还会“以下犯上”,管教起琅羲。 说管教,其实也不算。顶多就是看她病时不忌冷水,该喝时照喝不误,还不按时吃药。他就会出手阻止,盯着她喝热水,盯着她服药。 她俩拗不过他,说要帮忙收拾也不可,只好先行去休息。 回房前,羽涅还不忘带上那碟自制孔雀蓝,生怕晚上会被人偷了似的。 路过丹房门口,羽涅望见里面漆黑一片。 她下午都在后院忙活,以为住在里头的人已经睡了。 第23章 注意到她的目光,琅羲却道:“谢护卫跟校尉不知在城中做甚么,今夜又没回来。” 羽涅讶异道:“谢护卫不是去报官,竟也未归?” 琅羲“嗯”了声,语气颇为担忧:“也不知他们在府衙那边,到底如何了?” 想起他俩前夜未归的缘由,羽涅手搭上琅羲的肩膀:“小师姐放心,他们肯定又是被那何仁之留下吃酒去了,说不定又是酒醉,才又没回来。” 跟着,羽涅吐槽了句:“那何仁之蠹虫一个,又是害群之马,这桓子竞跟谢护卫,有何事跟这样的人畅谈,前夜加昨天一个白日还没说够么。” 琅羲心中虽有同样疑虑,不过她倒也理解:“官场之上,有诸多不能之事,他们只是奉命驻扎怀远,以防柔然人卷土重来。又不是来调查贪官污吏。” “以他们的职位,约是只管军事,而不牵扯民政。”她对她道:“可能你说的那个桓恂来了,才有权处置何仁之这样的贪官。” 朝廷职位体系复杂,有时一人身兼多职,有时又是一人兼一职。 羽涅对这些自是不甚了了,但琅羲博览群书,更出身官宦之家。沈家虽非显赫门庭,后亦家道中落,不过三代簪缨之泽,这官场诸事于她而言,也算耳濡目染,略知一二。 “桓恂……”她叹了口气:“小师姐太高看他了,他那样狼子野心的人,来了只会跟何仁之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至于惩治?根本不存在。” “何事根本不存在?”她话音都未来得及落地,但听屋脊上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琅羲与她被吓了一大跳,忙后退几步,朝上看去。 皎洁月光下,少年站在青瓦上拍了拍手上的灰。 明亮如昼的光华,足以让她们看清屋顶上的人。 羽涅眼眸里闪过几分狡黠,朝着少年道:“有门不走,校尉这是要改行?” 子竞嗤笑了声,翻身潇洒落地,在她跟前抱着双臂站定:“在下若真是贼…”说着,他忽地倾身逼近,故意拖长了声调:“小道长今晚…还能睡得着么。” 他好看而张扬的一张脸,倏地在她面前放大,羽涅心尖蓦地一颤。少年身上清冽的乌木沉香裹着檀香余韵,不由分说侵染着她的鼻息。 话音未落,他抽身后撤,很快便拉开二人间的距离。 嗅出他的言语里的意思。见他取笑自己胆小,她清了清嗓子,一双乌黑发亮的杏眼弯成月牙儿形,凝目看他:“我当然能睡得着啦,大人若当贼,那肯定也是一个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的贼,我还有甚么好怕呢。” 怪会哄人又伶牙俐齿的一张嘴。子竞扯了下唇,眸底微凉:“小道长净会说些好听的抬举在下,在下可真是…受宠若惊。” “诶…”她娇俏撇了撇嘴:“大人言重了,小道只是实话实说,像大人这般紫微星照命的贵人相,金相玉质文武双全的麒麟子,哪儿会做那黑心的贼。” “既是你想做老天爷都不会同意。”她说的煞有介事:“便是凭我这半吊子相术都看得出,大人命格册子里就没写这等人神共愤之事。写也只会批注耸壑凌霄、飞黄腾踏八个大字。您一看,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越跻天禄的贵命啊。” 违心的奉承话说起来,她活似那河里中之游鱼,秋前之蚂蚱,顺的不能再顺,手拿把掐的。 她这张能说会道的巧嘴,要是搁在茶楼说书里,早该红得发紫,名满全定州,哪儿还用得着在这儿费劲巴力地折腾赚钱。 她挤眉弄眼着,活泛的表情惹得琅羲忍俊不禁,掩唇暗自浅笑。 羽涅心中窃笑,以为这番溢美之词说出去,非得臊得他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常言道“朱门子弟重颜面”,他这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定是个极要脸面的主儿。 但《孙子兵法》上可是写了“不知敌之情者,必败之道也”。她没看过兵书,自然而然不知道其中之关窍。 她只见眼前人唇角一扬,笑容恣意,温声道:“那就借小道长吉言,他日若是成了,我必将亲自上门道谢。” 他倒是承了她这番夸赞。 第一招未有效果,她很快使出第二招,故意噘起嘴,用着小女儿家般的娇嗔问他:“大人就只是空口白牙道个谢?” 子竞面露正色:“自然不止,光是道谢,未免太过潦草。” 他眸中噙着不失认真的神色,教人辨不出真假:“若小道长不弃,届时愿与道长共享富贵。不如……”他话音顿了顿,忽而轻笑:“你我结个秦晋之好,如何?” 他这话说得行云流水,在场其余三人都瞬间怔住。尤其是随他同归的谢骋,那叫一个瞠目结舌。 北邺人的礼俗里,夫妻之盟最是庄重,向来被视作“天作之合”。他这般言语,分明是拿最重的誓约来许承诺了。 羽涅一时语塞。这般人物,她倒是头一遭遇见。 她怔忡了下,自忖自己不能落了下风,当即口出狂言,连称呼都显得更加亲昵:“小郎君说得未尝不可,到时我考虑考虑。” 这下轮琅羲更瞠目结舌,怀疑自己听错。 听她率然回应,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也无如其他女儿家那般羞涩。子竞扬了扬眉梢,好整以暇般黑漆漆的眸注视着她:“如此,那我们可说好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笑靥如花地应道。 说罢,她打了个哈欠:“再闲谈下去,天该亮了。夜深露重,我和小师姐先去休息,二位也赶快歇着罢。” 未回过神的琅羲,猝不及防被她一把拽走。 望着她远去地身影,子竞轻哼了声,便也径自回屋了。 进了屋子,琅羲坐在她床头,询问道:“刚才在院里那番话,师妹说得可为真?” 羽涅脱了外衫,搭在展架上:“当然不是,我都是信口胡诌,那桓子竞定也不会当真。” 闻言,琅羲微笑道:“我就说,刚刚你那副笃定的模样,真是吓坏了你师姐我,以为你就这么轻易跟人私订终身。” “不过按我们派的规矩,无论男女,年过十八,便可寻找道侣了。”琅羲起身走到烛台前,用银针拨弄了下烛芯。屋子里霎时更亮堂了些。 她转身问正在换衣物的羽涅:“师妹可无心仪人选?” 找道侣这件事,她从未想过,她这些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制作火药。 但如若要真找道侣…… 蓦然,她会想起下午那道烤鸡来。心肠挺善,能文能武,肩能担水,手可劈柴,勤快。模样生得周正,年岁又相当。日常差事体面,虽说偶尔说话硌人些,倒也无伤大雅。 这般材能兼备的郎君,要真起居家过日子,倒真真是块难得的好料子。 各方面综合考量,那人也算得上一位贤夫。 如若以后要寻道侣,找他…… 似乎也不错。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褫夺名号 天边翻出鱼肚白。 羽涅赶了个大早,仓促吃完早饭,用只一寸来高、两指半粗细的陶罐,盛着昨日烤好的孔雀蓝干粉,马不停蹄欲赶往荣宅。 前脚她刚踏出大门门槛,一道挺拔的玄色轮廓,出现在她眼帘中。 门前老槐树下,子竞掌心抚着高头骏马的侧颈,手拿鲜草,正在给其喂食,神情怪专注。 瞅他约是没看见自己,她狡黠一笑,悄悄往他身后绕。打算给他来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吓他一吓。 她蹑手蹑脚,踮着脚尖来到他背后,双手才张牙舞爪举起。 少年冷不丁出声:“站在我身后,有掉命的风险,我的刀可不认人。” 原以为藏得滴水不漏,却被轻易捉住了尾巴。她顿时泄了气,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蔫儿蔫儿放下小爪子,故作娇声:“校尉既早瞧见了我,怎的不说?” 他给马儿喂着草:“若都挑明,岂不失了趣味。不给小道长点念想,我还如何找乐子。” 这人怎蔫坏的,她以前怎没发觉。与他斗嘴,她总是不愿落了下风。他找乐子,她也得寻点开心的。 她绕到他身旁,偷瞄着他,唉声叹了口气,面容好不哀戚:“有人昨儿夜,还说要与我共结秦晋之好,共享荣华富贵。” “这才眨巴眼的工夫,”她委屈说着,觑向他的同时用袖口抹着眼泪花儿:“却拿我取起笑来。真是所托非人,亏我满心喜慰,心觉觅得良人。” 她演得情真意切,心中暗自窃喜。他肯定认为,她将昨晚随口一言的话当了真。她弄这么一出,不得吓死他去。 听着她的“讨伐”,子竞轻瞟身旁人一眼,二人眸光不经意撞在一起,才才儿停止哭声的羽涅,旋即连忙再次啜泣起来。 倒真如他负了她一般。 她哭得有点累,那人半晌眼见无任何动静。她心念,这人未免太冷情,都不带哄人的,总不能让她一直哭下去罢。 第24章 这算何贤夫,她心中暗恼,定要褫了他这名号。 假哭也累人,越演,羽涅不禁越发觉,这回真把自己给装进去了。 她计划着得快些收场,她还有要事去办,可没太多时间浪费下去。 思前算后,她腹诽着不如破罐子破摔,直接罢演。她摊牌了,她假装的。 饶是变化总先计划一步,不等她摆烂。 少年忽然倾身靠近她,距离并不冒犯,一双眸子细致地看她:“真哭啦?” “没有。”她本想结束恶作剧,潇洒走人。 谁知,他忽一把捉住她的手腕,语气含着歉疚,诚恳道:“是在下之错,千不该万不该逗娘子玩儿。娘子心怀慈悲,大人有大量,这回就恕免在下?” “娘子”此称呼堪称微妙,端的是一词两意,疏离和亲昵之感共存。 街头柳巷相逢的妙龄女子,皆可客套敬称为娘子。 红烛帐暖时,此称呼又可化作闺阁情话,成为巫山云雨之私语。 他明明无任何撩拨,行言举止清朗。却看得她说的她没由来心口一阵发紧,呼吸不畅。 真是怪异。 纵然心中波澜起伏不定,她面上还是装得从容。 忧心他这俨乎其然的模样,真相信了她演的。她忙不迭解释:“我只是说笑而已,小郎君切莫当真。” “不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在下为何不当真?”少年人行事大胆,反问得她顿时哑口无言。 她怔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当真是要成家的,小郎君不是真要跟小道成家罢?”她双手一摊:“我一穷二白,空有美貌,养不起郎君的。” 有人说正事还顺带夸一夸自己,他征战多年,实属没见过。 没见过,自然觉得好玩儿。 此时他的直感,颇跟幼时在山野中,看见两只野兽互相撕咬,争夺领地抢的血肉模糊时相差无几。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仿佛对她的话进行了沉思细想。 羽涅观察着他的反应,苦口婆心道:“看吧,在这儿美貌不能当饭吃,郎君跟着小道只能吃糠咽菜。郎君挑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过日子,那才是上策。” 子竞闻言扬唇,煞有介事道:“娘子莫不是要将我推给外人,昨儿夜说的荣华同享,非卿不可,在下说的并非虚言。” 话音暂落,他话锋一转,低头凑近了她些:“至于娘子后半句话…在下…其实很好养,娘子莫担心。而且,在下这一品半阶所得俸禄,给娘子买些胭脂水粉,供娘子一日三餐,总是够的。” 好可怕,羽涅暗暗思量,怎越说越跟真的一样。她打量着面前人,对方看起来真不像是在扯闲话。 她顿时觉得自己是不是玩大了,可她转念一想,这才相处多久,他哪儿会真有跟自己结亲的想法,多半是跟她在这儿扯闲。 她摆了摆手:“小郎君休要拿小道开玩笑,小道还得去荣家一趟,先行一步,失陪了。” 说着,她手忙脚乱解开马槽前小红马的缰绳,脚踏上马镫,急着拽转马头催动坐骑要离开。 子竞立于原地,双手叉在腰间,朝她道:“娘子慢些走。” 他越这么叫,她跑得越快,头也不回往怀远诚的方向去了。 少年浮在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 谢骋取了东西从观里头出来。他方才远远瞧见那二人在交谈,没选择过来打扰。 关于子竞昨夜里说的话,此刻他仍心存不解。 他看着子竞长大。 而今子竞虽距加冠尚差两年,但已超了可婚配的年岁。他的婚事,一直为北邺那位大人物的心病。世家皇室之女为他选了个遍,他却连画像看都不看。 倒不成亲也罢,总该纳一房侍妾充掖后院,诞下一儿半女,也好承继香火。毕竟战场上的事谁说得准,万一哪天发生不测,这桓家可就后继无人了。 纵使这般,子竞依旧我行我素,莫说妾室,连个通房丫头都不纳,觉得烦躁。皇都建安御赐的宅邸里,唯有几个洒扫的仆人在。 此种境况下,知道这段往事的人,基本确定堂堂都督中外诸军事的义子,这一辈子都要留在沙场上,建功立业。 但昨晚子竞的行为,看来要打破这种猜测。其他人不知,谢骋有直觉,他家统帅很有可能说的是真话。 望着羽涅背影渐行渐远,谢骋走了过去,欲言又止望向子竞。 不等他开口,后者看未看他:“想问甚么?” 谢骋一愣,停顿片刻,才犹犹豫豫开口:“昨夜统帅说…要跟这羽涅道长结亲,这话,统帅其实并未在玩笑,对么?” “谢护卫聪明。”子竞身姿利落潇洒,翻身上马。 谢骋心中早有揣测,对子竞这般回答倒也不甚意外。他跟着坐到自己的马背上,思索片刻:“属下斗胆,想问统帅不是对她存有怀疑?” “怀疑归怀疑,结亲归结亲,两不误。”子竞拽了拽缰绳,言道:“我已让卢近侍查过她的来历这十六年,她去过最远的地方为定州城内,而且仅有一次。剩下所有时间,基本在观中度过。” 说来他也奇怪,这人身上疑点重重,实际行径却大相径庭。 谢骋道:“可她身上有太多疑虑未消,统帅为何…动了与她结亲的念头?” 听出他的潜台词,子竞没有立刻解释,只是说:“等收拾完何仁之跟赵书淮,以后,你就会知道了。”他双腿猛拍马肚:“快些走吧,一夜过去,那何仁之不知想通没有。” 说完,马儿嘶鸣一声,扬蹄往千州铁骑驻扎的地方奔去。 * 着急赶路,羽涅疾速到了荣家。 厮养进屋里头通禀完,荣家一家老小忙碌着出了堂厅迎接,老远望见她,叫道:“小仙姑,可是将那孔雀蓝调好了?” 羽涅到了众人跟前,言笑吟吟从腰间取出陶罐,交于荣大贾:“先做出来了些,拿来让大贾瞧瞧,看看成果如何。” 接过陶罐,荣家各个大喜过望。 荣大贾迫不及待拔开陶罐口的塞子,倾倒出些许粉末在掌心细看。 荣夫人与长子忙不迭凑近细看,口中直呼:“精妙,简直是精妙,小仙姑真乃神仙在世。这才过去几日,就调出了这北邺绝无仅有的孔雀蓝。” 羽涅被夸得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耳:“荣夫人谬赞,我也是运气好,给误打误撞做成了。”她还是秉持着严谨道:“不过不知我这孔雀蓝给瓷执壶上釉后,经窑火后会是何样,会不会有色差?” 她建言道:“要不先试它一试,若烧出来色不正,我回观里重调。” 荣家大朗笑道:“小仙姑行事谨慎,说得有理,我这就吩咐人去试一试。” 若是试釉色,不必如正烧三日那般耗时。取几件素坯,装入窑眼处即可,待两个半时辰后便可观成色。 等待釉色将成间隙,荣大贾执意邀她至正厅小憩,转头吩咐厮养速去备些鲜果糕点,再沏一壶鹤岭毛尖。 不消片刻,众多吃食满满当当摆了梨木桌,看得羽涅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荣大贾亲自执壶斟茶,请她上座。 羽涅哪儿好意思,再三推脱后,挑了个近的客位入座。 关于她几日就制出了孔雀蓝,荣大贾言道:“小仙姑的‘仙书’果真灵验,委实是救了我们一家老小啊。” 羽涅连连摆手,忙说:“大贾别跟小道客套,能帮到贵府,是小道荣幸,眼下能解决问题最好。” 荣老夫人闻言,直夸她惠慈,询问她:“这孔雀蓝,小仙姑都是按照那本要事簿做的么?” 羽涅诚恳摇头,说了制作孔雀蓝整个过程。 听她往里头加入了菘蓝草倍感惊奇。 药材也能变成孔雀蓝? 旋即,羽涅将其中缘由,事无巨细讲解一遍。荣家人听完再次啧啧称奇。 荣大贾道:“早知这山野菘蓝草竟能炼出孔雀蓝,咱家也不必费那劳什子金银,从吐火罗商人那处高价购买。” 荣老夫人教训儿子道:“你啊,没有吐火罗咱哪儿能知孔雀蓝这东西,凡事因果相依。” 老夫人语气略微欣慰:“此回危情,亦算作因祸得福。幸得仙姑施恩,得知了另一个制孔雀蓝的法子。” 被老娘训斥,荣大贾连连称是,哪还有半点大商贾的威严。 荣家人热情,招呼她吃了不少东西,又是琵琶,又是藕酥的往她嘴中送。 正说话间,厮养从门外探进头来,说是有贵客前来拜访。 荣大贾略带歉疚,起身向羽涅拱手致歉,完后起身离开。 怕她坐太久闷乏,荣夫人提出带她去花园转转。 怀远地处西北,平常人家家中哪有百花争艳,水榭楼阁的花园可观赏。 羽涅欣然应允。 好在今日日头去了云层,天儿不热人,她眼睛不受强光照射,会舒服很多。 荣夫人陪在她左右,关问过她师叔崔妙常的去处后,再闲话了其他事情两句。 第25章 话头不由扯到了玄策军一众人身上,问他:“饶是听说那军头住在观中,他们为人……如何?” “都是善人,待人好。”羽涅好奇询问:“夫人怎突然问起他们的为人处世?” 但见荣夫人抬起翠羽明珠的右手,靠近她耳畔,低声道: “小仙姑竟不知么。昨夜那何仁之,被住在你们道观的校尉带走了。恐怕要杀何家的头呢。” 昨夜……羽涅回想起翻墙而归的两个人,感情他们是处理何仁之去了。 作者有话说: ---------------------- 厮养是仆从的意思,最开始提到准备提,给忘记了。 祝各位友友端午节快乐啊[加油][加油][让我康康] 第21章 小郎君 经两个多时辰,荣家大郎拿着从窑中试完色的素坯,脚步飞快,一路欢喜来到堂厅。 此刻羽涅与荣夫人逛乏了,二人早已从园圃回来。 荣家大郎亢奋如那登科状元郎,喜气满面,老远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大喜,大喜啊娘亲,成了!成了!” 荣夫人噔的一下从红棕文椅上站起,小步快行至门边。羽涅心牵结果,忙跟了上去。 转眼,荣大郎上了台阶,手捧半掌大的素坯递到荣夫人眼前:“成了娘亲!咱们荣家有救了!” 看着那流光溢彩的瓷执壶,荣夫人手指微颤,接过那瓶子看了又看。不知是不是心中石头落了地太过激动,她喉中只迸出三声“好…好…好啊……” 瓷执壶上的孔雀蓝釉色,釉面匀净无瑕,无丝毫色差裂纹。有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望着那瓶身,羽涅紧绷多日的心弦终于松开,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 连日的疲惫,仿佛都随着这口气消散。 荣大郎心盛难掩:“有了小仙姑调制的孔雀蓝,咱家再不必忧心官府责难了,那县……” 听着自家儿子说话,荣夫人忽然背过身去,羽涅见她以袖掩面,关切去看。只见荣夫人眼角湿润,抬手用指尖抹了抹泪水。 “荣夫人……”羽涅小声出声。 “娘亲。”荣大郎见状急忙趋步上前,弯腰去安抚:“咱家不用再为如期交不上瓷执壶担心乃好事啊,娘亲怎的哭了?” 荣夫人执起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你娘我这是喜极而泣。” 说完,她转头,看向一旁的羽涅,紧握上她的双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真是多亏了仙姑,这几日,我与我夫君辗转难眠,都已做好了被抄家流放的准备。” “昨儿夜中,我夫妻俩还在计划,想趁早送我儿我媳悄悄离开,无论逃往哪里,都比留下跟我们迎接后面的苦难强。”荣夫人声音哽咽,眼中含泪:“却不承想,仙姑真调制出了这孔雀蓝,挽救我荣家于水火之中。”她双膝一弯:“仙姑大恩没齿难忘,请受我一拜。” 羽涅慌忙托住她双臂:“夫人如此大礼,我一个小辈如何受得起,古语不是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您和大贾为我观捐了不少香火,这点小恩不足挂齿。”她用力扶起荣家夫人:“夫人快快请起,您这一下跪下去,反倒折煞小道了。” 她手臂力道强硬。荣夫人只好断了念头起身,她拭去泪水:“小仙姑为人善良,必得三清庇佑,厚德载福,早证大道。”她说着,从腕上褪下一对翡翠镯子:“这镯子乃我出嫁时的嫁妆,今日赠予仙姑,望仙姑不要嫌弃。” 羽涅见那翡翠镯子水头极足,光泽莹润,一看就属价值连城之物。人家出嫁时的陪嫁品,她怎好意思收,连忙推辞回去:“夫人这嫁妆镯子,我怎能收,我若接了,等我师叔回来定要训我不懂事。” 到了这份上,当初她想从中收点工本费,为去陇道攒些盘缠,这样的话此刻便也说出不口了。 荣夫人却态度坚决,非要赠予她。 一个执意相赠,一个再三推辞。荣大郎见二人相持不下,出来解了这僵局:“仙姑既不愿收母亲的心头好,那容我换个谢礼。”他转头对管家耳语几句,那管家连连点头,旋即匆匆退下。 不到半盏茶工夫,管家抱着一个六寸大小的雕花木匣小跑着赶来。 荣大郎将匣子交与羽涅,说道:“仙姑于我荣家大恩,这匣中之物横竖也不是嫁妆,仙姑这下总得能收下了罢。” 羽涅打开匣子瞬间,一片金光映入眼帘,只见漳绒衬底上整齐码着十枚麟趾金。 “这、这……这也太多了些。”她哪儿见过这么多金子,上次见还是在博物馆里头。 “不多,不多。”荣大郎笑道:“仙姑恩情千金难买,哪怕钱过北斗也换不得半分,望仙姑别再推辞。” 羽涅见荣家众人神色坚决,心知再难推却。她暗自思忖,离乱世到来时日无多。去陇道采买硝石,往返少说一月。若再算上研制火药的工夫,只怕时日更为紧迫。 她手指在木匣上徘徊良久,最终只拈起一枚麟趾金。这样既能酬得路上所需盘缠,荣家人心中也能舒坦些。 窗外暮色渐沉,她不便久待,得赶在关城门前出城。 临行之际,她思量着,又亲自书写了孔雀蓝颜料配比方,折好交与荣夫人:“夫人且收好。” “这来之不易的方子,仙姑就如此轻易交给我们荣家了?”荣夫人看着手中的方子,神色语气无一不震惊。 羽涅道:“这方子,本就是要交给你们。从此之后,荣家不用再花大价钱从吐火罗人手中购买孔雀蓝。” 孔雀蓝乃异域秘色,向来价比千金。眼下她将方子光明正大让出。 她这何止是简单给了一味方子,分明是将一座金山拱手送与荣家。 荣夫人和儿子荣大郎不知如何感激是好,半晌过后,才憋出来一句:“仙姑此恩,我荣家无以为报,只有屈膝一拜,以表心意。” 话音一落,荣夫人便要下跪拜谢,连带着身旁的荣大郎也跟着俯身。 但统统都被羽涅拦了下来。孔雀蓝瓷执壶为荣家招牌之物,荣家于灵宝观有恩,她哪怕缺钱,也不可能用这方子做交易,给荣家是她早就计划好的事。 况且她要的已得到,做人不能太贪心,她不会拿这方子做生意,抢夺荣家的饭碗,留她手里也无用。倒不如做个好事,送出去。 她说道:“一个方子而已,夫人再客气下去,以后小道都不好意思来府上一坐了。” “小仙姑想来便来,仙姑大恩我荣家无以为报,以后仙姑有难处尽管来找我们。” “是啊仙姑。”荣夫人说完,荣大郎附和道:“我们荣家后头就是你的靠山。” 羽涅盈盈一笑:“那小道可就记下了。” 三人再闲话几句,直到实在不能再耽搁,荣家母子送她到大门外。 羽涅拜别二人之前,荣夫人让人给她装了诸多瓜果糕点,用包袱裹了盒子,驮到马背上,说让她回去带给琅羲他们尝尝。 要是喜欢吃,她命人再送。 吃的羽涅倒是轻松收下,回了谢意。 荣夫人见她上了马,偏头问身旁的婢子:“东家去了何处?一个下午不见人,也不来送送仙姑。” 东家自是指的荣大贾。 婢子趋前半步,压低了声音:“一个时辰前,前来拜访老爷谈生意的贵客走了后,有两位郎君后脚寻找家主,言语中说有要事要谈,此刻正在花厅招待他们呢。” 荣夫人询问了句:“可知那二人名讳?” 婢子回:“听那个领头的小领军自称玄策军校尉,姓桓,讳子竞。” 熟人名字入耳,羽涅讶异开口:“桓子竞也在此?” 知晓他二人相识,荣夫人遂问:“仙姑要去见见么?” 羽涅踌躇着。人家正说着要紧事,她贸然进去打断,终究不妥。 她望了望天色,此时已完全变暗。街道两边家家户户次第亮起了门口的灯笼。自己若是一人回去,路上还有些瘆得慌。她要不要等他一等,路上互相有个伴儿。 想来也是缘分,羽涅正下定心思,忽闻里头由远及近传来闲谈声。 地板上的光影一晃,照出一抹熟悉的人影来。他眉梢带笑,想是方才谈得甚欢。 转过廊下拐角,他见她正坐于马上。 四目相对,他眸底映出她的影子,声调悠缓:“真是凑巧小道长,未曾想,你也来了荣宅。” 羽涅道:“那是,小道这不是跟着校尉步伐一道来的。” 他来到她那匹红棕小马前,摸了摸马头,仰眸瞧她:“哦?跟着我的步伐…跟着在下做甚么?” 她笑得翩然:“这不是等小郎君一道回家。” 众人听了这话,互相相视一眼,捂嘴含笑。 羽涅这才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言语是不是太过亲昵。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 好在不算坏,还能补救。 她嘿嘿一笑:“夜黑风高,我一人回去路上空荡,校尉不是也得回观中,你我不如同道。” 第26章 正说着,厮养已牵来他的骏马,众人心照不宣地调侃,子竞不甚在意,左手挽缰,右腿一跨,转眼间人已稳坐马背上。眸光转向她:“小道长言之有理,我正愁路上只有我跟谢护卫二人,那该多无趣。” 他俩后头,谢骋也上了马。 三人整顿好,正欲启程。 荣大贾带着家眷在门口相送:“仙姑,校尉、护卫,路上小心呐。” “放心吧大贾,我们会的。”羽涅浅笑道:“剩余的孔雀蓝,五日后大贾派人来观里取就成。” 得知她调制孔雀蓝已成,子竞面上却仍端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闲话片刻后,三人踢踢踏踏上了路。 踏过街巷,出了城门。月色如洗,洒在官道上。 马蹄声嘚嘚,其中偶尔裹挟着一两声虫鸣。 三人坐在马上迎着月光,慢悠悠地晃着。 羽涅手伸到后头,从包袱里摸出三个水润饱满的香梨,分别扔给了身旁的子竞跟谢骋。 子竞从空中接过,果子稳稳落进掌心。他低头瞥见是洗干净的梨子,才咬下一口。 羽涅脑海中回想着白日里园圃荣夫人提起的事儿。 她斜眼瞥向子竞,将他看了又看,到底还是没忍住。凑上前去,神秘兮兮问:“小校尉,我听闻何县令犯事被捕,这事儿…可属实?”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洗心革面 小城镇有点风吹草动,跟野火燎原差不多。 昨儿晚他们正式捉拿何仁之,今日消息就透了出去。可见,大家伙平日看似在各过各的日子,但不妨碍竖起一只耳朵听听其他家的事儿。 此事传得这般快,倒也不足为奇。何仁之身为怀远县令,只手遮天,坏事做尽,背地里恨得他牙痒痒的人多了去。恐怕白里夜里睁着眼睛,等他被下大牢,被砍头呢。 听得她也知晓了这件事,子竞偏眸瞧过去:“小道长倒是消息灵通。” 羽涅抿了抿唇,没点明谁告诉的自己:“嗐,我这不是听墙根,东一句西一句的,哪敢当真,不过是顺嘴瞎问而已。” 捉拿何仁之,此事子竞本就没想保密,闹得满城风雨他也不在乎,最好传得更越远些。 好让太守府那位,坐不能安,食不能咽,日夜悬心自动下水才好。 他五指一收,勒住辔头,转眸望向前方:“何仁之被捕一事,确为实情。” 她一听那大贪官进了大牢,心头欢喜得紧。此刻若不是在马上,定要手舞足蹈引吭高歌一番。 “老天奶,终于,这个狗官终于被捕了,怀远的天终于亮了啊。”她向他细数何仁之这些年在怀远的所作所为:“小郎君都不晓得,那何仁之在怀远有多横行霸道。前些年东街粥铺的老掌柜,不过因着强制驱赶他们那些商户,要占地皮给自家亲戚开商铺用。” “老掌柜气不过,将他上一纸告到太守府,结果连个水花儿都没掀起。而那老掌柜最后还莫名死于一场大火,烧得尸骨无存。”说到粥铺老板之事,她音调沉了许多。 子竞察觉到她微变的情绪,指节在缰绳上轻叩两下,语气听不出波动:“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何仁之往日犯下的罪,他都会一一偿还。” 犯罪赎罪,杀人偿命,在他看来,这是不可逾越的规矩。 听闻他这么说,她心觉此人真是个好官。 她转念想着,何仁之被捕一事,外人看来实属突然。但凭借前世看多了电影,她暗暗猜度,他们定在暗中已调查许久,不然动作不会这么快。 一时间,她连手中香梨都忘了吃,一直拿着望向他,思量着问:“小道斗胆问一句,你们玄策军…是不是早在背地里调查何县令了?” 他歪头看她,轻笑道:“小娘子怪聪慧。” 稍加推理就能得出的答案,他并未多疑,这句话顶多是客套。 夸完她,他俯身将手里吃了一半的香梨,喂给了自己的坐骑:“何仁之身为怀远军政一把手,要捉拿他得有足够的证据,且又不可打草惊蛇,暗地调查是不可避免的事。” 她忽然想到甚么,眼睛一亮:“是有人…找你们玄策军做主了么?或者说,是你们自己发现了猫腻。” 玄策军总不可能无缘无故调查何仁之,除了这两条,不会有其他可能。 如若有人相告于玄策军,她真好奇那人是谁,简直是怀远再生父母。 子竞余光瞟了她一眼,应了声:“是有人状告。” 他如此回答,不是为了保密,纯粹是因为不想多说。 何况她身世虽清白,但他在她身上仍有诸多疑虑未消,说多错多,索性少说。 见他言至此未再说下去,她以为他是为了守住相关秘密,加上官府的案子有一定敏感性,当即没接着追问下去。 只是道:“何仁之会不会被判处死刑?”问这个,她忖度着应是没问题。 “贪赃枉法贿赂公行,私吞税银卖国通敌,虐民害物罔顾王法。”他悠然道:“此间罪状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他人头落地。” “何仁之竟、竟还有里通外国之罪?”她万万没想到还有卖国求荣这一条,显得异常震惊。 “不然你以为,柔然人为何在距城七里外就声势浩大,而不讷于言,敏于行。”半夜摸城头讲究的就是个悄么声儿,若大张旗鼓,惊动守军,则夜袭之利尽失。 经他这么一点,羽涅才恍然大悟,她一张笑脸不可置信:“所以从攻城开始,就是一场戏?” 子竞默认。何仁之的事已成定局,无所谓瞒不瞒。 见他如此反应,她心中逐渐有了一个清晰推论。 此番攻城原是一场虚局,而玄策军却分毫不差地"恰好"赶到。按眼下境况,显然不是他们最初所言的,巡边之时察觉异动,遂发兵前来怀远。 唯一可解的,只有一条,若菲早有谋划,岂能如此巧合?他们早就知晓,何仁之跟柔然人的密约。因而趁机借平乱之名,驻军怀远,好暗地调查何仁之贪墨通敌的罪证。 现下看来,她深觉,或许连谢骋说遭人劫财受伤一事,十有八九都是假的。 如果真是如此,能制定整个计谋,又能调动玄策军的只有一人。 那个熟悉的两个字,倏然浮现在她脑海。 她想了又想,思了又思,不可能罢。那祸国殃民的大奸臣桓恂,如何突然洗心革面,成个好人了? 总觉得哪里奇怪,史书白纸黑字判定的奸佞,行大义之举,这根本不符合逻辑。 她沉思着,这其中肯定有误会,或许桓恂背后另有他人出谋划策也说不准。 念及此处,她轻咳了声,试着探问道:“何仁之一案,是你们统帅亲自经手指挥的?” 她对自己的看法,他内心早已明了,也猜出她这么问的原因。 他霎时来了兴致,回她:“小娘子这话问得有趣,玄策军上下,除了桓帅,还有谁能调动一兵一卒?” “我就说嘛,你家统帅真有济世之才,别人没办到的,你家统帅办到了。”羽涅悻悻笑了两声,咬了口手中的梨子。 晓得她说的是违心话,他故意凑过去,开口道:“经过此事,小娘子觉得我家统帅为人如何?” 《北邺覆亡录》为正史,她思量着,哪怕桓恂这件事做得没错,但不代表他为人没有问题。 历史评价一个人,向来是综合性,并非从单一事件出发。 她仍相信史书上对他的评价,可隔子竞面前,她断然不会说实话:“好…好得很,桓恂大人真乃民之父母,国之柱石,清正廉明,明察秋毫啊。” “有他当这个定北边军统帅,简直是我等平民百姓之幸。”她不忘解释:“我就说坊间里传的,根本是没头没尾的事儿。” 听她说得天花乱坠,子竞唇角笑意更深,并未言语。 一路闲谈间,他们几个很快到了灵宝观门前。 三人勒马停驻,各自系好缰绳。 羽涅打算取下马背上的包袱。 她两手一提,沉得她又放了回去。 子竞瞥见她包袱沉甸甸的模样,踱步近前:“小娘子这行囊里,莫不是装了石头?” 她吟吟朝他一笑,故作娇嗔:“可不正是?路上还分了小郎君一块尝鲜呢。” 子竞作势揉了揉下颚:“怪不得我觉得你那梨子,颇为硌牙。” 他俩斗着嘴,未等羽涅再次施展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 闻声出来的琅羲,站在大门外叫她:“师妹回来啦。怎的还不进来,刘婶在灶上温了饭,就等着你们开饭呢。” 她朝他做了个鬼脸,回头应道:“我马上进来,小师姐。” 转身面对沉重的包袱时,她向来懂得该求助时绝不逞强。 至于找谁,她瞅准了身边人。她忽地眨眨眼,完全不在乎自己刚还想跟人互怼,嗓音瞬间软了八度,一双眸子柔软,眨巴眨巴:“帮帮忙小郎君,看在我好歹分了你个香梨的情分上?” 第27章 子竞垂眸瞧她故扮的娇弱,轻“啧”了声,似是可惜:“娘子若真诚些,或许在下就从了。但碍于娘子不是诚心求我,在下还是识趣些,退下罢。” 他向来说走那是头也不回,转眼真的潇洒独自一人进了观中。 气的羽涅对着空气打了一套太极拳。 谢骋望见这一幕,走到她跟前,说道:“谢某来帮道长拿。” 刚坠入谷底,转而又看到曙光,羽涅也不推辞,对着谢骋连连道谢,帮他拿着刀。 饶是谢骋这样的练家子,刚一上手都觉得这包袱不轻,真给里头装了石头似的。 羽涅跟在他后面,两人进观门时,丹房的烛火已经亮起,窗户上映着子竞的影子,不知他在忙碌何事。 将包袱放置她房内的桌子后,谢骋也快速回了房里。 饿到现在,她肚饿至极,打算吃完饭,再来给大家分荣家给的吃食。 出了房门,她原本想叫着子竞二人一起。 但见他们房门关着,她一个女子又不好直接推门进去,索性先去了灶房等着。 琅羲和刘婶刚把饭菜端上桌,平时都是四个素菜加个汤,今日居然多了条香喷喷的红烧鱼。 羽涅闻着香味凑了过来,一屁股坐在自己位子上,眼睛直勾勾盯着那条鱼:“今晚有何喜事,突然改善伙食了?” 刘婶盛着最后一碗饭:“沈丫头说你去荣家送那孔雀蓝了,我们几个都觉着你准能成。因此阿悔特意跑后山水潭里钓了条鲤鱼,就等着给你庆祝呢。” 羽涅一听这话,心头一热:“你们就这么信得过我?万一失败没成,这鱼岂不是浪费。” “失败又有何妨。”琅羲笑道:“要是失败,那你刚好多吃点肉,才有力气继续捣鼓下去不是。” 坐在她身旁的阿悔,跟着连连附和。 忙碌调制孔雀蓝这几日,身边人都心疼她晚睡早起的。其他事上基本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吃饭时候也紧着她,总挑好的买,生怕她吃不好。 这种家的温暖,原本在另一个世界,她也极少感受到。 从童年起,她跟着母亲不停搬家,要不断认识新的朋友、同学,不断适应新的生活。 这样不断变化的一切,直到大二那年才正式安稳下来。 但安稳日子才没过多久,她就意外来到了这里。 又要开始适应新的所有。 好在这十六年中,她的家,没再变换过。家的温暖,也时常能围绕在她左右。 这又何尝不是,“因祸得福”呢。 “快趁热吃吧,都这个时辰了,想必你也饿坏了。”琅羲说着,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她碗中。 羽涅探头往院里张望,不见子竞他们人影,她未动筷子道:“怪事,子竞和谢护卫怎还没来?” 她这一问,琅羲心中也是疑惑,按往日习惯,这两人早该来了。 “莫不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我去前院瞧瞧。你们先吃。”说罢,琅羲放下筷子准备起身。 阿悔按住她肩膀,示意自己去。 琅羲点点头,没有坚持:“那我们先等着,师弟快去快回。” 阿悔人朝外走去,羽涅扒了两口碗中的大米饭,说起今日在荣家历经的事来。 说到给他们带回来的糕点水果,她打算等会儿分给大家吃。 闲话没说多久,转眼阿悔跟着子竞,以及谢骋三人一道往灶房走来。 见二人姗姗来迟,她托腮道:“两位若是再晚些,这鱼怕是要摆尾游回湖里去了。” 子竞与谢骋撩袍相继落座,正与她相对。 子竞拿起筷子,轻笑了声:“若真能见死鱼回生,倒也是桩奇事,赏了奇观也算不枉此生。” “观赏奇观是不错,但可我没鱼吃可不行。” “没鱼吃,不是有在下。在下武力不精,捉几条鱼吃还是不成问题。”他指腹拨弄着桌下拇指上的玉韘,笑意浅淡。 她扒着碗里的饭,浑然不觉这话有多亲近:“看来小郎君捉鱼技术不错,改天见识见识。” 琅羲等人目光含着不明微笑,唯有谢骋望了自家大人一眼,神情平常,默不作声端起碗吃饭。 饭吃到一半,刘婶说起明日晌午,打算蒸些槐花来吃,询问子竞二人有无忌口的地方,或者他们若不喜欢吃清蒸槐花饭,她可以做些其他吃食。 闻言子竞放下碗筷,温声回道:“多谢刘婶好意,只是我与谢护卫已收拾停当,明日晌午,要辞别观中了。” 作者有话说: ---------------------- 耶耶耶21个收藏了,谢谢大家(鞠躬) 怀远篇用不了多久就快完结啦 第23章 天子薨 晴天霹雳般的一句话,众人皆怔了片刻。 离别之事太过突然,琅羲探问道:“玄策军不是要驻扎怀远数月,校尉与谢护卫为何要急着离开?” 谢骋回道:“实是事出有因,不得不辞。这些时日在观中承蒙照拂,已是多有叨扰。俗话说‘客去主安’,我与子竞若再久留,反倒过意不去了。” 羽涅顿时联想到何仁之一事,但不见他们明说,她也不好点破,只是问:“如此说来,那二位可是要回定北边军府去?” 她不清楚何仁之的案子具体到了哪一阶段,误以为他们要率兵离开。 “怀远军务尚未完成,明日未时,我二人还要去府衙审理何仁之一案。” “审理何县令?”琅羲疑惑出声,语气恰有自己听错之意。 刘婶眼珠子瞪得溜圆:“哎哟喂!两位郎君要审那个能一手遮天的官老爷?我这没听错罢?” 话说到这份上,便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 羽涅是个藏不住事儿的,终是憋不住,望向对面坐着的少年:“这事儿可以说么小郎君?” 她叫他小郎君叫得顺口,一时没改过来。她这几日叫得多了,其他人也已习惯。 子竞启唇:“但说无妨,此事已非机密之事,反正明日一过,满城都会彻底知晓。” 他这么一说,她不再有所顾虑,便把听到关于何家的事,一一给琅羲等人复述一遍。 其中包括了他们二人在回观路上说的,但这里面,她没有讲述关于她对玄策军来怀远的谋划推论。此事放在此时说,显得不合适。 左耳听得贪赃枉法倒不足奇,右耳竟闻何家卖国求财,这倒是惊了其他几人一惊。 刘婶拍腿大骂:“好一个吃人饭不干人事的东西,居然勾搭外贼,这般数典忘祖的勾当,对得起他家祖宗吗?” “还何人知何人知(何仁之),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呦!这不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吃里扒外的卖国贼了。” 听罢刘婶这一通骂,羽涅不禁比了个大拇指:“咱们刘婶好口才,妙语连珠的,这番话说得痛快。” 刘婶圆润的脸庞笑开了花:“还不是你们教我认字的功劳,如今可算派上用场了。” 二人互相挤眉弄眼使了个眼色,别提多自豪。 听闻何仁之下了大狱,向来温婉贤淑的琅羲,面上都畅快起来:“守得云开见月明,这何仁之作恶多端多时,今日终遭天谴,真是老天有眼。”她转向子竞二人,称谢道:“多亏有桓校尉、谢护卫这样的清流当政,我等普通百姓,才有好日子过。如今能得见青天,实在是怀远之福。” “你们玄策军,真是干了好事哩。”刘婶不忘在一旁附和。 子竞笑意不深地:“为民除害,乃我等职责所在,诸位不必挂怀。” 他话音落地,羽涅好奇问:“那明日,你们去府衙审完何仁之,会立即将他问斩么?”她虽不懂办案流程,但对这种鱼肉百姓的贪官,向来觉得早些送他们下地狱才好。 “恐怕不能。”子竞撩起眼皮瞧她。 “为何?证据确凿也不能杀?”她实属不解。 他夹起块清炒豆腐,放进碗中:“天子晏驾,国丧期间,停刑止杀。百日丧期过了,才能送囚犯上刑场。” 听闻皇帝驾崩,其他四人半晌蹦跶不出来一个字。 羽涅到底是后来者,对帝王死了这种事没太大感受,也是最先回过神来的那一个。 她心念,原来那日城中急报,说的是天子薨之事。 “圣上驾鹤西去,这样重要的事,怎不见衙门昭告?”她问。 天子哀诏到达当日,官员皆需披素服,头戴乌纱帽黑角带子。斋戒三日后,公开宣读诏书。 可直至今日,官府都无任何动作, 谢骋道:“急报到达当天,柔然人正好攻城,何仁之自然而然将此事耽搁。后面几日里,他忙着派人监视我们,忙着为自己洗脱嫌疑,更没空哀诏一事,心思也没在这上面,于是拖到了现在。” 琅羲攒眉蹙额:“天子宾天这等关乎国本的大事都敢玩忽职守,何仁之当真胆大包天,即便此番能洗脱通敌嫌疑,难道他就不怕太守闻风弹劾?” 州郡太守,实为县令之司宪,总揽督察之权。琅羲有此一问,原也在情理之中。 第28章 子竞听罢,笑了声:“定州郡太守若真恪尽职守,何仁之岂能猖狂至此” 琅羲一怔,郡太守在定州风评向来清正,从未有错。哪怕何家与他为姻亲,也从不徇私。 前两年旱灾之时,何仁之救灾不力,太守赵书淮亲自到场督促,将何仁之骂了个狗血淋头,完全不留脸面,自己还掏了腰包。 此类之事不胜枚举…… 可子竞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羽涅也听出了不对,讶异不已:“你是说…这两人狼狈为奸?”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折子戏里常有的桥段。”子竞话说得已经非常明了。 “难怪…难怪……”羽涅感叹赵书淮做戏能力之强,简直令人敬佩,气愤道:“我原以为,是何仁之欺上瞒下的本事了得,熟知人家两个根本是一丘之貉。” 琅羲等人闻言默然,面上神色几经变幻,终是缄口不言。 这般真相,任何一个怀远百姓听了,都会觉得心寒齿冷。 晚膳用毕,大家各自忙自己的事去。 羽涅越想越胸口郁闷。从灶房出来,往前院去时,她陡然出声,转眸看向身边人,出声问:“那太守听闻是皇亲宗族,他犯法,会与民同罪么?”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句话说得中听,饶是风月转了千百年,都不一定能完全践行。 子竞漫不经心瞧了她一眼:“小娘子怕他死不了?” 她犹豫须臾,随即点头。 少年双手负在身后,语气温和:“娘子无须忧虑,在下的刀下,没有王侯将相,只有罪不容诛。” “其罪当死,他必死无疑。”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并无血腥之味,跟唠家常似的,可字字都像铁板上钉钉,听着反倒让人心里踏实。 她闻言,一张小脸笑得娇俏,对他所言深信不疑。 一听这样愚弄百姓的人,会得到应有的罪罚,她整个人都轻快起来,仰头望了望高悬屋脊上的弯月,喟然道:“今夜月色,倒是真美。” 适才还愁怨的人,眨眼间却有心思观赏起月亮来。子竞轻嗤了声,言道:“方才还忧国忧民,转眼到有心思拈花弄月,你这脸变化的,比翻书慢不了多少。” 谢骋跟在他俩后头,琅羲跟阿悔脚步快,已先回各屋。 她眉眼一弯,笑得娇甜,往他跟前凑了凑:“有小郎君在,天塌了都不怕,我还忧心甚么?” 子竞眸色微凉,未移动脚步,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 他再次想起,义父身边的那个女人。两张没有任何共通之处的脸,骗人倒是有一套。 众人各自回房,羽涅走到桌前解开沉甸甸的包袱,将里面的吃食一一取出,仔细分拣起来,打算分给其他人。 分东西的过程里,想到子竞二人明日就会离开观内,她心中颇为伤感。 认识的人骤然要离开,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烦闷。她向来心底柔软,哪怕是只看见路过的野猫死了,也会难过好多天。 可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明天不走,他们也迟早得走。 提早适应也是好的,况且剩下的这些日子又不是见不到。 她这么宽慰着自己,手里动作不停。荣家给的东西,光糕点就有十盒,更兼各色时果,怪不得她拿不动。 枇杷、蜜饯这些小一些的鲜果她不消片刻,皆已分装妥当,唯香梨硕大,盒子装不下,只得放在外头。 瓜果分完,她接着分派糕点。开了三个装糕点盒子后,她刚将第四个盒子掀开一个缝隙,人倏然愣住。接着,不可置信般一把掀开整个盖子。 但见盒内金光灿灿,熠熠生辉,里头安安静静码着二十枚麟趾金。 * 山中炊烟袅袅,一大清早,灶中柴火烧得噼里啪啦响。 羽涅站在窗棂前,正清洗着刘婶刚从院后摘下来的槐花。 她边洗着,目光不禁往柴火堆那边瞟,身姿英朗的少年,正手拿斧头砍劈着碗口粗的干柴,动作干脆利索。 “唉……” “唉……” 她连叹两声,刘婶听见,打趣道:“容丫头,你这早上就怨声载道,是真有愁难解?还是舍不得那个谁?” 她顺着说了句:“舍不得那个谁……” 刘婶一听这话,立马跟个说媒的似的凑过来,直撺掇她:“舍不得就上去留着,人不是还在这儿么。” “而且你看看你俩,郎才女貌年龄又相仿,我瞅着般配得很,简直天生一对,槐树叶子都没这么配的。” “槐树叶子也要配对?”她眼神狐疑,看向刘婶。 刘婶差点被她的话噎住:“哎哟我的傻丫头,你这说的甚胡话,槐树叶子配什么对。我意思是,你和那小校尉都是有福之人,且人都又俊俏,这不正合适。” 羽涅淘洗着盆里的槐花:“可我又不是要嫁给他。” 刘婶一下弄不懂了:“不嫁?那你刚刚不是还说舍不得人家?” 她叹了口气:“我说舍不得,是舍不得他这个劳力,有人帮着砍柴挑水,能省多少工夫啊。” “啧。”她又往窗外瞥了一眼。少年已经劈了半院子柴火,干了这么多活,却连口大气都不带喘的:“这么贤惠的一个人,就这么走了,可惜了。” 刘婶给她出主意:“贤惠你还不留着?他可是正儿八经官家人,虽是个行伍,可人勤快,又俊俏。这身板,这力气,劈柴劈得这么利索,将来过日子准是个好手。” 羽涅把自己曾想过的事脱口而出:“唉呀刘婶你是不知道,我倒想过功成之后,讨人当我的贤夫,但异地恋没前途啊。” 刘婶跟没听清一样,一脸懵:“啥玩意儿?异地恋是个鸟东西?” 第24章 离观 口误这种事,偶尔她难以避免。 好在“异地恋”这词儿,不难解释。 “这个异地恋意思就是,两个人经常不在同一个地方生活。”她解释道:“比如,玄策军大本营在凉州以北,而怀远又在凉州以南。南辕北辙的,他到时军务完成回去,我又留在此地,这就叫‘异地恋’。” 刘婶听她解说结束,恍然大悟,不觉得这是个问题:“感情这就叫异地恋,那你跟他去一个地方不就得了。” 羽涅正要说话,院中的砍柴声渐次停了下来,怕被院子里的人听见她们议论他的声音,她随即噤声,朝他灿烂一笑:“小郎君干活可真麻利,这才不到两盏茶工夫,就把柴全劈完了。” 砍柴这种粗活,子竞好多年都没接触过,饶是做起来手也不生,十来年前的肌肉记忆还在,速度也快。 刘婶跟着夸道:“每次小校尉都帮我砍柴挑水,辛苦校尉,快进来喝口茶,歇歇。” “行。”子竞未推辞客气,他取下缠在掌心的粗布,宽阔有力的手掌上,一条从右往左伤疤赫然可见。 能留下如此深的疤痕,可见当时受的伤,定然非一般严重。 进了灶房,刘婶已将茶倒好,他长腿一跨,坐在横条凳子上。 茶水温凉,他端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 刘婶回到案板前,边切着手中的青菜,边瞧他问:“小校尉觉得我们观中这茶如何?口感比不上官家的茶叶,应该也是不差罢。” 子竞拎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半碗,笑着回:“当然不差,这茶回甘清甜,倒有几分像玉泉龙井之味。” 刘婶听了哈哈大笑:“小校尉说胡怪好听嘞,咱们自己炒的山野粗茶,也可比得上那千金贵的龙井了。” “刘婶笑了,御茶而已,有何比不得。”他语气淡然。 刘婶听他说话,笑得更合不拢嘴:“哎哟,小校尉说话我喜欢听。” 一旁洗菜的羽涅听见他的言论,登时心里对坐在桌前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寥寥几句话,云淡风轻地就把人逗成这样,还是有点本事在身上。最重要的是,他脸上丝毫看不出是故意夸人才这么说。好像普通茶能跟御茶相提并论,坐在一张席子上,是不用大惊小怪,而是天生如此的事。 “佩服,佩服!”她暗暗咋舌道。 子竞轻嗅了下碗中清茶,转而问:“这茶是甚么做的?” “是嫩枣叶蒸干炒的。”羽涅回。 “枣叶?”他似是没想到:“未曾想,枣叶也可制茶。” “小郎君这就不知道了吧,这就叫普通人民也有大智慧,枣叶都能给你炒出龙井香来。” 边陲大多为苦寒之地,怀远却是少有的不荒凉地段,桑麻翳野,沃土千里。 但茶树这样的娇贵树木,在这样的地界犹自难以存活。 每日饮茶,又是西北一带固有的习惯。好茶哪里是寻常百姓消受得起的?莫说买不起,便是有几个闲钱,也轮不到平头百姓来享用,只能寻些其他物品替代,他们观也不例外。 各种可以用来炒茶的叶子试过后,还是枣叶的制成茶的味道最好。 因而常日里,他们煎的都是嫩枣叶制的茶饼,抑或野生黄芩根炮制的早茶。 第29章 观中的茶饼,都是崔妙常跟刘婶一起炒的,先蒸焙,再炒干,味道极为好。 连喝惯了顾渚紫笋的荣大贾也喜爱得不行。 因此每年春季观里制好茶饼,他们都会送些到荣宅去。前段日子就是如此。 羽涅将洗净的槐花沥在竹筛里,在案台忙活了半日,她腰背发酸,这会儿总算得了闲,挪到长桌前坐下。 她伸了个懒腰,捏了捏后脖颈,扫见他掌心的疤痕。 正欲打算问的她,还未来得及开口问,被一旁刘婶打断:“小校尉准备何时去府衙?” 子竞道:“喝完这杯茶,我等便要启程了。” “不急不急,好歹吃了中饭再走,县府离咱们这儿又不远,抬脚就到的事儿。”刘婶听他这么说,没有来一阵心急,看向一旁的羽涅:“你说是不是萋萋?” “抬脚就到?”她丝毫没领悟到刘婶用意,也忘了自己要问的话,言道:“刘婶你这也太夸张了,虽说七里路是不远,可也得一会儿工夫呢,他们要忙着审那贪官何仁之,这可是为怀远做好事,可得尽早呢。” 刘婶生平头一回感到何叫对牛弹琴,忙说道:“做好事也不急这一时半刻,饭马上就熟,哪有让客人饿着肚子出门的道理。而且人小校尉起这么早,帮忙砍柴砍了这么半天,这会儿肯定饿了。” 不等羽涅回话,她扯过话头看向子竞:“小校尉听我的,吃了饭再走,先歇息歇息。” 这一下,连给他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但砍柴对他来说跟活动筋骨无异,他回道:“多谢刘婶好意,巳时末,时候不早,卢近侍在府衙等着我跟谢护卫前去处理要务,我等不便久待,喝了这碗茶,也该动身了。” “我蒸的槐花饭味道可清甜了,小校尉尝尝再离开也不迟,这再急也不差一碗饭的事儿。”刘婶极力挽留。 羽涅见状,出言道:“刘婶,为国为民的事那都是大事,你就让他去吧,横竖不在这一天,他人不过是去了城中住,你想让他尝尝你的手艺,改天也行啊。” 听完这话,刘婶差点背过去,还不打算放弃,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吃饭完,你不是还要给荣大贾家还那盒子里的东西去,你们仨到时一道,也安全些。” 羽涅完全没有接收到信号:“我立即走不开,院子里还熬着颜料,我得等这一锅做完了才行。” “不是有阿悔帮你看着。” “可小师兄等会儿还要帮我去山里再采撷菘蓝草来,家里的不够用。” 她这完全“油盐不进”,刘婶眼睛都快挤疼了也不见效果,只得朝子竞道:“这可真是…今日算是赶不巧了,下回定要叫小校尉和谢护卫尝尝老婆子我的手艺。” “下次一定。” 子竞虽不知她们俩背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瞧出刘婶这番挽留别有深意。 他长指轻叩着茶碗沿儿,眸底玩味浅淡。若不是今日身上还担着差事,他倒真想留下来瞧瞧这出戏后面如何唱,能寻个乐子也不错。 最后一碗茶水饮完,他再未久坐,起身告了辞。 礼节在身,且好歹相识一场。羽涅、琅羲等人送他二人至门外。 此别不是永别,几人互道了几句珍重。 子竞身形挺拔,端坐于马背,手握马鞭拱手:“今日一别,便不说甚么山高水长,三迭阳关之类的客套话。诸位若得闲,随时可来府衙一叙。过了今日,那衙门牌匾,可就要换上我玄策军旗号了。”他声调是少年人毫不掩饰的桀骜。 凝视着马上的人,羽涅忽然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她总觉,他行为言语时而温润如玉,时而狷狂不羁,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共居一具躯壳,甚是怪异。 这念头不过如日不移晷般掠过心头,转眼便消散无踪。她摇摇头,只当是自己多心,并未当回事。 她笑容花明柳媚:“小郎君放心,有空我和小师姐他们一块儿看你去。” 他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好似灼灼之日:“那在下就在府中,恭候小道长大驾光临。” 说完,他不再耽搁,一拽缰绳拨转马首抽鞭猛然挥下,那匹黑色高头大马嘶鸣一声,扬长而去。 间不容瞚,转眼两人身影只消剩一个黑点。 羽涅叹息了声:“我勒个老天奶,这马甚么品种,跑的是不是也太快了点儿?” 琅羲回道:“此马名为盗骊,天下名驹,数量稀少,日行最高可达万里。” “日行万里?我以为马最多可日行千里,万里是不是太夸张了点?”她嘴张得都合不拢。 琅羲转眸看她,温婉笑道:“定不会有错。景仰弟弟徐采,前年武举及第,如今在宫中任中郎将,专司宫禁巡查。他幼时最爱研究这些跟军中有关之物。那时我们常一同琢磨,我也耳濡目染了些。” 听闻“景仰”二字,羽涅笑得暧昧:“说来小师姐生辰将至。当初你家人听那算命的说,姐姐只要在观中过了十九岁生辰,这命里大劫便算渡尽,因此才送你来观中。如今时限快到,这婚嫁之事到时自然可行。” “你和你那徐哥哥早定有婚约,情投意合。他已年方二十有三,如今通过策试去了皇都,在秘书省担任著作佐郎,修撰国史,有了职业功名。你们打算何时成亲呐?” 提到徐景仰,琅羲眉目尽是羞涩,低眉垂眼,柔声道:“他身在建安,我在千里之外的怀远,何时见面还说不准呢。” 羽涅嬉笑道:“这有何说不准,待你下次修书与他,不妨问个分明,打算选甚么日子来娶你。” 闻言琅羲更是耳根绯红,看都不敢看人:“你这丫头愈发口无遮拦,莫要再胡说,不然罚你抄经书去。” “大殿内香快烧没了,我要去换香,不跟你说了。”话音未落,琅羲提起罗纱裙裾,急步跑进观内,生怕有人再拽着她,唠两句有关徐景仰之事。 羽涅仓皇的背影,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轻叹道:“鲜少见小师姐有这般女儿家的情态,能娶这样的美人回家,我倒真有些羡慕那徐景仰。” 刘婶趁她不备,在她脑壳上轻敲一下,说她:“你可别羡慕别人,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你要真羡慕琅羲他们恩恩爱爱,倒不如自己抓紧。你要选贤夫,那小郎君刚好和你胃口。” 羽涅揉揉自己的脑袋,回道:“哎呀疼,刘婶…” “你还知道疼啊,我跟你说的你听进去没有?” “听进去了听进去了……我两只耳朵都听进去了。但是成亲太累人,再说我选人家也得看看人家的意愿啊,他年少貌美,又出身富贵,说不定早有婚约在身呢。” “你连问都不曾问,怎知这些?”刘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羽涅不再接话,挽着她胳膊朝灶房走去,满脑袋都想着那散发着清香的槐花饭。 至于选夫一事,她耳朵里没进去一个字。 ----------------------- 作者有话说:晚上加班,耽误了些时间。 终于写完了嘿嘿 第25章 怀远 一入夏令,天气渐渐蒸腾起来,连地砖都被晒得发烫。 子竞与谢骋一走,观里顿时空落许多。 连着两日,羽涅甚是有点不适应。 人多热闹,她是个不喜静的人,没人跟她斗嘴,颇有点无聊了些。 无聊,真是无聊啊。凉棚下,她单手托着腮心念道,明亮的眼眸微眯,老远看过来跟要睡过去一样,搅弄着药锅中的颜料。 瞧见她懒散的模样,阿悔以为她被日头扰的发晕,特意跑到放杂物的屋子翻出张竹条编织的凉席。 席子往凉棚顶上一搭,登时隔绝不少暑气。 她总嚷着被晒的热,昨日他便顺着檐下支了一个简易的棚子,遮阳避雨好用得很。 给荣家制的颜料,如今已成了大半。再费两日工夫,便能悉数完成。 得了巧,做起事来事半功倍。与头一次应承荣家的日子,目前交货时间早了多半月不止。 琅羲正用油纸仔细裹着颜料,瞥见羽涅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不由轻声道:“师妹若是乏了,不如回屋躺会儿,这里有我与阿悔照应着,出不了岔子。” 羽涅懒洋洋搅着锅中颜料,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了揉眼睛,人倒是精神了几分:“我不困小师姐,就是一直坐在这儿闷得人发慌,无聊了点儿。” 琅羲嫣然一笑:“这桓校尉跟谢护卫一走,你这两日看起来没精打采的,若是想念那两人,不如进城去看看。” “我不去。”她转着药锅里的勺子:“前天我们去给荣家还那一盒麟趾金,荣夫人不是说,县府从上到下被撸了个遍,何家十几口人全被下了大牢。这会子,那两人定然忙得不可开交。我去了,不是给人添麻烦。” 说着,她像是有些可惜:“都怪咱们彼时进城晚了些,县府又在城南,离得远。不然还可凑个热闹,看看那何仁之的下场。” 第30章 “还有那何尘劳,上回在酒肆撞见他,他嘴中不干不净,我用斑蝥制成的粉教训了他。这次入了大牢,想他以后再没机会作威作福,口出狂言了。” “那自然是,何尘劳手上罪孽,比起其父何仁之有过之而无不及。依北邺律法,他能不能活都是个未知数。” 炒制好的颜料全都悉数包好,琅羲把封好的数十帖孔雀蓝数了一遍,按照顺序依次放入木箱之中:“六十六帖,数量过半,再做六十帖,咱们便可给荣大贾家交差了。” 联想到荣家之事,琅羲顿了顿:“说来你能掌握这孔雀蓝技法,跟那何家还脱不了干系。若非他们步步紧逼荣家,我等又怎会知晓荣家正缺此色?既不知晓,自然也无从赚取这笔银钱。” 琅羲颇有感而发:“这世间万物,真是息息相关,福祸相依。” “小师姐说的是,不过咱也不必感谢那何家,这是幸好我调制出来了孔雀蓝,要是调不出来,玄策军又没发现他贪污卖国一事,那荣家岂不是大祸临头,怕是难逃灭顶之灾。”这话说的极附和旁边阿悔心意,他比着手势,夸她说得对。 他们三人在后院谈兴正浓,丝毫未察觉前院传来的阵阵呼声。 此时恰逢刘婶自外头采了野菜回来,领着那人一同来了后院。 羽涅望见跟刘婶一道而来的人,热络打着招呼:“张屠户,有些时日未见,近日可好?” 这张屠户生得魁梧,眉毛浓得像是沾了墨水的毛笔头,双目虽不甚大却炯炯有神,说话透着一股憨厚劲儿:“多谢小道长挂念,家里近来风调雨顺,肉铺生意红火,样样都顺当。” 羽涅道:“顺当就好,但今儿是月中十五,屠户怎的今日来了?” 每月十五这天,整个灵宝观闭门清修,只专心诵经打坐,概不见客。她以为张屠户前来上香拜神,求签问卦,才如此发问。 张屠户笑得淳朴,将手里的竹篮子往前一递,说道:“我家夫人娘家来人,带了些特产,她命我给各位道长送些来尝尝。她说上次琅羲道长法事做得很好,下次还要请道长前去。” 琅羲忙上前一步,合掌推辞:“使不得使不得。斋醮科仪原是小道分内之事,家师临行前千叮万嘱,断不敢忘。屠户已布施过香资,这…这如何再好意思收其他厚礼。” “这算不得厚礼,不过是两瓶绍镇黄酒,外加三瓶雪梅酱与两盒孜然粉。”张屠户掀开篮子上的盖子给她看:“道长切莫客气,收下就是。” 这些东西,都称得上稀罕物。在怀远这样的地界儿,寻常集市上也难觅踪影。 平常光是凑齐这几样,怕是要托往来商队捎带,少不得要等上两三个月,还得看运气能否带来。 属于想买都难以买到。张屠户相当于掏了大价钱。 “这般厚礼实在受之有愧,我们如何收得下。”琅羲推却着:“屠户大哥与尊夫人的心意我们心领了,这些厚礼还是带回去与家人共享才是。” 张屠户态度坚决,执意将竹篮往案上一搁:“道长若执意不收,便是不给我夫妇二人这个脸面了。” 琅羲方要开口,张屠户接着道:“道长权当这是庆贺何家伏法之礼罢。那何仁之在怀远横行多年,骑在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头上许久,前日见他一家老小被玄策军押上囚车,街里街外无一不欢呼雀跃,满城百姓哪个不拍手称快。” “税银一年能收七八次,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跳井的跳井,卖儿鬻女的卖儿鬻女……”说着说着,张屠户忽地抹起眼泪来,红了眼眶:“我那几十年的老街坊…若是能亲眼看见今日,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羽涅明白张屠户口中的“老街坊”,便是当年意外亡故的粥铺老板。当年那场大火,不仅烧毁了半条街巷,也连累肉铺遭了无妄之灾。 听完张屠户一番话,其余人皆默然不语,心下酸涩。怀远百姓这几年过得有多苦,只有怀远人知晓。 刘婶性情柔软,终是也没忍住泪水,上前安慰张屠户道:“大兄弟,你也别难过,如今那何仁之就是恶鬼进了阎王府,准跑不了。” “哎哎……大姐说得是。”张屠户用袖口抹了把脸:“瞧我这粗人,一提往事就止不住泪,倒叫诸位看了笑话。” 羽涅摇了摇头,轻声道:“屠户说的是哪里话,若非至情至性之人,屠户又怎会为故人落泪。” 琅羲也道:“我师妹说得没错,屠户也是性情中人而已,我们这些小辈怎会看笑话。” 张屠户浑厚笑着,刘婶要进去给他倒碗茶水,但被他婉言谢绝,连连摆手道:“不必劳烦,家中还有事,得赶回去,就不叨扰诸位清修了。” 见留他不住,羽涅与琅羲相视一眼,转身去取了荣宅给来的几样精细点心,仔细装进食盒,不容推脱递到他手中:“这些糕点屠户带回去,给家里人也尝尝鲜。” 张屠户推辞不掉,连声道了谢后,提着自家竹篮出了观门。 目送屠户离开后,羽涅等人回到观中,说起刚才一幕,众人心中都不是滋味。 刘婶愤然开口:“他日要是砍这何仁之的头,我定要去好好看看,看看这人的血究竟是不是黑的。” “血是不是黑的尚且待定,但他心是黑的无疑。”羽涅出声道。 跟着她话音,阿悔在空中比划了好一会儿,连平时言和心顺的他都愤愤不平。 看他比划完,羽涅搭上他的肩膀:“小师兄莫生气,明日我去给咱探探情况,看看那何仁之哪天砍头,倒是咱们就在他的忌日好好摆上一桌,庆贺庆贺。” 刘婶一听她要去城里,登时眉开眼笑,也不细究真假,紧跟着说:“就是就是,你可得替咱们好生打听仔细了。回头咱定要好生张罗,比过年还要热闹,挂彩灯、放炮仗。” 羽涅刚要解释自己只是随口一提,不料琅羲竟也肃然附和:“明日我同师妹一道去,咱们都去,正好也探望桓校尉和谢护卫。” 琅羲是个疾恶如仇的性格,平时温婉的她,这会子却显出几分罕见的锐气,恨不得直接冲到府衙,问问那何仁之的死期。 大伙儿都这么说着,她倒不好意思再说其他,张开的嘴又闭上,只得应了下来。 * 翌日晌午刚过,观中四人便收拾停当。 羽涅给那匹小红马套上挽具钩,今日他们四人出行,一匹马不够用,得用马车出行。 套完挽具,她跟阿悔坐在车板边缘,等着琅羲与刘婶出来。 刘婶特意用食盒装了新蒸的槐花饭,跟用张屠户送的黄酒蒸成的南瓜才上了马车,琅羲帮忙提着食盒跟在后头。 车辕发出吱呀呀的声响,马车沿着官道晃晃悠悠进了城。 他们一行人一路到了府衙,羽涅仰头看了看眼前的官府,跟之前没有两样,倒是门口守卫换了人。 看装扮,就知是玄策军的人马。 羽涅轻巧跃下马车,整了整道袍的衣襟,走到大门前向守卫行礼。 跟门口守卫禀明来意后,后者进去禀报。她站在大门等着。 马车里,琅羲几人微掀起帘角,观察着周围情况。 约莫过了一会儿,守卫从里头快步出来,抱拳道:“我家大人请各位道长到偏厅等候。” 羽涅闻言回身,朝马车方向抬了抬手。 琅羲几人见可以进去,旋即提着东西下了车。 守卫引着众人穿过回廊,看着越往里越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县令府,他们几人瞠目结舌,不料想这县府后院如此奢靡。 守卫带着他们几人到了偏厅就座,府中婢子相继奉上茶水。 环视了一圈,不见子竞人影,羽涅疑惑朝守卫道:“你家大人呢?” 守卫恭敬回:“回道长,我家大人正在地牢审讯要犯。” ----------------------- 作者有话说:虽然今天又没伸上榜,但是我29个收藏了耶 感谢大家支持(鞠躬[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第26章 布局 一听子竞在地牢忙活,羽涅猜度着肯定是在审问何仁之,于是没再多问下去。 守卫安顿好他们四人,并未多待,转身退下。 这守卫没去大门口接着值守,反而抬脚转去了西南角。 风水学上,西南为坤位,其性属阴,主肃杀沉郁之气。州县衙署多于此设黑牢,暂羁重囚。凡谋逆叛乱、贪污通敌、枭盗之属,皆关入此间,候大审。 守卫来到地牢门外,一股阴湿晦涩的气味迎面而来,其中隐隐夹杂着血腥气,让人闻了胆寒。 门口,卢近侍早在等着,他表情肃穆,一张黑脸不笑时更是吓人。 守卫将羽涅等人的行动汇报给他,卢近侍听完手一挥,让其退下。他继而回身进了牢中,越过三间牢房后,他走到第四间,迈步进去。 地牢沉于地下两米处,阴冷潮湿,不见天日。天窗就一道窄缝,半指来高,尺把长,透进来的光,除了人脸,压根看不清其他。 第31章 但为了审讯,牢房里点了两个连枝烛台,亮堂许多,饶是水火棍上血印子也搭眼瞧得清楚。 卢近侍一进来走向坐在太师椅上的少年,躬身在其耳边道:“大人,灵宝观那群人前来寻你,我安排他们在偏厅等候着。” 少年未应,单手搭在一把蟠虺纹柄形制的匕首上,匕首刀尖朝下,深深没入桌木之中,细长的血水蜿蜒流至他靴边。 他目光仍凝在绞刑架上。架上的人手腕被铁链悬吊着,腕骨因挣扎而磨得血肉模糊,囚衣也被血水浸透。旁边木桶里的水浑浊不堪,上头漂浮着烙铁上的灰和半截指甲,昭显着这场审讯的残酷。 他声调飘然:“何大人嘴硬了三天闭口不言,现下…还不打自招么?” 许是受不住刑罚,少顷,何仁之有气无力,嗓音沙哑:“本、本官说了…那些册子上的东西…都是栽赃陷害,跟本官无关。 我、我从未向城中那、那些富商收取所谓的‘贡礼’,这根本是子虚乌有。至于柔然人,那些军械粮草,都是他们威逼于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哦?”少年随意拿起桌上的花名册,漫不经心地翻开一页。念道:“宁熙五十六年,中秋,城东荣家,献黄金百两,白银百两,金簪一对,骑虎人形佩一对,孔雀蓝铺首衔环纹莲座花口瓶一双。同年次月,城西王家,献黄金千两,青白釉云纹执壶温碗两对,鸟兽纹青铜镜一个。” 随着他每念一句,何仁之的脸色就灰败一分。 “同年同月,城西李家,献黄金百两,龟钮金印一枚,白石佛坐像一个,凤冠玉人配一对,锦缎上百匹……” 少年合上册子,短“啧”一声:“县令大人方才说,从未收取贡礼?那这些…又作何解释?” “册子是从你密室搜出,入口藏在书房红木博古架后,这怀远能有几个人知晓县令家有密室,还能密室入口在哪儿?” 他不紧不慢道:“册上所列的富户,本官已逐一核对,他们不仅指认了你的逼贡行径,连每年给你进贡的次数,献额都留有底稿留存至今,刚好跟你宅中摆的那些古玩一一对应。县令大人若仍说是陷害,莫非这些商户全城联手,就为污你一人?” 这本名册,原是何仁之用来要挟商户的“纳贡账”。谁若短了孝敬,不在册中,多半是祸在旦夕。 如今铁册在手,倒成了钉死他的罪证。 花名册上献金数额庞大,抵得上两个郡的岁入。可见何仁之在位这些年贪了多少。 有道是死鸭子不怕开水烫,何仁之死到临头还在狡辩:“定是那主簿所为…他打着本官名号,逼着、逼着城中商贾纳金。” “待本官察觉时,已铸成大错。虽严令其退还赃物,怎料这厮竟反咬一口,声称众人皆知是本官授意。他已经将一部分礼金用于生意,拿不出东西来。如若我执意归还,他就要向刺史递折子参、参我一本。” 卢近侍听不下去,严厉发问:“他不过是一个主簿,你一个县令,还管不了他?” 这话像是问到了何仁之心坎上,他恰有痛心疾首之感:“这主簿…实乃家父外室所出,与我有手足之谊。此事未发生之前,我二人为他人眼中贤兄贤弟,不分彼此。他所言,旁人必深信不疑。是本官…本官一时糊涂,害怕因此影响我的仕途,只得听之任之。” 言及此处,何仁之情真意切道:“他分给我的那份贡品,我都未曾管着,都是他一手打理,现如今事发,剩余的本官实不知情。但有所存,愿尽数充公,上缴国库。” 纵横沙场多年,人头滚滚看得多了,子竞如今素来爱看人演戏。越是漏洞百出,越是滑稽,倒能让他多笑几声,也不枉在此浪费时间。 子竞听他辩驳,伸手从卢近侍手中拿过一纸供词,扔向对面的人:“何大人不愧是玩弄的一手笔墨,但你那弟弟说的,跟你恰好相反。” “贪污案的事,你想辩驳也可。”说着,他拍了拍桌子上垒了厚厚一层的状纸:“这里,都是怀远百姓状告你的诉状,每一份我皆验看过。虽年月久远,许多物证已不可考。但有一份证据,足以定你死罪。” 话音未落,他已从腰间掣出另一卷供状。但见蝇头小字密布绢帛,墨迹犹新。翻至末页,仔细看去,正是前些日子被捉的柔然将领亲笔所书的名字。 “说来有趣,那突利军俟斤竟还没你能逞硬,烙刑都没用,就全招了。”少年笑得恣意:“恐是‘生’这个字太诱人,你也是个外人,他不但交出了你们之间来往的信件,还供出早在三年前,你就主动联络他们,可将库中军械粮草卖于他们渡过难关。” “他们倒是渡过‘难关’了,我朝兵马如何活?” 子竞负手起身,踱步向前:“私下开辟的粮道、与柔然人间的密信,威逼富商献金的名册、加重盘剥多收少交的税银……还有太多大大小小的罪责。何县令,你还想从哪个角度辩驳?” 罪证如山,人证如海。 半晌过后,何仁之冷笑了声:“早知你这个校尉暗地里来查我,怪我听错话,下手太晚,没能早早杀了你们。” “杀我?”子竞笑的温和,来到他面前停下:“何大人应该感谢我,暗杀二品大员,罪不容诛,没给你加上这一条,你应跪下求恩,说小爷仁慈。” “二品……”何仁之混浊的双眼倏然瞪大:“你不是一个小小校尉,你怎会是……” 似是想到什么,他骤然停住话音。 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陡然在他脑海钟滋生。 过了片晌,他才又不敢置信,惊愕失色着开口:“原来你、你是……桓恂。” 子竞不动声色,立于他身后的卢近侍听不惯,上前怒道:“住口!统帅的名讳也是你叫的!” 何仁之望着眼前人,一切疑惑之处,在这一刻才有了解释。他就说,他怎会恰好姓“桓”,虽说只是撞姓,可未免太过巧合。更蹊跷的是,谢骋当日手持令牌来捉拿他时,统帅的亲笔手谕竟来得如此之快。 原来……原来,那个他提防、鄙夷不屑,连太学门槛都没摸过,认定不过是行伍莽夫的桓恂,早就来了,而他直到这一刻才得悉实情。 可笑,当真是可笑。被愚弄的真相摆在眼前,何仁之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讥讽道:“还以为朝廷派了个多有雄心壮志的来,没想到竟是个黄口小儿。看来上头真是没人……咳!” 何仁之话未说完,卢近侍上前一刀柄猛然击中他腹部,痛得他弯腰不能闷咳一声。 卢近侍气不过,刀柄再次高高扬起,子竞抬手制止。 他面上不显愠色,听罢何仁之狂言,只是笑道:“让县令这样的入过太学,饱读诗书清贵人物见笑。我等行伍出身,不比你们这样世家子。但也无妨,你们这样的文人,终究要死在我们这些舞刀弄枪的人手上。” “读书人杀人,讲究个诛心不见血。但我不讲究这么个高雅之意。”他嘴边的笑意愈深:“即是杀人,当然要见血。县令还是好好看看这三日的太阳,三天后,你就得‘肝脑涂地’,再也欣赏不到这样的好景。” 听他说完,哪怕成了阶下囚,何仁之仍是趾高气扬:“哼,我婿乃燕王之子,皇室宗亲,我也算半个皇家人,你敢杀我,他断然不会放过你。” 子竞无趣般掏了掏耳朵:“你说那个比你还要年长十五岁的赵书淮?” 他悠哉道:“本帅知道你在等什么,你拖着时间,无非是等他找法子来拯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就送他下去陪你。” “黄泉路上,总要有个伴儿才不寂寞。” 在牢房待得够久,他登时有些烦,说完转身欲走,何仁之在身后大喊:“区区一个将帅,也敢动亲王之子?燕王乃先帝胞弟,得罪了燕王府,他日燕王必叫你满门抄斩!” 他脚步一顿,回身时,牢中火将他侧脸映得幽暗:“燕王若真有这般胆魄,我求之不得。”他冷峭道:“原本我布下的是引蛇出洞的局,等待赵书淮自投罗网,可惜我们谢护卫一念之仁,倒叫你们窥见了端倪。” “不过蛇既已惊,以当前事态,让你那乘龙快婿主动出洞,绰绰有余。”他忽地一笑,眸色微沉:“多亏了何县令那封密信,用暗语不代表天衣无缝,你跟他求救,他身为你的上级,一郡太守知晓属下拥有大量来历不明的钱财却不查处,本身就是渎职。” “何大人不会不懂按北邺律,卖国通敌乃第一重罪。你犯多大的罪,就证明他此次渎职有多严重。这个太守之位,他保住保不住都两说,遑论救你?” 他略一沉声:“相比救你,依我看,他想着让你闭嘴更多些。” 语毕,他对身后何仁之的哀号充耳不闻,冷然低首跨出牢门,将一室阴暗尽数抛于身后。 阴湿的甬道在身后渐远,子竞踏过十数级石阶,眼前天光骤亮。他微微眯眼,任由日光洗去一身牢狱浊气。 第32章 卢近侍碎步跟上,低声道:“大人,可要接着提审旁人?还是先去偏厅?” 子竞垂眸,见官靴边沿沾的暗红血渍,眉峰一皱,眸底厌恶感明显, 他一拂袖,大步朝前走去,声音没有温度:“换完靴子,再去看看那伙人罢。” ----------------------- 作者有话说:行伍:意思就是当兵的 后面几章走剧情多一些,下一篇章感情篇幅就多了。[星星眼] 谢谢大家留言收藏谢谢谢谢[让我康康] 第27章 可婚配 等了近半个时辰,左右不见人,羽涅百无聊赖趴在桌上,来回翻弄着青花瓷茶盖。 刘婶坐久了腰疼,在门口走着,不时伸长脖子,朝院中张望。 县府后院,俗称内衙,乃县令以及其家眷起居之所。三进院落虽不甚宏阔,布局却为典雅,疏落有致。属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厢房、书房、仓房、厅堂及厨房,样样不落。 他们四人所处的偏厅,和书房相连,正对着院中的活石切成的山景,围绕假山栽种的花圃,里头种着些月季芍药,一朵朵娇花开得正艳。 越过庭院中的美景,举目可见与前院相接的洞门。 此洞门,是为去院前的唯一通道。 久久不见有人过来。琅羲被室内的陈设所吸引,四处走,四处瞧着。 他们脚下踩着的波斯上等毛织花毯,可谓一寸一金。不止于此,墙上挂的字画,展架上摆的古玩,鲜少没有不价值连城的。 注视着桌上白若凝脂的花瓶,琅羲道:“虽早知县令富可敌国,却不曾想,连不常居住的府邸都装得奢靡。可见其私宅,会富丽到何种程度。” “小师姐忘了吗,”羽涅仍摆弄着手里的茶盖,接过话尾:“十来年前我去何家,回来跟你说,他家那池塘修得跟天池似的,连廊扶手的木头都透着金钱味儿。厨房端上来的素食做得花枝招展,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好从未见过。” “何家那些小妾个个穿金戴银,居住的院子大到离谱,比我们观后院都大。” 她直起身子,颇为认真扫视了一圈眼前的屋子:“这里的东西,跟那私宅里的物件儿比起来,可谓太子对乞丐,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无法相比。” 琅羲叹道:“真是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我倒是低估了这何县令的贪欲。” 刘婶听她俩说着,一向喜欢东瞧瞧西看看的她,愁眉不展,嘴中念叨着:“这小郎君如何还不见人影?再耽搁下去,食盒儿里的槐花饭,跟蒸南瓜口感该不新鲜,也该凉了。” 羽涅闻讯,起身来到门前,往外望了望,抬手搭在刘婶肩上,宽慰道:“审问这活计,一时半晌难以结束。别急刘婶,咱再等等。” “那饭要是凉了,等会子托府衙后厨的人热一热也无妨。以小郎君与谢护卫为人,他俩定不会介意。” 历经过小半月相处,刘婶对子竞、谢骋二人的为人那是恨不得竖两个大拇指,对羽涅这一说觉得有理,继而又对着那洞门张望。 羽涅正欲回到座前坐下,她刚转身,身后响起刘婶兴奋的声音,不停拍打着她的肩:“来了来了……小校尉来了。” 循着声儿,羽涅回眸一看,那人带着笑意洒然,步伐轻盈而来。 “诸位久等,在下来迟了。”他抱拳一礼,含着歉意道。 羽涅轻哼一声,唇角微翘,语调里带着几分调笑:“方才小道还在跟刘婶闲谈,说小郎君一回到府衙,把咱们灵宝观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迟迟不肯露面。没想到…小郎君人这就来了。” 子竞面上一派温文尔雅,凝目看她:“小道长说笑,在下忘了谁,也不会忘了灵宝观。” 刘婶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一圈,最终落在子竞身上,那是打量了再打量,瞧了再瞧。 羽涅眼神一转,恰好看到刘婶笑眯眯审视着子竞的模样,她一眼就看出对方心中在打何算盘,忙单手抵着唇下,假意咳嗽两声:“咳咳……那个刘婶,你不是给小郎君他们带了吃食,再耽搁下去,估摸着要凉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刘婶恍然大悟:“哎呀…瞧我这急性,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说着,她扯着子竞手臂:“小校尉快坐,咱们给你带了槐饭跟用绍镇黄酒蒸的南瓜,这会子还热着呢,赶紧尝尝。” 她掀开食盒上的盖子,南瓜的甜香与槐花的清香随着漂浮出来,闻得人食欲旺盛。 羽涅跟琅羲他们围在一旁,前者欣然对他道:“刘婶手艺可是怀远城独一份,这两样简单的素食,可不比小郎君吃的山珍海味差,郎君今日可有口福了。” 她一通夸赞,子竞眸底笑意淡然。 他用筷子夹了一块糯甜的南瓜,放进嘴中细细品尝一番,说着这个场面应有的话:“小道长诚不欺我,刘婶厨艺果然是佳肴美馔,比那宫中御厨还要好上三分。” “哎哟小校尉真是会说话。”刘婶被夸得嘴都合不拢:“郎君生得一张蜜罐子嘴,一看就是个会疼人的,将来定能寻门好亲事。” 忽而,刘婶眼珠一转,话头另起高峰,突然凑近子竞几分:“敢问郎君,可曾婚配否?” “咳——”才才啜了口茶水的羽涅,还未将口中的茶水全部下咽,被呛得脸一阵通红。 她慌忙擦了擦嘴角的水渍,强忍着咳嗽,拽了拽刘婶手腕,眼神悄摸瞅了眼子竞,小声道:“婶儿…打听人隐私,不好吧。” “这有何不好,我这不是随口问问,想必郎君也不会介意。”刘婶目光笑呵呵地投向子竞:“你说呢,郎君?” 子竞不动声色,微敛了下眸:“婚配之事,算不得隐秘,我当然不介意。” 他回道:“说来惭愧,以在下的年纪,本该早早定下姻缘才是。只可惜,我常在沙场,至今尚未有机会寻得合适的。” 刘婶一听,朝羽涅使了个眼色。 羽涅心想,还挺可惜,常年久在军中,确实难以觅得良人。毕竟跟他成亲,就代表着要常年独守空房,任谁都不乐意。况且战场险象环生,要是他丢了小命,那他妻子岂不是要成寡妇。 谁愿意当个寡妇呢?搁她,她也不行。 她怕自己人再问出些不该问的,连忙截住话头,故作惋惜地摇头晃脑:“啊,这可真是可惜,像郎君这般文武兼备的俊才,竟还未觅得良缘?要是有机会,小道托刘婶,给你找个合适的女郎。” 一旁的刘婶瞪大了眼睛,看她的眼神相当震惊。 她张嘴刚要往回找补,羽涅拍了下脑门,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接连又道:“今日怎不见谢护卫?莫不是…还在审那何仁之?” 子竞知晓她在转移话锋,他对此等事也了无兴味,便顺着她的话回:“谢护卫去太守府了。” 羽涅没忘记今日来的缘由,寻问道:“他去太守府,可和何仁之的案子有关?那何县令…何时才能问斩?” 她一下问了两个问题,显得有些急切。 卢近侍批驳她道:“你个道士,官府的事轮到着你来打听。随便探听府衙密事,可是会被关入大牢的。” 羽涅一听这话,认错那叫一个快,娇憨笑了两声:“对不起啊卢近侍,你瞧我这人,鲁莽惯了,净问了些不该问的。” 她解释:“我并无恶意,此次我们前来,除了给你们大人送吃的,还有就是想问问那何仁之的死期。” “问何仁之的死期?”子竞听她特意前来关问何仁之大限临头之日,撩起眼皮看她,尾音微扬:“小道长这般关心何县令的限期,所因为何?” 她连思考都无,言语坦诚:“倒也没多磅礴的原因。只是怀远城百姓等这一天太久。好容易盼来青天,夜里却总怕一睁眼,而今的一切,不过是一枕南柯。” 她轻声道:“大人案上的状纸书写下的是一个个名字,落在其家眷身上,那就是一道道滴血的伤口。铸成罪孽的人,一天不伏法于铡刀之下,他们就无法安睡,那些冤魂也无法安息。” 她望着他,字字如铁:“只有知其必死,才能以慰生者,以慰死者。” 类似这番慷慨陈词的话,他听过太多。此刻从她嘴中说出来,没有计算之感,颇显得实在。 即便真是演给他看的,能将一场戏演得天衣无缝,倒也不失为本事。 他仿佛被她的赤诚打动,温和回她:“小道长一腔正义,尽显道门风采。” 对于何仁之的死期,他本不必多说,随意找个借口,即可搪塞过去。但或许是那双眼睛太亮,又或许是今日天色太好,她的“戏”也不错,他拇指缓慢拨动着玉韘上扳凸,难得起了点善意,言道:“虽在国丧期内,但何仁之通敌罪加一等,人证物证俱在,最迟五日后,便可问斩。” 得知何仁不日就要伏诛,羽涅等人惊喜交加。 她原以为,至少要等到天子丧期过后,何仁之才会服罪,没成想,他已无几天活路。 第33章 “天理昭彰…真是天理昭彰,这狗贼终于没多少活头了。”她声调激动不已,好似出了一口恶气。 琅羲等人闻言,脸上笑容比平时更甚。 琅羲道:“玄策军办事雷厉风行,若天下官吏都似效校尉这般,则黎庶安枕,何患欺压之苦,还何愁天下不太平。” 刘婶跟阿悔也连连点头附和:“就是,咱们也不是恭维郎君你,郎君与民除害,简直为民父母。” 子竞眼尾微弯,语气轻快:“为民父母不敢当,我年少资浅,抚世酬物,为民做事亦是本职所在,诸位无须称誉于我。” “小郎君为官正直,为人谦辞,嘉许于你理所应当。”羽涅一双眼眸澄净,唇角漾着浅浅的笑。 她话音刚落地,门外的守卫快步来报,躬身行礼道:“启禀大人,谢护卫回来了。” ----------------------- 作者有话说:抱歉友友们有事耽搁了会儿,更迟了(鞠躬) 第28章 太守府 怀远何仁之一案,罪证无数。且人证、物证俱在。 相关人员皆已落马,唯独除了太守府的人。 而今能证明郡太守赵书淮直接参与本案的,目前一个物证都无。 那封密信也不可当作证据。 那何仁之只在信中,用暗语向赵书淮寻求庇护,望他搭救。何、赵二人为翁婿,前者有此动机,未跳脱出情理之中。 这完全不足以支撑起赵书淮乃何仁之同谋的定论。 为了抓住赵书淮,子竞早在进驻怀远前,命卢近侍派人暗中监视何仁之同时,同样派人监视着太守府一举一动。 但那密探自两天起,原本定好每日一次的猎隼传书,汇报赵书淮动向,倏然音讯全无,石沉大海。 子竞察觉不妙,因此昨日立刻派谢骋带兵马轻装急行,前往太守府察看情况。 子竞屏退守卫,转而向羽涅等人道:“实在对不住诸位,我这边还有要事,得与谢护卫一同商议。” 他看了看桌案上的吃食:“诸位道长好意,在下等会儿见到谢护卫,定会如实转告。” 羽涅回:“小郎君尽管去忙就是,我们来也没何紧要的事儿,该晓得的也都已晓得。这就要打道回府了。” “这怎的行,你们来,我无暇招待招待已是怠慢,若教客人饿腹辞行,传出去岂不令人耻笑。”子竞挽留着,扭头卢近侍招了招手:“速备车辇送诸位道长至塞北楼,凡时鲜细点,具要精纯,务要珍馐奉客,倘有半点怠慢,拿你是问。” 卢近侍虽对羽涅有看法,自家主上吩咐他的,他半点怨言当不会有,鞠躬屏气道:“属下遵命。” 羽涅连忙摆手推辞,琅羲亦在旁婉言道:“冒昧来访已是唐突,岂敢再劳校尉再劳设宴相待。” 子竞言道:“这有何劳烦,琅羲道长无须见外。就当是给在下一个薄面,让在下尽尽地主之谊。” “这……” 不待二人再度回绝,他紧跟着略一欠身:“谢护卫尚在议事堂候着,容在下先行一步。” 言罢,他转身往议事堂方向行去了。 “哎……”羽涅欲伸出身拦他,但他步伐极快,转眼消失在了洞门处。她摇摇头:“走得倒是挺快。” 琅羲手提着剑,与她视线相同,都看着前头:“何仁之一案牵扯到那赵太守,事情紧急,当然要快些。” 羽涅倒也理解,她坐到圆木椅上:“那我们……真要去那塞北楼么?” 子竞的话犹言再耳,琅羲略一沉思,最终道:“既然校尉盛情相邀,我等再却之不恭,就显得有些不识礼数。”她转头,看向候在一旁的卢近侍,微微颔首:“辛苦近侍领路。” 相比于古灵精怪的羽涅,卢近侍对娟好静秀轻声细语的琅羲,那是礼让三分不止。 “道长客气,各位随我前来就行。” 言尽,卢近侍在前,羽涅几人跟在后头,跟着他一块儿往塞北楼去了。 * 议事堂内,谢骋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上紧握,手边茶水半分没动。 余光瞥见那抹熟悉的身影走来,他眼光从面前的尸体上移开,肃然起身,弯身行礼:“大人。” 子竞跨进门槛,一眼瞥见地上的死尸。 他眸光一寒,半蹲而下,一把掀开盖在尸首上的白布。 冰冷的尸身已然僵硬,颈间勒痕乌黑,胸口处刀伤狰狞。 屋外炎热,日头正盛,枝条垂晃,屋内却一寒意刺骨,静悄悄一片。 谢骋微微抬眸,沉默片刻后,低声道:“尸体是在赵书淮家附近河流边发现的,那里地势开阔,来往人员稠密。我们到时,恰好有百姓呼告,属下派人走近去看,没想到……正是我们派去监视太守府的人。” 盯着那具尸体的脸,子竞重新盖上手里的白布。他缓缓起身,围着尸体正反各走了一圈。 众人皆垂着眸,他一言不发,屋里却生出一股令人心惊胆颤之感。 “抛尸于众目睽睽下,你们到时,尸体恰好出现……”他停下脚步,偏眸睨向立于一旁的谢骋:“谢护卫说,世上真有这般巧合之事?” 此问的答案,在场的人心知肚明。 最迟在何仁之的密信送去太守府时,赵书淮就已知道怀远发生的一切。他知道,他们迟早会查到他这边,此时恰好谢骋安排的密线暴露行踪,他便杀了密探,于玄策军去往太守府时,大庭广众下抛了尸体。 这般作态的答案已经很明了。 谢骋道:“世上没有巧合之事,赵书淮此等做法,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他为皇室宗亲,嚣张惯了,自然不会将我等放在眼中,何况……”后头的话,谢骋面露犹豫,似在考虑该不该说。 不等他说,子竞为他补上了没说出口的:“何况现下军户虽已从贱民户籍中划分出来,但军户始终是军户,哪里又来的胆量,敢动他这样的亲王之子。” 北邺等级制度严格,户籍制度自上而下化为宗室、士族、庶民以及贱民。 宗室为王孙贵戚凤子龙孙,士族为门阀士族“王、陈、高、李”等,庶民为普通平民寒门商户,及道士佛僧等,而贱民统分为“佃客、奴婢、军户、吏户、百工、杂户”。 不是三年前,朝廷大儒杨为宽,力争为军户说话,加上他义父严岳奏疏上请天子,将军户从贱民籍分离出来,改为庶民籍。如今所有军户出身的家族,连与普通人通婚都不能。 一生只能跟军户子结亲,生下的孩子亦是军户,世世代代只能在战场上卖命为生。 但像赵书淮这样的皇亲,天生高人一等。哪怕他们这样军户出身的人已不是贱民籍,他们照样不会瞧得上。 即便他是以“桓恂”本身的身份查案,赵书淮依旧会干出这样的事。 不是所有人懂得审时度势,懂得知进退,有些人身在高位,智力还不如三岁孩童。 谢骋出声:“我等前去见那赵书淮时,他称身体染疾,年高气弱,说是郡中有疫病,为避病气相染,让我等在仪门外问话。何仁之一案,我细问过后,他回言一概不知。” 太守府这番“仪门外叙话”的做派,明显将“轻蔑”二字摆在了明处。至于所谓郡中疫病云云,明眼人一看便知,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那赵书淮还要装聋作哑,子竞眼底寒意愈盛:“郡守俸禄每年一千两百石,折合钱财约三十万钱。密探早前信中说,太守出行,马车上都缠的金线,此钜万之资,从何而来,你可有诘问过?” “属下已逐一查问,赵书淮声称那些皆是商贾所赠寿礼,推辞不得方才收下。”谢骋道:“虽被阻于正堂之外,属下仍强行搜查了内院。其宅邸楠木为梁,金箔包柱,所用器物无不奢靡。更查得其所戴珍珠冠冕嵌东珠一百三十颗。” “纵是亲王嫡子,未得册封亦不得僭用此等规制。他不过是个未定爵位的次子。按《北邺律》,此等逾制之举,当立即捉拿问罪。” 谢骋说到此处,眼中怒火几欲喷薄而出:“属下当即质问赵书淮,那老贼推脱说是下人不懂规矩,错嵌了珠子,还说什么老眼昏花,没有看清才造成了这样误会。” “他连编个‘燕王赏赐’这样的体面谎话都懒得费心,这般敷衍,他这不是愚弄我们是甚么。” 子竞对此人狂妄至此的表现,没有一丝惊讶。当年在建安皇城初见这位亲王之子时,那人便是这般目空一切,言行举止间尽显愚顽之态。 没有绝对定罪的证物,赵书淮如何狡辩都有回环的生机。他之前不表明身份,暗自布局,为的就是不跟这样的人有多余废话,寻得不容辩驳的铁证,直接定其死罪,将这毒瘤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谢骋说完,屋内只有檐上灰雀叽叽喳喳的声音。 子竞略沉吟片刻,逐渐开口:“让他明日来受审问一事,他怎么说的?” “他最先说自己身体微恙,但在何仁之之女哭诉说要来看看家人时,他不得已,最终应了下来,说是巳时前后到。” 第34章 “能来就好,省得我多费工夫。”子竞走到门前,望着那只肥大的灰雀,吩咐守卫:“取弓箭来。” 谢骋跟上前去问:“等赵书淮明日来,我们眼前又没有铁证,探子最后一封信说,太守府夜晚用马车从宅中往外运东西,一直运到城外南山后。命去查看过的人回来禀告,小道上留下的部分车辙痕很深,肯定是重物。” 他说出自己的猜测:“很有可能是何仁之进贡给太守府的钱财。” “哪怕不是钱财,也肯定是能让赵书淮觉得不好处理的东西。”子竞道:“他这样的蠢货能察觉这样的危险,山里的东西,对我们很有用处。” 守卫拿着他的弓箭,匆匆跑来。 他顺手接过,拈弓搭箭瞄准那只灰雀,下令:“再派五百兵马过去,我要让赵书淮来,明日再也走不了。” “嗖”的一声,尖锐的箭镞直冲灰雀而去。 不消片刻,又一守卫火急火燎赶来:“报——” “大人,皇都急报。” 第29章 召回皇都 扑棱棱两下,檐子上的灰雀没能扇动翅膀跑得了,急促叫了声,坠到了地面。 子竞对自己箭法精准程度,谈得上满意二字。 遥遥望了眼地上的鸟儿,勾唇笑了笑,看不出心情好坏。 谢骋给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后者噔噔跑去对面回廊下,拔了鸟儿身上的箭,拾掇干净了地面。 子竞收了弓箭,回身瞥向方才捧着急报赶来的守卫:“给谢护卫,打开念念。” “是!” 谢骋从守卫手中接过印有黄龙纹的绢帛,松解完上头缠着的红色锦绳与蜡封印记,缓缓铺展开,他看着绢帛上的字迹,迟迟未出声。 子竞瞧他一眼:“里头写了甚么,让谢护卫如此惊异。” 谢骋犹豫再三,片刻后,缓缓念着这封加急而来的诏书: 【门下: 定北边军统帅桓恂,温恭忠允,亦有踔绝之能,英略神挺,勋绩茂著。 然边塞苦寒,久劳鞍马,非所以优崇元功、颐养国士也。而又皇太子稚龄受册,养德青宫,需文武兼资之臣辅翼经训,俾戚恭敬温文之德。 遂特晋卿为太子少傅,朝夕入授经筵,令太子习戎略、知边事;同特授卿开府仪同三司、领中书侍郎,给班剑二十人,暂许剑履入东宫。 望卿驿驰还建安,参赞枢务,以副朕倚重之怀。 原持节、定北边军统帅印绶,即交副将段廷宪,符到奉行。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宣德元年五月二十八日】 伴着谢骋读完,子竞唇角浮起一番笑意,回身朝官椅走去:“好一招明升暗降。” 又是太子少傅,又是开府仪同三司,看起来官位高了不少,实则没有一个算是有实权在身。 “想用虚位消解我的兵权,新帝打得一手好算盘。”子竞单腿踩在椅子上,随手拿起桌上的果子,高高抛起。 见他神色澹然,不愠不恼,谢骋先挥手屏退左右,继而肃容低声问:“新帝刚甫登大宝,就对大人您下手。玄策军是大人一手带出来的亲兵,他这么急着要夺您的兵权,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子竞玩弄着手中的果子,笑意凉凉:“着急?谢护卫难得不记得,当年新帝尚未加冠时,被派往边疆历练,曾与义父有过一番闲谈。那时他的心志隐隐就已可以看出,他不允许任何权力,威胁到皇权。而今北邺兵权,一大半都掌握在我和义父手中,他自然要先拿我们开刀。” “可大都督与新帝曾为师徒,说来也有些许情谊在。都督对北邺忠心耿耿,而且大人您还曾为新帝当过一箭,他怀疑谁,也不该怀疑大人您。” 谢骋眉头紧蹙,犹自不解:“如今各异族部落蠢蠢欲动,其余小国也虎视眈眈,听闻南殷那边皇室内斗结束,萧成遵又重新准备北伐事宜,而朝中门阀倾轧,党同伐异。这个节骨眼……新帝不是更应该将大人奉若‘长城’,为何反倒自毁藩篱?” “不见得新帝是想自毁藩篱。”他轻松接住空中的果子:“而且,如今他此做法,已经算奉我为‘长城’了。” 谢骋没说话,面上显然还有疑惑。 子竞接着道:“义父执掌都督中外诸军事,统领全北邺兵权,已有六年之久。这六年光景,义父根基早已深扎,军中诸将,多出其门下。你我皆知,义父并无结党树威之意。这些年擢拔将领、整顿军务,不过是为北邺择选良材。” “但新帝…可不会这么想。”他这番话,说得谢骋心中对目前态势渐次有了明了。 暂且不论心迹,于天子而言,臣子功高盖主,本就是罪过,是威胁,是夜晚难眠的噩梦。 子竞撩起眼皮,继而道:“眼下正如谢护卫所言,四方豺狼环伺。四大门阀把控朝政已久,先帝曾为了打压各世家,提出‘策试’、‘武举’等措施,让寒门士子,亦有拜朝入相的机会。该朝策自诞生的那一刻起,各门阀便怨词詈语,新帝才登皇位,他太子做了二十年,政治资历不足以让世家俛首帖耳。” “他除了他丈人家可以靠一靠,此外怕是无嫡系势力能倚赖。他忌惮危机的同时,又抱有一统天下的雄心。要一统天下,唯有培养自己的势力。新帝也看到了这一点。” 谢骋接话道:“大都督曾为新帝太师,他要培养势力,为何不拉拢大都督,反而还要消释您的兵权,这是何道理?” 子竞起身拿过那封诏书,展开端详须臾。他目光扫过字里行间,神色淡然:“他已经在拉拢了。他此番召我回皇都,不见得是真要对我做甚么。” “圣主欲展宏图,少不了要找个实权臣子当作靠山。” “他想拉拢义父,又忧心忡忡义父做出叛臣之事,挟天子以令诸侯,猛虎反噬。世人皆知义父膝下仅我这一义子,更无亲出。虎毒不食子,抓蛇要抓七寸。正因为如此,新帝这才将我调回皇都,明为擢升,实则是为质子。”他一言说出这份诏书背后的隐喻。 “可他们毕竟是……” 谢骋话未说完,便被子竞抬手截住:“父子尚且相疑,师徒之情又值几何?” 自古以来,手握兵权的重臣最为帝王忌惮,这是千古不变的铁律。新帝性刚愎多疑,更兼乾纲独断,断然不会让他们父子手里的兵权,威胁到皇室。 情谊既能成为缔结权力的纽带,亦能化作倾覆江山的祸根。再深厚的交情,在权力面前都不堪一击,自幼学习霸道之术,饱读诗书的新帝,比任何人都懂得此道理。 他话音落地,唯有窗外徐徐风声掠过。 静默少顷,谢骋犹豫了好半天,才张口问:“那大人……要令诏回建安么?” 回建安,意味着要放弃这几年他一手打造出来的玄策军,成为笼中之兽。 定北边军统帅的职位,失去倒是其次,只是权力一旦失去,便很难再拿回来。谢骋暗自思索,他这位不会吃一点亏的少主,不见得真会接旨。 这圣旨要是不接,他们倒也能找些由头出来,眼前就有现成的。他们完全可上书一封,说柔然人犯边之事尚未平息,大可借戎事倥偬为由,先平边患再议其他。边关军务乃社稷之重,即便新帝心知这是推脱之词,一时半会也奈何不得。 正在他想着,子竞不会回皇都时,耳边兀自响起熟悉的音调:“回,当然回。” 子竞说得轻快,言语笃定:“为何不回?” 谢骋一怔,五官流露出讶异的神色:“大人……甘愿放弃玄策军?” 子竞一笑:“不愿意。” 不等谢骋再发问,他话头又一转:“但相对于成全义父的忠义来说,我的不愿,也会变成愿意。” 他平静叙述:“若我执意不返建安,天子必另寻由头削义父兵权,转而扶植他人。北邺挥师南下,一统九州,本是义父毕生所愿。不能因我眷恋权柄,而令新帝对义父生疑。更何况,朝中尚有对义父不满之辈,义父权位不容有失。我此番归于都城,反倒能作义父在朝中的砥柱,何乐而不为?” 谢骋属于哪种情况都想到,却未曾想,他会有此等想法。 权力面前无父子,他能做到潇洒放权,着实令谢骋一震。 过去的十二年中,他眼中的这位少主,才能卓越,待兵如亲,因冷情恣意妄为,给人一种不可操控之感。 而下能做到这种地步,让他不由得深感佩服。 谢骋素来沉稳的面容此刻显出常日难掩的激动:“大都督若是知晓少主为他牺牲至此,该是何等痛心,定当以少主为平生之傲。” 子竞笑着,那双漆黑的眸子,却沉得跟从未解冻祁山尖儿的寒冰一样,嗓音裹挟着应有的温情:“义父将我从死人堆里带走,授我以诗书,传我以武学,如若没有义父,我哪儿来的今天。这般恩义,我以性命相酬都是应该,回到皇都,又算得了甚么。” 谢骋连连点头称赞,眼中皆是敬佩。 第35章 他意已决,他也没再多言。 过了半晌,他想起赵书淮一案还悬而未决。若接了诏书,等那段廷宪派人接了印绶,不日他们便要启程。 后面接手的人,不知会不会碍于赵书淮皇亲国戚身份的威压,从而重拿轻放,放过这蠹虫。 顾忌面前人才被夺了实权,恐内心多少有些烦闷,他忧虑着,寻思要不要问。 诏书一事已决,子竞看向地上密探的尸体:“派人好好厚葬他。” 谢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应道:“是。” 吩咐完,子竞欲走。 “那赵书淮……”思索再三,谢骋还是问出了口。 子竞没有回头,脚步不停:“杀了他再走。” 随着那抹玄色背影远去,知道赵书淮跑不掉,谢骋长舒一口气。 这桩案子,不会跟他幼时在故乡城镇一样,因为那些因犯案者身世显赫就不予以追究。 赵书淮的案件有了定论,谢骋叫来护卫,抬走了密探尸首,吩咐完要好好掩埋后,也离开了议事堂。 这晚,他于屋内修书一封,去到郊外,将信绑在信鸽腿上,鸽子往都督中外诸军事府而去,转瞬没入夜色之中。 夜阑幽深,一只白鸽飞入军事府,府内人取下密信,连夜呈于那人榻前。 榻上的人燕颔虎颈,目如悬珠,放下手里的药碗,拿过信封展开。 信中只有简短的几句话: 少主待都督,可谓丹心赤诚。虽权柄在握,却甘愿释缚焚榇,以成全都督夙愿。都督所虑之事,依某之见,实乃多虑。少主虽为义子,然孝悌之诚,逾于所亲出,未有异心。 ----------------------- 作者有话说:又是一章剧情,给下一篇铺垫铺垫。 啊啊啊三十七收了谢谢大家(鞠躬[狗头叼玫瑰]) 第30章 这档子事 昨日自打从那塞北楼回来,兴许是吃得太饱。 当寝的时候,羽涅在床上翻转来,翻转去,几近天亮才迷迷瞪瞪入眠。迟睡的结果不用说,那自然是起来迟了。 她一把扯下衣架上的对襟衫子,麻利系好盘扣。刚要迈出门槛,兀然想起外披的广袖纱衣放在床榻上没穿,忙折返至床边抓起外袍往身上一披。拾掇利索后,小跑着往后院而去。 眼瞅要到晌午饭,刘婶打算让阿悔去西厢房叫人。 她站在灶房门口,刚给熬颜料的阿悔说完。一抬眼,羽涅从拐角冒了出来。 刘婶喊道:“容丫头,你这来得正好,饭做好了,赶快洗洗手准备吃饭。” “好嘞,我这就来。”她嫣然应完,抬脚先去了凉棚下。 这两日阿悔帮她弄颜料,对流程已非常熟络,各项原料配比也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如指掌。 她早上起的迟,阿悔帮她先制了些颜料放在光下晾晒。 羽涅来到冒着咕嘟咕嘟的药铫前,熬了有一会子,孔雀蓝的颜色已初显。 她手搭在阿悔肩上:“小师兄熟能生巧,以后怕不是开染坊都手到擒来。” 阿悔抿唇一笑,示意这锅快要熬好,等饭后再接续后头的工序。 羽涅表示明白,转头寻着琅羲:“小师姐呢?” “在这儿呢。”琅羲端着两碗白米饭,人从灶房门口探出身来:“你们快去洗手,饭我都盛好了。” “知道了小师姐,我俩洗完手就来。” 锅里的颜料也熬到了火候,她熄了铫下的火,拽着阿悔:“别弄了小师兄,收拾收拾吃饭去。” 阿悔木勺还未来得及放下,就被她一把拽走。 两人站在井边的木桶前,就着凉沁沁的井水搓完手,一前一后进了厨房。 脚步刚到门口,羽涅抽了抽鼻尖,一股绿豆汤的香味直往她鼻子里钻。 “不是盛夏,刘婶怎熬上绿豆汤了。”说话间,她落了座,嘴馋用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茄子放进口中。 “就你鼻子灵。”提前倒在汤盆中的汤已完全变凉,刘婶撒了些许白糖,端到饭桌上:“这不,天儿热的人心发慌,阿悔晨起就犯了鼻衄,我中午就特地熬了锅绿豆汤,给你们清清心火。” “怪不得,小师兄上流了鼻血还帮我熬颜料,”她过意不去:“给荣家交完了货,我带师兄好好再去那塞北楼吃一顿。” 提到塞北楼,刘婶插嘴道:“你还别说,那塞北楼还真是值得再去一回,昨儿上的那道蜜酿红丝粉,做得那叫一个余香满口。我原以为这些名贵酒楼都是糊弄人的,没成想还真有两把刷子,普普通通一个粉做得跟麟肝凤髓一样。” “可能这就是贵有贵的道理。要是你们还想吃,有空我再带大伙儿去。”她毫不吝啬许诺。 琅羲浅笑了声:“那塞北楼价格高昂,再去,怕不是将我们萋萋的私房钱要花光了。” “那有甚么,我……”话到嘴边,她及时止损。 去陇道一事,她不敢相告于琅羲他们。虽然跟师叔崔妙常相比,琅羲三人对她已足够宠溺,但此去陇道路途遥远,几近快到皇都建安成边。 上千里路程,而今周边又不时有盗匪出没,他们肯定不会让她独自一人冒险上路。 为了能得到硝石,她又非去不可。能顺利离开观内的最好方法,就是瞒着他们,等走了再说。 见她半天没有下文,琅羲秀眉浮满疑惑:“怎么了,师妹?” 羽涅端起饭碗扒拉两口:“嗐没事,我意思是,等我攒够了钱,再带你们去塞北楼,把那些山珍海味再点一遍。” 阿悔闻言,比划了下:“没关系,师妹想去,小师兄带你去。” 在观中,每月崔妙常都会给每个人发些银两,多时多发,少时少发。 因而,他们每人手中都有点攒的闲钱。 沈家败落后,琅羲每月会寄一些钱财回去,贴补家用。她手头的钱,相比无父无母,不需要寄钱回家的羽涅跟阿悔二人来说,要少许多。 阿悔的钱基本全在自己手上,羽涅因为贪吃零嘴,崔妙常以她乱花钱为由,每月她的零用都会扣除一半,给她发一半。 扣除的钱,崔妙常都为她攒着。说道,等她日后要是想出去闯荡,这些钱再给她。 羽涅开始还有些闹腾,说她要买龙须酥茯苓饼,又要买烧卖,这点钱根本不够。 最后她美滋滋能接受这个结果,只是崔妙常平淡来了一句:“再闹,全给你扣了。” 她卖乖一笑,连犹豫都没有,更别提讨价还价,欣然接受。 阿悔说要她去塞北楼,羽涅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明眸善睐一笑:“还是得我小师兄,小师兄对我最好啦。” 她大声夸赞着,说的阿悔俊俏的脸上泛着红,头埋低,只顾吃饭。 阿悔性格腼腆,平常她们与他玩笑,他都会双颊浮起红晕,挺爱害羞的。 喝着清甜可口的汤水,羽涅半碗下肚,不禁想起离开观中有半月之久的师叔崔妙常。 喃喃出声:“也不知师叔跟那张师兄走到哪里了?” 琅羲多半也是思念自己师父,说话时声调低了许多:“算算日子,他们用不了多久,该是快到岭南。” “这么算算,小师姐生辰时,师叔一定能回来。”她眉飞色舞道:“到时,我们给小师姐好好过个生辰,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琅羲点头一笑:“嗯。” * 午饭过后,趁着日头不大,羽涅跟阿悔在后院忙活颜料。 先熬作浓浆,再蒸至凝膏,末了慢火细炒。三道工序虽不繁复,却也颇费时辰。 一来二去,日影西斜,院中树影愈长。 他二人忙得汗流浃背,羽涅额前的碎发黏在鬓边。幸而所制颜料皆成上品,倒也不枉这番辛苦。 羽涅低头看着木箱里快要堆满的孔雀蓝,露出难以掩饰的欣喜,回头对在给颜料配比的阿悔道:“等改日给荣大贾家送颜料时,小师兄一起去吧,刚好去城里给你买块儿新方巾,你头上那个都旧了。” 去塞北楼请客吃饭有些招摇,不过买条方巾送人,倒也算不得稀奇。正好将荣家所赠的麟趾金兑作银票,后头去往陇道时也轻便些。 阿悔摆摆手:“旧了总得还能用,等坏了再买新的吧。”他平时最为节俭,能不花就不花。 羽涅凑到他跟前,偏头调笑着:“小师兄克勤克俭,莫不是攒着钱娶老婆?” 阿悔耳朵红的能滴出血来,让她休要胡言,赶快忙自己的活儿去。 他俩正说笑着,琅羲引着一位穿着交领褐色长袍,胡须灰白的老伯慢步走了过来。 羽涅笑着定睛一瞧:“这不是汪管事,今儿怎得到我灵宝观来了?” 汪管事双手抱拳,稍许一礼:“仙姑安好,老朽奉东家之命,前来取孔雀蓝回去,不知方便可否?” “方便,当然方便。”羽涅移步到管事面前:“不过这距离收货期限还有几日,咱们这头还差些收尾的工夫,未做完,为何大贾遽然要的这着急?” 第36章 管事回:“昨儿夜里我们窑中,有个新来的伙计操作不慎,硬柴添得太多,窑温升速过快,导致窑壁出现了裂缝。大贾担心烧窑后头出问题,遂派朽前来贵观,将已经调制好的颜料都带回去,立刻开始烧制瓷执壶。” 说完,管事停顿了会儿,迟疑不定道:“另外东家说,可否劳烦仙姑再赶赶工?将余下的孔雀蓝颜料都加点赶出来。咱们好把给皇室进贡的孔雀蓝瓷执壶都烧补齐喽,免得窑壁裂缝扩大,后头又出问题,耽搁进程。” 出了这档子事,搁谁也料不到。 羽涅欣然应允:“这有何劳烦,管事回去禀告大贾,最迟后天,我就把剩余的孔雀蓝送到贵宅。” 管事慌忙摇手:“怎还能麻烦仙姑亲自相送,这样可好,咱们定个时辰,老朽遣人来取。” 这倒也是个办法,羽涅算了算进度,沉思少顷:“那就后天酉时末,如何?” “好好好……”上了年纪的管事连连应道:“仙姑说酉时,那便就是酉时。” 双方定好时间,羽涅一伙帮忙整理好颜料,将木箱送到荣家的马车上。 管事拱手与众人告别,弯腰坐上车板。 待他们挥鞭,马上要离开之时,管事转头叮嘱他们道:“近日城中不安分,各位小道长还是切莫往城里去了。” 羽涅眉头微皱,甚是不解:“汪管事何出此言,昨日我等从那怀远城里回来时都好好的,哪有不安分?” “再者那玄策军还驻扎在城中,就算有匪徒流寇之类想作乱,那也不敢专挑这时候下手吧,那不是往人刀口上撞。” 管事解释道:“倒不是因为这些,我来时…正巧碰上玄策军铁骑乌泱泱出城而去,我听街上卖杂货的窃窃私语,道是那玄策军统领遣使召太守问话。谁知赵太守先时满口应承,临了却放了人鸽子。那领军的少年郎君也是个烈性子,当即遣人前去郡中,要将那赵太守擒来。” 说到此处,这管事面露忧愁:“赵太守之前算得上好官,谁知道最后也是个饕餮之徒。他此次公然违抗军令,看来…多半不会束手就擒。” 话到最后,管事的谨慎四处瞧了瞧,才接着道:“说不定两方人马会斗起来呢,你们啊,最近这几天还是别去城里了。” 短短一天,竟发生了这样重要的事。 目送那管事走后,羽涅与琅羲他们面面相觑,各人心中隐隐不安。 郡县两级的军队,名义上归属定北边军统帅桓恂调遣,但赵书淮在怀远经营多年,早将驻军各级将领换作自家心腹。如今这三万兵马,只怕认的是赵氏私印,而非统帅军令。 在羽涅他们看来,此次玄策军虽持有桓恂手谕,但统帅本人未亲临,桓恂又是新调任至西北一带,根基不稳。若赵书淮咬定军令有假,或借口找寻其他借口拖延时日,又可能为了活命,煽动驻军围攻。 区区数千玄策军,如何抵得住三万人马?而整个过程中,难保太守府不会使些下作手段。毕竟连公然抗命这种事,赵书淮都做得出来。 琅羲忧心忡忡:“校尉他们……不会出事吧?” 这句话问得羽涅心怀忐忑不已,她摇摇头:“不知…但……” 她话说到一半,没再说下去。 刘婶替他们三人宽心:“那太守纵然有熊心豹子胆,总不可能对统帅的兵马动手,校尉他们肯定没事。” 话虽这么说,但他们心中都清楚,赵书淮这个太守,不同于其他。他背后更是整个燕王府,是他皇亲国戚的血脉。 羽涅低着头,思虑了好一会儿。 一个冒险的念头,在她脑海中兀自产生。 第31章 望安好 天还没亮透,羽涅翻箱倒柜找出一堆瓶瓶罐罐,清点完一股脑儿全放进随身携带的长条儿包袱里。 忙完这些,她转而又跑到后院,把今天要熬制的颜料份数一样不落地全配好。 在案上留了字条后,随即小心打开观门,将小红马解了绳,从马圈里牵出来,披着未消的月光,往怀远城的方向而去。 林荫道上,带着露水的野草散发出阵阵清香。偶尔会有不知名的山鸟“扑棱”一声从她头顶掠过,惊得她猛一缩脖子,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她打小就不经吓,如果她是只猫,想不都不用想,都会是那种走路上有人随意踢了一脚路上的小石子儿,下一秒被惊的全身绒毛倒立起来的狸花猫。 马脖子上的铃铛,在岑寂的郊野外格外清晰。 羽涅虽心中有些怕,可出都已经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一个人走着,她莫名想起,师叔崔妙常和他们讲的鬼故事。 鬼故事里说,人身上有三盏灯,一盏在头顶,其余两盏在左右肩。夜晚行路,有人在背后叫你,千万不能回头,一回头,肩膀上的生灯熄灭,容易被那些个魑魅魍魉占据肉身。 她越想越头皮发麻,一丁点不敢扭过头朝后看,双腿抬起拍了下马肚子,加快了行进速度。 七里路,她头一回倍感这条进城路,竟比每月等零花的日子还要漫长。 她战战兢兢地赶着路,强自挺直了脖颈,朝怀远城方向而去。 兴许心中害怕,她座下的马儿跑得比平常要快上许多。 她全神贯注,注意力都在道上。 零不丁,一道白影忽地从道旁草丛里猛然窜了出来。 吓得她心头猛然一紧,急拽缰绳,小红马吃痛嘶鸣立起,前蹄在空中乱蹬数下,方才重重踏落。 这一下把羽涅吓得不轻,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吓得都丢了一缕。她拍了拍胸口,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等心跳没那么快了,她才壮着胆子,朝刚才白影蹿出来的草丛那边看去。 但见官道中央蹲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好似红色琉璃般的眼睛滴溜溜转着,浑身不住发抖,两只长耳朵警觉地竖着,探听四周动静。 见是只兔子,羽涅顿时没有了惊怕的感觉。 她长舒一口气,笑吟吟道:“我道是以为甚么东西,原来是你这么个小家伙。” 她俯身下去:“狭路相逢,但你可爱,我就让你先走吧。别过会儿有其他人来看见,小心将你捉去。” 纵使她这么说,那兔子依旧一动不动,蹲在路中间。 以为它起了应激反应,羽涅踩着马镫下马,放轻脚步,走近它身边蹲下。 瞧着它没有逃跑的态势,她伸手轻轻安抚着:“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要是不想动,我送你去旁边,好不好?” 那兔子在她掌心下轻轻一动。 羽涅心头一喜,只当它是应允了,于是双手往前一探,准备去揽。 谁知她手指刚触到那雪白的绒毛,那小白兔倏然转了个方向。 不算太暗的天光里,她这才瞧见了它腿上流血的伤口。 她心下顿悟,内心顿生怜意:“怪不得你不动,原是伤着了。” 羽涅见那伤口颇深,忙从袖中抽出帕子,替它简单包扎起来。 这样重的伤,若是不管,它很有可能会死。 她思量片刻,打算将这兔子一块儿带到城中,给那牛羊看病的兽医瞧瞧。 等养好了伤,再放它回山里去。 她语气温柔,对它道:“你莫怕,我先带你去给郎中瞧瞧伤,不会伤害你。你要是愿意跟我走,就蹭蹭我的手,表示你同意了。” 她这么说着,那兔子跟通人性似的,踌躇了好半刻,真就往她那边靠了过去。 一人一兔达成共识,她脸上露出笑意,抱着它上了路。 有了伙伴,她这后半程也多了丝乐趣,心中也不再害怕。 几近两盏茶时候,她终于遥遥望见了那飞檐斗拱,气势恢宏的城门楼。 高耸的城墙垛口上,火把台上的还未熄灭,与此刻的天光相交融,城上巡卒的身影清晰可辨。 卯时已到,晨鼓敲响。 城门大开着,门口等着排队入城的商客陆陆续续入城。 羽涅怀中抱着那只兔子,跟在队伍身后一起进了城。 她先去兽医那儿,放下怀中的兔子让诊治。 少顷,她又腿脚不停歇地去了府衙。 跟门外守卫禀明来意后,还记得她脸的守卫转身去了里头禀报。 未耽搁工夫,守卫跑了出来,恭敬道:“大人正在书房里小憩,小道长且随我来。” 穿过前院长廊,又经过圆拱门洞,只花圃里头的月季跟粉芍药,开得跟昨日一样绮丽,红艳欲滴。 到了书房门外,守卫躬身朝里头禀报:“大人,灵宝观的道长到了。” “嗯,让她进来。”里头人的声音听起来些许微沉。 羽涅谢过守卫,双脚踏进书房内。 子竞斜倚在绀青缂丝软榻上,单肘支着紫檀矮几,手中闲闲翻着本古籍,书封露出的字迹,写着《竹书纪年》四个大字。 听到声响,他懒懒撩起眼皮,目光直朝着她,妖冶的眉目漫不经意摄人心魄:“小道长,一夜不见,这是准备云游四方?” 第37章 眼见得他是睃见她肩上背着的包袱,才有了此问。 羽涅二话没说,坐到他对面,取下身上的包袱,把案几上的茶杯茶壶挪向一旁,拿出里面的木匣放到最中间打开。 一一攫取出匣子里的瓷瓶,认真介绍: “这三个白瓶子里装的是水燃散。” “棕色的都是夜荧粉。” “剩下的都是酒精,我之前跟郎君说过,这东西能用来清理伤口。” 说完,她合上匣子,凝眸看他:“就这些了,应该能用上一阵子,小郎君保管好就行。” 她介绍了一大堆。子竞放下手中的书本,扫了眼案上堆满的罐子:“小道长……为何突然专程拿这些来?” 羽涅见他一点都不带着急,胳膊放在案上,朝他凑近了些:“啧,郎君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我可听人说了,你派人去捉拿那赵书淮。你初来乍到概是不知晓,这怀远城内的驻军,经过赵书淮多年经营,几乎已变成了他的私兵。” “你们统帅是位高权重,但是他现在山高皇帝远的,鞭长莫及。那赵书淮都能公然抗命,难保不会对你发难,所以我就带了这些东西来,还能帮上些忙。” 她一番语重心长,子竞明白了她来的缘由。 他笑了声,微抬了抬下颚:“这水燃散,以及这夜荧粉,是做甚么用的?” 她详述道:“水燃散顾名思义,就是可以遇水则燃,可用来退敌。” 言语暂落,她拿起棕色的瓶子,晃了晃:“至于夜荧粉,这可是好东西。你把它涂在箭头上,晚上射出去粉落于地,顺着地上的粉末就能找到目标。要是白天用来跟踪人,蘸点绿矾油抹上,立马就能显形。” “还有啊……”她放下瓶子:“要是你们晚上行军,火折子不能用的时候,抓一小撮此粉撒在干树枝上,用火石打一下,就能当临时火把用。” 她特意强调:“不过光亮不太持久,大概能亮上半刻最多,郎君别记差喽。” 听闻这些不起眼的瓶子有这么大用处,他声色未动,面上一派和煦春风:“未曾想,小道长竟有这等奇巧之物,倒教在下开了眼界。” 他漆黑的眸子全然注视着她,语调愈发温和:“只不过这水燃散,当真这么厉害?” 他挑着这两物之间其中一个询问,神情坦诚,暗藏着不易察觉的探究。 “保准厉害。”羽涅展颜一笑,当即起身端过他面前的茶水,走到门口泼洒出去。转而回身取过一瓶水燃散,拧开上头的塞子,撒向润湿的地面。 肉眼可见不到须臾,地面上的茶水“轰”的一下燃起半米高的火焰。 一直驻守在门外的卢近侍,看到这一幕惊奇不已。 子竞眼睫微垂,负手站立,盯着地面上的火。 身边人笑声清脆,傲娇地朝他扬起一个神气的表情:“看吧,我说了,保准厉害。” 遇水则燃,果真遇水则燃。 他凝视着那跳动的火焰,问了句:“这水燃散,容易制成么?” “铝…呃就是那个银霜极难提取,二十块儿磁石才能研磨出一钱,我这三瓶是攒了小两年才攒出来。这东西……想要批量制成,那还是有些困难。”羽涅认真回道。 子竞再问:“听小道长这么说,只要有足够的磁石,就能得到更多的水燃散?” 羽涅下巴轻点:“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说罢,她压低嗓音,靠近他两步道:“小郎君,这些东西我交给你,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做的。” 瞧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他唇角弧度不深:“小道长这般谨慎,为何还敢来给在下送这些?” 羽涅双目晶莹透亮,雪肤衬着唇上一点朱色,偏头朝他滟滟一笑:“郎君秉性纯良,为人清正。我望郎君安好,一路福星,四方无虞。你我好歹相识一场,袖手旁观可不是为道者的作风。” 地上火苗正燃得旺盛,火光跃动。 她启唇道:“我总愿郎君遇事无往不利,为好友冒险,不值一提。” 第32章 为我所用 “好友……”他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尾弧度疏淡,却不让人觉得有敷衍之色。 羽涅小脸挚诚,全然瞧不出他的嘲弄:“你我好歹相识多日,言语上也谈得来,郎君又是个好人,大家当个朋友,总不算僭越。” 他望着她的眼睛,晴光透过雕楹碧槛在他眉宇间投下一层淡影,堪称柔和。 他轻闲道:“小娘子说的是,与娘子做好友,实乃吾之幸事。” “郎君这般谬赞,倒教小道惶恐。”她眸若秋水,盈盈望向他,抿唇冁然而笑:“不过,最后‘幸事’二字郎君说对了。” “这不是你之幸事,亦是我之幸事……”话未尽,她顿了顿,再仔细斟酌了下用词,继而又道:“唔……该说是……此乃你我共同之幸事才对。” 眼前人一颦一笑清灵可人,比那满庭芍药还要鲜活几分。 子竞垂下眼眸,此时地上用那水燃散起的火苗已尽数熄灭,唯余润湿的水迹,跟那发黑的火灼印子。 不等他接话,羽涅复又忧心忡忡起来:“若是那赵书淮真对你发难,郎君要如何应对?” 朝廷命他三日内启程,他无太多时间耽搁。 赵书淮一事,他打算明日寅时之前解决干净。 “他要软磨硬抗,那我就止戈为武。若他愿意拱手听命,那我就按规程来,当依律而行。”言罢,他转身步入书房,回坐到软榻上。 羽涅跟着他的脚步一同进去,看起来比他尤为顾虑重重:“但那赵太守人马众多,你们才上千人,能打得过么?” 子竞提起案几上的圆筒青瓷莲花纹壶,斟茶一杯,推到她跟前:“单凭小道长这份挂心,在下一定打得过。”他说着这样暧昧的话,眼底一片清明。 此言从表面上听,任谁都能嗅出不一样的气息。 羽涅却兀自沉思,摸着下巴,那叫一个既无娇羞之意,也无心动之迹。旋即,抬眼回他:“不妨事。若玄策军当真寡不敌众,一人难敌百人,我和师姐他们会想办法,偷偷送郎君出城搬救兵。” 话一出口,又觉不妥,她再补充了句:“观中的木屋里还存着些硝石,纯度上虽比不得陇道天然所产。但跟与硫磺、木炭配在一处,混一混,搅出些混乱动静,吸引些注意也不难。”她说得情真意切,细眉浅皱着。 硝石、硫磺、木炭,这些东西子竞熟悉,逢年过节,爆竹、烟火之类的物件儿里都有,但是光凭这个就能引起驻军的注意,在他看来并不一定可行。 但转而思虑到她身上有太多令人惊奇之处,不一定会搞出其他甚么花样,子竞尚未多问。 他目光下敛,不经意扫见她莹白袖口处的血渍,随意搭问:“小娘子这衣物处的血,是受伤导致?” 之前那会儿,她太心急,未曾注意到那兔子腿上的鲜血蹭到了自己身上。 她抬起宽大的袖口,看了看说:“是受伤造成。” 防止被他误会,她解释:“但不是我,是那只兔子的血。” “兔子?”子竞眼眸半眯,语带疑惑。 她点头如捣蒜,将路上遇见那只兔子的来龙去脉跟他重述一遍。 听完,他手指轻叩着案几:“小道长披星戴月赶来城中,就为了给在下送这些防身之物,在下不胜感激。” 他瞧着她,单手撑着下颚,偏头含笑:“后天我便要启程回皇都,不知小娘子,是否有意去建安逛逛?” 门外的卢近侍听到这话,忍不住侧耳往门里探了探身子,却因那软榻在里头,他只能看见一进门的桌椅,无法看见自家主子说这话时,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又在打其他主意。 听闻面前的人要回建安,羽涅目光微张,瞳孔满是惊讶,呼吸都顿了一瞬:“郎君为何要去建安?是跟何仁之的事有关?” “圣上召我回建安任职,往后,我便不能留在玄策军了。”他回她。 这话犹如平地一声雷,激得羽涅心头一颤,久久回不过神。 建安距怀远近千里,原本她以为,他们之间的离别还有段时间,不曾想转眼就来了。 她霎时心低意沮,脸上的光彩顿时黯了下去。 兴许不想被看出来,一眨巴眼,她换了副表情,杏眼一弯方才的黯然从未存在过:“那恭喜郎君了,回到中枢之地,总比待在这苦寒的西北强。” 子竞抬起眼神,一瞬不瞬望着她:“怎么样,要随我一起去建安么?” 长这么大,她两脚连定州地界都没出过。 她之前见茶楼里那些去过建安的商贾游人,提起绣闼雕甍,侈丽闳衍的都城,个个神飞色舞。说天子脚下就是锦绣如花,城内楼阁放眼望去无一不金碧辉煌,跟话本里说的仙人所住的琼楼玉宇似的。街市繁华热闹得晃人眼,地上青砖亮的可鉴人,跟打了蜡一样。打路边扫一圈儿,那些个锦衣华服,宝马香车,珠围翠绕名目多的比在怀远一年见的都多,连风里飘的都是上好的胭脂香。 第38章 跟那儿一比,怀远这地界儿,连建安的鞋底泥都不如。 这样的描述,引得她确实想去那富丽堂皇的都城看一眼。 眼下虽有机会,饶是大事未成,不可中道崩殂。哪怕她想去长长眼界,但去陇道一事更加紧要。 她只能想着,到时若有空余时间,再去皇都转转也不迟。 她抬手挠了挠发髻,露出几分难色:“我倒是有意……但我师叔去岭南尚未回来,没有她老人家亲口准许,我不敢私自离观。” “跟你师姐他们说说,这样……也不可?”他语气未变,似在跟她商量。 羽涅摇摇头:“我师姐虽是代理观主,但她也极怕我师叔,她是不会准许我一人离开观中。” 不待他接话,她浅浅笑了笑,言道:“小郎君之邀,我自铭记于心。等他日有空,你我再在皇都城相见。” 子竞见状,未再多言。 眼看日头渐高,过会儿该到晌午,顾忌琅羲他们担忧。 她仰头饮尽杯中剩余的茶水,起身,向他告辞:“时辰不早,我还得去城西的铺子瞧瞧,看看那只兔子伤势缝合得怎么样了。” “小娘子连午饭不吃就要走?”他跟着一同站起来,客气留她。 羽涅不好意思张口:“那个呃……早上我出来时,只给师姐他们留了字条。他们跟我一样,听人传得玄乎,以为玄策军这会儿已经跟那赵书淮起了冲突。这会子,肯定在担心我,我还是赶快回去的好。” 他闻言略一颔首,薄唇轻启:“这样……在下就不多留小道长了。” 言罢,他送她到门口。 分别之际,她走出几步,忽然又停下。站在台阶下转身回望过来,只见他长身玉立于朱红色大门外,不知此别是不是会成为久别。 她巧笑嫣然道:“后天郎君启程时,我跟小师姐他们来送送郎君,咱们日中在城南门外见。” 子竞笑容淡然:“那我就依道长所言,静候芳驾。” 早有守卫牵来她那匹枣红小马。但见她翻身上马,伸长胳膊朝他挥了挥手。 目送着她身影渐行渐远,他音调变得冷然,悠哉吐出两个字:“麻烦。” 卢近侍不知他指的何人何物,低声问:“大人是说谁麻烦?” 子竞没说话,顺着他的目光,卢近侍望着快化成一个小点的羽涅,试探道:“可是灵宝观那叽叽喳喳的容羽涅?” 他回想起方才在书房里二人说的话,不知真假的他说出自己心中疑虑:“大人邀请那道姑一块儿去建安,这话不是真的吧?” 子竞睨了身边人一眼:“不是真,还能有假么。” 他这么回答,卢近侍大为不解:“为何?这丫头目中无人,对大人也不毕恭毕敬。大人为什么要带她去皇都?” 府衙门口偶尔有行人来往,子竞沉声道:“你刚刚也看见那水燃散了,她能有这种东西,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孔雀蓝,论能力,她应该比你要强得多。” 卢近侍闻言,悻悻没出声。 他眯了眯眼,道出要带她去建安的最终原因:“此人留在我身边,日后定会大用处。我原想不费吹灰之力,带她去皇都,现在看来得另寻他法了。” “若她知晓您的真实身份,还会站在您这一边么?”她讨厌原本的他,这几乎已成众所周知的事。何况卢近侍之前还亲耳听见过,她对他,要多厌恶就有多厌恶,言谈间尽是摈斥之意。 此事子竞也自然知晓,卢近侍所言,并非无的放矢。 面对如此疑问,少年不屑笑了声,嗓音森然冷冽:“此人若不能为我所用,留在外头难保日后不会成为我的绊脚石。唯有除之后快,才能换我睡得安稳。” 卢近侍低着头,静听着自家主人说话。哪怕听到要除了羽涅这样的字眼,他并无所动。 他的命乃是桓恂给的。桓恂说话,他从来惟命是听,别说除掉一个小道姑,哪怕是让他杀了当今天子,他也照做不误。 一阵马车声自远处浩浩荡荡传来,听到声响,子竞循声望去。 但见踏尘而来的八匹白马其后,一架金顶朱轮的车辇巍然而至,花团锦簇,华盖流苏,看过去好似仙家宫殿移驾凡间。 第33章 赤隼族 这般大张旗鼓而来,除了太守府那位,不会再有其他人敢在玄策军面前放肆,连半点遮掩都懒得作。 游尘飞扬之间,数百人的兵马惮赫停在县衙门前。 一矮墩八字胡,身着浅绿交领直襟官袍的小吏扬鞭出前,赫然对着子竞二人,鼻孔朝天喝斥:“大胆守卫,见了太守大人还不快快上前迎驾,以下犯上,小心你们的脑袋。” 子竞听着,唇角微挑,似笑非笑扫了一眼那小吏。 卢近侍立于一侧,目光如刃,直直望着那人。 许是被这冷眼盯得恼了,那小吏故作姿态踩镫下马,掸了掸衣襟袖口一甩,挺了挺胸膛指向卢近侍:“区区武夫,也敢这般放肆!可知我乃太守府长史,你这粗鄙之徒,见了上官,还不速速行礼!” 卢近侍鼻腔里溢出一声冷笑,三两步下了台阶,伫立在那嚣张跋扈的长史面前,毫不客气给了两个巴掌。 那长史的头被打的偏向一侧,冠帽歪斜,脸颊顷刻间浮起五道红痕。 不待他嘶声叫骂,卢近侍反手又是一掌,这太守府长史踉跄倒退数步,后腰“咚”地撞上马鞍,一张脸肿如猪肝:“玄策军校尉在上,你这豚犬耳,竟敢对我家大人不敬,罪责当诛!” 三个巴掌扇的其捂着脸瞬间怔愣住,待其短暂回过神来后,咬牙切齿,额角青筋暴起,眼角几乎要瞪裂开来。 “你、你这卑贱之徒,胆敢对我动手!”大庭广众下自己如此丢脸,羞愤交加之下,这长史抬掌当即要还回去。 谁知卢近侍也不退让,上前一把伸手揪住对方衣领,将人扯到眼前:“打的就是你这狗仗人势的东西。武夫?武夫又如何,今日就让你知道,武夫的巴掌落在你这小人脸上,也是硬的。” 言罢,卢近侍往后一推,那长史趔趔趄趄,身子一斜摔倒在地,狼狈的没眼看。 被看不起的军户这么羞辱,长史不依不饶,指挥着身后的随从,要教训卢近侍一顿。 “住手——”随从意欲上前,一道沉缓的嗓音自那辆金绣华盖的车辇中陡然传出。 所有人瞬间停下动作,回头看向身后的层层帷幔,分别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四下寂静。 在众人注视中,两名车夫自辇侧踏前一步,一左一右分别拨开那厚重的织金帷幔。 紫色宽衫大袖,头戴进贤两梁冠,长须长眉下长了一对吊梢眼,脸型方正。 隔着数十米,即便隔着数十米,辇中人的脸,在子竞眼中也是一清二楚。 见状,谢骋驱马向前几步,翻身落地,走至他身旁,低声汇报:“赵太守说,他身为皇家人,我等无权捉拿他,但他看大都督面子上,可以前来辅助大人解决何仁之一案。” 何仁的案子早已尘埃落定,人证物证确凿如山,再无转圜余地。 女眷中十五岁以下稚子、七十以上老妪,尽数流放至营州。而男丁,则只待后日午时三刻,押赴菜市口问斩。 赵书淮这番话,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三言两语,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好像自己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可谁不知道,此次问案,他才是受审的首恶。 而又言说甚么,看在大都督面子上。他赵书淮向来最瞧不起军户出身的,况且他跟如今成为都督中外诸军事的严岳,之间有过过节,存有旧怨。这一条,其余人不清楚,可子竞跟谢骋二人心知肚明,此话也不过是托词而已。 他今天能来,定然背地里再打其他主意。 诚如羽涅晨间所言,怀远驻军成了赵书淮私兵,但真要跟玄策军,此事可不是小事,玄策军战史上,多的是以少胜多。正是这样的历练,玄策军才能在众军中占有一席之地,威名远震。 真要打起来,赢的赢不了另说,他赵书淮敢跟来的千洲铁骑叫板,就做好跟整个玄策军为敌。更何况新帝初登大宝,赵书淮为燕王之子,而燕王在当初众皇子争夺太子之位时,站可不是新帝阵营。 就算他在这场争斗中,取得了想要的东西,逃脱制裁。只要玄策军不肯放过他,一直追查下去,总会查出蛛丝马迹。 这般后患无穷的道理,以赵书淮的心境,肯定察觉不了。 他今日能来,还是昨夜经他身边的幕僚三番五次劝阻,说出其中隐患,这才有了今日他大张旗鼓,名为配合问询,实为拖延周旋的戏码。 子竞虽不知其中缘由,但他能猜出,赵书淮这样的人,很有可能在准备后手。 毕竟,没有人会将自己的命运托付在敌人身上。即便太守府还不知他真实身份,可玄策军乃严岳义子麾下亲兵,此事朝野皆知。 第39章 谢骋附耳低语毕,子竞默然不语,只将目光投向车辇之上。 婢女搀扶着那人踏辕而下,其身侧跟着个云鬓花颜,罗衣玉佩的妇人。观其装束,当是太守夫人何氏,何仁之长女。 子竞一步未动,连上前都没有。 赵书淮矫首昂视,将子竞从头到脚打量数遍,却见对方始终负手而立,全无上前见礼之意。他瞬间一股郁气直冲胸臆,眼角余光啧有烦言似的扫向身后的幕僚。 那青衣幕僚会意,快步走到府衙门下,拱手深揖:“敢问尊驾可是玄策军校尉大人?” “你是?”子竞问的简短,没有一个多余字眼。 比起那跋扈长史,这幕僚倒是恭敬有加,又作一揖:“校尉大人明鉴,我乃太守府幕僚,贱名高阁。太守昨日深感风寒,因此才不能前来受讯。想是那传话的小吏糊涂,竟将病中难行误传成了拒不赴审,这才惹得校尉兴师动众,闹了个乌龙。” “那传错话的贱吏,已按家法处置了。”高阁摆了下手,但见一个随从手中提着个盒子小跑到子竞面前,打开四方盒盖,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帘中。 子竞眼皮未抬一下,看不清喜怒。 “区区贱奴的首级,权当给大人赔个不是。”高阁继而道:“您瞧,太守大人这病气才稍见起色,就立即随贵军前来,昨日之事,还望大人海涵。” 明知对方在编造不存在的实情,子竞懒得揭穿。 “说甚么海涵不海涵,赵大人既然亲至,我当按规程审理便是。”他遥遥做了个请的手势,朝远处道:“太守大人,请吧。” 此举惊的高阁倏然怔住。他还以为,这般周旋解释,加上顺便找个人顶罪,眼前人就会卖一个面子,前去迎一迎赵书淮,全了彼此体面。 官场上,大家都不都是这样,互相倾扎,但也要有中庸之道,面上总要留着几分转圜之地。 他不知眼前人是否是年少气盛,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连虚与委蛇那套都懒得做。 这一邀,显然是不会卖太守府面子了。 赵书淮冷冷望着朱红大门前的器宇轩昂的少年,怒容顿生,但一想到自己后面的安排,又转眼忍了下来,哈哈大笑道:“早听闻校尉少年英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话音方落,他甩了甩袖袍,朝子竞徐步而去。 子竞笑而不语,立于庭前未动。等到赵书淮踏上台阶走到他面前,他才抬眸相迎。 赵书淮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方才自己家长史冲撞他的事,朝着他道:“你看看这……方才刘长史太冲动,没见过校尉本人,认错了人,冲撞了校尉,还望校尉见谅。” 子竞漫不经心回道:“赵太守客气,我当然会见谅。倒是我还要向太守讨个情面,卢近侍性子莽撞,最是沉不住气。他今日对长史动手,说到底皆是因护主心切。还望太守海涵,容我回去好生管教。” 这话说得既讲理又让人没法反驳,赵书淮被堵得哑口无言,只好干笑两声:“有这样忠心的属下,乃是校尉之福啊。都是我府上长史不对在先,卢近侍也是为主不平,本官怎会怪罪于他。” 子竞面上仍挂着浅笑,目光不着痕迹掠过赵书淮颈间。那饰品,熟悉的人一看便知晓为金雕嘴上的喙所做,上头镀着金,整个喙非常完整,更特别的是,喙上表层那抹繁复的纹路。 此花纹只有金雕之王才有,传说能绘出此花纹的只有赤隼族。 赤隼族,在如今的北邺,该族早已消亡,未留下任何相关印记。 在北邺,金雕的喙有驱邪之意,但金雕难以捕捉,能有此饰品的除了王公贵族,普通人哪儿带的起。 子竞目光在那金喙纹路上多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 赵书淮还在说着其他高高在上的话,他听着,忽然轻笑了声,语气淡淡:“赵太守这项饰当真稀罕。这喙上纹路,倒是稀奇,我走南闯北,还没见过如此精致的花纹。不知此物上的花纹,太守找的哪家工匠,改日,我也找此人给我那玉韘上绘制一番。” 赵书淮倨傲道:“这工匠嘛……校尉怕是找不到了。” 子竞似笑非笑:“是么?” “为何?”他故意问。 赵书淮嘴咧的很开:“因为他们……都死了。” 第34章 临别赠礼 羽涅回到观中时,日头还未转到午时候,阳光颇为暗淡,不及她一个时辰前在县府前敞亮。 提着剑打算要去城中寻找她的琅羲,一瞧见她回来,快步移至她跟前儿。 拉着她转了个圈,细细察看一番。 看到她没有受伤,琅羲放松下来,温声责怪:“师妹要去那怀远城,怎不叫上你师姐我?你不知早晨起来看到你那封信时,我心中有多担心?” “就是……”阿悔比划着:“你若再不回来,外加刘婶劝我俩再等等,说我们这走过去得好半天,和你要是错开,弄个混儿,一方人找不到另一方,去了也白去,这会子,我和琅羲都准备去城中寻你。” 阿悔比划了一大堆,不多言的他可见有多着急。 琅羲又言道:“你说你要是出了事,我跟师叔该如何交代?” 其实于琅羲而言,交代是其次,本质上还是忧心她的安危。 自己一个人偷偷离观不对,羽涅没有辩驳,她诚恳认错,一左一右搂住那二人肩膀:“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嘛,不是我不叫小师姐跟小师兄,你们俩昨儿从塞北楼回来,又帮我调制颜料到那么晚。” 她左右看了看:“我不想让你们俩太累,才自己偷偷去城中,总的来说,我也无事,两位……这次就原谅你们真诚可爱的小师妹好不好?” 撒娇也是她擅长的行为,特别在琅羲与阿悔跟前。 恰好这两人都心软,她说说软话,琅羲脸上原本皱起的秀眉,渐渐舒展开:“你呀……这次我与阿悔暂且不追究,但此类事情,不能有第二次,下回无论再危险的事儿,你也不能丢下我们。” 她柔声道:“我们三个一块儿长大,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不能食言。” 阿悔于一旁跟着附和,神情郑重。 他们两个这番举动,捂的羽涅心头一热。 她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见她已答应,琅羲的心跟着踏实下来。 一转眼,她扫见羽涅进门时,放在庭院中的小笼子,问道:“这小家伙……是你从集市上买的?” 羽涅手指来回摆了摆:“非也非也……这是我在路上捡的,它受伤了,给它看完病的郎中说,这兔子的腿即便好了,也有落下病根,会跛脚。” “原本我打算等它病好,再送它回野外,但如今这样的情况,我害怕…无法在野外存活下去,因而就将它带了回来。” 她走过去提起笼子,朝琅羲、阿悔郑重介绍:“从今天开始,它就是我们家的一分子,叫雪奴。” “雪奴?”琅羲凑过去,仔细瞧着笼子里的小家伙,伸出手指逗了逗它:“雪白如棉絮,倒是个好名字。” “它既已是家中一分子,多多少少得给这小雪奴,安排一个舒适的窝儿。” 琅羲直起身:“你说呢萋萋?” 羽涅喜不自胜,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师姐说的是,那……咱们不如将它的窝儿给安排在后院,就靠着刘婶种菜的那院墙,给它垒个。” “行,我觉着那地方也好,吃了午饭,我和阿悔去后山砍些竹子回来,家里的木头估计不够用。你就在家里继续调制那孔雀蓝,荣家要的急,别到时候,给人家交不上去货。” 羽涅回:“就按小师姐说得来。” 对于琅羲的安排,阿悔没有异议。身为师弟,他很听师姐琅羲的话,但作为师兄,他也听小师妹羽涅的话。 他的家人,当初都在那场饥荒中死去。如果他的两个妹妹和姐姐,能得以存活,估摸着与琅羲、羽涅差不多大。 他并非将此刻的琅羲跟羽涅当成了姐姐妹妹的替身。只是她们两个,让他得以感受到家的温暖,感受到……在这变幻无穷、灿烂恢宏的世间,他不是独自一人。 不是独自一人,就不孤独。从太忻镇流浪到怀远,此间所感受到了那种孤独,他不愿……再体会第二遍。 安排好下午的事儿,羽涅跟琅羲往后院而去,药锅里的颜料还熬着,刚刚他们太心急放心不下她,打算去城中,将颜料的事儿交给了刘婶。 但刘婶对制颜料的程序跟火候,不如他们知道得详细。 防止出问题,他们没在前院久待。 往后院走时,琅羲问起子竞的事,问羽涅,城中眼下是甚么情况,是不是真如荣家汪管事说的那样,怀远驻军跟千洲铁骑,有刀兵相向的可能? 琅羲的话,使羽涅想起出城时,与赵书淮一行人擦肩而过的场景。人马浩浩荡荡,跟在右侧的谢骋,看见她特意勒马停下,跟她说了会儿话。 第40章 她看太守府那个样子……目前不是要刀兵相见,更像是赵书淮给子竞他们耀武扬威。 她沉吟回道:“我回来时,在路上意外遇见了赵书淮一伙儿,瞅着那气势,眼下应该打不起来。” 为了让琅羲能安心些,她补充回:“谢护卫告诉我,让我们不必担心,太守府无论要做甚么,他们都留有后手。任凭那太守赵书淮为燕王之子,也绝无逃脱的可能。” 琅羲略为颔首,沉思半晌:“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谢护卫与桓校尉到底身处官场许久,判断形势上,他们比我们更清楚。” “只要他二人没有危险就好。”说着,她们俩到了凉棚里,琅羲走到临时搭的案几前,继续包没包完的颜料。 羽涅也是如此认为。她蹲下将药锅下的火弄得更大了点儿:“就是……只要我们多留意点儿城中的情况,有事再去帮他们去也不迟。” 锅下的火逐渐大起来:“反正我给了桓子竞不少东西,够他们防卫一阵子,至少能撑到我们去求援。” 提到桓子竞,她不禁想起,他后天要离开怀远之事。 这事儿,她没必要瞒着琅羲他们。紧接着,她将此消息,全盘托出。 并且愁眉苦脸地问:“师姐,你说……他要离开西北,我们送他点儿甚么离别之礼才好?” 送人礼物,在她这儿是个难题。 得知子竞要去皇都上任,琅羲震惊不已,手里的动作跟着停下,好一会儿,才说:“桓校尉要调离边境……此事未免太过突然,我原本以为,他要在边疆待很久……” “至于要送他甚么临别赠礼,我这一时……也想不出妥帖的物件儿。”别离这样的事儿,她与羽涅性子上有一部分差不多,此刻面对离别,同是黯然神伤。 这种失落感,纯粹是因为大家互相相处这么久。 任谁都明白,此回子竞一走,多半为永别,很难再相见。 她俩的话音传进了灶房,正在里头忙活做糖饼的刘婶,打窗户里探出头来:“小校尉升官,这是好事儿啊。咱怀远再好,也不能跟建安相比。”知道子竞能有更远大的前程,毕竟在北邺,搁天子跟前做事,无论谁看,都远胜于待在苦寒的边境,普通老百姓对那些个权力交织又不懂。 刘婶的愁绪比她们两个少很多,语气听起来看得很开。 “是好事……”羽涅附和着说:“可后天,我们肯定不可空手去给人践行。” “刘婶……”她走到窗棂前,胳膊肘搭在窗沿儿上,与灶房里的人商议:“您阅历丰富,不如给咱们建议建议?” 刘婶连思索都不用,回她道:“嗐,咱就把怀远有的特产给他带些,让他在路上可以享用。” 羽涅若有所思:“建安甚么好东西都有,我们送特产会不会……显得寒碜?” “傻丫头,这有啥寒碜的?”刘婶一听就笑了:“老话说得好,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送礼讲究的是个心意,又不是比谁家东西金贵。” 她言语里对子竞为人十分相信:“况且那小校尉绝不是势利眼那种的人。若他真是那等嫌贫爱富的,而今就不会替咱们怀远百姓出头,把何家那帮人关进大牢,按律治罪了。” 羽涅与琅羲听罢刘婶一席话,相视颔首。觉得刘婶说得在理,便打算按照她的话做。 她俩决定,明天进城给荣家送孔雀蓝的时候,顺便在街上铺子好好逛逛,挑些合意的物件。 知道子竞马上就要离开的刘婶,说完送特产之事后,唉声叹了口气,音调里里外外甚是怅惋,瞅了眼羽涅:“原想着…要将这小校尉说与你,谁料他竟要高升离了西北…可惜…当真可惜……” 琅羲虽离得远,但隐隐约约也捕捉到了重点,眼中流露出几分困惑:“刘婶,是甚么说与萋萋?” 怕刘婶一骨碌说得太多,羽涅连忙回到案几旁:“无事无事……刘婶乱说的师姐……” 她将话题扯到颜料上,琅羲旋即没再多问,被她带走了注意力,一时也忘了前话,跟她一块儿数起木箱中孔雀蓝的帖数来。 * 刚过中午,原本明晃晃的太阳不知何时被厚厚的乌云遮住。 雕花窗棂外的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像蒙了层灰布,连带着堂厅的氛围都变得阴沉。 婢子托着木盘,依次将盘中的茶水放在子竞,与坐在下座的赵书淮面前。 才从大门外进来,转眼就变了天。 对素来信奉天象示警的赵书淮而言,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望着黑压压的天色,他眉头不自觉地皱起,端起手边的茶放到嘴边,低声骂了句:“这甚么鸟天气。” 子竞斜坐屏风前的长榻上,一条腿随意地支着,长指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中的狼毫笔。 闻言他忽地掀眸,笑回:“太守此言差矣。俗话不是说,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的好时辰。” 他指尖转动的毛笔倏然一停:“眼下虽离入夜还早,但这黑云压城的架势,杀个人,也够用了。” 第35章 贴补家用 话有三说,少说为妙。 子竞一句话,明显跟此言论毫无瓜葛。 府衙堂厅宽敞,容易显得冷清。他的言语,倒教这份冷清,更加瘆了几分。 厅中寥寥六人,子竞身边左右站着的谢骋、卢近侍,赵书淮身后的高阁,以及那脸肿得跟核桃似的太守府长史。 这几人唯有前两个面色沉稳,后头两个,只有刘长史听见子竞的话,脸色说不上好看。 高阁而是面无表情,甚至嘴角存有一丝淡淡的微笑。 被打了也不安生的刘长史,口出狂言,口齿不清道:“桓校尉这是何意,校尉……要杀何人呐?” 恐是料定了子竞只会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不敢当面应答。 北邺这样阶级固化的大国,无人敢对高于自己阶级的人,说些以下犯上的言论,那跟找死无二。 不知是不是记忆力不好,这刘长史似乎忘了方才在大门外一幕。 要说以下犯上,从最开始,距离他不远的人,早就将这个词付诸行动。 这刘长史话一说完,卢近侍一个冷眉横过去,手掌压着的刀柄蠢蠢欲动。 吓得后者往后一缩,刚才巴掌落在脸上的痛意,让他心中不得不怯懦三分。 一个给人看门的敢在他面前叫嚣,子竞唇边笑意不深,给人一种怪好相处的意味。 身为那人其主的赵书淮,一言不发。 一言不发,有时难说不是默许。 高阁到底会来事儿些。他从子竞将何家人说问罪就问罪,一系列证据又齐全,背后地里没早做好完全之法,不会速度如此之快。 而后又从子竞又不畏天家威严,派人问询亲王之子,在其抗命,不但不退缩,后迎难而上,遣人前去捉拿。 这一系列事情中,足以窥见这年少轻狂校尉的凛凛威风。 高阁与他那些只知逞能蛮干的同僚截然不同。他喜欢审时度势,遇事爱权衡利弊,因势利导。面对不同的情势,有不同分析。这份洞察先机的智慧与随机应变的能力,正是赵书淮看中他的原因。 对待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对待方式,“对症下药”,才是行走于官场的万全之法。 高阁深谙此要义,他说话自然比那刘长史聪明些:“民间之前流传,沙场出身的基本胸无点墨。今日得见校尉,才知晓此言定乃谬论。” “‘天黑乃是杀人好时辰’…某记得,《包待制智赚灰栏记》也有类似之言。”他语气略有敬佩之意:“校尉引经据典,可见不但会带兵打仗,还深谙文墨之道。” 对于这般吹捧,向来不屑于此的子竞没有出口讥讽,只是道:“高幕僚说话果然令人清耳悦心,怪不得能得太守青睐。” 高阁拱手客套道:“校尉谬赞,某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表面虽说着话,他没有忘记今日自己来的目的。 许是暗自观察此刻闲散坐在榻上的人,心情不错,他趁热打铁道:“恕在下多言,今日我家主上前来,正是要跟校尉说明何仁之一事。” “哦?”子竞尾音微扬,像是对他说的话很有兴趣,放下踩在塌沿边的脚,身体前倾:“怎么个说明法儿?幕僚说来让本官听听。” 高阁与赵书淮交换了个眼色,寸刻过后,又换上那副侃然正色的神态:“何仁之卖国通敌,枉法营私,贪财好贿,此事太守一概不知,望校尉明察!” 一概不知,这个词一出现,子竞晓得赵书淮打算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更准确点来说,他赵书淮从很早之前打的就是该主意。 口说无凭,到底不能说服众人。 高阁手往前一挥,堂厅外面的随从会意,忙抬着一个箱子上前,放在堂厅中央。 子竞目光掠过那漆木方箱,撩起眼皮:“这里面装得何物?” 高阁行礼道:“回校尉,该箱子里装的都是何仁之调任以来,太守所批的全部册子。包含历年税册、丁口簿录、刑狱卷宗、田亩勘合,乃至驿传支用、官仓出入等一应事务册籍,皆在此中。太守大人每项批红皆依律照章,印信齐备,程序无差。这些文书可以证明,太守与何仁之案并无干系,还望校尉查证。” 第41章 他略作停顿,又补充道:“何仁之虽为太守下属,但其所犯之事皆系私自作为。太守大人日常批文处事,皆恪守官箴,无一逾矩。今将全套文册呈上,供校尉明察之后,还太守一个清白,亦可解除双方之间的误会。” 子竞垂眸看着那箱子。未待他说话,赵书淮朝地上啐了口茶叶,正眼不看他道:“晓得小校尉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得杀杀人,给你主子立立威风。” “何仁之虽是我岳丈,但我身为皇亲,怎会包庇一个卖国求荣之徒,损害北邺江山的事,任何人都有可能去做,唯独我不会。” 他说的义正言辞:“校尉因这层亲戚之情怀疑我,我没甚么好说,而今证据都在此箱之中,校尉说我和何家共谋税银,亲自翻开那些个税册去查便是,看看是真是假。” “至于……小校尉手下人说的那些珠宝黄金,我还是那句话,这都是别人给我的生辰贺礼,我也从未因为不得已收了礼,就替他们办事儿。” 赵书淮拖着腔调道:“因而……我和那些人之间,不存在私相授受,更不存在贪污此类的事。” 门外的天光越来越暗,狂风卷着庭院里的树木哗哗作响,黑云翻墨,堂内愈发晦暗。 屋内光线不明朗,两三个婢子轻脚碎步而来,点燃了铜烛台上的长蜡。 赵书淮说完,谢骋目光转向少年,似在询问要不要去查箱子里的东西。 但东西既然能摆在这儿,十有八九该对的账已经对好,不会有纰漏存在。 明知这是一箱没有问题的文册,按规矩,他们哪怕是走个过程,也得去翻一翻。 可…那是按规矩。 不凑巧,他桓恂不是个喜欢按规矩办事儿的人。 说完了该说的话,太守府等人,都在等着他怎么回应。 坐得久了,他慵懒伸了个懒腰,左右活动了两下颈骨,这才不紧不慢起身。 修长的手指随意理了理衣襟,而后拾级而下,靴底踏在榻前木质的台阶上发出沉稳的声响,在寂静的堂厅内格外清晰。 他双手负在身后,烛火摇曳间,昏黄的光晕映在皮革质地的袖口上,泛起一层幽暗的光。 路过那木箱,他甚至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凉凉看向赵书淮,开口道:“贺礼?好个贺礼,我朝律法明载:七品以上官年节受礼不得超黄金十两,白银二十两,铜钱三贯。大人这些贺礼,单笔就超规数倍不止。莫非大人觉得,那些律法都是摆设,还是天高皇帝远,大人便自主选择听从了。” 律法在前,赵书淮想狡辩也难。但他们又何尝不知,把献金说成贺礼,定会招来非议。 作为幕僚的高阁,率先替赵书淮回道:“校尉说得有理,我等在朝为官,怎敢不遵从律法。谢护卫搜查到册子上的东西,太守府于昨日已奉还回去。” “剩下的那些个嘛……”高阁微微一笑:“不瞒校尉说,都是何家给太守府贴补家用的,何仁之疼爱嫡女,也就是我家夫人,时常会派人去太守府送些好的前去。” 太守府剩余东西不多,凭借去往后山的车辙印,子竞猜度,眼前这群人已运了不少东西进山。 他们目前还没查到隐藏其他财务的窝点。依谢骋查到的证据,加起来不足以定赵书淮死罪。 光让他做几年大牢,甚至传到燕王府那边,这牢怎么坐,如何个坐法,都会变得不确定起来。 这赵书淮母亲又是王氏之女,新帝虽和燕王不和,但明面上总不能为个贪污案,跟这些人撕破脸皮。 新帝知晓此事,要罚定是会罚,但绝不会惩处死赵书淮。 正因为如此,子竞才安排好了其他计划,他得给赵书淮按一个死罪才行。 听着他们又给自己圆谎,其余事儿都推在了何家头上。 子竞悠悠道:“好一个贴补家用,堂堂一郡太守,又是宗亲之子,需要一个县令贴补家用?” 他迈步朝赵书淮走去:“何仁之一年俸禄还不如太守多,论贴补……依我看,反过来…不是更合理。” 说到此处,子竞话锋一转:“就算是贴补家用,一年不过五百三十石的区区县令,贴补给太守金银器具,黄金百两,丝绸上百。这些太守收的时候……不觉得哪里有问题么?” 他绕到赵书淮身后,俯身在他跟前道:“赵大人身为一郡之首,行督察之职,你岳丈外加你的下级,犯了这么大的案子,你竟然不知?太守难道不清楚,不知便是渎职之罪,所以太守,该当何罪?” 他步步紧逼,接连发问,而且他又是一个小辈,弄得本就心气儿高,易动怒的赵书淮心下愤懑。 他的幕僚高阁未拦住他,只见他拍桌道:“桓校尉这是何意?即便我是渎职之罪,那让派你的玄策军抓我去坐牢算了,过上几年,我又是一条好汉,而你……” “那时可就不知在哪儿了……我奉劝桓校尉,做人留一线,我母亲出自琅琊王氏,父亲乃先帝胞弟燕王。”他轻蔑地斜眼瞟向子竞,哼了声:“军户出身想要在朝廷站稳脚跟,那是寸步难行,离了玄策军,你可就是单打独斗。不如给自己多留条路,跟我这么耗着,没有好处。” 听完这般威胁,子竞直起身,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太守出身这么高贵。” 他唇角微勾,抬起双手在空中拍了两下,卢近侍会意,抬脚去了门外。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两名守卫押着一个瘦削不堪的何尘劳踏入厅内。 往日纡朱曳紫的何尘劳,此刻衣衫褴褛,血污凝结在凌乱的发间,手铐脚镣带着,每走一步看起来费力。 看见自己的妻弟,赵书淮眉头一皱,用手帕捂住口鼻。 子竞移至跪在地上的何尘劳跟前,转眸朝着赵书淮笑问:“何郎君,说说…你要告发赵太守,甚么来着?” 第36章 伪造信 偌大的厅内霎时一静,唯有铁链碰撞在一起的声响格外刺耳。 “告发”二字进入众人耳中,唯有太守府三人心下波动,其余人员皆明晃晃地盯着他们。 那八字胡的刘长史扯了扯高阁的衣袖,不自觉扯了扯高阁的衣袖,眼神闪烁间透出几分惶急。 高阁却神色不动,只微微垂眸,袖口一拂,不轻不重地将其手挡开。到底是做幕僚的,他面上仍是一派沉稳。 子竞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仍是慢条斯理的模样。 赵书淮正眼瞧了瞧地上的何尘劳,瞥向子竞时眼神多了分难以压制的狠厉,拉长音调:“校尉…这是何意?” 子竞从容起身:“太守说笑了,我能有何意。只不过何郎君为了减刑,自请要戴罪立功,说要…揪出一条更大的鱼来。” 他回坐到赵书淮对面的官帽椅上,端起手边的白瓷茶碗,放到鼻尖儿地下闻了闻:“功必赏,罪必罚。既然何郎君要以功抵过,为了北邺的清明,我岂能辜负这番忠心?” “何家的案子已经审完,这何尘劳要是真有甚么把柄,他为何不早说,反而要放到今日?更何况……”赵书淮盘着手上的驼骨鎏金佛珠,斜眼睨着对面的子竞:“一个戴罪之人,为了活命,攀咬他人也是常事。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而且,今日本官特来澄清与何仁之一案的干系,校尉却特意将这丧家之犬带到本官面前。” “校尉莫非是想说,他要告发的人——是本官?” 堂厅内一派静默,众人目光皆聚集在子竞身上。 有人自揭答案谜底,子竞不用再多费口舌。 屋外狂风呼啸,吹得窗棂作响,烛火摇曳着,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他浅啜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后,冰凉的视线微带笑意,望着对方傲气十足的面容:“久闻太守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啪的一声,那刘长史绕到子竞面前,猛拍了下桌子,为自己的主人鸣不平:“我家太守清正廉明,校尉放着我等整理好的文册不查,却弄了个囚犯前来,这分明是不相信我们!” 说着,那刘长史凑近他,眼眯着压低声调道:“你个瓮牖绳枢之子,要想清楚了,诬告朝廷命官,亲王之子,可是要掉脑袋的。” 这句“瓮牖绳枢之子”刚脱口,高阁脸色骤变,立即上前拽住刘长史的衣袖:“长史!长史慎言……” 他手上力道很重,硬是将人往后拖了半步,转身朝子竞深深一揖,声调包含歉意道:“校尉明鉴。刘长史这也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才说了不该说的话……绝非有意冒犯大人门楣。望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他计较。” 尾音结束的同时,高阁偷眼瞥向子竞,见对方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瞧不出是喜是怒。 窗外忽地滚过一道闷雷,震得天好似要裂开一般。 刘长史此时还未醒过神来,他明知刚才这话说得有多重,却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甩开高阁的手,那表情恰有责怪对方拉他之意。 第42章 赵书淮的嗅觉,远远不及他的幕僚。 他靠在座椅上,斥责着高阁大惊小怪,含沙射影地说:“高幕僚不用这般紧张,我们长史说的也并未有错嘛,话是难听了些,但校尉出身是不高,他也没说胡话不是。” 看赵书淮如此愚笨,瞧不清局势,看不出眼前这位是个不惧强权,甚至会不顾一切动刀的人物,还继续耍官威。 高阁垂下眼睑,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懊恼与焦躁,心中不禁痛骂这两人一番,若早知今日要为其收拾残局,一年多前哪怕刀架在脖子上断不会踏入太守府半步。 但不满归不满,该办的事还是要办,他如今跟赵书淮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他暗自调息,将满腹牢骚强压下去,整了整衣冠再度上前。想要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刚拱手作揖,嘴里劝慰的话一个字未来得及说。 子竞忽然轻笑一声,骨骼凸出的指节在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太守大人说的是,刘长史的话一点问题都没有。” 说着,他站起身,朝高阁身后的刘长史走去:“话是没问题,但我有一问,想要问询长史大人。” “校尉有话快问,不过我不一定能回答。”刘长史仍然傲气。 听见这话,身为同僚的高阁不禁皱眉,他静静看着距离他一步之遥的人,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谢骋看出子竞的意图,卢近侍想为自己少主出头,恨不得一刀上去劈了那尖嘴猴腮的太守府长史,却被谢骋按住。 刘长史话音刚落地。子竞口中平淡道:“当然,我也没指望长史能回答。” 刘长史一脸扬扬得意,以为自己压制住了堂堂玄策军校尉,在自己主子那儿又博得了面子,等回去,一定会受到赏赐。 “看来校尉……”他未说完的话卡在后间,一双眼睛倏然睁大。 但见子竞神色不变,抽出一旁守卫身上的刀,众人还未看清动作,一阵寒光乍现,刀光一闪,温热的血液喷洒而出,不知甚么东西骨碌碌滚过地面,直撞到门槛下方才停住。 待血雾散尽,众人定睛一看,满目骇然。 门槛边不是其他东西,正是适才还在说话的刘长史的头颅。 那头颅瞠目张口、须发染血,样子甚是可怖。 自己的人当面身首分离,被喷了一身鲜血的赵书淮怔住久久未动。 僵直的尸体在他面前轰然倒下,断颈处仍汩汩涌出鲜血,流过花色鲜艳的毛织地毯,在地面上蜿蜒成刺目的红。 这一幕吓得跪在地上的何尘劳大叫一声,他想要逃离,却被押送他的守卫死死按住。 赵书淮僵在座位上,脸色煞白,官衣袍前襟被血液浸透。他唇瓣打着颤,垂在袖中的手指也不受控制地痉挛着,显然被吓得不轻。 一旁立着的高阁袍前襟溅着几滴殷红,在素色衣料上格外刺目。他盯着那几滴渐渐晕开的血迹,喉间发紧,连呼吸都滞住。 约是听到了何尘劳的叫喊声,庭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与甲胄碰撞的声音,太守府的随从刚冲到堂厅十来米外,便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千洲铁骑团团围住。 “你…你这杂碎……”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的赵书淮,声调全然没了方才的趾高气昂,只剩下魂飞胆破的惊惶:“你竟然敢、敢杀我府上的人?!” 子竞手中长刀犹自滴着血,他瞥了赵书淮一眼,语气神色平静极了:“是甚么给了太守错觉,觉得我不敢杀。” 他将手中的刀反手入鞘,看到自己身上没有沾到血,他终是开心了点儿。转回身去,把那杯没有喝完的茶一饮而尽。 又提起青壶兀自给自己斟了杯茶后,他转眸看向赵书淮:“太守御下不严,我看你们太守府的人都不会好好说话,因而小小教训一下。” 赵书淮面上剧烈抽搐着,他张了张嘴,喉间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固然依仗自己的血统跋扈惯了,有人在他面前也不敬过,但没有人敢胆大妄为到这样地步,当他面杀他的人。 子竞见他惊恐的模样,冷然轻嗤了声,继而坐下:“现在…能好好说话了?” 恐没见过如此场面,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赵书淮原想踩在他头上,用些早就对好账的册子糊弄一番,顺便还想拖延时间,等着那道救命符来,好把这些麻烦都解决掉。 却未曾想,眼前人如此狂妄大胆。高阁在一边跟他示意,示意他不要冲动。 赵书淮不得不先忍下这口气,心自暗想,这笔账,他迟早跟他算。 面对子竞发问,他语气仍是不够低顺,但比之前好了许多:“校尉想要本官说甚么?” “当然是说你,卖国通敌,与你岳丈相互勾结,私相授受,草菅人命,欺压百姓一事。” 子竞抬手,谢骋立即从怀中取出一封朱漆密信,恭敬递上。他长指夹着那薄薄的信笺,在满堂血腥中晃了晃,蜡封上的太守印鉴在烛光下依稀可辨:“这里面,是你伙同何仁之通敌叛国的铁证,信里面,你命何仁之将郡中替换下来的旧器械,以黄金千两的价格卖给柔然、休屠汗国等,另外,你吩咐他将收来的黄金熔铸成马蹄金,与上次卖粮草给那些部落的钱财,一并运到太守府。” “污蔑!你这是污蔑!”赵书淮猛然站起:“我从未写过这样的信给何仁之,你从哪里弄来这样的信,这根本不可能是我写的!” “哦?”子竞瞥向地上的何尘劳:“这封信可是何郎君交给我的,他愿意以此信,换自己一线生机,至于真假……何郎君应该比我清楚,你说是不是,何郎君?” 何尘劳身体剧烈抖动着,往日嚣张跋扈的县令之子,这会儿像个过街老鼠,恨不得将头低到土里去,额头紧贴着伤痕累累的手背,声音嘶哑:“大、大人明鉴……那信上的印鉴、笔迹……都是、是下官亲眼看着太守所盖,亲笔所写,不信的话,大人可以叫人.来验证……” “胡说!你这贱人竟敢污蔑本官!”赵书淮气急。扑过去面目狰狞掐住何尘劳的脖子,全然不顾满手沾染的血污,“是谁指使你的,是不是你爹?!” “咳咳……”何尘劳被掐得满目通红,眼看快要喘不过气来。 子竞冷眼看着赵书淮狼狈扑来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抬脚便踹在他肩上。这一脚力道极重,赵书淮闷哼一声,整个人翻滚出去,发顶金冠歪斜,发髻散乱。 高阁见状,顾不得自己衣袍上的血迹,赶忙冲上前去搀扶,口中低声道:“大人!大人当心……” 赵书淮被扶起时,恰好看到距离他极近的头颅,吓得他脸色惨白,嘴唇颤抖。 他指着子竞厉声道:“你、你敢如此对待本官,本官乃燕王之子,你有几个脑袋能掉!” 子竞嗤笑一声,语气轻慢,居高临下道:“我杀的就是燕王之子,我的脑袋有几个能掉尚且不论,可太守你的脑袋,很快就要保不住。” “这信不是出自我手,你没有确切证据就想缉拿我,简直痴心妄想。”赵书淮从地上被扶着站起,他盯着子竞道:“你虽奉桓恂之命,但要治我,也得问问刺史,你如今想将我捉拿归案,也得看看刺史怎么想。” 子竞森然道:“赵太守似乎忘了,桓帅持节西北,有先斩后奏之权,即便是刺史,也无权管辖。而我如统帅亲临,杀你这样的蛀虫,绰绰有余。” 子竞直起身,懒懒地挥了挥手:“来人,把赵大人请去牢狱,好好招待,看看他,能不能想起自己到底跟何仁之一案有无关系。” 守卫听命,旋即上前准备捉拿赵书淮。 知道这不是儿戏,他此刻才领悟到眼前人有多胆大,他不敢赌自己进了牢房还能不能活着出来,他一把甩开高阁搀扶的手,眼睛露着凶光,说道:“我已向朝廷请了圣旨,无论我犯有甚么罪,都要引回诏狱受审,你不能将我羁押在此!” 地方官员携兵这样等同谋反的事,赵书淮还是不敢去做。高阁也觉得此举太冒险,外加玄策军背后靠的是严岳,赵书淮目中无人,但高阁内心很清楚,到时对方若是来清算,他们这样的棋子,只会成为其罪羔羊。 因而,他在让赵书淮来怀远拖时间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早在何仁之下牢时,他已修书一封,拖燕王要道圣旨来救赵书淮回去。 只要回到朝廷,离开玄策军势力,至少不用死。太皇太后又宠爱燕王,让其说说情,错误都推到何家头上,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 子竞漠然未语,谢骋跟卢近侍都等着他的口谕,只要他下令,他们会誓死遵从。 赵书淮以为面前的人不说话,是在踌躇忧虑。自以为自己有优势,他走到子竞跟前道:“你以为就凭你,能为怀远掀开一片青天,弄个假密信,就想置我于死地。” 他面露恶气:“做梦!” 子竞凉凉看着面前人半晌,笑了声:“真的就是真的,哪里来的假信。更何况……”他眯了眯眼道:“伪造假信件定罪,你不是最拿手。” 第43章 他一句话说的赵书淮一愣,为官多年,他唯一一次,伪造信件,便是在数年前程家那场灭门案里。 可……面前的人,怎会知道这件事。 为了让他想起旧事,子竞继续道:“犯下滔天惨案,你还能活这么久,老天对你太仁慈了?” 此话一出,赵书淮怔愣半晌,才恍然大悟:“本官就说,你怎对我紧抓不放,原来……原来你是找我报仇来了。” 子竞盯着这张日夜在他脑海里浮现的脸,回道:“报仇?报什么仇?” 见他不想承认,赵书淮知道此地不能再久留,他不再跟他多言,作势要走。 他脚刚动一步,子竞径直拔出守卫身上的刀,冷刃一闪,赵书淮发冠应声坠地。 紧接着,他手里的刀已抵上对方咽喉:“赵太守,再走一步,我手里的刀,可不认人。” 赵书淮额上冷汗涔涔,身体发抖道:“桓子竞!你敢动我,我父王不会放过你!” 高阁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校尉大人,万事好商量。刀剑无眼,伤了和气反倒不美。” 赵书淮正继续想放狠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道高声禀报:“圣旨到——” 这声宣召宛若天籁,赵书淮好似见到了救星。他扭头睨视子竞,言语讥诮:“听见没有桓校尉,圣旨到了!现在你想杀我,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子竞薄唇紧抿,眸中寒光凛冽。 考虑到圣旨已来,纵然有千般不愿,为了子竞不祸事缠身,谢骋还是上前一步:“大人,圣旨既到,我们还是速去接旨为妥。” 他将这些话都听见耳里,但眼前却是鲜血染红地上的泥土,无数尸体凌乱倒在一起的画面,尸横遍野的惨状。 那些挥之不去的过往,与眼前这张嚣张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赵书淮依旧在源源不断挑衅。 风声雷声交错间,原本趾高气扬的他突然捂住脖颈,惊恐地瞪大双眼,捂着脖子踉跄往院子里退。 他带血的手指着面目峻冷的人:“你、你……圣旨……” 屋内人一片骇然,庭院里的人马也惊惧不已。 跟着对方的步伐,子竞慢悠悠走到门外,赵书淮没走几步,终是扑通一声栽倒在石阶之下。 高阁“圣旨”两字,只出来了第一个,便再没了声音,怔怔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子竞垂眸睥睨着那具抽搐了几下,接着僵直的尸体,兀然朝他咧嘴一笑:“圣旨……在哪儿?” 第37章 宫中懿旨 无人敢应答的一句话。 所有人如同被缝上嘴的鸭子,全都闭口不言,鸦雀无声。 高阁距离子竞最近,被问到的他目光不敢与后者相接,只垂着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滩从尸体下蔓延开的,越来越大的血泊。 此时任何圆滑的说辞、工于心计的算计,全都化作了鼻息间含带着铁锈味儿的血腥气。 令人惊悚,发抖。 从前他只见过骄横跋扈的世家子与贵戚权门,对下如蝼蚁,对上如敬神。阶下之人命若草芥,杀人如屠戮鸡豚狗彘。 可今日,眼前的一切告诉他,原来卑贱出身的贱籍之徒,并不都是匍匐在阶级之下,还有人敢将刀锋指向这世间至尊的贵胄。 高阁盯着地上的血,不知何时,他身上那股寒意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兴奋。 他霍然撩起衣摆,重重跪倒在子竞脚下,额头抵着染血的地砖,叩首道:“校尉在上,罪人高阁在此,今日愿将前主赵书淮,与县令何仁之间的恶行全部揭发。” “他二人通敌卖国、私贩粮草、奸淫掳掠残暴不仁,以上罪责皆为属实。” “他们不仅私通敌国,出卖朝军械粮草,更是巧立名目搜刮民财,甚至纵容手下滥杀无辜,百姓苦不堪言,连大人派去的密探也折于他手。赵书淮贪墨所得的钱财均藏于后山,小人愿将其位详细禀明。” 高阁声称:“小人虽曾替他们办事,任职却不足一年,手上绝无血债,如今,亦愿站出来指证他们的罪行,但求将功折罪,为朝廷肃清奸佞。” 这位太守府的幕僚几乎匍匐在地上:“小人…愿为大人效死。” 一番慷慨激昂,自我领罪的陈词终于结束。 子竞瞧着跪在地上的人,听完他的剖白,低笑一声,笑声似淬了寒冰。 他踱着步下了台阶,手中的刀尖划过地面,绕着快趴在地面的人走了两圈。 正欲开口之际,传旨的宦官已从大门外脚步火急火燎而来,边小跑着边抬手,嗓音尖细喊着:“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呐!” 对方跑得额汗涔涔,嗬嗬喘着粗气,高举着一道明黄卷轴,在雷声阵阵,闪电交加的黑夜中分外明显。 瞥见来人穿过朱漆大门,踏上长廊。 子竞眯起眼,神色微变。 待到来人快下长廊时,他周身戾气尽敛,转瞬间换了副面孔,衣袍挟着劲风迎上前去。 下了台阶的瘦高个儿的宦官,脚后跟刚挨着院子上的砖石。 他倏地已到其面前,猛然单膝及地,拱手抱刀,嗓音沉肃恭谨: “臣,定北边军统帅桓恂,恭迎圣谕。” 今圣旨当前,若再以假身份周旋,免不了一番虚与委蛇的废话。 此时身份真假于他而言,已无甚紧要。尚且他不日将离开怀远,眼下亮明真身,反倒能省去诸多麻烦。 对着那道明黄卷轴,在场所有人一个接一个面向其跪下。 宦官听见眼前人报名真身,瞳孔骤然一缩,显然没料到定北边军统帅竟会在此地,手中圣旨险些被吓得脱手。 他可记得燕王进宫给次子求情时,说办理该案的,不过是一名校尉。 似乎是不敢相信原本身体抱恙的人留在跟前,宦官惊讶复问:“桓、桓少帅?!” 桓恂抬眸,眼底锋芒掩藏在温和的表象之下,方才的杀气戾气遮掩的瞧不出一点儿。 他说话时毕恭毕敬,嗓音低沉而清晰:“正是末将。” 听到西北边军统帅竟是他,除了玄策军的人马,其余人纷纷面上愕然不已。 跪伏在地的高阁浑身一僵。 这时的他,仿佛才意识到,他们从一开始,或许就已经输了。 真正的敌人就在眼前,他们却自始至终都不知其真实身份。 子竞、桓恂……他在脑海中默想着这两个名字。 恂,本义为笃诚、恭顺也,亦有谦逊稳重之意。 竞,本义为争逐,凌厉也,引申为奋进、昂扬。 前人起表字,讲究“字以表德,反义相成”,竞正好与恂字互补。 “子竞,桓恂……呵……”高阁内心自嘲笑着,谜底早在谜面上,他们竟然一点儿都未曾意识到。 原来桓子竞就是桓恂,甚么只是恰好同姓,子竞根本是他的表字。敢用自己的表字当作假名使用,可见其人有多大胆。 宦官余光扫了扫周围人的反应,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愣神两秒后,承认了该事实。 与子竞客套两句后,说:“那…统帅听旨吧。” 子竞恭敬回:“是。” 但见宦官缓缓打开圣旨,拉着声调儿宣读: 【门下:太皇太后懿旨 桓卿听旨: 哀家素闻定州郡守赵书淮,系出宗室,本应克己奉公,以彰天家德泽。不意其竟负圣恩,行止有亏,更与县令沆瀣,渎职贪腐。 今特念其宗亲之谊,着即解职,由卿派人妥为护送返回建安,交予御史台勘问。 卿此番查察详实,颇慰哀家之心。然此案干系重大,后续事宜自有台谏处置,卿可卸此任,毋需再过问。 望卿善始善终,遣人沿途多加照拂,务使平安抵达建安。 待事毕,上表复命即可。 钦此 宣德元年六月十一日】 太皇太后懿旨宣读已毕,所有人面面厮觑,大气都不敢喘,雷声之下,是死一般的寂静,紫红色的闪电劈落,将众人身影衬得愈发凝重。 谢骋与卢近侍分别跪于桓恂两侧,二人皱着眉峰,脸上担心的神色可见。 杀亲王之子非同小可,而今太皇太后懿旨明发,着令将赵书淮即刻交出。然则……其尸身都已冰冷僵硬。 这烫手山芋,教他们如何处置得妥当? 况且,桓恂是在明知圣旨到来时,手起刀落割断了赵书淮咽喉。 倘若此刻有居心叵测之人向传旨宦官密报此事,恐怕会引发难以估量的祸端。这般明目张胆的悖逆之举,只怕会招致更严重的灾祸。 那后果……更加不可设想。 “臣…接旨。”正在众人各个心中静待跪在庭院中央的人回话之际,一道沉静,毫无任何惧怕之感的嗓音响起。 即便是在风飑电掣的狂风之下,听得也异常清楚。 那宦官一听他要接旨,登时喜形于色,暗自庆幸来得正是时候,总算能给宫里那位主子一个交代。 第44章 随即将圣旨恭敬递至少年手中,不够明亮的眼珠在昏暗的院子里四下转了一圈,满脸堆着谄笑,问道:“听闻太守大人亲临县府,不知桓帅可否引见?咱家也好当面给太守大人请个安哪。” 少年接过圣旨,站起身来,高束的马尾在烈风中飘展飞扬着。 “太守大人啊——”他拇指漫不经心摩挲着圣旨卷轴边沿,似欲言又止,眉眼间像是有愁绪难言。 宦官不知情,向前凑问:“桓帅快说,太守大人如何了?” 宦官急切不已,好似怕急了出大茬子。 在他催促下,桓恂仿佛思量很久,身子往旁边一侧。 适才才站立起来的众人,跟会意一般,也让出了一条小道。 漆黑的光线下,眼小又长的宦官身长脖子朝后望了望,看见地上躺着的人,抬起手中的拂尘,指了指:“那是何人,怎躺在那儿?” 桓恂立在他身侧,唇边带着似有如无的笑,声调却是截然相反的苦楚,在其耳旁道:“不瞒内使,此人正是,您要找的赵太守…赵书淮大人。” “诶哟,赵太守怎躺在地上,也不嫌……”话没说完,这内使似乎意识到了不对,他扭头看向身旁的人,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颤抖:“他、赵太守他……” 桓恂难得眉目看起来愁怨不已,颇为凝重地回:“在内使来的半刻前,赵太守在各项罪证都已查清的情况下,却仍负隅顽抗,不听审讯暂且不言,他企图携亲信逃脱,欲调动驻军与玄策军火并。内使应知,将朝廷兵马充作私兵,此乃谋逆大罪。” “他与柔然人勾结,亦是不争的事实,只这两项罪责相加,罪可当诛。吾为稳军心、安地方,不得不行雷霆手段,以持节之权,将他与亲信就地正法。”他语气听起来甚是后悔:“只是未想……会与太皇太后的旨意撞了个前后脚。” 他一番话说完,扫了眼赵书淮带来的人:“末将能阻止这场暴动,也少不了太守府的这些随从弃暗投明,及时告知消息于吾,不然今日,说不定要出甚么大乱子。” 他话音落地,跪在最后方的高阁大声禀明自己的身份道:“内使明鉴,统帅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他也是不得已才做下如此决定,望内使莫要追责于统帅。” 此刻是递上“投名状”的绝佳时机。高阁心知肚明,何尘劳更是洞若观火。紧跟着,他也一番慷慨陈词,细数着赵书淮的罪孽,并肯定桓恂此番举措,皆是为国为民。 剩下太守府的人听完桓恂说的话,想动的那点儿歪心思,此时也渐渐放弃。如今跟一个死人站在一条线上,以现下境况,跟谋逆无异,小命不见得都能保得住。 桓恂的话音已经给了他们生机,只要能活命,他们犯不着与他为敌,尚且赵书淮的罪证都是实打实的,此时又有赵书淮的妻弟跟幕僚已倒戈,恐怕他们说出实情,都不见得有人信。 内使听完你一言我一语,怔住半晌,他望着那具尸体,忽然脖子一歪,晕了过去。 * 要给人买礼物,羽涅起了一个大早。 她与琅羲以及阿悔,将要送给荣家的孔雀蓝颜料装好,合力抬着放到马车之上,驱驾前往了城内。 荣家东西要得紧,三人便先赶了过去。交割完颜料,荣大贾挽留他们用午膳,考虑到挑选礼物得费些时间,他们只能以有要事为由,婉拒了对方盛情邀约。 略饮了半盏茶,他们打算起身告辞。 听他们几人要去给桓恂置办临别赠礼,荣大贾不禁语重心长说起早上听见的消息。他左右张望一番,凑近他们道:“仙姑跟两位小道长听说了没?” 羽涅闻言眨了眨灵动的杏眼,打趣道:“大贾这般神神秘秘的,莫不是听到了甚么趣事儿?” 荣大贾思虑再三,目光在三人脸上来回逡巡了番,像是怕被人听到似的,压低了声音: “那燕亲王之子,咱们郡的赵太守,昨儿晚上,殁了。” ----------------------- 作者有话说:内使:就是传旨的宫廷宦官,不是一个具体职位。 另外就是谢谢大家的留言收藏,俺85收了欸。 第38章 胆小而已 “甚么!”羽涅等人惊得半晌合不拢嘴,良久才挤出这两个字来。 荣大贾将今儿早从老友处听来的消息接着细细道来:“千真万确!天刚蒙蒙亮那会儿,府衙门口就横着一口黑漆棺材。太守夫人扶着棺木哭得肝肠寸断,头上戴着白孝布,身着麻衣,嘴里不住念叨‘夫君’二字,来来往往的人都看见啦。” 他三人原以为会先听闻何仁之伏诛的消息,谁曾想,倒是赵书淮先丢了性命。 羽涅垂眸沉思,昨日撞见赵书淮一行人的情景仍在眼前,不过一夜光景,人竟已阴阳两隔。 她倒不觉惊惧,只是心中难免泛起几分世事无常的唏嘘。 “赵书淮一死,这对怀远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在听闻荣大贾诉说完后,琅羲坐得板正,一只手放在桌上,脸上肃穆:“怀远受他跟何仁之压迫已久,他这一死,也算死得其所。” 荣大贾连连点头称是:“他都死了,相信那何仁之也活不了多久。咱们怀远这天啊,总算是亮了。” 说完,众人皆是一阵沉默。 人虽已死,羽涅仍难以相信,赵书淮这般王侯子孙,会如此轻易伏诛。昨日谢骋分明提及,他此行是被押来怀远受审。 按常理,从审理到定罪,少说也得三两日。若说伏法,这中间行事未免太过迅疾。 她这么想着,心中对整个审理过程,但不曾有所怀疑。 主审的官员是子竞,是她万分相信的人,对她而言,其中怎会有猫腻。 荣大贾好似又想到甚么重要的事,出声道:“不过啊,这赵书淮命也该绝,听说朝廷来了圣旨,要将他押往建安诏狱受审。这圣旨到了,他人却没了。” 荣大贾说着,语气带着几分畅意。 一听朝廷都来了人,羽涅联想到如今赵书淮的下场,心中不免非常庆幸。 其中的门道,明眼人谁瞧不出来?若真让赵书淮回到建安,以他王侯世家的根基,上下打点一番,他在怀远做的事,到时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顶多流放了事,八成死不了。 好在,这圣旨来晚了。 琅羲道:“积善必有余庆,积恶必有余殃。天道有眼,善恶有报。他种的恶果,也算是反噬其身。” “到底是道家门人,琅羲道长说得是啊。” 荣夫人在一旁附和,其余人也跟着夸赞几句,弄得琅羲不好意思起来。 他们三人又坐了约莫半盏茶工夫,羽涅便与琅羲、阿悔一同起身告辞,打算去往城西酿酒的铺子。 那处有家老字号的酿酒坊,其店酿的醉缥缈酒香能飘出五里地,在整个定州那都是赫赫有名,他们准备给子竞几人买几瓶上好的陈年佳酿带着。 建安各类吃食形形色色,基本是个顶个的好,但建安的酒,不一定能敌得过这家的。 阿悔牵着小红马走在最左侧,中间的是琅羲,羽涅在最右。 念叨着荣大贾方才说的话,羽涅叙述着心中疑惑:“赵太守死得这样快,从办案流程上来说,他是不是……更像畏罪自杀?” 琅羲听出她话中潜藏的含义,她沉吟片刻:“说来是很像,但…以他的为人,应该不会行此等事。” 畏罪自杀,是心有愧疚或恐惧,赵书淮这样目无纲纪横行霸道惯了的王侯之子,明显不具备这一条件。 琅羲道:“在他们这些贵戚权门眼中,这世间,没有甚么能不被权力摆平。赵书淮身份尊贵,等回到建安,何仁之的案子只要他们想做,不是没有操控性。这也就是碰见了桓校尉他们,放到其他官员,此案甚至不用等到回到建安,就可以息讼。” “小师姐说的是,”羽涅若有所思:“只是不知…子竞他们现下如何了,朝廷能派人来,显然是要赵书淮活着回到建安,而今一个亲王之子死了,他该怎么跟人交差啊?” 她担忧的,琅羲他们心中同样劳心忉忉。 羽涅略一思忖,道:“不如我们快快买了东西,去县府一探究竟?” 此提议一出口,阿悔与琅羲相视一眼,俱是颔首称善,欣然同意。 三人加快脚步穿行于市中,径自往各个商铺而去。 * 城西商铺林立,各色货摊沿街排开应有尽有,省了他们东奔西走的功夫。 不过一个多时辰光景,三人已置办齐了要送的礼。 阿悔怀里抱着用红油纸封好的蜜饯果脯,蜜饯都是用怀远特有的龙眼做的,外加桑葚,甜杏制成的果脯。这两样东西出了怀远城虽有,但味道天差地别,压根没有当地这个口味。 琅羲提着两坛上好的醉缥缈,此酒用连山下种植的绿葡萄所酿,口味甘甜不苦涩,回味无穷,其他地方根本买不着。 羽涅则拎着个竹编礼盒,里头整齐码着髓饼、胡麻糖、梁花糕等精细茶点,也都是定州之内独有。 第45章 三人手中各自带着东西,牵马去了府衙。 他们赶到府衙门前时,只见两列衙役肃立两侧,身着铠甲。荣大贾先前所说的那口棺材,已然不见踪影。 羽涅一眼就瞧见了站在石阶下的子竞。他神色如常,淡然不已,正与一名身着青荷色裤装的宦官低声交谈。 那宦官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面色灰败,时不时用宽大的袖口拭泪,不知在哭甚么。 不多时,那宦官颤巍巍踩着马凳上了鞍,三个佩刀护卫紧随其后。马蹄声渐远,扬起一阵细碎的尘土。 目送着宦官一行人身影消失在长街上,子竞这才回身,一瞬间,他阴晦的视线恰好与她相撞在一起。 在她不确定间,少年郎君已然换上一副明朗神色。 “小娘子……”他眉眼舒展,衣袖随风轻摆,少年意气十足地朝她扬声道:“既到了衙门口,怎还傻站在那儿?” 以为是自己看错,羽涅笑嘻嘻地边往府衙门口儿走去,边回应:“这不是看小校尉在忙,不方便上前打扰。” 琅羲、阿悔跟在她身后,一道来到子竞面前。 几人一一打过招呼,子竞身后的谢骋眼尖,瞧见三人手中大包小裹,不由好奇问:“三位道长手里带着的,是何物?” 羽涅闻言,将手中竹编礼盒往上提了提:“奥,这是特意为校尉跟护卫,还有卢近侍离开怀远时,所选的临别赠礼。” 她解释:“我和小师姐、小师兄以及刘婶商议了下,咱们好歹相识一场,你们这要走,总不能让诸位空手离开,所以就买了这些吃食。” 琅羲递上手里两坛醉缥缈:“都是些本地吃食,虽不值什么,还望各位不要嫌弃。” 子竞目光扫过那些精心准备的礼物,唇角弧度浅淡。他没端着一点架子:“说甚么嫌弃,诸位能有这样的心意,我等欣喜还来不及,在下代谢护卫与卢近侍,在此谢过。” 说着他偏头,眼尾余光斜斜扫向身后:“卢近侍还愣着做甚么,还不上前快快收下,难道要几位道长一直捧着?” “是,大人。”卢近侍上前,一一接下他们手中的东西。他一个人拿不完,谢骋上前也搭了把手。 接完东西,子竞请羽涅等人进去说话。 羽涅随着他的步伐往后院走去。 她不着痕迹地掠过府衙各处。这府衙跟她昨日来时,没有任何不同。 穿过大门、仪门、平时审讯犯人的公堂后,路过前院戒石铭时,她无意扫见堂厅前,几个守卫跟婢子正在清扫石阶下的庭院,一盆水泼洒到地上,眨眼便成了红色的血水。 羽涅悚然一惊,不由停下脚步。 察觉到她步伐慢了下来,子竞寻着她的目光去看。 她结结巴巴道:“那、那是……谁的血?” 见她被吓到,子竞似是安抚一般解释:“小娘子莫怕,这是昨日殒命在此的赵书淮赵太守的血。” 听闻赵书淮死在此处,她不由得往琅羲身后躲了躲,紧抱着对方胳膊。 她倒不是惧怕甚么冤魂,只是不喜欢死了人的地方,胆小而已。 荣大贾的话犹在耳边,他们对赵书淮自杀一事,本就抱有疑问。 她不禁顺着问:“郎君,那赵书淮可真是自我了断在此?” 在她问完,子竞勾唇笑了下:“坊间是这么传的?” 不等她回答,他否决了此传言,复又道:“他是我杀的。” “你杀的?”羽涅、琅羲二人异口同声。 子竞微微颔首,将昨日应对朝廷内使的说辞,又复述一遍,并道:“眼下那内使回宫中复命,赵书淮因罪获死,何仁之等人罪证确凿,明日午时三刻问斩,此案也就此了结。” 他顿了顿:“待朝廷新派官员到任前,怀远一应事务暂由谢护卫接管,至于州郡那边,刺史韩大人会代为处置。” 这么大的案子处理得如此迅速果决,到了结束之时,羽涅有点恍然。 他分明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抽回思绪,羽涅满心忧虑地问他:“小郎君杀了亲王之子,虽说那赵书淮理应当死,但你要去朝廷任职,燕王府的人不会因此……针对你么?” 在场几人都觉得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子竞却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如果燕王喜欢针对这样的戏码,我自当奉陪到底。” 他话音落地,羽涅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触。她感觉眼前人……似乎并不害怕死,他甚至对这样的生死挑战,跃跃欲试,有着一种难耐的兴奋。 微风穿庭过牖,流经过两重门扉,卷起玉白的长衫与白纱袍的衣角。在这穿堂风里,他们的衣摆有意无意缠在一起。 觉察到她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他眼梢扬起,眸光潋滟如澄澈晴空:“不过,小娘子放心,在你去建安之前,在下一定平安无事,安然无恙等着你来。” 第39章 危墙之下 这话落在另外几人耳中,难免从其中忖度出几分缱绻之意。 但子竞的话非是存心撩拨,使人误会,实乃他本就是这么想的。 眼前人有他看中的能力,要此能力为他所用,他等她去建安,乃为情理之中。 准确些来说……他心中也没想要“等”。等待太不确定,太过漫长。他有更快的方法,得到自己想要的。 只是他心中的方法,眼下还没有必要实践。 与周遭众人相较,羽涅神色愈显从容,眉目间一派澄明。刘婶常道她是块“不解风月的榆木疙瘩”。此刻听着子竞言语,她并未跟其他人一样,生出半分旖旎情思。 既是块“榆木”,她自然生不出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念头,目光流转望着他。 他虽说得轻巧,少女娇靥却笼着愁云,杏眸里漾着掩不住的忧色,语气透着显而易见的担心:“怎的说这天下都姓赵,小郎君真就一点都不忧心?” 子竞一笑,带着他们接着往后院花厅走去:“不忧心,有道是钧天本自多歧路,忧心忡忡无济于事,担心再多,不如等‘难题’来了,解决它也不迟。” “可那时不会亡羊补牢,为时太晚么?”羽涅疑问。得罪燕王府,不是小事,若等他们主动出击,那时再想着去解决问题,在她看来着实危险。 他偏眸瞧了她一眼,转而又看向前面的路,回道:“能‘亡羊’,那是因为不知野兽在哪里。反之如若知晓野兽的位置,羊就不会死。” 他说得虽隐晦,她倒是也听懂了。 不过听懂归听懂,心中的疑虑仍然存在。 她说道:“野兽在暗我在明,暗处的东西,你怎能时时刻刻把控其行动?” 对于她的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他没表现出不耐烦的神色。 只是道:“雁过留痕,世间万物,凡是做过,必定留有痕迹。不是在暗处,就能隐藏一切。”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明知对方是‘危墙’,我自有对付‘危墙’的办法。” 至于是甚么样的办法,他未说明,转而对上她的目光:“‘危墙’而已,还不到大厦将倾的地步,小娘子无需多虑。” 看他好似已做好其他打算的样子,她不放心,但也没再说下去。 他总在官场上待的时间比她久,见的人也比她多。判断事情上,定比她更全面些。 除了暂时相信他的决策判断,好像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燕王府的问题。 似乎是为了彻底打消掉她心中惴惴不安的念头,他停下脚步,又补充着道:“其实…在这件事上,最重要的一点是,赵书淮犯的是一等一的死罪,证据确凿。” “这圣旨又是太皇太后下的,很大程度上,圣上还不知道这件事,燕王既然没有直接跟圣上求救,足以证明,他心中也明了,此事的严重性。担心圣上不帮他。” “历来帝王最恨叛国通敌者,我依法办事,何罪之有,天子最多训斥几句,禁足半月,应该不会再有其他惩罚。” 他说着,羽涅觉得是有这么些道理。 皇帝要是这么个公正廉明的,她也就放心了,心里的忧愁霎时减少许多。 几人走到洞门前,子竞侧过上半身,让出更宽阔的小道。 这洞门狭窄,他虚引了个手势,让羽涅几人先过。 都是熟人,羽涅也不扭捏推辞,说了两句谦辞,便先行一步过去,琅羲、阿悔道谢后,也跟上脚步。 花厅设在洞门右侧,穿过不长的廊坞就到。 谢骋与卢近侍二人,抱着他们三人特意购置的礼物,放去了书房。 子竞与羽涅一行折向花厅,两拨人分道而行。 步入花厅,迎面便见一方黄花梨木圆桌居中而置。桌上的错金铜博山炉正袅袅吐出淡薄的幽香,桌后摆着六扇联屏彩绘花鸟屏风,上头的仙鹤栩栩如生。窗棂下,放着盆掐丝珐琅海棠式盆玉石牡丹盆景,与方形浅盆松柏。 这方寸花厅虽不甚宽敞,却处处透着精雅奢靡。何仁之这斯贪赃枉法,残害人命,倒很会享受。屋里头的摆件没有一件物品是多余的,大到墙上的字画卷轴,小到各处的瓷器玉器,博古架上的和田玉瑞兽摆件,无一不透着相得益彰的高雅之意。 第46章 四人相继落了座,两名穿着蓝衫的婢子为众人沏完茶,被子竞抬手屏退。 关于赵书淮的案子,羽涅对定罪细节充满好奇,一夜之间就能结案,在她看来,整个审判过程中,定是不一般。 她眼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问起具体细节:“小郎君,那赵书淮是如何定的罪?他这样的狗官,想来不会轻易束手就擒。” “萋萋……”琅羲见状,连忙伸手轻按她手背,温声劝阻:“这样的案子,恐怕涉及官署机密,桓校尉不便细说。咱们还是别细细打听的好,免得让校尉为难。” 她话音方落,子竞收回听见她小字时投去的目光,他也不遮掩,坦然直言:“无妨,此案既已尘埃落定,一干人犯尽数归案,倒也不必顾忌什么机密了。” 他继续道:“赵书淮能依律定罪,是因何尘劳供出了他与何仁之往来的密信藏匿之处,而他府上的幕僚更是举发,他淮在郡外山上私藏了大量钱财,私设金库一事。” “昨夜我遣谢骋前往查抄,那山洞中所藏金银,抵得过定州全境十五载的税赋。”他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凉凉道:“铁证如山,任他如何狡辩,也难逃法网。” “全定州十五年的税收?”羽涅嘴巴张得能放进去一个核桃:“这赵太守可真够贪的。难怪听人说,前些年给县府修工事的款项拖欠到今年都未结清,这税收的额度一年更比一年高,敢情原来都进了赵、何两人的私库。” 琅羲眉头微蹙,低声道:“所幸天理昭彰……他们这样的父母官,表面冠冕堂皇,内里却比饕餮还要贪婪,这些年怀远百姓的苦楚,终于从这些赃银里一分一毫讨回来了。” 茶烟缭缭间,羽涅托着腮,若有所思。 她真没想到过,最后赵书淮落网,会还有何尘劳这样的人一份功劳。 戴罪立功,既是戴罪立功,她不免想到一件事,看向子竞:“那何尘劳倒戈,算是将功抵过么?他是不是不用死了?” 子竞眸光瞧着她,早在塞北楼雅间时,他已知晓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怨,对于她的询问,他不甚意外。 “功大于过,他确实可以免去一死,随着何家、与太守府的女眷一起发配营州,终身不得再踏出营州半步。” 听他说完,羽涅眼底倒也没有多失望,总的而言,何尘劳手里没有人命,供出决定性的密信,倒也算大功一件,流放到营州那样的地界,对他后半生来说,足以是天大的惩罚。 “你想让他死?”他问出这样的话,羽涅不觉奇怪。 她下药给何尘劳的事,那可是被他当面撞见过,任谁看见,都会怀疑她有不轨之心,想要置对方于死地。 “我曾经倒是真希望他死来着。”她实话道:“毕竟他当初差点害得我失明,但是他能临时倒戈拿出最重要的罪证,检举赵书淮,就算他只是为了活命,说到底也为怀远做了件好事。所以,他是死是活对我而言,无所谓了。” 她直白地说出“希望某人去死”这样的话,带着一种近乎令人难以相信的坦诚。这种阴暗的想法本该藏在心底,她却毫不掩饰展露出来。 她似乎不觉得这样心中晦暗之思需要掩饰,一点都不加敛藏。 子竞闻言,抿着唇没作声,垂下的鸦羽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翳,桌下摩挲着玉韘的指节无声慢了下来。 * 他们来不多时,正赶上用膳时分。 不等几人推辞,子竞留下他们一行人用膳,正好弥补上回因公没有去塞北楼作陪一事。 他盛情难却。 羽涅几人思索,明日他便要离开怀远城。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他仨人也就顺水推舟留下。 比起道观的粗茶淡饭,县府的膳食自然精细得多。八碟八碗排开,盛菜的瓷器各个泛着润光,光凭这一点,都比他们观里的陶碗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羽涅举着象牙筷,对着那雕成牡丹状的鱼肉发起愣来,这般精巧,倒叫人不知从何处下箸。 待一顿酒足饭饱,因不知从哪里来了飞鸽传书给子竞。 似是要事紧急,羽涅跟琅羲等人便没有多待,不想过多打扰,起身告辞。 他们带着子竞特意让厨房给刘婶做的饭菜,来到大门外。 见他们三人只有一匹马,子竞见状,命人从马厩中另牵了两匹膘肥体健的骏马给他们,口中说当是回礼。 但见这马毛色油亮,显是上好的战马,琅羲道,这礼实在贵重。 子竞笑道:“道长莫要推辞,诸位的心意,两匹马怎能比得上。” 再三推辞不下,灵宝观三人只能照收。 三人分别上了马,羽涅坐于小红马上,朝他问:“明日,小郎君打算何时启程?” 他仰眸看她:“隅中后,我和卢近侍便要离开了。” “既如此,明日隅中三刻,城南门候教。”说完,她不再逗留,扬鞭骑马而去。 第40章 旧事 回到书房。 子竞撩起衣袍在长榻上坐下,这才缓缓展开那封飞鸽传书。 书信内容不长,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熟悉的字迹: 【吾儿子竞: 圣谕召汝还朝之事,为父已悉。汝能舍兵权以安新帝之心,免吾门遭疑,父心甚慰。 我们父子为国戎马半生,自吾掌都督中外诸军事一职以来,世家大族虎视眈眈久矣。如今你为家族自屈至此,父心实恸。然汝且宽怀,待为父平定诸部异国,踏平南殷,替天子一统四海,父必为吾儿复爵请命,重掌玄策军虎符。 如今你既已回到建安任职,宜静养韬晦。怀远赵氏一案,我已请杨中书拟奏陈情,向皇上言明,吾儿肃奸之志,纯为社稷,不是有意违抗太皇太后懿旨,别无二心。 此去皇都,倘燕王发难,速遣心腹报我,为父虽远在边关,也定会为你做主。 宣德元年六月十二日夜半父书于军事府】 扫完书信上的字,子竞将厚重的纸张折好重新归于信封中。 谢骋在一旁小心翼翼问:“大都督对统帅要回建安一事……有何见解?” 关于子竞要被召回皇都的旨意,他已于次日拟信一封,告知于义父严岳,并顺便说明,自己此回要清除掉赵书淮,同时向远在都督中外诸军事府的严岳禀明案件情况。 因而,才有了今日这封回信。 子竞摩挲着信上的封蜡,出声道:“义父当然是体谅我的用意。如今他也已请动杨中书上奏,帮我在赵书淮一事上,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纵使燕王府再如何施压,想来也不致牵连到我身上。” 回想起昨日他杀赵书淮时的狠绝,以及赵书淮说的“报仇”二字,谢骋不禁感慨道:“当年建安夜宴,赵书淮当众羞辱大都督寒门出身,如今您不惜违抗懿旨,不惜冒着危险,在宫中懿旨到来时也要手刃此贼,以雪前耻。统帅为大都督做到这般地步。大都督又破例为您找人说情,这般父子情深,当真深厚无比。” 子竞唇角笑意不深,知道赵书淮与严岳之间有过节的人,如今听闻“报仇”之说,都会深觉,他此番紧咬着赵书淮不放是为旧怨,绝不会有其他猜测。 如此甚好。他要的便是这般效果。 他要让严岳看见,让天下人看见,他此番作为,不过是为全这段“父子之情”罢了。 如今怀远的案子都已了结,谢骋在说完话后,忽然面露难色。 见他半天倏地不声不响,子竞懒散地掀起眸,见他满目忧愁,他大概猜测到缘由。 收好信件,他启唇:“谢护卫在担心‘密信’之事?” 自己的内顾之忧被一举猜中,谢骋踟蹰少顷,问道:“统帅不担心么?” 他道:“毕竟那封密信,是我们俺是何尘劳模仿赵书淮笔迹写的,要是后续被人查出,那……” “没有人能查得出来。” 谢骋话未说完,子竞出声打断:“虽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信,是何尘劳自己写的,不是我们逼迫他。而且就算他说是我们逼迫,谁能为他做证?” “后山那些钱财,以及柔然将领的口供,都能证明他通敌卖国。就算何尘劳以后反悔,谎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的人,谁又会相信他的鬼话?” “而且如果一个人握有你生死的把柄,杀了对方岂不是更加安全?”他语气淡淡:“我们杀了何尘劳,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但是他如今还活着……” 子竞睨向站在前方的谢骋:“御史台的人向来重物证轻口供,那封信你已反复比对过无数次,每一处顿挫和收锋,都与赵书淮的真迹分毫不差。物证不会出现问题,若你坐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会因为一个来回倒戈,为了活命的阶下囚,推翻这铁铸般的物证么?” 谢骋沉思着,呼吸不自觉凝滞。 先发制人,在这样的层面上,有时留活口,显然比灭口更加能令人信服。 第47章 “更何况…”他继而所有可能产生的问题,将其中的利害层层剖开:“赵书淮可是因为他提供的‘证据’才引出了后面太守府幕僚的举发,换句话说,赵书淮能死,他可是头功。” “他要是想反咬我们,你要是爱子深切的燕王,是会信一条反复无常的走狗,还是更想将他千刀万剐?” 说到此处,谢骋心中已有了答案。 他逐渐不再担心何尘劳这个祸患,有一天会波及他们。 自打昨日转阴的天,这会儿终于下起了大雨,滂沱的暴雨倾盆而下。 子竞目光穿过窗户,望着淅淅沥沥转瞬便连成密不透风的珠帘,打湿了庭院中艳丽的芍药。 他向来厌恶雨天。那无孔不入的湿气渗进肌理,总让他觉得沾着血腥气。 书房内,唯有雨落在屋檐的声响在寂静中蔓延。 骤然,他毫无征兆开口:“以谢护卫忠贞不贰,据义履方之为人。伪造证据这等事,应让你心中,很有负罪感?” 他话一出口,连带着卢近侍眼神都聚集在了谢骋身上。 诬陷这样下作的手段,谢骋向来看不惯,更不屑为之。 听着榻上人的问话,他缄默不语半晌,才道:“属下…自当行事要秉公执法,可我同样明白,像赵书淮之流,法,对他们而言形同虚设。” “统帅此为,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赵书淮作恶多端,手上血债累累,也该让他尝尝,被诬告是何滋味。” “属下并不觉得…”他斩钉截铁说:“杀恶人用这样的手段,有何不对。” 这样的回复,尾音在空中消散不到须臾,谢骋听见看向窗外的人说:“谢护卫能这般想,甚好。” 子竞仍望着窗外零落的芍药,声音里带着淬过冰的平静:“你该知晓我为人,我从来只讲究达到目的,不问手段。世人说的正义之士,和我更无瓜葛,不要觉得我是甚么除恶扬善的秉正之人。” 他转而回头:“谢护卫既选择随侍我左右……这些道理,我想…你早些知道的好。” 雨珠子砸在屋顶上的声响分外重。 一时半霎,谢骋沉吟不语。那夜道观,他留他一命的事,历历在目。 他深知,眼前人从未做过以强凌弱,窃弄威权,伤天害理之事。 他甚至直觉,如若不是朝廷那道急诏,以及他意外打草惊蛇。关于赵书淮的罪证,他们还有时间去寻找。 ……… 一道闪电落下,谢骋单膝跪在花织氍毹上,低头抱着手中的刀,沉声道:“属下此身此命,早托少主。刀山火海,但凭驱策。” 但凭驱策,他要的就是这四个字。 其他人要是有此言论,真实性尚可存疑。但这话要是谢骋说出来,那就没有任何疑义。 他正是看中他的忠心,他的为人,才会留他一命。 此行能达到此目的,也不枉他做局,在潜入何仁之书房那夜,故意卖他人情,让那婢子活着离开。 刀他手中有,不杀,是因为他不想杀,留情,是因为有用,不是卖谁面子。 在谢骋表忠心之后,子竞笑得很淡,语气轻快:“我有谢护卫当左膀右臂,何愁大事不成?往后行事,我当是无往而不利了。” 谢骋尚未回话,子竞已侧首重新望向花圃中。 冷雨如珠,溅落在地砖上,泛起豆大的水花。 于风雨如磐中,他凝目观着冰凉的雨水,澹然接着道:“明日启程的早,赵书淮那些赃私,本帅要原封运回建安。别人清点我不放心,你亲自去盯着罢。” 谢骋垂眸回:“是,统帅。” 待谢骋一走,偌大的书房中,唯剩下了子竞跟卢近侍。 见他这样赏雨,卢近侍上前一步:“统帅,我去给您添杯茶来?” 闻言,子竞眸光仍落在雨幕深处:“不必,你与妻女聚少离多,此番回建安,总该带些体己物件。” “怀远虽是小城,倒有些建安难寻的玩意儿。去好生挑挑,莫要亏待了她们。” 陪伴于他身边多年,卢近侍自知他说话,向来说一不二。 他没再多言,躬身回:“属下……谢统帅体恤。” 雨声渐密,书房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子竞看了半晌,和衣卧于长榻之上。 自打处理何仁之、赵书淮一案以来,他便不曾安枕,连着好几日都没好好合过眼。每每倦极,也不过是在这方寸之榻上小憩片刻。 晦暗的光映照在他如玉般的俊容上,看起来有些不符年岁的寂然。 窗外雨声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盘。 不知过了多久,他脑袋里恍惚又闻得那熟悉的声音,似燕语莺啼,轻柔入耳: “桓恂……阿恂,这是你的名字……” “可阿恂从来不是独自一人,不是再在山林捕食的野兽,阿栒不是豺狼虎豹。” “阿恂不是豺狼虎豹,阿恂你,和我一样……是人。” 渐渐地,血腥的画面又一次出现,女人趴在雨水混着血水的泥土里,衣衫被血浸透,口中涌出鲜血,绵和的声音被声嘶力竭的叫喊取代: “快跑——阿恂……” “跑——” 血色如潮,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几欲将他吞没。 遽然,榻上的人睁开了眼,浓墨般的黑暗沉沉压来,伸手不见五指。 他稳了稳呼吸,偏头望向窗外。 不知何时,天早就黑了。 第41章 诀别日 雨水泠泠,整整一夜,打在屋顶青瓦上的水声,自昨夜到翌日天亮,片刻未止歇过。水珠子顺着雨槽往下淌,连成一条条线,滴滴答答落进檐下的小水坑里。 站在观门前,羽涅望着湿气丛生的雨中山景,不知是不是被今日送别一事影响,心情忽地生出一股惆怅之意。 阿悔拎着兔笼子从屋里出来,提起笼子朝她道:“刚雪奴又从笼子里跑出来,钻你床底下死活不出来,我趴地上用萝卜哄了半天才将它逮住,看来回头得将笼子重修一遍,免得它又‘越狱’。 ” 瞧着竹笼里那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她心情转好几分,蹲下身,轻戳了戳它粉嫩的鼻头:“腿伤还没好利索呢,倒跑得比谁都快。等着啊,待会儿从城里回来,非给你换个铁笼子不可。” “铁笼子可还行,”刘婶提着两包用钱绳系得严严实实的糕点出来,闻言直摇头:“真要换了铁窝窝,这小东西夜里出不来,还不得把笼子啃得嘎吱响,吵得你们那是别想睡觉。” 兔子腿上还没好利索,目前它的窝暂时安在她房门口,以便照看。 刘婶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系紧油纸包,嘴里不住地催促:“时候不早,咱们也别搁这儿耽搁了,快些走吧,琅羲还在马车里等着呢,咱赶紧去城南,这雨天啊,耽误行程,小心那小校尉启程时间提前了着。” 说着,她一手拽着羽涅的袖子,一手推着阿悔的后背,急如风火地往石阶下走去。 阿悔随刘婶一同登上马车,琅羲同刘婶都驾驭不住这新来的马,几人之中只有他与新来的马儿较好,这赶车的活计自然落在他肩上。 他盘腿坐在车板前头,身旁放着兔笼,车里空闲的地方有限,刚好也让它看看这一路烟雨缭绕的景色。 羽涅一踩马镫,轻巧上到马背。 她撑着绵纸制成的油纸伞,骑着自己的枣红小马走在马车右侧。 她不爱窝在马车里,嫌车厢闷得人心慌,又喜欢走在雨中,便说要单独骑着马。 没有崔妙常管的那么严,琅羲他们几人都随她心意自在。 天幸有子竞昨日送的那两匹马,他们才得以有空闲的马匹用来拉车,不然她哪来的机会,享受这一时惬意。 与凉州等地相比,怀远身为西北为数不多山水共存,水草茂盛树木成荫的地段。 细雨如烟,山色空蒙。羽涅任由湿润的风拂过面颊,恍惚间,带着青苔气息,与记忆中故土重叠起来。 她早时的故乡,本在南方,如今的岭南以西,古时候的称呼,叫——黔中。 那里山少多河流水域,现下属于南殷国土,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关卡森严。 而今,她是北邺人,无南殷王室批文,她这样的外乡人,连边陲哨卡都过不得,更别提去看上一看。 她记得清楚,她家门口那条巷子的尽头,有一株长达两千年的香樟树,树干要七八个成人合抱,才能勉强抱住。 树冠遮天蔽日,三伏天时待在树下纳凉,日光漏不下一星半点。镇上的老人常说,那棵树树龄长达两千年之久。 两千年,她总觉得是假的。 如若,那树真活了两千年,这会子掐指算来,此刻早已亭亭如盖了。 但关于此树的年龄真是假,她也没有机会去证实。 当前她最重要的事,是赶紧去陇道买回硝石,把那火药制作出来,好在乱世到来时,能保全自己一条小命,以及身边亲友安全。 第48章 刘婶掀起车上的帘子来,突然间想起甚么来一样,喊羽涅道:“你们昨日不是说,那何仁之今日砍头,我们送完了小校尉几人,要不要也菜市场看看?” 琅羲也坐在窗口前,看了眼羽涅道:“要不……萋萋还是在远一点的地方等我们罢,她害怕这个。” 每个人都有恐惧的事,羽涅害怕看杀人,除了胆小的因素外,她以前在学校门外,看见过有人持刀行凶。 那人离她,当时不过两米来远,精神病发作杀了一个路人。 大概是离的太近,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回去连着做了一个来月的噩梦。从那以后,她就看不了血流如注的场面。 琅羲等人都只知她胆小,却不知最深层的原因。不过,即便是胆小这一环,他们也不会硬要带着她去看。 刘婶回:“萋萋不用去看,她找个饭铺子坐着,咱们看完行刑,也不用忙着做饭了,都上酒楼坐着吃去。” 好人殒命,会让人心痛,作恶多端的人死,那怕压着声音,笑意都会眼睛里面跑出来,那叫一个大快人心。刘婶说话的语气,听着都乐呵不少。 羽涅从来不逞强,她嬉笑应道:“好啊,你们想吃甚么菜,我去酒楼里先点着等你们回来。” 她原想着去塞北楼吃一顿,但顾忌到怕被看出来自己其实收了荣家一枚麟趾金的事。 先前她只说是得了十两白银的谢礼,连并把自己在被减少零用前时赞的私房钱,当作荣家给的辛苦费,一股脑儿要交给琅羲。 琅羲晓得她这钱来的不容易,并未收取这些银两,只教她好生攒着。 能做出孔雀蓝,观中的大家都没少出力气,她最终还是极力将这些钱分了出去,权当是暂付的酬劳。待她从陇道回来,还打算把余下的钱财再分一轮,每个人都要平摊到位,连带她师叔崔妙常也要分到。 不能露馅,去塞北楼话到嘴边,她连忙又囫囵咽了回去。只装作不经意地岔开话头。 “今儿个咱们可得敞开了吃,多点几个菜。前几日我们不还念叨着,等那何仁之砍头之时,定要好生庆贺一番。” “萋萋说的对。”刘婶的话音响起:“今日中午这顿饭,就阔气一回,吃他个滚瓜溜圆。” 话说完,刘婶不忘报上自己想吃的菜。 琅羲也跟着说了两个菜名,说要吃“五味杏酪跟槽琼枝”。 记下了她俩要吃的,羽涅驱马向前走了几步,问起边赶马车,边听他们说话的阿悔:“小师兄,你可有想吃的?” 阿悔摇了摇头,跟她比划,示意他吃甚么都可以。 羽涅表示不点菜可不行,硬要他说了几个菜后,才罢休。 几人一路走,一路说着闲话。 怀远城南门,不多时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中。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三百名玄策军的铁骑兵穿着的乌铁重甲,经过大雨冲洗,似乎都映着冷意。所有的高头大马也都铁面当衣,威风凛凛,气势熏灼。 这些铁骑分别五骑成列,押着二十辆三驾马车,有序立于官道上。 看重量,马上拉着的重要,仿佛都能将脚底下的青砖压出裂缝。 不必猜也知道,那车上,定是何府与太守府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 羽涅先骑着马上前,对站在队伍之前的官兵禀明身份跟来意。后者听了之后,调转马头回去禀告。 她伸长脖子朝南门口张望了番,发现城门口围聚了一群民众。 因离得稍微偏远,她停听不清那些人在说甚么。 不到一盏茶工夫,那官兵踩着雨水回来,说道:“小道长,我家大人在门隧下候着诸位,请随我来。” 聊表谢意后,羽涅一行人跟在官兵后头。 走了不到许久,她望见了身穿玄色乌鎚甲,发尾高扬的子竞。 如同初次相见时,他身后背着箭袋,里面插满了羽箭,左腰间悬着一把横刀。 她见他正欲那些前来夹道欢送他的百姓说着话,劝他们雨大回去。 想来是为怀远城除了大害,百姓们执伞立于道旁,任雨水打湿衣摆也不肯离去。直到他再三耐心劝说,人群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听到马蹄声,他回眸去看,扯了扯手中的缰绳:“小道长冒雨前来,当真守时。” 他策马向前,走至她面前。 两人都坐于马上,四目相对间,她忽而一时不知说些甚么好。 还是马车上的刘婶几人,掀开帘子下来,朝他乐呵呵道:“小校尉,还好还好,我们没误了时辰。” 见状,他们两人跟着翻身下马。 刘婶提着自己早晨做的玉兰花酥,步履快的来到子竞、羽涅跟前,将手中的东西递到他面前:“这是起了大早做的糕点,怕你们路上饿,可以带着吃。” 子竞道:“如此麻烦刘婶,这怎好意思?” 刘婶玉兰花酥塞到他手上:“有何不好意思的,近了说,校尉在道观住过,咱们也算半个家人。往远了说,您为我们怀远做了这么大的好事,送个糕点,那是理所应当。” 面对着盛情难却的刘婶,子竞便也不再推辞,收下乐糕点,交于身后的卢近侍收着。 琅羲上前两步,道:“此去建安山高水长,路途遥远,桓校尉、卢近侍,路上务必要多加小心。” “多谢沈道长挂怀。”子竞客套着:“昨日道长送的赠礼,我已让人收入行囊中,待到建安,一定会命人送徐佐郎一坛,想必这坛意外来自千里之外,出自故人亲自挑选的酒,他喝着绝对要比那建安城里的酒,好上许多。” 闻言,琅羲一怔,好奇他怎知晓自己跟徐景仰相识。 她下意识看向羽涅,后者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前段时间,我跟小郎君聊天,顺着提了一嘴师姐你跟景仰大哥的事。” 这倒也不是值得保密之事,琅羲没有在意。 她转而看向子竞,温婉道:“如此的话,那我代景仰谢过校尉了,早知我多买几坛。” “礼不在多,心意到了即可。” 在子竞说完,阿悔也跟着比划了几下。 他自知自己比划的太慢,不想耽误时间,表达的意思也就短了些。 子竞倒是郑重谢了他一番,没有敷衍。 观中三人说完,只等羽涅。 刘婶瞥了瞥她,努力给她使眼色,意思让她多跟面前的人说话。 羽涅表面保持着笑意,心中满是疑惑。 最终她没忍住,问:“刘婶,你是眼角抽筋了么?” 刘婶简直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好在姜还是老的辣,她识趣的把琅羲跟阿悔拉到卢近侍面前,说他们几个人也有话说,让他二人到一边说去。 反应再慢,羽涅也知道了她的意思,一时颇有些无所是从。 不得已,他二人脚步挪到了门隧边。 雨幕之下,会意到刘婶这般举动意思的子竞,好整以暇的瞧着她,似乎在等着她开口。 羽涅挠了挠鬓发,不知从哪儿开口。 “新帝上位,朝堂不宁”。她记得那本书里写了这么一句话,正是因朝廷各势力争斗,桓恂才被从统帅的位置,调回了皇都。 知道朝廷不安,一想到桓恂也要回去,她踌躇良久,还是忍不住当他面,说了句他顶头上司的坏话。 她难道郑重望着他,声调严肃道:“小郎君,此回建安,你切莫要小心,你的上级,他其实真的是个大奸臣,你要小心他害你。” 毕竟那位是他朝夕相处过的同僚,羽涅自知说这些话,很有可能被人说成得了癔症。 但她不想看他在朝堂争斗中,被有可能当成一个牺牲品,豁出去道:“我不知,那桓恂在你面前如何,我知道的他,杀人如砍瓜,心如蛇蝎,目无尊法,你秉性纯良,千万可不敢得罪他。” 她一番诚挚关切的话语说完。 子竞闻讯,眉梢一挑,不动声色道:“小娘子说的这些,又是从坊间听来的?” 羽涅脑袋晃了晃,一本正经道:“反正你别管,我说的都是真话,那桓恂真的很坏,他就是把带血的刀,冷情至极,你相信我就是。” 她忧虑道:“小郎君你心思单纯,千万要离桓恂那样危险的人远些,不要被他利用了。” 这些话,子竞不是第一次听。 他心中清楚,她对他早就深恶痛诋,恨入心髓。 但她对自己这般不耻,说起来咬牙切齿,他真不知,她的恨、恶都来自何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恨也好,恶也罢,他不在乎。 他在她身上要的,又不是这些。 见他直盯着自己看,她以为,他在怀疑她此言论都是污蔑。 她正要出口解释,却见他笑容如清风朗月,温声应道:“好,都听你的。” 他嗓音温煦:“小娘子说的,在下自当铭记于心。” 羽涅看他不像是在撒谎,言道“郎君不怀疑我么?” 第49章 子竞回的认真:“不怀疑。” “为何?” 他刚要开口,卢近侍已从旁快步走来,抱拳行礼道:“大人,时辰不早,该启程了。” 未尽的话语戛然而止。子竞唇边浮起一抹浅笑,终是没有继续。 屏退完卢近侍。 他回眸,目光落在她脸上,凝视着她半刻,忽然轻声唤道:“萋萋……” 羽涅微微一愣,似乎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亲昵称呼有些没回过神,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潮湿的城墙面上,雨水蜿蜒而下。 雨帘如注,在地面上溅起无数银珠,噼啪作响。 他笑意更深,声音混合在雨声里响起:“珍重。” 一阵穿堂风掠过,卷着雨丝扑在她脸上。 不待她再细细回想这两个字,与他神情的深意。 他转身已与卢近侍,踏着马镫,翻身上马,勒马走向城门外。 雨水中,他端坐马背上,身上的甲胄转瞬被雨水浸透,看起来黑沉肃穆。 雷声轰鸣中,他朝羽涅几人道:“此去经年,重逢无期。千里相送,终须一别。” 他拱手道:“诸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小校尉一路顺风。” “大人,路上小心。” 羽涅的话还未出口,他望了她一眼,随即调转马头,扬鞭策马而去。 不消片刻,她望着那道挺拔的身影便隐没在滂沱的雨水中。 待方才还在自己眼前的人走远,她才小声缓缓说出那句: “子竞,也珍重。” “子竞,也珍重。” 第42章 小乞丐 午时三刻刚过,为看何仁之如何伏法,城里一大半人都往菜市口赶。 全怀远的人,去了十之七八。 往日为了抢占一个好摊位,天不亮就起来的摊贩,这会子连得之不易占来的摊子也不管了,扔在路边。那些抠门得要死的店铺老板,今日也破天荒地批了伙计半日闲暇。 上至拄拐杖的白发老妪,下到娘亲怀里吃奶的婴孩,将菜市口围得水泄不通。对面街的酒肆、茶馆更是一早就挤满了人,二楼临窗的好位置早被抢光。 众人都等着看热闹。 与灵宝观众人暂分别后,按照之前的约定,羽涅独自一人先行来了酒楼。 但在去酒楼之前,她心下记挂琅羲的生辰礼进度,便先绕道去了香云阁。 谁知到时,老板搓着手迎上来,脸上笑意丛生,语气却尴尬万分告诉她,她早先挑好的月华锦,不小心被伙计裁多了料子。 那匹布,剩下的也裁不出来一件新披风。 怕她恼怒,老板忙不迭从柜里捧出新布,递到她面前:“小道长您瞧,同一批的料子,纹路分毫不差。老朽已经让绣娘连夜赶工了,保准在月初吉时前给您绣得妥妥当当送去。” 错误之处,对方既然已找补。 羽涅没有为难他们,答应道:“罢了,只要不误了时辰就好,还望老板这次看紧点,家姊生辰对小道而言万分重要,不能再出岔子。” 老板连连答应。 得到对方允诺,她抱着桃木剑出了香云阁,开始思索起去陇道的事宜来。 而今去陇道的钱,她已完全凑足。 她不用掐指一算,从师叔崔妙常来的信件中,她知晓其约莫会在下月初一前后归观。 去陇道路途迢迢,往返少说也得十来日。 羽涅深知若再耽搁,只怕赶不及在师叔崔妙常回山前了结此事。 尚且,琅羲的生辰也在下月初。 也就是说,她不能再耽误下去,最迟两三日之内,必得启程。 她暗自想着,不了片刻来了酒楼。 仰头看了看牌子,羽涅将怀中的桃木剑背到身后,抬脚踏进酒楼。 但见偌大的厅堂空落落的,算上她统共才三桌客人。 她扫了眼楼上,只见楼上更是冷清,往日这个时辰早该坐满的临窗位置,此刻望去全都空着。 跑堂的厮役正倚在柜台边撑着下巴打盹,听见她的脚步声后,慌忙迎上来。 圆脸黑眉毛的年轻厮役取下肩上搭着的汗巾,带着一口的浓重乡音,殷勤道:“客官吃点甚么?” 羽涅挑了个临街的位置坐下。 那厮役替她倒了杯茶。 这家店,去年上元节时,师叔崔妙常带他们几人来过。 有几道菜的口味,她脑海里还有些印象。 先点完琅羲他们要吃的菜,她接着再报了两个菜名:“再来个翠竹山菌,跟糖醋藕排,藕排的糖醋味道要越重越好,再来壶米酒。” “得嘞,您放心客官,绝对包您满意。” 厮役记完菜名,转身打算报给厨房。 羽涅跟想起甚么似的,又叫住他:“且慢我们的人有事会来得晚些,菜不用太着急上。” 厮役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小的明白。今儿个好几桌客人都是这般,点了菜就赶着去刑场看那何仁之掉脑袋了,您那几位朋友…想必也是去凑这个热闹了?” 羽涅没否认:“嗯。” 厮役满脸堆笑:“小的先给您上几道爽口的凉菜,热菜等人齐了再立马现炒现上,保准热乎,您看这样可还妥当?” 羽涅语气轻脱欢快:“有劳,就按您的安排来。” “好嘞!”厮役麻利甩了甩手中汗巾,重新搭回肩上:“小的这就给您张罗去。” 临了,他还不忘叮嘱:“要是您再有甚么吩咐,尽管招呼小的就是。” 说罢,厮役退了下去,踩着微微吱呀作响的木地板,去了厨房。 闲来无事,羽涅百无聊赖斜撑着脑袋,从竹筒中随意抽出一支筷子,在指间把玩。 之前,在实验室时她转笔很有一手,现下换成筷子玩得也不差。 移形换影间,她蓦然回想起,方才送子竞离别时的场景来。 平生她最不喜欢的,就是离别。 好歹互相认识了近一个月,时间算不上长,他们一起经历的事情却都是大事,平柔然,除奸佞,包括她制成孔雀蓝。 深刻的事情,总教人记忆深刻。 这几件事加起来,比她过去几年遇见的所有事加起来,还要精彩。 她指间的筷子不知何时已停下,悬在半空,久久未动。脑海中又浮现那人离去的背影,不由低声嘟囔一句:“走得这样急,连头也不回……” 话一出口,她便自嘲地摇了摇头。人都走了,再念叨又有何用?这般絮叨倒显得自己放不下似的。 少顷,她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转念又想:回建安,未必不是件好事。至少能避开沙场刀剑,不必日日提心吊胆。只要防着那桓恂,他自己安安稳稳做个文官。 其他不说,至少能保证留下一条小命。 反正这太平日子没有多久,不时整个天下都会陷入混乱之中,打仗是迟早的事。 而且,北邺这个被世家大族牢牢把控一切的王朝。他们那些掌权之人一手遮天,个个踩在底层人身上饮宴作乐。百姓如草芥一般被层层盘剥,民不聊生。 她可是听琅羲说了,先帝想要打破被世家大族左右皇权的局面,而实行了七年的策试,今年不知因为何种原因,又被搁置到一边。 寒门想要再上升做官的通道,再一次被遏制,只能通过顶级高门唯才是举,才能进入仕途。 说是“唯才是举”,可谁人不知,“家世”才是入仕核心条件。任你旷世逸才,南州冠冕,家世不过硬,也是无用。 羽涅身为上过学的学生,明白此番作为,分明是开历史倒车。 也知不向前走,而向后走,向来不会有好下场。 为了这样的王朝拼命,此刻在她看来,并不值得。 她暗自想着,转眸不经意望见,一名路边衣衫褴褛跛脚讨饭的小乞丐。 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却已学会捧着破碗向路人作揖,瘦弱得仿佛风吹就能倒。 她见那小乞丐瘦骨嶙峋的模样,终是不忍,起身推门而出。 来到门外,她走到小乞丐面前,蹲下身,从腰间掏了五两银子出来,塞到小乞丐手上:“这些银钱且拿去,好歹买些吃食充饥。” 她不好意思道:“姐姐今天钱带得不多,改日你要是饿了,就去距城门七里外的灵宝观,会有人给你吃的。” 小乞丐捧着白花花的银子,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连连弯腰道谢,脑袋几乎要点到地上:“多谢贵人,谢、谢谢贵人……” 羽涅连忙伸手托住她,轻声道:“不必跟我客气,这些银子你可拿好了,路上莫要丢了。” 岂料小乞丐定定地望着她片刻,随即低下头从手中取了一两银子,将剩余的还给了她,稚声道:“姐姐心善,可这些银子太多了。我娘亲说,平常人家赚钱皆不容易,所以我只拿这一点点就好。一两银子,足够我和娘亲买很多吃的。” 第50章 羽涅闻言却是一怔,垂眸望着手里的银两,又抬眼对上小乞丐陷入眼眶的大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得出奇,倒映着她的身影。 忽地,她眼中涌上一股酸涩,摇了摇头,不由分说将所有银两重新塞进那双小手里。 “你娘亲说得对,但…姐姐年轻力壮,会给人做法事,赚钱很容易的。”她摸了摸女孩儿的头:“这些钱你就拿回去,不够的话,再来城外灵宝观找我。” 觉得单给钱似乎还不够周到,她转身从店里买了几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又连忙让店家将今早刚出炉的烤鸡用油纸包好,一并塞到那孩子手里。 小乞丐再三推辞,最终在她“强硬”的做法下,只能跟拿着无比贵重的宝物一样将银子跟吃食紧攥在手里,复又弯腰鞠了三个躬,才感恩戴德的离去。 望着小乞丐走远的背影,羽涅心中沉甸甸的。 店里的厮役,给她包完吃食后,两人都在门口站着。 厮役夸她:“客官真是心善,难得见人给乞丐这么多东西。” 他叹了口气,道:“这小丫头在这条街上乞讨有些时日了。早先还有不少好心人施舍,可后来要饭的越来越多。渐渐地,没人再给她吃的。” “是因为…一给她,就会引得更多的其他讨饭的前来么?”她猜测着。 这厮役露出个无奈的笑:“小道长聪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救一人容易,救成千上万个人可就难了。” “可总不能不救。”羽涅道。 厮役回她:“现下世道荒凉,要饭的这么多,单凭道长一人这样的善意,恐怕…是救不过来的。” 救一人易,救百人难。倒是话糙理不糙。 她的善,在庞大的穷困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 说罢,厮役回身进了店中。 她望着那小乞丐远走的背影,对于之前的问题,不知为何,突然有了新的答案。 为了一个腐朽的王朝拼命,固然不值。但若是为了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那就是无可比象。 她深思着,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调:“萋萋……” 她回眸,原是琅羲几人从刑场回来了。 ----------------------- 作者有话说:怀远篇即将结束,谢谢大家的收藏、评论[星星眼][狗头叼玫瑰][让我康康][加油][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第43章 要决堤 落了座。 店内厮役给才到的琅羲几人杯子中添满茶水,再给羽涅面前的杯子蓄满,尔后转身退下。 刘婶像是渴到极点,仰头咕吨吨,一杯茶水很快见底。 羽涅见她喝得枯肠渴肺的,提起茶壶又给蓄了一杯。 放下茶杯的刘婶兴冲冲说起在刑场上的见闻来,语气里尽是解气:“这世上就没哪个不怕死的,那何仁之往日为虎作伥老物可憎的,铡刀一落到他脖子上,照样吓得哭爹喊娘,尿了一地。” 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哪有不惜命的。 虽没在场,羽涅也能想象到那样的场景,是何等令人唏嘘。 唏嘘倒也不是可怜,只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桌上四盘凉菜早已上齐,凉拌春笋、白汁圆菜、红油素肚丝、松子百合都是这家的招牌菜,其中白汁圆菜是阿悔爱吃的。 琅羲招呼着大家动起筷子来。 刑场上的事,刘婶依旧说得滔滔不绝,说这次何家的男丁,除了那要被流放的何尘劳外,其余十来人全都被杀得一干二净,血流了一刑台。 那何仁之人头一落地,全都是拍手叫好的。 一边听着刘婶描述,羽涅一边夹着菜,吃得蛮香。 待刘婶说得意犹未尽,本末终终,琅羲开口道:“这回,全怀远人的心,总算是可以放下。” “听谢护卫说,新来的县令为寒门出身,为人洁清自矢,两袖清风,往后再也不会有何仁之那样的贪官,出现在怀远地界上。” 羽涅听着,像是想起甚么一样,问道:“小师姐不是说,要请谢护卫一同前来吃饭,他怎的没来?” 琅羲放下筷子:“行刑结束后,我们找到他,但谢护卫说县府有太多公务未处理,他得赶回去解决,不能前来和我们一同吃饭。” 何、赵二人卖国通敌一案,耽搁这些天,衙门积压着许多其他案子未处置。 此外,他们二人这些年横征暴敛额外所得税银,子竞临走前特意将这些银子都留了出来,吩咐谢骋一一按照册子,悉数发还于受害百姓。 概是没想到,子竞会有此举措。 她原以为这些以不法手段收上去的钱款,多半会被判为赃款,一概充公。 她犹记得《北邺覆亡录》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宣德元年到来时,因连年的天灾人祸,赈灾用的公款,大多都流入到了四大世家手中,朝廷国库反而因此变得吃紧。 在朝为官,此等小道消息,他大概会听到些。这般情形下,这些强征来的税赋若充进国库,非但能给他履历添一笔“追缴赃款”的政绩,上头的人看了也定然舒心,有助于他往后的仕途走的更平坦。 毕竟他已不畏强权,依照律法处置了那两人,横竖这些钱本就是赃款,充公名正言顺。他却要挨家挨户退还,这样做,除了能博得一个好名声外,别无益处。 真是……他是要做当代包青天么?羽涅心念着,越发有种错过了千金的遗憾。 此等贤惠又为人正直的男郎,不收着怪可惜的。 唉!她重叹一声,可惜她大业未成,不然直接将人绑回家挺好的。 她在脑海里想着。 琅羲说话声未结束,转眸看向她:“方才听厮役说,你把身上的银两都给那小乞丐了。” 她打趣她:“上次我记得,你也是给了一个乞丐钱,结果被骗,那时你不是说,以后再也不会随便给人钱了?” 羽涅夹着那道红油素肚丝:“上次被骗,我是这么想来着。可那小女孩儿太可怜了,而且我相信她不会骗我。” 她回忆着刚才摸到小女孩儿手掌的触感:“她年纪那么小,手却比枯树皮还要粗糙几分。这可不是把脸、手涂黑就能蒙蔽人的事儿。” 说罢,她不好意思道:“等会儿,我可能要吃‘白食’,拜托师兄师姐破费了。” 琅羲唇畔漾起笑意:“我们萋萋就放开肚子吃,你是小师妹,我和阿悔还能让你掏钱不成。” “就是,你就放心吃你的,还有你刘婶我在呢。”刘婶了拍拍胸口,跟打包票一样。 羽涅两条细眉得意扬起,故意撅着一张樱桃小口道:“既然大家这么抬爱我,我可要多吃几个菜。” “你啊,想吃几个吃几个,随你开心来。”琅羲在一旁回。 早先羽涅点的菜,此刻全已上齐,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 刑场行刑完毕,连带着店内的客人,逐渐也多了起来。 不旋踵间,楼下桌子几乎都坐满了前来吃饭的食客,外头还有拖家带口的不断往里进。 眼看有坐不下的趋势,跑堂的忙前忙后,把后来的客人往二楼带。 原本空荡的店内,顷刻变得喧闹起来。 他们几人闲谈着,品尝着桌上的美食美酒,把盏言欢,倒也自得其乐。 聊得正酣之时,邻桌忽传来一阵议论声,引得羽涅侧耳细听。 “听说了没?”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粗噶道:“凉州往东金城郡一带,连降暴雨快十日了。照多年前光景来看,黄河怕是要决堤啊。” 同桌年龄相仿的斗鸡眼男子捋着胡须:“哎哟是么,这可如何是好?金城郡那边的粮食,今年怕是要颗粒无收喽,没有粮,可吃甚么呦!” “吃甚么……”旁边一个商贾打扮的人不以为意:“这都是朝廷操心的事儿,咱们普通老百姓,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操这份闲心作甚?” “唉…话不能这么说。”先前那汉子急道:“听说休屠汗国和羯胡族又要打进来了,外加那柔然人前段时间不是又蠢蠢欲动。这要真引发洪水,到头来遭殃的还不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 众人一时默然。 “金城郡……”羽涅默念着该地名。 念着念着,她陡然一惊,金城郡——不是她要去陇道时的必经之路么。 听说永昌有可能遭遇洪灾,她转头立马向一旁说话粗犷的汉子,打听起具体情况来:“这位大哥,方才说金城郡处黄河可能决堤一事,是真是假?” 那粗犷汉子被她突然一问,先是一愣,继而道:“小道长也关心这事?” 这一问,倒是问得羽涅警觉起来,她眼尾余光飞快扫过琅羲几人。 见他们只是好奇看她,没多怀疑。 她这才暗暗放下心来,尬笑着回:“大家都是普通百姓,关心一下,也无可厚非。” 此话毫无披露之处,汉子瞧她说得甚是在理,接着道:“我说得千真万确!我表兄在金城郡当捕快,前日捎信来说堤坝已现裂痕,官府正征调民夫抢修呢!” 第51章 汉子补充:“倘若金城郡这几日雨势再不减,怕是真要重现前些年水淹河西之事了。金城郡要是决口,那遭殃的可是整个凉州。” 原想着时间上会紧张许多,羽涅没曾想,中间会突然如此紧急。 金城郡要是决堤,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修好。修好修不好倒也其次,只是金城郡若受灾,陇道也跟着必定受牵连。 天然硝石多蕴藏于土石之中,若遇洪涝浸灌,大量水接触到硝石,则会导致后者尽化于水。 即便等到洪水退去,硝石或可重凝地表,但洪水带来泥沙等杂质,以及潮气混合在硝石中,会影响其纯度。 正因为如此,古人熬硝有三避原则:避水、避阴、避杂。 她费尽心力攒钱去陇道,为的就是拿到纯度最高的硝石。 要是黄河决堤,那一切岂不是前功尽弃。 她重新熬出纯度附和硝石,谁知道得熬到甚么时候。 说不定等乱世来了,她连个火药星子都没做出来。 才不过一个多时辰前,她还盘算着三两日内必须动身。 可眼下这情形,这启程时间,恐怕再无法耽搁下去。 这些天遇见的事,可真是犹如暴风雨中的航船,上下颠簸不停啊。 打听完消息,羽涅神色凝重地转回身来,面向琅羲几人。 瞧她一脸忧愁,阿以为她在忧心黄河水患会祸及百姓。 他拍了拍她肩头,比划着安慰她: “师妹莫忧心。若黄河当真决堤,官府自会鸣锣示警,差遣衙役引百姓往高处避祸。金城郡自上次决堤后,不是修建了专供百姓避灾的地方,应不会伤及人命。” 羽涅不好跟他们说明自己发愁的真实原因,只能扯出个笑:“小师兄说得在理,瞧我,这不是杞人忧天了。” 她干笑几声,琅羲他们倒是没有起疑,再替她宽心几句,继续吃起饭来。 待这顿饭吃完,中午停了一个时辰的雨,转眼又接着滴滴答答下了起来。 出得店门时,店家追出来塞了一包红米糕给他们,油纸包上缠着喜庆的红绳,说是为了庆祝怀远县除了何、赵二人这两个祸害,今日每桌都免费送一份。 怀远此地自古有个讲究,吃了红米糕,霉运尽消,福气满满。 羽涅几人接过那红艳艳的米糕,向着店家深深道了谢。 店家站在门口直摆手,说是不用客气,又接着说了几句望他们下回再来的话。 互相告完辞后,等琅羲跟刘婶先弯腰进了马车,羽涅将提着兔子笼放在左边的前车板上,回身坐到自己的红棕马上。 车帷随着车身向前轻微摆动着。 比起早时候匆忙入城时的模样,此刻返程,他们倒显得悠闲许多。 木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不紧不慢,渐渐向着城外远去了。 第44章 轻饶我 眼见得雨水没有要停的意思。 羽涅端了条长凳坐在屋檐下,颇有些望洋兴叹的意味。 去陇道的事,无法再拖延下去。 她思索着,要是明日启程,该挑个甚么时辰,悄悄背包袱离开的好。 咂巴了半天,她行思坐想,想来想去,最后只剩下两个最佳时间段,仅供她选择。 要么等琅羲他们睡着后,或者在他们醒来前。 除了以上两个时点,其余时候,没有能让她背着包袱开溜的可能。 谁让她“出不逢时”,好不容易出一趟远门,却碰上了几十年一遇的连绵阴雨天。 如此命背,她忖度着,是不是平日念经送道,打瞌睡的时候太多了,导致三清祖师误认为她不诚心,给她来了这么大一个考验。 唉……羽涅心中一阵叹息,又不由得感到庆幸,幸好她之前去府衙时,趁机开了路引,不然明日只剩晚上能挑了。 明晚要是走,铁定只能到后半夜。 多待一秒,金城郡决堤的危险就越大。 思考了半晌,她一咬牙,心下想着,还是趁着明日天不亮,赶紧启程的好。 免得夜长梦多。 瞧着她从一回来,就独自一人坐在屋檐下,看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今日下雨,没有人来观中上香。琅羲得了空,从大殿中出来,来到羽涅身边。 羽涅听到她的脚步声,笑着仰头:“小师姐……”说着,她让出一个空位给她:“快坐。” 琅羲没有推辞,顺着坐在她一侧:“怎从城里一回来愁眉不展的,可有何心事?” 自己马上就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她人虽未走,但已完全能料到,明日等他们一醒,看到她所留的离别家书会是何种心态。 不能当面暂告离别,她只能随便扯着谎话:“我哪儿有甚么心事小师姐,只是由于午饭吃得太饱,这会子有些发饭晕。” “这就是你说的,晕碳水?”晕碳水,古代可没这样一说,这都是她教与他们的一些词汇。 琅羲这么一说,她也就顺水推舟:“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之前,你没跟我们说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时,我们总以为饭后不由自主发呆,是气血虚弱呢。” 琅羲说罢,想跟想起甚么似的,侧首问她:“自从上次炸了木屋后,这几日空闲下来,都不见你去捣鼓你那硝石了?” “按理来说师叔不在,无人会管着你,你应该抓紧时间去炼制才对。” 真不知这算不算她们师姐妹心有灵犀,她这边适才刚拍板定案要去陇道买硝石,转眼琅羲就多日不提的问起。 论撒谎,她完全手到擒来,说起谎话来眼睛都能不眨。 “嗐……这不是调制完孔雀蓝太累,正想喘口气儿,谁知又碰上赵书淮作妖,一来二去炼硝石的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她说得不无道理,琅羲回:“说得也是,不过…萋萋你还要打算炼下去么?我记得从两年多前开始,你就费心尽力在那硝石上,不说烧了后山木屋,好几次你自己都差点受伤。” 顿了顿,琅羲望着她,问出了一个她心中长久的疑问:“萋萋为何…非要炼那硝石?” 她尾音落地,羽涅面上明显一怔。 她咬着唇,似乎不知该怎么说,自己非要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这个世上,如果有人告诉你未来一定会发生一件毁天灭地的大事。不用去猜,都没有人会相信这样荒谬的话,只会觉得说这话的人,肯定是个胡言乱语,只会装神弄鬼的神棍。 即便在此刻,北邺信奉神佛的人这么多,那也要以罕见的天象对应其说,才能使人信服。 她空口白话的一说,她心觉无人会相信她说的一切。 纵使是待她如亲妹妹一般的琅羲。 见她仿佛有苦难言,琅羲覆上她的手背,声音轻柔:“不想说也没关系,你师姐我只是好奇问问。” 望着面前柔情似水的脸庞,羽涅心中纠结万分。 若是她将心中的秘密分享出去,那她就不是独守这些秘密,而是有人与她共享。 共享她内心,最真实的一面。 “我炼硝石…其实是因为……” 她语气停顿了下来,像是再斟酌,该如何说才能让眼前人,相信自己的话。 “嗯?”琅羲等待者下文。 有顷,她整理好思绪,言语上不再犹豫神色坚定,直视琅羲的眼睛认真道:“是因为大概在一年后,天下将逢大劫,祸乱相寻。届时烽烟四起,万民涂炭,诸国部族皆陷兵戈,卷入战乱之中,各州郡也会趁机割据自立,拥兵自重。” 发暗的天幕低垂,风声相携着雨声呜呜作响,拨动着经阁悬挂着的铜铃。 在她话音落地后,琅羲望着她良久。 看着她一直未曾说话,羽涅试探性开口,语气略带自嘲:“小师姐是不是也觉得…我说的是胡话?跟着魔了一样,或者生病了。” 十年前,她初来此世不过六载光阴。 陌生的人和物,一瞬间倾轧而下。她终日惶然,既不能接纳这方天地,亦无法与之相融。 心中活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直到后来,她渐渐与众人熟络,产生感情链接。她内心存着关于这个时代的惊天秘密,知晓不久的将来,此处会成为“修罗场”。 于是,她开始想救他们,想为大家寻一条生路。 第一次,她去找当初救了她的师父,将憋了许久的“天机”一一道来,絮絮叨叨说了半天。 可年迈的师父耳朵不好,压根没听清她在说甚么,只瞧见她嘴唇开合,听不真切。 听不清,当然无法排除她内心的忧愁,为她出谋划策。 那会儿琅羲跟阿悔年纪又小,她怕说了会吓到他们,况且他们也给不出好的办法来,索性直接跳过。 师叔崔妙常又常在外做法事赚钱,没空听她说这些“不着调”的言论。 告诉刘婶,刘婶听完她的话,当即惊得去摸她额头,连声问是不是发烧了。 第52章 如此情况下,她只能将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语又咽回肚子里,在无数个深夜里独自望着窗外的月色发呆。 直到她再也忍不住这些有关大家未来命运的困扰,有回跟随刘婶进城赶集,路过一个算命摊子跟前,她跟算命的说了这一切,说十年多后,天下会陷入浩劫之中,怀远也会成为各路人马争夺之地。 她该怎么说服大家搬离怀远,逃过这场劫数? 算命的在端详了她一遍又一遍后,最后送了她句:“哪儿来的小孩搁这儿发疯,一边凉快去。” 自此之后,经过上面几回袒露,她便不再提起有关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来,默默背地每日开始研磨起硝石,为即将到来的乱世悄悄积攒着火药,以及其他一些可以保命的东西。 前几日送子竞的那些水燃散、夜荧粉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她慢慢琢磨出来的。 在她的话刚问出口后,琅羲没有说出任何让她担忧的话,仅仅只是说:“师姐相信你说的。” 听闻此言,羽涅怔忡半晌,惊讶得合不拢嘴。 她一把回抓住琅羲的手,舍然大喜:“师姐说的是真的?!” 琅羲莞尔笑着,替她调整好耳边的发带:“师姐骗你做甚么。” “可师姐不觉,我说得很天方夜谭么?”她追问。 但见琅羲拍了拍她的手背,起身望着庭院中的阑风长雨,怅然道:“自我幼时,父亲因弹劾太师高肴私吞农户田产,证据确凿却反遭构陷。朝廷不过轻飘飘罚了高家几两俸银,倒将我父亲革职遣返。” 琅羲说:“皇权不能摆脱臣子的影响,这个王朝迟早会被吞噬。而今朝堂还是四大门阀说了算,各方势力又对北邺虎视眈眈,东面的休屠汗国、羯族、古羌以及南面的南殷国,哪一个停止过对北邺的侵扰。” “南殷最近些年是消停了些,可统一天下是每个君王的梦,萧王室从来不会甘愿分水而治,战争迟早会到来。天下大乱,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回头看向也跟着站起的羽涅,温和道:“萋萋你从小就聪慧,你说下一个年号是‘宣德’,谢护卫在形成与我们闲谈几句时,正好说到后天便要公布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之事,年号正好是‘宣德’。” “想来……这定然不是巧合。”她走到羽涅面前:“况且,你还弄出来了那么多,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拿皂角跟草木灰混着做出了能洗衣用的香胰子,又调制出了孔雀蓝,以及用黑醋与石灰石灭火……” “萋萋你会这么多,说的自然不是在唬我。”她诚挚望着她:“所以我相信你说的。” 羽涅蓦然眼睛一红,眼前顿时蒙上一层水雾。她向来不爱掉泪,可谁让她来到这一世也倒霉,依旧是个容易泪失禁的体质。 她正要说话,岂料她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响,阿悔从里头提着兔子笼出来。 二人皆没料到他也在,羽涅惊讶问:“小师兄何时去的我房中?” 阿悔移步到她俩跟前,抬手比划:“师姐来时我就在了,你忘了我跟你说要去喂兔子,你还‘嗯’了声。” 大概是刚才她想事情太投入,答应了却没印象。 阿悔接着比:“你俩说的,我可都听见了。我知道偷听不好,但保证下不为例。” 他目光转向羽涅:“只是小师兄想跟你说,师姐相信你说的,我也相信。” 听着这话,羽涅嘴角一瞥,险些哭了出来。 她望着另外二人:“你们这么宠我,我以后可真的恃宠而骄了。” 琅羲与阿悔相视一眼,皆是一笑。 琅羲开口道:“你是我们的小师妹,不宠你,还会宠谁?” 羽涅含笑静静望着他们俩,如果不是在灵宝观,不是遇见他们。 或许这里,对她而言,仍旧不会有归属感。 院中风雨如晦,她忽然张开双臂,将二人脖颈一勾,故作娇嗔:“当然还是我啦,我是你们听话乖巧的小师妹嘛。” 言语暂顿后,她又撒娇亲昵挨着他俩说:“所以呀…日后我要做了不该做的,小师兄、小师姐一定要轻饶我啊。” 第45章 新路径 预防针这活计,还是得提前打好。 省得回来被批斗得更厉害。 她偷偷摸摸先为自己讨个“免死金牌”,想待她从建安回来之后好歹用得着。 论脑瓜子灵活程度,羽涅从不觉自己是拖后腿那一个。 平时最会耍小聪明的,也非她莫属。 临行前一晚,她收拾好要带的路引,防身用的斑蝥粉,及两三件换的衣物,还有几样治疗跌打损伤的,一股脑全放到了藤条编织的行笈里。 仔细核对一遍,才躺在床上安然睡去。 或许是生平第一次出远门,虽知此去陇道山高水远,沿途少不了豺狼当道、险隘重重,可这些却丝毫未能消减她心头那股子雀跃劲儿。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多次,愣是合不着眼,只得仰躺着,静静等待出发的时辰到来。 结果等着等着,她一不留神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从梦中睁眼,外头的天已蒙蒙亮了。 隔窗户看见窗外的天色,吓得羽涅一个骨碌从床上爬起,快速收拾了一番,将自己写的书信放在桌案上,她拎起行笈悄悄打开卧房门,左右瞧了瞧。 万幸琅羲与阿悔等还没起床,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她蹑手蹑脚沿着廊下来到耳房门口,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探听了会儿。 见里头没有其他动静,她暗暗吐出一口气。 她知阿悔听觉极其敏锐,脚步放得更轻了些,行动也更加小心翼翼。 轻手屏息地从他房门不远处的墙壁上取下挂着的蓑衣,转身跟个偷食儿的小小狐狸似的来到外门前,踮起脚尖取下大门上的门闩,悄无声息抬脚朝门外走去。 谁知她顾得了其一,忘了其二,只注意脚上跟手上的动作,却忘了自己背上还背着东西。 她前脚刚迈出门槛,由于门缝没有留出足够的宽度,后脚背上的行笈“哐镗”一声撞到了门沿上。 她吓得浑身一激灵,魂儿都快飞了,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呼吸停滞,不敢再有其他动作。 亏得风雨声足够大,天公帮了她一个大忙。 住在耳房的阿悔,没听见她弄出的响动。 见阿悔没被惊醒,她不敢耽搁,赶紧轻手轻脚合上大门。绕到马厩后,麻利解开她那匹红棕小马的缰绳,披好蓑衣,脚踩马镫上到马背上。 大雨之中,坐在马上的她,依依不舍望着笼罩在迷蒙山雾里的灵宝观。 遽然心头生出一阵从未有过的离愁,明明用不了多久,她就会从陇道带着一马车硝石回来,却莫名觉得像是永别。 许是初离故土的游子心绪作祟,今朝乍别,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总是兴奋又留恋不舍。 她在雨中伫立着,这样看了多半刻后才调转马头。 马蹄声渐远,羽涅忍不住一步三回头,看了又看,直到灵宝观彻底隐没在雨雾之中,她才驱马远奔而去。 * 远处层峦叠嶂,马背上,羽涅轻哼着小调,神态恣意。 陇道位于怀远镇以南,两地相距足有一千一百余里。此去需先经甘州、肃州、凉州三地,再取道金城郡,过临洮城,方能抵达。 若是寻常赶路,少说也得走上十来日光景。快马加鞭,才能缩短行进路程。 但羽涅骑的小红马不是专程用于急行千里的马,她只能走得比平常速度更迅疾些。 她自道观出发,已马不停蹄地赶了大半日路程。 途中仅用随身携带的清水和干粮果腹,稍作休整后,便又策马扬鞭,继续向南疾驰而去。 不知天公是不是为了助她大业早成,自她离开怀远地界往甘州去时,雨势渐渐转弱,化作了细密雨丝,最终停止。 没了雨势的阻力,马蹄声也轻快了些。 她一路疾驰着,一刻不停。 因着连日阴雨,天黑的比往日早。 眼见天色渐沉,担心再走下去赶晚上到不了甘州,加上马累了一天,该到了休息时候。 路过一家简朴的客店时,她拽紧马绳,马儿前蹄扬起,溅起一串泥水,停在了店门前。 门口挂着的两盏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 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闻声而出。 老翁拄着拐杖,一旁的老妇扶着他手肘,两人头发花白,脚步不快地迈过门槛。 涅解下湿漉漉的蓑衣搭在马鞍上,牵着疲惫的坐骑来到店门前。 见主人家现身,她上前行礼,头顶的灯笼映照着她清秀略带稚气的眉眼,更衬出几分出尘之气。 她声音清脆,像是那黄鹂鸟儿一样:“老人家,小道途经此地,要往那陇道而去,想要在此住上一宿,不知店里可还有空房?” 老妇和气致祥笑道:“有的小道长,你且随我前来。” 第53章 晓得还有空的卧房,羽涅牵着马进去。 老翁回身对她道:“小道长且将这马交与老朽,牵到马厩去吧,给它喂食些马草,明天道长好接着赶路。” 羽涅没有推辞,道了谢后,把缰绳交给了对方,自己则随着那老妇往店里头走去。 荒郊野外自家搭建起来的客店,跟城中那些自是没法比。 环视了一圈简朴没有几个摆件儿的屋子,羽涅没有嫌弃,她在老妇的引领下坐到了方桌前,取下背后的行笈,放到门边。 这行笈她几乎背了一天,压得她肩膀疼。 老妇为她斟茶倒水,茶碗放到她面前,问她要吃点甚么? 一路上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她点了两个素菜,外加一碗糙米饭。 老妇记下后,转身去外头的厨房里烧火做饭。 一碗茶引进,羽涅闲来无事拿出身上的地图来看,算着自己距离陇道还有多少路程。 该是看得太认真,她没发现那放在门口的行笈,兀自被撞开了一条缝隙,一双红色的眼睛正在瞅着她,不时用两条腿弄出声响。 直到行笈里的声音越来越大,刚安排好马进门的老翁,余光不经意瞥见自己移动的行笈,以为是看花了眼。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那行笈真在自己动,吓得踉跄着后退,脊背“咚”地撞上门板,颤颤巍巍指着地上的行笈道:“小、道道长!这包袱里,莫不是藏着什么精怪?!” 如此大的声响,惊的羽涅也是一回头,顺着老翁手指的方向去看。 她也被吓得不轻,倒吸一口凉气,唰的一下站了起来。 真是活见鬼了,她背了一天的东西,白日里都好好的,这会子发甚么疯呢? 但见那行笈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乱跑,将里头的瓷瓶陶罐叮当作响,外头不知道的听见这声儿,准会以为谁在唱戏。 老翁与她面面相觑,两张脸上都写满惊惧。 就在这惊惶未定之际,她忽地眯起眼睛——从那行笈半开的缝隙间,隐约露出一截雪白的物事。 那东西她怎么越看越像是…… 不待细想,她走到那倾倒的行笈前,一把扶正了这个东倒西歪的藤编箱笼。 接着手指挑开上头捆扎的麻绳,箱盖掀开的瞬间,只见那只雪白的小东西正蜷在瓶罐之间,赤红无辜的圆眼眨巴着望着她。 许是熟人,它一点惊慌都无。 任凭羽涅一把拎起它两只耳朵。 羽涅没想到这小家伙竟会藏到了自己行笈里,她早时上锁时竟然都没发现。 她指着它道:“好啊你个小雪奴,这会儿才露面,你是不是也想去陇道,所以才偷偷跑到了我的箱子里?” 雪奴在空里蹬了两下腿,算是应答。 气得她愣是一点办法都无,都已经走出这么远,总不能将它又送回去。 老翁见是一只兔子,顿时心有余悸道:“老朽还以为是甚么东西成精了呢,原来是小道长养的兔子。” 羽涅为方才的惊扰,给店家赔了不是。 等她再回眸,看着小家伙一双可怜汪汪的大眼睛,只得叹了口气。 也怪她早晨没看兔子笼,这小家伙平时就爱满屋子乱窜,她竟忘了这一茬。 到了这个地步,她只能拜托店家找个合适的笼子,重新将它关进去,方便在路上携带。 若它要一直待在行笈里,她的衣物绝对没法再穿。 应下的老翁随即出去就给她找笼子,只剩下一人一兔待在了屋里。 晚饭没用多少时候,已经做好。 吃饭间隙,得知她要去陇道。 老妇跟她道:“小道长,你要是急着去陇道,为何不从盘山过去,沿祖厉河行进,在靖远渡黄河,这样可以最快速度到达金城郡,路上要省三日脚程呢。” 老妇说的线路,羽涅倒是第一次知。 许多捷径,在地图里看不出来,但类似商人、旅人,以及跟人打交道多的客栈老板,会知晓很多口耳相传的秘径。 羽涅犹豫问:“但连绵阴雨以来,黄河水位暴涨,还能从靖远去金城郡么?” “靖远距离永登渡口不远,若不能从靖远直渡,可稍微绕远一些去永登。”老妇道:“总体下来,肯定要比你走现在这条路省一些时间。” 听着老妇的话,羽涅点了点,似在斟酌要不要换路线前行。 为了养精蓄锐,又赶了一天路。 饭后,她倦意渐浓,没有再久坐,便随着店家引路,回房歇息去了。 进了屋,她连收拾都没多少力气,简单拾掇了下躺在床板上。 明明很困,躺下的她并未立即睡去,而是单手放在后脑勺下,望着头顶的房梁,回想着饭时老妇说的新路线。 耽搁一日,就多一分决堤的危险。 何况这两位老人家,看起来也不像是坏人。她穿得又朴素又贫穷,一看就没有打劫的必要。 如今有了捷径,也没有不走的道理。 但保险起见,她思考着,明日去盘山口走的人多不多,要是人不少,她索性按照新路线走,多少能节省不少时间。 她尚在途中,心思却已飞到了陇道。盘算着抵达后,定要挑选几个精明能干的帮手,直奔西北龙门山脉的嶓冢山采买硝石。 顺利得手,便可即刻启程返回,还能赶在琅羲生辰前给她一个惊喜。 只是……羽涅心念,只是希望黄河千万不要决堤的好。 如若遇到决堤,洪水来犯,那回怀远的时辰不用说都得推迟,说不定还得绕一大圈,才能回到灵宝观。 到时,她就无法给师姐琅羲过生日。 还是得再快一点…… 她这么想着,眼皮越来越沉重,片刻后逐渐闭上了眼。 第46章 朔阳 休整一晚,驱散全身疲惫。 晨光熹微,羽涅推开客店的门,清凉的风扑面而来。 她伸了个懒腰,整个人神清气爽。 店里老翁牵着那匹红棕马,正从后院走来。 瞧见她醒了道:“老朽以为,小道长还要多眯一会儿,不想这么早就起床了。” 羽涅打完呵欠,玩笑道:“这不是急着要赶路,不然我能睡到日上三竿去。” 老翁听了哈哈大笑几声,又瞧她背了行笈,提了兔笼出来,遂问她:“道长不用过早饭再走?” “不了不了。”羽涅摆摆手:“我方才托大娘拿了几块饼子给我,早饭我路上吃就行。” 知悉她着急,老翁没再接着挽留。 他们夫妇二人送她到门外,那老妪道:“小道长既要走盘山一带,正好今儿天气转阴,没有雨水,来往的客商多些,你尽早出发,路上一个人也不会空荡。” 老翁跟着附和:“雨停了,再耽搁到中午,估计雾会上来,小道长走早些也好,免得雾气弥漫,看不清路。” 羽涅坐在马上,微笑着跟二位老人告辞:“多谢老伯,大娘叮嘱,晚辈在此谢过。” 天光大亮,她拽着乱动的马儿,继而道:“时候不早,小道该启程了,二老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道长路上小心啊……” 说罢,她已扬鞭驰马而去,身影靡靡消失在晨曦之中。 无论她选不选新路线,都要经过盘山口。 羽涅并没想着贸然行进,打算先在盘山口观察观察情况再做定论。 快马行进半晌,前方巍然现出盘山轮廓。 此山虽在西北算不得最高,却见峰峦叠嶂,山势陡峻。 眼见目标就在前方,羽涅羽涅轻叱一声,小红棕马奋蹄向前奔去。 过了两盏茶工夫,终于来到了盘山口。 她到时,正好有几个零散上山的农户,以及骑着毛驴的旅人。 此处距离甘州不远,来这儿采药的多半是甘州的百姓。 有人上山,证明山上的路能走,她一个人也不孤单。 她坐在马上等了许久,心中盘算着是该随零散旅人先行,还是等候商队聚众同往,人多些再走。 毕竟人多安全,人少了她没安全感。 正在她思量间,一阵铃铛声音响起。 听得声响,她回身去看,目之所及约莫数十匹托着货物的马,正慢悠悠往她这边走来。 马上的人都穿着商人的衣服,一看就是跑买卖的。 这下倒省得她纠结了,干脆跟着商队一起走。 待商队行至她跟前,她笑着骑马靠过去,跟领头的打招呼:“这位大哥,你们这是往哪边去?” 领头约莫四十岁左右,领头的约莫四十来岁,胸前飘着把花白胡子,高鼻梁小眼睛,头戴一顶旧突骑帽,为人看起来倒是和蔼。 “咱们这趟是往吐火罗去。”他笑呵呵地答,声音洪亮:“小道长这是要往哪儿去?” 羽涅回:“我这是要去陇道一趟。” “去陇道?”商人可谓讶异,在她前后看了看:“就道长一人?” 第54章 山道不比官道,崎岖不平,马背上的羽涅随着颠簸摇摇晃晃,紧攥着缰绳稳住身子:“就我一人。” 商人闻言瞪圆了眼睛,不由得重新打量她:“可是了不得,听道长口音应是定州那边人士,而道长年纪又不大,你一个小女娃竟敢千里迢迢一人跑去陇道,当真是好胆量。” 承蒙夸赞,她知自己这是没办法,如若能练出硝石,也不必跑这么远。 她这不是胆子大,纯粹是被逼无奈。 只是旁人既这般称赞,总要客气几句。她不好意思道:“大哥过誉了,我这也是被迫不得已。” 防止对方顺着再向下询问,她朝身后的商队望了眼,声调好奇:“大哥这是运了甚么要去吐火罗卖?” “奥,就是一些茶叶跟瓷器,外加一些丝织品。”商人没有隐瞒地回。 运这些物件去异域买卖,羽涅并不陌生,可以说得上熟悉。 毕竟九年义务教育里都写了,丝绸之路哪个中国人不知道。 “您是从建安来的?”她随意跟身边人扯着闲,这过盘山的路还长,要让她一直不聊天,她会难受。 没人知道,在来的路上,她已经跟笼子里的雪奴说了一路,说得她口都干了。 商人跟她并行着:“我等从朔阳而来,距离建安倒也不远。” 朔阳,北邺的副都。 她听琅羲讲起过,二十多年前高宗力排众议,执意将都城迁往建安。 自那以后,朔阳虽顶着“副都”的名头,实则早已风光不再。如今除了这个虚名,朔阳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连往日的繁华也消磨殆尽了。 “朔阳?朔阳好啊,我倒一直想去朔阳,奈何没有机会,听说朔阳清炖小牛肉乃是一绝,不知何时才能一饱口福。”她语调听起来甚是可惜。 商人慷慨回她:“咱们商队带了卤好的酱牛肉,口感虽比不上现做的。小岛很脏若是不嫌弃,等会儿搭伙做午饭,也来品尝品尝。” “能吃到朔阳递到的牛肉,我还有甚么嫌弃不嫌弃的,这是我的福分啊。”她嘴甜说话中听,听得商人那叫一个心花怒放,开怀大笑。 笑完后,商人问起她的来历:“小道长来自定州哪里?” 对自己的来处,羽涅没甚么好隐瞒,她如实到来。 商人见她谈吐直爽,聊得愈发投机,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两人说说笑笑,倒让这崎岖的山路显得没那么漫长难熬。 快到中午时,他们找了块平坦宽敞的地方,支了个火堆,开始做午饭。 商队里有厨艺好的,已经开始倒腾着切菜。 总不能吃白食,羽涅拴好自己的小红马,让它在原地吃草,又给笼子里的雪奴喂了胡萝卜,则跟着去帮忙。 她利落将铁链系在挂釜上,用三根木棍交叉搭起一个稳固的三角支架,随后把釜链往上一挂,稳稳当当。 旁边一个伙计手脚麻利搬来石块,在釜底围起一片用来烧火的地方,防止柴火漏出去。 知道由于下雨,山里的柴必定全都潮了,难以点着。 商队从客栈出来前,找店家买了些干柴火驮着,为的就是怕晌午做饭没柴用。 原本羽涅想着,要是真没干柴,她要不要将那遇水则燃的水燃散拿出来,这会子看来也用不着。 点好火,她烧着火,拭目而观了下眼前的人马。 这支商队统共八人,多是二十出头的男子,个个精壮结实。赶车的、牵马的、押货的各司其职。 但唯有一人身影纤细,身上的粗布衣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脸上沾着脏污,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斜划至脸颊。 羽涅不由多看了两眼,只见那瘦小的身影正蹲在一棵老树下,小心翼翼给同行人胳膊上的伤口涂着药膏。 她知道这个时候用的多半是金疮药。 好歹要在人这儿吃饭,总不能“见死不救”。 她跟旁边往挂釜里添水的大哥说了声,自己去拿样东西,很快就回来。 说罢,她起身走到七八米外的行笈前,打开箱子翻找了番,从里头拿出了个浅红色的瓶子。 她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小哥,移步过去。 对方感到头上一片阴影落下,抬头看去,羽涅娇俏的脸上盈盈一笑,弯腰道:“叨扰,我看你们在给胳膊上擦药。” 说着,她将手里的瓶子递了过去:“这是我家祖传的消毒药,涂药膏前先抹点这个,效果会好很多,伤会好得更快。” 但见这“小哥”虽带着疤痕,却掩不住一副好相貌,肌肤如玉,唇若点朱,尤其是一双凤眼顾盼生辉,倒比寻常女儿家还要秀气几分。 不如说是,真像个女儿家。 羽涅未曾想对方生的这般好看,一时看得怔住。 “小哥”对面长相俊朗的男子,眼神颇有戒备,伸出胳膊将身边人往后一护,说出的话有那么些不近人情:“我们不需要。” 语气真是强硬。羽涅心中念叨了句,最终倒没往心里去,只以为是大哥护着小弟。 她晃了晃手中的药瓶,嘴角笑意不减:“这药清理伤口最是灵验,不容易感染破伤风。” 男子面容太有威严,她不自觉地缩回了想要伸出的手,转而拉起“小哥”的手,塞进他手中:“这药你就拿去吧,不用跟我客气。这一路我得跟贵商队结伴而行至出了盘山,路上少不了互相照应。” 谁知那男子竟一把夺过药瓶,硬生生塞回她手里:“说了不要就是不要,道长请收回。”力道之大,险些让她没接住。 羽涅怔在原地,捧着被退回的药瓶,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 她还没见过这样的人。 “兰亭……”“小哥”一声轻唤,这位名为“兰亭”的男子,应时闭口不言,跟被顺了毛的老虎一样。 “小哥”瞥向身旁男子,分明带着几分无奈,随即起身略带愧疚,朝着羽涅道:“我家哥哥性情莽撞,行事难免急躁,怠慢冒犯了道长,望道长不要记挂在心上。” 这“小哥”说话轻声慢语,要是不看对方装扮,羽涅真会将其当作女子。 羽涅摆了摆手,言道:“无碍无碍,你家哥哥谨慎是应该的,毕竟药这东西,也不能乱用。” 没想到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她也不好意思再强送,只能道:“这药你们要是想用,到时找我来拿就好。” “那我就不打扰了,我还得帮忙做饭去。”说罢,她干笑了两声,抬脚离去。 走着走着,她总觉有地方不对。 不是叫“兰亭”,到跟她说话时,怎就成了“哥哥”? 越想越觉得哪里奇怪,羽涅不由得回头瞧了一眼。 这不偷看不要紧,一偷看吓了她一跳。 老树荫下,背对着羽涅的“小哥”忽然被兰亭握住手腕。只见兰亭指尖轻抬,不着痕迹抚过对方脸颊。 ----------------------- 作者有话说:99收了,感谢大家。 希望收藏一路暴涨,啊求求了 第47章 医药世家 古有断袖之好一说。 羽涅虽自认是个文科渣子,但这点儿老祖宗的逸闻琐事,好赖她还是听说过。 她虽尊重一切取向,但那“小哥”说话的声调儿,总让她觉得不像是少年该有的嗓音。 子竞与阿悔,这二人都是未曾加冠的少年郎,年龄上跟着“小哥”看起来小不了多少,言谈举止却迥然不同。 纵使古今风俗迥异,少年人的形貌声音终归有迹可循。 同样是少年模样,那“小哥”言行,要比子竞等说话轻声细语多了,不像个干劳力的粗人,倒像是待字闺中的小女郎。 思索了半天,她终于知道“不对”的地方在哪里:这哪儿是兄弟情深,这分明不是情侣么! 兴许是偷看被发现了,那兰亭眼神凌厉地瞪了她一眼。 偷窥终究有违道德,本就是她理亏在先。 被这么一瞪,她也只能含歉一笑,悻悻走开。 方才一路跟她闲谈的商队老板,将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全看在眼里。 待她回到火堆前接着烧火时,老板走了过来,安慰她道:“小道长别往心里去,那聂兰亭就这臭脾气,对谁都凶神恶煞的样子,除了他身边那位小郎君,他谁的账都不买。” 羽涅随手拿了根拨动柴火的木棍,浑不在意回:“我大人有大量,定不会跟他计较。”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她向来很会夸奖自己。 不过想起适才递药瓶时,她意外碰到那“小哥”的手心,所感受到的触感。 那是一双肌肤娇嫩似嫩豆腐样的手,白的犹如武夏窑烧制出来的白瓷玉。 加上商队老板最后两句话,她不禁疑惑询问:“不是说当老板的,最不喜不好管教的伙计。那人脾气既然不好,大哥怎还雇佣他来干活?” “嗐……”商队领头的一副“你有所不知”的表情:“他俩哪儿是我雇来的。” 第55章 一听这话,羽涅讶异张口:“他二人竟不是贵商队的人?!” 领头的摇了摇头,不卖关子的将跟聂兰亭二人相遇相识的过程吐露了出来。 说因连日大雨,这两人与他们商队同住在金城郡同一家客栈。 聂兰亭与身边的“小哥”原想渡过黄河,前往连州一带。可大雨导致水位暴涨,又不见停。 在他们商队闲聊时,聂兰亭意外得知可以穿过盘山,祖厉河等地,直达上游永登渡口渡河。 源于对山路不熟悉,聂兰亭付给商队一笔钱财,让商队带着他们同行。 老板道:“我听他俩从朔阳而来,同乡,加上又是顺路,索性就带着他们一起走。” 原来是这么回事。羽涅暗暗念了句。 看来她猜得没错,那“小哥”一看就不是做粗活的,哪会在商队里有活儿干。 倒是那聂兰亭,挺像商队的人,块头大,一看就是舞刀弄枪,搬砖扛沙的好手。 要说他哪里不像,无非是长得有点白净,不像风吹日晒的。 他们正说着话,锅里的水沸腾了起来,里头煮着牛肉。 瞬时连山上的树叶子都沾上了牛肉汤的清香。 老板非要给她露一手,要亲手上阵调制味道。担心一旁的伙计弄砸了,搞坏他们朔阳清炖小牛肉的名声。 别说后来还真像那么回事,羽涅喝得口齿生津,连着喝了三大碗。 吃了这么多饭,或许是觉得过意不去。 再穿过盘山后,她从行笈中拿了几瓶“酒精”,谎称是自家研制出来的“火阳露”,专门在涂药前,倒一点在纱布上,先清理伤口用的,这样不易化脓。 领头的再三不收。 直到她执意相送,随即才收下。 众人在盘山口告别。 遥望着商队走远,羽涅一回头,原地就剩下了,她,以及聂兰亭跟那位“小哥”。 穿过整个盘山,花费了多半天时间。 这会子天还没暗,羽涅想加快进程,再往前面赶一赶。 说到底,大家毕竟是一个商队里出来的,纵使先前有过不快,临别之际,羽涅也没有掉头就走,而是先牵住马缰,缓步走到那两人跟前。 她踌躇了一下,开口道:“呃……那个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往前赶一程路,否则待会儿独自走这荒山野岭的,心里实在有些发怵,一个人怪害怕的。” 她说得坦诚。明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条路,本可以结伴而行,但一想到之前的尴尬,羽涅便没有开口询问,是否要一起同行,打算独自离开。 往前再走就是祖厉河,再往前才是靖远。 不用细细计算,靖远今晚铁定到不了,她只能加快进程,往祖厉河附近走。 一般有水的地方,少不了住户。要是运气好,她还能找到一家借宿,就不用在野外担惊受怕,一晚上睡不好。 “那二位,咱们就此别过,有缘再见。”她拱手行礼,转身欲走。 没等她转过身,那“小哥”忽然叫住她:“且慢小道长……” 羽涅停下脚步,回过头。 “小哥”不顾身边人阻拦,径自上前,走到她跟前。 他似是仍过意不去,轻缓道:“之前在山上一直没有机会,这会得空,我还是想郑重跟道长说声,请道长恕罪。” 听此,羽涅先是一愣,旋即回过神来,明了眼前人指的是送药一事。 于她而言,此事早已翻篇。 她廓达大度地回:“小郎君客气,适才在山上你已道过歉,不用再道第二次。而且这件事我未曾放在心中,郎君也不必记挂。” 不想料面前的人还在为刚刚的不愉快牵肠挂肚的,羽涅心中不禁多了份暖意。 无需其他佐证,单是这份执着,足以让她看出,眼前这“小哥”心思何等细腻。 一般人,道过一次歉,不会再有第二次。 “小哥”道:“小道长心胸开阔心似长空,方才之事若换作旁人,少不得要计较,毕竟在那么多人面前,驳了面子。小道长却一笑置之,这份胸襟,实属让在下佩服。” 羽涅道:“郎君再夸下去,我可要骄傲了。”她笑言:“我这个人呢,最大的优点就是心大,不记仇,这点事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 或许是觉得“小哥”说话中听,人又不错,她多问了句:“对了,与郎君攀谈这许久,还未请教高姓大名。不知可否告知?” 聂兰亭此时也来到了她二人面前,跟防备敌人一样,防备着羽涅。 “小哥”笑着回道:“沈醉且沈醉,岁晏霰雪集。”他随即拱手一礼:“在下姓沈,单名一个晏字,小道长称呼我名字即可。” “沈…晏……”她细细品咂,低声念着这两个字,欣喜道:“当真是好名,说来咱们也是有缘,我师姐也姓沈,她单名琅羲二字,取自‘琅玕翠立,羲皇上人’之意。” “小哥”赞美道:“看来贵师姐家颇擅取名之道,二字相合,既有美玉之质,又怀闲云之趣。” 他略一沉吟:“敢问小道长芳名?” 刚光顾着“巧合”,羽涅这才想起还没介绍自己名字。 她拍了下额头:“哎呀,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师姐的事儿,倒忘了自报家门。” 她回礼道:“小道姓容,双名羽涅。‘羽涅’二字,意为‘吉光片羽,涅而不渝’,亦跟《本草经》中的药材名有关。” “小道长难道出自医药门庭?”凡是知晓她名字者,大多都有此疑问。 实际上,她确实出自一个中医之家。 这一世,她的父母乃为定州有名的好大夫,对她疼爱至极。 出生不久的她以为,自己可以享受完整的父母爱,可天不遂人愿。 一次父母外出收药材,马车回程遇到暴雨,意外翻落山崖底下,二人双双遇难。 一夜之间,她成了孤女。 与她父亲乃为亲手足的大伯假装好心收养她,却是为了霸占她家药铺和田产。 后面为了彻底吞掉她的家产,更以“探亲”为名,将她带至灵宝观外遗弃,回城后对外宣称她被人拐走,下落不明。 待她长大,循着记忆找到家门口,大伯一家早已变卖家产,人去楼空。 问遍街坊四邻,无一人知晓他们去向,仿佛这一家子从未在定州城存在过一样。 这些过往,她未跟人提起过。 谁会相信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能记得这些事呢? 况且,她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就是当年容家丢失的孩子。 没有信物,没有胎记,甚至连“容羽涅”这个名字,都是她四岁时缠着师父硬改回来的。 情感上,她与此生的父母虽缘浅,但她不想让他们费心起的“容羽涅”这个名字消失。 说来不知是不是上天注定,此名竟与她前世的名字分毫不差。 有时她不禁要想,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许这个名字就像一条难以察觉的蛛丝,串联起她两世的魂魄。 只要“容羽涅”三字仍在,无论是作为定州容家的女儿,还是生活在锦城来回搬家的小羽,她始终都是她自己。 “沈兄猜得不错。”她唇角微扬,大大方方地承认。 接着,她道:“只是家父家母早已不在,所以我才进了道观。” 听此,沈晏面含歉意:“不知道长家人已故去,无意触到道长伤心事,望羽涅小道长见谅。” “嗐,无碍无碍……此等小事,沈兄不必挂心。”她不甚在意。 眼见天色暗了下来,大家既已熟络,从商队老板口中得知她要去陇道。 沈晏担忧她一人在路上不安全,提议道:“道长要去陇道,若道长介意,不如与我二人一起?” “阿晏……”聂兰亭闻讯,在一旁叫他。这其中藏着只有他二人明了提醒之意。 沈晏明了他的担忧,只是他们已跑出这么远,她心想,那伙追兵应一时半会儿赶不上来。 反正他们要捉的,是她跟聂兰亭,到时也不会牵扯到旁人。 在聂兰亭提醒下,她仍旧坚持带着羽涅一起走。 这荒山野岭的,要她放她一人走,她怎安心得下。 有人一起走自然最好,羽涅没有拒绝。 暮色四合下,他们三人各自上马,随即一起向金城郡而去。 ----------------------- 作者有话说:沈醉且沈醉,岁晏霰雪集。这两句诗,分别出自于宋代王观的《红芍药》,与宋代张耒的《次韵渊明饮酒诗》。 另外就是俺过百收啦,谢谢大家[哈哈大笑][哈哈大笑][猫头] 第48章 私奔 行至不到半个时辰,天完全黑了下来。 过来一路不见半间草屋,羽涅从马背上轻巧落地,牵着马往前走了几步。 沈晏不知她为何突然下马,心中疑惑,却也不多言语,一挽缰绳,翻身而下。 第56章 一见他下马而行,一直跟在她身后听他跟羽涅说话的聂兰亭,几乎马不停蹄跃下马背,步履如风至他身侧。 沈晏凝眸望着四下环顾的羽涅,弄不清她为何有如此举动,出声询问:“小道长在找甚么?” 羽涅回首应道:“在给咱们今晚寻个落脚处。” 话音未落,她移步至一片平坦之地,脚在地上细细踩了踩,确认无碎石存在,转眸接着道: “今儿晚咱们必定到不了祖厉河,这天也黑了,不如找个地方安营扎寨,好生休憩一番,明儿天一亮,再启程。” 说罢,她指了指身后的枯树。 此树枝丫巨大,半边早已被蚀空。哪怕只留有一半,依然足以见得该树之粗壮。 这树要是完全好着,三个壮年人合抱,都不见得能完全抱住其身。 “刚好这里可以挡风,夜里咱仨睡在这处,也不怕下雨了。” 此刻天色已黑严实,要是没有火折子照亮,他们彼此稍微走远一点,根本找不到对方在哪儿。 这样的境况,的确不易再前行。 聂兰亭听羽涅要再此留宿,当即准备反驳。 他话刚欲出口,沈晏悄悄拉了拉他袖子,摇了摇头。 了然她这是要顺着羽涅的意思留下,聂兰亭欲言又止,神色隐隐透着担忧。 还在勘察这片地是否安全的羽涅,未发现这二人之间暗藏的心思。 待她再三确认周遭并无蛇虫盘踞,喜形于色趋至沈晏两人面前:“沈郎君,聂郎君,我刚仔细检查过了,这边没有蛇虫之类的潜藏,也不见其他野兽踪迹,咱们可以驻扎于此。” “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当然极好。” 此时沈晏已收回自己的手,微笑道:“小道长年纪轻轻,可真是大胆,竟敢一人去查看这些危险之物。” 羽涅嘿嘿笑了声:“沈郎君谬赞,我也不是胆子大,咱们总归要住在这儿,这些危险,当然得一一排除。” 她补充着说:“主要这不是有你们俩在这儿,聂郎君一看就是个会功夫的,他有剑在身,斩个飞禽走兽的,定然不在话下。” “你说是不是…聂郎君?”她目光转向斜对面的人。 听得她这般称赞,聂兰亭一句话都没说。 他只是瞥了瞥她,随即独自牵着自己跟沈晏的马,往前面枯树的方向走去。 这真是一掌拍到了马蹄上。 羽涅龇牙干笑着,倒也不在意。 他们三人走的这小半个时辰里,这人也是一句话不说,心思全在周围的动静里,跟有狼在身后撵着他似的。 反正她权当人就是性格高傲冷酷,不搭话也就不搭吧。 她倒是看得开,沈晏对此却十分过意不去,再次朝她解释:“家兄只是心中有要事烦闷,他平日不这样的,小道长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似乎这样还不够,沈晏当即要去拉聂兰亭过来跟她道歉。 他们虽相识没多久,羽涅对聂兰亭这人冷冰冰的模样已习惯。 她按住沈晏的手背,阻止道:“哎呀没事的沈郎君,谁还没个烦心事,心情不快的时候,凭他对你的好,我能看出他人不错。既然他这样另有原因,我也不会怨他,就由他去吧。” 不知是不是下意识真将身边人当成了女郎,羽涅一点都没觉得,自己手摸着人家手背有何不对。 甚至还来回多拍了两把。 就是轻拍的这两下,让沈晏倏地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身份。 他慌忙将自己的手抽出。 羽涅亦是猛然回过了神,但不等她先说话。 沈晏先低头紧张抱拳道:“刚在下一时急切,误牵了道长的手,唐突了道长,望……” “海涵嘛……”羽涅瞧他局促惶恐的,真跟轻薄了哪家女郎一样,不禁打趣他:“郎君路上都不知说了几次类似的话,我都快背下来了。” 这也就是天黑,如若有光亮,她毫不怀疑面前的人脸都绯红一片。 羽涅暗暗叹息了声,这样花容月貌的小郎君,逗起来真好玩儿。 真是便宜死那聂兰亭了。 沈晏话堵在口中,又听见她说:“明明是我摸了郎君手背,郎君倒是先说起了自己不是,这教我不知该怎么回了。” 她故意逗他:“沈郎君让我海涵,不如郎君先海涵海涵我。” “最重要的是…”她靠近沈晏,眼神却瞅了瞅聂兰亭所在的方向,跟商量大事一样跟他说:“等会儿,可千万别让你家哥哥知道,我摸了你的手背,不然,我都害怕他对我动剑。” 沈晏正要否认,她的哥哥不会这样做。 却不料刚一转眸,见聂兰亭一直静静靠在树干望着她,那眼神要多认真有多认真,又暗藏唯有他们二人懂得柔情。 她心尖儿一颤,眼波微漾,偏首低眉,声若蚊蝇回着羽涅的话:“知、知道了。” 羽涅听出她突然变了音调,眼神下意识又偷偷回到聂兰亭那边。 看见这两人之间的互动,她瞬间不禁产生了一个疑问。 搁眼下,灯泡换成蜡烛,她应该能顶多少根? * 为了防止晚上有兽类出没,他们在附近捡了些柴。 连日大雨,柴火全是湿的,他几个又不像商队,能用干柴用。 火折子不够用,沈晏发愁地上的湿柴火如何点得着。 幸好羽涅早有准备,她离观时,猜到不可能随时都有客栈住,路上少不了风餐露宿。 又因雨水影响,她专门带了一瓶硝石粉,这些硝石粉,都是她之前炼制的,做火药,是差了些纯度,当个助燃剂,那还是绰绰有余。 她带这些东西出门,为的就是防止需要用火时,柴点不着。 眼见聂兰亭垒好柴堆,她蹲下身,拧开瓶口的木塞子,往掌心倒了一小撮硝石制成的粉末,撒在湿柴上。 聂兰亭见她这架势,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撒的是何物?” “硝石粉。”羽涅坦然回。 “硝石粉?”沈晏跟聂兰亭异口同声开口。 “嗯。”羽涅拿出火折子,拔开上头的盖子,凑近盖子口,吹了吹气。 不消片刻,里头的火苗肉眼可见燃了起来。 她将燃起明火的火折子,往撒了硝石粉的地方一贴,须臾后,那堆湿柴慢慢烧了起来。 看着她做完这一切,沈晏才忽然顿悟: “常人以硝石为药材,或炼丹。可《天工》里说,硝石有助燃作用,可用于增火。小道长真是聪慧,一下就想到此不为众人所熟知的点,我方才都未意识到。” 硝石能助燃,在这个时代,不算罕见的知识。 羽涅没用更有作用的水燃散,就是不想太过招摇,令人起疑。 用硝石粉,此时显得刚刚好。 “哪里哪里……我也就是平时爱捣鼓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对我而言,顺手而已。”她谦虚回道。 从她掏出硝石粉,到引燃柴火,暗地里观察她的聂兰亭,开口似是不经意道:“我知道门会用此物炼丹,只是难得见有人会带着硝石粉出门,道长行为,可真是稀奇。” 羽涅没听出他话中潜藏的怀疑,真诚又细致的,将自己为何带这样东西出远门的原因,一字不漏地和他复述一遍。 她本就说的是真话,聂兰亭当然看不到任何虚假之词。 但逃亡的这一路,他们没少遇见假装好人的,稀奇古怪不怀好意的,碰见的也不少。 纵然她说的没有一句假话,聂兰亭对她仍旧持有戒备的心理。 夜晚睡觉时,他更是拒绝轮流盯梢的提议,说自己一人守着,让她们两个休息。 终是不忍看他一个晚上都不睡觉,睡到半夜,沈晏还是醒了过来。 闭眼正在假寐的聂兰亭听到响动,睁开了眼。 沈晏起身前,动作极轻地为一旁熟睡的羽涅,盖好身上的衣物。 睡眠质量不是一般好的羽涅,头靠着自己的行笈,睡得跟笼子里的雪奴一样熟。 沈晏轻手轻脚来到聂兰亭跟前,她挨着他,坐在空出来的木桩上。 “怎么不继续睡?” 知道脸上沾着的假疤痕时间久了发痒,他抬手为她谨慎取下。 沈晏任由他小心拿下那疤痕,声音娇柔:“你一个人守夜,我睡不踏实,想要起来陪陪你。” 她望着他柔情似水,即便这不是两人第一次离得这样近,他还是会微不可察的心神荡漾,脸红。 他取下她脸上为掩饰身份的假疤,由于贴了一整天,他借着火光,看见她脸颊上留下的印子,心中疼惜地抚上那处。 他内心愧疚至极:“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受这样的苦楚,是我对不起你。” “别这样说兰亭……”她手覆上他的手背:“若不是我喜欢你,你本不用后半生要过上逃亡的日子。若我不是皇室中人,而是个寻常女子,你我便能和万千眷侣一般,举案齐眉。” 第57章 “如今你却因我成了朝廷通缉的要犯,失去了大好前途与自由。” “兰亭……”她轻声唤他:“是我…对不起你才对。” 听见这话,聂兰亭心疼坏了,眼眶不由得发热。 他虔诚握住她的双手,像是在呵护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宝物。 要是被其他人瞧见,任谁都难以相信,冷面无私的当今司徒嫡长子聂兰亭,会甘愿为了一个没有价值的女子,自降身份去做侍卫,甚至抛下一切私奔。 他眼神柔软犹如棉絮,诚挚而深情道: “是臣,心甘情愿,公主……” 第49章 被察觉 荒郊野外到底睡得不舒服。 早晨出发那会儿,不知是不是被身后的树硌得,羽涅坐在马背上,只觉得自脖子往下酸疼一片。 手里的饼嚼着都没那么香了。 昨儿个跟今天连着两天没下雨。 哪怕天空没出太阳,羽涅也高兴得不行。不用穿着蓑衣,不用斗笠,乐得个清闲自在,身上都轻盈不少。 因他三人昨天出了盘山口,又赶着天色前行了一段路,卯时后,出发没多一会儿工夫。 前方一阵泠泠淙淙的水声传来,越往前走声音越响亮。 羽涅从怀中取出地图,仔细确认众人所在的位置。 她将地图一合,眸中漾起喜色,朝着走在中间的沈晏扬声道:“沈郎君,前方就是祖厉河的支流,再不过半个时辰,咱们就能到真正的祖厉河了。” 到了祖厉河,意味着离靖远的距离近了不少。 靖远一到,就可以渡过黄河。 他们几个都要去永登渡口,只是过了河后各自方向不同,就要分道扬镳了。 沈、聂二人要去草原投奔故友,羽涅自然不用多说,她得赶紧快马加鞭赶往陇道。 听到离祖厉河不远,沈晏和聂兰亭心中不由得绷紧了神经。 自从朔阳城逃出来,他俩一路就没敢好好合过眼。 盘山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总体而言没那么危险,能让他们稍微有所喘息。 要是到了靖远这种边陲小镇,他们务必得多加慎行。 虽离朔阳越远,他二人所背负的压力就越小。 但按照时间推算,追捕他们两个的人马,此刻估计已布置到了他们有可能逃脱的一切线路上。 过了祖厉河,他们要更加小心行事才行。 羽涅望着沿途陌生的景致,眼中闪烁着新奇的光彩。这些从未见过的山水风物,在她看来格外令人心驰神往。 未知的景色,到底显得更稀奇。 她音调雀跃地仿佛飞翔在春日的黄鹂鸟:“听说那边的河水波澜壮阔,水鸟成群,河流形状还很像我们道门的太极阴阳鱼图。” 她单手抱着乖巧听话的雪奴,另一只手松松垮垮拽着缰绳:“过会儿,咱们路过时,定要好好瞧上一眼。” 沈晏应和着说:“小道长想看,咱们便好好看上一看。” 说罢,她语气变得怅然起来:“这等美景,有生之年,也不知能否再得以相见……” 不知就里的羽涅,听出身旁人话里的叹惋之意,宽心道: “郎君还未离开故土,此刻就已经依依不舍了。郎君其实不必惆怅,你二人又不是不回来,等你们返程,定可以二次路过祖厉河,倒是不急着赶路,还能再好好欣赏一遍这周边美景,也是美哉。” 聆听至此,沈晏垂了垂眸,只是一笑。 一边的聂兰亭难得出声:“道长说得及时,可阿晏能有如此感叹,有没有可能…我们不会再路过此地。” 他这么一说,羽涅只当他们要换条路走,没往深处想。 还颇有遗憾地说:“如果这样,那是值得惆怅一番。” 临了,她又补充:“但也没关系,聂郎君到时有空,还能带沈郎君再来嘛,反正这祖厉河就在这儿,谁都搬不走。” 见她行事作风看得如此之开,沈晏言道:“未曾想道长年纪尚轻,胸襟却这般朗阔,做事比许多年长的人还要洒脱,教我这样比道长还要年长几岁的,自愧不如了。” “说甚么自愧不如,郎君太抬举我。”她拉了拉肩上的行笈带:“我就是个俗人,随性散漫,有甚么说甚么。” 沈晏嫣然一笑:“小道长这般真性情,实属难得,我倒是不常见。” 他似是叹息:“怪我二人相识太晚,要是早些,就能坐下好好畅聊一番。” 羽涅也觉得他人不错,她也感叹了句:“这回真是不巧,郎君要急着去草原,而我也急着去陇道,真是有点相逢不为吉时。” 她看向他:“不过也没关系,待日后二位要是有机会,可以去怀远灵宝观一坐,我定会好好招待你们,那时咱们把酒言欢也不迟。” 沈晏未拒绝她的邀约,开口回:“小道长说的是,望那时道长切莫忘了我和兰亭。” 他后半句话,任谁都能听出是在开玩笑。 羽涅道:“那是自然,我要是忘了你们,教我天打五雷轰。” 沈晏被她逗得笑声如银铃。 有了她在,他们几个路上多了许多快乐不说,时间上也不显得那么漫长。 赶了半天路,除了半途休憩时,他们三个欣赏了一会儿祖厉河的风景,其余时候,除了吃饭睡觉,那是连马都未下过,驰驱着各自的坐骑,沿河岸往靖远赶。 如此连着三天,都是如此。 直到第三日晌午,他们终于望见了狂风细雨中的靖远城。 进城需要路引,大约是因为金城郡水位上升,不能过河。 排队进城的人乌泱泱一个接一个,宛若一条不见首尾的长龙,在晦暗天光下缓缓移动。 一眼望去,恰有望不到头的架势。 暗色天幕下,羽涅等人头戴斗笠,端坐马上。 雨水顺着斗笠边沿滴下来,羽涅微微眯起眼眸,透过雨幕向城门处眺望。 但见城门之下,一队禁军肃然而立,正冷眼旁观着衙役们挨个盘查往来行人的路引。 羽涅偏眸目光落在沈晏身上,声调稀奇:“竟然有禁军在这儿,倒是罕见,之前我只见有衙役在。” 一旁的沈晏与聂兰亭闻言,神色骤然一紧。自是看见了那身在暗淡的细雨之中泛着冷光的甲胄。 聂兰亭的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佩剑上,眼神蓄势待发。 沈晏余光瞥见他的动作,抬手按住聂兰亭的手背,示意他先不要轻举妄动,且先看看情形。 羽涅仍目不转睛地望着城门方向,浑然不觉身后二人的暗流涌动。 终于抵达靖远城,渡口遥遥在望,她喜悦不已:“沈郎君、聂郎君,咱们要不下马……” 说着,她转过头,看向身侧两位二人。 聂兰亭下意识将手倏然从剑柄上撤开,沈晏却晚了一步,纤细的手指覆在前者手背上。 意外瞧见他们手握在一起,羽涅一时不知该往哪儿看,她没说完的话堵在喉咙。 沈晏见状,知觉到这样引起了她误会,旋即连忙移开自己的手,欲要解释。 羽涅连忙抬手止住,装作甚么都不知道模样,扯着嗓子笑着:“无妨无妨……你们哥俩感情好嘛,正常,理解理解。” 她边说边敲着马鞍,像是要缓解这片刻尴尬。 聂兰亭才不管她误会了甚么,他在意的只有城门口的禁军。 虽然相隔甚远,但那甲胄的色泽他却再熟悉不过。 青蓝锁子甲,正是御马监白直卫的制式铠甲。 这支专司护卫皇族的禁军,明为鸾驾仪仗,暗藏刀光剑影。 他们既可作公主的铜墙铁壁,亦能成宗室的追命无常。 他们能出现在这儿,聂兰亭与沈晏都知是为了谁。 城墙暗中观察的其他两个禁军,加上城门外的几个,似乎发现了迟迟未动的三人。 羽涅身为局外人,经过方才尴尬的那一幕,她轻咳一声,说着没说完的话:“这队伍还长,咱们也别耽搁了,要不先去排队吧。” 有禁军守着,他们此时贸然进城,危险程度不言而喻。 但此刻要是掉头就走,更加会惹人怀疑。 何况……何况他们后边还有追兵,也不宜再回头。 事到如今,他们只有进城。 他二人均已换了装扮,如今沈晏这样子,即便拿着画像细细比对,怕也难辨真伪。 沈晏似乎跟他是同一个想法,他们互相换了个眼神,接着一同下马。 羽涅一心只想着,等从永登渡口到了金城郡,她离陇道又进了一步。 她心中暗暗窃喜,没想到这一趟旅途比她想象的要顺利,连时间都省了不少。 等她回去,得好好给三清祖师好好上个香,叩谢庇佑之恩,以表诚心。 他们三人跟在队伍最后面,逐渐往前挪动。 聂兰亭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眼神不时望向城墙守着的白直卫。 他心中清楚,这次为了抓他们,出动了多少人。 第58章 这是势必要将他捉回去的架势。 走在他前面的沈晏,手指紧握,目光坚定望着站在衙役后面的几个白直卫。 此番逃婚,她已经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 要她嫁于不爱的人,她宁死。 不知经过多久,马上轮到他们上交路引册子。 羽涅走在三人最前面,在离她还有三个人时,她就已迫不及待拿出路引,等着一轮到自己就递上去。 终于,在前面一对夫妻跟僧人过了后,到了她。 她双手将路引递给坐在方木桌后的衙役。 “这印……” “是新的。”她乐呵呵回答。 谁知那黑胡子衙役白了她一眼,将她的路引举起来细看。 她以为对方不爱玩笑,悻悻闭上了嘴巴。 “啪!”衙役看完,将她的路引猛然合上。 这老大一声,吓了她一跳。 那衙役随手将路引拍回她手中:“下一个!” 没多余的事儿,羽涅拿过路引,先走到靠近城内的门洞前,回身等着沈晏二人。 检查到沈晏时,衙役检查了一遍又一遍,问她脸上的疤痕如何来的? 沈晏回答得平静:“是在下干活时跟人起了冲突,被划伤的。” 几个衙役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你这小身板还能跟人打架,有点意思。” 衙役的笑声传进聂兰亭耳朵,后者一脸冷淡,手放在剑柄上,动也不动。 站在衙役身后的几个禁军,上下打量着他们俩,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手。 好在有惊无险,他们两个全安然过了。 拿了路引往城中走时,沈晏才发觉自己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 他们三人会合后,羽涅问他,那衙役跟她说甚么呢? 沈晏把自己的话,再次重复一遍给她听。 闻言羽涅回头,学着那衙役的样子白了一眼对方,说道:“这不是以貌取人么,谁说小身板就不能跟人打架,虽说打架是不对,但他分明是小瞧人。” 见她比自己还气,沈晏笑着安抚她,让她不要跟那会儿一般见识。 说罢,他们边牵着马边往永登渡口方向走去。 他几人刚走出没多远,身后骤然响起一道浑厚的声音:“你们三个,等等……” 闻声,聂兰亭跟沈晏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着。 羽涅则不知身后的人是在叫他们,狐疑地看了看周围。 直到后面第二声响起:“就是你们三个,脸上有疤,还有提兔子那个……” 一听到兔子,羽涅才恍然认识到,这是在叫他们呢。 她停下脚步回头,指了指自己:“衙差大人,您是在叫我?” 岂料那高个子禁军未曾理她,铁靴踏在青石板上压迫力十足。在沈晏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说你是做粗活被人划伤的?” 沈晏心已提到嗓子眼,却未有慌乱:“回禀大人,确实如此。” 那禁军冷笑了下,趁她不备,一把拽住她的手:“你个干粗活的,肌肤如此细腻……” 沈晏手腕被拽的极紧,抽也抽不出来:“我看你根本不是下苦力的,而是锦衣玉食受万人供奉的公主!” 一听自己被认出,沈晏骇然。 对方正欲叫人,聂兰亭欺身上前,一掌直击他胸口。 “砰”的一声闷响,禁军踉跄着倒退数步,铠甲撞在城墙上。 “你们先走!”聂兰亭反手扣住沈晏的腰肢,另一手拽住羽涅的腕子,双臂发力,将二人同时托上马背。 未等她们坐稳,他狠狠一掌拍在马臀上,马匹吃痛,嘶鸣着扬蹄狂奔。他自己则留下断后。 所有白直卫,霎时拔刀而出围了过来。 羽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脑中一片空白,直到风雨扑面,才猛然回神。 她侧头望去,只见沈晏死死攥着缰绳,整个人几乎要探出马背,一双眸子紧锁着城门洞方向。 顿时,有了种恍然大悟的感觉,震惊出声:“原来你真的是女郎啊!” 第50章 御马监 沈晏顾不上回应羽涅惊呼,忧心如焚盯着城门洞下那道被白直卫包围的身影。 但见聂兰亭衣袍翻飞,横剑当胸剑刃斜挑,剑锋在空中划出冷冽弧光,所过之处无不惨叫哀号。 事态紧急,羽涅也知当下非细说这件事的时候,又接着问:“我们要去哪儿?” 沈晏一心系着敌阵中腹背受敌的心上人。 待马离门洞越来越远,她一把勒住缰绳。 马匹在疾驰中急转,又面向城门,沈晏语速十万火急:“小道长我要回去救兰亭,你且先去渡口登船,咱们就此别过。” “哎……”羽涅驱马挡在她面前:“郎君说的这是甚么话,我怎能扔下你二人独自逃离。” 她不容置喙道:“要走大家一起。” “可……”沈晏欲要劝她速速离开。 卷入他们之间的事,对她而言没有好处。 谁料羽涅根本不等她说话,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瓶子。 她手握着瓶身:“你我都不会武功,要救人也不能贸然行事,得用其他方法……” 沈晏不等她说完:“无论甚么方法,你一个人过去危险,那些人都是御马监的禁军!道长不要为了我二人……” “娘子不用跟我见外。”羽涅义形于色,声音从未有过的认真:“我这东西杀伤力不是一般大,任他是禁军又如何,沈娘子安然待在这儿,我一个人去好施展开,免得误伤你。” “但是……” “相信我。”她表情郑重:“我要是失手,你再赶过来救也不迟,咱要都冲过去,免得被一窝端,得留下一个人搬救兵不是。” 说罢,她猛地一夹马腹,红棕骏马扬蹄长嘶。 不等沈晏再言,羽涅逆着风雨,没有片刻犹豫冲向城门。 “郎君且在此处候着,我定将你那情郎完完整整给你带回来!” 她的话语随风飘进她耳中,沈晏心急如火烧火燎,却没有强行冲出去。 羽涅说的话不无道理,要是他们都被一网打尽,事情只会变得更坏。 被包围的聂兰亭一个人拦住了七八个白直卫。 双方才交手时原本打的不相上下,过了几招后,聂兰亭逐渐占了上风,犹见他反手用剑柄击中其中一白直卫的玉堂穴,其气息一滞,踉跄后退,撞倒两名同伴。 刚解决完前面,他脑后风声炸响,一记冷刃猛然劈下。 聂兰亭头也不回,右手剑鞘向后一送,正中偷袭者要害处,对方顿时浑身脱力,栽倒在地。 就在他准备解决剩余的白直卫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他余光望去,本应该走了的羽涅用纱巾蒙面冲了过来。 她单手控制着缰绳,另一手高举药瓶,朝他高喊:“聂郎君,闭气!” 话音未落,她已纵马冲入包围圈中,手腕一扬,瓶中粉末倾洒而出。 那些白直卫未来得及反应,一阵异香扑鼻,这些人随即四肢发软,手中兵刃叮叮当当落了一地,人紧跟着摔倒在地。 聂兰亭听了她的话,及时屏息,没有大碍。 羽涅语调带着几分急促,朝他道:“快走!这药效只有一刻多钟!” 聂兰亭心中对她手里的东西虽有疑问,但没有迟疑,纵身一跃到他身旁的马背上。 二人没有片刻逗留,宛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包围圈。 方才他们搏斗,吓得那几个衙役只敢在一旁拿着刀佯装围攻,不敢上前。 眼见他们三人会合逃离,地上不得动弹的白直卫对着那三个衙役喊道:“快去县府通知少监!” * 永登渡口位于靖远城乌兰镇,距离目前他们三个所在的位置约有一百里。 依照眼下的速度,他们最多傍晚即可抵达。 从城门洞逃出,他们几个片刻不敢耽误,想趁机出城。 谁知几人去往各个城门都有白直卫的人把守。 无处可去,他们只能在城内东躲西藏。 好在靖远城幅员辽阔,街巷纵横交错,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 他们这样风尘仆仆的外乡人混在人群中,那些追兵想要在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揪出他们,要费上一番功夫。 为了不引人瞩目,沈晏揭下了脸上那道狰狞的假疤,露出原本清丽的轮廓。 这会子再贴着那假疤痕,她只会更容易被认出。 逃亡势必要乔装一番,三人在街尾一家铺子趁着掌柜招呼其他客人时,各自顺了套合身的衣裳,随即悄悄一块儿碎银悄悄压在柜台角落的布匹下,闪身混入了街巷的人流中。 路上他们不时会碰到白直卫,以及靖远城的衙役守卫,那伙人正四处秘密盘查,仿佛一张过滤的密网,从南往北逐一角角落落过滤。 查过的地方更是严防死守,不允许再踏入,家家户户都只能呆在家中,街上的被验查完的,都只能待在原地,不得乱窜。 第59章 这御马监的人,一副非要捉到他们不可的架势。 虽说人多找他们是得花不少时间,但一直东躲西藏下去,总归危险。 而今出城又艰难,他们只能先找个地方安身下来,再商量后面该怎么办。 一路小心翼翼寻找,夜色渐浓时,他们三人躲到了一条暗巷角落处,一队人马恰好从前面的巷口经过。 幸好华晏眼尖,使他们躲避的及时,贴着墙壁,才没能被发现。 不过倒没有白费这虚惊一场,羽涅不经意转眸,瞧见不远处一所寺庙后院门大开,几个僧人正在从马车上往下卸东西。 如今普通人家没人敢随意收留他们,住客栈又太显眼。 她灵机一动,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给身边两人。 无处可去,寺庙也算半个禁地,好歹可以暂时一避,让他们休整片刻。 华晏与聂兰亭同意了她去寺庙的提议。 他们原想偷偷溜进去,却又不能放弃手中的马。 没了马,他们逃命都没法逃。 羽涅只得正大光明上前,与僧人说明缘由,借口躲雨。 僧人好说话的留了他们,回首命座下弟子将他们带进后院客房休息。 马也带到了马厩,喂食粮草。 招呼他们的弟子年纪比羽涅还小,长得甚是有福气,圆头圆脑。 弟子安顿好几人,打算离开。 羽涅想知道外头情况,上前套近乎,询问弟子姓名。 小沙弥双手合十,微微欠身:“"阿弥陀佛。小僧法号无相,施主唤我无相便是。” “无相……”她念了念:“当真是个好法号。” 小沙弥圆圆的眼睛望着她:“施主可还有吩咐?若无他事,小僧该去诵经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忙抓住机会,侧面打听道:“听城中戒严,一时连客栈都不曾收留我等,你们买东西回来,路上没受到阻挠么?” 小沙弥摇摇头:“我们寺中有通行令牌,车上也不曾藏有官府要找的人,他们何以拦我们的车。” 被这么一提醒,羽涅才想起北邺尚佛。 寺庙在各州郡地位很高,纵使是官府,一般官员外加没有文书,也不敢对僧人如何。 想到此处,她心中不由得一喜。 看来他们这是歪打正着,进了个风水宝地,无意找着护身符了。 紧绷了一天的神情,她此刻终于显得轻松不少:“无相小师父说得在理。” 见她再无事,小和尚合十行礼正要退下。 人都迈出了门槛,忽然又顿住,不经意瞥见桌子上的兔子笼。 他低眉思索着,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踌躇片刻才细声问道:“这只兔子,施主要喂么?我可以帮忙。” 跑了一整天,她都饥肠辘辘,更别说兔子。 但眼下他们还要商量如何逃脱围捕,既然有人肯帮忙,她也就欣然应允:“那,叨扰小师父了。” 无相一脸不怕麻烦的样子,欢欢喜喜从她手上接过兔子笼,去到门外给它拿萝卜去了。 无相一走,屋内顿时剩下他们三个。 聂兰亭与沈晏挨着圆桌坐下,羽涅也跟着坐过去。 而今城中各处灯火通明,白直卫正挨家挨户搜罗他们。 沈、聂二人脸上相比于她略放松的模样,前者要凝重许多。 羽涅瞧见他俩的神色,为他二人沏了杯茶,推到他们面前宽心道:“我们在寺庙要安全许多,你俩别太悬心吊胆的,出城的法子总会找得到。” 沈晏知道她话中意思。 她与聂兰亭交换了一个眼神,那里面藏着太多羽涅看不懂的深意。 少顷,聂兰亭沉声开口:“寺庙相对于别人而言,是安全的,可相对于我们,依旧危机四伏。” 羽涅不解:“为何?那白直卫难道敢无视律法,随便来这样大的寺庙搜查?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来相关文书吧,这里离刺史府远着呢。” 她说得都有道理,但这些都是规则以内才会发生的事。 或者不重要的事,可以按照规矩来。 他们……显然不属于此行列之内。 事已至此,沈晏深知事态严峻,此刻已不容隐瞒。 她神色凝重地望向羽涅,决意让她明白,三人眼下处境之险恶。 “小道长……”她正色唤羽涅道:“白直卫此次出马,拥有绝对至高的权力,只要能捉住我们,哪怕是国寺,他们也敢闯。” 一听到这话,羽涅心中正想问缘由,但想到在城门洞时,那禁军称面前的人为公主。 既是当朝公主遭此追捕,那就不是一般的事儿。 她暗自念着,她倒忘了这茬。 不过对于他二人被追到这儿背后缘由,她好奇不已,没忍住,张口询问:“呃……那个…你们俩,到底犯了何事?才会被追捕至此。” 她话音方落,沈晏与聂兰亭对视一眼。 两人静默了片刻,沈晏沉思着,将缘由缓缓道来:“是因为我逃婚……” “逃婚?!”羽涅震惊不已。 沈晏抚摸着杯沿,点了点头。 她说道:“我为先帝第十八女,名为华晏,封号顺和……” 听闻此封号,羽涅愕然,脑中瞬间浮现出,历史上顺和公主的结局。 为国三嫁草原,最后忧郁而终,一生无子。 结局好不凄惨。 如今当事者就在自己眼前,她望着她,未立刻表现出自己的惊讶,只是继续默默听着身边人说话。 赵华晏叙述着:“但因我出生天生异象,被视为不祥。国师说,须将我送至朔阳国寺,为国祈福,才能消除我与生俱来的秽。” “我娘亲无权无势,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因先帝醉酒宠幸才成了婕妤,自然左右不了我的命运。” 她声音轻得好似被雨水打落的树叶:“所以未满百日,我就被送出了宫,由奶娘带着去了国寺,一直到今日都未再回过宫。” “两年前,兰亭陪中丞大人回朔阳祭祖,途中去国寺上香。”她声音低柔:“那日,我正巧在藏经阁整理经卷,他前来为中丞寻找经书,我二人因而得以相遇。” 她顿了顿,唇边泛起淡然的苦笑:“谁能想到,一个月后,朔阳聂氏大族的嫡长子,会与我这样一个……生来就被视为不祥,从生就被抛弃的皇室弃女相爱。” 她说到此处,坐在她身边的聂兰亭,握住了桌下她的手,摇了摇头。 他从不觉得,是他牺牲了甚么。 从相遇的那一刻起,他只觉是他三生有幸,能换她低眸垂怜。 她读懂了他眼神中的情意,眼波动容,接着说:“为了我,他甚至不惜跟家里人闹翻,舍弃从二品官位,只身回到朔阳,甘愿在我身边,当一个低阶侍卫。” 听罢,羽涅忍不住多打量了聂兰亭几眼,没想到此人看上去冷冰冰的,竟然是个情种。 “饶是一直这样,我俩此生也算安宁。”华晏的叙说并未结束:“可一个月前,御马监的大监,捧着圣旨前来国寺,说要接我回宫,嫁给羯族首领。” “我抵死不从,也不想任人宰割,因而跟兰亭逃了出来。” 她道:“那白直卫的掌印宦官惜命至极,担心朝廷问罪于他,这才不惜调动所有白直卫精锐,一路追到此处。” 话说完,一切前因后果已然清楚。 禅房内一时寂静无声。 羽涅久久不语。 看着他们两个恩爱的模样,联想到了华晏历史上最后的下场,心情沉重许多。 历史上的顺和公主,为国牺牲自己,听着大义,却不成想……背后会是这样的原因。 如果放任白直卫押他们回去,顺和一定会跟历史的结局一样,凄惨一生。 她看着眼前的两人,心中生出不忍。 她深知要摆脱历史上的结局,唯有助他二人逃脱。 此时问题又回到了最开始,那他们……要如何逃出这重重封锁? 羽涅正沉思间,屋外忽传来一阵杂沓脚步声。 隐隐约约有僧人在外面叫道:“御马监少监来了,让大家都去前头呢。” ----------------------- 作者有话说:怀远篇只剩下一章结束,建安篇即将开启[加油][加油] 感谢友友们收藏奥[猫头][猫头]段评已开启 第51章 坠入河中 屋外的话,隔着未关的门传进赵华晏与聂兰亭耳中。 两人心中警觉,吹灭烛火,腾然起身。 聂兰亭先走到门框前,身子侧着悄悄往出张望一番。 寺庙后院人本就不多,零零散散几个僧人除外,院子里再未见到其他人。 羽涅看他俩无比谨慎,忙着跟起来,移步到窗棂旁,观察着外头的状况。 聂兰亭扫向后门方向,两个白直卫刚好从那处进来,分别站在两边把守。 他立刻收回视线,悄悄将所在屋子的房门关上。 第60章 看向院外的羽涅,自然也瞧见了这俩禁军,她眉头一皱,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方才她心想好歹还能躲上一躲,让他们喘口气,接下来再做打算。 没想到前脚刚进门,凳子都没捂热,这白直卫就跟闻着肉味儿的野狗一样,后脚追了过来。 她目光转向聂兰亭和赵华晏,压低了声音:“怎么办?” 赵华晏虽未看到院子里的动静,从另外两人脸上,她也能看出发生了甚么。 聂兰亭提起桌子上的剑:“这间寺庙,很有可能被包围了。” “当下前后门皆有人守着,我等又不知屋外头有多少人……”他抬眸看向赵华晏跟羽涅:“看来…你我只有硬闯出去。” 硬闯乃为下下策,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漏了行踪,被追到了此处。 羽涅明了此时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对于聂兰亭的建议,她心中存有担忧,不觉得这是一个好法子。 这寺庙面积不大,前后门定然离得不远。 如若硬闯,恐怕他们还没从后院跑出去,前头的禁军听到动静,就已经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鱼死网破固然有勇气,但对他们三个人都没益处。 华晏似乎觉得这样做也不妥,她一时又没更好的方法,不觉陷入沉默之中。 要是这次被抓到,她与聂兰亭此生便无法再相见相守。 想到此处,她不免又有了心一横的架势,冲出去尚且有一线生机,留下来只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份。 “那少监将全寺庙人叫到前头,必然是想挨个排查,我们三个一直在这儿等下去,估计凶多吉少。” 她目光凝重,在另外两个人之间来回转了转:“眼下看来…我们只有拼死一搏,方才能有一线生机。” 听到她这样说,沉吟了半晌的羽涅,开口阻止道:“不能和他们硬碰硬。” 她语气笃定,看向赵、聂二人。 “要是只有聂郎君一人,姑且还能刀尖上走一走,但他还得带着顺和公主你,这样做,太过冒险不说,你们还很容易被那些人捉住。” 她坚定不已道:“我倒是有一计,可保你俩平安逃离。” 一听她要牺牲自己,来保证他们安全,赵华晏立即走到她身边,严词拒绝道:“不可!小道长白日里已经救过兰亭一次,又因我们连累,不得已东奔西逃。” “我二人已过意不去,怎能再让小道长去当诱饵,保我们安全?” 这几日没怎么跟她说话的聂兰亭,也是不同意她这样做。 接着赵华晏的话音说:“道长好意,我与公主心领,但牺牲他人以保全自己,这等卑鄙无耻之行,我们断然不会接受。” “何况……”他话没说完:“你不知御马监做事行径,你落到他们手上,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 面前两人拒绝的态度很坚定,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独自面对危险。 羽涅道:“可要是你们俩被抓住就完了,顺和公主就要被嫁给那羯族人,她这一生会落得一个凄惨孤……” 说到一半,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骤然止住。 那些未来发生的事,她说了此刻也无济于事。 看出他们不会轻易走,她思来想去,脑子灵机一闪,想到了一个,她十分熟悉的“故人”。 她轻咳两声,向前迈进一步,认真看了看他俩,开口道:“有件事,我一直都没跟你俩说……” “你们其实不必担心,就算被御马监抓了去,我也不会有事,他们还没那个胆子动我。” 看她一副十分确定的模样,毫无半分怯色,赵华晏犹疑问:“小道长为何这样肯定?” 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羽涅不禁一阵心虚,但为了他俩能逃离,不想让历史上的悲剧再重演。 她神色如常,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因我是定北边军统帅桓恂之妻,我俩有婚约在身。凭这层关系,御马监的人也不敢轻易动我分毫。” 她暗自想着,桓恂官位如此之高,震慑个御马监的人,应该不在话下。 聂兰亭哪里肯信她的话:“道长不必为了救我与公主,编出这等谎话来。” “我并未说谎。”她迈步走到二人面前,为了让这话更有分量,脑海搜寻着史书里关于桓恂的零星记载。 她细细道来:“我与他同是渤海平镇人氏,自小便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他八岁那年家逢巨变,阖家离散,不得已投了军;我也在那时被家中送到灵宝观入了道,从此便断了音讯,再无往来。” 她说得有板有眼:“我原以为他早已将这桩婚事抛于脑后,不曾想,这几年他命他手底下叫谢骋的副将一直在寻我,我俩才得以重新相见。”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原是定下今年开春便要成亲的,偏他先前在岭南任上脱不开身,直到近来才调往怀远。谁知到了怀远,又遇上太守赵书淮与何仁之那桩案子,婚事便这么耽搁了,如今改到下旬去了。” 出身来历、任职履历,连身边副将的名字都分毫不差。她口中的细节无半分错漏。 聂兰亭一时也没了主意,真假难辨间,他与赵华晏交换了个眼神,彼此眼中都带着几分忧虑。 片刻后,他才缓声开口:“说起来,两年前我在门下省当值时,曾远远见过桓将军一面。只是那时万没想到,小道长竟是桓大人的未过门的妻子” 桓恂常年身处边陲,聂兰亭这些世家子弟,对他们这些武将不甚熟悉,情有可原。 世人对桓恂的印象,多半只停留在年纪轻轻战功赫赫,以及当朝都督中外诸军事严岳的义子。 这已是朝野间尽人皆知的声名。聂兰亭所知的,大抵也不外乎这些。 至于久居国寺的赵华晏,就更不必说了。她连桓恂是谁、生得何等模样都一无所知。 此刻见羽涅说得这般斩钉截铁,条理分明,他二人心中那点残存的疑虑渐渐散去,不自觉信了七八分。 羽涅脸上掠过些许赧然:“我也并非有意瞒着二位,只是这婚事本是私事,谁会平白拿出来说嘴?再者,也怕平白给我那郎君惹来是非。可眼下这情形,实在是没办法……” 谎话说完,她也不给他们留再推辞的机会,收了那点局促,紧跟着趁热打铁:“所以你们且放宽心,不必为我挂怀。等会儿我出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们就趁乱溜走。这时候天已黑透,你们扮作和尚的模样,他们一时半会儿定然分辨不出,正好能脱身。” 赵、聂二人对她提出的方法,依然不同意。 但她自己已经开始安排起来。 这一时半会儿要去哪里找僧衣穿上,她一时犯了难,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 正当她没处下爪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三人顿时警觉,聂兰亭手里的剑抽出了一半。 只见无相提着兔子笼从外头进来,看见屋子里没点蜡烛,正打算问。 谁料一只手倏然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小声道:“嘘——别出声小师父,是我。” 听到羽涅声音,无相低声道:“施主在屋中怎不点蜡烛?” 羽涅朝他身后张望了下,不敢耽搁悄悄将门关上:“蜡烛没了,等会儿找到再点,小师父怎来了?” 无相本就反应迟钝,说话虎头虎脑:“施主的兔子小僧喂好了,前来送还给你。” 羽涅小心翼翼,声音压得很低:“不是说御马监少监让庙里的人都去前头么?你怎么一个人还在游荡。” 无相单手行礼,模样认真:“阿弥陀佛,小僧没有游荡,小僧是在喂兔子。” “至于施主说问题,小僧年纪小,他们要捉的人,没有我这么大的,倒是有你们这么大的。” 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小和尚抠了抠锃亮圆滑的脑袋,看了看手中的兔子笼,洪湖在思考甚么。 羽涅真怕被他想起来了,连忙道:“小师父小师父……你先别想了……” 她忙将人拉到一旁,弯腰问道:“那个…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无相道:“帮我找两件僧人的衣服来,我朋友他们衣服湿了,想换身干净的衣物。” 怕他为难,她补充道:“你放心,多少香火钱,我们都付。” 无相回:“施主误会,两件衣服而已,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怎会计较,我这就去拿。” 说完,无相急匆匆出门去。 在他出门后,聂兰亭望着无相的背影,像是不放心,回头看向羽涅:“这小和尚不会出卖我们吧?” 羽涅倒是没这个顾虑:“他既已从前院回来,想必肯定被盘问过,要是想出卖我们,他不必等到现在。” “况且,他这不是也没往前院去。”她隔着窗户,借着院中的灯火,看到无相进了旁边厢房。 未有耽搁,无相手中抱着两件灰色僧袍,朝他们这边轻手轻脚跑来。 第61章 守在后门的禁军背对着他。 就在他距离门口只剩三五步时,一名禁军闻声转身,厉声道:“那个小和尚,站住!” 无相脚步一停,抱紧怀中衣物。 房中羽涅等人瞬间屏气敛息,心悬到了嗓子眼。 那禁军走到无相跟前站定,瞥了瞥他抱着的袍子:“你可知道我等正在庙中查找逆贼,你不在前院待着,抱着衣物鬼鬼祟祟作甚?” “阿弥陀佛。”无相双手合十,眉眼低垂间不见半分慌乱:“小僧奉师父之命,到后院整理厢房,此事在前院的少监大人也知,小僧适才跟大人还打过招呼呢。” 禁军眯眼打量着这个不及他胸口高的小和尚,又狐疑望向羽涅等人藏身的漆黑厢房。 黑暗中,几人无声对视着,羽涅手心不免浸出一层冷汗。 正待他欲上前看时,马厩处突然传来同僚的喝问:“这都是谁的马?” 被马厩方向的声响吸引,这禁军盯着眼前漆黑的房子看了半晌,才又转向无相说:“收拾厢房不点蜡烛,你这小和尚挺会偷懒。” “施主明鉴。”无相垂首合十,“实在是厢房蜡烛耗尽……” “少啰唆!”禁军不耐烦地挥手:“去忙你的吧,莫要生事!”说罢大步流星走向原位。 无相低眉顺目,不忘行礼,接着抱着僧袍快步进了厢房。 房内,羽涅他们自然也听到了马厩的响动。 她自忖肯定是他们的马引起了注意。 这御马监虽名义上是为朝廷饲育良驹的衙门,但自前先帝开始,便渐渐执掌起皇室宗亲护卫之责,后面更培养出“白直卫”这等精锐。 如今养马虽是御马监职能中的一小部分,但论起相马之术,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马的习性。 寺庙中的马自然跟寺庙里的人熟,他们那三匹马,不会像庙中的马一样听口令行事。 方才定是在马厩中显出异样,或是听见暗号未应,抑或者嗅到生人气味嘶鸣。 这般细微处,落在寻常人眼里或许不觉有异,却逃不过御马监这些人的眼睛。 想到此处,她后背已渗出冷汗。一旦僧人说不出那三匹马的来历,定会引起御马监这些鹰犬,将寺庙翻个底朝天也说不准。 送身边二人离开已刻不容缓。 他们没时间再耽误下去。 待无相推门进来,羽涅反手合上木门,一把将他拉到僻静处,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询问:“小师父,寺中可有什么地方能避人耳目?要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离开的那种。” 无相左思右想少顷:“密道倒是没有,但佛经里说迷人口说,智者心行,施主们何不看看眼前?” “看眼前?”羽涅不解。 别说她不解,连赵华晏跟聂兰亭都没听明白。 “生路就在脚下。”无相答。 “脚下?!”其余三人一脸震惊。 无相开口道:“若我是三位,马匹既已被发现,御马监必会锁死寺庙。但倘若有人强攻突围,引追兵离寺,另外两人依旧藏于此处,至少可解开僵局。” 这倒真是路在脚下了,跑么不就是。 无相接着道:“师父说最危险处最安全。施主们此刻正如惊弓之鸟,不如反者道之动。” “反者道之动?”聂兰亭道:“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小师父这意思,是要我们反其道而行之?” 无相稚声道:“正是此理。” 这简短一句,倒是提醒了羽涅。 她眸光一凝,若要助聂兰亭与赵华晏彻底摆脱御马监的追捕,单是寻常的脱身之计怕是不够。 她垂眸深思,在原地来回走动着。 有顷后,她脑海中,逐渐有了念头。 只有直接失踪,或者让对方以为他们已死,这样似乎才可行。 她停下脚步,朝无相问道:“要是待在你们寺中,还有没有机会出城?” “回禀施主,办法自然有。”无相回答:“几日后甘州大醮,寺中僧众皆要出城诵经。届时随行香客如云,靖远又商旅更仆难数,队伍中多一两个人,想来也不会惹人注目。” “但,前提是,得让众人知晓,你等已从庙中逃了出去。” 说是众人,实际上指的就是御马监。 羽涅思忖,只要她能做到让这些人误以为赵、聂两人消失,后面的事自然可行。 既有了出城法子,她顷刻开始实行自己的计划。 她目光转向其余二人,神色慎重:“事不宜迟,二位,我倒有一个办法,可甩开御马监的追兵。” 闻言,赵华晏道:“甚么方法?” * 马厩外,几名白直卫禁军手持火把,将两匹黑马,一匹红棕马团团围住,盘查着带他们来看马的僧人。 僧人不知这几匹马的主人姓甚名谁,只回说是三位带着胡须的郎君。 三个男子出现,跟他们追查的对象显然不符合。 其中一个高颧骨的禁军,思索着要不要将这一发现报告给他们少监。 白日里逃了要犯,已是重罪,如今这三名陌生男子虽与追捕目标不符,却也不敢轻易放过。 可若贸然上报,少监之为人性情阴郁,稍有差池,轻则鞭笞,重则革职查办。 他环顾左右,同僚们皆面露迟疑,似是都不敢前去冒险。 正当他们犹豫间,空中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香味,紧接着全都栽倒在地。 羽涅几人从墙角的阴影处走出,一刻不敢耽搁,找上各自的马。 门口的守卫不知发生何事,三匹马气势汹汹朝他们而来。 有人想拔刀制止,但都被跑在最前头的聂兰亭挥剑打倒。 三匹马一个接一个从后门跃出,朝着东边街上而去。 一白直卫高喊:“来人啊,顺和公主在这里!” 羽涅一边跑,一边将瓶子里的改良版蒙汗药倒了个干净,这是她专程用来在路上防身所用,没想到这下全用完了。 前头大雄宝殿前,听到响动的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空荡的长街上,三匹马并头而行。 羽涅压低声音,语速急促却字字清晰: “待会儿到了安宁渡口,你二人随我登船。待追兵逼近时,趁其不备你们便跃入河中。我独自驾船前行引开追兵,烧了船后,我再潜游折返。追兵定然以为我等已葬身河底,到时我们便在寺庙会合。届时等到大醮之日,我等再出城去永登。” 假意为逃命冒险渡河,再造成沉船溺亡假象,实际暗自返回寺庙,再等出城之日到来。 这便是她的计划,其中每一环都不能有所失误。 眼下他们已无更好的办法。 幸好他们三人不惧水,好歹可以拼一拼。 跟随他们的追兵声势浩大,分明全城兵力都往这边来了。 身后火光冲天,羽涅他们头也不回,疾行如风,直奔安定渡口而去。 安宁渡口扼守祖厉河要冲,本是南下甘州的捷径。此刻渡口处想必早已布下重兵,好在她身上还留有斑蝥粉,可当作武器。 眼看渡口近在咫尺,守备的禁军已然列阵,拿着长枪向他们冲来。 见状,羽涅拔开塞子,倒出里头的粉末。 此斑蝥粉跟当初在塞北楼给何尘劳撒的那款有所不同,见效极快。 粉末随风飘散的刹那,冲在最前的禁军突然身形一滞。 只见他们丢开长枪,疯狂抓挠着裸露的皮肤,转眼间便滚作一团。 少了阻碍,三人疾步冲上码头,麻利地解开系船的绳索。 羽涅率先跃上船板,聂兰亭紧随其后,一把将赵华晏拉了上来。 岸上火光渐近,追兵的呼喝声已清晰可闻。 羽涅跟聂兰亭二人拼命划着桨,水声混着远处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在夜色中显得惊心动魄。 眼见时机差不多,羽涅让他们先跳船。 赵华晏仍不放心,急道:“小道长一人真的可行么?” “可行可行,我水性好着呢,倒是娘子不会游水,你们不要离岸太远,不然很难再游回去。”她语速极快:“快走!再耽搁谁都走不成!” 状况紧急,他们不能多说。 聂兰亭紧紧扣着赵华晏的手臂,朝她道:“道长小心,此等大恩,我等没齿难忘。” 羽涅扫视岸边,只见黑压压的官兵已列阵围堵。 她沉声道:“聂郎君与娘子务必小心。” “嗯。”聂兰亭低应一声,攥紧赵华晏手腕,二人借着船身遮挡,悄无声息滑入河中。 水波微漾,转瞬便没了踪迹。 目送他们游远,船板上只剩羽涅一人,她抄起长橹奋力划动。 眼见船离岸越来越远,不时有箭镞朝她射来,钉入船身发出闷响。 她一边躲避,一边趁机拿出水燃散,倒在面向岸边的河水之中。 水面猝然燃起火,连带着船一并烧着。 第62章 众人只当是船上的灯笼引燃了火势,领头的厉声喝令守卫驾船救火。 码头上火光冲天,映得水面猩红一片。 刚策马赶到的男子立于最前端,眯起眼,目光如刃刺向船上那道身影。 “拿弓来。”男子冷声开口,伸手接过左右递来的长弓,搭箭、拉弦,动作一气呵成。 尖锐的箭矢应声飞出,啸声撕开熊熊烈焰。 羽涅站在燃烧的船上,正要脱身下水逃离。 却不料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直钉入她的肩胛。 她身形一颤,踉跄后退半步,灼热的风卷起她的衣袂。 下一瞬,她仰面跌入河水之中,血色在水中渐渐晕开。 ----------------------- 作者有话说:目前整个怀远篇全部结束啦,谢谢大家的支持,建安篇见[哈哈大笑][猫头][爱心眼][星星眼] 第52章 替身公主 雾霭弥漫,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的谯明岭山道,唯有雨声潇潇。 滂沱大雨浇透了整个地面,车辙所经之处皆留下深深的辙印。 “少监……”金缕摩羯纹帷裳外,侍从声音伴着雨声传进华贵的马车内。 瀌瀌雨珠落在车顶,声响闷闷。 “何事?”车里的人正襟危坐,双眸微阖,说话时略显压抑,声调少了普通男子粗粝感却不尖细刺耳,似蒙着一层砂礓,低缓而温润。 “咱们已过了金城郡,沿着谯明岭一路往东北方向行进,再经过渭水,三日过后便可抵达建安。”侍从汇报完,静待着里头人搭腔。 未等到里面人开口,车内传出了一声极为清浅的嘤咛声。 外人一听,都知有个女子在里面。 男子睁开眼眸,这是一双狭长而漂亮的丹凤眼,阴冷粲然。 他垂眸看着脚下躺着的人,缄默了半晌,没发出一点声音,似是等待着她醒来。 “唔……” 一声压抑的痛吟从唇齿间溢出,尾音发颤,像被生生掐断。肩胛处的伤口灼烧般剧痛,仿佛有人拿着淬火的针,一针一针刺进皮肉,再狠狠扯出。她死死咬住下唇,眉心拧成一道深痕,冷汗浸透了纱袍,布料黏在肌肤上。 被疼痛折磨的她,终于渐渐睁开了双眼。 她眼睫轻颤,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细碎阴影。模糊的视线渐渐凝聚,一抹灼目的红,烙进她涣散的瞳孔。 面如敷粉,却不俗白,犹如月下寒霜,眉峰细而锋利,斜斜插在眼尾,褐色的瞳仁极为凉薄,身上的交领金莽纹朱殷官服,衬得他脖颈修长,马车内明瓦灯透进来的光,将窗棂上的云纹虚影投在眼前人的颈侧,冷绝如水墨画。 “你……”昏迷了两天一夜,羽涅嗓音嘶哑:“你…是谁?” 男子见她苏醒,身形微变,仍旧冷冷垂眸看她。 “醒了就好,阁下要是死了,本监不好交差了。” 甚么交差,他又是谁?羽涅脑海里闪过这两个问题,想要撑着从地上起来,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双手被反绑着。 她挣扎了几下,腕间的麻绳勒得她生疼,肩胛被利箭穿透的伤口,更是疼得她一阵抽气。 挣脱未果,她梗着脖颈抬眸,瞪着坐在车厢内侧软榻上的人:“劫人皆处以磔刑,看足下衣饰,非寻常官吏,难道连这点儿律法都不知?” “公主在国寺这么多年,我以为你只学会吃斋念佛,不曾想,我朝这些个金科玉律记得也清楚。” “甚么公主。”她忍着疼痛,咬牙道:“小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定州怀远灵宝观人氏,姓容,名羽涅。” 听到她自报家门,以及她的名字,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羽涅被看得一阵不自在,却也不输气势:“看甚么看,我真不是你要找的人,快放了我!” 车在山道上来回颠簸,雨势又打了起来。 听见外头的声音,羽涅艰难坐起来,望向车窗外,隐隐有火光透了进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在何处。 她又仔细瞧了瞧眼前人,脑海里回想着坠入河中前的最后记忆。 不知哪个王八羔子一箭射伤了她,怎么一醒来就在这马车里了。 这过程里到底发生了甚么? 离她不远的人,看出她心中疑问。 他有必要让她明白,她此刻面对着的是谁,她现在又是谁。 他音调短促而冰冷:“抗旨不遵,意欲助公主潜逃,这两项罪名,足以革了道长的脑袋。” 猜到他就是追捕聂兰亭与赵华晏的人,羽涅对他这两句威慑力十足的话,心中凉意阵阵。 她偷偷瞧了瞧车里,只有她一人。 方才,他又称呼她为公主。可见……她暗暗思索着,或许他们根本没有抓到聂兰亭二人。 想到此处,她松了口气,抓她一个比全都抓住强,他们跑了就好。 此刻她心中虽害怕到极点,她面上不动声色,笑的温柔可人,为自己开脱:“大人冤枉啊,抗旨这样的大事,你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呐。” 她胡诌着:“小道不知他们其中有人是公主,小道听说有官兵追他们,以为是前些日子扮作禁军的匪盗又在祸害百姓,所以才出手相救,不是有意与大人为敌,您就看在小道愚昧无知的份上,放了小道罢。” 这样的谎话,自然是漏洞百出。 但扯谎总比将罪名钉在头上强,他说的那两项杀头大罪,她可担待不起。 只要能开脱,她纯粹死不承认即可。 反正他也没有证据证明,她知道赵华晏他们的真实身份。 即不知道,哪里又来的抗旨不遵。 如果是常人,她这样想,倒也合理。 她不知道是,而下圣谕紧急催公主急回皇都。 御马监的人哪管得了这么多,他们已无时间再耽搁下去,此刻只需达到目的。 她想的那些证据不证据的事,这些人根本不会在意。 待她说完,面前人权当过耳旁风,言道:“顺和公主既在你的帮助下失踪,那她留下的任务,就需你来完成。” 此话一出,羽涅感到大事不妙,甚么叫她来完成,她还能成为公…… 思索至此,她浑身惊出一层冷汗,结巴出声:“你、你不会是想拿我当替身吧?” “还算有点小聪明。”他冷眼瞧着她:“公主久居国寺,平日出门,常以幂篱覆面。见过她长相的,仅身边寥寥几人,那些人为求自保,不会泄露半个字。” 他目光如刃,缓缓掠过她的面容:“你算有几分容貌,用你替她,最合适不过。” 羽涅惊得瞠目结舌,替换皇室宗亲这样的大事,他说起来跟王大娘借米一样,今日拿明日就还的。 她眨了两下眼睛,瞳孔微微收缩:“……你疯了?” 除了疯魔,她实在想不出第二种可能。除非这世间真有人敢把性命系在刀尖上当吃饭喝水一样。 他的面容冷如寒冰:“不是你,御马监何以冒这样大的风险。公主失踪这样的重责,你我都担待不起。” “倘若无人顶替,让天子知晓实情,你可知要死多少人。和亲本就是皇室宗亲职责所在,她不去,还会有第二个人去。” 他声音冰冷:“既然出家人以慈悲为怀,那就请道长念在底下那些人性命上,揽下这责任罢。” 明明是威胁,从他口中说出来倒像是求她怜悯。 羽涅忍着刮骨般的疼痛,秀挺的鼻尖盈着一层冷汗,问他道:“要是我不答应陪你演这场戏,你会如何?” “不会如何,顺和公主因你是失踪,那就你来负全责,替死鬼好找。”他说得像是为了她好:“道长要是觉得活腻了,那跟底下那群人一起共赴黄泉罢。” 顺和失踪,她卷在其中。 无论从哪个方面而言,她都是那个最适合顶罪的人。 她深知眼前人说得不无道理,这件事背后真相一旦被朝廷知晓,死的只有底下的人。 可他会这么好心……为他们着想么? 她觉得这其中之事,没有这么简单,但一时又没其他苗头,只能暂且按下心中疑虑。 依如今这境况,她此时即便拿出桓恂之妻的身份,作用也不大了。 当初那些说辞,原就是为哄骗赵华晏与聂兰亭安心脱身而编造的幌子,如今也不用拿出来。 陇道目前决计去不成了。十五日之内若回不得观中,琅羲几个人,怕是会急得寻她。 可眼下这般境地,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无暇再顾得其他。 华晏被指给了羯族首领,她如今成了假的顺和公主,要让她应下这门亲事,必然不可能。 她自忖着,要如何才能逃出这生天呢? * 山道泥泞不断,井然有序的铁蹄声裹挟着大雨倾泻的噼啪声,其中不时夹杂着战马嘶鸣。 她望了眼窗外,转眸再次看向眼前人:“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他声音冷冰冰地回:“你中箭昏迷了两天一夜,这会儿我们已到谯明岭,过了谯明岭,再走不到三日,便可到达建安。” 第63章 没曾想自己昏迷了这么久,她心下又将伤她之人,狠狠咒骂一番。 虽去不了陇道,她还一心挂念着:“谯明岭这地界,离陇道远么?” 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陇道,他开口回:“给你包扎好伤的当天晚上,我们便从安宁渡口直奔甘州。在金城郡外的岔道附近,选了谯明岭这条近路。至于陇道,早被我们甩在身后百余里了。” 听到此处,羽涅懊恼又惆怅,她只想做个火药而已,怎么就这么命途多舛。 她叹了口气,蓦然想到子竞。 原本她想着可从陇道绕道去建安一趟,见见他。 这下,也不用绕一圈了。 她心念着,这要是去了建安,见到他,该如何跟他解释? 几日不见,她摇身一变成了皇室公主。这已经不能用匪夷所思四字形容。 弄成这样,她瞪向身旁的人,自己这么倒霉,他起码得付一半责任。害她落水的定是他手下的人做的,如若不然她早跑了。 心中有了怨念,懒得再用敬称,她不客气问他:“喂,你叫甚么名字?又是御马监做甚么的?” 她特意补充:“我现在可是顺和公主,总不能连你名字职位都不知,万一哪天意外露馅怎么办。” 眼前人瞧了她一眼,没计较她语气上的不敬,倦怠般阖上眼帘: “御马监少监。” “顾相执。” ----------------------- 作者有话说:建安篇开始,耶耶耶 第53章 后悔么 三日的路程,没有羽涅想象中漫长无比。 反而跟光阴似箭一样,眨巴了下眼睛,就来到了世人口中玉除彤庭,金铺屈曲,宝马香车如炽,万家罗绮满城出,胭脂涤红城池水,海棠花香盈满袖的帝都——建安。 距离城门半里之处,浩浩荡荡的队伍渐次停下。 感受到马车不再往前走,她撩开帷幔,探头望外疑惑看去。 “公主……”她身边的婢子连忙叫她,迅速将车窗的锦帘放下:“咱们马上到建安,依照礼制,皇室女子乘坐凤辇时,不可对外露出真容,您可千万要谨记。” 经这么一提醒,羽涅这才想起自己此刻身份,拢了拢宽大的袖袍,无奈用羽扇呼哧呼哧扇着风:“就看一下也不可么?” 梳着双髻的婢子,摇了摇头,意下明显。 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她不能为难一个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下人,只得遵从。 早在下谯明岭时,顾相执已命人备好了一切。 他遣人送来公主所穿的服饰,连同配套的珠翠簪花、金丝钗冠。冠上镶嵌的宝石流光溢彩,在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犹如九天仙娥之物。又命婢女,为她梳妆描眉。 这婢子不是常人,乃为曾在朔阳侍奉过顺和公主的贴身人物。 赵华晏能顺利跟聂兰亭从朔阳逃走,这小婢子出了不少力,外加她那个奶娘。 眼见着赵华晏身边婢女都来了,而且来的不止这婢女一个,要接公主回宫的太监女官队伍都在。 瞅着这一幕的羽涅,偷偷摸摸侧目瞥向一旁的顾相执,心下已然明了。 此人分明早有计划,打算从靖远将人直接回皇都,毕竟连整个仪仗队都带着了,明摆着没想过再回朔阳国寺浪费时间。 追捕是个快马行军的活儿,多带一行人就多一个累赘。纵使他不想白白耽误工夫,也不必一直带着这么多人。 最省事的不外乎到时抓到人,再派下属日夜兼程回朔阳通知一声,两队人马敲定一个地点汇合即可。 他这番作为,明显肯定一定能抓到赵华晏与聂兰亭,完全不怕扑空。 羽涅内心猜度,看来无论他抓到还是抓不到那两人,“公主”都一定会在他的护送下,按时赶回建安。 所以……她心中逐渐有了定论,看来无论赵华晏和聂兰亭是死是活、是擒是逃,这支队伍都会在大肆追捕后,按照既定之日踏入建安城门。 他这么做,最终要的只是“顺和公主”必须““安然回宫”这个结果。 所以……他早就有了找人当替身这个计划,并非临时起意,似乎被自己的结论惊吓到,羽涅蓦然看向身边人,脚底升起入骨的寒。 诛灭九族这种事都敢干,胆子真够大的。她心想,他果然没有那么好心,是替她着想。 她来不及细思他为何要兴师动众的追捕,但不一定非赵华晏不可,还要找个替身顶替的更深层原因,就被他命人带到了一个空置的马车上,让赵华晏曾经的贴身婢女教她宫中之礼。 帝王家礼节繁杂,非一时半会儿能学得完。 亏得她记性不错,记了一路,好歹有个七七八八的印象。 不过终究不是从小学习宫廷规矩长大的,即便刻意模仿,仍会在不经意间露出“马脚”。就像方才,她毫无顾忌地掀开车帘。 马车中闷热,她拿着羽扇给两人扇风。 小婢子忙不迭推脱,实在不敢受此优待。 羽涅道:“反正这车里就咱俩,无人瞧得见,你就别跟我客气。” “可您现在是……” “顺和公主……” 车帘外忽地飘来一道沉缓的声线,像是被包裹着寒冰的绸缎,既柔且冷,打断了婢女的话:“前方就是城门,届时内侍省、各士族家主、文武百官,乃至亲王郡王、长公主们都会在城外迎驾。” 他口吻恭敬,无任何逾越之意,话里话外有那么几分为她着想的蕴意:“望公主时刻谨记如今的身份。若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破绽,这欺君之罪,无人担待得起。” 他说完,鸾舆凤驾中久久不见回音。 顾相执偏眸,冷眼看向层层叠叠的垂帘。 似是没时间跟她耗着,他抬手掀开刺绣帷帐。 但见里头的人,咬着下唇,神情紧绷着,看起来紧张无比。 “公主……”他张口叫她。 羽涅急张拘诸,过了好一会儿,一双宛如千斛明珠的美眸中掺杂着几分局促不安,转而可怜兮兮望着他:“顾、顾相执,我、我有点儿害怕……” 她此刻有种在小乡村待惯了,马上要进大城市的无措,更别说要和那些王公大臣,皇室宗亲此等人中人攀今览古款款而谈,如今她算是切身体会,何叫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有道是“命悬一线”,她现时可不就是命悬一线,要是被人看出她是个冒牌货,不过是个替身,她岂不是要横尸当场。 他虽已在回来的路上,告诉过她,宫中无人知晓顺和公主容貌,亦无人跟她有过接触,只要她谨慎为之,其余人不会发现端倪。 可话是这么一说,但真等到要面对之时,她仍胆惊心颤惶惶不安。 顾相执向来最会识人,看得出她不是装出来的。 他放下帷帐,目光遥望着城门。隐隐约约似能看到幡旗猎猎,华盖如云,流离烂漫。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唯有‘适应’,方能转危为安。” 留下这句话后,他骑马向队伍最前方走去。 一听他就这么走了,羽涅伸手想要阻拦,却被身边的婢女拦了下来,再次嘱咐她此时的身份。 并道:“公主放心,你帮我主,婢子定也会帮你。” 她眼神坚定,透着要与她荣辱与共,为她上刀山下火海的决然。 羽涅望着她,深知自己此番进建安肩负的不只自己一人性命,还包括众多僧人、宫女的命。 一旦替身的事情暴露,连坐的将会是成十上百的人命,她必须做好万全准备,迎接这一切。 “翠微……”她满心感激,叫着婢女的名字:“幸好有你在。” 她们相识虽不过寥寥两天不到,但这两天里两人接触已比认识两月还要深。 翠微得知是她帮旧主赵华晏与聂兰亭逃脱,对她更是感激涕泗,不容推脱朝她连连磕了三个响头,誓死要保护她到底。 有个能信任的人在跟前待着,总的来说要放心不少。 羽涅暗自给自己加油鼓气,停了没多久的队伍,继续缓缓行进。 微风和煦,仪仗排列低垂着,编磬雅乐之声愈发清晰可闻。 文武百官列阵城门两旁,王公贵族分别站在队伍最前,各个锦衣华服,腰间系的玉佩玉环相碰作响。围观的百姓更是压山探海,伸长脖子往城门口看。 车辇内,羽涅心跳如擂,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一颗心随时要破膛而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心绪,可紧张感非但未减,反愈发绷紧。 “这辇上坐着的,是你哪个妹妹?”说话的人声线干净飞扬,端坐马上,于众皇室宗亲后头停着。 其身着一袭绛紫环纹圆领常服,袖口弹墨金线走边。脖颈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岫岩玉佩,腰间蹀躞带上的金属饰件在白日里使人目眩,右侧挂着把短剑及丝织袋香囊,抱臂而立。 他生得极是英朗,身形英姿斐然,打眼看去,好不惹人眼。 第64章 “顺和,名华晏。”回他的人长相普通,通身装扮不一般。 今日本不用他来迎人,可待在四夷邸实在无聊透顶,不如出来凑凑热闹。 “华晏…名字倒是不错。”他随口夸了句。 身旁跟他年龄相仿的人道:“可惜了……” “可惜甚么?” “听闻我这妹妹是个大美人,正值芳龄。之前祖母不是要给你在众公主里挑个年龄合适的成亲,你说你不在乎出身,原本她老人家正想将华晏嫁与你……” 那人道:“谁知被陛下抢了先,若不是陛下将华晏指给了羯族人,你和她,相貌年龄上还真挺般配。” “成衍……”身边人撞了撞萧成衍手臂,凑近他玩笑道:“如何…是不是心中后悔了?” 萧成衍笑容纯净英气,说话间风流倜傥:“后悔倒是没有,只不过可惜这位妹妹芳华之年,却要嫁给那羯族老头。” 听他说出这话,身边人脸色骤变,忙压住他的手腕,低声道:“千万别这么说,跟羯族人联姻,那是陛下的千秋大计,你小心你的身份,若被旁人听了去,添盐加醋传到陛下耳朵,对你能有何好处。” 萧成衍说着这话时,目光澄澈,眉宇尽是坦然:“云抟不用担心,我自是行得端坐得正,陛下若要问起,我也不怕。” “何况我只是惋惜而已,并无其他想法。” 赵云抟叹了口气,像是对他的回答已习以为常:“你啊,就是秉性太过纯良,缺乏敏锐性,这样迟早要吃大亏。” “你啊,就是太谨慎,我从小在外祖母身边长大,陛下待我也好,我们好歹是表兄弟,他不会如此揣测我的。”萧成衍学着赵云抟的语气说道。 赵云抟还想回他,余光却扫见载有公主的车辇,已停驻在长道中央。 羽林禁军持戟分立而站,众百官整肃衣冠,手中玉笏高举过眉,纷纷躬身行礼,齐声喝道: “恭迎顺和公主殿下回都!” ----------------------- 作者有话说:妈耶这个活力更新榜凉到发慌 好凉,感觉离入v遥遥无期了[笑哭] 第54章 四两拨千斤 车辇外,呼声震天响。 驷马轩车,璎珞珠玑缀满四角,鸾鸟纹样的屏扇在前,车毂上金丝线光华四射。 这般排场,任谁见了都要感叹:天子当真重视这位刚从国寺回来的公主。其余公主谁有这样的奢华待遇。 待文武百官行完礼,金石丝竹的乐声也渐渐停歇。 顾相执先行下马,他玄色披风下一袭绀青朝服,官帽两侧垂着的锦带随风轻摆,腰间玉带不觉温润冷意更甚,阴柔面容下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他走至手持明黄诏书的宦官前行礼:“冯常侍。” 被称为“常侍”的宦官,眯眼一笑:“顾少监鞍马劳顿,千里护持公主鸾驾自朔阳返回皇都。陛下圣心眷顾,特命奴婢携诏相迎,待公主凤仪接旨毕,再行入城不迟。” “臣,谨遵圣谕。”顾相执侧身让开半步。 冯常侍移步到车架前,甩了甩手中拂尘,微微屈身:“顺和公主,陛下遣奴带了旨意来,还请公主殿下下车接旨。” 所有人目光聚集车辇门上。 冯常侍说完。朱漆车门缓缓被从内推开,先是翠微弯腰出来,在踏凳上落定。 接着她转身,伸出自己的手。 众人但见丹枫锦帘微动,探出半截丰肌秀骨般的手臂,素白的玉手搭在婢女手心。 一双织锦云履先露了出来,随着丹枫帘被完全掀开,羽涅以面纱覆面,手持一柄象牙骨羽扇半遮容颜。 她头戴金镶玉凤蝶步摇,颈间璎珞衬得肌肤如新雪初霁,耳朵上碧玺琉璃耳坠光泽闪烁,玉佩琳琅在裙裾间影影绰绰,双色披帛质地的青绿交领广袖襦裙轻盈飘逸,衬得其柳弱花娇风姿绰约。 饶是这建安成里不缺美人,在场人无一不惊叹。 萧成衍所处的位置不算太好,只瞧见了个侧面。 单单是个侧面,赵云抟胸有成竹说:“看来宫中没有虚传,我这位皇妹,确实是个大美人。” 萧成衍倒不认同他这么下定论,目光落在正扶着婢女的手,缓步下车的羽涅身上:“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无论男女老少,谁打扮打扮都得有几分姿色。” “难说,有些人再怎么捯饬,骨子里缺了那份神韵也是枉然。” 二人还在辩论着。 辇驾之前,冯常侍展卷宣旨,在场诸人皆跪地而拜。但闻其声高昂,宣读圣命: 【门下: 朕闻皇妹(顺和)久居国寺,今归皇都,即当远嫁永敦姻好,系国之体面。然宫禁之内,仪轨繁密,备嫁诸事多有不便。朕念及皇妹初归,恐拘于内廷规矩,特于都城西南择‘泓峥馆’为稽留之所。 此馆亭台齐备,可容女官、侍婢廿四人,专司教导和亲仪轨、裁制翟衣之责。 凡馆中用度,皆按‘长公主’规制供给,同敕御马监精选骁勇禁卫二十人,日夜轮值,护卫皇妹安全。 另,钦天监已择吉日,五日后朕将亲往探望,观礼习进度。 如此,既全皇家嫁女之仪,亦免皇妹初入宫廷之局促,方显朕待手足之亲、重邦交之诚。 主者施行,不得有误。 钦此 宣德元年七月初】 一番念完,听见自己不用去皇宫面见圣上,更不用囿于高墙深宫,羽涅暗暗松了口气。 不用去宫里,自己一人住在宫外,无论从哪个方面说,她都要自由许多,同时受了不少危险。 宫中规矩森严,处处皆是耳目,稍有不慎便会落人口实。如此这般,反倒能避开那些窥探的目光,纵是偶尔会做出有违身份的事来,也不致立时被人察觉。 不见她回复,翠微见状,连忙压低声音急道:“公主,该接旨了。” 方才只顾着欢喜,她一时竟忘了规矩。 经翠微一提醒,她慌忙敛衽正容,双手高举,恭恭敬敬道: “臣妹顺和,谨遵圣命。” 跪于她不远处的顾相执,见她安安然接过了圣旨,随即垂下了眸。 领过圣旨,羽涅被扶着起身,其余人陆陆续续亦跟着站起。 冯常侍笑着躬身道:“顺和公主,这旨意老奴已然传到。稍后便由顾少监引路,护送殿下前往泓峥馆。陛下特意嘱咐将馆里里外外都收拾妥帖,各处都重新布置了,就盼着您住得舒心呢。” 对一个素未见面的皇妹这么关心,羽涅总觉哪里怪怪的。两人虽都是先帝子女,但母系出身离得不是一般远。 纵使有血缘作为纽带,但一面没见过,跟路人没有两样。 皇帝这么大张旗鼓,又是赐外宅居住,又是亲自安排其他事宜,很难不是说一种……一种作秀,她揣测着。 这般做派,倒像是生怕外人不知道当今圣上有多重视她这个妹妹似的。 心中这么想,她面上装得甚是乖巧:“多谢皇兄厚爱,臣妹实在受之有愧。” 冯常侍连声道:“哎哟,公主这是哪里话!您为国和亲,陛下心里疼惜还来不及呢。这不,特意嘱咐老奴从尚宫局挑几个得力的女官,好生伺候着您,说您一路舟车劳顿,定要安排得妥妥当当才是。” 羽涅温婉出声:“皇兄体恤,臣妹感激不尽。” 冯常侍见她婉婉有仪,眼中甚是满意,心想宫里那位没选错人,要是像另一位那样飞扬跋扈,那可真有些棘手。 她一说完,冯常侍环顾四周。 依立法,除了文武百官,亲王世家们,应当上前问安。 但在场几位身着紫金蟒袍的宗室亲王立在道旁,无人上前见礼。那些簪缨世族的家主们更是端着姿态,眼神中透着高傲打量她。 这些人今日前来,不过是碍于圣命,不得不陪皇帝演这场戏罢了。 自皇帝定下“肃清北漠,以利南征”的大略后,都督中外诸军事,兼大将军严岳所率主力已在暗地布局,欲要荡平休屠汗国,使其再无还手之力。副将段廷宪则率领玄策军扫荡漠北其他部落。 值此用兵之际,盘踞西衢走廊的羯族成了关键所在。他们虽部众不过万余,却牢牢占据着连通南北的战略要冲,其游牧范围恰在预定的主攻路线侧翼,恰如一把利刃,抵在朝廷大军咽喉之上。 羯族王帐近来态度暧昧,既不敢公然对抗休屠,又不愿彻底臣服天朝。 朝廷若在此时分兵征讨,不仅会削弱对休屠部的主攻力量,更可能将这支骑墙势力彻底推向敌对阵营。 相比之下,以公主和亲换取羯族归附,既可确保战略通道无虞,又能节省数万兵力专注主攻方向,确保大军展开时无后顾之忧。 用最小代价换最大战略空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笔极为划算的买卖。 可纵使为国做出如此大的牺牲,这些个簪缨世家,却如此倨傲怠慢,即便来了也不愿上前与她作揖行礼问安。 第65章 便是个人,都可看出这些人的轻慢不屑。 他们手执麈尾,衣袍华贵,玉冠生辉,却连正眼都不愿瞧她一眼。 倒是真想叫人,揍他们一顿。羽涅心想,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瞧见没,这就是他们说的‘金枝玉叶’?”不知是哪个世家子讥笑了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在场每个人都听见。 “嘘——好歹是陛下亲封的公主。” “不过是个打小在佛堂祈福的丫头,一个婢女生的也配称公主?” “她这样细胳膊细腿的,听说那羯族首领五十岁了茹毛饮血……”又是一声不怀好意的笑声:“她能经得住塞外风沙么?” “…………” 刺耳的议论如蝇虫嗡鸣,一字不漏地钻进冯常侍的耳朵。他额角渗出细汗,面色愈发僵硬,目光在诸位权贵之间游移不定,却终究不敢出声。 这些刻薄的言论,立于一旁的顾相执,自然也是听了个清楚。 他眸光微敛,不动声色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向舆论中心的那道身影。 却见处于舆论的中心的某人,一动不动,仍静静站着,保持着一个公主应有的姿态。 翠微自然也是发现了这一点,悄悄扯了扯羽涅衣袖:“公主……公主……” “啊……”羽涅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您怎的发呆了?” 羽涅四下无人般跟翠微二人闲谈:“你不知道,这步摇好重,压得我头疼。” 她哪儿带过这么重的东西,又不能失了礼仪,抬手摘掉。 翠微一愣,她的反应,出乎她意料之外。 一旁的冯常侍也是惊讶不已,正要开口说两句话,羽涅颇难为情道:“呃……内使,这下能继续进城了么?” 她不知冯常侍职位,想了半天找了一个笼统的称呼。 见她不计较这些,冯常侍如获大赦:“当然当然……这都快日中,泓峥馆早就备好午膳等您,我请顾少监继续引路。” “那好,有劳内使。” 说罢,她搭着翠微的手踏上玉辇。 织锦鞋履刚踏上脚蹬,忽又收住,羽涅回身望向那群高高在上亲王士族们,一双美眸盈盈笑道:“诸位说了这许多话,想必口干得很。但本宫舟车劳顿身体乏了,若还有未尽之言,泓峥馆地方宽敞。到时,本宫命翠微给诸位上杯凉茶,搭个台子,你们好好说道说道。” 说罢,她退回鸾驾。 站在车辇前的顾相执,听完这番言语,冷峻的面容纹丝未动。 他单手按在佩刀上,利落翻身跨上马背,手中马鞭凌空一甩。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道旁那群脸色难看的权贵,只沉声道:“起驾。” 队伍在短暂的停顿后重新启程,雅乐再度响起。 百姓们夹道而立,经过适才的沉寂,人群中重新漾起各种声浪。 “有点儿意思。”待车辇行至过萧成衍面前,他忽然低语。 赵云抟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不解侧首:“甚么有点意思?” 萧成衍毫不避讳地回:“我说你这位皇妹,颇有些意思。” 赵云抟尚未品出话中深意,身旁人已一夹马腹,随着队伍扬长而去。 长长的迎驾队伍转过两条长街,折向西南。 行至建安城最繁华的重月楼前,楼上笙歌鼎沸,酒香混着脂粉气扑面而来。 阁楼上假寐的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惊扰清梦,不悦蹙起眉头。 瞧见他眉头微皱,一旁奉茶的舞姬见状,柔声细语道:“这是顺和公主回朝的仪仗。听说这位殿下于朔阳为国祈福多年,今日回都,满朝文武,以及亲王士族都去迎驾了。” 顺和这封号,于他而言,不算陌生。 皇帝从宗室子女挑选和亲的人选时,他正侍立在侧。 舞姬见他神色冷淡,故意打趣道:“据说那公主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姿容绝世,郎君贵为太子少傅兼中书侍郎,怎不去凑个热闹?” 桓恂双目未睁:“你想去?” 轻飘飘的三个字却让舞姬一颤,慌忙低头:“是奴多嘴。” 锦榻上的人不再言语,只抬手挥了挥。 舞姬会意,屏息敛衽,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楼阁内外的乐声交织成一片喧嚣,扰得他睡意全无。 桓恂蹙眉起身,吓得其余正在轻歌曼舞的舞姬乐师都停了下来。 他一把推开雕花漆窗,楼下车马骈阗,鼓乐齐鸣。 长街之上,旌旗招展,仪仗凛凛,声势赫奕。 在众多人马簇拥之中,那顶朱红鎏金的凤辇格外醒目。 恰逢一阵清风吹拂而过,掀起薄如蝉翼的纱幔。 居高临下的他,正好瞧见那抹覆着面纱低垂的侧颜。 ----------------------- 作者有话说:这张写的我好艰难,查资料查了半天,但是收获了一本很好的关于制香的书[星星眼] 第55章 棋子之一 只瞥见小半张脸,下巴尖尖的,侧颜隐在暗处,瞧不真切。 桓恂懒洋洋扫了一眼,犹如嚼蜡般移开视线。 打马从重月楼下经过的萧成衍,忽见雕花窗棂边立着一道熟悉身影,勒紧缰绳,马匹在原地踏了几个碎步。 他抬手挥动,提高的声调直往楼上飘去:“桓兄……” 常年在塞外,在皇都,桓恂没有几个能记得的人,萧成衍算是其中一个。 二人虽不算熟稔,萧成衍稍微年长,对年纪轻轻战功显著的桓恂,非常敬佩,从心底想要跟他结交。在他从怀远回到皇都任职时,全建安城,最高兴的人莫过于萧成衍。 萧成衍经常去机衡府串门闲谈,但桓恂对他没有那么热络,始终冷冷淡淡。 萧成衍对此不以为意,总觉得他这位太子少傅是顾忌朝堂风议,才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自古以来,为君者最忌讳朝臣与皇室宗亲交往过密,而他身份确实特殊。 他的母亲是太皇太后最疼爱的次女长乐公主,与先帝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当年长乐公主与南殷皇太子在两国交好之际相识,二人一见倾心,两情相悦。在两国使臣的见证下,这段姻缘被传为佳话。作为两国联姻的象征,公主诞下的长子萧成遵后,立即被立为了皇太孙。 谁曾想红颜薄命,长乐公主在诞下他不久后染上肺痨,药石无医,香消玉殒。 太皇太后得知噩耗后悲痛欲绝,又听闻襁褓中的外孙体弱染上咳疾,更是忧心如焚担心他与他母亲得上一样的病。 此等境况下,太皇太后以南殷气候潮湿阴冷,最易诱发肺疾。同时又让大臣修书一封过去,说自己年事已高,别无他求,只望能亲自照料外孙,以慰次女长乐在天之灵。 经过两国使臣反复商议,最终以次子交给外家抚养无伤国本,以及北邺太医署擅长治疗肺疾为由,将萧成衍接到北邺调养。南殷太子痛失爱妻,心情积郁,随即应允。 谁知这一别就是十余年,萧成衍早已从那个瘦弱的婴孩,长成了一个即将加冠的少年郎。 赵云抟见他要去重月楼那边,急忙一把拽住他衣袖:“你又要去找那桓恂,我说的话你怎半点听不进去?天子将他召回都城,你真不明白其中深意?” 萧成衍朗声大笑:“人质嘛。我自然知晓,朝中不都这样传。他是天子的人质,我是臣工口中的‘质子’,这般说来,岂不是同病相怜,我俩正该把酒言欢,惺惺相惜才是。” “荒唐”赵云抟对他的言论大有驳斥:“你与他怎能相提并论?他不过是个军户出身的武夫,你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室贵胄。” “军户又如何。”萧成衍浑不在意:“他无家族可依,全凭一身本事挣得今日功名。这般踔绝之能,难道不更令人钦佩?” “可……”赵云抟还想说甚么。 萧成衍抬手按在他肩膀上,说道:“云抟对我的好,我全知晓。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我跟他不论政事,只是结交个朋友。” 说罢,他叮嘱他:“我去找桓兄喝杯酒,你先回府去,改日咱去拜会拜会你的皇妹。” 赵云抟一个“成”字刚出口,只见萧成衍纵身跃起。他也不走大门,靴尖在马鞍处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衣袍翻飞间,人已飞身掠上重月楼二楼,单手在窗棂上一撑,矫健的身影便消失在窗口。 人都不见,赵云抟说再多也无意义,他望着那空荡荡的窗口,摇头苦笑了下,旋即离去。 桓恂早在二人说话时已回到案前,执壶斟了杯茶。 听见窗边皂靴落地的脚步声,他不过略抬了抬眼皮,手中茶盏纹丝未动,又浅啜一口。 萧成衍大步流星地闯进来,一点都不客气双腿盘坐到案前,夺过桓恂手中的白瓷盏,凑到鼻尖一嗅,揶揄他:“满城皆知重月楼的琼花玉酿乃是一绝,桓兄来了酒楼却还喝着这清汤寡水,桓兄真是个奇人。” 桓恂不紧不慢又取了一只新茶盏,提壶又给自己重倒了杯:“广宁王殿下说笑,奇人不敢当,酒喝多误事,这重月楼的仙酿虽好,奈何下官案头还堆着各府奏章,还等着我去审。” 第66章 他不添茶给自己,萧成衍也不恼,自顾自拎起茶壶斟了杯茶,喝得起兴。 “怪不得桓兄今日不去城门口迎驾,原是心系政务。” 要是真心系政务,他怎会来酒楼听曲赏舞。 他这话,分明是在逗他乐子。 桓恂漫不经心道:“我一个中书侍郎,去不去也无关紧要,有各位亲王重臣在前,本官只管尽好本分便是。” 中书侍郎虽只三品,却掌机要文书,更别说他同兼太子少傅之职,位列东宫师保。这般清贵要职,说是“无关紧要”,倒显出几分刻意为之的疏淡来。 萧成衍一腔热情,只管他是为了避嫌,这样在他看来故意而为之的疏冷,他毫不在意。 “桓兄说也是,人去得多了反正也没意思,今日迎驾的人乌泱泱挤了一道,我在最末处连顺和公主正面都没瞧见半分。不过……” 他话锋一转,回想起方才的见闻来,眼中闪过几分兴味:“说来也奇,这顺和公主自幼养在佛门清净地,原以为该是个温顺似水的性子。可方才那通身的气派,倒是个不肯轻易低眉的。” 桓恂随意应和着问:“殿下何出此言?” 见他像是有兴致,萧成衍将茶杯往案上一搁,将在城门发生的事儿,一一跟他道来。 说到最后,他赞言道:“桓兄如若在场,定会跟我一样瞠目。这皇室里头骄纵的贵女不少,可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世家亲王的颜面扫了个干净,这位公主当真是独一份。” 听完跟前人叙述,桓恂对这些事本就没兴趣。 萧成衍倒是乐此不疲,邀他道:“明日我打算跟云抟一块去那泓峥馆,拜访一下这位顺和公主,桓兄要不要一起?” 桓恂拒绝的毫不犹豫:“我一外臣,去恐怕有失礼节。” “桓大人这话可不对。”他极力邀他一块儿:“你可是太子少傅,教导太子殿下本来就是你的职责。现在公主回宫,按规矩你们这些东宫属官去拜见才合礼数。” 怕他不肯去,他把能想到的理由全都说了出来:“这顺和公主极是貌美,桓兄难道不想见见天人之姿?而且,听说陛下想挑个宗室女嫁于你,明日其他贵女也会去,宗室适龄女子就那么几个,你提前相看,若能与其中一位两情相悦,岂不美哉。” 天子要指婚给他一事,他隐隐约约也有耳闻。 联姻不过是安抚、扩大利益联盟的一种最省心省力的手段。 陛下才登基,朝中四大士族盘踞要津,与皇权分庭抗礼。此番为宗室择婿,明面上是结亲,实则是要借联姻,重新划分朝堂格局,以收拢权柄于九重。 天子有这样的想法,对桓恂而言实在不足为奇。 他垂眸饮着杯中的雨前龙井。 见他还在犹豫,萧成衍直接拍板:“桓兄也别思考了,明日辰时,我去你府中找你。” 生怕他反悔似的,说罢,萧成衍仰头一口将案上茶水喝完,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就这么说定了,咱们明日见。” 珠帘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听着刚刚还在身边的人脚步声走远。 琵琶声婉转悠扬,案上三足螭龙耳熏炉中沉水香氤氲缭绕,舞姬身姿翩跹回转,纱衣犹如招魂番,任谁看了都觉千娇百媚,心动不已。 桓恂对这些浑不在意,他摩挲着杯沿,杯中的茶汤,映出他若有所思的眉眼。 卢近侍从外头进来,脚步带着慌乱,待瞧见端坐在紫檀案前的主子安然无恙,紧绷的神情才稍稍松懈。 他疾行数步至案前,俯身行礼时额间已沁出细汗,躬身拱手请罪道:“属下失职,竟不知广宁王殿下何时入了雅阁,请大人责罚。” 桓恂指尖仍停留在白瓷杯沿,闻言抬眸,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无妨。”他嗓音清淡,透着凉意:“广宁王本就不是你能拦得住的。” 萧成衍贵为皇族,他这性格若要硬闯,以卢近侍的身份,只有退让的份。 他虽不喜萧家人,但没必要跟萧成衍此时弄得太难看。现下他身处建安,多一个棋子,总比少一个好。 经过他这几天试探。这些时日萧成衍屡次登门,任他冷眼相待亦不动怒,倒与那些骄矜的世家子弟大不相同,搁到一般的王公贵族早就翻脸叫骂。 萧成衍却一如当初。 所谓,树敌不如化敌。 落子之前当先谋势,纵是闲棋冷子,亦当善加养护。庙堂博弈,化敌为友远胜于多树强敌。 萧成衍为人在他看来可以一用,而他又身为萧氏皇族人,眼下虽不必刻意拉拢,但也不妨留一线余地。待他日风云变幻时,这枚暗子或可出其不意,助他成事。 思及此处,他想,明日泓峥馆之约,倒是值得走上一遭。 -----------------------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大概时候看,我把日更时间重新固定一下。 另外就是这个活力更新真的太毒了多几个收藏就掉几个[笑哭][笑哭]下会再也不来了 第56章 故意逗弄 泓峥馆。 曾为先朝公主备嫁处,到了本朝,该地倒像是被遗忘了似的,唯有嫡长公主偶尔兴起,来此小住几日,赏玩旧时园林景致。余下的年月,馆门总是掩着,除了守门的,连个婢女都无。 虽甚少人少来,好歹也是个金贵地儿。 羽涅方踏入就被震得目眩神迷。 两进院落规制森严,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飞檐斗拱间上的金漆彩绘熠熠生辉。 绕过影壁,迎面是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一泓曲水绕假山而流,在这仲夏时节透着沁凉。假山所在的池塘里荷花正开得正艳,碧绿的荷叶衬着粉白的花瓣,偶尔有锦鲤游过。 穿过游廊,走过九曲小桥进到内院,扑面而来阵阵花香,更让人眼花缭乱。 墙角海棠牡丹开得娇艳欲滴,花瓣层层叠叠。院中央有个不大不小的内湖,取得是活水,周边围满了香蒲草,湖面飘着几朵睡莲。湖边有个六角形凉亭,薄如蝉翼的苏梅、黄丹两色相间的纱帘随风摆动,从外面隐约能看见里面摆着方形案几。 羽涅绕着湖边走了半圈,看着水里倒映的房子和花影,有点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倒影,恍如在做黄粱美梦。 一名身着靛青官服的女官告诉她,此湖名曰“半堤湖”,乃先帝当年圣驾巡幸至此所取。 羽涅檀口微张却吐不出半句锦绣词章。她自幼没读过四书五经,只会学了些道家理论。不过《论语》她倒是学过,但由于年代久远,她唯一能记得的,只剩下“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句。 这点儿墨水,那些文绉绉的漂亮奉承话,她理之当然说不出来。 可总得装个样子,接几句。 她暗自思量着,垂下鸦睫,细声细气挤出几个字:“父皇取的,当真是好名。” 这话说得中规中矩,虽无惊才绝艳之处,倒也挑不出错处来。 女官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公主殿下说得极是。” 她顿首道:“时辰不早,请容奴婢引驾前往寝殿参观。” 羽涅暗松一口气,生怕再多说半句就会露馅,微微颔首示意。 一行人沿着湖边鹅卵石小径,来到殿外。 待翠微推开雕花卧房的沉香木门时,羽涅又是震惊的半天合不拢嘴。 这哪里是睡觉的地方,分明是座小宫殿,屋内宽敞得能住下二十个人至少,比她之前在道观的卧房大了不知多少。 她脚下寸布寸金的花枝地毯,一踩上去宛如在云端。 她甚至不敢细看,只觉得这屋子每处陈设,比她过往见过的任何物件要金贵十倍。 女官在她身侧,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为她一一讲解每一处功用。 羽涅随着女官的指引缓步前行,将各处陈设用途记在心里,防止自己哪天有东西不认识,闹出笑话来。 这一番走动下来,她已将这奢华居所的布局功用,了解得七七八八。望着满室金玉,她心中生出几分不真实感,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仿佛将她置身于一场梦境之中。 参观得差不多,女官引她踏入招待客人的咸柳轩。 她在屏风前的湘妃长榻上落座。 女官领着馆内其余侍奉的下人禁步上前,额间贴手行礼,身后宫人们跟着伏拜在地。 女官道:“顺和公主殿下金安,奴婢姓宋名蔼,为尚书居居令。此番奉圣谕,特率尚宫局二十四名宫人前来侍奉。殿下在泓峥馆这些时日,有任何需求,但凭差遣。” 望着底下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宫人,羽涅何时见过这等阵仗。她缩在袖子里的手心直冒着汗,幸而方才在城门外已受过一番“历练”,此刻勉强绷住了面上神色。 “呃…诸位都请起吧。”她轻吸一口气,嗓音刻意放柔了几分。 宋蔼闻言,领着众人再拜:“谢公主恩典。” 底下人全都起身后,垂眸皆站在原地。 不见一个人走,羽涅心中嘀咕着,这些人杵在这儿,莫非她需要赏赐些甚么不成。 第67章 初为公主,她不知接下来该进行哪一步。 站在门外的顾相执,将她的局促收进眼底。 他见她故作慵懒往榻上一靠,两根青葱般的手指捏着扇柄,摇得忽快忽慢,看向一旁的翠微,温婉的面容下全是求助。 翠微性情伶俐,瞬间读懂了她的意思。 她不着痕迹地往前挪了半步,朝底下众人道:“公主舟车劳顿,要歇息半刻,至于午膳,待殿下休息妥当,再传膳不迟。” 翠微扫向门口的顾相执:“顾少监且留步,其余人等,各司其职去罢。” 他这会子还没离开,分明有话要说。翠微瞧得出来。 得以退下,宋蔼领着众人齐齐福身:“奴婢等告退。” 众纷纷离开,轩内一时安静下来。 等到人全都走完,顾相执跟门口的白直卫吩咐了两句,这才踏进轩中。 咸柳轩内,一时只余三人。 羽涅端整了一日的仪态,此刻早已腰酸背痛。见都是相熟之人,也懒得再端着架子,径自往湘妃榻上一歪,执起团扇胡乱扇着。 奈何头上钿合金钗戴的太多,硌得她连个舒坦姿势都寻不着。试了几回,只得侧着用手撑着头,玉枕倒成了摆设。 睡也睡不好,躺也躺不好。她累得只想一刀劈死才进来的某人。 她如此恣意放纵,顾相执见此撩起衣袍坐在桌案前,跟在他身旁的侍从眼快提起茶壶,为他手边的茶杯倒满茶水。 顾相执眸光微沉,声音冷得足以给人降温:“微臣奉劝公主殿下,馆中人多眼杂,您最好谨言慎行,收敛些。否则,若哪日不慎露出狐狸尾巴,怕是无人能救得了您。” 威胁,十足的威胁。 她朝一旁的翠微地道:“你听听,他这说的是人话嘛。” 翠微缩了缩脖子,半个字都不敢接。坊间盛传,能在御马监当差的,个个都是黑心烂肺的主儿。那些个黑心肠的,杀起人来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小婢女深谙少说话才能保身的道理,不仅自己紧闭着嘴,还一个劲儿给羽涅使眼色,让她慎言。 羽涅属于无知者无畏,她要是知道这茬,面上好歹要对顾相执客客气气。 她接收到翠微传递过来的眼色,可这会儿她全然会错了意。只当翠微是被顾相执这副冷冰冰的模样唬住。 她朝翠微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翠微不用怕,好歹她现在是公主。 被人当面这样说,顾相执那副冷然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端起茶杯,茶盖在杯沿轻拨:“人话与否,公主听得懂就行,微臣的忠告,殿下最好记在心上。若是当作耳旁风,只怕到时候,连具全尸都寻不着。” 羽涅一听这话,心中倒也不恼。 她突然重新坐着身子,娇声娇气开口:“哎呀顾少监,人家胆子小,您这样说话,吓死人了啦。”说着还夸张拍了拍胸口。 顾相执手中动作一顿,并未转眸瞧她。 羽涅见状,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她慢悠悠踱步到顾相执身侧,故意将团扇掩在唇边,拖长了声调:“方才不过是句玩笑话,少监大人有大量,莫要生气。” 见他依旧冷着脸,她忽然倾身向前,在恰到好处的距离停下:“您这般大人物,总不会真同我这个小女子置气吧?” 她故意将身子前倾,发间的步摇几乎要蹭到他的肩头。顾相执身形明显一僵,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避了避。 羽涅看在眼里,心中暗笑,反而又凑近了些:“那我给您斟茶赔个不是。您若是还生气,那我可要日日来烦您了。”说着,她欲从他手中拿过茶杯。 谁知,不等她的手触碰到杯沿。他一个侧身,终于转眸看她:“不必。” 她可没想这么轻易放过他,作势要去够那茶盏:“少监大人这般小气,连杯茶都不让人碰。” 羽涅步步紧逼,案后能坐的地方就那么大,饶是顾相执也退无可退。他倏然起身欲离。她却似早有预料,步履轻移间封住他去路。 她仰着脸,眼中盛满无辜,伸手捉住他的手,感受到掌心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她离他更近了些:“大人躲什么?怕我下毒不成?” 顾相执垂眸瞥见她的手,眉头骤然紧锁,浑身紧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他猛然抽回自己的手,声音冷极:“微臣不爱与人动剑,公主殿下若再往前一步,那微臣的剑,可不认人。” 羽涅瞧着他这副模样,险些笑出声来。回建安的路上,她就发现,这人厌恶旁人近身,谁碰他一下,他能不舒服半天,洁癖得要命。 一报还一报,“报了仇”她这才心满意足地退回原位,回道:“是我唐突,大人莫见怪。” 顾相执冷着脸整了整被蹭乱的衣袖,那嫌弃的模样活像沾了甚么脏东西,说了句“让她好自为之”后,冷脸出了门。 羽涅看在眼里,心里乐开了花。方才被他言语挤兑的仇,这下可算连本带利讨回来了。 台阶上的翠微看了整个过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忙走到她身边,说她也太大胆,简直在顾相执逆鳞上跳。 羽涅倒是不担心,他们千里迢迢走到这一步,顾相执犯不着为这点事跟她过不去。 何况,她也没做过分的事情。 二人正说着,宋蔼垂首而入,手中捧着几卷烫金锦帛,在殿中站定行礼。 “宋居令何事?”羽涅敛了玩笑神色,端正身姿问道。 宋蔼双手呈上锦帛:“回殿下,广宁王、桓少傅及十王爷遣人递了拜帖,请殿下过目。三位大人约的都是明日前来,问候公主金安。” 听到“桓”字,羽涅第一反应以为是子竞。她只知他升迁,却未曾细问官职。 接过拜帖时,她不自觉在三卷锦帛间先搜寻起熟悉的字迹。 待翻到最后一卷,她神色骤然凝住。只见烫金云纹的帖面上,“桓恂”二字赫然在目。 第57章 隔空而望 时近夜半,寝殿内烛火大都熄了,唯有靠近梳妆台两个抱柱灯亮着。 羽涅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身上盖着的杏黄苏绣绸缎单衾薄若无物,帐中散发着沉香与少许安神香混合的味道。 如此舒适的环境,放到以前,她早该沉沉睡去,可眼看着时间快到寅时,她却辗转难眠。 在众人眼中,此番乃是顺和公主首度还朝。依制,各命妇、宗亲、大臣皆当递帖谒见。礼法森严,她终究寻不出推拒的由头,只得接受那几封拜帖。 推又推不掉,马上就要面见那个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的奸佞之臣,这搁谁身上能睡得着? 更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虽然早先就猜测过桓恂的年纪可能不大,但亲耳听见还是让她震惊不已,此时的桓恂竟然还不到二十岁,连加冠之礼都尚未行过。 晌午时分,宋蔼的话语又在她脑海中回响:“桓少傅虽年纪尚轻,却已深得天子宠信,位列陛下身边的近臣。如今更是身兼东宫少傅之职,储副都要尊称一声老师。” 她不由得暗自摇头:同样都是人,这差距未免也太悬殊。自己在这个年纪时还在学校里为六级考试抓耳挠腮,人家却已经在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整个朝局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对比之强烈,简直让人气愤,造物主未免太偏心。 思索到桓恂控权一事,羽涅在床榻上又想起,史书说他,为巩固权势不惜血洗朝堂。 毫无疑问,这当真是个凶残之人。 她不禁生出可怖之意来,他既然这么厉害,自己哪里要是做得不顺他意,一句话说错惹怒了他,他不会给她一刀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顿时觉得颈后发凉。 明日相见时该如何应对才好?她知晓那么多关于他的隐秘,光是想到要在他面前强装镇定就让她颇为胆寒。 “三清师祖在上,明日可千万保佑弟子不要出差错。”她在心底默念着,辗转反侧间,她索性翻身平躺,盯着头顶纱帐发呆。 一方面,她除了担心自己演技拙劣,稍有不慎就会引起这位奸臣的猜忌,另一方面,却又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好奇,这有名的大恶人究竟生得何等模样,能让向来惜墨如金的史官大书特书。 《北邺覆亡录》里那句令人过目难忘的评述,至今还留在她记忆里。 “金相玉质,貌若神铸,立如青松照月,行若瑶林琼树”。别人的一生,在史书上都不一定能留下十六个字,他光是相貌就占了这么多字数。 当真有人能担得起如此盛誉?她不由得暗自揣测。 羽涅这么想着,又翻了个身,一阵困意逐渐来袭。 她打了个哈欠,眼皮越来越沉,终于在清凉的香气里,慢慢闭上了眼。 * 卯时末,天已大亮。 纱帐被人撩起,处于睡梦的羽涅,听见有人轻唤她:“公主…公主…该起床了……” 羽涅在梦中皱了皱眉。昨夜睡得太晚,她此刻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含糊地“嗯”了一声,翻个身将腿横跨在锦被上,又沉沉睡去。 第68章 皇家重礼仪,睡姿也讲究符合礼节,不能失了体面。 她这般大咧咧,惊的翠微慌忙瞥了眼身旁同垂首而立的宋蔼。 见后者面色平静,翠微这才略略定神,上前不动声色将床上人的腿挪回被中。 身为皇室公主,特别是他们这种才回来的,更得注意行为,赖床这种事万万做不得。 翠微怕落人口实,只得凑近自家主子耳畔,细声道:“殿下…各宫人都候着为您梳妆呢…过会儿昨日递了拜帖的大臣宗亲该来了,快起吧……” 这句话犹如命中她的死穴,羽涅遽然从床上“腾”一下弹起,着实把一旁候着的工人吓了一跳。 羽涅眸光一转,方才还惺忪的睡眼此刻清明如水,仿佛刚才赖床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 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端出一副公主威仪,正了正神色:“翠微说得极是,那别等了,快些给我梳妆吧。” 翠微以为她又要做出甚么惊天动地的事,心陡然惊了一下。 好在她没露馅,她悬着的心放回肚中,应道:“是,殿下。” 没当公主前,羽涅不知梳个妆得费这么久工夫。她在道观时,不过清水抹把脸,木簪子挽个髻就算结束,哪知此时化妆梳洗如此费时辰。 先是温水漱口、口含香丸,毛巾擦脸,去除睡气。才褪下桃夭寝衣,早有婢女捧着素纱中衣在侧伺候。另一宫人往她全身喷洒香露。 弄好这一切,她好不容易离开床边,来到梳妆台前,又要再次用花瓣清洗脸颊洁面。年纪稍大的嬷嬷用乌木色的篦子一下又一下,从头到尾梳理着她的秀发。此时五六个婢女端着各色形状的漆盒,里面分别放着步摇、钿花、宫绦、玉镯等饰品,一一递到她面前,待她选用。 翠微为她敷面描眉,在额间画着精细的花钿,坐另一旁的宫女为她涂抹甲面,待甲面抹匀,又用镊子夹起金箔,往梨涡位置贴。 羽涅知道此画法叫——“面靥”。北邺稍微有些地位的女子都会这样画。 铜镜中倒映出渐渐成型的妆容,一整个过程下来,待宋蔼从展架上取下今日要穿的宽袖常服,羽涅差点在梳妆台前睡过去。 “公主殿下…殿下……”见她睡眼蒙眬,翠微弯腰轻声叫她。 “嗯……”被摇肩轻晃两下,她清醒过来,伸了个懒腰:“好了么?” 翠微回:“画好了,请公主过目。” 翠微引她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羽涅一时怔住,但见镜中人杨柳宫眉,杏脸桃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左右瞧着自己的妆容,念叨道:“原来我这般好看。” 宋蔼听了回:“公主本就是天人之姿,我等此番不过是锦上添花,更显光华。” “宋居令说笑……”她对自己的妆容甚是满意,从镜中望向身后之人:“多亏有你们尽心尽力服侍,今日这妆容,很衬我心意。” 说罢,她妆奁里取出一枚金锭,递向翠微:“今儿大家费了不少力气,你且去替我赏了她们,叫她们也欢喜欢喜。” 昨日傍晚之时,天子遣人前来,赏了她不少金银珠宝。这会子也算派上用场,不然她一个做公主的,连打赏下人的钱财都没有,她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如今她代表的是顺和公主,不能砸了她的名号。 宋蔼当即后退半步,双手交叠于额前,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殿下此言折煞奴婢,服侍公主乃臣等本分,怎敢当殿下如此厚待。” 羽涅轻笑一声,提着裙裾步下台阶,移步至她跟前伸手扶她:“宋居令说的这是甚么话,居令这般见外,倒叫本宫伤心了。” “你们如今跟着我,既在我这泓峥馆当差,该赏的地方当然要赏,居令别跟我客气,咱们现在一家人不是。” 皇家宗亲向来尊卑有别,多半高高在上,纵是性情宽厚的,也断不会以“家人”相称。 宋蔼闻言忙下跪,重重叩首:“公主抬爱,奴等蒙天恩得侍凤驾,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这‘一家人’的恩典,实在不敢承领。” 其余宫人见状,也跟着一并跪下。 羽涅闻言“扑哧”一声笑出来,将跪着的宋蔼扶了起来:“哎呀宋居令,这有何不好承领,况且你们本就伺候得用心,这都是你们应得的。” 见宋蔼仍要推辞,她继而一把断了她的想法:“居令再推辞,我就再赏些其他的,一直赏到你肯收为止。” 她说着突然转身:“翠微,看来居令不肯卖我面子,你去把库房里,将陛下昨日赏的那些珠宝,挑些出……” 她话还没说完,宋蔼已急忙行礼:“奴等,谢殿下厚赐。” 众人跟着齐声回:“谢殿下赏赐……” 见她终于松了口,羽涅得逞一笑:“早这样不就好了。” 她哼着小曲儿,步履轻快转向桌案:“快点用早膳罢,我肚子饿得都咕咕叫了。” “是,殿下。”宋蔼走到殿外,做了个进来的手势:“尔等快侍候公主用膳罢。” “是。” * 用过早膳,闲来无事,羽涅便与翠微,以及两个宫人踢了会子毽子消食。 原是早膳用得有些撑,加之想着桓恂将至,她只觉坐卧难安,唯运动时方得片刻舒坦。 仲夏时节,太阳高升没一会,天气便热了起来。 羽涅额头有些出汗,宋蔼劝她先去凉亭歇会儿。 她原想再踢会儿毽子,可转念记起出汗后又要更衣补妆,实在麻烦,于是听了宋蔼的劝,往湖边凉亭歇息去。 凉亭里,早有宫人备好了凉茶。 她一落座,只觉筋骨酸乏,顺手端起茶杯饮了大半。 茶水沁凉,正解了她心中热意,却听身侧传来几声低笑。 宋蔼侧目一扫,低声斥道:“没规矩的东西,公主面前也敢放肆,可是想挨罚了?” 几个宫人慌忙伏地,连连磕头:“奴婢们见公主饮茶时颇有林下之风,飒爽不已,一时忘形失了规矩,实在该死!求居令大人开恩,求公主殿下恕罪!” 宋蔼冷眼扫过众人,正欲开口,羽涅却抬起皓腕止住了她;“无妨,她们几个这也是夸我,又无恶意,算了吧居令。” 她看向几位跪在地上的宫人:“你们几个不用害怕,都别跪着了,起来给我再倒杯茶吧。” 宫人们像是获得大赦一样,连忙应声:“是,公主。” 这样她都能轻轻放过,处于深宫多年的宋蔼,瞧着这位年纪不大的主子。 在这深宫高墙里摸爬滚打二十余载,她见过太多主子,这般好说话的,她倒是头一回见。 纵使眼前这位自小生长在佛寺,对她而言,那也太过和善了些。 待杯中茶水被重新蓄满,亭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一名小宦官脚步匆忙跑来,在亭外隔着纱帘躬身行礼:“启禀公主殿下,广宁王殿下、十王爷以及桓大人到了,这会儿正在咸柳厅候着。” 宦官汇报完,羽涅心跳兀然跳的快了起来,袖口中的手猛然收紧。 翠微瞧出她的异样,以为是刚才的运动,让她有些不舒服,上前关问:“公主,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所谓该面对的逃不了,都到了这一步,她退缩意义也不大。 唯有迎难而上,方才是真理。 想到此处,她摆了摆手:“不打紧,只是刚才踢毽子踢得太久,有点累而已。” 说罢,她转眸看向亭外的宦官,轻咳了声:“既然桓大人他们已到,咱们去迎客才是,让客人等太久,总是有失礼数。” 言毕,她提裙起身,抬脚出了凉亭,身后一众人立时形影相随,浩浩荡荡簇拥着跟了上去。 咸柳厅坐落在内外院交界处,离凉亭不过百步之遥。 不过片刻工夫,羽涅已领着众人行至轩外长廊。 隔着数米,她目光穿过庭院,落在轩中三人身上。 其中两人身形高大,尤为显眼。 其中一人着沉紫纳纱圆领宽袖外袍,内里窄袖深黑微青交领中衣笔挺,领缘暗纹肃冷,严丝合缝地熨贴在颈侧,蜂腰上的金玉带光泽冷厉,一枚赤金官印悬垂其上,威势凛凛。 男子伫立着,显出昂藏七尺之姿,双手负于身后,一张脸半隐在阴影里,唇角微抿,侧目看去令人神摇目夺。 另一男子着兰苕缂丝宝相纹常服,身上蹀躞带悬着双层金属环熏球,整个人跌荡风流,潇洒放逸。他抱着双臂立于几人中央,偏头与身旁身着官服的男子说着甚么。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穿着官服的男子猝然回过头来。 隔空而望,对上了她的视线。 ----------------------- 作者有话说: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庆祝无敌小蘅苏同学终于完成了榜单,活力更新榜我爱你,活力更新榜我们再也不见好吗,爱你爱你爱你[抱抱][抱抱][抱抱] 第69章 第58章 送古琴 天摧地塌。猝然对上那双乌漆墨黑的瞳仁,羽涅呼吸骤然凝滞,一双美眸瞬间瞪大,脑中一片空白,半天没回过神来。 “子……”字一出口,她本能地要唤出声来,却在风回电掣间陡然噤声,将那个几欲脱口而出的名字生生咽下,余光瞥了瞥身边一群人。 眼前这张脸,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断然不会认错。 她不知子竞怎会出现在此,当下这样的境况,她已不是道观里的容羽涅,而是金枝玉叶的顺和公主,定然不可与他相认。 思索至此,她垂下眼帘,将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尽数掩在睫羽下,再抬眼时,面上已是一派天家贵女的矜持疏离。 望着他,仿佛望着素未谋面的陌路之人。 懵然无知事情的翠微,见她呆呆站在原地,脚步不再往轩内而去,误以为她是紧张,小声在她耳边安抚:“公主不用害怕,顺其自然行事便是,有婢子在呢。” 心中真相,她这会子无法与翠微相说,只能措颜无地轻微颔首。 处于轩内桓恂,定定望着那张稔熟的面庞,静不露机,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波动,不见纤毫惊澜。 注意到他目光不再画上,正在欣赏墙壁上挂着的《孤鹤横江图》的萧成衍,寻着他的目光望去,神情松快起来,眼神亮得犹如山间泉水,朗声道:“来了。” 赵云抟此刻也已转过身来,三人同时看向廊庑下的羽涅。 客人都以发现自己,她不可在原地逗留太久。 宋蔼轻声催促:“公主殿下,走吧,不要让客人等急了。” 依身份地位,她公主的身份,定在对面三人之上,让他们多等等那也无妨。 但此时朝廷暗流涌动,天子姑且都要看四大士族脸色行事,她一个即将和亲,又无实权的公主,要是这会儿还拿身份压人,多少有些不知分寸。 地位再高,没有相应的权力作为支撑,终究不过一场虚妄。 宋蔼这样做,显然对朝堂之事很清楚,知道谁能得罪,谁不可得罪。 羽涅虽不知这些内情,从礼节上来说,让来客等得太久,那也有些有失礼数。 宋蔼的举动,在她看来,只是以为不能失了公主仪态。 到了皇都,跟熟人相遇,是她意料之内的事。 既然对方以来,她只能先演好这场戏,后面再跟解释也不迟。 她定了定神,双手敛于长袖中,交叠于腹前,指尖微微收紧,肩头笔管条直,柔情绰态,禁步迈下台阶。 走在庭院那一刻,越是向轩中人走近一步,她心中愈发紧张。 她眸光湛清,望进轩中,唇畔持着天家贵女应有的嬿婉笑意,不会显得过于热心快肠,又不会太过倨傲漠然。 缓步踏上轩前的青石台阶,她双脚一前一后迈进屋内。 进屋后,她眼神轻扫过三人,当视线触及最左侧那道熟悉的身影时,她心跳变得极快。 她目光在与他相接的瞬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熟悉与欣喜,而非看陌生人的疏离。 桓恂神色如常望着她,淡然得像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他嘴角挂着得体的浅笑,仿佛眼前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当真与他毫无瓜葛。 萧成衍跟赵云抟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位新出现的皇妹身上,浑然没有发觉二人之间微妙的变化。 自小萧成衍性若春和景明,逢人和蔼亲近,顾盼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虽是天潢贵胄出身,却半点不端架子。 像顺和这样出身的公主,同族人能回避的,全都退避三舍,昨日城门接驾,就是很好的例子,唯独他主动拉着赵云抟、桓恂前来拜谒。 一见羽涅进来,萧成衍那双明亮的眼眸漾起笑意。 他步履从容地上前,先是端正行了一礼,随即言道:“昨日城门前人多,未能与表妹好生叙话,实在遗憾。今日我等前来拜谒,叨扰了表妹清静,望表妹莫要见怪才是。” 按着辈分来论,他俩一个是先帝之女,一个则是先帝胞妹的次子,二人确确实实是嫡亲的表兄妹关系。而他又年长她三岁。 他这般称呼,合乎礼制,又透着几分亲昵。 羽涅眼神充满茫然,侧目看向身边人。 宋蔼上前半步,微微欠身,语气恭谨道:“公主容禀,这位是广宁王殿下,乃长乐公主嫡子,姓萧,名讳成衍。按宗室玉牒所载,广宁王殿下年长于公主,依皇室亲眷之礼,公主当称一声‘表兄’才是。” 羽涅眸中茫然之色稍褪,带着几分初见的生疏,眸光转回萧成衍身上,唇边浮起礼节性的浅笑,语速轻缓,措辞客气:“原是表兄,昨日匆匆,未能细认,是顺和失礼。” “表妹千万不要这么说……”萧成衍眉眼舒展,爽朗道:“原是我这个做表兄的疏忽。你我虽血脉相连,却因缘际会迟迟未能相见,表妹不认得我才是人之常情。若是我早些去朔阳探望表妹,也不至于让今日重逢显得这般生疏。” 他眼尾弯起,眸中恰似有星月交辉之光泽,语气真挚,没有半点油嘴滑舌,惹人厌烦。当真是拿捏得极有分寸。 整个皇宫就萧成衍最会说话,他一开口,属于阎王爷都能给哄笑。 羽涅听了这番话,心中一阵舒心。她见面前的人神色真诚,不像昨日在城门前,那些亲王士族居高临下不可一世,让人看了一肚子气。 她轻笑回道:“这也怪不得表兄,咱们这不就见着了么?” 萧成衍目光微顿,见她虽看似腼腆,言语间却无寻常闺秀的拘谨,反倒透着一股从容,不由觉得这人颇为有趣。 “表妹说得是。”他语气潇洒自如,眼底浮起些许兴味。 赵云抟也上来自我介绍了一番,说道:“皇妹比我小五岁,应当唤我一声十哥。” 羽涅“入乡随俗”,声音轻软清晰,欠身行了行礼:“十哥。” 三个人中,两人都已寒暄完。 羽涅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一旁尚未开口的桓恂身上。 桓恂本是被他硬拉来的,萧成衍自觉该尽这引荐之责。 他微微侧身,正要热络地为她介绍。 却只见身边人不待引荐,已然上前,双手当胸平举,掌心向内,手肘微沉,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桓恂微抬眼眸,一双眼睛看着她,躬身道:“公主殿下金安,在下机衡府,桓子竞。” 以字自称,原是正式场合的常礼。萧成衍与赵云抟见他举止合度,神色如常,不觉得他这样介绍自己有不对之处。 机衡府为天子以职要赐予他的府邸之名,他这样说也算介绍了自己职位。 在羽涅看来,子竞本就是桓恂手底下的人,昨日拜帖上虽写的是桓恂名字,但子竞本就是他的心腹,如今高升到皇都,成了他麾下属官,前来代替拜谒,这般情形,不难理解。 至于桓恂本人为何不亲自来,她推测,许是机衡府要务缠身,不便亲至。但她更倾向于后面的推论,桓恂此人本就心气高傲,跟昨日那些前往士族同看不起她出身,觉得她是一个用来和亲的棋子而已,不想白费功夫专程来,派个心腹来意思一下。 这样倒是很符合他的作风,史书上说他“性矜傲,不轻与人交”,今日倒是得了印证。 不见“本人”来,对此她也并不多问,暗暗松了一口气。 “桓大人多礼。”她颔首受了这礼。 言语暂落,估摸是担心自己与他相视久了露馅,她旋即转向另外两人,广袖轻拂:“表兄、十哥以及大人站了这许久,想来茶都凉了。” 说着,她侧首吩咐翠微:“翠微,将馆里的君山银针重新换上。” “是,公主。”翠微受命退下。 身为东道主,她引着众人落座。 入座片刻,萧成衍差人将自己带的见面礼抬进来。 羽涅原以为又是些寻常的金银珠宝,却见四名守卫小心翼翼抬进一株七尺高的珊瑚树。那珊瑚通体赤红如血,在阳光下流转着瑰丽的光晕,枝条繁茂,确是世间罕见的珍品。 守卫将珊瑚稳稳安置在轩中。 萧成衍看向她道:“此珊瑚树名曰‘东海血珊瑚’,举世无双。早年间,外祖母在我生辰时赐予我,而今我将它送与妹妹,望妹妹喜欢。” 喜欢喜欢……当然喜欢,会发光的财山,谁会不喜欢。羽涅险些藏不住眼底的雀跃。 这般稀世珍宝,不知能买多少硝石,先前光顾着逃命,她身上的钱早就丢光了,现在半分也无。 她早晚都得离开这皇都,到时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可这么大的东西,到底该如何出手? 她内心算盘打得哐哐响,面上矜持不已:“表兄厚赐,实在受之有愧。” “表妹不必推辞。”萧成衍大方道:“这株珊瑚在我宅上蒙尘已久,今日得遇明主,正是它的造化,你只管收下便是。” 一来二去,推诿两下,羽涅再次谢过后,便命人收了他的礼物。 第70章 赵云抟自然也带了礼来,他对顺和感情上没任何兄妹之情,他今日来还是萧成衍硬要他一起,不然他不可能来。 不过既然来了,空手多少不好看,他挥了挥手,遣人将带的珠宝送上,说等她到了羯族,可以一用。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羽涅心中不快,碍于礼节,到底还是得乖巧谢过。 待赵云抟送完,萧成衍坐在原位,目光转向对面静坐喝茶的桓恂:“桓兄带了何好礼来,我可是看见了,用一个长匣子装着呢,莫不是藏着甚么稀罕物?” 羽涅跟着也看向他,眼神充满好奇。 他放下茶盏:“稀罕之物称不上,只是寻常物件。” 语毕,他摆手,命人将那长匣双手奉上,呈至羽涅面前。 匣盖开启的刹那,匣中幽香浮动。 只见里头躺着一把古琴,琴身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琴身布满好似蛇腹般的断纹。此纹路,只有名贵之琴才有。 桓恂本不欲多言。 他今日前来,不过是随萧成衍他们拜谒,献上贺礼。 总归是一番虚礼,走个过场。 但此刻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于众人视线中起身,绕到案前,徐徐道:“此琴名为‘绿绮’,琴面为蛟鱼唇骨所制,琴弦用的是传说中凤凰丝羽。” 他抬眸望向长榻上羽涅,眼底似有深意:“古诗云‘芳草萋萋鹦鹉洲’,羯族之地,不似建安春草如茵。公主为国和亲,实乃大义。殿下此去到了塞外,愿此琴,可聊慰公主思乡之情。” 他话音落下,字字赤忱。 与他相视间,羽涅心头莫名一颤,鼻尖泛起酸涩,仿佛他二人真要离别一般。 旁人赠的都是稀世珍宝,唯独他念着的,是思乡。这份心意之细腻,任谁听了都要动容。 更何况,他在诗句中,刻意念了她乳名。 面前之人好似隔着众人,一定要当面告诉她: “萋萋,我知道是你。” 第59章 相邀国寺 此念头冒出来的瞬间,羽涅自己先愣住。 熟人相见,对方不过是叫了叫自己乳名,也不用眼眶发热,几欲流泪吧。 “容羽涅啊容羽涅,你是不是太感性了些”。她脑海里兀然蹦跶出一个声音来。 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将心绪尽数表露,只得稍稍侧首,唇角噙着浅笑,抚过那把古琴,笑呵呵称赞:“桓大人当真是心细如发,薄物细故,本公主甚是喜欢。” 桓恂凝视着她,弯腰谢道:“微臣,谢公主抬爱。” 说罢,他回身到原位就座。 他故意点破她身份,原是想看她惊惶失措的模样,或者求助的眼神。这般逗弄她,不过是他兴起时的消遣。 可眼前人的反应却让他措手不及,他料想过所有,独独没有想过,她会眼圈泛红。 “有点无趣。”这个念头冒出来片刻,又被他按了回去。 不知怎的,心头那点逗人的愉悦忽然就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犹如猎场围剿时,分明已将猎物逼至死角,却在箭镞射出的刹那,看见它湿润的眼睛。 他拇指按在玉韘的棱角上,直到指肉深陷,似乎都不觉痛。 盛夏骄阳似火,暑气灼得地板都发烫。 羽涅不耐热,遣人搬了冰鉴进来。 不多时,几个白直卫抬着青铜珐琅冰鉴进来。寒气丝丝缕缕渗出,轩内燥热顿时消减几分。 宋蔼又命后厨做了酥山、冰酪端上来,供轩内四人享用。 酥山淋着琥珀蜜浆,羽涅饮用得好不开心,她最喜欢吃甜的。 放下手中的勺子,萧成衍对她在寺庙整日做甚么甚是好奇。 羽涅如鱼得水般,将自己在道观内一日安排复述一遍。她虽没在寺庙待过,但都是出家人,作息上基本大差不差。 听此,萧成衍又追着问:“表妹可有喜欢的经书?”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答了出来:“《上清大洞真经》。” 话音刚落,她心头猛地一紧。道观诵《上清大洞真经》合情合理,可顺和身处佛门静地,脱口而出道家经典,难免让人起疑。 惊觉失言,她面上不动声色,舀了一勺酥山,抬眸的功夫已想好转圜之词,笑意愈发温和: “说起来,佛家经典我也常看的。这《上清大洞真经》之外,《楞严经》《金刚经》,我都十分喜欢。” 这句回答中,只有《上清大洞真经》她是真看过,至于后两个,她都是从小说里随便胡诌的。 在场所有人没有多想,除了桓恂。 萧成衍挠了挠发梢,眉宇间浮起几分赧然:“ 说来惭愧,我从未读过经书,只看过些四书五经,早知如此,我该跟外祖母多学学,早知今日要与表妹论经,当初真该好生跟着外祖母参研才是,如今倒显得我浅薄了。” “表兄此言折煞小妹了。我虽读过些诗书,也不过是略知皮毛。古人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表兄所长正是我所短,我所知抑或是表兄所疏。若表兄尚自谦浅薄,叫妹妹情何以堪?” 她忽然幽幽叹道:“只可惜时不我待,若不是前往塞外要学习礼法,妹妹还能向表兄请教那四书都讲了些甚么,也不致如此仓促,连个向表兄学习得时间都挤兑不出。这大概就是…天意弄人罢。” 眼下距离前往塞外,不足一月。 她当着满堂宾客面说出这番话,明里是谦辞,暗里却是说给自己听的。这门亲事,须得尽快设法拆解。 她可不想嫁给一个老头。 坐在案后的萧成衍听了这话,脸色少见一凝。他与赵云抟对视一眼,没有言语。 桓恂抿着手中的茶水,同样一言不发。 他一个外臣,此时也不应说话。 羽涅见众人缄默不言,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偷偷瞧了翠微一眼,旋即扯开话头,询问起萧成衍可有去过国寺。 萧成衍道:“我来北邺后,还从未去过朔阳国寺,建安城郊的,倒是去了很多次。” 他回她:“永兴国寺求签很灵验,那里有一株千年古槐树,方丈说,只要对着槐树虔诚许愿,一定可以实现。” 进了寺庙,不对着神许,对着树许,这倒是稀奇。 羽涅眼前又浮现出故乡那棵槐树来,也不知是寺庙的灵验,还是那棵更能听懂人话些。 他笑意粲然,邀着她:“不知妹妹可有兴趣一去?” 跟不相熟的人一同游玩,对羽涅而言,那简直如坐针毡。 她刚要启唇回应,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名宦官躬身入内,尖细的嗓音在殿中回荡:“启禀公主殿下,临川公主与静宜公主鸾驾已至宫门外,特来拜谒。” 又是两个没听过名字的人,宋蔼见她神色微怔,洞悉她对这二人不熟,立即会意,压低声音解释:“临川公主是高太妃之女,与殿下同岁。静宜公主年长公主一岁,为崔太嫔独女。” 听闻有人前来拜访,桓恂与萧成衍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萧成衍道:“既然妹妹这里有贵客临门,我等便不多作叨扰。” 说着,他率先起身,拱手道:“那相约永兴国寺一事,我们就说好了,后天申时中,我来馆外接表妹。” 不等她拒绝,萧成衍朗声一笑,朝门外大步流星走去。 赵云抟也颔首跟着离开。 桓恂的目光在萧成衍与她之间不着痕迹掠过,最终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旋即垂眸行礼:“微臣,告退。” “子……”整个建安,她只认得他一人。此刻见他也要离开,她下意识想挽留,可碍于礼数,终究没能叫出口,只得再次将未尽的话语咽了回去。 她瞟了瞟周围,只能端正面容:“桓大人且退下罢。” 好在她已知晓他的住处。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她暗自思忖,总得寻个机会,私下与他见上一面。 多个人,多一份助力,总好过她独自一人苦思如何取消掉这和亲的对策。 * 出了泓峥馆,桓恂与萧成衍、赵云抟相继轻松上马。 赵云抟已成亲,他答应家里那位今日早些回家,与另外两人说了几句后,他调转马头往东而去。 萧成衍目送着好友赵云抟远去的背影,转头对桓恂道:“桓兄不会也有事吧?” 桓恂勒马向机衡府方向走去:“如果广宁王指的是公事,在下确实还有几份奏章未审阅。” 就知道他会这么说,萧成衍不管他有没有事,径直跟上去。 两匹马并辔而行,速度不紧不慢。 日头正烈,晒得萧二稍许有些睁不开眼,他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眯着眼看向身旁的人:“桓兄今日送的礼物,简直超过我设想。我以为你被我强拉来,会随便挑个礼物应付了事。” 在这种情况下,顺和公主的身份着实有些尴尬。她虽出身王室,母亲却只是一介卑微的宫女,更因命格带秽,自幼便被视为不祥之人。在这皇族之中,她无实权,也无靠山,不过是一枚即将被弃置塞外的弃子。 第71章 谁会为这样一位落魄公主,献上“绿绮”这般价值连城的古琴作为见面贺礼。 他这样做,别说萧成衍,谁来了都会觉得他“疯”了。 桓恂语气淡然:“一把琴而已,给谁都无所谓。” 萧成衍听罢,摇了摇头,不是否认的意思:“也就是桓兄你,整个北邺,也别说是北邺,哪怕连南殷加上一起,也找不出你这样第二个人物,功名利禄,你看起来甚么都不在乎。” 桓恂转眸,脸上笑意不明:“甚么都不在乎,才是最危险的。” 萧成衍哈哈大笑两声,没有接话。 他说起后天的邀约,问他:“后天申时,桓兄要不要一起?” 桓恂对他接不接话,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道:“殿下与公主萃聚,臣一个外人贸然叨扰,未免失礼。” 说着不太合适,其实就是彻底拒绝的意思。 官场行事,有时话不用说得太满。 他需要萧成衍这个棋子,不代表事事都要与其走得太近。 北邺与南殷迟早有一战,双方暗地里都在悄悄计划,唯独萧成衍这样一个“质子”,还企图两国能和平下去。他同胞兄长萧成遵,已两年没有派人接他回去小聚了。 这样……如果还不能看出其中猫腻,他真觉得此人此生只能当一个吉祥物。 但这都不是要点,要点是天灾性刻薄寡恩,多疑。 此番他回到建安,本就是“人质”,位于深宫中的九五至尊,生性刻薄多疑,最忌见臣下与敌过从甚密。 他位置特殊,没有必要引起其怀疑。不然他布下的局,还有何意义。 萧成衍见他不去,猜测道:“是不是刚才碰到的临川跟静宜,让你想到陛下要给你赐婚一事,她们两个,你没一个看对眼的?” 他安慰他:“宫里是没有其他适龄女子,但方才不过是匆匆一瞥,桓兄未细看,而且感情也能日久生情,不要提早灰心。” 萧成衍在一旁说着话,桓恂面上不显,心底却已百转千回。 容羽涅摇身一变成了顺和公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乱了他的谋划。 原他打算,摸清建安局势后,派人将她掳来。 如今计划未及实施,却已被掐死。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看来…这真假公主的迷局,他得亲自找个机会弄清,到底哪一环,出了差错。 第60章 天选之人 临川跟静宜款步而来时,羽涅远远望去,只见亭亭玉立,娉婷袅娜的两个女郎相互勾着手,往咸柳轩而来。 个子稍微挺拔的那一个,容貌清新秀丽,唇色娇妩,着鹅黄彩绣水纹百褶襦裙,梳着高锥发髻,青黛啼眉,脸若玉盘,发饰华丽,尤其那一对宝石花丝簪最为亮眼。 余下的那一个身上的水红百蝶烟罗绮云裙,一双眼眸莹润如玉叫人称赞,脸型为美人标配的鹅蛋脸,五官小巧,却不显柔弱。 羽涅见二人渐近,出于礼节,提裙下阶相迎。 三人于轩外照面,彼此盈盈行礼,右腿微屈膝,身体稍稍前倾,双手轻握贴于腹处。 向来古道热肠的临川抢先开口:“早就听闻顺和姐姐,貌若犹如那九重天上的瑶池仙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临川亲切握上顺和的手,自我介绍道:“姐姐许是不认得我。说来我们倒是同年所生,只是姐姐虚长我五个月。我封号临川,闺名华若,姐姐私下唤我华若即可。” 华若看起来为人爽朗大方,没有那些个天家贵女的傲气,待顺和更是格外亲切。 按礼法来说,皇室女子闺名需避讳外传,即使公主之间也应以封号相称。除非二人关系真的很要好,私下才会彼此称呼名讳,抑或者小字、乳名。 因昨日接驾一事,原本羽涅最怕来见她的人,有不好相处的。不想眼前这两位出乎意料地和善。 赵华若天真无邪,为人热情。一旁的静宜虽未开口,眉目间也未见倨傲之色,神色温和,叫她略紧绷的心弦松了好几分。 昨日那些亲王们高傲的目光,士族子弟们讥诮的言语犹在心头。 相较之下,她不由得暗自感慨,这金尊玉贵的皇亲贵胄里,也有平易近人的。 萧成衍举止潇洒,赵云抟虽不会说话,但也无蔑视之意,眼前这两位更是和顺得不像天家公主。 看来这皇室还是有好人在,今日体验,比昨天城门接见的那些亲王士族要好太多。 待赵华若说完,一直暗地里观察羽涅的静宜,掩唇笑回:“华若你这般热络,倒叫顺和不知所措了,可莫要吓着她。” 羽涅转眸,望向静和。 依宋蔼方才跟她说的,静和便就是崔美人之女。 静宜迎着她的目光,语气轻漾:“顺和妹妹,对我这个当姐姐的恐怕也是陌生。”她说话的声调比柔情似水更甚:“我比妹妹年长一岁,名华姝,‘静女其姝’的姝。” “静女其姝”……好熟悉的一句话,她好像很久之前在哪里见过,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而今想要附和几句,不想给赵华晏丢人,但连出处都寻不到着落。 这要是个化学公式多好,她顺手就给解决掉。 见眼前两位一一说完,羽涅知晓自己得回点话,不能像个榆木疙瘩似的发愣,给赵华晏丢脸。 她端庄着,含笑开口:“华姝姐姐的名字当真雅致,比我的名字要风雅许多。” 夸赞完,她不忘来一番客套之词:“说来也奇,今日虽初见两位姊妹,却觉着与二位姊妹之前像是见过一样,愈发亲切。” “谁说不是呢,妹妹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赵华姝回道:“可见即便我们姊妹自幼各处一方,这血脉里的亲近,却是怎么也割不断的。” “就是就是……”华若跟着说:“怎么说,我们都是父皇的孩子,互相亲切,都是应该的。” 宋蔼侍立在一旁,待几位公主语毕,方才上前半步,福身道:“日头渐毒了,三位殿下久站劳神。不如移步轩中叙话,奴婢遣人重新布些冰酪跟酥山等吃食过来,殿下们边吃边聊,最是消暑。” “这大热天的,轩中闷得慌,不如去水边来得痛快。”华若跟在自己家中一样:“适才我进来打眼瞧见那池上水榭,话说水退池上热,风生松下凉。” 她看向羽涅、赵华姝二人:“两位姐姐,我们不如让下人们把冰酪酥山都挪到水榭去,咱们对着满池荷花说话,岂不比闷在屋里强?” 羽涅在轩中待得也闷得慌,她应了赵华若的提议,一旁的赵华姝对此没有异议。 赵华若见她俩都同意,欢快挽上二人手臂,朝池边去了。 * 过了小桥,三人进了水榭,相继围着圆桌落座。宋蔼与翠微二人将挪过来的酥山冰酪一一摆好,退到角落处,静待吩咐。 羽涅执一把素纱团扇,赵华姝捏着湘妃竹骨扇,两人慢慢扇着。 赵华若一心都在碗中的吃食上,银匙在冰酪里搅了两下,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她边吃着,眼神不由往另外两人身上瞟,听着她俩说话。 提起昨天城门接驾之事,赵华姝面上显得有些不过意,说道:“昨日原该亲迎妹妹归都的,偏生我身体倍感不适,累得华若也留在宫中照料。因而我和她都没能去城门外,欢迎妹妹回来。此时说起来,我这个当姐姐的,甚是惭愧。” 事出有因,羽涅对此并不在意,从她性格上而言,即便没有原因,她同样不会因此,心中就对她二人有何看法。 她不以为意回:“姐姐无须介怀,姐姐又不是故意不去,既是身子不爽利,自然该好生将养。况且,姐姐今日不是就来看我这个妹妹了。” 她特意强调:“今日这般炎暑天气,姐姐还特地过来瞧我,这份心意,比任何东西都重。” 听她这样回答,赵华姝垂下眉睫,摇扇子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 她压下心中愧疚,却仍说了句:“到底是我不对。” 这话里藏着两层意思,在场人唯有赵华若听懂了。 她似乎很着急似的插话进来,替赵华姝宽心:“华晏姐姐已原谅咱们,华姝姐姐要是再这样说,要让华晏姐姐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赵华姝没有立即抬眸,依旧垂着双眸,只是点了点头。 见她这样像是无法释怀的样子,羽涅心中只叹,眼前人真是一个心思细腻之人。只有心思细腻的人,才会对这样的事反复咀嚼,久久不能释怀。 怕她仍旧过意不去,羽涅继续道: “华若说得对,姐姐无须自责,这到底不是你的错,生病这样的事,谁又能未卜先知。此事怪不得你,若真要论个对错,倒不如说是老天故意捉弄人,给咱们排了这样一出戏,好在重头戏是在今天上演,你我又没错过。” 她一番劝慰,赵华姝终于抬眸,秋水般的眸子泛起微光。 凝睇她片刻,赵华姝别开视线轻叹:“华晏妹妹心思温恭直谅,我这个当姐姐的……真是不如你。但到底是我不对在先。” 第72章 羽涅笑得莞尔:“咱们才见面,姐姐为何要一直道歉?” 此话一出,赵华若跟赵华姝二人,心中皆是一震。 不如赵华若随机应变得快,赵华姝愣神之际,前者已想出了由头。 她凑近羽涅,笑着打哈哈:“这不是咱们华姝姐姐为人太过柔软,她这个人啊,平日里最重礼数规矩,但凡有一星半点不妥帖,就总觉着自己没做好事,心生愧疚。” 此话说得滴水不漏,羽涅没发觉任何不对。 她会意,顺着话头接道:“姐姐真是生的一颗玲珑心。”她转而,目光投向赵华姝:“姐姐若再这样苛求自己,叫我这样没心没肺的越发惭愧了。” 赵华若也跟着一起,劝眼前人不要再苛责自己。 二人对视间,赵华姝明白她的意思,最终颔首。 今日来泓峥馆之前,作为妹妹的赵华若再三叮嘱她,千万不要因为那件事,在羽涅面前表现得惭愧无地,左右人都是为了自己。 她只是不想被天子嫁往塞外,成为一个政治筹码,跟牺牲品。 可她……从未想害其他人。 但和亲之事,事关重大,总要有人顶上来。 宫中嫡系一脉能嫁的公主,独独她们三个。 羯族使臣倨傲,非天子近支不娶,旁支宗女连被考虑的资格都没有。 起初,皇帝属意静和公主赵华姝。 谁知诏书才下不到两日,身为和亲公主的赵华姝突发恶疾,咳血不止。太医诊后称其肝郁血热,短时间内,恐难以彻底治愈。皇帝担心她在路上出事,只得撤了谕令,毕竟嫁一个病弱公主过去,反倒像存心折辱羯族。 唯一剩下的赵华若,其母族势大。皇帝连诏令都未下,次日朝会,位列三公的司徒以“先帝幼女不宜远嫁”上谏。提议皇帝,另选他人。 说是提议,其中威胁更多。 一下瞬间陷入无人可选的地步,和亲事关重大,天子整夜难眠。 天子能想起数年无人过问的赵华晏,宗正寺功不可没,拟定和亲人选,本就是宗正寺主导,皇帝拥有最终决定权。 宗正寺卿某日从御马监那里出来后,终于有了新的公主人选,并上呈于皇帝。 皇帝原本看不上赵华晏出身,可他无人再选,只能抬高赵华晏待遇,最终下诏,封顺和赵华晏为顺和公主,和亲羯族。 这连环因果,仿佛蝶翼振翅以致烈风千里,赵华晏最终成了“最佳”人选。 她无权无势,无人可依,她是这场博弈里,最好的祭品。 赵华姝虽逃脱了被嫁往苦寒之地的命运,但对被牵连到赵华晏,她仍觉心神不安。 今日来不过是简单拜谒,她与华若并未久坐。 离开之时,她从手腕退下原是一对的翡翠七宝琉璃镯子。 本是成对的物件,此刻却将其中一只递向羽涅,言道:“初次相见,总该送妹妹些体己东西才是。” 她顺势牵过羽涅的手,将冰凉温润的玉镯放在她手心:“这原是母亲所赐,今日赠给妹妹,权当是我的一点补偿。” 羽涅连忙缩手推辞:“这可使不得。姐姐来时已带了许多物件,我怎好再收这样贵重的东西?” 赵华姝态度难得执拗,硬给她戴上:“妹妹莫要推辞,再推辞,便是因为昨日之事怪罪于我。” 羽涅见她态度坚决,知道再推辞反倒显得生分,只得依言收下,郑重道了谢。 三人约了改日再相聚后,她目送着华若、华姝二人马车走远。 迎着日光,她瞧着腕间的镯子,心中一暖,顿时想到了远在怀远的琅羲跟阿悔。 她暗暗想,赵华晏能有这样贴心的姊妹,实在是件幸事。 就像她能遇到琅羲他们一样幸运。 这么说来,如今成了“赵华晏”的自己,岂不是拥有了双份幸运?前能得遇琅羲阿悔众人,后又能碰上眼前这些真诚待她的人。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轻笑起来。 翠微的声音从旁传来:“殿下在笑甚么?” 羽涅放下手腕,一时忘乎所以,背着手往里走,音调无比轻快:“笑我大约是这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第61章 太迟了些 按制行这拜谒之礼,从昨天华姝她们离开开始,泓峥馆更多是门庭冷落。 四品以下官员无资格登门,饶是如此,除却桓恂等与赵华姝一行人,馆中统共也只来了三四拨人。 从三品的官员来得零零散散,四品官更是只一两个露过面。至于那些紫袍玉带的朝廷重臣,士族亲王,一个人影也不曾见着。 不过这里面,有几个二品以上的大员,及个别宗亲,递了告病的帖子,贺礼却一份不落地送来。 羽涅知朝中风云诡谲,但不知其已经暗流汹涌到何种地步。 自从新帝听从士族的话,取消策试,将寒门上升的通道在此掐断。 而今朝堂上势力泾渭分明,首先是跟天子站在同一条战线的保皇派,多是新帝潜邸旧臣、新兴外戚,以及寒门士子。这几类人中,除了军户出身的严岳,其余皆依附皇权,主张“乾纲独断”,誓要将世家势力连根拔起。 其次是想要继续祖上荣光,与天子共分天下的门阀士族,这些簪缨世族掌控着六成以上的州郡官职,这也是朝政多年被他们掌控在手中的原因。 可见先帝在位时,能将“策试”对士族不利的政策颁布下去,进行了何等政治博弈和权谋手段。 最后自然是观望龙虎争斗的中立派,这些多是地方豪强与没落宗室。他们既不敢违逆皇权,又忌惮世家势力,终日如履薄冰,属于谁都不敢得罪。 虽不知朝中明争暗斗到哪一步,羽涅隐隐约约能觉察到,这几位递了礼的,远比那些不来的人,更在意皇帝的想法。 没人来,她也没落个清静。 缘由赵华晏自幼长在国寺,无人教她,言行举止虽也有些公主仪态,但与宫中贵女仍差了不少。如今既要担起和亲重任,自然少不得一番严苛调教。 为了不丢皇家颜面,使她更像一个合格的公主。宋蔼领着几位女官,从早到晚督导着她,教她学习皇室礼仪,从日常举止、言行、姿态,乃至对羯族宗教敬拜礼节,无一不是反复锤炼。 要比翠微在回建安路上教她的,繁杂太多。 单是学习步态,她就学了半天。就是这样也算教得慢的,碍于她肩膀上的箭伤,宋蔼她们手上还是留情不少。 她不知顾相执怎么跟近身伺候她的人说的,反正人人对她的伤都毫无惊讶,也未曾禀告宫中,一天三次药膏抹着,倒是恢复不少。 宋蔼告诉她,用了这药膏,日后也不会留疤。 宋蔼她们是留情,但一天下来,夜深人静瘫在榻上时,她两条腿仍然酸胀得连翻身都扯着小腿肚子疼。 泓峥馆守卫森严,里面外面要处都是御马监的白直卫在执勤。 到了深夜,更有披甲执戟的身影在廊庑间来回巡视,她屏着气在寝殿窥伺许久,想摸一个合适的时间点,将白直卫的巡逻时间点摸透了,寻个空当溜出去,去机衡府一趟。 她望着屋外来来往往的巡逻人员,忍不住在心里把顾相执骂了几百遍。 嘴里念叨着:“好个没良心的顾相执,你倒好,袖子一甩优哉游哉回家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铜墙铁壁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得绞尽脑汁给自己寻条活路……” 她絮絮叨叨着发泄着心中郁气,没有在殿中守夜的翠微揉着朦胧的睡眼,走到她身后,出声道;“公主,这深更半夜的,您不歇息,站在这儿瞧什么呢?” 翠微突如其来出声,吓了她一跳,回身拍着胸口道:“我以为是谁,翠微…你吓死我了。” 翠微见状慌忙欠身,声音里带着歉疚:“奴婢该死,惊扰了公主,公主恕罪。” 羽涅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没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言语暂落,她重新透过门缝,望了眼巡逻的士兵,随后走到殿中的案前坐下。 翠微瞧着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惆怅,分明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正欲开口探问,却见她从案几上取了两只茶杯,提起茶壶倒了两杯清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 翠微一怔,接下茶水。 见她如此模样,羽涅笑着安抚她:“翠微,往后只有你我二人时,不必再把我当作甚么公主。我本就不是真的顺和公主,你我之间,并无高低之分,我们是平等的。” “平等……”翠微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心中正琢磨着其中意味。 羽涅话锋一转,语气郑重了几分:“翠微,你我既已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有件事,我确实该告诉你。” 难得她露出这样认真的神色,翠微跟着正色起来:“奴婢先前便说过,从今往后,殿下是奴婢真正的主子。您有任何吩咐,尽管直言便是。” 有了她这话,羽涅暖心不少。 第73章 她端起茶杯抿了口清茶,接着缓缓将自己与子竞相识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对翠微讲了一遍。 多以一个人知道她真实身份,在其他人看来就多一分危险。 翠微亦然。她虽从未听过关于桓恂的一切,先前又久在朔阳国寺,对朝堂之事不甚了了,但听着听着,眉宇间还是不由自主地拢起一层忧色,心底那股隐隐的不安,随着羽涅的叙述渐渐变得重起来。 羽涅道:“子竞是个好人,我倒是不害怕他出卖我。” 翠微忧心开口:“殿下这么相信桓大人,我们要不要将此事禀告于顾少监。” “告诉他干嘛。”给顾相执说她跟子竞的关系,她压根没想过这样的事:“你不是跟我说,御马监的人都心黑,他为了安全起见,要是想杀人灭口怎么办,我可不放心他。” 她对顾相执没有一点信任可言,她对他,此时恐怕只有讨厌二字。 被她这么一提醒,翠微顿然觉悟,觉得自己有些病急乱投医。 羽涅抱着双膝坐在垫子上:“他在回来的路上不是说,只要进了建安,后面发生的事,全跟他没有关系,我们找他,不是自取其辱。” “算了……”她胡乱一摆手:“咱们不说他了,提起他就烦。还是说说子竞的事。”她将自己想私下与子竞会面的打算细细说与翠微听,末了,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期盼:“除了你,子竞是我在这建安城里唯一相熟且信得过的人,或许他真能想出些法子来。” 翠微眉头蹙紧,语气里满是忧虑:“可和亲乃是陛下钦定的国策,关乎邦交大局,岂是轻易能更改的?即便那位桓大人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怎能撼动陛下的圣心,扭转这已成定局的决策?” 羽涅叹了口气,她当下也没更好的人来商量对策,她的化学技能,此时都显得有些无用武之地。 离开观门时,她身上带的那些瓶瓶罐罐,除了已用完的,其余全都放在靖远寺庙。 如今想凭着那点化学门道做点障眼法,连最基本的材料都凑不齐。 更别提练,她走哪儿都有人跟着,白日里,更是忙得连空闲时间都无。 她缄默片刻,回翠微道:“可我除了子竞,一时想不到谁还能给我提议。” 这已经不是她一个人,就能摆平的事。皇都不是其他任何州郡,各种势力盘根交错不说,稍微走错一步,很有可能坠入深渊。 与其自己乱摸索,不如找个相识的人,从而规避一些基础风险。 她虽这样跟翠微说。其实这建安城里,她还认识一个徐景仰。但寒门士子在朝堂生存本就艰难,他好不容易在建安站稳脚跟,她也不好意思上门打扰。 这也就是琅羲、阿悔他们不在身边。要是他们在,无论面对的是谁,哪怕流浪一生,被朝廷通缉。他们也会义无反顾,带她打出这皇都去。 翠微听了她说的,子竞力排众议,问斩何仁之、赵书淮一事,内心原本潜藏的担忧,瞬间少了许多:“听公主说起来,那桓大人当真是一个至情至信的好官。难怪公主如此信任他。” 旋即,翠微接着说:“公主这么信任桓大人,找他倒也不足为奇。可机衡府泓峥馆,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晚上去哪怕离开了馆中,难保不会在路上被巡逻的军队发现。” 羽涅垂眸沉思。翠微的担忧,确实并非多余。 北邺的宵禁向来严苛,一过子时,便严禁任何人在街上逗留游走,除非持有特制的通行令牌。 这令牌,她心里清楚,绝非一时半会儿能弄到的。念头刚起,又被她自己压了下去。 约莫过了半盏茶光景,羽涅眼中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终于寻到了头绪。 她抬眸看向翠微,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我如今被看得紧,出去不易。但你尚能自由行动,不如我们寻个妥当的由头,由你悄悄递封信给他,把我想说的话都传到,再看看他那边有没有甚么应对之策?” 翠微细细一想,觉着此方法,不失为一个好办法,点头应道:“这法子倒是稳妥,奴婢认为可以一试。” 二人当下商定下来。明日萧成衍会来带她去永兴国寺,没有合适的时间。这事暂且搁置不得,她们打算后天再动手。 谁知她二人话音刚落,一抹玄色身影骤然自层层叠叠的帷幔后,缓步走出。 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传了过来,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后天…小道长不觉得,未免太迟了些?” 第62章 相信我么 “子竞!” 只是看到那道修长的身影,羽涅欣喜提裙站起,眉眼间都是雀跃,姣好的面容透着显而易见的怡愉。 桓恂一身夜行衣在昏暗的寝殿中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不是刻意寻找,根本难以察觉他人究竟在哪儿。 殿中的灯,早在羽涅先前下床窥探白直卫行踪时,就已顺手将嵌在抱柱里的两盏灯吹灭。 也算“歪打正着”,她一番举动,倒也是帮了大忙,屋内的人影不会被外面巡逻的卫兵发现。 她快步来到他跟前:“你怎来了,你是如何进来的?” 他扯下蒙面巾,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她朦胧的轮廓:“飞檐走壁,翻墙越瓦,就这么来了。”他说得轻巧,音调微扬,特意压低了嗓音。 她哪儿能不知,要躲过里三层外三层的白直卫,不是易事。 “我方才跟翠微说,想抽空去找你,没想到你这就来了。”她登时有种顺风顺水,再添助力之感。不免为一个好兆头。 “我都听见了。” “听见了。”她向前半步,皎洁的月光洒进窗户,映照着她坦荡的眉眼:“那你一定也听见我说,你是我在建安城里最熟悉、最信任的人了?” 这话若叫旁人听去难免觉得暧昧,于她却是再自然不过的真挚之言。没有羞涩,也无须要隐瞒,更没有不可告人的地方。 她与翠微整个说话过程,他藏在帷幔后时,已尽数收入耳中。 月光如水,将她的眼眸映得莹润生辉,宛如被清泉洗涤过的夜明珠。 盯着这双不掺假的双眸,桓恂没有流露出其他情绪,骨节不可察地摩挲了下腰间的短刃。 “听见了。”他声线平稳得不带波澜:“所以…我这不就来了。” “说说吧……”他单刀直入问她:“我离开怀远后,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如何摇身一变成了顺和公主?” 敢在天子眼皮底下行这“狸猫换太子”的勾当,这样足以诛灭九族的大罪。凭借他对她在怀远时的了解,以她惜命如金的性子,断不可能有此胆量。 十有八九,这件事背后,必定另有其人在操控一切。 见二人有要事相商,翠微察言观色,对着羽涅道:“公主,奴婢去门口守着,防止有人前来,打扰您和桓大人叙旧。” 羽涅微微颔首:“嗯,辛苦你了翠微,去吧。” 待翠微的脚步声远去,殿内一时静谧。 她抬眸看他,两人这般隔着几步站着说话,总觉不方便。 她抬手示意:“坐下说吧。” 桓恂没有多言,跟着她坐在案前。 见她准备提壶倒茶,他止住她的动作,从她手中接过茶壶:“我来吧。” 羽涅正想说“你是客人”,茶壶却已被他自然而然接了过去。 她唇角微抿,垂眸露出不加掩饰的笑意。 他低眉斟茶,水声轻响间,茶香氤氲。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眸,嗓音低沉:“小道长,笑什么?” “没甚么。”她托腮望着他,眼中笑意未减:“只是想起,无论是在怀远,还是在这儿。子竞虽身居高位,却从不喜欢假手于人,倒茶这等小事,也要亲力亲为。” 分别给两个空茶杯添满茶,他端起茶,似是在玩笑一般回:“而今小道长贵为公主,我一介臣子,怎能让公主为我斟茶。” “甚么公主不公主的,我在子竞面前,只是容羽涅。”她尾音带着几分娇俏,浑然不觉这样的言语有多亲昵。 他垂眸饮茶,面上看不出情绪。 月光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朦胧的界限,他的目光从杯沿上方扫过她含笑的眉眼,又很快收回。 未发现他暗地里的探究,她扯了几句闲话后,言归正传:“子竞不是问我,如何摇身一变成了公主。说来我真是有苦难言……” 说着,她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从她原本计划前往陇道,途中却意外遇上了赵华晏与聂兰亭。她如何知道二人身份,又如何巧设计谋助他们脱身,桩桩件件都讲得清晰分明。 就连买硝石的事,她也未曾隐瞒,只是在提及真实用途时,却转了个弯,只说是为了炼丹所需。 道士用硝石炼丹,这在当下是非常普遍的事。桓恂对此未多加怀疑。 “那御马监的顾相执,明明有其他方法,可以将自己从这件事中摘出来,不知为何,他反而用了最危险的方法,让我来顶替华晏的位置。纵然他说,这样可以保全其他人性命……” 第74章 她向他吐露出自己先前的猜测:“但我觉得,此人其实另有其他目的。” 桓恂静听着她说话,茶盏落在案几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顾相执……她的回答,仿佛千斤落石,砸实了他心中盘旋已久的推测。 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背后必然有人在暗中操盘,他思索的并没有错。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这只幕后黑手,会是御马监的人。 说起顾相执,桓恂其实并不熟稔。二人不过是在宫墙之内有过寥寥数面之缘。 一个二十出头的宦官,能在御马监身居少监之位,成为天子眼前炙手可热的红人,其手段与城府,定然不容小觑。 羽涅凝声道:“和亲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算算时日已没多少,我不能在这里耗着,必须想办法逃出去。” 她望他,眼底的光亮如淬火的焰石,字字都带着不容动摇的决绝:“我绝不会留在这里。” 人在绝境中迸发出的求生欲,能从眼睛里溢出来。这是他看过太多双濒死的眼睛后,刻进脑海里的认知。 而此刻,她的眼睛里,正明明白白地燃烧着这样的火焰。 不过在他看来,不一定人有这样的表现,山林里的野兽同样也是。 现在她,有点像甚么呢,像……花豹,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的那只花豹。 漂亮,但有时也是危险的。 “你说得没错,御马监的人,当然不会有这样的好心肠。”他摩挲着杯沿,一圈又一圈,她悄然留意到,这似乎是他惯有的小动作。 “顾相执……”他顿了顿,语气笃定:“他背后藏着的,毫无疑问,定然是个不小的秘密。” 她追问:“子竞能查到吗?” 似乎意识到自己这样说,有些给人添麻烦,她又补充道:“算了…还是我自己查吧,这样太给你添麻烦。本来我找你,也是想着,让你出个主意,其余的,我来施行即可。” 似乎是在笑她的天真,他声调透着不太容易察觉的揶揄:“建安不是怀远,赵华晏是天子亲选的棋子,她这趟和亲,关乎的是天子的千秋大计。道长可知,暗地里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接连反问:“你说要自己施行…道长打算如何施行?是用那遇水即燃的水燃散,还是能暗夜追凶的夜萤粉,或是你耗费许久才调制出的酒精?” 她被问得怔住。 这些被他轻描淡写报出的名目,都是她压箱底的手段。她原本还想着,找他暗地里借点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但听他这么说,她顿时觉得,即便有这些东西在手,也不一定能逃脱追捕她的人。 “如何施行……”她嗫嚅着,不禁陷入迷茫之中:“我也不知道,光是这泓峥馆,我目前都找不到机会出去,要怎么躲避羽林军追捕,我……” 待她话音未落,他忽然倾身向前,月色清辉,在他漆黑的眼睫投下暗沉沉的阴影。 他目光锁住她:“你,相信我么?” 她迎着他的视线,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唯有一种近乎坦荡的邀请,仿佛他已经准备好一切,只等她给出一个确切回答,他就能带她,逃出这看不见生机的锦绣地狱。 凝视着他的双眼,她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冲动。赌,就有生机,不赌,就只剩下死路。 二者选其一,她要生。 “我……”下定了决心,说出心中答案便没那么难,她嫣然笑道:“我当然相信子竞。” 她接着说:“但我唯一想跟子竞说的是,无论你用什么法子,倘若事情败露,务必只牵扯到我一人就好,万万不要波及旁人,包括你在内。” 对于这样的回答,桓恂并不意外。 这份不意外,并非源于对她的了解,而是因为他深知,心性不够坚硬的人,往往最擅长牺牲自己,来保全他人。 他对这样的牺牲,不会给出轻蔑的评价。他只是问:“你的命,对你而言不重要么?” 闻言,羽涅垂眸望着案上的茶杯,轻笑着回他:“因为我这人性格懦弱嘛,我看不了其他人因我而失去性命,这样的大恩大德,我欠不起,更受不住。而且,我也没办法看着我在意的人,为我去死。与其落得那样的境地,不如祸及我一人。” 听她这番话,他敛了敛眸。 半晌过后,他才抬眼看向她,声音低沉,戏谑的神情下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我不会让你死。” 许是他此刻神色太过诚挚,眼底的坚定几乎要溢出来,让她一时辨不出这话的真假。 这一刻,她的心跳忽然失了序,旋即不受控制加速振荡起来。 “子……” 她话未说到一半,翠微慌慌张张从门口跑了过来:“公主……有人来了……” 第63章 乳名 生怕被人察觉,羽涅起身,忙看向一旁的桓恂,低声道:“估摸是半夜换值的人到了,子竞你快些先走。” 该问的已然问清,桓恂朝外瞥了一眼,眼见有一人影走进。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嘱咐道:“明日你与萧成衍在永兴寺一约,我会去。其余的事,到时候再细说。” 她会意,点了点头。 殿后那一扇朱红双交四椀菱花后窗被他利落推开,舒爽的夜风吹乱了她的鬓发。 离开时,他回眸朝她望了一眼,随即转身离开。 羽涅立在铺着飞鸟携花织金提花的软榻旁,目送他的身影翻出窗去,转瞬被浓重的夜色吞没。 演戏要做全套,桓恂一走后,她紧接着掀开背子躺下,背对着门外。 翠微连忙将层层帷幔拉好。 两人刚做好一切,换值的人已轻手轻脚推门进来。 翠微悄悄望了榻上的人一眼,与前来的宫女交换了班,不能再耽误地离开。 躺在榻上的羽涅,听见门关后,一阵脚步声微动,在榻前稍顿,似是窥探。 她呼吸绵长地装睡,片刻后,身后的宫女替她掖了掖被角,悄声退去。 * 要学的礼仪林林总总,多得数不清。羽涅在卯时初刻被准时唤醒,一番繁复至极的装扮下来,直到用完早膳,她整个人才算真正醒透。 今日迎来了个好天气,挂在天角多日的太阳终于隐去了身影,炎热褪去,变得凉爽起来。 昨日学的走路仪态,经了前半日的反复练习,她总算做得有模有样。 论进度,她分明比其他人慢了不少,宋蔼却难得不吝夸赞,说她悟性极高,胜过从前她教过的所有人。 羽涅听了心中美滋滋。 跟在宋蔼身边的人悄悄告诉她,宋蔼向来不太会说这样的话,为人更是严苛。她能这样说,证明对她很是满意。 自己有几斤几两,羽涅心中还是透亮,宋蔼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一点没有溜须拍马的意思。 她这样说,只是因为,她心中就是这么想。 这样纯粹的夸赞,反倒让她更觉珍贵。 午后萧成衍要来馆中接她,午膳过后,宋蔼将余下的礼仪课业暂且往后推了推,特意让她好生歇着,说这样跟萧成衍同去永兴寺时才能更有精神。 羽涅蜷在软垫里,鼻尖萦绕着梨花的清香气息,半点睡意也无。 她心中暗自思忖,子竞会如何破这个局。 他终究不过一介臣子,又非身居高位。若换作他那位顶头上司桓恂,说不定还有几分希望,毕竟那人敢冲破一切伦理纲常,手里又握着重兵。 在这各方势力相互倾轧、局势焦灼的王朝,连皇帝都得仰仗手握兵权的臣子。 思绪流转间,她看向一旁正剥着葡萄的翠微,开口问道:“这太子少傅兼中书侍郎,到底是多大的官?” 翠微未受过宫中管教。小时候为了不被家里卖去做童养媳,她千里迢迢一路颠簸,混在船上去了朔阳。朔阳有她一个同乡在,那人在朔阳县府做个小官,算是沾点熟络。 寻到那人时,她把自己采连翘攒下的私房钱全拿出来,托对方给寻个活计,彼时她不过刚满八岁。 那熟人收了钱,倒没白占这份钱。恰逢国寺要选小婢女,于是把她荐了去。一群孩子里,年幼的赵华晏挑中了她,翠微这才得以在寺庙里安下身来,一留便是这些年。 故而论起朝廷的官位品级,翠微原也是门外汉,只给羽涅说,能给太子讲书传艺的,定然是非常大的官,毕竟教的那可是将来的国本。 羽涅寻思了一番,最终也在心中下了定论,嗯,绝对是个好大的官。 至于究竟有多大,她跟翠微二人都说不出来个一二三四五六。 翠微问道:“公主何故问起官职的事?” 羽涅回了句好奇,便再没了下文。 她此刻心里想得更多的是,这和亲之事,绝不能全指望子竞在背后单打独斗。自己总得琢磨琢磨,即便行动处处受限,到底能帮上些什么。 第75章 一直枯坐着等人来救,从来不是她的性子。 正待她二人说着话,外头宋蔼进来禀告道:“殿下,萧王殿下在门口候着您。” 羽涅从榻上坐起,说道:“知道了宋居令,我这就出去。” 说罢,翠微伺候她换了件藕粉纱衣襦裙,质地轻薄,行动间毫无累赘之感,适合游玩所穿。 来到馆外时,萧成衍带着随身侍从,以及赵云抟,正停在台阶下。 常被太皇太后念叨“坐没个正形,站没个站样”的萧成衍,本就生得一副长身玉立的好骨架。此刻他斜斜倚在门口的石狮子上,半边肩膀松垮垮地抵着狮首,手指随意甩动着腰间的玉佩,倒是不失潇洒,半点不显粗鄙。 听得动静回头,眉间风流笑意豁然,三两步纵跃到她跟前,恰似春日里拂过繁花的一阵风,带着说不出的肆意劲儿。 “萋萋……”他兴奋叫她:“今日天气凉爽,我本带了用冰片制成的香囊。” 听到他这么称呼自己,羽涅压根没想到,面上愣住几秒。 话音未落,他将一个翠绿收口,两边坠着流苏的香囊跟变戏法似的递到她面前:“这里头的冰片,是徐州龙脑树树脂蒸馏提炼的精油,比别处的都好。我原想着萋萋带着这个,一能提神醒脑,二能祛除热气,一举两得。” “不承想,今日那太阳公罢工,我手中的东西,倒是显得无用了。”他语气满是失落,垂眸望着手中香囊,幽幽叹了口气。 羽涅顺着他的视线,落在那小巧秀气的香囊之上。想到这是面前人满怀好意准备的礼物,她不愿叫这份心意落空,伤了人心。 于是稍稍思索了一会儿,先从他手里接过那枚香囊,而后抬眼看向他,轻声说道:“太阳公只是今日偷懒歇息,往后的日子里,它又不是不会再出来。表兄用心准备好的东西,怎能说是无用功。” 见她收下了自己的香囊,萧成衍俊朗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意,眼尾弧度染上几分雀跃,语气里满是轻快:“萋萋说的是。说到底,只要这香囊能入萋萋的眼,能得你喜欢,便比什么都好。” 不过这才是第二回正式见面,羽涅心里忍不住暗自念叨,这位广宁王未免也太过热情了些,方才那番话听着,跟喜欢上了她似的。 但她转念又想,或许这便是人家的待客之道也未可知,说不定是自己心思太过多疑,反倒显得狭隘了些。 这样想着,她娇俏的面容上微微荡漾开笑意,记起适才他脱口叫出自己乳名,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望着他问道:“表兄方才唤我‘萋萋’……这个名字,表兄是从何处知晓的?” 萧成衍并未有半分隐瞒,原原本本将自己在宗正寺“偶然”瞥见她的玉牒,上面记载有她的乳名一事,一字不落道了出来。 她回想起来,前两天刚回到建安那会儿,宗正寺的人确实在当天就找上门来,仔细询问过她这些琐碎的事情,说是为了补全玉牒上关于她的记载,让档案更为详尽。 那时她心里太过紧张,脑子一热,毫无保留把自己的乳名报了上去。 得知他是从宗正寺知道的自己乳名,羽涅心中放松了些。自己到底不是真公主,稍微有些风声响动,都会弄得她战战兢兢不已。 听完他的解释,她心中刚刚紧绷的那根弦悄然松缓,胸口压着的大石头也随之落下。 她朝周遭不着痕迹环视一圈,目光掠过在场每一个人,没能捕捉到子竞的身影。 一旁的翠微将她这细微的举动瞧得真切,自然明白她在找谁,随即装作是随口多问了一句:“今日过来的,就只有广宁王殿下与十王爷么?说起来,前日来的临川公主,同样特意提过要去永兴寺进香,婢子原以为诸位主子会约着一道来,也好路上有个伴儿,没成想……临川公主没有跟着一道来。” “华若也想去永兴寺?”萧成衍虽这么问,但没等羽涅等人回答,自顾自道:“那丫头主意多,兴许也就是随口一说,她要是想跟我们一道去,眼下恐怕到得比我跟云抟还早。” 同长在宫中,萧成衍跟赵华若等人很熟络,可以谈得上青梅竹马,年纪互相也差不多。 这些并不是羽涅在意的事,正待她想着桓恂怎么没来时,就听见眼前人接着道:“原本桓兄也要跟着一道来的,谁知我去他府中时,管事儿的告诉我,他被陛下叫进宫中去了,因而只剩下我跟云抟二人。” 说罢,他瞅了瞅天色,继而回眸接着望向她,语气轻快道: “看这样子,萋萋应当是都准备妥当了,那我们这就启程吧。永兴寺占地极广,殿宇错落不说,庙里还藏着前朝大书法家林维之亲笔书写的《心经》碑刻,后院那几株千年古柏枝繁叶茂,其中还立着几座春秋时期的经幢,石身上得梵文依稀可辨,这些都颇有看头。若真要一处处细细逛完,怕是得耗上大半个时辰。” 闻言子竞去了宫中,羽涅心底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空落。 她看起来欣喜不减,回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快些启程罢。” 第64章 不过几天而已 永兴寺与泓峥馆之间隔着不短的路程。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车窗外不时有流动的摊贩挑着胆子吆喝走过。 羽涅支着肘靠在车窗边,听萧成衍说了一路。 她没有觉得厌烦,在她看来,萧成衍话是密了些,心肠却热得很。这一路喋喋不休,是为了给她细不容发介绍建安城的种种。 马车每过一处街巷,他会撩起帷幔仔细给她讲,哪里的酒糟团子好吃,哪个戏班子唱得最有味道,以及要去重月楼抄哪条街最快。 在他细致解说下,她对原本陌生不已的建安城,多多少少都了解了些。 车轮拐过街巷,人影越来越稀少,软红十丈的热闹的声,渐渐也被一片寂静取代。 景色更加风光旖旎,诗情画意,不消片刻,永兴寺的匾额已在薄薄的帷幔后若隐若现。 羽涅掀起纱幔,望向窗外。 萧成衍将手中的扇子插在颈后:“萋萋……到了。” 他先行一步下车,看起来顺手似的替她放好踏凳。 赵云抟见他竟还要伸手去扶,眉头一蹙,扯住身旁人的衣袖,将他半拽半拉到马车尾部。 阴影落在两人脸上,他压着声调,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喂,你搞甚么?忘了自己是广宁王了?” 萧成衍要多不在意就有多不在意,赵云抟大惊小怪的模样,在他看来一整个没有必要。 “我这广宁王的身份,与扶萋萋一下又不冲突,云抟你何必一惊一乍。” “嘁……”赵云抟短嗤了声,他这一路可是正儿八经眼睛都没眨的看见了。在赵华晏跟前的萧成衍,殷勤地让他陌生。 他余光扫过从车上下来的倩影,压低声音:“反正我提醒你一句,顺和现在是羯族首领未过门的妻子,她有婚约在身。你可别一时昏了头,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 赵云抟实在也不愿朝这一方面想,但自从那日拜谒回去,萧成衍半夜竟然敲开他家宅门,要拉他一块儿去宗正寺,看赵华晏的玉牒。 今儿去泓峥馆的路上,他嘴里也在念叨着她。他横看竖看,怎么看都觉得哪里不正常。萧成衍甚么美人没见过,但他从未这样反常过。 萧成衍又不蠢笨,听得出自己这位好兄弟话中意思。 他一时竟觉得赵云抟杞人忧天,安抚道:“我与萋萋统共才见了两面,能生出甚么念头来……” 他一把搂上赵云抟肩头:“我不过是念着,萋萋总归是我们的妹妹,多照拂些罢了。你呀,可别想歪了。” 赵云抟满面狐疑瞅了瞅跟前的人,没再说话。 瞥见羽涅已从车上下来,萧成衍抬手在赵云抟肩上轻拍两下,转身朝她迎了过去。 一行人走到寺庙门前时,早有位圆脸和尚候在那里。 和尚颔下白胡须垂得老长,身后还跟着几位眼睛炯炯有神的年轻弟子。 见他们走近,方丈眉眼间堆着温和的笑意,躬身行礼。 羽涅等人合十还礼。萧成衍上前一步,他一看就与这永兴寺的和尚十分熟络。 他向方丈说明了羽涅身份,方丈眼中笑意不减,再次颔首致意。 众人互相见礼,一番寒暄结束。 几句闲谈中,羽涅得知对方的法号为——慧然。 片刻后,慧然方丈抬手示意,引着他们一行人往香火缭绕的大殿走去。 走着走着不知怎的,羽涅到了方丈与萧成衍中间。 快到大殿时,羽涅瞧见殿前还有几个随从的身影,看出行装扮,应是某位贵族人跟前的。 她心中生出几分好奇,抬眼问道:“慧然方丈,今日除了我们,庙里还有别的香客来礼佛吗?” 慧然方丈合十作答,语气里带着出家人特有的沉稳平和,眉眼间透着慈蔼:“回公主的话,今日王司徒与好友也在此间礼佛,眼下已移步后院歇息去了。” 第76章 “王司徒?”羽涅对这个名号十分不熟。 萧成衍在旁温声解释:“这位王司徒是朝中文官之首,身兼录尚书事与司徒之职,他的嫡女正是如今的中宫皇后,家族可谓显赫。” 羽涅点了点头,似懂非懂的模样。 朝中官职体系复杂,某种程度上,她其实算是个“史盲”,听不懂情有可原。 只不过她听琅羲说起过,这录尚书事跟丞相、宰相这样的官位差不多接近一个性质。 同等兑换一下,她觉得这王司徒是个顶天的大人物了。 一般见到这样的大人物,她都是秉持能离多远就有多远的想法。 闲话间,方丈已引着众人走到大殿丹墀之下。朱漆殿门敞开着,里头檀香缭绕,一丈高的佛像前的烛灯灯火通明。 慧然方丈请众人在香炉前驻足,羽涅接过僧人递来的三炷香。 她捏着香脚在烛火上引燃,待火苗舔上香头,又晃了晃让火星熄灭,只留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烧香这活儿她最熟悉,不用人指引,她兀自跪在蒲团上,双手将香举至眉心,躬身三次。 见她拜完,僧人接过她手里的檀香,插入香炉。 另一僧人捧着红漆抽签筒走上前来,递到她面前:“公主请。” 羽涅接过筒身,用力摇晃几下。 力气大的看得一旁的翠微不禁暗自捏了把汗,悄悄瞧着周遭几人。 但见站在三步开外的萧成衍,一直望着羽涅看,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起落,笑得像是乐开了花儿。 翠微不知他笑甚么,但心觉不是怀疑就好。 听着竹签在里头翻滚,直到一根竹签从筒口滑落,羽涅弯腰拾起。 “萋萋摇的是甚么签?”萧成衍走到她身边,俯身去看,目光落在她摊开的竹签上。 观察他一举一动的赵云抟倚在门框上,压根没动,心里头一口气接一口气地叹。 羽涅虽出自道门,但即便在佛家,她对这些卜签之事向来不陌生。 她捏着竹签细看,签诗墨迹在素白签面上展开: 水滞少波涛 飞鸿落羽毛 重忧心绪乱 闲事惹风骚 这里里外外只证明了两个大字:此为大凶也。 萧成衍不懂签,但懂诗。他也看出了这签不好,从她手中拿竹签,又给塞了回去。 从僧人手中取过竹筒,捧到她面前:“第一次不熟练,萋萋再重新试试?” 从小到大,羽涅其实根本不信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只信——天命在我。 可谁让她心软,架不住别人这样好心,于是再抽了一次。 不出所料,还是凶签,抽了五六次都是这样,与前几次分毫不差。 连一旁的慧然方丈似乎都有点圆不下去,萧成衍似是非要让她抽出一个上上签来不可,想让她再继续抽下去。 但羽涅这次选择婉拒,只是说:“抽签算的,不过是眼下这一刻的运道,又不能代表一世的,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 见萧成衍不语,她温和道:“我知表兄好意,但我本就不在意这些,表兄又何必执着。” 她盈盈笑着,恰似春柳柔情,花香溢面,朝他道:“我倒是想去后院看看林维之亲手雕刻的碑文,与其对着这签文费神,表兄不如陪我去看看?” 兴许被眼前这张花容月貌,蛊惑人心的脸哄到,萧成衍点了两下头。 来之前,萧成衍跟她提过永兴寺的规模,可真站在这里细细游赏时,她还是被那铺展得望不到边的地基惊得说不出话。 她们灵宝观与之相比,哪里只是小巫见大巫?若论年岁资历,灵宝观怕是连永兴寺的玄孙辈都够不上。 啧,这可真是……让人心头直冒酸水,眼红得紧。 萧成衍陪着她站在带着过往气息的碑文前,她仰头看着上面的字迹,听见他说: “这碑文,原是林维之为悼念早逝的独女所刻。自那以后,他便再未动过刻刀,两年后终究抵不过忧思成疾,郁郁而终。” 羽涅看着上头“霜雪摧枝后,空余斫木心”一句,忽然心头涌起一阵酸涩。 失去亲人犹如被霜雪摧折的树枝,只剩下裸露树心。当时她接到家人去世的消息,夜奔回故乡时,那时的她,也是同样的感触。 萧成衍察觉到她眉目间一闪而过的忧伤,回想起宗正寺玉牒上,记载着她的身世,说她母亲生下她不到一年,就已去世。 想来她从未见过她的母亲,他不由得跟着沉默起来。 羽涅久闻耳畔半天没人说话,回眸瞬间,却意外与他静然带着淡淡笑意的目光,相撞在一起。 她收拢了悲切的思绪,与他玩笑:“表兄这般盯着我瞧,莫不是……我脸上沾了甚么脏东西?” 萧成衍垂了下眸,隐藏下翻涌的情绪。 片刻后,再次抬眸,回她说:“美人如花,纵有痕迹,那也是锦上添花的韵致。” 察觉到自己的夸奖太直白肉麻,他忙又补充:“我这人向来嘴笨,说话不经思量,萋萋……莫要放在心上。” 她笑意愈深,语气坦荡明媚:“怎会,有人夸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像是被眼前这笑容灼到,萧成衍低头躲开她的视线,不自觉地挠了挠眉骨,耳尖悄悄泛着红。 而看见这一幕的赵云抟,简直觉得天都快塌了。 这不过才几日,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一切。 他们正说着话,身后蓦然传来一阵说笑声。 羽涅下意识回眸,望见来人黑色官服配红色中单,灰白的发被一顶素银小冠束得齐整。另一人着异域服饰,长袍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兽纹,腰间悬着枚弯刀,姿态挺胸突肚。 正待她细看,翠微凑近她耳畔,压低了声音道:“公主,这是王司徒陪着羯族使臣过来了。” 第65章 坏血症 半月之前,羯族使臣抵达建安,对外只说是专程为先帝奔丧。 然而其真正目的,是借奔丧之名与新帝密谈“借道”之事。两国联姻事宜,就在这层奔丧的名义之下,悄然议定。 羽涅见那羯族使臣朝着他们这边行来。 按礼节再过几日,羯族使臣会前往泓峥馆拜谒于她。 他们的拜谒跟其他人的不同,其目的是为了确认公主身份,防止代嫁。 羽涅没料到,她会在此地跟羯族人猝然相逢。 对方转眸时,正巧也瞧见了他们。 一名随从在侧低声说了几句,只见穿着亮色短衣窄袖裙袍,腰胯挂着弯刀的使臣,没耽误片刻工夫,高筒皮靴踏过莲花纹铺地,朝她这边快步而来。 颇为仙风道骨韵味的王司徒,领着众随从跟在其身后。 羯族使臣敛衽拱手深深一揖,低垂着眸:“啊,原来是顺和公主驾临。微臣失察,未能远迎,还望公主殿下恕罪。” 多年来自己头一遭站到外交场合上,羽涅浑身筋骨略有些紧绷,呼吸都刻意放缓了些。 她从容指顾端正了下姿态,将宋蔼在泓峥馆里手把手教的那些仪轨、说辞乃至眼神该落的分寸,一丝不差地摆出来。 “看卿装束,可是大阙汗国使节?”虽知道来人身份,但身为公主,她仍需依礼亲自问上一句。 太祖曾赐羯族人国名——大阙汗国。直到羯族后来起势,左右逢源,也没改此国名。 “臣呼韩邪.都隆,是奉王帐之命专程前来的特使。”都隆垂首,语气恭谨:“同时,亦是一月之后,护送公主殿下返回大阙的使节。” 这都隆倒算谦谨,连行的礼、说的话,都透着北邺朝堂惯有的规矩,不见半分倨傲。 现下北邺是有需求于他们,大多站在制高点的使者,明里暗里都带着股傲气,生怕落了下风。 羽涅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正待移开时,无意间瞥见他拱着的左手,露在袖外的大拇指根部,那处骨节异常突出,与常人大相径庭。 这是人天生带的意外,她没多想:“既是王帐亲派的特使,一路辛苦。” 她声音平静无波,手指捏着扇柄,扇坠轻轻晃着:“护送之事,陛下已与我提过。”” 都隆道:“王帐日夜盼着殿下归期,特意命臣清点了三百护卫,皆是身经百战的好手,断不会让殿下受半分惊扰。” 她用扇子遮挡着樱唇浅笑:“有劳特使费心。” 都隆抬眼望向眼前的少女。 杏眸含露,雪腮生晕,娇憨可人,气度清贵。这样精致的美,大阙的草原上从未有过。 在他看来,和自己的主子般配至极。 她话音稍稍落地,王司徒带着一行人已到跟前。 羽涅本以为这文官之首的王司徒,会跟那日在城门外的宗亲士族一样,傲然不已。 不料这王司徒手拿鹿尾制成的麈尾,竟然朝她行了一个大礼:“臣王昌,拜见顺和公主殿下。” 不用身边人阐述,她心下雪亮,此“王”必定是,四大士族之首的“王”。 第77章 坊间有句歌谣唱的是“朝中九重金阙,‘王’占其六”,能成为文官之首,这非其他王氏能做到的事情,何况这王昌……还是国丈。 “哎呀呀……” 羽涅口中轻呼着,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脚下已快步抢上前去,伸手扶住对方,声调里带着几分刻意做出来的惶恐与恳切:“王司徒年事已高,还行此大礼,让我一个小辈怎受得住。” 国丈给她行这么重的礼,羽涅纵然摸不透宫廷里那些盘根错节的弯弯绕绕,可演戏的门道她深谙于心。常言道,当一桩事的来龙去脉尚且混沌不清时,先摆出十二分的谦虚姿态来应对,总归是稳妥无虞。 王昌此人长袖善舞,明明家族稳坐四大门阀头把交椅,行事却十分低调,为人更是谈得上谦和有度。 他被扶起时顺势直了直佝偻的脊背,即便是上了年纪,眼睛却仍旧明亮,不显浑浊。 “公主殿下折煞老臣了。您此番回都,臣等本该早早按礼拜谒,只是恰逢内子忌日,这几日府中忙着设坛诵经,倒把拜帖之事耽搁了。望殿下恕臣失礼之罪。” 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羽涅望着他眼底那抹似有若无的恳切,也无暇探究。 是真是假又有什么要紧?这朝堂之上,真真假假原就缠作一团乱麻,讲究一个逢场做戏。 她只要把戏演到位就行。 她摆出一副包容大度之姿,没有计较丝毫,言语温婉: “哎…王司徒说的这是何话,只要司徒有这份心,我已倍感欣慰。逝者为大,缅怀追思原是应当的,些许礼节又算得了什么?司徒快莫要挂怀。” “就是。”萧成衍在一旁也跟着道:“萋萋既已这么说,司徒就别往心里去了。” 两个人,两份劝慰,王广顺坡下驴,说了几句客套话。 羽涅也客套询问了几句:“王司徒与都隆使节前来,也是进香?” 王昌回:“某正是为羯族使团之事而来。” 一边的都隆补充:“不瞒殿下,数年前使团来访时,曾遇贵寺一位游方医者,其手中药剂对关节痛症颇有奇效。如今使团中多人旧疾复发。” “我们特勤关节剧痛难忍,故此斗胆在此前来求助,想寻得那位医者或是同款药剂,回去好诊治我们特勤。” 羽涅问:“为何不找太医署?” 说起往事,都隆到现在都仍觉得新奇:“说来也真是奇特,这病连太医署都治不好,那位女郎竟可以治好。” “太医署说这是‘血枯’之症,当初给我们药的女郎说,其实这病名为‘坏血症’,缺乏丙种维生素,又叫生果素,跟长期吃不到新鲜的蔬菜瓜果有关,因而才会缺乏……” 说着,都隆随即重重叹了口气,肩头仿佛都跟着垮了下来:“说来可惜。我等方才与方丈相说时,慧然方丈说,那位女游医早在两年前就已离开了寺庙,如今已是踪迹难寻。” 听到这里的羽涅,脑袋骤然炸开“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她耳膜发疼,比万千惊雷更甚,大脑彻底陷入一片空白。 她紧攥着手心,想要竭尽全力抑制住身体抖动。 但止不住的颤抖却顺着掌心蔓延到五脏六腑,连带着胸腔里的心脏宛如被人突然攫取住,呼吸滞涩。 她眼眶泛起汹涌的热意,她按捺着自己的异样。 原来,早已有人先她一步来到这个时代,并且留下足迹。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她有同类在此。 那人跟她一样,或许也笨拙地描摹过这个世界,并且为之惊颤过。 原来……她不是一个人,不是被命运放逐的唯一异类。 她曾以为自己是被囚禁在琥珀里的唯一昆虫。 可此刻,这厚厚的壁垒里,不知何时,多了只小虫却向她张开了翅膀。 她终于确信,这世间所有的叩问都终将得到回响,所有孤独的跋涉都注定遇见同频的震颤。 那些在漫长孤寂中反复自问的谜题,此刻都有了回答。 “真的只有我一个人来到这儿了么?” 时隔十六年,有人告诉她: “不,还有我。” 众人都在听着都隆说话,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动。 她垂下浓密的眼睫,将那些快要涌出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 萧成衍不想让这些人耽搁他们直接相叙,跟着都隆寒暄几句,作了告别。 随即带着她,往经幢与槐树的地方而去。 经幢在更里面的地方,他们一行人先来到了古槐树下。 望着高耸巍峨的参天大树,羽涅忽然道了句:“好像……” 萧成衍抱着双臂,偏头问她:“萋萋说得甚么好像?” 不过短短半天,他对叫她的乳名,已非常熟练,仿佛二人早就认识一般,跟个青梅竹马似的。 她仰首目光穿透簌簌摇曳的枝叶,一直看到树冠。 粗壮的树枝上面挂了很多红绸子,此景千年之后,亦有人会在同样的位置系上祈愿的结,犹如沧海桑田,人们仍会对着同一轮明月许愿一般。 她轻笑道:“好像我梦中的那棵树。” 萧成衍听了,像是很有有趣一般,朝她问:“是何梦?萋萋能跟我说说么?” 羽涅没有拒绝,她将自己故乡那棵大槐树的模样,以及自己当初围着槐树,观看树上的蚂蚁,为何只能直走,而不会拐弯一事,与他说了一遍。 萧成衍从未听过,有人做梦会梦见观察蚂蚁。 他感到甚是稀奇,不是有意捧场地说: “萋萋做的梦都这般有趣,反观我,梦里的情节总逃不开那几样,不是坠入让人后脊发凉的噩梦,就是做着躺在金银窝里的发财梦,偶尔还会梦到被老虎穷追不舍,双腿却像沉得跟块石头一样,怎么也跑不动,急得人一身冷汗。” 他看着她,笑得飘逸:“也就是萋萋你,会在梦里观察蚂蚁行走的路径,常人哪有你这样的心细。” 二人说着话,没有注意到暗地里悄然跟踪他们的身影。 羽涅等人在古槐树前,待了不久,散着步往经幢方向而去。 数十对经幢,他们将上面的经文一一浏览过。 萧成衍有看不懂的地方,时常向身边的羽涅讨教。 讲解佛经,她完全是个门外汉。 一听这经幢都是从西域运来,上头的碑文也是唯有永兴寺独一份,都是晦涩难懂的佛家妙语,不是在寺中修行就能接触到。 她灵机一动,以怕说错,误人子弟为由,让随行的僧人帮忙解释。 萧成衍等人未怀疑。 一行游玩结束,暮色西斜,几人返回泓峥馆。 萧成衍不好意思再打扰,送她到门口,依依不舍几句,目送着她进了门。 待她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内,忍了一路的赵云抟,上前撞了撞还望着里头人的手臂。 萧成衍转头,赵云抟也不藏着掖着,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什么?” 第66章 找到出路 赵云抟这哪里是话中有话,分明是把话挑明了说。 论起听弦外之音的本事,萧成衍向来游刃有余。 他自然听出了赵云抟话里的意思,但他半点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 即便如此,他还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像甚么?” “像个被勾了魂的书生。”赵云抟脸上写满了无奈:“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前后满打满算拢共三天工夫,你至于在华晏跟前表现出一副鞍前马后,任人差使的劲儿么。” 赵云抟似是在为自己另一个妹妹抱不平:“我可从没见你在华若面前表现出这种样子。” 萧成衍转身掀帘进了马车,见状赵云抟紧随其后跟着钻了进去。 二人坐定,待马车晃悠着行动起来。 萧成衍往车壁上一靠,转着身上的玉佩回嘴:“云抟你这就太夸张,我哪有你说的那般?萋萋是我表妹,华若也是我表妹,我对她俩向来一视同仁。” 他为自己辩解:“华若要什么,我向来也是有求必应,这事你总不能说是假的吧?” 他所言非虚,说的倒是实情。去年仲春时节,赵华若吵着闹着要放纸鸢,宫里太监宫女们做的那些,没一件能入她的眼。 没法子,他亲自出宫跑了两条街,买回十来只花样不一的纸鸢任她挑,却依旧没换得她半分笑脸。 后来还是他挑灯熬了半宿,亲手扎了只蜻蜓样式的纸鸢送过去,赵华若才算肯罢休,脸上总算有了满意的神色。 说起来,那只纸鸢而今还在华若寝殿里搁着。她宝贝得紧,不让旁人碰一下,谁碰她跟谁急。 赵云抟“嘁”了声:“是是是……你是对华若有求必应,但跟对华晏根本不是一回事,你自己真没感觉到?” 萧成衍朗声笑起来:“感觉到甚么?萋萋自小离宫,独自在朔阳安身,这得受了多少罪。就算我对她是好得过分些,那也是人之常情。” 第78章 他道:“眼下不久之后,她就要为北邺嫁给那羯族老头。现在别说是我,就是你,也得对她好些。” 赵云抟听得直皱眉,脸上那副表情早已超出了无语的范畴,几乎要把“不可理喻”四个字刻在脸上。 他不同意他的说法:“可又不是我让她去和亲的,做出决定的是皇兄。再说,前日去馆内时,我送了她那么多珠宝,这还不够好啊。” 虽出生在皇族,赵云抟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蛮抠门的一个人,平日里相约出去饮酒作乐,买单的差事十有八九都落在萧成衍头上。 说了这许多,赵云抟只觉口干舌燥。 瞧着好兄弟这副模样,他忽然像是想起甚么,又开口道:“早知今日,你当初就该应下皇祖母的指婚。那样的话,如今与华晏有婚约在身的,可就是你。” 如同被人戳中心底最隐秘的想法,萧成衍回想着与羽涅初次见面,到今日同游永兴寺。 他无法欺骗自己,当下他是心中生出了懊悔之意。 若那时他肯松松念头,不是为贪玩几年自在光阴,一再推脱,早应下这门亲事。那么此刻,与她名正言顺定下婚约的……本该是自己。 见萧成衍竟难得没出言怼他,只一味沉默着,赵云抟眼睛霎时瞪得溜圆,震惊之情尤可见。 未等他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萧成衍忽然抬眼,笑着问他:“云抟你说…这次的联姻,还有回旋的余地么?” 赵云抟:“……” * 倒霉的事儿说来就来。 羽涅脚踩着缎面翘头靴,脚踝处泛出一片红肿,被翠微半扶半搀着。 每挪一步她眉头疼的跟着皱一下,一瘸一拐进了寝殿。 宋蔼身后跟着两个宫人,同她一起碎步急匆匆赶来。 见她这模样,宋蔼慌忙俯身,语气里满是惊异:“公主的脚这是怎么了?” 翠微仰头回她:“是奴婢的错,方才我跟在殿下后头从前院的拱桥下来时,没注意到,殿下脚下一滑,不小心崴着了。” 宋蔼脸色一凛,神情肃穆起来:“后天陛下要亲自驾临馆中,大阙汗国的使臣与特勤都会随行。这等要紧场合,若是让陛下瞧见公主受了伤,你我有几颗脑袋够担待罪责?” 翠微连忙跪倒:“都是婢子疏忽之过,若要责罚,请居令只罚奴婢一人。” “不妨事的宋居令,不过就是崴了一下而已,敷些冰块就好。”羽涅疼得止不住咧嘴吸气,脚上的鞋袜翠微趁着之前说话的工夫已为她褪下。 宋蔼见伤势比预想中轻些,眼下治伤最是要紧,不是训话的时候。 她转头厉声吩咐宫人:“速去太医署请太医来,若敢耽误片刻,仔细你们的皮。” “是,居令。”宫人令了命,半点不敢耽搁,提着裙摆快步跑了出去。 趁太医还没来,宋蔼又遣人从厨房拿了冰块过来,亲自用纱布裹好,贴在她的伤口处。 羽涅瞧着她俯身忙碌的样子,哪儿好意思被人这么伺候着,伸手想拦:“还是我来吧宋居令,不麻烦您。” 宋蔼连头都没抬,依旧专注转动着手中沁凉的冰,她手法堪称娴熟。 她说:“公主乃是千金之躯,行事更该顾及身份。奴婢不管您在朔阳国寺时过的是何等日子,可如今您既已有封号,转眼又要远嫁塞外,一举一动牵系着两国邦交,以后万不能轻忽自身。” 好在她的伤确实不算重,等太医署的人赶到时,脚踝的红肿已消下去不少。 只是宋蔼见天都黑透了才等来太医,脸色那叫一个难看,丝毫没给太医署人的面子啊。 她直接挂脸,朝着年纪不轻的太医道: “李太医,咱倒是不知,太医署的人何时紧要到这个地步?公主请诊,竟然会拖延这许久。若是公主伤势有个好歹,回头陛下追问起来,太医署的人是打算全部跪到章含殿前去,一个个以死谢罪么。” 被问到的李太医,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自打天子要跟羯族人联姻起,对选中的公主有多看重,他们这些在太医署整日抓药看病的,那也是有所耳闻。 但今日这事儿,他们倒真是有苦在身。 李太医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皱纹满布的脸上讪笑几声: “居令有所不知,今儿晌午后,宫里的冯常侍领着大阙汗国的人来,说羯族特勤膝盖疼得厉害,传话说让太医署除了实在脱不开身的,余下人等都得过去诊治。这一来二去的,才耽误到了这会儿,实在对不住公主与居令。” 宋蔼听了这话,方才翻涌的怒意,卡在喉头不上不下。这样的原因,任谁来都没法再多说下去。 “原来如此。” 她瞥了瞥李太医鬓边湿透的白发,沉默片刻,将手里的冰块交给一旁立着的宫女:“既是为大阙特勤忙碌,那便罢了。我等再多说下去,反正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不懂礼数。” 李太医只能干笑着打圆场:“居令也是一心为公主着想,又一直为公主忙碌,没有时间知道这些事,乃是人之常情。” 病已诊治完,李太医在这儿也无用,宋蔼再敷衍着说了两句场面话,便抬眼对阶下候着的小宦吩咐送客。 小宦官应声上前,李太医见状不好再留,只得拱手行礼,背着药箱跟着退了出去。 目送着人影消失在夜色中,宋蔼垂下眼帘,眼底没甚么温度,转身进了身后的寝殿。 羽涅贴着继续消肿的药膏,受伤的那只脚踝轻搭在圆凳上,低头喝着碗里的冰酪。 晚上闷热,冰酪都是厨房常备着的吃食,用来给她消暑。 这两晚,她只有吃了冰酪才睡得着。 宋蔼进来时,脸上仍然是严肃的表情,眼底却已没有冷意。 羽涅问她是否送走了太医,她点了点头,将太医署今日人来迟的原因,向她复述一遍。 听到由于羯族特勤关节疼,调走了太医署所有空闲的御医。 她拿着白瓷勺的手慢慢停下,她回想着白日里,碰到使臣时说的话。 羯族身处西北山脉平原一带,平时以牛羊肉为食。牛羊肉中虽含有丙种维生素,也就是维生素c,用她们化学术语来说,就叫——抗坏血酸。 但由于牛羊肉经常以煮烤两种烹饪方式为主,肉质中的抗坏血酸含量低不说,同时容易被热度破坏。 北部新鲜的瓜果蔬菜少,大多游牧民族体内基本缺少抗坏血酸,从而导致坏血症,坏血症症状之一,就是关节异常疼痛,经常会被误诊为寒湿症。 但像休屠汗国、柔然、犬戎这样的部落,因为所辖区域沙棘、枸杞等食物产量丰富。其百姓得坏血症的概率,应该比像羯族这样更加苦寒的地方要少很多。 “抗坏血酸……”她喃喃念着这个字。 宋蔼没有听清,躬身进一步问:“公主在说甚么?” 羽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掀眸问面前人:“居令说……那特勤的病会很严重么?” 见她是问这个问题,宋蔼回:“都将一整个太医署的人叫过去了,想必他的病肯定不轻。” 听她这么说,她垂下了眸,一副沉思的模样。 看出她有心事,宋蔼轻声问:“公主…在想甚么?” “我在想…”她缓缓开口:“要是我能治好他的病,他们……能取消联姻么?” 宋蔼误以为自己听错:“甚么?” 有了出路,她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望着她: “我说,要是我能治好这坏血症,他们能不能取消联姻,并依旧可以借道给北邺,让北邺行军。” 第67章 两手准备 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听闻这么大的事,宋蔼脸上看不丁点到瞪目哆口的神色。 翠微心猛地一惊,眸子转向羽涅,在她当宋蔼面说出取消联姻时险些惊叫出声,眼神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 她的女官展现出让她始料未及的平静,不是震惊后的茫然,而是一种近乎“原来如此”的镇定,仿佛早料到了她会这么做。 羽涅原以为自己的话会让眼前人石破天惊,不知作何反应,或者驳斥她是不是中了暑气,说胡话。 可宋蔼的眼神既无怀疑,也无惊诧,只是淡淡凝视着她。 她的反应,比质疑更令她不安。 她会不会是在怀疑她是个疯子?如果只是这样,倒也不是问题。 羽涅暗地里观察面前人少顷,随后移开目光,正欲说话。 静默片刻的宋蔼,目光移向地上菱纹丁香褐牡丹毡毯。 她的声调平和得近乎平铺直叙,抢先开口: “自古以来,天子之言是金口玉言,一言既出绝无更改的道理。公主说要取消和亲,可曾想过,想要实行这样的念头,会给您招来何等祸端?” “您想将陛下……置于何地?” 此问是一个很严苛的问题,或者可以说很重。 重到让她必须明白,她的言论有多不该说出口。 第79章 羽涅当然知道自己的话谈不上轻言轻语,她道:“皇兄为一国之君,我怎会让他落得一个出尔反尔的名声。” 顿了顿,她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居令说的意思我都明白,我知道皇兄金口已开,若朝令夕改,会有损天威。” 她话音一转,偷摸打量着跟前的人:“但若……是羯族自己申请退亲,我想这样的话,即便有任何错,都不在我们,更不会落人一个口实。” “宋居令说,这样算不算得周全?” 宋蔼对她的做法,没有表现出同意的样子:“公主年纪尚轻,朝堂之事远超过你能想象到的,羯族人虽国小,但同样不好对付。” 她声调郑重:“奴婢劝公主,还是打消这念头。” 瞧着眼前人一脸肃穆的样子,她凝视须臾,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全然没了说要取消联姻时的认真,像个与人玩闹的小孩儿。 实际上,她也是这么说的:“宋居令别紧张,我只只不过是随口一说。” 宋蔼凝眸注视着笑哈哈的羽涅,再次开口时人也变得乖巧起来: “居令适才说的是,我还是自当谨守本分,学好六礼九仪,静待时候,嫁往那大阙汗国。” 她说完这话,分明没想等着她回答,故意打了个哈欠:“今日逛了一天,脑子都糊涂了,之前那些话居令就当没听见吧。” 她望着平静的宋蔼,真跟甚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我乏了,准备准备要躺下,居令可以差人进来收拾了。” 瞧她的样子不像是装的,宋蔼沉默片刻,从外头叫来几名女官,吩咐伺候她梳洗。 其中两个宫女领命上前,翠微也跟着帮忙扶起她,往梳妆台前而去。 不单白日里规矩繁多,入夜安歇前的工序同样琐碎纷杂。香汤浴身、熏香、护发,换寝衣,服药膳以便睡得更加安稳,这些平常一个都不能少。 每日每道工序做完,半个时辰已经过去。 但今夜因她脚踝不舒服,方才又吃了冰镇杏仁酪,跟性温的药膳此刻成了忌讳。因而洗浴跟服药膳,这两样全都免了。 紫檀木架上的银笼燃着的百合香烟气盘旋而上,屏风后悬着镂空银的香囊香气逼人。 待她安卧榻上,宋蔼领着一众宫女立在帷幔之后,双手覆在腹前,微微欠身: “明日巳时,尚服局司衣女史与将作监监典饰使会至寝殿,为公主量体裁衣,以及校核首饰规制。今夜请公主静养,奴婢等告退。” “嗯,宋居令退下吧。”她声音听起来有些困意,仿佛顷刻会闭眼睡过去。 宋蔼领着一群宫人打算往外走,临出门前,她目光扫过侍立在侧的翠微,不忘吩咐:“翠微,好好侍候公主休息,有事及时差人叫我。” 翠微恭声应下。 待众人一离开,殿里只剩下守夜的翠微跟羽涅在。 目送宋蔼带着乌泱泱一大群人走远,羽涅碰了碰翠微的手背,使了个眼色。 翠微会意,立即悄声跟上。她脚步极轻,绣鞋踏在地砖上几乎无声无息。 殿外月色如洗,皎洁的月光将廊庑照得明亮。翠微沿着游廊暗处谨小慎微地走着,身影始终隐在廊柱投下的阴影里。 出了内院门口,她见宋蔼倏地停下脚步,身后随行的宫人们立刻齐刷刷驻足,闪身藏进茂密的海棠花丛中, 夜色下,不远处有白直卫在巡逻。 宋蔼绕着那六个低头不语的宫人走了一圈,速度极为缓慢。她身上的圆领束腰锦袍官服,头上戴着的珠翠圆花冠,像是跟她的表情一样,也镀上了一层寒霜。 半晌过后,宋蔼幽幽开口,声音虽轻但字字如冰:“公主年幼,说话不知轻重情有可原。但你们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人,我的规矩,你们应当最清楚。” 翠微将耳朵往前送了送,屏息凝神,想要听清她说的话。 风卷着池塘的水汽漫过来,凉飕飕的,同时送来宋蔼的话音。 她听见她的语调陡然沉了下去,不带任何温度:“若今夜公主说的话传出去一个字,仔细你们脖子上的脑袋,够不够让我拿去喂野狗。” 宫女们各个吓得面如土色,小声应道:“奴婢谨遵居令教诲。” 传达完自己的意思,宋蔼未再言语。 正待她要离开时,忽而侧过脸,目光掠过摇曳的宫灯。 吓得翠微呼吸都慢了一拍。 幸好,离她不是很远的人没有停留太久。 宋蔼收回视线后,没再过多停留,继续带着众人向前走去。 翠微没再跟上去,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前方那一行人影转过回廊,彻底消失在夜色里,才从密以蔽人的花丛后悄然走出来。 她按着狂跳的心口,当下已知晓羽涅的心思,知道她突然来这么一招,原是为了试宋居令深浅。 如今看来,对方至少没打算立刻告发。 虽然目前一切看起来保险,但是这般试探,终究太冒险了些。 翠微这么想着,弹了弹身上不小心沾到花瓣,遥遥再望了一眼,接着转身,往寝殿的方向而去。 羽涅在寝殿里已转来转去许久,目光频频往门口瞟,满是焦灼地等着人回来。 听见门被推开的声响,她余光扫到翠微身影,脚下快步迎了上去,声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急切:“如何?” 翠微转身阖上门,定了定神,才将方才听来的话,原原本本复述给面前的人听。 末了,她仍心有余悸,抬手按了按胸口:“公主适才竟在宋居令面前突然提起要取消联姻的话,您是没瞧见奴婢当时的样子,可把婢子吓坏了,您就不怕宋居令转头将您的话禀到宫里去?” 羽涅听完她的话,松了口气,看来她这位女官不是爱搬弄是非,遇事要告状的性子。 心头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她这么做,无非是因,她要治羯族人的坏血症,少不得要做些旁人看来稀奇古怪的实验,这些事本就容易引人猜忌。 宋蔼掌管着这泓峥馆大大小小事务,只要她不多生事端,往后要省去许多麻烦。 她坐回榻上,回应着翠微的忧虑:“要是她真回禀宫中,我也有说辞。大不了就认个糊涂,说当时是信口胡诌的。胡搅蛮缠的本事我还是有点。” “况且婚事早已定下,陛下总不至于单凭这一句话,就真把我怎么样,顶破天也不过是斥我几句失言。” 总的来说,她也留有后手应对,并不是莽撞在宋蔼面前说那些。 她方才那番话,在任何人看来,都像是突如其来的妄念。但她一路上,是有深思熟虑过,取消联姻一事,究竟要从哪里入手? 思来想去,她认为突破口不应放在皇帝身上,她的目标应是羯族人。 联姻是天子提的,毁约的刀子得递给别人去握。羯族人若自己要取消婚约,天下人只会怪他们不识抬举。 她不擅朝堂诡辩,政治谋划,但在怀远时,她爱在茶楼听人说书,那人鱼龙混杂,甚么人都有。加上先前她又经常寄人篱下的搬家,揣度人心这一方面,她哪怕算不上深谙,那也有些能力在里头。 且不说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纵使是普通人,也绝不会想担上信任危机的名号。 这不利于统治。 但羯族一个小国,生存大于一切,他们接受的文化熏陶和中原大不相同,信任于他们而言重要,但是没有到宁死不屈的地步。 要是有更利于他们的东西出现,价值远大于两国联姻。 他们这样的小国,为了自身生存,不会不认真考虑。 而且由对方提出退婚,她无需承担任何罪名,同时又能避免被扣上不顾家国利益的帽子。 如此一来,皇帝也有了顺坡下驴的台阶,大可借着“被迫应允”的由头,保全皇室颜面。同时她没有找他做抉择,自然也能免去日后被秋后算账的隐患。 但这些,终究只是附带的益处,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她真正的盘算,是要证明自己比联姻更有用,从而获得更多自主权。 价值,她要展现出自己的价值,以此摆脱被人左右的命运。 话音未落,羽涅搭上翠微的肩:“虽然惊吓了些,不过你和我这回配合得很好,咱们再接再厉。” 翠微知道她不是一时鲁莽才说的那些,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她嘱咐她:“下回殿下做甚么事之前,千万得先透个信给奴婢,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此刻说起来,她都有些后怕:“这回是歪打正着,下次就很难说。” 羽涅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咱还是小心为上,说来,这回我也是有些心急。” 她迫不及待想把实验前的准备事务做好,所以在路上才想了这么一招。 好在这回是平安落幕,没出乱子。她也庆幸不已。 身边人要取消联姻的话犹言在耳,翠微顿了顿,忧心忡忡接着道:“跟羯族人要退亲的事,公主…真想好了?” 第80章 即便她已在自己面前说过多次,但她心中仍然止不住担心。 毕竟,这可不是小事。 “那还有假,我跟子竞商议时,你不是也在跟前。” “那公主心中有想法了?”不然她不会贸然试探宋蔼,这摆明了她有其他打算。 羽涅往榻上大不咧咧一趟:“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明日就开始做两手准备,我再回永兴寺好好查探一番,希望那女游医有留下多余的线索。” “那还有一手准备是?”翠微狐疑问。 羽涅回:“当然是找含有抗坏血酸的食物。” 她在心底暗自思忖着,羯族人的坏血病即是因缺了抗坏血酸而起,眼下最紧要的,是寻到抗坏血酸含量最高的食物。 新鲜的果蔬自然是首选,而其中,水果又是打头阵的。 她不是医生,哪一种水果的抗坏血酸含量最高,实在说不准。 看来是非得做个实验不可。 她心里盘算着,明日必须得把眼下能寻到的各色水果都搜罗来,一样样试过,才能辨出究竟。 “柠檬?苹果?橘子?总有个能行的吧……”她琢磨着。 翠微坐在一旁,黑黑的眉毛皱着,仿佛被甚么事深困,望望天,又望望地。 到底还是没忍住,她扣着手指头,声音很小地问:“公主……” “嗯……” “那个…坑血酸是啥东西?” 第68章 被铭记 昨儿凉了一天,今天一大早羽涅人尚在梦中,因早早被热气侵扰的睡不着。 不到卯时,就被热的从榻上爬了起来。 宫人给她梳妆时,翠微遣两个守卫多搬来了一个冰鉴进来,寝殿中的温度方才降下去不少。 梳洗完毕,换了常服。羽涅手拿毛笔坐在书房的长桌前,牙齿咬着笔杆,看着自己写的字,越看越不忍直视。 她跟前坐着的,正是陈家的女家主——陈清。 