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强夺,二世修罗》 第1章 [穿越重生] 《一世强夺,二世修罗》作者:枫露清茶【完结】 文案: 【追妻火葬场】【强取豪夺】【雄竞修罗场】 前一世,朗倾意夫家因罪抄家,她也因此锒铛入狱。 在狱中过了半月不见天日的时光,忽然盼来了救赎。 卸下锁链,她颤抖着走出牢狱,阳光格外刺眼,一人高俊挺拔,背对着她,牵马静候。 及至他回身,她才认出,竟是她夫君的同僚方景升。 “嫂夫人静待些时日,你夫君我已派人着手去救了,想必还有月余,你们夫妻便能团聚了。” 因他这句话,朗倾意在方府苦等月余,谁知,等来的竟是她夫君的噩耗。 看着她瘫软在地,方景升步步逼近:“嫂夫人莫要哭坏了身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得知她已有两月身孕时,他却眉目狠厉,生生一碗堕胎药,将孩子打了下来。 自此之后,朗倾意进入了真正的地狱。 重活一世,朗倾意时刻小心,事事在意,劝导夫君在政事上莫要大意。 可一场皇宫宴会,竟让她无意间见到了夜夜噩梦中相见的人。 他仍站在阳光下,温温地笑着,徐徐走上前来,轻声问道:“嫂夫人为何如此怕我?” 男主视角: 第一世,方景升知道他错了,可惜世间并无后悔药。 握着朗倾意逐渐凉下去的手,他喃喃自语:“来世……再见。” 第二世,方景升刻意放缓了手段,免得吓着了她。 由着她像惊弓之鸟一般逃窜,费尽心思寻找出路。 可及至看到她身边出现的其他男人个个使尽了手段,他才冷笑起来。 “可以,还算有趣。” 【阅读指南】: 1.男一不是绝对的好人 2.女非男处 3.会有较多前世的内容穿插 4.第二世男配很多(五个),修罗场更多。 内容标签:重生 狗血 腹黑 追爱火葬场 权谋 主角:朗倾意 方景升 配角:薛宛麟 霍怜香 刘隆旺 颜若月 书青 刘瑜韫 柳延青 苏佩 其它:追妻火葬场,雄竞修罗场,强取豪夺 一句话简介:孽缘深重,不可自拔 立意:挣扎求存,永不放弃 第1章 血色梅花 皇城的冬日迎来今年的初次飘雪,朗倾意一人坐在窗前,恍然听着窗外纷纷白雪撒下,细碎有声。 因着她久病多日,窗子依照方景升的吩咐,除了几个实在无法封闭的糊了明纸外,其他的都已经被彻底封死了。有时候她想要从窗子看看外头的景色,却只能看到一色整齐的红砖,堵在那里,无端地叫人透不过气来。 如今,她虽能听到雪声,甚至能从不时掀开的门帘外嗅到清新的雪气,可她却尚未见过雪景。 她也不知自己今日为什么这般想要看雪,她自小在父母怀里时便说,那东西冰凉一片,又不是七彩的,有什么好看。 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罢。她将袖内藏着的帕子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又看了一眼。 那团带血的污痕还是没能自动消失,时间久了,成了暗红色的一块,周围暗红色的斑点点缀着,似乎是为了安慰她,刻意不叫这团污痕看起来那样难看。 她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似明似暗间,心中只剩了一个念头:她要看看雪。 上一次看雪是什么时候?她恍惚还记得,仿佛是她嫁给苏佩之后的第二日,依照旧例回门去,在朗家内院的长廊内,丫鬟书青一边给她递了手炉,一边对着自己冻僵的手哈气。 随后,兄长朗明勋和苏佩一同来寻她,劝她不要在雪地多待,当心冻坏了身子。 炫彩的回忆褪去,眼前的现实是冰冷且灰白的。如今兄长和夫君已然身死,就连书青也下落不明,苟活于世间的,想来只有她一人罢了。 久病之后,原本清雅秀丽的容颜也褪去了颜色,她已有多日不敢揽镜自视,整日只坐着发呆,想想旧人旧事,仿佛他们还在自己身旁一般。 门外忽然传来丫鬟小秋的声音:“大人回来了。” 门帘一动,早有两个丫鬟抢着掀起来,请方景升进来。 一个身影迈进门中,先是低着头轻轻跺了跺脚。他抬起头,骤然露出年轻俊秀的一张脸来,高挺的鼻梁骨镶嵌在白净的面上,眸色深沉,但整体看来,容色似乎随和可亲。 他先将外头罩着的灰鼠毛大氅脱下来,交由小秋拿去,便大踏步走上前来,仔细往朗倾意面上看了一眼,口中说道:“今日气色好了些。” 见她只是淡淡的不说话,他又从背后环住她,捉了她的双手出来,紧紧地握住了,然后才点头:“今日倒不冷。” 她难得没有挣扎,待他又去倒了杯热茶端来,她方才缓缓开口,声音虽淡漠,但却叫几日未曾听到她主动开口的方景升眼前一亮。 “方景升。”她先是喊出他的名字,随即又补充道:“府上的红梅开了没有?” 他猜到她的意图,犹豫了一瞬,她见他不肯回答,便又向不远处忙活的小秋看了一眼。 可方府上下有哪个不晓得规矩,主子未曾发话,谁敢乱开腔。小秋甚至不敢与她目光交互,只装作有事,掀开帘子退出去了。 她的目光失了目标,兜兜转转又回来,看向他:“开了罢?” 不等他扯谎来骗她,她就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想去看看。” 他轻叹一声,将桌上滚热的茶端起来吹了两口,端到她面前,示意她喝一口,一边劝说着:“你身子还未好,外头又下着雪,等过几日天暖了……” 她别过头去,拒绝了他的茶。 他总是这样会哄骗人,口中轻言细语地说着,背地里却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过几日天暖——冬日里何曾暖得起来,岂不是要到开春?到了春日,红梅还在否? 即便红梅还在,只怕她也不在了。 她没看他,仍轻声说道:“我总共没求过你几件事,不会连赏梅这种事,你都做不到罢?” 感受到身旁端着茶杯的手臂仿佛微微颤动了几下,她知道自己戳中了他的心事。 他气息有些不稳,仿佛被滚热的茶烫到了,最终还是缓缓将茶放在桌上。 “……好。”他说。 晌午时分要去外头赏梅,她心情畅快了许多,午膳也比平日里用得多些。 拒绝了午睡的问询,她看着小秋和小夏将最厚的那件红色鹅毛大氅拿出来给她披上,又塞了个手炉在她身上。 “夫人,鞋子要换成那双防潮的。”小秋及时提醒道。 鞋子还未完全穿好,她已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心里有股精气神支撑着,百般叫嚣着:出门去,走出去,再也不要被困在这一方天地。 方景升从背后静默地扶住她,将她毛茸茸的帽檐向下扯了扯,轻声叮嘱道:“看一眼就回来,外头湿冷,不是顽的。” 好在路途很近,内院旁便是专门赏梅的梅园,只因这几步路,实在没必要劳动下人们派轿子来。 小夏将厚重的门帘掀开了一角,走在最前方的方景升忽然蹲下身来。 他身形高大,虽蹲下来,也还是不容易爬上去。小秋已然知晓他的意图,扶着朗倾意的手臂便要向方景升肩上搭。 “夫人慢些。”小夏在一旁搭腔,却发现朗倾意枯瘦的手臂硬撑着,迟迟没有放到方景升肩上去。 “不必了。”良久,朗倾意才拒绝道:“我想自己走走。” 不等方景升发话,她就扶着小秋的手,绕开他,径自向外走去。 雪已停了,但清新的雪气还在,灌入五脏六腑,虽凉,但却使人精神一振,她迫不及待地踏上厚厚的雪,听着脚下传来“嘎吱”声,心中得到了奇异的满足。 “不要踩雪。”方景升沉着脸在后头吩咐:“看冻着脚。” 小秋和小夏闻言,半拉半拽,将朗倾意从雪地里拽到砖石路上来。 朗倾意浑身使不上力,她咬牙硬撑着,直到眼前出现梅园的外栏,看到那道低矮的竹木篱笆,配合着素白的雪地,已有点点红梅藏不住丰姿,从篱笆缝隙里渗出颜色来。 她顿住脚,勉强将喉咙中的甜腥压下去。 方景升快走几步,去开了篱笆院墙,朗倾意跌跌撞撞向前走了几步——小秋小夏极有眼色地松开了手,由着她跌入方景升怀里去。 方景升紧皱的眉在此时舒展了一瞬,朗倾意也没再挣脱开来,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方景升用自己的大氅将她裹紧了,挟着她向里走去。 梅园不大,但这数十株梅花树开得正艳,仿佛雪色都被这悍然的红震慑了,因此白的愈白,红的愈红,两相较量之下,倒呈现出极致反差的美来。 朗倾意呼吸都停了一瞬,良久才叹道:“美极了。” 第2章 若是在往常,她势必要好好作一首诗,再将诗认真誊抄三份,信纸末尾用朱红的颜料画了梅花,酱黑色颜料描了花枝,待墨干了,将三张纸分别收起来,一份自留,一份留给霍怜香,一份留给颜若月。 方景升在一旁看着她的神色,似乎比往日鲜活许多,她眼中的光流动起来,一如她一年半之前才进方府,见到这梅园,也喜欢得紧,客套笑着说:“方大人雅致,这梅园建得极好,今年冬日,不知可有机会随我夫君一同上门赏梅。” 可惜,去年冬日,她夫君已死,她小产后伤身,整个冬日在屋内闷闷卧床,未曾见到这盛开的梅。 朗倾意虽站着,可不觉间,一半的重量都倚在方景升身上,她丝毫没了力气,可还是贪婪地盯着满目的梅花看。 能死在梅花树下,倒也算是死得其所。 “小秋。”方景升看出她似乎没了力气,便叫小秋来,将备好的竹藤编的凳子搬出来,预备给她坐。 小秋上前一步,在她身后放好了凳子,可迟迟不见她坐,便向前探头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她便大惊失色,口中叫道:“夫人!” 方景升忙回头看时,见朗倾意仍看着梅花,可目光已是痴了,口中不住地渗出淋漓的血来,滴滴答答,将前胸打湿了一片。 方景升扶住朗倾意右边臂膀,口中说道:“快!” 小秋眼疾手快,冲小夏挥了挥手,小夏会意,瞬间在雪地里跑出去,急匆匆去喊郎中上门。 方景升刚想将朗倾意打横抱起来,却见她神色迥异,佝偻着身子,喷出一口新鲜的血来。 温热的血瞬间将雪地濡湿了斑斑点点的一块,与雪中红梅完美地融合到一处,竟多了几分诡异的美。 吐出这一口血来,最后一丝气力也消失了,朗倾意身子一软,几乎跌到地上,袖中藏着的带血的手帕也飘然滑落出来,在雪地上格外显眼。 “你?!”方景升看到那手帕,方才知道她早就开始咳血了。 朗倾意看着方景升扭曲的怒容,心中油然生出报复的快感来,她歪着嘴角笑了笑,鲜血更是止不住地淌出来。 方景升顾不上许多,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擦了,将她抱起来,飞快地回到室内去。 一路上,朗倾意仿佛听到了许多人的声音,他们都是她心中渴盼要见的人,父亲母亲、兄长、夫君苏佩,还有贴身丫鬟书青,她知道他们多半已经是魂灵了,可她却莫名觉得开心。 她一路喃喃叫着他们,丝毫不顾方景升的神情愈加阴冷。 作者有话说: ---------------------- 读者宝宝们好呀,我又开新文了,先给自己加个油,嘿嘿[青心] 第2章 梦碎身醒 这一梦的时间似乎极长,朗倾意迷离中,经历了几个场景替换,从初始与父母兄长相见,哭湿了手帕;再到后来,她似乎又听到小秋和方景升的声音,夹杂了许太医的声音,隐隐听得不甚分明。 有人将她的头缓缓抬起来,在脖颈后支了个硬枕,灌了苦汤药进来,随即,面部有细微的疼痛传来,似乎是在施针。 许太医最后一句话她听清了:“左不过就这一两日了……预备着罢。” 她顿觉自己失了算计,怎么还有一两日?她以为自己势必会死在梅花树下的。 许太医走了,屋内恢复平静,可周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醒过来了。 就连睁开眼睛都觉得耗费力气,她盯着眼前暗红色的床幔不语,良久才发觉,整张床榻似乎在微微颤动。 似乎有人趴在榻上哭。 她已经有些糊涂了,第一时间便以为是书青,若她死了,书青一定会守在她身边这样哭的。 缓缓转动脖颈,这才发现那人身形高大,虽趴在床榻上,可也比别人高出一截。 是方景升?她才抬起的手臂又放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方景升听到动静,知道她是醒来了,竭力控制了情绪,可还是有零星的抽泣声传来,在安静的屋内分外明显。 她活着的时候,对他恨也罢,恼也罢,他都不怕,可如今她就要死了。 他一下失去了所有倚仗,像是瞬间被抽去灵魂,软软地趴下来,不知所措。 往常他不是没做过心理准备,可真到了事情发生那一日,还是无法接受。 朗倾意只是静静地听着他哭,起初还觉得讶异,她从未听到他这样失态过。 可时间久了,她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原本报复的心态逐渐散去,竟然凭空生出些许怜悯来。 这个人,无论他如何心思深沉、处心积虑,甚至可以说手段下作,可他终究没有得到她。 短暂的占有过后,如今也是不得不承受失去的滋味了。 无论她活着的时候如何痛恨惧怕他,可她马上就要死了,既然如此,何不有个体面的告别,给这场荒唐的关系划上应有的句点。 这样想着,心中也释然了。 她又缓缓抬起手臂来,手掌轻抚上他的面颊,他动作一滞,却没敢抬起头来看她。 他面上遍是泪痕,她右手沾了濡湿,但并未退回来。 “方景升。”她用尽力气,却语气平缓:“别哭了。” “忘了我。”她已经没法说出很长的句子,可还是在心中低声说道:“下辈子,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方景升握了她的手,试图用他掌心的温度,暂缓她逐渐冰凉下去的进程。 胸前一阵刺痛传来,随即涌上来大片的甜腥,朗倾意眼前漆黑一片,她记不得自己吐了多少鲜血,残存的意识里,只记得天仿佛忽然暗沉下来,她平躺在榻上,身上逐渐失去了最后一抹余温。 …… 不知是不是错觉,黑暗中,本该冰凉一片的身体,却愈加温热起来。起初是后背,仿佛有灼热的光照着,随后又是一阵热风,那光又移到头颈处,只是不得安宁。 朗倾意背后起了薄汗,额头也黏糊糊的,她挣扎许久,才勉强挣脱开来,猛一抬头,将旁边站着打瞌睡的小丫头吓了一跳。 “夫人,您醒了。”小丫头怯生生地说着,她见朗倾意额头渗出的汗,忙将手里的蒲扇拿到手里,大力扇动起来。 朗倾意还是呆坐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书青姐,书青姐?”小丫头见状,忙将不远处的书青喊来:“夫人想是热糊涂了?” “夫人。”书青见状,忙走上前来,又不禁埋怨道:“说了几次,虽未到夏日,可依旧是阳光灼人,夫人累了就该回房去歇着,非歇在这长春亭里……” 书青只喃喃抱怨,冷不丁被朗倾意伸出的一只手抓住手臂:“书……书青?” “怎么了,夫人?”书青仔细看着她的脸色。 “我这是在何处?”她想要站起身来,可腿部酸麻,竟是使不上力。 “还真是睡糊涂了。”书青向来讲话不客气:“这是苏府后花园的长春亭里,夫人您走累了说要在这里歇息。” “苏府?”朗倾意扶着书青的手勉强站起来,忍不住四下里环顾一番。 苏府她只住了不到半年,记忆不深,可到底还是很好认的。 她如何又回来了?其他人呢?苏佩在哪里?父母兄长又在何处? “苏佩呢?”她问。 “夫人,你睡了一觉,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书青毫不在意地说道:“大人出公差去了,约莫着还有七八日才能回来。” “出公差?”她记起来,似乎春日里是有这么一回,苏佩去了大半个月,回来之后不久,就犯了公案,被抄了家,她也被连累入狱,这才给了方景升可乘之机。 “现在是什么时候?”她猛然间回身问。 书青被吓了一跳,她看朗倾意的神色更加不对劲,便认真答道:“是四月初五,约莫晌午时分。” “哪一年?”朗倾意更上前一步,语气中充满了急切。 “戊……戊申年啊,你怎么了夫人?” 戊申年,正是她含泪殒命的前一年,也就是她遇到方景升的当年。 她记得眼下还没到与方景升见面的时候,此时他尚未到任皇城。 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她还是摸索着向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真实的痛感袭来,她确信自己不是在梦中,才慢慢松了口气。 这是……做了噩梦?还是重生了? 若只是噩梦,怎么梦中的细节,仿佛亲身经历一般,那样真实? 可见还是重生一世,这究竟是老天给的机会,还是她于地狱中苟且,偷了一条命出来? 她尚未来得及消化这巨大的变故,便见方才的小丫鬟春兰呈上满满一盘西瓜片来,请她吃。 她皱了皱眉,这才刚过四月初五,怎么会有如此鲜艳的西瓜产出? 仿佛看出她的疑虑,书青主动解释道:“这是今日刑部司务吕杨送来的,说是自家种的,今年第一口,赶着先孝敬了咱们大人。” 第4章 朗倾意抱着团子走在路上,才进得抄手游廊里,猛然间团子腿一蹬,从她肩上跳了下去。 团子食量大,平日里也很沉,这一脚直接将她踹得摇晃了几下,几乎站立不稳,仰面向后倒了下去。 心中慌乱,心跳加速,呼吸也乱了,她试图伸手抓住什么,可惜只是徒劳。 下一瞬,她便在寂静的黑夜中坐起身来,平复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原来方才只是梦罢了,如此真实,是因为那是她前世同方景升的第一次相遇。今生此时,团子还不在府中。 可惜她前世愚钝,竟然丝毫未能察觉他的心思,直到他完全将她禁锢在方府,她才后知后觉,可惜那时已经晚了。 书青睡眠浅,早已点了一根蜡烛,屋内有了亮度,她趿拉着鞋走上前来,掀开纱帘:“夫人,做噩梦了?” 见朗倾意额间起的一层冷汗,她麻利地上了一盏茶来,又用方帕徐徐擦去汗珠。 “大人这次出公差确实时日太久了,夫人一人入眠难免害怕。”书青安慰道:“过几日大人回来就好了。” 书青送了空茶杯到桌上去,又反身回来,见朗倾意面色缓和了些,这才站起身来,准备将纱帘覆上。 “书青。”朗倾意抓住她的手腕,不欲叫她离开:“你再待会儿,我心里难受。” “夫人。”书青忧心忡忡,叹息一声,安慰道:“只是噩梦罢了。” “书青。”朗倾意的手将她手腕抓得更牢:“你说,人有前世吗?” “那必定是有的吧。”书青毫不在意地随口说道:“不是都说前世未了的孽缘,要在这一世继续重复吗?” 她这话听得朗倾意变了脸色,深深吸了口气,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 见书青闭着眼睛连连打哈欠,她还是松开了手:“你去睡罢。” 书青在榻上已经有了熟睡的气息,朗倾意却在榻上翻来覆去半宿,一直未能再次入眠,直到晨起时方才短暂眯了片刻,可梦里嘈杂,人像和声音都像是方景升的,她只觉身上忽冷忽热,紧皱着眉。 “夫人,夫人醒醒。”书青一脸开心,将朗倾意推醒:“你盼了许久的回信来了。” 才睁开朦胧睡眼,便被书青塞了一封信在手里。 信封上写着“朗倾意亲启”,一看便知是颜若月的笔迹。 颜若月比朗倾意小一岁,如今仍待字闺中,她母亲是摄政王刘瑜韫的表妹,父亲是大理寺少卿颜广良,论品级,她父亲官职不如朗倾意父亲,但家世,要比朗倾意要高一些。 她们二人年纪相仿,是在丁未年的夏日宴席上认识的,彼此一见如故,互通书信已有一年。 这一次颜若月来信,是想邀了朗倾意明日一同去琼华山上敬香祈福的。 琼华山是女子专门敬香祈福的圣地,未婚女前去求好姻缘,已婚女求赐贵子,年事已高的妇人求的是子孙兴盛、福佑万年。 朗倾意倒不觉得颜若月是真的想去祈求什么,她只不过是闲着无聊,想要出来玩罢了。 既然如此,她正好去求一求自己心中的事,也好。 如此一想,便再也睡不着了,她洗漱完毕后,吩咐书青将府上的王管家王耀喊了来,嘱咐他明日要去琼华山进香事宜,王管家一一应了,拨了几个随行的小厮,因着只有夫人一人去,便又叫自己的娘子陪着去。 朗倾意想了想,还是亲自去苏母处问了一嘴,得知她懒怠动弹,这才罢了。 作者有话说: ---------------------- 不知道为什么,有个人名一直被屏蔽,改到崩溃啊啊啊,心累。 第4章 琼华进香 翌日一早,朗倾意特意穿了月白色襦裙,戴上面纱,携着书青和王管家的娘子赵妈妈,一齐坐到轿中去。 琼华山离皇城不远,行了不多时,便到了山下。赵妈妈拿了随身的包裹,书青扶了朗倾意,早又安排了单人乘坐的小轿,只扶了朗倾意上去,又徐徐走了一程,这才到山顶。 因着提前布置,琼华山早就设置了关卡,不许闲杂人等入内。此时山上只有苏家的轿子,想是颜若月还未到。 因着琼华山上的琼华阁是专为女子祈福的庙宇,整座山上除了跟随贵人的奴仆或小厮,再不允一个男子进入,琼华阁内的住持和一众僧人也都是女子。 住持已年过五旬,法号慧生,她带着一众尼姑前来迎接,朗倾意倒也不好拂了她的好意,便跟随她去待客室喝了一杯茶。 茶刚喝完,朗倾意别了众人,搭讪着走到大殿门前,正巧见到颜家轿子落地,颜若月一身桃红色纱裙,长发及腰,头上也用了桃花点缀,真是娇艳非常,在山上分外显眼。 “朗姐姐。”颜若月惯了这样喊她。 “若月妹妹。”朗倾意亦是展开手臂走上前去,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 上一世,她进了方府后,就再也没听到过关于颜若月等人的消息,方景升将一切都藏得极好,仿佛她一旦接触了外界的消息,便会生出翅膀来飞出去。 慧生等人识趣地退后半步,只留下几个小尼姑守在殿外,预备着使唤。 朗倾意同颜若月携手进了殿中,书青、赵妈妈,以及颜若月带来的白桃和碧荷,便被留在门外等候吩咐。 “朗姐姐,可想死我了。”若月向来讲话毫不避讳:“都快一年没见了呢。” “谁说不是呢。”朗倾意只是笑,用莫大的力气将翻腾的情绪压下去:“你身子还好吗?” “我好得很,你呢朗姐姐,姐夫对你好不好?” “不必担心我,我好得很。”朗倾意垂下眼眸,又忍不住抬起头来嗔怪道:“你怎么硬要选这个地方,周遭都是人,都不得清净说说话儿。” “还说呢。”若月本来兴致勃勃的神情一下颓丧下去,本来像宝石一样镶嵌在洁白面上的灵动双眼也失了神色:“朗姐姐,我爹近日在给我物色婚事,我心里愁得很。” 论理,也到了年纪了。朗倾意细细算了算,颜若月已经过了十八岁,是该定下了。 这件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人倒不好置喙,朗倾意只好变着法子安慰她,从自己出嫁之前的种种忧虑到婚后的逐渐适应,一一与她说了,眼瞧着她面色好了些,这才说服她一同上香祈福。 朗倾意点燃三支香,先是拜了九拜,又小心跪在蒲团上,心中默念:“朗倾意这一世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远离祸患,平安一生。”连念了三遍,又等了等颜若月,两人一同站起来,将香插进香炉里。 山上寺庙的钟声响起来,庄严而肃穆,想是到了众僧人参禅结束的时候。守在大殿外的尼姑早遣人来问话,请她们二人去用斋饭。 朗倾意也未推辞,携了若月的手便要随小尼姑去,可若月只是怔怔地不动,及至朗倾意上前来催,才看到她眼神直冲着一个方向,半晌都不说话。 朗倾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看到自己方才明明稳稳插在香炉中的三炷香,如今竟无缘无故断了一柱,只留两柱燃了不到一半的还在散发出袅袅青烟。 朗倾意呼吸都停了一瞬,燃着的香断开,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是大凶之兆。 身后的两个小尼姑见状,忙走上前来拿其他话来搪塞,一个说朗倾意是贵人面相,福泽深厚,不必担心;一个说是前些时日下雨,香受了潮,还没来得及换。 若月见朗倾意神色不对,听了小尼姑的话,忍不住发了脾气:“琼华阁偌大一个寺庙,香受潮了都不知道替换吗?” “今日你们是遇上我们两个性子好的,若是明日有别的达官贵人家的夫人来上香,只怕就不是这样好说话了!”若月横眉倒竖。 朗倾意伸手拦住了若月,心中无限思绪划过,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柱香断裂之处——分明与其他香无异,没有半分受潮的痕迹。 若月只说道:“朗姐姐,你再重新烧一次,我就不信次次都这样。” 朗倾意一只脚已迈出殿外,她缓缓摇了摇头,这样的结果一次就够了,就当是佛祖怜悯,给出的警示,她好生注意就是了。 气氛瞬间沉闷下来,这一餐斋饭也用得毫无滋味。 仿佛天色也随着人心而异动,本来艳阳高照的晴好天气,一眨眼便乌云遍布,多了几分阴霾。 两边的下人都着了忙,因出来时并未料到有这场雨,两家人都未曾带伞。慧生住持提议躲过了雨再回去,可朗倾意隐隐觉得心下不安,只朝琼华阁借了几把油纸伞,便匆匆作辞而去。 颜家的轿子更快,早已接了颜若月,急匆匆下山去了。 朗倾意在轿内,期待着这雨一时半会下不来,可外头眼见得已经起了风,刮得山上的草木萧瑟。 轿子才行了数十步,忽然猛地停住,朗倾意不妨,额头几乎撞上了前壁,只听外头有个小厮大声说道:“夫人,前头有一台轿子挡住了路。” 第5章 这山上简陋,只有一条路修了狭窄的石头台阶,向来轿子上山一定要走这台阶的。 不等朗倾意发话,书青性急,已大声问道:“前头是哪家轿子,风大雨急,能否先借过一下?” 话音才落,只听雨声刹那间响起来,扑簌落地,四周顿时弥漫起山间的泥土气息。 饶是如此,前方横在路上的马车竟纹丝未动,也不见里头有人说话。 朗倾意掀开帘子,先叫赵妈妈把油纸伞分给大家:“别淋了雨。” 她将怀中荷包拿出来,递给赵妈妈,吩咐她前去好生讲话。 赵妈妈打着油纸伞,小心翼翼下去,过了不多时又上来回话:“夫人,这家人倒不像是个好说话的,老奴报出苏大人的名号来,轿内人却不放在心上,只说自己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大人家中长女,在此等人,若夫人有要事,便只能绕路走了。” 朗倾意皱了眉,一是之前从未听说这李家长女,因此半分交情也无;二是锦衣卫无论官职如何,却是半点也不能得罪的,这一点她心中清楚;三则,若是往常,绕路走也就罢了,大不了从一旁的青草地绕过去,可如今雨下得愈发急了,从一旁斜坡下去难免容易滑倒出事。 话都到了这里,她这个苏府夫人若是不下去相见,指不定要被锦衣卫记上一笔,旧患未除,又添新仇,更不好了。 想到这里,她只好缓缓从轿中下来,不顾赵妈妈和书青的反对,向那顶轿子走去。 雨大,饶是书青和赵妈妈争着打伞,朗倾意还是湿了裙摆。 从此处望去,山下仿佛成了白花花的雨池,四处都是跳动着的雨点。朗倾意小声敲了敲淋湿的轿身,放缓了语速:“李家小姐,唐突了,刑部左侍郎苏佩乃是妾身拙夫,今日上山来进香,没料到雨大路难行,还请行个方便。” 她刻意说得谦卑无比,轿内马上有了动静,有人将帘子掀开了一个角,却仍是久久没人作声,仿佛在里面细细观察着她。 朗倾意久久得不到回应,心中难免焦灼,此时顾不上失礼,忍不住抬眼看去,那块掀起的帘子却瞬时放下了。 她心里泛起嘀咕,心想,这李家小姐倒是怪脾气,若是实在拦着,大不了仍回山上寺庙去避雨罢了。 正想着,轿内却传出一个女子娇滴滴的声音来:“原来是苏家夫人,实在是奴家唐突了,今日有事,故才在此等候,挡了苏夫人的路。” 朗倾意又客气几句,便看到那轿子挪动了几人宽的距离,让出一旁的石阶来。 她又道了谢,这才冒雨赶回轿内,可一颗心总是提着,直到安稳到了山下,这才略微放心。 她们走了不久,挡路的轿子也放了下来,里头的人稳健落地,一双皂靴连接着苍劲有力的双腿,向前迈了几步。 轿中小厮也下来,给他撑了伞,他身姿挺拔,只不动声色地望着苏家轿子下山的方向,随手将油纸伞接了过来。 暴雨顺着伞骨滚落,形成一道雨帘,苍翠的竹叶伞遮不住他俊逸的面容,他只是贪婪地向下望着,良久,嘴角漾起一抹胜利的笑容来,骨节分明的右手紧紧握了握伞柄,这才把目光收回。 “回去。”他吩咐道。 小厮打扮的人应了一声,坐到前头拉动缰绳,预备驾车。 撑伞之人却不急着上轿,而是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来,准确无误地丢入小厮怀中。 “哎呦,方指挥使,这可使不得。”那小厮话语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可行动上却毫不客气,将银子揣进怀里:“那就却之不恭了。” “劳烦你随我走这一遭,还捏着嗓子说了这许久的话。”方景升笑道:“这点子心意权当辛苦费罢。” “好说。日后还有这样的营生,只管叫上小的便是了。”这位装扮成小厮的人不禁笑弯了眉眼。 方景升坐在轿中,听着雨声愈加激烈,他先是吩咐抬轿之人腿脚再快些,又对驾车的小厮吩咐道:“梁春,改日你备些上好的香和佛珠等物,叫你夫人亲自送与慧生住持去。” 这次之事少不了慧生主持帮忙,梁春心下里清楚,口中应了一声。 第5章 入宫贺寿 朗倾意坐着轿子赶回苏府时,雨势还是很大。 苏府门前早就有提前预备好的小厮们等着,在雨中翘首以盼,及至看到轿子,才放下心来,叫人回去通报苏母。 下轿处的木梁上沾湿了,朗倾意下轿时打滑了,正巧此时赵妈妈和书青忙着撑伞,竟无一人瞧见。 眼看着即将从轿子上摔下来,斜刺里一只手来,在她臂弯处扶了一下,这才叫她稳稳落地。 朗倾意抬眼看去,是个面熟的小厮,原本是前排抬轿的,应当是情急之下忘了礼数,便扶了一把。 他只是扶了一把,便默默低下头去,仿佛生怕被她看到一样,带了些许心虚。 书青忙赶上来,又是自责又是担心,连声问朗倾意伤到哪里没有。 朗倾意摇了摇头,也不便在门前多说,只看了那小厮一眼,暗中记下了,这才迈步向苏府内走去。 回来便先去拜见了苏母,她今日拄着拐,倒是精神头很足。 “晨起宫里传来消息。”她眯着眼笑道:“眼见着皇帝万寿节要到了,邀请达官贵人们一同到皇宫一聚。” “本来呢,因着佩儿出公差,并没有苏府什么事,可是今日晨起,贵妃娘娘派人传了话儿来,说是久未见你了,便特邀你去参加。”苏母最是要面子,每每听到府中人与达官贵人交好,都很开心。 “时间是后天。”她拄着拐杖的手似乎有些撑不住,朗倾意忙赶上去扶,却被她拒绝了。 “有丫头们照顾我就行了。”她摆摆手,示意朗倾意抓紧时间去准备。 “贵妃娘娘说了,通知时间晚了些,准备时间约莫只有一日。”她转而扶了丫鬟小燕的手,仔细叮嘱道:“衣着打扮切记规矩得体,不要叫旁人捏了把柄。” “说是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也会去。”苏母步履蹒跚地走上台阶,有些担忧地回头望了一眼:“新官上任,不晓得还有什么花头儿。” 朗倾意连连答应着,因即将见到霍怜香而产生的喜悦,在听到“锦衣卫”三个字后,被席卷而来的担忧冲淡了。 前一世,苏家获罪抄家时,便是锦衣卫亲自操办的,那一日全府上下人心惶惶,苏佩先被拿了去,随即便是抄家,府中所有女眷被集中关在内院,哭叫吵嚷了一日,苏母受不住,当场就殒命归天了。 而朗倾意作为苏家夫人,本来也是要直接压入大牢的,怎奈父亲一力相保,求得皇上开恩,变成了贬为奴籍发卖。 若当时她走了这条路,想来她父亲自然有法子救她。 可她当日一心被浓情蜜意冲昏头脑,竟然不顾一切地要去追随苏佩,因此才在锦衣卫的囚牢里待了两个多月。 阴暗潮湿、恶臭扑鼻、饭菜酸腐、蚊蝇满地……那段时日是除了被关在方府之外,最难熬的一段。 后面的事,她不远再去回想了,她强迫自己从痛苦的记忆中脱身,转身到内院去,电光火石间,忽然抓住了一个细小的念头。 当日锦衣卫上门来,手段粗野,她被人抓着头发拖出去时,有位小厮奋不顾身,将那锦衣卫推了一把,因此而丢了姓命,被恼怒的锦衣卫当场杀死。 她当时吓得浑身瘫软,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厮的尸身。 如今想起来,他的长相倒与方才下轿时扶她一把的小厮有些相似。 心中被各种念头填满,她恍惚回到内室,见书青等人已经在准备后天要用的各色东西了。 皇帝寿宴,每个品阶的官员及家眷都有不同的服制及规矩要守,这一点她得心应手,书青跟她久了,自然也知道细节,她倒也不用特意去操心。 因此,只在一旁看了两眼,她便退到一边去,同时招手叫了书青上前来,悄声问道:“方才抬轿的小厮,你可晓得叫什么名字?” 书青冷不丁听见这个问题,倒愣了一瞬:“夫人问这个作什么?他好像姓柳,叫什么柳延青的。” 朗倾意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料到书青记得这般清楚,便打趣道:“你如何记得这样清楚了?” 书青只是撇了撇嘴:“奴婢只是觉得他名字好听罢了,况且他名字里也有一个‘青’字。” 朗倾意见她这样说,也就不再多问什么,只是悄声吩咐书青,从自己私房银钱里拿出十两来,悄悄赏给柳延青。 “夫人这是做什么?”书青睁大双眼,难以置信。 “别问那么多,只管去就是了。”朗倾意对书青放心,她不是多嘴的人,做事也不会有什么纰漏。 这点子银子,就当报答他前一世的拳拳之心。 时间飞快,眨眼便到了入宫这一日,因着三品官员家眷只允许带一个贴身的丫鬟去,且今日宴席人数众多,赴宴时不得入内,朗倾意便只带了书青去。 第6章 朗倾意身着红色绸缎裙,外头罩着浅红色霞帔,胸前的金玉坠子是金绣云霞孔雀纹,头发高束于顶,端正戴了凤冠,耳边戴了白玉镶金坠子,恭恭敬敬,打扮得毫无错处。 苏母一径送得她出门去,她才坐上轿子,便觉得周身有些酸软,怕是许久未佩戴这样沉重的首饰,有些适应不了。 书青将身边的包裹打开,小心将一包细纸包裹的梅子糖拿出来,捻了一颗,往朗倾意口中一送。 朗倾意并未说话,只是开口将糖含在口中,半晌才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不禁开口说道:“还是书青懂我。” 皇宫宴席规矩众多,朗倾意虽不得近身御前,但好歹周围也有数十双眼睛盯着,命妇到了这个时候越发不能出错,就连出恭的时辰都拿掐好了,轻易去不得茅房,万一御前的人问起来不在座上,恐生事端。 因此,朗倾意晨起连茶都没敢多饮,这才会觉得头晕眼花,还好书青准备齐全。 马车滚滚行了半个时辰,便到了皇宫外头,下了轿,由着宫里的嬷嬷粗略搜过身上,这才又乘上宫里的车轿,一径到明乐宫来。 到了明乐宫外,这里是品级不高的命妇们赴宴之地,朗倾意只当到了地方,谁知马车晃晃悠悠从明乐宫外经过,继续向皇宫深处走去。 随行的小太监笑道:“贵妃娘娘禀了皇上,皇上开恩,准允夫人一同到福清宫大殿用膳。” 朗倾意没料到霍怜香这般上心,一时间也不好推脱,眨眼便到了福清宫外,近身的丫鬟侍女都被安排到偏院等候,书青将她贴身之物都安排妥帖了,这才离去。 低着头进得殿中,跟随着小太监指引,朗倾意在离主台不远的角落里坐了,悄悄抬眼看了,这才知道霍怜香的主意多好。 角落里不仅无人注视,且离主台近,能一眼就看到霍怜香的贵妃尊位。 因苏佩不在,朗倾意一人就能独占整个席位,她先同左右前后的夫人们致意,随即殿内又安静下来。 朗倾意随着众人一同起身迎接皇帝和皇后,余光撇到霍怜香也跟在皇后身后,身着宫规典仪专用的礼服,佩戴的首饰也都是红色,整个人都喜庆了些。 朗倾意忍不住嘴角上浮,她低头跪拜,直至皇帝坐定,开口叫众人平身,她才起身,第一时间便悄悄向霍怜香的位置看了一眼。 这一瞧,正好与霍怜香的眼神碰撞,她含笑低了头。 霍怜香是当朝工部尚书霍崎遇的长女,家中还有一弟,因霍崎遇与朗倾意之父朗园有交情,因此霍怜香少年时便与朗倾意便多有往来。 霍怜香十七岁便入了宫,听说颇得圣眷,如今在宫里已经是霍贵妃了。 比起颜若月,与霍怜香相遇的机会更为不易,朗倾意虽不敢直直盯着她看,可到底过一会子便找机会看上几眼,就当是全了自己的一片思念之心。 皇帝刘隆旺,登基两年有余,倒是个少年帝王,平日里并无太多威严,礼貌和煦,以宽待下,在群臣中颇得美名。 可是正因如此,也颇有一些群臣不甚畏惧他,甚至悄悄拜在当今摄政王门下。 摄政王刘瑜韫是先皇的兄长,如今虽已到不惑之年,可朝中势力稳固,且军中尚存力量,轻易小觑不得。 先皇在时,曾试图将摄政王的势力逐渐拔除,最后一举将其拿下,可惜天不遂人愿,因着一场疟疾,先皇一夜间便驾崩,留下当今皇帝刘隆旺独自一人面对摄政王。 好在先皇生前准备颇多,当今皇帝还是顶着艰难即位,可直到两年后的今日,仍未将摄政王势力拔除。 全国上下都知皇帝与摄政王明争暗斗,可无一人敢当面挑明,群臣生存于夹缝中,谨小慎微。 今日皇帝寿辰,却并未依照典制邀请摄政王,明面上是说体恤摄政王不在皇城,恐来回奔波劳动筋骨,故特意恩准他不必过来,但暗地里的意图,大家都清楚明白。 宴席开始前,先是恭贺皇帝诞辰,众人齐齐跪在地上,将提前预备好的说辞念出来,待皇帝发了话,这才又重新落座。 随后,宫女呈上菜品来,朗倾意先随意用了些,及至填饱了肚子,便悄悄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端起来,看了一眼霍怜香。 霍怜香恰巧看向她的位置,两人会意,同时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今世重见 随后便是安排好的水袖舞表演,伴随着丝竹音乐,场面开始活泛起来,早已有人悄悄离了座位,去偏院的茅房。 一位宫女出现在朗倾意身后,凑上前来低声说道:“霍贵妃请您到御花园携芳亭小聚。” 朗倾意抬起头来,那宫女继续说道:“奴婢温儿,可带您过去。” 朗倾意向台上瞥了一眼,见霍怜香仿佛不胜酒力,面色微红,正借着醉态,微眯着眼睛对着皇帝说话儿。 一旁的皇后只是神情淡漠地略瞥了一眼,并不接话。 皇帝和颜悦色地说道:“既然你累了,那便去歇息罢。”末了又补充道:“今晚朕去你宫里。” 皇帝说话声音很小,朗倾意是看他嘴型猜的,她也知道自己盯着看的举动过于大胆,忙低了头,跟着温儿从大殿侧门退出去。 身后霍怜香娇滴滴的声音传来:“多谢皇上。” 携芳亭倒是个极好的地方,四周宽阔通风,周围又有些绿树花草点缀,在初夏倒也不觉得热。朗倾意谢过温儿,在亭中预备好的藤椅旁边站着等。 亭边空无一人,偶尔远远过去的小太监和宫女也都是快速通过,不敢打搅,可见霍怜香早早安排好了一切。 又耐心等了一会子,才见几个小太监抬着一顶小轿急匆匆赶来,宫女霜剑掀开帘子,霍怜香从里头出来,却是已经换了一身淡紫色绸缎长裙,上身是锦兰色无袖短褙子,这般打扮倒不像贵妃,反而像两年前她未曾入宫时的样子。 她扶了霜剑的手,脚步匆匆地赶上前来,一把将蹲下去行礼的朗倾意拉了起来。 “不拘这些虚礼。”霍怜香是急性子,她知道每一刻都耽搁不得,额头上细微的汗都来不及擦,当即便下令道:“霜剑,叫小太监们抬着轿子离远些,你和温儿再看着些,别叫旁人打搅了本宫兴致。” 霜剑和温儿退下后,霍怜香便一把拉住朗倾意的手,又是叹,又是怜惜,她从上到下打量了朗倾意片刻,又携着她的手坐到藤椅上去,两人相视而望,一时间倒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霍怜香先开口道:“这都许久没见了,你倒是一点都没变。”说着又叹道:“还是在外头自由。” 朗倾意听她的意思,倒像是不喜在深宫一样,她倒也懂得意思——霍怜香自小便想要做个行侠仗义的江湖人士,还偷了兄长的剑拿来练,反被父母说教了一顿。 既然人已在深宫中,倒也没有劝着出来的道理,朗倾意只用羡慕的神色看着她:“皇帝待娘娘极好,娘娘何苦这么说。” 霍怜香听了这话,神色才好了些:“这倒是。”这也是她还勉强留在皇宫的唯一一点念想了。 宫里不比外头,有许多的规矩,霍怜香只匆匆将她要问的问题一一问完,左不过是些身体如何,苏佩待她如何,今年皇宫里赏的首饰可还喜欢,可想吃些什么,从宫里带些回去。 朗倾意也有许多话要问,在宫里过得如何,有没有同其他妃嫔吵嘴,可有什么事要她帮忙带出宫去做。 两人一问一答,不知不觉间,一炷香的时辰已经过去了。 已经快到了散席的时候,霍怜香看着日头,见逐渐有西斜的趋势,便愈发急起来,皱着眉头,只恨时间过得太快。 朗倾意不免劝道:“娘娘入宫也有两年,平日里还是要注意脾气,火大伤身的。” 霍怜香摸了摸自己嘴边才起的一颗痘,满不在意地说道:“脾气一时半会也改不掉。”她看着时间逐渐逝去,又摆出一副懊丧的神情,对着朗倾意说道:“过几日,本宫定要撺掇皇上出宫游历——在这深宫里处处不自在,真是!” 朗倾意知道她也只是说说罢了,皇帝轻易无法出宫游历,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 朗倾意犹豫间,正想着如何将前世之事娓娓道来,便见温儿上前来行礼:“娘娘,皇上醉了酒,歇在养心殿内,周公公托人捎信儿来,说皇上叫您回去服侍。” 霍怜香面上顿时染了不豫神色,她本来还想同朗倾意多待会子,没想到这样快,她问:“皇后没跟着?” 温儿将头更低下去:“没,散席后,皇上先去勤政殿见了锦衣卫指挥使方大人,皇后不便跟着。” 霍怜香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当初是她为了争宠,刻意同皇帝身边的总管周公公打好了关系,如今周富德竟然是一刻也没有耽搁,快马加鞭地将消息送到了,催着她回去。 她在这里哀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朗倾意。 第7章 朗倾意满心被方才温儿口中说的“锦衣卫指挥使方大人”吸引了去,她想起临行前苏母说的“新晋指挥使”,莫不就是他? 为何也姓方?她恍惚记得皇城中再无方姓大族,不禁喃喃问道:“方大人?” “对啊。”霍怜香站起身来,依依不舍地想同她再讲几句话:“新晋指挥使,姓方,叫方景升的。” 朗倾意好奇的神色僵在脸上,只觉得眼前一片恍惚,她呼吸骤停,耳畔什么都听不见了,及至温儿匆忙上前来扶她,甚至霍怜香也在一旁跟着唤她,她才回过神来。 这才察觉到自己似乎打翻了桌上一杯茶,好在茶水只是温热,她猛地缩回手来,只觉从手腕到小手臂都沾湿一片,温儿拿着手帕替她擦着。 “你这是怎么了?”霍怜香也惊住了。 此时,霜剑也上来催促道:“娘娘,周公公派来的人又催了,说皇上一刻也等不得了。” 霍怜香口中叹一声冤家,只好匆匆向朗倾意道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才咬牙上轿去了。 朗倾意回过神来,现场只剩了温儿,轻声对她说道:“夫人,奴婢带您回去。” 此时已然夕阳西斜,从御花园出来,甬路上的风已经凉了起来,朗倾意一半身子晒在夕阳余温下,一半身子暗隐在宫墙的阴影下,她抱着双臂缓缓向前走着,思绪也像身子一样,一半还在回味与霍怜香相聚的温暖,一半又不得不陷入冰冷的现实去。 “方景升。”她耳畔回荡着霍怜香的话,无数疑问在心底浮现。 怎么回事?前一世,他明明官居苏佩之下,只是刑部右侍郎而已,怎么这一是竟摇身一变,成了锦衣卫指挥使? 难道说,存在不止一位名字叫方景升的人? 个中原因她不敢擅自揣测,只想抓紧回到苏府去,待心绪平复了再细细查探。 思绪纷乱之间,身边一辆马车路过,想必是一些散席的命妇在陆续离开了。 可下一瞬,马车却在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像是等着她走上前去。 心中莫名的不安感愈盛,她放缓了脚步,却见温儿不解的目光看过来,只好咬了牙继续上前去。 人在恐惧时,任何感官都被放到巨大,拉车的马发出粗重的喘息声,马蹄在石头路面跺了一跺。车帘仿佛被里面的人掀开了,有人用轻松的声音招呼道:“敢问,刑部左侍郎苏大人可是夫人郎君?” 这声音太过熟悉,听得朗倾意后背起了战栗,她气息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却迟迟不敢回头,双腿也似灌了铅一般沉重。 见她不答,温儿便恭敬行礼道:“回方大人,是。”回话的同时,温儿拖着她回过身来。 朗倾意呼吸乱了,她盯着眼前的地面,不肯抬头,听到温儿在耳边轻声提醒道:“这位就是新晋指挥使方大人。” 她勉强稳住心神,蹲下身行礼:“妾身见过方大人。” 方景升自马车中跳下身来,倒显得有几分重视,虽不便亲手将她扶起来,可到底和颜悦色:“嫂夫人多礼了,快请起罢。” “早前方某与苏大人共事过一次,苏大人为人爽朗,帮了方某许多。”他又解释道:“方某见苏大人随身携带了嫂夫人画像,今日偶然见到,一时口快,不免唐突了,还望勿要责怪。” “无妨。”朗倾意说完,站起身来,只低着头看向砖石地面,此时夕阳的最后一丝光亮也逐渐消散,砖石上的云纹都看不出来了,只分辨出大致的轮廓,模糊地隔绝出两人之间的安全距离。 温儿见他们二人都不主动开口,心里想着还要回去复命,不免急了些:“方大人,奴婢还要送夫人出宫去,便不相陪了。” 谁知方景升并不回答她的话,而是缓缓向前走了一步。 “嫂夫人似乎很怕我?为何?” 这句话出来,朗倾意紧紧地咬了牙,强自稳定了心神,不能叫他看出一丝破绽来,她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微笑道:“方大人多心了,妾身只不过是第一次入宫,略有些紧张罢了,与方大人无关。” 只这一眼暼过,她便又垂下眸子,紧攥着的手心也沁出了汗。 他还是一如往昔,半分未改,身形高大,气质温雅,见了人只是温温地笑着,目光深邃。 只是这人畜无害的外表下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心思,恐怕只有朗倾意一人知道。 “方大人若无其他事,请恕妾身先行告退了。”朗倾意屈身行礼,转身而去,心跳如狂。 这次他并未再有其他话了。 朗倾意好不容易到了福清宫,小太监心急如焚,忍不住抱怨了几回她到的晚了,她此时大劫已了,哪里顾得上其他,还是书青迎上来,塞了一锭银子到小太监手里,好说歹说,劝他不要生气。 朗倾意一进得轿中,便周身瘫软,面色如蜡,缓缓瘫坐在轿内,一言不发。 书青还以为她受了皇帝苛责,忙问究竟,朗倾意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尽快回去。 作者有话说: ---------------------- 今天加更一章,谢谢追读的宝子们! 第7章 满心狐疑 恍惚还是前一世,苏府遭了抄家,四处都乱糟糟的,苏佩早被锦衣卫捉了去,生死不知。 朗倾意在阴暗潮湿的锦衣卫监牢里待了将近两个月,她精神恍惚,待到后来,每天都恨不得皇帝能下一纸诏书,直接将她赐死。 这一日,勉强咽下狱卒送来的一个馒头,她神志恍惚地靠在斑驳的霉墙上,掰着手指数,自己究竟在牢狱中待了多久。 怎么也数不清,她气得将垂到胸前的长发甩到身后去,闭目不言。 牢门传来响动,狱卒李显带着两个老嬷嬷过来,老嬷嬷还拎了些清水和洗漱之物。 她有些茫然地挺直脊背,不知道他们为何这时候来。 锦衣卫大牢内虽黑暗潮湿,但每隔几日都会有一些固定的清洗时间,偶尔也会有好一点的饭菜,否则,她根本就活不了两个月。 只是,往常叫她清洗的时间只会在晚上,不会在白天。 这怕是……她要被赐死了。 盼了许久的死期,如今真的到了眼前,还是觉得一阵心慌意乱,她想站起身来问个究竟,可怎么都站不起来,双脚发软,腕上的铁链也跟着晃动起来。 老嬷嬷放下清洗之物,却没有离开,李显上前来,竟先除了她脚上的镣铐,她顿觉脚下一松。 “李大人。”她终于颤抖着开腔:“是皇帝要赐死罪妇了吗?”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知道李显大多时候只是神色凶狠,其实他人还算不错,明里暗里给过她不少帮助。 虽然受之有愧,但眼下她能问的,也只有他一个。 李显将镣铐握在手里,声音粗犷,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别乱猜,也别讲话。” 李显出去了,由着两个嬷嬷走上前来,替她擦洗。 “嬷嬷,我自己来就好。”两个月的时日在牢狱中,她已经很好地适应了自己照料自己。 她嘴上这样说,可毕竟是身体酸软,由着嬷嬷们清洗完,替她擦干了身子。 重新换上的衣服居然不再是囚服,她眼前似乎看到一阵金光,急急抓住老嬷嬷的手:“嬷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答她的只是无言的沉默,两个老嬷嬷转身离去,回来的终究还是李显。 “朗倾意。”他在牢门前顿住了脚:“出来罢。” “大人?”她向李显投去探询的目光。 李显的神情沉静,倒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待她出来后,回身将牢门锁了。 许久没有走路,略一动便觉得双腿乏力,朗倾意跟着李显,勉强走到锦衣卫门前,晌午阳光正是刺眼。 李显向门外背对他们站立的高大身影说了一句:“方大人,人带到了。”说罢,便返身回去了。 朗倾意一时间有些怔忡,不知道这来人是谁。 及至他缓缓回身,她才认出,竟是那日在苏府被团子紧紧抓住的那一位方大人。 他眉眼柔和,俊秀的面上通体洁白,阳光下不带任何瑕疵,见她看向他,不禁唇边带笑。 “方大人?”她忙屈膝行礼,却被他虚虚扶起来:“嫂夫人不必多礼。” 不等她问,方景升便解释道:“苏府遭难,方某有心却无力,实在惭愧。近日好不容易寻得了机会,因嫂夫人罪责尚轻,方某动了私人关系,先接嫂夫人出来,只待月余,苏兄便也能出来了。” 朗倾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怔怔地对他望着,良久,泪眼朦胧间,禁不住想要下跪道谢。 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还是苏佩的同僚帮了大忙。 “嫂夫人不必如此。”方景升稳稳地扶住她的肩膀:“只是,如今苏兄和嫂夫人罪名未除,若此时回朗大人府上,怕是会连累朗家。” 第8章 “所以,嫂夫人可愿先在方府小住一段时日,待苏兄归来时,你们夫妻再另寻出路?” 朗倾意此时神色昏昏,听了他这一番肺腑之言,只想感激涕零,哪里分辨得了许多。 她上了马车,坐定后,方景升亲自驾车,马车缓缓行进。 心中的不安逐渐浓郁,马车车轮在不平整的路面上颠簸,朗倾意紧皱着眉头,双脚踢蹬着,心中有一个念头在缓缓放大:“别去。” 朗倾意猛然间醒来,头重重撞在马车壁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身边的书青唬了一跳,忙上前来看。 朗倾意瞪大双眼,不顾一切地叫车夫停车:“不去了,我不去了。” “夫人,你怎么了?”书青忙拽住想要探身出去的朗倾意:“可是梦魇了?” 听到书青的声音,朗倾意方才慢慢回过神来——她是在回苏府的路上,方才那一段只是梦罢了。 “书青。”她缓缓坐下,抚摸着撞疼了的头顶,在暗夜中微微叹息,后半句话却咽下去,没有再说出口:“他如何成了锦衣卫指挥使?” 这是今生的第一个异常之处,也是一个犹如晴天霹雳般的发现。 前一世,他明明只是刑部右侍郎,直到她身死,也没听说他的官职变动。 更何况,锦衣卫任命与六部不同,不用经过吏部,是由皇帝亲自任命的。 若非与皇帝有十足的交情,这锦衣卫指挥使怎么也不会落到他身上。 因此,仅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本就是当今皇帝的忠心手下,前一世做刑部右侍郎,只是另有所图;二是他近期做了什么大事,以极快的速度获取了皇帝信任,这才升了锦衣卫指挥使。 依照常理,第二种几乎没有可能,因为近期皇城里从未出过什么大事,更何况,皇帝怎会指派一个相处不久的人做指挥使? 所以,还是第一种可能性更大。 难道说,上一世苏家落难,根源也是出自他?是他暗中指派锦衣卫查探杨门冤案,查抄苏家? 她禁不住浑身战栗,毛骨悚然。 若是那样,他只怕远比自己想的更加可怕。 今日在宫内遇到,他将马车停下,亲自从里头出来打招呼,这一点也诡异至极。 朗倾意不敢再想,只待回到苏府,压下心思见过了苏母,然后晚膳都未用,便怏怏回到卧房内躺下,许久不发一言。 书青端了些饭菜进来,劝她吃一口,见她只是不说话,忍不住问道:“夫人今日去宫里可是遭了什么人责难了?怎么变得郁郁不乐的?” 见她不答,书青继续劝道:“就算是有什么事,也该好生用膳,身子毕竟是自己的。” 朗倾意依旧沉默着,从榻上抬起身来,示意书青将食盒拿到外头桌上去。 书青依言做了,可许久都未见朗倾意出来,忍不住又进去劝。 “夫人,出来吃一点罢。”书青一边劝说,一边忍不住搬出朗倾意娘家来:“若是老爷、太太和大少爷瞧见你这样,不知道多心疼呢。” 一句话倒像是点醒了朗倾意,她挣扎起身,勉强吃了几口饭,待春兰将桌上打扫净了,她才捏了书青的手。 下定了决心,她一五一十地将自己近些时日做的“梦”讲出来。 不确定书青能否理解她的心情,但两人面对总好过一人承担,这样担惊受怕又无处倾诉的日子,她实在忍不下去了。 看着书青的神色由满不在意到后来的惊惧万分,她眼里含着泪,摇头说道:“我近日……夜夜都做噩梦。” “太真实,我确信那一定不是假的。”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该怎么办?” “夫人别急。”书青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但她还是安慰道:“若是噩梦,那倒不怕,只是避着些儿罢了。若真是前世,这一世就是天神给的机会,夫人既然知道发生过什么,好好把握也就是了。” “过些时日苏大人回来了,夫人也就安心了。更何况夫人还有老爷太太给您撑腰,还有霍贵妃和颜家小姐帮助,再不济还有奴婢呢。” “这一世奴婢定然不会生死不知了,一定会守在夫人身边,不叫那狼心狗肺的玩意儿得逞。”她说着,情绪激动,忍不住将眼角的泪擦去。 朗倾意见她伤怀,一时间也忍不住伤心起来,将书青抱在怀中,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书青对自己担心,她满心里惭愧不安,可听了书青的安危,她心里到底是好了许多。 或许,正如书青所言,上一世云里雾里,被方景升诓骗,待到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任人宰割。如今再活一世,真是给的机会,那便必须要好好把握,不能重蹈覆辙了。 她有父母兄长,也有其他亲朋好友,无论如何,这一次一定要躲过去。 春兰自外头进门来,倒是喜意盈盈,她看到朗倾意和书青二人面上都是泪痕未消,禁不住呆了一瞬,但随即便猜到,大概是新婚不久的夫人思念苏大人罢了。 想到这里,春兰更是堆出笑脸来:“夫人,别伤心了,方才外头来了信,苏大人还有两日就回来了。” 朗倾意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问道:“是谁送信来的?” “是跟着大人去的王顺,提前两日回来,一则通知太太和夫人,好叫府上高兴高兴;二则也是叫府上好生准备的意思。” 书青也忍不住笑起来,看到朗倾意面上也有了光,这才劝道:“夫人还是先歇息罢,明儿可有得忙了。” 第8章 獠牙显露 接连闷热了许多日,这日晨起,朗倾意便发现天是阴沉的。 推开窗户,果然见外头天上乌云遍布,黑雾翻滚,马上要下雨了。院内,方府上随处可见的翠竹林也显得格外阴森。 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朗倾意对着身后的小夏和小秋问道:“方大人今日可在府上?” 小夏和小秋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摇摇头。 论理,她们不该知道,即便知道,也不该说。 朗倾意急得从床边踱步到榻前,紧锁着眉头,看到桌上送来的早膳颇为丰盛。轻油菜心、烟熏火腿、油炸糕、酥皮点心、灌汤包、白米粥和瘦肉粥,俨然还有一份皇城最出名的洪氏酱菜。 她一点食欲都没有,只反复担心着。 毕竟,自她被方景升从锦衣卫大牢里接回方府后,苏佩的消息便犹如石沉大海,再也未听说过一分一毫。 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她忍不住提及过几次,可方景升次次都说:“快了,嫂夫人莫急,再静待些时日。” 她昨日想要出府去打听消息,可却被方景升拦了下来。 “嫂夫人。”他第一次面色冷下来:“如今杨门冤案一事正闹得沸沸扬扬,若是嫂夫人这时候出去被人发现,方某很难做事,也会连累到苏兄。” 她只好回来,可心中依旧惴惴不安。 “小夏小秋,去请你们大人过来。”她下定了决心,此事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若是到了这个月底还没消息,她便要搬出去自己过活。 没过一炷香的功夫,外头雷声滚滚,风势变大,朗倾意听到自己居住的厢房外的竹林发出杂乱的响声,随即,房门开了。 方景升走了进来。 “方大人。”她立刻回身看向他,语气带了十足的焦躁,听起来也不如之前恭顺,可她委实顾不得许多:“还请大人如实告知妾身郎君如今状况,若是遇到了难处,也劳烦一并告知。” 方景升将手中的伞收起来放在门边,取出手帕来擦手,一边淡然道:“嫂夫人稍安勿躁,苏兄之事确实有些棘手,只不过也快要好了。” 朗倾意见还是同之前如出一辙的套话,忍不住问道:“请方大人给个具体的时间,到底何时可以救得郎君出来。”说完这句,她又歉意补充道:“不是妾身催逼方大人,只是害怕事情一直拖下去,便要一直麻烦方大人……” “夫人之事都算不上麻烦。”方景升敛了笑意,白净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红晕来,他打断她的话,直接说道:“夫人口口声声说不是催逼,可句句都在责怪方某做事太慢。实在是夫人有所不知,朝堂之事大意不得,许多关卡都需要一一打点,夫人耐心等候便是。” “方大人不要动怒。”她听他语气不善,且对她的称呼也不再是“嫂夫人”,心中莫名不安。 可她今日势必要弄个清楚明白,已经将近一个多月过去,她实在等不起了。 即便她等得起,只怕腹中的孩子也要等不得了。 前两个月身在牢狱,便未曾来月事,如今在方府又住了一个多月,算起来已经有将近三个月没来月事了。 她虽然还未有反应,可她猜测她腹中怕是有了孩子。 可方景升一而再再而三,对苏佩之事避而不谈,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揣测。 这个人救她回来,莫不是存了别的心思?可在方府相处月余,他的确未做什么越距之事,只是每两三日都会来看看她,仅此而已。 第9章 “方大人若是不便说,能否叫妾身出去,在外头自行打听?”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说道:“妾身行事小心,势必不会泄露方大人的消息。” 若是她打听到的消息是好的,仍旧回来等苏佩便是了,若是她打探到的消息是不好的,便要抓紧时间投奔母家,否则这肚子若是月份大了,如何见人? “或者,能否叫妾身悄悄儿和朗府通一封书信?妾身父母年事已高,恐他们太过担心,哭坏了身子。” 她说完,见方景升仍是不置可否,便垂下眼眸,盯着自己身上的衣衫,想起她刚入方府时,一心想着报答方景升,便身体力行地跟着府中的小丫头们一起干活,但还没到半日便被方景升制止了。 “嫂夫人何须如此。”他当时只是对她笑着:“方某不求报答,即便想要什么,也不缺丫鬟伺候。” 他勒令她换了材质柔滑的尊贵衣服,还派了小夏和小秋来服侍她,她更是感动至极。 如今,她竟然已经全然忘记了当日的感激吗?她不愿看到自己变成刻薄寡恩的人,刚想着再解释一番,才抬起头来,却猝然变了脸色。 方景升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面前,两人距离如此近,她几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面前。 他面色平静,可脚步尚未停下,还在一点一点向前走。 高大的身影笼下一团阴影,将她团团包围,避无可避。 她慌得站不住,向后退去,直至退到榻前,眼看即将摔倒,方景升伸出左手至她背后,稳稳地将她扶住了。 同时,他左手手臂一发力,将她顺势送入他怀中,冷眼看着她惊恐地睁大双眼,将双臂置于身前,抗拒着与他肌肤紧贴。 容不得她有丝毫挣扎,他仅用左手臂便将她禁锢在怀里,感受到她温热的心跳和慌乱的气息,有幽兰般的香气传来,他竟然没来由地感受到一阵心安。 终究还是到了捅破窗户纸的这一天,他已经忍到不想再忍了。 既然是她想要主动挑破,那他便由着她。 这一个月来,他待她犹如座上宾,不仅不叫她干活,还每隔几日便陪她说说话儿,就是为了让她能放下对苏佩的心思,转而注意到他方景升。 可看着她一日一日愈加浓郁的忧虑神情,他心中略微不是滋味。 随即他又平复了心情——如今的她于他而言已如探囊取物一般,即便她心思不在方府,那又能如何呢? 如今的苏佩已成一团烂泥,他护不住她。 而她的母家如今尚不知她人在方府,即便知道,他也有法子圆回来。 “嫂夫人。”他的声音慵懒,带了一丝得意,像猛兽蹲守多日,终于捉到了猎物。 “嫂夫人似乎对方某十分放心不下?” “不,不是。”陌生男子的气息涌来,她慌得声音不成调,仍在徒劳地挣扎着:“我绝无此意……” “既然无此意,以后便不要再提出府之事,安心待在方府即可。”他轻声说着,右手抬起来,将她发间的银簪轻轻拔下来,晨起才挽好的发丝顿时垂下大半。 “你……你要干什么?”她忍不住冲外头喊道:“小夏!小秋!快来人!” 挣扎着向外迈出去的步伐,被他轻轻一扯便拉了回来。 “夫人只管喊。”他只觉得有些好笑:“这方府横竖都是我方景升的地界,嫂夫人还想把谁喊过来?” 随手将银簪丢在地上,又去拔她头上另一侧的白玉簪。 她仿佛认命一般闭上眼睛,随他摆布,她知道他或许存了些心思,想来也是,苏佩那么多同僚,只有他方景升一人站出来相救,若说什么都不为,她自己都不信。 只要他能帮她把苏佩救出来,她即便是受些委屈,也算不得什么。 她心中想着,可还是觉得屈辱,只这样站着,便觉得巨大的伤悲将她层层吞没,眼里早就盈满了泪,稍一动弹,便滚落下来,湿了脸。 方景升却只是将她头上插着的两根素净的簪子拔下来扔在地上,右手缓缓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口中说道:“一会儿叫小秋重新替你梳妆。” “换些鲜亮的首饰,免得叫旁人瞧见,还以为你在为他守孝。” 这话一出口,她猛地睁开双眼,看着他的脸,疾声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见他不说话,她发疯一样用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到底是什么意思?” “嫂夫人莫急。”方景升缓缓说道:“午后,锦衣卫便会将他的遗物送到方府来。” 她第一反应是不信。 一定是方景升骗她的,她摇摇头,神情坚定。 他松开她,连带着将她抓着他衣襟的手扯开,口中抱怨道:“把我衣襟都扯乱了。”说完,像是报复一般,将她胸前的衣襟也扯得翻皱起来。 她神情恍惚,他盯着她雪白的脖颈看了一瞬,却没有再进行什么更过分的动作,只是忍不住凑上前来,在她额间留下一个火热的吻,压抑住进一步的冲动,转身大步迈出门去。 他才出去,朗倾意便缓缓瘫坐在榻上,门又开了,清冷的风雨气息一并灌入。 小夏和小秋怯生生走进来,看到她面上泪痕未消,发丝散开,衣襟凌乱,如何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夫人。”小秋先轻声问道:“莫不如先用些早膳?” “出去。”她一改往日的温柔和顺,冷声说道。 这次方景升倒是没有骗她,晌午才过,便有锦衣卫的人自牢里带了一个包裹来。 方景升一边笑着招待这人,一边吩咐丫鬟将包裹送进她房中去。 她将那带血的包裹摊开,用颤抖的双手将里面的物什逐个拿出来看。 分别是苏佩的衣物,一根带血的发簪,以及一封血书。 血书是在囚服上写的,只有一行字:“倾意,对不起。” 即便是在最后关头,他的字迹依然苍劲,就像面对着挫折豪不服输一样。 她缓缓拿起那支发簪,只觉得呼吸完全停住了——这是他们新婚之夜时,他送给她的黄金发簪。 上面的白玉珠大部分已经被血渍染成了深红色,无声诉说着状况惨烈。 这支发簪在抄家后便了无踪迹,后来方景升使了法子,从锦衣卫处要了部分首饰回来,其中就包括这一支簪子。 近些时日她总无心装扮,并未察觉到这支簪子遗失。 能拿出这支发簪并威胁苏佩自尽之人,显而易见。 方景升赶到时,正见到小夏小秋拉着朗倾意,她此时脖子和双腕处都是鲜血,看起来同样触目惊心。 目光划过她手中紧紧握着的金簪,方景升惊怒异常:“谁把这簪子给她的?”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暗中操作 “大人,大人?” 隐约传来的声音惊醒了尚在梦中的方景升,他睁开眼睛,身上穿着宽松的睡袍,利落地从榻上坐起身来:“什么事?” 来的人是武尽知,他跟随方景升多年,武艺超绝,是方景升门下的第一心腹,只有他一人可以随意出入方景升的卧房,其他人都不行。 “大人。”见方景升醒了,武尽知才说道:“刑部左侍郎苏佩已到皇城,预备着晌午时分见驾。” 这倒早就在预料中,方景升揉了揉眼睛,未置可否。 倒是方才梦中的一切,仍叫他心有余悸。 尽力撇去心中不安,他继续问道:“可查出什么没有?” “大人心思缜密,属下此番暗中查探,倒真的有查出些蛛丝马迹,只不过尚不能定论。”说罢,他仔细想了一想,才说道:“苏佩手下李迁,曾暗中与摄政王府有些往来。” “更何况,皇帝才暗中下令彻查杨门案,李迁便调了杨门案当年的卷宗,此事也颇为可疑,属下定会持续盯着这个李迁。” 方景升点点头:“若有异常,随时禀报。” 武尽知答应了。 “还有。”方景升做事向来毫不犹豫,扬起的手在空中浅浅挥了一瞬,轻巧地决定了一件事情的走向:“那日苏府门前之事,想办法叫苏佩知道。” “是。”武尽知面上不显,但退下之后,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纳罕。 皇帝要彻查去年的杨门案,方景升要他暗中关注审理此案的苏佩,这是正常,可又为何叫他把“苏府小厮扶了夫人一把”这样的事透露给苏佩? 难不成,挑拨苏府夫妻关系也是查案的一环? 他摇摇头,并不敢多想。 方景升向来心思极深,一环扣一环,不是他可以预见的,他只需要按照指令做事便是了。 眼看着武尽知退出去关上门,方景升这才松懈片刻,露出一些疲惫的神色来,他用食指和拇指捻住了额间的肉,轻轻揉了揉。 不知为何,近一个月来,他总是做梦。 若说是寻常的梦也便罢了,可那梦却一日赛一日的真实且鲜活。 第10章 梦中女子给他的感觉像是真正存在于世间一般,他连续梦了几夜,终于忍不住,暗中找人查了她的名字。 还真有这个女子存在,她现实中的身份也与梦中一致。 正好他正在暗中调查刑部杨门案一事,随手将苏府一行人画像调出来一瞧,顿时神色凝滞。 刑部左侍郎苏佩原配夫人朗倾意的画像,与他梦里的容貌毫无差异。 看着眼前夜夜出现在自己梦中的女子,他觉得熟悉又陌生,虽忍不住怀疑有什么阴谋掺杂其中,但他的手已经已经迫不及待地在画像上抚摸起来。 那一刻,他便下定决心,无论她是谁,他势必要亲自见一面。 琼华山上,他令手下一人用女声说话,成功骗过了朗倾意,借此机会见了她第一面。 他只记得自己掀开车帘,看着她垂目站在马车外,顿时乱了呼吸,手在微微颤抖,像是有什么深刻的记忆想要破土而出,这个细节令他诧异至极。 他幼时便与皇帝一起,明里暗里也历经不少大事,可从未想过今日会在一个女子面前如此失态。 他放下车帘,按捺住全身的冲动,对着小厮比了个手势。 马车让出了一条路。 听着她用柔媚的声音道谢,随即又回到苏府马车上去,他又一次忍不住掀开了车帘。 就连她的背影,他都觉得无比熟悉。 仿佛她整个人都是他的,他察觉到自己一呼一吸之间都带了攫取的欲念。 他向来是不信鬼神阴司那一套的,能有这样的巧合出现,他只觉得是有人刻意安排。 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向来腥风血雨,皇帝此时信任他,不代表能一直信任他。更何况,上位之后有多少对家虎视眈眈,他根本就不用想。 这几夜的梦愈发连贯,从与她在苏府初遇,到苏府败落,再到他去锦衣卫接她出来,再到苏佩自尽于牢中,她拿着带血的簪子意图自尽。 密集的剧情令他透不过气来,每天晨起都需要花一炷香的时间,将自己从支离破碎的情感中剥离出来。 平复之后,他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大步向外走去。 苏佩今日回来,先进京去觐见皇帝,随后便要回府了。 方景升此前与苏佩只有一面之缘,并不相熟。也曾约他出去小聚,可都被他用各种理由拒绝了。 没有人愿意与臭名昭著的锦衣卫有过多往来,可皇帝给方景升的任务,是借着杨门案,弄清楚苏佩的归顺之人是不是摄政王刘瑜韫。 他信不过别人的判断,因此,他不得不蓄意接近苏佩,希图从中看出什么端倪。 派武尽知将那日苏府门前之事告知苏佩,一个原因是想借机通过中间人喊他出来喝酒消愁,另一个原因,则是他自己都难以对人启齿的龌龊心思。 经过月余的梦境,他不愿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他心中对朗倾意的情感,已经到了不容他人接近她的地步。 哪怕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苏佩。 可如今在苏府,看着下人们奔走布置的朗倾意却毫不知情。 连日来心中的阴霾,都被苏佩回归一事搅散了。 她眉眼之间带了笑意,看向书青:“明日午间和晚间的菜单与我看一眼。” 书青答应了。 一个时辰前,跟着苏佩一同去的王顺来送信,说苏大人已经进了城,因皇帝召见,今日怕是回不来了,要明日一早才能入府了。 朗倾意派人告知苏母,叫她别着急,一边又紧锣密鼓地召集下人,将全府上下洒扫一遍,明日的菜品提前预备好。 还有她满腔无处倾诉的情意,她都预备好了。 入夜,今日的梦比以往来得早些,也来得久些。 朗倾意自从收到苏佩遗物后,自戕不成,整日里昏昏沉沉,几日下去,人便瘦了一圈。 方景升每日都来她的房间,极少空手来,每次都带着些新鲜的小玩意儿。 她只冷着脸,待他离去后,不等小夏和小秋开口说话,便亲自动手,将他送的东西全部丢到窗外去。 什么金银首饰、衣衫鞋袜、笔墨纸砚,她通通丢了,毫不心疼。就连昨日送来的小巧竹笼中装着的雀儿,也被她一把打开笼门放走了。 今日方景升没来,她从小秋的口中得知,他似乎出了远门。 她略抬了抬眼皮,假装对这个消息不在意,可内心却狂跳起来。 她恍惚记得,后花园角落有一堵墙年久失修,被暴雨打湿后塌了一块。 而墙边刚好有一棵歪脖子树,顺着树爬上去,到缺了口的围墙上,外边就是夹道。 天黑后,夹道外的大门上锁前,是府内护卫交班的时候,她若是穿着颜色暗些的衣服,仗着身量小,定能悄悄溜出去。 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支开小夏和小秋,她刻意一整日没有动过一口饭菜,专门等着时间快到晚间,才吩咐小夏去膳房拿饭。 每样饭菜,她要求的细节颇多,且要小夏务必亲眼盯着做好了再回来。 至于小秋,她谎称自己头痛,叫她亲自去寻太医来。 小夏小秋走后,她发现门上了锁,也并未着急,换好衣服,从窗内爬出去,摸黑赶到后花园,一鼓作气便爬上了歪脖子树。 夹道上果然还是漆黑一片,不远处能听到侍卫们集合换班的声音,她心安定了片刻,咬着牙向墙下一跃。 墙面虽坍塌了一处,可墙高还是足够的,可她满心以为的腿脚刺痛并未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 她心里“嗡”的一声,半晌不敢睁开眼看,可心里有了答案,身体已经止不住地挣扎起来。 眼前之人将她箍得紧紧的,待她几乎失了全身的力气,这才轻轻在她耳边问道:“嫂夫人不告而别,是要去哪里?” 她急促地喘息起来,本来强忍的情绪在他的声音出来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失控。 “你管我去哪里!”她喊出这一句,又忍不住腾出右手来,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同他的身体分隔开。 可他如何能叫她遂愿,当下便用一只手辖制了她两只手,她整个人被他扛到肩上,四周有人点燃了火把,夹道上的石砖就在她面前晃动,忽大忽小。 “方景升,你放开我!”她在他肩上把能骂的都骂了一个遍。 “奸佞小人!无耻之徒!”她一边骂,一边在他脊背上捶打。 他全然不在意,只当她在挠痒。 直接将她扛回他的卧房内,她看着眼前陌生的居所,这才有些害怕。 她已经喊哑了嗓子,看着方景升将桌上凉好的茶一饮而尽,随即向她走来。 “方景升。”她颤抖着声音,试图叫他停下:“你放了我吧。” 方景升脚步不停,在黑暗中精准地找到她的下巴,一把扳过来,看着那双黑夜里依旧发光透亮的眼睛,他轻声问道:“想什么呢?” 苏佩死之前,他不会放过她,苏佩死后,他更不会放过她了。 第10章 小产伤身 “方才叫嚷得厉害,现在才知道怕了?”他的声音没带多少温度,听得她心里发毛。 “方景升,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一定不肯放过我?”她这句话像极了明知故问,可她没有办法,只能继续问下去,仿佛他一直答话,就不会进行下一步。 方景升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并未回应,而是不假思索地用自己的唇封住她的嘴,用激烈的吻来结束她的喋喋不休。 朗倾意的眸子在暗夜中睁得很大,根本就没有抗争的余地,她的抵抗在他看来只不过是猎物临死之前的垂死挣扎罢了。 泪水顺着眼眶流下来,她哭了不知多久,直到鼻息也塞住了,可他的吻还未停止。 直到她感到窒息,他才缓缓离了她的唇,抓了她的手钳制在头顶,火一样的呼吸转而向下。 眼看无论如何都逃不过这一劫,她认命般闭了眼睛,等着他在她身上索取。 可他却忽然停了下来,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轻轻拂动。 接下来,他的话使她毛发倒竖、不寒而栗:“嫂夫人有了身孕,怕是不能承受过激的动作吧?” 抓着她的手缓缓松开,他恶魔一般的声音持续传来:“今日便罢了,待明日,嫂夫人饮下堕胎药,将身子调理干净了再说吧。” 眼看着他从榻上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她来不及细想,忙跟着站起身来,匆忙拉住他的衣袖。 “方大人别走。”她哽咽着说道:“别走。” 看不清他的神情,她却知道他这番话不完全算是威胁。 哪有男人乐意养别人的孩子,他既然已经发现她有了身孕,必然会找由头处理掉。 她听出来他话语间的其他意味,还是想着拼力争取一下。 “大人。”见他顿住了脚步,她咬着牙跪在冰冷的地板上:“还请大人留下这个孩子。” 第11章 “若是没了这个孩子,我的命也就不要了。”她破罐破摔,继续说道:“大人若是愿意留下他,我在大人府上当牛做马都乐意……” 苏佩已经死了,好歹她还有孩子,还有个念想。 若是她的孩子也没了,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她几乎忘了自己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总之是一些哭泣求他的话,她一边说着,一边恨不得在地上磕头。 即便他是她恨之入骨的仇人,眼下既然受他辖制,不得不低人一头。 他沉默良久,方才回过身来。 “我不是不能留下这个孩子。”他这一句话叫她看到了希望,眼神里迸发出的光亮愈盛。 “可若是要我留他,你应当称呼我什么?”他声音缥缈,可又带了十足的真实,话语间带着认真的问询,像是打定主意替她思考。 苏佩是畏罪自戕的,若是他人一朝得知他有了孩子,只怕也不会放过这个向圣上告发的好机会。 若是求了方景升留下他,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孩子从怀孕初始,便是方景升的。 方景升若是愿意养这个孩子,她这个做母亲的势必要做些牺牲。 她想通了这一层,却迟迟开不了口。 他也不催促,只静静地站着,等着她主动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 等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伸出手去,先是将她面上冰凉的眼泪缓缓拭去,再抓着她的肩,意图将她扶起来。 “嫂夫人若是不愿,也别一直跪着,跪伤了膝盖,方某倒于心不忍了。”他话语间适时地退了一步,却叫她打了个寒噤。 他是不会放过她的,若她不愿承认关系,那便只有牺牲腹中孩子了。 她没有站起身来,仍旧跪在原地,右手轻缓地放在小腹处,她神情恍惚,声音也飘忽不定,左手缓缓抓了他的手臂,轻轻唤道:“夫君……” 夜色更黑了,像浓郁的墨汁毫无节制地在宣纸上反复晕染,黑到令人透不过气来。 屋内传来细微的响动,他点燃了一只蜡烛,光亮向她而来。 他借着烛光看到她惨白的脸,抚上去,轻声说道:“再叫一声。” 她木然地唤道:“夫君。” “再叫。” “夫君。” 他让她叫几声,她就叫几声,仿佛全不在意。 只是她眸中的光亮逐渐黯淡下去,最后她神志尽失,只剩一副躯壳。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将她抱起来,走到榻上去。 地上凉又硬,他有些心疼地将她的裙角撩开,缓缓揉捏着她的膝盖。 而后,手掌禁不住向上掠夺,感受细嫩柔滑。 逐一将她上衣的扣子解开来,层层剥去碍事的衣物。 他动作轻缓,可还是激得她呼吸不均、泪流满面。 初次品尝美味,他舍不得吃太快,总要细细尝过才是,每一寸肌肤都像火一样燃起来,他沉醉在火海里,不能自拔。 她忍耐许久,实在受不了这漫长的折辱,终于忍不住开口唤他:“夫君,快些……” 他如得了圣令,动作激进起来,她忍不住别过头去,扼制住喉咙内溢出的声音。 直到他心满意足,她才如临大赦,瘫倒在榻上,闭目不言。 翌日,方景升专门请来了在生产方面经验老道的太医,为她把脉。 她终于听到从太医口中证实的身孕事实,可惜,只来得及高兴了一瞬。 齐太医的脸色并不好,他扭头看看面色沉静的方景升,又看看一脸期待的朗倾意,叹了口气,这才说道:“夫人的脉象不好。” “不好?”朗倾意变了脸色,怔怔地听着齐太医继续分析。 “恕老朽直言,夫人身孕之后一两个月内,怕是有身体劳累、情绪起伏等事情发生,所以,胎儿如今的状况并不好。” 朗倾意愣了片刻,继续问道:“那,需要用些什么药?” 齐太医看了她一眼,满脸无奈——她没有理解当前状况。 他又向方景升看去,用眼神问询,得到肯定答复之后才说道:“夫人,你这一胎怕是保不住。” 怎么会?她还是不信,看着齐太医频频向方景升看,她猜到了什么。 一定是方景升出尔反尔,并不想要这个孩子,才买通了太医刻意在她面前这般说的。 “齐太医。”她向前探了探身子,迫切地说道:“无论如何,一定要将孩子保住。” “不行。”齐太医只是低下头:“孩子早已……胎死腹中,老朽如今能做的,便是开一副打胎药的方子,将孩子的尸身打下来,否则日子久了,于母体有损。” 他收了手上诊脉的工具箱,意欲离去,朗倾意探着身子追着他向前,差一点从榻上跌下去。 方景升扶住了她,眼神中不带任何温度:“夫人当心些,小心摔伤了。” 朗倾意含恨向他看了一眼,一把推开了他。 没想到他这样狠心,不仅暗害了苏佩,连他的孩子都不放过。 不过她早该想到的,不该被他骗了身子,到头来孩子都保不住。 “我要走。”她站起身来穿鞋,又被他拦着。 “你冷静些。”他知道她心里不好受。 “我没法冷静!”她看着他的脸,禁不住冷笑道:“对着你这样的杀人犯,我如何冷静?” 听了这话,他面上也起了些阴霾:“我同你解释过,苏佩之死与我无关,我是听闻他的死讯后……” “这话你自己说与自己听,不必说与我听。”她不耐烦地打断他,丝毫不信。 见她这样,他倒有些退缩,换了轻柔的语气:“你既不信,我再替你寻了别的太医来看。” 他走到外厢,吩咐先将齐太医开的药方收起来。 晌午过后,又陆续来了几个太医。 朗倾意的脸色愈发暗沉,不复以往。 几个太医的说辞竟像是串通好的,毫无错漏之处。 缓缓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直到夜色上来,她才悄声问道:“你是打定了主意不要这个孩子,是不是?” “你还有良心吗?方景升?昨日才同意的,如今便翻脸不认?”她不再叫他夫君,只生硬地问着。 无论方景升如何解释,她都不再信他。 往后两日,就连小秋送来的茶,她都不怎么喝了。 这天夜间,朗倾意正睡得昏沉,忽然房门被人打开,来人强势有力,按住她的下巴,强行将一碗草药灌进去。 她挣扎间,药撒了一半,可方景升早有准备,他预备了好几碗。 最终还是有一小半的量进了腹中,算起来也够了太医说的量,方景升撇了一眼满地的药渣和碎片,沉着脸吩咐小秋打扫干净。 他才要出去,便被朗倾意拉住了。 他一回头,一块锋利的碎片向着他的喉头捅过来,她的手腕被他牢牢抓住。 小夏和小秋也慌张地上来,将她手中的碎片夺走。 碎片上的鲜血是她自己的,因为太过愤恨,捏得很紧,倒先弄伤了自己。 她拼命弓起身子,想要将草药都呕出来,可惜药效极好,她小腹已经传来了隐隐的疼痛。 冷汗直冒,寒意上涌,她的腹痛一阵大过一阵,到最后,竟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血水一盆一盆端出去,她的神志逐渐萎靡,头也抬不起来。 折腾了一整天,第二日她醒后不肯吃饭,方景升冷着脸来瞧,被她用仅存的力气扇了一耳光。 “放我走。”她盯着他,眼里满是仇恨。 “你冷静些。”他情急之下,忍不住解释道:“苏佩根本就不配你给他生孩子,若非我当日救你,他就将你卖给那摄政王养子了!” 这又是他编的什么话语,她根本不想去听,只无力地躺在榻上,听到他继续说着:“你如今身子不好,待养好了,我再送你出去。” 第11章 夫妻争吵 朗倾意一觉醒来便满脸疲态。 她不知道为何偏要在昨夜做这样的梦,太过真实,导致她现下小腹还在隐隐作痛。 强忍着上好了妆,疲态一点都看不出了,她才打起精神,到外头去迎接苏佩。 虽然已经在心中告诫自己无数回,等下见了苏佩不要失态,可真正见了他,还是忍不住失了态。 苏佩身穿官服,还未及脱去,便先赶着见了苏母,又到内宅来见她。 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清秀俊逸,身量不算高,但身形挺拔,面上总带着些清新的笑意。在外出公差时日久了,比之前倒黑了些,但人还是好看的。 见她站着落泪,他不禁走上前来,抬起手来替她拭泪。 “夫人可是怪我一去那样久?”他见屋内没旁人,便肆无忌惮地将她搂在怀中,她也肆意用双臂环着他的腰身,一时间顾不上说话。 于她而言,这并不是久别重逢,竟是死而复生后的重见,意义完全不同。 第12章 她腾出手来,细细摸过他的眉目,鬓角,摸到些粗粝的胡茬,她往日都嫌这些扎手,今日竟完全没有半分退缩的样子。 她很想问问他,当日用金簪自尽的时候疼不疼,可话到嘴边又被窗外书青的声音打断了:“大人,太太叫去用膳呢。” 苏佩在苏母身边坐下,又扶了朗倾意一把,叫她坐在自己身边。 一家人其乐融融,苏母一直往苏佩碗内夹菜,直到他笑着用手挡住碗,连声说吃不下了。 朗倾意笑得脸有些发酸,她也没吃太多,才用了几口,身后的丫鬟出去端菜,苏佩便不动声色地将左手垂到桌下,暗中捏了一把她的腿。 她颇有些不自在起来,匆匆用过膳,又站起身来,亲自去倒茶。 苏佩也吃完了,他说自己累着了要休息,苏母听了,一叠声将丫鬟们都留在外头,只叫苏佩回房睡去。 到了卧房前,苏佩却一把拉住朗倾意的手,不分由说地拉着她也进去。 “咱们一块睡。”他年轻气盛,在外头已半月有余,如今好不容易回来见到了朗倾意,早有蠢蠢欲念涌上来,难以抑制。 “哎,你等等。”朗倾意心中只是打鼓,一想起昨儿梦里腹痛小产的情形,她就百般不适。 被苏佩推在榻上,她挣扎着起身,又被他按了回去。 “怕什么。”他低声说:“又没别人在。” “等一下。”朗倾意忽然问道:“你近些时日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事没有?” 苏佩恍如未闻,只在她颈间细细喘息着,她别过头去,忍耐着说道:“我近些日子一直做噩梦……” 苏佩已经情动难抑,动手去解她的衣襟扣子,一边轻声说道:“噩梦怕什么。” 许是他满不在乎的神情刺激到了她,她势必要叫他重视起来不可,终于用了力气推开他:“这不是普通的噩梦!” 捡着紧要的内容和他讲了一遍,看着他满怀欲望的神情逐渐冷下来,她以为他听懂了。 可他忽然冷哼一声,兀自躺倒在榻上,沉默不语。 可能是真的累了,她从榻上起身的片刻功夫,他已经熟睡了。 她悄然走了几步,对着镜子抿了抿头发,小心将错位的簪环插好,将胸前褶皱的衣衫抚平,这才悄声出去,顺手掩了门。 论理,他是她的丈夫,她心中的弊病势必要告诉他,夫妻二人同心,方能寻个出路来。 从卧房一径走到院子里头,书青远远地迎上来,将她的衣袖一拉,声音里带了止不住的窃喜:“夫人,快来瞧。” 前院,王管家的儿子王顺正满面含笑,佝偻着腰站着,见了朗倾意,恭恭敬敬跪下行礼:“夫人万安。” 朗倾意忙叫书青帮着扶起来:“不必行礼,你跟着大人在外头辛苦了。” 书青看了她的脸色,从荷包里掏出银子来递给王顺。 “夫人客气了。”王顺低眉顺眼地收了,又笑着闪身,将后头小巧的笼子露出来。 “这是大人叫小的预备的,说是夫人喜欢,夫人可看看,是否合心意?”王顺笑道。 书青也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示意她上前去看。 笼中似乎有一团白影在内,正好奇地上下窜动,眼珠滴流乱转,直冲着朗倾意看过来。 “夫人,你早前不是说早就想要一只猫吗?你看大人对你多贴心。”书青还在一旁凑趣儿,却见朗倾意早就变了脸色,呆站在原地,半晌不说话。 王顺没察觉到微妙的不对,还将笼子拿到近前来,笼中的猫一见朗倾意,便喵喵叫起来,仿佛对她很是熟悉。 “这猫倒是乖巧,同夫人有缘呢。”他说。 “王顺。”书青制止了他继续往下说:“夫人有些累了,今日劳烦你。” 待王顺下去之后,书青才轻声问道:“夫人,有何不妥?” 朗倾意不敢上前,她喉头干涩,锐声说道:“这只猫……同梦里的一样。” 书青不明所以,但还是安慰道:“夫人别多想,巧合罢了。” 朗倾意一时间还未想好这猫如何处理,由着书青提议将它放到厢房,由下人们养去。 书青提了笼子,一边逗着猫,一边向后头走去。 “慢着。”朗倾意到底还是叫住了她:“还是我来养吧。” 毕竟是苏佩送的,若一声不吭便赏了下人,终究是不合适。 大不了她看得严些罢了。 “这猫叫什么?”她问。 书青看着猫,随口答道:“听王顺说,卖猫的摊主说它就叫团子。” 团子,团子。朗倾意面上又白了几分,听着笼中传来细微的抓挠声,一如她的千疮百孔的内心。 她隐隐觉得,有些细节与前一世逐渐重合,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若是她没算错,前一世便是这段时日怀了身孕。 那么这一世,无论如何也要先待局势稳定下来再考虑这事。 苏佩一觉睡到夜间,与苏母用过晚膳后,兴冲冲来到屋内,见朗倾意正端坐在榻上刺绣,不禁走上前去。 手指抚过她鬓边,晌午才被压下的焦灼欲念又涌上来,他探头去吻她的唇,双手也不安分起来。 “夫君,等一下。”她气喘吁吁地制止他,想要继续午间的话题。 他骤然兴致全无,被打乱的还有他的心情,他脸色冷下来,听着她将近些时日的愤懑痛苦一一向他讲述。 可在他看来,这些噩梦不过是妇人久未见到丈夫而产生的一些惧怕感罢了,她煞有介事地反复讲来听,倒像是在刻意拒绝他了。 又想起昨日他亲耳听到的一些闲言碎语,他咬了咬牙,清俊的面庞上显出几分压抑的怒火。 他向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顷刻间冷了脸,翻身站起来,淡淡地问道:“近些时日我不在府上,夫人确实辛苦了。” “做了这样久的噩梦,也无处倾诉。”他话锋一转:“所以才会和府上小厮亲近吗?” 后半句话惊得朗倾意在榻上坐直了身子,忍不住怒喝道:“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苏佩显然是很早就压着火,这时候悉数倒出来:“那个姓柳的,赏了二十板子,轰出府去了。” 见朗倾意目瞪口呆的样子,苏佩自以为真的拿到了她的短处,又是生气,又是冷笑道:“瞧夫人这样子,怕是难过了?” 朗倾意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误会,导致苏佩今日态度如此巨变。 她忙解释道:“夫君不知从何处听了污言秽语,莫要把脏水泼在我头上,什么小厮,什么姓柳,我完全不知!我向来行得端做得正,阖府上下人人皆知!” “行得端做得正?”苏佩斜着眼看过来:“所以你就和那个叫柳延青的,在苏府门前卿卿我我?” 柳延青?朗倾意倒愣了一下,她只觉这名字好生耳熟,片刻后才想起来,这是上一世在抄家时帮了她一把后,自己殒命的那个小厮。 上一次去琼华阁敬香回来,他在苏府门前扶了她一把。 没想到这样的小事竟然也会传到苏佩耳中,显然还被人添油加醋地描述过,否则苏佩也不会这样疾言厉色。 “夫君。”朗倾意不想当下同他吵起来,便压低了声音,好生说道:“你一定要为了这等小事,在今日你我久别重逢时争吵吗?” “若是此事传出去,无论真假,我都成了臭名昭著的妇人,遭万人唾骂,夫君不相信我的为人,难道连最后一点脸面都不顾了吗?”她说到这里,不禁红了眼眶。 她向来知道苏佩颇有些孩子脾气,他在官场不久,能晋升到如今的三品官员,一是他祖辈得力,二是赶上新皇登基换朝臣,他的心计远远差于朝堂上其他的老谋深算之人,她都知道。 所以,这也是为何她会急急向他阐述梦境,想要与他一同面对未知灾厄的原因。 他便是不领情也就罢了,还为了这一点虚无缥缈的话,回来蓄意同她争吵。 她寒了心,将滑落到腮边的泪拭去,面向墙壁躺下,不想再说话。 苏佩终究是有些孩子气,他发泄过了,听了她的话,倒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他垂着头,本想认错,可又愤慨于她在床笫之事上对他的拒绝,只僵硬着身子站了片刻,便赌气拿了外衣,扭头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重返母家 苏佩这一去,便是一夜没有回来。 朗倾意一人躺在榻上呆呆地想着,可无论怎么苦思,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才导致苏佩才归来第一日,便是这般场景。 正是酷暑时节,她却不住地觉得周身发冷,她将缎面薄被都裹在身上,直到天蒙蒙亮了,这才睡了一会儿。 书青打水伺候,见她面色不佳,也不敢多说什么。 带她梳妆完毕,将最后一只白玉耳环戴上,书青才缓缓开口说道:“太太问呢,大人因何不在府上,何时出去的?” 第13章 朗倾意只觉心中烦乱不堪,站起身来,想要到前院去同太太解释,可才出门,便看到小丫鬟春兰怯生生地站在门外,见了她,小声开口道:“大人回来了,太太叫夫人去。” 朗倾意到了前院,进得门中,见苏佩正一脸倦意地站在正中,苏母坐在堂屋,面色晦暗。 “你也忒胡闹了。”她正在数落着自己的儿子:“年轻夫妻,论理应当是‘小别胜新婚’才是,你却夜醉不归,当真是有失体统。” 朗倾意这才闻到苏佩身上萦绕的酒气,浓郁刺鼻,像是整整喝了一晚的酒。 心中虽气恼,但在苏母跟前,少不得替他说话:“母亲莫怪,他才回来,酒场逢迎之事断乎是少不了的。” 又耐心说了会子话,苏母面色稍有缓和,这才叫他下去换衣服、休息。 朗倾意不欲再同他争吵,存了服软的心,便亲自扶了他回房来,叫春兰备好清洗之物,她亲自将家常衣服拿出来,待他洗完了,将衣服拿来与他换上,又叫春兰将脏衣服拿下去。 春兰抱着衣服下去时,从中掉了一个物什出来,她低头去捡时,却忽然红了脸,讪讪地疾走退下了。 朗倾意觉得蹊跷,她走上前去,将那做工粗陋却香艳非常的荷包捡起来,顿时变了脸色。 荷包正面绣的是一对男女交颈依偎,那女子满面春色,含羞不语;背面隐约看到一行小字:“交颈鸳鸯今同醉,滴露花影玉人来。”后头缀着三个嫣红色的字:春风苑。 一股劣质的熏香味扑面而来,朗倾意变了脸色,骤然攥紧了拳,在准备入睡的苏佩肩上捣了一拳。 苏佩睁开朦胧醉眼,见朗倾意气得满面通红,眼中含泪,拿着那个荷包问:“这是打哪儿来的?” 苏佩见了那荷包,自觉理亏,不欲多解释,翻身面向墙壁,闭目不言。 “苏佩。”朗倾意见他不说话,便一字一顿地问他:“我拿了这荷包,去母亲处评评理,你说可好?” 苏佩借着酒意,猛地从榻上翻身坐起来,他既恼恨她无理由拒绝他,又被她此时的态度激怒:“你去,你若不嫌丢人就去——哪有做媳妇的把这种事闹到长辈处的道理?” 朗倾意见他竟然丝毫不知悔过,当下便气到手抖起来,忍不住回道:“我倒不怕丢人,你堂而皇之地出入春风苑,倒不嫌丢人了?” “那倒要问问,谁家做夫人的拒绝与夫君同塌,还同府上的小厮勾勾搭搭?简直不成体统!” 苏佩本就醉了,如今更是口不择言,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吐。 朗倾意见他仍把昨日小厮的话拿来说,一时间气得眼前金星乱蹦,半晌说不出话来。 回过神之后,她禁不住将那荷包摔到他面上去,转身而去,叫了书青,安排了一顶小轿,当下就回朗府去了。 路上,她倒是神情冷静,并未掉泪,也未同书青抱怨什么,只是细细地想着前尘往事。 或许,苏佩的缺点她早就该发现。 前一世,他就是这般急色,做事顾头不顾尾,平日里规劝也不怎么听。 直到苏府抄家那日,他才有些许后悔,可惜已经晚了。 若是这一世,他仍铁了心地不肯听她的话,那么她也不会像上一世一样痴情、偏要随他而去了。 他这里不成,她朗倾意还有娘家,照样能逃出生天。 只是,年轻夫妻一世未见,本来满怀热忱,却闹得个这般下场,委实叫人觉得难堪。 想到这里,她心口一阵酸痛,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眼看快要到朗府门前,她勉强止住了泪,叫书青到门前去通报一声。 此番回来得急,没有提前通报,因此朗府上下都未曾准备,朗倾意父亲在外头叙事,兄长也外出,两人都未曾回来。 朗倾意先到正房去见了母亲,还未相见,早已有些止不住的泪意涌上来,虽竭力忍着,可眼眶泛红,如何瞒得了母亲? “倾意。”朗母早已察觉到不对,她用双手轻抚朗倾意面颊,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你这是怎么了?如何会忽然回到娘家来?” 朗倾意看向母亲,音容与前一世毫无差异,只是眼角多了些细细的皱纹,多了几根白发。身量未改,可仔细看去,也能看出些上年纪的态势来。 她向来知道母亲最是担心她在婆家受了欺负,因此不愿多说,只红着眼睛轻声回道:“这不是许久未见,女儿想爹娘和兄长了,一见面难免忘情,倒让母亲担心了,是女儿的不是。” 朗母摇头叹道:“是了,若说是想见,随时回来也就罢了。”她叫身边丫鬟棋红去倒茶,又转头问道:“姑爷呢?” 朗倾意只以苏佩事务繁忙为由,搪塞了过去,当下便将前尘都揭过不提,只与朗母说说闲话,今年的茶味道淡,正房内挂的嶙峋山石画有些旧了,青竹色椅搭皱了些,新添的蓝底白瓷瓶儿好看。 正说着,只见棋红和琴霜一齐进来,说道:“太太,老爷回来了,在前头会客,说过一会子再来。” 朗母问道:“可是哪位客人?安排用了午膳罢。”言毕,叫琴霜去安排膳房预备着,又不忘叮嘱她,多做几道朗倾意爱吃的菜。 “咱们娘儿两个在后头吃,叫他们在前头陪客罢。”朗母笑道。 朗倾意闻言,倒有些心不在焉,她一心想见见父亲,不只是想念之情,更是因为她须得将前一世之事一五一十告知父母,好提前做个准备。 这一世,即便苏佩指望不上,好歹她还有娘家兜底,不至于像前世一样身如浮萍、任人欺凌。 若是这个客人不留在府上用膳也就罢了,正好午膳同父母一同吃,这样也省了同样的话要讲两次。 过了一会儿,棋红回来禀报:“太太,老爷说他要同指挥使大人一同用餐,叫太太不必等他了。” 果然如此,朗母一脸苦笑地看向朗倾意:“你看看,就说你回来得突然,下次要提前讲一声才好。” 朗倾意只是坐着,久久地未出声,直到好一会儿后,方才大大喘了口气,像是终于从噩梦中挣扎出来:“指挥使大人?” 朗母疑惑道:“怎么?你认得新晋的锦衣卫指挥使?” 朗倾意别过头去,勉强平复了神情,这才忍不住站起身来:“母亲,女儿单独有话要说。” 待朗母屏退丫鬟们,朗倾意这才将闷在心头许久的话语倾泻而出,她越说越难过,及至讲到骤然小产,她终于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 朗母起初还以为只是寻常的噩梦,可听到后来忍不住面露惊恐——她口中说的梦境确实太过真实了,母女连心,自然有所感应。 朗倾意勉强将近日梦境描述一遍,又叮嘱母亲时刻小心指挥使方景升,她讲到口干舌燥,眼见天色已晚,还是没等到父亲回来。 贸然回到娘家,也无法留在这里过夜,朗倾意只好嘱咐母亲将今日她的话细细讲给父亲听,万不可有遗漏,这才作辞而去。 乘着小轿往苏府赶,朗倾意心中的不安更盛,她掀开车帘向朗府门前望了一眼,见里头走出几个人影,走在前头之人身形高大,样貌熟悉,不是方景升又是哪个? 后头是她父亲的身影,她伸长了脖子看去,可惜马车已经要转弯了。 恋恋不舍地放下帘子,她只求父亲母亲能够听进去她的话,此生可贵,绝不能再像前一世一样横生错漏了。 送别了方景升,朗倾意之父朗园急匆匆进得正房,想要见见女儿,却被告知女儿已经回去了。 晚膳时,朗母特意将丫鬟都遣散了,犹豫着开口,将朗倾意近些时日的梦魇一一讲了,又支吾道:“那个方景升,当真不是什么好人?” 朗园倒愣了半晌,这才无奈笑道:“没有的事。今日方大人来访,一是为公事,二是专程来致歉的。” “致歉?”朗母不解。 朗园放下筷子,解释道:“方大人说,前几日皇帝寿宴,他在宫里遇见倾意,说了几句话,不知道怎么回事,怕是吓着了她。想来是他气质威严,又是锦衣卫,难免惹了倾意误会。” 朗母还要再问,朗园继续说道:“我只是礼部侍郎罢了,指挥使要查的案子本不必直接过问我,可方大人亲自上门拜访,我猜是存了与朗家交好之意。” 他见朗母面上还有迟疑,便又补充道:“倾意那孩子,你我又不是不知,自小便胆子小,风吹着了,打雷吓着了,回来便做噩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倒是她今日忽然回娘家来,倒有几分可疑。”朗园忽然皱起眉头,想起方景升晌午时同他提及的,苏佩似乎昨日才回来,便跟着同僚去了妓院,春风一夜。 “怕是受了委屈。”朗园想到这里,怕自己夫人担心,也不肯将苏佩一事说出,只将心中的不快压下不表,心中想着,得闲后须得好好教导一番这个女婿。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 跪求各位宝宝读者的收藏、互动,叩谢![空碗] 第13章 又梦囚牢 提着衣角缓步沿着冰凉潮湿的台阶下行,方景升闻到刺鼻的腌臜味道,不禁皱眉掩了口鼻。 狱卒在前方指路,再小心将牢门打开,垂头又退下了。 牢中实在是晦暗不明,方景升冷眼瞥了瞥缩在墙角的影子,保险起见,还是将烛台点燃了,借着微弱的光,看清了那人的脸。 虽满面脏污,可容貌依稀可辨,确实是苏佩无疑。 方景升才看过卷宗,苏佩进得牢狱中后,吃了些苦头,从招供的情形来看,倒也不算冤了他。 苏佩骤然一见光亮,顿觉有些刺眼,他抬手遮蔽光亮,又忍不住眯眼向上望过来,待看清了来人的脸,面上顿时闪过一丝惊喜。 “方……方兄?” 方景升面上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勉强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苏兄,你受苦了。” “方兄。”苏佩忍不住想要爬起身来,可断了的一条腿终究撑不住,他又绵软倒下去,口中发出无奈的叹息声,可他还是继续问:“皇上……下旨了吗?” 方景升只静静地瞧着他,半晌才摇摇头。 苏佩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这些时日,他巴不得皇帝早日下旨,砍头也好,流放也罢,总归是得个痛快。皇帝这样拖着,于他而言反而是折磨了。 “方兄如何能到锦衣卫的牢狱中来?”苏佩忽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问。 方景升只含糊说道:“使了些银钱罢了,苏兄好歹同方某同僚一场,方某来看看,虽解不了苏兄眼前困顿,但略尽一番心意也是好的。” 苏佩又是一声长叹,在寂静的牢狱内格外刺耳,他才进牢狱的时候为了殒命的老母亲哭过,也为了被他连累入狱的夫人哭过,如今满目疮痍,反而麻木了,半晌哭不出来。 “苏兄放心。”方景升此番来的目的并非是为了叙旧情,他干脆直接了当地说道:“嫂夫人现如今过得极好。” 苏佩茫然的目光顿住,仿佛已经记不起朗倾意的模样,在记忆中拼凑了许久,方才“啊呀”一声,颓然弯下腰来,在地上叩头不止。 方景升冷眼瞧着他痛苦万分,又适时添上一句:“想知道她如今在何处么?” 苏佩将头死死抵在肮脏的地上,勉强伸出一只手来,示意方景升不要再说了。 朗倾意如今在何处,他比方景升还要清楚。 几日前,摄政王刘瑜韫的养子刘凤楠,曾派人到牢狱内来过一趟。 不是商议,而是告知苏佩,叫他在和离书上按手印。 刘凤楠好色,皇城内人尽皆知。朗倾意自及笄后,品貌出众,城中人多有耳闻。 刘凤楠底下的人向苏佩保证,若是签了和离书,即便在锦衣卫的囚牢内也可免受许多罪;若是不签,那便不好说了。 苏佩看着来人面色阴沉,盯着他仅剩的一条好腿,意图不言自明。 苏佩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残存的一点防线也逐渐溃塌了。 他不畏死,但畏惧如同蝼蚁一般的活着,终久不见天日。 他心中明白,以他犯下的罪责,即便不死,也难逃流放。 因此,他这位夫人,此生都无望再见了。 若是如此,不如放了她自由,教她觅得更好的出路,也不失为一种仁慈。 他在心里这样说服自己,仿佛这样便能洗清自己的罪责。 哆哆嗦嗦地按了手印,他听着来人满意的称赞声,牢门开了又上了锁,脚步声远去之后,他才张口咬住自己的手腕,浑身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哭声。 他忽然打了个寒战,意识到方景升还在自己面前,便迫使自己从痛苦的回忆中抽离开来,蜷缩着身子,囚服盖住了头,仿佛这样便能避开眼前的脏污。 “嫂夫人如今在方某府上。”方景升轻声说完,盯住苏佩。 他知道苏佩招供的东西已经快到了揪出幕后之人的时候,这条命极有可能保不住了。 苏佩只是棋子,他的命不重要。只是在他临死前,出于人道,方景升希望他可以安心离世。 苏佩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忍不住出言感谢:“多谢,多谢方兄出手相助!” 但很快,他便察觉出不对劲来。 抬头盯住方景升不动声色的眸子,苏佩发出混沌的疑问:“方……方兄?” “苏兄尽管放心,方某必定将嫂夫人当作自己的夫人照料,绝不推辞。”方景升这样说着,听起来倒像是多么辛苦,实则他面上得意的神色掩盖不住,他自己却不知道。 苏佩默然又将头垂下去,攥紧了双拳。 囚服盖在面上,他闻到暑日里的一股闷臭。 成了阶下囚,他对身边之物早已不甚在意,甚至也做好了夫妻劳燕分飞的准备,可面对故友这样毫不留情面的挑衅和羞辱,他还是觉得浑身热血上涌。 下一瞬,他猛地窜起来,意图在方景升脸上砸出一拳,可断裂的右腿拖累了他,再加上方景升早就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看着苏佩咬着牙,捂着右腿,艰难地倒下去。 方景升不欲再多说什么,反身向外走去,身后传来苏佩的怒骂声,不绝于耳。 …… 再次从梦境中醒来,方景升好似心情不错。 昨日见到朗园,他对方景升印象极好,方景升无比满意。 只是话提示到将近明示的份上,朗园还是未作反应,不知道是装傻,还是真的没懂方景升的意图。 几日前皇帝寿宴,众臣朝贺,几乎每家都送了些价值不菲的礼物。皇帝的意思是,从这贺礼中能看出许多有意思之事,叫宫中人细细登记后,竟发现有几件名贵的珍宝,被人悄悄替换成了赝品。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哪位大臣自己没注意,送上来了赝品,那么最多也不过是在皇帝面前赔个不是,贻笑大方罢了。 可皇帝分明记得,那几件珍宝呈上来的时候是真的。 也就是说,宫里有人偷梁换柱,笃定了皇帝向来不在意这些,便偷到皇宫里来了。 宫中典仪相关的礼品,除了宫中负责归置的太监会经手外,便是礼部会定期派人来查探了,再者,礼品登记在册也是由礼部全权负责的。 因此,嫌疑最大的一定是礼部。 方景升将此事轻描淡写地讲完,抬头看朗园,发现他竟然没什么反应。 他又提示了几句,朗园还是神态自若,方景升便也住了口。 也罢,朝堂之上并无什么大事,只看皇帝在意与否。其实此事皇帝也不一定在意,他只是想借机查出礼部是谁在他眼皮下搞猫腻罢了。 毕竟,能有胆量将手伸进皇宫的人,背后一定是摄政王无疑了。 方景升本欲向朗园卖个好儿,叫他将知道的情况说一说,可朗园不接话茬,这事就没必要再提了。 朝中大臣几乎皆是如此,一味地明哲保身,几乎少有旗帜鲜明站在皇帝这边的。 方景升对于这等状况也习惯了,回到锦衣卫衙门后,又不动声色地调拨了人手,派了几个靠得住的手下暗中调查礼部,打头之人名字是宗亮,专线向方景升汇报。 至于杨门冤案,势必要方景升亲自来查,他握紧了手中的卷宗,想着何时能将刑部贪赃枉法之人一网打尽。 自那日从娘家回来,朗倾意发现苏佩彻底失去了耐心。 苏佩平日里性子柔和,但若是钻了牛角尖,那便有了百转不回的执拗之意,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朗倾意自己知道自己未做错什么,她也不理他,只等着他来道歉。 不为别的,去春风苑一事,已经触及到了她的底线。 这几日夜间,她从不与他同塌,只觉得脏。 苏佩休沐之日已过,今日一早便上朝去了,朗倾意做了些针线,又看着春兰等人将后院的水缸清理出来,将外头买来的几支睡莲栽进去,倒也别有意趣。 正看得入神,小燕来喊她,说是太太有请。 难得见太太有兴致,朗倾意打起精神到东厢房去,掀开门前的珠帘,她缓缓行礼,一边问道:“母亲,今日可觉着腰腿好些?” 几日前,朗倾意请来了推拿的女郎中,上门来为苏母做了推拿。 可话问出口,她才发现苏母似乎脸色并不好看,便下意识地住了口,在一旁站了。 小燕识趣地出去了,苏母这才重重地咳了一声,拐杖在地上也发出一声响亮的敲击。 “寻常夫妻,吵吵闹闹是常有的事。”苏母说话向来不会拐弯抹角:“你们年轻,性子都急了些,我这老婆子也能理解。” “可既然是年轻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哪有隔日仇呢?”苏母面色愈发难看,眼睛里带了怒容,骤然盯紧了朗倾意的脸,继续问道:“佩儿那边我也教育了,你也回娘家去过了,朗大人的书信也一封接着一封的过来,这些面子都与了你了,你如何还是不肯服软呢?” 第15章 这些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朗倾意一时间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站着的地方正好挡住了身后的冰盆,此时一股凉气从背后涌来,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的手也不知放在何处,只紧紧地绞着手里的帕子,几乎喘不上气来。 凭什么要她服软,她心中叫嚣着,声音里带了委屈,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说道:“母亲,可他这次去春风苑,这……” “他是男子,你第一日便不遵他,他如何控制得住?” 这话从苏母口中说出来,是朗倾意万万没想到的。她目瞪口呆,张了张嘴,几次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再细细一想,便觉得心中发笑。 那便干脆什么都不说了,她死了心,木着脸听完苏母的教诲,一扭身又回了卧房内,一下午闭门不出。 第14章 强人所难 恍然还是在方府坐小月子那段时日,她身上出了虚汗,连日来都觉得身上软绵绵的,越是让她躺在床上不动,她越是想要翻身下来,因此几次被小夏和小秋见到,她也不怕。 流了几日眼泪后,仿佛忽然想得开了些,也或许是精神创伤后的自保,她似乎全然忘了这些时日的伤痛。 一有空闲就打开窗子,看着外头的阳光照进来,她伸着脖子往前够,巴不得全身沐浴在阳光下,暖暖的,舒服。 自方景升同她有了那层关系后,便再也不避人,堂而皇之地将她的一应物什都搬进自己的卧房中来,将之前的厢房依旧空置。 她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也不反抗,也不与他说话,仿佛他不存在一般。 方景升的祖母住在另一处小院,她年老喜清净,担心叨扰了方景升和未来夫人,几乎很少到这边来,可方府内平白多了个外头来的女子,这样大的阵仗,谁能不知道? 老太太捏了装鱼食的袋子,到院子里去喂鱼,随后又回来,身后跟着丫鬟雀儿,两人进门去,又掩上了门。 “老太太。”雀儿面露迟疑:“那女子近几日每天都坐在窗边,丝毫不避人的。” “听说几日前,她才小产过,就这样悄悄儿坐在窗边吹风,小夏和小秋瞅见了,她才会回去。” “具体是什么来头,奴婢没有问到。”雀儿有些惭愧,但还是将自己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讲出来:“我隐约听说,似乎是哪位大人家里的夫人……” “胡闹。”老太太瞬间变了脸色:“别人瞎说,你也跟着瞎传?景升如何是那样的人?” 雀儿闭口不言,但心中还是在暗暗反驳。 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她一个做丫鬟的一定不知道,但老太太养他长大,若是还刻意藏着掖着,怕是有些过于溺爱了。 果然,老太太沉默了半晌,禁不住继续讲道:“景升自小是执拗了些,可倒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罢了,待我去见见那女子吧。” 朗倾意正坐在窗边,看着院外几杆翠竹,如今长得愈加浓密,大有遮天蔽日的势头。 她打一开始便不喜欢方府这么多竹子,没得把光都遮了,阴暗暗的。 可近些日子她被关在房中无处可去,终究是将这些竹子看得顺眼了些。 眼见着外头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妇人来,她隐约猜到了这几人的来头,不耐烦地转过头去。 方景升不是好人,他的长辈自然也不会是好人,她面色淡漠,即便人都走到跟前了,她还像是没看到一样,扭头盯着窗外。 “这位……姑娘。”老太太艰难开口,还是挑了个相对没那么尴尬的称谓,她打量着眼前苍白虚弱的女子,继续问道:“姑娘姓甚名谁?芳龄几何?” 朗倾意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并未回答。 “你别害怕。”老太太见她这样,心中倒也猜出几分来,要么是方景升强人所难,要么是待她不好。 “我那孙儿人倒不坏,只是性子执拗了些,你们若有什么误会,可以和我这老婆子说说。” 老太太言语委婉,希图叫她开口说话,可在她眼中,这老太太也不怀好意,怕是变着法儿的来劝她的。 “您年事已高,何苦还要做这样的事呢。”朗倾意禁不住出言讥讽:“自己的孙儿造孽也就罢了,您也跟着掺和?” 缺德的事做多了,也不怕断子绝孙。这句话朗倾意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只瞪了老太太一眼,许久都不再说话。 “景升若是委屈了你,只管同我讲,我必能管教他的。”老太太还是苦口婆心地劝着,可朗倾意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若是她真能管教,自己也不会被掳进这方府了。 “姑娘,我们老太太真的是为姑娘好,姑娘别不说话啊。”雀儿忍不住在一旁劝说。 眼看着朗倾意什么都不肯说,老太太这才沉了脸色,命小夏小秋进来,跪在地上。 近身伺候的人必定知道得多些,小夏和小秋顶着惨白的面色在地上跪了一炷香的功夫,朗倾意看了一眼,终究是觉得不忍心。 孽是方景升做下的,与丫鬟有什么关系。 “您不必在这里使幌子给我看。”朗倾意横眉说道:“我原是犯了事的刑部左侍郎苏佩家的夫人,您孙儿将我骗进方府软禁了两月有余。” 一句话道明事情经过,老太太也忍不住面上变了颜色。 “几日前,夫人是小产过?”雀儿心直口快,直接问出口,被老太太扯了衣袖站到身后去了。 朗倾意只是静默地坐着,并未回应,可分明觉得她们一行人是来看热闹的,方景升未曾向她们道明自己的身份,还由着她们进门来肆意揣测、戏弄。 她不禁想到近些时日自己所受的委屈,胸腔起伏,虽刻意压制了,但还是有巨浪一般的泪意袭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你们走。”她声音里已经带了抑制不住的哽咽:“快走。” 她右手紧紧捏了桌上的茶杯,恨不得下一瞬便将茶杯掷出去,砸在她们脸上。 慌乱的脚步声撤出去后,屋内一直安静到晚膳时分,待到入睡之前,方景升还没有回来。 许是出了远门,朗倾意并不在意,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朗倾意才起来,便被昨日来过的雀儿一把拉起来:“夫人别嚷,我们老太太最是心慈,只消夫人说一句,是不是我们家方大人欺负了夫人,若真是如此,自然有老太太替你做主。” 唯恐她不信,雀儿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和银子来:“夫人若是点点头,奴婢便会派人将您送到朗大人府上去。” 朗倾意怔怔抬起头来,显然,她们已经知晓了她的母家。 片刻之间,已经来不及犹豫,她冲着雀儿点了点头,由着她们安排。 方府门前早已安排好了小轿,雀儿先叫朗倾意坐上去,自己也跟了进来,马车徐徐,朗倾意像是在梦里,不敢相信这样简单便脱离了方府。 早知如此,她早就该想办法求了老太太。 一路上,雀儿倒真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雀儿,说个不停:“夫人,您别恨我们大人,他真的不是坏人。” “夫人看在我们老太太给您帮忙的份儿上,到了朗府还请和朗大人好好说。” 朗倾意知道她们的意图,怕是担心朗府与方府结仇,故叮嘱她不要多说。 “夫人自身名声要紧,将来怕还是要再嫁人的。”雀儿依照老太太的吩咐说到这里,后面的话委实说不下去了,只好装作不经意间掀开车帘,向外头看去。 今日街上有些不寻常,往日卖小食的摊贩都不在,街面肃整,不时有官兵列队而过,不知道出了何事。 直到小轿停在朗府不远处的小巷内,朗倾意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她谢绝了雀儿递给她的银两和包裹——横竖娘家就在眼前,用不着了。 及至从小巷拐了个弯,在大门附近,朗倾意这才发觉,方才街上的官兵似乎都聚在朗府门前。 步伐顿了顿,看着不少锦衣卫进进出出,不多时又搬了成箱的财物出来。 为首的几个锦衣卫大声问道:“没了?” “没了,这是最后一箱了。”有人大声答道。 关上朗府的门,有两个锦衣卫走上前啦,利落地在门上贴了封条,有几人回过身来,似乎对朗倾意站的位置起了注意。 一双手从身后伸来,一只手制住朗倾意的腰,一只手捂了她的嘴不叫她出声。 她被这双手拖拽着又回到方才的巷子里,瞥见雀儿和车夫都站在原地,面色煞白。 方景升阴沉着脸,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按进轿中去,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她:“若是不想死,就别出声。” 勒令车夫驾车,方景升回头见朗倾意浑身还在发抖,呆呆地盯着前方,神志不是很清楚。 不是因为又与他相见,分明是因为方才亲眼目睹朗府被抄家。 “没事。”方景升忍不住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会出手,不叫他们在牢里受罪。” 她瞬间将手缩了回去,此时才回过神来,看向方景升。 第16章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脸上分明有一丝心虚。 “方景升。”她喃喃问道:“我母家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她弄不懂,为何所有与她有关的一切,在半年内全部土崩瓦解。 她的父亲向来勤勤恳恳,从不逾矩,不知道为何招惹了锦衣卫,落得个抄家的下场? “我父母兄弟被关在何处?”她要去看。 “你先冷静。”方景升按着她的手,不叫她乱动:“朗家只是被指证与摄政王党羽过从亲密,现如今只是查办而已,并未有实证。” “你休想骗我。”她还是甩开他的手:“若是无定论,怎会忽然抄家?” “方景升,你到底知道多少事情,不要再瞒着我。”她忽然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莫不是存了别的心思?” 他会不会静等着她的娘家败落了,她便彻底无路可去,只能生生世世依附于他? 第15章 情势突变 既做了噩梦,朗倾意头痛欲裂,不想再继续睡了。 她坐直了身子,乌黑的秀发自头顶垂到腰间,自她从娘家回来后,似乎腰身又细了些,寝衣光滑,腰带低垂下来,她低头重新系了,可又觉得太紧了,不得不解了重系。 越是手忙脚乱,越是系不好,她索性解了腰带,信步走到书桌前,铺好纸张,急急给父亲母亲写信。 她在梦里回想起来,前一世朗府遭难,是因为朗家被人告状,说他们与摄政王党羽过从亲密。 她在信中写着,请父亲和兄长务必远离摄政王党羽,可及至写完,又觉得不妥。 当今朝局不安,若是这封信在路上被人截了去,岂不是成了朗家与摄政王往来的疑证? 她又将那信拿起来,将油灯罩子取下来,放在上头烧了。 看看天色,约莫还有一个时辰便会天亮了,她索性换好了衣服,歪着头在书桌上打了个盹,直到书青进门来,这才伺候她洗漱和梳妆。 她一心想着要再去娘家一趟,因此急匆匆地,顾不得万千事务,连苏母都来不及通报,叫书青备了马车,便要出门去。 “夫人。”书青忍不住提示道:“今日晨起,听小燕说太太很不高兴呢,你这样不告而别,回来怕又是一场气,不如去说一声吧。” 话音才落,便见小燕过来,说朗府今日送来了书信,叫朗倾意去苏母处。 朗倾意只得过去,本以为又是听教训,谁知苏母倒心不在焉,仿佛存了些心事,将信随手拿给她:“你父亲说,他要外出办公差,此番会把你母亲和兄长一并带了去,不晓得要多少时日,喊你过去道别呢。” 一番话听得朗倾意又喜又悲,不知道说什么好,忙道了别,匆匆感到朗府,只见下人已经打点好了,想来是任期匆忙。 “爹,娘。”朗倾意远远瞧见他们都在内院门口站着,想来是等着她的,她忙迎上去,乍一见面,再加之离别的悲苦,早已忍不住淌下泪来。 “哭什么。”她父亲倒觉得诧异:“只是去南城出任而已。” 她点点头,却还是止不住地掉眼泪,眼见着他们几人都走了,远离皇城,或许就远离了祸患,可她是要被卷进去的,脱不开身。 或许,此时和离,倒是一个脱身的方法,只是时间上来不及了,父母兄长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 来不及了。 她压下心中愁思,先是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的话,又勉强笑道:“皇城湿寒,南城倒温热,父亲一到冬日里就腰腿酸痛,想来会好些的。” 兄长朗明勋从外头回来,见了自家妹妹,忍不住想要笑话她爱哭鼻子,可见到她看到自己后哭得愈发凶了,顿时又说不出话来。 朗明勋长相与父亲相似,眉毛粗犷,可眼睛却是柔情似水,总是含着淡淡的哀愁。他年纪比朗倾意不过大了两岁,去年跟着父亲谋了个礼部中的差事。 至于婚事,他三年前议亲后,女孩尚未过门便离世了,他也就暂且没有再议亲。 “兄长如今大了,出门在外要晓得照顾好爹娘。”她倒像比他年长些,更加操心。 想了想,她还是直截了当地提示道:“如今朝堂上,皇帝与摄政王纷争不断,父亲和兄长在外头须得注意,莫要无端掺和进去,无端受了牵连。” 还是不放心,她临去之前又反复说道:“记住了!” 父亲和兄长都答应了,又叮嘱了她一番话,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一家人走了,她马上显得有些惶惶无措,抱着肩膀茫然站了一会儿,这才缓缓从朗府门前走上马车。 及至到了苏府,却见门前小厮乱作一团,进得门中,府上下人们也都交头接耳,面色不安,全无往日里的井然有序。 到内院前,正见着小燕飞一样窜出来,口中吵嚷着叫太医。 “怎么了?”朗倾意拦住她问。 “太太,太太晕倒了!” 朗倾意也没料到事态发展如此迅速,她去朗府的那段时间,刑部已有消息传来,皇帝下旨,要锦衣卫重点审理去年的杨门一案。 杨门一案,乃是出在皇城的案子,有一位姓杨的商户人家,这一家的家主杨丰在外行商,夜间不知在外头听到了什么消息,回来便告到府衙,直说要面圣陈情。 可一介普通商户如何能面圣?府衙审了几日无果,又将他放出,只说他应是招了邪祟,叫杨家人好生看管他。 谁知没过几日,他又出现在刑部衙门前,这一次侥幸被刑部尚书发现了。 可惜,他最后的结局是悄无声息地死在刑部牢狱内,仵作的尸检结论是惊惧而亡。 而杨丰的家人,也在三个月内陆续失踪或死亡,死因都十分正常,不是病逝,就是意外。 直到有锦衣卫的人手打入刑部,又从一些零碎的传言中探听到了一些消息,这才将此事禀报给方景升。 据说,杨丰在外头听到的消息,似乎与摄政王刘瑜韫有关。 当初这桩案子离奇,是刑部尚书左宇亲自审理的,如今旧案重提,皇帝又带了雷霆怒意,因此,整个刑部即刻被锦衣卫封锁起来,无论官职大小,均不得回府。 这也是苏佩接连两日没有回府的原因。 苏母得知消息后,当即便急火攻心晕了过去。朗倾意在身旁照料了一会儿,眼见没有好转,心里也七上八下。 苏母向来身子不大好,这样的消息不应该叫她知道,可世事无常,人生难料。 太医来了,尚在诊脉时,便听得外头乱糟糟一片,朗倾意出去查看出了何事,见到小燕边哭边嚷,自外头奔来:“了不得了,咱们府门前来了许多锦衣卫,看着势头不大好呢。” 朗倾意忙示意她小声些——苏母听不得这些。 她虽勉强镇定,可手脚还是软的,没想到前一世的抄家并没有任何改变,还是雷嗔雨怒地来了。 “夫人。”自外头打探消息的书青也急匆匆地走进来:“锦衣卫已经将前院都围住了,所有女眷都在内院不得出入。” 门帘哗啦响成一片,只见才请来的太医应声而出,想来是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急着溜走。 “赵太医请慢。”朗倾意忙上前去:“还请告知……” 尚未讲完,赵太医脚步不停,只留下一句:“准备后事罢。”便飞一样从内院出去了。 场面顿时更加乱做一团,小燕一边哭,一边冲进屋内去,书青扶住了踉跄的朗倾意,在她耳边轻声安慰。 朗倾意只叫人拦下赵太医,自己亲自来房内探视。 苏母已人事不知,喉间偶尔发出一声垂死挣扎的喘息,其他时候与已经去世没有任何分别。 方才派去拦着赵太医的人回禀,说赵太医死活不肯再回来了。 朗倾意忽然想到,外头遍布锦衣卫的人,她是不是可以去求情,或许这一世方景升看到她,还是会有些未了的情愫,她就可以救苏母了。 只是,这一世当真要如此轻易地将自己交出去吗?她不甘心。 这一世,即便仍是沦落到这般地步,但她相信自己还有挣扎的余地。 略一犹豫之间,身边已经传来小燕等人惊天动地的哭嚎声。 朗倾意仍旧站着,可倏忽又没了几分心气,仿佛被什么东西附了身,精气神凭空消散了。 书青先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拉了,两人伏在地上。 书青的哭声很大,朗倾意像是被她吵醒了,忽然有些清醒了过来。 前一世的画面复现,她抖得不成样子。模糊的泪眼看向榻上,仿佛苏母的尸身也跟着颤动起来。 她从内心深处察觉到刻骨的恐怖和悲戚,几乎要把她压垮。 片刻过后,离别的伤感才从压抑的情绪下翻涌而来,她哭得不能自已。 苏母虽偏心苏佩,可她平日里并未对朗倾意有过半分苛责。 亲手为苏母净身、换上丧服。她站在一边微微地发愣,仿佛还是没有彻底清醒过来。 第17章 她仿佛掉入前一世的梦魇中,永久轮回,无法脱身。 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 她转头望去,见书青悄悄对她说道:“夫人,来。” 带她去了僻静处,书青见四下无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夫人。”此时情形危机,不得不说了,书青咬了咬下唇,直接说道:“这是太太悄悄儿叫我收着的,说是真到了危急关头,叫夫人拿了这个,去工部右侍郎梁奇配府上觅个差事。” 朗倾意接了那信来,拆开了,依稀见得里头除了一页书信,便是几张银票,一些便于携带的金银细软,约莫是几件金饰,压得扁平。 许是彷徨无措之间的一丝温暖,朗倾意紧紧抓在手里,先揣在怀里,而后又向书青摇头,苦笑着说道:“眼下怕是出不去的。” 锦衣卫将苏府整个内院都围住了,如何有能出去的空隙? 可书青眼睛亮晶晶的,她向前走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对着朗倾意说道:“夫人,奴婢的卖身契在何处?” 朗倾意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回屋去拿。 “倒忘了这个。”她将那一页卖身契拿出来,放在书青怀里:“你逃命去罢。” 抄家时,只要不是苏府家生奴仆,都能保得住命,大不了再被卖一回就是了。 见书青还对着她眨巴着眼睛,她又将自己体己的一些银子拿了出来,想了想,又觉得银子太过显眼,索性从头上拔了一根金钗下来。 “你拿了去。”她对着书青说道:“快走吧。”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仓皇出逃 书青半晌不说话,先是盯着递过来的金钗看了一会儿,又抬起眸子,对着朗倾意焦急的眼神,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我早已没有家了,还能去哪里呢?”她忽然开口问道。 朗倾意倒怔了怔,想到书青自幼父母双亡,马上又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没有替书青考虑到这一层。 “你回到朗府去,我爹娘虽不在府上,但好歹还有人在,就说是我说的。”朗倾意急于安排了她:“府上断乎短不了你一口饭吃。” 书青仿佛早就知道她的安排,了然一笑,闭了眼睛,又很快睁开,眼睛里多了些大胆:“我哪儿都不去。” 朗倾意也料到她会这样说,马上将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苦口婆心劝她先走:“你在这里陪着我也无济于事,不如你先脱了身去。” 书青摇摇头,将手中捏着的卖身契又推给朗倾意,她神色中笃定的成分愈加明显,仿佛做出了什么冒险的决定,但她孤注一掷,不愿回头。 “夫人。”朗倾意听到书青轻声唤自己:“这卖身契,就当是你的。” “什么?”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夫人,这卖身契上并无样貌描画,夫人只管换上我的衣服,装作是府上的丫鬟,随着人群出去,有谁知道?” “不可。”朗倾意断然拒绝:“太冒险了,更何况我若是走了,其他人怎么办?” 若是这一世方景升还会来寻她,必然不会放掉府上任意一人,哪怕是丫鬟,都得逐一探查之后,才会放行。 即便她能逃出去,他寻不到她,必然会大动干戈,到时候,倒霉的便会是苏府上下一干人等。 若这一世方景升没有寻她的心思,她倒也没必要逃,静待在苏府便是。 虽然这样细细想完了,可还是觉得哪里有不对劲。 眼前的书青已经换上了一副了然的神色,轻声对着朗倾意说道:“夫人莫怕,只管去就是了。” “奴婢听外头的锦衣卫说,今日来苏府抄家的是镇南王,他是个实在的好人,同老爷也有交情,夫人何不求了他,先放一批下人们出去,他未必不应。” 书青说着,看着朗倾意的神情仍在迟疑,忽然语速又快又急:“夫人快些罢,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怕是就来不及了。” “夫人走后,找个地方躲着,待风头过了,大不了被苏大人休了,再去寻老爷太太就是了,苏府上下有我呢。”说着,不分由说地推着朗倾意到房中去,催她将衣衫换下来。 朗倾意不知书青为何如此疾言厉色,只问了几声,便见书青微叹一声,手上替她换衣衫的动作却不停:“夫人难道想重蹈覆辙,再像前世一样落到那般下场?” “方才王管家同我说,无意间听外头站岗的锦衣卫说,今日圣上派来的先是镇南王,先将苏府无关人等遣散了,若是咱们大人罪名真定了,才会派锦衣卫来接管剩余人等。”书青急促地说道。 “夫人若是不趁着这个机会出去,后面就真来不及了。”书青将自己日常穿着的斜襟翠竹色短上衣披在朗倾意身上,一边说道:“若是那方景升来了,不晓得会不会放过夫人。夫人千难万难,不就是为了今日脱身,到眼下这节骨眼,还犹豫什么?” “夫人放心,只管去,我自有法子保命。” 说完了,又亲自将朗倾意头上的盘发扯下来,编成辫放在背后,身上之物仔细看了看,见总无错漏处,这才放了心,依旧将方才朗母给的书信和自己的卖身契折好了放在朗倾意身上,这才催着她出去。 朗倾意尚在迷茫中,如同身在云雾中,被书青推着前行,人有些糊涂了,可意念却挣扎着,冥冥中,她感觉到,书青的话是对的。 这一世,虽没有明确感受过方景升的意图,可那日在宫中遇见,他眼中的欲念刻意压制了,分明还是有些藏不住的想法。 朗倾意依稀能感受到,他的眼神与前一世如出一辙,她不敢赌。 至于苏佩,他如今已经身陷囹圄,且由于他这几日的所作所为,已经彻底伤了她的心,她绝不会像上一世一样与他共沉沦了。 眼下还真是抽身而退的好时机。 路过东厢房,朗倾意还是进去,对着苏母的尸身扣头后,又对着书青交代了一些事情,方才缓步离去。 