早在人到来之前,她已从宋蔼口中听闻了陈清的诸多事迹。说此人不仅一手书法精妙绝伦,吟诗作曲之道更是样样精通,加之品性高洁、德行出众,深得太后与太皇太后的赏识与器重。 正因如此,陈清曾被特聘任为宫中诸公主、郡主的女师,专门教导她们典籍要义,佛道精蕴,以及书法技艺。 这“女师”并非任何官职称谓,而是因对方博通经史,有林下风气,太皇太后特赐的敬号,并严明被教导者皆执弟子礼。 今日陈清先教她写书法。 北邺人日常使用的都是小篆,只有特殊文书、器物、或者祭祀的场合下,才会用大篆。 大概早已熟悉了简体汉字的书写逻辑,她虽经过十六年的学习,但面对这些老祖宗般的古文字时,她笔下的字勉强算得上工整可辨,全然谈不上笔法的美感。 写的字只能说能看,谈不上优美,七歪八扭的,跟长虫爬过一样。 陈清教她临摹了半天的《乐府诗集》中《十五从军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收尾两句。 她最后写的还是在及格线边缘,越写越没底气。这种没底气,除了对自己走神的不好意思,还有对陈清细心教导的愧疚。 她来书房前,已派翠微出去为自己将集市上有的水果都买来,同时捎了一封信给子竞,将自己的计划全盘告诉了他,让他无须再想办法。 她一边学习,一边想着信跟水果的事儿,练书法的心力,何止少了一半。 见她眉头不展,陈清拿起毛笔,在空白的纸张上写了一遍给她看。 陈清虽已过耳顺之年,鬓发早已白如霜雪,精气神却依旧矍铄饱满,不见丝毫老态。写出的字遒劲有力,峭拔怒张,矫若游龙。 羽涅望着澄心堂纸上那两行字,赞叹出声:“陈女师当真乃书法大家,这样的笔墨风骨,弟子练上千百年,怕也难以望其项背,难以企及。” 陈清神情恬淡如秋水,说话的腔调令人听了舒适不已:“殿下谬赞。” 她说道:“殿下只是常年居于寺庙,无暇研学罢了。若当初得有机缘,殿下笔下功夫,说不定还要胜过老身。” 说罢,她拿过她写的字,端详着:“殿下用笔总在‘落’字有所停顿,可是心中有心事?” 羽涅否认。 陈清见她这样回答,稍作停顿,询问:“殿下可知,老身为何要教您写这两句诗?” 这首诗,羽涅陌生得很,她原本文科就不怎么样,脑海中能记起的诗人与诗句,也不过是李白、杜甫、李贺这几位大家的作品。 譬如“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这种。 想跟人闲谈几句,脑子都跟浆糊似的,不知从何谈起。 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有自己有些对不住赵华晏。 而今的顺和公主,肯定在人看起来,像个一无所知的书呆子。 羽涅摇摇头。她原想说几句甚么“哀景衬哀情”,但看到陈清祥和认真的模样,打消了这个念头。 说着自己浅薄的见解:“弟子只觉这两句诗读来满是悲戚……” 她轻声念叨了下诗的标题:“《十五从军征》,这首词说的是主人公年少参军一事,莫非女师是想让弟子知晓,战争会给人带来无尽的苦难?” 十五从军,八十归,这首诗本质是在说逆天悖理兵役制度带给普通人难以弥补的痛苦。它轻飘飘碾碎了一个普通人的一生,同时彻底断送了一个家庭的未来。 陈清微微一笑,缓声道:“为国征战六十五载,却有家归不得,等到归时却又无家可归。这是一人的悲辛,亦是家国的劫难。因而,我们才要竭力避免战事再起。” 她苍老但不显枯槁的手抚过浑厚的纸张: “老身幼年之时,曾听家父讲解此诗。他说,早些时候兵祸连年,百姓流离,此诗虽言一人之悲,实则映照天下苍生。” 古往今来,战争带给人的痛苦,从来都是一样,一个人的命运,同样也是千百万人的命运。羽涅心中这么想着,但是没说出口。 “先朝大儒曾言,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若能以一时之忍,免万民之劫,也是大恩。” 她沉静望着她:“公主的年纪,与臣妾的孙女相差无几。远离故土、辞别亲友,其中的苦楚可想而知。” “臣妾不敢说殿下此举是深明大义,但殿下此番作为,终究在某种程度上避免了诗中那般惨剧发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已是造福苍生的功德。” 陈清语气慈蔼,言语极缓:“即使身不由己,亦可有所作为。天下人,都会记着殿下。” 没有这次和亲,北邺跟羯族谈不拢,绝对会有一场战斗发生。 身处这样的时代,多数人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浮萍,最终化作历史长河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哪怕如赵华晏这样的公主之尊,终究也逃不开被命运摆布的困局。 能在这般境遇里,被世人铭记于心,已然算是莫大幸事。 这样看来,这也是同样背负所有和亲命运的公主,不幸之中的万幸。 羽涅瞬间明了她说这些话的含义。 她没想到,她教自己写这两句诗词,原是为了宽慰自己。 不过是初次见面,她讶然陈清会说这些给自己,虽觉突兀,但心下还是涌起一股热意。 望着陈清慈和的脸庞,她忽然想起了已故的奶奶。如若奶奶在世,她就不会面临这样的境况。 陈清的话,从现实意义而言,并不无道理。 在世人眼中,能被铭记于世,真的是个不错的结局。毕竟多少人用尽力气,想要流芳百世,名垂青史。 可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她只想跟亲朋好友,自由活下去。 乱世即将到来,生灵涂炭已无法避免。 她目前所能做的,也只是阻止片刻战争到来而已,不能再做更多。 她不想看百姓流离失所,但历史的车轮,她一个普通人难以阻挡。 少倾,她抬眸道:“女师说的意思我都明白…可……” 她想告诉陈清,诗中那惨烈的场景,在不远的将来会再次上演。 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最终只化作一句:“女师教诲,弟子谨记于心。” 她的好意,她不会忘记。有人能特意宽慰她,而且又是初次见面的人,这份心意,更是难得。 但联姻一事,她绝不会执行下去。这件事,已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话音刚落,宋蔼便从外头进来,躬身禀道: “尚服局的司衣女史与将作监的监典饰使已在殿内等候,专候殿下过去。” 坐了半个早上,羽涅早已腰酸背痛。 坐了整整半个早上,羽涅早已腰酸背痛。 她撑着扶手起身,向陈清敛衽行礼:“弟子先行告退,明日再向女师请教。” 陈清亦起身还礼,温声道:“公主慢走。” 第81章 临出门前,羽涅吩咐宋蔼给陈清准备些消暑的吃食,好生招待着,随后便往寝殿去。 待她领着一众侍从婢女离去,宋蔼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转身走到陈清身边,低声问道:“不知公主听了女师的话,作何反应?” 陈清答道:“公主的心结大抵是解开了。她年纪尚轻,怕孤身去往那遥远的塞外,惴惴不安也是人之常情。我已开解过她,告诉她此番和亲的意义。” 自昨夜听闻羽涅要取消联姻的话,宋蔼一夜未曾合眼。 她思前想后,总觉得她的话,绝非戏言。 因此今日陈清来授课时,她特意对陈清说公主因忧心远嫁塞外,近来夜夜难眠,郁郁寡欢,托她代为指点迷津。 能找上陈清说这话,宋蔼也不是随便就选中了一个人。 早年宋蔼曾在陈清义女,崔贵妃身边当差,对陈清为人颇为了解,知道她素来心善。果不其然,陈清听了她的话,没有任何推脱,应承了下来。 此刻听完陈清的言辞,宋蔼心中稍稍安定,忙行礼道:“多谢女师费心。” 陈清回:“居令客气,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与公主现为师徒,师父开导徒儿,那是理所应当。” 宋蔼仍然再次谢过一番,遣人送上吃食。 因陈清尚有他事待办,两人又略谈了几句,陈清便乘马车离开了泓峥馆。 宋蔼送出门外,正待转身回馆,却遥遥望见翠微引着一辆马车回来。 她不由顿住了脚步。 * 试衣服,试首饰,全都是累人的活儿。 穿翟衣时,羽涅头回生出要被这身衣裳压垮的念头。腰间玉带勒得紧,勒得她连喘气都得小心翼翼。 单是调校衣领高低、规整裙摆长短,就耗去近一个时辰。 等轮到赤金鹿冠、禁步钿花这一连串配饰上身,她早已累得腰脊发酸,还得端着端庄娴雅的姿态,半点松懈不得。 直到尚服局、将作监的人带着一众随从收拾妥当离去,窗外的日头,早就沉下了西山。 时辰催得紧,羽涅心里火烧火燎的,只想着赶紧把那女游医的底细问个明白。 思来想去,她总算寻着个妥帖的由头,说是自己贴身玉佩掉了,恐怕昨日掉在了庙中,当即要去寻找。 宋蔼一听是她娘亲留的念想,果然没拦着,当即点了四个护卫随行。 她本想亲自陪着去,可明日天子驾临,各处布置还得她盯着,只好作罢。 最后,只有翠微外加几个护卫,提着灯笼,陪她乘着马车往寺庙方向而去。 车轴发出吱呀的颠簸声,一路摇摇晃晃。 羽涅坐在车厢里,心里想着要是问不出来一点关于女游医的线索,那她真只有自求多福。 都隆也没问出,她想着自己估计也悬。 好在她也不是只有一张牌能打。 马车越往寺庙方向走,周遭越静。 先前还能听见几声零散的市井吆喝,此刻只剩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衬得两侧高墙瓦屋愈发沉默。 她蹙眉思忖着,丝毫没发现窗外屋脊闪过的几个黑影。 那几道暗影隐藏在夜色中,正随着马车的轨迹悄然挪动,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 作者有话说: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出自《十五从军征》 “女师”一词出自四库全书中的家范,其中一句“教之者,女师也。” 第69章 修罗夜叉 马车在永兴寺门前缓缓停下。 夜色如墨,门前的灯笼投下忽明忽暗的暗影。 翠微先一步下车在,在回身扶着悬挂着面纱的羽涅从车上下来。 皇室贵女在外不轻易以面示人,这是规矩。昨日游永兴寺时,她戴着这面纱总觉得累赘,可又不能取,一路下来,闷得慌。 已过戌时初,永兴寺门早已闭合。 随行守卫上前敲了敲门,约莫过了片刻,一个年轻的僧人前来开门。 守卫将自己来意禀明,僧人得了信,朝石阶下的羽涅瞧了一眼,立而侧身相迎。 羽涅提裙迈上台阶,进去时,她让随行的几个守卫在外头候着,说自己一会儿就出来。 守卫听命应允。 进了寺庙,僧人派自己人去叫慧然方丈前来,同时朝羽涅行礼道:“公主莫要担心,我再让师弟多叫几个人来,帮您找找玉佩。” 知道自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羽涅内心多少有点过意不去,谢了再谢。 僧人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引她往大殿去,边走边道:“咱们先从殿里寻起,其余地方我让师兄弟们分头去找。” 僧人说:“今日打扫时虽未见到玉佩,想来是落在哪个角落。公主放心,人多找起来也快,总能找着的。” 羽涅小步随行,颔首应道:“有劳诸位。” 大殿离寺门本就不远,不过片刻,慧然方丈披着袈裟,从禅房方向步履匆匆赶来。 来的路上,早有小僧将羽涅的来意禀明。 到了羽涅面前,慧然双手合十,说了句“公主万安”。 羽涅欠身回礼,语气带着歉意:“方丈,这般晚了前来叨扰,实在过意不去。” 她解释:“那玉佩原是家母遗物,因此寻得急切,还望大师海涵。” 慧然道:“公主一片孝心,老衲岂会怪罪。” 言罢,他转看向羽涅身旁的弟子,问道:“碑文、古树两处,可遣人去找了?” 僧人回:“弟子正要派人去。” “那还是快些罢,过会儿夜深露重,公主还要回宅邸去。” “是,是师父。”僧人不敢耽搁,扭头就去喊人。 慧然领着羽涅进了大殿。 大雄宝殿常年烛火不息,哪怕是夜晚,殿中仍然亮如白昼。 后脚刚踏入殿中,羽涅便与翠微交换了个眼色。 翠微心领神会,忙道:“公主且与方丈说话,奴婢去那边找找看。” 做戏要做全套,羽涅正色叮嘱道:“仔细些,莫要漏了角落。” 翠微屈身应了声“是”,旋即弓着腰,沿着殿柱与供桌细细寻了起来。 慧然看在眼里,随即吩咐两侧侍立的弟子,一同帮忙找找。 待众人都散了开去,偌大的殿门处,只剩他二人静静立着。 如此好时机,羽涅瞟了瞟身边的人,话术她在来的路上早就想好,此刻旁敲侧击,最合适不过。 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懊恼:“昨日都怪我顾着欣赏这寺庙内的景色,顾着跟王司徒与羯族使臣说话,一时都不知玉佩从哪里掉的。” 慧然垂着眸,听着她言语。 她顿了顿,见慧然神色依旧平和,便跟着扯着闲谈似的问:“说起来,昨日那羯族使臣提及要找一位游医,后来当真一点音讯也无?” 生怕目的太过显露,她又状似无意地补充道: “我倒也听人说,那位羯族特勤病得厉害,正盼着那游医能留下些甚么法子。若真能治好他们,也能显我北邺医术高明。” 她身为公主,能有这般为国体着想的心思,原也无可厚非。 慧然并未起疑,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公主的心意,老衲懂。只是那独孤娘子,除了留下一本医书,确实再无旁物。” “医书?”羽涅瞬间像是看到了更美好的希望。 要是那医书中留有诊治坏血症的具体方法,那她照猫画虎,甚至都不用做实验。 慧然点了点头。 羽涅心头一动,紧追着问道:“既有医书在,方丈何不将它交予羯族使臣?” “并非老衲吝于相赠。”慧然轻叹一声,解释道:“只是那医书通篇用密语写成,旁人瞧着如同天书,那使臣也束手无策,纵是给了,也无用。” 他说着,像是忆起些往事:“何况,当年独孤娘子离去时曾有嘱托,唯有能答出她留下那首诗的题目的人,方得取走医书。” 羽涅闻讯问:“诗?可以给我看看吗?” 慧然并未阻拦,只转头唤来个小弟子,命对方去卧室将他放在抽屉里的匣子拿来。 小弟子脚步不停,跑去禅房拿来方形书匣。 匣子打开的那一刹那,她瞟见里面的书很薄。 看到封面名字,羽涅就已看懂,写的小楷,名为——独孤医书。 倒是言简意赅。 慧然伸手从里面取出一个书帛,于她面前展开。 羽涅忙凑近了些,目光落在那泛黄的帛面上,只见墨迹清秀,上头写着四句诗: 秋雨泠泠秋满塘, 空烟渺渺空四方。 呈书呈酤呈牵挛, 无属无乡无蝉嫣。 看目光刚触到那四句诗,羽涅心头猛地一震。 恍惚间,想起了建造“寄思斋”时贵人,那位她素未谋面风姿皎洁的贵人,想起她曾整理斋中桌案上写下的那些孤鹤唳霜的诗词。 第82章 原来…原来她…… 似有一阵长风从脑海中吹拂而过,她从慧然手中接过那封书帛,喃喃念道:“寄思斋…这首诗的主人是……独孤楼君么?” “公主认识独孤娘子?”慧然一怔。 “很早之前,偶尔见过。”她不能暴露自己去过怀远的事,只能随便找了个理由:“那时她在朔阳国寺,念过这首诗,因此我有一些印象。” 慧然表现出一副了然的样子:“原来如此。”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看来公主与这医书当真有缘分。” 说罢,他侧身书匣拿过交给她:“按照独孤娘子留下的话,谁说出诗的真正题目,谁就可以拿走医书,如今这医书,就是公主殿下的了。” 羽涅接过书匣的手微微一顿,心中满是意外,没有想到会这么容易得到医书。更没有想到,她曾在寄思斋看过的诗句,会在今天起到作用。 独孤楼君……她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她不禁好奇。 不过夜色已深,翠微见她已拿到想要的东西,很有“眼色”地走过来说,自己没有找到。 碑林那边的人此刻恰好也来回话,结果可想而知也是没有。 羽涅转身再次向慧然表示歉意,说让大家空忙一场。 慧然摆了摆手,对没有让她找到玉佩一事表示惋惜,回复说自己会让弟子明日再找找。 二人再说了几句,在她临上马车前,慧然上前几步叫住她,托她好好保存这本医书,后续如若用不着,可再交给有缘人。 羽涅应允,谢过之后,弯腰进了马车内。 怀抱着不重的书匣,她打开后,翻开里面的书来看。 翠微望着上头的小楷,一脑袋问号:“公主认得这些字?” 羽涅回道:“认得,这是我家乡密文,一般人认不出来。” 对于她口中的“家乡”,翠微虽不甚了解,但她倒是知道,在遥远的北疆,有些地方还保存着上古时期的文字,倒也不觉得哪里不对。 知道她能看明白这些字,翠微不禁欣喜起来:“或许咱们能直接从里头找到医治坏血症的法子,公主取消联姻的事,不就能顺顺当当解决了?” 羽涅心中亦是这般盘算,只是此刻更多思绪缠绕在另一处。 医书到手,那她该如何与羯族人谈成这笔交易? 她正凝神思索,马车忽地剧烈颠簸起来,前后猛地一晃,她身子一倾,险些栽倒。 亏得翠微眼疾手快,一把稳稳扶住了她。 待她坐稳,翠微朝外头扬声问道:“怎么了?出了何事?” 话音未落,头顶“咚”的一声巨响炸开,车顶板都被震得颤了颤。 紧接着,车外陡然爆发出一片喊杀声,夹杂着兵刃相击的脆响:“有刺客!护驾!” 不过须臾工夫,外面已是刀光剑影交织,金铁交鸣之声密集,显然已是杀作一团。 羽涅心猛地一沉,刚要掀开车帘去看,咔嚓一声脆响,整个车顶被人一刀劈开,惊得她瞳孔骤缩。 周遭已围了七八个蒙面黑衣人,各个手握利刃,招招要人命。 “小心!”羽涅拽着翠微的手腕往车厢角落急躲,刀锋擦着她的发梢掠过。 混乱中,一名白直卫踩着车辕翻了进来,沉声急喝:“公主快走!属下断后!” 羽涅知道此刻唯有脱身要紧,此刻哪还顾得上细想贼人来路。 她攥着翠微的手,借着白直卫格挡的空档,猫腰从破损的车门跌滚下去。 脚刚沾地,另一名白直卫已护在身侧,护住两人:“公主!此地不宜久留,跟紧属下!” “好!” 忙不迭,三人在街巷中疾奔,身后的刀剑声此起彼伏。 她身边的白直卫边打边退,朝翠微喊道:“出巷口往东就是府衙,速去报官!” 翠微心头揪紧,攥着羽涅的衣袖不放:“公主你怎么办?” “三个目标太大,你先去搬救兵,不然我们谁都跑不了。”羽涅回头一瞥,见剩余的黑衣人尽数朝自己扑来。 她将翠微往前一推:“快去!” 翠微望着她眼中的坚决,知道此刻不是执拗的时候,最终狠狠一点头,转身踉跄着奔了出去,脚步快得差点摔倒在地。 那群黑衣人分明不想恋战,只为速战速决杀她而来,连追都不追翠微。 护着她的白直卫急声道:“公主快走!这里有属下拦着!出这条路往西,右拐便是皇亲们住的地方,到了那里您就安全了!” “好!”羽涅也不啰唆,她留在这儿危险只会更大:“我去搬救兵,你先撑着!” 话音刚落,她闪身钻入旁侧小巷。 四五个黑衣人立刻追来,随行白直卫拼死拦截。 她身上的衣服又多又重,跑起来十分费力。但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向上看,只觉得几个黑影一直盘旋在她的头顶。 跑得越急,心头那点悔意越重,若是多带些斑蝥粉,她何至于这样一直奔逃。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擦着她鬓角飞过,钉在前方石板地上。 羽涅低骂一声,脚下却不敢停。 这伙人究竟为何而来?怎么莫名其妙被追杀她?她一边疾奔,一边忍不住暗自腹诽,这皇都的治安就这么差吗?! 她在巷间左闪右避,早已辨不清方向。 宵禁将至,街上空荡荡的连个行人都无,巡逻的禁军还未过来。 找不到任何救星,她狂奔得肺腑生疼,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周遭静得可怕,黑夜沉郁,她慌不择路,跑到了一个废弃旧宅前。 斑驳的朱漆大门早已朽坏,宅子的门半开半掩,她想都没想跑了进去。 她刚踉跄着冲进院门,便见院心立着一道身影。 月凉如水,映得那人轮廓萧瑟。 她甚至没看清他手里的动作,也未来得及说话,只听“噗嗤”一声闷响,院中人扯着一蒙面人的肩,一刀将其心口捅了个窟窿。 鲜红的血顺着刀尖滑落,汇成溪流,在布满尘埃的地砖上凝成一滩。 那蒙面人没来得及哼一声,身体软塌塌垂了下去。 望见这惊悚的一幕,羽涅像被人攫住了要害,大气不敢喘,站在原地。 身影的主人听见响动,一把抽出那把带血的刀,推开尸体,徐徐转过身来。 星月清亮,待看清那人长相时,羽涅面上的震惊,犹自转为惊喜。 “子……”不等她叫完他的字,院外突然炸开一片火光。 十来个军卫举着火把冲进来,看见这样的场景,哆哆嗦嗦跪了一地。 战战兢兢喊:“桓、桓恂大人,属下救驾来迟,望大人恕罪。” “桓恂”二字比晴天劈裂更甚,狠狠扎进她的耳中。 羽涅瞬间僵在原地,宛如石化,脸上的血色褪尽,娇俏的小脸满是恐怖。 方才还因惊喜而泛红的脸颊,像是毫无生机的冬雪。 她熟悉的脸映在交错火光与月光里,锋利如刀又不真切。 惨白的月光下,他瞳仁深处是不见底的黑,刀上的血艳红绮丽,朝她咧嘴一笑,活像地狱里吃鬼的修罗夜叉。 他朝她走来,她因害怕双腿动弹不得,只能直愣愣站在原地。 众目睽睽下,他距离她一步的地方停住脚步,微微朝她欠身,声音不再是少年似的张扬,落在她耳中像是催命符: “臣桓恂……” “参见…公主殿下。” ----------------------- 作者有话说:里面的诗是我自己写的,没有出处。 感觉不知水平怎么样,献丑了友友们[捂脸笑哭] 第70章 忍字当头 原本谙熟的眼睛,在她眼中开始变得陌生起来。 肺部上的疼痛感,火焰的噼啪声,以及他的声音全都消失不见。 唯有“桓恂”二字在她脑海中反复冲撞,撞得她太阳穴发懵,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 她对上的视线,肩头不受控制地抖动着。 他一步一步向前紧逼,金相玉质的俊容上,没有丝毫暴露的尴尬、讶然,以及慌乱。 慌乱…… 明明被意外拆穿身份的人是他,她却浑身抖个不停。这两个字,此时用来形容她的反应更合适。 她步步后退,直到后脚跟抵上青苔满布的台阶,才不得不停下。 他始终一言不发,铺满冷光的眼底静悄悄盯着她。 “你…”羽涅喉头一哽,刚涌到嘴边的质问突然卡了壳。 她喉咙里仿若被塞进了一把干沙,研磨的她生疼,最终只挤出几声嘶哑的气音,连她自己都听不清在说甚么。 权倾朝野,杀人如麻,挟天子以令天下的大奸臣。 在怀远城为平民伸张正义,斩杀王室宗亲的桓校尉。 灵宝观里默默挑水砍柴,平易近人的桓子竞,偷偷为她留一只烤鸡少年郎。 是在她低落之时,郑重承诺定会将赵书淮缉拿归案,建安再见愿意不顾危险帮她逃离和亲之命的小郎君…… 第83章 这些截然不同的影子,这些在她记忆里各自鲜活的模样,怎么会…… 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真相像一道惊雷劈在头顶,将她所有的思绪炸得粉碎。 过往那些认知,记忆,此刻全都成了锋利的刃,尖锐的让她倍感刺痛。 “我?”他以最恭敬的姿态站在她面前,声音又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耐心。 他并不着急她会说出不该说的话,因为从头到尾,只有她站在一个错误的角度。 即便她没有站在错误的位置上,以她如今的身份,她能说出半个逾矩的字,他都会高看她一眼。 羽涅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脸。 那双深邃的眼眸已没有在怀远时的温和感,映得她心口发慌。 下一秒,她仓皇撇开视线,手指攥紧衣袖。 被欺骗已是事实,她只能在心中默默跟自己说,事到如今,再追究什么都没用。 那个在她记忆里会为她留烤鸡,会郑重许诺,曾让她觉得可靠温暖的少年郎桓子竞,而今成了史书上记载的她最避之不及的恶人桓恂。 让她如芒在背的是,自己身为顺和公主替身的秘密,此刻正捏在这样一个人手里。 眼下,甚么恩怨甚么震惊都该往后放放,最重要的是如何守住这个秘密,绝不能让他泄露出去。 想到此处,她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再次掀眸时,眼底的慌乱已被刻意压了下去,只余下一片平静,对上他沉冷的目光。 哪怕心早已乱成了一团麻,这场戏她都必须演下去。 她眉眼弯弯,笑得可人,挺直了身板,语气和神态都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姿态:“我的意思是,桓大人…怎在此地?” 不过寥寥数语的功夫,她已与他拉开了分明的界限,其中距离何止半分,已经是隔了一道无形而无法跨越的鸿沟。 地上黑压压跪了一片军卫,冲进来时太过匆忙,加上她初回都城,这些人都没见过她,心此刻见她敢用这般疏离倨傲的语气对自家主子说话,只当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旁支公主。 一时都愣在原地,各个面面相觑,又想到自家主子说行事需低调,也不知该不该出头。 正这时,解决完另外两名刺客的卢近侍提着刀,脚步急匆匆地闯了进来。他一眼就看见了羽涅的背影,刚要迈步上前,却被桓恂投来的一道眼神屏退。 瞳孔里的愕然、愤怒消失不见,转变的情绪里,另一方面是想法的转变。 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变生事者,几之势也。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一寸寸扫过她强装镇定的脸,看得她心底一阵发毛。 他的视线太过锐利,看得她后颈发凉。 她甚至生出转身就跑的冲动,可双腿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沉重得挪不动半分。 半晌,周遭的空气几乎凝固成冰。 他才敛了眸中的锋芒,俯身作揖,摆出一副标准的臣子姿态,声音平稳无波: “禀公主,微臣从宫中出来时偶遇刺客,才一路追至此地。” 自从回到建安,这朝堂内外看不惯他,欲除之而后快的人,多不胜数。这等不痛不痒的刺杀,于他而言不过是小打小闹,已遇上不下三次。 他撩起眼皮瞧她,里头似有玩味:“宵禁将至,公主不在泓峥馆安歇,反倒跑到这荒僻旧宅来,莫非……是想逃亲?” 提到“逃亲”两个字,她心头一紧,几乎是立刻断定,他这是故意的,故意提起这桩事,故意提醒她自己有秘密攥在他手心,有把柄在他手上。 竟然敢当面威胁她,她…她…… 一阵怒火掠过胸腔,她看着面前这张脸,理智还是压制了冲动,将想骂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她能怎么办?目前也只能在心里诅咒他而已。 谁会没有脑子跟一个不受道德制约,蛇蝎心肠,不知下一秒拿出来的是刀还是其他能要人命的疯子计较。 她忽然“嘿嘿”笑了两声,有些怂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方才姿态不应该摆得太高,装过头了。 赶紧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她敛了敛神色,语气透着几分刻意的郑重:“桓大人说笑了,逃亲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本公主怎会有那样的心思。” 话锋一转,她又摆出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诚恳: “说起来,你我今晚倒像是同病相怜。我也是方才在长街上乘车欲回住处,谁知道突然窜出几个黑衣人追杀,才慌不择路跑到了这里。这不,幸好有大人在此……” 说着,她下意识回头望向宅院四周,之前追得她差点喘不过气的那些黑影,此刻全都消失不见。 夜色里,只有一轮明月挂在天空。 她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笑嘻嘻道:“你看,这会子连个人影都没了,我真是沾了桓大人的光。” 桓恂始终未发一语,右侧耳廓微不可察动了动。 他从小听力极好。小时候,敏锐的听觉,是他赖以生存的技能。 遽然,电光石火间,两把飞刀自他掌心飞出,划破暗夜直刺向高耸的屋脊。 只听一声闷响,屋脊上潜藏的黑影一晃,随即重重坠下,摔落在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猝不及防的出手快如闪电,吓得羽涅心口倏地一缩。 几名军卫迅速上前,将胸口中刀抽搐着的两个黑衣人拖到桓恂脚边。 他垂眸扫了眼脚边捂着伤口,在地上滚作一团哀号的人,眸色沉沉,没半分波澜。 卢近侍见状,立刻快步上前准备候着。 羽涅脸上的面纱,早已在逃命时掉落。 路过羽涅身边时,他目光不经意扫过她一眼,在看清她脸的瞬间顿住。 他险些惊得喊出声,看到桓恂投来的冷冽示意,才硬生生将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剩下眼底翻涌的震惊跟疑惑。 桓恂问得简单:“报上你背后的主人,可以饶你一命。” 其中一黑衣人带着一种不要命的架势:“要杀要剐随你便!” 桓恂手中刀光一闪,刚刚还在哀号的黑衣人,脖子上已多了一道血痕,眼睛猛地瞪圆,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体豁然倒下,霎时没了声息。 鲜红的血溅到了她裙摆上,羽涅浑身绷紧,大气都不敢喘,只觉得一股血腥味顺着鼻尖钻进肺腑,呛得她心口发闷,后背一片冰凉。 她见他将带着血的刀,移到另一个黑衣人侧颈,只是平淡问:“你呢?” 刀口贴着皮肉,同伴的血温热的触感还在。 最后一个黑衣人胸口剧烈起伏着,喉结上下滚动,眼里充满恐惧与挣扎,连一句求饶的话都挤不出来。 “我没有那么多耐心。”他将刀刃往那黑衣人颈间压进半分:“一。” 尾音尚未落地,死亡的阴影将那黑衣人彻底淹没,恐惧终是战胜了一切。 黑衣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说!我都说……!” “是、是高秘书丞……是他,是他派我们来杀公主的!” “高秘书丞?”羽涅蹙紧了眉。这官职她从未听过,语气里满是茫然疑惑。 心念着,她与这人素无交集,更谈不上恩怨,怎么会平白无故招来杀身之祸? 黑衣人报出自己的幕后主使,桓恂说到做到,反手将自己的刀入鞘。 “既是高秘书丞派你等来,你报出他的名号,只有逃出建安才有活命的希望,我的人会帮你治好伤后送你出城,此后你是生是死,看你造化。” 说罢,他一挥手,两个军卫上前,带黑衣人退下。 羽涅见状心头一急。在她看来,这人不能走。 她要上前拦人,手腕骤然被他一把扣住。他力道不重,却让她半步动不得。 “你就这么放他走了?”她挣了挣没挣开,着急不已:“他方才可是要杀我,连个活口都留不住,还怎么去指认那个什么高、高书丞?” 他瞥她一眼,垂眸看向自己捉住她手腕的手,旋即松开。 他声调平直无波:“这建安是士族的建安,你以为你留下他,就能治高家的罪?” 羽涅从未真切体会过士族在这都城的权势究竟重到何种地步,脱口而出的话里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为什么不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现在可是公主,还有没有王法了?” “公主?”他溢出一声嗤笑,却跟笑的本意没任何关系:“一个母家毫无权势的公主,不及士族家的长女。这个道理,萧成衍没教过你?” “我为何要他教?”她不懂,他怎么这时候提起萧成衍。 这一点,恐怕连桓恂自己也说不清。适才话出口的瞬间,连他自己都微怔片刻。 他自己似乎意识到奇怪,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于是话锋一转,淡然道: “顺和公主,建安比怀远复杂得多,这里不是非黑即白的天下,也不是你口中王法能说了算的天下,这里是猎场。” 第84章 话音落下,他瞥她一眼。 不待她回话,他已转身朝大门外走去。 “夜半更深。”他头也未回,声音隔着夜色传来:“微臣该送公主回泓峥馆了。” ----------------------- 作者有话说: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出自易经 变生事者,几之势也。——出自《鬼谷子》 第71章 道谢 她不知自己已走到哪里,不敢看向窗外,也不敢跟他相视。 不算宽敞的马车中,他们之间好似隔了一条银河,分隔两端。 羽涅抱着双膝坐在右侧车厢,抱着双膝,尽可能将自己缩成一团,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个小点,好消失在他面前。 自打从那座废弃的旧宅出来,他俩没有说过一个字。 想到自己当初在他面前说的那些他的坏话,她这会儿何止是如履薄冰,那已是一只腿迈进了深渊,另一只腿脚掌只剩半个在地上悬着,片刻之间,就会万劫不复。 羽涅不禁想起师叔崔妙常教育她的话来,她让她要少言寡语,言多必失不是没有道理。 这世上也就是没卖后悔药的,要是有的话,她绝对要倾家荡产地买。 毕竟她当着他的面,说了他那么多坏话。 那日在怀远城门前告别,她对他说的话犹言在耳。她甚至都有些好奇,这人是如何忍到现在,当时没有对她出手的? 依常理来看,在何仁之与赵书淮伏法之后,他根本没有再隐藏身份的必要。 不过这些不是当务之急她需要操心的事,她应该操心的,是她为顺和替身的秘密,是否还能保得住。 她大事未成,不会就此殒命在这儿吧?!她心中悲戚地想。 正当她思绪万千时,车上才才擦完刀的人,凉凉开口:“你送的信,我已看过。你说的方法,你觉得能成功的概率,有多少?” 这是甚么意思?羽涅一时不解,听话音,难道他不会揭露自己真实身份了? 为了进一步弄清他的意图,她一双眼眸充满意外,又怀疑其中有诈似的探问:“你、你不杀我了?” 桓恂哼笑了声,将手中的软布扔到一旁:“杀你太容易。” 他轻抬眼皮睨向她:“再说,你就这么想死?” “我才不想死。”她这时候语气硬气了几分,面上还是规规矩矩的:“我还没活够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索性把心中战战兢兢担忧的事情一股脑儿全都抛出来。 她问他:“现在我有把柄在你手上,你既然当下不会拆穿我,你准备留下我做甚么?” 学会揣摩人心思,看人眼色,是她曾经为了好好生活,必须学会的事。 她知道该在甚么时候,能提出自己的“需求”。 比如买作业本这样的小事,她都摸索出得在父母打麻将,赢钱的时候说,而不是因为单纯因为自己需要,就能随便张口要买。 不会看人眼色行事,挨打的只有自己。这是她很小就懂的事。 连父母留她在身边,都是为了在没钱的时候,能拿她当理由,毫无节制地给两位老人要钱。 没有她在,两位老人不会将钱寄给两个赌徒, 这就是她,在家庭中的作用。 能猜出眼前人另有所图,不是她有多聪明。而是“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他,不是一个乐于助施的好人。 面前的人摆弄着手中的刀,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 他将手中的刀从鞘中,反复抽出又合上,这样的两次之后,才慢悠悠道:“太聪明,有时候,不是好事殿下。” 她抓住他话中的重点:“所以你是真是觉得我有用才留下我?” 如果真是这样,她放心不少。 一个没有用的人,容易被人抛弃。这世间的道理就是这样,她明白。 桓恂对此没有遮遮掩掩,没有否认她的话。 见他没有说出否定的话语,她暗自舒了长长一口气,知道自己的小命暂时能保住,紧张了半天的她,终于笑了出来。 扫视见她开朗地笑,他出口问:“能活着,就这么开心?” 她点点头:“当然,难道能看到明日骄阳,闻到海棠花香,桓恂大人,不觉得很美好么?” 他没有言语,仿佛这个问题不值得他回答一样。 他扯开了话题:“你说要以治好他们的,作为跟羯族人取消联姻的条件。其他不说,如今你贵为公主,你打算,怎么私下跟羯族人联系?” 这正是她头疼的事,她出泓峥馆不便利,想要达成交易本身,没有那么容易。 “我还没想好。”她如实说:“目前我已拿到医书,我有信心能治好他们的病,只不过……在跟他们如何能达成交易上,我确实还在苦恼阶段。” 桓恂对此径直道:“你不用再思索这些。” “甚么?” 他干净利落回:“宫中适龄的公主不止你一个,静宜、临川这两个都可以。” “可圣旨早已昭告天下,况且华姝、华若她们是无辜的,我不想连累她们。” 他对她后半段话恍若未闻,语气轻描淡写得近乎随意: “昭告天下又如何,羯族人要的,不过是个能抬举他们身份的公主。只要是公主,无论是哪个他们都会同意。” 她简直疑心他是不是疯了。和亲乃是国之大事,又不是儿戏。 别说圣旨金口玉言,不会朝令夕改,羯族人也不会轻易换人。 否则这般随意更改,岂不是显得他们自己能随意被对待,失了体面。 “天象谶纬,白虹贯日。” 他本不用多说,却道:“羯族人信奉萨满教,萨满教的人最忌讳违抗天命。我已命人将你的生辰八字更改,明日天子会跟羯族使臣前去泓峥馆,我会让人表演一出‘异象’。你给的水燃散,是最好的助力。” “天子与羯族人皆信奉神灵,见此情形定会让人占卜。到时算出你的八字与他们的可汗相冲不合,再加上前几日徐州上空出现的白虹贯日之象。” 他语气笃定,显然一切早已在算计之中:“届时无须你动手,羯族人自会主动请命,更换和亲人选,一切便会顺理成章。” 古人信奉神灵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这一点,羽涅早深有体会。 羯族人在这一点上尤为突出。 宋蔼教她研习礼仪时便特意叮嘱过,羯族人日常出门,也要先占卜问吉凶,务必当心,万万不可冒犯他们所信奉的神明。 他说的方法,是最快能达成目的的办法。 可……她心下游移。 她要是被替换下来,那谁会顶上去? 华姝?还是华若? 她将这个问题抛给他,而他的回答是:“她们两个谁去都跟你我无关,总要有一个牺牲品,不是你,自然是别人。” 他看着她:“你都已自身难保,还想救她们?” “我没有那么伟大。”她语气急切,一心想弄清谁会因自己遭殃,追问:“我想知道,到底是谁会成为这场和亲的替代品?” 他实在不懂,她为何对这个答案如此执拗。 在他看来,知道是谁又能怎么样。 但他终究还是松了口,语气淡漠:“赵华姝。” 崔太嫔母族势力,和高家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皇帝会顾及高家而不是崔家。 瞥见她神色凝重的模样,他补充:“和亲之人本来选的就是赵华姝。而今只不过是重新回到了她这边而已。” 接着,他将她生病躲过和亲一事,复述一遍给她听。 听到宗正寺卿从御马监那里出来后,才选中了她。 她蓦然想起顾相执。 所以宗正寺会想起顺和这个公主在,会和他有关吗? 桓恂不知她脑海在想甚么,继续道:“当初天子担心她久病不愈,成了个病弱的公主,嫁去羯族会惹人非议,但她的病现下已痊愈,此忧虑便不复存在。” “选中她的,不是你,是天子跟命运。”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无须愧疚。” 羽涅垂着眸,如果真按照他的计划,她是可以金蝉脱壳,但赵华姝又要踏上去塞外的路。 依旧有人在牺牲,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马车摇摇晃晃地向前驶进,车厢内一片静谧。 车外此刻传来禀报声:“大人,泓峥馆快到了。” 听到外面玄策军卫的声音,羽涅意识到时间不多。 她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肃穆看向对面的人:“给我一点时间。”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懒懒瞧向她,像是在等待她下一句话。 她也不墨迹,开口:“五日,要是五日之内,我无法跟羯族人达成交易,你尽管按你的计划行事,我不会插手。” “理由。”他向来不会做善事,更不会随意更改计划,除非有利于他的事情出现。 “桓恂,我不知你看上了我哪一面,但是我知道,我这个人对你有用。” 第85章 她按下心中的紧张,怕他会不答应,所以将回报的条件说得极为丰厚:“你想问鼎天下,还是掀翻这王朝,还是其他甚么都好,我都会是你最得力的帮手。” 她对上他的视线:“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像是为了让她的话看起来不像是在画大饼,她说: “水燃散、夜萤粉这些不过是最不值一提的玩意儿,我会再做出比这更厉害的东西来,保你事半功倍。” 车厢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车壁上,又落在她坚毅的小脸上,衬得她双眸发亮。 在怀远时,他已经见识过她的能力。 一个有三分才能的人,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制造出孔雀蓝。 不用她再次证明,他足以确定她非常有才能,这一点,他深信不疑。更别提还有水燃散这些东西,加持她话中的可信度。 “相信我。”她语气已经接近恳求。她知道,这场交易里,他占据主导优势。 单凭一个替身的把柄,他就已捏住她命脉,根本没有跟她做交易的必要。 他用沉思的目光看了她半晌。 在她以为自己要失败之时,他忽然开口:“五日,只有五日,你的时间不多。” 听到他答应,她终于松了口气,内心欣喜不已,却不敢表现出来。 生怕因为自己太高兴,他会反悔一样。 他没有说,若是按期完不成会怎么样。 但这件事不用点明,她都已经知晓下场。 他话音落地的同时,马车稳稳停在泓峥馆门外。 馆外乌泱泱站了一堆人,高擎着火把。 火光将马车内照得更加明亮,她望了望窗外,转头向他告辞,说的却不是告别,而是:“谢谢你,桓恂。” 他意料之外的一句话。 “谢我甚么?”他勾唇笑了下,像是好玩一般说:“谢我不杀你?” 她被这笑晃了神,以为大家还在怀远,他仍是桓子竞,她是容羽涅。 他不是桓恂,她也不用假扮公主。 须臾,她敛了下眸,回以笑意,换上了一副不要见外的表情。 “欸…大人怎么脑子满天都是打打杀杀,咱们以后还要做搭档,就算你是我上级,大家和和美美总是好事,大人说是不是。” 她表现得很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这次是大人心软,才会给我机会,所以我得谢谢大人。” “殿下……殿下……”翠微哽咽哭泣的声调由远及近传来,夹杂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听到馆内众人已然出来,她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桓大人,我的人已经来迎我。所以大人,不想我现在露馅的话,是不是得以臣子之礼相待?” 她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意,眼底的狡黠暴露无遗。 他看出来,她是在故意“算计”他。 明知是在算计,他却没有揭穿。 他短暂看了她一眼,望向窗外,车帘缝隙间,宋蔼与翠微等人的身影已隐约可见。 她原以为他会拒绝,没承想,他撩起衣袍,躬身下了马车。 不消片刻,她听见外头传来声响:“顺和殿下,泓峥馆到了。” 让他能在众人面前侍候她,她乐得自在。 她都能想到他不情不愿的表情,不由得捂嘴偷笑了下。 目的达成,她没多耽误,掀开车帘,弯腰出去。 马车旁,桓恂已伸出手来。他脸上既无往日的冷若冰霜,也不见她预想中的半分勉强,唯有眼眸沉得像浸在墨里的夜,正静淡淡望着她。 她望着那只悬在半空的手,没料到他真会俯身相扶,一时有些怔住。 众目睽睽下,又不好拒绝,迟疑不过半瞬,她终是垂眸将指尖搭了上去。 预想中的寒凉并未袭来,反倒是一片干燥的温煦顺着掌心漫上来,带着几分暖意。她手指微蜷,颇为意外。这温度,和她意向中应该有的温度,完全不一样。 他扶得稳当,牵着她踩上脚凳时,甚至顿了顿,像是在等她站稳。 她低着头,不经意扫见两人交握的手影落在地砖上,未等她弄清那抹若即若离的异样之感。 恰在此时,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宋蔼等人已掀着衣摆奔了出来。 到了她跟前,宋蔼在她身上仔细查看着,像是生怕她哪里受了伤。 一旁的翠微眼眶红的跟院子里的海棠花一样,此刻见她安好,泪珠像断了线,啪嗒啪嗒砸在手背上,围着她不停关问。 她正想开口安抚,隔着一群簇拥的人影,却不经意间透过攒动的肩头,撞进一双冰冷的眼眸里。 那人站在台阶上,目光落在她身上。 羽涅意外出声:“顾相执?” ----------------------- 作者有话说:本章节对华姝的封号做了更改,因为发现跟之前的年号撞了,封号由宁熙改成了静宜,其母亲变成崔美人 华若母亲的封号也做了改变,变成高贵妃。 第72章 威胁 挺立在马车旁的桓恂,自然也是看到了站在门槛内的人。 纵然身为同僚,上朝时好歹迎面见过。 互相致意,打个招呼,并不为过。但这二人摆明了谁都不会鸟谁,彼此扫过一眼,就算结束。 羽涅被众人围着,自然没空观察他俩。她只是好奇顾相执这厮,大半夜怎跑来了馆里。 回建安的路上他可是说过,将她送进城,他们之间可就没关系了。 便是有关系,那也是她身份藏不住败露,他可以来看她,是如何死的。 她正是疑惑,关心她的宋蔼凝眉道:“公主没有受伤就好。” “是啊是啊……”翠微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带人去时,找不见公主您,又跟白直卫四下寻找,仍是不见您的影子。” “吓得女婢以为殿下被那伙儿刺客掳走了,只能跑回来禀告宋居令,宋居令转头去了御马监,我们正准备再去找您,没想到您就回来了。” 御马监负责她的安全,人不见当然第一时间得报上去。 羽涅听此,大概知道了顾相执来意。 她替翠微抹着眼泪,安抚完她,随即将自己为躲避追杀,一路进了一所废弃住宅,恰好遇见追杀另一伙贼人的桓恂,幸得他搭救。 说话的同时,她侧首看他一眼。 宋蔼等人对他的身份没有误会,翠微也只是以为她的主子不叫“子竞”,是为了避嫌。 羽涅跟她说起怀远往事时,没提过“桓恂”的事儿。她一直拿这两个人,当一个人看,因而不存在他身份“败露”的惊讶。 听闻是太子少傅搭救了她,宋蔼领着馆内宫人走至他面前,双膝陡然跪下:“公主能平安归来,全靠桓少傅搭救,请受我等一拜。”言毕,一众人重重叩首下去。 他面上笑意融合,俯了俯身,伸手虚扶起宋蔼,并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馆主请起,公主吉人天相,我不过是恰逢其会,当不起这大礼。” 宋蔼未曾想,这传闻中以下犯上,怒斩燕王次子,寻常时日里爱流连勾栏听曲儿,喜好打猎,见了谁都眉眼冰寒,半句话懒得敷衍的桓少傅,比宫里那些人口中说的,出乎意料要平易近人许多。 被骗过一次,羽涅见他这一副好人模样,不禁感到一阵恶寒。心想,真是好会演的一个人。 扶起宋蔼,桓恂轻飘飘扫了一眼她,猝不及防撞进他的目光,她立马换上一副笑脸,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他没再将目光落到她身上,与宋蔼交谈时,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公主既已平安归府,时辰不早,我等也该回府。” 说罢,他朝她极轻颔首:“微臣告退。” “桓大人慢走。”她客气地回,压着眉宇间眉飞色舞的神采。 他余光瞧了她一眼,神情不算冰冷。 但随着转身的动作,他尚有温度的神色一点点从眉梢敛去,待到进入马车时,眼底已只剩一片沉静的漠然。 遥遥目送着马车走远,羽涅才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 宋蔼移步到她跟前:“公主今夜受惊,奴婢让厨房给您炖些安神汤,咱们进去吧。” 羽涅轻轻点头,算是应答。 不过,不等宋蔼扶她往里走,她转身,看向门口的人:“顾少监这么晚前来,想必不是来给我泓峥馆,当守卫的吧?” * 偌大的寝殿内,所有的宫灯齐齐亮着,大殿中央的龙足兽灯,将殿顶色彩鲜艳的飞天平棊,映照得熠熠生辉。暖色的光晕平投在雕花梁柱上,上头的稚鸟仿佛跟活过来一样。 案几上博山炉青烟徐徐,混着安神的百合香与沉水香,里头加了少许薄荷,漫开时带着丝丝凉意,宛如沾着露气的清风,让人不觉闷热。 翠微给案上的两只茶杯添完茶,拿着托盘悄无声息退后,动作轻得没发出半点声响。 与她同站在一起的宋蔼,领着几个宫人侍立在一旁,等着随时听从差遣。 第86章 羽涅与面色冷沉的顾相执,隔着一张紫檀木案相对而坐。 一个挺直如松,一个塌着腰,单手撑着左脸,端起凉茶轻啜了口,眉头一皱,像是被苦到一样。 顾相执抬手:“你等且都去外头候着。” 垂着头的宋蔼,闻言抬眸,瞧了背对着门口的顾相执,言道:“少监容禀,按宫中规矩,奴婢需随侍公主左右,不得擅离。另夜已深沉,恐有不便。若大人确有急务,不若明日于咸柳轩召见,奴婢必当妥善安排。” 依照北邺律法,公主接见外臣,须有女官或者宦官在旁,违者按法治罪。 顾相执这样一个人,不会不知道这一条。 但在宋蔼婉转说了后,他神色未动分毫,只将适才冰冷的话重复一遍:“出去,外头候着。” “顾……”宋蔼刚要开口,一名白直卫将领已经挡在她面前。 虽然对方一言不发,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宋蔼眯了眯眼,完全没有退缩的意思。 御马监是天子手中最重要的棋子。经过明、昭两代皇帝的苦心经营,如今的御马监历经数十年发展,已经培养出三万精锐之师,为的就是不让士族完全掌控建安城的军务。 表面上御马监除了养马,剩下的只负责保护皇室宗亲的安全,但实际上,他们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天子。 这是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的事。即便是在深宫之中,像宋蔼这样的老人也再清楚不过。 御马监的威势,在宫里是无人敢撄其锋。谁都清楚,与御马监为敌,无异于挑衅天子权威。 可在宋蔼眼中,宫规法度是底线,容不得半分践踏。礼法讲究内外有别,公主与任何外臣私下接触都可能引发流言,损害其清誉。 顾相执纵是宦官,但他终究是天子亲掌的暴力机器里的二号人物。一位公主与这样的人单独相处,一旦传扬出去,于她声名而言,绝非小事。 她要保护她。 眼看宋蔼想要硬碰硬,羽涅为了不让她得罪顾相执这样冷酷无情的人。 她适时缓和气氛道:“宋居令,你先带其他人到门口候着吧,有事本宫自会叫你。” “公主……” “下去吧。” 宋蔼见她态度坚决,二人对视间,她也已明白她的意思,只能不甘心地后退到门外。 门口站着一排武装肃穆的白直卫,在馆内的人都出去后,一白直卫上前,径直将门关闭。 手无寸铁,态度强硬的宋蔼拦截不住,全被挡在了台阶下。 殿内顷刻间,除了他二人外,只剩一名年轻的随从。 门阖上的闷响尚未散尽,顾相执开门见山:“我的人告诉我,你不惜连夜去佛寺,是为了取一本医书。” 说罢,他手一伸,那随从捧上一个方形匣子。 羽涅瞥见匣子瞬间,心下一紧。 先前被刺杀时,她被追得要紧,匣子掉在了半路。 不曾想,竟被他的人捡了去。 联想到他的话,她脱口而出:“你跟踪我?” 顾相执没有回答她。他亲手掀开匣盖,取出那本泛黄医书,翻着纸页哗哗地响。 她以为他不认识上头的字,冷不防却听他开口,一字一顿念出首页的句子:“马肉不可与仓米同食,必卒得恶疾,鳖遇苋,食之成鳖瘕……” 羽涅震惊不已,他、他竟认识这些字。 难道他也是……她不敢再想下去。 他声调冷如沉霜,目光带着审视,直刺过去:“公主看这样的书,不要跟微臣说,你心里是在打算盘,想装病闹到大病垂危,好躲掉和亲?” 虽是问句,但他语调里没有半分疑问,每个字都像从冻透的寒冰敲下来的,冷得让人发抖。 他的眼神,好像她一说是,他就会毫不犹豫抽出腰间缠的那条链剑,一剑杀了她。 兴许是被今晚的一切弄得心头委屈,又或者就是因为他,她才不得不当上这公主,弄得还要被人追杀。 都怪他射的那一箭! 想到这里她越想越气,怒声回怼:“是又如何?我自救难道也不行?少监未免管得太宽!我又不会连累你,你究竟在担心……” “咳——!” 话未说完,颈间突然袭来一股巨力。 对面的人隔着半张案几腾身一把死死扼住她的喉咙,勒得她连咳嗽都发不出完整的声息。 案上的茶水全都倾洒在桌面上,杯子滚了半圈咕噜噜掉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听到屋子里的响动,宋蔼她们当即要冲进去,却被门口的白直卫强硬拦下,闯也闯不进去。 她用力拍打着他的手,脸色涨得通红,眼前阵阵发黑。 他看着她挣扎的模样,眼底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看一只濒死的蝼蚁。 他的手未松动半分,声色冷凝,叮嘱她:“收起你那些弯弯绕绕。和亲是你的职责,也是你的命运,你必须嫁去大阙汗国。” 她咳得眼泪直流,睫毛因为窒息感,逐渐被溢出的眼泪润湿。 他语气顿了一顿,音调仍带着彻骨的寒:“我的话,你最好不要当耳旁风。” 说罢,他毫不犹豫松开攥着她的手。 空气骤然涌入肺腑,带着些微凉意,她大口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一只手撑在冰凉的地面上,才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顾相执早已转过身,面无表情坐回方才的位置,弹了弹弄皱的衣袖。 缓过窒息般的眩晕,她猛地抬眼,一双眼睛带着火似的盯着她:“和亲本就不是我的职责,最先选中的人也并不是我!” 她这么说,无非是为了反驳他口中所说的“职责”,她没有接受万民供奉,即便是赵华晏本人也没有。在朔阳国寺,她每天都得干活,每天有干不完的活。 她讥诮地冷笑了声:“你说这是我的命?在我看来,这一切的祸端,全是你惹出来的,没有你那一箭,我早跑了。” “都是因为你顾相执!”她反驳道。 顾相执在听完她说完前面的话时,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愈发骇人。 他全然没将她最后那句怨怼放在心上,只任由死寂在两人之间弥漫。 良久,才听见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像从冰窖里捞出来:“你说最开始选中的不是你……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他周身寒气凛冽,看得人骨头缝里都泛着凉意,逼视着她追问:“告诉我,是谁告诉你的?” 须臾,他目光变得锐利如鹰,一字一顿,刺破沉默;“是送你回来的那位太子少傅,桓恂么?” 她虽然很想出卖桓恂,但是两个疯子,那个她也得罪不了。 只能缄口不言。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眼神如同细密的网,像是要将她所有掩饰都剥得一干二净。 在他看来,她这跟默认没有两样。 “桓恂,还告诉你甚么了?” 见他如此追问,她脑海里在镇定下来后,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既然都是疯狗,何不让他们狗咬狗。 念及此处,她故意装得十分呵护那人一样,梗着脖子说:“说了甚么,我为甚么要告诉你,难不成你要因这点事,就动桓少傅?” 顾相执没有接话,没有给她一个答案。 他注视她半晌,起身:“你这么相信桓恂,最好收起你的天真,省得被他卖了,你还一无所知。” “这些天,好好当你的公主,日子一到,乖乖嫁往塞外,不要再想其他。” 他说出自己的筹码:“你也不想,灵宝观的人为你…丢了性命。” 说罢,他不再逗留,转身离开。 临走前,他不忘拿走那本医书。 羽涅追着出去,却被白直卫的人拦下,挣扎着,不甘心地看他将自己得来的医书拿走。 她破口大骂也没有用。 待顾相执一走,白直卫也跟着撤离。 她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地,翠微和宋蔼慌忙去扶。 翠微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担忧:“公主……您还好吗?”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许久,她才缓缓抬起头,不知为何,冰凉的泪水顺着她眼角突然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 她抬手摸了摸,看见指尖上的湿痕,颓然笑了声。 “公主……” “……殿下” 宋蔼跟翠微两人分别关切出声。 羽涅平静擦了擦眼泪,回头看向地面上空了的匣子。 半晌后,再回眸时,她扯出一个笑,朝她们道: “好着呢,我只是…有点累乏了。” “我想睡觉了。” ----------------------- 作者有话说:耶耶耶去星秀榜了,谢谢大家支持[抱抱][抱抱][抱抱][抱抱] 第73章 大功已成一半 以为有了医书可以事半功倍,如今医书被顾相执拿走,她又重新回到起点。 第87章 她不知顾相执为何如此执着让她去和亲,甚至连一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留。 没了医书,她只能一步步实验,中间少不了耽误时间。 她发愁一夜未睡,宋蔼跟翠微担心她,一直守在她身边。 天大亮,宋蔼见她榻上躺着未醒,给翠微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照看着,自己往厨房而去。 宋蔼一走,翠微眉头皱着,瞧着她的背影,目光忧虑。 不消片刻,羽涅从榻上起来。 翠微一脸惊喜,掀开层层帷幔,忙去扶人。 羽涅已从榻上起来,一夜没睡,神色上却已没有了昨晚的颓败。 “公主……” 经过一夜深思熟虑,她说话时,语气精神气又重新回来,摸了摸翠微脸颊:“我没事,昨晚到时吓到你了吧?”她看向翠微,神情带着抱歉。 翠微摇摇头:“公主不必担心我,这是咱那医书已被顾少监夺走,咱们可怎么办?” 这才是重中之重,羽涅略微沉思片刻,抬脚往外走。 想要拿回医书,她必须跟顾相执谈判。 一个御马监少监,对一个公主和亲之事这么上心,这本就不正常。 她昨晚想了将所有事情,细细过了一遍。 他那么在意何人告诉她,初次选中和亲的人选是谁。可见这一点,对他很重要。 另外,昨天桓恂送她回来的路上,告诉过她,宗正寺原本无人可选,愁眉不展时,宗正寺卿去了趟御马监,想找好友御马监大监寻求一个指点,因而顺和的名字,才会出现在皇帝案牍上。 不难推测,绝对是御马监跟宗正寺的人提及过顺和的存在。再往深处想,甚至是御马监推荐的她也说不定。 结合顾相执的表现看,此推论十有八九,是为真。 可就算她知道,在她之前被选中的人是赵华姝又如何,他怎么那么在意,她会因意外不去和亲。 华若背靠高家,哪怕她出了事,和亲的人也选不到华若头上,就只剩大病早愈的赵华姝。 所以…… 羽涅脑海中的推测已经形成,顾相执其实为了赵华姝,才这么在乎和亲这件事。 这样一来,他的所作所为,全都可以解释。 已知“病灶”在哪儿,羽涅打算对症下药。 她原先不准备将自己准备用治好羯族人坏血症,换取对方主动解除婚约一事,告诉其他人。 为了拿回医书,她没有办法,只能将计划全盘托出给顾相执。 她身着寝衣,来到门口,望着院中苍翠欲滴的梨花树,水缸中莲花开得极好,粉嫩娇艳。 敞开的内院门外,那一汪池水清澈见底,数不清的锦鲤畅游其中。 羽涅开口,回着翠微的忧心忡忡:“我要找顾相执拿回医书,我们这就去他府中。” 见她以为他不在馆内,翠微出声:“公主…顾少监从昨晚开始,就住在了前院。他说,直到您出嫁前,会亲自保护您安全。” 不成想他谨慎到了如此地步。 羽涅这算是听出来了,说是保护,不如说是监视。她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馆中本就有御马监的人驻扎。他的借口很完善,没有任何漏洞。 翠微对她说要拿回医书的事儿,心头焦灼:“奴婢认为即便咱去找了他,以顾少监那性子,哪会轻易松口。” 这样的问题,羽涅其实昨晚早有盘算。 此番去,她只求他归还医书。 若是他不信,她就承诺,计划失败她就认命嫁过去。反正他目光始终盯着她,她又能逃到哪里。 可他若连这点自救的机会都不肯给,她也留了后手。 那就明跟他说,待天子驾临时,她会当众禀明真相,说自己不过是替身,是受御马监逼迫,才不得已假扮公主。 他也休想拿旁人的性命要挟她。她会告诉他,桓恂定护着灵宝观上下,护着所有无辜之人。大不了,死她一个又有何妨。 届时天子自会另择人选,送往羯族和亲,至于再会选中谁,他自己心里清楚。 她暗想,凭着桓恂身为天子近臣的分量,顾相执总要掂量掂量其中利害。 “不好松口……”她眼底凝着笃定:“但我想……他不会拿自己在意的人冒险。” 听此,翠微没有拦她。 等到宋蔼从后厨回来时,整个寝殿内,已经一个人影都不见。 * 羽涅收拾得简便,穿过半堤湖,她往前院顾相执住的厢房去时。 一辆马车正在门口停下,赵华姝从车上下来。 门外,顾相执不知一大早干甚么去了,正跟赵华姝撞在一起。 羽涅站在影壁后,看着两人在门外说话。 顾相执欠身行完礼,抬腿便要走。 赵华姝私有话跟他说,上前半步叫住他:“顾少监?” 顾相执连头都未回,背对着赵华姝;“静宜公主,微臣有要事要处理,不便久留,公主且自便。” 他甚是绝情,继续往里头而来。 羽涅怕他看见自己偷听,身子往内一闪。 一道娇柔充满委屈的声音响起:“相执哥哥……” 左右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个身边的贴身侍女、随从在。 “哥哥”一词甚是亲密,一个公主会叫这么一个宦官,实在让羽涅一惊。 她又偷偷去看,只见赵华姝提裙追上来,二人站在门口。 到底是在外面,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拉拉扯扯,但说出的话,却是让羽涅笃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笃定了顾相执为何这么在意“和亲”一事。 赵华姝道:“难道相执哥哥打算以后都不再跟我说话了么?” 她满腹委屈:“我知道母亲不该逼迫你,用你的过去威胁你,让你帮我逃离和亲一事。可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我那时还小,不是故意将你告诉我的秘密说给母亲听的。” “她也只是为了我,才不得已威胁你。”她眼眶泛红:“相执哥哥你……还不肯原谅我?” 顾相执仍旧没有回头,眼神扫过影壁下那半抹纤细的人影:“过去的已经过去,公主何必挂在心上。况且,公主说何威胁,这不是你自己生病,才去不了塞外么。” “相执……”赵华姝哭得更加厉害。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丝毫没有念旧情的意思:“看来公主情绪不佳,等会儿陛下要是来看见公主这副模样,难免问起……” 他侧眸:“春瑛,还不带你家主子回宫歇着,免得出了纰漏,你担当得起么。” 春瑛是赵华姝身边的贴身婢女。 她一听见顾相执的话,连忙上前劝慰赵华姝,改日再来。 赵华姝不愿离去,但她知道,他这是不想看见自己。 原本她是来给羽涅送自己亲手绣的团扇,可在他强硬的态度下,也只能转身回去。 听完整个过程的羽涅,没想到这和亲之事背后如此复杂。更没想到顾相执这样的人,竟也有把柄在人手上。 马车走远的声音从外传来,羽涅还在沉思着,他到底有何秘密被崔太嫔握在手中。 不料一道声音隔着另一侧传来:“再藏下去,是还想偷听些甚么?” 她一愣,转头与翠微相视一眼。 反正已经暴露,她索性不再隐藏下去,从影壁后头走了出来。 她在他面前站定,跟他保持着一定距离:“门口就这么大,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我来只是想要回我的医书。”她一连串说完,连气都不带喘。 他看了她一眼,绕过她,往右手边的厢房走去。 她快步追上前,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的恳求:“你既说是为了护着华姝,那更该把医书给我才对。” 见他脚步未停,她只得将藏在心底的计划和盘托出: “我要医书,从不是为了寻法子装病避嫁。我是想凭着它,去治羯族人的坏血病。只要治好他们的顽疾,说不定就能成为让他们主动取消婚约的筹码。到那时,再也不用有人远嫁和亲。” 终于,他在即将跨进门槛的那一刻顿住脚步。 片刻静默后,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你…能治好他们的病?” “我当然能。”她仰起脸,眼底笃定。 她只要照着医书上,看看哪一种水果抗坏血酸含量最高,再想办法将这种水果里的抗坏血酸完好保存下来就可以。 为了让他信服,她特意走近一步,站到他面前,带着几分倔强的底气:“你能识得医书上的字,我也能。单是这一点,足以证明我并非寻常人,总有些旁人不及的能耐。”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那书是独孤楼君娘子所著,书名叫《独孤医书》。这些,我说得都没错吧?” 他脸色沉得像化不开的墨,喜怒全藏在那层深幽的暗影里,半分也瞧不出来。 她心头七上八下,方才那番贸然点破,究竟是赌对了,还是触了他的逆鳞? 第88章 周遭霎时静了下来,两人就这么对峙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顾相执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许久,似在斟酌她所有话的真假。 半晌,他缓缓启唇,声音听不出情绪:“谁教你识得这些字的?” 她喉头一哽,实话肯定不能说,只能回他:“是独孤娘子。她曾在怀远住过些时日,这些字,是那时她教我的。” 她原以为他跟自己是同样的遭遇,眼下看来,却不一定是,因而胡捏了一个信得过的由头。 这话半真半假,既没露了破绽,她只盼能让他信了去。 “那你呢?”她想弄清楚,他是否也同自己一般,来自另一个地方。 顾相执却没看她,只抬脚迈入屋内,一句话轻飘飘落下:“她也曾教过我。” 那时他从故乡流浪到建安,路上得了风寒,差点死掉。是外出采药的独孤楼君救了他,他才得以存活。 后来她跟自己说要出一次出远门,超过归期半月他在家等不到她回来,遂出门找她,却被一伙贼人绑架卖进宫中,成了宦官。自此再也与她没见过,那时他七岁。 如今过去十来年,再听到故人名字,他脸上并无波澜。 得知他认识独孤楼君,她想着去攀关系,好让他不再针对自己。 她跟进去:“顾相执,既然你我都算得上是独孤楼君的弟子,昨夜那些不快,我都能抛开不计较。看在这份同门情谊上,你就不能心软一点?” 见他不语,她又让步道:“若是你实在不愿把医书给我,那…那你自己翻到治疗坏血病那一页,让我瞧瞧上面写的诊治的法子,这样总行了吧?” 他坐在案后,抬眸看她。 见她真不是要通过医书装病,而逃离和亲的模样。 他敛了敛眸,他没有必要不给她一个试的机会。 何况……何况…… 他脑中闪过清晨去机衡府查问昨夜刺杀案时,桓恂那番话。 昨夜刺杀一事的主谋是高家人,而桓恂光明正大放走了活口,此举不亚于警告。桓恂这样的举动,他看得出来,他是想告诉所有意欲破坏和亲大计的世家大族,让他们该看清楚,顺和公主背后站着他桓恂。 这样境况下,谁再想要动她,都得先掂量掂量后果。 再杀她,可就不是杀一个和亲的棋子,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那么简单。 或许……顾相执想,或许可以卖桓恂一个面子,他们同是天子近臣,眼下又有着共同的敌人,根本不必闹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弄得难堪。 只要她不是想要装病逃脱,一切不是不能商量。 他凝视着她,羽涅紧张不已,以为他又要怎么样。 可那道视线只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他便抬手,扯下医书其中治疗坏血病的两页,扔给她:“拿回去。” 见他仍防着自己,她没其他感觉,可撕毁她的医书,羽涅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恨不能立时扑上去同他理论。 但眼下情势逼人,她只能将翻涌的怒意压下去,弯腰捡起地上那两张薄薄的纸页。 咬牙朝他道:“多谢顾少监。” “拿到东西,公主还不走?”他已拿起桌上的奏章来看,全然不顾她还在。 她没那么没有眼色,瞪了他一眼后,转身出了房门。 * 刚拿到治疗坏血病的法子,羽涅还没等回到寝殿,便忍不住在路上就展开了纸页细看。 翠微虽不识上面的字,却也亦步亦趋地跟着,目光在那写满字迹的纸上逡巡,仿佛也能看出些门道来。 谁知羽涅将纸上内容逐字看完,眉头已紧紧蹙成了一团,脚步不由自主顿住,脸上掠过难掩的凝重。 “如何公主,上面的方法有用吗?”翠微问道。 羽涅呼出一口气,走到湖边,秀眉不展,用手扇着风,好似想驱散心中的烦闷。 一旁的宫人眼尖,见状连忙快步上前,手里的团扇轻轻摇动起来, “不知是不是年限太久,后面具体方法已看不清。”她说。 “甚么?难道我们费这么多力气,要竹篮打水一场空?”翠微没想到千方百计得来的法子会是这样。 羽涅双手叉腰下,她潜神默思有顷,内心倒没那么悲观。 “虽然后面的方法看不清,但独孤娘子提到酸枣、刺梨、番石榴这三样水果里,含有的抗坏血酸很高。” 为了药效更好,她一定得选出里面抗坏血酸含量最高的水果,但这样,已经为她减少不少麻烦。 这个季节有没有番石榴,只剩下两种水果供她做实验,这样也为她省了很多时间。 翠微依旧一副不太明白的模样。 她转头看她道:“快去从你买回的水果里,取出酸枣、刺梨两样水果来,我要看看哪个更适合做药用。” “是公主。”翠微不明白她的做法,但是执行命令很快。 刚走出两步,她又迟疑着折返:“只是……陛下午时要来,公主若要调制那药汁,是否该等到午后?” “不必等了。” 翠微话音方落,宋蔼的声音已从身后传来。 羽涅抬眸,见宋蔼领着两位宫女走近。 宋蔼行过礼,道:“方才宫里来人传话,陛下龙体欠安,今日不能来看望公主。另外羯族使臣也因他们特勤身体抱恙,不能前来。” “不过陛下有口谕,说过几日宫中要设观星宴,邀群臣共赏七夕天象,请公主同往。” 羽涅问:“先帝丧期未过三月,宫中竟能设宴?” 宋蔼垂首:“正因如此,陛下特意申明,不设乐舞,只观星象。” 这样一来,对羽涅而言是好事。 她点了点头,朝翠微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前去准备她需要用的东西。 宋蔼听见了她们的谈话,也从其他宫人口中得知她去找顾相执。 问道:“顾少监可有再为难殿下?” 羽涅头左右晃了晃。 看她如此反应,宋蔼放下心来,再开口道:“殿下让翠微前日买那些水果来,是有重要的用处?” 过会儿她要在内院做实验,无法做到避人耳目。 她脑子一转,随口扯道:“这几日太闷热,我想用在朔阳时看寺庙姑子做的去暑药汤,给大家伙解解暑气。” 宋蔼原本要阻止她,怕她累着。但一抬眼,见她神情喜悦,遂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是微微颔首。 算是同意。 众人回到内院时,翠微已将她所需要的物品摆好。 但见一张四方桌上,摆满着两个磁盘,里头分别装着刺梨跟酸枣。 古代没有比色卡,但能测出谁酸性最高,理论上比较容易。 她让人拿来用从药材铺买的菘蓝草捣成的汁水。自己则将刺梨跟酸枣再捣成汁,分别滴入装有菘蓝草的碗中。 酸性遇蓝,酸性越强,颜色越红。 翠微一众人围在一旁观看,只见滴入同样剂量的,装有刺梨汁的那一碗,逐渐变成了深红色,而酸枣汁那一碗,还是水粉色。 所有人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只有这一个结果还不够,为了谨慎,她开始第二个实验。 打开她让翠微准备好,灰化处理过的海藻灰,以及早膳剩下的米汤。 海藻灰生产于南方,常用来入药,治疗瘿瘤,也就是甲状腺肿大。 她原不知海藻灰竟有这功效,是一次在崔妙常给一大户治疗脖子时,她才知晓,海藻灰中含有大量的碘,可用它来提炼碘溶液。 有些道士也会用它来炼丹。 海藻灰变碘溶液,过程算不上复杂,但是需要精细。 灰化后的海藻灰需要用温水浸泡小半个时辰,得到鹅黄色滤液,再给里面倒进陈醋,放进硝石加热。 如此一刻后,便可得到一定的碘化液。 趁着硝石加热的工夫,她用手过滤完小半碗清米汤,转而让翠微拿来一张干净的白纸,将米汤涂抹上去。 她这一□□得在场人眼花缭乱,各个惊奇不已。 翠微道:“这真能行么公主?” 羽涅紧了紧手臂上的襻膊带:“放心,肯定能行。” 她朝她一笑:“我专业的。” 翠微随即放下心来,帮她往纸上涂着米汤。 宋蔼看着摆了一桌的东西,心下惊讶,面上倒没显露出来,只是静静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待到硝石加热的声音停止,羽涅捂着口鼻,端起药锅一样的器皿,将里头提出来的碘溶液调进一个小瓷杯。 天气炎热,被米汤涂过的白纸,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很快变干。 羽涅用毛笔先沾了一笔酸枣汁在纸上,接着滴上两滴海藻灰炼制的碘溶液,白纸上变蓝的部分,只是稍稍褪去了一点颜色。 看见这一幕,她以同样的手法,加入刺梨汁,蓝色迅速褪去。 保持蓝色是中性或者弱酸,完全褪色则是强酸。 第89章 众人感觉跟变戏法似的,直呼神奇。 就在大家以为结束时,羽涅马不停蹄,将生锈的铁块,扔进剩下的两种果汁中,观察着铁块的变化。 根据化学原理,高浓度的抗坏血酸能还原铁锈,使溶液变成绿色。这是她当初做小实验玩时,得到的理论。 半盏茶过后,她看见又是刺梨汁的汁水,最快褪锈,酸枣汁包裹的铁块,甚至还没怎么变色。 三个实验结果已经很明显。 无疑是刺梨酸含量最高。用它来治羯族人的坏血病,见效最快。 “怎么样怎么样?公主,咱们是不是成了?”翠微凑到她身边问。 羽涅点头,她端着装有刺梨汁的碗,递给翠微:“再多弄些刺梨汁来,装进瓶子里。” 宋蔼问:“公主费这些工夫,要这些汁做甚么?”这么半天,她已看出来,她不是在做药汤。 大功告成一□□涅心情欢快不少:“我要,送给一个很重要的人。” 第74章 是祸躲不过 测出哪一种水果抗坏血酸含量高,这一过程有了医书加持,她不需要一个水果一个水果去测验,节省了不少时间。 除了特意留下刺梨,羽涅将余下的各色鲜果全部分给了馆中侍奉她的宫人。 各白直卫也有,甚至连不久前才与她起过争执的顾相执,都收到了两个饱满圆润的苹果。 随从端着果盘轻步上前,将苹果置于他面前案几上。 顾相执眼皮未抬,只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不等他开口询问,随从倒是机灵,躬身禀道:“回大人,这是顺和公主特意吩咐人送来的,说是让您尝尝鲜。” 顾相执手中棕丝笔悬在宣纸上方,正要划下一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不信她有这么好心,昨日她那恨不得咬自己一口的眼神历历在目。他没有那么健忘。 他这么说,随从一时不知该不该将案上的水果端走。 但一想到自家主子性情,以及昨日发生的不愉快,随从暗自琢磨了两下,准备伸长胳膊,将那盘苹果端走。 随从手还未碰到盘沿,正在练字的人兀然出声:“放下吧。” “大人不是说……?” “她还能敢害我不成。”随从话没说完,宣纸上的字已写成,顾相执把手里的毛笔放在左上方的笔架上:“好了,出去吧。” 随从躬身正要退下,身后却传来一声唤:“等等。” 他连忙止步回身,垂首候命:“大人还有何吩咐?” 顾相执从案上拿起刚写就的字幅,递了过去:“收了礼,总得当面回个礼才是。这字,你替我转交给她。” “遵命。”随从领了字,回身出去。 翠微在门外候了许久,时不时往里面瞟两眼,生怕他不吃那苹果似的。 随从捧着字幅出来,转手递给她。 两人往廊下避了避,随从将顾相执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翠微接过字幅,定眼一瞧,只见莹白的笺纸上,一力透纸背的“忍”字赫然在目。 “我家大人还说。”随从补充道:“望公主不必多心,他不过是手边有甚么送甚么。” 翠微扯出两声干笑,心思半点没落在那字上。 她嘴上应和着随从的话,眼角余光直往书房里瞧。 见里头的人迟迟不动手去拿桌上的水果,她心想该是看不到想看的。 就在她收好字幅准备告辞时,不料,正襟危坐的顾相执,忽然拿起案上的苹果,咬了一口。几乎是同时,他的眉头倏地蹙起。 瞥见这一幕,翠微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慌忙抬手捂住嘴,匆匆与随从作别,带着那幅字转身就走,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了内院。 她人还没进院门,声音就已钻进羽涅耳中。 “公主……公主……”她欢快叫着,提裙跳过门槛。 暮色四合,馆内的宫灯渐次亮起。 羽涅正在跟着众宫人一起用石臼捣碎被切成块的刺梨。 “公主……”翠微跑到羽涅跟前,声音里的雀跃几乎要溢出来,语气跟在路上捡了金锭一样:“您是没瞧见!方才顾少监那脸,酸得都发了绿,可算叫他吃回瘪。” 羽涅正撸着袖子,双手攥着木杵捣着石臼里的刺梨。 她喘着气哼了声,额角薄汗顺着下颌线滑落,她擦了擦:“只是让他酸了脸,这般便宜他,实在不解气。” 她向来有仇必报,虽现下不能拿顾相执怎么样,但是能给他使一点绊子,她也会去做。 宋蔼守在一旁,将石臼里捣出的汁水跟金黄的蜂胶混合在一起,随即全引入手中一指半高的瓷瓶中。 刺梨味酸涩,短时间内饮用过量导致腹泻,加入蜂胶除了缓和酸涩感外,也能防止副作用产生。 封好的瓷瓶放在阴凉处发酵一晚,明日就可以使用。 封完瓷瓶的宋蔼,看她汗水涔涔,想要过去帮她。 翠微先行她一步,从羽涅手中拿过木杵,帮她捣弄起来。 累了半天,羽涅没有推辞,自己拿着团扇在一旁扇着风。 “但好歹他不好受,他不好受,我就好受。”她脸上笑意盈盈。 活儿被翠微干了,宋蔼还是走了过去,俯身问她:“公主说要将这刺梨汁,送去给广宁王殿下,但需要做这么多么?” 送去给萧成衍,不过是个噱头,羽涅已经想过。 她在建安认识的人没几个,她心目中的子竞而今成了桓恂,她不能再将他当作自己的盟友。 能当她新合作伙伴的,她思来想去只有萧成衍,他是男子,外出好办事。 华若、华姝人好,但是她们长时间在宫中居住,不能时时刻刻在外行事,这难免会造成不便利。 那日去永兴寺时,她倍感萧成衍人不错,至少就算她告诉自己的计划,他兴许不会帮自己,但是也绝不会跟宫中告状。 至于顾相执,这个阴暗的天煞孤星,完全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他不找她麻烦,她就已烧高香了。 选到合适的人,她打算明日就行动。 不过宋蔼对她这么大张旗鼓,弄来这么多水果,就是为了给萧成衍调制刺梨汁饮用,心底总有抹说不清的异样。 面对她的疑问,羽涅只说是为答谢萧成衍那日所赠的东海珊瑚,那般价值不菲的物件,她断没有不知感恩的道理。 闻言,宋蔼将自己这点疑虑压在心底,没再追问。 下午忙着捣刺梨汁,学礼仪的事于是推到了晚上。 咸柳轩内灯火通明。 要不是亲眼所见,羽涅根本不敢想,夜晚能比白日里还亮。遥想她在怀远时,点的烛火那根野地里的萤火虫似的,要亮不亮的。 轩内流光溢彩,每一处晃人眼目,空气中浮动着蜡烛燃烧后的淡淡的蜡味。 窗外微风浮动,裹着海棠花香,凉意阵阵,闯进轩中,拂过她鬓边的长发。 过几日要进宫,宋蔼正教她宫中礼仪,又将从宗正寺借来太皇太后、天子等画像让她辨认。 学了一个半时辰,羽涅坐在案后,困得眼皮发沉。 正在她昏昏欲睡间,冷不防瞥见轩外那抹修长身影。 不想被他看轻,她顿时精神一振,坐得笔直,眯眼笑起来,摆出认真学习的模样。 说是闲来无事,顾相执不知怎的逛到了这里。 他立在院中,望着轩内。 她认得独孤楼君,识得那些文字。 她叫容羽涅。 容羽涅……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 相同的名字,相同的年纪,同是定州人氏。 他看着里面强撑着不打盹的倩影,他想,世上不会有这般巧合,那个与他有婚约,却在出生没多久就丢了的容家独女。 应该……不会存活于世了。 * 翌日一大早,羽涅听完陈清的课。 便要收拾去四夷邸,萧成衍的住处。 他才被封广宁王不久,天子赐予的宅邸还在修缮,于是只能先住在原先的住处。 下了课,她欲从咸柳轩动身先去收拾妥当,身后忽然传来陈清的声音,将她叫住。 羽涅回身,兴冲冲走过去,恭敬问:“女师找弟子何事?” 陈清不是天天需要来授课,她是每隔一天一来。 她打量羽涅许久,关切问:“老身听闻公主前日遭遇刺杀,公主没受惊吧?” 刺杀一事,顾相执在调查完,今日才上报的宫中。 按理来说,陈清不会知道得这么快。 担心她误会,陈清解释:“我儿乃御史台御史中丞,协助御马监调查,因而老身才知晓此事。” “原来如此。”羽涅回:“弟子没事,幸而得桓恂……呃…桓大人搭救,弟子才逃过一劫。” 话刚出口,她觉出不妥。直呼朝中大臣的名讳,有违礼数。那声“桓恂”尚未落定,她慌忙改口。 第90章 陈清倒没将这点小插曲放在心上,只沉吟道:“这位桓大人,老身倒是略有耳闻。他久在沙场征战,也是才回建安没多久。只是……” 她话音稍顿,尾音拖出几分若有所思的迟疑,像是想起了要紧的关节,又或是对这人的底细尚有几分拿捏不准,似在斟酌要不要说。 她逡巡片刻,终是下定决心般开口:“只是听闻,这位桓大人性情乖张,素来凉薄冷血。他眼中似乎只认天子一人,旁人的性命于他而言,几乎轻如鸿毛,即便是王室宗亲,怕也入不了他的眼。” 桓恂在建安竟是这样的名声,羽涅一听追问:“女师何以见得这么说?” 陈清听此,遂将桓恂某日下朝时,路上恰逢燕王旧疾复发。当时周遭并无旁人,唯有他的马车经过,燕王挣扎着向他呼救,他却视若无睹,径直驱车而过,连片陈清说:“便是这回事,让老身记着了这位桓大人的性子。” 听完这件事,羽涅心头只剩一个念头,此人果真是心狠手辣的人。 在她看来,燕王与赵书淮是两回事。赵书淮在怀远犯事,罪有应得。 燕王纵然有包庇之嫌,终究罪不至死。 他有必要这么冷血? 陈清继续道:“桓少傅虽救了公主性命,可在老身看来,公主往后还是离他远些为妙。” 她此时想着找萧成衍商议怎么跟羯族人达成交易一事,没有说太多,应了下来。 出于礼仪,她待陈清离去后,才登了马车,往四夷邸而去。 宋蔼终究放心不下,怕她再出什么岔子,亲自陪了同去,又特意多带了些护卫,以备不虞。 四夷邸与泓峥馆相隔不远,这一路过去,免不了要从机衡府门前经过。 她心知那是桓恂的居所,还没到机衡府跟前时,她就吩咐护卫们快些赶路,只想早些避开。 可怕甚么来甚么,来找桓恂投壶取乐,以及有要事商量的萧成衍,刚下马到机衡府门外,正在与出门迎他的桓恂,两人含笑说着话。 她这一行人车马仪仗本就惹眼,萧成衍眼角余光一扫,毫不意外瞥见了那辆熟悉的马车。 他像是撞见了天大的喜事,当即扬手高声唤道:“萋萋……” 这称呼落进桓恂的耳中,他瞥了身旁人一眼。 是祸躲不过。 透过薄薄的纱幔,羽涅看到伫立在机衡府门口的二人。 没等她反应,萧成衍已扔下桓恂,三两步下了台阶,移步到马车旁。 他掀开帷幔,俊脸上的笑难以隐藏:“萋萋……你这是要去哪儿?” 她本就是找他的,想胡诌都没个合适的理由。 这个方向,除了四夷邸,就是其他王爷、士族的住所。 她一时没其他人可选,只能应道:“我、我是要去找表兄你的。” 她刚说完,一道身影缓步而来。 桓恂身着玄色交领长袍,目若寒星,踱着不疾不徐的步子,闲庭信步般走近,朝她行了个礼。 他姿态瞧着恭谨,可在她看来,此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明明她刚刚说的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怎么被他看得自己好像是在做贼一般。 萧成衍听完她的话,又惊又喜:“萋萋找我何事?” 她被看得心虚,躲开萧成衍身后马道审度的视线,将给宋蔼说的理由,再说一遍给他听。 末了,她补充道:“没想到表兄在机衡府,看来真不是时候,要不,我明日再来。” “别啊。”萧成衍拦住她:“这里离我住处又不远,我跟妹妹一道回去就是。” “可表兄找桓大人,不是应该有事么?” “有事我下午可以再来,反正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 萧成衍看向一旁的桓恂:“你说是不是,桓兄?” 在场众人都觉得,桓恂对此只会给出一个无可置喙的肯定答复,这问题本就没有否定的必要。 但他偏是话锋一转:“暑气正盛,来回奔波,公主怕是要受暑气侵扰。” 她心头第一反应便是拒绝,可那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冲出口,就被他接下来的话堵在了喉咙。 她听见他道:“若是公主不嫌弃,不妨到寒舍暂坐片刻?” 完全不敢说个“不”字。 她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刹,就领略到了他话中深意。 他那双漆黑似笑非笑的眼睛,仿佛在告诉她: 敢拒绝,你就死定了。 第75章 你监视我? 机衡府。 敌不过他“盛情”邀请,羽涅咬着后槽牙答应了他。 几人进门时,她走在最前面,萧成衍特意放慢几步跟桓恂走在一起。 萧成衍搂上他的肩,凑近他耳旁说:“桓兄素来最厌外人叨扰,先前回建安,多少人想登门拜访,全被你以病推脱了去,怎么今日反倒主动邀萋萋进来坐?” 他刻意压低了声线,尾音却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郑重,仿佛在确认非常紧要的事:“桓兄该不会是瞧着萋萋姑娘貌美,性子可人,动了倾慕之心吧?” 萧成衍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与赵云抟担心他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时如出一辙,甚至他内心的焦灼更添几分,像是生怕自己猜中了不得的内情。 桓恂瞧着走在自己前面的,羽涅的背影,随意开口:“我听宗正寺的人私下议论说,前几日广宁王连夜去寺内查看顺和公主玉牒。” 他转眸,漫不经心看向身边人:“狐见月晕知将雨,狸闻风声报近秋。一只狼盯上的肉,总觉得别的狼也在盯着…是么?” 他擅长以兽类的方式观察人,说出的话也直白,赤裸而锋利。 被一语点中心事,萧成衍脸上的神情一顿,却没有半分要否认的意思。 他自然听得出,桓恂这是已然看透了他的心思。 当下便抬眼看向对方,喟叹不已:“子竞果然洞悉人心。不愧是久经沙场的人,兵法用得精妙,看人识心的本事也这般厉害。” 他睇向下拐过游廊的倩影,靠近桓恂将声调压得更低了些。 “既然桓兄已窥破我这点心思,还望务必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他神色恳切,尾音不自觉收得紧了些,生怕那点藏不住的心事会漏出去,惊扰了前处的人。 桓恂默不作声。萧成衍这点心思,早在那日同去泓峥馆时,他已瞧得分明。 虽说与萧成衍相识时日尚浅,但桓恂心里清楚,此人素来在其他女郎面前不会这般殷勤。 更何况,同性之间的那点想法,往往最是瞒不过彼此的眼睛,只需一个举动,足以窥得八九分。 萧成衍又是个藏不住情绪的,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那点心思明晃晃的,不用细察,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羽涅被一名妇人引着往待客的花厅走去。妇人瞧着三十出头的年纪,身形娇小,眉眼间带着温和的笑意,说话时语气温柔,瞧着是个极好相处的性子。 一路穿廊过院,羽涅发现这机衡府虽宏伟,四进院落,目之所及无一不显奢华,雕栏玉砌,瑶台银阙。 领路的妇人引他们折进偏厅。 踏进门内,羽涅见厅里摆放的家具简单,厅内除了桌椅,以及墙上挂的字画,再无其他摆件。敞开的支摘窗下,一条卵石小径隐入后园,远处竹梢随风一颤,绿影丛丛。 即便有竹林,但她看到的活物仍极少。除却窗外那丛幽竹,以及第二进庭院里两株孤零零的松柏,再不见其他草木,院中空旷,偶尔有徐徐风声穿廊而过,更添寂寥。 身为东道主,桓恂招呼他们入座。 府内的丫鬟摆了些瓜果茶水上来,接着都被他遣退。 左右不见卢近侍的影子,羽涅深感好奇,但也没过多在意。 萧成衍从果盘里拿起个黄橙,划开果皮,抬眼看向羽涅时,话语里带着点嗔怪:“萋萋要送我东西,差人送来便是,何苦让你亲自跑这一趟。” 说着,他眼里浮起几分好奇:“说起来,你提的刺梨汁是甚么物件?我倒从未见过。”他往前凑了凑:“这会儿能拿来让我瞧瞧么?” 羽涅正欲开口回绝,冷不防旁边传来一道接话声。 某人难得顺着话头往下接:“微臣也属孤陋寡闻之辈,不知今日可否借公主的光,一同开开眼界?” 这突如其来的帮腔,让羽涅到了嘴边的拒绝,硬生生噎了回去。 只能道:“不过是用来消暑的饮品,既然桓大人跟表兄此时想看,我只能献丑了。” 言语暂落,她吩咐宋蔼将装好的两罐刺梨汁拿上来,放到桌子, 萧成衍拿起其中一罐拆开,凑近闻了闻,刺梨的清香混着蜂胶甜香,扑鼻而来。 萧成衍夸奖道:“萋萋竟有这手艺,做得比御膳房的桂花糖浆还好闻。” 他扭头朝身边亲随道:“速去取个勺子来,本王要尝尝萋萋亲手做的刺梨汁。” 亲随领命而去,片刻便端来三只莹白的瓷勺,另配了三只小巧的白瓷碗,一一摆在三人面前。 第91章 萧成衍率先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清甜微酸的滋味刚触到舌尖,他蓦地睁大了眼,仿佛尝到了世间罕有的珍馐,连声赞叹起来: “世间竟有这般清爽的滋味!酸甜得当,满口生津,萋萋这手艺御膳房的大厨都比不过。” 他赞得情真意切,一副毫不掩饰的诚挚模样,倒让羽涅脸颊微微发烫,不由得垂下眼睫,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萧成衍力邀桓恂赶紧品尝品尝,后者没动勺子,扫过他一眼,说道:“广宁王殿下这般喜爱这刺梨汁,我若动了勺子,倒像是抢了殿下的心头好一般,不敢造次。” 萧成衍此刻满心都浸在她送自己礼物的欣喜中,听不出来他话外音:“桓兄说的哪里话!萋萋特意做了不少,你尽管放开了尝,管够。” 羽涅不知他意思,摸不清他心中想法。 为了早点脱离“苦海”,离开他家,随即跟着假意劝道:“表兄说得对,桓大人尽管尝就是。” 他笑意淡然地望向她,姿态闲适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回道:“公主都已开口,那臣……恭敬不如从命。” 也只有萧成衍这般心宽的,再加上周遭人多半心思不够敏锐,才瞧不出异样。 要是换个心思细腻、惯会琢磨人情的,定会察觉出他这看似恭谨的表象下,实则藏着几分不把寻常规矩放在眼里的疏放,处处透着以下犯上。 这是她很熟悉的表情,羽涅暗自思忖,此人绝对又在算计她。 他这么说着,浅尝一口。 萧成衍正要问他口感如何,他可算了解他些,是个嘴挑的。 话还没说出口,外头忽然有人来报:“广宁王殿下,临川公主正在外头等您呢。” 萧成衍如临大敌般说:“华若?她怎知道我在此处?” 前来禀报的人摇了摇头。 他抬手屏退前来禀报的守卫,转身时脸上透着无奈的笑,对着两人解释:“华若那丫头,硬缠着要我教她射箭。偏偏高太妃素来不喜欢她摆弄这些武事,三番五次叮嘱我不许教,实在没法子,我这才一直躲着她。” 人都追到了这里,他总不能再装死不出去。 他只能对羽涅、桓恂二人道:“我去去就来,你们先坐着等我。” 说罢,他立即起身出去。 偏厅里霎时只剩下两人,周遭的空气仿佛都静了几分。 羽涅盯着茶水上漂浮的叶梗,忽然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侧脸。 她转眸去看,桓恂并未移开视线。 “现在没有外人。”他摩挲着茶杯边缘,目光扫过她绷紧的手指:“公主……可以说实话了。” 他话意明显,显然不信她说的回礼这么简单。 她装傻:“甚么实话?” 他哂笑了下,没给她打太极的机会,眼神锐利地睨向她。 他语调不带半分迂回地问:“你想让萧成衍做你和羯族之间的中间人?” 羽涅心头猛地一跳,抬眼时眸中带着警惕:“你监视我?” “你还没资格让我费这功夫。”他字字句句极不给她面子。 羽涅闻言反倒松了口气,眼里浮出希冀,试探着问:“既然如此,桓大人愿意放我走了?” 她逮空就想跑。 他看出她的心思,轻嗤一声:“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些危险的念头。” 旋即,他话锋一转,道出他猜到答案的原因:“你身边能倚仗的人不多,你本身又不便直接与羯族人交涉,除了从相识之人里寻找突破口,再无别的路可走。” “顾相执,萧成衍,加上你府中那些人,能真正跟羯族人打上交道,又能让你觉得放心的,除了秉性纯良的广宁王,还会有谁。”他将身边人摸了个透。 稍作停顿,他转眸望着她:“但萧成衍担不起你托付的事。”他石破天惊道:“你想找他,不如来找我。” “找你?”羽涅愕然抬眉,以为自己听错:“你会这么好心帮我?” 他确实没这么好心。只是此刻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件事与其交给萧成衍,不如由他来接手。 加上昨日他看到军报,而今北府军跟玄策军在北疆部署接近尾声,他不能再拖下去。 战场情况瞬息万变,他要尽快解决建安的事。 “我不是在帮你。”他道:“只是这件事越快解决越好,你对我还有大用处,我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 羽涅心头明镜似的。他出手,无非是觉得自己还有利用价值,早在那晚,她就已经知晓。 不知怎的,纵然早知真相,但这样想着,她的心,还是被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包裹,像被细针扎了一下,微痛却难以言说。 可转念一想,她又忍不住生出几分庆幸来。 至少,她还有用。 这一点点“有用”,就是她眼下最实在的依仗。 她垂眸掩去眼底复杂的情绪。 沉默片刻,才抬眼看向他:“桓大人,真愿意帮我?” 桓恂给自己斟了杯茶:“告诉我,你的计划。” 反正自己对他有用,他就算听了计划反悔,也不至于出卖她。 她沉思片刻,随即将自己的计划,全都告诉给了他。 桓恂听完,指骨在桌上轻叩几下,半晌没有言语。 羽涅见他久不回应,心底渐渐泛起焦灼,忍不住追问:“如何?你能联络到羯族使臣么?”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说:“这东西,你命人申时末拿几瓶给我,最迟今晚寅时初,我会送信给你。” “这么晚,你怎么送?” 她没有得到答案,但顺着他的视线,她这才注意到,屋檐上那只小猎隼。 看着那只猎隼越来越眼熟,她像想起甚么似的,倏然张大了嘴巴,结结巴巴出声:“这、这隼,竟然是你养的?” 身边人一言未发,她话音落地,萧成衍已从外头进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厅内,端起桌上的凉茶仰头一杯喝完。 “事情解决了?”桓恂不着痕迹问。 “解决了,华若已回宫去了,那丫头肯定又生我的气了,不过不打紧……”他脸上全然不见担忧,反倒带着几分笃定的笑意:“回头我挑些她平日里最爱的玩意儿送去,保管转头就忘了这茬。” 萧成衍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显然是把这位小公主的性子摸得透透的,言语间满是惯出来的纵容。 说罢,他眼里漾起雀跃: “眼看就到午间,萋萋怕是还没去过重月楼吧?我跟桓兄常去那儿,他家的松鼠桂鱼做得堪称一绝,外酥里嫩,甜而不腻。萋萋要不要去尝尝鲜?” 羽涅闻言,腹中传来一阵细微的肠鸣。 说起来,她这会儿确实有些饥肠辘辘。 有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才行。她心里这般想着,便没有推辞萧成衍的好意,颔首应了下来。 倒是桓恂,以“尚有俗务未了”为由,并未一同前往。 往重月楼去的路上,萧成衍兴致勃勃地跟她细数着楼里的特色,哪道菜只有当下才吃得着,哪道点心是新出的花样,连后厨掌勺师傅的拿手绝活都讲得活色生香。 听着他这般滔滔不绝,羽涅恍惚间想起远在怀远的塞北楼。她之前打算从陇道回去,请琅羲、阿悔、刘婶他们好好去吃一顿。 谁知道现在钱是有了,可迟迟无法回去。 还有火药的事,没有上好的硝石,她猴年马月才能炼制成功?总不能等乱世真的来了,她连火药的影子都还没摸到,那岂不是坐以待毙? 思绪正乱,她又想起远在岭南的师叔崔妙常。按日子推算,她师叔也该快回观里。 也不知……也不知师叔发现她不见了,会是何反应? 羽涅眼底却掠过一丝怅然。依着师叔的性子,多半是先气得想拎着戒尺揍她一顿,再罚她抄上百遍经文,最后把她的月钱克扣得一文不剩,好叫她再不敢这般乱跑。 她正怔忡出神,车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推搡争执的声响。 羽涅闻声抬头,下意识伸手掀开了车帘一角,探头向外望去。 萧成衍也跟着探身去看,只见前方一处朱红大门外,一名身着朴素的男子搀扶着位老妪,身旁牵着个五六岁的孩童,三人被几个身着绸缎的仆从推搡驱赶,老妪脚下踉跄着,孩童吓得缩在男子身后。 几人跪在地上,求着对方甚么。 羽涅眉头微蹙,扬声唤道:“宋居令,去问问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宋蔼应声上前,躬身领命:“是,公主。” 说罢,宋蔼抬步朝那朱红大门走去,萧成衍见状,朝身旁随从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一并跟过去照应。 萧成衍抬眸,看清那大门上的匾额,开口道:“这不是李黄门家的宅子?” “李黄门?”羽涅疑问出声。 萧成衍点头:“嗯,门下省给事黄门侍郎李幸的家宅,萋萋才回来,不清楚很正常。” 第92章 羽涅道:“李幸,名字倒是起得不错。” 他们俩正说着,宋蔼从那边已折返回来,走到羽涅车旁低声将问到的事情一一道来。 得知是李府郎君强抢了老妪的女儿,如今老妪带着女婿和孙儿来要人,这伙儿不仅不肯放人,反倒指使仆从将他们打了一顿。 “岂有此理!”羽涅听得心头火起,一把提起裙摆就要下车。 萧成衍连忙伸手拦住她:“萋萋先在车里等着,我去看看情况。” 羽涅却摇头,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表兄,我跟你一起去。” 萧成衍见她态度执拗,知道劝不住,只能随她一起。 萧成衍先一步下车,在车旁等候。 羽涅正提着裙侧,准备踏着脚凳下来,耳畔却骤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她循声望去,瞳孔一震。 只见那朱红大门内刚走出个管事模样的人,手里竟握着把带血的短刀,而方才还在哭求的老妪,此刻已捂着脖颈软软倒下,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涌出,染红了门前地砖。 第76章 不能报官 这一带原是达官显贵聚居之处,寻常百姓本鲜少踏足。 此刻行人寥寥,唯一看到这惊世骇俗场景的几名路人,捂着嘴驻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也不敢上前。 羽涅目睹此景,一股怒火从心底窜起。 她猛地掀开车帘,快步冲下马车,任凭萧成衍在身后急切地呼喊阻拦,也全然不顾,一股劲朝着老妪倒地的地方奔去。 李府那伙人下手狠辣。 待她蹲下身去查看时,老妪早已没了气息。 中年男子抱着老妪的尸身,跟身旁的小孩哭得肝肠寸断。 那几个李府恶奴依旧趾高气扬,他们嫌哭声聒噪,厉声呵斥着让这对父子滚远些哭丧。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般轻飘飘没了。 看着他们脸上毫无悔意的神情,羽涅怒气直冲脑门,忧愤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倏地起身,不等旁人反应,一把抽出守卫腰间的佩刀,架在为首的恶奴的脖子上。 “你们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草菅人命,我这就让你们以命抵命!”她眼睛中烧着火,好似要喷出来一般。 这几人不认识她,但认识她跟前的萧成衍,从而又根据她的行头,判断出她身份不凡。 那几人见状立马换了副态度,瞬间变得卑躬屈膝起来,跪倒在地:“饶命啊这位娘子,我等只不过想拿刀吓唬吓唬这几个臭要饭的,谁知,她自己太激动,撞到刀上死了。” 那为首的恶奴好不委屈:“望娘子明察秋毫,人真不是我们杀的,我等不过是个仆从,怎敢干出杀人的勾当。” 才才杀了人,转眼却敢叫嚣自己冤枉。 她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 不等她质问,萧成衍先她一步,厉声道:“挥刀的人明明是你,你这厮竟然敢推脱责任!” 他怒不可遏,抬手指着大门里:“去,把你们家李黄门给我叫出来!今日有本王与顺和公主两个活生生的证人在此,本王倒要瞧瞧,你们有多大的能耐,敢将这桩明明白白的命案颠倒黑白!” 他话音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 几个仆从面面相觑,彼此的眼神像是在责怪对方,活儿没干好。 那为首的恶奴显然更机灵些,点头哈腰:“广宁王息怒,广宁王息怒……鄙人这就去叫我家郎君来面见王爷、公主。” “快去!” “诶诶诶……” 那恶奴刚转过身,走了没几步,一粉面油头,长得算是白净端正,双眼周围泛着乌青,倒不是被人打一顿的那种青,反倒像是寒食散吸多的面相,约莫二十有六的男子,前呼后拥的摇着扇子出来。 那恶奴跟见到救星一般,忙迎上去,不等羽涅等人开口,他将方才发生的事复述一遍。 但话里话外都不承认杀人的事。 羽涅几步冲到那恶奴面前,驳斥道:“甚么意外?分明是你亲手夺了人命,如今却红口白牙地在此颠倒是非” 她字字句句带着愤懑。 斥罢恶奴,她又上前几步,上下打量着刚从府里出来的男子,神情讥讽: “快让你们府中那个抢了人的东西出来,有种做下这等龌龊事,却没种见人?本公主原以为世家子弟总该有些教养,不想尔等不过是金玉其外的膏粱子弟,一群只会窝在洞里不敢露头的耗子!” 此刻的她,哪里还有半分温和娴静的公主模样,整个人伶牙俐齿,谁敢上前,仿佛就能咬上谁一口。 宋蔼快步上前,想劝她稍安勿躁,却被她一把挥开,她眼底怒焰烧得正旺,任谁也拉不住。 男子经过恶奴一句耳语,得知她身份。 他先是深深行了个礼,动作无比谦卑:“顺和公主息怒,在下乃给事黄门侍郎李幸之子,李允升。” 李允升行完礼,直起身,说话声音并不跋扈:“顺和公主明鉴,所谓强抢民女一事,想来其中必有误会。”“他解释:白日早些时候我去郊外,恰遇瞿娘子在路边崴了脚,于是好意带她回府中诊治。” 他表情无奈,像是做了好事被人误会,弹了下手中的扇子:“谁知瞿家人突然闯上门来,又是哭又是闹,执意要我们交人,说我抢占民女。” 这李允升说话态度都诚诚恳恳,丝毫不油嘴滑舌。 萧成衍看他言语恳切,不像是撒谎的样子,加上之前跟这李允升打交道时,对方没有品行不端之处。 他心下想着,难不成其中真有误会? 这么想着,他扯了扯羽涅衣袖,真正准备劝她消消气。 不见料,他正抬手间,抱着老妪尸首的中年男子早已按捺不住,拔高了声音嘶吼道: “分明是我家娘子不愿上你的马车,是你硬让人把她往车里塞。我娘子一路哭喊挣扎,你却视若无睹,就是不肯放手!我跟我母亲当时就在去接她的路上,看得真真切切!” 中年男子赤红着双眼瞪向李允升。 被拆穿实情,李允升面上也不慌乱。 知道了全部真相,羽涅见眼前人恶劣至极,她镇定了些许,没多闲话,冷声道:“瞿娘子在哪儿,把人交出来。” 李允升原没想交人,但一想到她的身份,以及萧成衍的身份。 这样的事,闹大了传出去他们还得费点力气摆平。眼底下他才惹了他爹李幸生气,只因他跟那齐王,将那秘书省著作郎搞得半死不活,而今还在水牢里关着,人差不多快要咽气。 他爹李幸不愿意他掺和皇族的事儿,这两天盯他盯得紧。要是这事儿被发现,又免不了批评。 念及此处,他沉思半刻,不情不愿挥了下手,示意手下将里头的人带出来。 放人只是其一。羽涅继续道:“你的仆从杀了人,杀人就要偿命,李郎君难道不该把人捆了送官?还有那几个动手打人的,也休想脱干系。加上……” 她盯着他:“李郎君你,强抢民女,是不是也得去官府走一遭?” 李允升对她前面的话满口应允:“公主说的是,杀人总归不是体面事。”他忽然话头一转,朝那对父子扬声道:“一百两,够不够?” 那对父子像是没反应过来。 “看来是少了。”李允升笑得更深,再次扬声:“两百两,这笔买卖总该做得成了吧?” 这回不管那对父子听没听懂,羽涅是懂了。 她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人分明是将人命当市井里的猪肉卖,哪里是知错的架势,这不是纯粹侮辱人! 她怒斥出声:“谁要你的臭钱,这就是堂堂李黄门教出的儿子?用钱衡量人命,你们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她一副誓要为这对父子以及老妪讨回公道的模样,李允升却是表现出一脸聒噪之感。 “顺和公主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双手一摊,似是无可奈何:“那您说说,到底要怎么办嘛?” 无耻之徒她不是没见过,羽涅被他这副态度仍然震惊到。 李允升也不跟她废话,继而说:“这样,公主既然要报官,尽管报就是,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我随时奉陪。” 撂下这句话,李允升转身直接进了府内。 萧成衍毫不犹豫上前要挡住对方去路,他身边的随从却扯住他,力气极大,示意他不要管这件事,任凭他甩手也没用。 羽涅没注意到这一幕,眼看那李允升进去闭门谢客,朱漆大门轰鸣合拢。 独留他几人在原地。 李氏如此嚣张,她无论如何都要去官府,为这一家老小讨个公道。 但宋蔼这次不由分说拦住她,不让她多管这件事。同时转身给了那对父子一锭金子,又吩咐两个守卫帮他们将老妪的尸首送回去。 此时那瞿娘子已经出来,她已经被人打扮得变了模样,连衣裳也换了,满头珠翠凌乱。她看见自己母亲的尸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当即哭晕过去。 第93章 宋蔼攥着羽涅手腕,又叫来两个宫人,送她上了马车。 萧成衍也想跟上去,但被她以女官的身份拦下,找了个“公主课业未完”的由头,将他挡在车外。 羽涅不理解宋蔼的做法,一路上都在跟她置气。 到了府里,她仍不明白其为何硬要将她拉走,问她这么做的目的? 寝殿里,宋蔼毕恭毕敬,回答:“李黄门权大,他府上仆从杀个百姓,顶多出点钱,罚几个月俸禄,公主想要的以命偿命,断无可能实现,反倒得罪了李家,于您有何益处?” “之前弹劾李家的官员,流放的流放,横死的横死,您又能管到哪里去?” 羽涅抬头,似是不解:“士族就算权再大,可李家当街杀人,况且还有我跟成衍两个人证在,这样也判不了?” 宋蔼面色凝重,语气沉缓:“公主莫非忘了您遇刺之事?其背后主使,不正也是士族中人?” 刺杀的事,原是她私下向顾相执追问才得知的。 此刻她也不遮掩,直言不讳:“顾少监说,即便抓住刺客,高家顶多半句审讯便会脱身,到头来不过斩几个替死鬼,真正的主谋依旧在高门大宅里饮酒作乐,逍遥自在。” 她语气郑重,字字清晰:“士族犯了错,自有底下人替他们顶罪,谁敢真正得罪士族?” “寻常人的性命,短如蜉蝣朝生暮死,轻若蝼蚁碾落成泥。在如今的世道,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公主,有些事并非您出头,就能扭转乾坤。您身后无半分权势可依,万不能冲动行事。” 宋蔼不得已抛出重头话:“公主若执意报官,明日瞿家一家三口就会‘意外身亡’也说不准。” “您能确保护住他们?” 她抬眼,语气带着坚定:“我可以将他们接进泓峥馆。” 宋蔼却毫不留情地戳破这层天真的想法:“他们总有要过堂受审、踏出馆门的时刻。到那时您怎么办?日夜派人盯着?可审讯要收监入狱,那深牢大狱里,您还能插得进手去?” 能么?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官府的规矩,从来不是谁想破就能破的。 她望着宋蔼眼中的恳切与无奈,沉默了半晌,终是松开了紧攥的手心,狠狠咬了咬牙,将那句“我不信”咽了回去。 “你再送些银两去瞿家,让他们……好生安顿吧。”她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颓然。 宋蔼见她终是松了口,虽知这是权宜之计,也只能先应下,随即转身遣人去办。 殿内只剩翠微跟羽涅两人。 翠微想上前劝她,但也被她遣退。她不忘叮嘱翠微,要送刺梨汁去机衡府。 翠微一走,她怔怔地坐着,魂魄像是被抽走了大半。 瞿家的悲剧,李允升等人嚣张的嘴脸,反复在眼前盘旋。连将恶人送进牢门都做不到,这种无力感,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没用。 难道真就要让那些恶人逃之夭夭? 她说服不了自己。 被瞿家的事影响,一整天,她粒米未进,只在榻上躺着。 任由暮色漫过窗棂,看着月光不断挪动,直到深夜。 后半夜,一阵急促的扑棱声撞碎沉寂。 她循声去看,一只猎隼带着夜风落在窗台上,铁爪紧扣着窗沿。 羽涅猛地坐起身,眼中倏地亮起一点光。 她快步扑到窗前,小心翼翼地解下猎隼腿上的密信。 展开一看,纸上只有八个字,笔锋凌厉: 后天寅时,我来接你。 第77章 换衣服 寅时。 桓恂将时间定在三更半夜,羽涅不知他的用意。 单说这时辰就够棘手,这泓峥馆层层守卫,她怀疑,他要怎么悄无声息带她出去? 这念头从昨晚缠着她到今日。 白日里,她表面上跟着宋蔼学规矩,心思却飘飘忽忽落在别处。 翠微和宋蔼瞧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只当她还在为昨日的纷争悒悒不乐,想劝又怕触了她的心事,只得彼此递个眼色,谁也不多问一句。 好不容易挨到晌午,该学的总算告一段落。 羽涅一头栽倒在榻上,脑子里仍在盘算,夜里与桓恂相见的事。 她实在没料到,他办事竟快到这个地步。不过半日,就传来了消息。 她翻来服务思索着,一个念头忍不住冒出来——他私下里,该不会跟羯族人另做了交易?才能这么快取得对方回话。 可这疑问,她只能在心里打转。真要问出口,也得拣个好时机,旁敲侧击试探他。若是莽撞追问,惹得他厌烦,反倒得不偿失。 “萋萋……”殿外忽然飘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尾音里带着几分惶急。 她闻声起身去看,但见萧成衍一袭锦袍,眼底带着掩不住的急切,大步流星跨进殿来。 看他急急巴巴的模样,她询问开口:“表兄这是怎么了?这样急吼吼的。” 萧成衍几步冲到她面前,不由分说攥住了她手腕。 他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着,从发鬓到脚下,瞧得那叫一个仔细。 羽涅被他看得莫名,顺着他的目光转了半圈。 直到确认她身上没有半点伤痕,萧成衍紧绷的脊背才稍稍松了些。 他道:“我听宫里人说,你前日遇了刺,可昨日见你时,我半点儿都没察觉,连一句关切的话都没问。” 他声音里满是懊恼:“我这算什么表兄?简直是昏聩,这么大的事,竟今日才知晓。” 羽涅倒没觉得甚么。 刺杀的事,主谋是谁她心里明镜似的,可知道了又能怎样? 那些人居高权重,她又能奈何得了谁? 她望着萧成衍自责的模样,淡淡一笑,抽回手安抚他:“我这不是好好的,表兄也有其他事要忙。况且,御马监的人不是已追查刺客去了,早晚会抓到的。” “御马监平日威风,这下连抓个刺客都抓不着。”萧成衍语气不满。 说罢,他随即放缓语气:“不过你放心,我已让韩介帮忙协查,陛下也给御马监、御史台下了死令,定要揪出凶手与主谋。” 韩介是他的亲随,跟他从小一块儿长大。 羽涅听着,倒信了几分。 昨日她们刚回府不久,宫里便派人送来安神药材与吃食,慰问周到。 天子正想抬高她这皇妹身份,表面功夫必做足。况且,在天子脚下行刺,形同挑战皇权,为维护皇家颜面,他也得追查下去。 可……可天子怎会不知幕后主使与刺杀缘由? 但新帝初登大宝,攘外必先安内。 北疆战事一触即发,他不敢与士族正面冲突。这案子,多半只会不了了之。 殿内静着,香烟袅袅,问得人头发闷。 察觉出她心情不佳,萧成衍不难跟昨日他们遇见的事联系在一起。 他试探出声:“萋萋,莫非还在为昨日之事烦忧?” 说到此处,他想起韩介当时拦着自己的举动。 说起来,这事儿终究是怪他身份特殊。李氏乃是传承百年的望族,他一个南殷皇子若是贸然插手,极易被扣上干涉内政的罪名。 其实他本人倒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向来身正不怕影子斜。可身边的亲随却总为他的安危忧心忡忡,实在不愿因此得罪了李家。 聊且李允升做的事,在建安已不是稀奇事,杀的不过是个百姓,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搪塞过去。正是因为如此,韩介才觉得没有让自己主子冒险的必要。 羽涅是各种忧愁都有,她又不可对他说,只能随意点了下头。 萧成衍向她解释一番自己昨天没出手的原因,安慰她:“萋萋若是觉得便宜了那李允升,我找个机会好好教训他一顿,为你出口恶气。” 只是教训一顿,羽涅并不觉得这样就能抵消一条人命的价值。 但她也能理解萧成衍。理解他的身份,确实不适合参与太多。 她以宋蔼开导自己的话开导他,点出士族的地位,点明不想让天子难做,随即断了他念想。 萧成衍明白她的意思,表面应了下来。 瞧她闷闷不乐,他说要拉她出去解闷,可她忧心今晚怎么出去,没有应承她。 萧成衍好歹很有眼色,于是整个下午都在陪着她。他那样一个坐不住的人,硬是陪她听了一下午的课。 直到傍晚时分,在她温言劝说下,他才恋恋不舍离去。 同住馆内的顾相执,从御马监当值回来,恰好撞见她立在门口,望着那道渐远的背影出神。 羽涅全然不知这人已凝望自己许久,待她转过身时,视线竟与他不期然撞在一处。 他没有行礼,她也未开口。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空气里弥漫着莫名沉默。 终究是羽涅先动一步,转身步入馆内。 他那句已到唇边的话,随着她的背影远去,终是咽回腹中。 第94章 一直候在身侧的小宦官忍不住嘀咕:“这顺和公主的脾气也太大了些,大人明明没对她怎样,那医书也早还给她了,犯得着还生这么大的气吗?” 顾相执在原地静立片刻,缓缓侧过眸,声音听不出情绪:“话这么多,是想去御马监养马了?” 小宦官闻言,脖子一缩,立刻噤了声,头埋低下去。 * 担忧桓恂后天如何接自己出去。 连着两晚,羽涅一直没怎么睡好觉。 到了要出去的当夜,她洗漱后,将此事说与翠微听。 翠微得知她要晚上冒险出去,心下不由得忧虑起来。 但她明白,这件事找不到其他代替的办法,唯有她才能用自身能力说服羯族人,只能随她去。 羽涅已想好法子,她二人约好,等她一出去,翠微便躺在床上装睡,以掩人耳目。 翠微再三跟她叮嘱,要早些回来,不能耽搁太久,要是被宋蔼发现,她们可就说不清了。 她应了下来。 等待格外漫长。她在案前坐了坐,终究耐不住,在内室踱来踱去。窗外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心头一跳。 靠近后院的小窗一声轻响,羽涅循声走去。 窗纱被掀开,一个包袱迎面掷来,带着夜凉落进怀里。 月光照亮跃窗进来的人影。 一旁的翠微本就提着心,冷不丁见黑影窜入,惊得她猛后退半步,慌忙捂住嘴,眼里满是惊魂未定。 看见是桓恂,她才定下心来。 熟悉的声音响起,不等羽涅出声,一袭黑色劲装的桓恂已立在眼前。 他压着声线:“换上。” 他走向门前,脚步悄无声息,手指轻拨开门板,扫着院外巡逻的白直卫。 “这甚么?”她跟过去,打开包袱。 “要出去,就得乔装打扮一番,换上这些,我立即带你出去见羯族人。” “他们特勤,真会见我们?”她不敢相信。 院外巡视的队伍远去,桓恂这才转过身: “我以独孤楼君弟子身份,去拜见了他们使臣。给了他们一罐刺梨汁,在他们找人试药,跟我自己服药证明没毒性后,同时跟都隆谈好条件,只要这药两天内能起效,他们就会答应见你。” 她从没想过,他会借独孤楼君身边人身份去接近羯族人。 不过反过来一想也是,独孤楼君救过那些人一回,他们又在找她,利用这样的关系见面,才不会被拒之门外。 他话语很快:“我们只剩一个时辰,旁的话路上再讲。” 羽涅知道此刻耽搁不得,但攥着手中的衣物,她却不由得犯了难。 殿内虽未点烛,窗外倾泻的月光亮得清明,周遭照得影影绰绰,连他玄色衣袍的轮廓都描得分明,他垂在身侧的手都看得清。 这般光景,他还在这儿,她哪里好意思当众更衣。 他似是全然没察觉她的窘迫,催促:“怎还不动身?” 她脸颊微微发烫,声音细若蚊蚋,支支吾吾开口:“你、你在这儿……我……我没法换。”话说到最后,她声音越来越小。 闻声,桓恂这才瞥了眼她手里的衣物,眸色微动,掀眸瞧她,像是带着钩子:“我当以为是有甚么事……” 她垂着眼,预备好要听他几句调笑,却听见他道:“不过这件事,倒也确实是桩大事。”他语气没太多波澜,但不是在玩笑的意味。 话音一落,他解下颈间的面巾,干脆利落转过身去,抬手将面巾蒙在眼上。 做完这一切,他侧过脸,月光斜斜落在他的侧脸,蒙眼的面巾边缘压着挺直的鼻梁,投下一片深浓的阴影,下颌线凌厉紧收着,露在外面的脖颈泛着冷玉般的白。羽涅望着他一动不动的侧影,空气中陡然变得静默。 他们之间隔绝了视线,但她似乎还是能看到那双漆黑如暗夜的眼睛。 他音调沉静,唇角似有弧度:“这样,总行了?” 她听见他说:“要不要检查试试看?” 她听见他些许微沉的尾音,不知为何,心跳得厉害,拿着衣服掀开层层帷幔,往床榻边跑去。 “反、反正你、你不要转过头来。” 桓恂没有说话,只是侧耳停留片刻,再次背对向她。 她愁了一整天如何出去,桓恂却轻松引她避开白直卫。 后院墙下,他伸手扣住她的腰,她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已被他带起,两人一同跃出高墙,落地风扫过她的耳根,吓得她闭上了眼睛。 落地时,她脚下不稳,下意识攥住他的前襟。 “害怕?”他嗓音里带着揶揄。 被调侃,她倏然回神,松手退开半步,硬邦邦道:“我恐高而已。” 他看着她,表情似笑非笑,没说话,继而往暗处备好的马车而去。 两人上了车,路上她还担心禁军,但他凭着令牌,一路无人敢挡他。 到驿馆门前。 桓恂上前与守门的羯族人交涉,对方接过他递去的信物,仔细端详片刻,眼珠扫过他们时,并未多作停留,便侧身引路。 此时两人的模样已与先前判若两人。 桓恂蓄了满脸杂乱的胡茬,头上梳着异族特有发饰,羽涅套了件交领长衫,看上去像个白面书生,脸上罩着半张面具,只露出线条柔和的下颌与紧抿的唇。 穿过长廊,都隆已在尽头等候。 桓恂压着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与他交涉几句。 都隆目光在羽涅脸上顿了顿,观察许久,像是才放下心来。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他们往内里走去。 他们几人行至一所灯火通明的房前,喧闹声隔着门缝透出来,丝竹与笑语混杂在一起,在这过了宵禁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都隆抬手叩了叩门,身子倾向门板:“特勤,独孤家的人到了。” 第78章 筹码不够 他是独孤楼君亲传弟子,而她是楼君收养的义女。 这层关系,是桓恂前往驿馆路上特意嘱咐她务必记牢的。 除此之外,桓恂还格外叮嘱,他们此行提出以“取消联姻”作为条件,并非出于其他考量,只因顺和公主的母亲是独孤楼君的至交故友。 当年独孤楼君曾对故友许下承诺,一定会照拂她的女儿,让她能嫁与心仪之人。 这几年独孤楼君本是不问尘俗之事的人,可如今故友之女有了恳托,她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正因如此,才特意派遣他们二人前来,务必达成这笔交易。 都隆禀明来意后,里头迟迟没有传来声响。 他估摸着是乐器声太大,回头让他二人稍等片刻,旋即转身推门进去。 羽涅与桓恂相视一眼,攥了攥手心,掌心潮湿。 好在没等太久,都隆从屋里出来,将他们请进屋中。 前脚刚迈过门槛,羽涅被一股浓烈得近乎刺鼻的香气呛得险些窒息。 屋子中央并排放着四只冰鉴,想来是这些常年居于北疆寒地的人,实在耐不住暑热。 而是四只冰鉴,也是有讲究。 羯族崇信神明,凡事讲究个吉利,连数字也偏爱双数,不喜单数。 这一点,倒与中原人的讲究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房间的布置,一看便知是打理过的,与中原贵胄居所风格已是大相径庭。 寻常可见的屏风、花瓶、博古架之类,在此处竟一件也寻不到。 取而代之的,是四角悬挂着的鹿角、狼头之类的饰物,透着股粗犷野性。 地上则铺着羯族人最钟爱的雪豹皮毡,毛茸茸的质感在眼下的暑热里,显出几分奇异的厚重来。 舞姬与乐师纷纷敛声退至两侧,方才还萦绕满室的喧然乐声,自他们踏入的那一刻起,便骤然消歇,只余下一室静穆。 都隆引着他们走到房内中央,先行了个标准的羯族礼节,而后朗声道:“特勤,这两位便是独孤楼君的弟子与义女。” 羽涅闻言,忙跟着桓恂依样画葫芦,也用羯族礼节行了一礼,算是表达敬意。 行完礼,她借着面具的遮掩,抬眼打量起阶上之人。 那特勤坐在长形案桌后,案上摆着一金刚杵,这是羯族萨满教中常用的辟邪之物。案后的人生得高眉深目,脸型很有威武之气,身上服饰与发式都带着浓重的异域风情,怀中斜倚着一位舞姬。 他抬眼打量他们时,目光瞧不出半分和煦,透着几分审视的锐利。 这样审度他们半晌后,他摸了摸舞姬的头发,示意对方先退下。 都隆也很有眼色,挥退所有人。 待众人陆陆续续退去,房间门重新关上。 那人才出声:“你们献给都隆的药,确实有奇效。” 前两天她命翠微将刺梨汁送去给桓恂后,他几乎没耽搁时间,借着她吐露的所有信息,冒充独孤楼君弟子来到驿馆,禀明身份来意后,向都隆献上刺梨汁,声称此物是他师父独孤楼君新调制出的治坏血之症的药。 第95章 光说明身份,羯族人没有那么轻易相信他的话,直到他说出“丙种维生素”、“生果素”等词,又说出医书一事,都隆才信了他的话。 毕竟普通人哪里会知道这些,再说他在外人面前,可从没提起过独孤楼君名字,一直以“女游医”代称。 但即便他是独孤楼君弟子,这药,都隆也万不敢给他们特勤直接使用。 都隆为了确保安全,他先命一名同样患病的低阶守卫试药,并派人时刻盯着其反应。 那守卫饮下药后,不到一个时辰,膝上肿痛便消减几分,一个晚上过去,疼痛好了十有八九,牙根也不再出血。 即便如此,都隆仍不放心,又令另一名心腹侍卫试药,并暗中观察了一整夜,确认无中毒迹象。直到次日清晨,他才亲自尝了小半杯,待到午时,果真觉得积年的关节沉痼轻快了些,手上肿胀消退不少。 至此,他才将此事密报他们特勤。 他们特勤听闻后,出于疑虑,不肯轻信,于是召来自己贴身医官验药,再命一名侍从试饮。直到第二日傍晚,那侍从非但无恙,反觉病痛大缓。他们特勤这才敢服用。 待药效发作,折磨他多日的剧痛终于消退,特勤大喜过望,这才答应见羽涅一面。 话音落地,那人缓声道:“倒是忘了说,我乃大可汗次子,赫连斛蒙逊,王帐特勤,你们来可唤我‘蒙逊特勤’即可。” 不等他们说话,蒙逊接着道:“都隆说,你们想用这丹梨浆换我族向皇帝取消联姻……” 把刺梨汁唤作丹梨浆,是桓恂的主意。他起这个带些分量的名号,不过是为了让人信服,这药剂绝非随便捣鼓便能成的,里头自有其讲究与门道。 言罢,蒙逊握着案上的酒杯,身体前倾,压迫感十足地看向他们:“你们两个……可知自己在说甚么?” 走到了这一步,羽涅心一横,向前一步,回答:“在下当然知道,此事不是儿戏,让贵国向天子提出取消联姻,实在鲁莽。” 她顿了顿,继而道:“想当初,家母为贵国可汗医治坏血病,分文未取,全凭一个‘义’字;如今为圆故友遗愿,家母遣我二人前来商谈,同样是为这份‘义’。” 关于独孤楼君救助羯族人一事,她趁着来这儿之前,已于昨日,向永兴寺方丈私下打听过。 幸好她做足了功课,不然真不知从哪个方面辩解。 “我想此中原因,以特勤的能力,定然能理解我母亲这样的做法。” 蒙逊打量她许久,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问:“你就是那个能做出丹梨浆的?” 桓恂将她说成除了独孤楼君唯一会做丹梨浆的人,不然羯族人不会接见她。 这些信息,早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告知她,对此羽涅并不意外。 羽涅回:“正是在下。” 蒙逊忽然咧嘴一笑,眼底寒光乍现,只一个眼色,四周侍卫便如铁桶般将二人围在中央,氛围一时剑拔弩张。 “既如此,倒省了功夫。”他转着手里的酒杯:“擒你回大阙,这丹梨浆不怕做不出来,也省得我与北邺皇帝撕破脸。” 羽涅与桓恂眼角余光扫过周围掣出弯刀的羯族侍卫。 她心尖一紧,他却面色如常。 桓恂望着阶上的蒙逊,半句废话没有。 下一瞬,他身形掠动,骨节错动的闷响接连炸开,眨眼间,围上来的侍卫已抱着小腹或咽喉,接二连三倒在地上,痛哼声混着刀柄落地的哐当声滚成一片。 羽涅见状,拇指顶开腰间水壶塞,将里头的水泼在毛毡上,接着洒出些许水燃散,轰然一下蓝红的火焰蹿起。 烈焰噼啪声中,两人并肩立于火光侧,配合得严丝合缝,没有任何波澜。 都隆赶紧指挥着人救火。 待火焰扑灭,屋里一阵青烟,都隆指挥着侍卫将门打开,外头巡逻的侍卫围了上来。 整个过程他们未发一言,但行动上,却已将甚么都说了。 他们明明白白地告诉蒙逊,动武,是带不走她的。 蒙逊看着发生的这一切,他自然接收到了他们想传达的信息,他并不傻。 等青烟散尽,他抬手挥退围拢上来的手下,又吩咐都隆重新阖上门扉。 蒙逊笑得意味深长,开口:“这独孤楼君果然不简单,不仅自身手段厉害,身边更是藏龙卧虎,连跟着的人都有几分真本事。” 语气稍沉,他话锋一转:“但你们想用几瓶丹梨浆就换得婚约作罢,还让我们借道给北邺,这不是对等的交易。你们既想让我们主动提出退婚,同时履行答应皇帝诺言,总得拿出比联姻更有分量的筹码来才行。” 几瓶丹梨浆自然抵不过取消联姻这样大的风险,这层利害,羽涅跟桓恂心照不宣。 知晓筹码不够,羽涅定了定神,将腹中盘桓许久的更优条件娓娓道来。 她刻意压稳声线,装作从容不迫的模样:“特勤说的是。家母吩咐过,只要您肯应下我们的请求,我们愿将改良后的刺梨种子,也就是丹梨浆的主要原料,悉数送抵贵馆。” “改良的刺梨种子?”蒙逊眉语气里带着困惑,像是初次听闻这等物事。 “不错。” 她解释:“大阙地处北疆严寒之处,刺梨树原长岭南湿热之地,原生种子难以在北疆的土壤存活,家母改良过的却可。” 说罢,她从袖中取出个鼓鼓的荷包,递给都隆:“这些当‘定金’,事成再送三大袋。” 她背手踱着,看似闲适:“特勤已见识过我们的药。贵国上下饱受坏血病之苦,有了这些种子,可自行栽种,配上我的药方,便能彻底摆脱这顽疾。” 她驻足转眸,直视着他:“娶公主虽能抬举身份,但比起彻底解决生存难题,哪个更划算,想必特勤心中有数。” 她话音刚落,蒙逊转动酒杯的手停下。 联姻确能让大阙有了光彩,可坏血病这恶疾,每年拖垮的臣民不在少数,王室宗亲也常因此暴毙。 尊荣是虚的,刺梨种子却是实打实的生机。 他瞥向都隆手中的荷包,岭南刺梨能在寒地结果……若真能如愿,这片冻土上的人,或许再也不用再因坏血病症,看着亲人咳血而亡。 比起虚无的身份,活命的根基,才是国之根本。 况且……况且这病,早是他父亲大可汗的心病,若此事成了,刺梨种子一旦在大阙扎根结果,彻底根除坏血病,百姓会念着谁的好?朝臣会向着谁? 答案不言而喻。 他在王室中的分量只会上升。 联姻带来的不过是一时的政治脸面,种子却能让他握住实实在在的民心与权柄。 他从都隆手中接过那种子在手中掂量了番,这或许不单单是能治病的东西,更是能让他压过众兄弟,在王室站稳脚跟的筹码。 见他迟迟不给回答。 羽涅与桓恂对视片刻,两人重新看向上头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听到一声:“种子我收下了,至于你们说的,三日后,你们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撂下这句话,他朝都隆道:“送客。” 骤闻交易成了,羽涅浑身一僵,眼底满是难以置信。 桓恂见她怔在原地,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她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跟着他躬身谢恩。 她浑浑噩噩走出驿馆,心头又惊又喜,乱得像团麻。直到被上了马车,她还维持着发愣的模样,连脸上的面具都忘了摘。 马车驶离驿馆,桓恂抬手扯掉唇边粘着的假胡须。 看见她还不摘下面具,他道:“是惊得回不过神,还是太欣喜,连面具都舍不得摘?” 他的声音撞进耳朵,羽涅这才猛地回神,抬手将面具往上掀了掀。 她一张脸因激动泛着红晕,眼瞳亮得像淬了星光,细碎的光在眼底流转不息,盛满欣喜的眸子望向他,眉目雀跃。 他望着她这副鲜活灵动的脸,心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异样感悄然漫开。 他别开了眼,似是想避开甚么。 谁知下一秒,她的手毫无预兆攥了上来,掌心的温度带着开心的震颤,语气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我们成功了,桓恂。” 她声音里还带着后怕般的庆幸:“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答应我们的条件,以为要斡旋许久才行。” 他目光落在交握的手上,掠过她纤细莹白的皓腕,沉默片刻,接着,不动声色抽回手。 羽涅这才惊觉自己失了分寸,方才的激动让她忘了两人之间的界限。 她像被烫到似的猛缩回手,悻悻退回原位,甚至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肩膀,生怕他因为这点逾矩,动了砍她的念头。 他却并没有跟她算账的意思:“羯族人受这恶疾折磨多年,他们大汗寻访过多少名医,想解决大阙这一问题,终究没能达成心愿。” 他道:“这世间从没有做不成的交易,只看是否切中对方利益。若是谈不拢,不过是筹码还不够重,利益尚不足够诱人。” 第96章 她好奇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大汗私下里寻访名医的事?” 她能知道羯族人备受坏血病困扰,还是那日在永兴寺,从都隆突出的关节,以及听说来访使团多有此病,才得出来的结论。 连他们特勤都有这病,可想而知普通羯族子民,肯定不会好过。 桓恂似是想起甚么一样,开口:“我八岁跟着我义父,十三岁以前一直在北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许多部落汗国我一个人伪装身份都去过。他们大汗寻名医的事,在大阙不是秘密。” 十三岁以前……那分明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羽涅望着他平静的侧脸,忽然想起在怀远时,听师叔崔妙常说过,越往北,路越不好走,也有很多野兽出没。 一个半大孩子孤身闯那么远的地方?她按捺不住心底的诧异,问:“你不害怕么?” “不害怕。”他尾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要是害怕,我活不到今天。” 羽涅默然。这轻飘飘一句话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凶险,她才也能猜到。 为了打仗,她没想到他会做这么多。 不过,她还有一个疑问:“你八岁以后跟的你义父,八岁之前,你是在……建安?” 闻言,他侧过脸看她,眸光沉沉的,像是有无数碎影在眼底翻涌,脑海里闪过太多太多画面。 他没立刻答话,抬手掀开了车帘一角,目光投向窗外悬着的那轮冷月,清辉落进他眼里,没半分暖意。 “我说,那时候我在逃命,你信么?” 羽涅想也没想便摇了头:“你一个小孩,谁要追杀你?你少骗我。” 她记得他是军户出身,家里地位比平民还低。日子过得紧巴,能安稳活着已是不易。 谁会跟一个这样的孩子过不去? 羽涅撇了撇嘴,只当他又是在随口敷衍,不肯说真话罢了。 不过她也不在意,毕竟解决了心头大事,她此时比谁都开心。 她手里握着那半张面具,笑着看他:“说来今天的事能成功,我也得谢谢你。” “谢我甚么?”这句话,在怀远时,他似乎也这样问过她。 羽涅道:“很多,谢你让我省去很多工夫,事儿也做得漂亮,今天在路上还给了我水燃散,让我保我小命。” 在驿馆时,她没想到会派上用场。 她说完,他放下帷幔,转回头看她,扯了下唇:“小心谢我谢得太早,后面会后悔。” 羽涅却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目光直直望进他眼里,澄澈无比:“无论日后怎样,眼下我是真心实意的。至少此刻的你,确确实实做了件好事。” 眼前的人目光真挚,不掺一丝假。 他没再说话,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随即移开了视线。 * 驿馆。 待羽涅他们走后,都隆走上前,脸上担忧,躬身道:“特勤私自取消联姻,难道不怕大可汗怪罪于您?” 蒙逊仰头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水,他若有所思:“坏血病困扰父亲多久,相比你也知道,父亲一心为国,他要是得知可以解决这顽疾,一定会跟我做出同样的选择。” 说着,他停顿了下:“回去即便要罚,也是罚我一个,使臣不必担心。” 可都隆还是忧心不已:“被罚都是次要,便是大可汗要发臣也无所谓” “但……”都隆这才说出最棘手的问题:“您要如何向北邺皇帝禀明取消联姻之事?此事非同小可,一不小心可就会酿成大错。” 蒙逊对此却像是不担心:“北邺内有权贵倾轧,外有南殷虎视、休屠汗国牵制,只要不损他颜面,此事未必无解。” “您有办法了?”听他此言,都隆猜测道。 “你今夜便去太医署请脉,就说我心口疼痛难忍。” “明日再请大祭司起坛占卜,待天意昭示后,我亲自携父王‘手信’入宫觐见。” 都隆似是还不解,他这么做的原因。 蒙逊起身,从案后走出来:“我的身体自打入皇都,基本没有好过,要是加上今晚的病,再加上一个坏的卦,以及父亲亲笔写的信,里面再提及大阙突遭雷劫。” 他语气渐沉:“三个异象,谁能说不是联姻触怒天神,于是降下神罚。” “我会禀明,联姻本是殊荣,但恐天神不允反生灾祸。不如无限暂缓婚事,羯族仍愿为他效死借道。关于两国再结秦晋之好一事,等天神应允再议,到时再选合适的人选。” 羯族人向来重视神谕,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说来也容易让人信服。 都隆沉吟片刻,补充道:“若皇帝追问……” 蒙逊回:“那就说,羯族愿献上两百匹战马、五十车兽皮为‘冲煞之礼’,再请大祭司为陛下祈福旬日。他既得了实惠,又全了体面,何必执着于一桩凶兆之婚?” 都隆这才点了点头,眉头却仍不展。 蒙逊已有决定,不再等他言语,将他屏退:“快去执行命令罢。” 知道他不会再更改决定,都隆只能行礼道:“微臣,遵命。” -----------------------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节内容有所调整,将桓恂来找羽涅的时间往后推迟了两日。 第79章 邀约湖上 总算是有惊无险。 羽涅回到泓峥馆时,已近寅时末,万幸宋蔼以及其他宫人,并未察觉异样。 而桓恂送她至馆内后,一刻未停,旋即转身离去。 翠微得知他们这趟不是无功而返,得知羯族人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又惊又喜。 然而羽涅却没有完全放松。 她坐在榻上,表情迁思回虑。 方才在路上没有跟桓恂脱口而出的事,她这时说与了翠微。 “其实种子的事儿,我也是在去的路上才意识到,原生的种子不能直接栽种于北疆。” 翠微愕然:“那、那这该怎么办,羯族人要是发现我们骗他,岂不会杀回北邺来,找我们算账?” 羽涅就此事而言,倒并不担心。 种子发芽依靠水解酶,想要种子适应低温环境,就得改良种子品质。麦芽里含有淀粉酶、糖化酶这两样东西。她打算明日用麦芽水先浸泡刺梨种子一个时辰,再接着放到盐水中继续泡着。 在怀远时,刘婶常跟她说起凉州的气候比定州冷得多,那里的农户常 用低浓度的盐水,用来提高农作物的耐寒性。 羯族人生存的地方,冬季异常寒冷,她得保证种子过去之后,不会因为寒冷冻死,无法生长发芽。 北疆的土地偏碱性,而刺梨喜欢酸性、微酸性的土壤,她得买些硫磺粉,教羯族人该撒在多少土里,好调节土壤酸度。 除此之外,她想,保温措施也必不可少。 羯族人出行靠马,而大阙向来不缺马。 她得教教他们怎么用马粪给土壤保温,要知道,发酵后的马粪温度可以达到二十到三十度,这是他们老师给她们说过的一个课外知识,粪本就是用来保温的好东西。 另外,她还得买些硝石,万一马粪不够的时候,硝石水同样可以替代。 如今她身份特殊,浸泡种子这些倒可以随便找个借口糊弄过去,炼制硝石步骤可就不简单,而且大家都认得这东西。 其他人不说,这馆中还有一个不速之客在,她还是谨慎为妙。 “不对……”思忖间,羽涅觉得,还是写个保温的方子稳妥,硝石、硫磺粉这类东西不难买,让他们自己去置办便是。 翠微不知她话里意思,疑惑问:“公主…哪里不对?” 这两天她都没好好歇过,眼下解决了桩大事,神情一松,困意瞬间汹涌而来。 她往后一躺,双手舒展开,甩开鞋上了床。 见状,翠微走到榻边,放下榻上的帷幔:“那公主您快歇息,奴婢在外面守着。” 她轻轻应了一声,迷迷糊糊吩咐:“翠微,白日里再去买三袋刺梨种子来,我要用。” 翠微应了声,却不知她听没听见。 不消片刻,便见她呼吸平稳,双眼已然闭上了。 * 连日来被失眠缠扰,她早已疲惫不堪,这一觉便睡得格外沉酣,仿佛要将所有缺失的困倦一次性补足。 卯时末,天光大亮,宋蔼来唤她起身,她也只是在被褥里含糊应了两声,翻个身又沉沉睡去,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这般下去,早晨的课业自然生生旷了过去。 直到日头升至中天,已近午时初刻,她才终于从睡梦中悠悠转醒。 顷刻,窗外日光亮得有些晃眼。 众人伺候她梳洗完,用过午膳,翠微已将种子买了回来。 她借口想学在朔阳时学到的种树方法,在馆中空地上种几棵刺梨树。 宋蔼见她这几日情绪不高,不想拂了她的好意,于是顺着她来。 调好麦芽水跟盐水,她先将第一袋种子放进缸中,先放到麦芽水中浸泡。 第97章 中间还要等上一个时辰,她犯了懒,便踱到游廊下的长椅上坐下。 廊外湖水碧透,一群锦鲤摇着尾鳍悠然游弋。 她目光落在水面漾开的涟漪上,随手捻了些鱼食,百无聊赖逗弄着,心思却早飘到了别处。 蒙逊说过,三日后就能有她要的回复。 可一日没接到那道圣旨,这颗悬着的心就一日落不到实处,总像踩着半空中的云,虚浮得发慌。 想起昨夜种种,她依旧恍惚得像场梦。 羽涅望着远处那道巍峨的高墙,脑海中忽然不受控制跳出一张脸。 想起他带着自己从那高墙上纵身跃下。 想起蒙逊动武的那一刻,刀光剑影里,他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出手相护。 他究竟为何要帮自己? 就只是因……她有用? 若真是如此,倒与他蛇蝎心肠的大恶人模样太不相符。 “公主……” 不等她咂摸出原因,一道由远而近声音打断了她思绪。 羽涅抬眼一看,原是馆内的宦官隋恩正匆匆赶来廊下。 她收回目光,继续趴着,声音懒散:“隋恩,发生了何事,你这样急切?” 隋恩先行了个礼,道:“临川公主、静宜公主来了。” 羽涅闻言坐起身,往门口望去:“快让她们进来。” 不等她话音落地,华若的声音已欢快传了进来。 “顺和姐姐,这几日可好?” 见她两人来,羽涅起身迎过去。 “我这几日都好,早知你二人来,我该去外头等着。” 三人在廊下相会,华若道:“姐姐真是客气。” 说罢,她转身从身边的婢女手上拿过一个食盒:“姐姐瞧瞧我带了甚么好东西?” 羽涅不解,跟着去看。 但见她扬手掀开食盒,里面的荔枝正冒着白气:“这是我外公专门让人送与我的,冰镇过的,格外甜。” 荔枝这东西在这个时候,无疑是稀罕物。 宫中除了天子,便是太皇太后、太后与皇后这等尊位,也未必能时时分到几颗。华若不过是位公主,竟能轻轻松松将这金贵物什拿来送人。 联想到第一次她们见面时,宋蔼介绍过华若的母亲原是高家人。 这般看来,也难怪她有这样的资本,足见士族根基之深厚,手眼之通天。 高家…… 羽涅望着食盒里莹润的荔枝,不禁想起前几日指挥刺杀她的高秘书丞。 那人与华若,论起亲族定然沾亲带故。 但罪不及旁支,她还不至于连坐罪名到华若身上。 华姝随后缓步而入,一袭碧色彩绣长裙衬得她身形婀娜,眉眼温婉,对着羽涅道:“好几日不见,妹妹看起来憔悴许多,是未休息好么?” 一见她,羽涅不禁想起,那日碰见她跟顾相执说话,这二人之间,无疑藏着一个重要的秘密。 这个秘密能威胁到顾相执帮她逃离和亲,看来这个秘密对顾相执很重要。 不过她倒不怪她用手段避了和亲一事,反而让华晏遭罪。 想来她也没想到,会给华晏带去这样大的麻烦。 说到底,大家都处于深宫之中,皇权之下,各有各的的难处。 “大概是太热,这两日是没休息好。”羽涅回。 瞧见她手中的鱼食,华姝道:“妹妹在喂鱼?” “不过闲来无事解解闷。”羽涅引着她们往咸柳轩的方向而去:“咱们也别站着说话了,去轩里,我让翠微给你俩沏杯上好的茶来。” “姐姐别忙了。”华若拽住她的手腕:“今日天气凉爽,我瞧着尽月河面风凉,岸边垂柳都垂到水里了,最适合泛舟。” 尽月河是建安城内唯一一条河流,河面开阔舒展,碧波清澈见底。 每逢春夏时节,两岸草木葱茏,水光潋滟,引得无数游人驾着小舟徜徉其间。 说着,她晃了晃羽涅衣袖:“今天难得不热,姐姐要不要同去?” 华姝浅笑道:“妹妹还是快些答应她吧,不然她会一天缠着你。” 华若用央求的表情看她。 今日没有太重要的事,只是种子的事需要人照看。 她沉思些许,才出声道:“这天气确是宜人。既然妹妹盛情相邀,如此便去赏赏那河景,说来我也没去过。” 华若一听这话,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我就知道,顺和姐姐不舍得拒绝我。” 华姝在一旁看得失笑。 三人结伴准备往外走时,羽涅停住脚步,将翠微拉到一旁,吩咐让她注意内院种子的事,同时将浸泡时长跟顺序跟她耳语一番。 羽涅侧过身前,用团扇半掩着唇,声音压得极低:“浸泡结束后,种子晾晒时干了就行,千万不要晾得太长。” 翠微会意,连忙点头应下,让她放心。 交代完,羽涅转头跟华若、华姝一起往外头而去。 宋蔼依旧紧随其后,身后还跟着好几名白直卫。 华若与华姝久居后宫,又因天子有意压下刺杀一案,不许外传。 因而她们对前朝之事一无所知,更不知羽涅曾遭遇刺杀。 见宋蔼带了这许多人,华若不由开口,说她们身边的侍卫护着几人安危已然足够,让她不必如此忧心。 宋蔼既得了冯常侍的口谕,关于刺杀一事半个字也不能对外透露。 正待她卡在两难境地,不知如何回应时,一旁的华姝,忽然轻声开口提议: “顾少监此刻在么?宋居令若是实在放心不下,不如让顾少监一同跟着如何?” 这话一出,华若与羽涅皆是一怔。 她们二人或多或少都知晓她与顾少监之间那点不寻常的牵绊,此刻听华姝这样说,不免有些意外。 华若先回过神来,忙打圆场道:“顾少监平日里事务繁冗,哪里有空闲陪我们这般闲游?姐姐要不…还是另选个人?” 华姝的话,羽涅不难猜出,她定是有话要同顾相执说。 虽说她烦那顾相执,此刻却也生出成人之美的念头。 于是她转宋蔼:“居令,去请顾大人过来罢。” 宋蔼见此,欠了欠身,接着往里而去。 话虽已出口,羽涅心里却没底,不知自己这话究竟管不管用。 毕竟,他又不会听她的。 她抱着极大失败的可能性,与华若等人一同静候着里头的消息。 约莫过了半炷香工夫,她心里早已按捺不住,几乎要亲自下去瞧瞧那顾相执究竟在磨蹭甚么。 正待她暗自将他在心里咒了千百遍时,门内忽然传来动静,一道身着暗色常服的身影,已然立在那里。 ----------------------- 作者有话说:和亲的篇章差不多完了,后面会收尾一下,现进入下一个大事[抱抱] 第80章 落水 马车在路上悠悠荡荡前行。 羽涅侧坐于车厢右侧,素手轻摇着手中的团扇,余光不经意间掠过车帘外的身影。外面,顾相执身影挺拔如松,端坐在马背上。 原本她已不抱任何期望,却没料到他真的会放下繁杂事务,一路随行而来。 毕竟,他堂堂御马监少监,能让他在日常里护行的,只有那位九五至尊,其余人没这个待遇。 车中,华若说着过几日宫中设观星宴一事,羽涅颔首听着。 华若言道,这是天子登基后第一次于宫中设宴,各家贵女、皇子都会去,到时再介绍几个姊妹兄长给她认识。 羽涅边应着华若的话,不动声色瞧了瞧对面的华姝。 心中有事的华姝手指捻着手中的绣帕,目光时不时都在外头,多半时间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甚么。 华若似是也看出来了华姝的异常安静,她假意轻咳了声,拉回了华姝的注意力。 华姝回过神,才发觉自己方才的神情怕是露了痕迹,抬眼看向羽涅时,脸上带了些许不自在的滞涩,唇角轻牵了下。 “华若说的是。”她接过话头:“妹妹虽说不久后便要离开建安,可能多结识些姊妹,总归是桩美事。”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说起来,咱们原就是亲的兄弟姐妹,更该多走动走动,好好联络联络感情才是。” 提到羽涅快要离开建安,华姝心中总觉歉疚。 她问羽涅道:“妹妹可见过那大阙可汗画像了?” 说起画像,羽涅不免回想起,宋蔼头一天教授她礼仪时,给她看过那幅画像。 画中那人年纪,说能当她祖父都绰绰有余。 “见过的…见过的……”她垂下眼帘,淡淡笑着,用一句含混的话想揭过此事。 华姝正要再追问两句,车外一阵嘈杂的声音响起。 羽涅心头起了好奇,手指勾住车帘,将其掀起一道细缝,顺着那道空隙往外瞧去。 但见一队身披亮银甲胄的兵卒正列队跑过,步伐铿锵。 队伍最前头,一名将领模样的人坐在马上,身姿魁梧挺拔。 第98章 光看背影,都带着肃杀之气。 “那队人马是谁?”她侧过头,问向车外的顾相执。 顾相执目光并未随那队人马移动,只淡淡扫了眼她探出来的半张脸,语调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武卫营直阁将军,徐采。” “徐采?!”听到熟悉的名字,羽涅心头一动,这不是琅羲跟她提过的,徐景仰的弟弟么? 她这么想着,索性将头再往外探了探,追着那队人马的背影,想将已过去的人影瞧得更真切些。 顾相执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不对。 叫出徐采名字时,她语气中的熟络,任谁都能听出几分。 可如今的她,贵为公主,又才会建安,怎会认识宫中禁卫武卫营的人,这显然不符合常理。 他抬眼看向她,声音不高不低:“顺和公主,难不成认得此人?” 有时,明着将话挑破反而更能达到想要的效果。 他刻意让语调穿透车厢,华若与华姝坐在里头,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话如同一记当头棒喝,羽涅浑身一僵,方才因听到熟人名字而起的那点雀跃瞬间凝固。 她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这般欣喜的反应,实在是失了分寸。她不该在此时此地,将“徐采”这个名字轻易说出口的。 很容易让人起疑。 羽涅先望了眼车外的顾相执,见他那双深邃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她又回头,看向华若跟华姝二人。 两道疑惑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脸上,看她的一阵心虚。 这事儿不好糊弄过去,她脑子飞速转着,搜寻着能自圆其说的理由。 幸好她唯一的优点是脑子好使,转得快。 少顷,她转过身坐正了身子,脸上挤出憨态的笑意:“昂…我先前在朔阳时,认识个熟人也叫徐采,适才一听这名字,还以为是他呢……嘿嘿……” 她尬笑连声,特意垂下眼,用手指绞着衣袖,装作懊恼自己认错人的模样,试图掩去刚刚不应该露出的破绽。 好在华若她们没有多想。 华姝道:“认错人也是常有的事儿,不过刚才我跟华若真以为妹妹认识武卫营的人呢。” 言罢,车外传来守卫恭敬的通传声:“启禀各位公主,水驿到了。” 一听到了她们要来的地方,华若她们也不在意她方才叫错人的事,连带着将那点疑惑抛到了脑后。 华若开心朝她道:“顺和姐姐,地方到了,咱们几个快下车罢。” 羽涅应了声好。 她们三个一一借着身边人搀扶,弯腰走出车厢。 羽涅脚刚沾到地面,只觉一股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今日原是阴天,云层低低压在天际,整个河面罩在一片朦胧的天光里。 因这连绵的阴云,今日消去了大半暑气,杨柳依依,风中透着些沁人的凉。 她下意识望向碧波荡漾的河面,几艘画舫、乌篷船正悠悠漂在水上。 舫内人影绰绰,隐约可见几位女郎,个个生得毛施淑姿,莲脸含笑,身着襦裙,正凑在一起有说有笑,也有阖家出游的,一家三口围坐舱中,满是闲游的惬意。 远处的拱桥上人来人往,有挑着担子的卖货郎摇着拨浪鼓穿桥而过,有站在桥上欣赏着烟波浩渺美景,携手同游的眷侣,桥栏下也有卖杂耍的,周边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前来迎接她们的驿丞,引着她们往岸边画舫走去。 这水驿并非寻常驿站,原是专为四品以上的王公大臣与皇室宗亲设的游憩之所,等级极高。里头有驿丞领着仆役照看马匹、看守车辆,一应杂事皆由内人打理,从不用外头的闲杂人等插手。 华若显然是熟门熟路的,她快活跑在了驿丞前面,径直钻进了那艘外观流金溢彩,瞧着就极尽奢华的画舫里。 羽涅与华姝走在后面,她们身后是一路几乎无言的顾相执。 华姝和她并排走着,明显有话要跟她说。 羽涅只顾着观赏风景,没注意到身边人欲言又止的模样。 单是望着岸边这一派景致,她终于彻悟,为何从这里回到怀远的人,都会将此地称作“天上仙宫”。 “华晏……”赵华姝最终按捺不下自己心中愧疚,她轻声叫她。 羽涅闻声,侧眸看她:“嗯?” 赵华姝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那双眼眸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刚要溜到嘴边的话,终究还是被怯懦拽了回去,堵在喉头。 跟在二人身后的顾相执,目光落在赵华姝绷紧的背影上,没有出声阻拦。就像当初,他隔着一层窗纸,听她将他深埋心底的身世,一字一句说给崔太嫔听时那样。 听之任之。 如果她要向赵华晏忏悔,说没想到会因为逃离和亲,反而害得她身陷囹圄,说出是他在背后操纵这一切也无所谓。 坏人,他来当就是。 “姐姐如何不说话?”羽涅不解看她。 赵华姝最终还是没说出道歉的话,她笑了笑,说:“无事,华若在等着我们,你我也快点过去罢。” “嗯,好。”羽涅没察觉到其他,欢快加快了脚步。 画舫离岸尚有丈许距离,唯靠一块窄木板搭成通路,架在船岸之间。 顾相执身为众人中品阶最高者,先一步踏上木板,身姿稳如磐石立在中段,伸手护持着她俩一一登船。 羽涅让华姝先走在前面。 她见着华姝望了他一眼,才把手搭上去。 顾相执也不知是不是故意避着她,眼睛始终垂着,冷漠得很。 轮到她上去时,她倒无半分扭捏,手径直一伸,搭在了他的手背上,借着他的力道,踏上木板。 触及他的皮肤时,她似乎被冰了一下,不由脱口而出:“顾少监的手怎的这样凉?” 这话来得直白突兀,周遭众人皆是一愣,连顾相执自己似乎都怔了一下,仿佛没料到她会如此坦率将这话宣之于口。 片刻寂静后,他从容行了一礼,神色间已恢复了惯常的冷沉,仿佛方才瞬间的怔忪,不过是旁人眼花看错。 他垂眸避开她讶异的目光,指尖在袖中悄然蜷了蜷,被她触过的地方好像还残留着暖意,与他惯常的寒凉形成奇异的对比。 他语调平稳如旧,听不出半分波澜:“让公主见怪,微臣常年如此。” 羽涅听了,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想。 待她们与宋蔼以及几个下人都进了画舫,岸上便松了系船的缆绳。 船头仆役们持桨入水,木桨破开碧波的声响里,画舫缓缓离岸,岸边热闹渐渐远去。 她们要乘坐的画舫不大,但里头应有尽有,方形桌案上摆好了瓜果,还有些吃食。 顾相执作为她们的护卫,一直在周围巡视着,不时可以听见她们的谈笑声。 听见华若说这画舫是萧成衍送给她的,她嗔怪他这颜色难看,但语气细究仍是开心的样子。 羽涅得知她们两个,以及萧成衍都是一块儿长大。 她不禁想起远在怀远的琅羲跟阿悔,他们三个也是一起长大。 可她现在……却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华若依旧滔滔不绝,说着宫中一些往事,说起他们几个的趣事。 她们在画舫内坐了片刻,只觉舱中闷得慌,便一同踱到船头,凭栏赏起周遭景致来。 赵华若道:“要是晚上来,会更有一番风味。” 羽涅回道:“如若有空,到时咱们再来。” “嗯。”赵华若雀跃点头。 画舫接着往前慢慢悠悠晃着,一阵风卷过船头。 华若低呼一声:“呀,我的帕子!” 羽涅循着她目光去看,但见华若刚拿在手里的锦帕,正卡在船舷外侧的木缝里。 她见着手帕掉落的位置不远,随即仗义道:“我来帮你捡,我手臂长些,正好够着。” 说罢,她俯身弯腰,半个身子探向船外,指尖几次擦过帕子柔滑的边缘,偏差着最后一寸。 赵华姝在旁看得心悬,正要唤婢子前来帮忙。 不等她开口叫人,身后传来声音。 羽涅扬声道:“捡到了!” “顺和姐姐好厉害。”赵华若拽着她的手腕:“快些起来罢,仔细脚下。” 羽涅攥紧帕子应着,正要借势直起身。 谁知,画舫被水下暗流猛地一推,船身剧烈晃了晃。 赵华若猝不及防,拽着她的手一滑,羽涅重心顿时失了准头,来不及惊呼就朝着河面栽了下去。 扑通一声闷响,水花溅起半尺高。 不远处另一艘船上,一道身影几乎与她同时跃入水中。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赵华若与赵华姝魂飞魄散,两人脸色煞白,失声尖叫:“华晏!快来人啊!救命!” 羽涅在水里拼命扑腾,冰凉的河水不停往她鼻腔里钻,呛得她眼前发黑。 船尾的顾相执听得惊呼声,脚步如风般冲到船头。 第99章 他瞟见水面上挣扎的身影,没有半分犹豫,跟着纵身跃入河中。 第81章 往哪里逃? “大人!” 卢近侍见桓恂纵身跃入水中,惊得目瞪口哆,嘴巴半张着合不拢。 此时两船相隔约莫数十丈远,粼粼波光在船舷间悠悠晃动。 早在羽涅一行人登那艘堂皇富丽的画舫时,他们已留意到了她的身影。 更准确来说,是他留意到了她身影。 岸边,桥上,以及同样游玩的人,纷纷被这疾雷不及掩耳一幕吓坏,都探着头往河水里看。 但见一道玄色身影与一道藏青色身影几乎同时跃出船舷,宛如两支离弦之箭划破水面,朝着落水之人游去。 水下暗流汹涌,羽涅挣扎着将手探出水面,旋即被骤然翻涌的水旋拖入更深的地方。 在画舫上的华若等人见她的身影被河流吞没,着急担忧的宋蔼抬脚就要跳下去救人,但是却被身边的侍卫奋力拉住。 已有几个侍卫跟着下去帮忙。 桓恂盯着那抹在水中沉浮的素色身影,速度极快。 顾相执同样目光如鹰隼,锁定逐渐下坠的羽涅。 两人在激流中展开无声的角逐。 在桓恂手指已经能触到羽涅衣袖时,眼看人就要被他救到。 随着一股更湍急的暗流卷来,羽涅身子骤然向侧方斜去。 顾相执眼疾手快,借着水流之势,一把揽住已昏迷的羽涅。 他扫视过桓恂一眼,没有片刻停留,调转方向向上游去。 看着羽涅被带着身影渐远,桓恂心中闪过一种熟悉的感觉。 凭着这份感觉,他第一次对顾相执,一个在朝堂上跟他目前没有冲突的顾相执,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杀意”。 画舫上的众人望见顾相执怀中紧抱的身影,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几名侍卫早已候在船边,动作利落地将人一一拉上船板。 所有人目光与心神都系在羽涅身上,无一人留意到刚刚从水里挣扎出来的桓恂,接着匆匆退回了画舫内。 卢近侍急声催着船夫将小船划得再快些,直到桓恂身边才停下。 桓恂一手搭在摇晃的船头,望着顾相执怀中那抹苍白的身影随画舫渐远,抹了把脸上的水。 直到船影看不见,他才手臂用力扒着船沿上了船。 “大人…大人您没事吧!”卢近侍那张黑黢黢的脸上,挤着满眶焦灼。 桓恂摇了摇头,拧了把湿透的衣摆,水珠顺着指缝簌簌往下掉。 他接过船夫递来的巾帕,擦了擦手上的水渍。 卢近侍一副差点被吓死的模样,絮叨着:“您离得那么远,那画舫上多得是人,干嘛还要救她?” 听到卢近侍的话,桓恂一怔,想了半天,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落水时那抹慌乱的身影,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缘由。 他垂着眼皮没作声,反复用帕子擦着手指。 卢近侍见他不应,又想起方才惊涛骇浪般的场面,忍不住又补了句:“属下知道您在岭南练出了好水性,可您自小就怕水,不是最忌讳沾这些?” “那要我看着她去死么?”他声音忽然响起来,擦手的动作没停,像是质问一般。 卢近侍霎时被问住,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他脑子里当然有答案。单凭羽涅对他仰仗的主子有用这层关系,就不能让她死。 可他…… 他又望了望桓恂的表情,总觉得这事儿没有这么简单。 不过这话,他不敢当着桓恂的面问出来。 谁不知道,他这位少主最不喜欢人提及他私事。 桓恂衣服已经湿透。 他道:“回去吧。” 一想到他们好不容易挑个好时候出来转转,想让自己主子暂时抛开朝堂上那些烦忧,好好松快松快,没承想却被这档子事搅了清静,卢近侍心里便忍不住泛起不快。 画舫上那么多人,他们离得远,本就不宜营救。 况且御马监的人也在,凭御马监的本事,也不至于让人死了。 但桓恂已经发话,卢近侍只能给船夫使了个眼色,让对方往岸上靠。 上了岸,桓恂往后河中心的画舫望了一眼,这才上马离去。 画舫里。 顾相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羽涅抱至榻上,在他手刚要抬起准备施救,却因顾忌她的身份,宽袖下的手指动作骤然顿住。 平日严肃的宋蔼急得脸色发白,哪还等得及他发号施令,抢步上前,双手交叠着按向羽涅的胸口,动作急切不失章法。 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羽涅身上。 宋蔼反复按压了两三次后,躺在榻上的人睫毛颤动两下,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 “嗬……”羽涅猛然弓起背,口中喷出几口水。 胸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终于随着呛咳散去,又过了片刻,她眼皮才沉重地勉强掀开一道细缝。 朦胧的光影中,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宋蔼等人焦灼的目光,再稍一偏头,人群后方,顾相执那双素来覆着寒霜的眼,此刻竟似消融了几分冷意,静静落在自己身上。 见她总算睁开眼,赵华姝、华若齐齐松了口长气。 两人快步上前,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惊惶。 赵华姝道:“妹妹是不知道,我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幸好…幸好你平安无事。” “可不是嘛。”赵华若忙不迭接话,语气里满是追悔:“早知就让侍从来捡,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 二人说罢,赵华姝回眸叫道:“快,赶紧沏杯温茶来。让顺和公主缓缓神,压压惊。” 侍立的婢女早候着吩咐,应声“是”,脚步飞快转身去准备。 羽涅自己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之前在怀远时,她跟琅羲他们去山上摘酸枣吃,有些树长在靠近悬崖峭壁的地方,琅羲跟阿悔拉着她都没事。 谁知这次会出这么大的意外。 她撑着榻沿坐起身,语气带着不好意思的歉疚:“对不起啊,让你们担心了,我原想着那帕子掉得不远,很容易就能捡上来,没料到会遇见暗流。” 她说着,心里暗暗懊恼。看来往后是不能再这般冒失,平白给人添了这许多麻烦。 赵华姝见她撑着坐起,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快别这么说,妹妹平安无事比甚么都强,倒是你,呛了那么多水,此刻定是难受得紧吧?” 羽涅摇了摇头。 赵华若道:“怎么会不难受,我们这就回泓峥馆去,再让人去太医署叫太医来,给姐姐好好诊治一番。” 她甚是担忧:“要是姐姐身体出了问题,我跟华姝姐姐怎么跟皇兄交代,跟羯族人交代。” 不待羽涅说话,赵华若吩咐外头的侍卫,让靠岸。 不愿扰了她们游玩的兴致,羽涅说自己一人回去即可,但赵华若她们态度强硬,无论如何都要陪着她。 在旁边看了半天三人推诿的顾相执,最终开口:“二位公主不必担心,有微臣、及宋居令陪着顺和公主回馆中即可。” 他一说话,赵华姝便不知如何开口接话。 赵华若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忙道:“这如何使得?顾少监方才为救顺和姐姐已是不顾性命,若再要少监一人相送,我与华姝姐姐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似乎从这句话里,赵华姝终于找到了关心他的理由。 “华若所言确有道理……”她话音微滞,声音很轻:“不知少监方才…可曾受伤?” 顾相执广袖垂落,躬身行了礼:“臣无恙,谢公主垂问。” 赵华姝见他始终垂着眸,心中一涩,没再言语。 在她二人执意相送下,羽涅终是拗不过,还是任由她俩陪着回到馆中。 踏入馆内不久,太医署的医官已闻讯而至。 为首的太医令为羽涅诊治,凝神细诊了约莫半盏茶工夫。 好在没其他问题。 太医署最后开了几副安神的药,交由随行医官去配药,又仔细向宋居令叮嘱了煎服之法,随即提着药箱告退。 经过诊治,得知她真没有大碍。 赵华若跟赵华姝这才彻底安下心来。 想起方才太医叮嘱的“静养为要”,赵华姝道:“太医方才说,妹妹现下最要紧的是安歇静养,我和华若就不多扰,你且安心躺着,好好将养身子,过几日我们再来看你。” 羽涅颔了颔首:“劳烦姐姐跟华若妹妹挂心,今日因为出了这岔子,改日有空,我再陪你们泛舟游玩。” 赵华姝笑着应了声“好”,又回头叮嘱宋蔼:“华晏若有任何动静,即刻遣人来报。”宋蔼躬身应下后,华若再说了几句体己的话,她们二人这才互相携手离开。 走到寝殿门外,华姝望了望门口的顾相执,才继续向前门外走去。 羽涅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转眸对宋蔼道:“替我送送两位姐姐。” 第100章 宋蔼回了句“是”,转身快步跟了上去。 待赵华姝她们一走,顾相执这才进来。 翠微想阻拦他,却被他一个眼神喝退,不敢上前。 半躺在榻上的羽涅此时觉得这人面目没那么可憎,他走过来时,她也不怕。 连那晚他带给她的惊惧,似是都消弭了几分。 等他走到塌边,居高临下看着她时。 她看着他,嘴唇有些泛白地问:“顾少监救我,是怕没人去和亲了?” 他没说话。 接着,他便看见她仰躺在床榻上说:“放心,现在就算是我死了,羯族人也不会想跟皇室联姻。” 回来那会儿,馆中的婢子们才给她换过衣物,梳洗了一番。 此时她头上无任何珠花金簪,一张脸素白,跟在靖远时他命人将她救起来时的容貌一模一样。 联想她这两天在内院做的种种奇怪事务,他不难猜测,跟她说服羯族取消和亲一事无关。 “你如何联络的他们?”这几日,她连正门都没出去,他不觉得她有机会跟羯族人见面。 羽涅盈盈一笑,没打算告诉他实情,只是说: “那些琐事,少监不用知晓,你只需要知道,过两日,取消和亲的圣旨就会下来,无论是我,还是华姝她们,都不用被当作一个牺牲品。” 她转眸瞧他:“我知道你怕我死,连累华姝去和亲才下水救的我,但无论如何,我得谢谢你。” 顾相执没接她话,屏退在场的婢子后。 他沉思片刻,开口问她:“所以联姻要是取消,你又要准备做甚么?” 他猜测:“装死逃走?” 赵华晏就是作为联姻的棋子,才被召回建安。若不用再联姻,那她就失去了应有的价值。 一不是被送回朔阳,继续为国祈福,二就是留在建安,做个不受重视的公主。 在他眼中,他不觉得,她会选择这两条路中的任何一条。 顾相执的猜测没有错。 这两条路,却是哪一条都不是羽涅要的。 眼底下,她只想跟琅羲他们见面,回到灵宝观,继续做个倒腾火药的咸鱼。 这建安比她想象中还要乱,她一个公主身份,连将杀人凶手送进大牢的能力都没有。 待在这样的锦绣地狱,不如早早离开,好好当她自由自在的小道士。 先前她虽应下了桓恂,允诺要为他效力。 他待她,倒也未曾有过实质性苛待与伤害,甚至此刻看来,还算得上好。 可她心里始终横亘着一道坎。史书上关于他的斑斑劣迹,记载他双手沾满的血腥,她仍然不会忘,正因如此,她不愿做助纣为虐的推手。 哪怕眼前的桓恂尚算良善,她也从未奢望过自己能扭转甚么。 一个将来会视人命如草芥、执掌生杀予夺的刽子手,又岂是她几句规劝、几分善意便能感化。 所谓伴君如陪虎,陪伴一个危险的人,同样如此。 唯有逃,远离他,才是正确的法子。 她思及至此,扯了下唇:“顾少监说得对,装死是个不错的法子,我是这么想过。” “你以为,装死就能躲掉你身为赵华晏替身的命运?” “不装死也行。”她有商有量:“只要顾少监睁只眼闭只眼,反正,我这回逃了,不会再牵扯任何人,我对少监已没有利用价值,留我还有何意义?” 顾相执眼神在她脸上凝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瞧不出太多情绪,只淡淡一扫,便转开视线。 他的视线从支着薄如蝉翼的寝衣的展架上,摆放着妆奁口脂的妆台上缓缓掠过。 殿内的一切都透着女儿家的细腻温婉。 换作旁人,面对这般闺阁景致,定会依着礼节刻意错开目光,生怕唐突。 可他像是无视礼节,坦坦荡荡望着,将殿内的每一处精巧都看得分明。 看着她寝殿里的装饰,他抬手,抚上悬挂的帷幔,徐徐开口:“公主怕是还没看清楚,如今不是我留不留你的事,倒是你……” 说着,他回眸看她:“还能逃得过‘顺和’这个身份么?” 第82章 脱离身份 能逃过么? 羽涅心中,并非没想过这个问题。 俗话说,贼船好上但难下。 可纵使难下,她也得想一个金蝉脱壳之法,逃离建安。 这些话她没有当顾相执面说出来。 他劝她:“公主最好三思而后行,有时候盲目行动,不但会害人,也会害己。” 像是不想等她的回复,他撂下这句话后,转身出了寝殿门。 他后脚刚出房门,翠微立即跑进殿中,来到榻前心有余悸关切问她,有没有事,他是否又在难为她? 羽涅摇头否认,接着将今天落水一事,以及他救了自己一事,全都告诉给她听。 翠微听了跟她一样的反应,觉得这位御马监少监是不知道他们已跟羯族人谈妥一事,担心失去和亲人选,才做出这样不顾安危之事。 羽涅听着,心中更关心种子的事。 翠微回她:“公主不用担心,浸泡种子时,婢子都是严格按照您说的时辰来的,第一袋种子马上就到晾晒工序了。” “对了……”翠微像想起甚么一样,对她道:“晌午那会儿您离开馆中时候,广宁王殿下来过,他说他给您出了口恶气,说那李允升得躺个几天估计才能下床走路。” 羽涅蓦然想起,那日萧成衍来时说的话。 没想到,他真的付诸行动。 以他的身份,能做到这样,也是尽全力。 李允升自身强抢民女,又纵容手下乱杀无辜。 偏偏就是这样一群恶人,却无法被堂堂正正绳之以法。他们能做的,似乎也只剩下暗地里给这些人一些教训。 门阀士族犯法,走不到司法审判那一步,反倒是那些受害者,要日夜提心吊胆,担心遭到报复、性命难保。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但是教训一顿,未免太便宜那些人。 可她又能怎么办?自身尚且有难不,强行出头反倒会害了那一家。 翠微话音落地,羽涅轻叹了口气:“萧成衍真是费心了。” 她停顿了下:“他还有说其他的么?” “有呢有呢……”翠微应着,起身走到妆台前,小心翼翼抱起一个锦盒,转身回到她面前,双手捧着递过去:“广宁王说,过几日宫中观星宴,他特意从百福绣房挑了条轻容纱的交领襦裙,特意送来给您。” 翠微凑近了些:“这轻容纱可稀罕得很,即宫里的嫔妃们,也未必能得几匹。再说那‘百福绣房’,是传了数代的官窑规制,世世代代只为宫廷做衣裳,织出来的料子、绣出来的花,那精致华美劲儿,可不是外头铺子能比。” 提到这样的衣服,羽涅不禁想起远在怀远的小师姐琅羲。 算着日子,琅羲生辰早已过了。 她想着,香云阁老板应该已经将那件云锦做的披风送到她手上了罢。 她思忖,也不知这份礼物她小师姐喜不喜欢? 收下萧成衍送的礼物,秉着礼尚往来的礼节,又从那日去永兴寺时,得知他喜好书法,于是她亲自去皇帝赐予她的那堆物件里,挑了件价值连城的澄泥砚送他。 弄完这些,她没有遵从医嘱,而是继续去院子里忙活刺梨种子的事。 宋蔼送完人回来,劝她回去休息也不管用。 甚至翌日一大早,她起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早,在内院接着把没浸泡的刺梨种子一一浸泡一遍。 她心怀忐忑干着这些活儿,一面等着那道圣旨来。 宋蔼不知从哪儿听到的消息,告诉她羯族人这两日好像被怪事缠身,他们大祭祀养的神鹰不知为何突然暴毙而亡,羯族特勤连着两日都在往宫中跑。 听着这些话,羽涅搅弄着水缸中的种子出神。 暗地里想,蒙逊果然没有骗她,他有一步步在行动。 只要在行动,就是好事。 宋蔼道:“这可不是好兆头。” 不是好兆头,对羽涅而言才是最好,这样只会更有利于她。 但她不好明说,只能跟着附和:“也不知那羯族特勤现在如何了,前几日不是说他身体不舒服?” 宋蔼回:“恐怕情况不乐观,奴婢听太医署的人说,他昨日又有了其他症状,胸口发疼,哪怕是太医也找不出症状。” 羽涅下巴轻点,看起来像是在沉思。 她不知蒙逊究竟用了甚么办法,但以目前情况来看,肯定离不开异象神罚这样的借口。 不过她继续忙着手里的事,没再说话。 宋蔼却像想起甚么一样,叮嘱道:“过几日去宫中,公主说话行事,还是小心为妙。” 羽涅不解:“居令何以这样说?” 宋蔼道:“据说天子这几日因为修史一事,气得大发雷霆,将数名文官下狱,好几位大臣在御史台到现在也没放出来,连下个月选秀一事都推迟了。” 第101章 羽涅听此,应了下来,表明自己会小心。 为了不耽误跟蒙逊的交易,她一个白天都没出去,晚上睡得也相当晚。 背地里观察着一切的顾相执,不动声色,一句话没说。 种子的事推进得顺遂。 到了与蒙逊约定好的这天,羽涅一夜未眠,白日里又起得格外早。 陈清按例来授课时,她这位向来专注的学生,全然心不在焉,频频越过窗棂往前院的方向瞟。 她的心,已悬在了那道迟迟未到的圣旨上。 但直到太阳将近西落,冯常侍的身影仍未出现。 她开始变得不安,胡思乱想着蒙逊那边是不是出了问题? 她要不要让翠微传信给桓恂,让他再打听下消息? 天际的颜色从橙红,一点点褪成灰黑。 她坐在桌前,银箸无意识拨弄着碗里的饭菜,心已变得拔凉。 正当她心灰意冷时,门外传来隋恩带着急喘的声音:“殿下……殿下!冯常侍来了!” 闻讯,她“噌”一下站起,提裙外走去,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个趔趄。 她出殿门时,冯常侍已入了内院。 老宦官脸上堆着惯常的笑纹,望着她也不寒暄,扬声道:“顺和公主,陛下有旨,快接旨吧。” 羽涅忙敛衽,身后一众宫人跟着齐齐跪下。 冯常侍慢悠悠展开手里那卷明黄圣旨,在她屏息的注视下,抑扬顿挫地念道: 【门下: 皇妹顺和,自幼聪慧明理,温婉淑慎,怀社稷之重,愿以一身系两国之好。此心此志,实令朕欣慰不已。 然朕近日接大阙汗国使节、特勤赫连斛蒙逊至阙,谨呈国书,言其国中天象有异数起,赫连斛大可汗手信再三陈情,称“两国既结盟好,当顺天应人,不可因婚仪而逆谶纬”。 然赫连斛大可汗既有所虑,朕若强之,非仁君之道也。又适徐州月前现白虹贯日之异。古语有云“灾异之本,尽生国家之失。国家之失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两地同见凶谶,实非吉兆,恐于婚事不利。 为两国黎民计,不得不暂缓此姻。虽良缘未就,然两国之谊不损。 今既如此,朕已敕令鸿胪寺退还聘礼,一切婚仪俱止。皇妹且安心在泓峥馆休憩,先前从宫中调遣的宫人女官,今后也唯皇妹所用,他日朕再必为皇妹另择良配。 另赐骨螺紫丝绸十匹,织金锦十匹,外加玉如意一双,以慰汝心。 宣德元年七月十五日 钦此】 听到此言,羽涅犹如从地狱里走了一遭,暗暗吐了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她双手高举于头顶,声音洪亮:“臣妹叩谢皇恩。” 接过旨,羽涅起身。 冯常侍安慰她道:“公主且宽心,咱建安的龙驹凤雏难更仆数,日后陛下自会为您寻个称心如意的。” 羽涅装着一副伤情的模样,声音恹恹:“皇兄日理万机,这等儿女情长的琐事,迟些再议也不打紧。” “公主如此体恤陛下,陛下定会深感欣慰。” 冯常侍说着,目光环视过馆内陈设,末了落回羽涅身上:“公主且先在这馆中安住,等宫里为您寻到合适的住处,再搬进去也不迟。” 一听要搬进那四方深宫里去,羽涅如临大敌,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低低应了一声:“劳烦冯常侍挂心。” 冯常侍甩了甩手中的拂尘:“行了,这圣旨咱家已经送到,天色不早,咱家也该回去了。” “冯常侍慢走。”羽涅侧过眼,对身侧的宋蔼吩咐道:“宋居令,替我送送常侍。” “是。”宋蔼躬身应下,快步跟上了冯常侍一行人的脚步。 羽涅立在院中,目送着宫中那伙儿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转身踏入寝殿。 她抬手挥了挥,屏退了殿内伺候的宫人,只留下了翠微一个。 适才不敢露出的笑脸,终于得到了解放。 待宫人都退出去,她与翠微交换了个眼神,两人捂着嘴,憋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羽涅将那卷明黄圣旨捧在手里,展开来反复细看,确定这不是假的,她的心这会儿才真正放下。 翠微同样为她开心,说道:“这等旁人想都不敢想的登天难事,让殿下做成了,可见殿下的智谋与福气,实在非同一般。” “幸好殿下主意多,会的东西也多,不然这件事还不知如何才能解决。” 羽涅看着圣旨上的字,念叨道: “三清祖师保佑三清祖师保佑……要不是那日意外在永兴寺遇见羯族使臣,得知他们被坏血病困扰,我这会儿估计还跟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真是天助我也,说起来,我还该多谢独孤娘子。她那本医书里记载的法子帮了大忙。只可惜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不然我定要备上厚礼,亲自登门谢过。” 翠微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眼下最大的问题已经解决,只剩下种子的事。 好在那晚回来的时候,她跟桓恂已商量过这件事。 明日酉时末她将只要将这种子派人以捐赠之名,送于永兴寺。 到时路过城西一家长着桂花树的人家前时,借口微微停下休息,他会找机会让人调包对应的种子。 晚上,再由他亲自将种子连同方子,送到蒙逊手中。 一想到和亲的事落下帷幕,她心中重压顿时减少一大半。 她想桓恂在这件事上帮她不少,她为了活命答应他的事已然办不到,但也不能白受了他的恩惠。 她想着,皇帝赐给了她不少东西,等到挑个合适的时机,她再将一切贵重之物送给他。 也算是,还了他恩情。 她这么想着,开始安排翠微明日的事。 她该想想,怎么脱离顺和这个身份了。 ----------------------- 作者有话说:灾异之本,尽生国家之失。国家之失始萌芽,天出灾害以谴告之出自于《春秋繁露》 第83章 好乘凉 联姻取消,泓峥馆暂时成了她府邸。 宋蔼她们一众宫人,就此归到了她名下。那些繁文缛节不必再学,连陈清那边安排的授课,也被宫里给叫停。 一时间,整个泓峥馆都闲散下来,她早上也终于能多赖会儿床,不必再像从前那般规规矩矩早起。 至于御马监,其人马大多已经撤走,只留了一部分人留在馆中当守卫。 羽涅斜倚在榻上啃着瓜果,隋恩躬身向她禀明着御马监的这些动向。 听完之后,她咬了一口手中的脆梨,漫不经心问:“顾相执呢?他想必是快马加鞭离开了吧?” 隋恩道:“顾少监早晨身体抱恙,此时正在前院厢房休养。” 听闻顾相执突然生了病,她不由停下手中动作,惊异问道:“他怎会忽然病了?” 话音刚落,她倏地想起昨日他纵身跃入水中救自己的事,心头微动,又急忙追问:“是不是跟昨天浸了河水有关?太医署的人可曾去看过?” 隋恩躬身回禀:“已经请过太医了,只是具体情形奴不知。顾少监身边的亲随梅年只说染了些风咳。” 想到他是因救自己才染了病,羽涅坐直了身子,略一思量,吩咐道:“隋恩,你去厨房传句话,让他们炖些养身的汤水,熬好后立刻送到顾相执卧房去。” 说罢,她将吃了一半的水果搁在盘中,起身看了看一旁的宋蔼与翠微,目光最终落在宋蔼身上:“宋居令,你随我到前头去看看,瞧瞧顾相执现下如何。” 宋蔼欠身应诺。 翠微这边还有种子的事要忙。她得亲自盯着其他人将种子稳妥装车。 为了掩人耳目,域内特意多备了些其他品类的种子,打算一并送往寺庙。 永兴寺身为国寺,有自己的园地,她借着“前夜做了不祥之梦,想广种福田、积累善缘”的由头,将这些种子赠予寺中。 她这样的公主身份下,做任何事都得有个合情合理的说法,若是贸然送种子,难免引人猜忌,她只能这样周全安排。 安顿好这些后,她带着宋蔼和两名宫人往前头厢房走去。 厢房外守着人,宋蔼上前向门口的守卫说明来意,守卫应声进去通报。 约莫过了一会儿,梅年跟着守卫一同走了出来。 梅年也是宦官,并非出自白直卫,他年纪与隋恩相仿,大概二十出头模样。 梅年来到她面前,弯腰行了个礼,道了个万福:“顺和公主,少监吩咐,只请您一人入内探望。宋居令与其他人,还请在门外稍候。” 闻讯,她与身旁的宋蔼交换了个眼神。 介于那晚顾相执的举动,宋蔼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进去。 羽涅回眸看了看眼前紧闭的房门,目光又重新投向宋蔼。 她显然已有了决断:“居令且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言落,她抬手推开眼前沉甸甸的木门,抬脚跨过门槛,提裙走了进去。 第102章 在她进去后,梅年没有一块儿跟着进去,而是跟宋蔼等人一同留在了门外。 屋内格局并不阔大,左侧隐约可见卧榻的轮廓,右侧书架林立,中间地带摆着一张长形桌案,案后立着四扇绘着山水图的屏风,眼前的房子整体陈设简单,透着几分雅致。 “咳……” 床榻方向传来一声轻咳,羽涅循声望去,只见挂着的帷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穿了件月白中衣,肩上披了件素色外袍的顾相执走了出来。 他头上乌发未束,宛如泼墨般披散着,原本阴郁的长相显着几分病态的苍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眉峰却仍如墨如画。纵使带着些病气,也依旧让他显得好看。 这么沈腰潘鬓的一张脸,要是再往后推几千年,百分百是荧幕上宠儿。 光顾着看脸,她竟一时忘了正事,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 她心虚移开视线片刻,又接着看他,道出自己来意:“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因为离得稍远,她未看见他额头上旧疾发作时的薄汗。 “看到我没死,是不是很失望?”他又咳了一声,目光扫过她,往桌案后走去。 她心头气结,暗忖这人未免太看轻自己。 她却没说破,反倒顺着他的话头接:“是啊是啊……你在靖远时射伤我,那笔账到现在我还没跟你算呢,看到你没死,我确实挺失望的。” 这话一出,刚在案后坐下的人,撩起眼皮看她,神色不明。 她也不客气,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 离得近了,她才清楚瞧见他脸上那抹超乎寻常的苍白,绝非“风咳”就能折腾出来的模样。 羽涅忍不住惊讶发问:“一个风咳就能把你磨成这样?顾相执,你这体质也太差了些,亏得你还是御马监的少监。” 话刚出口,她便觉不妥。这话听着,像是往人伤口上撒盐。 她慌忙抿住唇,两秒后才讷讷开口:“呃那个…我不是嘲笑你,你也知道我没那胆子,我的意思是,太医署是不是出了庸医,你这真的只是‘风咳’?” 在灵宝观待了那么久,她见她师叔崔妙常救治过的人没有上万也有好几千,风咳这病,哪怕再严重,也不至于将人折磨成这样。 他闻言,敛了敛眸,伸手拿起案上的书卷,垂首翻看起来。 “太医署的人,都是经过层层选拔上来的,你怀疑自己的眼睛,都要比怀疑他们的医术来得真。” 羽涅不以为然,随手抄起他面前果盘里的苹果,在两手间抛来抛去。 “那可未必,按理说太守之位也是层层选拔的吧?可我们定州的郡太守,贪起来比谁都凶。他还是燕王之子、皇室宗亲,不照样是个半吊子。” 她稳稳接住落下的苹果,转眼看向他:“说起来,甚至连半吊子都不如。毕竟能力差的人,不一定会做出草菅人命,卖国求财的事。” 听着她的话,顾相执垂眸翻书的动作微顿,不知怎的,他倏然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影。 他手指在书页上点了点,看似不在意问:“所以你跟桓恂,在定州时就认识?” 羽涅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问的一怔,脑中瞬间翻涌出她与桓恂在怀远的种种过往,那些挑水砍柴,两人在寄思斋聊天的画面一一重现。 过往的回忆越多,她心头不禁泛起一阵涩意。 可惜……那些鲜活的景象,全是假的。 “嗯。”她闷闷应了声:“你们都在朝中为官,又都是皇帝身边的人,应该知道他那时在怀远忙着铲除奸臣吧。” 她说得确实不错,但他没接话,只是问:“跟羯族人谈判一事,也是他替你干的?” 即便她对桓恂抱着远离的想法,但嘴巴还是很紧,一点都没要出卖他的意思,坚定摇了摇头。 见状,他并没追问下去。 纵观整个建安城,有胆量应下她所托,更敢动手去做这等事的,遍数下来,除了桓恂,再无第二人。这是他非常笃定的事。 桓恂的身后,是手握北邺七成兵权的严岳,三十万大军中,单单精锐占了二十万。更别提桓恂亲手带出来的玄策军,八万人马里,四万皆是百里挑一的锐士。 这样的势力,就算是天子耳目探知了内情,也不敢拿他如何。 其中原因很简单,深宫里那位一心想要打压门阀士族的天子,眼下能倚仗的,只有严岳父子手中的兵权。 门阀士族猖獗数百年,自恃文人风骨,向来瞧不上军户出身的武人。家族子弟即便去了军中,除了稳居高位外,从不上战场,早已与军中实务脱节。 反观严岳,是实打实靠着军功一步步爬上来。他出身底层,与士兵同吃同睡,早已深得军心。 权力并不是一个物件,不是你拥有兵符就能号令天下,权力来自人心,来自人心的拥护。 失了军心的士族子弟,自然在军中待不长久,最终只能悻悻离去,严岳也就此成了北崖军独一无二的主宰。 当时又恰逢柔然在边境蠢蠢欲动,士族就是想参严岳一本,也只能暂且偃旗息鼓。他们心里清楚,族中懂军事的人寥寥无几,若是贸然激怒严岳,谁来替他们镇守北疆。 并非所有武将,都能成为他们称心如意的“打手”。 正是这一时退让,让他们错失了良机。 等再想回头收拾严岳时,对方早已在先帝的扶持下长成了参天大树,威霸一方,再难撼动。哪怕他们想借故掐断北崖军与玄策军的军饷粮草,也不过是徒劳。 北疆早已是严岳的天下。 先帝特许他在当地自行收税,对严岳将当地土地划给麾下军队,让士兵们在无战时除了常备值守,其余人皆能耕织为生安居乐业一事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凉州、夏州、定州等一带的豪强为此苦不堪言。 李、高两大家族祖辈发迹于北疆,严岳动了当地大户的利益,就是动了整个士族利益。 如今双方斗得不可开交,根源正在于此。 而这样的局面,恰恰是天子乐于见到的。 桓恂此番回到建安,一路上遭遇的刺杀,十有八九都出自士族之手。 只是这些盘根错节的弯弯绕绕,羽涅全然不懂。所以她才会觉得,只要自己摇头否认,顾相执便会换个人去怀疑。 顾相执道:“我知道你想在建安找棵大树靠着好乘凉。”他抬眸看她:“但跟桓恂搅在一起,你只会死得更快。” 他模样掩藏着几分告警,她笑了笑:“谁说我要靠他。” 她语气顿了顿:“说来你们还是同僚,在顾少监看来,他像一个乐于助人白给人靠的人么?” 说罢,她起身:“少监还是别担心我的安危了,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她看着他,盈盈一笑:“生了病的人,就要好好养病,少监这时还是少看些书。” “我已让人炖了汤,过会儿便送来给少监补补。”她笑得娇俏,灵动不已:“晚些时候我再来看顾大人,走了。” 她去时跟来时一样没有兆头。 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开,他沉思着不知在想甚么。 等她的脚步完全消失在门外,屋内重归寂静。 倏地,顾相执适才紧绷的脊背骤然一垮,支撑了许久的气力仿佛瞬间抽离,手中的书“啪”一声坠落在地。 体内蚀骨的灼痛侵蚀着他的四肢百骸,疼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额角青筋暴起,眼前视野忽明忽暗,耳畔嗡鸣如潮,他咬紧牙关。 梅年见状从外冲进来,大叫道:“少监!” 第84章 抗旨 寒热症,发作起来皮肤外如腊月寒霜,内如伏天毒火,五脏六腑都像是在被炙烤。此病一旦沾身,便如附骨之疽,终身再无根治的可能,每逢发作,只能生生扛过去。 自打幼时,顾相执得上这病开始,算下来已有数十载。每三个月,这样的折磨会准时复发一次,一来就是整整十二个时辰。 时辰不到,这冰火交织的痛楚就不会退去,任谁是铁打的身子,也得在这场酷刑里脱层皮。 “大人……”梅年上前扶着,急得额头冒汗:“属下再去太医署请太医来吧。” 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上犹如一道狰狞的伤疤般可怖,一把摁住梅年的手臂,体内的痛楚似要将皮肉层层剥离的酷刑,冷汗顺着他鬓角滑落。 “不必……” “可您总不能这样一直扛着,让太医署开些止痛的方子,总能稍缓片刻。” 顾相执没说话,像是在等体内的疼痛过去。 好一阵,他稍微缓了缓,话像是从齿间挤出来一样,尾音几乎要被喉间的闷咳吞没:“你难道不清楚…那些药对我从来没有用…” 独孤楼君当初都拿他的病没办法,太医署开的药根本没有作用。 梅年跟在他身边许久,当然知道这一点,知道太医署的药作用不大。 第103章 所谓是病急乱投医,梅年看他如此痛苦,也是想让他少受些罪。 “你出去候着。”顾相执推开他的手,指腹冰凉:“让我缓缓……”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太医署的人来了也是白跑一趟。 这次本是昨日救人时落水诱发旧疾,比往日来得更凶些罢了,忍过这十二个时辰,总会过去的。 “可……” 梅年还想说甚么,话头被他打断。 “出去罢……” 梅年拗不过,他这些年早摸透了他说一不二的性子,纵有万般不放心,也只能把满肚子的焦灼压下去,又悬肠挂肚看了他半刻,见他额角的冷汗还在不住地冒,终是咬了咬牙,一步三回头往外退去,眼里全是按捺不住的忧心。 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间动静。 顾相执这才重重往后躺在了地榻上。 他额前碎发被冷汗黏在皮肤上,瞧着狼狈又孤绝。 南殷,罪臣之后。 幼时跟着仆人亡命天涯,一路风餐露宿,半途染上寒热症,最后仆人用命保他逃离,他因而来到了北邺。 这些沉在岁月底的过往,像刻在他骨头上的疤,平日里瞧不见,每当此时他却总能回想起来。 想起他顾家满门被屠了个干净,想起父母临终前托付他谨记的事,他到现在还未完成。 如果容家独女真是她,那他还需要拿出那封退婚的书信么? 他们之间本就已没可能履行两家人定好的承诺,有些话,还需要说出口么? 地榻上的人闭着眼,喉间溢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不等他思量好,很快又被体内新一轮翻涌的剧痛彻底淹没。 * 脚步尚未踏入寝殿,羽涅吩咐宋蔼盯紧顾相执那边的动静,再三叮嘱若有任何情况,务必第一时间向她禀报。 宋蔼连声应下,二人一前一后踏入殿内。 羽涅前脚刚过门槛,身后传来几道熟悉的声调。 她回眸望去,原是萧成衍伴着赵华若、赵华姝一同来了。 萧成衍与华若二人走得一样快,几乎是齐头并进,难分先后,跟在比赛似的。 “萋萋……”萧成衍见她回眸,忙不迭扬手唤道,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亲昵。 赵华若听见这声称呼,好奇之色跃上眉梢,不由得侧过脸睇向身旁人:“萋萋?你怎这样叫华晏姐姐?” 萧成衍面上扬起几分得意,神气得像是自己掌握着一个大秘密一样。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是华晏的乳名。”说着,他抬手轻拍了拍华若的发顶,把往日提醒她的话,再说了一遍:“还有,不是早跟你说过,在外头得有规矩,别张口闭口你你的,我是你表哥。” 华若嘁了声,一点都不吃他这套,翻了个白眼:“你才比我大几岁?我偏不叫你表哥。” “我不但不叫你表哥,还要叫你萧成衍,有本事你去皇祖母跟前告我的状去,看她老人家是向着你还是向着我。” 话音落地,她也不等萧成衍反驳,“哼”了一声,提着裙摆便朝羽涅快步跑去。 萧成衍被她这通抢白堵得一噎,望着眼前的背影扬声喊:“那到时看看,外祖母是向着你还是我。” 一旁的赵华姝对着两人爱斗嘴已习以为常,她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喊完的萧成衍止不住怼赵华姝道:“她这性子,将来谁娶了她不得气死。” 赵华姝刚要开口,前头的赵华若却像背后长了眼,转过身来。 此时的她已来到羽涅跟年,她双手叉腰瞪着他:“萧成衍你少咒我,我看你才该担心自己,看看哪家娘子肯嫁你。” “有没有人嫁我又如何,总好过某些人,见了表哥就张牙舞爪,这么刁蛮,不定将来吓跑哪个有才有貌的郎君。” “你才刁蛮!”赵华若跺了跺脚,语气甚是不服。 追上来的萧成衍爽朗笑了笑,不再跟她继续闲扯。 他目光一转,落在羽涅身上,语气里的欣喜几乎要溢出来,忙上前向她道贺:“今儿一早我去陪外祖母用膳,她特意说,萋萋你与大阙汗国的婚事已经作罢。真是要恭喜妹妹,不必再远赴那苦寒之地。” 华若也敛了方才与他拌嘴的模样,亲昵挽住羽涅的手臂,连声附和:“可不是嘛,姐姐这下再也不用去受那桩罪,日后就在建安城里,好好挑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嫁了,多好。” 与大阙汗国的联姻作罢一事,如今早已传遍朝野,就算是后宫之中,也没谁不知道。 羽涅意识到,他们几个这番来专是为她庆贺,心中不免感到万分暖意。 她含着笑,温声道:“劳表兄、妹妹,以及华姝姐姐这般挂心,记挂着我的事,也多谢你们特意过来。联姻原是皇兄旨意,关乎邦交,我自当遵旨行事,只是如今既能留在建安,免去远嫁之劳,终究是桩幸事。” 她的目光在三人脸上流转,面容真挚:“你们能这样在意我的境况,特意来道贺,这份心意,华晏记下了。” “妹妹别跟我们客气,咱们都是一家人,听闻你不用去受苦,我们三个别提多高兴。”赵华姝也已走了过来。 在知道北邺跟大阙汗国联姻无限搁置后,她比谁都开心。一来无人再需去受苦,二来她也不用再为自己的自私之举,感到内疚,日夜饱受折磨。 羽涅心中感恩她们这样照顾她这个半途回到建安的假公主,即便她明白这些话是对“华晏”说的,她既然此刻代表着她,感谢的话当然要多说几遍,知道感恩。 “姐姐说得是,但你们能这样关心我,我怎能不感激。” “诶……萋萋此言差矣。”萧成衍道:“咱们都是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陛下让妹妹去和亲,也是无奈之举,他想必也是不想让妹妹去那样的地方。而今羯族人自己请求取消联姻,是最好不过的结局,皆大欢喜不是。” 萧成衍的话里,透着些许天真之感。但他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奇。当今圣上无论背地里如何,面上总是对他好的,一丁点没有将他当作一个表弟看,反而像是亲弟弟一样。 天子没登基前,萧成衍可是东宫常客,常去那里蹭吃蹭喝,当时的太子夫妇待他也是极好,好东西没少给他。 羽涅对他这样的说法,没有多想。她虽不清楚萧成衍跟天子原先的关系,但经过这些日子接触,她能看出来,萧成衍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一个善良的皇子。 不同于赵淮书那等腌臜之辈。 她应着他的话,说道:“表兄言之有理。” 接着,她侧身相邀三人:“天热,咱们也别在这儿站着了,进殿里坐着细说吧。” 其余三人本就有此打算,闻言皆颔首应好。 旋即,她引着他们往里走去。 四人在殿中案几旁依次坐下,翠微在后院忙碌,宋蔼端上冰镇甜梅汤,一一奉到各人面前,放好水果吃食,她领着其余婢子退至一旁候着。 萧成衍喝了口碗里的甜梅汤,直呼香甜爽口,说跟那日她亲手送的刺梨汁味道各有特点。 刺梨汁这东西在建安常见,华若、华姝听着并不觉得稀奇。 只是华若听说羽涅送了刺梨汁给萧成衍,吃醋起来,问她怎么都不给自己。 不等羽涅回答,萧成衍抢先道:“我可是带萋萋出去游玩了一圈,你又没带她出去。” “谁说我没有。”华若为自己辩解:“我也带姐姐出去了,只不过发生了点小意外。” 至于甚么意外,萧成衍还没来得及细问,就听华若道:“罢了,反正你住处有,到时我拿些回来。” 萧成衍手一摊:“那可不巧,我自己府中也没有。” 别说是华若,这话连羽涅听了都疑惑,难道那日他们分散后,他没回机衡府取走么? 实际上是这几日他忙着找机会背地里教训李允升,加上太皇太后身体抱恙,他都没空去机衡府拿。 但许是怕她误会自己不要她的东西,他先解释:“这几日我太忙,东西还在机衡府放着。” 华若开口:“那回去时,我们直接去那边拿不就好。”她强调:“你必须分我些。” 萧成衍道:“去是可以去,但你说话注意点,别再跟桓恂说给他介绍哪家贵女认识,他不喜欢这些事。” “为何?”华若不解。 萧成衍:“陛下要挑一位皇室宗亲嫁给他,都被他拒绝了。” 华若、华姝,包括羽涅,皆是一愣。 华姝道:“皇兄最不喜别人违抗他的命令,桓大人这样……不怕皇兄责罚他?” 对此,萧成衍也是摇了摇头:“可他心意已决,说自己心中已有爱慕之人。” 他话音落地,羽涅胸口像是被塞进一大坨棉花,堵塞得厉害。 * 建安城外百里处,旷野平坦。 一头戴幂篱的女郎正跟一面容清秀的男子,坐在马上遥望着远处的平原。 第104章 女郎抬手将纱罗略掀些,用袖角拭去额间薄汗,朝身旁的人喜悦道: “这样看,我们已离建安不远。” “阿悔师弟,我们马上就要找到萋萋了。” 第85章 到建安 与萧成衍及华若、华姝他们约好过两日同去夜市看傀儡戏后。 羽涅与众人闲谈至日头西斜,接着送他们离开。 路过前院,赵华姝看见梅年的身影,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羽涅察觉到她的目光,本想告知她顾相执生病的消息,思绪却被萧成衍陡然岔开的话头打断。 几人走到门外,萧成衍忽然开口问,侧身问:“我听冯常侍说,妹妹过几日要回宫,不知住处可曾选好?” 羽涅摇摇头。 萧成衍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她,一旦进了宫,很多事不易行动,她想要逃离建安恐怕也成了难事。 得知宫里还没给她定住的地方,萧成衍思量了下,脑海中想起太皇太后居所附近的显阳殿。 他道:“不如我去求陛下,让他将显阳殿赐予萋萋。那里景致清幽,环境雅致,最适合住人。” 他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显阳的‘阳’,刚好对应朔阳的‘阳’,也算是与萋萋你有缘分,住那儿最合适不过。况外外祖母总念叨着独居冷清,萋萋若住得近了,也好常去伴她左右,她老人家定会打心底里喜欢你这个孙女。” “显阳殿?我不是应该回公主所?”她早些时候问过翠微,自己若回公主会住在哪里,翠微回答她,应该是公主所。 因而,她以为自己要是回去,肯定无法一人独居大殿。 这都由于,她跟翠微都不知,未出阁的公主,照例居于公主所,已婚的公主,皇帝偶会赐下府邸。 可如今新帝已登基,膝下已有五位公主,像华若、华姝以及她这般辈分年长一辈的公主,再住进公主所显然不合时宜。 先帝子嗣单薄,皇子不过五人,公主里头,除去已然出嫁的,便只剩她们三人。新帝登基后,已特意给华若、华姝分赐了昭阳殿与太平殿。 所以若她回宫,必定也会获赐新的殿宇,没有再住回公主所的道理。 听了萧成衍的提议,她心中直呼还是“不要了吧”,出口的话却是:“这样的安排自然是好的,只是表兄不必特意为我求住处,皇兄正为国事操劳,这等琐碎小事,实在不必去扰他心神。” 她言语好不体贴。 萧成衍闻言,觉得她说得在理。适才他一心只想着要给她寻处最好的殿宇,忘了天子政务繁忙,实在不该因这点小事去叨扰。 他正想顺着她的意思应下来,一旁的华若却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 “萧成衍,你瞧瞧华晏姐姐这觉悟,再看看你,做事莽撞,真要是旁人也学你这般,指不定要惹出多大的麻烦来。” “你这丫头……”萧成衍抬手刚指向她,又顾及羽涅在场,不再跟她斗嘴:“算了,我作为表哥,不跟你一般见识。” 说罢,他转眸看向羽涅,神情带着几分恋恋不舍,眼神骤然柔下来,亮得温润。 但或许是太在意他,华若纵然在大大咧咧,她一眼就看出了异样。 对上她的目光,他仅仅停留了一瞬,旋即慌忙敛眸:“时候不早,我跟华若以及华姝先回去。” 他挠了挠后颈,耳尖泛着不易察觉的红,语调故作轻松:“萋萋你现在不用去和亲,这建安城很大,你若是不嫌弃,我到时候陪你转转。” 眼前人眼底的真挚满载,几乎要漫出来。羽涅望着他,只接住了那份坦荡的热忱,却丝毫没留意到,面前人的眼眸里,正有蓬勃的情愫在悄然流动。 她回道:“好啊,那我先谢谢表兄好意。” 听她答应,萧成衍心中好不欢喜,英朗的面容上同样如此。 “一言为定。” 抱着雀跃的心,他接着道:“那我们就先走了,打扰了一下午,萋萋你也好好歇息。” 她“嗯”了声,转头继而向华若、华姝说了几句体己的话。 待看着几人上了车,她一刻不敢耽搁,转身快步往后院而去。 后院内,翠微已让人将种子仔细装好,见她进来快速迎了上来。 她不能亲自出面,只能攥着翠微的手嘱咐:“路上务必当心,切记避开随行的白直卫,要是有事及时回来告诉我。” 翠微郑重点头,眼角扫过不远处站着的两个白直卫,压低声音回:“公主放心,奴婢定会将种子安然交到桓大人手上。” 提及桓恂,她心头那种熟悉的滞涩感再次袭来。 萧成衍说他拒了婚事的话,此刻又清晰浮现在耳边。 她攥了攥掌心,将那点莫名的情绪强压下去,看向翠微道:“我托付你的东西,不要忘记交给他。” 她手按住翠微的手腕:“再帮我带句话……就说…多谢他相助。” 昨晚她思来想去,总觉得该趁今日把所有事都了清。 谁知道哪天她突然被召进宫,到时见他更艰难,她最不喜欢欠人情分,他首当其冲。 翠微重重点头应下。 约定的时辰眼看就要到,羽涅知道再不能耽搁。 她又仔细叮嘱了翠微几句,才站在后院门外,望着他们一行人牵着马车往永兴寺方向而去。 一路行进顺畅,行至约定地点时,翠微借着歇息的由头,请随行的几个白直卫在一旁的茶馆饮茶。 几个白直卫一听有这样的好事,也不推诿,径直去了茶馆坐着。 卢近侍此时早已在附近候着,他悄悄拿出桓恂的令牌,向翠微示意。 瞥见巷子里的卢近侍,翠微先去安排好了白直卫,自己则说要看着种子,得去外头。 不过是几袋种子,白直卫不觉会有人来偷,说了句“劳累”,便任由翠微一个人在外。 瞅着马车附近只剩翠微一人,卢近侍挥了下手,他身后立刻蹿出两个戴斗笠的人,,走到马车前,麻利将翠微标记好的种子往巷里搬。 趁这空隙,翠微一边留意着茶馆里的白直卫,一边从袖中摸出羽涅给的方子。 她说了方子的用途,又取出羽涅交托的匣子,递给卢近侍:“这是我家公主赠予桓大人的礼物,说是多谢大人这几日照拂,她无以为报,只能以此略表心意。” 卢近侍看了翠微一眼,这礼物是给桓恂的,他自然没资格推辞,也没说多余的客套话,径直接了过来。 眼看种子快要调换完毕,茶馆里的白直卫也差不多要出来。 翠微没再与卢近侍多言,只递了个眼色,催他快些离开。 卢近侍会意,带着种子和礼物迅速消失在巷子里。 未曾耽误,他装好种子,赶着马车,避人耳目从后门进了机衡府。 桓恂正在府中的靶场练习射箭。三箭齐齐射出,无一不中。 卢近侍不敢耽搁,快步上前将翠微的话复述一遍,连同那方子一同奉上。 桓恂瞥了眼他手中的方形匣子,淡淡道:“打开。” “是。”卢近侍连忙应声,小心翼翼打开了匣子。 桓恂余光扫去,只见一枚通透的和田玉玉韘,正静静卧在匣中。 * 翌日暮色西沉,从怀远到建安,琅羲和阿悔足足走了数十日,更别提他们还绕去靖远耽搁了几日。 好在金城郡的雨水被制止住,他们走水路还快了一些。 终于踏进建安城的一刹那,眼前铺展开的繁华盛景,是他们在怀远从未见过的场景。 只见青槐浓绿如盖,墙头探出来的花朵艳红似火,尽月河里画舫错落停泊。 酒旗迎风招展,男女多是珠冠翠袖,长街之上车水马龙,紫陌红尘翻涌,那满眼的奢华热闹,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这跟他们一路走来,在路上遇见的景象,完全不相同。 没有乞丐遍地,没有难民流离失所,处处莺歌燕舞,歌舞升平。 琅羲并非头一回到建安。 她的童年便是在此间度过的,直到五岁那年,家族遭士族构陷,才不得不举家迁回故乡。 如今重踏这片土地,建安的繁华已远胜她记忆中的模样。 她带着阿悔立在秘书省门前,仰头望着门楣上那块字迹遒劲“典章垂训”的匾额。 未等她上前探问,两名守卫已闻声过来,目光在她们身上逡巡,沉声盘问:“二位道长来此有何贵干?” 琅羲语调温从容,询问道:“劳烦通禀,小道沈琅羲,乃秘书省著作局徐著作郎故友。今日特来寻他,有件要紧物事需当面交还。” 听闻她是来找徐景仰,两个守卫互相对视一眼,转而上下打量着她,又眯眼瞥了瞥一旁的阿悔。 其中一个守卫意味深长,回道:“徐著作郎已不在此当差。二位还是往别处打听打听罢。” “其他地方?”琅羲与阿悔交换了个眼神,眸底皆是困惑。 第105章 她往前半步,语气更添几分恳切:“敢问小哥,徐著作郎调去了何处任职?还请小哥行个方便,透些消息给我们。” 守卫脸上像是不忍,又像是不耐,语气带着点警告的意味:“道长还是另寻他人打听吧,我这当差的,实在不好多说。但我劝道长,现下还是别先找徐著作郎的好,他要事缠身,恐是无法见二位。” 话音未落,守卫不等琅羲再开口,扬着手臂做势驱赶。 琅羲愣在原地,没料到会是这般结果。 她原还盘算着,只要能见到徐景仰,或许能托他设法见到羽涅,如今这念头刚冒头就被泼了盆冷水。 阿悔见她眉峰紧蹙,忙抬手比划起来:“小师姐莫急,徐大哥的弟弟不也在建安当差?咱们不如先去寻他问问?” 琅羲转头,目光落回秘书省敞开的大门里。 上个月收到的信里,徐景仰还说自己正埋首修撰国史,说怕是要耗上许多年。 怎么才过了不到一月,他连职位都变动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下心中的不宁。 再转回头时,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师弟说得是。只是今日天快黑了,先找家客栈歇下吧。明日一早,我去武卫营寻文集,看看景仰那边到底出了甚么事。” 文集是徐采的表字,她有时会这样叫他。 二人打定主意,接着并肩转身往城中客栈的方向而去。 第86章 被发现 好在是没出纰漏。 羽涅捻着手里桓恂写的书信,再看完上面的字后,她吊了一天一夜的那口气,终于可以吐出。 暗沉的暮色笼罩着飞檐反宇。 取消联姻的事,总算是彻底了结。 蒙逊那帮羯族人,待过大后天的观星宴一结束,就会即刻启程离开建安,返回他们的大阙去。 她抬眼望向窗外,悬了多日的心这次总算是踏实落了地。 一旁的翠微瞧着自家主子眉宇间散去的愁云,脸上也浮现出真切的笑意,显然是打心底里替她高兴。 见羽涅将信笺折好,妥帖收起,翠微忍不住开口:“这桓大人办事当真是牢靠。先前奴婢还担心会不会有何变数,如今看来,倒是奴婢多心,桓大人半点差错都没出。” 说着,翠微似是了然:“也难怪陛下会属意于他,要将皇族宗室的公主许配给他,让他做驸马。桓大人这般持重稳帖的性子,实在难得,说来他还未到加冠的年纪。” 羽涅对他办事能力确实没任何异议。 她回想起萧成衍说的话,按照他说的皇帝给桓恂正式赐婚,桓恂当日拒婚的日子,正是她同萧成衍去永兴寺时那日。 敢拒绝天子,不是谁都能做出这样难保不会丢了性命的事。 他这些天却表现得跟没事人一样,跟她处理和亲一事。顶着这样泰山崩于前的重压,却丝毫不崩,难怪史书上说他二十多岁就能问鼎权力中枢。 羽涅暗想,如此心性,她当真是要好好学一学。 她正要说话,翠微接着道:“但这件事能成,殿下您功劳也是顶天的大。” “要是没您制的那些刺梨汁,以及改良的种子,羯族人断不会就这么答应取消联姻。” 羽涅撑着双腮,转眸看她:“我真这么厉害?” “那是当然。”翠微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奴婢读的书不多,但能看出来,殿下您跟一般人不同,会的东西有些奴婢连见都没见过,不知刺梨的汁水弄在米汤浸透过的纸上,竟然会变色。” 听着这番真挚的夸奖,羽涅转眸望向跟前的小婢女,诚挚道:“我不过是得了些机缘,多翻了几本闲书。若翠微你也有这样的机遇,说不定该轮到我来仰慕你。” “怎么会?”翠微连连摆手,脸颊泛起羞赧的红晕:“我可愚笨,当初我在学堂里,教书的先生说我朽木不可雕也,点绛唇的‘绛’,老是读成投降的‘降’,惹得先生直摇头。” “你去过学堂?”羽涅记得她说,她家道消乏。学堂多是富贵人家子弟去的地方,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一般都去不起。 翠微摇头:“我家里太穷,交不起去学堂的束脩。但我母亲在学堂做饭洒扫,我也跟着一块儿为家里赚点银钱。母亲想我做个会读书识字的,所以她求了先生许久,说愿少拿些工钱,只求能让我在一旁旁听,哪怕一天只听一节课也好。” 说起这些过往,翠微脸上不见半分苦楚。提起旁听课时,她眼睛都在发亮。 她说:“先生许是被母亲磨得没法,又因为我资质太差,于是给了我一本《三字经》让我自己先学习。我如今能认得字,全靠这本书。” 羽涅静静地看着她,心底忽然涌上一阵疼惜。 她望着翠微眼中那点因识字而生的光亮,想起这世间还有无数双眼睛,连这样的光亮都未曾见过。像翠微这般不能正常进学堂的人,不知还有多少。 “公主……公主……”瞧着她半晌不说话,翠微叫了她两声。 羽涅回过神来。 她解释着自己刚刚走神的样子,说道:“说到《三字经》,我在道观的小师姐,也曾教我学过,还有我小师兄,他俩读了很多书,写的字也漂亮。” 北邺素来有尚文之风,一手好字在世人眼中不仅是才情彰显,更被视作品行端方的佐证。各州郡更是每年都会举办书法赛事,谁家子弟能拔得头筹,不仅是个人荣光,更能将这桩盛事郑重写入族谱。 她头一次细细向翠微说起琅羲与阿悔来:“我小师兄小师姐,男帅女美。一个犹如华佗再世,梦想是悬壶济世,矜贫救厄。一个习得一手好剑法,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愿望是行侠仗义,锄强扶弱。” 一提起琅羲他们,她眼尾眉梢都染上轻快的神采:“刚好我也有点小本事在身上,要是这天下能一直安定下去,我们仨就组成一个小团体,游历山川,探奇穷异。路上帮人做些好事,再收点小钱,简直快哉。” 翠微对她此言其中有些似是不解:“难道这天下会动荡吗?” 羽涅愣住几秒,随即双眸闪了闪:“我就是这么一说,这天下怎么会动荡呢。” 她话没说完,又问翠微道:“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这天下以后大乱,翠微你带着家人还是往最西边的深山躲,纵是过得会苦些,但好歹能保住性命。” 最西边的霖俊山,地势险要。离建安最近,但是离怀远非常之遥远,战争一旦爆发,起义军会直接断了怀远往此处的路径。 唯有提前走才能抵达。但且不论她说的话,观里的人会不会信。 以她师叔崔妙常“受香火之恩,必护一方百姓”的理念,绝不会考虑离开的事情。 灵宝观百年来每逢天灾战乱都会开放收容流民,崔妙常作为观主,认为这是道观本分。 当年饥荒,若不是老观主开仓放粮,不知还得饿死多少人。以道观传统,就算是大难临头,她师叔也是不会走。 因而她也会留下,保护观中人周全。 在她看来,她和琅羲他们是一体的。 殿外更夜色渐沉,烛影摇红,映得窗纱一片朦胧。 宋蔼自外间轻步而入,她低着眉,声音恭敬:“殿下,戌时已过,该梳洗安置了。” 羽涅指尖微顿,迅速将手中书信拢入袖中,抬眸时面上已是一派从容:“嗯,麻烦居令,命人备水罢。” 宋蔼垂首应着:“是。” * 东观阁。 天子专属的治事之所,批阅奏折、与群臣论政、阅览群书都是在此处进行。 子时已过,禁城深处万籁俱寂,各宫殿的烛火早已次第熄灭,唯有东观阁内,依旧灯火如昼,将飞檐斗拱的剪影映在沉沉夜色里,透着一股不容僭越的威严。 阁中博山炉内的龙涎香正缓缓吐着青烟,丝丝缕缕飞上梁柱,接着又散入角落处的阴影里,将空气熏染的更加肃穆。 案后御座上,那人斜倚着,手里捧着本《春秋》正在看。 其气度雍容,美须髯,日角龙颜,自带天授威仪。一双蜂目似含着几分书卷气,只有凝神细观时,才能觉出儒雅表象下藏着的猜忌与审度。 “陛下,夜深了,要不休憩罢。”冯常侍瞥了眼跪在地上的身影,小声轻唤,不敢直视天颜。 赵云甫的目光落在阶下,那人依旧规规矩矩地跪着,绛紫朝服包裹着的脊背挺得笔直,垂着的眼睫不见半分颤抖。 终于,赵云甫缓缓开口,声线里听不出喜怒:“桓卿可想清楚了,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桓恂视线落在冰凉的金砖上,喉间滚出的话语字字清晰:“臣有罪,罪在为一己私情,置陛下千秋大计于不顾,罪在隐瞒实情,忤逆陛下赐婚之旨。” 话音稍顿,他将头低了去,语气透出几分孤绝的执拗:“但若重来一次,为公主,臣……不悔。” 不过半个时辰前,他还在府中处理政务,就被宫中内使的传召声打断,跟着踏入这东观阁,迎面而来的先不是圣颜,而是一份被朱笔圈点的奏章。 第106章 奏文里字字如刀,直指羯族突然毁弃婚约,皆因他暗中作梗,更说他以权谋私,毁了两国修好的根基。 上头那人只淡淡一句“你且自己思过”,接着再无言语,直到此刻。 桓恂垂着眼,上面的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有人在这个时候递上这么一本参折,他不意外,甚至早有预料。 这场风波来得不算是危机四伏,既然在预料之中,他何惧旁人落井下石。 “哦?”御座上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声响,让人发颤。 赵云甫目光更沉了些,落在他身上,像要穿透他这层恭顺的表象,看清底下藏着的到底是忠是奸。 “桓卿身为朕的近臣,竟做出这等令朕心寒之事。卿既已认罪,可知该当如何领罚?” 桓恂垂首于地,不见半分慌乱。 早在来时,他已在心中盘算好“退路”。 他深吸一口气,额头重重叩在冰凉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里带着不容忽视的决绝: “臣愿辞去太子少傅兼中书侍郎二职,以谢陛下隆恩,以赎己身之愆。” 他辞得这样笃定,像是真能豁出去一切。 赵云甫的手指在扶手上叩击着,节奏徐缓,仿佛在考虑他的决定。 于这位天子而言,与羯族人联姻本就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借道省兵才是真正的目的。 如今目的已达到,联姻与否早已无足轻重。 前几日羯族人送来国书,言称无奈要取消婚约时,赵云甫早已通过密线得知结果。 说何天生异象,白虹贯日,身为天子的赵云甫,明白所有虚妄之说,都是政治武器,利于他就是真,不利于就是假。 他明知天象异说不过是蒙逊用来退婚的借口,但羯族人先失信义,他顺水推舟便是,反正真正想要的已然到手。 大阙等地对他这位皇帝而言不过蛮夷也,若非形势所需,即便是皇室旁支的贵女,平日里也不可能许配给他们。 只是……只是他没料到桓恂会插手此事。 更让他意外的是,这位他一心想拉拢的臣子,倾慕的竟是皇室之女。 这倒不失为一桩好事。如此一来,他与昔日他的老师严岳之间,不就多了一层姻亲牵绊。 可陈述的说辞,终究是表象。 桓恂之前一直在岭南或者北疆任职,他如何对远在朔阳的华晏如此情根深种? 甚至甘愿冒险到如此地步? 赵云甫久久没有言语。 东观阁内静谧的让人心头渗出可怕之意来,守在皇帝跟前的冯常侍上下瞧了瞧。 连他这位皇帝跟前的红人,都不知该不该说话。 良久,御座上的人才启唇,目光落回手中的书卷。 言语充斥着不易忽视的似有若无的惋惜:“桓卿一片痴心,朕亦知晓。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那里,似已有意将顺和许给成衍了。” * 琅羲跟阿悔在武卫营外等了整整一天。 快到宵禁,他们不得不离开之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而近。 琅羲回眸望去,只见一匹骏马踏尘而来,马上端坐的男子威风凛凛,正是徐采。 二十出头的他生得体格高大,面容与兄长徐景仰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徐景仰素来温文尔雅,自带清风竹影般的温润气度,徐采却截然不同。后者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与骁勇,连说话的声调都带着几分浑沉。 望见琅羲的刹那,徐采眼底那层连日来的黯淡,一瞬间像是焕发生机。 □□的马都未停稳,他就已经翻身跃下,穿着一身甲胄朝琅羲奔去。 还是如儿时那般,他张开长臂将眼前人拥入怀中,嗓音里裹着压抑了太久的狂喜。 他仍用小时候经常叫的旧称唤她:“阿羲——” 第87章 去徐州 刚从御史台回来的徐采,眉端挟带着化不开的疲惫以及颓然,像是多日未曾好生歇息过,又像是打了败仗,心如死灰一般,面容带着沉积的恹恹之感。 眼窝凹陷,脸颊也瘦了许多。纵使他想隐藏也隐藏不了。 见二人举止间熟稔亲昵,阿悔不觉得讶异。 他并非头回见徐采,也深知徐采与琅羲的情分。 早两年间,徐采与兄长徐景仰每年总要去两趟怀远,专为探望琅羲。 他们毕竟是打从襁褓里就相识,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琅羲待徐采素来亲厚,几乎视如亲弟。 因而阿悔这边未曾多想,但琅羲脸上分明掠过一抹怔忡。 她与徐景仰的婚事早已在两家长辈的见证下定下,而今她生辰已过,目前只等着徐景仰这边抽出时间来,再选个良辰吉日完婚。 她与徐采固然相识多年,可小时候大家年纪尚浅,一些礼节或许不用太在意。 现下他们各自长大成人,男女之别终究要顾忌,尚且她又是他未来大嫂,两人之间总该注意些分寸,保持适当距离才是。 她抬手抵在徐采覆着盔甲的胸膛上,手腕微微使力,带着几分不自在将他推开些许,悄然拉开两人的距离。 抬眼望他时,她已换上姐姐的口吻,半是嗔怪半是认真:“你这小子,再敢直呼我名字,小心我真要收拾你。” 徐采自然察觉到她这刻意疏远的意思,眸中划过一抹难以掩饰的失落,转瞬却又换上往日那般松快的模样,内里情绪掩盖的相当出色。 他压下一路藏于心中的创痛,眉梢带着痞气之感,全然没了在营中领严厉的眼中国,嘴角含着笑:“阿羲要收拾我也无所谓,你就比我大一个月而已,小时候我不是常常这样喊你。” “可那是小时候的事,如今你我都已是大人,该叫阿姊的时候话是得叫阿姊。”说罢,她注意到他脸色不大好,放缓了语气,体贴询问:“瞧着文集你面上比之前差了许多,莫不是营中有事?” 徐采眸光一滞,旋即转瞬即逝,速度之快像琅羲这样细腻的人都没发现任何异样。 “从昨日开始我就一直在宫里忙着,累得我腰酸背痛,兴许没睡好。”跟阿悔打了个招呼好,他回她回得轻松,跟真像是在宫中待了这么久一样。 徐采本不擅作伪,然深耕宫数载,魑魅魍魉见得多了,倒也将这虚与委蛇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 眼底下说起违心之语,也能神色如常,声息平稳,好像说的是真话。这虚虚实实的手段,早已成了他安身立命的傍身之技。 在建安这地界,越是倾心露胆,推诚相待,死的只会更快。 他这么说,琅羲不曾怀疑。 须知武卫营乃禁军,专司宫禁戍卫之责。去岁他擢升直阁将军,虽是五品武职,然寒门出身能跻身此列,已属殊遇。宫钥重地,夙夜匪懈,劳形案牍亦是常理。 防止她在问的深入,他抓过话头,言道:“阿羲来怎不提前书信通知声,我好去接你。” 琅羲不再跟他贫嘴,说出自己主要来意。 她道:“我小师妹萋萋,你见过的,她在去陇道买硝石的路上,被人劫持来了建安……” 言语暂落,她朝周围张望一眼,谨慎将徐采拉到一旁,语调压得很低,接上适才没说完的话尾。 “劫她来建安的人,是御马监少监顾相执,文集可认得此人?” 听闻是顾相执干出这样的事,徐采并不意外。御马监本就是天子手下的走狗,这是人人知晓的事,他们只给天子办事,其余人马一概不放在眼里。 但御马监劫持一个出家人能做甚么? 他也没听到底下人说,有道家人进了宫。 琅羲知道他心中有疑问,于是继而将无相偷听到事,一一告诉给了他。 得知顾相执竟敢干出替换公主的事,徐采愕然不已,没料到对方这样诛灭三族的大罪他也敢做。 不过他转念一想,顾相执孤家寡人一个,家里没那么多人可杀。 他虽一向看不惯御马监行事,这一刻却有些羡慕起顾相执来,身无一物,没有牵绊,就无需顾虑太多,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知道羽涅现在成了冒牌的顺和公主,单凭这一点,他就能轻易替琅羲他们寻到她。 他安抚琅羲道:“我听闻顺和公主住在泓峥馆,那处离武卫营稍微有些远,眼下快到宵禁,这时贸然去寻,难免会引起人注意。” 他与他们商议:“不如明日再去,阿羲你跟阿悔看可行?” 建安好歹是天子脚下,治安理所当然更严些。 琅羲听他说得有理,跟阿悔便答应了下来。 站在营外头说话,总有些怪异。 徐采言道:“瞧我,一时太激动,竟忘了引着你们进去坐。”说着,他侧身引着他们往里走:“阿羲、阿悔快进去罢,我那里有上好的雨后龙井,是太后赐的,我原想寄去怀远,你们既然来了,正好煮来一起尝尝。” 琅羲推拒之辞尚未出口,但眼见徐采兴致高昂,她对他这个弟弟总是心软,话没说出来。 第107章 她没说拒绝,有一桩事让她却挂怀,宵禁规矩严格。她与阿悔还得结伴回客栈去,若是误了时辰,怕是会惹来麻烦。 徐采到底是了解她,最懂她的顾虑,不等她把担忧说出口,他先一步道:“阿羲尽管放宽心,我这里有通行令牌,巡逻的兵卒也都是相熟的弟兄,待会儿我亲自送你们回客栈,保准万无一失,不在话下。” 听他这样说,琅羲心头那点犹豫终于散了。 她转头与阿悔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对方也点了点头,不再迟疑,跟着徐采一同走进了营中。 直阁将军此职,既管宫中宿卫,又管建安外围驻防。徐采经常两头来回跑。 在驻防的地方,将领都有自己的寝帐,其中分割办公与起居,徐采也不例外。 不过不轮他当值,或者营中事务不那么繁忙时,他可以回都城买的家宅休息。 领着琅羲他们进了帐中,他吩咐士兵去煮些茶来,又让他们把案上的瓜果撤下,换些新鲜的来。 士兵领命后,迅速推出营中。 琅羲在帐中坐下,目光缓缓扫过四周。帐内陈设极简,只一张铺着褥子的木床,几样日常起居的物件,外加办公用的桌案,以及靠立在贴着右侧帐布放的武器架。 上面密密麻麻挂满了各式兵器,丈余长的火尖枪,开了刃的长刀、寒光闪闪的短剑,角落里还堆着几副箭弩,箭囊里的箭矢后面的白羽若隐若现。 说是个武器架,倒像个小型武器库。 待徐采在对面落座,琅羲望着武器架上那些泛着冷光的兵器,回想起往事。 她唇边笑意温和,轻声道:“还记得你幼时总爱摆弄这些刀枪剑戟,拿着木杆当长枪,追得院子里的鸡鸭飞跳,而下当上了武卫营将领,也算圆了你儿时念想,徐伯父要是在天有灵,定会为文集你开心。” 徐采笑了笑,眼底泛起几分少年气的怀念:“阿羲倒是记得清楚。那时我总被父亲骂不学无术,说我舞刀弄枪成不了气候。他希望我好好读书,做个圣贤的学者。” “那时我老跟他对着来,几次惹他对我用家法,打的我浑身是伤,若不是哥哥护着我,恐怕我被打……”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顿住,内心疼痛像潮水一般漫卷全身,绝望像风一样往骨头缝钻。 琅羲与阿悔都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下文。 他暗自握紧了桌子下的手掌,这才继续道:“不是哥哥护着我,恐怕我早已被打死也说不定。” 琅羲未察觉到他的异常,一提到徐景仰,她心神中的不宁显现出来。 她说着自己昨日去秘书省的事,疑团满腹:“说到此处,我昨日去景仰当职的地方寻他,可门外的守卫告诉我,他已不在秘书省,去了别的地方。” 她怀着满心希望,凝眸看向对面的徐采:“文集可知,你哥调去了何处?” 回答不上来。 这是徐采回答不上来的一个问题。 他无法告诉她徐景仰去了哪儿。 这对她而言,太过于残忍。 他看着她的眼睛,喉咙极为干涩地上下动了动。 最开始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来。等到第二次,才有声音从他喉咙里溢出来。 “哥哥他前几日被派往徐州采集史料,所以这几日不在秘书省内。” 害怕她不信,他紧跟着补充:“底下人懂得甚么,他们见哥哥几日不去,肯定以为他被调走。” 他安慰她:“阿羲别担心,我速速修书一封,让人快马加鞭送往徐州,好让他忙完公事,好早些回来。” 听闻徐景仰去了遥远的徐州,琅羲心头那点刚燃起的期待瞬间灭了,心中顿时挤满失望。 她与他本就聚少离多,每一次相见都要隔着万水千山的等待。 此番好不容易来到建安,她心里头原是揣着满满的念想,盼着能与他见上一面,把这些日子积攒的话好好说给他听,没承想这等不凑巧。 终究是公事要紧,再多失落也只能按下。 她只盼着自己寻到羽涅的时,他已从徐州回来,可以见他一面。 她摇了摇头:“还是算了,修史一事关乎千秋功过,半点马虎不得。我就在建安候着他,等他归来便是。” 徐采心中有虚,听她这样说,连忙扯过话头,问他们:“那阿羲你们要在建安待多久?” 阿悔比了个手势:“等找到萋萋,我们就回去。” 比完,他又看向琅羲,接着再打了个手势:“不过也不打紧,总归不急在这一时,等让师姐见过景仰大哥,我们再回也不迟。” 说罢,他笑起来,俊秀的脸上透着几分憨厚:“刚好我先前也没来过建安,正想好好瞧瞧这皇城里的热闹。” “而且我听茶楼说书先生说皇宫气派得很,既然来了,高低得去看看。哪怕是在外头远远瞅几眼,或是在周遭转一转,也算是没白来一趟,饱了眼福了。” 徐采见他这么说,对他道:“阿悔你想看皇宫?” 阿悔点了点头。 徐采道:“其他本事我没有,可既到了建安,带你进宫里走一遭,在我这儿绝不是难事。” 他本就是武卫营的头领,掌管宫禁宿卫,带个人进宫里,跟捏起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阿悔脸上露出些为难,想着不愿太过叨扰,麻烦他。 可徐采满是热络,语气更是不容分说的恳切,他不好再推辞,终是笑着应下。 -----------------------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写六千的,结果没赶上,明日争取看能不能写六千。 第88章 试探,相见 转眼到了七月中旬。 昨日还燥热得让人迈不出门,今日却陡添了些许凉意。 天空中,黑压压的云团层层叠叠聚着,瞧那模样,像能随时能落下雨来。 用过午膳,羽涅带着翠微,一前一后往前面西厢房去。 一踏入顾相执的地盘,门口的守卫无一人阻拦,任由她径直入内寻人。 刚迈进门,羽涅看见晌午时分让人送来的饭菜,依旧原封不动地摆在案几上,丝毫未动。 她目光扫过屋内,四下空空荡荡,连个人影也无。 一旁的翠微,小脸上满是困惑不解,忍不住轻声嘀咕:“奴婢派人送饭前,明明还见着顾少监在这儿的,怎的这会子饭都没动一口,人都没影了?” 她本是想来看看他恢复得如何,这两日,这西厢房的门槛都快被她踏破,连他的吃食都格外照顾,命厨房做得精细。 羽涅一时也不知道他动向,只吩咐身后跟他们进来的后卫道: “案上的饭再放下去该凉透了。你们少监的病才好了七八分,饮食上最是要紧,等会儿送回厨房热着吧。” 守卫忙不迭应了声“是”。 既然不见人,她也不好多待,只能带着翠微往外走。 她后脚刚要跨出门槛,梅年恰从廊下转过来,自外头往里而来。 一见着她,梅年先躬身道了个万福,才垂手问:“公主是来找我们少监的?” 羽涅不置可否,抬眼道:“我见屋里的饭还搁着没动,你们大人连饭都没吃,这是忙着往哪儿去了?” “回公主,方才陛下因观星晏的事传召,少监奉旨入宫面圣去了。”梅年语气恭敬。 顾相执素来不喜欢向不相干的人透露行迹,即便是寻常去处,也极少对外人言明。梅年敢将这些和盘托出,若没有他暗中授意,梅年绝不会跟她吐露只言片语。 羽涅不知这些,她问:“观星宴不是还得等几日?况且这等宴会筹办之事,我听宋居令说向来是交予门阀士族,怎突然与御马监扯上了关系?” “公主说得是。” 梅年声音里带着难以言说的忧郁:“观星宴本是高司空一手主理,我们御马监原只负责马匹调度,以及派车辆协助运送宴会食材。” “大监将此差事交予少监负责,可高司空说,我们运去的食材都腐烂了,其中陛下最喜欢的鲥鱼无一条可用,加上太史局说观星宴提前到后天,这会子再想重新调运食材,根本来不及。” 梅年说到这里,语气愤懑,又带着担忧:“往常少监一直盯着,各司职分清明,不会出这等岔子。这分明是高司空乘虚而入,故意栽赃少监。这次少监他怕是躲不过责罚了。” 羽涅一听又是高家,蹙着眉问:“那你们少监找到证据了么?” 梅年回:“当然有,其实也不是证据不证据,是食材在过渡口时,所有船只临时都被高司空以运其他宴会用品的借口强行征用,导致运输耽搁了一日。” “别小看这一日,鲜鱼本就不好保存,加上天热,不及时入冰鉴很容易腐败,我们的人虽极力挽救,但还是没保住。” 羽涅听梅年这般说,心头蓦地浮起一个猜测。 她暗想,这高司空说不定是故意为之,目的就是要让御马监延误时机。 第108章 可御马监是谁的人?是天子亲掌的势力,满朝皆知。 对方怎敢在这样要紧的事上动手脚? 一旦被查出来,皇帝雷霆震怒之下,抄家灭族也不是没有可能,他们难道就不怕? 她终究只猜到其一,不知其二。 这看似冒险的举措,不过是高家摆到明面上的阳谋。 他们就是要用这一步棋,试探皇帝的底线与心意。 高家自北邺开国起就功勋卓著,太祖父曾位列三公,死后更是获殊荣葬于皇陵之侧,家族门楣世代光耀。 如今的高司空高俦继承家族爵位不说,更身兼太子太师一职,其女入宫为贵妃,三个儿子中两人在地方担任要职,家族势力盘根错节。 先前先帝实行的策试跟武举,提拔寒门,以对抗士族一事,已触怒士族。但先帝每一件事,每一个政策都走的合情合理,他们想反抗,也找不到合适的由头,师出无名,只能将不快压在心中。 新帝身为太子时,就看透了这一点。他自知压不住这些老臣,意图缓和与士族间的关系,安顿好内部,在他登基后,主动废止了策试与武举。 但他联姻大阙汗国之举,却引发了高家的忧虑。 高家家风向来张扬,却也并非无谋之辈。 身为司空的高俦心里清楚一件事,古往今来,攘外必先安内。 新帝一上来就自剪羽翼,断了寒门的路,很难说不是在刻意麻痹他们这些士族的神经。待到他日荡平西北、一统天下,这位新帝未必会容忍他们高家这样的士族在朝廷中呼风唤雨,届时恐怕便轮到他们上断头台。 休屠汗国蠢蠢欲动,南殷萧道遵又心怀野心,柔然及其他部落更是连年遭灾。新帝虽再三保证,称只是想趁这些异族部落虚弱之际一举平定西北,若错过此番机会,等到南殷真的举兵北伐,北邺必将腹背受敌,陷入危急被动的境地。 高俦自然明白新帝所言非虚,可一旦让他达成平定西北的目标,这位与先帝秉持着同样心思的新帝,谁又敢保证不会秋后算账,拿他们士族开刀? 于高家而言,这天下姓赵还是姓萧并无太大差别。 辅佐哪一任皇帝不是辅佐?他们只求能保住家族的百年基业与荣华富贵,绝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承诺冒半分风险。 所以,他们必须试一试,试探这位新帝是否真如他所言那般,“甘于与诸卿同甘共苦,永不相负”。 猜不透高家更深层用意,但羽涅知晓,顾相执估计会陷入危险之中。 她正要问梅年,他们御马监可有何对策,隋恩急匆匆跑了过来。 他朝她行了个礼,说道:“殿下,武卫营直阁将军徐采,正在门外头求见。” 一听到徐采的名字,羽涅压下心中忧思,惊异问:“徐采?他怎来我?” 她跟徐采见过,也说过话。 可眼下她身份不同,要是被徐采撞见,他一个没忍住叫出她的真实名字怎么办? 不过,于私而言,她倒真是想见徐采。 来到建安已有些时日,她连一封书信都未曾寄给琅羲他们。 这般杳无音信失踪这么久,他们心里怕是早已急得如火烧一般,日夜悬心难安。 隋恩道:“徐直阁说,他奉广宁王殿下命令,有东西交给您。” 不曾想徐采竟跟萧成衍认识。 这样一来,她也没了拒绝的托词,只能见机行事。 秉着想让徐采捎封书信给琅羲、阿悔他们的心思,她对隋恩道:“如此,那请徐直阁往咸柳轩一坐罢。” 领了命,隋恩快步往外头而去。 要见徐采,她心中又悬着顾相执的事,她只能对一旁的梅年嘱咐:“要是你家大人有事,记得速速来禀报我。” 他救过她一命,她总不能坐视不管。 梅年回应后,她领着翠微往咸柳轩走去。 此时的琅羲与阿悔,已先她一步在轩中静候。 饶是素来性子平和的阿悔,此刻也按捺不住,在轩内踱来踱去,面上满是焦灼。琅羲更是坐立难安,几番起身又坐下,目光不住投向院中。 羽涅身后只跟着翠微与隋恩,她不喜欢太多人跟着。这又是在馆中,她也出不了甚么事。 还未进入庭院,遥遥望见那两道熟悉身影时,羽涅忽然屏住呼吸,像是不敢相信似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慢了下来。 “殿下,您怎么了?”翠微察觉她异样,轻声问。 “翠微……”她望着前方,语气带着几分怔忡,眼眶泛红,喉咙微哑:“让门口守着的人,先都退下。” “公主……”翠微虽面露不解,但见她目光始终胶着于轩中坐的人,红着眼圈的模样,终究没再多问,只挥了挥手,屏退了其余守卫,以及等着侍候的婢子。 待周遭人陆续走远,羽涅的脚步渐渐快了起来,行至庭院中央时,索性提着裙摆小跑起来。 琅羲与阿悔见状,也早已快步迎向门口。 三人在咸柳轩门外相会,羽涅张开双臂,一把将两人紧紧拥入怀中,语调带着哽咽的颤意,喃喃道:“小师姐、小师兄,我好想你们……” 她把脸埋在两人肩头,鼻尖萦绕着熟悉的皂角香与淡淡的药草气,也不管徐采跟翠微在,眼泪止不住往外流,哪怕哭的妆容都有些花了也不在意。 她不承想,琅羲跟阿悔能找到她,更没成想他们会出现在此处。 他们看起来瘦了些,想来这一路定是风餐露宿,没少奔波劳顿。 念及此处,强烈的愧疚瞬间攫取住了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道:“对不起……都怪我,非要去陇道买硝石,才会被人劫到这儿来,害得你们跑这么远找我……” 她道着歉,琅羲却只是顺着她的背,声音温和地说:“说甚么对不起,看到你没事,我们就放心了。” “我跟阿悔,还有师叔、刘嫂他们,这些日子不知多担心你,就怕你在路上遇到匪盗出事……还好…还好我们萋萋平安无事。” 