除了朗倾意,还有几个才入苏府没多久的丫鬟和小厮,求了门口看管之人,想要一并出去。 朗倾意心跳得厉害,她几乎不敢抬头。 片刻后,前去问话的人回来了,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镇南王并未真的过来,而是随口就应允了。 朗倾意迈出门去,天地焕然一新。她压住狂跳的心,喘了口气,在门外僻静处将书青塞给她的面纱拿出来戴在脸上,这才挑了一条人少的路,向前走去。 工部右侍郎的府邸离苏府不远,约莫走一炷香的时辰便能到,可见母亲真是为她操了心,为了她虚无缥缈的噩梦,竟然连这等细节都想好了。 走了几步,她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些细微的响动,回身一瞧,两个陌生男子跟在她身后,一看便知,不像是好人。 她面上不动声色,穿过一道小巷,准备不经意间转到大路上来,可身后两人步伐飞快,已经在她身后了。 心提到嗓子眼,她也加快了步伐,几乎跑了起来。 眼见着前头便是宽敞的大路,有贩夫走卒往来叫卖的声音清晰可闻,但身后两人穷追不舍。 才到巷口,朗倾意终于被身后两人追上,可令她意外的是,这两人目标似乎不是她,只是与她擦肩而过罢了。 朗倾意停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边在心中嘲笑自己太过警觉。 下一瞬,她的笑意凝固在嘴角——怀中母亲给的书信不见了。 只余下装着书青卖身契的信封还在里侧,朗倾意骤然失了力气,她用右手扶了墙面,眼前金星一片。 没了母亲给的书信,工部右侍郎府上断乎是去不得了。 她顿住脚步,飞快地想着对策。 京城虽大,可几乎并无可落脚的地方,没了工部右侍郎这条路,要么回苏府去,要么便是回朗府去。 仔细想来,若是回去朗府,万一事后被发现了,少不得会连累母家。 如此想来,她又觉得愧对工部右侍郎梁奇配——若是被发现,岂不是照样被连累。 瞬间失去了四处乱跑的勇气,索性又缓步顺着原路回去,谁知才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巷口传来众人的议论声,夹杂着一队人马呼啸而过的声音。 尘土弥漫开来,朗倾意被呛到了,她闪身到一边,听到有一人嗓门洪亮,大声回答道:“嗐,不就是苏府上出了事,听说如今轮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出马,已经上门抄家去了!” 众人饶有兴致地看热闹,又一个人说道:“往日里这些高官不知道做了多少鱼肉百姓的事,如今落了马,倒叫咱们看了热闹,真是痛快!” 朗倾意一时间双腿如同被镣铐束缚住,完全迈不开腿。 回苏府的路就在眼前,她若回去了,一定会与上门查抄的方景升撞个正着。 事到眼前,她还是不敢赌。 辗转几个小巷,行直大道上,她走得飞快,生怕有人来寻。 第18章 本欲找个人少的地方清净一会儿,可心不在焉地走着,偏偏走到一处空地来,四下里都是人,肩膀挨着肩膀,她被夹在中间,一股热浪袭来,几乎喘不过气。 旁边一群人窃窃私语道:“今日有哪几家?” 另有一人慢条斯理地说道:“兵部左侍郎薛家、户部右侍郎汪家,还有就是通政使梅家。大头也就这几家了,小的也无需多记。” “今日没什么机缘,挑中的不多,薛家的家丁已经预备回去了。” 人太多,早有几个管家模样的人出来劝:“暑日天热,各位莫要挤在这里。” “散了散了,倒也没什么好看的。” “列位,我们梅府上下还缺五个仆役,若是有心思,就上前来。”梅家管家嗓门极大,一出声就吸引了半数人的注意。 朗倾意只听得周围人发出一些晦暗不明的窃笑声,早有人悄悄议论道:“梅家少夫人可是有了名的难伺候,别说是丫鬟,就是小子们都被遣散了数个,眼下梅家没办法,只能到这金石街来买人,日日都来,也不知道一日能遣散多少。” 早有人继续议论起来:“那,汪家呢?” “听说是汪家老爷子不好伺候。” “薛家呢?” “这家倒透着古怪,只说要丫鬟,又不说什么要求,接连看了半月有余了,一个都没挑上。” 朗倾意只想着尽早离了这里,却又不敢大声说话,只管沉默着向前走,岂料步伐大了些,一不小心踩到了前头一个人的鞋子。 眼见着那人阴沉着脸瞪过来,她慌张地低下头去:“这位大人,小女子实属无意,还望大人……” 话语间,她脸上的面纱被微风拂过,带来阵阵香风,她本就双眸动人,这样看来,即便有面纱遮蔽,却多了几分朦胧之色,那人看得愣了一瞬,硬生生压下火气,低声说道:“姑娘,这边来。” 那人腰背宽厚,声如洪钟,几声吆喝下去,硬生生分开了一条通路,他身后跟着几个小厮模样的人,带着朗倾意,直寻了一处僻静之地。 “看姑娘的打扮,也是京城中人?”那人开口问,但见眼前女子不敢多言,便主动说道:“我是兵部左侍郎薛家的管家贾渠,此番来金石街,是为了替薛府寻丫鬟。” 朗倾意听明白了大概。 万千想法在心中过了个遍,她先是低头行礼,随后又轻声说道:“不瞒大人,小女子是从才从刑部左侍郎苏家出来的奴婢。” 几人交换了神色,贾渠面露笑意,缓缓问道:“既如此,姑娘如今可有安身之处?” “不瞒姑娘,薛府这差事,贾某看姑娘十分合适。”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打定主意 朗倾意没想到贾渠这样直接,一时间倒愣住了。 乍见了一面,没聊几句,就说她十分合适? 方才还听说薛家寻丫鬟寻了半月都没寻到,为何一见了她又觉着合适? 这其中颇有蹊跷,朗倾意倒觉得,与其随意相信别人,倒不如自己的母家来得安全。 她又行了礼,才要推辞,便听到远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方才热闹的人群顿时哑然,待马蹄声远去后,才有好事者说道:“锦衣卫的人不知为何又到城东边去了。” “你这榆木脑袋,这还用想?城东边有苏家丈人,朗府此番怕是也在劫难逃喽。” 朗倾意不知为何听得一清二楚,她只觉一阵晕眩,缓缓低下头,手按在腿上,弯下腰来,看着晃动的灰黑色裙摆。 “姑娘怎么了?”贾渠忙问道:“莫不是着了暑热?” 朗倾意摆摆手,仍然低着头,过了许久才勉强答道:“贾大人无需担忧,我无事。” 她作辞离去,贾渠急得在身后拍手跺脚,还是他身后一人扶住了他:“渠哥,你太急了,要我说,这事倒急不来。” 贾渠见着朗倾意走远,面上的表情既懊恼又焦急:“怎么能不急?好不容易遇上这样一个合适的!” 身后那人拉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放心,已经派人跟着了,渠哥放心吧。” “你如何敢笃定她一定会来?万一今日还完不成太太的嘱咐,岂不要把你脑袋拧下来!”贾渠道。 “别急。”那人分析道:“方才见这姑娘神色惶惶,分明是苏府抄家后无处可去。咱们几人长得凶神恶煞,她一时间难以接受也是正常,只消派人跟了她,遇到难处帮一下,自然便好了。” “你也看准了?”贾渠悄声问道:“是与先夫人有几分相似不是?” 那人暗中拍拍手掌,直接夸赞道:“咱们渠哥的眼光什么时候差过!咱兄弟几个跟着渠哥进了薛府,遇着薛大人这样的好主子,不都是拜您所赐?” 贾渠面上疑云顿消,他歪着嘴笑了笑,转头又作出扬手要打的姿势:“赵源,你小子要是把这件事办砸了,看我不在太太面前告你的状!” 朗倾意甩开那几个人,进了小巷后,拐了几个弯,确信身后没人跟着,这才又绕到大路上来,眼见着天色渐晚,便寻了个荒僻人少的客栈。 满心里想着出城去,和父母兄长汇合,她心里想着如何获得出城的路引,默默将碎银子递了过去。 “姑娘?就你一个人?”店小二看了又看,朗倾意没多说话,沉默着开了一间房,仓促洗漱后,连外衣都未敢脱,和衣睡下,前半宿的梦都是破碎疏离的。 前一世,她才见到一丝生还的希望,却又亲眼见到自己母家被抄,自己被方景升塞进马车,又回了方府。 她在马车上也曾质问过方景升,可他却始终沉默,几乎一言不发。 回到方府,她马上被关进方景升的卧房内,半步都不得出去。 而方景升,则是一人去了老太太房内,不知道谈了些什么,出来时,全府上下神色俱变,雀儿又哭又喊地唤了太医来,医治被方景升气晕过去的老太太。 想必太医是医好了老太太,雀儿带着人又进到方景升住的院里来,怯生生地扣门。 朗倾意坐在卧房的椅子上,冷眼看去,方景升冲着门外说道:“这厢不需要太医了。” 他右手紧捂着左手手腕,鲜血止不住地淌下来,在桌上汪了一片,血腥气在屋内弥漫开来,朗倾意有些嫌弃地别过脸去。 他方才怕是在自己祖母面前割腕示威了,不惜用这样的态度向祖母表明他的决心。 而后,他又马上跑到她面前来,似乎是想用同样的方式换取她的注意。 她在心中冷笑一声,连眼色都懒得给。 方景升自己一人很难给手腕包扎,他本来还对朗倾意那边抱有希冀,可看到她冷冰冰的眼神,这才灰了心,用自己的右手和牙齿并行,完成了包扎。 门外雀儿和太医的声音去得远了,越发显得屋内两人之间的缄默,虽无声,却震耳欲聋。 方景升站起身来,走到朗倾意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恍若不见,仍看向别处,方景升忍不住伸出右手,扳着她的脸转过来,顾不上右手上还带着血腥之气,低声说道:“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不等她发问,他便一一解释道:“以后老太太不会再管我们之间的事。” “而且,以后你父母兄长也不会再被人算计了。”他说。 听到后半句,她的眸色才亮了一瞬,肯与他对视片刻,已经叫他内心欢喜非常了。 “算计?”她忽然开口,声音说不出的冷冽:“被什么人算计?” “朝堂之事,你不甚了解。” “我不懂朝堂,还不懂人心?”她忽然笑了,神情有些疲累:“方景升,你想说什么,大可以全部说出来。想要我做什么,也一并说出来,没必要这样遮遮掩掩的。” “你有法子救我父母兄长,是么?”她看着他深邃的双眸,直截了当地问道:“有何条件?” “替你生个孩子?”她冷眼见他持续沉默,便继续问道。 “要不就是两个?”察觉到他的手收紧了力气,她皱了皱眉,可还是继续说。 不知为何,她的这几句话极大地刺激了方景升。 他看着她自怨自毁的神情,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 从始至终,他要的不过是她的一点子施舍,情感上的施舍,哪怕是假意也好,只要能给他一点子甜头,他就愿意为了她做许多事。 可她偏偏不给。 不仅不给,还要做出许多令他难以自控的事来。 他忽然低下头去吻她的唇,何等霸道凶狠的一个吻,直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唇上还带着他右手沾上去的血腥味,他不顾她的挣扎,右手按着她的后脑,丝毫由不得她有丝毫动作。 她趁他不备,用尽全身力气,在他左手腕上按了一按。 鲜血马上喷涌而出,浸湿了白布,他吃痛,慌忙抽身出来,随即一脸恼恨地盯着她看。 第19章 她却又作出一副可怜无辜的神色来,将自己颈间的扣子解开了,露出雪白的肩颈来,她一边动作,一边柔声说道:“方大人,妾身不是故意的。” “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妾身和妾身父母兄长吧。”她泪眼朦胧地说着,但眼神下的底色却是毫无感情的,略带了一丝嘲讽。 方景升看着她这幅样子,虽知道是诓骗他的,可莫名消了火气,他喉咙动了动,沙哑着嗓音说道:“你才小产,我不动你。” 她冷笑一声,转过头去。 客栈内,梁上有细微的灰尘洒落,被朗倾意吸了进去,禁不住打了几个喷嚏,随即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躺在榻上沉思了许久,她愈加肯定,前一世她母家遭难,多半也与方景升有关。 前一世她只当他是刑部中人,若他一直是锦衣卫,那才说得过去。 从始至终,骗她入方府,再到迫她一心一意随他过日子,都是他方景升一手策划。 只有锦衣卫有这样泼天的权势。 想到如今她的境遇,她忽然犹豫了,不再想要到父母身边去了。 上一世父母已遭他算计,这一世好不容易不在京城,还是莫要徒生事端。不如寻个荒僻之处,悄悄儿过自己的日子。 只是她一个女子,怕是极难自己过日子。 她在榻上翻了个身,发出无奈的叹息声。 及至又快朦胧睡去时,她听到窗外隐约传来一声响动。 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她从睡梦中猛然惊醒。 悄然拿了所有物什,她踮着脚尖来到窗边,隐约听到外头有人在悄悄戳动窗纸。 听着声音,不像是只有一个人。 她身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汗,没想到危险来得这样快。 眼睁睁看着窗纸被撕了一个洞,从洞里伸出一根安息香来,她不慎吸了一口,顿时觉得浑身发软。 来不及细思,她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丝毫没有半刻犹豫。 余光只瞥见窗外两个黑衣人,看不清样貌。 从二楼直接飞奔到一楼,她顾不得看一楼店小二诧异的神情——她连店家也信不过。 才要拉开客栈的门,身后衣襟便被人死死拽住了。 她没有回头,拼命向后挥舞手臂,却也被人抓住了。 “姑娘,姑娘别怕。” 她回头一瞧,身后之人竟是昨日白天遇到的薛府之人,面色恳切地说道:“姑娘,贾大人怕姑娘独自一人有危险,叫小的跟着姑娘。” 朗倾意缓缓抬起头,见二楼两个黑衣人并未下来,仍站在栏杆处,冷冷地看过来,她心里直发慌。 不晓得他们是不是一伙的,她甩开那人的手,冷冷地问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我们贾大人忠仆之心天地可鉴,姑娘,我们当真是为薛府寻丫鬟的。”那人可怜巴巴地说道:“姑娘不信,小的宁肯发个毒誓出来,若是小的说的有半句假话,就叫天雷劈了,再叫马车碾了去,死了也没个全尸。” 朗倾意抬腿便向外走,口中问道:“既然是寻丫鬟,为何单单跟着我?” 皇城之大,何愁寻不到一个丫鬟? “不瞒姑娘。”那人急急跟在她身后:“我们家太太眼光毒辣,挑丫鬟颇有一套,一般的丫鬟她都看不上。” “贾大人是觉得姑娘样貌不俗,举止娴雅,这才觉得姑娘合适的。” 见朗倾意还在往外走,他又将毒誓挂在嘴边翻来覆去地说了几遍。 朗倾意拉开客栈的门,见外头仍是灰蒙蒙的,街上并无一人,偶有官兵四处巡逻。 清晨的风还有些凉寒,朗倾意略微打了个寒战,随即又很快安稳下来。 她回身看着身后喋喋不休的人,轻声问道:“所以,你们是想要我去伺候薛府太太?”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通房丫鬟 再次见到朗倾意,贾渠喜上眉梢,一边指引着她上轿,一边轻声说道:“姑娘慢些。” 怕唐突了她,只叫她一人在轿中,贾渠骑了一匹枣红色的马,只在外头跟随。 入薛府之前,他细细叮嘱了一番。 “我们府上太太虽规矩极多,但却是个好相与的。姑娘见了她老人家莫怕,就照你现在的样子来,我们太太最爱模样儿清俊的姑娘,姑娘保管能入了她的眼。” “姑娘是在大户人家当的婢女,我看姑娘的礼节举止都挑不出错儿来,太太一高兴,没准还能赏了姑娘双倍月例银子。” 朗倾意听了一路好话,但心里却明镜儿似的。 薛府丫鬟这样难找,多半是这位太太不好相与,只怕整日就爱找寻身边之人的错处,不过几日便会将人打发走了。 只是她如今没有去处,只能先在薛府暂避一时。 若是她有幸得了太太青眼,那便长久留下来。若是她被赶走了,那便只有再寻出路。 至于府上差事,她心里倒也想得开。夫家一倒,母家不在身边,更何况她身后怕是还跟着饿狼一样的方景升,她没有旁的选择。 哪怕苦些累些,只要不到前一世那般光景,都能接受。 及至到了薛府,朗倾意方觉得眼前一宽。 薛家祖上得先皇恩赐,宅院是两套毗邻的四方大宅,是为东西两府,中间只隔着一条街道,可外头的人轻易到不了这里来。 两宅四周都是高墙,可仍有高大的绿荫顺着墙溢出来,显然是百年老树吸取天地精华长成,一眼就能辨别出这府邸年份已久,蕴意十足。 到了东府门前,贾渠下了马,又将车帘掀开,朗倾意站着,见门庭皆是由齐整的白色巨石整体雕琢而成,她余光瞥见那一对白色石狮子,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得比别家的要威严些,不知是不是因为沾了兵部的缘故。 两人向里头走,迎面先是过了一套假山带泉水的屏风,绕到后头去,方才是待客的前院。 顺着抄手游廊一径略过前院,行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方才到了太太住的西院。朗倾意站在外头,待贾渠进去通报,不多时,有个身量较小的丫头出来,先是悄悄打量了一眼朗倾意,随后才示意他们进去。 这丫头年纪虽小,可贾渠半点也不敢怠慢,一口一个“芸姐儿”喊着,哄着她说出许多话来。 “太太才用了早膳,今儿一早就知道你要带人来,早盼着呢。”紫芸一边说着,一边掀开帘子,叫朗倾意进去。 朗倾意低了头,迈进门中,见里头端得是高门大屋,不像是太太住的房子,倒像是老爷的议事堂。堂屋正中坐着一位妇人,看起来年纪略大些,度其妆容风貌,估摸着就是了。 她跪下去,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口中唤道:“奴婢书青,见过太太。” 没有想象中的刁难,薛母片刻也未耽搁,便忙叫她起来,声音康健有力。 她站起身来,不与薛母对视,只看着自己脚下,等着吩咐。 “抬起头来。”薛母抬手说道,原本弯曲的腰椎也直起来,迫切地想要见到朗倾意的脸。 及至她抬起头,薛母抬着的手瞬间顿在半空中,目光顺着她的脸逡巡数回,又忍不住将她全身细细打量了一次。 这位薛母一脸祥和,银发满头,看上去倒不像是她自己揣测的那般无理,她看到薛母的手放下了,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正忐忑间,见薛母呵呵一笑,高声叫道:“紫芸,芸儿?去把贾渠叫来。” 贾渠进来,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来,冲着薛母咧嘴一笑。 紫芸将朗倾意拉了,两人在院子里晾衣裳,一边说着话儿。 说是说话,其实不过是紫芸问,朗倾意回答。 紫芸不过十六岁,可机灵聪敏,几句话下去便能看出她一定深受薛母喜爱。 “家里可还有什么人没有?”紫芸随口问。 朗倾意神色一暗,只是摇了摇头。 紫芸见状,心里也有了底,她大喇喇地说道:“放心吧,薛府上下从来都以宽待下,你算是来对地方了。” “这薛府里,除了太太,薛大人更是一顶一的好人,等下你见了便知道了。”紫芸放下手中的湿衣服,不经意地说道:“这里留给春桃来干,咱们去那边看看太太的药膳做好没有。” 朗倾意本以为紫芸这是在带她学做事,哪知她进得膳房内,却只能看着紫芸挨个将煮着的药膳罐子挨个看了看火候,搅拌了几下,随后又带她出来了。 “薛大人孝顺,这间膳房是单独给太太熬药用的。”紫芸语气轻缓:“这煎药却不比别的活,太太信不过旁人,一切都由我来,你无需动手。” 朗倾意本想问她,自己今后该负责哪一块,但随即又想到,薛母并未亲口说过相准了她,贸然开口问也不妥当,便只低头说了声“是”。 紫芸随口问道:“方才你见着太太,觉着怎么样?” 第20章 朗倾意笑了笑,轻声说道:“我不敢说。” “为何不敢说?”紫芸疑惑。 “若是太太中意留下我,那么我便不敢随意议论主子。若是太太未看上我,那么我更不敢随意议论兵部左侍郎薛家。”朗倾意说完,笑着看看紫芸。 “你倒乖觉。”紫芸不免也笑了:“可是有一点你说错了。” 她看着朗倾意疑惑的神情,继续说道:“太太便是看上了你,也不一定做你的顶头主子。这西院里,下人们已经够多了。” 可贾渠明明说的是派她来伺候太太,难不成消息有误?朗倾意迟疑了一瞬,便听到堂屋里又有薛母的声音传来,高声呼唤紫芸和书青。 紫芸拉了她,又进门来,抬眼见着薛母,两人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紫芸又低了头不再说话。 “书青。”薛母乐呵呵地说道:“你这孩子我瞧着不错,可是你来晚了一步,这西院里昨日已经找好了丫头。” 这便是委婉的说辞了,朗倾意心中虽失意,却也在意料之中,才要行礼作辞而去,便听到薛母继续说道:“可你这孩子实在合眼缘,方才我同贾渠商议了,麟儿院里正缺个丫鬟,便将你派到东院去吧。” 朗倾意大感意外,可贾渠在一旁拼命对她挤眉弄眼,示意她抓紧时间答应。 已经进了薛府,整体感觉尚可,她心中想着,若不是伺候薛母,伺候薛大人也是一样。 只是这位薛大人终究是男人,须得多注意些。 “多谢太太。” 屋内几人见她说出这句话,方才松了口气。 来得匆忙,并未带什么衣服,她只将书青给的卖身契拿出来,交由贾渠。 出了西院,负责统筹东院的乔嬷嬷便迎上来,满面笑意,携了她的手,一边往东院走,一边絮絮叨叨的,介绍沿途的一些居所。 她月例银子是三两,听说比肩紫芸。乔嬷嬷一个劲儿地恭贺她,被她用其他言语搪塞了过去。 才来便风头盛极,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自桥上穿过一道溪流,略走几步便到了东院,这里明显比西院大了一倍不止,里头除了正房,还有东西厢房和耳房,足足能住下数十个人。 可进得里头,却发现里头静悄悄的,只有一两个小丫头悄声往来,看样子是粗使丫头,拿着水壶给院中的花草浇水。 “乔妈妈。”她轻声问道:“大人房中原先有几个丫鬟?” 岂料,乔嬷嬷闻言只是叹了口气,解释道:“自从先夫人故去,大人房中从未有过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嗐,这说起来这实在是……” 朗倾意心头一震,原来传说中难以伺候的薛家人并非薛母,而是薛大人? 她忙说道:“怕不是大人要求高?可奴婢也没怎么伺候过人,万一惹得他不痛快了怎么办?” 乔嬷嬷又是摇头,又是安慰道:“别担心,大人虽面色清冷,人还是极好的。” 她看着朗倾意仍愁眉不展,便继续说道:“有难处便来找我,横竖有我在呢。更何况,大人当年遣散奴婢,也并非因为奴婢们伺候不周。” 带着她在西院转了一圈,因着薛大人尚未回来,乔嬷嬷只隔着窗子向里头指了指:“这便是大人的卧房,你今夜就宿在这里。” 朗倾意呼吸顿止,她指着卧房主榻不远的一处卧榻:“就……宿在这里?” “当然了。”乔嬷嬷看了她一眼:“大人的贴身丫鬟,自然要宿在这里。” “若是半夜起来叫茶叫水,没人听到,岂不是坏了事。” 见朗倾意还愣着,乔嬷嬷想到她先前是伺候夫人的,并未伺候过男主子,又放缓了语气,拍拍她的肩膀道:“嗐,没什么的,几日就学会了。” 朗倾意脚步向前走着,逐渐将薛府上下一干人等的最初想法弄得一清二楚。 如果她没猜错,薛母和贾渠一开始的目的,便是为了薛大人寻通房丫鬟。 通房丫鬟与一般丫鬟不同,姿色和品行都得过得去才行,因此才左挑右捡都不满意。 事到如今,她便是想后悔,怕是也来不及了——卖身契已然到了人家手里。 作者有话说: ---------------------- 男二要要要来啦~~~[青心] 第19章 大人清冷 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思,她跟着乔嬷嬷领了衣服和被褥,心情又平复了些。 薛家是大户,想来也不至于强迫一个婢女。 若她不愿意,闹了出去,丢脸的自然还是薛家。 想明白了这点,她倒也坦然,便出去到了院中,与两个小丫头打招呼。 那两个小丫头做惯了粗活,一见了她,两个人都是讪讪的笑容:“书青姐姐好。” 她虽这个称呼还有些不惯,又问了两个小丫鬟的名字,一个红梅,一个翠柳。 “我才来,你们叫我书青就好,不必叫什么姐姐的。”她笑着说道:“往后我们都是一起做事的人,我粗笨不懂事,还望两位多多指教了。” 红梅和翠柳都是腼腆小姑娘,问什么便答什么,几个问题后,朗倾意倒也将薛大人的习惯摸了个大概。 薛大人平日里几乎很少使唤人做什么事,丫鬟们对他了解并不多,只知道他平日里晨起昏定都很固定,一心在兵部官务上,倒很少对薛府之事上心,家里上下都是薛母在管理。 他在薛家是最小的儿子,薛母生了三个,薛家大少爷薛宛硕,由于天生有残疾,只在兵部谋了个司务的闲差,如今在西府里住,至今尚未娶亲。 薛家二小姐薛婉宁去年出嫁了,嫁的是太常寺卿李家。 朗倾意将这些都默默记在心里,这才跟着红梅和翠柳取了晚膳回来,用毕,又跟着她们洗漱完毕。 眼见着天色晚了,东院愈发安静下来。红梅和翠柳看了看外头,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红梅轻声说道:“书青,快到大人回来的时候了,你还是先去正房候着吧。” 翠柳也忍不住说道:“先前太太寻来的几个丫鬟,都不知道为什么被打发出去了,你要当心啊。” 她一说完,又心虚地看了一眼红梅,仿佛也知道这话不该说。 她们两人亲眼见着,这半年被遣出去的丫鬟,没有二十也有十几个了。 书青迟疑了半晌,她满心里抗拒,甚至恨不得就和红梅她们两人住在一处,可毕竟是寄人篱下,她不能不遵太太的命。 踌躇再三,还是去了,没敢直接进卧房,而是在外头堂屋里站着。 屋内四处的油灯都已经点燃了,确保薛大人回来之后能第一时间看到她,不至于在黑暗的屋内忽然见到一个陌生人而被吓到。 四周完全没了任何声音,她只盯着自己在烛光下摇曳的身影,轻咬了唇,平息了呼吸。 从方才翠柳的话里,她听得出来,这位薛大人想来是十分不好伺候。 保不齐明儿她就要被遣出去,还得想尽法子谋求下一个去处。 那就去今日听说的梅家和汪家,实在不行,还能乔装改扮成男子,到外头去谋事。 虽说如此,可到底还是心中戚戚然,不知何处才是落脚地。 过分沉浸在思绪中,一时间竟没听到门外传来的响动,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整洁的皂靴,动作缓慢,像是白日里累着了。 朗倾意浑身一震,忙跪倒在地上,口中轻唤:“奴婢见过大人。” 那双皂靴只停了一瞬,倒像是习惯了这种场景,自顾自地走到里头去,听声音,倒像是自己将官服卸了,良久,又穿着常服出来,在堂屋的桌旁停留了片刻,自己倒了杯茶喝。 朗倾意大气也不敢出,竖着耳朵听候指令,可究竟一点都没听到。 沉默是最难熬的,她头伏在地上,只一会儿便觉得肩颈酸痛,两条胳膊禁不住开始微微颤抖。 薛宛麟兀自喝着茶,颀长的面上,确实生着清冷的五官,配合着漠然的神情,真显得生人勿进。 他本来心情不太好,可及至喝了几口热茶,又觉得自己没必要这样刻意为难一个女子,便缓声说道:“起来吧。” 朗倾意都怀疑自己听错了,确认无误后,方才敢缓缓起身。 薛宛麟冷着脸,垂着眸子,将茶杯中的茶叶吹开,腾起的热气缥缈,他又喝了几口,正想着这次要用什么借口打发了这女子,不多时便想好了一个发难点,他皱着眉问道:“这茶如何这样烫?” 他拿出凌厉的气势来,对着那女子看去,正好撞入她如水一般清澈的眸中,她还算镇定,并未慌了手脚或是低下头去,而是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继续发作。 他气息有些不稳,端着滚热的茶杯,也险些泼出来,勉强压下心中狂跳,他面不改色地将茶杯放在桌上,镇定了片刻,才在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自从先夫人难产故去后,他伤了心思,便再未对任何一个女子动过心思,但太太急着抱孙儿,几次说亲被他拒绝后,又变着法儿地将貌美的丫鬟塞进他房中来。 第21章 他苦不堪言,一开始还拒绝,后来实在没了精力,便每次都找借口打发了。 他本来便生得清冷,刻意摆出生气的样子更是吓人,许多丫鬟只勉强忍耐一两日,便自请出去了。 今日这丫鬟,倒颇有几分像他先夫人的样子,这次太太和贾渠怕是花了大心思,竟然找到这样一个女子。 他沉默的这会子,朗倾意早已回过神来,上前一步将茶盘起来,小声说道:“大人勿怪,奴婢这就去重新准备。” “且住。” 朗倾意顿住身子,又回过神来,垂头听候。 薛宛麟叫住了她,又觉得难堪——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住她作什么。 良久后,他才勉强问道:“叫什么?之前做什么的?” 倒像是审问犯人,朗倾意一一答了,两厢又沉默起来。 “你可知道入我薛府是做什么?”他问了一个关键问题,抬眸静待她回答。 朗倾意也不遮掩,直接答道:“奴婢本以为是做太太身边丫鬟,实则……”她调整了呼吸,坦诚说道:“实则是在大人身边做通房丫鬟。” “你可愿意?”薛宛麟倒没料到她这样大胆,颇有些意外地问。 朗倾意闭了眼睛,只想了一瞬,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回大人,奴婢不愿。” 她没看他的神色,只继续说道:“可奴婢大概猜到了大人的难处,若是明日大人赶走奴婢,太太还会再安排别人进来,与其大人费心思处理,倒不如奴婢配合大人演好这出戏。” 她不敢停顿:“其实奴婢也有私心,才从苏府出来,无家可归,外头再没有像薛府这样的好去处了。” “所以奴婢斗胆请大人留下奴婢。”她说完了,这才后知后觉地跪下来,挺直了背,将茶托端得四平八稳。 成与不成,就看这一通话了。她低头盯着茶托上的山水纹路,忽然觉得一阵晕眩——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又急又快,丝毫没有给她放松的机会。 可这一大段话说出来,她身体还紧绷着,可精神已经得到了些放松,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伸出一只手来,绕到茶托底下,稳稳地托住了,从她手上将茶托端起来,又放到了桌上。 “起来吧。”薛宛麟声音平静:“茶已经不烫了。” 从没有哪个女子像她一样说这些,要么就是知晓自己身份,含羞说愿意的,要么就是哭着跪下来求去的。 他倒也觉得新奇。 看着她似乎恍惚了一瞬,扶着地站起身来,却不敢跟紧了他,只在后头怯生生地站着。 他不惯被人服侍,只自己脱了外衣,坐在榻上,倒显出长挑挺拔的身形来。 他看她还在外头犹疑,本想吩咐她到外头自睡,可究竟又怕明日太太说嘴,最后还是吩咐道:“打水来。” 她打了水来,他也未吩咐她伺候什么,只自己洗了,又吩咐道:“将外头烛台熄了,进来歇了罢。” 说完,他躺倒在榻上,将床幔围得严丝合缝。 朗倾意收拾完了,轻手轻脚地进来,坐在不远的侧塌上愣怔了片刻,实在是累得狠了,好在她已洗过,便和衣而卧,本以为睡不着的,谁知竟闭眼睡了过去,一宿无梦。 第二日,朗倾意一觉醒来,瞥到主榻上已经空了,甚至被褥都是齐整的。 她猛地坐起来,手忙脚乱地将自己的被褥叠好了,四下没瞧见薛宛麟,她便先去了红梅翠柳的耳房里,极快地洗漱收拾好了,这才回来。 到了堂屋,正看到薛宛麟正坐着一个人用早膳,见她来了,倒十分自然地问道:“一同用些?” “多谢大人,不必了。”她放缓了呼吸,却莫名觉得脸颊有些发烫——做奴婢的,倒起得比主子还要晚,十分不成体统。 薛宛麟倒不在意许多,显然是习惯了一个人用膳,用完了,他并无二话,站起身便走了。 红梅翠柳见他走了,这才进堂屋来,和朗倾意一同收拾桌子,翠柳擦了桌子,一边忍不住发问道:“书青姐姐,你?” “嗯?”朗倾意看着她,不知道她想问什么。 红梅走过来,忍着笑撞了撞翠柳的肩膀:“行了,你别贫嘴了,知道就好了。” “知道什么?”朗倾意倒觉得有些好笑。 红梅低声说道:“看大人的神情,好像头一遭心情还不错。”她看了一眼翠柳,又笑道:“某人打赌打输了,要赔我一壶酒。” “什么嘛,我分明同你猜的一样。”翠柳撇了撇嘴道。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一时疏忽 薛母自然是喜笑颜开,破天荒的赏了贾渠二十两银子,又对着朗倾意一阵细看。 这一次不是远远地打量了,而是拉了她的手,越看越心生喜爱。 “我这把老骨头,临了就这个心愿,我就说你这孩子看着不俗,倒还真是。” 薛母高兴,紫芸也在一旁凑趣儿:“太太,别忘了,还有芸儿我的一份功劳呢。” 薛母自然更加喜悦,顺着她的话说道:“好,好,好。”又嗔怪道:“数你贫嘴。” 又回头看着朗倾意:“好孩子,可有什么想吃的?”一边又嚷嚷起来,想着直接替朗倾意开了脸,彻底做了薛宛麟房中人。 “太太。”朗倾意只觉得脸都笑僵了,她忙制止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若做得太快,怕大人不好意思。” 薛母顿了顿,自然也知道她的意思。 往日里拒绝了那样多女子,如今骤然答应了,想来本就心中不好意思,若是再大肆操办起来,怕是更不好收场。 “还是你这孩子想得周到。”她笑道。 “太太,您别只顾着拉着书青姑娘说话,早些放她回去歇着罢。”紫芸嗔怪地拉着朗倾意,在众人的大笑中出得门来。 她对着朗倾意歉意一笑:“太太就是这样,一高兴起来没完。”又说道:“没别的事,你便去东院歇着罢,若有事再提前唤你。” 朗倾意谢过了紫芸,仍回到东院来。 因着薛宛麟平日里也未有人近身伺候过,东院就他一个正经主子住,也没什么要洒扫的,只待他出门后,红梅翠柳两个小丫鬟一个时辰也就收拾完了。 因此,朗倾意回来后,竟没什么可做的事。 一旦闲下来,她便又开始担心苏府及书青的情况,惊惧害怕,心中一刻也不得安宁。 及至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太太不仅亲自赏了饭,还送了几套衣服和头面来。 朗倾意接了,谢过了紫芸,看着那些衣衫首饰略有些出神,随即又将它们收了起来,预备着待薛宛麟回来再做定夺。 此时此刻,苏府已经被抄没,大门也贴了封条,剩下的事,便是着重审理杨门冤案了。 方景升深夜才从锦衣卫衙门回来,到了方府,还是未得休息,进了书房,独自一人站了良久,像是要将杂乱的篇章中理一个头绪出来。 门外一个身影一闪,方景升皱眉看了一眼,还是压下不快,闷声说道:“进来。” 梁春弯着腰,面上陪着小心,悄悄儿进来,再无往日半点洒脱欢快的样子,他看了一眼方景升,低声说道:“大人。” 方景升睁开眼睛瞅了他一眼,还未发作,梁春便忙跪下来,口中一叠声讨饶。 “奴才该死,是奴才的不是,还请大人……” 方景升更加心烦,他闭眼,用指尖在眉心揉捏着,半晌不说话,还是梁春自己发现了不对,声音渐小,最后沉默下去,不再说这些没有用的话。 “奴才……一时疏忽了。”他继续说道:“奴才明日便想法子将她从薛府里骗出来……” “既已进了薛府,做了薛宛麟房中人,如何还能将她骗出来?”方景升终于开口发问,声音极冷,一听便知是蕴含了极大的怒意。 梁春哑口无言,他其实并未想到什么好法子,方才只不过是随口一说,并没有什么周密计划,因此丝毫经不得推敲。 “其他府上也就罢了,竟然是薛府。”方景升不怒反笑——她倒是会挑。 薛家是暗中扶持新皇登基的强大力量,他们初始便旗帜鲜明地站在新皇这头,皇帝对他们多有倚重,锦衣卫什么人都能办,唯独动不得这薛家。 此次不便叫锦衣卫中人出手,方景升便暗中吩咐了府上的梁春,叫他务必看好朗倾意,必要时直接强行带到方府来,可没想到出了纰漏。 冷冷地看着跪伏在地上的梁春,方景升沉声下令:“增派些人手,在薛府附近常驻,有任何异常,随时来禀报。” 这件事颇有些棘手,若是放出消息说苏家夫人逃了,必然会引起皇上注意,到时候追究下来,怕是会连累到朗倾意及朗家,他不得不暗中行事。 若是暗中将朗倾意的身份泄露给薛宛麟,也难保他不会直接上报皇上。 因此,方景升此时进退两难,只能静待机会。 第22章 他又看了一眼梁春,冰冷说道:“若是这次再有差错,任谁也救不了你。” 梁春连滚带爬地离开后,方景升又将小夏小秋喊来,吩咐道:“你们两个将人看好了,每日务必亲眼见着她把饭吃完。” “还有。”他补充道:“不要叫她寻了短见。” 小秋大着胆子回道:“是,大人。她近些时日并无寻短见的想法,饭食用得也香,只是不怎么与人讲话。” “她还是不说自己的名字?”方景升问。 “回大人,是,奴婢们百般劝慰了,她都不肯说。” 方景升不置可否:“下去吧。” 至晚间,朗倾意在耳房洗了个澡,顿觉心情舒畅了些。红梅和翠柳对她愈加敬畏,甚至想要伺候她洗澡,被她劝住了。 “你们不必如此。”她苦笑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翠柳低声嘟囔道:“姐姐就别谦卑了,晌午太太的赏赐都下来了,寻常丫鬟如何能拿到那些呢。” 红梅暗中推了一把翠柳,换了说法道:“姐姐人才出众,日后难保不是我们的半个主子,我们略尽些心意,只是为了以后能好过些罢了。” 朗倾意不知该怎么同她们解释,只说道:“不必大费周章,我自己洗倒快些,省得一会儿大人来了,我们三个都要被怪罪。” 洗完了,她一个人站在院中吹着夏夜的晚风,将发吹干,又简单束了。 恰巧夜色上来,一轮圆月当空,她忍不住抬头去瞧,看了半晌,方觉得颈子有些酸痛,低头去揉时,才见到不远处身着官服皂靴之人,踏月而来。 她忙低头行礼:“大人。” 今日回来得早些,薛宛麟进得堂屋来,又是先饮茶。 因他昨儿说太烫,今日的茶是温热的,他一口气喝了一盏,又倒了一杯。 “大人。”朗倾意将今日薛母的赏赐拿出来,呈给他,静候指示。 薛宛麟却不甚在意,他只瞥了一眼,轻声说道:“既是赏给你的,你便拿着。” “太太不知,可大人知道。”她低着头解释道:“这些赏赐是赐给这个身份,不是赐给奴婢的,因此奴婢会将这些放在大人房中,不会动。” 说完了,她端着赏赐刚要离开,薛宛麟伸出一只手来,在托盘上点了点,她只好站住了。 “这些赏赐放在房中于我也无用,不如你拿来用了。”薛宛麟淡然的眼神瞥到她脸上来:“既是做戏,便要做全套。” 他用指尖点了点最上头的那件豆青色纱裙,低声说道:“这件倒是很衬你。” 见朗倾意莫名红了脸,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面上不肯表现出来,只是补充道:“太太的眼光向来是好的。” 不等她开口,他便继续吩咐道:“打水来。” 朗倾意只好将赏赐先搁在一边,打了水来。 薛宛麟这次却不自己脱靴,等了片刻,见她还在原地站着,便自己动手脱了,脚泡进去,他忽然问道:“你似乎不惯伺候旁人?” 朗倾意吓了一跳,忙解释道:“大人见谅,奴婢此前是伺候苏府夫人的,从未伺候过其他主子,因此有些……” 说到这里,她担心他不快,便说道:“奴婢会尽力习惯。” 薛宛麟没有回答,他洗完了脚,趿拉着鞋子站起身来,自顾自地出去了。 院中有一口井,他拎了一桶冰凉的井水上来,解开上衣,一股脑倒在自己身上,从井边拿了皂角等物,搓洗一番。 朗倾意远远瞧见了,不敢上前来,只在堂屋里站了。 薛宛麟昨夜因怕她不惯,没有按照自己的习惯冲洗,今夜倒不想忍了,他冲洗完毕,又打水洗净了两条腿,方才赤着精壮的上身回房来。 再出来时,他身上罩了一件薄衫,裤子似乎也换过了,换下来的衣裳交由朗倾意拿了去。 她轻声道:“奴婢这便去洗。” “今日天晚了,明日白天叫小丫鬟洗便是,你进来。” 听见他吩咐,她只好放下衣裳进入卧房里,心中忐忑不安。 薛宛麟正闭目坐在红木圈椅上,背对着她,听见她脚步声进来,便吩咐道:“替我捏捏肩颈。” 若是再犹豫,难保他会不会生气。因此朗倾意极快地走上前去,轻轻捏了起来。 往日她也替苏佩捏过,但这还是第一次替别的男子揉捏。她一边捏着,一边不免红了脸,却听到薛宛麟低声说道:“力道太小。” 她只好加重了力气,又忍不住解释道:“往日奴婢都是替苏家夫人揉捏的,夫人受不得重力,大人见谅。” 说完这句话,她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壮着胆子继续说道:“不知苏家如今怎样了。” 第21章 多谢大人 薛宛麟抬了头,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苏佩已经被革了官职,入了锦衣卫牢狱,断乎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至于你口中的那位夫人。”他忽然翻过身看了一眼她:“不知到何处去了。” “不知到何处?”她做出一副揪心的样子,追问道。 “我没有探听到她的去处,想来多半也是在锦衣卫牢狱里。” “那,奴婢斗胆再问一句,朗家如何?” “朗府无事,未受牵连。”薛宛麟回答完,见她仍然神色戚惶,他也不知说什么,又闭了眼睛,感受到她的按摩愈发心不在焉,便说道:“时候不早了,睡吧。” 近几日在薛府实属无事可做,朗倾意又不敢轻易动刺绣等物,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可那些粗活,红梅翠柳哪个肯交给她做,一溜烟的功夫便抢着做完了。 既然无事可做,心中又挂念着苏府和母家一干人等,暑日炎热,她也吃不下多少,整日在东院转悠,被偶然过来的紫芸瞧了去,不知同太太说了什么,太太竟又派了太医来为她诊治。 好歹没查出什么病来,经过这一遭,朗倾意再也不敢在薛府中人眼皮子下晃了,只好留在卧房中,偶尔去耳房瞧瞧。 这一日正午时分,她正闲在榻上昏昏欲睡,不妨听到外头有人扣门,她爬起来去瞧,竟是乔嬷嬷。 “来瞧瞧姑娘作什么呢?”乔嬷嬷一脸笑意,又连声道喜。 “咱们大人这件事,足足烦了太太一年多了,到今日起也算是了了。”她又悄声笑着打趣:“过个把月,若是你再有喜了,那全府上下怕是都要忙起来了!” 朗倾意讪笑着将这茬揭过去不提,又问乔嬷嬷打哪儿来。 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件事来,乔嬷嬷一肚子苦水,她一拍自己膝盖:“才到外头办事回来,今日那李婆子不舒服,刘婆子又有事,可不是累坏了我这把老骨头。” “什么事这样忙?”朗倾意好奇地问。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乔嬷嬷摆手道:“寻常采办要做的事,不过就是补给府上物资。近几日天热,这些人都偷着偷懒,谁都不乐意到外头奔走。” “因此呢,今儿我来见你,也是为了这一桩事。”乔嬷嬷叹息道:“咱们府上太太和薛大人都是好性儿的人,架不住底下人造反,越老了越奸猾。” 话锋一转,又转到她身上来,乔嬷嬷面带愧色,轻声说道:“我看近几日,大人日日回来得极早,往日倒是从未见过他这样,想来他一心在你身上,你的话他或许肯听。” 朗倾意听了这半日,忍不住笑道:“乔妈妈还是直说吧,什么大事,这样兴师动众的。” 乔嬷嬷也笑了,缓了语气道:“嗐,我就是想着,明儿还得出去一趟,我瞧着东院里红梅翠柳两个小丫头倒是个老实的,想着请你帮着求了大人,放她们其中一个跟我走一遭也就罢了,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是经不起折腾。” 说罢,她捏着自己的腿,捶打不休。 原来是调动人事的事,这次她算是找错人了,自己断乎没这个本事。朗倾意心下这样想着,面上倒好奇地问道:“这样的事,想必大人也不见得管,乔妈妈如何不去求了太太?” “嗐。”乔嬷嬷又是一阵叹息:“我才从那边过来,紫芸那丫头一听,转着眼珠儿就把我打发了,她说这事求太太怕是不成。” “为何?” “紫芸说,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我巴巴儿求了太太,倒叫太太生恼,嫌那些人不干事,专挑着大人院里的人使唤。到头来反倒得罪了她们。” 这倒也是,朗倾意对紫芸这个小丫头更多了一重佩服,又作出为难的样子来说道:“晚间,待大人回来了,我找机会问问,但我人微言轻,这事未必妥当,乔妈妈也不必抱希望。” 乔嬷嬷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千感万谢地去了,朗倾意又靠在榻上发了会儿呆,这才上耳房来,见红梅翠柳两个早干完了活,都歪在榻上,预备着午睡。 她们两个见朗倾意来了,都规矩坐直了身子,笑着打招呼。 朗倾意便顺嘴将乔嬷嬷的事说了,只见红梅翠柳两个都变了脸色。 第23章 红梅只低了头不说话,翠柳口快,已经忍不住抱怨道:“那乔嬷嬷也是,自己揽活不说,贪多嚼不烂,又一味地推给旁人做。上次我随她去了一回,她什么都叫我提着,好悬没把我手勒折了。” 红梅补充道:“这样几回后,我们就想法子回绝了她,就说大人院里事多,万一有事找不到人手便不好了。” “府上这样缺人手?”朗倾意疑惑道:“竟然要到大人院里来借人?” 翠柳不屑道:“原本府上采办受贿被遣走了,乔嬷嬷自告奋勇地接了这活,又干不了,只得求身边人帮着,身边人都求完了,可不是就找上姐姐了。” “要我说,姐姐竟别管这事,看她究竟能求了谁去。”翠柳抱怨道:“那么大把年纪了,不如告老还乡去,还逞能作什么。” 听红梅翠柳的说法,她们倒是一百个不愿意去了,朗倾意知道她们虽是小丫鬟,却也得罪不得。独自忖度了一会儿,她自己倒蠢蠢欲动起来——整日在府上实在太闷了。 况且,在外头逛逛,没准还能探听到如今苏府的近况,没准还能找到书青。 一开始,她倒也害怕再遇到方景升那边的人,可如今听薛宛麟的说法,锦衣卫那边似乎没有将她失踪之事宣扬出来。 如此说来,是不是说明,这一世方景升还没有把她当做目标。 这个结论虽意外,但却叫人心生欢喜。 虽说如此,到底还是得注意,她仔细想好了种种措施,又细细想着如何同薛宛麟说,不知不觉便到了晚间。 还未来得及用晚膳,薛宛麟已经回来了,朗倾意忙迎上去,将他身上的外袍拿在手里,挂到卧房去。 膳房的人得知了消息,大人今晚还未及用膳,因着太太今夜倒歇得早,便有人将膳食送了来。 薛宛麟看着桌上饭菜,回头问道:“吃过没有?” 见她摇头,他叫她坐下一起吃。 她总觉得这像个圈套,他倒不像是规矩不分明的人,可屡次邀请她一同用膳,仿佛在暗处想要抓了她的把柄,伺机轰出去。 可她心里到底存了事情,想着一会子还要求他办事,便只好依着他的话坐下来,惴惴不安地用膳。 见她只低着头扒白饭,他倒夹了一个鸡翅膀来,放进她碗里。 她猝不及防间,抬头看了一眼,正好见到他平日里淡漠的眸色,竟也染上了一丝温情。 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倒也不是传说中的那样冷漠,想到这里,朗倾意心中也软了几分,轻声说了句:“多谢大人。” 待到用完晚膳,她也没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将今日乔嬷嬷之事说了一下,又惭愧地笑道:“依我看来,如今薛府上下怕是只有我一个闲人了。现在还好,若是哪天太太不喜了,这时候的悠闲就成了有心之人的把柄。” 薛宛麟早已听懂了她的意思,听了她这话,却皱起眉头来,仔细将她的神情看了又看,才问道:“可是有人说了什么?” 朗倾意一愣,继而摇头说没有。 “大人,这只是奴婢心里瞎忖度罢了。”她忙道:“若是大人觉着不爱听,那就是奴婢说错了。” 看他神色无异,她才继续说道:“奴婢只是觉得,整日里闲在府上,饶是旁人不说什么,也要闲出病来了。” “乔妈妈年老,一个人出去也确实不方便,因此奴婢才斗胆想求了大人,准允奴婢跟着乔妈妈做这个差事。” 听她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些,薛宛麟倒没觉得是大事。 只是,采办一事向来都是府上的老人操办,断乎没有新来的丫鬟去做的道理。因着老人在府上时间久,主子们对其品性了解更清楚,用起来也更放心。 先前的采办便是府上的老人,可即便如此,还是犯了收受贿赂的罪,这才导致府上将几处的主子需求都拆开了,专人专办。 西院的由太太身边的老人沈嬷嬷处理,东院一直是贾渠手下人代为管理,薛府的总膳房,又有里头的王嬷嬷处理。而乔嬷嬷负责的,只不过是每日里零星的一些临时需求罢了。 经此一事,采办一事从香饽饽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差事。乔嬷嬷向来碎嘴,在主子面前不得脸,因此才自告奋勇地接了这个活。 薛宛麟看向朗倾意,仔细想了想她近些日子的表现,倒觉得她是出于一片本心,而非利益。 既然她有这个想法,不如便放手叫她做,趁此机会也能看看她的人品。 这样想着,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嘱咐道:“府中上下都知晓你的身份,出去记得戴面纱便好。” 朗倾意知道他已经答应,便欠身笑道:“多谢大人。”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深夜醉酒 乔嬷嬷倒没料到同去的竟然是朗倾意,一时间慌了手脚,可见薛宛麟都同意了,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叫小厮帮着安排了轿子,两人同乘去。 因着今日缺的左不过是几样药材,因着太太府上的沈嬷嬷近日腿脚不便,故将此事托付给乔嬷嬷。 乔嬷嬷轻车熟路,带着朗倾意到了皇城北边的药材市场,悠然逛过去,只见整一条街都是卖药材的商贩,沿街的商铺也多半是药材铺子,半条路都晒着各式各样的药材,味道浓郁刺鼻。 乔嬷嬷一路走着,一路小心翼翼地笑道:“姑娘头一回来,怕是闻不惯这个味道。” 原来府上缺的倒只有三斤黄芪、几两枸杞和若干阿胶、当归等物。 乔嬷嬷问了一圈,药商见要的量少,便都神色不耐起来,有几个愿意卖的,可不仅价贵,材质也不见得好。 朗倾意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出言提醒道:“乔妈妈,府上药材缺得不多,多半是给太太熬药膳用的,这条街上是成批贩卖药材的,找他们买的多半是药铺之类的大宗儿,他们自然不耐烦应付我们,何不去良真堂寻了来?” 更何况,外头散卖的药材,品质如何也不清楚,还不如直接去良真堂买。 可乔嬷嬷虽和善,终究是老年人心性执拗,听朗倾意这样说,只管絮絮叨叨地说道:“姑娘没当过家,哪里晓得这府上经营不易,别看是这几两药材,可金贵得不得了呢。” 朗倾意心想,自己是头一遭来,只是陪同,主意还得是乔嬷嬷拿,若是大意出错了主意,便不好了。因此,她劝过之后见乔嬷嬷并不采纳,便也罢了。 最后,乔嬷嬷还是从摊位上找了个好说话的,买完之后,才带着朗倾意回府去。 临上轿,朗倾意恍惚听到不远处有人喊她,倒也拿不准是真喊她,一个略显稚嫩的男声叫着“夫人”,那声音由远至近,几乎已经到了背后。 她不敢回头,装着没听见的样子上了轿子,那声音的主人却忽然停住了,仿佛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朗倾意坐稳了,待轿子动起来,便掀开帘子,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向后瞥了一眼,正见到一个眼熟的人影正依依不舍地看着轿子的方向。 他年纪不大,许是这段时日颇有些受苦,面上显出一些不合时宜的沧桑来,身上虽着粗布衣衫,但干净整洁,人也站得笔直。 见朗倾意掀开帘子,他眼中失望的神色一扫而空,换上满目惊喜与热忱,殷切地望过来。 朗倾意倒愣住了——竟是柳延青,半月前苏佩听信谣言,将他打了一顿板子赶出苏府去了。 两人都没意识到会在这里相见,朗倾意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能再说话,随后便将帘子放下了。 回忆往昔,心中难免有些唏嘘。朗倾意魂不守舍地回到薛府上,晚膳也没用,只在耳房中洗去了一整日的暑热,这才到薛宛麟卧房中,闷闷地站着。 等了半日,几乎困到受不住时,才见外头有嬷嬷来报信,说薛宛麟今夜有事在外头不回来,叫她自己歇了。 朗倾意应了,又将人送出去,这才躺下歇息。 谁知一闭眼睛,便恍然见到方景升在面前,总是一副阴郁的面孔,仿佛含了极大的怨念,对着她看。 前一世,自从他在老太太面前割腕后,老太太便再也没有管过他们的事。 可见到她整日间郁郁寡欢,见到他之后虽然挤出一副笑脸来,可却假到叫人一眼能看出来,她不过是扮演一个微笑着的花瓶,被人静静摆放在方府的堂屋正中,鲜艳却失了真实。 见她这样,他满心里也藏着气。 从她盛夏入方府,再到如今寒冬,已经将近六个月的时间,他还是不曾将她的心暖过来。 无论他对她如何真情实意、嘘寒问暖,她都初衷未改。 她对着他笑,只不过是因为他答应要救她父母,仅此而已。 因此,他最近会刻意置气,见到她时,从不对她说她父母兄长如今的状况。 她艰难地将口中提前编好的话语一一说出,譬如“大人今日累不累”“今日回来倒早些”等语,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 第24章 话锋一转,又到最想问的那件事上来:“对了,我父母那边……” 方景升不答,只是昂起头来,示意她为他脱去大氅。 待她将厚重的大氅挂到卧房里,他瞥了一眼外头已入夜,便将门锁了,依旧进来站着,抬起双臂,甚至娴熟地闭上了眼睛。 及至只剩一身亵衣,他才睁开眼睛,定定地对她瞧着,并不说话。 她的手抚上他脖颈的瞬间,他眼神中闪出浓重的欲念,忍不住打横将她抱起,两人重重跌入榻间。 待到云息雨消,他将她腮边挂着的泪缓缓拭去,这才答道:“案子查了一半,如今尚未有实证,你父母在牢狱里也未曾受罪。” 她神色淡然,勉强点点头,口中说道:“多谢大人。” 而后,小夏小秋打水进来为她擦洗,随后又呈上羹汤吃食来,方景升倒有了些食欲,问她吃不吃,她只是摇摇头。 方景升禁不住皱眉:“你近日愈发瘦了,怎么还是吃不下?” 卡在喉咙的另一半话没说出口:莫不是有了身孕? 她勉强笑道:“想来是连日里为了父母兄长担心,因此吃不下。” 方景升捻了一块栗子糕,不分由说地送至她唇边:“张嘴。” 她闻到那香味,甜软细腻,可捻着糕点的人却叫她心生畏惧,她乖乖张开嘴,将糕点含在口中。 冷不丁有人在榻边捶了一下,她惊得跳起来,却见四周晦暗不明,外头隐约听到蛐蛐儿的叫声。 榻边的黑影勉强站住了脚,见惊醒了她,低声说道:“抱歉。” 是薛宛麟的声音,她定了神,从榻上赤着脚下来,问道:“大人如何回来了?” 依稀闻到一股酒气,她趿拉着鞋子点着油灯,又将沏好了的茶端过来,薛宛麟一气喝了。 “本来要与友人畅饮到天明,谁知他倒先败了。”薛宛麟说着,忍不住噗嗤一笑,伸出一只手来:“他醉得找不到马车。” 朗倾意见他身子摇摇欲坠,只得将他手臂扶着,口中说道:“大人好兴致。” 薛宛麟醉酒后,比平日里话多些,说着说着又笑起来,倒像小孩子。朗倾意只得拿出哄小孩的法子来,打水来哄着他洗了,又哄着他睡到榻上。 唯恐他深夜呕吐,又在一旁站了,直到后半夜,方才眯了一会儿。 第二日一早,她心中有事,爬起来一瞧,见薛宛麟仍安稳地睡着,这才略微心安,先收拾好回来,见薛宛麟从榻上坐起身子,怔怔地对着她瞧。 “大人醒了?”她说完,又转身出去打水进来,薛宛麟欲言又止,只得等她再进来,方才尴尬地问道:“昨儿夜里吵着你了?” 她惊讶地撇了一眼他,不知道他为何这样客气,只说道:“大人无需这般客气,伺候大人本就是奴婢分内之事。” “若有酒后胡言乱语污了你的耳朵,你只当没听到就好。”薛宛麟说完这句,又沉默起来,洗了穿好衣服,用完早膳后,方才继续吩咐道:“昨儿你出去采办,也未睡好,今日便好生歇着罢。” 她一一答应着,倒真歇了一日,只是过了几日,还是有类似的活找上门来,她仍乐意去。 这一日才与乔嬷嬷买了些胭脂水粉回来,给府上的丫鬟们用,谁知才迈进角门来,便看到门边有个小厮极快地抬起头来,把她溜了一眼,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去。 朗倾意只觉得奇怪,府上下人们知道她的身份,向来没有人敢这样大胆,便留了心去看,谁知才看了一眼,便怔住了——那面庞身段,分明就是前几日遇到的柳延青。 她只装着没看到,一径回到东院,见薛宛麟今日休沐,才从书房回来,见她也回来了,便随口问了几句,问到近几日采办有何心得,她细想了下,确实有一些。 一边替他倒了热茶,一边将近几日采办事务讲了讲,事无巨细,她最后总结道:“如今府上的大宗儿物什,不过就是东西两院的粮食、衣物和太太的药材,这三样是短不得的。” “先说太太院里的药材,几乎隔一日就要做药膳,我想着太太要用的东西,必然要好一些的,因此想着到良真堂去买,总比到外头自己挑的强。” “再有,东西两院的粮食都是分开采办的,太太那厢用的是上好的粳米,我昨儿留心打听了一下,若是阖府上下都买这种粳米,价钱与寻常的也差不离。” 她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论理,这几样大宗儿本不该我置喙,只是我的一点子想法罢了,若有说的不对之处,大人就当听笑话罢。” 薛宛麟听完,倒认真想了片刻,这才无奈道:“你哪里晓得之前的故事。”他不欲在这个上面与她讲太多,只按下不表。 作者有话说: ---------------------- 第23章 妾已嫁人 连日阴雨,乔嬷嬷犯了腿脚疼,去不了外头,便只有朗倾意一人去采办。薛宛麟知道了,到底还是不放心,又派了红梅随他一起去。 到了角门,轿外站着一人,正是柳延青,两人再一相见,不约而同地顿了顿,朗倾意拉着红梅的手上轿,没有吭声。 每到一处,柳延青便将马车停在附近,静静地等,直到她们两人出来,再沉默上轿,别无二话。 好容易停了些的雨又下起来,可还有最后一个去处,朗倾意才要上轿去,便见到柳延青将随身带着的包裹拿过来,从里头拿出伞来,小心翼翼地递给她们。 朗倾意没有接,摆手拒绝后,又去轿内拿了油纸伞出来。 看到柳延青,她总是会想起苏佩来,正因为柳延青的一次出手相助,两人有了些牵连,这才惹得苏佩耿耿于怀,她不想叫这样的错误再发生一次。 柳延青忽然进薛府做了小厮,这件事叫她一直有些困惑,不晓得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她也不想去问,免得徒生事端。 最后一处,是城中的衣云阁,薛宛麟今日特意叮嘱了她,要她在衣云阁买几件贴身穿的亵衣。 “大人。”她有些不解:“府上不是有绣娘?” 薛府的衣物,除去特意定制的,都是每月采买了布匹,再由府上绣娘缝制,几乎从未有单独采买的先例。 薛宛麟闻言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也未多做解释,只说道:“只挑些材质柔和的,买了就是。” 朗倾意只得压下心中的疑惑,应了下来。 迈入衣云阁,早有店家迎上来,一一问清要买的衣物及要求,不多时便帮朗倾意挑了几样。 朗倾意付了账,和红梅一同向外走去,她满心里想着同红梅说两句话儿,却没注意到对面进门之人,迎头撞了上去。 来人高大有力,虽站得稳,但还是被吓了一跳,朗倾意撞疼了额头,耳边挂着的面纱也险些掉下来,她一边将怀中衣物交由红梅,一边将耳边的面纱依旧戴好。 红梅扶了她,又去帮着揉她泛红的额头,她抬眸望去,不妨正撞见方景升深沉的眸子,顿时木了半边身子,说不出话来。 他今日倒像是刻意出现在这里一样,她满心怀疑,但又无从指摘,便又低下头去,只看到他那双乌黑干净的皂靴,直直地伫立在地上,隐约看得到笔挺有力的双腿。 他身上隐隐有熏香的味道,被衣服遮住了,今日未曾着官服,不知是来此处私访,还是旁的什么意图。 朗倾意闭了眼睛,她不想知道,也无意再去多想了。 红梅倒机灵,忙说道:“无心冲撞了这位大人,还望莫要见怪。”说完了,便拉着朗倾意,意图离去。 高大的身影横亘在门前,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哪里。”方景升声音低沉,可却带了不容反驳的意思:“是在下唐突了。还请两位姑娘告知尊驾是哪家府上,在下稍候便去赔罪。” 朗倾意虽白了脸色,到底还算镇定,她略一迟疑,便想好了说辞:“到底没撞伤,大人用不着如此客气。” “不能叫人说在下欺凌女子。”方景升眼里带这些笑意,沉吟道:“不去尊驾府上谢罪也可,不如在下替姑娘将这衣裙的钱付了,权当是一点子心意。” “大人客气,实在不用了。”朗倾意顾不上再与他多周旋,趁着他去柜台询问价钱的当口,迅速拉着红梅离去。 方景升问掌柜:“方才那两位姑娘买的衣物共多少银两?” 掌柜也不瞒着,直接说道:“两位姑娘共买了三件亵衣,两套足衣,共五两银子。” 方景升余光瞥见掌柜脸上带着些莫名的笑意,又想起方才朗倾意怀中抱着的衣物,那材质成色,分明是男子贴身的衣物。 呼吸都有些滞涩,他冷着脸走出来,正见到朗倾意和红梅被他手下的人拦着,一时间进退不得。 她们身后马车上有一人,像是小厮打扮,见到此情此景,面上已经有了怒意,右手放在腰间斜挎的佩剑上,预备着随时出击了。 第25章 方景升走上前去,从怀中摸出来五两银子,伸手递至朗倾意面前,沉声说道:“还请姑娘笑纳。” 朗倾意沉吟了半晌——这银子断乎是要不得的,只要拿了,便产生了无穷无尽的麻烦,薛府众人若是知道了,只会说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要陌生男子的银两,于理不合。 眼下能拒绝他的只有一个办法,她不确定他有无认出她来,不管有没有,她只能用这个法子。 她抬起眸子,坚定地说道:“这位大人,怪妾身没有说清楚。妾身已经嫁了人,方才冲撞大人本就不该,大人的银两更是要不得的,毕竟男女有别,还望大人容量。” 说完,她顾不上看他的神情,便硬生生用身体撞开他手下人的屏障,想回到轿中去。 方景升手下人未得到指令,还是犹豫着未曾放开,两厢纠缠之间,柳延青已经毫不犹豫地将利剑拔出来,大声问道:“这位大人,光天化日下,是想强抢民女么?” 一句话引得路人纷纷驻足,方景升手下人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方景升却不动声色,手上捏了那锭银子,直直地朝朗倾意的背影望过来。 他心中迫切地想知道,她口中说的“嫁了人”,是什么意思。 是指她先前已是苏佩的妻子?可她却在苏佩身陷囹圄之时毫不犹豫地逃走,且她此时人在薛府。 答案只有一个,她满心里将自己看做薛宛麟的妻子,如今拿这个身份出来唬人,意图叫锦衣卫知难而退。 心中难以言喻的酸涩感涌上来,方景升调整了呼吸,将银子又揣进怀里,大步向前走去。 “终归是在下惊扰了二位姑娘,既然二位执意要去,那在下不便再拦。”他诚恳道歉后,暗中挥了挥手,手下人马上分散开来。 朗倾意并未回头,也未再做回应,径直上了马车,只留柳延青仍面色冷峻,剑也未收了去。 方景升忽然觉得这个执剑的小厮十分眼熟,一时间想不起来,一时恍惚间,马车已经加速走开了。 回府的路上,驾车的梁春大气也不敢出,身后轿中之人虽没有发怒,可梁春知道,他的心情怕是已经怒到了极点。 到了方府门前,方景升方才忽然问道:“梁春?” “主子,奴才在。”梁春浑身一震,忙回道。 “方才薛府那小厮,你看见没有?” “奴才看见了。” 方景升没再继续问,而是看了一眼梁春。 梁春心里打鼓,情不自禁地将心中的话悉数说出:“他……倒像是那日在苏府门前,扶了一把苏家夫人的那个……” 方景升发出一声冷笑,他果然没看错。 停了一会儿的雨又滴滴点点地落下来,梁春跟在方景升身后,战战兢兢地撑开了伞,谁知方景升冷着脸将伞挪开了,示意梁春不必跟着,自己大踏步地到书房去了。 在书房站了良久,方景升控制不住地持续思索方才发生的事,想来想去,还是冷笑。 她远比他想的要清醒得多,在苏家落难时抢先离开,也没有选择找寻她的父母,竟然孤身一人混进薛府中,本事大得很。 那苏府的小厮竟也跟了她去,几乎成了她的贴身侍卫了。方景升忍不住咬了牙,一股怒意自胸腔升腾,慢慢席卷到头脑里。 他决计是忍不下去了。 他本想着找机会与她相认,以他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再加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必能说得动她。 可如今,她已经心甘情愿做了他人的妻,显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若是此事再拖下去,怕是更要节外生枝。 只是,经薛府的探子来报,薛宛麟似乎并不知道朗倾意的真实身份,若是他此时贸然去提,惹怒了薛宛麟,将此事上报皇上,可能会害了她。 思来想去,真是千难万难,他用手扶额,半晌才叹了口气。 手下武尽知进得门中,先是清了清嗓子,这才走上前去,低声禀报了什么。 方景升回过头来,先是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随后又沉寂片刻,揉了揉眉心。 “皇上方才送了口谕出来,同意按照速苏佩说的去查。”武尽知继续说道:“皇上还说了,鉴于此事苏佩有大功,可将功补过,只追究那李迁的过错。” 方景升将前因后果在脑海中过了个遍,忽然摇了摇头,微笑起来。 “这苏佩倒是乖觉,见杨门冤案主责在刑部尚书那里,便将暗通摄政王的罪责都推给属下李迁,还主动投诚。”他分析道:“皇帝登基没多久,自然需要多多嘉奖这样的人,给朝臣一个榜样。” 武尽知点头道:“大人说得没错,皇上的意思是,这两日便将苏佩放出来,虽不官复原职,到底也赐了原宅居住。” “只是。”武学知顿了顿,还是继续说道:“那苏佩在牢里,口口声声说要见大人,求了已有近半月,狱卒百般问了,也不说是什么事。” “大人可要去见?” 作者有话说: ---------------------- 明天男一男二要对上了,开始修罗场序幕[捂脸偷看] 明天开始 v 啦,感谢大家陪伴,么么么[烟花][猫头] 第24章 无需担心 苏佩此时早已转到“尊贵”些的牢房中, 四周不再有刑具,撇去了黑暗逼仄,还有床榻等供人休息的物什在。 方景升第一眼见到他时,他正一个人坐在榻上, 闭目不言。 这几日来, 他倒是没怎么受罪, 锦衣卫要问的事, 他几乎和盘托出, 从不隐瞒。只是在牢狱中磋磨数日, 自然消磨了那一份洒脱的态度, 虽衣衫明显换过, 衣着整齐,但胡子拉碴,神情忧郁, 沧桑了不少。 听到脚步声, 他睁开眼,见到来人, 忙站起身来, 又娴熟地跪下去。 “罪囚见过方大人。” 方景升面色淡然,只看了他一瞬, 便示意他起身:“你口口声声说要见我,为了何事?” 苏佩闻言, 并未起身,只是抬起头来,面上带了恳切的神色,他猛然间顿住了,可下一瞬又迫不及待地问道:“方大人, 罪囚想……想要见夫人一面。” 不等方景升回答,他便更急迫地问道:“方大人,我夫人……是不是在您手里?” “求求您,放过她吧。罪臣想见她一面,哪怕只有一面。”苏佩开始在地上磕头,砰砰的响声传到方景升耳中,激得他眉心一跳。 “原来,在你心里,我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便是这样的人?”方景升有些不耐地冷笑道:“你凭什么说她现在在我手里?” 苏佩哑口无言,他只记得先前朗倾意同他讲前世之事时,曾提到过这个结局。 可随即,他神情一凛,又抬起头来,低声问道:“方大人,罪囚并非有他意,只是……只是苏府是被锦衣卫抄家的,罪囚想着,我夫人极有可能也在锦衣卫牢里……” 方景升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岔了,他随即收了严厉的眉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头去,在牢狱内悠闲地走了两遭。 苏佩这厢恐得罪了他,到底也是惴惴不安。 自从苏佩发现朗倾意口中的梦境逐渐变为现实后,就后悔和后怕起来。 他那天不该那样待她的,她说的都是事实,从未对他有过半分藏私,可他还是恶意揣测,甚至恶语相向,导致夫妻关系破裂,这些都是他的错。 若是能重回当日,他一定提前重视起来,同她一起面对那可怖的梦境。 这样,情况一定不至于向如今一样糟糕。 可惜没有后悔药,眼下他只希求她能原谅他。 沉默了半晌,他又禁不住开口问道:“大人,能否告知我夫人此时在何处?”他声音颤抖,难以自控。 “可以告诉你。”方景升从容答道:“可如今帮不上你的忙,她不在我手里。” 见着苏佩错愕的神情,他猛然起了些坏心思,促狭地问道:“你想不想知道她如今在何处?” 丝毫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他直接说道:“你那夫人,现下已经入了兵部左侍郎薛府,做了薛大人的通房丫鬟。” 他刻意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说得一清二楚,生怕苏佩听不见。 虽是盛夏,但牢狱中却沾了阴湿寒冷的意味,可能也是死去魂灵的太多,怨念深重。苏佩看着方景升略带嘲讽的神色,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定是我伤了她的心了。”只沉默片刻后,苏佩低头喃喃自语:“怨不得她。” 方景升禁不住笑出声来:“你倒洒脱。” 见苏佩低头不语,他又适时补充道:“如今可还想见她?” 苏佩仍是低着头,仿佛被抽去脊梁骨一般,整个人失了力气:“如今,怕是想见也见不得了……” “不。”方景升打断他,提供了一个选择:“还有机会。” 第26章 苏佩猛然抬起头来,死死盯住方景升。 “过两日你出狱后,可以写封信,向薛大人秉明情况。”方景升转了转手腕:“至于之后的事,自有我从中周旋说和。想必薛大人再生气,也不会刻意驳了我这个指挥使的面子。” 苏佩忆起早前与薛宛麟见过几面,只记得他面貌冷峻,平日里几乎不多话,却是个认真到底的性子。 他闭了眼,摇了摇头:“薛大人不是好说话之人,我担心……他不会放过她。” “放心。”方景升分析道:“不看在我的面子,到底也知道你如今是皇上刻意维护之人,薛大人头脑清楚,轻易不会做出失了理智之事,与你我都结了仇。” 苏佩闻言,眼神里多了些光亮,他又磕头谢恩,可随即又抬起头来:“方大人为何愿意助我?” 方景升早就想好了回答:“显然,日后还需你帮着些,锦衣卫才好做事。” “多谢方大人。” 方景升未再多做停留,只听得身后传来沉重的扣头声,沉闷,却又响彻牢狱。 自朗倾意在外头遇见方景升后,便向薛宛麟找了借口,连接两日没有出去,只说身体不适。 薛宛麟早已从红梅口中问清了事情经过,却也未曾真正挑明,似乎是等着朗倾意自己说。 这晚薛宛麟归来时,见她仍是郁郁不乐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发问道:“还是身体不适?” “无妨,大人。”朗倾意平复了心绪,正色道:“只是前几日累着了。” 薛宛麟坐下来,却没有照例喝茶,而是继续盯着她看,直到她疑惑地回望过来。 “大人,还有何吩咐?”她问。 薛宛麟欲言又止,只端起茶杯吹了吹,纤长的手指显出几分局促来,在自己右腿上敲打几下,没有说话。 及至饮干了茶,他方才说道:“几日前,在衣云阁冲撞锦衣卫之事,你不预备同我说么?” 朗倾意却不意外,她忙跪下来,面色凝重,想好了才开口道:“大人莫怪。此事确实是奴婢的不是,无意间冲撞了指挥使大人。” “哦?”薛宛麟略有些意外:“你如何知道他是指挥使?” 背后沁出一层薄汗来,朗倾意端正跪着,随即答道:“早前随苏府夫人一同去宫里给皇帝贺寿,无意间见过锦衣卫指挥使方大人。” “哦。”薛宛麟没再多问,而是伸出手来,扶住她的臂膀:“才说累着了,又动不动就跪,起来说话。” 朗倾意却不肯起来,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薛宛麟,悄声问道:“奴婢不知这件事会不会给大人带来什么困扰……” 薛宛麟手上一用力,已经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不会,你别担心。” “薛家向来行得端做得正,锦衣卫再权势滔天,也管不到薛府上来。”他笃定答完,又看了一眼她,问道:“你似乎很怕锦衣卫?” 朗倾意低了头,轻叹一声,薛宛麟也猜着了,又安慰道:“当日苏家抄没,确实是锦衣卫动手,可毕竟是皇帝指派,你也无需那样惧怕,这本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说到这里,他又说道:“对了,近些时日,苏大人似乎被赦免了罪责,仍回苏府住了。” 朗倾意难以置信般抬起头来,仿佛不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随即,她控制不住地长吸了一口气,眼圈也红了。 薛宛麟继续说道:“若是你想要回苏府去伺候,也可。”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自派人将你送去。” 朗倾意愣了半晌,反应过来之后,缓缓摇了摇头:“不必了,大人。” 随即,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含着泪微笑道:“多谢大人,大人真的很好。” 心中五味杂陈,她真的很想在此时将心中沉淀已久的伤痕一一展示给他看,可是她犹豫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很好,相处不过半月有余,他敬她、助她,从未有过越距之举。且在苏家起势后也第一时间告知,从未藏私。 曾几何时,她也全心信任过方景升和苏佩,可他们一个骗得她一无所有,一个辜负了她的真心。 想到这里,她还是决定继续缄默不言,先等待局势稳定再说。 薛宛麟听她拒绝了回苏府的提议,竟暗中悄悄松了口气,他自己都没发现。 “你似乎总是心事重重。”犹豫了半刻,他还是开口说道:“若是有了什么难事,只管开口,不必自己一人强忍着。” 朗倾意忍不住向他望过去,只见他一如初始遇见时的清冷,此时他垂着眸喝茶,热茶烟气袅袅,在他鼻峰上镀了一层温软的水膜。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眸看过来,她却又低下头去,两相对视之间,她明显是更为仓皇的那一个。 他也不再说话,仿佛是在等她开口。 几日相处下来,她样样都好,只是掩饰的东西太多,他能感觉到。 他不喜欢她这种状态,想要叫她敞开心扉,将所困的一切都说出来,他在明处耐心地等着。 等了许久,她还是未曾开口。 “也罢。”他一气饮干了茶,将茶杯置于桌上,站起身来说道:“若你哪日想要开口了,再来找我便是。” 随即,他快步走到塌边,沉声叫她打水来。 待洗完了,他站起身来,仿佛困得狠了,又坐下去,实在不愿意自己动手,便闭着眼睛张开手,示意朗倾意替他脱外衣。 她愣了一瞬,还是先将手中的水放下,伸手去他腰间解束带,可不知是不是盛夏时节汗湿了手,摸来摸去只是不得要领。 他还是坐着,闭着眼睛,周围充盈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荚香气。 过了一会子,他自己也觉出不对来,便一睁眼,正见着她慌乱的神情,双手仍在他腰间找寻着,似乎还是没有头绪。 见他睁开眼,她愈加慌乱起来,生怕他嫌她笨手笨脚,又担心他看出来一些端倪。 忙乱之中,终于找到了束带的关窍,她拆开束带,才松了口气,想要直起腰来,右手便被一个炙热的手掌包裹起来。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抽出手来,可那手掌抓得愈发牢固,她撇了一眼薛宛麟,只见他的眸子难得多了一层火热,正灼灼看着她。 “大人?”她与他僵持着,试图唤醒他的理智。 薛宛麟察觉到她的抗拒并非假装,这才开口问道:“你当真不愿?” 寂静的深夜中,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在周围激荡起来,仿佛传出去很远。 她没有回答,只是又用了几分力气,从他松了些的禁锢里抽出手来,一时间心跳很快,也没想好怎么同他说,只是端起水来,走了出去。 再回来时,他还是在榻上坐着,仿佛一直在静静等她的答复。 她只是弯下腰去,轻声说道:“大人,不早了,您该歇了。” 良久,他的声音才含糊传来,好像暗含了失望,但仍轻柔:“也罢,那就待你想好了再说。” 朗倾意一夜没睡。 她只敢维持着一个姿势,眼睛盯着一旁的窗子,眼看着各色的月光变化,有时候是柔软的,有时候又带了些刺目。 想了一夜的,是她今后的出路和安排。 对于自己的命运,她完全没了头绪。 先是在外头撞见方景升,他那般纠缠不休,本就扰乱了她的思绪,再加上昨夜薛宛麟的举动,愈发叫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况且,还有苏佩,他也已经脱了罪。 她孑然一身,此时反而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她忽然一骨碌坐起身来,想到了什么。 如今苏佩已经脱罪,她是不是连带着消除了罪责,便可以悄悄投奔了父母去? 想到这里,她心思活络起来,开始筹划着怎么同薛宛麟说,可一想到薛宛麟昨夜的举动,心又凉了半截。 他既然已经起了心思,她怕他不会轻易放她走。 可若是趁着外出时一走了之,一是怕薛府闹起来,二是书青的卖身契还在薛府,怕对她有所不利。 因此,这一夜间,朗倾意真是辗转难眠。 薛宛麟倒没什么反应,一如以往的冷静自持,仿佛诸事都未曾发生过一般。他简单用餐后,便起身去上朝了。 今日早朝,还是前几日苏佩被赦免一事,朝臣们议论纷纷,已被皇帝压下去的声浪又有复起的趋势。 大部分朝臣的看法是,不应当对苏佩宽宥半分。 皇帝手下之人觉得,既然承认了此前与摄政王过从亲密,那便要杀一儆百。摄政王党羽则恨苏佩当了叛徒,也要杀之泄愤。 第27章 皇帝刘隆旺虽年轻,可也不是莽撞之徒。他看着底下众人吵嚷,却注意到有两个人出奇地安静。 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方景升,一个是兵部左侍郎薛宛麟。 只装作心烦的样子,宣布退朝,他只将方景升和薛宛麟留了下来。 舒展了腰身,他站起身来,只做出闲聊的样子,和颜悦色地问道:“两位爱卿,对刑部左侍郎一事有何看法啊?” 就当是闲时聊天,刘隆旺没觉得有何不妥。 方景升也面色如常。 反倒是薛宛麟有些不自在——他从未与方景升一起和皇帝私下商谈政事过。 锦衣卫与皇帝最是亲近,所以有锦衣卫在的场合,几乎不会有其他大臣能一同进去,这也是薛宛麟觉得奇怪的地方。 方景升先回答道:“禀皇上,臣主理杨门冤案一事,按理说不该对苏佩有恻隐之心。可近日审讯以来,苏佩确实有相当的悔过之心。” 他没有继续讲述苏佩具体的悔过之事,而是继续说道:“因此,臣觉得,可以给他机会,向皇上表忠心,同时痛击摄政王。” 薛宛麟点点头说道:“臣未曾审理此案,但也觉得皇上的决断没错,此举必能叫那些摄政王余党看到皇上您包容之心。” 几句话说得皇帝心情愉悦了许多,他笑起来,却又摇头道:“有些人说,朕把皇叔逼得太急,他怕是要压不住了。” “近日来,皇叔暗中筹备兵马粮草,此事两位爱卿如何看待?” 密谋许久,种种不消细说。方景升同薛宛麟一同迈出乾清宫,方景升在前,见薛宛麟刻意放缓了步伐,不欲与他同行,他也有意放慢了脚步,等薛宛麟上前来。 “薛大人。”方景升拱手笑道:“今日合该你我二人有缘。” 薛宛麟见避不过去,只得淡淡回应道:“是。” “方某在城东望客酒楼定了个位置,能否请薛大人赏脸一聚?” 薛宛麟虽摸不清楚方景升的意图,但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已使他敏锐察觉到这其中有些不对劲。 锦衣卫从不需要刻意接近其他人,如果需要,多半是为了查探什么事。 近日来,他从未做过什么让皇帝疑心的事,也不太可能派了锦衣卫来查他。 担心直白的拒绝会得罪方景升,薛宛麟只做出一副虚弱的样子,皱眉说道:“方大人盛情邀请,本不该推辞,只是薛某今日身体不适,还望……” 话音未落,方景升已凑上来,十分自然地拍了拍薛宛麟的肩,低声说道:“薛大人无需推辞,事关薛大人爱妾,方某也是出于好意。” 薛宛麟更皱紧了眉头,不禁想起前几日方景升与自己府上之人起的冲突,难道是因为这件事? 他不动声色地摆脱了方景升的手臂,正色道:“方大人,若是因前些日,薛某府上奴婢冲撞了您一事,薛某在此赔罪。” 方景升听到他口中称呼的是“薛府上奴婢”,不禁摆出一副疑惑的神情问道:“哦?薛大人说的是薛府中的奴婢?可那日,她与方某说的,分明是薛大人的爱妾。” 薛宛麟面色不惊,他抬眸盯着方景升的面容,从容答道:“这倒是薛某家事了。” 他不欲与方景升多说,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可方景升还是持续在他身旁紧紧跟随着,他只好再次顿住脚步,正色道:“方大人还有何指教?” “薛大人。”方景升的声音低低在他身边响起:“非要方某说得这般明白?” 见薛宛麟还是满不在意,方景升轻叹一声,继续说道:“苏府被抄家,薛大人可知,苏家夫人自事发当日便无故走失,直到现在都下落不明?” 薛宛麟冷笑一声:“这与薛某似乎毫无干系。” 方景升抬高了声音:“薛大人不妨回府问一问,您的那位爱妾,到底姓甚名谁。” 提示到这个份上,方景升似乎也懒得再讲话,他越过了薛宛麟,径直向前走去。 临近午时,他高大身影几乎遮住了阳光,薛宛麟看着四周的砖地和红墙,猛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怀疑最是经不得一点挑拨的情绪,任意一点猜忌撕开了口子,都会逐渐变得越来越难以收拾。 许是夏日炎热,他因中了暑热而脚步绵软,一边向前走着,一边想到书青平日里不善伺候人的样子,想到她柔软白皙的双手,想到她柔雅小意的身段,明显没有干过一点粗活。 若方景升说的是真的,薛宛麟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苏佩已经无罪,她一定会存了心思回去。 怪不得她昨夜拒绝得干净利落,他嘴角带上了自嘲的笑意,暗叹一声。 薛宛麟脚步慢了一程,待到了宫门口时,方景升的轿子已经等了有一会儿,马儿在滚烫的日光下有些躁动起来,发出沉重的鼻息声。 “薛大人。”方景升掀起车窗帘,对着薛宛麟招手:“方某今夜在望客酒楼定下了位置,无论薛大人是否有意赏脸,方某都等到戌时三刻。” 不等薛宛麟回应,方景升便吩咐马车行动起来,不多时,到了锦衣卫衙门,他才进去,便看到锦衣卫指挥佥事陶金飞走上前来,行礼后说道:“大人,苏佩已经回府安置了。” “属下安插了一队侍卫在苏府四周,除了明面上的侍卫,还分了十个暗卫,分散在苏府内外。” 方景升点点头,他从未对陶金飞的能力有过怀疑。 陶金飞走后,武尽知走进来,轻声对方景升说了些什么。 方景升早已料到,却还是忍不住扬眉,面上泛起一丝怒意:“我就知道他靠不住。” “好在,我本也没打算指望他。” 那苏佩在牢里答应的好好的,只说回到苏府之后便着手写一封信给薛府,求薛宛麟将自己夫人归还。 可他到了苏府,却绝口不提此事,武尽知百般问询,他只装傻。 “那么,在狱中招供的,关于摄政王的火药厂一事,他又怎么说?” 武尽知低了头,咬了咬牙,情知躲不过去,还是直说道:“他只说苏府被翻了个底朝天,当日的地图寻不到了,须得,须得……” 方景升回身,冷冽的目光扫过来:“须得什么?” “须得……他夫人回来,方才能知道到底放在何处。” 方景升没有勃然大怒,只是点了点头,用手揉了揉额头:“他倒敢讲。” “他可知道,此事紧急,若是十日之内找不到位置,皇帝不一定还留着他的命。” 武尽知急急说道:“属下也说了这话,可他说,自己的命是偷出来的,若是没了便没了,他倒也不怕。” 后半句话他没再敢说,只悄悄看了一眼方景升的脸色,继续说道:“属下只觉得奇怪,若是他想见自己夫人,为何不写了书信给薛大人,何苦来逼锦衣卫呢?” 方景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半晌才摆摆手,示意武尽知退下。 薛宛麟这厢坐着马车到了兵部,接连忙着调查了一下午,午膳都没顾及吃。及至傍晚,才浑浑噩噩地坐着马车赶回府上。 一进东院,他脚步更快起来,推开堂屋的门,见她还是像以往一样站在堂屋内,见他来了,笑着迎上来,轻声说道:“大人回来了。” 她今日穿的是月白色衣裙,肃静淡雅,发上也未戴什么艳丽的簪子,只用细绳扎了几股,归总在后脑,总共编成一根辫子,垂在背上,走起路来轻声敲击着背部,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没出声,只是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却禁不住想到,她若是将头发盘上去,扮做出嫁妇人的样子,想必更添端庄之姿。 只是这幅模样,却不是给他看的。 想到这里,胸腔内无端起了一层酸涩感,他想到方才查到的名字,轻声唤道:“朗倾意?” 她正端着茶杯上前来,听到这无端的一句,不禁顿住脚步,手上一抖,茶险些泼出来,她另一只手臂稳住了这一只,这才抬起头来看他的表情。 他神情不改,仍然清冷,但未免带上了些神伤,他看着她装作镇定的神情,又不免带了一丝嘲讽神色。 “为什么?”他有许多话想要问出口,却一时间问不出来。 他想问她,为何苏家一出事,她就迫不及待地跑出来,为何不回娘家,偏要到薛府来,还要扮做什么丫鬟。 这一切于理不合,他想不通。 往坏处想,这次是锦衣卫来找他要人,再联想到苏佩的罪名,他不禁想到,她莫不是什么摄政王身边的细作,被派了来打探消息? 第28章 一想到这里,他浑身的血都凉了,禁不住攥紧了拳头,只恨自己竟会被蒙骗了去。 若是一时大意,怕不是薛家全府上下都要毁在她手里。 他不敢往深了想,只是缓缓逼近,同时掩上了身后的门。 “解释。”他本来就话不多,生气的时候更比平时多了一层气势,朗倾意缓缓退后,待到了饭桌前,将茶放在桌上,这才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薛宛麟。 她早已镇定下来,知道这是必须面临的问题,也知道事到如今,是自己对不起薛家更多。 可她仍是笔挺地站着,就像才入薛府时那日,也是这般站着看着薛宛麟。 “大人。”她终究还是艰难地开口:“是我对不起薛家。” “当日从苏府逃出来,无处可去。前后都有追兵,实在是无奈之下才到大人府上来。”她看了看薛宛麟冷漠的神色,知道并未说服他。 “大人一定想知道我为何迫不及待从苏府逃出来,这我倒是难说。”她不免低下头去,盯着自己脚尖,又想起那日苏佩从春风苑回来,醉倒家中,对她冷语相对。 算了,他必不会理解这所有的一切,天下男子向来都觉得嫖|妓不过是稀松平常的小事,至于吵架,也不过是夫妻之间常事,想必不会理解她。 若再加上前世那些不着边际的“经历”,想必他更不会信。 想到这里,她自己都有些心灰意冷,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本身便贪生怕死、贪慕虚荣,因此才选了薛府。是我对不住大人。” 她走上前去,伸出双手来,像是放弃了挣扎:“大人只管将我扭送到官府吧。” 薛宛麟却久久站着没动,他低下头去,见她那一双雪白的手腕,又顺着双臂看到她面上去,又顺时想到近些时日发生的事。 他们之间再平淡不过的小事都一一涌入脑海,他细细想来,她从未有半分出错之处,也从未有任何越距之事。 之前的事,定有隐情。他想到这里,忽然发觉自己还在为她找借口,此情此景下更觉难堪,他不禁抓了她的手腕,将她向前一拉。 朗倾意踉跄了下,没想到他这样激动,也面色慌乱起来。 “你到底,是不是摄政王派来的细作?”他用足了力气,攥得她手腕生疼。 她顾不上挣扎,只顾着听到他的话之后震惊到睁大双眼——这是从哪里推断出来的胡话? “大人。”她辩解道:“大人如何有这样荒谬的想法?” 她及其聪明,很快便想到了其中关窍,不禁辩解道:“或许是苏佩担了这样的罪名,可那些都是朝堂政事,与我何干?” 她双眸中充满了无辜,时间久了,逐渐生出一层湿润的泪意来,可气势不输,与他双目对视许久。 最终,他还是放开了她。 看着她低头揉着酸疼的手腕,他忽然问道:“如若不是细作,为何锦衣卫来问我要人?” 她瞬间抬起头来,仿佛忽然间恍然大悟,禁不住发出一声轻笑来。 “大人说的锦衣卫,可是指挥使方景升?”她问。 薛宛麟不置可否,她却轻松起来,摇头道:“他还真是……贼心不死。” “此话如何讲?”薛宛麟疑惑。 她索性说道:“不瞒大人,此前我与那方景升有过几面之缘,他神情有异,我一直怀疑他对我有不轨之心。” “后来苏府遭了抄家,我听说锦衣卫马上就来了,这才仓皇出逃。” 薛宛麟显然不信,他的表情凝重,仍然盯着她看。 “大人一定想问,我如何确定他对我有不轨之心。或者,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如何会对我一个已婚妇人有不轨之心。”朗倾意看出他的想法,只点头道:“确实,这一点我无从证明。” “大人可以将我方才的话当成异想天开。”她继续说道:“只是大人细想想,他与大人和苏佩都无交情,为何在发现我踪迹之后不直接抓捕,而是私下来寻您。” “怕是他自己都存了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因此这件事不能用公事来办,免得传到皇帝那儿去。” 说完这么多话,她仿佛长久松了口气,恢复了沉默和柔顺的样子,低眉站在一旁,静静等待他的决断。 屋内安静许久,薛宛麟连她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外头天逐渐黑下来,屋内灯烛的光愈加明显,她垂手站在他面前,面上像是披了一层昏黄色的面纱。 他忽然疑心她在躲着低头哭,顿时上前来,才发现原来她脸上只是灯影罢了。 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她还存着红痕的手腕,他轻声吩咐道:“卧房旁的柜中有药,你自己抹吧。” 朗倾意惊讶地抬起头,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含糊说道:“不必。” “我只问你一句。”薛宛麟忽然问道:“你可想着回去苏佩身边?” 朗倾意倒愣住了,没想到他如今竟然还问她这个,她只犹豫了一瞬,便缓缓摇了摇头。 苏佩那厢,她已经费尽心机给过了真心和机会,可他弃之如敝履,还到妓院去春风一度,她与他之间再无情分可言。 即便心痛,但究竟不会再回头了。 薛宛麟没再回应,转头大步走出去了,留给她的只有一句低沉的话语:“今晚我不在府上用膳,不必等我。” 夜色逐渐浓郁,街上的马车少了许多,因此轿夫加快了速度,还没等薛宛麟彻底想好,就已经到了望客楼下。 轿夫小心翼翼地喊了几声薛大人,薛宛麟才从里头出来,站直身子,抖了抖褶皱的衣摆。 进得包房中,他见到窗边背对他的身影,藏了面上神色,恭敬低下身去:“方大人。” 方景升回身,面上带了尽在掌握的笑意:“不枉方某等了许久,薛大人终究还是来了。” “方大人久等了。”薛宛麟露出惭愧的面容来,他坐下后,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我先自罚一杯。” 几杯酒下去,两人之间的氛围活络了些,仿佛是阔别已久的老朋友,把酒言欢。 聊了几句朝堂中的趣事,方景升哈哈大笑,薛宛麟也忍俊不禁。 待菜品全部上齐之后,方景升叫店家将门关好,没有吩咐不得再进来。 再次落座后,他面上已经没了笑意,缓缓将桌上酒壶收到一旁,低声提醒道:“薛大人,咱们还是言归正传罢。” 薛宛麟亦正色道:“好。” “如何?薛大人回府后,一定是问到了什么,这才来与方某会面。”方景升先问。 薛宛麟却不吭声,直到方景升沉不住气,继续追问道:“薛大人那位爱妾,可有承认自己身份本是苏府夫人?” 薛宛麟显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来,忽然摇头道:“方大人,此事并不重要。” “如何不重要?”方景升瞬间起了警觉。 薛宛麟原本清冷的眸子望过来,此时却带了一丝势在必得:“无论她之前是什么身份,如今她已经是薛某的人了。” 方景升听完这句话,忍不住咬了咬牙,眯了眼睛。 细细琢磨几遍之后,他怒火中烧,几乎瞬间失了理智。 万万没想到薛宛麟会是这个答复。 在此之前,他已经想好了薛宛麟的几个可能的反应,要么勃然大怒间,直接将朗倾意赶出薛府;要么是与他商谈后将人丢给锦衣卫;要么实在气不过,闹到皇帝面前去。 以上几种反应,他都有应对之法,想好了万全之策。 只是没想到,如今薛宛麟的答复竟然是不肯放人。 难道说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朗倾意已经彻底收服了薛宛麟?至于用的什么法子,无需细想。 他虽心里怒极,但面上却不肯显露出来,只有些意外地扬眉问道:“哦?这么说来,薛大人已经将人收入房中了?” 薛宛麟抿起嘴角,直面方景升的目光:“薛某并非柳下惠。” 气氛瞬间凝滞了,薛宛麟见方景升久久不回答,便起身将他身边的酒壶拿来,又给他和自己斟上酒,同时出言提醒道:“方大人?” 方景升只来得及将自己气息平复,这才轻声回道:“这就麻烦了。” “那苏佩指明了要自己的夫人回去,否则,他不仅不再配合锦衣卫,还要以命相抵。”方景升揉了揉眉心:“锦衣卫这厢办不成事,自然是要如实禀报皇帝的。” “方某本想私下里将人还回去,也免了这场风波,可若薛大人不肯放手……”他沉吟半晌,摇头道:“闹到皇帝面前去,怕是不太好看。” 第29章 薛宛麟如何听不出方景升在拿皇帝威胁他,可联想到朗倾意方才说的话,他莫名觉得,方景升不会走到这一步。 即便真走到这一步,薛宛麟也自有法子保住朗倾意仍留在薛府。 想到这里,他便直言道:“此番确实是对不住锦衣卫。”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薛某赔罪。” 方景升没想到他仍然坚持,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冷笑一声。 “薛大人这是连锦衣卫的面子都不给?” 薛宛麟擦擦嘴角,面上尽显无辜:“锦衣卫也不能无端夺人爱妻,对吧?” “她是苏佩夫人,并非薛大人您的夫人。”方景升抬高了声音,咬牙说道。 “谁能证明?”薛宛麟疑惑道:“总不能锦衣卫怀疑什么,便抓了来屈打成招,她就变成别人的夫人了。” “好,很好。”方景升终于失了最后一丝耐心,他站起身来,丢下最后一句话:“薛大人便祈祷薛家日后不犯在方某手上便罢了。” 薛宛麟毫不在意地抬起头来:“方大人放心。” ----------------------- 作者有话说:后面几章男一男二修罗场,再后面是几大男主混战,写的我累似了[捂脸笑哭] 第25章 阖府皆知 两人当下谈崩了, 方景升负气离去,薛宛麟仍稳稳地坐着,又忍不住饮了一杯酒。 他后背已经有了微微汗湿。 锦衣卫的权势和手段,他并非不晓得, 只是遵从本心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究竟也无法挽回了。 马车在回薛府的路上, 薛宛麟本来闭着眼睛假寐, 此时却忽然睁开眼来。 他费尽心思这样替她安排, 却不知道她的本心是何用意。 也没来得及问她, 为何此时不愿回到苏府去, 为何前日夜里对他那般抗拒。 及至他怀揣满心疑虑回来时, 看到她仍未入睡,而是睁着一双困极了的眼睛站在那里,战战兢兢等他回来。 他又心软了。 罢了, 一个女人家从混沌中逃出来, 到了不熟悉的地方,自然是忧惧的, 他不该逼她做决定。 日久天长, 待她看到他的真心,自然会逐渐接纳他, 他有信心。 他没有说话,自去洗漱, 待擦干了身子回来,躺在榻上,见她还在外头站着,一声不吭,像没有魂魄的木偶人。 他无奈, 只好开口道:“你还不睡?” 她窸窸窣窣动起来,听着声音像是在榻上躺下了。 他一闭上眼睛,却想起苏佩的面容来。 他与那苏佩并不相熟,只是见过几面,如今他的容貌与朗倾意的相合,倒叫他觉得很有夫妻相。 他叹了口气,翻了翻身,心中又泛起一阵酸涩。 还没来得及找她算账,她竟敢骗他,也骗了他母亲。 既想起他母亲,他不由得又在心里思索,究竟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搪塞过去。 朗倾意累了一日,晚上本也胡思乱想,可耐不住疲累,究竟已是睡了过去,她哪里知道薛宛麟在同一屋内的思绪纷乱。 与此同时,方府上下更是忙做一团。 小夏小秋守在方景升院外,只不敢进去。过了不多时,只见武尽知进来,悄声问道:“大人呢?” 小夏小秋如临大赦,忙向里头指了指,又面露难色道:“在里头生气呢。” “武大人可要进去劝劝?” 武尽知犹豫了,他才回来便听说了,府上梁春被方景升赏了板子,打得不轻,整个方府都被惊动了。 看来今日同薛宛麟谈得并不顺畅,武尽知并无把握能劝得动方景升。 这一犹豫间,小夏小秋不禁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看来,他们这些人只能彻夜不眠,守在外头了。 正彷徨着,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连带着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小夏率先反应过来,忙行礼:“老太太来了。” 众人都低了头去,老太太不满的神色掠过,脚下未做停留,径直进了屋内。 方景升并未入眠,可屋内也未曾点灯,借着开门时的一点月光,老太太并未瞧见满屋狼藉,而是看到方景升落寞地坐在桌边,双手插进发中。 他头痛欲裂,却也无可奈何。 “景升。”老太太禁不住心疼起来:“你怎么了?” 方景升迷茫间抬起头来,像是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含糊说道:“祖母,没什么。” “既没什么,何苦又拿着梁春煞性子。”她话语间带了些责备之意:“叫其他下人们看见了,心里都不好受。” “梁春办砸了事情,孙儿罚他也是应该的。”方景升勉强笑道:“祖母不必担心,回去睡吧。” “你这个样子,我如何睡得着。”她皱紧了眉头,沉思片刻,也不太好直接问他。 方才所有发生的事,她都通过贴身奴婢雀儿口中知晓一二,听说梁春受罚是为了外头的事,并非是家中之事。 还有些揣测说,是因为一个女子。 听到这里,她才觉得心中震动,当即赶过来,一是想要劝劝方景升,再就是想试探娶亲一事。 夜间起风了,老太太听到外头风带了些呜咽,吹得外头竹林哗哗作响。她不禁叹了口气,开口说道:“论理,你也大了,平日里有了烦心事,也该有个夫人从旁开导着些儿,我这老婆子终究是不顶用的。” 一句话正触动方景升心事,他无力地笑起来:“祖母,您别乱操心,与这个无关。” 老太太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你如今无父无母,我老婆子又没什么见识,往日里有人想来说亲,你都给打发了去,我也怕选错了人,这一来一回,究竟是耽搁了你了。” “你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模样也好,怎么会娶不到称心如意的,外头人都说是我耽搁了你。” “哪里,祖母别胡乱自责。”方景升说。 “就算是锦衣卫名声不好,可想要往跟前凑的人多得是。”老太太语气强硬起来:“别人家这么大都该有孩子了,你倒一点都不急?” 拿出这句话来,方景升没了言语,沉默着听完了祖母的数落,最终她留下一句话:“明儿开始,我就给你物色合适的姑娘,争取年底过门儿。既然你不肯,那我便只好拿出祖母的身份来,替你做了这个主。” “祖母。”方景升站起身来,无奈道:“再给孙儿一年时间。” 老太太讶异回眸,见方景升一脸认真地说道:“孙儿已有了中意之人,可她尚未知晓孙儿心意。” “一年,就一年时间。”他轻声说道:“最后一次机会。” 老太太沉吟片刻,这才斩钉截铁地说道:“太久了,就半年。” “到今年年底。”她没给他商量的余地,径直走了出去。 方景升抢在前头推开门,门外雀儿迎上来,扶着老太太回去了。 方景升对着外头微凉的风,轻叹一口气,又对着院中的武尽知招了招手。 “大人,属下依照您的吩咐,将分散在皇城附近的火药厂查了个遍,暂时没有发现摄政王秘密管制的地方。” “正常,他不会那样蠢。”方景升背对着他喝了口茶,又低声说道:“你多带些人,沿着皇城向北走,在齐城、联城、江城这几个地方重点查探。” “十日之内回来复命。” “是。”这个任务略有些艰巨,看来要连夜出发了,武尽知继续问道:“那苏佩,是否还要继续追问?” 方景升摇了摇头,声音中带了一丝疲惫:“别指望了。” “他不一定知道火药厂的具体位置,只是用幌子来骗取一丝生机罢了。”方景升分析道:“若是他真知道,摄政王不会留他到现在。” “或许,摄政王如今难保自身,已无暇顾及其他?”武尽知猜测道。 方景升回过头来,撇了一眼他,只说道:“你小看他了。” 武尽知低了头,临去之前,方景升又安排了些琐碎的小事,叫他出行之前处理好,他一一答应了。 薛宛麟这几日心绪不宁,几乎不与朗倾意讲话,一方面还在生她的气,另一方面,也全心准备着来自锦衣卫的反击。 等了几日,究竟没有起什么波澜,方景升显然没有将此事上报到皇帝那里。由此,薛宛麟对朗倾意的话又信了几分。 这天,他在兵部处理了几件事,才闲了些,便有属下禀报,说薛府有人来寻他。 薛宛麟出去,见薛府派来的小厮赵源焦急地凑上来:“大人,您快些回府一趟吧。” 第30章 “怎么了?” “太太险些晕倒了。” 策马疾奔到薛府,听了门口小厮的描述,薛宛麟才知道发生了何事。 快到晌午时,门外小厮捡到一封信,上面写着薛府太太亲启,不明所以的小厮竟真将信送至太太跟前去了,太太看了那封信,便气得差点晕厥过去,好一会儿才救过来。 醒来后,她不知怎么了,喊人叫了贾渠来,兴师动众的直奔了东院去,贾渠匆忙间只来得及通知了赵源。 薛宛麟暗道不好,急忙赶到东院,果然见到薛母站在院内,一手指着朗倾意,一手指着贾渠,气得满面通红,只说不出话来。 旁边紫芸、红梅、翠柳几人轮番劝说着,只是不得要领。 朗倾意虽面色难堪,到底还是直言道:“太太莫要生气,是我骗了贾管家,要打要罚只管冲我来便是了。” 薛母未曾亲自动手,指着她的面庞,低声问道:“我问你,麟儿知不知道这件事?” 朗倾意略一思索,已快速回应道:“大人不知。” “好,既然不知道,那我便做了主,再给麟儿寻更好的。”薛母手一挥:“贾渠,你带来的人,我不管你怎么处置,是卖还是怎,我都不过问。” 贾渠慌得手脚都颤了,声音都带了哭腔:“太太,您好歹叫我死个明白,这是怎么说呢?” 听了这话,薛母又回过身来,向朗倾意脸上瞧了一瞧,冷声说道:“我给你留些面子,你自己也须得知道面皮要紧,想必也不会到外头胡说。” 贾渠正慌张间,一眼瞥见薛宛麟从外头进来,轻声问道:“母亲,怎么了?” 薛母在气头上,定要拉着薛宛麟说个不休,怎知薛宛麟不待她说话,便轻声说道:“母亲生气之事,儿子早已知道了。” 薛母瞬间变了脸色,盯着薛宛麟,像是在分辨真假。 “儿子已经将外头诸事平息了,母亲莫要生气。”他继续说。 薛母才要发火,紫芸忙拽了红梅翠柳,又冲贾渠使了个颜色,几人消失在东院外。 “平息?”薛母这才凌厉地问道:“若是平息了,怎会有这封信出来?” “人家信上都写明了她的身份,指名道姓,还说若是不信,他自有人证对峙,这怎么说?”她问。 薛宛麟拉了薛母,低声说道:“母亲,儿子觉得,若只是纳妾,倒没必要顾虑许多。”他轻声细语地说道:“母亲难得帮儿子寻到一个喜欢的,若赶出去了,将来再难找了。” “你倒是会替她讲话。”薛母气消了些,但还是禁不住着恼:“你若是早些打算,也不至于到了这一步。” “是儿子的不是。”薛宛麟劝说着,带着薛母向外走去。 第26章 发配书房 朗倾意在院中站着, 红梅翠柳回来时经过,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薛宛麟半个时辰之后方才回来,他花了好大力气劝住自己的母亲, 正头疼着, 见朗倾意仍安静地站在院中, 不禁问道:“你还站在这里作甚?” “没有大人发话, 不敢乱走动。”她垂了眉眼, 轻声说道。 薛宛麟叹了口气。 偏偏是这安静柔和的性子, 把这平安祥和的薛府扰得无法宁静。 他几次张了口, 又不知道怎么说, 便叫她先进屋去。 朗倾意缓缓动起来,可长时间站立,早已使她麻了半边身子, 略一动弹, 吸入闷热的空气,便有些头晕目眩。 她极力忍着, 咬牙进了堂屋, 还是站着不动,静待发落。 太太发了那样大的火, 她一定会被处置的,她心里清楚。 果然, 薛宛麟一进门来,便说道:“我同母亲说好了,对你略施小戒。”见她丝毫不意外,便继续说道:“东院你是住不得了,拨你去书房洒扫几日。” 朗倾意抬起头来, 她没想到会是这个处置。她原想着,惹了这样大的动静,即便不是被轰出府去,也会是打几板子。 看来下人们说的没错,薛府的主子确实仁慈。 书房离东西院都不近,平日里少有人去,本就有洒扫的丫鬟,想必这活便是派给她了。无妨,正好落得个清净。 她见薛宛麟说完了,便屈身说道:“多谢大人。” 并不叫屈,也不讨饶,薛宛麟见她这般反应,本来想着趁此机会静静心的想法又烟消云散了。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他忍不住追问。 她摇了摇头,但又补充道:“太太仁慈,果然名不虚传,此事终究是我对不住薛府……” 薛宛麟打断了她的话:“那便歇了,明日一早搬过去。” 他有些生气,嫌她每日把“对不住薛府”挂在嘴边,却只是说说,从未有什么真实行动。 她何尝不晓得,若是按照寻常话本里的剧情,今夜就该她投怀送抱,以求明日不被调拨到书房去当差。 可她不愿意。 才侥幸逃离了方景升那厢的牢笼,她不想这样快又跟了一个男子,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才相识一个月。 若是可以,她还是希望待父母归来时,能回到朗府去。 哪怕她深知自己对不住薛府,可她也希望用旁的东西偿还,而不是她的一生。 薛宛麟躺到榻上,心里却又疼起来,她明明是礼部的千金贵女,如今一朝落魄,却仍是不卑不亢,一点都不会替自己筹谋。 她若是服了软,他完全可以做主,不叫她去书房受累,可她毕竟没有。 虽说是蒙受薛家庇护,可毕竟是奴婢之身,暂时得不到解脱。 一时细细算起来,竟不知是谁欠谁更多。 且不说薛宛麟在这里辗转反侧,朗倾意倒是踏实睡了个好觉,第二日晨起,便将铺盖收好了,预备自己亲自带到书房去。 谁知还是薛宛麟送了她过去,两人默不作声,到了书房前,薛宛麟叫下人将她铺盖卷放到书房隔壁的耳房去。 朗倾意这才发现,原来薛府为求清净,书房竟安排了单独的院落在东南角,院内是花园的布置,不失雅致。 书房外头离外墙不远,仔细听,几乎可以辨别远处传来的孩童玩闹声,她一瞬间有些恍惚起来。 薛宛麟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待要转身离去时,朗倾意轻声问道:“大人,可有我父母的消息?” 薛宛麟只是摇了摇头,又听她说道:“能否请大人给我父母送一封信去,道个平安?” “大人别多想,我只是担心父母惦记罢了。”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眼圈有些泛红。 薛宛麟背对着她,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且说方景升在锦衣卫衙门忙了一日,至晚间才闲下来。 武尽知带着人到皇城以北搜寻,不出三日便回来了,寻到了一些消息。 皇城以北气候干些,那边有几处荒废的火药厂,循着踪迹又找到几家没来得及撤退的,一经审问,果然审出一些东西来。 摄政王悄悄私设的火药厂,竟然由来已久,甚至在先帝驾崩之前便开始悄悄运作了。 只不过先帝驾崩那几日,天降大雨,许多火药都没有保存下来,因此才阻断了摄政王谋反之路。 今年天气干旱,再加上新帝与摄政王矛盾渐显,摄政王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显然又生了出来。 继续往下查,发现火药的最终去向极难寻到。火药厂一经查封,底下的人顿时便失踪了,这批火药运往何处、经过谁手,竟无一人能说出来。 武尽知用了锦衣卫最狠的手段,终于从一个伙计那里听到了骇人的秘闻。 传说,摄政王前些时日秘密运送了大批火药,不知道去了何处,只猜测出是要攻破某一处的城门,至于城防图,这伙计没见到,但却说有。 方景升连夜告知皇帝后,加强了皇城城门处的巡逻,又欲追查城防图去向。 只要查到了是哪处城防图,便能知道摄政王的首要目标在哪里。 只是,这个任务极难。 方景升思索片刻,忍不住说道:“城防图向来都是在兵部存留,锦衣卫若贸然查封兵部,想来会引起轩然大波。” “依你之见,是要暗中查探?”皇帝刘隆旺皱着眉抬起头来问。 方景升点点头:“只要查到那个悄悄临摹了城防图之人,便能查到摄政王密谋造反的证据。” 刘隆旺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话虽如此说,可当年先皇在时,已经费尽心机将兵部清洗几遍,如今若还是有他的人在,想必此人及其狡猾,一时间难以查到。” “罢了。”刘隆旺抬手道:“近些时日,锦衣卫就多辛苦些,六部上下都要多查探,只要别被人发现主要在查兵部便好。” 第31章 “臣遵旨。”方景升说完,又想到了什么,沉吟道:“臣需要皇上首肯,近些时日,怕是会有私闯官员私宅查探之事。” 刘隆旺全不在意,只挥手说道:“随你去,只是不要闹出动静来。” 得了圣令,方景升脚步匆匆赶回锦衣卫衙门,虽夜色将至,但他还是要与锦衣卫指挥佥事陶金飞商议后续事宜,先问,要先从兵部何人查起。 陶金飞沉吟半晌,如实答道:“卑职觉得,是从兵部尚书孙大人查起。” 方景升并不急于答复,而是继续问道:“何以见得?” “卑职是觉得,兵部如今就两位三品以上官员坐镇,右侍郎职位正缺。那城防图是机密之物,兵部档案钥匙由孙大人和薛大人共同管理,而那薛大人又是皇帝信得过的人……” 方景升打断他,直接下论断:“那好,你来查孙启。” “至于薛宛麟,就由我来亲自审查。”他说完这句话,又看到陶金飞睁大双眼,随即又低了头,便问道:“怎么?” “卑职只是觉得……此事若是被薛大人知道了,会不会告到皇帝面前去,白白惹了不痛快。” 陶金飞是方景升一手从底下提拔上来的人,向来对他忠心耿耿,所以从无虚言。 “无妨。”方景升答道:“真要如此,还有我呢。” 陶金飞下去后,方景升自档案中细细翻阅,不多时,将锦衣卫几个略觉得可靠之人的名字记了下来,并未写在纸上,只是记在心里,待回府后叫武尽知去查探这几人背景。 他隐约记得,那些支离破碎的梦中有些地方透着蹊跷。 梦中,他是刑部右侍郎的官职,极有可能是潜伏进去查探案子的。苏佩死后,他暗中吩咐锦衣卫送来的遗物中,多了一枚带血的簪子。 因为这枚簪子,几乎叫朗倾意一口咬定苏佩之死是他所为。 方景升从锦衣卫处赎回的簪子,又在方府无端消失,最后竟出现在苏佩的遗物中。 更何况,簪子本是寻常之物,但能叫苏佩心灰意冷并自戕身亡的,只有方景升带去的关于朗倾意的消息。 方景升在梦里一直同朗倾意说,她错误估计了自己在苏佩心中的分量。 苏佩在得知她在方府之后,仍然平安生活了六七日,才忽然在狱中自尽。 而且,他明明是自己吊死在大梁上,何来用金簪自尽一说。 可他越是解释,朗倾意越是闭口不言。 他失了她的信任,最重要的节点便是这枚簪子。 思来想去,显然是锦衣卫中有细作,暗中操作,将带血的簪子塞进苏佩遗物中,混淆视听。 他不信梦,可连日来的梦境过于真实,叫他有些将信将疑。 无论如何,须得做些准备才好。 眼下要务,一是尽快扶植自己的心腹,再就是要铲除锦衣卫中异党。 任务繁重,饶是他从不畏惧这些公事,都觉得头痛。 仅闭目养神片刻,他便睁开眼睛,将桌上的密信打开,匆匆瞥了一眼。 此前派出去查探礼部的属下宗亮,他送来的密信仅有一句话:礼部侍郎无罪。 方景升微微眯了眼睛,将密信放在火上烧了。 第27章 不得安宁 朗倾意在薛家书房, 倒真过了几日安生日子。 自她入了书房,原先负责洒扫的丫鬟搬了出去,仅她一人在其中,虽比以往累些, 竟也觉得充实。 每日晨起, 先洗漱完毕, 待小丫鬟送了早膳来, 用过之后, 先将院子仔细洒扫一遍, 再到书房里头, 用鸡毛掸子将灰尘拂去。 用过了午膳, 再将书房的地擦洗一遍。 朗倾意从未干过这些,且书房本就少有人来,其实用不着每日打扫, 可她只觉得忙起来好, 忙起来心安。 也是因为书房无人居住,院中草木繁盛, 倒有许多蚊虫, 夜间叮得她睡不着觉。红梅偶有几次来送膳时,见她红着眼睛, 眼皮下青黑一片,一边挠着胳膊, 一边用扇子驱赶蚊蝇。 “怎么着?”红梅悄悄问道:“你一个人睡不好觉?” 她坐在耳房内的藤椅上,无奈地笑着,将袖子掀起来,把上面的红点子给红梅瞧。 “这里的蚊子都成了精了。”红梅看了也心疼:“好不容易逮着你这么个细白嫩肉的人儿,可不得好好吸两口。” 朗倾意见她说的可笑, 忍不住笑道:“你也是个细皮嫩肉的,还不快回去,当心成了精的蚊子吃了你。” 红梅见她虽未睡好,倒精神头十足,又试探地向前走了一步,四下看了看,方才问道:“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朗倾意垂了头,只将掀开的袖子抖搂下来,暗灰色丝线织就的衣衫盖住了葱白的手,她方才觉得心安了些。 她仍用手摇着团扇,只当没听见。 红梅见她不答,便上前来抢她的扇子,口中说道:“姐姐,你别装糊涂,外头都闹翻天了,你倒在这里躲清闲。” 朗倾意见躲不过去,抬高了手臂,避开了红梅的手,这时才抬起头来,淡淡地说道:“我能有什么打算。” “……”红梅欲言又止,禁不住用身子拱了拱她,虽羞得满面飞红,到底还是低声说道:“我和翠柳瞧着,大人不是那种刻薄寡恩的人。” “他这次能狠心抛下你,多半是……还未得手。”她不顾朗倾意惊异的神色,继续说道:“我和翠柳商议过了,还是觉得应当来劝劝你。” “你同大人服个软,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红梅低声道:“何苦绷着,待大人新鲜劲儿过了,万一要把你赶出府去,你到时该如何?” “这几日虽无人敢在太太和大人面前提你,可那日闹得沸沸扬扬,到底坏了你的名声。不趁着大人此时心软意热拿住了他,待到以后就不好了。” 朗倾意神色已恢复了平静,她仔细听完了,并未打断红梅。 红梅翠柳两个姑娘虽年幼,却是知晓世事的,她们两个这一番话,句句是为她着想,她不能不感动。 可是,她们却不晓得她心底之事,这也怪不得她们。 朗倾意将团扇放在桌上,腾出手来在红梅面上捏了捏。 “好。”她神色带了些宠溺,柔声说道:“你们说的很对。” 红梅见她这样说,满心里以为她真的听进去了,这才笑起来:“那我就静等着姐姐的好消息了。” 至晚间,翠柳来送膳时,除了食盒,竟又悄悄儿带了些止痒的药膏来,朗倾意更觉感动,连声谢过。 翠柳并未多言,只是笑道:“以后姐姐做了我和红梅的主子,还望多担待些。” 朗倾意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要抬手打她,她笑着夺门而去。 人已去了,朗倾意关上屋门,自己打了水来洗漱,又将药膏抹了,果然觉得清爽。 正借着月光梳头,却忽然听到外头一声咳嗽,听着像是薛宛麟的声音。 她唯恐听错了,拿着梳子的手在半空中悬了许久,直到又听到清晰的叩门声,方才站起身来。 “大人?”她打开门,有些意外地看着不请自来的薛宛麟。 薛宛麟的目光落在她的面颊上,月光银白,显得她的脸如白玉般无暇。 他向她身后望去,看到简陋的布置,又瞥到她脖子上的红点,不禁有些心疼起来,向前迈了一步。 “当日为了平息太太怒气,仓促之下叫你来此处,究竟失了妥当。”他缓缓开口说道。 话已说到这里,朗倾意手臂虚扶着门框,也向后退了一步,回应道:“不是大人的错。” 她亦回身看了一眼屋内布置,低声说道:“这里很好。” 薛宛麟似乎闻到清凉的药膏味道,便说道:“那药膏要早晚各用一次,才有效。” 她这才惊觉那药膏竟是他派翠柳送来的,那么今日红梅同她说的那番话…… 还没等她想明白,薛宛麟已经走到她跟前来,他的身躯几乎紧贴着她的,滚热的气息翻腾起来,他仍是不动声色,轻声问道:“怎么,只能站在门外讲话?” 朗倾意只好进门来,见他也跟进来,顺手关上了门,顿觉慌张。 想了想,还是镇定下来,拿了梳子,继续坐下来,对镜梳头。 薛宛麟在藤椅上坐了,看着她梳头,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儿。 最终,话锋一转,还是回到正题上来。 “近几日,母亲在为我张罗婚事了。”他紧盯着她的反应,缓缓说道。 第32章 她下意识地抬头说道:“那便恭喜大人。” 她手上动作未停,仍然梳着头,说不上心中什么滋味。 其实早就预料到了,经此一事,太太为防止薛宛麟名声受损,势必要抓紧时间谈正经婚事的。 而她,就该在合适的时候回到父母身边去。 她才想要张口问前几日说的给她父母送信一事,却见薛宛麟已从藤椅上站起身来,神色愠怒。 “你……”他无奈地说了这一个字,便将口中的话咽下去,闭了眼睛。 “你究竟是何想法?”他失了冷静,连声问道:“我不信你便这般愚钝,到现在都看不出来?” 他几步走到她身后,俯下身子,与镜中的她四目相对。 见她分明已经慌了心神,却还强自镇定,他不禁更加疑惑。 “只要你说一句愿意,我自有法子回绝了母亲。”他夺了她手中的梳子,缓缓触及她的头发:“除非,你心里还念着那苏佩?” 朗倾意忽然动起来,想要从椅子上挪开,却被薛宛麟按住左肩,动弹不得。 “大人。”她慌忙说道:“你冷静一下。” 薛宛麟却用左臂将她连人带椅子圈在怀中,容不得她挣扎分毫。 朗倾意几番挣扎而未果,恐激怒了他,便也安静下来。 一片寂静中,她恍惚听到外头传来夜间蛐蛐儿叫声,屋内仿佛还有蚊蝇轻嗡。 可离她最近的,还是薛宛麟火热的鼻息,一阵又一阵,激得她起了战栗。 她忽然觉得十分疲累,甚至缓缓闭了眼睛。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终究是逃不过的。 去了方景升,又来薛宛麟,终究是不得安宁。 或许她存在于世间便是错误,她这样想着,慕然觉得身世凄凉,再睁开眼时,眼圈早已泛红。 对上镜中薛宛麟的眸子,虽冷峻,却带了火热的审视和追问的意味。她面色不改,却觉得鼻头发酸,眼泪还是淌了下来。 她此前还对他抱有幻想,觉得不会所有人都像方景升一样,眼下却只觉得可笑。 薛宛麟从未见过她哭,此时顿觉迟疑,手也松了力道。 挫败感像狂风般席卷而来,他一时间喘不上气来,只在一瞬间便站起身来,抖落了衣衫的褶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转身离去了。 仿佛还是不甘心,待到门口,他低声道:“后日,太太安排了阖府宴席,若是你要来,托红梅翠柳同我讲一声。” 朗倾意还是没有说话,直直地盯着镜中的自己,敛了泪眼再回头时,薛宛麟已经去得远了。 即便有药膏止痒,这一夜也睡得十分不安宁,朗倾意熬红了眼睛,无精打采地支棱着身子洗漱完毕,又等了一会子,才见到红梅走走停停地拎着食盒进院来。 见了她,红梅只尴尬地笑了笑,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临去之前,红梅终究还是直言道:“姐姐,你?” “明日二小姐带姑爷回来,太太说要把西府大爷邀过来,阖府上下一起热闹热闹。”她用胳膊肘推了一下朗倾意:“你去不去?” 朗倾意沉默半晌,方才无奈道:“我去作什么?” 还嫌太太不够生气? 更何况,她去了要用什么身份自处,薛宛麟的妾室吗?可妾室不是向来去不得这种场合的吗? 红梅轻声叹了口气,犹豫道:“姐姐,你在同大人置气,对不对?” 不等她回答,红梅便解释起来:“大人心里是向着你的,只不过他向来孝顺,若是不平了太太怒气,你往后在府里也不好过。” 朗倾意听了她这许多的话,愈发疑心她是薛宛麟派来做说客的,只缄默不言。 直到红梅叹息着离去,朗倾意方才长叹一声,在藤椅上坐了,虽没胃口,但还是用了早膳。 事到如今,她自己也迷茫了,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对于薛家,她是心存愧疚的,想要补偿些什么,只是薛宛麟要的她给不了。 长此以往,薛家的庇佑可能不再是庇佑,会不会成了充满怨气的牢笼,也未可知。 第28章 深夜惊变 看着陶金飞每日送来的兵部尚书刘启的信息, 方景升摇了摇头。 并无什么明确进展,若再这般下去,只怕皇帝要怪罪下来了。 又听了武尽知的叙述,方景升这才略微带了些得意神色, 示意武尽知退下。 薛府这厢并无什么大的动静, 朗倾意的消息也没听到了, 只是薛家太太放话出来, 要替薛宛麟说媒寻妻。 端起桌上微凉的茶杯, 方景升摸着杯上描摹的翠竹, 忽然笑了笑。 做惯了正妻, 他不信她能接受做妾。 即便薛家没有立刻将她赶出来, 只怕她也坚持不了多久。 眼神瞥到陶金飞送来的兵部尚书刘府简图和兵部左侍郎薛府简图,他微眯了眼睛,将其中一张图纸拿起来, 细细看了半晌。 过了晌午, 他回方府一趟,随后吩咐武尽知:“就说我突发急病, 须在府上静养, 无事勿扰。” 武尽知答应了。 今日薛府上下热闹,朗倾意早就知道, 她却没料到今日她会这般落寞。 因着外头都在筹备宴席一事,红梅送早膳的时候刻意多送了一些来, 并且歉意地告诉她,外头忙乱,她今日只能送这一趟了。 “姐姐将就着些,明日就好了。” 朗倾意点了点头,目送红梅远去后, 才独自坐下来,用手撑住了下巴,眼睛四处打量着。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可是对比着外头的热闹,还是发觉内心深处的落寞,无处遁形。 不禁想起小时候,最期盼的事便是全府上下一同热闹,她吵着闹着要父亲母亲抱着她,到府上各处走来走去。 那时候兄长年纪也不大,看到了难免嫉妒,她总会梗着脖子瞥他一眼,显示自己的无上荣宠。 思绪回到眼下难看的境地,她淡淡地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以压下心中的不平。 越是这个时候,越发痛恨方景升。 若非为了躲他,她怎会到这般境地。 念及此处,她又忽然觉得,如今这般境地倒也还好,至少没落到上一世的情形。 情绪百转千回,她用了早膳又去了书房,照例将上下都洒扫一遍,晌午睡了一觉,只觉光阴似箭,眨眼便到了晚间。 果真没有一个人来寻她,她早早洗了,预备着歇下,谁知晌午睡多了,怎么都睡不着,索性披了衣裳,到院中来溜达。 今日月色倒好,白日里沿着院墙长着的五色缤纷的花草,如今都成了灰白色,蔫蔫地垂着头。夜风卷来,花草也随着微微晃动。 她看了一会儿,才觉得困意袭来,转头往回走,谁知才走到书房门前,便听到里头似乎传来纸张起伏的响动。 她瞬间警醒了——白日里她已经将窗户关的好好的,断不会有风吹动纸张之事发生。 难道说书房里进了老鼠? 若是老鼠将书本啃坏了,她的罪责自然就多了一层,薛府上下一定会暗中议论她,觉得她做什么都做不好。 她放缓了脚步,从耳房拿了提灯来,轻声开了门,只见满屋黢黑,一时间也分辨不出来是哪里的声音。 她站在黑暗中静待片刻,那老鼠狡猾得很,想是听到了生人的声音,再未发出动静。 她索性放下提灯,将书房的灯逐个点亮,想先全盘检查一遍。 才点亮了门边的灯,她便浑身僵住了,直着腰身,缓缓抬起头来,不敢再有丝毫动作。 后腰处抵着一把锐利的匕首,她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得到。 背对着这位不速之客,她只觉得凉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巨大的悔意几乎淹没了她——就不该有那么多好奇心,偏偏进来查看作什么! 身体僵直,心里却在拼命思考对策。 薛府上下都在宴席上,想来是外头的盗贼听到了风声,从临街的东南院墙外翻进来,想要盗取财物。 若是这样,那便好说了,只要不激怒了他,拿些财物去,也没什么。 “别伤我性命。”她颤抖着声音开口:“我这里有几件首饰,尽管拿去。” 身后之人却不作声,匕首依然抵着她的腰身没动,可身体却贴近了些,带了些温热的空气一并上前来。 朗倾意心中警铃大作:这贼不会见色起意,想要做些什么吧? 眼前就是门,她若是铆足了力气向前一冲,没准可以冲出去。 第33章 脚下站稳了些,她仔细观察着机会,口中依旧哀求道:“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只求放我一马。” 身后之人似乎放松了警惕,她瞅准机会,脚下发力,拼命向前奔去。 眼看着门就在眼前,她手才碰到,便被那人从背后揪住了衣领。 那人一发力,她被拽到扭过头来,被迫与眼前的黑衣人面对面。 他穿着夜行衣,她只看得出此人身形高大,整个人隐匿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容。 匕首调换了位置,变成贴在她脖子上,比方才的腰间更加危险。 她暗骂了自己一声,此时那人又贴上来,手臂十分自然地搭在她肩上。 两人挨得愈发近了,她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不动声色地向脚边提灯处微微挪动,待到调整好了角度,看清他的那双深邃的双目,整个人如遭雷击。 全身的惧怕凝聚在一处,她挺直了脊背,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快来人!” 那人没料到她有这招,待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她的声音在寂静中传出去很远。 他一手执着匕首,一手扳着她的肩膀,将她强行揽入怀里,捂住了嘴。 “别嚷。”他猜到她认出了自己,轻声威胁道:“否则就划花了你的脸。” 她在他怀中再无挣扎的余地,只能由着他用备好的绳索将她的手脚捆起来,绢布塞了嘴。 她在墙边略微喘了口气,看着他拿了提灯,仿佛在书房中翻找着什么。 一排排逐个看过去,他仿佛失了耐心,速度飞快。 只过了短短的半刻钟,他似乎没见到想要的东西,便又反身回来,走到朗倾意身边。 此时,外头几乎连月光都消失不见,一片黑暗中,朗倾意借着他手里的提灯,看到了他眼神中发出的神色。 贪婪又惊喜。 她放大的感官仿佛注意到外头有人的声音,似乎是薛府的巡逻人员。 口中的绢布已经被她悄悄吐出了大半,借着这个机会,她猛地将绢布全部吐出来,同时口中大声喊道:“救命!快来人!” 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嘈杂,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他倒也未曾慌了手脚,只是手上用了些力气,将她从墙边拎起来,丝毫不管她的挣扎,又将她的嘴堵上。 随即,她面前的景象翻倒过来——她竟然被他扛到肩上! 他竟然贼心不死,还想着将她掳走! 此时薛府宴席已过半,薛宛麟喝了些酒,面色稍有红润,他微眯着眼睛,看着桌上几个亲人。 太太心情也不错,亲昵地摸着二女儿薛婉宁的脖颈,悄声说着什么。 姑爷李言微微笑着,坐得笔直,时不时端起酒杯来,与薛宛麟碰杯。 薛宛麟的兄长薛宛硕腿脚本就不便,也不擅长喝酒,在此情景下只是给自己夹菜,过一会儿,停了箸,也不甚搭话,只仰着颀长的面颊,安静聆听。 吃到一半,只见小厮赵源悄悄走上前来,面色焦急,对着薛宛麟耳语两句。 薛宛麟闻言便皱紧了眉头,不顾众人惊讶的神情,站起身便走了出去。 薛宛麟脚步飞快,赵源紧随其后,仍喋喋不休地说着:“大人,今夜巡逻的人发现书房竟有灯光,走近了之后,还听到有女子的呼救声。” 书房只留了朗倾意一人,究竟是谁的呼救声,根本不用细想。 薛宛麟黑着脸色,叫赵源备马来,又吩咐他叫上府上侍卫,循着东南院墙留下的痕迹,一径追了出去。 夜风萧瑟,朗倾意本来要入睡时撞上了这档子事,身上只穿了单薄的亵衣。方景升解开她脚腕处的绳子,跨上马,将她放置在自己身前。 见她缩着身子,想是有些冷,便将她往自己怀里揉了揉。 她皱着眉头,向前挣了挣身子,他专心骑马,仿佛并未察觉到。 转过一个巷口,马匹骤然受惊,方景升忙拉扯缰绳,可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马儿顷刻间侧翻在地上,它的前胸处深深插了一支利箭。 在它躺在地上呜咽的同时,方景升抱着目瞪口呆的朗倾意,凌空而起,稳稳落在地上。 随后,又是一支冷箭射出,被方景升背后挥舞的披风挡下了。 敌在暗处,此地不宜久留。 情急之间,方景升一手牢牢拽住朗倾意的衣领,一手自腰间拿了一个小巧的物什出来,飞快地抛向身后的方向。 随即传来一阵巨响,硝烟弥漫。 朗倾意吓了一跳,她猜着那个东西是火药一类,但没想到方景升竟这样大胆,竟然敢堂而皇之地在皇城内使用火药。 随着爆炸声,四周顿时一片混乱,四周已经有了不少人开门出来查探动静的声音,伴随着狗叫声,不绝于耳。 方景升用披风将朗倾意包裹进怀里,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随即,他迅速动起来,躲进了一处屋檐下。 按照如今他们躲避的角度,那放冷箭之人应当无法再伤他。 冥冥中,朗倾意并未再次呼救,她察觉到,这次出手伤人的,应当不是薛家。 若是她贸然出声,只怕会伤了自己的性命。 又等了片刻,方景升见那人再未放冷箭出来,听着远处,似乎是城防队有了动静,他才搂紧了朗倾意,自小巷中七拐八拐,最终在一户斑驳的木门前停下了脚步。 第29章 无冤无仇 这户人家似乎长久无人居住, 或许是锦衣卫的一个联络点。 方景升警惕地观察许久,见屋内确实没有任何纰漏,这才小心走了进去。 朗倾意此时表现得十分安分,方景升放松了对她的看管, 松开手臂, 叫她在屋内好生待着。 随即, 他摘了面巾, 咬着牙, 用匕首将身后披风切割开来, 露出方才的箭矢。 这箭矢虽被厚重的披风挡下了大部分, 但还是有一段没入了背后的皮肉中。 唯恐那箭矢有毒, 方景升将匕首柄塞进口中咬住,两只手背到后头去,随即便将箭矢硬生生拔了出来。 朗倾意就在不远处, 看得虽不太清晰, 到底心惊胆战,及至看到鲜红的血流出来, 她只好扭过头去。 正想着什么时候天亮, 便趁着他虚弱之际逃出去,方景升仿佛看穿了她的意图, 轻声问道:“想什么呢?” “过来。” 许是受了伤的缘故,他的气息有些不稳。 她站着没动。 “过来, 替我上药。”他见她不肯听话,便用命令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她还是没动。 一是她不会听从他的指令,二是她不愿无端与他靠近。 “你不会现在仍想着跑吧?”方景升抬起头来,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且不说外头这伙人能不能放过你,即便你真逃出去了, 你以为锦衣卫会放过你?” 