听闻这话,羽涅看向二人,泪眼婆娑,边哭边吸着鼻子:“师叔她从岭南回去了?” 琅羲“嗯”了声。 “她…她没有骂我?不生我的气么?”她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阿悔替她擦了擦眼泪,比划着回她: “师父是责怪萋萋乱跑,说要我们俩带你回去,好好罚你,让你下次不敢再贸然行事。” “但她终究还是担心你的安危,她怕你出事,无法跟去世的叶师伯交代。” 阿悔口中的“叶师伯”,正是捡她回灵宝观的老观主,她的师父。 他安慰她:“萋萋别哭,你一哭,眼睛不是爱肿,到时你又要想着消肿,多麻烦。” “笑一个吧。”阿悔比着:“这段时间你不在观中,听不见你的声音,我跟琅羲总觉少些甚么,整夜整夜睡不着。” 他们三人从未有过这般长久的分离。这些年来,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为彼此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仿佛连血脉都交融在了一处。 羽涅听他这么说,心中更加难受。 听到他的话,扯出一个笑来,正要言语。 外头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萋萋……” 第89章 娶她 那声音无需分辨,昂扬里裹着轻快,好似跃动的风。 除了萧成衍,不会再有其他人。 羽涅回眸,视线撞进那抹熟悉的身影里。 见真是萧成衍来了,她目光落在徐采身上。 她虽未识破徐采的话是托词,心头却有了几分别的猜测。 若真是萧成衍遣他来,又何苦转眼亲自现身? 隐隐猜到背后原因,她脑子转得极快,片刻便有了应对的法子。 眼见萧成衍越走越近,琅羲与阿悔敛了神色,周身紧绷着,几乎是本能地想将她护在身后。 他们两个道家人士,本是馆中从未露过面的生客,萧成衍见了定会问讯,他们怕无端给她惹来麻烦。 她先朝身后几人递去一个安抚的眼色,又握了握琅羲与阿悔的手,再次用眼神示意他们宽心。 随即抹了抹眼泪,回身迎上前去。 萧成衍心思不算敏锐,可眼前人那双泛红的眼眶,纵是刻意遮掩,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心口骤然一紧,好像被狠狠拧了一把,他不由得加快脚步疾步向前: “萋萋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怎的哭了?” 刚理完馆中账本跟着过来的宋蔼也是一怔,望着眼前情景,一时满脸茫然。 她正要向翠微询问究竟,羽涅用帕子将眼角残余的泪痕拭净,抬眼对萧成衍解释: “是从前在朔阳曾对我有恩的故友寻来了。他们先前一直在外游历,近日才到建安。我们许久未见,方才重逢,一时情难自已,才忍不住落了泪。” 萧成衍目光在她泛红的眼尾凝了凝,又扫过她身后的琅羲二人,以及徐采。 第109章 说罢,她对着阿悔、琅羲他们介绍:“沈道长,周道长,这位是广宁王殿下。” 琅羲跟阿悔,没有直视萧成衍,上前一步行礼:“见过广宁王。” 萧成衍摆了摆手:“二位道长即是萋萋的恩人,那就是我的恩人,无须多礼。” 见他紧接着视线落在徐采身上。 怕他一时问起,羽涅佯装镇定地补充:“徐直阁恰好与两位道长是故交,好意送他们前来。” 幸好隋恩不在,好让她能有胡扯的余地。 她话语落地,萧成衍这才一副了然的模样。 “我就说徐直阁怎在此处,原是这个原因。” 他道:“既是萋萋的恩人远道而来,应当好好款待才是。我这就让人从府中取些上好的佳酿,不能怠慢两位道长。” 说着,他就要转身吩咐韩介。 羽涅忙摆手:“不必劳烦表兄,馆中茶点器物素来齐备。只不过……” 她话音顿住,垂着眼帘,面露难色:“前两日约了华姝、华若,原是要同表兄一道去看傀儡戏的,今日怕是只能暂且搁下。” “这事都怪我,实在对不住你们。” “傀儡戏何时看都来得及,就算再急也不急这一时。”萧成衍道:“你放心,华若跟华姝她们俩那边到时我派人去说就好。” 听他话音,似有留下来的意思。 但羽涅还想好好跟琅羲他们叙旧,又不能直接让萧成衍离开,她也不好意思赶人。 她心中怀着歉疚,沉吟片刻,嘴唇嗫嚅着,像是有话哽在喉头。 萧成衍瞧出她神色间的踟蹰,俯下身问道:“萋萋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沉默着,顺水推舟点了点头。 迟疑片刻,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我是怕说得晚了,平白让华若她们跑一趟冤枉路,又担心下人传话不周全,反倒闹出些不必要的乌龙来。” 说这话时,她垂着眼,心里对萧成衍实在过意不去。她承认自己是因为私心才会这么说,还要劳他多费周折。 她心想,过两日得好好挑份礼送他。 萧成衍听了这话,倒没往深处想,只当她是心细,当即朗声道:“这有何难?我亲自去一趟就是。萋萋只管陪两位恩人好好说话,其余琐事不必挂心。” 言毕,他不再等她说话,转身离开。 宋蔼见状,虔敬出声:“奴婢让人沏茶来。” 待羽涅“嗯”了声,宋蔼也跟着离去。 目送着萧成衍远去的背影,琅羲言道:“这广宁王看起来,跟同样是皇族出身的赵书淮心性要好得多,待萋萋你好像也算不错。” 言及此处,她意识到甚么,继而问:“他…是如何知道萋萋你乳名的?” “是宗室玉牒。”羽涅将自己太紧张不小心暴露出自己的乳名,以及萧成衍如何知道的跟她细说一遍。 这倒不是重要的事,羽涅上前一步,一手拽着琅羲,一手拉着阿悔,又看了看一旁的徐采。 “今日我与师姐、师兄,还有徐二哥你好不容易相见,过会儿我让厨房好好做些吃的,咱们痛饮一番。” 往日这样的邀请,徐采定会答应。但顾及她的身份,他一个外臣要是久留,难免会遭人非议。 方才他冒用萧成衍的名讳进馆,已是冒险,何况他们武卫营素来跟御马监的人不对付,他听闻顾相执还在这馆内,眼下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他道:“武卫营还有要事,我不可在此地久留。” 他看了看琅羲,目光又落回到羽涅身上:“阿羲跟阿悔二人留在此处即可,我得先行一步。” 武卫营本就是禁军,再者他说的话也确有道理,羽涅便不再强留,笑道:“徐二哥既有要事在身,我自然不好多拦。等你忙完了这阵,咱们再寻个时日好好聚聚。” 徐采颔首应下,略一停顿,转身走到琅羲面前。 他目光柔和:“阿羲,你和阿悔在客栈里的东西,我会让人仔细收拾好,送到我宅子里去。你先同阿悔在萋萋这儿住上几日,过些时候我再派人来接你们。” 先前在军营时,他就提过让他们不必住客栈,可琅羲当时没应,总怕麻烦了他。 今儿往泓峥馆来的路上,他又重提此事,好说歹说,才总算以“徐景仰若有书信寄来,住他那儿能及时通知他们”为由,把人给说动了。 许是怕她反悔,她这边刚应下,他那边便立刻打发随行的人去客栈取东西。 该说的话都交代清楚,徐采望着眼前人的眼睛,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正待他下定决心要走时,琅羲不忘叮嘱他:“要是你哥来信,一定要通知我。” 徐采“嗯”了声,像是郑重应下了这件事,望了她一眼后,抬脚转身出了咸柳轩的门。 羽涅命翠微前去送他。 适才他二人的对话,她全听在了耳中,心里不由泛起几分好奇。 她走到琅羲身边,疑惑问:“小师姐来建安这两日,还未跟景仰大哥相见么?” 琅羲叹了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复述一遍。 这些日子,她光忙着取消联姻的事,对朝堂发生了甚么一无所知。 不过听徐景仰是去了徐州出公差,她没多怀疑。 她伸手搭上琅羲的肩膀,宽慰道:“景仰大哥既已去了几日,说不定马上就要回来,小师姐肯定会跟他见上。” 琅羲听着她的话,唇角微微扬起,轻轻点了点头。 她虽没表现出来,羽涅与阿悔都能感觉到,她心里头终究还是悬着这些事。 但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去戳破那层薄纱。 * 好不容易相见,羽涅让厨房好好备了一桌菜,设宴在寝殿。 同琅羲阿悔畅饮一番,阿悔酒量奇差,只能饮些梅汤。 宴席间,羽涅将自己这段时间发生的来龙去脉统统向他们说了一遍。 除了将她受伤的事隐瞒,其余的事一字不落告诉给了他们。 琅羲与阿悔听完她为救赵华晏、聂兰亭二人坠入河中,心都揪紧了几分。 再听到她说,子竞就是桓恂时,他们更是瞠目结舌,心中五味杂陈。 说到桓恂在怀远假扮身份的事,琅羲不禁想起,北疆的战事。 她跟羽涅道:“有些北疆子民跑到了怀远,师父跟刘婶基本都在布施,救济灾民,荣大贾也出了不少财力买米。” “师父命我和阿悔早日带你回去,好能更多帮助灾民。” 说到回去,羽涅现在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目前她并没有找到好的机会,脱离“顺和”这个身份。此事操作起来,恐怕比用计搅黄和亲一事更难。 琅羲他们也知,而今这样的情况,他们恐怕不容易离开建安。 琅羲道:“萋萋你眼下贵为公主,要离开建安,彻底摆脱此身份,我们得从长计议,万不能鲁莽。” 阿悔看着她,也跟着附和。 羽涅也是这样的想法,她道:“师姐、师兄说得我都明白。只是这一来二去,又不知得待多久,师叔她会担心的吧?” “这你无须操心,得知你动向时,我已将所有事修书一封,飞鸽传书给了师父,让她暂且安心。” 羽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阿悔。 “我搞出来的事,还要连累你们,我……” “说这话做甚么。”琅羲按住她的手背:“我们是师兄妹,本就是一家人,难道你还要跟我们生疏不成?” 阿悔也赞同琅羲的话,笑着抬手比划,安抚她: “多留几日也好,正好让我在这皇都再多看看。文集兄先前还说,要带我进宫走走。” 琅羲就在一旁,阿悔自然不好坦言。他想去宫中这话,原是怕琅羲心焦,想让她宽心等着徐景仰回来才说的。 他只得含混着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羽涅见他点头,立时眉飞色舞起来,兴冲冲道:“这有何难?小师兄既想看,过两日宫中正好有观星宴,到时候哪用麻烦徐二哥,我亲自带师兄去便是。” 阿悔眼中漾起笑意,抬手比了个“好”。 饭局散时,暮色尚未浸透天际。 羽涅兴致高昂,拉着二人在泓峥馆里转了个遍,恨不得将自己见到的好东西,都给他们看看。 阿悔与琅羲望着泓峥馆的奢华忍不住感叹,即便是贪婪如饕餮,把宅院修得奢靡无度的贪官何仁之,其府邸排场,在这泓峥馆面前也得相形见绌。 比都不能比。 一番游赏完毕,时辰已不早。 羽涅派翠微取来皇帝赏赐的各式宝物,珠花金簪、步摇钗环,但凡珍奇之物,全一股脑摆了出来,让他们随意挑选。 琅羲望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古玩器具、金饰如意,拿起一支步摇。 感叹似的说起他们沿途所见。 她说,通州一带乞丐遍地皆是,一问都是被霸占了土地的人。 第110章 金城郡虽未遭决堤之祸,却因连日暴雨成灾,百姓流离失所,而朝廷拨下的救灾粮,实在是杯水车薪。 更令人心寒的是,当地豪强粮仓里积米成山,却公然高价售卖。有的米袋上,甚至还有朝廷的标识。 “这般世道……”琅羲叹道:“那些受灾的百姓,该如何活下去?” 羽涅听完这话,劝他们多拿些: “小师姐、小师兄尽管挑,反正那些皇室宗亲、门阀士族各个过得骄奢淫逸,这些东西我们拿了去换些银钱,正好能救济受苦的百姓。” “这样劫富济贫的事,咱们没有不做的道理。” 琅羲与阿悔听着,觉得这话在理。 他们也不扭捏,拣了些金贵的物件收下,准备到时可捐给同善会,让他们去救济灾民,以及贫苦的百姓。 同善会的领头美名享誉天下,是个不中饱私囊的,他们倒也能信得过。 羽涅从箱底翻出一支价累丝鸳鸯金钗,插在琅羲发间,又挑了条和田玉玉带,系在阿悔腰间。 她笑盈盈开口:“这两样可别拿去卖。是我特意给小师姐、小师兄留的。这世间的好东西,我师兄师姐也该沾沾光才是。” 琅羲与阿悔正要推拒,却被她按住手腕,半是耍赖半是认真拦了回去:“这是我攒了好久的心意,你们要是不收,就是嫌我眼光差。” 他们不想拂了她心意,终究只得收下。 挑选完东西,他们再闲谈了一伙儿,等到了就寝时间。 阿悔终究是男儿身,不可住在内院。 羽涅给他在前院东边挑了间采光极好的房子,让他住下。 从前院回去时,已经过了戌时末。 路过西厢房时,仍没有见顾相执的影子。 她心中不禁想,宫中不知如何了? * 夜色浓郁,机衡府内,挂着“十二章”门匾里的烛火亮如白昼。 坐在书案后的桓恂,手里那本《韩非子》已翻过多半。 其实他本对此书兴味寥寥。 早年在军事府内,跟在他义父严岳身边学习时,夫子早已逐字逐句讲过全篇,那些辩理至今仍在他记忆里留着边角。 当年,他义父总说,士族之所以成其为士族,从不是单靠世代累积的权势官位。那些世家藏书楼里头的典籍珍本,比天禄阁天子的藏卷还要丰饶。 因而他不能光习得弓马骑射,精通战事,更要广泛阅览古籍。行事不可只凭蛮力,更要懂得运用头脑。 他认同这一点,在他看来,人的世界和兽类不同,不是光有强大的力量,就能如鱼得水,达到目的。 更要学以致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本《韩非子》,是天子案头常备的典籍之一,与昨夜他在东观殿受罚时,其手中拿的那本《春秋》并列。 从这本书中,他足以窥见,天子要实行怎样的霸道之术,王权之术。 卢近侍在一旁瞧着桌案后那抹身影伏案许久,正犹豫着该不该上前劝歇。 忽地“吱呀”一声轻响,书房门已自外被推开。 进来的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妪,一手拄着拐杖,身后跟着个年轻婢子,双手端着个木盘,盘里稳稳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 老妪头发已如霜雪般花白,脊背微微佝偻着,行动间带着几分迟缓。 她刚一进门,桌案后的桓恂便已放下手中书卷,起身绕过桌案,伸手扶住了她。 “夜深露重,吴婶怎还未安歇?” 被他唤作“吴婶”的老妪,正是当年他逃出建安,困于山野濒死之际,救了他性命的军户妇人。 那时正逢朝廷征兵,她儿子早年间战死沙场,夫君又卧病在床,实在无力应征。可征兵的官吏苛刻异常,若不能出战,要缴纳百两军费,这对家徒四壁的吴婶而言,无异于逼命。 当时躺在土床上养伤的桓恂,将这一切听进耳中。 他本就有入伍之意,当即决意顶替她家的征兵名额。后来吴婶家中接连遭逢变故,最终只剩她一人孤苦无依。 直到他功成名就,于是将其接到建安,让她安享晚年,直到现在。 这期间,除了一次他重伤回建安宅中休养,就数此刻相聚最久。 吴婶望着他,眼神慈爱,音调带着一嗔怪:“昨日你在宫中受罚,卢近侍说你于东观殿前跪了整整一夜,你今儿晌午才回府。” “这都到了该睡的时候还熬着,你这孩子,真是半点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桓恂听着她絮絮叨叨,脸上始终浮着淡淡的笑意。 吴婶说着,让身后的婢子将汤水端到他面前:“若你实在睡不着,把这碗安神汤喝了。这是我特意让人去太医署求的方子抓的药,保管有用。” 桓恂看了眼那碗温热的汤药,二话不说接过来一饮而尽。 一旁的卢近侍始终默立着,将这祖孙般的互动看在眼里。 喝完,桓恂朝吴婶咧嘴一笑:“这样,吴婶总该放心了?” “放心了,放心了……”吴婶又反复叮嘱几句“早些歇息”,才带着婢子缓缓退了出去。 他一直送两人到书房门外,吴婶佝偻的背影在灯笼光晕里微微摇晃。 他看着她们的身影在庭院中渐行渐远,直到不见,他脸上的笑意才一点点敛去,眸底复归为一片沉静。 卢近侍对他这副模样毫不意外,宛若这本就是他该有的样子。 望着吴婶离去的方向,卢近侍压低声音,问:“大人还不打算动手?” 桓恂溢出一声轻嗤,嗓音透着几分凉薄的讥诮:“动手之后,谁来替我给天子递话,好让他确定我的忠贞之心?” 闻言,卢近侍不再言语。 自打他回建安,天子已不止一次试探他,想在他跟严岳之间,划出一道鸿沟。 北疆战事自前几日开始以来,几乎不败,跟休屠汗国交手更是多胜少败。 休屠汗国作为严岳最强劲的对手,打起来都不太费力,其他小国更不值一提。 敌人输,北邺胜。这是天子想看到的画面,也是天子忌惮的画面。 北崖军胜得越多,严岳的势力只会更强,威望越高。 有一个手握重兵的臣子,没有皇帝不忧虑。 先帝在扶持严岳之时,同样怕养虎为患,因而给西北军事方面安插了不少自己人,段廷宪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皇亲里最有才能的青年才俊,段廷宪不但受先帝器重,更受当今天子器重。 原先段廷宪在北崖军,为中级将领,后又调去玄策军,成为桓恂的副将。 天子将玄策军交给段廷宪,意欲已很明显。 他卸掉桓恂的主将之权,不但削弱严岳一系的势力,自己在西北又有了嫡系军队。 也好让桓恂日后能顺理成章调往北崖军,以“子承父业”之名,逐步接管严岳的兵权。 众人只道天子调桓恂回建安是寻常质子之计,却不知那龙椅上的人看得更远。 一个手握重兵、战功赫赫的老将,又曾当过太师,老谋深算,在军中根基极深。 一个年轻,政治资历尚浅,在军中有些威望,但不根深蒂固。 天子深知,比起前者,后者更容易掌控。 而桓恂,就是那个后者。 所以皇帝要拉拢他,留着他,测试他的忠诚,是否真的值得一用。 是否真的能为了皇权,低下头颅,俯首称臣,甘愿献出一切。 桓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因而他要演好这场戏,要给这位德不配位,滥杀无辜的九五之尊,制造一些错觉。 信任、忠诚、永不背叛,这些东西,都是可以演出来的。 卢近侍听罢,不由得面露犹豫,迟疑着问道:“大人…当真要娶那位容羽涅?” 桓恂脑中忽而闪过那张娇俏明媚,在熬制颜料时弄得脏兮兮的笑脸。 这张脸,同样也是出现在他梦中过的一张脸。这对他而言,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这些年,除了那些沉在记忆深处的旧影,没有人再入过他的梦。 他本可以选其他人,来完善这场戏,但他像是始终没考虑过另外的人。 他默了默,启唇:“是我拖她入水,从深宫里那位察觉到,她是能拿捏住我的筹码开始……” “她的命运,早就和我的绑在一处了。” 他一说完,往书房内走去,同时吩咐卢近侍:“准备笔墨纸砚。” “这么晚,大人要写信给谁?” 桓恂侧眸:“演戏就要演的情真意切些,儿子有意娶亲,作为父亲的,哪怕只是义父,也得知会一声不是。” 他目光投向墙壁上挂着的字画,画风粗犷,画的是秋日下的芦苇荡。 画右下方盖着的章,隐隐可以看到一个“严”字。 “这等喜事,总是会让他满意的。” ----------------------- 作者有话说:把昨天没写的补上啦[星星眼] 第111章 第90章 狭路相遇 一直在怀远待着,自到了建安,羽涅不曾好好转过。 虽说昨晚与琅羲聊到夜深,睡得迟。 翌日清晨,她却起得很早,连片刻懒觉都舍不得耽搁睡,想着要领琅羲、阿悔出去走走。 怕被人窥破身份惹来麻烦,她特意换上了最熟悉的那身道袍,美其名曰乔装打扮,跟琅羲阿悔扮作师兄妹。 有刺杀的事在前,即便如此,身为居令的宋蔼仍是放心不下。 除了执意要亲自跟着,还暗地里遣了几个白直卫随护,自己则与翠微一左一右,相伴在羽涅身侧。 出泓峥馆门时,她特意绕去西厢房找梅年,打听顾相执的动向。 梅年回说,宫里还没递来消息,他打算过会儿进宫探探情况,若有消息会及时向她禀报。 见她神色忧戚,梅年安慰道:“公主不必太过忧心,咱们少监终究是陛下身边得力的近臣,况且上头还有大监照拂着。大监素来看重少监,不会坐视不管。” 闻言,羽涅微微颔首,嘱咐梅年有情况不要忘记派人告诉她。 待梅年应下,她与琅羲、阿悔才离开。 即是微服游玩,他们一行人没乘着马车出行,哪里热闹往哪里去。 他们三人悠闲转着,宋蔼、翠微慢他们一步。 出了馆一路往东走,厚云滤得天光柔和,夏暑消弭。 目之所及的亭台楼阁,绿瓦飞檐,各个精巧别致错落分布着,一些酒肆里不时飘出雅乐,和里头人喝酒划拳的声音。 长街两边的摊位琳琅满目,有卖花环的、有整理蔬果的,也有售卖各色小吃的红顶小摊,香味那叫一个诱人,不少人在摊子前等着购买色香味俱全的肉包子。 这两日天气舒适,不见太阳,出来游街的人不少。 人潮挤挤挨挨,羽涅他们仨被一个画糖人的摊子勾住了脚步。 摊主正给对母女画糖像,不过寥寥几笔,那竹签上的糖人儿眉眼灵动,栩栩如生,跟他们前面的母女像的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咱们也画个?”羽涅转头问向身旁的琅羲和阿悔。 琅羲怀里拢着剑,接口道:“行啊,只是你小师兄素来不爱甜口,得问他要不要?” 阿悔不爱吃甜的,这事儿羽涅当然知道,但她显然打的是另外一个主意。 她笑嘻嘻道:“小师兄不喜欢吃也无妨,等会儿我和小师姐你分了他那份,或是我全替他吃了便是。” “总之咱们三个,向来是有一样就得有三样。不然旁人瞧着,怎会晓得我们是打骨子里就凑在一块儿的,知道咱们仨天下第一好?” 去年元宵节,他们三人在路边小摊挑剑穗,摊主只剩最后两个。 摊主劝她换个别的颜色,她却说甚么都不肯,一定要买个一模一样的,哪怕跟着摊主回趟家取也愿意。 这已经成了她个人癖好,但面对的对象,只有琅羲他们。 他们仨还有个约定,每年元宵节都要给彼此送礼物。不管是贵重的还是便宜的,是自己亲手做的还是外面买来的,都没关系。 此约定好,他们说好,就算将来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也绝不会更改。 听见她开口,宋蔼不着痕迹地转了转眸,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打了个转,很快便收了回来。 琅羲与阿悔都摸得清她的性子。 阿悔笑着抬手比了比:“行,都听我们萋萋的。” 明明他们三个年纪差不多大,但在他二人眼中,羽涅更像一个小孩儿。 她“嘿嘿”笑了两声:“我就知道,小师兄不舍得拒绝我。” 轮到他们,她拽住两人往摊子前凑。 刚送完客人的摊主见他们三个过来,边擦拭着铜板上的糖渍,边招呼: “三位要画甚么?三位小道长瞧着气度不凡,不如画个仙鹤云游?” “我们不要仙鹤,烦请老板能不能画个我们三个的小像,要在一起那种。”羽涅眼尾笑意灵动,询问。 摊主呵呵道:“这有何难。不过看三位定是师出同门,若是想添点趣儿,也能自己动手画几笔,体验体验。” 一听能自己动笔,羽涅眼睛亮了亮,跃跃欲试。 她撺掇着琅羲他们:“可以自己画,咱们要不试一试?” 一向对她有求必应的琅羲,这会儿难得面露难色。 她犹豫着,难为情道:“我向来画的画极为难看,拿不出手的。” 说起来也奇,琅羲的琴棋书皆是上佳,唯独这画艺,总像是少了点天赋,怎么也练不出来。 羽涅却不以为意:“小师姐忘啦,我画画也难看,师叔都说我画得比鬼画符还潦草呢。反正有我陪着你,要丑咱们就丑到一块儿去,怕甚么。” 说着,她又一把搂住阿悔的肩膀,笑得眉眼弯弯:“再说咱们身边还有位大画家,这不就是绿花配红叶,正好相映成趣。” 她嘴里这些稀奇古怪的比喻逗得琅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先前那点拘谨顿时散了,点头应下:“好,那我就试试。” 糖浆滴在石板上凝成细细的线,在摊主的教导下,先是羽涅打了个样,她握着铜勺左摇右晃,先给“自己”浇了个圆脑袋,又歪歪扭扭添了两条小短腿,瞧着像只圆滚滚的西瓜。 看她这手法,琅羲跟阿悔不禁对她手下各自的小像,捏了把汗。 结果羽涅自是“不负众望”,画出了三个“西瓜人”。 惹得摊主想笑又不敢笑,生怕这单生意跑了。 但羽涅对自己的手法颇为满意,甚至觉得有几分大师风范。 在摊主的夸奖下,她觉得自己就是绘画界的王羲之跟颜真卿,顿时飘飘然起来。 琅羲不似她这么自信。 捏着勺子那一刻起,琅羲的手就微微发颤,盯着石板半天不敢落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画了半张脸,手一抖,糖浆成了一团模糊的糖渍,她脸颊发烫,慌忙用竹片去刮,反倒弄的更加不可收拾,很抽象派。 他们三人,只有阿悔手不抖,技艺也娴熟,几下就画好一个,堪称游刃有余。 有时不得不承认,绘画这东西,真需要天赋。 三人技艺都已成,羽涅付了钱。 他们三人举起糖人在空中仔细端详半天,总体可以形容为,大师派,入门派,入门1.0派。 他们没有各自拿自己的,互相交换了一下,阿悔的到了羽涅手上。 看着手里的精致的糖人,她不禁感叹:“我真舍不得吃了。” 阿悔回她:“这有何舍不得,回头小师兄再给你画个。” “那我还要一个兔子的。”她“得寸进尺”地说。 阿悔应了声好。谈及兔子,他像是忽然想起了要紧事,正要开口细说。 不料身旁一队人马疾驰而过,其中一个侍卫撞得他手一抖,他手里琅羲亲手画的糖人直直摔落在地,顷刻间碎成好几块。 阿悔眉头罕见蹙起,生气要上前理论。 宋蔼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向后示意。 原本同样生气的羽涅也准备动作,同样被她拽着,顺着她的眼神向后看去。 地砖被马蹄踏得笃笃作响,一辆乌木轩车自街上驶来。 车辕上的花纹精细,鎏金玉铃随着车身轻晃,叮咚作响。 四匹纯白骏马朱缨金鞍拉着车舆,镶嵌象牙玉石的髹漆车舆,四周帷幔敞开着。 一眼就可看见车内人闭着眼,手中拿着把北邺清谈文人雅士惯有的羊脂玉柄麈尾,身着宽大袖襦官服,头发用发网罩着,腰别玉带,五官端正。 此人年纪看上去跟那日在永兴寺见到的王司徒要小上些,脸型更圆润。 围观的百姓见马车越走越近,都驻足站在道旁,垂着眸,不敢直视车中的人。 也有胆子大的,偷偷瞧着车里的人,眼神或是艳羡,或是愤恨。 羽涅也跟着其他人站在一旁,掀眼思忖车内坐着的,又是哪个大官? 不等她深思,她听见宋蔼小声道:“此人乃门下省给事黄门侍郎李幸。” “给事黄门侍郎李幸?”她心想,岂不是是那李允升的亲爹。 这李幸看起来无大奸大恶之相,怎么会教出那样一个腌臜鬼。 怕她贸然出去,宋蔼叮咛她:“给事黄门侍郎虽官居从三品,但实权极大,甚至可凌驾于尚书省之上,殿下千万不要跟李黄门起冲突。” 就算宋蔼不说,羽涅此刻也不觉得是个理论的好时候。 她身边还有琅羲跟阿悔在,这建安的复杂,她已经历过,目前还是不要明面得罪这样的人好。 念及此处,她忍了下来,望着眼前徐徐走过的车队。 跟在李幸马车后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囚车,压着几个囚犯。 “这些人犯了何罪?” 宋蔼这几日常在馆内,也不甚知晓,她摇了摇头。 羽涅见宋蔼也不知,对此问题的答案没再抱希望,谁知耳畔倏然传来几声窃议。 第112章 “听说了没?金城郡发了大水,这些人吞了不少赈灾的粮食,亏得李黄门明察秋毫,这正要押去受审呢。” “金城郡发水了?我怎么没听说?” “可不是嘛,前几日朝廷运赈灾粮的车子,一辆接一辆地往外赶,你没瞧见?” “……” 听着旁边几人议论,他们眼前的马车越走越远。 长街上重新热闹起来,从刚才的静止变成一副流动的画。 羽涅捡起地上碎了的糖人,正要安慰琅羲再画个。 她一抬眼,却发现琅羲跟阿悔的心思全然已不再掉了的糖人上。 她见他二人目光还跟着走远了的马车走,不禁问:“小师姐、小师兄你们在看甚么?” 琅羲道:“方才听旁边的大哥说金城郡发大水,但我和你小师兄经过金城郡时,那里哪里来的大水,只有暴雨成灾。” 这事儿怎么还有两种不同的答案。 羽涅狐疑:“金城郡黄河没有决堤?” 阿悔点了点头。 一听这回复,羽涅疑惑起来。 她想来想去,脑海浮现出另一种可能。 许是那几个人不知从哪听了这些话,记岔了,才闹出这桩乌龙来。 这般念头在她心里转了转,她原原本本将这想法说给琅羲等人听。 他二人听罢,觉得她的说法颇有道理。 寻常百姓本就对朝廷奏报不甚了解,平日里多是人云亦云,传来传去。 听错了,记混了,倒也实属寻常。 想罢,他们没再深思下去。 羽涅让琅羲再挑了个糖人,三人这才各执一个,转身离开了糖人摊。 一个小插曲散去。 三人又在街市上悠悠逛了许久。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爬到中天,到了晌午时分。 她引着两人往重月楼去,那楼正挨着尽月河。 “重月楼,尽月河……”琅羲瞧着楼名,不禁莞尔:“难怪连名字都这般相像。” 进了楼里,三人打算寻个临河的雅间坐下,好一边用膳,一边赏河上风光。 他们被店内小馆引着上了楼。 路过一间雅间时,羽涅耳中倏地撞进一个熟悉的名字。 “桓大人,可是许久没来光顾了。”说话的女声温软如絮,缠得人耳根都微微发酥,连她都感到晕晕乎乎。 已经走过雅间门口的羽涅,脚步一顿。 她迟疑着往后退了两步,透过门缝往里一瞧。 当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真真切切映入眼帘时。 她心头感到一阵意外,没顾上许多,一把推开门,扬声唤道:“桓恂,你怎么在这儿?” 第91章 思绪乱乱 榻上斜倚的桓恂,正单手支着头颅假寐。 听见那道声音时,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掠过门口。 待看清来人确是她,他轻叩的指尖几不可察一顿。 下一瞬,他已扬手示意,屋内正抚琴的乐师立刻收了弦,舞姬们跟着一块儿旋身垂首退了出去。 跪坐添茶的女子同样望了羽涅一眼,看见她时,却不觉得陌生,像是已经见过一般,捧着茶盏悄无声息跟着退出屋内。 顷刻间,屋内只剩下他们四人。 桓恂目光落在门口那人身上,旋即起身,踱步迎了过去。 他打量着她的着装,喉间的问题已酝酿半分,却在瞥见她身后垂首而立的宋蔼时收了回去,行了个礼。 顺着桓恂的目光瞥去,羽涅这才惊觉宋蔼竟还候在身侧。 她一时口快,对叫了他名字一事,心有余悸起来。 她飞快偷瞄了宋蔼一眼。 宋蔼垂着眼帘,似是感受到她的视线,识趣往后退了半步。 “殿下先在此处与桓大人叙话,”她特意带上了侍立一旁的翠微,“奴婢带翠微下楼看看那几位白直卫如何了。” 她一想,快到中午,也不能不管那几个白直卫,当即应道: “居令说得有道理,等会儿烦请居令与翠微带着其余人,一并用膳吧。这都快晌午了,大家伙儿想必也都饿了。” “是。”宋蔼没有再说话,示意翠微跟上,两人退着下楼。 脚步声渐远,转过楼梯拐角,直到楼上的人影彻底被廊柱挡住,再也看不见时,宋蔼忽然顿住了脚步,抬头向上望去。 她回想着羽涅与桓恂说话时那几分熟不拘礼的模样,心中有了一个别样的念头。 年纪相仿,郎才女貌,又一起经历过生死之事…… 翠微不解问:“居令?怎得不走了?” 宋蔼收回目光,沉默片刻。 过了少顷,她沉思道:“公主何时与桓大人这般熟络?他们……”后半句她没说完,但足以让人看出她的忧虑。 知道实情的翠微怕宋蔼误会,连忙摆手:“居令莫要多想,没有的事!公主跟桓大人真没甚么牵扯。” “居令你也知道,咱们殿下性格就是这样活泛,她在外头待惯了,一时半会儿也会冒出些不符礼节的话来。” 听翠微这般说,宋蔼又念,或许真是自己多想,叫名字总归不是多大的事。 闻此,她不再犹疑,下楼去了。 * 楼下的尽月河水碧得宛如一块上好的翡翠,水色清极,浅一些的地方几可照见河底的卵石。 他订的这一雅间宽敞雅致,一眼望去竟比寻常雅间阔绰近一倍。 尤为惹眼的是,房间右侧角落,赫然立着一只灰狼的标本。 狼首微扬,獠牙外露,作出一种攻击的姿态,身上皮毛的纹理清晰可见,好像下一刻就要扑噬而来。 羽涅瞥见那狼标本,开口问:“这标本倒是稀罕,不知是怎么来的?” “是我让人摆在这里的。”她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羽涅回眸,见他正瞧着自己:“可这是酒楼的地方,你让人摆着,店家愿意?” “这间雅间是我专属,旁的闲人进不来。” 自回建安以来,他明面上极少涉足公务,反倒三天两头告假,成了这重月楼的熟客。 旁人见了,只当这位久在沙场的少将军,一沾染上建安城的风花雪月,便被勾住了魂,日日流连酒楼听曲儿,再难脱身。 众人私下里常议论,原来战功赫赫的少将军,也并非铜墙铁壁般无懈可击,说来说去不过也是个普通人,逃不过些靡靡之音。 于桓恂而言,这样的舆论是好事。 毕竟,若总以精勤干练的面目示人,反倒容易给人一种“此人毫无破绽、难以掌控”印象。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让宫里那位打心底里觉得,他桓恂,是可以被收买、被掌控、被拿捏在掌心的。 只有这样,那些真正要做的事,才能在无人留意的暗处铺展开。 听到他的话,羽涅心中暗自纳闷,他并非异族,怎会在房里摆这等东西? 要知道在北邺,这样的摆件是登不上台面。 被人瞧见,只会嗤笑一句“毫无品味”,暗地里更要把其主人归为与蛮夷无异的粗鄙之流。 不过她尊重各人爱好,没再深问。何况他这样的人,在她心中而言,也不会在乎那样的流言蜚语。 她继续背着手缓步打量着他的雅间,目光最终被案上一只彩色珐琅器牢牢吸住,脚步不由自主停下。 “好别致的花瓶,我倒从未见过这般样式。”她弯着腰,看得认真,心想这东西肯定价值不菲,此人未免也太有钱。 “是波斯来的珐琅器。”他任由她到处转着,自己引着琅羲与阿悔坐定。 兴许知道了他真实身份,再与他相见时,另外两人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哪儿都透着股异样。 桓恂待他们的态度,与在怀远时并无二致。 他没有半分高高在上的架子,反倒依旧是桓子竞的姿态,坦然与他们寒暄:“二位道长何时抵达的建安?” “前两日才到。”琅羲回道,嗓音透着些许不自然的生硬与尴尬。 桓恂瞧着他们的神色,心里已然透亮。自己的事,某人必定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 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主动解释了自己隐瞒身份的缘由。 只是为何在何仁之等人伏法之后,他依旧没有挑明身份,这一层,他却始终未提。 “当时情势所需,还望二位道长海涵。”他言辞诚恳,没有丝毫作假的痕迹。 结束观摩的羽涅,回到他们几个跟前,听到了他跟琅羲二人的闲谈。 但介于前车之鉴,羽涅实在辨不清,他此刻这般模样,究竟是发自肺腑,还是另一种周全的应对。 琅羲、阿悔也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迟疑。 不过,他们的犹疑,与羽涅的揣度截然不同。 按常理说,他此刻已无需再对他们演戏。 毕竟依着羽涅先前描述的他那般大恶人形象,像他这样的人物,本该不屑与他们同坐一桌才是。 第113章 顾虑到眼下不是追究这些问题的时机,他们暗自想着,而今只要做到表面井水不犯河水,不给羽涅带来麻烦的好。 “桓大人言重。”琅羲略一停顿,随即温和回应:“在怀远之时,原是大人职责所在,个中原因,我等明白。” 桓恂颔了颔首。 须臾,他问起徐景仰的事:“沈道长来,可见过徐著作郎了?” 琅羲摇了摇头。羽涅将徐采的话,补充给他说了一遍。 秘书省跟中书省政务没有交集,他又时常告病不去朝中,有需要他处理不可的事,也有专门的人送到机衡府来。 听闻徐景仰被派去了徐州,他道:“徐著作郎为人恪守职责,又是一表人才,清风两袖,温文儒雅。” “我虽与他只见过一面,但不难看出,他确实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他语气闲闲,像在拉家常:“将来二位成婚,可别忘了告知我一声。届时我也好备份薄礼,去讨杯喜酒喝。” 羽涅抢在琅羲前头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不信:“桓大人日理万机,当真有空去?”在她看来,这话十有八九是托词。 闻言,他目光落在已然入座的她身上,唇边勾着笑意:“小娘子若有空去,我自然有空。” 无外人在,他又像之前那样叫她。 她抬眼撞进他含笑的目光里,他眼眸沉黑,让人一眼望不到底,添着戏谑,偏又看得那样认真,好似那句应答不是随口调侃,倒像是郑重允诺。 脸颊“腾”地涌上热意,羽涅垂下眼睫,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失措。 他见她垂眸避开视线,摩挲着杯沿的指腹无意识停下,心头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怊怅之感挤压着,随即又被他顷刻压下。 这样的感受,他不曾有过。 免得气氛变得怪异,羽涅忙扯开话头:“咱们还是别光顾着说话了。” 她理好情绪,眼神重新镇定自若投向他:“我们在隔壁定了雅间,就不做过多打扰。我带我师兄师姐先过去,先行一步,桓大人。” 她叫他又变得客套起来。 内心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称呼,远没叫他“桓恂”听起来顺耳。 不等她起身,他却开口:“好不容易再见沈道长与阿悔道长,当年我在观中叨扰了那般久,如今到了建安地面,不得好好做个东。” “今日这顿饭,不得让我来请。公主及二位道长,就当是给我个薄面。” 根本不给羽涅开口推脱的余地,他扬声朝门外唤道:“来人。” 在外的小馆应声而入,垂首等候吩咐。 他看着羽涅等人,接着对随从道:“先让我的客人们点几道合心意的,剩下的,把你们这儿的招牌菜都来一遍。” 见他都说到这一步,羽涅等人也没再好意思坚持拒绝。 于是点了几个菜。 重月楼上菜丝毫都不耽误,没过多久,所有菜都上齐,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他们移步到圆桌前坐下。 席间,羽涅说起明日观星宴之事。 桓恂本没想着去,但考虑到所有皇室宗亲,包括此刻身为公主的她也都会到达时,他便打消了此念头。 这顿饭吃到尾声,雅间的门忽然被轻轻叩响。 宋蔼从门外敲门探身进来,低声回话:“公主,徐直阁派人来了。说是徐著作郎有信送到,特意请琅羲道长过去一趟。” 一听见徐景仰有信送到,琅羲手中的筷子一顿,眼底惊喜不已。 坐不住似的起身,快步走到宋蔼身边:“居令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道长,徐直阁的人就在楼下候着。” 闻言,琅羲转头看向其他三人,正要开口致歉,说自己要先离开。 羽涅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道:“小师姐快去吧,不用管我们。” 桓恂也颔首附和:“沈道长,事从紧急,道长自便就好。” “好,恕我失礼,先行一步。” 见琅羲要往徐采宅邸去,阿悔跟着站了起来,比划着他也要同去,说是去取一样东西,片刻就回。 羽涅瞧着他急慌慌的样子,有些不解:“小师兄甚么东西这么要紧?等会儿让小师姐回来时顺手捎给你,岂不是更省事?” 阿悔却摆了摆手,眼里带着点神秘的笑意:“反正离得不远,我去去就回。萋萋等会儿见了,保管开心得很。” 羽涅还想再劝,他却已快步跟上琅羲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雅间。 她话还卡在嘴中,屋门却“轻叩”一声,合上了。 偌大的雅间内,顿时剩下他们三人。 宋蔼望向他俩,紧跟着微微欠身,也退了出去。 眨眼间,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他二人对视一眼,羽涅颇有些不自在,想扒拉碗里的饭,却发现碗里的米饭早被自己吃空,只剩下空气。 她偷摸瞧了下身旁的某人,想看见自己的糗态被看去了没有。 她见某人自顾自斟着茶,赶忙调整手中的动作,将筷子伸向盘子里的山药。 喝着茶的桓恂,余光不着痕迹瞟向她,唇角不自觉露出一抹笑来。 一直不说话也不是个事儿,羽涅边夹着菜,边想着,还是得找个话题出来,不能让气氛尬住。 想到此处,她想起自己送他的那只玉韘来。 她转而问他:“前几日没有相见的机会,不知我挑的那只玉韘,桓大人喜欢不喜欢?” 她没觉得自己这么问有何奇怪之处,语气里带着点希冀,一双明眸善睐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被看了不过片刻,他却没有再跟她对视,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回了句:“我喜欢不喜欢有这么重要。” 羽涅扬声道:“当然,这关乎我的眼光。而且,送人礼物,当然要看对方喜欢不喜欢了,要是喜欢的话,送礼的人会很开心的。” “不过,你倒也不用照顾我的心情,实话实说就行。” 听她这么说,他啜了口手中的茶水。 在她满含期待的注视里,他含糊其词,极轻应了个“嗯”。 羽涅凑近了些,追问:“甚么?大人到底喜欢不喜欢?” 桓恂不肯再说第二遍,只道:“答案反正我已告诉你,没听清,是你自己的事。” 见他这般模样,她忽然狡黠笑起来,放下筷子,抱臂看着他,神情里透着骄矜:“看来桓少傅还是位傲娇的主儿,幸好本人听力极佳,你的回答,都给我听到了。” 她这般说着,他俊朗的面容上泛起几分不自在。 片刻后,又恢复如常。 他将茶杯往桌子上一放,盯着她,声音幽幽:“框我?” 她见状立刻见好就收,忙不迭举起双手:“苍天有眼,我哪儿敢啊,我就算有十个胆子也得安安然然放在肚子里,哪里敢逾矩。” 他长指搭在杯沿,眸底藏着的笑意被长睫掩住。 再抬眼望向她时,带着些许慢悠悠的意味。 她悻悻埋头夹着菜,没敢再说话。 待到酒足饭饱后,她吃得心满意足,伸了个懒腰。 一阵花香从屋外飘来。 “甚么花,好香。”她嗅了嗅,起身往窗边探看,跟着那缕香气走了过去。 “是木槿树的花。”他的视线随着她的身影移动。 她双手撑在窗棂上,望着河岸边花团锦簇的木槿花,赞叹不已:“好漂亮,上次来河边,我都没注意到。” 到这一刻,她仍不知,那时她落水时,他出于本能去救过她。 两岸合欢树开得繁盛,花瓣随风飘落在水面,点缀着整个河面。 她忽回头,鬓边碎发随动作轻扬,耳边的发丝掠过她的眼尾。 她带着笑意望向他:“桓大人不来瞧瞧?” 他看着她,单手撑着头,回道:“你眼前这景,我看了数次,再惊艳的风光,也该淡了。” “昨日夏日炎炎,今日天光正好,每次看总有不一样的时候。” 她道:“况且同看的人不同,来嘛桓少傅桓侍郎,美景不看白不看,反正又不收银钱。” 像是敌不过她这么老喊自己,他终是起身,缓步朝窗边走去。 这片刻的安静,让人浑身舒适。 她索性趴在窗棂边上,欣赏着这眼前的美景。 听见她轻叹了口气,他抱着双臂,转眸看向她:“美景在前,怎伤春悲秋起来?” 羽涅拖着嗓音,听起来有些懒懒的。 “大人不懂,本人只是触景伤情而已。” 她道:“大人不知,我的家乡也有这样一条河流,一年四季碧绿清澈,盛夏之时,也是游人如织。” 他回想起怀远,疑惑不已:“怀远有这么大的河?” 说到此处,她声音变了变,看向他说:“或许,我的故乡,不止怀远呢。” 话音落定,她忽然弯起唇角,视线轻飘飘移开,先前那份认真跟着不复存在: 第114章 “逗大人的。我打小就被丢在观门口,在怀远长起来的,哪还有别的故乡。” “那你呢?” 她东拉西扯地岔开话题,不想让他再追问下去: “我记得你说过,十三岁以前一直在逃命。你不是军户出身吗?难道那时候是因为兵役的事…才在逃命?” 他静静望着她:“想知道答案?” 羽涅忙不迭点头,像小鸡啄米似的,她还真挺好奇。 听了她的回应,他转开视线,望向远处。 “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时机成熟,你自会知晓。” “甚么时候才算时机成熟?”她追问,满是不解。 “海晏河清,四海升平。”一个她没有料想到的回答。 她听着他的话,直起身,自忖着,若他真存着这般念想,又何必制造那么多杀戮?“容羽涅。”他忽然开口唤她,声音不高不低。 她一怔,下意识应道:“嗯?” 他望向她,清越的嗓音微沉。 他道:“要不要跟我做笔交易?” “甚么交易?” “若你日后不会怨我、恨我,就将你的过去、你的来处,一并告诉我。” 他定定注视着她,目光沉沉:“作为回报,我会帮你找到侵夺你家产的人,届时任由你处置。” 她压根来不及细想他前半句话,脱口便问:“你如何知道我家产被人夺去的事?” 桓恂并未卖关子。 曾经在怀远怀疑过她,调查她的事,他一并说了出来。 “另外。”他坦言:“我说你对我有用,是看重你的能力。有你在,确实能帮我减少许多损失。” “这些事,我没甚么好瞒。”明明他更有优势的态势下,他却罕见让渡:“若你此刻想凭你的本事跟我谈条件,尽管开口。” 他原本可以不用这么做,反正她有把柄在他手上。 可他却莫名退了一步,这一步,他自己都说不出具体原因。 或许他最想说的是: “我不知你为何觉得我十恶不赦,厌恶我。” “我其实…没那么可怕,至少不会滥杀无辜。” “你,不必怕我。” 他语气平静,神色间无半分玩笑的意味。 她凝眸望进他眼底,不知该不该信他的话。 他为何会突然转变态度,要同她做这交易? 又为何平白给了她谈条件的余地? 这难道又是他新的把戏,一场用来哄骗她的表演? 他眸中情绪太深,像幽潭下的暗流,教人看不真切。 她辨别不出来是真是假。 信他?可他这样利益至上的人,如何突然这样? 不信?他此刻的允诺却又无可指摘…… 正等她不知该做何回应,门口传来一阵轻快的声音。 回头望去,原是阿悔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阿悔脸上带着笑,扬手将手里的笼子朝她递了递,好让她看清楚。 她眼中瞬间迸出惊喜,几步跑了过去,声音里满是雀跃:“雪奴?!” 她没料到,阿悔会把雪奴给她带来。 当时她离开靖远寺庙时,雪奴跟那匹她心爱的枣红小马一并被迫留在了寺中。 她临走前还特意叮嘱无相,一定要好生照看她的两个小家伙。 有机会,她一定会来找它们。 不曾想,阿悔竟会给她带来。 阿悔把笼子递到她手上,她指尖探进栏杆,逗弄着笼里的小家伙。 阿悔比划着解释: “师姐原想跟我一起,把你那匹小马也带来。可临动身时,小马突然生了病,虽说不打紧,但这一路太远,我们怕它路上熬不住加重了病,索性先留在寺里,等回头再去接它。” 羽涅说了句无妨,接着掀开笼门,把里头团着的小东西抱进怀里。 她手指抚过软绒绒的兔毛时,没忘了方才还有话还没答。 她抬眼望向站在窗棂边的人,唇角噙着笑意:“要是大人方才说的句句是实,我就应下这交易。至于…大人说的条件,容我再想想。” 说着,她举起怀里雪奴的前爪晃了晃,眼尾带了点促狭:“好歹也是故人相见,桓大人不过来打个招呼?” 她答应其中一件,也不错。 桓恂听了,没再多言,眼帘微敛,迈开步走了过去。 第92章 去赴宴 观星宴将于傍晚酉时中正式肇始,而各皇室宗亲、王公大臣及其家眷自申时起便陆续入场。 清晨,天际刚露出鱼肚白。 沉睡于酣甜梦中的羽涅被宋蔼、翠微摇醒。 她揉着惺忪睡眼从床上爬起来,懒懒打了个哈欠,发丝微乱,尚带初醒的倦意。 宋蔼弓着腰,声音很轻:“殿下,今日需赴宫中观星宴,按规制当早起梳妆备礼。” “申时才能入宫,这天才亮,居令就让我再睡会儿罢。”说着,她便要重新躺下。 一旁的翠微跟宋蔼连忙轻拽住她。 翠微劝她道:“殿下,此次乃您初觐圣上、皇后、太后,及太皇太后,同时亦是首次正式面见宗亲百官,关乎皇家体面,容不得半点轻忽。” “礼服、妆容更需端庄得体,不可失皇家公主之仪。若起迟了,仓促间恐难周全。恳请殿下早做准备,细细打理,方不负圣恩,亦让其他诸位见见您的气度。” 她的气度? 她的气度她自己都不在乎,更别提给别人看。 但现下顶替着“顺和公主”此名号,她就不能随心所欲做自己,至少不能败坏赵华晏的形象,该做的场面功夫,还是得做足。 念及此处,她顶着乱糟糟的乌发,跟生离死别似的将双腿从被窝里不舍抽了出来。 坐在梳妆台前,她好奇往院外探了探:“小师姐呢?没在院中练功?” 宋蔼正替她细细梳理着长发,闻言手上动作不停,恭敬回: “沈道长天不亮就起身往徐州去了。她特意叮嘱过,不让惊动您,说等看过徐著作郎伤势,便会快马赶回来。” 羽涅这才想起,昨晚从徐采宅中回来时,琅羲是跟自己提过这件事。 说徐景仰来信说,不慎被马蹄踢中了胸口,恐不能及时赶回来见她,望她不要生气。 信里徐景仰许是不想让她劳累,并未提让她去徐州的话。 可琅羲实在放心不下他的伤势,加之徐景仰这人向来报喜不报忧,被马蹄踢中这事可轻可重,她总忧虑他没说实话,索性便决定亲自跑一趟。 为了这事,她还特意跟徐采借了匹快马。 徐采因公务缠身,离不开建安,只能派了两个武卫营的人跟着她同去。 一听琅羲天不亮就往徐州去了,羽涅当即问道:“小师姐动身时,吃过早饭了吗?” “回公主的话。”宋蔼为她绾着发:“沈道长走得匆忙,我让底下人备了些糕点和水给她带上,让她路上垫垫肚子。” 羽涅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不然我还真怕她空着肚子赶路。” 说罢,她随手拿起一支嵌珠金钗,对着铜镜在鬓边比了比。 “对了,居令……” 她忽然想起一事,抬眼看向镜中宋蔼的倒影:“昨日让备的衣裳,都妥当了?按隋恩尺码来做就好。” 宋蔼开口:“都已备妥了。只是公主,这些衣裳是要给谁用?” “我小师兄想进宫瞧瞧,这次正好有机会。”羽涅应着,语气熟稔。 她这样称呼阿悔,宋蔼听着总觉得有些异样。 虽说昨日他几个是扮作师兄妹出去的,可眼前这声“小师兄”,分明带着几分浑然天成的顺口,倒像是叫了许多年一般。 这三人之间的情分,看起来不像是“恩人”二字能概括的,要比救命之恩深厚得多。 纵然心里存着些疑虑,宋蔼却没问出口。 她只是略微担忧地劝道:“公主,宫里宴会戒备森严,您这样贸然带个外人进去,万一被发现了可怎么好?” 放下金钗,羽涅又拿起桌子上的口脂抹了一点出来。 她仰头看向身后的人:“小师兄只要一直跟着我,不去别处乱闯,应当出不了岔子吧?” 宋蔼在宫里待了这些年,甚么样的人没见过。 这三两天是相处的短了些,但在她看来,阿悔不是惹是生非之人,甚至可以说得上乖巧稳重。 若是真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一行人,想来的确不会生出乱子。 这般思忖着,宋蔼压下了心头多余的念头,点头道:“过会儿我就让人把衣裳给周道长送去。” 一众婢子早早就把各色衣服,琳琅满目的首饰一一摆将出来。 待梳洗停当,跟阿悔一起用过早膳。 她没时间跟他闲谈,就被宋蔼带走,精心去试那些首饰和衣物。 宋蔼告诉她,太皇太后喜爱知书达理又明艳动人的,太后亦是这般喜好,皇后对各位公主的穿着打扮没太多干涉,陛下向来也不管这些,别说公主们了,他对后宫之事都淡漠,几乎不过问。 第115章 妃子们想摸清楚他的喜好都难,大多时候,他的喜好全凭心情。 就这一通搭配下来,羽涅累得脖子泛着酸意。 光是发髻,都换了好几个样式。 午膳都没来得及好好享用,匆忙扒拉几口后,她放下阿悔一人,又赶忙接着试衣服。 到了最后,她身着朱红大袖衫,里头衬着鹅黄对襟襦裙,腰间束着嵌玉金带,乌发梳成望仙髻,上头簪着累丝步摇冠。 站在描金铜镜前时,整个人宛如一朵晨露未晞的芍药,整个人宛如一株娇艳盛放的芍药,眉眼灵动,肌肤莹润,细眉如画,唇瓣柔和。 宋蔼这才松了口气,平日严肃的表情难得露出笑意:“公主这模样,太皇太后她们见了定会欢喜。” 羽涅摸着头上的金翠,看着镜子里被打扮的陌生的自己:“居令,像华若她们,也都要这般讨太皇太后她们喜欢?” 宋蔼摇了摇头,替她将卷起的批帛整理好。 她缓缓道:“奴婢让公主这样精心打扮,不过是盼着您让太皇太后他们喜欢,能多得些宠爱,往后在宫里的日子能顺遂些。” “临川公主她们背后有家族撑腰,身边更有生母时时照拂,日子自然要好过许多。” 她顿了顿:“宫里皇嗣比比皆是,多的是被遗忘在偏殿角落,位分高些的宫人,都敢随意欺凌。” “所以公主……” 宋蔼望着她,眼神像望着自己的女儿,语气里藏着几分恳切:“趁您才回建安不久,趁陛下他们还记着有您这位公主,能为往后的日子多博些筹码,便多博些吧。” “您……能明白奴婢的意思么?” 羽涅万没料到,宋蔼能为她想得这般深远。 她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暖意,出声道:“宋居令待我真好。” 宋蔼听了,微垂着眸:“公主是奴婢的主子,做奴婢的,本就该为着主子多筹谋些。” 她这般说,羽涅却不认同,用力摇了摇头:“甚么主子不主子的,是宋居令心肠好,想必宫中不会再有比居令你还要善良的人。” 听她这么说,宋蔼却抬眸看她,告诉她道:“宫中还有比奴婢善良的人,而今的奴婢所会的一切,也都是跟她学的。” “谁?”她好奇问。 不等羽涅回答,隋恩领着阿悔从外头进来。 羽涅第一次见阿悔穿宫里的衣服。 一袭素色交领宽袖袍,竖着腰带,戴着小冠的他看起来仍旧挺拔俊秀。 她提裙快步走过去“啧啧”两声。 “我小师兄真是穿甚么都好看。” 阿悔被她在一群人面前夸得耳根泛红,不好意思挠了挠耳朵。 他看着画着精致妆容的她时,向来性格腼腆的他夸着比划:“第一次见我们萋萋穿成这样,很漂亮。” 其他人看不懂手语,阿悔也不避讳叫她的乳名。 羽涅听到这夸奖,努了努嘴:“那是,也不看咱长着多如花似玉的一张脸。” 阿悔笑的憨厚,又抬手比了比:“穿金戴银更衬得萋萋貌美,以后小师兄多赚些钱,给萋萋还有师姐多买好看的衣服穿。” 羽涅笑回:“那太辛苦小师兄,也不用买太多,一年一件就好。” 他二人说着话,阿悔还没来得及回答,萧成衍与华若、华姝声音传了进来。 羽涅闻声抬眼,见萧成衍领着华若、华姝已经进了内院。 她带着阿悔一块儿出去迎接。 华若跟华姝走在一起,萧成衍步伐最快,三两步就来到她面前。 萧成衍瞧见她的打扮跟妆容,眼神一怔,惊艳不已。 他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笑声都变得拘谨起来:“萋萋这身装扮,比院中那株牡丹还要好看。” 顷刻,华若、华姝也来到寝殿门口。 华姝跟着萧成衍的话,抿唇轻笑,目光落在羽涅额间:“成衍说得是,妹妹额间的花钿,衬得眉眼越发灵动了。” 说着,她又细细打量她身上的外袍,真挚赞叹:“这料子,莫不是今年新贡的云锦?果然很配妹妹。” 华若也是跟着一顿直白的好夸:“顺和姐姐今日这模样,比起皇兄殿里挂着的那幅名家画的美人图,还要更胜几分。” 羽涅被夸得颇不好意思起来,玩笑道:“你们要是再这样夸下去,我恐怕要倾家荡产回报了。” 这话一出,几人都忍不住朗声笑起来。萧成衍先收了笑,朗声道:“今夜宫中设宴,我同华姝、华若特意过来,是想接萋萋你一同前去。” “正是。”华姝也跟着点头:“眼下时辰虽然早点,但正好趁此机会,带你在宫里各处转转看看,到时转完,时间也就差不多。” 左右差不多也快到入宫的时辰。 羽涅听了,点头应道:“既如此,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说罢,她朝阿悔悄悄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用多虑。 四人一同向外走去。 府外停着三辆马车,皆是钿车宝马,金镳玉络。 华若、华姝各一辆,剩下的一辆是宋蔼备的。 来时坐着华若马车的萧成衍,朝羽涅走去,说想跟她共乘一辆。 华若当即挑眉,故意拖长调子:“真是见色忘义,萧成衍你就在太学学了这些。” 萧成衍耳尖微热,却面不改色瞪他一眼:“少胡说,我是嫌你太吵,吵得我脑仁疼,而且萋萋初次入宫拘束,我这个做表兄的,不得多照应着些。” 华若“嘁”了一声,不再跟他理论,自顾自上了车。 这倒弄得羽涅不好意思起来,劝说萧成衍不能当这么多人说华若,让他去道歉,毕竟她年纪也小。 萧成衍罕见没听她的,说她在路上都快骑到他头上了,她才不需要他管。 言毕,他长腿一跨,径直进了羽涅车内。 羽涅无奈与华姝对望一眼,后者掩唇轻笑,走到她身边。 “华晏你不用管他们,他们两个从小就是这样,爱吵爱闹的,过会儿就好了。” 华姝道:“你快上去罢,不用管的。” 闻听此言,羽涅这才弯腰,进入厢内。 车内空间宽敞,正中置着一尊小巧的香炉,袅袅烟气若有似无地漫开来,不呛人。 按规矩,车里只能坐她和萧成衍。 但羽涅想着这也没在宫里,于是将阿悔跟翠微以及宋蔼也叫了上来。 马车车轮向前而去。 萧成衍原就认得阿悔,待他目光落在阿悔脸上时,羽涅也不隐瞒,径直将缘由说了。 末了,她望着他,轻声道:“还望表兄能替我保密。” 萧成衍当即摆出一副义不容辞的模样,表情坚定:“我自然会为萋萋守住这个秘密。萋萋放心,谁都有可能出卖你,但我绝不会。” 见他说得这般信誓旦旦,羽涅心中并无半分疑虑。 她本就信得过他的为人,否则,又怎会将阿悔要入宫见见世面的事说与他听。 跟她坐在一起,萧成衍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从出馆时聊到此刻,路程过了一大半,话头还没歇下来。 他滔滔不绝跟她讲着,说自己这两日如何被太皇太后强留在宫里,逼他收敛起那些玩闹的心性。 说他要是日后回了南殷,给人一个不学无术的印象可不行。 世人会说她这北邺的太皇太后教导孙辈无方。 说罢,他眼里闪过几分光亮,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希冀,望向羽涅问:“萋萋去过南殷么?” 羽涅摇了摇头:“我只听说南殷国都一年四季如春,气候宜人得很。” 萧成衍闻言笑了笑,语气里添了些自豪之感:“上京便是寒冬腊月,也绝不会下雪,倒是很适宜居住。” 起初车外还能听见喧闹的街市,随着马车不断前行,声音也变得单一起来,只能听见咕噜噜的车声,跟马蹄声。 路上的行人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宫墙,和披甲执戟的禁军肃立如林。 羽涅掀开车帘一角,带着阿悔一起打量着外面的景象。 他们前后的马车络绎不绝,里头坐着不知是大官,还是某位宗亲。 宫道上方的天被切割成了长条扁担形的,遥遥望去,尽头那扇朱红色的大门上,整整齐齐地钉着一排排金黄色的铜钉,门口身披甲胄的侍卫,身姿挺拔,目光锐利,一动不动。 他望着她的侧脸,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继续问着没问完的话:“那萋萋……想去上京,亲眼看看么?” 进城门的时候车里的光线跟着暗下来,等到豁然开朗时,他们已经到了丹鹤门外广场。 巍峨宫殿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红墙如霞,绿瓦似翠,飞檐翘角,当真如九天之上的神霄绛阙,每一座楼阁都透着慑人的威仪。 只这一眼,她才彻骨明白,为何古往今来,总有人为了那至尊之位弄得头破血流,甚至不惜性命。 第116章 这般泼天的权势与气派,实在太容易让人迷了心窍。 她和阿悔都看得痴了,连他在一旁说的话,也全没入耳。 萧成衍看着她认真的模样,笑的淡然,垂下了眸。 他们几人依次下了马车。 羽涅刚在地上站定,她身后。一道跋扈的声音响了起来。 第93章 借刀杀人 虽没回头,不知身后人是哪位大人物,不过光是听着这音调,就让人浑身感到像是有蜘蛛爬过一样,令人不舒服。 有想让人将其嘴巴捂上的冲动。 对方叫着她封号,她跟着回头去看。 是一群她没见过的世家子。 这群人,她压根没印象。 人群中,一个模样斯文却透着油滑的男子带着一群人走上前来,对着羽涅不伦不类地行了礼。 羽涅眉头微蹙,目光扫过他们,面上仍维持着该有的礼节:“诸位有何贵干?” 众目睽睽下,这群人虽没做出太过逾矩的举动,脸上却挂着轻佻的笑,直勾勾打量着她。 其中一个穿锦袍的男子,身形瞧着瘦弱,先开了口:“公主万福,在下封袩。” 封袩假惺惺说着话:“那日城门外匆匆一面,再没机会得见公主芳容,今日能一睹风采,真是我等福气。” 话音刚落,旁边便有人跟着起哄:“就是啊顺和公主,听闻您已与大阙汗国解了婚约。我们封袩兄至今尚未娶妻,不知公主可有这份心意?” 话毕,这一群人便毫无顾忌哄笑起来,笑声里的轻慢毫不掩饰。 羽涅冷笑一声,正欲开口回击这群顶着门阀世家身份,实则品性连路边野狗都不如的东西。 萧成衍却抢先一步挡在她身前,怒目盯着那些人。 他鲜少有这样冷脸的时候。 “诸位有没有带铜花镜,若是没有,那就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 “你!”封袩被怼得面红耳赤,攥紧拳头咬牙道:“广宁王说话最好注意些,这里是北邺,不是南殷,轮不到你吆五喝六。” 羽涅“哼”了声,上前一步,径直站到封袩面前。 她不紧不慢出声:“这里是皇宫,不是诸位私宅。” “难不成,在诸位眼中……”她语气陡然转厉:“宫里是你们可随心所欲,藐视规矩的地方?” 短短一句话,她将对方的轻佻之举推到了藐视皇权的危险境地。 士族哪怕再无法无天,也不敢这样不顾天下人眼光,公然践踏皇权。 除非,他们是要谋反。 这群人显然没从城门外发生的事中吸取半分教训,依旧觉得她这样无权无势的公主,一个不过因为和亲恰好给了封号的公主,能任他们欺凌。 华若与华姝也齐齐开口,厉声训斥起这群人来。 华若尤其伶牙俐齿: “封袩,莫要仗着皇嫂是你亲姑姑,就如此嚣张。论起身份地位,顺和姐姐是陛下亲封的公主,你又算得甚么?不过是个寄居在府中的寄生虫!” “不是背靠家族,你甚么都不是!” 一番话如连珠炮砸出,封袩被驳斥得哑口无言,气得耳朵根子红得如火烧一般。 他恶狠狠扫视了一圈羽涅身边的人,心知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尽了脸面,却又实在奈何不了羽涅等人,最终只能按捺住满腔怒火,气急败坏带着那群跟班悻悻离去。 发生这等事,众人原本愉快的心情,众人原本畅快的心情顿时蒙上了一层阴霾,添了几分不快。 阿悔凝望着羽涅的侧脸,眉头紧紧拧成一团,担忧不已。 刚刚若不是宋蔼死死拉住他,他身份又特殊,一旦贸然出头,反倒可能给她惹来更大的麻烦。 他早已忍不住上前,非要跟封袩那群人理论一番不可。 华若等人围在一起,轻声细语安抚着羽涅。 在她看来,遇上这等渣滓本就是不值一提的插曲,还不至于搅扰了自己的好心情。 她盈盈笑着:“我没事,倒是多谢你们为我出头,平白无故得罪了人。” 萧成衍摆了摆手:“萋萋别跟我们客气。封袩那些人向来如此,碰见比他们强的,装得人模狗样,真遇上敢硬碰硬的,立马就露了怯。” 他忽然想起甚么,又添了句:“之前他们还对桓兄口出不逊,结果没成想踢到了铁板,被桓兄略施小计,揍得跟猪头似的,那模样别提多狼狈。” 说着,他看向羽涅,语调透着几分不可思议:“说起来,我觉得萋萋你,有一点跟桓兄格外像。” 刚听闻桓恂这段往事的羽涅微微一怔,迟疑问:“哪、哪一点?” “都有份不惧冲突的胆量。”萧成衍坦然回她:“换作旁人,遇上这等事或许面上就忍了,自认倒霉。但你们俩,都不是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的人。” “虽然,面对这些人是应该无须忍耐,但我看见的能忍的人太多,敢为自己争先的太少。” 听了这话,羽涅沉默片刻。 换作从前,她或许会觉得遇到强权的人,一直隐忍是怯懦,是不够勇敢。 可这一世亲身经历的种种,却让她生出了不同的感悟。 她徐徐开口:“或许,并非因为他们‘能忍’,而是更多时候都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忍。” 权大一级压死人。这话她终究没说出来。 萧成衍闻言,若有所思地颔首:“我先前倒是没往这层想,萋萋这么一说,看来是我思虑不周。” 羽涅连忙摆手,生怕被人误会一样急切解释:“不不不……我也是随口一说,绝没有指责表兄的意思。” “萋萋怎会指责我。”萧成衍全然不在意笑了几声。 “好了好了。” 华姝走上前来:“咱们也别在这儿站着说了,先前说好要先带华晏在宫里逛逛的,再这么聊下去,时辰可就全耗光了。” “对了。”她转向一旁的萧成衍,提醒:“你不是说,皇祖母想见萋萋?看这时辰,咱们还是早些去长信宫为好。” “瞧我,竟然将这件事给忘了。”萧成衍拍了下脑门,又面向羽涅:“外祖母前几日就跟我念叨,说想瞧瞧你。” “只是她老人家这两日身体抱恙,不参加晚上的观星宴。咱们正好一路赏着宫里的景致过去,顺便陪她坐坐。” 羽涅听了,并未推辞。 宋蔼给她费尽心力打扮,其中的原因不就是为了跟太皇太后他们相见。 来都来了,不都得好好攀攀关系。她心想。 她却不知,这场会面原是萧成衍暗中安排的。 他怕她在宫里受委屈,想让她住进显阳殿。可显阳殿岂是轻易能入住的地方?没有太皇太后点头,便是天子也不好贸然赐下。 长信宫离丹鹤门尚有一段距离,华若使唤身边的宫人叫来几乘步辇,供众人乘坐。 临上步辇前,羽涅目光扫过陆续前来赴观星宴的大臣们。 她下意识仔细打量着,心里隐隐生出几分期待,始终没瞧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从唇边溢出,她收回目光,抬步踏上步辇,与萧成衍等人一同往长信宫而去。 在他们离开之后,不远处手上打着绷带的李允升,目睹了刚才的一切。 他身边的随从帖耳俯首地靠过去:“驸马,人都走了,封袩肯定去三皇子那儿了,我们也马上过去罢。” 李允升作为李幸嫡次子,只因长兄早夭,便成了李家独苗。三四年前他更得先帝赐婚,娶了敏佳公主,一时风光无两。 谁知婚后一年,公主难产而亡。自那以后,李允升无人能管,再无顾忌,其父亲李幸的话,也曾有段时间被他当作耳旁风,全然不放在心上。 可自从他爹小妾产下一子后,怕被剥夺继承人的位子,他即便心中不愿,面上总要装出几分乖顺模样,不敢再肆意妄为。 前些日子他强抢民女,却没敢跟羽涅等人把事情闹大,就是这个缘故。 可此刻…… 李允升望着自己被人偷袭打断的胳膊,刺骨的疼痛里,翻腾的是熊熊的复仇怒火。一个借刀杀人的计划,已在他心中悄然成型。 这建安城,敢教训他的人,屈指可数。 结合事发的时机,他不难推断出,是谁在暗地里给他下了绊子。 敢在他李允升头上动土? 他会让他们好好尝尝,甚么叫太岁头上动土的代价! 想到这里,他不动声色地问身边随从:“三皇子今日还在自个儿宫里摆弄他那角抵游戏么?” 随从一时没摸透他心思,只如实回话:“三皇子近来素爱这项玩乐,只是今儿赶上观星宴,未必还如往常一般张罗着。” “管他办不办,左右少不了陪玩的人。” 李允升恶毒盯着隋恩、阿悔的背影:“我看那两个小宦官不错,派几个人跟着,请他们到凌云台坐坐。” 第117章 凌云台正是三皇子赵元文居所。 按北邺规制,未加冠的皇子不必迁出内宫,需随母同住。 赵元文离加冠之期已近,年纪比李允升小五六岁,其母又是李允升的表姐,两家原是沾亲带故的。 赵元文此人素日里耽于饮酒作乐,尤爱投壶与角抵两项游戏,几乎日日在宫中设局比拼,常与表哥李允升,还有先前在太学结识的王封袩混在一处,彼此间早已是沆瀣一气的交情。 “可他们是顺和公主的人,要是没机会‘请’他们来怎么办?”随从为难不已,跟在李允升这号人身边,他当然明白这个‘请’代表着甚么意思。 李允升艴然不悦:“我就不信他们能一直形影不离,没有机会,你们难道不知道自己创造机会。” “可驸马,这是宫中,我等不是阉人,如何进得去里头?” “你去不了还不能买通几个宦官去,就说是三皇子吩咐,无论用何种办法,把那两个小宦官都得送到凌云台去。” 他语气陡然变得可怖起来,吓得随从连连应下,转身小跑着找人去了。 * 皇宫乱花渐欲迷人眼,各类亭台楼阁,瑶池阆苑,阶柳庭花看得阿悔应接不暇。 一路上,萧成衍他们介绍着沿途的景致:“前面那座宫殿是皇嫂的寝殿,她宫里小厨房做菜味道最好,我偶尔跟华若会去蹭饭。” 路过一片绿生生的湖水时,他回头朝着羽涅道:“这是清辉池,满池的荷花盛开的时候格外好看,多少文人墨客为它做过诗,写过词。” 羽涅脑海里不禁飘过自己学的那些诗句,大李杜小李杜,竟没一首对得上的。 但这宫中美景确实让人沉醉,阿悔跟她一样看得入了迷。 华姝的声音从前车传来:“等晚宴前去观星台,华晏可好好感受下,何叫手可摘星辰。” 她提醒萧成衍,话语带着玩笑的意味:“成衍你可别光顾着讲风景,也教华晏认认宫里的路,免得回头迷了路,到时该找不到自己的宫门在哪儿了。” 羽涅笑着接她的话道:“有姐姐在,我想必是不会迷路的。” 华若也跟着说了几句玩笑的话。 回头看着她的萧成衍,望着她眼尾的笑意,他唇角也跟着忍不住扬起。 他几人说着话,一路走走停停,偶尔停下来看看。 不知不觉中,马车已经驶入了皇宫深处,来到了长信宫门前。 各自下了步辇,长信宫外的侍卫朝他们行了礼。 就在他们准备进去时,门口侍卫将羽涅拦下。 恭敬道:“公主恕罪,按照宫中规矩,您只能带一个有官职的婢女进去,其余人员,都要留在外面。” 太皇太后住的地方,一般低阶宦官跟宫女都进不去,哪怕是萧成衍这样一手被太皇太后抚养长大的也不可坏了规矩。 明知这是规矩,羽涅因牵挂着阿悔,一时犹豫不决。 萧成衍看穿她的顾虑,温声劝道:“这里是长信宫,寻常人根本踏不进来。只要他们待在这里,不会有差池。” 他补充道:“何况,华若她们身边的婢女、宦官都在这儿陪着,萋萋放宽心便是。” 羽涅目光落回阿悔身上,眸子里满是放不下的担忧。 阿悔见状,朝她轻轻点头,眼神清亮而坚定,示意她放心。 羽涅望着他看了片刻,最后带着几分勉强,缓缓点了点头。 她跟阿悔叮嘱几句,又把自己的令牌递给他,防备不时之需。 做完这些,她才留下隋恩、翠微以及阿悔三人,带着宋蔼踏进了长信宫门。 望着羽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内,阿悔与隋恩等人在外面候着。 这几日天气还算体恤,清风吹拂着,带着沁人的凉爽,倒比屋内的闷热要舒服得多。 约莫半刻钟过去,三两个宦官匆匆跑来。 他们先是上下打量了隋恩与阿悔一番,又扫过旁边其余的宦官。 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宦官,脸上带着几分急切,扬声吩咐:“你们几个,跟我来。” 翠微看见对方的官服,一眼瞧出其品阶要高出他们。 她心头一紧,记起羽涅临走时的叮嘱,上前一步,恭敬谨慎地问道:“不知内侍唤我们宫里这几位,是有何吩咐?” 那内侍是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态度和煦地回了翠微的话:“姑姑有所不知,咱们是来给观星宴送冰鉴的。适才运冰鉴的车不慎翻了,这里头的冰金贵得很,实在耽搁不得。” “想着叫几位小兄弟搭把手,帮着把冰鉴抬回车上,也好尽快了事。” 他说着,转身朝前头的拐角处指了指:“就在那边,没多远的路。” “还请几位小兄弟行行好,这要是再回去叫人,一来一回耽误了时辰,挨骂是小,只怕冰都要化得差不多,那可就误了大事。” 翠微虽瞧出对方确实着急,却不敢擅自应允让阿悔离开半步。 阿悔看那内侍急得额头冒汗,又望了望他所指的拐角,估摸着不过百来米的距离。 他悄悄朝翠微递了个眼色,示意可去帮忙。 隋恩看着也不远,也在一旁开口:“你放宽心,有我在,定会照看好阿悔。” 翠微拿捏不定,又探头望了望内侍所指的方向。 她心里反复掂量了片刻,才转向那内侍,语气带着几分坚持:“最多一刻钟。我家公主随时可能出来,若是她寻不见人,我们这些当差的,可担待不起。” “哎哎哎,多谢姑姑体谅。” 那内侍脸上立刻堆起满满的感激:“哪用得一刻钟,最多半刻,我就领他们回来!” 说罢,他转身领着阿悔、隋恩,还有其余几个被点到的宦官,急匆匆往前头的拐角处走去。 阿悔跟隋恩都无防备,他们走在人堆前。 等他们被带到地方,一个绿树浓荫的小道。 他们没看见翻了的冰鉴,倒是有一辆放着两个木桶的车,隋恩跟阿悔意识到不对,转身欲要回去。 可不等他们动作,身后一门棍袭来,直接将他二人打翻在地,从树后走出几个宦官来,将他们分别装了麻袋,扔到桶里,拉着车扬长而去。 适才还是一副慈眉善目模样的内侍,转瞬间便换了副凶神恶煞的嘴脸。 他扫过剩下那几个被眼前这一幕吓得瑟瑟发抖的宦官,开口: “该说甚么,不该说甚么,你们心里该有数。咱们都是明白人,光天化日之下敢做绑人的事,自然是提着脑袋在赌。但既然敢做,就说明上头的人有多大能耐,这点你们该掂量得清。” 这内侍安抚一般说:“时辰一到,自会放你们回去。现在,就请诸位在这儿,好好乘乘凉罢。” 第94章 一个哑巴 不知过了多久,阿悔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后脑勺钝痛不已。 恍惚间他像是被人拖拽着,磕磕绊绊穿过数不清的长廊拐角。 忽然一股蛮力袭来,他被狠狠掼在坚硬的地板上。 麻袋被人粗暴扯开,光线刺得他眯起了眼,空气里的熏香呛得他直咳嗽。 他双手被粗绳紧紧缚着,狼狈仰躺着,望着头顶雕梁画栋的屋顶,那些繁复的花纹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 侧眸时,他看见隋恩就躺在身旁,同样是迷迷糊糊,尚未完全清醒的模样。 直到有人伸手将他们拽起身,阿悔这才勉强稳住摇晃的身形,看清了眼前的处境。 他们站在一处类似戏台模样的台子上,对面坐着的一群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正对着他们的赵元则、李允升、王封袩三人,端坐在最显眼的位置,嘴角挂着嘲讪的笑意。 三人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瞧着他们。 赵元则躺在舞姬怀中,望着台下:“这就是表哥跟我提的新猎物?” 李允升闻言,身子往前倾了倾: “元则你不是要找新陪玩,这两个都是刚刚得罪封袩的下贱东西,顺和的人,刚好拿来用一用。” 赵元则张口接住舞姬递来的葡萄:“可这俩懂角抵的规矩?” 另一边正搂着婢女调笑的王封袩,听到台上的人是羽涅的,猛地直起身。 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眼底翻涌着戾气,冲到栏杆边。 待看清阿悔与隋恩的脸,他兴奋得浑身发颤,像是饿狼瞅见了猎物般嗜血,双手拍在雕花栏杆上。 “竟是这两个杂碎!” 这座寝殿原是规制谨严的宫室,却被赵元则硬生生改造成了角抵场。 近来他生母贤妃在国寺潜心礼佛,没了管束的赵元则愈发肆无忌惮。 闲时不是喝酒,就是看人角抵,疯起来竟让宫女裸/身相搏,偶尔还自己上场。 角抵本是无规则死斗,直至一方被摔下台或杀死,是贵族常看的娱乐,大型夜宴也偶有表演。 但赵元则玩得极暴力,几乎见血才肯收场。 第118章 “懂不懂的,让上场看看就知道了。” 李允升意味深长瞥了瞥王封袩的背影,有意嘱咐: “只是不要搞出人命来,大家就是玩玩,不然顺和要是找上门来,你我如何交代。” 王封袩一听这话,顺时不满意起来,回头看向李允升。 “顺和不过一个贱婢生的公主,我姐夫不过是为了找个和亲的棋子才给了她封号,你以为她多金贵。” “我们三个地位还抵不过她?再说角抵这玩意儿,偶尔出些人命意外再平常不过,谁能指证我们是故意的?况且人又不是我们亲手抓的。” 王封袩瞥向李允升,语气里满是讥诮:“怎么,允升这是怕了?” 李允升不接话,王封袩见状愈发得意,扬声道:“允升若真怕惹麻烦,有我和元则在,找麻烦也不会找你。凭我王家的资历,我姐夫也不会为死个宦官跟我较真。” 王、陈、高、李四大士族里,唯有高家能与王家分庭抗礼,陈家稍逊一筹,李家排在末位。 虽同属士族,几家明里暗里较劲不休,彼此间的轻视从未断过。 朝堂上的位置就那么些,你升我便降,你兴我便衰,各门阀都要护着自家荣耀,哪来的铁板一块,暗地里的倾轧算计,从来就没停过。 李允升要的就是这句话,哪怕事发了,他也有理由开脱。 论智商,王封袩远不及他大哥、二哥,甚至都不如李允升。 一旁的赵元则听他俩絮叨的头疼,他才不顾他俩说甚么。 指挥着台子上的人道:“让他俩清醒下,就开始吧。” 他“唔”了声,又说:“跟之前一样,赢一场,赏黄金百两。” 王封袩听了再加码:“小爷我再加一百两,谁打死他们俩,钱谁拿走。” 台子上,两个赤膊束红带,腰阔十围,重逾二百斤的力士正蠢蠢欲动。 突然兜头泼来的冷水让阿悔与隋恩同时打了个寒战,霎时清醒大半。 隋恩抬眼看清那两个力士的体格,吓得牙齿都在打颤。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若是自己被这样的人举起来扔到台下,绝对会粉身碎骨。 阿悔踉跄着伸手将瘫软的隋恩扶起来。 隋恩抓着他的胳膊,求救般望着他的眼睛,浑身哆嗦着: “阿悔道长……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等着我……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先上……我想活着……” 隋恩话语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 阿悔拍了拍他的胳膊,随即目光落在那两个步紧逼的力士身上,拧着眉。 一刻钟,他心想。 隋恩仍在胡言乱语。 他转过头看他,目光沉静,朝他比划: “一刻钟快到了,我相信,萋萋一定会找到我们。” “我来打头阵。” 说罢,他松开扶着隋恩的手,挺直了发僵的脊背,望向那两个越发逼近的力士。 虽不知道他的意思,但隋恩看他姿态大概猜了出来:“可是你会武功么?” 阿悔点了点头。 “真的?” 隋恩看他的身板就不像是习武之人:“道长你要是不会,我们不如求求他们,下跪磕头而已,你不要逞强。” 看他比划的动作,赵元则等人见他是个哑巴,兴趣更大了起来。 李允升道:“顺和竟然留个哑巴在身边做事,有意思!” 赵元则见台子上两人磨磨蹭蹭,半天没有动静,心中烦躁。 他猛地一拍扶手,怒喝道:“喂,你们俩再拖下去,全都给我去护城河喂鱼!” “快动手啊!”他声音里满是不耐烦。 隋恩被这声怒喝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下,面向高台上的人跪了下来。 “隋恩!”阿悔拉都拉不住他。 他脸色刷白笑着朝锦座上的三人不断磕头: “三皇子、三皇子……还有两位郎君饶了我们罢,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三位,望三位大人看我们不过是个贱皮子上,放我们离开罢,我们保证,不会将今日之事说出去的。” “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的玩意儿废话怎么这么多。” 不待赵元则发火,王封袩挥手让一旁的侍卫将隋恩拖到一边:“磕头磕头,一天就知道磕头,小爷我现在只想让你们死。” 王封袩再不干不净骂了句,扭头朝台上其中一个力士道:“左边这个,你先来,别一下将人给我打死了,那太无趣。” 应了声的力士摩拳擦掌,阿悔担心隋恩,刚从那边收回目光。 只感觉脚下的地板地动山摇,一股劲风直冲他而来。 他作势抬臂去挡,可双方体格与力量的悬殊实在太过悬殊,他又不是习武之人。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他整个人被撞飞出去重重摔在台下,五脏六腑像是移了位般得发疼。 他只能不住地喘息,久久没站起来。 “阿悔!”隋恩想要爬过去看他,但被侍卫一把按在地上,脸贴着地。 王封袩跃进栏杆内,一脚踹在阿悔肋骨上,轻蔑踩住他手背,俯身狞笑: “赵华晏养的狗,骨头看起来没她的嘴硬。” 阿悔痛得眼前发黑,他咬牙切齿看向王封袩,猛然躬起身咬向他小腿。 王封袩猝不及防,痛嚎一声,暴怒踢开他:“贱畜!一个哑巴,你也配碰我?!” 正待他要下死手时,观赏的赵元则大为不满,制止住他。 “封袩,你杀了他,我还怎么看戏?” 听此,王封袩停下了动作,不甘不愿咬牙重新回到原位。 赵元则开始加大筹码,刺激着想要用尽气爬起来的阿悔。 “底下那个,我说,你要是能扛过半刻钟,我就放你回去,想要活命,那就拼尽全力吧。” 阿悔抹了抹嘴角的血,吃力颤颤巍巍站起,面向着他。 赵元则补充道:“本皇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无论赵元则说的话是不是真的,阿悔知道,他都得拖下去,拖到羽涅来。 他深吸一口气,拖着发软的腿重新踏上台子。 对面的力士早已按捺不住,如山般的大手朝他面门挥来。 他知道自己绝非对手,只能辗转腾挪。 力士的拳头砸在木板上发出闷响,被他戏弄的愤懑,却几次没抓住他。 高台上,赵元则原本半倚在舞姬怀里的身子,看到这一幕坐直。 百无聊赖从一旁取来弓箭,对着轻巧活泛的阿悔一箭射了过去。 利箭破风而出的瞬间,隋恩的喊声几乎同时炸开:“阿悔,小心!” 可终究晚了一步。阿悔还未反应过来身后的杀机,膝盖已被箭矢猛然穿透。 剧痛猛地攫住了他,他身体骤然失衡,重重跪倒在地。 力士抓到机会,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一拳又一拳砸在他脸上。 阿悔额角的血顺着脸颊淌进衣领,染红了他半边脸。 赵元则道:“他的腿脚太灵活,给我卸了。” “是,三皇子!” 力士的怒吼在耳边炸开,一只铁钳似的大手攥住他的脚踝,“咔嚓”两声脆响响彻殿内,紧接着,两只手腕处又传来同样碎裂的闷响。 阿悔额上青筋暴起,眼球因剧痛和惊骇而布满血丝,他拼尽全力挣扎扭动,奈何他力气太小,手腕与脚踝皆被拧断,浑身止不住地痉挛。 隋恩早已哭得涕泗横流,泪水混着鼻涕糊了满脸,想要爬过去。 “阿悔!阿悔!你再坚持一下,公主肯定马上就到!” 闻声,阿悔艰难朝着声音的方向微微偏头。 看台上,赵元则拍着手,兴致高昂。 李允升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嘴角笑意阴狠。 王封袩更是笑得像是大仇得报一样,大叫着: “快!杀了他!” “这就事你家主子跟我作对的下场!” 得到命令,力士揪着阿悔的头发将他拽起,斗大的拳头悬在他眼前。 阿悔忽然笑了,血沫从嘴角溢出。 隐约间,像是听到了他熟悉的声音。 “小师兄,这个糖葫芦好吃,分你一半……” “师弟,你要经常上山采药,我给你买了双新皂靴,要比你那双旧的防水许多,走路也舒服……” “阿悔想学医术?为师便教你,自此灵宝观便是你的家,你想学甚么,为师都会教你……” 好像…… 好像,还有甚么事没有做。 他想了起来,今岁元宵节,谁来刘婶帮忙做糍糕呢? 萋萋不会,师姐不会,师父还要忙着做法事。 他恐怕…… 也没机会了。 说好每岁要送她们的礼物,也没来得及挑。 在他万事未了的思绪里。 一记重拳迎面而来,狠狠砸在他的喉间。 对面三人像是被这最后一击彻底点燃,面容狂喜。 第119章 * 长信宫内。 众人说的正欢快,太皇太后对羽涅处事为人赞不绝口。 言语里表示,她要是回宫,显阳殿让她住着,她这位老人也有个伴。 羽涅乖巧应着,内心却心神不宁,总觉得坐立难安。 华若手中的茶盏“当啷”跌在案几上,吓得她竟反常站了起来。 萧成衍看出她的不安,正要上前关问。 殿外忽起骚动。 办完事赶来的韩介疾步而入,面色凝重附在萧成衍耳边低语。 萧成衍脸上的表情瞬间凝住,目光下意识转向羽涅。 第95章 地上太凉了 “嗬——嗬——” 凌云台外的宫道上,隋恩气喘吁吁背着伤痕累累的阿悔往长信宫的方向奔去。 黑云沉沉压在屋顶上,烈风阵阵,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沿途洒扫的宫女、捧着物件的太监纷纷驻足,惊惶望见这一幕,捂着嘴下意识后退半步,眼中铺满惊惧。 谁都看得出那伏在宦官背上的人伤得极重,身上的血滴滴答答在宫道上拖出断断续续的红线,狰狞可怖。 翠微在时辰到了后,发现回来的人里没有阿悔、隋恩的身影。 问那些人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自己又去看了看,别说是阿悔、隋恩,连那位内侍人都不见。 她第一时间禀报给了守门的侍卫,侍卫正要进去,却碰到韩介办完事回来找萧成衍复命。 他前头还有同样来宫中参加观星宴的赵云抟。 赵云抟听完,转身看向那几个回来的人,他甚至都没多问。 只是道:“那个内侍是谁?不说,你们全都等着人头落地!” 左右谁都不敢得罪,这几个宦官面面相觑,旋即齐刷刷跪下来。 求饶道:“十王爷饶命,奴等也是有苦难言,那内侍好、好像是三皇子宫中的人。” 其中一人将事发过程叙述一遍,战战兢兢道:“奴等不知他们为何要绑走顺和公主身边的人,奴等也是怕得罪三皇子,才不敢多言,望十王爷恕罪。” 一听是赵元则的人绑走了阿悔、隋恩。早在宫中听过一些秘闻的赵云抟,心中顿时涌上一股不祥之感。 赵元则自小性格暴虐,天子早对其不闻不问,只要他不做出太过分的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之前他也这样过,但不会这么明目张胆。 长信宫与凌云台相隔一段路,赵云抟担心惊动太皇太后,便低声嘱咐翠微守在原地,切不可惊扰内里,自己则与韩介快步赶去救人。 但等他们赶到凌云台时,此处早已空无一人。 赵云抟向殿内宫女问后才知道,原来在一炷香之前,王封袩被皇后派人叫走,赵元则与李允升也一同往九韶殿去了。 追问阿悔、隋恩的下落时,宫女回他们: “三皇子给了其中一个宦官些银两,说今日之事纯属意外,催着他们赶紧回长信宫,让他带着另一个重伤的找顺和公主赶紧去太医署治病去。” 赵元则这番说法,赵云抟跟韩介都听得出来是甚么意思。 毕竟,杀一人尚可托词意外,连杀两人便再难自圆其说,难逃嫌疑。 遍寻不见人影,韩介与赵云抟不敢耽搁,当即转身折返。 从凌云台回长信宫的路径不止一条,隋恩才进宫没几日就被调去了泓峥馆,对宫中布局远谈不上熟悉。 韩介二人选了最近的那条路疾行,可等他们赶回长信宫时,仍未见阿悔他们的踪迹。 赵云抟心头发紧,怕生出事端,于是让韩介速去通报萧成衍,自己则带着人手分头寻人。 听闻阿悔他们遭人绑走,羽涅匆匆向太皇太后行了个礼,接着快步冲出长信宫。 萧成衍、华姝一行人见状,也紧随其后离了宫。 羽涅强压着心头翻涌的焦急,恳请另外三人动用身边人,去往凌云台的每一条路上仔细搜寻。 萧成衍等人刚应下,宫道尽头倏地传来隋恩带着哭腔的呼喊。 众人循声望去,遥遥望见那抹踉跄的身影。 羽涅哪里还顾得上宫规礼仪,她提起裙摆朝着阿悔二人奔去。 她扬声朝宋蔼大喊:“快传太医。” 隋恩体力到了极限,却仍强撑着最后一丝劲,见众人奔来,才将怀中的阿悔轻轻放在地上。 他喘着粗气,抓着羽涅的衣袖急声哀求:“公主,快、快救阿悔道长!他还有气,回来的路上我一直跟他说话,他还应着我,快让太医来救救他……” 众人目光落在地上的阿悔身上,无不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呼吸都似凝固了一般。只见他的手脚度扭曲着,布满血污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一两个时辰前俊秀的模样。 羽涅望着地上人事不省的人,耳畔忽然一片死寂,身子一晃,重重跪倒在地。 “萋萋。”萧成衍连忙俯身去扶她的手臂,却被她甩开。 她双手抖得不成样子,想去碰触她的小师兄,双手却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 她怕稍一用力,就会弄疼了他。 可地上那个浑身是伤的人,早已感知不到任何疼痛了。 她所有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响,像是有人往她胸膛里硬塞进了一个尖锐的大石块,划得她五脏六腑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这、这是我……小师兄?”她说话的声音宛如被挤压到了变形,几近哽住。 她不敢信,不敢深想,仿佛只要一承认,她所有的一切就会轰然崩塌。 她不敢去探他的鼻息,只能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还有些温热。 这一点点余温像是一道微弱希望,瞬间攫住了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她道:“快萧成衍,地上太凉了,能不能帮我将小师兄挪到屋里去,太医来了好诊治。” 萧成衍二话不说,忙去背地上的人。 他小心翼翼抬起阿悔的胳膊,想将其搭在自己肩上,可那手臂软软垂落了好几次,连一丝力气都使不上来。 他动作一顿,抬眼与韩介对上视线。 只那一眼,两人便从彼此眼底读懂了甚么,心骤然沉了下去。 但他一句话也没说,迅速敛去眼底的异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稳稳将地上的人背起,快步往偏殿走去。 他侧眸看向身后的人,眸光不忍。 跟在他后边的羽涅扶着阿悔,因为移动,阿悔的头向后仰去,积在他喉间的血从嘴角溢出,像一条细小的溪流,蜿蜒到下颌。 羽涅疯了似的用手不停擦着,指腹被血濡湿,又很快被新涌出的温热覆盖。 她看不见其他人递来的手帕,只顾着重复着擦拭的动作,好像把这些血止住,眼前的人就会没事。 她跟他絮絮地说着话,一句句都像是在恳求:“小师兄,你看看我啊……睁开眼睛,就看一眼好不好?” 可无论她怎么说,他始终闭着眼睛,被血粘湿的睫毛安静垂着,没有丝毫动静。 直到萧成衍将他放在榻上,轻轻调整好他的姿势,那双眼依旧紧紧阖着。 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她一次。 她让翠微打水来,拧了布巾,一点一点擦拭他脸上、手上、脖颈间的血污。 头上的步摇冠太碍事,被她扯下来丢在地上。 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她衣服上沾得到处是血,整只手都被染红。 忽然,榻上的人喉咙间发出一丝极轻的声响,像是呼吸不畅时的气音。 羽涅心头猛地一跳,忙不迭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他唇边。 那微弱的动静清晰传入她耳中。 她拉起他的手,覆盖在她不知何时被泪水浸透的脸上。 可他手就这么一时半会儿,却更凉了些。 她哭着叫他“小师兄小师兄……”。 这个称呼不断在殿内回荡,寂静得让人心悸。 萧成衍喉头哽着难言的酸楚,不忍看她如此,想告诉她实情,却被身边的华姝拦住。 她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或许,此刻让她多守着这片刻的念想,也是一种安抚。 宋蔼领着宫里值班的太医火急火燎赶来。 羽涅赶忙站起,请太医仔细诊治。 她攥着太医的衣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太医,求求您,一定要救救他……” 跑得气喘吁吁的太医放下药箱,不敢耽搁,快步走到榻前要替阿悔把脉。 掀开被子,才见他双手皆被拧断。 太医一怔,又瞥见阿悔肿胀的喉咙,见状他立即弯腰掀开阿悔的眼皮观察。 那双眼眸瞳孔早已涣散得不成样子。 人早就没了。 太医后背沁出一层冷汗,转头正对上萧成衍的目光。 看见萧成衍的反应,他终究还是重新俯下身,手指在阿悔腕上搭定,做着徒劳的施救姿态。 在太医施救间隙,羽涅站在后头,看着躺着的阿悔。 第120章 “隋恩。”她声音很轻:“说清楚,到底发生了甚么?” 隋恩哭着,将他跟阿悔如何被绑架。赵元则、王封袩、李允升等又如何让他们跟专业的力士,玩角抵游戏。阿悔如何保护的他,冲在最前。 力士在那三人的指挥下,怎么拧断的阿悔手脚,怎么打碎的他喉骨,以及他的反应,还有那些人都说了甚么…… 全都一一说了出来。 他掏出赵元则给的银两: “这些都是三皇子给的。他说……是力士下手太重,才闹出这样的意外。为了赔罪,他会选个好时候,重新给您指派一个伺候的宫人,保证……保证会一样,都……” 话说到最后,隋恩声音越来越小,明显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都甚么?”羽涅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隋恩把头埋得更低,结结巴巴道:“都、都不、不会说话,一定还您一个,哑、哑巴。” “混账!这元则怎会做出如此荒唐糊涂之事!” 华若听了隋恩的叙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这就去凌云台,亲自找他算账!” “别费这工夫了。”不等她抬脚往外冲,半路遇见宋蔼,得到人已找到的赵云抟已从外头回来。 他环视了一眼他们几个:“现在马上到酉时中,宫宴眼看就要开始,各王公大臣、宗亲们怕是都已入席,估摸着就剩我们几个还在这儿耽搁。” 这毕竟是天子登基后主持的第一场宴会,满朝王公大臣,宗亲贵胄谁也不敢怠慢。 他们若再在这里拖延下去,惹得龙颜不悦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着,他瞥见榻上的阿悔,便转向萧成衍问道:“人怎么样了?” 萧成衍余光悄悄瞟向羽涅,随即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赵云抟抿紧了唇,他扫了羽涅一眼,不知该怎么开口。 赵元则跟他那帮人弄出这档子事,他这个当皇叔的,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床榻边,太医已将能做的都做了。 他最后给阿悔固定好手脚后,再没法继续那徒劳的施救,直起身。 羽涅见状,脚步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攥住太医的衣袖,音调无助又无措:“如何了太医?我小师兄他如何了?” “公主……” 太医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迟疑了半晌才艰难开口: “其他伤倒不是致命伤,但这位小郎君,喉骨完全被打碎,就算是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啊。” “甚么叫回天乏术?我、我小师兄明明刚才喉咙里还有声音的,也有血流出来,人要是死了,怎么还会流血呢?” 她带着哭腔祈求:“求求您了,我小师兄晌午那会儿还活生生,您、您再好好看看……”说着,她就要跪下来。 “萋萋!”萧成衍立即跨步上前,伸手要去扶她。 “公主!公主万万使不得啊!”老太医吓得脸色发白,用尽全力托住羽涅,声音里满是惶恐:“您这是要折煞老臣,老臣担待不起,是要掉脑袋的啊!” 他紧紧搀扶着几欲坠地的羽涅,解释:“喉骨碎裂的瞬间,气管已被骨茬生生刺穿,积血会顺着破口倒灌入肺。人虽早已没了气息,但肺里残存的气体会顶着血沫往外涌,故而听起来像是有声音。” “公主……您节哀罢!” 太医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割开羽涅最后的“侥幸”。 她望着榻上那张熟悉的脸,眉眼间还凝着未散的倔强,可那曾鲜活的气息早已荡然无存。 她拼命想要否认的事,终究成了无法撼动的事实。 她身体僵硬地一步步挪到榻边,抖动着伸出手,握住榻上人缠满绷带的手。 这双手曾为她折过纸鹤、为她梳过头发,为她当过炎炎烈日,也为她揍过欺负她的人。 此刻却冷得像寒冰。 怎么会这么冰…… 怎么会…… 她心脏像是被人捣碎,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隋恩哭诉的那些画面,在她脑海里翻涌成血海。 滔天的恨意瞬间席卷了她四肢百骸,烧得她眼眶通红。 在灼烧的恨意里,她猛地转身,一把将一旁韩介的佩刀抽了出来。 “华晏!” “顺和姐姐!” “萋萋!” “殿下!” 几声惊呼同时响起,众人皆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心头一紧,陡然僵在原地。 萧成衍脸色微变,下意识往前半步,扬手制止她:“萋萋,有话好好说,先把刀放下!” “华晏,万不可冲动啊。”华姝面容带着难掩的急切。 宋蔼与翠微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颤声劝道:“殿下……您、您千万别伤着自己……” 羽涅抬眸扫过众人:“带我去九韶殿。” 赵云抟劝她:“九韶殿里,天子正宴请群臣,你这般提刀闯进去,难道不怕当场被禁军诛杀?” “诛杀算得了甚么。” “我连我的家人被人如鸡豚狗彘般虐杀,施暴者却堂而皇之稳坐宫宴传杯弄盏。” 说着,她反手握住刀刃,猛然划过,鲜血霎时自她掌中流出,滴落在地。 她扬着流血的手掌,声音穿透周遭的死寂,决绝出声: “我必以血换血,此仇必报。” “今日,谁挡我的路,便是我的死敌。” 北邺有个古老的风俗,以掌心血盟誓,是世间最沉重的起誓,一旦立誓,就是赌上性命也要践行。 众人惊心怵目,一时哑口无言。 萧成衍怔了好几秒。 或许是看到了她眼中痛苦的恨意,他咬了咬牙:“好!我带你去!” 他不顾其他人阻拦,羽涅也没听进去宋蔼的话,她只吩咐她跟翠微好好照顾阿悔,随即跟着萧成衍离开。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 天幕被浓云密密遮蔽,连一丝星光都看不见。 这般不佳的天气,原定于观星台的夜观自然被取消。 众人都聚集在九韶殿内,轻歌曼舞,把酒言欢。 作为天子近臣,桓恂位次自然在最前排,离龙椅不过数步之遥。 他摇晃着手里的酒杯,目光不由自主在殿内逡巡。 自午后那会儿进了皇宫,他便有意无意寻找着某人的影子,但一无所获。 接着又被冯常侍叫去了东观阁,听天子谈北疆战事,直到宫宴的钟鸣遥遥传来,他才得以脱身,来了九韶殿。 可目光扫过对面皇室宗亲的席位,那本该属于她的位置依旧空着,他仍不见她的身影。 不止是她,连萧成衍也杳无踪影。 望着这两处空位,他眼底一片沉郁,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又一点点漫上来,刺得他心神烦乱。 肃立在龙椅之侧,负责天子近卫的顾相执,目光也在参宴的人群里默默巡视着。 天子下首的席位上,容貌精致的高太妃朝身边人道:“若儿这丫头到底跑哪儿去了?这都半晌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皇后闻言抬眸,语气温和地开口:“太妃莫急,华若许是路上耽搁了些事,想来过不了多久就到了。” 高太妃没接话,再次斜睨了眼身侧。 她的贴身婢子,压低了声音回话:“回太妃,奴婢晌午听公主提过一嘴,说要去泓峥馆,接那位顺和公主一同来赴宴。” “顺和?”高太妃秀眉蹙起:“她怎么老跟这种人搅在一处?也不瞧瞧对方身份,就不怕失了体面?” “身份?” 上首传来太后平淡的声音,审视的目光落在高太妃身上: “顺和的出身是单薄了些,可终究是先帝留下的骨肉。照你这么说,同为先帝血脉,没了你高家这般的家世,就得矮人一头?” 高太妃脸色一白,忙放下酒杯起身,屈膝行礼:“臣妾、臣妾不是这个意思,是臣妾失言,求太后恕罪。” “罢了,坐着罢。”太后并未看她。 “是。” 起身之时,高太妃飞快瞟了眼主位上始终沉默的天子。 赵云甫面上表情淡然,仿佛全然没听见这边的争执。 可这平静无波的样子,反倒让高贵妃心里一紧,垂下眼睫,不敢再多言。 殿内的歌舞升平,飞觥走斝,鸾鸣凤奏,没有被这一小插曲打断。 正当高俦起身,预备举杯敬酒之际,殿外忽有侍卫踉跄跑了进来, “启禀陛下,广、广宁王殿下,还有……还有顺和公主,到了。” 赵云甫对迟到的这两个面露不悦:“来了便来了,值得这般慌张禀报?” “可、可顺和公主她……手里提着刀!” “你说什么?”赵云甫眯了眯眼,似是不信。 侍卫再回:“属下等不敢贸然动手,他们已到门外了……” 周遭听到侍卫回话的大臣宗亲们亦是一惊,不约而同望向殿外。 第121章 桓恂与顾相执皆是如此。 门口的白直卫们个个面色紧绷,目光死死锁着从台阶上走来的身影,一步步向大殿内退来。 身着朱红外袍的羽涅目光冰冷,发丝被风吹的狂舞,眼神冷如寒潭。 她右手紧握的长刀泛着寒光,她毫无畏惧地,朝殿内走来。 -----------------------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昨晚写的太沉浸了,当时也太晚,看的时候脑子晕了没有发现大bug,下午那会儿我给改了。 如果是昨天下午之前的看的友,可以重看一遍,里面重新补了些重要信息。 给大家带来了不好的阅读体验,抱歉啊,俺在此鞠躬了。 第96章 恭贺天恩 适才横笛短箫调丝品竹悦耳的乐声,伴随着羽涅一步步踏进九韶殿内,渐次浸微浸消。 待她立在大殿中央,所有声音彻底偃旗息鼓,唯有外头风声阵阵呜咽,闷雷滚滚。 她鬓发散乱,玉颜染血,华服上斑驳的血迹在宫灯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目,哪里还有半分天家公主的威仪。 御座上的赵云甫没放下手中的金杯,目光沉沉注视着几层台阶下之人。 萧成衍正欲拉她行礼,羽涅看着王座上的人,率先跪伏于地。 她手握刀刃,垂首道:“臣妹顺和,叩请陛下、太后、皇后圣体安康。” 萧成衍随之一同行礼,跪于她身侧。 “这是朕初次见顺和你。”赵云甫声音不高,但足以听清其中威严:“今夜朕宴请群臣,你迟到也就罢了。” 他目光居高临下,神色莫测:“你可知,提刀面圣,是甚么罪名?” 天子一怒,横尸百万。 羽涅当然知晓其中危险,只听见她清晰回:“是臣的错。” 接着,她猛然抬起头,眼睛里没有丝毫惧色:“但臣今日带刀,只为我的人,讨一个公道!” “公道?” “没错,就是公道!”她语气坚定。 她不等旁人插话,旋即将赵元则等人如何设计残害阿悔一事,一字一句抛了出来。每说一个字,她攥着刀的手就紧一分,恨不得立即当场斩杀那三个畜生。 “……三皇子赵元则,与李允升、王封袩等草菅人命,此事人证物证皆有实证!”她的话掷地有声,尾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 话音未落,她拱手作揖:“顺和叩请陛下,判处三皇子赵元则,及王、李二氏,以命偿命!” 最后四个字落下时,她重重叩首,额头撞在地上。 殿内死寂少顷,随即爆发出轰然的议论声,文武百官哗然一片。 羽涅始终维持着那个姿势,跪在大殿中央,势为阿悔讨一个公道。 桓恂离她数步之遥,眼神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 他望着她如野草般坚韧的侧影,看见她染血的手,眼底温度骤然褪尽,墨色的瞳孔沉沉压着,骇人得紧。 身为王封袩姑姑的皇后听了大惊失色,问萧成衍:“成衍,顺和方才所言,可句句属实?” 王封袩在他们这些人面前,不是一个纨绔凶恶之人,相反是前所未有的听话懂事。 萧成衍郑重回: “启禀皇后,顺和公主所说,皆是实情。当时臣与华若、云抟、华姝等人都在场亲眼目睹,绝无半句虚言。” “他们胡说!”赵元则声音倏然响起,带着被冤枉的急切。 坐在第二排的他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从席后快步走出,扑通一声跪在御前,仰着的脸上满是无辜与委屈。 “父皇明鉴。” 他语气发紧,急切辩白:“儿臣不过是一时贪玩,让李允升、王封袩找了两个小宦官来玩角抵取乐。谁料其中一个力士失手,使得力气大了些,不慎将那宦官推跌台下。” “后来皇后娘娘传召封袩时,恰逢母妃遣人来唤儿臣。儿臣知母妃今日从国寺回来,一时心急,急于见她,于是给了那两个宦官些银两,嘱他们好生治伤,自己跟允升便匆匆赶来了九韶殿。” 他说着,指着席后:“当时允升、封袩都在,这前前后后他们都知道。父皇若是不信儿臣,尽可问允升他们。” 赵云甫瞥了一眼右侧席位:“封袩,驸马何在?你俩出来说说,三皇子说得究竟是真是假?” 李、王二人听见提到自己,从席上立刻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几步跑到御前跪下。 王封袩脸上堆着夸张的急切: “陛下,三皇子说的句句是真,那小宦官摔下去时,臣看得清楚,就是可能摔伤了肋骨,不小心扭伤了脚踝,至于顺和公主说的砸碎喉骨一事,臣下几个离开时反正都好好的……” 王封袩语速又快又急,生怕慢了半分就没人信他的话。 李允升接过前头的话道: “陛下明鉴,臣也做证,三皇子就是一时兴起玩了玩,殿下给了那两个宦官钱不说,要不是三皇子着急见贤妃娘娘,他还想着叫人送他们去太医署。” “对对对…驸马说得一点没错,三皇子处置得相当妥当。至于那宦官的喉骨……依臣看,说不定是在回去路上自己不小心,又出了别的岔子,却不分青红皂白就赖到我们头上……” 赵元则为了证明自己清白,跟着说:“父皇若是还不信儿臣,尽管派人去我宫里查!那些银两的去处,还有当时伺候的内侍、宫女,一问便知。儿臣行得正坐得端,绝无半分虚言。”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字字句句都在喊冤。 人并非在凌云台被发现,而长信宫与凌云台之间又相隔甚远,这一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若想狡辩,有的是说辞。 况且,赵云则又道:“若真如顺和公主所言,她手下人的喉骨被打碎,必定也是力士失手所致,绝非有意要取其性命。” “顺和公主说儿臣与驸马还有封袩故意伤人性命,要真是如此,儿臣为何还要放另一个人回去,杀人灭口岂不是更干净,死无对证不是更好。” 见他们狡辩着推脱责任,甚至还要嫁祸给阿悔他们。 羽涅只觉得怒火中烧,眼中满是愤愤之色。 她猛地站起身,指着他们厉声斥道: “放人回去,不过是你们一时兴起的消遣。” 萧成衍被她这副模样吓得心头一跳,也慌忙跟着起身,想上前拦住她。 她却一把将他推开,目光如炬,直视赵元则: “三皇子说是力士一事失手才导致我的人喉骨尽碎,那他四肢被故意扭断又怎么说,这也是意外!” “甚么样的意外,可让一个人四肢全都朝不同方向扭曲!让建安的仵作去验,我倒要看看,哪一个仵作会说这是意外!” 话音未落,她兀地提刀指向对方咽喉,眼神里翻涌着滔天怒意: “要是今日我这刀不长眼,一刀捅死了三位,是不是我也可以说,我不懂刀法,一时失了分寸,才酿成了这桩令人‘惋惜’的意外?” “萋萋……” 萧成衍偷偷瞥了眼御座上的人,慌忙拉住她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别冲动,快把刀放下。” 赵元则摆出一副怯懦至极的模样,肩膀耸着,像被她的气势吓得缩成一团。 “侄儿知道,姑姑心里定然是不信我。” 他声音发颤,委屈至极:“可我当真没有存心伤您的人。姑姑若是实在心头愤恨,要杀要剐,侄儿都认了,就请姑姑杀了我泄愤吧。” 说罢,他闭紧双眼,脖子一梗,宛如真要引颈受戮一般。 李、王二人见状,也连忙上前几步,纷纷摆出同样恳切的姿态,争先恐后地请她杀了自己以平怒火。 百官见状,一名身着紫袍的一品大员率先出列,上前拦住她。 劝道: “公主万不可意气用事,此事纵然是三皇子等人有错,朝廷自有律法处置,何至于动刀动枪。您莫要为了一介下人,伤了皇族宗亲的和气啊。” “是啊公主,有话好好说便是。” “陛下与太后还在上首坐着,您这般公然动武,成何体统?岂不是坏了规矩?” “……” 一时间,满朝文武与宗亲纷纷的劝谏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唯有寥寥数人始终缄默。 其中包括中书省中书令杨度,还有侍立在皇帝身侧的顾相执。 以及表面上仍在自斟自饮,暗地里却摩挲着腰间匕首的桓恂。 还有牵扯事中的王、李两家。 赵元则品行再卑劣不堪,在某些人眼中,终究是流淌着皇家血脉的贵胄。 更何况,死的不过是个宦官。在这殿内绝大多数人看来,一条贱命,远没到要让皇子偿命的地步。 她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和。 殿内正喧嚣间,忽闻皇帝身旁的太后缓缓开口:“好了。”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瞬间压下了周遭的纷扰。 “予听了这许久,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约莫清楚了。” 第122章 太后目光转向羽涅,语气平和:“顺和,元则这孩子自幼顽劣,行事不知轻重,终究是闹出了人命,他们确有不是。” “这般罢。” 她略一沉吟: “教贤妃赔你黄金三百两,王司徒与李黄门亦各出三百两。再令他们各备百金,送往那宦官的家中。若其亲族有愿入宫的,便在六局里安排个差事。若不愿的,也可在各衙署谋个安身之处。” “元则管教下属不利,罚闭门思过两月,驸马、封袩不知规劝主上,反而一同玩乐,罚鞭五十,禁足一月。” 说到此处,她话锋微沉:“至于那个不知轻重的力士,斩了便是。” 说完这些,太后侧头看向身侧的天子:“皇帝以为,这般处置可还妥当?” 赵云甫略一点头,未置一词。 雍容华贵的皇太后遂将目光重新投向提刀伫立的羽涅:“如此安排,顺和,你可还满意?” 皇太后道:“咱们祗是一家人,你又身为元则的姑姑,这件事,依予看,就这般结束罢。” 羽涅握着刀柄的手指绷紧,手指血色尽褪。 她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太后那张雍容却难掩疏离的脸上。 “太后既已发话,臣自当遵旨。”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要结束时,她话锋陡然一转。 “臣女虽领太后的情,却断断不能认下这‘失手’‘意外’的说法。三百两黄金、衙门里的差事,还有轻飘飘的处罚买不来一条人命,斩一个力士无法让冤情昭雪。” “力士不过是把刀,握刀的人才是真凶。” 她低下头: “臣女恳请太后、陛下恩准,彻查此事!是谁指使力士对臣女的人下此毒手,是谁在背后纵凶,全都要一一揪出,让主谋伏法偿命!” 看着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桓恂眼神转向御座上的人。 高贵妃忽然开口,冷笑了声:“听公主这意思,是非要元则、驸马以及封袩死?” 赵元则的母亲贤妃见她不愿意息事宁人,从席后出来,道:“公主,这事其中必有误会,元则性格是顽劣了些,但他绝不会故意杀人。” 听了半天的王司徒跟李黄门依旧没说话,但他们的党羽分别出来道: “一个宦官而已,公主何必这么斩尽杀绝。” “况且,就算按照律法,人即便真是他们杀的,那也罪不至死,你的人既已拿了银两,就代表同意和解此事,公主难道不知道这条律法?” 羽涅听此一怔。 士农工商,皇室宗亲、王公大臣、贩夫走卒、素门凡流…… 在这个时代,人命从来分三六九等。 一个贱奴的性命,怎能与天潢贵胄相提并论。 世人虽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一旦利益格局固化,人人都会沦为自身阶级的簇拥者,为所处的圈层奔走效力。 羽涅听着这些人的言语,目光冷冷扫过殿内这一群人,心底忽然涌起一阵荒诞的笑意。 原来百姓们顶礼膜拜、每年用血汗税银供养的,竟是这样一群人? 座上的赵云甫似乎被这场闹剧扰得心烦,眉头紧蹙,不悦开口:“顺和,事已至此,见好就收吧。” “太后的口谕,便是朕的意思,等同于圣旨。你,难道还要忤逆朕的意思,抗旨不尊?” “陛下……” “陛下。” 不等萧成衍说完,一道清冽的嗓音,在众人震惊的表情中响起,一个个循声望去。 顾相执也刚想动,但被一双苍老的手拽住。 他回眸一看,是掌印大监。 众目睽睽的视线下,身着官服的桓恂越过桌案,走向殿内中央。 羽涅望着他,本就泛红的眼眶,出现一抹意外。 他走到她面前,眼神在她眼底静静停留片刻,随即转身面向台阶之上,躬身行礼。 “陛下。”他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 “依臣所见,顺和殿下绝非抗旨不尊。她此刻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为身边蒙受冤屈的人,讨一个应有的公道。” 谁也未曾料到,桓恂竟会挺身而出,为这位无权无势、偏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主说话。 他这一步踏出去,等于当众亮明了立场。 经此一闹,本就对他心存芥蒂的士族,只会将这份恨意刻得更深。 赵云甫乐于看到这样的场景。 他望向台下的人,表情似笑非笑。 他道:“桓爱卿说的是,顺和心中有怨,想要为手下讨个公道,朕都明白。太后的安排既已定下,力士也会伏法,也算是给了那宦官一个交代。” 接着,他便摆出一副宽厚皇兄的模样,道:“顺和,你为这事做到如此地步,想必也累了,就别再揪着不放,入席吧。” 羽涅听着皇帝这番话,只觉得心像被冷水浇透,一片冰凉。 所谓的体谅,不过是冠冕堂皇的敷衍,这些人根本不在乎真相,只想着息事宁人。 顾相执目光落在皇帝的背影上,唇线绷直,握紧了拳。 冯常侍生怕羽涅说出些犯上的话来,忙不迭地高声催促:“顺和公主,还不速速叩头谢恩。” 她听着这些话,忽然扯出一个笑来。 那笑意极淡,掠过她苍白的唇角,未及眼底。 一旁的桓恂望着她这副表情,眉头紧拧,眼神微动,心像被甚么东西细细密密刺着,隐隐作痛。 羽涅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喉咙口的哽咽咽了回去,压下心头翻涌的绝望。 她握着刀的手缓缓垂下,咣当一声重响,刀身重重砸向地面,发出刺耳的颤音。刀砸地的回声在殿内久久震荡。 大殿内无人说话,静得可听清狂风中细细的雨声。 随后,她直视着金镶玉宝座上的人,屈膝跪下,挺直的脊背跟着弯了下去,行了个叩首礼,双手交握,贴着冷硬的地砖,额头抵了上去。 她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听不出丝毫波澜的声音响起: “顺和,敬领陛下敕。叩谢陛下恩典。” “陛下既已决断,臣不敢再多言。只是我馆中宦官的后事,臣想亲自去料理。” 这件事赵云甫不想再议。 他挥了挥手:“准了。” ----------------------- 作者有话说:太后这个"予"相当于我的意思,汉朝多用 第97章 一日之隔 丹鹤门内广场上,四个侍卫抬着担架沉默前行。 担架上的阿悔身体僵硬,覆盖着一层白布,正被送往宫门外。 按宫里规矩,除非皇帝亲下特旨,如若不然,运尸的马车不许踏入宫门半步。 自从长信宫偏殿出来,羽涅一只手死死攥着阿悔的手就没松开过。 她跟在吱呀作响的担架旁,没有生机的切骨之寒顺着她的掌心蔓延至心口,不断提醒着她,这无法更改的一切。 宋蔼和翠微跟在她身后,她们视线落在自家主子挺直萧索的背影上,眼圈红着,嘴唇紧抿。 翠微、隋恩更是边走边擦着眼泪,小声抽噎。 这一路,羽涅没萧成衍他们跟着,只有泓峥馆的人随侍。 空旷的广场上,除了守卫的禁军,唯剩他们一行人。 不远处,桓恂凝目望着走在自己前面寥落的身影。 在她离开九韶殿后,他借着身体不适的由头退了出来。 他目光沉沉的,像压着铅块,一动不动,宛若要将那单薄的身影刻进眼里。 连绵了三日的阴云终于不堪重负,倾盆大雨骤然倾泻而下。 硕大的雨无所顾惮地砸下来,瞬间将这夜幕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往日怕她生病的宋蔼,这时没有说话,没有上前打扰她。 雨来得又急又猛,走在雨里的羽涅像是没察觉这场暴雨,依旧稳稳握着阿悔的手默默往前走着。 雨水早已浸透她的衣衫,发丝粘连在她苍白的脸颊,她浑然不觉。 卢近侍顺着桓恂的目光收回视线,手中油纸伞微微倾斜。 他踌躇片刻,终是开口:“大人,这般跟下去,要到几时?” 他不知参加宴会的自家主子为何突然离开了九韶殿,又为何一路追到长信宫,接着又跟到了这儿。 这一点,恐怕能叱咤沙场,对任何事都能游刃有余,再不济能参透一二的桓恂自己都说不清。 “泓峥馆。”桓恂答得极简,三字截断了话头。 卢近侍喉头滚动,将未尽之言咽下。 这一刻,哪怕他再愚笨,再蠢,但他也是有家室的人,从他身边人反常的举动上,他多多少少都感受到了不对劲。 油伞下,他偷眼去瞧身边人的侧脸。 他记得分明,这位曾亲口说过,龙椅上那位,最锱铢必较。 他身为一个曾在怀远短暂住过的人,阿悔的死他虽也愤怒,但今夜前面走着的那位持刀闯殿,无疑是藐视皇权,已是僭越。 第123章 他们此刻出头,哪怕是为了给皇帝证明他心悦皇室公主,但这样做,难道不会让皇帝在相信他心意的同时,心怀芥蒂? 若真如先前所言只为利用,这样做算不上保险。 做戏也不必做到泓峥馆去,皇帝的眼线此时又没跟在他们身边。 演了也没人看见。 可他这时瞧见自家主子冷峻的双眼,那双眼睛里翻涌着看不清的情绪,他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敢问,只能快步跟上。 大雨滂沱如注。 桓恂因走得太快,身上的朝服一大半被淋得透湿。 他身后的卢近侍,几次打伞都没打上,他目光始终胶着在前方那抹纤瘦的背影上。 他跟着走到宫门外,看着她踩着侍卫搭的木凳,跟着抬着阿悔的担架上了运尸的马车。 待她一走,他无半点耽搁,翻身上马,紧跟了上去。 * 马车颠簸了不知多久,终于停在泓峥馆朱漆大门外。 雨水顺着门楣上的铜兽首滴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馆里的人因宋蔼派人回来禀报,早得了消息。 十几个身着素色衣裳的婢女和宦官静默地候在门外。 等马车停稳,几个白直卫噤声上前。 为首的侍卫抬手示意,从车厢里抬出用白布盖着的躯体。 羽涅最后一个下车,跟在后面。 她发间的珠钗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在雨中发出细微的脆响。 她只顾望着前面担架,甚至不知脚下有门槛,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宋蔼跟翠微忙扶住她:“小心公主!” 前院厢房里,一张铺着素白锦缎的长榻早已备好。 众人将阿悔安置妥当后,宋蔼只一个眼神,其余人便鱼贯退出到了外面。 风吹的窗棂转动的吱呀声混在雨声里,衬出一片寂静。 窗外的雨声愈发清晰起来,烛火摇曳。 羽涅缓缓蹲下身,从旁边铜盆里拧了块温热的布巾。 阿悔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青灰,颧骨处青紫一片,嘴角上的已成淤青。 翠微上前,轻声道:“公主,奴婢来吧。”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侧过头,声音沙哑:“我来吧。” “可您手上的伤,太医说最好不要见水……” 离开长信宫偏殿时,她右掌心的伤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隐约可见血迹。 “我来吧。”她扯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意:“之前我小师兄脸弄脏,都是我帮他擦的。” 翠微对上她通红眼眸,心下一酸,说不出来一个字,只能任由她来,退到一旁。 羽涅转过头,动作极轻从阿悔额头开始,慢慢擦拭着。 下午出门时还面色红润的脸,此时泛着青灰。 她手里的布巾划过他的眼角,那里凝着些血渍。 昨日这双眼睛还盛满了温煦的笑意,将雪奴递到她面前。 不过一日之隔…… 可不过一日之隔…… 这双眼睛,再也不会那样含着笑看她了。 翠微从侧面见她眼泪不停掉着,看得一阵难受,将新端来的水放在她手跟前,别过脸去,抹了抹眼泪。 宋蔼望着这情景,只觉胸口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垒,闷得发慌。她正欲转身吩咐下人,去请殓者来商议入殓的事,再请方相氏主持明日的仪式。 她脚步还未动,一回头,却见桓恂静立在门畔。 她面上一惊,刚要行礼,他抬手示意不必多礼。 他目光越过宋蔼,直直凝注在厅中微微颤动的背影上,眸底似翻涌着千言万语,到了唇边,却终究凝作一片深沉的静默。 擦到阿悔脖颈上时,羽涅手一顿。 那里凹陷的厉害,稍一轻擦,就能清晰触到皮下碎裂的软骨,硌得人心脏发紧。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摸着那处的伤,手指落在阿悔的颈侧,忍不住地发抖。 积攒了一路的隐忍,在这一刻轰然崩裂。 她失声痛哭,哭声里裹着撕心裂肺的疼,滔天的恨跟悔意刺激的她浑身剧烈发颤,肩头都抖得不成样子。 殿外的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外面的众人都足以听见她崩溃的哭声从雕花窗棂里渗出来。 刚刚赶到顾相执也听见了她的哭声。 他站在西厢房院子外,抬手想推开门,手指却在触及木门时停住。 “公主……公主您这样哭,眼睛会哭坏的呀……”翠微和宋蔼见她哭得几乎昏厥,也忍不住抽噎着上前劝慰,声音里满是心疼。 宋蔼自己脸上早已泪痕交错,她伸出手,替她不停擦着眼泪,哽咽不已: “公主,您得撑住。阿悔若是在天有灵,瞧见您这模样,九泉之下也难安心的。再者,您母妃若泉下有知,见您这般,也会心疼的。” “是啊公主,您别再哭了……您这样,奴婢、奴婢……” 翠微用袖口胡乱抹掉自己脸上的泪,话未说完,她自己先哽咽得喉间发紧,再也说不下去。 她此刻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仿佛被抛入了一片死寂的真空,周遭所有声响都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得干干净净。 她单薄的身躯止不住地战栗,胸腔里像是插着一把生锈的钝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疼。 她牙关无意识狠狠咬合在一起,舌尖瞬间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见她嘴角有血珠沁出,翠微和宋蔼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公主!公主快停下!您这样会咬断舌头!” 她们惊惶地呼喊未落,桓恂箭步上前,沉声道:“让开。” 他半跪在地,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大手果断探向她的下颌,用力去掰。 “快!快去请太医!”宋蔼猛然扭头朝门外大喊。 此时的羽涅早已神志不清,在他掰开下颌的瞬间,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虎口上。 鲜红的血瞬间涌了出来,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 “哎呀!桓大人!这可如何是好!”翠微吓得脸色惨白。 桓恂眉峰骤然拧紧,吩咐:“去拿条布巾来。” 翠微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住,一动不动。 他侧眸,声音微微拔高:“快去!” 翠微这才如梦初醒,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惊得脚下发软,踉跄着往外跑。 他垂眸,看着她带着近乎疯狂的狠劲,任她咬着自己,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 他反而将揽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带着安抚的力道,像是在哄着一只受惊的小兽。 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难得的温柔:“不要苛责自己,这不怪你。” 在绝对的恶面前,并非人人都能做到滴水不漏的防备。 毕竟,在一众皇子之中,敢如此明目张胆痛下杀手的,也唯有赵元则这等泯灭人性的畜生。 他动作轻柔,轻声唤着她的名字:“放松些,萋萋……” 宋蔼站在一旁,急得手足无措,瞧见他的举动,不禁一顿。 羽涅像是不知道自己咬着人,只是凭着一股本能咬着嘴里的东西。 她的意识不断下坠,仿佛沉入一片无垠的黑暗深渊。周围没有任何光亮,只有刺骨的寒冷不断侵袭着她。 偶尔有记忆的碎片在混沌中闪现,有阿悔温柔地笑,有琅羲在问她阿悔去了哪里,这些画面转瞬即逝,很快又被黑暗吞噬。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翠微端着一盆热水和几条毛巾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就在这时,羽涅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牙关一松,缓缓闭上了眼睛,在他安抚下整个人软软倒在他怀里,没了动静。 ----------------------- 作者有话说:入v啦谢谢友友们的支持 第98章 掀了这天 风雨如磐,屋顶的水声淅淅索索作响。 寝殿内烛火通明,荧荧的光晕在帘帐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馆内人去请的太医正隔着床纱,手按在锦帕上给昏迷过去的羽涅把脉。 宋蔼与翠微屏气凝神守在榻外,望着太医那紧蹙的眉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时不时瞟向榻上的人,生怕错过一丁点儿细微的动静。 耳目昭彰,公主寝殿,外臣不得踏入。 桓恂端静站在内院寝殿门外,穿透摇曳的灯火,倾耳注目地望着殿内的情形。 卢近侍守在一旁。 与他一同候在外面的,还有顾相执。 他也是从宫中借故匆匆赶回,他阴郁的面容上不见前几日的病态,已恢复如常。 固然他二人皆为天子身边的人,但向来少有交集。 此刻不约而同聚在此处,实属罕见。 作为御马监少监的顾相执尚且还有合适的理由,可桓恂的出现,显然是突兀的。 顾相执从羽涅过往零星的叙述中,早已得知她与桓恂相识。 第124章 尽管如此,他们之间关系究竟深到何种地步,他并不清楚。 可凭着身居官场多年练出的敏锐直觉,及晚上在九韶殿,他悍然不顾其他,出来为她说话的样子。 他足以肯定,他们之间的牵扯,之间的纠葛。 只怕……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桓恂负手站着,雨丝被风卷着拂过他的衣袍。 纵使他没有转过头,那股凝视的视线,他也能清晰地感知到。 他清越的嗓音伴随着呼啸的风声,传入他耳中:“顾少监这么看着我,是有话要跟我说?” 廊柱下的阴影久久没有回应,只有雨珠落在地上的脆响此起彼伏。 待风声渐渐变得幽咽。 顾相执眼神微沉疏离,徐徐出声:“桓侍郎平日从不多管闲事,我只是诧异,侍郎会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出面说话,这可真是奇事一桩。” “顾少监放着宫中盛宴的戍卫要务不顾,火急火燎从宫里赶回来,就是为了在此处与本官此事?” 他眼神一转,食指漫不经心叩着腰间玉带:“要说奇事,少监的所作所为,难道不也稀奇?” “本官跟她的事,想必少监这样的聪明人,定了解一二。” “我们好歹算半个……故友。”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便用此话来形容他跟羽涅之间的关系。 接着,他继续说:“她有事,我自然不会不管。” 言语暂落,他笑得表面:“倒是顾少监你,出现在此,不是更令人…震惊?” 顾相执自然听出话里藏着的讥诮。 今日宫中设宴,天子近侧的戍卫本是他的头等要务。 一手栽培他的掌印大监常虞山反复叮嘱他,万不可为不相干的人事,做出坏了自己的前程的事。 可他最后还是寻了个由头,急切赶了回来。 这究竟是因为甚么? 是想偿还前几日她衣不解带的照料之恩? 还是…… 还是心底那点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悬心,终究压过了理智? 桓恂显然没打算等他作答,墨色的眸子早已重新投回寝殿深处,头顶挂着的宫灯里头的光晕映照在他锐利的瞳仁里。 他话语听上去接近平淡:“顾少监想从我这里探究的,我都知道。” “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少监……” 他侧过脸,语调透着不容忽视的告诫: “容羽涅对我而言,非常重要。所以,往后谁想动她一根毫毛,最好先掂掂自己的分量看看那条命,够不够承受我的回击。” 最后一句话,他原本没有必要跟他说,但考虑到他先前坏了他计划的做法,这句话他还是有必要在这位未来的御马监大监面前说出来。 他话说得直白,一点不顾他们同是天子近臣的身份。 说起来,在外人看来,他们还是站在同一艘战船上的同僚。 桓恂表情似笑非笑:“顾少监此刻该明白,我与她之间的关系,究竟深到了何种地步。” 顾相执久久没有言语。 廊下的风卷着零星的雨水打在漆红的柱子上。 从对面人的眼神中,他能确定,他适才说的话不是皮相之谈。 俶尔,记忆被扯回多年前那场皇宫夜宴。 彼时赵书淮借着酒劲,当众羞辱时任荆州都督的严岳,骂他不过是个浊流官,无非是凭些军功,求取富贵,到头来哪怕能进入中秋夜宴,骨子里也不过是披了官袍的兵卒,是个兵子貔貅,是供人驱使的爪牙。 嘲讽严岳“尔祖尔父,有出尺籍伍符中?”,更是骂他不过是个没受过勾摄之苦的军丐。 当时桓恂就跟在义父严岳身边,将这一切全听进了耳中。 连他这个严岳的义子带着没少遭辱骂。 满殿权贵的哄笑声里,尚是少年的桓恂却往前踏了一步,挡在严岳身前。 他面对位高权重的皇室宗亲,平静放下狠话,敬告赵书淮,有朝一日,其一定会因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可谁会将一个小孩子的话当真? 满座皆是嘲笑,只当他说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妄言。 其中不只是谁说他是个当逃军的料,侮辱他是贼配军。 直到后来赵书淮被杀,朝野震动,才有人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年夜宴上那句不带任何情绪的誓言,知道原来他说的是真话。 夜宴事件发生时,顾相执才从太和殿调出,进入御马监不久,正在宴前侍奉。 这一幕他很有印象,对面人那时的眼神跟现在差不多,誓无二志,决绝凛然。 说罢,桓恂轻飘飘道:“不过少监今夜能回来,可见少监也并非冷漠之人,难怪少监会为了赵华姝弄出和亲替身这么一回事。” 被人猝不及防点破旧秘辛,顾相执面上依旧纹丝不动,半分慌乱也无。 “桓大人这话,是想提醒我有把柄落在你手里,还是打算去御前告发?” 桓恂低嗤一声,唇角勾着几分嘲弄:“格局小了顾大人,如今告发你,于我有何种好处,结果不过只是白费一阵工夫。” 话音落地,他敛了敛神色,眸光沉静,终于说起早些时候就想找他谈的正事。 “高俦借着备宴的由头故意诬陷你,你我心里都清楚。陛下早想动四大士族,不过是碍着北疆战事暂且忍了下来。毕竟眼下最忌内外动荡,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周遭无人,只有卢近侍候在不远处,再加上哗哗雨声混着呼啸的风,便是把这些话嚼碎了说,也不会传到第三只耳朵里。 桓恂:“虽说高俦引得陛下责罚你,是为了测试陛下心中是否真的只是想‘安内’,与他们士族和平共处。结果少监因此丢了御马监少监的差事,贬到六品职级,成了御史台一个小小的知察御史。” 他顿了顿,目光游移着看向对方:“这职位说不上多差,但少监……真会这么忍下去?” 天子不惜自剪羽翼,为借道连大阙汗国这样的蕞尔小国都要联姻。 这样的举动在高家看来,简直矛盾重重,处处透着难以捉摸的变数,直教他们心底的忧惧如焚。 因此,他们嫁祸身为天子近臣的顾相执,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压力探测”。 若天子执意彻查“食物腐败”案,力证顾相执清白,就是明着宣告,他要护自己人,他不允许在这场明面上就能判断出孰是孰非的设计里,任何权力挑战皇权,挑战他的权威。 要真如此,高家定会联合其他士族,不惜一切代价,即刻彻底搅乱北疆战事,引爆内部动荡。 可若天子责罚了顾相执,那就是向高家等士族释放出强烈的安抚信号。 告诉他们这些门阀世家,他宁愿再折羽翼,哪怕明知顾相执受了冤屈,也要维系与士族的表面平和,避免内部分崩离析。 这足以证明,天子确愿为换取内部安稳付出沉重代价,也印证了他所言“不欲北邺届时腹背受敌,才不得已动兵平定北疆”并非虚言,而非表面一套,暗地里盘算着将威胁皇权的人和事一一剪除。 顾相执闻言,面上不动声色,冷寂开口: “桓侍郎该是清楚,高家这番动作,真实目的不过是想逼陛下步步妥协。唯有见陛下不断退让,他们才能安下心来,确信陛下将来不会秋后算账。” “我若一时忍不住,杀了高俦,陛下先前的种种筹谋,岂不是白费?” 他话语中听不出来是玩笑还是认真:“看来,桓侍郎是想让这建安,也变成北疆那样,兵戈扰攘,鱼烂土崩。此刻动高俦,那就是等着朝野震动。” “少监当真觉得,高俦这一番试探过后,便能彻底安下心?” 他不等他回答,移动脚步,往廊檐下走去: “古往今来,士族只会维护自己家族的千秋万代。宁负国家,不负宗族之言,正是其写照。一个真正集权、强大的皇权出现,只会威胁到他们世世代代垄断官职、土地、文化的地位,他们绝不能容忍。” “先帝当年开武举、行策试,三番五次遇刺。这样的事,总不是寒门之人能做得出来的。” “他们不允许一个想做出改变制度的帝王出现,难道就会允许有一个不世军功的‘英主’出现?一个有威望的帝王不再需要依赖他们的治理,更别提还有能力对他们进行清算。” 最后一句,他问得意味深长:“少监试想,若是你身处士族之位,面对这样的局面,夜里当真能睡得安稳?无财作力,少有斗智,既饶争时。他们怕是得夜夜盘算如何永保家族富贵。” 听了这番剖析,顾相执已然领会他话里藏的深意。 这次测试或许能换得几日太平,可日子稍久,说不定连一旬都撑不过,类似的试探必然还会再来。 这回不过是罚他降了职级,下月赴任就是。 下一次,那些人指不定要弄出更棘手的幺蛾子。 “总不能任他们这般随心所欲地折腾。你我皆是陛下近臣,终究要做些防范。下次再扣下诬陷的帽子,恐怕就不只是降职这么简单。” 第125章 他转过身看向对方,目光略带探究:“顾少监以为如何?” 两人心思原也相差无几。 顾相执自然清楚他说得在理。 他沉默片刻,启唇:“桓侍郎有何见解?” 桓恂:“少监即将接任知察御史一职,此职专司监察百官,手握言事无罪、风闻奏事、专折奏事及勘鞫之权。一味退守,永远也守不住。唯有攻其必救,让他们自顾不暇,方能求得真正的安稳。” “攻?” 顾相执眉峰微挑:“桓侍郎这是已有苗头?” 桓恂回得轻松:“王陈高李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哪处不是现成的苗头?不过是等着我们去揪而已。” 他一番叙述完,顾相执眸光微凝,问出心中疑问:“陛下身边不只有我,士族得罪的人也不止有我。” 他注视着他,冷漠的眼神中尽是凌厉: “你为何…偏要找我?是瞧着我刚被降职,还是觉得我与高家结了怨,一定肯入局?” “俗话说得好,狡兔死,走狗烹。” 桓恂不可置否,他说话时颇有些玩世不恭的意味:“他们今日能寻你的麻烦,明日未必不会轮到我头上。犹自士族素来视我为异己,今夜之后,怕是更要将我视作眼中钉。” “顾少监,也不是一个忍让的性子不是么。” 他和他会想起同一天的事:“犹记得当年那场中秋夜宴,你被一个位份远在你之上的宦官当众折辱。后来在九韶殿旁边的假山后面,你实在是忍无可忍,便将那人按进水里溺毙,还特意做得像一场意外落水的样子,半点没露破绽。” 听着他这般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着当年的细节,顾相执面上却依旧平静,只缓缓问: “这件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桓恂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随心所欲应着:“并没有人特意跟我说过,只不过那天我实在闲得发慌,在九韶殿附近逛着玩,恰好撞见了而已。” 这件事,顾相执从来没有想过,世上还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事发时,当年他十一岁,年纪尚小。 他之所以能从那件事中轻易脱身,没被任何人怀疑,全靠着常虞山在暗中悄悄帮衬、打点,才将所有痕迹都抹去,让他得以平安无事。 这桩藏在心底多年、从未对人言说的隐秘,这样被桓恂轻描淡写说了出来,他颇有些意外,但并不慌乱。 以他现在的地位,便是事发,也无人会相信是真的。 桓恂当然知道,这样的小事,只不过是过眼云烟,激不起半分涟漪。 言罢,他神态闲散,继而道:“方才少监说我要用和亲旧事要挟你,你倒不如说,我是想以此为‘投名状’,与少监寻个合作共赢的契机。” 他说得句句在理:“毕竟以我的身份,若贸然插手这些政务,只会引陛下猜忌。” 顾相执明白他话中意思。 他是严岳义子,背后有北崖军、玄策军,若直白出面帮百姓状告士族,以天子多疑的性子,难保不会疑心他借机笼络民心、赚取声望,更甚者,会觉得他想借司法手段,为他背后的势力对士族行政治清算。 天子如今正欲借北崖军与玄策军为手中之“刀”,用以削平盘踞已久的士族、异族以及南殷这些硬木。刀须牢牢握于执刀人之手,刀不能自己说话,更不能为所欲为。 天子本就忌惮他背后兵权,此刻他若下场,这一动,无疑会将先前所有谨慎伪装、步步为营的计划,尽数摧毁,功亏一篑。 因而站在顾相执的角度看,他这番担忧,总而言之并没有错,符合他的立场与行事逻辑。 “况且……”他补充:“陛下器重于你,我找你,一来是找一个同盟,二来有朝一日,陛下要是得知我因保护自己,不得已出手铲除士族一事,有人能给我证明,我不是存有私心。”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最重要的一点?” 桓恂没说,他望了望寝殿内,目光再次看向面有疑惑的顾相执,将真话隐藏下来。 他说:“你是个聪明人,任何人都喜欢跟聪明人做事。” 顾相执对这样的夸奖似是免疫:“你想让我为日后的你做证?你就这么笃定,我会顺从你的心意?” 这看似威胁的话,听得桓恂一笑。 他淡然回:“我要是没这把握,也不会找上少监你。” 说罢,他正欲转身走向寝殿门口,眼见着太医背着药箱,微驼着背,缓步走了出来。 还是那位上次来诊治的李太医,纵然姓“李”,但这位太医跟李幸这样的名门望族,并未有任何关系。 李太医面上带着浓重的倦色,此时已距离羽涅昏迷过去了一个时辰,早已过了子时。 李太医已不似才看见羽涅的情形时眉头紧锁,脸上的凝重亦消失不见。 桓恂率先一步迎上,截住太医的去路。 他朝寝殿里张望一眼,见宋蔼手里提着几副药,正对里面侍候的宫人低语说着甚么,似在吩咐对方如何去煎药。 收回目光,他语调沉静,潜藏着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太医,里面情形如何?公主她醒了?” 他问话时,顾相执也移步过来。 太医见是二位都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停下脚步,拱手行了礼。 他措辞谨慎,字斟句酌:“回二位大人,公主殿下已暂醒,神识算是清明了片刻,但公主因悲伤过度,极为虚弱,眼下又昏睡过去了。” 桓恂问:“公主得的是哪种病?” 李太医面色凝重,沉吟片刻,回道:“依某所见,公主此症,乃癔痫之象。” “癔痫之象?”他二人同时脱口而出。 见他二人仍然不明,李太医解释:“此症非先天亦非外感,乃由内伤七情而起。” “《黄帝内经》有云:‘悲哀动中则伤魂’,‘悲则气消’。寻常之悲,不过一时郁结。但公主之悲,如洪流溃堤,已远超五脏所能承受之极,所以病情来得急骤。造成壅塞心窍,闭塞气机。气不行则血不畅,清阳不升,浊阴不降,上冲于脑,神明被蒙,故突然神昏厥逆,肢体强直,风动筋挛,会牙关紧咬,甚或啮伤舌颊。” “万幸公主无性命之虞……” 李太医叹了口气:“今后调养,汤药其次,首要在于宁神静志,万万再受不得任何悲恐惊扰,若再引动肝风,恐风火相煽,直攻心窍,到时恐会损伤心脉。” 桓恂听完李太医的话,心下沉重,说了句:“今晚,麻烦太医了。” 他叫来卢近侍:“送李太医回去。” “是,大人。” 他抬手的瞬间,李太医瞥见他虎口处那道来不及细加包扎的伤口,皮肉外翻着,边缘还凝着暗红的血渍。 “桓大人,您这伤还敞着,容某给您处理包扎一下吧?” 先前情况紧急得容不得半分迟疑。 他将她抱到榻上后,一门心思催着太医先诊看她的状况,自己虎口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早被抛到了脑后,最后不过随意拿了块手帕草草按住,聊胜于无地止了止涌出来的血。 他指腹摩挲着虎口处的伤口,回绝了李太医的提议,谢过后道:“先不忙这个。” 他伤口处的被血迹浸透的手帕又渗出些红,在明亮宫灯下,看上去甚是显眼。 抱着羽涅奔来时,他手上的刺痛早被心口的慌意盖了过去。 此刻站在寝殿门口,那点疼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寝殿的门虚掩着,能瞧见里面点着的安神香正袅袅飘出烟来。 他放轻动作,推门而入,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榻上。 宋蔼瞥见他俩一前一后进来时,原是想上前拦阻。 可望见桓恂时,又想起今夜这桩乱事里他实打实出的那些力。 她再瞧瞧了顾相执。 若拦了这个,留了那个,反倒显得怪异,尚且梅年还在前头帮忙照看着,左右都出了力,帮了忙。 再者她明白别无他意,只想看看羽涅,于是把守规矩的念头压了下去。 她垂着眼走上前,敛衽行了个礼,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为轻,生怕惊醒榻上的人。 宋蔼边说目光不住往半透的纱帐后照看着,隐约能瞧见里面躺着的人影。 她道:“我家公主刚又昏沉睡去,适才我跟翠微还听见她在梦里抽噎,眼角的泪就没断过。二位大人动作还请再轻些好。” “前院阿悔那边我得去瞧瞧,葬礼诸多事宜等着料理,奴婢得去看看殓者和方相氏到了没有,不能误了时辰。实在是对不住二位,恕奴婢招待不周,先告退一步。” 桓恂按住身上晃动的玉佩:“公主不安稳,我等自当避讳。” 他声音压低,望着纱帐:“你去忙前院的事,这里我盯着。” 顾相执闻言,瞥了他一眼。 转而对宋蔼道:“有需要,宋居令尽管吩咐梅年去做。” 第126章 宋蔼领了情,旋即欠了欠身,挂心地再看了羽涅一眼,迈步往前院去了。 他二人走到榻前,翠微小声抽泣着,弯腰给榻上的人擦着眼泪。 羽涅平躺着,睫毛湿润一片,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辨。 他二人在榻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没敢再靠近。 桓恂喉结微动,眉梢不经意拧着。 方才把她抱进殿时,她额头靠在他胸口,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她眼泪浸湿了他的领口。 那点温热透过层层衣料渗进来,烫得他心口发紧。 他看她躺在锦被里的模样,鬓边碎发被泪水浸得有些凌乱,李太医跟他们说的话言犹在耳。 顾相执同样蹙着眉,他回想起她在九韶殿里的模样,胸口堵着一股淤塞。 他甚至想,如若他跟在她身边,这样的事就不会发生,她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但这样的念头冒出来的一刹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何时在他心中,已占据了这样的位置? 睡梦中的羽涅,意识被拉回遥远的过往,一幕幕画面在混沌里铺展开来。 她恍惚回到了怀远的深冬,鹅毛大雪簌簌落着,顷刻间便将地面的脚印覆盖得无影无踪。 幼时的场景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阿悔带着她,还有琅羲,她们三个人在雪地里堆着雪人。 观内的灶房里,师叔与刘婶正围着灶台忙碌烤着地瓜。香甜气息随着风一直飘散到观门外。 她师叔人还没走出来,声音已经先行传了出来,叫他们三个回去。 结果跑着跑着,她回头,望见阿悔落在了很远的地方,孤零零地立在雪地里。 她拉着琅羲转身往阿悔所在的方向跑去,想要去牵他的手,带他回家。 谁知积雪转眼就没到膝盖,她们每一步都陷在雪层里,走得异常吃力。 就在即将靠近阿悔时,一阵狂风骤然席卷而来,掀起地上的雪。 漫天飞舞的雪沫像是一道屏障,瞬间遮住了阿悔的影子。 待大雪稍停,阿悔的身影离她们却更远。 她与琅羲拨开及腰的雪,艰难向前挪动。 而那边的阿悔,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转身朝着更遥远的地方走去,一步一步,没有丝毫迟疑。 她在梦里竭力呼喊,声音被风雪吞噬,瞬间消散。 她望着他的背影,看见他一步步消失在漫天雪地里,自始至终,未曾回头。 睡梦中的羽涅,眉心紧蹙拧成结,细碎的呜咽从喉间溢出,一遍又一遍唤着小师兄。 她带着哭腔的祈求在寂静的殿内盘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小师兄别走……求你了,留下罢小师兄……” 听见她的啜泣的音调,原坐在方形案几边的三人脚步同时赶向床榻边。 昨晚夜半,好不容易摆脱太皇太后看管的萧成衍,也冒雨赶到了泓峥馆。 经九韶殿那么一闹,宫中私下已经传遍,堂堂公主为了一个小宦官,敢提刀面见圣上。 太皇太后知道萧成衍身份尴尬,她不想让他趟这次浑水,免得引起皇帝不满。 可萧成衍铁了心要往泓峥馆来,任凭太皇太后如何劝说也无济于事,只得最后放他出宫。 “萋萋,萋萋……” 迷蒙的梦境里,她辨不清眼前人的模样,只循着那一丝微弱的暖意,她猛然伸出手,死死攥住了对方的掌心,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守在殿内一晚上,一夜未眠的桓恂蓦地一僵。 他垂眸,目光落在那只紧紧攥着自己的手上,指节纤细,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执拗。烛光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动了动唇,没说出话来,任由她攥着自己的掌心。 他手指微蜷,克制着体内涌上的想要回握的冲动。 他下俯身,语气难得温和,似是想将她从这幽深的梦中解救出来:“萋萋,别怕,不过是场梦。” “萋萋”二字落定,萧成衍眼神带着几分诧异,转头看向身侧的桓恂。 他虽未发一言,心中却已泛起异样。方才,他与桓恂同时唤了“萋萋”这个名字。 他满是疑惑,后者如何知道羽涅的乳名? 他们何时,变得这样熟稔? 这样的疑问,他并非此刻才有,在九韶殿桓恂站出来为羽涅说话时,他就有这样的疑惑。 顾相执视线在两人之间淡淡一扫,随即转向翠微,声音平稳无波:“药熬好了?” “好了好了……奴婢这就去取。”翠微忙应着要走。 不料这时,榻上的人却缓缓睁开了眼。 桓恂双墨色的眸子缩紧,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还好你醒了,不然,我都打算去将整个太医署的人叫来。” 冷寂的疏离顾相执看见她苏醒也是一顿,眼神微动。他那双向来冷漠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极快掠过一抹极难察觉的松动。 寝殿内传来一声瓷器磕碰声。 刚从外头端着药碗进来的宋蔼,慌忙将手里的碗放下。 她压不住的轻呼惊喜响起:“……公主,公主您醒了?!” 羽涅撑着身体坐起,她环视了一圈屋内,沙哑开口:“我小师兄呢?” 宋蔼跟翠微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说话。 他们谁像是都不忍开口。 桓恂正欲开口,她垂下双眸,沉寂许久。 不用任何人提醒,昨天发生的事,犹如排山倒海般涌进她的脑海。 宋蔼轻声道:“公主,殓者已为阿悔道长净身易服,妆容易容……”她踌躇着,带着请示的意味:“阿悔道长而今名义上是公主身边的人,名义上是内侍,依宫规,绝不可在馆中正堂或者其他显眼处大办丧事。” “奴婢怕因外人非议,影响公主。因而只在道长所居厢房的正间略作布置,简单设了个灵堂,供人拜祭悼念。” 羽涅掀开被子起来,衣袍下身躯看起来单薄极了。 “非议又如何?” 她踱步往外走着,翠微想上前扶她,但被宋蔼拦住:“是我不够谨慎害了他,我不能连场像样的丧事都不能给他。” 要是她不去长信宫,他就不会被人绑走,就不会落得现在这样一个结果。 “这怎能怪到萋萋你头上?” 萧成衍见她神情哀戚,血泪盈襟的模样,心头仿佛被刀剜了一块儿肉下来,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与自责。 “如果不是我信誓旦旦,再三向你保证,说阿悔留在长信宫外绝不会有任何闪失,你又怎会放下心来,随我踏入外祖母的寝宫?” 他攥紧了拳头,悔恨不已: “错全在我。是我太过自信,以为宫禁森严,朗朗乾坤,没人敢在天子眼前作恶……是我低估了这朱墙碧瓦下竟藏着如此险恶。” 谁又能想到,光天化日,歌舞升平的皇家禁苑,有皇子胆大包天公然掳人。 这等骇人听闻之事,哪怕想破了头,谁又能料想得到。 他与赵元则本就没太多往来,只依稀记得这个年纪相仿的侄子素来荒唐任性,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能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而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他原以为受了教训就该收敛的李允升,会怀恨至此,使出这等阴险歹毒的报复手段。 他说话时,众人这才看清他唇角皮破血红,凝着一道瘀青的伤,在他英朗的脸上格外刺目。 翠微眼尖,忍不住惊呼出声:“广宁王殿下,您、您的嘴角……这是怎么了?” 萧成衍抬手,指腹不甚在意擦过伤处,动作间牵动痛楚,痛得他蹙了下眉。 他只是说了句“无碍”。 将他昨夜一出宫径直策马奔往李府,二话不说,直闯内室,将刚刚受了鞭刑,正趴在榻上呻吟的李允升一把拽起,不由分说再度痛殴一顿。 随行的韩介在一旁拼死阻拦,却根本拉不住盛怒之下,失了控的他。 旧怨新仇早已结下,再无转圜。 到了这个地步,萧成衍直截了当地告诉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李允升,上一次动手的也是他,若他心有不甘,想寻仇报复,不必牵连旁人,只管冲着他广宁王来。 他虽说错都在他,但羽涅并不这么认为。 他几人正说着话,隋恩低声来报,说武卫营徐直阁来了。 昨日的事闹得那样大,在宫中当值的徐采听到风声也不奇怪。 宋蔼示意隋恩,让徐采进来。 事情到这一步,宋蔼不是看不出来,徐采他们这群人跟她的关系不是一般好。 先在灵堂上完三炷香,徐采才跟着隋恩的脚步一路走到内院。 他拱手行完礼,抬眸看见桓恂等人跟着出来,神情一顿。 这几人会出现在此,让他想说出口的话,堵在喉咙。 只道了句:“公主节哀。” 羽涅走近他,声音干涩:“小师姐她,可有来信?” 昨日琅羲才启程,按路程算,此刻该还在往徐州去的路上。 第127章 徐采摇了摇头,眉宇间忧虑不已。 阿悔的死,打乱了他所有计划。 他不敢想,等琅羲到了徐州,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被骗了,再折回建安时,要如何承受这接二连三的重击。 “估计……她还得两三天才能回来。” “阿悔的事,我想还是先瞒着她,等她回来了再说。” 他顿了顿,沙哑道:“我怕她一下子知道太多,会……会撑不住。” 羽涅听着这话,心像是在滴血,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该怎么去跟师姐说?怎么去跟师叔说? 还有刘婶,她总把阿悔当亲孩子疼,她又该如何开口? 要怎样交代,是因为她不够谨慎,才害得小师兄魂断他乡。 “公主殿下。”梅年从前院跑了过来,向众人行了个礼:“殓者说,小殓仪式快要开始,请诸位过去。” 阿悔就她一个亲属,这样的仪式得由她来。 羽涅应下,换了身素净的白衣。 办丧事已是出格,加上昨晚的事,她现在这样的身份,已不能再做其他,丧服要是穿上,那就是整个皇室的事。 桓恂等人跟着她一起到了灵堂处。 羽涅缓步走近那张停灵的板榻,微微倾身。衾被之下,阿悔面容苍白,眉眼舒展,真像只是睡着一般。 宋蔼在一旁低声道:“奴婢知阿悔道长是道家出身,所以寻来道家法衣给他换上,想着合他身份。” 羽涅伸出手,快要触到他冰凉的颊边时,却猛地滞在半空,喉间发紧,呼吸涩痛。 桓恂静立在门边,目光沉沉落在她发颤的脊背上,双手攥了攥。 她终于握住木床上人僵硬冰冷的手,刺骨的寒意和痛苦一寸一寸,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 巨大的悲恸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窒息。 昨天的种种不断在她脑海中轮番冲击着她。 赵元则、李允升、王封袩等无耻阴狠的笑脸,皇帝、太后权衡利弊后的冷漠,还有那些在场却默不作声的、衣冠楚楚的王公大臣。 这些面孔扭曲着,旋转着,最终都化作一股噬骨的恨意,从五脏六腑一直灼烧着。 她回想起怀远…… 想起在塞北楼遇见的小乞丐。 想起过去何仁之、赵书淮等人做的恶。 想起琅羲说徐景仰,若没有策试、武举等两项举措,寒门子弟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只能困在属官的微末职位上,或是被打发到偏远之地当个小县官,终其一生碌碌无为。 连她们沈家,也是被士族构陷,才落得家道中落。 她想到在李府门前被无辜杀死的老妪,以及被强取豪夺的瞿家娘子。 建安乃是皇都,连天子脚下都这般光景,可想而知四方州郡的平民百姓正过着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 她自以为没有通天本领,不过是想凭着几分微末伎俩,护住身边人,也护住自己,在这乱世里苟全性命。 她改不了既定的结局,更拗不过碾轧一切的历史洪流。 但…… 但一个世道,如果人命要分三六九等。 贵人的命金贵如珠玉,草芥的命轻贱如尘埃。 如果这建安,只是士族的建安,那这样的世道,留着又有何用? 倒不如索性掀了它,管它身后是滔天巨浪还是万丈深渊,至少落得个干净。 士族不仁,那就掀了士族。 没有权势,那就创造权势。 遇水架桥,遇山开路。 她偏不信,这群盘踞云端的蛀虫,能永世嚣张。 她要将所有欺凌弱小,视他人为蝼蚁,罔顾他人性命的人,全部都,一个不留的,赶尽杀绝! 她要王法,能刑上所有人! 她凝视阿悔仿佛沉睡的脸,泪水一次次模糊她的视线,心中悔恨。 如果她能早些站出来,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出现。 站在她身边的宋蔼又轻声补充:“道家丧仪的法器也已备齐,经幡、三清铃皆依制陈列,只待公主示下吉时……” 她久久未言,灵堂里静得让人心颤。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脸,声音很轻: “有劳居令,请方相氏随殓者入内。” “送我小师兄,入棺罢。” ----------------------- 作者有话说:抱歉啊各位友,我第一次设置防盗章,出了些问题,我刚刚改成最低比例,时间是一小时的,要是还有啥问题直接评论区扣我就好,大家就畅所欲言 第99章 谢骋归来 灵堂前白烛晃动,天色昏沉。 玄衣朱裳、面戴黄金面具的方相氏执戈扬盾,持三清铃踏步驱方良。 若不是阿悔出身道家,这场仪式里,原是用不上三清铃这些物件。 在方相氏以戈击四隅时,桓恂、顾相执、徐采以及萧成衍,抬起包裹着尸体的被子动作轻缓将尸身移入棺中。 方相氏放下戈盾,取过白米一勺勺往阿悔嘴中灌去,余下最后一些空隙时,他将羽涅让人备好的玉器放了进去。 按照规制,这是逾矩,普通百姓进行“饭含”之礼,只能放五谷跟铜钱。 但她并不在乎。 仪式的最后方相氏用捻具蘸清水,擦拭着阿悔的眼睛、耳朵,诵着望他早登东极列仙班的吉祥话。 待重新为尸体整理好遗容,羽涅椎心饮泣,失神上前,将一道亲手所书的符箓放入棺中。 曾经在怀远时,他们陪着崔妙常去做法事。 那时她不会写往生符,是他一笔一画教她运笔。 何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用他亲手传授的笔法,送他往生。 最终,在方相氏一声“封棺”里,沉重棺木缓缓合拢。 她几次扑倒在棺木上,死死不肯离开。 宋蔼几人拉着她,劝道:“公主,使不得……眼泪不能落在逝者身上,更不能滴入棺内。否则,阿悔道长会走不安心,魂魄难安啊……” 这句劝解的话使她瞬间怔住,一种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取着她。 是啊,她怎能因自己的不舍,让他难安? 想到此处,她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渺无边际的空茫感迅速吞噬了她。 她挣扎的力气顷刻间,泄尽了,哭声哽咽在喉咙,泪水干涸在脸上。 她站在原地,仿佛抽走了所有魂魄。 桓恂松开扯着她的手,能清晰看到她睫毛上沾的泪水。 她的泪水滴落在他手背上,他垂眸望着那滴泪水,心被烫得发疼。 入殓结束。 她跪坐在灵前,眼神冥茫望着白皑皑的灵堂。 翠微红着眼圈,边陪伴着她,边跟隋恩一起烧纸。 顾相吩咐梅年去寻一块上好的墓地。 说完后,他望着梅年离去的背影,终究还是不放心,决意亲自去查验。 灵堂前,羽涅想起远离建安的琅羲。 怀远跟建安之间路途太过遥远,崔妙常跟刘婶哪怕骑上再快的马也赶不来见阿悔最后一面。 羽涅跟徐采商量,要将阿悔的尸体多保存几天,好让身为师姐的琅羲回来时能见到他这个师弟最后一面。 徐采望着她,思绪繁杂。 徐州到建安,快马加鞭也得十日路程,这十日光阴,对一具失去生气的躯体而言,实在太过漫长。 如何保存尸体,徐采自打前两天开始,便在琢磨保存之法。 而今他兄长徐景仰的尸身,还停放在他暗中购置的那处僻静宅邸里已经整整四天,即便用厚冰层层围裹,昨夜他去查看时,鼻尖还是钻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尸臭。 这样留下去不是办法,他等不到他父母来。 眼下只能火化。 得罪了当朝天子,他兄长连入土为安都是奢望,更别提立坟。 他在意外得知阿悔出事时,已暗中吩咐心腹,只待夜深人静时将兄长火化,把骨灰装入瓦罐藏起来,等将来有机会再送回故乡安葬。 他在武卫营的差事,全靠着亲自执法才勉强保住职位。 若是这差事没了,离了皇宫,他还如何给冤死惨死的兄长报仇。 想到此处,他转眸看了眼棺木,道:“还是让阿悔按时入土为安罢,再多冰块也无法延长等到琅羲回来。” 听着徐采的话,她想过用水银或者食盐延缓尸体腐烂的速度,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这样违背他们这个时代的思想,这样会被视作受到侮辱。 就算她想动用自身会的东西,也不能这样做。 萧成衍似是想给她出主意,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桓恂静立在一旁,昨夜被雨水打湿的衣袍这会儿已经彻底干了,只是衣料上还残留着些许雨渍的痕迹。 今日他得去宫中一趟。 昨晚发生的那桩事,宫里那位定然有话要跟他说。 这场谈话,于他而言大概能猜到几分,无非是虚与委蛇的试探,但明知如此,他也得去演好这场戏。 第128章 正待他打算吩咐宋蔼一些其他的事情,准备先悄悄离开时。 却见卢近侍腰间系着一条麻布白条,步伐极快地朝他这边走来。 瞧见卢近侍的表情,他心中清楚,肯定是出了要紧事。 他低声吩咐宋蔼安抚好羽涅,有事去机衡府找他,自己抬脚走向门外。 卢近侍见他走出来,连忙上前,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他又往出走了些距离,走到了廊庑之外,刻意避开了周遭耳目。 “大人。”卢近侍语调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浸着事态紧急的紧绷感:“北疆出事了。” 桓恂目光骤然一凝:“说。” “北崖军左先锋侯崇安将军所部,在三注陉中了埋伏,八千精锐尽数覆没,侯将军力战殉国。” 桓恂出身北崖军,军中稍有资历的将领他都熟稔。 侯崇安曾亲手教他马上刀法,算得是他半个师父,更是北崖军里能独当一面的大将。 三注陉本是休屠汗国的要塞之一,身为左先锋的侯崇安常年在此与敌军周旋,对那处地形了如指掌。 此刻他脸上惯常的平静变得肃杀起来,嗓音沉郁: “三注陉是敌军最重要的粮道,驻有两万精兵,个个为百战精锐,以眼下战况,完全没有去打的必要,候将军身为老将不会不清楚,他到底因何轻进?” “密报上说,是奉了大都督的密令,命他奇袭三注陉,截断敌军粮道,并且坚守待援。” “这时候去奇袭分明是下下策。”桓恂眼神冰寒彻骨,透着不解:“大都督怎会下这种军令?” 他对严岳虽怀恨在心,却从未否认过对方的军事才能。 那人顶多偶尔显露些自傲,断不至于犯下这等不应出现的错漏。 无论此刻北疆战事是暗地里的步步推进,还是这两日明面上递给朝廷的胶着败退,以严岳的城府与经验,都绝不可能下这等军令。 卢近侍摇了摇头:“具体情由,谢护卫会向大人您详禀。” “谢骋到了?” 怀远县新任县令刚一赴任,谢骋往北疆去了一趟,如今已快马加鞭赶来建安。 “卯时末刚进府,属下已让人给谢护卫备妥了房间。” 接着,卢近侍说出此时更火急火燎的事: “但大都督线指挥失误的消息刚至建安,高俦、王司徒那帮人,跟嗅到血味的秃鹫一样,已经动了起来。杨中书悄悄派人来传话,其两家弹劾大都督刚愎自用,外加指挥失当的奏疏已在天子御案前,天子这会儿正大发雷霆,说要治大都督的罪。” 这样的战报绝不可能平白无故这么快传回建安,若不是严岳自己有意为之,哪个第二方将此事这么传回来都会引起怀疑。 即便北疆战场上有士族的眼线,他们也绝不会蠢到如此快速暴露自己。 事发突然,桓恂听完这些已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但具体事由,他见过谢骋才能下结论。 他望着在灵堂烧纸的羽涅,火光在她低垂的侧脸上跳动。 静默片刻,他转向卢近侍,语调肃穆:“让你备的葬礼其他事宜,可备好了?” 昨夜他便吩咐卢近侍去购置墓地、石碑,以及一应需要的东西。 “都备好了,只等大人过目。”卢近侍低声回应。 桓恂微微颔首,目光最后掠过羽涅单薄的背影。 他将卢近侍留在原地,吩咐道:“任何事,听她安排。” 待卢近侍应下,他不再多言,转身疾步离开了泓峥馆。 萧成衍此刻悔得肠子悔死。 或许,他真不该把李允升那顿打得那么重。 使得这腌臜玩意儿对羽涅怀恨在心,从而酿出这样的惨剧。 可眼下再反悔这些又有甚么用? 他时不时看着羽涅的侧脸,眼底翻涌的情绪渐渐沉淀为一片冷硬,心中已然做下决断。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让李允升付出血的代价。 * 天光黯淡,沉沉压在屋顶上。 羽涅跪在蒲团上,素白的背影看起来格外单薄。 供桌上白烛燃得很慢,燃烧的烛芯,映得她眼尾的红肿愈发清晰。 她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跪了太久,膝盖下的蒲团已被压得扁平。 顾相执刚从城外墓地回来,藏青朝服的下摆沾着湿泥,显然是被路上阴云漏下的冷雨打湿。 他目光掠过萧成衍,扫过矮几。 桌子上头碗中的汤药早已凉透,饭菜也纹丝未动。 只一眼,他便知她从始至终未曾进食。 他放轻脚步走到她身旁,望着那截露出衣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蹲下身。 屋外风卷细雨,掠过树梢,传来沙沙轻响。 他低声开口:“城外西郊那片临河的山坡,我瞧着极好。背风向阳,待到春日,会开满漫山野菊。是个安宁的归宿,也足够清静。” 她眸光微微一滞,垂在膝前的手动动,未发一言。 “碑石已让石匠备好,只待你缓过神,定下碑文。” 他语速平缓,眼神移向供桌后的牌位:“若你明日得空,可随我再去看看,是否合适。” 话音落下,她沉默了许久。 风穿进厅堂,烛火轻晃。 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哑:“顾相执,你为何……要待我这样好?” -----------------------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重新创立抽奖的,但因为抽过一次,只能等到三十天后了,刚才发现还有这个规定[笑哭] 第100章 多方缠斗 机衡府。 桓恂踏入府中时,谢骋已在书房内等候。 进了书房内,他取下官帽交给一旁的婢子,屏退了书房内外值守的所有仆从。 待只剩他二人,他才落座在桌案前,让谢骋将候崇安一事,一字不落地说与他听。 谢骋肃立案前,应声禀报。 自开战以来,严岳为防范士族势力借机渗透,被其掣肘,以及确保军事指挥的保密性,以便打赢这场战争。特命在主力大军后方百里处设立粮草转运站,严格控制物资交接。 负责一部分粮草转运的督运参军高家之子高宴、转运丞王司徒之孙王倦游、辎重郎将陈清之子陈友美三人,虽在战场担任职位,却均被限制于转运站内活动,不得前进半步。 这样的严防死守,让骄傲惯了的几人大为不满。 加上当初北疆战事初起,这几位士族子弟以及其背后势力,都曾试图随军出征,积累战功。 不想这些高门大户豪门世家子弟扰乱战场,最后陷入双方势力博弈中,严岳明确奏请天子赵云甫,此次作战一律不准士族子弟介入战场。 严岳之本意,原为速战速决。但在士族眼中,这样的做法不仅给他们后辈晋升之途增添阴翳,更加深了对严岳兵权过重的忌惮。 他们唯恐严岳战功显赫,助长寒门气势,冲击世家长期垄断的政治利益。 念及此处,旧怨新仇交织,使得高宴、王倦游、陈友美三人怒火增生,心生奸计。 他三人暗中勾结买通北崖军中一名负责接粮的军官作为眼线。企图通过这条线索,窥探都督中外诸军事身兼平北大将军严岳的兵力部署,以及作战计划,伺机寻隙,以图报复。 他们不知,自己的计划早已被北崖军另一主将察觉。 该主将本就跟随在严岳身边多年,习得一身好事,发现部下有异动时,便暗中多次跟踪那名被收买的军官,获悉密谋之后,立即如实禀报严岳。 这三人能有此莽撞的想法,倒也不是一时兴起。 在此事发生之前,前些日子频频传捷报的北疆,这几日的战报情况不容乐观。 有这样的变化,完全出自于严岳自己的计谋。 他有意让皇帝觉得此战艰难,不能轻易取胜,只能开始传一些战事胶着的战报回来。 他这么做,其目的不为别的,无非出于自保。 看了太多史书的严岳深知,担忧他太强的从来不仅仅是战场上的敌人,和朝廷里的士族,更有太极殿中那位高踞龙椅,对他手握重兵深感不安的皇帝。 他亲手教导出的学生,他再了解不过。 若胜得太易,则显得他能力过强威望过高,对军队的掌控已至可怕的地步。 天子不但不会太过欣喜,反而会引发他的忧虑。 他的学生在担心甚么,他太了解。 自古以来功高震主者,从无善终。 这样的局面,不是他想要的。 一个“惨胜归来”的严岳,是赏赐和安抚的对象。而一个轻易能左右战场的严岳,则会是猜忌、打压的对象。 手握这样的重兵,向来不是谋反,就是被杀。但他从来没想过谋反,待统一四海,他自会让出一部分兵权。 可他多疑的学生,不一定能等到这一步。 因而他要主动降低天子预期,以求避嫌存身,免得将来不得善终。 第129章 这样“自污”以安君心的行为,历史上比比皆是。 这样的好处,不只有一个,向皇帝示弱的同时,也能麻痹士族。 严岳以为,看他赢得这样不易,士族会消停些。 他还是高估了士族的野心,他这样“示弱”,只会让这些人觉得,这是他们的机会。 高、王、陈三人从家族书信中得知战报情况后,他们才会暗中谋划,欲在战场上给严岳制造麻烦,报先前不能混军功之仇。 获悉这几人布设眼线之事,严岳倒不担心战场真实情况会被泄露出去。 作为掌握全军统帅,整个战场所有战报会送往他这里,再由他整理送往朝廷。 因此即便是左中右三军,也不知道彼此间具体情况,只清楚自己所在局部战场情形,具体其他调令皆要听从严岳安排。 身为皇亲的段廷宪,更是远离主战场,他更没机会泄露战场信息。 所以就算高、王、陈三人布了眼线,至多只能窥见一隅战况。 严岳得知此事,却有了其他想法。 光是战报示弱给朝中看还不够,他得让这些人“眼见为实”。 于是他将计就计,要演一出战局艰难的戏给他们看,一来让士族觉得他战功无望,此战难赢,降低他们的防范之心,二来同时通过他们的口,将这些话传播出去,好让天子更安心些。 但这只是其二,其三待候崇安出动,可影响左贤王部部分精锐回援,从而为中路、右路军分散些许压力。 三个目的驱使下,他故意下发了一道密令给距离敌军要塞不远的侯崇安,命令其率麾下佯攻三注陉。 三注陉原有休屠汗国两万铁骑驻守,但前两日,他得知此地的精锐已被调走大半,攻击这里不会有危险。 加上不久前他们部分粮草被烧,选择这里会让士族相信,他们是为了抢粮。 “但问题就出现在此。”谢骋道:“候将军原先打算率部至三注陉佯攻一番,烧杀做足样子,即刻后撤。” “谁知等他们到了,却发现对方兵力远超预期,他们陷入重围,再想撤退为时已晚,麾下八千精锐,连同两名副将,全部战死。” 谢骋越说越激动,几乎咬牙切齿:“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害得候将军遭此劫难!” “密令经由谁手,谁便最有嫌疑。”桓恂斩钉截铁地说。 “可大都督写密令时,只有我、越石在场。密令是越石送的,他和我同期进入北崖军,大都督待他不薄。谁都有可能背叛,唯独他不会。” “我看他会得很。” 桓恂站起身,从案后踱步而出: “他是南殷人,当年只因义父救他一命,便投奔北崖军。这些年他确实对义父忠心耿耿,但我记得,他跟候将军可是有过过节。” “大人的意思是,越石故意将情报泄露给休屠汗国,借刀杀人,害死候将军?”谢骋一脸不可置信。 “南殷虽在暗中支持休屠,但以桑越石的性子,连娶妻都非南殷女子不可,他未必会直接投靠休屠。” 桓恂语气渐冷:“我看,他多半把情报递给了南殷人。” 桓恂这样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他了解桑越石是个小肚鸡肠者,更清楚在这场看似北邺与休屠及其他部落小国交锋的战役背后,实则幕后还有一个对手,那就是南殷。 南殷国主萧道遵此前暗地撺掇休屠大可汗跟北邺开战。 他之所以这么做,自己不正面跟北邺起冲突,只是因为,在国力上两国还是有差距,军事上满血的北邺,他们自知不一定能打得过。但对上一个元气受损的北邺,他们绝对可以一战。 萧道遵并非冒险之徒,他向来只打有准备、有胜算的仗。 休屠人虽性格直来直去,不善权谋,却并非愚钝。 他们虽不愿被南殷当作棋子,奈何近年来部族连遭天灾,部落子民生存艰难,为求活命,他们必须北上劫掠,以夺取北邺资源。 加上先帝仍在位时,就曾与太子赵云甫及严岳密谋“先定北疆,再图南殷,一统天下”的战略。因此,无论休屠是否情愿,此战都已不可避免。 北疆的仗,表面上是在跟休屠人打,实则也在跟南殷隔空较量。 此实质,不但桓恂知道,严岳也清楚得很。 目前北邺哪怕优势在我,之所以不多方面开战,就是避免耗损巨大,失去原有的优势,变得蹩手蹩脚,被拖入泥潭,导致南殷坐收渔翁之利。 而南殷至今未曾正面介入,亦是意图借北疆战场窥探北邺真实战力,从中汲取经验,制造障碍,以最低成本消耗北邺兵力。 休屠人虽看透南殷的算计,但他们也不能说个“不”字。 在严岳的部署下,其右翼战线几近崩溃,中、左两路正在抗击北崖军,无暇顾及右翼。而今的右路军更多依赖南殷暗中兵援补给。 萧道遵此举显然将北疆当成了自己的练兵场,以最小的损耗换取实战经验与情报收益。 这北疆的战场上,肯定南殷的眼线。桑越石南殷出身从来不是秘密,对方想要接触上他并不难。 而且从他娶妻之举来看,他会把情报透露给自己人,不足为奇。 在情报泄露的那一刻,十有八九他已能猜到侯崇安的下场。 侯崇安为严岳麾下大将之一,稍有战略常识者,都不会放任这样的对手存活。 若能尽早剿灭,自然绝不会手软。 因此,自那份密令被出卖的一刻起,不知真相的侯崇安,注定踏上了一条死路。谢骋听完桓恂的一番论断,他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他内心犹疑着:“自打越石去送密令,人便再也没回来过。大都督一直在找他,可最终只找到了一具跟他身材大小同等,面目全非的尸体。” 谢骋回想着他熟悉的桑越石,谨慎的,待人赤忱的,曾经为他挡过刀的。 他仍然觉得难以理解:“难道他待在都督身边这么多年,只为了伺机行动杀死侯将军?他为何此时突然动手?” “九世犹可以复仇,百世可也。他为何动手此事有待商榷。” 桓恂冷哼了声:“义父以为自己能磋磨一块石头,如今看来,桑越石不过是块彻头彻尾的顽石。” 当年他离开北崖军,着手创建玄策军时,提醒过侯崇安要警惕此人,甚至后来也叮嘱过严岳。 可惜严岳太过自傲,笃信自己的识人之明,认定桑越石是可造之才,更相信对方当真能够不计前嫌,效忠到底。 而侯崇安,向来脾气火暴的他很容易得罪人。 得罪人却不自知,战场上不加防范,这本身就是一种危险。 “按你说的,我看他根本没死,那具尸体不过是他用的障眼法。” 既已理清来龙去脉,桓恂心知此刻并非追究此事的时机。 如今高、王两家已联名上奏弹劾严岳,陈家势必紧随其后。 如此重大的纰漏,若落在寻常朝臣身上,早已罢官夺职。但以严岳的地位,天子虽不会重惩,各方士族却绝不会放过这个发难之机。 眼下唯有暂观其变,看看他们究竟想借此事掀起怎样的风浪。 他不在乎桑越石情报究竟卖给了谁,休屠人也好,南殷也罢 他只知道,这是一个将盘根错节的士族势力连根拔起的绝佳时机。 王、高、陈、李……他绝不能容允这些人日后成为掣肘皇权的绊脚石。所有士族门阀,一个都不能留。 他必须在道路铺就之前,将这些拦路之石,全部清除干净。 桓恂立于案前,沉思良久,忽而转身望向身后之人。 他平静道:“既然士族想要军功,那便给他们一个机会。” ----------------------- 作者有话说:是强剧情的一章,也是脑细胞前赴后继燃烧的一章[竖耳兔头] 第101章 不做走狗 一日一夜倏忽过,灵堂内的烛火跟香烛燃尽又续,檀香味弥漫。 羽涅的身影钉在原地,不曾挪动过半分。 旁人的劝慰如同风过无痕,她一个字儿都听不进去,纹丝未动的,谁来都没用。 窗外,两日连绵的暴雨已被挂在正空的烈日驱赶走。 清晨尚在檐下阶前积着的水洼,不过两个时辰就已干透,半点狂风肆虐,骤雨倾盆的痕迹找寻不见。 顾相执立在门口,视线落回灵堂中那个跪着的身影。 昨日自打他看墓地回来,再到此刻,他未离开这灵堂半步。 她跪了多久,他便在这角落静默守了多久。 卢近侍依照桓恂的吩咐,将早已备齐的丧葬所用之物一一送至泓峥馆中。 宋蔼起初一见,心中原本不肯收下,但转念细想,这些物品既然已经送到眼前,倘若再执意推却退还,未免太过驳人颜面,有失礼数,终究不大妥当。 前日深夜,桓恂所做的一切她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此刻便也不再固执,索性将这些东西留了下来。 第130章 恰巧她自己在店家那里订制的丧葬用品还未送到,留下这批现成之物,倒也正好合适。 宋蔼随即遣人去知会了丧葬铺店家,告知他们不必再赶制那批丧葬用品,先前所付的定金,便权当作是对他们误工的补偿。 桓恂的心思,宋蔼并非毫无察觉。 只是即便他存着别的心意,她身为羽涅身边的女官,也断没有平白收人恩惠的道理,尚且桓恂还是外臣,这更加不能收。 留下东西后,她当即取了银两要递与卢近侍。 这卢近侍哪儿敢接。 他若是真收了这钱,往后机衡府的门那就别想着进。 瞧他一脸坚决的模样,宋蔼一时没了法子,只得暂且将递出的银两收回袖中。 她想着等忙完这段时间再议,于是转身继续安排丧葬事宜去了。 翠微忧心羽涅身体情况,还在一旁小声劝着,说哪怕不想吃饭,也得按时将碗里的药喝了,不然身体垮了可如何是好。 可她像是没听见这话,所有心神都系在眼前的棺材上。 她一遍遍摩挲着棺木的纹路,眼眶红肿不堪,泪水几近流干。 一向行事沉稳,无论遇上何等棘手的事都能从容应对的顾相执,眼下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没了分寸,始终想不出半分妥当的法子劝她。 就在他苦思无策时,梅年急躁冒进地闯了进来。 看他脚步踉跄的模样,顾相执侧身示意他随自己出去。 二人停在离屋门不远的廊柱下,廊外蝉鸣聒噪,恰好掩去了谈话声。 顾相执这才转过身,长眉微蹙,低声问:“出了何事让你这么心急火燎?” 梅年心怀忐忑:“是……是大监来了,正在厢房等着少监您过去。” 听闻常虞山来了泓峥馆,顾相执不费吹灰之力猜到对方必然有事而来。 御马监大监的位置可不是闲置,常虞山此人更没有闲聊家常的嗜好。 他极度珍惜自己的时间,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他才能在除了御马监以外的地方看到他。 顾相执回头望向屋内,斟酌中跟梅年说了几句话,让他去厨房重新让人做些怀远才会有的饭菜来。 待梅年应声离去,他又朝屋内望了一眼,才转身朝着自己居住的卧室走去。 还未踏进门内,他便看见身着朝服的常虞山站在桌案前,正拿起他写的字画看。 不待他进门,常虞山背对着他,声音响起:“相执这字,倒是让人大开眼界。笔力遒劲,藏锋露骨,颇有几分颜骨柳筋的风骨,实在值得击节叹赏。” 在这褒奖的言语里,他抬脚迈进门槛。 他躬身行了个礼,这才紧接着回话:“大监过誉,属下也是闲来无事随便写了几笔,算不得正经笔墨,让您见笑。” 常虞山未转过身,眼角余光向后瞥去,窄长的脸上透着毫无生气的惨白,官帽两侧垂着的锦带下露出的鬓角已霜白一片。 看他年纪也不过四十岁出头,满头白发却比年过七旬的王司徒还要显老。 他唇角惯性向上扬着,给人的感觉却不是和蔼,反而透着几分发抖的寒意。 “相执不用在我面前谦虚,是不是正经笔墨,还是真本事,咱家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分得出来。” 这句话并未结束,常虞山放下手中的字画,转过身来,笑着移向伫立在屋内的顾相执。 意有所指道:“还是说,相执觉得咱家已经不中用,真真假假的事,已分不出来。” “大监恕罪。” 对方此话一出,顾相执心中已明确知道,前晚他借病脱身的伎俩,已被对方知晓。他单膝跪地,眸光微垂。 常虞山扫他一眼,并未叫起,负着手缓步走到案后,沉身坐下,示意门外的白直卫将门关上。 直到门板闭合轻响传来,常虞山这才终于开口: “你身有寒热旧疾,我素来怜你、体恤你,待你之心,与待亲生儿子无异。可你呢?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以假借口伤我的心?” 顾相执知道自己瞒不过,于是实话实说:“是属下之错,一心担心公主安危,犯了糊涂,才以此借口欺瞒大监,并非有意要撒谎。” 面对常虞山这般心思缜密、眼目通透的人物,顾相执再清楚不过,对方既已将话说到这份上,必然是在背后抓到了实打实的踪迹。 相比隐瞒,这会儿承认才是上策。 常虞山听了,脸色不见好。 “咱家先前还当,你在观星宴上挺身而出,是骨子里那点潜藏的善意在作祟,才肯为一个连名号都排不上的公主出头。而下看来,原来你是心系于那人,才会行系于那人。” 他眼神宛如利钩:“难道你也被赵华晏美貌蛊惑,不惜抛弃一切,准备为她赴汤蹈火,跟那严岳的义子一样,要为她冲锋陷阵,为她披肝沥胆?” “你莫要跟我说,打从接她回建安的路上,你就已经被她迷得不知所措?” 在他眼中,顾相执是个不会为了儿女私情,失了分寸的人,说这些话时,他表情堪称奇异震惊。 “你以为你借故离场,陛下能不知道,他本就心思多猜忌,你这一走,你觉得他会怎么揣测你?” “这些年,本监手把手带你,悉心栽培你,满心盼着你日后将御马监走得更远。不成想,你竟为了女人糊涂至此,这很罕见,很不像你。” “相执……”他延缓了尾音:“你让本监……很失望。” 顾相执闻言,只是认错。 这时候说再多,都不如好好认错。 座上人想看到甚么,他这些年跟在身边,早已谙练于心。 他没有多余的言语,只将姿态放低: “是属下失职。属下不该因一己私情,辜负大监多年的栽培与信任。属下罪该万死,恳请大监责罚,也好让属下稍赎其过。”言罢,他双膝跪在地上,叩下头去。 顾相执为人聪明,冷漠高傲,从不会为了攀附权贵而阿谀奉承,更不会用谄词令色讨好旁人。 饶是道歉,行叩头这样的大礼,也不卑不亢。 观人辨心本就是常虞山的拿手本领,他正是看中他这一点,才会将他收入御马监培养,若领头人只会奴颜婢膝、唯唯诺诺,御马监难以走远。 一个有主见,会审时度势的人,才是接替他位子的人选。 此刻见顾相执这般恭顺低头,常虞山心中何尝不明白,他这姿态,多半是揣着自己的心思,想让自己消消气罢了。 “好了。” 待他维持着叩首的姿态过了少顷,常虞山稀松平常地叫他起来,言语中带了隐隐约约地嗔怪。 “既然你知道错了就好,但认错也不必行这样大的礼,倒显得本监苛责了你,教本监往后午夜梦回想起,反倒要心里不安,起来罢。” 他今日特意来,并非为了观星宴借病脱身这件事问罪。在他眼里,这点儿女情长引发的小波折,实在不值当费这般功夫深究。 他说这些,不过是想提醒他,让他莫要被儿女私情绊住了脚。 闻讯,顾相执拱手道:“谢大监不罚之恩。” 待他起身后,常虞山这才点明来意:“我今日来,不是为了诘问观星宴的事。” 见顾相执眼中浮起几分疑惑,常虞山才不再绕弯,才将士族参严岳指挥失误一事,一一说来。 并道:“寒门跟士族正在狗咬狗,他们两方,没有一方是陛下的自己人。这满朝文武里,能真正替陛下掌事、为陛下分忧,称得上陛下唯一依靠的,从来只有咱们御马监。” 寒门、士族、御马监,在这三方势力中,唯有御马监,其权势从根源上与天子牢牢绑在一起,只有他们跟皇帝有着唇亡齿寒的关系。 常虞山这么说并没有错。 说罢,他起身向中央走去,在顾相执面前站定。 他神色带着刻意放软的安抚: “观星宴上的事,我知道你受了委屈。陛下为了稳住大局、安抚士族,不得已让你做了那枚牺牲的棋子。这事无论怎么说,都委屈了你,你心里会怨、会气,都是人之常情,换作谁都难免。” 他顿了顿,见顾相执垂着眼未作声,又继续说: “但你也要体谅,陛下并非有意亏待你,他也是被士族的势力掣肘,不得不做此权衡。此次我来,也是受陛下所托,特意跟你说清楚,莫要在心里怪他,眼下不过是权宜之计,等日后时机成熟,定会让你官复原职。” “我和陛下都盼着你能顾全大局,先暂且放过高俦。他的命,陛下记着,你的仇,陛下也没忘,等合适的机会一到,自然会把人交到你手里,让你亲自处置。” 他道:“若你现在因怨暗地里杀了他,陛下的位置会很被动,反正现在他们跟严岳正在斗得你死我活,咱们御马监何不坐山观虎斗?” 听完他一番话,顾相执明白他这一趟,名为安抚,实则是为了稳住他,怕他因私怨暗斩高俦,打乱深宫里那位苦心维持的朝堂平衡。 第131章 常虞山特意强调:“桓恂作为严岳义子,他这次少不了被连累,高家王家那些人,明里暗里都不会放过他,如今他人自昨天到这会儿还在太极殿外跪着,他这次性命虽不会有事,但严岳指挥失误是事实,看他的意思是要代父受过。” “进了御史台,那可是士族的天下,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说到此处,常虞山话锋一转:“你这几日就好好陪着顺和公主,我想以相执你的能力,以后还轮得到桓恂来插足?” 说完,他搭上顾相执的肩:“本监告诉相执你这些,是为了让相执你明白,这两拨人斗来斗去,最终逃不过两败俱伤,到时候谁还有能力跟咱们叫板?” 他话语幽微:“人生在世,大丈夫岂能无权无势?你心里对那顺和公主存着几分心思,本监看在眼里。可你该明白,一个公主,不会下嫁给一个宦官。但等咱们御马监真正站到权力之巅,手握天下权柄时,你想要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便是公主又如何,到时还不是任你取舍?” 常虞山话里话外的意思通透,他藏在心底的野心昭然若揭。 他哪里想做天子的走狗,他想要做的是把持朝政的竖貂,做伊戾,做赵高。 在常虞山这些话下,顾相执沉默良久,随即才抬眸。 他掩去眼底所有复杂情绪,看了面前人片刻,躬身行礼:“属下一切,谨遵大监教诲。” 敲打的差不多,常虞山未在就坐,转而离开。 等他马车离开,顾相执进入馆内,第一时间往灵堂而去。 灵堂内,羽涅还是他离开时的姿态 梅年也在门口站着,得知常虞山走了,他终于松了口气。 顾相执见他这么紧张,想起常虞山笃定他对羽涅有意思的事儿,不禁问起:“你跟他说了甚么?” 梅年是个藏不住事儿的,很快招来,说方才常虞山一进门问他在哪儿,他一时说漏了嘴,回道:“我告诉大监,您自打从宫中回来,就一直在灵堂陪着公主,除了中途去看了次目的,再也没离开过。” 说到最后,梅年声音越来越小。 顾相执就知道是这样,因为常虞山不会通过跟踪他得知这些。 事情既已发生,他这会儿也没追究过错的心思,况且这几日还需要梅年跑腿,他只是暂时遣退了他。 梅年刚一离开,身后灵堂里,忽地传来翠微着急慌忙的声音。 “公主您小心……” 顾相执转身去看,只见跪在蒲团上的人终于踉跄着站了起来。 因她跪了太久,蒲团都被压平了,脚步也有不稳,头发晕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稳。 见状,他快步走进去扶她。 “是不是头晕?”不知从何时起,他对她说话时语气变得如此熟稔。 羽涅摇了摇头,太久滴水未进,她声音异常沙哑。 “你不是说今天要去看墓地,我想去瞧瞧。” “吃了饭再去。”他说着,欲让翠微去厨房看饭菜好了没好。 她却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我想先去看墓地。” 她声音虽轻,但异常坚定。 兴许这两日见过了她的执拗,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让翠微带些容易放到马车上的吃食,路上让她补充些体力。 见他答应,她跟着往外走去。 长久不行动,她走了没几步,腿一软差点摔倒。 顾相执眼疾手快,一把搀扶住了她。 一时间,两人姿态亲昵。 瞧见这一幕的卢近侍,脸上的不满比毛笔写在纸上的还要明了。 内心为桓恂抱不平。 见他在馆内,羽涅很是意外,她转念想到某人,询问道:“是你家大人让你留在这里的?” 这世上除了桓恂有这个能力,她一时想不到第二个人。 相比之前,卢近侍语气此刻客气很多,面上说的上恭敬,将桓恂吩咐自己的事,说了一遍给她听。 她没想到,桓恂会做到这个地步。 惊讶之余间,她脑海隐隐浮现出那道模糊的,安慰她的声音,让她放松,让她不要苛责自己。 …… 待从思绪里回过神,她遂问:“那你家大人去哪儿了?” 卢近侍正要回答,她身旁的顾相执,略微沉吟后,先道:“他正在太极殿门口。” “太极殿门口?” 望着她不解的双眸,他没有隐瞒,将常虞山说的给她复述一遍。 得知桓恂可能大祸临头,她想到他为她做的事,总不能不管不顾。 她未耽误片刻,让翠微备马,往宫中而去。 第102章 带你吃饭去 马车停在宫门口。 羽涅弯腰从车厢里出来,翠微上前扶她下车。 丧事还要忙碌,她将宋蔼留在了馆内。 跟着她来的都是她身边的人。 毕竟桓恂的事牵扯着士族和严岳,而顾相执是御马监二把手,身份特殊。 即便她算不上一个精通权术的政治家,但也清楚,以顾相执的身份,要是跟她一起来宫里,难免会被人针对。 他跟士族之间,哪怕没有高俦先前诬陷他这件事,原本也属于敌对关系。 御马监本就是皇权为了对抗世家,制衡其过大权力而设立的产物。 自御马监诞生的那一刻起,它和士族就不可能站在同一条战线上,除非身为寒门贵勋的严岳敢起兵反了。 出门的时候,顾相执其实有想过要与她一块儿来宫中,不过她不愿将他明面上扯进这场纷争里,最后还是硬着性子拒绝了他。 一路行至太极殿,殿内殿外却不见桓恂身影。 羽涅上前探询殿外值守的侍卫,才知晓天子将他召去了东观阁。 因她对宫中路径不甚熟悉,便请了一位宫女引路。又想着此行不宜引人注目,她便让其余随行的下人留在宫门外等候,只带了翠微与隋恩二人,随那宫女一同往东观阁去。 卢近侍知道桓恂出事,本想一起跟着来,但最后碍于桓恂要他无论如何都要留在泓峥馆。 他心里清楚自家主人的性格,向来说一不二,其命令绝无忤逆。 再想到谢骋此刻还在机衡府,他便按捺下焦急的心,选择留在泓峥馆里,等候后续消息。 东观阁与太极殿之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路程。 许久未曾进食,先前又跪了许久,这段路走的羽涅脸色更是白上加白,一点儿血色都无。 快到东观阁外时,她远远见冯常侍正站在门外守着。 一眼瞅见她来,冯常侍当即迎上来。 先行完礼,他略带疑惑地问:“公主殿下如何来这儿了?可是有要事要面见陛下?” 冯常侍是皇帝身边的红人,饶是许多大臣,见了他也得客气几分,不敢有半分轻慢。 世人常说“枕边风”最是厉害,可潜移默化影响人心。 冯常侍虽非后宫嫔妃,吹不得“枕边风”,但他日日伴在皇帝左右,一言一行皆能近达天听,其话语的分量与影响力,比起所谓的“枕边风”毫不逊色。 羽涅挤出一个和蔼的微笑,瞧着没有丝毫公主架子,将自己来意说明后。 她道:“不知桓大人在里头怎么样?我能进去看看么?” “哎哟公主……”冯常侍听她此言,连忙引她到离门口更远些的地方。 “您干嘛要蹚这浑水呐,您才回建安没多久,有些事还不清楚,不是咱家废话多,但得叮嘱公主您几句。” “陛下不喜后宫干预前朝政事,您最好还是别问,您还是先回去罢。” 帝王一向喜欢大权独揽,赵云甫有这样的规定不足为奇。 她没有将话题引向士族与严岳的纷争,只平静开口:“常侍,我今日前来,并非为打听朝堂政事。” 说着,她宛如寻常女子牵挂心上人那样问:“只是不知……桓大人此刻情形如何?” “常侍您知道的,我先前一直在朔阳为家国祈福,而今回到建安,算起来也不足两月,朝堂诸事于我,实在谈不上有多了解。” 她说罢,不由自主地往东观阁门内望了一眼,眼底忧色重重。 不过须臾,又似怕失了分寸一样收回视线,轻垂眼眸。 “况且桓大人对我有恩,在观星宴上他挺身而出为我辩白,常侍您也亲眼看见了。” “如今他身陷困境,臣女又怎能当作不知,袖手旁观不闻不问?” 冯常侍听她这番话条理分明,又转念一想,以她如今的势力根基,确实没有能力在朝堂中搅弄是非,心中的顾虑消了大半。 他下意识回身望向身后门内,隐约有高昂的争辩声传出来,如此大的声音,不必细听也能猜到,阁内的局面定是剑拔弩张。 回过头来,冯常侍朝她叹了口气:“殿下您也听见里头动静了。并非咱家拦着不让您进去,实在是眼下这情形,陛下正被政事缠得紧,哪里还有心思见您?” 第132章 言毕,他似是软了心肠,话锋一转:“不过您既特意过来,是为了打听桓大人的情况,咱家倒也不妨跟您透个底,说几句实情。” 他往前挪了半步,同时将声调压得更低,生怕被旁人听去:“严都督此战指挥失误是板上钉钉的事,责罚定然少不了。桓少傅念他义父在外征战多年,又已上了年纪,便在陛下面前请命,想代义父受过。” 这些内情,羽涅在进宫前便已知晓。 她此刻最关心的,是天子的最终态度。 于是紧接着追问,语气难掩急切:“那陛下……准了?” “陛下目前还没表明。” 冯常侍补充:“依咱家看,受些皮肉之苦倒还是小事,眼下最棘手的,是有人在陛下面前弹劾桓大人,说他对北疆战事,知情不报。” “知情不报?”这四个字刚出口,她心头一沉,难道桓恂提前知道严岳的作战计划不成? 可建安与北疆战场相隔千里之遥,战场局势本就瞬息万变,作战部署定然也会跟着实时调整。桓恂纵使有猎隼这般迅捷的传信工具,也绝无可能时时刻刻掌握严岳的每一个决定。 何来“知情不报”一说? 冯常侍的话很快印证了她的猜测。 “弹劾的人说他人虽在皇都,可他与严都督有家书来往,必然早知此次行动。” “说他一个沙场回来的,明知行动冒险,却不加以阻止,这是不为朝廷着想,其心可诛。而且他义父为此次行动统帅指挥,陛下留他在建安,是为了让他义父好好打仗。” “目前出了这样的惨案,若不严惩他这个义子,革去他的职位,抄没家产,日后怕是无法节制四方将领。” “不仅如此,他们又说他在建安最奢靡的酒楼挥霍无度,纸醉金迷,指控他暗中贪污了北疆的军费,要求御史台彻查此事。若这贪污之事属实,按律,怕是还要将他流放。” 羽涅秀眉拧着:“弹劾他知情不报,贪污军费一事可有证据?” 听到她的问话,冯常侍笑了声,像是在笑她天真。 “公主心性单纯……”他话里有话:“但您要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讲求证据,也不是所有事有了证据,就能按据处罚。” 她此前从未深涉阴诡的政治斗争,不知“血口喷人”在此处是屡见不鲜挟嫌报复政敌的手段。 这样的操作,也不是儿戏胡闹,而是根据“风闻奏事”制度,进行有罪推定。 朝臣可根据传闻进行弹劾,这一弹劾,连初步证据都不需要。 但这样的攻讦,一旦进入调查,就到了那些人的主场,到时桓恂会是个甚么下场,实在难以预料。 说完,他劝她:“咱家知道公主挂心桓大人,但眼前不是为他求情的时候,您还是先回去罢。” 闻言他处境如此险恶,羽涅更不可能转身离开。 她想,她必须得见皇帝,不能让他听信士族一面之词。 她道:“如果单凭推测就能将一个人下狱问罪,那她也是不是可以指出,他们这些朝臣这样不加证据,攻讦桓恂,其实是为了巩固自身权势,为了一己私利,企图置北邺安危于不顾。” “严都督指挥失误是实情,可他此刻还在北疆浴血奋战,桓恂是他唯一的义子。人家在外为朝廷卖命,他们却在皇都想着法子伤害他的义子,难道就不怕搅得军心涣散?到时候若因此丢了战事,落得大败,谁来担这个责?” “哎哟公主殿下!”冯常侍慌忙朝四周环视一圈:“您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有些话是说不得的……” 他还想再劝,东观阁的门却忽然开了,里头的人陆陆续续走出来,廊下气氛顿时一紧。 在那一堆人里,羽涅眸光一怔,瞥见了那个她此刻担忧的身影。 冯常侍的劝诫还悬在半空,她已顾不上细听,匆匆提了提裙摆,脚步急促地朝着那人走了过去。 翠微与隋恩对视一眼,脚步极慢跟在她身后。 而先前参与议事的高、王等士族家的人,此时已先行离开了东观阁,并未与她正面撞上。 身着朝服的桓恂,目光扫过廊下时脚步当即顿住。 冯常侍见此,识趣地没有上前打扰,悄悄转身进了阁内。 这边羽涅正朝他快步赶来,桓恂也没有站在原地久等。 他主动往前迎了几步,直到她在自己面前稳稳站定。 两人之间只隔了半步的距离。 她望着他,眼底满是掩不住的关切,问他:“怎么样,陛下有没有听那些人的话?是不是准备罚你?” 凝目看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着急,他凌厉的下颌也变得稍稍柔和起来,唇角微不可察扬了扬。 他如实答道:“没有,一切都是未可知,具体对我的处罚,还要再议。” 说罢,他笑着看她:“他们没那么容易得逞,我也没那么容易死,放心。” “说甚么死不死的……”她似乎对这个不吉利的字,格外敏感:“以后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北邺大多数人信佛,对造口业一事,相当忌讳。 但他明白,她不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才说这样的话。 他向来信奉生死由己,富贵在己,从来也甚么都不忌讳。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说了句“行,以后我绝对不说”。 接着,他问:“怎么突然进宫来了?” 羽涅将自己听到他有危险一事,复述一遍。 得知她是专门为他而来,他眸光微动,冷硬的眼底似有冰川在融化。 他凝视着她,目光掠过她泛红的眼尾,不由道:“眼睛哭得这样红,脸上毫无血色,从昨天到今天,药、饭,你一样都没动?” “桓大人莫不是会算卦?竟然猜得这样准,我家公主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公主本要去给阿悔道长看墓地,听到您有事后,立马转头来了宫中。”已跟上来的翠微回道。 昨天晌午以后到今天,他又没在泓峥馆待着,不但是翠微,羽涅也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些。 “算卦我不会,我只是善于猜测。”他的视线短暂扫过翠微,又回落到她身上。 以她执拗不会轻易听人话的心性,他不用细问也能猜到。 接着,他自然开口:“走吧。” 羽涅一愣,下意识追问:“去哪儿?” “带你去吃饭。”他语气平淡:“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就算是头耐折腾的野生豹子,也扛不住这样熬。” “可你……不担心自己的事吗?”遇到这样大的事,她不解他看起来跟没事人一样。 此刻头上明明悬着把刀,他仿佛跟看不见一样。 他回:“担心无用,该解决的时候,自然能解决。” 他准备引着她离开:“现在最重要的是吃饱喝足,养足了精力才能捕猎。” 她想再细问,但碍于地方不合适,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默默点头,打算先随他一同离开皇宫。 待他们转身刚抬步要走,冯常侍在身后急促叫她道:“留步公主,陛下有请。” ----------------------- 作者有话说:时间来不及了,中午修 第103章 十恶不赦的罪名 宝座之上,赵云甫合上手中的奏章,指尖轻按眉心,眉眼间透出几分倦色。 刚进门的羽涅,被一进门就能看见的书墙引去了目光,只见三面顶天立地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卷帙浩繁。 她右手侧是一扇敞开的门,紧挨着门摆放着一多宝架,上头放着常人一辈子都见识不到的古玩珍品。 顺着门里望去,里头可见一张窄榻静置供人小憩。榻前一只熏香炉默然吐息,淡烟袅袅,为书房添了一缕幽宁。 赵云甫将奏章放在御案上,抬眸扫了一眼站在堂下的人。 这张脸洗去了初次见面时脸上的血渍,对他而言到底赏心悦目许多。 顷刻,他到时能理解,他威严寡情的父亲为何会临幸一个宫女,能生出这般皓齿娥眉,玉翼婵娟的女儿,想必那女子纵非国色,也必是如花似玉。 而这份美,又无声无息撩动他心底另一道沉寂的影子。那张脸也是一样令人过目难忘。 可惜…… 可惜…… “臣妹顺和,叩见陛下。”她双手高擎过眉,屈膝深深拜下。 骤然响起的声音,将沉湎于旧忆的赵云甫拉回了神。 他审度着阶下那道纤柔挺得笔直的身影,毫无感情的眼底,被一层浮漾的笑覆盖。 “免礼罢。” 他语调宽厚,笑意虚浮在表面:“你与朕之间,乃为兄妹至亲,何须行此大礼,平白生分了。” 说是兄妹,羽涅何尝不知,若非跟羯族人和亲棘手,满朝宗室寻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选。 他这位九五之尊,天子之贵,绝不会想起赵华晏这个被遗忘在犄角,自生自灭的皇妹。 哪怕她下定决心要推翻这个吃人的王朝,哪怕她心中再恨这位一国之君,不处置李允升、赵云则等人,坐视她小师兄含冤而死。 第133章 此刻,她仍须将万千锋芒死死摁入皮囊之下,乖巧笑着。 “皇兄体恤,顺和感念于心,那……顺和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从善如流应着,依言直身,姿态落落大方。 赵云甫眸光在她不闪不避的眉眼间停留一瞬,转而切入正题:“朕听冯常侍提,你为了桓少傅之事,执意要见朕?” 羽涅并未回避这锐利的探问。 她语速平稳,不卑不亢:“请皇兄恕臣妹冒昧唐突之罪。昨日桓大人奉诏入宫后,迟迟未归府邸,音讯全无。” “臣妹……实是忧心如焚,不得已才贸然求见,只盼能得皇兄一言,知他是否安好,以求心安。” 她并未直言是听闻了高、王几家上奏弹劾一事,才特来为桓恂陈情。 严岳指挥失当之过,眼下唯有位列中枢的寥寥数人知晓,尚未在朝堂之上公开议罪。 若她贸然点出来处,反倒显得蹊跷。一个才回归建安不久,背后无权无势的公主,何以窥得前廷机密? 赵云甫的目光审慎般落在她身上,似要看穿她一般:“倒未曾想,顺和你会对桓少傅如此关切。” 他话中藏锋,她听得明白,却只不着痕迹迂回应对:“是桓大人先前有恩于臣妹。如今他若遇困境,于情于理,臣妹都不能袖手旁观。” 一番话说得周全,既示人以知恩图报之义,又避开了与外臣交往过密的嫌疑。 羽涅不知,御座上的人已通过安插在桓恂身边的密线,得知桓恂为她设计大阙汗国,使得对方主动取消联姻一事。 她说的有恩,在他看来指的只会是观星宴上,他为她说话的恩情。 从礼节上看,她今天特地为他而来的行为,也站得住脚。 她能鲁莽为一个低阶宦官闯殿,眼下为桓恂说话,在赵云甫看来,那再正常不过。 听她这么说,他垂眸颔首,似在斟酌些甚么。 殿中静了片刻,他才仿佛理清思绪,抬眼看向她,语气沉缓: “观星宴上的变故,朕知你心中悲恸难抑。然则朝堂之势,从来风急浪高,你自幼离宫,未必深知。” “自北邺开国以来,各大士族便始终与皇室博弈角力,纵经太祖、太宗两代殚精竭虑,稍削其势,至今其影响仍盘根错节,不容小觑。” 他声音渐低,透出罕有的怅然:“朕岂不知杀人须偿命?可朕即便身为天子,有时亦不得不屈从于时势。放过李、王等人,非朕所愿,却是眼下不得不为之事。” 言至此处,他语意涩然,注视着他:“这一点,朕…实在有愧于你。” 他话说得仿佛真有万般不得已。 但透过九韶殿中发生的一切,羽涅心里再清楚不过。即便没有李、王二人,他也绝不会处死皇子赵元则。 听他言罢,她作出臣子该有的姿态,惶然垂首:“陛下何愧之有?皇兄这番话,实在折煞臣妹。” “皇兄的难处,臣妹明白。士族倚仗自身势力,企图借此事请皇兄打压以严都督为首的寒门。他们只顾巩固自家权位,何曾真心为北邺,为皇兄考量?” “桓恂是都督唯一的后人,若他有何不测,都督心寒之下远离沙场,北疆又该如何?” 她像真是为他这位天子抱不平,带着小女儿家的愤然: “他们逼皇兄严惩桓恂,无非是想借皇兄之手除去政敌而已,此类用心,可见险恶。” “臣妹虽不通朝局,却也听过借刀杀人的典故。他们这般行事,岂不是明摆着要陷皇兄于两难?” 这话要是其他人说出来,赵云甫断然不会信。 可羽涅在他看来,并不具备说这类谎话的因素。 一个莽撞提刀上殿向他讨要说法,又是佛寺长大的公主,做不出那些弯弯绕绕的事。 更何况,她在九韶殿的透着几乎叫人失笑浑然天真的举动,不由得他不信,她就是这么想的。 见她如此义愤填膺,赵云甫意识到自己目的差不多达到。 他手扶龙椅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语气欣慰:“所谓血缘亲情,皇妹能这样为皇兄着想,皇兄心安不已。” 羽涅望着这位长相算得上儒雅的帝王,一时间诸多诘问堵在她的喉咙口。 她真想问他,身为天下之主,可曾真正知晓他的子民过得如何?又是否真在乎他们的生死冷暖? 赵云甫丝毫未察觉她心中翻涌的恨意,只是继续说道:“惩处桓恂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朕总得给朝臣们一个交代,但严都督手握重兵,朕若如此行事,只怕他心生怨怼。” “所以……” “所以甚么?”羽涅不解问。 赵云甫神色为难,欲言又止一般:“所以得有一个人,替朕去安抚桓卿,让他莫要在严都督面前提及此事。只要严都督不知晓,北疆战场就能平稳。” 羽涅隐隐明白了他话里说的“那个人”指的是谁。 她抬眼看他:“皇兄说的这个人……是我?” 赵云甫沉默着,转身缓步踱回宝座之前。 “他已在朕面前亲口承认,说他心悦于你。朕想,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比起被选中去安抚桓恂这件事本身,更令她震动的,是赵云甫口中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桓恂? 心悦于她? 这已经不是天方夜谭,而简直是聊斋志异里会出现的荒诞异闻。 可赵云甫堂堂天子,怎么可能在她面前撒这样容易被拆穿的谎话?撒这样的谎,与他有何益处? 此消息实在太过令人震惊,她一时心绪激荡,将心底的话脱口而出: “臣妹与桓大人不过仅有寥寥数面之缘,话都不曾多说几句……他、他怎么会对臣妹心生悦慕?” 赵云甫站御案前站定,转过身来。 “他不过十八岁,正值血气方刚之年。而顺和你与他年纪相仿,容貌出众,他喜欢你,属于人之常情。” “常人家的儿郎,在他这个年纪早已娶妻生子,他也确实到了该成家的时候。” “可……” 她刚要开口拒绝,赵云甫却已继续说了下去。 他神色看似平静,眼底却藏着深意:“朕让你嫁给他,安抚他只是其一……” “皇兄还有别的安排?”她敏锐地察觉到,这背后似乎还隐藏着更重要的图谋。 但见这位威严的帝王沉声道:“士族势力影响皇权,但严岳如今掌握着我朝七分兵力,兵权如猛虎,朕不得不防。” 羽涅仿佛猜到了他的意图,犹疑不已:“难道,皇兄是想让我…监视桓恂?” 他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北疆兵权事关国本,朕需要知道严岳究竟有无二心。而桓恂,就是最关键的那枚棋子。” 赵云甫目光深沉地看向她:“桓恂是严岳唯一的义子,严岳要是有异心,他不可能不知晓。” “朕需要一个更近的人,时时刻刻看着他,考量他。你嫁入机衡府,就是朕的眼睛。” 她表情佯装慌乱,心中飞速盘算,这桩婚事明面上看来是安抚之计,其实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 赵云甫凝视着她,语气格外郑重:“华晏,这江山社稷,需要有人为之付出。而你,在这件事里,是最合适的人选。” 羽涅垂眸掩去眼底的锋芒。 她深知桓恂最后的能力,若能与他联手,整合一切可用的资源,改变这个腐朽的世道或许不再遥不可及。 推翻一个王朝,难于登天,单打独斗绝非明智之选。 就目前而言,桓恂的确是她所能接触到的最佳合作对象。 但…… 她想起他在史书中的名声,不禁心绪翻涌。 不过眼下若论罪名,自己这怀揣谋逆之心的替身公主,恐怕比史书中滥杀无辜的他更加十恶不赦。 经过一番权衡,她深知此刻不容犹豫。 这桩婚事,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步暗藏转机的棋。 想到此处,她缓缓屈膝跪地,行了一个庄重的大礼,声音清晰而坚定: “顺和,愿为陛下效死。” 第104章 搅乱了春意 马车缓缓驶离宫门,车厢内一片沉寂,只听得见车轮声。 桓恂端坐在锦垫上,目光落在对面人紧蹙的眉间。 他手指拨弄着拇指上的玉韘,歪着头瞧她:“不过是意料之中的惩戒,你看起来比我这当事人还要忧心忡忡?” 从东观阁出来,羽涅主动将赵云甫说要惩罚他一事娓娓道来。 听闻此消息,桓恂面上毫无意外。 在他提出要“代父受罚”的请求时,他就肯定赵云甫会应下他。 他能有这样的十拿九稳的判断,其中原因再简单不过。 高、王几家群情激愤,要求严惩严岳以正国法,明面上是公心,其实是私欲。 他们不过是想借此良机打压严岳一系势力,这样既为了巩固自身权位,又能报复严岳阻拦士族子弟入战场之怨。 第134章 这些世家大族最擅长的,便是将私欲包装成公义。 但严岳代表的是手握兵器镇守国门的寒门军户集团,严岳本人更是其核心。 若赵云甫真对严岳施以重惩,不但有自毁长城的风险,要是军心顷刻涣散,更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兵祸动荡。 身为帝王,赵云甫需要严岳继续打仗,也需要士族暂时闭嘴。 在这两难之境中,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个足以平息众怒,却又不会影响到北疆战场的“替罪羊”。 而他桓恂,是严岳唯一的义子。他这个身份,分量足够重。 重要到能让士族们觉得惩戒有了意义,法度尊严得以维护,却又不会重伤寒门军户集团的根本。毕竟他是义子,并非严岳本人。 这份惩戒既表明了态度,又留有余地。 再者说,此次战报乃是严岳主动呈报。 赵云甫想,他这位老师想必也在试探,看他敢不敢对这位功勋卓著的大将下手。 桓恂此举,相当于主动递给他了一把梯子,这也是他唯一一把能从火架上下来的梯子。 义子代父受罚……没有比这更完美的戏码,供他这位帝王使用。 赵云甫陛下准了他,便可向士族展示他的公正与严明,该罚的,他并没有放过。 同时,他也能向严岳跟北崖、玄策两军所有将士展示他的仁慈与体恤。意味着他并未触动根本,只是需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在这出精心编排的戏码中,皇权尊严得以维护,高、王几家得了面子,严岳保住了里子,各方势力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一石三鸟,他赵云甫何乐而不为? 她抬起眼,注视着他。 从他的话里,她听出来了他的不惊讶,宛如这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 或许并不是宛如,他的表情和姿态,都在证明,这是他提出此请求之时已经笃定的事。 她说话的声音跟车轴的吱呀声同时响起:“看来你义父对你极为重要,否则,你也不会甘愿将自己当作平息这场风波的代价。” 她疑问:“难道,你不怕他们会借机为难你?” “他们参我贪污军费,任由他们调查去就是。”他浑不在意:“我要是怕他们为难,就不会出这个头。” 他言道:“他们在我眼里将来不久都是要死的人,到时害死你小师兄的,也一个都逃不了。” 她只当他此番话语是朝堂上司空见惯的权势倾轧,却未曾想,他还顾及着她小师兄的冤屈。 念及此处,她似乎想起甚么一样。 “你看起来……似乎比我之前所以为的要有些不同。”她略作停顿,仿佛在斟酌用词,随后轻声补充:“好像并没有那么坏。” 尽管前几日雨夜发生的事她并未亲眼目睹,但从宋蔼详尽的转述中,她已经清楚地知晓了整个经过。 他是如何一路跟着她回到泓峥馆,如何在她癔痫发作咬伤他时始终没有松手。 每一个细节,她都了然于心。 即便单单从严岳这件事来看,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审视,他的所作所为,任谁也无法指责他是个纯坏之人。 她一时也有些弄不清,他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 他勾了下唇,目光促狭:“你真这么想的?”他似是不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先前她对他的那些尖锐评价仿佛还萦绕在耳边,此刻被他这样一问,她不由得感到一阵窘迫。 “这种事没有撒谎的必要。”她特意以严岳的事,作为她改变想法的借口:“你对严都督的付出,便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子,所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 “我这样说……”她目光中带着几分试探,看着他:“应该并没有不妥之处?” “是没有不妥。”他神色淡然,眼中笑意轻浅。 他那双黑得发亮的眸子里并无算计,反而显露出几分难得的闲适:“只是我记得,你从前对我颇为厌恶。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从你口中听到这样褒奖我的话。” 她睁着圆圆的眼睛道:“‘没那么坏’这样的话…也算褒奖?” “怎么不算。”他回得坦然:“从你嘴里说出来,就算。”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话中暧昧,羽涅反而不自然起来。 她总觉哪些地方变得奇怪,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这样的感觉她来不及去细究,但听他问:“你在里面待了那么久,陛下就跟你只说了我的事?” 关于天子提出的婚事,以及想要与他联手合作的意图。这两件事压在羽涅心头,一时不知该如何跟他说起,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沉默的时间有些长,桓恂以为她是心存顾虑,不愿坦言。 他眉眼稍稍带着些许笑意:“无妨,若你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羽涅听他这么说,心中却在隐隐担忧,他要是有心上人,自己答应了天子的指婚,岂不是坏了人一段姻缘。 然而事已定局,再无转圜可能。 她几经思量,终于还是迟疑着开口,说出的话牛头不对马嘴。 “桓恂……”她叫他名字时,他忽然想到阳春三月时盛开的花,落在耳中好像是甜的。 “嗯?”他目光不曾从她身上移开,脸上是两人都不曾察觉的专注。 她眼神微动,语气游移不定:“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话音落地,他带着几分散漫的神情蓦地一滞,胸腔里传来咚咚的声响。 他凝视她片刻,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注视得太久,旋即好整以暇稍稍坐直,收敛了姿态。 接着,他重新迎上她的视线,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指间的玉韘,动作随着他一开口渐渐停滞:“那你呢?” 羽涅没料到他会这样反问,一时语塞。 她心想,怎么还有人用问题回答问题的。 她原本是来试探他的,却反被他将了一军。 “我……”她张了张口,心想不能遂他所愿。 他并未催促,只是耐心等着她的回答。 马车内有些闷热,微晃的帘隙漏进刺眼的阳光,窗外市井喧嚣不绝于耳,衬得车内这一方天地格外安静。 她望着他,言道:“若我说有,当如何?若我说没有,又当如何?” 她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去,有几分倔强的意味。 桓恂闻言,低低笑了声。笑声清润悦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落在她的耳畔,有些发烫。 仓促间,他陡然倾身向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淡淡的沉香气,手臂撑在她身侧的窗沿上。 他离她太近,她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他俯身,凝眸注视着她,沉静的眸底映出她微微怔忡的模样。 “若你有……”他嗓音沉沉:“我倒要问问那人是谁,如何能得入娘子眼中。” “若你没有……”他顿了顿,眼底笑意更深:“我便斗胆问问娘子,觉得在下如何?” 她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他这话,是……甚么意思? 两双眼睛在这四方天地里互相对望着。 望着他时,她只觉得他眼神太过滚烫,落在自己脸上,比窗外的日光还要灼热。 她喉间不自觉微微滑动,像是被说不清道不明无形的渴念扼住了呼吸,手指攥紧。 在这片刻被无限拉长的寂静里,他在她的眼眸深处看到了被雨水洗过的湖面,水光潋滟,清晰映出他的模样。 他看见了她澄澈瞳仁中自己的倒影。那样小,却又那样完整地被放在她眼底深处,宛如被她悄然珍藏。 他看见,那小小的“自己”,正被她专注地望着。 这一刻,他想要靠近,想要倾下身去,用手轻抚过她泛红的眼尾。 倏然,一声叫卖自车帘外传来,清脆而突兀,搅碎了这春意朦胧的瞬间。 两人像是被窥破了心事般,同时移开视线,耳尖绯红。 一向从容自若的桓恂,此刻竟也语塞,话音中带着罕见的不利索。 他道:“我、我开玩笑的,你别害怕,是我唐突。” 言罢,未等她回应,他正要退回原位。 马车突然一个颠簸,还没起身的他不受控制失了平衡。 她下意识伸手想要拉住他,手指刚触及他的衣袖,却被带得一同向前倒去。 桓恂慌忙间一手臂撑住车壁,一手去接她。 他刚一稳住身形转过头,她的唇,轻擦过他的脸颊。 马车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只余陡然交错的呼吸。 桓恂的手臂还牢牢撑在车壁上,圈出一方狭小天地。另一只手掌正紧紧托住她的腰身,温热透过轻薄的衣料,烫得惊人。 她整个人几乎跌进他怀里,簪子上垂下的流苏晃动着,乌发扫过他的衣襟。 此刻,她的唇就停在他颊边寸许之地,呼吸微促,若有若无的香气拂过他方才被触碰过的皮肤,那一小片地方后知后觉地烧灼起来。 第135章 他僵着颈侧,一动未动。 所有的感官似乎都汇聚到了那一点之上,清晰地复现着那短暂至极的接触,以及此刻更磨人的,咫尺之间的温热气息。 羽涅像是彻底怔住,眼眸睁得极大,手揪着他地衣袖,泄露了方才惊惶的余绪。 心跳声不知是谁的,怦怦地,在逼仄的空气里擂动。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或许只过了一瞬。 车轱辘又压过一块不平,车厢轻轻一颤。 这微小的动静惊破凝滞。她像是被烫到一般慌忙起身,几乎是弹回了自己座位。 桓恂只觉得怀里一空,那温软触感和香气骤然消散,让他心下也随之一空。 他默然一瞬,随即也坐了回去。 车厢内陷入一种微妙的静谧之中。 像是为了打破这静谧,羽涅先开口道:“你没事吧,刚刚…我没有压着你吧?” 桓恂没想到她会先问,他像是为了缓和氛围,出声道:“你这么纤瘦,哪儿能压着我。”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倒是你,方才没伤着吧?” 她飞快摇了下头:“没、没有。”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见她不自然,他便转而开口,试图将话题引向正事:“听翠微说,你今日原想去给阿悔道长看墓地?” 她点了点头:“嗯,想去看看,这样心里总会踏实些。” “正好我现下也无事,刚好同你一道去。”他接话道。 “可地方是顾相执选的,我也不知道具体位置。” 一听顾相执也做了跟自己同样的事,他丝毫没给他留机会,温和启唇: “建安最好地墓地就那么两个地方,我让人去叫卢近侍来,他有更好地地方推荐。” 说着,他掀开车帘,吩咐隋恩:“去泓峥馆叫卢近侍来重月楼,就说我跟公主在那儿等他。” “是,桓大人。” “等等。” 隋恩正要走,却被他又叫住。 他压低了声音:“避开御马监的人,只告诉卢近侍即可。” 隋恩领了命,调转方向往泓峥馆去了。 第105章 共同的敌人 停灵三天,随着天气愈发炎热,棺材下放了再多冰也无补于事。 虽然羽涅已派人快马送信给琅羲,但三天过去,已等不到琅羲回来。 她只能让方相氏彻底封官,将阿悔下葬。 墓地选在了建安西城郊外一处曲水绕堂,生机盎然的地段,此处饶是王公大臣都不一定得得到。 这块地,正是起初顾相执选择的那块地。 羽涅不知桓恂背地里也派人另选了墓地。 在重月楼时,她独自思索良久,总觉得若直接回绝顾相执的一番好意,未免太过失礼,不好向对方言明。 更何况,顾相执为此事耗费不少心力,若轻易弃之不用,总归来说不好。 因此,在卢近侍奉命赶来之前,她仍决定向桓恂说明自己心中所想。 说不必再劳烦卢近侍奔波,毕竟顾相执早已备下这块难得之地,要是另择他处,不是辜负了对方苦心。 桓恂得知她心中难处,了然一笑,并未多加强求,另要她重新选。 就这样,墓地定在了顾相执选的地方。 起灵当天,天光大好。 阿悔本在建安没有认识的几个人,他的葬礼,送葬的人并不多。 桓恂、顾相执、萧成衍几个人都到了,外加泓峥馆六七个奴仆,稀稀落落,勉强凑成一行送葬的队伍。 只不过半途顾相执被常虞山派来的人匆匆叫走,他因而不得不离开。 出殡时,羽涅将仪仗减了又减,弄得很低调。 萧成衍不知从哪儿打听到的消息,告诉她,宫外一些大臣向赵云甫递了折子,弹劾她“不顾体统、僭越礼法,为一宦奴兴师动众,全无皇室风范”。 若按她前两天的性子,这些流言蜚语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既决定送他,就不怕旁人指摘。 她原想将这场葬礼办得风风光光,让她的小师兄可以走的更安心些。 可最终,她选择了收敛。 这样的收敛,倒不是因为她怕那些人弹劾她才会如此。 而是她既然答应做赵云甫的眼线,她想,一个任性妄为,授人以柄的“棋子”,会让赵云甫这样的天子不放心。 此时此刻,她越是悲愤张扬,就越容易失去皇帝的信任。 她不是怕了,而是懂了唯有先藏起锋芒,才能在这盘棋上继续走下去。 只有能走下去,她才有可能在未来,为所有受尽压迫屈辱的人斩开一线天光。 她看着黄土一铲一铲落下,慢慢将装有阿悔的棺木一点一点吞没,垒成一个土丘。 宋蔼将其余奴仆遣了回去,唯有他几人留在原地。 山坡上起了风,太阳不知不觉移动着。 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得快要够到那座新坟。 她终于挪动僵硬的腿,走到石碑前,指尖一遍遍描摹阿悔的名字。 桓恂跟萧成衍二人都注视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上了宋蔼提前备好的马车。 桓恂坐在谢骋提前备好的马上,跟着她的马车一块儿回到泓峥馆。 马车另一侧,正是萧成衍,以及随从韩介。 送她回到泓峥馆,桓恂下马与她道别。 言罢后,他将卢近侍留下处理后续未尽事宜,随即翻身上马,与谢骋一道赶回机衡府。 府中尚有要务亟待处理,拖延至此刻已是极限。 听着马蹄声渐远,静立于门外的萧成衍,目光短暂追随桓恂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转而若有所思看向身侧的羽涅。 于这场丧事之中,他已隐约察觉出这两人之间有些不同寻常。 而这种不寻常,更多是从桓恂身上透出来的。 桓恂为人,萧成衍自认还算了解几分。 无论是男是女,在他看来,只要桓恂本人不愿、不想,纵使对方遭遇何等变故,也从不会多投一眼。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在重月楼,多少舞姬歌伶争相自荐,想要成为他枕边之人,他却始终无动于衷。任是再美的容貌与曼妙的身姿,也撼不动他半分心肠。 可这一次,他竟主动为她做了这样多的事,实在不像他平日所为。 以萧成衍的角度看,他们分明并无多少交集。 不过桓恂如此反常,其中缘由,他已猜得七八。 一想到自己的挚友与自己倾心于同一人,他不禁心绪变得凝重起来。 而更令他心绪沉重的,还有昨夜收到的那封密信。 这两日朝中风云变幻,他已通过韩介之口知晓得一清二楚。 虽说这是士族跟寒门军户之争斗,但他明白,这争斗的背后,少不了他们南殷的身影。 他身份特殊,不仅是南殷人,更是皇室嫡系。 他兄长萧道遵贵为一国之君,而他,则是天子唯一同母所出的胞弟。这个身份何其敏感,何等紧要,不言自明。 萧道遵已多次密信催逼,命他速返南殷。 然而他始终不忍离去,一来疼爱他的外祖母年事已高,近来身体更是日渐衰弱,他不愿在她曙后星孤之际离她远去。 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后拖。 这样推迟,却令他那位性情暴烈的兄长极为不满。 昨日来信之中,萧道遵直言不讳发出最后通牒。 信中详述了他如何将严岳部下桑越石所献情报转卖给休屠汗国,致使严岳麾下大将侯崇全军覆没,惨死休屠人刀下之事。 信末,萧道遵更是一语道破——此事不久必会被严岳查清,南殷卷入其中只是时间问题。 休屠人败局已定,北邺与南殷之间难免一战。 届时天下姓赵还是姓萧,唯有胜负能决。 他一个南殷皇子,如若继续滞留北邺,以赵云甫的为人,绝对会将他扣为人质。到那时,他的处境将岌岌可危。 眼下他必须寻机离开北邺,返回南殷。 这些年在北邺生活,萧成衍早已将这里视为第二故乡。 可兄长萧道遵的语气再明白不过。 两国兵戎相见,已无可避免。 此刻他所面临的并非选择,而是不容违抗的王令。 可…… 可他要如何舍弃眼前的人,舍弃对他万般好的外祖母…… 羽涅不知他心中所想,回身往馆内走去。 他跟上她的脚步,率先打开而下这份安静:“沈道长…可有回信给萋萋你?” 信是前日送出的,这会儿追没追上琅羲都是两个字。 她言道:“还没,估计她收到这封信,都还得几日。” 他二人并肩走在廊下,她接着道:“这几日也辛苦表兄你,来回往馆内跑。” 萧成衍也是没闲着,他一边要回宫安抚太皇太后,抽空又要待在泓峥馆陪她,末了,还要愁思要不要回南殷一事。 第136章 要说忙,他也挺忙。 她与自己这般见外,他心中没由来不快活:“萋萋说得哪里话,你这边出了这样大的事,我来回跑算的甚么,这都是应该的。”他语气里带着些许因被推拒而生的急躁。 相比于桓恂、顾相执二人心思沉重,萧成衍多了丝跳脱的鲜活生动。 他急于向她证明自己的心,证明他真的不在意这样的事,为她付出,是他应该做的。 以他的身份,能在这件事里参与进来,已是难得。 更别说,他还能做到送殡。 她明白,他这样说的好意。 可她总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将他所做的一切当作理所当然。 她关切地望向他,眸中难掩担忧:“那些人……没有向陛下参你吧?” 他们既能以“有失皇家体统”为由弹劾她,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更何况他还是南殷皇子,处境本就微妙。 萧成衍却扬起一个明朗的笑容,仿佛在说一桩趣事:“害,丧事上的那些出格举动,他们倒是没顾上管我。”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 “但因为我强闯李家、痛揍李允升这事,已经有言官上了折子,说我的行径,‘殊为暴戾,有失国体,恐伤两国兄弟之谊,坏邦交大局’。” 她悬着的心稍稍落下:“那……陛下怎么说?” 萧成衍道:“陛下倒没为难我,只说我性子顽劣,是一时冲动,当场压下了他们的议论。之后便让冯常侍传话,命我去探望李允升,表个态度。” 他眼中带着点狡狯的光:“但我假意称病,说等病好了再去。” 她算是听出来,假意称病,不过是他的托词。 他最后肯定不会登门。 说罢,他宽慰着她:“那些人说甚么,萋萋你都别放在心上。阿悔道长的丧事既已了结,你这几日几乎未曾合眼,今日用完午膳,就好好躺下睡一觉,别再胡思乱想。” 她面上轻声应了下来,心底却仍止不住地牵挂她的师叔与刘婶。在给琅羲寄信的同时,她也另修一封,送往了怀远。 出了这样的大事,迟早都要让崔妙常她们知晓。眼下的情形,早说或者晚说,意义已不大。 若阿悔他们迟迟不归,以崔妙常的性子,亲自寻来建安也是意料之中。 除此之外,她心头还压着另一重思虑。 她选择桓恂作为盟友,那他究竟是否值得托付信任? 史书之上他声名狼藉,可纵观其一生,却从未真正起兵谋反。 推翻一个王朝不是易事,“谋反”二字,更非寻常人所能承担。 诸多权臣,也不见得会自己篡位。 她知道这事急不得,只能一步步谨慎图谋。 但无论如何,眼下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士族。 而她此刻要做的,就是先除去这块腐化的烂肉,拔除这毒瘤。 吃鱼不能囫囵吞枣地吃,一步步来才是要义。 高、王、陈、李…… 高、王、陈、李…… 这一个个姓氏,如同盘根错节的巨树,汲取着这个王朝所有血液。 她想到陈家,心中不免泛起复杂的波澜。 陈家虽跟她没有过节,陈家女家主陈清,甚至还教过她,当过她的女师。 有陈清这样的家主,她曾想,陈家或许还有一救。 但陈家卷入了弹劾严岳一事中,这件事让她明白,局部的好,再也粉饰不了全局的腐坏。 那么,到了那一天时,该做的事,她一定会做到底。 该铲除的,一并铲除罢。 第106章 最弱,则攻之 一连两三日,除却昨日,羽涅几乎半步未离泓峥馆,只守在咸柳阁中。 她昼夜不息地将有关四大士族的书翻了个底朝天。 案上堆叠的逸闻杂记、地方志皆是宋蔼听闻她要探知士族渊源,特意费心从藏书阁寻来的。 为掩人耳目,她未将心思全然露在明处。 除了借阅谱牒学要义,地方望族列传这类直接能充分了解四大士族的典籍,她还特意让宋蔼捎上《谷梁传》《易传》与《笠翁对韵》等一些闲书。 对外,她只说借读书排遣心绪,寻觅精神慰藉,实则她是要从那些散落着四大士族踪迹的杂记与谱牒里,摸清对手底细。 一番寻找之下,还真让她揪出了几处藏着猫腻的“惑志”。 士族中高、王两族的根基最是深厚,自春秋战国时便人才济济,世代绵延。 陈家稍逊一筹,祖上的荣光要追溯到汉朝以后。 唯有李氏,发家的故事最是耐人寻味。 根据她手中的地方志所记载,其先祖本是市井间的驵侩之徒,靠着倒卖骡马谋生,为人狡黠善辩,最懂逢迎之道。 当年太祖起义,他倾尽家产购得百匹良驹,无数粮草献于军中,又主动请缨掌管采买事宜,凭着一副玲珑心思讨得太祖欢心,后来得了封侯之位,一跃成为新贵。 只是这富贵来得太急,李家总怕旁人提及祖上微贱,便广邀文人雅士重修谱牒,硬说自家是陇西李氏的后裔,为攀附名贤,将说辞编得有板有眼。 可旧日相识哪会买账,私下里仍管他家叫“马丞李侯”,讥讽他家纵使把族谱修到伏羲头上,这发家的根基,终究是从鞍马市井里钻出来的,算不得正途。 书里笔者最后虽对此言论做了驳斥,但她仍然相信,此事是真的。 这倒不是她臆断,而是她记得,她奶奶作为一个研究历史的大学老师曾说过,从古至今有很多记载历史的人,碍于当时严峻的情况,或者权势,不能直接将真相写在书中。 最后,只能以“曲笔”,而不是“直笔”的形式写下来。 一般事件越详尽,最后却以轻描淡写的口吻否认的,越是真的。 这本写了李家发家史的地方志,就是这样的情况。 看到此处,羽涅不禁冷嗤了声: “好一个世代簪缨,好一个诗礼传家。原来这满朝文武腰间的怀黄佩紫,多是些改了族谱、攀附华胄,靠着认个阔祖宗撑场面。” “到头来,倒好意思拿‘百年世家’的名头,去欺压出身底层的百姓。” 发家修族谱,古往今来并不算稀奇。 多少人一朝得势,便急不可耐地想为自己安上个名门之后的出身,给自己家门第增添光彩,以此来“证明”自己家族源远流长、血统高贵。 实际上,哪个不是凡胎□□?身上的血也不是金色。 不过是一出自欺欺人的戏码,却骗得寻常百姓诚惶诚恐,仰慕不已。 靠着这般虚张的声势,踩在众人的肩头,硬要显出自己与众不同来。 真是虚伪得可笑。 她合上书,指尖在微凉的纸页上轻轻一点,心中已然明了。 高、王二族,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动之如撼山岳。 陈家亦是上百年经营,底蕴深厚。 唯有李家,发迹最晚,根基最浅,不过是一袭爬满了虱子的华美锦袍。内里空空,全凭虚张声势。 既要敲山震虎,自然该选那面最虚、最脆的锣来敲。 何况……李家与她积怨最深,如今根基又最是浅薄,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开端。 她合上书,心下思忖。 要找李家下手,得需要一个突破口。 可眼下,除了阿悔一事,他们明面上似乎没有别的足以让她突破的点。 她不禁想起瞿家娘子…… 但她考虑到当时宋蔼所说的话,李家根基固然没有那么难拔,但也不容小觑。 这样贸然将瞿家娘子牵扯进来,万一失手,很有可能殃及他们一家三口。 见她思虑繁杂,宋蔼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劝她:“公主,这几日您都没好好休息,夜已经深了,您不如先回寑殿安歇,这些书,明日再看罢。” 羽涅摇了摇头。 她目光仍落在写有李家发家史的书上,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入手,扳倒李家。 她思来想去半晌,一时没个头绪。 仔细思索了半天,她视线落在插在筒子的糖人上。 这糖人是那日阿悔做给她的,当时她看着好看,没舍得吃,一直在手跟前放着。 这糖人不会化,这几天下来,保存得也是好好的。 凝眸望着那糖人,她伸手取了过来。 美好的回忆历历在目,不过不到一周,她却不承想,会跟自己最亲的人天人两隔。 她脑海里忆起那日的种种,锥心的痛漫了上来。 蓦然之间,在那日与阿悔、琅羲同游长街时,所见所闻的画面里,她想起了那两个路人大哥,谈论的有关金城郡受灾一事。 彼时琅羲告诉她,金城郡并没有发大水,黄河未决堤。 但建安城里穿的却是,黄河发了大水,导致金城郡以及附近其他县城受灾严重。 起初,她只当是寻常谣传,未加深究。 第137章 但此刻想来,任何传言都必有源头。 能掀起这般议论,其中或许另有蹊跷。 更何况,这次赈灾事宜,由李幸全权主导。 李幸此人,从那日路人的讨论中就可知。 他官声清正,毫无负面之词。可她从观星宴会一事早已看出,这或许只是他维持的一个形象而已。 他能对自己儿子杀人,一点不觉愧疚,甚至可以平静看着她,那眼神甚至觉得她大题小做,无理取闹。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将普通百姓的命当回事? 囚车里拉的那几个倒卖受灾粮的囚犯,是拿来给朝廷交差的也说不定。 事情若由旁人负责,她或许不会猜忌至此。 但既然是李幸主持……她心底不由得升起些许疑虑。 她觉得此事可能有隐情。 既然有隐情,就值得去查个明白。 不管金城郡遭的是暴雨之灾,还是黄河决堤之灾。抑或者是,有人借题发挥,散布虚假谣言。 她都要亲手揭开这层迷雾。 有了头绪,她才感到一阵倦意袭来,眼皮也沉了几分。 她一手拿着糖人,另一只手的掌心按在书案上,借力站起身。 坐了太久,双腿有些发麻。 