见她仍不为所动,他压下怒意,继续说道:“你不为自己着想,好歹也要想想会被你连累的人。”他从怀里掏出随身带着的药瓶,慢条斯理地列举道:“薛家、苏家,还有朗家。” 她暗自咬了咬牙,又撑了片刻。 她在赌箭矢中有没有毒药。 若是此时毒药发作了,她就可以全身而退了,顺便也能彻底摆脱他带来的噩梦。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低声笑道:“即便我死在这里,你难道就不会被锦衣卫寻到?” 难堪的沉默过后,她还是走上前去,在他玩味的注视下,接过他手中的药瓶。 绕到他身后去,见背上的伤虽不大,可应当是伤到了里头的肉,此时正汩汩流着鲜血。 她打开药瓶,将药粉小心撒上去,又接过他手中递过来的白色布条,颤抖着双手按住了伤口,随即将布条收紧了,在他腰上缠绕了两圈。 方景升的身形,平日里看上去更突出的是高,可脱了衣裳,才能看到他健壮的身躯。 熟悉的气息涌来,她目不斜视,只垂着头,忙活手里的事,饶是这样,仍能感受到头顶那双炙热的目光。 方景升闻到她身上清新的香气,夹杂着清凉膏的味道,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对于上药这样的事,朗倾意并不陌生。 前一世,她在方府苟且度日时,方景升也有一晚不知为何带了伤回来,叫她帮着上药。 想到前一世的事,她不免有些手抖,可还是坚持着完成了包扎,随即将药瓶放在一旁桌上,向后连退几步。 方景升稍微活动了下身躯,见朗倾意包扎得极好,便敛去阴郁的神色,问道:“离那么远作什么?” 第34章 “方大人。”她这还是今夜第一次对他开口:“你我本就无冤无仇,今夜搅扰了你办事,实在是无心。我就当全没见过你,更不会阻碍锦衣卫办事。” 她缓缓抬起右手起誓:“今夜之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 “还请方大人看在我心虔的份上,放我一马。” 方景升听了她这话,又眯眼笑起来,并未急着作答复,只是说道:“待天亮了再说,如今外头危险。” 她不再答话,冷眼看着他缓缓在屋内椅子上坐了。 下一瞬,他又站起身来,像是嫌椅子位置不太对,将椅子拖到门边放了,这才又坐了下去。 她不禁皱了眉,他的意图很明显,怕她逃了而已。 虽在心里怒骂,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即便他此刻受了伤,以她的体力也无法与之抗衡,她不能轻举妄动。 只好在他对面墙边寻了个脏兮兮的蒲团,掸了掸灰尘,靠着墙坐下来。 跑了这样久,这才发觉腿有些酸软,她暗中揉了揉,便将头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可此情此景如何很快能入睡,她抱着双膝,刻意避开不远处的黑影,只觉纷乱的思绪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无法抑制地想着各种事,前一世,这一世……如暴雨般轰击着脆弱的神经。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紧闭着眼睛,睡得极不安稳。 许是紧绷的神经有了第六感,她忽然睁开眼睛,恰巧见到面前的黑影笼罩在自己头上,遮天蔽日。 她猛地站起身来,黑暗中却没留意到头顶附近有个突出的窗沿。 头顶“嗵”的一声撞上去,她发出“唔”的一声,捂着头又跌坐下去。 随着这一串动作,她身上的黑色披风也滑落下来,可她没有察觉到,头顶的钝痛叫她无暇顾及其他,只捂着头,疼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眼前的黑影一时间着了忙,双手无措地在前头怔了片刻,随即又弯下腰来,扶着她的手臂,轻声问道:“你怎么样?” 她略有些头晕,眼前金星一片,大口喘着气,过了一会儿,才勉强说道:“我没事。” 待到恢复了些,她揉着头顶,抬头望去:“你能不能离我远些?” 她声音中带了些怪罪的意思,毕竟若非他贸然站到她身前来,她也不会被撞到头。 方景升后退了一步,她此时才注意到身上的披风,像是……从他身上脱下来的。 不动声色地将披风拿远了些,她忽然心中一动。 趁着夜间将披风盖在她身上,在她撞到头之后抑制不住的紧张。这样看来,他挟持她,好像并非只为了叫她保守秘密。 她想到这一点后,心里“轰”的一声,说不上什么滋味,倒先禁不住叹了口气。 若真是如此,那真是双世逃不开的孽缘。 摸着头上分明是肿了一个包,她看着方景升缓缓坐回去,忽然起了些试探的心思。 “方大人。”她声音颤抖:“你那儿有治头疼的药吗?” “怎么?”方景升站起身来:“头很疼?” 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慌乱,她声音中带了说不尽的委屈,低声回答道:“嗯,疼得厉害。” 方景升扶着椅子把手站起身来,从腰间掏出火折子,熟练地从屋内摸了一根蜡烛出来,点着了。 他大步走上前来,借着光亮,看向她的头顶。 从伤处看去,她所言不虚,头顶确实红肿了一大块。 他想到自己身上确实有消肿祛瘀的药,便拿出来,想也没想便倒在自己手掌心,想药替她抹上去。 谁知她敏捷地闪身躲开,独留他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中。 “方大人,我自己来便好。”她客气又疏离,无处不在提示着他“男女有别”这个道理。 他自嘲地笑了笑,想是那连日来的梦境过于真实,导致他自己都习惯了。 想了想,还是答道:“在头顶,你自己看不到,万一弄错了地方倒不好了,不如我来吧。” 看她犹豫,他又补充道:“权当是报答你替我包扎了。” 他等了片刻,不再等她回答,便扳着她的肩,将手上药汁慢慢覆了上去。 一阵刺痛传来,她下意识想躲,却被他按得牢牢的,完全无法脱身。 真是冤孽,她禁不住在心中叹息:本打算哄着他出去替她寻药,她再悄悄离开,没想到他竟随身带了消肿的药。 待他抹好了药,便未再离去。而是吹灭了蜡烛,在旁边也寻了一个蒲团,在她身边坐下来,似乎累得很了,闭了眼睛,很快便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应当是睡着了。 他的披风就扔在地上不远处,她伸出脚来,将披风踢远了些,见他并未被这细微的声音吵醒,索性又缓缓伸出脚来,将披风在地上铺展开来。 一会儿逃走的时候,踩在披风上应当不会发出声音。 她又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夜更深了,万籁俱静,她听着方景升的呼吸声,倒像是又回到了前一世在方府挣扎之时,熟悉又恐怖的回忆,搅扰到她心里没有片刻安宁。 她狠了心,从蒲团上将身子蜷缩起来,随即调整成蹲姿,准备缓缓站起身来。 谁知才站到一半,便觉被什么绊住了,略一动弹,这才惊觉自己的裙角竟然被方景升压在身下。 更为可怕的是,随着她的动作,他早已悠悠醒转,在暗夜中睁开眼睛,声音慵懒:“去哪儿?” 她一腔希望被泼了冷水,自然冷下脸来,没好气地说道:“怎么,方大人连如厕也要管?” 随后,她拽着自己衣角,一把将它从他身下抽出来,小心躲过窗沿,便向外走去。 见他没有追上来,她急忙摸索着去开门。 门上随意糊了一层明纸,略微比别处亮些,她正要开门,却见一处明纸正在被缓缓撕破,她没有看错,那是一把利剑从外头插进来。 下一瞬,方景升已经从她身后飞奔而来,一把将她推到自己背后,严阵以待。 那剑愈发伸长了,到最后,几乎连剑柄都进来了一部分,方景升本来神情严峻,见了那剑柄,却神情一松,轻声问道:“武尽知?” “大人。”外头的声音顿时惊喜非常:“属下可找到您了。” 方景升略等了片刻,这才站在门边,隔着老远将门栓拉开,武尽知随即从门外迈进门来,分辨到他的位置后,上前行礼:“大人。” 第30章 武功高强 “大人受伤了?”武尽知一眼便看出不对劲, 才要上前查看,只听门外一声呼啸,随即又是一支利箭凌空而来,射穿了明纸, 直奔武尽知而来。 武尽知躲得极快, 但还是险些被那箭矢擦伤肩膀。 他立刻翻身躲到墙后去, 心中懊恼, 只能解释道:“大人, 属下疏忽了, 竟叫尾巴跟了过来。” 方景升只是挥了挥手, 示意他无需在此时解释许多。 一箭未中, 外头不再有动静。过了片刻,才恍惚听见外头墙头响动,有人从容不迫地自墙头翻进来, 缓缓逼近。 “里头的人听着。”那人的声音极具少年气, 倔强又自信:“放了她。” “不然的话,就叫你们两个死无葬身之地。” 方景升听了这话, 眉头倒舒展开来, 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张狂了。 极致的挑衅和逆反,久未遇到, 再一次遇到时,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生气, 而是有趣。 朗倾意倒也愣住了,一时间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只是声音有些耳熟。 武尽知却咬了牙,涨红了脸,恨恨说道:“大人, 要不属下解决了他?” 方景升将手中的剑仍插回剑鞘中,低声说道:“不必杀了,留条命吧。” 这样有胆量的人,方景升也很好奇,想知道他的底气到底是什么。 武尽知点了点头,眸中凶光一闪,一脚踢开门,便飞身出去,身形极快。 院内随即便传来械斗声,不绝于耳。 方景升饶有兴致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看两人打得有来有回,更加感兴趣起来。 他对武尽知的武功从不怀疑,甚至觉得这位无端挑衅的年轻人在武尽知手中不会撑得过十招。 看来,他是低估了这位年轻人。 朗倾意在一旁犹豫了半晌,也忍不住凑上前来,向门外看了一眼。 方景升冷眼瞧着,见她先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即又忧心忡忡,想来是此人她是认识的。 第35章 方景升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去,捕捉到了几个眼熟的瞬间,他似乎也记起来了。 “他就是那个叫……”方景升的右手食指在太阳穴一敲:“叫柳延青的?” 朗倾意惊惧的目光向他看过来——他怎么会知道柳延青的名字? 方景升自悔失言,面上却不动声色,点头道:“看来的确是了。” 战斗正酣,方景升却骤然失了往下看的兴趣,他抬高了声音,对外头说道:“罢了。” 武尽知马上用蛮力将柳延青推出几米远,随即后退几步,上到门口处的台阶上来,严阵以待。 “今日不是比武的好时机。”方景升说道:“便不欲与你多计较,快走吧。” 这样看来,柳延青的武功能比肩武尽知,可若是他方景升也出手,那便说不好了。 柳延青不言,却仍然走上前来,剑身绕过武尽知,直冲着方景升而来。 “我说了,放了她。”他声音不大,却带着十足的气势,神情决绝,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方景升眸中也染了杀意,他伸出手,将朗倾意从门内拖出来,置于自己身前,盯着柳延青的神色,当着他的面将剑拔出来,放在朗倾意脖子上。 “再不走,就杀了她。” 方景升说的轻描淡写,但见到柳延青顿时气得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心里一时间不知道是痛快,还是生气。 冷眼向朗倾意看过去,见她垂着眸子,在他看来分明是一副心虚的样子,他冷哼一声。 “你走吧。”朗倾意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别管我了。” 柳延青虽武功高强,到底只是一个薛府小侍卫,得罪了锦衣卫指挥使,那便一辈子都毁了。 武功再高,也抵不过锦衣卫的权势,她不想叫他误入歧途。 柳延青却未动身,双方陷入了僵持中。 朗倾意无法,又转头看向方景升:“方大人,您抓了我是要如何处置呢?” 不等他回应,她便自顾自答道:“只有死人才会永远保守秘密,您说是吧,方大人?” 她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待与他交换了眼神,确信他听懂了自己意图,她便咬了牙,拼命向前一冲。 方景升瞬间将剑挪开了几寸,同时左手牢牢按住她的肩,将她捉回来,不叫她乱动。 她早料到他会有这一招,忽然笑了笑,露出狡黠的神色来。 他们两人的身体挨得很近,她想都没想,便用右手绕到他腰侧去,循着那新伤,狠狠地捣了一拳。 力气不大,但足以使方景升疼得眼前一黑,他闷哼一声,忍不住弯了腰,右臂也失了力气,被她轻易推开。 她向前跑去,武尽知才要拦,柳延青眼疾手快,早已凌空而起,向着武尽知劈出一剑。 武尽知无暇顾及朗倾意,只得接柳延青的招。 朗倾意跑得极快,眨眼便到了门口,飞快地开了门,正巧撞见薛宛麟带着几个侍卫,竟然静静等在门外。 见她安然逃出来,薛宛麟紧绷的神色有了片刻放松,他沉声向院中说道:“走了。” 这话显然是讲给柳延青听的。 柳延青随即收了招式,缓缓退出来,关上了院门。 方景升咬了牙,才要喝住众人,却被武尽知拦住。 武尽知神色焦虑,忧心忡忡地说道:“大人,不可。” 若是今日之事做得过了,薛宛麟闹到皇帝面前去,说方景升夺人爱妾,那么锦衣卫并不占理。 薛宛麟寻到踪迹,得知是方景升出手,宁可站在院门外静等,也不愿直面方景升,已经是退了几步了。 他的意思很明显,若是将朗倾意交出来,他便当做锦衣卫私闯薛府、掠夺薛府中人之事从未发生过。 方景升如何想不到这些,他只是觉得不甘心罢了。 就像猛兽蹲伏数日,终于捉到新鲜的羔羊,竟然被别人夺了去,那种滋味,委实不好受。 “大人,别生气。”武尽知劝道:“您受伤了,还是先回府养伤才是正经。” 方景升这才察觉到身后的伤口淋漓不止,想必被她一拳打得又出了血,他自嘲地笑了笑。 她当真是狠心。 不过也难怪,她夜深时忽然被他从薛府掳出来,一定不会对他有多少好感。 这样想着,他倒也能将怒意压下来,便回府养伤去不提。 且说薛宛麟带着人回到府上,还未进门,便被贾渠带着人拦住了。 薛宛麟面色不善,冷言问道:“怎么?” 贾渠虽面露难色,到底还是凑上前来,轻声说道:“太太说了,不许书青姑娘再进门。” 朗倾意听得一清二楚,心下暗自叹了口气。 薛母这般反应,倒也在情理之中。 本来她的身份就不好,再加上半夜被人掳走,怎么想都说不得清白。 薛宛麟面上筋骨动了动,想必是咬了咬牙,随即拉了她的手,轻声说道:“那先去东府暂住一段时日。” 贾渠早就料到了这番说辞,不免低下头:“大人,东府那边也有太太的人守着。” 薛宛麟也是叹了口气,吩咐手下人都先散开,只剩了贾渠,这才轻声说道:“带我去见太太。” 贾渠忙道:“太太说,她累着了,今儿不见任何人。” “罢了。”朗倾意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说道:“大人,太太已有决断。”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她自己也知道,硬着头皮赖在这里不是好法子,白白惹人厌烦。 她转头欲离去,可手腕被薛宛麟牢牢抓着不放。 “那怎么行。”他的语气中带了些责备的意思:“天都没亮,你一个人去哪里?” 朗倾意不答,在心中暗自筹划,许久才喃喃地问:“此处离南城有多远?” 薛宛麟知道她是动了回父母那边的心思,心里含着气,嘴上却认真答复道:“最起码要十余日的路程。” 她神色黯淡下来,十余日,在路上完全无法保证安全,锦衣卫的人随时可以出手拦截。 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皇城,最起码不会被方景升注意到有什么异动。 “贾渠。”薛宛麟忽然想到了什么:“去年你说你在这附近置办了一处宅子,只为将你那老母亲接来颐养天年,后来又说你母亲跟着你兄弟,没有过来?” 贾渠瞬间明白,忙点头道:“大人,我这就叫人将宅子收拾出来,给书青姑娘住。” “好。”薛宛麟也不客气,直接说道:“半个时辰之后,我带她一起去。” “这些时日,每日按一两银子算,到月底放月前银子的时候,你自去领。” 贾渠慌得顾不上擦额间的汗,恨不得磕头谢恩,又怕耽误了事,只弯了弯腰,便忙着下去准备了。 薛宛麟见站在门前也不是个事,便吩咐贾渠手下赵源备好了小轿,先向外宅去。 朗倾意见没有更好的安排,也只得随他去。直到两人都进了轿内,她方才察觉到薛宛麟虽闭着眼睛,但抓着她的手腕迟迟没有放开。 她轻轻挣了挣,薛宛麟睁开眼睛,不经意间露出疲惫的神情来,眼中也多了些血红丝,整个人看上去仿佛老了几分。 他再是娶过亲的人,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六,绝对称不上老。 朗倾意心中起了些愧疚之意,她轻声问道:“大人想是累了?” 折腾到现在,他应当未曾休息片刻。 她哪里知道,此时的薛宛麟心中愧悔之意不亚于她。 此前他对她说的“指挥使对她有意”一事,其实一直将信将疑。昨夜之事出来,他方才发现此事竟然是真的。 若他早一点信她,不对她有怀疑的态度,她会不会早些接受了他,也就不会闹出书房的乱子来。 “不累。”薛宛麟喉结滚动,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未说出口。 只是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不愿放开。 她越挣扎,他抓得越紧。 察觉到这一点后,她没再挣扎了,将头靠在马车壁上,闭了眼睛。 经此一劫,她也灰心了大半,兜兜转转还是在方景升管辖的范围内,没有逃出去,如今的薛府也不再是完全安全的地界。 当真是疲累至极,甚至从心里产生出随波逐流的想法,就放手随她去,她倒要看看命运把她带到何处去。 许是猜到了她的想法,薛宛麟攥了攥她的手腕,她睁开眼睛,见他正盯着她的面容,轻声说道:“到了。” 第36章 ----------------------- 作者有话说:最近两天好焦虑,工作忙死了,不过因为有存稿,日更还是可以保证的[撒花] 第31章 片刻心安 小院不大, 倒十分齐整,贾渠早就将主院洒扫出来,卧房外凉好了茶。 朗倾意有些口渴,薛宛麟叫她先饮了茶, 这才叫下人们退下, 缓缓关上了房门。 朗倾意嘴角还挂着水滴, 顾不得擦去, 先意外地问道:“大人, 你不回薛府?” 薛宛麟不答, 只是抓着她的手腕向自己的方向拉了一把, 她站立不稳, 便跌进他怀中去了。 “别动。”察觉到她想要挣扎,他搂紧她的背:“我只抱一会儿。” 只有她在他怀中时,他才片刻觉得心安。 他也曾自问过, 为何对她这般倾心, 起先他认为是她与亡妻有几分相似的缘故,也正是因为相似, 他才注意到她。 可时日久了, 他已经分辨不清,到底是寄托了对亡妻的追思, 还是他薛宛麟要的就是她这个人。 既然分不清,他也懒怠分辨, 只顾着将她紧紧地抱着,哪怕只有这一刻,她也是完全属于他的。 朗倾意心跳得很快,她艰难地将下巴搁置在薛宛麟肩上,调整了个略微舒服些的姿势, 不免闭了眼睛,静待这一刻过去。 她不愿承认,其实在他怀里,她也能体会到片刻安宁。 只是因为她过于谨慎了,一直在居安思危,无论眼下的环境多么安逸,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抑制自己的舒适感,以免沉沦。 她深知薛宛麟给她的安全尚不能抵挡方景升带来的危险,因此,除非彻底没了隐患,否则她不会轻易接纳了他。 两个人身体贴得这样近,他身上温热,带了些宴席上残留的香气,她身上残留着清洗后的香气,还多了几分外头的尘土气息。 可她却清晰感受到,隔在他们两人之间的阻碍重重:方景升,苏佩,还有薛母……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将她放开,可双手还是忍不住轻抚她的面颊,低声问道:“待局势稳定了,我便将你送回朗家。” “嗯?”她睁大眼睛看向他,不知道他的意图。 “然后,待你与苏佩和离后,再光明正大地向你父母提亲。”他极快地说完这句话,竟有些红了脸。 她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间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好不好?”他还在继续追问。 他想了几日,猜到她会不会是不愿意不清不楚地跟着他做妾,因此才想到这个主意,只不过需要她的同意。 朗倾意茫然了。 她犹豫了许久,都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他的这份热情。 “大人。”她看着他真挚的眼睛,轻声询问:“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薛宛麟不禁笑了起来,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出这般天真的样子,他如实答道:“没有理由。” “你愿意吗?”他又问了一遍。 她没再回答,低下头去,轻声说道:“大人,容我再想想。” 他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好歹不是斩钉截铁的拒绝。 “大人,你一夜未歇……”她究竟有些担心,明日怕是还要早起上朝。 “无妨。”他低声说道:“先看着你睡了,我再去。” 朗倾意无法,只得换了干净的亵衣,躺到榻上去。薛宛麟只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一如以往他们共处一室那样。 经历了这一晚的折腾,朗倾意早已累得受不住,不多时便沉沉睡了过去。 她是被贾渠的声音吵醒的,生怕听错了,她从榻上爬起来,听到外头贾渠一边轻声叩门,一边用焦急的声音小声叫道:“大人,须得起了,今儿还有早朝呢。” 她忙向床边的椅子上看去,却未曾看到薛宛麟的身影。 目光在地上找了一圈,还是未曾见到。 她心中焦急,以为薛宛麟回薛府路上遭遇了什么,导致现在还未找到人,贾渠这才找到她这里来。 她想要去开门,谁知才掀开被子,便被惊得倒吸一口气,随即反应过来,捂住了即将惊呼出声的口。 薛宛麟稳稳地睡在她身边,此时仍然没有醒来,他一只手还搭在她腿上,只是她的腿麻了,没有察觉到。 贾渠还在外头,她不得已,用手推了推薛宛麟的肩膀。 “大人。”她在他耳畔轻唤:“要去上朝了。” 薛宛麟含糊“嗯”了一声,舒展了腰身,缓缓从榻上坐起身来,披了衣裳,在外屋洗漱完毕,这才回屋匆匆说道:“我先走了。” 言毕,飞快地开门出去了。 外头隐约传来贾渠焦急的声音:“哎哟大人,您好歹是醒了。” “这宅子上没有丫鬟?”薛宛麟问道。 “给她配一个。”“是。” 待外头嘈杂声过了,朗倾意又平躺了片刻,实在睡不着了,这才爬起来洗漱收拾。 怕她一人在这里无聊,晌午时分用完午膳,贾渠又备了些零嘴、甜食和书来,朗倾意心里过意不去,建议贾渠尽快回薛府去,免得太太知道了生气。 贾渠只是笑道:“太太不会生气,姑娘只管放心。” 今夜,薛宛麟没有来,叫贾渠传话来,说是要回薛府歇。 朗倾意倒也理解,毕竟总要去安抚薛母的,免得她生气。 闭了眼睛,她无端又进入梦中,仍然是上一世的场景,她与方景升不咸不淡地一同生活在方府中,面上非常和谐。 冬日已过,她小产后的身子也恢复了许多,可一直未能怀上方景升的孩子。 每月的月事之前,于她而言都是痛苦的心理折磨。 她不想要他的孩子,生怕怀上,但又不能叫他看出来,激怒了他,便不再帮着救她的父母。 时常担惊受怕,她很快又病倒了。 明明是春日间,温度回升,可她还是又咳又发热,太医治了十几回,总是按下葫芦又起瓢。 到最后,终于不再发热了,但咳嗽的毛病一直没好。 因着这点病根,她有了正当理由拒绝与他亲近,反而从心底放松起来。 遵照医嘱,方景升甚至从屋内搬了出去,另居别处,只在每晚空闲时来看她一次。 这天,她捏着鼻子喝完了又苦又涩的汤药,从小夏端来的小食盒里拿了一颗梨糖塞进嘴里,方才病恹恹地靠在靠背上,小秋替她改好了被子,生怕她着了凉风。 才坐好了,外头便有人来通报,说老太太来了。 对这位老太太,朗倾意本无好感,但自从上次出手送她回去后,印象有了改观。 “老太太。”她想要下床行礼,早已被老太太身边眼疾手快的丫鬟雀儿制止了。 “姑娘快别这样。”雀儿替她盖好了被子:“你还病着,别动了。” “我们老太太就是岁数大了,想的多些,听说你病了,担心到睡不着觉,想来看看你。”雀儿叽叽喳喳,同时扶了老太太坐在床边凳子上,这才退到后头去了。 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倒有些尴尬起来,艰难张口,问了几句有的没的,见朗倾意只是病恹恹的,又于心不忍起来。 雀儿悄悄在老太太肩上捏了捏,出言提醒道:“老太太,您老人家有话便讲罢,姑娘身上不好,哪有力气陪您说话儿呢。”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才要张口,早把老脸飞红了:“论理,这些话说出来,是有些对不住你。” “可我想着,如今木已成舟,一日夫妻百日恩,景升对你也不错,我寻思着……就光明正大开了脸,放在他房里头,到底是个名分,自然也没人敢说什么。” 朗倾意自她说第一句话起便知晓了她的意图,如今心里想着父母之事,不敢明着表现出什么,只别过头去,略微咳了几声。 “老太太好心。”她面露难色,但还是勉强笑道:“这主意自然是好的,只是我如今这身子……” 她又忍不住咳起来,小夏赶忙上前来替她抚着背,她缓过气来,方才继续说道:“还是待身子好些再说吧。” 老太太当下松了口气,她并没有全然拒绝,只是说待身子好了罢了。 当下当做一件喜事告诉了自己孙儿,又盘算何时安排宴席,给她安个什么身份,忙了几日。 可惜事情在几日后戛然而止。 春日里,园子里的花儿开了不少,小夏小秋见朗倾意近几日心情好了些,便撺掇她去园子里转转。 她好不容易应下了,在外头转了一晌午,本来阳光正好,不知为何又吹了风,回来后便面色凝重,又咳又喘,不到半日就又严重了五分。 第37章 方景升赶过来时,她咳得面色发红,身子歪倒在塌边,几个丫鬟轮流拿着痰盂在一旁守着。 汤药灌了几碗,只是没有用。 她怔怔盯着床边雪白的墙面,只觉一阵疼痛自胸腔传来,说不清是咳的还是旁的什么。 转过头来,她盯着方景升看了许久,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她对他关心的话语充耳不闻,也不做回复,只是平静地问道:“方景升,你如实告诉我,我父母如今在何处?” 方景升的手像被烫到一般,骤然从她肩上缩回来,她看到了,心中也是一紧。 “你别多想,先好好养伤,你父母无事。”他语气轻缓,又伸手去扶她,被她缓缓躲开了。 她早该料到的,不应该这时候才幡然悔悟。早知道眼前之人信不得,为何却故步自封,将自己彻底困死在方府? 垂下眼眸,她忽然无声笑起来。 方才在园子里逛,她分明听到有人议论,说她父母已被判了死罪,过几日便要问斩了。 她虽如同遭遇了晴天霹雳,可到底还撑着回来,向方景升问个究竟。 看他方才的反应,她已确信无疑了。 “你早知道的,对不对?”她胸腔内似有波涛汹涌,再也撑不住那万千怒意,劈脸向他打了一耳光。 随后,她身子一软,缓缓倒了下来。 第32章 必有蹊跷 薛宛麟来了一会儿, 见她还未醒,便默默等了一会儿。 屋内安静如许,薛宛麟的目光掠过空空的墙壁,寻思着要准备些什么, 将这里装饰起来。不然若是哪一日朗大人来接她, 倒嫌弃薛家给的卧房环境差。 他正想着, 却不料朗倾意在榻上忽然小声啜泣起来, 随后愈演愈烈, 爆发出一声悲鸣。 他忙上前去, 见她蜷缩着身子, 额上满是冷汗, 紧皱着眉,眼睫毛拼命颤动着,脸上的湿意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 他轻轻晃动她的肩膀, 无济于事, 便又加大了力气,才勉强将她从噩梦中唤醒。 她茫然地睁开眼, 反应了许久, 方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梦中的情绪一时间难以收敛, 她眨了眨眼,仍有泪滴滚落出来, 一径滑到腮边。 薛宛麟见她这样,一时间有些担心,但又不敢贸然替她擦泪,只轻声问道:“怎么了?” “可是做了什么噩梦?” 朗倾意点点头,但又不愿将梦中之事讲出来, 只含糊带过,又抬起头来问:“大人,可有我父母那边的消息?” 薛宛麟低了头,他确实有送信过去,却迟迟没有下文。 “想是路途遥远,还未有书信来。”他低声劝慰道:“别担心。” “贾渠新寻了丫鬟来,你也不必再做伺候人的活了。”薛宛麟说道:“我去叫她进来?” 朗倾意尚在沉思,只“嗯”了一声,薛宛麟便将丫鬟香禾喊了进来,伺候她洗漱。 香禾面相单纯,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看上去也未曾伺候过人,只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对着朗倾意看,见她抬了头,忙不迭地低头,口称“夫人”。 “……”朗倾意无奈道:“不必叫我夫人。”可她也不知道让别人称呼自己什么,只好揭过去不提。 无论如何,这一世一定不能出现上一世那样的事,她在心中暗自发誓,哪怕豁出去性命,也要护得住父母兄长。 沉思间,香禾已经送上了洗漱之物来,朗倾意收拾之后,却见薛宛麟还在外头站着。 “今日天色倒好,城郊云莲湖中心的滴水亭人少清净,我带你去瞧瞧?”薛宛麟见她出来了,轻言细语问道。 薛宛麟一心带她去散心,却不知道她心中愁绪,只见她犹豫了半晌,轻声答复道:“大人今日为何不去早朝?” 薛宛麟如实回答道:“今日皇帝身体不适,便不上早朝了。” “若你不想出去,我便在这里陪着你。” 且说刘隆旺在霍怜香的寝殿一觉睡起,发觉早已过了早朝的时辰,便自嘲地笑了笑,才要起身,便看到霍怜香早已梳洗完毕,穿着一水的豆绿色纱裙,月牙白披肩,耳边金莲花坠子晃动着,她坐在塌边看着他。 见他笑,她也笑,过了一会子才咬牙抱怨道:“皇上又不去上朝,过后儿皇后娘娘又有话说了。” “她说什么?”刘隆旺一边张开双臂任由温儿替他穿衣,一边问。 “皇后娘娘会说什么,皇上不知道?”她全然不信,却不由得带了点哀怨:“无非是说臣妾妖媚惑主,勾引的皇帝不去上朝罢了。” 刘隆旺禁不住又笑了,他还年轻,贪恋于温柔乡本就是常事,并不忌讳,只反问道:“皇后说的有错?” 霍怜香气得扭过头去不理他,刘隆旺也笑着,待温儿上过洗漱之物来,他缓缓洗了,回头一瞧,见她还是背对着他,托着腮看着别处。 刘隆旺显然心情极好,他极有耐心地走过来扳她的肩膀,被她站起身来躲开了。 “横竖都是臣妾的不是,皇上您没有半分不是。”她口中嘟囔着:“惹不起倒躲得起,这几日臣妾可半点都不敢沾惹皇上了。” “那不行。”刘隆旺扯住她的右手,放在唇边深吻了一口:“爱妃昨夜才答应了朕,今夜要月下舞剑。” “欺君之罪,爱妃可担得起?”他继续问。 霍怜香只是冷哼一声:“臣妾横竖都是有罪的,不是欺君之罪,就是妖妃之罪,躲不过去。” 说着,又轻轻在刘隆旺肩头点了点:“皇上还不快去勤政殿,多待一会子,臣妾罪名就大几分。” 刘隆旺笑着离去后,霍怜香站在门口略等了一会儿,见他的身影出了乾祥宫,才叫温儿将殿门关起来。 她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面容,对着温儿和霜剑问道:“怎么会还是没消息?” 霜剑答道:“老爷亲自着人悄悄去查了,确实没有半点消息。” “锦衣卫那边呢?”她问。 “锦衣卫……”霜剑为难道:“人人躲着都来不及,谁敢问呢。” “她竟没有回苏府?”霍怜香摇头不信:“一定是在什么人那里绊住了。” 她看了温儿一眼,温儿亦是看着她,两人对视一眼,温儿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神情,随即又低了头。 “按理说不应该。”她细细思忖道:“那方景升任指挥使之前,只是皇上身边一个跟着的心腹而已,与她并无半分交集。” 温儿抬起头来,细声说道:“可奴婢那日确实瞧见方大人神色有些不对。” 那便奇怪了,难道是那日方景升入宫见到朗倾意,便对她一见倾心?不对,她明明听到方景升的名字时,便惊慌失措间打翻了茶盏。 这其中必有蹊跷。 “叫你送到朗大人那儿的信,你安排了没有?”她问霜剑。 “娘娘,奴婢半月前便已经安排了。”霜剑答道:“只是毫无动静罢了。” 霍怜香苦等了月余,心中自是焦急,又担心贸然向皇帝求助会坏了事,只好暗自动用自己的力量去查。 她就不信,一个大活人会无端消失? 想了许久,她心下一沉,不由自主地拍了下自己的腿,茫然说道:“完了。” “娘娘怎么了?”温儿正在替她捶腿,不免抬起头来问。 “莫不是被那刘瑜韫的养子捉了去?”霍怜香想要站起来,却头一次觉得双腿沉重不已,头也晕晕的。 因皇帝与自己的叔叔不睦,她也有样学样,不称呼皇叔,只直呼他的名讳。 那摄政王养子刘凤楠最是好色,全城上下谁人不知。 “应当不会。”温儿甚少见她神色这样难看,忙下意识劝道:“那刘凤楠听闻已经定了亲事了,断乎不会再做什么不三不四的事了。” “定了亲了?”霍怜香倒是一阵茫然:“谁家的小姐那样命苦?” “娘娘,是颜家小姐颜若月。”温儿手上的力道松了些:“倒也在意料之中,颜家小姐的母家本就与摄政王有亲戚关系。” 霍怜香叹了口气,以细长的手盖住面颊,过了半晌才轻声说道:“午后叫刘太医来瞧瞧,今日本宫身子有些不适。” 温儿忙劝道:“娘娘就是这几日太过焦心了,奴婢和霜剑姐姐定然会尽力再找,娘娘只管放心。” 第38章 皇帝休朝三日、大赦天下的喜事传来时,薛宛麟正在贾渠的小院内与朗倾意一同用膳。 “哦?”他与朗倾意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前来传信的兵部小吏,问道:“什么喜事?” 那小吏眉开眼笑地说道:“宫里霍贵妃娘娘有了身孕,皇上高兴得紧呢。” 薛宛麟还未说什么,便见朗倾意先是怔了半晌,随后唇角和眉眼都昂扬起来,掩饰不住的喜意使她禁不住笑着说道:“那太好了。” 小吏退下后,薛宛麟见她神色骤然间又多了几分怅然若失,便问道:“方才还开心,眼下又怎么了?” 朗倾意勉强笑道:“我替她开心,只是想到终究不得相见,也无法送去贺礼,心下总是难安。” “无需担心。”薛宛麟放下碗筷,正色道:“她位居贵妃,又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个怀有身孕的妃嫔,自然福泽深厚。你如今只不过是暂时落魄,来日待你父母回城后,自然也有你的缘法儿,你们二人将来有的是相见的功夫。” 朗倾意难得听他说这许多话,便点头笑道:“多谢。” 话虽如此说,到底还是心里过意不去,她草草吃完饭,犹豫了许久,还是出言问道:“不知大人有无办法替我给霍贵妃报个信儿?” 皇城一连下了几日的雨,淅淅沥沥总未停过,夏末的热气被横扫一空,虽还未入秋,可到底已经有了几分寒气。 乾祥宫内,刘隆旺正穿着明黄色龙袍,显然是得知消息后从勤政殿即时赶来的,他面上带了些忧虑,打起千般柔情来对着霍怜香。 谁知霍怜香只是噘着嘴扭过头去,不予理会。 “莫要任性。”刘隆旺不禁有些愠怒道:“兹事体大,并非朕不肯去,只是你如今有了身孕,外头到底危险,此时出宫更为不妥。” “知道。”霍怜香没好气地说道:“到底是腹中的胎儿最重要。”见刘隆旺的脸色和缓了几分,她又小声补充道:“比臣妾重要多了。” 刘隆旺没办法,只得又准备好言相劝,谁知霍怜香一心拿定了主意,怎么都劝不动,一定要刘隆旺安排微服私访,到江南出游。 “如今形势不好,朕并非有意拘着你,只是……” 霍怜香猛地回过头来,用长长的袖子遮住了下半张脸,只一双幽怨的双目看过来,她声音中已经带了些哽咽:“臣妾也并非是那不讲情理的人。” “若是皇上这般为难,就罢了。”她叹了口气,用袖子拭泪,见刘隆旺从背后贴过来,拢着她的腰,百般宽慰,她才继续说道:“只是,臣妾想要回霍府一遭,见见爹娘。皇上总不会拦着了罢?” 刘隆旺见她委屈娇柔的样子,禁不住满心疼爱,哪里顾得上辨别什么,当下便满口答应了。 第33章 北镇抚司 薛宛麟近几日忙了些, 时常不在小院内陪朗倾意了。 她起初觉得心下稍安,可过了一两天,莫名的不安又逐渐占据心头。 这几日,她几乎已经习惯了有薛宛麟陪在自己身边, 看到他冷峻的表情在见到她的瞬间变得温情, 再冷心肠的人也不免在心中暗暗发笑。 她自然也不例外。 最重要的是, 他总能在第一时间给予她想要的安全感, 别说遇到大事, 便是任意一件小事, 他都能不动声色地解决到位。 她这几日睡的都不太好, 几乎已经到了每晚醒十几次的地步, 于是他便睡在她不远处的侧榻,以求她心安。 这样一来,他们两人的位置倒像是颠倒了, 她成了女主人, 他倒成了男仆。她极力推辞过后,他却一意孤行, 她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这一日, 薛宛麟为她带来了久违的好消息:霍怜香最近两日便要归家省亲,她特意托人捎了口信来, 要在霍家见她一面。 霍府那边,霍怜香已经打点好了。 朗倾意听了, 自然欢喜,但又担心被人瞧见,因此同薛宛麟细细商议了许久,方才定出一条路来。 待薛宛麟下朝后,到霍府上拜访, 届时她扮做小厮,只混在霍府中留下来,待见完了霍怜香,再从霍府悄悄溜走。 薛宛麟不放心,又派了赵源等人暗中协助。 两人殚精竭虑,直到排除心中疑虑,再无错漏之处,方才沉沉睡去。 霍怜香省亲一事并不十分隆重,因着她向皇帝说明自己不喜那些排场,只是一心为了见父母,便也未多做准备,因此,三五日后便到了省亲之日。 朗倾意起了个大早,将一切打点就绪,男装也准备好了,只待薛宛麟下朝。 香禾替她将头发拢成一个简单的发包,不带任何装饰,仅用绢布扎起来,从后头看去,倒真有几分像一个瘦弱书生。 她正要换上男子衣物,门外有人拍门,听声音像是很急,可毕竟不敢拍得狠了,怕吓到她。 “什么事?”香禾过去开门,片刻过后,只见一脸冷汗的贾渠冲了进来。 “姑娘恕罪。”他来不及多解释,忙忙地说道:“外头来了锦衣卫北镇抚司匡大人,看样子来者不善呢。” 北镇抚司?朗倾意茫然地站起身来,片刻之后又明白过来——想必是方景升的下属来闹事了。 “贾大人可有问匡大人来所为何事?”朗倾意问。 贾渠摇了摇头,暗自咬了牙,直言道:“他们一来便带着人把住了门,说是来抓人的。” 话音未落,外头便适时地响起一阵跋扈的声音,先是指挥手下将外头团团围住,随后又大声说道:“书青姑娘,出来吧。” 朗倾意扭头看向贾渠:“可去禀报大人了?” 贾渠点头:“赵源已经快马加鞭地去了,可到底没那么快。” 朗倾意对贾渠耳语几句,贾渠依言出去了,从怀中掏出银子来,讪笑着送到匡万里跟前去:“匡大人一早便执行公务,委实辛苦了,这点子银子……” 谁知那匡万里连眼神都不愿多给,径直绕过贾渠,便要推开门进去。 “匡大人。”贾渠好说歹说拦住了他:“到底是薛大人身边的通房丫鬟,虽未上族谱,可到底……” 他笑容又盛了几分:“匡大人权当看在薛大人面子上,好歹等薛大人回来罢。” 那匡万里冷笑一声,脸上的肥肉都震了一震:“事关兵部机密,一刻都耽搁不得。”说罢,推开贾渠,一脚便踹开了屋门。 见屋内只有两个女子,一个面色还算镇定,一个惊疑不定,他悠然问道:“你们谁是书青姑娘?” 朗倾意站出来,行礼道:“回大人,是奴婢。” 匡万里摆了摆手,便来了几个兵卒,顷刻间将她扣押起来。 朗倾意虽神色狼狈,到底还有几分底气,她不愿在大庭广众下当众质问锦衣卫,以免泄露身份后坏了自己名声,只低下头,被几个人连推带搡地押了出去。 恍惚又像是回到前一世苏府抄家那一日,她神色戚惶,半晌都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原来有些事务是注定要经历两遍的,只能在心下暗叹一句,命运轮回,终究是躲不过。 连日来的雨水好不容易止住了,可外头还是潮湿的,武尽知顾不上清理脚下踩的烂泥,疾步进了方景升卧房,却得知他一早便去花园练剑了。 快步赶到花园,见方景升并未起兴,只是拿着剑比划,想来是因为前几日箭伤初愈的缘故,无法做太剧烈的动作。 “大人。”武尽知失了冷静,隔着老远便喊道:“属下有要事禀报。” 方景升回过头来,见武尽知面上一层薄汗,便收了剑,问:“何事这样慌张?” “大人,北镇抚司匡万里将薛大人外宅的一个丫鬟抓走了。”武尽知不好说的太明白:“说她曾在薛府书房做过洒扫,且曾无故失踪一夜,有细作的嫌疑。” “此事可有大人授意?”他试探道。 若是方景升授意的,一定会寻个由头悄悄将人拿了来,而不是叫北镇抚司大张旗鼓地抓人,这于理不通。 方景升皱了眉,脚下已经快步走起来,一边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一个时辰之前。”武尽知平息了下呼吸,即刻答道。 他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便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片刻没耽搁。 “备马。”方景升吩咐。 朗倾意这次并不太慌,她心里笃定了是方景升的主意。 第39章 她这一次身后并非空无一人了,即便薛宛麟救不了她,到底还有霍怜香。 因此,她存了底气,即便已经被匡万里带到北镇抚司大牢内,坐到了刑椅上,还是面不改色,只等着方景升出现。 谁知,等了半个时辰,方景升一直不出现不说,就连匡万里口中问的事,也不是她以为的方向。 她本以为自己会被问到伪装身份一事,谁知,那匡万里给她安了个更大的罪名。 “泄露兵部机密。”她在口中喃喃念了两遍,不知道这个罪名与她有何干系。 “匡大人。”她满面疑惑地抬起头来:“不知道您为何这样说?” 黑暗的牢狱内,只有不远处的炭火盆闪着光亮,带来的闷热将匡万里的头脸映得发红,他轻笑一声:“若你不肯承认,只说出那日因何从薛大人府上失踪一夜,也可。” 朗倾意沉默了半晌。 匡万里这个人她不甚了解,但以他言谈举止来看,不像是好人。 那日她失踪一事,知道底细的无非也只有薛宛麟、方景升和几个他们信得过的手下,那么,合理推测出,匡万里并非方景升信得过的手下。 她并不懂锦衣卫内里的关系,但她知道,话多的人一定活不长久。 那日方景升悄悄进薛府,明显是怀有目的,这个目的要么是锦衣卫的机密,要么便是皇帝的机密。 而眼下,薛宛麟和方景升显然都刻意不再提起此事之时,这个匡万里又出来横插一脚,虽很难猜测他的意图,但一定不是好意。 若她无端将方景升说出来,对他倒不一定有什么影响,但对她这种平民而言,却容易惹祸上身,她不敢赌。 见她沉默,匡万里却并不急着催问,只作出索然无味的样子说道:“待你想清楚了再说吧。”随后,打着哈欠出去了。 朗倾意还以为会有其他小卒来审问,谁知匡万里一去又是半个时辰,期间再无一人来过。 朗倾意眼瞧着离霍怜香省亲之时越来越近,不免心中着急,可身陷囹圄,又无可奈何,只盼着尽早脱身。 昨夜本就睡得不好,眼下又等得昏昏沉沉,她实在遏制不住睡意,索性将头向后靠在刑椅靠背上,闻着四周淡淡的血腥气和霉味,竟缓缓睡了过去。 匡万里在北镇抚司衙门悠然喝了一会儿茶,便见他手下心腹邢晓走上前来,对他耳语几句。 “果然来了。”匡万里不觉微笑:“走,咱们须得去迎一迎才是。” 北镇抚司中,凡是有官职品阶的人都到门口迎接方景升,只见他一人骑了马飞驰而来,见了众人,话也不多说,但到底慢下脚步来。 “大人。”匡万里上前行礼:“大人来得匆忙,属下怠慢了。” 方景升瞥了他一眼,并未搭话,匡万里继续笑道:“衙门里备了上好的茶,大人您……” 方景升打断他,毫不客气地问道:“北镇抚司大牢里可有新进来什么人?” 匡万里先是装糊涂,随口扯了几个不相干的人,见方景升面色更阴沉了几分,这才如同恍然大悟一般说道:“大人您是指今日才抓进来的一个丫鬟?” 方景升瞪了他一眼,不满地说道:“你可知道,兵部薛大人一早便到我府上去了?” 匡万里作出一副又悔又怕的样子来,解释道:“属下知道她与薛大人有些关系在,可事关重大……”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做?”方景升抬手指着监牢的方向,斩钉截铁地问道:“人在哪里?” 匡万里和邢晓将方景升带到监牢中,恭敬地请他进去,被他用眼神警告过后,才讪讪退下了。 方景升心跳如鼓,却不能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亦不能多问朗倾意如今状况,如今好不容易只剩了他一个人,自然不再掩饰。 他大步走进去,顺手将门口的油灯拿下来,尽力将黑暗驱散。 寂静的牢狱内,他几乎可以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声,及至到了刑椅前,看到那上面的身影,他将油灯缓缓凑上前去,见她微皱着眉头躺在上头,呼吸平稳。 连续看了三遍,他才确信她并未受伤,只是熟睡而已。 第34章 剑拔弩张 所有焦心的情绪一瞬间烟消云散, 可才放松了一瞬,又觉得她此时云淡风轻的样子对不起他方才的焦灼。 无端起了些促狭的心思,他随手将油灯摆在地下,将摆在一旁的鞭子抽了出来, 不小心连带着牵动了一堆器具。 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 不少刀具从桌上掉到地上, 瞬间将朗倾意吵醒了。 她迷茫地睁开眼, 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及至回想起来, 才略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身子, 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高大黑影拿着鞭子走上前来。 “醒了?”方景升一开口, 便看到朗倾意紧绷的身体居然放松下来,他无形中顿时感到一阵挫败感——他就这么没有威严? “原来是方大人。”朗倾意冷笑一声:“许久未见了。” “许久?”方景升疑惑道:“你这几日是失忆了么?” 见她不答,他双手抚上刑椅扶手, 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身影下, 眼中的冰冷显而易见:“你是不是忘了,我后腰上的伤, 还是拜你所赐。” 奇怪, 她的面色为何在黑暗中仍能保持如月色般皎洁,眼神更是光洁如玉, 他当真是心生疑惑。 只被她魅惑了一瞬,他又从她脸上挪开眼神, 继续盯着她的双眸看。 可她眸中并无半分慌乱,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眼神,她严肃提醒道:“大人,奴婢可不会射箭。” 见他不为所动,她继续说道:“奴婢今日上午被带到这儿来, 不也是拜您所赐。” “方大人您的属下不知您的动向,以此为借口将奴婢压入牢中,若说这不是方大人您的手笔,谁会信呢?” 方景升不置可否,只是离她愈发近了些,嗅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他颇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是我的手笔又如何?” 她身上起了一阵恶寒,但气势还是不能输的,她冷着脸盯着他,见他继续轻描淡写地问道:“你那夜撞见了我的秘密,又不管不顾地伤了我,如今你落到我手上,可曾后悔?” 她毫不在意地别过头去,口中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将手中粗粝的鞭子团成一个环,有些轻佻地将她的下巴圈住,又拉回来,见她神色瞬间带了些惊惶,不免心中得意。 “你是女子,自然不知道锦衣卫大牢中都有什么手段。”他唇边不再有笑意,眼神也冰冷一片,警告道:“你可要一一尝试一番?” 她没有急着回答,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亮,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暗中分析他是骗她,还是真的恼了。 看着他与上一世毫无差异的样貌,她闭上眼睛,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无意与他争个高下,她只想完好无损地从这里走出去。 再睁开眼,她的神情已经变得楚楚可怜,像是方才一瞬间害怕了,失去了所有伪装。 “方大人。”她轻声说道:“对不起,奴婢向您道歉。” 她认真地说道:“那夜坏了大人的事,实属无意。更何况奴婢贪生怕死,怕落到指挥使大人手上会丢了命,因此才不顾一切地伤了大人,都是奴婢的错。” “嗯。”他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在牢里应当讲的话。” “既然你已认错,我也无意为难你,只是,我属下想要弄清之事,我也想要弄清。”说到这里,他禁不住上手抬起她的下巴,低声问道:“那夜你到底为何从薛府失踪?” 她闻言,睁大双眼,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随即又有些生气。 “大人若不肯放过我,直说便是。”她摆头挣脱了他的手掌,不满地说道:“为何这般戏弄于我?” 方景升又将她的下巴捉住,看着她不得不仰起头来,无畏地对上他的目光。 “我只是想知道,你会如何向旁人回答这一问题。” 她细细思索片刻,方才回过神来,反问道:“大人想叫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方景升见她识趣,不禁笑了笑,手上的力气却没松,仍捉着她的下巴,直看到她眼睛里去,他的腿也几乎蹭到她腿上,被她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他轻声回答道:“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愿意按照我说的做?” 两人在暗夜中暗暗相斗,哑谜听得久了,朗倾意觉得烦闷,不免直言道:“大人谦卑了。” 第40章 “锦衣卫权势滔天,大人您贵为指挥使,我一介奴婢,如何敢不听您的话?”她自嘲地笑了笑,小声哀求道:“奴婢只是想要活命呢。” 他也笑了,缓缓凑上去,在她耳边轻声说道:“那么,你过会儿便招供说,是薛大人在府上书房内藏了兵部城防图,因刚刚放到府上,还未及交给别人,听到风声说有人要来查,便派你去将城防图烧了。” 他从她侧脸望过去,盯住她的眼睛:“如何?” 她忽然微微挣了挣身子,随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无法脱身,这才恢复了镇定。 “大人。”她实言相告:“奴婢虽贪生怕死,但也不是那种丧尽天良之人,不会做出无端诬赖他人之事。” “哦?听你的意思是,我才是那丧尽天良、无端诬赖他人之人?”方景升收了笑意,装作疑惑的样子问道。 朗倾意看着他的神情,气不打一处来,但到底不敢真的得罪了他,只好直截了当地问道:“大人与薛大人之间有何仇怨,为何非要如此?” 方景升站直了身子,离得稍远了些,垂下眼皮,看似不经意,却说出惊天的话来:“既无杀父之仇,那须得是夺妻之恨了。” 朗倾意早有预料,但见他亲口说出来,还是不免挺直了脊背,一阵凉意袭来,她强撑着开口道:“原来薛大人早逝的妻子,是大人您的心上人。” 方景升没有否认,只是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双手按住她的肩膀,逐渐加重了力气。 “我不信你这般愚钝。” 她仍平静地目视前方,并不与他对视,仿佛能透过他的身体看到后头的景象。她不答话,可到底乱了呼吸,听到他在她面前继续说道:“我也不信,他薛宛麟能比我强到十分去。” 说到这里,他不免带了些幽怨,手轻抚上她的面颊,问道:“他到底比我强在何处,引得你这般不管不顾地追随?” “连你那原配夫君苏佩都不要,硬生生跟着他薛宛麟?”他炽热的身躯缓缓靠近,颇有些怨夫的滋味:“他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眼见着话题愈发不堪起来,朗倾意情急之下,直起身子来喊道:“你胡说!我何时抛弃苏佩是为了追随薛大人了?” 她想尽一切办法,欲将话题从薛宛麟身上转移到别处去,便开口道:“苏佩是我原配夫君不假,但他行事荒唐,才出公差回来便去妓院春风一夜,我已决意与他和离。” 方景升有些错愕,反应了一瞬,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即,他忽然笑了起来。 原来她毅然决然地离开苏佩,并非是因为苏家落难,而是因为这个。 这样看来,他方景升早期埋下的线,也并非毫无作用。 此时的她面色凝重,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日挑唆苏佩与她争吵之人,正是他方景升。 可惜,或许是她太过耀眼,想尽办法除了一个,便又多出来一个。 想到这里,他将笑意隐去,穷追不舍:“你还未曾答复我,他薛宛麟到底有何了不得的好处?” 见她不答,他便真的一一分析起来:“论官职,论样貌,他哪里比得过?” “更何况,他年纪轻轻,已经是个鳏夫。” 朗倾意本不欲与他多言,怕他因此迁怒薛宛麟,一直忍着不说话,但他话语中的轻蔑实在太过刺耳,她不经意间,忍不住回怼道:“那又如何,我不也是和离之后的人。” 说完这句话,她自悔失言,忙住了口,抬眼看去,见他神色是从未见过的落寞与不甘,见她看他,他神色瞬间变成了嘲讽与不屑。 “你还不知道,他为何对你这般好吧?”他索性淡然地将前几日查到的消息讲出:“你与他先夫人样貌十分相像。” 他十分乐意于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俯下身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过是他已逝夫人的替代而已。” 她知道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可他确实有扰乱心神的魔力,短短一句话看似不痛不痒,实则伤害是后滞的。 她越是仔细琢磨他这句话,越是觉得有细碎的疼痛从心底里缓缓分裂开来,倒也不至于撕心裂肺,只是冥冥中从灵魂深处生出来的一股失落与无措。 就像去外头淘玉石,本以为淘到了极好的,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看了几日,指望着靠这块玉石发家致富,谁知切开的时候,才发现那玉石中心多了一道骇人的裂缝。 不能用么?倒也不是,原本可以打磨成一整尊玉佛的石头,如今只能打磨一些细小的挂件了。 朗倾意不断地在心中提醒自己,本来便是她欠了薛府的,她不该要求甚高,讲究什么至高无上的纯洁和独一无二,可她还是有些彷徨。 她本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能够打破薛宛麟冰冷面具之人,谁知她只不过是附庸,怎么想都觉得可笑。 方景升的声音适时响起来:“如何?” 第35章 受宠若惊 朗倾意神色迷离, 看眼前的东西仿佛多了重影,她张了张口,却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心跳得极快,她脖子无法承受头颅的重量, 软软地垂下来, 歪在胸前。 方景升见不对劲, 忙扶起她的头, 连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她集结胸腔的力量, 勉强说道:“我饿了。” 早膳未及用, 昨儿夜里晚膳也没动几口, 这会儿怕是要饿晕了。 眼瞧着方景升快步出去, 拿了一堆膳食进来,她双手颤抖,几乎抬不起来, 还是他先递了一块糕点到她嘴里, 她快速吞了下去。 风卷残云般吃了玫瑰糕点、绿豆酥、又喝了一杯红枣茶,这才好起来, 她用手背将额上的汗珠擦去, 仰面躺在刑椅上,闭目养神。 待到心慌的感觉褪去后, 她才无力地睁开眼睛,望向他的方向, 虚弱地笑了笑:“大人,可以继续审问了。” 他无端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方才的话题,本想就此放过她,可到底害怕后面轻易不再有单独相见的机会。 因此, 他想也没想,极快地说道:“如今你已经到了这里,许多事便由不得你,要么你同意指认薛宛麟,要么便随我回方府去。” 朗倾意抬起头来,只看了他一眼,无声地笑了。 果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他如今也是懒怠掩饰,竟然这样直白地说了出来。 她不想回答,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细想他前一世和这一世,手法如出一辙,但仍有些细微的差异。 想必是这一世她没有被他直接骗到方府去,因此他的手段必须收敛些,所以才显出比上一世柔和些的样子,实则不然。 他内里还是那个方景升,从未变过。 既然她躲不过与他正面交锋,那便换些婉转迂回的法子,她虽心计不深,到底还有些手段。 想到这里,她打定了主意,镇定地看向他,口中说道:“大人,我哪一个都不选。” 他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不免皱起眉头:“这是何意?” “我不会诬陷薛大人,也不会随大人到方府去。”她神色平静,在他看来却莫名多了几分挑衅。 她暗含的神色仿佛在问他:“你能奈我何?” 他徐徐走上前来,好奇地问:“你如何有这般底气?” 方才她也说了,锦衣卫权势滔天,她凭什么就会以为薛宛麟能护得住她? 或许,她还以为她母家能帮得了她? 想到这里,方景升有些失了耐心,他无意再与她这般侃侃而谈了。 时间拖得越久,越容易节外生枝。 他想起前几日祖母的话来,给他的期限最多到今年年底,他带她回府去后,还要想尽法子培养她的心意。 “薛宛麟斗不过我,而你的母家。”他口中像喊了滚热的油,逼着他将后头的话全数说出来:“你母家自身难保,更是护不住你。” “自身难保?”她没有急于反驳,而是仔细辨别他的神色,缓缓说道:“我父亲只是赴南城任职而已,如何就是自身难保了?” “此为锦衣卫机密,自然不能无缘无故告诉你。”方景升面不改色:“你若一意孤行,也可,只是日后不要哭着来求我。” 涉及母家,她不能不谨慎。 前一世朗府被抄家是确实发生过的,那时候朗府被安的罪名是与摄政王过从亲密。 难道说,这一世从此时便已经有了端倪?她低下头,不敢细想。 见提到朗家,她瞬间失了神,他也有些无措,只是他隐藏的很好,完全看不出来,一眼望去只让人看得到他的胜券在握。 她低着头,细细想着,前一世他只是刑部右侍郎,或许官职不够,所以导致无法救她的父母。这一世他已官居锦衣卫指挥使,许多事情应当没那么吃力。 第41章 可她也一直觉得,前一世对她母家出手之人就是他,只有他有这个目的,将她身后的羽翼一一剪除,她毫无退路,才能安心一辈子缩在他掌心里。 他不值得相信,可她究竟也无法绕过他。 纠结许久,她打定了主意,抬起头来看着他,恳求道:“大人,能不能给我些时间?” 看他不说话,她继续解释道:“大人对我有情意,我一时间只觉得受宠若惊,并非要直接拒绝大人。” “我如今身份尴尬,还是想着先回到父母处去,待堂堂正正与苏佩签好了和离书,再议婚事。” “更何况,我若是再嫁人,必得寻个两情相悦、知根知底的郎君,不能像第一次一样仓促。”她说到这里,脸红了些,但还是说道:“我愿意与大人培养感情,但,还请大人不要此时逼迫于我。” 她说的诚恳,他将她话中的意思反复琢磨了几分,究竟也未拿定主意。 冥冥中,他觉得她话中有欺瞒他的成分,可又觉得她不至于这样做。 她的话又响起来,带了谦卑委婉:“大人贵为指挥使,我只是一介女子,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大人的手掌心去,大人尽可以安心。” “既然如此。”他接话道:“以后你便从薛府搬出来。” “不住在方府,到底也不能同薛宛麟住在一处。”他说:“我替你另寻一处宅院。” 她还未及张口拒绝,便见他摆手,示意她无需讲话。 外头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武尽知出现在监牢门外,叫了声大人,显然有事。 方景升走出去,见武尽知面上带了些焦躁不安:“大人,外头来了一个小侍卫,说是霍贵妃宫里的人,他来传贵妃口信,说贵妃请大人您尽快放人,以免……” 武尽知向来知道方景升不喜欢说话迟疑,便很快地说道:“以免迟了,打搅了贵妃情绪,进而影响到腹中龙胎。” 方景升慢条斯理地卷了自己衣袖,点头道:“将这个消息告知匡万里。” 随后,他转身便回监牢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神色轻快:“贵妃娘娘还在霍府等你。”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完全没有机会。 一旦他察觉到她想说话,便沉下脸来,使得她不敢轻易吭声,以免他改了主意。 因此,两人在安静诡异的氛围下,一前一后走出北镇抚司衙门,匡万里忙迎出来,换了一副殷切的嘴脸,百般道歉。 “没想到姑娘竟然与贵妃娘娘有交情,下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他殷勤地摆动双臂,亲自指引她出门去,口中说道:“这边请。” 方景升不动声色地抬手挡了挡匡万里,向外瞥了一眼,正见到来给霍怜香传话之人的样貌,虽是男子打扮,但很明显是女扮男装。 他亲眼看着朗倾意上轿去,随即回头看了一眼匡万里,并未再进北镇抚司,上马而去。 出了这档子事,霍怜香吓了一跳,她性子急躁,容不得朗倾意有半点差池,如今竟也不要她混进霍府了,竟直接安排小轿载了她,直奔霍府而来。 朗倾意此刻仍如在云中,恍惚之间,周围环境变了一遭又一遭,她只茫然地跟随身边人的指引,接受各项搜身等关卡,逐渐进入到最里间来。 直到身边小宫女推开屋门,有人自里头出来拉她的手,温热的触感传来,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霍怜香正在她面前,面露忧色。 “倾意,你怎么了?怎得这样憔悴?”霍怜香双手拉住她,忍不住嘴上骂道:“瞎了他的狗眼,锦衣卫便能随便抓人了?” 骂了几句,可终究还是要守着宫里规矩,霍怜香先携了朗倾意的手坐下来,忍不住将心中疑惑一一问出。 朗倾意才回过神来,虽然身体疲累,可骤然见到霍怜香,自然是忍不住将上次未及秉明的情况一一说清,从缠绕已久的噩梦,到这一世的离奇经历。 初始只是一个引子,从一个微小的细节展开,随后,朗倾意说得忘了时间,只恨不得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冥冥之中恨不得多长两张嘴。 她担心霍怜香不多时便要回宫去,便不停歇地说下去,直到说完,霍怜香见她口干舌燥,一边怔怔地听着,一边将自己手中的茶盏递过来,她一口便喝干了。 霍怜香愣了许久,仿佛很难相信此事这般巧合,心直口快的她第一次犹豫起来:“既然如此,你是担心这一世重蹈覆辙?” 朗倾意点点头,随即补充道:“不是担心,现如今怕是已经开始重蹈覆辙了。” 她将方才在北镇抚司大牢里发生的事一一讲清楚,又认命似的说道:“他只手遮天,如今随意用些巧法儿便能将我拘了去,我有何办法。” 霍怜香听了,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右手“啪”地拍在桌上,凤目圆睁,口中冷笑道:“天下竟有这样没理的事?他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便能只手遮天?便是别人不管,还有皇上呢。” 说到这里,霍怜香眸色亮了几分,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一把抓住朗倾意的手,轻声说道:“你不必跟了他去,我自有法子同皇上说,叫你到宫里来同我作伴。” 朗倾意虽感动,但还是有些担忧,犹豫片刻,还是说道:“罢了。” “你虽贵为贵妃,可到底不该与外头朝廷有诸多牵扯,更何况这算是与指挥使结怨,你可想过,万一皇帝不向着你?” 朗倾意到底想得细些,霍怜香虽是急性子,可到底凡事顾念着皇帝的想法,听朗倾意这样一说,她也冷静了些。 且不说朗倾意在苏府抄家时逃跑,便是与指挥使有纠葛这个理由,就足以使皇帝心存芥蒂了。 若是她一意孤行将人带回宫里,万一惹怒了皇上,怕不是直接八抬大轿将人送到方景升府上去? 不能直接进宫去,须得先说服了皇帝,以求稳妥。 ----------------------- 作者有话说:下集预告:男一男二对上了,修罗场继续。[猫头] 第36章 二人相斗 想到这里, 霍怜香沉默片刻,轻声说道:“眼下也没法子,想要彻底将他治服了,除了皇帝, 没人有这个能力。” 因此, 她急促地说道:“这几日你就说要替我腹中龙胎祈福, 去寺庙里住上一段时日, 待我回宫说服了皇帝, 再将你接到宫里去, 咱们姐妹作伴。” 她见朗倾意欲言又止, 便劝道:“不必担心皇帝不允, 我先不同他说方景升之事,只着重说你花容月貌,哄得他见你一面, 你生得美, 一见面必是水到渠成。” “到时候,管他什么方景升李景升的, 谁来了都无用, 只要皇帝心里有了你便罢了。” 朗倾意听她说的这般大胆冒险,一时间听得心跳加快, 手心渗出冷汗来,她凑上前去, 轻轻摇头道:“这主意,未免太过大胆了。” “不怕皇上生气?” “况且……”她止住了后半句话,低下头揉了揉衣角,一时间没有说出口。 她性子虽柔和安静,可打小儿也是个喜爱自由的, 从未有入宫的想法。 即便她心里知道霍怜香的主意是最有望成功的,可到底还是觉得心里飘飘荡荡的,不是滋味。 这个法子也是要她闭着眼睛将自己交给一个陌生男人,以此来逃避方景升。 可是,其他男人就一定靠得住? 她想的是,若是此生遇不到合适的,那便自己养活自己就罢了。 “娘娘。”难堪的沉默中,外头响起了温儿轻轻扣门的声音:“吉时快到了,要回宫了。” 霍怜香第一次露出失落的神情,可现下来不及款款叙旧、道别。 她站起身来,对着朗倾意说道:“我回宫后,自会使人与你联络。你若不愿入宫,便先在外头试试你的法子,如若实在无法脱身,再与我说。”说完,在她耳边约定了几个密语。 热闹已经散去,只短短一会儿功夫,霍府上下喜庆氛围仍在,只是角落中多了朗倾意一个郁郁寡欢的人。 霍府派了轿子送她,她站在一旁,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到往何处去。 已是入夜时分,朗倾意将头靠在马车侧壁上,沉沉睡了过去,她宁可希望这马车一直不停,她只身躲在这小小天地,仿佛就能全身而退。 最终轿子还是停在贾渠的别院外,朗倾意怔怔地下了轿,不妨骤然见到门前薛宛麟和方景升都在门口站着,一时间脚步趔趄,浑身像被施了咒术,半点也动弹不得。 唯恐是梦,她紧紧闭上眼睛又睁开,两人的身影仍在,如同鬼魅一般,安静却叫人心里发慌。 薛宛麟身着白袍,方景升身披黑衣,两人又像是索命的黑白无常。 第42章 朗倾意有些后悔回到此处来,回身一瞧,见霍府的轿子已经走远了,她徒然转动脖颈,不知是还是骨骼心里,发出酸哑的声音。 薛宛麟的身影已经动起来,上前来扶她,柔声问道:“可是哪里受了伤?” 她抬头对上他温润的眼眸和镇定的神情,无端有了些力气,才摇摇头要说话,便听到方景升笑着开口道:“这一遭是方某属下不知事,惊着二位了。” 薛宛麟见朗倾意脚下分明有些发软,便扶住她,低声说道:“莫慌,方大人是来赔罪的。” 方景升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含笑向朗倾意望过来。 朗倾意无端起了一阵战栗,悄悄与薛宛麟的手臂隔开了一段距离,她害怕。 三人经过大门口,方景升敏锐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盯在他脸上,只一瞬又低下头去。 他微微顿足瞥了一眼,满不在意地笑道:“许久未见了,不知这几日柳侍卫功夫可有见长?” 见柳延青抬起头来,脸色微变,他竟也没有等答复,径直远去了。 薛宛麟和朗倾意分明听到了他的话,薛宛麟神情自若,但朗倾意白了脸色。 他刻意对着柳延青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威胁还是震慑? 上一次柳延青在薛宛麟授意下,从他手中抢回她,他此时上门讲这句话,莫不是存了秋后算账之心? 朗倾意忽然悔恨万分,她打一开始就不应该到薛家来。 这一世虽凶险,但她无意牵连这么多人对抗方景升。 若是任意一个无辜之人因她而死,她怕是此生都彻夜难眠。 别院到底简陋些,只在会客堂大堂内空出来一方天地,摆了一张八仙桌并一些酒菜。旁边一个伺候的人也无,只余他们三人。 朗倾意忽然想逃,她仿佛受不了这方寸之地,三个人挤在一张桌上吃饭,无端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她向后退了几步,薛宛麟顿住脚步,向她看过来,她冲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还没等薛宛麟做出回应,方景升已在一旁温言笑道:“此番方某前来,本就是为了给姑娘赔罪,若是姑娘不在,方某今日来也便没了意义。” 言下之意,今日来得无意义,往后怕是还要来。 朗倾意硬着头皮走到八仙桌旁,只见薛宛麟和方景升各拉出一张椅子,却都未落座,眼神分明向她看过来。 是要她坐?可这两把椅子,要她如何选? 朗倾意愣了一瞬,后背起了一层寒意,她瞬间做好了决定,自己走上前去拉了剩下的一把椅子出来,即刻坐了上去。 随后,她对着二人露出疑惑的神情,轻声问道:“两位大人为何还不落座?” 方景升淡然一笑,薛宛麟有片刻的落寞,但他们二人没有再纠缠,利落地坐了下去。 气氛安静到有几分诡异,方景升忽然站起身来,将椅子向靠近朗倾意的方向挪了几步,直到觉得满意了,这才又坐下去。 朗倾意如坐针毡,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好假装没看到,只死死盯着眼前的这道盐水鸭子。 薛宛麟没想到方景升会这般厚脸皮,一时间拉下脸来,暗自咬了牙。 方景升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端起来看向朗倾意:“此番惊扰了姑娘,是方某管教属下不力,先罚一杯。” 他才要喝酒,耳边传来薛宛麟冷冷的声音:“方大人怕是弄错了吧?” 薛宛麟伸出右手,放在朗倾意的肩上,对着方景升说道:“她是薛某的人,并非薛某刻意为难,只是方大人此番屈尊降贵来赔礼,也该一同才是。” 说罢,他也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向方景升的方向递去:“方大人无需挂怀,她与薛某都不怪方大人。” 方景升温言,长眉一挑,将手中酒杯放在桌上,面上似笑非笑。 “哦?她是薛大人的人?”他仿佛颇为意外,继续说道:“忘了告知薛大人,今日在北镇抚司大牢,她可是亲口说……” “方大人。”她忽然开口打断了方景升,声音滞涩。 方景升没有继续往下说,玩味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姑娘自己说,也可。” 两道目光瞬间全盯到她面上,她张了张口,说出口的却是:“两位大人,我有些饿了。” 他们还不动筷子,她要先开始吃了。 她努力维持面上的从容,夹了一筷子青菜,尝不出味道,只放在嘴里咀嚼,这样仿佛就能逃避所有的追问与为难。 “既是饿了,为何只挑着青菜吃?”方景升笑了笑,夹了一块炖的很嫩的火腿肉在她碗中。 她顿时哽住了,对上他深邃的眸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薛宛麟虽气恼,但神色如常,也夹了一筷子盐水鸭放入她碗中:“方才看你盯着这道菜,想是许久没吃了,尝尝可不可口。” 又安静下来,两人都盯着她看,仿佛在看她究竟先吃哪个。 她勉强将口中的青菜咽下去,只装作对碗里的食物都不感兴趣,略站起身来,将酒壶拿了过来。 才要给自己斟上,却被薛宛麟按住了:“你要饮酒?” “薛大人何必这般谨慎。”方景升已经笑道:“她想饮酒又如何,既是在薛大人的地盘,还怕有什么危险不成。” 薛宛麟闻言便放了手,由着她给自己斟了一杯。 朗倾意端起酒杯才要饮,便见方景升将自己的酒杯递过来,轻轻在她杯沿一碰,轻声说道:“方某就当是姑娘愿意接受赔罪了。” 朗倾意垂下头,余光瞥见薛宛麟左手紧紧握成拳,右手也将酒杯举了起来,朗倾意只好也同他碰了杯,三人一同一饮而尽。 这桌酒菜想来是贾渠准备的,压根没想到她会饮酒,因此这酒有些烈,她一杯下去,便觉喉咙到肠胃都火辣辣的烧起来,她忙又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入口中压一压。 “只吃菜,倒不下酒。”薛宛麟柔声提醒:“碗里的鸭肉要凉了,你尝尝可不可口。” “薛大人怕是喝多了。”方景升忍俊不禁:“那盐水鸭本就是半凉不凉的,倒是这火腿肉炖得正好,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这次没等他们两人,便一饮而尽。 辛辣在口腔中绽开,她蹙眉掩了口鼻,硬生生将酒意压下去,这才回应道:“多谢两位大人,可是我今日只想吃青菜。” 她又吃了两口青菜,再抬头时,只见方景升和薛宛麟两人喝酒的频率明显加快了。 “既然她不愿说,想是姑娘家羞涩。”方景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道:“今日在北镇抚司大牢,她亲口说,待与苏佩和离后,便要与方某培养感情。” 朗倾意猝不及防,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忍不住轻咳起来。 薛宛麟向她望过来,想要伸手替她抚背,却被方景升抢了先。 薛宛麟神色愈发冷下来,撇了一眼方景升,语气不耐:“方大人贵为指挥使,应当知道,用锦衣卫手段在牢里逼迫人说出来的话,做不得数。” 第37章 不醉不归 “薛大人这话好笑。”方景升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作不作数, 须得是当事人亲口说,似乎还轮不到薛大人做主。” “方大人也好笑。”薛宛麟气得红了脸,冷声回道:“她本就是我薛某的人,如何轮不到我做主?” “若是薛大人可以做主, 为何她会被薛府赶出来, 屈居在这四方小院里?”方景升唇角带着讥讽, 毫不留情地笑道。 薛宛麟一瞬间哑了声, 随即又反应过来:“这是薛某府中之事, 似乎还轮不到方大人插手。方大人只需知道, 她是薛某的人就好。” “不知这话, 薛府太太可认同?”方景升追着这点不放, 逼得薛宛麟不再与他讲话,而是转过头来看向朗倾意。 “倾意。”他忍不住直呼其名:“你说罢。” 薛宛麟定了定心神,向她看去。 明明那日她没有拒绝他, 只说考虑一下, 还未来得及有回应,便被锦衣卫捉了去。 她为了求生, 一定说了许多违心的话, 他不怪她。 若是此时她开口拒绝了方景升,她不必怕报复, 他薛宛麟一样可以做她的后盾。他希望她可以明白他的心。 方景升也向她看过来,等着她说话。 她在牢里的那番话, 他相信,一定不全是假话。 即便是为了脱身而讲出来的话,到底掺了些真心,哪怕是真心害怕他都没关系。 不管她是惧怕他的权势也好,还是真心想要与他接触也罢, 只要她愿意与他接触,他有的是办法赢得她的心,他有这个自信。 朗倾意心里知道,这次一定是躲不过去了,她也不欲再拿旁的话来搪塞,没甚意思。 第43章 只是酒意上涌,她双手堪堪撑在桌上,实木八仙桌上的纹路都模糊起来,眼前晃动着方景升和薛宛麟的脸,似远似近。 她索性又将手边的酒盅拿起来,一饮而尽,灼热的酒气仿佛是从心里喷出来,她借着这股热辣,大胆地将心里话讲了出来:“我……要去禀报皇上。” 见盯着她的两人神色诧异,她继续说道:“叫皇上下旨,把我劈成两半给你们二人,你们就满意了。” 薛宛麟先反应过来,觉得她是醉了,沉下脸色说道:“胡说。” 朗倾意红着脸又去够酒壶,却拿不动。 这次按住酒壶的是方景升,她正好撞上他漆黑的眸色,一瞬间倒清醒了许多。 “姑娘想必是喝醉了。”方景升面上没了笑意:“话却不能乱说。” 真要去禀报皇帝的话,没准还真是她口中这个结局,并非玩笑。 方景升知道她与霍贵妃交好,此时忽然心里一凉,害怕霍贵妃会同皇帝说这件事。随之而来的还有后悔——昨日只顾着为她讲的话高兴,其实不应该叫她见霍贵妃的。 朗倾意见拿不动酒壶,刚要缩手回来,不妨被方景升抓住了右手手腕。 她心下一惊,要挣开,却完全扯不动,耳边传来方景升有些冰冷的审问:“昨日你同霍贵妃说了什么?” 薛宛麟也站起身来,情急之下拉了她左手,用了些力气,想要将她从方景升那边拽出来。 “方大人,劳烦松手。”薛宛麟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你吓到她了。” 方景升不答,手上力气丝毫未松开,他失了耐心,神色中半点轻松也无,只是一味地问道:“说了什么?” 朗倾意虽有些醉了,但神志还算清醒,她清楚,同霍怜香说的话半句都不能落入方景升耳中,强撑着镇定,她理直气壮地说道:“不要你管。” “方大人没听见?”薛宛麟怒极反笑:“她都说了不要你管。” “薛大人。”方景升放大了音量:“你可知,若此事真被皇帝知道了,会有何等后果?” 他不再理会薛宛麟,而是继续看向朗倾意,甚至向前走了一步,继续审问道:“到底说了什么?” 朗倾意苦苦挣扎几次都抽不开手,右手手腕处已经传来阵阵钝痛,她禁不住弯了弯腰,口中说道:“我不过是同霍贵妃说了入牢的委屈而已。” 这是寻常谈话,想必没有问题,可方景升那边的力气还未松懈,他冷声问道:“真的只是这些?” 见她点头,他又问道:“贵妃如何说?” “贵妃气恼,原本想回皇上的,被我劝住了。”她手腕疼,声音中难免带了讨饶的成分:“我说事关指挥使,担心皇帝迁怒于她,叫她莫要掺和。” 方景升略微松了手,朗倾意才挣扎出来,便被薛宛麟拽进怀中。 “你喝醉了。”薛宛麟皱着眉拍拍她的肩膀,低声说道:“我先送你下去歇息。” “慢着。”方景升又恢复了轻松的神色:“方才还未说完,何必急着走。” 薛宛麟刚带着朗倾意走了几步,听到方景升的话,又停下脚步,皱着眉头问:“还有何可说的?” 朗倾意也随着脚步顿止,步伐踉跄。方景升看在眼里,也就未再做阻拦,只说道:“那方某便在这里等着薛大人回来。” 薛宛麟去了一炷香的功夫,回来之后,面色稍霁,对着方景升说道:“方大人,天色已晚,莫不如?” 方景升却又坐下来,神情慵懒,声音却毫不客气:“方某醉了酒,还望薛大人莫要嫌弃,将就收留方某一晚?” 薛宛麟神情中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方大人不必再装了,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可好?” 方景升顿时睁开眼睛,神情中再无半分醉意,他朗声笑道:“方某也正在等薛大人这句话。” “既如此。”薛宛麟直言道:“方大人如何才能放过她?” 条件尽管开,他可以配合锦衣卫。 “没有条件。”方景升随即答道:“方某不会放过她。” 薛宛麟咬了牙,眼神中有了一瞬间的怨毒,但又被他掩饰了去。 那还有什么好谈的?他恨不得当即就送客。 “那薛某也告知大人,薛某也不会放过她。”咬着牙说完这句话,薛宛麟不再看方景升,兀自坐下来,倒了一杯酒。 方景升坐直了身子,话语中充满了疑惑:“薛大人向来不是霸道的性子,这次如何将人圈在府上,不肯放手?” “她可有明确同薛大人说明心意?” 薛宛麟只沉默了一瞬,方景升已经看出了结果,忍不住笑起来,向椅子靠背上一躺。 “既然没有,那我方某愿意退一步。”方景升说道:“我们各凭本事。” 薛宛麟还未琢磨出他这句话的意图,便听到他继续说道:“可是薛大人无端将人圈在自己别院,颇有些不讲道理了。” “方某愿意出资,在外另寻一座府邸,朗姑娘就住进去,她想要见谁,由她说了算,你说可好?”方景升凑上来,紧盯着薛宛麟的眼睛问。 薛宛麟虽喝了酒,倒也不至于醉,他将方景升的话在腹中盘了几遍,便将他的真实意图摸了个一清二楚。 他今日来,先是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闹得鸡犬不宁,最后再出乎意料地退一步说各凭本事,只是要她出去住,薛宛麟若是心思简单之人,很容易便会同意这个提议。 若是薛宛麟没猜错,他今日来最大的目的便是此事。 若是同意,真就着了他的道儿了。 薛宛麟论权势本就比不过方景升,若是再将她的居住场地让出去,怕是过不了多久,她就成了方景升的人了。 想到这里,薛宛麟禁不住冷笑一声,一口回绝了。 “她的卖身契还在薛府上,方大人别忘了。”薛宛麟说完这句话,也不看方景升的脸色如何,径直拉开门:“夜深风露重,小门小院怕是委屈了方大人,还请自便罢。” “好。”方景升点点头,仿佛并未因为薛宛麟拒绝而生气:“薛大人莫要后悔。” 薛宛麟亲自将人送至院门外,沉着脸关上门,见伺候朗倾意的香禾站在他身后,怯生生地说道:“夫人方才喝了醒酒汤,可还是醉着,方才哭得很伤心,不知是怎么了,大人可要去瞧瞧?” 薛宛麟回身到后院,才进了门,便看到朗倾意颓然坐在堂屋地面上,想来是从椅子上滑到地上的。 香禾“呀”的一声,声音里带了颤抖,生怕薛宛麟生气,忙上前去双手扶住朗倾意臂膀,想要将她扶起来。 可是扶不动。 香禾身上起了一层薄汗,身后传来薛宛麟的声音:“你先下去吧。” 香禾走后,薛宛麟一手扶住朗倾意背部,一手从她腿下伸过去,略一用力,将她从地面抱起来,进了里屋,放到榻上去。 朗倾意此时略微有些清醒过来,她醉眼朦胧地盯着面前的人,只觉陌生又熟悉,恍然记起上一次离别前,两人在这里密谋如何女扮男装见霍贵妃。 想到此处,不知为何又想起白天方景升说的话来。 “你与他先夫人样貌十分相像。” 说实话,若非方景升刻意提醒这么一句,她都没发觉自己心里似乎对薛宛麟是在意的。 “大人。”她忽然张口问道:“能不能让我看一看,您先夫人的画像?” 第38章 不合规矩 薛宛麟忽然从她身上抽出手来, 任由她一人缓缓陷入床榻中,他皱了眉:“你要这个作什么?” 朗倾意借着酒意,直言道:“听闻我与大人先夫人有几分相像,我想看看到底有几分相像。” 她第一次见薛宛麟露出这样的神情, 隐忍和落寞, 似乎又带了些局促不安, 他替她掩了被子:“你醉了, 先睡吧。” 她却一把将被子掀开:“我没醉, 我就要看。” 薛宛麟无法, 只得如实说道:“画像都在薛府, 如今夜已深, 大张旗鼓去拿到底不好,明日再看吧。” 她没再闹了,只是转身朝向里侧, 才下去的情绪又返了上来。 近些日子担惊受怕的一切, 包括上一世受到的所有委屈,都像数不清的乌云压境, 不断摧毁着她脆弱的精神。 她任由眼泪顺着眼角滚落到枕上, 不一会儿便觉眼下冰凉一片,她极力压抑着, 不知道薛宛麟走了没有,因此并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肩上多了一重温暖的触感, 薛宛麟伸出手来在她肩上安抚式地拍了拍。 她却再也忍不住,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哽咽声来。 第44章 薛宛麟有些乱了手脚,忙低下头,轻声安慰道:“别怕,往后不会有这种事了。这次是我不好, 叫他抓了你去……” 话音未落,朗倾意便骤然坐起身来,她张开手臂,架在薛宛麟肩上,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双腿也蛮横地搭上他的腿。 直到他温暖干净的气息充满四周,她才觉得安全了些。 薛宛麟愣了一瞬,心头狂跳,随后用手臂揽住她的腰,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别怕。” 她似乎又清醒了些,察觉到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才要挣扎,却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动弹不得。 “大人。”她含糊问道:“若是……您先夫人有在天之灵,会不会不开心?” 薛宛麟浑身一凛,只是莫名将她搂得更紧,并不回答。 “大人。”见他不答,她更放肆地问道:“我与先夫人到底有几分相似?” “大人。”她疑问不休:“是不是因为我像您先夫人,才没被赶出薛府?” 薛宛麟呼吸一滞,犹豫着拍了拍她的背,轻声说道:“你醉了。” 她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兀自说道:“那我还真是感谢她。如果不是像她,我只怕早就被方景升掳到他府上了。” 薛宛麟听了这话,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心中一半酸疼,一半又是隐隐的狂喜。 既怕她吃心于此,又恨不得多听几句她对那方景升豪无情谊的暗示。 “大人,大人?”她趴在他肩头,见他不怎么吭声,便只管一声又一声地喊。 “嗯,我在。”他轻声回应。 她又喊了几声,到底还是小声问了一句:“到底有几分……相像?” 这次等他回应确实有些太久了,他张口想要回答时,她却已呼吸均匀,想必是睡着了。 他维持这样的姿势久了,肩背略有些酸痛,可还是舍不得放手,直到后来,他察觉到脸上也有些疼——是不自觉地笑了太久所致。 想是这个姿势睡着不舒服,她逐渐从他肩上滑落到他怀里,又从怀里逐渐滚落到他腿上枕着。到后来他也睡着了。 是无比混乱的一夜,两个人都睡得乱七八糟,及至朗倾意醒来,还留有宿醉后的头疼和浑身酸软。 薛宛麟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朗倾意隐约记得,昨晚她似乎做了许多不合规矩的事,但是具体说了什么,她记不得了。 有一幕仿佛是她趴在薛宛麟肩头,一想到这里,她便觉得面上发烫,身子也不由得缩了缩,身后替她梳妆的香禾察觉到不对,柔声问她怎么了。 “没事。”她定了心神:“醉酒之后有些不适罢了。” 熟悉过后,在院中略转了几遭,强压心中隐隐的不安,她转头问香禾:“大人去哪里了?” “想是上朝去了。”香禾回答道。 一晃到了晚间,朗倾意正欲歇下,只听外头门响了一声,薛宛麟回来了。 他忙了一日,兵部近日有几位新任官员到任,他去迎接,又彼此熟悉后,晌午过后便在兵部查阅如今各地粮草布置,及至天黑了,方才去了一趟薛府,又急匆匆地赶到别院。 虽忙,但精神极好。 朗倾意看他自外头进来,手中握了一束画卷,看到她,本来一鼓作气却又有些退缩,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才又走上前来。 两人都有些羞赧,还是朗倾意先开口道:“大人回来了。” 薛宛麟“唔”了一声,随即又发觉她看向手中画卷,索性不再藏着,而是直接送到她面前来,低声说道:“这是你昨夜要看的。” “什么?”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犹豫间将画卷接过来,仍疑惑地看向他。 “你昨夜说,要看我先夫人的画像。”薛宛麟换了一副略有些严肃的神情,轻声提醒。 “我?”朗倾意心里暗道一句糟了,她不会喝多了之后说了关于他先夫人的胡话吧? “我……”她迟疑了半晌,还是将画卷递了回去:“我不要看。” “昨夜我喝醉了,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胡话,若是冒犯了大人,大人权当没听见。”她说完了,见薛宛麟接过画卷,这才松了口气。 谁知,薛宛麟竟将画卷缓缓展开了给她看,口中说道:“是你昨夜说要看的,还说要比一比有几分相似……” 朗倾意不经意间,正撞见那一副美人图,生得十分好颜色,衣着淡雅,手上拿着一只桃花,眉眼与她是否相似,她没顾上看。 急急低下头,她口中说道:“是我昨夜唐突了,也不知道胡说了什么,大人何必当真。” 心中后悔起来,她喝多了怎么会乱讲话,逼着他将自己心上的疤痕展露出来给她瞧。 耳边传来他的声音,低沉却有分量:“是有几分相像。” 她抬起头来看向他,压抑着心中的不快,只轻声说道:“大人才回来,累了吧?” 想催促他快些回去歇息,却又被他后面的话堵住了口:“可你我之间的情谊并非是因为与她相像。” 他有许多话想要说出口,包括之前放不下的心结,见到她之后心中事务的变化,这几日想出来对付方景升的对策。 可她只是一味地低了头,仿佛不愿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的笑意淡了些,这才察觉到她与昨日醉酒时几乎不是同一个人。 清醒的她太容易压抑和伪装自己,叫他无从接触,让所有人都淡化了她的存在,仿佛这样便能偏安一隅,保持安全。 他不知道她此前经历了什么,这样想起来,还是有些心疼。 “罢了。”他忽然极快地将手中画卷收起来,放在一边,犹豫了一瞬,又轻声说道:“宫里过几日办中秋宴,可以带家眷去。” 他话语中邀请的意味不言自明,朗倾意没有回答。 现在这个时间,还是不要过多在外抛头露面比较好。 更何况,宫中宴会她又不是没去过,次次去都要遇到方景升,她受不起。 思来想去,她为难地开口道:“大人从未对外宣布过我的存在,忽然带我去怕是不合规矩吧。” “有何不合规矩的。”薛宛麟毫不在意地说道:“你本就与我的妻没有什么分别。” 朗倾意不料他会这样直白,脸像被火灼了一样红起来,半天才慢慢反驳道:“还是有区别的。” 和离书还没拿到,她父母也未曾见到,如何能那样仓促。 想到她父母,她忽然觉出些不对来,便问道:“大人,你有替我送书信给我父母吗?” 薛宛麟没料到她骤然问这件事,愣了一瞬,又点头道:“有吩咐底下人去做,可还未收到回信。想来是路途遥远,还未寄过来罢。” 上次她问他,也是这样的答复,可眼瞧着,这时间怕是有些不对了,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朗府那样大,无论哪个人寄封信,也该有回音了。 她不信没人给她父母报信,更不信她父母会接到消息后不急着来救她。 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曲折。 薛宛麟也觉出不对来,他沉默了半晌,轻声说道:“待我去镖行,找个靠得住的人亲自走一遭。” 朗倾意茫然半晌,还是轻声说道:“多谢大人。” 这番委实是叫他破费了,镖行的规矩她多少知道些,这么远的路径,又是需要亲自将书信带到的活,更需要花费许多银两。 她总不能一边心安理得地占着他的好处,一边半点甜头都不给他。 因此,她放缓了语气,轻声问道:“可若是我去了,被人认出是之前苏府夫人,该如何是好?” “无妨。”薛宛麟笃定地说道:“宴会还有些时日,苏佩那边的和离书,我近几日便拿来。” “即便有人认出你来,也无甚好说的。”他说。 这样想着,她也没有再推辞,便点头应允了。 薛宛麟本打算要走,想了想还是回头说道:“太太那厢,你无需担心。她向来嘴硬心软,若是有朝一日你怀了身孕,她只怕欣喜还来不及。” 朗倾意又红了脸,喃喃道:“大人何必说那许久之后的事。” 第39章 和离纷争 方景升整日在锦衣卫衙门处, 偶尔会悠闲地从门外溜达一遭,叫外人看上去,好像并不是很忙。 实际上,武尽知已经查出, 北镇抚司匡万里似乎与摄政王有些关系。 第45章 虽无实证, 但匡万里手下一个人经常与摄政王党羽来往密切。 “嗯。”方景升早就有预料, 头都没抬:“继续查, 不要惊动了。” 至于礼部偷换宫中礼品之事, 查来查去只查到了礼部的一个五品郎中, 再往下倒是无论如何都查不到了。 方景升也无意赶尽杀绝, 只将此事禀报皇帝, 预备草草结案了。 至于兵部,排除了薛宛麟的背叛,嫌疑最大的还是兵部尚书孙启。只是此人祖上都是在先帝面前德高望重的老臣, 暂时还做不得大张旗鼓查办之事。 “环皇城附近的火药厂如今都有锦衣卫和兵部中人监察, 皇城各入口处也都安排了人手,以防有人想要将火药悄悄带进皇城中来。” 武尽知说完安排, 方景升将地图取了来, 将摄政王残留势力所在的几座城池用毛笔一一圈了起来。 这是他经常会做的事,每次圈完, 都会忍不住给自己一个警醒。 这几座城池,距离皇城如此近, 若是摄政王试图组织什么,根本就不难。 不得不感叹先帝英明神武,硬生生拔除了摄政王的几个大的军事力量,如今虽有残余,但已经不算是威胁了。 “属下一直有个疑问。”武尽知挠头道:“皇上为何还不对摄政王动手?” 方景升瞥了他一眼, 耐心解释道:“自古出征,讲究一个师出有名。” “可如今罪证已经够多了,从咱们锦衣卫处递交上去的罪状,只怕就不少了。”武尽知掰着手指想了想:“杨门冤案、礼部挪用贡品、私藏火药,还有大大小小的与官员勾结受贿之事,更何况,他的养子刘凤楠也是作风不端……” 方景升打断了他的话:“杨门冤案,主犯已死,苏佩再招供此事与摄政王有关,到底有些牵强。礼部挪用贡品一事压根算不到他头上。” “至于私藏火药。”他拿起毛笔,将皇城边几座不起眼的小城圈了下来,口中继续说道:“每年年节,那几个亲王不是在自己府上放烟花炮竹?这件事传出去,算不算私藏火药?” “摄政王在民间乃是最有口皆碑的老亲王了,他府上过年节多囤些炮竹,也构不成什么大罪。” “至于受贿,这满朝官员,真正清白的有几个?”方景升丢了笔,指着方才圈起来的几座城池,吩咐道:“你还是将这几座城着重查一查吧。” 武尽知应了一声,抬脚向外走,口中说道:“属下即刻就去。” 方景升叫住他,手悬在空中半晌,这才出言提醒道:“记住,不要在外头过多议论摄政王之事。” 至少,不能在皇帝明确表示态度之前流露出半分厌恶来。 武尽知愣了一瞬,忙辩解道:“大人,属下绝无……” “知道你没有。”方景升说道:“只不过是提醒你罢了。” 武尽知去了,陶金飞走进来,也不卖关子,直接禀报道:“大人,近几日,苏府那边总是有个名叫贾渠的人前来探望。” 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方景升有些感兴趣,只听陶金飞继续汇报道:“属下暗中查探了,贾渠是兵部左侍郎薛大人家中管家,寻苏佩也不知为了何事,属下还在套话。” “不必了。”方景升几乎要笑出声来,他早就知道了薛宛麟的意图。 “此事你无需再查,若是那贾渠再来,就让他去。” 陶金飞虽一头雾水,到底还是应下了。 方景升从身上拿出钥匙,将抽屉开了锁,拿出三张很新的和离书来,那上头早就有了苏佩的签名,还有官府的鲜章。 拿是拿到了,只不过费了点力气。 那苏佩比他想象中要硬气,多撑了几日。 所以,和离书在他方景升这里,薛宛麟晚了一步。 一步晚了,想必步步都是晚。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来。 他说各凭本事,薛宛麟就真信了?真是天真到可笑。 即便薛宛麟使出通天的本事,也斗不过他。 他静等着薛宛麟找上门来,过了几日,果然见有人递了一封请柬来,是薛宛麟邀请他去别院小聚。 方景升摇了摇头,自己笑了笑,在心里回绝了。 想来也好笑,他那日去宫里面见皇帝,只随口说了一句薛宛麟英年丧妻,如今早已过了三年,白放着那样好的人才倒可惜了。 “皇上何不挑了好人家的小姐与他做媒?”方景升笑道:“虽说他是忠臣不假,不至于怀疑他会叛变,但好歹也不能叫外人看着皇上您不关心群臣。” 皇帝年轻,到底耳根子软,当下就悔之不迭,马上就开始物色适龄女子了。 中秋佳宴时,正是促成新人的大好时机。 皇帝也调侃了方景升几句,他只笑着说道:“微臣早就说过了,皇上无需操心微臣婚事,况且好事将近,皇上只等着好消息就是了。” 薛宛麟也不是全无心机,他从别处得知了这个消息,自然心急如焚,这才想要公然将朗倾意带到中秋佳宴上去,堵上众人的嘴。 官员多讲究先娶妻后纳妾,若是他有了朗倾意,自然再无公侯小姐想要进薛家,这是铁打的事实。 可他若是拿不到和离书,就无法光明正大地将朗倾意带到宴席上去。 被人捏了短处的感觉想必十分不好受,方景升只推了两次薛宛麟的请帖,眼看着离中秋佳宴越来越近,他心情越来越好。 这一日下了朝,他才到宫门外,便看到薛家车轿停在那里,薛宛麟神色一如以往,站得笔直。 方景升目不斜视,径直上了锦衣卫备好的马,耳边听到薛宛麟的声音,干涩却有些分量:“方大人。” “许久不见。”薛宛麟艰难地挤出笑容来:“能否赏脸,到薛府小聚?” 方景升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向下看了一眼,轻笑一声:“锦衣卫事务繁忙。” 说完,勒马就要走。 “方大人请稍候。”薛宛麟高声挽留,甚至用手按住了马头。 方景升勒住缰绳,无奈地笑了笑,继而问道:“那天在别院,薛大人可是信心十足啊,如今是碰到了什么难事,竟需要方某了?” 薛宛麟低声说道:“方大人若肯高抬贵手,薛某愿意退一步。” 方景升不欲与他兜圈子,他四下看了一眼,低下身子,轻声说道:“若是这样,也可,只要答应方某两点。” “第一,不带她到中秋佳宴上去,即便带了,也只能当成丫鬟。第二,将她迁居到我寻的府上去。” 薛宛麟犹豫了一瞬,方景升已经不耐烦起来,调转马头又要离开。 “方大人。”薛宛麟喉结耸动,艰难地问道:“往后,我还能再见她吗?” 方景升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低声说道:“那要看她了。”说完,心头烦躁起来,再也不想见到薛宛麟的模样,索性驾着马,飞快离去了。 眼瞧着到了中秋佳宴前一日,朗倾意同香禾一起将第二日要带的东西准备好了,才要入睡,见薛宛麟仍未回来,到底心中有些不踏实,便预备歪在榻上小憩。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薛宛麟这几日沉默了许多,每日只是盯着她看,大部分时候都不出声。 她搞不清楚究竟出了何事,明明方景升那边许久没来纠缠了,应当开心才是。 她看向榻边备好的大红色礼服和首饰,伸手摸了摸,是柔滑细腻的触感,冰凉的首饰在指尖划过,她虽从不是贪慕虚荣之人,到底得到了一点满足。 待到她沉沉睡去,外头有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进门来,在门口停了片刻,随即放缓了脚步走到榻边。 一只冰凉的手在她熟睡的侧脸旁顿了顿,还是没有触碰,想来是怕惊醒了她。 薛宛麟将外衣脱去,轻轻在榻上坐了,见她垂在肩上的发丝柔软,忍不住轻抚上去。 指尖触及她肩上的布料,他贪婪地轻轻揉了揉,又忍不住凑上去闻她发丝处清新的香气。 她今日用的是茉莉花头油,清新又舒爽。 只怕再过两天就要换成桂花头油了。 离得这样近,她还是没有醒。他忍不住恶作剧般地加重了些力道,她微微皱了眉头,发出含混的声音,听不清楚。 但薛宛麟听到了,却如同得了天籁之音,又在她肩上捏了两下,止不住地想再听听。 第46章 她微微张开口,禁不住“嗯”了一声。 薛宛麟再也忍不住,双手从她脖颈后包抄过去,抬起她的头来,迫不及待地吻了上去。 她从迷茫中惊醒,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薛宛麟牢牢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她的声音柔软,带了些惊慌,想来是喊了几声大人,可都被他用唇舌堵了回去。 薛宛麟知道她醒了,可到了口中的香甜怎舍得轻易抛弃,他愈发搂紧了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永不分开。 直到她完全清醒,他在黑暗中盯着她清亮的眸子,忍不住将自己的亵衣褪去,露出精壮的身躯来。 见她没反应,便又抬手去解她胸前的系带。 第40章 中秋佳宴 “大人。”她的声音带了些犹豫和拒绝的意思:“你怎么了?” 她隐隐觉得薛宛麟有些不对。 自她与他接触以来, 他虽有过几次明示,但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焦急过。 结合他这几日的颓丧,想必是出了些事情。 薛宛麟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继续手上的动作, 可她向后退了一点, 避开了他的手。 他的手臂徒然僵持在半空中, 充满希冀的神色骤然失了颜色, 随后, 双臂无力地垂下来。 他发出一声轻叹。 “你的和离书我拿到了。”他说这话时本该开心的, 可如今却语气沉重。 “明日中秋佳宴, 你还是扮做丫鬟同我去。”他垂着头, 仿佛浑身脱了力:“从宫里出来之后,就要从这里搬出去了。” 朗倾意不晓得出了什么变故,但她确信, 一定与方景升有关。 听着薛宛麟勉强将故事缘由说完, 她的声音高了几分:“大人,你何必答应他呢?” “若是和离书没有, 那便慢些来, 总有要得到的一天。中秋佳宴若是不能去,那便不去就是了。”她不懂他为何这样着急。 “近几日, 皇帝在为我张罗婚事。”薛宛麟缓缓说完,自嘲地笑了笑, 声音低到几乎听不到:“我能说服得了太太,却说服不了皇帝。” “中秋佳宴,皇帝若为我指婚,我该如何?”他抬起头来看着她:“若是和离书还拿不到,你我便再无半分可能了。” 按当朝例律, 和离书须得夫妻双方都持有一份,才算做有效。 朗倾意也沉默了,她扭头看了看黑暗中泛着暗红色的吉服,神色暗淡。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朗倾意一动不动,她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困意袭来,她只想倒头睡去,什么也顾不得了,仿佛睡着了便能什么都不顾,安然度过。 及至清晨,她被香禾喊起来梳妆,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恐惧。 一想到要到宴席上去,她就百般不安。 可薛宛麟就在一边站着,她要想不去,怕是也不能够。 朗倾意尽量打扮得普通不显眼,硬着头皮随薛宛麟上了轿子,见他神色凝重,便压下心头的话,什么也没说。 半个时辰到宫门外,依照流程一层一层进了关卡,她将面目神情都隐去,看起来像一尊没有情感的雕像,灰白的底色是她最好的保护色。 跟着薛宛麟进了昆玉宫门内,耳畔听见不少官员与他打招呼的声音,朗倾意充耳不闻,只盯着自己面前的方寸天地。 进了大殿,朗倾意站在薛宛麟身后,殿中光亮璀璨,充满了桂花香气,不知这昆玉宫外是否有桂花。 她正低着头,不妨听到隔壁桌上有人轻声问道:“薛大人,敢问这是?” 薛宛麟欲言又止,想来是犹豫了很久,久到朗倾意想要自己承认丫鬟身份了,谁知耳畔传来薛宛麟的声音:“倾意,过来。” 她茫然地抬起头来,瞥见四下里都是宴会桌,有的桌上已经坐了人,有的还是空的。 皇帝及后宫妃嫔也都没有来。 诺大的殿中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站着,这情形不能不叫人觉得奇怪。 旁边问话的是个白胡子老头儿,不知道什么官职,正一脸疑惑地盯着她看。 薛宛麟见她仍怔怔的,不禁嗔怪地“啧”了一声,口中埋怨道:“愣着做什么?过来见过通政使梅大人。” “奴婢参见梅大人。”朗倾意忙拜了一拜。 薛宛麟无奈道:“怎么还口称奴婢呢?”又歉意向梅玖笑道:“梅大人勿怪,她本是薛某通房丫鬟,眼下才抬了侍妾,有些不懂规矩。” “哟。”梅玖忍不住发出惊叹:“薛大人也有侍妾了,恭喜恭喜。” 说话间,周围的人都向这边望过来。 毕竟能被带到这皇宫宴席的人,多半不会是普通的侍妾,在外人看来,薛宛麟如此大方承认,怕是马上就要抬她为正妻了。 薛宛麟丧妻已有三年,中间从未想过再娶妻妾,如今一朝放开了架势,难免引得众人好奇。 朗倾意还没回过神来,右手手腕被薛宛麟捉住了,稍一用力,她便被他拉着坐下来。 “还站着作什么?”他轻声嘀咕,似是不满。 “大人为何反悔?”她轻声问道:“不是说?” “你看这殿中,哪有人带丫鬟来的。”薛宛麟扯了她手腕不动,口中说这话,却未曾看向她。 “你只管安心。”薛宛麟丢下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又忙着与周围来道喜的人寒暄起来了。 朗倾意有些窘迫地低了头,看着自己身上灰白色芙蓉花修饰的衣服,平复了些心绪,又抬起头来,方才察觉到对面似有一道火热的眼神看过来。 是方景升。 她只瞥了一眼,便经不住调转了目光,假装看向别处。 她不敢看他此时是什么神情,依照她对他的了解,想必他已经恼怒至极。 不知道薛宛麟如何来的底气,她又低了头,直到皇帝带着后宫妃嫔到来,她才直起身子叩头。 跟着众人念完恭贺中秋佳节的句子,她跟着薛宛麟坐好。 大殿中一片安静,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想来众人都在等着皇帝宣布开宴。 谁知等了许久都未见皇帝出声,倒是有许多目光向这边望了过来。 朗倾意察觉到了什么,手心不禁有些汗湿,腰窝也有些无力。 薛宛麟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下一瞬,皇帝和煦的声音便传了过来:“薛爱卿这是新得佳人了?” 薛宛麟面上笑意浓郁,起身拉了朗倾意,二人行至大殿中央叩拜。 “什么都瞒不过皇上您。”薛宛麟笑道:“这是微臣新纳的侍妾。” 言语一出,四周便响起惊奇的轻叹声。 从未有人将侍妾带到这种地方来过,讲究些的官员,哪个不是带正妻。 “过几日就要抬为正妻了,到时候请各位喝喜酒。”薛宛麟补充了这句,笑着向皇帝看过来。 皇帝到底年轻些,声音中夹杂了些意外,可还是恭喜道:“那朕便送份贺礼与你。” “多谢皇上。”薛宛麟笑着谢过,依旧回到座位上。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朗倾意,见她神色不安,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菜品开始陆续上了,大殿中的歌舞也已经开始,可悠扬的丝竹声无法去除心中的不安。 朗倾意半口菜都吃不下,碗里全是薛宛麟给她夹的菜,越堆越高。 说不慌是假的,她不知道薛宛麟为何没有同她商量,就做出这个决定,不知道这算不算欺君之罪,不知道出去后如何面对方景升的怒火。 不知道如何面对薛府太太,甚至她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这件事。 她鼓起勇气,悄悄用余光瞥了一眼上头坐着的几位嫔妃,寻找着霍怜香的身影。 可惜看了一圈都没见到人,她心中更加不安了。 殿中舞姬们甩动水袖,跳着赞誉秋季收获丰隆的舞。米白色的衣裙翩翩飞舞,朗倾意看了一会儿,心烦意乱间,自缝隙处捕捉到另一个人的目光。 没看清,不晓得是谁,只知道很眼熟。 “既然吃不下,好歹用些水果。”薛宛麟在她耳边说着,捻起一粒葡萄来,剥了皮放在她嘴边。 她没细想,便张开嘴,由着他将葡萄放进来。 下一瞬,仿佛被葡萄的蜜汁封住了口,她怔怔地盯着一个角落,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她看错了吗?他如何会出现在这种宴会上? 他不是被软禁在苏府吗? 瞧着她神情不对,薛宛麟往她看的方向看了一眼,正撞见斜对面角落里一脸落寞的苏佩抬起头来。 正对面的方景升喝了口酒,见她目光望去的方向,心下了然,但还是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薛宛麟的反应。 第47章 八目相对,除了方景升,剩下几个人都怔住了。 几个月未见,苏佩已变了样子,他整个人不复之前的少年气,多了几分沧桑与疲惫,甚至胡子拉碴,昏昏欲睡,不住地给自己斟酒。 见到朗倾意看着他,他顿时挺直了脊背,眼中闪出惊喜交加的光,手臂摆动了一下,又觉得不妥,忙放下去,咧开嘴角,冲她挤出一个笑。 可下一瞬,他又注意到她身边的薛宛麟,一瞬间笑意凝固了。 朗倾意又垂下头,口中含着的葡萄不知是吐还是不吐,察觉到薛宛麟也收回目光向她看过来,她只好将那葡萄囫囵吞了下去。 “别分心。”薛宛麟微微俯下身子,声音中暗含了几分命令的意思:“殿中人多眼杂,被人看出端倪便不好了。” 话虽这样说,他自己倒先乱了气息,端起一杯酒来一饮而尽,正看到方景升笑着向他点头,也举起一杯酒来。 食不甘味,如坐针毡。朗倾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过这场宴会的,及至皇帝醉酒离去,她才马上随着薛宛麟站起身来,失魂落魄。 不再像来时一样畏缩,她迈着步伐飞快地想要逃离现场。 脚步几乎要越过薛宛麟,她只顾着在前头冲锋,谁知连昆玉宫的门都没出去,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 她都不用抬头看,就晓得是谁。 薛宛麟已经不动声色地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至自己身后,做好了方景升发难的准备。 谁知方景升只是和煦地笑着,指着后头的方向说道:“方某今日得了他人之托,想要见夫人一面。” 朗倾意回过头,见疾奔而来的苏佩刚止住脚步,正盯着他们几人,急促地喘气。 第41章 一切安好 朗倾意还未顾上说什么, 便见薛宛麟先黑了脸色,低声问道:“方大人这是何意?” 人来人往,他不想引起太多注意,因此压抑着怒气。 “薛大人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了。”方景升无奈道:“人家好歹夫妻一场, 连见一面都不允了?” “什么夫妻一场。”薛宛麟冷笑:“如今她是我的夫人。” 交谈间, 苏佩已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 毕竟不敢直接上来拉朗倾意的手, 便在她背后沉默站着。 薛宛麟察觉到苏佩已到身后, 又想将朗倾意拉到另一面来, 可随即又想到前头还站着方景升。 真是一刻都不得安宁。 最后还是朗倾意先开了口, 她转头面对着苏佩, 低声问道:“苏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苏佩眼波流转,想要开口,却最终把目光定在她与薛宛麟牵着的手上, 没有说出口。 他想道歉, 想忏悔自己的罪过,想要挽回, 想痛诉自己在牢狱中的艰难辛苦。 可如今一切言语都失去了意义, 她已经义无反顾地与他断绝了联系,甚至投身他人的怀抱了。 难捱的沉默充斥四周。 见苏佩不说话, 朗倾意也有些踌躇,她试探着开口道:“苏大人, 当日苏母身故,没有……留下什么言语。” 这在她心头一直留有芥蒂,身为她的婆母,她连丧事都未好好操持。 她这一句话犹如巨石入江,惊起滔天巨浪来。 苏佩低下头去, 仿佛浑身无力承担这样的话语,片刻之后,他弓着脊背,右手掩了面,低低痛哭起来。 朗倾意也红了眼圈——再是下定决心要离开的人,但此时触景生情,难免想起以往许多忘不掉的事来。 薛宛麟眼见着不是话头,不免出言提醒道:“苏大人,此时尚在宫里。” 旁边许多眼睛盯着,眼下不是失态的时候。 苏佩硬生生将情绪吞咽回去,抬起头来,脸上泪痕遍布,他顾不上擦去,只缓缓开口道:“倾意,是我对不起你。” 眼瞧着身后还有方景升在,他不能把话说的太明白,可还是说道:“若是我早些听了你的,也不至于……” “此时说这话未免太晚了些。”薛宛麟话语间毫不留情面:“迟来的道歉毫无用处。” 苏佩骤然被打断,再好的脾气也有些控制不住,他不禁冷语道:“薛大人,有没有用处不是您说了算的。” 他调转目光看向朗倾意,心中留有一丝希望。 朗倾意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却瞥见不远处一挺宫中的小轿疾奔而来,外头一边擦汗一边跟着轿子跑的,正是宫女温儿。 她眼中的惊喜溢于言表——霍怜香好歹还是来了。 今日宴席霍怜香没来,她生怕她是生病了。 轿子到了跟前,霍怜香也不避人,掀开帘子走出来,温儿忙上前去扶了她的手臂。 “娘娘当心脚下。”温儿提醒。 众人纷纷行礼,霍怜香看也不看,敷衍着叫众人起来,绕过其他人,独独站在朗倾意面前,伸手将她拉起来。 “你还好么?” 朗倾意忍住眼眶中想要奔涌而出的热泪,低声说道:“承娘娘的情,一切都好。” 霍怜香对她毕恭毕敬的态度有一瞬间的讶异,随后才回过神来——旁边还有别人在。 斜着眼瞥了下方景升,霍怜香率先发难道:“方大人好兴致在这里瞧热闹,想是锦衣卫事务不多罢?” 方景升拱手笑道:“贵妃娘娘冤枉微臣了,微臣肩负着保护苏大人安危的重任,哪里是瞧热闹呢。” 锦衣卫负责护送苏佩,这事人人皆知,霍怜香也挑不出错来,便回头瞟了一眼苏佩。 见苏佩弯着腰,低了头,霍怜香想起前些时日朗倾意诉苦时说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到底忍不住阴阳了几句。 “苏大人此时在这里拦着作甚,若是不开心,不妨到春风苑去寻开心。” 这句话出来,颇有些不合她贵妃的身份,众人神色各异。 苏佩仍垂着头,看不清面目。薛宛麟讶异,朗倾意为难,方景升却是含笑低了头。 朗倾意悄悄扯了扯霍怜香的衣袖,示意她别再说了。 方景升见势头差不多了,便行礼道:“时候不早了,微臣便先带苏大人告辞了。” 霍怜香才点点头,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疑问:“今日倒聚得这样齐?” 霍怜香微微变了脸色,不远处,身着黑色镶金龙服饰的男子走上前来,身后跟着太监总管周富德。 不是皇帝又是哪个? 霍怜香忙屈身行礼,心里暗暗疑惑:皇帝明明醉酒去了寝殿休息,怎么出来了? 几步走上前去,霍怜香讶异问道:“皇上怎么来这儿了?” 刘隆旺也不避人,悄声说道:“这不是想瞧瞧何事这样吸引爱妃吗?” 见霍怜香别过脸去,刘隆旺含着笑,扬声叫众人起来。 “诸位爱卿缘何相聚在此啊?”他声音轻快,满含好奇。 方景升先答道:“回皇上的话,这不是在恭贺薛大人嘛。” 朗倾意察觉到皇帝的视线瞥过来,忙低了头,有些局促不安。 从刘隆旺的视线看过去,这位薛家妾室面目秀丽,气质不俗,根本不像是通房丫鬟,倒像是名正言顺的薛宛麟正妻。 一阵带着桂花香气的风拂过,吹动了她脸颊旁边的一缕发丝,愈发显得眉眼细腻、肤白胜雪。 刘隆旺不免向自己身边的霍怜香看去,这两人一个柔一个媚,说是绝色双姝也不为过。 见霍怜香眼含幽怨,他忙收了眼神,笑道:“是该贺喜。”又吩咐周富德将贺礼备好,送到薛府上去。 薛宛麟叩谢完毕,刘隆旺带了霍怜香离去后,众人才恢复神态自若。 霍怜香一路上只噘着嘴不语,刘隆旺有些心虚,哪敢再招惹她,因此一路陪着小心。 及至到了乾祥宫门前,霍怜香才推了推刘隆旺的左臂,带着娇嗔问道:“皇上今日可开心了?” 刘隆旺笑道:“只要有爱妃在,怎么会不开心。” 左手在霍怜香小腹处轻抚了一瞬,又扶着她下轿。 霍怜香一边走,一边不经意地问道:“皇上看那薛大人刚纳的侍妾,是不是比臣妾还好看?” 刘隆旺头也不抬,十分自然地答道:“哪里,不及你十中之一。” 霍怜香又气又笑,不禁答道:“皇上倒也不必这样刻薄,她样貌好看是出了名的。” 刘隆旺心生疑惑:“你为何又破天荒的夸起别人来?” 霍怜香“啧”了一声,不满道:“臣妾心思纯良,经常夸人的,怎么到了皇上嘴里,就成了破天荒了。” 随即,她又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来,解释道:“她就是臣妾之前同皇上讲过的朗倾意,是臣妾未入宫之前的好姐妹。” 第48章 “哦?”刘隆旺倒颇为意外:“原来就是她?” “是。”霍怜香迈进殿内,霜剑奉上茶点来,她在椅子上坐了,这才说道:“与苏大人和离了,才同薛大人结亲。” 刘隆旺也坐下来,沉思半晌,方才点头道:“生得的确不俗,难怪能叫薛宛麟对她倾心。” 霍怜香想着再说几句,到底不知道如何开口,眼瞧着刘隆旺半点都没往方景升身上疑心,她也不好一语点破。 正犹豫着,太监周富德进来,说外头有大臣求见,刘隆旺便出去了。 且说外头昆玉宫几人离去后,虽说没再吵嚷,但到底也是个个阴沉着脸,偏又同路,一路上只顾着行走,丝毫没有半点开心。 到了宫门外,眼见着薛家的轿子,朗倾意忽然松懈下来,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骨,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将脚放上去。 另一只脚才要跨进来,马儿却无端受了惊,带着马车晃动起来。 朗倾意想将跨上去的腿撤回来,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她站立不稳,仰面向后倒去。 薛宛麟见状,忙上前要扶她,谁知斜刺里闪出方景升来,不动声色地撞了一下他,顺手将朗倾意揽在怀里,轻声问道:“没事吧?” “没事。”朗倾意发觉是方景升,想要立刻抽身离开,就连薛宛麟也冷着脸上前来,拉她的手,试图将她拉开。 方景升本来松了手,见薛宛麟上前来,眉目中染了森森怒意,又将手放在朗倾意肩头,不轻不重,却叫她脱身不得。 “薛大人似乎忘了答应方某的事。”他轻声提醒。 见薛宛麟骤然变了脸色,他继续提醒道:“第一件事既已发生,那便这样罢了。” “可第二件,薛大人不会也忘得一干二净吧?” 薛宛麟咬着牙不应,方景升便低下头,在朗倾意耳畔轻声说道:“薛大人已经答应我,将你迁居别处,眼下看来,竟是要食言了。” 朗倾意忍着不适,勉强回应道:“方大人别生气,我们好好商量。” “商量什么?”薛宛麟忽然发出一声怒喝,手上一使劲,将朗倾意硬生生夺过来。 “今日我们已经在皇帝面前定下了,谁人敢驳了圣意?”他这话表面上是说给朗倾意听,其实却明里暗里对着方景升。 “好。”方景升此次就连威胁人的话都没有说,只转过身去,对着不远处目瞪口呆的苏佩,轻声说道:“苏大人,请吧。” 第42章 培养感情 惴惴不安地睡了一晚, 朗倾意做了一宿的噩梦,眼皮下青肿一片。 她也劝过薛宛麟,可他一口认定已在皇帝面前承认过关系,便是皇帝同意了的婚事, 任何人都没胆子搅局。 他虽清冷, 有时候又固执到不像话。 朗倾意知道方景升的手段绝不仅限于此, 得罪了他, 往后怕是没有好日子过。 可劝了几句, 薛宛麟已经打定了主意, 看样子也无需她多说了, 她只好住了口。 才洗漱完毕, 香禾送上早膳来,朗倾意还未及用,便听到外头吵吵嚷嚷的, 不知发生了何事。 香禾说出去瞧瞧, 岂料片刻之后就闪身进来,惊慌失措。 朗倾意还以为又是锦衣卫的人杀上门来, 不免站起身来, 岂料香禾却悄声说道:“夫人快躲躲,薛府太太来了。” 话音未落, 吵嚷之声便到了外头屋门前,朗倾意分明已经听到了太太怒极喘气的声音, 还有贾渠苦苦哀求的声音。 罢了,总是要来上这一遭的。 若今日不肯面对,只怕来日还有。 想到这里,朗倾意坦然面对被推开的门,香禾想要拦, 又被太太身边的紫芸推了一把。 紫芸虽稚嫩,但因为太太动了怒,所以下手又快又狠。 “太太。”朗倾意面不改色地屈身行礼,余光看到香禾被推倒在地,不免说道:“有什么错,冲我来便是,与她无关。” 薛母冷笑一声,并未动粗,只是扬起脸来,上下打量了朗倾意,口中愤恨道:“即刻收拾她的铺盖卷,从这里扔出去。” 贾渠猫着身子缩在后头,此时一声都不敢吭。 薛母冲后头冷笑道:“我看今日谁敢去叫麟儿回来,小心他的皮!” 朗倾意不知她为何这样生气,按理说,昨日中秋佳宴,皇帝都首肯之事,为何薛母却一直揪着不放。 论家世,她朗倾意没有差到哪里去,论品貌,她也自信不输薛宛麟。若是嫌弃她是嫁过人的女子,那么,薛宛麟便没娶过人么? 她唯一的错处,便是不该在不坦白自己身份的情况下进了薛府。 想到这里,她无视贾渠一脸为难的神色,面对着薛母,淡然发问:“太太因何这样生气?” 薛母头上的银发在阳光照耀下,发出刺眼的光,她冷哼一声,只说道:“你做了什么事,心里应当有数。” 说完,她对着忙碌的小丫头催促道:“快些,外头还有人等着呢。” 等着?朗倾意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难不成,这是直接寻了人牙子来把她卖了? “太太。”她不欲为自己分辨,但此时到底有了几分委屈。 “太太何苦如此相逼?”她问。 薛母此时似乎也有些尴尬起来,轻轻别过头去,虽还含着气,到底语气没那么难听了。 “不这样做,难道由着你害了硕儿?” 听到这句话,朗倾意才察觉到不对劲。 这些事和薛宛硕有何关系?他不是一向独自住在西府吗?朗倾意甚至从未见过他。 紫芸面露难色,但很快便下定决心,她帮着小丫头拿了一个包裹,对朗倾意半推半搡地说道:“快去吧,别多话了。” 贾渠也凑上来,冲着朗倾意比手势使眼色,叫她别再问了。 一行人走到别院门口,薛宛麟方才气喘吁吁赶回来,见到一群人拉扯着朗倾意向外走,身后不远处是面色阴沉的薛母,他不禁大喊一声:“母亲!” 薛母冷着脸说道:“这次别怪你母亲,我也是没有办法。” 她用手指着墙外头,声音忽然带上了哽咽:“外头什么样子你也见到了,我要是不这样做,他们不知道还会怎样对硕儿……”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又用手指着薛宛麟,既伤心又怨恨:“你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他是你亲兄弟,即便是天生的残废,好歹你也顾着他些儿……” 朗倾意只听见了这几句,薛宛麟也沉默下来,背对着众人,不再讲话。 她尚不知发生了什么,跟随着众人的脚步迈到院门外,才发觉外头已备好了一辆马车。 门外老槐树的树荫下,那马儿也在悠闲地吃着野草。 坐在马车上,翘着一条腿悠然看戏的,是方景升。 他满面和煦,就连眼中都带了些笑意,撇了一眼朗倾意,将手中摆弄着玩的草茎丢了,拍拍手站起身来。 贾渠赶着上去行礼,方景升淡然笑道:“劳烦替方某与薛府太太赔个不是。” 见小丫头们将行李纷纷堆放到马车上,方景升略微点了点头,好似又有话说。 贾渠欠身听着,方景升又笑道:“人已经送回薛府了。” 贾渠一听,忙同小丫头们赶回去报信儿。四下里便只剩了方景升和朗倾意两人。 方景升向前走一步,朗倾意心中有了警觉,便向后退一步。 及至将要退到别院门前,方景升出言提醒,声音慵懒:“你还想退回去?” “要想清楚,薛家如今护不住你。” 朗倾意回头瞧了瞧,站稳了身子,再回过头来,见方景升已经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前一世见惯了这种场面,眼下倒也不慌,只是有些无力。 “方大人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她充满戒备地问。 方景升露出极其无辜的神情:“薛宛硕一介小吏,竟敢在春风苑吃醉了酒,宿在街头。” 他娓娓道来:“按照当朝律法,有品阶的官员这般荒唐行事,须杖责四十,闭门思过五日。” 他又看向朗倾意柔白的面孔,轻声说道:“本官只是秉公执法,谈何手段?” 话音刚落,便见薛母急匆匆地迈出门来,见朗倾意与方景升在外头靠得这样近说话,又是嫌弃,又是觉得丢脸。 薛宛麟跟着出来,见状不免吸了口凉气,他压下怒火吩咐贾渠:“将太太好生送回府去。” 眼见着贾渠带着小丫头们送薛母离去,薛宛麟这才走上前来,意欲去拉朗倾意的手。 “诶,薛大人。”方景升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出言阻止道:“她如今已是方某的人了。” 薛宛麟看着他充满挑衅的表情,恨不得一拳挥上去,可他毕竟是忍住了,咬牙说道:“用家人威胁人,算什么本事!” 第49章 “什么威胁,令兄自己行事不检点在先,锦衣卫只是秉公执法罢了。”方景升寸步不让:“薛大人有功夫在这里撒气,倒不如回府去,看好令兄,免得再惹出别的祸事来。” 眼瞧着两人又呛起来,朗倾意忽然觉得分外疲累。 她一时半刻也不想在此处继续待下去了。 “方大人。”她忽然看向方景升:“能否容许我与薛大人说几句话?” “就几句。”她神情疲累:“马上就回来。” 方景升没有阻拦,朗倾意拽着薛宛麟的衣袖进到院中,关上了门。 才关好门,薛宛麟便迫不及待地冲上前来抱她,压低了声音,带了些许后悔:“对不起,是我太草率了,没想到他会用这种卑鄙的法子……” 朗倾意在他怀里,打断他的话语:“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大人可知道一句话?”她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畔,轻声说道:“来日方长。” 她看向薛宛麟闪烁的眼神,轻声解释道:“眼下占尽上风,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才讲完这句,外面便传来清脆的叩门声,一声声之间留有间隔,外面的人像是极有耐心,却又没什么耐心。 “就几句话的功夫。”方景升的声音传来:“现在十句话都有了。” 里面又沉寂了片刻,方景升又伸出左手食指来,叩了两下。 下一瞬,朗倾意猛地拉开门走出来,瞥了他一眼。 方景升看着她走到轿中去,又回头瞥了一眼垂头丧气的薛宛麟,忍不住嘴角泛起一抹轻笑。 懒得再与他搭话,他也跟着上了轿子,紧贴着朗倾意坐下。 朗倾意向侧边躲了躲,同时有些诧异地盯了他一眼。 “大人不去驾车?”她似乎没见到有车夫。 下一瞬,马车就动了起来,朗倾意倒吓了一跳,听到方景升低低的笑声,才回过神来,猜到他在暗处安排好了车夫,不禁瞪了他一眼。 “方大人要带我去何处?”她想了想,还是问了他。 方景升神色自如:“自然是方府。” “方府?”她转过来看向他:“大人不是说另寻宅邸?” “那薛宛麟想着赖账时,你怎么不如此义愤填膺?”方景升盯着她的眼睛看,想看她能说出什么借口来。 “总之,我不同意无缘无故去方府住。”朗倾意又别过脸去,像是在赌气。 “那你当初为何肯没名没分的跟着薛宛麟?” 见朗倾意不语,方景升直问到她脸上去:“你不会想说,当日是急于逃生,所以没有办法吧?” “那如今你也是没有办法,跟着我又能如何呢?” 朗倾意被他胡搅蛮缠的话语气到没办法,索性闭了眼睛靠在马车侧壁上不理他。 哪知方景升虽不动声色,却已经暗中将手臂从她颈子后头伸过去,搂住了她的肩颈。 “你?”朗倾意又急又气,不禁睁开眼睛怒视着他,同时用力向后缩着身子,不叫他得逞。 “作什么动手动脚?”她气得面色发红:“不是说好了?” “说好了什么?”方景升像逗小猫一样地看着她:“是你说过要培养感情的。” “在我方某人这里,培养感情便是这样培养的。” 说完,他手臂一发力,将她头颈捞过来,轻而易举地吻了上去。 第43章 厚颜无耻 朗倾意瞪大了眼睛, 她丝毫没料到方景升会这般……厚颜无耻。 上一世,他有时候虽勤快,但平日里都是有分寸的。 不晓得这一世是受了什么刺激。 她涨红了脸,心跳得很快, 两只手下意识地挡在面前, 想把他推开。 但他只是专心地吻着, 这些力道对他丝毫不受影响。 她急了, 两只手又捏又掐, 恨不得弄疼了他, 她好脱身。 许是她情绪过于激烈, 他骤然停了下来, 低头皱眉看着她那双胡作非为的手,沉思片刻才问道:“原来,你喜欢这样?” “什么?”她还未回过神来, 便觉他松了她脖颈间的桎梏, 转而伸向了他自己的前襟。 “你干什么!”朗倾意又惊又怒,忍不住大喝一声。 “那么大声作什么。”方景升不满地瞥了她一眼:“隔着衣裳有什么好的。” 拽着她的手, 他声音沙哑:“这样岂不是更好。” “你!”朗倾意实在无法忍受他这般, 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起来。 方景升却牢牢抓着她的手腕不放,直到她痛呼一声, 他才怔了怔,缓缓松了手。 朗倾意气急了, 顾不上看自己手腕如何,便扬手一巴掌,正好打在方景升脸上。 “啪”的一声,极为清脆。 也不知道外头车夫听到了没有。 这一巴掌过后,就连朗倾意自己都怔住了, 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这才是相处的第一日,自己就打了他,他一定会动怒。 脚下发力,她弓着身子,暗中向后蹭了几步,却忽然又被他抓住了手腕。 她任命般的叹息一声,索性闭了眼睛,等着他发作。 虽闭着眼睛,可情绪还是在内心翻涌,她忽然有些受不了这等耻辱——她到底还是落在他的手里,即便是带了上一世的记忆又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心去。 无论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命运的底色没有改变。 她还是任他宰割。 这样想着,她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恍然觉得身如浮萍,鼻子一酸,眼角也湿了。 察觉到方景升久久没有反应,她也觉得有些奇怪,这才睁开眼看去。 方景升正抓着她的手腕,认真地看着。 他左脸上有清晰的手掌印浮现出来,他恍若未觉,仍然仔细查看着她的手腕。 见她睁开眼睛,眼角有一滴泪水滑落,他愈发困惑,不禁问道:“方才弄伤了你么?” 她还当他在生气,没有答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神情未改,还是问道:“那,你哭什么?” “大人何必这样明知故问。”她言辞激烈:“一上马车就动手动脚,完全是登徒子行为。” “原来是为了这个。”他瞬间放开双手,松开了她的手腕:“我还当你喜欢呢。” 朗倾意向一旁缩了缩,口中嘟囔道:“谁会喜欢。” “既然不喜欢,为何用手掐我……?”方景升毫不留情地问道:“我还以为是……” 朗倾意回想起方才她不管不顾地一通乱掐,似乎真的掐到了不得了的地方。 她撑不住身子的重量,缓缓低下头去,直到后来,上半身趴伏在自己腿上,脸朝向另一边,半晌不出声。 即便是前一世有过亲密举动,如今还是觉得羞愧难当。 马车骤然停止了晃动,方景升见她还趴着,不禁忍着笑,伸手去拉她。 “到方府了。”他说。 “我不去。”她才回了一声,便已经被他拉起来,半个身子探到轿外。 方景升在下头展开双臂接着她,半拉半扯,由着她滚进他的怀里。 “我不去!”