侍立一旁的翠微弯腰上前,伸手扶住她的手臂。 咸柳阁内灯火通明,烛火摇曳,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那扇绘有独鹤展翅的屏风上。鹤影清冷,羽翼如生,仿佛随时都要破屏而出。 “回寝殿罢,居令。”她说,嗓音透着疲惫。 宋蔼应了个“是”,接着指挥两个婢子在前头掌灯。 六角宫灯将蜿蜒的小路照得明亮,出了咸柳阁时,她不经意望向西厢房。 那里已看不见点明的烛火。 给阿悔下葬那日,不得已被叫走的顾相执于半夜归来。 隔着一扇门,他的手在门外举起又落下,最后还是转身离开。 常虞山命他去朔阳替他办一件事,他不想打扰她休息,没有跟她当面告别,留下一封书信后,便连夜带人赶去了朔阳。 在信中,她还得知,他一回来就要去御史台上任,得知了他被降职一事。 不是御马监的人,他也没合适的理由留在泓诤馆,留下只会招来是非。 因此他的东西,梅年也已于白日搬走。 又少了个熟悉的人在馆内,她不禁觉得这泓诤馆变得愈发冷清起来。 如今她跟他的关系,不再剑拔弩张,特别历经阿悔一事后,有再大的过节,他们俩之间都已两清。 她想起那日,她问他为何要待她好。 他说:“我受寒热症之苦时,你悉心照料于我。礼尚往来,你有难处,我总不可袖手旁观。” 这样也好,互不相欠。 她总是怕欠人情的,欠了指不定哪日才能还,还不还得起又两说。 目前这样的情形,最好不过。 她这样想着,往寑殿方向而去。 走过半堤湖,越过拱桥。 宋蔼在一旁轻声道:“今儿傍晚广宁王殿下跟十王爷一块儿来了,广宁王看您忙着,没好意思打扰,他托奴婢将一盒芙蓉糕转交给您,说让您多吃些甜的,心情能好些。” 羽涅听着,开口:“表兄待我当真是好,只是不曾想,十哥也来了。” 出事这些日子,宫里的人都是避之不及。 倒是华若跟华姝都偷偷来看过她。 为何说是偷偷,无非是崔太嫔跟高太妃不愿她们的女儿染上不必要的是非。 为母都女儿着想,羽涅倒也理解。 大概是偷看她被知道了,这几日华若,华姝没有再出现。 只是赵云抟,倒是第一次出现。 他看起来对这个妹妹,也并没有那么看重,热情程度还不及萧成衍这个表亲。 快走到寑殿门口,她偏头接着问:“机衡府可有消息传来?” 自打桓恂下葬那日跟谢骋一道回去,他忙得都没再出现。 中途她倒是去了一趟机衡府,那时他正在跟谢骋议事。 是一位头发花白,称为“吴婶”的人,接待的她。 从吴婶口中,她听了他几件往事,得知了他是因何从的军。 她没料到,他的幼时过得并不怎么好。 吴婶还想着跟她再说几句,没成想他已从书房到了花厅,身后跟着谢骋与一位面生的将领。 待她跟谢骋寒暄几句,他吩咐另外两人下去休息。 唯留她二人在厅中饮茶。 明白她因为何事而来,他开门见山,说估计天子还在想着用甚么样的刑罚惩处他,这两日没叫他去宫里。 但他非常有把握,回她道:“无论用何种刑罚,肯定都不会太重,因为我们已经有对策。” 当她问起是何对策时,他卖了个关子。 寒门落户跟士族是死对头,这件事毋庸置疑。 她当时听着他的回复,心中不禁想,他担不担心,要是士族覆没,皇帝将担心的目光挪到他们身上? 但她终究没问出来。 进了寑殿,梳洗沐浴过后,她躺在了榻上。 翠微放下帷幔,退了出去。 今晚值夜的另有他人。 头脑已经不允许她再想任何东西,合上眼皮不到半刻。 她彻底睡了过去。 ----------------------- 作者有话说:有一个bug我刚意识到,高贵妃,崔美人都是先帝时期的妃子,那时可以这么称呼两人,但这个时候新帝登基了,就不能再这么叫她们,所以高贵妃变为太妃,崔美人变为太嫔。 话说写的时候我丝毫没意识到不对,结果把赵云甫跟她们关系写的跟夫妻一样,我就说哪里怪怪的,差点出了大事(w)栓q 第107章 这可不妙 要验证路人所言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需费多少工夫。 在北邺,朝廷凡有大事,皆由官方开设的邸舍通过其主办的《邸报》传发,大小官员,无人不晓。 譬如金城郡黄河决堤这样大的灾情,身为中枢要员如桓恂、顾相执等人,断无被蒙在鼓里之理。 用罢早膳,羽涅登上驷马高车,一路朝机衡府行去。 街市熙攘,路过酒肆、勾栏瓦舍等地,弦管声腾沸。 不多时,马车渐缓,已停在机衡府门前。 因前面才来过不久,守卫远远认出了她的车驾,不敢怠慢。 车刚停稳,一名守卫立即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公主万福,您今日来,可是要见我们大人?” “嗯。”羽涅探问:“桓大人此刻可在府中?” 守卫躬身回话:“禀殿下,大人一早便前往东宫为太子殿下授课去了。约莫再过些时候便会回府。若殿下不弃,属下先引您至花厅稍候片刻。” 想着左右无事,等上一等也无妨,羽涅微微颔首,随着守卫穿过廊庑,朝二进东侧的跨院行去。 遵循前堂后寝、左祖右社的布局设置,机衡府的花厅设在二进院的东侧跨院。 为一座独立的小庭院,院内设有湖石花架,四周高过院墙的竹林,隔绝了一切外头的杂音,唯有偶尔有清脆的鸟叫声传来,愈显庭园寂静。 羽涅在黄梨木圆桌旁坐下后,府里的婢子很快端来了新鲜的水果,同时奉了茶水。 守卫再度行礼禀:“属下已遣人前往东宫通传,大人片刻即知殿下在此相候。” 羽涅一听,连忙说:“不必特意去通报,我在此等一会儿就好,别打扰你家大人授课。” 守卫却笑了起来,语气轻松恭敬地回:“公主殿下有所不知,我家大人吩咐过,若是您来府上,不论何时,一定要立刻禀报他。” 羽涅闻言微微一怔,她不知桓恂会有这样的安排。 这特殊的待遇,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一圈圈荡漾开的漪澜推着她的思绪往不该去的地方漂浮着。 她隐约感到与桓恂之间某种难以言喻的牵绊正在悄然滋生。 他今日这般特意嘱咐,又引起了前几日在马车上时,那一个意外轻擦的吻引来的心弦波动。 但这心动刚一浮泛,旋即就被她迅速压下。 如今危机四伏,她还有更因该去做的事,实不该分心于此。 她不禁自嘲,或许是知晓史书上与他相关的惨烈结局,才让她对他的一切都格外敏感,或许一切都是她多想。 听闻他既然已有安排,想着他或许也有事找自己,她没再坚持心底的决策。 “如此,那便依你们大人的意思吧。” “是,公主若还有其他需要,尽管吩咐这里的婢女便是。属下还需去门前值守,先行告退。” 在守卫离开后,羽涅安然坐了片刻,倾目赏着这院中的湖石翠竹。 吴婶不在府中,不然这会儿定然要出现在此迎接她。 宋蔼在出声说:“桓少傅身陷囹圄,还依旧去东宫给太子授课,这样的心性,怪不得他年纪轻轻就能在沙场闯出一番天地。” 第138章 羽涅浅饮了口芳香四溢的清茶,目光徐徐扫过花厅内的陈设。 虽不是第一次来此,却是头回细细打量。 知晓他正在东宫授课,她不禁想起史书中记载的他的结局,是怀帝将他最后锉骨扬灰。 怀帝…… 她心中一动,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太子殿下名讳为何?” 宋蔼虽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仍恭敬答道:“储君名讳元昊。” 赵元昊……羽涅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北邺覆亡录》中记载,时年近三十的桓恂身居大丞相、太师及大将军等要职,虽辅佐怀帝,然其生前独断专行,生杀予夺皆出一己之念,实为权倾朝野之臣。 乃至桓恂因病而亡后,怀帝积怨已久,遂下令将其麾下将领尽数诛戮,更掘其坟、鞭其尸,褫夺生前所有荣衔,最终弃尸荒野。 据她所知,怀帝名讳并非赵元昊,而是赵嵻。 当朝赵云甫一辈,皆以“云”字为中间命名,其子辈则用“元”字。 这位名唤赵嵻的皇帝,她一时辨不出属哪一宗脉。 她侧首向宋蔼问道:“居令可曾听闻,有哪一位皇子名叫赵嵻?” “赵嵻……”宋蔼凝神思索良久,即便是她这般久居宫中的老人,一时也毫无头绪。 见她也不知,羽涅未再深问。 她心中暗忖,这个人,她得好好留意一番才是。 她继续环视着这花厅。 厅内的陈设颇为丰富,博古架上错落有致的并非名贵古玩,多是些手工制成的木雕与泥人,质朴不失意趣。 羽涅信步其间,目光流连于这些充满生趣的物件,不知不觉已踱至书案区域。 案几上散置着数卷书籍与一幅尚未完成的画。 一件缠绕在铜制虎形笔架上的项饰引她注目停驻。 细看这喙形项饰纹饰精巧,金光溢彩。 这样精美的项饰她从未见过,却无端觉得眼熟,宛若在很久以前的某个瞬间,曾与它有过一面之缘。 正待她看得仔细。 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她回眸寻声去看,原本听起来有些急的脚步声,快到门跟前时却慢了下来。 并未等候多久,羽涅抬眸,但见桓恂挑帘而入。 他并未着平日宽袍大袖朝服,而是换了一身利落的黑地红边交领武服,利落的线条勾勒出精窄的腰身与宽阔肩背的轮廓,紧束的袖口用金丝绣着繁复的兽纹,因其动作而若隐若现,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面料是挺括的暗纹锦缎,在门廊透入的天光下泛着内敛的微光。他右肩覆着玄皮肩甲微有磨损痕迹,这显然是常用之物,而不只是用来装点。衬得其身姿挺拔,气势磅礴。 他身后负着的弓箭,隐约可看到露出的箭袋。与他精致的眉眼相映,有一种锐利夺目的好看,让她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他几步走近她,步履沉而稳,额角带着细微汗意,胸膛微微起伏着。 似是调整了下呼吸,他才出声:“让公主殿下久等,臣来迟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羽涅总觉得他跟之前在怀远时,有些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一时说不上来。 似乎他的眼神总在沉静的,认真地注视着她。 让她心下一慌,下意识地想避开,却又忍不住想看清他眼底深处的情绪。这般矛盾的心思,搅得她心慌意乱。 “无妨。”她说:“大人回来得已经比我预想中要快许多。” 这句话倒不是客气,机衡府距离东宫着实不远,来回怎么算都没这么快。 “府里人找我的时候,我已在回来的路上。”他这样解释。 话是实话,只不过他将路上的快马加鞭全然省去。 羽涅目光落在他肩后那支白羽箭上:“大人这是教太子射箭去了?” 被她一语点醒,桓恂才恍然想起自己还背着弓箭。 方才一路疾行,满心只顾着赶路竟忘了卸下这身装备。 他应了声“嗯”,这才抬手将沉木长弓从肩上取下,转身交给侍立在旁的卢近侍。 他转回身,嗓音沉稳,伸手邀她落座的同时,开口:“太子的骑射武艺,由臣负责教导。今日正是讲授拉弓搭箭的要领。” 进门时,他见她正在停在那金喙前,于是问:“公主对那项饰感兴趣?” 她微笑着回:“我看那项饰很漂亮,这会儿看见,觉得它甚是眼熟。这项饰花纹别致,似乎不像北邺常有的样式。” “此物源自赤隼族。”他接口,语气平和,这是他对旁人首次提及此物来历:“乃是金雕之喙所制。赤隼人相信,以此為饰,可辟邪护身,佑人平安。” “公主方才看的那一枚并非凡品,乃雕王之喙。金雕王百年难遇,能得其喙者,更是凤毛麟角。” 她若有所悟,流露出几分了然与好奇:“赤隼族……我似乎未曾听闻。他们居于何地?” “徐州,长氓山深处。”他答道。 “如此珍贵之物,”她斟酌着语句,目光轻柔地落回他面上,“是大人从他们手中购得的?” 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掠过他的眼底,往日旧影恍然浮现。 他缄默片刻,说:“并非购买。算是……替一位故人,寻回失落的旧物。” 虽然他面上仍维持着笑意,但羽涅敏锐地捕捉到了笑意之下转瞬即逝的沉郁。 察觉到他心绪中的沉重,她没再接着追问。 待她落座,他跟着在对面从容坐下,扯开话题:“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羽涅目光微转,顾忌般扫过周围的婢女与外头的守卫,最终落回桓恂脸上。 他立刻察觉,无需她多言一句,便抬手屏退了所有人,连院子里的守卫也跟着一并撤下去。 厅内转眼间,只剩下了他们两对主仆。 羽涅心中的忧虑褪去。 她抬眸,目光清凌凌望定他,不再迂回拖拉:“不瞒桓大人,我今日前来,确有一事相求。” 随即,她便将金城郡灾情一事,建安传的,跟琅羲等人所说的截然不同的缘由,一一跟他道来。 每一处关节都说得明白透彻。 她说,这些主管灾情的官吏可能存在的瞒报与曲解,她小师姐断然不会欺骗她。 所以她想知道,朝廷方面到底是如何说的。 想要问他,借邸报一看究竟。 金城郡灾情一事,桓恂略有耳闻。 前些日子送来的邸报,他因私事,不曾细看。 在她说了之后,他转而便让卢近侍拿来所有的邸报。 等卢近侍拿来她想要的,在她看清上面记载的原因时,心思顿时沉重起来。 她合上手中沉重的书卷,指尖在卷轴上停留片刻,语气沉凝:“看来,并非百姓以讹传讹,而是有人刻意偷天换日。” “朝廷收到的急报,白纸黑字写的是‘黄河决堤’,而非暴雨成灾。” 决堤与暴雨,在赈灾章程上,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所需银钱、物资、人力,相差何止一倍。 “亲自前往金城郡勘验灾情,总揽救灾事宜的,正是李幸。”桓恂接口:“他归来后,仍坚持此说,呈报文书也皆以此为准。” 他略一沉吟,道出最关键的推测:“金城郡上下,恐怕已尽数被他掌控,口径统一,铁板一块。这绝非一人所能为之,必是上下串通。” 她抬眼,直指核心:“敢做这样诛灭九族得罪,难道他不怕事情败露?” “当贪字超越怕字,结果就有恃无恐。” 桓恂唇角掠过冷峭的笑: “金城郡属于陇西地界,他祖上是陇西李氏,金城郡上下跟他李家有沾亲带故的,一点儿都不足为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人会反水。” “士族与国同休。陛下处置寒门官员尚可雷霆手段,但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士族,终究要顾忌朝局平衡。万事在李幸这些人看来,总有回旋余地,除非有铁一般的证据出现。” “且天高皇帝远,奏疏渠道尽在他手掌握,天子只能看到别人想让他看到的‘太平’。真相无人拼死捅破,就会随风消散。” 他道:“就算事发,也有退路。真有纸包不住火的那一日,他即刻便可将一两名下属推出来,道是自己被其蒙蔽,最多得个失察之罪,罚俸、贬官或许有之,但离诛灭九族…还远得很。” 羽涅深切体会到古时信息闭塞到了何种程度。 她心中原本存有许多疑虑,但一想到何仁之等人在怀远为非作歹多年,朝廷却始终未能察觉,不禁心寒。 像李幸这般身居高位的人有意隐瞒,或许并非难事。 “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胡作非为?这世上当真没有能制裁他们的方法?” 她心中满是不甘:“他们高居庙堂,享尽荣华,舞弊营私,可罪责却永远落不到他们头上,这究竟是何道理?” 第139章 说出这些话时,羽涅其实明白,这世间许多事本就难言公道。可她仍旧抑制不住满腔愤慨。 望着她的表情,桓恂像是安慰一般,旋即开口:“要想治他们,当然有办法,只要有充足的证据即可。” “凭他们作假的证据是不是就足够?”她问。 “单是如此,还不足以让李幸及其独子李允升受死。” 他分析:“我们得有更沉重的证据。譬如万民书、血状,记录下当地灾民口供。也可从其内部攻破,获取关键往来文书等物证。或者从实地勘验,拿到没有决堤的证据。人证物证交织,形成铁一般的事实。到那时,纵使李幸百般狡辩,也难逃法网。” 接着,他补充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谢骋归来时说,金城郡灾情严重,百姓无粮可吃,许多流民沦落为寇,搅得地方动荡不安。更有甚者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声讨这些所谓名流。眼下北疆战事未平,天子最不愿见的,就是内乱再起。” “这些信息,我尚未禀报天子。一旦上达天听,足够让李幸吃不了兜着走。”他忙着解决严岳交待的事,目前还顾及不到李幸。 说到此处,他猜出她心中想法:“你是想通过这件事,找到李幸的犯罪证据,从而扳倒李家?” 羽涅并未否认,却也没有全然吐露真正的目的,只是以报仇为名遮掩过去。 她低声道:“桓大人放心,今日您所说的一切,我绝不会向外泄露半分。” 他反问:“你以为,我怕被你连累?” 他与士族势不两立,本就是朝野皆知的事实。 到了这个地步,她似乎仍对他存有顾虑。 “我……”她略作迟疑,终于寻得一个妥帖的借口:“确切地说,是我不想将大人……卷入更深的漩涡。” 听罢,他静默了一瞬,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间,眼神深得像宁静的湖水,教人移不开眼。 他唇角弯了一下,笑意很浅,瞬间冲淡他周身锋锐的气势,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这可不妙。” 他嗓音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令人遗憾的事实,隐约带着冥思苦想的怅然: “我方才一路疾驰回府,途中在想,殿下是不是要跟我结成盟友,毕竟你我,有共同的敌人。” 他这句话虽是应时而说,但不是出自调笑的意味。 他道:“盟友之间,若存愧疚之心,那还该如何并肩?” 羽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脑海中将他这句话反复过了几遍。 她既惊又疑,谨慎地问:“大人……想与我结盟?” “不止。”他语气笃定,却并未继续延伸,仍停留在她所问之事上:“满朝文武皆知,我与那些人势同水火。娘子如今既与他们结怨,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我想与你联手,再自然不过。” 他言之有理,羽涅稍稍放松了些许,蹙眉忧心起正事:“依大人所言,如果我们将实情上奏,陛下就会严惩李幸?” “若能证实李幸贪污赈灾银两、谎报灾情,以致灾民沦为贼寇,哪怕诛他满门,都算皇恩浩荡。” 他目光明晰:“但我们必须对外明确,此次打击须止于李幸及其党羽,不波及整个士族。速审速决、公示其罪,以儆效尤。如此,其他士族也不会贸然干涉。” 蚕食要比一整个吞下容易,对付士族得循序渐进。 顿了顿,他又道:“依他们几族之间的关系,正值利益当头,高、王、陈三家本就不将根基尚浅的李家放在眼里,马上要得到好处的其他三家,更不会为此事与天子对抗。” “士族之间,本就资源相争。李家一倒,其所掌之权,所握之利,皆被三家分食,他们何乐而不为?” 撒出这样的弥天大谎,一旦被查出来,若是证据确凿,李幸哪怕是士族,也得付出天大的代价,以平民愤。 桓恂说的也都是实话。 她并未深思他话中的“好处”指的是甚么,一门心思只想着证据的事。 她想起,曾经她的老师说,一个地方的泥土,都有其特性,包含的矿物质也不同。物质的成分决定其性质,这是一个客观的自然的事,人力无法改变这个化学规律。 黄河之水,浊浪滔天,其中携带的泥沙,与建安周边,乃至金城郡本地所有之土,其性其质,截然不同。 泥土矿物成分不同,灼烧后氧化物颜色完全不一样。 如果取来金城郡土样分别以烈火煅烧,就能证明该地到底有没有被黄河淹过。 但她考虑到“以土样验灾情”之法,时人恐怕难以尽信。 单凭此法,尚不足以定论,必须辅以其他证据。 李幸隐瞒灾情,必与人有文书往来。若能取得他们暗中通信的相关文书,或寻得人证出面,真相就能大白。 思索至此,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给桓恂。 桓恂见识过她的能力,认可她的推断,并给出更为万全之法:“若再加上流寇扰民之事,更可证明李幸所言皆虚。诸多证据当前,纵使李幸有通天之能,也难再辩驳。” 他沉吟片刻:“不过此事不宜由你直接揭发。天子多疑,恐怕会以为你挟私报复。” 心中已有决断,他续道:“我会先派人上奏定州一带流寇叛乱之事。届时你便称听闻风声,想到以土验之法证其虚实。” “只是……”他语气稍顿,沉疑不决。 “只是?”她问。 桓恂道:“只是我们还需要一个人证,最好是定州当地百姓,由对方出面揭露当地有流寇作乱,证明黄河未决堤,但是灾民仍得不到救济,落草为寇,饶得当地苦不堪言。” “此人最好与朝中百官毫无瓜葛,是一寻常庶民。如此,方显得可信,不致被疑为党争之伎俩。” 羽涅若有所思,同跟他思考该从哪里找这个可靠的人来。 她正想着,门口的守卫来传报。 一进门,向羽涅行了个礼,说:“公主,徐直阁派人来寻您,望您前往他家宅一趟,说是出了大事。” ----------------------- 作者有话说:有事耽误了一下,给大家递奶茶[奶茶][奶茶]多写了点儿给大家赔罪了(鞠躬)[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108章 一郎八佐 风波未平,又一桩事端骤起。 徐采的家宅在靠近皇宫的里坊,距离机衡府南辕北辙。 机衡府在永寿里,此区域是北邺城权贵扎堆的地方,而徐采,就算已官拜五品武将,但终究是出身浊官,依旧被那无形的门第门槛死死拦在外面。 何为“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当下便为最真实的写照。 门第之别,犹如天堑,就连同居于一片城坊,都没有资格。 约莫在路上行了不到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在徐宅面前姗姗停下。 一听徐采说出了大事,羽涅心霎时揪紧,一刻不敢耽搁地赶来。 车还未停稳,她着急莽荒掀帘跳下,跟在她身后的,是见她着急,跟着她一道前来的桓恂。 下车入他们眼的是座再普通不过的两进小院,前堂后室,悬山顶上灰瓦层叠。 绕过影壁,三开间的厅堂正对着他们。 厅堂前明,棚架下很意外地种满了琅羲喜爱的花木,水仙、玉兰、木芙蓉、紫藤等。 院落虽不大,却收拾得整洁非常,别有一番雅致。 她无暇细看,跟着桓恂疾步步入厅堂内。 前脚她刚踏进门里,只一眼,她呼吸几乎停滞。 正对厅堂大门的,赫然是刻有“徐景仰”名字的灵位。 怀里抱着一个圆口坛子的琅羲坐在地上,形如槁木,脸上没有任何光彩,宛如死灰一般,整个人像是丢了魂,好像下一秒就会离这个世界而去。 身着公服的徐采半跪在她面前,正手忙脚乱为她包扎着仍在不断渗血的手。 血色在地上晕染开,触目惊心。 羽涅来不及追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提裙抢步奔到琅羲身边跪坐下来。 她握住她冰凉的手,喊着她:“小师姐,你的手怎么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琅羲仿佛听不见一样,浑然不觉,唯有眼泪不停滚落,一滴一滴砸在衣襟上。 她脚边,一个包袱孤零零地躺在一旁。 这一切表明,她才从徐州回来不久。 可依照路程,这段路程不会走的这样快。 羽涅不难想到,琅羲肯定是半途遭遇到变故,才会半途而返。 她看向徐采,但徐采明显对她的疑问显然没有心思解答。 他全部心神都系在琅羲身上,眉宇拧成一团,目光心疼又愧疚。 他低声喃喃: “都是我不好……都怪我,不是我设计将你骗去徐州,你也不会错过见哥哥最后一面。我只是…只是怕你无法承受哥哥死去的事实,会不顾自己安危冲到官府要个说法,因而才想着将他火化后,安顿好所有,再将这一切事慢慢告诉你。” 第140章 纵然进门就看到了灵位,别说琅羲,羽涅听到这句话,不止万分震惊。 她怀疑自己听错,徐景仰……死了? 徐景仰怎么会死? 他明明应该在秘书省撰修史书才对…… 得知徐景仰身亡,就连站在他们后面的桓恂,也不由得心头一震。 著作佐郎虽是个小官,但不至于被悄无声息地处死,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况且,他从未听说过天子下令杀了秘书省的任何人。 不等桓恂遣人去将这中间都发生了何事打听清楚就听见徐采在羽涅的续追问下,缓缓惙怛伤悴地出声: “自从哥哥通过策试进了秘书省,从书吏升到著作佐郎,一直在勤勤恳恳的修史。整个秘书省著作局,负责修史的共有九人。哥哥负责考订史实,搜集有关资料。” “一日哥哥愁容满面找到我,说有个小孩儿交给她一封信,说是先帝曾经的宠妃身边宫人写的。” “信中说,宠妃程氏之所以投井自尽,是因为天子十几年前还在做太子时,趁着监国,先帝微服私访之际,轻薄了他早就暗地里瞧上的程氏,并多次用他们这些宫人的性命,强迫程氏侍寝。” “程氏虽不甘屈辱,却也无可奈何,屡屡委身于太子。直到先帝归来,这样的事才停止。可谁知不到一个月,太子趁程氏出宫探亲,去国寺庙祈福时,又趁机找上她,强迫她与他欢好。” “程氏家中非名门望族,不像四大士族那样。她为人性胆小柔弱,太子又以她父兄及妹妹的未来相要挟,程氏只得含泪再从。” 徐采道:“可谁知这程氏回去不久便有了身孕,她不知这孩子到底是谁所有,先帝或者太子?她更不敢仔细找人问询,日子久了,随着这个孩子越来越大,她倍感压力,心情抑郁,惶惶不可终日。” “所以,她因此跳井自杀?”听了故事前半段,羽涅像是自身经历一场噩梦,她不敢信,堂堂一国之君赵云甫,竟做出这样丧尽天良,有悖人伦之事。 徐采摇了摇头,说:“先帝因看程氏心态不好,为了让她开心,便将那时任御史台刺史的程兆声的夫人,也就是程氏的母亲,叫进宫内作陪。” “发现女儿消瘦不少的程母,以为程氏因初次怀孕才会反应日渐消瘦的厉害,但再也承受不住心理压力的程氏,借机将太子欺辱她一事,一一说了出来。” “谁知这事被太子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听了去,转眼知道此事的太子勃然大怒,不过多日找上了程氏,发誓要让她为自己的胡言乱语付出代价,程氏害怕至极,跪地求饶,连连应允他之前提的要求,愿意同他暗地保持这不可见人的关系,只求他放过自己家中人。” “当时程氏已怀孕四个月,情绪激动下见了红,太子见此,终于答应下来。” 羽涅愕然了半天,一时不知该从何发问。 过了好半晌,她才道:“她没想过,要向先帝揭露赵云甫的恶行么?” “信里说,她有想过要揭发,但每次看到先帝温和待她的眼神,以及赵云甫说,他有的是手段对付她,他是皇太子,而她不过是一个妃子,先帝再怎么气,也不可能杀了他,只要他不死,他一定不会让程家好过。” 徐采说到此处,羽涅不禁垂下了眸。 她不会责怪程氏懦弱,更能明白她的顾虑,像赵云甫这样的人,不直接杀死,就会后患无穷。 “那最后呢?那个孩子…保住了?” 徐采点了点头:“只不过孩子生下来没多久,程家遭到满门抄斩,程氏得知家人出事,正日不吃不喝,没过多久,便自尽了。孩子也被送去了国寺养着。” 听到程家全家被杀,羽涅捏紧了拳头:“是太子搞的鬼?程家因何获罪?” “那宫女说,是不是太子搞的鬼,他们没有证据。程家获罪,是因为被人弹劾,家中用厌胜之术诅咒先帝,人证物证俱在。那段时间先帝跟程兆声因政见不合,程兆声多次在朝堂咄咄逼人,据理力争,搏了先帝龙颜。不过程家虽有动机,但宫女认为他们是被人诬陷。” 说到此处,徐采眼睛泛红: “我哥拿到这封信后,各处寻访走动,将当年在场的宫人全都问过,加上那宫女在心中附着一枚金蝉,这金蝉乃先帝赐给程氏的,后宫起居注中有记载。多方消息对比下来,他相信这桩皇室丑闻是真的,打算记入史书。” “有关天子威严与品德,著作局修史的九个人经过细致的考查后,同样决定记载下来,但他们此举引来了言官弹劾,告到了天子那里。” “天子将他们带去问话,但这九人,包括我哥哥在内,宁死不愿更改这段实情,当晚,天子亲手杀了四人。” “他们剩下但几人后被关在掖庭狱中,无论上头怎么劝说,威逼利诱,他们仍不更改身为史官的本责。” “我有一同乡,在掖庭当职,告诉我此事,我当时趁着当值,求见陛下,为我哥求情。陛下说只要我能说服他们,不要执拗,他就能网开一面。” 徐采越说,脸上越痛苦:“我将此话,带给了他们,可哥哥说,要是让他指黑为白,他不如死去。” “因此,在阿羲他们刚进城的午后,哥哥‘饮鸠自杀’,他们所有人因此事全都丢了性命,尸体被扔到了乱葬岗。” 徐采瞧着他们的反应,继续道: “过了好几天,我才敢派人悄悄去收尸,又等了几天才偷偷火化掉。” 这一刻,桓恂终于清楚,他为何没听到风声。 如此大的丑闻,赵云甫这样一个看中自己在书中形象的人,怎么会弄的沸沸扬扬。 而是,根据时间推算,那段时间,他一直称病,在府内处理公务。 怪不得没有听闻这件大事。 羽涅听完,心中已不能说只是唏嘘。 从她的小师兄到徐景仰,一个人的生命在这个王朝,如此容易消散。 她知道根源所在,她愈发觉得自己是对的。 在徐采说完,她目光落到琅羲身上。 小声再次唤她:“小师姐?” 短短数日之内,失去从小长大的师弟,再失去青梅竹马。 她不知琅羲该如何承受这一切。 徐采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徐景仰在狱中亲手所写的绝笔信。 麻木许久的琅羲,终于有了反应。 她视线落在那封信纸粗糙的信上。 蜡黄色信封上的字宛若摹印出来的一般,写着四个大字——景仰绝笔。 第109章 暗暗流动之中 【绾绾亲启: 尔与吾自幼时相逢,三岁定亲,厮守不过数年。 吾曾立誓,非卿卿不娶。只是,吾不是个守信用的人,而今要食言。 自入著作局,吾非仅为当代臣民写史,更为后世执笔存真。然吾若为求生,要舍道义,此非君子所为也。有希吾者,且惩吾困,而不能坚其守,乃舍吾而之他耳,此皆吾等之过。 今吾为操守、道义而死,可谓死得其所。 但唯负绾绾尔。 若问今生有何憾事,便是不能与绾绾共白首。尔余生方长,他日有真心待尔之人,便改嫁罢,勿要孤守。 家业之事,俱已安排,弟文集可继业持家,双亲身体康健,可托于他,尔可安心。 吾于建安城中置一宅院,本为与尔共建小家。如今,便将此宅赠予尔,地契文集会送上。绾绾可接父母同住,颐养天年。 另有些许银两,一半留于吾父母尽孝,一半予你傍身。 如此安排,吾心稍安。 众人之中,吾唯一放不下者,唯尔无他。 待尔见此书时,吾已长逝。 只望绾绾,勿要吾伤悲。 绾绾,吾爱…… 绾绾,吾爱…… 请,原谅…… 景仰绝笔】 信默读到最后,琅羲痛苦呜咽着。 她触摸着信上的字,以及上面沾着的斑斑血迹,指尖颤抖。 徐采望着那信上的血,双拳紧握,脑海里闪过的皆是自己如何挥刀杀了自己兄长的画面。 引鸠自杀是假,徐景仰俯首为了保他这个弟弟不受牵连,甘愿被他所杀是真。 这样事件中,徐采这个亲弟弟没有选择余地。 他必须得向皇帝表忠心,向王家表忠心。 证明在他这里,亲人的血,不及皇帝的面子,证明他会听从王司徒的话,让他干甚么,他就会干甚么。 在王氏之幺女王居安引荐下,向来不管闲事的王司徒,看在女儿的面子上给他指了一条路,建议他,杀了兄长,让天子安心。 这样就不至于让他本人受牵连,被调出武卫营。 他踌躇,犹豫,徘徊不定……但最终明白,无论他做出怎样的选择,他哥哥徐景仰都会被杀。 徐景仰的死,在他执拗不愿更改意愿,必须将程氏的遭遇尽数载于史中时,就已经注定。古往今来没有皇帝允许这样的丑闻,毁了自己于身后百世的清誉。 第141章 如果是这样,他只能给自己留有一线生机,好日后报仇雪恨。 就这样,徐景仰的血,成了他进入赵云甫视线中的投名状。 琅羲一遍又一遍,抚摸着那已经被她泪水浸湿的信纸,内心几乎可以绞杀她的悲痛随着一声号啕大哭响彻整座小院。 羽涅看不得她如此,哭着抱住她:“小师姐这样……徐大哥在地下有知,也会难安的……” 琅羲眼中痛与恨交织在一起,嘶声道:“赵家皇室,还有那些士族豪强……杀我夫君,又害死我师弟……这血海深仇,我要他们统统拿命来偿!” 听闻琅羲知晓阿悔已死,羽涅只以为是自己的信已送到,但她还是下意识转眸看向一旁的徐采,像是再问询他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该如何让琅羲面对。 徐采面对羽涅询问的目光会错意,转而将他们来之前的事,逐步道来: “阿羲从徐州赶回来时,抄了近道,途经阿悔新坟所在的地方,看见了碑上头的字,向守墓的老大爷询问,老大爷一五一十将里面埋着的人是谁,告诉给了她。” “她踏进武卫营门时,逼问我阿悔如何死的,我见无法再隐瞒下去,只能将那日所发生的一切,尽数于她言说。” 得知不是因为自己的信,而是别的原因,羽涅心中仍愧疚不已。 她从未想过徐景仰也会出事,而这两件事,竟是以这样残酷而直白的方式铺开在她面前。 一瞬间,她甚至不知该从何处安慰琅羲。 她望着眼前痛不欲生的小师姐,只觉万语千言都哽在喉间。 她张了张口,说不出一个字。任何一种言语,任何一种安慰,在此刻皆显得无比苍白。 待徐采说完,琅羲抱着怀里的骨灰坛,哭声渐渐停止,垂着头像是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羽涅见她这样心慌不已,不安地轻声叫她:“小师姐……” 她话音还未落地,但见琅羲身子忽然一歪,直直倒在了她怀里。 * 夜色融融,月朗星稀。 羽涅在卧房里照顾着躺在床榻上还未醒来的琅羲。 长途跋涉,一路滴水未进,加上过度悲伤,向来身体不爱出毛病的琅羲,也经不住这样折腾跟打击,晕厥了过去。 徐采与桓恂站在门外,二人不时通过打开的窗户望向里头。 昨日才立秋,空中的热气未减多少,依然有股燥热。 众臣工眼中的桓恂,算是天子器重的臣子。 从表面来看,至少是这样。 徐采思虑到自己方才说的那番关于赵云甫过去的事被他听到,心中顿觉自己失策,一时给人抓住把柄,不禁忐忑不已。 但他转念一想,羽涅能带他来,想必他二人之间关系不一般。阿悔出事时,他又尽心尽力帮着泓峥馆,并未避嫌。 有之前的事打头,这种担忧,在他顺着桓恂的视线看见羽涅时,终于才稍稍定下心神。 桓恂并未看他,察觉到他的注视,淡然开口:“徐直阁不必忧心,今日所言,出君之口,入我之耳,不会为外人所知。” 要说透露,这桩旧事,他知晓得远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早。 不止早过他们,也早过坚持要将这一切付诸笔墨的徐景仰。 徐采客套了两句:“在下并非担心桓大人会泄密,只是在下讶然大人有要事缠身,如此忙碌僝僽下,竟还会莅临舍兄家中。” 桓恂与那几个士族之间的争斗,自前日朝堂公开议事后,已是人尽皆知。 徐采此刻点出此事,也并不令人意外。 “公主原先在我府上,我听闻有大事要找她,便跟过来看看。”他话虽说得稀疏平常,徐采从中却嗅出了不一般。 他在宫门当首事时,见过桓恂几次。 以他所见所闻,他不认为,这位明面上会说话,但实际并不近人情的东宫少傅,会如此热心肠。 不待他接话,将琅羲先交予宋蔼照顾的羽涅,悄悄合拢上门出来。 她走到二人前站定,朝徐采探问:“小师姐不是去徐州找徐大哥了,她是如何突然知道徐大哥了事?” 说到此事,只能说天意之命,他也无可奈何。 面对她的询问,徐采将原因道出: “阿羲在半途遇到了秘书省的人,那人为秘书省守卫,与阿羲见过一面。对方原是回老家探亲,得知阿羲前往徐州找寻哥哥,大概是可怜她,不忍看她被隐瞒下去,于是将哥哥被关到牢狱中一事,与她说了。” 一听是这个原因,羽涅沉默半晌。 她道:“徐大哥跟小师兄的事,这两件事对小师姐打击太大,她要如何过得去……” 言毕,她回眸望着躺在仍旧没醒的琅羲,泪水充盈在眼眶。 凝视着她眼中的泪水,桓恂向来不擅长安慰人,但他像是看不得她这样。 他本能想要抬手,想为她拭去眼泪,想要伸出手接住她掉了下来的泪珠。 他垂落在侧的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压下身体中莫名的躁动,镇定开口:“沈道长为道门之人,又一身侠骨,非寻常人可比。无论如何,我相信她一定会振作起来,渡过此关。” 目光接触的一瞬间,这一刻,羽涅从面前人眸底感到了对方眼中不同于往常的冷然,而是一种令她心安的力量。 正说话间,谢骋自门外快步走入。 他行至桓恂身前,奉上一枚卷得极细的纸卷,低声道:“大人,都督密信。” 桓恂接过,目光若有若无扫过一旁的徐采,指间利落地解开系绳,展纸一览。 不过瞬息,他便将纸条收起,转向羽涅:“义父有要事相询,我需即刻回府复信。” 他略作停顿,复又问她:“今夜……你可是要留在此处照料沈道长?” 羽涅点了点头:“我不放心小师姐一个人,得留下。” 她说:“要是大人有事,先回去处理事情即可。” 桓恂沉吟片刻:“好。若遇任何情况,记得派人告诉我。” 随即他叫来卢近侍:“你留下护卫公主,不可有丝毫懈怠。” 卢近侍望了望羽涅,纵使他心中不愿,也得好好执行任务。 躬身回:“是,大人。” 羽涅却说:“大人公务繁剧,卢近侍还是随你左右更为妥当。我在此处很安全,不必为我费心。” 桓恂这次没顺着她意思:“你得罪了那几家,难保他们不会对你下黑手,毕竟暗杀这回事,他们最拿手。” “卢近侍为人执拗了些,但功夫不错,有他在……” 最后一句话刚到他嘴边,他又改道:“对你而言,更安全些。” 不等她再辞,他旋即道:“行,我就不耽误了,你有事,随时找我。” 语毕,他转身与谢骋一道离开。 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羽涅猜测着那信中,会不会说有关他与士族争斗一事。 徐采移步到她跟前,若有所思地说:“桓恂对萋萋你很不错,他喜欢你?” 羽涅一怔,忙道:“不,徐二哥误会,我们只是在怀远相处过,有些交情而已。” 她这样说,徐采以为自己多想,刚想言语。 宋蔼站在窗边,欣喜叫他俩道:“公主、徐直阁,沈道长醒了。” * 回去机衡府的路上。 桓恂一边拽着缰绳,再次拿出严岳给的密信,浏览一遍。 谢骋好奇问:“都督可是同意大人所提的计划?” 桓恂未否认。 高、王、陈这三家,想将家中子弟送上战场,以分军功。 他不如顺水推舟,应了他们的想法,给他们些好处尝尝。 等到战场,那再会发生何事,可就听天由命。 如此一来,他们既能解决对手一部分兵力,明面上又能给天子分忧。 一石二鸟,岂不快哉。 谢骋:“可那几家不会怀疑,我们突然为何又同意他们插手北疆么?” “义父指挥失误,我们让渡一些利益,以换取轻罚,有理有据的行为,何来突然一说。” “天子会同意您的提议?” “同意与否,决定权不再他。” 桓恂向他阐明而今的局势: “天子手中嫡系兵马林林总总加起来,不过四万出头,这其中包括武卫营,御马监,自己羽林卫。” “而这四万人中,属御马监兵力最强,武卫营次之。” “但这么点儿人守卫皇宫尚且足够,可想对付拥有七万部曲的士族,那叫难上加难。” “兵权不够强劲,朝中有一半又是仰士族鼻息生存,天子说甚么,还重要么。” “而且赵云甫没有不同意的理由,他受够了士族的霸道,加上士族在这次事件里,不拿到绝对好处不会罢休,赵云甫一心在北疆上,同时又要顾忌南殷动作,只要能让这些人立即闭嘴,他乐意的很。” 第142章 光死几个世家子不行,桓恂思忖着更大的棋局:“四大世家麾下的部曲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在我看来,人还是太多……” 说着,他内心早有了打算,这也正是准备在信中告诉严岳重要的一环。 “人还是太多怎样?”谢骋等着他下半句话。 他咧嘴一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扬起马鞭,狠抽在马屁股上。 他清越的嗓音,伴随着马蹄声响起来:“人太多,就要杀了才行。” ----------------------- 作者有话说:乃舍吾而之他耳——来自李商隐 第110章 她的母亲 定好具体“引狼入室”的计划。 桓恂连夜晚拟了密信,传书于北疆。 只是不同于他在路上给谢骋说的那样,他在信中多写了几句话。 那几句话,无关此时他们跟士族之间的争斗。 但是会让严岳寝食难安,提心吊胆,最终改变重要的用人策略的话。 开战以来,严岳多胜于休屠人。 目前实际上的战况比朝廷知道的要好很多,虽有南殷人在背后企图扰乱局势,却并没有影响太多局势。 他的密探昨日来报,萧道遵秘密集结兵力,准备出其不意,攻打北邺。 事情不会朝着既定的路线一直发展,赵云甫想要快速荡平北疆,免得与南殷同时开战,造成腹背受敌,极大引起北邺进退两难。 可站在南殷的角度看,眼下的情形,是他们最好的机会。无论如何,他们都得冒险一把。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 北邺国力就算略高于南殷,但多方开战总会吃不消。 他必须阻止北邺陷入战争泥潭,让南殷得逞。 之前他预计北疆的战事会在三个月内结束,他起初认为这样太快。 目前来看,却是还不够快,北疆的战事一定得在一个月之内速战速决。 侯崇安殉国,左路必须有一个能力过硬的人顶上去。 严岳手底下当然不缺人,但桓恂另有他想。 他太懂得严岳不想让赵云甫对自己心生芥蒂,因而才会采用“自污”的方式,使其放松对他这位征北大都督的防备。 可严、赵二人这样的相处,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 在这场充满硝烟、血腥,你死我活的斗争中,所有人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度过,这两人,怎么能独善其身。 他得让严岳知道,他的学生,对他这位肱股之臣,忌惮至极。 同时,他也得让想要当操盘手的赵云甫明白,他实际在为整个北邺着想,为赵皇室着想。 所以,去左路的的将领,一定得是段廷宪。这位国戚。 平定柔然等部落的段廷宪,率领玄策军去防守左路,理论上合情合理。 他向严岳提议,让其去左路。一来能卖赵云甫一个人情,二来同时在严岳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 好让他这位不可一世的义父明白,无论他怎么做,无论他做甚么,天子都不会放心他。 这样,才有利于他后面的计划实行。 朝堂的搏斗,不过是人心、人性的搏斗,纵使有经纬之才,也逃不过。 送出信后的桓恂,站立在案前想,他走的路,无疑高风险。跟士族想要将子弟送去对手的主场,没有两样。 但在他庞大的计划中,他没得选。 机会不等人,火中取栗又如何。 * 一夜过去,接近天明,羽涅未曾合眼。 琅羲自打醒了,就一直端坐在床上,不说话,也喝水吃饭。 状态教她跟徐采二人无比担心,太医来了几趟,亦是无用。 徐采原也在跟前守着,寸步不离。可早膳过后,他跟前人忽然来报,说是王府家小娘子特地去武卫营寻他。 他起初不耐烦回绝几次,奈何对方执意要见他,几番推脱下,他只得将琅羲暂且交给她,自己则转身离开了。 一整个上午,羽涅待在琅羲身旁,劝慰着她能开口跟自己说说话。 失了魂一般的琅羲,目光空洞,始终不言不语。 宋蔼悄然走近她身旁,小声在一旁道:“公主,您不如跟奴婢先在外间先歇一会儿,让琅羲道长一个人静静。” “有些事,得需要时间想通。琅羲道长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宋蔼此言不无道理,羽涅思量些许,最终还是起身去了屋外,通过窗口,注意着琅羲一举一动。 她看着里头的人,出声道:“宋居令……没有话要问我的么?”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与琅羲、阿悔关系的深度,已不是用“恩人”两个字能够解释。 她的女官,当然是个聪明人。 经历了这么多,她不相信宋蔼看不出来异端。 久处深宫的宋蔼,几乎第一时间就感应到了,她说这话的意思。 恭敬回:“奴婢是公主身边的人,公主做甚么,奴婢无权过问。公主要奴婢做甚么,奴只管听从就是。” 羽涅转眸望向身边的人,她并未就将这个问题,轻易掠过。 往后她还要做很多危险要保密的事,她得保证身边人的忠诚。 她问:“为何?除了居令是我跟前的人意外,还有其他原因么?” 主子跟仆人虽荣辱与共,这样的理由,却不足以让她完全放心。古往今昔,这样的关系里,多的是背叛。 听完她的话,宋蔼罕见的,对视上她的目光。 这双眼睛,其实并不像故人的眼睛,但她透过这双眼睛,似乎看到了那要被掩埋的过去。 沉吟半晌后,她说:“如果要说其他原因,唯有‘还恩‘二字,尚且可以解释。” “还恩?”她疑惑且不解。 宋蔼徐徐将往事道来:“二十多年前,奴婢与彼时同是宫人的粟美人于太极殿当差。” “一日奴婢身体不适,美人心善,加上我们关系要好,便主动提出替我当值,谁知就在这一日,先帝因醉酒,将美人当做故去的先皇后宠幸……” 羽涅明白,宋蔼口中的“粟美人”,正是赵华晏的亲生母亲。 宋蔼接着道:“这次宠幸,本就是先帝醉酒而起。粟美人原本打算隐瞒过去,可造化弄人,她竟有了身孕,先帝因而将她封为美人,给了位分。” “在众人眼中,她这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可粟美人却因此痛苦悲伤不已,她在宫外早有心悦的人,只待年纪到了,即可出宫,与爱的人成亲。” 说到此处,宋蔼愧疚不已:“这些美好的期望,却因她好心替我当值却毁了。是我……是我对不起她,毁了她的一生……” “事后,我请嬷嬷将我调去她宫中当差,好能照顾她。美人怀有公主的时候,起初心情渐渐好转,一心只想着将公主养大成人。” “不想公主一出生就备受父亲冷落,她用尽一切,去讨好先帝,迎合先帝,可先帝以为,那晚的荒唐,是她故意用那张跟先皇后相似的脸引诱他。” “给她封了位分之后,便再也不见她了。” 宋蔼往常严肃恭谨的脸上,涌现出痛惜的神情。 “美人虽因此难过,却并未郁郁寡欢,满心欢喜地迎接公主您的降生,与奴婢亲手做了很多小虎头鞋,小帽子给您穿。” “我们以为,就这样下去也不错。但,命运无常……在您出生七个月后,美人时常咳血,被太医诊治出了肺痨之症,没有多久……便…撒手人寰……” 言尽于此,羽涅听完这些话,心不禁跟着揪紧。 宋蔼说这些话的目的,她明白是何意思。 很快,她的话也证实了她的想法。 “公主是美人的孩子,奴婢斗胆,也将公主当做自己的孩子,听闻公主回来,奴婢千方百计调来泓峥馆,为的就是报答美人,以及弥补自己心中的愧疚……” 她郑重道:“公主不必担心奴婢会有其他想法,公主要去做甚么,尽管去就是,奴婢会一直跟着公主,直到身死……” 怪不得她之前做的那些事,从未传出去过。 原来是她特意保密。 注视她决绝肯定的表情,羽涅心中自责不已。 她并非真正的赵华晏,不是她故人的孩子,这样的真相,她却不能与她明说。 还要欺骗她,享受她带来的好处。 论坏,她又何尝不是一个坏人。 沉思了好一会儿,羽涅没有看向宋蔼的眼睛,说:“居令竟然会是我母亲的好友,居令这么一说,倒是我多想。” “我对母亲的记忆全然无存,而今有居令在此,往后便多跟我说说母亲的事,我想听。” “好。”宋蔼用力点头:“公主想听甚么,尽管问奴婢便是。” 闻言,羽涅会心一笑,应了声“嗯”。 她二人方才说完,出门办完事情的徐采匆匆从外头回来。 瞥见他的身影,羽涅刚想问他事是不是已办妥。 不等她话出口,徐采来到她面前,神色急切:“萋萋,桓恂出事了。” 第143章 * 血水一盆接着一盆往外端。 踏进桓恂卧房大门时,羽涅差点跟端着热水的婢女撞了个正着。 一见她来,众人纷纷行礼。 见着她来,送桓恂回来的萧成衍,愁思多日的心,顿时变得开朗起来,去迎她:“萋萋……” 她匆匆与她打了个招呼,急忙往床榻边赶去。 榻上的桓恂平趴着,微微凌乱的发丝贴着俊朗的侧脸,额头上盈着一层冷汗。 他身上的寝衣被渗出的血水浸透,隐隐可见狭长的鞭痕。 遮盖着伤口的衣物被褪去,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的伤口被漏出来。 围在跟前的谢骋等人,皆面露不忍。 “究竟发生了甚么事?”羽涅快步来到他身边,看见他背部伤口的一刹那,心像是被人拧了一把。 她弯下腰,想伸手去碰,指尖却悬在空中顿住。 “因要替都督受罚,陛下赏了大人四十铁鞭,外加面壁思过一个月。”谢骋回着她的话。 “四十?!陛下怎能下这样的狠手?” 指挥失误是重罪,可天子还要靠严岳打仗,按理来说,哪怕是为了让那些上纲上线的士族闭嘴,也不会罚这么重。 这个问题,谢骋似在犹豫该如何回答。 卢近侍却不管不顾:“还不是为了让那些个鸟儿人闭嘴,我家大人已诚惶诚恐退了一步,愿意让他们进入战场,可他们仍不依不饶,跟陛下说,死了八千精锐是重罪,轻罚只会让难以堵住悠悠众口。” “我家大人不愿让陛下为难,主动领了四十铁鞭,要不是实施刑罚的下手故意轻了点儿,大人还不一定会出何事……” 卢近侍怒气冲冲,那气势恨不得将伤害桓恂的人撕碎。 吴婶在一边抹着眼泪,将高王几家骂了个狗血淋头。 对上她担忧的目光,桓恂虚弱地勾了勾唇。 他说:“怎突然来了?早知你会来,我应该,让他们少打一些,免得……你看见这场面……会不开心。” 不开心,就会难过。有人曾对他这样说。 他说话断断续续,气息不稳。 她着急道:“这有甚么开心不开心的,难道我的心情比你受伤还重要?” 他笑着:“保不准呢。” 第111章 早已谋定的计划 李太医用煮开沸水浸泡过的丝绸,剪成小块方布,搓捻成团,沾着甘草、黄柏、金银花熬成的药汁,仔细清理着创口。 丝绸质地柔软,不会像棉布那样,有可能会留下棉絮在伤口里,造成二次感染。 白日里光线足够明亮,足以看清他背部纵横交错,重叠在一起,有些地方可见血肉外翻的鞭痕。 从肩胛骨到后腰处,不见一块儿完好的皮肉。 好在行刑的人有手下留情,不然四十鞭下去,饶是神仙来了也撑不住。 看着他背部皮开肉绽的伤,羽涅眉头紧锁,急切问:“如何李太医,此伤会不会伤到内里?” 李太医说话时没有停下手中动作,仍然用银镊子有条不紊继续清理伤口:“按照目前情形看,桓少傅的伤幸好没有见骨,因而不会伤到内里,公主尽管放心。” 没伤到内里就是好事,这样的伤最容易引起其他并发症,重者甚至会伤到肾脏。 要伤口不会被感染,她总觉光用药草汁跟金疮药清理伤口并不保险。 这会儿要是有酒精就好了,她身上原带的酒精,全都被落在靖远。 此刻她想拿来用都没可能。 思索至此,她忽然想起过往,转而问榻上的人:“先前我给你的酒精,大人可否都留着?” 伤口带来的剧痛导致桓恂无法深度深呼吸。 他气息微弱,嗓音浅淡:“在书房架子第二格抽屉中,应、应当还剩下一瓶。” 此时她无暇问他其他几瓶怎用得这样快,只转头紧急朝卢近侍道:“麻烦卢近侍快快取来。” 卢近侍此人,除了桓恂,谁的命令都不爱听。 搁到之前,他或许还不会听她的。 可水是流动的,今时不同往日。 他不是傻子,看得出来桓恂对待这位他曾经看不惯的小道长态度已大为不同。 更何况桓恂先前的叮嘱言犹在耳,他没反驳地应下了羽涅的吩咐,转身便快步往书房而去拿东西。 没一会儿,他已拿了剩下的唯一一瓶酒精过来。 羽涅从卢近侍手上接过,转头给了太医:“快将此物给桓大人使用。” 不知药性药名,李太医踌躇着不敢贸然用。 见状,羽涅快速给他介绍完酒精的功效,末了她更是以自身性命担保,此药绝不会有毒,李太医闻之神色稍霁,才敢用酒精给桓恂清理起伤口来。 酒精清创效果奇佳,然其引发的灼痛,亦远非金疮药、药草汁这些可比。 哪怕在沙场受过无数次伤,有时条件不允许还得刮骨疗伤的桓恂,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激得浑身一颤。额角鬓边汗水出得更多,脊背肌肉陡然绷紧,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闷哼。 “对不起啊。”她瞧见他的反应,眼中含着歉意,轻声道:“用酒精的不好处就是,它带来的灼痛感会很重。” 原本她想说,她技术不好,做出来的酒精纯度医用性跟医生经常使用的肯定有点儿差别,话在出口时,她意识到在场的人太多,担心引起他人多想,便没说出来。 他哼笑了声,侧过脸去看她,眼神掺着几分精疲力竭般的戏谑:“这般痛感,我险些以为,公主打算谋杀微臣,要了微臣这条命。” 她耳根一红,倒没别过脸去:“桓少傅这副样子还有闲心说笑,看来我的担心倒是多余,大人的情况,比我想象中要好。” 她故意回他:“那大人要小心,说不定哪日折到我手中也未可知。” “如此,那臣…便拭目以待,恭候殿下‘发落’。”他调笑般地说完,身后背又传来一阵剧痛,脸色苍白。 正在看李太医细心清理伤口的吴婶,看到他这般被伤口来回折磨,忍不住抹起眼泪,难受不已: “我们子竞为国尽忠,身上那些旧伤就不说了。就算他是练家子,也经不住这么打啊。那些个士族为了自身,抓住一点把柄就不依不饶,竟让他受这样重的惩罚,别说是老身,要是让远在北疆战场的严都督知道,他该有多心疼。” 谢骋跟着道:“这些世家大族欺人太甚,日后有他们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 他们几个人一句接着一句,一直站在人群身后的萧成衍,罕见地一言未发。 他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他心思并不在谢骋跟吴婶几人的言语上停留,他们的交谈甚至一字都未入他的耳中。 自打羽涅方才进来跟他匆匆打完招呼之后,他整副心神,全然系于她一人之身。 刚刚她跟桓恂之间的交谈,她说话时的神态,尽数落于他眼中。 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萧小王爷,毕生头一回,有了挫败之感。 这几日他翻来覆去地想,明明他与她相处的时间最多,怎么就落后给了桓恂,在她心中落了下风? 他竟连输,都输得如此不明白,他不禁心中自嘲,或许他这个广宁王,正如他皇兄萧道遵所说的那般,蠢如鹿豕。 一番仔细清理、上药、包扎过后,李太医终于直起了腰身,拭了拭额角的汗水,随即朝机衡府众人嘱咐:“少傅的伤直到结痂之前,千万不能见水,最好也不要多挪动,老夫会每日辰时来给大人换药。” 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李太医讲话很像私塾的教书匠。 他捋了捋胡须,语气缓慢文绉绉的:“眼下虽已入秋,但夜里仍是炎热,大人卧房里最好放置一冰鉴为宜,以免汗液浸渍伤口,引发化脓傀儡。” 谢骋等人表示谨记于心。 因还有内服的汤药要抓配,卢近侍跟着李太医去了太医署取药。 吴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吩咐着服侍她的婢女:“去,去煮些止血止痛的药汤来,要浓些,里面再放些血竭、肉桂松香,这样对伤口愈合有好处。” 婢女恭声应下,后退几步,转身往厨房去了。 似是故意要给他二人留下独处的时间,谢骋借口尚有公务待处理,便往堂前而去。 吴婶亦是个明白人,不过她的明白,并不是通过观察两人的举动推测而出。 她顺势道:“绿红那丫头粗手笨脚,老身不放心,得跟过去瞧瞧。” 话说到一半,她眼神望着羽涅:“那子竞……有劳公主暂为看顾。” 羽涅回:“吴婶不用客气,您要是有事,先去忙着。” 吴婶连声应着,接着往门外慢吞吞走去。 卧房之中,刹时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已退去,在一旁站久了的萧成衍,终于走上前来。 他跟之前一样,跟趴在榻上的桓恂插科打诨:“桓兄当真是孝心一片,为了不让严都督受罚,甘愿自己受如此重的伤。” 第144章 适才桓恂早已透过众人间的缝隙,瞥见了他的身影。 对于他这几日没找自己,桓恂并没有去猜测其中缘由。 不猜测的缘由倒也简单,他并不在意。 不在意这位姓萧的皇室中人究竟作何想,更无意探究其态度冷暖。 他这般疏离决绝,与朝堂立场利益纷争并无干系。 仅仅因他姓萧。 是萧道遵一母同胞的亲弟。 这一桩,便已足够。 可怜萧成衍并不知其中原因,所以他不明白,从一开始他以为只要他足够赤诚,就能交上桓恂这个朋友,是大错特错。 他不知他兄长做的恶,酿成了怎样的悲剧。 桓恂代严岳受罚的事,羽涅那日从宫中回来就已知晓。 对此她心中并无疑虑,他是严岳义子,这个时代又讲究百善孝为先,若孝心能达到一定程度,甚至都能有官做。 扇枕温衾、卧冰求鲤这样的故事背后,不正是因为至孝至极,才能被人举荐进入仕途。不过如果足够孝顺就能吃皇粮,难保有些人为了作秀,进而发展出“伪孝”,为了搏名声,多惊人的事都能做出来。 但桓恂的所作所为,显然不是奔着做官去。 而今他十八岁获得的地位,几乎是别人八十岁都不一定能达到的位置,装孝对他来说意义不大。 在她看来,他真只是为了让他的义父少受些苦楚,甘愿牺牲自己。 听萧成衍提起这个话题,她不难想起士族刁难他的事,遂探问:“那几家就这么打算放过你?” 话这么说,但她不觉得事情会这么简单被解决。 朝堂上的交锋,向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那伙儿人不狠狠撕下一块儿肉来,哪儿肯轻易罢休。 桓恂的话,很快验证了她的猜想。 他平静道:“北疆战事开始之前,义父堵上了他们进战场的路。我不过满足了他们的想法,答应让他们的人去北疆征战。” 早些年世家这些人看不起军户,失了兵权上的优势。 如今他们积极介入军务,分润军功,实则是想夺取兵权,弥补昔日因傲慢所付出的代价。 一旦夺回兵权,他们在武力方面就不会再逊色低人一等。 到那时,以严岳为首的势力,就再也没有跟他们叫板的优势。 当初严岳极力阻止他们介入战场,也正是看穿了这一点,除了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互相使绊子,更多是对兵权之争的警觉。 因而他才会不留余地,无论如何不让世家麾下的部曲进入北疆。 “可你这样做,严都督会同意?”羽涅不认为先前态度强硬坚决反对士族介入军务的人,会轻易松口。 他笑回:“义父目的是平定北疆,要是不让他让出指挥权,他当然会同意。” 他口头这么说着,严岳像是后知后觉的那个人。 事实上,这出戏早在严岳指挥失误的战报进建安时,就已确定。 士族本就在不能涉足北疆的事上耿耿于怀,眼下战场出了事,他们定会大做文章,提出他们之前没能做到的事。 依照律法,指挥失误而须承担责任的严岳,应交出统帅的权力。以他的地位,固然可以强硬反驳拒不放权。 但让士族入场,本就是他与桓恂达成的共识,一个旨在做成令那几家麾下人马“有去无回”的局。 桓恂表面三番五次不同意士族出兵的请求,直到在士族以严岳的过失加以威胁后,他才“勉强答应”。为了不显得刻意,连派他们去北疆这一条件,都并非由他主动提出,反而像是被形势所迫,步步退让的结果。 在士族看来,此事结果更是你来我往之后艰难达成的条件。 高、王、陈三家觉得自己的计划足够聪明。他们好不容易抓到严岳的把柄,怎么样都要达成自己先前没达成的目标。 这对他们而言,是个绝佳拿回兵权优势的机会。 既然这是他们想要的机会,那他们就顺水推舟,“不得已”作出让步。 不过,这样的结果,对赵云甫而言,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皇帝虽乐于看到双方斗得你死我活,因为制衡之术本就是帝王术根本。 派士族前往北疆,毫无疑问会消耗他们的实力,同时还能借此机会摸清这三家谁军事实力最强。 但另一方面,这也会给朝廷带来一个令人担忧的隐患,要是士族伤亡惨重,那只剩下严岳一家独大,他苦心维持的平衡会被打破。 可这已经不由得他决定,士族带来的政治压力需要出口,他只能防患于未然,派出心腹监军,并让御马监掌握粮草调配之权,以此牵制各方,让他们不能为所欲为。 说是牵制各方,严岳受到的影响最小。 赵云甫贵为皇帝,自然清楚这一点,但这是他目前能做出的最好决策。 从他口中得知赵云甫让御马监的人负责粮草,羽涅想起还未从朔阳回来的顾相执。 她好奇道:“顾相执也会去北疆?” 桓恂回:“尚且不知,具体调配人员得过几日才清楚。” 羽涅又问:“那李家呢,李幸家会不会也派人去?” 未等桓恂出声,萧成衍抢先开口说:“李家根基不及其他三家,下一代更是男丁成年的更是只有李允升。” 他撇了撇嘴:“这李允升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个会带兵打仗的。况且李家部曲没有多少人,陇西那地界多灾多难,他家麾下的部曲,只够保护他们家田地房屋。” 部曲是世家大族才有的私人武装,这些人一般不单纯是私兵,同时兼顾佃户身份。日常护卫主家庄园田地,参与劳作,有时代表主家参与地方械斗,有需要时集结成兵,随主家出征。人员来源大多是耕农、被赦免的罪犯,外加世代相传下来的部曲。 部曲此职世代相传,父父子子都逃不过这个身份。 这些人只听从主家,不听从朝廷。 这对朝廷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听闻李氏一脉不会去战场,羽涅的心稍稍放下。 桓恂看她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自然明白她在想甚么,言道:“你放心,李家人一定会在你手上伏法。” 提到此事,她不禁忧从心中来:“我没有这么乐观,而下我们连要找的人八字还没一撇,真不知何时才能找到我们想要的人。” 萧成衍不知道他们说的所谓何事,于是问:“你们要找甚么人?” 弹劾李家这样的事,在羽涅看来,告诉给萧成衍也无妨,以他的为人,她不认为他会走漏风声。 于是她将灾害有猫腻一事,在确保门外没人能听见后,尽数向他吐露。 她话音刚落,门外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响起谢骋禀报的声调:“大人,宋居令紧急求见。” 第112章 踏过尸山血海 一听是宋蔼在门外有急事求见。 桓恂应了一声:“进。” 在他说话的同时,羽涅先一步提裙匆匆往门外走去,和踏进门槛的宋蔼与谢骋撞了个正着。 宋蔼先朝萧成衍跟桓恂火急火燎行了一礼,随即面色迫切又凝重地转向羽涅。 她凑近她,压低声音:“公主,沈道长不见了。” “小师姐不见了?!”羽涅心猛然漏了一拍,惊异不已:“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徐直阁呢,他去找了没?” 闻讯,宋蔼连忙将方才的情形与她道来。 说她原想着去厨房为琅羲煮一壶新茶,她离开时分明见徐采也在屋内陪着,才安心离开。谁知等她端着茶水折返,屋中却没了琅羲身影,徐采人也不在屋子里。 她四下寻找,见徐采站在门口正与一个俏丽的小娘子在交谈。见此,她上前向询问徐采琅羲的去向。 徐采这才惊觉,琅羲在他离开不到半盏茶的工夫里,已消失不见。 他二人当下霎时慌了神,连忙在周遭四处找人,最后循着痕迹查探,才发现琅羲从后院的侧门,独自一人离开,不知去向。 宋蔼自责不已:“是奴婢失职,没有照顾好沈道长……” “现在不是说这些问题的时候,你且先在此等我一下。”一听琅羲不见,她心焦如焚,又知责怪无用,止住了宋蔼话头。 她正欲转身入内,向桓恂说明这突发状况,自己不得不要先行离去找人。 跟着她出来的萧成衍,捕捉到了她脸上露出的燃眉之急,上前一步探询:“萋萋神色如此焦急,究竟出了何事?” 她没有隐瞒,向萧成衍说了琅羲失踪的事,但故意没提她失踪的原因有一半跟徐景仰有关系。 她自己的事倒是无妨,但是琅羲的私事她不会轻易透露,只会说一些明面上众所周知的。 譬如琅羲跟阿悔的关系。这一点,萧成衍早知道的。 她道:“我师姐这样独自离去,恐怕是报了其他想法。她已知小师兄死于系权柄之恶,此去怕是存了死志,要为小师兄雪恨,我必须立刻去找她!” 第145章 她说话的声音传到了桓恂耳朵里,得知琅羲失踪,知晓她会心急。 他来不及细问,立即沉声对外下令:“谢骋。” “属下在。” “即刻从府中调一队人马,随公主速去寻找沈道长,切勿耽搁。” “属下领命。”谢骋没有丝毫迟疑,随即转身离开屋内迅速点人去了。 羽涅快步到榻前,与他郑重道了谢,说:“大人恩情我会记下,他日一定奉还。” 这话说得倒是客气。 桓恂笑了笑,失血过多的唇让他看起来有些虚弱:“行,你说的,我也记下了。咱们来日方长,不急。” 他的话似蛛网般,带着一种无形的缠绕裹住了她的心。 情势紧迫,容不得她片刻犹豫。 眼下寻回琅羲才是重中之重。 她望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语,旋即,毅然转身向外头走去。 萧成瞧了瞧榻上的桓恂,转而也跟上了她的步伐。 待她脚步声急促远去,直至消失在走廊尽头。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 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他脸上那点浅淡的笑逐渐退散,只余一片平静。 他微微合上眼,鸦羽般的睫毛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不深不浅的阴翳,积蓄的力气仿佛所剩无几。 没一会儿,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适才压抑下去的腥甜以更凶猛的态势反扑上来。 他猛侧头向床外探去,这个动作牵动了背后的伤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袭来。几乎是同时,一口鲜血猝不及防从他口中呕了出来,溅落在地。 吴婶恰好从门外进来,一眼撞见这骇人景象。 她又惊又急,步伐比往日快了许多,愕然惊呼:“子竞!” * 刚至机衡府门外,羽涅只见门口已有一队轻骑在候着 谢骋办事极为利落,一点儿都不拖沓,就这么片刻工夫,一队约二十人的精锐骑兵已集结完毕。 谢骋见他们出来,立即驱动□□的马迎上。 快到羽涅跟前时,他翻身下马,拱手行礼:“顺和公主殿下,人马已备齐,咱们随时可以出发。” 她扫过整装待发的队伍,接着转眸看向萧成衍。 “这一去不知要找多久,表兄要不还是别跟着我去了?我担心到了宫门下钥时,你进不去。” 从踏出房门,一直沉默跟在她身后的萧成衍,声音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回:“既然要找人,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何况,萋萋有所不知,四夷邸已修缮好,我不用再跟之前一样回宫中。” 他原还想留在太皇太后身边,好好侍奉她老人家。 可萧道遵近来联系他联系的频繁,在宫中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搬出来住好不容易被人发现些。 他道:“留下我,好歹能给你当个帮手,别赶我走了。” 她此刻心乱如麻,满心都想尽快找到琅羲,阻止她做出危险的事来。 听他坚持要去,她无暇再浪费时间,只偏头快速看了他一眼。 他目光带着关切之意,又潜藏着担忧,害怕她不让他跟着。 “既然如此,那有劳表兄。” 她说完,两人往台阶下走去,准备上马。 前面不知萧成衍也要去,谢骋没有备多余的马。 还好,宋蔼脑子转得快,将自己的马让给了萧成衍,说她先回去小院儿看看,防止琅羲又突然回来,他们不知道。 她说得有理,羽涅颔首后,一前一后跟萧成衍上了马。 他们兵分三路,谢骋与萧成衍各领五个玄策军的人,分别往东南边去找。 羽涅跟韩介分别领五个,往北边西边去寻。 他们四个都见过琅羲,知道她的容貌,可跟手下人形容。 好一点是,这皇都道士屈指可数,年纪轻轻又是女冠的更少。 光这两样,能筛选掉不少人。 况且琅羲长得又十分出挑,更加好辨认。 分好各自的区域,羽涅径直带着人往北边而去。 人是很有特征,但这建安城不是一般大,细找起来也得费一番功夫。 随着日头移转,两个时辰已经过去。 眼看着她要把自己负责的地方找完时,琅羲仍然毫无踪迹。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她一时悔恨不已。 她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应该为了早些陇道,图方便抄近道。 不抄近道,她便不会遇到华晏跟聂兰亭,也不会为了帮他们,导致后面一系列事情发生。 阿悔跟琅羲就不会因为要找她,千里迢迢跑来建安…… 她的小师兄就不会死…… 她的小师姐,也不会一下要接受这样残酷的两件事…… 可一件事情的发生,是多方面因素的原因,不能简单归咎于单个因素。 若是她能做一个冷漠的看客,便能任由赵华晏他们被追杀而无动于衷。 又或者她当初不小看御马监,太自信自己金蝉脱壳的计划能成功,而是再谨慎些,是不是她就能跟其他两人一起逃脱。 但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落子无悔,哪怕在此刻回望,当时事情那么紧急,他们三个还能有甚么两全其美的方法。 这个局,唯一能破的地方,或许只有一开始不为了赶时间走近道。 但无论以崔妙常教育她的方式,还是前世奶奶教会她为人要保持善意,她根本无法做到能对他人安危袖手旁观。 只要遇见赵华晏遇险,她一定还是会出手。 她想,原是她将一切想得太简单,太过容易,贸然介入他人因果,才导致了现在的情形。 都是她的错…… 而现在,纵使回想千遍,也已无用。 此时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找到琅羲。 事情虽紧急,好在她没有乱了阵脚,跟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找。 她先赶往了自己负责区域内那几个士族家的宅门前。此刻,她心中最怕的,是琅羲已找上这些人复仇。 万幸的是,那几处高门深宅之外,皆未见琅羲的身影。 正待她沿街仔细搜寻琅羲的踪迹,不料迎面撞上了徐采。 在宋蔼前去向她禀报的路上,徐采便已带着武卫营的人东西奔走,四下查找琅羲的下落。 两人互相看了看彼此,话不用多问,都已知晓对方的目的。 徐采紧锁眉头:“阿羲究竟会去哪里?” 羽涅从未见过徐采这样急切过,劝他道:“文集哥先别急,除了我之外,谢护卫和萧王殿下也都在找师姐。” 说话间,她环视着四周人群来来往往的街道,继续说:“这一带我已经仔细搜过,接下来只能看谢护卫他们那边了。” 徐采神色凝重地接话:“我刚从西城门一路寻来,那边……恐怕情况也不妙。” 二人之间,一时陷入沉默。 倏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搅乱了这片寂静。 只见韩介策马奔来,高声喊:“公主殿下,人已找到,广宁王殿下请您即刻前往!” 听闻人已找到,她喜出望外,也顾不上多问,立刻转头看向徐采:“小师姐找到了,文集哥,我们快过去。” 徐采间不容息用力点了下头。 言语暂落,他俩调转马头,紧随韩介一起朝着皇城方向疾行而去。 穿过几条街巷,一行人最终在离皇城不远的一处酒馆前停下。 他三人迅速下马。 韩介示意:“殿下,就在里面。” 羽涅迫不及待快步踏入酒馆,目光急切扫过人声鼎沸的堂内。 只见角落处,琅羲正独自坐在一张方桌旁,手边放着一壶酒,并未斟饮,只是痴痴望着窗外巍峨雄浑的皇宫出神。 萧成衍静立在不远处,注意着琅羲的动向。 余光见她进来,他抬脚迎了过来。 在她面前站定,他小声道:“玄策军找见沈道长时,她已经坐在这里,看样子,她在此坐了很久。” 确定是琅羲时,羽涅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她点了点头,随即朝他谢过,接着转身,小声遣人将找到琅羲的事转告谢骋。 待交代完毕,她缓步上前,坐在她身边,轻声唤道:“小师……。” 徐采也跟上了她的脚步,顺势落座。 琅羲闻声缓缓转过头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枯寂的平静般看着他们两个。 少倾,她低声道:“让你们担心了,我只是想来此看看。” 说着,她目光移向皇宫的轮廓,眼睛似蒙着一层薄雾。 停顿了好一会儿,她才接着出声: “我原以为,这皇宫会有何不一样,如今亲眼见了,深觉不过是金玉其外,令人越看,越冰冷入骨。就是这样一座牢笼,吞掉了阿悔和景仰的命。” 她们周边没有坐其他人,琅羲语气轻的好像一阵风吹过,远一点的人压根听不见。 第146章 “小师姐……”羽涅见她这般模样,心头酸楚难言,伸出手覆上她的手背:“你要是心里难受,不如哭出来,这样,还能好受些。” 徐采按在腿上的手动了动,最终还是忍住:“是啊阿羲……你这样跑出来,心中…是不是有其他事?” 琅羲垂下眼睫,轻轻摇了摇头,像是无事发生过。 她嘴唇动了动:“我没事,只是在小院待久了……心中烦闷,想…想出来走走……” 她挤出一个笑,掀眸看向他俩:“今日让你们担心了,辛苦寻我这么久。” 甚至不待他二人多说话,她没有想要说太多的模样,提起桌子上的剑:“走吧,我想回去了。” 羽涅话到嘴边还没出来,不等他二人反应的琅羲,已独自外走去。 动作麻利地令人格外哑然。 徐采与羽涅下意识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化不开的忧急,却也只能压下满腹话语,快步追上了琅羲。 一行人沉默回到小院。 其他事羽涅跟徐采还没来得及细问,琅羲借口困乏,便合衣面朝里躺下,再无动静。 羽涅在榻边守了许久,直到榻上的人呼吸逐渐变得绵长,才悄无声息退至门外,轻轻掩上门。 门外,徐采焦灼地踱步走来走去,见她出来立刻迎上前。 “阿羲她……睡了?” 羽涅秀眉紧蹙,“嗯”了声,声音放得很轻:“小师姐她绝不会只是想去看一眼皇宫。” 她说出自己的忧虑:“我怕……我怕她存了其他危险的心思……” 听着她说话的徐采面容紧绷,显然是认同她的猜测。 今日琅羲独自一人去皇宫附近,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旁的萧成衍走近,神色凝重,似是有话要说。 他补全了之前在客栈未跟羽涅说完的消息,开口:“我与玄策军找到沈道长时,她曾问我,宫中…是不是即将选秀?” 赵云甫登基以来,后宫空虚,子嗣稀薄。 太后早已下旨各地推举德容兼备之女,以充后宫。这已不是秘密。 此言一出,羽涅跟徐采神情顿时紧张起来。 琅羲未曾明言的意图,此刻昭然若揭,赤裸裸摊开在三人面前。 徐采拳头骤然攥紧,脸色铁青:“决不能!我绝不能任她做这等飞蛾扑火的傻事。”他语气激动:“从今日起,我就日夜守在这院里,再调武卫营的人来守着,不能让她起了不该起的念头。” “这样不行。” 羽涅不赞同他的做法: “你身在官职,岂能真正做到寸步不离?若是她心意已决,你又怎能时时刻刻看住她?不如……不如让小师姐住到我那里去,我总能看得更紧些……” “但要是……”徐采仍然想琅羲留在自己身边。 他俩这样说着,一旁的萧成衍沉默听着,似是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办法。 忽然,他提醒她:“萋萋,你眼下…不是正缺一个来自定州的人证?” 羽涅看向他,眸底带着不解,一时未能将两件事联系起来。 萧成衍目光微转,落在徐采身上,话语稍有迟疑。 见此,羽涅意识到他或许有重要的话要说,言道:“表兄但说无妨,文集哥是自己人,信得过。” 听此,萧成衍才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李幸隐瞒真实灾情,你不是急需一个来自定州的人证,来击破此事。沈道长如今万念俱灰,若此时能予她一个生的契机,一个既能救济苍生、又能亲手为阿悔道长雪恨的契机。” 他补充:“道家以善济天下,你想想,她肯定不会再贸然行事,将自己的性命至不顾。” “不行!”他一说完,羽涅极力反对:“这样太危险,我不能再把小师姐牵扯进来。” 此言一出,她却怔住,但谁做这样的事,能不危险。 想要推翻压迫,本就会流血。 想要拨云见日,就得有人踏过荆棘满途,踏过尸山血海。 即便她在所处的时代,一个新星的升起,也是付出了数以千万计的生命。 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要将琅羲牵扯进来,她…… 徐采一口回绝萧成衍的提议。 正待他们几人决定不下时。 身后那扇本应紧闭的门,却被拉开。 本应熟睡的琅羲静立在门边,眼神清明,平静。 她显然已经听了许久。 她目光缓缓扫过门外神色各异的三人,最终,声调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我去。” 羽涅上前,劝道:“小师姐,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甚么?我不能让你涉险。” 徐采也立刻跨前一步,嗓音坚决如铁:“阿羲,你别冲动。听话,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琅羲视线在他们焦急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将目光落在羽涅写满担忧的脸上。 她伸出手抚摸着羽涅的脸颊,温柔道:“可萋萋……这世间的事,总要有人先站出来,不是么?” 说着,她迈步走出门槛,站定在庭院中,继而道: “这一路来建安,我见了太多的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如果我能为那些受灾受难,跟我一样的普通百姓,为那些如蝼蚁般被随意践踏的人做点甚么……是我的造化。” “那些饮血食肉的权贵,早该为他们做下的恶,付出代价。” 说到这里,她缓缓回过头来,清丽的眼眸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寂静燃烧,带着不容动摇的决绝: “就当作是……成全我。为阿悔、为景仰、为所有无声无息枉死的人,尽一份心。” 她说:“萋萋,文集……让我去吧。” 见她这样恳求着,羽涅内心挣扎许久,紧握着手心,终于同意了她的话。 而徐采一句话没说,他只是静静,心疼地望着她。 待羽涅还想说些甚么,卢近侍脚步匆匆,被徐采的人领着走了进来。 不待众人问,卢近侍朝羽涅行了个礼,出声:“殿下,我家大人在您走后突然呕血,望您前去一看。” 羽涅一时瞪大了眼眸:“甚么?!” ----------------------- 作者有话说:最近这几章有些卡文,感觉怎么写都有些不对,这一章也磨了很久,今天拖了相当长的时间,抱歉各位[奶茶] 第113章 终究是失算 机衡府。 羽涅赶到卧房时,桓恂闭目趴在榻上,胸膛隐隐起伏着。 整个卧房没几个人,除了两个侍候的婢女,就只有吴婶在。 头发花白的吴婶手里端着药碗,坐在床边的木凳上,静悄悄抹着眼角的泪水。 踏进门内的羽涅放轻脚步,移步到床榻前。 余光瞥见她进来的吴婶,忙不迭起身欲要行礼。 羽涅伸出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示意她不用起身施礼。 望着榻上的人,她的心被满载的焦愁来回拉扯,忧心如捣,一双杏眸中紧张不安从中溢出。嗓音压得极低,躬身向吴婶问:“桓大人他,为何会突然呕血?” 受那么多下鞭刑,伤到内腑,是情有可原的事。但李太医明明已检查过,说好在行刑的人手下留情,不会损伤五脏六腑,他受的皆是皮肉伤。 她离开并没有很久,怎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 吴婶抹着眼泪,摇头:“老身也不知,适才李太医也已来过,就连他也检查不出个所以然,只说目前只能等子竞醒过来再仔细询问,看看是否是其他原因导致。” 这些话说完以后,吴婶不顾羽涅阻拦,硬坚持起身,向她致歉: “这等小事,机衡府原不必惊扰公主,但老身当时看到子竞吐了那么多的血,一时六神无主,这才不得已让卢近侍将公主请来。”她欠身下去:“还望公主恕老身冒昧之罪。” 羽涅连忙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吴婶您说的这是哪里话,桓大人他帮了我许多,眼下他有事,我自然要来看看。您要是这么客气下去,可当真是折煞我。” 吴婶满眼慈祥,颇有些感恩戴德的模样:“公主当真乃菩萨心肠,您不怪罪老身,老身便放心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榻上的桓恂,话语里带着些许犹豫:“只是……只是老身有个不情之请,还想叨扰公主片刻,不知可行?” 羽涅:“吴婶您有事直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去做。” 有她这句话在,吴暗暗松了口气:“倒也不是大事,只是我手里的药已经凉透,得亲自去厨房盯着再熬一副,但这边要是只有婢子们照看,老身委实放心不下。”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不知公主可否留在此处,暂且代为老身照看一下子竞?” 一听是这样简单的事,羽涅未有任何踌躇不决,当即应了下来。 吴婶见此,连声再谢过后,这才带着婢女们推出房间。 路过窗口时,她却有意停下脚步,侧首看向屋内。 第147章 羽涅已在木凳落座,目光关切望着榻上的人。 吴婶那双原本因上了年纪浑浊的眼睛,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明,布满皱纹的脸冷漠无比。 稍稍停留后,她才继续往厨房的方向而去。 羽涅凝眸,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弯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幸好,没有发热。 她坐回到凳子上,转身小声吩咐侍立在身后的宋蔼。 “居令,你先去回去小院,告诉小师姐,就说我今晚会回去的晚些,让她不必担心。关于李幸的事,待桓恂醒了,我会尽快将具体计划与她商议。” 宋蔼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来回转了转,恭敬领命:“是,公主。” 门口传来门闭上的声音。 屋内转眼间,唯剩下他们两人。 呕血…… 她下意识忆起,史书上说他也是因病而死。 连年征战,他身上的伤不会少。 这两者之间……会有关系么? 不知为何,她看着他苍白面容时,起了要救他的念头。 原本,她以为,他人正如史书上写的那样,从而一开始对他一直抱有偏见。 可经过桩桩件件的事情后……那些形容他暴虐不仁,威行内外,豺狼横道的话,她竟然觉得那或许是曲笔,根本不是真的。 自从他们认识到现在,他未曾做过一件有害平民的事,何仁之、赵书淮那些人,全都死不足惜。 到了建安,他也未有任何暴虐、滥杀无辜的表现。 她又暗自想,这个时候的他,跟十年后的他经历的事情不同,从而导致他判若两人。 先前她不觉得自己能救赎谁,这一刻,她却改变了想法,她想阻止他走上歧路,她不想…让他再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这个想法于她而言很荒唐,可她很确定,她要去这么做。 她凝视着他的容颜,这张脸在再次相见时,是让她惧怕的,心生畏惧,想要远离的。 此时,那一晚恐惧却荡然无存,变得透明,化作成虚无缥缈的烟雾,无形消散。 …… 在她目不转睛的眼眸里,时光如流水,流逝得很快。 天际赤红的云彩褪去,月上枝头,屋内光线转眼被昏黄的烛火填满。 这一觉,他像是睡了很久。 待他缓缓睁开眼,一张熟悉的、娇艳的小脸,映入他的眼帘。 她鬓边散落的一缕乌发落在他身侧,眼睛轻阖,头枕着手臂,无声伏在床沿呼吸浅浅,眉目间的忧色不见散去。 少年略微怔住,时常凉薄的眼神在一瞬不瞬的注视中,逐渐化作被烈日融化的寒冰,变成汨汨流动的溪流,温润如缎,倒映着近在咫尺娇憨的睡颜。 桓恂呼吸不自觉放轻了些,静静凝视着床榻前的人。 这是他以这样的角度看她,心口那抹熟悉的悸动骤然跟着翻涌,来势汹汹,灼的他胸口发烫,沉闷而有力地在胸腔擂动。 他从未这样认真看过一个人,这样看过一个女子。 恍惚间,他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念想,如果他的后半生,就这样一直安静地过下去,也很好。 窗外,回廊下的纱灯被夜风拂得轻轻晃荡,庭院里近丈高的梨树,叶子沙沙作响,衬得屋内愈发安静。 熏香袅袅,烛光照着她柔和的侧脸。 马车内那个慌乱意外的吻,在这长久的凝视中清晰跃入他的脑海。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艰难抬起手,说不清是想偷偷碰一碰她,还是想替她将垂落的青丝拢到耳后,或许,他比自己以为的更贪心,两样都想要做。 就在他指尖距离她脸颊不足一寸时,他倏地滞住,掀眸朝门口望去,指节微蜷,悄然收回。 屋外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房门被轻推开。 谢骋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谢骋见他已醒,喜出望外,刚要开口,却被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止住。 见状,谢骋立刻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连脚步都放得更轻。 桓恂没说话,只是朝他使了个眼神,目光落在床沿边昏睡着的羽涅身上,又扫了眼一旁的衣柜。 谢骋愣了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是要他给羽涅盖件东西。 他不敢多问,连忙转身衣柜里寻了一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最后从中取出一件质地柔软的披风,轻手轻脚走过去,恭敬披在羽涅身上。 等他做完这一切,桓恂嗓音压得很低:“出了何事?” 谢骋瞥了一眼羽涅,心知他的顾虑。 桓恂神色未动,出声:“说你的。” 晓得自家主上说一不二的性格,谢骋不再多问,小声禀报:“北疆传来密信,大都督关问您的身体,说这次无论士族派出去多少人,他一定要他们一个都不会活着回去。” “此外,大都督提到南殷似有异动,萧道遵恐怕已按捺不住,即将举兵北伐。若到那时,北邺同时陷入南北两个战场,形势将极为不利。他已密信中书令杨度,请其奏明圣上,力荐由您挂帅南下。其余将领,他信不过。” 此时北邺大部分士兵都在北疆战场,萧道遵此时北伐,这对南殷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眼下北邺主力尽数集结于北疆战场,萧道遵若在此时挥师北伐,对南殷而言确是千载难逢之机。 若要等北邺完全等荡平北疆,完全腾出手来,这对南殷而言才是最大的不利。 萧道遵要一个残血的北邺,一个被休屠人掣肘的北邺。前者情况或许有待商榷,但后者是既定的事实。 况且,南殷一旦开战,将极大缓解休屠人所面临的压力。原本已渐露颓势,心生退意的他们,必会因此重获喘息之机,再度燃起战意。 赵云甫所忧之事,终究还是发生。 如此一来,为稳住大局,赵云甫更不可能在此时动士族分毫。 若内外同时动荡,于北邺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谢骋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安谧。 微微跳动的烛火,映在桓恂深不可见的眼眸里。 南殷、赵云甫、严岳、士族……他原计划等严岳荡平北疆班师回朝前,先除掉士族,接着再借赵云甫的手杀死严岳后,逼退赵云甫上位,紧跟着扶持那个孩子上位,然后出征南殷。 而今看来,他无法再按着计划行事。 严岳的命,他得先留着,但是这些士族必然得先死。 如若不然,等他们出兵,后方由这些人坐镇,谁能安得下心。 见他久久不说话,谢骋低声叫他:“大人……您看这,接下来该怎么办?” 桓恂沉默少顷,目光扫过床榻边安然睡着的人。 半晌过去,他才以一副斟酌后的口吻,说:“回信给义父,就说,我已明白他的意思,请他放心,我会谨遵他的口令行事。” 他嘴上这么说,内心显然对严岳此番安排有所不认同。 不过这些话,他得等人来说,不等主动说破。 严岳在某一方面相当独断,他对自己的判断有时相当自信,不喜欢人提出反对。 有一个人却除外,那个人的名字,他已亲口提出来了。 “是,属下这就去给大都督回话。” 待谢骋出去,门被关上,室内重归寂静。 他这才看向安静趴着的身影,语气玩味:“听了这么多,再装睡下去,我可就要‘杀人灭口’了。” 第114章 不知来处 他的话落在她耳中,似是吓了她一跳。 她睫毛抖动两下,再也装不下去,只得从床沿直起身来,干干笑了两声 身上那件属于他的披风差点滑落在地,她手快,慌忙伸手按住,堪堪挽救了一场“悲剧”。 他无声弯起唇角,被她手忙脚乱的举动逗的一笑。 她捕捉到他浅淡的笑意,开口:“你心情,看起来不错。” “小道长不也是。”他用曾经叫惯了的称呼叫她,意有所指:“刚刚,同样笑得挺开心。” “难得……”他忽然说:“太久没从你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我都有点陌生。几乎都要以为,我认识的容羽涅,原是个苦瓜脸。” “虽说苦瓜脸也不难看,但这样长久下去,总会影响气运,你们道家,应该有类似的说法,你应当比我懂。” 她不傻,明白他这样说的含义,听得出来他话语里潜藏的宽慰。 自打阿悔离去,她夜里经常哭着醒来,只有这两日才缓和了些许。而下又碰见琅羲的事,叫她如何真正开怀? 不过他的好意,她自然心领。 她微微一笑,回他:“难得桓大人如此关心人,我受宠若惊,必当谨记于心。” “桓大人”这三个字听起来实在不顺耳。他接过她的话尾:“你还是跟在怀远一样,叫我名字即可。老跟着他们这样喊我‘大人’,总觉哪里不对劲。” 顺着他的话,羽涅仔细回想一番,一时间,对自己的记忆起了怀疑:“在怀远,我当真经常叫你名字?” 第148章 一句话问到死穴上,那时她多半唤他“桓校尉”,偶尔打趣时叫一声“小郎君”或是他的字“子竞”,直呼其名?那是从未有过的事。 鲜少露出局促的桓少傅,不容她多想,立马义正言辞道:“自然,叫字与叫名,于我而言并无差别。” 她瞧着他故作镇定的模样,忍不住低头轻笑:“大人既如此说,那我往后便直呼大人其名了。” 顿了顿,她又轻声续道:“大家基本以职位称呼大人,只有少数人叫大人表字。虽说叫表字显得亲切,可我很早之前就觉得大人名字好听。” “奥不对……”话说完,她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的“口误”:“我怎么还‘大人’‘大人’的,该改口叫桓恂了。” 她夸奖的说得真挚,并非客套,平心而论,她是真的这样想。 第一次在书上瞧见他的名字时,她就念叨过,大恶人竟起了这么个好听又不符合形象的名字,简直暴殄天物。 末了,她问:“所以你的名字,可有何来意?” 桓恂从未给人解释过自己名字的含义,这是头一遭:“恂,恭顺也。君子之行,恂而不欺。” 他并未问她名字的意思,她名字的意义,早在怀远时,从阿悔的解释中,他已知晓。 她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吴婶说,你是流浪到她家门前。你父母亲,应该是饱读诗书的才子佳人?” “我没见过我的父母。”他回答:“也不知他们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这断断一句话,出乎她的意料,惊讶的她半天没回过神。 言毕,他强撑着从床上艰辛坐起。 她惊呼:“你的伤……”赶忙上前去扶他。 桓恂摆了摆手,呼吸因疼痛而不稳,但他开口时语气并不凌乱。 他一条腿屈起,手肘虚虚搭在膝盖上。 她劝他:“这样会扯到你伤口,要不,还是躺下说话罢。” 他仿佛很能忍痛,神情间浑不在意:“这些伤对我而言,没有那么重。” 微顿后,一抹遥远的微光从他眸底闪过,他继而缓缓说着刚才没说完的话: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一直在山林中长大,养活我的,是一只黑色的母豹,后来我被人发现,辗转去过两户人家,最后又流浪到了吴婶家门前。” 在他还没说完时,她眸中的笑意倏然凝住,心口宛如瞬间被塞进了一团棉花,喘不上气。 烛火摇曳,将他平静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他语气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原本以为会听到某个书香门第的旧事,或者家中遭人迫害,才导致他只能四处流浪,居无定所。 她想过很多可能,万万不曾想到,真相竟然会是这样。 她一时不知该说甚么,又或者说,她想说一些什么,却无从说起。 见她半天不说话,他哂笑着说:“你也觉得我在胡编乱造?” 被野兽养大的婴孩,古籍上、乃至后世都有记载,她小时候就爱看些稀奇古怪的书,她并没对他的话起疑心。 这样的谎话,编造出来也没意义。 在他话音落地后,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那你在山林中,吃甚么?” “打猎。”他笑着说:“说来,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根基在,每次围猎,我都会拔得头筹,在箭术里,没人能赢得过我。” “北崖军、玄策军,我的箭术说是第二,没人能当第一。” 他唇边仍带着那点惯常的,不甚在意的浅笑:“你可有打过猎?” 羽涅摇了摇头:“未曾,我只会摆弄一些瓶瓶罐罐。” 他笑道:“无妨,待来日有机会,我带你去狩猎。教你辨识兽踪,张弓引弦。” 他看着她:“或许作为回报,你也可以教教我其他的。” “我?”她踌躇着,困惑不已:“我能教你些甚么?” 他未有思索:“就教你会写的字。” “那种字,我见独孤楼君写过,她说那叫正楷,我瞧着比写篆字轻松得多,既然娘子会,不如教教我。” 听他想学习正楷字,羽涅压下心中的酸涩,没有拒绝,应了下来。 见她答应,他心中还有其他话想问她,扯开了话头:“小娘子刚说,很早之前就觉得我名字悦耳,所以,你是从哪里听到我本名的?” 虽说她在怀远已解释过,如何知道的“桓恂”这个人,但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她的托词,真相应该不止于此。 而且他实在好奇,他们在怀远相识,从这儿往前推他们素未谋面,成长轨迹也尽不相同,她到底……从哪儿认识的他? 此疑问,一直是他心中最疑惑的地方。 羽涅被他的问题问住。她的来历跟答案都太天方夜谭,他肯定不会相信。 她本想随便扯个说得过去的谎话,这些话在对上他沉静漆黑的瞳仁时,又全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变得有点不忍心骗他。 她沉思了会儿,说:“有很多事,我只能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说给你听。” “好不好?”她这样问他。 好不好这三个字一出来,桓恂就像莫名被施了蛊一样,蓦地止住了他所有追问的念头。他原本打定主意要问个明白,此刻却只是敛了目光,顺从了她的话。 但他并未就此罢休。 “第一个问题,你可以不答。”他再度开口:“但这第二个问题,你不准逃。” “甚么问题?”她好奇问。 他没有卖关子,身体带来的脆弱透着漫不经心,好让他目的看起来没那么强。 他枕在枕上,徐徐问:“从前你对我偏见那样深,那么现在,可有丝毫改观?” 羽涅全然没有料到,眼前的人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此时此刻,他内心的疑惑,对她而言并不难回复。 她摇了摇头:“如果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相信我眼前看到的桓恂,而不是通过别人去描摹,再去相信一些单一的,或者被更改过的结论。” 说到此处,她想起一件事,满含歉意地对他说:“要说给你名声造成误会,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接着,她将自己为了救赵华晏、聂兰亭时,中间撒谎,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一事,向他一一说来。 听完她的叙述,桓恂只重复了一句话:“你的意思是,你跟他们说……你是我没有过门的妻子?” 她以为他接下来会生气,心虚承认后,又忙着道歉,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这件事是我擅自做主,鲁莽下的行事,希望,你不要生气……” 她语气听着要为自己的莽撞承担所有责任一般,言道:“若这事儿以后传出去了,你就说,是有人信口雌黄,或者你说你将我休了也行。” 受得理念不同,她自然不会在乎那些不着实际的名声。 望着她担忧又愧疚的小表情,他却道:“那可不行,要是说我将你休了,别人说我始乱终弃,这可不是我想听到的话。” 羽涅脑子一转:“那也可以反过来说。” 桓恂一口回绝了她:“那更不行,这样有损我的名声。” 名声?她没想到,他会在乎这个。 “你都不怕我偷听到你的秘密,还会害怕没了名声?” 从他点她时她就知道,那会儿谢骋进来说话时,她装睡肯定被他有所察觉。 他好整以暇似的说:“说害怕,小娘子不是应该更害怕?” 羽涅还没转过弯儿来:“我害怕甚么?” 他故意放缓了语气:“偷听了那么大的秘密,难道不怕我真将娘子你灭口?” 她心跳漏了一拍。好在她记忆力强悍,片刻间,就从记忆之海里找到了免死金牌。 “桓少傅连盟友都要杀?我可是你的盟友。”她说话的语气,终于有了从前的味道:“而且,我装睡你明知道,怎不点破,还放任我去听?” 她一番话下来,他一点儿都没有因她发现自己的小心思而心慌。 他回她:“点明了,如何让你掌握一个关于我至关重要的秘密。” 他这样说着,但心底最深处,还蛰伏着另一个更为隐秘、连他自己都未彻底审视的念头。 他允许她听见,是因为那一瞬间,他看着她毫无防备伏在自己榻前的睡颜,心头那根常年紧绷的、名为警惕的弦,竟离奇松动了一瞬。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冲动。 于他而言,分享秘密等同于交付软肋,是将自己的命门暴露于人前。他过往人生中曾经类似的行为,最终几乎都伴随着背叛与鲜血。 可这一次,他想冒险。 这样的冒险,并非出于盲目的信任,他并非相信她绝不会背叛,而是哪怕即便她将来有一日心生异念,他也全认。 从能力上来说,他有无数种方法能挽回局面,但对他这样的来人说,冒险比固守更加难得。 他不得不说,他体内一种近乎蛮横的渴望驱使着他,他不想再独自一人行走于这无边黑暗的夜里。 第149章 或许是在怀远的木屋里,或许在那日的夜色下,又或者是因从驿馆回来的马车内,他望着她红扑扑充满生命力,糅合了天真与坚韧、仁慈与勇敢的脸,好似一簇火苗,灼烧着他的生命。 于是他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将这簇火苗拉入自己的世界。 再不放开…… 看她不解,他继续道:“如果互握把柄能让你安心,如今你与我,便是真正坐在同一条船上了。” 如果言语不足以让彼此信任,那就互相交付一个弱点彼此共生。 他话音落地,她望着他苍白含笑的面容。 当她选中他做同盟时,她担忧过,他可不可靠,会不会跟自己冒这样大的险?这样的徘徊忧心,在他说完这番话后,却莫名不复存在。 她迎上他的目光,声音里带着试探:“可利益总是诱惑人的,你不怕我背叛你?” 他眼尾微勾:“背叛?如何背叛?莫非你要将今夜所闻,尽数禀报给深宫中那位?” 不等她回应,他言道:“你想扳倒李家,可在我看来,你应该不只是想扳倒李氏一族,你跟我都清楚,阿悔的死,不过是这个腐朽王朝其中一个表象,真正杀死阿悔的,是被放逐的权势,是不公,是轻视。” 一个极度危险的话题从他说出来,无比坦然。 他说:“你我是盟友小道长,往后咱们得风雨同舟,生死相系,我该送你一份礼。” 他语气稍顿:“无论你想做甚么,要推翻这王朝也好,还是想坐上皇位,问鼎天下,你都可以将我当你手里最锋利的刀,去达到你想要的目标。” 如此大的事,她几度难以开口的事,失败就会被钉在耻辱柱上,诛灭九族的事,在他嘴里说出来的轻飘飘的。 她既震惊又沉默,一时说不出话。 他话语中的决绝与重量沉甸甸压下来,他的话不是承诺,更是一道刻进骨血里的誓约。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出一句:“……为何?” “为你开道,至死方休,公主殿下。” 他神色未变,唯有目光深沉如夜。 见她瞳孔微颤,他方才敛起些许周身迫人的气势,语气转而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的交易。 他面色从容:“就当是我们互相各取所需,你帮我,我帮你,就是这样。” 过往发生的一切已经告诉她,他想利用她,可她一直都不明白,他究竟想在哪一方面,让她出手。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忍不住问:“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倏然,他目光变得幽沉起来,认真望着她:“火药,我要你帮我做火药。” 羽涅被他的话震住,半晌才开口:“你、你是如何知道火药?” 在她所处的时代,硝石、硫磺这些一般只用来炼丹药,或者烟花,根本没有火药这样一说。 桓恂见她眼中疑云重重,不再保留地将十数年前所闻之事原原本本道来。 “那时正值边境告急,敌军突袭,我军措手不及,伤亡惨重,死伤无数。军中恰有一位女游医,精通医术,见伤兵累累,于心不忍。她向大都督进言,称用硝石跟硫磺,以及木炭调制出火药,就能减少战争,乃至可保黎民百姓数百年太平。” “大都督按照她说的让人买了足够的那三样东西回来,让她试着调制。她几次调制失败。” “后来一次战之后,她救回一名犬戎将领,大都督数次欲斩此人,皆被她强行拦下。她说,那人于她有恩。两人秉持的想法相悖,争执日深。最终,大都督不顾她的阻拦,执意处死了战俘。她为报复,盗走了部分军事布防图。众人说她是敌方派来的细作,我也这样认为过。” “蹊跷的是,虽失布防图,军中却长期未生变故。之后布局重整,此事便也随时间淡去。” 言至此,他目光沉静,落在她身上:“直到我在怀远遇见了你。起初,我见你与她使用同一种异域语言,疑心你们属同一族类,或许,你也别有目的。” “直到我查明你的身世,才笃定你跟她没有关系。” 他这时才说出,他为何决定要利用她:“你能制出孔雀蓝,又有水燃散、夜荧粉这等奇物。我便想,既然她未能制成火药,那么你,是否可以?” 他道:“我想让更少的人赴死。” 令羽涅意外的是,他想要火药,不是想逐鹿天下,而是因为此。 桓恂一直没有说女游医的名字,但一直听到这里的羽涅已隐隐猜出那人是谁。 除了独孤楼君,她想不到第二个人。 她试探问:“那女游医是……独孤前辈?” 桓恂未有否认:“不曾想,她离开西北后,回到了建安。当时你拿到医书给我看时,没想到,还能听到关于她的故事。” “不知独孤前辈,现在哪儿……”她来去孑然一身,无人知道她的去向。 她话音落地,床榻上的桓恂兀然咳嗽起来。 她慌忙上前,想要替他拍背,一时却不知从何下手。 “都怪我,你身体不好,我还跟你说这么多话。” “无妨,不过是陈旧性膈肌。”他声音低哑,带着咳血后的余颤:“旧伤而已,此处被鞭刑的力道震得牵扯到才会呕血,不是新损。眼下,还没到要命的时候。”他语气轻松。 他比任何人清楚自己身体里那些陈旧隐患的位置和发作原因。 陈旧性膈肌这种黏膜撕裂伤,通常不会如肝脾破裂那样造成致命性大出血,出血大多能自行缓慢停止。 待咳嗽停止,他语气轻描淡写:“他们太大惊小怪,还喊你来。” 羽涅走到桌前,提壶倒了杯水给他。 他浅啜一口,不待她多问,他转而问起琅羲的事来。 她回他说,琅羲已找到,又将琅羲要做人证的事与他说了一遍。 听完的桓恂并未反对,只是道:“此事危险,我会让卢近侍以后跟着你们,防止有其他事。” 她点点头:“具体弹劾事宜,等我回去会与小师姐细细商量后,再与你说,但我想最迟后天行事。” 桓恂没有反对:“南殷蠢蠢欲动,我们是得加快动作。” 她问:“那严都督的事,是彻底解决了?” “嗯,那几家已得到了想要的,不多时,他们的人马,就会出发去北疆。” 听此,羽涅道:“去取验泥土的事,你这边有合适的人么?” 她不能离开建安,身边能用的人也寥寥无几,取泥土来的事事关重大,得选一个可靠的人完成此事。 桓恂明了她的意思:“此事你无须担心,那日你提出此建议后,我已交人去办,快马加鞭,日夜不休,东西很快就能送回建安。” “此外……”他说:“我在西北当值时,那金城郡太守是个清官,他不属于李氏族人,权势上这些年几近被架空。他一个太守,想必有很多文书要从他手里过,定然也听到了不少风声,我派密探暗地去接触他,兴许可以获得一些有用的东西。” 羽涅颔了颔首:“我们这一动,李幸党羽必然紧盯一切风吹草动,接触太守更是险中求险。您派去的人,务必万分小心。” 他对她的关心颇为受用:“不用担心,金城郡一带如今流民四起,那一块儿来来往往的商人也不少,他们要扮作行脚做买卖的,或者逃犯的灾民都可。况且我的人,都精于潜行与伪装,他们知道如何避开耳目,如何取信于人。” “如此便好,那我们就可以一边等金城郡的消息,一边在皇都与李幸周旋。” 事情说得差不多,她朝他道:“说了这么多话,你要不还是赶紧休息,李幸的事,待小师姐弹劾于他,后面有事,我再跟你细说。” 闻言,他没有坚持,点了点头:“你近几日劳累,不用在此守着我了,回去休息吧。” 她仍是不放心:“你的伤,真的没事?” 他道:“嗯,旧伤而已。” 他笑了笑:“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在他再三保证下,她这才回:“我先扶你躺下,那我等吴婶给你熬药过来,屋子里有人了我再走。” 她要扶他躺下,这一点,他未有拒绝。 在她手扶上他精壮的手臂时,掌心下的肌肉不自觉紧绷起来。 他侧眸去看她。 她以为是疼痛使得他身体绷紧,遂问:“是不是伤口太疼?” 桓恂一怔,望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 待他躺好,他趴着朝她说:“你小师姐心情不佳,你多回去陪陪她,门外有守卫在,有事,我叫他们一声即可。” 他说着,张口唤来门口其中一个守卫,又对着她言道:“我让人送你回去休息,好好养精蓄锐,才能做好其他事。” 她望见他背上渗出血的绷带,手指蜷缩了下。 最终,她没再坚持,轻声叮咛:“那你注意伤口,记得让下人按时换药,别沾了水。” 第150章 他似是极轻地笑了声:“行,他们会小心的。” 这简单的回应,却让羽涅觉得脸颊有些微热。 她匆匆又道:“那我……先回去了。” “好。”他顿了顿,末了,再补上一句:“夜黑风高,回去的路上当心。” 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关怀,在此刻静谧的夜里,无端生出暧昧的意味。 她“嗯”了一声,不再停留,望了他一眼后,见他已闭上了眼睛后才转身离去。 门外,羽涅并未立刻走远。 她站在廊下,望着院中清冷的月色,抬手按了按自己莫名有些发烫的心口,他最后那句低沉的嘱咐,在她耳畔回响着。 而室内,直停下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已然睡去”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明望向窗外,唇角微扬,这才复又闭上。 第115章 谋划乾坤 明月从雕窗花格间倾撒而下,铺了一地的白。 与周遭的幽暗不同,城东一所小院内,灯火透亮。寂静的院角,偶尔传来一两声虫鸣,旋即消散在微凉的夜风中。 羽涅与琅羲对坐于一张圆桌前,中间摊开着一封关乎无数人生死,刚刚拟好的弹劾奏疏。 约莫一个多时辰前,她才从机衡府回来,便将与于桓恂这几天全部交谈的始末,一字不落地全都说给了琅羲听。 不止这些,就连几日前在东观阁她与皇帝赵云甫之间的那番对话,她也未曾隐瞒,坦然向琅羲和盘托出。 羽涅对让琅羲抛头露面,冲在最前面一事,内心过意不去。 但琅羲心里清楚,她既然已被宫中龙椅上的那位选作耳目,眼下身份敏感,如若再公然插手朝堂政事,这在一个多疑的帝王眼中,绝非乐见之事。 加上她跟李氏之间有仇怨横在中间,桓恂所提到担心皇帝怀疑她会“挟私报复”,不无道理。 因而在这件事,身为公主的羽涅不能明着掺和其中。 琅羲视线落在那封写好的奏疏上:“定州、夏州、凉州一带流民之乱,因金城郡灾情上下各级揣奸把猾所导致。希望这份奏疏……能够为那些不得已被逼落草为寇的灾民,讨回一份公道。” “时至今日南殷蠢蠢欲动,北疆战事又未曾解决,要是内部出现动乱,这将会是令赵云甫最头疼的事。” 羽涅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咱们以‘动乱之名’请求朝廷剿匪,而不是直接状告李幸让赵云甫调查,给李幸一个声东击西,让他暂时放松警惕。也好让其他人不会觉得,咱们是针对李幸来的。” 不直接点名李幸,而是说匪患扰民,造成大量田地损失,当地民不聊生。这种迂回的打法,无非因为这样可降低被针对性报复的风险,避免一开始就被李幸视作眼中钉。 眼下朝廷以稳固大局为首要之务,若想推动事局,首当其冲应从危及安稳的症结入手。“贪污腐败”此法终究无法触达赵云甫这类深谙制衡之术的帝王心底的要害。若直接状告李幸,调查周期或许会无比长,有的是一些人在里头搅浑水,且可能因官僚推诿而搁置。 她们得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得要这份奏疏一上去,就能让赵云甫寝食难安,要速战速决。 常言道:话有三说,巧说为妙,与其直白陈说问题的“因”,不如直接将其酿成的“果”摆在明处,这般直观的冲击,远比阐述因这个过程更具撼动君心。 合上桌上的奏疏,琅羲道:“这些蠹虫也该清除了,唯有如此,才能为阿悔,为景仰,为跟他有同样遭遇的人报仇,为那些枉死的灾民雪恨。” 琅羲着重出声:“赵云甫这样的昏君,也不能久留。” 徐景仰之死,因在赵云甫不想自身做过的丑事被暴露在史书上。 在琅羲眼中,哪怕他是天子也必死。 但杀死一个帝王何其艰难,她们还得保证他死了,不会使天下大乱,让黎民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羽涅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她听着琅羲的话,思索道:“想要推翻一个气数将尽的王朝,说容易,是因为民心已散。说难,是咱们不能为达目的导致民不聊生。” 她目光沉静:“北邺的百姓,除了建安一带尚算安稳,周边各地早已怨声载道。仗一旦打起来,终究是要死人,咱们不能因以后的起事加剧百姓的苦难。虽没有不流血的争斗,但无论如何我想,我们都要把这份代价压到最低。” 她与琅羲之间,已将彼此心底真正的想法明白得一清二楚。 往日里,但凡身为小师妹的羽涅有冒险的念头,身为小师姐的琅羲总会出言劝阻,可这一次,她未发一语。 因为,羽涅早已将自己做出这样抉择的缘由,原原本本地说与她听过。 未来建安前,她们在怀远时,曾天真以为守好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便能在这世中苟全性命。 那时的她们,见多了世间苦厄,也伸手帮扶过许多人,直到厄运猝不及防降临到她们各自身上,她们方才领悟,个体再如何躲避,终究抵不过世道的倾轧,悲剧依旧无可避免。 羽涅从前总觉得,只要自己足够谨小慎微,足够与世无争,就能安稳活下去。可踏入这“吃人”的建安后,她才彻底明白,藏匿与退让毫无用处,脓疮必须被彻底剜除,病灶必须连根铲尽,这世道才能迎来真正的清明。 命运已将她推至洪流之中,唯有争先,做执棋的人,才能避免成为权力的牺牲品。 琅羲:“你想怎么做?” 沉吟片刻,羽涅将自己连日来反复思量的计划娓娓道来:“待士族势力被铲除之后,须将其所侵占的土地尽数分发于民,以安民心。如此,方能稳住局势,不乱根基。” 她要稳住根基的原因不难猜测。南殷要是北伐,两头开战再加上内乱,势必造成万民涂炭,祸结衅深。 内忧外乱,到时局势就难以掌控,因此,稳住根基是必须要做的事。 “与此同时,我们必须在赵云甫驾崩之前,拥立一位新君,但绝不能是皇太子。”她接着说。 琅羲深知她为何不选太子。 这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她们如今所做的一切,终有一日会被史笔记录。太子若知晓内情,难免心生怨恨,日后恐有报复之虞。 不只是太子,所有嫡系一脉的皇子,皆不可立。 她们所要推上位的,必须是一个可靠之人,一个将来绝不会对她们进行清算的人。 这已不是事成之后她们是否愿意放权的问题,而是一旦坐上那个位置,便不得不居安思危,肃清隐患。 更何况,她们所代表的不止是自己。 如今羽涅既与桓恂达成合作,他手中的兵权,是她们必须倚仗的力量。若无兵权支撑,她们所谋划的一切如无根浮萍,不堪一击。 他们乃为一体。 而且此事牵涉甚广,关系众多人安危。所以新君人选,必须慎之又慎。 至于究竟该立谁,琅羲一时也难以作答。她对宫中情况并不熟悉,只知赵云甫子嗣不多,皇子更是寥寥无几。 这也是她们在宫中缺乏耳目,若有一位信得过之人,能时时传递赵云甫的动向,她们的谋划,或许就能顺利许多。 羽涅:“关于人选,无论事成与否,咱们应该从现在就开始物色。” 她心中不禁想起那赵嵻,此人已被她排在人选之外。 琅羲同意她的提议,随即问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琅羲道:“北邺真要跟南殷打起来?要是打起来,那个广宁王萧成衍怎么办,他不是南殷的皇子?” 站在一个帝王角度看,赵云甫要是知道了南殷皇帝萧道遵马上北伐,他要是聪明些,定不会对萧成衍产生杀意,将他这个皇子转换为棋子才是明智之举。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将萧成衍拥护为新的南殷君主,他自己则以“庇护者”的身份自居,号召南殷国不愿意北伐的那群人反抗萧道遵的决定,从而引发南殷内乱,让萧家再无心北伐,或者推迟北伐。 可此举有两个不稳定因素,一是南殷是否有人不愿意北伐,这部分人又占多少比例?二是萧成衍本人怎么想? 他虽在北邺长大,但跟萧道遵的家书从未断过,之前他每年都会回南殷小住,兄弟两个的感情并不差。这一点,很多人都不知。 在大部分人看来,萧家兄弟之间的感情,没有多么深刻。萧成衍理论上应该对北邺人亲些,况且他平时无心政事,只顾玩乐,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 “和谈。”羽涅道:“南殷若真要北伐,那时若我们事成,先以和谈为准,大战意味着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最好不要动武。我想,萧成衍也是这么想的。” 但她也有第二个打算:“要是他们执意开战,那唯有一战。” 说着,她郑重地看向琅羲:“战争来不来,我和小师姐你无法预判,但为了速战速决,减少不必要的伤亡,我会重新调配火药。” 第151章 她言道:“这一次,我不再是为了自己,我想,拯救更多人。” 止戈为武,以刑止刑。 月色如洗,墙角棚架下的花幽幽绽放着。 琅羲点了点头:“避免将更多灾祸带给百姓,除掉这几个士族,我们必须加快动作。” 她抚摸桌上的奏疏:“明日,就让我们好好面对这一切。” 一旦开始,永无退路。 羽涅满心忧虑地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小师姐……” 她明白羽涅未说出口的话,轻轻回握,语气坚定,神色温柔:“这是我们共同的谋划,萋萋。” “你隐在幕后,并非是退缩,而是以最明智的方式将刀递到能够真正挥出之人的手中。你的战场不在明处的唇枪舌剑,而在无声之处定夺乾坤。我们需要有人在暗处运筹帷幄。若所有人都站在人前,岂不授人以柄?” 羽涅:“我明白的,小师姐。” 琅羲轻叹了口气:“所以,不必有任何愧疚。我们各司其职,遥相呼应。你要记住,小师姐跟你一直并肩而立,只是彼此站在了不同的战场上而已。” 言尽于此,羽涅用力点了点头。 一切绵长的话都已不必再说,她知道,现在她要做的就是用尽一切方法去赢。 只有赢了,才不枉所有人冒得危险,做出的牺牲。 她们……一定、必须要当赢家。 第116章 登闻鼓 “咚!——” “咚!——” “咚!——” 天未亮,丹鹤门外的鼓一下连着一下,铿然响起。 正值待漏时分,乘着辇轿,陆陆续续汇集在丹鹤门前等着上早朝的各文武大臣,皆被这震天响的鼓声吸引了过去,纷纷侧目或掀开轿帘向宫门外望去。 这鼓声不是普通的鼓,名为“登闻鼓”。 此鼓设立于北邺开国高祖皇帝时期,如今已过了几百个年头。 高祖曾立下祖制:若民间有奇冤巨屈,各级州郡县署审理不公或拒不受理者,抑或有关乎国本之重大灾情、战事、阴谋等,而渠道壅塞不上达者,可径至皇都丹鹤门外,击此鼓鸣冤。 敲击此鼓,可绕过各个司法机构,直达天听。 鼓声即是号令,皇帝必须聆听。 不过,通往天听之路绝非儿戏。 为确保此制不被心怀叵测或锱铢必较之徒滥用,高祖皇帝颁下了极其严酷的铁律,以一块巨大的“警世铁碑”矗立于鼓旁,上面写着: 【闻天鼓响,天听即达。朕必亲览,以察民瘼。然,律法森严,不容戏侮。 所告之事,经有司勘验复审,若属查无实据者,杖一百,徒三年。若属无中生有,恶意构陷之诬告,即以所诬告之罪,反坐其身。如告人贪墨者,自身受墨刑。诬人谋逆者,本人处车裂之刑,且罪及宗族,连坐不赦。 至若田产银钱之争、户婚邻里之细故、日常口角之微瑕,此类琐事若滥行上告,即视同欺君罔上,罪加一等,流放千里,纵遇恩赦亦不得减免。 此谕既出,举国遵行,务使民情得以上达,国法不致轻犯。】 正因有如此严苛的条件在,这面鼓虽立于宫门之外,却多年已没有响起。 直到今日,这才被擂响。 众百官对击鼓之人好奇不已,进了宫门的又退出来想见见击鼓者是谁。 只有司徒兼任录尚书事王昌、司空高俦,以及御史中丞陈伯夏,还有几个四品以上的大员,以及闭着眼睛休息的李幸,站在原地未挪动半分。 武卫营的士兵瞬间围拢上来,冰冷的长矛齐刷刷指向最中间的人。 众目睽睽下,琅羲一袭素衣立于正中,目光扫过身前交错的锋利枪尖,神色自若。 她整个人面部莹白胜雪,未施粉黛的脸庞透着惊心动魄的美,一双眼眸亮若寒星,时不时透着冷冽,面容上寻不到半分慌乱怯意。 她从容地将手中的鼓槌放回原处。 须臾,忽有一身影穿过众臣工,一名手持莹白玉笏的大臣快步走出。 他立定身形,目光如炬将琅羲上下打量了一番。 随即略作沉吟,清了清嗓子,嗓音洪亮又沉稳地开口:“闻天鼓响,圣听已达。然律法在上,尔可知晓诬告、滥诉之后果?” 来之前,她们早就弄清了所有需要清楚的事。自然明白其中利害。 听闻此言,琅羲脸上毫无畏惧。 落地字字清晰地回:“贫道所告之事,桩桩件件皆有实据,愿以性命担保,绝非虚言。恳请大人,明察秋毫!” 青袍大臣照例接着问:“道长要状告何人、何事?” 琅羲平静开口:“贫道今日冒死叩阙,所告非为一己之冤,乃为定、凉、夏三州百万生灵请命。今三州之地,匪患已酿成燎原之祸,乱贼聚于山林据险立寨,势力日盛。其众掳掠不止,所过乡邑尽遭袭扰。更有甚者,竟敢公然竖起‘清君侧’的反旗,叫嚣要杀到这建安皇城来。” “边军精锐尽调北疆御敌,州郡守军兵力空虚,器械匮乏,虽有忠义之士拼死抵抗,却寡不敌众,只能坐视贼势蔓延,百姓受祸日深。我县县令虽位卑未敢忘国,屡屡上书,泣奏匪情危殆,恳请朝廷发兵驰援。可奏疏如江流入海,杳无回音。” “贫道虽微末,但身为道门之人,不忍见百万生民涂炭,千里疆土糜烂,故不得已来到这丹鹤门外,以鼓声上达天听,恳请陛下速速发令,调兵遣将驰援三州,救黎庶于倒悬,挽危局于既倒。” 在场众人听了这话,即便听到匪患要清君侧,除了几个武卫营的人面面相觑,多数人则表情变也未变。 站在琅羲面前的大臣,未有其他反应,平静说:“道长说的那三州常年来态势安稳,百姓安居乐业。前些日子只有那金城郡糟了决堤,可朝廷在受到金城郡太守奏疏时,已派了粮食跟银两前去用于救援。” “这其中当地虽有不作为的官员,但也已被李黄门亲自押送回建安问斩。”这大臣语气悠悠,抱着玉笏问她:“道长字字泣血,说的那些这些匪患能从何处来?” 面对对方的不相信,琅羲眉宇间并无愤怒,她意有所指回:“要说这匪患来于哪里,在草民的记忆里,就在金城郡水患之后。” 她语锋一转,嗓音清亮暗含锋芒:“水淹了良田,有些灾民哪怕拿着朝廷救济的粮食也吃不饱,迫不得已落草为寇,这些人多是劫富济贫,不会底层互害,滥杀无辜,只想讨一口饭吃。” “当然,这些人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多的是浑水摸鱼,无恶不作,本就以抢掠为生。” 未等那大臣开口回应,琅羲已抢先动作双臂倏然高举过顶,呈上昨夜于羽涅一起拟好的奏疏: “恳请大人为草民通传,允草民亲赴御前,面见圣上陈诉!” 登闻鼓既已敲响,按律须引叩鼓人御前面圣,此乃国朝定例,纵是王公亲贵亦不敢违逆,旁人更无半分阻拦的道理。 虽或有心思活络者暗存阻挠之念,可此刻阶下万众瞩目,文武百官、禁卫军民皆看得分明,谁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坏了祖制规矩,落得个“欺君罔上、擅阻民情”的罪名。 持笏的大臣心中纵然仍有疑虑,但也知此时再无多言的余地,传奏民情本就是他的职分所在。 他只得收了审视的目光,朝琅羲略一颔首,侧身引着她往宫门内走去。 待宫门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朱红大门后,一直隐在远处的翠微,这才悄然探出身来。 她望着宫门方向轻松了口气,旋即不再耽搁,转身快步往机衡府的方向跑去。 * 得知琅羲已顺利入宫,羽涅一直高悬的心这才稍稍落下。 她暗自舒了口气,却不料这细微的神情被榻上刚换完药的桓恂瞧见。 他嘴角一扬,带些戏谑:“这下总算能放心了?” 羽涅回头迎上他的目光,移步走到床边的木凳前坐下:“我原以为会有人阻拦小师姐,幸好,她平安进去了。” 这话倒非无端担忧。 今日行事前,她派宋蔼快马前往机衡府,将叩鼓面圣的全盘计划禀报于他。待琅羲一动身,她便立刻动身亦然赶来此处。 这般安排,只为防备突发变故,若宫前有失,两人也能及时筹谋策应,不会让琅羲孤身涉险。 桓恂将她的心思看在眼里,朝她递了个眼神:“既然暂且将心放到了肚子里,不如也将桌上的早饭先吃了,这一整天不好等,总不能一直饿着肚子等人回来。”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羽涅看见圆木桌上摆着温热的粥碗与几碟精致的小菜。 此时窗外才刚过寅时末,天际蒙着一层朦胧的青色,晨光尚未穿透云层,偶尔有几声清亮的鸟鸣从屋外传来。 踏进宫里,才是所有事情的开始。 琅羲一时不回来,她难以安心坐着享用早饭。 她担心道:“你说天子要是不受理此案,我们该当如何?” 第152章 “他不会坐视不管。”桓恂语气笃定:“南殷要提前北伐一事,用不了两天,就会传入他的耳朵,攘外必须安内,这是自古以来的定理。” 他说的话,她都明白,万事开头难,她们第一次做这样危险,甚至一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的事,想要将心定下来谈何容易。 他自然懂她不安的根由,当下便将那些还没来得及说的安排,一一向她和盘托出。 “而且宫里还有杨中书在。你让宋蔼来报信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命谢骋快马赶去见他了,特意嘱咐他,若是遇上沈道长相关的事,务必在天子面前多进几句言。” “杨中书出身寒门,为官清正,如今已辅佐三朝帝王。以他的出身,能在士族垄断的文官体系中获此高位,掌此重权,足见赵云甫对他何等倚重。他若开口,赵云甫不会不听。” 羽涅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其他大臣,想来他这样说,在赵云甫面前,杨度的话定有分量。 “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她悬着的心稍稍落了些。 屋子里其他人都被屏退,只有他二人在。 她望了望桌子上的粥,起身过去盛了半碗,端到他面前。 他挑了挑眉梢,故意道:“我一臣子,让公主侍候我,岂不是以下犯上?” 她吹着勺子里的粥,瞧了他一眼,说话的语气带了些嗔怪:“受伤还贫嘴,看来咱们桓大人还是伤的不够重。” “喏……”她将凉些的粥递到他唇边:“快些吃吧,不然等粥彻底凉透,喝了伤胃,仔细我不管你。” 话里带着几分假意的“威胁”,她指尖托着碗底,语气里那点嗔怪早没了踪影。 桓恂笑得惑人,他看着她的眼睛,随即喝下了她喂过来的粥。 用完早膳,门口守着的婢女将桌子上剩下的饭撤走。 羽涅将自己准备炼制火药的事告诉给了他。 她道:“我原就打算去陇西采买硝石配制火药。如今,总算能重操旧业。” 他听了这话,脸上并无多少欣喜:“为何不等李幸的事彻底了结,再着手此事?眼下看来,它未必急在这一时半刻。” 她微微笑了一笑:“时机不等人,配制火药工序繁复,须得提早准备。” 根据书中记载,离天下大乱已然不远,火药能不能制成成败尚未定,她必须争分夺秒。 他没有再劝,只开口:“若你缺硝石,我能帮上忙。” 见她抬眼,目光里带着几分讶异望向自己。 他解释:“宫里每年都会从陇西征调大批硝石,专供方士们炼丹用。那些人手里囤积了不少,你要多少,尽管说。别的事我或许未必能办到,但寻硝石这点小事,还能替你办妥。” 她闻言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你倒是…”她尾音拖得有些长:“手眼通天。”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方士们贪得无厌,库房里堆压的陈年硝石,只怕比太医院的药材还多。”他言语间透着些许讥诮,以及笃定。 “既然这样……”她抬手在空中一划,比了个手势,身子微微前倾:“我想,先要三担如何?” 她骤然靠近时,他眼底微动,似有光华闪过,专注地看着她。眼神犹如猎手盯上了猎物,和他平日模样判若两人。 “好。”他应得干脆:“明日,我让人送到泓峥馆中。” 她明亮的眼睛弯了弯:“那就多谢你了,子竞。”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 他停滞几秒,旋即轻笑起来,金相玉质的眉眼优越而好看,应了声“嗯”。 * 东观阁内。 坐在御座上的赵云甫,将那份奏疏翻了又翻,随即交给堂下的杨度看。 他侵略性的目光,不时扫过垂眸跪着的琅羲。 “沈道长,这份奏疏,朕已阅过。”他平时说话时的威严,在此时减少了几分:“三州百姓之苦,匪患之烈,朕心如明镜。你且放心,此事,朕向你保证,绝不会置之不理,定会一管到底,会给道长,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言罢,他神色稍霁,视线落在琅羲的脸上,那眼神是在打量,也是在审视。 “道长身居方外,却心系红尘百姓,不惜跋涉千里,为朕、为朝廷带来这紧要奏报。这份济世之心,这份胆识,实属难得,朕心佩服。” 琅羲清冷平和,恭谨回:“陛下过誉。贫道虽修方外之道,但见百姓受难,如自身受难。如果能以此微末之劳,上达天听,助陛下解百姓之苦,于贫道而言,已是莫大的功德,实在当不起陛下如此赞誉。” 赵云甫微微颔首,对琅羲的谦逊似乎颇为受用。 “道长过谦,慈心济世,亦需有胆有识方能践行。罢了,今日便到此为止。道长一路劳顿,且先回去好生歇息。若后续查证有所疑问,朕自会再命人请道长前来叙话。” 琅羲微微抬眸,随后再次俯身叩首:“贫道谢陛下体恤,谨遵旨意,此番告退。” 说罢,她起身后退几步,如同进来时一般,步履沉稳地转身离开。 赵云甫的目光,自她起身时便未曾移开,一路追随着她倩丽的背影,看着它一步步走出殿门,渐渐消失在门外,直至再也看不见。 他指腹摩挲着御座扶手,殿内的寂静被拉得很长。 他脑海里再次想起故人的脸,那张清丽脱俗的,不屈的脸。 好像…… 第117章 所谓真相 “陛下……” 琅羲的身影刚消失在殿门外,杨度将看完的奏疏交给身边几人传阅,出声打断了座上人的思绪。 香炉里青烟袅袅盘旋而上,侍立两侧的宦官宫女垂首屏息,善于观人眼色的冯常侍眼角的余光窥视着赵云甫的神情,悄悄抬手将其他多余的人员屏退。 整个阁内,眨眼便只剩下了杨度跟几个文官大臣。 这些大臣里,并非全是寒门,也有王司徒、御史中丞陈伯夏在,以及聂家这样的新兴望族,聂兰亭的叔叔,门下省侍中聂于梓亦然身处在其中。 赵云甫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琅羲消失的殿门方向,未有应答。 杨度与另外几位重臣交换了一个眼神,上前一步,欲要继续发表自己的言论。 “杨中书……” 适才一直不说话的人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半分喜怒,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 “奏疏你也看过了,定、凉、夏三州匪患已烈到敢举‘清君侧’的旗号。朕,倒是有些好奇……” 赵云甫有一双深邃犹如潭水的眼眸,他扫过堂下垂首的每一位重臣,眼神锐利无比,审度着众人。 “朕好奇,这些匪徒,究竟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据朕所知,这三州年年递来的奏报,写的都是吏治清明境内靖平,今岁却出了燕王之子以及怀远城县令卖国求财一事。金城郡水患之后,奏报上来的皆是‘民生安泰’、‘已陆续恢复生产’。这才过了多久?却怎就一夜之间烽烟遍地,百万民众受难?朕实在想不通,这些匪徒,难道真是从天而降的不成?” “如此多的匪徒,你们说说,应该从何而来?”赵云甫顿了顿,尾音上扬,传出来的冷意让人胆寒:“嗯?” 殿内气氛陡然一凝,静止的让人害怕。 王司徒王昌跟陈伯夏互相眼观鼻,鼻观心,对视一眼,选择了默不作声。 此时杨度手持玉笏,再次躬身。 他声音沉稳清晰的将自己心中潜藏的话徐徐道出: “陛下息怒,圣心这般垂询民间疾苦,老臣与诸位同僚听着,心中亦满是惊心。说来,此事确实来得蹊跷,按常理说,民生若真如奏报般安稳,匪患断无骤然兴起的道理。方才那沈道人陈情,老臣不敢断言她每句话都属实,但也留意到几处关节,实在值得陛下与臣等细细深究。” 杨度说话,有理有据,不疾不徐:“沈道人的奏疏中屡次提及,匪患多起于金城郡水患之后。此时间之契合,不容忽视。天灾之后,民生最是凋敝,若抚恤不及,安置不力,流民失所,确易生变。此乃历代之教训。” “老臣注意到,那沈道人奏疏中及方才口述,言语间说的是金城郡遭的是‘暴雨成灾,河水漫溢’。然李幸李黄门自金城郡返朝奏对时,明言金城郡乃遇到的是‘黄河决堤’之祸。两者言语间尽是不同,到底是前者以讹传讹,还是……金城郡的实情,本就与李黄门所奏的有所出入,把小灾说成了大灾?” 说罢杨度言语暂停,目光微微抬升,见赵云甫脸色难看至极。 他言语稍顿,并未停止自己的推断: “还有一层,老臣始终想不明白。要是金城郡真的只是寻常暴雨之灾,以朝廷当时火速拨付的粮饷,再加上李大人亲自坐镇当地督导赈灾,各项安排上,足够将灾民妥善安抚下来,不至于让他们部分人落到迫不得已落草为寇的地步,更不会让这点乱子,演变成如今三州燎原的匪患。” 第153章 他意味深长:“这里头的关节,怕是比咱们眼下看到的,还要复杂些。” 接着,他将几个疑点串联起来,将零散的线索织成一段条理分明的推论:“故此,老臣斗胆揣度,此番三州匪患骤然兴起,根子恐怕不在天灾,而在人事。这乱局的源头,十有八九,就系于金城郡水患的真相究竟如何,更系于灾后那笔朝廷拨付的抚恤粮饷,定下的安置章程,到底在地方上落实了几分。” “李黄门之前身负皇命,在金城郡总揽赈灾诸事,返朝后奏报的‘民生安泰’之景,老臣记得真切。可眼下三州糜烂、匪寇四起的模样,与他当初所言,何止是相去甚远,简直是天渊之别。其间是否有……未尽其实之处?老臣愚钝,实难索解。但陛下若欲查明匪徒真正来源,恐需从此处着手,方能洞见根源。” 最终点到这灾情的猫腻上,是杨度早已就在心中准备好的事。 金城郡灾情有异,于前几日,他通过私下与桓恂来信便已得知。 跟其他人担心害怕士族的报复不一样,李幸做出这样欺上瞒下令百姓苦不堪言的事,他当然会将矛头只对李幸。 杨度这番有理有据的推论说完,立于他跟前的聂于梓跟着附和,语气激愤:“陛下!杨中书所言切中鞭辟近里,决堤与漫溢,轻重悬殊宛若若云泥,李黄门当时主持赈务,若连灾情根本都未能查明,或查明而未实奏,其责重大。” “如若金城郡真只是暴雨成灾,而非黄河决堤,那以大灾拨出去的粮食金钱也足以够用,但眼下灾民得不到切实抚恤,生生被逼上绝路,酿成今日之祸,岂非顺理成章?” 聂于梓伏地叩拜,恳请道:“臣斗胆恳请陛下,此事关乎三州民生、关乎朝廷公信力,万万不可轻忽,必当彻查到底,还百姓一个真相,也还朝堂一个清明!” 他这一带头,有一位官员亦躬身:“陛下,天灾原不可惧,惧的是人祸之后患,根子就在这赈济安抚之事上,李黄门当时全权负责,无论如何难辞其咎!” 出声附和的聂于梓跟后面的官员,都是与士族门阀牵扯不深之人。 他们的话音刚落,王昌跟陈伯夏脸色悄然沉了下去。 李幸做出这等事,他们几家并不知晓。除了定州,其余凉、夏两州均属于陇西一带,是李家宗族的地盘,干涉不进去。 虽并未明知真相,但王昌与杨度同是三朝为官,两人资历不相上下。 当官多年的经验让他不难从奏疏里看出,关于天灾真相一事,定是李幸在瞒报。 而下边疆战事未休,皇帝眼下绝不会允许内乱这样的事件发生。这件事只要查下去,证据确凿,李家一定罪责难逃。 王昌想的跟高俦不同,他很在意这天下姓赵还是萧。 北邺有他们这样的士族大家在,南殷亦是有属于萧王室的肱骨之臣,萧道遵其人,他见过,此人断不会轻易容纳他们这些外人。 尚且现在的情况是,他们王家本就是士族之首,女儿又身为一国之后,外孙又是未来天子,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们,都应当保住北邺,不让内乱影响到朝廷安稳。 陈伯夏悄悄瞥向王昌,眼神宛如在询问他,是否要掺和进李幸的事件中。 但王昌始终没有看向他,只是盯着地面。 御座上的赵云甫在听完所有人的话后,沉默半晌。 “暴雨成灾,黄河决堤……”他低声重复着这两句话“好一个民生安泰,好一个陆续恢复。” 话音未落,他眼中积压已久的怒火轰然爆发,“砰”的重重一掌拍在坚硬的御案上,震得案上笔砚溅出点点黑斑。 这声巨响骇得殿中众人皆不敢言语,垂着眸看着地面。 “你们一个个以为朕好欺瞒,竟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你们以为自己手握权柄,背后有盘根错节的势力,便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为所欲为。” 他霍地站起,之前压抑着的平静荡然无存,震怒不已踱步到案前。 “是不是非要等到北邺这天下被你们彻底搅烂、搅废了!等到朕这个天子死了,你们才觉得安心,才觉得痛快?” 最后一声怒喝,如同泰山压顶,伴随着帝王积压的所有猜忌、愤怒与杀意而出。 几乎是同时,在场所有人重重跪倒在地: “臣等万死!请陛下息怒!” “臣等不敢!请陛下息怒!” 赵云甫怒火不减:“此事如果真相有误,为人祸造成,朕绝不容恕,有一个算一个,朕定要将全部人斩首问罪,夷三族不止!” 他暴怒的余音在殿中回荡,所有臣子无人敢抬头直视天颜,神情紧绷。唯有御马监总领,掌印太监常虞山面色从容。 “常虞山!”赵云甫在案前来回走着,怒声喊道。 常虞山跪爬着上前一步:“属下在。” 赵云甫的声音响彻整个东观阁内:“此事,朕交给你御马监亲审!” “你即刻选派精干之人,率领一万白直卫,前往三州给朕彻查。查匪患实情,同时必须将这些贼子全部剿灭,还要查金城郡水患真相,到底是暴雨还是决堤。这些都给朕一尺一寸查清楚,那些赈灾的粮饷,到底吃进了谁的肚子!” “臣遵旨。”领了命的常虞山立即退下,着手前往定、夏、凉三州。 接着赵云甫又吩咐,杨度跟聂兰亭:“杨度、聂于梓听命。” “臣在。” “臣在。” “朕命令你们俩全权专调查此事,不需要遵从任何部门规矩行事,你们可调阅一切相关卷宗档案,无论是中书门下,还是户部、工部、相关州郡,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挠、拖延。有权传讯询问乃至拘押一切涉事官吏,无论其品阶高低。遇有紧急情状,尔等可临机决断,无需事事奏请,只管先处置,事后再向朕禀明缘由。” “朕只要两样东西,真相,和结果。” “你俩必须给朕查个水落石出,查个底朝天,不管查到谁头上,哪怕是皇亲国戚、勋贵世家,都要一查到底,半分不许姑息!朕倒要亲眼看看,究竟是哪些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蛀空朕的江山。” 赵云甫压低声音:“你们,听懂了吗?!” 杨度跟聂于梓躬下身去:“臣等……谨遵圣谕。” 言尽于此,赵云甫挥推他们,唯留下王昌跟陈伯夏。 接着,他命令冯常侍:“派人叫李幸滚过来!” 冯常侍忙应道:“奴婢遵旨。” 第118章 为何为我冒险 宫中对李幸的盘问之事,不过半日工夫,便已迅速传到了宫外。 世间从无不透风的墙,但凡有人在场,秘密终究有泄露的一天。 更何况,天子因“三州匪患”一事,直接取消了早朝,引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为避嫌,琅羲在进宫前就与羽涅暗中商议妥当。 在李幸之事水落石出前,她绝不会踏回泓峥馆半步。 二人更定下规矩,往后会面皆选在西巷小院,非关乎非常紧要之事,绝不轻易亲自相见。 平日里要是需要商议事情,只托身边人传递密信,或是借飞鸽传书来往。 站在窗口,羽涅接过翠微带回的琅羲亲笔信笺。 她捻着纸角,目光逐字扫过。 信中言明,奏疏已妥帖呈递给赵云甫,琅羲且已平安返回小院,并无意外。 看完信上的字,羽涅始终紧绷的心弦才终于彻底松缓。 她转过身,将信中所载之事,毫无遗漏地一一告知了桓恂。 巧的是,她话音刚落,桓恂就收到了杨度派人送来的密函。 他拆开细读之后,也未作隐瞒,当即心中所写和盘托出,其中除了从琅羲离开东观阁后发生的种种变故,赵云甫对李幸一事后续处置安排,桩桩件件,皆一字不落地尽数告知于她外。 还包括在这封信的末尾,杨度特意提及,他同意他之前的提议,暂不向赵云甫举荐由他挂帅南下征讨。同时会回信严岳,将此决定会以他杨度本人的口吻说出来。 明明兵权在握是好事一桩,自古以来,手握兵权要比在天子脚下当一个受监视的傀儡要重要的多。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如今在建安不过是一个用来制衡严岳的棋子。 现在有机会让玄策军的权力回到他手上,他为何却要推脱?又为何要让杨度去给严岳说,目前不适宜让他南下。 这跟那晚他于谢骋说的不相符。 此问题羽涅倒也没有藏着掖着,明着问了他。 桓恂敛了下眸,似是在斟酌一般,才说出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沉吟片刻:“有些话,我不能自己对义父说。他性情刚愎,我若直接反驳,在他眼中便是畏战、怯懦,甚至是不忠。这会毁了我们之间仅存的信任,于大局无益。” 听他这么说,她很是意外,严岳会是这样一个人,她原以为,他们父子应当彼此深信。 第154章 他顿了顿,整理着思绪,向她透露一部分真实想法:“让杨中书去说,是最稳妥的办法。杨中书的话,在他听来是公议,而非我的私心。这话若从杨中书口中说出,义父定会视作老成谋国的肺腑忠告,必会沉心细思慎重考量。可若是换作我亲自开口,在他眼中,恐怕就成了我个人不愿赴险刻意推诿,反倒要疑心我藏着不可告人的心思。” 接着,他道:“我们眼前的事,还没有做完。那些士族,绝不能留着我出征后的空档,在背后捅刀。” 他看向她的眼睛,阐述着其中的利害:“我若此刻离开建安,无异于将身后的门户大开,亲手把后方让给虎视眈眈之人。这些士族的势力只要根基还在,届时他们在朝堂上兴风作浪,断我前线粮草,乱我行军政令,我在阵前难安,南下的万千将士更无法心无旁骛征战。唯有将这些隐患连根拔起,让朝堂彻底清明,才能换来真正的万无一失。” “所以南征之事,必须暂缓。至少,要等到建安城内尘埃落定。”他声音低沉而坚决,“我需要时间,而杨中书能为我争取到这个时间。” 羽涅疑惑询问:“但要是为了铲除士族,你为何不向严都督直说?这一点,他应当理解你。” 半晌,他唇角露出一抹近乎嘲讽的弧度:“直说?对他直说,我要先杀光朝中士族,所以不能南下?” 他道:“你把义父想得太简单。在他眼里,南殷北伐是燃眉之急,是国之大事。而清除士族,在他看来或许只是朝廷党争,是小事。若我此刻去找他,说南征暂且缓一缓,容我先在建安杀几个人,你猜他会怎么反应?” 不等她回复,他自己接了话:“他只会觉得我公私不分,眼界狭隘,为了这点私怨就敢耽误国战大事。在他心里,从来都是内部争权夺利远不及国事要紧。” 北邺造反的人会有很多,但严岳手握重兵却从没有造反的心思。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想消除赵云甫对他的疑心,与他和平相处。 “况且赵云甫此人疑心极重。”他补充:“我才交还兵权回到建安不久,朝廷又不是再无其他将领可用。即便义父一心为国,但在赵云甫看来,一旦我重掌兵权,便只会助长严家势力,引来更多猜忌。” 这句话,他明面上看着是站在严岳的角度出发,但内心最真实有悖人伦的想法,他潜藏心底,并未向她言明。 言明他更深层的意图,是想通过拒绝兵权,要在赵云甫面前精心扮演一个信得过自己人的角色。 他越是推拒这唾手可得的权柄,越是表现得一切以国事为重,不愿见严岳势大难制,那位深居宫闱的陛下就会越发觉得,他桓恂是一心为君分忧,兵权递到手中都可以不要。 赵云甫会更笃信地认为,他是与他能同在一条船上,共同对抗对坑一切有威胁皇权的盟友。 这份日益深厚的“信任”,正是他日後用以对付严岳时,最锋利也最不会引人怀疑的一把刀。 他最终目的,从不是做赵云甫这样废物天子眼中可用的棋子。他要等,等这位皇帝放下所有戒备,甚至带着迫切与安心,主动将那把能名正言顺除严岳的刀,亲手递到他手中。 此刻的每一次推拒,每一分迂回,都不是退让,他是要在赵云甫的心底埋下信任的种子。只待将来某天这颗种子生根发芽,他就能顺理成章借君王之名,行自己颠覆棋局之事。 那些相互纠缠的往事,他此刻无法一一跟她细说,他心想只等日后事成,那些事跟她说也来得及。 这些盘根错节的心思,在他脑中浮现过后,他忽然扬唇一笑,方才的深沉算计一扫而空,眉眼间尽是张扬傲意:“最重要的是,我答应过你,要将士族跟你一起尽数铲除,我就一定会做到。” “不止于此,凡是你想做的事,我都会替你完成。”他注视着她,说出口的话重若千钧:“即便是……颠覆这个王朝。” 这已是他第二次说出这般石破天惊的话。 她悄悄攥紧了交握在身前的双手,抬眼望向他,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尽数托出:“可这是株连九族的杀头大罪。你…到底为和要为我冒这样的险?” 他闻言笑得更甚,潋滟的光在眸底流转,说出口的话引人探寻:“与其说是为你冒险,你应该问我,是不是对你……有所企图。” 他话音落下,室内忽地静了下来,悬挂在天中的日光漫过雕花窗棂,也漫过他的眉眼。 他的话像投入池水之中的石子,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从她心头一直荡漾上她的眼底,使得她心口一阵阵发麻。 颠覆王朝……这样的字眼由他这般含笑说出,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恣意。 她没立刻接过他的话尾。 她迎着他漆黑深不见底的眼底,那里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以及有着毫不掩饰的野心。原本运筹帷幄的深沉已经消失不见,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专注至极,好像再也容不下其它。 这种近乎吞噬一切的专注,远比任何直白的话语更令人心颤。 “企图?”她轻声重复这两个字。 她试图用镇定的语气掩盖慌乱,宛若这样,就能驱散周遭陡然升腾的无形却滚烫的气压:“我说来是公主,但也不过只是一个替身,能有甚么是你值得图谋的?” 倏然,她像想到甚么一样,说:“难道是为了火药,或者水燃散,酒精?” 他闻言笑了笑,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目光掠过她充满疑惑又漂亮娇俏的面容,掠过她微微抿起嫣红饱满的唇瓣,最后停在她泛着淡粉光泽的耳垂上。 那抹不正常的粉色,掩藏不住她强装镇定下的慌乱。 他嗓音中不失几分慵懒的意味,好似细软的羽毛轻轻搔过心尖,痒得人发麻:“我能图谋的,自然多得很。” “不过你说的这些……”他眼神未从她的身上移开,视线幽深的望着她道:“都不是我在你身上企图的东西。就算你现在甚么都不会,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你一个都做不出来也无所谓。” 他稍作停顿,目光在她脸上流转,带着一种不容易觉擦的侵略性,以及混合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那你还能……” 她的话音堪堪悬在半空,未曾说完就被一道急促的声音截断。 “大人!” 羽涅扭头一看,谢骋急匆匆从门外跨了进来,先是利落一行礼,整个人兴奋不已,声音里透着压不住的振奋。 “方才属下在门外瞧见,御马监的人正往李府方向而去。” 不待桓恂跟羽涅二人细问,他接着道:“听说天子再审了李幸之后,已下旨要将他捉拿入狱。” 第119章 未出口的话 谢骋的话让桓恂与羽涅相视一眼。 羽涅脸上浮现出诧异之色,她原以为赵云甫速度不会这样快。 四大士族固然早就成为赵云甫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在她这些天对北邺过往的历史,以及对赵云甫为数不多的了解来看,此人绝非急于求成之人,要是真有选择,他不会如此急切打破眼下这士族、寒门与皇权之间微妙的平衡,不会对李家下手这样迅速。 按常理,他大可继续沉潜隐忍,玩弄制衡之术,用士族势力制衡手握重兵的严岳。之后再借势分化,待两方势力渐衰,再从容收权,逐步将这两大势力蚕食,最终将大权彻底收归己有,实现独揽朝纲至尊局面。 可这一次,他对李幸快速收监以待审问,手段果决利落,隐隐透着不同寻常的急切。 打破如今的局面,对身为天子的赵云甫而言,是堪比深入虎穴的冒险行为。 除非……有压力迫使他不得不这样做。 她从赵云甫这份反常的急切里嗅到了更深沉的信号,这朝堂的格局,恐怕即将生变。 不过这背后具体原因,她一时还参不透。 相对于她的讶然,桓恂久历朝堂,对这些年朝局的波诡云谲看得要更加透彻与清楚,并未惊讶。 因为他心里知道,这是他书房暗格里,故意放有的严岳传来的密信,起了作用。 南殷要北伐一事,不出意料的已经被人“告知”给了赵云甫。 但信中的内容有所更改,里面严岳提起的关于让他挂帅南下一事,将原来信件里说的经由杨度推荐抹去,改成了严岳本人。 包括他回信的附件,也在其中,里面清楚表明了他对此事的意愿是“否”。 谢骋道:“陛下这次动手这样快,甚至都不等御马监调查出一个大概结果来,只是问完话后,就让人将他收监,这实在难以让人相信。” 身为桓恂身边的人,谢骋对朝廷党争熟门熟路。 桓恂问:“御马监的人可出城了?” “回大人,早已出动。在杨中书遣人送信之前,属下便得知御马监大监常虞山亲率一万精锐,疾驰奔赴金城郡彻查此事。” 羽涅在一旁静静听着,闻言心底不由一动,暗自思忖,先前她追查李家发家脉络时,就曾查到,这几个盘踞多年的士族,在各自的故地都蓄养着部曲。 第155章 赵云甫此番行事如此果决,甚至带着几分“先下手为强”的意味,显然早就做好了应对后续党争风波的万全准备。 想来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些士族藏着多少阴私算计,所以才会连调查结果都没等,就先把李幸控制起来。他无疑怕夜长梦多,给对方留下串通销毁证据的空隙。 还好李家实力远不如其他几大士族,根基也浅。 赵云甫这样做,虽也算冒险,却还不至于真到刀尖舔血的地步。 可反过来想一想,他这样做,也说明背后一定有更重要紧迫事发生。 她琢磨着赵云甫这样做的缘由,不过这一切在看向桓恂时,她心头忽然灵光一闪,先前的困惑瞬间有了答案,一个关键的念头渐渐清晰,赵云甫恐怕已知道了南殷那边很快就要出兵北伐。 但对此事,她并未多想,只是以为严岳用了另一种方式向赵云甫报告了这一点。这样的大事,身为将领没有隐瞒的必要。 她这样想着,开始理解为何在刚开始谢骋说完赵云甫的动作时,桓恂脸上唯有惊讶。 得知御马监的人已出城,桓恂没再多问。 他身体动了动,每次议事的时候,他都不喜欢躺着,无论如何都要坐起来说话。 这样原本就不利于他养伤,她劝了几次也无果。 他问:“顾相执呢?还没回来?” 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顾相执,包括羽涅在内,连着谢骋也是一愣。 谢骋回:“顾大人去了朔阳,按时间推算应该已经归程,但不知为何,却迟迟未归。” 桓恂轻嗤了声:“我还等着,他去御史台上任能帮我们清算其他几家,看来现在是指望不上他了。” 不曾想他跟顾相执还有这样一层关系,羽涅好奇问:“你们……关系很好?” 朝中臣子多为避嫌,不愿将私交摆上台面,她本以为这二人亦是如此。 可转念想起此前顾相执提起桓恂时,曾说过对方的不是,须臾又觉得有些矛盾,让她摸不透这二人的真实关系。 “算不得好。”桓恂未有隐瞒,将他俩的关系原原本本告诉给了她:“高家因观星宴一事得罪过他,他不愿让高家好过,而我们恰好也需借他之力。说得更清楚些就是,我和他不过各取所需。” 她面上了然。 三人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羽涅回头望去,见吴婶领着贴身婢女,端着漆盘走了进来,盘中放着只白瓷药碗,散发着一阵不容忽视的药香。 瞧见屋内三人正凑在一处叙话,吴婶脸上堆起和蔼的笑:“哎呀,瞧我这记性,倒忘了顺和公主还在这儿陪着我们子竞说话。这贸然进来,可不是老朽打扰了你们。” 羽涅见她要屈膝行礼,忙快步上前伸手扶住,笑着摇头:“吴婶说的甚么话。您是来送药的,本就是要紧事,怎么能算打扰?再说我跟子竞也只是闲聊,没甚么要紧的事情。” 吴婶:“公主心善,子竞心情能这样不错,多亏了公主来照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让婢女把药碗递到桓恂面前。 羽涅侧了侧身,目光落向床榻,见他正垂着眼看婢女刚递上的药碗,脸上温和的神色比方才淡了些。 吴婶开口朝他叮嘱:“子竞,这药刚熬好,还热着,你快趁热喝了吧。凉透了会苦得难咽,药效也折损大半。不过这药里我加了甘草,中和了苦味,味道或许会好些。” 在羽涅看来,吴婶对桓恂相当好。 “多谢吴婶费心,没有您,这药我可能就苦得无法下咽了。”他嬉笑着说罢,便端起药碗浅啜一口。 许是药汁仍有些烫,他喝了小半口,最后才一饮而尽。 见他将药喝完,加上时候不早。 他们之间该说的话已经说完。 羽涅扫了扫桌上的空药碗上,又看向桓恂,温声开口:“药既服过了,你也累了许久,若再不歇下,背上那伤怕是更难好。” 她稍顿,又道:“时辰差不多,我也该回去了。” 吴婶在一旁露出几分不舍,忙温声挽留:“公主不如用了午膳再走?老朽已经吩咐厨房在准备。” 羽涅摇头:“多谢吴婶好意,今日实在不便,馆中有事还等着我处理,延误不得。” 她歉然一笑:“下次吧,下次再尝尝机衡府后厨的手艺。” 桓恂抬眼望她:“公主真不吃过饭再走?” 她心中另有打算,回了个“嗯”。 见此,他不再强求,应道:“行,既然公主有事在身,微臣便不强求。” 他叫着谢骋:“你命人送送公主。” “属下遵命。” 羽涅:“那我走了,你好好歇着,莫要再劳心费神。” 在他答应了她之后,她这才转身离开。 待她一走,吴婶脸上端着慈祥的笑意,转而看向桓恂,意味深长开口:“看来这顺和公主,对子竞你上心得很。天刚蒙蒙亮,人家就带着点心过来探你,换作旁人,哪怕是宗室里的其他贵女,谁肯这么放下身段?” 话锋微微一顿,她秉持着长辈特有的急切: “论时候,你也早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先前你在边境戍守,婚事拖着也就罢了,如今好不容易调回都城,手里的差事也清闲些,正是定终身的好时候。若能趁这机会把终身大事定下来,于你,于家里都好,岂不是两全其美?” 说到这儿,她眼神里满是期待:“我看顺和公主模样周正,性子也好,对你更是真心实意,这样好的娘子哪里找?你跟吴婶说句实话,你心里,就没对她动过一点念头?” 桓恂神色微动,嘴角吊着少年惯有的笑意:“吴婶这话可就折煞我。” 他语气里掺了几分说不清的惆怅,苦恼不已:“公主待我好,我若是存了别的心思,岂不是辜负了这份心意?再说,这婚事哪是我一人说了算的,公主金枝玉叶,我怎好唐突。” “这怎么算唐突,无论是年纪相貌还是家世,你二人都般配不已。你要知道,好的姻缘可遇不可求,你跟公主这可是难得的缘分,千万要抓紧。” 桓恂眉宇间充满纠结:“可公主毕竟属于皇室,论家世,我与她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况且,陛下曾说,太皇太后有意将她许配给广宁王。门第之比,我如何比得过广宁王。” 等待他回复的吴婶宛若找到症结般,劝他:“可太皇太后这不是还没赐婚,这北邺属于天子,太皇太后固然重要,但不是天子大权在握的是天子。” “天子既然都能让你教皇太子武力,可见很是看重子竞你,在吴婶我看来,你要是求娶公主,尽快抢在太皇太后前面,说不定这事儿就成了。” 他沉吟片刻,好似拿不定主意一样,只是说:“此事不小,容我再想想。” 该说的话已说尽,吴婶未再逗留,说自己要去厨房看看,遂离开了屋内。 人出去的一刹那,桓恂脸上的笑意顿时全无。 目送吴婶身影越走越远,谢骋这才压低声音,问趴在床榻上的桓恂:“大人为何不将吴婶真实身份告知公主?” 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不是谢骋愚钝,而是这与他二人之间如今的关系深度,不相符合。 在谢骋眼中,他们既然能一起除掉士族,证明有些信息是可以共享。 “此事不必让她知晓。”他语气无比淡然,没有解释具体原因。 不说的原因倒也简单,他原本就不是任何事都要向人禀明的性格。 他太清楚,若将吴婶的真实身份和盘托出,只会给她徒增负担,这对她毫无益处。 她知道得越多,背负的就越多。眼下这样的情形最好,她只需做她该做的事。 其余的肮脏危险与负累,由他来清除,由他来背负。 尚且他已知道赵云甫对她的安排,所以他并不担心,吴婶这样的人会加害于她。 他会保证,她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不会有危险。 这样就足以。 谢骋心中透亮,他话未说尽,定是另有筹谋与考量,不便此刻全盘托出。 谢骋眨了下眼,微微垂下头,终究是按捺住了追问的念头。 片刻沉默后,他重新抬眸,将这几日萦绕心头的疑虑终于问了出口:“属下斗胆有一事相问。” “说。” 谢骋斟酌几秒:“属下总觉得,大人对公主殿下相比在怀远时……似乎格外不同。”他庆幸道:“属下随大人这些年,还是头一回见您这般挂心一位女郎。若是都督有知,想必也会深感欣慰。” 桓恂却出口问:“这算是关心么?” “自然算。”谢骋对他的反问显得有些意外:“虽说铲除士族是大人必须完成的事,可您还特意派出密探暗中保护公主,这实在不像是……” “不像是甚么?”桓恂追问。 谢骋略显犹豫地开口:“不像是您对待一位盟友,该有的态度。” 第156章 桓恂听罢,只是轻轻一笑:“是么。” 随即,他说:“虽不知从何时开始,但我,从未将她视作盟友。” 话音落,他忽然抬眼看向谢骋,嗓音微沉:“谢骋。”他这一声唤得郑重:“还记得我先前吩咐过你甚么吗?” 在他发问下,谢骋蓦然想起在怀远时的那次谈话,以及自身曾立下的誓言。 “属下记得。”谢骋恭敬回:“大人让属下向都督传达那句话,属下便传达哪句话,并继续寄送密信,以消解都督对您的担忧。” 当谢骋得知桓恂早已清楚,严岳派自己来到他身边实为暗中监视之时,他内心的震惊难以言表。 他从未想过,自己自以为隐秘的身份,早已被眼前之人看得通透。 桓恂闭目缓声道:“记得就好。义父的顾虑,我都明白。只是有些事,他不知道,反而更能保全北崖军与玄策军的全局安稳。” 他顿了顿,睁开眼时,眼底幽沉,扯了扯嘴角:“所以公主牵扯到士族一事,包括她私人的事,你半个字都不要向义父提及,明白么?” 谢骋低头应道:“大人予属下有再生之恩,属下誓为大人效死。” “你若没有这份决心,我也不会将你继续留在身边。”说罢,他重新闭上了眼:“你能认清谁才是你真正该效忠的人,我很欣慰,退下罢。” “是。”谢骋未再逗留,抬眸望了他一眼后,随即转身离开。 门关上的刹那,谢骋在门前静立了片刻。 他定了定神,正欲转身离开,却见卢近侍脚步极快过来。 谢骋主动迎上前:“卢近侍,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卢近侍飞快地扫了眼四周,确认吴婶不在附近,压低了声线凑近谢骋:“大人先前吩咐取的样土,底下人已经快马加鞭送回来了” “大人方才歇下,不如等他醒来再禀报。” 卢近侍心想样土之事也不急在这一时,望了一眼桓恂的房门,于是暂且按下念头。 两人正要一同往前院去,一回头,却见萧成衍脸色凝重而来。 * 从机衡府出来的羽涅未回到泓峥馆,而是一路转去了皇宫。 摇晃的马车里,翠微对她突然转去宫中不甚明白:“公主这时候转去宫内,是要见何人?” 羽涅思考少顷,说道:“见陛下。” 赵云甫既然选择她做眼线,她就该扮演好一个关切陛下心忧的角色。如今他刚与李氏撕破脸,此刻宫中必然震动。她此时前去,正是表现关心和忠诚的最佳时机。 她必须让赵云甫觉得,她这枚棋子忠心可嘉。 念及此处,另一桩心事涌上她的心头。 赵云甫让她做眼线一事,她至今未曾向桓恂透露半分。 有些秘密,如果不在第一时间说出,它的可信度会急剧下跌,何况是在这样复杂的政治环境里。 那日从宫中出来,她只是在马车中试探他有没有心上人,并非告诉他此事,便已失去了最佳机会。 从史书上,桓恂乃为非常谨慎之人。他或许因为这样的事,与她心生芥蒂,担心那根“不信任”的刺会悄然扎下。 这份缔结不久的同盟,于她而言太过珍贵,也太过脆弱。 她能感受到他性情深处藏着的骄傲与锋芒。 她若此时坦言,他那样的人,未必能坦然接受来自同盟的隐瞒,哪怕这隐瞒初衷并非恶意。 她冒不起这个险,只能谨慎而为之。尤其,他已许下那般重的承诺之后,这份心意愈是滚烫,她便愈是输不起。 眼前乱局不定,强敌环伺,任何一丝裂痕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导致满盘皆输。 这秘密她只得盼着,待他日根基更稳,信任更为坚不可摧之时,再寻时机化解这份不得已的“期瞒”。 第120章 肃清才是最好的办法 一路到了东观阁。 站在门口待命的冯常侍,望见翩然而来的羽涅,移步上去。 这位皇帝身边的红人施了个礼,羽涅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近来见得冯常侍这几面,对方要客气很多。 冯常侍压低了声音,生怕打扰到里头说话的人。 “公主殿下怎来了,可有要事?” “说是要事倒也不算。”旋即,她将自己听闻三州匪患,天子将李幸下狱,她实在忧虑天子会被此事气到,才特意进宫一看。 天子身边的红人,连皇后有时都要托他在赵云甫耳旁多说几句好话的宫内第一宦官,冯常侍属于甚么人都见过。 他一眼就能看得出,谁在说真话,谁在说假话。 他微微打量了下羽涅,回头朝阁内瞅了瞅。 但见两扇漆红高门掩着,里头明显在商量重要的事。 看着闭着的殿门,羽涅轻声问:“冯常侍,皇兄他…是在为李幸一事动怒?” 冯常侍表情恭敬,行为又透出几分忧色:“哎哟,可真是让公主殿下您说着了,不过啊,陛下这会儿没发怒,但跟王司徒、陈中丞说的是李黄门一事无疑。” 李幸一事,赵云甫并未安排任何士族相关人员插手。 按照他惯常的风格,本该左右制衡,两方牵制。 不至于如此明显地倾斜,至少也该让士族与另一方各派人手,以示公允。 羽涅思及此处,心中疑窦顿生。 赵云甫这般行事,难道就不惧引发士族的猜忌与不满? 不待她说话,冯常侍左右瞥了一眼,确保无人能听见,这才凑近半步,在她耳边有所思道:“陛下要严办李黄门,殿下您也清楚,这李家是士族,陛下这么做,难保不会令有些人多想。雷霆之后,总得有个收梢不是?” 这话羽涅听得通透,显然,赵云甫此刻正集中精力安抚其他士族。 毕竟李幸之事闹得这般沸沸扬扬,其余几家士族难免会生出兔死狐悲的惶惶之感,担心下一个遭殃的便是自己。 站在赵云甫的立场上,眼下最要紧的,正是彻底打消他们这份疑虑,稳住士族群体的人心,避免局面再生波澜。 见她不说话,冯常侍以为她还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好心给她剖析: “陛下这是要告诉剩余几家,他的怒火针对的并非全部士族,而仅仅针对欺君罔上酿成大祸的李幸及其党羽。同时明确告诉他们不必恐慌,朝廷的稳定依然需要倚仗他们这些柱石之臣。” 说完,冯常侍叹了口气:“如果这次李黄门所犯的罪坐实,那真是让人唏嘘啊。” 羽涅闻言,心中暗想:普通百姓对李幸这样的人不了解也就罢了,他这样一个天子身边的人,还能对这些人的德行不清楚么。 虽作如是想,她面上也随之浮现感慨之色,轻声附和:“谁说不是,皇兄如此器重李家,擢升李幸为给事黄门侍郎,更将赈灾重任托付于他。谁知他竟这般辜负皇兄的信任。”说到最后,她语气带着愤愤不平之意。 一旁冯常侍夸她心中真替赵云甫着想,说自从早上事发,也没见其他人来问候一声。 羽涅只是浅浅一笑:“冯常侍谬赞,陛下是我皇兄,见他动气伤身,我这做妹妹的,心里自然记挂。” 冯常侍:“殿下与陛下兄妹情深,实在令人动容。陛下若是知晓殿下这般记挂着他,心里定然比甚么都欣慰。” 话音刚落,面前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从内被打开。 王昌与陈伯夏一前一后缓步而出。 两人面色皆沉重不已,不见半分平日从容不迫的清谈之姿。 走在前方的王司徒,眉头之间深纹紧紧皱着,看起来心事重重。紧随其后的御史中丞陈伯夏亦是愁眉苦脸,视线微微低垂。 两人乍见候在门外的羽涅,皆是一怔,旋即迅速收敛神色,齐齐躬身行礼。 “顺和公主万安。” 羽涅目光在二人脸上扫过,随即缓缓颔首,声音平稳:“王司徒,陈中丞,二位大人不必多礼。” 打完招呼,另外两人维持着行礼的姿态。 王司徒率先开口,恭声道:“臣等还有要事在身,不便打扰公主殿下,先行告退。” 他们之间本就无话可说,表面客套即可。 “公务繁巨,二位大人辛劳。”她得体地回:“我这刚好要进殿去探望皇兄,二位大人既有事,便先去忙罢。” “谢公主体恤。” 二人再次齐齐一礼,目光低垂着往后退了两步,旋即转身沿着长廊离去。 羽涅静立在原地,目送着那两道身影逐渐远去,原本平和的眸光悄然沉了下来。 之前素来善于察言观色的她,没有从对方眼神里瞧出端倪。 直到那两人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的拐角,羽涅才缓缓收回目光。 她侧过头,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身后的殿门。 冯常侍恭立一旁,躬着身:“殿下快请进吧,陛下此刻说不定正盼着见您,也好陪他说几句家常,解解政务上的乏呢。” 第157章 羽涅:“有劳常侍通传。” 冯常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踏进阁内。 步入内里,里头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 冯常侍走至御案前不远处躬身,用一种不惊扰的声调禀报:“陛下,顺和公主特来问安。” 赵云甫未抬眼。 羽涅依礼向御座方向微微屈膝:“顺和问皇兄安。” 赵云甫“嗯”了声:“起来罢。” “谢皇兄。” 她起身,稍微抬了抬眼,瞧见座位上的人后仰靠在宽大的龙椅里,手捏着眉心,一婢女正给她捶着肩。 他目光落在羽涅身上,嗓音透着疲惫:“皇妹今日怎么想着入宫?是宫中有甚么事,还是有其他事要同朕说?” “臣妹听闻了李黄门之事,又知皇兄为此震怒,心中实在担忧,才特意来宫中。” 她道:“国事虽重,但皇兄的圣体更是关乎社稷根本,万请保重,勿要过于劳心伤神。” 言毕,她对身后随侍的翠微轻抬了下手。 翠微会意,立刻将一直小心捧在手中的汤盅呈了上来。 亲手接过汤盅,她转过身:“臣妹想着,皇兄此刻心里定然烦闷,怕是连水都顾不得喝,便让人快马回馆中取来了这丹梨浆。这梨浆臣妹亲自学着做的,滤净冷凝而成,配着蜂浆清心润肺,最是能解心火润喉舌,望皇兄能赏脸用一些,稍稍舒缓些也好。” 赵云甫目光落在汤盅上,片刻后,移回到羽涅写满担忧的脸庞上。 殿内有一瞬的沉寂。 他眼中掠过诧异。 这个妹妹,于他而言,充其量只能算一个有用的棋子。认真算起来,他二人这才见第三面。 对方常年被弃于副都,无人问津。若非此次与和亲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公主”,他根本不会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将她接回,安置在宫外的馆舍,给予公主的尊荣,不过是一场冰冷政治交易的必要装饰。 他从未想过,她能有对自己亲情方面的关切。同样是兄妹,他可不见华若、华姝乃至其他人的影子。 他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语气少了几分面对臣子时的威严,以及对她之前的疏离。“难为你有心了。” 她唇角弯了弯,透着几分真切的柔和:“皇兄此言,便是臣妹的福气。只是这梨浆得趁着凉喝才爽口,若是放久了,怕失了原本的味道。” 冯常侍极有眼色,上前恭敬从羽涅手中接过了那盅丹梨浆,捧着先往后而去,进行必不可少的试毒。 短暂寂静过后,羽涅静立片刻,神情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轻声询问:“皇兄,那李黄门他果真……”她适时停顿,宛如不知该如何措辞:“此事定然极为棘手,皇兄千万保重龙体,莫要为此过于伤神。” 她说:“臣妹不懂朝事,只盼着这事能早些了结,免得总让皇兄挂心。” 她将问题巧妙地绕回到对上面的人身体的担忧上,避开了任何探听朝务细节的嫌疑,眼神里也满是忧虑,不见半分对朝堂之事的“觊觎”。 这样先将“不该多问”摆在前头,堵死“干政”嫌疑,极好打消了赵云甫多疑的心思。 “李幸一事会早些了结的,朕自有处置,皇妹不必为朕忧虑。”他一语带过李幸的事后,掀眸瞧了瞧她,停下揉按额角的手。 殿内沉静的空气凝固片刻。 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着,审视着。 帝国风雨欲来的沉重压力,此刻不得不迫使他立即执行计划。 他缓缓站起身,身上的龙袍垂落下来:“前几日朕与你提过的,赐婚你与桓恂一事,圣旨这两日就会拟好颁下去。” 羽涅猝不及防,眼眸微睁:“……甚么?”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虽然她已经知道赵云甫要赐婚,心中却莫名紧张起来,这紧张无关政事,更偏向是心中的悸动。 赵云甫没有给她太多反应的时间,往前走了两步,停在御案旁。 “南殷即将北伐,境内士族又捅出这样的塌天窟窿。内忧外患,朕需要严家去平乱。”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羽涅脸上,眼神复杂得让人心头发沉:“但你知道,乱平之后,手握重兵、声望无双的武将,对于皇权意味着甚么,朕不能毫无防备。” “桓恂是严岳义子,你嫁过去,帮朕盯着严家的动向,要是他日后有异动,必须向朕汇报。” 接着,他说出一个更重要的目的:“朕需要你,不只是做桓恂的妻子,不只要监视他的忠诚,朕还要你保证他为朕所用,别无二心。朕需要你在他身边,替朕看住他,稳住他,掌控他。” 他说:“你是朕的妹妹,是赵家的女儿,明白吗。” 她垂下眼睫,脸上是温顺无波的恭谨:“臣妹明白。皇兄深谋远虑,皆为江山社稷,臣妹,谨遵圣意。” 赵云甫看她给出他想要的回答,他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件听话且能派上用场的工具。显然,她符合要求。 “嗯。”他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 他重新坐回龙椅,挥了挥手:“朕还有政事要处理,你回去歇息罢。” “是,臣妹告退。”羽涅再次行礼,垂眸看着地面,随即悄无声息退出了东观阁。 她刚一走,冯常侍恰好捧着汤盅回来。 他走到赵云甫身旁,将汤盅放在他手旁:“陛下,验过了,无毒。” 赵云甫瞧着碗里清香扑鼻的丹梨浆,没有动。 冯常侍看出自家主子有心事,低声言道:“陛下是在忧心三州匪患之事?” 赵云甫没有立即回答,半晌过后才道:“朕以为这些世家能收敛些,眼下却弄出这样大的乱子,要是南殷此刻就北伐,北邺岂不是要陷入泥潭之中。” 闻言,冯常侍眼睛转了转:“内忧外患,是古往今来最忌讳的事。李幸弄出这样的事,其他三家却仍只想着在战场上如何分一杯羹,争权夺利。寒门与士族争斗不休,大军未动,内耗先起…这要是战端一开,后方如此不稳,岂非将国之命脉置于火上烤?” 其他人说这话,下场只有杀头。但冯常侍年轻时就已陪伴在赵云甫身边,是为数不多他信任的人。 稍作停顿,冯常侍观察了一下赵云甫的神色,见其并未斥责,才继续小心翼翼地说:“老奴斗胆说句诛心的话,这些士族,如今国难当头,还如此不识大体。如果不能将其连根拔起,彻底肃清,只怕举国之力御敌之时,他们便是那最易攻破的软肋。” 怕赵云甫多想,他立刻又补了一句,言语拿捏得恰到好处: “当然,此事牵连之广,实非寻常。稍有动作,便是朝野震动的局面。老奴愚钝,只是…只是一想到这终究是埋在陛下身边的心腹大患,不禁担忧不已,还望陛下三思。” 赵云甫听罢,久久没有作声。 片刻的沉默里,他眼中锋利犹疑的光一闪而过,满含复杂。 “朕又何尝不知其中利害,但此事急不得。”赵云甫缓缓摆了摆手,神色沉得像压了千斤重担:“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这局势,还没到能动手的时候。你先退下吧。” “陛下……” “先下去罢。” 冯常侍当然明白他在担忧甚么,只不过话不宜多说,点到为止。 一向害怕一家独大的赵云甫,不可能这么快做出决定。 他不再多言,躬身行了个规整的礼,轻手轻脚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东观阁。 大殿内,瞬间只剩赵云甫一人。 他再没心思翻看案上的奏章,起身踱步到门口。 他目光越过巍峨的宫殿,望向远方天际,眼底深不见底。 步步为营,精心算计,可他的对手不会等他准备好一切。 ----------------------- 作者有话说:挺波折的一天,写文途中去洗手间发现角阀漏水,下楼买了新的回来打算换,结果卸到一半钳子又坏了,只能再买个好用的扳手,拆拆卸卸搞了半天,终于换好的时候,链接角阀的水管又出了问题,太晚了,只能明天再换了[小丑](但是今天又学会一个新技能[眼镜]) 对了明天开始,正常九点更 第121章 火药真有那么厉害 三州匪患,南殷北伐,北疆动乱。 这三件大事加起来,已让这个王朝摇摇欲坠,犹如快被折断的枯木。 天下大乱,到时受苦的只有寻常百姓。 快到宫门外,羽涅脑海中全是对未来的盘算。 她明白,要实现计划的同时,又不让百姓陷入战火之中,唯有以最快的速度炼制出火药。 在这个冷兵器为王的时代,火药,就是无与伦比的大杀器。 天下大乱迫在眉睫,她不能再耽搁下去。 “翠微。” “是,公主。” 她问:“我让你准备好的硫磺跟木炭,都备好了么?” “备好了公主,您让奴婢支好的地方,也都收拾妥当了,隋恩说内院的棚子今儿晌午也全都搭好,土灶也起来了,随时都能用。” 第158章 “如此便好,咱们得加快动作,得尽快炼制出我们需要的东西来。” 翠微知道她炼制的东西叫做火药,但不知用来干嘛。 但作为一个懂事的仆人,她未一直追问下去。 离丹鹤门还有几步时,熟悉的声音在泓峥馆一行人身后响起。 “哎呦……我当谁呢,这不是姑姑么?” 一听见这个令人吊儿郎当的声调,哪怕是化成灰,羽涅都能听出来是谁。 她脚步一顿,转过身去。 身着锦袍的赵元则,跟油头粉面的王封袩,分别从马车上跳下来。 他俩被一大群人簇拥着,赵元则跟随行的侍从说了些甚么,将那些人留在原地。 随后跟王封袩二人,朝她走了过来。 羽涅冷着眼,脸上的神情未有变化。 赵元则走到她面前,假模假样的朝她行了个礼,上下打量着她的着装,眼神色气:“姑姑这是要回泓峥馆?” 那跟他脚步上来的王封袩,跟着起哄:“是啊,顺和殿下,公主既然要回馆内,不如带着我和三皇子一起?” 这样全然不把她这个公主放进眼里,翠微看的一肚子火,上前就要为她理论几句。 羽涅伸手一挡,目光扫了眼赵元则的人,随即平静地望着那两人,言语讥诮:“我泓峥馆是甚么地方,你们这样的腌臜泼才也敢踏足。” 她冷笑:“二位要是实在闲的发慌,尽月河跟前的勾栏院缺你们这种姿色的迎客,不如去试试,看看你们有没有本事留客。” 她这一句话,令赵、王二人脸色骤变,由青到白,由红到紫。 “你!”赵元则扬起手准备还击,她毫不怯懦地向前一步,直直面对着他。 那双杏眼里没有退缩,只有滔天的恨意,盯着他:“怎么,三皇子还想打我,论辈分,我是你长辈,你目无尊长不说,要是伤了我的脸,你将会吃不了兜着走。” 赵元则不是被吓大的,他当然不会怕,狞笑道:“你算甚么公主,不是父皇需要个和亲的棋子,你这一辈子都会老死在朔阳。” 论年龄,赵元则比赵华宴还要大。 看她又是个无依无靠,没有权势的公主,赵元则说出的话只会变本加厉。 “我叫你姑姑,是抬举你,你以为自己真有资格跟我吆五喝六,我是父皇的孩子,你以为,父皇真会给你撑腰?” “哼……”她扯了扯唇角:“你信不信,今日便是我给你一刀,你去向陛下喊冤,你看陛下是会替你说话,还是站在我这一边,当做无事发生过?” 她查过赵元则,在赵云甫为数不多的子嗣中,他并不受宠,其母贤妃更是在赵云甫面前说不上话。 她清楚此刻自己对赵云甫的作用,哪怕赵元则去告状,她也不怕。 不知她为何底气这么硬,看起来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赵元则这会儿心也有些虚。 他父皇不待见他,这是他知道的事。 何况他本在禁足令中,此时独自跑出来玩,这事儿要是闹到他那位威严的父皇面前,绝对少不了一顿挨打。 “怎么,心虚了?”她轻蔑出声。 “你……” “我们三皇子怎会对你心虚?”王封袩看不惯她嚣张跋扈的模样,立马开口讨伐:“你算个……” “啪!” 不等王封袩狗嘴里不干不净地吠完,羽涅余光冷冷扫他一眼,一巴掌干脆利落甩在他脸上。 “本公主乃天子亲封的公主,名字写在皇家的族谱里,你说本公主算甚么?” 她微微一顿,眯了眯眼:“还是说本宫这个公主,得由你们王家承认,由你们王家册封不成?” “难道我们天子家的事,你这个还想来指点一二?” 这出其不意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惊呆了众人。 谁也没想到,她这个看起来明明弱不禁风的公主,会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 被震住的王封袩,捂着脸迟钝片刻,随即暴怒,竟然想敢还手。 在他手刚扬起的一刹那,羽涅毫不犹豫抽出一旁侍卫的刀,反手就是一刀,划伤了对方的手心。 痛的王封袩大叫一声,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脸色惨白。 羽涅冷眼看着他鲜血淋漓的手,哂笑了下,眼底冰冷:“就这么一下,王郎君竟然痛成这个样子,真叫人扫兴。” “咣当”一声,她将刀扔在地上:“没意思,不玩了。” 她跟前的两人,跟见鬼一样的瞧着她。 赵元则“呵”了声:“看来死了个小宦官,着实伤的姑姑不轻,疯癫到这个程度。”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羽涅眼神移向他,十分平静的看了他须臾。 她一步步朝他走近,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手搭上他的肩膀,说:“你,会遭报应的。” 赵元则跟听了天大的笑话一样,仰头哈哈大笑:“报应?在哪儿?”他语气充满挑衅:“我的好姑姑是不是癔症了,竟会相信这世上有报应,要是真有报应,我看这天底下的人就该死绝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收回自己的胳膊,后退几步。 “很快。”撂下这句话,旋即,她扫了他们二人一眼,领着自己的人转身离开。 王封袩不甘心,企图想追上去。 谁料他刚冲出去,赵元则望了望羽涅的背影,扭头却朝后走了。 “三皇子?!……”王封袩动作一僵,不明白赵元则为何要放过她,只能不甘地跟了上去。 赵元则道:“父皇才把李家下狱,李允升今儿刚进了牢,你想陪他去?” 王封袩忙道:“我哪儿敢,可咱们不能任由那丫头蹬鼻子上脸啊。” “丫头?”赵元则上了马车:“封袩,我劝你说话小心些,我可听宫里传遍了,父皇要将她指婚给桓恂。” 说罢,赵元则跟看蠢货似的看他:“父皇不会轻易给严岳的义子指婚的,你说话还是小心些,别到时候,出言不逊,引的那些寒门参你一本。” 他特意提醒:“敢对皇家公主不臣,恐怕王司徒到时都不好替你说话,况且,她马上就要成为桓恂的正妻。” “桓恂,你应当知道,得罪他,他有时可是六亲不认的。北邺的兵权如今尽落他们家,你们家这次绞尽脑汁去北疆,拿回拿不回兵权还是两个字,我劝你小心行事。” 赵元则这一番话,说的王封袩跟不认识他一样,将他瞅了又瞅。 没有不想夺权的皇子,赵元则也不例外。只是太子已定,在其他人看来,他根本没机会。 不只是他,老大、老二也没机会。 唯一有机会,那只能等太子被废,或者太子死了。 “走吧,去东宫玩儿玩。”他吩咐完侍从,往后一靠,打了个哈欠:“去把伤包扎包扎,你那血流的看的本皇子心烦。” 他这话一听就是对王封袩说的,后者也清楚,应了声“是”。 赵元则没有瞧他,挠了挠脖子,径直被人抬着,往东宫而去。 出了宫门,羽涅看着手里的瓶子。 里头的粉末还剩些,这都是她那几日窝在馆内时,抽空做出来的斑蝥粉,为了防身用。 这东西做起来不慢,不过几日,她就做了一瓶出来。 她转着手里的瓶子,若有所思。 刚才她趁接触赵元则时,偷偷用手将一些粉末,抹在了他脖子附近。 等药效到时一发作,够他喝一壶的。 翠微见她心事重重,问起缘由:“公主……您这是在想甚么?” 羽涅将自己给赵元则下药一事,给她说了一遍。 一听完,吓得翠微忙握上她的手腕:“那公主的手……” “无事,回去用盐水泡上半刻钟就好。”对她而言,就是这么简单。 这就是化学物质奇妙的地方,往往最复杂的东西,只需要一个微小的物质中和一下,就能创造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见她说的这么简单,翠微惊叹不已:“公主做出的东西,真让人惊奇。” 翠微想起她说的火药:“奴婢都不敢想,那个火药要多厉害。” “火药,要比这斑蝥粉厉害几十万倍。”她说:“甚至可以阻止天下大乱。” “真的?” “真的。”她嘴角弯了弯:“不骗你。” 翠微越听越对她说的有兴趣,孜孜不倦的询问起来。 羽涅不厌其烦的细心为解释,中间还给她说了一些很简单的,日常就能做到的化学小妙招,比如醋可以用来除锈,草木灰水能洗衣服…… 二人一路说着,不多时,已到了泓峥馆外。 翠微刚一下车,未等羽涅弯腰从车内出去,就听见她惊讶叫道:“广宁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第122章 注定属于他 咸柳轩内,浮光跃金的日头斜斜从雕花长窗内铺陈在圆桌上。 翠微给他二人分别斟好茶,随后她抱着空木盘悄然退至门外,立着等候差遣。 第159章 自打小院一别那日后,羽涅这两日未曾见过萧成衍。 眼下南殷与北邺的局势剑拔弩张,眼看便要兵戎相见,他这位久居建安的皇子突然登门,让她心头多了几分揣度。 他究竟是为私事而来,还是早已知晓了这迫在眉睫的战事? “我……” “表兄……” 两道声音同时在屋内响起,羽涅摩挲着杯壁,先收了话头:“表兄先说罢。” “不。”萧成衍双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鲜少看到他一本正经的模样:“还是萋萋你先说。” 她原本想要试探他是否知晓南殷欲攻北邺之事,话至唇边又生生转圜。 她轻笑着:“我也没甚么要紧事,不过是想知道,表兄今日忽然来我这儿,可有要事要说?” 萧成衍躲闪了下她的眼神,他手掌不自觉地贴在膝头的锦缎上,来回搓动着。 “……表兄?”他半晌不作答,她好奇望着他的正脸,细白的脖子不由得微微前倾。 屋内的茶香漫过两人之间,萧成衍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 该说的总是要说,他悄悄抬眼瞟了她一下,又慌忙垂下,喉结滚动着,声音发紧:“此事……此事说来,或许有些唐突,可我思来想去,如果现在不说,不知何时还要机会。” 羽涅总觉此刻的萧成衍,说话时远没有平日里那般潇洒,反而有些吞吞吐吐。 “说来,我与萋萋虽未认识多久,但自打那日从城门与你相遇…不知为何,我总会莫名想起你的脸。” 他忽然抬起头,明亮的眼眸闪烁着异常笃定的光芒,直直望向她:“那日我与你一同去永兴寺,看你跪在蒲团上抽签,我站在殿柱旁,忽然间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我不禁想,此生我若是要成亲,一定……” 说到此处,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勇气,澄澈而深情的眼睛灼热不已:“一定要娶萋萋你为妻。” 他最后一字落下的瞬间,羽涅眼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所有表情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连呼吸都仿佛停滞。 “萋萋……” 压抑多日的情愫如决堤洪水,汹涌的情意再也按捺不住,萧成衍猛地伸手攥住她的双手,力道大得惊人,让她连半分抽离的余地都没有。 “给我一点时间,就一点。”他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语气恳切:“求你,容我把话说完。” 他不等她回应,或许是急切到等不及,便又急切地将藏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我知道,你或许从来都没喜欢过我。可就算这样,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机会,我都可以。” 他的语速越来越急,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我会向你证明,我绝不逊于桓恂。他能给你的,我加倍奉上。他不能给的,我亦能双手奉至你面前。做我的王妃,绝不会比做太子少傅中书侍郎的夫人逊色分毫。” 说到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连带着攥着她的手都紧了紧:“我这一辈子,都能完完全全献于你。萋萋,跟我成亲,好不好?” 被攥得发紧的手腕传来清晰的痛感。 羽涅眼中的震惊迅速被满眶难以掩饰的歉意取代:“表兄,你先松开些……” 他不动,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垂眸避开他骤然黯淡的眼神:“对不起,表兄,我真的不能答应你。” 她起身,拉开的距离在两人之间隔出一道屏障:“表兄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女子相配,但那个人,不该是我。” 她侧过头:“表兄今日所言,我就当是一时冲动,不会放在心上。” “可我这不是冲动。” 他移步走到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他握了握拳,内心被痛苦的酸涩填满。 他长舒一口气,将自己内心不愿承认的事实,不甘心的揭露:“萋萋这么说,是因为……桓恂么?” “是因为桓恂么”这简短的一句话,犹如叫醒梦中人,她脊背僵硬了下。 不等她说话,萧成衍侧过身在在屋子里踱着步:“在来你这里之前,我去找过他。我向他表明,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要向天子求娶于你。” “你才他怎么说?”他忽然问。 羽涅嘴唇动了动,片刻后,才发出三个音调:“怎么说?” 萧成衍停下脚步:“他告诉我,你,注定要留在他身边,让我不要做无用功。” 想到在机衡府的场景,萧成衍像是自嘲般笑了起来:“其他人说这样的话,会让人觉得讨厌自大,可他这样说,我甚至觉得就该如此。” “可他凭甚么这么笃定?这么肯定你会属于他。”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掰过她的身体面向自己:“我想知道萋萋你的答案,你真的喜欢他?想要与他携手一生?你真的……连一点机会都不愿给我?” 门口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仿佛重物落地的声音。 萧成衍跟羽涅同时转过头寻声望去,只见华若怔立在门边,眼睛盈着泪水,眼眶通红望着他俩。 她死死咬住嘴唇,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一瞬,旋即转身提裙狂奔着离开。 独留在原地的华姝,着急慌忙瞥了他们一眼,连忙追赶了上去:“华若……” 见状,羽涅立即急着让萧成衍去追。 此时哪怕再愚钝的人,也能看出华若对他的心思。 萧成衍却望着门外,纹丝不动。 她自己想追过去,也被他拦住。 他出声:“不必。” 羽涅急道:“为甚么?难道你看不出来华若这是喜欢你?” “我当然明白她喜欢我。”他说:“但我早就拒绝过她,只拿她当表妹看。” “这样,让她断了念想也好。”他叹了口气:“我本就对她无意,她看见这一切,早些放弃也不是坏事。” 言语暂落,他深深望了她了一眼,倏然仰头笑了。 “说甚么早些让别人放弃不是坏事,可我自己不也是想强求你的爱么。” 羽涅不知作何回答,他对她不薄,甚至不顾自己的身份,跟李家公然叫板,登堂入室打了李允升。 他身份敏感,这对他而言,不是好事。 注视着他失落的神情,她只能给出一个对他有益处的消息:“离开建安罢,表兄。” 他垂眸看她,似是没听清:“甚么?” 她转过头,视线落向窗外:“离开建安,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而今天下动荡,四方不宁,你以南殷皇子的身份待在建安,已经不比往日安全。” 她以现实安全的角度说出这番话,倒也不至于让人起疑心。 萧成衍并未往其他方面想,更不知他兄长萧道遵要举兵北伐的消息,已被严岳的眼线捕获。 而他,不多时也会启程回南殷。 萧道遵没有说错,他除了是太皇太后的好外孙,还更是南殷的皇子,肩负着中兴国土的责任。 他留在建安,只有两个结果,要么被赵云甫当做攻击他兄长的把柄,要么被杀了祭旗。 不知他内心其他想法的羽涅,重新将目光投向他:“所以回去吧表兄,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她说:“你秉性纯良,或许你回去,还能阻止一些事情发生。” 这或许也是她的私心,将说服萧道遵不要北伐一事寄托在他身上。 眼下这所有人里,还有谁比他更有能力,更能胜任这个位置。 话听到这里,萧成衍隐隐约约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 但不是想到他哥哥的决定已经暴露,而是南殷北伐一事,建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传起来。 就像在南殷国土内,每隔一段时间,会说北邺要南下一样。 如今天下又动荡,北疆战事正酣,谁都想到他们南殷国,会不会趁机北伐。 听完她的话,他说:“萋萋希望我,不要让我哥像传闻那样一般,攻打北邺么?” 她回:“我只是不想让两国子民陷入战火纷飞之中。” “一旦开战,将会有无数生命被战场填埋,你可知,北疆自打开战以来,死了多少人?” 羽涅:“如果我们有能力,为何不阻止乱世到来,阻止让百姓生灵涂炭?” 萧成衍像是才认识她一样,说:“萋萋何时对天下大事,如此关心?之前,并未见你这样。” “是我关心的太迟了。”她移动脚步,开口:“人只有发生了很多事,刀子割到自己身上才会痛,如果当初我不想着独善其身,一切或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萧成衍凝视着她的背影,他想到秋日不肯坠地的落叶,想到暴雨之中被来回冲刷的青竹,想到看似柔弱实则充满韧劲的柳条。 哪怕受到磋磨,却仍然铮铮不已。 他体会到她话中含义,回她:“可这世间的疮痍,不是一人之力就可弥补。” 她忽然回头,直视着他:“即便一人之力难挽狂澜,即便这世上不缺蜉蝣撼树,但却不能没有蜉蝣撼树。” 第160章 她言语平静,萧成衍在她眼中却看到了从未见过的色彩,像是燃烧的火。 这一刻,他意识到,他们之间其实隔着万千沟壑。 那些看似他离她极近的瞬间,其实一直很远。 他注视着她良久,说:“有些事,你我都阻止不了。” 他喉头滚动了两下:“就像,我无法阻止你不爱我,而我阻止不了其他。” 说罢,羽涅还未开口,他再凝眸望了一下他后,随即迈步离去。 第123章 煅烧之法 样土回来的事,翌日机衡府的人就来报告给了羽涅。 她马不停蹄赶去了桓恂那边。 不料她前脚刚踏进了机衡府门,就碰见了正在走廊下的吴婶。 见她这两日往府内跑的勤快,吴婶打趣道:“自从我们子竞受伤,公主每日都要往我们府中跑,可 见殿下对我们子竞有多么关心。” “子竞他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竟然能有这样的殊荣。” 听罢,羽涅微微垂眸,耳尖微红。 “吴婶说笑了,子竞他曾在观星宴上为我出头,葬礼的事也帮了我不少忙。” 吴婶瞧了瞧她,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殿下说的,老身怎能不懂。” 话说到这里,她不再耽误她:“老身这会儿要去寺院祈福,就不为殿下引路了,这机衡府殿下就当做自己的家,不必拘束。” 吴婶满含慈祥的望着她:“那老身先行一步,公主请便。” 羽涅微微欠身,目送着吴婶离开。 待人一走,她脚步片刻不停,前往了桓恂卧室。 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强撑着站在桌前的桓恂,抬眸望向门口。 一抹鹅黄色的身影翩然而至。 羽涅叫了声他的名字,一进门,着急忙慌的目光与他撞在一起。 “如何了?”她来到他身旁,看见他竟然下床站着,她震惊不已:“你的伤……你怎么突然下床了?” “躺着闷得慌。”他解释,挥手将房里的侍候在一旁的婢女屏退:“反正伤口恢复的不错,没有出血。” “可是……” “放心,不会有大碍。”他望着她的眼睛,扬唇笑了笑,有点闲散勾人。 她叹了口气,知道拿他没法子,于是无奈地说:“我知道我说话你也不会听,等到你的伤口化脓或者发炎,估计你才会安分一点。” 他原本正要再说些甚么,她却移开了视线,四处瞧了瞧:“样土呢?” 桓恂合上桌案上的奏疏,抬眸时恰巧瞥见她额角细密的薄汗。 他不动声色向她递上随身携带的绸缎佩巾,同时在自己相同的位置轻轻点了点。 一时间她并未理解他的意思,片刻懵懂后,她才恍然大悟。 她在自己额角上碰了碰,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听见样土回来了,我太兴奋,也太着急了。” 她没有推辞地从他手中接过那沾染着沉香气息的锦帕,擦了擦额角的薄汗,道了句“谢谢”。 他回:“情理之中的事,不过下次,你无须这样着急,无论如何这些东西我不会让它跑掉。” 接着,桓恂抬手示意谢骋,将里头从金城郡带回来的样土拿给她。 谢骋会意,立即从内间取出一只不大不小的陶罐,其样式古朴,毫不起眼,无任何花纹装饰。 谢骋抱着两个半手臂高的罐子,将其放安安稳稳放在圆桌上。 看见实物,她凝神细看须臾,眼底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真没想到,这些样土,能取回来的这样快。” 他流连在她的侧脸上,然而在她回过眸时,他却移开了视线。 他伸手解开陶罐盖子上的麻绳:“只要拥有这世上跑的最快的骏马,日行万里,都不是问题。” 话音落下,羽涅忽然想起曾在灵宝观门前,琅羲向她介绍过他座下那匹名为“盗骊”的神骏。 她不由抬眼,带着几分不确定轻声问道:“是……盗骊?” 闻言,桓恂轻笑出声。笑声并不含讥嘲之意,反倒流露出几分难得一见的英朗。 他向来不屑于向人解释这等细枝末节,此番却破天荒地答道:“非也。” 他目光微敛:“是天琥马。此马千金难求,耐力极强,可驰骋数日不歇。纵是御马监,所存之数亦不多。” 他并未言明的是,御马监所存稀少的天琥马,在他手中却豢养着令人惊叹的数量,悉数安置在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 此番回到建安,他为了掩人耳目,仅调用了其中几匹,以备不时之需。 这一点,羽涅与其他人一样,自然无从知晓内情。 不过她先前所料不差,他果然是遣人驱策如盗骊一般迅捷的骏马,才能如此快速完成这桩任务。 从办事效率上而言,他确实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盟友。 她不禁想,若是她师叔跟刘婶能有这样的马,估计也早已到了建安。 但眼下没到也好,而今她们正处于多事之秋,待解决了李幸一族,她们来也不迟。 羽涅从罐子里取出一点泥土倒在掌心。 桓恂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开口问:“之前你说打算用煅烧之法,在皇帝面前证明,金城郡确实没有遭受黄河决堤,黄河的样土跟金城郡的样土,如今都在这里了。” 他微微偏头朝她道:“小娘子可否让在下见见世面,究竟是个甚么样的煅烧法。” “这有何难。”她言语透着运筹帷幄的笃定,娇俏一笑。 继而,她转向侍立在旁的谢骋,拜托他道:“劳烦谢护卫取两个白瓷碗来,再备些水燃散。” “水燃散?”谢骋明显不知她说的是何东西,更不知桓恂放在哪里。 桓恂适时提醒:“书房右边第二个格子下,棕色的瓶子。” 得到指令,谢骋立即迈步出去准备。 不多时,他便从门外取来两只素白瓷碗,以及才从书房里拿出来的棕色小瓶子。 羽涅没有亲手将两种土壤分置两碗之中。 而是将这一任务交给了他,她则转过身去。 桓恂猜出她的意图:“你这是想让我出题,你来回答。” “懂我者乃子竞也。”她神情灵动,朝他眨了眨眼:“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说的办法所言不虚。” 他挑了挑眉梢,没有多言语,而是顺从她的意思,开始给她“出题”。 “好了。”换好样土的位置,他提醒她转身。 面向桌案后,羽涅看着上面的两只瓷碗,开始一步步证明自己的方法,是可行而可信的。 她先解开水燃散的瓶盖,分别撒在两个碗中撒上薄薄一层:“水燃粉遇水即燃,其火性温和均匀,最适煅烧土样。” 随后,她执起案上茶壶,将里头还热着的茶水缓缓注入碗中。 茶水方才触及粉末,紧接着“嗤”的一声轻响,一团幽蓝色的火焰自碗中升腾而起,静静燃烧。 桓恂与谢骋凝神看去,但见两团火焰中,土样渐渐变色。 盛放黄河淤泥的那碗中,土壤渐渐泛起暗褐杂色,其间斑驳可见,而金城郡土样则在火中化作均匀的赤褐色,纯净无杂。 羽涅手指在碗边点了点:“黄河淤泥经年冲刷,所含矿物繁杂,故煅烧后色泽斑驳,而金城郡土质纯粹,其中所含的矿物质,跟黄河的泥土截然不同,煅烧后色作纯正赤褐,这便是最直接的明证。” 火焰渐熄,两碗土样已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色泽,在素白瓷碗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对比鲜明。 她在给出解释的同时,已经点出了正确答案。 哪个是黄河泥土,哪个是金城郡的,她都说的明朗清楚。 谢骋听了啧啧称奇,他虽不明白甚么叫矿物质,但依然被羽涅的手法震惊到。 桓恂却提出了疑问:“可天子能懂,你所说的‘矿物质’是何东西么?” 这一点,羽涅也思考过,她得以而今的人能理解的东西,去解释的更清楚易懂。 她端正神色,阐述道:“天地万物皆由本质构成。土壤之中,蕴含着各种不同的物质,这些物质如同药材各有药性,彼此迥异。” 她指向两只瓷碗:“黄河淤泥历经千里流淌,其中混杂了多种不同的物质,譬如泥沙,石子,土质也细腻如粉。其里头的物质在煅烧时,就会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杂色。” 她转而示意另一只碗:“而金城郡的土壤形成于独特地势,所含物质没有泥沙石子这些东西,土质略粗糙,经火炼后,会显现出均匀一致的赤褐色。” 她用茶盖将火熄灭:“此法如同以火为镜,透过煅烧后呈现的色泽,就能窥见土壤中所含物质的种类。物质混杂则色杂,物质纯粹则色纯,由此便可辨明土壤的来源与经历。” “如果此刻拿来建安的土煅烧,又会是另一个颜色。” 听着她一言一语,桓恂也已听明白。 “原来如此。”他说:“这便是你说的,通过煅烧之法,察看土中所含物质的本质差异。” 第161章 “没错,有了这样的对比,李幸说的谎话便再也站不住脚。” “可我们要怎么给天子演示?”谢骋不禁提出关键问题。 如何让赵云甫相信她的方法,谁又去给赵云甫言说,这又是一关键人选。 “沈道长。” 听桓恂说出琅羲的名字,羽涅看向他:“但小师姐是揭露这一案子的人,她说的话……天子会采纳么?” “她除了是原告,但她同时也是出家人。” 桓恂说出这样做的理由:“世人皆知,道门中人精通丹鼎之术,深谙五行变化,对金石土木之性了如指掌。由她来演示这煅烧辨土之法,再合适不过。” “更重要的是,道家超脱尘世,不涉朝堂纷争。由她这样方外之人来阐释天地至理,反而更显公允。” 谢骋恍然大悟:“借道家之名行验证之实,既避开了利益之嫌,又增添了此法之玄妙。” 让能代表天地大道的道家人来说话,比任何人都要有力。 羽涅听完,思量许久,觉得他言之有理。 半晌过后,她颔了颔首:“如此,那我过一会儿便修书一封给小师姐,将此方法告知于她,听听她的意见。” 几人先这么决定下来。 做完这一切,羽涅不便久待,打算先回泓峥馆。 见她要回去,桓恂留住了她,正要将另一件重要的事跟她说。 但不等他说话,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嗓音:“圣旨到——” 第124章 寥寥可数的亲昵 这熟悉的声音,羽涅一瞬间就听出是冯常侍。 她跟桓恂视线相碰在一起,他眼中的警惕跟她绷紧的神态交织在一起,互相已明了彼此的心思。 桌案上的样土尚未收拾,如果被冯常侍瞧见,只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想被发现桌子上的东西,桓恂迅速向谢骋递了个眼色,指挥他速速将桌案上的样土收起来。 桓恂欲向外迎去,背部的剧痛使得他脚步微滞,下颚线凌厉。 几乎同时,羽涅伸手轻覆上他的手臂,掌心贴着他衣料下微硬的肌肉。 她能隐约感受到他强忍疼痛时僵硬的反应。 这是他们之间寥寥可数的亲昵接触。 桓恂身形微顿,侧头看向她。 “我来扶着你罢,你的伤,最好不要有大动作。”她说。 他并未拒绝,刻意放缓了些脚步,好让身侧的她能更容易扶住自己。 两人快步向外走去。 行动间,他忍着背部伤口上针扎似的疼痛,借她的力道稳住身形,与她一同来到门外。 日头正斜斜照射在屋檐上,投下形态各异的阴影,院子里的梨树上落着的几只黄鹂鸟,鸣叫不停。 他二人刚踏出房门站定,便见冯常侍那张堆着笑的脸,从前方垂着绣金竹帘的游廊露了出来。 他一手拿着拂尘,一手高举着明黄卷轴,身后两个小内侍各捧着个价值不菲的漆盒。 隔着好几米远,冯常侍带着喜气的声音就先飘了过来:“桓少傅,陛下有旨,这里头可是天大的喜事!” 听闻此言,他与她又互相对视一眼。 桓恂强压下背部剧烈的痛楚,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略挑起眉梢:“‘大喜’,近来本官时运不济,何喜之有?” 他话音虽淡,身旁的人心中已隐约浮起猜测,神情不由得紧绷起来。 冯常侍目光从羽涅身上掠过,在她扶着桓恂的手上短暂一停,随即收回,喜笑颜开地回:“少傅莫急,旨意里写得明白。这等天大的喜事,岂容咱家轻易道破,还请二位先恭迎圣旨吧。” 桓恂侧首看向身旁的羽涅。 日光透过廊檐,映照在她微微低垂的睫毛上,将她侧脸衬托得柔和。 这一次,她没有看他。 他目光落在她扶着自己的手背上,胳膊上的触感告诉他,她在紧张。 她细微的紧张落入他眼中,他心下微动。 他虽不知这“喜事”究竟为何,却直觉与她相关。 旨意已至,容不得他们多问。 他强忍着背部阵阵刺疼,与她一同行礼。 两人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交织在一起: “臣,接旨。” “臣妹接旨。” 冯常侍看着他俩,庄重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的圣旨,宣道: 【门下: 朕绍天明命,临驭兆庶。 太子少傅、中书侍郎桓恂,年甫逾冠,风猷昭朗,侍东宫以忠谨,辅社稷以公心,朕素嘉之。 公主顺和,婉顺秉德,令容夙著,有林下之风,具金枝之德,朕尤怜之。 朕既为天下之主,亦念手足之情,愿见吾妹得托良人,贤才得配佳偶。 今特诏赐婚,授尔驸马都尉,尚顺和公主。择吉日成礼,备六礼以迎。 尔当感朕隆恩,此后益尽忠勤,辅弼东宫无怠,待公主当以同心同德,执巾栉以相谐,守德义以偕老。 布告遐迩,咸使知闻。 宣德元年八月十二日】 诏毕,冯常侍将圣旨合上,双手递至桓恂面前:“少傅,此乃陛下亲笔朱批之诏,快些接了吧。” 桓恂只觉圣旨上的每一个字都似重锤一样,砸的他脑袋发蒙,背部的刺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震颤压下大半。 此时的他,甚至已感觉不到疼痛。 “臣桓恂,领旨谢恩。”他出声应诏,嗓音较平日低沉沙哑:“陛下隆恩,臣万死难报。” 冯常侍见他这副表情,脸上笑意更深了许多,却不是讨人厌的笑。 须臾,他接过冯常侍递过来的卷轴,打开看了又看,他望着上头朱笔字迹,瞧了冯常侍一眼,接着,看向身旁的人。 那眼神里,既有欣喜,也有一抹说不清的情愫。 羽涅将这一切听得真切,脸颊霎时飞起红云,连耳尖都染上绯红的色泽,灼热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从未想过,冯常侍宣读这道赐婚的圣旨时,自己会与他并肩在一处。 尴尬之余,一股惴惴不安的悸动悄然攫住了她的心。 她手指在袖中绞紧,仿佛这般就能够按捺住胸腔里的忐忑。 她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直到心跳稍缓,她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缓缓抬眼,直直对上了他的眼眸。 那双她熟悉的,深沉的眼睛里,此刻并没有她所担忧的任何情绪,没有失望,没有半分欲要推拒的痕迹。 有的只是一种幽深微光,仿若夜空下的漫天星斗。 羽涅望着他眼底的沉静,心头那股七上八下的忐忑消弭了大半。 冯常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重新堆起笑意,帮忙扶起桓恂道:“桓少傅与公主殿下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说罢,他转身对身后两个捧着漆盒的内侍示意:“陛下念及少傅辅佐东宫辛劳,又逢赐婚之喜,特备了些薄礼,还请少傅收下。” 说着,他亲自上前,打开左侧内侍手中的漆盒。 里面铺着的锦缎上放着一对羊脂玉璧,玉质温润,上面雕刻着喜相逢纹,一看便知是宫中珍品。 旋即,他又打开另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匹金线缂丝,此布料极为昂贵,饶是那些王公大臣都不一定有。 赵云甫赐给他这么昂贵的东西,恐怕也是有安抚之意。 “这对玉璧全天下就这么一对儿,料子也是波斯进贡的,少傅见多识广,肯定知其千金难买,可见陛下对少傅之看重。” 冯常侍笑着解释:“陛下还说了,少傅安心养伤,待到伤口愈合再备婚也不迟。” 桓恂看着盒中的赏赐,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赵云甫又赐婚,又赐下这些东西,他已明了他的意思。 他微微欠了欠身:“臣谢陛下体恤,陛下之恩,臣铭记于心。” 他道:“陛下以兄长之身份,将顺和公主赐婚于本官,这不但是对我的信任,更是将公主的一生托付于我,这份恩宠与责任,重逾千斤。本官,一定不负陛下之所望。” 冯常侍:“有大人这句话,陛下必然欣慰。咱家这就回宫复命,也好让陛下早些知晓二位接旨的喜讯。” 说完这句话,他又躬身行了一礼,便带着内侍转身离去。 目送着冯常侍一伙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桓恂收回视线,重新投向她。 她望着他,怕站得太久,对他背上的伤不利,先扶着他进了房里。 谢骋抱着从内侍手里接过的漆盒,跟着进了屋内,瞧出自家主子有话要说,他便将周围的守卫跟婢女都撤下,自己将盒子放在桌案上后,也跟着退了下去。 转眼,只剩下他们二人。 羽涅扶着他坐下,张了张嘴,想说些甚么,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化作一句极轻的话:“你背上的伤,方才接旨时,是不是又疼了?” 桓恂仰眸看着她,她的眼睫长而密,瞳仁明而亮,他喉结微滚,哂笑了声:“背上的伤痛倒是不怎么疼,只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仍扶着自己臂弯的手上:“小娘子的手一直攥得很紧,抓的我手臂到有些疼。” 第162章 这话让羽涅下一刻就松开了手,她满含歉意:“对不起,我是害怕你站不稳,可能是我太用力了些……” 桓恂看着她失措的模样,唇角笑意更深了些,却没有点破她适才的紧张。 他伸手从漆盒中取出一枚玉璧,递到她面前:“陛下赐的这对玉璧,小娘子若是不嫌弃,这枚,就先由你收着吧。” “我?” “嗯。”他声音微沉,却很悦耳。 她注视他递来的玉璧,温润的玉在他的修长的手指中显得更有观赏性。 犹豫了片刻后,她最终还是接过,指尖不经意间与他的指腹相触,她一顿,飞快地收回手。 “为何要给我?”捏着那枚玉璧,她感受着玉料的凉意。 桓恂语气清淡,耐人寻味:“这对玉璧既象征着‘和合圆满’,总不能由我一人收着。” 他眼底闪过一丝深意:“况且,还有谁比你更合适拿着这枚玉。” 羽涅心头一跳,捏着玉璧的手不自觉收紧,冰凉的玉料硌着掌心,却压不住那股从心底往上冒的燥热。 他的话搔过她的心尖,引起不容忽视的战栗。 凭过去那些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对他的了解。从内心而言,她不觉得,他会是一个甘愿接受赐婚的人。 她想问,想问他抛开君臣之分,抛开太子少傅的身份,甚至抛开一切这样,或者那样的考量,他是否真的愿意答应这桩仓促的婚事? 可是她为甚么想要问这样的问题? 这样的问题,有追问的必要么? 他们不过是盟友,这门婚事,他们可以默契地当作一个幌子也未尝不可。 根本没有追究答案的必要。 可在她心里找不出一个确切需要知道答案的理由时,她嘴上已然开口叫他:“桓恂……” “怎么?”他刚刚取走了盒子剩下的另一枚玉,转眸瞧她。 她踌躇片刻,握紧了手里的玉璧,望着他的眼睛,说:“你……当真愿意?” 此话一出口,她忽而有些后悔,连忙解释:“其、其实你不用回答我的,我就是随口问问,你不回答,也、也可以的……”她声音越来越小,被他看得一阵心虚。 他指尖拈着那枚温润的玉,好整以暇地凝眸望着她,拇指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她想拿起茶壶掩盖自己的心虚,给自己倒杯水。 倏然间,他凑近了她些许,手掌住她的动作,具有侵略性的眼神掩藏在和煦的笑意下。 他缓声道:“那么,公主你呢?” 第125章 爱恨怨念 样土的事迫在眉睫,他们必须尽快摆到赵云甫面前。 可眼下真正棘手的是,此事该由谁出面,并以何种理由向赵云甫提出“煅烧辨土”的法子,才能让向来谨慎的他彻底相信,这套方法可靠,又完全中立,绝无半点偏袒。 在这样微妙的局势下,他们比谁都清楚,提出方法的人选至关重要。 这个人必须是赵云甫眼中要彻底超脱于当前各方的党派利益之外,没有任何立场牵绊,这样才能打消他心中的疑虑。 也正因如此,选谁来担此重任,成了他们最需要反复斟酌深思熟虑的关键。 毕竟,这个人不仅要能顺利完成他们的任务,更得保证绝对可靠,绝不会出卖他们,坏了全盘计划。 演示环节,他们已与琅羲达成共识。 近几日,羽涅一直借着夜晚的掩护悄悄行动,将演示的步骤与方法悉数传授给琅羲。 如今只差最后一步,择定一人,向赵云甫“透露”,世间有煅烧辨土之法,能验证一个地方是否遭受过决堤之灾害。 不过在他们暗地选人时,事情却意外地迎来了转机。 被三州匪患搅得心神不宁的赵云甫,连日来只得依靠丹药麻痹自己,缓解无孔不入的压力。 夜晚,他服食过量后,他恍惚间又瞥见了那个令他念念不忘,刻骨铭心的身影。他跌跌撞撞地拨开重重帷幔追至殿外,秋日的夜风灌进衣领,他才惊觉那片幻影不过又是一片虚空,又是一场梦。 一直留意着他动静的冯常侍,见状无声叹了口气,对此已是司空见惯。 他快步跟上,语气里满是掩不住的担忧:“陛下……您是不是,又看见程淑仪了?”自从程氏故去,他时常看见她的影子。 程淑仪,那个在先帝时期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 于赵云甫而言,她是他名分上需敬称的庶母,伦理上他们是庶母与庶子的关系。 但因为他以身份欺压的强取豪夺,他将她推入了万丈深渊。 万丈深渊……他对不起她的,又何止是强迫她委身于他的这一件事。 赵云甫僵在原地,身上着单薄的寝衣。 冯常侍用眼色示意一旁侍立的宫女,宫女心领神会,快步折返殿内,片刻后便捧着一件绣着龙纹的披风回来,悄声取来一件厚实的披风,小心翼翼为他披上。 披风裹在身上,赵云甫盯着殿外被风扯得歪斜的宫灯,身形猛地一僵,像是被这句话刺痛,眉峰瞬间拧起。 他侧过头,嗓音冷硬:“胡说甚么,朕甚么都没看见。” 提及程淑仪,他眼底翻涌着嫌恶:“她一个不知好歹的贱人,当初朕说要许她后位,是她自己拎不清,竟敢转头把我和她的事捅给程家!” “是她亲手把路走绝,把一切推到不能挽回的地步。”他嗤笑一声,笑声凉薄:“就凭她?也配入朕的梦?” 冯常侍连忙跪倒在地:“是老奴失言,是老奴失言……望陛下受罪……” 赵云甫垂眸扫过地上伏着的冯常侍,眉峰没动:“你跟着朕这么多年,该知道甚么话能说,甚么话不能说。” 他顿了顿,继续道:“朕念在你伺候多年的分上,今日不与你计较。但若再有下次,你应当知道下场。” 冯常侍如蒙大赦般叩首:“老奴谢陛下开恩,谢陛下开恩……” 赵云甫没再开口斥责:“起来罢。” 话音落地的同时,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掩盖住了方才的失态。 殿外温度让他清醒了些许,清醒之下他却更焦躁。 他手负在身后,望着外面深沉的夜色。 在这黑夜之中,他想起了那个孩子。 那个流着他的血脉,却只能跟他以兄弟名义相称的孩子。 他嘴唇动了动,出声问:“靖王最近,如何了?” 冯常侍谨慎打量了一眼神色晦暗的帝王:“靖王殿下自程淑仪去后,一直由宸太妃抚养。去年娶了一位书香门第的平民女子为靖王妃,这些……陛下都是知道的。” 自程氏薨逝,赵云甫因深恨其母,十余年来对这位名义上的“皇弟”不闻不问。而靖王也深谙自身处境,行事极为低调收敛,几乎隐于宗室视野之外。 朝野上下见皇帝如此态度,自然也无人对这位靖王另眼相看。 靖王本人则一直寂寂守着亲王的虚衔,过着近乎透明的日子。 “不过……”冯常侍语气微顿,面露迟疑之色。 赵云甫转眸:“不过甚么?” 冯常侍踌躇片刻,说得有些艰难:“年初时,靖王妃诞下了一对双生子。只可怜其中一个福薄,出生不久便夭折了,活下来的小世子,听说天生羸弱,体弱多病。” 话未说完,赵云甫脸色沉得吓人,见状,冯常侍急着补了句宽慰的话:“好在陛下洪福齐天,靖王妃前段时间再度有孕,老奴已悄悄请了太医院最稳妥的太医去王府照料,此番定然不会再出甚么事,陛下勿要挂心。” 赵云甫沉默着,半晌后才问:“……夭折了?” 冯常侍头垂得更低,屏住呼吸,低低应了声。 若是程氏在,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 若程氏在……这样的念头忽然窜入他的脑海,连带着恨意与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扭曲的臆想。 他们之间的孩子靖王,是自她去后,不知何故身子骨就弱了下来,常年离不开药物补身。他近乎偏执地认为,定是那副从娘胎里带出的郁结于心的病弱根子,报应在了下一代身上,才会导致如此结果。 都是她,种下的孽因……思绪及此,程氏那张脸再次浮现在他眼前。 不是后来苍白绝望的模样,而是他们初见时,美得惊心夺魄,眉眼间带着不驯与清冷的样子。 可这容颜此刻只激起他滔天的怨愤,恨她的不识相,恨她的决绝,更恨她留下这个孩子,像一根刺永远扎在他心口,提醒着他过往的耻辱与挫败。 恨意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就在这恨火几乎要将他理智焚尽的当口,另一张面孔竟毫无预兆地覆了上来……那个女冠。 那张与程氏惊人相似,同样清丽轮廓,同样摄人心魄的眼睛。 或许,或许过往的事,还能再更改……他脑海瞬间浮现出了一个疯狂的念想。 他这么想着,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黑。 第163章 片刻后,他压下翻腾的情绪,转头对冯常侍道:“……那个女冠,她,住在哪儿?” 冯常侍被皇帝这突如其来的追问惊得心头一跳,不敢有丝毫怠慢:“回陛下,暂居于城西一处清静小院。” “备辇。”赵云甫盯着他:“现在就去。” 冯常侍当然明白,此命令代表了甚么。 “陛下,此刻已近宵禁,要不明白再让人请沈道长到宫中来?这样……” 冯常侍试图劝谏,但最后的话在触及皇帝那双暗潮汹涌的眼睛时咽了回去。 他即刻低头:“老奴,这就去安排车驾。” * 夜色朦胧,马蹄踏在空旷巷内。 不多时,御辇悄无声息停在那处毫不起眼的院门外。 陈旧的屋檐上,昏黄的烛火在灯笼里轻轻摇曳,投在木门上。 冯常侍上前轻叩门环,过了好一会儿,门扉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多时,一道清丽的声音响起:“是谁?” 冯常侍禀明身份,又回头看了看御辇里的人,接着回头:“我家主人,有事想要问道长一问,不知道长此刻是否方便见客?” 门内的脚步声顿了顿,随即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木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琅羲提高手中的灯笼,借着光,看着门外的情况。 她没有看冯常侍,目光越过他,落在那辆低调却难掩贵气的辇上,里头的人此时已从内下来。 他望着她眉目清淡的脸,注视了好一会儿,全然不顾礼节。 琅羲轻声道:“既是贵客,便请进吧。只是院内狭小,御辇需停在门外了。” 说罢,她转身引路。 院内比门外更显清幽,墙角的花挂着夜露,偶尔滴落一颗,砸在泥土中。 赵云甫跟在她身后,目光掠过院中的环境,接着跟她一起进了屋内。 冯常侍早有眼色地停在了门口,跟着其他侍卫守在院中。 屋内,桌上的灯芯闪动着暖黄的光,将屋内的陈设映得朦胧,上头摆着一卷摊开的《道德经》,旁边放着两个粗陶茶盏,里面的茶汤早已凉透。 她转身看向赵云甫,请他坐下:“陛下深夜到访,想必是有大事。不如先品杯热茶,再慢慢说?” 言毕,她垂眸看向桌面,打算不动声色将那两个凉透的粗陶茶盏收起来。 谁知,她刚触到茶盏边缘,一只手压在了她的腕间,力道不重,拦住了她的动作。 琅羲抬眸,撞进赵云甫幽深的眼中。 他看向那两个茶杯:“这杯子,像是刚用过?” 她心头微紧,正要开口解释,却听他继续说:“朕来之前,道长屋里,是有客人?”他声音很轻,眼神带着帝王特有的审视。 这杯子是徐采刚来留下的,他们一时着急忘了收拾。 怕被看出异样,琅羲缓了缓起伏的心神,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傍晚有位香客找贫道看相,人走后贫道忙着打理院子,把收拾的事忘了。” 赵云甫没接话,静望着她。 昏暗的烛火在他深邃眼底明明灭灭。 少顷,他才缓缓开口,语调听不出波澜:“哦,是么。” 旋即,他没再追问,抬手取过桌上一只干净茶杯。 琅羲正想顺势转开话题,提一提匪患之事,再趁机说出“煅烧辨土”的法子。 可见他又将茶盏放回桌面,直接打断她尚未出口的话。他视线缓缓扫过她的眉眼,这张脸与记忆中的轮廓几乎重合。 他道:“朕,深夜前来,可有打扰道长清修?” 琅羲察觉出异样,摇了摇头,替他倒着茶:“陛下前来有国事,算不上打扰。” 闻言,赵云甫看着杯子里的水,道:“朕今夜前来,并非为了国事,是私心。” “私心?”琅羲摸不透他的用意,只是面露疑惑。 “嗯”赵云甫应了一声。他没再看她,倏然起身环视着这间简陋的屋子。从铺着粗布被褥的床榻,到案几上卷边起皱的几卷道经。 “朕听闻,修道之人需斩断尘缘,离情绝欲。”他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随口论道:“道长看尽世人红尘纷扰,为他们解惑禳灾。那在道长看来,这世间种种执念,是否真能轻易放下?” 琅羲虽觉他突然问及道业有些突兀,还是强压下心头的疑虑,答道:“回陛下,红尘万丈,众生皆在苦海中浮沉。在贫道看来,懂得‘知幻即离,不随境转’,方能渐渐挣脱束缚。” 赵云甫静立在旁,拂过案上道经的字迹,没说话。 片刻的沉寂后,他笑了一声。 “知幻即离,不随境转……”他缓缓重复着这八个字:“若这‘幻’是根植在心里,日夜啃噬着神魂,若这‘境’,正是自己怎么也逃不开的过往呢?” 说着,他转过身,定定望着她的脸,脚步不由自主朝她走近。 “道长可知,朕亦有困厄于心,不得解脱之时。” 琅羲在他步步逼近的身影里,警觉不已。 几乎要压不住眼底浮现的冰冷与讥诮。他的困厄?他得不得解脱?简直可笑。 他脚步一步步向前,琅羲后背撞上书架,退无可退。 她终究甚么都没表露出来,垂下眼睫:“陛下受命于天,为四海之主,真龙化身,自有紫微星辉庇佑。世间种种,不过淬砺圣心的尘劫,终会消散。” 屋内烛火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神情陷在不可辨的阴影里。 他颤抖地缓缓抬起手,想要抚上她的侧脸。这张脸,与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让他魂牵梦萦,又让他痛彻心扉脸几乎一样。 如果不知她原本的身份,他甚至以为死去的人这一刻活了过来。 “可朕却觉得……”他嗓音里裹着要烧穿理智的执念与渴望:“这四海之内,唯有道长……才可解朕的尘劫。” 即便他手还没真正碰到她,琅羲已生出一股嫌恶之感。 她瞬间明白他话语里的深意,手猛然按上了腰间藏着的匕首。 第126章 这样的妥协 天未亮,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惊醒了梦中的人。 倏然一下从噩梦中抽离,羽涅睁眼望着头顶的帷幔,迷茫须臾。她撑着床榻坐起,对着门外头道:“进来罢。” 门应声被推开,宋蔼一身肃谨官服,快步掀开层层帷幔,挥退了守夜的婢子。 待亲眼凝视对方退出去关上门后,已移至榻前的宋蔼,才从袖口里取出琅羲连夜传过来的书信,交给羽涅。 接过书信的羽涅内心顷刻绷紧,这么早,琅羲会飞鸽传书联系她,定然发生了大事。 她急匆匆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快速任务浏览一遍。 看到最后一行字,她内心的忧虑,已经按捺不住,全都涌上了眼角眉梢。 善于洞察人心的宋蔼,第一时间就认识到出了大事。 遂,她弯着腰,言语尽是关切:“出何事了?” 羽涅将密信放入信封,走到房里还未熄灭的烛台引燃,扔进了熏炉中。 “天子昨夜去了小院。”她脑海里浮现着琅羲的话,仍处于震惊跟不可思议之中:“他说,想让小师姐进宫伺候。” 宋蔼听了,没有发出惊叹,但从她的表情中已然能够看出,这则消息带给她的震撼。 赵云甫,琅羲……任谁会把这两个人联想在一起。更别提,赵云甫竟要将才见过两面的琅羲,纳入后宫。 这样一场变故来得让他们措手不及。 羽涅:“我不能让小师姐被赵云甫玷污,更不能让她进入宫里。” 宋蔼虽不知她的真实身份,但经过这段时间她已看出,琅羲、阿悔这二人,对她何等重要。 而阿悔还死于宫中,赵云甫又不作为,她对他当然没好脸色。 从自身而言,宋蔼无所谓她说出何等大逆不道的话。 毕竟,赵家欠她们母女太多。 “天子的旨意,不是谁都能改变。”宋蔼低声问她:“沈道长如何说?” 她直觉,琅羲应当在信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提及此处,羽涅愁容满面:“小师姐说……她原想杀了赵云甫,但最终还是想着顺势而为。宫中如今没有我们自己的人,她认为,有一个人在赵云甫身边当内应,夺取他的信任,对于我们成事会有极大的帮助。” “她说,她不在乎这些无所谓的妥协,只要最后能够成事,重新肃正北邺。” 这个“肃正”,宋蔼想过会是更大的颠覆,但一想到她们应更多为了报仇,又将这一闪而过的念想压了下去。 而羽涅之所以一直没跟她说,她们的最终目的,是由于羽涅认为,知道得太多,并非一件好事。 若是她们不幸失败,其他人还能逃脱。 宋蔼:“陛下为人心思多疑,常言道伴君如伴虎,留在他身边行事,会有很大的危险。” 连带着她这个原本宫中的老人儿都不禁疑惑:“天子他……他怎么突然就让沈道长进宫侍候了?无论如何,沈道长也是个出家人,这样定然会引起朝中非议。” 第164章 “最终只怕,苦了沈道长……” 宋蔼思绪至此,不由问起样土之事的后续进展,她担心琅羲既已应诏入宫,此事不知是否还能继续推行。 羽涅示意她不必忧心,进而解释,昨夜琅羲与赵云甫深谈至很晚,她在御前已求得一个承诺,三州匪患未平之前,绝不入宫。 有些话,琅羲没有藏着掖着,她对赵云甫言明,如果此时她受册入宫,天下人将如何看待他们这些出家人不说,在百姓眼中她为民请命之举,不过也成了博取名利的矫饰。 虽说世间虚名,何足挂齿,但重要的是,修行之人渡世济人,本出尘心,一旦卷入恩荣,易招世谤,更损及天子圣明。 她想暂缓婚仪,待匪患肃清,百姓得安,再论宫闱之事。 如此,不但成全君王体面,亦守道心清净。 唯有江山安稳百姓安居,才是真正可信托之重。 此事越讨论下去,羽涅越觉得不能放任琅羲的决定来。 “不行,我要去小院看看,当面劝说小师姐,不能让她进宫。”说着,她就要去换身衣服,打算往琅羲住的地方而去。 宋蔼一把拦住了她,说以赵云甫的性格,琅羲所住的小院附近,恐怕已有御马监或者武卫营的人守着。 这一刻起,琅羲的身份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道家人。 这会儿,恐怕礼部跟道录司的人都已往怀远去了。 方外之人要成亲,首先要脱离道籍,这些需要道录司主持,礼部则要调查清她的身世。 可这样一来,琅羲跟徐景仰订过亲的事,不就容易暴露?! 事不宜迟,羽涅让宋蔼备好马车。 宋蔼:“公主急匆匆是要去哪儿?” 羽涅头也不回,翻着自己的衣物:“去武卫营,找徐直阁。” * 泓峥馆距离武卫营在外城驻扎的地方,有一段距离。 宋蔼先上前掏出令牌,跟营帐外的守卫交涉一番。 得知她们是来找徐采,又知车上坐着的人是公主。 那守卫脚步匆匆,立即进去禀报。 没多大一会儿工夫,身着甲胄的徐采,略带倦容地从里面出来。 羽涅并未下车,以她的身份让徐采站在马车跟前说话,那也绰绰有余。 碍于有关琅羲的事太敏感,加上他们并非真正的公主与臣子的关系,她邀请他到车中一坐。 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营帐附近,马车的门敞开着,其他人也不会多说闲话。 徐采弯腰进了车内。 他隐约猜到她的来意,不等她先开口问,他率先道:“阿羲与天子的事,我已知晓……” 他坐得板正,神情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愤怒更多:“都怪我,如果当初我阻止她不去面圣,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出现。” 见状,羽涅能理解他心中的懊悔,她又何尝不是。 她嘴唇动了动:“事已至此,赵云甫的决定恐怕难以收回……小师姐要成为赵云甫的妃子,礼部按流程,会先查清小师姐的身世……” 她紧迫地看向徐采:“到时查到她家,伯父伯母还不知建安发生了甚么,说漏她跟徐大哥有婚约的事,也说不准。这样一来,小师姐的处境会很危险。” 往常遇见这种事情的徐采,相比羽涅的紧迫,神色很淡定。 他道:“我大哥的事,我早已派人禀明沈伯父,沈伯母。并且让他们不要泄露半分跟我家有关系的事,沈伯父早年游走于官场,他明白其中利害,肯定能应付那帮人。” “只是……” 一个隐患被解决,羽涅悄悄放下心来:“只是甚么?” 徐采兀地握紧了膝盖上的双拳,抬眸看着她:“只是现在该如何让那个狗贼,放了阿羲。” 他语气激动:“他已经杀了我哥,难道还要夺走我的阿羲?” 羽涅愕然望着他,被他的言语震惊到。她怎么会听不出,他话里潜藏的意思。 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震惊不已:“你、你一直喜欢……小师姐?” 话说得太快,徐采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不该说的话。 但既然已经暴露,他这会儿也懒得掩饰,偏过了头,说:“我一直喜欢她,从小就喜欢,可是……她只喜欢我哥。” “你怨她?” “我怎么会怨?我只是觉得自己出生得太迟了,要怨,只能怨时机不对。” 言毕,车里的人,半晌谁都没说话。 曾经那些她觉得疑惑的瞬间,顿时都有了解释。 徐采明明一个不羁的人,在琅羲面前就跟个待摸的小狗一样。她原以为,他只是姐控,没想到是真喜欢姐。 琅羲进宫的事,悬而未决。 羽涅忍不住再次出声:“那小师姐进宫的事,我们还有其他办法么?” 徐采回:“赵云甫让她入宫,是因为她长得像故去的程氏,我打听到,他还没登基时,东宫的宫女都是由他亲自挑选,眉眼、身形、说话的语气,这些里面有一样跟程氏相似的,都被他留下。” “以他对程氏爱而不得的执念,阿羲这次……” 这没说完的话里,羽涅听出了里头的绝望。 无论如何,赵云甫现在都是一国之君,他们现在要翻天,很难。 她反复思忖,终于想出个法子:“赵云甫是瞧着小师姐这张脸,才想强占她的。那要是,这张脸不再像程氏了呢?” 徐采一听,立刻明白她打的主意,劝她:“小院外全是御马监的人守着,阿羲吃饭、出门,哪一步都有赵云甫的人跟着。你最好别跟她有半分明面上的接触。” “况且……士族那边的人,已经在暗地里盯着你。” “士族的人…盯着我?”羽涅显然刚得知这个消息:“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徐采直言:“王司徒的女儿对我有意,我正好能从她那儿套出不少东西。” “他们为何盯着我?”她念头一转,反应过来:“是因为李幸的事?” “李幸?他们根本没打算管。”徐采否定得干脆:“他们盯着你,是因为桓恂。” “眼下你明面上是赵云甫的棋子,转头又要跟桓恂成亲,他们想抓住你的弱点,往后好拿捏你。你往后行事,要小心些。” 正在羽涅沉思间,宋蔼忽地来报:“殿下,武卫营有要事要找徐直阁。” 徐采眉头一蹙,与羽涅对视一眼:“我即刻去。” 说完,他朝羽涅略一颔首,掀开帘子弯腰出了车厢。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羽涅静默片刻。 他的提醒犹在耳畔,她心下沉沉。 该说的事已经说完,她无心再留,于是让宋蔼调转马头,朝泓峥馆行去。 一路上的热闹与繁华,她没有一点心思欣赏,满脑子都想着琅羲的事。 马车到了门前,她从上头下来,站定的一瞬间,抬眸便见一人立于大门外。 身形清瘦,官袍整肃。 门口的人,听到声响回过头来,阴郁俊秀的脸庞上似有喜色。 羽涅心头蓦地一紧,难得露出笑容上前:“顾相执,你何时回来的?” 第127章 逾越的问题 在离开建安去朔阳办事这段时间中,朝堂发生的事情,顾相执早有耳闻。 羽涅与他同坐在咸柳轩内,二人靠着窗户,能够望见窗外的半堤湖。 湖面水光粼粼,正午的阳光在水中撒下一撮耀眼的金粉,折射在栏杆上,也折射在她柔和的侧脸上。 未感觉到他眼神的注视,她问起他在朔阳的事,可还顺利? 她看向他的一刹那,他移开视线,端起桌子上的茶杯,轻抿了一口。 “中间虽经历了些波折,好在该完成的任务,没有耽搁。” 他这么说着,心思却全然不在其中,不时暗中窥探着她脸上细微的变化。 人心思的复杂程度,甚至会超过自身的把控。 在听到她不久要与桓恂成亲时,他几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准确的词语,来形容那时的心情。 唯一能肯定的是,那时的他,心情绝不是愉悦的,舒心的,令人振奋的。 顾相执动了动袖袍里缠着绷带的手。 那时他的反应是甚么样来着?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屋内被他一拳砸碎的佛像摆件。 冲动,不够克制,这不是他会做的事,可当手上尖锐的伤口覆盖了内心的不快,他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 但…这样对他而言,还不够。 “我听说……”他道:“陛下替你跟桓恂指了婚?” 此事已众所周知,羽涅对他知道这件事,并不足为奇。 她盈盈一笑:“没曾想,这件事都已传到朔阳。” 顾相执忍不住追问:“那你,心悦于他么?” 或许明白自己问出这样的问题,太过冒犯,惹得她不开心。 他又接着补充:“我的意思是,这是一个女子的终生大事,要是你不愿,不要勉强自己。” 第165章 “这是天子的旨意,没有人能违抗。”她说。 “我可以替你去说。”他紧跟着回答,丝毫未觉察到,这样的举动代表了甚么。 羽涅一怔。 经过之前的事,特别是在阿悔出事后,她已经感觉到,他对不是一般好。 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虽然,她曾问过他,为何要待自己这样好? 他回复她,因为他因为自己的私心,才将她带来了皇都,导致后面一系列事情发生,他应当这样做。 在羽涅看来,他做到这样,已经足以。 听罢,她唇角弯了弯,神情轻松:“又想‘赎罪’?” 他嘴唇动了动。 未等他出声,她接着说:“不用再为我做甚么顾相执,先前是你带我来皇都的没错……我说过,我小师兄的死,不是你导致的,是这个权力压人的世道,赵元则那些人,不过是拿着权力耀武扬威的禽兽,他们已非人,所以应当彻底铲除。” 羽涅:“你不用为我冒险再去做任何事,事已至此,我心甘情愿的接受。” 她并未在他面前,袒露所有事,事以密成,她密谋的计划,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顾相执在她眼中算不得一个坏人,可她也不想连累他。 御马监出身,从小就游走在各种大大小小的争斗中,十来岁的他能出手杀人,最后又能在常虞山这样的人手下脱颖而出。 这样聪慧的他,怎能觉察不出,她有其他想法。 那日在大殿上,她的眼神告诉他,阿悔的事,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心甘情愿?”他重复着她的话:“公主知道陛下的用意,我不觉得,你甘愿当他的棋子。” “接下这个任务,明面上确实天命难违,实际并非绝无回转之路。” 他给出她一个能够获得自由的机会。 他视线定格在她的脸上:“只要你说你不想嫁,我就有一万种办法,让你脱离成为牺牲品的宿命。” 仅仅在相互对视的一瞬间,她非常笃定,他不是在说一件不可能的事。 话说到这个地步,除非她有其他打算,或者她,其实对这桩婚事,没有不满意。 “我……”她欲言又止,思索着该如何应对,她是想稳住皇帝,好完成自己的大事。 见她犹豫着,迟疑着。 他问:“公主是不想,失去陛下对你的‘器重’?” 她摇了摇头。 见状,顾相执胸膛轻微起伏了下,问出那个他既期待,又不想听到答案的问题。 