她不禁大声问道:“到底还要我说几遍!” 方景升只是“嘘”了一声,便将她放下来,示意她看门口有谁。 朗倾意茫然望过去,第一眼便看到熟悉的方府大门,前一世她到这里来的时候满怀希冀,盼望着能早日与苏佩团聚。 眼下再见到阳光下璀璨夺目的两个字,她却有些眩晕了。 方府门匾遮住了光,下头立着一个人影,见到她似乎有些雀跃,却随即又收了喜意,想来是察觉到她眼下的处境不堪,不敢笑。 “书青?”她喃喃叫了一声,便伸出手来,眼瞧着书青扑进她怀里。 “夫人。”书青眼角泛红:“可算是找着您了。” “你还好么?”朗倾意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不禁摸着她顺滑的头发,发尾似乎还存着桂花油的味道。 只这一眼,朗倾意就察觉到书青这段时日养尊处优,几乎没受过什么苦。 方景升走上前来,对书青看了一眼,她便讪讪地退了一步,由着方景升接替了她的位置。 方景升拉了朗倾意的手,向方府内走去。 挣扎是徒劳的,朗倾意半梦半醒之间,恍然在内院门前见到许久未见的方府老太太,正拄着拐杖一脸期盼地看着。 想来是方景升已经提前同她讲过了。 “祖母。”方景升站在日光下,面上虽带了些红痕,可他仿佛完全不知,仍面带得意的神色,抬高了声音说道:“你瞧瞧。” 他右手使了些力气,将朗倾意拽得身体前倾,不得不跟着他的节奏疾走几步,直到她完全站在老太太跟前。 第50章 老太太虽高兴,但到底心存疑惑,见外头许多小厮吓得不敢抬起头来,却纷纷支棱着耳朵听着,她犹豫道:“先进去吧。” 先进了待客堂,老太太在里头站定了,转身吩咐丫鬟上茶。在这当口儿,方景升从朗倾意背后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掐了掐她的腰。 她浑身一激灵,忍不住回头去怒视他。 他冲着老太太的背影怒了努嘴,她不为所动。 “行礼。”他在她耳畔低声说道。 她虽瞪了他一眼,但出于礼节,还是弯下身去:“见过老太太。” “祖母。”方景升笑着补充道:“瞧瞧您未来的孙媳妇儿。” 朗倾意顿时黑了脸,忍不住想要开口骂他,又生生住了口,压下情绪,勉强笑道:“大人说笑了,还未到那一步呢。” “既然未到那一步,你又为何随我来方府?”方景升理直气壮地反问,仿佛薛家之事丝毫不存在一样。 朗倾意才要辩解,面前的老太太忽然咳了一声。 两人瞬间都住了口。 老太太拄着拐走上前来,朗倾意以为要细细打量一下自己,谁知老太太只是捻起她的手,带着她缓缓坐到客位去。 “坐。” 小秋端了热茶来,不敢抬头,但还是悄摸在朗倾意脸上溜了一下,随后垂下眸子便离去了。 “老太太。”朗倾意勉强笑着,又想站起身来——她哪能就这样先坐下了。 “你坐,不必拘礼。”老太太忽然笑了笑,又带了些歉意,伸手朝身边雀儿要了西洋镜来,缓缓架在耳朵上,颤颤巍巍的。 “祖母,你又来。”方景升一边坐在朗倾意身边的椅子上,一边笑道:“还得拿了那个才能看得清楚?” 老太太仍然笑着,轻声解释道:“这位姑娘看上去有些眼熟,我岂不是要看得仔细些。” 说着,她留神在朗倾意面上细细打量了,犹豫了半晌,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 方景升捕捉到了她的表情变化,笑道:“祖母,如何?” 老太太沉吟半晌,方才疑惑道:“这样好的姑娘,如何愿意跟着你?” 方景升上扬的眉眼顿时撇下来,听到雀儿经不住“噗嗤”笑了一声,他无奈地向后一靠,眼神向朗倾意瞥过去。 她低着头盯着自己足尖,想来也是窘迫不安,听到他们几人在一旁插科打诨,竟没有露出半分笑意。 浅蓝色衣裙下,他看不到她的身形,但她一定浑身是紧绷的,她在害怕。 方景升敛了笑意,忽然严肃地转向祖母:“老太太,先不看了。” 如此看来看去,倒像是挑妾室,一点尊重的意思都没有。 老太太顿悟,忙摘了眼镜,叫她用些东西。 她这才抬起头来,轻声谢过了。双手捧着茶杯,却只是看着,并未掀开盖子喝一口。 茶杯上的图案她无比熟悉。 前一世,方府中一共有几套茶杯茶盘,分别是什么图案,她记得一清二楚。 方景升偏爱竹子,这一整套是“梅兰竹菊”四君子的装饰,她此时手上拿着的,正是“竹”的那一套。 方府中也有大片竹林,她最是熟悉不过。 奉茶的恰是小夏和小秋,都是熟识的面孔。 冥冥中,一切还是回到了上一世的起点,仿佛从未变过,她究竟脱不开他的手掌心去。 “怎么了?”方景升在祖母面前到底收敛许多,声音中充满了柔情,他见朗倾意神情不太对,便轻声问着。 朗倾意抬起头来,勉强笑了笑:“无事,想来是有些累着了。” 既如此,老太太忙不迭地吩咐小夏和小秋预备好客房,叫朗倾意去歇息。 谁知,方景升站起身来,干脆地说道:“祖母,不用忙了。” “我带她去别院住。” 话一出口,别说是老太太,就连朗倾意都忍不住产生了惊疑,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为何不在府上住了?”老太太疑惑道。 方景升却毫不在意,只说道:“府上多有不便。” 第44章 迁居别院 映着夕阳余晖, 朗倾意注意到方景升的面颊镀上了一层金边。 与方才表现出的厚颜无耻截然相反,他上轿之后持续沉默着,像是在回想什么事。 她也猜不透他的意图,想来是方府周围人多眼杂, 怕走漏了风声吧。 她闭上眼睛, 将头靠在侧壁上, 平顺了呼吸。 方景升此时才肆无忌惮地将目光甩过来, 看着闭目养神的她, 从心底里发出攫取的欲望。 不叫她住在方府, 是因为他那些支离破碎的梦。 梦里, 她死在他怀里, 是在方府发生的。 他再不信命运轮回、风水布置,到底也心存芥蒂。 或许,换个地方开始会好些。 马车只走了一瞬就到了地方, 原来此处距离方府很近, 只隔了两条街。 还是一处簇新的小院,从门外看去, 比贾渠的别院大了些, 也更四方规整些。 朗倾意才跟着方景升走到门口,便忽然顿住了脚, 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来。 她没有看错,门边站着的侍卫, 分明就是柳延青。 她瞬间联想到,也许这处宅院是方景升和薛宛麟一同找的,他们二人或许还是达成了些许微妙的平衡。 方景升见她脚步迟疑,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忽然笑了一声。 朗倾意怔怔地抬起头, 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仿佛早就看穿了她的心事,他凑过来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柳延青,低声说道:“你以为他是薛宛麟派来的?” 见她困惑,他也不预备再逗她,只解释道:“他如今是我手下人了。” “薛宛麟自以为的忠仆,原来只是因为你才去的薛府。”方景升忍不住又笑:“不知道他得知后,会不会生气。” 朗倾意见柳延青适时低下头,只好压下心中的疑惑,随着方景升走进门去,这才轻声回怼道:“那你与他有何不同?” 他正色道:“我从不把他当作我的忠仆,他武功高强,愿意豁出命去护你,我是看在这个份上,才叫他做我手下人的。” “堂堂指挥使大人,手下竟无武功高强之人?”她忍不住问,声音里不带丝毫嘲讽,是真的好奇。 “笑话。”他挺直了脊背:“武功高强之人多了,只是没有放心的人罢了。” 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就此终止,朗倾意心中到底存了些困惑,但因着方景升在,也不好一一细问柳延青,便只能先压下不提。 主屋内都布置好了,一应物什都是崭新的,样式齐备。 朗倾意迈进门中,发现书青和香禾竟然都在这里。 书青在这里倒不奇怪,香禾怎么也? 她悄悄打量着香禾,见她只是神情有些激动,像是重逢之后的喜悦,并无半分不愿,这才略微放心。 方景升亲自去西南角膳房看了一眼,见了做菜的范嬷嬷、田嬷嬷和小丫头百灵。 这几人背景都是干净的,外表也是憨厚老实,他略微放下心来。 方景升问了朗倾意,看出她今日倒有些胃口,便按照她的意思安排了酸汤清油面,又配了竹笋煨火腿、油焖虾和几样时蔬小菜。 两人虽说是胡乱用了晚膳,但吃完后,还是觉得手艺不错。 但用膳期间略有些尴尬。 方景升剥了虾,送到她的碗中,她只是左右躲闪,并不肯接。 这情形太过熟悉,就像是她上一世压根没有身死,无缝衔接到现在一样。 前一世,他也是这样替她剥虾,再放到她碗中。 若不是他们之间隔着薛宛麟等人的记忆,她都不敢相信此时的自己是重生后的。 一边恍惚,一边又在心里怪自己蠢笨——只拖了几个月,又落到他的手里了。 可细想想,又觉得她并无什么好的办法,他位高权重,她避无可避。 他忽然不满地“啧”了一声,她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他夹着虾仁的筷子举在半空,只好凑过去,由着他放在她碗里。 “大人不必剥了。”她轻声说道:“吃不下了。” “只吃了几口菜,就饱了?”他竟不用丫鬟动手,自己将空碗拿了来,替她盛了一碗面。 “把面吃了。”他说。 朗倾意趁机将盛满虾仁的碗放下,抱着面碗吃了起来。 面汤还算开胃,她吃完面,瞥了一眼方景升,见他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那一碗虾仁,面色似乎有些不快。 第51章 她不愿惹了他,便象征性地夹了两个,吃完之后,见他神色好了许多,方才放下心来。 随后,她面露难色,捂着肚子轻轻拍了拍——真的有点吃多了。 待方景升吃完,她才缓缓站起身来,心里打着鼓。 看他神情,似乎像是要住下不走了,她满心里抗拒,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犹豫了一瞬,旁边书青已经开口道:“夫人,可是要休息?” 朗倾意点了点头,书青自然扶了她的手臂,预备回卧房中去。 她刻意没看他的神色,也没挽留他,直到后来她洗漱完毕换了衣服,也没再见到他。 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应当是走了。 与书青久别重逢,自然是要叙旧的。朗倾意将自己近日发生之事讲完,听书青讲完她那边的,方才叹了口气。 果然,那日苏府抄家后,方景升寻不到人,便将书青抓到方府去了。 “他仿佛早就知道夫人去了何处,并未盘问奴婢。”书青说道:“只是整日叫小夏和小秋套话,想让奴婢亲口承认。” “他有无苛待你?”朗倾意问。 书青果断摇了摇头,但仍说道:“他确实对夫人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她欲言又止,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那日苏府抄家,他亲自到后院去,见锦衣卫手下人抓了团子,正要丢出去,他竟然拦住了。” 朗倾意抬起头来,面上惊疑不定,听着书青继续说道:“他问了奴婢,得知团子是夫人养的,竟然也带到方府去了。” 书青说完了,担心朗倾意害怕,便凑上前来,替她揉捏着肩颈,轻声说道:“夫人别怕,好歹夫人如今有了薛大人……” 朗倾意摇了摇头。 她只是没料到他这般不避着人,竟然在抄家之时就有了苗头了。 还好书青替她做了决定,否则她只会比现在更早,更早落到糟糕的地步。 说这话儿,困意上涌,书青替她铺好了被褥,她虽有些不惯陌生的环境,但还是睡下了。 梦中的底色是灰白的,她的世界仿佛失去了彩色,变得晦暗不明。 方府还是前一世的方府,只是半分晚夏时节的苍翠都没有了,她盯着窗外的几杆翠竹,缄默不言。 已经有将近半个月未曾开口讲话,她再难过的时候也不会哭出声音,她觉得自己不配。 毕竟在父母兄长出事时,她都没有陪在身边,更没有送终的机会,只能由着方景升替他们操办完成。 她还活着,可在心底里已经死了。 她迟早要死的,她恨不得那一日早点来,可小夏小秋将她看得很严,没有丝毫机会。 此时她盯着窗外,身边就站着昏昏欲睡的小秋,她们二人已经有许久没有睡个好觉了。 小夏悄摸进来,看了一眼小秋,两人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说错了话。 小夏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轻声对小秋说道:“小秋,方才外头好生热闹。” 她们二人似乎习惯了这种对话,一来一回地讲完了,其实有时候是对着朗倾意说的。 捡一些热闹有趣的事说出来,就当是给朗倾意调整心情了。 “什么热闹?”小秋忙配合着问道。 “老太太请了算命先生来,在府上测算呢,听说准得很,把雀儿的家世和经历说得丝毫不差。”小夏说。 小秋撇了撇嘴:“她倒是有闲钱,我可不信那个。” “我信。”小夏揉了揉自己的手,轻声回忆道:“我才生下来,我娘就找人看过我的生辰八字和手相。” “如何?”小秋倒有些好奇。 “嗐。”小夏轻叹一声:“算命的说,我比家里人都富贵。” 小秋又是想笑,又不敢笑,不多时才轻声回道:“这不是没说错么?” 自然是没说错,可到头来还是伺候人的丫头命,改不得。小夏这样想了,到底不敢说出口,便悄悄捏了小秋一把。 “所以我说我信。”她说。 “他有没有给你算姻缘?你往后会嫁什么人?”小秋又问。 小夏悄悄观察着朗倾意的反应,见她虽然背对着她们,面上却带了几分好奇,也并未阻止她们继续说,想来是有几分感兴趣的。 她愈发有了兴致,便继续说道:“女子的命数多半与夫君有关,算命的既然说我比家人富贵,那便是能嫁个好人家了,自然不用再测算姻缘了。” 小秋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又尽快闭上嘴巴,轻声说道:“想来你是看准了吧?” “小秋,你!”小夏气得面色发红,又极力忍耐下去:“不要胡说!” 风忽然大了些,吹动着外头的竹林沙沙作响,窗户也震颤起来,朗倾意只觉得这股劲风狠狠搅动着她伸出窗外的衣袖,袖边打在小臂上,竟然有几分热辣辣的疼。 她心里也动了一动,便将小臂收回来,回身看着小夏。 小夏和小秋忙停下插科打诨,走上前来等吩咐。 “小夏。”她久未开口,声音沙哑难听,自己都愣了一瞬。 “夫人有何吩咐?”小夏忙上前去。 “我想算一算。”她轻声说道。 第45章 命途多舛 她没力气出门去, 便守在窗边等着。小夏去了许久,才把人带过来。 来人满面笑着,但步履蹒跚,不光是因为眼睛看不见, 还有腿也是瘸的。 原来是个女算命先生, 怪不得老太太准许小夏将她带来。 已临近傍晚, 不那么热了。老太太特意叮嘱了不叫先生进屋。 “恐外头的人手脚不干净, 别叫她进去。” 小夏只好答应着, 招手示意小秋扶了朗倾意到院中去迎接。 见先生背后跟着老太太和雀儿, 朗倾意顿住脚步, 才要回去, 便见小夏端了竹藤板凳出来,扶着她坐下了。 “夫人想问什么,只管开口罢。”先生笑着, 紧闭着眼睛, 想是怕浑浊的眼珠吓着了她。 她只是不作声,直到雀儿先发现了不对, 扯了扯老太太的袖子, 低声说了什么。 老太太这才顿悟,忙转身离去了。 朗倾意这才低声报了自己的八字, 等着先生说生平,看看是不是准。 先生伸出手来, 口中说了句得罪。小夏在一旁轻声提醒道:“夫人把手给她,先生须得结合手相看,方才更准。” 先生拉了朗倾意的手,抚摸着手上纹路,又在嘴里小声念叨着几句什么, 直到一炷香的时辰过去,方才清了清嗓子,朗声念起来。 “算得夫人出名门,幼时父母兄弟存。天然生得好颜色,花颜玉质动皇城。” 说到这里,她顿住了,似乎是在等反馈。 朗倾意不言,小夏便惊奇地拍起手来,口中直说准。 先生得到反馈,点点头继续说下去,语气抑扬顿挫:“才出闺门嫁玉郎,夫妻恩爱世无双。” 小夏这次不敢再出声,举着手干站在那里,脸上的笑意也带了尴尬。 朗倾意淡然开口道:“准。” 先生这才掐着手指算了算,忽然面上带了苦色,话锋一转:“怎料世事变无常,遭遇祸事愁断肠。” 她没再等反馈,而是一口气讲了下去,想来是讲到了比较难以接受的那部分,生怕自己会被打断:“从来一婚不到冬,无子无女难送终。二婚孩儿难将养,夫妻反目终成空。” “父母故去难报恩,心忧无解空余恨。病多身弱难长命,独留冤孽苦心人。” “不必说了。”朗倾意听得心头不是滋味,手也抖起来,她平复了呼吸,这才缓缓站起身来,示意小夏扶她进去。 小夏虽未听太懂,但见她面色突变,知道想必有些话不好听,又恐她伤心,便一手扶了她,腾出一只手来扯了扯算命先生的衣袖。 “先生,您别只说不好的,说说好的。”小夏提醒。 先生叹了口气,抬起袖子来擦擦湿润的眼角,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竟带了些哀叹:“没有好的了,哎呀呀,你说这,哎……” “胡说八道。”小夏又急又气:“你说了这么些,不是在诅咒我们家夫人吗?” 朗倾意用全身剩余的力气冲小夏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说了。 “拿银子,送先生出去吧。”她轻声说。 算命先生忽然也站起身来,缓缓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膝盖,瘸着脚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 “夫人不必太过挂怀。”说这些话想必是为了宽慰——万一把主家说生气了,打赏少了,倒是得不偿失。 第52章 朗倾意知道她的意图,也没想理她。 哪知道她忽然继续说道:“一世苦来一世甜,一世孽来一世缘。苍天不忍众生难,善恶难辨天自鉴。” “什么有的没的?”小秋忍不住在一旁插嘴:“越说越神神叨叨了,这一世还没说好,倒说起下一世了。” 朗倾意走在前头,只听到算命先生嘴里嘟囔了几句“一世”,并未听得清楚,反而是小秋一抱怨,她听得真切。 “什么这一世,下一世的?”她喃喃问。 小秋被小夏瞥了一眼,顿时不敢吱声。 朗倾意七魂六魄丢了一半,她面上更失了颜色:这一世还不够苦,还要有下一世? 下一世还是有什么孽缘?她究竟是做了什么孽,要生生世世受这样的苦? 她如何遭得住这样的话语,禁不住又想回去问那算命先生。 谁知那算命先生紧闭了口,虽是瘸了腿,却走得飞快,一溜烟的功夫就不见了。 自那之后,不知是那算命先生一语成谶,还是存心诅咒,“病多身弱难长命”怕是真的成了事实——朗倾意的咳嗽又开始了。 病情变本加厉,她整个人也控制不住地瘦下去,到后来,几乎无法自己站起身来。一站起来,便觉头晕目眩,浑身摇摆。 太医说,若是能捱到明年春末,她的病或许会有起色。 方景升愁容满面,他在她面前低声细语了一整个秋天,直到冬日,她还是没有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他每日从外头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来看她。她不行礼,也不说话,二人就这样诡异相处,直至天明。 这一日,方景升离去后,朗倾意觉得胸腔内又痛又痒,恰巧小夏小秋不在身边,她便用自己的手帕捂了嘴,咳了许久,最后吐出一口黑血来。 见了这血,她倒是莫名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反而开心了些,处理了痕迹,便仰倒在榻上,竟沉沉睡了过去。 翻了个身,她无意间触到了一个温软的身躯,正在她身边躺着,想来是方景升回来了。 心中正在纳闷,怎么白日又回来,她艰难睁开眼,却见四周漆黑,连半点光都不见。 愣怔了一瞬,才回过神来——此时已在第二世,如今她就在方景升找的别院里住。 那方才身边的温软之物是谁?她满心里盼着是书青,谁知一转身,便对上了黑夜中那双熟悉的眸子,幽幽泛着光,倒像是饿狼。 她猛地爬起来,去寻书青的身影,只隐约见得侧榻上并无一人,想来早就被方景升遣走了。 “不睡了?”方景升见她这样紧张,丝毫不觉得尴尬,主动开口问。 她心里含着气,也没想答复,只站起身来去拿外衣,披在身上。 “离天亮还远着呢。”方景升打了个哈欠:“急着穿衣作甚?” 她仍不答,将衣衫穿戴整齐,这才缓缓到侧榻上去坐了,见他还侧躺在主榻上不走,索性在侧榻上躺下了。 到底是困得难受,她一不留神又睡了过去。 听到她呼吸均匀,想必又睡得熟了。方景升悄声从主榻上爬起来,缓步向侧榻摸过去。 她向来不喜那安神香,可卧房内自有一股幽香,不知是何物发出的香味,许是她本身就很香。 方景升盯着她熟睡的面容,总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情缓缓漫出来,他最初没察觉到,直到方才他忍不住悄摸进得房中,盯着她的面容,才反应过来。 他自从哄得她上了方府的轿子,便一直在暗中欣喜。 他竟然愚钝到现在才发现。 白天在轿中,他满心欢喜间,忍不住想要逗她,看她气得满面通红的样子,又忍不住想要搂在怀里。 如今到了晚上,他却又失去了肌肤相贴的渴望,只想这样静静地看着她,这样俨然就已经是一重享受了。 目光从她的发丝看到眉眼,逐渐向下,及至看到光滑如初的脖颈,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梦中的她,大部分时间都是脖颈上有疤痕的——当日苏佩自戕,她用那枚定情金簪戳了自己脖颈和手腕。 忍不住将她左手手腕翻过来,见仍是完好无损,他愈加添了愉悦。 梦中之事并未一一发生,那代表他做的都是对的。 绵软的左手忽然有了些力气,试图挣脱出去。方景升下意识看向她的脸,她果然睁着眼睛,露出警惕的神色,右手也攥紧了拳头,想要反抗,到底没敢出手。 他沉默中放下她的手腕,语气轻缓:“吵醒你了?” 她没再忍着:“是,还请大人出去。” 本以为他会死皮赖脸地再混一会子,哪知道他半刻都没犹豫,站起身来便走了出去。 屋内一时间陷入安静,她唯恐有诈,又静静等了许久。 他终究是没再回来。 松了口气,她想要继续睡去,岂料错过了困意,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翻来覆去只见,脑海中的画面和想法也是层出不穷,无数种想法在心里翻滚,颠来倒去炒了一盘菜出来。 她猛然间坐起来,像是想通了什么事。 方才她惊醒后,眯着眼,无意间看到他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虔诚小心。 执着她的手腕细细看着,神情满足,又带了些许欣喜,他的表现,一看就是爱意已深。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吸引他,之前她将这件事实为孽缘,避之不及。 方才灵光乍现,她反倒觉得,若是她利用得当,也不一定是坏事。 若是能引得他全心向她,他变成她手心里的傀儡木偶人…… 她晃了晃头,将自己的胡思乱想止住,又躺下去,强迫自己入眠。 可惜到底没能再睡着。 顶着昏昏的头洗漱完毕,香禾从外头端了食盒进来,面上笑意盈盈的:“夫人,膳房做了桂花蜜糖糕来,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朗倾意随意用了些,她一个人吃不了,便交给书青香禾去吃,她们两人只吃了一盘子,还剩了一盘。 “这糖糕放久了就不好吃了,夫人再用些罢。”香禾劝道。 朗倾意摇摇头,她实在是吃不下了。 “这小院人也不多,除了我们几个就没别人了,当真是没人吃了。”香禾只觉可惜了,嘴里嘟囔道。 “不如给膳房的人吃。”书青出主意。 香禾笑了笑:“方才膳房里都用过了,她们就是担心不好吃,才先尝了的。” 朗倾意忽然有了主意,她吩咐道:“端去门外,给站岗的侍卫们吃。” 第46章 和颜悦色 又过了会子, 香禾端着空盘进来,忍不住一通夸赞。 “夫人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这侍卫们哪个不说夫人的好?”她才讲完,见朗倾意将手中的茶杯放下, 正一脸玩味地看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便讪讪地住了口。 “香禾。”朗倾意轻声叫了她来, 见四周并无旁人, 这才拉了她的手, 笑道:“你虽不是打小跟着我的, 但你性子纯真, 我打心眼里喜欢你。” 香禾没料到朗倾意会同自己说这些,一时间忍不住欣喜到睁大双眼,抿着嘴角, 想笑又不敢笑。 “书青是从小跟着我, 可在我这里,你们二人并无分别。”朗倾意低声说道:“你无需刻意说奉承话来讨好我, 只需同之前一样就好了。” 香禾又羞又感动, 没想到夫人一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她近些时日担心的话被一语道破,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才张口唤了一声:“夫人”, 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好了。”朗倾意忍不住拍拍她的手臂,轻声说道:“叫别人看到了,还以为我苛待你呢。” “夫人,您是怎么看出来的?”香禾一边将泪意忍下去,一边忍不住问。 朗倾意笑着端起茶杯饮茶, 过后才说道:“从未夸过人的人,夸人的时候有多生疏,你自己是看不出来的。” 香禾忍不住噗嗤笑了,她别过脸去,又回过头来,口中说道:“奴婢这就去给夫人续茶。” 香禾出去了,朗倾意的笑意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她从始至终都未曾相信过香禾。 书青她信得过,但对于香禾,她不得不拿出几分防备之心来。 但毕竟是贴身伺候的人,她须得慢慢收服了,才能放心为用。 香禾续了茶水,朗倾意又对她低声耳语了两句,她虽面露困惑,但还是去了。 没过一会儿,外头有人敲门,声音轻柔:“夫人。” “进来。”朗倾意话音刚落,便见香禾推开门,阳光霎时倾泻而入。 两个年轻的侍卫迈步进来,扬起的衣角带了些灰尘。两人都有些局促不安,不知道夫人当面叫他们所为何事。 第53章 朗倾意在他们二人脸上溜了一圈,左边那个她认识,正是柳延青,右边那个却不识得。 看着他们行礼后,她又亲切叫他们起来。 “叫你们来不为别的。”她和颜悦色地说道:“整日里在外头站岗到底辛苦,注意不要熬坏了身子,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两人齐齐说了声“是”。便又沉默下来,气氛中带了些尴尬。 柳延青碍着别人在场,到底没有半分出格的举动,连眼皮都不曾抬起来过,行礼、起身都十分规矩,没半点异常。 朗倾意不着痕迹地往右边那人脸上看了一眼,记下了他的样貌。 她刻意叫香禾去喊柳延青,却没料到这个人也跟进来,想必他就是方景升安排的耳目了。 以方景升多疑的性子,即便叫柳延青守门,也不会放任他胡来,所以一定有锦衣卫手下安插在侍卫中。 她本来也没想今日就能问出个所以然来,便淡淡挥手叫他们回去了,只作出一副关心侍从的样子。 他们走后,香禾方才好奇地问道:“怎么一上午都没见书青姐姐?” 朗倾意淡淡地笑道:“到外头买猫食儿去了。” 香禾不由得“哦”了一声,猜到方景升要送猫来,她又是欣喜又是期盼,又忍不住笑道:“大人对夫人真好。” 说完这句话,她自觉失言——她本是薛宛麟手下人,如今眼见着朗倾意被方景升夺来,倒整日兴高采烈的,岂不是不妥。 她忙岔开话题道:“夫人,晌午要吃什么?奴婢去膳房讲。” …… 晚膳之前,书青方才回来,她洗去满手的鱼腥味,又叫着香禾一同去院外一趟。 再回来时,手上提了个笼子,笼内隐约见到软垫和一团白毛,书青待香禾关上院门,这才将猫提到内院来,打开了笼子。 团子正在里头不耐烦地抓挠着身下软垫,见笼子开了,飞一样地窜出来,猫在院中蝴蝶兰花丛里,鬼鬼祟祟地蹲着身子,不知道在观察什么。 朗倾意正坐在院中石桌旁,本来带了些唏嘘,可见到团子窜出来,又不免笑起来,禁不住拍拍手,口中啧啧唤着它。 “不知道可还认得我不?”朗倾意冲书青笑了笑。 书青满怀信心:“放心吧夫人,它可聪明了。” 话音未落,犹豫不决的团子便缓缓走了过来,即走即停,用了不少功夫才绕到朗倾意脚下,试探性地嗅了嗅她的裙摆。 随后,它放松了警惕,绕着朗倾意的裙摆蹭来蹭去,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朗倾意随手将桌上的小零食拿来喂它,见它兴致缺缺的样子,不禁略有些失望。 书青见了,一拍手道:“奴婢买回来的新鲜的鲫鱼放在膳房,去看看杀好了没有。” 书青一溜烟跑走了,香禾蹲下身子,看着团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团子毛茸茸的头。 “养得真好,夫人。”她由衷赞许道:“方才听书青姐姐说,这猫要从方府里送出来,那边的丫鬟都哭了呢。” 朗倾意笑了笑,低声回道:“确实养得很好。” 她也弯下腰去摸团子的头,感受到熟人的气息,团子歪着头上前几步,被她轻轻的揉捏和抓挠彻底收服了。 团子索性不再到处跑,只围着朗倾意转。 书青来得飞快,她端着一碟子处理得干干净净的鱼肉飞奔而来,口中气喘吁吁:“膳房里百灵的手真巧,这么快就处理好了。” 她把碟子拿给朗倾意,示意她来喂。 朗倾意才端过碟子,团子便迫不及待地爬到她腿上来,一边喵呜叫起来。 “才吃过没多久。”书青忍不住无奈:“饭量也忒大了。” 朗倾意将碟子放到地上,团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鱼肉都被规整切成了长条,团子显然十分习惯,从一头开始吃起,不多时就吞进去了一根。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团子吃饭,没料到方景升已经在身后看了许久。 黄昏下,是一副昏黄的画卷,朗倾意穿着嫩柳绿的襦裙,上身是黄豆色短褂,她略微弯着腰,身体前倾,带着笑意看着团子吃鱼,耳畔的白玉珠子被夕阳染了一抹柔色。 方景升猛然间想起梦中他们第一次相遇,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她弯腰笑着看着猫,耳边是翡翠耳坠子,也如今日的白玉耳坠一样,一晃一晃的。 不知是谁先低低喊了一声:“大人回来了。”除了猫,所有人都意外地抬起头来。 方景升含着笑走上前来,自己也蹲下身来,轻轻摸了摸猫头。 团子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呼噜声,但仍在慢慢吃着,没有抬头。 朗倾意站起身来,笑着招呼道:“大人。” 两位丫鬟不约而同地怔了下,随即又互相看了一眼。 今日她的态度似乎同昨日不太一样,就连方景升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一瞬。 他站起身来,面上看不出喜忧,只是点点头,又转头问书青,今日膳房预备的什么晚膳。 书青早已看穿了他的意图,缓缓向后退了几步,说自己要去膳房问问,便走开了。 书青一走,香禾也脚底抹油溜了,院中只剩下方景升和朗倾意。 除了晚风徐徐,四周只剩下了团子狼吞虎咽的声音。 方景升听着,忽然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 “天也快黑了。”他轻声说着:“进屋去吧?”说着,伸出手来。 朗倾意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手放上去,只是点头道:“回去吧。” 她态度柔和了许多,想来是因为猫的缘故,方景升不免心中暗自得意,还好他顾念梦中细节,将这只猫救了下来。 晚膳送来的是红烧鱼、清蒸蛋、盐水虾和各色时蔬,外加一份藕粉骨汤。朗倾意每个菜都用了些,方才点头道:“大人,膳房中人手艺的确不错。” 她仿佛无心,直接说道:“今儿晨起做的那份桂花蜜糖糕也香甜,院里人都说好吃。” 她往常势必不会同他说这些,无论是今生也好前世也罢。 他果然眯了眼睛,神情中带了些醉酒后的微醺——可是这里并未一人饮酒。 “喜欢就好。”他笑了笑:“多吃点。” “那薛府的厨子想必不怎么样。”方景升看了看她,说道:“把你饿得这样瘦。” 朗倾意无奈垂了头不理他,方景升压下笑意,夹了一筷子红烧鱼放进她的碗里。 她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 他愈发觉得今日有些不对,可又不好直白地问,只留神关注她的一举一动,究竟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之处。 但今日看管此处的人并无异常反馈。 成了一碗汤喝下去,方景升拿过帕子擦擦嘴,又端过茶盏来漱了口,方才轻声说道:“明日我要出趟远门。” 朗倾意还未顾上高兴,便听到他又问:“你可要随着一同去?” 她放下碗,沉思了半晌,便听到他用命令式的语气说道:“不急,先吃饭。” 她又端起碗来,不禁问道:“大人要出公差?” 出公差,一般不太方便带家里人,规矩她还是懂的。 方景升没有回答,只说道:“只在皇城附近走一遭,那边山水风景还不错,想着带你去瞧瞧。” 朗倾意缓缓吃着饭,许久没有再回应,虽面色淡淡的,但心里已经想了无数个可能性。 若是不随他去,也完全没有逃脱的可能性,他外头人手充足,一定不会放松对她的看管。 若是随他去,到底也失去了暗中盘问和操作的机会。 用完膳,她才缓缓问道:“大人有公事办,我随着去岂不是耽误了正事。” 方景升不作解释,只低声道:“不耽误。” 她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好,那我随大人一同去。” 第47章 伶牙俐齿 朗倾意站起身来, 吩咐书青去预备明日出行要用的东西和衣裳。 香禾上前来收了桌子,又打了水进来,要给她洗澡。 朗倾意眼瞧着方景升还在,心中到底有些不自在。 一边想着能用手段收服了他为自己所用, 一边又担心手段用过了, 引得他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来。 因此真是处处纠结在意, 不得安宁。 想了想, 还是等着书青回来后, 吩咐她在外头守着, 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洗完了澡, 香禾用手巾将她的长发包了, 伺候她穿好衣裳,又开窗去那热气。 朗倾意歪在窗边躺椅上,由着清凉的风吹进来, 渐渐把头上的手巾吹掉了, 她的发逐渐散开来,担心掉到地上, 她将发丝甩到前头来吹风。 第54章 方景升进来的时候, 她正躺着闭目养神,头发只是半干, 夜风吹得屋内都是桂花香气。 不知道是外头带进来的桂花香,还是她头上的香。 总之都香。 他只当她睡熟了, 便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看了她片刻。谁知她眯着眼睛翻了个身,察觉到面前有人,便睁开眼,恰与他四目相对。 心中有一瞬间的惊惶,但还是挤出一个笑容来:“大人, 你还没走?” 方景升没有回答。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捏了一把她垂在腰腹处的发尾,轻声说道:“头发还未干,别这样躺着了。” “免得湿寒进了体内,到时候要吵着腰疼背疼。” 她听到这种话颇为不习惯,但还是马上站了起来,将头发依旧甩到后背上去,这才发觉从肩颈到后腰,确实有一道被头发濡湿的痕迹。 “知道了,多谢大人提醒。”她将躺椅上的手巾拿起来,依旧包住发尾,两只手搓了搓。 方景升就站在她面前,无比自然地伸出手去,试图替她接过发包来。 她不露痕迹地避开,口中轻声嘟囔道:“书青呢?香禾呢?”一边向外头走去。 一个人都没有。 她愣了半晌,又扭过头来,擦着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大人还不回去?老太太不担心么?” 方景升只是不答,他仍站在窗前没有过来,窗影恰好遮住了他的面颊,看不清表情。可朗倾意到底还是嗅到了危险的讯号。 “大人怎么不说话?”她又补充道。 方景升向前走了一步,被窗影遮盖的面容显露出来,他是平静的。 可他说出口的话却一点都不平静。 “何故催着我走?”他观察着她的神色,轻轻说道:“薛宛麟为何能与你同吃同住,我却不行?” 朗倾意放开了双手,由着头发掉下来,甩在腰部,发出轻微的声响。桂花香气也摔出来一些,愈加浓郁,她自己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必扯谎。”他虽未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可话语中的盘问却愈加急迫:“无论是在薛府还是别院,他都日日与你同睡,你当我不知道?” 果然还是来了,朗倾意一边叹着他还是忍不住要秋后算账,一边飞快地盘算着如何回答。 “你不会要告诉我,你们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同在一室罢了?”他观察着她的反应,几乎是下一瞬就将她想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朗倾意有些气恼,论理,她也只是今日给了他几分好脸色,他就这样迫不及待地以男主人的身份自居,开始在她这里讨要说法,还说出这么些不避人的话来。 “我与薛大人有无什么,是否同在一室,似乎与大人并无干系。”她冷冷地说道:“大人何必在这里苦苦相逼,若是嫌弃我与薛大人不清白,何不将我轰出去?” 方景升缓缓向前走了一步,口中轻声说道:“伶牙俐齿。” 他应当还未真的生气,又开口道:“好,我不问之前事,你也不必催我回去,我就在此处宿了,明日一同出去。” “大人随意挑。”朗倾意用手指了指屋内:“主榻、侧榻,还有躺椅。” “自然是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十分笃定地说道。 “大人,过犹不及。”她皱着眉,直白地说道:“你这样会叫我厌恶你。” 屋内一时间没了动静,朗倾意悄悄把手背到后头,抹了一把发尾,已经差不多干了。 风更凉了,从窗外带进来的凉风使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但她还是站在原地僵持着,准备随时转身逃离。 有些事是会逐步沦陷的,这一次同他一处宿了,下一次就不知道要在什么地方妥协,她赌不起。 还是忍不住想到薛宛麟,那才是君子行径,从不逼迫她。 方景升走到窗边,将窗子关上了,又走上前来,轻声说道:“时候不早了,歇了吧。” 她向后退了几步,不作声。 他猛然发力,将她打横抱起来,向主榻走去。 他身上很热,她身体僵直,一些不堪的回忆又涌上心头,忍不住惊叫一声,奋力挣扎起来。 “别动。”他轻声说道:“我不碰你。” 将她送到主榻上,又去拿被子,她哆哆嗦嗦地伸手去够,口中解释道:“我自己来就好。” 方景升替她盖了被子,又从柜子里拿了一床新的,默不作声地到侧榻上躺了。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朗倾意担心他会杀个回马枪,一直有些心慌,也不敢睡。可毕竟也不敢频繁翻身,恐吵醒了他。 最终还是困意袭来,沉沉睡了过去,倒比以往睡得沉些,早上方景升来戳她的脸时,她只是皱着眉,不乐意起。 然后她就被直接拦腰抱起来,连续几次。 不得不揉着惺忪睡眼站起身来,她打开门叫书青赶紧进来,这才放心洗漱收拾。 因着今日要出行,书青预备的衣服都是短款衣裙,方便行动,鞋子也备的是轻便软和的。头饰一概没用,只用了几根金簪束发,人显得干净利落。 戴上面纱,朗倾意见书青也背了包裹,预备一同去,谁知她上了轿子,书青却迟迟没有进来,及至她实在等不及,掀开帘子探头去瞧,才发现书青竟不在外头。 方景升将包裹丢进来,只说道:“拿好了。” 说完,他骑上马,随着马车缓缓前行。 朗倾意又掀开帘子看了一眼。 马背上的他身着常服,后头穿着黑色披风,腰背挺得笔直,身体随着马儿晃动。他的侧脸在晨光下显得愈发白净,光影变换间,偶有一会儿,他高耸的鼻峰挡住了光,侧面就看上去阴影重重。 方景升忽然转过头来,朗倾意瞬间将帘子放下了。 听到方景升轻笑一声,她心里有些不服气,顾不上车夫还在,便又掀开帘子问道:“还有多久能到?” “约莫得有两个时辰。”方景升看了她一眼:“若有什么缺的,尽管和我说。” 她又放下了帘子。 她从未出过这么久的院门,起先也有些兴奋,可到底被颠簸的马车搞到兴致全无,索性闭目休息。 马车时快时慢,似乎并没有赶时间。朗倾意逐渐发现,在平坦路上行进时,马车便会加快,若是到了崎岖山路,马车自然就慢下来了。 好在已过了城区,外头人烟稀少,她便肆无忌惮地掀开帘子看外头风景。 此时轿子在一条小路上,周围都是参天的云柏,一眼望不到头,侧耳倾听时,能听到不远处似乎有山涧潺潺流动,这地方离山不远。 她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趁着景色宜人,又将书青备好的糖果拿出来,放到嘴里一颗。 酸甜的糖浆在嘴里爆开,她抿了抿嘴,心情好了几分。 余光撇到方景升正对着她看,她笑意收敛了几分,沉着脸刚想放下帘子,却见方景升把手伸了过来。 “什么?”她不解。 “给我一颗。”他说。 她皱了眉:书青给她预备的糖,他也要抢? 方景升仍伸着手,她只好从袋子里拿了一颗,极不情愿地丢出去,方景升稳稳接住,看了看,便放进嘴里。 下一瞬,他皱了皱眉,忍不住说道:“好酸。” 朗倾意得了意,放下帘子,在里头偷偷笑了一下。 她本就爱吃酸的,这酸梅糖是寻了好久才寻到的,符合她的口味,他自己上赶着要吃,怪不得旁人。 马车停了,方景升掀开帘子问她:“休息一会儿,你也下来吧。” 眼见着到了晌午,外头日头高悬,却不怎么热,正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马车正停在峡谷入口处外,有一条浅浅的山涧从路边流过。 车夫识趣地避了很远,方景升从怀中掏出备好的干粮来,啃了一口。又转过头去看朗倾意。 她站在山涧边,只静静地看着,将书青备好的糕点放进口中嚼着。 一块蜜枣糕下肚,她蹲下身,用山涧流动的水洗了洗手,又站起身来,预备回到轿中去。 “喂。”方景升在不远处喊她,见她回过头来,这才问道:“想不想骑马?” 朗倾意撇了一眼那匹马,黑棕色,又高又大,毛色顺滑,四肢健硕,想必是锦衣卫专用的好马。 可是太高了,她不想骑。 印象中,大约是十二岁时,朗府给她过生辰,买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她骑上去,只在朗府上下转悠。 第55章 兄长在一旁哄着马,又看顾她,一时间忙得团团转。 她就那样挺着胸膛,在全府人的赞叹声中,骑了一圈又一圈。 后来长大了,才知道骑马不是那样的,但她感受到的炙热的爱意,确是持久在心里泛着暖的。 忍不住蹭到方景升不远处,她犹犹豫豫地问道:“大人,能托你给我父母送封信吗?” 第48章 先知卓见 “哦?”方景升颇有些意外, 没想到她会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扬眉问道:“往日里薛宛麟没帮你送过?” 朗倾意不答,只是没好气地说道:“大人是要我如今也去求薛大人?可以啊,待会儿我就去寻薛大人。” 方景升自讨没趣, 手里的干粮也没了滋味, 他瞅了一眼她, 点点头说道:“送封信有何难的, 我派锦衣卫去。” 朗倾意手上还有些湿, 她悄悄在衣摆处按了按, 不太情愿地说道:“多谢。”随即, 又回到轿中去了。 峡谷的路并不好走, 阳光被挡在外头,天色阴沉下来,两侧的山壁上还有些湿漉漉的, 像是在下雨一样。 朗倾意掀开帘子向外瞧去, 见头顶的山壁挨得很近,但仍有些缝隙在, 部分光亮透过来, 一下刺眼,一下又晦暗, 她只好又低了头。 马车顶上有些轻微的声音,朗倾意只当是路途颠簸, 并未在意。 谁知下一瞬,方景升便出现在马车外头,叫她下来。 她一脸意外——马车还在动! 被方景升拖着手腕从马车里拽出来,他的手搂住她的腰,轻巧地腾空而起。 二人落在马背上, 马匹在峡谷内毫不显眼,又贴着侧壁跑,顷刻间便与马车拉开了距离。 随后,头顶的山壁传来一阵声响,像在打雷,又像是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听得人心中及其不安。 朗倾意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方景升不动声色间也向前靠了靠,两个人贴得更紧了。 朗倾意并未察觉,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山壁上掉下来几块碎石,正好砸在面积稍大一些的马车上。 有一块石头有半人高,顷刻间便将马车厢砸出一个大洞来,马匹受了惊仍往前跑着,车厢瞬间就破烂不堪,像一堆散架的木头。 若是方才她还在里头,后果简直不用想。 震惊过后,她这才察觉到后背处滚热的胸膛紧贴着她,经过一段时间的疾奔,后背已经沁出汗来,贴在一起有些不舒服。 她向前挪了几分,此时经过破碎的马车附近,朗倾意才注意到里头竟然连那个车夫都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扭头看向方景升:“山崖崩塌了么?” 若是崩塌,为什么偏僻只有巨石掉落在马车上,如此精准?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可并未发现任何不妥。 “看前面。”方景升冷静开口:“别分心。” 峡谷这段距离并不短,马蹄踏着浅水,飞快向前奔去。 两侧黑色的崖壁在眼前一闪而过,晃动的出口就在眼前,此时方景升却腾出右手来搂住朗倾意的腰,同时奋力拉紧了缰绳。 马儿嘶吼一声,几乎刹不住,前蹄翘起来,高举半空,随后又重重落下。 朗倾意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不自觉地向后仰去,又被方景升托住了,稳稳落回原地。 再看时,前方出口隐约有几个人影晃动,看架势,像是拿了弓箭,就等他们靠近。 “你没事吧?”方景升探头问了一句,见她摇摇头,这才拽着缰绳,向崖壁中间的坑洞处靠了靠,遮蔽了视线。 “是什么人?”她惊魂未定,转头问。 “还能是什么人。”方景升笑了笑,低声说道:“回去再同你解释。” 他们并未下马,方景升用黑色披风将她裹紧了,留神听着外头的动静。 只是一瞬间,外头便响起几声惨叫,有兵器敲击的声音传来,但不多,很快便停止了。 待这几声消失后,方景升这才纵马出来,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出口。 阳光瞬间变得刺眼起来,方景升勒马停下来,将朗倾意从马上抱下来,口中问道:“可有活口?” 打头的正是武尽知,他并不敢抬眼看,只回答道:“回大人,有一个活口。” “带上来。”方景升才说完这句话,又瞥到朗倾意,便改口道:“我自去瞧瞧。” 朗倾意抱着双臂在原地站了会儿,看到方景升向不远处的山涧处走去,对着地上瘫坐的男子问了几句什么。 没看清他做了什么动作,便听到那男子发出一声惨叫,随即又像是被什么掐断了声带,惨叫声戛然而止。 方景升一脸不耐烦地回头走过来,右手揉了揉左手手心被缰绳勒出的痕迹,又对武尽知问道:“城里如何?” “如大人先知卓见。”武尽知难得露出佩服的表情:“确实有人试图对别院出手,已经被属下派的人抓住了。” “这么快。”方景升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他回头看向山涧不远处瘫软在地上的男子,轻声吩咐道:“带回去审吧。” “白崖山里的异常,处理如何了?” 武尽知点头道:“晌午之前,属下已亲自带人去端了老巢。”他凑上前来,低声说道:“只是有几个人进了深山逃了,到如今还未寻见。” “既然离此处不远,那带我去看看。”方景升说完,又跨上马去,伸手来拉朗倾意。 她正听得焦心,一边伸出手去被拉上了马,一边恍惚问道:“大人,别院被人袭击了?” 方景升瞅了她一眼,低声安慰道:“无妨,他们的目标是你我而已,不会伤到别人的。” 心中充斥了太多疑问,来不及细问。方景升骑马载着朗倾意,随着武尽知一干人骑马飞速前行,过了眼前的山涧浅溪,穿过一片树林,便到了白崖山下。 划开山脚下溪流旁的芦苇丛,武尽知等人从里头拖出几张小船来,方景升带着朗倾意上了其中一张。 小船顺着水流向里滑了几步,忽然过了一段湍急的水势,过后又变缓了,船逐渐出现往下的趋势,方景升担心朗倾意站不稳,便伸手扶了她一把。 顺着水流,船缓缓滑到一个洞口,武尽知等人将洞口处的栋梁木挪开,船顺势而下,到了洞内又卡住了,前方应当已经到了尽头,没有水了。 武尽知等人开始招呼众人下船,方景升低声道:“当心湿了鞋子。” 武尽知点燃火把,带着方景升向里走去,洞内嶙峋怪石遍布,潮湿阴暗,空气稀薄,武尽知对这里略熟悉些,七拐八拐间,终于找到发出亮光的洞口。 进去后,才发现那亮光并非阳光,而是山壁上油灯发出的光。 “这里是他们窝藏火药的据点。”武尽知用手指着空地说道:“这里硫磺的味道还很浓郁,只不过近几日下了些雨,被冲刷了不少。” “此处在雨季来临后会及其潮湿,不适合储存火药,因此判断这批火药怕是在雨季之前便被转移走了。”武尽知说道。 又沿着洞穴走了几步,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溶洞,空气也变得清新了不少。 “前方有多人同时居住的痕迹,还有些残留的衣物。”武尽知说道:“这里的人已经接到消息,先行逃走了,属下来的时候扑了个空。” “再前头就是出路。”武尽知说道:“此处连接山的另一侧,有通气孔,住的时日再久也不会被发现。” “从山壁上残留的一些痕迹看,这些人配有刀剑和弓箭。”武尽知说:“怕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组织。” “约莫有不到一百人。” “我们到这里时,还有大概十几个人未曾离开,他们顺着水路分散逃脱,我们只撵上了几个人。” “在峡谷设伏的,是不是这一批人?”方景升问。 武尽知如实答道:“尚不清楚,属下还在查。” 方景升点点头,又摇摇头,轻声说道:“已经查到这个份上了,竟然还有漏网之鱼,将联络点搬到这么隐蔽的地方来。” “真不知道是锦衣卫已经将他们逼到一定份上了,还是他们向来就如此谨慎。” 说完后,他吩咐道:“留几人在此处细细查探,其余人便回去吧。” 他又吩咐道:“狡兔三窟,记得注意隐蔽,不要被他们发现了。” 武尽知答应了。 眼瞧着天逐渐晚了,夜间赶路不甚方便,武尽知吩咐人在一处平坦的草地上安排了帐篷,见方景升从帐篷中走出来,便上前汇报道:“大人,已经连夜增派了附近一队人手。” 第56章 “好。”方景升擦了擦手,又问道:“摄政王那边有何动静?” “倒没什么动静,他前些时日对外称病,在府上蜗居几日,近两天难得出来,说是要举办养子的大婚典礼了。” “他那边不要放松警惕,继续盯着。”方景升说完,看了一眼武尽知,发觉他面有疲色,便轻声说道:“你近些时日辛苦了,今夜你去歇息吧。” 武尽知并未推辞,眼神中闪过一丝感动,点头说是。 过了一会儿,他亲自用干荷叶包了一份烤鸡来:“大人,这是属下方才同他们一起烤的,大人尝尝。” 没等方景升回答,他便将烤鸡放在旁边草地上,径直离去了。 方景升倒真有些饿了,他端起烤鸡,见是才烤出来的,想着朗倾意尚未用过,便拿了,进得帐篷中。 朗倾意正坐在帐篷里临时放置的蒲团上出神,今日发生了许多事,她细细想着来龙去脉,许多地方似乎衔接不上。 她不知道方景升为何要带她来,隐隐猜出是因为有人袭击别院的原因。 大费周章到了白崖山内,找到摄政王手下的联络点,但人都跑了。 可他为何好像已经提前得知峡谷处有人埋伏?还预判了巨石滚落? 正沉思间,一股香气从旁边传过来,她的肚子瞬间便“咕咕”叫了起来。 “哇。”她忍不住两眼放光:“哪来的烤鸡?” “武尽知他们烤的。”方景升面上疲惫,却带了些许笑意:“尝尝?” 朗倾意却不急着动手,从身后又拿了一个蒲团过来,放在方景升身后,示意他先坐下。 随后,又扯着荷叶两边,将烤鸡缓缓拎起来,对准底部吹了吹。 “怎么了 ?”方景升坐下来,见她这个样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烫。”朗倾意抬头冲他笑了笑。 第49章 引火焚身 “还好。”方景升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掌心看了看:“这点烫算不得什么。” 朗倾意半信半疑, 改用单手拎着荷叶,另一只手在荷叶底部摸了一下,顿时烫得缩回手来,直甩右手。 方景升忙一手替她拿了烤鸡, 一手去拽她的右手腕, 想看看烫得是否严重。 她躲开了他, 口中埋怨道:“这还不烫?” 她改为对着右手吹凉气, 眼见着右手便浅浅红了一块。 方景升从旁边拿了张矮凳过来, 将烧鸡放在上头, 又伸出自己的手来给她看。 也是红的。 “你不疼吗?”朗倾意忍不住困惑。 这在方景升眼里倒像是关心了, 他翘着嘴角摇摇头, 将手缩了回去。 “许是你的手太娇嫩了。”他说完这句话,又将烤鸡拿来,几下便拆解开了, 递了一根鸡腿给她。 她小心翼翼地握着鸡腿骨, 又轻轻吹了许久,方才咬了一口。 从小到大, 她还未在外头吃过这种烤鸡, 自然觉得新奇。 两人分着吃完了烤鸡,方景升又去外头打了水来, 两人草草洗漱完了。他见朗倾意已困得睁不开眼睛,便叫她先去睡。 他又到外头来, 看了今夜的巡查安排和执勤安排,觉得没什么差错后,方才将身上的武器拆卸下来,放在自己那边。 随后,他心中想着, 后半夜也要起来巡查,担心吵到了朗倾意,到底还是在帐中另外一处软榻上躺下了。 一眠入梦,恍然还是身在方府,方景升抬起颤抖的右手,低头看去,发现自己喷出的气息是苍白色的,破碎不堪。 屋内没有生火,他此时正面对着床榻坐着,察觉到自己一条腿冻得僵直,便站起身来抖了抖。 随着他站起身来,榻上本来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里,忽然垂了一条胳膊下来。 按常理来说,这场景足够吓人了,他却从心中漾起一阵狂喜,他迫不及待地掀开被子,轻声唤道:“倾意,你……” 被子下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只有唇色带了些血红——还是她临死前吐出的血沾上了些。 他又用自己的手抓了她垂下来的手——僵硬冰冷。 他无数次确认,她确实已经离他远去了。 他又缓缓坐下来,外头似乎传来许多人的呼喊声,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实,可他都懒怠去分辨了。 她活着时,总是不耐烦听他说话。 如今人既已离去,他终于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可以慢慢诉说他想说的话了。 可惜,他如今竟已失了说话的力气,几次张开口,又默然了。 说得再多,她毕竟也不会醒来了。 若是再将她生前反复对她说的话再说一遍,她怕是要生气了吧。 他只想说,这一世他害了她,他知道错了。 可是,他只承认自己不该对她欺瞒诓骗。 其余的罪孽,包括苏佩之死、胎儿夭亡、朗家被抄,通通不是他做的。 可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便再无根除的可能,它在她心底里不断向下钻,吸足了她的血和肉,又叫她心痛难忍,吐血而亡。 再多的解释都是苍白。 他忽然从骨髓深处感受到了恐惧,开始不自觉地幻想今后一个人的生活要怎么走下去。 起初,他试图化悲伤为复仇的信念,想要尽力去查究竟是何人从中作梗,闹出这么些误会。 可随即又放弃了——他完全没有任何精力,巨大的无力感包裹了他,像冬日的严寒侵袭,完全不给人生还的可能。 他彻底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外头似乎有人带着哭腔捶门,他侧耳听着,俨然是那几个丫鬟,她们纷纷哭求着,左不过就是那几句话,求他快出来,别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还有一句,求他同意将夫人安葬。 安葬? 笑话,夫妻一场,如何有一人下葬的道理? 他觉得外头的人无理取闹,忍不住喊了一声:“安静。” 许是几日没开口说话的原因,声音暗哑难听。 他顾不上旁的,只想叫她们别烦他,便说道:“再过半日,我就出去了,你们离远些。” 待外头声歇了,他唯恐她们还会回来阻止他,半刻也没有犹豫,便从屋内摸出点灯的火折子来,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又骤然停下了。 冬日湿寒,连日来又是下雪,他担心烧不彻底。 索性将油灯打开,灯芯扯出来扔在一旁不要,里头的油均匀泼洒在自己身上,留了一点在棉被上。 随后,他掀开被子,从硬邦邦的尸体旁挤进去,好不容易捞到了尸身的脖颈,他搂过去,勉强将尸身抬起来,另一只手搂了她的腰身。 火苗先是在被子面上翻滚起来,随即骤然加大了,吞噬一切的热浪迎面袭来,叫嚣着,将数不尽的爱恨席卷一空。 灼人的热浪袭来时,他下意识地挡在她面前,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用头抵在她冰凉的额上,闭上了眼睛。 火苗舔舐肌肤的痛感传来,他意识逐渐涣散,直到最后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他有些自私。 没有问过她的意见,便这样毅然决然地随她而去,不知道这种轰轰烈烈的死法会不会导致两人魂灵仍在下一世纠缠不清。 他忽然猛地睁开眼睛,从睡梦中惊醒,双腿抖动着,仿佛还受不住那热浪。好在此时周围的风是凉爽的,他很快清醒过来,意识到了自己此时身在何处。 不远处,朗倾意显然还在睡梦中,他平复了片刻,穿了鞋子,禁不住又愣了一会儿,这才悄声走到她身边去,沉默地看了半晌。 见到她鲜活的睡颜,被子上的起伏表明她仍是活着的,他从心底里舒了口气。 好在梦中之事没有发生。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思忖着,许是今日第一次带她涉身险境,心中担心她的安危,这才做这样的梦吧。 他轻轻掀开帘子走出去,外头除了巡逻的手下,并无一人在外头,营地上还有些未燃尽的篝火,在暗夜中发出细微的光。 他走上前去,对着其中一簇篝火默默地看了许久。 看到最后,他蹲下身来,一瞬间对梦中的触觉产生了疑问,竟轻轻将手覆了上去。 “大人。”朗倾意披着衣服站在他身后,见到他这奇怪的举动,禁不住快步走上前来,疑惑道:“大人在做什么?” 他瞬间缩回了手,不自然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反而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朗倾意没说是他吵醒的她,只摇头道:“睡不着。” 第57章 方景升右手在袖中揉搓片刻,又答道:“是不是在外头不习惯?” 朗倾意越过他的话语,抢先一步将他的右手袖子拉了起来,试图看他的手如何了。 方景升夺手不肯给她看,口中问道:“作什么?” 朗倾意只是想知道他发现了什么,方才他对着篝火出神,不知是不是她看岔了,他的表情竟然有一种视死如归之感。 “大人为何要将手伸到火堆里去?”她直言问。 “哪里的事。”方景升轻笑一声:“怕是你看岔了罢。” 朗倾意也不再勉强他,目光转向别处,轻声说道:“也罢,想必大人是真金,不怕火炼的。” 方景升又笑一声,看着远处似乎泛起半点朝霞的前韵,便说道:“既睡不着,就不睡了吧。” 朗倾意点点头,她见不远处已有些人陆续打水回来,不久便有人送了一桶来,她就用这水洗漱完毕,草草抓了一把凌乱的发。 风凉,再从帐篷里出来时,她披了斗篷,将帽子也戴上,踢踢踏踏地从帐篷里走出来,在他身边站了,久久不作声。 他仍蹲坐在篝火边,不知道沉思什么,过了半晌,仰着脸去看她,问道:“饿了吗?” 她摇了摇头,又忽然觉得戴帽子不舒服,既遮盖视野,又行动不便,因此又将帽子掀开来,露出葱白的脸和脖颈,明晃晃地亮在那里。 他忽然站起身来,猛然间高出她一头,这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太阳要出来了。”她面向东方,喃喃说了这一句,又忽然住了口,似乎是意识到不该对着他说。 他“嗯”了一声,点头道:“要出发了。” 此时,偌大的摄政王府,早有几个侍卫悄悄儿站在庭院外,想来是一早就有什么消息要禀报。 又等了一会儿,眼见着摄政王还是未起来,几个侍卫互相看了一眼,并未作声。 直到外头天大亮了,摄政王养子刘凤楠才大摇大摆地走进院中来,张口便大声问道:“父亲还没起来?” 他自小养尊处优,仗着摄政王宠爱,说话也是习惯了毫不遮掩,他不过二十出头,人长得并不难看,只不过疏于节制,看上去略有些肥头大耳。 其中一个侍卫回过头来看着他,抬起手来摆了摆。 刘凤楠无奈地哼了一声,低声说道:“老爷子怕不是年纪大了,早起都不行了。”说罢,上前几步,敲了敲门,扬声问道:“父亲?” 连敲了几声无人应,他极其自然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才张开口想要继续喊,冷不丁被坐在堂屋内看书的摄政王吓了一跳。 “父亲,您没在睡觉?”刘凤楠瞬间收了动作,几步走到摄政王跟前来。 摄政王刘瑜韫,年纪将有五十朝上,他眼皮都没抬,依旧盯着书看,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是同一个底色,他身上穿着灰色常服,丝毫看不出是当年手眼通天的摄政王。 刘凤楠上前来拉他手上的书,口中抱怨道:“外头侍卫们等着请安呢,父亲你自个儿起来了,也不说一声。” 刘瑜韫这才抬起眼来,斜睨了他一眼。 “他们要禀报的事,我早已知道了。”刘瑜韫冷眼瞧着他问道:“倒是你,你说说他们要禀报什么?” 刘凤楠被问得愣了愣,转身挠了挠头。 刘瑜韫又垂下眸子,轻声叹了口气。 要怪就怪他,把刘凤楠宠坏了。 第50章 苍天可鉴 “站住。”刘瑜韫忍不住叫他回来。 刘凤楠只以为自己又要挨骂, 硬着头皮回过身来,不管不顾地乱说道:“父亲,您才是摄政王,这府中上下之事都由您做主才对。” 随即, 他又小声嘟囔道:“我只是养子, 名不正言不顺的。” “胡说。”刘瑜韫合上书, 皱着眉, 牵扯到眼尾的皱纹都跟着震了震:“你是我自小一手养大的, 谁敢说你名不正言不顺?” “这府上大小事, 你都要学着接起来才对。”刘瑜韫说到这里, 又忍不住暗自叹气, 不欲再说下去,便强忍了,直接说道:“你倒是说说。” 刘凤楠绞尽脑汁想了想, 方才说道:“莫不是您那些火药有了用处了?” 刘瑜韫气不打一处来, 只在心里暗道他脑子愚笨。 一不留神,话到嘴边, 忍不住说了出来:“你到现在还是一问三不知, 只仗着摄政王的名号四处招摇。本指望着给你娶个亲你就能收了心性,我看到底是难。” 刘凤楠被说得低了头, 过了一会儿才不服气地抬起头来:“父亲又不如实告知哪里说错了,孩儿哪里晓得。” 刘瑜韫忍不住将手中的书扔到桌上去, 这才站起身来,逐字逐句地告诉刘凤楠:“不要再把那些火药放在心上。” 忍不住又问他:“近几日我告诉你的消息,你可有什么见解没有?” 果不其然,刘凤楠又是一阵沉默,刘瑜韫叹道:“我讲过许多次, 你便是背也该把它背下来了。” 见刘凤楠鼓着嘴,刘瑜韫停止了无意义的教导。 最终只留下一句话:“少把心思放在男女之事上,后日成亲之后,便将心思放在自己府上就罢了。” 刘凤楠答应着去了,刘瑜韫看着他的背影,又莫名想起了他的母亲。 当年他母亲也是这样的神情,懵懂无知,但对一切事物都有好奇心。 因着这份好奇心,她在山间采茶之时,救了受伤昏迷的刘瑜韫,将他带回自己的小屋里养了数日。 刘瑜韫临走前,曾拉着她的手叫她不要嫁人,等他回来接她。 可前后不过一个月,她父亲采药回来,无意间得知她跟了外头的野男人,一怒之下仓促将她嫁了人。 刘瑜韫再找到她时,她已为人妇,并且怀了身孕。 不到一年时间,她因生产而死,留下嗷嗷待哺的小婴儿无人看顾,她嫁的男人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刘瑜韫只犹豫了一瞬,便将那小婴儿接了过来。 思绪翻飞,眨眼又回到现如今四面楚歌的境地,刘瑜韫摇了摇头。 即便一年之前,他都不会这样丧失斗志,可世事无常。 先皇未曾去世之前,他曾存了心的想要争一争,因此花招百出,也与先皇闹得下不来台。 可如今先皇的儿子——刘瑜韫的侄子已经登基,他看着新皇年轻气盛,方才发觉自己已经老了。 若从安慰人的话术来说,老当益壮也并非不可。但经过几次莫名其妙的挫败,他有些怕了。 哪怕是上天都未曾站在他这边过。 先皇去世之前,他就差一点便可以动兵马,预备起势造反了,谁知天降大雨,所有火药都未能好好存贮。 后来,他自己在军中力量逐一被消耗,他逐渐感到了孤立无援。 不是没想过寻个帮手,只是一眼看过去,朝臣们个个都有八百个心眼子,几乎都是见风使舵的主,见他势头下去,很快便有一半倒戈了。 也是,他刘瑜韫无儿无女,临到老了只有这一个不成器的养子。 而新皇却是年轻有为。 两厢对峙之下,愈发显出颓势来。 可夺权这条路,不是说退出便能全须全尾退出的,他懂,皇帝也懂。 因此,他只能一边显出半隐退的样子,一边暗中筹谋些许事情。 他垂着眼眸,左手在扣起的书上敲了敲,心中默默计算着,这个点,他们一行人估计已经回到皇城了。 方景升一到皇城,未及回府,便到宫里复命去了。 朗倾意依旧进了别院,书青香禾忙着赶上来相迎,见朗倾意披着外袍,散着头发,略显狼狈,自然有无限担心,也不消细说。 香禾去膳房取了午膳来,书青预备了热水,待朗倾意用完午膳后,伺候她洗完了澡,又叫她好好睡了一觉,这才缓过些来。 换上秋香色齐胸襦裙,披上乳白色的袍子,朗倾意只用一根碧玉长簪将头发挽起来,站在院中看了一会儿。 晚风萧瑟,气温适宜,她心中也畅快了许多。 书青悄悄儿走上前来,将她的袖子一拉,口中悄声说道:“夫人到里头去吧,小心着了凉。” 朗倾意不明所以,跟着她进屋来,见香禾并不在,书青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快速递给朗倾意。 “夫人看看罢。”书青极快地说道:“方大人今日不回来住,这信是外头柳延青送的。” 朗倾意将信拿在手里,借着屋内昏黄的油灯,迅速瞥了一眼。 信封上未写什么,她拆开信封来一瞧,眼神不自觉地亮了一瞬,嘴角也扬起来。 第58章 她含着笑,看着信纸上短短的一句情诗:“郎在山门无人问,妾于苦海情自知。” 薄薄的一层纸,托在手心里,倒觉得暖暖的,她未曾将诗念出来,只是轻声嘟囔了一句抱怨的话,声音很轻,没叫书青听见。 “夫人。”书青继续说道:“柳延青方才悄悄儿同我说,想见夫人一面。” “见一面?”朗倾意顿觉为难:“这别院上下不知道有多少是他的人,若无什么要紧的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罢?” 书青凑上前来,悄声说道:“没关系的,香禾叫我派出去买东西了,今日门外站岗的倒只有柳延青。” 已近黄昏,朗倾意跟着书青蜿蜒行至大门口,却不开门,书青只轻轻在门上叩了几下,极有规律。 外头也依照同样的方式叩了几声,随即才有一道少年的声音传来:“夫人?” 朗倾意四下看了看,确信无人出来,这才快速问道:“你是柳延青?” 外头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中带了些难以置信的惊喜:“夫人……竟然知道奴才名讳。” 时间短话又急,朗倾意只好言归正传:“你叫我来,所为何事?” 柳延青“哦”了一声,仿佛这才忆起谈话的目的,他压低了声音,快速说道:“薛大人托奴才给夫人递消息,他说叫您稍安勿躁,他那厢已经在想办法了。” 顿了顿,又说道:“薛大人还说,一切以您自身安危为重,莫要考虑许多世俗的看法。” 朗倾意还未来得及琢磨这句话的含义,便听柳延青又说道:“还有,朗家那边,薛大人也已经排了镖行的人乔装过去,一探究竟,想必这个月底之前就有信儿了,还望夫人放宽心。” 书青见朗倾意盯着大门上深木色的纹路,眼睛都不眨一下,可眼中已有了些许湿意,忙拉了拉她的衣袖,轻声提醒道:“夫人?” 朗倾意这才回过神来,对着外头说道:“多谢。” 既是谢薛宛麟这样苦心孤诣,又谢柳延青费尽心思传消息过来。 她低低唤了书青一声,书青会意,从怀中掏了个荷包出来,拿了一锭银子,从门缝下塞出去。 “柳侍卫,一点子心意,还望笑纳。”朗倾意说道:“几次三番劳烦你。” 话音未落,银子便被推了回来,柳延青拒绝得干脆利落:“夫人不必客气,早些时日在苏府时,夫人赏的银钱还没用完呢。” 提起那件事来,朗倾意顿觉愧悔,那次若不是她忆起前世之事,平白送了他银子,可能也不会连累他被打板子丢出苏府。 外头见她沉默起来,便急急解释道:“夫人莫要觉得奴才不识抬举,奴才小门小院,本就没什么花销,之前做的都是分内之事,配不上夫人给的这些赏赐。” “既是小门小院,更要攒些银子娶亲过活。”书青听了,忍不住替朗倾意说了一句,又将银子推了出去。 外头一听这句话,倒愈加忙乱了起来,声音都乱了:“奴才不娶亲,用不着银钱。奴才只晓得跟着夫人这样的好主子,便能一世无忧了。” 书青无奈地与朗倾意对视了一眼,方才笑道:“你比我还机灵呢。” 朗倾意听柳延青话中的意思,倒觉出些许别的滋味来,她试探地问道:“柳侍卫帮着薛大人,想来应当是以他为主子,才对得上。” 外头又沉默起来,天渐渐黑下来,许是觉得黑暗能遮盖平日里说不出口的心思,柳延青咬了咬下唇,方才快速答道:“奴才……向来是以夫人为尊,夫人才是奴才心中的第一主子。” 朗倾意看了一眼书青,两人都面露惊诧。 只听柳延青继续说道:“在苏府时,夫人待下人们就极好,奴才从未见过这样好的主子,自然愿意一生追随。” 言毕,他轻轻喘了口气,脸瞬间红了起来——好在隔着厚厚的门板,无人瞧见。 书青抿嘴笑了笑,忍不住打趣道:“得了得了,给你个机会就迫不及待地表忠心,把我都比下去了,我可不敢叫夫人再与你搭话了。” 外头又慌了神,他慌忙解释道:“奴才并非刻意表忠心,方才奴才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苍天可鉴……” 朗倾意无奈地看了一眼书青:“书青,你别逗他了。” 又对着外头说道:“无论如何,今日都多谢你了。这银子还望收下,权当是一片心意罢了。” 柳延青看着那锭银子,面色犹豫,又带了些失望神色。 他想要的,不是这冷冰冰的一锭银子。 想来想去,还是将银子拿起来收入怀中,低声说道:“多谢夫人。” “日后夫人若有旁的吩咐,尽管告知奴才就是。” 朗倾意蹲久了,有些腿酸,便扶着书青站起身来,想到了些什么,她不经意地问道:“今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当值?其他人呢?” 柳延青略显尴尬的声音传来:“今日为了给薛大人送信,奴才给他们饭中下了泻药,今日他们都在歇息。” 朗倾意听了这话,不免扶额叹息,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提醒道:“以后不可这般莽撞了,若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柳延青低声说了个“好”字,只觉整张脸一直烧到耳垂上,双手在袖内搓了又搓,沁出汗来。 朗倾意又回到屋内,翻来覆去想了半宿,才琢磨出薛宛麟第二句话的意思。 是叫她不要与方景升对着干,免得惹怒了方景升,伤了她自己。 “不要顾及世俗看法”,便是叫她别想太多,抛却那些世俗的贞操观念。 对着晃动的烛影,她只觉心中感慨万千,一时间难以表达。忍不住又将那封信拿出来看了看,捧在手心。 及至天亮,饶是舍不得,还是缓缓将信放在火上烧了——绝不能叫方景升回来看见。 第51章 我不愿嫁 朗倾意洗漱完, 才到院中,便闻到一股好大的香气。她嗅了嗅,问书青:“什么味道?” 香禾笑嘻嘻地凑过来邀功:“奴婢最近见夫人睡得不安稳,想是气血虚了, 昨儿我买了乌鸡回来, 膳房现在正在给夫人炖汤呢。” 朗倾意笑了笑, 说道:“你倒有心。” 成日里在屋里坐着, 前几日出去了一遭, 倒迷上了在外头看风景的时日, 只在屋内闷上片刻便觉无聊了。 朗倾意带着书青在院中晃了晃, 因别院小, 左不过是看看院中哪里要再归置些花草,哪里有蜂窝要捅了去,走不过几步也就回来了。 走着走着, 那鸡汤香气愈发浓郁了, 朗倾意闻到后,觉得食指大动, 不免又饿了。 “好生奇怪。”她又是笑, 又是觉得奇怪:“方景升到底从哪里找的厨子?” 话音未落,便听到院墙外头, 有人疾奔而来,外头侍卫高声叫嚷了一嗓子, 唬得人心中一跳。 随即又听不见什么声音了,仔细凑上前去,才听到似乎有女子低声啜泣的声音。 书青的好奇心起来,当即便要去瞧瞧。 “夫人您先回去,奴婢去瞧瞧。”书青才说完, 便被朗倾意拉住了手臂:“先别去。” 万一外头有什么危险,她贸然跑过去岂不是送死。 听了一会子,外头侍卫显然是不耐烦起来,厉声呵斥,叫那女子赶紧离开。 此时,不远处传来柳延青的声音:“去或是留,应当叫夫人来做主罢?” 回应他的声音极其凌厉:“放你的屁,出了事你担责任?” 柳延青怒气涌起:“我担责又如何?姑娘你随我来。” 随即,门外响起叩门声,柳延青的声音传来:“劳烦开下门。” 书青过去开门,才开了,便瞬间直了眼神,待回过神来,又慌忙将门开得很大,摆手叫朗倾意赶紧过来瞧。 朗倾意看她神情,知道是大事,忙疾步过去,见柳延青身边,站着一位身着华服、满头珠翠的女子,仿佛奔跑了许久,头上的首饰散乱了些,额上也有汗珠沁出来。 她虽低着头微微喘气,可朗倾意还是看出她很眼熟。 那女子抬起头来,先是看到书青,惊喜的神色在眸中炸开时,方才瞅见后头的朗倾意。 气氛一时间凝固了,那女子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眼中的惊喜一瞬间变成了委屈,凝结成大颗大颗的泪珠,扑簌扑簌滚落下来。 “倾意姐姐,我……”她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只张开怀抱。 朗倾意脚步踉跄,但好歹还是回过神来,马上叫书青关了院门,一把将颜若月拉进来。 “若月,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朗倾意心中狐疑十足。 第59章 颜若月哽咽难言,朗倾意拿过书青手中的茶杯,给她喝了两口茶,她才缓缓镇定下来。 “倾意姐姐,我不嫁……”颜若月开口,先说出的是这句话。 过了好一会儿,朗倾意才勉强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颜若月的父母要将她嫁给摄政王养子刘凤楠,这是一个月之前便定好的婚事。 若问这桩婚事为何如此荒唐,是因为颜若月当年尚在娘胎里时,被一场宴席上的贵人开了句玩笑话,说若是女儿,不如长大后给摄政王新收的养子做夫人。 颜若月的父母当时未曾反对。 如今摄政王又把二十年前随口一提的话拿出来郑重其事地讲,摆明了就是看上了颜若月,想叫她做儿媳妇。 即便刘凤楠风评极差,可颜家早年起势少不了摄政王的帮助,这个人情面子是无论如何也拒绝不掉的。 因此,无论颜若月如何哭闹,她父母都铁了心。 今日正是出嫁之日。 她身边的侍女白桃悄悄打听到,距离颜府不远处的别院里,似乎住着一位达官贵人的贵妾。 几经打听,隐约听说是朗倾意。 颜若月这才下定决心,趁着上轿时的空档,换了喜服逃出来了。 才讲到这里,外头便传来密集的人马声,早有侍卫大声喝止:“你们是什么人,都在此处聚集作甚?” 颜若月脸上猛地失了颜色,连滚落的泪珠都没顾上擦去。 朗倾意站起身来,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惊慌。 她走出屋门,书青飞奔出来拦她,口中说道:“夫人,不可与摄政王的人硬碰硬。” 她如何不知道这个,只是事到如今,她断不能眼睁睁看着刘凤楠把颜若月抢了去。 外头言语交锋了几句,显然对面人多,言语不畅之间,想要硬闯。 双方都没想要流血伤人,只是象征性地推搡了两下,门是最不经折腾的,很快便撞出一条缝来。 朗倾意回到屋门内,吩咐书青从里头锁了门。 书青有些慌乱,拉了拉朗倾意的衣袖,低声道:“方才奴婢看了一眼,柳侍卫方才不知道去了何处……” 她担心其他人护不住她们。 朗倾意却毫不在意,只说道:“不管那些,只将门锁上便是。” 看着一旁面无人色的颜若月,朗倾意莫名冷静下来。她仔细听着外头涌进来的人在外头形成了密集的包围圈,随后,又有一为首之人向前走了几步。 “颜妹妹。”刘凤楠声音中颇有几分无奈,他从外头进来,气还未喘匀,肥大的肚腩尚在摇晃。 “事到如今,还躲什么?”他一边喘气,一边劝道:“你我成婚后,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朗倾意低头看了一眼颜若月,她眼角含着泪,一边摇头,一边向朗倾意怀里缩了缩。 “这位大人。”朗倾意开口道:“妾身不知您说的颜妹妹是何人,若是寻人,还是另请别处去罢,此处都是女眷,颇有不便。” “这位夫人。”看着外头影子,像是刘凤楠像模像样地鞠了一躬:“实在对不住。因着今日刘某大婚,新娘子被人蛊惑,有人亲眼见她进了这里,还望夫人配合搜查。” “不方便。”朗倾意忽然变了语气,带着十分的不耐和愤恨:“若是大人硬要闯,日后不要后悔。” 刘凤楠当即生起气来,对着手下人说道:“来来来,给我把门撞开。” “我就不信了,她一个小娘们,怎么就那么厉害了。” 外头有人犹豫了,上前来对着刘凤楠耳语了几句,刘凤楠下决断的手也顿在半空中,一时间进退两难,不知道如何是好。 僵持了许久,还是悻悻地说道:“我去外头守着,不信你不出来。” 人群慢吞吞地退到院门外守着,朗倾意仍没有把屋门打开。颜若月趴在她怀里,一会儿呼吸急促,一会儿又平缓宁静——她有些睡着了。 书青和香禾略微松了口气,才要动手将颜若月搬到屋内榻上去,却被朗倾意摆手制止了。 由着她睡会儿吧。 朗倾意心中到底担心,若是护不住颜若月,不知道她能在自己怀里几时。 时移世易,没想到她们两人再见面会是这般场景。 朗倾意在心中飞速思考,想着如何能将颜若月留下来。 按理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父母都同意的婚事,很难有法子将她硬生生隔断在外。 除非,是摄政王主动放手,或是皇帝出面迫使这桩婚事取消。 想来想去都觉得没可能。 待到晌午,朗倾意也将近昏昏欲睡时,方景升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几天未好好休息的疲惫神色,一进门,便向朗倾意的方向看过去,见她神色如常,这才略放下心来。 朗倾意轻轻晃醒了颜若月,轻声对她耳语道:“方大人回来了。” 颜若月只晓得朗倾意住在这里,却不知方景升是何人,一见了面,当即有些害怕起来,生怕是刘凤楠派来说和的人。 “别怕。”朗倾意轻声说道:“这位是锦衣卫指挥使方大人。” 方景升点了点头,也不客套,只说道:“还请颜姑娘先去外头静等片刻,方某与她有要事相商。” 颜若月睡眼惺忪地出门去,书青带着她去看团子了。 方景升这才掩上门,目光如炬,毫不掩饰地问道:“现下要如何收场?” 朗倾意愣了半晌——他在问她? “大人是怪我不该收了颜家小姐?”她站起身来,忍不住想要解释。 方景升摇了摇头。 “既是你做的决定,谈何怪罪。”他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连续饮了几杯,直到茶壶中没了水,才停下来。 他继续说道:“这场乱子有心也好,无心也罢,都是冲着别院来的。那日在外头你也听见了,有人伺机对别院出手。” 他看向她,作无奈状:“你也被卷进来了。” 朗倾意不答,仍是站着,低着头看向桌上的茶具——又是相似的梅兰竹菊一整套。 她别开研究,不知道说什么好,想来想去,她忍不住开口抱怨道:“不都是因为大人。” 若不是方景升硬要将她抢过来,那群人如何会注意到她。 方景升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样答复,轻笑一声,又道:“可如今,若没有我,你如何救得了你小姐妹?” 朗倾意抬起眼睛来看着他,毫不避讳地问:“这么说来,大人是有救下她的法子了?” 依照方景升的性子,既然有法子,势必要些报酬的,她静等着他说下文。 果不其然,方景升点点头:“两个法子,一明一暗,由你选。” “明着的法子,便是一五一十回了皇上,由皇帝做决断。暗着的法子,我自遣人将颜小姐送出去,确保她到不了刘凤楠手上。” 看出她还在琢磨这两个法子的优劣,方景升已经缓缓开口分析道:“若是选第一个法子,由皇帝来决断,颜小姐遂愿的机会只有五成。若是选第二个法子,只要有我方景升一日活着,她就到不了刘凤楠手上。” “只是,若选第一个法子,皇上若问起来,少不得要将别院内住着何人、事发缘故一五一十讲清楚,只能秉明实情。” 他看向面露迟疑的朗倾意,低声问道:“届时,皇上若是赐婚,你可愿意?” 第52章 食欲不佳 见朗倾意用手绞着衣角不说话, 方景升又问道:“若是你不愿接受赐婚,第二种法子不经过皇上,也可。”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朗倾意一清二楚。 若是选了第二种法子, 颜若月的生死便掌握在方景升手上, 相当于他又多了一重筹码, 不怕她不听话。 这两个法子说是为了颜若月, 实则处处是给朗倾意的选择。 “你选哪个?”方景升问。 沉默片刻之后, 朗倾意抬起头来:“这种选择, 不应该叫颜妹妹自己来吗?” 她打开门, 将颜若月喊进来, 将两种法子一五一十地说出来,静待颜若月抉择。 颜若月经过这段时日的磨难,到底成熟了几分, 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少了几分天真。 想了片刻, 她坚定地说道:“朗姐姐,方大人, 我想选第二个。” 说完, 她经不住解释道:“选第一个又如何,皇帝如何会为我一届女子做打算?极有可能还是叫我父母过去问话, 我父母已经点头首肯之事,做皇帝的也不会多插手。” “最多就是安抚一下, 皇帝出面送些贺礼,叫婚礼当日好看些。”她抬起泪眼看向朗倾意:“我看到那个刘凤楠的画像就想吐,更遑论和他同宿一处。” 第60章 朗倾意听明白了,颜若月是恨不得马上离了刘凤楠,即便是她千金小姐的身份不要了, 也不愿意赌那五成的可能性。 “你说呢?”方景升听完了,并没有什么表示,只问朗倾意。 颜若月听到方景升说话,这才发觉他们两个之间似乎有些不对劲,但她没来得及分辨出到底有什么不对。 “好。”朗倾意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你预备将她带去何处?” “这外头都是刘凤楠的人,你怎么带她出去?” 一连串的问题,方景升都没回答,只是笑道:“事情办妥之前自然不能走漏了太多风声。” 他又转头看向颜若月:“颜小姐,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做好了决定,便没有半分后悔的余地了。” 颜若月冷眼向窗外看了看,见外头日头正毒,她仿佛能隔着院墙看到那外头肥头大耳的男人,她闭了眼睛,随即又很快睁开来,下定了决心。 “方大人,我想好了。” 方景升带着颜若月到后院去,朗倾意到底不放心,也跟着走出去,只见方景升将后院夹道一口枯井外的杂草拔了拔,又探出手去,在井内摸了摸。 似乎打开了一个通道,井内传出轰隆声,直通地底。 朗倾意走上前去,见井内分明垂着一条蜿蜒向下的阶梯,不知道通向哪里。 “颜小姐,请吧。”方景升扬手道:“沿着这条路出去,能直接通到皇城中的炫谱纺织铺,老板娘姓王,你直接报我的名讳便是了。” 颜若月背紧了背上包裹,临行之前又抱了抱朗倾意,二人互道珍重。 她毅然决然地向井中去了,再没有回头。 朗倾意仍盯着井口,明明已经没了颜若月的影子,但她还是皱着眉瞧着。 虽说松了口气,可心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捂着胸口向前走了一步,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有些眩晕。 方景升走上前来,极其自然地搂住她的肩,轻声问道:“怎么了?” 朗倾意摇摇头,又问道:“你确保这法子万无一失?” “笑话。”方景升毫不在意:“锦衣卫的手段,岂有错失。” 两人在后院站了一会儿,有外头的人进来,悄无声息地转了一圈,又垂头丧气地走了。 想来是刘凤楠没搜到人,便带着人自行离去了。 方景升和朗倾意回去,书青和香禾上了午膳来,本来是色香味俱全的一餐,还有朗倾意想喝的乌鸡汤,此时仿佛都没了滋味。 方景升见她兴致缺缺,也不过问,亲手盛了一晚乌鸡汤来,里面存了一只硕大的鸡腿,放到朗倾意面前。 见她未动筷,他缓缓说道:“把这碗吃了。” “若你吃了,我便不追究你与那柳延青私传消息一事。” 这话一出,朗倾意装得若无其事,但还是经不住眉心一跳,抬起眼来看向他:“什么私传消息?” 方景升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见她又局促不安地低下头去,方才敛了神色。 “若你想见薛宛麟,我便叫人请他来便是。”方景升说道:“何必这么鬼鬼祟祟的,上不得台面。” 朗倾意呼吸有些急促,她不敢做任何回应,担心这也是他的阴谋之一。 只低着头端起那碗汤,用汤勺在里头搅动片刻,沉思了一瞬,这才专心喝起来。 待到她吃完,方景升才动筷,他虽表现得若无其事,可朗倾意却内心煎熬。 她本不该信他,但属实无奈。方才借用他的势力安置了颜若月,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不要些报酬? 这样想着,她只觉才下肚的热汤成了一块压在胃里的烙铁,热得人心焦难安。 “嗯?”见她停了筷子,方景升又看过来:“今日食欲不佳?” “没有。”她回应道:“只是担心颜妹妹罢了。” 他又吃了一口菜,冷哼一声,未再答话。 直到用完了午膳,方景升在外头喝着热茶,朗倾意在里头换了一身衣服,才要出去,便见书青迎上来,对着她的耳朵悄悄说道:“大人说要在这儿歇中觉。” 朗倾意出去,将卧房让了出来,到院子里去,正好香禾在院中石桌上放了一篓凤仙花瓣,正坐着打理,见朗倾意来了,方笑着叫她坐。 “夫人看看,可有中意的颜色?”她问。 朗倾意看去,见花瓣有深红、鲜红和嫩粉几种颜色,香禾正将花瓣按颜色深浅摆成几簇,预备着同书青和膳房小丫鬟百灵一同染指甲。 朗倾意倒来了兴趣,回身看了看,见方景升已不在堂屋,想是去卧房睡了,便放心大胆地坐下来,兴致勃勃地同她们挑选花瓣。 “这时日,凤仙花已经不多了吧?”她开口问道:“你们从哪里摘的?” “夫人,我们在外头巷子里摘的,这花难得开得这般茂盛,我们抓紧时间摘了来,再过几日估计就凋零了。”香禾说道。 百灵从膳房悄悄儿拿了几个小的瓦罐来,见了朗倾意,怯生生地行礼。 瓦罐被香禾一把夺过来,她小心翼翼地将花瓣按照不同颜色放入不同瓦罐里,配着明矾,捣成不同颜色的渣滓。 直到花瓣和明矾都碎到肉眼看不出,香禾这才叫百灵帮她滤了几遍,将渣滓弃了,剩余液体装进小瓷瓶儿里。 书青收拾了堂屋,又赶着拿出一支新的毛刷来,悄声问道:“夫人看中了哪个颜色?” 朗倾意选了许久,又忍不住上手试了试,发现嫩粉色不易上色,风一吹就干了,且与原来指甲的颜色无异,便选了鲜红色。 刷到指甲上,半干之后能看出嫣红的痕迹。 香禾替她刷上了,叫她伸着手对着风口等上一炷香的时辰。 几个人围着等指甲晾干,香禾忽然感叹道:“夫人的指甲真好看。” “夫人这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手,我们想要把指甲保留得这样好,都不能呢。”百灵甚少插话,此时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说话时,团子从不远处疾奔而来,逮鸟捉虫,忙得不亦乐乎。 书青无奈:“叫它远些,一会儿把瓶子都打翻了。” 见没人动,她站起身来:“我去。” 书青走后,香禾和百灵忽然都噤了声,眼睛直直盯着朗倾意的指甲,面上尽是紧绷的神色,再无方才那般放松了。 朗倾意觉得奇怪,忍不住回身看去,果然,方景升不知何时站在堂屋外,向她们的方向看过来,面色不虞。 朗倾意还以为是她们几个说话声音太大,吵醒了他,便站起身来,张着两只手说道:“吵醒了你了?” 方景升不答,只是招手叫她进去。 香禾和百灵见势头不对,忙将石桌上东西收拾干净,几个人都跑到膳房去了。 待书青抱着团子回来,众人都没了踪影,她瞧着堂屋门也关上了,一头雾水,也不敢进去,只得也到膳房去问个究竟了。 方景升含着气,垂眸看着朗倾意染好的指甲,低声说道:“怪不得这样对他念念不忘,他从一进去就没让你干活,是不是?” 他也有气,想起自从她进了别院,他也从未叫她干过什么活,她怎么全不在意,反而是薛宛麟给的这些小恩小惠,她宝贝似的放在心上。 朗倾意一时间也怔住了,万万没想到他生气竟然只是因为这一件小事。 她面色也冷下来,回应道:“若大人为了这种事着恼,那我劝大人宽心些。” “不然,以后有的是生气的时候。” 方景升禁不住冷笑起来,猛地抓了她的手腕,举到自己面前看了个仔细,果然见到她那染得通红的指甲,圆润细腻,没有一丝磨损。 “真不知道你的底气到底是什么。”他将她手甩下去,又将右手放到她脖颈上,揉了几下:“眼下除了我,没人能护得了你,你还同我在这里置气。” 朗倾意不免也有些恼了,反唇相讥:“我为何需要大人护着?大人应当清楚,打在我头上的风雨,几乎都是大人带来的,大人只是手上恰巧有伞罢了……” 脖颈上揉捏的力道骤然变得凶狠起来,朗倾意猛地收了声,只是用不屈的眼神看着他。 良久,方景升才松开手,口中轻叹:“罢了。” 感情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培养的,更何况,她还先入了薛宛麟府上。 他的声音带了疲惫:“累了,陪我睡一会儿。” 第53章 以己度人 朗倾意站着不动, 待他坐到榻上去,她才悄声走过去,在一旁的躺椅上坐了。 第61章 方景升略显无奈,拍了拍床榻, 命令道:“过来。” 朗倾意侧着身背对着他, 只管揉着酸疼的颈子, 并不答话。 方景升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 这才发现她一只手揉着红了的脖颈, 另一只手在眼皮下不时擦着什么。 转到她跟前去, 才发现她眼皮红了一片, 眼角仍有些泪意。 见他跟过来, 她又扭过头去,吸了吸鼻子,不予理会。 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只好凑上前去, 温言细语地劝慰道:“是我言语急躁了。” 她开口,声音有些滞涩:“既嫌弃我, 何不趁早丢出去, 宝贝似的藏着,叫我看不起你。” 方景升顿了顿, 伸出双臂来到她身下去,将她打横抱起来, 放在主榻上。 她不吱声,只悄悄擦着眼泪。 见他凑过来,她又抱怨道:“叫外头小丫鬟们见到了,谁不知道大人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成了什么了?” 又问:“我父母那边怎么还没有信来?” 方景升愣了一下, 这才无奈道:“你前两日才同我说的送信,哪里能这么快?” “哦。我只当大人是手眼通天的锦衣卫,想必无所不能呢。”她酸溜溜地说。 方景升听了这接二连三的讥讽,如何忍得住,只将她身子扳过来,捧着她的脸,弯下腰,忍不住想吻下去。 谁知她早就预料到了,冷着脸推开他,问道:“大人不是说要歇中觉?” “到底还要不要歇了?”她坐起来:“不歇的话,我还有事呢。” “好好好。”方景升无奈道:“马上就睡。” 随即,他躺在她身侧,闭上眼睛,手却不老实,总是想着在她身边摸来摸去。 她不耐烦地转过脸去。 及至他睡熟了,她才站起身来,恢复了面无表情,在一旁的躺椅上歇了。 虽闭着眼睛,她时刻想着,通过柳延青联络薛宛麟,似乎失了妥当,方景升能发现。 可若是想要寻得连锦衣卫都无法发现的法子,似乎比登天还难。 这一次,她不晓得方景升是如何察觉的,她又哭又闹,算是将这件事遮掩过去了,可往后呢? 她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长此以往,迟早哪一天把他脾气逼得发作了,到时候反而不好了。 到底谁能稍微管住他,叫他收敛些? 念及此处,她忽然想到了方景升的祖母。 轻轻点头,她计上心来。 第二日,方景升又去忙活,却还是遣人送了颜若月一封书信来,信中写明了她已经在纺织铺子安稳下来,更名改姓过活了。 信末尾又提到说,若是朗倾意担心,可过两三日就给她写书信来。 她略微放下心来,将信放在床边柜子里。 又吩咐书青去外头买些上好的布帛丝线来,她预备着绣个兰花屏风,到时候给方府老太太送去。 方景升回来时,难得见她没有出来迎接,进得门中,见她正一边对着灯光,一边犹豫着刺了一针下去。 随即又摇摇头,将针线拔出来。 “做什么呢?这样认真。”方景升饶有兴致地走上前去问。 朗倾意将手中才绣了两片绿叶的样子给他看,口中抱怨道:“许久未做了,有些生疏了。” “哦?”方景升仿佛记得她在梦里也绣过,便在她身旁坐了,细细看了看,问道:“预备摆在何处?” 朗倾意白了他一眼:“谁说是放在这里的?” 方景升失笑:“好,随你要摆在哪里。” 随即,他要了水和浴桶来,预备在屋内沐浴。 朗倾意早就躲了出去,在院中逗了会子猫,由着他自己在屋里洗了,穿上干净衣服,出来喊丫鬟进去收拾。 她垂头抱了猫,只是不吭声。 困得坐不稳,她手臂失了力气,团子“呜”地一声从她怀里跳出去,她半梦半醒之间抬手去捞,只捞到两条笔挺又热乎的腿。 骤然清醒过来,她看到方景升站在面前,身上带了清新的皂角香气,还混着些热水的潮气。 “怎么还不回去歇息?”他问。 “大人占着屋子,我怎敢随意进去。” “现在可以了。”他不动声色,抓住她两条手臂,将她向上提了提。 “大人。”她挣了挣,无奈说道:“你不能总是这样。” “哪样?”他仿佛有意在那里装傻。 “动手动脚,每日想着占便宜。”她睁开睡眼,十分凌厉地说道:“大人以为败坏了我的名声,就能同我长久在一起了?” “哦?”他扬眉问道:“那薛宛麟平日里是如何待你的?” “关起门来,他难道就如正人君子一般退避三舍?” 见她张口结舌,他不禁冷笑,手上加了几分力气,将她从石凳上拉起来,半拽半拉地拖进屋里去,随手锁上了门。 朗倾意仍站在门边,冷眼看着他。他也不主动发话吩咐什么,直到坐在榻上,方才问道:“你预备在那里站一晚?” 朗倾意觉得疲累,她目光穿过堂屋,透过屏风直望到后头去。 后院连着后巷,那里似乎有一棵梧桐树,风一吹,发出密集的响声。 身后前院里,团子似乎回来了,唬得院中的蛐蛐儿都噤声不语,团子几个飞扑,便连院中鸟雀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思绪回归,微微向左看一眼,卧房内是虎视眈眈的方景升,也如猛兽一般蛰伏,等着她进去,便能一举拿下。 她颓丧地低了头,倚着门,不至于使自己跌倒在地。 头仿佛有千斤重,直到方景升走到她面前来,她还是不肯抬起来。 “在等什么?”他问。 “大人。”她喃喃问道:“我时常在想,我与你们豢养的家妓有何分别。” 一语出声,方景升变了脸色,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来,迫使她抬头看着他。 她知道他生气,但还是继续说道:“不是吗?我在这里究竟算怎么回事?外头的人会如何看我?” “你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看法。”方景升果然这样说。 她冷笑一声,又问道:“我父母尚且不知我在此处,若有一日知道了,会不会不认我做他们的女儿?” “若闹得众叛亲离,大人这厢也玩腻了,我又何去何从?”她说着,自然觉得委屈,不禁红了眼眶。 方景升从未想过“玩腻了”这一说,听了不禁面色一沉,才要说话,又听她连续说道:“大人从未替我考虑过,所以才做出这许多有失妥当之事来。” 方景升下意识地回复道:“如何没有替你考虑过?你父母那边已有书信来,如今已经在路上了。” 朗倾意心头狂跳,但还是别过头去:“想必是与我断绝关系的书信罢了。” “他们有这样的女儿,我都替他们觉得……”她声音中带了些哽咽,有些说不下去了。 “你不必这么说。”方景升皱眉道:“若你父母同意,你也同意,我方景升随时可以操办婚事,让你上方家族谱,做名正言顺的指挥使夫人。” “只不过,眼下你不愿意罢了。” “是大人一直在逼我,我心中害怕,自然不愿意。” “我没有逼你,若是你不愿,直言便是。”方景升冷了脸说道。 “那我现在直言,我不愿同大人同床共枕,还请大人出去。”朗倾意口中说得直白,手上有些紧张地攥了拳,怕他发作。 “不愿与我同床共枕,倒愿意与那薛宛麟……”方景升紧盯着她,悄声说道:“你同他,还真是情深义重。” 朗倾意不耐,忍不住直言道:“大人不要总是拿薛大人来说事,薛大人从始至终从未动过我一分一毫。” 方景升怔了怔,又快速将她面部的表情仔细看了一遍,想要分辨她是否说了真话。 薛府不是没有锦衣卫的探子,可探子只能看得到他们共处一室,再细节之事,便不好查探了。 所以,个中之事,只有朗倾意和薛宛麟两人清楚。 朗倾意见他犹豫,又忍不住加了一把火:“大人以自己心中所想揣度他人,自然以为……” 方景升没等她说完,便上前一步,挨得很近,她只好后退一步,抵上微凉的门板,住了口。 方景升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片刻,贪婪,丝毫不加掩饰。 他每次看到她,总是忍不住想要将她抱在怀里,想要轻吻她的额头,揉捏她的脸颊,想要闻她细白的脖颈,想看到她与自己纠缠在一起的样子。 还想要将梦中旖旎之事变为现实,想与她共赴巫山云雨,想看她在自己身|下意乱情迷的样子。 第62章 无时无刻不在想。 可她抗拒,还主动坦白与薛宛麟尚未越巷,以他在锦衣卫审讯犯人的功夫来看,她说的不像是假话。 难怪她对薛宛麟似乎明里暗里多了一重情谊,就连他方景升此时都有些佩服。 送到嘴边的美味,居然就这样忍了一两个月? 想到梦中场景,他气息凝滞了。 既不想叫梦中之事真实发生,那便只有由着她。 横竖她也逃不出他手心去。 这样想着,他并未再阻拦她,而是由着她自两人之间狭窄的缝隙里钻出来,逃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没再跟上去,担心自己控制不住。 “好。”他勉强说道:“那便依你,成婚之前我不动你。” 随即,他回去拿了自己外衣,打开门走了出去。 第54章 家书万金 朗倾意起先还有些担心, 随后又实在耐不住困意,沉沉睡了过去,一觉到天明。 往后几日,方景升倒真的规矩了许多, 他每日来只是用膳, 来了也不会待到晚间, 便回去了。 朗倾意略微松了口气, 又专心将那兰花屏风绣了一半, 心中逐渐安定下来。 这一日晨起, 刚梳妆完毕, 便见书青一路狂奔进来, 手中举着一封信。 “夫人,夫人!”她口中喊着:“老爷太太来信了!” 朗倾意忙站起身来,心跳剧烈, 连带着身体也一并震颤起来。 她唯恐有什么坏消息, 信到了手里,看到父亲朗园熟悉的笔记在信封上:“爱女朗倾意亲启。” 她忽然又缩回手去。 那一日她同方景升说的话, 一半是因为担心他乱来, 所以说出来叫他收心的,一半也是因为她心里真的有些担心。 她担心她父母真的会为了这些事不要她, 毕竟事关女子贞洁名声。 及至看到信封上的“爱女朗倾意”几个字,她放下心来, 但手上还是颤抖的。 颤抖到拆不开信封,书青在一旁干着急。 “我来。”书青自告奋勇,一把便将信封拆开了,将那里头的信拿出来递给朗倾意。 满纸都是父亲熟悉的字迹,朗倾意心安了几分, 颤抖着呼吸一一细读,只见上面写道: “倾意,闻听苏家遭难,你亦遭连累,为父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只恨当日为你择夫婿时有失考量,莫怪父亲。为父远在南城,难通书信,竟才知消息,望爱女勿怨。如今苏家事已定,你也与苏佩和离,可在朗府等父母兄长归来。另,此番多谢指挥使方大人遣人来信。为父亦上奏皇帝,求得回城与你相聚。” 后头还有几个字,朗倾意已经看不清了,泪水模糊了双眼,她已经是泣不成声。 书青虽不识字,亦心中感念,忍不住将朗倾意抱在怀里,轻声说道:“夫人,别哭了,该开心才是。” “如今也不该叫夫人,而是小姐了。” 书青此话一出,朗倾意睁大双眼看向她,随即一滴泪珠滚落在鼻翼,她点点头,听懂了书青的意思。 此前碍于方景升催逼,又恐父母不认她,这才勉强容忍别人称呼她“夫人”。这称谓不明不白地叫了那样久,时间一长,她自己都忘了。 她如今早已不是谁的夫人了,她仍旧是朗家二小姐,从未变过。 书信后头写的是父亲向皇帝奏报回程的日期,约莫在腊月前后,还有两月时间。 小心收了信,朗倾意终于还是笑了起来。 书青拿了粉扑上前来,口中笑道:“小姐,你把妆都哭花了。” “书青,我心里是真的高兴。”朗倾意补完了妆,似乎想到了什么,面上闪出狐疑的神色来。 “书青,为何父母这样晚才收到信?”她疑惑道:“虽说远且偏僻,倒也不至于两三个月后才得知苏府被抄的消息吧?” “难道朗府的下人不会去送信?之前薛大人没送信?”她只不信。 又将方才的信翻出来看了看,的确是父亲的字迹无疑,末尾处还有朗家的印章。 虽说还是开心的,到底蒙上了一层疑虑。 朗倾意顾不上其他的,连夜将兰花屏风绣好了,蓝紫色的花瓣加上陪衬的绿叶,上头一轮圆月当空,是夜间的兰花图。 又吩咐书青拿到外头裱起来,看上去淡雅清幽,十分好看。 “小姐在闺中时便心灵手巧。”书青忍不住夸赞道:“这屏风拿到谁跟前去,谁都会喜欢的。” 朗倾意将手拂上去,摸到那丝线纹路,略觉得有些剌手,好在并不是枕套和汗巾子等物,不会与人肌肤相贴,所以也无甚么要紧。 屏风空白处是雪白的绢布,绷紧了倒有些透明,透过这里能看到身后香禾在堂屋忙碌洒扫,进进出出。 不多时,香禾出去了便没再回来,可堂屋的门一响,一个身形高大的人闪身进来了。 他面上隔着这层绢布,倒更显得面色细腻。即便在外久了,究竟也没有晒黑过。 他步子大,几步便迈进卧房中来,先瞥到那扇屏风,目光又流转到屏风后头去,看那美人。 “嗯。”他面上显出赞叹之色:“好看。” 也不知道是说屏风,还是说人。 书青退出去,朗倾意面上带了淡淡的笑意,招呼道:“大人来了?” 方景升知道她心情不错,也没有刻意邀功,反而对着那屏风看了许久,方才问道:“这到底是送谁的?” “谁有那么好的福气?” 朗倾意禁不住笑了:“是大人的祖母,方府老太太。” “哦?”方景升眸色瞬间亮了:“怎么想着去讨好她老人家了?” 朗倾意低头看了看今日紫罗兰花色的裙角,略有些羞赧地说道:“不是讨好。本来做屏风只是无聊,做好了之后,想着这个花色,老太太应当喜欢。” 方景升嘴角的笑意盖不住,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屏风,忽然摇头道:“颜色素了些。” “大人不是方才还说好看?” “谁说我说的是屏风。” 朗倾意又低了头,口中轻声说道:“话说回来,还是要多谢大人。” “谢什么?”方景升仿佛全然不知。 朗倾意瞥了他一眼:“既然大人不知情,那就不谢了。” 方景升这才笑起来:“若要相谢,何不谢我,反而大费周章去谢祖母。” 朗倾意无奈道:“那好,屏风便送予大人了。” 方景升又摇头道:“我说了,颜色素了些,我不要它。” 外头阳光正好,随着微风拂过,屋内飘动的帷幔仿佛也有了生命。朗倾意觉得耳垂上的坠子也晃动起来,她只好伸出手去扶了扶。 再抬头时,方景升已经站在她面前,风吹起他袍子一角,他的衣袖直跟着翻飞的风拂到她面上去。 她忽然向旁边躲了躲,抱怨道:“大人几日前才说了……” “是说了。”方景升无意赖账:“可这次是你说的要谢,这是两码事。” 她心中煎熬,可自己也知道,若要钓鱼,总不能半点甜头都不叫他尝,长此以往会有反向效果。 她便站定了,待他又凑上来,便踮起脚尖,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蜻蜓点水般温柔。 随即,她只做出害羞的样子,忍不住想要转身离去,可又被他从后头揽住了肩。 “这就……算是谢了?”方景升明显不满意,又将她转过来面对着他。 察觉出她如水的眸子中难掩害怕,他手上减轻了力道,缓缓抚上她的腰枝。 她怕痒,忍不住一缩,倒正好送到他面前来。 他顺势将她的唇含在自己口中,看着她禁不住闭上眼睛,他略有得意神色。 若从外头看去,两人的身姿恰巧映在兰花屏风上,凭空多了几分相依相偎的情意绵绵。 只可惜,这副缠绵悱恻的画卷并不与淡雅高洁的兰花相配。 她没再躲闪,由着他心满意足地亲完,方才红着脸,向后退了一步。 方才他高耸的鼻梁压到了她的,此时还有些许触感在上头。 方景升也没说话,仿佛仍在回味。 片刻过后,他往榻上一坐,慵懒的声音传来:“你预备什么时候送去方府?” 她尚未回答,他便继续说道:“可能要你自己去了,过几日我有事出去一趟。” 那更是再好不过了,她点点头,轻声说道:“我自己可以的。” 先叫书青送了拜帖去,定下来了日子,又将屏风用细布包得严严实实。 这几日,方景升确实不在府上。朗倾意叫书青帮着备了两辆马车,一辆坐人,一辆载着那屏风,一并到方府去了。 第63章 老太太自是开心,在府上备好了丰盛的宴席款待,她戴上西洋镜,将那屏风从头看到尾,是发自真心的喜欢。 “姑娘手巧。”她叹道:“全城里最为手巧的绣娘都比不过。” 朗倾意在一旁笑道:“老太太过誉了,只不过是出闺门前自己学的罢了,老太太不嫌弃便是大幸了。” 老太太这才向前一步,问道:“上次来得匆忙,倒没顾上问,你是哪家的姑娘?家中还有什么人?” 书青抢着答道:“回老太太,我们姑娘是礼部左侍郎朗家的二小姐。” 朗倾意回头瞧了她一眼,似是嫌她口快。 老太太倒怔住了,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 既是礼部侍郎家的女儿,好歹也是出身名门,怎会无端跟着方景升出入别院? 书青好似没看到朗倾意的眼神,继续说道:“我们姑娘之前嫁过人的,嫁的是刑部左侍郎苏佩,后来苏家有罪,我们姑娘同苏佩和离了。” 老太太还在听着,可到底还是觉得不对。 即便是和离了,也不该没名没分的便跟着方景升。 看着书青欲言又止,朗倾意又频频冲她摇头,两人怕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敢说。 老太太想到这里,便将丫鬟们都屏退了,这才坐下来,示意两人吃菜。 才招呼了两声,到底忍不下去,只得问道:“这其中怕是有什么隐情罢?” “朗家并未获罪,姑娘何不跟着去南城?”老太太问。 她已经隐约猜到了,可心中又不敢相信。 “方大人不允。”书青才说完这句,朗倾意不免急得红了眼眶,扭头斥责道:“你总是胡说什么!” 又冲着老太太赔笑道:“丫鬟不懂事,老太太见笑了。” 第55章 手段卑劣 “无妨。”老太太皱了眉, 只说道:“若你们有何冤屈,尽管告诉我这个老婆子便是。” “虽无官职,到底还是他祖母。”老太太这话带了气势,听起来铿锵有力。 朗倾意无奈地笑了笑, 直言道:“确实是方大人做主的。待朗家仍回皇城复命时, 想必就是结亲之时。” 老太太见她一口一个“方大人做主”, 半分自己情愿的样子也无, 又起了疑心, 询问道:“这件事, 朗大人可知晓?” “我们家老爷不知道。”书青飞快地抢着说道:“老爷才来了书信, 叫我们家小姐回朗府去住。” 朗倾意拉住书青的袖子, 面上显出惊惶的神色来,口中说道:“老太太,你别信丫鬟的, 她尽是胡说, 我父亲是知道的……” “老爷什么时候知道了?”书青气愤难平:“小姐你一味地遮掩作什么,反正名声已经坏了, 往后也嫁不出去了, 再遮掩也没用了。” “你出去!”朗倾意气得面色发白:“我今日就不该带你出来。” 又回头求老太太:“老太太,您别生气, 这件事就当没听到。” 老太太见她们两个这样一闹,还有什么是不清楚的?当下便沉了脸色, 叫两人将事情始末一五一十讲出来。 朗倾意死活不肯讲,也不叫书青开口,急得老太太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好赖话都讲完了,朗倾意依旧沉默着,最后才嗫嚅着抬起手来:“老太太, 您最是吃斋念佛,是个心善的老人家。” “可方大人好歹是您孙儿,我今日将实话说了,来日还是要传到他耳朵里去,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眼中希望尽失,微微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是遭过难的人,原想着就这样过也没什么不好的,人生难得糊涂……” “胡说。”老太太已经搞懂了大概缘由:“什么叫难得糊涂,作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 她气得眼前发白,断乎没想到自己的孙子竟然仗着手中有权势,做出这样的事来。 朗倾意瞧着老太太多半是上了道儿,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来。 前一世,这位老太太一直是好心人,只不过,她的力量不大。 若是能靠着她的力量完成一些事,那是再好不过。 正想着,老太太问道:“你们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朗倾意听了,才摇了摇头,书青便抢着说道:“好歹想要方大人先把我们小姐放回朗府去住。” “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跟着他,外头风言风语极多。” 朗倾意本还想拦着,听了后头这句话,不免又红了眼圈,跌坐在椅子上,悄悄抹起眼泪来。 “姑娘,你别哭。”老太太见了,手足无措,又是心疼,又是自责。 “怪我没有教好他,他父母原去得早,我心疼他,难免多溺爱了些。”说到这里,老太太也禁不住老泪纵横,拿出手帕来擦眼睛。 “你们放心,这件事我答应了。”她叹了一声,又说道:“保管不叫他知道是你们说的便罢了。” 朗倾意和书青一步三回头地从方府出来,坐上轿子,书青掀开帘子对外头的车夫看了一眼,又放下帘子,悄声说道:“今日送去的屏风,老太太很是喜欢呢。” “那就好。”朗倾意笑道:“我还生怕她瞧不上呢。” “小姐的手艺好,怎么会瞧不上。”书青说完,又问道:“那,小姐说要替方大人做的汗巾子,可还要做?” “做,怎么不做。”朗倾意刻意压低了声音:“小声些。” “可是,我连着去了绸缎庄三五回了,都没寻到小姐要的颜色和材质。”书青皱着眉担心道:“是奴婢没本事。” “那怎么行,大人还有两日就回来了。”朗倾意急得咬了牙,不住地叹气。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问道:“你去的哪家绸缎庄?” 书青怔住了:“城中不就一家绸缎庄?” “亏你还是从小跟着我的。”朗倾意拍了拍她的肩膀:“城南还有一家绸缎庄,你不晓得?就在此处不远。” 说完了,她掀开帘子对着马车夫问道:“劳烦到城南的锦绣绸缎庄一趟,多谢。” 那车夫并未吭声,似乎是思索了片刻,马车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攥紧了手,颇有些紧张。 过了一会儿,车夫轻声“嗯”了一声,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夫人,唤奴才梁春便好。” 马车到了锦绣绸缎庄,朗倾意却未下轿,她犹豫片刻,见外头并没有人跟过来,方才慢吞吞出去,问道:“就你跟着,别人呢?” 梁春压低了帽檐,如实回道:“夫人,奴才不知。” 赶车的就派了他一个,方景升有无安排别人,他自然不知道。 朗倾意嘟囔道:“我原想着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要在这里多逛一会子,又担心出了什么差错。” 梁春听了,拍拍胸脯笑道:“夫人,放心吧,以大人的心思,断不会叫你无端受到什么伤害。” “更何况,若是有什么危险,还有小的在这里守着呢。” 朗倾意又谢过了,这才向绸缎庄里去了。 心绪不稳,可到底要做出样子来,朗倾意跟着店家挑了几款布料,都有些不满意。 “黑色的不行,这款颜色也深了些。”朗倾意皱眉对书青说道:“汗渍干了就成白色了,一眼看去太明显了,深色的都不行。” 店家又忙着选了几款浅色的出来,朗倾意左看右看都不满意。 兜兜转转,禁不住又挑起女子的布料来,这倒是有些看得上眼的,朗倾意摸了几匹,都觉得不错。 “这块料子舒适,可以拿来做亵衣。”她对书青如数家珍:“这一匹颜色好看,拿来做衣裙最是合适。” “这一匹料子结实,搁得住东西,能用来做刺绣。” “夫人若是喜欢,阁楼上也有些上好的布料。”店家笑开了花,殷勤道。 朗倾意和书青对视了一眼。 书青出去同梁春说了句什么,梁春便进来,在阁楼上转了一遭,下来后在楼梯旁站了,口中说道:“无妨,夫人尽管去吧。” 朗倾意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蜿蜒前行,店家在前头指路。 楼上的布料确实比下头的鲜艳些,店家还在说着:“夫人若是瞧不上楼下那几匹,还有楼上这些。” “若是喜欢颜色鲜艳的,楼上这些便很合适。” 朗倾意绕过一座货架,小心向前走了几步。 走到角落处,见并没什么新鲜的,又回身想要往回走。 身后炙热的身躯已经贴上来,紧紧环绕着她的背,她压下喉间想要惊呼的声音,由着身后人将下巴放在她肩上。 第64章 这个姿势既亲密又暧昧,她不动声色地向后靠了靠,示意他退到墙角去。 “别怕。”薛宛麟的声音是颤抖的,他也有些激动。 “这家店是我的人开的,方景升查不到什么。”他的声音在她耳畔传来,热气喷在她脖颈处,她觉得有些痒,缩了缩脖子。 不远处店家还在热情地说着话儿,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她不见了。 “夫人莫不如看看这款?虽说深秋快到了,这个颜色显得清凉了些,但还是好的。” “夫人既不喜欢这个,店里还有一卷才到的……” 朗倾意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才笑了一下,便又收了情绪。 时间短,话语长,他们须得抓紧时间。 薛宛麟向来是波澜不惊的性子,这次倒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贪婪地在她发梢深嗅了一口,轻声说道:“这些时日委屈你了。” 朗倾意忙道:“我前几日收到了父亲来信,父亲叫我仍去朗府住,我方才想法子求了方景升祖母,希望她想办法促成此事。” 薛宛麟的声音惊诧不已,将她调转身子对着他:“你怎么能求他祖母呢?他祖母又能是什么好人?还不如我想了法子……” 说到这里,他又放缓了声音,觉得不能怪她,便又轻声说道:“你不知道缘由。” “什么缘由?” “那日我派去的镖行,在你南城父母住的宅邸外发现了锦衣卫的踪迹。”薛宛麟也不遮遮掩掩,直言道:“此前送去的信件,想必都是被锦衣卫拦下来了。” 这楼上并无什么窗子,没有半点冷风吹进来,可朗倾意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你如今收到的信,焉知是不是他叫人送出来骗你的?” “更何况,你父母那边若是有任何轻举妄动,锦衣卫也一定不会放过他们。若是为了你的事,被安上了什么罪名,便不好了。” 朗倾意环抱着手臂,呼吸开始不均匀了。她有想到过此事蹊跷,可毕竟没想到方景升竟然用着下三滥的招数,还用在了她父母身上。 好在她从未对他抱有什么期望。 见她沉默,薛宛麟有些慌了,轻晃她的肩膀,小声问道:“你不会被他骗了吧?” 朗倾意回过神来,摇头说没有。 “只是没有想到他这般卑劣罢了。” 薛宛麟这才放下心来,说道:“我已安排镖行中人暗中联系你父母,那边之事你无需担心。” “待势头稳定了,想法子逃出来,到外头躲几年,待风声过了,我再去寻你。” 这话听起来倒像有许多年的煎熬。朗倾意叹了口气,说道:“待到那时,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薛宛麟将她落在腮边的发别到耳后去,安慰道:“我会一直等你。” 楼下忽然传来梁春试探的声音:“夫人,可挑好了?” 朗倾意应了一声,书青马上答道:“没有呢,楼上样式多,你催什么!” 朗倾意向那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要过去了。 薛宛麟到底不舍得,又轻声说道:“有什么事,只管托柳延青来找我。” 又道:“一切以你自身安危为重,断不可冒险!” 言毕,难掩落寞神色,到底还是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这才缓缓退去,隐匿在墙角的黑暗中。 朗倾意站立不稳,艰难向前走了几步,蹭到店家身边,随意指着一块桦树叶绿颜色的布匹说道:“罢了,今日也乏了,就这块吧。” 第56章 惊怒非常 朗倾意思来想去, 虽说对方景升愤恨不已,但到底存了些背着他出去“偷|情”的心虚。 因此,心里虽恼恨,但手上却不停, 抓紧时间将那汗巾子绣了出来。 桦树叶绿颜色是底色, 无论选什么其他的颜色点缀都觉得俗气, 朗倾意左看右看都觉得不满意, 这时才后悔那天随便选的这个颜色。 最终还是选了寻常的白线, 绣了一片竹林作为点缀, 想了想, 觉得他究竟不是文人做派, 还是没有绣诗词。 明日方景升就回来了,她翻来覆去一宿,仍是有些睡不着, 还是担心锦衣卫耳目遍布, 已经知道她与薛宛麟见面之事。 她想了想,又将收起来的针线照旧拿出来, 咬着牙在自己左手食指和中指上戳了几下。 几个细小的血洞开始冒出血星儿来, 她用绢布包住了,又躺下来, 待到痛感过去,这才睡熟了。 方景升回来后, 先去方府同祖母道了平安,又连忙赶到别院来。 书青揉着惺忪睡眼出来相迎,方景升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无需惊动朗倾意。 他大踏步进得门中,轻声走进去, 见朗倾意侧着身子躺在榻上,睡得正香。 方景升心下稍微安定了些,才要站起身来,预备出去洗把脸,便瞥见她枕边有一块白色的绢布。 那绢布上赫然醒目的,是一团鲜红色的血迹,看颜色,像是才淋上去不久。 方景升拿着那绢布,许多不堪的画面涌上心头,绢布上红的刺目,一如她在梦里喷在雪地中的鲜血。 他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的世界也跟着晃动起来。 …… 朗倾意是被剧烈的摇晃吵醒的,她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便见到方景升惊怒非常的脸,在她面前说着什么。 她本能的有些害怕。 或许他早就知道了,她需要拿出勇气来面对,可不知怎的,她怕到向后缩着,耳中出现了阵阵嗡鸣。 两个人一个推,一个拉,来回推搡了许久,朗倾意这才听到他说的话,似乎与他手中那块沾了血的绢布有关。 她只好伸出左手,给方景升看那上头的针眼。 方景升愣住了,猛地住了口,半晌才问道:“这上头的血是针扎破了你的手指?” 朗倾意点点头,解释道:“昨儿做针线活不小心扎到的。” 方景升跌坐在榻上,缓缓用手揩去额间的汗,半晌才忍不住抱怨道:“怎么那样不小心。” “什么针线活要大晚上的连夜做?” 朗倾意又将枕头下的汗巾子拿出来递给他,张了张口,到底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想了想,红着脸只管放在他面前。 方景升拿起来瞧了瞧,似乎有些不信:“给我的?” 朗倾意“嗯”了一声,小声道:“就当是谢谢大人。” 方景升展开汗巾子,见那上头细密的竹林使用细白的丝线织就,想必花了一番功夫。反倒是竹林的颜色同汗巾子本身的底色反过来了,倒不觉得怪异,只觉得雅致。 他拿在手上,才平缓些的心跳又激荡起来,但他刻意收敛了,低声问道:“谢我什么?” 朗倾意轻声说道:“谢大人救了颜妹妹,还送了我父亲的信来。” 原来是为着这事,他不动声色地将汗巾子揣进怀里,轻声道:“先起来吧,我同你一起用早膳。” 用膳时,他又不经意间抓过她的手看过来,见那针眼已经将近痊愈了,这才皱着眉头说道:“往后不要大半夜做这些了,何苦伤着自己。” 朗倾意点点头,不预备在这件事上说太多,又问道:“大人可要歇息一会儿?” “不了。”方景升沉声道:“还有公事要处理。” “大人近日如何这样忙?可还是因为摄政王的原因?” “倒也不全是。”方景升顿了顿:“苏佩被抓后,刑部到底还没个可靠的人,如今大理寺卿又要将女儿嫁给刘凤楠,专门查案的两个地方都信不得,皇帝便要锦衣卫插手。” “如此,事情便多起来了。” 他耐心解释完,又道:“这种事不要说与外人听。” 朗倾意自然是知道的,才点了点头,便见他匆忙收拾了片刻,便又赶着出去了。 她一时间倒有些唏嘘。 方才两人匆忙对话,倒像极了寻常夫妻,她知道这其中有她竭力伪装的成分,可若是时间久了,她不知道会不会无端沉溺进去,陷入他织就的陷阱网中。 原本想要亲口问问他,为何派锦衣卫监视她父母,如今究竟咽了下去,不想再提了。 想想前一世的遭遇,她不想再同不该花费时间的人和事有过多纠缠了。 好在她如今也算是稳住了他,只需要保持如今境况,等着薛宛麟联系她父母便罢了。 近日,皇城中人议论纷纷,摄政王养子刘凤楠将要娶大理寺卿家的小姐,那小姐却在喜宴当日不翼而飞了。 人人议论,但摄政王刘瑜韫却颇为沉得住气,对外一味地扯到灵异上去,说那天的日子不适合结婚,犯了忌讳。又说大理寺卿家的小姐本来就有通灵的经历。 第65章 凡此种种,倒也成功地挽救了一波局势,许多人不明就里,真的被这种怪谈吸引了过去。 还有人说得煞有介事,说皇城中有一干吸血鬼,专门吸食妙龄女子的血,因此城中多有女子失踪。 这件事传到皇帝耳中时,大理寺卿颜广良正跪在皇帝面前哭诉冤屈。 刘隆旺皱着眉头,本不欲理他,只看着手中的奏折,听着颜广良在一旁啜泣,又觉得毕竟是前朝老臣,颇有些于心不忍。 “颜爱卿平身吧。”他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奏折随手一撒,哗啦啦散了一地。 颜广良才要站起身来,又唬了一跳,忙又跪了下去。 “你既说受摄政王威胁,朕也不想多做追究。”刘隆旺指着地上的奏折,轻描淡写地说道:“近些时日,城中风传有鬼怪吸食年轻女子血液,导致城中女子失踪。” “十五日内,朕要这桩案子的真凶。” 见颜广良露出为难的表情,他又补充了一句:“若无真凶,只要有眉目,也可。” “微臣只是觉得,此事已由锦衣卫接手,微臣此时插手,怕是多有不便。”颜广良忙解释道。 “无妨。”刘隆旺想着锦衣卫事务繁杂,少这一桩究竟也算不得什么,便说道:“朕下旨,由你接手便是。” 这案子给了大理寺,方景升回来的时间便多了些,可白天终归是很忙,朗倾意整日里同她们在小院内玩闹,做胭脂水粉、捉团子、下棋、做糕点,时间久了,终有无聊的一天。 好在自从她送了方景升汗巾子后,他似乎对她看管得少些了,若是想要出去,只消同他说一声,他同意的频次也提升了不少。 这一日,因同丫鬟们下棋,玩闹间,棋盘翻了,后面再收拾,究竟手忙脚乱,丢了一个棋子,再怎么寻都未曾寻见。 朗倾意想着,横竖闲在这里没事做,倒不如去城西专门卖玩意儿的地方去转转。 城西专门有一条街的铺子,卖各色花草、鸟雀、棋盘、盆景儿,以至于风筝、蹴鞠、花签、酒盅,各色顽的东西都卖。 方景升听了,虽皱了眉,觉得那地方人多眼杂,可架不住朗倾意一个劲儿地央求,还是派了好几个人跟着。 于是朗倾意带了书青、香禾,小丫头百灵也求着跟了去,再加上方景升加上的几个侍卫,倒有八九个人。 起了个大早,乘着轿子到了地方,因着清晨,人并不十分多。 香禾和百灵早就瞄准了一个卖炸货的摊子,眼巴巴儿地瞅着朗倾意。 倒不是想要朗倾意出银钱,怕的是她不肯停下来花时间等。 朗倾意本就是出来玩的,并无什么要紧事,便停住脚步等着,见香禾和百灵只要了两三串油炸鲫鱼,索性直接要了十串,付过了银钱,每个人手里拿了一串,都乐呵呵的。 遇着想吃的,朗倾意也买了些,一路转着遇到一处卖棋子的店,她进去转了一遭,没见着合适的,又绕出来,一路行到酸梅铺子处。 “小姐,这里的酸梅不知道怎样,要不要尝尝?”书青悄悄儿问。 朗倾意点点头,店家掀开盖板,用浅竹篮盛了几颗不一样口味的梅子递过来,殷勤道:“贵人您尝尝,这都是新鲜的梅子腌渍的,十分可口,宫里头的娘娘们都爱这一口儿呢。” 朗倾意尝了两个,选了其中一款,装了半斤。 店家笑得眉眼弯弯:“贵人,咱们店里还有上好的梨糖,秋天干燥,多吃梨糖润肺生津,要不要来点?” 朗倾意想到上一世自己便是咳血而亡,心中究竟多了几分忌讳,便点点头,示意店家可以装一点。 店家笑道:“好嘞贵人,您稍候片刻,梨糖在里头,小的马上去给您装了来。” 众人在外头站着等,朗倾意又随意瞥了两眼,不经意间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见她目光向那边望过去,那身影又躲了回去,在一间铺面的阴影里藏着。 店家拿了梨糖来,结了银钱,几人又向前走去。 书青到底有些心慌,拉了拉朗倾意的袖子,示意她看。 方才那道身影终究还是自己走了出来,抄着手儿,身穿皂色的袍子,面上光洁如初,似乎专门修整过。 但一身的酒气,却极难遮盖。 他狠了狠心,向前迈了一大步,露出尴尬的笑意:“倾意,我……” 第57章 恩断义绝 书青饶是有些犹豫, 但到底还是先一步站在朗倾意身前,几个侍卫也冲上来,冷言问道:“什么人?” 被侍卫们吓了一跳,他还是坚持着凑上来:“倾意, 你不认得我了?” 朗倾意沉了脸色, 不欲理他, 又向前走了几步, 由着侍卫们将他推出去几步远。 谁知转过了几个铺子, 他又伸着脸凑过来, 老远地喊道:“倾意, 你等等我。” 朗倾意不耐烦, 转身向轿子的方向走去。 苏佩本想着好生道歉,谁知才走了几步,便被地上凭空生出的一只脚绊了一跤, 几乎摔了个四仰八叉。 苏佩一脸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原本生了气,但又不敢发作, 只狠狠向那侍卫瞅了一眼。 那侍卫面上年轻白净, 腿上却极有力气,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警告他别再跟上来。 眼见着一行人去得远了,苏佩忽然猛地从身后冲过来, 又喊又叫。 “倾意,你当真狠心,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再怎么说,我都是你夫君!” “你如今捡着高枝儿飞去了,从没想过与我还有再见的一日?” 书青跟着朗倾意快步走着, 小声说道:“小姐,就由着他这样叫嚷?” 朗倾意不是不愿同他计较,只是觉得现下情景过于难堪,打他都怕脏了自己的手。 柳延青走在最后头,听着苏佩说出许多不堪的话来,忍不住回身揪了他的衣领,挥拳便打。 苏佩一个趔趄又跌倒在地上,又嚷起来。 朗倾意实在忍不住,冷着脸反身回来,看着苏佩在那里丑态百出,一时间有些恍惚——她前一世为何没发现他是这样的人? 苏佩见她回来,以为妇人家到底存了几分心软,又忙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叙旧。 谁知朗倾意只是闪身躲过,声音不大,但极其清楚:“苏佩你听好了,我朗倾意与你已经签了和离书,永生永世都没有缘分了。” 说完,不欲与他多言,转身又要走。 苏佩站在原地,已是恼羞至极,才要冲上前来拉扯她的衣袖,冷不丁被斜刺里冲出来的一人拦住了。 睁开醉眼定睛一瞧,他顿时慌了神,两只手摆脱了那女子,向后退去。 拦着他的那女子见状,忍不住哭喊起来,口中喊道:“恩客,求求您,行行好,救救我吧。” 这话一出来,除了朗倾意,其他人都忍不住回过头来,一脸鄙夷地看着苏佩。 见苏佩左右躲闪,并不搭话,那女子又盯上了这边的几个侍卫,膝行几步,试图抱住其中一人的腿,唬得侍卫们四散开来。 “大人们,行行好,救救我吧。”她哭得伤心:“奴家被春风苑赶出来,无处可去,哪位好心人接济些银两度日吧。” 说着,又在地上磕头。 书青瞧着,轻声在朗倾意耳边说道:“怕是染了病被丢出来的。”又轻叹道:“常事了,丢出来也是个死,小姐别看了。” 朗倾意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女子穿着粗布衣衫,面上仍带了妆,想来也是事发突然,妓院只来得及将她身上的贵重物什夺了去,便将她轰了出来。 苏佩早已羞得站不住脚,几步逃走了,朗倾意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神情淡漠。 人群渐渐散去,那女子跪坐在原地,小声嘟囔着:“爹,娘,女儿不孝。” 朗倾意本来都走了,听了这话,却又禁不住回过头来,向书青扬了扬头。 书青口头想要抱怨,但还是听话地拿了几两银子,走上前去,丢在那女子怀里。 那女子茫然间一抬头,人群已经散开了,她究竟不知到底谁给了她银钱,才想要哭着大声道谢,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即住了口,小心将银子收起来,悄无声息地磕了个头,便离开了。 经此一遭,闲逛的心思全没了,朗倾意坐上轿子,书青忍不住抱怨道:“小姐帮着那种女人作什么?她们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嘴里能有几句好话?” “说不准就是专门骗人银钱的。”书青说完,将帘子放下来,从手里拿出方才买的梅子来,送到朗倾意面前。 第66章 朗倾意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吃,随后又轻声说道:“她们也不是自己要做这个的。” 一句话说出来,见轿内几人都露出诧异的神色,她又住了口,不欲解释。 出来半日,只买了些零星之物,正经的一件也未曾买着。香禾年纪小,喜热闹,又忍不住想要撺掇朗倾意出去,朗倾意只道乏了,并不肯再去。 歇了一日。这天朗倾意正和她们在院中瞧着团子捉虫儿玩,冷不丁听到外头有人叩门,书青打开来一瞧,见柳延青面色凝重,口中说道:“有官府的人来。” 是大理寺卿来的小吏,名叫周方,他面色柔和,只说那日在城西遇到的女子在街角暴亡,要朗倾意随他们一同去大理寺录供。 几人心下皆是担忧,书青也回过头来看了朗倾意一眼,口中答道:“大人,我家小姐身体弱,受不了舟车劳顿,奴婢那日什么都瞧见了,莫不如叫奴婢去吧。” 谁知周方怎么都不肯,客气解释,话语中明里暗里的意思是,奴婢说的话做不得数。 朗倾意在心中犯嘀咕,可毕竟是官府的人,怎么也不能得罪了,便叫上书青和柳延青一同跟着。 其余的人自去禀报方景升不提。 朗倾意随着车轿一路到了大理寺,从旁门进来,入得院中,西南角树木繁茂,阴郁幽凉,有几排窝棚样式的搭建,看上去是专门停放死尸的。 朗倾意心头忐忑,用衣袖掩住了口鼻,屏住呼吸。 早有仵作上前来,打开其中一间,招手叫朗倾意上前去瞧。 死尸身上仍是那件粗布衣服,浑身青紫,肢体僵直,眼睛深陷进去,头上还有未擦净的鲜血。朗倾意只看了一眼,不由自主的恐慌袭上心头,她忍不住后退了几步,一扭身向后走去。 书青忙跟过来,周方也跟着走过来,问道:“姑娘,可是那日遇见的女子?” 朗倾意抚着胸口,来不及说话,只点了点头。 周方点头道:“劳烦姑娘随我到里头录供。” 朗倾意扶着书青的手,一路到衙署里坐了,周方遣人送上茶来,朗倾意喝了一口,压下胸前的翻涌。 “周大人,敢问,她暴尸街头,可是……可是因为身上银钱所致?”朗倾意心中忐忑,开口问道。 周方犹豫片刻,还是摇头道:“应当不是,她临死前曾去过家中一趟,将银钱给了她父母。随后又出来,方才死在街上的。” 朗倾意心下稍安,可到底还是觉得难过。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转瞬即逝,任谁都会叹息哀婉。 讲完了事情经过,周方知她识字,又将供案拿来给她看了下,确认无误后,她右手按了鲜红的印泥,在上面印了个拇指印。 “大人,我家小姐可以回去了罢?”书青见朗倾意面色煞白,还是想着尽快回去歇息。 “还有一事。”周方抬起头来,目光镇定:“大理寺卿颜大人想要见您。” 随着周方在前头引路,朗倾意和书青在后头绕了几次,直到实在有些晕眩,才到了最里头。 小院极其清净,自正门进去,堂屋内有一人背对她们站着,及至听到声音,方才转过头来。 朗倾意只敢看了一眼,便从颜广良面上分辨出与颜若月一样的脸型和眸子,鬓角的形状也相差无几。 她屈身拜下去,口中说道:“小女拜见颜大人。” 颜广良语气平缓地唤她起身,又温声叫周方在外头候着。 既不叫她落座,也不看茶,颜广良缓缓行至她身边来,忽然问道:“我家若月给姑娘添麻烦了。” 朗倾意一惊,抬起头来诧异道:“大人何故这样说?” 颜广良也不解释,绕过堂中央的黑木藤椅,又向前走了一步。 “若月失踪之前去过何处,你以为我不知道?”颜广良恨得牙根痒痒,可究竟不敢大声发作:“只是懒怠与你计较罢了。” “若是你悄悄儿将她的行踪告知于我,我便饶了你。”他忍不住威胁道:“否则,今日你出不了这大理寺的门。” “颜大人。”朗倾意知道他是虚张声势,便毫不留情地回怼道:“您有今日冲着我着急凶狠的份儿,倒不如往日里多关心关心若月。” 颜广良一时语塞,随即又恼羞成怒,禁不住骂道:“做她父亲的,难道不比你一个外人知道的多?” “你不就是仗着……”话到嘴边究竟是没有说出口,囫囵吞下去,又觉得丢了面子。 颜广良铁青着脸,沉吟了半晌,才勉强缓和了神色,也将身段软下来,叹了口气。 “想我颜家一世英名,不承望出了这么一桩事,有辱门楣。”颜广良说完,又看向朗倾意,话语间已全无方才的气势:“看在颜家与朗家交好的份儿上,便帮我这个人情吧。” 朗倾意不肯松口,只摇头道:“颜大人,并非小女子不愿意说,而是真的不知情。” 她绝不会在没有与颜若月通信时便将她的位置泄露出去,这是最基本的素养。 颜广良又是气又是怨,却是无可奈何,沉默片刻,仍叫周方进来,将朗倾意送了出去。 第58章 利刃出鞘 朗倾意回到别院, 书青总是小心着,生怕她心情不爽,可她面色沉静,也未等到方景升回来, 便自己洗漱睡下了。 一觉到天明, 醒来时, 身边坐着一身夜行服的方景升。 她坐起来, 拢了拢散乱的发, 轻声问道:“大人才回来?” “是。”方景升虽面有疲色, 可还是仔细看了看她的神情。 朗倾意绕过方景升, 站起身来, 低声道:“大人歇息吧。” 言毕,叫书青进来打水洗漱。 方景升不语,只在榻上坐着, 待书青伺候朗倾意洗漱收拾完毕, 香禾送了早膳来,他盯着两个丫鬟出去后, 方才哑声问道:“昨儿吓着你了?” 朗倾意顿了片刻, 忽然起了些心思,面上不显, 她语气也平缓:“没有,大人无需担心。” 方景升却从她话语间听出些别的滋味来, 忍不住解释道:“昨日确实有事,这才没能赶去大理寺接你,更何况颜广良是个识趣的,不会对你如何。” 朗倾意未回答,向外头走了几步, 坐在桌前,端起一碗细米粥来,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 方景升站起身来,走到她对面坐了,向她看过去,又瞥了一眼桌上的吃食,便伸手拿了个包子。 还未张口咬,又先开口说道:“生气了?” 朗倾意连眼皮都懒怠抬,只懒懒地说道:“自然没有,大人公事繁忙,我不敢添乱。” 这话倒像是在赌气了,方景升究竟没有张口吃饭,而是神色犹豫,想着如何解释。 朗倾意已经极快地将碗里的粥喝完了,她将碗筷堆在桌上,站起身来,走到外头去了。 方景升没滋没味地用完这一餐,也起身走到院中去,却没见到她的身影,只听到她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抱着团子说着什么。 他向着传出声音的地方走去,院中角落里,她好不容易捉了团子在自己怀里,忍不住笑道:“团子乖不乖?吃什么了,长得这样胖。” 抱着它站起身来,用下巴在它头上蹭了蹭,语气轻柔:“再胖下去,就要跑不动了。” 他几乎很少听到她这样说话,一时间心更软下来,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她身后。 她抱了团子才想回头,猛然见到他,吓了一跳,面色顿时阴沉下来,抱怨道:“作什么?” “走路都没声音,想要吓死谁?” 方景升失笑,用手指了指团子,提醒道:“它成日里在外头跑,你小心染上了跳蚤。” 朗倾意仍抱着团子,头也不抬地回怼道:“那正好传给你。” 这话一出,自己也觉得不妥,想要张口解释什么,到底没能说出口,她把脸贴在团子背上,片刻过后,方觉得面上有火烧起来。 她知道他此时一定是笑了的,也懒怠管他,又抱着团子转过身,向反方向走去。 他在后头追着她,话语间都带着无奈的笑意:“倾意,你别生气,昨儿是皇上派的差事,实在抽不开身。” “更何况那颜广良才向皇帝投诚,断不会与我结怨,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怎么会放任你身涉险境。” 这话像样些,朗倾意装作回心转意的样子,蹲下身将团子放下,掸了掸身上的猫毛,这才回身,嗔怪道:“还不快去歇息?” “在外头跑了一夜,不累么?” 第67章 方景升见她粉面含羞,不觉心间荡漾,才想要上前去揽她的肩,她已灵活躲开来,口中说道:“我身上才沾染了跳蚤,莫要传给了大人。” 两人一同回到屋中,朗倾意陪着方景升用茶,方景升简单将近几日城中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昨儿你被大理寺请去,估摸着也是查这桩案子。” 想起昨日见到的尸体,朗倾意沉默半晌,忍不住问道:“大理寺查的是女子失踪案,那日我见到的女子并非失踪,而是死在街上,这两桩案子如何能并为一谈呢?” 方景升见她神色严肃,多半是真心想知道,倒也未曾刻意瞒着她,便将一些查到的细节和盘托出:“这次是有人于夜间见到了一些可疑之人,与之前查到的线索有些相似。”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没顾上毁尸灭迹。”方景升解释道:“近些时日,女子都不怎么出门了,想来是走投无路,才找上了从春风苑出来的。” “他们找那么些女子作什么?”朗倾意心生疑惑:“那女子又为何半夜出去呢?” 方景升喝完茶,困意上涌,勉强撑着说道:“为何寻那么些女子,还未查到。你说的那女子半夜出去,是因为……” 他看了一眼朗倾意,还是直白地说道:“她父母嫌她有辱门楣,将她赶出了家门。” 朗倾意虽早有预料,到底还是动作一顿,轻轻叹了口气。 方景升瞧着她的神情,禁不住又补充道:“比这更可恨的还有呢,当日她卖身到春风苑,竟还是她父母家贫才将她卖去的。” “如今她身上有了些银钱,想着回去投靠父母,怎料却被家人拿了银钱又轰出来。”方景升瞥了一眼朗倾意微微涨红的脸和攥紧的双手,不动声色地收了声。 他想叫她知道,外头并不安全。在他方景升搭建的这一方天地中,她可永保无虞,但若是她一意孤行闯出去,便不好说了。 朗倾意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将想说的话吞了进去,转而轻声问道:“大人,歇息吧?” 方景升再也耐不住困意,点了点头,随即便起身去里屋歇息了。 一觉睡到将近天黑,恰巧赶上用晚膳。 两人沉默不语地吃完了,朗倾意心中有事,也未怎么说话。 方景升走到院中去活泛筋骨,直到夜色彻底朦胧,朗倾意听到院中舞剑之声,才回过神来。 站在门边悄悄看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方景升练武时风姿卓绝,她虽看不懂,但能看出他武功一定高。 她思绪纷飞,不禁想起霍怜香最大的梦想便是仗剑走江湖,可如今却被困在宫中一方天地;她自己最大的愿望便是远离前一世的纠葛,可如今却身陷是非中,终究没能逃脱。 而颜若月最大的希望便是在父母处承欢膝下,可如今却是与父母分离、亲情不再。 她们这几个女子的心愿不仅未能达成,还愈发背道而驰。想到这里,她人靠在门边,望着皎洁的圆月,心却已经千疮百孔,扶着门框的手都有些不稳了。 莫说她们几个出身名门的女子,那些平民百姓中,又有多少如那日暴尸街头的女子一般,悄无声息地死在暗夜里? 方景升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不经意回头瞥了一眼,见她怔怔地望着远处,眼神里全是哀戚,月光映衬着她眸中的泪意,她怕是下一瞬便要哭出来了。 他停了剑,几步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来在她面前晃了晃:“看什么呢?” 她回过神来,极快地将神色收回去,又随口问道:“还未问你,那日死在街上的女子,可有姓名?” 方景升站稳了,将剑插回剑鞘中,听到她这话,觉得意外,但还是如实相告:“只知道她在春风苑中的花名是素锦,真名不知。” “你问这个作什么?” 朗倾意摇了摇头,压下心头的苦涩,换了话题:“大人连日不曾回方府,老太太不急?” 方景升满不在意:“锦衣卫本就事务繁忙,不回去也是常事。” 他瞥了一眼她,将剑倚在门边,进门去了,过了一瞬又出来,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匕首小巧,并无过多花纹装饰。方景升执着她的手攥住手柄,另一只手将刀鞘拔出来,利刃虽薄,却在月光下泛出银色的光,一看就是好刀。 朗倾意有些意外,不禁挣了挣:“作什么?” 方景升按住她的肩,提醒道:“别乱动,小心伤着自己。” 又解释道:“送你的。” 他看着她的手与匕首的配适度,面上泛起一丝满意:“近些时日,城中不安宁,你自己须得留些物什防身。” “弓箭练起来太慢,弩仅能远距离攻击,剑又太重,想来想去,还是匕首最合适。”他执着她的手比划了几下。 “这样或是这样,若是敌人轻敌大意了,你很容易便能得手。” 朗倾意盯着匕首看了半晌,又禁不住抬头去看他的脸,问道:“若是敌人早有防备,近身时被他夺了匕首,又要如何?” 方景升见她神情认真,知道她是真的动了学的心思,便耐着性子一一指导起来,先从丢飞刀开始学起。 见她对着草木练了半晌,削掉了几片叶子,他点头笑道:“还不错。” “今日你也累了。”他见差不多了,便将匕首收了起来:“明日我叫他们扎个稻草人来。” 他明显又是想在这里歇了,吩咐香禾打水来,他洗了澡,才换上干净衣服,低声叫她来歇息。 朗倾意站在堂屋暗影里,才张了张口要说话,便听到外头书青的声音。 “大人,方府梁春来了,说是老太太有事叫您回去。” 说完,书青看了朗倾意一眼,神情中满是欢喜。 方景升皱了皱眉,还是穿好外衣,极快地从里屋走出来,路过她时,着重看了一眼。 “明日我还来,教你用刀。”留下这句话,他才转身离去,空气中满是方才洗过的皂荚香气。 朗倾意仍站着不动,待到外头院门都关上了,这才笑起来。 她看向书青,两人会心一笑——老太太那边已经在暗中相助了。 “书青。”她轻快地吩咐道:“明日去外头买些纸和颜料来,我要描花样子用。” 书青答应了。 第59章 不清不白 方景升一早便又赶回别院来, 本以为朗倾意还在睡着,谁知一进门便见她在屋内端正坐着,拿着画笔在纸上描摹着什么。 走近前一瞧,旁边已经摞了两张画纸, 上面的墨才干, 一张是春日嫩柳, 一张是夏日芙蓉。 朗倾意正描摹秋日菊花, 见他来了, 只抬了抬头, 微微笑道:“大人来了?” 方景升饶有兴致地看她作画, 半晌才回道:“今日怎么这般有兴致作画?” 朗倾意蘸了红白两色, 在画纸上落下这一朵中最后一片花瓣,抬头笑了笑:“横竖也是闲着。” 方景升不免夸赞道:“若是画纸再大些,就可以裱起来挂在房中了。” 朗倾意瞥了他一眼, 禁不住笑道:“这不是用来裱画的, 这是花样子,拿来绣在屏风或者汗巾子上头的。” 方景升“哦”了一声, 随即又认真挑选起来:“这幅柳树的可以替我绣在汗巾子上。” 朗倾意没再抬头, 随口说道:“谁说这是给你的?” “除了老太太和我,还有旁人?”方景升故作不解。 朗倾意白了他一眼:“我要给怜香、若月、书青、香禾还有百灵, 一人做两套汗巾子和荷包,还要趁我父母回来之前做他们的。” 她略显得意:“哪里还有大人的份?” “也好。”方景升在她身边坐下来, 不紧不慢地说道:“若是叫我见到你做的东西在别的男人身上……” 他没再说下去,但气氛瞬间凝滞,朗倾意嘴边的笑意也随之消散,她手中拿着画笔,却忽然失了落笔的灵感。 索性将画笔放在颜料盘边, 她仔细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平静,不显喜怒,一时间摸不清他的意图。 她冷哼一声,口中说道:“大清早的,这是打哪儿生了气,到我这里发泄来了?” 方景升没有回答,她便自顾自地站起身来,不再理他,一径往外头去了。 方景升冷面盯着她的背影,没有再开口挽留。 昨夜祖母唤他回去,他原以为有什么要紧事,结果只是劝他要顾及朗倾意的名声,趁着朗园还未回来,将朗倾意送回朗府去。 他心中百般不情愿,但碍于祖母面子,到底也不好说什么,只含糊应付过去,今日一早又回来,看到朗倾意正在描花样子,不禁想到她送给祖母的屏风,一时间回过味来。 第68章 一阵微风袭来,吹动桌上的画纸发出细微的响声,一阵墨香随即扑面而来,那画上的花儿仿佛像真的一般,也在微风下晃动起来。 联想到近些时日她娇媚羞涩,倒有些恍惚起来,他开始分辨她是真情还是假意,可又觉得自己可笑。 近日种种,皆是错觉。想必她早就抱定了要回去的念头,是片刻也不想与他在一起的。想到她与薛宛麟相处的时日更长些,他心里便愈加不是滋味。 方才那句话说出来,他自己也有些后悔,心中更添难过。 正坐着,香禾悄悄在门外探了探头,见方景升注意到了她,吓得低下头去行礼,又没头没脑地说道:“大人,夫人在院中哭呢。” 方景升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她叫你来的?” 香禾只敢低着头,没有回答。 方景升在院中转了一圈,见朗倾意蹲踞在墙角,双手抱着膝盖,呆呆地盯着院子里的花草。 他走近了,才发现她将头抵在自己膝盖上,眼窝里蓄的泪盈盈流了一脸,把膝盖上灰黑色的裙子打湿了一大块。 他心软了几分,上前捉住她的右臂,想要将她拉起来。 她仍将下巴抵在膝盖上,蹲着不动,任他拉扯,也没有想要与他对峙的意思。 “先站起来。”他语气里有命令的成分:“这样不像样子。” 她睁着泪眼扬起头来看他,冷笑道:“什么像样不像样的?我被你拘在这院里,本身就够不像样了。” 猜到她会主动说起这事,但心中还是不快,方景升手上用了些力气,硬将她从地上拖起来。 她臂弯吃痛,含着泪瞪了她一眼。 方景升见她不愿配合,便蹲下身,将她打横抱起来,一直走到里屋去,待关好了门,这才放她下来。 “方才在外头,你就耍小性子。”他声音低沉,却暗含责备:“不怕被人看见了笑话?” “笑话?”她已经止住了泪,可眼圈还是红通通的,听了他这话,气得脸也红起来:“我被人笑的还少么?” “您是指挥使方大人,自然觉得此事轻巧。轻飘飘的把人拘了来,美其名曰培养感情。”她毫不留情面地讥讽道:“在旁人眼里,我成了什么了?” “所以,依着你的意思,与那薛宛麟共处一室,就不被人笑话了?”方景升冷眼看着她问道。 朗倾意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更是火冒三丈:“你不要事事想着提他,在薛家,我好歹有个丫鬟的名头,过后儿被人提起来也可以说是因为苏家被抄而去避难,可如今呢?” “跟着你方景升,不清不白的又是为何?”她叉着腰,不管不顾地问道:“你可知外头都是怎么说我的?” “那日颜大人见我,口称担心他女儿,我看他的神情,分明是担心我这样的女子把他女儿带坏了!” 虽说初始是演戏,可到了这时候,人已经完全陷入其中,情绪已然失控了。 朗倾意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还是觉得不够多,只管继续说下去:“没错,我就是想要堂堂正正地回到朗府去,不要在这里住了!” 见方景升沉默不语,她冲到他面前,几乎问到他脸上去:“大人,我不想和那日暴尸街头的素锦一个下场,希望你仔细想想!” “大人休要说我同那女子不一样,有何不一样?”她张开手臂,自己看了一眼自己:“大人您与我的恩客又有何区别?” “够了。”方景升面色阴沉至极,终于开口道:“住口。” 朗倾意却不依不饶:“我父母寄来信件,也是叫我回朗府去住。”她盯着方景升,眼中怨恨的情绪淹没了一切:“敢问大人,你是如何同我父母说的?” 方景升对上她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说道:“我说,你与我同在一处吃住,待你父母回来,我欲娶你为妻。” 朗倾意听了,未曾料到他竟这样直白,一时间又觉得有些好笑,不免问道:“大人,你这是,要强娶?” 若只是私下里拘了她,她尚且能解释,若是直接和她父母说了,她要如何解释过去? 到时候,岂不是她父母要捏着鼻子把她嫁给他? 她瞬间失了力气,也没了方才跋扈的心气,软软地靠在榻上,闭了眼睛。 方景升的声音还在传来:“你就这般不愿意嫁给我?” 她听了这话,又立刻睁开眼睛,冷笑道:“若你方大人堂堂正正下聘书去求娶,我父母未尝不愿意。” “可你偏要用这等法子,就说不准了。” 方景升听了,皱着眉走上前来,盯住她的脸:“你只说你父母的意愿,却丝毫不提自己意愿?” 她高声反问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既然已经和离,便要再听父母的,有什么错?” 方景升忍不住抚了眉心,轻叹一声。 他想听到的回答是,她对他是否有情谊,哪怕只有半分。 可她不知是听不懂还是怎的,一直不往那上头靠,他也觉得有些心灰意冷。 他转过身,不再愿意面对她,只轻声说道:“我今日明日都有事,不回来住了。” 待到他去得远了,她还是在榻上躺着,呼吸放缓了些,从榻上站了起来。 书青下一瞬便推门进来,神情担忧:“小姐,你没事吧?” 朗倾意摇摇头,神色失落:“他没同意。” 书青“嗐”了一声,安慰道:“在意料之中,小姐不必急于一时,好歹这个口子是撕开了,往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谈。” 朗倾意走到外头,将桌上抽屉内写好的信抽出来,对着光亮看了一眼。 因恐方景升怀疑,她刻意没买黑墨,因此信纸上的字迹是浅绿色的颜料写的,她确认字迹能辨别清楚,这才将信封拿给书青:“找机会送出去吧。” 书青迅速将信塞进怀里:“好。” 朗倾意叮嘱道:“不要直接给柳延青,他身边耳目众多,瞒不住的。” 书青答应了,又问道:“要不要和香禾一同去?” 言下之意,是多个见证人,证明书青出去未做出格之事。 朗倾意问:“若她在,你做事不甚方便吧?” “没事的。”书青满不在意:“她没甚心机,奴婢能处理好的。” 主仆二人商议好了,朗倾意当下便叫了香禾进来,将所需之物一一说与她听。 无非是一些布匹、丝线、香料和熏香等物,香禾记不清楚,书青能记得清楚。 书青用手在香禾额上点了下,嗔怪道:“你不必记了,只随我去吧。” 香禾这才笑起来,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 她们两人去了半日,朗倾意在别院内坐卧不安,直到天将黑了,书青才同香禾一起回来。 两人累得话都说不囫囵,只将朗倾意吩咐之物一一取出来,香禾便已经哈欠连天了。 朗倾意见了,便叫香禾先去歇息。 连晚膳都未及用,主仆二人将屋内烛火点亮,门关了,书青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带着体温的信来。 是薛宛麟写的。 朗倾意飞快地将信看完,似乎有些不信,又连看了几遍,这才舒了口气,想要放下心结,可心中酸涩,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小姐,怎么了?”书青担心地问。 朗倾意声音哽咽:“书青,薛大人说,他派的人同我父母联络过了,我父母的意思是听我的,无论我作何决定,他们都同意。” 书青听了,不免也笑起来:“老爷太太打小就疼小姐,这是自然的。” 第60章 插翅难逃 朗倾意将心中内容熟记于心, 又将信烧了,这才睡下了,倒难得一觉好眠。 第二日晨起,书青进来梳洗, 看向镜中的她, 不免担忧问道:“小姐, 你确定今日不吃东西?” “奴婢担心你身子受不住。” 朗倾意点头, 神情中充满坚毅:“要的就是受不住。” “小姐这是何苦呢。”书青一边将她头上最大的一股发拢上去, 用金簪别住了, 劝道:“熬坏了身子, 老爷太太要心疼了。” “没事的。”朗倾意安慰道:“只一两日, 一定没什么问题。” “若是方大人答应了,小姐预备如何做呢?”书青有些心疼。 朗倾意缓缓说道:“答应了,那选择就多了。” “只要不像现在这样落在他手里, 有的是法子。” 一场秋雨一场寒, 连日未落雨,一旦落了, 瞬间便凉了半边天。书青带着香禾, 忙着将院中房檐下团子的窝挪到丫鬟住的厢房去。 因着团子在外头野了许久,担心身上有跳蚤, 又煮了草药来替它擦拭。 第69章 团子口中呜咽,自是不得安宁。 朗倾意站在堂屋门前看着淅淅沥沥的雨, 裹紧了身上的长袍。站了一会儿,方觉得眼前的景致有些模糊,恍如梦境。 她抬起双腿向前走了几步,浑身无力。 好在书青就在不远处,见她站定了, 眼神发直,也不说话,早拽了香禾,几个人向这边走来。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朗倾意只看到潮湿的地面青砖和恍惚倒映在上头的模糊人影。 …… 再次醒来时,朗倾意一眼看到的便是方景升的怒容。 她恍惚见到书青和香禾跪在塌边,神色凄惶。 好不容易想起来发生了什么,方景升手中端了一碗糖水来,左手手臂将她的头抬起来,想要喂给她喝。 她只喝了一口,便迫不及待地叫书青和香禾都下去。 不愿见到她们受罪,本身也与她们无关。 方景升却皱眉回身说道:“跪着。” 书青和香禾又跪了下去,不敢出声。 朗倾意着了忙,她几口将热糖水灌进肚中,腹中滚热,后背起了一层薄汗,她终于有力气开口了。 “叫她们下去。”她轻声说道:“我与大人有话说。” 方景升冷着脸叫所有人出去,这才瞥了她一眼,不等她说话,便开口道:“你好大的胆子。” “我才不在府上两日,你就敢绝食?” 听着一连串的指责,朗倾意疲乏地闭上眼睛,半晌才又睁开来,右手向前摸索着,捉住了方景升的手。 顿觉他浑身一震,似是不敢相信她的举动,随即他又靠过来,坐得离她更近了些。 “大人。”她柔声说道:“我并非绝食,只是食欲不佳罢了。” 捏到方景升指腹见略有些粗粝的老茧,想来是常年执剑留下的,她用指尖轻轻在上头点了点,见他有些尴尬地缩回了手,不免唇边含笑。 “作什么?”他知道她在哄他,面色好看了些,可还是未彻底消气,便冷着脸问。 她没有说话,还是抓着他的手拉回来,脸红了些,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冷不丁地又笑了笑。 他面色彻底缓和下来,抓紧了她的手,一边轻声问道:“食欲不佳,那我叫膳房做些酸甜开胃的菜。” 朗倾意摇摇头,她此时吃不下什么。 盯着他的眼睛,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大人,你是何时有意于我的?” 方景升愣住了,他细想起来,竟然是梦中在苏府与她初次相见那次,想了想,这件事不能说,便又改口道:“皇帝寿宴时,与你在宫中第一次相见。” “哦。”她点点头,略有些疲乏:“原来那样早。” “你问这些作什么?”方景升抬手去探她的额头:“莫不是发热了,在说胡话?” 朗倾意由着他在她额头试探温度,并未躲开,半晌才说道:“我是在想,若是早些知道你的心意,会不会有更好的处理方法。” 方景升的手停留在她额头上,忽然呆住了不动,手上的温度滚热,传到她头上,她忽然皱着眉头躲开了他的手。 “你的手好烫。” 方景升拿开手,缓和了呼吸,平静地问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朗倾意却羞赧起来,低声说道:“若是早知道大人于我有情谊,苏府抄家那日,我就不用想尽办法逃了。” “为何?”方景升心中狂跳,可还是面不改色地问着,希望她说出内心想要听到的话。 朗倾意白了他一眼,说道:“横竖都逃不出你掌心去。” 方景升听了,再也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他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了握,又笑道:“想通了?” 朗倾意垂下眼皮,懒怠理他。过了一会子,才又抬起眸子来看他,低声说道:“可如今我声名狼藉……” “更何况,待我父母归来,不知还认不认我做朗家人。”她说到这里,心头一阵酸涩,忍不住红了眼眶:“终究是造化弄人。” 方景升放低了身姿,揽过她的肩,将她靠在他肩上,轻声安慰道:“你怕什么,有我方景升在,谁人敢小瞧了你。” 她在他肩头轻叹,但还是挣出左臂,轻轻环抱住他的腰身,口中却低声解释道:“即便外头无人敢看轻我,我自己都抬不起头来。” “哪个女子不想清清白白地嫁出去。”她在他腰间摸索着,刚好能激发他心性中柔软的一面,却又不至于失控:“我本就是和离之人,本就配不上大人,如今名声坏了,担心连累了大人。” 方景升见她说来说去,都是想着要回朗府去,本来心生不爽,见她神色憔悴,想来这几日都茶饭不思,亦睡不好觉,又舍不得多说了。 正沉默间,外头有人敲了敲门,是书青的声音,带着惶恐说道:“大人,外头……薛大人来了。” 方景升顿时面色一滞,扭头看向朗倾意,见她也一脸惊诧,显然不知情。 “他来做什么?”方景升冷声问。 书青略有些踌躇:“大人,奴婢不知。” “在外头等着。”方景升发出指令,又冷眼向朗倾意看过来。 她的手早已不动声色地松开了他的腰身,头仍靠在榻上,一动不动地对着他看。 “你可要见他?”他紧盯着她的神色问。 朗倾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面上不复方才的柔情,被他问得急了,方才淡然开口:“我见他作什么?” 她看向别处,眼神中满是不甘与愤恨:“他大张旗鼓到这里来,还嫌我名声不够差?” “若是我要见他,第二日皇城里必然又传出什么不堪的言论来了。”她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忽然又红了眼眶。 “你们都没把我当人看,只不过是你们的玩物罢了。”她直起腰身来,骤然的大动作激得额间有细汗冒出:“反正我如今是大人的人,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大人若乐意叫他见我,就叫他进来。大人若不愿,便去替我回了他。”她又调转目光冷冷地看他:“问我作什么?” 方景升见她生了气,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站起身来:“那我出去瞧瞧。” 到了院外,果真见到一挺小轿,薛宛麟站在院门口等着,神情忧虑。 许是相思成疾的缘故,他身上藏青色的长袍在风中显得十分宽大,脸上似乎也更为瘦削。 远远见到方景升来,他恭敬行礼道:“方大人,许久未见。” “薛大人。”方景升见他神色委顿,不免带了些得意神色:“许久未见,怎得瘦了许多?” 薛宛麟低头苦笑,随即向院内望了一眼。 “方大人莫要再嘲笑薛某了。”他放下身段,低声问道:“何不请薛某进去详谈?” 他迈步想往里走,方景升却伸手拦住了他。 “薛大人。”方景升面上含笑:“方某夫人说了,她不想见你。” “方大人。”薛宛麟虽愣了一瞬,但还是很快回过神来,正色道:“您何时有了正头夫人?” “无需在这里做什么文字把戏。”方景升冷言道:“她不愿叫你进去,免得名声受损。” 言下之意,便是朗倾意选择了他方景升,以后都不愿再见薛宛麟了。 薛宛麟也冷了脸,片刻之后,目光锐利,在方景升面上扫了扫。 “她不会如此,想必一定是方大人手段好。”他缓缓说道:“今日太医来此,她得了疾病?” 方景升不欲与他多说,他却已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难道说?” “她有了身孕?” 方景升本想反驳,但转念一想,又恶作剧般地没有回应,只是嘴角漾起一抹笑意,看向薛宛麟。 “你!”薛宛麟忽然伸出手来指着他的面部,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破口大骂。 “她一个女子,还未被你方景升明媒正娶,你怎么能行如此下作手段?” 方景升只是微笑,看着薛宛麟将怒气发泄完毕,又忽然失了力气,抓着自己的发蹲踞在地上。 “薛大人无需紧张。”方景升笑道:“她没有身孕。” 薛宛麟又站起身来,经不住连胜追问:“真的?那她如何了?” “薛大人。”方景升忽然没了笑意,抬高声音:“你只需要知道,她以后都不想再见到你便罢了。” “若薛大人心中放不下,还想要与她长相类似的女子,方某也可动用锦衣卫手段,替你留意着些。” 第70章 说罢,他口中说着送客,顷刻将人关在了门外。 又回到房中,他神色轻松了许多,随手将堂屋内桌上的酸梅端了来,捻了一颗,放在朗倾意嘴边。 朗倾意张口噙了,细细品尝着,并未说话。 方景升却问道:“不想知道薛宛麟说了什么?” ----------------------- 作者有话说:最近公司体检,身体查出来一些问题,九月应该不会再日更了,不过一定会好好完结的。很感谢一直陪伴我的小伙伴们,爱大家! 第61章 回归朗府 朗倾意兴致缺缺, 将酸梅核吐在手帕上,又伸出手来抓了一颗梅子。 才含在唇间,不料方景升猛地凑上前来,单手扳住她的后脑, 极其霸道地吻住她的唇。 朗倾意睁大双眼, 只觉他炽热的鼻息喷在她面部,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耳边只听得到他失了控的呼吸声, 甚至有些刺耳。 他毫不留情地撬开她的唇舌, 一寸一寸侵入进去, 直到她也乱了呼吸, 他才得意起来,愈发用力地吻她。 她口中那颗酸梅也被他用尽了办法挑拨来去,酸甜滚圆, 从这里跑到那里, 又被他噙在口中,半晌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她红着脸看着他, 一时间说不出话。 方景升吃了那颗梅子, 笑着吐出酸梅核,这才笑道:“你爱吃此物, 叫我也尝尝。” 她拿着手帕擦了擦唇,不禁愠怒道:“盘子里那么多, 偏偏——” “偏偏什么?”他无比自然地看过来:“你嘴里这颗最好吃。” 她恨得咬了咬牙,又不好说什么,直起身子来,低声说道:“我要起来了。” 这一场昏睡直接到了傍晚时分,此时起床, 多了几分朦胧的恍惚感。朗倾意料定今夜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便提前将刺绣的物什准备好了,聊以度过长夜。 方景升硬是拖着她,摆了一桌菜品叫她慢慢吃了,直吃到戌时,方才叫香禾收了碗筷。 吃得肚饱,朗倾意直嚷着撑着了,她站起身来,看向方景升:“大人,我要去院中转转。” 方景升将她的话理解成邀请,随即站起身来,同她一起走了出去。 只走了几步,朗倾意盯着外墙顶上浅灰色的纹路,一径向上看去,看着月亮不语。 方景升并未催促,也停下脚步,一起仰头去看。 朗倾意只看了半晌,又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怎么了,看到了什么?”方景升从后头追上来,轻声问。 朗倾意沉吟半晌,方才说道:“方才那一幕很像我未出嫁时,在朗府中看到的景象。” 言尽于此,可她神情中的憧憬藏不住,到底还是难以抑制,继续说道:“朗府中有条长廊,从里向外看,能看到一样的月亮。” 方景升无意与她讨论景色,不动声色地问道:“所以,你还是想要回去住,对不对?” 朗倾意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会主动挑破这一点。 她没有回答,只是向他伸出手去,将他的手拉住了,向自己身边拉了拉。 他的手温热宽厚,紧紧裹住了她的。本来是她先主动去拉他的手,到最后却变成了他拽着她。 朗倾意的行走方向完全跟着他的脚步,不由自主。 眼见着已经进了房中,朗倾意微微挣了挣,却没有挣开,已经被方景升拽着手拖过去,压在墙上。 朗倾意还以为他又生气了,心下叹息一声,由着他动作,待抬起头来时,却撞见他清冽的眸子,不含半分怒意。 “我问你。”他的脸在月下呈现出灰白色:“你是真的想要回去?” 此时再隐瞒毫无意义,朗倾意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好。”他没头没脑地说完这个字,又紧接着问道:“那你预备如何处理我们这段……” 他想了许久,都没想出更合适的语句。 朗倾意抢先一步答道:“大人既然已告知我父母,想必我父母会认真考虑这件事。” “我……也会好好同我父母说。”她说完这句话,面上犹如火烧,又低下头去,不愿看他的目光。 “说什么?怎么说?”他面色更和缓了些,但到底还是不依不饶。 “大人……”她蜷着身子,想要从他身影下逃出来,却避无可避。 他还是犹如雕塑一般横亘在面前,静待她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他虽静默着,可气势雄浑,不开口便能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她心中清楚,若是不说出来,他想必不会放她回去。想清楚了这点,她心一横:“同我父母说,我要堂堂正正嫁给大人。” 说完了这句话,周围还是安静如初。她仰着身子久了,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说出口了,又疑心他是否没听到。 才略动了动,轻声问:“大人?”便被他捉住了腰身。 他呼吸明显不稳,脸侧过去,看不清表情。只顾着揽着她的腰往自己身上贴,他的下巴搁在她肩上。 “那就说好了。”他在她耳畔轻语:“年底之前,我要将你娶进方府。” 她周身颤栗着,轻声回应道:“好,我等着你。” 雨停了,又是一脉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书青等人在院中忙活着,将未晾干的衣服又拿出来浆洗了,晒在外头。 朗倾意坐在院中石桌前,捻了一颗瓜子放进口中,磕开了,把皮放在桌上。 她向来不喜欢吃瓜子,只觉得浪费时间,今日却觉得味道不错,连着抓了一把又一把,吃得开心。 时光还早,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 如今所有事物都变得不那样奢侈,她心中有了无限底气,仿佛什么都好吃,什么都浪费得起。 将瓜子心拿在手里,她看着脚下来回转圈的团子,忽然将瓜子心抛向空中,团子见了,一个仰跳,接住了,吃得开心。 她不由得拍手笑道:“好准!” 书青晒了衣服,面上也洋溢着笑意,走上前来:“从没见过吃瓜子的猫。” “你没见过的事多了去了。”朗倾意笑着,将手中的瓜子递给书青吃。 “小姐。”书青撇了一眼四周无人,这才凑上前来:“他当真就这样同意了?” 朗倾意自己也觉得有些恍惚,可方景升近几日已经将搬家时日看好了,也通知了朗府中人,此事断不会有假。 “小姐,你不会用旁的什么换了回府之事吧?”书青到底还是担心,她仔细看着朗倾意的神色,生怕有什么端倪。 朗倾意瞥了她一眼:“别乱问。” 见书青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她又补充道:“我没那么傻。” 书青这才放心了些,喜笑颜开:“老爷太太这下终于能放心了。” “只是,后头麻烦的事还有呢。”朗倾意低声说道:“如何叫他绝了心思,还要费些功夫。” 午后,日子定了下来,两日之后便是回府之期。 朗倾意竭力维持住平和无澜的神情,也暗中叮嘱了书青,叫她收敛着些喜意。 她迈出门外,方景升正站在院中,听见动静,徐徐回过头来。他今日一袭白衣,面色如玉,见她一身红衣,却是打扮得娇俏。 她见他注意到自己衣着,便走上前去,轻声笑着解释道:“回娘家须得穿着喜庆些,才不至于落人口舌。” “大人穿白色甚是好看。”她随口夸赞。 他面色稍霁,盯着她看了半晌,方点头道:“我会派几个侍卫盯住朗府,你也知道,外头不甚太平。” “送你的匕首,外出时便要随身带着。” “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梁春来找我。” 朗倾意毫不在意:“多谢大人,但凭大人安排。” “香禾也随你去朗府吧。”方景升向着院门外指了指:“多一个人照顾会好些。” 香禾手里提着个竹笼,里头上蹿下跳的,正是团子。 “它也跟你去。”方景升说道:“你养熟了的。” 朗倾意都答应了。 至于团子,她是一定要带去的,日后断了这段情,若是团子还在他手里,不知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好歹是一条生灵,由她放在身边会安全许多。 方景升见她微微低着头,像是有些不舍。这才凑上前来,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鬓边。 随即,他便在前头走着,朗倾意跟在身后。 直至进了轿中,见到来接她的几个熟悉面孔,朗倾意这才雀跃起来。 朗府上的钱嬷嬷和孙嬷嬷未曾跟了朗园出任外地,在朗府只管打理上下,倒也活得恣意。如今听说朗倾意要回来,自然是高兴。 第71章 两个人拉着朗倾意直说个不了,书青好歹劝着拦着,才叫她们收了好奇心。 才到朗府门口,朗倾意下了轿,便看到门边有个熟悉的身影,她留神观察,发现竟是柳延青。 书青悄悄拉了她的衣袖,解释道:“别院无人居住,想来他也无处可去,小姐莫不如收了他吧。” 见朗倾意露出惊诧的神情,书青这才尴尬地笑道:“奴婢是说……收留……” 说话间,柳延青已经走上前来,恭敬行礼道:“主子。” 朗倾意一时间有些不习惯这个称呼,便笑道:“柳侍卫也在这里?” 柳延青点点头,面色沉着,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红润:“奴才来守护主子安全。” 他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朗倾意,又低下头去:“恭喜主子。” 朗倾意发觉他的神色雀跃,像是在为她欢喜,她便也笑了笑:“多谢,辛苦柳侍卫。” 她才要走,柳延青忙拦住她,犹豫片刻后,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来,是青玉色,散发出好闻的草药香气。 “这是?”朗倾意有些意外。 “奴才家贫,没有什么好东西拿得出手。”柳延青低声说道:“这是奴才父母亲手做的,能驱虫,治湿寒。” “就当是不甚重要的小玩意,恭贺主子回归朗府。”他说了这么多话,一时间汗湿了手心,他手上拿着荷包,仍举着手。 朗倾意才说道:“多谢。”书青马上将荷包拿过来,替朗倾意夸赞道:“柳侍卫有心了。” 朗倾意也笑着点点头,礼貌说道:“我须得回去了。” 她片刻不停地迈入门中去,柳延青期盼的神情随着她的身影没入门中,直至消失不见。 朗府对面不远的巷中,几个人面色冷静地看完眼前一幕,低头耳语了几句,随即有两个人转头去了。 第62章 一切顺利 寒风渐起, 薛宛麟走在薛家东西府相接的小巷中,见地上已是一地落叶,枯黄卷边儿,随着寒风在地上涌动, 有几片落叶剐蹭在地面, 发出碎裂的响声。 贾渠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见他忽然停下步伐, 转过头来, 便更加小心地弯着腰:“大人?” “可还顺利?”薛宛麟沉声问。 “回大人, 一切顺利。”贾渠面上止不住的笑着:“朗姑娘回到娘家之后, 送信方便了许多。” “朗家周围竟无什么耳目?”薛宛麟似是有些不信。 “耳目自然是有。”贾渠分析道:“但一是因着在朗府, 行动不便;再者,朗府周围的人似乎并是侍卫更多。” 薛宛麟点了点头,沉吟半晌, 先是觉得朗倾意的主意十分有效, 随后又觉得心中不安。 他从怀中掏出两封信来,递给贾渠:“送到她那边去。” 贾渠答应着, 薛宛麟又吩咐道:“当心些。” 贾渠口中说“是”, 才要退下,便听见薛宛麟又开口吩咐道:“太太近几日寻的几户人家, 想办法打发了罢。” 贾渠才想一口答应,及至听完了, 又张着口没说出话来,见薛宛麟对着他看,他再也忍不住,直接说道:“大人,您饶了我吧。” “这件事再办下去, 怕是要把太太气出个好歹来。”贾渠哭丧着脸诉苦:“太太昨儿看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要是再办几次,太太怕是要把我打发出去了。” “大人您还是自己看着解决吧,这次奴才是真帮不了了。”贾渠知道薛宛麟是个好说话的主,也不藏着掖着,说完了,两手一摊,站在原地不吭声。 薛宛麟细思片刻,知道贾渠说的是实话。 况且贾渠已经替他回绝了许多回,这次倒真是要看他自己了。 叹一声,薛宛麟抬起宽大的衣袖,捂住口鼻,轻咳了几声。 “天气转换极快,我怕是着了风寒了。”薛宛麟看了贾渠一眼:“去请孙太医来。” 孙太医与贾渠交好,说话极有分寸,知道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 贾渠答应着去了。 横竖这两日休沐,薛宛麟也无事可做,晌午孙太医来了后,嘱咐他静养,他自然便回绝了那几个上门说亲之人,在府上安静度日。 贾渠遣人安排了夜间送信,又忙着回到府上来,迎接薛宛硕。 薛宛硕本就腿脚不好,两月前受了杖刑后,薛母心疼他,便叫他告了长假,歇在府上。 近几日天冷,他也不爱往外头跑,倒每日来东府给薛母请安,两人悄悄谈许多话儿,倒像把薛宛麟孤立在一旁。 “早知道当日他这般不听劝,娘便去跟着你住好了。”薛母喝着滚热的茶,嘴里说的也是烫话。 薛宛硕也是颀长的面容,只是比薛宛麟苍老许多,人到了中年,一无官职加身,二无妻妾子女,自然要更操心些。 他端着热茶,听了这话,只是笑了笑,面上的皱纹也跟着颤动起来。 “依我看,这事倒怪不得三弟。”他甚少摆出大哥的谱来说话,如今这样说却心安理得。 往日里,他自觉没有本事以兄长身份自居,眼下薛宛麟之事有些荒唐,他冥冥中拿住了话柄,顺着薛母往下说道:“嗐,他见那女子样貌,自然是动心的。” “总比我这孤身一人强得多。” 说到此处,薛母不免伤心起来:“你说说我这造的什么孽,年纪一大把了,连个抱孙儿的命都没有。” “母亲也是。”薛宛硕忍不住埋怨道:“三弟既喜欢她,何妨先收在房里,待有了一儿半女再做打算?” 薛母瞪着眼睛望过来:“何尝不是这样打算的?谁知那女子同什么锦衣卫纠缠在一起,倒险些惹出大乱子来。” “你不也是在这件事上头吃的亏?你还替他们讲话?”薛母恨铁不成钢。 “罢了,罢了。”薛宛硕无奈地摆手一笑:“母亲一说起这件事来,倒像是受了万年的委屈,说个没完。” 他起身笑道:“儿子先走了,听久了这些话,闻着屋里的味儿都是苦的。” 薛母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拿软枕砸他:“没良心的,你倒是去劝劝你弟弟。” 他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说了声“好”。 薛宛麟早早吩咐红梅将茶炉摆出来,在堂屋中铺好了,自己裹着薄毯,一手拿着书,一手倒茶饮茶,倒也轻松惬意。 薛宛硕一径进了东院,老远便笑道:“三弟,为兄来了。” 薛宛麟刚想起身迎接,薛宛硕便拦了他:“客气什么。” “身子可好些了?”薛宛硕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我担心母亲来沾染了病气,便未曾叫她过来。” 薛宛麟笑道:“小毛病,养几日就好了。” 薛宛硕在一旁的蒲团上坐了,到底还是禁不住回了一句:“怕不是心病罢?” 薛宛麟无奈道:“兄长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嗐。”薛宛硕接过茶来饮了一口:“这件事是为兄的不是,连累了你们。” “这与兄长无关。”薛宛麟满不在乎地说道:“是有别人从中作梗罢了。” “三弟可还想着那女子?”薛宛硕直白地问道:“若是有,为兄替你去劝劝母亲。” 他随即又叹道:“那女子如今跟了锦衣卫指挥使,不像是想着回头的样子,眼下即便是说服了母亲,怕是也难再续前缘了。” 薛宛麟听了他这话,知道不能多说什么,便笑着岔开了话题。 薛宛麟与这位哥哥从小便感情不深,两人不知为何,总是聊不到一起去,这一次也不例外。说了几句,薛宛硕也觉得没意思,便起身告辞了。 薛宛麟送了他出去,又回来拿着书看,终久没甚意趣,便放下书来,假寐片刻。 再睁开眼来,天已黝黑了。不多时,院中红梅翠柳点了灯,又小心敲门,说外头贾渠在等。 薛宛麟叫红梅进来点了灯,又叫贾渠进来。 贾渠满面含笑,送上信来:“据底下人说,朗姑娘接了信,欢喜得了不得。这次特意送了信来与大人。” 薛宛麟接过来,贾渠适时退了出去。 信纸是软的,还未及拆开,便闻到一股香气,薛宛麟极有耐心地拆开来,将里头信纸取出来瞧。 信上只有短短几行字,想来是时间紧急时写的:“大人,见字如面。感怀大人心意,但时间急,话语长,望面谈。另:大人感染风寒,望珍重身体,来日相见。” 他默不作声地看了数遍。 信纸上香气愈发浓郁,右下角有隐约的兰花样式,想是她在府上时描摹的。字迹娟秀,倒与她的样貌毫无分别。 第72章 他连日来躁动不安的心得到了片刻安宁。 揣着信纸静静坐了片刻,还是将其放在烛火上烧了,他清冷的面色在烛火下显得愈发稳重凝练,纤长的手看着火光将信纸吞噬殆尽。 他低声说道:“来日方长。” 此时,朗倾意在方府已住了些时日,心中逐渐被安宁占满,她每日的笑容都多了些。 前一世的阴霾也甚少入梦了。 连书青都忍不住说道:“小姐,你近些时日气色好了许多哎。” 朗倾意笑道:“那是自然。” “近几日他都没来寻你。”书青忍不住窃笑:“想必是逐渐适应了罢?” “但愿如此。”朗倾意说道:“但以他的性子,应当不会这般容易,还是要小心才是。” “小姐。”书青又说道:“后日你还去城南绸缎庄与薛大人见面?” 她神色担忧:“固定一个地方,会不会太冒险了些。” 朗倾意见她提起这件事,心中确有几分忧虑。 薛宛麟与那城南绸缎庄的老板关系极好,可他手中的人脉毕竟赶不上锦衣卫,若是哪天方景升起了疑心,怕是了不得。 “小姐有什么事不能信上说?一定要当面见了再说?”书青一边收拾着桌上信纸,一边问。 “不行。”朗倾意说道:“后面要做的事错综复杂,不是几封信就能解决的。” “一来一回耽误时间不说,多送几封信还更容易出问题。”送信频率增加了,自然也就增加了被捉到的几率。 朗倾意不是不知道方景升疯起来是何样子,她如今也像是走在悬崖边的羊肠小路上,步步都是危机。 可若是不豁出去搏一搏,任由方景升胡作非为,只怕她会懊悔到死了都闭不上眼。 “小姐预备如何做?”书青想来想去,直接说道:“只可惜薛大人家里还有许多亲人,应当是做不出来私奔一事。” 朗倾意听了,不禁笑了笑,用手指在她额头上点了点:“你想什么呢。” “你以为薛大人如今尚能与方景升斗一斗,是因为什么?”朗倾意耐心解释道:“即便是他愿意脱了这身官服与我私奔,我也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若没了官职,就如同案板上任人宰割的羔羊。”朗倾意神色冷下来:“这条路无论如何也是行不通的。” 书青挠了挠头,以她的心思,只能想到这么些了,可她还是不甘心,继续说道:“难道普天之下,就没个锦衣卫寻不到的地方?” “也许有吧。”朗倾意走到窗边,向着外头看了一眼,只见远方屋檐弯曲,带着昏黄枯叶的树杈正巧架在上头,平添萧瑟之感。 几只雀鸟飞过,几乎搅乱了压得很低的云。书青凑过来看了一瞬,低声说道:“呀,这云这样低,怕是要下雨了,奴婢得抓紧时间叫人收衣服去。” 话音才落,远处隐隐有雷声传来,天色瞬间全黑了,搅得人心中不宁。 朗倾意站在窗边看着雨倾泻而下,任由凉意席卷全身。 思来想去,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写封信给方景升,一是迷惑,二是为了后日能与薛宛麟正常相见。 她点着油灯,执笔在信纸上写了几个字,只觉不满意,揉了又要重写时,窗子被撞到发出“砰”的一声。 有人顺着窗子进来了。 第63章 欢喜至极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黑衣人翻窗而进, 朗倾意手中的笔停在原地,动弹不得。 除了雷雨声,空气中静得连她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良久,笔尖有一滴墨落下来, 晕染了纸张。声音很轻, 但足以使她回过神来。 来不及喊叫, 她尽力保持冷静, 将手收进胸襟, 抓住了那只小巧的匕首。 黑衣人动作极快, 向灯光的方向疾冲而来, 她只能一个轱辘藏在桌下, 悄悄将匕首拔了出来。 那人动作快得令人难以看清,及至反应过来,她握着匕首的手臂已经落入那人手中。 她冷静地与他对峙, 并未喊出声, 由着他将她从桌下拖出来。 她呼吸声已经将近恢复了平静,拍拍裙上的土, 她冷眼看去:“方景升, 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方景升这才将面上的黑布扯下来,甚少见到他这样开怀过, 笑着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开个玩笑罢了,吓着你了?” 随即又看向她手中攥得紧紧的匕首, 点头道:“学得不错。” 朗倾意拉着脸,挥着匕首向前一步,意欲要吓他一下,他丝毫不慌,一把捉住她的手腕:“还想偷袭?” 她失了趣味, 随手将匕首丢在地上,转身背对着他。 “生气了?”他又绕过来看她,面上满是得意与狡黠。 “方景升。”她上前关上窗子,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也忒胡来了!什么地方都能叫你闯一闯?” “谁叫朗府巡逻的人都没注意到我?”方景升见她真有些生气了,又改口道:“我只不过是想你罢了。” “你呢,有无想我?”他忍不住拉了她的手,轻声问道。 “没有。”朗倾意不想理他,余光看去,见他目光掠过桌上的字纸,不禁有些慌乱起来。 他明显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又凑上前来问道:“在写什么?” 见她不答,他又低头去捡地上揉成一团的字纸,朗倾意惊得几乎跳起来。 他个子高,拿到了那团纸后,站直了身子,将字纸展开来,高举在半空看,朗倾意根本够不到。 方景升见那字纸上写着:“大人,近日倍添寒意,外出任务时还望多加衣裳,多进膳食,珍重自身。” 后头的字有些模糊不清了,是因为她将这行字划掉了,末端有些墨迹晕染,导致字迹不清。 他捧着纸,心中欢喜至极,面上却只有淡淡的喜意:“哦?这是写给谁的?” 朗倾意垫着的脚放下来,颇有些心灰意冷,她没好气地答道:“反正不是给你的。” “哦。”方景升将那纸叠起来,放入怀中:“那我可得好好查查,究竟是写给谁的。” 她瞪了他一眼,到底埋怨道:“你不应该过来,若是被人发现了,传出去又是一桩事。” “放心。”他似乎颇为自信:“不会叫别人发现的。” 他脱去外头的黑色披风,湿淋淋地挂在屋内,里头衣裳也湿了半边,他仿佛并未察觉,又向她走来。 她眉头一皱,禁不住说道:“你看,衣裳都湿了,下着大雨,跑来跑去作什么?” “若是着了风寒,我的信岂不是白写了。” “不白写,怎么能叫白写了呢?”他笑道:“回去就知道多添衣裳了,若非你提醒,我还不知道呢。” 朗倾意知道他在嘴贫,又见他心情愉悦,不免试探道:“大人今日很是开心?” “见你,自然开心。”他本要上前来抱她,此时察觉到衣裳湿了,便站着不动,停了半晌,便要热水喝。 “你省省罢。”朗倾意无奈道:“丫鬟都在外头,如何有热水喝。” 她杯盏里还有剩下的半温的茶,她端了递与他:“大人喝这个罢。” 方景升见她不嫌弃,也有些意外,一口将温茶喝了,这才说道:“今日来,是要约你后天赴宴的。” 朗倾意眼皮一跳,装作意外的样子问道:“什么宴席?” “颜大人说,多亏锦衣卫协调办案,因此约了我后日在欢悦酒楼宴饮。” 朗倾意倍感无奈:“既是公事,何苦耍我。你们自己聚吧。” “欢悦酒楼很大。”方景升却不在意:“我到时候包下一间来,你只管在里头,自然有我的人安排妥当。” “到时我应酬好了,再来寻你。” 朗倾意还是不肯:“太冒险了,若是被人看到……” “待你父母回来,就没这样的机会了。”方景升极少这样苦劝:“更何况欢悦酒楼外就是皇城中景色绝佳之处,何不出去散散心?” 朗倾意满心里想着后天正好约了与薛宛麟谈事,一时间有些心虚起来,担心是方景升察觉到了什么。 虽是这样想,面上却保持着平静,她缓缓坐下来,盯着桌上的纸笔看着,似乎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必担心有人瞧见。”方景升依旧苦口婆心:“有我呢。” “明日申时三刻,你换上黑色斗篷,在朗府侧门等我。”方景升见她不答,便替她做了决定。 眼见这厢实在是避不过去,朗倾意只得点头答应。 随即又在心中过了几千遍,如何从城南绸缎庄赶回朗府,或是从欢悦酒楼赶到城南绸缎庄,想来想去,没个主意。 第73章 外头的玉愈发大起来,方景升向外瞧了瞧,却不见半分忧愁之色:“看来今夜只能在朗府委屈一晚了。” 朗倾意转头向他看去,直言道:“你委屈什么?恐怕巴不得吧。” 他毫不避讳:“你既然这样说,那自然是没什么委屈的。” 她这才正色道:“玩笑归玩笑,到底还是不该住下来,待天亮了,叫府上人看到了,成何体统。” 见他不以为然,她又上前来苦劝道:“这比在别院里住还不堪呢。” 他神色略有些松动:“也好。” 见她松了口气,他又不肯这样就放了她,计上心头,他歪着头看过来,神色狡黠:“那我便白来一趟?” “什么白来。”朗倾意无奈:“大人这不是佳人有约了么?” “还要再等一日才能抱得佳人在怀,叫我如何安心。”方景升已经从凳子上坐起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她有些不自然地撑着双臂想要站起来,却早已被他捞入怀中,贴得紧紧的。 他身上淋湿的地方已经半干了,滚热的手臂抚着她的腰肢,略一用力,便将她向上提起来。 眼看着就要唇齿相依,朗倾意手臂不经意间挥动几下,恰好扫到了桌上空的茶盏,“嚯铛”一声,茶杯翻了过来,滴溜溜在桌上滚。 方景升眼疾手快,一手抱着她,一手伸过去按住了茶杯,又是发出“啪”得一声。 恰巧此时没有雷声,这几处响声格外清脆刺耳。 很快,便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传来,是书青的声音:“小姐,怎么了?” 朗倾意急忙开口,哪知此时方景升掂着她的腰,又向上提了提,她声音瞬间变了调:“没事。” 书青的声音愈加着急起来:“真的没事?” 朗倾意含着怒气,在方景升肩上掐了一把,警告式瞪了他一眼,见他虽忍俊不禁,却没再使坏了,方才正常回答道:“没事,是我不小心碰倒了茶杯,你下去吧。” 书青的脚步声远了,方景升却仍是不肯放她下来,她双腿在他腿上踹了几脚,又在他肩上捶打,口中轻声骂道:“作什么!” 他这才揽住她的腰,仍将她放回椅子上去,又弯着腰身,两只手臂按住椅子扶手,看着她,一言不发。 他眼中充满了暧昧情愫,一时间却顾不得说话,缓缓靠近,含住她的唇,小心翼翼的吸吮。 她面上染了一丝红晕,很快又晕染开来,直红到耳根去,像是脸上开了一朵淡粉色的桃花。 许是从未在女子闺房这般过,他也觉得刺激,禁不住又近前一步,双手抚上她的面颊。 她忽然挣扎起来,离了他,调整了呼吸,面上虽不舍,但还是提醒道:“大人,真的该走了。” 方景升像没听见一般,凑上前来,又蜻蜓点水一样在她唇上一下一下地啄着。 不知道亲了多少下,朗倾意猛地将双臂横亘在他胸前,抱怨道:“再不走,天都要亮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外头略微有了些光亮,方景升走出去,打开窗缝看了一眼,嘟囔了一句什么。 朗倾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定定地瞧着他,轻声说道:“后日申时三刻,我在偏门等大人。” 方景升将黑色披风又穿在身上,点了点头,才转身要走,又听到她说:“大人方才淋了雨,回去要炖一碗热热的姜汤喝下。” 他应了一声,又听她强调道:“记住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放心。”便从窗子外头跳出去了。 朗倾意留神听着外头的动静,心依旧跳得厉害。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确信外头没有闹出乱子,方景升应当已经去得远了,这才行至窗边,颤抖着双手将窗子关牢,又走到门边,打开门看了一眼。 书青就守在门外不远处,见她出来,忙小心溜了进来。 一进来,便口中怒骂道:“他也太大胆了,什么地方都敢闯!” 言毕,又将朗倾意上下仔细看了一个遍:“小姐没吃亏吧?” 朗倾意神色还是有些恍惚,不过她极快地调整过来,语气平静,对着书青说道:“明日须得想办法回了薛大人,后日相聚之处改为欢悦酒楼。” 说完了,她转过头去看着桌上的茶杯,皱眉道:“将那茶杯洗了,放在外头晾几日,再换一个一样的给我用。” 第64章 夜深密谋 晚霞是浅蓝底色, 逐渐晕染了昏黄。后来,浅蓝色逐渐变深,昏黄色也不那么明显起来,整体变成了一色的浅红。 书青坐在一旁, 轻声说道:“小姐你瞧, 明儿或许是个大晴天。” 朗倾意点了点头, 又从窗子向外望去, 久久不语。 本来焦躁不安的心, 在看到这片晚霞后平静了许多。 方景升所言不虚, 欢悦酒楼的确能看到整个皇城最美的景色。 与晚霞相接之处是波光粼粼的云莲湖, 晚秋时节, 湖中少了翠色,却多了些金光闪烁。打渔人纷纷自远处回来,闲适地划着船。 “小姐小心, 窗边挨着湖, 想必蚊虫极多。”书青见她站起身来向窗边走去,口中提醒道。 门外响起脚步声, 有店家遣人来送菜, 许是方景升安排的原因,来的清一色都是女子。 朗倾意顾不上去看那菜, 而是问道:“店家,请问外头如何这样热闹?” “欢悦酒楼本就闻名天下。”那女子毕恭毕敬地答道:“每日都是这样热闹的, 客人若多来几次,便晓得了。” 朗倾意见问不出什么话来,便揭过去不提,等店家走了,才悄悄问书青。 “放心吧。”书青成竹在胸:“薛大人胸有成竹, 一定能安排好的。” 外头一阵又一阵的喧闹声传来,想必锦衣卫和大理寺中人正开怀畅饮。朗倾意盯着面前的一道豆腐雕花,半晌都不动筷。 书青劝了几句,又用勺子挖了一块豆腐到她碗里,她才无滋无味地吃了几口。 门又开了,这回来的是方景升,他面色略有些红润,想是喝了些酒。 “如何?”他执着酒壶走进来,神情欢愉:“景色可还不错?菜品可还合心意?” 朗倾意笑道:“果然很不错,大人眼光极好。” 书青退出门外,方景升上前去搂了她的肩膀,将另一侧窗打开了。 窗外是酒楼里侧风景,一派富丽堂皇。他们在二楼,能看到酒楼正中央是一根粗大的白石柱,上头以雕花装饰。 石柱顶端连着各色绸布,纷撒下来,终端系在一楼各处,沿着绸布看去,一楼座无虚席。 灯忽然齐齐灭了,酒楼瞬间陷入黑暗,各位客官也受了惊,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随即,伴随着忽然传来的密集鼓点,有舞姬从四面八方悄然涌出,灯光忽然又亮了,可鼓点却是不会停的,丝竹管弦一并响起来,周围的寂静才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叫好声。 方景升一边看着舞,一边回头看着朗倾意,见她神情微动、眼含惊诧,知道她喜欢看,又笑着喝了口酒,问她:“你可要喝些酒?” 朗倾意回过神来,微微摇了摇头。 “美酒配佳人。”她忽然有些促狭地说道:“大人很是熟练。” 方景升松开了她肩上的手,解释道:“胡说,我从未……” 她没听他解释,都被眼前的舞吸引了过去,一曲终了,不禁拍手叫好。 方景升夹了一筷子鱼给她:“这是才钓上来的,新鲜,你尝尝。” 她吃了一口,酸浸爽口,点点头,又尝了一筷子,还没吃完,又歪着头看向外头,想知道还有什么新鲜花样。 “大人,您不去外头应酬?”她忽然想起什么来,不禁困惑相问。 方景升轻笑一声:“怎么,这么迫不及待要我走?” 朗倾意懒得理他,又别过头去,见曲目暂停了,这才回头道:“我是担心万一有人寻不到大人,到处嚷嚷该怎么办?” “我从无那般不懂规矩的属下。”方景升淡然一笑:“你放心便是。” 朗倾意倒也不好催得过分明显,只吃了一会儿,看着天色渐晚,便硬要回去。 方景升想拦着,书青在外头适时叩门:“小姐,孙嬷嬷派了马车来接。” 朗倾意站起身来,带着歉意笑道:“对不住,不能陪大人尽兴了。” 方景升终究有些不快——倒也并非是因为她提前要走,只是瞧着她喜欢看这里的热闹,怕她没玩尽兴而已。 “改日再陪大人来。”朗倾意看出他心情不爽,便伸出手来,轻轻捏了捏他端着酒杯的手指。 第74章 他另一只手覆上来,将她的手包覆起来,紧紧地攥了攥。 “我送你。”他说。 “大人不必。”朗倾意神情担忧:“还未定下亲事,若是叫旁人看到了,还不知道怎么议论呢。” “朗府已有人来接,大人无需担心。”朗倾意说完,行了礼,便扶着书青的手臂出去了。 店家在前头带路,朗倾意心跳得厉害,书青扶稳了她的手,小声提醒道:“小姐当心脚下。” 到了店门外,莲心湖边闪烁着各色灯笼,想必是游人们出动了。一簇一簇的行人蜂拥而来,有的手里拿着纸灯笼,有的拿着炫彩的琉璃灯,还有年轻仗着自己眼神好的,只拿了一把纸扇。 朗倾意戴好了面纱,顺着人潮,小心翼翼地穿过门外的圆拱桥,见轿子就停在平整的路上。 她上轿之前,借着各处的微光撇了一眼,欢悦酒楼二楼最大的房间窗外,探出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她微微点了点头,便上轿去了。 湖边砖石被湖水侵蚀到凹凸不平,加之行人多,跌跌撞撞行了好一段才到大路上来,瞬间人烟稀疏,安静如许。 骤然从喧闹回归宁静,轿中二人都有些不适应。朗倾意挺直胸膛长长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她还是有些心绪不宁。 手中的温热还在,她愈发抓紧了,一点都不舍得放开。 虽贪恋于这一瞬的安宁,可感官放得很大,连周围鸦雀的声音都能惊人一跳。 许是察觉到她的气息不稳,薛宛麟缓缓地靠了过来,紧紧贴在她背上,将她整个人环抱起来,将她围在中间。 他的气息喷在她耳畔,她心慌得更厉害了,可并不敢吭声。 直到轿子又到了一跳繁华些的街道,他方才出声:“别怕。” “……”她知道时间紧急,可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胸腔起伏着,忽然很想哭。 “别怕。”他声音更加轻柔起来:“他的人即便跟着,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 她费尽心思平缓了心绪,方才轻声问道:“大人可愿助我?” 这似乎是一句废话——他若不愿,也不会冒着这等风险,鬼鬼祟祟地等她来。 见他不应,她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大人可愿与我父母一同上奏皇帝,斥责方景升罪行?” 她能想到的,他如何想不到?手伸到前头去拉了她的手:“那是自然,还有贵妃,也愿意助你。” 她情急之间,回头拒绝道:“贵妃那厢不可参与过多。” “她怀着龙胎,一旦牵扯进来,若是无事还好,可若被我们牵连,被皇帝斥责,只怕连龙胎都有危险。”她不能叫霍怜香冒这个险。 “好,那便听你的。”薛宛麟一口同意。 两人细细谈好了奏折内容,逐字逐句做修改,生怕有一句不妥之处。 因方景升位高权重,又是皇帝心腹,因此每句话不可过于放肆披露其罪行,可若是说得不清不楚,又恐皇帝看不出其中之意,因此真是左右为难。 好不容易谈好了奏折,眼看快要到朗府,朗倾意又轻声说道:“以防他狗急跳墙,做出不堪的事来,上奏折几日前,我须得躲一躲。” “他耳目众多,又消息灵通,我想了几日,只有在我父母归来那一日悄悄离开,方才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朗倾意的话薛宛麟都明白,按照正常人的想法,父母有大半年未见,归来之时,她一定会在朗府等着他们回来。 这时估摸着也是方景升警惕性最弱的时候,若是此时她悄无声息地逃了,想必也是最难被发现的时候。 都谈好了,朗倾意到底又补充道:“霍贵妃只可在最后关头出来解围,若一切顺利,最好还是不要牵连到她。” 说完这一句,她又想起什么来,禁不住回身去看薛宛麟的表情,奈何轿中黑暗,看不清楚,她只好伸出手来,摸索到他脸上轮廓,细细描摹着。 “大人。”她终究还是开口说道:“你当真要卷进来?” 排除了霍怜香的风险,她最担心的还是薛宛麟,若是真站出来与方景升对抗,少不得是一场恶战。 无论谁输谁赢,想必都不会好过。 更何况,薛宛麟家中还有母亲和兄长,倍添凶险。 薛宛麟在暗夜中轻轻一笑,听起来像是嘲笑她胆小,又执了她的手,温热的掌心带给她一丝安宁,他的声音不大,却传出去很远,在她心中激荡起来。 “那日中秋佳宴,我与你已在皇帝面前露过面了,我即便想逃,也逃不掉了。” 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他继续说道:“只能把你一生赔给我了。” 马车忽然发出一声异响,有人敲了敲车身,咳了一声。 薛宛麟瞬间反应过来,知道时间到了,饶是不舍,但还是凑上去,胡乱吻了一口,又将她的手紧紧攥了攥:“别怕,一定会好起来的。” 马车并未停下,帘子一动,薛宛麟已经没了踪迹。 过了这一段完全隐匿于黑夜中的路,前头又是灯火通明。 朗倾意垂下头,方才那个温热的吻仿佛还在额间印着,片刻过去,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愈加滚热起来,最后烧到整张脸都通红了。 她扶着书青的手缓缓下轿去,外头正是朗府大门。 腿脚都酸软了,这一日好歹是过去了。书青忙扶着她,轻声说道:“小姐别怕,已经回来了。” 第65章 不要入宫 今年的冬日似乎比往年来得早些, 温儿醒得极早,收拾完后到外头去催霍贵妃用的热水,被冻得打了个寒战。 仔细一瞧,昆玉宫中石砖缝隙处悄悄长出的杂草, 竟带了些白色的霜。 她口中说着:“了不得。”又回去换了一件厚实的衣服, 这才催着粗使小宫女送热水进来, 叫霍怜香起来梳洗。 霍怜香虽不愿起来, 但今日还要去同太后请安, 只好强忍着爬起来, 胃里一阵难受, 也只好忍着。 “娘娘。”霜剑从外头进来, 见她已经洗漱完毕,坐在梳妆台前,便说道:“今日早膳加了一味腌雪菜, 想必娘娘能用些。” 温儿梳着头发, 忍不住劝道:“娘娘,那些腌物还是少吃, 对龙胎不好罢?” 霍怜香一个都没理, 只皱着眉头,片刻后又闭了眼睛, 休息片刻。 只片刻,她又睁开眼睛, 见温儿正将一些素雅的钗环往发上插,不禁开口说道:“太后她老人家最爱喜庆,将这几只簪花都换成红的吧。” 温儿依言换了,见她神色和缓了些,又凑趣儿道:“太后早就欢喜的不得了了, 自皇上登基之后,娘娘的身孕还是头一份儿呢。” 霍怜香本来面色平静,听到这话,经不住冷哼一声:“有何用?有些人趁着这档口儿,巴巴儿往上爬呢。” 温儿暗中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触霉头。谁知霍怜香追问道:“皇上昨儿宿在谁宫里?” 温儿不敢吭声,微微回头,向霜剑求救。 霜剑微咳了一声,这才答道:“回娘娘,又是梅妃娘娘的青兰宫。” 霍怜香还未吃酸的,心里的醋意早就满了,她虽早有料到,但还是生起气来,冷笑道:“她一个人就将这宫里的花朵儿名字都占了。” 想了想,又禁不住讥讽道:“她住处名字也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不是青兰宫么。” “娘娘别吃心。”温儿忙劝道:“皇上是担心您的身子,才不会夜夜宣您侍寝的。待娘娘生了,恩宠自然比别人多一份儿。” 霜剑也补充道:“饶是这样,皇上还是放不下娘娘您,天天来陪着呢。” 两人一人一句,好不容易劝得霍怜香收了怒意,多用了几口饭,又上了轿撵去太后处请安。 被太后拉着手儿说了一上午的话,霍怜香虽百般不适,可还是硬生生忍着,直到太后身边的姑姑看出来,劝了太后,霍怜香才得以脱身。 一离了太后的康宁宫,霍怜香便心慌气短,由着温儿扶着她坐上轿撵,急急往回赶。 这一次闹腾得厉害些,霍怜香连续吐了几回,方才略微缓过来,待有了些力气,心中不免多了几分酸楚,眼瞧着要掉下泪来。 她平日里是个有火就发的暴脾气,如何受过这等连绵不绝的罪,更何况宫里有人趁着她怀孕时争宠,还卓见成效,她心高气傲,早就存了一肚子委屈。 温儿忙上前来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娘娘是真的受了委屈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霍怜香还是未得到疏解。 霜剑想到了什么,到外头去了片刻,随即拿回一封信来。 第75章 “娘娘您瞧。”她使尽了浑身解数转移霍怜香的注意力:“这是方才小宫女送过来的信,是外头送进来的。” “霍家的信?”霍怜香被吸引过来,将信封拿了去。 信封上的字迹分明是朗倾意的。 霍怜香心中一瞬间涌起万般期盼,拆信封的手也颤抖起来,她忽然又怕起来。 怕信上内容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狠下心来,她一把扯开信封,将信纸拿出来放在手里。 瞥了几眼之后,她又有些心慌气短,便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将信纸递给温儿:“温儿,你帮本宫瞧瞧,这信上最后几句写的是什么?”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温儿疑惑间,将信纸接过去,轻声读道:“人心险恶,与其在外漂泊,不如与姐妹同进宫中,同甘共苦。” 她与霜剑交换了下眼神,又上前问道:“娘娘?” 霍怜香还未从惊喜的余韵中反应过来,她不晓得朗倾意为何忽然变了主意。 温儿将心扫了一眼,带着喜意叹息道:“娘娘,她信中说,好不容易才勉强摆脱桎梏,如今无处依靠,薛大人也帮不上什么,她心灰意冷。更何况,方大人那厢极难对付。” 霍怜香抬起头来,神情中多了几分笑意:“倒也难为她了,方景升能做到锦衣卫指挥使,怎么可能是好对付的。” “别看他初始只是跟在皇上身边的一个心腹,他的城府深着呢。” 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霍怜香倒丝毫不觉得累,她坐着灌了两大杯温水,又叫霜剑呈上酸杏儿来,一口气吃了几个。 “娘娘。”霜剑到底还是将心中的忧虑讲出来:“朗姑娘上下唇一碰,说得倒轻松,可这皇宫是她说要进便能进的?” “中秋佳宴时,她已经随着薛大人见过皇上了,如今又要用什么法子入宫来?” 霍怜香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怕什么,若是心意已决,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那薛宛麟做不得他母亲的主,即便就说是与他和离了,也没什么。”霍怜香又将一颗酸杏儿送入口中,片刻才说道:“以她那样的人才,即便是和离五百次,皇上也瞧得上。” “说出去不好听罢。”温儿也回过神来,补充道。 霍怜香撇嘴不满道:“只要皇上喜欢,什么都不是事儿。你们忘了先帝那时候同刘太妃?” 先帝在位时,曾去江南微服私访,与民间一生过孩子的寡妇有了风流韵事,还将那寡妇纳入宫中来,后来力排众议,纳她为妃。 温儿和霜剑都哑了嗓子,不敢再说什么。 霍怜香空着的右手在冰凉的石桌上敲了许久,她向来喜欢这白石桌,觉得它安稳。 如今她虽有了身孕,可一直担心在皇帝心中地位不如从前,若是朗倾意进宫来,她不信比不过梅妃。 如今这一份安稳也成了她亟待获取之物,一定要牢牢攥在手心里,方得安宁。 “她既然愿意,那须得抓紧了。”霍怜香下定决心,对温儿吩咐道:“替本宫去请皇帝来昆玉宫用晚膳。” 朗府上,朗倾意自那日从酒楼回来,便再无半分杂念,也未再见过方景升,只一心一意想着父母归来时,将心中筹谋已久的计划逐一实施。 她对这个计划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第一,有她父母帮着出面,皇帝必会给几分面子。第二,薛宛麟贵为兵部侍郎,他的夫人被锦衣卫觊觎,若是传出去,势必于皇家颜面有损。 若是以上两点不足以说服皇帝,那么再加上霍怜香的帮助,再不济,也能叫方景升老实几年。 这几年间,她不信方景升的祖母不会筹划着给他娶亲。 日久天长,自然就断了这层心思了。 话虽如此说,没到那一步时,究竟还是有些忐忑。 她整日在朗府中,听着书青等人每日同她说着外头的情势,她父母归来的进度。闲暇时便摸摸团子,看起来闲适自如。 书青迈步进来,瞧见她又一人在那里愣神,不免开口道:“小姐,方才奴婢出去买东西,在府门前见到柳侍卫,他看起来很焦急,口口声声说要见你。” “奴婢寻思,如今深宅大院的,毕竟不像从前,见一面无需费那么多事。可如今上下都有人盯着,哪里能那么容易见一面呢。” 朗倾意闻言抬起头来问道:“他有何事?” 书青摇头:“他不肯说,只说十万火急,赶着要见小姐。” 朗倾意微微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做了决定:“叫他进来吧。” 她心里乱得很,柳延青这样焦急,没准真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若是耽搁了就不好了。 话虽如此说,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朗倾意断不会在闺房里见他,只到外头连廊去站着,才片刻功夫,便见柳延青飞奔而来。 他气息略有不稳,才要行礼,便被她的声音打断了:“柳侍卫,何事那样急?” 柳延青一扫往日的羞赧,他紧盯着朗倾意,直直问道:“敢问小姐,是打定了主意要……入宫?” “入宫?”朗倾意皱了皱眉:“何时说的?” 柳延青见她不知,先是稍微松了口气,可很快,神情又更加忧虑起来:“恕奴才无礼了,方才奴才听到一些风声,说小姐要入宫去了。” “入宫作什么?”朗倾意诧异问道:“如今又不是什么佳节,也无贵妃传召。”她想到这里,骤然有些惊恐,忙问道:“难道说霍贵妃那边出了什么事?” 柳延青摇头:“奴才没有听说。”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彼此心中的困惑不仅未能解除,反而愈加错综复杂起来。 柳延青略显稚嫩的脸上带了几分犹豫,他咬了咬下唇,仿佛在纠结有些话是否要直接说出来。 朗倾意心中惊疑不定,若是宫里传来了什么消息,想必是与霍怜香有关,难道霍怜香那厢遭了难处,需要她去帮助? “你从何处得知的消息?”“小姐能不能不要入宫去?” 两人同时发问,问完后,都有些怔忡。 柳延青快了一步,飞速答道:“奴才从何处得知的消息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姐不可入宫去。” “为何?”朗倾意见他没头没脑的,只顾着说“不要入宫”几个字,心中更添疑惑。 正在纠结时,书青从外头跑了进来,见两人神色不对,便停下来喘着气。 “跑什么?”朗倾意见她憋红了脸,便走过去,扶着她的臂膀。 书青摆摆手:“小姐,外头来了……宫里的马车……” 第66章 森然凉意 气氛凝滞在当下, 柳延青瞬间惊慌起来,一个箭步上前,挡在朗倾意前头:“小姐,你不能去。” 书青抬起头来, 气还没喘匀, 便疑惑道:“为什么不能去?” 她看向朗倾意:“小姐, 外头的钱公公说, 是霍贵妃叫您入宫一趟。” 朗倾意看向柳延青, 直言道:“若是你不叫我去, 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是。” 书青也说道:“对呀, 霍贵妃叫我们家小姐去, 岂有个不去的道理。” 柳延青却愣住了,张了张口,半晌没有应声, 他喉咙处像是堵了厚重的棉花, 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再三犹豫,他的脸又红起来, 张开的双臂也失了力气, 缓缓垂下来。 他悄悄向一旁撤了几步,不再拦路。 朗倾意一边走一边问书青:“钱公公可有说何事?” “未曾。”书青说道:“只是看着有些急, 奴婢担心是霍贵妃那厢出了何事。” “若是小姐再耽搁,奴婢担心宫里来的人会直接冲进来寻人, 到时候便不好看了。” 朗倾意到了外头,照例先问候了一番,那钱俊明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了何事,只说霍贵妃急召。 朗倾意只得同书青坐上轿子,心情随着马车震动, 片刻不得安宁。 一路畅通无阻,直达昆玉宫。朗倾意这还是第一次直接到霍怜香的寝宫来,有些惊疑不定,与书青对了下眼神,两人神色里都是不安。 书青被拦在昆玉宫门外,早有小宫女迎上来,顺着宫中的砖石路,带着她走到寝殿门外。 此时天已经黑了,昆玉宫亮起灯来,门外的小宫女也手持提灯,另一只手将门外的珠帘卷起来。 霜剑迎上来,扶着她的胳膊,低声提醒道:“小姐小心些,皇上在里头。” 朗倾意顿住脚步,连着霜剑也停下来。 她歉意一笑:“是我来得不巧了,我还是不进去打搅了,便在偏殿等着吧。” 说到这里,又有些担心:“贵妃娘娘究竟有何要事?她身体无恙吧?” 第76章 霜剑瞥了她一眼,虽有些惊疑不定,但回过味来,知道朗倾意想必还带了些不好意思,便说道:“小姐无需推辞了,我们娘娘巴不得呢。” 朗倾意还未琢磨出这话何意,便被霜剑半搀扶半推搡地送到殿中来。 霍怜香的寝殿比一般的大些,她素来爱宽敞,正殿也未摆放许多桌椅,甚至连待客用的桌椅都未曾摆放,一眼望过去只觉阔朗干净,但灯火摇曳,墙边装饰富丽堂皇。 没见到霍怜香,霜剑也不见了,身后的殿门骤然关闭,朗倾意忽然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站在原地平复了几分心绪,她想着方才霜剑说的皇帝在这里头,究竟也不敢说话。 静了片刻,到陌生之处的不安逐渐消散了几分,此时,她充血的耳膜才听到一些声音。 正殿后头似乎传来一些嬉戏之声,听得不分明,朗倾意侧耳倾听,向前走了几步。 恍惚是霍怜香的声音,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低沉,实在是听不清,想来便是皇帝了。 嬉笑声忽然变大了些,正殿后门的珠帘一动,噼里啪啦响成一团,迎面有个身影冲出来,笑声中带了娇嗔:“皇上……” 见到朗倾意,霍怜香瞬间收了声,走上前来一把拉了她的手,拽着向后殿走去:“皇上,莫要再闹了,把倾意妹妹都吓着了。” 面前传来低沉又无奈的男声:“你仔细着些,怀着身孕还乱跑。” 朗倾意浑身僵住了,她来不及打招呼和许久,只管一把抓住霍怜香的手腕,将她拉住了,低声问道:“你这是何意?” 霍怜香面上泛起困惑,低声道:“你若要到宫里来,不依附于皇上,还想如何?” “你不会告诉我,你想到宫里来做宫女吧?”霍怜香说完这话,又强势拉起她的手,向里走去。 “……”事到如今,朗倾意再迟钝,也察觉出来不对了。 想必是有什么事情误会了,她于暗夜中拉住了霍怜香的手腕,紧紧捏了捏。 “怜香。”她轻声唤道:“我从未说过要进宫,想是你搞错了罢?” 霍怜香猛然停住脚步,讶然愣了半晌,随即失声喊道:“不可能,明明那日见到了你的书信——” 后殿门帘处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霍怜香顿时住了口,改口笑道:“皇上?” 刘隆旺在珠帘后头站着,见朗倾意身形紧绷,像是随时想往外走的意思,心中想着,她也不似霍怜香说得那般……主动。 可能是她的性格本身就是内敛羞涩的,霍怜香口中的她并非活灵活现的真人。 刘隆旺这样想着,觉得这样也能说得过去,毕竟那日中秋佳宴与她初次相见,就能看出她并非个性外露之人。 想到这里,他并没有迈步出来,生怕吓着了她,只在珠帘后头继续问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说话?” 霍怜香拽了拽朗倾意的衣袖,两人齐齐回过神来,朗倾意跪下行礼,口中说道:“民女参见皇上。” 刘隆旺扬声叫她起来,随即又冲一旁的霍怜香歪了歪头。 不是说好的,待朗倾意来了,霍怜香就会自己离开? 霍怜香好像压根便忘了这回事,只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刘隆旺猜着她又犯了些小脾气,微叹一声,掀开珠帘,自己走出来,冲着霍怜香瞥了一眼,倒没有生气,只满是怜爱。 朗倾意依旧低着头,盯着地面,心中飞快地想着解决办法。 首先,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她不清楚,也就无从知晓事情因谁而起,但如今她人已经到了皇帝跟前,首要任务便是不能犯了天威。 霍怜香面色从容,她在宫里浸染几年,早就回过神来,嫣然一笑:“皇上怎么出来了?” 瞥了刘隆旺一眼,她面含不悦,像是在说:“见了新妹妹,就忘了臣妾这个旧人了?” 刘隆旺何尝不知道她的心思,走上前来一手拉了她的手,一手扶着她的腰身,尽心安慰道:“你怀着身孕,绝不能这样长时间久站,还是回去歇着吧。” 朗倾意就站在霍怜香身侧,刘隆旺一伸手便能够得到。恍惚闻到她身上有幽兰般的气息,借着光亮看到她面上朦胧细腻,他一时间也有些恍惚。 隐忍再三,还是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来。 朗倾意猝不及防,顺着面前的这只手臂向上看了一眼。 刘隆旺身着黑色绣金龙的服饰,腰间挂着一块金镶玉的玉牌,手上祖母绿扳指。 仔细看去,他生得剑眉星目,阔朗大气,微微上翘的眼尾还多了几分威严,颇具一个君王的气质,可他似乎性情柔和,声音也是柔和的。 霍怜香见朗倾意一时间呆住了,心中着了慌,忙拉了刘隆旺衣袖一把:“皇上,您做什么这般性急?” 一把将朗倾意拉到自己身后来,霍怜香埋怨道:“我这妹妹胆子极小,皇上也真是的——” 刘隆旺无奈地笑着,手臂垂下来,转而扶住霍怜香,辩解道:“许是因为你这个好姐姐在身边,所以她才放不开的。” 霍怜香瞪着眼睛还想说什么,刘隆旺却揽着她的腰,一径送到后殿去了。 霍怜香心中着急,后背沁出一丝汗意,可她熟知皇帝的性子,若是再耍小性子,他可能会不满了,因此只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朗倾意,便随着刘隆旺到后殿去了。 这一眼的寓意已足够,霍怜香的意思是,之后的事,便要看朗倾意自己了。 朗倾意一人站在灯烛下,正殿虽大,竟无半分藏身之处,人既然已经入了深宫,究竟是半刻也做不得主。 微微汗湿的双手搅在一起,她心中狂跳,片刻也安宁不下来。 她不禁想起方才柳延青对她的忠告:不要进宫。 可这一切难以躲过,她不禁又开始推测,这中间到底是出了什么意外,霍怜香既然说收到了她的信,那这封信到底是谁写的? 还有,柳延青为何来劝她,他是否提前预知到了什么?还是说薛宛麟听到了什么风声,派柳延青来劝说的? 想这些也没有用处,她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暗害,还是被人当成什么人情送给了皇帝? 若真如此,为何方景升毫无反应?按理说,以他的天衣无缝的情报网,理应第一时间知晓此事才对。 若是已经知道了,断乎做不到这般冷静。 她想到这里,忽然背后一凛,染上了森然凉意。 她大概猜到了幕后之人的目的。 将她送入宫中来献给皇帝,是拿她当做棋子,用于挑拨皇帝与方景升的关系。 若她没猜错,此时的方景升既有可能在外地出公差,尚不知情。她这几日也未见方景升送信或是别的什么物什来,也能够佐证这一点。 可以想见,若是方景升回来后得知她已经成了皇帝的枕边人,会是何等反应。 很显然,皇帝并不知道方景升对她的心思,若是此时她贸然从了皇帝,只怕后患无穷。 若是皇帝和方景升因此而反目,她这个“中间人”一定是最惨的受害者。 念及此处,她眼皮一跳,只见珠帘一动,刘隆旺一人从里头出来,踱步到她跟前来。 见她仍垂着头,他也不想再废话,直接吩咐道:“抬起头来。” ----------------------- 作者有话说:最近真的好难过。以前的我除了工作就是写文,一腔热血全都在这两件事上,周一到周五加班,周六日拼命赶稿。现在每周六日可能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医院8/23-8/24 这个周六日临时加班半天,去医院半天,因为身体不舒服也没写几个字,真没想到会这样,真的很委屈。 第67章 欺君之罪 朗倾意不敢违背圣意, 抬起头来看过去,见刘隆旺似乎换了身衣服,不再是纯黑色打底,而是明黄色, 衬得他脸色明亮了些。 他也在仔细打量她。 那日中秋佳宴, 只是匆匆瞥了一眼, 但她姿容绝世, 足以使他印象深刻。 只是既已做了薛宛麟的妻子, 他便压下心中心思不提, 只当没见过她便罢了。 谁知昨日, 霍怜香遣了宫女来寻他, 叫他务必去昆玉宫用晚膳,用膳时,她毫不避讳地提起, 说朗倾意在薛府与薛家太太不睦, 被赶了出来。 而薛宛麟做不得自己母亲的主,如今竟是两头为难, 毫无办法。 朗倾意如今也已经回到朗府, 两人视同和离一样,已无关系。 “更何况。”霍怜香虽未饮酒, 可眼中已经有了丝丝醉意:“臣妾这个傻妹妹……”她自己说不下去,只管笑起来。 刘隆旺嘴角也挂着笑, 似乎猜到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不问,只看着她。 第77章 霍怜香见他不往下问,自己倒不好捅破,两人对视良久, 她先败下阵来,眉目含嗔道:“皇上!” 刘隆旺终于忍不住笑道:“爱妃想叫朕说什么?” 霍怜香不语,又别过头去,赌气自己夹菜,口中说道:“皇上既然不爱说话,那就算了。” 刘隆旺终究还是主动投降了,他凑上前来,低声问道:“爱妃与那个朗妹妹这般要好,为何说她傻?” 霍怜香缓缓咀嚼着菜,掩住了口,一时间不方便讲话,她可以多嚼了一会儿,咽下去后,又将碗端起来,舀了一勺米粥。 她仿佛十分乐意见着刘隆旺吃瘪,直到她觉得差不多了,才含笑解释道:“朗妹妹打小便与臣妾相识,那时候,她牙还未长齐,只知道在臣妾怀中说,要是我们姐妹二人能一生守在一处,就好了。” 说起这件事来,她敛了笑意,触景生情,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年少时说出的话,虽傻到可笑,到底是真心实意的,半点掺不得假。 “谁知现在,一个进了宫,一个在宫外。”她抬眸看向刘隆旺,见他也有片刻动容,知道此事有望,又继续说道:“半年也见不得一次面。” “朗妹妹经历了这两次嫁娶,心也冷了,只说外头的男人都不可靠,还不如与臣妾相伴一生呢。”霍怜香叹了口气,似乎要滴下泪来,她带着盈盈泪眼去瞧刘隆旺。 刘隆旺放下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似是不忍心她落泪,便逗弄道:“所以,爱妃的意思是,要离了朕,出宫去伴着朗妹妹?” 霍怜香顿时横扫伤悲,“啪”的一声,将手中筷子放在桌上,似笑非笑地盯着刘隆旺道:“是啊,臣妾还有腹中的龙胎要一齐去,明儿臣妾便去辞别太后娘娘,到时候就说,是皇上您的吩咐……” 还未说完,刘隆旺便将头埋在臂弯里,笑个不住。 霍怜香冷着脸,扬手拍了拍他的手臂。 刘隆旺这才直起身来,霍怜香嘲讽道:“才说到这里,皇上就这样高兴?” 刘隆旺收了笑意,看向霍怜香,示意她继续说。 霍怜香没好气道:“皇上也无需再装傻,若是心里有几分臣妾那妹妹,愿意收了她,好歹给臣妾个准话。” 刘隆旺正色道:“此事当真?” “如何有假?”霍怜香瞪了瞪眼睛。 刘隆旺沉吟半晌,有些为难道:“朕觉得,还是要与薛爱卿知会一声。” 霍怜香忍不住拍了下桌子:“皇上!” “皇上您还是太仁慈了。”她眼中多了几分心疼:“哪有这样做君王的,看上的女子也不能随意接进宫来。” 刘隆旺如何受得住她这般挑拨:“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此事宜早不宜迟。”霍怜香心中想着,趁着方景升这几日出公差,务必要将此事办妥了,便说道:“明日臣妾便遣人接她入宫。” 思绪回到当下,他瞧着眼前淡然雅致的女子,用眼神将她的眉眼细细描摹了一番。 贵为当朝天子,他并不是没见过姿色绝佳的女子,只是像朗倾意这般清丽脱俗的,当真从未遇到过。 他伸出手去,想要感受一下她光洁丝滑的面部,谁知她微微躲开了,面上浮现出一丝羞色。 “既已下定决心入了宫,还要怕朕?”刘隆旺向来是有些小脾气的,见她躲,面上不在意,口中的话语却是冰冷一片。 又向前走了一步,右手抚上她面部轮廓,确实手感不错,他又反手用手背蹭上去,见她呼吸不稳,几乎又要低下头去,他马上用手撑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朗倾意心中狂跳,她本来想要将方景升之事和盘托出,可理智阻止了她。 若是此时向皇帝坦白,他的兴致被打断,必定会生气,甚至可能会觉得是她和霍怜香合起伙来,犯下欺君之罪。 可眼下情形属实难熬,若只是寻常男人,还能断言拒绝,可他是至高无上的天子。 刘隆旺身上沾染的都是昆玉宫中的熏香,那味道直冲鼻腔,时间久了,朗倾意简直疑心自己身上也沾染了些。 她终于艰难开口道:“皇上,此处是霍贵妃娘娘的寝殿……” 好歹不能在这里。 刘隆旺轻轻笑了下,回身向后殿门口处看了一眼,调笑道:“她都不介意,你倒介意?” 朗倾意听着这话更不像话头,她心中猜到刘隆旺贵为皇帝,应当不会这般随意,可还是心慌至极。 刘隆旺敛了笑意,不再逗她,转而正色问道:“你与薛爱卿?” 朗倾意顿住了,她本想按照本心一五一十说出,但又不知霍怜香究竟是如何说的。 许多话,她们见皇帝之前并未对过,若是中间有出入,怕是又惹了是非。 她只好别过头去,轻叹了口气。 在刘隆旺看来,她这声叹息算是为上一段终结的感情画上句点。他也没心思多问。 见她羞涩,他也未再多动手动脚,想着先带她回养心殿去,才张口要叫周富德进来,便听到外头周富德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十足的慌乱:“皇上,皇上?” “进来说话。”刘隆旺回应道。 周富德推门进来,不敢抬头,极快地说道:“皇上,康宁宫旁的康寿宫走水了。” 刘隆旺瞬间警醒:“火势如何?” “火势不小,可也已经控制住了。”周富德含糊说道:“只是,听闻太后娘娘受了惊吓,皇上可要去瞧瞧?” 刘隆旺最是孝顺,听了这话岂有不去的,他向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吩咐周富德:“把她送到养心殿去。” 周富德答应了,出去吩咐给外头的太监小清子,自己着急忙慌地跟着刘隆旺走了。 小清子人不高,样貌也不出众,但胜在机灵,他低着头进来行礼:“姑娘请随奴才来吧。” 话音未落,只见霍怜香从后殿冲出来,一叠声说道:“公公行行好,皇上到太后宫里想必还有好一会子,且容我们姐妹说说话儿罢。” 小清子本就是周富德的人,周富德又与霍怜香交好,有什么不能应的,他俯身应道:“娘娘只管自便,奴才这厢能帮着争取一炷香的时辰。” 言毕,他出去了。 时间紧张,一句废话都来不及说,霍怜香将前些日子收到的信拿出来给朗倾意,朗倾意只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头。 “字迹很像我的,可我……从未写过这样的信。” 听完这句话,霍怜香紧绷的身体更像是被抽掉了魂,她几乎要软软地蹲下来,朗倾意在一旁急着劝。 “娘娘不可心急。”她拍着霍怜香的背:“你如今是有了身孕的人,情绪不要起伏太大。” “是我莽撞了。”霍怜香闭着眼睛,悔恨不已。 应当确认一下信件的真实性的,可惜,那时候她正在恼恨梅妃争宠,一时间蒙蔽了心智。 “如今不是后悔的时候。”朗倾意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出来:“我猜,此事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是想要挑拨皇帝和方景升的关系。” 她双手抚上霍怜香的脸颊,使她看向自己,确保自己接下来的话有被全部听到。 她将自己同薛宛麟的计划一五一十讲给她听,又分析道:“现如今,这个计划不知还能不能奏效。” “根据你对皇帝的了解,这件事如何解决最好?”朗倾意问。 霍怜香喘了口气,逼迫自己尽快振作起来,她仔细想了想,终究还是实言道:“我只知道,皇上他虽看上去温雅,但凡事绝不能涉及朝堂政事,这是底线。” “你与朝堂中人牵扯太多,若是如实相告,他很难信你。”霍怜香说道:“你方才的分析很有道理,极有可能是有人蓄意挑拨。” “若是这样,你如今更不能留在宫里,一定要想办法先出去。过后儿我同他好好说说,好歹先稳住了他,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两人又沉默半晌,朗倾意马上问道:“你一个人如何扛?” 霍怜香极快地说道:“你不必管我,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能拿捏得住他的性子,你却不能。更何况我如今怀有身孕,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怎么样我,至多不过是禁足一段时日,怕什么。” “至于出宫。”她想了想,又飞快地回头一看,见霜剑在偏殿门外守着,便大声说道:“霜剑,去把备好的药拿来。” 霜剑去了,脚步飞快,不多时便取了一张草纸包着的药丸来。 霍怜香用手托着送到朗倾意面前:“这是入宫之前,母家为我备下的药,服用三个时辰后,遍体都是红点,看上去像天花的症候。过一两日便消散了,查不出什么的。” 第78章 “皇上见你这般,必会将你送出宫去。到时候你先躲了,等宫里的信儿。” 朗倾意犹豫片刻,听见外头小清子在殿外叩门,来不及反应,便捻了一颗药丸塞进口中,闭眼吞了下去。 第68章 命带煞星 刘隆旺到康宁宫去, 果见隔壁康寿宫火光犹亮,烟雾滚滚。 没有半句废话,刘隆旺即刻进了康宁宫中,一路上只觉得烟味刺鼻, 他用衣袖掩住口鼻。 太后面色不好, 病歪歪地躺着, 身边的姑姑叹息道:“太后有些惊着了。” 刘隆旺闻着空气中仍是烟味, 马上下令道:“将永寿宫收拾出来, 给太后住。” 又补充道:“尽快, 一个时辰之后便要住。” 周富德忙行了, 一路出去。刘隆旺这才回过神来, 好言安慰。 安顿了太后,已是后半夜了。刘隆旺一身疲惫,回到养心殿来, 猛然间又想到今夜似乎有新美人在怀, 心情平静了几分。 他才要进去养心殿,周富德在后头沉吟半晌, 开口道:“皇上, 方才钦天监正使赵大人递了口信进来,说有要紧之事, 要见皇上。” 见刘隆旺神色不悦,周富德忙叹道:“奴才知道皇上今日累了, 可赵大人一向知道分寸,深夜来访,想来是真的有急事。皇上莫生气,奴才已经把赵大人带进宫里来了,如今就在养心殿门外候着。” 刘隆旺, 想了想,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说道:“传。” 赵盛进来,面色不惊。他从容行礼之后,从怀中掏出一张星象简图来,叩首说道:“求皇上恕微臣之罪,微臣见康寿宫走水,便起了一卦。” “如何?”刘隆旺问。 赵盛沉吟半晌,直言道:“恕微臣直言,今日可有什么外头的女子入宫来?” 刘隆旺神色冷下来,并不回答,定定地看着赵盛。 赵盛面不改色,继续说道:“该女子命带煞星,与宫中诸事不合。” “你是说,今日康寿宫走水是因为这个女子?”刘隆旺问。 “回皇上,恐怕是的。”赵盛面露忧色:“若皇上一意孤行,可能会面临祸事。” 刘隆旺忽然问道:“还未查出着火缘由,便要将此事怪在她身上?” 他说完这句话,见赵盛一时语塞,知道自己这话有些过于为难人,便压下性子问道:“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赵盛直言道:“回皇上,依照微臣之见,应当尽快送她出宫,片刻也不能耽误。” 刘隆旺泄了气,只觉十分扫兴,他下意识地开口想要回绝,可转念一想,赵盛与太后关系极好,此次失火又殃及太后,若是他这个当皇帝的连一个外头来的女子都放不下,置太后的生死安危于不顾,难免会惹怒了太后。 刘隆旺未置可否,只是问道:“那她什么时候能再进来?” 赵盛恭谨答道:“那就要看她的造化了,星象变换,世事无常……” “好了。”刘隆旺不耐烦听他那些长篇大论,摆手说道:“将她送出去吧。” 周富德进来,听候示令,才要下去,刘隆旺打了个哈欠,补充道:“横竖朗爱卿也快回来了,等他回来,先召他入宫一趟吧。” 不多时,一挺小轿载着朗倾意从宫中出来,穿过层层宫门,又回到朗府门前去。 书青等人得了信儿,早就在门口等着了,一见朗倾意下轿,马上迎了上去。 管家李锐上前去给陪送的小太监银两,书青悄悄扶了朗倾意,向门内走去。 柳延青也站在门外,见她神色恍惚,更添担心,但碍着宫里人在,只敢远远看了一眼,没有上前。 进到屋内,书青仔细看她的脸色,这才“呀”了一声,骤然紧张起来。 “怎么了?”朗倾意不解。 “小姐,你身上怎么起了这么些红点?”书青用手搓了搓她的脸,见红点是真实存在,并非自己眼花。 她更慌了,伸手挽起朗倾意衣袖,见她小臂上密密麻麻都是红点,不禁惊恐万分。 朗倾意好说歹说稳住了书青,又连夜写了一封信出来,叫书青想办法交给薛宛麟。 随后,她便称病,准备后面几日都不再出去,静待宫中霍怜香的消息。 这一折腾已是快要天亮了,书青心疼朗倾意,叫她歇了去,朗倾意一夜未睡,此时却无比精神,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 不知霍怜香那厢如何解释,也不知她命运将去往何方,她此生从未这般惶恐不安过。 或许她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本不应有第二世,所以才如此惊心动魄。 若是这一劫真过不去,她只求莫要连累了无辜之人。 她忽然坐起身来,开了窗向外头看去,只见本该是朝阳初生的时候,如今却阴云遍布,显然是又要下雨了。 吹了会子冷风,她更精神了许多,本想回去接着歇息,一转身,察觉到背后凉风,才想起来窗子没关。 再回过身来,她浑身僵住了,脑中像是锈住一般,根本转不动。 看着从窗外翻进来的黑衣人,她才要放声尖叫,那人却速度极快,飞速上前来,在她侧颈轻击一下。 她昏迷之前,只看到了放大的黑色占据全视线,她于混沌中竭力对上那人的眼眸。 似乎不是方景升。 …… 再次醒来,她身上已经换了身衣服,不似之前的材质,颜色也是晦暗的土黄色,她勉强坐起来,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观察着四周。 是一间石屋,好在并非冬日,否则四处漏风,一定会很冷。屋内只有一张床榻并一张桌子,简陋非常,可能看出有人生活的痕迹。 她不知自己在何处,便挪动了双脚,预备下来,目光触及自己的手背,她惊奇地发现,手背上的红点已经完全消失了。 联想到霍怜香的话,她心头震动——她难道已经消失了一两日了? “别动。”门口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你睡了太久,猛地站起来会头晕。” 这男子的话仿佛有魔力,朗倾意立刻头晕起来,耳朵里也充满了嗡嗡的耳鸣声,她烦躁起来,捂住耳朵,转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问到一半,后头几个音已经微不可闻,她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来,又惊又怒:“柳延青?!” 天旋地转,她支撑不住,眼看又向榻上倒去,柳延青着了忙,飞奔而来,顾不得男女大防,一把揽住她的腰身。 她才站稳,便伸手将他推开,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为何绑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柳延青欲言又止,她便推开他,自己走出去。 推开门,她怔住了,此处似乎是建在山上,四周全是遮天蔽日的丛林,几乎将头顶上的光全都挡住了,不远处也有几个用石头搭建的小屋,不仔细看很难察觉。 柳延青走上前来,虽为难,但还是将门关上了,挡在她身前,一言不发。 “柳延青。”她摸不清对方的底牌,也不敢轻易得罪了他:“你为何要这样做?” “能不能送我回去?”她问。 柳延青沉吟半晌,还是解释起来,他的语气与以往的态度不一样,不再口称奴才:“我带你出来避难,是为了你好。” 见她诧异,他继续说道:“皇帝是不会放过你的,只能先出来避一避。” 她仍是一头雾水,他知道要解释的事情太多,一时间说不清楚,便问道:“你应当饿了吧,我来做点东西。” 她叫住了他:“柳延青,你到底是何人?” 起先,她以为他只是苏家的侍卫,后来又以为他跟着薛宛麟,成了薛府侍卫。自他和她表忠心后,又一心以为他是朗家的忠心侍卫。 可到现在,她发现自己从未看懂过他。 “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吃你的东西的。”朗倾意说完,见他直挺的背影有了些振动,他还是回过头来。 “小姐。”他面色平静:“你难道还看不出来?” “如今你卷入太多,男人间的竞争角逐,多半都是位高权重者得胜。”他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如今一旦冷静下来,倒说得头头是道。 “往日你想的是薛宛麟,他的身份虽及不上方景升,可到底还有一战之力。”他紧盯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可如今有人将皇帝也拉了进来,他已经是毫无胜算了。” 朗倾意避开他的眼神,下意识辩解道:“皇帝那厢,我会想法子说清楚……” 柳延青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不,你说不清楚。” 此时的柳延青与记忆中那个羞涩少年完全不一样,朗倾意心生疑惑——他到底是不是柳延青? 柳延青想了想,还是将才得到的消息说出来:“宫里来信了,说皇帝生了气,连带着霍贵妃都不理了。” 第79章 “什么?”朗倾意遍体生凉,简直不敢相信。 “你们想的太过天真了。”柳延青毫不留情地说道:“皇帝听了霍贵妃的说辞,只会以为她是天真受人蒙骗,至于谁骗了她,还用多想?” “若是你今日还在朗府,眼下怕是已经被拉到宫里处决了。”柳延青眸色阴冷下来:“不过,好在你想办法及时出宫了。” 若是没出来,只怕她早就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朗倾意越听越觉得心中惊涛阵阵,她顾不得许多,迎上去看着他的脸:“你到底是何人?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宫里的消息?” 她离得太近,他忽然有些红了脸,倒多了几分之前的样子。 “我日后慢慢告诉你。”柳延青转身离去,又回头补充道:“我备好了梳妆之物,你看看合不合适,若有不合适的,我再去买。” 第69章 风声渐起 用完早膳, 朗倾意见柳延青还定定地坐着,并未有离开的意思,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如今宫里形势如何?我到底何时才能回去?” 柳延青虽不悦,但还是如实答道:“快了。” 他索性全部说出:“好歹要等着方景升回来, 他已经在快马加鞭往回赶了。” “你说什么?”朗倾意缓缓站起身来:“你竟是方景升的人?” 柳延青知道许多事不好解释, 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不是, 但他必须回来, 我才能送你回去。” “为何?”朗倾意问。 “因为。”柳延青虽不愿意承认, 但还是说道:“眼下只有他能救得了你。” 气氛顿时难堪起来, 朗倾意冷哼一声, 别过头去, 不预备再从他这里听到什么消息。 柳延青在意她的心情,见她明显拉下脸来,只好将手臂靠在桌上, 缓缓推了一杯温热的茶过去, 解释道:“若是他不在,没人能劝得住皇上。” “眼下, 皇帝已经召了薛宛麟入宫, 你父母也到了皇城,现下就差方景升了。”柳延青耐心说道:“你不要怪我, 这是我一人的主意。” “我只是觉得,若是将你留在朗府, 没人能劝得住皇帝,你一定会被处死。”柳延青垂下眸子,微叹道:“只能这样了。” “若皇帝寻不到我,岂不是更加生气?若是迁怒于我父母和薛大人怎么办?”朗倾意回过味来,禁不住一连串发问。 柳延青低着头, 只管摇头,过一会子方才说道:“对不起,我顾不得那么多人了。” 朗倾意心中焦急,索性别过头去,默默盘算了一会儿。 柳延青的身世愈加成了谜团。 前一世,他只是个苏府侍卫,为了护她而被锦衣卫杀死。可这一世,他如何懂得这么多武功,又消息灵通、知晓宫中之事? 听他话语中对方景升的维护之意,朗倾意首先怀疑他是方景升的人,其次,还有个不好的推测。 他也有可能是摄政王刘瑜韫的人。 若他是前者,朗倾意倒不至于丢了命,只不过最后还是要落在方景升手里。若他是后者,她不但担心会丢了命在他手里,还要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皇帝赐死。 许是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柳延青站起身来收拾碗筷,一边说道:“我不是谁的什么人,我就是我自己罢了。” 他端着碗碟出去,朗倾意还在冥思苦想。 “等方景升回来了,你是打算回朗府去,还是在外头躲着?” 朗倾意直起腰来,试探道:“我还能有选择的余地?” “能啊。”柳延青一派平和:“为何不能?” 他解释道:“我接你出来,是为了救你,又不是为了旁的什么。” “柳延青。”朗倾意禁不住喃喃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这样对我?” 问了几遍,都没能从他口中套出话来,她便也放弃了。 再回过神来,柳延青已经换了一身长衣长裤装扮,袖口和裤脚都束得很紧,头上戴着竹节编的帽子,像个农夫打扮。 他看了朗倾意一眼:“你在这里待着,不会有人来的,我去外头采些草药来。” 采草药?他何时懂了这个? 看着她站起身来,柳延青低下头笑了笑:“我马上就回来。” 朗倾意依稀记得,那时候她才入了薛府,去给薛府太太买草药时,似乎在街上遇到过柳延青,他那时候也在草药买卖市场附近。 莫不是他们家是做草药生意的? 想得越多,发现他身上的谜团越多。 朗倾意想了很久,始终还是担心父母、霍怜香和薛宛麟受她的连累,最终决定还是要回去。 闲极无聊,又心中难安,朗倾意一人在外头转了几圈,发现密林遍布,到处都是未开荒的痕迹,毒虫猛兽想必极多。 怪不得柳延青放她一个人在这里,她也逃不出去。 耐着性子等了一下午,天刚擦黑,柳延青回来了。 他面色憔悴,身上衣服也破损不堪,卸下身上的背篓,他进屋瞧了一眼朗倾意。 “饿了没有?”声音不似之前那般中气十足。 “不饿。”朗倾意见他这样辛苦,也不想劳动他太多,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宫里有消息没?” 柳延青点点头:“方景升明日一早便能赶到宫里了。” “皇帝呢?可还生气?”朗倾意低声问。 柳延青瞥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满:“你很在意皇帝?” “是啊。”她随即答道:“若是皇帝生了气,大家都要遭殃,我怎么能不在意他呢?” 柳延青面色和缓了些,提前判断道:“你可想好了,若是你要回去,极有可能是留在宫里,你可愿意?” 所有出路朗倾意都想好了,她淡然说道:“无论是削发为尼,还是入宫,亦或是身死,我都能接受。” 见她态度坚决,柳延青也不再拦着,而是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点头道:“你既已做了决定,那我也没甚好说的。” “我不留你。”他声音愈发低沉下去:“眼下我自身难保,尚且护不住你。” 他将背篓顶部的草药拿出来,最底部是几个小盒包着的药丸,都是薄木板打磨的小盒子,做得小巧,一个只有三四个指甲盖一样大。 他拿了一个出来递给她:“这上头有小字,紧急时候能拿来用。” 朗倾意好奇地看了一眼,见这个盒子上写着“红点药”。 “你前几日在宫里服用的应当就是这个药。”他面上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那药多半也是出自我手。” “这里还有一些,你看看你需要哪些。” 朗倾意还是凑过来看了一眼,见几个小木盒规整地叠在那里,她见有“伤风药”“创伤药”“补血药”,便抬头问:“有无‘假死药’?” 柳延青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笑,似乎是觉得她有些天真。 “没有。即便是有,死了之后照样要停灵几天,到时候人还未及下葬,就要活过来了。” 朗倾意翻到了一盒写着“防孕药”的盒子,她顿了顿,将那盒子丢在一边,过了片刻,似乎实在找不到感兴趣的,又不忍扫他的兴,便飞快地拿起来,口中说道:“多谢。” 柳延青分明看见,但只作没看见,他收了东西,便去后头牵马了。 皇城外,夜半时分,有一黑衣人骑马飞速奔来,守城的小吏打着哈欠,不耐烦地要拦。 随即,他看着那人递过来的腰牌,一时间惊住了,一叠声叫人将城门打开,又忙不迭地道歉。 方景升懒怠同他计较,进得城中,一径入了方府,武尽知已经等候多时了。 简要讲述了状况,方景升只来得及喝了一口茶。 “大人莫急。”武尽知说道:“今日皇上叫薛大人入宫去,谈了什么还不知,但没有再发火了。” “况且,皇帝如今已经在养心殿歇下了。因此,大人还是明日一早再入宫吧。” 方景升闻言,便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继续问道:“那封信可查出什么人写的没有?” 武尽知摇头,口中说道:“但已查出,朗小姐身边的香禾,曾经将她写着玩的字纸带出去过。” 方景升抬眸看向武尽知,武尽知忙跪下:“当时大人叫属下查过她的身份,属下确实没能查出什么……” 方景升没有发作,只是轻声说道:“起来说话。” “敌人若是有心用圈套,必然有不让你察觉的法子。” 又问:“审出什么没有?” 武尽知摇头:“锦衣卫的法子用上了,她只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若非训练有素,便是真不知情。方景升冷笑一声:“她呢?” 第80章 武尽知猜到方景升问的是谁,低头说道:“郎小姐还在同峰会手里。” 方景升眉头略有舒展开来,先是嫌弃道:“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随即又出乎意料地点点头:“好歹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武尽知也是心有余悸:“前日霍贵妃同皇上坦白后,皇上气得了不得,当下便要将人拘到宫里去。” “这时候,锦衣卫倒不好插手。好在那时候同峰会的人出手了,倒替咱们省了事。”武尽知继续说道:“眼下皇上应当是回过味来了。” “如今朗大人和薛大人明日一早便要到宫里去解释。”武尽知低声提醒道:“不知道有无苏大人,大人须得小心些,明日的场面怕是不好对付。” 方景升倒是毫不担心,他点点头:“这些时日多亏了你。” “赏银还是按照上回的标准来。”方景升笑道:“替你夫人买几件上好的首饰。” 武尽知口中说道:“不敢,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又问:“大人何不歇息片刻?” 方景升摇摇头:“同峰会那边暂时还没什么动静吧?” 武尽知答道:“没,因着是柳延青亲自动的手,想必暂时没什么人敢反对。” 方景升略点了点头:“他还算个好苗子,能培养一番。” 武尽知听懂了,他点点头没再说话。 又沉默了半晌,方景升已经坐在榻上,意欲休息片刻,却见武尽知仍站在原地犹豫,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怎么了?”方景升直接问。 武尽知咬咬牙,还是说道:“属下今日虽不知皇上同薛大人说了何事,可隐约听着一丝风声,大人须得小心才是。” “外头有传言,说大人仗着位高权重,强娶良家女子。”武尽知瞥了一眼他的脸色,方才继续说道:“不知是不是薛大人说的。” 方景升还以为是何事,一脸严肃地听完后,即刻泄了气。 本想教导武尽知一番,叫他不要听风就是雨,要学会波澜不惊,可他连夜赶路,属实有些累了。 想了想,话到嘴边变成了:“知道了,你下去吧。” 第70章 小女失德 方景升想好了对策, 从容进宫去,到了勤政殿外,却见只有他一人。 周富德赔笑道:“方大人,您来了?” 方景升点了点头, 同他寒暄了几句。 周富德歉意道:“大人, 您来的时候儿早了些, 这里头怕是还有一会儿呢。” 方景升并不过问里头在见什么人, 只淡然笑道:“周总管辛苦了。” 周富德羞赧:“奴才整日在宫里跟着皇上, 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 谈何辛苦。倒是方大人您辛苦了。” 又等了一会子, 里头还不见有人出来, 周富德沉吟半晌,转头悄声笑道:“昨儿也来过了,不知今儿为何又来得这样早, 连累了方大人等这样久。” 方景升不语, 周富德便继续说道:“嗐,您看老奴这张嘴, 又欠打了, 再怎么也不能议论朝臣哪。” 方景升听出些意思来,倒未点明, 只摇头笑道:“周总管,话倒不能这样说。朝臣来得早, 是为了皇帝的社稷分忧。你那话叫旁人听着了,便不好了。” 周富德禁不住咂嘴赞叹,随即又摇头道:“嗐,要都像您说的一样,那倒好了。” 说完这句话, 又凑过来,低声说道:“按理说堂堂的六部大员,又是兵部,德高望重,却为了一个女子,日日来告状。” 见方景升瞬间看过来,周富德又低低说道:“今日殿内还有礼部尚书朗大人在,在里头商议了快一个时辰了。” “这宫里的风头,怕是要变。”周富德感慨道。 他仿佛生怕方景升听不懂,继续说道:“按理说,老奴不该多嘴,可事关大人,不得不提醒一句。” 说着,他往四周看了一眼,用手掩了嘴,极快地说道:“老奴恍惚听见薛大人和朗大人控诉大人您强霸民女,不务正业。” 他瞧着方景升面色不改,不知道他听见没有,才想着再讲一遍,只听里头唤人,周富德只得叹息一声,走进去片刻,又低头出来,叫方景升进去。 方景升迈步进去,只见正殿内依旧是往常的样子,皇帝坐在龙椅上,面色倒还平静。 旁边朗园和薛宛麟齐齐站着,并未坐下,神情是激愤之后的冷淡,仿佛到了要算账报仇的时候,尤其是薛宛麟,面上失了冷静,已经迫不及待地露出快意恩仇的表情来。 方景升瞧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行礼,又向皇帝笑道:“今日人倒聚得齐。” 刘隆旺扫了他一眼,并未接话,而是淡然对着朗园和薛宛麟说道:“既已到了,你们便当庭对峙罢。” 方景升讶然,随即说道:“皇上,微臣奉旨受理此事,已经查出霍贵妃收到的信件并非出自朗小姐之手,此事是有人暗中操作,意欲唆使皇上与霍贵妃心生龃龉……” “方大人。”薛宛麟用更大的声音盖住了方景升的:“说错了罢?” “自那日朗家小姐被方大人用强权夺去,日日圈禁,此番有人别有用心,是想挑拨皇上与您的关系罢?” 方景升冷冷看过去,回怼道:“薛大人慎言。那日朗小姐随我而来,本是两情相许,谈何夺取?” “皇上。”薛宛麟看向刘隆旺:“那日中秋佳宴,朗家小姐随微臣入宫赴宴,她与微臣才是两情相悦,那时她虽未入薛家族谱……” 方景升冷笑一声:“还未交换合婚庚帖,也未上族谱,便在皇帝面前口称‘吾妻’,岂不是欺君之罪?” 薛宛麟止住话语,又看向刘隆旺:“皇上,此事确实乃微臣之罪,微臣甘愿受罚。可朗家小姐确实是与我情深义重,何曾心许过他!” “还有苏佩。”薛宛麟说道:“若是皇上不信,大可叫他也来当庭对峙,问问他,方大人是否对他也威逼利诱过?” 你一言我一语,刘隆旺皱了眉,听得头疼,他看向在一旁左右为难的朗园,直接问道:“朗爱卿。” “毕竟是你的女儿,一女不嫁四夫。”刘隆旺想了想,发现他竟然下意识地将自己也算了进去,不免自嘲地笑了笑。 朗园身子僵了一会儿,见众人的目光齐齐向他看过来,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方才说道:“回皇上,小女失德,是微臣管教不善。” “可……小女曾与微臣提及此事,小女中意的,仅有……”他不敢面对着方景升,只转过头去看着刘隆旺:“只有薛大人一人。” 察觉到四周涌动的煞气,他继续解释道:“可如今错已酿成,微臣只求皇上饶恕小女,微臣愿代其受过。” 说罢,老泪纵横,跪伏于地。 刘隆旺看了方景升一眼,见他仍是面不改色,可面上绷紧了些,眼神愈发冷下来,手上似乎也攥紧了拳。 他出言提醒道:“方爱卿,你还有何话说?” 方景升低了头,细细将与朗倾意相处那些时日回忆了一遍。 这段时日,与梦中完全不一样。 梦中的她大部分时间冷淡疏离,即便愿意对着他笑,也是敷衍至极,僵着脸,他看了都难受。 但这段时日相处,她嬉笑怒骂都是出自本心,她站在那里便是一幅活色生香的画卷,他坚信,这是装不出来的。 想到这里,他平息了升腾的怒意,冷静答道:“回皇上,朗大人毕竟有些时日不在皇城,想必不一定清楚事情状况,若是将朗小姐带来当堂对峙,想必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薛宛麟开口说道:“她被人算计入宫后,不是你方大人将她掳了去?” 方景升微微咬了牙,承认道:“是微臣将她藏了,如今人已经到了朗府,想必很快便能到宫中来。” 事到如今,刘隆旺是真有几分好奇,他想知道朗倾意清雅俊秀的外表下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同时招惹这么些人。 “传。”刘隆旺倒和煦了几分:“众爱卿便在勤政殿坐等。”说着,又吩咐宫女上茶来。 刘隆旺坐着批了几个奏章,看起来波澜不惊,丝毫没有被今日之事所困扰。 方景升却绷紧了几分,他没理会送茶的宫女殷勤招待,只闭了眼睛,将方才之事想了一遍。 他早已料到,皇帝宣召薛宛麟后,薛宛麟必然会趁着此番机会告御状,但他没料到,朗园居然是站在薛宛麟这边的。 他是动了心思的,朗园在南城时,有锦衣卫专门拦截了一些信件,但不知为何,薛宛麟竟然还是与朗园有了联系,甚至还说动了他。 若非朗倾意从中周旋,想必朗园不会那般轻易推举薛宛麟,可他不信,她会做这样的事。 第81章 除非,那背后挑拨之人也存心推波助澜,除了送她入宫之外,还安排了许多上不得台面之事。 况且,她本就是必须要出场的,他本就想着趁着这个档口将皇帝说服了,将她收入门中。 再睁开眼时,方景升猛然发觉刘隆旺含笑看着他,神情中似有怜悯,也有嘲讽。 他若无其事地垂下头,没叫刘隆旺发现他神情中的不安定。 殿内寂静一片,直到周富德的声音传来,众人方才抬起眸子,纷纷看向刘隆旺。 “皇上,朗小姐就在外头了。”周富德说道。 “带进来。”刘隆旺将手中的奏折往旁边一堆,扬声吩咐道。 迈入殿门中,先是微微怔了怔,随即又回过神来,不快不慢地向里走着,直到走到大殿正中,朗倾意到底悄悄与父亲对望了一眼,霎时间,眼中模糊一片,盈满了泪。 她低头叩拜,转瞬调整了情绪,严阵以待。 她方才用余光瞥到殿中几人情绪都不怎么好,不知道他们谈到了哪一步,也没听见皇帝叫她起来,等了半晌,心中难免慌乱。 刘隆旺皱着眉,似乎是嫌旁边奏折堆得太多,有些杂乱,便着手将最上头几份奏折取了下来,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殿中没有一人说话,都静待刘隆旺发落。 方景升和薛宛麟都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静待的身影,随即又向朗园的方向看了一眼。 此时此刻,不开口才是最好的方法,若是贸然开口,只怕会火上浇油。 朗倾意额头紧紧贴伏在冰凉的地面,时间久了,心中的希望逐渐冷下去,她认命般地不再撑着手臂,任由身子垮塌下去。 皇帝的态度极其明显,她今日一定不会好过。 既然这样,她虽竭力想着脱身之法,但还是有了个大体的心理准备。 皇帝慢慢收拾好了最后一本走着,合在手上,发出“啪”得一声,响彻殿中。 朗倾意伏着的身躯微微抖了抖,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朗倾意。”刘隆旺冷不丁轻声开口,念着她的名字,仿佛细细思索了片刻,方才看向她:“方才他们几人各执一词,你来说说看。” 朗倾意仍趴在地上,不敢抬头,颤抖着声音说道:“臣女并非有心欺瞒皇上,入宫一事,霍贵妃娘娘也是受人蒙骗……” 刘隆旺摇摇头,声音冷峻:“叫你说的不是这些。” 他看了一眼殿中神色严肃的几人,对着她说道:“是要你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说来,本是苏府夫人,如何入了薛家府邸,又如何遇见了指挥使,最后,又怎得到了皇宫?” 第71章 无才无德 朗倾意只犹豫了一瞬, 方要开口讲话,谁知刘隆旺早已不耐烦了。 他站起身来,冷笑一声:“私自从苏府出逃,假扮丫鬟, 这件事, 朕往日看在贵妃的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到了薛府, 又擅自蛊惑薛宛麟, 诱使他在中秋佳宴上做出欺君之事来。” “魅惑方景升, 意图使锦衣卫与兵部不睦。” “最后闹到朕这里来, 想叫朕与贵妃和锦衣卫起龃龉。” 他每说一条, 便悠然向下走一步, 看似风轻云淡,实则每一条都是必死的罪证。 说完最后一句,他已经站到了朗倾意面前, 垂眸看着她的身影, 却轻叹了一声。 “可惜了你这副好皮囊。” 这话一说完,朗倾意只觉天旋地转, 她抬眸看了一眼, 只见到刘隆旺明黄色的靴子,上头的纹路极其精巧。 回过神来, 她忙道:“皇上,臣女冤枉!” “冤枉?”刘隆旺似乎还有心情听她辩解:“那你倒是说说, 哪一点冤枉了你?” 方景升看了看刘隆旺的脸色,轻咳了一声。 刘隆旺向他望过来的档口,薛宛麟抢先开口说道:“皇上,朗小姐并非欺瞒身份进的薛府,只不过微臣久未能说服家母……” “不用替她辩解。”刘隆旺开口道:“你觉得单凭她一个人, 能做到如今这般地步?” “若是真能做到,那她更是留不得。” 朗园面色惨白,听完刘隆旺这句话,颤巍巍向前行了一步,抖着声音说道:“皇上,求您看在老臣勤勤恳恳多年的份上,饶小女一命罢。” 刘隆旺并未看朗园一眼,他仍看着面如死灰的朗倾意,低声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皇上。”朗倾意不再趴伏于地,而是静静直起脊梁,作出问心无愧的样子来。 “民女自问,走到这一步是问心无愧。” “哦?”刘隆旺扬眉等她解释。 “……”她大脑很乱,一时间想不明白。 不是不明白如何辩解,而是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辩解。 她茫然间抬起头来,正撞见刘隆旺深意十足的表情,瞬间有些明白过来。 正如柳延青所言,事到如今,她牵扯太多朝臣了。 每一个都是朝中重臣,且试管皇帝,刘隆旺只能将罪责推到她头上,以此平息争端,说出去也好有个交代。 她猝然失去所有力气,艰难地张了张口,这才答道:“民女实在不该与……这么多人牵扯。” “求皇上赐民女剃发出家,永世不踏红尘半步。” 她说得气势雄浑,决心也足够,她余光瞥了一眼父亲,见他神情松动,似乎想到一起去了。 薛宛麟到底沉不住气,他上前一步,极快地说道:“皇上,依微臣之见,朗小姐与微臣本是佳偶天成,可惜被方大人横刀夺爱,这才……” 他忽然顿住了,在朗园带着警示的注视下,他悟到了什么。 若只有他与朗倾意是佳偶天成,那后来的皇帝,又算是什么? 他们都摸不清楚她在皇帝心中的位置,自然也就不能轻易下结论,万一惹怒了皇帝,就得不偿失了。 他不禁幽怨地看了一眼同样是默不作声的方景升。 若不是他硬要将她掳了去,她也不会被敌人注意到,进而搅入混乱中来。 方景升到现在仍不说话,仿佛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都与他无关。 刘隆旺面对着朗倾意,也陷入了沉默,也未再朝众人的方向看过来。 朗倾意抬头看了一眼刘隆旺,瞥见他眸中隐约藏了冬日间的杀气,虽不足以立即发作,但已经叫人心惊胆战、难以适从了。 “皇上。”读懂了他眼神中的含义,朗倾意忽然晕眩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可唯独他的眸色是锐利有棱角的,扎得人心里生疼。 “无论皇上作何决定,民女只想再说一句。”她声音虽低,但笃定的语气却吸引了大殿中人:“求皇上不要让霍贵妃娘娘知晓。” “娘娘性急,如今腹中怀着龙胎。”言尽于此。 刘隆旺听了她这话,看起来无动于衷,可冷冻的坚冰化了些,但嘴上还是不饶人:“休想拿贵妃做挡箭牌。” 他看了一眼方景升,见他低着头,沉默不语,不禁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冷笑一声。 “你只说实话。”他不愿再碰到朗倾意,仿佛嫌她脏了自己的手,可还是叫她抬起头来。 “你对方景升,是否全无情谊?” 这句问出来,刘隆旺却未看着她,而是看向方景升。 他想亲自叫方景升认识到错误,亲眼看着他发现自己痴心错付而痛心疾首的样子。 在皇帝看来,最衷心的手下是不能出现任意一点纰漏的,更何况是出现在女人身上。 若是一朝马前失蹄,日后还不知道能被人挑唆着做出何事来。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为了美色,作出许多失心疯的事来,别说摄政王党羽,就是刘隆旺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故此,他宁可相信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妖媚诱惑,如今点破了题,叫他回过神来也就罢了。 “说。”见朗倾意迟迟不肯出声,刘隆旺转过头来,冰冷催促。 不实话实说便是欺君之罪。朗倾意悄悄看了一眼朗园和薛宛麟,见他们二人虽焦急,但并不十分慌张,心里也有了底。 “回皇上。”她看向刘隆旺探寻的双眸,笃定答道:“臣女与方大人种种,皆因畏惧方大人权势,对方大人并无真心。” 她没敢看方景升的神情,此时似乎也顾不得他,说完了,便盯着眼前的地面,不再出声。 刘隆旺忽然爆发出一声笑,惊得众人均是一愣。 只有方景升仍然缄默不言。 第82章 刘隆旺背着手,踱步到方景升跟前去,几乎要问到他脸上:“方爱卿,你怎么说?” 气氛很是尴尬,方景升却出乎意料的淡然,他看了一眼刘隆旺,低声问道:“皇上想让微臣说什么?” 刘隆旺也不卖关子,直接回复道:“你费了心思关在身边的女子,对你并无半分情谊。你为了她犯下僭越之罪,朕只想问你,如今可知错?” 方景升自出任锦衣卫指挥使以来,可谓是风光无限,皇帝对他也是器重有加,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在当着朝臣的面,对他这般疾言厉色。 方景升低下头,暗中叹了口气,像是硬挺着的脊梁骨忽然弯下来,他失去了雄辩全场的力气。 “皇上。”他又抬起头来,这次面上仍是淡然,却多了些旁的什么,一时间说不出哪里不对。 “微臣知错了。”他说完,又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既如此。”刘隆旺面色和缓了几分:“念在你是初犯,便罚去一个月俸禄。”他回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朗爱卿。” 朗园心惊胆战,颤抖着声音应了一声。 刘隆旺已行至御案前,饮一口茶润了嗓子,又吩咐道:“择个良辰吉日,送她出家吧。” 朗园只犹豫了半晌,便察觉出皇帝似乎已经网开一面,便忙跪下谢恩。 殿中几人面色各异。朗倾意低着头,从容沉静。薛宛麟焦急万分,却又无可奈何。 方景升依然是安静到透出几分诡异,他在众人不经意间,已是悄然将腰间挂着的锦衣卫腰牌解了下来。 刘隆旺才转过身来想要结束眼前的纷争,便见到方景升跪下来,身体挺得笔直,双手将锦衣卫腰牌举起来,声音清亮。 “微臣自知无才无德,不配身居高位。”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像是想要休沐几日一样轻巧:“还请皇上收回指挥使腰牌,微臣就此解甲归田,再不回头。” 一旁的朗园听到这番话,顿时神色又紧张起来。 他与薛宛麟交换了一下神色——事情开始不可控制了。 刘隆旺果然着了恼,他还年轻,在事情尚能掌控时,偶尔还能装出老成的样子。可方景升辞官一事,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 “你!”刘隆旺紧咬着牙,三步并作两步从上头冲下来,用手指着方景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没有半分出息!”他想了想,忍不住用失了理智的话语对着方景升:“就为了一个女人?” “你说,你做出这副样子来是想要干什么?”刘隆旺压抑的怒火倾泻而出:“你以为耍耍脾气就能如愿?” “微臣并非一时冲动。”方景升依然从容:“微臣当真觉得自身德不配位,深思之后,决定还是将如此高位让出,请皇上另寻贤臣。” “你只是一时受了魅惑,若你后面改了,朕决意不再追究。”刘隆旺瞬间变了态度:“你倒也不必如此。” “微臣并非受她魅惑。”方景升翘起嘴角:“当初是微臣先瞧上的她,中间也是微臣出手将她禁锢在身边,至于往后……” 他看了一眼怒不可遏的刘隆旺,直言道:“往后她在庙宇出家,想必也少不了要与微臣纠缠。” 此话一出,刘隆旺和薛宛麟等人皆是眼前一黑。 朗倾意也没料到方景升竟然能在皇帝面前如此大言不惭,她惊恐之下,向他看了一眼。 他面色不仅从容,此刻还多了几分势在必得的安稳。 “大胆!”刘隆旺怒极反笑:“你这是逼着朕杀了她。” “无妨。”方景升紧紧盯住刘隆旺:“要杀要剐皇上随意。”他将腰牌举得更高了些:“还请皇上收回腰牌和官印。” 刘隆旺咬紧了牙,大殿中无一人敢再吭声,他几乎想要拂袖而去,但理智说服了他。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了了。 “朗爱卿,薛爱卿。”刘隆旺面色阴冷:“你们先退下。” 薛宛麟还要说些什么,暗地里被朗园拉住了衣袖,摇头制止。 两人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大殿中只剩三人时,刘隆旺方才走上前去,看着方景升,神情恼恨非常。 第72章 身心俱疲 “说吧。”刘隆旺懒得再卖关子:“你闹出这一出, 是想做什么。” 方景升倒也不藏着掖着:“微臣只是想要朗小姐嫁到方府罢了。” 朗倾意骤然直起身子,向刘隆旺投去求救的神情。 但她没有再控诉方景升一句。 她已经察觉出,自方景升请求卸官开始,殿中风向就变了。 皇帝叫其他人出去, 摆明了是要放下身段来, 求着方景升不要卸任。 因此, 他在皇帝心中一定十分重要, 且锦衣卫离了他便无法正常运转。 因此, 她的这一点诉求, 在皇帝心中简直就是无关痛痒, 她若是再一门心思追着方景升咬, 怕是什么好处都得不到。 “嫁?”刘隆旺冷冷对着朗倾意瞥过来,半晌才下了结论:“她与这么多人牵扯不清,还险些挑拨到朕与朝臣和爱妃的感情。” “风风光光嫁与你是不可能了。”他背过手去:“人你若是想要, 便自己领了去。”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到底还是有些恼怒:“交由宫里掌刑司, 打二十板子。” 方景升才要开口,便听到殿外传来周富德的声音, 惊慌失措:“皇上, 奴才该死,霍贵妃娘娘在殿外跪着呢, 求您了,出来瞧瞧罢。” 刘隆旺面中似有不忍之色, 方景升趁机开口道:“二十板子,怕是人命都没了。到时候叫微臣带一具死尸回去么?” “十板子。”刘隆旺瞪了他一眼,不欲多言:“身上有了疤痕,便不能再入宫了。” 一句话表明了态度,他又嫌弃地撇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朗倾意, 起身出去了,片刻之后,外头便传来他轻言细语安抚霍怜香的声音。 朗倾意轻轻闭了眼睛,几乎无法面对眼前一切。 攥紧了衣袖,袖边金线编织的图案硌着手心,感受到一丝粗硬的疼痛,她眼前尽是漆黑一片,耳中不断听到轰鸣声,仿佛四周的一切都向她欺压过来,她却无处遁形。 再睁开眼时,方景升已经将指挥使腰牌仍挂回腰间,从容起身,行至她身前来,居高临下,像战胜的将军看着自己的俘虏。 到了这时候,朗倾意才察觉到,她当真是又一次输了。 全身心尽是疲累,她察觉到膝盖传来冰凉的刺痛,便伸出手揉了揉,下一瞬,方景升从腰间拿了一瓶药出来,倒了两颗在掌心,递予她。 她想要躲,却被他扣住了下巴,他声音中尽是不容拒绝的冷意:“吃了。” “这是止疼药。”他低声解释:“若是不吃,你受不住的。” 他越是这样,她越是觉得难以承受,即便是胜利者随手甩出的任何战利品,都会叫战败的俘虏心生厌恶。 她咬着牙,紧闭着唇,硬是不肯吃。 为什么,她明明几乎马上便要成功了,他为何总能用卑劣的手段扭转乾坤。 仿佛老天都在助他,她不服。 她不吃他的任何东西,即便是痛死,她也心甘情愿。 两人无声地僵持着,直到殿门传来的响声将局势打破。 几个五大三粗的嬷嬷进来,面色凶狠,向方景升行了个礼,道了声得罪,便要将朗倾意拖下去。 方景升只好将药丸塞进她手里,又低声说道:“几位嬷嬷,还请……” 谁知那几位并不停,也不听他讲话,只是将朗倾意拖拽出去了。 方景升站在原地停了半晌,脊背仍然挺直,可无形中却叫人觉得失了几分力气。 夜幕缓缓笼罩下来,宫墙外的灯都点了起来,遇到两辆马车一齐碾过甬道,发出破碎的声音。宫人们成串地举着琉璃灯站在宫墙下,恭敬且疏离。 方景升一刻不停,无视宫外焦急等候的朗园和薛宛麟,叫车夫快马加鞭,先赶回方府去。 许是马车太快了些,便有些许颠簸,原本昏睡中的人忽然皱紧了眉头,发出无意识的呻吟声。 方景升压低了声音,即刻吩咐车夫将速度再放缓些。 想了想,又觉得伤势要及时医治,又吩咐车夫快些,再快些。 到了方府跟前,早有小夏小秋并几个嬷嬷在外头等着,忙着将朗倾意抬下来,放到藤椅上去。 朗倾意的手忽然一松,两颗滚圆的黑色物什滴溜溜在地上滚,小夏不晓得是什么,忙上前去捡,却被方景升一声喝断:“别管那个了。” 他气息不稳,也懒怠去看那两颗完好的药丸。看着众人将人抬进自己卧房中,他才要进去,便被祖母叫住了。 第83章 她在他院中等了许久,一直等到他回来。 “景升。”她才开口想要说什么,见方景升勉强驻足,可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焦灼难耐。 她叹了口气:“罢了,你先去吧。” 方景升点点头,大步进了房中。 府上早就备好了疗伤的药,方景升看了一眼小夏小秋:“快上药。” “不……行。”经过长时间的颠簸,朗倾意早已悠悠醒转,她顾不上额上喷涌而出的冷汗和臀部传来的刺骨疼痛,咬牙说道:“他……先出去。” 方景升自嘲地笑了笑。 他抓住她的左手腕,一用力,将她的手拉了起来,她手上还有止痛药丸留下的淡淡的黑色痕迹。 想到那两颗药丸,他的手指插到她指缝里去,逐渐与她十指交握。 不再与她废话,也由不得她挣扎,他用右手按住她的肩膀,吩咐道:“将衣裳剪开。” 小夏将剪刀在火烛上烤了一遭,不再犹豫,便从腰间开始,将朗倾意的衣衫剪开了。 朗倾意身体不再挣扎,可总是试图将手从方景升手里挣扎出来。 方景升冷着脸,扣得愈发紧了。 小夏剪开口子,小秋试图将粘在皮肉上带血的衣裳扯下来,可轻缓的力气势必是扯不下来的。 她只好轻声道:“夫人忍着些。” 下一瞬,朗倾意没有力气再挣脱手掌,她左手骤然收紧力气,挤得方景升的指根刺痛。她低着颈子趴在右臂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 方景升咬了牙,左手愈发与她纠缠在一起,此刻他是勉强满足的——她对他爱也好,恨也罢,此时此刻,他们的痛感是相通的。 小夏开始上药了,朗倾意实在有些受不住痛,她张口咬住自己右臂衣袖,时间久了,精神涣散起来,她已经忘了自己咬的是衣袖,还是右臂。 方景升犹豫片刻,将自己的右臂横亘在她面前,示意她咬。 她看都不看一眼,只闷着头,发出一阵阵闷哼声。 汗如泉涌,她上身如同湿透了一般,唯有这些痛感能清楚地叫她知道自己还活着。 清醒而痛苦地活着。 或许这种活着不如死去,又或者她本就不配轻易死去。 上一世记忆中,女算命先生的歌谣又遥遥传来:“从来一婚不到冬,无子无女难送终。二婚孩儿难将养,夫妻反目终成空……” 小夏小秋将一床薄纱被拿来,盖在朗倾意身上,行了个礼,双双离去。 又是难熬的寂静,朗倾意恢复了些力气,她第一反应仍是想要将手从他手中撤出来。 奈何挣不动。 她咬牙将头上的玉簪拔下来,在他手上软软地划了几道。 手上绵软无力,连个红痕都未能留下。 冷眼看着她挣扎不休,他于寂静中颓然问道:“为什么?” 他可以接受她对他没有情谊,可为何,她如今对他分明是浓郁的恨意,无法掩盖。 她没力气说话,也不肯回应他,他于屋中沉默坐了许久,忽然将她下巴抬起来,钳住她的两腮,丢了两颗止痛药丸进去。 她挣扎无果,被迫吞下,他站起身来,撒开了她的手。 许是累得狠了,也可能是药丸见效极快,她只觉困意袭来,禁不住沉沉闭上了双眼。 方景升才到外头去,便看见明月舒朗,月光遍布,老太太仍站在月光下,旁边是不停劝说的雀儿。 方景升带着疲惫走上前去,声音中带了歉意:“叫祖母担心了。” “景升。”老太太心中极其不安,可又不知该如何说,犹豫了半晌,才勉强道:“你不该这样的。” 方景升做出不懂的样子,勉强笑道:“祖母想是累着了,快些回去歇息罢。” 说罢,对着雀儿使了个眼色。 雀儿马上扶好了老太太,轻言细语:“老太太,回去罢,不急着今日说,先叫朗姑娘养好伤。” 老太太一想也是,只好叹了口气,颤颤巍巍地去了。 行至院外,心中到底不放心,又想折返回去,被雀儿好说歹说压住了。 “老太太。”雀儿拉着音调,抑扬顿挫地说道:“您就安分一会子罢,这时候跑去触霉头作什么。” “我到底是不放心。”她向前走了几步,又驻足回望:“景升这样强求,我怕她想不开。” 雀儿拍了拍老太太的小臂,轻声安抚道:“放心吧老太太,不会的。” “你个小丫头,惯会哄我老太婆。”老太太嗔怪道:“你倒是说说,为何不会?” 雀儿倒认真起来,一边拉着老太太向外走,一边说道:“第一,朗姑娘看上去柔弱,根底里却是百折不挠的人,这一点老太太说对不对?” 见老太太点头,雀儿继续说道:“她不会轻易寻死觅活的,还得好好儿活着呢。更何况,咱们家方大人如何肯叫她死了。” 老太太听完,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末了只好说了一句:“待她养好了伤,再慢慢劝我那不着调儿的孙子罢。” 雀儿嘀咕了一句,老太太没听真,又回头问她说了什么。 雀儿方才说的是:“他哪里不着调儿了?分明是太着调儿了。”可她毕竟不敢重复一遍,只哄着老太太回房去歇息不提。 第73章 转圜之地 许是止痛的药吃下去有些功效, 朗倾意几乎完整睡了一整晚,次日一睁眼,愣怔许久,才发觉身上传来的痛感依旧难熬。 她将睡麻了的手臂从身下抽出来, 攥着拳头在榻上按了按, 直到酥麻感过去, 才撑着手臂想试试看能不能爬起来。 略一动身, 刺痛感便将她拉回现实, 她又跌回榻上, 挣扎间, 见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 小夏小秋进来了。 “夫人醒了。”小夏端着热水进来,小秋将洗漱之物摆在一边,两个人极有默契地安排起来, 不一会儿便服侍朗倾意清洗干净。 “夫人, 上药了。”小夏小秋将洗漱之物撤了,又端了一托盘药备在一边。 朗倾意看到那些药, 不禁向里缩了缩, 有些畏惧。 她一张口,方觉声音沙哑:“皇上可有什么圣旨来没有?” 若是皇帝下旨叫她嫁进方府, 此事便全没了转圜之地。 小夏小秋互相看了一眼,神情诧异, 随即都摇头说没有。 朗倾意到底放心了几分,她趴下来,闭上眼睛,顺从地等着上药。 谁知等了许久,都不见小夏小秋有下一步动作, 她睁开眼睛往身边一瞥,蓦然吸了口凉气。 哪里还有小夏小秋的影子?站在塌边幽然备制药物的,是一脸沉郁的方景升。 他似乎一宿未眠,面上胡子长了许多,也未及处理,眼下青紫一片,见她瞥过来,他也报之回眸。 眼中皆是血色。 朗倾意咬着牙向里侧挪了挪,不欲与他说话。 “怎么?”方景升压着嗓音开口:“是我,你很失望?” 朗倾意不欲理他。 他手上动作不停,已经到她身边来掀开被子,此时又停住了:“我还没问你,为何要骗我?” 朗倾意盯着前方,连一声冷笑都懒得给。 他将手上的药在伤处按了按,她缩着身子,并未吭声,但拉长了呼吸,手也不自觉地攥紧了。 若说她对他无半分情谊,可他感受到的这股滔天恨意,又是为何? 他手上力气轻了些,到底叹了口气,态度软下来:“这十板子,算我对不住你。” “可我断不会看着你削发为尼,一生孤苦,与青灯佛经为伴。” 听了这话,朗倾意再也忍不住,反唇相讥道:“大人如何知道我不愿意呢?” “与其像现在这样,倒不如一生孤苦。”她说完这话,又觉得自己只会说些狠话,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又自嘲地笑了笑。 “一生孤苦?”他重复了一遍,也笑了笑:“如今怕是求不得了。皇上亲口说了叫我把你带回府上,你还想求什么孤苦?” “即便是到生死离别的时候,我也会缠着你。”他说完,又去取下一种药,朗倾意仍趴着,却有些体力不支。 她将脸贴在枕上,半晌才冷笑道:“皇上只是说同意大人把人带回来,又没说是做夫妻。这样看来,可没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道理。” 这句话正戳中他心中的弊病,他面上阴沉下来,沉默不响地上好了药,又将薄被盖好了,方才说道:“你如今受了伤,我不同你计较。” 后头几句话他没说,她也听懂了。 这笔账怕是要慢慢算,不过,要等她伤好了之后。 他能有什么手段?回想上一世,左不过是那几样。 第84章 她冷笑一声,可心里究竟有些害怕,又别过脸去,面向里头,久久不说话。 脖子酸疼,她以为他已经走了,又回过头来,才发现他还站在塌边看着她。 “你似乎恨我?”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就因为我在皇帝面前一力要你,没有给薛宛麟半分可乘之机?” 朗倾意冷冷地别过头去,他在她耳边说道:“你恨错了人。” “你如今是为了什么挨打,还没明白?” 见她不说话,他便继续分析道:“你安排的计划很是不错,可惜你被旁人盯上了,算计你入了宫,你想平顺嫁给薛宛麟之事就成不了了。” “此番你能保命,还是多方运作的结果。”他继续说道:“如今你不恨算计你的人,倒反过来恨我?” 朗倾意不愿看他,只反唇相讥:“那些人为何算计我,方大人不知?” “若非方大人穷追猛打,我如何又能入得了他们的眼?” 方景升一时间无言以对,末了还是厚着脸皮说道:“没办法。”她生来就是属于他的,这件事确实毫无办法。 她呼吸均匀起来,想必又要睡熟了,他起身出去,这一整日便再未回来。 朗倾意白天实在难受,动也动不得,起身如厕需要两个丫鬟费大力伺候许久;趴时间久了,从小腹到整个下颚都是酸的,更遑论两条手臂,更是酸软无力。 她昏昏沉沉,可心里翻来覆去都在想着日后的出路。 这一次是败了,但她未曾服输。 正如他所言,她的计划不差,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更何况,皇帝到底对方景升存了怒意,并未下旨说将她嫁进方府。 看似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但她觉得,还未到那一步。 想到这里,她扭着头想要看自己身后的伤,奈何无法看到。小夏见状,忙上前来问:“夫人要什么?” 她轻声问道:“我伤势如何?” 小夏满心以为她是担心落了疤痕,忙劝道:“放心吧夫人,过不了一个月,这伤保管就好了。” 小秋看出了些什么,拉了拉小夏的衣袖,示意她别再说了。 小秋犹豫道:“夫人,您这伤只是看起来有些吓人,不过没伤到骨头,想必一个多月也就长好了。” 朗倾意略微点点头,心里有了底。 看来宫里人行刑的时候,确实只是打在皮肉上,叫她落了疤,绝了进宫的心思,也表明了皇帝愿意放弃她来挽留方景升的态度。 她思绪百转千回,又转回到眼前来,见小夏小秋仍在一旁站着,她莫名有些不安。 前一世,小夏小秋做事尽心尽力,从不推辞,可她们从未对她有过半分真心吐露。 她们是方府中的家生奴婢,自然视方景升为唯一主子,绝无二话。 方景升遣了她们两人照顾她,焉知没有暗中监视的意图? 她要了温水来,喝了两口,这才装作不经意般问道:“书青呢?这几日怎么不见?” 小夏端着水,如实答道:“夫人,奴婢们不知。” “那,香禾呢?” 小夏沉默半晌,随即答道:“奴婢也不知。” “夫人还是问方大人罢。”小秋忙替她解围:“奴婢们都在深宅大院里,一个月也不得出去一回,外头的消息如何得知呢。” 果然是这个答复,朗倾意才点了点头,见外头一个圆滚滚的脑袋晃了晃,随即一道灵巧的声音传来:“姑娘未在歇中觉?” “雀儿姐姐。”小夏忙迎上去,见外头并无老太太,便知雀儿是来替老太太探视的,忙叫她进来。 雀儿迈进来,先对着朗倾意行礼,口中说道:“老太太托奴婢来给姑娘捎句话儿,叫姑娘安心养伤,万事都得待身子养好了才能进行。” 又说:“这几日莫要劳心费神,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只管和小夏小秋开口,我们老太太都有法子弄了来。” 说完了,又叫院中跟着的小丫鬟进来,将几味补身子的方子和草药包交给小夏小秋,详述了炖药方式和服用方式。 见她们二人还是呆呆站着,雀儿不禁笑起来,在小夏头上敲了一下。 “愣着干嘛,还不快去膳房炖上。”她言语间满是无奈:“老太太说了,这草药时间久了,效果就不好了,现在炖上,今夜还有机会喝到。” 又冲小秋道:“你也去看着火候,她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雀儿姐姐。”小秋为难道:“夫人身边没人看顾,怕是不行的。” “你怕什么?”雀儿罕见地皱了眉:“这不还有我呢?” 停了半晌,又不耐道:“好好好,我还有老太太要照顾,她今日身子也不好。”末了叹了口气:“一炷香的时辰之后我便回去了,到时候你须得记着回来照顾。” 小夏小秋去了,雀儿看着她们出了院门,方才回来。 她半点也不认生,直接在榻上坐了,拉了朗倾意的手,轻声安慰道:“姑娘莫怕。” 雀儿生得圆润些,浓眉大眼的,头发乌密,最是受老人家喜爱的模样。她声音也像雀鸟一样动听,在朗倾意耳边轻轻奏响。 “姑娘先养好了身子,旁的事过后儿再说。”雀儿叹道:“老太太都知道了,姑娘与薛大人情投意合,可方大人这个性子……” “老太太说了,有她在一日,断不会叫你受了委屈。你若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托我转告她老人家。” 说着说着,她眼角也有些润湿:“哎,没想到老太太一生吃斋念佛,没做过一件坏事,临了倒养出这么个孙儿来,把她半生积的德都给败坏了。” 说了这个,又自悔失言,把这话揭过去不提,帮朗倾意掖了掖被子。 朗倾意听着,只是点头,最后才勉强笑道:“好。” 老太太此番是真心,她能看得出,只是她人已经进了方府,老太太的能力到底有限。 正如上一世,即便是有能力使人将她从方府里送出去,但完全没办法瞒住方景升。 眼下她才与方景升撕破脸,他想必安排了更多眼线,小夏小秋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 雀儿虽是老太太的人,但一定可靠吗?她看也未必。 “多谢老太太和雀儿姑娘为我费心。”她眼皮发颤,但还是坚持说道:“待我好了,一定当面前去道谢。” 雀儿见她实在是困得狠了,这才起身告辞。 眨眼间到了晚上,朗倾意喝了半碗酸苦的草药,又勉强吃了几口肉粥。 洗漱之后,方才沉沉睡去,可心里终究很不安稳。 外头的风声很大,像是有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搅得人心中极不安稳。 随着门吱呀一声响,清新的风雨之气进得门中,朗倾意在榻上憋久了,倒不觉得凉寒,只觉得清新舒适,人也精神了不少。 她睁开眼睛,惊见面前站着面色阴郁的方景升,他身上带着浓郁的酒气,被冷风吹散了不少。 外头一声惊雷,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风雨萧瑟。 ----------------------- 作者有话说:因为本人身体原因,九月开始隔日更,敬请各位读者宝宝谅解![爆哭] 第74章 风雨齐来 见她睁着眼睛, 他也就无需收着声音,回去砰的一声将门关上,在外头收拾完毕,又进来, 看她仍目光炯炯, 便上前来, 掀开被子看了一眼。 才一日, 伤自然不会那样快便好了, 他一早便懂得这个道理, 可看到那狰狞丑陋的伤口, 还是觉得生气。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 她身上所有事物的特性被一一放大,美好的一面是,不能容忍的一面也是。 她仍是趴伏着, 可身影看上去似乎比平日里娇媚许多, 可是她明明没有讲话。 ……她为什么不说话?分明半个月前,她还与他一同住在别院内, 像寻常夫妻一般相处。 方景升喝了酒, 但并未喝醉,可他隐约觉得, 饮酒后的自己比平日里还要清醒些。 往日许多他自以为称得上是甜蜜的瞬间,此时浮现在脑海里, 都叫他觉得无比讽刺。 原来,那时候的她只是演戏,在他面前笑也好、嗔也罢,甚至是落下的每一滴泪,都不过是委曲求全罢了。 完全地麻痹了他, 她好与那薛宛麟联手,到皇帝面前去结结实实地告他一状。 可他自问不该受到这般对待,他对她从未有半分假意,她就算是石头做的假面人,也该有几分动摇才对。 第85章 那薛宛麟,到底有什么好处,竟叫她这般舍命相随?还是说她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迷茫的魂灵在雨夜叫嚣着,无数的想法和疑问在心里不断发酵、壮大。 他要知道,也必须知道一个理由。 “为什么?”他对着她的背影问道:“说话。” 她只是略动了动身子,并未答话。 他借着酒意,上前去扳动她的肩膀,试图叫她回应。 “别装睡。”他用了些力气,捏着她的肩胛骨不放手:“说话。” 她吃痛,忍不住挣开他的手,回头怒道:“说什么!” “为什么?”方景升似乎说不出别的话,后面隐藏的质疑,他自己都有些说不出口。 为什么骗他?为什么非要选择薛宛麟?为什么之前情愿骗他,现在又不愿了? 这些话,他自己在心里过一个遍,都觉得好笑。 “什么为什么?”朗倾意毫不客气,皱着眉反问道:“大人喝醉了酒,还是先歇息罢,有什么话,待明日清醒了再问。” 外头雨声小了些,她的话语就愈发显得尖锐,无形中剖开他的魂灵,毫不费力。 他冷笑了一声,只管上前去,抓住她的两肩——只有这里是比较趁手的地方,她身上有伤,轻易动不得。 “你做什么!”朗倾意被牢牢按在榻上,她双臂试图撑起来,可究竟无果。 她自己也知道身上带着伤,他想必不会做什么,因此更增添了有恃无恐。 越是这样,越是显得可笑——直到这个时候,她对他的感情仍是深信不疑。 挣扎间,她身上略有些宽大的寝衣滑落几寸,露出细白的脖颈和小片背脊来。 她忽然察觉到危险,顿时放弃了挣扎,可方景升看得眼热心跳,早已忍不住凑上前去,用滚热的唇触碰她。 他的呼吸也是滚烫的,不知道喷洒到哪里,空气中都带了不安分的潮热。她脑海中像是出现了忽然炸响的惊雷,许多不堪的记忆席卷而来,每一幕都叫人不堪承受。 或许外头也有雷声滚过,只是他们都不知道。 她向里侧奋力爬去,口中骂道:“方景升,你作什么?!” “卑鄙小人,趁人之危!”她勉强挣脱了一点,又回头骂道:“离我远些!” 又是一道雷声滚过,外头的雨势忽然大起来,密集的雨声像进攻的鼓点一般,催动着跳跃的神经。 方景升听着她的怒骂,似乎只停顿了一瞬,便又恢复了神态。 她骂得好,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他本该就是这样的人。 往日他藏得住,只因为是在她面前,做人留一线,不愿露出本来面目。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倒也无需再忍了。 左手仍按着她的肩,右手却不动声色地将薄被移开了。 察觉到她的意图,她挣扎地愈发激烈,可就像蚍蜉撼树,没有任何作用。 他径直跨到榻上来,压住她的腿,不叫她动弹分毫,她回过身来,不顾股间伤痛,硬是甩出手臂去,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巴掌。 正好一道闪电,屋内所有物什都披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光,她将他的神情也看得一清二楚。 不甘,愤恨,恼怒,还有一丝捅破窗户纸后的破罐破摔之感。 她跌落回塌间,方觉得伤口剧痛,冷汗瞬时下来,她发出一声短暂的呻吟。 耳中满是雨声,他手上忙乱着,只是不得要领,无论怎样,她的伤终究是避不过去的。 她也放弃了挣扎,伏着上半身,任由他摆布。 只是周围氛围诡异,两人都清楚知道,若是她脱了身,必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一刀。 只可惜她身上的匕首早就被他收了起来,放在她够不到的地方。 他忽然从榻上下来,似乎仍是不忍心伤了她,可看着她趴在那里,想着近些时日发生的事,又觉得不能就这般轻易放过她。 良知和黑心交替转换,最终还是邪恶一方占了上风,他又用左手按了她的脊背,右手在暗夜中摸索着。 雨声太大,她的呼喊怒骂声根本听不真。 “方景升,你……” 她忽然说不出话来,许是他左手太过用力,她身上像是有千斤重担,如溺水之人拼命挣脱出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见她早已浑身绵软无力,放开了左手,转而扯开自己的衣襟。 她不由自主地向靠里的墙边挪去,又被他拽回来,片刻不得安宁。 外头竹林被狂风吹得晃动起来,四处都是透骨的冷风,吹动着竹林枯黄的叶,夹杂着入冬前后的冷雨,劈头盖脸向地面砸过来。 直到她发出一声尖叫,随即又禁不住将脸蒙进枕中,半晌发不出声音。 他的手也缓缓抽离出来,用随身带的汗巾子擦净了,转身出去,备了一盆温水进来。 她后知后觉地趴在榻上,脊背耸动着,好像是在哭。 他打水替她擦洗了,释然了些,一时间有些后悔,可究竟说不出什么,只道:“睡罢。” 他在侧榻处躺下了。 朗倾意几乎一夜未睡,她睁着眼睛到天明,听着风雨渐息,又听到鸟鸣啁啾,她仿佛失去了所有感觉,只冷冷地听着。 方景升起得很早,他见朗倾意在榻上趴着,及其安稳,以为她仍在睡觉,便出去了。 小夏小秋进来伺候时,方才发现朗倾意身上的伤又裂开了一些,她眼睛红肿,默不作声,小夏小秋面色严峻,互相交换了眼神。 二人还是轻言细语地伺候她洗漱过,又上了药,端了早膳进来喂她吃过了,方才放心。 “小夏。”朗倾意忽然吩咐道:“我见外头是大好天气,不如将我抬出去,晒晒太阳?” 太久未见光了,她心里不舒坦。 小夏小秋有些为难:“夫人,外头冷,昨夜下了雨。” 好说歹说,还是将简易的一片木床搬到窗边,扶她上去趴着,小夏恐她着凉,又换了一层厚些的被子。 “奴婢去给夫人熬草药。”小夏才要走,便被朗倾意捉住了手腕。 “夫人?”她惊慌不已。 “小夏,你实话说。”朗倾意面色倒平静:“书青和香禾,是不是已经被……” 小夏不敢看她,只顾着想要挣开,可又怕伤了她,因此进退两难,看了看四周,只得低下身子,也低了声音说道:“夫人,你别说是我说的。” 她见朗倾意诅咒发誓,这才极快地说道:“听说香禾姑娘病得快要死了,书青姑娘倒不知道,没信儿,大人那边奴婢们也不敢多问。” 说完了,朗倾意的手松了些,她得了空儿,飞一样地站起身来出去了。 朗倾意垂了眸子,寂静无声。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方景升意图断了她后路,昨儿想了一宿,身边绝不能没个信得过的人。 否则,时间久了,她怕是会沦落到孤立无援的境地,只能任人宰割。 就像昨夜一样,方景升对她肆意折辱,她却什么都做不得。 方才小夏的话闻之惊心,香禾竟然快要病死了,书青也没有任何消息,这些她全都不知道。 得想个万全的计策才行。 这一整日,她都表现出毫无食欲的样子,午膳是小夏小秋轮番劝说,才勉强用了一点,到了晚膳便是半点都用不下去,喝了药也吐了。 小夏小秋见状慌了手脚,忙又去请了太医来,太医诊了脉,写了些“郁结于心,心脉不畅,肝胆有损”的症候,开了些方子出来。 偏赶上方景升有事不在,这厢直忙到将近戌时,小夏小秋方才腾出手来,伺候朗倾意用过药,洗了歇息。 后半夜,方景升回来,小夏小秋打着哈欠起来,将今日的状况一一向方景升说了,然后困得几乎站不住。 好在两人互相扶着,勉强算是稳住了局面。 方景升大步进得房中,见朗倾意仍旧趴着,双臂放在枕边撑着,长长的发丝几乎垂到了地上,人已是沉沉睡了过去。 四周是微苦的草药气味,混着油灯熄灭的烟油气,倒不难闻,竟还莫名叫人觉得心安。 他忽然心软了几分,轻手轻脚地将发丝抖落起来,放在她身侧,这才出去了。 第75章 久别相逢 许是方景升昨夜听小夏小秋说她在寻书青香禾, 今日晨起,朗倾意一睁眼,便看见书青坐在榻边抹眼泪。 此时倒顾不得说什么,朗倾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问道:“书青, 你没事吧?” 书青一边抹眼泪。一边伸手去扶她, 口中说道:“奴婢能有什么事?” 她一五一十说着:“奴婢这几日一直在朗府, 那天老爷从宫里回来, 奴婢知道小姐并没能跟着老爷回去。” 第86章 她想起老爷蹙眉长叹, 太太哭得心酸的样子, 担心朗倾意听了堵心, 便将话揭过去,只说道:“老爷太太叫奴婢到方府来伺候你,还说叫我劝你放宽心, 今后的路长着呢。” 朗倾意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 将眸中湿意压下去,低声说道:“不必担心, 我定会放宽心的。” 这个道理, 她比谁都懂。 经历了第二世,虽然目前算不得好, 但到底还活着,父母家人尚存, 她还没输到底。 想了想,不禁又问:“听说香禾快要病死了,是怎么回事?” 书青倒愣了一会儿,显然全不知情:“哪儿的话,小姐上次失踪后, 她确实消失了,老爷太太也帮着找了找,但始终没找着,奴婢再没有再见过她,但也没听说她快死了。” “小姐从哪儿知道的消息?”她问。 “没事。”朗倾意心下不安,但还是不愿问方景升,便对书青说道:“你帮我多留意着些。” 书青答应了,又向四周看了一眼,方才俯下身子,悄声说道:“薛大人和柳侍卫都托我向小姐问好。” 朗倾意听到这两人名头,倒愣了一会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经历了这一遭,她将心中情事斩断了许多,之前的事再回忆时,仿佛都披上了一层迷雾,她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才能将当时的记忆恢复如初。 “小姐。”书青一边伺候着朗倾意洗漱,一边在旁边絮絮叨叨:“薛大人看着人瘦了许多,也憔悴了,告病在府上休养呢。” 又叹道:“小姐遭的这是什么罪。” “他已经这样了,还是劝你放宽心,说了些仍旧等你的话。”书青将湿手巾绞干,在朗倾意勉强细细擦着,又说道:“奴婢在朗府住了几日,薛大人几乎日日往府上跑,整日里同老爷在会客厅不知道说些什么。” 朗倾意忽然用手肘撑住了身子,一股锐利的刺痛感席卷心间,她一时间有些喘不上气,对着书青说道:“你替我看看那伤口。” 书青依言看了,又是心疼,又是伤心,忍不住又哭起来,朗倾意好歹劝得她停下来,又细细问了自己伤处的情况,得知确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书青替她上好了药,见小夏端了早膳来,小秋端了些点心,书青迎上去,睁着红肿的眼,感谢小夏小秋:“两位姐姐这些时日辛苦了。” “哪里的事。”小秋连连摇头道:“伺候夫人是奴婢们的荣幸。” 从称呼便听得一清二楚,两派丫鬟,一派唤朗倾意夫人,一派唤的是小姐,虽尴尬,却也叫人无可奈何。 “两位姐姐昨儿累着了,今日我来就好。”书青说道:“今日晨起进来时,大人刻意嘱咐过,说叫两位姐姐好生歇歇。” 书青将方景升的话换了一种说法,方景升的原话是,人若是疲累久了,难免会出差错,不妨叫她们先歇歇。 这样的话说出来,小夏小秋心里也好受了许多,便出去了。 四周安静下来,书青方才低下头,听到朗倾意低声问她:“薛大人还跟你说了什么?” “薛大人说,如今皇上并未下旨叫小姐跟着方大人,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况且皇上因为这事心有芥蒂,若是来日小姐寻着机会逃了,方大人再穷追不舍的话,一定会惹怒皇上。” 朗倾意点点头,侧着颈仔细听着,果然还有下文。 “薛大人说,小姐这伤,伤处密集,又不便在外晾着,怕是会增加反复性,他会暗中安排江湖郎中上门来,开一些坐浴的药。” “那药配起来及其麻烦,且药方是不外传的,所以一定要郎中上门配了才行。届时,小姐便可以见机行事,或传递消息,或是……” 剩下的话书青没有再说,她确保朗倾意听懂了,便将食盒端上来,叫朗倾意吃东西。 这么多时日,终究是有了好消息,朗倾意心中感慨,终于胃口好了些,多吃了些点心。 “柳侍卫也托奴婢带了话儿来。”书青看了看朗倾意的脸色,犹豫道:“他说了几句,都是道歉的话,什么惊着小姐了,改日定要当面赔罪。” “罢了。”朗倾意提起柳延青来,只知道他身世不同寻常,想着还是少同他来往的好,便叮嘱书青道:“以后少同他说话。” “为何?”书青从不把朗倾意当外人,有疑惑,便直接问。 朗倾意想了想,还是不知如何解释,便说道:“以后再同你讲,你先知道就是了。” 她犹豫片刻,还是吩咐书青把她扶起来。 “我想走走试试。”她说。 整日里瘫在榻上,心气儿都没了,倒真像一个瘫痪的人,她实在不喜欢。 还是要尽快站起来走动走动,先试试腿上有无力气。 书青虽担心,还是照做了。 朗倾意不敢先坐起来,只能一条腿缓缓踏到地上去,书青扶稳了,她又将另一条腿挪下来。 几乎几日未曾下榻,双腿明显有些无力。 可好歹是站稳了。 走路时还是会疼,书青担心扯到伤处,便叫朗倾意走得再慢些。 费了好些力气,两人勉强从塌边走到门前,又小心翼翼地挪了回去。 朗倾意也找到了走路没那么痛的法子。 一边走,她又想到了一些问题,便气喘吁吁地问道:“书青,你听着外头的风声如何?” 书青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犹豫道:“奴婢在朗府上住,平日里来朗府的都是同老爷交好的贵人,他们自然是向着咱们的。” “他们都说叫老爷忍着些,皇帝过些时日想必就能想通了。” “还有呢?”朗倾意继续问。 “还有,有些人说锦衣卫仗着权势欺负别人。还说如今皇上也没有办法把锦衣卫怎么样。就连兵部都赶不上锦衣卫的面子大呢。” 朗倾意点点头轻声说道:“要的就是这个反应。”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不禁有些累了,她对书青说道:“还是回去吧。” 不知薛宛麟是如何安排的,速度极其之快,过了没两日,方景升见他的伤势总是不好,不禁有些着急,所以即便从外头知道了江湖郎中的法子。 这一日,朗倾意还是病殃殃的躺在床上,书青进门来,悄声说道:“小姐,江湖郎中带着人进了方府。” “眼下在哪儿呢?”她忙问。 “眼下方大人正在接待,想必是聊一些治病的方子。” 她点点头,眼神中的兴奋掩饰不住,书青也有些兴奋,经不住走上前来:“小姐,你觉得这件事有几分能成?” 她心里究竟也没有底,摇头说道:“不好说,但薛大人费了大力气,想必是有几分把握的。” “那小姐如果能逃出去,准备去哪里呢?” 这也说不好,毕竟她根本就不知道后面的事情是怎样的走向。 憧憬了片刻,她眼中终究是有了几分希望之光,对书青说道:“想去个人少的、风景秀美的地方。” “那敢情好。”书青也很开心。 她们两人说话间,果然有人来敲门外头,小夏的声音传来:“夫人,江湖郎中来了。” 书青说的不假,江湖郎中确实并非一人。为首的应当是个男人,他并没有进入房中,来的是几个面目黢黑的女子,其中一人站在门外陪着笑脸,说道:“夫人,能否看看您的伤?” 她示意书青把人放进来,几个女子忙活了半天,诊脉的诊脉,看伤的看伤。 许是第一次进来,不敢做些什么,因此几个人规规矩矩,与朗倾意连个眼神对视都没有。 过了半日,为首的女子才对着小夏说道:“夫人受伤本不严重,只是近些时日郁结于心,血瘀住了,正可以试试我们的法子。” “只是这药方麻烦了些,今日我们几人回去写好了方子,明日再将药材送到府上来,一点都不劳烦府上的人操心。”说完了,又送了她们几包滋补身体的药材。 小夏毕恭毕敬地将人送出去,回来之后,忍不住感叹道:“大人对夫人真好,特意请了郎中来看,别看是民间的,要价可不低,比正规的太医还要高呢。” 朗倾意只是听着,并不接话。直到小夏自己出去了,方才无奈地对着书青看了一眼。 书青的脸上也都是无奈的表情。 她叹了一口气:“你说说,在这样的环境下,我怎么可能不郁结于心?到处都是他的人。” 叹了一回,又禁不住抱怨道:“我也不知道是哪一世造的孽,竟招惹了这样一个混世魔王。” 书青才要劝,小秋进来了,她只好将话语吞了回去。 第87章 小秋上前来,将怀中一封书信递给朗倾意,笑道:“大人叫奴婢给您的。” 她打开信封看完,面上的表情从狐疑变成了欣喜。 颜若月要来瞧她。 第76章 无权无势 书青一大早便准备了许多茶点, 又预备着回朗府去,将朗倾意在府上时做的刺绣带出来,预备送给颜若月,顺便多带些东西过来。 岂料才一出门去, 便见小夏小秋拦在院门外头。 两人说了一堆, 但归根结底就是不愿叫书青出去。 书青疑惑道:“两位姐姐, 我只是要去朗府拿些东西, 为何不叫我去?” 小夏好言好语地说道:“书青, 眼下同以往不一样了。” “有何不一样, 小姐在这里根本没有几件衣裳, 还不能回去取了?”书青问。 小秋主意多些, 她把小夏拉到身后,便凌厉地说道:“如今是在方府,自然有方府的规矩, 你不能轻易出去便不能出去, 须得回了大人才行。” 书青见小秋趾高气扬,禁不住也有些生气:“大人要什么时候回来?颜小姐今日就到府上了, 连个送她的刺绣都拿不回来, 待要如何?” 吵了一会子,还是雀儿听见消息, 出来喝止了几人,书青气鼓鼓地仍回到房中去, 小夏小秋去膳房熬药不提。 朗倾意见书青面色不善,知她怕是受了些委屈回来,不等她开口,便主动说道:“今日便先不送东西给若月罢了,你又何必与她们吵起来。” “奴婢只是气不过。”书青说着, 不禁眼含热泪:“她们一定是见小姐身上有伤好欺负,这才对我也颐指气使的。” 朗倾意知道书青并不晓得当日宫中之事,便叹了一声,轻声解释道:“你不懂这里头的事。” “今时确实不同以往了。”她简单将宫里发生之事简要叙述了一遍,说道:“眼下我身份尴尬,方景升又信不过我,她们自然要小心些了。” “连累了你受委屈,恐怕要许多天被关在这里了。”她说。 书青听完怔了一会儿,才说道:“奴婢不怕委屈,倒是小姐你……” 朗倾意随口说道:“我也没事。”说完,她似乎有些疑惑起来:“都快要到午膳的点了,若月为什么还没来?” 书青想了想答道:“想必是过来需要悄悄儿的,不引人瞩目罢,因此耗费的时间多了些。” 朗倾意想着也是,便不再猜忌,静静等着便罢了。 谁知用过午膳后,朗倾意等得累了,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经是掌灯时分,还是没能见到颜若月。 她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来,又趴下去——颈子酸疼,口中焦渴,可四周漆黑一片,书青她们都不在身边。 才趴下去,又被身边的动静惊得一顿,榻边侧后方分明有个黑影,忽然动起来,摸索着点亮了一处灯烛。 屋内瞬间亮起来,朗倾意看去,见是方景升,不禁面色冷淡下来,闭着眼睛不说话。 方景升也不说话,只从外头端了温水进来,她本不肯喝,但见他面色阴沉,几乎到了马上便要发作的地步。 她不愿再惹怒他,因此勉强喝了,又趴下去。 方景升手上捏着茶杯,见她这样,不禁冷笑了一声,问道:“你便要一直这样么?” 她还是不说话,方景升又道:“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有理起来。” 她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扭过头来问道:“方大人好大的威风,动不动就给人脸色瞧。” “大人还未算账?”她冷笑道:“非得把那些下作手段都使出来,才叫算账?” 方景升盯住她,不愿同她闹得这样不堪,便调转话语:“晚膳用过不曾?” 她又懒怠理他——这些话不会去问小夏小秋? 他叹了口气,向前挪了挪身子,细致体贴地问了一个遍,问她伤好些没有,还疼不疼,是否拘得难受,想要什么新奇玩意儿。 她都不愿回答。 他自己也觉得没趣,沉默了一会儿,又有些生气起来,口中说道:“你如今是半点退路都没了,确定要一直用这般态度对着我?” “这件事闹得这样大,你觉得外头有人敢娶你?”他说。 她哼了一声,瞥了他一眼。 “为何一定要嫁?我宁可剃了头发做尼姑,也不愿留在方府上。” “你那是嘴硬。”方景升冷言冷语:“那薛宛麟连自己的母亲都说服不了,你兄长日后娶了妻,朗府如何还有你的位置?到时候哪怕真出家,身后无权无势,到了尼姑庵里也会受人欺负。” 她知道他想叫她尽快臣服,有些不耐起来:“大人老是把这几句挂在嘴边,我都听烦了。” “过得再不好,也不碍着大人的事,大人尽管放心。”她嘲讽道。 方景升“哦”了一声,随即若有所思地问道:“所以你这是打定了主意要离了我?” 她索性说了声“是”,不再看他的反应。 他点了点头:“那么,既然如此,这几日定要好好补足了才行。” 她尚未搞清楚他话里的意思,便察觉到他伸了手向被中摸去,那夜暴风雨中的记忆太过深刻,她缩起身子,警惕地问道:“你做什么?” 他不说话,只将她腿上的裙子向上卷了几下,双手沿着她的小腿一径向上爬,温热而细腻。 “你滚开!”她微微挣了挣,但知道敌不过他,又不想这时候将态度软下来,以免被他彻底拿捏。 “大人的意思是,等伤好了,就送我出去?”她问。 他不答,她又冷笑道:“骗人,你一向说话不作数的。” “今日你说颜妹妹要来见我,不也没有来。” “如何不算话?”方景升面色暗沉下来,像逐渐失去光泽的日头。 他的眼神却焕发出一色吓人的光,在暗夜中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 “既然说人要来,却没来,不是不说话不算话?”朗倾意觉得离奇,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你那些小姐妹,当真是对你好极了。”方景升见她懵然不知,冷笑道:“你真不知道?” 朗倾意再三保证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方景升方才说道:“颜家小姐进方府之前,身上带了些东西。” “什么东西?”她疑惑不解。 方景升紧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迷药。” “迷药?怎么会?”她疑惑道:“用来做什么?” “连你都不知道,那我要不要遣锦衣卫去审问一下?”方景升说。 “你休要威胁我。”朗倾意勉强维持着平静:“什么迷药,我当真不知,你如果不信,叫锦衣卫来审问我不是更好?” 方景升忽然凑得更近了些,她身上虽然更多的是药材气,但是莫名地好闻。 “颜家小姐已经自己承认了,带迷药是为了你。叫你方便之时迷晕了我,好从方府逃跑。” 他声音轻缓,可朗倾意分辨出里头的寒意,顿了顿,方才反驳道:“胡说,她又不知你我之事,为什么做这样的事?” “她那样聪明,难道不知道锦衣卫的手段?更何况大人之前救了她……” “所以,我也觉得奇怪呢。”方景升轻声说完,又漫不经心地掀开她裙角,似乎想要看看伤势。 “不对。”朗倾意像被火烫了一样缩了一下:“你是故意骗我的!” 她观察着方景升的神色,继续问道:“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不能来见我,所以你才编出这样的话?” “用谎言使我害怕,从而不问她去处,也顺服于你。” 方景升恍若未闻,还是掀开裙角看了看,口中“啧”的一声:“怎么好得这样慢。” “我现在整日盼着伤快些好起来。”他自顾自地说着:“待伤好了,咱们还有许多笔账要算。” 随后,又切回方才的话题上来:“既然你不信,也不知这件事,我自会派人审她。” “方景升。”她心情起伏,还在为方才他的话感到害怕,可此情此景不得不求情道:“许是中间有什么误会,大人能否不要伤了她?” “放心。”方景升悠然说道:“她是颜大人爱女,锦衣卫做事自然有分寸。” 话虽这样说,但朗倾意还是担心,她正想着用什么话劝住方景升,却没料他忽然凑上来,右手揽在她肩上。 脸伸过去,在她来不及躲闪的左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箍得太紧,她又急着躲闪,一时间甚至觉得头晕目眩。 “这几日我会安排郎中来配药,是坐浴的方子。”方景升站直了,低声说道:“你快些好起来。” 常年舞剑的手有些粗粝,沿着她的小腿一径向上,抚摸片刻,直到她颤栗着避开了些,他才又问:“躲什么?” 第88章 声音急迫,仿佛一刻都等不得了。 她自然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之前她又哭又闹,使尽了手段拖延了他,现在已经算是撕破了脸皮,那就顾不上许多了。 若非她身上的伤,怕是那晚就已经成了。 她猝然感受到蚀骨的寒意,若是被他锁在方府上,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怀孕,到时候才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想起那日柳延青给的药,在前几日才到方府时,恍惚间似乎被她随手放到了榻上何处。 方景升洗完了,竟不去侧塌,而是直接动手将她身子向里搬了一段,随即在空位躺了下来。 她浑身不适,但到底不敢惹了他,只好闭着眼睛,假装不知道。 可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身上,随即又有手搂了她的腰,迫使她近了一些。 她已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顶着,不禁皱了眉:“大人,我身上还有伤。” “身上有伤,手上没有吧?”他接了她的话头,将她垫在下巴下面的手臂扯出来一条。 “作什么?”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拉着,去扯开他的衣襟。 脑海中如闪电般闪过那晚的情形,她急得红了眼,瞬间把手抽回来:“你!” 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第77章 深宫惊魂 方景升的态度近乎无赖, 他将人牢牢圈在身边,紧紧搂住,不带一点松懈。 如此紧密,朗倾意只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她知道挣扎是徒劳的, 便认命一般闭上眼睛, 过了片刻, 又察觉到方景升仍然目光如炬, 不曾半刻安睡过, 她又觉得毛骨悚然。 仿佛身边趴着一头野兽, 他虽然未开口吃她, 但他们都心知肚明, 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 许是夜间的原因,她心中的想法不受控制,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间, 忽然想要好好问问他。 “方景升。”她看着不远处窗外的月光, 猛然发问:“你信命吗?” 他翻了个身,凑过来看了她的面色, 确信她不是在说梦话, 便漫不经心却又及其诚实地答道:“不信。” 不信,那便没什么好说的, 她只是感慨间随口一问,也不欲与他深入讨论这个问题。 她将头扭到另一边去, 预备着睡觉,不料从左耳传来一阵酥麻的痒感——他在她耳边吹气。 “……”她忍着不适,继续装睡,谁知他继续问道:“为何这样问?” 她不答,他就一直在一旁捣乱, 蓄意不叫她好好入睡。 她只好说道:“别闹了,我真有些困倦了。” 他还想玩闹,却听她冷声说道:“太医说过,若睡得不好,伤好得更慢。” 他索然无味地停了下来,低声说道:“好,不闹你了。” 她这才扭过脸去,沉沉睡了。 深夜时分,漆黑一片,宫中院墙外头挂着的灯似乎也不那么亮堂,许是将要入冬,寒风呼啸,吹得灯都瑟缩了几分。 甬道上巡逻的太监一个个缩着肩膀,提着灯烛溜达过去。每年到了冬日,由于天气寒冷,监守巡逻的人都怠慢了几分,只盼着换班时刻到来。 为首的人迷离着眼睛,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被石子棱绊了个趔趄,骤然清醒过来。 身后的人推了推他:“乔哥,还没睡醒呢?” 乔福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眼睛:“可不是么。” 这一折腾,精神了几分,乔福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姜振,你听听,是不是有女子的声音。”乔福侧耳倾听片刻,谨慎问道。 姜振打了个哈欠,并不在意——这皇宫向来戒备森严,几乎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可乔福神色严峻,姜振也屏住呼吸,张着耳朵听了听。 寒风吹得耳朵有些疼,姜振并未听见什么,才要抱怨,便见乔福声音都变了:“不,不好了。” “是昆玉宫,霍贵妃娘娘的寝宫。”他慌得声音不成调:“快去寻人来。” 姜振愣了半晌,几乎被乔福一巴掌推倒在地:“快去啊!” 姜振见他如此慌张,也忙乱起来,带着剩余几人向四周散去,寻找守夜的侍卫。 乔福一径冲到昆玉宫前,听着那尖叫声愈发响亮且混乱,像是多了几个女子的声音,但很难分辨究竟是谁。 他确信那声音是从昆玉宫中传出来,便咬了牙,不顾后果,用手在门上重重擂了几下。 一瞬间,铁门发出的动静在寂静的夜晚传出去很远,四面八方的侍卫们闻风而动,立刻围了过来。 “何人在此?”巡夜侍卫首领袁锲一把揪住乔福的衣领。 乔福指着昆玉宫,声音颤抖:“袁侍卫,昆玉宫里有女子叫声,奴才担心霍贵妃娘娘有事!” 袁锲侧耳听了听,听得不真,正犹豫间,仿佛有女子从正殿里逃了出来,且奔且哭:“快来人!有刺客!” 袁锲顿时眼中一凛,用肩膀撞了撞铁门,奈何冰冷一块,无法打开,便飞身进入宫墙上,只一眼,便见正殿中人影拂动,一片混乱,似乎有女子带着灯烛逃命,光影在窗后漂浮。 一瞬间,那女子似乎中了利器,身子一软便倒在地上,那灯烛也不知道掉在何处,霎时间火光四起。 “救人!”袁锲一个跟头跳进院中,将门打开,把人都放进来,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纷纷进得正殿中救人去了。 乔福缩了身子,无力地瘫在地上,他不会武功,可还有几分用处,想到这里,他勉强撑着身子爬了起来,向养心殿的方向跑去。 方府中,正是深夜时分,朗倾意睡得正熟,冷不丁听到外头门上传来闷闷的几声扣响,声音不大,但却足以将人惊醒。 朗倾意尚未回过神来,便觉身边一动,方景升极快地站起身来,闪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头传来了刻意压低声音之后的交流。 短短几句后,方景升又进门来,他一边轻手轻脚地去拿自己的外衣,见朗倾意抬起头来看他,便轻声说道:“你接着睡吧,我出去一趟,宫里有些急事。” 神使鬼差间,朗倾意张口问了一句:“不是霍贵妃的事吧?” 方景升顿了顿,还是觉得没必要瞒她:“有刺客意图刺杀霍贵妃,未得逞,你别担心。” 朗倾意还是即刻想要坐起来,她几乎忘了自己身上的伤,待察觉到疼痛,才轻叹一声,又趴下去。 方景升进宫后,在养心殿见了刘隆旺。 他的神色虽算不上是勃然大怒,但仍是面色铁青,他冲方景升招了招手,摆手示意周富德不必跟着。 行至偏殿,顾不得许多,刘隆旺当即便问道:“上次宫中失火,朕就怀疑是有心之人为之,这次竟然愈发胆大,算计到嫔妃头上了。” 他心里含着气,讲话自然也就不怎么客气,斜了一眼方景升:“怎么,指挥使大人如今竟顾不得宫里了?只顾着同美人花前月下?” 方景升低声说了句不敢。 “皇上,微臣查过宫中纵火之人线索。”他难得沉默了半晌,缓缓答道:“应当是同峰会的人做的。” 刘隆旺倒也不意外,只摇头冷笑:“前朝覆灭都有两百年之久,这前朝余孽竟然还是不死心。” 稍后他回过神来:“你是说,同峰会与摄政王也有联系?” 方景升点点头:“困兽之斗,有时候也是能搅动风云的。” 刘隆旺面色稍霁,他又想起什么,沉吟道:“几日前,你说皇城女子失踪一事,隐约是与北地有关?” “是。”方景升说道:“此事并非锦衣卫查出,主要是大理寺的功劳。”他见刘隆旺似乎不欲在功劳方面闲扯太多,便继续说道:“北地蛮族有这样的传说,用年轻女子的血炼制丹药。” “大理寺查案之人曾破获过一个极隐蔽的地方,那里虽被布置过,但仍能看出活取人血的痕迹。此地与许多女子失踪之地有交叠。” 说到这里,刘隆旺的神色愈发阴沉:“朕本来动了恻隐之心,皇叔年轻时也算是为了江山社稷操心不少,如今老去,本想给他一个体面,谁知……竟搞出这许多事来。” “与同峰会勾结倒也罢了,倒卖皇城女子献给北地蛮族……”刘隆旺咬紧了牙。 看来,要加紧对摄政王的清算了。 “近几日,派人将宫中上下清查,只留一两个愿意吐露真相的活口。”刘隆旺下令:“召集锦衣卫人手,防止摄政王情急生变。” “皇上预备如何?”方景升问。 “自然是要将此事昭告天下,再光明正大清算。”刘隆旺扬声说道:“先断了他送往北地的路,再离间了他与那同峰会,届时有的是慢慢算账的时候。” 第89章 方景升骤然忙起来,一连几日都未曾回来。朗倾意顿时轻松了许多,接连几日都睡得香甜,用膳也多用了些,伤势也好得飞快。 江湖郎中已经上门第三次了,前两次都是规规矩矩地配药熬药,第三次小夏和小秋都不在身边,端药的女子抬了抬眉眼,又垂下去,如此反复几次。 最终,她的眼神落在书青身上,逡巡半晌,又看向朗倾意,轻声问道:“小姐,方便说话?” 朗倾意看她神色,知道她是不放心书青,便点头道:“说罢,无妨。” 那女子极其聪明,竖着耳朵听了听,见四周都没有人,这才说道:“大人遣我来,是有几句话儿。” “这几日城中有变,想必方大人一时半刻顾不上回来,小姐可趁此机会好好养伤,但别叫人瞧出来。待能下地走动了,自会有人来接,小姐放宽心便是了。” 朗倾意点了点头,没有吭声,但对她的话仍存有疑惑——究竟能用什么法子,从锦衣卫府上抢人? 她虽不信,但眼下情景容不得有长时间交谈,小夏小秋推门而入,看了一眼她身上的伤。 “夫人,是好了些,这药浴当真有用呢。”小夏说道。 朗倾意勉强笑了笑:“真的吗?可我还是觉得酸疼,轻易动不了。” “夫人身子娇贵,此番受了罪,自然辛苦了,待里头皮肉都长好了,就可以下地了。”小夏笑道。 那女子又变成垂眸不语的状态,后面起身告辞,书青送了出去。 待到晚间,书青亲眼见着小夏小秋都去睡了,方才将怀中藏着的信拿出来:“白天那女子给的,说是薛大人写的。” 朗倾意心中好奇,到底是撑着身子,在油灯下看完了。 她吸了一口冷气——这主意好生大胆。 第78章 外地赴任 连夜烧了信, 她倒是有些睡不着了。 第二日,便使了法子将小夏小秋调到别处去,扶着书青勉强走了一段路。 能明显察觉到身体在逐渐转好,如今绕着屋内转一大圈, 都脸不红气不喘了。 冬日的肃杀已经袭来, 晨起时, 院中草木早已结霜。书青回来之后面色忧虑, 低声对朗倾意说了些什么。 朗倾意听完后, 心中怅然, 但面上不肯表现出来:“无妨, 再画得像些就是了。” “可到底……”书青还是担心:“这一去时日很久, 奴婢担心他会……” 朗倾意虽担心,但还是勉强安慰了书青,没人在身边, 又沉寂下来。 方景升近些时日便要去北地, 过些时日才会回来。 这一去不知到底多久,方才书青听到的消息是, 短则三个月, 长则半年以上。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可朗倾意和书青二人都知道, 方景升是不做不罢休的人。 最大的可能,便是他要把她带在身边一起去。 为了避免这种可能性, 她须得做出一副虚弱已极的样子来,可身上的伤毕竟不好遮盖,能明显看出仅剩表皮伤痕。 正在思索间,小夏进来,毕恭毕敬地说道:“大人方才传信儿回来, 说今夜要回来收拾行李。” 见朗倾意不说话,她退出去,同时说道:“那奴婢下去准备菜品。” 朗倾意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四周已是一片漆黑。 敏锐地察觉到四周有些不对,她猛地睁开眼睛,果然察觉到身旁黑影正从容不迫地用手勾勒她的腰身。 她不适地挪了挪,他也适时收回了手。 “醒了?”他并未有丝毫抱歉:“睡了好久了,也该醒醒了。” 他明日一早便要走,她不可能在他眼下顺顺利利睡到天明。 他见她还是懵懂,似乎还未从睡眠中醒来。手臂向前伸了一截,他伸出手去轻拢着她的发。 起初,手指只是在发梢打转,随后又更近一步,朗倾意的肩颈都感受到那股黏人的悸动,她不安地支起身子,含糊问道:“大人何时动身?” 手指停顿了半晌,他很意外她已经知道了,但也没有问太多,手又向前了一些,轻柔插进她发根中,手指抚摸着她的头皮。 “睡了这样久,醒来一定头疼了。”他难得这样温柔:“替你揉揉。” 她倒不好再挣脱了,只好僵着身子任由他抚弄,四周静到听得见两个人的呼吸声,她又垂下头去,看似放松,心中却是警觉的。 果然,他不经意间问道:“明日一早我便要启程去北地。” 按照常理,后面应当有些问题或嘱托的,可是她支棱着耳朵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下文。 绷直的身体在他的按摩下逐渐放松下来,她还没想好如何回复,便听到他继续说道:“北地苦寒,又正值入冬,你还是不要去了。” 她还是默不作声,生怕无论是开口同意还是拒绝,这件事都会扯到她身上来,变成她必须要做的一个抉择。 她的感知是正确的,方景升见她久不说话,出其不意地伸出右手,在她腰间点了一点。 她怕痒,顿时缩了身子,黑暗中回头望去,虽看不见他的脸,但还是瞪着:“作什么!” “为什么不说话?”他缓缓开口:“莫不是你想去?” “没有。”她急忙开口:“我只是觉得大人的安排甚好,我无需多嘴罢了。” 他了然地“哦”了一声,双手伸过去,替她捏了捏肩颈。 “整日这样趴着,颈子酸不酸?”他忽然换了话题:“胳膊呢?” 她见他问得认真,只好答道:“不酸,大人无需操心。” “可惜。”他忽然发出一声哀叹:“还有两月有余便是年节,本来要同你一起过的。” “也好,你便在方府,陪着老太太过吧。” 朗倾意忍不住想要冷笑出声,她就知道方景升不会放过轻易她。 可笑她天真,方才方景升开口之前,她还心存侥幸,以为他会放她回朗府过年节。 见她又不开口,敏锐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他捏肩颈的力道忽然加重了,激得她“嗯?”得一声,支起身子,似乎在抗议。 “为何又不说话?”他带了些责问。 她瞬间反应过来,临别之际,想必他也有无限愁思,只是不善表达,这才有近乎偏执的欲念倾泻出来。 若是她久久不回应,怕是会招致更严峻的后果。 她只好无奈道:“你想叫我说什么?” 他被问得愣了一下,声音轻了些:“无论什么,总要说些什么吧。” 她冷哼一声:“那我便说,大人的安排极好。” 他听了,手上的动作停下来,凑上前去,在她耳畔问道:“真的么?” “是的。”她有些不耐烦地重复:“大人还要我说几遍。” 方景升怅然直起腰身,对着黑洞一般的四周,发出淡然的喟叹。 “这一去,锦衣卫群龙无首……” 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她察觉到他今夜思维混乱,想到哪里便说哪里,不禁从身侧抽出手臂来推了推他,问:“大人可曾用过晚膳了?” 他不吭声,她便试探着继续问道:“何事去得这样急?” “北地边关自有神武大将军驻守看顾,为何要派了锦衣卫去?”她又问。 这个疑问从一开始便存在她心中,眼下忍不住问出来,也是想要一探究竟。 他倒是有些意外,“嗯”了一声,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地问他。 随后,又回过神来,轻声笑了笑,答道:“你是第一个敢这样问我的人。” 右手在她翻过来的左手掌心上画圈,他笑着说道:“皇上怪罪我未保护好宫中安全,竟叫刺客混进去,险些伤了霍贵妃。” “怪我沉迷女色,荒废政事。” “怪我未能及时将城中女子失踪案查得水落石出,还城中百姓一个心安。” 他虽是娓娓道来,可朗倾意却觉得一股寒意冲上脊背。 句句与她无关,可却又句句与她有关。 难不成是因为她的事,导致皇帝与他之间起了龃龉?这样一想,她的处境只怕会更加难过,她害怕位高权重者的报复,无论是谁。 下一句惊得她几乎想要爬起来,却被他按住了脊背:“皇帝还说,叫我去北地查案,还说,叫你到宫里去过年节。” 她下意识地出口:“胡说!” “你如何这样笃定?”他声音轻柔,却带了十足的试探意味。 她察觉到,他似乎刻意未开灯,他也在隐藏着什么,专程来试探她的想法。 “方景升。”她又落在榻上,无力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不要拿审问犯人那一套来对付我。” 第90章 他似乎呆住了,许久方才忍不住笑起来,仿佛心情十分愉悦。 “审问犯人?”他反问道:“这样低级的招数,根本算不上‘问’,谈何‘审’?” “我知道。”她在暗夜中举起双手认输:“你又想说,锦衣卫的地牢里手段多得是,我也算是见识过一二。” 她继续说道:“你到底想问什么,直说便是,我如今沦落至此,也没什么好瞒着大人的。” 他还是不说话,她便不耐烦地说道:“我为何如此笃定,因为我相信皇上是一代明君,不会为了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女子,伤了手下人的心。” “更何况,正如我刚才所言,皇帝本就只见过我一两面,为何这样恋恋不舍地叫我去宫里?” “若是说,叫你去陪着霍贵妃呢?”方景升问。 她略一思索,又答道:“那更不会了,霍贵妃最是个审视夺度的聪明人,之前发生的祸事还不够难堪?如何会这样不顾一切,还叫我往火堆里撞?” 方景升将落在她背上的手缩回来,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又笑道:“若是这样,那我便放心了。” 又不经意间补充道:“皇上还下旨,叫兵部侍郎薛大人赴靖门关到任。” 他摸了床边的蜡烛,骤然将其点燃,一股蜡油味道顿时晕染开来,他在一瞬间捕捉到她失落的神情,又将蜡烛放回去,低语道:“好生在方府养伤,莫要乱跑。” 原来前头铺垫了那么多,都是为了这一句,朗倾意垂头咬了牙,又轻笑道:“我如今残败之躯,能到哪里去?” “你既这样说,那我便更加放心了。”他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对了,柳延青已经被同峰会的首领扣押在他们据点,轻易出不来了。” “同峰会?首领?”朗倾意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同峰会,前朝遗留的组织了。”方景升耐心解释道:“你没听过也正常。” “前朝遗留?莫不是什么造反组织?”朗倾意问完,见方景升的神色停顿了一瞬,似是觉得她问的有些太多了。 她住了口,作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别过头去。 他依旧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她反应了一会儿,也察觉到他的最终意图——将所有可能之路都堵死了,从而叫她好生在方府待着,莫要乱跑。 可惜,她从不会坐以待毙,与其等他回来之后讨要之前欠下的债,还不如主动想办法离开。 正想着,她的头忽然被他抱住了,他的动作轻柔却带有一丝强硬,待她扭过头,在她额上印下了深深的一吻。 “等着我回来。”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第79章 替他赔罪 方景升这一去, 朗倾意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可她还未享受到片刻松快,便察觉到小夏和小秋对她的监视日益频繁。 以往她们在一天之中经常有不在朗倾意身边的时候,如今竟难得一见了。 若是小夏不在身边,小秋必会留着。若是小秋有事, 小夏便替补上。两人极有默契, 若不是事先说好的, 朗倾意都不会信。 江湖郎中等人再上门时, 有她们两人在一旁守着, 那来接头的女子也不再开口说话。 眼瞧着连续两次上门后, 伤口肉眼好了许多, 可想法子逃出去的进程却一点都没有推进, 书青都急了起来。 她想尽办法意图将小夏小秋支开,可无济于事,朗倾意到底劝住了她:“没用的。” “她们是铁了心的要看着我, 你越是想要将她们支开, 越是叫她们心生疑惑。”朗倾意说完了,垂眸想了会儿, 方才轻声说道:“寻个没人的空档儿, 替我将雀儿寻了来。” 这一夜,草木皆白头。书青从外头打了热水进来, 搓着手直呼冷。 见小夏正伺候朗倾意穿衣,书青不动声色地说道:“外头雀儿姐姐一早便来了, 在等着呢。” 小夏加快了速度,帮着书青服侍朗倾意洗漱完毕,梳妆时,朗倾意便吩咐人叫雀儿进房来。 雀儿一进门,屋内温暖如春, 朗倾意趴着身子,探出半个头在塌边,由着两个丫鬟在头上忙活着,书青捻起一根实心的金簪在她头上比划几下,被她随手扯下来丢在一旁:“不要这个,太重了。” 雀儿见了,忍不住发笑。 “姑娘,老太太叫我来瞧瞧。冬日里冷了,若是有什么觉得不妥的,只管来告诉我。”雀儿也不客气,大着嗓门说完,又放低了声音,作出几分不好意思来:“还有一件事要求姑娘帮忙。” 朗倾意含笑听着,问道:“不敢不敢,怎敢称得上一个求字,老太太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那自然是我的荣幸了。” 雀儿听了,又羞惭道:“哪里,姑娘身子还未好全,究竟是我们冒昧了。”她瞥了一眼小夏,开口问道:“不知姑娘可识字?” 书青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即接话道:“雀儿姐姐可真是问对人了,我们小姐没出闺门时,便识得字,颇通文墨。” 朗倾意无奈地抬起头来看向书青:“不许胡说。” 又对着雀儿歉意笑道:“只是略识得几个字,莫要听她瞎说。” 雀儿笑道:“那便很好了。老太太近几日想要寻个有缘法儿的人抄录佛经,眼下大人又不在,可不是只剩下姑娘了。” 又道:“知道姑娘如今身子不便,老太太说,姑娘有空的时候,她自会到房里来。” 朗倾意听了,哪有不应的道理,笑着说道:“可不是巧了,正好我也闲着没事做,麻烦雀儿姑娘告知老太太一声,我随时都得闲,只是身子不便,还要劳烦她老人家亲自过来。” 雀儿去了,待到晌午后,果然见老太太扶着雀儿的手进门来。 小夏小秋搭讪着摆好了桌椅,服侍老太太坐在床前,老太太将佛经在朗倾意面前摆好了,还未开口说几句话,便要茶要水,使唤着小夏小秋连续奔忙了几回。 随后,又以身边人多嫌烦为由,将小夏小秋甚至雀儿都轰了出去:“我同倾意姑娘自在说说话儿。” 雀儿一手按着一个,将面露犹豫的小夏小秋揪出去,老太太这才恢复了常态,将面前翻开一半的佛经随手拿起来,丢在一边。 “姑娘,冒昧了。”她略带歉意地问道:“能否叫我看看你的伤?” 朗倾意点了点头,红着脸将身上衣衫褪了一半,老太太看了一眼,又替她将衣衫裹好,口中喃喃道:“好得差不多了,能走动了。” 又忙不迭地道歉:“这说到底,都是景升的不对。” “我听说,你自请出家修行,景升他还是不管不顾,硬从皇帝那边将你抢过来,这才惹怒了皇上。”她眉头皱起来:“我这厢替他向你赔罪了。” 朗倾意依旧没有说话,她安静地听着老太太持续低语:“近几日他出去了,你便走吧。” “我自有本事拦住府上人,不叫他们寻你。”老太太说完这话,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可外头多得是锦衣卫的人,你出去之后,就要靠自己的法子了。” “老太太……”朗倾意没料到她会说这个,犹豫着开口,又被老太太摆手堵了回去:“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抓紧时间预备着吧。” 来不及细说,朗倾意吩咐书青收拾好了包袱细软,老太太的意思是一挺小轿将她们送回朗府去。 朗倾意本想着这样太过明显,还想用薛宛麟的法子,却被老太太劝住了。 想想也是,如今薛宛麟不在城中,许多事顾不上,若有一点纰漏,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还不如先光明正大回了朗府,再做讨论。 说干就干,这场景在朗倾意心中不知过了多久。同上一世简直一样,奇异的宿命感叫人喘不上气来,朗倾意在书青的搀扶下坐上轿子,听到身后小夏小秋的反对之声,义无反顾。 梁春默不作声地站在轿边,替朗倾意掀开帘子,口称“小心。”待两人坐好了,梁春跳上马车,一径向朗府驶去。 朗倾意双手抓住轿内侧壁,轻声喘气,又是慌乱又是欣喜。 况且,在她印象里,梁春本是方景升的人,如今竟也这般配合。 看来,他不像之前她印象中的那般。 思绪纷飞,朗倾意尚且来不及反应,便发现身子已经到了朗府,一切犹如梦中一般,直到身子软着跌进母亲的怀抱中,这才醒过神来。 朗母仿佛比上次离别时老了几分,白发隐匿在鬓角,虽看得不真,但落泪时眼角的皱纹骗不得人,她颤抖着双手搂住朗倾意,也哭软了身子,片刻说不出话来。 朗园见状,唯恐母女二人在府门前失了体统,忙叫兄长朗明勋和书青等人先将人扶好了,送进府中,又抓紧闭了门。 第91章 朗倾意进了房中,先是哭着跪下身去,口中哭道:“女儿不孝。” 一句话尚未说完,朗母又忍不住哭起来——她心里何尝不是状如刀割。 “好女儿,起来。”朗母轻声说道:“是我们做父母的没能耐,没能护得住你,叫那畜生欺辱了你去……” 朗园听了,面上羞惭,可还是忍不住制止道:“少说些吧,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了,还说这些刺心窝子的话作什么。” 朗母住了口,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用膳。朗倾意并未注意桌上有何菜品,只一味地盯着父母兄长看,但不觉间,这一餐也用了不少。 朗园将赴任南城之后的事一一讲述了一遍,原来他们到南城后,究竟未收到过朗倾意的一封来信,直到察觉出有些不对,这才收到了锦衣卫送来的口信。 朗园便给她回了一封信,听锦衣卫的意思,她如今与锦衣卫指挥使同住一处,心道究竟不妥,便加了一句,叫她回朗府去住。 过了几日,朗园在南城外闲逛时,遇到了乔装的镖行中人,这才成功与薛宛麟联络上。 弄清楚了事情来龙去脉,朗园不禁气愤难平,他印象中的方景升,谈笑自若、气质非凡,却没想到如此人面兽心、精于算计。 “倾意。”朗园说完了,又含着羞愧,颤抖着胡须,缓缓说道:“此事究竟是皇帝下的口谕,虽未有明旨,但明显是向着方景升的,不是为父不帮你……” “父亲不必说了。”朗倾意放下饭碗来:“此事没有一丝一毫怪得了父亲母亲。” 替她精心筹谋,在圣上面前与薛宛麟共抗方景升,朗家能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 若是硬碰硬,就如同鸡蛋碰石头,朗家捞不到一点好处,朗倾意如何不晓得。 “倾意,为父还要劝你一句话。” 朗倾意回过神来:“父亲请讲。” 朗园徐徐说道:“如今你虽说是因方府老太太的主意,才从方府脱身,可这其中若无方景升授意,想必诸事难成。” 眼瞧着朗倾意面上晦暗,朗园叹了口气,还是继续说道:“锦衣卫手眼通天,如何连自己府上都能放跑了人?为父看来,他在暗,你在明,既然回来了,便好好休息养伤,暂时先不要与薛大人往来了。待来日有机会,再谈其他。” 她才到了朗府,薛宛麟就迫不及待地递上拜呈,意图不言自明。 她怔了怔,脸色微红起来,又觉得父亲这话在理,便点了点头。 朗明勋端着饭碗,甚少说话,此时听着他们一来一回,忽然张口说出有些孩子气的话来:“就算是朗家养妹妹一辈子,又有何关系?” 朗倾意忍不住抿嘴一笑,又嗔怒地看过去:“父亲,母亲,你们也不说替哥哥寻个好亲事,如今他都那样大了,说话还是这般孩子气。” 朗母拭泪后,也露出一丝无奈来:“何尝没有寻过,只是算命先生说了,明勋命硬,前一个未过门的都被克死了,如今怕是名声坏了,不好找呢。” 这究竟是朗家的一块心病,朗园也露出几分忧愁来,口中说道:“那算命先生说,须得娶个结过亲的女子,才能冲开这避讳。” “结过亲?”朗倾意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闪电,一个突兀的想法冲撞而来,她下意识地开口问道:“一定要婚轿接了去,过了婆家门儿的女子才算?” 这倒问住了她父母——他们并未问得这样细。 “若是……交换过合婚庚帖,定了日子,婚轿上了门,最终没结成的呢?”她问。 朗园皱起眉头:“又胡说了,从哪里去寻这样的女子。” 又招呼道:“快些用膳,菜都凉了。” 朗倾意猜到父母压根没听过颜若月之事,贸然说起只会让人觉得突兀,便压下去不提。 第80章 终得相见 “小姐, 醒醒。”书青心急如焚,拿着床幔上细细的穗子在朗倾意面上拂过:“有事呢。” 朗倾意许久未曾睡得这样香甜过,一睁眼才发觉自己已经仰面睡了,身上的伤竟是一点都未感觉到, 想来是好全了。 “小姐。”书青将一封书信塞进睡眼惺忪的朗倾意手中:“小姐快看, 颜家小姐来信了。” 朗倾意瞬间爬起身来, 撕开信封就看。 果然是颜若月的笔记, 上头说上次爽约是身子不适, 此番特意来道歉。 朗倾意坐在榻上迷糊了一会儿, 方才喃喃问道:“她想要在何处见我?” “朗府如何进得来?” 书青悄悄在她耳边低语:“太太说了, 要从外头寻一些上好衣铺的布料来, 给小姐做衣裳,本想着一同去的,奴婢劝住了, 说小姐如今身子才好, 根底里还是虚的,走不得路。” “太太也说是, 这才叫了外头铺子的人来, 午后给姑娘量体裁衣。”她说:“听说正是颜家小姐在的那间铺子。” 如何这样巧? 虽说无巧不成书,可这似乎也太刻意了些。 颜若月如今是在方景升的人手上, 又联想到昨晚父亲的话,朗倾意心中不能不起疑。 可眼下人已经准备好要上门了, 且朗倾意也真的想见一面颜若月,想知道前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何事,方景升口中的迷药究竟是何物。 她也未做阻拦。 午后小憩一会儿,她捧着一本书在手里,翻来覆去只是那几页, 根本没看到心中去。 等得实在焦躁不耐了,书青才缓步进来,悄声说道:“小姐,颜小姐到了。” 毕竟不能将人直接带进来,朗倾意只装作不耐之状,大声问道:“如何这样久?等得都困倦了。” 书青会意,忙说道:“路上耽搁了些。” 朗倾意迈出门去,见院中一干女子,衣着比寻常百姓精细些,穿的衣衫想必都是炫谱纺织铺中裁制的,清一色青白色水袖襦裙,清秀大方,不失风范。 她作出一副千金大小姐的样子来,皱眉问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又责问书青:“太太怎么跟你说的?安排这么多人来,是想吵死我吗?” 书青低了头,讷讷不言。此时,那群女子中,为首的一人抬起头来,却是个中年女子,看起来精明干练:“是我们的不是,叨扰了小姐。” 又赔笑道:“那就依着小姐的意思来,少几个人便罢了,余下的人便在外头等着。”她招招手,便挑了三个人,欲进房中去,替朗倾意量体裁衣。 “慢着。”朗倾意开口道:“还是我亲自来挑罢了。” 她皱着眉,掩着口鼻,在那群人旁边三五步外溜达了一遭,精准选中低头不语的颜若月:“就她吧。” 颜若月向前走了一步,才要道谢,朗倾意便对书青说道:“替我看仔细了些,身上莫要带了跳蚤等物,查好了再进来。”说罢,并不看颜若月一眼,便进门去了。 书青依言对颜若月查探了一番,这才带着人送进门中去了。 颜若月依旧沉默着,进了门也不说话,先是将身上的包裹放下,意图从里头掏出软尺来替朗倾意测量。 朗倾意见外头人远了些,便一把将她拉过来,似喜似悲:“叫我看看你。” 颜若月从前是滚圆的脸,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镶嵌其中,灵动精妙。如今几月未见,人瘦了一圈,看起来眼睛更大了,可里头的灵气却没了一半。 “若月,你?”朗倾意又是心疼,又是责怪:“你过得不好么?” 颜若月面上半分委屈也无,听她这样问,也摇了摇头:“朗姐姐,没有的,只是在外头颇有些不惯罢了。” 也是,从前是骄纵的闺阁女子,如何做得惯许多活。 朗倾意心下叹息:“当日决定是仓促了些,我也未顾得上劝你。” “不。”颜若月面色沉静:“朗姐姐,我从未后悔选这条路。” “可是……”朗倾意禁不住抚上她的面庞,柔声说道:“从你的神态能看出来,你过得并不好。” 颜若月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有许多话想要说出口,随即又止住了,可心里的声音迫不及待地要溢出来,她几番张口,声音堵在喉咙里哽住了,眼泪也顺势流下来:“朗姐姐,我……” 朗倾意只当她受了委屈,眼圈早也红了,便将人搂在怀里,拍着背,轻声安慰道:“别哭了,好歹没有走到那一步……” “朗姐姐,你……为何不……不恨我?”颜若月不敢看她的神色,在她肩上断断续续地哭道:“你应该……恨我的。” 朗倾意神色担忧,从怀抱里挣脱出来,又捧着颜若月的脸去看:“你说什么胡话?恨你作什么?” 第92章 颜若月好不容易将情绪略止住了些,这才勉强说道:“我才去纺织铺不久,有个姑娘与我投缘,她叫水霞,我们吃住都在一处,有一日,她忽然同我说起你和方大人之事,说我是受人指使,当了辖制你的利器。” “她说,当日是有人故意将你住在别院一事透露给我的,目的就是叫我寻了你去,方大人出面救下我来,你就欠了他人情,再也逃不出他手心去。” “我听了,后悔了几日,她又带了一包药来,说是迷药,可以叫人昏睡不醒的,若是想法子拿给了你,你便能有办法逃出来。” “我正好求了王掌柜,他说方大人也同意我见你一面,谁料入方府之前,方大人手下侍从眼尖,把那包迷药搜了出来。” 说到这里,朗倾意顾不得其他,忙问道:“他可伤着你没有?” 锦衣卫手段了得,她不是不知道。 颜若月心有余悸,摇头说道:“没有,我当时怕得很,就如实说了。” 她摇摇头,又低声啜泣起来:“方大人当着我的面,叫侍从将水霞斩杀在我面前……” 说到此处,她浑身发抖,话也不成调了,朗倾意又惊又怒,搂着她问道:“这样残暴?” “方大人说,水霞是有人存心派来的,还说她给我的迷药本是毒药。” 她抬起头来,泪眼朦胧:“朗姐姐,我真的好……好难过,害死水霞,也害了你。” 朗倾意禁不住推了她一把,愠怒道:“你胡说什么呢?” 一五一十地替她将信息拆解开来:“那水霞平白无故与你提这件事,又给了你药,若是一般的人,谁会想到这样多,她身份一定可疑,且她迈出这一步,生死就已经与你无关了,杀死她的是方景升也好,她自己也好,都与你无关。” “更何况,你也谈不上连累我。”朗倾意自嘲地笑了笑:“我本就身陷囹圄,你来与不来,都改不了什么,他照样将我拿捏在手里。” “他为何这样无耻?”颜若月仰着头,声音略大了起来:“堂堂指挥使……” 朗倾意骤然捂了她的口,对着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若月,在外头千万莫要说一丝一毫宣泄情绪之语。”她提醒道:“否则容易引来祸端。” 她向外头院中看了一眼,见那群女子仍安分地低着头,便又看向颜若月:“今日你我见面,焉知不是他安排的?” 颜若月眼中流露出惊恐之意,朗倾意细细说道:“你本就在他的地盘上,前几日又知我担心你安危,如今特意寻了机会将你送来,也是极有可能的。” “你莫怕。”她见颜若月听得害怕,又安慰道:“今后,与我相关之事一概莫要提起,就当不知道。” “日后我与他走到山穷水尽之时,方能不波及到你。”她说完这话,方觉得周身沉重,叹了口气,软软地在椅子上坐了。 “朗姐姐。”颜若月盯着她,嗫嚅道:“谢谢你说这么多。”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从包裹内把抽了一半的软尺拿出来:“我替你量。” 两人待到分别之际,自然难舍难分,朗倾意又耐心劝导了颜若月一番,又问她如今的想法,得知她余怒未消,仍不肯轻易回颜家去,这才打消了送她回去的念头。 “朗姐姐,你记住了,我如今在纺织铺内的名字叫若笙,若是有事来寻我,只管叫我这个名字便好。” 朗倾意答应了。 又过了好一阵,堂屋的门一阵响,颜若月面色平静地开了门,小碎步行至绸缎庄为首女子身后,小声说了句什么。 那女子闻言,抬起头来笑道:“叨扰小姐了,我等先行告退便是。” 朗倾意也不拦,直到眼前的身影逐一出了院门,方才叹了口气,恍然回去,对着窗前漏进来的寒风打了个寒战,静默不语。 到底是什么人在颜若月身边布了棋子,她暂且猜不出,不过,她依稀察觉到,这与陷害她入宫之人似乎是同一批。 正如方景升所言,她也已经被人盯准了,被迫卷入了无形的斗争之中。 暗中咬了咬牙。 归根结底,这一切还是归咎于方景升,若非他硬要她,她也淌不进这浑水里来。 正没头没脑地想着,书青走了进来,步伐踟蹰,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说道:“小姐,香禾的消息有了。” 见她眼中一亮,回过头来听,书青又低下了头,不安地用手搓着袖子,片刻方才抬起头来,眼圈是红的:“她如今就在城北,在她父母赁下的一处砖瓦房内。” 朗倾意见她神情这样,已经隐隐猜出了些许不对。 “她快要死了,她父母不预备将她带回江城老家去,便等人断了气,想着直接埋在荒山里,便罢了。” “她今日清醒了些,听说小姐回来了,求着父母要见一面,她父母求到朗府来了,如今就在外头。” 第81章 形势突变 朗倾意缓缓站起身来, 半晌没有言语。 书青察觉到不对劲,不禁走上前去,这才发现朗倾意站在窗前,那窗子没有关好, 冷风直往里吹。 她的衣衫露着脖子, 袖口也不长, 书青摸了一把, 才发觉她从脖颈到手心均是冰凉一片, 不禁着了忙, 将她扶到塌边来坐了, 又回身将窗子关好了。 她这才说道:“香禾年轻力壮的, 如何病得那样快?一定是她父母没钱医治,不妨将她挪到朗府来,精心照料着, 想必隔几日就好了。” 书青摇了摇头, 直言道:“方才她父母来时,老爷太太叫我过去, 我听他们说, 基本上就这一两日了,只是她吵着要见您。” “老爷太太叫我来问一句, 你要不要去看看,若是去, 那便要即刻动身,一刻都等不得了。老爷太太吩咐了,叫大少爷陪您一起去。” 她只犹豫了一瞬,便极快地站起身来,披上书青适时递来的厚羊羔毛的大氅, 推开门走了出去。 朗明勋骑着马在朗府门前等了一会子,见朗倾意和书青上了马车,这才吩咐小厮动身。 香禾父母在前头的马车上引路,朗家上下十数个小厮和侍卫跟着,人也不少。 看出朗倾意心下不安,朗明勋吩咐加快了速度,约莫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地方。城北荒凉,四周是一片砖瓦房,破烂不堪,朗明勋回身将缰绳递与小厮,这才随朗倾意进屋去了。 砖瓦房低矮不堪,一进得房中,先见到黝黑的泥土地面和四面漏风的墙壁,破损之处用草纸勉强糊住了,既不能挡严寒,也见不到外头光亮。 香禾父母也进得房中,讪笑着先将屋内蜡烛点燃,这才有了一丝光亮。 朗倾意裹紧了身上衣衫,向前走去。 榻上之人迷茫中,缓缓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臂来,喃喃问道:“夫人,是你吗?” 书青跟在朗倾意身后,才要出言提醒,又顿住了口,朗倾意将那只手拉住了,轻声答复:“是我。” 香禾猛地将半睁不睁的双眼瞪得老大,墨黑色的眼珠似乎对着朗倾意看了又看,她努力辨别清楚之后,才放下心来,可手上力气瞬间大了些,攥得朗倾意左手刺痛。 香禾猛地喘了口气,拼尽全身的力气,勉强说道:“夫人,对不起……” 说完了这几个字,她仿佛抽干了精神力,半晌说不出话来。 朗倾意右手抚上香禾的脸,轻声劝抚道:“别急,慢慢说。” 可香禾只是剧烈地喘着粗气,不再发一言。 借着微弱的烛光,朗倾意这才发觉之前在她身边逐渐圆润起来的鲜活女子,如今竟浑身干枯,没了一丝生机。两腮上的肉竟一点也无,颧骨高耸,有些吓人。 朗倾意回过头来,见书青母亲用衣袖拭泪,书青见她这副样子,心中不免酸楚,也落下泪来。 朗倾意勉强忍住了伤心,轻声问道:“老人家,敢问香禾说的对不起,是何意?” 香禾母亲顿住了,看了一眼身边黯然神伤的男人,这才开口道:“香禾这孩子心实,此前被人骗着,将您手边一些不用的字纸拿了出去,交给了外头的什么人,说是因为这件事,夫人受了磋磨。” “她从锦衣卫牢狱里出来后,就一心进了死胡同,整日念叨着对不住夫人。再加上身上有伤,这才……拖到了现在。” 朗倾意听得心惊,下意识地问道:“为何不早些来寻我?” 哪怕早几天,香禾能得到多一些的照顾,想必也会好过些。 香禾母亲摇摇头:“她不让,说是没脸见夫人。” 朗倾意又回去看香禾,见她似乎又有了些力气,忙凑上前去,替她将枕头垫得高了些,又从书青手中接过一碗水来,递到她嘴边。 第93章 她喝了些水,面色似乎好了几分,虚弱地倚在枕上,嘴角泛起释然的笑意:“夫人,那些字纸……终究是我对不住您……” 朗倾意摇了摇头,示意她无需挂怀。 无论她是被人蒙骗也好,故意为之也好,结局已经这样,人也已经快要死了,竟没必要再追究许多了。 “不必想太多,好生养病。”朗倾意捏了捏她的小臂:“待身子好了,想要赎罪的法子多呢。” 香禾听了,似乎仿佛早就料到朗倾意会这样说,可她听了之后并未好受些,眼泪越积越多,逐渐漫出来,哽咽道:“没机会了,夫人。” 她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可若是就这样死了,究竟不甘心。 “夫人。”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直起腰身,身上发热,腰上仅存的几两肉也在无力地颤抖,可她挣扎着说道:“当日那伙人用我父母性命要挟我,我没有办法,还请夫人,若有余力,替我报仇。” 说完,她面上浮现出一丝羞赧和俏皮来,正如以往的她。 “我自知,不配夫人花费力气,可我毕竟人微言轻,谁也不认得。”她自嘲地笑了笑,又探了探头,看向一旁的书青,声音艰涩:“替我把夫人照顾好了。” 朗倾意想要将香禾带回朗府休养,可香禾咬死了不肯,也只得罢了。 才走出没几步,一阵哭声从砖瓦房中传来,朗倾意一行人步伐顿住了,到底还是没忍住,回去看了一眼。 香禾的母亲哭得跪倒在地,直呼后悔,说是他们连累了女儿丧命。 朗倾意僵直着身子,默然许久,听了这话,心中更是酸涩,忍了许久,眼泪还是从眼眶中涌出,润湿了半边脸。 若说是香禾父母连累,倒不如说是她连累,毕竟若非到她身边做丫鬟,也不会被人盯上了。 麻木地操作完一切,回府的路上,天渐渐地要黑了。朗倾意托着腮靠在车窗边,看着天边的云霞色彩愈来愈深,待失去了最后一抹余晖,正片天空陷入死寂一般的黑暗中。 香禾口中的那伙人,朗倾意猜了个十之八九。 可以她如今的状况,自身尚且难保,有心而无力,做不了什么复仇之事。 若要厘清这桩桩件件之事,除非她靠着方景升,可她好不容易才离了他,断不会再轻易回去了。 “小姐。”书青忽然在暗处怯生生开口道:“方才奴婢看了一眼,香禾身上还有好些伤呢。” “方才她母亲说她进过锦衣卫大牢,想必是方大人替小姐查幕后之人,才……” “不必提他了。”朗倾意打断书青的话语,疲惫地闭上眼睛,久久不说话。 从她回府,到忽然见到颜若月,再到香禾来联络,一切都那样自然,却又透着诡异的刻意之感。 若说没有人暗中安排,她是不信的。 可是,他目的为何,想要她知道什么,她全不在意。 她要的是他远远地离了她。 可如今看来,他似乎还在不远处悄悄地盯着,她的一切动向都逃不过他的安排。 她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身上大氅。 下一瞬,马忽然受了惊吓一般,嘶鸣一声停了下来,朗倾意猝不及防,身子向前冲去,被身后的书青拦了一把,两人跌坐在地。 还未缓过神来,便听到外头朗明勋大喝一声:“什么人!” 外头并未有什么激烈的交谈声,朗倾意和书青两人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未曾听见后头言语,朗倾意忍不住掀开帘子一角向外看了一眼。 朗明勋面前站了一个黑衣人,身形挺拔,正悄悄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朗明勋正凝神听着,面色大变。 那黑衣人蒙着面,眼神却向轿中瞥来,朗倾意放下帘子,只觉这个眼神有几分熟悉,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是谁。 过了一瞬,车前的帘子被掀开,朗明勋只身进来,声音虽有一丝慌乱,却也能压得住:“妹妹,方才外头有人来报信,说摄政王刘瑜韫反了。” 朗倾意难以置信地看过来:怎得一点风声都未曾听到? “他手上又没什么兵权,怎么造反?”朗倾意问。 朗明勋摇摇头,这件事他也还在问询,并未得到准确消息。 “妹妹,朗府位置颇有些尴尬,事发突然,那一带已经被摄政王的人围住了,你不必跟着我,先去薛大人府上避一避。” 朗倾意侧头向外瞧了一眼,试探问道:“外头的黑衣人是薛家的人?况且,咱们府上与薛府相去不远,如何薛府没事,朗府却有事?” 朗明勋眼下顾不上许多,只点头道:“他拿了薛府腰牌与我看,说是你的旧相识。至于府上状况,须得我去亲眼看了,才能清楚。” 刚说完,那个黑衣人如今已是坐在马上,向她的位置望过来,与她四目相对,他点了点头。 “皇上呢?”朗倾意来不及辨别旁的,忙说道:“摄政王手下想必没多少人,若是造反,以城中兵力,想必很快便能平息,兄长还是先探听清楚,再行决定吧。” “好。”朗明勋来不及多说,便掀开帘子下轿,骑了马便要离去,想想毕竟不妥,又回过头来,叫那黑衣男子把面罩摘了。 “既然你说我妹妹认得你,不妨露出脸来给她瞧瞧。” 那人愣了一瞬,还是不情不愿地将面庞露出来,月余未见,虽面目多了一丝清冷骄矜,可朗倾意还是一眼认出来,他正是柳延青。 “哥哥先不要走。”她扬声说道:“他不是薛府中人。” 第82章 不必担心 “小姐。”柳延青面色镇定:“薛大人如今远在他处, 救不得你。” “你兄长须得回朗府去救你父母。”他顿了顿:“还是说,你预备着留在这里,等方景升的人追上来?” 朗倾意想了想,究竟还是害怕耽搁了救父母的时辰, 便对着朗明勋点了点头, 示意他先走。 朗明勋到底还是不放心, 又回身看了一眼书青和周围几个朗家的小厮, 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才策马而去了。 朗倾意这才回过头来, 淡然看向柳延青。 接着月色, 她这才勉强看清, 周围的路上竟布满了黑衣人,只是方才隐蔽得极好,导致没有人发现。 她又向柳延青看去, 对于他这个人, 她心存感激,可更多的是心有芥蒂。 他是同峰会的人, 她不该与他有过多往来, 不知薛宛麟知不知道,可恨她一时也忘了提醒他。 她招招手, 叫他回来,似是有话要凑近些说。 柳延青面上露出一丝焦急, 但还是下了马,走上前来,低声问道:“小姐有何吩咐?” “柳侍卫。”朗倾意掀着帘子,袖口落下来,露出在月下显得愈发葱白的手臂, 她面色如常,可声音中仿佛带了难得的魅惑:“我有一事不解,还请解惑。” 不等他接话,她便轻声问道:“摄政王造反一事,你如何知道的这样快?方景升的人在何处,你似乎也尽在掌握。” 她见他神情不变,继续问道:“上月我在朗府,你急匆匆进门来劝我莫要进宫,那时候你是如何得知的消息?” 这一连串问出来,连她自己都暗暗有些心惊——他未免知道得太多了些。 “柳侍卫消息这样灵通,又并非锦衣卫的人,还望给出个合理解释来。”她歪头看过去:“否则,我怎能放心随你走呢?” 柳延青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样问,忽然低头笑了一笑,很快又抬起头来。 “小姐,以你的聪明,如何猜不出来。”他眸色发冷,声音也没了温度:“世人都怕与同峰会沾上一丝一毫的关系,生怕被牵连。” “哪怕是我救过你的命,你也还是一样避之不及?” 朗倾意没见过他这般冷峻的样子,一时间微微有些慌乱,可她很快平静下来,瞥了他一眼,将面上的笑意隐去,直言道:“我是怪你不该瞒着我!” 又压低声音说道:“那日你在别院外,说我是你唯一的主子,那时候我十分开心。可你不该在与什么同峰会有了勾结之后,还瞒着我。” 柳延青脸上的棱角仿佛被柔意包裹,一瞬间失了锋芒,他又低下头去,双手紧紧攥住身上的佩剑,许久之后方才抬起头来,一鼓作气地说道:“跟我走。” “眼下你只有跟我走才是上策。”柳延青不再说话,疾走几步,跳上马去,又拉了一把拉车马的缰绳,马儿猝不及防,一声粗喘,缓缓动起来。 马车一动,四周的黑衣人齐刷刷动身,散布在马车周围,不远不近地跟着,像一群觅食的狼。 “柳侍卫。”朗倾意犹觉心中压着一座大山,不吐不快:“既然薛府安全,想必薛大人府上护卫是好的,柳侍卫能不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也去看看朗府上我父母如何?” 第94章 柳延青骑着马,并未作回应,可朗倾意分明意识到他已经答应了,又放下帘子,对着马车中一声不吭的书青看了一眼。 书青神色忧虑,整个人缩在马车侧壁,一动不动,及至朗倾意上来扶她,她才恍然回过神来,顿时拉住朗倾意的小臂,低声说道:“小姐,这分明不是去薛府的路……” 朗倾意抓住她的手,暗中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出声。 书青怔住了,这才发现朗倾意双手冰冷,气息也有些不稳,她不免心疼起来,轻声说道:“小姐这是造了哪门子的孽……” 又小声抱怨道:“大少爷也不知道看顾着些,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去了。” 朗倾意坐下来,拉住书青的手,在暗中捏了捏,悄声说道:“别怕,柳延青应当不会伤我。哥哥势必要回朗府看的。” 书青嗫嚅着叹了口气,又掀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说道:“如今外头漆黑一片,都不知到了何处,反正一看就不是城里。” “小姐如今有何脱身的法子?”书青问。 朗倾意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 走到现在,她已然疲累万分。此前她一心想着逃离方景升,待到发觉逃不开,又想着求皇帝做主,可皇帝也不替她做主,她又卷入这无穷的是非中,已然失了方向。 这一世,许多事的走向与上一世并不相同。 上一世的现在,摄政王从未有任何僭越之举;方景升只是刑部右侍郎,每日查探案件;柳延青也只是无名小卒,死在锦衣卫刀下。 她握紧了书青的手,缄默片刻,还是轻声说道:“如今只能见机行事了。” 话音未落,疾行的马车忽然猛地震动了一下,前方像是有什么状况,所有人马均在同一时间停下,马匹纷纷嘶吼起来。 柳延青的声音传来,却有些失了冷静,像是在同什么人交涉。 过了一瞬,外头似乎安静了许多,仿佛有什么人出现,使得现场所有人都沉默了半晌。 “柳延青。”有一人扬声说道:“你擅自截下朗府马车,又传递假消息,本已犯了滔天大罪,念在你往日与本官有些交情……” 这声音听上去耳熟,书青都禁不住微怔,随即又露出惊喜万分的神情来。 “小姐,是……” 她的声音被柳延青冰冷的声音打断:“薛大人擅自离岗,不知有无皇命派遣?” “本官奉命驻守赴靖门关,因无意间发现同峰会活动的踪迹,便前来围剿,有何不妥?” 听到这句话,朗倾意忍不住掀开帘子,借着月光向外看了一眼,并未看到什么人,许是外头月光不亮的缘故。 可外头的人好像都瞧见了她,气氛瞬间凝滞起来,许久都未有人讲话。 薛宛麟换了副语气,语重心长地劝说道:“同峰会如今能有几人?能护得住她?我劝你还是不要太过痴心妄想。” “如今摄政王忽然起事造反,怕是也未与同峰会有过提前约定,所以你们如今乱了方阵,想要先逃出皇城避难吧。”薛宛麟的声音悠悠传来,一语道破真相。 柳延青又犹豫片刻,他身边一个黑衣人凑近对他耳语几句,他面色愈发不耐,可还是松了口。 挥挥手,马车前头的黑衣人让开路,前方宽阔的路,直通薛宛麟及身后的队伍边。 柳延青神情带了一丝希冀,似乎希望朗倾意能主动留下来。 朗倾意放下帘子,只对着外头的车夫说了一句:“走吧。” 马车徐徐前进,待到彻底远离了同峰会的包围圈,朗倾意才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她禁不住掀开帘子又回头望了一眼,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挥了挥手,就当同柳延青道别。 他虽非一路人,但起码一心向着她,到目前为止,还未做出过什么出格之举。 柳延青神色紧绷,待看到朗倾意探出的头,不经意间放松了眉头,向旁边几个人瞥了一眼,似乎不愿叫他们看见,但还是伸出手来,轻轻挥了挥。 虽心不甘情不愿,可他不得不承认,薛宛麟身边是她如今最好的去处。 外头寂静了片刻,随即又响起马蹄声,这一波声音远去后,薛宛麟的神情明显放松下来,他对着身边下属低声说了些什么,随即,旁若无人地进得马车中来。 书青愣了片刻,便低头跳出马车去了,只留朗倾意和薛宛麟两人在里头。 马车早又缓缓动了起来,在一片寂静中,朗倾意感受到一丝片刻的安宁。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近地见过薛宛麟了,上一次相见,还是将近两月之前,两人也是如现在这样,在马车上密谋。 再联想到此情此景,难免会让人觉得难堪。 此前煞费心机的密谋,本以为天衣无缝,谁知功亏一篑,到头来还是没有好结果。 眼下突然的转变,不知道将未来的路指引到何方何处,朗倾意犹豫着,甚至不敢开口,生怕听到一些不好的消息,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享受片刻宁静。 “倾意。”最终还是薛宛麟先靠过来,他声音低沉:“别怕,没事了。” 拉了她的左手,察觉到冰凉一片,他安慰道:“真的没事了。” 熟悉的气息传来,她仿佛察觉到灵魂深处的悸动,虽还沉默着,可身体已经替她做出了反应,她快速靠过来,将头埋在他胸前,深吸了一口。 他总是让人觉得这般心安,她狂跳的心逐渐稳定下来,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道:“所以,柳延青方才说的我父母被困朗府,是在说谎,对不对?” 薛宛麟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说道:“嗯。” 又说:“你还是这般聪明,几句话便能猜透其中关窍。” 朗倾意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声音闷在他怀中,有些听不清楚。 “你不用刻意夸我。”她无奈地说道:“真要那般聪明,上次在皇帝面前,便不会输得那样惨了。” 薛宛麟怔了怔,在她背上轻拍的动作也随之停止,他耐心解释道:“那不怪你。” “我们这么多人,连带着皇帝,都没想过方景升竟然用那样的法子。”薛宛麟也露出自嘲的笑意来:“他在皇帝心中是不可或缺的重臣,他若是弃官不做,皇帝失了臂膀,自然难保冷静。” “可眼下,你不必担心了。”他搂进她的肩,想了想,还是决绝地说道:“半时辰之前,北地传来消息,方景升遭遇埋伏,已然身死。” 第83章 疑窦丛生 许是冬日的原因, 轿内忽然泛起一丝凉意。夜风把帘子吹起来,发出沙沙的响声。 朗倾意骤然坐直了身子,将头从薛宛麟胸前挣脱开来,她似乎有些不信, 仰着头向薛宛麟的面上看去, 虽在夜间看不清晰, 但还是想要一探究竟。 “消息应当是真的。”薛宛麟低声说道:“北地蛮人颇通巫术, 方景升虽武艺高强, 中了埋伏也不应当是这般结局, 可若是中了巫术, 那便说不清了。” “你再想想。”薛宛麟继续说道:“今夜同峰会这样大的动静, 又是仓皇逃窜,又是拦截朗府马车,锦衣卫竟然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这也十分不同寻常。” 朗倾意自然懂得他的意思, 若是以往,方景升断不会容忍她就这样被薛宛麟带走, 从这个角度想来, 似乎一切真的有迹可循。 “我已命人提前将你父母接到了靖门关附近,你兄长也已经命人去追了。”薛宛麟继续说道:“皇城动乱不已, 不再安全,你们先在这里住了, 有什么事有我接应,自然无虞。” 朗倾意还是没想好要说什么,她恍惚片刻,便问道:“怎么事情忽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什么事情?”薛宛麟以为她在下意识替方景升惋惜,不禁皱了皱眉。 “摄政王为何要在这时候起事?”朗倾意不解:“他手上也没有什么军队, 如何能支撑他造反?” 薛宛麟叹了口气,又道:“许多原因复杂,也不好一一同你解释。” “摄政王在军中力量虽减,但他势力尚存,有一部分旧部帮着,还有些其他的势力,虽不一定是真心向他的,但最起码是以皇帝为共同敌人。” “皇帝早就防着他这一手,但没想到他动作这样快。”薛宛麟说道:“赶在锦衣卫去北地查探女子失踪一事时,他就动起手来。” “如今皇城内境况如何?是否已沦陷?”朗倾意虽不清楚朝堂之事,但还是担心的。 “无妨。”薛宛麟又叹道:“皇城军队在明,摄政王的人手在暗。今夜有许多小规模的冲突,但并不严重。唯一棘手的是,摄政王府已被攻破,可如今尚不知摄政王本人在何处。” 第95章 朗倾意听得入了神,随即又反应过来:“所以,为了防止摄政王党羽报复,这几日尽量还是小心为上,尽量不在皇城中居住?” 薛宛麟点点头:“是。” 又补充道:“有些此前背叛了摄政王的人,或是与摄政王结下仇怨之人,不少人府上已经遭受过蓄意的报复。” 朗倾意问:“有军队在,如何还有这种事发生?” 薛宛麟摇摇头:“摄政王人手不多,可手段卑劣。起初都是小波人马趁着夜间行动,似乎武力高强,有几户人家全家遭屠戮,许久才被人发现。” “后来,军队和城防队便分成几波,加强了巡逻,近几日便好些。” 朗倾意忽然想到了什么:“城中原本是锦衣卫地盘之处,有无受到报复?” 薛宛麟沉吟片刻,面上泛起一丝不快,但趁着暗夜,他很快将情绪压下:“听说是有,怎么?” 朗倾意又问道:“炫谱纺织铺,有无受到影响?” 薛宛麟一时没有关注到这样细,只好答道:“不知,怎么,那里头有你相熟之人?” 朗倾意没有回答,只说道:“能否派个人过去瞧瞧?我有位……故知在里头,好几日没有听说她的消息了。” “若是那里头有人叫若笙的,只管报我的名讳,将她接了来。”朗倾意低下头去:“我才来,便给你添这样多的麻烦……” 薛宛麟面色舒展开来:“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这样说,我自遣人去办就好了。”说着,拉开帘子叫随从张永山来,吩咐了几句。 折腾了这样久,朗倾意明明已经非常疲累了,可她因为受到了许多事情的连环冲击,一时间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微微喘了口气,在马车侧壁处靠住了,闭了眼睛,双手揉捏着酸疼的脖颈。 薛宛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得到她细微的呼吸声,些许夹杂了些鼻音。他向离她更近的位置挪了挪,伸手去握她的手,岂料摸了个空——她的手并不在身侧。 实在太黑,他又向她面部摸去,心也空空的悬在那里,生怕摸到她濡湿的面部和正在擦泪的手。 她回过神来,抓住他悬着的右手,低声问道:“怎么了?” 薛宛麟听着她声音如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没事,我以为……” “以为什么?”朗倾意问。 “我以为你在替他伤心。”薛宛麟想了想,还是一口气说出来,他不希望梗在自己心间的刺永久地埋在那里,扎得人生疼。 “我为何要替他伤心?”朗倾意挺直身子,疑惑地说道:“况且,以他的心计,绝不可能才到北地就莫名身死,大人不觉得这其中有些蹊跷?” 薛宛麟点点头:“外头确实都在这样猜测,只不过并无依据。” “或许只是他使的障眼法罢了,谁知道又在暗地里想着要达成什么目的。”朗倾意不愿再将话题放在方景升身上,提起他来总是叫她觉得心里一紧,不甚舒服。 “还有多久能到?”她问。 “快了。”薛宛麟轻声说道:“若是你累了,便先休息吧。” 随着马车速度缓缓降下来,四周恢复了人眼鼎盛。光亮是数百只火把带来的,朗倾意在睡梦中感知到了这些变化,猛然间醒过神来,这才发觉她的脖颈愈发酸疼。 她整个人靠在薛宛麟身上,睡了不知有多久。 薛宛麟一只手小心托着她的左臂,一只手搂着她另一侧的肩膀,眼下正在犹豫如何叫她起来,见她自己醒了,便问道:“醒了?身子可麻了?” 朗倾意掀开帘子向外瞧了一眼,又被薛宛麟迅速阖上了:“外头人多,小心被人瞧见。” 又行过一阵,四周恢复了寂静,马车停下来,薛宛麟低声说道:“到了。”随即跳下马去,伸出手等她下来。 朗倾意缓步下轿,这才发现四周是一片普通民居,眼前一处略大一些的四方小院正是此行的目的地。 “此处距离靖门关不远,离皇城很远。”薛宛麟说道:“四周都是巡逻的士兵,相对来说更加安全。若有其他急事,可速到靖门关来找我。” “朗大人他们已经先行住进去了,我回去还有事,就先不去寒暄了,改日再来。”薛宛麟说完,又走上前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进去吧。” 朗倾意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看着他,低声说道:“多谢大人。” “你我之间,无需言谢。”薛宛麟微微笑了笑:“去吧。” 夜色朦胧间,勉强分辨出正房和东西厢房,还有前院和后院,仅此而已,并无多余装饰。朗倾意父母兄长都在院中站着等,及至见到她推门进来,方才如临大赦,都松了口气。 夜已深了,朗倾意劝着父母回去歇息后,也来到西厢房中,见孙嬷嬷居然也在里头,书青也在里头收拾,几人相见之后,又是一阵唏嘘。 “小姐,薛大人安排得极其妥当。”书青走上前来,一边将朗倾意围着的大氅脱去,随手挂在架子上,方笑道:“不仅提前安排了这小院,还把老爷和太太都接过来了。” “嗯。”朗倾意感受到屋内的暖意,点头道:“是有心了。” “小姐看上去不怎么开心?”书青犹豫着问道:“小姐也听说方大人的事了?” 朗倾意看过去,略有些疑惑:“你听到了些什么?” 书青铺好了床铺,又从孙嬷嬷手中将热水端过来,放在榻边,示意朗倾意上前来,她看了一眼朗倾意的神情,方才继续说道:“哪里瞒得住?怕是全城上下都知道了。” “小姐烫烫脚吧,走了半日,想必脚都酸疼了。”书青说着,见朗倾意还在原地站着,便主动上前说道。 朗倾意这才回过神来,走上前去,同时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问书青。 书青没听清,歪着头“嗯?”了一声,面露疑问。 朗倾意也不瞒着书青,随即便问道:“书青,你真信?” “嗯?什么信不信?”书青继续问。 “你信他是真的死了?” 书青怔了,她似乎从未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听到朗倾意这么说,才意识到了什么,迟疑道:“小姐的意思是?” “短短几个时辰,他出事的消息便嚷嚷得人尽皆知,可到目前,都是人们口口相传,半点真实消息也没有。” “没见皇宫里发出讣告,也没见锦衣卫有半分动作。”朗倾意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这有些不同寻常。” “或许,也许是此事十分严重,眼下又正值多事之秋,皇帝不愿意放出风声来,也是可能的。”书青道。 朗倾意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如何继续解释,只是从她心底里感受来说,她不信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不会这样好对付,不会这样轻易便消失在她的世界里,以他的个性,怕是要与她不死不休。 若真要这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那才真是叫人觉得从心底里疑窦丛生。 第84章 暗夜凶杀 许是到了陌生的环境, 前半夜又遭遇许多变故,朗倾意一时间没有睡着。 她躺着翻了个身,听到不远处书青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想是睡熟了。 她不愿动静太大吵醒了书青, 便又轻轻翻过身来, 转为趴着的姿势。 自从上次身上受了伤后, 她可能是习惯了, 有时候甚至也得趴下才睡得着。 伤虽然已经好了, 可那段记忆留下的触痕还在。 枕着双臂, 她意识逐渐有些涣散, 才要睡过去, 忽然头晃了一下,歪到一边去,瞬间弄醒了自己。 她正在心里嘲笑自己的笨拙, 挣了挣身子, 岂料忽然有一股微风袭来,凉意十足。 “难道是书青忘记关窗了?”她心中泛起嘀咕。 可书青向来贴心, 应当不会是这般粗心的人, 隆冬腊月的竟会忘了关窗。 她抬起眼皮瞅了半晌,见窗帘还是好好的, 半点也没有风吹的动静。她心头起疑,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来, 她假意睡熟了,时不时地抬起眼皮来观察一番。 确实偶有一阵微小的凉风袭来,若非她醒着,似乎真的注意不到。可查看了门窗,似乎都关得好好的,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又过了一阵,朗倾意向空中嗅了嗅,似乎闻到一股异香,她虽不识得,可也猜到事情似乎不同寻常。 再加上一嗅到这股香气,便觉浑身无力,她着了慌,轻手轻脚地下了榻,摸到书青榻边。 书青熟睡之处距离窗子更近,眼下她早已熟睡许久,不知道是不是中了香的缘故,竟一直没醒。 第96章 朗倾意更觉惊慌,她摸黑向旁边走了几步,凭着感觉摸到不远处尚未晾干的毛巾,拽下来在手里,冲着书青的脸胡乱抹了两把。 书青发出含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去很远。 似乎惊到了什么东西,窗外发出窸窣的响声,朗倾意略一愣神,便听到有人从窗外翻了进来,丝毫不带掩饰,发出沉重的声音。 朗倾意立马用毛巾捂住口鼻,侧身蹲在侧榻边,静观其变。 听声音,似乎不止一人,训练有素,一人缓缓摸过来,另一人在窗外放哨,发出轻微的声响。 侧榻边上不远处便是梳妆台,朗倾意依稀记得,夜间梳洗时,书青曾经将几只金簪放在梳妆台上,朗倾意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索了半日,终于摸到了一只。 她不敢发出呼吸,唯独在这时颇有些后悔,不由得想起方景升送的那把匕首来——小巧玲珑,是伤人的利器。 早知道就该将那匕首带在身边,可她努力摇摇头,想将这些想法抛诸脑后。 毕竟多一重顾念,就多一重风险。她身边还是尽量少些他的东西为好。 片刻之间,思绪如流云飘过,短短的一瞬仿佛过了很久。 她将注意力集中在屋内黑衣人的脚步上,见他只是从侧榻略过,转而去了主榻边,只摸索了一瞬,瞬间转过身来,仿佛发觉自己已经暴露了行踪。 随即,那人向着侧榻奔过来,他步伐精准,手里明晃晃的匕首在夜里也闪亮灼人。 “不好。”朗倾意忽然察觉到不对:他是奔着书青去了! 来不及细想,她猫着身子,随即猛地站起来,手中的金簪刺出去,扎在那人身上。 不知扎到何处,只听他闷哼一声,随即手中的匕首挥舞,朗倾意躲闪不及,手臂先是一凉,随即又是一阵滚烫的痛。 她咬牙忍了,用右手捂住了左手手臂,迅速后退了几步。 听到里头的动静,窗外的人却迟迟不来救应。眼前的人捂着伤口暗骂一声,又挥着匕首,攻势凌厉。 眼瞧着是不打算留活口了,朗倾意摸到一边的水盆,她“咣当”一声掀翻了水盆,已经凉透的水泼洒出去,几乎淋了那人一身。 “小娘们。”他彻底是怒了,拼命扑上来,朗倾意蹲身躲过,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与此同时从妆奁盒里又抓了一把簪子。 那人终于察觉到不对,他捂着伤口,短促地喘息几声,犹豫了一瞬,便退至窗边,低声催问道:“你还等什么?” 无人应答。 他缓缓探出头去,夜空中划过短暂的嗡鸣声,快但很准。 他愣住了,仿佛过了很长一阵,地面上才响起躯体沉重坠地的声音。 朗倾意蹲伏在地上,仍旧大气不敢出,她察觉到左手臂有温热的液体滚落下来,冰冷的刺痛感从手臂一径传到心间。 失去意识前,她仿佛听到了外头几人疾奔而来、随即有一人破门而入的声音。 再后来,在她耳边响起的焦急声音,是薛宛麟的。 炉火发出轻微的响声,空气里肆意撒播的香气不再。朗倾意微微皱了皱眉,被手臂上的疼痛激得眉眼发酸,她缓缓睁开双眼,惊见周围似乎多了好多人,都面带忧虑,见她醒了,方才凑上前来。 先是朗母,她一边抬起朗倾意受伤的左臂,一边心疼地掉下泪来。 薛宛麟站在一边,颇有些过意不去,不禁低头致歉:“是我疏忽了。” “哪里还能怪你。”朗园忙道:“若不是你及时赶来……” “到底是谁?”朗倾意撑着身子勉强坐起来,望见侧榻上书青似是中了迷香,仍在昏睡着,但呼吸平稳,她松了口气,向面前几人望过去:“究竟是谁要害我?” 她自问从无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情,为何总是有人穷追不舍? 薛宛麟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朗父朗母,末了,还是决定不欺瞒,直言道:“此次还未查出真相,不过依我猜测,多半是摄政王的人。” 他继续分析道:“方景升死讯才传来,摄政王的人多半不信。而你此前与他在圣上面前闹得那样凶,谁人不知。” “因此。”朗倾意顺着他的推断继续往下说道:“若是他还活着,势必不会看到我就这样陷入危难中,若是因此引得他现身,他已身死的传言便不攻自破了,对吗?” 薛宛麟点点头。 朗倾意又想了想,摇头道:“这并不合理,方景升不管还在不在世上,他自有属下可护我安全,摄政王的人没必要冒这种风险来验证此事。” 薛宛麟摇摇头:“不,还是不一样的。” 他左手抬起来,略微向外头一指,低声说道:“眼下方景升身死一事传过来,锦衣卫已瞬间成了一盘散沙,他昔日的属下鲜有能力挽狂澜的,要么在忙着起内讧,要么忙着替他报仇,也是不得要领。” “眼下情形,显然没有人能顾得上你才对,若是你才到这里,外头便井然有序,布置好了锦衣卫的人,那只能说明方景升并没死。” 朗倾意沉思片刻,觉得薛宛麟说的也有道理,刚要回应,又被手臂间的刺痛弄得皱了皱眉,活动了一下手腕。 白布下的伤口仍在,只是看不清楚狰狞的样子了。朗母在一旁执了她的左手,轻声说道:“这几日我们都不出去了,就在这里陪着你。” 朗园点点头,也说道:“近几日皇城纷乱不断,皇宫暂时去不得,皇帝将早朝也停了,若无紧急事务,一律不许入宫。” “那,霍贵妃宫里可有异常?”朗倾意向几人看去,见他们沉吟不语,又多了几分担心。 “好了。”还是薛宛麟走上前来,对着她微微一笑:“有这些功夫担心别人,倒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她怀着身孕,又在皇帝身边,能有什么危险,倒是你。”他眸色沉下去:“今日之事,不知道会不会再来一次。” 朗倾意没再说话,时至今日,她也有些迷茫了。 无端卷入许多是非中,一时间脱不开身,于无形的蛛丝密网中被缠得越来越紧。 若说想要逃脱,可天下之大,即便父母都在身边,也不知何处是归处。 还是朗园开口,打破了寂静:“在暴乱之时,朗府亲卫还留着一批,可惜临时搬离时过于仓促,我见他们各自也有妻儿老小,就让他们去了。” 他随即吩咐道:“勋儿,明日天亮,你去城里,将他们寻回来一些。” 朗明勋才说了声“是”,又被朗倾意阻止住了:“哥哥不用。” 皇城中心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子,贸然回去寻人更是危险,为了她,若是伤了兄长,她定然不会原谅自己。 薛宛麟开口道:“城中危险,还是不要让明勋回去的好。待我过会儿回去,叫一队人马加强附近巡逻便是了。” 他看了看外头,说道:“天快亮了,叨扰了这样久,也该告辞了。” 朗园见他谦卑,马上说道:“感念薛大人救命之恩,谈何叨扰。”他看了一眼神色疲倦的朗倾意,又补充道:“今后,小女还要多麻烦你。” 一句话说得人人沉默,朗倾意垂下眼眸不说话,薛宛麟眼神有些飘忽,向她看过来后又瞬间移到别处去:“那就多谢朗大人,告辞了。” 薛宛麟出去之后,朗母才微微叹了一声,抓住朗倾意的手腕,轻声问道:“还疼不疼?” 朗倾意看出她担心,忙摇了摇头:“母亲还是回去睡会儿吧,我没事了。” 朗母不肯起身,眼神从她手臂处上移,逐渐看到她面上来,看了又看,一时间有万千话语,却不知说什么好,末了,她只是摇头叹气。 朗园送走了薛宛麟,又劝着朗母回去歇了,屋内只剩下朗倾意和熟睡的书青。 第85章 惊魂未定 许是受了惊吓, 朗倾意又沉沉睡着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朦胧之间,她似乎能听到耳边隐约传来叹息声,不知道是谁的, 或许是风声, 也许是她母亲悄悄来看她, 也有可能是书青。 她翻了个身, 手上的手臂牵动了痛觉, 她皱起眉头, 右手伸过来, 无意识地想要揉一揉。 可揉捏了半天都不得要领, 她不知哪里出了差错,闭着眼睛又摸索过去,直到清醒了些, 才猛然间发现, 她的左臂竟然毫无知觉。 右手在上面按压,她竟然察觉不到分毫。 警觉瞬间席卷心间, 她猛地睁开眼, 周围还是昏暗的颜色,天似乎是阴沉的, 她急于去看自己的左手臂如何了,并未察觉榻边一闪而过的黑影。 第97章 轻轻捏了捏, 一阵新鲜的刺痛感传来,她禁不住喘息一声,可心里终究是一块巨石落了地——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她又躺下,虽闭着眼睛,但这次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右手上的触感还在, 方才在睡梦中的情形又涌上心头,她猛然间睁开双眼,察觉到了不对。 她的左臂明明有纱布包裹,可方才她在半梦半醒时摸到的手臂,分明光洁如初,没有半点布料在上头。 她撑着身子爬起来,向外头看了一眼。 书青还在侧榻睡得正香,不确定是不是她起来过。 可如今正值隆冬,书青身上也是裹得紧紧的,也不太会有赤裸手臂的情况出现。 她倒吸一口凉气,放缓了动作,轻手轻脚地穿上鞋子,想要看看窗子关好了没有。 在看清窗子是关好的同时,她心头骤然一紧——身后忽然多出的气息令她慌了神。 还未及回头,那人已经闪身到她身后,熟练地环住她的腰身,似是威胁,又像是调情。 “不要大声说话。” 这句话从那人嘴里出来,连她自己都察觉到紧绷的神经在眼窝里跳动,她禁不住冷哼一声,咬了咬牙,未做回应。 “怎么?许久未见,就是这般反应?”他的声音慵懒,带着暖意传入她的耳中,她缩了缩脖子,没想好如何回应。 “方大人原来没死啊。”她轻声说。 这句话如愿以偿地叫他身形一顿,片刻之后,愈发肆无忌惮地贴近了她:“是啊,听你的声音,怕是失望了?” “可惜了,我可没那么容易死。”他的气息散落在她脖颈间,又麻又痒,她想要偏头躲过,却被他用整张脸埋在上头,半晌动弹不得。 直到半个身子都酥麻了,他才又抬起头来说道:“若是我真死了,哪能观赏到这英雄救美的一幕呢?” “你什么都看到了?”她心生不悦,却不愿对他说,只是向前挣了挣身子,却被他双手箍得紧紧的,半步都动不得。 “放开我。”她警告道:“不然我嚷了。” 方景升轻笑一声:“随你,若是惊了别人来,看到我的样貌,所有人都要死。” “方大人好大的威风。”她微微嘲讽。 “并非是我威风大。”方景升难得有耐心解释道:“此事是与皇帝商议好的计谋,若因为你一嗓子就坏了,你猜,究竟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这是威胁我了?”朗倾意不知道他的话语中有几分可信,略想了想,毕竟不敢赌,便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又回来作什么?” “若我不回来,还不知道你才离了我没两天便迫不及待地对姓薛的投怀送抱,你说我能不回来吗?” 酸不溜丢地撇下这句话,朗倾意察觉到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变得愈发紧箍,挣扎无果,恐惊动了人,便只好安抚道:“薛大人与我是无意间遇到,并非什么故意间投怀送抱。” “况且,如今你生死之事成谜,就更该藏好了,无端跑出来作什么。”她说完了,忐忑不安地回了回头看去,见他脸上似乎涂了什么颜料,颜色晦暗不清,更添阴暗。 朗倾意无端来了气,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小心,对着他时为何又生出心虚来,好像她真的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一般。 “你还不走?”她声音中带了些许不耐烦,他察觉到了,一手揽着她的腰身,缓缓向后退去,退至窗边,看着紧闭的窗户,他轻笑一声。 “可惜现在你还看不到。”他轻声说道:“三日之后,我来接你。” 心中警铃大作,她回身问道:“作什么?” “作什么?”他扬眉:“自然是不能让我的女人这样受人辖制,你由我来护着,便不会再受伤了。” 手指向上,划过她左臂上的纱布,她微微有些战栗,向一旁瑟缩了一下,岂料下一瞬,窗户飞快地开合,她身上的禁锢猛然间消失了。 她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他便这样迅速离开了。方才的一切都像梦境一般迷幻又真实,她甚至在怀疑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难道说他是怕她会拒绝,所以才走得那样快? 来不及细想,身后传来轻微的呢喃声,是书青醒了。 朗倾意几步走上前去,看着书青半睁不睁的双眼,低声问道:“你醒了?” “小姐……”书青费力地撑起身子:“方才,怎么好像有男子的声音?” 朗倾意点头道:“方才出了点事情,薛大人他们确实来过,才走没多久。” 她扶着书青坐起身子,书青紧皱着眉,揉着酸疼的肩颈,嘟囔道:“怎么回事,睡得这样沉,竟然起不来。” 朗倾意想了想,究竟没有将昨夜之事先告诉她,免得她害怕,只笑道:“天亮了,索性就起来吧。” 书青应了一声,揉着眼睛去外头打热水,天色仍是昏暗不明,不知道是不是马上就要下雪了。 门开了,书青端着半盆热水进来:“小姐,这里烧水不便,还得留着给老爷太太用,一共就这半盆了。” 朗倾意无暇顾及其他,只点头道:“我们共用这半盆便好了。” 收拾完毕,她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上下翻腾着,她不知道方景升方才说的要来接她是什么意思,因着他说的和皇上商议好的计谋,她也不敢和别人商议,因此左右为难,没有半刻安生的时候。 捱到午后,想是得了空闲,薛宛麟到这里来了一趟,朗园夫妇留他吃饭,他略作推辞之后,便也留了下来。 这四周没什么市集,午膳略微简陋了些,只有一盆炖鸡汤,其他都是素菜。 朗倾意心中有事,只捡了素菜无滋无味地吃着,朗明勋在一侧看到了,专门给她夹了个鸡腿,又问道:“妹妹怎么了,如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朗倾意勉强笑了笑,才要开口,便听到薛宛麟说道:“她昨夜才受了惊吓,惊魂未定也是有的。” 又听薛宛麟叹道:“偏生过两日我就不在这边了,她想必会更担心吧。” 朗倾意抬起头来看向他,惊疑不定。 薛宛麟站起身来,歉意说道:“此番前来,也正有道别之意。今日收到调令,明日薛某便要随驻军迁移至镇山关到任,事发突然,仓促道别,属实抱歉。” 朗倾意瞬间更没了胃口,将手中筷子放在桌上,垂了眸,低叹一声——怎么会这样巧! “不过,无需担心。”薛宛麟像是看出她的失落,又补充道:“薛某留了一队亲卫在这里守护朗府中人安全。” 见她还是愁眉不展,薛宛麟心中也倍添酸楚,但又不好在朗家夫妇面前表露出来,只说道:“昨夜那种事,应当不会再发生了。” 朗倾意心中骤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她虽低着头,声音也颤抖着,可她还是坚定地说出来:“父亲母亲,我们能不能随薛大人一同去?” 几道意外的目光看过来,薛宛麟的手也僵在空中。 朗园率先开口道:“不妥,薛大人此番前去的镇山关与皇城相去甚远,若是皇帝有令,一时间回不来,倒显着像是携妻儿老小临阵脱逃了。” 朗倾意何尝没有想到这一点,只不过她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眼下总不能弃了所有人躲进深山老林中去。 思来想去,方景升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他放出死讯来,应当是为了掩盖什么其他的秘密。因此,他还活着这件事便不能轻易叫旁人知道。 他来找她,也只是笃定她不敢说出去。 她如今能做的,要么是铁了心抛却家人隐居起来,要么就是尽量往人多的地方去,他不愿被人瞧见,自然会心存忌惮。 想要跟了薛宛麟去,一是两人已互证心意,二是他今后将要去的地方都是军队驻守之地,人多眼杂,想必方景升必会小心行事。 她正想着如何回复父亲,便听薛宛麟说道:“倾意现下毕竟尚未嫁娶,若是随我而去,周围必会起闲话,不如还是留在这里,待摄政王暴乱一事了了,再做决议。” 朗倾意抬起头来,先是摇了摇头——待到暴乱平息,事情就已经不可控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她做出这样的决定,但她知道,机会一旦错过,便不可挽回了。 她朦胧间站起身来,对着父亲母亲鞠了一躬,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定了定神,方才说道:“论理,女儿不该说这些。” 她看了一眼面露惊愕的薛宛麟,继续说道:“可眼下朝局不稳,女儿心中并无什么大志向,只想和家人一起祥和共处。” “此时正值方景升传出死讯之际,不知是否为真,可都是一个好机会。若是此时我嫁了人,谁也不能说什么。” 第98章 说到这里,哪还有人听不懂这话的意思,朗园低了头沉思着,薛宛麟悄然红了脸,他干咳一声,似乎觉得这番话语太过大胆,可又完全舍不得推辞。 寂静了半晌,朗园抬起头来,在朗倾意坚定的面上瞥了一眼,随即又向薛宛麟看去,低声问道:“局势动荡,礼仪便过后再补,先着手换了合婚庚帖吧。” 第86章 又能如何 驻军并非大张旗鼓全部开拔的, 而是小波人马分批而动,像是不想引起他人注意。 因着薛宛麟负责驻军调拨和粮草押运,一直到了晚间,才随着最后一波人马出发。 此时夜已深了, 朗倾意裹着羊皮大氅, 在薛宛麟预备好的轿内浅浅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 是被书青唤醒的。 朗倾意掀开车帘向外头看了一眼, 睡眼惺忪, 并未看清什么, 只是觉得外头漆黑一片, 干净又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她微微打了个寒噤,又将帘子放下了。 书青将预备好的手炉塞进她的手中, 点头道:“小姐醒得正是时候。”又凑近观察她的神色, 犹豫了半晌,还是实话问道:“不知道小姐为何不让老爷夫人相送?” 朗倾意心中泛起难言的苦涩, 手中温热的手炉也冰了几分, 她摇头向前看去,低声说道:“我自有我的打算。” 不知这附近有多少方景升的探子, 多几个人行动,便多了几分不安。