少倾,他再次出声:“是因为…桓恂?” 他说:“你喜欢他?” 这个问题,使得羽涅面上闪过一抹显而易见的局促。 她喜欢桓恂么? 对此,她能笃定的是,她绝不讨厌桓恂。 关于是否喜欢,她想得却是,桓恂……喜欢她么? 她久久不回答,顾相执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他敛了下眸,道:“是微臣唐突,不该问公主这样的问题。” 话音落下,他手探入怀中,取出一个信封:“去朔阳前,微臣派人查了公主的旧事。你曾说,幼时家产尽被叔父所夺,他变卖产业后,带着一家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将信封往前推了推:“容松如今就在建安城内,仍在经营药材生意,家道殷实,一儿一女皆已成家。公主曾说,待时机成熟,定要取回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他望向她:“地址在此,如何处置,全凭公主定夺。” 望着桌案上的信,羽涅手指微微发抖,一时震惊到无言以对。 她凝视着那封信,宛若看到了看到了自己当年被丢在道馆门前的那一幕,容松坐上马车,头也不回的赶着车离开。 那时她才来到这里,就遭遇了这样的事,不是她师父出现,她以为自己要再度死去。 就跟死在那场车祸里一样。 良久,她抬起眼,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种决绝:“十六年了,我时常在想,若有一日得知他的下落,第一句话该质问些甚么……” 她拿起信封,轻抚而过:“可我想,或许甚么都不必再问,一切,该用行动来说话。” 接着,她视线从信封移向眼前的他,语气中带着感激:“我从未想过,会有人将我的旧事郑重放在心上,对我而言,这份心意,比这份地址更重。” 她道:“大人这份恩情,我记下了。不是以公主的身份,而是以容羽涅的名义。” “他日,无论大人想要我做甚么都可以。” 那句“以容羽涅的名义”敲在他心口最无法触碰的角落。 顾相执眼中有片刻的柔软,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情愫压下。 他避开她诚挚的眼神,明媚而感恩的面容,将眼帘垂得更低,遮住了所有情绪。 “公主言重。”他嗓音比方才显得疏离,刻意筑起一道无形的墙:“此事于微臣,不过是举手之劳,份内之事。”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秉持着往日的恪守成规:“公主在臣病时,悉心照料过臣,知恩图报,是为人处世该做的事。” 他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勇气,对上她的眼睛:“况且,公主是皇室的人,守护皇室,守护公主,永远是臣,最重要的职责。” 他特意强调着“职责”二字。 宛若在提醒自己,同时也在划清那条早已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到鸿沟,不是婚约,而是他残缺的身体和无法宣之于口的倾慕所共同铸成的现实。 这一刻,他将所有汹涌的情感死死禁锢在克制的言辞之后。 初秋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明窗,在白皙的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浮动着微凉的草木气息,混杂着炉内的熏香。 言到此处,顾相执起身,后退半步执了一礼,姿态恭谨:“公主若无其他吩咐,臣尚有事务需即刻处理,恕臣先行告退。” “你何不用了午膳再走?”她跟着站起来。 顾相执:“我回都城,还未进宫复命,这一刻已经耽误不得。” 他一回来,就来了她这里,又是送他带回来的礼物,又是给她连忙奉上容松的地址,根本没时间去皇宫。 羽涅:“常大监已率兵去金城郡,大人这会儿要给谁复命?”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她瞬间觉得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能让他去宫里的,除了赵云甫,还回有谁? 不过,顾相执却不觉得她问的是一个愚昧的问题,他回答了她的话。 跟她想的,没有区别。 说完,他抬手拂开垂落的帘子。 午间的阳光照耀在他身上,为他周身镀上一层光华。 脚步微顿,顾相执像是想起甚么一样,再次回头望向她:“高家,公主不必过于忧心,他们蹦跶不了多久了。” 这话来得突然,羽涅一愣,追问:“高家?大人何出此言?” 他眼神幽深,低语道:“很快,公主便会知晓。” 言罢,不再停留,身影穿过庭院,渐行渐远。 只余刚刚拂动的帘幔微微晃动。 方才他那句藏着惊涛骇浪话语,如同一场焉不详的预告。 久久盘旋在羽涅的耳旁。 她参不透他突然说这话的含义,但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应当在朔阳发现了了不得的大事。 朔阳…… 会有关于高家的甚么猫腻? 这个迷题一直缠绕着她,连午膳她也没有心情吃。 如今李幸的事没有解决,琅羲又被赵云甫瞧上,加上高家的事,她整个人食欲一点都不怎么样。 好在杨度那边,找出来了不少李幸一组违法侵占田地,收取贿赂,包括李允升草菅人命一事,全都被查了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过往那些罪证,全都一个不落。 只是关于金城郡灾情一事,目前杨度在李家还没查到确切跟当地官员来往的书信,这件事他做的相当利落。 正当他们找不出书信方面的罪证时,常虞山派人带着从李氏家族人那里搜来的信,以及打着“清君侧”口号匪徒的檄文,快马加鞭从金城郡赶了回来。 第128章 身不由己就对么? 婚书已下,纳采问名,卜卦吉凶,以及下聘礼这些,来来回回需费不少时候。 好在她这边不用再大规模筹备,接受婚前礼仪教导。这些琐碎繁杂的事务,在跟羯族人要和亲时,宋蔼带着其他嬷嬷,已教会了她。 金银器皿、家具陈设、绸缎布匹,包括婚服,首饰这些,全有现成的。于羯族人那边没用到的东西,此刻全都派上了用场。 赵云甫在原来的基础上,甚至再派冯常侍送了些新的玩意儿来。让她的陪嫁看起来更丰厚。 羽涅与桓恂要成亲一事,赵云甫已昭告天下。这一桩喜事,引得诸多人上门来替她祝贺。 一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亲自送来礼物贺喜,除了出事的李家,剩下的三个大族亦然送来了贺礼。 第166章 赵华若、华姝,也来了泓峥馆,她们各自带来了礼物。 因萧成衍一事,羽涅原以为华若应当不会再上她的门。她想着,关于上次那件事里,他们三人都没有错,但情感上,华若定一时难以面对她。 任谁都无法接受,自己暗暗喜欢多年的人,竟然喜欢的是自己名义上的姐姐。 因而无论华若做出任何决定,对羽涅而言,她都能理解。 不曾想,华若却登门了。 她不但登门,她还浑不在意的表示,自己跟萧成衍已说清,她不会再死皮赖脸的缠着他,她会选一个更好的郎君成亲。 见她已经看开,羽涅放心不少。 寝殿内,她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宋蔼倒好茶,引着其他婢子宦官退到一旁等候吩咐。 双手优雅端着茶杯的赵华姝,窥视着另外两人的神情。 她保持着温和的笑,放下手中的杯子,先打开了话匣子。 “说来真没想到,华晏妹妹会嫁给桓少傅,这缘分啊,来了挡都挡不住。”她满含笑意的瞧着华若,打着趣:“在我看来,这桓少傅,定然早就有心于妹妹,不然他一个谁面子都不给,又不喜欢插手旁人事务的,怎会在观星晏上,替妹妹出头。” 羽涅:“或许只是他人不错,说甚么有心于我,不如说他心存善念。” 赵华姝听出她话中的否定:“妹妹难道不觉得,这桓少傅其实是爱慕你?” 爱慕?这话放到桓恂跟她的身上,太天方夜谭。 桓恂能爱慕她甚么?就因为她会制作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这显然不可能。 况且他这样的人,会产生出“喜欢”这样地感情么? 她深觉这样的事,不会发生。 她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华姝:“昨日顾大人回来了,姐姐可与他见过了?” 想到昨天在宫中碰到顾相执一事,华姝的笑,顿时黯然了几分。 “见了,他似乎并不想看到我。”她自嘲的一笑:“也对,他曾待我如亲妹妹一般,我与他之间的关系,等同亲人。” “但……我最后搞砸了这一切,让他对我失望。” 偷听过他们的过去,羽涅理解她这么说的原因。 以为她不知真相的华姝,想到事情已到这一步,她也没甚么好瞒的,便将之前她不愿和亲,她母亲从她口中意外得知顾相执身世的秘密,依此要挟顾相执,让他帮她摆脱和亲的命运。 赵华姝:“将他的秘密告知母亲时,那时我太小,以为母亲是我最能信任的人,想着让她能不能帮忙解决他的出身问题,将他是南殷罪臣之子的所有痕迹都抹去。” “年幼的我,没想过办了坏事。让此事成了日后母亲威胁他的把柄。” 听到这里,羽涅忍不住问:“可即便崔美人不威胁他,以你们之前的关系,他也会帮你的啊。” 如此显而易见的事,赵华姝何曾不明白。 未等她开口,半天没插话的赵华若解释:“和亲的事是大事,崔美人怕已进了御马监的顾相执,为了前途不肯冒险,便才拿他的秘密施压。” “崔美人不是华姝姐姐,有些事她体会不到,体会不到,便无法感同身受,非常相信顾相执的为人,相信他能冒这样大的险。” 羽涅静静地听着,目光在华姝黯然的脸庞上流转。 和亲的困局本有更好的解法,崔美人却亲手将一份或许能亘古不变的类似亲情的关系,变成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 一种可惜之感从她心中悄然升起。 她朝华姝问:“这件事的背后,你没有细细向顾相执解释过么?” 身世秘密被当做至亲之人透露给别人,当作威胁自己的筹码,那种被背叛的灰心,任谁都很难原谅罢。 赵华姝心想着,道:“我依然伤了他的心,不透露这个秘密给任何人,是我当初答应他的事,我已没有资格祈求他的谅解。” 说到此处,赵华姝鼓起勇气般,面对着她,开口:“但我想……求的你的原谅?” “我?”羽涅愕然。 坐在她对面的赵华若,已看出来赵华姝要说甚么,这次,她没再阻拦。 经过这么多事,赵华若知道,羽涅不是个会跟皇帝告状的人。 赵华姝点了点头,接着,她将自己用计逃脱和亲,却导致让她差点嫁去羯族一事,诚恳表示着自己的歉意。 她道:“是我差点连累了你,华晏,如果不是羯族人最后取掉婚约,我这一辈子都会活在愧疚与自责当中。” 她望着她:“早在我们见第一面时,我本想向你袒露一切,可那时我的太怯懦,不敢说出所有,直到今天,才敢向你求的一个谅解。” 听完赵华姝的话,羽涅面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心中一片平静的清明。 赵华姝的道歉是诚恳的,她能感觉到。 这份愧疚真实不虚,但她更清楚地知道,驱动赵华姝当初行为的,并非是针对她个人的恶意,而是在权力倾轧下求生的本能。 而今天这番道歉,与其说是取得她的原谅,倒不如说是,赵华姝想挣脱“愧疚不安”的枷锁。 待赵华姝说完,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羽涅没有立刻回应,她目光掠过赵华姝充满恳求的脸,垂下了眸。 在这须臾的沉默中,一股无形的重量压在赵华姝心头,让她心情顿时紧张起来。 少倾,羽涅终于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怨怼:“华姝姐姐言重。” 她抬眸瞅向她,牵动了一下唇角:“在这皇室之中,你我皆身不由己。和亲是棋局,公主是棋子,姐姐当时想挣脱棋子的命运,用了自己的法子,说到底,不过是人之常情。至于我这颗险些被投进火炉里的棋子……” 顿了顿,她语气了然:“今日是我,明日亦可能是他人。姐姐不必将此事全然归咎于自身,说到底,是你我皆在局中而已。” 这番话,轻飘飘的她没有说“我原谅你”,只是因为在权力的游戏里,个人的原谅本就无足轻重。 她跟她不过是同为“棋子”的共性命运,追究一个同样被摆布的棋子,并无太大意义。 赵华姝的选择,是被吃人权力所驱使。 在利益的争斗里,人会变成妖,变成鬼,变成一切让自己本身都陌生的镜像。 在至高无上的皇权与政治利益面前,一个人的婚姻、命运,乃至情感,都不过是可被交换、被牺牲的物品。 皇宫里的恩怨情仇,盘根错节,每一个“理所当然”的背后,都可能藏着无数身不由己。 但“身不由己”,不是用来牺牲他人的理由。 就在赵华姝以为,她会大度原谅之时,她却道:“当时姐姐为自救,选择将我推出去承担风险,在我看来,这本身就是一种‘恶’。无论这‘恶’是被迫还是无奈,它造成的后果是真实的,若非机缘巧合,我的人生便已葬送在羯族的苦寒之地。” 她平静望着她:“这一点,你和我,都心知肚明。” 或许再往前推些日子,她会说出原谅的话,但此时的她,心态已然改变,看待一件事情,也有了变化。 此话一出,赵华姝瞬间脸色苍白。 看着赵华姝无地自容的模样,她话锋一转,语气仍然淡然:“然而,我也明白,在规则下,你我挣扎求存是本能。我今日点明这一点,并非为了羞辱你,或是要你永世活在愧疚里。” 赵华姝:“那你是……?” “我是想告诉你。”羽涅接过话音:“我们既然深知被当作棋子的痛苦,才更不应该甘心只做棋子,甚至成为帮凶,去重复这种伤害。今日你因恐惧而牺牲我,明日又会有谁因利益而牺牲你?这样的循环,何时能止?” 她话没有点的太明,只是说:今日姐姐能将这番缘由坦诚相告,这份心意,我领了。” “至于连累一事……既然未曾真正发生,再多追悔亦是徒劳。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吧。”羽涅道:“我接受你的道歉。” 话至此处,她没有看赵华姝,手指摩挲着茶杯:“只是,姐姐既觉得心中有愧,那这份人情,我便记下了。他日若有机会,希望姐姐也能记得今日之言。” “记得今日之言”,在句话带着足够分量的暗示。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约定:她宽宥她过去的不得已,但她需用未来的行动来弥补。 羽涅很好的将这份“亏欠”明明白白化为一种潜在的、待兑现的筹码。 这对而今她笼络资源,很有帮助。 华姝在应下这件事后,并未久坐,她只觉得,眼前的赵华晏,跟她初次见的赵华晏,已有些不同。 和亲的事,毕竟是她们理亏,赵华若也不好多说,只能跟着华姝一同离去。 等她们两个一走,羽涅抚上桌上礼物,思绪沉沉。 她不知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会不会显得刻薄,但那确实是她此刻的真实想法。 第167章 “公主殿下……”送完人的宋蔼,从门外进来。 羽涅整理好情绪,看她:“何事?” 宋蔼:“谢护卫来了。” 一听谢骋来,她起身去迎接。 谢骋来,必然是有要事。 果不其然,谢骋进门行礼完后,沉稳道:“殿下,属下奉我家大人之名前来,是想告诉殿下,高家一家人被抓了。” “甚么?”羽涅震惊不已:“甚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刚。”谢骋接着传出一个更重磅的消息:“不止如此,天子已悄悄派人将萧王殿下软禁了起来。” 第129章 种下惊疑的种子 赵云甫软禁萧成衍的意图,昭然若揭。 南殷北伐在即,萧成衍身为南殷皇子,哪怕他与赵云甫有表亲之谊,且自幼长于北邺,但其身份在战时仍是无法忽视的隐患。 赵云甫此举,无非想消除内部风险,防止萧成衍在其兄长领兵北伐时被策应成内应,也避免他遭第三方势力利用或刺杀,进而引发都城动荡。 重要的是,将萧成衍控制于手中,等于掌握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筹码。 无论是对阵前谈判,还是为未来可能出现的和谈预留余地,萧成衍的安危都将成为赵云甫制约萧道遵的有力武器。 悄悄软禁而非公开性质,这是赵云甫布下的关键棋局,这样不但维系了两国目前的表面情谊,同样无法让南殷察觉到,北邺已知道他们要北伐的计划,还能安稳民心。 唯有让南殷误以为北邺仍处于麻痹状态,对潜在风险毫无察觉,才能在战争打响前,为北邺带来的绝对主动权。 两道惊讯接连而至,饶是羽涅想要镇定,此刻也不免心惊目眩。 这一刻,她恍然惊觉,史册中笔墨中的乱世烽烟,已不再是遥远的文字,而是即将碾过眼前的滔天巨浪。 她失魂般在殿内缓缓踱步,她倒不担心萧成衍的安危,这一时半会儿,赵云甫不会动他,他足够安全,况且还有太皇太后在上头压着。 耳边谢骋的声音仍在继续:“我家大人传话,沈道长那边的变故他已知晓。如今小院外有重兵把守,飞鸽传书凶险万分。他特意叮嘱,这段时日公主跟沈道长万万不可再尝试联络,待风声稍歇,或是寻到合适时机,大人会通知殿下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桓恂树说的,是出于安全考量,羽涅自然明白。 她怕的从不是暂时断了联络,而是时间不等人。琅羲虽在信里说过,赵云甫答应她,等李幸的事尘埃落定,才让她入宫门。 帝王心难测,如果赵云甫没了耐心,不等琅羲主动应允,强行提起同寝之事,该当如何? 那人手里攥着徐景仰的血,真让琅羲被迫侍寝,日日面对她的仇人,岂不是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这样一想,羽涅想应当让赵云甫没时间去小院才是。 而今,能吸引起赵云甫全部注意力的,无非是跟国难有关的事。 她看向谢骋,眼前,不正摆着一件能点燃赵云甫危机火焰的案子么? 她敛容问:“谢护卫方才说,高家一家被抓,所为何事?” 谢骋将知道的一切,娓娓道来:“回禀公主,顾大人从朔阳回来,发现一批原应运往北疆的战马,匹匹瘦弱不堪,远达不到出征标准。北疆战场惯用蒙古马,可顾大人所见,却是些劣等驽马,蹄软毛杂,显然被人动了手脚。” 羽涅蹙眉:“运马这等苦役,高家也看得上?”在她印象中,士族向来清高,不屑于此等粗务。 “并非高俦亲自经手。”谢骋解释:“运马之人是他一族中远亲,从外地赶来建安谋个生计。高俦念在同姓之谊,于是将这押运战马的差事交给了他。” “明面上听,高俦倒像个顾念亲情的好人。可据顾大人暗中调查,那亲戚根本是替高家倒卖战马,从中谋取巨额利益。那人已被顾大人带到御前,他为了保命,把高俦如何指使他倒卖战马的细节,全给供了出来。也正因如此,高家这才满门被抓。” 听完谢骋的话,羽涅心头竟泛起一阵恍惚,分不清这算不算天助我也。 前有李氏一族,高家这边甚至没有等到他们出手,转眼却被下了狱。 眼下,士族乃是朝堂的柱石,高家比李氏地位更高。赵云甫却敢一出手便满门下狱,这样的雷霆手段,直接打破百年来的权力平衡,鲁莽得近乎冒险。 如今虽非旧日士族独大的时代,寒门借军功,加上之前的策试,武举,已能与士族扳手腕,士族权势早不如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犹有余威。 高家背后牵扯的姻亲,门生故吏仍是盘根错节的势力。赵云甫这一动,王、陈两家那些士族老狐狸岂能不多想?今日能对高家如此,明日便可能轮到他们。 “这步棋,走的真是险……”羽涅喃喃道。 看来赵云甫已决意打破数年来皇权与士族的默契,要趁此北伐前夕,毕其功于一役。 谢骋神色凝重,沉声道:“谁说不是,但陛下此举,实是已被逼至墙角,再无退路。以往士族贪墨粮饷、侵占屯田、私蓄佃农,陛下或可权衡利弊,暂作隐忍。但此次倒卖战马,直刺国本,形同通敌。” “北疆战事,胜负少不了战马影响,战马羸弱,轻则数千将士枉死沙场,重则一溃千里,国门洞开。此罪更甚于贪腐,乃是覆国之罪。如果连这等罪行都能容忍,陛下何以统帅三军?何以面对天下百姓?士族先前所贪,是国之财帛,如今所毁,却是国之干城。” “在属下看来,陛下动的不是高家,而是祭旗立威。他是在划下一条底线,贪墨或可暂缓清算,但祸乱军机动摇国本者,杀无赦。这已非党争,而是内忧外患的存亡之战。” 谢骋目光沉了沉:“陛下这样做,既是震慑所有臣子,也是向朝野亮明态度,乱世虽未到,但战备不容有失,皇权更不容挑衅。现在狠一点,总比等到出事才动手才好。” 羽涅望着殿外天,思绪纷乱。 谢骋的话倒是提醒了她,赵云甫是要对整个国家负责的皇帝。真到了危及国运的关头,他怎么还可能走保守路线,玩甚么制衡之术,他绝不会有半分手软。 此番他要的不只是严惩高家,更是借着这件事,要给所有人敲响警钟。 思及此处,她侧过头问:“宫中现在如何了?我是说,王司徒那些人,进宫去了么?” “去了,不止他们连正在调查李幸一事的杨中书也去了,所有文武百官也没少。” 她点了点头,心中顿时生出一计,她得在如今这烈火之上,再添一把柴,浇上热油。 至少让赵云甫,再也没有精力放到小院这边。 羽涅懂得,她不能从朝堂入手,得从民心入手。 她转过身,在殿内来回踱着步。 高家带来的震荡、金城郡灾情一事、琅羲的危局……无数线索在她脑中盘旋碰撞。 舆论……一个词忽然跳入她的脑海,那些模糊得杂乱的思绪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她停下脚步,想起曾在史书上读到的那些记载得童谣谶语。舆论施压的妙处,在于不用硬怼,却能精准戳中一个帝王的危机感。 这些东西,在关键时节往往比千军万马更能搅动风云,更能轻易穿透宫墙,在贩夫走卒间口耳相传,最终成为压垮一个帝王的最后一根稻草。 史书上,一些看似有意无意得歌谣,往往能是能杀人于无形的软刀子。 想到此处,她豁然开朗。 一个清晰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现在赵云甫的软肋很明确,南殷北伐在即,他需要朝堂稳定人心凝聚,绝不能让任何事打乱他的布局。 要是外头已有赵家坐不稳天下的谣言在,他还有何心思风花雪月。到那时,他只能先咬牙平息内乱,保住江山挡住南殷北伐,毕竟这才是他这个皇帝保命的根本。 兀然,她停下脚步看向谢骋:“谢护卫,这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 谢骋不明白他的意思,茫然跟她对视。 她接着说:“高家李家相继进了监狱,我们应当让这把‘内忧’之火烧的更旺,让陛下再也没理由给这些士族生路,让他们这群豺狼再也没机会,压在平民百姓头上耀武扬威。” 在她的眼中,谢骋看到了一股决绝之力,他脊背下意识挺得更直,面色凝重。 他躬身敬重道:“属下,愿听公主吩咐。” * 东观阁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赵云甫揉着太阳穴,闭着眼睛。 御案上堆叠的奏疏在烛光里投下厚重阴影,这些奏疏十有八九为高家求情的,他一本都未看。 高太妃已在外头跪了整整四天,公主华若哭着闹着要闯阁见他,最后被侍卫半扶半架地送回了宫。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他下了令,赶回各自住处,严加看管,不许再踏出半步。 第168章 战时偷换战马,乃是动摇国本。哪怕王、陈二人想为高俦说话,在绝对的证据面前,也是哑口无言,只能满面愁云的离开。 以前赵云甫是不想一家独大,害怕内忧一起,才对士族容忍,一忍再忍,但高、李两家接连高出这样大的事,让他再也无法容忍下去,他必须肃清这些顽固。 帝王的冷硬,在这黄昏时分,更显刺骨。 此番雷霆手段,快得令高家措手不及。 那些与他们往来倒卖战马的密信,全然不及销毁,更不必说,那个被他们派去押运战马的自家人手中,还牢牢握着他们授意舞弊的铁证。 顾相执此番朔阳之行,不过短短七日,能给予高家如此致命一击。在外人看来,不可思议。 但唯有顾相执自己清楚,这次他能直抵高家命门,调查的如此之快,全赖一位故人,暗中协助。 他原以为,此生他不会再遇见她,却不曾想她在朔阳居住。 这些,顾相执在赵云甫问话中,也一一道来。 赵云甫绝非庸主,他知道,高家树大根深,在朝野经营数十年,区区七日却被连根掘出,这里面绝对不简单。 顾相执能力是卓著不假,但此案突破之速,证据之确凿,更像是一张早已编织好的罗网,只待一个执网人出现。顾相执朔阳之行,就成了那个执网人。 赵云甫这样的决断,并不是想象,而是审讯得出的结论。 “叫甚么来着,那高家的远亲?”他放下手中高家倒卖军马的密信,拿起桌子上另一份押运战马高家远亲画押的口供,他瞟见上面的名字:“哦,高阁。” 赵云甫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供词后半段。 那里记载的内容,远比前半段的贪腐罪证更令人心惊。 供词里,高阁直言,自己根本不是甚么高家的旁支亲戚,而是高俦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他在怀远走投无路来建安投奔,生父却怕坏了家族名声,只敢以“远亲”之名相待,还把最苦最累的押运战马差事丢给了他。 一个读过书的人,日日与牲畜、苦力为伴,这份折辱像根刺,早就在他心里扎出了恨。 他前期故意把差事办得滴水不漏,一点点赢取高俦的信任,转头就在账目备注、马匹检疫记录上悄悄留下破绽,他原指望有官员能看出不对劲,把这事捅上去。可那些人就算发现了问题,也没人敢得罪高家,反而私下以为是他不够细心,才露出了马脚,提醒他要小心些。 这话像盆冷水,让他那点隐忍的恨意,彻底被浇灭。 直到顾相执出现,他的细心跟追问,才终于让他等到了这个能直达天听的机会。高阁并非在审讯下被迫招供,而是主动详尽地将这条倾覆家族的罪证链条,亲手奉上。 看罢,赵云甫合上供词,殿内烛火映照着他晦明不定的面容。 他未曾料到,这桩案子之下,还会埋藏着这样一重决绝的弑父之局。 “好一个高阁。”皇帝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其他:“高俦估计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失败在一个私生子手上。” 冯常侍眼珠一转:“那陛下这次,要如何处置高家?” 他接着道:“包括李家,常大监已将部分口供传了回来,杨中书那边查出了些东西,以及那沈道长煅烧辨土之术,这些陛下已经验过,这些人,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半晌,赵云甫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带李幸、高俦来。” 冯常侍领了赵云甫的旨意,躬身应了声“奴这就去”,就捧着拂尘快步出了东观阁。 殿内重新归于寂静,赵云甫瞥向那些垒起来的奏疏,目光深沉。 一道纤细身影刚到阁门前。 羽涅看着坐在大殿上的人,脚步微顿,继而进去。 “皇兄。”她行了个礼,声音轻柔。 赵云甫抬眸,眼底的厉色尚未完全敛去:“皇妹这么晚来,有事?” 羽涅:“也……没什么要紧事。臣妹进宫来看华姝姐姐,想起这几日朝中事务繁杂,便顺道来看看皇兄。” “难为你惦记着朕。”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言语疲惫,但从她的神色中,仍瞧出异样:“在朕看来,皇妹今日恐怕不止是来看朕这么简单。” 他往椅背上靠去:“说吧,究竟为了何事?” 羽涅慌乱低下头,踌躇须臾,旋即开口:“臣妹、臣妹真的只是挂心皇兄龙体。” “说。”座上的人显然要追究到底。 听罢,她看起来经过一番挣扎似的,不安地回:“今日臣妹在街上……偶然听闻坊间有些不好的歌谣,心中实在难安……” “歌谣?” “是、是一些无知的童谣。”她惶恐不已:“尽是些胡言乱语,说甚么‘王非王,臣非臣’,‘且把新火换旧烟’……之类荒诞不经的话,皇兄不必放在心上。” “啪”的一声,赵云甫手中的毛笔被重重按在了御案上。 他脸色透着冰寒,让人不敢直视。 片刻后,他说:“完整的,给朕念一遍。” 羽涅不敢推辞,于是将那首童谣说了出来: 王非王,臣非臣。 王非王,臣非臣。 空将劣马踏江山 且把新火换旧烟。 随着她话音落地,他一掌拍在案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吓得众人跟连呼吸都不敢。 “巨木倾,中梁朽……好,好得很。这‘巨木’,指的是朕的江山,还是盘踞在这江山上的蛀虫?”他声音平静,这种平静之下,带着黑云压城的冷,以及警惕。 这对赵云甫而言,不是几句童谣,而是有人想趁机要他的江山。站在堂下的羽涅,窥视着他的反应。 半天的寂静中,阁外传来侍卫的脚步声。 她循声回头,带着枷锁的高俦跟李幸被压着走了进来。 走在前头的高俦,往日里总是油光水滑的发髻此刻散乱不堪,梗着脖子。 相比他,李幸面容要平静许多,说是平静,不如说是麻木,踏进门时,他才转动了一下眼睛。 这二人在路过羽涅时,没有看她。 待两人进来,羽涅适时挪到一旁。 他二人行完礼,龙椅之上的赵云甫,脑海里仍回荡着那“新火换旧烟”的谶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 他目光压在两人身上,他没有立刻爆发的雷霆,压抑感十足。 良久,他极具威严的声音终于响起,适才被童谣点燃的暴怒,此刻尽数化作了对眼前之人的凝肃审判。 “高俦。”他唤道:“你倒卖战马,以劣充良,动摇国本,此事,你认,还是不认?” 高俦为自己叫冤:“这些都是捏造的,臣冤枉啊陛下。” “捏造?”赵云甫冷笑不已:“御马监从你书房搜出的交易账册,上面有你的私印,你派去运马的人,亲口指认是你让他瞒天过海,你给此人写的密信,皆在朕手。” 说罢,他将案上的战报扔到地下:“怪不得前些日子,严岳说战事焦灼,连廷宪都来信说,他麾下的战马时常不能冲锋,说是病马居多,朕以为时北疆气候有问题,没想到是你在偷梁换柱。” 一旁的羽涅听到该话,心下惊讶。 段廷宪向朝廷禀报战马有问题一事,她第一次听说。她不知,桓恂是不是也才知道此事。 看来,赵云甫兴许有一条,他们谁都不知道的密线。 殿内静了片刻,高俦粗重的声音打破了这恼人的安静,大喊着自己冤枉。 处于怒火中的赵云甫根本没有离他的话,转而诘问起李幸:“李黄门,你勾结族人,私吞赈灾银两,造成匪患,动摇民心,如今常大监已将你跟族人私吞粮饷的证据送回,加上杨中书查出你儿李允升草菅人命,你中饱私囊的人证无证具在,你还有何话说?” 接连不到半月,杨度等人夜以继日的追查,李幸谎报灾情一事证据链已然在握,满门抄斩已跑不了。 李幸仰着头,语调不高,也不慌乱:“陛下,臣冤枉,私吞赈灾银两是族人瞒着臣所为,臣知晓之时,已回天乏术,只是一时迷惘,替族人瞒了下来,但臣也是被逼无奈。犬子允升年轻气盛,或有行事不妥之处,却绝非草菅人命,至于匪患,金城郡本就民风彪悍,人心不足蛇吞象,想要获得更多的金钱银两,与臣无关。” 他顿了顿,接着为自己开脱:“杨大人等人追查半月,许是急于定案,才让证据链有了偏差。臣追随陛下多年,岂会做这等动摇国本之事?还望陛下明察。”说完,他跪了下来。 这番辩驳,听得羽涅攥紧了手心。 她没料到李幸到了此刻,还能如此镇定地颠倒黑白。 赵云甫听完,忽然轻笑一声:“看来李黄门喜欢不见棺材不落泪,既然如此,朕今日便让你心服口服。”他朝冯常侍递了个眼色:“把杨中书、常大监呈上来的证据,都给李黄门看看。” 第169章 很快,冯常侍领着两个小宦官进来,手里捧着一叠卷宗,全摊在李幸面前。 最上面是他族人签字画押的供词,字字句句全都指向了他。下面的罪状,有指认李允升强占良田的,也有指认他杀死老妪的,还有许多,他这些年收的贿赂。 扫过这些卷宗,李幸手开始抖了起来。 他大喊:“这些、这些都是旁人伪造的!都是假的!” “伪造?”赵云甫音调陡然提高:“冯常侍,传沈道长进来,让她带着金城郡的样土,你再去阁外取些泥土来。” “是陛下。”领完命的冯常侍,躬身退下。 听到他叫了琅羲,已好几天没跟琅羲联系的羽涅一身欣喜,望向门口。 不过片刻,琅羲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婢女,端着一个木盘。 她二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激动。 琅羲压着内心的喜悦,上前给赵云甫行礼。 与此同时,一个小宦官捧着两个陶碗进来。 一碗装着深褐色的泥土,是才从外头取的泥土,空着的那碗,小婢女见状将木盘里面的碗放了上去。 “沈道长的煅烧辨土之术,朕已验过。”赵云甫示意琅羲上前:“李黄门认不清实情,烦请道长,演示给李黄门看看。” 琅羲点头,平静让人端来两个用来煎药的炉子,随即先将金城郡的样土放入炉中,以炭火加热。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从黄河的泥土渐渐泛出暗褐杂色,她又将建安的泥土放入另一炉,以及金城郡本身的泥土放入炉中,三个不同地方的泥土,说服力更强。 三个泥土同样加热后,金城郡的泥土却始终是纯净无杂的赤褐色,没有任何变化,而建安泥土湿润,颜色偏黑一些。 她学着羽涅教自己的话道:“黄河淤泥经年冲刷,所含物质繁杂,故煅烧后色泽斑驳,而建安土质其中所含的物质,跟黄河的泥土截然不同,颜色就不同,因而,要是金城郡真被黄河淹过,它们的颜色应该一样。” 演示完,琅羲看向李幸:“李大人之前谎报金城郡受灾,可两地的泥土分明不一样,您说,这是为何?” 在铁证面前,李幸的脸色终于变了,可他仍没想认罪:“定、定是这泥土里被人放了东西!或许是沈道长为了迎合陛下,故意在样土里加了料!” 琅羲:“我们道家的煅烧辨土从不会骗人。” 赵云甫忽然站起身,走到李幸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帝王的威压:“李大人可知这金城郡跟黄河的样土,是谁让人取来的?” 李幸嘴唇哆嗦着,没敢接话。 “是朕亲自下的旨,让人连夜赶往金城郡,各取了泥土带回建安。”他声音字字如锤:“全程有禁军监视,你说,谁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给泥土加料?” 闻言,琅羲抬眸看向他。他没有参与这个过程,却意外的替她说了话。 门外的琅羲同时一愣,对赵云甫的行为非常意外。 他目光扫过跪着的两人,压迫感十足:“朕,待你们不薄。” 只这一句,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在一起,等着巨大的风雨来临。 赵云甫:“这江山,是朕的江山,也是你们的立身之本!朕总以为,总以为你们心里,多少会顾念一点君臣之情,会顾及太祖、高祖、太宗给你们的恩典。” 突然,他声音逐渐拔高:“可你们呢,你们对得起这身官袍,对得起天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乃至你们的祖宗么?!” 他积压的情绪好像火山喷发:“你们口口声声忠君爱国,背地里做的哪一桩、哪一件,对得起朕?!对得起皇室?!” “贪墨受贿,侵占田亩,朕,可以忍!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朕,也容得下!但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爪子伸向战马、伸向灾情!你们动摇的不是朕的江山,是北邺的防线,是万千百姓的活路!” “这天下动荡、人心惶惶,皆是因你等之贪婪而起!”说罢赵云甫一脚将那燃烧的炉子踹翻在地,吓得殿内众人跪了一地。 齐声高呼:“陛下息怒……” 砰然巨响在殿内回荡,吓得李幸跟高俦几乎瘫软。 他们那儿见过天子撒过这样大的怒气。 赵云甫胸膛剧烈起伏,眼底赤红,充满被逼到绝境的孤绝:“是你们……逼朕,朕本想给你们,给你们身后的家族,留一条活路。可你们,却非要断送这江山社稷,你们不顾天下人的死活,那就休怪朕……不顾你们九族的死活!” “你们不仁,就休怪朕不讲往日的情分!” 言毕,帝王的杀意瞬间笼罩了整个东观阁。 那首不祥的童谣,此刻如同鬼魅般在他脑中盘旋,他绝不会让这江山倾覆在这些蛀虫手中。 所有的惊怒,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肃清内部的残酷决绝。 他必须在南殷北伐之前,亲手斩断所有内患的根源。 “冯常侍!”他倏然转身走向御座,声音沉冷如铁:“传旨御史台、廷尉府,高、李二族,动摇国本,其罪当诛。着即日押赴市曹,主犯凌迟,三族尽夷,府邸抄没,籍贯削籍。” 他略一顿,语气决绝:“自今日起,凡有为其求情、称冤、称病罢朝者,视作同党,以谋逆论处,满门连坐。朝中空缺职司,悉数由杨度举荐才干递补。告诉杨中书,朕,只要能用、肯用、敢用之人。” 听着这些的羽涅,内心说不上兴奋还是其他。 一下除了两个士族,夷三族,满门连坐……这些冰冷的话背后,是无数飞溅的鲜血。 一股寒意倏然从心底升起,让她几乎难以呼吸。 她利用了这个时代最残酷的规则,成了推动这场血腥清算的幕后之手。 但这条路已然开启,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第130章 丝丝缕缕的暧昧 漆黑的夜,繁星闪烁,一片云层都看不到。 从宫内出来,羽涅一路乘车去了机衡府。 她跟桓恂已有婚约之事实,桓恂有伤未痊愈,她身为未过门的妻子,哪怕日日去看望都不会引人怀疑。 金镳玉辔的马车在灯火明亮的机衡府门外停下。 守门的侍卫对她的车驾已然熟悉,不待翠微上前禀报,那守卫快步跑了过来,恭敬道:“公主殿下来了,大人正在里头候着您呐。” 羽涅不慎意外,她去宫中一事,本是跟桓恂商量好的事。不然,她也不会贸然进宫。 四天,她等了整整四天。 那首悖逆的歌谣,本是她的一出缓兵之计。 在她将计划告知桓恂时,她与桓恂深知,谣言需要发酵方能酿成气候,才能使赵云甫其困于朝局,暂缓宫闱之事。 她以为,有高、李两家的案子牵制,赵云甫会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这四天,她每日都在计算着日子,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赵云甫动作会那么快。 当她得知琅羲已被接入宫中时,连拦的机会都没有。 她的谋划,在绝对权力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她输了时间,棋差一着。 因为输了时间,今日她不能再等。 既然无法将琅羲救出囹圄,她只能尽快挺身出头,用已成势的歌谣为琅羲换取喘息远离赵云甫的机会。 即便不能立即将人救出,她也要让舆论化作悬于赵云甫头顶的利剑。 只是她没想到,这歌谣会成为压死高、李两家其中一根稻草。 穿过抄手游廊,竹影摇曳,她在守卫的引路下进了灯烛辉煌的屋内。 书案后,披着一件墨色外袍的桓恂,正在执笔写着甚么。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恰好写完最后一行字,从容搁笔,而后抬眸。 暖黄的光晕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得愈发修长,单薄衣料下贲张的轮廓若隐若现,宽阔的肩臂线条无一不说着久经沙场的力量感,一件寻常中衣也被他撑得挺括。 他未束长发,随意披散在肩背,两边的发丝勾勒着少年俊朗的轮廓。 也许是因近来养伤少见日光,他肤色比平日更显白皙,反倒衬得那双眉眼愈发黑亮。 在他抬眸的一瞬间,她唇角弯了弯,想着,不愧是山林里与豹子相伴长大的,他的眼神有时不经意会透出兽类的尖利。 许是灯火的缘故,在看向她时,他眼神骤然显得异常柔和。 他不动声色地将刚写就的信笺折好,递给一旁侍立的谢骋:“按方才商议的,速速传信给大都督。” 谢骋领命,路过羽涅身边时行了个礼,接着无声退下。 一瞬间,室内只剩二人。 他缓步走向她,因背伤之故,他步伐较平日稍缓,却依旧沉稳。 他在离她仅一步之遥处站定,细细掠过她的眉眼,像是不想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情绪。 他缓步走向她,背伤的牵制让他的步伐比平日迟缓些许,却依旧沉稳。 最终在离她仅一步之遥处站定,他垂眸,目光掠过她的眉眼,没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情绪。 第170章 静默片刻,他并未急于追问,而是先侧首,抬手召来外间的守卫,吩咐:“去厨房,将备好的膳食端来。” 守卫:“是,大人。” 他转回视线时,恰好迎上她探寻的目光。 她问:“这么晚,你还让人准备了晚膳?” 他距离她很近,身上带着沉香的气息:“傍晚我不曾用饭,想着你心绪不宁,应该也未曾好好用膳。” 他视线在她唇畔停留一瞬:“独酌无趣,不如与我一起用些。” 说着,他引她坐下,问道:“事情进展得不顺利?”他眼神裹挟着关切,早已从她略显沉重的气息中窥见了全部端倪。 迎着他的目光,她叹了口气,将宫中赵云甫对高、李两族的判决道出:“赵云甫下了决断。高俦、李幸二人,动摇国本,其罪当诛,三族尽夷,府邸抄没,缺补的空位,由杨中书选出合适的人担任。” 这样重大血流成河的消息,他只静默了一瞬,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波澜:“此案,比我想得结束的快许多。” 赵云甫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不算意外。 内忧外患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王朝内部,这只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四大士族虽一直以来也是赵云甫的眼中钉,之前他不想将四大士族彻底铲除干净,除了忌惮士族引起动荡外,还想用来牵制严岳。 桓恂不难猜到,赵云甫定想等天下一统,逐渐再借机会,逐一将这两大势力蚕食,最终彻底将所有权力收归他有,彻底掌控所有。 制衡之术,是帝王心术。 只可惜,这世间之事,岂能尽如人意? 赵云甫想玩制衡那一套,但这世上哪儿有好事都顺着他来,南殷北伐在即,他只能孤注一掷,肃清内忧。 而且高、李两家弄出这样大的事,只能说是自食其果,自掘坟墓,天时地利人和尽失,他们必死无疑。 但这样的结果,对桓恂而言,是桩实打实的好事。 往后,赵云甫只会更用心地笼络他,好借他之手拿捏严岳。 毕竟士族一旦倒台,论朝堂势力,便只剩严岳一家独大。 他与严岳虽有义父子之名,可亲生父子尚且会反目成仇,何况是没有血缘羁绊的父子。 想到这儿,他瞥向她,眼底掠过微不可察的深意。 在赵云甫眼中,如今他该是个为了儿女情长,连性命都能豁出去的人。 这层身份,是他在赵云甫面前最好的掩护,也是最利的刃。 提到高家的事,羽涅凝眉思索片刻,眼中闪过忧色:“高家子弟与其麾下部曲如今在北疆前线……高家落得这般下场,他们若怀恨在心,阵前倒戈该如何是好?” 她能如此迅速地虑及此节,桓恂眼底掠过一抹毫不掩饰的赞赏,唇角微扬:“不必忧心此事,北疆有大都督坐镇,这等事不会发生。”他话说得从容,羽涅此刻未能听出话中深意。 听出他与严岳早已布下的杀局。那些士族子弟与其部曲,自踏上北疆战场的刹那,已注定有去无回。 他道:“这次,顾相执真是帮了大忙,我以为他在朔阳不回来,是想住在那里,结果却扳倒了高家。” 令他意外的还有高阁,当初在怀远,他因手上没血债,替赵赵书淮没做甚么坏事,关了他不久后,念在他还有母亲要供养,他便放他离开。 谁承想,高阁会是高俦的私生子。 说来,高俦确实曾在怀远一带巡视过。他当时倒没将两人的姓氏联系在一起。 不过,关于高阁的事,他没在她面前特意提。 “在宫中,还有遇到其他事么?”他继续问。 闻讯,羽涅眼睫低垂,神情怅然:“我也看见小师姐了,只是碍于赵云甫在场,连一句话都没能说上。不知她在宫中这几日,究竟过得如何……” “她目前一切平安。”他说着,起身往书案边走去:“没有受赵云甫侵害。” 她面容惊诧,跟上他的脚步,来到案前:“你怎么知道?” 羽涅倏然抬眼,脸上满是惊诧,连忙快步跟上,追到案前问:“你怎么会知道?” 他带着笑意,瞧着她,从右手边的书册下抽出一张纸条。 纸条上残留着淡淡的丹药气息,他顺手递到她面前。 羽涅满心疑惑地接过来,展开一看,琅羲字迹映入她的眼帘,字里行间全是报平安的话。 她急切地将纸条读完,再抬眼时眸中泛起盈盈水光,声音微颤:“你……你是如何与小师姐联络上的?” 桓恂:“前几日,我在这儿许诺过,有合适的时机,就会让琅羲跟你联系。” “谢谢你,桓恂……”她由衷地说着,眼眶里的泪水承受不住重量,顺着脸颊滑落。 跳动的烛火里,她含泪的眼中显得发亮。 他凝视着这双水汽氤氲的眸子,许久后,忽然笑了一声。 他下意识抬手,在指尖快要触到她脸颊的瞬间蓦地停住,转而若无其事地收回,点了点自己的眼角。 “在怀远时,我也曾算帮过你,倒不见你这般容易掉眼泪。”他好整以暇的说,语气闲闲的,含着些许戏谑。 羽涅被他说的面颊微热,慌忙用袖角拭去泪痕,低声辩解:“许、许是近来,心绪感性了些。” 听她这么说,他想起自从她小师兄离世后,她眼底的笑意就少了许多,这两日说起火药配方时的鲜活劲儿,也总带着几分藏不住的沉重。 他专注地望着她,顺着她的话头开起了玩笑:“依我看,许是你整日琢磨硝石硫磺,把心思都熬得细腻了,若是哪天你调制药粉时,掉颗眼泪进去,这火药不是要配比,这样咱们还能造的出来么? 听他这么说,她当下破涕为笑:“放心,我技术好着呢,多少眼泪掉进去,都不会影响。” “可我,不愿你再流泪。”他脸上的笑意悄然敛去,沉静望着她,声音不高。 这话语太过暧昧,羽涅的心跳跳到的嗓子眼,这一刻,她的心快要被烧着,眼睛一时不知该看向那儿。 令人悸动的情愫渗透进房内,渗透进彼此的呼吸里,丝丝缕缕缠绕在他们周围。 他凝视她的眸底,她鸦羽般的睫毛,在他的心口划过,烙下看不见的痒,留下一种看不见摸不着,挥之不去的痒意。 片刻的静谧里,她朱唇轻启,似乎想说些甚么。 然而,还未等她发出声音,门外响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食盒轻微的磕碰声。 一名侍从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公主殿下,晚膳送到了。” 第131章 新旧交替 高、李两家倒台,此事不多日便已传遍整个建安。 赵云甫下达命令的十日后,无论中间起了再多波折,高李两家,终于走到了尽头。 推开窗户,河面上细雨朦胧,隐隐飘着一层薄雾。 位于河的对面,刑场上跪满了身着囚服的高、李两族的人,他们两家麾下的几位门生故旧,曾试图联名上奏疏,妄想以“律法贵在公允,恐株连过广伤及国体”之名,为他们两家挣得生机。 甚至出现了多数人仍不遵圣旨,罢朝之事。发生这样的事,赵云甫早有应对,直接杀了几个,罢了一些人的官,就再也没人敢违抗命令。他们已看出,皇帝要血洗的决心。 一些失去刺史、郡守职位的地方小士族,还有高、李两家的本族人想利用宗族势力鼓动佃农抗税,或制造纠纷,给新上任的寒门官员制造麻烦,企图维持地方影响力。 好在先帝之前通过策试,为朝廷笼络了一些人才,这些人之前大部分受士族打压,基本在地方做些小官,经此一事,他们终于有了进入核心权力的机会,有的被杨度调入建安,有的则直接代替了原先自己的上级。 这其中不发血腥拼斗,但新任的寒门官员背后,是御马监的直属武力作为后盾。 李家原本的大本营,因为灾情之事,被御马监扫了个干净。 常虞山在顾相执密信的建议下,走了一条很好得路,提议赵云甫将之前士族侵占得土地,全部还给平民百姓。 得民心者得天下。 现在只要能维护内部平稳,赵云甫当然会同意他们这样做,对这个提议也欣然应允。 不但在高家、李家影响大的地方,包括北邺其他地方,同样实行着“土改”,使得士族交出侵占的土地,还以平民。 这样做的结果,不乏一些人拖家带口叛逃出国,从大体情况看,这些人不影响大局,连高、李两家的人都被杀了个干净,他们又能掀起甚么风浪。 瓦解高家在地方上的势力,御马监的人走的也是安抚跟血腥清洗两条路,这两条路,被他们践行的很不错。 此番背景下,任何地方骚乱都被视为“谋逆”苗头,以军事手段迅速平定,为首士族被连根拔起。 同时,身为天子的赵云甫对那些主动配合,交出权力的士族给予虚衔赏赐,安抚他们。 第171章 这彻底分化了士族,赵云甫让所有人明白,再有小动作只会招致灭顶之灾。 但赵云甫此法,是迫于形势下的一套高风险、高回报、短期内极其有效,但长期埋下巨大隐患的策略。 即便如此,在羽涅看来,短期能达到这样已足以,至于后面的事,她会在她有限的生命内,解决掉能观察到的所有问题。 这个王朝,该有新的血液注入。 细雨之中,羽涅换了身常服,她与众人一样,隐没在观刑的人群之中。 沿河那些的酒楼,茶肆的雅间里,一扇扇窗户打开着。 一道道或惊惧,或阴沉、或欣慰的目光,穿透雨幕,死死地盯着刑场。 这些目光的主人,有平民,也有权贵。 主持行刑的人是御史中丞陈伯夏,数百余条人命,密密麻麻跪满了刑场。 高俦大笑着,一言不发,李幸则是一句话都没说,说不上是麻木,还是想着他会折在此处。 人群之中,跪着的李允升看到了瞿家人,看到了站在前排的羽涅,他眼神凶狠,朝她咒骂着,直到有官兵上前给了他一拳,他才安静下来。 羽涅只是平静望着他。 时辰已到,陈伯夏叹了口气,拿起桌子上的令箭,手停顿了一下,最忌决绝掷于地上,沉声道:“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令箭落地,屠刀扬起又落下,锋利的刀声响起。 雨后的刑场,泥土瞬间被浸染得一片暗红,粘稠的血液蜿蜒从行刑台上流下。 六百余具无头的尸身密密麻麻铺满一地,鲜血汇成一道道细小的溪流,蜿蜒着渗入木板,与泥土混合在一起,令人触目惊心。 又快又血腥的一幕,令箭落地的刹那,李允升的咒骂变成了绝望的嘶吼,一切都终止于刀锋划过脖颈的瞬间。 他的头颅歪向一侧,那双曾充满狠戾的眼睛死死瞪着羽涅的方向。 羽涅只是平静看着。 她盯着他的尸体,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恐惧。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生命终结后死寂的味道。 衙役们开始面无表情上前,像收拾柴垛一般,将尸身一具具拖走。 河面上的薄雾笼罩着刑场。 陈伯夏望着满目的尸体,看了一会儿后才离座。 他离去的背影有些佝偻,昔日的同僚不过十来天,就命丧黄泉,让他心中怎能兔死狐悲。 顾相执望着这场屠杀,他眼神没有过多停留在那些滚落的人头上,转而看向身边的人。 当羽涅一直看着流到她脚边的血不曾想着挪开脚步时,他将她一把拉开。 “不要让他的血,脏了你的鞋底。”他说。 羽涅抬眼看他。 这时,一对穿着朴素面带悲戚与感激的夫妇走上前来。 是瞿娘子一家。 见到羽涅,瞿娘子未语泪先流,颤巍巍地就要跪下:“多谢……多谢公主殿下,若非殿下,李允升这恶贼,不知何时才能伏法,我母亲的大仇,不知何日得报。” 羽涅伸手去扶她:“娘子快请起,李允升伏法,是陛下明察,律法森严,与我并无干系。”她这么说,无非是公主的身份敏感,她不能与具体某家的倒台扯上关系。 瞿娘子面露困惑,似乎不信。 见状,顾相执适时开口:“陛下圣烛独照,高李二族罪证确凿,动摇国本,依法当诛。公主仁厚,见不得百姓冤屈,但此等朝堂大事,自有法度公断,非是私怨可左右。” 他三言两语,将她从中摘出,滴水不漏。 羽涅顺势接过话,温言道:“冤屈得雪,是您一家坚守公道的结果。往后的日子还长,娘子和家人更要保重,您母亲在天之灵,才能安息。” 瞿家女婿用袖子擦了擦通红的眼角:“李允升死了,我们也算安心了。” 说罢,瞿娘子女婿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以后,我们打算阻个小铺子,继续卖馒头,若是殿下不嫌弃,也可来常常。” 羽涅点了点头,说了句好。 几人再说了几句话,瞿家夫妇对着她深深一福,而后离开。 目送着瞿家人相互搀扶着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在长街尽头,羽涅才收回视线,与顾相执并肩继续前行。 翠微与梅年跟在他们之后。 空中的血腥气渐渐变淡。 顾相执略放缓了步子,侧首看向她,打破沉默:“前几日,你提议将清丈出的士族隐田,发还原本耕种的佃户百姓。我将此策禀明大监后,托他之口,已上达天听。陛下览后,称此策‘直切时弊,颇识根本’,眼下在几处试行之地,民心思定,成效已初现。” 他目光中透出些许探究,继续道:“我只是未曾料到,你能如此迅捷地直指要害。这‘土改’之策,关联甚巨,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是如何思虑,得以在短时间内,构想出这般法子?” 兴许有“过来人”的视角,她知道在古代,土地对平民百姓的重要性。 顿了顿,她回:“天下百姓,所求其实甚简。一生奔波劳碌,不过为了几亩薄田,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土地,于他们而言,非仅是糊口之资,更是祖辈血脉所系,是身家性命之所托。有了地,心才定,家才稳。士族之流,侵吞田产,夺人根基,无异于绝人生路。此法能直指其命脉,毁其根基,这样也能让当地民众过上安稳的生活,稳住地方。” 土地是平民的命,是一切社会矛盾的焦点。归还田地,能让民众对这个王朝还存有希望。 土改于她来说,只不过是替这个王朝注入新鲜血液的开始。 她视线望着前方,接着道:“但若想不让后面的人重蹈覆辙,形成新的势力,成为新的士族,光有土地还远远不够,我想要,仕途可以让所有人都有机会,不再被任何人垄断,人人都能读书。” 顾相执敏锐捕捉到了她话语中未尽之意:“莫非你想恢复曾行过的策试,广纳寒门贤才?” “策试虽比一味倚重门第进步,但其荐举之权,仍难免落入高门之手。最终选拔出的,恐怕仍是与士族千丝万缕的人,换汤不换药。久而久之,新的权贵圈层便会形成,周而复始。” 说罢,她停下脚步,转身正视他,掷地有声:“我们需要一种比策试更公平的举措。一种能让真正有才学之人,无论其出身如何微贱,都能凭借自身努力,获得晋身之阶的举措。” 顾相执:“更公平?愿闻其详。” “我想称之为——科举。” 她说:“科举核心在于公正,无需高官显贵举荐,凡有志向学之士,皆可自行向州郡报名应试。从县试、州试、省试到天子亲自主持的殿试,多级考核层层筛选,最终钦点进士。全过程以文章才学为唯一标准,公开考核、择优取士。” “唯有让人人共享晋升希望,才能从根本上击碎任何垄断。如此,朝廷方能获得源源不断的鲜活血液,避免重蹈覆辙。” 听完她的话,顾相执久久不语。 他明白,这不仅仅是一项选官制度的变革,更是一场重塑整个权力格局的变革。 他望着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往日他只觉她活泼伶俐诚挚,不曾想,她胸中会藏着如此才能。 他自诩洞察世事,于朝堂权术间游刃有余,却从未敢设想如此彻底颠覆性的举措。 一种混杂着赞叹与担忧的情绪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素来的冷静淹没。 他心悦于她,这份心意让他不自觉想要将她护于羽翼之下。可直至此刻,他才惊觉,自己或许从未真正触及她本身,自己这份想要“保护”的心,甚至是——多余。 最终,所有心绪在他开口时变得沉静:“此法若行,恐将动摇天下根本。你可知,这其中关隘,绝非易与?” 他看着她,不再是一位需要保护的公主,而是一位谋士。 羽涅闻言洒脱笑了笑。 “关隘自然有,路不都是人走出来的么?”她语调轻快起来:“我们只管去走就是。” 说罢,她侧头问他:“对了,你在朔阳时,不是遇见了独孤娘子,她……为何不回来建安?” 她本想等有时间去看看她,结果在他说起在朔阳搜集高家罪证的来龙去脉时,从他口中得知,独孤楼君已离开了朔阳。 提到那个名字时,顾相执眼神微黯:“她说,想继续看看这天地。她只想做个游方医者,悬壶济世,救她能救之人。” 他想起那个决绝潇洒的背影,此次能如此顺利拿到高家的关键罪证,多亏了她暗中牵线,也是她,指引他去见了高阁。 她人虽远离任何漩涡,却比许多身在局中的人,看得更清楚。 司徒府内。 王昌没看见行刑,但刑场上的血腥味,似乎也飘到了这里。 “寒门……这一次,是真的赢了。”王昌望着外头的雨幕,声音干涩。 第172章 他本以为这只是帝王平衡之术的又一次上演,却未料到,赵云甫的手段如此酷烈。 那个会向他请教朝政的女婿,手段之狠远比他所以为的更加可怕。 他明白,赵云甫是要用寒门彻底替换掉士族。 王昌缓缓转过身,目光看向书房内悬挂的象征王家荣耀的匾额。 “徐采。”过了半晌,他叫着站在书房的人:“御马监精锐,已尽数被陛下派往各地。如此一来,陛下身边,皇城内外守卫,会更多倚重武卫营。” “抓住机会。”王昌说:“你想要娶我女儿,这是你改变自己的最佳时机。” 王昌虽明白,他们一族不会落得像那两家一样的下场,但是碍于赵云甫本身不可揣测的心思,他不得不给王家找新的合作势力。 徐采低着头,脑海中浮现出赵云甫所作的一切,杀了他兄长,又夺走琅羲,这样的仇,他必须报。 见他半天没说话,王昌余光瞥向身后:“嗯?” 徐采这才回过神来,拱手道:“文集尊听司徒吩咐。” 第132章 此刻,你在我面前 一整天过去,屋外的雨仍没有停歇的迹象,雨水顺着屋檐连接成线滴落在地,掉落的树叶黏在湿润的地面上,风吹也吹不走。 机衡府中,秋雨挟着侵人的凉意漫进空气里,室内却依旧暖意氤氲,温度未曾被外面的湿冷带走分毫。 透过朦胧的窗格望去,外头的装饰已被修整大半,不过因为下雨,府里请来的工人已回去休息。 与过去的机衡府简素,不尚繁华,院中花木稀疏,景色平淡的风格相比,自从赐婚的圣旨下达那日起,桓恂便吩咐管家将府里府外彻底妆点一新,变了大样。 原本冷清的池塘,重新引活泉注满,投下数不清的五色锦鲤,悠游时搅动一池金红。从四处移栽了当季的菊、桂与秋海棠,廊下也添了缠藤的盆景。不过几日工夫,这院落便处处透着盎然的生机,再也不见从前的空寂寥落。 挂着的纱灯,廊下的竹帘,几乎一切都是新的。 鞭伤发炎引起的高热,让桓恂昏沉了两日,这也是他无法去刑场的原因。 从刑场回来,羽涅就一直坐在床边照顾他。 他额头依旧烫得吓人,呼出的气息带着灼人的温度。 吃药不行,冷水降温也不行,她见状让翠微取来一个瓷碗与一瓶烈酒。 灯火下,她将酒液倒入碗中,用火折子轻轻一引,“噗”的一声,幽蓝的火焰便在碗中静静燃烧起来。 她迅速将手探入酒中,随即手法娴熟地按上他颈后、胸口、掌心这些经络交汇之处,快速有节奏地反复擦拭。 这一幕,将一旁的谢骋跟卢近侍,看的惊奇不已。 一套手法行云流水地做完,她熄了碗中火,又拧了一条沁凉的湿毛巾,将他额头上原本敷着的毛巾换下。 此后,她一直守在榻边,只要他头上的毛巾再度被焐热,她就会再次更换。 在这周而复始的轻柔动作里,窗外的夜色渐渐沉了下去,变得更深。 当她再次准备更换毛巾时,昏沉中的桓恂,在冰火交织的拉扯中,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接着,他逐渐睁开了眼,凝望着她。 他眼神很暗,语调暗哑:“手这么重,是想谋杀我?” 她心里一紧,以为是自己的指甲不小心划到了他,不好意思道:“对、对不起啊,刚刚可能我手重了些。”说着便想将手抽回,可她的手腕忽然被一道滚烫的力道握住,没能及时抽出手来。 “骗你的。”他唇角带着得逞般的弧度,视线未从她身上移开,落在她红润的脸颊上:“守了多久了?” “不是很久。”碍于还有翠微他们在场,她最终还是抽出了自己的手,局促的将手里的毛巾放了回去。 谢骋在一旁补充:“公主殿下从刑场回来后,就一直在守着大人您,恐怕已有好几个时辰,方才还是公主用烧酒给您降温,您才能恢复不少。” 他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昏沉中那些柔和的触感,额间反复更换的凉毛巾,温热的指尖。那些让他感到安稳的瞬间,真的是因为她。 原以为,她从刑场回来,会直接回泓峥馆忙调配炸药的事。 这些日子,她基本都在忙此事。只不过历经多次失败,还未找到合适的方法。 他朝她扬了下唇:“刑场回来就一直守着?” 她点头:“嗯。” 桓恂:“我若一直不醒,你难道要这样换一夜的毛巾?” 羽涅:“但你烧一直不退,我总是担心的。”她语气坦然。 她的话如此直白,他唇角挂着抹浅笑,但看向她时眼神不是散漫的戏谑,而是带上了一种专注的审视,仿佛要透过她的表情,看到她口中的“担心”是否包含其他情愫。 短短一瞬,羽涅转头吩咐:“翠微,去把温着的药端来。” “是,公主。” 没有看到他想要的答案,等她再次转眸时,他面容上刚才的失神好像从未发生。 桓恂撑着床沿试图坐起:“躺了这么久,我人都快躺发霉了,还是下去坐着喝。” 羽涅按住他欲撑床的手腕,掌心触到他稍稍降下来些的体温:“你烧刚退了一些,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他视线扫过她的手背。 觉察到他的目光,她下一秒移开了自己的手掌,局促解释:“如、如果你不想躺着的话,那我先扶你坐在床上。” 这一次,他应了下来。 她上前搀扶起他,谢骋于旁边帮着忙。 隔着衣衫,她能感受到病中躯体的滚烫与重量,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有些近的过分。 待他坐好,药很快送来,托盘里褐色的汤汁散发着浓苦气味。 羽涅接过,正要喂他。 桓恂按住她的手,自己拿过了碗:“你累了这么久,休息会儿。” 见他坚决,她没有强求,起身走到桌边,拿起装着蜜饯的小碟子。 桓恂端起碗里深褐的药汁,一饮而尽。 这时翠微极有眼色:“公主,桓大人,奴婢跟谢护卫去看看厨房的粥备好了没有。” 这小丫头速度快得很,话音刚落,就拉着谢骋一块儿退了出去,轻掩上了门,留下他两人在房间里。 房里霎时安静下来。 苦涩在舌尖蔓延,他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瞅着她看。 接过她递来的蜜饯时,他指腹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留下一瞬温热。 羽涅蜷了蜷手心,耳尖绯红,掩人耳目般从碟子重拿起一颗蜜饯塞进口中,酸甜的味道充斥着味蕾,一直蔓延到心尖儿上。 “李允升伏法……”他锁住她的眼睛:“你亲眼所见,感觉如何?” 羽涅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她沉默片刻,神情上的波动,最终化为犹豫:“开心。看着他身首异处,我心中确实涌起一阵快意。” 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股深深的迷茫:“可紧接着,这种快乐便消失了。他们死了,我的小师兄……也回不来。说是血债血偿,可那些被他们伤害的人,所受的苦也无法弥补。他的死,对我而言,既有快慰,可更多的,还是恨,恨他留下的恶意,不能因为他的死而消失。”话音末尾,她声音带着压制不住的悲伤。 桓恂凝视着她低垂的侧脸,没有立刻出声。 他看着她,随即从榻上起身。 见他要下来,羽涅赶忙去搀扶他。 她刚伸出,却被他温热的手掌轻捉住了手腕。 他力道并不强硬,牵引着她,二人围着圆桌坐下。 他松开她的手,执起温着的茶壶,分别给他二人倒了杯茶。 水汽氤氲升起,在他与她之间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茶香,暂时驱散了空气中弥漫的药味和方才的沉重的氛围。 他将其中一杯推至她面前:“伤害不会因始作俑者的死而消散,这很正常。” “但,不要靠着恨意活下去。”他注视着她,不知这话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她听。 他将其中一杯推至她面前,杯底与桌面相触,发出轻微的脆响。“伤害不会因始作俑者的死而消散,这很正常。” “但,不要靠着恨意活下去。”他注视着她,目光深沉,不知这话究竟是告诫自己,还是说与她听。想到此处,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浮现在他的唇角。 不要靠恨意活下去?这道理他比谁都懂,却也比谁都做不到。 他活着的每一步,几乎都踏在由鲜血浇灌的恨意之路上。这劝解从自己口中说出,何其荒谬。 或许,正因他深知被恨意日夜啃噬骨髓是何等滋味,静默一瞬后,他用一种近乎承诺的肯定的语气补充道:“等眼前这一切都彻底了结,你的前路,会再无阴霾,会有更美好的事等着你。” 她深觉他适才的笑,定有其他含义。 不等她追问,他只是将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说来,娘子是从何处学来这等退烧的法子?”他指的是,刚才她用烈酒退烧的事。 第173章 她的注意力被引开。 她捧着茶盏,暖意驱散了指尖的冰凉:“是以前有人教我的。” “你师叔?” 她摇了摇头,她指的是她奶奶,那时她还小,经常发烧褪不下来时,她奶奶就会用此方法,耳濡目染下,她也记了下来。 “那时我还小,有位奶奶告诉我,说若突发高热,吃药不退时,这是最快救急的法子。须用最烈的酒,倒入碗中,引火点燃。火是阳极,酒能散行,一热一凉之间,就能将缠结的热毒挥散。” 她微笑了下:“此法看着吓人,但方才见你高热不退,我也只好,冒险一试。” 话语暂落,她忽然想起之前在重月楼,他曾说待事成之后,要她将一切和盘托出的事情。 “桓恂……”她轻声唤他,握着茶杯的手跟着收紧,仿佛借此才能汲取开口的勇气:“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告诉你,我其实…并不属于这里,你会相信我么?” “不属于这里?”他眉宇间掠过疑惑。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迎上他的视线:“我的意思是,我不属于这个时候。我…来自于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国度。” 桓恂静静听着,他并未表现出丝毫惊诧。 他沉吟片刻,似是忆起旧事:“昔日,我曾听独孤娘子曾言极东之地有国,风物制度皆与北邺殊异,那里便是她的故乡,只是她,再也无法回去。” 他望入她眼中,出声:“我猜想……你或许亦是来自那样的地方?” 他浅笑着,笑意驱散了他眉宇间常存的冷峻,流露出不常见的柔软。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说:“四海八荒,九州万国,于我都无分别。重要的是……你我得以相遇,而你此刻,就在我面前。” 闻言,她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一般,微微放大的瞳孔泄露了她内心的滔天巨浪。 她预想过他或许会惊骇、会质疑,却独独没有料到,他会是如此平静的接纳,将她的来历归结为一场值得庆幸的相遇。 一股酸涩的暖流冲上她的鼻尖,逼得她慌忙垂下眼睫,试图遮掩泛红的眼眶。 桓恂看着她低垂的眉眼,语气放缓:“以后,若你愿意,可以将你来的那个国度里的事,慢慢讲与我听。说说那里的风物,人情,或者……只是些寻常的琐事也好。” 说罢,他状似随意地环顾了一下这间已重新布置过的屋子,目光最后落回她身上。他好整以暇似的说:“毕竟,往后漫长岁月,你我不是要做夫妻了。” “夫妻”两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试探,带着点小心翼翼,尾音勾人。 这句话看似轻飘飘落下,却将她内心搅成一团乱麻。 她抬眸,正对上他看似散漫的眼神。那双好看至极的眼睛,潜藏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万籁俱寂里,只听她轻声回着他说:“好。” 第133章 披着亲情的皮 四大士族,顷刻之间倒了两家。 一连半月过去,建安上下热闹的景象仍旧未变。那日刑场上的鲜血,不过也成了众人的饭后谈资,嘴里皆是对权贵士族的唾弃,这些人在百姓看来死有余辜。 值得一提的是,赵云甫这一举措,赢得了不少民心,让本身对这个王朝怨声载道的平民百姓,又有了不少信心。 土改这一举措,更是让众人对朝廷改观不少,说上头莫不是出了清官,更有人笑谈,这下真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以后朝廷不再是士族压制的朝廷,建安不再是士族的建安,轮到寒门上位了。 如今只有王、陈两家还在朝中担任着重要职位,文官之首仍旧是王昌,司法部之首仍是陈伯夏担任,他们麾下的门生故吏基本在原本的位置,未曾受到此次波动影响。 不知是不是赵云甫有意留下一簇火苗,好应对未来的变故,王、陈两家没受多少波动。 然而,这簇火苗旋即遭遇霜打。 他们派去北疆战场上的上万部曲,皆牺牲在战场上。 根据严岳传回来的战报,王氏的人马皆在狭门关中了休屠人的计,三万人马殉国。据说,王氏人马之所以轻易中计,是因为先锋官轻敌冒进,而那位先锋,正是王倦游。其平日里精通《孙子兵法》,却连最基本的斥候侦查都未做足。严岳的军报则公事公办,已给予其充分自主,奈何将士用命,指挥失当。 陈氏的人马则跟休屠人骑兵拼杀时,输得惨烈,两万人最后只剩五千人在北崖军的支援下逃脱,死伤惨烈。高家正是全军覆没,一个人都没留下。 这一战,这三家不但死伤惨烈,旗下子弟除了王家王倦游身负重伤回来,他被亲兵拼死抢回,抬回建安时,已是气息奄奄,人都未苏醒。 陈家子弟陈友美阵亡,其族中只留了一个孙辈的独苗,还失去了一条手臂。 消息传回建安,全朝愕然,唯有坐在龙椅上的赵云甫,表面无任何变化。 没有人敢说这是严岳设的局,去战场是他们自愿,他们所参与的战役更是他们自己人指挥,严岳将整个右路交给他们,并未插手。 但就是这样,他们打出这样了结果。 擅长清谈,从未有过实战经验的各族子弟,用最惨烈的方式验证了何为“纸上谈兵”,就这样葬送了他们自己的命。 家族嫡系被重创,王昌自从接到战报起,便再也没来上朝,称病在家。陈伯夏虽一直在上朝,但整个人比往日枯瘦许多。 瓦加一个士族大家,并非都是以雷霆的血腥手段,温水煮青蛙这样的方式,亦是屡见不鲜。 剩余的私兵无法再作为武力方面的筹码,王、陈府中豢养的门客,因见主家前途黯淡,开始寻由告辞,另投他处。 最致命的是,族学之中,如今竟找不出一个能撑起门楣的年轻子弟。 传承,在此刻出现了可怕的断层。 失去了私兵部曲的护卫和嫡脉的支撑,曾经的巨擘,已能预见缓慢却不可逆转的凋敝之路。 王、陈两家遭遇的变故,意味着他们失去了干预地方,威胁皇权的硬实力。而嫡系子弟的死伤,则等于宣告了他们在未来数十年的朝堂斗争中,将陷入无人可用的绝境。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纵然王昌、陈伯夏二人仍身居高位,也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皇帝不需要再亲自出手,只需静待时光流逝,这两棵内部已被蛀空的大树,自会慢慢倾颓。 士族全部倒台,这对赵云甫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 早朝后,对于未来的局势,那份能预料到的重压,让赵云甫无法安心在东观阁待下去。 他摆架去了春棠园,企图借秋日美景驱散胸中的沉重。 园中并未有秋天的萧瑟,反倒是另一番才藻艳逸景象。 金色的菊花团簇锦绣,火红的枫叶绚烂比傍晚的云霞色彩更加绮丽,空中桂花香气阵阵。日头正盛,鹅卵石小径上的光影被微风带着浮动起来,宛若皮影戏一般活灵活现。 这满园生机落入赵云甫眼中,却催化出截然不同的心绪。 这勃勃生机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而今士族已无翻云覆雨之力,严岳一家独大的局面,已然铸成,不可阻挡。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攫住了他,制衡的棋盘被打碎,士族已是无牙之虎,杨度一派言官根基不深,谁能还跟几乎手握所有兵权的严岳叫板? 段廷宪手握的玄策军么?区区不到人马,怎么跟三十万大军的严岳抗衡,北崖军战绩远在玄策军之上,谁能打得过? 跟在赵云甫身后的冯常侍,将他的忧虑尽收眼底。 待其他随从被无声挥退至恰当的距离,冯常侍才小心翼翼说出自己心中想法:“陛下,在老奴看来,严都督这些年来,唯有过以下犯上的举动,有时就是人执拗了些,有些自傲。陛下或许……可稍宽心怀,不必如此忧虑。” 赵云甫步履沉缓,手指一颗颗拨过手里的琉璃佛珠。 园内寂静,只余珠串相叩的细微清响,一声,又一声。 “他手握的重兵,不是圣旨、兵符就能约束。” 良久,皇帝的声音才在寂静中荡开:“北崖军是他一手拉起来的军队,先帝曾赋予他的特权,导致他能不受朝廷粮草供养,加上他擅长以战养战,旗下人对他更是对言听计从。北疆将士只知有他,不知有朕。这意味着他在底层军士中拥有朕都无法比拟的号召力。他如今的权势,并非朕的恩赐,而是他在尸山血海中实打实拼杀出来的,带着天然的合法性。” 这就是严岳跟其他武将不同之处,北邺整体实行的是募兵制,但严岳的军队在先帝当初为了控制士族的影响下,走的是府兵制跟募兵制结合体。 北疆是他的大本营,说他是大都督,更不如说他是北疆的土皇帝。 “士族倒了,放眼朝堂,再无一人可与之制衡。是朕……亲手为他扫清了所有障碍。”说到此处,赵云甫语气带着自嘲的叹息:“这制衡的棋局,走到最后,竟成了朕为自己设下的,绝杀之局。” 第174章 冯常侍:“陛下,老奴斗胆一言。严都督今日之位,与其说是兵戈所至,不如说是皇恩浩荡所致。他由先帝破格擢升,自军籍而入翰林,此乃本朝罕有的恩典。更何况,他终究是陛下的老师,这‘帝师’之名,便是最大的牵绊与体面,天下人皆看在眼里。” 在这个阶级、出身重要的时代,军户原本没有读书的机会,收入微薄。 但严岳出身于一个家境殷实的军户家庭,其父不愿他再涉行伍,盼其成为言官。因而他自幼饱读诗书,在当地以才学闻名。一次,先帝微服,识其大才,破格将他从白身直接征辟为太子洗马,入东宫侍奉时为太子的赵云甫,此职为东宫属官,使他得以常伴太子赵云甫左右。 七年后,他又被先帝调往御史台任职,赵云甫监国之际,为表彰严岳多年的教导之功,朝廷加封其为“太子太师”。 然,严岳心中所怀,始终是廓清寰宇,帮北邺一统天下的宏图。但他在父亲因病逝去后,几次向先帝说过此事,但先帝未有应允。 不过赵云甫得知他的真实抱负后,恳切向先帝进言,为他请命,求先帝允其转入军旅,为国开疆。 学生为老师说话,这在众人看来不过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他为了让严岳能帮自己,许给他的筹码。 于是,严岳在先帝应允后,毅然放弃要职,从底层军官做起,凭借过人的文韬武略在战场上屡建奇功,最终成长为威震北疆的严都督。 此举连先帝亦未料到,这是为北邺开启了一扇全新的命运之门。 起初,先帝只视其为一步闲棋,却不想严岳的军事才能惊人,一出手便令人眩目震耳。 彼时朝中,士族门阀气焰嚣张,先帝深谙制衡之道,遂顺水推舟,将严岳这把利剑,运用得如鱼得水。 为助其打破当时士族对军权的垄断,先帝不惜赋予其超乎寻常的权柄,先是特准他在北邺,将原有的募兵制改为半府兵制、半募兵制并行。 此举既得府兵制兵农合一根基稳固之利,又兼募兵制职业精锐之便,使严岳能打造一支强悍的武装。 后随着跟皇室跟士族斗争逐步上升,后又默许他甚至推动他以强硬手段压制当地豪强,将其所敛之财尽数收归军用,从而得以厚赏士卒,凝聚军心。最后更是破格允许其所在的地方税银可截留少半数充作军资。 当时,朝中军权为几家士族门阀所把持。士族的惜命加上他们惯于在后方运筹,将冲锋陷阵的伤亡风险尽数推给底层军户。却待到论功行赏时,又依仗权势将斩获尽数归于自家名下。 这种功劳独占,风险下移的积弊,让军营内部怨声载道,士气低迷。严岳到任后,洞察到此中要害。所以他坚持论功行赏,哪怕是最低阶的士卒,只要斩获或立功,赏银与晋升必实实在在落到其人手中。 此举瞬间赢得了涣散的军心,也让严岳找到了从士族手中夺取军权的突破口,得以让他最后将所有士族子弟的官兵赶出军中,大权独揽。 这样的做法,在赵云甫看来是这样为北邺未来埋下了最大的隐患。一个这样的军事巨头,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这一切的苦果,皆源于先帝为解“士族”之近渴,却引来了“权臣”之远忧。正因为如此,赵云甫登基时,取消了面向寒门的策试、武举。除了为了稳住士族外,另一个原因就是,他深知,这两个势力,独留谁都危险。严岳手握重兵,他只能在朝堂上先壮大士族的声势。 可越是担心甚么,越是来甚么,士族现在自食其果,给他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让他如何不忧心忡忡,不头疼。 赵云甫没接冯常侍的话,他心知肚明,晚年时的先帝并非没意识到,如此放权给严岳的可能带来的危害。因此,先帝曾封严岳的夫人为德贞郡君,后又封其父、其母,想以此稳住他的心。随后,更是将他全家接来建安生活,随着他父亲离世,他夫人最后也因咯血之症病逝,朝廷因此失去了能拿捏他的所有筹码。 后续朝廷试图给他赐婚,为他延续子嗣,但被他以曾在亡妻坟前立下血誓断然拒绝。 他在先帝面前陈情,说他的命属国,他的心只属于他的夫人。此生上不负君恩,下不负将士,不负发妻,甘愿血脉断绝,此生不再续娶,只待百年之后,与妻子黄泉相聚。若他违背此誓,甘愿人神共弃。 此做法,在当世乃为罕见,饶是先帝面对这份信誓旦旦的情谊,也不好再强求。 最后先帝虽也培养出了御马监,这样留在皇帝身边的近臣,但御马监的人马尚可牵制士族,但而下远远不能跟严岳抗衡。 思绪至此,赵云甫耿耿于怀,没有妻儿牵扯,他便少了一个威胁严岳的筹码。 但幸好……他再次想起了这世上唯一一个跟严岳有父子关系的人。 一阵玩闹笑声传来,他循着笑声走了过去。 只见羽涅跟华姝、华若,正陪着年幼的太子在庭院中追逐一只风筝玩。 小太子身形单薄,因前些日子的病痛,小小的脸上仍不见多少血色,此刻因奔跑才泛起微红。 看见他的身影,笑声戛然而止。 四人连忙停下,齐齐跪下行礼: “参见陛下。” “参见父皇。” 赵云甫抬了抬手,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太子身上:“都起来吧。” 他走到太子面前,说话带着严父的威压:“今日的书可读完了?太傅布置的文章,可曾熟记于心?” 小太子畏惧地缩了缩肩膀,小声回道:“回父皇,还…还未。是皇祖母说,今日天气好,让儿臣出来…玩一会儿。” 一旁的羽涅见状,忙打圆场:“皇兄,太子已读了两个时辰书,有些乏了,我们才陪他稍作活动。” 赵华姝也轻声附和:“是啊皇兄,元瑞他很勤勉,略作休憩,也利于康健。” 几人里,唯有赵华若站在稍远的位置,语气疏离地说:“元瑞并未玩耍多久,陛下何必如此严苛。” 纵使她三人为小太子说话,赵云甫毫不理会。 他转头,对东宫随侍的宦官吩咐:“送太子回东宫,告诉太傅,太子生病时落下的课业速速全补回来,不得延误。”他话语里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宦官们连忙躬身应诺,连哄带劝地带走了小太子。 年幼的太子不敢再多言,眼里原本的光彩倏然熄灭,他低下头,默默跟着自己宫内的人走了。 羽涅立在一旁,目光悄悄追随着那抹小小的被宫人簇拥着的孤单背影。 每走一步,赵元瑞瘦弱的肩膀似乎就瑟缩一分。 她记得,史书上写,“太子元瑞,八岁而夭”。 此时书上的文字变成了鲜活的人命。一股混合着怜悯的酸楚在她胸腔里弥漫开来。 之前她对赵云瑞并不熟悉,想着待他们推翻赵云甫,还要选一个合适的皇子上位。 经过接触,她觉得赵元瑞心思柔软,或许可等赵云甫被他们拉下皇位后,扶持他上位。 但赵元瑞的寿命,让她不得已打消此念头,另选他人。 她正想着,有宦官来向赵云甫禀报:“陛下,顾少监有要事求见。” 赵华姝与赵华若闻言,极有眼色地躬身告退。 羽涅也随之后退一步,正要一同离去,却听见赵云甫淡淡的声音传来:“顺和留下。” 她心头一凛,脚步顿住,只好垂首静立一旁。 片刻,因无嫡系可用的官复原职的顾相执疾步而来。 他神色凝重。看见她也在时,他微微一怔。 赵云甫以为他的迟疑是因为羽涅在场,不知该不该说话。 想到此处,赵云甫摆了摆手:“有话直说便是。” 见此,顾相执拱手奏报:“陛下,据御马监安插在南殷的探子密报,南殷正在大规模调动兵马,囤积粮草于边境,种种迹象表明,他们马上要大举北伐。” 闻言,赵云甫眼神陵劲淬砺起来。 他负手而立,望向天空,沉默片刻。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只余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消息确实?”他声音听不出波澜,带着千斤重压。 “多方印证,确凿无疑。”顾相执答得斩钉截铁。 赵云甫缓缓闭上眼。 时间不多了。 朝中能征善战的将领青黄不接,老将凋零,新将未起,此刻能倚仗的,唯有北疆严岳一系,皇亲段廷宪,加上几个青年将领。 目前严岳本人不能动,他要是一走,北疆战场无人能接,而段廷宪又担任监视严岳的责任,也不能随意调动。 剩余的几个将领,能力不足以撑不起抵抗萧道遵北伐的大旗。 如此一来,论能力,最好的选择,自然落在从战场上摸爬滚打起来,战功赫赫的桓恂身上。 但,如何确保这柄利刃始终忠于皇室? 第175章 思考良久,一个冰冷的念头在赵云甫心中成型。 他睁开眼,目光转向一旁的羽涅。 他回想起他安插在桓恂身边的眼线的汇报。 桓恂既然是真的喜欢他这个妹妹,子凭母贵,那么她的孩子,才能派上用场。 “顾少监听命。”他忽然下令。 顾相执与羽涅不着痕迹对视一眼。 前者恭敬道:“微臣在。” 赵云甫:“顺和公主跟桓侍郎的婚期提前,十日后,便是他们的良辰吉日。此事,由你协同宗正寺全力操办,务必周全。”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羽涅好半天没回过神。 她难以置信望向赵云甫。 顾相执目光直刺向赵云甫,呼吸窒住半拍。他眼神里混杂着震惊质疑,更充斥着未来得及掩饰的戾气。 接着,他头不受控制转向一侧,视线落在她身上。 见他没有立即回答,赵云甫“嗯?”了声:“如何?少监有疑问?” 宛若被这一句话拽回现实,顾相执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面对的是谁。 他僵硬地扭过头,握紧了双手,浑身紧绷像是冷硬的铁。 他死死压制着某种即将冲口而出的言语,将一切重新封回冷硬俊美的面容之下,垂下了头: “臣,领旨。” 旋即,赵云甫挥退了他:“继续监视南殷的动向,退下罢。” 顾相执语调淡极了,回道:“是。” 在他要离去时,赵云甫又叫住他:“继续让人追查童谣的事,直到查出来为止。” 他与她短暂相视着,羽涅面上维持着镇定。 这段时间,赵云甫一直在让人查歌谣的事,但一直无所获,这事最后就落到了顾相执身上。 闻言,顾相执再次应下:“是,微臣告退。” 说罢,他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而迈步离开。 待他一走,赵云甫这才看向羽涅。 婚期突然提前,她不知赵云甫这么做的真实原因,但直到听到南殷马上北伐的事,她直觉这两者之间肯定有关关系。 她问:“皇兄,为何将婚期倏然提前?” 赵云甫凝视她片刻,继续向前走去。 她随即跟上。 他语气平淡:“南殷北伐在即,朝廷正值用人之秋。桓恂身为将才,不日便要为国出征。” 羽涅心下一沉,心想,婚期提前果然与此有关。 没等她细想,赵云甫接下来的话,便像一把冰冷的匕首亮出他的真实意图。 “你既嫁与他,便是桓家人。在他出征之前,首要之事,便是要为桓家开枝散叶,稳住他的后方,亦是尽你身为皇室公主之责。” 他略顿一步,侧首看向她:“他是严岳的义子,自身又军功卓著,如今他是你的驸马,你的夫君。有了血脉羁绊,他日桓恂即便权柄再重,与皇家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诞下的子嗣,身上流着赵氏的血,是将来维系君臣关系最牢固的纽带。让他心中有牵绊,行事有顾忌,这比你皇兄我赏他千金,赐他万邑都更管用。” “况且……”他收起了明晃晃的算计,给他的话披上一层虚伪的亲情之皮:“他心悦于你,皇妹不是也很喜欢他,这样做,对你也好。容貌会随着时间消失,但你跟他要是有了骨肉,你身为他的正妻,他会对你的情意更重。” 话音落下,羽涅胃里一阵翻搅。 赵云甫这番将情意、子嗣、血脉统统明码标价的行为,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上的恶心。 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厌恶跟冷意。 “皇兄思虑周全。”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稳温顺:“臣妹……明白了。” 听她这样回答,赵云甫非常满意。 不多时,跟在他身后的冯常侍提醒他:“陛下,该服用丹药了。” 近来,赵云甫之前倚重的术士,提议他每日都要服用朱红色丹丸。 术士言之凿凿告诉他,因他为真龙之躯,需固本培元,暂禁房帏之私,方能使丹力通达,确保圣体康泰,乃至窥得长生之门。为此他连后宫的牌子悉数搁置,琅羲因此也得以解除危险。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整个人的心思已从眼前的事,飘向了虚无缥缈的长生之道。 他没再看羽涅,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退下。 接着他便在冯常侍跟随下,转身朝静室方向走去。 望着眼前的背影在渐渐远去,羽涅起身,心中不寒而栗。 她想着,自己是不是要将赵云甫交给她的事,坦白于桓恂。 之前她一直纠结,这件事耽误得越久,会影响她跟桓恂之间的信任。 但那日他在她面前说的话,让她此时已经有了坦白的勇气。 这么想着,她正欲转身出宫,一道熟悉的嗓音却自身后响起,止住了她的脚步:“公主……” 蓦然,她回身,只见本应离去的顾相执,从一侧的嶙峋假山后缓步走出。 假山形成的阴影将他大半个身形笼罩,唯有半边脸映着天光,平素冷峻的线条此刻显得格外寂寥。 他唇角似乎想勾起点惯常的弧度,终究却只牵起抹苦笑,落寞极了。 ----------------------- 作者有话说:原本计划五十万写完,现在感觉要写六十万,所以还有不到十万字完结。[眼镜] 第134章 残缺之身 “顾少监?”羽涅微微怔住。 她原以为他奏完公务,已离宫回署,没承想他还在。 正午的阳光泼洒下来,将他绯红的官袍染得暖亮。 他朝她走来,桂树缀满细碎的金蕊,风一吹,落在他的肩头。 顾相执琥珀色的眼眸微动,在她面前站定。 沉默在空气中漫开片刻,他像是不知该说些甚么话,来填满这片刻的沉默。 少顷,才轻声开口:“一起出宫去吧。”他没解释,自己为何要等着她,一切看起来理所当然。 他没解释,但羽涅心中疑惑不少,想要问他为何要特意留在御花园等她? 兴许想到赵云甫方才提起歌谣的事,她疑问的话到了嘴边旋即又咽了回去。 她拢了拢袖口,颔首浅笑:“好啊,难得跟顾少监有机会一起出宫,我何乐而不为。” 两人并肩往宫门走去,宫道悠长,两侧朱红宫墙将头顶的日头收束成一道明亮而狭窄的光带,为单调景色镀上了些许暖意。 此时,羽涅的思绪远不如步伐平静。 歌谣之事还扎在心头。 自那日她禀报于赵云甫以来,后者大肆捕了很多人,虽然最后都因为无罪释放,但这给羽涅带来了不少担忧。 目前负责这件事的是顾相执,她余光瞥见他的侧脸,只见他平视着前方。 她终是忍不住,状似无意地轻声探问:“少监这几日看起来似有倦色,可是因歌谣一事……劳心太过?” 顾相执脚步未停,掠过她镇定的面容:“看来殿下对此事,确实上心。” 他略一沉吟,像是仔细斟酌着用词,视线始终凝在她脸上:“有劳殿下挂心。歌谣一事,已有了些眉目。” 一听歌谣的事实际已有了眉目,她难免紧张起来,其他人来督办这件事,她不会这么不安,可管这件事的人是他,她不能不忧虑。 她改天换日的计划,至今对他仍深埋心底,未曾向他透露半分。 在她眼中,顾相执确与那些世家不同,对他也屡次相助。 但她要走的这条路太过凶险。谋逆之罪,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万死难赎。 她不愿牵连太多人。 更何况,皇上待他不薄。她与赵云甫有血海深仇,可顾相执,没有非要背叛君主的理由。 若要向他坦白,就必须有十足的把握能将他拉到自己这一边。 而现在的她,还没有这个把握。 他继续道:“据查,歌谣是从东市传出来的,顺着这条线,不日当有分晓。” “东市”二字一出来,适才还紧张的羽涅,忽然松了一口气。 歌谣他们分明从西市偷偷散播的,源头跟东市无关。不用深思,她清楚,他查的方向,是错误的。 暗自觉察到她眉眼间那抹细微至极的放松,虽只一瞬,却未逃过顾相执的眼眸。 这些日子,她有意无意对歌谣案的上心,到她刚刚的反应,隐隐约约印证了他的猜测。 倏地,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定定看着她:语气带着难以捉摸的意味:“不过臣所言,殿下以为,是真,是假?” 对上他洞察般的目光,羽涅刚刚那点松懈瞬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警觉。他为何突然如此发问?是要试探她知晓内情?还是其他? 她猜不透他此举的用意,只觉得他那平静无波的眼神下,藏着让她不安的因素。 她强自镇定,回答:“少监所言,自然是真。既已查到线索,想必此案不日便能水落石出,也好平息物议。” 第176章 不出意料,她选择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是最安全的选择。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 顾相执神情上似有极淡的波澜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未再追问,也未再解释,只是极轻牵了下唇角。 “或许吧。”他重新举步向前:“既然公主相信线索指向东市,那便在东市。陛下要一个交代,东市……就很合适。至于西市,或者其他甚么地方……” 话语微顿,他侧首看她一眼,目光沉静如水:“便不在本案考量之内,殿下以为,如此了结,可还妥当?” 短暂的对视中,羽涅心头巨震。 他的表情,他潜藏的话语说得再明白不过,他知道这件事跟她有关。 他知道真正的源头不在他胡诌的“东市”,而在她行动过的“西市”。 但他用一个虚构的“东市”源头,为她掩盖了所有痕迹,他在告诉她,他的决定。 他不会去西市查案,他会将案子在东市了结。 周围不时有宦官、宫女路过。 她只能带着如释重负的复杂心绪回他:“少监……思虑周全,如此了结,甚为妥当。” 听到她那句“甚为妥当”,他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她能应下这份“妥当”,对他而言,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他们此刻,互为共谋。 从此,跟她之间有秘密的,不止桓恂,还有他。 桓恂……想起桓恂,他难免会想起十日之后,她跟他之间的婚事。 这正是他先前留下的理由,他仍想不死心地从她口中讨得一个答案。 待两人行至宫门外的车马处,周遭空气似乎也流动得自由了些。 梅年乐呵呵向羽涅行了个礼。 送她到车驾前,顾相执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她明艳的面孔。 他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握紧,那个盘桓在他心头的问题,在此刻问出了口。 “臣…有一事,想冒昧请教殿下。”他音调低沉了些许,充斥着让人不易察觉的试探。 羽涅:“少监请讲。” 他注视着她,沉了沉,开口:“说来,此事也不甚稀奇。” 关于赐婚的问题,他之前不是没问过她,是否出于自愿。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斟酌了千万遍:“殿下此前曾言,乃是自愿嫁给桓侍郎。臣只想再问殿下一次,此言当真否?或者……后悔?” 他目光里有关切,有隐忍,更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殿下,婚姻大事,关乎一生。”他声音压得更低,坚定道:“若殿下心中,此刻有半分不愿,只需一言,臣,自有办法。” 说到此处,他停住了,后面的话没有明说。但那“自有办法”四个字,重若千钧。 这意味着他将动用他所有的权柄和手段,甚至赌上自己的前程性命,为她挣一条不同的路。 他紧锁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等待着她的回答。 只要她说不愿,哪怕只是轻轻摇一下头,他就会毫不犹豫为她劈风斩浪。 “只要殿下说,不愿。”他微微朝她凑近了些,几乎是耳语般重复了这最关键的一句,目光里的灼热几乎要将她烫伤。 她知道他想让自己获得自由。但这场赐婚,她必须履行承诺。 她缓缓垂下眼睫,继而又对视上他的眼睛,微笑道:“不,我是自愿的。” 闻言,顾相执眸光瞬间变得暗淡,好像被冷水浇熄的火种。 他似是想说甚么,良久后,只化作一句干涩地追问:“……为何?”他不明白,为何她要跳入这显而易见的牢笼之中。 面对他的问题,羽涅绕过他,往前走了两步,望向眼前巍峨的宫殿。 她道:“害死我小师兄的仇人,如今不过才死了李允升一个。三皇子赵元则,还有陛下那位小舅子,王封袩,他们还好好活着,安享尊荣。” “王封袩皇亲国戚的身份,或许还好说。可三皇子,毕竟是龙子龙孙,动他,需要更大的权力。”言语暂落,她侧过头,看向他:“所以要让他们这样的人伏法,让他们身败名裂,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罪有应得,不容易。只有站在最高处才行,我要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我。” 她话语在此处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纵使她没说完,从她的目光里,顾相执感受到,她想要的,或许不仅仅是报仇,不仅仅是扳倒士族。 她要的是颠覆能够庇护赵元则、王封袩至高权柄的本身。王封袩暂且不论,可赵元则是皇子,无论如何,赵云甫不可能让自己的儿子偿命,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让赵云甫都不能为他的儿子辩护。 赵元则凭皇子身份作恶,赵云甫便凭权势将这份恶行死死护住,连半分公正都不顾。这二人倚仗的,不正是被滥用的权力。 看来她要掀的,是这纵容不公、让恶者逍遥的世道。 她……想要换天? 这个念头,从他心中猛然冒了出来。 所以她接受这场婚事,不过是她通往那个终极目标其中一个阶梯,是她的工具。 眼前的女子面容仍笑容淡然,眼神平静得出奇。 他心底涌上一股震撼,原来,她早已身处在一个他未曾想象的翻天覆地的计划之中。 半晌后,他出声:“公主要走的这条路布满荆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殿下当真想清楚了?” 见他已窥见她的真正目标。 她淡然笑着:“有些路,明知危险,却不得不走。”她望向宫墙,语气平静,含着不容忽视的力量:“这世间所有的目标,想要实现它,往往得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若无人去掀翻这潭死水,所有枉死者便永无昭雪之日,治标,更要治本。” 顾相执看着她决绝的侧脸,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即便……赌上一切,包括你自己?” 羽涅深深看了他一眼:“是。” 此字落下,两人之间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在她眼中看到了不容动摇的决心,那是以自身为祭也要达成目标的决然。 紧接着,她敛了敛眸,决定把最后那层担忧也说出来。 她徐徐道:“我做的这件事,若是将来,你我真有刀剑相向的那一天,我,不希望你为难。” 御马监乃是天子嫡系中的嫡系,赵云甫对他更是器重有加,先前虽因小过暂贬,旋即官复原职不说,为示弥补,更赐下城南一座规制极高的宅邸给他,恩宠可见一斑。 在满朝文武眼中,谁都有可能背弃天子,唯独御马监不能,唯独他顾相执不能,也不该。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界碑,立在了两人之间。 她提前赦免了他未来可能对她挥刀的责任,却也在他们之间划下了关乎立场的界限。 顾相执想说甚么,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是断然否认这种可能性,还是承诺绝不会与她为敌? 无论哪一种,在此刻说出来都显得无比苍白,甚至虚伪。 他薄唇紧抿,一个字也未能吐出。 就在这时,宋蔼步履匆匆自宫门方向而来,见到羽涅,立刻敛衽行礼,语气急切:“殿下,一位崔姓道长已在馆中等候您多时,请您速回。” 这个崔姓道长,羽涅一听就知道是崔妙常来了,她顿时面上一片欣喜。 转而,她看向沉默伫立着的顾相执,顿了下,言道:“顾少监,今天你我先说到此处,我刚才说的,你可当真,也可不当真,我宅中还有重要的客人,先先行移步。”说罢,她朝他微微颔首。 顾相执默然还礼。 她不再多言,再看了他一眼后,随即转身登上等候在旁的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那道一直凝注在她背影上的目光。 站在原地的顾相执,望着马车辘辘远去。 宫门外的风掠过,吹动他绯红的袍角,吹不散他内心的沉沉的思绪。 见状,梅年走上前来,不解道:“大人,您说,公主殿下方才说的,都是甚么意思啊,甚么刀剑相向不相向的,您和公主吵架了吗?” 那道望向马车消失处的视线缓缓落下,他眸底地波动已悄然敛去,只余下一汪深潭似的静寂,仿佛能吞噬所有。 他并未回答梅年的问题,只是转身,默然朝着自己马车的方向走去。 跟在他身侧的梅年,忍不住继续小声问:“大人既然找到了她,为何不告诉她,你们幼时便订过娃娃亲,告诉她,您这些年一直在找她……” “梅年。”不等梅年话说完,他打断他,语气冷硬:“不要多管闲事。” 他很少这样,梅年知道自家主人不想听这些,于是噤声,不敢再言,只是脸上仍带着几分替他不平的郁郁之色。 顾相执不再理会他,继续独自走往前走着。 或许是上天注定罢。他身有顽疾,非长久之相。一个连自身健康都无法掌控的人,有何资格去攀扯她的人生。他如今又是宦官,纵然曾有过婚约,他也给不了她完整的,应有的夫妻生活。 第177章 一个残缺之人,再用一纸早已作古的娃娃亲去束缚她,只会让她徒增烦恼。他无法站在她身边,更不能以残缺之身许她未来。 有些事,烂在心里,比说出来更好。 找到她,知道她还活着,并且如此坚韧、聪慧,甚至怀抱着连他都感到震撼的志向,这已然是上天恩赐。 他能做的,只剩在阴影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扫清障碍,护她周全。在她通往那个危险目标的路上,尽他所能,让她走得顺遂一些。 或许才是对她父母,最好的交代。 第135章 为师先走了 离得老远,一路马不停蹄赶回来的羽涅,提着裙裾狂奔直咸柳轩。 泓峥馆上上下下哪儿见过公主这么不顾形象过,又惊奇公主这是急着要见谁,或多或少投去了疑惑的视线。 宋蔼跟翠微则小跑着跟在后头,连声提醒她注意脚下,慢一些。 羽涅哪里顾得上这么多,她着急慌忙跑到咸柳轩前的院子里,一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泪水毫无征兆涌上眼眶。 她三步并作两步踏过门槛,喊道:“师、师叔……” 她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门槛,声音因哽咽而断断续续。 保险起见,宋蔼不动声色地挥退了轩内外所有人。 顷刻间,整个咸柳轩便只剩下她们四人。 熟悉的呼唤传入崔妙常耳中。她闻声,转过身来。 羽涅只见眼前之人,与记忆中在灵宝观时那个神采奕奕严肃的师叔判若两人。 此时的崔妙常面容枯槁,一副饱经风霜之姿,两颊凹陷,身上道袍洗得发白,袖口处打着补丁,掩不住一路的风尘仆仆,可见她们这路途上的艰辛。 自那封告知阿悔枉死的书信送出后,羽涅想过她们见面时的样子。在亲眼见到崔妙常这般模样时,她鼻尖一酸,胸口堵得无法呼吸。 她急步上前,紧握住崔妙常的手。 “师叔……”她声音颤抖:“您怎么……怎么弄成了这样?是不是路上遇到劫匪了?” 细细一算日子,崔妙常比预期整整晚了好几日才到,她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尖锐的不安与愧疚。 曾担心她跟刘婶安危,在高、李两家入狱后,羽涅派人出去寻过,却未寻到她二人的影子。 看着自己当初的小徒弟变得自己一时都认不出,满头的金银玉翠,一身价值不菲的华服,她这一刻真正意识到,琅羲他们之前信中说的都是真的。 小徒弟被迫做了替身公主,这是多么天方夜谭的事。 但事实摆在眼前,不由得她不承认了。 崔妙常目光悲戚,心绪复杂的摇了摇头:“并非是因为贼人打劫,除了出定州时,遇到过说要‘清君侧’的起义军,其他时候多时平安。” “可能因半路救助过一些乞丐和讨饭的灾民,后到纵别关时,刘婶染上了风寒,一病数日不起,我们留下路上用的盘缠最后用尽,才落得这般落魄狼狈的模样。” 羽涅这才发觉刘婶并未随行,忙问:“刘婶如今在何处?病可大好了?” 崔妙常回:“她身体好好些了,来你这里之前,我让她先在客栈待着等候,我先来探探情况。” 这一路的来龙去脉差不多已说完,不免就要谈到她们此行的目的。 崔妙常朝她身后望去,不见琅羲身影,同样,也不见阿悔 。 这一路她夜不能眠,只盼望信中所说的事皆为谎话,是他们跟她开的玩笑。 此时此刻,她久久不见阿悔来,心中那点微弱的希冀,已全部灰飞烟灭。 该来的终究要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先是询问:“琅羲她,现在何处?” 闻言,她微微一怔。 她与琅羲此刻所为,无异于在悬崖边缘行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纵使她多么想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可她不能。她跟琅羲绝不会将她们卷入这血腥的漩涡,无论如何都不行。 电光火石间,万千思绪掠过心头。她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将与琅羲反复推敲过的借口道出:“小师姐她……送徐大哥回老家了。” 崔妙常:“徐景仰不是在建安任职,如何还需要琅羲送他回家?”说完这句话,她心中浮现出不安的念头。 徐景仰的事不能再瞒下去,羽涅停顿片刻,只能将他遇害的事说了出来:“徐大哥他……被天子处死了。小师姐亲自送他的骨灰回乡,临行前只说归期难料,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徐景仰之死是真,送骨灰是假。 她知道,唯有真实的伤痛,才能让谎言显得可信。 最后她说不知琅羲何时回来,是她临时加上去的。现下琅羲被困在宫中,一时半会儿难以出来,她只能先用这个理由,安抚住崔妙常,好不让她起疑。 听闻徐景仰竟然被天子赐死,崔妙常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来一个字。 见状,羽涅只能将他遇害的具体原因,仔细说与她听。 得知徐景仰为心中大义而死,崔妙常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感叹。悲的是,徐景仰一腔热血,竟落得如此下场。 叹的是,他坚守正道,风骨铮铮,令人敬佩。 但这悲叹之中,更夹杂着一种锥心之痛。 徐景仰没了,琅羲该怎么办? 在她眼中,徐景仰是她爱徒的未婚夫。 这两个孩子在她眼中,自小青梅竹马,情谊深重。 而且,琅羲不久后便可彻底还俗,与徐景仰成婚,去过他们期盼已久的日子。 如今喜帖未至,噩耗先来,这让琅羲如何承受? 想到琅羲此刻正孤身一人,护送着爱人的骨灰踏上归途。 崔妙常这个当师父的心,像被狠狠揪住。 她知道,自己重情至极的徒弟,此刻该是何等肝肠寸断。 望着她神情的羽涅,明白说完琅羲的事情后,就该说到阿悔。 这是她们之间,无法回避的话题。 蓦然“咚”的一声,她跪了下来。 宋蔼跟翠微两人,连忙跟着跪倒在地。 她低着头,压制着喉咙间的哽咽,忏悔出声:“是我的错师叔,因为我,小师兄才会命丧黄泉,师叔要打要罚,徒儿全都谨遵师命。” 言毕,她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阿悔的事,她已在密信中,用琅羲的口吻书写清楚。防止被人发现真实身份,她不能用自己的名义写。 那封信崔妙常在来的路上翻来覆去已看了千百次,阿悔在这建安中遭遇了甚么,她已然再清楚不过。 一个离开观门前还完好无损的徒弟,转眼间阴阳两隔,这让她如何能好好接受。 崔妙常俯视着跪在身前的羽涅,眼中翻涌着无法形容的痛楚。 她终是闭上了双眼,宛如要将所有痛苦都封锁在眼底。 不知过了多久,待胸腔的酸涩被强行压下,她才缓缓睁开眼,眸底已是一片沉静。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气息沉重。随后,她弯下腰,将羽涅扶起。 “起来罢。”她说:“是非对错,你师叔我这双老眼,尚且看得分明。” 她凝视着羽涅泪眼婆娑的脸,一字一句:“你小师兄的命,是那些权贵取的,这笔账,该算在他们头上。此事,从来就不该由你来扛。莫要再将这些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师叔……”羽涅叫着这个许久未叫的称呼,汹涌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纵使崔妙常不怪她,她也无法原谅自己。 崔妙常替她抹着眼泪,挤出一个笑。一向严厉的她,鲜少露出这样的表情跟举动。 “带师叔去看看阿悔那小子罢……”她开口:“刘婶借客栈厨房,做了他喜欢吃的炸糕,我带去给他尝尝。” 羽涅望了望桌案上的食物,显然不止一样东西,她强忍着心酸,点了点头:“好。” * 阿悔的墓在城郊,过去半个多时辰。 去往墓地前,她们买完烧纸,拐去客栈,又将刘婶接上。 与羽涅相见时,刘婶又是哭又是笑,两人抱在一起,刘婶像是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欣慰心疼。 几人一同来到阿悔墓前,晌午还艳阳高照的日头,这会儿大半隐在云层之后。 站在墓前,崔妙常抚摸着墓碑上的字,终是没忍住,流下泪来。 当年她没进灵宝观前,一个人走南闯北,面对生死存亡时,她没哭过,刀驾到她脖子上时,她一滴眼泪都没有。 但这一刻,面对着自己徒弟的墓碑,她泪流满面。 白发人送黑发人,无疑是这世间最大的苦痛。 羽涅在一旁烧着纸,火星子飘到半空瞬间成了灰。 她瞧着一向强硬的崔妙常嘴唇颤抖的模样,霎时心痛入骨。 刘婶更是哭的昏厥过去,她只能派人先将刘婶送上马车休息。 崔妙常一遍又遍擦拭着墓碑,念叨道:“为师还等着日后喝你的喜酒,等着你这小子给为师擦墓碑,现在好了,你却让为师给你干起这事来了,你说说,这算甚么事。” 第178章 说完,她喉头干涩地上下动了动:“算啦算啦,为师不同你小子计较,你再次先歇息着,待百年之后,到了那边,为师再跟你算账。” 烧完纸站在后面的羽涅,听到这些话,泣不成声。 崔妙常把带来的炸糕和其他几样吃食往前挪了挪,摆得端正。 她凝视着墓碑:“等着,为师会挑个好日子,带你回怀远。” 在羽涅模糊的视线中,崔妙常缓缓起身,从随身携带的行囊里取出一件件做法事用的法器。 打步起势,在原地为阿悔做了一场简单的法事。 这仪式她做过上百回,熟悉的经文、熟练的动作,只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自己器重的徒弟做这场最后的送行。 当最后一句经文消散在空中,四周只剩下一片静谧。 过了许久后,崔妙常收起桃木剑,她走过去,再次拂过冰凉的墓碑,就像多年前,阿悔刚入灵宝观时,抚摸他稚嫩的头顶一样。 她深深望了一眼那方墓碑,她知道,悲痛于此已于事无补,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去做。 她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平日里那份近乎严苛的平静,对羽涅道:“走吧。” 羽涅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临走前,二人再次看了看阿悔的墓。 “阿悔……” 崔妙常像是不舍,拍了拍墓碑,跟在灵宝观时一样,说:“你师父我先走了。” 第136章 不敢懈怠 众人回到泓峥馆时,天色已近黄昏,恰好赶上晚膳时分。 羽涅以“请道士前来探讨道家学说”为由,从容将崔妙常与刘婶安置了下来。 表面上,她自幼长在佛门,为国之安宁诵经祈福,如今对道家义理生出兴趣,在外人眼中,不过是修行之人心向大道,博采众长的自然之举。 她寻访世外高人,也合她过往的修为,旁人只会以为她欲贯通三教,没人会疑心这清净的求道之心下,藏着另一番安排。 晚膳过后,泓峥馆内渐渐静了下来。 让宋蔼安排好她们的住处后,羽涅引着崔妙常回到自己寝殿,将这一路风波细细道来。 她将自己离开灵宝观开始,原本只为赴陇西采买硝石,途中却遭遇变故,被人强行带入宫中,成了不愿远嫁的公主的替身。 后遇到实为太子少傅兼任中书侍郎的桓恂,而后两人巧妙化解和亲危机一事,全与崔妙常讲述一遍。 但她提起桓恂时,略去了系在她与他之间的婚约。 窗外月色亮的宛如白昼,接着,她又将话锋转向朝堂,士族倾颓,寒门渐起,旧日的规则已被打破,新的秩序来临一事,跟崔妙常叙述完。 静默听着的崔妙常,直到羽涅话音落下,她双眉一凝,眼中锐光乍现:“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前来皇都途中,见不少官府人马往定州方向飞奔而去,原来是朝野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说着自己这一路见闻:“先前三州匪患如燎原之火,官府应对无力,民生凋敝至此,我眼见这王朝积重难返,早已觉得气数将尽,再无回天之力。” “而今这潭死水之下,我竟觉得还有一线复生的微光。”她提前她刚才说的朝廷的举动:“还土地给民,这是数百年都未见过的事。” 羽涅这时候哪儿敢说,此事跟她脱不了关系。 她只是附和:“士族为虎作伥多年,天下早已怨声载道。他们固守权柄,清谈误国,蛀空的不只是国库,更是民心根基,他们表面侵占土地,实际是侵占生民活路。他们的溃散,是因果循环。‘土改’之策,势在必行。”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天下,名义上是皇帝的天下,实则是百姓的天下。民心所向,谁才是君,民心所背,纵有龙椅亦难坐稳。” “纵观前朝,乃至更古的朝代,哪一个背弃民心,将百姓视若猪狗,榨取无度的王朝,不衰败,不覆亡。”她徐徐道:“唯有让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老者有所养,少者有所学……这天下,才算有了安稳的根基。” 面对着自己的弟子,烛光勾勒出那张犹带稚气,眼神却变得沉重许多的侧脸。 崔妙常隐隐意识到,她不再是那个,当初在怀远只会捣鼓一些稀奇古怪东西的小丫头,言谈间竟已能剖析朝局,洞见兴亡。 这样的改变,崔妙常既觉得欣慰,又心疼不已,不过半年不到,她能有如此变化,可见在建安,见识了多少淋漓的鲜血与不公。 羽涅的改变对她这个师叔而言,不是水到渠成的成长,更像是历经绝望后的重生。 除此之外,崔妙常比任何人都清楚,阿悔的死,给眼前人带来了多大的悲痛。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视彼此为亲人。阿悔的死,无疑将她她心中最后一点天真的火苗封冻,被迫成长。 说完刚才那些话,羽涅忽觉一道目光久久落在自己脸上。 察觉到崔妙常一直看着自己,她心头一紧,生怕被师叔瞧出更多,瞧出那些她尚未言说的谋划,瞧出她隐瞒琅羲真正的去向。 想到此处,她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掩去慌乱。 她望了望屋外的深夜,意识到时候不早。 转而朝着崔妙常言道:“师叔,时候不早,您一路车马劳顿,不如先歇下。剩下的话,我们明日再叙也不迟。” 闻言,崔妙常并未推辞。 她站起身,目光在羽涅脸上停留片刻。 “你如今,真是长大了。”她语气带着未曾有过的叹息,说道:“师叔只望你记得,凡事,不必独力硬扛。” “师叔……”她眼圈倏地泛红。 崔妙常摆了摆手:“休息罢。” 见她要跟着起身相送,她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不必送了,几步路而已,你且留步。” 虽然她这么说,羽涅还是跟了上去。 最后才依言停在廊下,目送着馆内的奴婢,引着崔妙常远去。 望着她略显清瘦的背影沿着长廊渐行渐远,最终融入回廊尽头的夜色里。 直到那身影彻底看不见,她才收回目光,思绪万千。 * 翌日,羽涅醒来时,翠微向她禀报说崔妙常一早便留了话,要独自出门转转。 在怀远时,崔妙常就有早起出门的习惯,她对此未加多想。 梳洗完毕,她与刘婶一同用了早膳。 见刘婶气色虽好转,眼底仍带着几分病后的倦意,她心下不免记挂。思忖片刻,她便吩咐宋蔼去请太医过来为刘婶仔细诊察一番,免得烙下病根。 讲这些安排妥当,羽涅就动身前往了机衡府。 养了一段时日的桓恂,伤势已大为好转,此刻正在府中专设的靶场活动筋骨。 她去时,他穿着武服,袖口的金线隐隐闪烁着金光,正站在靶场唯一一颗梧桐树下,凝神屏息,拉弓搭箭,一击必中。 她走了过去,唇边带着清浅的笑意:“桓大人好箭法,躺了这么久,手法也不生疏,风采依旧。” 桓恂闻声回头,随手将弓拄在地上。 对她这番夸赞,他显得甚是受用,鼻间溢出一声轻笑,朝她走近,用谢骋递过来的锦帕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在她面前站定。 他一双黑亮的眼睛含着戏谑:“这就算好了?”他歪了歪头,语气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毫不谦虚的张扬:“殿下若是肯多来瞧几次,我还能射出更漂亮的。” 好不暧昧的一句话,她望着他鲜红的唇瓣,喉头微动,内心涌上一股焦渴。 少年身上的香味儿扑面而来,这股香,不同于任何香粉的气味。 他说着,忽然眯起眼,打量着她。 她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他目光从她眉眼细细描摹到饱满的唇畔,像在鉴赏甚么珍贵的字画一般。 这般近的距离,他武服领口暗色的云纹清晰可见。 在她局促的目光中,他毫无征兆地俯身逼近,惊得她向后微仰,骤然逼近的存在感让人心慌。 他视线在她脸上细细巡梭,最终落在她的眼睛上,半晌不语。 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羽涅下意识抬手轻触脸颊:“你这么看我,可是…我脸上脂粉未抹匀?” 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又凑近了些:“脂粉匀得很妥帖,我是在看,昨夜你这是又熬到了几时?” 被他看的一阵心虚,她避开他的视线,身体微侧,为自己解释:“昨夜我睡得很早……没有熬着不睡。” 桓恂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适才含着几分戏谑的眸子此刻注视着她,脸上写满了“我不信”三个字。 在他这般专注的视线下,她终于败下阵来,偏过头去。认命般回答:“好吧好吧,我其实是一个晚上没睡。” 火药一天没调配出来,她一天就睡不着。 听到这话,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敛去,直起身。 第179章 方才那份玩世不恭的少年气悄然褪去,取而代之是认真,这股认真,不同于其他形式的认真。 他开口:“火药固然重要,但你的安危与健康远胜于此。若要以损耗你的身体为代价,那那些火药,没有存在的必要。” “这些日子,你夜里研制,白日操劳,何曾真正休息过?别为了它,将自己熬到油尽灯枯。” 她明白他的好意,她何尝不知他字字关切。 可正因如此,她才更不能停下。 火药,在这个冷兵器主宰的时代,是能颠覆天下格局的钥匙。 有了它,或许就能少打几年仗,少死几万人。 史书上轻描淡写的“饿殍遍野”、“十室九空”,背后是多少家破人亡的血泪。 她快一分,或许就能多保全一座城池的百姓,她强一分,或许就能让边疆的将士少流些血。 她不敢懈怠。 待他说完,她唇边牵起轻松的浅笑:“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以后,我一定按时睡觉。” 桓恂看出她的压力,他一时没接话。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权力这东西作用好像没那么大,如果拥有足够的权,就能帮到她,那他也算是解决了一些问题。 实际上,他在背后已做了太多,琅羲在宫里的安全,赵云甫能知道北伐的事,以及她的安危,但做了这些,他仍觉得不够。 没察觉到他想法的羽涅,话锋一转,说起今日来的目的之一:“说起来,现在我调配的火药,威力与稳定性都已提升不少,只是……” 她微微蹙眉,流露出不甘:“若想将其制成能用于实战的可靠武器,目前的进展还不够,还需反复试验。” “有进步就是好事,此事急不得。”说着,他他走向靶场边设着的案几,拿起茶壶,斟了两杯茶。 他拿起一杯递给了她:“我们坐下说。” 她依言落座,他说着这段时间,他们暗地里进行的另一件事:“萧成衍那边,今日清晨有密信传出。” 羽涅:“如何?他哥愿意和谈了?”昨日她虽从顾相执那里,得知南殷在调动兵马,心中却仍抱着希望。 萧成衍自其皇兄萧道遵决意北伐后,便被严密软禁。 这半个多月来,他们一直通过隐秘渠道与他保持联络,暗中筹划营救之策。 从立场上,羽涅当然想借他之口,说服南殷不要北伐,避免杀戮,萧成衍也不想两国开战。 但面对她疑问的桓恂,敛了敛眸。 “他说,以前他低估了太多事,但现在,他愿意支持他的兄长,北伐。” 听到此回答的羽涅,久久被震惊的说不出话。 第137章 亲自得到一个回答 桓恂话音落下,犹如一道霹雳,炸得她耳畔嗡嗡作响。 周遭的一切瞬间褪色、失声。 他的话反复在她脑海中冲撞,每一个字砸得她脑袋发蒙。 她不止一点儿震惊:“你说萧成衍……支持北伐?” 桓恂“嗯”了声,转头让谢骋去将萧成衍递出的信拿来。 这变故太大,羽涅喃喃出声:“萧成衍……他怎么会?” 这也不怪她过于震惊,论立场,先前萧成衍一直忧心两国兵连祸结,不愿见生灵涂炭。 前几天,他们暗地里相见时,他还说一定要跟他皇兄据理力争,阻止他皇兄萧道遵北伐。 致力与他二人一起筹划如何消弭这场战事的人,怎么会突然转向了截然相反的立场? 不过半盏茶不到的工夫,谢骋已取来了信。 她连忙接过信,打开细看一遍。 她越看,心底原本残存的希望,此刻如同被冷水浇透的炭火,嗤地一声,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昨日从顾相执那里得知南殷调兵时,她虽感沉重,却还存着念想,只要他们努力,只要和谈的通道没有彻底关闭,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眼下这境况,让她顿时心生凉意。 她想起萧成衍昔日的言语,不解开口:“萧成衍他不是对他兄长所行的国策不认同,怎么一转眼就又同意他兄长的举措?” 这转变太快,太决绝,让她无法接受。 桓恂望着她失落的脸上,端起案几上的茶,指腹摩挲着杯壁。 他说:“他的改变,不足为奇。”他语气平缓,分析道:“南殷与北邺之间,这一战迟早要来。一统天下,扫清六合,是每一位帝王的宏愿,赵云甫如此,萧道遵,亦是如此。” “萧家筹谋多年,等的就是眼下得天独厚的时机。” 羽涅:“得天独厚的时机?” “嗯。” 桓恂说道:“北邺内部正值大换血,新旧势力交替,根基最是动荡不安。加之北疆战事正酣,休屠人牵制了我国大量精锐。对南殷而言,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机会。” 听他说着话,羽涅明白,在如此巨大的诱惑和绝对的战略优势面前,个人些许不认同,终究要屈服于现实考量。 而今萧成衍的大转变,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最后得以被他哥哥说服。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终究是南殷人。 思考至此,她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悲凉之感,起身慢步走着。 很快,桓恂的话跟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萧成衍或许曾心怀仁念……”他继续道,言语难以言喻的深意:“但他终究是南殷人,权衡利弊之后,选择顺应时局,支持他的皇兄,乃人之常情。” “他以前或许是低估了许多事,包括……他自己的位置。而现在,他只是做出了更符合他身份和处境的决定。” 古往今来,螳臂当车毫无意义。 每个雄踞一方的帝王,都梦想着问鼎中原,没有人甘心将万里山河生生割裂,永远屈居半壁。 统一向来无法避免,这不是个人意志所能转移的洪流。 北邺与南殷就像两条奔涌的江河,终要汇入同一片海洋,要么北邺南下,要么南殷北伐,两者之间的战争,无法避免。 正如桓恂说的那样,如今北疆战事未结束,内部权力迭,对南殷而言,这确实是千载难逢的契机,萧道遵若不抓住,反倒有违帝王本能。 想到这里,羽涅心头那团乱麻似乎被理清了些许。 虽不知萧家两兄弟信中究竟传递了怎样的信息,能让萧成衍的态度发生如此逆转,但她此刻已全然没了猜测的心思。 猜测已全然无用,她想,纵使如此,她得亲自见见萧成衍,问问他怎么突然转变立场。 她想亲自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她将这个念头说与桓恂听时,他起身,走到她面前。 “你想亲自去问萧成衍?” 她点了点头:“我想,无论如何,他的品行,让我总觉有回旋的余地,或许,我们还可以争取一下,让他再好好思考一下,继续说服萧道遵。” 他身形挺拔,自然成了一片阴影,将她笼罩。 “告诉我……”他嗓音沉稳:“若你去见他,他的答案依旧未变,甚至更糟,你该怎么办?”他问得直接,直抵核心。 她迎上他的视线,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回答:“只要努力过,以后哪怕战场相见,我也无悔。” 她的眼神无任何闪躲。 桓恂静静凝视着她,过了好几息。他眼眸里,似乎有极细微的波澜掠过,片刻,又归于平静。 “好。”他应允:“那我们,就去见见他。” 他没再多问,没有劝阻。纵然,他不想他们见面,但他仍然选择陪她去。 * 御马监的人看着萧成衍,有顾相执这条线在,他们要进去不算难。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找到顾相执,说明目的后,最后将时间定在了夜晚行动。 去萧成衍所在的四夷邸前,羽涅回了一趟馆内。 午膳的时候,早晨出门的崔妙常已经回来。 羽涅问起她的去向,她只是说,自己去了建安各处转转,然后说起自己要为阿悔在怀远立衣冠冢的事。 阿悔如今埋在建安,崔妙常不想再扰他安息。 听此,羽涅同意了下来。 看见内院那些瓶瓶罐罐,以及灶台,介于她在怀远时的操作,崔妙常很快知道,自己的弟子再做甚么。 问起她怎么又炼制火药的事,对于南殷要北伐的事,羽涅没有再隐瞒,说她炼制火药,是为了未来不久的战争。 如果其中一方有大杀器,或许就能减少伤亡,乃至于阻止战争发生。 对于天下动荡,崔妙常听到此消息,并无太大反应。 她只道:“天下纷扰不可避免,兴许只有见了棺材才知道后退。” 这是她第一次支持羽涅炼制火药,没有人会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由于夜晚要有行动,羽涅在午膳结束时,借口自己不得不进宫一趟,并命宋蔼好好照顾崔妙常跟刘婶,便带着翠微离去。 第180章 她先是去了机衡府,弄出自己一同跟桓恂出去赏秋景的假象,二人在桓恂找的一户人家里,更换了衣物,紧接着去了顾相执家宅。 对于她的请求,顾相执自然没有拒绝,问过她这么做的原因后,于是带着他们再次去了四夷邸。 四夷邸位置特殊,周围没居住多少权贵。 加上此地被御马监监管着,近处的人能被遣散的,全都被迁到了别处。 看管萧成衍的,是跟顾相执平起平的另一个少监,好在此人不够聪慧,他们前面又有顾相执这样的天子近臣在。 一番盘问后,他们几人得以进去。 进入萧成衍所在的房内时,顾相执将梅年特意留在门外把守。 四夷邸廊下院外到处都是穿着御马监服饰、腰佩弯刃的守卫。 他们三人,踏进屋内,只见萧成衍独坐烛台跟前,桌上饭菜未动,身影瘦削极了。 他闻声抬眼,下巴上长满了清茬,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潇洒。 他目光掠过顾相执,而后落在他身后的其余两人身上。 他像没认出穿着盔甲后的羽涅,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待她摘下头盔后,他眼中才倏然一亮。 在萧成衍身后半步,如影子般立着一人,正是他的亲随韩介。 门,无声合上。 一时间,这间灯火摇曳的室内,人倏然变多起来。 “萋萋……” 萧成衍嗓音沙哑干涩,几乎不成调,猛地站起身,动作因急切踉跄,带得身后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他完全无视其他人,几步跨到羽涅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激动不已:“你、你怎么会来?” 一直静立旁侧身着普通侍卫盔甲的桓恂,不动声色上前半步,手搭上萧成衍的手腕,微一用力,将他的手拨开,未发一言。 瞥见这一幕,顾相执微微敛眸。 萧成衍手臂被拨开,先是一怔,随即眼神扫向桓恂,但终究没再动作,只是缓缓收回了手。 他们之间的情谊,此时看起来,已不复存在。 羽涅望了他二人一眼,忽略手臂上传来的微痛和此刻室内微妙的气氛,看向明显清减落魄了许多的萧成衍。 她关切问:“表兄……还好吗?他们可有为难你?” 关于她的真实身份,萧成衍此时并不知晓。 闻言,萧成衍低头自嘲般笑了笑,转身移步:“阶下之囚,谈何好坏。” 看见他如此颓靡,羽涅并不觉得感受。无论如何,他曾待她不错,眼见他沦落到如此地步,她难以心安。 言毕,萧成衍视线重新回到羽涅脸上,似是想到甚么一般,他说:“萋萋冒险来此,不会只为了问我一句好不好吧?” 不等她回答,他径直说了下去:“是为了那封信,对不对?你想问我,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对不对?” 被猜中来意,羽涅不再隐瞒,她上前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甚么苦衷?” 听着她的话,他忽然笑了,笑容带着苦涩。 “没有苦衷。”他说:“一切都是我自愿。” 她紧紧锁住他,不肯放松:“为甚么?” 萧成衍沉默片刻,随即迎上她执拗的目光。 灯芯噼啪响了两声,映得他眼底明明灭灭,眼神微不可察越过她的肩头,扫过桓恂所在的位置。 羽涅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但却被顾相执捕捉到。 这两个之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萧成衍看着她,继续说道:“我只是认清,何为现实。” 第138章 命运使然 事情开始朝她预料的答案发展。 紧接着,羽涅听见萧成衍说:“是我将所有事情想的太简单,忽略了太多东西。” 这番话,是萧成衍背对着他们三人说的。 他的神情跟语调,皆带着往日天真带来的苦涩:“曾经,我对自己说,因我身上流着一半北邺宗室的血,与赵家护卫表亲,天子是我表哥,外祖母待我又视如己出。” “有这层血缘关系在,总不至于兵戎相见,斗得你死我活。” 说到的半途中,他恍然一笑:“但现实的情况,让我彻底清醒。” 转而,他回过头来,嘴中说着狠话目光却始终有种悲戚之感。 “有人让我看得清清楚楚,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在统一天下的野心面前,所谓的血脉亲情,薄如白纸,一捅就破。” 萧成衍眼中是褪去所有幻想后的清明,甚至带着决绝的疯狂。 “只要这天下还分着南北,只要有两个皇帝并立于世,战争就永远不会停止。今天不打,明天也会打。这一代不打,下一代也会打。” “说来也是可笑,以前我竟把希望寄托在那种虚无缥缈的关系上。”他向前一步:“而下我才明白,要么,我们南殷秣马厉兵,有朝一日挥师北上,问鼎中原。要么,就等着北邺铁蹄踏破我们的国门,将萧氏宗庙付之一炬。” 对于萧成衍这番长篇大论,顾相执与桓恂表面并无任何反应。 论过往,顾相执一家曾是南殷罪臣,他家惨遭奸人污蔑,后虽有人替他家平反,但木已成舟,逝去的家人无法再回来。 他不会对南殷皇室,有任何故国怜惜。不是皇室听信谗言,他不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 后面皇室的幡然醒悟,对他而言并不值钱,一分钱都不值。 而桓恂,他虽未跟萧家有这样的过节,但论想让南殷灭亡的心,他或许比赵云甫还要更胜一筹。 “没有第三条路……萋萋……” 停顿片刻,萧成衍深吸一口气,说道:“南殷是我的家,我不能……我不能再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让南殷未来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在天下一统的出路上,任何不符合当下时机的和谈,都会变成致命的毒药。” 当他最后一个话音落地,像是带着无尽的疲惫。 羽涅垂了垂眸,萧成衍的话,每一个字都没有不对的地方。 可她让她疑问的是,他转变的实在太突然,明明前几天,他还坚持和谈,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何事,才让他生出了如此感悟。 不过此问题的答案,很快在韩介嘴里得到了回答。 在萧成衍说完后,紧跟着,他咬牙切齿的说:“公主只想让我们南殷放弃北伐,其实是为了让赵家皇帝能腾出手来,不受两头牵制吧。” 羽涅愕然:“我没有这么想过,我只是……” “公主别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论了。”韩介愤慨不已,表情宛如受了莫大的欺骗:“你是赵家人,你让我们殿下阻止北伐,最大利好的就是你们赵家。” “你怎么从不告诉我家殿下,实际上北邺一直心存南下的计划,未来北疆被平定,士族之顽疾又被解决,赵云甫立刻会挥师南下,一统寰宇。” 韩介手握的咯吱咯吱响:“公主你从中斡旋这么久,别说你不知道这件事。” 韩介说出他自己笃定的答案:“实际你根本就是赵云甫派来的棋子,好为你们北邺争取时间,对不对?” 一种被深深误会的涩意涌上她心头,一时间她哑口无言。 韩介的话,任谁看来都不无道理。 站在她身旁的桓恂,听完韩介的话面露不满,充满威压的移动半步,提醒对方:“韩近侍,你最好清楚,你是在跟谁说话,我手里的刀,可不认人。” 韩介也是暴脾气,他似有跟桓恂硬碰硬的架势。 他刚动半步,却被萧成衍呵斥退下。 这声呵斥,除了让韩介少说几句外,也不想让他死在这里。 他清楚的很,论功夫和刀法,十个韩介都不够桓恂打。 羽涅看向萧成衍。 在对视的沉默中,她意识到,自己现下的身份她终究姓赵,这样的血脉,是她表面难以洗掉的烙印。 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自然带着先行立场。 但她要将这腐朽王朝连根拔起,另立新天这些话,此刻半个字也不能说。 或许,她的真实身份可以吐露一二,让他们打消她为北邺说话的顾虑。 想到此处,她下定决心,抬眼:“韩近侍所言,合情合理。站在你们的立场,如此怀疑天经地义。毕竟,我顶着‘赵华晏’这个名字,流着赵氏的血……” 她话语微顿,韩介皱紧眉头,想看她还能如何狡辩。 接着,她语气平静的扔出一颗惊雷:“但如果,我并非真正的赵华晏呢?” 一语既出,满室皆寂。 顾相执跟桓恂并无多大反应。 不知此真相的萧成衍与韩介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化为错愕。 她没有给他们消化这个惊天事实的时间,紧接着将自己实为道士的身份,以及如何遇到赵华晏一事,自己成了替身公主事说了出来。 这一过程中,她没有说是顾相执绑的她,只是说有个白直卫抓真正的赵华晏时,拿她充数。 第181章 她道:“所以,请你们相信,我阻止北伐,绝无可能为了赵云甫,为了北邺赵皇室争取任何时间。” 她最后看向萧成衍,往前走了几步,语气恳切:“萧王殿下,北伐关乎无数生灵,关乎天下气运。还请殿下再三考虑,继续和谈一事。” 此事太惊天骇俗,萧成衍一时难以接受这个真相。但凭她对琅羲、阿悔的态度,他相信她说的话是真的。 单凭恩人这个身份,她不会当初悲痛欲绝成那个样子,那种感情,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才会有。 她试图继续说服他:“我比任何人都不愿看到天下生灵涂炭,我知道,普通百姓过得有多苦。” 听着她的话,萧成衍沉默了足足有数息之久,屋外不时传来御马监的巡逻声。 她等待着他的回答。 而听了这些话的韩介冷哼一声,显然并未被说服:“巧言令色,焉知公主使的不是苦肉计。” “够了。”沉寂半晌的萧成衍终于开口,嗓音沙哑:“退下。” 这话一听就是说给韩介听的,后者不甘的领命后退。 须臾,他视线转到她身上,再次短暂忘了眼桓恂,顺带着扫过顾相执。 他笑得很颓败,叹息着说:“连你……都不是真正的赵家公主。这世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还有甚么是可以确信。” 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 “你的话,我听到了。”他继续说:“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这句话,点燃了羽涅心中的希望。 紧接着,他近乎悲壮的出声:“可和谈,我已无力再继续。” “事已至此,就让所有对错,所有恩怨,都放到战场上去罢,让刀剑来说话,让胜负定乾坤。” 他最后看向羽涅,眼神温和,扯出一个笑来:“对不起,萋萋……先前我答应你的,无法再做到。” 他顿了顿:“无论你是不是赵华晏,对我来说都没关系,只是我是个食言的人,我不奢求,你以后还能记着我。” 萧成衍:“但请……别恨我。” 隔着几步距离,羽涅能看到他脸上的苍凉。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孤绝的背影。 他一挥手:“诸位,夜已深,还请回罢。” 说罢,他吩咐一旁的韩介:“送客。” 他态度强硬,羽涅还想再上前说甚么,最终却忍了下来。 她曾笃定,萧成衍是他们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于对方阵营里埋下的一线生机。 然,她此时却生出了一种苍凉。 也许,是她高估。 萧成衍身为南殷的皇子,是萧氏皇族血脉的继承者,他或许可以反对具体的策略,可以在萧道遵面前据理力争,但他骨子里流淌的,终究是南殷皇室的血。 在关乎国运问题上,他怎么会真正背叛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姓氏? 个人的理念在家国大义面前,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或许是她,将一切想的太过简单。 而且,如今他的抉择与其说是背叛,不如说这就是他的命运与责任。 既然一切都是命运使然,那她,还能强求甚么。 凝眸望着他的背影良久,她没有再强求,只能转身离去。 * 从四夷邸出来,顾相执并未与他们同行,半途被御马监急务绊住了脚,转身离去。 街上人声鼎沸,灯火如昼。 人声鼎沸的长街上,各处灯火通明,两边的酒肆馆子里坐满了人,有划拳喝酒的,也有听曲儿说书的,好不热闹。 这里的繁华,与四夷邸附近的清冷俨然两个世界。 他两个身影并肩走在熙攘人群中。羽涅垂着头,神情看起来心事重重。 见她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桓恂眸光微动,意味深长地开口:“接下来作何打算?还要送他回南殷么?” 第139章 逐渐靠近 依照如今境况,萧成衍留在建安以后恐怕凶多吉少。 自从他被关禁闭以来,连太皇太后在赵云甫面前都不好使,还有谁能护他? 赵华若也曾偷偷想来看他,在皇帝面前给他求情,结果于事无补不说,还惹的赵云甫大发雷霆,说她身为北邺的公主,心里却只有一个外人,简直丢皇室颜面。 如果是从前,赵华若或许还可以通过高家的势力,影响一下她这位皇兄的决策。 今时不同往日,一切变化太快,没有靠山的她,只能作罢。 不过,赵华若也曾找过羽涅,拜托她想想办法。 正如桓恂此时问的一样,她确实打算救萧成衍回南殷。 默然片刻,她出声,侧过头看了下身边人:“送,当然要送他回去。” 他们彼此除了各自的身份外,之间还有交情在,她不会因为他做出而今的选择,就对他不管不顾。 对身边人做出的决定,桓恂心中并无意外。 眼下,他最在意的,不是这个问题。 街上灯火璀璨人声沸腾,天上月朗星稀,仰头望去唯见漆黑的夜空。 他二人并肩再走了须臾,他转眸,望着她,接着开口问:“萧成衍做出这样的抉择,你不生气?” 羽涅摇了摇头:“没甚么好气的,他说的话,不无道理,人各有志罢了,我不能要求,他必须按照我的计划来。” 听此,他随即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那个问题:“如果是我呢?” 他语气里的试探并不明显,羽涅并未察觉。 一时间没理解他话中意思的羽涅,停下脚步,不解看向他:“甚么?” 跟着她的步伐,桓恂也停了下来。 他注视着她,浅笑着:“我意思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从来就没想过和谈,自始至终,目标都是倾覆南殷,你,会如何?” “是会继续站在我身边,还是……与我为敌?” 虽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这样问。羽涅还是仔细思考着问题的答案。 “我不知道。”沉默良久,她诚实说出内心的混乱。 如若连他其实根本没想和谈,她第一时间,肯定会感到迷茫。 她说:“若真的如你所说,我会先问你两个问题。” 桓恂:“甚么问题?” 她思索片刻,出声:“第一个问题,为何你最初不跟我说实话?第二,你不想和谈,是为了公义,还是私怨?” “如果你的答案能说服我。”她仰眸,望着他的眼神坚定而透亮:“那么,我的剑,或许不会指向你。” 听着她的回答,他含着几分戏谑的眸子,弯成了两道好看的弧线,喉咙里溢出几声低低的轻笑。 他话音上扬:“看来,我还是有一线生机。” 没等她完全弄明白他话里潜藏的深意,他微微歪头注视着她,眼中带着几分调笑的神色:“刚才那两个问题问得那么犀利,难道…是早就想过这种可能了?” 羽涅立刻摇头:“我没有。” 他当然知道她没有这么想过,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在跟她开玩笑罢了。 她为自己解释:“是你突然这样问我,我才这么回答的。” 他笑起来,凑近了些,嗓音低了下来,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娘子说得对,是我的错,下次一定不会这样。” 顿了顿,他又迅速改口,语气认真得像在许诺:“不对,应该是,再也没有下次。” 说话时,他眉眼像是覆盖上了一层细碎的光,柔和极了。 凝眸对视着他含笑的眼睛,羽涅心头微微一颤,红着耳尖避开了他的视线,强自镇定转身往前继续走去。 她语气傲娇:“谁让你认错了。” 见状,桓恂迈步跟了上去。 夜色越来越浓,过了最热闹的那条街,路上的人已经没有方才那么多。 他们打算先换回各自衣物,他再送她回府。 并肩往翠微谢骋等着他们的地方走去时,羽涅思忖着,要如何助萧成衍脱困,使他得以平安返回南殷。 两人推敲着每一个可行的计划。 正说话间,桓恂的衣角忽地被人轻轻拉住。 他驻足垂眸,跟着羽涅也随之望去,只见一个提着花篮的小女孩仰着头,将手中新编的桂花手环高高举起:“哥哥,买一串花吧,香得很,可以送给心上人的。” 闻言,桓恂瞥了眼身边人,不成想,双方目光恰好撞在一起,后者快速挪开。 他轻咳了声,俯身蹲下,与女孩平视,接过手环时,几簇细碎的桂花落在他掌心。 “很衬你今日的衣裳。”他仰头看着她。 说着,他站起身执起她的手腕,手指似有若无擦过她腕间肌肤,带起一阵微痒的颤栗。 清甜的桂香漫开,缠绕在他们彼此之间。 待系好花环,他抬起她的手腕左右看了看,说:“很衬你。” 羽涅不好意思收,正要褪下,察觉到她的动作,他伸手按住她的举动。 第182章 “就当是我提前付的定金。”他眸中流转着狡黠而温柔的光:“若将来我得罪了娘子,看在这花环的份上,希望那时,娘子可多听我说几句话。” 这一幕,惊的小女孩目瞪口呆。 此刻的羽涅还是女扮男装,在小女孩儿眼中,她分明是个男子。 饶是她在勾栏院那边,也见过有断袖之癖的,倒也没有继续大惊小怪。 宛若看到了商机,小女孩又把最后一串花环递给羽涅,说:“哥哥,你给这位哥哥也买一串吧,刚好凑一对。” 知道小女孩显然将羽涅错认成了男儿身。 桓恂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付了钱,随即从她手里接过最后一串花环,郑重解释:“这位可不是甚么哥哥,是姐姐。” 小女孩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困惑地歪头打量着羽涅。 片刻后小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声嗫嚅:“是我认错了,我看姐姐穿着男装,以为是小郎君,对不起对不起……” 羽涅温柔笑了笑,摸了摸小女孩儿的头发:“无妨,都怪这身衣服。” 小女孩捧着手里的银子,再三道歉后,提着小花篮跑开了。 拿着那串桂花手环,看那小女孩儿走完,他转而拉起她的手腕,将手环放在她掌心。 “劳烦娘子……”他注视着她,将自己的手腕递到她面前,嗓音低沉含着惑人的笑意:“也为我戴上,可好?” 羽涅垂眸看着他递到眼前的手腕,轻哼了一声。 她接过那串桂花,不急着动作,迎上他含笑的视线,在他面前晃了晃。 “帮大人戴?”她扬起秀眉,学着他方才的腔调:“这天下可没不劳而获的事儿,不知我在侍郎大人这儿,能得多少酬劳?” 他被她的“反击”逗得笑意更深,从善如流地接话:“娘子想要甚么报酬?” 她没立刻给出回答,卖了个关子。 只见她抬起他的手腕,不紧不慢将花环绕上去。 等绑好最后一下,她上下拍了拍手,语气轻快:“好了。” 桓恂看着已经绑好的花环,又瞧向她:“娘子还没开价呢。” 羽涅抱着双臂道:“我这一戴,价值千金,郎君可是欠我千两黄金了。” “这是强买强卖?”他被她这“仙人跳”逗的笑了出来。 某人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摇了摇:“非也非也,我这是明码标价。” 她以为,他还要再反驳些甚么话,却只听到他说:“千金换娘子亲手为我戴花,这怎么不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一听他这都接受,她跟着说:“千金你都可以?” “能得娘子亲手佩戴……”他顺势轻握住她竖起来的手指,俯身凑近:“万金亦不换。” 他的手干燥而炽热,她一时抽不回来,别过脸去,耳根微热,语气故作淡然:“……油嘴滑舌,利息,可是要另算的,你可要欠我很多债。” 他低笑出声,非但不松手,反而将她欲抽离的手轻轻一拽,两人系着桂花手环的手腕贴在一处。 金黄花影在夜色中交叠摇曳,分不清是哪一缕香气更缠人。 他看着两人相触的腕间,语速缓沉:“娘子既要与在下做夫妻,何愁赖你这点债?” 她耳尖、脸颊上那抹绯色愈发明显,他们之间的距离近的,他足以看清她脸上细细的绒毛。 “无论欠多少,我日日都会还给娘子一些。”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睫梢:“如此,我也便能日日见着债主了。”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羽涅听见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一声声敲在耳膜上。 微风拂动,甜蜜的香气阵阵。 桓恂幽深的眼眸不知何时已沉静下来,化作她从未见过的专注,深深烙在她眼中。 他视线缓缓移动,如同无形的手指,描摹过她细长的眉,干净的眼,挺巧的鼻尖,最终停驻在她饱满红润的唇瓣上,上面涂着淡淡的口脂。 他目光中灼人的温度,令她感到自己的脸颊不由自主地发烫。 在她的回望中,他动作轻缓得抬手,指节若有似无擦过她的脸颊,所过之处激起她一阵隐秘的痒意,抚上她的脸颊。 他靠近的速度很慢,给她留足了后退的余地,可她的双脚却像被这浓稠的夜色与花香钉在了原地,丝毫动弹不得,只得看见眼前的俊颜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温热的呼吸渐渐逼近,与她微乱的吐纳交织在一起,空气中清甜的桂香变得愈发浓郁醉人。 她空闲出来的一只手,紧张抓紧了衣袖,垂下了眼睫。 双唇即将相触的一刹那,街角骤然响起急促的车马声,蹄声如雷,由远及近,打破了这方天地的旖旎。 桓恂反应极快,本能将羽涅往怀里一带,迅速退至路边檐下,用自己的身躯将她护在墙角安全处。 一辆插着令旗的马风驰电掣从他们身侧呼啸而过。 待人远去,周遭重归寂静。 刚刚浓得化不开的暧昧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冲散。 他转过头看她,羽涅面上略带局促,轻咳了声,从他身后出来。 像是为了缓解之前的尴尬,她望着刚刚马匹消失的方向,询问:“适才那是……?” 听她这么说着话,桓恂心下闪过一丝失落,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八百里加急的战报,看方向是直入宫城的……” 他顿了顿,道:“看来,是北疆出事了。” 第140章 陷入两难抉择 休屠人终究还是借着南殷的助力,在北疆寻得了一线生机,中路反击打得有声有色,将原本颓势的战局扭转了些许。 自北疆战火燃起,北崖军与玄策军向来是多胜少败,锐不可当。 论武力,休屠人不属于软柿子,族中勇士个个悍勇善战,战力远在其他异族部落之上,何况他们号称有六十万人马,其中二十万精锐。 这样恐怖的兵力,碾压周边小国,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只不过遇上了严岳这样排兵布阵,用兵如神的对手,才让休屠人的勇猛成了无用之功,屡屡受挫,显得不堪一击。 如今有了南殷支援,休屠人能打出这样一场漂亮的反击,属于情理之中。 泓峥馆内院,虽不及北疆血肉横飞,但也是另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 伴着木炭、硝石被搅弄在一起的细碎声响,羽涅抱着石钵正在调配新的火药配方。 案几上摊开的记事簿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类比例,光使用过的纸张,有一本书那么厚。 经过不眠不休的奋战,她手指被黑褐色木炭粉染黑,整个人不见公主的雍容华贵,倒像是宫中丹房里,帮忙给那些方士打杂烧制锅炉的。 这几日,她几乎没怎么合眼,眼眶下青黑。 刘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劝了她好几回,让她歇一歇再做,但她摇头不肯。 至于崔妙常,自从住进泓峥馆,她基本早出晚归,有时一个白天都不见人影。 对于羽涅这般不要命的熬法,她同刘婶一样,每次见了都会叮嘱两句,让她多顾着身子,别太劳累。 这一次,面对羽涅炼制火药的举动,崔妙常再没有出言阻止。 先前在怀远,羽涅曾兴致勃勃地跟他们描绘过火药的用处。 这小小的粉末,在他们印象中,是既能开山修路,亦能在战场上震慑强敌。 那时,崔妙常觉这东西太过危险,所以才极力不让她钻研。 可经历过三州暴乱后,见过百姓流离失所的模样,她如今已改变了看法。 在崔妙常看来,火药这样的东西,如今极有调制出来的必要。 古话说“止戈为武”。火药这样的大杀器,才能震慑住天下那些蠢蠢欲动、妄图挑起战争的宵小之徒,才能让烽火不再蔓延,还天下百姓一个安稳太平的日子。 这也是羽涅告诉她,自己必须炼制出火药的原因。 同时,羽涅也将南殷北伐一事,悄悄透露给了她。 得知北邺即将陷入腹背受敌的两难局面,崔妙常不仅更担心起那些还在灵宝观避难的孤儿寡母们。 那些人尽数是因三州匪患,而没有了家园的可怜人。 崔妙常将她们接济到了灵宝观安置,如果不是阿悔半途出事,她这时应还在照料她们。 虽说她在走之前,拜托荣大贾遣人照料,但崔妙常是个不爱欠人情的,她最终,还是要回去。 只是在回去之前……她还有事要办。 “公主……”正在羽涅改良火药配比时,宋蔼从大门外进来。 羽涅注意力全在手上的簿子里,并未抬头:“何时?” 来到她面前的宋蔼福了福身:“禀公主,宗正寺的人马上就要来布置了,您看院子里这些东西……要不要先收起来?” 兴许是为了更好让她安心做事,赵云甫已将泓峥馆赏赐给了她,不多时,这里会被改名为顺和公主府。 宫外开府,一般只有嫡长公主,或者母族权势极大,深受皇帝宠爱的公主才有这样的待遇。 第183章 她这样的背景身份,能够拥有独立的府邸,还是北邺开国来头一个。 见眼前人并不言语,宋蔼试探再叫了声:“公主?” 写好最后一个公式,羽涅这才如梦初醒般直起身看向宋蔼:“居令刚刚说甚么?” 无奈,宋蔼只得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 听闻宗正寺的人即将来泓峥馆布置,羽涅动作未停半分,抬眸时眼底不见半丝慌张。 再过五日,便是她与桓恂大婚之日,这内院里满是研制火药的器物、图纸,不该再摆在这儿。 至于这些物件该送往何处,羽涅心中早有定数。 她与桓恂已商议好,待她这边传去消息,他会让卢近侍派人,将所有东西运去机衡府。 机衡府规制宏伟,桓恂已特意在后院辟出了一处僻静院落,届时对外只称她婚后闲来无事,继续以炼制丹药为名,实则内里依旧供她潜心研制火药。 思忖间,羽涅吩咐面前的人:“居令且去寻隋恩,让他速去通知卢近侍,即刻带人来内院,把这里的坛坛罐罐,都运去机衡府。” “是,殿下。”领了命的宋蔼,转身离去。 宗正寺的人要来,她与桓恂的婚事已到了无法再瞒的地步。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来回踱着步,思虑该如何跟崔妙常解释这一切,好让她不会为自己担心。 思来想去许久,她仍觉唯一能让崔妙常放下心的,就是这场婚事,是他们两情相悦,而不是因为其他原因。 一心只念着如何跟崔妙常解释的她,没有察觉端着茶水走近的刘婶。 等对方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时,她才回过神来。 刘婶将温热的茶递到她手上:“你都忙了一个上午了,快喝口茶歇歇。” 接过茶,羽涅道了谢,随即浅啜了一口,茶水入口甘甜,温度正好。 站着说话不方便,她引着刘婶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刘婶左右看了看:“翠微呢?” “出去买硫磺了。”她回:“硫磺又不够,只得让她再跑一趟。” 数次的实验,换来的就是大量的物品消耗,现在她完全不用愁硝石。 随着李家倒台,御马监平定匪患后,陇西一道已被当地的州郡守备军接管,只要他们想拿硝石,简直易如反掌。 刘婶叹了口气:“看我们萋萋这么日夜操劳,不知何时才是个头,看你刚刚又魂不守舍,是又在担心这火药的事?” 羽涅摇了摇头。 她跟桓恂的事,总要说出来,她心想,此时问问刘婶的意见,或许也不错。 “是出甚么事了?”刘婶追问。 “不是的刘婶。”她垂了垂眸,握着手里的茶杯,斟酌着该如何开口:“是……我和桓恂……” “你跟桓郎君?”刘婶不解:“你们…怎么了?” 羽涅迎上刘婶急切的眼神:“我和他,要成亲了。” 她这话听在刘婶儿耳朵里,已经不能用石破天惊来形容。 刘婶儿怔了好半天,似有想到甚么一样,恍然大悟般笑出了声。 羽涅:“阿婶笑甚么?您以为,我在说胡话?” 刘婶笑的前仰后合,摆了摆手:“我笑,怪不得前日桓小郎君来时,提了那么多东西,他跟你师叔单独坐了会儿,走了后,你师叔问我,觉得他人如何?可靠不可靠?能否担得起养家之责?” “当时,我还心里纳闷儿,她怎么突然问这个,听了你的话,我才知道,看来那桓小郎君,是求娶呢。” 知晓桓恂前日来时,他跟崔妙常之间还说过这么一回事,她惊讶极了,嘴巴一时都没合拢。 他来时,恰巧她去了宫里。琅羲在宫中,她每隔几天,都会被赵云甫叫进宫中,陪琅羲解闷。 赵云甫自然不知她们之间的真实关系,是琅羲跟他说,与她一见如故。 这宫里她没有相识的人,就叫她多跟她说说话。这样一来,她们彼此之间互通消息,就方便了许多。 因刚好错开,加上崔妙常这两日也没问她其他,羽涅只以为他只是来简单拜谒她师叔,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回事。 刘婶:“依我这老太婆来看,你们俩般配的很,在灵宝观那会儿,你们一个逗一个,我就看出那桓郎君肯定对你不一般。” 刚被“求娶”二字拨动心弦的羽涅,听见这话,疑惑问:“何以见得?”她倒是觉得在怀远时,他对所有人对一样。 “哎呦,傻丫头……”刘婶一副没眼看的样子:“还何以见得,他跟琅羲才说过几句话,跟你天天说个没完,还专门留烤鸡给你吃。” 提到烤鸡,往事涌入她的脑海,想起那时的一切,她都觉得很美好。 仔细算算时间,不过是半年多的事,这会儿想起来,远的像是上辈子。 “你放心,只要他对你好,爱你,呵护你,你也心悦于他,这桩婚事,你师叔铁定同意。” 爱她……刘婶的声音灌入她的耳朵,她不禁想起几天前,那个未完成的吻。 这算是爱么?她不知道…… 说来算算时间,从四夷邸回来那天,已经过了四天,除了他中途来了一趟她这边,又碰上她不在后,他们两人,好些时间没有见过。 从北疆战报送回来起,桓恂白日里基本都在宫中,有时甚至晚上连机衡府都回不去,更别提去看她。 也不止他一人如此,同他一起在宫中的,还有顾相执、杨度、王昌等一些重要的文武大臣。 皇帝赵云甫罕见把这些人聚在一起,只有一个原因。 就是决定是否要先南殷一步,先发制人,开启两国之战。 目前经过数月累战,北崖军已扩充到了快四十万人马,玄策军在段廷宪的带领下,快扩充到九万。 北疆战场虽形势尚可,但不能再调动一兵一卒,驰援南边一带。要驰援,也得到北疆大胜后。 戍守南边的兵马加起来只有二十多万,根据他们的密探来报,南殷这次调动了号称八十万大军,举全国之兵力北伐。 南边的压力可想而知。 先发制人,可夺取战略主动权,破坏对方节奏,也可达到震慑。但弊端时,两线作战,这会给国内带来巨大的压力,首先粮草、军饷就是必须先解决的问题,一旦两线同时崩溃,北邺危在旦夕。 桓恂、顾相执属于主战一派,想要先有限打击南殷,不长驱直入,延长战线。身为中书令的杨度抉择不下,而王昌等大臣属于保守派,宁愿积极防御,也不出击。 双线作战,观之前的历史,也极少能有胜利的国家。赵云甫熟读史书,他当然知道。 但双方说的都不无道理,赵云甫一时头疼不已。 若是北疆能速胜,他会毫不犹豫率先攻击南殷,可眼下战报休屠人又有了起死回生的迹象,这让他不禁陷入两难境地。 不知宫中探讨的结果如何,羽涅正跟刘婶话说到一半。 翠微急匆匆跑了进来,欣喜唤道:“公主公主……您看谁来了。” 听到这话,羽涅起身,朝门外望去,一道身着官服,挺拔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第141章 谁领兵岭南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商讨完南殷北伐之事,从宫中出来的桓恂。 身上的官服能够证明,他一从东观阁出来,人就来了泓峥馆。 未等羽涅移动脚步,他已来到她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步距离。 想把独处空间留给他们俩的刘婶,同桓恂说了几句话,打过招呼后,借口身体困乏,要回房里躺会儿。 转眼间,院子里只剩下他二人,连买硫磺回来的翠微,亦极有眼色的帮忙煎茶去了。 再次面对着他,羽涅不禁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那个吻来,脸上泛起一阵热意。 不想被他看出心中所想,她兀自镇定解下脖颈上绑着袖子的布带,引他进去就坐。 桓恂扫过摆放整齐的石磨跟筛子,筛子里有刚混合好的火药粉,靠近西边的炉灶燃着,里头放着柳木制成的木炭。 此举叫煅烧干熘之法,为的是让木炭其中所含杂质变少,活性更高,提高火药燃烧速度。 他伸手捻起一撮湿润的火药粉,手感有些潮湿,放到鼻尖轻嗅了下。 “酒的味道?” “是酒精。” 她解释:“混合过后的火药粉在石臼里干捣容易产生火花爆炸,那样太危险。加入一定比例的酒精,会消除摩擦引燃的风险,另外,有酒精做介质的火药粉晒干后,威力会更大,也会更稳定。” 听她说用的是酒精,他目光挪向她自己做的简易蒸馏用的装置,一个用来加热发酵过酒液的蒸馏釜,以及用来冷凝蒸汽的锅,还有用来收集冷却过后液体的陶罐。 从第一道工序,到最后一道,显得皆一丝不苟。 顺着他的目光,她说:“回头,我会把制作酒精的方子交给你,回头你交给随军的医官,多炼些酒精出来。若以后军中有人受伤,用酒精涂抹在伤口上,比烈酒、沸水或者烫烙之法消毒要好得多。” 第184章 在这个时代,没有杀菌的概念,不知道所有接触伤口的工具,需要消毒。 酒、沸水这些,在他们眼里是用来冲洗伤口,而不是为了消除病菌。 因此,战场上的感染伤亡率奇高。 说到此处,她神情略带遗憾:“只是水燃散跟夜荧粉不好调配,之前我配的那几瓶,花费了好几年,才只有那么一点。” “目前就是有方子,怕也是没有用,根本来不及等投入使用。” 远水解不了近渴,水燃散跟夜荧粉炼制难度太大,不然,如果到时炼不出来火药,她还能拿水燃散当做一个小小的后手,可惜,她哪里有退路。 他在一旁的碗里洗干净了手上的粉末,清透的碗底不多时落了一层黑褐色的颗粒。 “有没有水燃散都无妨。”他望着她:“你做的这些已足够,战场上,因伤口感染而亡的士兵,少则数千,多则上万。有时,甚至会超过直接战死的人数。” “有了你说的酒精,一定程度上,肯定能减少伤亡,这对我而言,已是求之不得。” 他似是想到一件重要的事:“不过,你说的酒精方子,不用再等时候交给我,现在,就可以交给太医署的人,让他们速速炼制。” “现在?”她隐隐不安起来。 桓恂“嗯”了声,转而瞟了一眼周围帮忙的几个宦官跟侍婢,再对她道:“进去说。” 意识到要有大事发生的羽涅,未有多问,顺着他的意思,两人一同进了她的寝殿。 案上,翠微摆好了各色糕点鲜果,茶水还未煎好,不过此时羽涅跟桓恂没心思在乎这个。 坐下后,羽涅将门口的婢女们疏散,望了望门外,紧迫追问:“可是朝中有了新变故?” 她猜测:“是有关北疆的事?还是针对南殷有了新动向?” “是南殷。”桓恂回答。 “难道赵云甫真准备要先一步南殷出手?” 桓恂没有否认,将晌午那会儿东观阁定下的事,一一向她叙述。 果不其然,与其等别人准备好,赵云甫更想主动出击,搏得先机。 他可不打算,等萧道遵万事俱备,自己再做打算,北邺从而陷入被动困境之中。 “可两线开战,国库必然吃紧,一旦有失误,北邺将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赵云甫这样做,不觉风险太大么?”她这样的忧虑不无道理。 先前国库就处于空虚状态,被四大士族贪了不少。 如今要同时打两场大仗,粮草、军饷、征夫、兵器甲胄,哪一样都需用到钱。 打仗打的就是钱粮,若是财政崩溃,前线则不战自溃。 到时,恐怕捷报未至,哗变的噩耗就会先传回朝堂。 紧接着,羽涅猜测:“难道……他要加重赋税,横征暴敛?” 在她的认知里,古代帝王为筹措军费,会将手伸向底下的百姓不是新鲜事。 可百姓才拥有土地不久,有些地方土改还没实行到位,御马监的人正在跟当地财主豪强做斗争。 一旦贸然强征税银,无法生存的百姓,就又成了动荡的因素。这样做,无异于饮鸩止渴,是在亲手制造流民与动乱。 仗还没打,腹地可能已是烽烟四起,民怨沸腾。同时,予以了外敌可乘之机。 总而言之,在她看来,在国库不甚强力的情况下双线开战,是一场巨大的军事政治冒险。 这不仅仅是在赌胜负,更是在赌整个国家的国运。 要是任何一个环节崩断,引发的将是连锁性的塌方,最终会导致北邺倾覆。 桓恂剥了一个蜜橘,伸手递给她。 “动摇国本这种事,赵云甫宁愿先跪下来卧薪尝胆,尝遍阶下之辱,刀锋之寒,也绝不容江山易主,社稷倾覆。” “你的意思是,他已找到了解决粮饷问题的方法?”她听出他话中意思。 “娘子果然聪慧。”他凝注着她,扬唇一笑。 被他突然夸赞,她雪白的脖颈上浮起一层薄粉,姿态故作傲然:“这么夸我,我可是没钱付给侍郎大人您。” “钱不重要,在下有的是。”他穿着官袍,透着一股文人的正经,说出来的话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在下想要的,远比金钱贵重的多。” 她没参透他的意思,拿着瓣橘子放进口中,颇为天真问:“那是甚么?” 他手指轻叩着桌案,慵懒中带着潜藏的侵略欲,漆黑深邃的眸扫过她沾染着蜜橘汁水的唇瓣,敛了下眸。 “到底是甚么?你怎么不说话?”她探询道。 “没甚么。”他重新抬眼,坐正了身体,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疑问:“时机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恰时,翠微端着煎好的茶进来:“大人,公主,茶好了。” 说罢,翠微将托盘里的茶轻放在两人面前。 混合着米香与药草的香气随之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翠微:“这是今年新贡的好茶,奴婢在里头放了橘皮跟茱萸增味提香,最是提神。” 这样的煎法,在北邺常见,有的人家还会在里头放米。 布置好茶具,翠微起身抱着托盘,笑嘻嘻道:“婢子去屋外头照看着,防止他们弄错了步骤,大人与公主先慢用。” 羽涅微微颔首:“等锅里的木炭煅烧好,便让大家去歇息吃饭吧,剩下的下午再做。” “知道了,公主。”一说完,翠微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桓恂端起温热的茶嗅了嗅,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绝艳的五官。 他开口道:“这样的好茶,未来一段时间,怕是会愈发珍贵。” 羽涅正要端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为何这样说?” 他收起适才跟她插科打诨的姿态,神色多了丝认真:“因为自三日后起,为了拥有更多军费,赵云甫会下旨,皇室所有人的吃穿用度,全部紧缩。省下来的每一文钱,皆充作军用。” 他看向手里的茶:“像这样的上好茶饼,往后份例会大幅削减,不止是茶,锦缎、瓷器、熏香、灯油,尽数都会减少。” 其他暂且不论,羽涅对赵云甫这样的做法,还是吃了一惊。帝王一般皆是苦百姓,也不苦自己,他倒是能以身作则,学起“苦行僧”来。 说着,桓恂回答起方才她问起的军费问题。 “高、李两家这些年大肆敛财不少,抄没的家产,足以抵八年财政之收。这些钱,一定程度上,能够缓解国库空虚问题。” 对于国库具体情况,羽涅定没他了解的更清楚,她不知这家的财产能够支撑多久。 不过,她敏锐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和平时期尚且不说,战时消耗会更大,这些钱,又能支持他们打多久的仗? 军队上的支出,桓恂这个领兵打过仗的显然更了解些,在她的疑惑下,他给出了一个具体的时间:“最多三年,目前的资金,最多支撑三年。” 羽涅:“所以,我们要在三年内,解决战争,不然北邺就会被拖垮?” “没错……”桓恂回:“但三年,已经足够。” 他说:“只要北疆战场早些结束,目前所需要担心的一切,都会不复存在,所有战事也会终结的更早。” 休屠人的反击,让朝廷先前所有关于严岳即将犁庭扫穴,荡平北疆的赞誉,顷刻间变成了怀疑。 赵云甫内心深处本就对兵权在握的严岳忌惮,此时这种忌惮随着战局的变化,正在不断加深。 一种更为阴鸷的揣测开始在暗地里滋生蔓延。 朝中有大臣窃窃私语,质疑其败退为精心设计的一步棋。 眼看大功即将告成,他却放任战局逆转,猜测他养寇自重。 更甚者,说他此举,是为了保存实力,清除异己。 岭南戍守的军队,非严岳的嫡系本部。只要这些兵力多一分消耗,他日,他这个都督中外诸军事便少一份制衡。 而且,在众人看来,唯有北疆的烽火持续燃烧,他这位北疆统帅的地位才能稳如磐石,不为所动,个人权柄更加稳固。 加上他麾下的北崖军基本能自给自足,游离于中枢掌控之外,这在朝廷眼中变得愈发危险。 但大战在即,朝廷又不能跟他硬碰硬,只能催促其尽快决胜,以便抽调力量支援岭南,早些解决南殷。 一定程度上,北疆的战场,才是决定北邺生死存亡的关键。桓恂这么说,并没有错。 要用二十多万兵马,其中只有少部分精锐,去打准备数十年之久的南殷八十万兵马,多少有些天方夜谭。 萧道遵其人军事才能非常出众,他跟弟弟萧成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残忍手段狠辣,唯武独尊。 纵使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桓恂也会承认这一点。 不过,这样的对手于桓恂而言,对决起来才更有意思。 在他话音落地后,羽涅轻叹了口气,天下大战一触即发,已无回旋的可能。 第185章 想到终是要有人带兵出征南殷,她好奇问:“那…赵云甫选了谁领兵岭南?” 他望向她,正色道:“我。” 一时间,她以为自己听错,但转念一想,又怎么会错。 看到她明显一怔,他唇角弯了弯,似是安慰一般:“在岭南的是赤甲军,我好歹跟他们也算熟,岭南那地段我待过,领兵作战不会有难处。” 注视着他的眼睛,她不知该从哪里开口的不知说些话才最好。 她想说,岭南地方潮湿,秋天湿冷,瘴疠扰人…… 一种担忧之感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地方对他身体不好……可话到嘴边,猛地刹住。 她想到,这终究不是他一人之事,赤甲军数万将士,同样血肉之躯,驻守在此地。 她不能只忧虑他一人安危,而置数万人于不顾。 几乎要涌出的关切,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片酸涩的滚烫。 她垂下眼,蜷紧了双手,再抬眼时,眸子里只余下勉强压平的平静。 她艰难扯了下嘴角,问:“那……要何时出发?” “两日后。”他答。 “这么快?”她蓦然抬眼,眸中满是来不及掩饰的愕然。 他解释:“密探来报,南殷七日内恐怕就要发兵,我们要抢占先机,不能不快。” 那他们的婚期…… 她下意识地抬眼,正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果然,他也想到了。 他强忍住想要上前一步的冲动,嗓音又轻又柔地唤她:“萋萋……” 他斟酌着用语:“我们的婚事,怕是要推迟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并未抬眸看他,像是有意回避他的视线。 “是我的错。”他说。 闻言,羽涅却摇了摇头,再抬眼时,明媚的脸上已凝起极淡的笑意。 “国事为重,我岂是那般不识大体之人,此战关乎数万人,你我怎能以自己的私事为先。” 停顿片刻,她乌黑的眼眸清润,笑意粲然:“你且安心去,不用担心我的。” 她语气平静从容,看起来懂事至极。 望着她的双眼,他倒是希望,她没有这么识大体,在他面前无理取闹都可以,那样都好过这样安静。 桓恂眼底泛起波澜,正欲开口,不料屋外传来谢骋的声音。 “大人,出事了!” 他回头,谢骋疾步闯入,甚至来不及行礼,语调急促:“萧成衍从四夷邸逃走,武卫营已封锁全城,正挨家搜捕。” “甚么?”桓恂神色微变,站起身,方才的柔情瞬间被凛冽取代:“甚么时候的事?” “半个时辰前发现的,守门的侍卫发现早上送去的饭他没动,离近一看,才发现床上躺着的人不是他。” 同他一道起身的羽涅听到萧成衍逃跑,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其他。 他们俩对视一眼,不知为何,羽涅在这一刻越来越觉得,一股看不见的风暴正在极速而来。 看来真的是,要变天了…… 第142章 为何是他的血脉 明光殿内,流光溢彩的灯台上火烛银花,殿中央舞者彩袖的歌女身姿宛若壁画中的仙女,玉箫金琯乐声风风韵韵,缭绕于众人之间。 在这弱管轻丝升平的乐声中,满座的达官显贵大多意兴阑珊,有的自顾自品酌着杯中玉液,有的则在三三两两低声闲谈。 唯有羽涅等人的目光,不时越过喧嚣,悄然投向御座之上,窥视着一脸温醇笑着的赵云甫。 挨在他身侧的,正是白日里刚刚行过册妃大典,新晋为“惠妃”的琅羲。 静坐于君王之侧的她,华服珠翠,姿容清绝。 自北邺开国以来,鲜少有女子初入宫闱便能直晋妃位。 除先朝那位名动后宫的宠妃外,再无第二人得此殊荣。如今在宫人眼中,琅羲与那位旧人着实有缘,不仅容貌颇有几分神似,连入宫后的恩宠际遇亦如出一辙,更巧的是,今日她承袭的“惠妃”封号,也与昔日那位一般无二。 随着琅羲封妃,致仕十余年的沈父被特旨起复,官拜礼部侍郎,举家从余姚故里迁回帝都建安。 朝野上下皆在议论,这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赵云甫此举引得朝议哗然,众多大臣联名上奏,称如此擢升实属不妥,说她家当年主动辞官,眼下既然恢复策试,应让沈庵通过策试,重新进入仕途,恳请他三思。 然而这些谏言,赵云甫皆置若罔闻,执意按照自己的心意来。 圣眷如此,自然引得六宫一同跟着侧目。 为表不满,按照规制,封妃仪式后,妃子们当日该前往琅羲入住的碧玉宫拜谒,但直到晚上宴会开始,除几位低位的贵人依制前去,高位妃嫔无一登门。 就连素来宽和待下,统摄六宫的王皇后,也未曾召见她。 对羽涅而言,她本有机会将琅羲从这深宫牢笼中救出。 但因徐景仰,琅羲自身决意留在宫中,她要亲手手刃赵云甫。 而赵云甫对待琅羲的态度,更似将她当作已故程氏的影子,言语间不设心防,这使琅羲得以窥见许多隐秘。 白日去碧玉宫时,通过琅羲,羽涅才惊悉在桓恂身侧的“吴婶”,竟会是赵云甫精心栽培的眼线。真正的吴婶,在抵达建安不足一年时,就已被代替她的人秘密杀害。 这枚棋子埋藏得如此之深,布局如此之早,令羽涅震惊不已。 往日接触中,她丝毫没发现吴婶有任何异处,但她更担心的是,桓恂是否知道这件事? 后续琅羲的话语,恰似一盏灯,照亮了赵云甫为何这样做的迷雾。 在羽涅看来,赵云甫这么做,是对桓恂有所防备跟怀疑,实际赵云甫这么做,却是再给自己选棋子,看桓恂究竟能否为他所用。 比起桓恂,赵云甫心头真正的大患,是手握重兵,老谋深算,他的老师严岳。 而桓恂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年轻气盛的后生,总比严岳这样驰骋官场多年的臣子要好拿捏得多。 此番他决意派桓恂领兵南下,一则是朝中确实无人能担此重任,二来,在他眼中,桓恂已成了三番四次推拒兵权的“情种”。 琅羲告诉她,前天赵云甫在东观阁初定桓恂领兵时,他便以即将完婚、欲陪伴新婚妻子为由,不愿南下。直至杨度、聂于梓与数位寒门臣子反复游说,加之赵云甫龙颜震怒,他才勉强接下此任。 一曲过后,羽涅的思绪被拉回。 她与坐在对面的桓恂相视一眼,赵云甫的声音倏然响起。 他举起酒杯,心情甚是愉悦,看起来并未受萧成衍逃离建安的事影响。 “诸卿,今北疆烽燧未熄,南殷复起豺心。南殷调动八十万兵马,企图趁我们大部分兵力被牵扯在北疆,正要北伐。”此话一出,全殿的人哗然一片。 直到这一刻,南殷要北伐的事,才被所有人知晓。 赵云甫抬手,压下满殿的骚动与议论。 他扫过哗然的群臣,殿内霎时静默,只余他沉静威重的声音响起:“但,朕的江山,岂容他人觊觎,朕的臣民,岂是他人可欺?” “坐等敌人备好粮草,磨利刀锋,陈兵于我边境,非勇者所为,更非智者之策。被动挨打,从来不是我朝风骨。萧道遵要北伐,朕便偏不让他如愿。此时,是时候主动出击,将战火,拒于国门之外。” “故此,朕决议,北疆固守即可。其余锐士,当挥师南下,以攻代守,打乱南殷部署,直捣其心腹,朕要让那南殷君臣知道,他们的所谓妙计,在朕眼中,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拙劣伎俩。” 他话音一顿,目光转向席间,声调陡然拔高:“此番南征,关系国运,非大才、大勇、大忠者不可担此重任。太子少傅,兼中书侍郎桓恂听命!” 闻声,桓恂应声而出,躬身行礼:“臣在。” 赵云甫:“桓卿你文韬武略,忠勇无双,屡立奇功。朕今拜你为征南大将军,总揽南征一切军政要务,赐你天子节钺,南下三军皆由你节制,望你不负朕望,不负黎民,踏平南殷。” “臣,领旨” “臣必当竭尽全力,破敌擒王,以报陛下天恩,敌不灭,誓不还朝。” “好!”赵云甫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抬手命冯常侍奉上紫檀木匣,端至桓恂面前,打开的匣子里,鎏金兵符符森然。 赵云甫:“明日之后,社稷之运,尽托于卿。” 说着,他举起案上的金杯,对满殿文武道:“众卿家,今日之宴,名为中秋欢庆,实为大将军践行。朕与诸位共饮此杯,为桓卿壮行,祝我王师,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话说到此处,殿内陷入片刻凝滞,金杯中的酒液映照出张张神色复杂的面容。 群臣交换着忧虑的眼神,有人偷偷观察着桓恂,试图从这位年轻的大将军脸上读出胜算几何。 他们最忧心的事终于来了,双线作战的重压,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一时竟无人能应声附和。 第186章 御座上,面带平和的赵云甫眯起眼,心中不易察觉的怒气悄悄漫上紧绷的嘴角。 中书令杨度明了群臣对战事的忧虑,更察出陛下隐而未发的不快。 坐在前排的羽涅也觉察到了这一幕。 只见杨度当即起身,双手举杯:“臣等为陛下贺!为大将军壮行!愿我王师所向披靡,早日凯旋!” 这一声如石破天惊,惊醒了犹疑的众人。 大家如梦初醒般,纷纷起身执杯,一时间洪亮整齐的祝祷声响彻殿宇上空:“为陛下贺,为大将军壮行,愿我王师所向披靡,早日凯旋!” 听着这震耳欲聋的声响,羽涅的心沉重起来。 在震耳欲聋的祝祷声中,她目光穿过觥筹交错的人影,落在他的身上。 他重新落座,宴会重新归于热闹,不时有人来给他敬酒,她看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人群稍稍流动,他的视线与她的目光在空中相触。 一刹那,他脸上惯有的纵横捭阖不达眼底的笑,变得柔和。 他看到了她眼底无法掩饰的忧虑,以及浓重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与这满殿的曲意奉承格格不入。 侍奉在赵云甫的顾相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纵使已知晓他们之间不会有可能,深知她的心在何处,他的心,却再也拿不回来。 而坐在羽涅身边的赵华姝,她看着他垂下的眼,看着他压抑着的情感。 这一切,虽都与她无关。但一种混合着心疼与失落的情绪涌上她的心头。 桓恂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眼神微微一顿,仅仅这一眼,羽涅却莫名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她慌忙垂下眼睫,掩饰性地端起酒杯,凑到唇边,却觉得入喉的酒液苦涩难当。 盛宴终将散去,桓恂半刻前已被赵云甫叫走,去了东观阁。 见状,赵华姝带羽涅一同去看在寝宫的华若。 得知萧成衍逃离建安的那刻起,她整个人变得茶不思饭不想,高太妃派人来看过几次也无用,一直在床上躺着。 二人正要过去间,一名身着女官悄然来到她们面前,低眉顺眼地一礼:“顺和殿下,皇后娘娘有请。” 一听皇后找自己,羽涅心下微疑。 她与皇后并不相熟,并未见过几次,加上有王封袩的事在前,皇后找她能有何事? 怀着这样的疑问,她不禁问了问前来的女官。 对方道:“具体事宜,奴婢也不清楚,公主去了就知。” 听此,羽涅只得应下。 随即,她转身对宋蔼低声说了几句话,便随那女官往宁坤宫而去。 待桓恂自东观阁商量完事情出来,已是半个时辰后。 门外,谢骋跟与宋蔼候在一旁。 见他出来,宋蔼上前,行完礼道:“大人,我家殿下本想过来等您,方才被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叫走,她说等您出来,邀您在丹鹤门外相聚。” 得知羽涅被皇后叫走,他微微颔首。 此时,他并不担心皇后会对伤害她。如今她是赵云甫看重的公主,王皇后没有这么蠢,会对赵云甫的人出手。 “知道了。”他简短应着,随即转身大步流星朝着丹鹤门走去。 夜风微凉,桓恂立于宫门外,不时望门内看去。 然而,先闯入这片寂静的,却是一个幼小的身影。 “老师。”稚嫩的嗓音带着些许喘息。 桓恂回头,看见七岁的小太子赵元瑞从步辇上下来。他示意内侍留在原地,独自迈着小步走来。 他小小的身子在夜风里更显单薄,等快步走到桓恂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桓恂躬身还礼:“夜色已深,殿下身体欠安,不该至此。” 月光照在赵元瑞略显苍白的小脸上。 “适才殿内人太多,不宜说话,学生这才特意来相送。”他声音带着孩童的软糯,语气却异常沉稳。 说罢,他攥着衣袖的手指微微发紧,仰着小脸道:“学生虽在老师门下不久,但学生谢谢老师教我练剑,教我骑马。” “以前,我连小马驹都爬不上去,现在终于能在马场上跑一圈。父皇上次来看我骑马,他终于夸我马骑得很好,先前他总是嫌我羸弱,没有男子气概,连马都不会骑。” 说到这里,小太子眼睛亮晶晶的,感激道:“这些,都是老师教的。” 一阵夜风吹过,他咳嗽起来,仍急着把话说完:“我偷偷看了地图,岭南好远好远,且近南殷,南殷的人一定会严防死守。学生军事才能,远不如先生,此地险情,老师定比学生明白。” 说罢,他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锦帕仔细包裹的物事。 他将那物事双手奉上,是一枚色泽温润的玉佩:“这是学生周岁时,皇祖母所赐。这枚玉佩伴我多年,愿它护佑先生平安归来。” 赵元瑞小小的脸上,满是郑重: “朝中良师虽多,但元瑞的武学老师,唯有老师一人。” “老师此去,万请珍重。” 说到最后,稚嫩的嗓音里隐约流露出难以掩饰的依恋,但他很快抿住嘴唇,将这份情绪藏回心底。 桓恂握着那枚尚带孩童体温的玉佩,只觉得掌心一片滚烫。 他低头看着眼前这张苍白却写满纯挚的小脸,就是这样至纯至孝的孩子,偏偏是赵云甫的血脉…… 想到以后自己会做的事,一股难以名状的愧疚感猛地攫住了他的心。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玉佩递了回去,蹲下来道:“殿下,此玉意义非凡,臣……受之有愧,殿下还是收着吧。” “不,这是给老师的,老师必须收下!”小太子难得执拗,小手坚定地将玉佩推了回去:“玉佩再珍贵,也比不上你我师生情谊,更不及老师安危重要。请老师务必带着它,让学生能稍安心绪。” 看着小太子眼中的恳切,桓恂知道再推辞无用。他终是将玉佩攥入掌心,收了下来。 转而,他伸手向谢骋要来自己的贴身匕首,递给面前的人:“此匕首已随微臣数十年,饮过塞北风霜,也见过江南烟雨。” “今赠予殿下,愿它代臣暂伴殿下左右。望它能提醒殿下,君子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但锋芒所向,应先问己心。” 小太子看着递到眼前的匕首,又抬头望了望他深沉的眼眸,接过这份远超他年龄预期的赠礼。 玄铁制成的刀鞘冰凉而沉重。 赵元瑞的小脸神色肃穆:““谢先生厚赐,元瑞定不负先生所望,勤加勉励,不忘今日之言。” 桓恂:“殿下记住,往后,无论身处何地,所行何事,愿殿下能多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若不喜,便直言不喜,若不愿,便坦然不愿。不必为了博取任何人欢心,而勉强自己去做违心之事,明白么?” 这番话已近乎逾越臣子本分,桓恂依旧说了。 小太子眼中似有波光闪动,他仔细地听着,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 片刻后,他往后退了一小步,再次行了一个大礼:“元瑞……谨记老师教诲。” 这时,一旁侍立的内侍小心翼翼上前,低声道:“太子殿下,夜深露重,您该回宫了,身体要紧。” 不能再耽搁,小太子点了点头,又深深看了桓恂一眼,再与桓恂说了几句话后,这才在内侍的簇拥下,一步三回头地转身,身影渐渐湮没在深沉的夜色之中。 桓恂独自立于原地,待到远处的身影完全消失。 他才摊开掌心,看着那枚包含诚挚之情的玉佩。 “你教出来的学生,果然像你。”闻声,他循声望去。 自丹鹤门出来的羽涅,已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看他师徒二人再说话,才没出来。 “像我,可不是一件好事。” 他勾了下唇,收起手中的玉佩,朝她走了过去。 第143章 花好月圆夜 中秋之夜,花好月圆日。雪白的月光倾泻而下,照亮了整条水波荡漾的尽月河。 几朵不大不小的云朵漂浮在夜幕之上,云朵之下是张灯结彩的万家灯火,河边多是拖家带口出来赏月的人们,对面河岸的酒肆客栈中,同样坐满了摇着扇子听曲儿的大官贵族,光鲜亮丽的巨贾富士。 宛转悠扬的乐曲被夜风带得飘远,人们细碎快活的谈话声,一同跟着去往很远的地方。 河面上多是摇着柔橹的画舫乌船,哪怕已夜半子时,热闹却仍然不减。 离开丹鹤门,桓恂带着羽涅也来到了河边赏月,他们挑了一段人少的地方,沿路边欣赏着风景,边漫步走着。 谢骋与翠微远远跟在他俩后面,未跟的太紧。 难得见子时还有这么多人在外面,羽涅轻扇着手中的团扇,疑惑询问:“今夜宵禁可是取消了?” 桓恂引着她下了台阶,往离河边更近的地方走去。 “每年中秋佳节,宵禁都会往后推一个时辰,这是先帝当初定的,一直延续至今。”他先几步下了石阶,回身朝她伸出手。 第187章 望着他的掌心,她微顿须臾,将手搭了上去,扶着他,走完了最后几个阶梯。 “这样来看,先帝倒是位通情达理的君王。” 河风拂面,带着湿润的水汽。 他声音里带着笑意:“先帝在位时,曾微服游历至江河一带,那年中秋,他在城外遇见一对被宵禁阻隔、不得团聚的母子,回来后便颁了此令。” “原是这般缘故,律法之外,尚存人情。这般政令,比那些冠冕堂皇的德政碑更得民心。” 他与她并肩往前走着:“娘子此言极对,今夜这满城灯火就是证据。” 凝望着缓缓驶过的船只,他偏过头看她:“要坐船么?” 羽涅看岸边并无空船:“没有空船,那些船家似乎都已满员了。” 桓恂眉梢轻扬,沉静如夜的眸子里跳脱出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桀骜。 “放心,交给我。”只见他目光在河面快速逡巡,像是看中了自己所需的东西一样,对她道:“你在此先侯着,我去去就来。” 言毕,他利落地朝河边停船的地方走去。 羽涅站在原处,望着他的背影往一艘正要靠岸的乌篷船走去。 船头岸上已有一对衣着朴素的夫妇,身边站着一个幼童正翘首以待。 因离的有段距离,她听不清他们说话,只看到他快步上前,未摆出任何架子,与那对夫妇低声交谈了几句。 接着,又见他从袖中取出一样物品递过去,那家男主人先是惊讶,随即连连摆手。 他却不放弃,又笑着说了些甚么。女主人跟男主人见此又说了几句话,最后终于点了点头,没有收他的东西,将登船的位置让了出来。 不过,桓恂最终还是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了他们,硬要他们收下。 整个过程,羽涅不知具体言语,却大概猜出来了一二。 跟船家商量好后,桓恂回身朝她招手,姿态昂扬跑了过来,绣着云纹的衣袂在晚风上下翻飞而灵动,带着少年人的张扬。 河岸灯火在他身后晕开一片暖光。 待他走近,她不禁好奇问:“刚刚,你跟他们说了甚么?” 他鲜红的唇角微微上翘,俊俏的容颜更加绝艳:“上船了再告诉你。” 抱着好奇的心思,她跟着他一块儿上了船。 她走过去时,那对夫妇已往岸上走去。 登船坐定,桓恂没让船夫跟着,自己划着船离岸。 羽涅看他动作并不十分熟练,最开始与水波较劲时,他眉头会不服输自觉微微蹙起。 没用多久,掌握了诀窍,他也就划的顺风顺水。 她忍不住再次轻声问:“你方才,到底同他们说了甚么?给了他们甚么?” 他嘴角扬起一个清朗又带着点小小得意的弧度:“我将我的令牌给了他们,让他们上岸去水驿,找驿丞给他们弄一条更大的船游玩。” 说到此处,他特意观察着她的表情,眼中笑意更深,带着点戏谑:“至于话嘛……我说,我想请我家娘子,看河心最美的月亮,怕去晚了,就被云遮了。” “我还说,我家娘子今夜若乘不上船,怕是要怪我一年。请他们行个方便,成全我。” 此话听的她耳尖发烫。 夜风拂过河面,吹动她鬓边的碎发,也吹皱了一池春水。 “谁是要怪你了……”她别过头去,尾音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柔软:“这般胡言妄语……” 桓恂低低一笑,将手中竹篙暂且放下,任由小船顺着水波轻轻飘荡。他撩起衣袍,坐到她对面。 “哦?不怪我?”他学着她的语气,逗弄道:“那小娘子为何不敢看我?莫非是……心虚了?” 某人向来最经不得激。 一听这话,羽涅转回头,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眸,那里面映着她的窘态。 她心头一恼,起了反击的心思。 她伸手拂过水面,带起几缕清凉的水珠,撩向他。 “叫你取笑我……” 桓恂来不及躲避,水珠在他胸前的领口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见状,她笑得不亦乐乎,满头的金珠步摇发出清脆的声响,犹如少女银铃般的笑。 被出其不意的攻击,桓恂只是佯装挡着,任由她玩闹。 羽涅玩的正起劲,只听“叮”的一声轻响,一个拇指大的瓷瓶从她宽大袖中滚落,在船板上轻弹了一下,恰好停在对面人的脚边。 两人皆是一顿。 “这是?”桓恂俯身拾起脚边的瓶子。 他本是随口一问,但当目光落在瓶身上贴着的那个小小的标签上时,他倏然一怔。 那标签上的字迹直白,“合欢散”三字赫然明显。 这三个字如同滚烫的火星,瞬间将眼前的一切变得暧昧起来。 他捏着瓷瓶手指紧了紧,抬头看向她,眼神似笑非笑。 羽涅的脸刹那间红得似要滴血,连耳根脖颈都染上了绯色。 她几乎是扑过去想将药瓶夺回,声音又急又羞:“还给我!这是……这是出宫前,皇后娘娘……她硬塞给我的……” 她语无伦次,恨不能立刻跳进河里,结束这尴尬的上面。 “皇后所赐?”他重复着,非但没有归还,反而将那小瓶握得更紧,举高了手臂,眸色幽沉:“她给你这个,是想让你用在谁身上?” 她脸颊烫得惊人。 有些话,她怎能说出口? 难道她要告诉他,这是赵云甫借皇后之口,盼着她与他在中秋之夜同房,好留下他的血脉,她推脱说自己做不到,会紧张,皇后给了她这个。 这话,她宁愿不说。 “你……你不要管……”她羞恼交加,再次去够他高举的手:“快还给我!” 看着她这般急切地想要夺回这用途暧昧之物,他抓住她再次伸来的手腕:“我不管?我是你名正言顺的未来驸马,我不来管,谁有资格来管?” 他话语中隐隐的占有欲明显。 小船因她的动作剧烈一晃,她一个不稳,低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向前扑去,结结实实跌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她脸颊贴着他衣襟上微凉的织锦,鼻尖瞬间萦绕着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 她手掌下意识撑在他胸前,隔着一层衣料,也能感受到其下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快得让她心慌。 在她扑来的瞬间,他几乎是本能放下手臂,稳稳接住了她。 那瓶惹祸的“合欢散”滚落在两人脚边,此刻却无人顾及。 温香软玉满怀,她的呼吸轻拂过他的颈侧,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不自觉收紧。 四目相对,他喉结微动,方才迫切的追问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撞击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满腔灼热的悸动。 小船轻轻摇晃着,如同他们此刻失衡的心跳。 她趴在他身上,一动不敢动,耳边是他同样紊乱的呼吸声。 她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心跳快的几欲失衡。 他压抑着的声音,带着不容忽视的暗哑,听的人心尖发麻:“……投怀送抱?用这样的方式考验我,会很危险。” 他话语里的暗示,让她心尖一颤,慌乱地想要从他身上撑起。 “我、我不是……”她语无伦次地解释,手忙脚乱。 环在她腰后的手臂却并未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阻止了她逃离的动作。 他眸中翻涌的墨色取代了之前的戏谑,只剩下近乎虔诚的认真。 他注视着她:“别动……就一会儿。可不可以……让我抱抱你?” 因为这句话,她的心跳骤然没了章法。 他滚烫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剑眉入鬓的面容英俊蛊人,一双漂亮洞察人心双眸此刻只映照出一个不知所措的她。 望着这双能够夺人心魄的眼睛,她几乎要沉溺下去,此刻,她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躺下去,回应他。 可她仍旧没有哪个胆量,最终,她还是偏开了视线,手上用了些力,挣脱了他的怀抱,有些踉跄地坐回原来的位置,与他隔开一小段距离。 在她离开的一刹,他眸底闪过失落,跟着重新坐正。 她侧过身,将发烫的手心伸进冰凉的河水里,试图平息内心翻江倒海的凌乱。 水流从指缝间滑过。 想到他明日便要启程,前往岭南,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而自己却还有些话隐瞒着他,她不能再等下去。 “皇后给我那药……”她盯着自己搅动出的涟漪,声音很轻道:“是希望我,能留下你的血脉,将你能更牢固地跟赵家绑在一起。” 她顿了顿,没有看他的反应:“她这么做的原因,都是因为赵云甫……赵云甫让我留在你身边,表面上是赐婚,实则是要我充当监视你的眼线。” 这个她之前反复琢磨,不知何时该跟他说的秘密,此刻她全盘托出。 第188章 经过士族、琅羲的事,她对他已没有怀疑。 她深吸一口气,将琅羲告诉她的秘密也一同揭开:“还有吴婶,现在的吴婶,也是赵云甫安排,负责监视你,真正的吴婶已经……没了。” 说罢,她终于抬起头,望向一直沉默的他:“桓恂,我瞒了你这么久,骗了你这么久,你会不会怪我?会不会……怀疑我此刻才说这些的用心?” 她将所有底牌都摊开在他面前,等待着他最终的审判。 哪怕,他怪她,她也理解。 她话音落下,小船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河水轻拍船舷的声响,一下下,敲在人的心坎上。 桓恂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他脸上的神情在晃动的灯影下看不分明,他仿佛敛去了所有情绪,变得沉静,眼神带着令人心慌的审度。 他这样的沉默,比直接的质问更让她感到窒息。 她等待着预料中的失望、愤怒,或是疏离,垂下了眸。 在这样的等待中,忽然,他叹了口气。 “怪你?”他终于开口:“我为何要怪你?” 她猛地抬眼,愕然望向他。 他倾过身,将她浸在水中的手捞起,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拿出锦帕擦去上面的水珠。 他抬起眼,目光与她相撞,那里面没有任何隐瞒:“同样,我也不会怀疑你的用心。你跟我说这些,我只有庆幸,庆幸你愿意,将这一切告诉我。” 她不知,等待她亲口说出她的秘密,他已等了多久。 对他而言,这意味着,她不再对他有所保留。 末了,他言道:“你说的这些,我已经知晓。” “你知道?”对此她更加震惊:“你如何会知道赵云甫的安排?还有吴婶的事?” 擦干净了她手上的水,拉着她坐好,将一切解释给她听。 “几年前,我回来养伤,便发觉吴婶有些异样。她的一些小习惯,与我所知的截然不同。” 他目光投向远处的河岸,似乎陷入了回忆。 “我暗中跟踪了她几次,顺藤摸瓜,才查清她的底细,得知她原是赵云甫的人。” 他语气平静:“她曾是真正吴婶的贴身婢女,对吴婶的言行举止、过往经历了如指掌。” 说到这里,他眸色微冷:“如今看来,从那时起,她便已存了杀心,她提前潜伏在吴婶身边,观察模仿,正是为了日后能天衣无缝地取而代之,不留任何破绽。” “但这世上,不存在一个人能完全替代另一个人。” 他语气怅然:“归根结底,是我疏忽,忽略了赵云甫的心思。” 算起来,吴婶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她不禁出声:“赵云甫心思深沉,防不住情有可原,谁又能想到,他会在那个时候就为未来谋划这么多。” 说罢,她心中还有一个疑问没解:“那你是怎么知道,赵云甫要我做他的眼线的?” 当时,赵云甫说这些时,并没有第三人在场。 看着她困惑的眼睛,他沉默片刻,最终,缓缓开口,抛出了一个足以撼动朝局的秘密:“因为,宫里那个为赵云甫炼制‘长生丹’的方士,其实,是我的人。” “你的人?!”这个消息,无疑让她久久回不过神。 恍然间,她想起了之前他递给她的那张带着丹药气味的纸条。 看来琅羲能在宫中安稳,便是他的人,影响了赵云甫的行为,才在这时,不行房事。 此秘密过于巨大,她一时难以消化。 兀然,她抓住他的衣袖,急切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那位方士会甘愿为你冒险?” 接下来,桓恂将本要趁今晚告诉她的事,全都一一道来。 他道:“他与我,同出赤隼一族。” “赤隼族?”羽涅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时至今日,他们早已不存在。”这样悲凉的话,他说的格外平静:“他们世代生活在崇山峻岭之中,人口鼎盛时亦不足千人。族人不通文墨,却极擅驯化山林间的猛禽凶兽,雕、隼、狼、豹,皆可为其臂助。” “当年……在抚恤我的那只豹子死后,我险些葬身狼腹。是赤隼族人救了我,将我带回族中。是他们……带我真正踏入了这人世,给了我第二条命。” “然而,后来全族遭逢大难,只有我和他,分别侥幸逃了出来。最后,他凭借一手炼丹的技艺,潜入了皇宫。而我,则去了边关沙场。”那段血色的过往,这是他第二次在人面前提起。 说着,他将他离开后的安排,跟她说来:“待我去岭南,他会找机会跟你接触,你有事,尽管找他,我都已安排好。” 听罢,她点了点头。 没有想到他还有这样一段血腥的过去,她忍不住颤声问:“那赤隼人……是被谁所害?” 此问题,桓恂没有立刻回答。 他深深专注望着她。 在这场漫长的对视中,他伸出手,轻握住她微凉的手指,问道: “萋萋,如果有一天,我要……弑父。你会不会,离我而去?” 第144章 不算迟的拥抱 岭南距离建安数千里,自古以来,在南北政权你弱我强,亦或是你强我弱的争斗里,岭南并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命脉。 它地理位置边缘,历史上多数时期,该地都是一个独立性质的小型政权。 其距离中原遥远,虽离南殷近,但双方之间又隔天险。 此地为北方所占,南方之所以始终高枕无忧,因在他们看来,那道横亘于前崇山峻岭的天险,足以令任何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望而却步,大军无法通行,辎重更难逾越。 北面若从此处来攻,无异于自寻死路。 因此,南面仅以常规兵力扼守关隘,笃信北方绝不会行此玩命之举。 当初,北邺占领岭南,并不是为了扩大疆土,而是彼时岭南郡主挑衅北邺,太祖发怒,举兵南下,灭了该国,此后岭南就一直唯北邺所有。 这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到了今天,岭南却成了北邺与南殷土壤相接最近的地方,其余地界中间皆隔着一条江。 自古以来,北伐的重要战场都在东面的江淮跟荆襄一带,岭南此地由于有天险作为屏障,南面的守卫相对没有那么严厉。 城门外,旌旗猎猎,武卫营、羽林禁军,万军肃立,前来送行。 旭日初升,金光穿透云层,照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甲胄上,反射出一片肃杀的光。 不知是不是为了突出对桓恂此行的重视,赵云甫带着一众皇室宗亲并未站在城楼上,而是来到了月门洞口。 不过这些宗亲里,没有赵云抟及其家眷的影子。 自打他用“狸猫换太子”的戏码,放走了萧成衍,他便被赵云甫褫夺了封号,全家关了禁闭。连太后为他求情,皆没有任何作用。 赵云甫身着一身只有祭祀天地宗庙时,才会穿的玄衣纁裳衮龙袍,头顶十二旒冕冠,袍服上日月星辰的章纹,无一不展示着帝王的威严。 羽涅站在皇帝皇后身后,凝眸望着一身玄色甲胄,金冠束着高尾的桓恂。 他盔甲两肩处的浮雕梼杌凶煞无比,左肩下的红色披帛赫然,腰间挎着把一米多长的横刀,背部箭袋满载,露出尾部的白羽。 她翕动的睫毛下,是关切、不舍的眸光。 这身甲胄包裹着他,让他多了几分沉重的杀伐之气,他本人犹如已化作一柄入鞘的利刃,静待饮血,蓄势待发。 在这离别之时,望着他,她思绪飘回了昨夜河中随水波轻轻摇晃的小船。 “……如果有一天,我要……弑父。你会不会,离我而去?”他认真郑重的话语混杂着水声,再一次在她耳边响起。 她记得自己当时惊得忘了呼吸,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在她长久震惊的沉默中,他却笑了起来。 抬手极其自然将她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语气轻松得将自己说出的话化解:“吓到了?我说的玩的,玩笑话而已,骗你的,瞧你,脸都白了。” 玩笑? 他最开始的眼神告诉她,他的话,并不是玩笑。 他要“弑父”的话,不是试探,更非戏言。 在这个以“孝”治天下,将“君父”并尊奉为纲常核心的朝代,“弑父”二字所代表的,是足以让天地变色、神人共愤的极恶。 这不仅仅是杀一个人,而是对整个人伦基石的悍然挑战。其后果,是自上而下,由阳至阴彻底毁灭。 何况,还是在严岳对他有再造之恩的情况下。 若他真杀了严岳,那他不再是功勋卓著的功臣,不再是风流蕴藉的贵胄。 他将被剥去一切人的资格与荣光,成为一个被律法处以极刑、被道德彻底唾弃,一个极恶之徒。 他将千秋万代,受人唾骂。 除了这些后果外,此时,羽涅更多想,是他为何要弑父? 第189章 她想起昨日种种,难道赤隼一族的覆灭,与严岳有关联?是严岳杀了那些人吗? 这一切,她得查个清楚。 晨曦微凉的风拂过马鬃与旗幡,发出猎猎声响。 由桓恂率领的一百轻骑,轻甲简装,刀弓在身,各个势如破竹。 这一百人,是他之前被调回建安时带回来的,此番又将成为突袭南殷侧翼的先驱队伍,随他前往岭南。 伴随着风声,赵云甫开口:“爱卿此行,关系社稷安危。朕,在皇都盼你捷报。”赵云甫声音温和不失威仪,一如他平日里那般,是一位看似宽和的君王。 闻言,桓恂姿态恭谨,拱手一礼,身上的玄甲在动作间发出一阵轻响:“臣,定不负陛下重托,势必荡平南殷,为陛下一统寰宇” “好,好,好……”赵云甫脸上绽开一个心满意足的笑,连声道好。 接着,亲手为他正了正臂甲上的束带:“朕有桓卿,如得宝剑,不愁南殷不破。” 一旁侍立的冯常侍适时躬身,走上前来,将托盘中的酒水高举过眉。 赵云甫先取一杯,递到桓恂手中。随即,他自己才端起另一杯:“此酒,不当饯行,只作庆功。” “萧道遵之才,不能与卿相提并论,你与你父,一人在南,一人在北,使朕高枕无忧,可谓是朕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朕对你父子二人,寄予厚望,信重无人能及。这酒,不单单是为你,也是为了你父,朕,静待你二人凯旋。” 赵云甫这番话,不过是带砒霜的蜜糖。 外人听来,或以为圣眷隆厚,天子对他们父子信重无人能及。但明白人都清楚,这字字句句的看重,并非真心实意的倚仗,而是眼下正值用人之际,他需要他们父子为他卖命的权宜之计。 南殷需他这把利剑去荡平,北疆防线需严岳这座山去镇守。此刻的恩宠与左膀右臂的称许,不过是驱使臣子效死的最廉价的称赞。 一旦四海平定,鸟尽弓藏,这无人能及的信重,顷刻间便会化为功高震主的猜忌。 这杯庆功酒里,表明为倚重,实际为利用。 但桓恂,并不关心赵云甫以后会怎么样。 等到严岳死的那天,他的死期也到了。 待赵云甫话音落地,桓恂不动声色,沉声应道:“臣,拜谢陛下天恩,必以凯旋,报陛下殊遇!” 跟着,他与赵云甫一同举杯,将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入喉肠,他表面笑得和煦。 饮罢,赵云甫将酒杯放回托盘。 他目光一转,落在一直静立身后,思绪万千的羽涅身上:“华晏……” 他唤着她:“上前来,与你的驸马说几句话吧。此去岭南,山高路远,你们再见,得有一段时间了。” 她望着桓恂,依言柔顺垂首相应:“是,皇兄。” 她莲步轻移,上前之时,目光与琅羲短暂交汇,后者眸底关心之意可见。 到底是一起长大,她们彼此心中此刻皆在隐隐不安,猜测赵云甫又是想证明些甚么。 她走过去时,赵云甫带着近侍与妃嫔从容向后退了几步,留出一方天地给他们。 来到桓恂面前,已高悬的日头勾勒着他俊朗至极的轮廓,映着她略施粉黛,目若秋水的双眼。 较于昨日,她挽了个双髻,额间的粉色的花钿栩栩如生,绣着红菱花的罗裙衬得她更加娇艳夺目。 这身衣服,是他今儿早特意在她寝殿挑的,果然很衬她。 为了让赵云甫“如愿”,昨夜从尽月河回去,他故意留在了她的住处,直到寅时末才离开。 想必,此时的他们在赵云甫眼中,该是圆房了的。 四目相望,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沉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过往无数画面在她眼前飞掠而过。 她知他此去前路艰险,可天下黎民安危在身,他不能不去。 “怎么了?”少年微微倾身,嗓音含着调笑的意味:“舍不得我?” 她没有回答,只是定定望着他,一双澄澈的眸子像是被水浸透,一点点漫上绯红的水润。 所有强撑的镇定,在这一刻逐渐土崩瓦解。 他俊朗面容上玩笑般的笑意触及她的表情时,瞬间敛去,变得正经起来。 他看向她交握在腹前的双手,泛白的骨节暴露了此刻她的强忍。 带着被她挥开的忐忑,他执起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此去,我很快就回来。”他低声安慰,指腹轻摩着她的手背:“不会太久。” “很快是多久?”她仰着脸追问,音调里带着自己未察觉的哽咽和任性:“一个月,还是三个月?或者一年?” 这话问得天真,甚至有些不讲理。谁都明白,岭南路远,战事莫测,归期谁都不能轻易许诺。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桓恂怔了一下。 话才说完,她意识到自己这样的问题,未免太过不理智。 她垂下眼,长睫掩去所有汹涌的情绪,喃喃低语,颇有点语无伦次:“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这样的事,谁又能说得准。我只是…只是,不知该说些甚么周到的话,脑海里有些乱。” 未等他说话,不过片刻,她再度抬起脸,挤出一个明媚靓丽的笑靥,语气变得轻松起来:“刚刚的话,你就当没听见。时候不早,你快些走吧,不然,该来不及了。” 他们距离这样近,他怎能看不出她强撑的平静下的无法自持。这样的反常,让他无法忽略,让他顿时心生怜惜,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不舍之感。 此时此刻,他心中关于她是否爱他的猜忌与追寻,显得毫无意义。 他只想触碰她,抚平她紧蹙的眉,擦去她眼角的湿意,安抚她惶惶的心。 在周遭人惊讶的目光中,在皇帝深沉难辨的注视下,他旁若无人握起她的双手,放至唇边,轻吻了吻她的手背。 这是一个大庭广众,在帝王面前超越礼制的举动。所有人都观察着赵云甫的神态时,似乎想看他这个帝王的反应。 唯有王皇后跟琅羲不为所动,礼制都是给别人定的,能让自己的妹妹在未成亲前跟人圆房,只是为了留下拿捏对方的把柄的人,又怎会在乎一个小小的举动。 其他人还在猜测赵云甫的想法,只有她俩明白,此刻的赵云甫怕是乐开了花。 桓恂吻落下的那一刻,羽涅未有慌乱。 他用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泪珠。他的手干燥而温暖,手上的温度透过肌肤烙印进她的心中。 望着她的眼睛,他犹如立誓一般承诺:“我答应你,只要有一线机会,无论千里万里,我一定会回来看你。” 羽涅强撑笑着点了点头,所有未尽的言语,与担忧凝在她的眼中。 “保护好自己。”她努力压着声线,想让自己的声音更加平稳些:“答应我。” 在这临别之际,她终于选择了顺从自己的感受,和心。 “我答应你。”他应下她的话。 桓恂并不是一个随便允诺的人,在她这里,却一次又一次的产生例外。 就在此时,队伍最前方传来了低沉悠长的号角声,一声接着一声。 循着声音,她同他一道看去。 时辰已到,军令如山。 不能再耽搁,他摸了摸她的脸颊:“我走了,有事记得写信告诉我。” 她颔了颔首,旋即,他未在逗留,决然转身走向他的战马,利落踩镫。 他正欲翻身上马时,身后一道声音响起:“桓恂……” 他止住动作,回过身。 还未看清,她温软的身躯带着他熟悉的香气,扑入他的怀中,双臂环着他的腰身,紧紧抱着他。 桓恂浑身一僵,大脑变得空白。 这是他未曾想过的拥抱,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如此抱住他。 昨夜她的闪躲犹在眼前,此刻这个拥抱却如此用力,仿佛用尽了她所有勇气。 他感受到胸膛处传来她身体的微颤,隔着冰冷的甲胄,连同那份炽热的情感传递过来。 他手臂僵了僵,抬手回拥住她,贪婪享受着这份天赐般的温柔。 她声音极小道:“我会在建安,努力练出火药,你一定要完好无损的等我。” 闻言,他手臂收紧,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之中。千言万语在他胸中翻腾,最终只化作一个沉甸甸的字:“好。” “将军,时辰到了,我们该走了。”怕延误时间,谢骋不得不上前提醒。 拥抱过后,他没有多余的留恋,只能松开了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再次望了一眼她后,他单手拽着马鞍,翻身上马,勒紧缰绳,向赵云甫拜别。 其余人拱手相送后,他挥鞭调转马头扬长而去,身影很快汇入黑色的铁流之中,浩浩荡荡的队伍马蹄声震天响,激起一片飞扬的尘土。 灰尘纷飞间,羽涅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队伍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第190章 注视着她的背影,琅羲跟赵华姝走上前来,劝她回去。 羽涅没有拒绝,她一步三回头上了马车。 琅羲等人要回宫中,她得回泓峥馆。 目前她的行动赵云甫很满意,在她上车前,赵云甫吩咐她明日进宫中一聚,并派顾相执送她回去。 她回去时,师叔崔妙常又不在。 这几日不知为何,崔妙常早出晚归的时候更多,有时一天,她都看不见她的影子。 对于她师叔具体在做甚么,羽涅明里暗里问过几次,但崔妙常都以听曲儿、问道的借口盖过。 建安道观极少,崔妙常倒也没有特意寻找道观,而是去了永兴寺。 从她口中,崔妙常得知独孤楼君在此住过,她对这个地方便好奇了起来,时常在此留宿,跟慧然大师探讨佛道双法。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知道她的去处,羽涅便放心不少。 踏进后院,顾相执看到她院中的那些东西,好奇问:“这火药,这些天可有进展?” “有是有,但进展不大,稳定性不足,无法在战场上当武器用。” 她带着他走到案前:“不过,眼下距离成功已经很近,只要解决掉稳定性这个问题,它就能派上用场。” 脑海里回想起适才她跟桓恂之间的诀别,顾相执拿起一个封装好的火药:“你夜以继日地炼这个东西,是因为他么?” 一时间,羽涅未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但很快,她就明了他指的是桓恂。 “是因为他,但也不全是。”她坦然回:“我不想看到更多人死于这场战争,我想让更多人活,这是我炼制火药的初衷。” 别人说这话,或许会显得冠冕堂皇,顾相执却觉得她并不这样。在他眼中,她此言说的诚恳,发自内心。 他将手里的东西重新放回案上:“怪不得,你连曾经伤害你的仇人,都没有时间去处置。” 他说的仇人,指的是她叔叔。从他将容家人住的地方交给她的那天起,中间她只乘马车去了一次,见大门掩着,她并未进去。 明明差点要了她命的人就在咫尺,她却能够忍着。 这不是羽涅打算饶恕那一家人, 以她现在的能力,要一报还一报易如反掌。 时候到了,她自然会出手,让他们偿还该偿还的代价。 而今,她不急着处理他们,只是因为时间紧张,她没空。 听着他的话,她微笑着说:“反正他们跑不了,不急在这一时。” 顾相执了然一笑:“你说得对,总归他们跑不掉,你甚么时候想做你想做的事都可以。” 说到此处,他像是想起甚么事一样说:“恐怕你不知道,已经有人帮你盯着他们了。” “谁?”她疑惑问。 “桓恂。” “桓恂?” 他的回答让她顿时凌乱起来,桓恂怎么知道她叔叔住在哪儿,他何时去查的?这事儿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过。 顾相执:“我也是打算找人帮你盯着那些人时才发现的,他好像早就派人在跟着。他没立即告诉你,估计想着等一切事解决后,给你一个惊喜。” “至于……他具体去做这些事的时间,你得问他本人。” 一时间,羽涅内心百感交集。 他到底……还有多少事没有告诉她。 顾相执:“这人真挺有意思,做事不喜欢告诉人。” 听此,她道:“谁说不是……”这一刻,她总觉,他是不是还有其他事瞒着她。 不过此时,不是深思熟虑这个的时候,她还想问顾相执另一件事。 她眸子转向他:“萧成衍……还没找到吗?” 几天前萧成衍逃跑,御马监、武卫营联合起来几乎将建安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 人人自当萧成衍已跑出去了,顾相执却不这么认为。他说:“人虽没抓到,可他人,我笃定还在建安城中。” “总会抓到的。”他补充。 说罢,他负手而立,凝目一转:“既然你我已送到,也该回去复命了。” “你不用了午膳再走?”听他必须要抓到萧成衍,她还没回过神来,就突然听见他要离开。 顾相执:“天子最近心情烦闷,食欲不佳,我得赶快抓住人才是,萧成衍要是跑回南殷,我等就不好交差了。” 他端详着她的眉眼,微微往前走了半步。 他话刚到嘴边,跟在羽涅身后的卢近侍咳嗽了两声,很是突兀。 卢近侍有意无意提醒:“顾大人,这是泓峥馆,公主殿下住的地方,您一个外臣再待下去不合适吧。” 这声音一响起,倒是让顾相执才想起,桓恂人虽去了岭南,但把身边最信任的随从给留下了。 近来建安说非常太平也不算,准确来说,身处权力漩涡的人,谁都不是绝对安全。 桓恂此举,意欲何为,是个人都清楚。 顾相执并没理会卢近侍,他自顾自对着面前的人道:“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先走了。” “好,你先去忙,不用管我,我这边反正也没甚么事。”她神情轻松,对他说话跟故友差不多。 顾相执半阖了下眼皮,应了声后,跟着迈步离开。 目送着顾相执背影消失在门外,羽涅收回视线,转向一旁的卢近侍。 她浅笑着说:“顾少监与我只是朋友,他并无他意,卢近侍你不必戒备他。” 闻言,卢近侍抱着刀,沉默着没有接话,看了看她后,直接转身退至一旁,继续值守去了。 相比之前,卢近侍对她的姿态好了不止一点多,此事放到在怀远时期,他还不一定怎么怼她。 如今时过境迁,连卢近侍都转变了心性,这其中跟桓恂离不开关系,总的来说,是件好事。 瞧着他的姿态,知道言语无用,羽涅叹了口气,转而忙自己事去了。 随着日影自东墙缓缓滑向西廊,她埋反复调着火药的比例,不断做实验。 反复多次,直至暮色来临,刘婶忍不住几次劝她休息,她嘴上应着,手下动作却没停。 夜半子时,连帮忙的宫人们都去休息了,她才感到一阵倦意袭来,打算就寝。 步入内殿,翠微准备着热水。 宋蔼帮她解开外衫的系带,欲为她更换寝衣。 倏然,靠近外墙的窗轻响了起来。 她三人互相对视一眼,顿时警觉起来。 很快,随之响起的,是一道被刻意压低,熟悉的男声:“萋萋……是我。” 一听此声,羽涅不敢相信般放轻脚步,快步走到窗边。 窗外那人又低低唤了一声:“萋萋……” 光听声音,她大概猜出了是谁,径直打开了窗。 月光下,窗外的人头戴斗笠衣衫朴素。 那张昂然俊朗的面容疲惫消瘦。 斗笠下的脸不是别人,正是被满城通缉的萧成衍。 第145章 床榻之下 被全城通缉,人却突然出现在此,羽涅又惊又喜。 怕被守在馆内的侍卫发现,她忙让乔装过后的萧成衍进来。 翠微与宋蔼心下虽也震惊,但为了不让门口守着的婢女宦官发现,宋蔼快步走到门口,吩咐其他人不要进来后,忙将门栓封上。 怕这样仍不安全,宋蔼回到羽涅面前,建议道:“公主,你且先跟萧王殿下说话,我和翠微到门口守着,以防有人偷听被发现。” 羽涅“嗯”了声,接着,宋蔼跟翠微去到了门后,戒备观察着屋外的动向。 羽涅引着萧成衍坐在案前,为他倒了杯茶。 她关问着他这些天的动向:“你这几天去了哪里?又怎么来的我这边?” 好不容易来到泓峥馆的萧成衍,此刻身心才稍微放松了些许。 他双手放在膝上,将这几天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 原来,赵云抟用自己将他换出来后,留在四夷邸的韩介被御马监抓走,好在他自己用计打伤白直卫,从牢里逃了出来,但也受了伤。 这段时间,他们都在瞿娘子家的地窖里躲着,不敢出来。 “瞿娘子家?”她万万没想到,他会在瞿娘子家。 摘下头上的斗笠,萧成衍点了下头,说:“我和韩介躲无可躲,无意跑到了瞿娘子家后院。她因我们曾在李家门口帮过她家,因而冒险收留了我们。” “这些天城中查的越来越严,趁着夜深,我才有机会出来见你一面。” “查的这么严,难道你不怕被抓到?”哪怕是深夜,她也不觉得,他的处境完全安全。 像被戳中心事,萧成衍瞳光一黯:“无论被不被抓到,我都要马上离开建安,回到南殷。” 羽涅不解,在这样风声鹤唳的节骨眼上,他怎么还要冒这样的危险。 须臾不到,明白自己行为有多不符合常理的萧成衍,说出自己这么做的真实原因,语调听起来有些空茫。 “桓恂去了岭南,两国大战一触即发,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他转向她:“我要回去,帮我大哥。” 第191章 他用了“帮”字,这证明他的立场,笃定会站在萧道遵那边。 便是知道和谈无望,大家用不了多久就会刀剑相向,羽涅仍有些感到悲凉。 萧成衍意识到她的片刻沉默,代表着甚么。 可没有办法,他没有办法阻止一切,他是萧成衍,肩负着萧氏皇族血脉,身上流的是南殷的血。 他不能背叛南殷,不能留他兄长一人面对所有。 他皇外祖母对他有恩是没错,在北邺很多人也爱着他。但忠孝无法两全,恩情也无法相顾。 况且……和谈的抉择权,实际并不在他手上,哪怕他说服了哥哥萧道遵,北邺也会开战。 准确来说……是桓恂会开战。 而下这样的情况,不过是提前了而已。 他言语中,对自己带着唾弃,低下了头:“此生,是我对不起北邺,对不起你们,就让我死后堕入阿鼻地狱,受业火焚烧,我也认了。” 太难选,任谁站在他的位置上,都无法做出两全的选择。 她不会责怪他,那日,他说的没有错。 北邺也有天下一统的愿望。 只要这样的愿望存在,无论是南殷,还是北邺,两国迟早有一天会兵戈对持。 历史的规律就是天下大同,没有帝王愿意偏安一隅,成为天下共主这个宏愿太诱人,身处权力顶端的人,谁也逃脱不了。 停顿少倾,他神色悲恸抬起眼眸:“我之所以今夜赶来,就是想亲自跟你告别……” 再也按耐不住心中汹涌的情愫,他忍不住起身握住她的双手,半跪在她的面前。 被他突如而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羽涅向后半退着边抽出自己的手,边要站起来。 萧成衍的力气很大,任她怎么挣扎也无用。 翠微跟宋蔼瞥见这一幕,正要上前帮忙,萧成衍恳求般出声:“就这一次萋萋……求你……” “你快起来萧成衍,有话我们好好说……”她好不容易抽出来了一只手,要将他扶起。 萧成衍却拉着她的手腕,将自己额头贴在她的袖子上,宛如贪恋着最后一丝温暖。 他声音里涌上哽咽,被他强压下来:“我就要离开建安,此去一别,不知你我…此生是否还能再相见。” 他说:“但…我从未后悔喜欢上你,无论你是谁,我都不后悔。” 看着他瘦削的俯下来的背影,她没有再动作,任由他将想说完的话说完。 他仰起头,迷惘的双眼里满是极度的悲伤,扯了下唇:“所以,我希望你过得幸福,我希望你能看到往后的太平盛世,不管这个天下被谁统治着,我都想你快乐。” “萧成衍……”她从他眼中看出了不忍的诀别。 从她到建安开始,他对她算的上极好,亦是最开始为数不多对她散发出善意的人。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他对她仍有歉意的说,紧接着,他又道:“萋萋……和谈之事,从开始就无法实现,这不是你我能左右得了的事,即便我大哥停止北伐,桓恂也不会给他机会……” “甚么叫桓恂不会给他机会?”她被这个惊天大秘密惊到,顿时心中产生了无数疑问,困惑而不解地问:“你这话……是何意思?” 她隐隐感到不安起来。 面对此问,他却止住了话题,有些事,他得亲自回去向他哥萧道遵求证。 这个时候,他不想说出不利于他兄长的话。 如果桓恂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那他兄长一旦输了此战,一定会被桓恂挫骨扬灰,南殷也会不复存在。 正待他正要说话,在门口观察情况的翠微愕然回头,朝他们道:“公主!有人来了!” 话音落地,外面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叫喊声:“都别动,御马监在此,奉命查人!” 一听是御马监的人,羽涅连忙上前去看:“是顾少监么?” “领头的是个生面孔,非顾大人。”宋蔼道。 御马监以常虞山这个掌印大监为首,三个少监为辅,顾相执只是其中一个少监。 但三人之中,他最受重视。 听到来人不是顾相执,羽涅意识到有麻烦。 她赶快止住脚步,在殿内四处瞧着。 萧成衍拿起斗笠,准备从来的窗口离开。 她扯住他,拦住了他的去路:“现在说不定他们已将整个泓峥馆封锁,你出去只会自投罗网。” 萧成衍:“我待在这里会连累你。” “连不连累重要吗,一旦开战你失去利用价值,赵云甫只会拿你祭旗。” 不等他再说话,她拉着他往床榻而去,整个寝殿内,只有这里才能容纳下他,也最安全。 她撩起榻上层层叠叠的锦被缎褥,露出了床榻之下的真实样貌。 此床榻并非是封死的实心木台,而是由雕花木板围合,底部中空。 床榻与地面之间留有的狭窄空隙,虽昏暗,但足以蜷身藏入一个成年男子。 “快进去。” 她催促着,边快速扫过门口:“蜷缩到最里面,尽量挡住自己,只要不掀开垂落的床帔,就无人能发觉你。” 随着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萧成衍不再犹豫,当即侧身敏捷滑入空隙中,他高大的身躯蜷缩在一起,隐没在阴影深处。 片刻之间,她刚将撩起的被褥放下,寝殿门外便传来一阵叩门声。 隋恩的声音响起:“公主,您歇下了吗?御马监的申屠大人来了,说有要事求见。” 听此,羽涅跟宋蔼翠微相视一眼。 宋蔼回到:“公主已然安寝,申屠大人有何要事,不妨明早再禀。” 这次,回应的不是隋恩的声音,而是一个并不浑厚男声穿透殿门传来:“臣,御马监少监申屠正,惊扰顺和殿下凤安,罪该万死。只是臣手下之人亲眼见得,一形迹可疑之徒潜入了馆内。臣忧心是意图不轨的歹人,抑或是,近日正被全城通缉的萧成衍等人。为保公主万全,恳请入内一查!” 申屠正毫无就此离开的意思,语气无半分商榷余地。 殿内,羽涅与宋蔼交换了一个眼神。 只是刹那,两人心中都已雪亮。 申屠正亲自前来,且言辞如此笃定,绝非空穴来风。 他既敢直指,必是有把握在,今夜若强行阻拦,他绝不会罢休,甚至可能立刻强行闯入,届时局面将更加无法收拾。 为今之计,唯有虚与委蛇,假意配合,才能争取转圜之机。 心念电转间,羽涅近乎粗鲁地扯下鬓发间得珠钗翠环,丢进妆奁,又飞快揉散了梳理整齐的发髻,满头青丝垂落在背部,营造出刚从榻上起身的模样。 与此同时,会意的宋蔼朝门外扬声:“申屠大人请稍候,我家公主需更衣整装,方能见人,如此查验,才不失了体统。” 门外的申屠正闻言,略一沉默,随即应道:“臣,谨候殿下。”他语气听不出半分不耐,但一股无形的压力却已透门而入。 争夺了时间,羽涅手下动作更快,用帕子擦去了唇上的口脂与部分眉黛,将才从榻上起来得样子营造得更加真实。 床榻下,萧成衍听着这些话,浑身绷紧着,手一直摸着自己身上的短刀。 待一切准备妥当,羽涅向宋蔼示意了下。 宋蔼这才与一直守在门边的翠微,一同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瞧见外面持着火把的众人后,旋即跟着将门完全敞开。 门外台阶下,申屠正望着殿门里,只见羽涅并未走出。 少顷,她人才款步移至门前,身影亭亭,素色的面容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 她打了个呵欠,见门外灯火下立着一位身着御马监宦官官服的中年男子。 其人个子不算高,身形微壮,面容乍看周正,但一双眼睛过于灵活锐利,看人时总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给人一种精于算计不易糊弄之感。 见到她出来,门外的人立刻垂下眼帘,躬身行礼,姿态做得十足恭敬:“臣,参见顺和殿下。” 审度着台阶下的人,羽涅端正着神色,显得镇定:“申屠大人方才说的,我已听见,但本宫并未看见甚么歹人进来,大人是否看错了?” 申屠正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语气肯定:“臣手下得力之人亲眼所见,一个形迹可疑的黑影,身手矫健,翻墙落入泓峥馆内,断不会看错。臣唯恐此人是近日朝廷通缉的要犯萧成衍及其党羽,若其藏匿于殿下府中,惊了凤驾,臣等万死难赎其罪。” 羽涅刚想对他的话进行反驳,却听他道:“请公主殿下明鉴,臣等亦是奉上命行事,不敢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以确保万无一失。故此,恳请殿下允准臣等入内,仔细搜查,以安圣心,亦保公主周全,还望公主,体恤臣等为难之处。” 申屠正这番话,可谓滴水不漏,既点明了亲眼所见的证据,抬出了上命和通缉要犯的大旗,又将搜查的目的包装成是为了她的安全,姿态放得极低,让人难以直接拒绝。 第192章 她当然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但她仍想为萧成衍争取安全之处。 申屠正不时抬眸,观察着她的反应,只见她眉头微蹙,公主的骄矜与被打扰的不快顿时扑面而来。 “申屠大人。”她声音抬高了些,彰显着公主的祲威盛容:“泓峥馆其他地方,你要查便查。但寝殿,乃是我安寝的私密之地,外臣擅入若是传扬出去,本公主的清誉还要不要?” 她刻意将“外臣”和“私密之地”咬得重了些,试图用礼法与名声作为最后的屏障,挡住申屠正。 对她抛下的这一招,申屠正只是再次深深一揖,忧心忡忡不失礼节,阐述道:“正因是公主您的的寝殿,臣才更加不能放心,若那歹人真存了不轨之心,趁夜色潜入殿内,待到夜深人静,公主孤身一人之时骤然发难,后果,不堪设想!” 申屠正:“臣深知此举唐突,但若是因臣的疏忽,而让公主陷入险境,给拿歹人钻了空子,那臣才是百死莫赎。” 他将腰弯的更低:“恳请殿下,允臣入内,彻底清查,以绝后患!” 申屠正情真意切,逻辑缜密,几乎堵死了羽涅所有基于个人清誉的拒绝理由。 她若再强行阻拦,反倒显得她心虚,或是置自身安危于不顾。申屠正的话已将她逼到墙角,若再执意阻拦,无异于明告对方自己这里有鬼。 她知道,自己无法再挡下去。 她在袖中的双手来回绞紧着,维持着面上的镇定。 思虑再三,为了不引起他的警觉,她只能不情不愿让开一条路:“既如此,申屠大人便查吧。只是动作快些,莫要惊扰本公主太久,困了一天,本公主此时乏的很。” 申屠正躬身一应:“谢殿□□谅,臣会动作快些。” 说完,他直起身,带着两名侍卫踏入了她的寝殿,简短吩咐后,三人在里面搜寻起来。 进到殿里的申屠正,检查的相当仔细,扫视着殿内每一个角落,屏风、梁柱后全被一一检查着。 他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犹如催命符,令人胆战心惊。 床榻下,萧成衍屏住呼吸,身体紧绷如铁。他听着官靴踏在地砖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死亡的威胁。 稍顷之间,那声音在床榻边停顿,他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黑暗中,他将身体更深蜷缩进阴影里,注视着对方接下来的举动。 羽涅与宋蔼站在一旁,她二人看似平静,背脊却已渗出冷汗,为藏着的萧成衍揪着心。 申屠正在床榻边来回踱步走着,紧接着,半蹲了下来。见他伸手欲要撩开垂落锦褥,羽涅心跳几乎停止,攥紧了手心,全身发麻。 正当她准备接受未知的危险时,屋外倏尔传来一声“轰!”的巨响。 沉闷的爆炸声从庭院中传来,申屠正动作骤停,转身,厉声喝问:“外面发生了何事!” 他顾不得床榻,带着人疾步冲出寝殿。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到院中。 看见这一幕,羽涅的心跟着微微放下,也来到了外面。 只见庭院一角青烟弥漫,一只用来炼制丹药的铜制小炉翻倒在地,旁边散落着些许焦黑的痕迹,看上去狼藉一片,一股刺鼻的硝石气味袭来。 被刺鼻的味道影响,申屠正掩着鼻子,挥散眼前的青烟,皱着眉问:“地上是何物?” 闻声,翠微咳嗽着慌慌张张跑上前,跪倒在地:“公主恕罪,是、是奴婢一时不慎,忘了将丹炉里的东西拿出来,引得里面未炼化的药石突然爆开,奴婢罪该万死!” 羽涅对此并不意外。 不意外的原因只有一个,这自然是她事先安排的。 在申屠正进入内殿,御马监其他人四散开搜查时,她担心无法长久阻拦搜查,于是暗中示意翠微,趁机引燃少量火药,制造出这看似意外,实则为调虎离山的动静。 眼下申屠正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引得退出寝殿,正是她想要的。 “那是我炼制丹药用的丹炉,没想到,会出现这档子事。” 北邺多是喜欢炼丹的达官显贵,她这么说,申屠正并不怀疑。 他只是道:“公主年纪正值花样,臣未曾想,公主会对这些丹药感兴趣。” 羽涅:“皇兄喜欢,我便跟着炼着玩玩。” 这话一听,像是她专门为了讨赵云甫欢心。 在众人跟来,她这个公主现在的地位跟待遇,都是在赵云甫的庇护下有的,她这么做,倒是符合常理。 这世上,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是生存的本性。反其道而行之,才是愚蠢。 暗自观察着他的反应,羽涅假装不带感情扫过跪地请罪的翠微,跟着继续道:“闹这些动静,怪我的婢女粗手笨脚,惊扰了大人办案,实在对不住。” 跟着,她视线又挪向还跪着的翠微:“还跪着做甚么,回头自去领罚。眼下还不快些将这里收拾干净,莫要再碍着申屠大人的眼。” 申屠正在地上逡巡着,虽然能理解炼丹会有炸开的情况,但出于职业习惯,这爆炸,对他而言来得太过巧合,他不禁多看了几眼。 待翠微起来退下后,他才收回审视丹炉残骸的目光,转向羽涅,脸上带着程式化的恭敬:“殿下言重,既是意外,便谈不上惊扰。” 转而,他话锋一转:“不过,臣的职责尚未完成,寝殿之内,还需再仔细勘验一番。”他说的听起来体贴人心:“臣早些查完,公主也能早些休息。” 话落,他不再给她反应的时间,抬脚欲再次踏入殿内。 羽涅心头一紧,所有的借口已在用尽,此刻若再强行阻拦,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引人怀疑。 她已想不出任何能阻止他的理由,只能眼睁睁看着申屠正的身影逼近殿门。 正当她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时,内院门口,一道冷酷威严的声音响起:“申屠少监这么晚惊扰顺和公主殿下,是不是有悖规制?” ----------------------- 作者有话说:书里有些地名跟历史上地名一样,大家不用按照真实历史去对,因为这个有些我做了改动,不完全一样,谢谢宝们阅读,三克油三克油 第146章 不在意他的死活 这回真是三清祖师在上保佑,顾相执的突然出现,让事情一下变得柳暗花明起来。 隋恩在他前头小跑引着路。 瞥见同僚来了,申屠正背着手,皮笑肉不笑,回着顾相执刚刚略带诘问的言论。 他将自己的发现重复一遍,又带着点儿奚落的讽刺:“说的好像只有顾少监你懂得礼制,别人都跟傻子似的。” “放心,我们这种没人罩着的,最会谨小慎微,哪儿敢以下犯上。”在场谁听不出来申屠正话里夹枪带棒,碍于地位,其余人不敢乱给眼神而言。 御马监内斗不是一天两天,后续掌印大监的位置,迟早从他们三人之间产生。 点明的更准点儿,其实唯有顾相执有一登大监之位的可能。 这么多年,常虞山倾心栽培的亦唯他一人,照顾多些的,同样是他。 三位少监里,另一个人对当御马监未来的话事人,没多少想法,人也是随便逐流,只做好分内之事。 相比之下,申屠正野心就要大的多,他争又争不过顾相执,自然不会对他说话客气。 常虞山一直认为他不如顾相执,他就更想做出成绩来,让常虞山刮目相看。 因而本次缉拿萧成衍,他一如既往严格认真。 听完申屠正带刺的言辞,顾相执不紧不慢来到其面前,也不反驳对方的话,边走边道:“既然最会谨小慎微,哪申屠少监该明白,泓峥馆所在位置,不该你管。” 为了更快抓到萧成衍,在赵云甫的旨意下,他二人分别负责一部分区域。 