她特意避开了人多的时候, 悄悄儿随着薛宛麟到军中来,本就不想惊动太多人。 不知此番选择是否有意义,她微微叹了口气,书青递上温温的茶来,小声道:“好歹将就着喝两口, 驻军要开拔,炭火都已经熄了,这是方才奴婢要过来的一点温水。” 朗倾意接了,喝了两口,思绪渐渐缓了些。茶虽泡得不是很彻底,倒别有一股幽香,唇齿间荡漾开了,她冥冥中觉得,有些事似乎没那么坏。 她此番一意孤行随了薛宛麟去,心底里也有几分不确定在。她不知道方景升究竟敢做到哪一步,也不知道薛家最终能否容得下她。 可是抉择已做,断然没有后退的道理,她向后靠了靠,这才发觉车壁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层贴上去的厚棉布,虽不如朗府上用的精细,可行军在外,诸事不便,想来也是用了心的。 她心中更暖了几分,方欲说话,外头传来了隐约的谈话声,听着像是薛宛麟在发号施令。 留下的一队人马驻守靖门关,薛宛麟交代好了诸般事项,这才大步走上来,略顿了顿,便掀开帘子,向内看过来。 此时书青知趣,早已出去了,轿中昏黑一片,薛宛麟才从外头回来,几乎什么都看得不分明,只辨得出她闪亮的眸子,似烛火般照耀,引着他脚下的路。 他恐掀着帘子久了,里头的热乎气都要没了,便迈步进来,搓了搓手。 察觉到氛围有些尴尬,他主动搭讪着向前一步,捏着微凉的茶杯,方才叹了一声:“这里处处不方便,委屈你了。” 朗倾意本想答复不委屈,但又不想在这件事上无限延伸下去,便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说道:“不坐过来么?” 及至到了这一步,薛宛麟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知道此时犹豫不太好,但还是顿了顿,才走上前去,在她身边坐了。 沉默半晌,随着车夫的一声吆喝,马车动了起来。 车轮滚动的声音和马匹奔波的气息搅乱了漏夜的宁静,但无形中也带来了片刻安宁,朗倾意和薛宛麟两人都是如此,并不知道这安宁从何而来。 过了将近一炷香的时刻,薛宛麟想着朗倾意可能累了,便开口问她要不要靠着睡会儿。 朗倾意怀揣心事,又兼之方才睡了一会儿,并不困,只一心想着如何能尽快打开话匣子,若是久久地不说话,她心里更是慌得很。 想到这里,她便开口问道:“大人为何不歇息?” 两人的话撞在一起,无形中又反弹回来,细思片刻,脸上都禁不住有些笑意。 薛宛麟凑近了些,将她的头缓缓扶到他肩上,低声说道:“好,既如此,就都睡会吧。” 朗倾意本还想再说说话,但又恐薛宛麟累了,便住口不言,只管枕在他的肩上,强迫自己摒弃一切杂念,不知不觉间,竟也有些许困意上涌。 才将要昏睡过去,岂料马车骤然颠簸起来,想是到了崎岖地段。朗倾意的头在薛宛麟肩上重重砸了一下,不禁惊呼一声。 薛宛麟也早已醒来,无奈地笑了笑,低声说道:“这段路确实崎岖难行。” 这样一来,两人都睡不着了。 薛宛麟喝了些茶,又问她是否渴了饿了,她都一一答过,周围便又安静了下来。 起了夜风,车帘飘忽,薛宛麟借着时不时闪进来的月光,察觉到朗倾意虽面色沉静,可能看出明显的压抑神色,她仿佛仍有心事,只是未轻易吐露。 薛宛麟不禁轻声问道:“看你的神情,似乎还是不开心?” 朗倾意愣了一下,方才勉强笑道:“没有。” 薛宛麟便道:“没事了。此前那方景升强行与你纠缠不休,外头那起子小人必定看在眼里,若真除了你,也算是给了方景升致命一击。可如今他都不在了,对付你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朗倾意盯着外头朦胧月色和偶尔闪过的树杈,托着腮,轻声问道:“大人,你是真觉得他死了吗?” 薛宛麟被问得愣住了,想了想,又不知从何作答,便问道:“怎么,你是发现了他尚存于世的证据?” 朗倾意垂了眸子,从袖中抽出手帕来抹了抹唇边,掩饰住部分慌乱的神色,方才对着薛宛麟看过去:“怎么会。” “若他是诈死,必定有什么计谋,怎么会轻易让人发现。”她说完了,瞥到薛宛麟赞同地点点头,又放心几分。 “不过,话说回来。”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若是他真的没死,咱们两个迟早会被撞破,届时该当如何?” 她把难题抛出去给了薛宛麟,他倒也毫不在意,只是微微笑道:“那能如何,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再生气,国法尚在,也不能杀了我。” “至于什么官场上的手段,他尽管使出来,我倒是不怕的。”说完了,他转过头看向她,见她还是垂眸敛眉,郁郁不乐,又安慰道:“你不用怕他,如今他传出身死之事,你就算是另行改嫁,也说得过去。” 她心中略微松快了几分,可还是有阴霾无法散去,她抬起头来看他,轻声说道:“你只说你会如何应付他,却没说我应当如何。” 薛宛麟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拂过她的发,又顿住了。 朗倾意听到他轻柔的话语若夜风般飘来,拂过心间,留下荡漾的痕迹。 他说:“你一女子之身,原本掺和进来就已经不应该,如何还要求你做什么。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够了。” 想了想,又补充道:“若真到了走投无路的那一日,也别想着身死成全大义,命总是自己的。” 她张了张口,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的话她都听懂了,一如当日她被方景升囚在别院中,他也是这般告诫她,不可为了名节做出有损自身之事。 这似乎同当下的世俗观念对不上,她仔细看着他的脸,见他虽面色沉痛,但并无一丝违心,便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上他的面颊,轻声说道:“知道了。” 她主动伸手,他也不再隐忍,伸手捉了他手臂,将她拥入怀中。 久违的拥抱,因着间隔的时间太久,两人都恍若梦中,久久讲不出一句话来。往日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切终于短暂消失了,此时,他们都很想忘记此前种种,从现在重新开始。 就像重获新生一般,他们的关系也该重焕光辉了。 朗倾意闭着眼睛,脸贴在薛宛麟肩上,过了不知多久,她心中安宁,几乎将要睡去,及至外头的冷风随着翻飞的车帘卷入,吹得她后背一阵凉,她才直起身子,向他怀中拱了拱。 薛宛麟会意,解开自己的大氅移至身前来,盖住了她的背。 一片暖意中,她微微动了动身子,调整至最舒服的姿势,沉沉睡了过去。 山路崎岖,夜风阴暗。马车的经过难免惊飞鸦雀,惹来暗夜中的其他生物。 路边难免遇到觅食的孤狼,幽暗的双眼紧盯着路边缓缓行过的马车。 顺着飘飞的车帘,能隐约看到其中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暧昧缠绵,惹得孤狼禁不住侧目,但片刻之后,又目光炯炯,仍看过去。 第99章 马车已经飘忽走远了。 镇山关比靖门关要大些,四处都是巡逻的士兵。周围并无什么军情,只一片祥和。 朗倾意戴好面纱,随着薛宛麟一同下了马车,随即便被安排到附近的民居去。薛宛麟叫人好生送她回去,又在她耳边轻言道:“别怕,我先安排事务,得空了便去看你。” 朗倾意又坐上马车,伴在身边的仅有书青。外头跟了十几人随轿。 她向外看了一眼,天色已亮起来,可还是阴沉一片,似乎又有雨雪天气。 马车转过几个巷口,果然天色愈发阴沉了,才下马车,便看到有几片雪花飘然而落,书青从轿中拿出备好的伞,撑开了,轻声道:“夫人快些罢,天色不好呢。” 住的地方是青砖石子路一径通到巷子最深处,最深处也是最高处,俯瞰四周的景色。院门是深木色,门外早就有一个老嬷嬷和一个小丫鬟等着,见人来了,忙不迭地打开院门,迎朗倾意进去。 屋内生着炭火,自然比外头温暖得多,朗倾意解开羊皮大氅,只觉背后仿佛出了一层细汗。 “夫人,先洗了歇歇罢。” 朗倾意此时倒不累,只是有些饿了,便依言洗了,外头小丫鬟送了早膳进来,朗倾意用完了,随口问了几句,那小丫鬟名叫秋萍,老嬷嬷姓周,是薛宛麟提前找好了的。 说话之间,外面的雪纷纷扬扬,瞬间大了起来,从窗外看去,几乎看不清院中细节,只看到白茫茫一片,如同愁绪,肆意飘在空中。 第87章 头昏脑胀 及至晌午过了, 朗倾意却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喉咙如火烧,额头也微微烫了起来。 书青着了忙,抓紧时间煮了热姜茶来, 朗倾意饮了, 依旧是昏昏沉沉, 不得安宁。 “想是昨夜在马车上着了凉, 夫人略歇着, 奴婢去拿药来。”秋萍说完, 开门出去, 清凉的风灌进来少许, 朗倾意的表情瞬间又凝重了几分。 书青赶忙关紧了门窗,又将被褥铺好了,询问道:“要不要休息一下?待秋萍回来了, 再端药来吃。” 朗倾意想了想, 点头答应,脱去外衣, 换上寝衣, 盖上厚棉被,果然觉得舒服了些。 可转过头来, 看着窗外晦暗的颜色,心里也说不出的难过, 像是什么东西淤堵了,却又舒展不开,只能任由心境跌落下去,永无止境,堕入黑暗。 她又转过身去看着墙面, 可没有什么好转,她闭上眼睛,纠其来源,想来想去,无非还是因为天气原因,引发了上一世的心中阴霾,避无可避。 她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外面的世界,也是雪景。 如今她同上一世一样,也着了风寒,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郁,她索性又转过身子,看着窗外飞雪,不发一言。 不多时,书青用茶盘端着草药进门来,一勺一勺喂给朗倾意吃了,又塞了个汤婆子进来,朗倾意方才觉得好受了些。 一觉醒来,喉咙已经完全肿胀,无法讲话,甚至额头也更烫了。书青看着她躺在榻上紧皱着眉,情知不是好兆头。 正想着托周嬷嬷去找个太医来,秋萍带着喜色推开门,口中说道:“大人回来了。” 朗倾意挣扎着直起身子,又软绵绵地躺下去,薛宛麟看了,急在心里,几步走到塌边,见她面色通红,知道是发了高热,即刻吩咐人去请太医来。 秋萍答应了一声,才要去,又被薛宛麟唤住了。 “此地远离城区,医馆也很远,若是没有太医,便是寻个江湖郎中来,也可。” 秋萍又答应了,她和周嬷嬷披了厚衣裳,打开院门便出去了。 书青又出去熬药煮姜茶,只留朗倾意和薛宛麟在屋内。 薛宛麟想了想,将屋内毛巾扯了一条出来,行至门外,捧了窗沿上的积雪,将毛巾浸湿了,反复几次,直到毛巾彻底冰凉精湿,他才进屋来,将毛巾放在朗倾意额头上。 “别动,就这样躺一会儿。”他轻声说完,又叹一声:“是我错了,不该急匆匆地把你连夜带了来。” 朗倾意虽高热,但神志还是清楚的,她缓缓摇了摇头:“哪能怪大人,是我执意……” 她声音暗哑,薛宛麟示意她不要开口了,躺着休息,又问她要不要继续睡,得到否定的答复后,方才坐在床榻边,细细说这话儿。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面上闪出一丝希冀来,拉了她的手,娓娓道来:“还真有一桩喜事要告诉你。” “那日你托我到炫谱纺织铺去寻一个叫若笙的,当真被我手下人寻到了。”他神色侥幸:“才刚把她救出来,那地方就遭了摄政王党羽的清算,损失不小。” “那……她如今在何处?”朗倾意直起身子,急切地问。 “我手下人本来预备将她送至她自己家中去,岂料她见城中一片混乱,料定父母也早就逃走了,听闻你父母在靖门关附近居住,便投奔了你父母去。” “正好你父母也识得她,便将她留下了,如今她便住在你前日住的别院里,那边有我的人手看顾,自然无虞。” 朗倾意又躺回榻上,暗中松了口气,攥着薛宛麟的手紧紧地握了一握:“多谢大人。”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薛宛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有些面色发红,他低头含笑:“待叛乱之事了了,咱们大婚礼仪一过,你就无需在外间受这些委屈了。” 朗倾意面色愈发红润,随后又很快冷下去,失了血色——经这一两日的折腾,她险些已经忘了方景升说的三日之后来接她一事。 现在想想,三日之后的时间,不就是明日一早。 届时方景升若是寻不到人,恼羞成怒,伤了她父母兄弟怎么办? 更何况,那边如今还多了一个颜若月。 思来想去,究竟是不得安宁,可她又不敢轻易将此事透露给薛宛麟听,因此一时间神色惊惶,薛宛麟一一看在眼里,还以为她在担心旁的事,便耐心劝导。 “放心,方景升明面上已死,没有人会追究。至于我母亲那边,自有我去说和,一切都不是问题。” 两人静静地说了一会子话,门外响起叩门声:“大人。” 是秋萍的声音,薛宛麟忙将床幔围得紧紧的,这才起身说道:“进来罢。” 秋萍满身满脸都是雪气,来不及拂去,便低头行礼:“大人,不仅没有太医,这附近就连郎中都没有,好在奴婢在回来的路上,无意间遇到了大人旧的部下,这才寻到了一位女郎中。” 薛宛麟起先还紧皱着眉头听,及至听到寻到了女郎中,又惊疑不定,及至见秋萍身后之人,又面色缓和下来,低声问道:“是你?” 朗倾意也撑着身子,从床幔缝隙看过去,见那女子格外眼熟,不禁愣了一瞬,向薛宛麟看去。 这女子正是当初朗倾意在方府养伤时,日日来照料她药浴的女子,中间几次还搭过话,只不过方景升接了调任令离去后,方景升祖母自己做主将她放了出来,究竟也未曾用上这女子帮忙。 薛宛麟上前去,先摆手叫秋萍下去,而后才对着那女子问道:“你如何还在这里?” 那女子满面憔悴,薛宛麟不问还好,问了这一句,她满目含泪,颤抖着身子跪下来,嗫嚅道:“城里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家中丈夫一去不归,不知是不是遭乱民劫杀了,婆母将我儿抢了去,投奔她母家去了,我一介妇人走投无路,本想着去投奔此处的一个亲戚,谁曾想竟也没寻到。” 絮絮说了半晌,朗倾意听了个大概,心下叹息,这也是个苦命人。 薛宛麟疑惑道:“城中如今竟已乱到了这般地步?” 那女子擦擦泪,继续说道:“几日前逃出来时,有一些地方还是乱的,更有甚者,是一些心术不正之人借着摄政王的名头打家劫舍。” 薛宛麟点点头,又说道:“既没有住处,这几日不妨就住在这里,正好她的病也需要你照料。” 那女子一听,如临大赦,频频磕头叩谢。 她忙不迭地净了手,走上前来替朗倾意把脉,沉吟半晌,方才展颜笑道:“不妨事,就是着了些风寒,这场发热过去了,少不得再咳嗽几日就好了。” “如今热已经发得差不多了,到明日便可预备润肺止咳的草药了。” 她一番话说得薛宛麟和朗倾意两人面色都好了些,薛宛麟一叠声叫书青拿了笔墨来,将那女子口头说的草药一一记下来,明日一早去药房拿药。 随即,薛宛麟叫书青替那女子安排一个住处,夜间也不必到房中照料了。 书青等人依言退下后,薛宛麟方才打开床幔,对着朗倾意笑道:“这下放心多了?” 第100章 朗倾意点点头,面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又道:“手巾不凉了。” 薛宛麟便出去片刻,回来时将冰凉的手巾搭在朗倾意额上。他又出去片刻,回来时想必已经洗漱完了,犹豫了半刻,便轻手轻脚地坐在榻上,掀开被子一角,悄悄挤了进去。 朗倾意背朝外,本来已经快要睡着了,这样一折腾,顿时觉得困意全无,她蜷起身子,意外地问道:“大人,你怎么?” 薛宛麟虽有些羞红了脸,但动作却毫不犹豫,一边钻进被窝里,他低声说道:“我来照顾你。” “大人,你明日还有军务,如何能做照料病人的事。”朗倾意直言道:“不若叫书青她们来便好。” 薛宛麟像是没听见这话一般,径直平躺下来,过了片刻,从被子里去拉她的手,轻言安慰道:“别替我担心,好好睡觉。” 身边多了个人,周围的温度马上高了几分,朗倾意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怎么,只觉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想把胳膊拿出来,又不好挣开他的手,两相犹豫之间,睡意全无,连病也好了大半。 薛宛麟凑上前来,揽了她的腰,呼吸轻微,在她后脑的发间激起一阵涟漪,两人都僵硬着身子,丝毫不敢动弹。 记忆中,上次一同入眠还是朗倾意喝多了酒,这样坦诚还是第一次,因此倍觉尴尬。 过了半晌,薛宛麟察觉到她还是绷着身子,呼吸不匀,便将手放到她头上去,轻轻揉捏着,口中说道:“你生着病,想必头疼脑胀的,什么都无需想,只放松便好。” 他的揉捏似乎起了作用,朗倾意浑身松懈下来,终于睡意上涌,沉沉闭上了眼睛。 一宿无话。 至晨起,朗倾意果然觉得身子好了许多,也不发热了,只是还有些喉咙发痒,灌了些润肺的药进去,甜津津的,不知有没有效果,反正心情好了几分。 薛宛麟见状,才肯放心上朝去。 他一去,书青进来侍奉朗倾意梳妆打扮,禁不住偷笑:“大人对您极好。” 朗倾意一病只两三日,正瞧着镜中的自己似乎瘦了些,见书青这样说,又嗔怪她多嘴。 “就是有些不体恤夫人。”书青梳着头,小心翼翼地接了一句。 “怎么?”朗倾意一时间没有明白书青的意思。 “恕奴婢多嘴了。”书青赶忙解释道:“许是民间有偏方记载,这种事有助于退热……” 朗倾意这才瞪圆了眼睛回过头来,红着脸,伸出食指来指着书青:“你你,你什么时候这样嘴贫了?” 书青含笑低了头,不再多话。 ----------------------- 作者有话说:提前祝大家中秋节快乐,国庆长假我会努力码字的~~~[青心] 第88章 改过自新 忐忑不安的一日过去, 究竟也未曾发生什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许是心病除了几分,病也好得快些, 除了偶有几声咳嗽, 别的竟也没什么不适了。 雪也已经停了, 朗倾意闲着无事, 在小院里转了两圈, 见周嬷嬷早就把小院中的积雪扫得一干二净, 堆在树下。 她走上前去, 轻声问道:“这是什么树?” 周嬷嬷笑道:“夫人, 这是杏树,之前老奴也不住在这里,不知道此前有无开花结果。” 书青在一旁搭话道:“来年就算是结了果, 我们应当也不住这里了。” 书青本意是城中混乱除了之后, 势必要回城入住的。岂料朗倾意心中有事,听了之后神色一变, 心中突突狂跳, 静默了一会子,方才点点头, 转身回去了。 恰巧,此时昨夜协助治病的女子端着药出来, 笑道:“正要去寻夫人呢,该喝药了。” 朗倾意通过书青,已经知道这女子名叫张秋月,别人都唤她“张嫂”,她见书青接过药来, 便笑道:“多谢张嫂了。” 张秋月摇摇头,讪笑着说道:“还是多亏了大人和夫人大发善心,不然这冰天雪地的,我在外头岂不是冻死了。” 朗倾意随着书青又回到屋内,坐着一边喝药,一边与张秋月闲聊几句,得知她自己娘家和嫁的夫家都是草药世家,平日里依靠卖药和施针治病为生。 听到这里,朗倾意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她不免问道:“皇城里一共有几个这样的草药世家?” 这个问题一时间难住了张秋月,她嘀咕着伸出手指来数,过了不多时,露出歉意的神色来:“夫人这个问题倒巧,我竟不知,只是细细想来,称得上是草药世家的,估摸着也有个十来家罢。” “这几家有相熟的,也有不熟的。他们有专门施针的,有专门寻草药的,也有专门巡诊看病的,我们家几个都涉及,只不过最主要的还是药浴。” “女子生产之后,难免会有一些调理不当,有大户人家的,时常会唤了我们过去,帮着产后女子恢复身子。”张秋月说完,又凑上来笑道:“以后夫人有了,若是放心得下,也可叫我来。” 朗倾意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并未说什么,又皱起眉头将草药喝完,问她可曾用过早膳。 张秋月机敏,知道朗倾意怕是累了,便搭讪着离去了。 她去了之后,书青收了碗筷,替朗倾意捏捏肩颈,口中说着闲话:“这张嫂来得倒是巧。” “如果没有她,怕是还得要再恢复几日。本就天冷,落下病根便不好了。” 朗倾意点点头,又问道:“你与她住了一晚,留心看着些,看她为人如何,有没有藏着什么不可说的东西。”她微微叹了口气,从袖中伸出手来:“我近几日总有些心神不宁。” 书青答应了,又补充道:“昨夜是没有半分问题的,她只感时伤怀了一阵子,也想着自己孩儿,难免有些抱怨她婆母。” 两人正闲话间,忽见秋萍回来,欢天喜地,说今日军中无事,薛宛麟遣人传了口信回来,说一会子要回来用午膳。 因朗倾意才病好了些,这顿膳食刻意做了清淡饮食,青菜肉粥配上酥皮包子,还有粉面冬瓜汤,咸熏火腿肉,外加一味醋溜白菜。 薛宛麟见她神色好了不少,更加放心。书青帮着布好了菜,在一边陪着伺候。周嬷嬷等人在外头站着,预备其他吩咐。 这样看下来,两人倒真像已经将日子过了起来一般,朗倾意这一顿吃得舒心,忍不住多进了些。 “今日晌午后,也没什么旁的事,我去军中走一遭便回来。”薛宛麟轻声说完,又道:“这里荒僻,你在家中也无趣,我听属下说,这附近倒有些新奇地方,有个百年书铺,可以去瞧瞧。” 朗倾意正闷得难受,听了这话,心中也痒痒起来,哪有个不想去的道理?因此焦心以盼,待到未时,薛宛麟回来,他早已备好了马车。 朗倾意披上一件更厚的大氅,手里拿着备好的手炉,开开心心上轿去。 原来这镇山关不远有座古镇,是前朝遗址,里头原先住了些前朝遗民,因为反前朝战役中有功,故保留了之前的建筑。 如今这座古镇,留下来的有一部分是前朝遗民的后代,也有一部分是后来迁移进去的人。 如今因着前朝建筑的样式,许多人慕名前往一探究竟,久而久之,这里也就成了人群之中口口相传的“新奇地方”。 马车开动了,朗倾意这才发觉就连书青都未曾跟上来,不禁有些意外。 薛宛麟发现了,安慰道:“只有我们两个,倒自在些。” 朗倾意倒也赞同,她忽然想到昨日张秋月所说的城中乱象,不禁问道:“太太和你兄长,是否都转移过了?” 薛宛麟点头道:“放心,他们好说,近几日已经到江城姑母家去了。” 朗倾意点点头,不再说话,薛宛麟便少见地徐徐讲起来,说古镇那边积雪未除,少不得有一番雪景可以看。 又道局势不太平,想必游人不多,能安静下来,好好逛一逛了。 朗倾意被他昂扬的兴致影响,也变得雀跃起来。 路途并不远,说话间已经到了。薛宛麟给了车夫银子,叫他在原地等着,拉上朗倾意,向巷子深处走去。 许是因为积雪的原因,巷子里游人的确不多,许多店家都在自家门前扫雪,见有人来,有几个店家早已走上来,笑脸相迎。 不知为何,朗倾意此时的兴致又淡了下去,她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几人,向旁边走了几步。 上一次出来逛,还是在方景升找的别院时,她带着书青、香禾等人一同去的,去的时候还遇到了苏佩。 不过短短几个月,如今想来,竟如同恍若隔世。 因为她已经知道方景升并未身死,此时想起来,未免只添烦恼,闲逛的兴致都淡了。 第101章 薛宛麟见她脸色发白,只当她是病体初愈,还有些精力不济,便不带她往街头巷尾转,只先去了一家布置雅致的茶舍,吩咐店小二倒上茶来,又摆了两碟精致的点心。 “好歹用些。”薛宛麟将点心推到她跟前,轻声说道:“虽不一定比得过府上的,但好歹算是出来玩过了。” 朗倾意就着茶用了些,方觉得心情舒缓了些。 他们身处二楼,薛宛麟身边的窗子开了条缝,好在屋内着实暖和,这窗缝倒也没什么,反而能见到外头屋檐上的雪,多了一重意趣。 朗倾意向前凑了凑,正看到外头的雪景,素白一片,部分挡不住的雪色下是漆黑的瓦,再站起身来看时,能看到屋檐下忙碌的店家——对面是粥铺,来了一行人吃粥,店小二正在门里门外奔波迎客,粥的香气随着厚重的门帘飘忽来去,倒有一丝恍惚之感。 薛宛麟的声音悠然,在她耳边响起:“怎么,可是肚子饿了?这家粥铺听说风评不错,若是饿了,我们去尝尝?” 朗倾意未及作答,她僵着身子看了半晌,一时间说不出话,只伸出手指,略向外指了指。 薛宛麟顺着方向看去,却只见到一片棕黑色的衣角消失在茶舍门口,想是进来了。 他见朗倾意神色不对,便上前扶住了她,殷切问道:“怎么了?你见着谁了?” 朗倾意面色犹豫不决,刚开口说道:“无妨,想来应当是我看错了。” 话音未落,只见店小二笑着招呼一人走上二楼来,见了此人,薛宛麟的神色也霎时一变,从先前的闲适放松变成警惕不满。 那人转了两遭,却似乎不认识他们二人一般,在不远处的桌前坐了,面不改色地点完茶点,待店小二下楼去,这才不经意地向他们的方向看过来。 见薛宛麟和朗倾意都是一脸警惕地齐齐望着他,他终于有些忍不住,别过脸去轻笑了一声,才转过头来,无比自然地问道:“怎么,见到我这样意外?” 薛宛麟冷笑一声,警告道:“如此明目张胆,不怕我捉了你?” “薛大人。”柳延青收了笑意,正色道:“此番在下不是来挑衅的,是有事相秉。” 他甚少这样严肃,薛宛麟倒有些意外:“哦?” “想必薛大人并不知情。”柳延青神色黯淡了些:“薛大人与我也算是有些交情,我信得过薛大人,故将实情告知。” 说到这里,他似乎也不耐再说这些虚话,便直言道:“如今同峰会中出现了分歧。” “乱世之时,都有不同的意见,也属正常。”他仿佛在为自己的同僚开脱,可又怀揣着莫大的悲哀,叹了一声:“一拨人觉得同峰会实力大减,就此散去,隐匿于江湖中,徐徐复仇。” “也有人觉得同峰会已蛰伏百年,如今乱世正是机会。这些人里,又分成两拨人,分别是投诚摄政王一派,和主张靠同峰会自己的力量复仇的。” 他说了这么些,一时间扯得倒有些远了,险些忘了自己的初衷,及至朗倾意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想的?”才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他不知道怎么想的,当着薛宛麟的面,竟然神使鬼差地问道:“你希望我如何想?” 问出这句话,他如愿以偿地见薛宛麟沉了脸色,他心中窃喜,又做出难为情的样子来,看着朗倾意张口结舌的表情,摆手说道:“我随口问的,莫要往心里去。” 朗倾意瞥了一眼薛宛麟,见他的神色仍是阴晴不定,便住了口,暗中伸出手来在薛宛麟的手上捏了捏,似是提醒。 薛宛麟这才回过神来,冷冷地看了一眼柳延青,答道:“我么,自然是希望你改过自新。” 第89章 可会后悔 两人眼神交锋一瞬, 柳延青先败下阵去,其实,他今日若非想要投诚,也不会寻了薛宛麟来, 想必薛宛麟心里也清楚, 如此一来, 柳延青自然锐气大减。 低头沉思半晌, 柳延青面色坦然地抬起头来:“是, 同峰会如今的局面大有不利, 哪一条路我都觉得不妥。” “之所以寻了薛大人来, 还是因为私心里觉得同薛大人有几分交情, 更何况。”他顿了顿,不露声色地向朗倾意看了一眼:“我们都有共同的敌人。” “你是指方景升?”薛宛麟淡然问完,又摇头笑道:“他已经死了, 如何还能做敌人?” “薛大人当真以为他死了?”柳延青此言一出, 薛宛麟神色如常,朗倾意神色却黯淡了几分。 柳延青一一瞧在眼里, 并不点破。 薛宛麟轻笑一声:“他死不死, 如今都已经是这个局面,又能如何?”他话锋一转, 又回到柳延青身上来:“倒是你来寻我,能带来什么价值?你能有禁锢住方景升的法子?” 柳延青正色道:“还真有。” 他解释道:“假若他没死, 如今他在暗处,你们在明处,很容易便能被他寻到,不如把朗小姐交由我来隐藏,保管让锦衣卫都寻不到。” 他说得这样直白, 朗倾意两人如何听不明白,朗倾意先低了头,只听薛宛麟冷笑一声:“你今日来若只是为了说这个,那我看也没有必要再聊下去了。” 说完,他利落起身,朗倾意跟在身后,随着他下楼去了。 独留柳延青在楼上,他紧盯着两人毫不犹豫下楼的背影,暗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薛宛麟结了账,拉着朗倾意的手出门去,远远地走了一圈,直到距离茶舍相当远了,才停下来。 朗倾意察觉到他有些负气的意思,不言不语地跟着,直到薛宛麟猛然停下脚步,她不防,一头撞到他后肩上去,薛宛麟忙上前来看她有无受伤,仓促之间,听到他轻声说道:“是我不好。” 朗倾意没有答话,又听他喃喃自语道:“竟未早些看出他的意图来,还让他在你身边守着。” 朗倾意听懂了,便道:“他本就是原来的苏府护卫,你相信他,多半也有我的原因。” 犹豫了片刻,她又忍不住出言提醒道:“论理我不该讲,可我却觉得,今日他来寻你,你应当同他好好聊一聊的。” “我虽对他不是十分了解,可他独身一人前来投诚,想必也是带了十足的诚意,你就这样干脆拒绝了,不怕他转而投身别人?” “之前他与方景升手下械斗,你是见过的,他身手不凡,若是能为你所用,想必……”她说到这里,见薛宛麟的眉头紧皱,便适时停下来:“当然,这只是我个人浅薄之见。” 薛宛麟浅浅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继续向前走去,口中低声解释道:“你哪里晓得这其中关窍。” “他此时来投诚,想必是同峰会走投无路了。我尚未奏秉皇上,势必不能私下收了他,以免被人诟病,说我与同峰会早有牵扯。” “况且你听他话语间,并没有半分诚意,只说要我把你交出去,这让我如何静得下心来。”薛宛麟眸色一冷:“若真想投诚,何不将同峰会所有人都带了来,听凭兵部处置?” “分明是假借投诚之意,实则真正目的在你。”薛宛麟说完这句话,心中更加不自在,他环顾四周,忽然有些懊悔这样草率带她出来,便又低声说道:“出来了这样久,你病才好了,还是先回去歇息罢。” 经过这一遭折腾,朗倾意自然也兴致全无,跟着薛宛麟回到小院中,此时已接近晚间,眼看着天色又暗下来,似乎又要下雪了。 用了晚膳,薛宛麟叫书青等人将炉火烧得旺旺的,又灌了几个汤婆子,生恐屋内冷了。 自屋内窗子看去,外头果然已经有了飘扬雪意,先是外头杏树枝杈上堆上了雪,随后灰黑色的地上也逐渐堆了一层,虽是夜色,外头却奇异般地亮堂起来,是雪照亮了夜空。 薛宛麟洗完了,见朗倾意仍在窗边痴痴地看着,便走上前去,揽住她的肩,问道:“在看什么,这样入神?小心着了凉。” 朗倾意回身冲他微微笑了笑:“没什么。只觉得这雪色好看罢了。” 薛宛麟将窗帘拉好了,叫她不要在窗边坐了,她才缓缓起身,坐在榻上,不知为什么心跳得厉害,震得她双手都有些颤抖,她勉强抬起右手,将背上散乱的发尾理了理。 待薛宛麟走上前来,她抬起头去看他,惊见他眸色极深,即便是屋内烛光闪烁,也照不透他的心思。 可朗倾意如何不晓得他的意图,如今她病已痊愈,两人又已是几乎名正言顺的夫妻关系,她如何想不到他要什么。 可越是这样,她越是心中一阵阵发紧,没来由的恐惧感铺天盖地袭来,她向后缩了缩身子,猛然洞悉自己内心。 她此刻怕的是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第102章 她知道他还活着,亦知道他的手段。她暂避在这里,除了对薛宛麟有情外,只不过是寻个安身之所。 若哪天他再寻来,知晓她已与薛宛麟有了夫妻之实,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上一世,她怀着苏佩的孩子时,他可是用尽心机手段将孩子除了去,况且那时候她是在被他骗去方府之前怀上的孩子,按理说没有半分对不住他的地方,他都如此狠戾,更何况这次。 想到这里,她如何会心安理得,可眼下薛宛麟已经站在她身前,右手已经轻抚上她的脸颊,这次他神色坚定,似乎由不得她说拒绝。 “大人。”她勉强笑道:“先坐下,我有些话要说。” 薛宛麟在她身边坐了,右手揽了她的肩,柔声问道:“什么话?” 左手拉了她的手,发觉她手心潮湿,似乎在冒冷汗,还以为她是害怕,又轻声劝道:“别怕。” “大人,我是说如果。”她犹豫着开口:“若是方景升还活着,得知你我已有夫妻之实,愤而实施打击报复,若是最坏的情况下,他对您母亲和兄长出手,大人会后悔吗?” 她一口气说完,持续盯着薛宛麟的神色,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可还是不后悔问出这些话。 这些都是铁一样的事实,横亘在他们之间,避无可避。 若是现在逃避了,以后迟早还要面对,甚至面临的一切比她问出的问题还要尖锐数百倍。 薛宛麟松开揽住肩膀的右手,可左手还是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他别过头去盯着地面晃动的烛影,半晌才低声说道:“他报复归报复,可若有一丝理智尚存,就应该知道祸不及家人的道理。” 随后,他话锋一转,瞬间凌厉了几分:“排除这点,若他当真得了失心疯,敢对我家人下手,那我便集合薛家和兵部力量,与他对抗到底,有何可怕的。” 他又转过脸来,柔声劝道:“你不用怕。” 朗倾意却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睡裙上的睡莲纹路,久久不发一言。 她从薛宛麟的话语中,听出的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薛宛麟信心十足,且并不怎么惧怕方景升。可他仿佛也过分低估了想象与现实的差距。 在他想象中,他并不信方景升会对他家人出手,因此他话语间也就没有半分发生这种事之后的情绪推演。 或者说,他潜意识里并不知道这种事若是真的发生了,他该当如何,会不会后悔,所以他不愿意继续往下想,只轻飘飘地表达出自己的决心,便罢了。 想到了这一点,朗倾意却不肯轻易表达出来,生怕引发什么不愉快的讨论。 于是,她满心里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草率地跟着薛宛麟,一味地将他当成救命稻草,及至到了眼前这一步,却又退缩了,什么都给不了他。 或许她本就是被妖魔觊觎,理应不该与旁人有太多接触,否则只会连累他们,还救不得自己。 她忽然觉得悚然,僵着身子意欲站起来,可终究没有成功,还是板着身子坐在原地,僵硬到像一块硬木。 薛宛麟也察觉到了,忙上前来看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见她只是摇头,却说不出什么来,薛宛麟在心底暗叹一声,终究还是妥协:“若是这件事给你带来了这样大的困扰,那便暂缓罢,横竖也不差这几日。” “待摄政王一事平了,有的是时间好好操办。”他说完,站起身才要出去,却被朗倾意拉住了袖子。 “别走。”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可薛宛麟还是听到了她的话:“哪能白白便宜了他。” 她呼吸有些急促,连带着周围都蒙上了一层迷雾,四周的一切都晦暗不清,她也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大胆主意惊到了。 不过回想一下,又觉得这个主意合理。 她凭什么就这样守身如玉地等着他回来,对她实施裁决?她是她自己的,不是他的所有物。 若是他回来后生气,那也与她无关,本身他们之间便荒谬无比,是他一个人追逐的猎场,她若是能惹得他生气,也算是浅浅地报了仇;若是他不生气,只是对她心生嫌弃,那更是再好不过。 如此想来,她虽眼前晕眩,但还是坚定拉住薛宛麟,缓缓抬头看去:“大人,我想好了。” 薛宛麟缓缓回身,她闭上眼睛,本以为会是温柔的吻先落下,谁知他只是用双手裹住她的面颊,焦虑且担忧地看着她,直到她睁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这时他才说道:“你这个想法不对。” 第90章 战事突变 “我希望你完全接纳我, 并非是为了气他,而是你想好了要同我永世在一处,做好了这个准备。”薛宛麟蹲下身子,虔诚地说道:“你能懂吗?” 朗倾意瞬间便懂了, 她讶异于他对感情极致纯粹的追求, 又瞬间对自己方才的言论感到懊悔。 “对不起。”她忙解释道:“我并非那个意思……” 薛宛麟抬手制止了她:“无需解释。”又道:“天色很晚了, 无论如何, 今日都不适合仓促做决定, 待你彻底想好了, 再告诉我。” 他似乎有些不舍, 在她面上轻轻揉了几下, 一时间难舍难分,但还是很快做了决定,转身离去了。 门在外头阖上, 她无力地伏下身子, 在榻上趴了片刻,此时她脸红心跳, 又被薛宛麟的话所扰, 心里何曾有过半分清净。 片刻之后,门又开了, 她只当是书青进来,也未起身, 在榻上趴着不动,等了片刻都没见来人下一步动静,心生不安,忙爬起来看时,见薛宛麟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 怔怔地站在床下看她。 见她爬起来,方才讪讪一笑:“我只当你睡熟了。” 见她神色诧异,他解释道:“方才看你手都冰凉了,又赤着脚在榻上坐了许久,想必脚也冷了,就打了热水来。” 朗倾意不知该说什么好,用双手去夺那水盆,口中说道:“这点子事,叫丫鬟来做便是,大人何苦自己动手呢。” “我有自己的私心。”薛宛麟笑着,脸上红了几分:“借着打水,回来寻个宿处。” 朗倾意讶然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回过神来——这小院里除了正房便只有东西厢房,东厢房住了书青和张秋月,西厢房内住了周嬷嬷和秋萍,哪还有薛宛麟的住处。 他只管出去,想必在外头转了半晌,又灰溜溜地想了个借口,端着热水盆进来了,想到这里,朗倾意禁不住抿嘴一笑,便也没再赶他。 热水既暖了脚,也暖了心。朗倾意将脚伸进盆中,又问道:“大人不妨一起再泡一泡?天冷,脚不热起来怕是半宿也睡不好。” 薛宛麟推辞了几遍,但见她再三劝说,便也不再犹豫,脱了鞋子把脚放进盆中来。 不知是水热的缘故,还是屋内炉火愈旺的缘故,薛宛麟脸上犹如火烧,愈演愈烈。朗倾意偶尔抬眼看见,觉得有些好笑,不禁玩心大起,试探着将左脚踩在他右脚上,轻轻点了一点。 这一下犹如在薛宛麟面上烧了一把火,他浑身僵直不敢动,半晌才轻声嘟囔:“作什么。” “水冷了。”朗倾意正色道:“我泡好了。” 薛宛麟这才意识到擦脚布不在床边,才要去拿,又被她劝住:“不必了,屋里暖和起来了,甩甩就干了。” 他依言出去倒水,回来见她斜着身子靠在榻上,双脚在床下一上一下地起伏着,他远远地站了,看着她这般,只是不上前来,一时间有些口干舌燥。 她让出位置,示意他上前来,他犹豫道:“我还是在侧榻……” “不必了。”她利落拒绝:“侧榻还未及收拾,多半都是书青的物什。更何况这隆冬腊月的,分着睡不冷?” 她向里躺了躺,留出一人的空位来。他犹豫片刻,上前来坐下了,缓缓拉了被子盖上,瞑目入眠。 隆冬腊月时分,有薛宛麟在身边相伴,被子里温暖不少。朗倾意难得一夜安眠,直睡到天色大亮,才懒洋洋地爬起来,睡得太久,难免有些头疼,她单手替自己揉捏着,轻轻皱了眉。 书青端了洗漱用的水进来伺候,面上含了一丝略带促狭的笑意,她忍住了,低声说道:“夫人,张秋月在外头,说要替夫人请脉。” 说起来,今日是还没有请脉,朗倾意也想知道上次伤寒之后自己身子究竟恢复了没有,待收拾完后,便叫书青将张秋月请了进来。 张秋月低着头在门口站着请安,站起身来后,不动声色地溜了一眼屋内,又垂下眸子,客套了几句,便上前来把脉。 片刻之后,张秋月面上含笑,扬声说道:“夫人身子恢复得极好,已经完全无虞了。” 第103章 书青在一旁问道:“补药也无需吃?” 张秋月笑道:“依我之见,应当是无需再吃了。”又补充道:“想来是薛大人对夫人极好,夫人心情好,恢复得便快些。” 顿了顿,她面上笑容顿失,又说道:“只是夫人大好了,我便要离去了。”说完了这一句,不免轻声叹息。 朗倾意不觉有些意外:“眼下战乱未止,你可有容身之地?为何急着求去?” 张秋月勉强笑道:“正如夫人所言,战乱未止,一味地留在这里叨扰薛大人和您,也不是事。” 朗倾意道:“哪里的话,前几日我高热不止,若不是你,哪里能好得这样快,就是冲着这点子恩情,也不会赶你出去的。你若无好去处,只管在这里住了,待战乱止了,再去寻你婆母和孩子。” 张秋月听了,不免眼角湿润,又禁不住想要扣头谢恩,究竟被书青制止了,方才擦着眼泪出去了。 过了晌午,仅有的一点阳光又被阴霾笼去,眼看着天色又要下雪了。书青口中抱怨着天气不好,替朗倾意揉揉颈子。 朗倾意察觉到她手掌冰凉,便叮嘱道:“你也该备好几件冬日的衣裳穿,天寒地冻的,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书青一向仗着自己身子好,不太在意这些,听了朗倾意的一番关切,倒也听了进去,随即便放下手中活计,去外头换衣裳了。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书青同秋萍一起忙慌慌地进来,对视了一眼,又都尽力将眼中的不安压下去,生恐惊着了朗倾意。 朗倾意放下手中的茶盏,轻声问道:“怎么了,这样忙慌慌的。” 犹豫了片刻,还是书青先上前来,低声说道:“方才大人身边随从来传话,说镇山关一带军情有变,大人近几日怕是都不能回来。” 瞧着朗倾意脸色瞬间变了,书青赶忙补充道:“薛大人吩咐人带了一队人马将小院围了起来,想必不会有危险的。” 朗倾意缓缓站起身来,追问道:“什么军情?为何这样突然?” 书青看了秋萍一眼,两人都是茫然,方才传信之人说得匆忙,她们二人也未来得及细问。 朗倾意低声叹道:“罢了。” 眼见着周嬷嬷又进来,行礼道:“大人吩咐人送了些米面煤炭来。” 朗倾意点点头,书青和秋萍便随周嬷嬷去搬东西。屋内只剩她一人,她这时才发觉自己有些头晕,便摸索着坐下来,手指尖碰到微凉的茶盏,她的心又沉了几分。 不知为何,这一次她总觉得心中不安程度高于以往,用任何事物都无法压下。 她急切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微凉的茶,凉意的触觉顺着胸腔一路下滑,不仅没能将不安压下去,反而愈演愈烈。 书青进门来,见她眉头紧锁,右手紧捂着胸前,赶忙上前来安慰:“夫人何须如此,即便是前线有战事,想必也不会很严重。更何况薛大人并非领兵打仗的职位,主要负责士兵调拨和粮草分配……” 朗倾意抓住书青的手,示意她无需再说了。 书青说的这一切,她怎么会不懂,只是书青尚且不知方景升还活着,更何况,她几日前才爽约,跟着薛宛麟随驻军迁移来到这里,眼下薛宛麟分身乏术,她的危险自然就重了几分。 “书青。”思考良久,她低声开口:“今夜多煮些饭,给守门的士兵们多吃些,这几日怕是都要辛苦他们轮番值夜。” 书青答应了。 “还有。”朗倾意又吩咐道:“你和周嬷嬷过会子出去一趟,看看周围可还有相对隐蔽一些的住处没有。” 她见书青露出疑惑的神情,也不欲多解释,只说道:“注意安全,若有因战乱导致的流民,不要过多攀谈。” 书青答应了,事不宜迟,当下便同周嬷嬷去了。朗倾意焦心等了半个时辰,外头已经飘起雪花来。 书青和周嬷嬷顶着一头碎雪归来,顾不上其他,先将外头的形势与朗倾意大概讲了讲。 朗倾意心凉了半截。 果然,这附近本就荒僻,原本有几家住在附近的农户,听闻战事将近,也都预备连夜搬走了。 所以,除了这处小院,竟再无一处安身之所,除非也预备好连夜搬走。 可如今外头战乱,又能去哪里呢? “至于军情,听附近的农户说,应当是北地的奇袭军团,不知为何未能被北地镇守的将士发现,竟一路南下,到了镇山关。” “农户还说,如今看起来,形势倒不好呢,焉知一个摄政王便能掀起这么多乱子来。” 书青絮絮说了许多,见朗倾意神色愈发不好了,便安慰道:“夫人别担心,过了这几日,咱们再寻个住处就是了,只是今夜雪夜难行,少不得要忍一忍。” “外头士兵的巡逻已经排好了班次,晚膳已经叫秋萍送了去了。”书青上前来扶住朗倾意:“先用膳吧。” 朗倾意怏怏用完了晚膳,又叫书青搬进屋内,思来想去又想到许多不妥之处,一一安排妥当了,又悄悄藏了一只锐利的金簪在枕头下,辗转几次,方才睡了过去。 第91章 骤然一梦 半梦半醒间, 依稀又忆起前一世的光景。那是朗倾意被骗入方府之后的第一年冬日,她在方府仍坐小月子,人虽每日坐着躺着,可却不自觉地瘦了一大圈, 小夏小秋看了, 频频摇头。 方景升日常陪着小心, 从外头回来时总是轻言细语的, 可朗倾意从不拿正眼瞧他。 这一日, 朗倾意正半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只听得外头门“吱呀”一声, 小夏小秋随即低头走了出去, 外头传来的脚步声沉重,似是方景升回来了。 门开合之间带进来一股新鲜的雪气,朗倾意闭着眼睛不看, 可没过多久, 一股新鲜的香气直扑面门,她微微睁开眼, 见方景升站在面前, 身上大衣都未脱,正站在桌子前头, 专心地往桌上空着的花瓶里插花。 是带着雪珠的梅花,只有几支, 但艳丽非常,久无颜色的屋内仿佛重焕生机,朗倾意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只看了一瞬,见方景升的目光也转过来, 她又闭了眼睛。 方景升自顾自地解释道:“外头梅花开了,你一时半会也出不去,我便亲手折了这几支来,替你解闷。” 见她还是不说话,他将花插好了,又脱了大衣挂到屋内,饮了一杯热茶,待手上寒气散了,这才上前来,替她将棉被向上提了提。 “想吃什么,叫府上膳房给你做。”见她毫无反应,他像是已经习惯了,并不恼,只是一一说着:“这样的天气,正适合吃热气腾腾的锅子,你说呢?” “你不说话,那便是应下了。”方景升的声音自耳边传来,似乎很近,仿佛又很远:“有火腿锅子,鸭肉锅子,猪血锅子,还有什锦锅子,你想要哪一种?” 不等她作答,他便自己说道:“你如今正需要补身子,便来个猪血锅子,若嫌腻了,再来一位什锦锅子就是。” 他转身去了一会子,想是交代清楚了,回来时,外头天色都黑了,他在塌边点着一只油灯,昏黄的色彩,又叫她想起他以她腹中孩儿威胁的那一日,也是这般灯光昏黄。 她别过头去,不想听见与他有关的任何声音。 他似乎已不在塌边,而是在窗边梳妆镜前站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以她的经验,无非是他在外头又顺手买了些什么胭脂水粉,或者是样式别致的首饰,正预备着拿出来给她看。 她仍闭着眼睛,却平添烦忧,眉头也皱了起来。 脚步声逼近,方景升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这次却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怒意:“这是什么?” 她本来不欲理会,但闭着眼睛都能听到方景升呼吸愈发深长,像是动了真怒,她不知发生了何事,便睁开眼,冷冷地瞥过去。 方景升手上是一对翡翠镶金的耳坠,样式常见,但她还是一眼便认出,这是此前苏府里的物什。 不知他是从什么地方翻出来的,连她也忘了自己随手将之前的首饰放在了何处。 她忽然想到,此前他悄悄吩咐过小夏小秋,将原先苏府的东西清出去过几次,显然,这对耳坠在他看来,是不应出现在这里的。 苏佩已然身死,她不是那种寄情于物的人,人死了便是死了,断没有留着苏府的东西睹物思人的道理。这耳坠想必是丢在妆奁盒的角落里,未被清理掉罢了。 她心里清楚,可却懒得同他解释,他见她神情淡漠,毫无悔意,更添怒意,不禁顺手向后一甩,轻飘飘地将耳坠子抛在地上。 第104章 “方家财力丰厚,到时候再给你买十对好的来。”方景升冷哼一声,似是漫不经心地走上前去,脚步不轻不重地在上头碾过,耳坠子肉眼可见得变了形。 朗倾意本不欲多说,可见他这样糟践苏府往日的东西,不免心头火起——他未免有些欺人太甚,囚了她的人在府上,连一点苏府的东西都看不顺眼。 踩在耳坠上的脚仿佛踩在她的脸上,她猛然间红了脸,心中迸发出一股怒气来。 方景升喝了两口茶,回过头来,不妨正好撞见她满含恨意的双眼,发出幽幽的光。 他被这光刺得手上一颤,放下茶杯,又大步走上前来,冷笑一声:“怎么,动了你心爱之物了?” 朗倾意紧紧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恨意压下去,手脚发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又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了几口气,意欲平息怒火,不愿与他正面起冲突。 谁知方景升不依不饶,坐到榻上,一手伸进被窝里抓了她的手臂,连声问道:“怎么不说话?” “哪里的话。”她勉强开口,锐利的目光向他射去:“方大人本事大得很,什么东西动不得?” “莫说是冰冷的物什,就是人命,也是说动就动。”她说完这句话,察觉到他的手握着手臂愈发收紧,不禁奋力一挣,想要挣脱开来。 谁知不仅未挣脱开,就连方景升也一并被她拽到面前来,四目相对,距离无限之近。 她仰面向后靠了靠,气氛微妙。 方景升被她的话一激,只是眯了眯眼经,似乎并未生气。 可下一瞬,如冰刀一般的话语迎面劈来:“那是自然,可你别忘了,就连你,我也是想动就能动的。” 她只愣了一瞬,便被他拽着双手手腕压在榻上,他用空余的另一只手在她身上逡巡,她身上只有单薄的寝衣,外头披了一件狐皮短褂,挣扎间,短褂掉在地上,两人都顾不上去捡。 她只挣扎了几下,便被他滔天的怒火压得牢牢的,动弹不得。 她忽然放弃了挣扎,只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 或许,他只是受不了她连日来的冷遇,寻了个借口发作罢了。她越是对他了解得深,越是对他厌恶至极。 恍惚之间,她的灵魂仿佛剖离开来,冷静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只是戏台上的戏剧,与她无关。也只有这样,能短暂叫她忘了伤痛。 她小月子坐了两月有余,早已经不再流血了。他眼神亮了一瞬,迫不及待地想要更近一步,但又犹豫了一瞬,及至瞥见她冰冷如刀的神色,才冷下脸来,再未顾及其他。 小夏小秋懂眼色,膳房的人在外头急得团团转,还是没有让他们进来,直到天色黑的浓郁,雪也止住了,猪血锅子连热了几回,都煮得有些烂了。 房中才传来开门的声音,小夏小秋硬着头皮上前去:“大人,膳房的人来送膳了。” 方景升低声吩咐他们送到外间即可,话音才落,膳房的人便忙慌慌地跪下告罪:“大人,猪血锅子炖的有些久了,不知大人还愿不愿意吃,若是不愿……” 雪色清冷,方景升皱着眉头从掀开的锅子里看了一眼,沉默了半晌,悟到其中关窍,还是没有发作,依旧叫他们送进去了。 他没叫任何人进来伺候,只是自己盛了一碗,端进里屋来,见她还是面色如常地仰躺在榻上,便放缓了声音说道:“先坐起来,吃了这一碗,过会儿再洗身子。” 见她不说话,也不动作,他单手扶了她的肩颈,想要将她提起来坐正,岂料她冷着脸,右手向旁边一伸,霎时将那一碗猪血汤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气氛顿时凝固住了,方景升面色冷下来,瞥了一眼地上的残骸,冷笑一声:“看来竟不必用晚膳了,你还有力气得很。” 他竟不叫小夏小秋来收拾残骸,而是强硬地将她又按在榻上,逼迫她与他四目相对。 他想看清楚她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为何他苦心孤诣地解释那么多次,她仍是冷面冷心,无动于衷。 为何她便一口咬定是他心存不轨,害死了苏佩和她腹中孩子,殊不知,若不是他出手,她眼下已经到了摄政王养子刘凤楠手中,届时才是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些话,他已经同她讲过无数遍,可她整日里神色疏离,听了就当没听到,时日久了,他自己也有些心寒。 “朗倾意。”他一时恍惚,已经将心中的话全盘说出:“你究竟要我怎样才行?” 见她不答,他便捏紧了她的肩颈,她吃痛,不得不答道:“很简单,你永远消失在我面前就行。” 他知道她说出来的不会是好话,可依旧难免生气,不免回怼道:“不要做那些美梦。” 见她一副了然的神情,又闭了眼睛不再有反应,他又有些生气,抓住她的肩,低声吩咐道:“起来用膳。” “你若是真想就这样绝食饿死在方府,也可以。”他话语中带着怨气:“待你死后,我就封你为夫人,叫你埋在方家祖坟里。” 她暗中咬了牙,依旧是连神色都不想给他,他也失了最后一丝耐心,直接下了塌,双手手臂用力,直接打横将她抱起来,向外间走去。 她迷蒙中略有挣扎,可他手臂箍得很紧,她败下阵来,只得垂下头来,随着他的走动,身子不自觉地摆动着。 可这一走,似乎就没了头尾,这条路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颠簸了许久都未能走到外间餐桌上。 朗倾意不禁睁开眼睛,向四周瞧了一眼,这一瞧不要紧,她猛地惊出一身冷汗来——周围哪里还有方景升的影子,令她颠簸起伏的,明明是一辆疾驰的马车。 她如今已不在小院的卧房内,而是在行驶的马车中,而她竟毫无知觉! 第92章 任务凶险 她试着想要挪动身子, 看看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谁知只略挣了挣,便又跌回座椅上,半点都动不了。 她这才发觉自己周身无力, 连动动手脚的力气都没有。 更有甚者, 从马车侧壁到座椅旁, 连了几根结实的布条, 将她整个人牢牢地困在马车侧壁一旁, 不至于在颠簸中滚落。 马车似乎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用尽力气向飘忽的车帘处看去, 只隐约看得到外头天空黑乎乎的颜色。 天还是黑的。 也就是说, 她是在夜间入睡之后被人掳了出来,看如今的境况,怕是中了迷药, 全身都动不得。 她又向外瞧了一眼, 并未看到驾车之人,也未曾听见任何驾马呵斥的声音, 气氛奇怪到有些诡异。 不知道还有多久药效才能过去, 她又卯足了劲儿动了动身子,只觉略比方才松快些, 可惜还是动不得。 不晓得马车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劫掠她的人是谁, 她心里正七上八下没个着落时,马车却猛地停了。 她马上闭上眼睛装作未醒的样子,只听到外头有脚步声进来,步伐不大,声音也很轻, 似乎只有一个人,而且身量不高。 那人到她身边,先是蹲下身仔细观察片刻,随即又伸出手来,在朗倾意面上蒙了一块黑布。 朗倾意忍着不适,没有挪动半分。 及至确保她眼部已经被黑布蒙得严严实实,面前之人才动手,将她整个人扛在肩上,轻巧地跳出马车去。 朗倾意的大腿处感受到一抹柔软的触感,她在一片黑暗中惊奇地睁大双眼——这个人,似乎是个女子。 能感觉到,路途不算远,可四周险峻迂回,不知道转了几个弯,朗倾意听到踩在枯叶和雪地里的声音,随即脚步向下,又停了下来。 似乎是打开了一个铁笼一样的东西,锁链陈旧而斑驳,过了许久才打开。 门内一股霉味,但似乎已经精心焚香遮盖过。 朗倾意被这人放在软垫上,听着他丝毫没有停留地走出门去,她留神听着四周的动静,确信没有人在附近,方才小心挪了挪身子。 四周安静地出奇,她不安地竖起耳朵,发觉确实没有半分声音。 本该在窗外的落雪声、风声,屋内的炉火声、灯芯燃烧声,通通都消失不见。 她一个人被困在这陌生的地方,惶惶不安。 恐惧能够放大听觉,她似乎听到外头传来细微的锁链声,随即,有人大步走了进来。 许是她紧张中暴露了呼吸,来人伸出手来,精准地按住她微微起伏的肩颈。 她顿时止住了呼吸,浑身僵直,一动不动。 对于这样的动作和气息,她太熟悉也太恐惧,如今既已到了如斯境地,伸头一刀,缩头亦是一刀,倒不如镇定下来,叫自己死个痛快。 第105章 她在混沌中这样胡思,却莫名真的安静下来,仍是闭着眼睛,可是身体却不再抖了。 方景升看在眼里,怒意平息了几分。 下一瞬,她眼前的遮蔽之物被他扯下来,她还是紧闭着眼睛不动,似乎还未做好睁开眼面对一切的准备。 可方景升毕竟不会给她喘息的机会,借着黑布飘落在地上的当口,他轻轻开口,击碎了她最后的一丝希望:“又见面了。” “怎么,不敢睁眼看我?” 听了这话,朗倾意才缓缓睁开眼来,眼前乌黑一片,她适应了许久才勉强看到眼前之人的一个轮廓。 她神色镇定,一眼瞧上去,仿佛只是刚睡醒一般,绝对没有做半分亏心事。 方景升冷笑一声,右手抚上她冰凉的面颊,起初只是轻轻触碰,随后仿佛想到了什么,动作又加重了,一边揉捏,一边问道:“那日为何不在靖门关等我?” 见她仍不说话,他于黑暗中伏下身子,凑近看了她一眼。 朗倾意也瞥见他略有些发黑的面颊,不只是这几日风吹日晒,还是为了避人耳目特意做的伪装。 “哦,我倒是忘了。”他轻笑一声:“你才中了迷药,怕是还不能讲话。” “也好。”他的声音里带了些嘲讽,不知嘲的是谁:“倒省了些聒噪。” 他仿佛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便也沉默了半晌,方才说道:“这几日,要委屈你在这里待了。” “若是事成了,你便仍回方府居住;若是事不成,我自会安排人将你远远地送走。” 他口中的“事”不知道是何事,但听得出来,似乎颇为重大,也十分危险。 关于这件事,他不欲多言,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支蜡烛来,点亮了,放在旁边地上。 光亮将四周小片空地暴露出来,这地方像是一处地牢,简陋无比,就连朗倾意身下的软垫都是临时布置的,其余家具等物全无,一片空寂。 她的眼睛被光照得刺痛,躲闪开来,却被他看作是心虚的模样。 他忽然凑上前去,扳过她的脸来,迫使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那薛宛麟,可曾护得住你?”他骤然这样发问,逼得她又惊又怒地望过来,他只当看不到,一边摸着她散乱的发丝,一边哑着声音,低声问道:“若非我提前出手,你早就被摄政王的人捉了,届时……” 他不愿再说下去,更不愿再设想她被捉之后的光景,只是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了十足的恼恨:“我本以为,你跟着那薛宛麟,想必性命安全一定无虞,谁知……” “罢了。”他做出一副不愿追究的样子,又捉住她的手臂,轻轻捏了捏。 “只要你好好在我身边就罢了。”他不欲再说,只最后总结道:“再等几日。” 他转身欲走,不料衣衫下摆被人扯住,他难以置信,又略带惊喜地回过头来。 他或许有些欠考虑了,留她一人在这锦衣卫往日设下的秘密据点处,黑暗逼仄,她势必会害怕。 他徒然起了一丝不舍之意,可外头任务如有山重,他脱不开身。 打起了千般柔情、万种蜜意,想要开解她,谁知他回过头来,只看到她一双眸子平静无波,可话语间却蕴含着令人心中翻江倒海的力量。 “放我出去。” 她才能开口,才说了这短短的一句便气喘不已,可她还是坚持着,右手牢牢抓着他的衣角不放。 他面色冷下来,但还是解释道:“你想清楚,如今不是我关着你,是我在护着你的命。” 他还未讲完,便见她白着一张脸,躺在软垫上,缓缓摇头。 她不想要他安排的这条路,看她的神色,分明宁可去外面寻死,也不愿意安安稳稳地走上这条路。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许是黑暗中烛火跳动的缘故。 事情到了这一步,是他最不想看到的,若说她此前为了保命,不得已投奔了薛宛麟,如今他回来了,她若是默不作声,他势必不会再追究。 可惜,她竟然连他离去之前最后一丝体面都不愿意给。 “想来是我说错了话,才叫你觉得我方才的说法有商量的余地。”他冷着脸,一把将自己的衣角夺过来:“好生待着,别惹怒了我。” 他大步向外走去,拉开门,经过向上盘旋的阶梯,又极有耐心地在头顶敲了敲。 头顶处的圆形石板动了动,缓缓挪到一边去,他走出去,对着外头的女子点了点头。 “这几日,她的安全靠你了。” 那女子点点头,见方景升意欲离去,面上多了几分迟疑。 “大人。”她的声音使方景升顿住脚步。 “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景升回过头来:“说。” 那女子穿着黑色斗篷,帽檐遮住了面容,此时为了回话,将帽子摘下来,欲言又止。 生恐方景升等得不耐,她方才开口道:“正如大人之前吩咐,此番任务凶险,若大人身故,则将她隐姓埋名,送到南城去隐居。” 方景升不知她重复一遍是何意,只沉默望着她。 视线如芒在背,她起了一层冷汗,但还是直言道:“恕属下直言,她的所作所为,根本就……配不上大人您的痴心。” “前些时日,大人亡故的消息才传来,她就迫不及待地投奔了薛大人去。随薛大人迁移到镇山关后,两人深夜欢言笑语,属下亲眼见到薛大人亲自出来打水……” 她的意思十分明显,见方景升面色骤然黯淡下去,她也适时住了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神色。 方景升面色青白,久久站在原地不说话,离得不近,但仍能听见他剧烈的喘息声,如同被激怒的猛兽,陷入了躁狂状态。 他回过身,盯着地面上的圆形石板看着,神色起伏不定,怒意仿佛马上就要破膛而出,驱使着他回去,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 旁边女子也没料到他会有这般反应,不禁担心地望过去,却见他一瞬间敛了神色,压下怒意,神色恢复如常。 “知道了。”他丢下这句话,于暗夜中远去,临行前只说道:“计划不变。” 她只讶异了一瞬,随即又回过神来,轻声回应:“是。” 手里拿着解药和温热的水壶,还有方才买到的热包子,她对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随即打开圆形石板,身影消失在地下。 第93章 满室茶香 朗倾意正紧盯着地上的蜡烛, 一寸寸向前挪去,试图用自己的手背感受灼热的温度,唤醒麻木的四肢和精神。 太过专注,导致她丝毫未注意到身后身影逼近。 一只手徐徐将蜡烛挪到更远之处去, 随即一道声音自她背后传来:“夫人, 您这是在做什么?” 朗倾意浑身一顿, 勉强转过头来, 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之人, 片刻后才说道:“是你?” “看来夫人很意外。”张秋月将蜡烛挪得更远了些, 又将手中的吃食和药放在软垫上, 又动手将朗倾意翻过来。 她的力气很大, 朗倾意没有半分挣扎的余地,张秋月沉静不言,将药丸放在朗倾意嘴中, 又给她灌了两口温水。 “这是解药。”张秋月解释完, 便站在原地静等解药生效。 不出一炷香的时辰,朗倾意便觉得周身发热, 四肢关节也活动起来。 果然是灵丹妙药。 她警惕地看向张秋月, 问道:“你竟然是方景升的人?” 张秋月不置可否,而是将软垫上的包子递过去:“夫人用些罢。” 看着朗倾意嫌恶的表情, 张秋月适时补充道:“若夫人不吃,便没有别的吃食了, 这几日都要在这里,所以夫人少不得委屈一下。” 朗倾意不答,只是死死盯住她,本想说些什么“我早知道就不该信你”之类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无趣。 索性将温热的包子拿在手上, 略一思索,就知道这地方估摸着离市井并不远。 包子的样式单一,不像是居民做的,应当是在市井买的。 张秋月的声音又传来:“别看了,夫人,即便叫你知道我们在哪里的地下,你也是逃不出去的。” “有这些时间,还不如多吃些。” 朗倾意冷冷地瞥了张秋月一眼,拿出一只包子咬了一口。 张秋月见状,微微笑了笑,随即又说道:“夫人是想说,对我这样好,我却背叛了你,对不对?” 她低下头,只一瞬又抬起头来:“这一点来说,我确实对不住夫人。” “可方大人于我恩重如山,他的话,我断然不会不听。” 她看到朗倾意皱了皱眉,但还是继续说道:“夫人,且不说我们之间的这点事,就说您和大人,他对您可谓是情深义重……” 第106章 手中的包子顿时难以下咽,朗倾意皱着眉,冷眼看去:“若是你要来当他的说客,那不必再说了。” 张秋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朗倾意背对着她坐过去,张秋月想了想,还是轻声说道:“不说远的,就是摄政王叛变这段时日,大人为你做的一切,可谓是深思苦虑……” 朗倾意本想用双手捂住耳朵,谁知张秋月下一句话更是像一条蛇一样钻进她心中:“同为女人,我想劝你安分些,莫要辜负方大人的苦心,转而去同什么薛大人卿卿我我。” 她猛然回过头来,寒冰一般的目光紧紧盯着张秋月,呼吸短促,口中说出滚热的话来:“我劝你不要贸然相劝。” “你这等小人,只不过跟着他几日,就以为自己占了正理,便可以对他人的选择指手画脚了?”朗倾意怒不可遏,冷笑道:“你懂什么。” 张秋月也怔住了。 她万万没想到,大户人家的小姐礼节全通,居然也能说出这样不客气的话来。 朗倾意早已回过身去,不再理她。 张秋月又浅浅叹了口气,这才又从胸前掏出几样洗漱和梳妆用的物什来,随手放在软垫上,轻声说道:“该向大人秉明的,我自会秉明,夫人只要不后悔便好。” 往后几日,她再亲身进来一次,每次只是带些吃食或者水进来,只放在门边。 朗倾意往往只是听到门响,便摸索着去门边看一眼,再将东西都取回来。 她心中淤堵,吃食究竟也未动几口。 久困在漆黑的地下,她心中没了指望,只能偶尔摸索着将那只未燃尽的蜡烛点燃,放在身边,怔怔地盯着它看一会子,又担心撑不了几日,便忙忙的又熄了。 她不知道方景升究竟接了什么任务,为何将她拘禁于此,但她知道,经此一遭,若是方景升还活着,那她当真便是万劫不复了。 以往的境地都未曾到这般,即便有皇帝发话,究竟也未到山重水复的那一日。 可听了张秋月的话,知道她在方景升面前说过什么话,心里慌乱不已,已经完全失了冷静。 又过了半日,她头疼了半个时辰,心里又忽然如明镜一般豁然起来——她担心又有何用,也用不着担心,方景升前些时日传出死讯,她即便是改嫁,也算得上名正言顺。 至于那日爽约,她只咬死了当日神志不清,几乎被吓傻了,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想必也就过去了。 细想半日,又觉得自己可怜可笑——本欲与他撇清干系,到如今却为了投奔薛宛麟的事实,绞尽脑汁想着说辞。 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不见阳光,她浑然不知道如今是黑夜还是白日,她索性摸索着又将蜡烛燃起来,惊见那蜡烛竟只剩了短短的一截,恰如她的人生,好日子已经将要燃尽了。 眼瞧着蜡油在地上泼洒出小小的一片,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许久未见的光亮。 门外传来的响动引起了她的警觉。 只开了一条缝隙,又迅速关上了,她似乎没听到有什么东西扔在地上的声音,便起了疑心,捡起地上的蜡烛,脚步踉跄着过去查看。 凑近门边,她费力寻了一番,地上并无什么明显的物什,她又凑近了,举着蜡烛去瞧。 许是在地下封闭太久了,任何一点气味都极其冷不丁一股香气袭来,激得她头晕脚软,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隔着门,张秋月的声音淡淡传来:“夫人莫怪,大人事成了,还请夫人挪步方府,担心夫人不肯配合,我用了些迷香。” 朗倾意这才看清地上烟雾缭绕的来源,竟是拇指长的一根细香,只略一凑近,便叫人觉得头晕眼花。 她伸出手去,想要将那支香丢得远远的,谁知才伸了手,便无法再有下一步动作,只踉跄着瘫在地上。 这香竟这样厉害,来不及多想,她转头冲外头祈求道:“张嫂,你……” 外头寂然无声,她口中的话说到一半便喊不出任何声音,头软软地垂了下去,意识一片模糊。 又是一阵颠簸,不知道行到什么地方,迷蒙中只觉一阵头疼,及至到了一个清净之地,又是被一群人架起来,全身似乎过了一遍温水,又有些舒服。 终于醒了,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她意识里灰头土脸地醒来,原来还是在方府,她好像从未出去过。 许是丫鬟们替她洗了头,担心头发未干,于是将她趴伏着放在榻上,一如她从方府离去之前,因着身上的伤,也是这样睡着。 她怔了怔,又拼命耸起身子,但药效显然还未过去,她又认命一般停止了挣扎。 事到如今,由不得她说半分拒绝。 外头隐约传来小夏小秋的声音,还夹杂着雀儿的声音。说不了一会儿,仿佛起了争执。 朗倾意费力听着,仿佛是老太太听说她又回来一事,叫雀儿来瞧瞧,但小夏小秋死命劝着,不叫她见。 不见也好,如今她满目狼狈,本也不适合见人。 劝走了雀儿,小夏小秋二人又起了抱怨。 “那个什么张嫂,把人送了来,又不说给解药,害得咱们伺候起来费了大力气了。” “小声点,说不准是大人吩咐的。” 静默了半晌。 “你去瞧瞧醒了没,别饿着了,我去膳房催催晚膳。” “大人何时回来?” “晌午就去宫里面圣了,若是不留着在宫里用膳,想来快了。” 隐隐约约的声音一路传来,外头门开了,小秋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见她醒了,怯生生上前请安,又倒了漱口茶来,伺候她洗了漱。 “夫人莫怪。”小秋低声说道:“那张嫂未曾给我们解药,夫人少不得忍一忍,大人就快回来了。” 朗倾意趴伏着,还是讲不出来话。 一颗心却直直坠下去,永无尽头。 张秋月听命于方景升,她断不会做未经过吩咐的事,一定是方景升叫她不必用解药,待到他回来,自己就任由他摆布。 一想到这里,她禁不住有些想要冷笑,可情绪到了心里,却连发泄出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略吐了一口气。 “夫人别恼。”小秋上前来:“奴婢替夫人捏捏身子。” 小秋手法灵巧,捏着捏着,已经捏到头上来,先替她松了松发根,又将粗长的辫子解开来。 这次用的头油是茶香的,香气盈满全屋,小秋低声问道:“不知这个香气,夫人可还喜欢?” 氤氲在茶香里,朗倾意的精神莫名放松了片刻,随即,外头传来的声音又像是钢针猛地插入心间,疼得人心里直抽搐。 “老太太着了风寒,如今已经睡下了,不必惊动她老人家。” 是方景升的声音,小夏答应了,着人去给雀儿传话。 又是膳房之人殷勤地问候:“大人久未回府,如今凯旋而归,膳房特意预备了些好酒好菜,还请大人……” 朗倾意恍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听得见方景升的声音直直传来,带了一丝得意:“你们有心了。” 外头脚步声频,想是膳房的人将菜品放在外头桌上,又鱼贯而出。 沉寂片刻,有人大踏步进门来,没有片刻犹豫,便直入内室,口中扬声问道:“为何还不起来用膳?” 内室满屋茶香,却无一人应答。 第94章 有何罪责 方景升皱了皱眉, 见内室里灯火通明,榻上趴伏之人显然已经醒了,可对他的话语却毫无反应。 他走上前去,见她散着的发披在背后, 身上裹着银色锦缎棉被, 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他试探性地按住她的肩, 见她仍一动不动, 这才察觉出不对, 翻过她的肩膀一瞧, 才发现她呼吸短促, 双目紧闭, 浑身绵软,似乎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他眸色微暗,一瞬间便想到了具体缘由, 转身出去了, 片刻之后,又推门进来, 手里拿着解药药丸, 送至她口中,又端来热水, 看着她饮了下去。 他才回来时好似心情还不错,可到了她跟前, 气氛又显得凝滞起来。 待她逐渐恢复了力气,撑着身子坐起来,他才打破了沉默,直直向她看过来。 “世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所以, 前几日的设伏还算有效。”他自顾自地说着,颇有得色:“摄政王养子刘凤楠,已被将士围在北地不远的一处孤山上。” “而摄政王试图救他,已奋不顾身地从藏身之地出来,如今也被围困在江城南部。” “我早就发现皇宫里有些叛逆之徒,如今听到我身死一事,都虎视眈眈,意图生事,昨日一并抓的抓,杀的杀。” 他见她听得入神,又说下去:“皇城中携家带口逃离的官员,如今正在有序返还城中。” 第107章 “你父母兄长也在内。” 她怔怔地望过来,正撞进他深邃的眸色中,不禁避开眼神,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没说。 她想问薛宛麟那边军情如何,颜若月是否还跟着她父母,可一想到这些事都是在方景升传出身死消息后,她自己做主张之事,又觉得难以开口。 他好似全然不知她心中想的什么,避开她所关心的人和事,话题直冲她而来:“局势已定,眼下你可以放心在方府做夫人了。” 她好似没听见一般,低下头看着自己绞在袖中的双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难道不知道她与薛宛麟之事?那张秋月竟然没有告状? 他越是平静,她越是难以心安。 “哦,忘了告诉你。”方景升走上前来,无比自然地与她并肩而坐,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使她不得不看向他。 “镇山关那厢遭遇北地士兵埋伏,伤亡惨重。”他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薛大人身负重伤,如今人已消失不见,士兵还在搜寻。” 她双目不自觉地睁大,又迫使自己平复下去。 可呼吸间的颤抖是怎么都掩盖不住的,她察觉到自己抖得像一片残冬中的落叶。 来了,还是来了,这般雷嗔雨怒。 “薛家人已经去镇山关附近了,你父亲今日一早也去了,可惜,尚未有消息传来。”他松开她的下巴,略带惋惜:“可惜了,薛大人军情方面端的是一把好手……” “别说了。”她忽然蜷起双腿,双臂颤抖不止,下巴勉强搁在膝盖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撑住脆弱的身体和魂灵。 “你抖什么?”方景升露出万分不解的神情来:“他还未真的死了,只是失踪罢了,你就这样难过?” “同样是人,为何我传出死讯之时,你面色不改,就当没听到一般?” 该来的还是来了,她牙齿发颤,不欲与他分辨,只颤抖着,如实说道:“我那时并不信大人已然身死……” “哦,那既然如此,为何在靖门关外与我会面之后,不顾三日之约,又巴巴儿地跟了薛宛麟去?” 她想起前情,禁不住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她压住嘲讽的笑意,她咬咬牙,干净利落地说道:“那时我才遭了暗杀,心神不宁,还以为是在做梦……” 方景升似乎被她说服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向她看过来:“先前还不信我已身死,见到我后又不信我还活着?” “朗倾意,我看你撒谎的功夫,当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他这话一出,她最后的防线也被彻底击垮了,深吸了几口气,她张口咬住自己手臂,想让痛觉使自己恢复神志。 他已经凑上前来,抬手去扳她的面庞。 她一行躲闪,一行禁不住流下泪来。 这几日的变故,再加上方景升方才说出的话,像暴风雨一般对着她枯瘦的精神一一洗刷和打击,她已经经不得再多折磨了。 可方景升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一面捏住她的两腮,将她从手臂间拔出来,将袖子掀开,看着上头通红的牙印,轻声问道:“怎么,你这是打算咬伤了自己,就能免于罪责了?” 她像被烫了一下,愤然抬起头来,面色气得都有些发红:“我有什么罪责?” 见他倒愣了一瞬,她更有了无穷大的勇气,连续发问:“就因为我没有乖乖服从于你,就有了罪吗?” “哪条例律有规定我必须听从你的话?” “就因为你方景升位高权重,我就不得不屈从与你吗?世上没有这样没道理的事!” 过度发作,反倒显得心虚。 方景升“唔”了一声,若有所思,镇定地看着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见她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却是哑口无言,他方才说道:“既然你不说,那我要问了。” “凡女子丧夫,按照例律,须得守寡三年方才可另行出嫁。你这是遵从的哪条例律?只守了不到三日,便与别的男子同席共枕?” 他话语中的讽刺意味很浓,她听得热血上涌,口不择言地回怼道:“我与你从未有过婚约,谈何为夫?” “好。”方景升等的便是她这句话:“既然如此,你与那姓薛的也未曾有过婚约,你如今再回方府,也只是物归原主罢了。” “我们虽未有过婚约,可已经交换了庚帖,更何况双方父母均已同意……” “同意?”方景升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来:“我怎么不知?” 就像一盆凉水自隆冬腊月劈头浇下来,朗倾意打了个寒战,说不出话来,听到方景升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可是才听说薛家太太去了镇山关,知道你下落不明,又哭又骂,说早就知道你没良心,在这个节骨眼上临阵脱逃……” 他说得仿佛此事与自己毫无干系,朗倾意听得心头火气,禁不住劈出一掌去,被他轻易捉住了手腕,口中仍说着:“镇山关附近有几个算命先生,当下就为你们测算了姻缘。” “你猜怎么说?” 他仿佛有心逗她,直到看见她双目泛红,才继续说道:“一共三个算命先生,个个都说你们两个八字不合,若是强行在一起,只怕会招致天怒人怨的后果。” “薛家太太听了,更是情绪失控,责怪你父亲行事不当,克害了她儿子的命。”方景升嘴角泛起笑意,仿佛这热闹场景他亲眼见过一般:“你父亲就在镇山关附近,被薛家太太着实抢白了一顿,场面很是难看呢。” 朗倾意手臂脱了力,禁不住软软地向下滑去,方景升眼疾手快地托住她的肘弯,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他就在她面前,无限之近。她心中怦怦乱跳,耳边不断回旋着他方才说的话。 天知道这里又有多少是出自他的手笔,就连薛宛麟失踪一事,没准也…… 她猛然挣脱开他的手臂,回身从枕头下抓了一支金簪来,奋力向他颈部刺去。 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金簪是利器,既能助她伤了那刺客,也一定能伤得了他! 魔咒一般的迷音盘旋在她耳畔,周遭事物仿佛都有了面容,聚集在她身边,面目狰狞,露出獠牙,不断地劝说着、怂恿着:“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这一切就能结束了。 想象中金簪刺入温软皮肉的触感并未出现,反而是她的右手臂被他牢牢抓住了。 她又加了左手臂上去,奋力按住右手,想强行将金簪刺出去。 下一瞬,方景升手腕一甩,连带着她整个人都摔到地上去。 他从榻上站起身来,冷着脸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自地上提起来。 “这才几日,你就退步到只会用这金簪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匕首来,小巧精致,略有些眼熟。 送至她面前,他不带半分犹豫:“还记得我教你的吗?” 她不自觉地接过来,拔出匕首,见那刀身还是如同之前一样锋利,闪亮的刀面上映衬出她血红色的眸子。 方景升向后退了几步,她手腕发力,已经将匕首掷了出去。 刀光一闪,她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见到那一抹锋芒已经出现在方景升手腕上。 他利落地抓住匕首,又上前来。 “就这点三脚猫功夫,还想着杀我?” 将匕首塞进她手中,他面带讥讽。 她面色一凛,又挥动匕首向他扑去。 刺的动作行不通,那便改成划的,她总有必须杀了他的理由。 方景升后退一步,轻易躲了过去,她的动作在他眼里,就像是一只张牙舞爪但被拔了指甲的猫一样。 毫无威慑力。 略一出神,她的手臂已经被他牢牢捏住,他略用了些力气,她便吃痛,轻呼一声,手软得握不住刀。 匕首“叮当”一声落在地上,击碎了她最后的美梦。 方景升一手擒了她两只手,另一只手空出来,缓缓拭去她面上的泪痕。 “哭什么,现在还未到哭的时候。” 第95章 昭然若揭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朗倾意被方景升拦腰扛起来,又扔在榻上。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她徒有不从之心,可方才耗尽了力气, 又没用晚膳, 此时的挣扎在他看来无非就是小打小闹。 或许他本就存着这样的心思, 就像经验丰富的猫捉老鼠, 也是先饶有兴致地逗弄一番, 待到没了力气, 才露出獠牙来。 轻吻着她的背, 察觉到她的躁动不安, 他一边按住了,一边低声说道:“别动。” 话语间带了警告意味,她听得出来, 却丝毫不愿有半分臣服。 第108章 可她如今身子酸软, 竟然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她尚在疑心是不是他又用了什么迷香, 又被他反剪住了双手。 巨大的恐惧感袭来, 她撑不住,只得将脸埋在软枕里, 风雨齐来,她身如浮萍, 呼吸艰难。 双手终于得到了解脱,她撑在身侧,想要爬起来,奈何只是徒劳。 头脑一片空白,周遭的一切都寂然无声, 她耳边除了自己的喘息声,唯独清晰听到他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我与那姓薛的,到底谁更厉害?” 像是心里插了根刺,时间久了,与血肉长在了一处,倒察觉不出这根刺的存在,可方景升存心要抓着那根刺搅动几下,看着她心间鲜血淋漓。 她猛然间想到,那日她拽了薛宛麟的衣袖,说不能白白便宜了方景升,那时薛宛麟的回应,堪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世人皆道女子应当矜持,她见薛宛麟不曾越界,自己也未曾好意思踏出那一步。 现在想来,只觉得她此前的想法没错。 既然知道方景升还活着,那夜就该抛却世俗,将全身心与了薛宛麟。 凭什么白白便宜了他? 见她不答,方景升又抓住她的双臂,动作激烈到叫她险些压不住堵在喉咙处的声音。 “说话。”他命令道。 “你不是很主动的吗?”他绘声绘色地描绘道:“你与他彻夜欢声笑语,随后,他还亲自打水进去。” “伺候得这样周到,难怪你会念念不忘。” 他这番话清晰无比,仿佛他当日就在院外看着。 她听了这话,仍是不发一言,只不过身子微微有些颤抖。 见她这样,他也觉得有些无趣,费力驰骋片刻,见她半点动静也无,更是心中恼怒。 “你若不愿说话,好歹出点声儿。”方景升皱眉说道。 她仿佛没听见一般,全无动静,他失了耐心,禁不住使了些手段,她背上多了几个牙印,但她只咬住唇角忍着。 他将她翻过来,惊见她唇角已渗出血丝来,可她浑然不觉,只冷冷地对他盯着看,仿佛眼前什么人都没有。 他看得心头火起,禁不住俯下身子,对她脖颈一侧狠狠咬了下去。 许是这次太过用力,她张了张口,骤然发出一声痛叫。 声音既已开了,后面也无收着的理,她从头哭到尾,他听久了也觉得了无意趣。 才抽身离开,他略理了衣裳,想要去外头打水来,却见她微微睁开眼睛,双唇翕动,像是有话要说。 他难得多了几分耐心,低头凑近,想要听听她说什么。 她没有半分犹豫,虽声音微弱,但还是强撑着气势说出来,话语间带着十足的挑衅和嘲讽:“你比他差远了。” 有些话在当下说,没准也算得上一种情调。眼下她说出来,只会叫他难受万分。 她怎么会不晓得,因此,她如愿以偿地看到方景升扭曲的神色,随即便笑起来。 笑得仰起头来,肩膀直抖。 这还是两人久别重逢之后,他第一次见到她笑,还笑得那般恣意。 沉着脸色走上前来,他钳制住她的两腮,冷眼观察了片刻,随即下了论断:“我看你竟还有力气,也不必此时用膳。” 将棉被丢到一旁去,他温热的身子又覆上来。 翌日一早,小夏小秋来收拾,惊见一桌子晚膳动都未曾动。 方景升早已出门去了,不知用过早膳没有。 进得里头来,两人更是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内室更是一团糟乱,朗倾意垂着发坐在塌上,看不清面容。 “夫……夫人。”小秋斗胆开口:“奴婢来伺候您梳洗。” 这一场梳洗又费了好些时间,应朗倾意的要求,先是全身清洁之后,又洗了漱盘了发。 她爱干净,饶是快到山重水尽之时,还是爱干净的。 “夫人,早膳要凉了,不如先用膳吧。”小夏对着小秋使了个眼色,低声请示。 小秋随即反应过来——这位夫人一直有些病根,饿了就头晕目眩的,看这情形,想必是昨夜未曾用膳,早晨起来又迟迟不用早膳,万一又晕了,她们两个都要跟着倒霉。 “不必。”朗倾意一开口,方觉得嗓音沙哑难听,她顿了顿,还是说道:“我吃不下。” 小秋殷勤布置,几次开口问她觉得如何打扮才好,她只淡淡的不吭声,小秋也就住了口。 朗倾意看向镜中的自己,容颜依旧,只是神情憔悴了几分。 她依旧在那里坐着,可人已经死了大半个,她瞥见镜中小秋面对她脖颈处的牙印时一脸惊慌躲闪的样子,忽然攥紧了手中的金镶玉簪子。 有一瞬间,她想用簪子划花了自己的脸。 没了这张脸,也许方景升就没那么惦记了。 可下一瞬,锐利的金簪在手心收紧,一阵钝痛使她清醒过来,她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巴掌。 是啊,做错事的又不是她,为何要她付出代价?她不服气。 “夫人,好了。”小秋打扮已毕,待她站起身来之前,又贴心地替她披了一件白狐皮的褂子,脖颈处围了一圈软软的绒毛,恰好将她的伤遮挡住了。 她茫然间站起身来,又猛地站住了,眼前天旋地转,她心跳似乎被什么攥住了,一阵紧一阵松,她头晕眼花,直喘不上起来。 “夫人!”小秋忙上前来扶住了,口中只叫小夏。 两人合力将她扶到外间饭桌前去,又端了早膳过来。 说不饿是假的,朗倾意盯着眼前色香味俱全的膳食,又瞬间失了绝食相抗的念头。 得吃饱了,养好了身子,才能徐徐复仇。 “夫人要不要出去走走?”小秋说完,被小夏瞅了一眼,自悔失言,又赶忙补充道:“外头才下了雪,天儿冷。” “不必了。”朗倾意打断她的话:“我只去门前看一眼便好。” 小秋忙不迭地答应了,小夏早就从屋内送了一个手炉来。朗倾意缓缓挪动了步子,到门前站定了,两人合力将门打开。 许久未曾见过的新鲜空气迎面扑来,朗倾意微微眯了眼睛。 算起来,离年节没几日了,按照上一世的时间来看,明年的这个时间,就是她身死的时候。 好在如今还有一年。 即便是这一世的命运仍不可扭转,她到底还有一年的时间,便是死了,也不要在黄泉路上做孤独鬼。 瞧出她心情不佳,小秋小心翼翼地说道:“老太太昨儿搬回来,知道夫人也来了,说要把夫人带到那边院子去住,要和夫人一同过年节呢。” 小夏直在后头扯小秋的衣袖,小秋恍若未闻。 朗倾意轻轻应了一声:“我身子不便,得空替我去瞧瞧老太太。” 小夏小秋答应了。 过了晌午,小夏正在替朗倾意揉肩捏腿,冷不丁见门开了,方景升走了进来,她忙忙退了出去。 朗倾意斜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听见了动静,并不肯睁开眼来。 可方景升最见不得她这幅风轻云淡的模样,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腕,叫她站起来:“随我去见客。” 她夺手不肯依:“见什么客?” 方景升站定了,面目冷峻,话语冰冷:“前些时日你托薛宛麟救出的炫谱纺织铺的若笙,她随你父母住了一段时日,已经私下结成契约。你父亲已经准备择日去向颜家提亲。” “如今摄政王眼看便要兵败,颜家早先也是同摄政王交情不浅。” 朗倾意睁大眼睛,缓缓站起身来,简直不敢信他说的话,突如其来的惊喜冲刷着她的灵魂。 可之后的话又叫她如坠冰窖:“年节之后,圣上一定会对摄政王余党进行清扫,颜家是否在内,颜家女儿是否能活命,此时上赶着结亲的你母家能否躲过这一劫,如今都在我一句话上。” “你可要想清楚了。” 朗倾意缓了呼吸,闭上眼睛,细细将他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 不得不说,她对外头时局变幻把控一定赶不上他。 从她的角度看去,他说的话当真是半句都没错。 心中涌起千般话语安慰自己,她费了莫大的力气才将酸楚咽下去。 继而睁开眼睛,坦然向他望去:“大人要我做什么?” 方景升见她神情,想是想清楚了,不动声色地上前来揽住她的肩膀:“既已想清楚了,那便陪我去见贵客吧,当心他等急了。” 院中积雪已被清扫到差不多干净,朗倾意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方景升跟在后头。 第109章 走出院门到外头园子里去,直走了大半个园子,她忽然觉出不对劲来。 方景升从未与她说究竟是见谁,谁知道他又暗地里存着什么心思? 心里想着,已经到了会客堂前,她忽然间犹豫了,停住了脚步。 “怎么不走了?”他在后头问。 “客是哪位?”她问。 “不必多想。”方景升笑笑:“你见了他,自然会欢喜的。” 第96章 卑鄙小人 到了会客堂前, 方景升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她。 通身雪白的装束,倒更衬得她面白如玉,与园中白雪映衬, 格外动人。 可他却仿佛不甚满意, 皱了皱眉, 将方才小秋替她披上的白狐皮短褂解下来, 露出里头短绒毛的浅红色线衣, 方才觉得有了些颜色。 方景升先进去了, 朗倾意在会客堂前犹豫了半晌。 她驻足倾听, 隐约听见里头似乎有什么争吵声, 是个男人,言辞激烈,奈何听不太清具体争论的是什么。 她不由得猜测是她父亲还是她兄长, 正想着, 背后有个小丫鬟怯生生地唤道:“夫人。” 她回过头去,是个面生的丫鬟, 想来是会客堂的丫鬟, 她手里捧着一个小巧的茶盘,上头放着一盏茶。 “大人吩咐过, 叫您把茶送进去。” 朗倾意接了,小丫鬟在她身前替她推开门。 她缓步迈进门内, 门在身后阖上了。 门内的争吵声也骤然停止,朗倾意低着头进去,只留意到门内站着两人,离门近一些的是方景升,另一位离门远些。 她迈着碎步走上前去, 想要将茶盘放在离客人最近的桌上。 还未曾抬头,便听见方景升咳了一声,不轻不重地开口:“倾意,还不快见过薛大人。” 她猛然间一抬头,正撞见面前之人双目含泪,正微微伸着两只手臂,束手无措地对着她看。 他头上被纱布包裹着,左臂也有些不自然地下垂,显然是新伤。 两人显然都未曾意识到能在这里相见,朗倾意只觉手臂一软,茶盘端不住,那盏茶眼睁睁地从上头滑下来,“咣当”一声,摔在地上。 “烫着没有?” 话音未落,薛宛麟便扑上前来,抓住她的两只手腕,晃了晃。 方景升在一旁,只是略微动了动身子,并未制止。 “我没事。”朗倾意下意识挣开薛宛麟的手,向方景升的位置瞥了一眼。 “你不必怕他。”薛宛麟负气,又将她的手拉回来:“是我一时不慎,才叫他得了手,你且跟我回去……” 他的话仿佛被什么拦腰截断,目光不受控制地向她脖颈间看去。 她也察觉到了,这才意识到方才被方景升脱了那件带有绒毛衣领的短褂,如今,脖子上的痕迹怕是根本就藏不住了。 她试图抬起一只手捂住,可薛宛麟还握着她的双腕,她顾不上回头去瞪着方景升,只匆匆向薛宛麟看去。 想要找些借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脖颈间留下的是明晃晃的牙印,不是什么一般的疤痕,若是青紫或是刀剑伤,还有借口说明。 薛宛麟的神色从一开始的震惊到无以复加,再到颓然,随后又夹杂了暴风雨一般的愤怒和悲凉。 朗倾意察觉到自己被抓住的双腕逐渐收紧,力道大到生疼。 她没有躲,也没有露出半分痛苦的表情来,即便她的灵魂已经痛到了极点。 她知道,这只是方景升报复的开始,堪堪算得上是开胃前菜。 或许,他们一开始便不应该招惹他,他们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可人生在世,谁不想要事事顺意,谁愿意平白被人觊觎、攫取、欺压。 她又觉得委屈——自始至终,她要的不过是一点自由和平等而已,她从未做错什么。 眼看着薛宛麟眼尾泛红,情绪即将失控,方景升悠然看够了,方才轻声提醒道:“倾意。” 她仿佛被火星烫了一般缩回了手,奈何薛宛麟攥得很紧,她未能挣脱。 “倾意,有些事还是要同薛大人说清楚的好。”方景升踱步上前来,抓住她的双肩,柔声道:“说清楚了,待明后日,我带你去拜见未来的嫂子。” 一句话点醒了朗倾意,她想起方才方景升以颜若月的身家性命威胁她的话语,禁不住咬了咬牙,硬生生想要从薛宛麟手中挣脱开来。 他红着眼,仍是不肯放手,她只好缩起身子,锐声道:“疼……” 薛宛麟如梦初醒,猛然放开了她,双目在她面颊上匆匆略过,才张口要问她有无受伤,又瞥见站在她身后的方景升,神色又变成了愤怒至极。 不想叫事态进一步失衡,朗倾意抢先开了口。 “大人。”她才说了这两个字,便觉心间一阵钝痛,她勉强撑着身子,低声说道:“你我之间以往种种,皆因方大人误传死讯……” 说到这里,她已经摇摇欲坠,可察觉到按在肩上的双手愈发用力,她只好硬撑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既然方大人无恙,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说完这句话,她只觉呼吸仿佛成了利刃,将内心切割到千疮百孔。 她不敢抬眼去看薛宛麟,耳边传来他急切的声音:“他到底用什么胁迫了你?” 她缓缓后退,想要尽快从这里逃离,可方景升的手牢牢将她按住,她动弹不得。 片刻后,方景升的手缓缓从肩上向前来,揽住她的整个肩膀。 “你累了,回去好生歇息吧。”他声音慵懒,又带着一丝餍足:“昨儿夜里辛苦你了。” 她猛然间挣脱了他的手,来不及回头同薛宛麟告别,只一门心思逃离这个水深火热的地方。 外头候着的丫鬟被她撞了个满怀,吓得直抖,一边问道:“夫人,没事吧?” 她恍若未闻,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几步,那丫鬟一边扶着她,一边问道:“夫人,可是回大人院里去?” 她又顿住了脚步。 是啊,眼下她无处可去,逃离了这里,又能去哪里呢,无非还是回到另一个牢笼之中。 此时,不远处跟过来的小秋早已发现了她们,忙不迭迎上来,同那个丫鬟低语了几句,又将朗倾意的手臂接过来自己扶着。 走了没几步,小秋见朗倾意神色越来越差,不禁开口劝道:“夫人。” “论理说,奴婢不该多嘴。”她小心翼翼地看了朗倾意一眼,见她并未制止自己,便又说道:“人活一世,许多不如意之处,夫人要想得开些。” “奴婢小时候险些被父母卖到青楼去。”小秋只说了这句话,便又沉吟下去,半晌才苦笑着开口:“所以我虽不信命,可经历了这些,只想着活下去。” “只要能活着,就不算差。” 她们两人在这厢轻言细语攀谈,殊不知会客堂内,薛宛麟估摸着朗倾意走远了,早已向方景升面上打了一拳出去。 方景升轻易躲过,丝毫不乱,面带讥讽:“就一条膀子了,还不省着些力气。” “方景升,你这卑鄙小人!”薛宛麟甚少这样动怒,他见方景升躲了,仍用右手劈出一拳,这一次方景升单手接了他的这一拳,两人含恨僵持许久。 “卑鄙小人?”方景升冷笑道:“我死讯才一传来,你就迫不及待与她成婚,你又是什么高尚人士?” “她……”薛宛麟才说出这一个字,下意识地觉得方景升反应不大对。 见他眸色深沉、怒不可遏的样子,分明是误会他们两人早已有了肌肤之亲。 但方才朗倾意面色灰白的样子,分明就是没有替自己辩解半句。 或许是她辩解了,可方景升不信。 无论是哪种情况,若是真实情况从他薛宛麟口中讲出来,或许便多了几分可信度,她在方景升手上应当也会少受几分罪。 他下意识地张口,想要将实情和盘托出——他们二人只交换了合婚庚帖,根本未有实质性动作。 但他瞥见方景升愤怒已极的神情,又住了口。 一种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他只犹豫片刻,便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再开口了。 无论是从报复他的角度,还是从自尊心的角度,他说不出口。 随即,心中的那点子得意又瞬间幻化为愧疚——这件事上,他未能替她分担。 手上猛然间失了力气,他冷着脸离方景升远了几步,冷笑道:“那又如何?你都传出死讯了,还要强逼着人家守寡不成?” 方景升此时已然恢复了平静,他冷眼向薛宛麟望去,懒怠再开口,只说道:“今日她的话你也听见了,以后,勿要再找她,否则……” 第110章 警告的话都不愿再说,他摔门出去了。 小秋一路陪着朗倾意回到院中,一路陪着小心,进了内室,又送了滚热的茶和点心来。 一会儿又说她出去冻着了,将屋内炭火烧得足足的。 小秋这样殷勤,朗倾意倒有些不好意思,眼神跟着她忙碌的身影转来转去,一时间倒忘了伤心。 仿佛方才发生的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也就过去了。 可到了夜幕降临之时,内心的不安和疼痛才后知后觉一般涌上来,她心底里发慌,甚至一口饭都吃不下。 小秋竭力劝着她用了两口枸杞炖母鸡汤,又盛了饭来,亲眼看着她用了小半碗,这才放心收了碗筷去。 她才出门去,迎面撞见小夏在外头看热水,见了她,劈脸叫住,四下看着无人,方才压低了声音,悄悄问道:“你这几日存着什么主意?” 小秋只是纳罕:“什么主意?” “为何对她那样殷切?”小夏探寻的目光看过来:“往常倒没见过你这样。” 小秋白了她一眼,又凑上前去,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怎么糊涂了?” 见小夏一脸不服气,小秋方才耐心解释道:“这回不一样呢。” “有什么不一样?” “这回,咱们大人是铁了心了。她在外头与那薛大人传得那样厉害,咱们大人竟半点都不在意,拼着自己性命,也要将人全须全尾地带回来,为此还气病了老太太……” “可是……”小夏疑惑道:“这种事不是已经好几次了吗?这次有什么不同?” 小秋倒愣在原地,想了一会子,将身后的辫子一甩,大踏步远去了,只丢下一句话:“我觉着不一样,那就是不一样了!” 第97章 以身伺兽 朗倾意满心以为方景升出门办事去了, 他并未在府上用晚膳。 小秋伺候她用完了晚膳,她也没开口问,就当他完全不存在。 将要到亥时,小秋伺候她洗了漱, 她刚坐在榻上, 便听到去外头倒水的小秋殷切的声音:“大人回来了?” 身上的弦顿时紧绷起来, 白天那一幕涌上心头, 连带着昨夜不堪的回忆也泛起, 她双手牢牢攥住了身下的棉被。 方景升闲步进得门中, 在外头洗了, 又走上前来。 他身上带了些熏香的味道, 想来是在书房内处理事务留下的味道。 徐徐向她面上看了一眼,他点点头:“还算冷静。” 只是面色有些惨白,他伸手去拂过她的脸, 被她向后微微躲开了。 他面不改色地坐下, 微微笑道:“今日我向你朗家府上和颜家府上都寄送了拜帖,年节之前, 应当有功夫见一面。” 说到这个, 她没办法继续沉默了,只得略略点了点头。 她侧着身子对着他, 低着头,脖颈上露出昨夜的伤痕来, 方景升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罐翠玉瓶装的药膏来,凑近她坐了坐。 “今日疏忽了,忘了给你上药。”他声音温柔似水,眼底也都是无限蜜意:“今日没想到会让薛大人瞧见你的伤处, 他反应那样大,可吓着你了?” 他语气绵软如纱,可在她听来,却像是刺满了细针的纱布披在裸露的肌肤上,只略微刮过,便叫人觉出锐利的疼来。 明明是他刻意将她外头短褂脱去,目的就是刺激薛宛麟。目标达成了,又说薛宛麟反应吓人。 见她低头不答,他拧开瓶口,挤了一点药膏在食指上,替她向而后拢了拢头发。 他的手贴过来,她忽然一个激灵,向一旁躲开了。 “我自己来……”她艰难开口。 “别怕,不疼的。”他将翠玉瓶放在一旁,右手揽上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箍得死死的,这才伸手替她上药。 那圈牙印过了一夜,已经淡了颜色,但还是很明显,好在昨夜并未出血。 方景升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抹在边缘,轻轻向伤处推动。 他火热的鼻息喷在她耳后,仿佛两人在灯影下耳鬓厮磨、无限亲昵。 这情形简直比昨夜还要难熬。 察觉到她身子在抖,他轻声问道:“疼吗?” 又微微叹了口气,将药膏收起来,口中说道:“对不起,今夜不会再这样了。” 他站起身来脱了外袍,却不换上寝衣,而是先奔她而来。 她早有预料,却没想过会这样快,抬起泪眼来向他看去,眼中闪烁的泪再也止不住,哗得流了出来。 他站在她身前,背对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沉默地抬手去擦。 随即,另一只手却缓缓抚上她的肩。 她见他仍未有停止的意图,忙抓住他的手臂,细声叫道:“大人!” 饶是心中恨得直疼,还是不得不咬着牙将准备好的话讲出来:“今夜能否缓一缓?我……身子疼……” 他只顿了一顿,又俯下身来,对着她的脸瞧,似是不信。 “又不是头一回,怎得还会疼?” 见骗不过他,她心下一慌,已经被他整个放倒在榻上,他欺身上来,将挡在她身前的手臂捉了,按到她头顶去。 她偏过头去,躲过他的吻,心中七上八下。 今日,她独自一人在屋中时,也曾满屋翻找过之前柳延青给的避子药,奈何并未寻得。 她当日到方府养伤时,为了防着方景升来这一招,早就偷偷用过一丸,可是已经过了几个月,不晓得还有无效果。 如今他又要得频繁,她焉能不担心。 “大人。”她心中慌乱,气都喘不匀了,惊惧之下,眼泪更是如同泉眼一般喷薄而出,她没办法伸手去擦,任由那泪滴顺着脸庞流到肩上。 她声音哽咽:“大人,以往是我错了……” “哦?”方景升倒有些兴致:“错哪儿了?” “大人一片真心难得,我不该欺骗大人,辜负了大人的真心。”她竭力说完,小心观察着方景升的反应。 他好似并不是十分满意。 “只有这个?”他问。 见她张口结舌,他只好提醒道:“我所要的,不是你为了我的真心和权势依附于此。” 盯着她的眼睛,他缓缓开口:“我要的是你的真心。” 她躺在榻上,慌忙点头。 “此前的确是惧怕大人权势,往后会培养真心。” 她说得真挚,他不知道信了几分。 猛地又凑上前来,她下意识又躲开了。 “嗯?”他挑了挑眉:“不是说要培养真心?怎得还是躲?” 她只好别过头来,强逼着自己不再动作,由着他的吻落下,轻柔又激荡。 及至她自己都察觉到呼吸乱了,红着脸想要将他推开时,才发觉他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并未放开。 “既然要培养真心,却又为何不愿踏出那一步?” 他的话叫她怔了一瞬,刚想着要用什么话来反驳,便被他堵住了嘴。 一腔反抗都变成了无奈的屈从。 想来也是,一只才尝到荤腥的猫,如何肯将到口的肥肉吐出来? 好一番折腾,他在床下饮了一杯茶,又挨个将火烛熄了,方才又上来,在背后环住她的腰身,声音中带了餍足的意味:“睡罢。” 她已经累极了,却还是睁着眼睛睡不着。 想对策,想此后的命运,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 他在她背后呼吸均匀,想是已经睡熟了。 她缓缓向里挪了挪身子,离他远了些,呼吸声也远了些,她心里才略微安生了几分。 就在将要沉沉睡去之时,他又挪过来,瞬间将她惊醒了。 她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叹息——其实,只要他还在同一榻上,想必她就是睡不着的。 索性翻了个身面对着他,看着他睡熟的容颜,仿佛比平日里要和善许多。 白净温婉的面容下,看不出恶魔一般邪恶万分的灵魂。 她忽然伸出手去,在他脖颈间悄悄比划了几下。 盘算着怎样才能一击即杀,不被他发现。要用什么武器、什么招式、多大的力气,才能将这个追随两世的祸害彻底消除? 略一分神,她的手腕骤然被他抓住,她睁大双眼,一时间惊得忘了呼吸。 他亦睁开眼,审视的目光扫过来:“还不睡?在做什么?” 她缩回手来,直接翻身朝向里头:“没什么,睡吧。” 心跳如鼓,呼吸也乱了,好在他好像没看出什么来。 …… 盼来盼去,终究是到了去朗府的这一日。 说来奇怪,本来盼了几日,真到了这一日,又犹豫起来,又是思念,又是恐惧,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见的好。 第111章 可时辰不等人,她穿戴整齐,早有跟着的婆子们掀开帘子,陪着的小秋替她提着裙摆,以防被绊住了脚。 恍惚又像是回门那一日,她穿着大红色的喜妆,眼皮上的胭脂浓郁,她只要垂下眸子便能看到一抹微红,头上的流苏轻轻敲打着鬓边,泛起一阵酥麻。 她只不肯抬起头来,低头看着百褶裙,红艳耀目。手上的帕子也是鲜红的,上头绣着的是交颈鸳鸯。 他一直在盯着她看,她察觉到那道炙热的目光在她身上百转千回,看了又看,只当不知道。 打扮得这样隆重,几乎就差一顶红盖头,她就能名正言顺地做他的新娘子。 想到这里,她心间忽然动了动。 他这样大胆,自镇山关将她拐了来,却又从未提过娶她一事,难道说,皇帝那边还未首肯? 思来想去,还是皇帝那边未松口的可能大一些,毕竟其他人都对他构不成威胁。 来不及细思,恍惚已经到了朗府门前,再见到爹娘之时,她见两人面上尽是一滞,想必是被她大红的装饰晃了眼,她想。 她出奇的冷静,面目含情,向父母兄长一一问候,一路上有问必答。 许是碍于他在身边,她的魂灵是飘在空中的,看着自己的肉身像傀儡一样身不由己。 他应当就是故意的,她几次三番想同母亲单独说话,都被他用各种借口搪塞过去。 朗园起初还勉强控制着神色,随后又沉下脸来,直言道:“方大人,你到底是何意图?” “我们想同小女好好说说话儿,你倒是推三阻四不同意,是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么?”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朗倾意抬起双眸来,手心都禁不住沁出了汗。 “哪里,岂敢。”方景升面色不改,站起身笑道:“既然朗大人发话了,那方某便去别处转转再来。” 他向外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这次是对她说的:“酉时我来接你。” 朗园本想开口说想留女儿多住几日,岂料他大步而行,很快便消失在门外了。 朗明勋从椅子上站起来,叹了口气,还是追了出去——若无一人相送,也是不妥。 朗母忙不迭地冲到朗倾意跟前,又是欢喜又是忧愁,伸出手去颤抖地摸她的脸。 “我的女儿,你怎么就这般命苦,他这个天杀的为何偏偏追着你不放……” 朗母才带着哭腔说出这句,朗父虽神色沉痛,但还是开口打断道:“眼下说这个有何用处,还是想想怎么办罢。” 两人又都看向朗倾意,期待她将自己受的苦楚一一说清楚,叫父亲母亲为她想办法报仇。 朗倾意只是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她只觉得累。 对付一只阴险狡猾的猛兽,捕兽夹无用,陷阱无用,弓箭和利刃也无用,更何况它身后还有更厉害的人为它撑腰,又能如何。 非要将身边亲近之人都填进去? 已经以身伺兽,离他最近的人也是她,只有她能寻到他最脆弱的时候,伺机给出致命一击。 至于其他人,无需为她的决定受牵连,离得越远越好。 她看似混沌,可心里却无比清醒。 她看了看父亲母亲,忽然开口笑道:“爹,娘,女儿想吃府上郭嬷嬷做的羊肉包子。” 第98章 事从权宜 朗家人花费了不少力气, 才对她“完全没有委屈”的态度相信了些。 她到了自己府上,心情放松了些,午膳有父母兄长陪着,倒多用了好些。 倒是别人都没甚胃口, 瞧着她吃完了, 又神色好奇地询问颜若月与自己兄长结亲一事。 朗园叹了口气, 背着手出去处理公务了, 留下朗母在, 便絮絮叨叨地同她说了一个时辰。 原来, 竟不是因为她起了想法, 朗家才同颜若月提起此事的。反倒居然是颜若月自己本身就有些意图, 这才不顾名声,与朗家上下住在一处。 “起初,你父亲和我不愿叫她稀里糊涂跟着咱们。”朗母轻声解释道:“就叫你哥去外头再寻一间小院来, 谁知她说什么都不肯, 说是怕我们破费,又说正值战时, 她一个女孩子在外头住到底不安全, 我们这才同意了。” “后来又过了几日,我偶尔几次撞见他们在院外说话, 倒也没多想,谁知摄政王被围剿那几日晚上, 你哥就找我们来摊牌了。” 听见母亲叹气,朗倾意面上的笑意隐去,不禁好奇地问道:“这是喜事,母亲为何唉声叹气的?” 朗母沉吟片刻,将面前的茶点向她面前推了推, 又低声说道:“起先我也这样想,后来又想到颜家此前毕竟与摄政王牵扯甚广,如今摄政王眼见着日沉西山了,和颜家沾上因果,倒不一定是好事。” 原来是担心这个,朗倾意的笑意彻底消失,可她很快便调整过来,抓着母亲的手,微微晃了晃。 “母亲不必担心。”她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来:“此事方大人必会帮忙,届时颜家也好,咱们朗家也好,都不会有半分疏失。” 说到这些,朗母担忧的表情更甚,她禁不住回握着女儿的手,凑上来问道:“此刻四下都无人,你倒是实话实说,与那方景升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是你真心愿意跟着他,以往为何又费尽心思跑出来,还要跟了薛大人去?” “母亲。”朗倾意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翻涌的情绪压住,皱了眉,撅起嘴撒娇:“您别总是问了。” 又别过头去:“当时他都传了死讯了,他的仇家那样多,都杀上门了,女儿也是想着保命要紧。当时除了薛大人,哪还有更好的靠山?” 说完这句,她见母亲先是疑虑顿消的神情,随即又皱起眉来,向她眉心间一点:“现在方大人回来了,你就转头弃了薛大人?你也忒无情无义了些!” 她被说得心如刀绞,但只能装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过后才抬起头来,低声说道:“母亲能不能求了父亲,过几日带些东西,上门去瞧瞧薛大人?” 不提还好,提起来朗母又是一阵叹气:“去不得。” “那日薛大人在镇山关下落不明,你父亲亲自去看时,正好遇见那薛家太太,她好生不讲道理,上来就是一通歪话,把你父亲气得……” “不成不成,此事过几日再说。”朗母回绝了她的提议。 “倒是你。”话题又转回来:“既已想好了,那便叫方大人寻个吉日良辰,将你光明正大娶进门。你虽是嫁出去过的人,可好歹也是官宦之家的小姐,没个不清不白跟着他的道理。” 见她低着头绞着手上方帕不说话,朗母又来了气:“你这性子太过随和了,方家虽说人丁不盛,可若是将来他有了妾室,你的性子如何压得住?” “听书青说,之前你在方府养伤时,就连丫鬟都敢给你气受。”朗母越说越生气,禁不住饮了一口茶来压住火气:“我是真心替你着想。” 一席话说得朗倾意低头不言,只偶尔答一声:“女儿知道了。” “用过晚膳再去吧,这次回去,把书青带上。” 没到用晚膳的时候,方景升就回来了,他急着带她走,似乎没有在这里用晚膳的意思。 “方大人,何故那样急?”朗园站起身来,耐着性子劝道:“不若留下来用了晚膳也不迟。” 方景升未再坚持,而是看向朗倾意,口中问道:“你怎么说?” 朗倾意自然是恨不得多待一会儿,甚至恨不得多住几个晚上,可她不愿表现出来,便回头冲父母笑道:“天色不早了,府上老太太身子不太舒坦,还是要尽早回去才是。” 既然这样说了,朗家人再无强留的道理,临行前,朗园送至外头,还未到大门外,一路闲聊时,便无比自然地问道:“方大人,圣上可准了?” “朗大人是指?”方景升问。 “几日前闻听,方大人向圣上请旨赐婚,圣上可还恩准?” 朗园想了想,又补充道:“眼下方大人护国有功,圣上本就对大人青眼有加,想必……” 岂料,方景升缓了步子,不知是不是特意说给她听:“朗大人谬赞了,皇上说,因战事纷乱,要等到明年再提此事。” 朗园面上的笑意顿止,他也止了步子,声音中带了些难得的肃穆:“若是如此,在正式嫁女之前,小女还是留在朗府居住为好。” “方大人此前不顾性命安危,将小女从镇山关救出来,已经耗费了不少心神。正如圣上所言,战事纷扰,若要等到明年再议婚事,按照规矩,小女也应当先在母家居住,不该日日在方府叨扰才是。” 第112章 朗倾意听着,心跳徒然快了几分,她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袖跟上去。 “朗大人所言极是。”方景升微微笑道:“朗大人贵为礼部尚书,自然颇通礼节。可正如朗大人方才所言,如今战事繁乱,应当事从权宜才是。” “就如同前些时日,城北驻军调往镇山关驻扎,朗大人不也事从权宜,先叫倾意跟着薛大人。” 他说到这里,似乎全不在意,仍是缓步向前走着,可朗倾意手心里沁出了汗,见她父亲也是张口难辨,不禁灰了半边心。 当日她为求脱困,不顾一切地跟了薛宛麟去,如今此举竟变成了回旋的利刃,捅在了她的心窝处。 “父亲,不必再说了。”她紧跟几步,制止了想要开口的朗园。 乘上马车,不复来时的沉默,方景升紧盯着她平静如水的面容,轻声问道:“今日为何这般乖巧?” 朗倾意眼皮跳了两下。 她不喜欢别人用“乖巧”二字形容她。 印象中,也只有她小时候,父母兄长这样形容过。 她低了头,勉强笑道:“大人不喜欢?” “喜欢。”方景升毫不犹豫地答道,随即又补充道:“只要别再是装的就好。” 她知道他在点她,只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抬起头来直面他的目光:“要我说,装样子倒比不装来得好。” “哦?怎么说?”他饶有兴致,马车正好转过去,走到人烟稀少的道上,光亮暗了几分,衬托着他的脸色也暗下来。 “有时候,装着装着自己都信了,总比连装都不肯装的好。” 方景升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过了良久,久到朗倾意几乎都忘了他们聊了些什么的时候,他才幽幽来了一句:“你这样想,倒是极好。” 她轻咳一声,又向他面上看去:“大人为何不准书青跟来?” 方才他们出门来,朗母叫书青跟着,奈何方景升三言两语便拒绝了。 “没什么,既要在方府长住,自然不必再叫她过来。”方景升一脸坦然:“方府的丫鬟还不够你使唤?” 她没了话说,又问道:“大人方才说的可是真的?婚事真的要等到来年?” “你是等不及,还是在暗中庆幸?”方景升今日话语十分不客气,她听完,虽变了脸色,但还是勉强答道:“既然已经成了大人的人,女子顾及脸面,自然是想要一个名正言顺罢了。” 她观察着他的脸色,又轻声叹道:“今年许是流年不利,战事纷乱不说,就连老太太也是风寒不断。” 她说到此处,不免动了几分真心,轻声说道:“她老人家对我向来极好,我想……去她院中伺候几日。” 方景升了然,却并未点破,而是摇头道:“先别忙,这几日还有别的事要做。” 她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能有何事?府上筹备年节似乎也用不着她插手,除了这件事,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何事要忙。 “今日晌午过后,宫里来了旨意,叫你后日一早进宫,陪霍贵妃用午膳。” 这倒是个好消息,她眸中瞬间有了几分亮色,连带着整个轿中都明亮起来。 许久没听到霍怜香的消息了,起初还听说宫中也出了乱子,现在想来,应当是障碍已经拔除了。 她只开心了一瞬间,又迅速敛了容色,轻声说道:“也好,我见了霍贵妃,请她在皇上跟前说说话儿,看能不能把婚事提前些。” 话是如此说,可心里盘算的事情又是另一回事,就连夜间到了榻上还是心不在焉。 方景升看出来了,面色不虞,略一用力,想要将她的神思拉回来。 她“嗯”了一声,方才回过神来看着他。 “在想什么?这样专注。”他有些不满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有些困倦了。”她歉意笑了笑,双腿盘上他的腰身,挺起身子,在他唇上点了一点。 回应她的是汹涌澎湃的吻,他双手捧着她的面颊,直叫她喘不过气来。 无数喘息和哀鸣,都被封禁在墨色一般的夜里。 第99章 纷乱无序 这次入宫, 朗倾意倒觉得宫规似乎比往日严了许多。 往常入宫,断没有三番五次搜查的规矩。 此番她还是奉命入宫的,都如此严苛,更不要说旁人。 显然是因为此前皇宫里传出有刺客深夜行刺, 目的还是霍怜香, 这才叫皇宫里戒备森严。 及至今晨上轿时, 她才知道方景升不跟她一同入宫, 心情瞬间宽松了不少。 到了昆玉宫, 预备好了又是一轮搜查, 谁知, 几个嬷嬷才要搜查, 便被门口抱着双臂微微含笑的霜剑拦住了。 “李嬷嬷,唐嬷嬷,不用忙了。我们贵妃娘娘说了, 这位小姐是贵客, 无需搜查那么多次。” 几个嬷嬷依言退下,轿撵便停在昆玉宫外等候, 朗倾意抬步进去, 不忘和霜剑点头一笑。 顾不上问霍怜香情形如何,她脚步飞快, 几乎顾不上宫廷礼仪,进得正殿, 不见霍怜香,又闪到后头寝殿去,她果真在。 此时霍怜香的腹部已高高耸起,行动不便,几乎不怎么大幅走动, 见了她进来,面上笑吟吟的,扶着温儿的手臂站起来,招呼她坐。 久未相见,自然是别有一番话语要倾诉。朗倾意先问了她身体和胎像,又问了几月出生,点头道:“明年春日里,是个好时候。” 她心总是悬着,担心有什么事,结果霍怜香只是无人陪伴,急于想要寻她见面罢了,并没有什么要紧事。 “倒是你。”霍怜香见温儿将糕点水果摆了一桌,便摆手叫她们下去,这才握住朗倾意的手,低声问道:“我怎么听说,你又住回方府去了?” 提及这件事,朗倾意早存了一肚子苦水,往常不好对父母讲,担心他们牵涉太多。 可霍怜香本就是皇帝心尖上的人,仰仗是皇帝,与他人不同。 可说多了,又担心霍怜香怀着身孕操心劳神,因此话到嘴边,她还是笑道:“是啊。” “他既然无恙,自然还是要回去的。” 霍怜香歪着头看过来,盯着她不动,直到她抬起头来对视,霍怜香才伸出手去,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 别看怀着身孕,这力道也不小。朗倾意冷不丁被唬了一跳,捂着额头苦笑道:“你做什么?” “叫你瞒着我。”霍怜香又气又笑:“怎么,忽然转了性子,想同他好好过日子了?” “什么上一世、这一世的话,也都不提了?”霍怜香嘴快,禁不住一语道破:“你怕不是想要鱼死网破,或者觉得没法子了,就破罐破摔吧?” 看着她神色低沉,霍怜香又放缓了语速,禁不住劝慰道:“你也别忒灰心丧气的,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呢。” 她说着,又凑近前来,压低了声音道:“这两日便有一件好事发生,你猜是什么事?” 朗倾意好奇心起,问道:“什么事?与什么有关?” 霍怜香恨铁不成钢:“当然是与你有关。” 见她十分迷茫,霍怜香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几日前,皇宫里被清扫了几回,揪出几个摄政王安排的探子。”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其中一个探子招供,说此前模仿你笔迹给我写了书信之人,与梅妃手下人有关。” 霍怜香低低叹了一声,可面上尽是藏不住的笑意。 “事情到了这里,本也没什么,只是梅妃宫里下人,又不是她自己;况且,也有可能是探子逼急了乱咬人。谁知梅妃宫里那人被审问了两日,倒吐出一些惊天秘闻来。” 说到这里,她饶是想要再说,也不得不含糊带过,只笑道:“如今梅妃被打入冷宫,她的父亲也革去政通史一职,贬去西北了。” “此事一旦查清了,你当日的冤屈也自然被皇帝看得一清二楚。”霍怜香想到前几日皇帝到她宫中时,难掩心虚愧悔,一个劲儿的陪着小心,心里更是欢喜。 “因此,我特意趁着皇帝心有不忍时,向他提议接你入宫来见面。” “俗话说得好,见面三分情。皇上的秉性我最了解,他对你并非完全无意,你只要细想想便晓得了。”霍怜香见朗倾意面上泛红,不禁笑道:“我也有我的私心。” 敛了笑意,她轻声道:“这宫里本就人丁不盛,多了一个怀有身孕的我,又去了一个风头正好的梅妃。皇帝呢,又不乐意时常去瞧瞧皇后娘娘,难免就显得更加冷清。” “这几日,太后娘娘每日晚间都要召见皇上,说是闲聊,可说的是什么,一猜便知。”她一口气说了这样久的话,又端起蜂蜜红枣茶来喝了几口,方才幽幽说道:“过不了几日,想必就会有旨意下来。” 第113章 她模仿着宫中太监的腔调,细声宣读:“皇上有旨,如今六宫不兴,感太祖皇帝圣谕,着礼部采选秀女,充盈后宫,钦此。” 朗倾意倒愣了一下,随即又笑得撑不住身子。 她学得惟妙惟肖,末了还要得意地看过来:“怎么,学得如何?” 朗倾意无奈道:“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样不稳重,好歹也该给孩子做个榜样。” 霍怜香笑完了,心下只剩了叹息,她用手拄着下巴,低声说道:“我说了那么多,你到底听懂了没?” 朗倾意笑容敛去,只低头看着桌上的暗纹,半晌不语。 “你不必替我想什么。”霍怜香早就看出她的想法,悠然一笑:“我早就说过,若是逼着我同那些女人争宠,我宁可是你。” 正说到这里,外头温儿轻扣了了两下外殿门,低声说道:“娘娘,卢太医来请脉了。” 霍怜香站起身来,才要叫人进来,朗倾意心中一动,已是极快地拉住她的衣袖,低声问道:“可否叫我也一同诊个脉?” 霍怜香愣了一瞬,随即便懂了她的意思,只皱眉道:“怕是不好,这卢太医虽说是我父亲故知,按理说不会害我,可若是叫他见到了你,难保会将你的脉息传出去,到时候叫方景升知道了……” 她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半晌才说道:“若是想成,也有办法,只不过冒险了些。” 说完,她朗声答复温儿,叫卢太医先在偏殿歇歇脚,稍等片刻。 随即又叫了霜剑来,吩咐她拿了自己一件日常穿的宫女外袍,替朗倾意披上。 霍怜香又作出一副疲软无力的姿态来,卸了钗环,坐到榻上去,盖上被子,又招手叫朗倾意脱去鞋子,上榻来坐着,只装作“霜剑”替她揉捏的样子。 放下帷幔,霍怜香吩咐门外的温儿将卢太医请了进来。 温儿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卢太医见谅,我们娘娘有些困倦,只能这样诊脉了。” “无妨无妨。” 霍怜香将手从帷幔底下伸出来,卢太医隔着手帕诊脉完毕,又换了一只手,如是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朗倾意半跪在榻上的双腿都麻了,卢太医才结束诊脉。 “叨扰贵妃娘娘了。”卢太医微微笑道:“娘娘脉象同往常一样稳妥,绝无问题。” 他收拾了药箱,正要离去,又被霍怜香叫住,欲言又止。 “娘娘还有何吩咐?”卢太医问道。 霍怜香也不卖关子,直言道:“卢太医,本宫陪嫁进宫的丫鬟霜剑,如今年岁也大了,本宫想着求了皇上放她出宫去,只是她近两年来偶有病痛,外头的太医都不甚高明,所以想着劳烦您替她诊脉。” 卢太医愣了半晌,方笑道:“这有何难,娘娘也太过客气了。” “那就劳烦霜剑姑娘将左手伸出来。”卢太医又起身坐下。 朗倾意遏制住砰砰跳动的心,小心翼翼地将左手伸了出去。 卢太医诊了半晌,皱了眉,似有不信,但又耐心试了半晌,方才收了手。他思绪纷飞,似有难言之隐。 “卢太医,您只管直言便是。”霍怜香道:“这里并无旁人。” 卢太医这才点头道:“霜剑姑娘这脉息,倒有些奇怪。”他解释道:“整体无碍,只是体质虚寒,倒不像是往日落下的病根,反而像是……” “是什么?”朗倾意接了话茬,直接问道。 “倒像是药物所致。”卢太医说完,心中狐疑,但碍着霍怜香身份,并不敢多言。 “卢太医,有一事还要请教。”朗倾意神色坦然:“若是体质虚寒,往后还有无受孕可能?” 卢太医沉吟片刻,方才说道:“药性凶猛,但若说全无可能又太过武断,依微臣之见,若耐心调理,短则一年,长则三五年,还是有希望的。” 他虽不便抬头,但知道生育乃女子大事,便出言劝慰道:“不如微臣便开出温养滋补的方子来……” “不必了,卢太医。”霍怜香出口打断道:“今日劳烦你了。” “温儿,替本宫送一送。” 这话一出,温儿会意,忙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来,带着卢太医下去了。 他们才去得远了些,霍怜香已是耐不住性子,一把将帷幔扯开,拉了朗倾意的手问道:“你到底用了什么药?” 见她低头不言,霍怜香怒道:“难道是方景升逼你喝的?他知道如今不能给你名分,所以也不愿你有孩子?” “那他可真是个……”霍怜香这话还未讲出口,朗倾意已经伸手将她嘴唇按住了。 “少说这些话。”朗倾意无奈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得为皇子多考虑。”见霍怜香余怒未消,便低声说道:“那药是我自己吃的。” 霍怜香倒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又是叹息又是难过,不免红了眼眶,说道:“我也猜着了,你是那时候在宫里被打了板子送回方府去,想必也心灰意冷。” 又说道:“我那时候真气狠了,连着有一个月没有同皇上讲话。可……深宫中的女子不得不为诸多事物考虑。你放心,往后皇帝必不会这样了。” 拉了她的手,霍怜香又惋惜道:“如今即便你愿意入宫,三五年都怀不上身孕,恩宠也是难以为继,只是如今这步棋虽走岔了,往后还有翻盘的可能,要看你如何抉择了。” 朗倾意抑制住纷乱无序的愁意,低声说道:“如今得了这一日自由,我只想着咱们好生说说话儿,在一起吃顿饭也是好的。” 第100章 温香软玉 霍怜香忙叫人预备午膳, 吃过之后,又说了会子话,眼看着日头西斜,按理说要送她回去了, 可霍怜香到底舍不得, 又咬牙道:“我做了这个主, 今儿用了晚膳再回去。” 朗倾意何尝不想, 她倒巴不得多留几日。 晚膳比午膳要丰盛些, 可两人的心思都不在吃食上。 才摆好了菜, 温儿和霜剑站在一旁预备布菜, 便见外头有个粗使宫女来回话, 说:“娘娘,皇上的轿撵到昆玉宫了。” 霍怜香忙扶着温儿的手站起来,朗倾意也慌忙站起来问道:“怎得皇上忽然来了?” “我且去偏殿避一避。”朗倾意才说完, 便被霍怜香拉住衣袖, 只听霍怜香飞快地说道:“皇帝不是心里没成算的人,他知道今儿你要来, 若非特意为着你来, 断乎不会在今日踏足昆玉宫。” “更何况前几日才发生梅妃一事,皇帝此番来, 多半是带了补偿你的心思,你即便还未拿定主意要入宫, 也不该拂了他这一片好意去。”霍怜香一行说着,一行死死拉住朗倾意不叫她动身,又吩咐温儿霜剑去外头接驾。 朗倾意虽本能地想逃,却也要顾及着霍怜香的身子,一时间进退两难, 她想了想,呼吸平复下来,稳住霍怜香,低声说道:“你别急,我不走就是了。” 霍怜香身子松缓了些,听着外头脚步纷乱,有一人迈着再熟悉不过的步伐进来,她怀着身子,只是微微低头行礼。 而朗倾意早就趴伏在地上,半晌未曾开口。 刘隆旺进得门中,先是除了头上的深栗色毛毡帽,又将身上的外袍褪了去,交由温儿收了。 他回过身来,先是上前将霍怜香扶正了身子,目光顺着她隆起的腹部溜了一眼,笑道:“又大了些。” 霍怜香含笑不语,眼神顺着自己脚边瞥了一眼,刘隆旺回过神来,冲着仍趴伏于地上的倩影伸出一只手去,又顿觉不妥,将手缩了回来。 霍怜香看在眼里,不禁朗声笑道:“皇上,您在这里伸手缩脚的作什么?只要开口说句话儿不就得了,臣妾这妹妹又不是聋子。” 刘隆旺又是气,只是咬牙,但没可奈何,只得清了清嗓子,低声吩咐道:“起来罢。” 朗倾意低声谢过,轻轻站起身来,许是低头太久的缘故,面上一片通红,她自己也觉得心头火烧,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羞赧。 一时间,外殿寂静无语。 刘隆旺对着霍怜香瞧,霍怜香只投去疑惑的神情,假意不知他要做什么。 刘隆旺只得对她开口道:“你们正要用膳?巧了,朕尚未用膳。” 霍怜香懒怠再逗弄他,只吹下眼皮对着霜剑道:“去把皇帝素日爱喝的仙酿取了来。” 霜剑应声要去,又被霍怜香叫住吩咐道:“去把那梅子酒也拿两壶来。” 霜剑去了,不多时取了酒来放在桌上。 霍怜香早就拉着刘隆旺坐在上座,又暗戳戳拉了朗倾意往中间客位坐。 第114章 朗倾意惊觉不妥,忙忙地要掰开霍怜香的手,谁知霍怜香低声耳语道:“不然你想坐哪里?我的位子?” 朗倾意无奈,只得先将霍怜香扶好了坐到皇帝对面去,又在客位坐了,低头不语。 霍怜香亲自替刘隆旺斟上仙酿,又笑道:“臣妾这妹妹往日也能喝几杯,今日就由她来陪皇上。” 迎着朗倾意震惊的神情,她又替朗倾意斟上一杯梅子酒,又端起自己手上的红枣姜汤来,笑道:“误会解除,咱们共饮一杯。” 烛光熹微,许是亮度朦胧,刘隆旺上次威严冷酷的神情不再,他似乎很享受这种私人小聚的风情,先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霍怜香在桌下连踢了朗倾意好几脚,见她犹豫着将梅子酒送入自己口中,方才消停。 入口绵软,梅子酸甜的口感齐来,宫中的酒确实比外头买的好喝。朗倾意正想着,霍怜香亲自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中,笑道:“妹妹,我替皇上向你道声不是,上次的事,实非有意……” 朗倾意慌得站起身来,忙不迭地说道:“贵妃娘娘说笑了,民女一身贱躯,怎配受这道歉,何苦本就是小人暗中挑唆……” 她没说完,便被霍怜香拉着坐回椅子上,霍怜香笑得了不得,对着刘隆旺笑道:“皇上您看,臣妾这个妹妹也忒胆子小了些。” 刘隆旺唇边酒意直涌到心间去,他并未答话,只微微看过来,见朗倾意一味低着头,面色微微发红,她装饰清新秀丽,仍是几月前见过的春心捧月的面容,只是瘦了些,眼里也少了几分希冀。 想起上一次,自己对她的判断确实过于武断了些,如今看起来,她夹在中间,属实无辜。 因此心又软了几分,禁不住开口问道:“伤好了没有?” 意识到是在问她,她心跳几乎停了一拍,忙答道:“回皇上,已经好了。” “那就好。”刘隆旺说完,见温儿又斟上酒来,便又饮了一口。 