论划分的位置,泓峥馆确实不在申屠正所在管辖范围内。 被指责逾越了位置,申屠正光明正大的回:“顾少监事务繁多,又要抓萧贼,还要帮陛下分忧地方事务,监管粮草事宜。” “有些地方顾少监忙着照顾不到,我这闲人,就帮少监你多费费心。” 申屠正道:“我是越界了没错,可咱不都是为了抓住萧贼,这么一点儿小事,顾少监,犯不着小肚鸡肠跟我计较吧?” 赤甲卫南下之战,粮草由度支尚书聂于梓以及录尚书事王昌筹备运输,负责监督整个过程的部门为御马监,御史台协助。 尚且常虞山带人还在地方平乱,顾相执也得适时操心,以防不测。 他相当于一人分担三个职位,责任重大。 申屠正的话,听起来有那么几分体恤,字字句句都有理。 要是顾相执真追究,反倒会显得不大气。 况且,最开始申屠正就信誓旦旦保证,自己的人确切看到有人进了泓峥馆。 面对这样言之凿凿的话语,顾相执不能不查,不查接着下去,明日申屠正参他的奏疏就会摆到东观阁的御案上。 第193章 他悄无声息与羽涅交换了一下眼神,短暂对视中,他已读出了真相。 人就在里头,他倒不怕被参一本,平心而论,萧成衍的死活他并不关心,但他很清楚,她想救萧成衍一命。 “申屠大人有这样的心,在下倍感荣幸。”他眼睑一沉,冷冰冰的脸上没多少表情:“查,就要查到底,不然让萧贼跑了,你我都担待不起。” 申屠正一脸不置可否的模样。 他面向她,微微欠身:“叨扰公主,还望公主…海涵。” 或许有熟悉的人在,羽涅没有刚刚那么紧张,她装出一副困极的模样,百无聊赖道:“那还请两位大人快些,明日卯时本公主要进宫面圣,别耽误太久。” 她不着痕迹提醒:“反正其他地方你们都检查过了,唯剩床榻那里,你们不用再进去那么多人。” 说着,她看向申屠正,嫣然一笑:“依本公主看,不如就申屠大人一个进去接着检查吧。” 申屠正宛若受宠若惊,得意洋洋瞥了顾相执一眼后,立即拱手相应:“微臣遵命。” 接着,他炫耀似的朝顾相执道:“对不住了顾少监,我先行一步。” 顾相执一言不发,眼见着申屠正就要进去。 一旁的宋蔼、翠微还有隋恩,不约而同揪紧了心。 羽涅紧抿着唇,注视着申屠正的背影。 就在除了她的众人以为,顾相执就这么打算让申屠正进去时,他口吻冷冽地出声了。 “申屠大人且慢。” 被猝不及防的一叫,申屠正满面狐疑转过身。 顾相执走上前去:“在下认为,自己的地盘,还是要由自己管,大人以为如何?”说话间隙,他已来到殿门口,脚上的乌云靴离漆红的门槛不到半尺。 他此举让申屠正相当不爽,凭甚么他发现的线索要由他查验。 申屠正心想,这不是抢占功绩是甚么?要是没查出人也就罢了,要是捉到人岂不是要给他算头功? 顾相执态度很强硬,压根不给他回答的机会。 他的话看似是询问,其实是通知,撂下问题后,他人头也不回地进入殿内,留下申屠正在原地咬牙切齿。 得了时机,羽涅快步跟上顾相执的脚步,宋蔼则趁机指挥两个侍卫守在门外,摆明了不想再让第三个人进去。 为了不想显得像是为了防他,宋蔼行完礼,恭敬解释:“我家公主不喜外人踏足她的寝殿,适才第一回已是体恤大人办公,从而破例,这回有顾少监在里头,还请大人体谅下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要再惹公主生气。” 就剩下一个床榻没查,不知两人真正关系的申屠正,不认为顾相执会包庇萧成衍。 事已至此,碍于羽涅如今在皇帝跟前的地位,他懒得再计较,只得不甘望了望里头后,气冲冲双手叉腰站在廊下,头顶仿佛能窜出一股火来。 见他罢休,宋蔼温声谢过,转身进了殿里。 一面观察着外面的情况,羽涅一面给身旁的人使眼色。 知晓萧成衍藏身之处,顾相执余光睨向门外,发现申屠正未偷看。 他示意羽涅不用多虑后,走到榻前蹲下。 他微微眯眼,双目沉沉。 想当年他父亲被人诬陷,导致他家十几口人被杀,后来他父亲好友虽不遗余力,为他家翻案,得以让他父亲存清名于世。 可伤害已铸成,死去的人不能再复活,就算南殷先帝痛哭流涕悔恨交加又能如何,谁来还他一家人的性命。 留着南殷皇室血脉的萧成衍哪怕此刻就被捉去下了牢狱,他对他也无丝毫怜悯之心。 只是…… 见他不动,羽涅以为出了甚么事,略带紧张地悄然上前。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这才从往事中抽回思绪。 瞧着他还没掀起床上的被褥,羽涅不禁弯腰小声问:“怎么了,有何问题?” 不想被她看出其他,顾相执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事。 接着,他撩起被褥。 当看清床榻下的情况时,他二人皆是一滞。 “不过是查个床榻,顾大人莫不是发现歹人了,这么会子功夫还不出来?”到底不愿被人抢了头功的申屠正,恰时闯了进来。 床榻跟前的两人回头看去,申屠正此时也看到了空空如也的榻下。 他懊恼狠拍了下脑门:“天杀的,这人到底跑哪儿去了?!” “我就知道那群饭桶干不出大事,一个贼都抓不到,围成这样还能让人跑了!真他爹的晦气!” 一通乱骂后,申屠正忍着一肚子怒火,向羽涅行了个礼:“今晚多有打扰公主,人没搜到,微臣先行告退。” 羽涅连句话都来不及说,申屠正已离开了殿内。 紧跟着,一阵有序的脚步声响起,宋蔼探出头朝门外望了望,随着慷锵有力的步伐声消失,她回身如获大赦般道:“公主,人走了。” 终于将“瘟神”送走,羽涅紧绷了半天的心弦,彻底放松了下来,深深吐出一口气。 像是不放心,她指挥隋恩再跟上去看看,要确保他们人都完全离开了馆内。 领了命的隋恩,迈着矫健的步伐快步追了上去。 眼瞅着申屠领着人走了,住在前院,一直避免出现在众人视线,不想给羽涅带来多余麻烦的刘婶,这才来到了内院寝殿,关切问她,这大半夜是出了甚么要紧事? 朝廷里那些事,刘婶跟崔妙常都不知道,她也不在她们面前提。 这厢突然浩浩荡荡来了这么多人,刘婶被吓得不轻,恍惚以为建安也要打起来了。 羽涅搂着刘婶,安慰她不用担心:“那些是御马监的人,他们只是以为咱们家进了贼,所以才来查查?” “真的?”兴许在定州亲眼见过匪患,刘婶显得心有余悸。 羽涅向她再三保证自己没说谎,刘婶这才放下心来,被翠微送着回去休息了。 今晚这么大的动静,崔妙常没有出现,只因她傍晚那会儿派人来说,今晚又要宿在永兴寺。 将刘婶送回去休息,羽涅跟着立即疾步走向床榻,里里外外翻找着。 “萧成衍去哪儿了!我明明让他藏在此处的。” 在她翻找的同时,顾相执也跟着谨慎打量着屋内。 正待他俩寻找时,藏在帷幔后的衣柜“咯吱”一声响,萧成衍从里面小心出来。 寻声看见他的羽涅,顿时松了口气,整个人已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怎么在那边?”她走过去:“我以为你离开了,正担心呢。” 萧成衍将自己在屋外爆炸声响起,所有人被引出去后,他深觉床榻下已不安全,加上他透过雕花缝隙,发现柜子已被搜过,索性趁机换了地方,来个出其不意,赌申屠正的人不会再察看第二次。 说完整个过程,萧成衍未松懈,眼神扫向静立在一旁的顾相执,审视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防备。 后者作为御马监的人,他绝不可能将其当作寻常人。 察觉到他紧绷的敌意,羽涅心下明了。 她来到他面前,温声将刚刚顾相执如何及时出现、出手解围的经过,说了一遍给他听。 他们几个刚在门外的话,萧成衍多多少少听到了一点儿。 然而,他仍不放心,怀有疑问道:“他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现身,萋萋不觉得,太过巧合了些?” 他这话问得羽涅也是一时该作何回答,但她并非怀疑顾相执别有用心,只是经此一提,她也觉他来得确实突兀,仿佛早已候在门外。 片刻,屋内陷入微妙的沉寂之中。 站在一旁的宋蔼,见气氛陡然紧张,生怕他们生出误会。 旋即,她歉然开口:“回萧王殿下,此事怪婢子,未曾及时言明。” “方才局势混乱,婢子担心您跟殿下安危,趁着所有人都在屋内,便悄悄寻了隋恩,命他速去请顾大人过来相助。” “情急之下出的下策,奴婢不曾想,顾大人竟真的赶了过来,而且来得这般及时。” 宋蔼话音一落落。 不喜欢解释的顾相执,罕见接过话头,他语调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巧合确是巧合,隋恩找到我时,我正要回府,正好在路口遇上。” 他平静迎上萧成衍探究的视线,淡然道:“故而来得正逢其时,正好赶上。” 一听如此,萧成衍紧抿着唇线,未在多言一个字。 顾相执径直走到案边撩起衣袍坐下,亮堂的烛火,映得他神色难辨。 羽涅正打算为萧成衍求情,却听见他开门见山,看向萧成衍,道:“建安城内四处张帖着通缉你的画像,你继续留在此处,会影响到她。” 这一刻,顾相执已下定决心。 她想救他,他不会让她为难。 那些多余的言论,他一句也不多言,只简明扼要:“明日,我会安排你离城。” 第194章 “甚么?!”萧成衍以为自己听错,他跟顾相执可没交情。 别说他,连一旁的羽涅都怔住。她甚至还未替他求情。 “你愿意放他走?”他未说句话前,她还在心底盘算该如何说服他,毕竟白日里,对于捉拿萧成衍的事,他还是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 顾相执并未理会萧成衍的震惊,只顺着她的话说:“我知道你想救他,你想做的事,我会尽所能辅助你。” 不能将爱意说出,他自认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跟着,他转向萧成衍:“此刻开始,你不得踏出此处半步。”他强调:“明日,你必须离开,免得夜长梦多。” “可韩介尚在别处,我必须去接应他。”萧成衍不愿连累瞿娘子一家,未言明韩介所在的地方。 “你的亲随,我自会派人接应。”顾相执提起案上的茶壶自斟了一杯茶:“但你若信不过我,大可不说。”他轻啜一口,语气淡漠。 萧成衍不自觉握紧双拳,仿佛再斟酌,又仿佛再下定决心。 事情突然得以转圜,羽涅懂这是他离开建安的绝佳机会。 见状,她安抚着他,化解着他心中顾虑:“相执答应相助,定不会出卖你跟韩介,他一诺千金,不会食言。” 听她单叫自己名字,顾相执敛了下眸。 少倾过后,在她温声劝慰下,萧成衍这才下定决心,将瞿娘子住处低声说出。 说完该说的,萧成衍对着他道:“……多谢。”这句道谢,他说得艰涩,又有几分释然,于公于私,他都该说这句谢谢。 顾相执示意梅年记下地址,接着拿起茶杯一饮而尽,随即起身。 “你要谢的人不是我。”他语气疏淡,并未接受这份谢意:“要谢,便谢萋萋罢。”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唤她的乳名。 时候不早,他不打算久留。 他抬脚走向门口,行至门边,却忽然顿住脚步,宛若忘了重要的事般又侧身回望过去,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着。 “你且先休息,府上还有公务需等我处理。”他说:“明日一早,我会再来商量送他离开的事宜。” 闻言,她点了点头,目送着他进入夜色中,身影逐渐走远。 第147章 两个消息 送走顾相执,羽涅将萧成衍劝到旁屋休息后,自己失去了仅存的微末睡意。 逗弄了一会儿笼子里的雪奴,她起身回到案前坐着。 这会儿工夫,院子里已重归宁静。 月亮不知何时被厚厚的云层遮盖住,隐去了皎洁的银辉。 床榻边,翠微弯腰收拾着被褥,绣着金线的棉被柔软铺展开来,蓬松的让人爱不释手。 摆好玉枕,扯好被角,又抬手理了理流苏垂帐,翠微回身,轻声唤她:“公主,床上婢子已铺设妥当,夜深了,您该安寝了。” “不急。”折腾了一晚,白日里又没怎么安歇,羽涅嗓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的沙哑。 此时她思绪万千,清早送桓恂披甲南下,傍晚时分萧成衍这边又横生枝节,一桩桩一件件压在心头,令她难以静下心来。 北邺、南殷之战一触即发,她既反复思忖着此事是否还有转圜之机,是否还能设法阻止萧道遵北伐,同时一颗心又担忧着飘向远方,惦念着桓恂行军到了何处,人马是否安泰,前路可有险阻? 念及此处,她拿出昨夜他赠予的那枚双纹玉佩,她半支着头仔细瞧着。 任她并不识玉石,这枚玉佩的触感跟透亮的色泽,也证明了其价值不菲。 可对她而言,价值是其次,他赠予她此物的心意更加重要。 而今,士族再掀不起风浪,土改正在有条不紊进行中,百姓有地能中。 这些对要颠覆一个王朝而言,计划只能说进行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才是重中之重。 她要达到的,是一场旨在彻底革新的,兵不血刃的造反。 此中每一步,都关乎着她、琅羲、桓恂以及无数被牵扯进来的人身家性命。 如何让当今皇帝赵云甫“合理”退位,让她精心挑选,能够承载她革新理想的人顺利上位,是横亘在面前最核心,最危险的难题。 龙椅上的那个人,早已不再是一个具体的君王,他本身,就是这权力体系腐败至深的最佳象征,一座活着的、呼吸着的腐朽丰碑。 只要他仍安坐于皇位之上,他所代表的那套从根子上烂掉的规则就不会真正改变。 那么,她所追求的那个公平公正的世界,每条性命都能拥有最基本尊严的世道,永远不可能实现。 究竟该如何扳倒赵云甫,同时又不牵动大局? 是应当采取迂回之法,效仿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古策,先将他控制在手,待休屠与南殷战事平定,再逼他主动让位? 还是趁众人目光皆被战事所牵,暗中布局除去赵云甫,另立新君? 若选择诛杀赵云甫,他们确实握有绝佳的条件。如今,琅羲是他身边最得宠的妃子,而他最信任的方士,早已是桓恂之人。 更关键的是,宫中禁卫如今由武卫营全权掌管。徐采经王昌举荐,已出任武卫营统领,手握宫禁大权。 一旦他们决定动手,赵云甫即便想呼救,也将无人响应。 但这个念头只在她心中一闪而过,随即被她自己按了下去。 她不禁又想到,若真对赵云甫下手,顾相执会作何反应?难道他们真要走到倒戈相向那一步? 或许……该寻个时机与他说明一切。赵云甫杀了徐景仰,杀了琅羲的未婚夫婿,杀了曾待她不错的徐大哥。 这份血仇,他们绝不会忘,他们也绝不会罢休。 不如就让他早些知情,主动与她划清界限罢。免得将来事发之时,让他难为。她不禁这么想。 思虑至此,一条清晰明了的路径在她脑海中彻底成型。 决心已定,她不再犹豫。 接下来的路,她知道自己该怎么走了。 桓恂提及的那个方士,是时候该派上用场。 不见她有要休憩的意思,翠微心下担忧,正要再劝几句。 她宽慰的话语刚到唇边,却被刚熏完香的宋蔼止住。 放下手中的熏笼,缕缕安神的香气在室内缓缓弥漫开来。 宋蔼缓步走近,看到羽涅眉宇间凝结的忧思,以及手里的玉佩。 她心中了然,略一沉吟,了然而关切的低问:“公主辗转难眠,可是在担心桓大人的安危?” 羽涅并未否认:“山高路远,不知他已到了何处。” “按照行军速度,恐怕桓大人距离建安,已百里之余远。”宋蔼道:“大人年轻有为,又擅长军事,他一定会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么……”念着这几个字,她显得心事重重。 不怪她有担忧之心。 那道横亘于南北两地间的天险,南殷认为北邺若从此处来攻,无异于自寻死路,笃信他们绝不会行此玩命之举。 他们不会想到,多年来,北邺借着山势林莽掩护,命人于岭南绝壁深谷之中,悄然开凿、铺设着栈道。这条隐密的动脉虽未全然贯通,却已能大幅提升轻装精锐的通行效率,将天险的阻碍减少许多。 此回桓恂带一千轻骑,正是要通过这条栈道,攻击南殷侧翼,打其一个措手不及。 虽有栈道作为翻越天险的桥梁,可栈道没修到的地方仍危险重重。 这教她,如何安心的下。 可总归再念再想,都是无用。她得要拿出避免战事扩大的办法,一阵思索过后,她目光不禁瞥向了屋外头。 靠南边的案上,放着些许用来实验的火药。 长久注视下,她心中忽然有了办法。 这些火药无法作为武器使用,可要说产生威慑,未尝不能一用。 * 翌日天不亮,泓峥馆的门被叫响。 一夜未睡的羽涅,听到门口的人来传话,说是梅年来了。 不用深思,她知梅年肯定是顾相执派来的,她忙叫隋恩将人引进来。 进到内院的梅年,怀里抱着一个包袱。 羽涅问:“你怎来的这样早?” 顾相执虽说一早来商量事,可这会儿天都没亮。 梅年行完礼,语气急促:“回公主,我家主人吩咐,此刻南城门正轮到他熟识的弟兄值守,稍后有一队我司的人马要出城,去驰援大监。” 他递上包袱:“请萧王殿下速速换上这套衣裳,混入队伍后方随行出城。事不宜迟,须得快些行动!” 同样一夜未眠的萧成衍,在听到梅年进院的动静时,他已悄然来到殿外,恰好将两人的对话听入耳中。 梅年说完后,他快步步入室内,第一句话便问:“那韩介怎么办?他尚在城中,我不能独自先行。” 梅年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问,立刻回道:“萧王殿下放心,您亲随那边,在下已另派人手前去接应,届时他将在城门口跟您会合,。” 第195章 得知韩介那边也有了着落,羽涅心知此刻每耽搁一分都多一分危险。 转而,她立即将梅年带来的包袱塞入萧成衍怀中,催促他:“快,把衣服换上。” 萧成衍深知处境危急,不再多言,接过衣物,便去了旁屋迅速更换。不过片刻,他已是一身御马监的低阶士兵的打扮出现在众人眼中。 觉得仍不放心,羽涅又给他乔装打扮了一番,贴了胡子抹黑了脸。 收拾下来,真没几个人还能认得出他,这会儿天又黑着,要蒙混过关,更容易了些。 一顿拾掇停当,接着,羽涅让翠微拿来一个用严密包裹的方形物件递到他手中。 在他不解的视线里,她凝重叮嘱:“这个你拿好,切记,万万不可靠近火源。待你平安抵达南殷,见到你兄长,再依我里头我写的方法,点燃引信,扔到空旷的地方。” 她言辞恳切:“请你务必转告他,此物虽小,却能爆发出摧垮城楼的威力。而北邺军中,此类火器储备甚多,不日便将投入战场,望他能够退兵。” 为了不让萧道遵有后顾之忧,她承诺:“我以我的名字起誓,只要南殷肯收兵后撤,北邺绝不主动进犯,愿立约永世修好,以求边境安宁,百姓免受战火之苦。” 萧成衍抱着手里有点沉甸甸的包裹:“这究竟是……?” “火药。”羽涅回答,她未有隐瞒的说:“它未来会成为炸药,战场上最无情的兵器。” 炸药,兵器,萧成衍并不是前者的威力是甚么,又代表了甚么。 但当她说到兵器一词,他瞬间明白此物的特殊,她交给他的,不仅仅是一个信物,更是一份威慑。 她想要用此物,让他兄长停止北伐。 “我明白了。”他垂下了眸,哑声回:“你的话,我一定一字不差地带给皇兄。” “我以性命担保。”他郑重应下她的话。 对于他的话,她没有任何疑虑,如果她有怀疑,便不会将火药交到他手上。 眼见天已有了朦胧的亮意,她又塞了些财物给他:“要归乡,路上没有盘缠可不行。” 在她硬塞给他后,她轻声道:“快走吧,梅年在等了,莫要错过时机。” 望着她的双眼,他咬着牙,似是下定决心般转身欲行。 他刚走到石阶下,她却再次唤住他:“萧成衍……” 闻声,他回过身去。 她顿了顿,露出一个笑,说:“谢谢你,谢谢你在我初回北邺时,待我那么好,带我去永兴寺,给我讲那些好玩的,好吃的,让我不觉得在这皇都孤独,让我觉得有了朋友。” 她望着他,眸中泛着微光:“但愿将来,你我能在太平岁月里…重逢。” 这句话犹如一把利剑,刺入他心中最不舍的地方。 他眼眶骤然一热,酸胀无比。 过往那些鲜活的记忆瞬间翻涌上来,城门初次相见,他本无意喜欢上她,永兴寺看她求签,他却萌生出要跟她共度一生的念头,直到现在。 对他而言,他何其有幸曾与她拥有那些时光,过去的那些日子,足够他铭记一生。 “别等了,快走吧萧王殿下。”梅年在一旁催促着。 没有耽误下去的时间,他强压下喉间的哽咽,再次回望她一眼,目光缱绻而留恋,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心底。 “一定会的。”他声音微哑而不舍:“萋萋……保重。” 说罢,他不再停留,咬着牙毅然决然转身。 不到一会儿,他跟梅年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内院门口,没入淡淡的薄雾中。 抱着他们出城好消息传来的羽涅,一直在殿内坐立不安。 被派过去察看情况的隋恩,在两个时辰后,带回来了两个消息。 头一个消息是:萧成衍得以离开了建安,但韩介由于没找到他人,滞留在了城内。 最后一个消息则是最令羽涅吃惊的,那就是——王封袩死了,头被人挂在了菜市口。 第148章 凶手是 大名鼎鼎录尚书事的亲孙子、当朝皇帝的亲侄儿,居然被人一刀砍了脑袋,头颅高高挂在了菜市口示众。 消息一传开,建安城大街小巷顿时炸开了锅,百姓们暗地议论纷纷,皆说这是王氏一族平日作恶多端的报应。 说王昌一个儒学大家,纵容族中子弟横行霸道欺压良善,如今总算惹来了侠义之士,一刀下去,落得个身首分离的下场,真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你看,这不就来了吗? 得知王封袩死讯后,不想惹人瞩目,羽涅乔装打扮,去了一趟菜市口。 她赶到的时候,正遇上御史台的人前来收尸。 周围看热闹的人不算太多,王家三个儿子都到了场,身后跟着几个小辈,一个个哭得涕泪交加,悲恸不已。 望着被抬走的尸体,羽涅心中并没有涌起大仇得报的快意。王封袩终究不是死在她手上,这对她而言,是一桩憾事。 害死阿悔的三个畜生,转眼间死了两个。而下,只剩下三皇子赵元则还活着。 关于赵元则,她并不急着取其性命。 反正,他迟早会死在她手里,这一点,她笃定如泰山。 同样接到此消息的顾相执,第一时间赶到菜市口寻她。 接着,两人又一同回到泓峥馆。 一路上,羽涅未先与他讨论王封袩被谋杀之事,而是问起了韩介那边的动向,究竟是怎么回事。 等她先进了殿内,顾相执才跟着进去,答道:“我的人赶到时,那位瞿娘子说,韩介见他主人迟迟不归,便不顾劝阻,独自出门寻找。” “那他理应直接来我这儿,怎么至今不见人影?”韩介知道萧成衍是来找她的,按理说,寻人第一处就该来她这里。 顾相执薄唇微启,正要细说,她眸中忧色更浓,移动的步伐中充斥着不安:“他迟迟未至,会不会是行踪泄露,被申屠正的人察觉了?” “这一点我已想到,并让梅年去探过。”他驱散着她的不安:“申屠□□邸内外平静如常,并无异动。依我看,韩介多半是在来此的路上,撞见了巡街搜捕他的官兵。兴许为求稳妥,他暂时寻了处地方隐匿起来。” 他安抚她道:“你且宽心,他一心要萧成衍,最终必定会找到你这里来。” 听他分析得井井有理,她紧蹙的秀眉才稍稍舒展,随即颔首,算是暂且。 顾相执见她情绪稍定,便想将思虑良久的话说出口。 王封袩暴毙,王昌老年丧孙,悲痛欲绝,此刻定然犹如一头被激怒豹子,势必会动用一切力量追查凶手,任何一丝可疑的牵连都可能招致灾祸。 以她现在的身份,她又跟王封袩有过节,眼下最保险的是要谨言慎行,对王家之事不流露出过多关注,这样才以免引火烧身,远离这滩浑水。 然而,未等他这番叮嘱说出口,寝殿外间的珠帘便被掀开,带起一阵急促的声响。他二人回过头去,只见刘婶走了进来。 她来得相当急,甚至连伞都未曾带上,肩头的衣衫被雨水淋湿了一小片,发梢潮湿。 “刘婶。”见她这般模样,羽涅立刻迎上前去,关切道:“外头雨还下着,您怎么也不打把伞?瞧这衣裳都湿了,刘婶你才身体恢复没多久,当心又着了寒气。”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用袖口替刘婶拭去颊边的水痕,动作熟稔亲昵。 这一切,都被一旁的顾相执看在眼里。 他知晓她的真实来处,知晓她们之间的关系。故而对眼前这充满温情的的一幕并不意外,只是默然伫立着。 这一刻,他想起过去那些年,她身边有这样的人照顾着,也算是幸运。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外头雨这会儿小了,我没淋着几滴。”刘婶嘴上这么应着,目光却已转到了一旁的顾相执身上,原本要说的话在唇边打了个转,只化作一个温和的笑容:“没想到顾少监也在,不知大人可用过早饭了?” “劳刘婶挂心,来之前,我已在府中用过早饭。” “用过了等会儿也再一起用些,厨房今早蒸的鲜肉包子,味道可香。”刘婶嘴上热络寒暄着,心里那件沉甸甸的事始终悬着。 心想着,瞅着眼前的情况,是否要强自按捺下去。 不过那件事不能延迟,她只能悄悄给羽涅递了个眼色,随即又朝顾相执笑了笑:“那顾少监先坐着,我找萋萋说两句话。”话音落下,不等羽涅反应,她便拉着人走到一旁。 “刘婶,甚么事这般神神秘秘?”羽涅困惑出声。 顾忌着顾相执在场,刘婶仍不敢明言,只凑近她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你师叔在前头屋里等着呢,说有紧要事同你商量,让你立刻过去一趟。” 听说是崔妙常寻她,羽涅心中的疑惑被解开:“师叔回来了?”她一直以为崔妙常在永兴寺留宿,不料想,人不知何时回来了。 她没有多想,说道:“原是师叔叫我,看你神色吓了我一跳,还以为出了大事。” 第196章 “行。”她说:“我这就去。” 应下刘婶后,她转向顾相执:“我去师叔那儿一趟,你先坐着,我让翠微奉茶来。” “你且去忙,不必顾我。” 二人说罢,羽涅随着刘婶一道出了门,往前院而去。 目送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顾相执轻撩起朝服,安然落座。 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庭中的叶木青瓦。 独坐于此,望着外面被秋雨浸湿的景致,想到她也许经常坐在此处赏景,他恍惚间想,坐在她经常坐的位置上,算不算也是看过,她看的风景了罢。 凝眸注视着这满院清寂的秋光,他脑海里浮现出,“怀远”这两个字。 怀远,此地……究竟是怎样的,她小时候在那里,又是怎么样的呢? * 不知为何,羽涅总觉得刘婶有一件极重要的事在瞒着她。 从内院到前院这一段路,刘婶走得从未如此急切过,哪怕腿脚不便,她也几乎是一瘸一拐地往前赶,恨不得一步就能跨到前院。 羽涅忍不住问她:“刘婶,今日为何走得这样急?” 刘婶只是摇头:“你别问,快去见你师叔就是了。” 好在路并不远,没过多久,两人就到了崔妙常住处的院门外。 羽涅一眼注意到屋外的守卫都被遣散了,东厢房附近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不见。 她推门进去,只见崔妙常面色淡然坐在案边,像是已等候多时。 因着下雨的缘故,屋内光线昏暗,即便如此,崔妙常也没有点灯。 “师叔?”羽涅轻声唤着,同时她心中疑惑,今日的师叔为何如此沉默。 直到她走到近前,崔妙常才抬起眼帘。 刘婶没有跟进来,而是守在了门外,警惕观察着四周。翠微也被她拦在了外面。 这两人异常的行径,让羽涅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 她刚在崔妙常对面坐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见崔妙常目光平静看着她:“你师叔我,马上要离开建安。”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羽涅一怔,她几乎语无伦次:“为、为何这么突然?是观内出事了?” 崔妙常此番逗留建安,明面上既是为了陪伴她,也是在等待与琅羲相见。因而在羽涅看来,琅羲尚未见到,师叔却突然要走,这实在不符合她一贯的行事作风。 这些时日,她还在暗自忧心,该如何安排琅羲与师叔崔妙常会面之事。 纸终究包不住火,她总预感这件事迟早会有败露的一天。她甚至已在心里盘算,要不要将所有的隐情和盘托出,全都告诉崔妙常。 她害怕,害怕她们今后连相见的机会都会失去,更害怕万一计划败露,她们谁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并不知晓她这些心思的崔妙常,只是静静望着她,开口道:“王封袩死了。” “我知道。”羽涅回答。此话一出口,她似乎对师叔今日的反常找到了缘由,倏然怔住。 崔妙常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依旧平稳:“是我杀的。” 此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震的羽涅一个字说不出来。 她怔在原地,脑海中闪过崔妙常这些时日的早出晚归的样子。 所有事到了这一刻,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她师叔口中“四处走走,留宿永兴寺”的背后,实际是为了找机会杀掉王封袩。 “所以这些日子师叔您……”她带着不敢置信的语气问:“一直在跟踪他?” “是。”崔妙常眸光沉静如水,她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真正行踪,一字一句到道来:“这段日子,我日日尾随其后,摸清了他的行踪轨迹。此人狡诈,唯独在风月场上最为松懈。昨夜他宿在醉春楼,将随从尽数遣走,独留一名妓子相伴。” 她说:“我趁那女子去沐浴时潜入室内,将他击晕带走。在城西一间废弃的宅子里,我让他亲口说出杀害阿悔的每一个细节。待他交代清楚,我便给了他一刀,把他的头挂在菜市口谢罪。” 万万没想到,她万万没有想到,亲手了结王封袩性命的,会是她的师叔。 此刻她已经来不及想其他,她脑海飞快转动着,心念只要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她就能动用一切能力将崔妙常好好藏在建安,护她周全…… 然而崔妙常下一句话,彻底击碎了她的构想。 “我杀人时,被一个路过的更夫看见了。”崔妙常没有丝毫凌乱跟恐慌:“他看清了我的正脸,我没有杀他灭口,所以,我必须走。” 她严肃地看向羽涅:“我不能连累你,跟你说完这些,我即刻便要离开。”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看了眼门外:“往后,刘婶就托付给你照顾了。” 被人看见,证明有了人证,羽涅脑子里一团乱麻,无数个念头冲撞着她,该怎么解决这件事。 不过,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能让崔妙常此时冒险离开。 她抓住崔妙常的衣袖,劝阻道:“不,师叔,您别急着走,一定有办法的,让我来想办法……” “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崔妙常神情决绝:“所有后果,我一人承担,你不用挽留。” 眼见她心意已决,羽涅心头一紧,脱口而出:“那小师姐呢?您难道不想见她一面?” 这会儿除了琅羲,她一时想不到能留下她的理由。 怕她不信她的话,她又道:“小师姐已回到了建安,师叔您不见小师姐再走么?” 第149章 过往的一切 窗外的秋雨不知何时又密了起来,阑风长雨斜斜灌入廊下,深红木板上的水痕连成一片暗沉的水光,缓慢晕染开来。 她编织谎言也要守护的秘密,此刻脱口而出实属没有办法。她比任何人清楚,崔妙常万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建安。 王封袩一死,还是以那般惨烈的方式,王家必然会动用所有明里暗里的力量,张开天罗地网搜寻凶手。此刻出城,关卡盘查必定严苛十倍,无异于自投罗网。 用一个尚未爆发的秘密,换取眼前确凿的生死危机得以缓解,这道选择题,羽涅算得清。 留下她师叔崔妙常,是眼下最安全的路。只要人还在,只要争取到宝贵的时间,事情就有回旋的余地,不至于变得不可控。 听闻琅羲人身在建安的消息,本应面露惊愕的崔妙常,此刻却神色与平常毫无二致,静如止水。 说完话等了半晌的羽涅见她始终不语,忍不住轻声叫她:“师叔?” 在她注视的视线中,半天默然不语的崔妙常,忽然起身,负手步履沉缓地移动着。 谁也没料到,接着,她抛出了一个令人震惊不已的秘密。 “你方才所说,我早已知道。” “甚么?!”羽涅目瞪口呆。 很快她意识到,崔妙常知道琅羲在建安,这是否意味着…… 在她猜测之际,崔妙常继续说着没说完的话:“此前,我暗中尾随王封袩,曾见王家一名小娘子前去寻他。他言及宫中慧妃狐媚,蛊惑圣心,致皇帝两月未入皇后宫中。王封袩切齿痛骂,欲以巫术诅咒慧妃暴亡。” 言至此处,崔妙常转身望向已随之立起的羽涅,目色沉静:“两人说话间隙,那小娘子说起慧妃姓名,王封袩跟着说出其为余姚人氏,其父曾在尚书省为官。” “我想天下岂有这般巧合之事,故在桓恂送行出征那日,我悄悄前往城门外,想证明我的猜测没有错,不料,在仪仗之间,果真瞥见了琅羲的身影。” 话一说完,羽涅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她原以为,那日她的师叔应在永兴寺,不曾想因为王家人她的秘密意外被泄露,后者去了城门外。 在她师叔眼中,她的托词既已败露。 让她心绪不解的是,崔妙常明知她撒了谎,隐瞒了琅羲的真实去向,却为何只字不提,连问都未问过她。 说不定她师叔已私下见过琅羲,真若如此,她不禁忐忑起来,思虑着她们的计划,是否也已被知晓? 此番崔妙常的不言语,在羽涅眼中成了,对方是不是在等着她自己开口坦白一切? 纷乱的思绪冲击着羽涅,末了,她抬起眼,七上八下问:“师叔知道我在小师姐的事上说了谎,为何……为何不问我,怎么隐瞒小师姐行踪?” 宛若已料到她有此一问,崔妙常缓缓转过身,眼神望向门外:“当我亲眼看着琅羲的车驾消失在宫门之后,我心中所惑,远甚于你为何撒谎。我更想弄明白,她为何会入宫?又如何成了‘慧妃’?这背后,必然藏着更大的秘密。因此,我第一时间去见了徐采。” “徐二哥?” “不错。”崔妙常言道:“徐采身为武卫营的人,进来又升了官,在宫中任职,他跟琅羲是青梅竹马,定然与她见过,我猜度,或许他能知道一些内情。” 羽涅:“那徐大哥的事……师叔您也知道了?” 第197章 崔妙常神情沉重,微微颔首:“经由徐采安排,我前夜在宫中见到了琅羲,她瘦了许多,她坦言,誓要为徐景仰报仇,且心意坚如磐石,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放弃。” 话音略顿,崔妙常轻声一叹:“身为她的师父,我本当劝她放下执念,莫要被深仇重恨吞噬余生。提醒她,宫闱深处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赵云甫是天子,伴君如伴虎,杀天子不是轻易能逃脱的事。” 言语暂落,崔妙常眼神悠远,犹如再度看见琅羲决绝的眼眸一般,接下来的话带着痛惜:“可当我望见琅羲眼中不容动摇的决意时,想起徐景仰在她心中千钧之重的位置,想起他们二人之间刻骨的情意,想起景仰这孩子的牺牲,跟一颗赤子之心,所有劝阻的言语,便全堵在了喉间,一个字都未能出口。” 听到这里,羽涅见她的师叔眼中没有任何责难,唯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成全。 崔妙常:“琅羲她已做出抉择,我这个师父唯一能做的,就是尊重她的选择,任由她循着自己认定的路,前行。” 从昨日至今,因自身责任牵绊,羽涅还未进宫,不知她们具体说了甚么,但仅仅听崔妙常转述,她心下就已酸涩难挨。 亲耳听闻崔妙常道出由琅羲自己前行的决定,羽涅心湖深处,没有惊涛骇浪,而是腾涌起的酸涩刹那间吞噬着心头,让她心下揪着。 她早该料到的。她师叔虽看似严肃苛刻,心思只放在了为观内省钱上,对其他事毫不关注,实则对座下每一个弟子的心性都洞若观火。 整个观内,没有人比她这位师父了解亲传弟子骨子里的刚烈与执拗,明白其以生命为祭品也要复仇的决绝。 强行阻拦,或许能让琅羲保住性命,却无异于摧毁她。 身为师父的崔妙常选择的,正是避免这样结果产生,因而哪怕前路万丈深渊,也放手让她自己去闯。 这种成全,比任何言语的劝阻,都更显沉重。 要看着自己的弟子去冒险,说好听是冒险,说的不好听些,在明眼人看来跟送死无异。所以崔妙常比其他人更难以做出决定,她能做到如此,足以可见她下了多大的决心。 听着她的话,羽涅潸然动容不已。 但,转念一想,她师叔与她小师姐已密谈过,那她跟琅羲两人之间那个更隐秘,更凶险的计划,那个一旦泄露足以让所有人万劫不复的秘密,琅羲是否说了出来。 想到此处,她试探问着:“除了复仇之志,小师姐可还与师叔您…说了些别的甚么?” 崔妙常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她只说了自己进宫的原因,说让我不要怪你,说你也是怕我担心,才不得已撒谎。” 听到崔妙常的回答,羽涅垂下眸来,琅羲守住了她们共同的秘密。 然而,她此刻思忖着,该不该将此计划向崔妙常托出? 念此,她望向眼前的人,自从崔妙常来到建安,整个人神郁气悴了许多。 想起这些年来师叔为她们操的心,若得知她们将要行此险着,定会日夜悬心,甚至不惜以身犯险来护她们周全。 这样的情况下,羽涅还是收回了要说出秘密的打算。 至少现在不能说,她想,待到大局已定,尘埃落定之时,她再跪在师叔面前请罪也不迟。 到那时,任凭师叔责罚,她也心甘情愿。 思及此,她扯出一个淡然的笑,上前一步,语气郑重:“师叔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小师姐,绝不会让她出事。” 闻言,崔妙常看着这张稚气未脱的脸,半晌,她抬手抚过她消瘦的脸颊,回忆似的说:“小时候,就属你最是调皮捣蛋,整日里捣鼓一些炸来炸去的东西,没想到今天,师叔能听见你说出这样的话来。” “到底是长大了。”崔妙常怅然不已,声音里裹着欣慰,也浸着难以忽视的忧虑:“不要以为师叔不知道,你整日在院子里捣鼓那些机巧之物,究竟是为了甚么。刘婶已悄悄告诉我了原因。” 崔妙常:“你想为天下人做点小事,志存高远,师叔,由衷为你感到骄傲。” 接着,她仿佛想将这份叮嘱刻进羽涅的心里,认真道:“但师叔更盼着你,莫要过度折腾自己。再紧要的事,也别忘了好生吃饭,踏实睡觉。你的安康,在师叔这里,比甚么都要紧。” “师叔……”羽涅眼眶一红。 崔妙常摸了摸她的脸,转身走向一个木柜,翻找片刻,取出一个信封。 重新回到羽涅面前,她打开信封,露出里面三张略显陈旧的银票。 “这些,是我这些年陆陆续续,为你、琅羲,还有阿悔存下的。”说着,她将银票塞进羽涅手中:“连带着从前扣下你的那些零花钱,也都在里头了。” 羽涅低头看着手中的银票,一时怔住,内心的不敢置信犹如海沸江翻一般,泪水夺眶而出。 “我本想着,等你们几个都成人了,再各自交给你们。”崔妙常的声音低沉下去,崔妙常的话仍在继续:“如今天下不宁,灵宝观又地处要冲,谁知道哪天战火就烧过来。这次出来,我就把这些带在了身上。” 说着,她顿了下,语调有些沙哑:“但……阿悔不在了。他那份,你就和琅羲分了吧。就当是……阿悔送给你们的嫁妆。” 言语至此,她唇边的笑容苦涩而悲凉:“反正那小子从前总念叨着,要给你们两个置办一份天底下最丰厚的嫁妆,这样,也算是了却他的心愿。” 羽涅看着手中那三张银票。 曾经,她不是没有怨过师叔的严厉苛责,也不是没有偷偷腹诽过她扣她的零用钱。没成想,这些钱都被一分一厘存了下来,还额外给他们存了这么多钱。 往日在怀远那些看似不近人情的管束,此刻都化作了最深沉的爱,重重压在她的心上。 这真相比任何直接的赠予都更沉重,也更滚烫。 它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坚持,泪水汹涌而出。 这泪水不是出于悲伤,而是她懊悔,懊悔从未读懂过她的师叔深藏在严厉之下的,沉默如山的守护。 她跪倒在地,哽咽不已:“是弟子以前不懂事,还、还怨过师叔您,是我心胸狭隘,误会了师叔……”她泣不成声。 看着她这般模样,崔妙常眉眼流露出不常见的柔和,俯身将她扶起。 “灵宝观清苦,给不了你们锦衣玉食。”她替她擦干眼泪:“师叔所能做的,不过是让你们往后,无论是否留在观中,脚下都能有点实实在在的倚仗,不必为生计所困,能活得从容些。” 说罢,她手按在羽涅的肩上,声音里带着一种即将放手的不舍与了然的欣慰:“好孩子,师叔,只能照顾你们到这里了。” 她道:“看着你如今能独当一面,更有了相伴一生值得托付的可靠之人,师叔心里,总算能放下大半块石头。” 停顿片刻,崔妙常目光宛若穿越回数日前的场景。 “那日桓恂特意来见我。他说,他深知你与他的姻缘乃皇帝钦赐,可皇帝的意愿他不在乎,他想郑重请求我这个师叔的同意。” 崔妙常复述着当日的话语:“他说,我于萋萋你,虽是师,但也如母。想请我放心将你交予他。他于我面前下跪立誓,必以性命护你一生,不让你收半分委屈,不会让你过一刻不快活的日子。他说,他会尊重你的意愿,珍视你的志向,凡你所想所愿,他必倾力相护。” 说到这里,崔妙常眼中流露出宽慰:“在师叔看来,桓恂此人,年纪虽轻,但沉稳重诺。自在怀远时,我瞧出他行事有度,肩能担责,是个言出必行、足以托付终身的君子。将你交给他,师叔……是放心的。” 桓恂曾私下见崔妙常意识,羽涅从刘婶口中已知晓,但他愿以性命相托的誓言,她此刻才知。 崔妙常:“萋萋你的前路,有人保驾护航,师叔甚慰,但师叔无法看你穿上嫁衣,此刻师叔不能再久留,这对你而言太危险。” “不行师叔。”闻言,羽涅阻止她道:“外面风声正紧,您一人无法应对,我绝不能让你就此离开。” “萋萋,听话……”崔妙常正欲劝解她。 话音未落,刘婶神色慌张疾步进来,压低声音朝她们急切道:“外、外头有人来了!” 刘婶尾音刚落,隋恩已小跑到了门口,朝羽涅拱手禀报:“公主,王家来人了,已到门外,无论如何要见您。” 第150章 毫无喘息之时 咸柳轩内,案几上新沏的茶水腾起丝丝缕缕的白雾,化不开空气中沉滞的紧绷感。 适才门外一触即发的紧张,经羽涅一番滴水不漏的周旋暂时被按捺下去,化作了眼前看似风平浪静的茶叙。 大局当前,坐怀不乱是首要,不知对方明确来意,自乱阵脚可不行。 因此,将崔妙常妥帖藏好,她即刻吩咐隋恩速去将顾相执请来作陪,自己则领着翠微,亲至门外迎客。 第198章 不得不说,令她稍感心安的是,在王家居安车驾之旁,意外看到了徐采的身影。 徐采能跟王家人有牵扯,她对此并不意外。 建安城内,最近谁人不知从直阁将军升为武卫将军的徐文集,与王家小娘子交好。 关于徐采倚仗王家势力升迁的流言早已甚嚣尘上。 世人皆视他是个攀龙附凤的,可对这些流言蜚语,羽涅与琅羲一丁点都不相信,徐采是为了爬的更高才接近王家人,这绝非真相。 案几后,羽涅与坐在下首的顾相执,互相对视须臾。 崔妙常是杀了王封袩的凶手一事,她未来得及跟他说。 纵使没说,顾相执凭借多年的官场上行走的经验,他感觉到王居安到来,跟王封袩的死脱离不了关系,跟泓峥馆,或许也脱离不了关系。 坐于左侧首座的王居安,自从进门就举止有礼,举止温婉大方。论年纪,她年纪跟琅羲相差无几,但行为更显小鸟依人。 他们三人各怀心思,相比之下,在王居安身旁的徐采,想得则要简单许多,并未其他三人那样沉重。 四人怀着不同的想法坐于此间。 婢女布好糕点果品,无声退下。 掠过瓷盘中新鲜欲滴的鲜果,羽涅转而看向端庄而坐的王居安。 秉持着礼节,她抬手相让,没有往日待客之道的活泼热情:“茶果备好了,王娘子请用。” 她这样冷冷淡淡,王居安神情更为拘谨起来,案下的双手由于紧张搅弄在一起,坐立不安。 “多、多谢公主。”王居安声音细微,自从进来,她连茶杯边儿都没碰,不知是客气恭敬,还是忧心忡忡,怕自己不受待见。 有阿悔的事在先,她有这样的忧虑,也不足为奇。 羽涅语气平直,听不出半分热络:“王娘子今日来我这儿,想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娘子特地过来,所为何事?” 被她直白的询问冲击的一阵心慌。 王居安抬起头,声音很轻,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怕回着话:“我、我今日是来…向公主赔罪的。” “赔罪?”羽涅重复了一遍她的回答,尾音上扬,似是不解:“娘子何罪之有,何事又值得王娘子亲自登门来道歉?” 这句话,她最多是随口一言,但听在王居安耳中跟利刃落下没有任何区别,让她的心抖了三抖。 观星宴上,她虽未到场,但彼时的情形她倒也听家里人说了,是他们家不对在先,欠人一条命,可不得心怀忐忑。 不过话问到此处,王居安下定决心般深吸了口气。 做好了准备,她这才言道:“我…是为了我那不懂事的侄子,封袩而来。” 得知她为了王封袩而来,羽涅霎时不由得心下一凛,预感不太好。 在她欲追问间,顾相执冷然插进话来:“王郎君不是……” “对,封袩他,于昨日夜里被人杀害。” 不等他们再发问,王居安继续说出自己来的目的,颇有些着急:“我知道,封袩昔日害死了公主府中的小宦官。我父亲虽极力否认,封袩他自己也从未认下,可我知道,他做的出这样的事。” “封袩他自幼便被宠坏,性子不可一世,专好以强凌弱,伤害人也不是一两次,只是家里人管不住,我在家中,此事上也插不上太多话。加上是我父亲太过骄傲,以为只是一个宦官而已,草草了事。但我想公主能为府中的人出头,提刀上九霄殿,这说明,那人对公主很重要。” 末了,她看向羽涅,恳切出声:“但如今她已死,冤冤相报何时了,人死债消,还望公主不要再追究我家。” 主位之上的羽涅,在王居安这番话落地后,表面虽静默如深潭,心中却已掀起无法截停的惊涛骇浪。 她手指在宽大衣袖的掩盖下遽然收紧,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攀爬上她的头顶。 王居安怎么会这么说?她是不是知道了些甚么? 这个念头缠绕在她的心头,搅得羽涅脑海一团乱麻。 自高、李两家相继败落,北疆战场上四大士族又折损众多部曲,士族之力已遭重创。如今独剩下的王、陈两家,子嗣凋零,后继无人。随着土改推行与寒门势力崛起,这两家早已失去兴风作浪的根基。 即便赵云甫尚存保全王、陈两家之心,可没有能够继承两家势力的后人,他的扶持也不过是徒劳。何况赵云甫自身前途未卜,危机四伏,羽涅他们并不担忧士族还能掀起甚么风浪。 但以防万一,为保万全,桓恂曾留下密探暗中监视王、陈两家的一举一动。 王居安此番言论,让她不禁怀疑,是何处走漏了风声? 莫非他们暗中监视的举动已经暴露? 还是王居安纯粹是在以此试探她的底线? 顾相执显然也没料到王居安似乎知晓了更为隐秘的东西。 从王居安意有所指的话里,他能肯定,杀害王封袩的凶手,必定就藏匿于泓峥馆内,如若不然,对方不会冒然上门说这番话。 而且,泓峥馆内,有胆量,有动机动敢杀害王封袩的,左右不过寥寥几人。 谁拥有毫不拖泥带水的能力,谁又会不计后果赔上自己一生做这样的事,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他思绪飞速运转着,并未花太多时间,一个名字在他心底浮现。 羽涅侧目瞥向顾相执,见他正望着王居安,便收回视线,端起茶杯浅啜一口。 随后,她将茶杯放回案上,平静开口:“王娘子此言,倒让我有些不解。王封袩害死我府中之人一事,已在太后与陛下面前了结,何来冤冤相报之说?” “他遭遇不测,你却前来让我放过你们王家,这其中的因果关联,恕我愚钝,实在难以想通。” “还是说…”羽涅神色未变,音调微沉下来:“娘子认为,王封袩之死与我有关?” 王居安预料到会引来这般反问。 不过,自决定踏入她的府邸起,她便做好了吐露秘密的准备。 她侧首望了一眼身旁的徐采,在对方的鼓励下,接着,她转回视线,迎向羽涅:“昨日杀害封袩的凶手,被一名更夫目睹。更夫本不愿声张,但他儿子一心想讨赏,便逼着更夫根据记忆绘出凶手画像,已交予我父亲与长兄。” “在场的我见过那幅画像,上面的人,正是眼下住在泓峥馆中的那位女道士。” 崔妙常住在泓峥馆,此事不说众人皆知,但总被一些人撞见过,王居安就是其中之一。 王居安:“我长兄已悬赏千金,请御史台将画像张贴出去。不久后,总会有人认出,那画中之人,是公主府上的座上宾。” 在徐采的眼神中,羽涅知道王居安没撒谎。 得知事情还是败露,出于对王居安“出卖”家人的好奇,跟以为有陷阱的谨慎,她问:“娘子是王府人,为何亲自跑来告诉我这些?” 只见王居安垂下眼帘,半晌,她抬起头,认真道:“不瞒殿下,我虽是封袩的小姑姑,但他手上沾了人命是事实。讨的这样一个结局,说来,实际是罪有应得。” “那日听闻贵府下人遇害的经过,又不止一人私下议论,说这世上有些公道,是等不来的。哪怕不抛去我出身王家的身份,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这不是天理昭彰,连出家人都看不过去。” 说到这里,她语气里多了些许急切:“我今日前来,既是希望两家的恩怨到此为止,也是想请殿下尽快通知那位道长速速离去。我长兄已经派人四处张贴画像,怕是拖延不得。” 王居安:“事不宜迟,还请公主殿下早做决断。再晚些,只怕就来不及了。”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徐采,也跟着出声:“城内恐怕很快就要戒严,依我看,若要送人出城,此刻便是最后时机。王家的人,说不定已经在前来泓峥馆的路上,不能再耽搁下去。” 听徐采这么说,羽涅心下一沉,眼下确实不能再拖。 形势急转直下,她与顾相执都清楚,此刻容不得半分犹豫。 她立即起身,向王居安郑重颔首:“王娘子今日之情,我铭记在心。” 对方这份在家族与是非公道间的抉择,分量不轻,她理应谨记。 她马上转向顾相执,当机立断:“我们须得立刻护送崔道长出城,迟则生变。”这时候,她并没有忘了在王居安面前掩盖自己的身份。 顾相执:“眼下守城门卫仍是羽林军值守,他们应当还未接到文书。既然如此,我来亲自护送崔道长出城。” 羽涅:“你怎么突然带人出去?” “这个你不用操心,以巡查要贼为由就能解决。”最近他们御马监一直在抓萧成衍,他这么说是会降低令人怀疑的风险。 而且羽林军与御史台并非同一系统,信息传递确有时间差,利用这个空档,是眼下最快也是最安全的方法。 思忖片刻,羽涅心觉此计可行。 第199章 “好,就依你之言。”她果断点头:“我们这就去找道长。” “殿下!顾大人!” 不等他们行动,宋蔼提着官服下摆急匆匆闯入轩内,手中紧攥着一张字条:“大事不好,崔道长留下这个后,人已不见踪影!” 越是怕甚么,越是来甚么。 羽涅慌忙走过去接过那张墨迹未干的字条,其上寥寥数语,笔锋带着一股决绝的孤直。 一切,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崔妙常为了不连累她,还是独自离开了。 第151章 强加的期待 桓恂离开仅仅不到两日,她这边接连遭遇险境。 先是申屠正因萧成衍突如其来发难,跟着又是崔妙常复仇王家,眼下不知所踪的变故。 一桩事情紧挨着一桩事情接踵而来,几乎让她应接不暇。 诸多事务全都堆积在一起,而在这些亟待解决的麻烦中,还有一件更让她头疼不已万分重要的事。 在送走王居安与徐采,悄悄派卢近侍带人暗地四处打探崔妙常行踪后,羽涅乖觉意识到,待那些画像张贴出去,铺满整个建安城,王昌和他儿子迟早会找上门来。 这件事跟她无论如何有着扯不开的联系。 这意味着她绝不能坐以待毙,被动等着王家上门兴师问罪,她必须率先出击,将问题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把后续难题抛给对方。 时辰将近,赵云甫邀她入宫的约定不容耽误。 她来不及挑太多衣物,随意选了件宽袖浮光锦长袍,外搭朱红披帛。更换好衣物,她重新梳洗装扮,对镜涂完最后一点口脂时,她仍与伫立在梳妆台一侧的顾相执细细述说着自己的全盘计划。 屋内闲杂人等早被她遣散下去,只有宋蔼、翠微在。 对她选择先发制人这步棋,顾相执同样表示赞同。 在他看来,主动出击总比被动等待别人出题要好得多。风雨欲来,不如先起雷声。 同意她的筹谋后,顾相执接着道:“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 “担心甚么?怕天子不信我?” 顾相执未否认:“陛下……说的不好听些,他心思多疑,你的话,他不一定会全盘信。” “事在人为。我在他眼中,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依附于他的妹妹,背后无权无势,没有他,在羯族人退婚后,我就该滚回朔阳,继续吃斋念佛,伴着青灯,了却余生,谁还会记得赵华晏是谁。” “所以,我怎么敢指挥人杀他老丈人家的人,众人皆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不会认为,我有这样大的胆子。” “而且我是他手中的棋子嘛,朝野背地里不都这样议论,说他为了笼络桓恂,笼络严大都督,才将我这个公主出身的,嫁给一个军户出身的贱籍。” “往前数十年,皇亲与军户结亲,谁能想到。”别好最后一只金钗,她离开梳妆台,移步到他面前:“一个棋子,哪里有主动从棋盘上跳起来的本事。他让我嫁谁,我便低头领命,他让我在桓恂离开前,用计必须留下桓恂血脉,我同样遵从。” “这么听话的绵羊,是不会,也不敢忤逆他的。赵云甫,绝对会这么想。因此,我赌他会信我的话。” 当听及她说留血脉一事时,顾相执攥紧了垂落在侧的拳头,他强抑着胸中翻滚的怒意,冷静抬手,屏退翠微、宋蔼。 二人会意,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殿门轻合,他发问道:“公主方才是说,陛下命你在未行婚仪之前,与桓恂…圆房?” 羽涅:“是,这是他的计谋,为的是能够拿捏桓恂,好让他乖乖听话,为他这个皇帝效力。” “荒谬!” 顾相执再也克制不住,罕见情绪外露的动怒:“陛下此举,是将你当作甚么,是笼络权臣的货物,还是生育子嗣的器具?” “桓恂此去岭南,凶险万分。说句难听的,若他当真马革裹尸,陛下该让殿下如何自处,一个未嫁而先孕的公主,在朝堂眼中是失贞,在史笔之下是污点。” “陛下可曾想过,你这一生将如何为世所容,礼法森严,人言可畏,他乃一国之君,熟读四书五经,不会不知,他这是要亲手将殿下推入万劫不复之地么?” 适才说那些话时,羽涅语气相当平静,她对赵云甫这样虚伪,强夺父亲妃子,又为了自己名声,害死九条人命的卑劣君主,做出何事来都不意外。 但顾相执明显生气极了,她正想安抚他,又听他怒不可遏地森然道:“公主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巩固权位的工具,陛下令你未嫁而孕,让你为他的权势舍名节,弃尊严,如此作践,与折翼毁玉并无两异。” “陛下当真令我好生失望,他竟会有如此行径!” 这一段以下犯上的狂言说完,连顾相执自己都有些发怔。他发怔,不是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 羽涅见面前的人脸上的怒意眨眼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痛楚与明悟的灰败。 没有预兆的,殿内默然陷入一片沉寂,雕花窗棂外雨声密听不见除此之外的任何响动。 似是想起甚么事一样的顾相执,忽然自嘲般低笑出声,笑声在安静了一会儿的寝殿里突兀不已。 两级反转的变化,让从未见过他这般落寞神情的羽涅,有些忍不住询问:“少监笑甚么?” 未在直接回答的顾相执,移动脚步踱至窗前,望着窗外的雨水。 院子里所有灯都被点燃了,于这傍晚的幽静之中,多了丝暖意。 他说:“笑我自己罢了。” “之前为了保全赵华姝,我将赵华晏推上去和亲,生生拆散她与聂兰亭。如今回想,我这般作为,与今日视你为工具的陛下,在本质上,又有何分别?” 这番迟来的剖白与忏悔,令羽涅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那时我甚至动过杀心,觉得聂兰亭为了一个女子,搅了我的棋局。”他语声渐低,似在自言自语:“我始终不解,为何有人愿为儿女私情舍弃前程。如今,我算明白了……” 他忽然顿住,转过身来望向她。 烛火跳动间,顾相执那双平日里冷酷的眸子里,隐隐涌动着不容忽视的灼热。 “明白了甚么?”羽涅轻声问。 顾相执没有立即回答。 他缓步走近她,腰间缠着的软剑闪动着的光泽与他眼中的温柔截然不同。 他停在她面前,回道:“明白他,愿意为一人舍弃所有的举动……”他声音很轻:“若换做是我,也会不惜一切,护喜欢的人周全。” 暮色深沉,雨意渐浓。 他最后一句话语调不高,落在彼此之间,却重得让人心颤。 他最后话里某种未尽的深意,羽涅隐隐约约品出了不同寻常的异样。 怕弄巧成拙,她正欲深究,门外却响起了宋蔼的叩门声。 “殿下,宫宴的时辰快到了,车驾已备好,还请殿下快些。” 殿内微妙的气氛被打破。 “知道了宋居令,我马上就来。”她朝门外应道。 应和完宋蔼,她瞥了瞥眼前的人,眼帘微垂,像是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思忖片刻,她重新看向他:“过去的事,已然过去。好在,最终也未铸成无可挽回的大错,顾少监无须再去深思。” 她略一停顿:“时辰已到,我不能再耽搁,需即刻进宫去了。” 看着她平和明媚的神态,顾相执心底那点因方才袒露心迹而生出的隐秘期待,犹如被细雨打湿的残烬,一点点冷却、熄灭,最终被一片锥心的失落覆盖。 他像是仍不死心,近乎固执地在心底祈求,祈求自己的异样被她察觉,祈求她能看穿他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意。 哪怕是以第三人的身份,作为陪她在身边的答案,或者给他一句似是而非的回应,他也愿意。 可她终究甚么也没有说。 不曾逾越半分。 或许此刻在她心中,他这番昭然若揭的心绪,无论多么强烈,都无法与即将面对赵云甫的那场周旋相提并论。 这个念头充斥着他的胸口。 然而,就在思绪纷乱的瞬间,顾相执身形猛地一滞,宛如被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的东西击中。 他到底在干甚么? 明明是他自己心甘情愿仰望她、爱慕她,是他选择将这颗心奉上,为何此刻竟会不自觉奢求她的回应,甚至隐隐将这份期待化作一种无声的索取,压在她的肩上? 更何况,与赵云甫的周旋当然更重要,此事关乎如何将她从王家的追究中彻底撇清,关乎她的安稳。 如此紧要关头,他竟然在这里计较个人情愫是否得到回应,这般行径,未免太过荒唐,太过可笑。 他到底这是怎么了?会变得如此不识大体,如此公私不分。 因情动忘了本分,忘了身份,忘了应谨守的界限。 连这点心思都藏不住,日后还谈何护她周全,只怕第一个害了她的,便是自己这不该有的念想。 第200章 顾相执啊顾相执,你当真是昏了头了。他厌恶斥责着自己。 “相执?”见他半晌不说话,她唤了他声。 回过神来的顾相执,此刻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他俊美的脸上,唇角微勾,方才那些心思面上未显分毫,顺着她的话道:“公主所言极是,微臣也需即刻返回御马监,以免崔道士与韩介那边有消息传来,梅年寻不到我。” 羽涅微微颔首:“你说的也是,那我们这就走吧。” 说罢,他二人一同离开了泓峥馆。 至下街巷口时,顾相执坐在马上向她拜别。 遥送着高大的马车碾过被雨水洗刷过的地面,向着宫城方向辘辘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未戴斗笠的顾相执在原地,久久未曾离去,直到身后的随从低声提醒,他才如梦初醒般调转马头,朝着御马监而去。 他们俩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道而行。 第152章 替他完成使命 款待羽涅的宴会设在碧玉宫,由琅羲作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 几杯酒水下肚,暖意渐生。 借着琅羲离席舞剑的间隙,赵云甫拿起酒杯啜饮过后,手指和着乐曲在梨花木的圆桌上轻点着:“桓恂临行前夜,朕让皇后给你的药,可派上用场了?” 羽涅不动声色,乖巧回应:“劳皇兄挂心,一切……皆依皇兄所思而行。” 这番丝毫没有反抗而听话的模样,赵云甫对她所说毫不多疑,不欲深究,只若有所思道:“春宵苦短,仅此一夜,只怕难期珠胎早结。” “不过这倒无妨。”他话锋一转:“此事亦非绝路,若天意未至,我自有变通之法。” 与正在舞剑的琅羲目光相接片刻,羽涅暗自思忖,他还能有何法子解决这样的事。 于是她稳住声音问:“臣妹愚钝,不知皇兄所言,是何良策?” 赵云甫声调沉缓,回的极为平淡:“你和他已行周公之礼,木已成舟,有事实存在即可。若天命不佑,届时,自会有人续此任务,替他完成没有完成的使命,此事倒也不必过于忧虑。” “待有了身孕,你只需适时修书前线,报与咱们的驸马爷,言说身怀他的骨肉即可。” 话音落下,整个碧玉宫内一时只闻乐声。 垂着首的羽涅内心顿时一股混杂着屈辱与愤怒的辛辣之气涌上来,伴随着这段将她视作傀儡玩物之言直冲头顶。 她差点当场要做反击,有理智按着她,她才没动。 这就是天家威仪,这就是帝王心术。为了权柄稳固,便可轻易抹去人的尊严,将伦常情感皆碾作尘泥,肆意玩弄。 不到时候,她只能强压下心中怒火,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再抬眼时,眸中已敛去所有波荡,只余一片受伤的模样。 只见她睫毛轻颤,声音里带着些许十六岁少女应有的,不敢置信的哽咽,骇然不已地喃喃低语:“皇兄…这、这如何使得?” 她一张小脸被这违背人伦的提议刺痛,左右摆了摆头,发髻上金钗珠花叮当作响。 她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水雾,目光里充满了无措。 “若依皇兄之言,他日孩儿出世,臣妹该如何自处,该如何面对那孩子,又该如何面对他日从战场上回来的桓恂?” 她恐惧又茫然,她此番情态,全然是一个被吓到,凭着本能感到不安与委屈的少女,不见半分方才内心的冷冽愤慨。 赵云甫并未立刻回应,只是从喉间沉沉逸出一声:“嗯?” 这一声语调,已经证明了他对她态度的不满。 接着,她宛若被他这不满的回应惊到,身体一颤,立刻慌乱低下头去,盯着自己裙摆上繁复的刺绣,像是一个说错话的小孩。 瞧她被吓得不敢看自己,赵云甫似是意识到或许不该这么严肃。 毕竟她关联桓恂,日后诸多安排还需她心甘情愿配合,若此刻吓得她心生芥蒂,日后难免畏首畏尾,甚至暗生怨怼,反倒不美。 一枚好用的棋子,需得时常擦拭,给予些许温言软语,方能让她念着好,更加死心塌地。 驾驭人心,恩威并施方是上策,既已立了威,此刻正该施些恩惠,将绳索放松些。 思及此,赵云甫面上冷意瞬间消融,歉然温和地出声:“是皇兄心急,语气重了些,华晏莫要往心里去。” 说着,他亲自拿起酒壶,为她面前的酒杯缓缓斟满,仿佛一位体贴的兄长。 “皇兄知你心中委屈。”他叹道:“只是你我身为天家子弟,享万民供奉,许多事便身不由己。有些事,关乎国本,牵涉社稷安稳。桓恂与他义父手握重兵,眼下朝廷又是用人之际,他的后方必须稳固,他的忠诚,也必须有所维系。” “朕此举,非是为难你,而是为了确保他心无旁骛,为赵家江山竭尽忠诚。这其中不得已的苦衷,你,可能明白?” 怕她仍不同意后续安排,他继续加筹码:“日后你所受的委屈,待来日江山稳固,社稷安康,皇兄必不会亏待于你。” “这杯酒,当是皇兄给你赔个不是。莫再哭了,可好?” 羽涅清楚知道,帝王这点施舍般的歉疚转瞬即逝,若此刻不提她跟王家的事更待何时,待他这份恩惠的心思淡去,自己再贸然开口,只怕会引来猜忌。 机不可失。 念头既定,她没有去接那杯酒,而是离席提裙跪了下去。 助兴的乐曲戛然而止,在场所有人被她的举动惊了一惊。 方才还鼓乐齐鸣的碧玉宫,霎时间氛围凝固成了一块冰。 内侍宫娥乐师皆屏息垂首,不敢抬眸。 见状,侍候在一旁的冯常侍立即将其他人清退出去。 一直留意他们动向的琅羲,手中长剑挽到一半的剑花跟着定格,忙向跪地的羽涅跑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却跪下了?”她快步到羽涅身侧,蹲下身想将她扶起。 见羽涅纹丝不动,琅羲又立刻转向赵云甫。 她黛眉微蹙,秉着妃嫔特有的、介于撒娇与质问之间的语调开口:“方才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陛下莫不是责备顺和了?” “她还是个孩子,若有哪里不周到,陛下您慢慢教导便是,何至于吓得她这样。” 琅羲带着娇嗔的质问声刚落,赵云甫目光便从羽涅身上移开,落在她那张清丽绝色的脸上。 他眼底并无半分责怪,露出些许纵容的笑意:“爱妃这是说的哪里话,朕何曾责备于她?朕也纳闷,方才还好言好语地安抚她,怎的转眼就跪下了。” 他语气带着调侃,随即视线转向跪地的羽涅:“华晏,皇兄并未责怪于你,你这般突然跪下,所为何事?起来好好说。” 羽涅伏低身子,以额触地。 觉得时候差不多,她眼中噙着泪光抬头:“适才皇兄教诲的是,是臣妹愚钝,不识大体。皇兄说的,臣妹自当谨记于心,他日一切,但凭皇兄吩咐。” 听到她这句顺从的话语,赵云甫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他道:“既已明白,又何须行此大礼,快些起来罢,不然慧妃娘娘真要以为朕在责罚你。” 羽涅哭着,仍没有起来:“但臣妹有一事,如鲠在喉,难以安寝,求皇兄为臣妹做主。” 赵云甫见她声泪俱下,不似作伪,眉头微蹙:“究竟何事,让你难安至此?但说无妨。” 听此,羽涅抽噎着将王封袩暴死一事的前因后果细细道来。她刻意略过了自己跟崔妙常的具体关联,只是说,她是自己请去府上帮忙炼丹的游方道士。 她泣道:“那道长目睹王封袩害人,又听闻他素日恶行,更知晓他曾杀了臣妹馆中的人,道长心怀仁义,刚正不阿,激于义愤,选择替天行道。此事,实非臣妹所能指使,更非臣妹所愿见到。” “可王家有证人跟画像在身,迟早会找到臣妹,王司徒他们必定认定是臣妹在背后指使,才害了王封袩性命,他们岂会与臣妹善罢甘休?臣妹、臣妹只怕是有理说不清了。” 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单薄的身子伏在地面上,宛如风中残叶,显得无辜又忧又惧。 她一说完,赵云甫捻动扳指的动作一顿。 白日里皇后确实派人来过两趟,说有要事禀奏,但偏赶上军务繁杂,被他派冯常侍随口打发了去。 此刻听着羽涅哭诉之事,他意识到这两件事之间,一定脱不了干系。 他直接问:“凶手此时在何处?” 羽涅:“人昨天开始我就没有见到,现在人恐怕早已跑了。” 闻言,赵云甫起身,面色沉重地来回踱着步。 羽涅与琅羲悄悄相视一眼。 琅羲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哪怕羽涅没点明姓名,但她知道人肯定是她师父杀的,而且她还肯定,以她师父的性格,人肯定已不在建安。 不用商量,不用任何言语,琅羲这时候知道自己要替羽涅解决掉这件事,让赵云甫出手。 第201章 一脸沉重的赵云甫知道这件事的棘手之处,人是从泓峥馆出去的,她与王家又有旧怨,王昌要是咬死羽涅是幕后主使,逻辑上完全说得通。 他原想,只要抓到凶手,无论死活,总有个交代,可现在人跑了,便是死无对证。到时王昌在朝堂上哭诉,是非对错,岂不全由其一张嘴说了算。 而且王昌是国丈,是皇后的父亲,哪怕士族势力远去,他也得给王家一个过得去得交待。 见他眉头紧锁,琅羲起身,走到他身旁,柔声道:“陛下,顺和年幼,遭此无妄之灾,那王郎君妾身在宫中亦有所耳闻,其在宫外行事,确实有些不顾忌。” 她点到即止,并不深说,转而忧虑道:“如今凶手在逃,王家若认定是顺和指使,只怕不会善罢甘休。陛下需得想个万全之策,要护得顺和周全,更是保全皇家体面。” 她这番话,看似劝解,实则将保下羽涅的必要性都不经意摆了出来。 赵云甫脚步一顿,看向琅羲,又看向羽涅。 他沉默半晌,一言不发。 琅羲再次出声:“说到底,公主也是善心,将那道长留在了府上,不然,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来。” 这话像是点醒了赵云甫,他忽然停下脚步,转头道:“爱妃所言极是。” 琅羲不解,看了羽涅一眼,后者也不知他这话得意思。 但赵云甫也不跟她们解释,叫来冯常侍:“传旨下去,顺和公主秉性纯善,惜弱怜贫,此乃朕素所知。然,此番祸事,正因其不察人心险恶所致,以致酿成大患。即日起,于泓峥馆禁足静思。” 他略一沉吟,口述第二道旨意:“另,传旨司徒王昌。告知他,府中变故,朕已尽知。王司徒骤失爱孙,朕心同悲。然经查证,此系江湖术士假借方外之名,欺公主年少仁善混入府中,包藏祸心行此恶逆。此獠罪孽滔天,更意图构衅天家与贤臣,实属罪无可赦。” “而朕已亲自审问顺和,她对此事确不知情。顺和年未及笄,心性单纯,纵与王家郎君曾有些许龃龉,也不过是小女儿家的意气,不会行此胆大包天之事,望司徒明察,勿因旧日小节而误解天家善意。” “朕已命封闭四门,严缉凶徒,定要明正典刑,以慰贤臣,以安民心。望司徒节哀顺变,暂抑悲恸。此事,朕当亲自过问,必会给王家一个交代。” 冯常侍:“是陛下。” 跪在地上得羽涅与琅羲得目光在低垂的眉眼间,短暂无人察觉交汇在一起。 她二人都明白,这道旨意,已是眼下能将她从王家滔天怒火中彻底摘出来保全自身的最好结果。 皇帝亲自定调,金口玉言,王家明面上再难借此发难。 至于旨意中说要缉拿崔妙常,是必须抛给王家的交代,也是平息事端的必要代价。此刻她们无法改变,只能私下再图斡旋。 眼下,她们只盼崔妙常已远遁千里,踪迹全无。 只要抓不到人,死无对证,时间久了,此事总能慢慢淡化,一切就有转圜之机。 待冯常侍领旨退出,殿内复归寂静。 赵云甫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回羽涅身上,告诫她:“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回去后,安心在泓峥馆静思,约束好府中之人,莫要再节外生枝。王家那边,朕自有安排。” 他严肃不已:“记住,千万不要再生事。” “你且退下罢” 羽涅心领神会,知道他这是在提醒她。 她明白,今晚与琅羲也不再有单独交谈的机会。 但只能她依礼深深叩首:“臣妹,谨遵皇兄教诲,谢皇兄隆恩。” 赵云甫没再看她,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 扶着他坐下的琅羲,一直目送羽涅出了宫门,才收回目光。 退出碧玉宫,夜风一吹,羽涅显得有些沉寂。 马上要被禁足,她得赶快先联系桓恂留给他的暗线,商量换君大计。 她定了定神,以了解炼丹之事为名,她转向随侍的宋蔼,问道:“居令可知齐训道长此刻在何处?” 宋蔼在宫中侍奉多年,深知这位齐训道长虽是方外之人,却深得天子信重,是名副其实的红人。 宋蔼略一躬身:“回公主,这个时辰,齐道长应在丹房。” “那麻烦居令带我过去,一旦禁足,我可能就出不来了。” 闻言,宋蔼没多说,引她来到一处僻静的宫苑。 站在院内看去,丹房内烛火通明。 羽涅将宋蔼留在门外,命她好生叮嘱后,独自一人推门进去。 诺大的丹房里,只见一人身着竹纹道袍,背对着门口,正专注于眼前的丹炉,身形清瘦挺拔,乌发以一根木簪工整束起。 听闻脚步声,齐训未回头,只清声问:“何人?” 羽涅连忙回:“在下顺和,前来拜见道长。” 她自报家门后,齐训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 此人年纪约莫二十出头,虽蓄着长须,面容却十分年轻。 他目光掠过羽涅的脸庞,随即落在她腰间佩戴的那枚双纹玉佩上,拂尘轻扫,执礼道:“顺和公主殿下,贫道,等候您多时了。” 第153章 “故友”回来 从齐训话中,羽涅听出他居然等着自己来找他颇为意外。 未等她开口言语,齐训邀她在案前坐下。 “桓恂跟我说了一切。”他开门见山:“公主殿下此时前来,可要事找贫道相商?” 得知桓恂将该疏通的“脉络”已经疏通,羽涅也不废话。 她酝酿须臾,言道:“北邺朱门广厦千间,尽吞阡陌之土,衣冠紫绶满朝,皆断寒门之路,今观士族倾颓,实乃天理昭昭,善恶到头终有报。” “即是善恶,天潢贵胄当然亦不能幸免。”她问道:“不知道长在这深宫中可听过秘书局之变?” 齐训捋了捋胡须:“殿下指的可是一郎八佐?” 所谓一郎八佐,便是一个著作郎,再加八个著作佐郎,都是官职名。 羽涅:“道长所言不错,那九人不过是在履行史官天职,将实情原原本本录于史书之中。可陛下为保全圣名,竟杀人灭口。” “三皇子杖杀宫婢,天子却从不严惩他。可见在君王眼中,史官与宫人的性命,皆是低贱不值一提的尘埃。这般视苍生如草芥之人,如何承得住九重天阙?” 她这番长篇大论,齐训听的出其中核心诉求。 他径直说出她想说的真正话语:“所以殿下因此想易主?” 他们彼此身份已心知肚明,羽涅也不卖关子:“没错。” 慷慨答完,她像是陷入纠结之中:“只是我不知该等战事平定之后换掉赵云甫,还是现在就换?” “如果换人,后续,该让谁来继承大统?” 面对这样的疑问,齐训未做更多思考,说出早就定好的答案:“不能现在易主,要换也得等战事平定,至少待北疆安稳后再行易主。” 羽涅:“为何?此时内部未彻底安定,不正是取而代之的好时机?” “正因不安定,才不能轻举妄动。眼下我们需要的,是掌控住赵云甫。待时机成熟,借他之手除去我和桓恂的心腹大患,再立新太子。到时,赵云甫这个皇帝自然就该退位。” “心腹大患?”羽涅惊诧极了,声音不自觉抬高:“你们已选好太子人选了?” 她不知桓恂竟有这样的计划,他从未向她提起半分,心下不禁流露出失望之感。 片刻意外过后,她接着问:“道长跟子竞要杀谁?又要立谁为太子?” 看着她眼睛的齐训,吐出两个字:“严岳。” 此惊天动地的消息一出,她遽然滞住,忽然想起在尽月河上桓恂说的话,果然,他说的不是戏言。 他真的要手刃将他养大的严岳。 “他为何……”她喉间发紧,后面的话一时没说下去。 齐训明白她有滔天的疑问,他未立即做任何解释,只是说明他们为何借刀杀人。 他道:“严岳手握几十万重兵,自身又是万人莫敌,连桓恂都是他教出来的,你可知他能力。若正面与他动手,父子公然内斗,会给他人做了嫁衣不说,即便得逞,也得不偿失。” “因此,你们要借赵云甫的手?”她补充。 齐训不否认:“借赵云甫这把刀,最是省事,也是代价最小的。” 虽有预料,但当事实落在眼前时,她仍然感到难以相信。 她扶着案几起身,在丹房内来回缓缓走着。 “可赵云甫生性多疑,如何肯自断臂膀?”她喉咙里说话时显得干涩无比:“况且…严都督未曾做错事,他一个重臣,难道会因一道圣旨,引颈就戮?” “正因为赵云甫多疑,我们才能对症下药。” 齐训跟着起来:“赵云甫忌惮严岳功高震主不是一日两日,只要北疆战事平定,北崖军南下后,我们便让赵云甫‘偶然’发现,严岳有不臣之心。” 第202章 严岳好歹是重臣,她不信他会因为一道被诬陷的圣旨就范:“可严岳当真会束手就擒,他若不堪被扣上污名,反了怎么办?” 她的话引得齐训冷笑一声,笑声里淬着嘲讽:“他会的。” 他边移动步伐,边道:“说来贫道也是佩服,严岳此人,心里装的是北邺山河,是天下大一统。他常与桓恂说,待四海平定,便要卸甲归田,回归故里,他其实并不恋权。” “但他虽为武臣,竟然不知做臣子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掀了那龙椅自己坐,要么,等着天子以各种理由降下罪罚。” 丹炉里的火烧的炽烈,映得整个空间都变红了。 “他以为交出兵权就能换得君臣善终,简直可笑,他越是坦荡,赵云甫越会觉得他包藏祸心。这世上最可怕的从不是明目张胆的野心,而是明明赤胆忠心,却偏偏拥有振臂一呼的威望,引人不得不猜忌,不防患于未然。” 齐训回过头看她:“对赵云甫来说,他的存在,就是威胁。” 这段分析,齐训说的没有错。古来功高盖主,都少不了被清算,其他帝王或许会在其放权后,留有一线生机。 严岳面对的皇帝是赵云甫,宁愿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的主儿。 这在一定程度上,就注定了他的悲剧。 兴许怕她误会其他事,齐训点明:“不过与严岳之间,桓恂非要将整个北崖军拉下水,他只想让严岳赎罪。” 他这么说着,羽涅却从中推断出了另一个原因,若以赵云甫之手除掉严岳,像北崖军这样的亲兵,只会恨朝廷,而不会恨桓恂。 到时,这支军队恐怕无人能服,只会被严岳的义子,他们的少主人桓恂纳入麾下。 而接纳了严岳全部兵马的桓恂,会一跃成为北邺真正的权臣。 那时杀个赵云甫,易如反掌。 令她疑惑的是,桓恂似乎没有问鼎皇位的心思,而是有了新主人选。 不过这些猜测,她在齐训面前没有提出来,转而问出了她最想知道问题的一个答案。 “子竞他……为甚么要杀严都督?严都督毕竟待他不错。”她似是想起甚么一样:“难道跟赤隼族有关?是他杀了赤隼族?” 看她知道这些,齐训一点都不意外,自从看见她腰间那枚玉佩起,他已从中看出桓恂的态度。 加上后者的叮嘱,他更不惊讶,她会知道赤隼族的事。 沉吟半晌过后,齐训背过了身,走到丹炉前。 当羽涅准备再问时,她听见他说:“我族不是严岳所杀,但要他赎罪,确实与之有关。” 这下羽涅更为不解,随之,她又想起一个人:“难道是赵云甫做的恶?” 此问,仍出他意外的被齐训否掉。 他只是对她道:“当公主练出火药,亲自南下见到桓恂时,他会亲口告诉你所有事。” 接着,齐训面对着她,平和道:“贫道只是恳求公主,无论桓恂做甚么,都不要恨他,他或许会对不起很多人,但他,对公主是真心。” “有些事,他没有当面跟公主你说,是他没想好怎么才能让你原谅他以后的所作所为。” 说到此处,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强人所难。 齐训又道:“这些话,是贫道自作主张说的,无论如何,公主按你心中所想抉择就好。” “贫道笃定,桓恂也会尊重你的意愿,不会强人所难。” 他接着说:“公主殿下放心,你南下后,宫中会有贫道跟沈道长,徐武卫把持。” 前面那些信息她还未来得及消化,听见他说这些,羽涅问道:“你们三个?”很明显,这三个人私下应该打成了某种共识。 而齐训的话,也证明了她的想法。 他道:“赵云甫对沈道长目前甚是宠爱,而我在他的丹药中,日积月累掺了不少别的药进去。” “如今,他看着完好无损,大病卧床不起,也就是几副药的事。另,宫中守卫现由武卫营把持,御马监在各地平乱,我们三个,能控制住赵云甫周围所有势力,挟天子以令诸侯并不难。” 齐训:“公主若要南下,无须担心朝廷动乱。” “桓恂让贫道告诉公主您,尽管做您想做的,朝廷要是背叛您,他,打回来就是。” “您,无须担心一切。” 羽涅微怔:“他、他何时跟道长说的此话?” 齐训负手而立:“约莫是李氏一族出事之时。” “他得知您的包袱,同时明白,您担忧会控制不住后方,他才与贫道说了此话。” 齐训:“他为您铺好了所有路,包括他要立的太子,绝不会在未来与您为敌。” 沉浸在桓恂话中的她,听到立太子之事时,瞬间回神。 她问:“他选中的人是谁?” 齐训回答:“此人父亲按辈分,与赵云甫同辈,按血缘,为赵云甫的亲生子,他则为赵云甫的孙辈。” “他名为——赵嵻。” 赵嵻——! 史书记载,赵嵻尚在襁褓之时,便在桓恂的拥护下登基为帝。待到桓恂去世,又因不满他生前独断朝纲、说一不二的作风。其在奸臣的蛊惑下,下令将桓恂鞭尸泄愤,连带着将一切与桓恂有关联的人赶尽杀绝。 绝不能,她绝不能让桓恂立赵嵻为太子。 她得阻止他的做法。 随着马车缓缓停稳,宋蔼声音从外传来:“殿下,咱们到了。” 闻言,羽涅从沉思中回过神,发现自己已到了泓峥馆门前。 她应了声,踏下马车。 守在门外的隋恩小跑着迎了上来,欣喜朝她禀道:“殿下,靖远来了一位‘故人’,正在后院等候。” “故人?”不知这么晚还有谁来,人还在后院待着,她问:“是谁?” “去了殿下您就知道了。”隋恩卖关子,引着她穿过抄手回廊往后院而去。 抱着满心疑问,羽涅跟着来到后院。 越过拐角,她看见点着宫灯的后院里,一匹枣红马拴在树让,正不安刨着蹄子。 见此场景,羽涅脚步倏地顿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不就是她被迫留在靖远,她离观时带出来的小红马。 她满心欢喜快步上前抚摸着小红马的鬃毛。 这个惊喜来的太过突然,她嗓音因为太开心而发颤:“是谁?马儿是谁送来的?” “是一位从靖远来的商客。”隋恩递上一封书信:“这是随马带来的。” 听此,羽涅忙接过书信。 信封上写着无相的名字,信纸展开,里头稚嫩的笔迹写着,马儿的病已痊愈,如今身强体壮,每日吃得好睡得好,只是偶尔会闷闷不乐。 他怕马儿思念旧主,自己又离不开寺中,只得托一位信得过的友人将它送来建安。 信中还特意提到,那对曾离开靖远的“鸳鸯”确实飞回来过。 得知她的遭遇后自责不已,本欲来建安寻她,但经他劝说,又恐被人认出再次牵连于她,只得再次振翅远去。 这鸳鸯指的是谁,羽涅一瞬间便了然。 信的末尾,无相写道:得知殿下平安,小僧甚慰。殿下所赠药水甚是有用,盼能再会。 她的遭遇,无相都知道,所以她如今的身份,他也了解。 羽涅目光在那句“盼能再会”上停留良久。 晚风吹拂着单薄的信纸,身边小红马亲昵蹭着她的手掌。 看见这些话,她回想起来自从自己离开灵宝观,再到靖远,又来建安。 这其中发生的所有,远的,竟然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个世上没有回头路可走,她只能一直走下去。 火药…… 桓恂……她有太多想问他的话。 但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件大事完成。 火药厂,该提上日程了。 第154章 是黎明,是曙光 被禁足,不能出门。这给了羽涅充足的时间,好好待在家中继续研制火药。 在这一个月无法出门的日子中,同时,她还要赶快画出火药军工厂的草图来。 并派人火速快马加鞭前往锦州,将图纸交给桓恂,让他在距离战场不远的地方,建立工厂。 按照桓恂的计划,他会在奇袭完南殷后,从水路回到战场核心位置,锦州。 此处,将会是他指挥战场的大本营。 之所以这么未雨绸缪,在尘埃落定之前建立军工厂,此举也属实无奈,因若要等到火药制成那一刻再去建立军工厂,只怕,到时会来不及。 画好工厂草图,羽涅用了整整五天。 这五天里,她不眠不休地查找书籍,反复修改,以官营作坊为基调,再加以改良,最终画成了火药军工厂草图。 为了不引人注目,她又将名字改成了雷药坊,对外宣称是为了制造兵器所建。 一般建立大型兵器厂,需要朝廷审批,不过桓恂在前方拥有极大的权力,只要是他的命令,无人敢不服从,必须完成。 第203章 这中间,就能少了不少工序。 寄出草图后,太久没休息,羽涅时常眼前浮现出一片黑暗。她眼睛幼时受过伤,像她这么不要命透支身体,眼睛定然受不了。 刘婶与宋蔼嘴皮子都磨破了,落在她耳朵里,于事无补。 抢时间,势必得做到废寝忘食,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她自认不是天才,认定自己得付出更大的心血,才能有可能达成所愿。 夜晚,院子中只听得见风声阵阵,以及她手中石臼规律的研磨声。 羽涅目光始终锁着臼内黑灰色的粉末上,之前数次试验,火药的成色已非常接近她记忆中现代标准火药的颜色。 但,最后的一线之差,往往就是天堑。 配比原料,她经过数次更改,从前面做出的药引虽能发声,却总不尽人意,十次里总有两三回不是沉闷的钝响,便是只冒浓烟不见爆鸣,功亏一篑。 硝石的事,有桓恂指派的人亲自从陇西运来,她已无需担心。 但即便陇西所出的硝石,其中混有盐分,极易吸潮返潮,影响燃爆效果。 她便架起大锅熬煮硝石水,待沸腾后滤去杂质,将澄清的硝水晾晒风干,析出更为洁白的晶体,如此反复多次,才将硝石真正提纯到位,可当火药使用。 硫磺带着刺鼻的酸腐气,她就用新鲜牛奶慢煮,借奶性吸附杂质,褪去异味。此类做法,是因硫磺中的□□为酸性氧化物,能与牛奶中碱性物质发生反应,生成可溶性的亚砷酸盐。 另外,牛奶中的蛋白质、脂肪具有很好的吸附力。硫磺中其他一些微量的、有异味或有腐蚀性的杂质,能在这个过程中被牛奶的胶体粒子吸附、包裹,从而被去除。 经过这样处理的硫磺,会变得更为纯净。 这会提升火药的纯度和燃烧效率,降低火药在储存和运输过程中因酸性杂质腐蚀容器或发生不可控副反应而带来的自燃、自爆风险。 前面多次燃烧爆炸不稳定,很有可能跟硫磺不纯有关,所以她在原来的基础上再次进行更改。 外加木炭她也几经改良。 从起初的干磨,导致三种原料难以混合均匀。后来试着加水湿磨,却又面临干燥缓慢的难题。 最终,她想到用自己酿造的酒精调和研磨,酒水挥发迅速,能让粉末避免结块,也能让三种原料完美融合。 火药的颜色,从最开始的黄褐色,到暗灰色,再到现在的纯黑。 此刻,石臼中的粉末足以证明三种原料完全混合均匀。 她伸出指尖轻捻,手中的粉末带着颗粒感。 这是好的火药应有的标配。过于细腻的火药粉,不能够作为武器使用。 “公主,这火药到这一刻,是不是就成了?”翠微好奇瞧着她手里黑色发亮的粉末问。 “还要等看燃烧爆炸后的效果。”羽涅偏过头:“去将我做好的引信跟竹管拿来。” 用竹管测试火药,是她经常用的做法。 将火药塞入竹管,再塞入引线,用木塞塞实,木塞能被有力高速地发射出去,距离远,声音响亮,就是成功。 反之,则是失败。 竹管试射之法,羽涅已轻车熟路。 这是她摸索出的最直接、最高效的检验方式,能快速判断她调配出来的火药是否具备成为武器的潜力。 最近几次失败的闷响,都印证着稳定性问题,时强时弱,全然不受控制。 为此,她一次次死磕原料纯度,将硝石、硫磺、木炭提纯到极致,又不厌其烦地调整配比,只为攻克难关。 这一次,她满心期盼能得偿所愿。 不多时,翠微取来备好的竹管与引线。 羽涅特意选了三根规格完全一致的竹管若是这次三者能爆发出同等的威力与响动,便意味着火药的稳定性已彻底达标,再也无需顾虑。 她动作娴熟地将火药填入竹管,嵌入引信,再用木塞层层压实。 按照她的测算,只要配方无误,引爆的瞬间,木塞必被高速推出,产生爆鸣。 能达到这个地步,便证明她的成功。 “公主,这次,可是依旧去院中湖上试验?”趁她专注计量火药克重的间隙,宋蔼轻声询问。 羽涅头也不抬,仍在细细调整克重:“嗯。让人在湖中央的石块上架好木架,一切按老规矩准备。” “奴婢这就吩咐下去。”宋蔼应声退下。 院子里很快传来下人忙碌的动静。 羽涅未分神,仍然专注将调配好的火药,逐一装入剩下的两根竹管中,步骤严谨,将火药压实,容不得半点分心疏漏。 就在她拿起引信,准备插入竹管预留孔洞的当口,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隋恩疾步小跑着进了院子,小心道:“殿下,府外有人求见。” 这个时辰,太阳已西沉,天空正在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将整个已于昨日更名为顺和公主府的府邸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若非十万火急,或是身份极为特殊之人,不会有人在这个不上不下的时辰贸然来访。 但羽涅忙着给竹管里装火药,只是问:“是谁来了?”她问着,眼神胶着在手中的竹管上。 被问到的隋恩,朝周围望了一眼,上前刻意压低的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气音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 闻言,羽涅拿着引信的手指一紧,忙叫隋恩将人引进来。 领了命的隋恩正要出去,她又叫住他,叮嘱:“将人从角门绕着带进来,免得被多心的人察觉踪迹。” “明白了公主。”隋恩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刻往门外走去。 羽涅拿起案上仅剩的竹管与引信,将剩下的火药装好。 “翠微。”忙完这一切,她叫着翠微。 一直屏息静候的翠微上前,屈膝行礼:“公主。” 羽涅将手中装好的火药递去:“交给宋居令,命她在湖心架好。我处置完眼前事务,再接着做试验。” “是,奴婢领命。”翠微双手接过竹管,小心翼翼护着,往半堤湖小跑过去。 羽涅不再耽搁,转身步入寝殿,等待着人来。 未过许久,一阵脚步声走近。 去而复返的隋恩身后引着一道身影。 来人身着灰扑扑的粗布短打,瞧着像是府中打杂的老仆,身形本极高大,含胸佝偻,行走间带着几分畏缩之态,一张脸上布满深浅沟壑的皱纹,瞧着已是风烛残年,毫无起眼之处。 望着走进的人影,羽涅扫过殿内侍立的宫婢:“此处无需伺候,你们都退至殿外等候,无我的传唤,不得擅自入内。” “是。”众宫婢齐齐敛衽行礼,鱼贯而出。 隋恩与出去的宫女的擦肩而过,等所有人出去,他才进来,禀报道:“殿下,人带到了。” 羽涅看着眼前的“老仆”抬起了头。 他佝偻的身躯在挺直,在她的注视种抬手抚上脸颊,顺着他的动作,那张布满皱纹的皮囊被揭开,面具之下,是一张坚毅面庞,与方才的老朽之态判若两人,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取下面具,眼前的人上前一步,对着羽涅拱手,沉声有力道:“韩介,参见顺和公主殿下。” 自从顾相执前几天去找人没找到,他的一些举动引起了申屠正警觉,加上城中变得更严,他回不去瞿娘子家,只能四处藏身,趁机来她这边,打听萧成衍的去处。 得知他的来意,羽涅将萧成衍离开,以及那天打算将他一块儿送出城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说了。 听闻萧成衍已安然脱身,这对韩介而言,是最好的消息。至于他自己离不离开,活不活,他并不在乎。 他眉头舒展些许,眉宇间紧绷的戾气跟着散去。 纵然他面色依旧沉稳如铁,却掩盖不住释然之感。 对他而言,主上的安危为头等大事,自身的生死荣辱,不足挂齿。 他再次拱手,刻意保持着疏离:“多谢顺和公主殿下告知实情,助我主离开北邺,韩介没齿难忘,必将铭记于心。” 这番谢语说得恳切,却无半分热络,更像一种恪守礼数的陈述。 “如今我主已平安,在下心愿已了,不便在此久留。”他身姿微敛,露出告辞之意。 听他言辞疏冷,羽涅深知这其种因由。 她想起顾相执早上带来的消息,现下王家全城搜捕凶手,加上搜寻萧成衍的御马监,城内得罗网愈发严密。 此刻的建安城,于韩介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步步皆是杀机。 念及此处,她出声唤住他:“韩近侍,城中形势危险,想必你也深有体会,你欲往何处去?” 韩介回答的简洁:“回南殷。” 他目光如炬,直直望向羽涅:“公主应当知晓,南殷与北邺,战事已近在眼前。韩介身为南殷人,国难当头,自当回归故土,效命沙场。” 第204章 此言一出,羽涅试图留下他,不让他冒险:“韩近侍的忠义,我素来敬佩。正因敬佩,我更不愿见近侍你投身于血腥厮杀。王权之争,不一定非要万千士卒的鲜血与白骨来书写,两国之间,除兵戎相见,还存在另一条路……” “公主不必再说下去!”他猜到她要说甚么,猝然打断她:“北邺已陈兵于长江畔,桓恂不也已南下而去。事到如今,我南殷唯有一战,才能获得生机。” “公主口中的和谈,在韩介听来,不过是弱者怯战的奢望,是强者吞并的缓兵之计。在下的剑,只信战场上的道理。” “何况苟且偷生,非丈夫所为。我滞留北邺的每一日,于我而言都是一种煎熬。家国在前,匹夫有责,韩介岂能因一己安危而畏缩不前。” 他目光锐利,字句铿锵:“此外,有句话,我需在此刻向公主言明。他日若有缘在战场相逢,韩介身为南殷将领,绝不会因今日的告知之恩而手下留情。还请公主,早做准备。” 他话语中的决绝,清楚地告诉她,他意已决,再难动摇。 “韩近侍。”她仍不想放弃:“我知你意,可你曾想过,每一场沙场对决的背后,是多少家庭的支离破碎,多少黎民百姓付出骨肉分离的代价,南殷的利益,北邺的疆土,难道都不比上百姓的命?” 韩介立在原地,面容丝毫未有变化。 她话语中描绘的生灵涂炭,未能在他眼中激起任何波动。 待她说完,他平静道:“公主悲悯,韩介敬佩。” “然,公主可曾俯瞰过这天下舆图,纵观古今,分久必合,乃天命所归。今日之天下,裂土分疆,战乱频仍,此等百姓之苦,正是源于没有一个强大的王朝一统四海,终结乱世。” “唯有天下一统,方能止戈。而要成就这千秋万代的太平,不得不经历阵痛。一代人的血,若能换来后世百代的安宁,这代价,虽惨烈,却必要。今日若因一时心慈而和谈,不过是苟延残喘,将眼前的战祸遗留给我们的子孙。到时,他们流的血,或许会更多。” “目前这一战,实为万世开太平之基石。公主口中的苍生性命,韩介并非无视,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回去,助我主上,削株掘根,君临天下,奄有四海,彻底终结这循环不休的乱局。” 韩介话音落下,殿内重新归于平静。 隋恩担心的瞧了瞧羽涅。 “以战止战”的逻辑在历史上屡见不鲜,甚至被许多枭雄奉为圭臬。 她跟着追问:“韩近侍所言的太平,究竟是谁的太平,是帝王将相名垂青史的太平,还是路边骸骨得以安息的太平?” “一将功成万骨枯。天下一统方能止戈,以杀止杀,只会产生无休止的战乱。” “真正的太平,不应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而应源于人心的认同。若不能让人心归附,再辽阔的疆域,也不过是下一场战争的导火索。” “公主!”韩介沉声打断,他的眼神里没有恼怒,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您这番话,慈悲,正确,却百无一用。” “无用?”羽涅疑问。 “是,无用。” 韩介斩钉截铁,望着她,跟望着一个不懂事孩童一样。她那些道理,在他眼中宛如小孩儿过家家的论调。 “尊严、和平,从来不是谈出来而是打出来的。您悲悯百姓,但若因悲悯而放下手中之剑,迟早被人鱼肉。” 她瞬间顿住。 她明白,韩介的话没有错。 许久,没有人在说话,在这沉默里,一个更庞大、更令人绝望的念头浮现在她脑海。 忽然,她认识到,她所秉持的信念,面对现实,脆弱得不堪一击。 没有人会因她这番人心归附的言论而放下武器,它无法阻挡战火。 理想悬于明月,而现实,是泥泞的血土。 她与韩介,乃至这天下间所有厮杀争斗的人们,其实都困在同一个无解的局里。 决定一个人为何而战的,有时从来不是道理的对错,而是他的出身,他所站的立场,以及他所要维护的利益。 他是南殷人,骨子里流淌着为南殷开疆拓土、博取功名的血。他们从降生于各自阵营的那一刻起,道路就已划定。 所有的劝说,在此刻都显得可笑。 只要这世间有不同的阵营、不同的利益,争斗就永不会停止。今日的和谈,不过是下一次战争的预备,杀戮会传递,直至一方被彻底吞噬。 战乱与仇恨,一旦产生,就无法被真正消解。 想要消解战争跟仇恨,唯有让它从未开始。 事实上,从人诞生的那刻起,这两样东西也跟降生于人世。 但如果理想的和谈理由不足以让人惊醒,要是基于现实出发呢。 想到这里,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开口:“韩近侍,我一直力主和谈,你你可知为何?” 韩介不解她为何突然这样问:“为何?” 羽涅:“两国对垒固然不可避免,但若北邺已握有破阵摧城,足以顷刻间扭转战局之力,你还想一直坚持开战么?” “你主萧道遵的做法绝非建功立业,而是将将南殷儿郎,推向万劫不复的死地,我此言,并非危言耸听。” 她希望这近乎直白的透露,能让他冷静。 然,韩介的神情在瞬间的凝重后,反而更为决绝,更为刚硬。 他道:“殿下是说,北邺有了新的利器?那韩介更需即刻返回。纵是刀山火海,南殷将士,亦当同赴。” 注视着韩介的神情,也就在这一刻,羽涅心中那股试图挽留,试图辩驳的力气,终于彻底消散。 一时间,让她不知还能从何说起。 正当她沉思时,院外突然传来巨响。 那声音如惊雷炸开,震得地面都有些抖动。 羽涅一怔,甚么也顾不上,提裙朝外奔去。 韩介与隋恩不知发生何事也紧随其后。 穿过院子,她直奔半堤湖畔。 来到湖边的她被眼前的景象惊住,只见湖心之处,一股浓黑的硝烟正混着水汽翻滚升腾,被炸起的丈高湖水化作瓢泼大雨,哗啦啦落下,打湿了四周的树木跟凉亭。 湖中央距离岸边短距离,隔着如此之远离,还能有这般惊人的威势。 一个不敢相信的事实撞击着她的心脏,令她有些手足无措,全身发麻。 她几乎是下意识按住内心破土而出的念头,害怕一点点过早的欣喜都会让眼前的一切化为泡影,怕这只是一次侥幸,怕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她渴盼太久而生出的幻觉。 根本不是真的,只是她太过期盼成功的妄想而已。 就在这时,宋蔼快步而来跪地请罪:“公主,是奴婢监管不力,方才侍卫操作不慎,火折子误触引线,提前引爆了一管,望公主责罚。” 羽涅一抬手,果断制止了宋蔼后续的话。 她全身心此时都在湖水中央,语调因激动而略显紧绷:“无妨,宋居令快让侍卫将剩余两管一并引燃,我要看。” 她要确认不是巧合,不是侥幸,而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宋蔼见她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肃,不敢有半分耽搁,当即起身,向远处待命的侍卫打出手势。 在场所有人目光都聚焦于湖心。 须臾之后,只见侍卫再次引燃剩下的竹管,又是两声巨响响起,吓得有些宫人当即要躲起来。 天空,地面,好似都跟着抖了三抖。 两道粗壮的水柱冲天而起,宛若蛟龙怒啸一般破水而出,滔天的水花裹挟着骇人的力量直冲半空,旋即又狠狠砸落下来,整个湖面再次剧烈震荡着。 眼见为实,这一次,再也无需怀疑。 接连两次完全一致的巨大轰鸣与滔天水浪冲击而来,狂热猛烈的欣喜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成了。 真的成了! 望着湖中未散的硝烟,宋蔼一时被骇人的威力所慑,心中惶惑,分辨不出这究竟是福是祸。 为寻求答案,她转头,望向身侧的主人。 但见羽涅定定伫立在湖畔,衣袂被风吹的翻飞起来。她望着空中弥漫的青烟,眼神犹如在凝视一个追逐了千百世的幻梦。 漫长的注视中,没有欢呼,没有言语。 在未完全降临的暮色中,两行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了下来。 第155章 何必跟我道谢 就这样,他们成功了。 这场胜利仿佛跋涉了万水千山,却又像在一瞬之间降临。 羽涅甚至来不及感慨,便立即派人秘密将徐采请至府中,想托他将火药制出的消息告诉给琅羲与齐训。 听闻火药研制成功,徐采激动难抑,连说着太好了,在原地走了好几圈。 这一能够阻止战争的关键之物产生,对徐采而言,不单单是扭转战局,还代表着琅羲离琅羲逃脱魔爪又近了一步。 没人知道,他这段期间怎么过来的,只要他想起赵云甫,便恨得牙痒。 第205章 大功告成一半,接下来,就是他们几人分头行动的时刻。 在朝中,有琅羲、齐训坐镇,再加上徐采在王家的支持下掌控了武卫营,后方有信得过的人在,羽涅终于可以放心。 下一个她的目标,就是携带着火药配方,快马加鞭赶往锦州与桓恂会合,准备制作火器。 不过动身之前,她必须设法让赵云甫收回成命,解除对她的禁令,并准许她前往锦州。 此事若要办成,少不了琅羲周旋出力。至于齐训,他身为方外之人,不便在此事中过多言语。 但未等徐采将消息送出,过于剧烈的爆炸声引来了羽林卫,同时也惊动了正在御马监的顾相执。 羽林卫被她以丹炉意外爆炸为由暂且搪塞过去,但顾相执不容易蒙骗。 他当即听出,这声响必然与火药有关。 对此,羽涅并未打算隐瞒。 咸柳轩内,当顾相执得知自己的猜测已成事实。 他注视着她略显疲惫却异常明亮的双眼,朝她道贺:“恭喜公主,这数个日夜的殚精竭虑,终究未曾辜负你的良苦用心。” 算上她在怀远研制火药的日子,在这件事上,她已用了差不多六个年头。 羽涅脸上绽开一个明朗而真挚的笑:“谢少监祝贺,实话说,这也算是我的幸运,原本,我已做好了再耗费数日心血的准备,没想到成功来得比预想快上许多。” “幸好三清祖师保佑,让我能够如愿以偿。”她语气爽朗充满感激,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 听着她的话,顾相执目光投向窗外的半堤湖,似是想起甚么一样,问道:“那么,公主要去锦州了?” 她曾当他面说过,一旦事成,她要亲赴锦州,协助建立雷药坊。 有她在,研制火器的进度必将大大加快。 羽涅声音清浅:“嗯,我必须去锦州,原因你是知道的。” 他回过头来,深褐色的瞳孔倒映着她的面容。 他心底再清楚不过,自己既无立场,更无半分理由阻拦她。 火器的成败,维系着前线万千将士的生死,牵动着天下苍生的安危,这份重逾千钧的责任,足以压过所有儿女情长。 沉默片刻,他轻轻点了下头,算是理解她的决定。 “只是当务之急,得让天子尽快解除对我的禁足令。”她说。 “恐怕没这么容易,此事需得缓上几日,做得周全妥帖些,这样才能避免王家那边横生不必要的枝节。” 经他这么一说,羽涅知晓此事急不得。 好在建立火药工坊的初步图样已秘密送出,在锦州的人马可依图破土动工,想来不至于耽搁整体的工期。 顾相执平日里说话都是冷冷的,在她面前嗓音却自带安抚人心的力量,道:“你放心,我会在陛下跟前为你陈情,你不必过分忧心。” “谢谢你,相执。”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他这话说得越是坦荡真诚,她心底的愧疚便越是沉重,密密麻麻在她心底蔓延开来,沉沉压在心口。 他的好,她此刻实在受之有愧。 火药的制成,毫无疑问悄然加速着赵云甫的死亡。 赵云甫,是他效忠的主君。她后面会做伤害他的事。 这一秒,她甚至想将她要杀赵云甫的目的和盘托出。 但这念头刚冒头,她又止住。 此刻坦言,以他的敏锐与忠诚,绝无可能坐视不理。到时牵连到局中的琅羲与其他盟友。 她可以将自己置于险境,却绝不能拿同伴的性命做赌注。 想到这里,她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面上未露半分异样。 罢了,她还是不想利用他,不想待到图穷匕见一切尘埃落定之日,让他感到欺骗。 内心挣扎过后,她抬眸看他:“谢谢你相执……”她再次道谢:“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此事,我思来想去,你还是莫要插手。” “陛下素来不喜朝臣与宗室往来过密。你我平日本无私交,若你此刻为我进言,落在有心人眼里,反倒徒生猜忌。” 她言语中为他好的顾虑,他听得真切,然而她拒绝他的顾虑真正来自何处,他心中已勾勒出七八分轮廓。 御马监出身的敏锐性,让他能看到一些常人不会注意的事。 之前他从常虞山处得知,前些时日秘书局那场无妄之灾中丧命的人里,有徐采的兄长。 以他对徐采其人的接触来看,他不认为其是个能轻易将血海深仇搁下的人。 更值得玩味的是,他安插的人曾见徐采与琅羲之父数次私下会面,二人绝非泛泛之交。 可琅羲与徐采在宫中,却形同陌路。 这过于刻意的疏离,让他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因此他亲自尾随,证实了二人确有往来。 一个妃嫔,一个身负血仇的臣子,皆在天子身侧,却如此掩人耳目……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他猜测,琅羲愿意进宫,恐怕与徐采那位屈死的兄长脱不开干系。 为此,他前几日命心腹悄然前往琅羲故乡查访,心腹飞鸽传书回来的消息确实证实了他的猜测。 此刻,看着她急于将他撇清在外的模样,联想到宫门前她那意有所指的话,一切终于串联起来。 他们正在谋划的事,以及最终指向的目标,已然清晰。 他深沉望进她眼里,声音听不出来异样:“你既已想清楚,我便不多言了。” 话到此为止,他未再多说。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徐采,看他俩说得差不多,他已急于将火药成功的消息告诉给琅羲。 于是他道:“萋萋,这里若没有别的事,我得尽快走了。” 羽涅知道他急于去宫中,她没有多说,点头道:“好,那你路上当心,有事记得通知我。” 徐采应了下来,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他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望着他消失的背影,羽涅这才恍然记起另一件紧要之事。 她转向身旁的顾相执,神色微凝:“相执,还有一事需让你知晓。” “何事?” “韩介来了。” * 火药带来的爆破力,震得待在内院厢房的韩介,迟迟未回过神。 轰隆的余响跟还在他耳朵上震动一样,他盯着窗外已完全黑了的天空,意识到若任此物上了战场,南殷问鼎天下的宏图,就会成为一场空梦。 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他必须做点什么…… “韩近侍?” 思绪杂乱间,羽涅的声音伴着敲门声传来,打断了他纷乱的念想。 韩介望向木门,眸底的沉思尚未散尽,撑着床沿站起身走至门前,打开了门。 随着门被拉开,韩介目光先落在门前的羽涅身上,随即掠过她肩头,看向紧随其后的顾相执,后者脸上的神情淡得像一层薄霜。 韩介半句寒暄也无,径自转身,坐回圆椅上。 见他这般拒人千里的模样,羽涅侧过脸朝顾相执望了眼。 接着,两人先后迈过门槛进去。 羽涅走到韩介跟前,把刚才在咸柳轩内跟顾相执商量好的事说与他:“韩近侍,我和相执已商议妥当,最迟大后天,定会寻一个最为稳妥的时机,送你出城。” 闻言,韩介抬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眼神掠过她,最终落在她身后的顾相执身上:“你们要送我走?” 听出他的不信任,羽涅解释:“这是我对成衍许下的承诺,所以,我一定会送你离开建安。” 倏尔,韩介笑了声,视线直直钉在顾相执身上:“他可是御马监的人,手上沾过的血怕是能浸红整条尽月河,会这般好心主动放我走?” 未等羽涅开口,顾相执声音冰冷,不带温度:“留下你,于我无用,于北邺,更无半分益处。萧道遵的征伐之路,不会因一个阶下囚的生死而停滞。所以,放不放你走,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这番话直白得近乎刻薄,韩介不爽地捏着茶杯。 他压下喉间的冷哼声,转而看向羽涅。 顿了顿,他问:“刚刚湖里那玩意儿,就是你先前所说,北邺引以为傲的利器?”他必须确认,此足以颠覆战局的惊世之物,是否真的是北邺最大的依仗。 对此,羽涅并未否认。 有时千言万语,不如一次实打实地展示。 先前在寝殿,她以和谈劝说他,不是指望一个亲随能凭口舌改变帝王雄心。 她真正的意图,无非是让韩介成为一颗种子,将他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的震撼,原封不动带回给他的主人。 她希望借韩介之口,将她的想法,将北邺拥有“神器”的消息,一同传到萧道遵耳朵里,从而能够影响到对方。 她让萧成衍将未成功的火药带回去也是这个道理。 第206章 韩介低头沉默着,他的视线在屋内来回游移了一会儿,像是有了新的决定后,他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连同未说出口的话一并咽了下去。 放下白瓷茶杯,他平静道:“那就听你们的,你们说何时走,我就何时走。” 见他没有反对,而是顺从了他们。 点了点头得羽涅,再说了几句叮嘱的话后,跟顾相执一块儿离开了屋内。 后面两日,整个公主府风平浪静。 将自己关在房中的韩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膳食都只让人送到门口。 偶尔有翠微经过,能听见里面轻微的响动,像是物件被反复挪动,又像是在练功夫。 没人知道这位他究竟在干甚么。 羽涅也并未过多关注韩介。 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在弥漫着熏香的寝殿内,她将制作火药的全过程,从选料、配比、研磨方法到最后的封装保存,还有很多细节的地方,加上每一个步骤都被她详实记录了下来。记载火药,她没有用正楷,而是用了小篆,方便去锦州制作火器时工匠能够看明白。 毕竟,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她担心她会有忘记的地方,她必须确保即使自己某天遗忘,或者…不在了,也能有人能将这门技术传承下去,影响后世人。 她甚至特意注明,无论如何不能将此书封禁,应让所有子孙学习,如若不然,将是对天地神明的背叛,不敬列祖列宗。 案上的烛火摇曳着,映着她专注的侧脸。 许久之后,羽涅用手扇了扇上面的墨迹,正做着最后的校对。 窗外,一只白鸽落在了沿边。 “公主,沈道长来信了。”侍立一旁的翠微低声提醒,她早已熟悉这只鸽子。 说着,她走到窗边熟练捉住那乖巧的信鸽,解下它细小腿踝上绑着的小纸条,奉至羽涅面前。 羽涅并未立刻抬头,目光仍凝在关键的配比数字上,接过纸条。 她展开纸条,琅羲的字迹映入眼帘。 她方才沉浸于火药之事的思绪,渐渐被拉回眼前的消息之中。 信上说,关于解除她禁足令一事,赵云甫的态度暧昧,认为至少还需关上半月。 不过,半月也是好的,毕竟少一天是一天。 琅羲让她少安毋躁,并提醒她,耐心等待便是,出笼之日不会太远。 纸条的末尾,则是一个让羽涅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的消息,上面说,岭南军报已至东观阁,上面说桓恂一路虽有波折,但已安然抵达岭南,目前正在暗渡栈道,欲攻击南殷侧翼,扰乱其布局,并焚毁部分粮草。 至少此刻,他是安全的。这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些许。 反复将关于桓恂的消息看了又看后,她移近灯烛,将手中的纸条一角凑近跳动的火焰。 红色的火舌舔舐上来,薄纸瞬间变得卷曲、焦黑,化作几片灰烬飘落。 她又拿起那本刚刚完成的墨迹已干的火药簿子,将其合拢,小心封存。 然而,无论是她阅读密信时的神情,还是焚烧纸条时决绝,抑或是对封存火药簿子时的慎重,都未能逃过一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暗淡的月光下,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暗影纹丝不动,锁定着寝殿内的一举一动。 第156章 与程氏的关系 寝殿之中并未设有暗格之类的隐蔽空间。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羽涅吩咐翠微一直留在殿内,看守着存放火药簿的柜子,以防不测。 由于意外,韩介没有在约定好的日子走的成,事情只能再往后推迟两天。 这几日,羽涅则在咸柳轩,常常半夜前来的徐采商议自己离开建安之后的安排。 无论如何,他们必须牢牢掌控住赵云甫,这样才能保证在平定战乱之后,将赵云甫推下皇位,换他们支持的人坐上去。 至于换谁,羽涅想起齐训曾说过的话。 桓恂有意立赵嵻为未来的皇帝。 可这个赵嵻,长大后却会为了权力,听信谗言,将桓恂鞭尸,进行身后清算。 关于赵嵻的来历,那夜齐训在宫中说了一些。他说,此人为先帝宠妃程氏之子的孩子,但赵嵻的父亲实与赵云甫为父子关系。 桓恂对赵云甫显然无情义可言,但他却要扶持一个流着赵云甫血脉的孩子登位,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一切,皆因程氏。 程氏…… 原徐州刺史程颖的独女,天资聪慧,姿容绝世,其美貌曾名动北邺。十八岁入宫后,深得先帝宠爱,受封慧妃,一时冠绝六宫。 程家亦因此显赫,其父从区区太守府幕僚,一跃升为徐州刺史,风头无两。 然而后来,程颖却遭燕王次子赵书淮与南殷太子萧道遵联名检举。 二人指证其宅邸地下埋有书写先帝与太祖名讳的巫蛊木偶,程家由此陷入大祸。当时程颖正在私下办一件十分重要的案子,却被先下了牢狱。 赵书淮时任徐州都督,而彼时为南殷太子的萧道遵因赴北邺参加太皇太后寿辰,后又因喜欢汴泗交汇的徐州,在归途时,遂滞留其间。 当时赵书淮掌徐州军事,他虽与程颖同级别,但在获木偶后,丝毫不将后者放在眼中,先一步将程颖下狱,并上报朝廷。 此事证据确凿,人证物证具在,况且人证还是程颖的本家人,在程府当管家程颖的堂弟。 不过由于此事重大,先帝派当时他器重的太子太师前往调查。 一番调查后,程家的罪名依然被坐实,一家几十口人被杀。 由于程氏不知何故身体抱恙,人也清减了许多,正在宫中静养。先帝特意嘱咐后宫众人将此事瞒下,唯恐她得知后伤心过度,影响调养。 那时她本欲向齐训追问详情,奈何宫门下钥的时辰已到,终究未能如愿。这些宫廷内幕,是他那晚从宫中回来后,向宋蔼询问才得知的。 纵观程家之事,表面上与桓恂根本无直接关联,但羽涅还是察觉到了其中的联系。 程家根基在徐州,而桓恂幼时正是被居住在徐州深山中的赤隼族收养。 后来赤隼族遭遇灭顶之灾,全族上下除他与齐训侥幸逃生外,无一幸免。 而程家是遭人构陷而败落,现在看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如此想来,莫非正是因为程家的覆灭与他有关,他才执意要扶持程氏的后代登上帝位,以作弥补。 重查程家旧案,弄清他们跟桓恂的联系,得亲赴徐州不可,可眼下她根本抽不开身。 她沉思间,耳畔传来徐采的声音:“萋萋,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可是在忧心何事?” 闻言,羽涅笑意浅淡:“没事,我刚刚走神了而已。” 旋即,她起身在轩内走着,话锋一转,视线落在徐采脸上:“若从赵氏宗亲里选,当真寻不出一个值得扶持的皇子?” 她顿了顿,补了句石破天惊的话:“便是公主……也未必不可。” “公主继承大统?”徐采眸光一怔,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自夏商周以来,宗法礼制皆以男系为承。立女为帝,莫说本朝,便是往前数尽千年,也未曾有过这样的先例。” 见他反应如此,羽涅瞬间恍然,自己这番话,在笃信礼法的古人听来,无异于颠覆纲常。 她并未反驳,只平静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位不是非一性,或者一姓。” 徐采沉默片刻,似在斟酌她的话语。 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回到原先的话题:“赵室血脉本就单薄,先帝在位时子嗣便不多。如今适龄的宗室之中,要么资质平庸,要么就算我们扶持,只怕有朝一日鸟尽弓藏,你我终将走上兔死狗烹之路。眼下,确实寻不出一个符合我们要求的人选。” 羽涅深知徐采所言在理。 拥立新君事关他们所有人的未来,绝非儿戏,必须寻得一个根基可靠坚定的人选,方能成就大事。 她正思忖间,见徐采欲言又止,似乎有话想说。 她道:“文集哥,是不是有其他办法?” 听此,徐采起身踱了两步,沉吟片刻,终是开口道:“不是我。” 他说:“关于此事,阿羲前日同我说,她有办法。” “小师姐?”羽涅微感诧异:“她能有何办法?” 徐采摇了摇头:“具体如何行事,她并未对我细说。阿羲只让我转告你,此事不必忧心。待她说服赵云甫后,你只管前往锦州处置要务。朝堂这边…自有她来坐镇。” 二人正说话间,廊下传来一阵轻促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隋恩引着徐采的随从前来禀报。 那随从进来行完礼,垂眸躬身道:“郎君,王家小娘子方才到宅中寻您,见您不在,此刻正哭得伤心。” 一听是王居安的事,徐采身形一顿。 他侧过身,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深更半夜,她又来添甚么乱?” 第207章 随从接话道:“小人也不甚清楚,只听王小娘子啜泣着说,是做了极可怕的噩梦,心中惧怕,这才连夜赶来寻您。” 听王居安又是做了噩梦,徐采拧着眉,语气愈发冷硬:“不过是场梦魇,也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说罢,他朝羽涅匆匆一揖:“府上有俗务缠身,我先回去看看,其他事,我们日后再论。” 不待羽涅回应,他猛然转身,已快步朝外走去,翻飞的衣袂显得仓促不已。 廊下宫灯在风中浮动不定。 她望着徐采远去的方向,她看得出,徐采刻意板着的面孔下是藏不住的关切。 有些情意,越是想要掩饰,反而越是欲盖弥彰。 侍立在一旁的隋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由感慨:“属下自打见徐武卫以来,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羽涅收回目光,唇角泛起笑意。 月光洒在轩前的石阶上,泛起一层清辉。 时候不早,隋恩抬头看了看天色:“公主殿下,快到子时末了,府中侍卫该换班了,属下得去巡查。” 说到此处,隋恩像是想起甚么事一样,言道:“说来也是奇怪,这两日安排在韩近侍住处值守的侍卫,交班时个个面露倦容。依属下看,恐怕是轮值安排的太过紧凑。” “今夜巡查时,属下会向田卫率进言,请他们将班次调整得宽松些,也好让弟兄们都能养足精神。” 田卫率,是专门负责公主府中守卫安全的领头。 羽涅听着,目光扫过韩介居住的院落。 她沉吟片刻,温声道:“你说得是,侍卫们若是休息不好,当差时难免疏忽。你去安排吧,务必让大家都得以妥善休整。” “是。”隋恩躬身领命,多说了两句:“公主也请早些安歇。这两日为了火药簿的事,您已是操劳过度,您今日连晚膳都没用好。” 羽涅应了下来,看着隋恩转身离去。 夜色渐深,公主府内一片寂静,唯有巡夜侍卫的脚步声偶尔响起。 她在原地又站了片刻。 夜风拂过脸颊,凉意入肤,抬头望去,一轮弯月正悬在中天,这样宁静的夜晚,白璧般月色让她想起远在岭南的桓恂。 不知他如何了……她惦念着,深沉的牵挂在她心头悄然萦绕着挥之不去。 正怔忡间,耳边传来宋蔼温和的声音:“殿下,夜深露重,您该回去歇息了。” 羽涅回过神,见宋蔼不知何时已来到身侧,手中捧着一件素色的披风。 她将心中的惦念暂且压下,应了一声:“嗯。”随即在宋蔼的陪同下,转身缓步走向寝殿。 进了寝殿门,殿内灯火基本都亮着。 她轻声唤道:“翠微。” 殿内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她往里再走了几步,瞧见翠微歪靠在存放火药簿的柜子旁,脑袋一点一点地,正睡得香甜。 见状,她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翠微一个激灵惊醒过来,慌忙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睡眼惺忪道:“公主,您回来啦!” 她想起自己的职责,赶紧补了一句:“您放心,柜子里的东西都好着呢,奴婢一直守着的。” 看着她强撑精神的模样,羽涅语气温和:“我知道。辛苦你了,这里不用守了,下去好好睡吧。” 依照这几日晚上的惯例,柜子里的东西都是羽涅亲自收好,晚上就寝时会将它从柜中取出压在枕下,不用其他人再多费心思,多操心。 翠微行了个礼:“那奴婢就先退下了,公主您也早些安寝。” 羽涅颔了颔首。 等翠微走出寝殿,殿门合上,她取下身上的披风递给宋蔼,转身走向柜子,准备取出火药簿。 但拿起装有火药簿的盒子时,她心中莫名一沉。 她定了定神,打开盒盖。 明亮的烛火下,只见盒子里面空空如也。 那本关乎无数人性命与整个战局的火药簿,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第157章 萧道遵此人 车马一路南行,驶离建安地界后,空气中的寒意便渐渐淡了。 秋阳下的田野不再被金黄尽染,也不见萧瑟之气,处处透着生机。 这般景致,在羽涅过往十多年的记忆里,极为少见。 对她而言,眼前的草木风物却是熟悉的。 她曾在南方久住,这里的秋冬,向来不怎么冷。 跟怀远不同,跟建安不同。 第一次去南下的翠微掀开帘子,往外瞧了瞧,无不新奇地说:“这天底下真是奇妙,建安的树叶儿都黄透了,可这蔡州的叶子竟还绿着。” 马车窗外,景致愈发温润起来。 远处山峦依旧笼在青蒙蒙的雾气里,近处的田埂边,几株樟树透着夏季未尽的深绿。风从帘隙间溜进来,挟带着潮润润的草木清气。 羽涅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越往南走,秋意就越淡。” 翠微望着窗外依旧青翠的田野:“不知咱们出来这五六日,建安是甚么样了。” 听着翠微的话,羽涅不禁会想起十来日前的夜晚。 自从韩介盗走火药簿连夜逃出公主府,为了立即出城他劫持燕王,藏进其马车里,威胁燕王带自己出城。 那天守门的是申屠正,他素日与燕王交好,见是王爷车驾,只隔着帘子行了个礼,连查都未查就放了行。 等燕王脱身后慌忙上报,御马监再派人去追时,韩介已逃之夭夭,不见踪影。 韩介盗走火药簿一事,过于危险,若让他将簿子带回南殷,后果不堪设想。她深知她必须立刻离开建安,前往锦州。 情急之下,她只得暗中联系琅羲,望在其驱使下让赵云甫早日解除禁足令。 琅羲得知后,在赵云甫身边周旋多日,奈何此事牵涉重大,一连多日都未有进展。时间紧迫,羽涅不得已,最终冒险违逆规制,亲自进宫面见皇帝。 原本她本以觉得继续贴身监视桓恂更为稳妥为由,想要以此说服赵云甫。 但谁知,她进去时,赵云甫正在对一封来自北疆的军报发怒。 在她大着胆子追问后才知,原来北疆战场上严岳在休屠人打了反攻后,已重新对对方形成压制性的包围。 得知这一消息,她顺势言道:“严都督用兵如神,实是朝廷之幸。” 然而赵云甫对此并未展颜,只冷冷回她了句:“他虽赢了,可朕所下的战略部署,他竟一概未从。” “真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这句话时的赵云甫声音不高,恭敬立于下首的羽涅,却能感知到他语气中的不悦。 这不悦的背后,藏着更深的,是不安,是忌惮,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危机四伏。 情绪稍缓过后,赵云甫这才转而问起她的来意。 羽涅才将一路准备好的说辞谨慎道出。 她心知,突然提出亲自监视桓恂,必会引起猜疑。 于是便将这念头,归咎于一个并不存在的梦。 她说前夜偶得一梦,凶险异常。 梦中见皇宫黑气冲天,一只鹄鸟直扑宫阙紫柱,惊得她梦中醒来,汗透重衫,至今思之,犹觉胆寒。因而特来禀报,思忖是否前线将有异动,自己是否仍应亲至桓恂身边,方为稳妥。 这番话,似乎触动了赵云甫心中的某根弦。 他凝视案上军报,沉默良久。 他没有斥她荒谬,反而像是在审度她话中字句,审度她这个人。 许久,赵云甫才若有所思地开口:“桓恂此人,朕素知他对你痴心一片,这本是可拿捏之处。有你在侧,他必有所顾忌,行事也难脱掌控。” “但如今局势虽险,将你置于他身边,反倒更令朕放心。有你这双眼睛替朕看着,朕才能确信,他究竟站在哪一边。” “先前命你留下桓恂血脉,本为笼络挟制他,如今看来,此乃慢计一条。而今严岳手握重兵,已显不臣之迹,朕必须立即知晓,桓恂在这局棋中,究竟扮演何等角色,是忠于朝廷,还是更忠于他义父。” 于是,所谓“血脉之计暂被搁置”,赵云甫准她前往锦州,再赴桓恂身边,继续紧盯他的一举一动,以防他与严岳之间,暗藏危及朝廷的图谋。 收回飘远的思绪,羽涅轻了口气,就这样她将宋蔼留下打点府里,其他事交给了徐采、琅羲以及齐训。自己则轻装简从,带着翠微离开了建安。 算算行程,他们先是走了几日陆路,为求快捷,后又改乘舟楫,沿河南下。水路上虽少了鞍马劳顿,但见长河浩荡,烟波渺渺。 如此水陆交替,又回到陆地,眼见着已过了两个州府,岸上风物也焕然一新。 羽涅在心中估算,照此速度,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可抵达此行的终点锦州。 看够了风景的翠微放下车帘,转过身看向羽涅:“公主您说,等咱们到了锦州,驸马爷他能从江淮一线赶回来么?” 第208章 叫桓恂驸马,只有翠微敢这么叫,她年纪小,口无遮拦的,羽涅赧颜纠正过几次。 翠微却以他们有婚约,遂不改口,说他们本就是一对。 这样一来,羽涅也任由她去。 关于桓恂的行动,在她们离开建安前,最新的军报已送达。 二十天前,桓恂亲率一千精骑,悍然突入南殷防线侧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焚毁了南殷位于邹县的部分粮草。 南殷守军惊怒交加,立时调派重兵围剿,双方在丘陵地带爆发冲突。 桓恂深知孤军深入不可久留,也早有计划,一击得手后,毫不恋战,与麾下精骑且战且退,快速化整为零摆脱纠缠。 接着,循着勘察好的路线,登上快船,顺着河道扬帆而去。 待南殷大队赶来追击,只见茫茫水波,失了他们的踪迹。 离开南殷的桓恂带着部下顺着河流,前往江淮一线。 这一番行动,如疾风掠火,精准狠辣,但激怒了萧道遵,他在同一时间下了开启北伐的命令,前线如今已战火纷飞。 江淮地处南北要冲,沃野绵延千里水网密布,更有浮江横贯东西,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谁牢牢掌控了江淮一带,谁便扼住了对方的咽喉,如今整个浮江,为南北对峙的最前线,两岸堡垒林立,战云密布,火光冲天。 不等羽涅应声,马车外,传来顾相执的嗓音:“不一定。” 车帘随风轻晃,将他的身影映出暗暗的轮廓。 “前线战事正酣,萧道遵不是萧成衍,此人为真正的军事奇才,十岁能倒背兵书,十二岁自撰兵法,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更棘手的是,他手段狠厉,南殷内乱,他单枪匹马收拾了五位拥兵自重的皇叔,杀得对方片甲不留,用血巩固了皇权。” 说罢,他下了结论:“总之,此人极难对付。” 车厢微微颠簸着,此行本该由申屠正护送,可顾相执主动请缨,将这任出力不讨好的任务揽了下来。 想独自拥有其他功绩的申屠正,非常大方的将此事让给了他,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 车帘被一只素手再度掀起。 羽涅探出半张脸,眸中映着流转的暮色:“萧道遵当真这么厉害?” 对萧道遵这个人,她在史书上没见到记载,心下很是陌生。 他们七八骑簇拥着马车疾行在道上,乍看只是寻常富商。 顾相执扯着手里的缰绳,扭头瞧她。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与她都隐去了身份,扮作是兄妹。 这时的羽涅作普通娘子装扮,一头青丝用红绳挽作双鬟,头上不再是繁琐的珠宝,只点缀斜插了一朵珠花,花心嵌着圆圆的白珠,身上穿着宽袖衫交领襦裙,领口露出素色的内襟,层层叠叠的料子染着深浅不同的颜色,动起来像是云霞翻涌。裙腰系着丝绦,佩着白玉连环佩与一双纹佩。 不算盛装,但也衬得她眉眼似盛夏荷塘里绽开的红蕖,在碧叶丛中含着露水,艳而不俗,丽色天成。 顾相执目光似凝住了一般,一时怔住。 “相执?”见他久久不回答,她轻声唤他。 他倏然回神,不自然地转过了头。 他嗓音算是平静的说:“桓恂的能力,你应该清楚。我虽不喜他,但开战至今,双方打得有来有回,这本身,就足以证明萧道遵的本事。” 言毕,他抬首望向天际。 西边最后一道霞光快要隐入暮色,远山如黛,城镇的影子初现。 “时候不早了。”他说道:“咱们走快些,还能赶在闭城前,寻一处客栈落脚。” 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天边仅剩的一线橘红逐渐被青灰覆盖。 两人不再多言,整个队伍跟着加快的步伐。 进入城里,羽涅见长街两侧,店铺门口的灯笼有序亮着,透着温暖。 贩夫走卒的担子里,飘出饭菜的香气。 几个孩童在巷口追逐笑闹着,拿着竹蜻蜓玩。 他们进来的城镇街面不算十分繁华,弥漫着一股踏实安稳的生气。 她默默看着,心头那根因战事而始终紧绷的弦,被这人间烟火拨动了一下。 烽火在远方燃烧,在这里,百姓的日子是平稳的。 她意识到,北邺的根基还在。 只要这寻常巷陌里的日子安稳,炊烟不断,就是这江山的地基未曾烂透。 地基不烂,山河总会有重新繁华起来的希望。 不多时,顾相执经过打听,找到了一家干净舒适的客栈。 客栈门面不大,厅堂里摆着几张擦拭得发亮的方桌。 掌柜是个和气上了年纪的老妪,问过他们的要求后,很快便替他们办好了入住。顾相执要了四间上房,其中他们俩各住一间其余两间地方大,给其他随从住。 木制楼梯,踩上去细微的吱呀声跟着响起。 进了房,门扉轻合,羽涅打量着眼前的房子。 她的房间陈设简单,窗明几净。 推开窗,能看见远处的绵延巍峨的山脉,以及城中星星点点的灯火。 她想,这样的安宁,若能千世万世延续下去,该有多好。 此情此景,这样的安宁,她不知,他也能看到么? 第158章 月光下的身影 藤州,易水城。 此城不仅是藤州军事重镇,更是南殷天子萧道遵御驾亲征的大本营。 原刺史府节堂已被征为行在,里头烛火摇曳,映照着巨大的防舆沙盘图。 火光扫过萧道遵英挺的侧脸,尽管这张面孔萧成衍相似,二人气质却大不相同。 萧道遵一看就是从尸山血海走出来的,锋芒尽显。 “你是说,桓恂领兵清扫了知泉县?”边盯着沙盘上的地势,萧道遵边问。 这已是短短不到半月内,第三条粮道被桓恂切断。 知泉县并非前线关隘,而是南殷防线纵深内一处重要的粮草转运要隘,位置相当深入。 桓恂的兵锋能如此频繁直插腹地,这让萧道遵彻底意识到,北邺此番南下的人马,其机动范围与兵力投送能力,恐怕远非情报所说的二十万之数,甚至可能远超这个数字。 一股无形的压力在节堂内弥漫开来,堂内其他将领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身盔甲的萧成衍上前一步,拱手回:“回皇兄,前线将领确认,此消息属实。连同之前的灵丘仓跟云围县,这已是桓恂拔掉的第三个转运要点。” 古往今来,江淮一带素为南北政权对峙交锋的主要战场,其间河网密布,水道纵横。 从战略收益角度考量,南殷北伐最佳路线是自东线出击,从覃州、藤州发兵,先取淮阴等重镇,再沿泗水北上攻占徐州。 如此便可扼住北邺的经济命脉汉广河,从而动摇北邺的军心士气。 原本,萧道遵也意图凭借兵力优势,执行此条直接有效的进攻路线,以求速战速决,免得等到北疆严岳麾下的北崖军,跟段廷宪所领的玄策军援驰,到时场面将会对南殷十分不利。 不过,萧道遵万万没想到桓恂不按常理出牌,主动出击,以不要命般凌厉迅猛的攻势,连续清扫南殷粮草据点,此举彻底打乱了他进攻节奏。 正因如此,他被迫放弃了长驱直入的初衷,转而采取步步为营的保守策略,沿途修筑营垒,以观其变。 若是说先前他只是怀疑情报有误,那么现在桓恂敢以远超预估的兵力,反其道而行之,悍然插入他的腹地,关于那份关于说北邺南下只有二十万兵马的禀报,此刻在他看来,从一开始或许就是错的。 说到情报来源,理应不会出这样的问题。 见他不语,萧成衍问:“皇兄,若敌情有变,我们是否要继续采用保守策略?” 在萧成衍看来,他们当下的目标已非速胜,而是转为通过逐步蚕食,不断挤压赤甲军的空间,好在局部形成以多打少的优势,稳扎稳打重新掌握主动权。 萧道遵没有立即回答。 但见他伸手将沙盘上几面代表粮道的小旗拔起,其中一面在他指间应声而断。 “保守?” 他转向自己的心思单纯的弟弟:“当敌人把刀三番五次架在你粮道上时,固守营垒就不再是稳妥,而是坐以待毙。” “桓恂敢把爪子伸进来,就要有被剁掉的准备。” “传令葛飞尽,我不管长亭关北邺究竟有多少人马驻守,我只要他尽快攻下。” “是,陛下!”领完命的将领转身出去。 待人一走,萧成衍面露不解,追问:“长亭关虽属要道,但并非兵家必争之地,我军此刻分兵攻打,岂非分散兵力?臣弟愚钝,不知皇兄此举深意。” 萧道遵:“怀川你只知其一。” 怀川,为萧成衍的字,为他母亲已故的圣懿皇太后所取。 他解释:“正因它看似无关全局,才是此刻最好的试金石,长亭关有五万北邺的平民百姓。” 第209章 “桓恂若真如情报所言,仅有二十万兵马,那他必然捉襟见肘,前线处处是破绽。我猛攻一处,他即便来救,兵力也必有限,葛飞尽足以应对。” “但他若能在你我意料之外,迅速调集重兵,甚至动用精锐主力回防这等关隘,那便证明,他手中掌握的兵力,远不止二十万,反之,他麾下人马确实并不多,前面他的攻势,皆是为了虚张声势而已。” “总之,哥哥我攻长亭关是虚,逼他亮出真正的家底,才是此战唯一目的。” 他这番长篇大论过后,萧成衍神色并未舒展,反而更添忧虑:“皇兄此计虽妙,但臣弟仍有一虑。” “讲。” 萧成衍踌躇着,缓缓道:“要是桓恂当真兵力匮乏,无法及时回援,或是他麾下守将无能,城破太快……” 他抬起头,眉宇间充满不忍:“长亭关内,终究是数万北邺百姓。葛将军麾下皆是虎狼之师,一旦杀红了眼,恐怕……” “恐怕什么?” 萧道遵打断他,没有从沙盘上抬起头:“听皇弟这语气,是在替朕担忧,还是在替北邺的百姓求情?” “臣弟不敢!” “臣弟只是觉得,若杀戮过甚,有伤天和,亦恐有损皇兄圣名。” “圣名?” 萧道遵看着他须臾,大笑几声:“朕的圣名,是靠尸骨垒起来的,不是靠北邺人的口碑传出来的。” 他走到萧成衍面前,气势逼人:“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一统天下,朕只要结果。” “还是在你看来,几万条北邺人的命,远比八十万南殷将士的生死和北伐的胜败重要?” “臣弟绝无此心皇兄。” 萧道遵哼了声:“你若想不明白,就出去吹吹风,想明白了再进来。” 萧成衍被这言语刺得一怔,固执站在原地。 声音因激动而微颤的辩驳:“皇兄,无论如何那是几万活生生的人,不是木偶泥人。杀戮过盛有伤天和,我们难道非要如此?” “兄长也看到了,我带回来的火药那样厉害,这样的武器他们还有很多,要是惹怒北邺该当如何?!” “够了!” 萧道遵猛地一拍案几,吓得其余人面面相觑,不敢出面劝阻。 他盯着自己这个过于仁厚的弟弟,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厉色。 “成衍!”萧道遵罕见喊他的大名:“收起你这套妇人之仁!朕当初就让你好好待在上京,辅佐太子,协理朝政。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偏要跟来军中,现在却又在这里对朕的军令妄加置喙,你当战场是甚么?是你可以讲仁恕道德的庙堂么。” 披甲的萧道遵身上的压迫感随即而来:“朕告诉你,战场就是要死人的,不是他北邺人死,就是我南殷儿郎亡,你现在每犹豫一瞬,将来就可能多葬送成千上万忠诚的士卒。你若受不了,现在就给朕滚回上京去!” 此话狠砸在萧成衍心上,他脸色发白,后面所有劝谏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他不甘而失落垂下了头。 看他这副模样,萧道遵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在堂内转来转去,犹如发怒的野兽。 过了半晌,当他再次看向这个他唯一同父同母的弟弟时,眼中的锐利松动下来,无奈道:“怀川。” 他声调缓和了下来,不再是刚才那般凌厉:“兄长知道你在想甚么,你放心,葛飞尽不是嗜杀的疯子,他攻城为的是胜,不是屠城。他心里秤,知道甚么时候该收手。” 见萧成衍依旧低着头,沉默得像尊石头。 萧道遵继续道:“至于火药,你不必过虑。韩介不是从建安带回了详细配方,有陆术士在,正好让他带着工匠照着方子,肯定会尽快摸出门道来。” 他口中的陆术士,名为陆百年,乃是有名的炼丹术士。 此人一生都浸淫在丹鼎炉火之间,为权贵们炼制那长生丹药。 正是在这日复一日的炼丹过程中,他凭借术士的敏锐,逐渐摸清了硫磺与硝石的刚烈秉性。 他深知,此二物性情暴烈,遇火即燃,若在丹炉中比例或火候稍有差池,便会引发骇人的爆炸,前功尽弃。 为驯服这两种猛药,使其能为自己所用,陆百年循尝试出了“伏火矾法”,将硫磺、硝石各二两,与三钱马兜铃一同混合煅烧。 他原本指望借由此法,平和掉硫磺与硝石的暴烈之性。 然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三种物质混合后,非但没有变得温顺,反而在遇火的瞬间,产生了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的爆炸。 陆百年惊骇之余,脑中却闪过一个念头,意识到或许是天赐的雷霆之火,若能上战场,将会无往不利。 自此,他花了十年的心思无数次尝试,想要复现并控制其爆炸性,将其炼成可用的兵器。 可他却始终被几个关键难题所困,最佳配比,原料提纯,如何保证其威力与稳定?这些他都摸不清。 他空有方向,却无门径不知如何下刀,数年钻研,终是一直无所获。 而今韩介带回来的配方,对于陆百年而言,不亚于一场及时雨,解决了所有困惑他的问题。 针对萧成衍担心的火药问题,萧道遵有自己的见解:“在我看来,北邺人没多少这东西。若真有充足的储备,前几场仗,他们早就该拿出来,把我们炸个人仰马翻。何至于等到现在?所以,这一点,我们无需担心。” 说罢,他看向萧成衍:“现在,收起你那些无用的情绪。要么转身回上京,要么,就留在军中,学会用武将的脑子去想问题,别老是一副书生心肠。” “难道在北邺,赵云甫那废物只给灌输了儒家道学么?”他说:“咱们南殷人是虎,是凶猛的鹰,不是关在家里的家畜,你得拿出点血性来,怀川。” 面对兄长语重心长的教诲,萧成衍喉头哽塞,说不出别的话来。 即便心中尚有辩驳之意,此刻也显得苍白。 萧道遵担心他仍未有悔悟之意,于是抬手拍上他的肩头:“这场战役,表面是北邺与南殷之争,实则更是皇兄与桓恂之间的生死局。你不是说,他让你带话给我,叫我洗干净脖子等着受死。” “他不会放过我,我亦不会饶过他。” 提及往事,萧道遵踱步走向一旁:“说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赤隼族还有人存世,那一夜,我以为他们都死光了。还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不得不说,确实让我刮目相看。” “好了,你先出去吧,我还要与诸位将领商量其他事。” 萧成衍没再多言,他拱手一礼:“是,皇兄。”旋即,出了节堂。 离开了节堂,萧成衍一路出了帅府,出了门后,默然立在阶前。 兄长萧道遵的话语仍在耳畔回响,他理解桓恂对南殷的恨,任谁经历过族人覆灭,都难保不会化作复仇的恶鬼。 可这场仗继续打下去,又要填进多少性命? 他仿佛已看见血色漫过山野,听见无数妇孺的哭声穿透长夜。 夜风扑面,他仰起头,望着天心的孤月,内心怅然。 他还能阻止这场战役么? 同一片月光下,此月照着他,也照着到了锦州的羽涅。 水路涨潮耽搁数日后,这一程总算到了终点。 到达锦州江陵城门外时,谢骋带着人马已在城门口迎接他们一行人。 早在路上时,她已用游隼传书,告知他自己的动向。 短暂寒暄后,谢骋将他们引至提前安排好的将军府。随行的行李早已被候在门前的下人恭敬接过,有条不紊送往各处厢房安置。 灯火通明的宅邸静候着它的主人,谢骋在一旁禀报:“这是将军命主人挑了好久的府宅,他虽远在前线,但特意吩咐属下要安排公主您住的好,吩咐属下将一切安排妥当。” 踏入府内,只见回廊蜿蜒,亭台错落有致,每一处角落收拾得纤尘不染。 庭院中遍植花木,一树黄梅正开得热烈,暗香浮动,为这静谧的夜色添着清雅。 廊下阶前,成群侍立的丫鬟小厮皆垂手静立,见她进来,齐齐恭敬问安。 见状,羽涅有些不好意思,含笑一一回应后,吩咐谢骋让大家散去,各自忙碌。 几人穿过庭院,沿着抄手游廊继续向里走去。 羽涅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问出了心底最挂念的事:“桓恂在前线…一切可还顺利?” 谢骋脸上笑意盎然:“回公主,将军一切都好。这段日子他们刚端了南殷三个粮草运输点,烧了敌军大批粮草,这会儿萧道遵怕是正生闷气呢。” 羽涅微微颔首,又追问:“那…他身体可好?有没有受伤?” “将军身体好着呢。”谢骋答得干脆:“就是在知泉县那仗时,不小心被箭划伤了手背。只是皮外伤,早就结痂了,公主不必担心。” 说话间,一行人已行至府中专门用以宴饮的堂厅。 第210章 此堂厅开阔,雕梁画栋,四角立着鎏金树灯盏,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中央的紫檀木嵌螺钿圆桌上,整齐摆着白瓷碗碟,各式精致的菜肴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侍立的丫鬟们见主人到来,敛衽行礼。 进了里头,谢骋侧身向羽涅顾相执拱手:“公主,顾少监,时辰不早,这一路车马劳顿,想必早已疲惫。热水与巾帕已备好,诸位先净手用膳,其余话咱们席间再说。” 羽涅与顾相执点头应下。 洗完手,众人相继于紫檀圆桌旁落座,丫鬟们悄步上前伺候。 几道菜肴过后,顾相执拿起茶杯,看向谢骋:“方才听护卫说起前线战事,桓将军用兵如神,此番又连拔南殷三处粮草据点,战果斐然。只是……”他略作沉吟,“知泉县位置深入,桓将军如此行险,难道不怕被萧道遵大军合围?” 听到此问,谢骋放下手中的酒杯:“顾少监所虑极是,我家将军行此险招前,亦与各将领推演多次。” 他面上笑容未减:“不过,关于具体的兵力部署与战略意图,皆属军中机密,请恕在下不便多言。” 顾相执言道:“谢护卫所言极是,是在下唐突。” 羽涅坐在一旁,看着二人说话,她确实也猜不透桓恂为何要兵行险着,将自身置于可能被合围的境地? 但谢骋语焉不详,她知此事关涉重大,于是将疑问压回心底,只抬眼看向谢骋,顺势将话题引开:“谢护卫,不知雷药坊的建造,进展如何?” 谢骋转过了头:“公主放心,此事将军督办甚紧,坊址已选定在城西,已动土搭建。只是今夜时辰已晚,不便前往。明日属下再陪公主前往一观。” 得知雷药坊已经在搭建,羽涅点了点头:“好,有劳护卫安排。” 军务不能随便谈论,他们便只说些风土人情、沿途见闻,气氛倒也融洽。 直至接近子时,这顿接风宴尽欢而散,几人各自回房休息。 羽涅住处名为“漱玉词”,是一独立的小庭院。 庭院不大,布置讲究,院中角落摆放着的几口大陶缸,缸中清水满溢,田田的莲叶间,已探出几支花苞,在朦胧夜色与泠泠月光下,悄然盛开着。 屋内,烛火透过灯罩,晕染开一室暖光,缱绻温和。 翠微立在羽涅身后为她拆卸发间的珠钗。青缎般的长发犹如瀑布般垂落下来,散在脊背上,带着沐浴后的香气。 “公主。”翠微拈着一支簪子,回想着谢骋走前说的话:“谢护卫适才说,这漱玉词的匾额,是驸马亲自拟了字,吩咐人刻好送来的。” 羽涅眼波在镜中微微一动,并未接话,只静静听着。 翠微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羡慕:“驸马在军务繁忙劳累之际,还记挂着为公主的住处题名,可见驸马心里,是真真爱护公主的。不然,前线战事千头万绪,怎还会有心思做这样的事?” 镜中女子眉眼低垂着,思索着翠微的话。 他为她安排的一切,从这庭院布局到一草一木,乃至这题着漱玉词的匾额,无不周到。 甚至连熏香,都跟她在公主府用的一样。 镜中那双低垂的眉眼微微一动。 翠微见她久久不语,轻声问:“殿下在想甚么?这般出神。” 她抬眼,声音里带着倦意:“没甚么。” 她起身:“这里不用伺候了翠微,你也快些去休息吧。” 该做的事已做完,翠微点了点头:“那殿下好生安歇,奴婢就在跟前的房里。” “好,我知道了。” 说完,翠微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她手刚刚触及门扉,小丫鬟推门进来,面色难掩欣喜朝她道:“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将军回来了,马上到府门口了!” 一听此言,羽涅整个人一颤。 她倏然望向门外,明亮的眸子迸发出璀璨的光彩,连外衫未来得及穿周正,直接提着裙摆向外奔去。 夜月昼星的庭院里,只见一身着素色宽袖长袍的身影穿过交错的回廊庭院,身上的衣袍在奔跑间被风吹的鼓荡起来,宛如一只偏偏飞舞的蝴蝶。宽大的袖摆与衣带向后飘飞,勾勒出纤细的身形。 一路上遇见的仆从纷纷背过身去,垂首不敢直视。 翠微跟在她身后叫喊着,手里拿着披风。 羽涅浑然听不见,她跳出大门的门槛外,胸脯剧烈起伏着,带着期冀凝眸望向城门方向。 恰在此时,急促得跟战鼓般的马蹄声,踏碎了江陵城的宁静,十来个兵马停在了将军府前。 最前头骏马上的人勒紧缰绳,目光紧锁着她停了下来。他身上的甲胄凝着干涸血渍,胯下战马的蹄子因连日不休的奔袭磨得皮开肉绽冒着血。 桓恂眼眸亮得灼人,直直照进她眼底,穿透尘埃与夜色,朝她咧嘴一笑: “娘子,为夫回来了。” ----------------------- 作者有话说:这个伏火矾法出自《铅汞甲庚至宝集成》一书,文中参考了一下。 关于萧道遵的自称,就是他在非常亲近的人跟前不会自称“朕”,会称我,除非亲近的人惹他生气了,他才会称朕。 第159章 秋后算账 夜风带着花香拂过,浮动在两人之间,无声诉说着未曾挑明的缱绻情意。 见真是他回来,她先是一愣,粲然烂漫的笑容如同柳媚花明的春日,布满蛾眉杏眼的面容,无法抑制的欢喜在她脸上蔓延开来。 矜持、羞涩,在这一刻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羽涅提起身侧的裙摆,也顾不上是否失仪,犹如一只欢快的鹿,朝着牵动她心绪的人飞奔而去。 在同一时间,桓恂分风劈流地翻身下马,将手里的缰绳扔给更早出来,在一旁等候的谢骋,迎向她奔来的方向。 她在他身前半步处及时停住,将他全身看了又看,想要确定眼前的一切不是假的。 接着,她仰起脸庞,光洁的额头上沁出因奔跑而来不及擦拭的汗珠。 她气息微喘,盛着笑意的眼眸好似双瞳剪水般谛视着他。 “你、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她语气里藏着讶异与悸动。 明明晚饭时还听谢骋说起他正在前线征战,谁料转眼之间,他遽然真实出现在她眼前。 他低头看着她,内心满溢的思念掩藏在眼底。 桓恂自然地伸出手,为她拂开额前被风吹乱的乌发:“你来,我当然要回来看看。” 她看向他的马,瞧见磨损的马蹄,她忧形于色地出声:“你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桓恂:“日夜兼程谁知也迟了许多,如若不然,我应赶在你到达江陵城门时就已回来。” “那前线……” “我都已安排好,你无须担心,有紧急军报,他们会派人来向我禀报。” 为帅者,并非一定要时时刻刻顶在最前。 此前情势不同,北邺兵马远逊南殷,实力悬殊,若固守营垒,无疑会令对方看清北邺虚实。 唯有主动出击,以攻代守,才可搅乱局势。故此,桓恂才必须亲临督励士气,混淆敌军视听。 连日来的奔袭佯动,已使萧道遵心生疑虑,转攻为守。疑兵之计已初见成效,对方收缩防线,不敢再贸然进击。 江陵城虽距前线百里,却是通往后方三州的咽喉,粮草转运,兵员补充皆汇于此。在此坐镇,可保证总揽全局,确保各处联系畅通,又能及时接收各方军报,不会延误战机。 何况前线有他特意最器重的五位副将,个个皆是能征善战、久经沙场的老将,足可信任。而且若有非常之变,百里加急信使半日便可抵达,他亦能随时策应。 此时也正是他抽身,回返枢纽再统筹全局。 萧道遵不会就这么一直被瞒下去,他绝对会做出反击。 听他这么说,她内心放心不少。 她眨了眨眼,问他:“路上还顺利么?” “顺利。”他答得简短。 注意到她只穿着单衣,他解下披风将她裹住:“入夜风凉,怎么连外衫都不披就跑出来,不怕着凉?” 话没说完,她笑嘻嘻扯了扯披风边缘:“这不是听说你回来了,一时高兴就给忘了。” 他眸光微怔,随即扬起唇角:“看来是我的不是,那公主跟我应该进去再说。”他促狭着说:“免得公主因此着凉,让我错上加错,那我可就真的是十恶不赦。” 她一听就抿出味儿来,这人分明还记着她先前说他是个恶人的话。 她轻哼了声:“没想到,桓将军这么记仇。”说着,她忽然伸手拽住他的手,温热的掌心毫无阻隔地贴在他的皮肤上。 瞬息之间,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桓恂呼吸一滞。 “看来咱们还是快些进去,我可不想待会儿又被某人抓着话柄,跟我秋后算账。” 他习惯了她闪躲,此刻却被这大胆的举动扰乱了心神。少女指尖的温度像夏季被日头晒得发热的溪流,猝不及防淹没他的心脏,将其变得滚烫。 第211章 他面上仍是从容模样,任由那只温热的手牵引着自己踏上石阶。 抬步的同时,他悄悄调整手腕的方向,让那抹温度贴得更紧。 堂厅内,府内的下人正在忙忙碌碌地准备热水跟吃食。 由于夜色太晚,桓恂没有让府内人大肆准备。 简单洗漱后,他们来到桌前坐下,桌上摆着色香味俱全的四样菜肴。 听到声响的顾相执也起来了,他二人简单打过招呼,顾相执跟着坐在了桌前。 从羽涅出发前用游隼传过来的信里,桓恂知道顾相执这次是专门为了护送她而来,他对顾相执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并没有敌对。 三人相继坐下后,羽涅不禁问起他关于火药簿的事:“南殷拿到火药簿子后,可有动静了?” 桓恂夹着菜,他自然知道她迟早要问此事。 他道:“根据密报,南殷这几日已在秘密调集硝石、硫磺,数量不小。” “他们动作很快,韩介一得手,就将东西即刻送回了南殷,而且听说,南殷有一个痴于炼丹的术士,叫陆百年。此人很多年前,似乎就在钻研火药,只不过一直没成功。” 闻言,羽涅心里咯噔一下。 算算时间,火药在历史上发明出来的日子,似乎就是在这个时期。 之前她并不确定,没想到真有人已经在研制火药。 一想到给他人做了嫁衣,她自责不已,觉得是她不够小心。 韩介住在公主府那几天,一直少量地对他门口的守卫下一种极温和的迷药,剂量轻到难以察觉,只会让人在值守时偶尔陷入短暂的昏沉,看上去只是打盹。 他利用这些空隙,长久潜伏在屋顶,观察簿子通常存放的位置。 直到摸清一切,才选在最松懈的时辰,迷晕翠微,轻而易举将簿子取走。 从她的表情看出她内心所想,他语气轻缓地安抚她:“你已尽力,当日你即刻让人封锁府邸,反应已是极快,而且韩介门外本就有人守着,盒子又有人一直看守,谁能知道韩介身上会藏着迷药。” “有些事,有些人,总会防不胜防,事情既已发生,我们解决它就好。” 听着他的宽慰,羽涅眸色在灯下显得有些黯淡。 火药簿泄露,局势再次转换。 原想着用火器压制南殷的想法渺茫,或许,他们有的,对方现在也有。 她舀起一勺汤,迟迟未送入口中,任热气在眼前消散。 “雷药坊正在建,谢骋说工匠与炉灶已齐备……”她话音微滞,似在斟酌:“可想要造出精良的火炮、火药包,恐怕还需等待一段时日。” 她抬起眼看向他:“南殷八十万人马压境,谢护卫说你们主动出击拔除敌方三处要道。” 她说出自己心中疑问:“我们兵力如此悬殊,你这样,萧道遵不曾反击么?” 关于此问,桓恂先放下手里的筷子,抬手屏退左右,又示意谢骋在外守候。 做完这些,他瞥了眼对面的顾相执,这才将他主动攻击南殷的原因说来。 待解释完毕,他续道:“萧道遵绝不会相信我们仅有二十万人马,以他的性子,不会一味固守。依我看,不出多时,他必有动作。” “他是要为连失要道报复,还是说…意在试探你?” “换作是我,接下来的动作必是为了试探。” 这句话,他并非出于猜测。 他目光微沉,回忆说:“两年前我潜入南殷时,曾用些手段见过萧道遵。他并非不通谋略的帝王。面对目前的状况,谁都清楚,试探,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况且北疆战场上休屠人日渐式微,萧道遵此刻应该会在猜度,我前面的举措,是不是有北崖军或玄策军分兵来援。” “因此,在没有把握之前,他绝不会轻举妄动。” “不过…”桓恂话锋一转:“萧道遵这样的揣度维持不了多久。大规模兵马调动,只要派出探子细查,终究会露出痕迹。” 从开始没怎么说话的顾相执忽然开口,他探问:“那你下一步如何打算?” 桓恂:“该做的都已做了,虚张声势终究是险招,赌运不会永远站在我们这边。” “事不过三,现在,该等着看萧道遵如何出招了。” 听完他的分析,羽涅意识到,绝不能被萧道遵测出他们的虚实。 八十万兵马对二十万,兵力悬殊太大,胜算太低。 这么想着,她沉吟片刻,异常坚定道:“我们得尽快拿出更有威慑力的武器。” 见二人目光投来,她道出自己的计划:“精致的火器制作出来需要时间,但我们可以先用最简单的东西。” 桓恂:“何物?” 她将汤匙搁下,神色郑重:“竹管。” “竹管制作简单,只要把合适的竹子截成尺段,一端密封,填入火药,引信从旁引出点燃,会产生很大的威力。之前,我做测试时经常用。” 她语速快了起来,一丝不苟地详解:“此物不需要精工锻造,寻常匠人甚至兵卒都能大量制作。我们可以把它们绑在箭杆上,用强弓射出。箭矢本身就能飞远,加上火药助推和爆裂的威力,即便不能精准打击,也足以在敌军阵中制造混乱,焚烧营帐,惊扰马匹。” 桓恂眼中兴趣愈浓。 他脑子转的很快,沉思了会儿,问她:“如果将一捆竹管捆在一起,用一根引信点燃呢?” 这倒是一个好办法,她目光灼灼,露出同样的雀跃:“成功的话,威力会更大,炸山开路,不成问题。” “眼下我们所要争的,就是在南殷仿制出像样火器之前的这段空隙。用这些‘竹火箭’、‘竹火雷’抢在前头,打出气势,逼得南殷不敢上前。” 仔细听完她的计策,桓恂微微颔首,同时下定了决心:“就依萋萋此计,就先用竹管。” “此物制作迅捷,正可打一个时间差,在我军虚实被探明前,先声夺人。萧道遵绝不会料到,普通的竹管会爆发让他意想不到的威力。” “明日我会传令雷药坊,分出部分匠人来,让他们在你的带领下先制备‘竹火箭’与‘竹火雷’。” 这件事对羽涅来说并不难,她点头应了下来。 顾相执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在情愫之外,他对这个方法也赞同。 决议方定,门外脚步声响起,紧跟着是一阵低语声。 他们几人循声向门口望去,少倾,只见珠帘微动。 下一刻,谢骋掀帘而入,拱手朝桓恂禀报:“将军,是都督身边的人到了。” 第160章 怕他谋反 北疆战事自月前休屠人发动反攻起便陷入胶着,但这样的事,对严岳这样的老将而言,不足动乱他的军心。 他很好把握住战场上的每一个机会,临危不乱,亲自率军迎击,历经数日争斗,不仅稳住了阵脚,更凭借自身一番巧妙布局之后,将休屠主力逼入绝境。 桓恂到江淮这段时间,严岳几次已给他传过信,信中皆言休屠人而今乃为强弩之末,撑不了两个月。 桓恂明白,这场北疆之乱,未来不久就会在严岳手中彻底终结。 但距离上次通信明明尚不足五日,北疆战局又已明朗,他这位义父何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又特地派人前来? 他暗自思忖,莫非战局有变? 虽内心有疑,他没有表现出来,对着谢骋道:“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珠帘再次掀起,一块头高大,风尘仆仆的面容下布满风霜,但眼睛仍旧发亮的武将进来。 看见来人,桓恂面露意外,立刻起身相迎:“原来是关叔。” 但见被他称作叔叔的男子铠甲未卸,欲屈膝行礼:“末将拜见少将军。” 见状,桓恂一步跨上前,在关政膝盖即将触地前稳托住对方的双臂。 “关叔何须如此,你在我这里,没有这些虚礼。” 关政坚毅的嘴角松动,面容仍有凝重,抱拳行礼的姿态刚劲有力。 “礼不可废少将军,您如今是征南大将,末将怎能不行礼。” “在您面前,没有征南大将军,只有您亲自教着开弓射箭的桓子竞。”少年意气坚决,扶着对方站直:“你我之间这些虚礼,往后都免了,咱们不论这个。” 关政望着自己教导大的少年,饱经风霜的脸上罕见露出长辈的宽和。 但军人的职责仍让他坚持:“礼制攸关,少将军如今威震天下,末将不敢。” “关叔不需要在乎什么礼制,在这里,我说了算。” 瞧着二人之间甚是熟络,羽涅望着面容难掩欣喜的他,正当猜想着对方是他什么人? 须臾,只见桓恂转身,几步走到了自己身边,引荐道:“萋萋,这位是关政关监军,他是我义父麾下的老将,在北崖军担任监军之职,是义父极为倚重的臂膀,一直在随义父征战,战功赫赫。” “我的骑射功夫,也是关叔亲手所授。” 第212章 听完他的话,羽涅顿时明了,原来他二人之间还有师生之情。 接着,桓恂朝关政介绍:“关叔,这位是顺和公主殿下,更是我在信中提及,不眠不休研制出火药,会助我军扭转战局的功臣……” “……我的未婚妻室。” 这是羽涅第一次这么听他在外人面前这样介绍自己的身份,她不由得耳尖一红,望了他一眼。 少年表情张扬,恰有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二人关系的意思。 同听到这话的顾相执,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得知炼制出火药的人跟自己的“徒弟”有婚约的是一个人,关政脸上的惊异之色涌现。 他肃然起敬,目不直视动作郑重地向羽涅抱拳:“明珠在前,末将却不识,实在是有罪。” “未曾想那火药会是殿下您这般金尊玉贵的女子亲手造就,此等才智,此等功业,足以令天下儿郎汗颜。令人敬佩。” “有您这样的良配相伴,实属我家少将军福气。” 桓恂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接过关政的话:“谁让我是个有福之人,而且,公主殿下之能,远不止于此。” 待他说完,关政似是想起甚么一样,慌忙便要向羽涅行军中之礼。 羽涅连忙伸手制止:“监军不可。” “关监军是国家柱石,戍边卫国浴血杀敌,劳苦功高。在您面前,我岂敢受此大礼。” “殿下此言折煞末将,守护疆土乃军人本分,岂敢称功。殿下金枝玉叶,心系社稷,造出此等神物,可解大军危难,功在千秋,应受末将一礼。” 出于臣子礼节,关政依旧欲要行礼。 “关监军万莫如此!”羽涅语调提高了些许,上前忙拦住他,言辞真挚:“您与诸将士在北疆浴血奋战,以命相搏,才有我们后方安宁。” “我不过是尽己所能,做了些微末小事,如何能与将士们的流血牺牲相提并论,若真要论功,也该是我来敬您,敬边关的每一位将士。这礼,顺和万万受不起,还请将军快快请起。” 见她态度如此坚决,言辞又这般真诚,全无半点皇室贵胄的骄矜。 关政沉思些许,便不再坚持,直起身来,放下抱拳的手。 他眼中激赏与动容交织,喟叹道:“顺和公主殿下仁厚睿智,体恤将士,实乃国家之幸。末将,遵命便是。” 桓恂笑着看着他们,待他们话音落下,他跟着将目光转向顾相执,继而落回到关政身上:“关叔,这位乃大名鼎鼎的御马监少监顾相执,天子身边的近臣。” 听他这么介绍自己,顾相执瞥了过去,旋即拱手。 他冷峻的面容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对着关政抱拳行礼时,动作却是一丝不苟,足以显示出对这位戍边老将的尊重。 “在下顾相执,见过关监军,监军戍守北疆辛苦。” 关政还以礼节:“少监客气,这乃是我等职责罢了。” 等双方简单寒暄后,桓恂对关政道:“关叔,公主殿下研制火药之功,在此言明便好,出得此门还望缄口,切勿对外提及分毫。” 他解释:“此物关系重大,殿下安危更是重中之重。我不想有丝毫风险波及殿下,让暗处窥伺之辈,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在关政表示理解应下后,他展颜一笑,抬手示意:“既如此,大家也别站着了,快请入座罢。” 众人依言围着圆桌坐下。 桌上杯盘尚未撤去,桓恂转向侍立在侧的谢骋,吩咐他将这些撤下,重新摆一席酒菜上来。 此举被关政阻止:“少将军不必张罗,末将在来时路上已用过饭食,此刻腹中实在饱足,勿再费周章。” 他态度坚决,桓恂只好顺从,只是让谢骋把饭菜撤下后,换些清茶上来。 谢骋应声,指挥两个婢女小厮手脚麻利地收拾。 不过片刻,桌面已干干净净。 另有小婢提来一壶滚水,摆好茶具,烫杯、置茶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逐一将他们面前的茶杯添满。 茶团一经热水激发,顿时一股醇和的茶香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桓恂目光落在关政脸上,问道:“我跟义父才联络不久,义父又派关叔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听此,关政放下茶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他:“这是严都督的亲笔信,命末将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 接过信,桓恂抱着满腹疑问,拆信展读。 信上开始都是关切他江淮军务繁重,嘱他保重身体,又细细问起粮草补给可还充足的话。 随着往下看,桓恂眸底的色彩逐渐变得凝重。 关政适时开口:“都督深知少将军这里正值用人之际,特命末将先行前来辅佐。临行前,都督特意交代,说少将军年少担此重任,身边若没有得力的老将帮衬,怕是难免捉襟见肘,临时无人可用。” 在关政说话的同时,桓恂目光也落到了最后一行。 信末的墨迹格外深沉,写着:“义父会于下月亲至江淮,助我儿完成南征大业。” 不知为何,看着身边人的侧脸,羽涅虽看不见他的眼神,却能感知到他情绪的变化。 严岳能来,在某一方面而言,是件好事。 有战神之称的严岳,用兵如神,有他坐镇,南征胜算会更大,局势不用受南殷压制,他们也不必担心,萧道遵会知道事实。 但桓恂明白,他的好义父除了是真的担心南殷的战局之外,更担心另一件事。 严岳怕,怕他这个义子,拥兵自重,甚至……反戈相向。 他此番前来,助阵是真,看着他,攥紧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更是真。 茶香袅袅,门外几竿修竹的影子,斜斜投在门槛上,室内一片寂静。 桓恂捏着信纸,少顷没说话的他,嘴角极轻微勾了一下。 看到这笑,羽涅心中不禁担忧不已,觉得他不像是真的在笑。 “义父要亲临江淮。”他说着抬起眸,脸上的笑容更深:“这是好事。” 他将信纸折好,交给谢骋。 “义父如此安排,体恤我独力支撑战局的辛劳,我这个做义子的,自然感念于心,必定遵从。”他语气温和,听不出半分异样,仿佛严岳的到来真是一场他期待已久的及时雨。 知道严岳所有用意的关政,不想让桓恂觉察出其他,也不想让他们父子关系疏远。 于是道:“少将军所言极是,都督此举,正是出于对您的看重。您不知,都督经常当着诸位将领的面,盛赞您用兵稳健,大局在握,说他对您很满意。” “还有,您特意派人送去对陈年咳疾有益的那些江淮特产药材,都督服用后直说效用奇佳,连连赞叹您孝心可嘉,用心至诚。都督要亲自前来助您,可见他对您的挂心。” 关政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桓恂明白他的用意,他这位师父无非是想安抚他,让他不要多想。 对方不是第一次这么做,当年,严岳要将他苦苦拉扯起来的玄策军,调走一部分,还给自己的却是一群新兵时,关政也说过类似的话。 静静听着关政说完,他颇为玩世不恭地回:“只要义父对我满意,我便安心了。”他言语听不出喜怒,脸上同样看不出来。 见他没有异样反应,关政便放心下来,额头的汗水终于能少几颗。 几人再坐着闲谈几句,直到时候实在不早,各自回房安歇。 进了漱玉词而去的羽涅,坐着等重新洗漱。 但想起桓恂看信时的反应,她最终还是坐不住,不顾翠微呼喊,又穿起外袍,往跟她相邻的院落而去。 匆匆跑来到小院的她,只见换了便服的少年负手而立,仰头望着庭院中花朵还未完全凋谢的凤凰木。 听到脚步声,他侧过头去,面上闪过讶然。 接着,他朝她伸出手:“过来。” 第161章 相逢已是上上签 夜风拂过,几片凤凰木的花瓣飘落而下。 她视线落在他的掌心,轻移脚步,没有拒绝地将手轻搭上去。 他手掌温暖干燥,指根处带着习武之人会有的薄茧,稳稳收拢裹住她的手。 暖意顺着她的皮肤一点点漫上她的手臂,她的脖颈,她的脸颊,不容忽视。 桓恂没有问她,为何突然来自己这边。 他只是牵引她,走到满树花朵橙红的凤凰木下。 他二人并肩站着,一高一低,身形相称,光瞅着背影,就甚是般配,跟天公专门牵过红线的一样,生来就该是一对儿。 仰头观赏着头顶纷华靡丽的花朵,羽涅感慨出声: “凤凰木通常七到八月开花,至多开到十月初便要凋谢。眼下见着快十一月,没想到这儿的花竟还留着几分颜色。” “今年江陵的秋日,比往年更暖和些。” 他跟她同望着那些色泽仍旧算是艳丽的花瓣,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时刻。 第213章 “不仅如此,今岁入秋以来,雨水也较往年少了些许,天晴日暖的日子一居多,持续的晴暖干燥,可能也是它花期得以延长的缘故。” “萋萋方才所言,对凤凰木的习性倒是熟知。”他偏过头瞧着她:“可我记得,你此前从未离开过怀远,而此树,只生于江淮温热之地,萋萋是怎么对它这么了解的?” 听他问起此问题,羽涅眼睫微微垂下,跟着启唇:“郎君可还记得,之前我同你提过,我的故土在一个很遥远的国度。” 桓恂:“这般重要的事,我不会忘记。” 她道:“准确来说,我故乡所在的位置,此时正处于南殷境内,它的具体位置,正是位于你翻越岭南天堑后,所抵达的南殷下辖小镇范围之内。” 以前她不确定故乡的具体位置,在查李幸出身时,她以为从一本风物志上,才确定了它身处何方。 “现在它的名字应该叫卢山,那里,就有凤凰木。” 桓恂从她话里嗅到不寻常的气味。 “既是遥远的国度,萋萋的故土,又怎会在南殷?” 到了如今,很多事她没必要瞒着他,上次未细说的事,她打算细细道来。 她没有回避,回答着他的疑问:“那是因我降生时,南殷早已不复存在,中间隔了上千年。而且它也好,北邺也好,对那时的我而言,都属于几千年前史书上所记载的国家。” “陌生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她这些话对桓恂而言不亚于天方夜谭,抑或者是话本里描绘的神仙故事。 既说到此处,他将心底潜藏许久的问题问出了口:“那萋萋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穿越之事说来太过离奇,实在难以取信于人。 她只好折中,选择了一个他或许能够接受的说法,边缓步移动,边轻声答道:“我在那个世界身死之后,再一睁眼,便已来到此处,成了容家的孩子。” 对于她的解释,桓恂并未生出怀疑,以她的能力,他早有感应到她不属于北邺。 先前,她亦跟他提起过她的来历,加上有独孤楼君的例子在前,他没有不信她的道理。 他回忆起初见时她对他的评价,一切的怪异,在这一刻都得到解释。 她停下脚步,眼神又一次投向枝头那抹绯红,望着眼前这片景致,仿佛也望见了遥远如烟的往昔。 “那时的庐山,除了随处可见的凤凰木,还有一棵极其高大的樟树,众人都叫它‘许愿树’。” 提及此处,她语调柔软,带着怀念:“我小时候,听当地老人说,那棵樟树已有上千年的岁月。我并不知它是否真的活了那么久,只记得它的树冠极大,投下的树荫能覆盖好大一片土地,树上挂满了写满心愿的红绸缎。” 在她的话语间,桓恂似是想起重要的事,接话道:“卢山确实有一棵高耸入云的樟树,我带兵经过时曾见过。那地方人迹罕至,附近有座破庙,树上还挂着些褪色的红绸子。” 他说“如果卢山就是你的故乡,没想到,我竟也在不经意间,路过了萋萋曾经长大的地方。” 她嫣然笑着,又听他略有可惜地说:“只是除了那棵樟树,你我所见的风景,恐怕不是一个景色。” 随即,他朝她走来:“可转念一想,你我相遇已是上上签,何必还奢求其他。” 她听着,莞然而笑,轻轻点头,是啊,能遇见他,何尝不是上上签。 凝视着她含笑的模样,他问:“萋萋来自遥远的后世,知晓北邺终将倾覆…那在后世的史书里,可有我的名字?他们…是如何写我的?” “是穷凶极暴?还是暴戾恣睢?”说这话的时候,他语气不甚在乎。 桓恂:“我想,如有记载,应该不只是会写我是个恶人那么简单。” 一想到史书上的他没活过三十岁,她眼眶忽然涌上酸涩,喉头微动。 不想被他发现异样,她攥紧了手心,浅笑且认真地回他。 “史书上的你,长命百岁,受世人敬仰。” “史官写你,少历离乱,怀拯世之志,以严法肃内外,人皆畏其威,其心济民。外御强敌,内修德政,为北邺统一天下,更让百姓得以安居。后世评价你,刚毅而不失仁心,机深而终向光明。” “你的生平,会被收录在《名臣传》中,世人都知晓你的功绩。” “后世有帝王亲笔评你,‘千载之下,唯犹想见其风采’。” 她一字不漏,叙述着一件存在的史实。 他不知,在她说出这些话的同时,她已经决定要将这一切变成真的。 听她认真说完,桓恂勾唇笑了下,笑容淡淡:“他们真是这么写我的?” 怕他怀疑自己,她重重点了下头:“不止,以后他们还会写你更多的好。” 桓恂却道:“真是意外。” 羽涅:“意外甚么?” 他看着她回:“他们竟未记载我会弑父的事,看来,在这件事上,秘密算是成功保住。” 听他重新提起弑父的事,她联想到他看到严岳亲笔信时的表情。 想起自己的来意,她叫他:“桓恂……” “嗯?” “你为何对你义父不喜欢,或者说,为何听他来,你并不开心?” “为何……” “为何要杀他?”他补充着她没说完的话。 羽涅没有否认。 她颔了颔首,于是将离开建安前,趁着齐训悄悄来找她向她交代一些事时,她则向齐训问起关于他跟严岳之间有何过节的事说了出来。 她说起严岳对他好像挺不错。 对此,齐训却不认同,同时向她诉说了一桩往事。 说桓恂十岁时,严岳曾带着他大破犬戎部,后设宴庆功。席间,众将群情激昂,皆主张诛杀被俘的犬戎首领以立威。 正当喧嚣鼎沸之时,桓恂从容向严岳冷静剖析杀犬戎首领的弊端。但随即,他抛出一个石破天惊之策,建议择其嫡子为质,而后释还首领及其部众,命其迁至指定边镇草场,为我朝牧马守边,岁纳贡马,战时从征。 如此,可不费一兵一卒,得一外围屏障、稳定马源及仆从军。 此言一出,诸将沸腾,唯独严岳,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骤然掀起巨浪。 他想起一得道高僧对桓恂曾经的评价,说他其智近乎妖,能辅明主,亦能续断龙脉,易乾坤。 当时严岳只当是方外之人玄虚之谈,一笑置之。 但随着此类评价,后续在其他高僧身上也出现过。 彼时他再听桓恂的计策,震惊于此子年纪轻轻,竟有这般政治权谋,其思虑之深远,已远超寻常将领的军事范畴,隐隐透出上位者的布局。 最后,严岳最终虽采纳了此议,当众赞他的好义子谋略过人,内心却埋下极为深的警觉。 自那日后,严岳对桓恂便暗生忌惮,对他更是严加管教,防止他脱缰。 桓恂就此在严岳心中不再是只需呵护的稚子义儿,更是一个心思难测、须得时刻警惕的危险存在。 此事,正是严岳对桓恂日后所有猜忌的源头。 哪怕最后桓恂凭借自身能力有了玄策军,每隔一年,严岳在他将兵带熟后,就会抽走一半人,接着再还给他一批新兵,美其名曰为历练他。 齐训更是告诉了她一件让她大为震惊的事,就连谢骋,也是严岳当初派来监视桓恂的。 只是谢骋经历过怀远何仁之的案子后,才被桓恂笼络。 讲完这件事,她揣摩着问他:“所以,你是因为严都督因为这些事猜忌你,防范你,你才恨他的?” 听到她的猜测,他喉间滚出一声低低的轻笑。 月光流淌在他含笑的眉眼间,像拢着一层淡淡的薄雾 “看来在萋萋心里,你未来夫君竟这般小心眼?”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尾音里带着几分戏谑。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急着辩解,慌忙摆手。 “逗你的。” 说罢,他抬手拂去她肩头的花瓣,引着她在石桌旁坐下。 但桓恂却没落座,半蹲在了她的身前,双手包裹住她的手。 院子里,独有她两人,谢骋跟守门的侍卫,以及翠微不知何时早已退去。 寸刻,他声音沉静地解答着她的疑惑。 “我从不恨他。”他说:“是他给了我身份,教我武功,教我如何行军打仗。没有他,我绝无可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他…只是该死。” “人要为自己做出的事付出代价,他不例外。” “而我,也不例外。” “哪怕因杀他,令我在史书上臭名昭著,我也不在乎。”他目光沉静如深潭,抬眸迎上她不忍的眼神:“这是我该付出的代价。” “我杀他也不是出于他猜忌我,防范我。”顿了顿,他平静地将实情说出:“是他不该杀程家满门,不该为了自己私欲,跟赵云甫同流合污。” 第214章 听着他的叙述,羽涅愕然不已,她未曾想到,严岳会跟程家的灭门有关。 “萋萋……”他握着她的手,放在他的侧脸上:“日后若你知道一些事,选择不原谅我也可以。但我答应你的事,都一定会办到。” 她不明白他为啥突然说这样的话,意识到他或许说的是他要杀严岳的事,她便了然。 古代以孝治天下,杀父是大罪。 哪怕众人不知,从小浸淫在这样环境上的他,心理怎么可能完全过得去。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知廉耻,人不是飞禽走兽,会有复杂的感情。 严岳原本可以在他羽翼未丰满时杀了他,可严岳并没有,而是选择将他严加管教。 对外,他是严岳唯一承认的继承者,哪怕心存畏惧,心存担忧,严岳却始终没有另立他人。 知道内情的人,任谁都会觉得奇怪。 包括桓恂自己,在他成为今天的他时,他的义父有太多机会了结他的生命,对方却始终没有动手。 她望着他的眉眼,这一刻她才明白,他身上背着的不只是赤隼族的血债,还有程家满门的冤魂。 她忽然明白他为何执意要捧程氏遗孤上位。 她能理解这份沉重,却无法认同他的选择。 史书上的结局绝不能重演,她要保住他,免得未来反戈相向,天下动荡。 她手指轻颤着抚摸着他的脸。 “子竞……”她声音很轻:“我明白,你属意程氏之子继承大统。但求郎君答应我,莫要如此。” “为何?”桓恂微微一怔,未曾料到她会说出这般话。 她拇指停留在他眼角,为了能让他答应她的请求,她只能口不择言,编造了一个理由。 “你不知,赵嵻会晚年宠信奸佞,致使山河动荡,黎民饱受涂炭之苦。若扶他登基,虽成全了程家恩义,却要让天下苍生承受乱世之痛。” 她恳切道:“择他为帝,非明智之举。百姓和天下,担不起这样的代价。” 桓恂沉默着,一边是愧对程家昔日的恩情,另一边,是她口中尸横遍野烽火连天的未来景象。 他该如何选? 他正欲开口,远处夜空隐隐透出一抹不正常的赤红。 倏然,一个侍卫慌慌张张跑进将军府,大声喊道:“将军!不好了!雷药坊走水了!” ----------------------- 作者有话说:上一场结尾处有信息修改,就是把青槐变成了凤凰木,感觉这样的场景更好看,另外改了男主台词。 第162章 少数人的利益 晌午浓厚的云层下,日头光线很淡。 昨夜被火光波及的雷药坊矗立在羽涅面前。 它整体结构无大碍,只有些许被火舌舔舐过的地方露出焦黑的颜色。 空中飘散着淡淡的木材被烧过的焦煳气息,来来往往地工人们正在紧急修复。 跟在她身边的谢骋,眼睛在工匠忙碌的身影间转了转,说道:“幸好只是普通走水,不是有人有意所为。” “昨晚真是吓得属下心惊,还以为是被人故意纵火烧的,险些以为南殷的探子已潜到了此处。” 羽涅素净的身影静立在初晨的光影中。 她穿着普通的素色衣袍,头顶只有极为简单的珠钗点缀。 北邺礼制,公主不能在外抛头露面,她特意伪装成了普通娘子,除了将军府的人,外人不知她真实身份,只以为她是将军府的贵客。 工人们的身影忙碌着,订木板的订木板,搬架子的的搬架子。 谢骋转头看向羽涅:“眼下坊中损毁不大,容娘子,我们接下来该做甚么?” 她身份在外变了,称呼自然也要跟着变。 羽涅:“砍竹子。” “砍竹子?”谢骋不解。 “没错。我要带人亲自去山上选上好的毛竹。”她注视着正在修复的雷药坊:“等竹子备好,我就可以教工匠制作竹火箭与竹火雷。” 半天没说话的顾相执偏过眸:“我陪你一起去。” 他这话引得羽涅讶然:“你下午不是还要返回建安?” 她记得,赵云甫给他的旨意是,一旦将她安全送达江陵,就要他立即马不停蹄地返回复命。 顾相执游刃有余地回:“耽搁两日也无妨,等你这边一切进入正轨,我再回建安也不迟。” 羽涅秀眉一蹙,神色担忧:“你不怕赵云甫多疑,说你抗旨不遵?” “建安距离江陵路途遥远,路上有个头疼脑热,耽搁些日子,实属正常。” 从他话里,羽涅听出他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暂留江陵,连应对建安那边的借口都已想好。 她正欲开口劝他不必为自己耽误正事,顾相执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抢先一句:“我也不是专为你的事留下,江陵我也是头一回来,总该瞧瞧此地的风物,毕竟下次来,不一定甚么时候。” 他没给她再推辞的机会,一句话接着一句话:“所以,咱们何时上山?” 见他姿态坚决,羽涅知道再说下去也是无用,便不再强求。 “得等一会儿,我们要先把上山的队伍组建起来。” 说完,她看向谢骋,仔细吩咐着:“劳烦谢护卫,先帮我们组建一支上山砍竹的队伍。” 谢骋拍了拍胸膛:“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这样还不够,羽涅略一思索,又说:“烦请谢护卫再找一位熟悉江陵事务的当地人,以及挑十来个得力的工匠,不论男女老少,只要学东西快,手脚麻利就好。” 对于她的要求,谢骋爽快应下:“行,属下这就去办。” 话落,他往工人们聚集的地方而去。 很快,便传来他洪亮的吆喝声。 趁谢骋忙着码人的时候,顾相执问道:“为何非要选上好的毛竹?” 羽涅解释:“只有好的毛竹,才会竹节匀长,质地坚韧不易裂。而竹火箭需将竹节完全打通,竹子的韧性关乎着成败,唯有竹子质地好,我们才能打磨好,才能填入火药,将其好固定在羽箭上。” “至于竹火雷,成败关键也首在选竹。”她言道:“好的毛竹,除了外形均匀外,壁厚也均匀,这样的竹子质地密实,爆破时才能发挥最大威力。” 说到此处,她发现墙边用来搭建脚手架的竹竿,引他过去。 她边说边取过一根竹竿跟他讲解:“将上好的毛竹截成半寸粗细的竹筒,再用浸过用油浸过的麻绳把每十个这样的竹筒捆作一捆,串以同一根引信。如此一点燃,则会声势惊人,不会出现失误。” 比划完,她将手里的竹竿靠回墙壁:“若是用了次等竹材,要么竹壁厚薄不匀,爆破无力,要么竹节太短,装药不足,更甚者竹材生虫,未用先裂。所以说,选好的竹子尤为重要。” 说到此处,她补充:“这些竹制火器虽不及铁制的那般威力惊人,但好在材料易得制作迅捷,正适合应急。” 顾相执也明白眼下形势紧迫,再要打造精细的火器确实已来不及。 他颔首道:“初见你时,真未料到你有这样的本事。别说寻常女子,哪怕是男子,也做不出如此巧思妙造之物。” 听此,她微微笑了笑,很淡然:“与其说是本事,倒不如讲,是我比许多人更幸运些,有机会遍览群书,触碰到许多当下常人难以得见的知识与技艺。” “常言时势造英雄,我虽不敢以英雄自居,但若论被时势所眷顾,得以站在前人积累的肩膀上窥见更远的风光,我确实,是其中一个。” 顾相执注视着她:“公主何出此言?” “我的意思是,很多人只是缺乏读书的机会罢了。” 伴随着烦乱的嘈杂声,他们边向大门外走去。 她慢步走着,因自己这一路所见所闻,而产生的想法吐露出来。 “这一路我常想,要是一个朝代只让半数人读书明理,却将另一半人的才智束之高阁,置之不理,那不知有多少巧思被埋没。” 顾相执似是想起甚么,接过她的话:“在建安,你提出科举这一举措,应当可以化解这样的现象。” “先帝当初推行策试,已让很多寒门贵子得以入仕,你说的科举要是得以实践,效果肯定比策试还要好。” 对此言论,羽涅却有不同的想法:“科举虽可以给天下普通百姓有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可若百姓连蒙学之机都无,又谈何提笔应试?多少人连自己的姓名尚且都不会书写,书都没有机会读,又怎么登得上龙门金榜?” 在北邺,普通农户多依附豪强,连独立的户籍都没有,读书进学自然也成了虚诞。 能入官学的多是高门子弟,商人富贾,寒门学子连州郡的学馆都难以进入。 这一点,顾相执也清楚。 羽涅:“目前因土改,户籍的枷锁虽已除去,万千农户名能够登黄册,成了有姓有名的‘民’。” “但相执你我应当清楚,千百年来,诗书礼乐皆由士族高门把持,学问即是权柄,致使官学之外,民间启蒙之路几近于无。通晓文墨者,非富即贵,早已被世家把持,师者难寻。” 第215章 在这一刻,顾相执意识到,她有着自己很多不知道的东西。 “因此…萋萋想办私塾?”不知何时,忙完公务的桓恂从将军府而来,又不何时他绕过大门到了他们身后。 一直跟着保护羽涅安全的卢近侍朝桓恂行礼。 她眼中闪过惊诧,随即化为盈盈笑意,朝他走了过去:“你甚么时候来的,怎的也不出声?” 桓恂才不会说自己老远扫见他俩在说话,为了偷听他们在说甚么,他翻墙绕过大门,一直悄悄在他们身后跟着。 偷摸跟踪人,对他这个将军毫无难度。 不说实话的他只是道:“在你说挑竹子的时候就来了。” 言罢,他瞧了顾相执一眼,后者对他的到来根本不意外。 桓恂转回眸:“我听你刚才分析的事颇有趣味,继续说下去,我想听。” 羽涅闻言,她也没推辞,重新回到未讲完的话语上。 她顺着他方才的话说:“子竞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想要建私塾。” 桓恂:“为何?” 她说着自己的见解:“古往今来,学问常被锁在鸱张门户之内,成了少数人把持权柄的工具,正是这般垄断,才让朝堂成了一潭浑水,让天下民众怨声载道。” “为了天下不再重蹈四大士族之流的覆辙,因而我想要让每个孩子,无论贫富,无论出身,都有书可读。让读书识字不再是高门独有的权力,不是只有锦衣玉食者才能触碰的珍宝。读书的资格,人人都有,不该由门第决定。” 她慢慢踱着步,言语认真。 “只有这样,天下才能真正焕发生机。到那时,朝堂之上才能真正听到百姓的声音,治国之道才会顺应民心。” 她眼中光芒灼灼,回身看向他们:“而且建立私塾还远远不够,我还想让凡六岁以上孩童,皆需入学受教,以十年为期,其中所需费用皆由朝廷担任,唯有如此,让人人皆可读书考学,才不至成为一句空谈。” 言毕,她视线落向不远处正在修筑雷药坊的工匠身上,以及几个在旁嬉戏的孩童。 “相执说我本事胜过男子,可我想,当这些孩子自小要是能能习格物之理,明社稷运行之道,将来他们也能凭真才实学被人赞一句‘有本事’,从而拥有无限可能。” 少顷,羽涅声调慨叹: “风沙流转,王朝兴替,一个朝代能走多远,终究要看它愿意携多少人同行,看它的基石是否足够坚实。” “而百姓,正是这天下最不可动摇的基石。” 她话语虽如星火般炽热明亮,但她心中清楚,这番设想若要真正推行,必将面对重重阻碍。 朝堂上的争议、财政上的压力、地方势力的阻挠,每一项都如同横亘在前的险峰。但她早已下定决心,只待战事平定,山河安定,就会着手推动此事。 纵使前路漫长道阻且艰,她也愿做,绝不后悔。 要论后悔,她只后悔她对利民天下之事用心的太晚,直到亲眼目睹权力之恶才懂得还权于民,懂得庙堂上的种种,皆跟她这样出身普通的百姓息息相关。 变革从来不是轻易之事,但她清楚,不易也得必须从某个人、某个时刻开始。 而她,愿意成为那个开始。 听完她的话,沉默良久的顾相执,对她的计策并不觉得乐观。 他问她:“公主可曾仔细算过,此举会触动多少人的利益,做起来不但不简单,而且还会很危险?”他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 “我自然知道。”羽涅回:“但相执可曾想过,那些被剥夺读书机会的孩童,这千百年来被动摇的,又何尝只是少数人的利益?” 顾相执眉头紧锁,正要开口,却听见一旁的桓恂出声。 “建私塾也好,还是其他也罢,无论触动多少人的利益,萋萋尽管放手去做就是。” 他抱着双臂,姿态闲散,但说出来的话,显然不是随便说说。 接着,他短暂扫了一眼顾相执,对身边的人道:“你完全可以放心,有我在你身后撑着,天,塌不下来。” 顾相执显然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他压着心中的心火,负着手,冷酷不已。 “桓大人,你这是要将她推入险地。” 桓恂笑着,眼底寒意凛然。 侧过身面向他,嗓音笃定:“有我在,她就不会有危险。” “改革谈何容易,你会不会把这一切想的太简单?” “简不简单那要看是谁改革,她有能力,有谋略,而我有甚么,需要我给顾少监你仔细点明么?” “兵权不是万能,你以为你武力强拳头大就能左右一切?将军是不是……” “左不左右的了那也得试了才知道……”不等顾相执把话说完,桓恂出口道:“你不试怎么知道能不能成?” “你这是拿她的安全在赌。”顾相执忍着怒意反驳。 桓恂笑了笑:“顾少监,我敬你这一路护送她前来费了不少心思。”话锋一转,他带着几分警告提醒他:“但少监应该明白,何为边界。” “不该操心的地方别操心,我的人,我知道该怎么护着。” 见他二人马上要剑拔弩张地吵起来,羽涅连忙轻扯住桓恂的衣袖,小声劝他:“你别这么说子竞……相执也是一片好意。” 听她叫他“相执”,桓恂对顾相执更是觉得不快,心下积郁。 但他又清楚,她这样叫他,实在稀松平常,只是他难以接受而已。 不过,他看了看她扯住自己的手,终是没再多说。 只是闷闷地别过脸去:“只要他管得住自己,我不会把他怎么样。” 这时候的桓恂,倒是有几分罕见的孩子气。 瞅着他不太高兴,羽涅正要再安抚他几句。 不等她开口,组织好人的谢骋兴冲冲走上前来。 神经在这方面不太细腻的谢骋,丝毫察觉不出这三人之间的气氛,快意地说:“将军,容娘子,顾少监,人都找好了,可以动身了。” 第163章 突袭长亭关 江陵在江淮也属于气候偏暖的地界。 其水网纵横,四周丘陵起伏,附近的山峦大多平缓,地势谈不上险峻。寻常百姓上山砍竹取材,也算不得费力之事。 羽涅一行人在当地一位熟悉竹林位置的老师傅带领下,来到了一片茂密的竹林。 步入竹林,她手扒住其中一颗竹子,晃了两下,感受着其硬度,有让人用刀砍下一个小小的枝丫,来回弯了弯,反复试探其韧性。 关于与竹节长度,她也看得异常细。 其他人皆静候一旁,等她找到合适的竹子。 约莫过了一会儿后,她停下脚步,仰头打量着一株尤为高大的毛竹。 “就是这样的竹子。”她用手晃着竹身,对工匠们说道:“我要的便是与它质地相仿的毛竹,以此为准,大家照着这样的找就行。” 十来个工匠纷纷凑近被她选中的毛竹,触摸观摩着。 照猫画虎,有了样品自然好办事。 心里有了底,工匠们不一会儿纷纷四散在竹林中,开始寻找砍伐起来。 斧斤之声陆续顿起,剔去枝梢的竹子被捆扎整齐,一马车接着一马车的运往雷药坊。 羽涅也完全不闲着,在一旁帮着小忙。 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原本打算一起上山的顾相执,由于谢骋接到军务,不得不离开,雷药坊一时找不到可靠的负责人,加上满载竹子的马车从山上运回时,卸货放置这些都需要人盯着指挥,他只能留下,承担起这突如其来的差事。 有他坐镇后方总揽大局,她也放心。 眼下大战进行中,他们不能再有任何疏忽。 而桓恂也因也接到了必须即刻处理的军务,他原本上山相助的打算也只能作罢,与谢骋一同返回了将军府。 目前山上只有羽涅领着药坊的工匠们劳作,这对她而言不算甚么大事。 随着日光向西偏移,竹子一捆一捆往山下运去。 雷药坊那边在顾相执的指挥下,同时有条不紊接收和安置这些制作火器的原料。 工坊的大院子里,制作火器的各类工具,他也按照她给的单子备齐。 天色渐暗,竹子砍的差不多,羽涅回到了坊内。 跟抢时间一般,她未有停歇,开始把选中的工匠们聚集起来,教大家如何处理竹子,以及如何制作竹火雷跟竹火箭。 但见她取过一段处理好的竹材,面向那些被选拔出来,眼神好奇又茫然的工匠们。 “各位看仔细了。”她神色认真而温和,不像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女郎,而是一个师者:“我要教的,非是寻常竹器,而是能够开山扩路,伤人无数的火器。” 她先是详尽说明了制作火器过程中可能遭遇的种种危险,稍有不慎,竹材迸裂火药早燃,轻则伤及手足,重则危及性命。 又教大家怎么防范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细心叮嘱多次,安全千万要小心为上。 第216章 这些工匠倒都是细心之人,听得神色凝重,没有一个随便应付的。 可见谢骋办事属实牢靠。 直到确认每个人都意识到其中的风险,羽涅才展开制作的过程,一步一步演示如何装填火药,火药该放多少,以及怎么埋入引线。 她边做边讲解,工匠们屏息凝神,无一不露出兴奋的色彩。 硝石提纯、硫磺精炼、木炭加湿、酒精萃取,调制配比这些工序太过繁复,每个环节都容不得半点闪失。 她思忖再三,决定将流程拆解,每道工序固定专人负责,自己手把手教。这样既避免了混乱,又能让工匠们专注精通自己的环节,不容易出错。 至于装填火药入竹管,倒是相对简单易行。 一轮演示毕,她开始让众工匠上手试验。 大家第一次接触这稀奇的玩意儿,虽有些紧张,但上手操作起来,从不熟到小半个时辰后,也做的有五六分模样。 在羽涅教工匠们制作火器的同时,他们不远处的坊也内同样正是一派紧张忙碌。 榔头敲击声不绝于耳,已搭起数座临时灶台基本都已成型,更靠里的区域,几个匠人协同安装蒸馏用的器具。 每一个需要用到的东西,都是按照她在图纸上的要求,一道一道按照顺序往下,好可以形成真正的流水线。 吆喝声、木材搬运的摩擦声、偶尔传来的试火小爆鸣,各处无不人影绰绰,忙而不乱。 全部人都没有松懈的,赶着要将雷药坊早些建造好,盼望早点结束战争,让家中上了战场的快些回来。 经过五六日学习与操练,大部分匠人对流程已然驾轻就熟。 期间虽也有人遭遇特别棘手的难关,但羽涅必会不厌其烦剖析解惑,直至对方完全会做。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她的悉心教导,这几日里,工匠中已涌现出极为佼佼者。 这几个人手下成型的竹火箭不仅形制标准,爆破测试除了几次小纰漏外,基本次次成功。 无论如何,她这边没算白忙碌,事情有了成色。 但就在羽涅埋首于作坊,全力督造火器之际,前方战局并未因这边的宁静而停滞,反而起了急剧变化。 自桓恂率精锐连拔南殷三处要隘后,南殷大军被此等凌厉攻势所慑,按兵不动。 可沉寂了一日后,南殷却倏然从左路大举压境,旌旗蔽日,萧道遵让手下将领,调动不下近十五万兵力,直扑北邺防线最为薄弱的左翼。 而北邺左路兵力仅有五万,位置分散,各有据点要守,其余主力皆布防于至关重要的中路与右路,不能随便调动。 面对这样凶险的局面,桓恂近日来已无暇他顾,日夜坐镇,全力调兵遣将,指挥布防,以应对南殷的攻势。 对于南殷突然集结二十万大军猛攻左翼,桓恂在应对的同时,心中却萦绕着一个沉重的疑问。 用兵之道往往遵循地理与战略常理。 由南征北,历来以中路突破望乡、西出晋伦为正途,左翼这一带河网密布、山丘交错,不利于队伍展开,也难以直捣北邺腹心。 萧道遵用兵虽诡,但这样的无谓之举不是一个将领该做的。 他此番以二十万精锐主攻左翼,实有违用兵常理。 不单是桓恂,久经沙场的关政也有此疑问。 谁知就在今日,桓恂心中的疑问才有了解释。 卯时有战报传来,说萧道遵命麾下头号猛将葛飞尽率精锐骑兵长途奔袭往长亭关而去。 拿到战报的桓恂顿时明了,明了萧道遵真正目的不在于突破左翼防线,其意图达成一个阴谋。 而这个阴谋,很有可能就是试探他。 从战报里,他得知葛飞尽甚至不掩护,明目张胆的暴露行军路线,他更是确定,萧道遵或许是想以他是否救援长亭关为试金石,试探北邺兵力虚实。 因为他要是能在左翼压力极大的情况下,分出兵力救援一处非战略要地,则说明北邺兵力仍有盈余,若不能,则证明二十万已是极限。 猜到萧道遵用意,为了凑出救援长亭关的兵力,桓恂不得不从正面防线秘密抽掉了一个关键营垒的守军去驰援。 可他仍晚了一步。 破城后,葛飞尽破城后竟下令屠戮,数万边民殒命。 此次惨烈的做法,他把早晨时的猜测,变成了笃定。 不知道这一切的羽涅,忙完雷药坊的事,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将军府。 火器的制作这几天顺风顺水,她整个人也面容轻快,神情雀跃,忙了一天也不觉得累。 夜色降临,府内抄手游廊下的灯渐次被点亮。 一回来,羽涅一如既往走向堂厅,想象着把今天的进展分享给桓恂。 来到堂厅,她见里头灯火通明,却比往常安静。 只有谢骋和两个参事围在沙盘前。 见她进来,参事们默契地收了声。 “容娘子回来了。”谢骋转过身,脸上惯常挂着的爽朗笑容不见,看起来有些愁容满面。 羽涅往他身后瞄了瞄,没见到想见的人,于是问:“谢护卫,你家将军呢?” 谢骋回:“将军在书房,他与关监君正在商议要事。 桓恂在书房,她打算过去找他。 “那行,你们忙你们的,我就不打扰了,我去书房,”说完,她脚步轻快,准备往书房的方向走。 “容娘子!”谢骋急忙叫住她,语气里带着少见的急切。 羽涅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他。 只见谢骋走上前,喉咙发紧道:““容娘子要不现在还是别去,将军他……这会儿怕是谁也不想见。” “为何?” 战场上的事,桓恂对她向来报喜不报忧,所以这几日战场上的波动,她并不知晓。 闻言,谢骋面色沉重,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痛苦,里头夹杂的愤怒要燃烧起来。 他张了张嘴,半晌过后,才挤出四个字。 “是长亭关。” “长亭关?这是哪儿?” 羽涅并不熟悉北邺地理,她自然不知道此地具体位置在何处,以及军事战略上的意义。 霎时,谢骋五官忽然充满愤恨,嗓音干涩:“都是葛飞尽那个畜生,破关之后,他、他竟下令屠城!。” 他话音落地,羽涅瞬间僵住,浑身的血液冰凉。 “你、你说甚么?甚么屠城?” 谢骋别过脸去,肩头剧烈起伏着,再转回来看她时眼圈发红。 “萧道遵为了试探我方兵力,派出人马突袭长亭关,我们的人晚到了一步,就一步……” 他嗓音带着哭腔:“南殷人却在长亭关大肆杀戮,平民百姓都不放过,我们的人马到时,看到长亭关外的河水都被染红了,尸体堆成了山……” 谢骋仍在说着,但那地狱般的景象,已瞬间吞噬了羽涅的呼吸。 她感觉一股足以冻死人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整个人一动不动。 “公主?公主!”翠微担忧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你怎么了?” 羽涅骤然回过神,脸色煞白。 她甚么也顾不上,转身就朝着书房的方向狂奔而去。 路上裙裾绊住了脚步,她索性用手提起。 “公主!您慢点!”翠微焦急的呼喊被她抛在身后,置若罔闻。 她一路奔跑着,直到那扇紧闭的书房门出现在眼前,她停住脚步,手撑在门框上,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剧烈起伏。 桓恂与关政听到声响,转头看向门外。 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他甚至不需要她开口。 只这一眼,他便明白,她已经知道了长亭关的惨剧。 他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甚么。 却只听她坚定道:“萧道遵、萧道遵必须付出代价!” 第164章 所谓蜉蝣撼树 长亭关惨剧一事传回建安,激起朝堂轩然大波。 当一部分同僚双目赤红,力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时,杨度与聂于梓等老成持重之臣,在巨大的悲恸下,反对即刻进行同等报复。 在杨度这样已成朝堂上的肱股之臣看来,两国兵力悬殊时,强行复仇,无异于将更多将士和百姓送入死地。他们为民做官,不能让更多妻子失去丈夫,更多母亲失去儿子,更多孩子失去父亲。 纵使北邺人人皆欲食南殷之肉,饮南殷的血,他们身居庙堂的要是亦随之癫狂,则是一种不负责,置黎民百姓于不顾的表现。 与其他秉持不同政见的臣子争论时,杨度更是认为,如果他们亦行屠戮之事,这与南殷禽兽无异。 今日以暴行报复暴行,他日子孙便视暴行为常态,仁义之邦将永堕地狱。 “不可滥杀”为人性底线。 在他跟聂于梓以及大部分朝臣看来,要是为了报复失去人性,这比失败更为可怕。 杨度的立场,甚至连跟他们政见经常不同的陈伯夏,还有两三个原士族末流的大臣,这次都跟他们站在一边。 第217章 认为待他日兵精粮足,可堂堂正正讨还公道,绝不可学习南殷。 一番你来我往的理论之下,杨度、聂于梓等人终是占了上风。 龙椅上的赵云甫,因服用丹药而空虚的身体,看起来萎靡不振,同意了杨度提议不同态复仇的说法,没有向远在江淮战场上的桓恂下达命令。 实际上,哪怕他传出这样的命令,桓恂也不会去做。 眼下的江淮战场打得如火如荼。 通过长亭关一战,探出北邺兵力空虚的萧道遵,没有给北邺喘息的机会,紧接着集中兵力大肆进攻。 过程中萧道遵将进攻路径稍作调整,将麾下分为三路推进。 才胜利归来的葛飞尽领左路大将军,从前辟口渡江直取耿县,意图沿淮水西进占据邑城,掐断北邺东南方向的粮道补给。 中路军作为南殷主力之一,由一亲王挂帅,集结三十万精锐从枫桥北上,直扑北邺横城门户谯郡。从这儿一旦突破便能长驱直入,剑指建安。 右路军则以二十万轻兵专攻南阳,试图依托连云山牵制北邺左路驻军,同时与部分中路铁骑欲暗中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南殷攻势汹汹,不到七天,在萧道遵的布局下拿下了好几座城池。 八十万对二十万,且双方首领势均力敌,这队北邺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萧道遵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对手,在屠城事件发生第二天,桓恂毫不犹豫披挂去了前线,他原要留下谢骋在后方照料,以辅助羽涅,听从她差遣。 却被羽涅态度强硬拒绝,直言她身边人够用,让谢骋去辅佐他。 无奈之下,桓恂只得依她来,留下了一个参事帮助她。 到了前线的桓恂,针对南殷三路大军的攻势,他先以左路一万骑兵攻上去,利用骑兵优势,袭扰其右前锋军队,避开对方人数优势,攻击过后,立马转换阵地,不恋战。 命关政所在的中路十万主力凭恃谯郡附近的地形优势守着,拒不与南殷精锐正面交锋。 后指挥谢骋在的右路,以两万轻骑跟五万轻兵从万仞关绕至连云山后,截断南殷右路守军与中军的联系,凭借丘陵地形阻挡南殷继续往前推进。 短短数日,南北两国兵马已在各条战线打成一团,其中南殷以绝对的人数优势,胜于北邺。 余霞成绮,天际宛如被院子中的炉火烧得火红。 硫黄、硝石的气味混着江淮一带独有的湿润气味弥漫开来。 坐在木栏杆上的羽涅看完信中内容,秀眉皱着合起信纸。 “娘子。”翠微跑了过来,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手:“怎么样,镇镛城可是有捷报了?” 镇镛城南倚连云山峭壁,北临浮江,地处赤甲军左中两路中间位置,是为通往北邺腹地的重要通道。 对北邺而言,镇镛城就是好比玉璧,当年东魏十万大军屡攻玉璧不克,正是因为这座坚城卡住了通往关中的咽喉。 如今形势倒转,镇镛城若落到南殷手中,对方的右路大军就能以此为跳板,源源不断地向前推进。 桓恂他们只要守住这座城,这里就会从一个丝滑进攻中原的通道,变成困住南殷的重要关卡。 那时南殷再想要继续往前推进将会难上加难,他们右中两路大军也休想连接成一片。 在翠微的疑问下,羽涅将信收入袖中。 她否认过后,满目忧愁地起身:“桓恂在信里说,双方还在交战之中,胜负暂时难分。” 听罢,翠微担忧不已,怯生生问:“那南殷人那么多,咱们能胜吗?” 闻言,羽涅转身,目光掠过翠微稚气未脱的脸庞,继而投向忙得不可开交的坊内。 经过夜以继日的赶工,好不容易建造好的雷药坊里,工匠们正埋头赶制火器,刨竹的沙沙声,捣木炭的闷响不时传来。 自长亭关被屠那天起,她便带着所有匠人日夜赶工,力为制造出足量的火器来。 敌我兵力悬殊如天堑,这些还不够精致的火器,是他们对抗南殷,阻止屠城惨案再次发生的重要希望,同时这也是让萧道遵为逝去的数万亡魂赎罪的机会。 瞬息,她从雷药坊中各个忙碌身影里收回视线,转向翠微:“我们一定能胜。” 她声音虽轻,但很坚定:“桓恂在战场上都坚信着,我们在后方又怎能先失了信心?” 翠微绞着衣角,声音愈发低了:“可是…可是奴婢听说,南殷有八十万人马,我们才二十万,这岂不是蜉蝣撼树?” 话一出口,她意识自己错了话,猛地捂住嘴,脸色煞白:“奴婢失言了,请娘子恕罪。” 而羽涅只是摇了下头,伸手抚上翠微肩头。 “无妨,这有甚么好恕罪。”她音调舒缓,毫无责怪之意:“怕是对的,人会怕,再正常不过。” “任谁听说八十万对二十万,都会怕。莫说是你,便是我初闻时,心里也沉了沉。毕竟南殷的兵马不是纸上的数目,是实实在在的,黑压压地压过来,谁能不心头一紧?” 翠微喃喃出声:“公主……” 羽涅嫣然一笑:“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站稳,若连我们都先乱了阵脚,那些指望我们造出火器守城的将士们,又当如何?” “翠微你说的也对,不过,蜉蝣撼树,虽听起来自不量力,可这正是它的勇气所在。微小的力量要义不是微小,也不是力量而字,而是哪怕生如尘埃,也不失向上挥剑之心。” “咱们跟南殷的人马相比是悬殊,但悬殊不代表就是必败,只要我们坚信自己会无往而不利,胜利一定眷顾我们。” “何况,我们还有这些。”她看向院子里木箱中的火器。 须臾,她转回视线,再次注视着翠微:“有这些利器,有日夜赶工的工匠们,有与我们同心协力的百姓,这一战,我们不会输。” 一番话结束。 她坚韧的神情落在翠微眼里,成了一枚定心丸。 翠微原本在心头缠绕的不安,跟着渐渐坚定起来。 她声音里带着自责,低下了头:“是奴婢太悲观,仗还没打完,先灭了自己的志气。” 说出心中的歉意,跟着,翠微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内心的怯懦都排除掉。 一脸笃定道:“娘子放心,奴婢不会再涨他人威风,南殷人在长亭关造了那么多杀孽,老天爷都看着呢,他们自有天收。” “我们翠微说得对。”羽涅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二人话音方落,门外响起马蹄声,一队人马停在了雷药坊门前。 羽涅循声望去,只见顾相执翻下马背,朝里面走来。 她眸光一凝,当即快步迎了出去。 甚至没等他踏上门前的石阶,她人已到了他面前,着急而紧绷地问他:“东西都送到了吗?” 顾相执解下沾满尘土的披风,随手递给身后的随从,目光却始终未从羽涅脸上移开。 “送到了。”他嗓音沉稳,没有长途奔波后疲态:“是卢近侍亲自带着人接的,你尽可放心。” 想着桓恂身边需要可靠的人,知道卢近侍自己也一直想去前线,羽涅便让他去了军中,负责火器接应转运的任务。 前天他们已经送过去了一批,这是送去的第二批,数量不多。 羽涅急急追问:“卢近侍他可说了甚么?之前运去的那批火药,用起来效果如何?” 顾相执:“卢近侍说火药很稳当,效力也足。哑火的极少,前线将士用着顺手,算是帮了大忙。” 话说完,他看见她肩头松弛下来。 “那就好……” 她轻轻吐出这三个字,整个人透着长久紧绷后的放松。 连日来,她几乎不曾合眼,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生怕自己监造的火器有任何闪失,让前线将士遭受损失。 而今顾相执带来的消息终于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 羽涅缓缓松了口气,这或许是七天来,她第一次真正将气息喘匀。 可就在她抬眼的瞬间,却捕捉到了顾相执脸上一闪而过的犹豫。 他剑眉微蹙,眼神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很快移开,落在了院中的木箱上。 只是这一下,羽涅心头刚松开的弦陡然变得紧绷绷。 她问他:“前线…是不是出了事?” 顾相执沉默了片刻。 夜风穿过庭院,把刚刚点燃的火把吹得噼啪作响。 有些事还是不能瞒。 他凝眸看着她,斟酌着道:“卢近侍确实还说了些别的。” “说了甚么?”她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顾相执语气沉了下去:“卢近侍在阵前见到,对方军中似乎也有了能伤人的火器。虽不及我们的精巧,但确是用火药所制,掷出时能炸开,伤人伤马。” 身后工匠们忙碌的声响隐约传来。 羽涅方才的松弛已从她脸上褪得干干净净。 ----------------------- 第218章 作者有话说:关于双方打仗这个人数,就是历史上肯定不会有这么多,小说里肯定有些扩大化 关于封面书名,这个其实是我最想起的名字,也是最贴合这个故事我想体现出来的一个想法,快七十万字了(因为剩下的六万多写起来也快),可以说已经进入大结局倒计时。 感谢诸位友友阅读到这里,咱们下一章见。 第165章 是她没福气 四起的烽烟盘旋在镇镛城上空,黑烟遮蔽了天空。 这一场镇守之战已经不眠不休打了小半个月,浓烈的硝烟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 城墙脚下尸体堆积如山,层层叠叠,凝固的血液城墙外随处可见。 粗大的圆木和石块顺着云梯向下砸滚,一锅又一锅滚烫热油、沸水从城头倾泻而下,沿着云梯流淌,南殷士兵抵不住这足以瞬间钻透骨髓的热疼,惨叫着坠落。 处于女墙的士兵把装满铁刺的狼牙棒,用绳索吊着顺着城墙放下,来回滚动拍打,有的士兵则拿着铁叉跟长枪不断捅刺几个即将登顶的南殷兵,枪尖刺穿皮甲霎时带出涌出的鲜血。 城墙下断肢散落满地,南殷军队一波波涌来。 弓箭手在盾牌掩护下向城头仰射,掩护身后的队伍将新的云梯搭上城墙,攻城槌每一次撞击震的城墙颤动,门后的守军拼命用木柱加固,各个紧绷不已。 燃烧的投石不断划过天际,有的砸中城楼燃起大火,被战鼓声和喊杀声与爆开的竹火雷混在一起。 城墙内侧,成捆成捆帮着竹火箭的箭矢递到守军手中,沾满黑灰和血渍的弓弩手再将箭矢射出,刹那间带着竹火箭的箭在源源不断攻上来的南殷兵队中炸开。 炸裂的巨响震耳欲聋,混着敌兵的惨嚎,炸开的竹片和铁屑带来的冲击波将部分南殷士兵迎面掀翻。 伫立在城墙上指挥的桓恂,黑眸掠过城外的片尸山血海。 一枚燃烧的投石拖着黑烟呼啸而过,砸中不远处一座角楼,木石迸裂,烈焰腾起,灼热的气浪掀动了他盔甲上猩红的披风。 “大将军!”一声急呼混在爆裂声与喊杀中传来。 一身披重铠的副将疾步冲到他面前:“此处太危险了大将军,流矢无眼,您身系全军安危,万不可再留于此地,请大将军速速移驾!” 按照常理,一国征南大将军,位高权重,确应坐镇后方,运筹帷幄,而非亲临最前沿的城头,置身于矢石之下。 然因北邺多年来重文轻武的风气,武将青黄不接,能征善战可独当一面的将才凋零殆尽。 放眼望去,诸将或年迈昏聩,要么怯懦无能,又或者是爱纸上谈兵,真正能倚为柱石的屈指可数。 镇镛城位置又关乎整个战局,如此重镇,不能托付于庸碌之辈。 可用之才太少,而此城又太过重要,桓恂才必须亲冒锋镝,亲自前来指挥。 桓恂视线一直在战况上,他出声:“镇镛不容有失,我必须在这里,孙副将不必再劝。” 看见他的神情,孙副将还想再劝的话语终究咽了回去。 接着他上前一步,与桓恂并肩立于女墙之后,看向城外无穷无尽的敌军浪潮,语速急促地分析:“大将军,这南殷攻势太猛,连续小半个月,轮番上阵,兵力损耗似乎对他们毫无影响。看这架势,对方是铁了心要一口吞下镇镛,不惜堆砌人命。” “我军伤亡亦在加剧,箭矢、滚木、火油储备消耗巨大,尤其是守城器械,恐怕支撑不了太久。大将军,是否……是否应即刻派人突围,向邻近的城池求援?” 孙副将说完,目光紧盯着桓恂,等待着他决定。 城下,又一辆攻城车在密集的箭雨和滚木的打击下散架。 桓恂依旧凝视着南殷士兵的一举一动。 他没有立刻回答孙副将关于求援的提议,反而问道:“火药,还剩多少?” 孙副将:“回大将军,若按今日这般消耗,至多…再支撑两日。” 这个数字让他心头沉重,但他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末将方才接到江陵方面传来的讯息,他们筹措的新一批火药已在路上,信使说很快就能送到。” “很快?”桓恂终于侧过头,看向孙副将:“‘很快’是多久?一日,三日,还是五日?” 他声音不高,听的孙副将以及几名竖耳倾听的校尉心中一紧。 孙副将额角渗出细汗,立即垂首清晰回禀:“禀大将军,最迟后日午时必到,末将方才…是末将疏忽,未能第一时间禀明确切日期,请将军责罚!” 听了孙副将的解释,桓恂没有说其他,而是道:“现有的火药支撑两日,足够了。” 对于对方说请人驰援的问题,他则回答:“其他城池自身防线压力同样巨大,能抽调的兵力有限,贸然求援,未必能解我之围,反而可能削弱他们自身的防守,给南殷可乘之机。” 孙副将却眉头紧锁:“大将军,若南殷铁了心再围上十天半月,光靠火药定然不行,末将还听闻……” 桓恂:“听闻甚么?说。” 孙副将犹豫着,吞吞吐吐道:“从、从江陵来的信使说,雷药坊的工匠们已近一月未曾好好歇息,自探知南殷亦备有火器后,更是日夜赶工,不少人…不少人已累晕在坊内。” 孙副将的话如针一样刺的桓恂心脏一跳。 他神色未变,握着剑柄的手却骤然收紧,脑海中掠过羽涅的身影。 是了,自十日前那封简短报平安的信送出后,他便再未收到她的只言片语。 连日鏖战,军情如火,他也无暇顾及再写信回去,此刻被孙副将这么一说,不安如生了跟的藤草从他的四肢缠绕而上。 少年倏然转头,漆黑的眸子锐利如鹰隼,嗓音紧绷:“容娘子如何?” 孙副被这突兀一问怔住,待看清眼前人面上几乎要破壁而出的急切,立刻垂首回应:“容娘子一切安好,信使提及,容娘子近日也几乎宿在药坊,亲自督工,未曾离开。” 羽涅的名字,如今已在军中传开,谁都知雷药坊有个无所不能的容娘子,有人甚至传她是仙姑来的,不然怎能制出这样厉害的东西。 对于这个在军中不胫而走的称呼,桓恂当然知晓,但对他而言,她哪里是甚么仙姑,她是以不惜己身,硬是将自己逼成了如今的模样,源源不断往军中供应武器。 得知她安然无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远处南殷帅旗的方向。 孙副将忧心忡忡的声音再次响起:“大将军,可若南殷不顾伤亡,一直这般强攻下去,我们……” “不会的。”桓恂打断他,仰起头,望向头顶暗沉的,被硝烟涂抹得浑浊不堪的天际。 “不会的。”他重复道,每个字冷硬如铁:“如果死这么多人,还不足以让指挥这场战争的萧萳声死心,那就直接杀了他。” 他口中称呼的萧萳声,正是萧家皇室的亲王之一,攻镇镛城时,萧道遵特意将他调过来,指挥这场战役。 孙副将对这个决策显得十分震惊。 旋即,桓恂收回目光,转而眼神锐利地凝视南殷军阵深处。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谢骋带的人,应该快带回结果了。” * 远处的山丘上,随着夜色越来越深,一支队伍正在安然观察着前面火光冲天的战场。 身在其中的萧成衍同样望着这一切。 眼见快到深夜,萧成衍终于忍不住侧头,看向身边的人:“皇兄,这么久攻不下,徒增伤亡,为何不下令让萳声哥撤退?” 前来特意督战的萧道遵道:“你皇兄我给了他十万人,镇镛守军满打满算不过两万。” 说着,他看向身旁面露焦灼的萧成衍:“他不是一向说自己很能,那我就给他这个机会,好好试试他的水准。省得他日后又说我偏心,不给他历练的机会。” 萧萳声为萧道遵、萧成衍异母同胞的兄弟,之前萧道遵肃清内乱时,他大力支持,如今得萧道遵器重。 萧成衍眉头紧锁:“可萳声哥面对的人是桓恂,皇兄知道的,人数在桓恂面前,不一定能取胜。” 萧道遵冷笑不已:“桓恂又如何?他不是神,没那么无所不能。” “他要是真无所不能,长亭关怎么会输?” 听他提起长亭关,萧成衍忽然想起那日在节堂内,萧道遵明明是说,葛飞尽去长亭关,是为了试探北邺兵力虚实。 桓恂若去救,便证明北邺确实不止二十万,若不去救,则反之。 可结果桓恂明明去救了,为何他的皇兄还是断定北邺虚张声势? 念及此处,再次跟在萧道遵身边的萧成衍忍不住问:“皇兄,长亭关一战,当初桓恂不是去救了,那皇兄是如何判断出,北邺其实根本没有二十万兵力?” 听自己问出这样浅薄的问题,萧道遵一笑,说:“这些日子让怀川你去跟着其他人学习历练,看来他们不是好老师,没教到你有用的东西。” 第219章 “早让你回上京来,皇兄亲自教你军事,你就是不听。” 跟着,他又把赵云甫臭骂一顿,说这些年萧成衍在建安,赵云甫没有监督他好好学习,甚至对老去的太皇太后,他也怨言了几句。 说完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后,萧道遵才将自己当初的判定方法说出。 他说,葛飞尽故意暴露位置,桓恂肯定早就收到军报,但他们的援军到却是在城破之后。 这说明他虽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但执行却慢了半拍。 为何会慢,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桓恂调动这支军队非常困难,需要从复杂的战线上艰难抽调、协调。 如果他预备队充足,这支援军应该更早出发,在葛飞尽攻城时就赶到。 迟到,恰恰证明了他的兵力调动已达极限,无法分出闲兵来。 在萧道遵说完,萧成衍清晰看见了自己与兄长的差距。 那不是棋差一着,而是坐拥全局与困守一隅的天渊之别。 他明白,萧王室…确实只有兄长的肩膀才扛得起。 就在这时,远处猛地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随即更多的爆炸声接踵而至,震得脚下地面发颤。 冲天的火光将半边天际染成一片红。 循声望去的萧道遵勒紧□□的马,火光在他深沉的眸子里明明灭灭。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啧”了一声,语气里带着难以捉摸的叹赏:“这顺和,真有两下子,竟能造出这般厉害的东西。” 他看向萧成衍:“早知她有这等能耐,当初,我真该让赵云甫早早把她许配给你。” 萧成衍没有接话。 在兄长的话语落下后,他只是默然垂下了头。 萧道遵是何等人物,只一眼,便瞧出了弟弟被戳中心事的颓然。 他有力的手掌在萧成衍肩头上拍了拍,力道硬朗,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 “怎么还怄上气了?”萧道遵调侃着:“别不高兴,怀川。她不嫁给你,那是她顺和没福气,眼界浅。” “打起精神来,待他日功成,凯旋回朝,哥哥亲自为你做主,定给你寻一个这天下最好最贤淑的贵女,必定像你皇嫂一般好,知书达理,雍容大度,能与你举案齐眉的。如何?哥哥答应你,绝不叫你委屈。” 萧成衍心头像是被甚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他抬眼看着萧道遵,正要说甚么,一声急切的嗓音打断了他。 “报——!” 一骑快马朝他们赶来。 马上的人甚至来不及勒稳马缰,翻滚下马,踉跄着直冲到萧道遵面前,单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一封密信。 “陛下!北疆急报!观察北崖大军动向的密探拼死送回消息,北崖、北崖军已过关口,昼夜兼程,前锋已进入江淮地界,眼看、眼看就要到了!” “你说甚么?!”萧道遵一把夺过密信。 他侧脸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如同岩石,线条冷硬。 没等他立刻拆信,他们身后的战场,却发生了意料不到举动。 一阵混乱的、不同于之前有序抵抗的喧嚣从前方军队传来。 伴随着几声含义不明的号角,原本还在进攻的南殷士兵,竟然开始向后移动撤离了! 第166章 收信的人已经来了 望着身后军队异动,萧道遵察觉勘定战场上出了事。 但他只能先叫人去问,此时他更关心的是手中的信。 他展开信件快速浏览一遍。 信里的每一个字让他眉头紧皱。 “他们从哪个方向来,具体到了何处?”萧道遵压着内心波动厉声问。 “回陛下,看方向,是冲着我们右路大军去的!探子说,他们队形严整,是做足了攻击阵型来的,毫无休整迹象,只怕、只怕顷刻就要与我军右路开战!” 萧成衍闻言骇然,插话道:“这怎么可能,这不合常理!北崖军自北疆远道而来,人疲马乏,就算他是战神,也不可能不顾士卒性命,连口气都不喘就投入战场,更何况,他初来乍到,如何能知晓我军在江淮具体布防?” 萧道遵的表情显然明白,探子说的话,十有八九是真。 他了解严岳,此人在他看来是一个为达目的,能将自身与军队都锤炼成钢铁的怪物。 “没有不合常理。”他喃喃自语,扭头望向右路大军的方向:“对严岳而言,他本身,就是常理!”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爬上他的心头。 他不再犹豫,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厉声喝道:“走!去右路!” 马蹄声急如骤雨,扬起一阵尘土,飞奔而去。 远方地平线上。 一条黑线,正冷酷有序地向前平稳推进,如同一堵坚不可摧的城墙。 身在右路的南殷大军未料到,在这个再寻常不过的深夜,来自北疆的铁蹄会悍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没有预警,没有叫阵。 杀戮如同一场遽然掀起的狂风暴雨,密集袭来。 北崖军狠戾地捅入了他们防线最脆弱的连接处。 帐篷里火光冲天,映照着惊慌失措的脸。 抵抗无用,旋即被黑色的洪流淹没。 远道而来的北崖军带着北疆的风沙与寒意,展现出骇人锐气,仿佛不知疲惫为何物,杀得南殷节节败退。 不过几天而已,南殷士卒溃败而逃。 战报传到尚未抵达右路的萧道遵手中时,他感到事态严重性。 右路惨败,镇镛城下亦因萧萳声被枭首而军心溃散,被迫撤退。 双线受挫,他脸色铁青,最终死死望了一眼北崖军军阵的方向,返回大本营易水城。 北崖军突然到来,他需要重新布局,一个针对严岳和桓恂两人的,全新的布局。 战局的变化,当然也影响到了镇镛城。 桓恂立在城头上,此时的城墙上,已不似前天那样打打杀杀,部分战士正在收拾战场,城墙内外,已然安静下来。 早在进入镇镛时,他就明白,光是死守,城池终有被耗垮的一天。 他必须在敌人最强的攻势下,另寻其他出路。 因此,在守城的第五晚,他召来谢骋。 命令他带人潜入萧萳声营帐,取他首级,以达到威慑其军心,令其停止攻城。 此去,九死一生。 他与谢骋约定,七日内若不得手,或无消息传回,他便当他们一行人殉国。 抱着这样间距任务的谢骋,最终不辱使命,乔装进入萧萳声帐内,趁他熟睡时斩下他的首级。 只是他们十人,最后仅有三人归来,其余在突围时全部战死。 剩余三人满身血污,疲惫得几乎要从马背上栽下,将萧萳声的头颅带回城内。 城外的南殷大军,则在这颗头颅的注视下,士气彻底崩溃,失去主将,其副将不敢再做打算,只能命令退去。 镇镛城就此守住。 当夜,桓恂便犒赏三军。 在满城劫后余生的气氛中,他却接到了关于严岳的军报。 军报上写着,严岳在北疆已彻底击溃休屠,休屠王帐被端,其王族与顽抗的贵族皆被屠戮,余者尽降。北疆大局,正由段廷宪主持扫尾。 因此不用再顾及北疆,他已带着北崖军已进入江淮,驰援他与南殷一战。 严岳的到来比之前关政说得早了一个月。 城楼上,桓恂望着雾气朦胧的远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他这个义父,不是一般的厉害。 指挥人收拾的孙副将此刻也走上了城楼。 他在桓恂身侧站定,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被晨雾笼罩的连绵的远山。 “这下南殷右路也在后撤了。”孙副将说着早晨时信使带来的消息:“大都督亲自率军做到如此,才不过三天两夜,就已将他们逼退了上百里。” 孙副将佩服不已:“大都督果真是不负战神称号。” 桓恂没有说话。 不过孙副将没有意识到他的神情,喋喋不休地说着:“只是末将不解,大都督为何不先入城整顿,而是如此急切,不给南殷丝毫喘息之机,甚至不顾北崖军远征疲敝,便直接发动这般猛烈的攻势?”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桓恂,此举的确不像严岳平日用兵那般持重。 连跟随严岳多年的旧部关政得知消息时,也疑惑他的主帅为何此次如此行险急进。 桓恂只是说:“都督为国操劳,恐是想早些摆平南殷。” 言罢,他吩咐孙副将:“传令下去,当务之急,是全力安抚百姓,继续恢复城内秩序。组织人手清理废墟,分发储备的粮食与药物,务必妥善抚恤伤亡将士及城中受损的民众。” 孙副将领命,接着退了下去。 之前守城虽万分艰难,箭矢礌石几乎耗尽,将士们也有伤亡,但好在城墙始终未破,城内安然无恙。 如今战事一停,百姓们已陆陆续续走出家门,市井间也渐有了些往日的烟火气,内里总算安宁下来。 第220章 此外因严岳率北崖军主力抵达,不仅在士气上予敌重压,更在实力上彻底扭转了局势,南殷在总兵力上已不再占优。 北邺各外围据点与线路防守压力骤减,更重要的是,北邺可以由守转攻,主动出击,反击南殷。 眼下,显然是北邺全面反击之时。 没在城墙上继续站一会儿,桓恂视线不由自主投向了东南方向。 烽火连天的这些日子,几乎挤占了他所有心神,直到此刻战局稍定,那份被深深压抑的牵挂才浮现心头。 这些时日,他甚至未能抽空写下一封报平安的信笺,不知她在江陵可还安好。 思及此,他再也无法安心待在城头。 将后续巡视与军务交接仔细安排妥当后,便走下城墙,回到了临时居住的府邸。 这座府邸不大,三进院落,跟江陵的将军府,建安的机衡府比起来,书房显得也小些。 书房的桌案后,他屏退左右,研墨铺帛,略微沉吟,便提笔落字。 “萋萋如晤”四个字缓缓流淌开来。 写完这四个字,他微微停顿,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仿佛在斟酌该如何将满腹心事都说与她听。 这一写便是许久。 他写城头的月,说总算明白那些写诗的,为何爱用明月聊表相思,写甲胄内袋中她亲手放置的平安符,写自己在梦中又再次梦见她。 想起那个梦,他笔尖微顿,不禁一阵莫名口干舌燥,心口灼热,梦中的旖旎,缠绵的余温犹在他心头。 写到最后,在信纸边缘,他用极小的字,近乎耍赖般地添上一句: [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然则,见亦不解相思苦,不如将卿……入怀中。] 最后,他搁下笔,将信纸拿起,轻轻吹干墨迹,最后才装入函中。 当他准备以火漆封缄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不同于侍卫的沉稳,也不同于小厮的利落,其步调带着一点放轻的迟疑。 桓恂拿着火漆的手顿了一瞬,余光瞥向门外,随即又恢复如常。 “谁在门外?” 外面传来一婢女的声音:“回将军,奴是来奉茶的。” 闻声,桓恂耳尖一动,不动声色道:“进来。” 说话的同时,他将融化的漆液滴在函口,从容落下私印。 书房门被轻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低着头,手捧茶盘,步履无声地进来。 来人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浅青衣裙,发髻也梳得与府中婢女无异,低着头上前走至他身边,将木盘里的茶水放在书案一角。 他伸手端起了那杯茶,并未抬头看她,语气平淡得如同寻常吩咐:“这茶,味道不错,甘甜入口。” 来人头垂得更低,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双手规矩放在身前。 压着嗓音,细声回:“是厨下新到的细露秋白,煎之前用水也特意滤过三遍,味道自是最好。” 话音落下,她目光悄悄扫过那封刚用火漆封好的信函,又低声添了一句:“将军这信,可要奴婢此刻便送去驿置?” 闻言,他掠过她的手指,掠过她低垂,蒙着面纱看不清的眉眼,最后停留在她泛红的耳尖上。 “为何戴着面纱?”他看起来只是随口一问。 来人神态镇定,语气隔着一层纱显得闷又细弱:“回将军,奴婢前几日偶感风寒,面容有些憔悴,怕过了病气给将军,故而才戴着面纱。” 她说完,桓恂甚么也没说,只是慢条斯理再次轻呷了一口手中的茶。 茶香氤氲中,是他眼底深处那抹压抑已久的笑意。 少顷,少年放下茶盏,长指若有若无敲了敲刚刚固封好的信封,偏过头玩味道:“适才你说,你要帮我送信给驿置?” 她恭敬乖巧地回了句“是”。 桓恂:“不用,这封信,不必送出去了。” 他等着她回应,却见身边的人依着婢女规矩,也不继续接他的话。 只是柔声说:“如此,那奴婢告退。”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 在他看不见的正面,她唇角翘起,正要回身实行自己的惊喜。 但就在她脚步将移未移的刹那,手腕忽然一紧,一股力道将她轻轻一带,瞬间天地易位。 天旋地转间,她被他揽入怀中,沉香的气味与熟悉的温热瞬间将她包裹。 她惊惶抬眸,正正撞进他笑意懒散不失温柔的眼底。 他俯身,薄唇几乎贴上她耳畔,嗓音里满是得逞的愉悦:“该收信的人已经来了。”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娘子倒是说说,我还寄甚么?” 第167章 你喜欢这样么? 这样的拥抱,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 羽涅没有躲开,脸颊微红,好奇问:“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桓恂挑了下眉:“别忘了我的出身,要想在山野间谋生,必须得拥有过人的听力。” 顿了顿,他沉寂的眸子敛着一点星光,弥漫着幽幽缱绻:“而且你的声音,我怎么会听不出来。” 说话间,他手指轻巧地绕过她的耳廓,将她脸上戴着的面纱解了下来。 在他提醒下,她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他在山野间长大,那样的成长经历,早将他的感官磨砺得敏锐。 羽涅闻言,眼波流转:“看来我以后在你面前做不了坏事,免得一张口就露了馅。”意识到自己还在他腿上坐着,两人之间的姿势泰国亲密,说罢,她作势要从他腿上起身。 她手刚撑着他的胸膛,手腕便被他握住。 桓恂面上不动声色,手臂力道是一点儿没松。 这样来之不易的亲近,他怎会轻易放她离开。 此刻温香软玉在怀,鼻尖萦绕着她发间香气,他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珍贵起来。 她自己闯进来的,那便容不得她轻易逃开。 他跟没看到她适才的动作一般,抱着她正经问:“怎么从江陵突然来了镇镛?” 羽涅原本还想问他为何不让自己起身,却被他这句话带偏了思绪。 将自己为何的来龙去脉有一一到来,她说:“雷药坊那边工匠们做得都很不错,镇镛危险,我担心你的安危,又想亲眼看看南殷的火器,所以我把雷药坊的事务都安排妥,交给相执照看。” 说到此处,叫他没任何变化,她才接着道:“随后就带着翠微跟两个守卫悄悄出发。” “卢近侍呢?”桓恂显然不知道,她已经让卢近侍完成自己心愿去了。 她只能如实回答,怕他怪罪下去,接着又说明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桓恂担忧她的安危,脑海里已经在计划重新找两个他信得过功夫好的贴身护卫跟着她。 江陵这一路过来都属于北邺的地界,南殷的手还伸不到后方,她路上也没遇到危险。 说完卢近侍的事情后,她回想起路上的见闻,惊诧万分:“没想到走到一半,就听说南殷被打得后退了几百里。” 失去了面纱的阻隔,她说话时,脸上最细微的表情澈底澄清可见。 他似乎无法集中注意力,视线不时落在她饱满水润,未涂抹任何口脂的唇上。 浑未察觉他渐深的目光,她依旧说着:“我拿着你之前给的令牌进了城,向守卫禀明来意,他们直接引我来了府邸,正好遇上谢护卫。” 她音调不自觉轻了下来,眼睫低垂,视线落在自己的衣襟上,手指拽着一小片布料低语:“本想着能给你个惊喜的,谁知,早被你识破了。” 和合窗外最后一抹斜阳漫过她淡粉的耳垂,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他可以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惊喜变成了没有谜底的考卷,下回我再也……唔!” 她抱怨的尾音尚在唇边,抬眸刹那,只见一道阴影凑了上来,紧接着两片柔软的唇压了下来,小心翼翼的、炙热的,封堵了她所有未竟的话语。 羽涅惊得睁大双眼,望着眼前无限放大的俊朗面容,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感到他克制,这个吻没持续太久,随即,他稍微扯开些许。 两人急促的鼻息暧昧交缠,他压制胸腔内奔涌的燥意,目光滚烫地直直锁住她,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可以么?” 听到他不稳的气息,羽涅这才回过神,意识到方才发生了甚么。 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裹挟着滚烫的温度,冲击着她的思绪——她与桓恂,接吻了! 他接着追问:“你喜欢这样么?” 她双手抵在他坚硬的胸膛上,没有一丝推拒的力气。 经过这么多日夜的分离与思念,以及相处跟相触。 她早意识到,自己不讨厌他的触碰,此时此刻心底甚至涌起一股隐秘的渴望,驱使着她,想要再度迎上前去。 掌心下,急促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下撞击着她,剧烈得已分不清究竟是来自他,还是源于她自己。 滚烫的绯红迅速爬满了耳根与脸颊,她别开眼去,终是几不可闻,如蝇鸣般“嗯”了声。 第221章 他轻掰过她的脸颊,让她看着自己:“‘嗯’是何意?” 心下明了这人是在故意逗弄自己,于是她心一横,双手搭上他穿着甲胄的肩头,鼓起勇气迎上他灼灼的目光。 尽管面上强作镇定,那微微发颤的声线却出卖了她:“‘嗯’的意思就是……” 她没再说话,而是借着坐姿,偏头将一个轻柔的吻印在他唇上。 一触即离后,她凝望着他深邃的眼眸,轻声问:“这下,郎君可明白了?” 他眸光幽深,灼人不已,其中仿佛有火炉倾覆,滚烫得要将她吞噬。 他不再给她任何逃脱的机会,抬手扣住她的后颈,重新吻了上去,于唇齿交缠间哑声低语:“不明白,尚须娘子身体力行,方能参透。” 这是他第一次吻一个人,毫无技巧可言,全凭一腔汹涌的本能含住她柔嫩的唇珠辗转厮磨,舌尖掠过她的唇瓣,试探着撬开她的贝齿,更深地探入其中。 他的气息如一张无处可逃的网,不留任何空隙地笼罩着她。 圈在她腰侧的手青筋暴起,在她因呼吸不稳想要后退时,又不容她逃脱地压向自己。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握住她搭在他肩上的手腕,引导至他的颈后。 如此一来,她便仿佛主动环住了他的脖颈,整个人彻底陷于他的怀抱与气息之中,再无一丝缝隙。 羽涅只觉得天旋地转,意识化作一片混沌的云。所有思绪都被抽离,酥麻的热流从紧密相贴的唇瓣蔓延至四肢百骸,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只剩下唇舌间被他掠夺的温柔又凶莽触感,与耳边彼此交织在一起紊乱的呼吸。 她生涩地闭上眼,蜷缩的指尖陷入他的乌发中,笨拙而真诚地细微回应着。 这微小的举动,于桓恂而言宛如久旱逢甘霖,是奖赏。 所有的吻最终化作了无尽的温柔的探索,辗转流连,不舍离去。 最终,他将额头抵着她的肩,沉重喘了口气,像是在对抗某种即将失控的本能。 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寸都透着紧绷。 羽涅被他周身散发出的滚烫热意惊讶住,轻声问:“桓恂,你还好么?” 他摇了摇头,嗓音喑哑:“不好。” 兀然,他握住她的手腕,牵着她的手抚上自己青筋凸起的脖颈:“…摸摸我。” 他这个举动,令她想起,他是被豹子养大的。 猫科动物将脖颈展露出来,无疑是在寻求安抚。 意识到此处,她心尖一软,忍不住嫣然笑开。 手指抚过他颈侧灼热的皮肤,如同安抚一只躁动不安的大型猛兽。 在他没反应过来时,她凑上前,在他脸颊上亲了两下,语气调笑:“你怎么比雪奴还要可爱?” 她留下的触感,如同火星溅入垒起的野草中,他体内压抑的躁动被瞬间点燃。 桓恂忽地抬眸,一把按住她放在自己颈侧的手,掌心滚烫。 “雪奴…”他目光幽深地锁住她:“会这样咬人么?” 她不解地摇了摇头。 话音未落,他猛然凑近,撩人发烫地唇贴在她脆弱的颈脉上,牙齿轻刮着那片细腻的皮肤,激起她一阵战栗。 “但我会。” 她战栗着,浑身发软。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只有他灼热而隐忍的呼吸喷在颈间。 “桓恂……?”许久过后,她轻声唤他。 良久,他才像用尽全身力气般,从她颈间抬起眸。 眼底的浪潮尚未平息,他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现在还不是时候。” 听见他的话,她微微一怔,随即从他深沉的眼眸和紧绷的身体里,骤然读懂了他话里预示,脸颊“轰”地一下红了。 她慌忙伸手推开他坚实的胸膛,从他腿上起身,语无伦次地掩饰着内心的羞窘:“当然、当然不是时候,是你方才要那样。” 桓恂随着她的动作站起身:“是我的错。” 接着,他拉过她的手,面对着她郑重道:“你我还未成亲,我想有些事,应当留到洞房花烛夜,才不算委屈了你。” 他口中的“有些事”她自然明白指的是甚么,她被这直白的话语惊得耳根滴血,口不择言地嗔道:“你、你怎么白日宣淫,外头天还没黑呢,你别说这样的话。” 看着她羞恼的模样,桓恂低笑出声,在手背上一吻。 “好,那不说了。” 旋即,他体贴地转开了话题:“这一路车马劳顿,你还未好好歇息,我让谢骋为你安排房间,你先歇息会儿可好?” 提及正事,羽涅脸上的热意才稍稍消退,点头应了下来。 她眼神瞥见他桌案上的信,伸出手,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坚持:“这信既是写与我的,理应交给我。” 信本就是给她的,桓恂将信拿起,放入她手中。 他走到门边,吩咐守卫叫来谢骋。 不多时,谢骋手中却拿着两封新的信函,脚步匆匆到来。 未料到还有信等着他,桓恂伸手从谢骋手中接过信。 就着窗外最后的天光迅速览毕,眉宇间原本和缓渐渐敛去,覆上一层凝重的神色。 羽涅留意到他的变化,见状不由上前一步,轻声问:“信上说了甚么?” 合起信件,他转而看向她:“太子在围场意外坠马,殇了。” 赵元瑞没了,此消息惊得羽涅直接呆住。 储君猝然离世,这无疑是震动朝野的大事。 不待她从震惊中回神,桓恂的目光已再度落回信纸,继续抛出一个大消息。 那就是,明日,严岳将会率领部分北崖军亲临镇镛。 第168章 这太自私 镇镛城门大开,宽阔的主道笔直延伸,两旁旌旗猎猎,绣着醒目的“严”字,在风中翻卷如云。 身着银色铠甲的北崖军浩浩荡荡,肃然走在街上。 队伍最前方,是五六个全副武装的骑兵,连战马也被甲胄覆盖,蹄声沉稳,气势凛凛。中间簇拥着一辆巍峨宽大的马车,由四匹通体雪白肌肉偾张的骏马牵引,马身线条刚健,步伐一致,更显威严逼人。 队伍后方,步兵列队严整,步伐铿锵,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压在后面的突骑排列有序,人马皆静。 未亮兵刃,无呐喊喧哗,只是这般沉默行军的阵势,站在桓恂身侧,准备随他一同迎接大都督严岳的羽涅,远远望着越来越近的军队,此刻,终于切身感受到,北崖军令人闻风丧胆威压。 这一刻,她突然就明白,为何北崖军在战场上会所向披靡。 整支肃整队伍在府门前停下时,亲卫铁骑分列两侧,将马车拱卫在中央。 一名着铠甲的亲卫上前安置好脚蹬,另一人掀开车帷。 帷幔掀开的刹那,一股虎视鹰扬的气息透了出来。 紧跟着一只官靴踏出,出来的严岳扫了一眼众人。 长年身处西北,他双目仍露着精光,看不出多少老态,雄姿英发。 他未着甲胄,仅一身玄色常服,外罩墨色大氅,难掩其通身气度。 注视着从车厢中迈出的身影,桓恂面上含着很淡的笑。 数月前,他从岭南卸任,一路辗转回到西北,又被调回建安,再抵达此处,这是他跟他这位统御西北领全国兵权的大都督义父,第一次重逢。 随即,严岳从车上走了下来。 见状,桓恂立即迎上前去,躬身行礼:“父亲。” 在严岳面前,他一直称呼他为“父亲”而不是“义父”。叫后者,严岳不喜欢听,觉得生分。 他抬眸:“父亲一路车马劳顿辛苦。” “哈哈…我儿不必多礼,自家人,哪来这么多虚礼。”严岳爽朗拍着桓恂的肩膀,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一圈:“嗯…让为父好好看看,我儿是不是又长高了些,这身板,也愈发结实硬朗了,倒有几分为父年轻时的风范了。” 他在桓恂肩臂处捏了捏:“就是瘦了些,可是这些时日在江淮吃得不好,还是战事太紧,过于耗神?” 严岳对桓恂就像是寻常父子那般,甚至还要上心的样子。望着他寒暄的羽涅心想,至少在她看来是。 桓恂面上笑容不变,从容应道:“父亲定是太久未见孩儿,这才觉得削瘦了些。孩儿一切都好,吃得香睡得香,饭量比以前还好。” 严岳发出洪亮的笑声:“好!能吃能睡才是正经。”他伸手重重拍了拍桓恂的肩膀:“这般精神头就对了,往后的仗还有得打,身板就是咱们最大的本钱。” 话音一落,严岳一眼瞥见姿态端静的羽涅,语气转为探究:“这位娘子是?” 羽涅适时上前,依照皇室女子见臣子的常仪,微微颔首:“顺和久闻大都威名,今日得见,深感荣幸。” 她坦然道出封号,这是桓恂先前的嘱咐,让她面对严岳时不用隐瞒身份。 没料到她会来,严岳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几声,拱手行了个臣子之礼。 第222章 “哈哈哈!老夫还道是哪位女子能得我儿子竞如此带着,原是我未过门的儿媳,顺和公主殿下。” 严岳的称呼一下拉近了他们几人的距离。 “老夫久在边塞,不知殿下亲临江淮,子竞小子书信中也不曾明言,当真是失礼了。” 羽涅不肯全然受下,局促道:“大都督不必多礼,顺和怎受得起。” 严岳虽名义上是臣子,恐怕连龙椅上的赵云甫皇帝也要让他三分颜面,自己只是一个并无实权的公主,在手握重兵的大都督面前,也颇不敢坦然受礼。 更何况,她与桓恂之间还系着婚约。 这种复杂关系更让她不知该如何应对,才能不失了礼节。 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才算周全,她不由自主求助的眼神悄悄投向身旁的人。 严岳倒是没在意这些,只是疑惑问她为何在这里,不在建安待着? 接收到她的意思,桓恂从容接过话:“禀父亲,公主殿下心系社稷,尤其挂念新式火器在军中的实战成效,更体恤众将士不易,故而才亲临江淮,欲以所学助我军威。” 他没有点明她来这儿,也有他的原因。 但严岳一个过来人怎会看不出来,神态间带着几分调侃:“公主殿下心系军务,实在令人敬佩。只是这江淮地界战火重重,不比建安温软,殿下愿意在此吃苦,想必还有你小子的原因吧。” 羽涅被说得耳根一红,没敢看人。 桓恂没有否认。 在严岳爽朗的笑声里。 此时,站了一会儿的谢骋与关政也上前见礼。 谢骋见了严岳情绪激动,抱拳躬身:“属下谢骋,拜见大都督。” 严岳对这些谢骋这些亲兵当然是万分亲近,说话时丝毫没架子:“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谢骋你在少主身边,助他良多,此番守城,你功不可没。” 谢骋言语谦逊,再次见礼。 随即,关政也跟着上前行礼。 严岳跟他说了几句话后,转头看向桓恂:“走,进去说话。让为父好好听听,我儿,如今究竟长了多少本事。” 他一动,众人也陆续跟上。 一行人朱漆大门,往正厅行去。 这宅子是桓恂昨晚连夜叫人选的,说想让他住得舒心些。 严岳直夸他用心,边轻咳着边直言他不用这么费心,这府邸虽好,他住不了几日。前线军情如火,他既来了,不能安坐于此,不日便要领一军前往最前方督战。 话语间几人已进了正厅,严岳不用说都是主座位置。 跟着入座的桓恂没忘了他适才说的话,他显然不会让他那么做。 “父亲来了江淮,这南征事宜大军总指挥之事,当要请父亲主持大局。子竞年轻识浅,这些日子不过是暂代其职,如今父亲既到,自然该交还帅印。孩儿愿率中路的赤甲卫为前锋,听父亲调遣。” 桓恂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情真意切。 无论如何,这指挥权禅让之事,他都得做。 于公,严岳身为大都督,亲临前线,无论资历威望还是职级远在他之上,他若再占据总指挥之位,于军法制度不合。 于私,他在严岳面前,向来是恪守孝道谦卑知礼的义子,他不能自毁多年经营的“温良恭俭让”形象。 而且让严岳听他调度布局,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倒反天罡。 尤其北崖军那几位资历最老的将领,他的叔叔们,个个都是严岳的左膀右臂。 说来他们虽是浴血拼杀出来的武将,骨子里却对儒学那套尊卑礼法看得极重,平日里最讲究名正言顺。 若他此刻有半分“不懂事”,难免引得他们不高兴,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归还权力给严岳对他而言,会更好执行他的计划。 也算是放他能去做想做的。 在他一番话后和强硬的态度下,严岳终于应了下来,并将中路军赤甲卫交给了他统领。 饭菜陆陆续续上桌,席间严岳不忘告诉他,等南征结束,北邺一统天下后,会向朝廷上奏,让他重新统领玄策军。 玄策军毕竟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属于嫡系军队,意义感情都不一样。 桓恂应了下来。 说到朝廷的事,严岳自然也知太子没了的事。 赵云瑞没了,剩下的几个皇子里,适龄里的只剩赵元则外加其他三个皇子。 朝廷不会立即选出太子来,但未来太子人选肯定会在这几个人中间产生。 严岳说话间隙,桓恂与身侧的羽涅不动声色互相对视一眼。 从他们两个那晚在庭院说起太子的事后,桓恂未立刻给出她回答。 羽涅不知他是否还是想推赵嵻上位。 一想到赵云则,羽涅原想探探口风,话差点出口时,她意识到自己此时的身份,又噤声下来。 桓恂执壶为严岳斟酒,状似随意地问:“依父亲所见,二皇子、五皇子与六皇子之中,天子最终会属意谁?” 他语气平淡,心中实则对这几位皇子谁能上位不屑一顾。 在他眼中,这几人皆无可能。 此问,不过是顺势而为,他根本不在乎答案。 羽涅察觉到,他唯独未曾提及赵元则。 严岳闻言,放下手中的酒杯,沉吟着,没立即回答。 根据他对自己学生天子赵云甫的了解,在世家势力已被大幅削弱的当下,为了平衡朝局,对方必定会选择一位出身足够分量的妃子,以笼络其背后的新兴或地方势力。 而如今,天子最为忌惮的正是他。 那么,选择一位家中在军中颇有根基,但又不足以威胁皇权的武将之女的孩子,便极有可能,这也是最为稳妥的棋。 这么一算,也只有五皇子合适了。 这五皇子生母乃是段家人,段廷宪如今又是皇亲国戚里唯一一个在军中根基算得上深厚的。 除了五皇子,也没别的可选。 当严岳说出这个答案时,羽涅脑海中也是一团乱麻。 太子死得比史书上早了些,这谁能想得到。 她意识到,无论如何在五皇子被人推上储副的位置前,他们一定得让赵云甫选他们的人上位。 来江淮这些日子,她倒是跟琅羲他们一直在飞鸽传书。 可最近几日的信里,琅羲根本没提及选谁的事。 恐怕她跟齐训也被这意外弄得措手不及。 总之,无论如何,他们得赶快加快进程。 吃完饭,桓恂要跟严岳商量后面的行军路线,她则先独自一人回到了府内。 太子人选之事缠绕在心头搅得她心绪不宁,迟迟难以入眠。 烛火摇曳,直至子时,她仍无睡意,欲提笔修书给琅羲,提醒她务必留意五皇子那边的动向。 正当她提起笔,院子里传来沉稳熟悉的脚步声。 不待羽涅探头去看,房门已被推开,来人带着一身微凉,大步走了进来。不待她探头去看,房门已被径直推开。桓恂带着一身秋夜的微凉气息,大步走了进来,身影在烛光下拉得修长。 羽涅面上哑然,搁下笔站起身,正要问他,他先道:“瞧见你屋里灯还亮着,便过来看看,怎么这么晚还不歇息?”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腕带她一同坐下。 动作间,他抬眼瞥了一眼侍立在侧的翠微,只一个眼神,翠微便会意地垂下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掩上了房门。 室内瞬间只剩下他们二人,他不再有任何顾忌,边把玩着她的手,边伸手拿起桌上那张空白的信纸,侧头看她:“这大半夜的,是要给谁写信?” 羽涅心微微一紧,空白信纸在他手中仿佛成了烫手的证物。 她绝不能说是写给琅羲的,一旦提及琅羲,他势必追问缘由,难道要她直说是在提醒五皇子的动向。 关于太子人选一事,他们之间还未说好,她摸不清,他是不是还准备推赵嵻上位。 她只是回他:“没有要给谁写信,不过是些女儿家的私密话,夜里忽然想起,便想记下来,又觉得不妥,正犹豫着倒叫你撞见了。” 桓恂勾了下唇,并不揭穿她的谎言,将信纸放了回去。 接着,他握住她的双手说:“我知道你在操心太子人选的事,你放心,上位的人,不会是二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他们之间任何一个人。” 他这句话说得轻,但羽涅被震惊的神情彻底滞住,以为自己生了幻听。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急切而嗓音微颤着抓住他的手臂:“你、你真不打算推他上位了?” 桓恂点了下头。 他维持着两人之间亲近的距离,说出原本自己那么做的原因。 “我原先要推他登大统,是为补偿程家,补偿他们因想为赤隼族讨一个正义,而落得全家被斩的一个下场。” 从他的话里,这一刻,羽涅彻底明白程家为何而死。 第223章 她想他之前的话,于是道:“当年程家没调查完的那个案子,就是赤隼族被灭的案子?” 桓恂“嗯”了声。 接着,他将程家为何会卷入的原因一一说来。 “当年我跟齐训逃出,路上被从建安回来的程家所救,程大人得知我们的遭遇,誓要为我们讨一个公道,结果却被诬陷而杀。” 桓恂:“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想让赵嵻坐上皇位,回报程大人的公义之心。” 说到此处,他凝眸看她道:“我之所以眼下改变原因,是因那日听你一言,我思虑良久。” “程家之恩是私义,天下安危是公器。我若为一己心安,执意扶一昏聩之主,致使山河动荡,黎民受苦,那是何其自私。” “补偿之法,并非只有扶保赵嵻登顶这一条路。” 他语气转为一种更为沉稳的决断:“我已想明,除了来日为程家翻案昭雪,还他们清白,我会要保程家子孙后代安稳富贵,只要我在一日,必不让他们再受颠沛之苦。这,同样足以告慰恩人在天之灵。” 他这番话落下,羽涅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甚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从未想过,自己那日带着的劝谏,他真的听了进去,并且郑重地思量抉择。 她能看出,程家于他的恩义很重,要做出这样背离初衷的决定,该有多难。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阵怜惜动容,其间夹杂着愧疚。 羽涅抬起手,轻抚上他的侧脸。 手心的温度传来,桓恂看出她眼底的自疚。 他心头因抉择而残留的沉重,忽然间就散了大半。 他覆盖住她贴在自己颊边的手,挑眉道:“怎么,这算是抚慰我?” 羽涅脸上一热,赧然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她小声嗔道:“没个正经。”。 顿了顿,她才又抬起眼,望入他含笑的眼底,认真道:“我只是觉得,我说的话,终究是让你为难了,你心里,定然不好受。” 桓恂没有说话,顺势朝她身边又挪近了些,两人膝头相抵。 他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沉静看着她,低缓道:“没有难做,说来,我应该谢谢你提醒我。若非你点醒,他日我死了还……” “别这么说。”她想也不想便抬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她眼中的惊惧,好像他说了就会马上应验一样。 两人交叠的影子,无声映在沉静的窗上。 看着她这般模样,他心里像是被猫的爪子挠了一下,不疼,却泛起一片无边无际的柔软。 他不由拿起她捂在自己唇上的手,低头吻了吻。 此时的桓恂与平日判若两人,像是冰山融化后的雪水,水中只映出她一个人的影子。 少年注视心爱之人的眼神热烈得像晌午高挂的烈日,那其中涌动的情意,灼热的几乎要将人融化。 “不说了。”他伸长胳膊将她拥入怀中:“以后我都不说了。” 她紧靠在他的胸口,听着那规律的心跳声,先前关于太子人选的万千思绪,此刻都沉寂下来。 两人相拥的片刻,一个念头在她脑海浮现。 她轻声唤他:“桓恂……” “嗯?” “待天下太平后,你陪我去看看那棵许愿树吧?” “好。” “答应得这么快,你都不考虑一下吗?” “不考虑,只要你说的,我都会答应。”他这么说着。 窗外,守在外头的翠微看见窗户上交叠在一起的影子。 脸上的笑容不自觉跟着扩大。 “真好啊。”她说。 第169章 太过急切 战况紧凑,严岳接任南征大将军后,与桓恂议定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整整个北邺大军进攻路线。 严岳分析,据他击溃南殷右路先锋的规模来看,南殷号称八十万人马,实则估算不足七十万的部队。 如此一来,北邺五十多万兵马,与南殷不足七十万的军队,兵力上接近持平之势。 兵力变化,紧接着就是调整整个北邺大军的进攻轴线。 严岳改变了桓恂之前的方略。 在他的指挥下,左路不再担任袭扰的任务,他命其下将领以十五万轻兵,辅以五万铁骑协同,要彻底贯穿南殷防线,沿泗水东岸南下,直插对方腹地。 中路则继续以赤甲卫十五万,跟五万北崖军依托泗水天险往前推进,强渡泗水,正面碾压南殷最精锐的军队,一击毙命。 右路的万仞关与连云山部分,先前桓恂先前以五万轻兵穿插敌后,这次严岳又加了十万精锐,命令麾下将领不从万仞关强攻,打算在关前佯动,另遣五万兵马轻装简从,在关政的带领下翻越连云山,截断南殷左路与中军的联系,更要取上京屏障历阳。 新战略保留了桓恂先前避实击虚迂回穿插的内核,将每一路兵力与战略目标都进行了放大强化。 有了五十多万大军,北邺不再是被动应对,而是三路齐出,目标直指彻底歼灭南殷,一统天下。 就这样严岳带来的将领基本分在了左右两路。 桓恂领中路帅印,麾下二十万大军,谢骋被擢为中路前锋大将,统领三万赤甲骑兵,负责渡河攻坚,为大军开辟滩头阵地。 其余的将领,像典军司马、辎重督运,以及游击、弩兵、步甲等各营郎将十余人,各司其职,一路浴血杀敌。 面对北邺大军全线压境与右路溃退数百里的危局,又经受镇镛城溃败。 回到易水城的萧道遵调整战略,放弃了全面进攻,转为重点防御与右中两路进攻,他自己率领中路对抗来势汹汹的赤甲卫,将三十万精锐主力尽数集结于枫桥,暗中分兵五万铁骑,借连云山余脉掩护,疾驰向东,意图与退守的右路军汇合。 左路仍命其前出,自前辟口渡江后,不再西进取耿县,而是依托淮水构筑防线,转为稳固侧翼,并伺机袭扰北邺东南粮道,以作牵制。 此时南殷的右路已完全转为守势。 萧道遵严令右路兵马死守南阳,凭借连云山天险层层设防,不再寻求与北邺左路决战,其唯一使命,便是牢牢钉在原地,不得再后退一步。待中路的五万铁骑悄然抵达,就可与南阳守军里应外合,对北邺左路军形成局部的东西夹击之势,以斩断北邺进攻路线,好扭转颓势。 于是在严岳回到镇镛城调整好布局后,双方又打得不可开交起来。 其中你来我往,南殷多败胜少,北邺则有反之。 而为了查南殷火器,好测出南殷火器质量跟制造出来的速度,以判断他们的优势,羽涅坚持也跟着来了前线。 她有要做的事,桓恂只能让她跟着自己队伍前行。 两军交战时,她会在稍微远离战火纷飞的后方,看她制作出来的火药从南殷那边出来,她心情始终是沉重的。 她不知其后面将这些雷火制作出来的人是谁,抛去各自立场,她对其人也算是佩服。 能赶的这么快。 看着从南殷缴获的火雷,她手抚过粗糙的接缝和不算合格的竹筒,最终,她松了口气。 “如何?”营帐中,桓恂坐在案前问她。 她放下手中的火雷,语气如释重负:“他们确实拿到了我的火药簿,但还好,只学了个皮毛。你看这铸件接缝,还有这火药的成色,制作如此粗劣,威力远不及我们雷药坊所出。” 她抬眼望向他,一双杏眼透着放松的笑意:“而且,据我这十来天的观察,南殷在战场上投入的火器数量,也远不及我们。雷药坊如今全力运转,制作的速度,要比他们快上许多。” 说到这里,她终于彻底放松了些:“如此一来,我便放心了。” 看她笑着,桓恂神色跟着也温和很多,远远不像白日里在战场上指挥时那样令人望而生畏。 似是想到甚么,她兴奋朝他问:“桓恂,我能不能继续留在军中?” “不行。”他拒绝得干脆利落:“当初说好的,摸清敌情就回江陵,现在战局不稳,留下太危险。” “可我就是想留下。”她执拗道。 “战况瞬息万变,我可能没法分心时时刻刻看顾着你。” 看到她瞬间失落的表情,他选择了一个说服她的理由:“你难道就不操心雷药坊?那边更需要你坐镇。” 谁知她根本不上当。 “雷药坊有相执盯着,出不了岔子。”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留在这里,并无意义。” 见她因这话抿紧了唇,他于心不忍,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 “我不是故意不让你留下,若是太平光景,我巴不得你在我身边。” 羽涅:“可我坚持要留下,是有正经理由的。” 不待他发问,她紧跟着道:“之前我将酒精炼制之法交予你,想让医官减少战场上的伤亡。” “但这几日我观察,医官人手本捉襟见肘,对蒸馏火候、冷凝时机的把握不算非常生疏,产出极其有限。” 第224章 “我若留下,亲自把控炼制,酒精的产出速度必能快上数倍。快一些,就能多救一个人。桓恂,我不是任性,我是想救助更多的将士。” 为了能留下,她接着给自己找充足的理由。 “而且现在南殷火器不足为惧,雷药坊又已万全。我要是制作出更多的酒精,就能大幅降低伤亡,你说我该不该留下。” 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笃定。 她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情理兼备,已然将了他的军。 他哪儿还有反驳的理由。 他叹道,语气里最后那点坚持也消散了:“如此,我当然依你。” 桓恂:“那我就将伤兵营托付给你了,他们的安危,就由你来费心照顾。” “放心,我一定会不辱使命。”见他松口,她眉眼亮晶晶地回。 看着她的笑靥,桓恂心头一软,这几日忙于军务,都没能好好跟她说话。 他正想上前说几句体己话,帐帘却被人掀开。 谢骋步履生风地闯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振奋之色。 羽涅像是被撞破甚么秘密,慌忙将手从桓恂掌中抽了出来,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谢骋是个机灵人,一见这情形立即反应过来,当即抱拳:“属下莽撞,打扰了容娘子跟将军,属下待会儿再来禀报。”说着便要退下。 羽涅连忙开口:“无妨无妨,谢护卫有事但说无妨,军情要紧。” 她说着,便想借着这个由头转身离开,回避这尴尬的场面。 谁知她脚步刚动,桓恂已伸手拉住了她。 “不必回避。”他对她说,随即转向谢骋示意他接着禀报。 羽涅明白他的用意,没有坚持离开,顺从地坐了下来,一同聆听军报。 她也想知道,她的火药在这场里起了多少作用,能不能将这场战争早些结束。 见此,谢骋接着抱拳汇报:“大都督派人刚刚来报,左路军前锋已攻破青霭城。” 青霭城乃通往南殷腹地的咽喉重镇,这才半个月,严岳竟然能打到这里。 他不知,有了火器加持的北崖军更是迅猛无比,南殷怎么都想不到,北邺火器的威力会这么大,打得他们节节败退。 谢骋:“捷报上说,北崖军几乎很少休整,一路高歌猛进,攻势迅猛,按此速度推进,不多日,咱们便可踏上去往上京的官道。” 这突如其来的大捷消息,令羽涅既欣喜又讶然。 她青霭城具体在哪儿,但她知道,战局正在朝着有利于他们的方向倾斜。 她望向桓恂,意外地,他似乎没有非常高兴的模样。 他只是问谢骋:“你说,北崖军又没怎么休整?” 谢骋不知他这么问的意思,回道:“是。” 在谢骋话音落地后,桓恂眼神微沉。 不对劲。 很不对劲。 他起身走向身后的沙盘,仔细看着严岳这段时间来的行军路线。 严岳不是莽夫,更非贪功冒进之人。 他从来坚持卒疲不可骤用,宁可放缓攻势也要让将士喘一口气。 江淮战局远未到需要日夜兼程不惜代价,一直往前攻的地步。 他这样追击,和他之前的行军风格,非常不像。 北崖军自踏入江淮以来,只有在镇镛城休整过几日,但从离开镇镛后,他们便没再好好休息,休整之日屈指可数。 这么急的攻击,严岳究竟是在追赶甚么? 桓恂暗暗自忖着,却一时难觅头绪。 就在这时,帐外忽有亲兵疾步入内,声音急促:“报——将军,南殷军正趁夜渡江,向我们发起偷袭了!” 桓恂眸光一凛,方才的疑虑被冰冷的战意取代。 他并未立即起身,反问:“他们从哪个方向而来?” “西南方向。” 他这十余日在中路已经,连破五城,此刻已兵浮江北岸。 只要渡过此河,南殷便无险可守,岌岌可危。 萧道遵自是清楚,这已是他们的攸关时刻,发动夜袭属于必须做的事。 桓恂脸上不见半分仓促,帐内原本因急报而生的紧张气氛也随之一定。 “传令孙副将,前锋营后撤二百步,放其先登,弩手沿河岸密布,待其半渡,听号令齐射,骑兵于两翼林中待命,截断退路。” 他转身拿起案上的头鍪,来到羽涅面前:“我得去前岸观战,你先好好休息。” 羽涅清亮的眸子里没有惊慌,却担忧不已。 战情重要,她只能嘱托他:“你要小心,我等着你。” “嗯。”桓恂深深看她一眼,所有未尽之言都融在无声的对视中。 他抚过她的脸颊,动作短暂,随即豁然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同时一声低喝响起:“谢骋跟着。” 她跟着一直到了帐外,望着他的背影,她目光忧切。 这时翠微走上来,安慰她道:“娘子不必担忧,驸马一定会没事。” 话是这么说,她心中仍是担心不已。 她知道桓恂用兵如神,也明白任何担忧都无济于事,可那份悬心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 或许,正是她带来的火器,过于迅猛地推进了战局,才让南殷溃败得如此之快。 晚风裹挟着十二月的寒意吹过她的脸颊,她心中泛起难以名状的不安。 她仰起头,望向头顶的孤月。 从深秋到寒冬,这场仗已持续了近三个月。 不知为何,一种强烈的预感在她心中升起,好像还有一件大事等着她。 第170章 提出议和 自古以来南北对峙,南方政权想要北伐,除了需要稳定朝堂,调和内部,确保大军出征后,后方无掭肘之忧。 还要广积粮,高筑墙,利用南方丰沛的物产和发达的水运,囤积足以支撑长期战争的钱粮,编练新军,等待北方出现内乱,或者被其他势力牵制。 只有这样才是北伐的最佳时机。 史上寥寥几次成功的北伐,无不是抓住了北方政权衰弱或者战乱的时机。 然而,萧道遵千算万算,运筹帷幄,将所有能想到的因素都纳入了棋局。 内里,朝堂已肃清,政令统一,粮仓充盈,士气高昂。 外围,北邺内部因士族跟寒门之争党同伐异,休屠人又在北疆牵制着严岳这样的大将。 天时、地利、人和,似乎尽在掌握。 他于太庙告祭,誓师北伐,意欲完成先祖遗愿,统一寰宇,以达天下大同。 南殷兵马北上之初,虽没势如破竹,但后续也连克多镇。 可他唯独没有算到,会有“火器”这样的东西出现在他的战场上。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 它不属于他熟知的任何战争逻辑,它的出现,粗暴地打破了他精心构筑的一切优势。 他赖以制胜的坚城、军阵、骑兵冲锋,在阵阵巨响和硝烟面前,变得脆弱可笑。战争的节奏被无限加快,南殷苦心经营的防线和精锐,在短短数月内土崩瓦解,快到让萧道遵感到措手不及。 颓势来得猛烈突兀,让他心生寒意。 萧道遵算尽了一切人事,唯独没算到他会被对面的火器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庭院中,萧道遵独自仰首望着天上的孤月。 萧成衍站在走廊下,看了片刻,于是朝他走来。 “皇兄。”萧成衍在他身侧站定,顺着他的目光望了一眼月亮,又收回视线:“皇兄还在想前几天的渡江之事?” 几日前,萧道遵原想趁着夜色奇袭赤甲卫。 为此,他派出了数百艘快船,数万名精锐趁夜而出。 结果却大败而归不说,北邺的火器更是炸死了他们过半的兵力。 他们手上的火器,远不及赤甲卫拥有的数量,只能被打得退回河岸。 这样还不是结束,日夜不停从前方传来的战报,一次比一次急迫。 北邺的火器,不仅仅是战场上破阵的利器,更成了摧毁军心士气的利器,让许多南殷守军未战先怯。 他们的左路在数日不绝的轰鸣中被炸开一道缺口,严岳的兵锋已直指南殷腹地重镇。 而右路情况更为恶劣,原本稳固的防线因内部生变而瓦解。 他们的副将在北邺密使的引诱下,于阵前倒戈,打开了通往泗水关的要道。 北邺右路大军兵不血刃穿过险关,如今正沿着泗水河岸快速推进,与左路军形成了钳形之势,目标直指上京。 萧道遵开口,声音不高,即便在这样的危局下,他仍然没有慌乱。 “怀川。”他说:“我非是在想渡江之败。” “而是在想,自我南殷立国至今,三百余载,先前的两次北伐,一次因粮草不济,功败垂成,一次因主帅急功近利,孤军深入,以致全军覆没。” “直到太皇祖父那一辈,两国耗尽国力,才终于勘定疆界,歃血为盟,换来了这近百年的太平。” 第225章 “你我都读过史,不说我南殷,纵观古往,南北对峙,真正能由南向北,完成一统的北伐,屈指可数。大多时候,不过是凭借长江天险,偏安一隅,或是劳师远征,最终铩羽而归。” “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无论如何自有其因果可循,无非天时、地利、人和,战场上的刀剑见红,将帅的谋略博弈。” 说到此处,萧道遵话音透着不解的怒意,转身猛转向萧成衍。 “可如今我们准备万全,时机精准,将士用命,面对的,却非史书上记载的任何一种战法,北邺的火器,不在兵策推演之内,不在千古兴衰的因果道理之中。” “我自问已做到了历代先祖想做而未能尽全功的一切。” “可我们面对的,数百步外就能摧城崩山的利器,我们的将士,甚至连敌人的面都未曾看清,就粉身碎骨。这已非人力可抗,让我所有谋划,都成了一个笑话。” 说着这些话时,萧道遵没有颤抖,只有斥责上天不公的怒气。 他带着不甘愤懑的话语在风中消散,留下一片沉重的寂静。 南殷的火器数量远比不上北邺的数量,他们哪怕有火药册子也没用。 或许偷来的东西终究不是自己的,他们的制作速度很落后。 萧成衍沉默听着,他这位向来心志坚毅的皇兄,此刻正在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完全无法理解无法应对的失败方式。 它动摇了根基。 良久,萧成衍深吸了一口气,打破了沉默。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犹豫着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皇兄。” 他顿了顿:“北邺左右两路大军凭借火器之利,进展迅猛。照此态势,其兵锋全面进入南殷腹地,甚至直指上京恐怕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局势之危,已非寻常战法可以挽回。” 萧成衍抬眼仔细观察了一下萧道遵的神色,继续谨慎地说:“为社稷计,为黎民免遭涂炭,臣弟斗胆建言,是否应考虑遣使,与北邺……议和?” “议和”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氛围瞬间冷到谷底。 萧道遵负手而立,他没有立刻回应,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转过身,面容在月色下轮廓分明,带着属于帝王的绝对威严。 他盯着萧成衍,仿佛要从自己这个弟弟脸上看出些甚么。 良久,他才轻轻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说甚么?” 不等萧成衍回应,萧道遵冷声道:“夜袭之败,是耻辱,但朕的江山,不是几次败仗就能动摇。” 说着,他语调陡然拔高:“北邺人踏上南殷的疆土,左右两路受挫,但那又如何?” “桓恂跟严岳以为凭借几件奇技淫巧的火器,就能摧垮朕的社稷,痴心妄想!” “他们可以凭借火器之利一时得逞,但想全面进入南殷,吞并朕的江山绝无可能!” “败一阵,失几城,天还塌不下来,你现在就要议和,你让前方几十万将士怎么想?!” 萧成衍并未退缩,他迎着萧道遵的眼神,依旧坚持着。 “皇兄!前方的将士们正在用血肉之躯去抵挡北邺的火器。我们已经死了太多人了!连云山、前辟口,多少好儿郎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就被炸得粉身碎骨!” “皇兄亲眼见过火器的威力,血肉之躯,怎么能跟火药去比硬碰硬?” 言毕,萧成衍撩起衣袍跪了下来,叩头恳求。 “这样下去,我们守住的每一座城,都要用成千上万的性命去,我们确实还有数十万将士,可北邺的火器不知还有多少,再这样下去,我们南殷的元气会就此耗尽,再无翻身之日。” 萧成衍的话彻底点燃了萧道遵心中压抑的怒气。 “你!”他胸膛剧烈起伏,锐利的眼眸燃着骇人的火。 他不再站在原地,而是像一头被囚困的雄狮,在原地焦躁地来回踱步。愤怒、失望灼烧着他的理智。 突然,他骤然停步,转身对着跪在地上的萧成衍,抬腿一脚猛踹在他的肩头。 这一脚力道不轻,萧成衍闷哼一声,向一旁踉跄,他立刻用手撑住地面,没有倒下。 一直远远守在廊下的韩介脸色大变,顾不得身份冲上前来,单膝跪地挡在萧成衍身前,抱拳急声道:“陛下息怒!殿下他不是故意,全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 “滚!”萧道遵看都未看韩介,沉声怒喝。 韩介被凛冽的帝王之威慑住,僵在原地,不敢再言。 萧道遵目光死死钉在萧成衍身上,字字如刀,劈头盖脸地砸下。 “萧成衍!朕还没死,这南殷的天还没塌下来,前方将士还在浴血奋战,你身为亲王,朕的胞弟,不想着如何破敌,竟在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公然劝朕议和?!” “你要朕向那帮凭借妖器逞凶的北邺低头,你要让朕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萧成衍肩头受了一脚,火辣辣地疼,但他顾不上疼痛。 他听着萧道遵的斥责,抬头解释道:“皇兄!臣弟绝非畏战!更非长他人威风!臣弟正是为了这社稷,为了萧家列祖列宗留下的基业不至于玉石俱焚,才出此下策。” “我们纵有数十万兵马,但眼下的情况冲上去也只是徒增亡魂。议和非是投降,是存续国力,是等待时机。我们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找到应对之法,若此时耗尽所有精锐,南殷的江山就危了。” “够了!” 萧道遵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眼中的怒火燃烧得更加旺。 他手臂一挥,不再看萧成衍,召来候命的将领:“来人!” 脚步声急促响起,值守的将领跪伏于地。 萧道遵:“传朕旨意,令沿线各军,给朕层层阻击,步步为营。纵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给朕耗尽北邺的锐气,非死不能后退!” 说完,他再未看萧成衍一眼,猛地一甩袍袖,转身大步离去。 他的背影在宫灯下拉得很长,仿佛一座孤绝的山。 萧成衍依旧半跪在原地,肩头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看着萧道遵离去的方向,前所未有的惊悸与无力感攫住着他。 萧道遵的旨意,在他听来,无异于将南殷尚存的数十万精锐和整个国运,推向深渊。 萧道遵走远了,韩介这时才低声劝慰着自家主人:“殿下,先起来吧。陛下的性子您知道,他认定的事,谁也劝不回。” 萧成衍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着起身。 月光映照着他苍白,充满忧虑的侧脸。 他不禁想,南殷数百年基业,难道就要这样玉石俱焚,断送在这毫无意义的硬碰硬之中么? 不,他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哥哥走向万劫不复之地。 可他该当如何? 想来想去,一个念头在心中慢慢滋生起来。 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 必须有人来做那个“懦夫”,来做那个背负骂名,却可能为南殷保留一线生机的人。 念及此处,萧成衍抬眼,望向北方,眼神决绝。 心想,这份“屈辱”,那就由他来背负吧。 他没有对韩介说自己的想法,只是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了一句:“回去吧。” 第171章 却天各一方 纵使萧道遵做出了各种补救措施,但南殷仍然抵挡不住过于勇猛的火药攻击。只能后撤。 敌弱就是我强,北邺趁机驱使三路大军更快往南殷腹地而去。 双方士卒反复争夺厮杀,留下一地尸体和鲜血后,接着往其他战场接着前进。 桓恂身为中路将领,他摒弃了所有的迂回与权衡,用最暴烈的方式正面冲击。 他要的不是击退,不是占领,而是彻头彻尾的毁灭。 萧道遵凭借地形和残存的兵力苦苦支撑,但防线在这样疯狂的攻势下也难以招架。 越接近上京,桓恂整个人越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 每一次从前线归来,他身上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眼神却是灼热明亮的。 他会来到羽涅的营帐,盔甲未卸,风尘未去,捧起她的脸,吻她。 唇齿交缠的间隙,他会稍稍退开,格外深沉地注视着她,询问她,有没有要问他的? 望着他的眼睛,她能感受到他因即将摸到敌人鲜血而发烫的情绪。 他似乎在期待,期待她问及战况,问及他如何将萧道遵逼入绝境,期待她触及他内心最滚烫黑暗的角落,诱她探究,引她开口。 他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以为他只是太过开心而如此,只是仰着头,承受着他带着征伐意味的亲吻。 在他问出那句话后,她会主动迎了上去,用一个更深入绵长的回吻,说是没有。 在她的顺从里,他只是微笑,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好像下一秒,她就会离他而去。 第226章 正式踏上南殷土地时,正是元月,年关将近,空气里嗅不到半分除夕该有的暖意,只有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对古代情况不了解的羽涅,以为此时的南殷不会在冬季下雪。 其实在历史上古代南方经常会下雪,会引得冰河封冻。 也正是因为这样,北邺不需要担心如何渡江,因为除了浮江外,其余河流都已被冻住。 北邺几十万大军可以轻松过河。 进入南殷,他们在距离上京尚有数百里的一座小城镇安营扎寨。 连日征战,物资消耗巨大,将士也已乏累。 桓恂下令,命令大军在此休息五日。 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着炼制酒精,羽涅去医官那里清点完剩下的酒精和伤药后,夜幕已经低垂。她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回到临时居住的宅院。 院子里有亲兵守卫,穿过走廊,来到正厅,见里头正亮着灯火。 桓恂有军令,不动平民,宅院是他们住的之前南殷将领住过的地方。 到了正厅外,羽涅见他正在跟麾下的几位副将商量后续战事。 她看到他正沉声部署着甚么,手指点在舆图某处,身上挥之不去的杀伐之气哪怕隔着一层窗纸,也隐隐透了出来。 原想着不打扰他,羽涅打算悄声从廊下绕回内院。 经过窗棂时,厅内却传来了他唤声:“萋萋。” 闻声,她停在原地,转过头去。 桓恂对将领们简短地吩咐了几句,随即将领们鱼贯而出,经过她身边时,皆垂首行了个礼,紧跟着离去。 很快,院子里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桓恂也走了出来。 他没有披甲,只着一身深色常服,少了战场上的肃杀,却多了几分居家的峻拔,有积分高出云表之意。 他踏着薄雪来到她面前,身影笼罩着她。 翠微朝他行礼,退后几步。 寒风掠过庭院,他伸手帮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去哪里了?”他低声问,声音比起方才在厅中的冷肃,此刻听起来要暖和许多。 羽涅抬起眼,笑着应道:“刚去医官那儿看了看,清点了一下剩下的药材和酒精。”她语气清脆轻快。 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他牵着她转身往灯烛辉煌的卧房里走。 “外面冷,进去说。” 羽涅任由他牵着,边走边说:“能用的酒精不多了,我想着,等过两日大家休整得差不多了,就带着人手再赶制一些出来,以防不备。” 桓恂住的卧房距离正厅很近,里面燃着炭火,他俩一进去,里头的暖意很快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扶她在榻上坐下后,他顺着坐在了她面前,拿起白瓷茶杯,替她倒茶。 “不急在这一两日。”伴随着茶水声,他言道:“就要到除夕,军中上下休息,你也该休息,制备酒精的事,等过了除夕再说。” 距离除夕只剩不到四天,万家团圆辞旧迎新的日子,如今在这异国的土地上,在战争的阴云下,还能过节,这对全军上下都是奢侈。 他提及“除夕”,这战场下的硝烟住所,被这两个字染上了人间烟火的温度。 他把手里的茶水放到她面前,询问:“过除夕,你想要甚么?” “甚么都不要。”她伸出微凉的手,覆在他放在案几的手背上:“反正你在就好。” 像是很满意她的回答,他反手握住她的:“甚么都不要那可不行,总要让我做些事。” 他言语有点郑重:“怎么说,这都是你我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 “真的不要。”她坚持着,她只想让他陪着:“除夕本就是万家团圆的日子,跟最重要的人在一起,才最重要。” 听她这么说,他没再强求,而是问她:“那以前的除夕,你都是怎么过的?” 话音落下,羽涅垂下了眸。 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桌上的烛火晃动着。 她勾了下唇角,缓缓道:“往年的除夕,我都是和师叔、刘婶,还有小师姐,阿悔师兄在一起过的,我们会一起做年夜饭,我经常只会添柴火,师叔跟刘婶当主厨,小师姐跟小师兄会贴窗花。” “我们也会一起放爆竹,用融化的糖水做糖葫芦,可我经常挂不住糖浆,小师姐跟小师兄会做得很好,师叔跟刘婶这时会在一旁看着,给我们三个小的指点。” “今年却天各一方了……”她喃喃说着,语气怅然。 往日那些热闹而温馨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众人爽朗的笑声,忙碌的身影,琅羲的笑语,还有阿悔…… 他总是默默地将菜夹到她碗里,让她多吃些,多长身体。 尤其是想到阿悔,那个总是护着她待她极好的小师兄,如今已是天人永隔,再也不能一起守岁,再也不能相见。 兀然,她鼻头涌上一股酸涩,心脏发痛,温热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下来。 他见过她柔顺的模样,坚韧的模样,开怀大笑的模样,却没见过她无声落泪的样子。 她强忍的悲恸的样子,让他的心揪了起来。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俯身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手臂坚实有力,带着庇护意味。 羽涅顺势依偎在他胸膛前,感受到他衣料下传来的温热和沉稳的心跳。 压抑的情绪一旦决堤,便有些难以收拾。 她在他怀里哽咽着:“也不知何时我才能再跟师叔、小师姐相见,也不知阿悔师兄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她像个迷路的孩子,在除夕将近的团圆氛围里,思念着逝去的亲人和离散的亲人。 桓恂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一只手抚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顶,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 过了许久,待她稍稍平复,他才低声开口:“会好的。” 他抚着她背脊的手掌,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和力道。 “等这场战事结束,解决了赵云甫,我会下令,撤销你师叔的通缉令。到那时,你师叔就可以再回到你身边。” 羽涅在他怀中点头,未尽的泪痕蹭在他衣襟上“嗯”了声,鼻子听起来有些不通气。 两人又相拥一会儿,她情绪才完全平复。 桓恂扶她坐好,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湿意。 “既是过年,总该有些过年的样子。”他刻意将话题引开:“你想吃些甚么?我让人去备。” 气氛缓和下来,她不再沉溺方才的悲伤,打起精神与她商议着除夕夜要准备的菜肴,圆润的杏眼再次覆满光彩。 她说着往年和琅羲他们一起准备年货的趣事,说得滔滔不绝,他也安心听着。 转眼到了除夕当日,雪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 临时充作府邸的宅院内外简单清扫过,贴上了红纸剪的窗花,总算添上了几分年节气息。 傍晚,花厅的炭火烧得足,暖意融融。 圆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菜肴,鸡鸭鱼肉都有,也是丰盛。 桓恂跟羽涅以及翠微谢骋他们围桌而坐,举杯敬酒过后,他们开始动筷。 这短暂的团圆时刻,对他们而言,实属不易。 窗外,夜色渐浓,刮着冷风。 花厅里被这一炉火,一桌菜,熏得温暖。 所有的奔波别离,在这一刻都被暖意融化,沉淀为彼此眼中安稳的笑意。 饭毕,撤去杯盘,换上清茶。 翠微跟谢骋在院子里跟几个侍卫一起放爆竹。 在热闹的声响里,她侧首看向他,火光在她眸中跳跃:“除夕快乐,桓恂。” “除夕快乐?”此时没有这个说法,他面容上有些不解。 “嗯。”她解释:“我们那里,除夕夜都这么说,所以我祝你,除夕快乐。” 说完,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红色纸信封,递给他:“新年礼物。” 桓恂接过那方方正正的红色物事,打开封口,指尖触到里面柔软的布料。他取出荷包,藏青色的底,上面的绣纹朴拙生涩,一只圆滚滚、试图显出威猛姿态的小兔,旁边缀着几朵歪扭的小花。 “上面的兔子是雪奴,但我绣得有点丑。”她声音低下去,带着羞赧:“我针线活不好,你别嫌弃。” 他摩挲着那只兔子,垂眸看着,仿佛通过这只兔子看到她灯下蹙眉引线的模样。“不会。”他珍重地将荷包收下:“我很喜欢。” 随即,他直接将它系佩在了腰间,藏青色的小物件与他衣袍相映,还有点和谐。他低头看了看,唇边笑意更深:“很好看。” 不等她从那份羞涩与欣喜中回神,桓恂道:“我也有东西给你。” “甚么?”她好奇地望向他。 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递到她面前。 是一枚莹白形如新月般尖端锐利的兽牙,牙根处被打磨得圆润,穿着一条黑色的绳绦。 第227章 桓恂:“这是我幼时独自猎杀的狼王。” 他说:“此物为它的牙齿,一直跟着我。人们常说,狼王之牙可驱邪避凶,护佑平安。” 他拉过她的手,将狼牙放在她掌心。 手中的物件带着属于他的温度,沉甸甸的,承载着他不曾言说的过往。 “我将它送给你。”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如夜:“愿我们萋萋岁岁平安,再无忧虑。” 随着他的尾音落下,羽涅眸光一动,握紧掌心的狼牙。 坚硬的触感与她心中的柔软撞了个满怀。 爆竹声依旧喧闹,而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只余下他们彼此无声交汇的目光,和一份比任何誓言都更郑重的祈愿。 她靠进他的怀里。 他们都坚信,无论是这一刻,还是以后,他们都会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绝不更改。 * 初春的风裹挟着硝烟与花香,掠过焦黑的城垣。 坐在马上的羽涅望着路边悄然绽放的野花。这场战事,从深冬延续到如今山花再开时,已过了太久。 南殷失利,萧道遵仍然下令让全体南殷士兵抵抗。 可对于北邺后方越来越成熟的火药炼制,他们只会溃败得更快,他们坚持了三个月,从深冬坚持到了这花已盛开的时节,结果远远不如人意。 此时北邺的大军已经到了上京百里外的地方。用不了多久,北邺就要发起最后的冲击。 进了城,跟之前一样,他们住进了官府办公的地方。 安顿好后,正赶上傍晚。翠微已经张罗好了晚饭。 热腾腾的饭菜驱散了连日奔波的疲惫。 席间虽不算丰盛,但在战事频仍的当下,能有一餐安稳的饭食已属不易。 羽涅拨弄着碗里的米粒,吃得很香,饭间问起严岳的情况。 一个月前严岳来信说旧伤复发,咳症加剧,不得不暂离前线静养。 这段时间,桓恂有诸多战事要忙,无暇写信回去。 眼下到了关键时候,她觉得严岳应该会写些甚么过来。 “有。”他替她夹着菜:“今日刚到的军报,义父在江陵将养了一段时日,身体已大致康复。” “目前他已重返军中,并在信中与我约定,十日之后,三路呼应,同时对上京发起总攻。” 饭桌上的气氛陡然一变,却不是紧张的。 羽涅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十日,这场漫长的战事,终于要迎来最后时刻。 她一时感到轻松,若天下一统能换来和平,自是好事。只是建安那边迟迟没有消息,她不禁担心起统一之后的事。 正想着,门外忽有人进来。她转眸,见孙副将眉宇凝重走入厅内,抱拳行礼。 桓恂夹起一个鸡腿,放入羽涅碗中,径直询问:“孙副将前来所为何事?” 孙副将看了一眼其他人,接着肃然道:“将军,府外有人求见。” “谁?”桓恂放下筷子。 孙副将不再多言,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上。 那是一块厚重的金色令牌,上面刻着代表着南殷皇室身份的徽记与封号。 桓恂接过令牌,待看清上面的字时,蹙起了眉。 察觉到他的神情变化,羽涅跟着去看,“萧成衍”三个字赫然出现在她眼中。 那块沉重的金色令牌在桓恂指尖停留不过一瞬,便被他搁在案几上,发出“叩”的一声响。 他未再看向羽涅,只对孙副将挥了下手:“让他在正厅等我。” 孙副将会意,立刻转身出去引客。 萧成衍这时候递令牌来,羽涅思忖着他的来意。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出现,会是因为何事? 她不解,但是桓恂已明白萧成衍会为何而来。 他跟她说了几句话,让她先在原地等着吃饭,随即起身去了正厅。 凝望着他离开的身影,翠微的声音在羽涅耳边响起:“驸马这是干嘛去了,到底是谁来了娘子?” 谢骋也跟着好奇追问。 他没有让她去,羽涅对萧成衍的来意却十分好奇。 她摇了摇头,紧跟着,她也坐不住,起身往正厅而去。 沉稳的脚步声在正厅外响起,跟着,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到正厅门外的萧成衍解开系带,脱下身上的披风,递给韩介:“你在外面候着。” 韩介躬身接过披风,望了一眼门内的境况:“殿下真不用我跟着?” “不用,我一人进去谈就行。” 见他态度坚决,韩介不再说话,退至廊下。 萧成衍跟着孙福将踏入房内。 桓恂没有起身迎接,静静坐着。 望着坐在太师椅上的桓恂,萧成衍神色平静。 桓恂手里捧着本兵书,连眼皮都未完全抬起。 他漫不经心地敲着扶手,声音冷得像冰:“广宁王在这个时候大驾光临,是有何指教?”他语气中的敌意明显。 自萧成衍首次提出“议和”之策,甚至不惜背负“懦夫”骂名以来,他数次试图与北邺方面取得联系,传递讯息,却始终无法见到桓恂。 今晚他冒险穿越双方的缓冲地带,再一次递上令牌,他本不抱希望,但没想到,桓恂会同意相见。 萧成衍不知,桓恂之所以会见他,纯粹是因为被羽涅看见了他递上来的令牌。 要是他不见,以羽涅的性子定会劝和。 索性直接见了,将话说清楚,省得他一直被烦。 面对桓恂的冷语,萧成衍平和。 他站在厅中,身形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孤直。 “指教不敢当。”他说:“如今赤甲卫兵锋之盛,成衍哪儿敢指教。” 即便他们曾经相熟,他曾待他如手足,但这时的他们是陌生的,甚至像是从未认识过。 桓恂也不跟他废话,径直问:“萧王不惜在这重要的时候前来,是想投降?” 萧成衍迎着他的目光,说道:“不,不是投降。” 他微微停顿,然后才继续开口:“本王此来,是议和。 ” “哦?”桓恂似是来了兴趣。 萧成衍听他的语气,觉得此事有希望,跟着说出他们的条件。 “我南殷愿以淮水以北十四州,岁贡银数十万两,换将军止戈休战,保我南殷宗庙不坠。” 淮水以北十四州占了南殷近半疆土,岁贡数额更是惊人。 这般割地纳贡,对南殷而言已是伤筋动骨的让步。 桓恂手指在扶手上一叩:“称臣呢?” 果然,逃不开这一环。 萧成衍脊背挺直,他袖中的手紧握着。 沉默在空气中凝固,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打破死寂。 “称臣……”他再次抬起眼直直迎上桓恂,愤愤道:“桓将军,我此来是为保住萧氏血脉,延续南殷国祚。若去帝号,奉正朔,与亡国何异?届时,我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桓恂面容冷峭,声调平淡,字字如刀:“广宁王似乎还没认清现状。败军之将,有何资格谈条件,萧氏在你兄长决意负隅顽抗,决意北伐时,就该想到有今日。” 悲愤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萧成衍被“败军之将”四个字似乎刺激到。 他猛地向前一步,径直喝问:“桓恂!” “你难道非要赶尽杀绝,将南殷上下屠戮殆尽,将这片土地彻底化为焦土,你才满意?我萧氏已退让至此,你为何就不愿给南殷一条生路?!” “淮北十三州,岁贡加倍还不够么?!” 外面,羽涅在后窗听着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的音调,心下莫名跟着紧张起来。 她也不知桓恂为何不答应这样的议和条件。 在她看来,为了避免更多耳朵生灵涂炭,他们应该答应的。 屋子里面,桓恂并未因萧成衍的话而动怒,反而松散向后靠入椅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不掩饰杀意。 “不够。”他轻吐出这两个字,却带着千钧之力,砸碎了萧成衍最后的希望。 “当初我给你说得还不够清楚么?我要萧道遵死,萧王室也必须灭亡。” 说罢,他微微前倾身体,一字一句,如同宣判:“你问我为何?这就是答案。” 萧成衍的脸色在桓恂那句“萧王室也必须灭亡”中彻底失去血色。 他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 他自知理亏,但只能说出自己来的另一个目的。 “是,我兄长他十恶不赦,他不该当初在徐州,为一己私欲,伙同赵书淮,屠戮赤隼一族,是他罪该万死。” 他眼中满是痛楚与挣扎:“可王室其他人何其无辜,他们对此一无所知,桓恂,算我求你,放过他们。” “我兄长犯下的罪孽,我来偿,你若非要一条命才能平息怒火,拿我的去,只求你留他一条生路!” 第228章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自桓恂喉间溢出,带着无尽的嘲讽。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令人畏惧的压迫感。 烛光在他身后跳跃,将他的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无比嗜血。 “无辜?”他重复着这两个字:“你跟我说无辜?” 他一步踏前,逼近萧成衍。 “十二年前,萧道遵在徐州围猎,只因我阿姊不肯屈从于他的淫威,反抗了他,他便当场杀了她全家,引得她自杀。这还不够,整个赤隼族为了向他讨一个公道,他却伙同赵书淮,将整个赤隼族男女老幼,近百条人命坑杀。” “他们做错了甚么?为了一个公道,就被屠戮殆尽,血流成河。” 桓恂双眼赤红,一字一句道:“现在,你告诉我,你们萧王室,有谁配得上‘无辜’这两个字?你,又有何资格,站在这里,求我放过他?放过你们?!” 窗外的羽涅呼吸猛然一窒,下意识抬手捂住了嘴,阻止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她眼眸瞬间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她知道严岳与赤隼族的湮灭有关,但不知导致赤隼族灭亡的凶手竟然会是萧道遵跟赵书淮。 赵书淮……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何他在怀远会先斩后奏了。 她想起他逼退萧道遵时的兴奋。 想到他每一次从战场归来的亢奋,吻她时那带着毁灭意味的灼热。 想到他谈及萧道遵时毫不掩饰的杀意。 那时的她以为他只是开心,在此刻她终于明白,他是为何开心。 “桓恂。” 她听到厅内传来萧成衍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彻底放弃挣扎的沙哑。 她侧眸,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内望去。 只见萧成衍撩起衣袍,在桓恂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扑通一声,直挺挺跪了下来。 紧接着,他弯下腰,重重地叩在冰冷的地面上。 “是我兄长对不起你,我不敢求恕,只求将军给我萧氏妇孺,一条活路。我愿,承担将军所有怒火,献上我的命。” 他知道任何言语在这样血海般的仇恨面前都苍白无力,唯有行动说不定才能化解。 于敌帅面前,行此五体投地之大礼,无疑将王族的尊严已完全碾碎。 但此时的萧成衍已不是为了他自己,甚至不是为了萧道遵做这一切,而是为了给萧氏留下一丝微末的血脉。 桓恂垂眸,冷眼看着伏于脚边的萧成衍。 他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并未激起他半分怜悯,他冷笑道:“求我没用。”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萧道遵罪有应得,你们萧家王室,同样罪有应得,你回去吧。” 说罢,他绕过跪伏在地的萧成衍,朝厅外走去。 “桓恂!”萧成衍不甘地叫住他:“你为甚么一定要赶尽杀绝?” 闻言,桓恂脚步停住。 他没有回头,背对着他,丢下最后一句判决: “好好珍惜这最后的日子吧,广宁王殿下。” “你们的好时候,不多了。” 第172章 功亏一篑 议和之事未成,连他为萧王室求得一线生机的最后愿望,也彻底落空。 萧成衍怔在原地,久久未动。 见桓恂离去,韩介快步走入屋内。 一眼望见跪伏于地的萧成衍,他慌忙上前搀扶。 口中骂着已远去的桓恂,愤愤不平:“他怎敢让殿下跪他,未免太欺人太甚!” 萧成衍此时心如死灰,目光涣散凝望着地面,整个人都失去了光彩。 这就是他舍尽尊严换来的结局,任何事皆没有改变。 “殿下,咱们回去吧。”韩介低声劝道。 未能求得桓恂松口,未能保全他的侄儿侄女、大嫂与其他无辜妇孺的性命,他又有何颜面就此离开。 “等等!”恍然间他清醒过来,攥住韩介的手臂,语气激动:“还有萋萋,我们可以去找萋萋,要是她肯替我们说情,桓恂或许会听她的。” 他这样说固然没错,但韩介面露难色,迟疑着低声道:“可…可属下曾盗走顺和公主的火药册子,她还会愿意为我们进言么?” “会的,一定会的,萋萋心地纯善,绝不会坐视桓恂屠戮整个萧室,她一定会为我们说话。”萧成衍的一言一语,显然对羽涅的人品跟心性非常笃信。 “走,我现在就去找她。”有了新的指望,他一刻也不愿耽搁,转身便要向门外侍卫打听她的去处。 “成衍。”不等他转身移步,一道声音在门外响起。 于萧成衍而言,这道声音宛如天籁,他循声回眸。 一身素色衣袍的羽涅正端端站在门口,随后走了进来。 积压太久的思念在这一刻决堤。 萧成衍怔住片刻,随即快步迎上前去,满腔的兴奋与喜悦将他淹没。 他站在她面前,双手抬起又落下,不知该如何安放。 他想去牵她的手,可如今的她,名义上已是桓恂的未婚妻。 他不能逾越礼制。 一念及此,他终是垂下了手,侧过脸,像是有意避免看她的视线:“我如今这般模样不好看,你别这样瞧着我。” 前些日子南殷战局急转直下,他只得率军回撤。死守南阳抵御北崖军那几日,他几乎未曾合眼。 直至城破在即,他决心与城池共存亡,却被身边部将强行带离战场,一路退至上京附近。 这些日子,他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压。 对内,他兄长兄道尊宁为玉碎,坚决拒斥和议,誓死不降。对外,前线战报频传,接连败退,士气低迷。 而他私下拜见桓恂之举,更是一步险棋,随时可能被萧道遵问罪。 可最终,他任何东西也没有换来。 承受着这么多压力,早前在建安那个风流潇洒的萧成衍早已不见。 凝望着他消瘦不堪的面容,羽涅唇瓣轻抿,温声道:“你为国事操心,哪儿还顾得上其他,外在之物而已,无须在意。” 萧成衍迟慢回眸,一双深情厚意的眼睛凝视着她。 许久,他才轻声问出那句压在心底的话:“这些日子,你过得好么?” 羽涅微笑道:“我很好。” 看着他深陷的眼窝,她心中同样百转千回。 建安一别,两人再次相见,没想到他几乎已经变了个样子。 她轻叹了口气,说:“你方才说的,我都听见了。” 她解释:“刚才你与子竞谈话时,我就在后窗。” 这样也就是说,她所有事都知道了。 “那你……”他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在赤隼族的事情上,他们不占任何理。 她是桓恂未过门的正妻,她心中会作何想法?她会如何看待这段血海深仇? 而下能窥见的是,桓恂对南殷,绝对是恨之入骨。 他蛰伏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踏平南殷,手刃他的兄长。 她作为喜欢他的人,爱护他的人,她舍得会让他功亏一篑么? “那你……”他再次重复着适才的两个字:“那你,还会替我们说话么?” 羽涅没有立刻回答。 她沉默着,眼帘微垂,让人窥不透她此刻的思绪。 这短暂的静默,让一旁的韩介心如油煎。 忽然“咚”的一声,他跪了下来。 “顺和公主殿下!”他仰头看着羽涅,语气带着无尽的悔恨,为自己的过错赎罪:“偷盗火药册子,是韩介一人之过,是我鬼迷心窍,与殿下,与皇室其他人无关!” 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他一说完,径直抽出腰间的刀架到自己的脖子上:“只要您肯开口,为殿下为萧皇室求得一条生路,韩介愿即刻以死谢罪!” “不可韩介!” “住手!”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羽涅一把制止住韩介的举动。 看着韩介动作,她眼神复杂,瞬间惊悸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把刀放下。”她站直了身体说:“若你一死能抵消过往一切,化解今日危局,那你此刻的鲜血,或许还有些价值。” 她缓缓道:“但你的命,换不回赤隼族的亡魂,也平息不了桓恂积年的恨意。此刻徒然赴死,除了让你家主人再添一重伤痛,于大局毫无益处。” 韩介握刀的手僵在半空,接着,他听见她说:“起来吧,我会尽力说服桓恂的。” 韩介难以置信望向羽涅:“公主说的可是真话?” “我为何要骗你。” 闻言,韩介喉头哽咽,横在颈间的佩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倏然俯身,重重叩首在地:“公主宽宏大量,韩介没齿难忘。” 一旁的萧成衍同样也不敢相信地望着她。 他本以为,他们之间还要再费诸多言语,她才会答应下来,他万万没想到,她会如此干脆地应承。 第229章 “萋萋。”诸多感激的言语堆积在胸口,他最终只说出了一句:“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帮我们。” 面对他的感激,羽涅未看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而是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正厅中央。 她在大厅中央停下脚步说:“不必谢我,我会去说服他,并非站在你们南殷王室的角度。” 她停顿片刻,继而转过身看向他们:“我只是为了桓恂。” 这个答案,再次出乎了两人的意料。 接着,她说着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屠杀这等事,古往今来,是那些暴虐无道的屠夫才会做的,史笔如铁,最终留下的,只有万世洗刷不掉的恶名。” “桓恂他的前路应是光明的坦途,而不是步那些暴君的后尘,让弑杀二字成为他功业上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这等恶行,会反噬其身,我不想让他被仇恨蒙蔽双眼,最终变成他自己都憎恶的模样。” “当一个人习惯了用杀戮来解决问题,屠杀会将人异化,变得冷酷、多疑,视人命如草芥。” 说罢,她看向萧成衍:“我绝不会让他,成为自己曾经最憎恨的那种人。” “所以,我会去说服他。”她最终说道,眼神扫过眼前两人:“你们先回去,静候我的消息吧。” 她一说完,萧成衍的心跟着定了下来。 她不会骗他,他很清楚。 哪怕她所做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桓恂,为了不让他背负千古骂名,他心中,依然对她千恩万谢,但这之后,隐隐的酸痛也同样侵蚀着他。 他们之间,隔着山河巨变,也隔着另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凝望着她,北邺跟南殷之间总会有一决战。 意识到此刻的分别,很可能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萧成衍忽然充满不舍,他喉头动了动,没有立即跟她说感谢,而是问出了那个深埋心底不合时宜的问题:“如果没有桓恂,萋萋…会喜欢我么?” 几乎没有迟疑,她对上他的视线,轻轻摇头,语气坦然:“不会。” 这个答案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她略微停顿,可能觉得自己的言辞不够委婉。 她语气缓和了些,接着说:“其实在桓恂之前,我从未觉得,我此生会倾心于任何人。” “桓恂是一个我自己都未曾料到的意外,但我很清楚,除了他,我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即便与你先相遇。” 她的话是温和的,但是心意已经很明确。 面对这样的回答,萧成衍心头那点微弱的火苗彻底熄灭,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释然。 他何尝不明白,缘分这东西,玄妙莫测,强求不得。 他默默无声望着她,一时半霎后,点了点头,唇边浮起这段日子以来唯一的一抹笑意:“我明白了。” 这句话不是结束,一句承载着无尽遗憾与期盼的话语,随之流淌而出,仿佛是他最后一点卑微的祈求。 “只愿…若有来生,我能比他更早一步,遇见你。” 这样的话,让她眼中泛起一层不忍。 羽涅张口,还想再说些甚么,却在这时,一道幽沉声音蓦然响起:“下辈子广宁王殿下也不必想了。” 闻声,震得三人同时回头望去。 桓恂不知何时来到的门外,面容隐在头顶灯笼的阴影下,令人看不真切。 萧成衍那句关于来生的祈愿,显然已一字不落落进了他的耳中。 他大步走进来,一把攥住羽涅的手腕,将她拉至身侧,看向萧成衍的眼神冷得像冰:“我原以为广宁王早已离去,没想到竟还在此地,莫非还在等着我亲自送客不成?” 他这样不客气,萧成衍没有生气,只是解释:“我只是与萋萋说几句话。” “萋萋?” 桓恂听他这么叫,笑了声,紧接着向前一步,语气不乏警告之意:“谁准你这般唤她?别在我让我听见这两个字从你口中说出,你不配。” “你!”韩介想替自家主人打抱不平,但被萧成衍伸手拦住。 桓恂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径直下了逐客令:“我府内留不下你们萧家人。” 话落,他叫来孙福将:“送广宁王殿下离开。” “是,将军。” 吩咐完,他不再看萧成衍一眼,攥紧羽涅的手腕转身便走。 任凭她说甚么,他也没停下脚步。 廊下的风卷起他的衣袂,他拉着她头也不回地往卧房而去。 羽涅隐隐猜到,或许她跟萧成衍的谈话,已被他听到。不然,他不会这么生气。 一路上她叫着他的名字,可他充耳不闻,径直带她回到了卧房。 翠微被他的表情吓到,跟上去让他先放开自家公主。谢骋意识到不对,也在劝着他有甚么话好好说。 但这些杂音都被桓恂一把关在了门外。 拉着羽涅进了卧房后,他一把将门合上,上了门闩,彻底隔绝了一切。 “桓恂……”她叫着他。 他将她带到桌旁,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在圆凳上坐下,随即俯身在她面前半跪下来。 这个姿态本该是仰望或臣服,可由他做来,不知为何带着一种逼人的压迫感,令人畏惧。 他握着她放在膝上的手,没有立刻开口,低着头不知在想甚么。 她去抚摸他的脸,想要安抚他的躁动。 却见他忽然抬眸,直直望着她,嗓音低沉,平静地问:“所以连你…也要阻拦我么?” 第173章 被隐瞒的真相 不用细想,他果真听到了她与谢骋间的谈话。 她放在他脸颊的手一顿:“我不是想阻拦你,我只是不想看你被仇恨蒙蔽双眼,做出无法挽回的事,误入歧途。”她表情跟语气无一不充斥着担忧。 “歧途?”桓恂没有因她的话发怒,反而无比和煦着说:“这不是歧途,这是……” 他维持着半跪在她身前的姿态,在脑海中筛选着一个符合他所作所为的准确用词。 片刻,他终于找到了那个符合他心中定义的词语。重新凝眸望着她,眉眼疏朗:“这是‘正义’。” “正义?”羽涅以为自己听错,满眼惊愕。 她试图要从他的神色里找出漏洞,认为这不过是他故意糊弄自己的托词,可他澄明的眼神昭示着,他是真真切切,深信自己的行为是正义。 “这怎么会是正义?”她出声。 “赤隼族因萧道遵一念之恶,尸横遍野,全族倾覆。这样的罪行,难道不该受到惩罚?” 他说话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丝毫没有觉得不对。 “我并未被仇恨蒙蔽,他是皇帝,还是他国的皇帝,律法于他何用?谁又能审判他?”他离她更近了些,意图让她明白自己并不是在复仇雪恨,而是在维护天地之间的道义。 “所以这世间当初没能给他们公道,就由我来给,由我这个曾被他们拯救,承他们恩情的,亲手执行这场判罚的来给,我不是想要当判官,但总要有人来做这一切。全族的人都死完了,只有我来。” 齐训身在皇宫,以他的身份跟能力无法亲自带领大军踏破南殷,举刀杀了萧道遵这种事,更不可能。羽涅何尝不懂,他这话不是再给自己脸上贴金,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萋萋……”他轻声叫她:“你说说,以血还血,以命抵命,让犯下罪孽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这,怎么不是正义?” 桓恂说这些话时,神情没太多波动,跟平常的他没有两样。 察觉到他眼中灼热的光芒,羽涅意识到,他不仅深信自己做的事是正义,而且还是绝对的正义。 这份认知,让她心口忽然间闷得透不过气来,宛如被厚厚的泥土层封上的烟囱,一丝气息都透不出来。 “我清楚萧道遵必须死。”她言辞恳切,从椅子上下来跟他说话:“他欠赤隼族的血债,天地难容,你要报仇,我陪你一起。” “可萧王室剩下的那些人,他们与当年的赤隼族一样,都是无辜的性命。” “你说你所为是正义,我信。正因我信,才不能眼睁睁看你把这份正义变成暴行。若连无辜者的血都要沾染,那这世上还有何公道可言?这也不是你要的公道。” 她向前偎近一步,神情轻怜重惜般望着他,丝毫没有因他拥有这样的想法而后退,没有进行指摘。 “屠戮无辜,会让你秉行的正义变了味道的郎君。”她轻抚上他俊朗的侧脸:“我在这里,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走该走的路,但我们别走那条万劫不复的路,好不好?” 仿佛为了唤回他最后的理智,她语重情深道:“不要让这场仇恨,把你变成你最憎恨的模样,子竞。” 她说出这番话,是因为在她心中,复仇的正义上还存在着人性。 她理解他血海深仇的痛苦,正是这样,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为了惩治一个畜生,而将他的人性一同陪葬。同时她也害怕,她害怕失去他。 第230章 在她心中,他无疑是明辨是非的,她不想他变成另一个萧道遵,看他踏上不归路。 屠杀这样的行径,一旦被放任,从今往后,他们之间将永远横亘着无数无辜的亡魂,那些生命会成为一道再也跨不过的深渊,而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她话音落地,两人之间静默了一阵。 没过多一会儿,他覆上她的手,目光沉静柔和。 正待她以为他会说出认同她的话时,却听见他道: “萧道遵当年下令屠尽赤隼全族,连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放过。血肉被马踏的跟泥水混在一起,我迷迷糊糊从大雨里醒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是他先选择斩草除根,就该料到这份罪孽终将反噬己身。” “只取他一人性命,那不对等,让作恶之人亲眼见证,他当初种下的恶果,报应在他最珍视的一切之上,那才对等。” “可他珍视的是他的江山。让他失去帝位,看着王朝倾覆,这样还不够吗?” 听着她的话,他摇了摇头:“当年赤隼族失去的,是全部。所以萧道遵偿还的,也必须是全部,这样才叫足够,这样才是公平。” 羽涅霎时哑口无言,怔愣着看他。 说完,桓恂叹息了声:“我知娘子心善,但有些公道,必须用最彻底的方式讨回。” 他字字句句说的似乎在理,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刚才那股要说服他的劲头,突然就泄了。 她意识到,他这番话不是气话,而是想了很久的决定。 “一定要这样?”回过神来的她声音低了下去:“就没有别的路可走?” 桓恂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吻了吻她的掌心。 “从他屠尽赤隼族那天起,就没有别的路了。” 伴随着他的尾音消散在这所小小的卧室中,这一刻她蓦然想起,在江陵时,他说的“不原谅”是何意思。 她还要说甚么呢?劝他大度?劝他想想后果?可所有后果他显然早就想清楚了。 他早就要决定杀了整个萧王室,但如果他早决定这么做,为何之前还要同意她的提议和谈? 她思忖着,一个念头猝不及防击中了她。 如果他从始至终的目标就是倾覆南殷,那么在建安,在她慷慨陈辞说着要与南殷和谈时,听着她那些天真话的他,其实根本没想这么做过。 念及此处,她手脚发凉。 她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人的轮廓,喃喃出口:“所以,你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南殷和谈?” 话已至此,真相撕开不撕开,意义已经不大。 注视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桓恂知道有些话该在这时候挑明了。 迎着她探究难以置信的眼神,他坦然出声:“是,我从未想过与南殷和谈。” 不等她消化这句话,他平静揭开着一个又一个真相:“不止于此,在建安时,萧成衍之所以临阵反悔,背弃与你的盟约,是因为我去见了他。” “我告诉他,不要抱有任何幻想,我必会踏平南殷,手刃他兄萧道遵。他笃信我言出必行,因此才决议跟你敌对,想要回到南殷帮他兄长。” 真相说出来就是这么赤裸裸的疼。 原来她苦心经营的和谈,她曾视为希望的转机,早被他摧毁,她却现在才知晓。 言语在伤人,但他没有放开她的手,无比靠近她,耳鬓厮磨地说:“萋萋,我不想奢求你的原谅,原谅我破坏你的计划,原谅我隐瞒你这许多事。”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颈侧,祈求的话语跟着缓缓而出:“但别离开我,我是真心喜欢你,想要跟你共度余生。” 能说出这些话来,对他而言已经非常罕见,他从来不会这么表达自己,但一旦确认自己的心,他就会去争取,去主动。 她迟迟不回应他。 可他想要进行自己的愧疚表达,转而捧着她的脸,要去吻她。 过去的日子里他总喜欢亲她,喜欢跟她唇齿交融的感觉,像个野兽似的嗅她。羽涅不知道,在外人面前总是有种疏离感的他,私下两人在一起后,他却很喜欢跟她相贴,掌心按着她的肌肤,留下一阵红痕。 平时她总会大胆与他相拥,有时还会主动压在他的身上逗他,可这次,她却偏头躲过了他的吻,眼泪滑落下来,恍然站了起来。 而他同样起身,伸长手臂去抱她,一点一点吻去她的泪水,下颚抵在她的肩上,让她可以生气,但是不要离开自己。 不过被揭开的事实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切割着信任与过往。 她能感觉到他话语里的重量,也能感觉到他抱着她手的力度,紧的快要让她喘不过气。 羽涅无声流着泪水,把桓恂的手浸的湿透。 他认着错,无论如何,欺骗的本身就是错的,他知道。 挣扎被他按了下来,责骂全都被他承受。 担心这样她不够解气,他拉着她的手去打自己,甚至主动给她递上了匕首。 他说:“如果捅我一刀能让你稍微舒缓一点,那么你可以多捅几刀。” 看着尖锐的刀尖抵着他的心口,羽涅闭上了眼睛,扔掉了手里的匕首。 两人之间沉寂了片刻,桓恂伸手再次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抚摸着她的背,说着:“是夫君不好,都是夫君不好。” 哭够了,闹够了,情绪稍稍稳定下来的羽涅,其实能够理解他为何隐瞒这两件事。 他稔知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的行为,会成为他复仇路上不可控的变数,所以他必须将她蒙在鼓里,必须绕过她。 她理解他的动机,能窥见动机背后他独自背负的沉重。 可理解,不代表不受伤。 她在他怀中身体僵硬着,没有说话,也没有挣脱。 他亲手划下界限的痛楚,像野火燎过心原,把她的心烧得千疮百孔。 信任一旦裂开缝隙,往昔的温情脉脉都会染上怀疑的阴影。 最终,所有的思虑,所有的体谅,还是败给了心底那一点不甘与执拗。 好长一段时后,她声音很轻地张口:为何要骗我?”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怔了一下。答案明明已心知肚明,可她就是不甘心。 她不是在质问他理由,而是在控诉欺骗本身。 她需要听到他亲口承认,需要从他的回答里,得到一个确切的抚慰。 在他心里,他们的信任,究竟算甚么? 空气凝滞,只有彼此交错的呼吸声,跟烛火发出的声响。 他揽着她的手臂一顿,默然良久,她听见他依旧说:“是我的错。” 他没有辩驳,而是再次诚挚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她自他怀中抬起头,一双眸子直直望入他眼底。 面前人墨色深邃的眸子有痛色,有歉然。 她望着这双眼,她想,自己应该做点甚么,借机会将他从马上步入的黑暗中拉回来。 心理有了要说的话,羽涅嘴唇动了动,一时没发出声音来。 接下来所言,她心知自己做着的事,是一个利用他人愧疚,不那么光彩举动。 可她别无他法。这已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或许能撼动他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将片刻前没说出来的话,再次吐出,声音残忍而平静:“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她顿了:“那就放过萧家其他人,可不可以?” 她知道,自己在利用他的愧疚,用他们之间的情分,用她刚刚受过的伤作为筹码,来达成她的目的。她是将所受的委屈化作软刃,对向了他。 这无异于一场情感上的绑架,挟恩求报,行径近乎卑劣。 无路可走,她只能抓住这最后一根,对于他而言的荆棘,阻止着他前进。 等待着他回应期间的每一瞬皆无比漫长。 拒绝或是应答她,羽涅不敢去想第一个答案。 长久的对视中,桓恂望着怀中的人,薄唇抿着,只余下一片深沉的平静。 在这平静下,是令她心跳加速的回答。 但没能等桓恂的话出口。 在外口已转了几个来回的谢骋,看了看在院子里站了有一会儿的人,不得已硬着头皮敲响了房门:“将军,范参事来了。” 房内的宁静在这敲门声后被打破。 桓恂眉头一拧,余光瞥向门外。 谢骋嘴里的范参事为严岳身边最得力的幕僚,追随严岳十余载,资历深厚,便是桓恂见面也需尊称其为范叔。 一般没有重大的事,严岳不会派他出面。 桓恂很快觉察到,此人此刻亲自前来,肯定是严岳那边出了紧要之事。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将跟羽涅间的纠缠暂且压下。 他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身,打开了房门。 只见门外除了谢骋,还立着一位中年文士,其人正是范天。 他神色凝重,见到桓恂出来,也顾不得礼节,立刻上前一步,将他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耳语了几句。 第231章 跟着桓恂出来的羽涅,看着院子里两人低语着。 在范参事说完话后,她见桓恂的脸色很快被一阵冰冷的愕然迅速取代。 她意识到,出变故了。 第174章 天大的玩笑 抵达河下城时,正是卯时末。 天空的雨水连绵不绝,淅淅沥沥笼罩着整座城内。 河下处于南殷东南边缘地带,与桓恂他们先前所驻守的城池相距约数百里。 他们一行人马不停蹄连续奔波了五天六夜,才到了此处。 一进城里,桓恂与羽涅便率领着随行兵马,径直前往城中的太守府而去。 踏入府门,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羽涅只见正屋前人头攒动,聚集了众多将领,将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她目光环视着四周,心中不免暗想,自北邺与南殷开战以来,她还从未见过所有将领如此整齐地聚集一处。 不过能让这么多将领齐聚于此,她心知肚明是为了何事。 桓恂领着她一路穿过抄手游廊,越过庭院,众将领瞅见他的身影立即围拢上来。走在最前的关政看起来憔悴不少,像是几天几夜都没合眼。 他朝桓恂行礼道:“你可来了子竞,快些进去吧,都督一直在等你。”关政布满血丝的眼中满是焦灼。 桓恂拧眉颔了颔首,接着在众人凝重的注视下跨门而入。 门开的刹那,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屋内光线算是明亮,各处都点着蜡烛。 四五个医官正围在榻前低声商议着甚么,脸上尽是忧色。加上七八个婢女侍立在一旁,最前面的几个手中捧着药碗温水与布巾,正细心伺候着。 氤氲的药气在室内缭绕,每个人的面容看起来都蒙着一层阴翳。 瞧见桓恂进来,众人连忙退开,让出一条路。在这一瞬间,羽涅看见了榻上躺着的严岳。 他半靠在锦枕上,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 那张几个月前还充满血色的面容,此刻已失了往日的精气神,宛如一棵枯槁的树,眼窝深陷闭着眼。 见严岳成了这副模样,羽涅心中忐忑不已,心念,不是说只是小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前些日子来的信里,分明只说他受了风寒,休养几日便可。可眼前这一幕,更像是油尽灯枯之兆。 关政先走上去几步,凑到榻前,低声轻唤:“都督,都督,子竞来了。” 在关政的轻声呼喊里,严岳眼皮颤动了几下,继而睁开了眼睛。曾经如鹰的眼眸显得浑浊不堪,望向了桓恂。 羽涅也将目光转向身侧的人。 身披铠甲的桓恂同样看向严岳,面上的神色无法说是单纯的悲戚。 从他紧抿的唇线,过于沉静的眼神深处,羽涅读出了另一种情绪。她察觉到,此刻他眼中更多是一种近乎荒诞无法置信的凝滞。 而这股凝滞感,来自于桓恂心中的无限诘问。 他都还没出手,这个他恨之入骨,又不得不以父子相称的人,怎么就能这样轻易死去? 命运怎么能在他的棋局上,抢先落下他无法接受的一子? 抱着这样的质问,桓恂一步步走向榻前蹲下身,姿态看起来驯顺无比。 “父亲。”他一改刚才的神色,眉眼惊异而悲痛:“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严岳张了张嘴,气息不稳:“小、小病,不碍事的。” 羽涅没有跟他过去,而是跟退后的关政站在一起,望着他们父子二人。 看着他们父子交谈的关政,不由得在羽涅耳边小声道:“都督这病,其实在北疆时就已种下根了。那时他就时常呕血,随行军医诊出是肺腑痼疾,此非传染之症,为多年征战积下的旧伤。可都督执意隐瞒病情,不让我们跟子竞坦言。” 关政面目沉重:“从进入江淮地界,都督日夜不眠,亲自督战,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身体原因,想要在有限的时日内,平定天下。” “医官劝他静养,也被他否决,说他定要在倒下前为我朝扫清南殷。”说着,关政叹了口气:“前段时间,他回到江陵时,身子其实就已如风中残烛。医官说,若能安心静养,或许还能多撑些时日。可他一心要亲自指挥上京决战,这才强撑着离开江陵。” “谁知刚到河下城,病情就急转直下。”关政语气不忍,抹着泪水:“都督自知大限将至,这两日已将军务悉数交代,紧接着又命范天急召子竞前来,也是…也是要交代最后的事了。” 关政这样的铁血武将说着都能哭出声来,可见严岳在他们这些人心中的位置。 闻言,羽涅安抚他了几句,转而望向榻上枯槁的身影。 倏尔,她忽然明白,为何在与南殷的战役中严岳用兵那般激进,甚至不惜以伤换伤,原来他是在争夺时间。 看了严岳许久,她不禁心生恍惚起来。 人命竟如此脆弱,不过数月光景,生死界限就已模糊至此。在此之前,谁能窥见这条鲜活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崩塌。 这么想着,她视线不禁转向半跪在榻前的桓恂。 她不知道,这个他要手刃的仇人要被命运抢先一步带走,这时的他内心该是何等滋味。 他二人说起病情的言论还再继续,严岳嘴唇动了动,刚想再说几个字,却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止住。 医官连忙上前查看,关政也跑了过去,但被严岳一个动作制止。 待剧烈的咳嗽平息,严岳像被掏空般瘫在榻上,每一次喘息都十分费力。 “都督…您要不先休息会儿,再跟少将军说去吧。”医官这样劝道。 严岳并没有听他们,而是抬手对着众人挥了挥:“都出去。” “都督……” “出去。” 他态度强硬,哪怕桓恂跟关政劝,他也没有听。 医官跟婢女们更不敢多言,只能各自带着手里的东西,默默垂首而出。 仆人们一走,严岳又转向关政,声音断断续续:“关政你、你出去守着,我有话、有话要对子竞说,记得,不准……不准任何人靠近。” 关政虎目泛红,随即抱拳领命,转身大步而出,将门严实关上。 屋内瞬间只剩下他们三人,羽涅站在原地不知该不该上前。 考虑到严岳必定有话想对桓恂单独说,她选择没有移动。 现下严岳再无面对外人时的强撑,只剩下彻底的疲惫。 桓恂秉持着义子应有的神情跟态度,开口:“父亲。”他语气担忧不解地唤道:“您发生了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早些告诉孩儿?” 无人知晓,在他满是忧心的外表下,内心却是在怀疑。 向来能令诸多将领肃然,让敌人闻风丧胆,能指挥万军久胜不败,能浑身浴血取敌人首级,执掌生杀大权,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枭雄严岳,怎么会死? 他怎么会死?! 这看起来像是老天与他开的玩笑。 如果严岳就这么死了,那他这么多年的谋划算甚么? 还是说这又是严岳的试探,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用各种方式考验他的忠诚,他的反应? 望着眼前人灰白的脸,桓恂试图从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上找到破绽,找到其惯有的算计。 但找来找去,他只找到了一片被病痛侵蚀殆尽的废墟,失去血色的干裂嘴唇,发青的双目,艰难痛苦的呼吸,这一切都太真实,真实得残酷。 可即便事实在前,他仍然无法相信,那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身影,就这样崩塌。 这种强烈的否定,让他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他仍扮演着恭顺的义子,悲痛着道:“父亲是不是在跟孩儿开玩笑,不是说风寒而已,是不是那些医官没有用心照顾好您。”说罢,他愤然无比:“我这就叫那些人进来问话。” “子竞。”瞧着他愤怒不已的脸,严岳一声低唤,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说道:“不怪他们,是为父,不许他们告知你。”说完这句话,严岳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 为了表达清晰,后续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缓慢。 “大战在即,军中…不能乱。若我病危的消息传开,会影响军心。届时,动摇军情,你我承担不起。” “可您的身体对于孩儿来说最重要,没有甚么比您的生死更重。” 在桓恂说完后,严岳扯出了一个笑,像是笑他说的是胡话,又像是太过欣慰的发笑。 他咳了几声,言道:“生死对于为父来说,没有平定四海重要,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求仙问药,机关算尽,妄图长生不死,可你可见过,有谁真能逃脱这黄土一抔?” 严岳:“秦皇汉武,一世雄主,又如何,终究、终究逃不过这一遭。这世上,有些事,是争不过命的。” 他微微合眼,语调很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是人,总要死,或早,或晚,不过是,回归来处罢了。” 第232章 这番话,从一个叱咤风云的枭雄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平静。 严岳没有不甘的咆哮,没有对生命的无限留恋,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淡然。 这与桓恂记忆中那个永远要争要抢,要与天斗与命争的义父,判若两人。 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桓恂意识到,他恨了这么久的人,想要亲手杀掉,让他赎罪的人,是真的要死了。 不是计谋,不是试探,这是现实。 站在不远处的羽涅,沉默注视着这对关系复杂的父子,听着他们之间暗流涌动的对话,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感慨。 她虽不知桓恂与严岳之间具体是何等血海深仇,让他隐忍多年,必欲除之而后快。但她能感觉到,那份恨意长久沉淀在桓恂的骨血里,成为他活下去不断变强的动力。 为了“弑父”这个目标,他定然筹谋了太久太久,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时机。 可如今…… 望着严岳那具行将就木的躯体,羽涅再看向桓恂的侧脸,一种荒谬悲凉的宿命感攫住了她。 一个人,为了一件事,筹谋了那么久。 过往,他肯定计算着每一步,计算着如何才能走向那个自己设定的必须由自己亲手完成的结局。 当他终于站在终点蓄势待发,却发现老天快了他一步出手。 酝酿了十余年的恨意,精心准备的一切,在这一刻,犹如一拳打在了空处,以一种他完全无法预料无法控制的方式,正在自行消解。 这肯定不是他想要的结局。羽涅想。 注视着他的瞬间,她能感受到他内心无声足以摧毁一切信念的雪崩。 这算命运的仁慈,还是惩罚,她无从得知,她只从中感受到了一阵压抑,以及心疼。 正在她想着说几句话时,榻上的严岳忽然身体一僵,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紧接着呕出一大口暗红色的淤血,溅在地上,触目惊心。 “父亲!” “都督!” 他二人同时惊呼出声。 桓恂一把扶住严岳摇摇欲坠的身躯。 羽涅也立刻抢步上前,抽出随身的绢帕,替严岳擦拭着唇边的血迹,边拍着他的背。 地上血的色泽和量,都预示着严岳内腑的崩坏。 “医官,医官!”桓恂扭头朝外厉声喝道。 他刚叫完,严岳一把攥住了他手臂,喘着粗气道:“别叫、不、不要紧。” “可……”桓恂还要坚持,严岳却固执地摇了摇头。 “都督,还是叫医官来吧。”羽涅也忍不住劝道。 严岳依旧没有答应,转而仰面躺了会儿。 等缓过口气,他说:“这几日,我已然呕惯了,叫他们来,也是无用。” 言语暂落,他目光转向桓恂:“时间不多了,听为父说,为父有事需、需交代于你。” 桓恂身体僵硬着,他看着严岳嘴角溢出的血丝,又感受到对方攥住自己手腕的力道。 内心被命运戏弄的茫然与眼前垂死之人最后的请求交织在一起。 最终,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沉重点了点头,重新蹲下来:“……孩儿,听着。” 严岳手上的力道稍稍松懈,任由羽涅将他小心扶着,用软枕垫在身后,半坐起来。 他又低低咳嗽了几声,浑浊的目光重新凝聚起来,缓缓出声: “为父身为都督中外诸军事,诸多权柄系于一身。北崖军,是我一手拉起来的队伍。他们,只认我严字大旗。你是我唯一继承人,待我走之后,北崖军,交由你统领。” 北崖军交给他,这意味着,他将成为北邺第一武将,说得再准确点,他将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这对桓恂而言,应当是好事。之前他之所以在赵云甫面前伪装,为的就是借刀杀严岳时,不会引起北崖军反叛,而今这样的结局,对他来说最好不过,可他看起来面色非常沉。 严岳停顿了一下,积攒着气力,继续交待:“不止北崖军,我手上所有的权力尽数归子竞你,此事,我已与关政、范天他们商、商议过。他们答应我,会尽心辅佐于你,绝无二心。” 严岳能这么说,肯定已跟那些老将商议好,何况桓恂又是他唯一继承人,那些人自会听从。 “他日玄策军也会回到你手上,届时,北崖、玄策两军兵权会集于你一人之身,至于段廷宪,天子自会派其他兵马给他…北邺核心精锐,皆在你手中。” 最后,他提到了朝堂:“日后在朝中,你若遇难处,可寻杨度,他会替你说话。” 这一番安排,可谓思虑周详,从军队到朝堂,严岳都为桓恂铺好了接掌权力的道路。 这毫无保留的托付,可见严岳用心。 羽涅悄悄看向身边的人,后者没有太大反应。 听着严岳这些话,桓恂感受着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他紧握着拳头,正要问些甚么,但见仰靠着软枕的严岳,忽然仰起头,发出了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 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尽的疲惫和悔意。 “子竞……”严岳说话时不再是交代军国大事时的冷静,而是染上了属于“父亲”这个身份的语气:“有件事,压在为父心里许久。” 他仿佛在积攒承认错误的勇气,然后才缓缓说:“过去这几年,我不该,因那几个虚无缥缈的预言,便派人时时监视于你,对你多方试探,处处提防。” “现在想来,是为父糊涂,被谶纬之言所惑,慢待了你,也伤了你。”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这对你…不公。” 此话如同惊雷般震响,桓恂猛地抬头,瞳孔收缩,不可置信地看向严岳。 他根本没想到严岳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亲口承认这份猜忌,甚至向他认错。 这突如其来的忏悔,像一把钥匙,插进了他心中尘封已久本以为坚不可摧的恨意之中。 他该感到快意么? 该为了他严岳终于良心发现而快意么? 或者说,还是该为了这晚来的道歉而更加愤怒? 桓恂僵在原地,喉咙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一阵窒息感涌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低下头,不愿让严岳看见自己眼中要失控的情绪。 就在这时,他听见严岳的声音再次响起:“还有几件事,你需牢记。” 他的气息愈发微弱:“天子性情多疑,尤好制衡之术。他日你手握重兵,更要如履薄冰,谨言慎行,莫要授人以柄,朝中诸事,多与杨度、关政商议,他们可信。” 这些叮嘱,依旧是出于一个父亲对继承者的殷切期望。 谁知紧接着,他话锋陡然一转,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你记得,待赵云甫百年之后,我要你,设法为徐州刺史程婴一家昭雪沉冤。” 桓恂霍然抬头,面色惊骇,他手背上青筋暴起,整个人因为克制而微微颤抖着。 一旁听着的羽涅也是一震,屏住了呼吸下意识看向他。 她敏锐地察觉到桓恂情绪的巨大波动,她紧张地盯着他,又小心瞥向严岳,生怕桓恂在激愤之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同时,她心中也涌起巨大的疑惑,严岳为何会在临终前特意提及程家?他与程家,究竟有何渊源? 室内的氛围变得紧张起来,烛火都不再跳跃。 少顷,桓恂开口,他说话的语气还算平静:“为甚么,为何要给程家昭雪,父亲与他们有何关系?” 严岳脸上只有一种深沉的,积压了多年的疲惫。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决定许多人命运的节点。 他语气缥缈而沙哑:“当年我正卸任太子太师,转任御史台。接手审查的第一个大案,便是徐州程家的巫蛊案。” “彼时身为太子的赵云甫找到我,他要我按照徐州递上来的‘证据’,将程家问斩。并且承诺会在先帝面前为我进言,助我转入军中任职。” “那时先帝格外器重我,不愿放我离开身边,我几次请求进入军队无果。我、我本不想答应,但太子跪下来求我,他向我坦白他与程妃的事,他求我救他。” 说到此处,严岳嗓音带着些许苦涩:“我因他曾是我的学生,一时心软,遂按照那些证据,将程家定了罪,问斩。” “但我心里清楚,赵书淮提供的证据漏洞百出,我私下查过,程很可能是因为暗中调查赤隼族一事,得罪了他,而当时程婴已然知晓了太子与程妃的丑事,太子怕他刚正不阿,会将此事泄露,而我…而我当时,也确实想抓住那个进入军中的机会。” 最后的话语,几乎耗尽了严岳所有的力气,严岳颓然道:“于是,我同太子一起,犯下了这桩罪孽。”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身为刽子手之一的人,会在临终前,要求他去为程家昭雪。 听完这些话的羽涅,浑身的血液一瞬间涌向了头顶。 第233章 严岳无力地忏悔,将那些散落的、模糊的线索瞬间捕捉得清晰起来,拼凑出一个完整而残酷的真相。 她终于明白了。 为何桓恂对赵云甫怀有杀意。为何他对眼前这位有养育、提携之恩的义父严岳,同样酝酿着不死不休的复仇之火。 过往的一切此刻都有了答案。 可见的是,当初被赤隼族救出来的桓恂,度过了短暂平静的一段时间,后遇赵书淮与萧道遵屠戮全族,他侥幸逃生,是时任徐州刺史的程婴发现了他,听说了他的遭遇,这位刚正不阿的刺史,愿意为那些枉死的赤隼族人主持公道。 可程婴的调查,惹来了赵、萧二人不满。另外两人为了掩盖罪责,联手构陷他,将“巫蛊”这等大逆不道的罪名扣在了程家头上。 谁知这桩案子,恰好递到了刚刚转任御史台,急于寻找机会进入军中的严岳手中。 而彼时的太子赵云甫,因为与程妃的私情被程家知晓并即将败露,恐惧压倒了一切。所以他找到了自己曾经的老师严岳,一方面以师生之情相逼,另一方面,抛出了那个严岳梦寐以求的进入军中的机会作为诱饵,让他帮自己掩盖罪责。 一边是学生的苦苦哀求和自己渴望已久的军中前程,另一边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刺史的清白与性命,严岳选择了前者。 于是,程家覆灭。 想到此处,羽涅心被揪得发疼,疼得她快无法呼吸。 她望向桓恂,眼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惜。 她终于懂得了他心底埋藏着怎样血泪交织的过往。 这迟来的真相,伴随着严岳的忏悔,不是解脱,而是痛苦,是矛盾。 严岳的忏悔瞬间点燃了桓恂胸腔里积压了多年的恨。 他有多愤怒,就有多平静:“所以义父觉得,前途,师生情分,比程家上下那几十条人命更重要么?”这句话,他问得极其缓慢。 他盯着严岳,眼神深处滔天的恨意与悲恸,被理智强行封住。 濒死的严岳并未察觉到异常,他被自己沉重的负罪感淹没,先入为主地将桓恂的问题,理解成了一个正直心怀光明的义子,对一位德行有亏的父亲所流露出的失望以及谴责。 他灰白的脸上充满自嘲:“那时我被野心蒙了眼,被私情绊住了脚,一步错,步步错,子竞,为父,让你失望了。” 而听着他忏悔的桓恂,落在桓恂耳朵里无比讽刺。 一股暴戾的冲动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他想撕开血淋淋的真相,好让他知道他究竟是谁,他想让他带着这份极致的恐惧与惊骇去死。 在他开口的电光石火间,严岳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五脏六腑好像都要咳出体外。 羽涅顾不得许多,伸手为他顺着气,眼神里充满了焦急看向桓恂。 桓恂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被这濒死的景象硬生生堵了回去。 他冷然站着,没有叫医官,只是淡然看着严岳挣扎。 十数年的隐忍,刻骨的仇恨,即将落空的复仇,无数情绪在他心中疯狂搅拌,最终,酿成了一种癫狂的平静。 他忽然笑了。 笑容很轻,很淡,无比冰冷。 他没有选择轻易放过严岳,没有因为他的忏悔就心软,而是选择揭开一切。 “多谢都督赏识,您放心,您留下的一切,权柄、军队桓恂,定会好好继承。只是,在应下都督这桩遗愿之前,有件事,压在心底数年,今日不得不禀明。” 他顿了顿,欣赏着严岳眼中快要散去的微光,和嘴里涌出的鲜血:“十年前,您领养我时,曾问我从何处来。我答,岭南。其实不是的。”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我来自徐州。” 狂咳中的严岳死盯着他,或许,他已预感到了不好。 桓恂继续说着:“在认您为‘父’之前,我曾还有过一家人,他们是一家三口,待我极好,哦,对了,他们,刚好来自赤隼族。” 听到“赤隼族”三个字,严岳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他培养了十年的“义子”。 桓恂微笑着:“现在,您该明白了,程婴程大人,当初就是听了我的冤屈,才决意为他们讨个公道。” 他看着严岳死灰绝望的脸,缓缓地、一字一顿: “这下,您可以真正安心了。” “我,一定会为他们,昭、雪。” 他话音落地,严岳浑浊的眼球迸射出骇人的绝望。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血沫堵塞的声响,手从锦被中伸出,拼命抓向桓恂的方向。 桓恂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冷硬如寒霜。 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看着严岳的手在空中无助颤抖,看着严岳几乎要凸出眼眶的眼珠。 那只伸向他的手,在空中抓挠了几下,最终,力气迅速消散,手臂猛地一沉,重重地摔落在榻沿。 一切挣扎的迹象,戛然而止。 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羽涅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搭在严岳的颈侧。 片刻后,她收回手,转向那个如同雕像般伫立的身影,嗓音颤抖:“大都督,没有脉息了。” 闻言,桓恂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震。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仍然站在原地,沉默注视着榻上再无生息的躯体。 少顷,他撩起衣袍下摆,屈膝,对着床榻,端端正正跪了下去。 额际触及冰冷地面时,一滴滚烫的泪水没有征兆地从他眼角滑落。 他沙哑的,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响起:“桓恂,恭送大都督——” 第175章 巨大的空洞 一场未亲眼看见鲜血的复仇。 严岳的灵堂设在临时府邸的堂厅,密密麻麻的素幡白烛,一片肃穆。 桓恂身着丧服,平静立于棺椁一侧。 来吊唁的部将们,无不红着眼眶,甚至连在北疆的段廷宪都匆匆赶来。 桓恂亲自执笔,将严岳的死讯写成奏表,遣快马日夜兼程送往建安。 朝廷的回应来得很快,快得几乎有些急切。 停灵的第九日,宣旨的内侍就已赶到,其嗓音尖细在灵堂前回荡,桓恂跪在最前面,带着众将领领旨谢恩。 圣旨中,对严岳的功绩极尽褒奖,追封爵位,赐下美谥,并恩准其灵柩归葬建安皇陵之侧。 这对一个臣子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哀荣。 移交遗体时,桓恂监督着兵士将沉重棺椁安置好。耽误这么多天,严岳的遗体经过南殷巫师用药液的特殊处理,外加棺椁内大量的草药跟香料,并未腐坏。 身为大将军,桓恂无法护着灵车回建安,只得将这一程托付给关政,以及严岳的两个侄子。 灵车在朝廷仪仗的护卫下,缓缓启动,驶离河下城向建安而去。 羽涅陪着桓恂静立在城门外,看着关政一行人的队伍越来越远。 圣旨里说得再悲切,可她不难猜到,这时的赵云甫要有多高兴。他最忌惮的权臣就这么死了,他这个皇帝甚至没费一兵一卒。 只是赵云甫绝不会想到,真正令他棘手的对手,才刚刚登场。她思绪微转,悄然侧首,看向身侧的人。 桓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脚步声。 幕僚范天走上前来,抱拳躬身,劝慰他们道:“少将军,灵车已远,请节哀,回城吧,军中还有许多要务需您主持定夺呐。” 此刻,桓恂在这些人面前显然已是新统帅的身份。 桓恂没有回头,也未说话。 范天只道他陷于严岳离世的沉痛之中,遂言辞愈恳:“大都督功盖寰宇,身后蒙陛下厚恩,得享殊荣,已是人臣之极,少将军唯有继承遗志,平定天下,方是对都督最好的告慰。军中上下,如今皆仰仗少将军一人,万望保重。” 听着范天的话,桓恂在原地站了少顷,脸上依旧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他没有回应范天的劝慰,只是握紧了羽涅的手,随即转身,拉着她径直朝府内而去。 临时府邸内,素幡低垂,白烛还在燃烧着。 范天与几位核心将领及将领互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忧虑迟疑。 他们本有诸多军务需即刻商定,但见桓恂如此情状,谁也不敢在此刻上前打扰。范天叹了口气,对众人摆了摆手,示意一切容后再议。 桓恂拉着羽涅,一路沉默地穿过悬挂素幡的寂静回廊。直至走到羽涅所居的院落门外,他才停下脚步,松开了手。 他望着她道:“这几日,跟着我辛苦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凝眸望着他眉宇间的疲惫,她问他:“那你呢?” “我还有些军务需即刻处理。”他抚上她的脸颊,动作温柔:“不用担心我。” 她仍有话想说,想告诉他不必独自承担所有。 但看他态度坚决,于是才转身进了屋。 第234章 见她进去后,桓恂才转身离开。 回到房内,羽涅没有立即休息,她椅子上,忧色可见。 给严岳举办葬礼这几日,她甚至不曾见他合过眼。 她不知他对严岳究竟只有恨,还是有其他情绪在。 无论如何,他的表现,没有让她觉得,他是轻松的。 见她迟迟不入睡,翠微轻声劝慰:“公主,将军连日操劳,又逢大变,心情郁结也是常情。您且宽心,让将军独自静一静也好,您自个儿的身子也要紧啊。” “您都多久没好好睡一个囫囵觉了,还是躺会儿吧。” 她回眸看向翠微:“你觉得驸马,真的没事么?” “当然了。”翠微道:“依奴婢看,驸马只是心情不快,驸马本来就亲人极少,这下他唯一的义父又不在了,他肯定一时半会儿难以过去,得让他自己好好呆上一会儿。” 她想,翠微说得或许没错,是该给他一个独处的空间,让他安静一会儿。 念及此处,她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往床榻而去。 * 日落月升,羽涅一觉醒来已是傍晚。 晚饭时分,她刚要去堂厅用膳,转身便遇上范天前来拜见。 从他口中,他得知桓恂一整天未曾踏出房门半步,白日送去的饭食与茶水原封不动地搁在门外。 众人皆不敢进去打扰,只得托她去看看他是否安好。 听到他一天没出来,她立即提裙往他的卧房而去。 望着漆黑的窗户,她眉间凝着忧色。 须臾,她从翠微手中接过食盒,轻声道:“你先回去罢,我一人进去看看。” 翠微担忧地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公主一个人能行么?” “放心,没事的。”她握了握翠微的手臂,示意她不用担心。 见此,翠微才退了下去。 眨眼,廊下只剩她一人。 四周静极了,只听得见风吹素幡的簌簌轻响。 在门前静立片刻后,羽涅敲了敲门:“桓恂?” 里头无人应答。 她又唤了一声,回应她的仍只有穿廊而过的风声。 这样重复了两次动作后,她抿了下唇,推开了房门。 室内没有点烛,唯有白璧般的月光自窗外倾泻而入,让里面看起来亮堂了些。 借着这朦胧的月光,她将食盒放在圆桌上,四下搜寻了一番,看见了躺在床榻上的人。 她放轻脚步走近,才发现他阖着眼睡着了。 虽在睡梦中,他眉峰却是紧蹙的,额间布满细密的冷汗,鬓发都已濡湿。 “桓恂?”她俯身轻唤,晃动着他的身躯:“桓恂你醒醒。” 伴随着她的声音,他终于从血腥的梦境睁开了眼,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当他眼神聚焦在她脸上时,他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仿佛要从她眉眼间确认甚么。 “你做噩梦了。”她轻声说,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还好吗?” 桓恂摇了摇头,一个字也没说,只是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他手顺着她的手腕滑下,握住她的手掌按在自己脸颊上。他手臂环得很紧,下巴轻抵在她发顶,犹如抓到了生机一般。 她安静地伏在他胸前,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融成一个完整的轮廓。 肌肤相贴的瞬间,羽涅感觉到了一阵冰凉,他之前的体温并非如此。 这样冰凉的触感,好像他全身血液都在独处的这几个时辰里冷凝了下来。 她眼神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顺势将他的手捧到唇边,将一个轻柔而温暖的吻,依次印在他冰凉的手指上。 她的唇瓣柔软,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试图驱散浸透他骨血的寒。 他低下头去,刚好与她的眼眸相撞在一起。 “我在这里。”她嫣然笑着说,手指抚过他的眼皮,他的眉毛:“都结束了。” 那不是基于血缘,而是基于恩情的恨,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痛,还有未来得及亲手了断的仇,都结束了。 “你不需要再隐忍,命运抢在了你前面,没有给你手刃仇人的快意,却也让你避开了弑父的业障。”她叫他,手掌覆上他心口:“子竞,这或许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但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你可以,放过自己了。” 放过自己? 严岳于他有恩,但他并没有让他安然离世。 他甚至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用真相作为利刃,给了他最残酷的一击。 这样的自己,能得到解脱? 长久以来支撑他活下去的恨意与目标骤然抽离,留下的不仅是空虚,更是对自身存在意义的迷失。 他眼底被月光照亮,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脆弱与不确定,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最深处的问题: “萋萋……”他凝视着她:“你会觉得,我是个坏人么?在这样的一切之后,你,会离开我吗?” 他没有问对错,只问她是去是留。 她能感受到他语气背后的不安,她没有立即用言语回答。 她只是深深望着他,然后凑上前,轻柔坚定地覆上了他的唇。 这是一个充满确认与抚慰的吻。 她在用这个动作告诉他,她在这里,她知晓一切,并且……她不会离开。 感受着她给予的温暖,他带着不容后退的力度回应了这个吻。 他一手扣住她的后颈,破开了她的齿关加深了这个吻,唇舌交缠,不留缝隙。 他从她那里汲取着所有温度,以驱散体内的虚无。只有拥有她,他仿佛活着。 一吻结束,两人气息皆是不稳。 羽涅微微喘息着,轻声问:“这样…你会觉得安心点么?” 注视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眸,他摇了摇头,嗓音沙哑,带着恳求与更深的渴望: “如果我说…还不够呢?” 他话语中的意味,她何尝不懂。 唇齿间的慰藉已经无法让他安心,他在寻求更彻底紧密的联结,以确认她是他的。 在这一瞬间,羽涅心中掠过万千思绪。 她清楚,此刻将自己交给他,意味着甚么。 但她愿意成为他生命的锚点,成为他混乱世界中唯一确定的真实。 如果她的全部,能让他感受到暖意,能暂时填补他那巨大的空洞,那么,她愿意。 这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她为爱做出的选择。 她不再犹豫,再次主动吻上了他。 这一次,她的吻不再仅仅是安抚,而是带着无声的应允与交付。 她搂着他的脖颈,气息微乱,在他唇边轻声道:“你知道我的腰带如何解么?” 她的话语瞬间击碎了桓恂最后一丝克制。 他喉结滚动,眼底翻涌的暗色几乎要将她吞噬。 下一刻,天旋地转,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臂膀撑在她两侧,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气息里。 “只要你愿意…”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撩人火:“我就会。” 在他的禁锢中,她微微撑起身,主动凑近他,柔软的舌尖极轻划过他唇线。 她眼中漾着水光,语气里带着罕见的娇蛮:“那你别给我扯坏了,你房里,可没有我的衣服。” 这句话像是一点星火,彻底点燃了压抑已久的荒原。 他望着她的眼睛,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俯下身去,同时伸手扯下床榻边的帷幔。 纱帐层层滑落,将床榻之内隔绝成一个私密的天地,也将窗外的月光过滤得暧昧。 帷幔落下的最后瞬间,他灼/热的呼吸洒在她的颈侧,回应她:“好,坏了…便用我的。” 微凉的空气拂过她的肩头,掉落的衣衫软软搭在床榻沿,转眼她被他重新滚烫起来的体温覆盖。 暗哑的尾音被渴求的吻替代,他手指的力道从试探开始变得不容抗拒,陷进一片软白,烙下一个又一个指痕。 他胸膛贴着她,属于他的每一寸推进都使她四肢发颤,思绪跟随着他向下沉沦又向上飘浮着,呼吸断断续续而破碎,她攀附着他软了力道。 他贪婪汲取着她身上的每一处,仿佛只有通过最极致的紧密,他才能存活。他动作野蛮却不会让她感到痛,只有浸透四肢百骸的酥麻,搅她的思绪凌乱。 所有的试探、不安、痛楚与承诺,都化作了帷幔之内,汗水与气息交融的结。 从此再也无法分离。 羽涅是在一片温煦的晨光中醒来的。 身侧的床榻已空,只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余温,和枕间独属于他凛冽的沉香气。她微微一动,感觉到身体有些陌生的感觉席卷而来,昨夜炽热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她耳根飞红。 目光流转间,她瞥见枕边整整齐齐放着一条崭新的腰带。 湖蓝色的锦缎,绣着缠枝莲纹样,比昨日那条被某人不慎扯坏的,更为精致。 她拂过上面的花纹,心底悄然漫上一丝甜意。 第235章 “公主,您醒了?”翠微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带着了然的笑意,轻手轻脚地端来热水与帕子。 羽涅有些不自在应了一声。 翠微放下热水跟帕子,走进帐内抿嘴笑道:“公主不必担心,驸马爷一早都跟奴婢叮嘱过了。只说您昨夜是为了照顾他,太过疲累,才宿在了这边。其余的事,奴婢晓得轻重,定会守口如瓶的。” 她一说完,羽涅脸上更热,含糊地“嗯”了一声,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昨夜桓恂灼热的呼吸,硬实如铁的手臂,还有哪里都硬的身体。 不知她脑海在想甚么,翠微拿起那件叠放整齐的衣裙:“公主,奴婢伺候您更衣吧。” “不、不用了。”羽涅忙接过衣物:“我自己来就好。”她还是有些羞臊,不想让翠微看见不该看的。 见她脸皮薄,翠微也没强求,放下衣服后,便出去给她准备洗脸的香薰去了。 床榻上,羽涅略显匆忙地将衣裙穿好。 待她下床梳洗完毕,她状似随意地问道:“他…去哪儿了?” 翠微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回:“驸马爷一早去校场了,说是要分发军务,点验兵马。” 她顿了顿,想起甚么,又道:“哦,驸马爷吩咐了厨房熬了红枣粥,叮嘱说是给您喝的,粥在桌上,公主别忘了。” 瞄见桌上的白瓷碗,羽涅应了声:“……知道了。” 说罢,她去往桌前,将那碗温甜糯口的红枣粥喝完。 用完粥,她起身,说要去校场看看。 翠微想着桓恂叮嘱她的事,她都昨晚了,于是跟着羽涅一起往旌旗招展人马喧嚣的校场而去。 校场内,肃杀之气与一片缟素交织。 严岳丧期未过,全军上下依旧按律戴孝,素白的布带缠绕在每一个将士额间。 偌大的场地里,除了战马偶尔的响鼻和旗帜被风扯动的声音,不见往日喧哗,一股沉郁的悲愤弥漫在空气中。 羽涅一眼便看到了点将台上的桓恂,她发现谢骋也来了。 之前他们离开上一个城镇时,谢骋被留守在原地,这会儿他来,肯定是桓恂计划有变。 台上,范天正问着桓恂,何时打算继续进攻上京。 良久,桓恂望着整齐划一的兵马,开口:“范叔认为,我们该何时攻打上京?” 这几日为严岳治丧,他们已推迟了原定的进攻计划。而萧道遵趁机反扑,连夺两座关隘。 范天一怔,未料他此时提及军事,沉吟道:“此事…还须从长计议,眼下南殷气势正盛,连战连捷,我军新丧,士气未复,恐不宜立即进攻。” 他话音一落,其他几声附议跟着响起。 “末将也以为范先生所言有理。”一位资历颇老的将领言道:“我军眼下心气低迷,而南殷挟连胜之威,锐不可当,此时若仓促出战,可是正中萧道遵下怀。” “王将军说的是。”另一人接口:“大都督新逝,三军缟素,此时当以稳固军心为上。不如暂取守势,待……” “守势?待到几时!”一声暴喝骤然炸响,只见一名满脸虬髯、身材魁梧的黑脸将领踏前一步:“守守守!再守下去,难道等着萧道遵那小儿站在你我头上?!” “张将军忠勇可嘉,然……” “还‘然’甚么!”又一位年轻将领说:“我等深受大都督恩遇,此刻唯有血战,方能告慰都督在天之灵,我北邺锐士,何曾怕过他们!” 一时大家顿时分为两派,一方主张稳妥,一方力主速战。 争执声渐起,大家各有各的理。 羽涅看向桓恂,不知他心中作何想法。 但见桓恂倏然回眸,看向众人,沉声开口:“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以我看,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不待范天回应,他飞身从台上跃下,稳稳落在那匹乌黑的盗骊马背上。缰绳一扯,胯下骏马前蹄腾空,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他直面着数十万将士,额上孝带在风中狂舞,嗓音压过了风声: “十天了。” “这十天里,我们穿着丧服,所有人肯定都以为整个北邺的脊梁,都随着大都督一起,被钉进了棺椁里,萧道遵,也是这么想的。” 环视过一张张悲戚的脸,他语调陡然扬起:“所以他敢来夺我们的关隘,他想告诉天下人,大都督死了,北邺就完了。今天,我们就要用手里的刀剑,告诉他,他错了!北邺的旗,还没有倒,握旗的人,从现在起,是我,是你们,是我们!” “此刻,你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他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双燃烧的眼睛,字字千钧:“我们要以南殷的千里河山,要以萧道遵的项上人头,作为告慰英灵的祭礼!” 话音未落,他拔出腰间横刀,寒光一闪,刀刃划过左掌,鲜血顿时涌出。 在北邺,以掌心血盟誓,是世间最沉重的誓言。望着这一幕的羽涅,明白这一点。 无需任何指令,这无声的动作比任何号令都更震撼人心。 做完这一切,桓恂高举血手,紧握成拳:“我桓恂在此立誓,三日之内,必踏平南殷,取萧道遵人头,不死不休!” 站在最前的范天等人,虎目含泪,几乎是同时拔出了自己的刀,毫不犹豫割开掌心。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拔出了兵刃。没有片刻的犹豫,划破皮肉。 顷刻之间,数万只染血的手举起。 桓恂语调昂扬:“此战——必胜!” 其余人跟着怒喝:“此战——必胜!” “踏平南殷山河,血祭我北邺英灵!” “踏平南殷山河,血祭我北邺英灵!” “踏平南殷山河,血祭我北邺英灵!” 怒吼声如海啸般席卷四野,淹没风啸,震天动地,势不可挡。 羽涅听着这汹涌澎湃雷鸣般的怒吼,感到脚下的土地都在震颤。 在这震耳欲聋的声浪中,她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那个他们尚未争执出答案的问题。 然而桓恂显然已不打算再等。 声浪未歇,他已转身,染血的手掌凌空一挥,所有的怒吼一瞬间戛然而止,只剩下风声与他冷冽如铁的声音回荡: “众将听令!” 他扫过麾下将领,没有看任何地图,整个战略态势显然已了然于胸。 “此战,非一城一地之搏杀,而是三路并进,合围南殷国都,我要让萧道遵无处可逃。” “范中士。” “属下在!”范天立刻上前,脸上再无半分迟疑。 “即日起,你总领军师祭酒一职,参赞军机,所有情报文书、粮草调度,皆由你统筹,直呈于我。” “遵令!”范天深深一揖。 “张典军。” 适才不主张固守的黑脸虬髯的将领抱拳:“末将在!” “着你为前军大都督,统兵十万为第一梯队,给你全部攻城器械,沿官道稳步推进,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你的任务不是快,是稳,逼向上京正门,吸引其主力布防。” “末将得令!” “孙福将” “末将在。” “命你为左翼统帅,统骑兵五万,步卒五万,自侧翼穿插。你的目标是洛山一线,占据高地,切断上京与东面各州郡的联系,防备敌军援兵。” “遵令!末将绝不让一兵一卒入上京。” “右路军同样十万,由吴威统领,沿江而下,封锁水路,与左翼形成钳形之势。” “得令!”另一员大将慨然应诺。 “中军随我亲征,直捣上京。”他语速极快,条理分明。 下达完所有命令后,他环视全场:“其余诸将,各归本阵,两个时辰后,全军开拔,左右中三路齐头并进,目标——上京!” “此去,有进无退!” “有进无退!”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再次响起。 部署已毕,军令如山,整个北崖军跟赤甲军便轰然运转起来。 各自奔向四方,蹄声震动四方,北崖军的旗面在人群中快速移动,引领着各自的部队,脚步声,兵甲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汇成一股庞大而嘈杂的声浪。 而在这一片鼎沸之中,桓恂眼神穿透纷扬的尘土,锁定了她的身影。 他勒紧缰绳,□□烈马扬起前蹄,冲至羽涅面前。 他没有询问,只是向她伸出手,染血的掌心朝上,目光灼灼如焚,这是属于他的邀请。 羽涅仰头看向他,看着他被悲恸怒火,决绝重塑过的俊容,看着他身后正在集结把天地都搅翻的军队。 她清楚地知道,此刻的他是一支离弦的箭,无法再被克制住。 昨晚的温存,不足以让他止住脚步,她必须跟着他,她要在他被复仇吞噬,做出无法挽回的傻事时,阻止他。 注视着他的手,羽涅没有犹豫,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桓恂手指瞬间收拢,一把将她拉上马背,置于身前,坚硬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 第236章 “走。”他低喝一声,一夹马腹。 战马载着两人,往赤甲卫的营帐而去。 第176章 腹中的孩子 马蹄踏碎地面的闷响在夜色中持续回荡,直至残霞被深沉的夜幕彻底吞没,才有了逐渐消停的模样。 全军开拔五个时辰后,各处阵营的传令兵策马奔回在大帐前汇报战况,昼夜基本未有停歇。 跟桓恂回到中军营帐后,羽涅重新进入到了医官队伍里,她顾不上歇息,只埋头赶制更多的酒精。偶尔抬眸,远处火光冲天,战事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直到次日的正午,硝烟才勉强散去了些,她也得以喘口气,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脖颈。 透过营寨临时搭建起来的辕门,她看到桓恂跟谢骋一伙人骑马从外头回来,身后紧跟着一队队正从前方轮换下来的兵马。 这一路势如破竹,无人真正歇息。 桓恂的目标明确,三日之内,必取上京。 翠微边收拾着自己,边来到她身边:“公主,你一天一夜未进水米了,多少先去吃饭吧。” 羽涅闻声回头:“不用管我,你先快些去吃,吃完去躺一躺,下午还有得忙。” “那公主要去哪儿?”翠微从她话里听出她肯定有事要忙。 羽涅视线投向大帐的方向,那里人影流动,桓恂的身影依稀可辨。 “我去桓恂那儿,问问他前方的具体情况。” 说罢,她正欲举步过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辕门方向破空响起。 她寻声去看,但见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勒马急停,高举着一封密信,嗓音穿透了营地的喧嚣:“江陵来信,敢问容娘子何在?” 一听是江陵来的信,羽涅意识到只可能是顾相执的手笔。 自她离开江陵,追随大军,她与顾相执约定,每隔几日必有书信送达,详述雷药坊的运作事宜。 此时并非既定的通信之日,信来得如此之急,她暗自思忖莫非是雷药坊出了事? 一想到这里,她立刻朝信使的方向跑了过去:“我在这里!” 待她到了跟前,下了马的信使将信交给她,接着言道:“顾大人让我的带两句话给娘子你,大人说雷药坊他已交给夏娘子打理,请娘子安心留在军中效力,无需担心雷药坊的事。” 信使口中的夏娘子,就是之前学制作竹火雷最快的那一批人,其为人忠厚老实,心也非常细腻。 交给她来打理雷药坊,羽涅便也放心。 信使道:“信我已送到,小的还有其他任务在身,就先行一步。” 羽涅接过信封:“有劳了,小哥路上小心。” 信使年轻的脸上洋溢着腼腆的笑,随即抱拳离去。 站在原地的羽涅等人离开,才低头打开信封。 “怎么了娘子?”跟她一起过来的翠微凑过来问。 “是圣旨强召他回去的。”羽涅解释。 顾相执能留在江陵协助于她,本就是借协助军务之名,如今北邺大捷在前,他已没有理由继续滞留江陵。 只是,赵云甫如此着急召他回去,令她不由得想起严岳葬礼时,宫中内侍悄悄塞给她的那封密信。 信中,赵云甫对严岳未经请示便将兵权交予桓恂极为不满,更对桓恂事后未曾及时禀报一事耿耿于怀,大为恼火,字字句句透出对桓恂的猜疑。他命她暗中监视桓恂,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密报。 但这并不是最终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琅羲已飞鸽传书暗示她,她跟齐训要动手了。 她不确定,赵云甫急召顾相执回京,是否也与感知到自身危机有关。 此刻,她手中顾相执的信隐隐觉得,建安城的风雨也已不远。 建安马上要变天,她这边也是如此。 她将信递给翠微:“和之前的信件一样,处理掉吧。” 翠微双手接过,“嗯”了声。 “我去看看驸马,你这边忙完,先去用饭罢。” 翠微再次应声,目送她身影朝着大帐的方向而去。 * 大帐内,桓恂身上的甲胄未卸,在舆图前来回踱着步。 几位核心将领,正面容肃立轮流汇报目前战况。 账外的羽涅隐约能听见,各处基本已按计划抵达该抵达的位置,但南殷凭借地利,还在坚持守着,左前锋卡在了燕壁城这个地方,碍于地势,久久强攻不下,损失有些重。 桓恂听着所有的消息,面容始终沉静。 每一个数字后面,都是人命在填,但慈不掌兵,他唯有更快更狠击碎一切阻碍,才能告慰亡魂。 他思考良久,没有对左路先锋发表评论,而是看向左路江陵给出方法:“我给你两个时辰,让前锋营的弟兄们吃饱喝足,原地休整。未时三刻,我要听到你部进攻的战鼓再次擂响,进攻燕壁城。” 他说:“祁壁城守将,是彭欢。此人治军严谨,但也因此,麾下各部皆按其固定章程行事,应变不足。” 他几步走回舆图前,手指点在祁壁城侧后方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这里是鹮朱泽,彭欢的粮草补给,半数依赖从此处水路转运。他为了防备我军,重兵皆布于正面城防,对此地,仅按常例派驻了一营水师。” “我要你即刻从麾下中挑选一百精通水性的好手,带着竹火雷混入鹮朱泽的运输船队,炸掉所有船只。” 布置完第一道命令,他手指继而移向祁壁城西南的另一条官道:“派人散播谣言,就说彭欢暗中已与我军接触,有意献出燕壁,换取日后在新朝地位。谣言要真,细节你自己斟酌,总之要足以让人信服。” 最后他指向燕壁城附近的一片山地:“让你左路军主力,大张旗鼓向此区域移动,做出要绕过燕壁城,直扑他们后方重镇兰溪的态势。” 桓恂:“彭欢此人,疑心重且求稳。后方粮道被扰,前方谣言四起,侧翼又面临被切断的风险,他必会分兵自查,收缩防线。到时他正面的铁板一块,自会出现裂缝。” 他一说完,帐内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此动作表明他们并非全然信服。 不过这样的不信服,并非是对桓恂对看法,这些人都肩负着辅佐他的使命,对他的一言一行,定会严格教导。 久经沙场的张典军为人五大三粗,他率先出声询问:“将军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有三处关节,末将觉得不是很妥善。” 他手指凌空点向舆图上鹮朱泽的位置:“竹火雷需用船运,百人携雷潜入,若遇盘查极易暴露,可否分作三批,伪作渔舟商船前后照应?” “而且我军佯动扑向兰溪时,若燕壁守军不出反进,趁势截断我军退路,左路先锋该当如何应对,是战是退,还请将军明示。” 张典军的担忧代表了帐中一部分宿将的想法,几道目光也随之聚焦在桓恂身上,等待他的决断。 桓恂听着远比自己大很多的长辈的提问,只是沉静回:“典军所虑,在情理之中,但此刻还敢通航的商船,破绽太大。” “要分批,就改用缴获的敌军辎重船和传令快舟。”他环视着众人:“船身要有战痕,旗号要半毁,就扮作从前线溃退下来的残兵。每艘船配三名会当地土话的斥候,遇到盘查就谎称侧翼已被突破。” 张典军对这个回答点了点头,显然非常满意。 桓恂接着给出他第二个疑问之处的回答:“至于转向兰溪,这不是佯动,是实攻。” 他语惊四座,其余人讶然不已:“实攻?” “对。”他语气肯定:“左路先锋领的不是疑兵,而是一把真正的刀,彭欢若龟缩不出,咱们就假戏真做,拿下兰溪,断他根本,他若敢出城截击,那就是我求之不得的野战歼敌之机。因此,敌出,则战,要不惜代价咬住敌军,为主力强攻燕壁正门,创造机会。” 他话音落下,帐内窃窃私语着。 这一连串的组合拳,攻心为上,离间为辅,虚实结合,直指敌方核心弱点。 桓恂给出的应对之策环环相扣,张典军便不再有疑问,拱手回:“末将领命!” 接着一番布局后,其他人也再无异议。 所有汇报结束,众将纷纷起身,领命而出。 随着脚步声渐远,大帐内重归寂静。 只余下他独自面对满案的军务。 这时,谢骋上前言道:“已是晌午,将军忙了这大半日,不如先用些饭食,稍事休息。” 桓恂仿佛没听见,头也不回抬地问:“下一轮进攻,定在何时?” 谢骋一怔,立即敛容回应:“寅时,依您军令,大军正在抓紧休整。今夜前锋务必推进到上京第二道防线。” 这一天一夜,他们刚刚撕开了上京构筑的第一道防线,中军主力以远超左右两路的速度,深深楔入敌境。 这份战果堪称辉煌。 桓恂凝视着舆图上的箭头:“今夜何时?” 谢骋:“寅时初。” 桓恂正要再说些甚么,帐帘被人无声掀起。 第237章 羽涅端着木盘走了进来,接上他们的话头:“距离寅时还有好几个时辰,大战进行中,你好歹也得用饭歇息,不差这一时半刻。” 桓恂闻声回眸,见是她来,他绕过堆满军报的桌案,正欲伸手去接她手中的木盘,在旁的谢骋有眼色得抢先一步接过托盘,安置在一旁的矮案上。 谢骋看向他二人脸上笑盈盈得,说了句自己也准备去吃饭,随即退出了大帐,顺手将帐帘掩得严实。 转眼帐中只剩他二人。 桓恂伸手牵起她的手。 他指腹触及她掌心新鲜的茧痕垂下了眸:“你从昨夜熬到现在?”他看着那些茧,有一处泛着红。 桓恂牵起她的手,指腹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新磨出的茧痕,甚至有一处微微泛红,带着灼热的温度。他垂眸看着,嗓音沉沉:“你从昨夜熬到现在?” 羽涅想将手抽回掩藏起来:“你们在前方冲锋陷阵,我在后方提取些疗伤用的酒精,不过是尽点微末之力,不碍事。” 不容她退缩,他握紧了她想要逃离的手,牵着她走到矮案前坐下。 他起身去箱子翻找了片刻,不一会儿取出一个小瓶子再次回到她身边。 桓恂一边打开瓶盖,一边解释:“这药膏清热化瘀的效果极好,敷上片刻便能缓解灼痛。”说着,他蘸取少许白色的药膏,动作轻柔地涂抹在她发红得地方,清凉的触感顿时舒缓了皮肤下微热得痛意。 凝眸望着他专注的神情,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细腻凉意,羽涅问道:“前方战事吃紧么?” 桓恂仔细为她涂好药膏,随后手指在泛红的地方再揉了揉,才道:“不吃紧。”他目光一转,瞥见矮案上冒着丝丝热气的饭菜:“你就端着这碗饭,在外面站了半天?” 羽涅:“我过来时,正听见你与张典军他们在议事,我听了一会儿就没进来,想着你还没吃饭,就又去了厨房,弄了饭菜给你端来。” 自她跟他在一起,对于他的饮食格外注意,话说病从口入,她不想让他重蹈史书上的覆辙。 闻言,他抬眸瞧她,神情柔和:“后方伤患救治,酒精提取,已让你操劳的够多了,这些端茶送饭的琐事,自有专人打理,你不用事事亲为,更不必在帐外苦等。” 他凝视着她没睡好的面容,缓声道:“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你得空能好好歇息。” 羽涅不在意地笑了笑:“真的没事,你看我现在不是还生龙活虎的?”她将香喷喷米饭的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别光顾着说我,你赶紧趁热吃,等会儿该凉了。” 桓恂没动,只看着她问:“你呢?吃过了?” “……吃了。”她答得稍显迟疑。 他显然不信,径自取过一只干净的碗,将米饭拨出一半放到她面前:“吃过了也陪我再用些。” 她还想推辞,可一抬头,撞上他的目光,她到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点了点头:“好。” 厨房做的饭菜还算不错,有菜有肉,四菜一汤,尤其是鱼汤熬的太别鲜。 饭间,看着他低头喝汤时,羽涅手里的筷子来回在碗里划着,像是有话要说。 不过桓恂也有话要问她,先她一步开了口:“刚才我听信使喊着江陵有信给你,是顾相执寄的信?” 羽涅“嗯”了声,于是将顾相执信里的话都告诉给了他。 关于赵云甫跟琅羲他们的动作,他全都清楚。在建安的事情上,他们俩的态度一致,她没有瞒着他的必要。 关于琅羲跟齐训要动手杀了赵云甫,桓恂对此并不同意。 按照之前他与齐训的计划,赵云甫要死在丹药服用过多这件事上是没错。可琅羲腹中的孩子还未生下,要等孩子生下当上了皇太子,再让赵云甫才行。 琅羲如今是赵云甫最宠爱的妃子,他跟琅羲行房一事,全都记录在册。到时候,朝廷那些文臣也没甚么可说的。 羽涅问:“那要不要我立即写信传回去?” 桓恂放下手中的汤碗回:“不必,这件事我会交待齐训。” 听着他的话,她垂下了眸。 看出她心中有事,他开口问:“看你愁眉苦脸的,在担心何事?” 羽涅叹了口气,将这段十日,她心中担忧的事说了出来。 之前,他们一直在愁太子人选,但没想到三个多月前,琅羲传来书信说她已有喜之事。 腹中骨肉绝非赵云甫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至于琅羲究竟选了谁来缔结这个血脉,羽涅心中其实隐隐有所猜测。 琅羲没有明说,琅羲只是告诉她,这个孩子不会有背叛她们的风险,是属于她们的,所以她们可以安心辅佐他掌管天下。 人选的事他们虽不用再操心,但羽涅在想,万一这个孩子生下来是女孩,届时该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扶她上位。 得知她的忧虑,桓恂淡然笑了声,对他而言,这根本不是难题。 他望着她回:“只要是你的意愿,想让她当太子,我便扶她做太子,想让她当天子,我便保她登基。事在人为…”他平静开口:“至于其他人,你不用放在信上。” 说罢,他放下勺子,握住她的手,注视着她说:“娘子忘了么,我答应你的,你想做成的事,我都会为你办到。” 他掌心的温度瞬间驱散了她心底盘踞多日的阴霾。她知道,他不会说谎。 她反手握住他宽厚的手掌,眼睫微垂:“我没忘,你的每一个承诺,我都记得。只是……”她抬眼,重新望进他的眸中:“让你去做这些逆流而上的难事,我过意不去。” 她说话轻柔,桓恂凑近了些,故意逗她:“娘子既然过意不去,不如以身相许。” 单单是拉近了些彼此间的距离,羽涅心跳霎时变得很快,她不免想到前夜,想到他的喘息,他抱紧她时的力度,耳垂都跟着红了起来。 跟能看透心思一般,桓恂偏了下头,眼神潜藏着无尽的占有欲:“娘子在想甚么?” 被他这句话惹得耳根发烫,她下意识想向后避开,手腕却被他攥住。 “光天化日……”她话音未落,便被他笑着打断。 “谁规定许人只能在夜里?”他指尖抚过她滚烫的耳垂,声音压低:“前夜是谁在我耳边说……” “桓恂!”她慌忙抬手想捂住他的嘴,却被他顺势扣住手指,按在胸前。隔着衣料,她能清晰感受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震得她手都有了麻意。 他唇角笑意渐深,终是没再逗她,只将额头轻轻抵上她的。 “等拿下上京,我们就马上成亲。”他嗓音带着郑重的承诺。 她呼吸微微一滞,被他紧扣的手指蜷缩着,轻声应了个“好”字。 听着她那声轻柔却坚定的“好”,他只觉得心口被甚么东西撞了一下,一股颤悸混杂着燥热再次窜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几乎是凭着本能,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角。 羽涅身子一颤,跟受惊的兔子般侧头看向帐帘方向:“你小心被人看见。” “放心。”桓恂低笑了声:“他们进来前会通传的。” 眼下不是亲热的时候,他摸了摸她发烫的脸颊松开了她,拿起筷子放到她手上:“先吃饭,快要凉了。” 不知为何,她对他收敛的行为,有些失落,好像期待他能做更多一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顿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色,赶紧假正经咳嗽了声,羽涅拿起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饭。 一顿饭吃到一半,想起他晚上的行动,她抬起眼,问出了盘旋心头许久的问题:“第二道防线若是今夜能一举突破,明日,我们是不是就能攻入上京了?” 桓恂将她平日爱吃的菜放入她碗中,撩起眼皮望了她一眼。 他对她此刻的思绪了如指掌,知道她在担心甚么。 那日,他们根本没有就萧家的事讨论出个所以然来,中间又经严岳的事,他们一直没机会提起,直到今日。 他回她:“没那么快,我虽在军中说了三日拿下上京以振士气,但依眼下情势,三日根本攻不下。” “战场瞬息万变,并非事事都能顺着我的心意来,有时拼尽全力,也要看天意给不给三分薄面。” 一听没那么快,羽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将他夹来的菜送入口中。 他仍给她温和夹着菜,叮嘱她都吃点儿。 她没猜到,他只是在捡些稳妥的话宽慰她。 真实的战局,远比说给她听的更为凌厉。 只要第二道防线在今夜被他用手段撕开,明日他麾下的赤甲卫必定能长驱直入,踏破上京最后一道门户,直取萧道遵人头。 第177章 你会害了他 这一夜,羽涅睡得极不安稳。 帐外风声呜咽,总像是夹杂着隐约的厮杀声,搅得她梦境支离破碎。 时而梦见赤甲如血,时而又听见妇孺的嚎叫声,一声声叫得人心神不宁。 第238章 当羽涅被帐外传来的喧嚣惊醒时,天光已然大亮。 “翠微。”她撑起身,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听见声响儿,翠微掀帘而入:“公主醒啦。” 翠微放下手里热水,上前伺候她穿衣。 接过衣服,羽涅选择自己来。 不一会儿,她穿戴完毕,先漱完口,随即走到盆前去洗脸,问道:“驸马呢?” 翠微在一旁拿着帕子候着:“驸马爷卯时前就出去了,亲卫来报,说是前方战况出了变化。” “变化?”羽涅动作停住,担心战场上出了不好的事,她问:“何种变化,是不利咱们的么?” 翠微摇了摇头,将拧干的帕子递给她:“奴婢不知,只看到驸马听得禀报后,立刻披甲出去了,走时很是匆忙。” 接过帕子,羽涅看起来还是一副忧心的模样。 “谢骋呢?”她想找谢骋仔细问问,到底是甚么情况。 没等她抬脚出去,帐外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公主,您起了吗?” 听出是谢骋的声音,羽涅心扬声道:“起了,进来吧。” 帐帘再次被掀开,谢骋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和几样清爽小菜。 “公主起了就好,粥还热着,公主可趁热吃。” 羽涅看向他手里的粥,粥熬得浓稠软烂,米香混合着些许肉糜的香气温热地弥漫开:“怎么是谢护卫送早饭进来?” 谢骋脸上挂着笑意,从善如流地答:“属下正好有事要来禀报公主,路上碰见厨房的人正要将早膳送来,就顺手接了过来,也省得他们多跑一趟。”他解释得合情合理。 羽涅点了点头,没说甚么,走到桌前坐下。 谢骋将托盘放在她面前,粥的热气袅袅升起。 她拿起调羹,小口小口地开始用膳,同时抬眼看向谢骋,语气好奇:“谢护卫来找我,所为何事?” 她一边问,一边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 粥熬得火候极好,温润地熨贴着肠胃,口感极佳。 谢骋看着她吃着那碗粥,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随即又换上嬉皮笑脸的模样:“也不是大事,就是将军临出门前吩咐我,务必来禀告公主一声,目前营中存储的酒精已经足够使用一段时日,公主连日辛苦,今日大可放松些,不必再去伤兵营操劳,多歇息才好。” 羽涅握着调羹的手一顿。 酒精够用是好事,但伤员仍需照料,她并未怀疑谢骋的话,只是摇了摇头:“酒精够用便好,但伤兵营里还有许多事,我不能不去。” 谢骋连忙上前一步,劝她:“公主,行医的人手是足够的。您昨天忙了一天一夜未曾合眼,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将军特意嘱咐,让您务必好好休息,身体要紧。” 羽涅并未被说服:“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还撑得住,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那些伤兵等着救治,我躺下也不安心。”她说着很快将碗里剩余的粥用完,随即起身,示意翠微跟上,便朝帐外走去。 谢骋见状,只能马上跟在她们身后。 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羽涅直往伤兵营的方向而去。 谁知,等那片熟悉的营帐轮廓映入眼帘时,她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景物开始旋转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两下。 “公主!”翠微惊呼一声,急忙扶住她:“您怎么了?” 羽涅扶住额角,眉头紧蹙:“头…好晕……” 翠微又急又心疼:“这肯定是您连日劳累所致吗,咱们刚就应该听谢护卫的,好好歇着,奴婢送你回去躺会儿。” 突然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不得不紧紧抓住翠微的手臂才能勉强支撑。 这感觉来得太凶太急,绝不仅仅是劳累所致。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连日疲惫顶多是精神不济四肢酸软,何曾有过这般眼前发黑脚下虚浮,几乎要瞬间失去意识的猛烈状况? 除非……是药物。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今早唯一入口的东西。 她倏然回头,视线模糊地看向身后的谢骋,难以置信地开口:“是那碗粥……?” 迎上她的目光,谢骋再也无法维持平静,他满含愧疚地低下头,抱拳道:“公主恕罪!这、这是将军的命令。” “将军说,等您一觉醒来,所有事情都会结束。到时您是要杀了他,还是其他,他都绝无怨言。” 闻言,羽涅感到前所未有一阵心凉。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桓恂的匆忙离去,谢骋反常地送粥。 翠微大惊失色,又惊又怒地瞪着谢骋:“你!你竟敢给我家公主下药?!” 谢骋见已无法隐瞒,只能将真实情况全部说了出来:“公主恕罪!寅时末,我军前锋已抵达上京城外,此、此刻恐怕马上就要破城而入。” “将军半个时辰前离开,正是去亲自指挥这最后一战。将军怕公主知晓后,会不顾一切前去阻拦,故而才出此下策。” 羽涅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蹿头顶。 他真的动手了! 看来所谓的“变化”,根本不是受阻,而是总攻的号角。 而他要用这种方式将她排除在外,想要阻止她保全萧家人。 她强撑着最后的清醒,语调微弱但可以听出惊惧:“谢护卫,你会害了他……” 说罢,她转向翠微:“快,带我去上京。” 翠微虽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震住,立刻应道:“好,公主,奴婢这就带您过去。” 赤甲卫的营寨距离上京不远,她们快马加鞭说不定还能赶到。 然而,不等她们走两步,羽涅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须臾,深沉的黑雾彻底淹没了她的意识。 她身体一软,彻底晕厥在翠微怀里,失去了所有知觉。 翠微惊慌接住羽涅软倒的身子,连声呼唤:“公主?公主!” 见她毫无反应,翠微立刻焦急对谢骋喊道:“谢护卫还愣着做甚么!快帮忙将公主送回帐中!” 谢骋不敢怠慢,从翠微手中接过昏迷的羽涅,将她打横抱起,步履匆匆地朝营帐走去。翠微满面忧急地紧跟在后。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伤兵营的入口,厚重的毡帘晃动了一下,一道瘦削的身影隐在阴影里,将方才发生的一切看进了眼里。 * 上京城外。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战火与硝烟遮盖着天光。 巍峨的上京城墙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桓恂勒马立于阵前,身上的甲胄染着暗红,紧盯着前方战况。 他半个时辰前抵达此处,战局已呈最后态势。 赤甲卫攻势汹涌,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上京城正门。 攻城锤持续不断地撞击着包铁的城门,发出沉闷的巨响,城墙上的守军为之色变。更多的兵士依靠着云梯,誓不畏死地向上攀爬,不断有人中箭,被滚木礌石砸落,惨叫着坠下。 城墙之上,南殷守军做着最后的困兽之斗。 箭矢如雨点带起阵阵凄厉的哀号,布满铁钉的滚木沿着云梯碾压而下,造成大片伤亡。 整个战场血腥极了。 桓恂眼神越过混乱的战场,落在不断调动兵力弥补缺口城墙上的身影上。 城墙之上,萧成衍已染满血污。 他刚刚指挥士卒用滚木击退一架云梯的进攻,喘息未定间,似有所感,他转眸望向战场上的某一点。 隔着纷飞的箭矢与喊杀声,他捕捉到了端坐于马上,玄甲覆面的身姿。 刹那间,时光倒流。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纵酒高歌。 他欣赏他惊才绝艳的凌云之志,视他为好友。 可如今,他站在摇摇欲坠的城楼,身后是即将倾覆的家族王朝。 他立于汹汹来袭的阵前,麾下是欲要踏破他家疆土的虎狼之师。 萧成衍提着剑,握紧了手里的剑柄。 他看到桓恂缓缓抬起了手,做出准备发出总攻命令的姿态。 棋局至此,唯有以手中兵刃,划下最后的句点。 萧成衍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举剑向前:“将士们,守土卫国,就在今日!杀!” 与此同时,城下的桓恂,那只抬起的手,重重挥下。 桓恂的嗓音透过面覆同时响起:“传令,集中所有弓弩,覆盖射击,压制守军,时机一到,立刻突入!” “是!”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 很快,更具穿透力巨箭呼啸着破空往上京城内而去,碎石飞溅,压制得守军一时难以冒头。 桓恂抬头,望向在硝烟中代表着萧氏皇权的龙旗,眼神冰冷。 这盘棋,已到了最后时刻。 他绝不会给对手任何喘息之机。 上京的城门,必须在今日洞开! 桓恂的命令瞬间激起了更猛烈的反应。 第239章 赤甲卫的攻势陡然提升至疯狂的程度,士卒顶着不断落下的滚木,死死咬住城墙不放。 攻城锤在突骑营的护卫下,撞击着已然变形的城门。 战场上箭矢的尖啸,兵刃的碰撞,冲锋的怒吼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毁灭性的浪潮。 城墙上下,尸体层层叠叠,鲜血汇聚成溪流,护城河的水面染成了暗红色。 桓恂不断下达指令,调动预备队填补缺口,指挥弓箭手进行压制性齐射。 左右两路这时也打到了上京周围,范天他们骑马来到了正门外。 经过多半天的持续攻击,终于,在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中,上京城厚重的城门,在攻城锤不屈不挠的撞击下,轰然洞开。 碎裂的木块和扭曲的铁条向内飞溅,露出了城门后方守军惊恐万状的脸。 “城门已破!杀进去!”赤甲卫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汹涌地冲入城内。 一身血污的孙副将策马狂奔至桓恂面前,勒住战马,激动抱拳嘶声道:“将军!城门已破!我军先锋已冲入城内!” 闻讯,桓恂眼中寒光暴涨,吩咐:“传我将令!入城将士,不准动百姓分毫,违令者,斩!另,我要活捉萧氏一族,男女老幼,一个都不许放过!” “末将领命!”孙副将调转马头,大声呼喝着传达着他的命令:“将军有令,不得扰民!目标萧氏皇族,活捉所有人,违令者斩!” 桓恂没有丝毫迟疑,一夹马腹,冲入了硝烟弥漫喊杀声此起彼伏的上京城内。 他身后的赤甲卫沿着主干道向皇城方向涌去,沿途虽遭遇零星星抵抗,但在大势已去的颓败面前,这些抵抗如同螳臂当车,迅速被碾碎。 皇宫深处。 往日庄严肃穆的大殿,此刻被一种死寂般的恐慌笼罩。 宫人们面色惨白,步履匆忙而凌乱,压抑的啜泣声和器物碰撞倾倒的声音不时从角落传来。 桑越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大殿。 他头顶的官帽歪斜,额上全是冷汗,顾不得礼仪,朝大殿中央握着刀的人禀报: “陛…陛下,城…城破了!桓恂带兵打进来了!” 萧道遵听着这消息,没太大反应。 他张了张嘴,想说甚么,却一个没挤出来。 他仰头望着大殿上方的藻井,只发出了一阵叹息。 传承数百年的萧氏皇城,终究是在他手中,完了。 第178章 一个阶下囚 狂风骤起,大殿前广场上。 萧道遵满头散乱的发丝在风中狂舞,那身本应庄重威严的冕服,此刻沾满了喷溅的血点与尘土,显得格外癫狂。 他手中长刀上血珠正沿着锋刃,一滴、一滴,砸落在石板上,触目惊心。 他面前,是他年仅十岁的嫡长子,萧宗乾。 那孩子小小的身子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着。 萧道遵看着儿子,心中没有怜惜。 江山已废,对他而言,萧氏的血脉绝不能像猪狗一样,在敌人的脚下乞怜偷生。 想罢,他挥刀而起。 “皇兄住手!”一声嘶哑的吼声破风而来,萧成衍踉跄着上前,他浑身血污,怀里紧紧护着两个年幼的公主,眼眸布满了血丝:“宗乾还是孩子,你怎么能对他动手!” 身为皇后的罗氏正抱着萧宗乾哭泣不止,祈求萧道遵手下留情。 萧道遵手里的刀蓦然停下,偏头厉喝:“不杀他们,难道让他们投降苟活,玷污萧氏门庭?” 萧成衍将怀中两个孩子放在身后,踏前一步:“我萧氏立国至今,何曾在强敌面前屠戮过自己的骨肉?宗乾今年才十岁,如今你竟要亲手杀他?” 接着,萧成衍重重叩首:“臣弟愿以性命立誓,只要一息尚存,必护他们杀出重围。他日若见他们屈膝事敌,臣弟亲手了断!” “但请皇兄,手下留情!” 萧道遵发出一声冷笑:“成衍,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朕在乎的是他们会不会投降?朕要的,是让所有人都记住,萧氏皇族,宁可断子绝孙,也绝不苟且偷生!” 刀锋掠过萧成衍耳侧,直指他身后瑟瑟发抖的两个公主:“今日若放他们走,后世史书会怎么写?会说萧氏贪生怕死,连十岁稚子都懂得偷生!” 萧道遵声音陡然拔高:“朕宁可让萧氏绝后,也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正当萧道遵举起刀时,远处宫门传来轰然倒塌的巨响,喊杀声几乎要将整个皇宫掀起,沉重的兵马声与甲胄撞击声,不绝于耳。 众人循声望去,一群身披重甲的禁军涌入院中,为首的将军不是别人,正是数月前在北疆战场上背叛严岳的桑越石。 “陛下!”桑越石单膝跪地,急切不已道:“北门已破,叛军马上就到,臣等愿拼死护送您跟皇子们撤离!” 他身后的将士齐刷刷跪倒,甲胄相撞铿锵之声肃然:“请陛下撤离!” 萧道遵气地在原地来回踱步,刀锋直指桑越石:“撤离?你知不知道你在说甚么?” 桑越石脊背挺得笔直:“臣知陛下会怪罪臣,但此刻北门守军正在用血肉之躯拖延敌军,若陛下执意赴死,那些将士的血就白流了!” “住口!”萧道遵一脚踢翻他:“今日朕就要让天下人看看,甚么是君王死社稷。” “皇兄!”萧成衍不想看着他如此固执:“你可以不为自己想,但想想太庙里供奉的列祖列宗!萧氏血脉如果今日断绝,他日我们有何脸面见他们?!” 他这番话更是气得萧道遵额头青筋暴起,但不等他再说话,只见宫门处烟尘滚滚,旗上绣着的“严”字在火光中刺目惊心,众多北崖军鱼贯而入。 瞬息之间,便将殿前广场上的所有人,皇子、后妃、宦官侍女们团团围住。 氛围霎时变得肃穆紧张起来。 在死寂与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桓恂乘着战马,缓缓踏入。 他所过之处,北崖军的将领们无声地向左右分开。 扫过满地狼藉,桓恂勒马停下,最终落在萧道遵滴血的刀上。 桑越石在看到“严”字大旗的瞬间,整个完全被钉在了原地。 他不自觉握紧了刀柄,这面旗帜他太熟悉,人他也太熟悉。 曾经在风雪凛冽的边关共同作战的他们,如今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当桓恂目光扫向他时,桑越石脊背窜过一阵寒意,他看他们,仿佛在评估一群待宰的牲畜。 桑越石意识到,今日无论萧氏皇族还是他们这些将领,恐怕都难逃一死。 但,他不能让萧王室就此覆灭。 想到这里,他突然扯下头盔重重掷地,踉跄着冲出阵列,连滚带爬扑到桓恂马前,不住磕头:“将军!桓将军!求您开恩,放我家陛下离开吧!” 桓恂高踞马上,眼神淡然扫过桑越石惊恐的脸,并未停留。 这时,萧道遵看着桓恂,往前走了两步,脸上扯出一个不屑与嘲弄的笑容:“我以为你会来得更早一些,没想到,这样迟。” 狂风更烈,日头早隐在了云层后。 时隔十二年,两人再次相见。 当年萧道遵率军屠戮赤隼族时,桓恂不过六岁,容貌早已大变。 但纵使不记得他的脸,萧道遵也能从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看到淀了十二年的恨意。 他不用问,都很笃定,坐在马上面的人是谁。 望着对面这个他记了十二年的人,桓恂翻身下马,动作沉稳。 见他不说话,桑越石深知他跟严岳一样,对叛徒绝无宽恕。 可过错已经铸成,他只能再次重重叩首,为萧道遵求情:“将军,所有罪责在我,求您……” “一个叛徒。”不待他将话说完,桓恂终于开口,声音不高,打断了他的言语:“还在这里叫甚么。” 话音未落,一阵寒光闪过。 桑越石倏然睁大了眼睛,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人,喉间的血线迅速扩大,鲜血随即汩汩涌出。 他徒劳地用手捂住伤口,想要说甚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碎气音。 接着,他身子一晃,重重栽倒在血泊里,眼睛仍望着桓恂所在的方向。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没有一句审问,没有一个定罪的过程。 在桓恂看来,审与不审毫无意义,叛徒为他所做之事付出生命的代价,天经地义。 站在一旁的范天、关政,这两位曾与桑越石并肩作战的北崖军老将,目睹此景,脸上皆露出难以掩饰的震动。 连萧成衍都被这冷酷果决的一刀震得忘了呼吸。 好歹曾经是同僚,看对方落得这样一下下场,很难不触动。 对此,桓恂跟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面无表情越过桑越石温热的尸体,踏着血迹,一步步走向萧道遵,在离他二十余步的地方停下。 他抬手一挥。身后的士兵立刻押解着大批萧氏王族成员上前,在一片哭嚎与挣扎中,那伙人一排排跪下。 第240章 这些绝望的面孔,无一不显示着害怕。 “你的家人,都在这里了。”桓恂声音平静:“他们今日会在此处,都是因为你。他们当然,也会因你而死。”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个道理,你应该很清楚。” 哪怕到了这样生死攸关的地步,萧道遵脸上没有任何恐惧的神态。 他瞧了瞧那些瑟瑟发抖的萧氏宗族,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 他脸上的血污和疯狂混杂在一起,宛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桓恂…”他扯唇道:“这些年恨朕,肯定恨得睡不着觉吧?从一个贱民爬到今天这位置,就为了今日能站在朕面前,不容易,你可真不容易啊!” 这话激得关政怒目圆睁,厉声呵斥:“萧道遵!注意你的言辞!一个阶下囚,也配在此大放厥词?” 话音落地,桓恂止住了关政后续的话语。 “让他说。”面对萧道遵的挑衅,他眼神平静,淡淡道:“败犬的哀鸣,最是动听。” 闻讯,萧道遵脸上的笑意骤然冻结。 “败犬?”他眼神陡然锐利:“桓恂,你当真以为朕不知你为何而来?” 说着,他将手中长刀倒转,刀尖赫然对准了自己那群吓呆了的孩子们。 他没有多看那些跪满一地的宗亲,从牙缝里挤出决绝的话语:“他们想杀便杀,但朕的直系血脉,都会由朕亲手了结,一个都不会留给你!” 话音未落,他眼中狠厉之色骤现,挥刀向吓得呆立原地一皇子砍去。 “皇兄——!”萧成衍的嘶吼与刀锋破空之声同时响起。 他离得最近,几乎是本能地合身扑上,用肩膀狠狠撞开那个皇子,右手下意识地向上格挡。 利刃切入皮肉的声音闷钝而骇人,萧成衍的衣袖瞬间被染红。 他用自己的手臂,硬生生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疼痛迫使他不得不捂着手臂,踉跄扑跪在地将他的侄子死死护在身后:“皇兄,求你!孩子无辜!” 旋即,他仰头看向桓恂:“桓恂,我求你网开一面,我愿以性命担保,只要放过这些孩子,我甘愿当场自刎!” 几乎同时,皇后罗氏也挣脱了搀扶,凤冠彻底歪斜,珠翠散落一地。 她不顾母仪天下的仪态,扑到桓恂马前,泪水冲花了脸上的妆容:“将军,我儿宗乾才十岁,两个女儿也不过八岁,他们都不懂事!求您看在稚子无辜的份上,放了他们罢!所有的罪,我来担!” 面对这泣血的哀求,桓恂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 他只是抬手示意士兵将崩溃的皇后强行拖开。 须臾,他才开口:“我今日,不过是要萧道遵偿还他欠下的血债。你们的性命,如今的处境,都是他昔日种下的恶果。我不过是将他做过的事,在他面前,再做一次而已。” “可将军难道真要效仿暴君,对懵懂孩童下手么?!”皇后挣扎着哭喊。 见皇后仍要哀求,萧道遵厉声喝骂:“贱人!还不退下!” 看见跪在地上的萧成衍,他更是暴怒,抬脚踹向对方心口。 这一脚用尽全力,萧成衍当场被踹得翻滚出数米远,撞在一块碎裂的石墩上,呕出一口鲜血。 “我萧氏男儿,宁可站着死!谁准你向这逆贼下跪!”萧道遵目眦欲裂,握着长刀的手颤抖着。 两个小公主吓得哭喊着跑去扶吐血的萧成衍,场面凄惨无比。 萧道遵不再看他们,转而冷冷看向桓恂,眼神决绝:“朕,绝不会让你得偿所愿!”说罢,他毫不犹豫,挥刀砍向吓呆了的太子。 “皇兄不要——!”萧成衍嘶声呐喊,挣扎着想扑过来,却因伤势行动不便。 在亮晃晃的刀刃即将触及太子咽喉的刹那。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伴随着一声锐响,萧道遵手中的刀被箭矢击中,巨大的力道使得刀身生生断裂。 半截断刃擦着太子下白了的脸颊飞过,哐当掉在地上。 众人惊愕望去,只见桓恂身后阵列中,一名弓弩手正收起手中的弓。 桓恂拿起手里的佩刀,拇指摸了摸刀锋,撩起眼皮出声:“萧道遵,你可能还没弄清情况。现在,这里由我说了算。” 在众人注视下,他曲起手臂,擦干净佩刀上的血迹。 他转而随手从一名校尉腰间取过一把刀。手腕一扬,那刀落在萧道遵脚前。 “就从你开始。”他声音不高,在风中清晰可辨:“让我看看,萧氏皇帝的骨头,是不是比刀还硬。” 他这番举动,与其说是决斗,更不如说是猫在吃掉老鼠前的戏耍。 他要让萧道遵亲身感受,当年赤隼族面对他手里的屠刀时的绝望跟无力。 他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萧道遵死死盯着脚前的刀,倏尔,发出一声癫狂的大笑:“好!好!朕就成全你!” 他抓起地上的刀,嘶吼着冲向桓恂。 这一刀凝聚了他全部的恨意,直劈桓恂面门。 萧道遵也有武力,这一刀带起的杀意很重。 桓恂微微侧身,刀锋贴着他掠过。 不等萧道遵收势,他刀背重重击在他的手腕上。 萧道遵怒极,发狂般连续劈砍,却连桓恂的衣角都碰不到。 像在戏耍困兽,桓恂每次格挡都会在他身上添一道伤口,紧接着飞身而起,落地时一脚踢碎了他的膝盖。 他并不给萧道遵机会,反手在他脸颊划开一道血口,刀柄紧随其后,重重击在他的腹部。 萧道遵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鲜血不断从嘴角涌出,很快在他身下汇成一片刺目的血泊。 他努力抬起头,不甘怨毒的眼神钉在桓恂身上。 萧成衍与皇后等人惊呼着冲上前,手忙脚乱地扶住萧道遵摇摇欲坠的身躯,哭声一片。 桓恂看也不看萧道遵,径直走向吓得连哭都忘了的小太子。 他一把提起那个瘦弱的孩子,像拎起一只待宰的羔羊,刀锋紧贴其脖颈。 小太子被吓得浑身僵直,一动不敢动。 “记得么?”桓恂转头,看向奄奄一息的萧道遵,眸底平静得可怕:“十二年前,你就是这样,提着那些孩子的衣领,将他们如狗彘一般,在我面前,杀了个干净。” “你不想让我杀你的直系血脉,我偏要杀给你看。”说罢,他不再言语,手臂肌肉绷紧,举起手中的刀,刀锋在反射出森冷的光芒。 在他举刀欲落的刹那,宫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桓恂——!” 宫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几乎变形的呼喊。 穿透了所有的喧嚣,直刺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桓恂即将挥落的手臂,闻声微微一滞。 所有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宫门处一道素色纤细的身影,正不顾一切跌跌撞撞冲破烟尘,朝着他狂奔而来。 第179章 别丢下我 在听到呼喊的瞬间,桓恂冷峻的面容上惊诧迸现。 此刻应在营帐里的羽涅,出现在这里。 毫无疑问,他的计划出了问题。 羽涅朝他跑来,她身后紧随着翠微、谢骋。 以及,待看清另一个身影时,他眸光一动。 独孤楼君? 她为何会出现在此? 他不知独孤楼君得知火药问世后,就在悄悄接近羽涅,这段时日一直隐藏在行医队伍中。 正是因为她在,羽涅才能解了药性,快马加鞭而来。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但此刻,桓恂来不及细想,羽涅已经冲到了他面前。 她素色的衣裙沾染了些许尘土,发丝凌乱,沉静温婉的脸上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牢牢锁住他。 “桓恂!”她喘息着按住了他持刀的手:“不要。你不能杀他,他只是个孩子,他是无辜的!” 她感受到了他紧绷的手臂,那里蕴藏着足以撕裂一切的力量。 她没有退缩,摆明要用自己的力量阻止这场惨剧。 桓恂没有收刀,只是低眸。 “无辜?”他无法接受用这样的话来形容萧家的后代:“萧家的血脉,也配得上说无辜?十二年前,赤隼族的那些孩子,萧道遵可曾因他们无辜而手下留情?” 他的话冷如寒刃,冰的她手心发颤。 她懂得横亘在岁月里的血仇早已刻骨,懂得他陈年伤疤下从未停止翻涌的恨与痛。 可是,懂得不等于纵容。 纵然前方是他执意要踏上的复仇之路,她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羽涅急切地摇头:“我知道萧道遵罪该万死,我知道你恨,可冤有头债有主,当初下令屠戮手上沾满鲜血的是萧道遵,你杀他,天经地义,我绝不会为他求一句情。” 她指向小太子,扫过瑟瑟发抖的公主们,面如死灰的皇后,以及一旁的萧家人。 第241章 “可这些人不曾参与当年的暴行,他们甚至不知晓,萧道遵的罪,为何要这些毫不知情无力反抗的人来承担,你的复仇,一定要变得和他一样,连稚子都不放过?” “一样。” 桓恂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底的血色更重了些。 他逼近一步:“这怎么能算一样,萧道遵当年是施暴者,而今日,我是来讨还血债,我要他萧道遵亲眼看着,他所在意的一切,是如何在他眼前灰飞烟灭,这是他欠下的债,这是他该还的,这是天理!” 他试图用这些话斩断她对萧家人的怜悯。 他信奉的逻辑是斩草除根的生存法则,是血仇必须用血脉来洗净的执念。 这些话没有让她乱了阵脚,她要拉他出深渊的态度坚决:“那循环的这天理,何时才是尽头,今日你杀他子嗣,来日他的旧部是否也可以用同样的理由,来杀我们的子嗣?” “仇恨只会孕育出新的仇恨,你今日要是不分青红皂白屠尽这满场萧家人,你与当年那个你深恶痛绝的人,在本质上就没有区别了。” 她握上他的手,试图刺破他被仇恨层层包裹的心。 “你是在用他的罪,来玷污你自己的手。”她眼里的泪水终于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烫的他一抖:“我不要你变成他那样。” 她的哀求,她的泪水,她按在他手臂上坚定的触感,与他脑海中凄厉的惨叫,还有萧道遵那嚣张而残忍的面孔疯狂交织冲撞着。 他手里的刀锋在晦暗的天光下锋利可见,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 萧家王室的人更是像等待一个判决那样,望他放自己一马。 亡国已经是惩罚他们,他们不想再被杀。 静立一旁的独孤楼君这时缓步上前,像之前那样叫他:“子竞。” 她年逾四十,历经风霜的脸上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跟着羽涅的话音劝他:“你的仇恨,无人有资格劝你放下。” “我亦深知萧道遵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其罪,你今日杀他,是天道轮回,理所应当。” 她语气带着沧桑的力量:“但子竞,仇恨的尽头会让你失去自己,试问赤隼族那些人,想看到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你么,他们在天有灵,会为你的所作所为感到痛快么?” 独孤楼君:“雄鹰的利爪是用来撕裂仇敌,而非践踏巢中雏鸟,真正的强大,在于制裁元凶,而非屠戮无力反抗的弱者。这非仁慈,而是人性。人,不可以失去人性。” 几乎同时,翠微也急切地喊着:“驸马,公主说得对啊,报仇雪恨天经地义,可我们不能让仇恨蒙住了眼睛,忘了本心。” 她们三个你一言我一语,范天跟关政等人,互相对视一眼,思索着是劝他好,还是任由他发泄。 他听着独孤楼君的话语,听着翠微带着哭腔喊出的“本心”,还有心爱之人的字字句句的劝导。 她们在劝他守住“人性”,可他活下去的意义,正是为了替那些赋予他“人性”的恩人讨还血债。 他沉默着,僵立着。 范天与关政等人屏息凝神,他们并不完全知晓他与赤隼族之间的羁绊,只知萧道遵杀了他的恩人。 良久,良久。 久到羽涅按住他手臂的力气将要耗尽。 终于,他开口:“赤隼族于我,恩重如山,没有他们,我早已是深山里的一堆枯骨。” “此仇,乃义之所在,不容不报。” 这句话,是说给所有人听,更是说给他自己听,坚定着他的意志。 “你们说得不无道理。”他道:“覆灭赤隼族的,是萧道遵,非是这些懵懂稚子。” “我今日若以复仇之名,屠戮这无力反抗的孩童,他日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去见那些曾给予我庇护的恩人。” “我的手。”他转动持刀的手腕,刀光流转:“的确不该让恩人之名,蒙上滥杀无辜的污点。” 听见他此言,羽涅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酸楚和欣慰涌上心头。 她明白,对于将恩义看得比天还重的桓恂来说,这已是他能做到的、对自身信念最大的突破和让步。 她眼中变得发亮起来,以为他要听从自己的话。 然而,就在这气氛刚刚缓和,桓恂眼神却倏然转向血泊中的萧道遵,刚刚压下去的、基于恩义的滔天恨意再次奔涌而出,比之前更加酷烈。 他手腕一翻,刀尖划破空气:“但,此仇,非我桓恂一人之私仇,乃是代赤隼族全族,向萧贼索还的血债,他们惨死之时,无人对他们讲人性,今日,我又何必对仇人讲人性。” “我桓恂此生,有恩必偿,有仇必报。赤隼一族于我有救命之恩,此仇不报,我无颜立于天地之间,不配为人。” “今日我屠他萧氏,不是因为我嗜杀,而是因为这就是我的道。若我连为恩人复仇都做不到,一个无信无义之人,谈何为人。” 他手里的刀锋再次扬起,这一次,目标仍是那吓得连哭都忘了的小太子。 见状,羽涅一把抱住他的胳膊。 “我懂你的道义,但你的道义,正在将你变成第二个萧道遵。” “赤隼族的血是血,萧氏旁支妇孺的血也是血,不要用一场屠杀,去祭奠另一场屠杀。” “若道义只能通过以暴易暴来实现,那终将会被暴力本身吞噬。” 她带着哭腔恳求他:“夫君,复仇之路没有尽头,你今天种下的因,就是他日我们被迫品尝的果。不要亲手为我们未来的孩子,制造下一个‘萧道遵’。” “不一样!这根本不一样!”他眼睛赤红,语气带着无尽的痛苦:“萧道遵是为一己私欲屠杀恩人,我是为血债血偿,若连这都能混为一谈,世间就没有公道可言。” 他声音嘶哑:“萋萋,不要用仁慈来混淆正义。” 羽涅泪水奔涌而出,她看到他的痛苦,自己的心也同样如同刀绞。 她知道他背负的一切,正因如此,她才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坠入深渊。 她凄然一笑:“如果正义需要用一个孩子的血来祭奠,那它就不是正义。” 听着她的话,他知道他们永远都不可能谈得拢。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他不能心软,他必须走下去。 “谢骋!”他厉声喝道:“带公主下去!” 一直紧绷着的谢骋身躯一震,脸上闪过挣扎,但军令如山,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公主,得罪了。”他伸手欲将羽涅拉开。 就在谢骋碰到她手臂的瞬间,羽涅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从袖中抽出一把贴身携带的匕首,寒光一闪,锋利的刃口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谢骋被吓了一跳,忙劝她:“公主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翠微跟独孤楼君也被吓惨了。 在场所有人,包括萧成衍挣扎着要起来,大喊着她的名字,想要阻止她。 羽涅根本听不见其他人的话。 所有嘈杂的神棍,在这一刻全部褪去,她的眼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刀锋贴在她脖颈的皮肤上,她缓缓出声:“放了他们,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 注视着她的举动,桓恂森然的冷意顷刻间碎裂殆尽。 他看见她素日娇俏的眉眼间充斥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发颤:“萋萋,把刀放下。” “放了他们。”她脸上的泪水洗刷着她的面容:“夫君,我求你,放了这些无辜的萧家人。否则,我将会用我的命,来换他们的生路。”说着,她手腕用力,一道清晰的血痕立刻显现,一条血线顺着她的脖颈蜿蜒而下。 “不、不要……”桓恂喃喃着,看着那刺目的红,脑袋里嗡嗡作响,几乎要炸开。他看着她决绝的眼神,知道她真的做得出。 就在这时,血泊中的萧道遵不知为何,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沙哑、诡异,充满了嘲讽,但在场无人有心去理会他。 羽涅根本不理那笑声,她只是看着桓恂,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痛苦和挣扎。 “放他们走。”她再次用力,血珠沿着脖颈滑落,染红了素色的衣领。 看着她脖颈上不断渗出的鲜血,桓恂脑海中疯狂地闪过无数画面,漫天火光中的惨叫,给他起名的阿姊,散落一地的残肢,背上嵌着数支箭矢的族人。 而浓稠温热的血液糊住了他的眼睛,灌入他的口鼻,在尸堆缝隙里,他奄奄一息透过尸骸的间隙,看到萧道遵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俯瞰着这片他一手制造的人间炼狱。 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巨大的痛苦快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快要被彻底撕裂。 他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手里象征复仇与恩义的刀,仿佛有千钧重。 他闭上了眼睛,一滴滚烫的眼泪,从他发红的眼角滑落。 第242章 望着这一幕,羽涅心脏抽痛,快要呼吸不上来。 “呃啊——” 一声不再是痛苦,而是极度憎恨与厌恶的怒吼从他胸腔中爆发而出。 他厌恶这把逼他在恩义与挚爱之间做抉择的刀。 下一刻,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把刀它狠戾决绝地扔了出去。 长刀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翻滚着滑出很远。 刀离手的瞬间,桓恂宛若被抽空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 独孤楼君他们看见这一幕,都松了口气。 很久之后,桓恂不再看那把刀一眼,而是转向羽涅。 他输了。 输给了自己内心深处无法彻底泯灭的,对她的爱,以及那被她用生命唤醒的,最后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无辜生命的恻隐。 大殿前的空地上一片死寂,只剩下萧道遵那断续而诡异地低笑。 羽涅望着他,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心疼得无法呼吸。 她知道他扔掉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他的半条性命,是他十二年来存活的意义。 “桓恂。”她轻唤一声,再顾不得其他,提着裙摆向他走去。 她只想抱住他,用自己的一切去填补他此刻内心的空洞与破碎。 她抬步的瞬间,她无意间扫过他背后残破的宫阙高处。 一道细微的寒光,正从一处垛口后悄然亮起。 她的瞳孔紧缩成一点。 大脑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 她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朝他飞扑而去。 她撞进他怀里的同时,他听到了一声皮肉被撕裂的沉闷的异响。 桓恂愕然低头。 只见锋利的箭矢刺穿了她胸口的血肉,箭尖已从堪堪抵在他身体前。 羽涅浑身一震,踉跄了一下。 他下意识收拢手臂搂住她,掌心触及一片温热黏腻。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轻飘飘倚靠着他。 她仰起脸,努力地想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可嘴角刚一牵动,一缕鲜红的血不受控制地溢出了唇角。 宫阙高处,韩介的手指还僵在弓弦上。 当羽涅身影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时,他脸上骇然不已。 原本奉命埋伏桓恂的他,这时显然没料到自己会犯下这样的大错。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原地。 下方的范天等人顺着箭矢来路抬头,瞬间锁定了韩介。 “来人——!”范天的怒吼着:“护驾!拿下逆贼!” 这一声令下,一部分北崖军有序往韩介所在的地方而去。 “封锁所有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而关政一边厉声下令,一边已拔出佩刀,身形如电,亲自带着一队精锐直扑韩介所在的地方。 另几名将领则迅速收缩阵型,在桓恂周围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刀剑齐出,寒光凛冽,所有人皆面向外,警惕着可能从任何角度发动的第二次袭击。 翠微脸色煞白,作为婢女的她本能想冲上去查看羽涅伤势,却被混乱的人潮挡住。 独孤楼君第一时间,返回马前去拿自己行走江湖的药箱。 谢骋则一把夺过身旁士兵的强弓,仇恨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高处的韩介,跑了过去。 而身受着伤的萧成衍,身体颤抖,眼睛空茫一片。 他想冲过去,想将她从桓恂怀中夺回,想确认她是否还有呼吸……但理智,或者说,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将他钉在了原地,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叫着羽涅的名字。 桓恂对周遭的混乱恍若未闻。 他抱住她软软的身体,与她一同跪倒在地。 方才所有的挣扎、痛苦、泪水,在此刻都化为了滔天的悔恨与毁灭一切的疯狂。他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掌心那一片迅速扩大温热的濡湿上,以及怀中人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桓…恂。”她似乎想最后唤他一声,但出口的只剩气音。鲜血浸透了她的衣襟。 她的世界失去了所有声音和颜色,只剩下他布满惊恐的瞳孔。 他想要按住她的伤口,可是箭矢的存在,无法让他施展。 他哭着,像个无措的孩子。 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那么厉害。 “现在,你的命…是我的了…你得替我,替我活下去……”她伸手抚摸着他的侧脸,气若游丝。 他抓住她冰冷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不,不、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你让我怎么活?” 羽涅的指尖在他脸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要记住这最后的触感。 “我好像,没有跟你正式说过。”她声音微弱,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我其实很喜欢你,或许是从怀远开始,又或许是从建安开始…我也弄不清。” “那日在马车里,你亲到了我的脸。”她的唇角微微扬起,像是想起了那个瞬间,“那时我想的是,这个人可真好看,唇也很软。” “我不想离开你。”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我知道,你先别说话,独孤前辈马上就来了。”他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如果这一刻上天愿意让他拿命来交换她活着,他会立即答应。 向来不信神佛的他,多么希望,这世上真有鬼神存在。 她替他抹着泪水,喘息了片刻,继续说:“所以你、你要活下去,替我,去看……我们、我们还没来得及看的那棵许愿树,好不好?”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更多的鲜血涌出唇角。 “不准!我不准!”他咆哮着,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你看着我,萋萋,我不准你死!你听见没有!那棵许愿树,咱们得一起去看才有意义。” 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神开始无法聚焦,眼神仍执着地望着他声音的方向。 “你、答应我,答应我……”这是她最后的请求。 看着她眼中最后的光一点点消散,桓恂心如刀绞。 巨大的悲痛将他撕裂,他终于屈服,滚烫的泪水砸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我、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萋萋…我替你活,我替你看……” 得到他承诺的瞬间,她脸上浮现出一抹慰藉。 那只抚摸着他脸颊的手,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骤然滑落。 “萋萋!” “萋萋你醒醒,看着我!” 他更紧地抱住她,仿佛这样就能阻止一切,嗓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轻轻拍打她的脸颊:“别睡,别丢下我。” 怀中的人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沉默。 那双曾灵动明媚的眼眸,此刻静静地闭合着。 “你睁开眼看我…”他哀求着:“我们不是说好了,拿下上京就成亲?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我还没告诉你,我有多爱你,从怀远回来,你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我的梦里,从来没有哪个女子,会像你一般,出现在我的梦中。”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冰凉的额角,滚烫的眼泪不断滑落,与她脸上的血污混在一起。 他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将那些深埋心底、或许以为来日方长的话语,尽数倾吐在这死别之际:“我应该早点跟你说这些,你快醒醒。” 而回应他的,只有死寂的沉默。 望着这一幕,翠微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悲恸哭喊:“公主……” 无论桓恂再如何呼唤,如何痛哭流涕,怀中的人,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第180章 何时是归期 像是做了一个无尽的梦。 在梦里,她看见了小师兄阿悔,看见了许久不见的师叔崔妙常。 她像是又回到了灵宝观,跟琅羲他们一起去山里采药,跟刘婶在一起蒸槐花。 盆忽然掉了,洗干净的槐花洒落一地, 她听见有人在梦里叫她,那嗓音很沉。 但她始终无法睁开眼皮,转眼又掉进无尽深渊。 身体在黑暗里一直下坠。 还好有人拉住了她,她看不清他的脸。 她追着他的身影,可那人一回头,成了小师兄阿悔的脸。 梦里的阿悔跟之前一样,穿着道袍,说让她回去。 可她该回哪里去? 阿悔道:“萋萋,回你该回的地方去,那边有很多人都在等着你。” 羽涅心想,谁在等着她呢? 她想一直睡下去,这时有个声音闯入了她的脑海。 叫她:“娘子,该醒来了。” 梦境不再是下坠的深渊,而是变成了黏稠的、阻碍她前行的迷雾。 她朝着声音的源头,拼命地奔跑,四肢百骸却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在她要力竭时,前方极远处,出现了一个点。 一个光点。 很小,却很亮。 那“娘子”的呼唤声,正从那光点中传来,愈发清晰。 第243章 她朝着那光,用尽最后的气力奔跑。 光芒越来越盛,逐渐驱散了周遭的黑暗。 终于,她跑到了光的近前,那是一片朦胧温暖的光晕。 她缓缓伸出手,想要触摸那束温暖的光,想要触碰那声音的来源。 在她即将触碰到光晕的刹那,一声清越嘹亮的啼鸣响起,眼前金光爆发,绚烂夺目到让她瞬间失明。 紧接着,一只华美无比的凤凰从光晕中心振翅飞出。 它的羽翼燃烧着金红的火焰,长长的尾羽掠过虚空。 巨大的冲击力迎面扑来,吓得她后退几步,猛然睁开了双眼。 羽涅大口大口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一阵尖锐的疼痛,将她从混沌的梦境彻底拉回现实。 来自身体的痛楚,比任何光怪陆离的梦境都更真实。 她下意识想抬手去触碰疼痛的来源,可手臂刚想抬起,一阵酸麻僵直的感觉阻止了她的动作,根本不听使唤。 她闷哼一声,手臂无力地落回身侧,只能徒劳地仰躺着,感受着那阵阵袭来的痛楚,以及喉咙间干灼如火燎的感觉。 她转动着眼珠,视线渐渐适应了明亮的光线。 映入眼帘的,是绣着牡丹花纹的帐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药味,混杂着香熏的气息。 这里不是灵宝观,而是公主府。 她,回到建安了。 “水……” 一个沙哑得几乎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从她干裂的嘴唇间艰难逸出。 “水……” 这样叫了两声后,端着木盘的翠微走了进来。 “水……” 听见这声音,翠微不敢置信般,朝床上望去。 她一眼瞧见床上睁着眼睛的人,先是一愣,手里的木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药汤洒了一地。 “公主!您、您醒了?!”下一秒,翠微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几步冲到床榻边,想碰又不敢碰,只激动地重复着:“您真的醒了!” 羽涅艰难地集中视线,看清了眼前的脸庞。 她张了张嘴,喉咙的干痛让她只能吐出那个最迫切的需求:“水……” “水?对对对!水!”翠微如梦初醒,慌忙用袖子抹了把眼泪,转身去倒水。 此时,听到动静的宋蔼也疾步走了进来。 “翠微,怎么回事?”不等翠微回答,她目光落在床上清醒过来的羽涅身上,脚步瞬间顿住,随即眼中迸发出巨大的惊喜:“殿下!您终于醒了殿下!” 宋蔼快步走到床榻边,素来沉稳的她,此刻脸上也难掩激动。 她俯下身仔细端详着羽涅的脸色,关切道:“殿下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适?” 羽涅只觉得喉咙焦渴。 她看着宋蔼,再次重复:“渴。” 宋蔼立刻回头,对还在手忙脚乱倒水的翠微催促:“快些把水拿来。” 接着,她自己小心坐到床沿,伸出手,动作轻柔探入羽涅颈后:“殿下,属下扶您起来些,慢慢喝。” 羽涅点了点头。 随着宋蔼的动作,胸前的伤处被牵扯,羽涅忍不住蹙眉吸了口气。 扶她坐好,宋蔼在她身后塞了一个软垫,想让她坐得舒服点。 这时,翠微也端着温水走了过来。 她眼圈还是红的,带着哭腔道:“殿下,水来了。” 羽涅扯了下干裂的唇角:“我自己来就好。” 她抬起有些僵硬的手,从翠微手中接过了那杯温热的茶,低下头,小口小口啜饮了几口。 微温的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她舒缓许多。 看着她能自己喝水,翠微和宋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实实在在的欣喜。 待一杯水饮尽,羽涅才觉得真正活过来了一些。 她将空杯递还给翠微,刚想开口询问,她怎么从上京回到了建安。 只见翠微哽咽着说道:“公主,您可算醒了,您都不知道,您这一躺就是整整四个月,可把我们都吓坏了。” 四个月,她竟然昏睡了这么久? 记忆的最后一刻,是利刃穿透皮肉的剧痛,和漫天席卷而来的黑暗。 她想问其他,只听翠微又道:“幸好当时有独孤前辈在场,您当时伤得那么重,血流了那么多,是独孤前辈,硬是将您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要是没有她,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知晓是独孤楼君救了自己,羽涅心想,自己可真是欠了她不少,从应付羯族人,到拯救她的命,这其中哪一样恩情,都重于泰山。 羽涅看向翠微:“那独孤前辈现在在哪儿?” 翠微回:“上个月咱们从上京回来后,独孤前辈在见您伤势稳定,彻底脱离了危险,便离开了。她说,江湖偌大,她习惯四处行走,不便久留。” 走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又有些讶然。 独孤楼君那样的人,虽本就如闲云野鹤,但她向来总归有些遗憾。 独孤楼君救了她,将她从必死的境地拉回人间,耗费心力为她疗伤,可她甚至没能在那人离开前清醒过来,亲口对她说一声多谢。 这份恩情,沉甸甸的,却连当面道谢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她帮了自己这么多,自己却连跟她好好说句话都不曾。 羽涅垂下眼帘,在心底叹了口气。 江湖路远,不知何时才能跟她再见。 不过因独孤楼君离去而产生的怅然还未完全消散,一个更紧迫沉重的问题攫住了羽涅的心神。 她昏迷了四个月。 这四个月里,足以翻天覆地。 她倏地抬起头,也顾不得牵动伤口,一把抓住翠微的衣袖:“萧家,萧家如何了?” 翠微被她眼中的惊惧吓到,连忙安抚地回握住她的手,语速飞快地想要让她安心:“公主别急,萧家其他人现在都好着呢,您当时重伤昏迷,驸马就将后续的战事全权交给了范、关二位将军处理,自己则抱着您离开了。” 翠微“后续咱们也不牵连妇孺,女眷和年幼者都得以保全性命,被另行安置。” 但说着说着,翠微就声音低了下去:“只是萧道遵与其皇后,以及多位宗室重臣,在城破之日,已自刎殉国。” 自刎殉国。 原来如此。 这是亡国之君与忠臣们最常见的结局,史书上这样的记载比比皆是,用最决绝的姿态,为旧朝书写下最后的结局。 规矩,气节,这些冰冷的字眼,最终都化作了史书上几行墨迹,和一个个逝去的生命。 她心头的巨石非但没有移开,反而更加沉重地压迫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她忽然想起了那个身影。 那个带着爽朗笑意的身影。 她遂问:“那,成衍呢?” 她想知道,萧成衍,他是不是还活着。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了沉默。 翠微和宋蔼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这短暂的沉默,让羽涅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不祥的预感包裹着她。 “成衍呢?”她拔高了声音,情绪波动而被伤口牵扯,她顾不上这些,只是盯着翠微追问。 翠微被她看得浑身一颤,再也无法回避,低下了头。 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道:“广宁王殿下他、他在确认了其他萧家妇孺得以保全安置后,也、也不肯苟且,拔剑自刎了。” 随着翠微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羽涅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大脑一片混沌。 那个曾在她孤独时,带她游玩的成衍,那个眼神灼亮的成衍,最终……最终,也选择了这样一条决绝的路。 他没有死在战场,没有死于刑场,而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用自己的剑,践行了萧氏皇族的尊严。 过了许久,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滑落,顺着她尖俏的下颌,滴落锦被上。 宋蔼心中不忍,柔声劝慰:“殿下,您重伤初愈,万万不可如此伤心垂泪,最是耗损元气。” 她取出帕子,为羽涅拭着泪。 翠微也红着眼圈附和:“是啊公主,广宁王他这样选择,或许…或许也是一种解脱。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若是活着,眼见山河易主,只怕日日都是煎熬。” 羽涅眼泪流得很凶。 翠微见她哭得伤心,心急之下,试图转移话题,语气刻意带上几分轻快:“公主,您别难过了,你不知道,在您昏迷这些时日,陛下已经下诏,论功行赏,加封您为长公主,食邑万户,还有此次战役中的所有将士们都得到了封赏,范将军、郑将军他们都升了官儿。” 羽涅却仿佛没有听见。 甚么长公主,甚么食邑万户,这些旁人趋之若鹜的荣宠,此刻于她而言,如同尘埃,毫无意义。 她沉浸在失去故友的巨大悲痛里,一时心绪悲痛的难以自抑。 第244章 哭了好一会儿,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询问:“驸马呢?” 她现在只想见他。 在这个被悲伤淹没的时刻,在她觉得冰冷彻骨的时候,她下意识想寻找他。 “驸马,现在在何处?” 听到这个问题,翠微和宋蔼眼神里充满了犹豫和为难。 最终还是宋蔼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轻,低声道:“殿下,驸马他…在您脱离生命危险后,已启程返回北疆了。” 羽涅倏然怔住。 在她尚未醒来,前途未卜之时,他就已经离开了? 一股混合着失落与涩意悄然蔓延,比胸口的伤更让她难受。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唇色愈发苍白。 宋蔼轻声补充,试图宽慰她:“北疆初定,确实需要驸马这样的重臣坐镇,想来待边境安稳些,驸马定会尽快回来的。” 羽涅没有说话。 回来? 何时是归期? 她昏睡的四个月里,外界天翻地覆,他远在北疆,与她隔着千山万水,以及……无数已然逝去的人事。 翠微跟宋蔼看她情绪低落,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巧,隋恩前来通传:“殿下,顾少监在外求见,问殿下今日可安。” 翠微像是找到了打破这沉重气氛的由头,立刻接口:“公主,顾少监几乎日日都来探望您,只是前些日子您一直未醒,可要请他进来?” 羽涅沉默片刻,再抬起眼时,眸中的水光已被强行压下。 她点了点头。 “得嘞,奴婢这就去请少监过来。”翠微说完,欢天喜地地离开。 羽涅对宋蔼吩咐道:“麻烦宋居令扶我起来更衣。” 昏迷四个月,她的伤势其实已大致愈合,适当下床活动,对她有好处。 宋蔼应道:“是,属下这就伺候您更衣。” 说罢,她小心搀扶羽涅起身,命人取来备好的衣物。 羽涅忍着久卧后身体的不适,在两人的服侍下,慢慢换上见客的常服,梳理好微乱的长发。 她不愿以一副缠绵病榻泪痕未干的模样见人。 宋蔼为她点上口脂,那一点嫣红为她苍白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生气。 一切收拾停当,宋蔼小心搀扶着她,慢慢向殿外走去。 久卧在床,骤然起身行走,羽涅只觉得双腿虚软,脚下如同踩着棉絮,每走一步都需倚靠宋蔼的力道。 当她被搀扶着踏出殿门,步入廊下时,一片明亮而温柔的春光笼罩了她,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适应了光线后,眼前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怔。 不同于梦中无尽的黑暗,也不是离开前的肃杀秋意。 原来,已是暮春时节。 庭院中的海棠树又重新开满了花,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头,如云似霞,微风拂过,带来阵阵清甜的花香。 几只喜鹊在枝叶间跳跃,发出清脆悦耳的啼鸣。 午后的日头暖融融的,并不炙热,空气中浮动着草木的清新与花香的馥郁。 鬼门关走了一遭,醒来时,猝不及防撞见了又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 这对她而言,怎么不是一种幸运。 站在廊下,羽涅任由暖风拂过面颊。 一时她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悲是喜。 她正望着那满树海棠出神,内院月洞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抬眼望去,只见顾相执身着朱红官服,正快步穿过庭院走来。 他显然老远就瞥见了站在廊下的她,脚步加快了几分,来到她面前。 那双总带着几分阴郁的凤眸,此时看向她时多了几分柔和。 算起来,自江陵一别,他们有好几个月没见。 他嗓音平日低沉急促了些:“才刚醒,怎不在里面躺着?” 看他穿着官服,羽涅知他应是从御马监赶来。 她摇了摇头:“再躺下去,怕是真要忘了该如何走路了。 ” 顾相执:“醒来便是好的,你身体,可有何处不适?” “除了伤口还有些疼,其他地方都好。”她如实相告,随即抬眼望了望这满院春光,笑着对她说:“相执,陪我走走罢。” 他眸光微动,她重伤初愈,最需静养,此刻实在不宜劳累。 然而,对上她的眼眸,那句劝阻在喉间滚了滚,最终只化作一个简洁的字:“好。” 他稍稍落后半步,护在她身侧,保持着臣子的距离的同时,又时时刻刻未曾离开她虚浮的脚步,随时准备在她力竭时伸出手去。 暮春的风裹挟着海棠的淡香,萦绕在两人之间。 他陪着她,在这劫后余生的春日里,一步一步,慢慢走着,两人沿着落满花瓣的石子小径缓缓而行。 顾相执道:“上京的事,我都听说了。”他侧过头看向她:“你此番,真是拿自己的命在赌。” 羽涅:“当时情况危急,我不能看着他受伤。” 这话如同引线,点燃了顾相执压抑在心底的不满。 他语气里染上几分阴郁的锐利:“他既然承诺过会好好照顾你,结果却让你受了这样重的伤。”那个“他”字,被他念得格外沉冷,透出明显的不认同。 听出他话里的指责,羽涅不免想到去了北疆的桓恂。 他留下她独自在此,此刻被顾相执点破,那份失落和委屈又悄然漫上心头。 她低声道:“那只是个意外。” 顾相执见她神色低落,以为她是大病初愈心情不悦,不忍再提那些沉重之事,试图转换话题,说些或许能让她宽心的事。 想起这段日子朝中变故,他放缓了语气,道:“你昏睡这些时日,朝中变动不小,陛下下诏,加封他为太原王,领大将军衔,总摄军政。” 太原王这样的封号,非宗室至亲与擎天保驾之巨功,不轻授此爵。 羽涅对这些封号不了解,但一听此封号,便知地位不小。 他本意是想告诉她,她拼死相护之人如今地位尊崇无比,权势赫赫,或许能让她感到安慰。 然而这话听在羽涅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 权势愈重,责任愈大,北疆…只怕更离不开了。 顾相执看着她平静的侧颜,有些话,终究没有全盘托出。 这封号是显赫,但实际是赵云甫将桓恂抬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表面看似是桓恂因为平乱军功卓著,赏无可赏,唯有以这极具象征意义的王爵相授,方能彰显恩宠。 实际是将桓恂高高架起,成为众矢之的。 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异姓王,古未有之,那些老臣,谁会服气? 明里暗里的嫉妒、猜忌、攻讦,从诏书颁布之日起,便暗流般涌动。赵云甫是想要借众人之手,来平衡甚至磨砺这把过于锋锐的刀。 另外,最重要的一点是,赵云甫想试探桓恂的野心,试探他面对这滔天权势和荣耀时的反应。 如此封号,他若坦然受之,那就是年少得意忘形。 桓恂看透了这一点,但他依旧收下。 不为其他,只因在他眼中,赵云甫早是个死人。 等琅羲肚子里的孩子出世,就是他死期之时。 顾相执见她听完太原王之事后并无喜色,反而愈发沉默,心知这话题并未能宽慰她,便又想起另一桩或许能让她开心的事。 他刻意将语气放得轻快了些,说道:“还有一桩喜事。你昏迷期间,慧妃已确认有孕在身。看天子的意思,极为看重,龙心大悦,直言待皇子诞生,便要册封为太子。” 他以为她尚不知情,期待着她能因此展颜,却不知她早已知晓此消息。 不想被看出破绽,羽涅脸上浮现出惊讶与喜悦:“真的?小师姐她真有身孕了?” 顾相执见她露出笑容,心下稍安:“千真万确,胎象已稳,快四个月了。陛下对此子寄予厚望,宫中一切用度皆是最好。” “那真是太好了。”她说:“小师姐定然欢喜,等我身体好些,立马进宫去看她。”看她终于露出喜色,他转过了眸,低垂着。 羽涅敏锐察觉到他似乎心事重重。 她停下脚步,轻声问:“相执可是有事?” 顾相执没想到她如此敏锐,他抬眼看向她,明亮的光线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显得美好极了。 望着这样的她,他停顿些许,终究还是开了口:“是有一事。” 他说:“南殷初定,当地需人前去稳定局面,推行新政。” “陛下已下旨,命我前往南殷,督理政务,短期内恐难回京。” 他终于将这个消息说了出来。 这意味着,在她刚刚醒来,身为好友的他,也要离开了。 她表情怔忪。她明白,赵云甫选他在情理之中。 御马监本就是赵云甫的人,选择自己人前去,到底更加稳妥。加上常虞山还在地方平乱,他眼下也确实无人可选。不止于此,赵云甫还点了聂于梓一同前往。 第245章 顾相执:“不过,幸好在我启程前,还能再与你说上话。”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只能问:“你何时走?” “不会太远,应是一旬之内。”他说出了离别的时限。 未曾想会这样快。 这世上的离别,好像都很突然。 令人猝不及防,难以招架。 顾相执没有移开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他看得太深,仿佛要穿透她此刻的神情,望进她灵魂深处。 良久,他开口,意有所指地望着这满院春光,言道:“等我下一次回来,不知这建安,会变成那种模样。” 她闻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草木蓬勃的院中。 “再变,也不过是四季轮转。”她说:“春日繁花,夏日浓荫,秋日落叶,冬日枯寂,建安城,总归还是这座城。” 她对他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你只管安心前去,推行新政,待你从南殷回来,我保证,现在你看的场景,还会是这副样子,到时,咱们再把酒言欢。” 她的话语寻常,带着朋友间该有的宽慰,并未听出他那句感慨之下,为她选择的前路。 顾相执听着,看着她脸上纯粹的浅笑,“嗯”了声。 不知道也好。 他无需她的回应。 即便他心知肚明她与琅羲,欲行弑君之事。 此刻他没有追问,没有劝阻,没有反对。 在他的为人臣子的道义前,他的选择,是离开。 离开不是逃避,而是成全。 他爱她,与她是复仇者是逆谋者无关。 他爱她,所以愿意成全她的一切抉择,哪怕是颠覆这乾坤。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她扫清障碍,这障碍,包括他自己。 顾相执知道自己只要留下,就一定会阻止他们。 因此,他选择远走。 这个选择,注定会让他负了君臣之义。 成为一个忘恩负义之人,但,这就是他的献祭,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有些路,一旦明了方向,便只能独自走下去。他选择的这条路,终点是她的平安喜乐,哪怕代价是他备受一辈子的煎熬。 春风搅动着湖水,能拥有当下这一刻,对顾相执而言,已足够美好。 * 羽涅苏醒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宫里。 赵云甫的赏赐次日便到了府上,皆是宫中上好的药材补品,传旨的冯内侍说,让她安心静养,勿念其他。 不止如此,徐采与赵华姝也前后前来探望。 言谈间,羽涅注意到未见赵华若的身影,便询问起她的近况。 赵华姝回她,说是华若自听闻关于萧成衍的噩耗,当时便病倒,这些时日一直不见好,整个人郁郁寡欢,连房门都少出。 听闻华若如此情状,羽涅一阵沉寂。 赵华若那么喜欢萧成衍,不用猜测,她此刻是何等悲痛。 赵华若尚且因为萧成衍伤心不已,但同行而来的徐采,也是满含心事的模样。 据说他拒绝了与王家小娘子联姻,并当众宣告此生不娶,引得王家大为光火。 可今时不同往日,王家动怒也没用。 赵云甫现在对琅羲的话很是听从,漫不经意为徐采说几句话,王家说的那些让赵云甫撤掉徐采职位的话,都会不管用。 一连四五日过去,羽涅身体恢复得相当不错,已能在庭院中缓步行走许久。 不过用早膳时,她精神看来有些不济。 翠微布好菜,问:“公主昨夜可是没睡好?脸色瞧着有些倦。” 羽涅语气颇有些疲惫:“也不知是不是病后心神未定,这几日晚上,总觉得睡着后房里有人。” 话音落下,翠微与宋蔼心照不宣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两人垂下眼眸。 一个为她添粥,一个整理着桌案,竟无一人接话。 羽涅察觉出她俩的不对,但没点名,继续喝着粥。 不多会儿,隋恩拿着琅羲的信进来。 琅羲这两日受了风寒,不能随意走动,常以书信跟她说些体己的话。 跟前两日一样,羽涅接过信打开。 在她看信的同时,隋恩说着自己从别处听来的消息,语气难免激动,他说赵元则昨夜喝醉掉入了池塘中,死了。 闻言,羽涅以为自己听错,遂追问:“赵元则死了?怎么死的?” 隋恩忙回:“听说是昨夜在别院宴饮,醉酒失足跌进荷塘。等随从发觉时,人已经没气了。” 羽涅怔怔地坐着,仇人的死讯来得如此突兀。 她下意识地低头,重新展开手中琅羲的信,目光急切扫过那些娟秀的字迹。 信的后半段,琅羲果然也提到了此事,确认了隋恩带来的消息。 赵元则,真死了。 下一秒,她轻笑了一声,带着哽咽,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顺着脸颊滚落。 “死得好啊,死得好啊。”她喃喃道,阿悔的仇,终于得报。 她又哭又笑,她想到了阿悔,想到他的生命就那样轻易断送在赵元则手中,她唯有恨。 眼泪不断从她指缝中溢出,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翠微与宋蔼见状,连忙上前安慰。 “公主节哀,阿悔道长若在天有灵,知晓害他之人已得报应,也能泉下安息了。” 宋蔼用素帕给她擦着眼泪:“是啊公主,恶人伏诛,天道轮回,您保重身子要紧,阿悔道长必定也不愿见您如此伤怀。” 仇人身死,并未带来全然解脱的轻盈,反而显露一个愈合不了的伤口。 快意是真实的,遗憾也同样深刻。 无论赵、王、李这些人死上多少次,会为她挡下所有风雨的小师兄,都再也回不来。 但,这终究是一个了结。 一个她等待了太久的了结。 这一切,总归是结束了。 她的小师兄,可以安歇了。 深夜,她握着阿悔的遗物,任由自己沉入睡梦之中。 在意识沉入梦乡的前一刻,一声极轻的叹息,掠过她的耳畔,熟悉到让她发颤。 是梦么? 第181章 许愿树 她分不清。 这声叹息太轻。 只有月光的寝殿中,桓恂坐在床榻边,屈着身。 他右手抬起,指节微弯,缓缓靠近她,描摹着她的眉眼,动作和顺。 怕自己微凉的手指会冰着她,他手指来回蜷了几下,有了热气掌心才贴了上去。不敢将她惊醒,他只虚虚贴着,指背沿着她脸颊的轮廓滑过,深重的怜惜里带着虔诚的珍视,墨黑的眸子里流露着疼惜。 他就这样看着床榻上的人,没有想要将她叫醒。 纵使胸腔里翻涌着疯狂的思念,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想感受她温热的呼吸,想听她用带着睡意的声音唤他的名字。 可这一切汹涌的冲动,都被那支箭钉死在原地。 在上京惊心动魄的一幕,日夜在他脑中回放。 他想,如果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执意要铲除萧家,她就不会出现在南殷皇宫。 如果不是他疏忽,未能察觉潜伏的杀机,那支箭,本该穿透他的胸膛。 而不是她,为他挡下这一劫。 在他看来,这全是他的错。 是他亲手差点把最想保护的人推向了死亡的边缘。 他差点,就真的害死了她。 所以,当她在昏迷与剧痛中,当他守在她身旁听着她无意识地痛吟时,他没办法原谅自己。 于是,他让翠微他们编织了个谎言,说他已远赴北疆。 白璧般的月光映照着他紧蹙的眉。 他就这般沉默地守着她,宛如一个画地为牢的囚徒,赎着关于她的罪。 直到寅时来临,窗外的墨色开始变得灰白,他收回手,最后凝望了她一眼,如前些夜晚一样,站起身转身离开。 就在他刚走出几步的刹那,熟悉毫无睡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还要躲到甚么时候?” 闻声,桓恂倏然僵在原地,背影透出无处遁形的仓皇。 片刻的沉静后,他没有说话,转过了身。 床榻上,羽涅不知何时已然醒来,手臂支着上身,愔愔望着他。 帐幔的阴影落在她脸上,看不清她具体神情,唯有那双眸子清亮地穿透了夜色。 四目相对。 桓恂嘴唇动了动,他没敢看她的眼睛,垂下眸去。 须臾,他才从喉间挤出了一句话:“你何时醒的?” 她眼圈泛起红晕,起身从床上下来。 边朝他走去,边说着话,言语里含着连日来的委屈:“气味,你身上的沉香气,我怎么会不熟悉?还有白日里我试探翠微和宋居令,她们虽未明说,但她二人闪躲的眼神告诉我,她们也知道晚上有人来我房中的事。” “若是贼人,她们定然说会比我更急,可她们没有,因而我更加怀疑,夜晚在我房中的人就是你。所以今晚翠微送来的安神茶,我一口未动。” 第246章 她说话时带着泣音,努力平复着满腹酸涩:“你为何、为何要让她们骗我,说你去了北疆?你可知我、我真以为你已走了。” 她最后一句话,带着浓浓的鼻音,几乎要哭出来。 这数日来,经历挚友身亡的剧痛,以及以为连他也离去的那种空寂跟难过,在此刻尽数化为委屈的控诉,摊开在他面前。 她每说一个字,都扎在他的心上。 看着她泪眼婆娑的眼睛,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在战场上受了再严重的伤,他也不曾这样痛过。 “我……”他嗓音干涩沙哑:“我怎会真的离去。” “那一箭本该射向的是我,是我将你卷入险境,是我让你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说话时带着悔恨与自我厌弃。 “我差点就失去了你,你的伤害,是我造成的,我不能原谅自己。” 他话音未落,羽涅眼里的泪水终于决堤。 她抬起手,不再是轻柔地触碰,而是一下下砸在他的胸膛上,力道不重。 “就因为这个你就要离开我,把我蒙在鼓里,让我一个人承受所有?”她语气破碎,带着哭腔:“桓恂,你混账!” 这对她来说根本不算甚么,他却因此不出现在她面前。 害得她以为,他真的不要自己,就像当初她父母不要她一般。 他没有躲闪,任由她发泄,直到她力气用尽,额头抵着他的肩膀。 下一刻,他再也抑制不住,伸出双臂紧紧将她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再不分离。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埋首在她颈间,一遍遍认错:“我不该骗你,不该留下你一个人,我混账,我该死。” 羽涅:“如果我一直没发现是你,你是不是就打算永远不出现了?那我怎么办?我还能嫁给谁去?” 桓恂收紧了手臂:“不会的,我做不到让你嫁给别人,你只能嫁给我。” 这个谎言,实际上连他都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不是她主动发现,最后也迟早被他用手段揭露。 有好几次,白天看着她安静的侧影,他都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走到她面前告诉她,他就在她身边,从未离开。 他稍稍松开她,捧起她的脸,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我知道我这个人做事不讲理,但你只能嫁给我。”他再次重复。 月光下,他眼底的阴霾在坦诚中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灼亮。 羽涅被他话语中不容置疑的占有欲烫得心尖颤动,残留的委屈在这一刻也成了更深的依恋。 她揪紧他胸前的衣襟,尾音带着未散的哽咽:“那你答应我,以后都不准再这样凭空消失,有事不能再瞒着我。” “不然,我……” 她后面带着小小威胁的话语还未出口,便被他骤然落下的吻尽数封缄。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温柔试探,它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急切,与刻骨的歉疚,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掠夺着她的呼吸。 他微凉的唇,在她唇瓣上迅速燃起灼人的温度,舌尖纠缠着她的。这些时日错过的所有亲密,他好像要在这一瞬间全弥补回来。 羽涅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侵袭弄得懵住,很快,唇齿间传递而来的滚烫转眼瓦解了她所有迟钝。 她身体渐渐柔软下来,揪着他衣襟的手缓缓上移,搂住了他的脖颈。 她阖着的眼睫颤动着,生涩坚定地回应他。 这个吻,从急切,逐渐化为缠绵的温存。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人都气息不稳,他才缓缓松开她,额头与她相抵,呼吸交融,共享着同一片静谧的时光。 经历了最初的互相试探,经历了从怀远到建安的波折,更经历了锦州到建安这一路的风霜与生死。 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认识到,他们再也无法离开彼此。 就像两棵曾经独立生长,却在风雨中逐渐靠近的树。 他们的根系在无人可见的深处早就紧紧缠绕,汲取着同一片土地的养分,支撑着彼此的生命,一同抵挡风刀霜剑。 从今往后,无论是谁,都无法再将他们分割开。 他看着她被吻得氤氲的眼眸,和微微红肿的唇瓣,神情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承诺: “我答应你,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消失,不再隐瞒你任何事。” 窗外,寅时已过,晨光初现,漫过窗棂,悄然洒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 这场漫长的黑夜,在此刻也开启了通往黎明的道路。 * 经过几日调养,羽涅的箭伤在精心调养下愈合得极好,虽阴雨天偶有酸胀,但已无大碍。 待琅羲那边风寒好时,她入宫去了碧玉宫探望琅羲。 如今琅羲的腹部已高高隆起。 两人在碧玉宫说了许久的话。 赵云甫的未来已成定局,只期待琅羲腹中的新生命的降临,他的皇位就要易主。 宫外也传来了消息。 在桓恂的周旋下,崔妙常那张遍布各地的海捕文书已被撤销。 前两日,她们还收到了崔妙常托人寄来的信,信上字迹洒脱,只道她云游四海,悬壶济世,心境开阔,身体亦好。 信末,她写道,待来日琅羲生产,或是羽涅与桓恂大婚时,她会来讨一杯喜酒喝。 这消息让羽涅和琅羲都安心不少。 灵宝观现在没人,刘婶选择先留在了公主府,陪伴羽涅。 有刘婶在身边,她也会欣喜许多。 在这个世上,她的亲人不多,就这么几个,刘婶为其中之一。 目前这样的结果最好,他日刘婶要是要回灵宝观,她也可理解。 除此之外,她还接到了赵华晏寄来的信,现下她与聂兰亭已喜结连理,两人更有了孩子。 只是孩子年幼,不便长途奔波。赵华晏在为她顶替自己的事,千恩万谢后,言道,等孩子长大一些,她与聂兰亭会亲自登门拜谢。 而吴婶,月前她告假去城郊探望远亲,归途遇上了劫匪,尸骨无存。 此事一时轰动建安,桓恂没怎么表态,只是在城外清静处为立了一个衣冠冢。 其余人不知道,这个衣冠冢,是桓恂为真正的吴婶所立,这也算是一种迟来的告慰。 到了顾相执奉命出使南殷那日,羽涅拉着面色沉郁明显不情愿的桓恂,一同到城郊相送。 见到她来,顾相执那张冷酷俊美的脸上难得有了笑意。 不过,触及环抱双臂浑身都写着不快的桓恂时,他的笑意就成了疏离彼此心知肚明的客套。 两人皆从对方眼中读到了淡淡的不屑。 羽涅没察觉到身边两个男人之间无声的交锋,走上前几步:“此去南殷,山高路远,务必万事珍重。” “殿下挂心,微臣铭记。”顿了顿,他从梅年手中取过一个紫檀木盒,递上她:“相执身负皇命,远行在外,等殿下大婚时恐难亲临道贺,此物,权当是提前奉上的贺礼,聊表心意,望殿下喜欢。” 羽涅微怔,看了桓恂一眼,亲手接过。 木盒打开,里头躺着一对赤金点翠凤穿牡丹步摇,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旁边则是一对流光溢彩的玉镯,玉质是她熟悉的孔雀蓝,不同的是,这孔雀蓝是天然生成的,瞧着质地就是明白并非凡品。 羽涅觉得礼物过于贵重,正要推辞。 像猜到她的举动,顾相执道:“不过些许心意,殿下莫要再推辞。” “可此物太贵重。” “再贵重,送殿下总是合适的。”他态度坚决:“殿下收下罢。” 桓恂轻哼一声,保持着表面的礼节:“顾大人有心了。” 羽涅轻拍了一下他,只能收下了顾相执的礼物。 她也送了很多东西给顾相执,吃的用的,还有一些酒精。其中很多东西,都是桓恂跟着她一起置办的。 他对顾相执虽然没好感,但是在江陵时,顾相执出了不少力,他都知道,他也放了些对方能用得着东西去。 而今,火药已由官府管制,顾相执要用火药,可以在对应的地方调度。 送完东西,两人再说了几句话。 终究到了不得不启程的时刻。 车马辚辚,白直卫肃立等候着。 注视着眼前人,顾相执得眼神比之前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流连。 静默片刻,他开口:“建安风云有时,殿下……万望珍重。” 羽涅迎着他的目光,百感交集“嗯”了声。 她说:“愿相执你此去一路平安,诸事顺遂。他日归来,盼能再见。” 顾相执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他没有立刻转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最后一瞬,才走向等候的骏马前,翻身上马。 待坐稳于马背之上,他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拱手一礼。 礼毕,他不再犹豫,轻喝一声,马迈开四蹄狂奔而去。 第247章 身后的侍卫们见状,也纷纷策动马匹,整齐划一地跟上。 一时间,马蹄声四起。 队伍蜿蜒,渐行渐远,最终化作官道一行模糊的剪影,融入了正午的日头中。 看着顾相执走远,羽涅心中感慨万千。 肩头传来沉稳的力道,桓恂揽住她的肩,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人已走远了,日头晒,我们也该走了。” 羽涅收回目光,侧头看向他,忽然弯起唇角,故意问:“我们桓大人方才一言不发,此刻又急着催我走,莫非是喝了一坛子陈年醋,酸得说不出话了?” 桓恂耳根泛起了红,他矢口否认:“我才不吃醋。” 接着,他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转而看向身后的翠微和卢近侍,吩咐:“你们先护送东西回府,我陪公主去看看阿悔,顺便到处走走。” 翠微等人会意,恭敬应下,带着其他侍从和贺礼的木盒先行离去。 待旁人走远,桓恂牵过两匹马来。 一匹是他神骏非凡的盗骊,另一匹则是从怀远就跟着羽涅性情温顺的小红马。 他先扶她坐上马,确认她坐稳了,自己才坐到盗骊身上。 此处离阿悔坟前有段距离,两人并肩,慢慢悠悠向着城郊阿悔安息的山坡行去。 在阿悔坟前,羽涅下了马。 她将这段时日发生的种种,轻声细语给阿悔诉说了一遍,其中包括琅羲有了孩子,以及她要成亲的事。 桓恂在一旁添着纸钱。 祭奠完毕,等她心绪平和多。 他们信马游缰,沿着河岸缓辔而行。 微风拂过,带来青草与河水的气息,冲散了方才的伤感。 行出一段路,羽涅远远望见河湾处有一座外面略显破败的古庙。 庙前空地上,孤零零矗立着一株枝繁叶茂的古树,上面系满了摇曳的红色布条。 羽涅意识到那是许愿树。 原本,她想与他在南殷去看看那古樟树。 可惜阴差阳错,没能去成。 早知道她的心愿,桓恂答应她,等她彻底康复,他们完婚后,再去也不迟。 她盈盈笑着,颔了颔首,两人一起往古庙而去。 午后阳光很暖,处处充满生机,鸟语花香。 路上不时有来往的过客,以及商贩。 天下既定,这样的日子便只剩安宁。 来到庙外,羽涅见那古树上红绸累累,上头承载着无数平凡炽热的心愿。 见状,桓恂去庙里转了一圈,里头有个守庙的老头。 他拿出银两,买了许愿用的红绸子,拿了笔墨,转而出来放在不远处的石头上。 她跟着他的脚步,接过他递来的红绸子。 桓恂:“许个愿吧。” “许甚么?”她一时犯了难。 “都行,你可以慢慢想。” 一块石头挤不下他们两个人,他只能重新找个地方。 羽涅思考少顷,旋即提笔蘸墨,一通挥笔:灯排火树,月满星桥,国泰民安。十二个大字出现。 “就只许了这个?”身侧传来带笑的声音,不知何时,他已来到身边,目光掠过那行字。 羽涅眉眼弯起,漾开一点狡黠:“还有一个愿望。” “哦?”他好整以暇地等着。 “不过……”她拖长了语调,笑意更深:“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那某人也别想听到我的愿望。”说罢,桓恂转身作势欲走。 她果然上当,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诶!你到底许了甚么愿?快说!” 他握住她的手,笑而不答。 她不依,非要问个明白。 两人在树下笑闹起来。 他最后到底没让她看,然后把他二人写好的红绸子系在了树上,牵着马离开。 “桓恂,你快告诉我,你到底写了甚么愿望?” 他牵着马,仰头看她,一直卖着关子。 “好啊你桓恂,你再不告诉我,我就把你的盗骊卖了。” “卖了可不行,那你的小红马可就没伴了。” “我就卖。” “不可以。” 他二人的话音,随着渐行渐远的身影,融入融融春光里。 一阵风来,许愿树上的红绸子一同随风飘拂。 只见写着“灯排火树,月满星桥”红绸的背面,还有一行稍小娟秀的字迹: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愿我与我夫君,此生再无别离,桑田碧海,没世不渝。 正在这时,旁边另一条红绸飞起,遮住了“灯排火树”四个字。 相比方才娟秀的字迹,其字体更加飞舞张扬,每一笔带着力透布背的认真。 细看过去,上面写着不算短的一句话: 天地神明在上,愿为证见,鉴此吾心。 恂今有所爱之人相伴于身,不胜感激,此生于己已无所求。 若言他求,唯求神明保佑吾爱,无病亦无灾,无忧亦无虑,岁岁常安。 风过良久,两条许愿带犹自紧紧相偎。 在太平年景的寻常午后,缠到地久天长。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说:哈喽,各位友友好哇,连载这么久,没怎么跟大家说过话,大家一路追更下来辛苦了,历经六个多月,《我凭化学在乱世苟活》在今天正式迎来了尾声。 写到最后一个字时,我以为会有放松的一个状态,但其实并没有,到达结局的我,脑海里想的更多的是,这本书,是否能称之为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个及格的小说。 它怎么样? 足够好吗? 大家看了会喜欢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充斥着我的脑海。 如果只根据连载期的数据看,显然,它并不好。 这样的不好,很长一段时间困扰着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写下去的必要。最后思来想去很久,还是决定好好写完,我得给追更的读者,以及笔下的人物一个交待。 所以,我今天才能站到终点,跟大家说这些。 开始想签约晋江的时候,那个时候五一刚过。脑海里想了好几个梗,平衡之下,最后选了本文。化学、穿越、古代……这写元素加起来,是我能在拥有创新点的前提下,可以将自己想写的人物,想写的内容足够表达出来。 申签的时候,我当时只有一个稍微完整的故事简介,跟一万字申签字数,没有存稿签上后,我其实很忐忑,不知道能不能达到日更,编辑问我预计全文多少字,我当时说五十万,但心里想的是我能写五十万?是不是太夸大其词了?写不够可怎么办? 不过幸好没辜负编编的信任,还是写到了,日更也算是到了,除了这个月耽误好几天,其余其他时候基本最多空出两天休息(ps:没有存稿真痛苦,下次争取多存,每天赶稿的滋味太美妙,不想经历第二次()),但下本再连载,希望自己能准时准点更。 另外就是,我有看大家的评论,有时候关于剧情的东西我没回,是怕自己剧透,经常留言的id我全都有印象,总之就是谢谢大家的支持,俺无以为报,唯有写出更多更好的故事回报大家。 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再说下去感觉自己有点烦人。那么,咱们下本见吧,下本是现代言情,破镜重圆题材,攒一攒预收开。 祝大家晚安,啾咪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