霜剑已然站在朗倾意身边,执着梅子酒壶向她杯中倒去,朗倾意盖住杯口,轻声道:“皇上、娘娘恕罪,民女实在是饮不动了。” 刘隆旺尚未开口,霍怜香已经笑道:“慌什么?难道是怕吃醉了酒回去,方大人生气不成?” 贸然提起方景升来,刘隆旺和朗倾意两人面上都有些尴尬,可霍怜香恍若不觉,继续说道:“怕什么,如今是皇上命你喝酒,方大人有几个胆子敢违抗君令?” 朗倾意听了这话,只好抬起头来,讪讪地向刘隆旺那边望了一眼,希望他能开口替自己讲话。 谁知他竟像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埋头吃菜,并不说话。 霜剑见状,早就硬生生替她把酒斟上了。 朗倾意不得已又饮了几杯,才发觉这梅子酒只是入口顺滑,可发作起来也快。她骤然发觉自己筷子夹不住菜,眼前晃动,心中有些慌乱起来。 霍怜香又道:“常言道‘酒过三巡,便是哑巴话也频。’妹妹,你怎得一句话都不说?” 说着,又在桌下捏了捏她的腿,冲她挤眉弄眼,示意她说话。 朗倾意只好笑道:“民女嘴笨,不知道说些什么。” 霍怜香道:“此前受了那样多的委屈,不妨一一说出来,趁着酒意也解了烦闷。” 此时,外头夜色已然如墨,冷风顺着殿门微微漏进来,朗倾意喝了酒,只觉得凉快。 她心头乱跳,酒意突突的上涌,手似乎也不受自己控制,又端起酒杯来饮了几口,这下,头重得像是坠了几千斤重的秤砣,她支撑不住,不顾失态,缓缓趴在桌上。 霍怜香静静地等着,不再说话,果然,半晌之后,朗倾意又抬起头来,面向刘隆旺,轻声问道:“皇上……” “嗯?”刘隆旺也回望过来。 朗倾意瞥见他英武不凡的样貌,又在心里恨自己为何不争气,这样早早的吃醉了酒,但又暗暗觉得爽快,有什么东西似乎将要喷薄而出,她压不住了。 她晃了晃头,放缓了语速,低声说道:“既然上次之事是民女有冤,民女斗胆,想求皇上一件事。” “何事?”刘隆旺倒显得饶有兴趣。 “求皇上下旨,叫民女仍回朗家居住,今后可不受任何人支配,自行决定婚嫁之事。”她抬起朦胧醉眼向他看去:“可好?” 刘隆旺许久没有做声,他端起酒来又饮了一口。 若说这个旨意倒也不难,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忌惮方景升,怕方景升再在气头上做出解甲归田之事来。 若没有方景升,他哪怕是即刻把她召进宫来住都无妨。 可如今朝局未完全安定,他还需要方景升毫无保留的忠心和努力。 他干咳一声,抬眸看向她,亦是缓缓说道:“如今朝局不稳,方爱卿出力颇多,他对你情深义重,若是如今断了他的情路,朕恐遭天下人诟病。” “你若是觉得没名没分跟了他不妥,朕可以准你们在年节前后成婚,朕亲封你为一品诰命,再追封你父亲为典仪长使,这荣誉,便也说得过去了。” 霍怜香听着这话头不对,忙要打断,谁知朗倾意听得呼吸不稳,眼中含泪,早已情绪失控了。 她想要自由,最大的关隘不只是方景升,还有一个助纣为虐的皇帝。 因着方景升在朝堂出力颇多,皇帝不忍驳了他的意,只好牺牲她一个女子,来成全方景升的美梦。 可她毕竟无罪,自始至终没有做过半分错事,平心而论,她不该两世受到这样的对待。 她“嚯”得站起身来,连带着桌上的酒菜都晃了晃,她好似不知道他是皇帝一般,从未有这样大胆过,面上被不甘和愤怒的泪水盈满了。 迎着刘隆旺审视的目光,她轻笑一声,不顾一切地说道:“就因为他是锦衣卫指挥使,皇上离不得他,就牺牲了我来成全?” 刘隆旺面色冷下来,抬眼向她面上看去,沉声提醒道:“朕劝你慎言。” 天子的威严不容小觑,朗倾意虽站着,一腔激愤却有几分已经化作背后的冷汗,她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面前是什么人后,却又冷静了几分。 脚下绵软,她不顾一切地向他那边走去,旁边霜剑和温儿都唬得变了脸色,抬手去拦,霍怜香见刘隆旺面上尽是惊诧,但并无反感之意,便冲着霜剑温儿使了个眼色。 两人极有默契地不再阻拦,而是暗中扶稳了她,任由她温软的身子跌到他身上去。 仿佛横了心,世上所有分寸和规矩都不再存在,朗倾意捕捉到刘隆旺宽厚的肩膀,将两条手臂挂上去,在他耳边嘤嘤而泣:“皇上,您是天子,心系百姓,您可知我受了多少委屈……” 刘隆旺面色窘迫,看着霍怜香在一旁看戏,两只手腾出来,擎住朗倾意的两肩,对着霍怜香沉声说道:“胡闹,还不快拉开了她,成何体统。” 霍怜香一脸无辜,又吩咐道:“温儿,将本宫扶起来。” 又道:“霜剑,去外头拿醒酒汤来。” 言毕,扶着温儿的手上前来,意图亲自拉开朗倾意,口中解释道:“皇上,臣妾这个妹妹只听臣妾的,须得臣妾亲自来拉开了,方才……” 刘隆旺见她挺着肚子,哪敢叫她近前,只好又摆手叫她离远些:“她醉酒之人,小心伤着你。” 霍怜香马上走得远远的,不忘叫温儿也跟上。 刘隆旺只好自己用了力气,将朗倾意从自己身上推开,岂料她半睁开醉眼,见到他的面容,又笑吟吟的,凑上前来亲了他面颊一口。 他手一松,又被她抱了个满怀,她头上是恣意的茶香,口中晕染着梅子香气,香软非常,柔弱无骨,含泪带笑。 刘隆旺见惯了霍怜香这等有脾气的,何曾见过这温香软玉,又加之饮了酒,顿时心猿意马起来,手也使不上力气了。 第101章 错在何处 一时间, 刘隆旺禁不住在心里细细地想,若是今夜便留下他,又能如何? 君占臣妻,自古以来便十分常见, 更何况, 她并不是方景升名正言顺的妻, 她不愿意。 若是留她在宫中, 说起来还算得上是拯救民女, 抚慰朗家老臣。 这样想着, 他便也不再克制, 右手抚上她的背, 轻轻拍了拍,算作安慰。 霍怜香看在眼里,将面上的笑意隐去, 忙拉了温儿便要出去。 谁知, 殿门外头有人怯生生叩门,声音不大, 却惊得朗倾意也抬起头来。 第115章 是周富德的声音:“皇上, 外头急报,方大人求见。” 这一句话仿佛巨石落水, 惊起滔天波澜,朗倾意恢复了几分意识, 冷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她顺势后退,想要脱身,但刘隆旺的手掌托住了她的腰身,她又顿住了。 霍怜香见状, 早已怒道:“周公公,有何事不能明早来秉?” 心下暗自抱怨,这个周富德,平日里乖觉得很,怎得这时候赶上来触霉头。 周富德的声音充满了无奈:“皇上,奴才也没法子,方大人说,关于摄政王一事,似乎有了重大情况。” 刘隆旺手一松,由着朗倾意脱了身,他自己也极快地站起身来,朗声冲外说道:“朕马上来。” 勤政殿内灯火通明,刘隆旺饮了些醒酒汤并热茶,在殿门外见到方景升正在站着等,神色如常。 “摄政王一事,有何进展?”刘隆旺直接了当地问道:“可是抓住了?” “派出去的信使来报,摄政王愿意投降,只需皇上下旨饶恕他的养子。”方景升说完,又微微笑道:“微臣不才,只是抓住了他的养子刘凤楠罢了。” 刘隆旺嘴角漾起的笑意难以抑制,他坐下来,微微摇头道:“都是该死之人。” 方景升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面部有些泛红,双眼迷离,不动声色地问道:“皇上大好的兴致,这是饮酒了?” 刘隆旺愣了愣,想是没有料到他会问出这些来,随即答道:“是,今夜难得有兴致,独酌几杯。” 方景升不再将话题拉远,而是继续说道:“依微臣之见,理应先装作同意送刘凤楠归北地,待捉了摄政王之后,再着人于北地暗杀刘凤楠。” “皇上意下如何?” 刘隆旺点点头:“你的手段,无需过问,只是,摄政王狡诈多谋,当心他暗中使诈。” “放了刘凤楠后,他若要临时逃脱,也是有可能的。” “微臣自当不辱皇命。”方景升说完,又低声道:“还有一事。” “今日晨起,朗家小姐应召入宫陪伴霍贵妃娘娘,如今天色已晚,恐叨扰了贵妃,微臣意欲接了她回去,不知皇上?” 刘隆旺这才想起方才那一抹残留在手心的柔软,他不自觉地捏了捏掌心,才要张口,又听见方景升说道:“只怕微臣不日便要启程去抓捕摄政王,还望皇上体贴臣下,叫微臣同她道个别。” 刘隆旺干笑一声,爽快说道:“这有何难,你自去将她带去便是了。” 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这事成了,年后便安排你们成婚。” 方景升面上只是笑着,半晌才低头称“是”,行了礼缓缓退了出去。 外臣不得入内廷,方景升不顾天色已晚,在宫门外的甬路上等了许久,直到身上半边膀子都被夜风吹得僵住了,才远远见到一挺小轿急匆匆赶来,跟着轿子的是几个宫女。 只见周富德从轿子前头下来,面带惭愧,上前行礼道:“方大人久等了。” 方景升依礼见过,先不动声色上前掀开轿帘看了一眼,见轿中人面色红润,已是睡熟了。 他放下轿帘,对着周富德连声道谢,声音轻缓,像是怕吵到了轿中之人。 周富德连连摆手:“嗐,没帮上大人什么忙。”他悄悄向后指了指:“娘娘那头也要应付,老奴这回怕是要脱层皮了。” 方景升笑道:“周总管说笑了,您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贵妃娘娘再怎么生气,也不会不顾皇上的面子。更何况周总管心明眼亮,应付起来怕也是得心应手。” 他向前一步,低声道:“前日查抄江东郭家,见到几幅上好的字画,改日送到周总管宅子里头,权当几日之后的寿辰贺礼了。” 周富德听得高兴,面上却是止不住的小心谨慎。 两人道别之后,方景升进得轿中,方才的温雅从容已近全失,面色犹如黑夜一般暗沉。他凑近嗅了一下,见朗倾意面上虽刻意用什么脂粉盖住了酒气,可还是有淡淡的梅子香传来,他又坐了回去。 到宫门外换过了方府的马车,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方府门前,只见雀儿只在门内守着,一见到方景升抱着朗倾意过来,便轻声说道:“大人,老太太叫您过去一趟。” 方景升这才将昏睡中的朗倾意交给赶来的小夏小秋并几个婆子,低声吩咐道:“替她洗了,再饮些茶和醒酒汤。” 耐着性子去见了老太太,无非还是那些话,莫要亏待了人家女儿,叫她跟着自己来住之类。方景升低着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末了,低着头打了个哈欠,困得摇摇欲坠。 老太太见状无法,只得叫他回去了。 至自己房中清洗已毕,已是丑时的光景,他穿着寝衣缓步走进内室,见朗倾意不知何时从榻上翻了一半下来,上半身竖着睡在榻上,脚在鞋子里。想是酒还未醒,半梦半醒间穿了鞋想要出去,谁知又趴着睡了过去。 见此情景,他只觉有好气又好笑,便动身去搬她的身子,岂料她饮了酒后,身子绵软,他搬动几回,她都犹如面条一般,滑溜溜地又滚回原地了。 外头桌上的茶盏和醒酒汤碗都是空的,因此小夏小秋必定是尽力替她解酒的,可她还是醉成这样,可见畅意饮了多少。 到底是她心大遭了暗算,还是有意逢迎?这个念头一出,他不禁又想起勤政殿中皇帝面上的酒意,又是神色一滞。 禁不住手上一用力,捏了她腰上的软肉,她睡梦里皱紧了眉头,发出“唔”的一声,却并未醒过来。 他又沉着脸,在她后腰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巴掌,意图将她弄醒。 可她却只是弓起腰身,口中不情愿地嘀咕几声,侧过头又睡了过去。 挣扎间,她寝衣都褪到上头去,露出通体雪白的一段腰肢来,看得方景升心头火起,禁不住将手探进去,感受细滑。 过了片刻,有些粗重的动作激得朗倾意半梦半醒之间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去,又因头昏脑胀,不得已又跌向榻间。 记忆只停留在饮酒那一刻,她想也没想,便迷迷糊糊地问道:“皇上?” 身后之人动作一滞,随后又更加激烈起来,她起不得身,只好挣开双臂向前爬去,意图冲开桎梏。 身后之人哪舍得放开了她,一边按住她的双肩,一边俯下身子,在她耳边问道:“你说我是谁?” 她身上滚烫,却没来由地像是遭了北地的寒风吹,遍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随后,酒醒了三分之一,冷汗也冒了出来。 她这一愣神,倒叫身后之人冷笑一声,责问地更加急迫。 她将头伏在枕上,不得已间,只能勉强含糊答道:“你是……方景升……” 呼吸之间,她自己都嗅到一丝方才梅子酒清甜的气息,回想起方才醉酒后的零星片段,一时间又觉得心慌脸烫,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不知是不是酒意还未散去,她只羞赧了片刻,又觉得理直气壮起来。 她被他欺辱至此,难道不能叫她反抗? 既然是皇帝都站在他那边,那她意图说服皇帝,又有何不可? 她没嫁他,也就谈不上什么守贞,她做的这一切都是合理的。 若是世人有些风言风语,说她一个女子同几个男人纠缠不清,那也都是他方景升害的。 想到这里,她又妄图挺直腰背,可瞬间又被他压下去,动弹不得。 身后传来他压抑着情愫的声音:“你今日错哪儿了?” 她听了,想要冷笑一声,岂料从唇齿间发出的声音却是变了调的低吟,她只好咬了牙,尽量不再发出声音。 方景升心里含着气,便又使出那招来,朗倾意只觉周身七零八散,灵魂都飘在半空里。 英雄不吃眼前亏,她只好放弃抵抗,张了张口,艰难地说道:“错在……不该饮酒。” 他见她愿意认错,面色也好了几分,但还是皱着眉纠正道:“错了,是不该在我不在之时饮酒。” “对。”她只好点头附和,又奋力回过头来,红着脸问:“你能不能……快些?” “我……要去更衣……” 第116章 适才饮了酒,在昆玉宫内也未及更衣,一直忍到现在,到了方府又沉沉睡去,哪有空闲的功夫。 他却不答,在她催了几次之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在她小腹处按了按,存了坏心思,低声问道:“很急?” 她惊呼一声,顿时蜷起身子,待回过神来之后,气得心跳如鼓,禁不住回身怒骂道:“方景升,你这个……” 又被他按了一下,她话语顿止,额间冒出了冷汗,耳畔传来他戏谑的声音:“我这个什么?” 饶是几次,她彻底没了脾气,酒意似乎又翻涌上来,她顾不上答话,待他了事之后,她才如梦初醒,急忙趿拉着鞋子就向外冲去。 到外间门前,才发现门已经被锁死了,她拧不开,急得直跺脚。 方景升从后头赶上来,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做什么?” 又对着外间屋的一角指了指,说道:“冬日天冷,我叫小夏她们将恭桶放在那边。” 她愣了半晌,还是用力拧着门锁,身形摇晃着,还不忘摇摇头。 她才不会与他同处一室时做这种事。 他面上了然,摇头道:“既如此,就随你吧。” 言毕,他竟不再管她,而是返身回去了。 第102章 呼吸顿止 朗倾意鼓捣了一会儿, 竟然将门锁打开了,她心中一阵欢喜,忙要踏出门去,谁知方景升已经悄然出现在她身后, 一把揽住了她。 她还未及叫嚷, 便被他披了一件绒毛披风, 他为她系上系带, 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她醉了酒, 又加之受了方才那样久的磋磨, 一时间脚下发软, 又被他扶稳了身子。 来不及拒绝, 她加快脚步,到了院中东南角的茅房处。 知道他在外头等,可她还是红着脸解决完了。 被冷风一吹, 酒意不仅没有下去, 反而又来了一波新的。她面红耳赤地出来,又跟着他回到房中, 听到他低声说道:“睡吧。天色不早了。” 天色确实不早了, 可她早已被折腾到错过了宿头,到了榻边却不肯上去, 只在榻前站着。 因着方才睡着了,尚未看到屋内布置。 此时她才发现, 屋内梳妆的桌上,不知何时放了一个白釉长颈瓶,里头端正插了几枝才开的梅花,枝节崎岖,花苞艳红, 煞是好看。 看着梅花,她却恍然间触动心事,微微伸出手去,想要摸摸梅花枝干,才触及到,却又慌忙缩回手来。 梅香淡然飘入心怀,往日竭力遗忘的事实又在心头上演,她骤然抓紧了胸前的衣衫,心口一阵紧缩,直喘不过气来。 方景升早已觉出不对,上前一步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问:“怎么了?” 见她眉头紧锁,手中抓着胸前的布,还以为她要吐,便从外头拿了痰盂来。 谁知她只是不言,又伸出手去,在梅花花苞上停了一瞬,口中轻语:“梅花开了。” “开了好几日了。”方景升揽了她的肩,吩咐道:“听话,回去歇息。” 恍然间像是又回到当初不堪的记忆中,她顿了顿,从桌上拿起晾好的手帕,在嘴边擦了擦,见并无半分血渍,这才有些回过神来。 “你知道吗?”她盯着梅花,忽然微微笑道:“前一世,我就险些死在梅花树下。” 她声音轻,最后几个字恍若不可闻,可方景升还是骤然起了警觉,他从侧面伸出头来,向她面上看去:“你说什么?” 她却不肯再说,想是终于有了困意,头软软地垂下去,眼皮也很难抬起来了。 见她这般,方景升只好将她扶到榻上去,她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了。 睡不着的人换成了他。 她方才无意间的几个字犹如惊涛拍岸,掀起巨大的波澜。他翻来覆去,心中不停地念着那几个字:前一世,死,梅花树。 还有她方才擦拭嘴角的动作,娴熟至极,与他梦中如出一辙。 在他梦中,她最后几日弥留之际,也是口中吐血,不断用手帕擦拭。 难道她口中的前一世,与困扰他许久的梦境如出一辙? 想到这里,他心中煎熬,真是恨不得将她弄醒好好问询一番,可见她睡得香甜,又不忍打搅。 如是这般忍到天亮,又想到再过几日便要亲自到摄政王藏身之处抓捕,又平添一阵烦忧。 朗倾意浑然不觉,一觉睡到即将正午,只觉浑身酸软,头痛难忍,小秋在一旁伺候着,一边说道:“夫人昨儿醉了酒,今日头痛些也是正常。” 言毕,将外间火炉烧得滚滚的,在上头炖了橘皮清茶。小夏又拿了手炉来放在朗倾意手上,小秋取了些薄荷膏来,手上沾了些,替朗倾意轻揉太阳穴。 终于好了些,朗倾意这才有力气用了些茶点,正餐尚未用,便听见外头婆子们口中唤着大人。 方景升回来了。 朗倾意心中纳罕,但还是不得不站起来迎接。 那方景升心中存着心事,早早起来出去处理了一些要紧事,便告假回来了。此时大踏步进得门中,连身上大氅都未及脱去,便示意小夏小秋离开。 朗倾意心中有些害怕,担心他还在为宫内饮酒一事生气,因此存着小心,谁知方景升虽面色匆匆,却不像要为昨日一事算账的,开口便问道:“可好些了?” 朗倾意恭谨答道:“好多了,小秋小夏她们两个照顾地很周到。” 他伸手捉了她的手,见也是温暖如春,便放下心来,直接问道:“外头花园里的梅花开了,我记得你一向喜欢,不如用过午膳后一起去看看?” 她不太想去,一是身上还困倦,想着用过午膳后休憩片刻;二是心中存着上一世的阴影,不太想去梅花树下久待。 她只犹豫了一瞬,便见他说:“就这样说定了。”又站起身来,吩咐小夏小秋备菜。 她存着心事吃完了饭,又饮了一盏热茶。方景升却是片刻都不想等,便拉着她起来,穿上大氅,戴上绒帽,便出门去了。 他特意叮嘱不许人跟着,她心里便也七上八下。 院中清寒,几日前的雪已经被打扫干净,可梅花树上还有些残存的雪,阳光自雪上透出来,倒显得雪色更加纯白了几分,甚至有些刺眼。 望着与上一世几无两样的雪地红梅,身后是他温暖宽厚的怀抱,这场景莫名的熟悉,朗倾意缩了缩身子,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爬上来,有些发抖。 “冷?”方景升见状,用自己的大氅将她裹得更紧了些,又抬头示意她看梅花:“开得艳丽,正是赏玩的时候。” 她敷衍着向远处看去,却没有半分心情,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才要开口说冷,借此机会想要回去,谁知听到他说了一句叫她毛发倒竖的话。 “看着梅花,可想到什么前一世的事情没有?” 她的心跳加剧,她担心隔着衣服也能叫他察觉到,便不动声色地往反方向退了几步,轻声问道:“大人说什么?” 方景升看着她的眼睛,又原封不动地将原话复述了一遍。 呼吸顿止,血液都跟着凝固了,她露出疑惑的神情,反问道:“什么前一世后一世的,大人到底是何意?” 面上不肯表现出什么来,心底里却在疯狂叫嚣——他是怎么得知的? 之前她也刻意探询过,他不仅对前一世毫无印象,而且也不信什么前世来生、因果报应的说法,因此她一直当他不知道。 如今忽然提起,难道是她昨儿醉酒露出了什么破绽? 细究起来,前一世并无什么惊天秘闻,只是她了解方景升,若是叫他知道了还有前一世,势必更觉他们二人具有旷世奇缘,更不会对她放手了。 更何况,从她自尊心的角度出发,也不愿叫他知道,前一世她也是遭他欺骗的结局。 连输两世,叠加起来,叫她更加抬不起头来。 她顶住他审视的目光,反而反问道:“大人今日不去锦衣卫衙门,反而巴巴儿地回来要赏梅,到底是何意图?” 方景升也不避着她,直截了当地问道:“昨儿有人喝醉了酒,口口声声说什么前一世也曾遇到过我,还说曾与我在这雪中赏梅。” 朗倾意眼皮直跳,果不其然,自己真在昨夜醉酒后胡说了些什么。 可她下定决心不接他的话茬,只淡然一笑,回应道:“大人既知是醉酒,便应当知道醉酒之人口中的话并不可信,何故还要来问呢。” 看她神色毫无破绽,他本来还要多问几句,但见她被迎面袭来的冷风一吹,顿时蹙着眉打了个喷嚏,便又住了口,送她到屋内,自己又出去办事不提。 接下来的两日,方景升似乎并未再对她继续盘问,两人又变为以往相敬如宾的日子。方景升每晚都回来歇息,只是这两日未再动她。 第117章 在他启程前去抓捕摄政王那日,她月信来了,心中好歹算是松了口气。 许是因着她去宫里那次引得他心有芥蒂,这几日他不在府上,也不叫她出门,她无奈,只好多去老太太处拜访了几次。 老太太年老体弱,前些时日又因摄政王叛乱,被方景升手下人暗中转移到别处去了。 这一来回折腾,又着了风寒,便卧床休息至今。 朗倾意悉心照料了一日,奈何小夏小秋两人像防贼一样盯着,每日待她从老太太院内出来,便携着她的手带她回去。 老太太只叫她回去,不必做这些伺候人的事,但她缄默不言。 不是为了刻意讨好,而是针对两世之中对她的帮助做出回报。老太太似乎也懂得,这天深夜,朗倾意看着老太太喝完汤药,便预备着离去,才告辞,便被老太太拉住了袖子。 “倾意,别急着走,再同我讲几句话儿。” 朗倾意只好又坐下,听着老太太絮絮叨叨说了几句,她有些困意袭来,听得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岂料老太太这一句话瞬间将她的困意驱赶到无影无踪:“你心里有什么怨恨,都可以对我这个老太婆使出来,但好歹……还请饶过我孙儿一命。” “老太太,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朗倾意心中打鼓,慌乱地站起身来:“倾意心中哪有什么怨恨?” 见她不肯承认,老太太也只是淡然一笑:“你只记着我说的话便成。” 又道:“天色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第103章 今宵佳酿 怀着满腔的狐疑和不安, 朗倾意睡得并不沉稳。 第二日晨起,府上四处忙碌不已,原来是年节将近,四处都在张罗着张灯结彩, 小夏小秋自买办处领了一些红纸灯笼和彩带来, 兴高采烈, 问朗倾意要放在何处。 既是他的屋子, 朗倾意想着断无她做主的道理, 便淡淡地说道:“且放在那里, 待大人回来了再说吧。” “夫人。”小秋似乎有些事拿不定主意, 迟疑半晌还是请示道:“近日有几封书信送到了府上, 都是一些寻常的拜帖,并无什么大事,大人不在, 夫人要不要瞧瞧?” 朗倾意本想拒绝, 又猛然间想到,寻常的书信想必不会送到她这里来, 小秋既然送来了, 没准就是方景升的意思。 她叫小秋将信放下,挨个看了看封皮。 大部分是外头做官的寄来的拜帖, 想必都是些阿谀奉承之辈,朗倾意看过了, 不甚在意。最后一封信却是颜若月寄来的。 她忙忙地拆了看,信中只说了年后结亲的日子,颜家朗家如今接洽顺利,一切都定好了。 信纸第二页,颜若月嗔怪她不来找自己玩。 朗倾意才燃起的希望之火又缓缓灭了去——她只是被困在这方府, 如何能随心所欲地出去见她? 又看到后头,颜若月像是随笔一提,说皇帝提拔了一名宫廷侍卫,专管宫中事务,想必是看方大人过于繁忙,分些重担,方能更好地处理往后的婚事。 末尾又写着,她作为朗倾意未来的嫂子,朗倾意再嫁之时,婚服要由她亲手制作,因此她心中焦急,催问一个大婚日期,好提前做准备。 朗倾意看完,心中跳个不住,她莫名觉得整个信件都只是铺垫,颜若月的真实目的,怕是就要告诉她,当今圣上在削弱方景升的权力。 她整日闭门不出,并不知道外头究竟是何等光景,可这个消息一来,又叫她莫名多了几分希望。 方景升如今敢这样对她,无非就是身后有皇帝撑腰,若是皇帝对他不再信任,那他的权势也就不复存在了。 可惜不知如何才能知道更确切的消息,朗倾意压住面上情绪,转而对着小秋笑道:“颜家小姐还真是操心。” 小秋好奇地走上前来问何事,朗倾意笑道:“说是作为未来的长嫂,还要替我缝制嫁衣呢。” 小秋听了也是眉眼俱笑,嘟囔道:“也不知圣上怎么想的,到现在也未曾亲自下旨来。” 朗倾意做出不解的样子来:“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大人既无父无母,为何婚事还要圣上亲自下旨?” 小秋神情黯淡了一瞬,叹道:“正是因为无父无母,所以才要万事仰仗皇上。” 她见四下没人,又凑上前来低声说道:“皇上早些年还小的时候,也是危机四伏,若不是大人视他如亲兄长一样舍命相护,只怕……” “奴婢听人说起过,从那时候起,皇上同大人说好了的,日后大人娶妻,一定要这世上最好的女子,还要皇帝亲自下旨,方才显得隆重。” “是了。”朗倾意勉强笑道:“想来皇上怕是觉得我配不上这个名头,这才犹豫至今罢了。” 小秋一听便慌了神,忙解释道:“夫人休要听奴婢胡说,奴婢也是从外头市井听来的,做不得真,夫人年轻貌美,家世又好,哪里配不上了?” 朗倾意面色晦暗,沉默了半晌,无视小秋的苦苦劝导,方才站起身来说道:“想必老太太也起来了,我去瞧瞧她老人家。” 言毕,也不叫小秋跟着,自己一溜烟地去了,在那头用过了午膳,午后方回。 且说方景升这厢到了江城,与围困摄政王的禁军统领肖岭见了一面,得知他那边布防严密,绝无错漏,摄政王更是插翅难逃,不由得放下心来。 “既如此,为何不一早强攻,将他捉拿归案?”方景升饮了口茶,随意问道:“这么多禁军驻扎在此处,时日久了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方大人,这也是皇上吩咐的。”肖岭颇有些无奈:“再怎么有仇,也是亲叔叔,皇帝不想做得那样难看,想叫摄政王主动投降,这不是把您请出来了吗?” 方景升将预备好的亲笔书信递出去给肖岭,详细吩咐他如何做。 当晚,那封信便通过信使交到了摄政王手上。 孤山虽险,摄政王刘瑜韫坐在山中一处洞穴深处,四周都是临时搭建的桌椅布置,洞穴壁上插着数只火把。 借着火光将信看完,摄政王抚了苍白的胡须,微微笑道:“好。” 随即又吩咐下去:“明日一早,你们弃了兵器,随我下山去。” 旁边响起零星的几声应答,有一心腹摸上前来,低声问道:“王爷,咱们何苦呢?” “吾儿已在他手中,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刘瑜韫摇头叹息:“若是早日归顺,吾儿尚有一丝生机。” “若是再冥顽不灵,我们爷俩都得死在皇帝手里。”他苍凉的神色中露出一丝不甘来:“怪就怪我早年太优柔寡断,没有在先帝那时候就起兵造反。” 可惜时间无法倒流,他自己清楚这一点,也就停止了感时伤怀,垂着头,面上露出一丝阴狠来。 “若是有不愿走的,便在这深山里藏了,注意不要被搜到了,捱得过两个月,想必也就无事了。” 这边的事情进展顺利,摄政王也如期拿到了刘凤楠已到北地境内的证据,便带着部众下山来,降了。 一时间朝野震动,方景升风光大盛。他亲自带着人马将摄政王押解回宫,交由皇帝处理。 随即,他未曾领功,却有些心不在焉。刘隆旺满心以为他会再次请求赐婚,但并没有。 刘隆旺满心里想着朗家和薛家接连告状,加上朗倾意本人也是一肚子苦水,他心里知道这件事是方景升做错了,可为了不打击他的锐气,也希望其他几家不心生怨恨,他只不下最终的那道圣旨。 “爱卿还有何事?”他笑着向前一步问道。 “无事。”方景升回过身来,勉强笑道:“只是近日有些累了,想叫皇上恩准微臣休沐几日。” “摄政王之事,后面还要你多多操心。”刘隆旺本想拒绝他的休沐,看他面色属实有些难看,便又说道:“那便休息三日。” 方景升点点头,又忍不住说道:“朝中之事,微臣已牵涉过多,此次摄政王一案,有刑部和大理寺坐镇,想必不会有什么差池,皇上尽管放心才是。” 没多说几句,方景升便说身子不好,疾步行至宫门外,拉了马匹,飞奔回方府。 耳边心里,回荡的都是近几日回程途中的一些故事。 自江城到皇城,旱路水路并行。因着摄政王是关键人物,于路布防甚密,禁军守卫颇多,因此行进起来也并非那样快。 在路上耽搁了几日,许是水土不服,又可能是心病缭绕,方景升近几日一直在做些噩梦。 还是之前的内容,只不过多了几分刺心,循环的都是她口吐鲜血死在他怀中,他绝望之下纵火自焚的场面。 每夜都在冷汗淋漓中醒来。 第118章 随从都注意到他有些不对,又不敢多说什么,还是在途中安营扎寨时,他听说这附近有个道馆,烧香消灾、测算命运等最是精准,他神使鬼差般地去了一次。 不仅没有解开心中困惑,反而更添疑虑。 他深知,若是想要解开事情迷雾,恐怕只有从她那边得到一些消息才行。 因此,他马不停蹄地出宫去,沿途路过酒铺,他进去好生选了几坛酸甜爽口又酒劲不小的,拒绝了店小二送至府上的要求,竟只身一人取了酒坛,匆匆忙忙地回去了。 方府众人也没料到他回来这样快,朗倾意正在屋内坐着,百无聊赖地绣着绢布,心中有事,她只管有一搭没一搭地绣着,小秋在一旁也寂然无声。 知道消息时,方景升已经从老太太处请安过来了。 小夏掀开厚重的帘子,一边焦急唤着小秋,一边顺便提醒了一下朗倾意。 刺绣的手抖了几下,朗倾意仍旧稳稳地坐着,头也不抬,可慌乱的呼吸声连她自己都骗不过去,她索性将针线活计都放到一旁的笸箩内,站起身来迎面看去。 方景升正亲自端着酒坛进门来,先放到外头桌上,又掀开帘子预备进来叫她,不料正见她站在榻边,像是静静等他回来,他顿了顿,嘴角莫名上扬了些。 “用过晚膳了吧?”他问。 见她点头,他又说道:“我叫膳房又备了些小菜,不如陪我用些?” 她没法推辞,便轻轻点了点头。 到外间来,才发现他竟然准备了两只酒盅。一只放在他自己那头,一只放在他旁边的位置上,意图十分明显。 她心中猛地激荡起数圈涟漪,不晓得他这番又是什么用意。 但回想起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毕竟不难猜。 她犹豫着走上前去,见他打开酒坛先给自己倒了酒,及至倒向另一只酒盅时,她微微伸出手去,挡住了杯口。 “大人见谅。”她轻声解释道:“我……喝不了酒。” 见他的神情,似乎马上便要将她几日前在宫中饮酒一事又提起来,她索性自己说道:“那日宫中饮酒,属实意外,大人勿要总是揪着不放了。” 一只手托着酒坛,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拽开,方景升的声音幽幽传来:“别人的话听得,我的话就听不得?” 清冽的酒水弯成一道弧线,缓缓流入酒盅内。她向前看了一眼,有股葡萄的酸甜气,她的面颊倒映在其中,眼眸也是平静如水的。 她颓然坐了下来。 ----------------------- 作者有话说:忍不住想在这里倒点苦水,最近身体不好,和领导说了,结果工作量不增反降,做了很多都是无用功,每天都忙到八九点,不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想裸辞又面临房贷压力,根本躺不平,每天都很崩溃,有时候真觉得生下来就是受罪的。 目前只有晋江写文这点爱好了,希望能多坚持几年吧,感谢各位追读的读者们,谢谢你们给我的精神慰藉。 第104章 百般试探 “大人想问什么不妨直说。”她索性开诚布公地说道:“何须用这强逼人饮酒的法子。” 方景升不言, 他也坐下来,低头一瞬,又抬眸向她看过来。 两人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她才惊觉他眼中红丝遍布, 面上也满是憔悴之色。 满心里担心他又打听到了什么事, 她一时狐疑, 但也不敢轻举妄动, 便试探着劝道:“大人一去几日, 想必也累极了, 如今夜已深了, 不如用膳之后先歇下了, 以免熬坏了身子。” “不累。”他面色不惊,定定地瞅着她,口中说道:“你若是不想喝酒也可。” “只要我问的问题你愿意答, 便可免了饮酒。”他瞥了一眼酒盅, 眼中多了几分存不住的势在必得:“若是答不出来或是不肯答,便要饮一口酒。” 他似乎完全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意思, 下一句便开口问道:“前一世, 你我到底有何渊源?” 她亦没料到他问得这样直白。 手紧紧攥住酒盅,指关节都绷得有些发白, 她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 再抬起头来, 她面色已恢复平静,单手拿起酒盅,毫不犹豫地饮了一口。 方景升眯起眼睛,半是了然半是玩味地笑了笑,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酒性不烈, 她饮下去只觉清甜香醇,猜到他是特意选的,并不点破,只是轻声补充道:“大人问的这个问题之前不都问过,说过了不知道,大人还要问,不就是想要叫我饮酒么?” 她大胆起来,故意说道:“难道是上次饮酒之后,大人觉得很有意兴?” 她近乎大胆的撩拨,却并没有叫他动摇半分。 反而仿佛是猜出了她的想法,他完全不接话茬,自顾自地斟瞒了酒,又问道:“初次相见是在苏府,你那时候戴的翡翠耳坠子,是从哪家珠宝行买的?” 她没料到他问得这样细,也不知道他这段记忆从何而来,她一时恍惚,顿时想到是不是上次自己酒醉之后无意间说了许多,但她拿不准。 她虽面不改色,到底右手有些颤抖,她饮了一口酒下去,这次感受到的不止是酸甜,还有一丝热意,顺着五脏缓缓攀升。 “大人怎么净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她笑道:“你我初次相遇,不是在皇宫么?” 下一瞬,她起身道:“大人恕罪,我要去更衣了。” 再喝下去,若是又醉了,不晓得还会说出什么话来。 她才起身,便被他抓住左手,略一用力,便将她拉到他怀中去。 她惊得用右手撑在他胸前,双腿使了力气,不愿坐到他腿上去。 他又伸出一只手来按着她的肩,轻易叫她跌坐在他怀中,她挣了挣,只好无可奈何地问道:“更衣也不让去?” 他没有点破她急于逃跑的心思,而是揽着她的肩膀,叫她不得不更紧密地倒向他的怀中。 “才刚开始,急什么。”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揉着她的后脖颈,眼神却凌厉起来,与她四目相对,下一个问题也呼之欲出。 “你与颜若月到琼华山敬香祈福那日,到底许了什么愿,才叫燃着的香齐根断开了?” 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写,也不是问的上一世的内容,可朗倾意却更加喘不上气来。 她清楚记得,那次与颜若月约好了到琼华山敬香祈福,是她重回第二世的前几天,她确信自己没有见过方景升,可他为何知道香断了这样细节之事? 难不成,在她回到第二世的同时,他已经开始对她有了觊觎之心,一直在暗中关注?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多半是锦衣卫消息渠道广泛,后面派人去查的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她呼吸通畅了许多,毫无畏惧地对上他的目光,淡然笑道:“怎么,堂堂锦衣卫也有查不到的地方?” “什么地方都能查,除了你的心查不了。”方景升坦然答道:“所以想问问你许了什么愿。” 她装作耐心思索了片刻的样子,才答道:“时候有些久了,记不太清了,无非就是许愿身体安康,阖家团圆之类的吧。” 她说话的时候,他已经腾出一只手来,端起酒盅饮了一口。她话音才落,便猝不及防地被他捏住后脖颈。 他迅速俯下身子,含住她的唇,舌尖毫不犹豫地挤进她的口中,方才的酒液顺着他的口,一滴不剩地进了她的口中。 她完全反应不过来,想要挣扎时又被他按地牢牢的,一时间不得已将温热的酒饮下,顿时气得满面通红、眼中含泪。 “你做什么!”她大声问道:“拿我当什么玩弄?” 他却不以为然:“说了谎话,酒也是要喝的。” “我说了什么谎话?”她辩解道。 “若我没有猜错,你许的愿望一定与上一世、与我有关。” 听着他肯定的话语,她通红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冷笑:“大人还真是胸有成竹,这般肯定我许的愿一定与你有关。” “不肯承认也可。”方景升似乎全不在意,又抛出下一个问题来:“那日在宫内甬路上相遇,你为何那般怕我?” 这个问题他在那时相见时已经问过,她并不陌生。 因此,她不假思索地答道:“新晋锦衣卫指挥使方大人的威名谁人不知,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别处,遇到指挥使大人盘问,自然都是害怕的。” “好。”他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可下一句话又使她瞠目结舌:“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其他命妇们见到我,虽说也是害怕的,可礼数都是毕恭毕敬,绝无错漏。” 第119章 “莫非,是你早就洞悉苏佩与摄政王有来往,心里有鬼,这才见了我怕成那样?” 朗倾意无奈,实话答道:“随你怎么说,反正如今苏佩也已经被查过,革了官职,替他辩解有何意义?” 见她答得坦诚,他不动声色,却也暗中松了口气。 这几日他昼夜不眠,将他梦中所经历之事一一记在心中反复回忆。 若这些梦境便是她口中说的“前一世”,目前结局是对得上的。 她吐血险些死在梅花树下,最后在方府中去世,他不堪伤痛,选择随她而去。 贯穿全部梦境的,是她对他的恨意。 她一直以为他不仅骗了他的人,还杀了她的夫君,伤了她腹中孩子。 她的这份不信任与愤恨,他能理解。 可到了这一世,他不理解她为何还是对他无法放下心结,明明这一世她未曾被他欺骗,也没有经历过夫君被害、孩子被害之事。 难不成她对已经和离的苏佩仍有感情,所以才会对他方景升不依不饶? 可看她的神情,明明已经是对苏佩恩断义绝、了无牵挂。 莫非都是她演出来的?为了避免上一世的情况出现,她选择表面与苏佩和离,实则为了保护他?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想到这里,他不再沉默,眼神落到不远处,像是不经意间提起一样:“说起来,苏佩如今不甚如意。” 观察着她的反应,她只有些无奈,不知道他又想探听什么。 “大人想说什么,直言便是。”她冷笑。 不回答她的话,他继续说道:“他被革了官职,皇帝虽说没有再追责,可他家业难以为继,一个人住在苏府也是力不从心。” “近几日,我听闻他变卖了苏家宅院,预备到祖茔附近另安家了。” 见她仍没有什么反应,他故意说道:“虽说皇帝并未定他的罪,可如今摄政王被擒,他又急着变卖家产,怎么看都有些意图脱罪的嫌疑。” “我先将人扣下了,暂且关在锦衣卫牢里。顾念你们夫妻一场,若是放心不下,可同我讲明,我带你去牢里看他。” 朗倾意先是愣了片刻,随即又哑然失笑。 一瞬间,之前的许多记忆涌上心头,这一世的,前一世的。 前一世她对方景升多有怨恨,这一世也恨他穷追不舍,不给她一点生存之机,可这一切都已经与苏佩毫无干系了。 苏佩在留宿春风苑那日起,便在她心里逐渐被抹除了。 如今看方景升这样试探,她猜到源头还是是那夜醉酒,她或许讲了些关于前一世的话。 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嗯?笑什么?”方景升一时有些意外,他弓起腿来,轻轻顶了顶她的背。 借着酒意,她愈发笑得止不住。 攥着双拳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这才看向他,面色带了一丝嘲讽。 “方大人。”她轻轻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些可怜?” 看着他面色暗沉下去,她仿佛全不在意,继续说道:“只是一味地把其他男人当做假想敌,想把他们一个一个铲除。” “可你有没有想过,与他们全无干系?”她喃喃念道:“无论是薛大人还是苏佩,亦或是皇帝,甚至算上柳延青,即使是他们几个都没存在过,我也不会心甘情愿跟着你。” 这几句话叫他心中起火,再难抑制,他霎时抓住她的双肩,逐渐收紧,眼中凶光毕现。 “为什么?”他咬着牙问道:“是不是因为前一世?” 她酒意上涌,有些困倦袭来,不愿再说话,缓缓闭了眼睛。 他抓着她的肩头摇晃几下,她盘好的发散乱下来,头上的钗环落了几只下来。 她又睁开眼睛,定定地盯着他愈加通红的眸子看了半晌。 他一时间止住了动作,被她红润的面庞和清水一般通透的眸光吸引过去,动弹不得。 她伸出手来,颤颤地向他面上拂去,一如前一世她死在他面前时一样。 他骤然绷紧了身子,呼吸停滞,一动不动地承受着她的抚摸。 她睁开朦胧醉眼,只轻声问道:“你信人有前一世?” “我信。”他忙不迭地答道。 这还是头一回情势反转,倒像是审问到一半,反而被犯人制服了,他也知道这何其荒谬,但还是咬了咬牙,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她又闭了眼睛,微微笑道:“你骗我的。” “你骗我说你信,骗着我把知道的说出来。”她嫣然一笑:“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105章 千般追问 她这句话令他无比失望, 可事到如今,也无法再去逼她饮酒了。 她喝得已经足够多了。 怪他,不该问得这样急。 那日她无意间说出前一世的话,他就应当装作若无其事, 再灌醉了她细细盘问。 他没忍住在她清醒时盘问了, 她起了警觉, 自然饮酒再多也不肯乱说了。 他想到这里, 又是急又是气, 攥紧了双拳却无处发泄, 瞥见她嫣红的唇, 禁不住凑上去, 发疯般的啃咬着。 她吃痛,便挣扎起来,他双手将她牢牢揽在怀里, 不叫她动弹半分。 朦胧中, 他的唇畔也传来一阵刺痛,他松开她, 用手探寻, 惊见一抹赤红从嘴角流下来。 她也咬了他。 他咬了咬牙,将她打横抱起来, 进得房中,毫无意外地扯开所有禁锢。 她此刻似乎又清醒了几分, 面色了然,只静静地对着他看,也不出声。 他急躁得狠了,她也只是蹙眉,并没有半分阻拦的意思。 越是这样, 他越是觉得别扭难受,因为她的不反抗,如今的场面变成了她对他“可怜”的施舍。 仿佛她在暗中说着,反正她也不会真心同他在一起,即便与了他,也没什么要紧。 这比她往日间反抗求饶或是逆来顺受都要难受,他只紧盯着她的眼睛,贴得很近,恨不得将灵魂融入到她身子里头去。 在她难受地弓起脊背、仰起头时,他捏着她的两腮迫使她看过来:“看着我。” “告诉我,你究竟怎样才愿意毫无芥蒂地同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方景升这一串话问得又长,显得急躁且贪婪,仿佛要将所有条件都加上去,任何一点可能存在的错漏都不愿去赌。 她虽看着他,可目光散乱,许久都不作声。 他将手包抄到她后脑处,托着她的头晃了晃,意图将她从混沌的意识中唤醒。 这句话翻来覆去问了许多遍,她听得半梦半痴,耳边萦绕着的都是他如同魔咒一般的喃喃自语:“告诉我,告诉我……” 沉溺于两世中的迷惘,纷乱的记忆和思绪终究变成了割肉的钝刀,她皮囊内被这把钝刀毫不留情地凌迟。皮囊外,又是他迫不及待的追问。 两相夹击之下,不知是灵魂还是身体的痛苦,叫她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许是饮了酒的原因,所有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昏黄色的软纱,她像是看皮影戏的局外人,看着记忆中的场景一幕一幕流水般涌过。 许都此前已经模糊的记忆,又被刺激到涌现出来。方府内,也是在这间小屋中,两人相拥相偎、窗前赏月,对镜梳妆、共用晚膳。 前一世的夏日,她才到方府不久,酷暑炎炎,他先派了小夏送了冰块来,又担心她中暑,找了借口亲自来瞧。 冬日严寒,她小月子才坐完,身体还是有些虚弱,他命人炖了补药来,怕她不肯吃,日日亲自来喂。 次年一整年,她没怎么出过方府几回,她父母出事那几日,他怕她想不开,几乎几日几夜不曾安眠,时刻相伴。 这些记忆的底色都是痛苦的,每一次她回忆起来都无比难熬,可事情当真是发生了,她站在戏外人的角度,竟也看得如痴如醉、难以自拔。 她禁不住细细盘算起来,他上一世做的那些恶,若他千般辩解的都是真的,他未曾对苏佩下手,她的孩子也当真是本就不健康……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十分危险。 思绪调转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她愣在当场,这才发觉方才在内心深处,她竟犹豫着向他的方向迈出一步了。 虽说及时收回了脚步,可她还是惊惧不已,甚至有些浑身发抖,恨不得扬起手给自己一巴掌。 这么些日子,她一直将自己囿于方寸之地,不敢向外踏出一步,因为她确信,周围都是深不见底的泥淖。 他站在不远处温温地笑着,可他们之间相隔的,只能是万丈深渊。 第120章 她在心底里恨自己大意轻敌——他能是什么好东西? 只是喝了一点子酒,听了几句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便能被他迷了双眼? 闻到今夜饮过的葡萄香气,她骤然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魂灵归位,他仍在她耳畔喃喃喊着:“告诉我……” 见她迟迟不答,他又使出那一招来逼她,她只咬了牙不吱声,如是几次,她眼中泛泪,泫然不绝。 眼看着火候差不多,他又停下来,用唇在她耳边细细拂过,带着轻喘又问了一遍:“你究竟怎样才愿意毫无芥蒂地同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见她还是绷紧了身子不肯作答,轻柔的触感又变成了凶狠的啃噬。 她被逼得毫无办法,为了叫他回复正常,只好勉强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这是被迫说出的话,其实也是实话,她是当真不知道。 正如她方才想的,他们之间不管经历了多少,始终隔着深不见底的鸿沟,若说叫她毫无芥蒂,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做。 他听了这话,却莫名像是听到了一丝希望。 “不知道?”他捧着她的脸庞问:“你的意思是,你也想要这样,只不过不知如何去做?” 他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又按着她追问几次。 她实在是疲累至极,几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耳边盘旋着他的问询,她实在是忍不住了。 双手按在他肩上,意图将他推开,她小声讨饶:“我真的……真的要睡了……” 见她这样,他便也没再继续,耐着性子缓了下来,没再继续逼问了。 待他吩咐人取了热水进来,她已经睡熟了。 他亲自动手替她清理过了,又自己洗了,方才掀开被子。 一颗心狂跳不止。 他几夜未曾安眠,按理说也很累了,可他灵魂兴奋至极,怎么都睡不着。 手臂缓缓从她枕头下方穿过去,将熟睡中的她搂入怀里,太轻觉得不够亲密,太重又怕吵醒了她。 当真是进退两难。 想起她方才的话,仿佛是从灵魂深处流露出来的回答,只是“不知道”几个字,就叫他觉得浑身发热,欣喜若狂。 暗夜里想了许久,他才迫使自己收了心思,将头埋进她颈间,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几乎睡到了午时,朗倾意头一回先醒过来,见方景升仍未醒,不禁心中疑惑。 她想要出去更衣,才想从他身上跨过去,便见他眉头皱了皱,幽幽醒转。 想也没想便拉住她的手臂,沉声问她要去哪里。 “更衣。”她简短地说道:“已经快到午时了。” 方景升早已向皇帝说明,恩准了几日休沐,连上年节,只怕要好好休息一下。 昨日睡得这般香甜,他坐起身来,顿觉浑身通畅,无比舒适。 最重要的还是她昨夜的反应,那句“不知道”仍然在暗处搅动他澎湃的心潮。 清洗完毕,小秋站在身后替她梳妆,因着方景升就在一旁看着,小秋不敢多说话,只轻声问了一句:“夫人,这几根簪子?” 朗倾意伸出食指来,随手选了两支。小秋拿了,替她簪了发。 她向镜中看了一眼,无意间透过镜中空隙瞥见坐在榻上的方景升,他静静地坐着,翘着脚,托着腮看过来,与镜中的她四目相对。 霎时间,昨夜的零星记忆出现在面前,她没想到醉酒之后居然还可以记得这般清楚,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莫名地红了脸。 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又暗中伸手拉住了小秋。 “再簪几支。”她轻声答复。 只是不想叫小秋走得那样快,多个人在一旁或许能缓解尴尬,她压下心绪,又小声吩咐道:“左边脸颊再多擦些胭脂。” 小秋心中纳闷——这位夫人向来是个事少的,从不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也不爱节外生枝,可今日不知是怎么了。 她一狠心,将胭脂在朗倾意连上涂了两把,倒更显得她面红耳赤了。 “不对不对。”朗倾意无奈道:“扑些粉压一压。” “冬日天冷,手背有些粗糙,去取些玫瑰膏来润一润。” 一炷香的时辰过去了,朗倾意方觉得心绪平复了些,但她还想着拖延些时辰,回头想要叫住小秋。 一回头,瞥见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高大身影,她噤了声。 “还没好么?”他带着笑意在一旁轻声催促:“都要用午膳了。” 他今日心情极好,午膳过后,亲自提出带她去东街买年货。 “府上自有采办采买年货,大人何必要亲自去?”她才问出这句话,便觉出自己扫了兴致,又住了口。 他却毫不在意:“府上采办买来是装饰府内的,咱们住的屋子,自然要亲自挑选。” 他说得无比亲密,她略有些不自在。 与他出去采买似乎还是头一回,朗倾意戴上预备好的面纱,面色沉静,其实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外头集市格外热闹,许是到了年节当下的原因。街边小巷内便有不少卖彩纸、灯笼、爆竹等物的摊子,还有些扇坠、首饰、香包等物。 朗倾意悄悄掀开帘子看了一会儿,却没料轿子在一间茶楼前停了下来。 是她没来过的茶楼,她刚要开口问,便听到方景升在她身后柔声解释道:“我在这里见个人,你先去三楼歇歇。” 又道:“这家茶楼三楼外头景色极好,若是无聊,可以先看看。” 第106章 年节初至 茶楼老板娘亲自引着朗倾意到了三楼, 乌木阶梯被几人踩得咯吱咯吱响。 进了房间,却是三楼最大的一间,屋内正中燃着炉火,四周桌椅摆放整齐, 不知用的什么熏香, 屋内香气四溢, 闻之欲醉。 老板娘招呼小二上了茶点来, 又欲亲自陪客。朗倾意心不在焉, 只说了几句, 老板娘便识趣地关了门, 只留她一人在屋内。 方景升不知在何处, 朗倾意索性站起身来推开窗子,见外头一脉平川,没有半点商铺和人家, 与临街的景象自有不同。 原来这间茶楼虽建得不错, 到底位置偏了些,因此才不同于其他茶楼的市井热闹。 听不见半点人烟喧嚣, 她的心一寸一寸沉下去, 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她竭力骗自己,希望这样能获得一时安宁。 有微风从外头吹进来, 虽冷,但因着屋内火炉实在旺盛, 她竟觉得这隆冬的风带来了一丝清爽。 随即,跟着这缕风,有一道凌厉尖锐的光闪了进来,擦着她的面庞,“嗖”的一声, 没入屋内。 她腿一软,已是不由自主地向一旁闪了闪,避开窗子,过了不知多久,她听到外头似乎没了声音,这才蹲着身子,颤抖着悄悄伸了两只手出去,将窗子缓缓阖上了。 再看屋内时,似乎并没有半分异象,可她还是敏锐察觉到身后柱子上有一只箭矢没入,箭矢底下似乎还挂了一个小巧的荷包,正微微摇曳着。 她轻轻走过去,将箭矢拔了下来——并未费什么力气,想来这箭并不深。 是一只很小的木箭,约莫只有她的手掌一样大。 箭矢底下挂着的荷包有些眼熟,她颤抖着手拆开来,见那里头是叠的方方正正的一张薄纸。 她攥着这些东西听了一会儿,见外头没有任何动静,这才壮着胆子拆开来瞧。 是一封信,上头只有寥寥几个字,写道是:“初三令兄大婚,你我相见。” 笔迹虽熟稔,可她心里还是不放心,翻来覆去将那页纸看了几遍,才在纸张背后发现了一个极其细小的“薛”字。 她手抖得不成样子,恍然间似乎听到外头有人声,来不及细思,她走到火炉前,将箭矢和信纸都一股脑扔了进去,及至见到火苗将两样东西烧得顷刻看不出形状,这才略微放了心。 外头人声又远了,原来不是到她这里来的,她耳畔嗡鸣作响,过了一会子,顺着桌子旁的椅子软软地跌坐下来。 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起先是震惊,她一直以为,薛宛麟那日看到她颈间的咬痕后,会在痛苦之间逐渐与她疏离,却没料到他还会主动来寻她。 随后又是一阵释然——在痛苦挣扎的漫长道路上,还是有人与她并肩而行的。 回去之后,方景升似乎心情更好了些。 事无巨细地安排着屋内的布置,这里放了两个小巧别致的灯笼,那边桌边墙上要贴几个福字,榻边的灯要换成红色灯罩…… 第121章 朗倾意冥冥中觉得倒不像是过年节,反而像是要结亲的样子。 可她沉寂已久的心也逐渐被他高昂的情绪调动起来,她有些疑惑自己昨夜究竟说了些什么,导致他与往常看上去不一样了。 窗边的福字贴纸,是她贴的,他在背后揽着她的腰,在她高举双臂也够不到时,适时向上送了送。 榻边四角的穗子原本是木青色,如今也被拆下来换成鲜红的颜色,她瞅着和床幔颜色似乎不搭,才要说话,便听到他仿佛预判之后的答复:“床幔也要换颜色,已经吩咐下去了。” 许久没有对话,一时间倒有些不习惯,她心想这样也好,不知道什么话语就能叫他消停一阵子,就这般维持表面的平和稳定也好。 “不知朗府过年节都是如何,这边倒简单得很。”方景升洗了洗手,轻声说道:“自小父母便不在我身边,皇帝登基之前,都是在王府里过。登基之后,家中只有祖母与我,自然也没有那么多冗杂的规矩。” 倒是很少听他提起父母,她见他神色平静,禁不住有些好奇地问道:“你自小就不在父母身边?” “嗯。”方景升毫不在意地答道:“幼时家贫,父母出去做工,便再也没有回来,想是已经遭遇不测了。” “……”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安慰的话到嘴边却没有讲出来。 方景升抬起头,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淡然笑了笑:“没事的。” “皇帝愿意让我做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最大的原因自然是我从始至终跟着他那样久。”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没有家室,毫无牵挂,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 朗倾意听着,不禁想起几天前颜若月的那封信来,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若是哪一日,皇帝不愿叫你做指挥使了,你要如何?” “那就麻烦了。”他故意叹了口气,仿佛这件事十分严重。 “做这个指挥使明里暗里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如我一朝失势,自然会有很多人想要我的命。”他看着她的神色,继续说道:“你的处境与我是一样的。” 她想起他被传死讯的时候,她的日子也是颠沛流离的,确实有仇家暗中要杀她。 冥冥中,她信他说的这些话。 半月前被他掳回方府时的恨意似乎淡了几分,可她略一放下,又觉得浑身不舒适。 始作俑者是他,心怀不轨者也是他,自始至终她都是无辜受牵连的,是他硬要横插一脚,将他们两人的命运牢牢栓在一起,她为何要为了他的错误而牺牲自己、忍气吞声? 见她神色黯淡了几分,他不禁又笑着伸出手来将她揽进怀里:“别怕,我会好好做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 年节前一日,方景升只出去了半日,剩下的日子都在府里。除夕夜里,他带着朗倾意一同去老太太院里用过晚膳,又迫不及待地提议去放烟花。 “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面上的酒意还没下去,禁不住嘟囔了一句。 最后,是小夏小秋伙同梁春等人将烟花在院中放了个遍,各色烟火在夜空中炸响,朗倾意双手捧着脸,一边悄悄用食指堵住耳朵。 烟花绚丽,可惜声音太吵了,每次听到都会无意识地被吓到。 因此,眼前这番景象虽和谐,但不得不捂着耳朵看。 方景升见她露在外头的手已经有些冻红了,便走上前来,将她的手拿下来,改换自己的手覆上去。 即便隔着宽厚的手掌,她仍能听到他的声音传来:“上一世,我们没有这样一起过年节。”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毫无疑问的描述。她本还感叹着,那一日醉酒她到底口不择言地说了多少,可下一瞬又觉得有些可疑。 她歪着头发出“嗯?”的一声,方景升以为她没听见,便放大了声音,在她耳畔说道:“我说的不对?我们上一世……” 剧烈的鞭炮声打断了他的话语,他不得不中止了讲话。 被鞭炮声吓得身子一抖,她的神志也莫名之间清楚了一些。 他方才说话时神情笃定,丝毫没有半分怀疑,仿佛他们两人有上一世是经过天神认证一般的结果。 她心中打鼓,不禁开始疑惑:他一个从不信这种事的人,为何忽然这么轻易就信了? 难道是她那晚真的拿出了一些足以说服他的证据? 仅靠话语,想必很难将他说服。 她脑海中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难不成,这些困扰她无数个日夜的前一世的噩梦,也曾困扰他日日夜夜? 只不过是她无意间的坦白,叫他发现了他们共同的记忆,这才确信有上一世的存在? 那么,他们最起码已经纠缠了两世,若是这般看来,岂不是还会有第三世、第四世? 这到底是永生无法轮回的孽缘,还是已经被打入地狱之人垂死的幻想? 她简直不敢想,原本交握在衣袖内的双臂也无力地滑下来,暴露在充满寒意的温度里。 眼前的烟花一瞬间失了颜色,她顿住脚,低了头,不愿再看。 他早就察觉到她的失态,向前一步看了看她,见她正低着头不语,似乎有些累了。 “累了?还是饿了?”他问道:“要不要叫人上些宵夜?” 见她还是不答,他放开捂住她双耳的手,正向对着她,将她的头缓缓抬起来,正巧撞见她濡湿的面庞和湿漉漉的双眼。 他一时间也有些意外,揽了她,转身向屋内走去。 “怎么了?好好儿的哭什么?”屋内暖气还是足的,丫鬟们都在外头玩闹,他亲自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来端给她:“暖暖身子。” 她抿了一口茶,颤抖的手似乎还是没有得到缓解——本身并不冷,令她惊奇惧怕的,是她冥冥中的其他发现。 他才转身要出去替她拿手炉来,又被她拽住了衣角。 “方景升。”她甚少这样叫他,往常都是怒极之时才会这样叫,可这次不同。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惊惶不安,仿佛她整个人下一瞬就会碎裂当场。 他顿住脚步,回头看时,她正睁着惶惶无措的双眼,缓缓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第107章 再度崩裂 外头接连不断地响起各色烟花爆竹声, 许多真相也如这声音一样,频繁在朗倾意脑海中炸响。 方景升难得有耐心,从上一世第一次在苏府见面,到如何起了心思, 闻听苏家被抄时, 他如何到了锦衣卫处将她捞出来, 再到她察觉他的不轨之心。 堪堪说到这里, 就已经叫她难以呼吸了。 “这些……都是我那夜醉酒后, 告诉你的?”她难以置信, 又第一次期盼确实是她酒后失言。 方景升第一次犹豫这样久。 扪心自问, 他也不愿将这样复杂的问题抛出来与她面对, 那些因噩梦辗转难眠的夜晚,只需他一个人承担便好。 但仔细想想,她若是也有前一世的记忆, 不妨还是说开了的好。 “……不是。”他笃定地说道:“这些, 大部分都是我这一年来做的梦。” 她挺直的脊背瞬间又弯下去,冷汗顺着后背蜿蜒, 几下就掏空了她所有的力气。 见她面色煞白, 他不禁向前挪动了几分,带着希冀问道:“你也有过类似的梦境, 对不对?” 她久久地没有吭声。 他也沉默了半晌,又自顾自讲起来, 讲到她被迫饮下堕胎药时,他余光瞥见她双手握得紧紧的,交叠成拳,沉默地叫嚣着,深深埋在衣裙里。 他停了下来。 “对不起。”他将上一世讲过无数次、如今将来还是觉得苍白无力的话语又拿出来说了一遍:“当时换了几个太医, 都说确实有问题。” 她勉强忍耐了片刻,不欲与他在此时因为这个问题再度争辩,又问道:“后来呢?” 他娓娓道来,每一件事都像在她已经结痂的伤处又划上一刀,她忍住心尖上传来的刺痛感,将他口中所说一一听完后,确信无疑。 他与她共同拥有上一世的记忆。 看着她的脸色愈发苍白,他禁不住俯下身来问道:“是不是与你的记忆一致?” 又紧紧握住她的手:“别怕,我们一同面对。” 她浑身一抖,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用力将他的手甩开来,冷着脸说道:“什么叫一同面对?” 第122章 她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犹豫地答道:“方景升,自我重生那日起,每时每刻都是独自一人在承受。” “我所担心、恐惧、日夜忧虑之事,哪一件不是因你而起?”她不怒反笑:“你有什么资格说要同我一起面对?” 他怔住了,没料到她会这般情绪激动。 许是方才那顿年夜酒,她的语气愈发大胆起来:“你一向只顾着自己痛快,从未顾虑过我的感受,无论是前一世我骨肉分离、家破人亡也好,这一世寄人篱下、心有不甘也好,不都是你一厢情愿的作为?” “昨夜你问我,要如何才能愿意和你在一起,我说我不知道,你以为我是答应了?”她禁不住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指对他指着,半晌才恨恨说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我没办法!” 他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下来,浑身上下都是冰冷的。 她尚未解气,一口将心中憋闷已久的话倾泻而出:“方景升,你总说前一世之事是你无心之失,与你无关,可我无法说服自己!” 毕竟,那么多伤心欲绝的事在一两年间发生在她身上,毫不留情,桩桩件件都像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再不肯承认,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去了。 方景升站起身来,按住她因为激动而不断起伏的肩膀,低声劝道:“上一世之事多有误会,我们先不提,好不好?” 他语气中是这一世从未有过的卑微,她看了又禁不住忆起上一世她临死之前他的神态,禁不住冷笑一声。 他咬了牙,又去抓她的手,口中解释道:“这一世不是还好么?以往的状况都没有发生……” “什么没有发生?”她别过脸来,一一细数:“腹中孩子未遭毒手,不是因为你方景升高抬贵手,而是因为我预见了上一世的惨况,刻意小心,没有怀上苏佩的孩子!” 方景升还未及反应过来,她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继续说道:“我父母未落得上一世那般下场,也是我时时提醒,叫他们小心注意,不要再被人告状说与那摄政王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一连串地说着,她满面通红,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胸腔隐隐的疼痛却带着些许快意——这么些年的隐忍不发,终于在此时得到了一些纾解。 即便什么都没能解决。 她见方景升还想要辩解什么,便不管不顾地问道:“方景升,我只问你。” “若是这一世,我遇见你时已经怀上了苏佩甚至薛大人的孩子,你会如何?” 她刻意含着笑意问他,果然见他眸色暗沉到难以抑制,松开了紧攥着的她的双手,幽幽低了头去。 没等他抬头回答,她便了然笑着,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 “承认吧,方大人。”她的话语无比讥讽:“无论再过几世几年,你永远是你,不会变的。” “上一世你的选择如何,这一世还会是如何。”她冷酷到像一个判官,无比肯定地下了决断:“所以,不要用这一世没发生来搪塞。” 她说完了,按理说应当走开,可她看着颓然垂头坐着的方景升,神使鬼差般的也坐了下来。 “大人。”她声音恢复了些许温柔,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上一世惨淡结局,大人还未想开吗?” “再强求在一起,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她嗓音带了几分沙哑,明明是疲惫至极后的彻底看开,可不得不坐在这里,继续劝导这局厮杀中迷途最深之人:“所以,放过我吧,也是放过你自己。” 方景升仍未抬头,他全身都绷紧了,攥着的双拳揉皱了袖口。此时,屋内陷入难言的尴尬气氛中,恰巧,外头的鞭炮声也停了下来。 她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他面前,想叫他抬起头来,好生给她一个回应。 岂料,他猛地站起身来,颈间的青筋直冲到太阳穴,像一头受伤又不肯束手就擒的猛兽。 攫取的目光凶狠地盯住她,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我不信。” 他不信这一世就一定没有好结局,明明那么多事都未曾发生过。 他也不信她的心就如顽石一般难以撼动,他自信天长日久可以打动得了她。 他更不信他们两人分开便能过好往后的生活——总之他是不可以的,一想她要从他生活中离开,他就难受到几乎要发疯。 朗倾意愕然抬头看着他,半晌才轻叹了一口气,硬撑着的双肩软软地塌下来——全部都白费了。 早知道他这般固执,就不该浪费那么多唇舌。 怪就怪她,对他尚存一丝希望。 “好。”她点点头:“那你就等着吧。”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等着看是与上一世一样,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不再同他废话,她转身出去了。 他干涸的喉咙中发出一声沙哑的问询:“你去哪里?” 她不答,又被他自背后按住了肩。 外头的烟花又燃起来,一道又一道,划破夜空。外头小丫头和小厮们的笑声倒衬得屋里愈发难堪了。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他低沉的声音中几乎带了一丝恳求:“今夜先好好过年节。” 见她不答,他又将她翻过身来,直吻上去,凶狠掳掠。 她直往后退,手肘不小心碰到桌上茶杯,咣当一声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怕碎片伤着她,又将她抱起来,不分由说回到内室,放到榻上去。 蹲下身来,他湿漉漉的双眼盯住她的面颊,探出头去吻她一口,低声问道:“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见她不答,又吻上去,再问。 如是几次,不知是她脸上的泪痕蹭到了他脸上,还是他眼中的湿意顺着她的眼皮滚落到她面上。 两个人都是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她实在难以忍受,强忍着别过脸去,哽咽道:“不要再逼我了。” “或许。”他面上闪过一丝光来。 听闻女子有了身孕,想法会同之前不一样。 若是她有了他的孩子…… 同处一室这样久,她怎会看不出他的心思,才要翻脸瞪过去,便被他略用了些力,按倒在榻上。 “方景升,你别做梦……”被他堵住嘴巴,几乎不能呼吸,她意图抬脚踢过去,却被他牢牢按住了。 “对不住了。”他含糊说道:“这一世,就最后再给我这几次机会。” 按照年节习俗,阖府上下都是要守夜的。 老太太等了半晌,也不见放烟花的两人回来,派了雀儿来催,岂料院内一派安静,小夏小秋站在院中靠着打盹,一件雀儿来,慌得直摆手。 “雀儿姐姐,别进去,可使不得。”小秋拦道。 “这是怎么说,大过节的,不去陪老太太,反倒是……”雀儿心直口快,直接说了出来。 小秋看了看周围,将雀儿拉到一旁,一边搓着冰凉的手,一边叹道:“别提了,方才我同小夏在外头守着,听到里头又闹起来了。” “又是吵闹、又是摔茶杯的。”小秋面露不安:“这大过节的,说出去反倒叫老太太不好受。” “雀儿姐姐,你只回了老太太,就说他们睡下了就好了。”小夏偷偷拽了拽小秋的袖子,赶忙插嘴道。 “对。”小秋亦回过神来:“大人前几日公务繁忙,恐熬不了一夜,还望老太太见谅罢了。” 雀儿走后,小夏埋怨道:“你既不想叫老太太知道了担心,为何又告诉雀儿?” “她既知道了,岂有个不告诉老太太去的?” 小秋没有吭声,只是回头溜了一眼屋内,低下头叹了一声。 第108章 沸腾翻涌 第二日年节, 方景升起得很早,照例到宫中朝贺,晌午宫中赐饭后,按照惯例, 是要到官员家中去拜访的, 可方景升晌午过后便匆匆回来了。 跟随他一同到方府的, 是宫里多年的老太医, 姓佟。 小夏小秋都未再进院中, 不晓得诊脉是什么结果, 只见到方景升亲自送走了佟太医, 再踏入院中时, 面色阴沉到吓人。 朗倾意坐在榻上,面色沉静,呼吸平缓。 也好, 迟早他是要知道这件事的。 她体寒难解, 还用过药,可能两三年之内都不会有孕, 他若是头脑清醒, 也该早做打算。 弃了她另寻别的女子也好,或背着她另寻女子也好, 只要有了他人踏足,两个人的关系土崩瓦解是迟早的事。 都说娶妻娶贤, 城中官宦世家中的正头夫人面对丈夫纳妾总是隐忍的,可据她所知,真正纳妾之后,没有一家是真正和睦的。 只要他想要孩子,势必得从外头纳别的女子来, 日久天长,他察觉到两个人感情淡了,应该就会同她分开。 第123章 她是已经心死了大半个的人,到时候是和离也好,只剩被赶出去也罢,她只要有一方寺庙,甚至一席之地,就能安然此生了。 这样想着,她的心愈发平静下来。 岂料下一瞬,见方景升阴沉着脸自外头冲进来,来不及阖上门,他便大步行至她面前,手上散发着热气,像抑制不住的怒气。 抓着她的衣领,他沉声问道:“你到底用过什么药?” 朗倾意淡然抬起头来,还是方才那句话:“不记得了。” 方才佟太医说,若是知道之前服用过的药方,便有希望对症下药,根治也是有可能的,可她只是茫然,从佟太医脸上看到方景升脸上,神色不变。 “真的不记得了。”她认真起来:“佟太医的话便一定信得?” “许是我天生如此,或者小时候误食了什么凉寒之物也未可知。”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是一件再轻松不过的小事,可方景升却听得额上青筋暴起,面色愈发难看了。 朗倾意见状,也就不再说话刺激他,四周又沉寂一片,难堪却安静。 看她一脸不在意的样子,他何尝不知道她不是不在意自己的身子,而是不在意与他生孩子这件事。 她淡漠的表情仿佛在说,她不与他生孩子最好,她乐得自在。 他偏不叫她遂愿。 即刻叫人从外头配好了补药来,府上膳房熬好了,他亲自端到她面前,冷冷地盯着她看。 垂眸盯着散发出微苦气息的药汤,淡青色的药碗也在袅袅散发着烟气。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方景升。”她轻声道:“执念太深,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有些走火入魔了。”她看着他陷入偏执的眸子,继续说道:“你有无想过,你我宿怨未清,若是真有了孩子,他会开心吗?” “……”她还要继续往下说,却被他伸出一只手来捂住了嘴。 他不愿听这些,她心下微叹,没有再说下去。 索性端起那碗药来,盯着他的眼睛,一滴不落地喝了下去。 拿起手帕擦擦嘴,她唇畔被他塞了一颗蜜枣进来,她皱了皱眉,也一并吃了下去。 自此之后,每日一顿补药,她面不改色地喝下,再无半分劝诫之语。 直到初三动身去参加兄长和颜若月的大婚之礼前,还顺从地灌了一碗。 方景升皱着眉看着她——明明妆容艳丽,可她却像是被抽去了魂魄,眼神空洞,毫无生机。 他不愿见她这样,抬起手来在她面上轻轻揉了揉,她这才回过神来,嫣然一笑:“大人,怎么了?” 他的手颓然放下来,再无半句话。 直到进了朗府,一脉喜庆张扬,四处都是精心布置后的欢乐气息。朗倾意脸上挂着符合场景的笑意,心中不断提示自己,今日是兄长的婚礼,她应当发自内心的高兴才对。 可心中的喜悦之情,却迷离隔着一层黑雾,她知晓阴霾从何而起,却不知如何叫它散去。 对着父母兄长极尽欢笑,外头宾客也都是喜气洋洋的,喜字飘扬,鞭炮齐响,直到衣袖被人轻轻拉了一下,她才从漫天思绪中勉强脱身。 “是。”方景升笑着看向一脸恭维的对面之人,扬声说道:“婚期初步定在三月初六,届时方某必定邀请各位列席。” 此言一出,四周哗动,就连不远处的朗园,都眼神锐利了几分。 朗倾意一脸茫然地向方景升侧颜看去,他面色和煦,温温地笑着,对四面的祝贺声一一道谢。 从未听说过皇帝下旨定下婚期,他也未曾提过这件事,如今骤然在人群面前提起,她不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 难道是借着众人悠悠之口,堵住她想要抗拒挣扎的心? 不欲与他当众分辨,她无力地垂下头,装出害羞的样子,其实心中早已沸腾翻涌,毫无宁日。 她在酒宴坐下,方景升俨然已经成了朗家名正言顺的女婿,公然站在朗府门前迎客。 听着纷杂的恭维和贺喜声,她目光毫无波澜,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直到迎新娘的时辰到了,她方才颤颤站起身来,眼瞧着头戴红盖头的颜若月万众簇拥着进门来,一步一步似是小心,也带着新娘应有的娇羞。 她忽然很羡慕颜若月。 颜若月比她要勇敢的多些:勇于反抗、不畏强权、敢于争取。 如今她落得这步境地,显然是该的,人各有命,安心罢了。 恍惚过后,礼仪已毕,身后有人又扯动了她衣衫,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挂满了盈盈泪滴,忙用手帕拭去,在母亲的示意下扶住颜若月的手臂,带她到房里去。 才进房中来,跟着的丫鬟和喜婆们便纷纷行动起来,嘴上说着吉利话儿,纷纷在新娘子坐着的榻上洒下花生、红早、桂圆和松子等物。 为首的喜婆又上了喜果来,放在一旁桌上。 俗礼已毕,喜婆们才退下,跟着颜若月的白桃和碧荷就走上前来,轻声询问道:“夫人,要不要进些吃食?” 红盖头下,颜若月的声音朗朗传来:“不必了,你们两个在外头守着,不要叫别人进来。” 白桃和碧荷答应了,门关上的声音传来后,颜若月迫不及待地将盖头掀开拿下来,脸上的红妆还有一丝兴奋的红晕在。 “朗姐姐。”她下意识叫出口,又意识到自己叫错了,抿嘴而笑。 “嫂子。”朗倾意也笑起来,毫不客气地叫出这个称谓来,成功看到颜若月脸色更红了些。 颜若月的手已经轻轻抓住她的手:“你还好么?” 关切的话一说出口,便很难再开启别的话头了,颜若月急匆匆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个遍。 “我近几日在母家等着出嫁,根本没办法帮到你。”颜若月语气中带了十足的惭愧,调转话头说道:“不过,近几日倒是有几件事发生。” 时间急迫,外头宴席就快要开始了,届时她一定要准时到场的,颜若月一只手拉着她的,简短地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 “我的信想必你收到了,皇帝指派了原本在皇宫里做侍卫的一个人做宫廷事务总管,叫乔福,听说此前救护霍贵妃有功。” “这几日,方大人去宫中的次数少了许多,皇帝无形之中削弱了他在宫中的势力。”颜若月轻声说道:“不知道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这几日,听闻薛大人到朗府造访几次,可是都被父亲拒绝了。”颜若月继续说道:“我听说你兄长倒是想法子同他私下见了几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方才外头喧闹,我听了几句,你别担心,他说的不一定是真的,也许只是迫使皇帝尽快松口的法子罢了。”颜若月一边说着,一边紧紧地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无需担心。 朗倾意微微抬起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年岁小的女孩子,如今竟也已经有了几分长嫂该有的样子,对她温言劝导、事事关心。 或许是其他人都太好了,事务总是平衡的,所有坏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凝结成一个黑到让人透不过气的污痕。 她微微喘了口气,轻声谢过颜若月。 宴席开始时,朗倾意神色平静地出现在现场,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方景升的位置,在他身边坐了下去。 见她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方景升的面容也舒缓了几分,带着笑意替她夹了些菜,她都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 手上有些发抖,她装作没有瞧见不远处投射过来的炙热目光,只专心在菜品上。 过了许久,她方才将头转向方景升,低声问道:“可否让我在母家歇一夜?” 声音绵软,带了十足的哀求之意。 她的“母家”这两个字,仿佛默认了他们如今已经是毋庸置疑的夫妻关系,他听得心头愉悦,但面上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哦?”他低声问道:“为何?” 能为何,她心头被怒意激了一下,旋即又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用方才软糯的声音说道:“若月与我许久未见了,我又未备什么好礼相赠,再加上父母许久未见,思念得紧……” “更何况,初二本就是回母家探亲的日子。”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怀揣着希冀,暗中拉了他的衣袖:“可以吗?” 他似乎有些拿捏不准,但又被她这般绵软的态度按住了性子,思考了片刻,方才笑道:“你说了这么多理由,我再不依,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她才松了口气,便听到他说道:“我不放心,叫张秋月跟着你住一夜。” 她才闪亮些的眸子瞬间黯淡下去,别过脸去不再出声。 第124章 第109章 避子药丸 四周人生鼎沸, 方景升四下看了一眼,见无人注意这边,方才低下头来,在桌下拽了她的手, 低声问道:“怎么?” 她明显怀揣着怨气, 忍了又忍, 方才低声问道:“大人可曾被手下人背叛过?” 见他不答, 她料定他听得懂, 便继续说道:“当你对一个人信任不已, 还以为帮了她一把的时候, 她莫名转过身背刺了你, 你对她会是怎样的看法?” “她是你的人,可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就是对我的背叛,我现在看到她就恶心, 没办法同她离得太近。” 她冷冰冰地讲完这句话, 又红了眼眶,深吸了一口气, 将泪意缓缓咽下去, 方才自嘲道:“算了罢。” “大人如果不愿意,我就不在朗府住便是。”她说完这句, 仿佛所有的希望都被抽走了,了无生趣地盯着自己袖子上的云纹看了半晌, 湛蓝底色的布料上绣出来的是乳白色的兰花样式,就像她的性子一样,不争不抢。 他在一旁坐着,看着她逐渐晦暗的侧颜,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前天他送佟太医出门时, 佟太医曾对他说过,整日郁郁寡欢也会导致难以生育。 他没来由地有几分自责——许是他过于苛待了她,也未可知。 “好了。”他压下翻涌的情绪,好言劝慰道:“别难过了,我答应你就是了。” “明日一早,我叫梁春驾车来接你。” 之后的时间变得松快了许多,待宴席一结束,宾客散去,方景升留着用了些茶,也就离去了。 她瞬间像是卸掉了一块心上的巨石,连带着呼吸也轻松了许多,步子踉跄着去寻她的父亲母亲,她太想要叙旧了。 可惜不能。 她没忘了自己如今的处境,在事情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决计不能把亲人一个一个拖下水来。 花园中处处都是下人们忙碌收拾的场景,管家也在焦急筹备明日一早的回门礼。 她压抑住内心的情绪,一边深呼吸,一边对着向她问候的人们一一点头致意。 当她在心中筑起坚固的石墙,将汹涌如洪水一般的情绪挡在后头,面上挤出一丝作为女儿、妹妹的得体微笑来,脚步平稳地向父母兄长走去之时,他们用简短的几个字便击碎了她的防备。 “快过来。”朗明勋焦急地向她摆摆手,压低声音:“薛大人在后头等着,我们一同商议一下后面如何做。” 她几乎是瞬间就哑了嗓子,嗫嚅着,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叫兄长先回房去。 “若月才过门,等你等了也有不少时日了,咱们不能苛待了她。”她控制不住地掉下泪来,又不愿抬手去擦,只拼命忍着。 朗母见了心疼,便用眼神示意朗明勋先去了。 朗倾意又回过身来,低声哀求父亲母亲不要进去。 无论商议出来是个什么结果,他们都不要牵扯进去。 央告再三,朗园只得同意。 朗倾意在会客堂门外站了许久,寒冬腊月的风直往脖子里灌,她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狐皮大氅,将见面要说的话在心里过了几个过子。 许是里头的人等急了,她才要开门进去,里头的门竟开了一道缝隙。 瞥见熟悉的面容,她呼吸顿止,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伸出一只手来,将那人推了进去。 院中可能有锦衣卫的人,他绝不能露脸冒险。 她紧跟着一步跨进去,随即关上了门。 面庞先感受到温暖,不知是屋内的温度还是他胸膛之中的温度。 他的神情看上去很想将她揽进怀里,可他克制住了,只是张着手向后退了几步。 随着屋内光亮逐渐映入眼眶,薛宛麟的身形和样貌得以完整出现在她的面前。 瘦削、疲乏,是她心下的第一反应。 但见他双臂动作自如,想来是上一次的伤已经好了。 来不及心疼,薛宛麟径直退到堂中央的椅子前头去,那边灯光更亮些,在茶桌后头,赫然站着一个黑衣人。 那人用帽檐挡着,看不清面容,朗倾意讶异地向薛宛麟看去,见他并无半分被胁迫的意思,方才放下心来。 那人听到她的声音,方才缓缓伸出手来,将帽子掀开,转头向她看过来。 竟然是柳延青。 来不及惊讶,薛宛麟已经携了她的手向里走去,他神色一黯,轻声说道:“你瘦了……” 柳延青面容冷峻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本想要开口催促先谈正事,可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她面上看过来。 是瘦了些。 不止是瘦了,她神情中看得见的疲惫不断溢出来,却又强忍着,往常神情中的光彩已经散去了大半,只剩一副躯壳勉强支撑着。 “薛大人,你可想好了?”柳延青淡然开口,叫薛宛麟和朗倾意两人的步子都顿了顿。 见薛宛麟欲言又止,柳延青了然,他的声音向来有些稚嫩,这次却做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来,对着朗倾意说道:“没错,我们已经联手了。” 薛宛麟扶着朗倾意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她颓然开口道:“你们费了好大的心思叫我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你的事。”薛宛麟开口道:“既然没人治得了他,我们寻到了旁的法子。” “你们……要与他为敌?”她声音中带了十足的不可置信,随即又低下头去,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他权势滔天,你们两个联手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是。”柳延青补充道:“可是,猛兽再凶恶,若是做事过分太多次,其他的弱兽不堪其扰,集结起来想要一击即杀,也并非不可能。” 看着她露出迷惑的神情,柳延青继续解释道:“他近些时日在外头风光得紧,生擒摄政王,又使人将刘凤楠暗杀于北地,如此行事,摄政王虽已伏法,可背后有些死心塌地的旧部,焉得有不报仇的道理?” “还有。”薛宛麟补充道:“近几日,他正在积极捕捉摄政王旧部和同峰会的人,隐隐有一网打尽的趋势。” “正好,新上任的宫廷总管,与同峰会中人是旧相识,他之所以愿意帮这个忙,一是出于帮助朋友,二是,他也盯上了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薛宛麟悠悠说道。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是将事情讲得差不多了。 “所以。”她总结道:“你们是搭上了那位新的宫廷总管?” 两人均是不发一言,算是默认了。 她按捺住狂跳的心脏,忍不住发问道:“这个人才上任不久,靠得住吗?” “万一他靠不住,你们岂不是全都身家性命不保?”她担忧的神色轮流在他们二人面上逡巡,随即又落在薛宛麟面上。 柳延青的情况她清楚,同峰会便是他的最终归处,如今方景升针对同峰会,想必已经伤到了他的根基,他出手是毫不意外的。 可薛宛麟在朝中担任官职,又有家人要照料,应当不会这样铤而走险才对。 “此事与我毫无干系。”沉默了半晌,薛宛麟方才轻声解释道:“若是真出了事,就是宫廷总管集结同峰会旧部意图报复锦衣卫,与我何干。” “我最多不过是在深夜造访朗府,悄悄探视被指挥使大人夺去的妻罢了。” 朗倾意讶然,忍不住又向柳延青看去,见他并无半分反驳的意思,张开口想要问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柳延青抬眼向她看去,轻声说道:“我这里有一副药。” “饮下之后不会当场毒发,三日之后才会发作,彼时若有人守在尸首旁稍作处理,仵作也验不出是何时服的毒,你自然就没有任何罪责。” “若是下毒之前被他发觉,以他的性子,一定不舍得动你,最多不过是难捱两日,往后再想旁的法子。” “但只要他无意间饮下,就断无生机可言了。”柳延青耐心解释道:“你是离他最近的人,想必他日常也没有对你设防。”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硬纸包着的药包来,手直直伸向她的面前。 这对她而言确实不难,难的只是确认好的时机和迈过自己心间的坎。 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她颤抖着手将药包接过来,放入自己怀中。 药包带了柳延青身上的温度,她的心莫名安定下来,沉默了半晌。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柳延青垂头看向她,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有什么要问?她低头在脑海中思索片刻,一片无序的想法中,有一个念头抓住了她的心。 第125章 她先是抬头看了一眼薛宛麟,看见他淡青色的胡茬和瘦削的面庞,禁不住有些心疼,可她还是颤抖着唇,用尽力气将她想问的话问出来:“你上次给我的避子药丸,可保多久?” 她问完便快速低下头去,丝毫没注意到面前两人的神色均是一变。 显然,没有人料到她会在此时问这个问题。 柳延青愣了半晌,随即咬了咬牙,向薛宛麟的方向看了一瞬,见他神色暗得有些吓人,面上青黑一片,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度不堪的话语一样。 柳延青沉吟半晌,方才实言答道:“根据每个人体质不同,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好。”她在心里算了算,若是按照半年算,最多还有一个多月,毒药就必须下出去了。 “还有。”她的话语到这里就像生生被人掐断了一样止住了,难堪的一面不得不逐一揭开来,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这里,将自己的衣裙一件件扒开给人看一样难受。 “还有。”她由着眼泪大颗落下来,抬眸看向柳延青:“他……近几日已经找太医开了补药,会不会影响药效?” 这次柳延青没有再沉吟了,直截了当地说道:“对不起,这我并不知道。” 她不再追问,又垂下头来,任命一般看着泪水几乎打湿了前襟,鼻子塞住了,她用含糊不清的话语说道:“谢谢你们。” 第110章 青天白日 薛宛麟不知是如何从朗府后门出来的, 待回到薛府已是深夜。 红梅翠柳还在院门处守着,见他回来,方才松了口气,简要提了一下太太生气一事。 “今日晌午, 大爷过来了, 陪着太太说了些话儿, 大爷走后, 听说太太生了会子气, 头疼起来, 晚膳也没用, 便歇下了。”红梅轻声说道。 薛宛麟点点头, 心中烦忧,只说道:“我明日早些起来去见太太。” 此刻的他恨不得解酒消愁,根本无心听旁人说话。 “大人。”翠柳神情中带了一丝担忧, 禁不住出言提醒道:“大人面色不好, 可要注意。” 薛宛麟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进屋去了。 乍一进得屋中, 温暖的香气扑面而来, 他又觉得后悔起来——不该这样早进来的。 外头虽然冷,可却叫人清醒, 他宁可痛苦并清醒着,也不愿在屋中消磨自身。 这个熏香还是朗倾意在的时候, 自外头采买来的,说是闻着清幽助眠,他用惯了,便延续至今。 桌上凉好了茶,也是他日常的习惯, 先饮了一杯下去,五脏六腑愈加暖了。 他任由热茶在腹腔内翻涌,过了半晌,灵魂的苦痛叫他忍不住坐在椅子上蜷起身子,面庞埋入膝盖间,他头昏脑胀、失魂落魄。 许是热茶的缘故,身上愈发热起来,他站起身,将外衣褪去。 眼睛在膝盖上压得太久了,迷蒙一片看不清楚,他缓步走到里间去,又仓皇退了出来。 榻上竟然有一个女子,音容样貌分明和她有几分相似,他几乎以为是自己思念心切,不知是不是因此出现了幻觉。 他才出来,里头的声音便传出来:“大人回来了?怎得不进来?” 仿佛又回到年前那个夏日,她在里头铺好了床铺等他回来,他此时倒真有些恍惚了——毕竟声音都很像她的。 他踌躇半晌,又推开门进去,赫然见到榻上女子背对着他,似是含羞不愿转过头来,只口中说道:“大人不认得我了?” “你……”他一时间语塞,她明明是在朗家歇一晚,如何会到了这里? 像是猜到了他的疑惑,她柔声解释道:“你忘了?我父亲叫我随你回来的。” 声音虚无缥缈,他一瞬间失了清醒,开始自动将她口中说的一切合理化。 如若是梦也好,但愿不要那样快就醒来。 他禁不住快走几步冲上前去,抚摸着她的背,含泪吻上去,轻声念着:“对不起,以后一定不会护不住你了……” 她轻声呢喃:“大人……” 沉醉在温柔乡里,身旁犹如梦幻一般透明,他不愿醒来,亦不愿怀中的她转瞬又消失不见。 及至天明时分,他惊见梦中的女子仍在身侧,这才又欢喜起来,温柔地去扳她的肩。 她回过身来,冲他嫣然一笑。 他瞬间木了半边身子。 她与朗倾意确有几分相似,可如今怀中的分明不是朗倾意。 他犹如被毒蜂蛰了一般跳起来:“你……你是谁?” “大人。”她含羞带怯地坐起身来,将散乱的发拢到耳后去:“奴婢是太太安排来伺候您的。” “荒谬!”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披上衣衫,一边问道:“那你昨日因何不说?” “昨日大人一进来就……”她红了脸,低下头去:“奴婢怎么说?” 他来不及多想,披了外衣便夺门出去,直奔西院,太太却还未起来,院中紫芸并一群小丫鬟见他这样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赶忙拦下来。 “大人,太太昨夜头疼,如今还未睡醒呢,有什么事?”紫芸道。 他压了性子,沉声道:“那我在这里等。” 偏殿内,丫鬟们送来的茶点他毫无心思去动,焦灼等了许久,方才听说太太醒了。 他不顾一切冲进门去,里头紫芸正在替太太梳妆,见此情景,手心也捏了把汗。 太太却不以为意,转头叫丫鬟们都出去。 她调转头来看他:“什么事这样忙?” “母亲。”他行了晨礼,默然又停住了,毕竟涉及秘事,一时间倒不好张口。 “昨儿夜里送去伺候你的人,可还满意?”她眼中含了笑意,细细打量着他。 “母亲。”他压在心中的点终于爆开来:“往后不要随意往儿子房里送人了!” “怎么?”她露出十分意外的神情:“往常不都是这样做的吗?” “那朗倾意也是母亲替你寻了来的,你不是满意得紧,睡里梦里都想着要她,眼瞧着她如今攀上锦衣卫的高枝儿了,你还是念念不忘的,怎么如今你母亲给你挑的反倒不如你意了?” 话语一凛,她的话语咄咄逼人起来:“儿大不由娘,当初跟着你,是心疼你兄弟腿脚不便利,顾不得家里,如今想来,倒是错了。” “你兄弟都已经谈好了人家儿,四月初八就是婚期,你倒好,全须全尾的,到现在连个填房都没有,成何体统。” “你让为娘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一连串的发问与质疑,打到他说不出话来。 薛家太太“呼”的一下站起身来,冷眼在他面上瞧了瞧,禁不住冷笑道:“昨儿想来也是春风一夜,早晨起来倒想起来跑到为娘这里兴师问罪,发一通邪火,你就是这样孝顺的?” 如此一来,他僵硬着身子,到底是半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只含糊几句,便转身出门去了。 薛家太太冷眼瞧他出去了,这才叫紫芸进来,吩咐遣几个小厮跟去:“看着他,别惹出什么祸事来惹人笑话。” 又禁不住笑道:“宛硕这一招着实巧妙,若非用了药,他也不能这样快就上钩。” 又吩咐道:“把正玉那孩子叫来,我好好瞧瞧。” 薛宛麟这厢心中烦乱,牵了马出来,不觉策马到朗府门前,正瞧见方府马车在正门停着。 他神使鬼差地勒马停下来,略等了片刻。 过了半晌,果然见朗园送方景升和朗倾意出来,几人正在寒暄,朗倾意的目光瞥过来,第一个看见了他。 她迅速垂下头去,避之不迭。 心中暗暗叫苦:“他怎得又来了这里?” 难道是有什么未尽之事要交代?可如今方景升亲自来接,哪有谈话的机会? 方景升见她这样,向路边瞥去,早就瞧见薛宛麟的身影,不禁轻笑一声,大声问道:“薛大人,许久没见了。” 右手攀上她的肩,左手执了她的手,做出亲密无间的样子来,一同向前走去,见薛宛麟仍在原地站着,他继续高声问道:“怎么,薛大人这是何意?” 朗倾意略挣了挣身子,低声说道:“大人,没有我什么事,我先进轿子了。” 方景升却不松手,两人略僵持了片刻,遥见远处来了几匹马,都是小厮装扮,见了薛宛麟方停下来,低声劝着什么。 薛宛麟仍是站得笔挺,也不回头去看,像是没听到一般。 方景升见此情景,不禁来了兴趣,向前走了几步:“薛大人这是何意?怎么闹起小孩子脾气了?” 第126章 朗倾意闻言也觉得奇怪,抬起眼看时,不妨撞见薛宛麟破碎难掩的神情,直直看着她,一时间也乱了手脚。 方景升松开手,她逃一样先进了轿中坐下,心跳飞快。 方景升又问了几句,见薛宛麟犹如泥胎雕塑一般,一句话也不回应,只怔怔地瞧着轿子,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方才上轿来。 走出去一射之地,方景升撩开帘子,见薛宛麟仍在原地站着,不禁笑道:“他倒是个痴情种。” 说罢,直朝她面上看过来。 她此时面上虽不好看,却强忍着没有说话,平息了片刻,方才皱眉道:“他这时候过来作什么。” 像是特意抱怨给他听。 方景升不置可否,又闲聊了几句昨夜在朗家吃住如何,轻松将方才一事揭过不提。 到了方府,朗倾意趁着方景升去瞧老太太,悄没生息地将怀中的药包藏在了屋内梳妆柜抽屉的夹缝里。 往常除了梳妆时,基本没人动梳妆柜,况且梳妆时她也在,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过了晌午,方景升又带了太医来替她诊脉,她虽不愿,还是配合了。 仔细问了几遍,确保她昨夜未用什么凉寒之物,方景升这才面色和缓了些。 送走太医后,他马上掩了房门,回身进里屋来,见她有些惊慌,不禁问道:“怎么了?” “昨儿一夜没见,有些想你,不是很正常?” 他在她身旁坐下来,一刻不停的目光看得她浑身发毛。 她欲站起身来,又被他按住肩膀,只得问道:“大人有何事?” 他许久未答,只是按着她肩的手又往下移了几寸。 片刻,又顺着她的脖颈摸到耳垂上来,又酥又麻。 “既要准备着生孩子,不得多来几遭?”他哑着声音问。 她听了不免有些反感:“如今青天白日的……” 他恍若未闻,只管伸手去解她颈间的扣子,被她沉着脸拍了一掌。 “既是三月初六。”她冷冰冰地问道:“皇上可有旨意来?” 见他的手顿住,她继续问道:“若真定下来了,你预备着叫我大着肚子嫁与你?被全城的人看笑话?” “……”他轻哼一声:“你担心这个?” “谁敢笑你?” 第111章 前世冤孽 她别过脸去, 半晌方才说道:“是没人敢笑你。” 静默了半晌,她咬着牙说道:“昨儿在母家住,四周的人看笑话看的还不够么?” “没人敢当面嘲笑,背地里笑话我父母的还少么?”她直问到他脸上去:“人人都看着你指挥使的面子, 自然不敢在你面前说什么。” “我还不如一头碰死了, 也好过丢朗家的脸。”她越说越气, 禁不住流了一脸的泪。 “好好的又发什么邪火。”方景升笑道:“难不成是薛大人刺激到你了?” 她转过脸来, 梨花带雨间又含了十足的怒意:“又与他何干?” “与他无关么?”他迟疑半晌, 方才说道:“方才我听太医说, 外头纷传薛大人不日便要纳妾呢, 如今风声已经传出来了。” “说是薛家太太找人算了命, 薛大人命硬,有克妻伤子之嫌,为保继室无恙, 要先行纳妾避祸, 时间就定在下月初。” 她只愣了一瞬,随即便想到薛宛麟今日一早的失魂落魄怕是与此事有关, 心中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自她被迫与他分别之日起, 就做好了这般心理准备,以薛家太太的行事风格, 断不会叫他空房许久。 只要他的心仍在她这里,什么都是不怕的。 他对她能做到千般隐忍, 对旁人也一样。 想到这里,她冷言道:“我如今在说你我之间的事,你总是扯东扯西,却是为何?” 听到这话,他仿佛愉悦了几分, 可很快又露出并不相信的表情来:“你不要总是说几句好话,就妄图能够达成目的。” “外头那么多官宦小姐,若有同你一样的机会,只怕高兴还来不及……” 她最听不得这种话,直着身子硬生生站起来,怒道:“好啊,外头那么多,你方大人大可以去寻,把她们都带回来,带七个八个又有何妨?何必硬要吊死在我这一棵枯树上呢?” “她们既然都愿意,叫她们为你生儿育女可好?一人生一个,还不够你传宗接代么?” 她此番是真的气狠了,甚少说出这般尖锐的话来,方景升见她神情都变了,一时间有些意外,只得站起身来抚慰道:“好了。” “是我说错了话了。” 她挣开身子向外头走去,口中仍念道:“何苦来,整日里见了他就要在我身上发一通邪火,既不愿叫我见他,又巴巴儿地把他的消息递到耳边来,也不知是不是诚心找不痛快。” 方景升听着,一时间哑口无言,白日里倒也没有再怎么叨扰她,只是夜间百般哄劝,方才好了一点。 次日一早,雀儿便递了消息来,说老太太这几日总进不了什么东西,人也有些精神不济。 忙忙传了太医来看时,却又瞧不出什么来。 才过了年节,方景升又忙起来,每每回到府上已经是深夜,白日里总是朗倾意在守着。 这晚回来,朗倾意便在老太太院门外等着他,遥遥还有几个丫鬟,都在身后守着。 夜风微凉,方景升见到她的神情略有些惊惶,衣着也不似从前鲜艳,心里轰的一声响。 见他走近了,她才迎上去,避开身后的丫鬟,尽量用平淡些的语气,小声说道:“今日卢太医过来瞧,说是势头不好,叫预备着呢。” 方景升面上看不出情绪,朗倾意一时也不好再继续说,又道:“她老人家有话要同我们说,且进去吧。” 他又站在原地失神了一瞬,这才大步进得院门,往屋内来。 屋里一股浓郁的草药味,虽不是在屋内熬药,但久病之人多少沾染了药气。 恍惚像是回到上一世朗倾意得了咳疾的时候,屋中也是这般的草药气味经久不散。方景升不自觉地向一旁的她看了一眼。 她蹙着眉向前走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进了门去,方景升见老太太颓然躺在榻上,神情不复往日容光,眼神里也无半分希冀,及至见到他们两人进来,方才精神了些。 “坐……”她伸出手来招呼二人,声音疲惫。方景升心头一酸,低低叫了声祖母,上前去将她的手拉住了,坐在榻上。 雀儿搬了椅子来,拉着朗倾意在一旁坐了。 老太太颤颤伸出另一只手来,将朗倾意的手拉了,神色又和缓了些,转头向方景升看去,又似嗔似恼,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儿来。 方景升只是垂着头,仿佛不敢抬眼对视一般。 她便又看到朗倾意面上来,朗倾意勉强笑着,从她面上瞧去,只见花白一片的头发,衰垂在鬓边。 人终究是老了,到了年岁,终久熬不过命数去。 朗倾意想到这里,又是惊恐,又是担忧,仿佛活了这么久才察觉到,人是如此脆弱的。 不禁又想到自己身上来——她到行将就木之时,也只能这样无力么? “倾意。”老太太的话将她从沉思间拉回来:“你是个好孩子,我老婆子都瞧在眼里。” “我孙儿对不住你的地方,我替他再赔个不是。”老太太说完,自己也有些感慨,抬起干枯的手臂,用衣角擦了擦眼角。 见方景升还是垂着头不说话,她挣脱了他的手,转而在他额头上狠狠按了一下,口中发出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你呀——真是!” 方景升的身形随着她的手晃了晃,又稳住了。 朗倾意莫名觉得有些滑稽,却又不敢笑,只得也垂了头。 只听老太太悠然说道:“你们两个,也算是前世的冤孽了。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唯独放心不下你们两个。有我在时,还能帮着从旁调解,可过几日我撒手走了,你们……” 她说不下去,只剩了无力的叹息。 “景升。”她看着自己孙儿,见他低低应了一声,便继续说道:“这是我的临终遗言了,你若是还不肯听,天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方景升闻言抬起头来,声音暗不可闻:“祖母说什么,孙儿听着便是。” “待我一死,别叫她披麻戴孝,即刻送回朗府去,往日之事就当从未发生过。”她见方景升眼睑跳动了几下,又归于平静,心知他不会完全照做,但还是继续往下说道:“人若是你的,终久还会回来的,若不是你的,强留也无用,反而徒增祸事。” 第127章 又追问道:“听到没有?” 方景升只得答应。 朗倾意心跳得很快,她察觉到他向这边望了一眼,似乎希望她说些什么,但她没有。 若是他真的听了老太太的话,那她也就不必费尽心思想许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若能真就如此回到朗府,真是最好不过的路。 老太太又连续确认了几遍,方景升只得明确答应了。 似乎还是不放心,老太太叫他先出去,道:“我要同倾意说说话儿。” 方景升出去后,氛围瞬间轻松了些。老太太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转而向上,缓缓触摸她的面颊。 “你受苦了。”见她神情中闪过一丝羞赧,老太太继续说道:“我老婆子没什么用处,想要帮些,可终究没帮到什么。” 朗倾意喉咙干涩,但还是勉强说道:“老太太,别这么说,您已经帮了许多了。” “我现在唯一能帮到的,就是尽力将你们三月初六的婚期推迟些。”老太太双眼疲惫,略显无力地闭上眼睛:“家中有丧事,婚期是要推迟一年的。” 听懂了话中的意思,朗倾意忙站起身来,屈身握住老太太的双手,轻声劝慰道:“您别这样想,您身子还好,一定能长命百岁的,往后的福气还有呢。不必为了我,说出诅咒自己的话来。” 老太太微微笑了,睁开眼睛看向她,缓缓说道:“你这孩子倒无需骗我。” “自己的身子骨,我是最清楚不过的。景升向来什么都不怕,可生死大事上,想来会忌惮几分。” “过几日我去了,无论他愿意也好,不愿也罢,终究是要将婚事推后的,到那时你再想旁的法子脱身罢,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朗倾意想着上一世与这一世里,老太太对她的关怀照顾,不禁鼻子一酸,眼泪晕染了眼眶,却又不敢叫它掉出来。 “还有。”老太太忽然迸发出一些不像是她该有的力量来,牢牢抓住了她的手。 “上次我同你说的话,你可记住了?” 见她不语,话语愈加急迫:“有什么恨,你只冲着我老婆子发,勿要伤了景升的性命。” “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能做到吗?” 朗倾意迫不得已,抬起眼来看向老太太,低声又郑重地答复道:“能。” 心底里想着,只要他放手不再纠缠,她势必能做到不伤他性命。 可若是他仍旧一意孤行……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老太太紧盯着她的双目看了半晌,末了一声叹息,又恹恹躺了下去。 “哎……随你们去吧,都是冤孽……” 静默了半晌,朗倾意抹着眼泪从里头走出来,见夜色下,方景升正站在庭院中,背对着房门,似乎在看向月亮。 转身看了一眼她,他迈步前去,准备进门再与老太太说说话儿。 朗倾意摆手拦住了他,轻声道:“睡下了。” 第112章 披麻戴孝 连续几日没有阳光, 乌云遮天蔽日,本该春日的温暖不再,万物仿佛也停止复苏,方府里的柳芽才抽出些嫩枝, 又黄在那里, 死一般的寂静起来。 方府中进出了几位太医, 都叹息摇头出门去, 时间一日一日向后推着, 终究还是到了分别的那一日。 老太太已昏厥几次, 雀儿等丫鬟站在屋内, 已经哭成了泪人。 老太太还是一手拉着方景升, 一手拉着朗倾意,口中话语虽已含糊不清,但还是执着地将几日前叮嘱过两人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地念出来。 朗倾意红着眼眶, 答应了一遍又一遍。 一旁的方景升低头不语, 只是偶尔点点头。 守到后半夜,四处都备好了丧仪该有之物, 棺材也在院中调停好了, 丫鬟们清一色换上了丧服,过目之处一片雪白。 唯有朗倾意还穿着晨起时的银鼠袄子, 未曾换上。 因着老太太有遗言,不叫她戴孝, 即刻送回朗家去。 朗倾意出得门来,见丫鬟管家们齐齐整整跪了一院子,雀儿更是跪在前头,哭到直不起身子,只趴在冰凉的地面上。 朗倾意无视面上滚落的泪, 俯下身子,将雀儿扶了起来。 “雀儿,先别只顾着哭。”朗倾意深知雀儿年岁还小,许多事都未曾经历过,只能百般叮嘱道:“老太太生前是你伺候最多,她有何中意的东西,还须得你去收拾了。” “再有,里头几个婆子在换衣裳,你不要去再见最后一面?” “知道你伤心,但还须得说一声,免得日后想起来后悔。”她说完这话,也不知雀儿听进去没有。 只见雀儿抬起通红的眼皮来,脸上因为泪水的浸染,也红了一大片。她匆匆地在朗倾意身上溜了一眼,勉强止住泪意,口中说道:“多谢……小姐提醒。” 这个称呼骤然间唤起许多往事来,朗倾意瑟缩了一下,雀儿便离开了她的手臂,自己一人踉跄着身子向屋内走去。 朗倾意恍然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想到前一世,老太太费尽心思将她送到朗府去,这一世仍然如此。 平日里,她也是慈祥善良,对朗倾意如同亲孙女儿一般看待,许多事物,方景升有的,朗倾意也一定会有。 若是其他府上拎不清的老太太,只怕会嫌她不知好歹——自己孙儿官高位重,待她也一心一意,她却迟迟不肯接受他的心意,还要闹到皇帝跟前去。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跟上去,从后头揽住了雀儿的肩。 雀儿顿住脚步,狐疑的目光向她看过来。 “雀儿。”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张开口,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说。 “小姐是要茶吗?”雀儿恍然大悟:“我马上叫人去预备。” “不。”朗倾意拦住她,终究还是低声问道:“替我去寻一身丧服来。” 雀儿听了这话,便愣在当场,嗫嚅了半晌,方才不敢相信地说道:“大人并未阻拦您回朗府,轿子已经预备下了……” “您这是要……?”雀儿在她犹豫不决的面上反复看了几遍,仍是不敢确信她的意图。 朗倾意未再解释,而是点头示意她快些去。 雀儿满腔狐疑地拿来一件空置的丧服,才交到朗倾意手上,便见她从容拿过来,比划着往自己身上穿。 “小姐,您?”饶是雀儿再懵懂,如今也明白了她的意图。 眼泪更是像断线珠子一样滚下来,雀儿一边伸手替她穿好了衣裳,又戴上白色的丧帽,一边哽咽道:“奴婢斗胆替老太太谢过你。” 朗倾意转过身来替她拭泪,又听她低声说道:“无论小姐是以干孙女儿的身份,还是孙媳妇儿的身份,她老人家都是欢喜的。” 一句话又叫两个人红了眼眶,朗倾意叹一声,暗中叮嘱道:“你这几日不眠不休地照顾了好几晚,想来已经疲累至极了,今夜你歇了,明儿晚上再当值。” 雀儿自是不肯,被朗倾意好说歹说劝住了,方才进屋去收拾了。 朗倾意跟进去帮着收拾了些衣裳,又见刘管家带着几个嬷嬷进来,扬声说道:“东南郡府刘大人送来哀礼一箱,新任政通史林大人送来哀礼两箱,余者皆为锦衣卫属下送来的哀礼,都有册子在此,还请过目。” 屋内都是妇人,如今面面相觑,竟不知这管家是冲谁讲话。 那刘管家见朗倾意不答话,只好硬着头皮向前一步,弯着腰不敢抬头,陪着笑脸道:“夫人,大人叫您过了目,着人收到库房去。” 这明显是把她往高位上架了,朗倾意怎会不知道,这些事务本应是当家主母应做的事,她此时若是接了,更是坐实了这个身份。 她皱着眉,还未想好怎么答话,便见雀儿站出来,直着嗓子问道:“刘管家,老太太临去之前曾说了,叫朗家小姐尽快回朗府去,她本着与老太太相识一场,留下一夜帮着收拾收拾,你如今一来又派些活儿与她,是生怕她身子累不垮?” 刘管家一听,整张脸粥成了半个苦瓜,他拉了雀儿衣襟,往外头走了几步,小声哀求道:“小祖宗,知道你平日里厉害,可这是大人亲口吩咐的,我怎么敢说半个不字!” 朗倾意看在眼里,也无意为难传话的人,站在后头冷声说道:“既是他说的,那便叫他亲自来说与我听。” 又问:“他怎得不亲自来?” “夫人,大人在前头接待吊丧的客人,再晚些会回来守夜的。”刘管家见状,只得说道:“那奴才叫人先将这些放到库房去,待夫人空闲了再去瞧。” 第128章 如今停尸已毕,香炉和火盆都架了起来,早有其他王公贵族家中的女眷前来哭丧,一时间又吵闹了几分。朗倾意跪坐在尸身一旁,只作出方家女儿的礼仪,烧纸哭丧,并不出去见客。 至晚间,散客已毕,雀儿着人在灵前守着,看那香烛和长明灯勿要灭了,又上前来扶朗倾意,叫她到院中西屋内,亲自端了一碗热面与她吃。 这里是雀儿的房间,雀儿拿了个蒲团来垫在榻上,歉意说道:“小姐别嫌脏,这里好歹安静些,能歇歇。” 朗倾意端了那碗面,自觉有些饿了,才要下口,又见雀儿睁着眼睛,一脸疲态,几乎站立不稳,便扶了她一同坐下来。 “小姐,你怎得不吃?”雀儿只当是膳房匆忙做出的膳食不合她口味,忙道:“奴婢再去换些别的来,小姐想吃什么?” 事实上,膳房忙碌,要照应的人多,这一碗面还是她等了许久才等来的,一到手就忙着端来给朗倾意吃,此时再回去,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吃食。 “罢了,别忙了。”朗倾意到底拉住她:“歇歇罢。” 她知道雀儿断不肯先吃,便把面端在手里,细细吃了几口,又作出胃口不好的样子,只说饱了,又将碗递给雀儿,口中说道:“还有大半碗,你若是不嫌弃,就吃了吧。” 雀儿深知若是错过了这一碗,下次吃到热食还不晓得是什么时候,见朗倾意也确实饱了,便不再推辞,三五口便将面吃得一干二净。 才将空碗端出去,又回来叮嘱道:“小姐今夜就在这里歇了,以防后半夜有事,奴婢先去守夜。” 朗倾意见她神思恍惚,下死力将她劝住了,叫人打了热水来与她洗漱过了,好说歹说将她按在榻上歇息。 雀儿本就累得狠了,一沾床便睡了过去,待她睡得熟了,朗倾意又独自一人默然坐了一会儿,方才踱步到灵前,亲自上了一炷香,方在一旁跪了。 眼看到了亥时,方景升脚步有些沉重地回到灵堂来,他这一日粒米未进,勉强撑着身子见了宾客,此时才回来。 小夏小秋忙将备好的膳食端过去,他看也未看,只微微摇了摇头,便到灵堂里去,颓然站了一会儿,余光瞥见灵堂内跪着的皆是身着丧服的女子,他略一低头,问小秋道:“她呢?” 小秋冷汗都要下来了——自老太太走后这几个时辰里,只见到雀儿拉着朗倾意忙前忙后,小秋小夏一个错眼不见,两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她们何尝不知道老太太的遗言,小秋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奴婢黄昏时还见到雀儿扶着夫人出去,听说晌午马车已经备好了,想来是已经送回朗府了。” 方景升久久没有吭声,先是弯身上了一炷香,随即将衣服下摆撩起来,在灵前最近的蒲团上跪了。 眼前一片模糊。 僵直的身躯终于在火盆和香烛的温暖下活泛过来,他终于有力气对着尸身喃喃道:“祖母,这下您九泉下也该瞑目了吧。” 好歹先过了这几日,待熬过了百日,再去想她回来的法子。 他倒不怕她会逃了他手心去,此时的她就像风筝线仍在他身上的风筝,待天上风息了,还是会回到他身边的。 他静默地跪坐着,忽然察觉到一阵漫无天际的孤寂感迎头盖下来,像无边的乌云蔽日,毫无看到阳光的希望。 他自此之后便真的是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姊妹兄弟。 就连唯一的亲人也撒手人寰了。 他虽早已料到有今日,也从不担心于此,还因为他知晓自己向来冷心冷意,以为根本不会怕。 可及至这一日真到了,他才发现那股绵软无力已经超出他的想象,他无法控制自己,疯狂地想着往日发生的一切。 他幼时祖母对他的爱护、初涉官场时的凶险遭遇、情窦初开时遇到的她的面容,又想到今日应付宾客时他们虚伪的嘴脸。 音容画面交织在一起,他顿觉一阵眩晕,抚着额头低下去,身体难以自制般发出阵阵颤抖。 他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克服这种恐惧,周遭的一切事物都不足以叫他分心了。 但耳畔不断传来小秋的惊呼声:“大人,大人?” 他勉强回过头来,对着灵堂中所有人低声吼道:“都出去!” 话一出口,便瞥见小秋用惊讶至极的目光看向门口,又回头看他,似哭似笑,用手指着门口,颤声说道:“大人,您瞧——” 门外站着一身银装素裹的女人,她方才去了院中茅厕,如今才净手回来,只来得及半只脚迈入灵堂里,便被紧张的氛围吓住,怔怔地看着乱作一团的灵堂众人,以及跪伏在地上、额上青筋暴起的方景升。 看清了来者的面容,方景升捂着额头的手软绵绵地垂下去,身子不自觉地直起来,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半晌又迫不及待地看过来,似是仍然不信她还在这里。 小秋小夏忙忙招呼众人都退出门去,朗倾意在混乱中似乎被人暗中推了一把,她跌跌撞撞进门来,待房门在身后阖上了,方才回过神来。 无视方景升眼中足以融化一切的热意,她面不改色地上前去,将一旁几只香烛的灯芯剪去一截,方才正色道:“你别误会了什么,我只不过看在老太太真心对我,特此送她老人家一程罢了……” 话音未落,她裙摆被他大力拉住了,不分由说地一扯,她惊呼一声,猝不及防地跌坐下来,狼狈地跪坐在他怀里,手中剪刀也落在地上。 烛影摇曳,夜风萧瑟,唯独不变的是两人交缠的身影。 第113章 还想去哪 “方景升。”她短暂的惊惶过后, 很快便冷静下来,双手撑在他肩头,冷声说道:“我方才说过了,你别误会了什么, 我就守这一两夜, 待送了老太太去, 仍是要回朗府的。” 她说的话字字都落入他耳中, 可他并没觉得有什么。 在眼下最困苦之时, 她无论因什么原因留了下来, 都是他难以预料的惊喜与安慰。 旁的都不重要了。 更用力将她按在他的怀里, 他颤抖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 但还有些许狂热喷洒在她脖颈处,激起她一阵颤栗。 可她越是挣扎着想要脱身,他越是紧紧拥住她, 不肯放手, 像饥饿已久的猎豹终于抓住了猎物,更像垂死之人捞到了救命稻草。 看不见他的神情, 但过了半晌, 她似乎觉得有一丝冰凉砸下来,正巧落在她的肩颈处, 像雨滴滚落,湿意盎然。 骤然停了动作,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半是怜悯此时的方景升,半是哀叹自己不该生出的软心肠。 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最终还是落下来,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下起了反作用, 他再也抑制不住,小幅度地颤抖起来,小声抽泣。 她讶然听着,心里也不是滋味。 记忆中,除了前一世她临死之前,他似乎从未哭过。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半边身子都麻木了,他才缓缓放开了她。 眼中仍是通红一片,他低着头吸了吸鼻子,朗倾意站起身来,见香快要燃尽了,忙续上一支,又寻了个远些的蒲团跪了上去。 随后便是难捱的沉默与困意,她盯着身上的粗布丧服,头止不住地昏沉不已,不知多少次险些栽倒过后,忽然一双手出现在她额前,将她扶住了。 方景升面色沉静,但声音却十足轻柔:“冬夜漫长,你回去睡罢。” 她满心感念着老太太的恩情,脱口说道:“不必了。” 怕他误会,她又补充道:“受了她老人家这么久的恩情,却连守夜一晚都做不到,未免太没用了些。” 说罢,她撑着身子站起来,到外头去,叫小丫鬟将茶壶递了进来。 小丫鬟极其精明,见她要茶壶,顺手也送了一盒早已备好的吃食来。 朗倾意伸出两只手去接,岂料身后插过来两只手,将茶壶和食盒都拎在手上,放在内室桌上去。 她瞧着他亲自倒了热茶,掀开食盒将点心取出来摆好,低声问她吃些什么,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考虑已久,方才张口道:“明儿还要迎一日宾客罢?” 方景升“嗯”了一声,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用了两块点心。 她瞧着他的脸色,方才说道:“想必是后日清晨起棺下葬,送过这一程后,我便回去了。” 又补充道:“你自己好生保重。” 言尽于此,她再也没甚好说的了。 方景升面色不变,将茶几乎都饮尽了,方才淡然说道:“你既已替方家戴了孝,还想到哪里去?” 第129章 这一句话于朗倾意而言无异于五顶雷轰,她满心里不信,向外头瞅了一眼,方才低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尸骨未寒,你答应她老人家的话都忘了吗?” 见他不答,她瞬间有些慌了手脚,伸手去解胸前丧服的扣子,口中说道:“那好,这孝我不戴了。” 他却连眼皮也不抬,起身到外头去看香烛和长明灯,声音悠然传回来:“不戴孝也已经是方家人了,你哪里都去不得。” 像是被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她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到老太太灵前,对着尸身晃神许久,方才嗫嚅道:“在老太太灵前,你是当真的?” 方景升上完了香,淡然瞥过来,口中说道:“是你太过天真。” 事情远远偏离了她的认知,她本以为最起码能给她几个月喘息的时间,好好调理调理身子,免得不慎有了身孕。 可如今看来,方景升竟然面不改色地欺骗了他的祖母,且毫不悔改。 她还是远远低估了他的疯狂。 她颤抖着呼吸,在心中默念数遍让自己冷静下来,情绪才平复了些,背后一阵灼热贴上来,他已从后头拥住了她,贪婪地在她颈间吸了一口。 “我们共同经历了两世,这是天赐良缘,你为何屡屡想着要逃呢?”他的声音克制又难耐,在她耳边炸响:“别说这一世,就是还有下一世,下下一世,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她软绵绵地脱了力,任由他抱在怀里,心中的想法却愈发清晰起来。 猛然挣开了他的禁锢,她冷声说道:“我累了,先回去歇了。” 小夏小秋送她到房中,她先洗了,又将小夏小秋遣了去,待到周遭一人也无,方才顺着月光看了看梳妆台夹缝处的药包。 还好,那被压成薄薄一片的药包,并无一人动过。 已是后半夜,她反而是愈发睡不着了,听着外头风声萧瑟,心中一阵一阵的疲倦感袭来,翻了不知几个过子,方才勉强睡去了。 第二日又是混沌一日,招待完了宾客,捱到第三日清晨,远远听着吆喝声,管家领着小厮们起棺入葬去了。 这一来一回又是大半日,方景升回来料理完许多琐事方才沉沉睡了一觉。 在此之间,果然没有一个人替她张罗回朗府一事,就连要死要活地要来伺候她的雀儿,也黯然不再出声。 她全然没了指望,像冬日里坚硬的冰见了春日的暖阳,无可奈何地化成一滩春水。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消沉于此,却无能为力。 更为可怖的是,皇帝可怜方景升年纪轻轻便六亲全无,特意准了他两月之内不再出城办事。 他每日里处理完外头的事,回来得或早或晚,都要先到房里来一遭。 许是因着她主动披麻戴孝一事,他待她愈发温柔,哪怕是在那件事上,也多了几分隐忍与轻缓。 只不过还是要得很多。 朗倾意如今唯二的指望,一是盼着月信准时来,二是盼着皇帝什么时候再派他出去。 很快便出了初春时节,眼看便到了春暖花开的日子,朗倾意偶然走在方府的花园中,只觉春意盎然,就连泥土的气味都散发着芬芳。 可惜她哪里都去不得,每日最多到花园中溜达一圈,便索然无味地回来了。 这一日方景升回来得早些,与她共进晚膳后,她照例拿了一本书,百无聊赖地看着,也不怎么说话。 方景升在一旁看着她,想起几日前佟太医说过的话:“五内郁结,心思沉重,也不利于身孕。” 因此,他想着带她出去散散心,一则舒缓心绪,二则正好观赏春景。 哪知,他方才在晚膳间提起来,她只是冷笑几声,回应道:“大人若怕我心绪不佳,不如直接将我放回朗府去,岂不是一步到位。” 随后,她冷冷地不再接话茬,任由他一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只说这里好玩,那里风景秀美。 说到最后,她一直冷冷的,他也有些没意思起来,索性住了口。 对言而无信之人,她向来都没什么好脸色。 一觉睡到第二天,朗倾意才梳妆完,便见雀儿从外头拿了几本闲书回来,笑道:“不知道您要什么样子的,这是奴婢一早去城东旧书铺子买的。” 朗倾意忙放下手中东西去瞧,岂料余光瞥见方景升也大步走进来,淡然看着她们在一旁挑书,不禁笑道:“这有什么意趣,不如出去玩。” 朗倾意见他还是拿着昨夜一事说个不停,才皱眉要拒绝,却被他拉住衣袖,不分由说地拽起来:“走。” 她身不由己,回头看了一眼雀儿,雀儿赶忙跟上,一边口中劝道:“大人,轻些,别伤到她。” 雀儿作为服侍老太太的人,自从跟了朗倾意后,在方景升面前也时常劝诫,方景升倒也时常给她面子。 但这一次,方景升并未听她的话,几步便将她落在身后。 朗倾意只好疾步跟着,一旁传来他的声音:“不是心情不佳吗?带你回母家见见亲人。” 朗倾意睁大双眼,似乎不信他会有这般好心。 毕竟,自从老太太去世后的这一个月内,他存心防着她返还母家,从未准许她回去看过。 她又是狐疑又是期盼,好不容易到了朗府,没想到朗家人也是一脸惊喜。 方景升竟然连拜帖都未曾提前准备。 父亲和兄长都不在家中,只有母亲和若月在,不过也足够她欢喜了。 方景升将她送到朗家之后,因着家中只有女眷在,不便久待,便说晌午过后来接她,随后便出府去了。 朗倾意难得恢复了精神,与母亲单独聊了半个时辰,又到房间里来看颜若月。 不知为何,她第一眼见到若月,只觉她好像比从前瘦了些,脸色也有些不好。 她对自家人没什么隐瞒的,直接问道:“你怎么了?我父母待你不好么?怎么脸色有些不对?” 颜若月见她这么说,只是羞赧一笑,右手抚上小肚子,轻声说道:“无妨,就是近几日害喜厉害了些。” “害喜?”朗倾意眼中的惊喜之意溢于言表,她忙走上前来,伸手摸了摸颜若月的肚子。 “几个月了?你也真是,怎么不知道和我说一声。”她又是欢喜又是嗔怪,禁不住红了眼眶。 “嗐。”颜若月笑道:“这不是月份还小,不能随意向外说么,若非你来了,我也是不敢说的。” 朗倾意忍不住叮嘱了她一些事宜,又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愧疚心理:“之前你们大婚,我便没有预备什么像样的贺礼,如今你有了身孕,我也是什么都无能为力。” 颜若月好说歹说将她劝住了,正谈话间,外头书青进来,见了朗倾意,来不及寒暄,便焦急说道:“小姐,外头薛大人来了,硬要见你。” 第114章 无从解惑 朗倾意心下一阵慌乱——他怎么不顾一切地来了? 上次见面, 是在与朗家人商议好的情况下,偷偷见面的。 怎么如今这样急迫,难道是有什么事不成? 不禁想起之前方景升同她说过的话,薛家要替薛宛麟纳妾。 难道是为了这件事, 他才不顾一切地赶来想要解释?那也着实不冷静了些。 她信他是无可奈何, 也信他是一心对着她的, 两人心意相通, 根本无需自证什么, 眼下他急匆匆跑了来, 反倒容易叫方景升起疑, 得不偿失。 因此, 她极快答复道:“不必见了。” 晌午过后,方景升派人驾马车来接她,与上一次在朗府门前一样, 薛宛麟居然又在一旁等着, 眼神直直地盯着他看。 朗倾意看到之后,不免有些心烦意乱, 她只做出没看见的样子, 才要上轿去,却被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吸引了注意力。 马车匆匆在薛宛麟身边, 从上头下来了一个妙龄女子,绫罗满身, 一头珠翠,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哪家正儿八经的夫人。 她由着一旁的小丫头扶着手,匆匆跳下来,一手护着肚子, 一手去拉路边守着的薛宛麟。 “大人,回去吧,您都已经几日未着家了?太太叫我来寻你呢。”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就连丫头也跟着劝起来。 朗倾意觉得这丫头的声音耳熟,仔细看去,不就是此前同她住在一起的红梅? 红梅仿佛也察觉到她的存在,心虚地回头瞥了一眼,但很快又回过头去。 第130章 薛宛麟仍是向她的方向看着,及至这女子来拉他,他才如梦初醒,冷冷地挣开,带了几分怒意问道:“你怎么来了?回去。” 红梅也带着哭腔,禁不住说道:“大人,快些回去吧,太太若是知道您来这儿,免不了又要生一场气。更何况……玉姑娘她如今还怀着身孕呢……” 这句话声音不大,但清清楚楚传入朗倾意的耳中,她禁不住怔怔地看了一眼,果见那名女子一只手仍护着肚子,小腹有隐隐隆起的趋势,看起来有三个月了。 就像骤然炸响了一阵惊雷,她被惊得浑身一颤,许多微小的细节贯穿起来,她终于勉强弄懂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从兄长大婚第二日起,他就有些不对劲了,也是这副表情站在朗府门前,欲言又止。 可前一晚,他还同柳延青一起出现在朗府,为她出谋划策。 难道就是那一晚发生的事?可是,若是那一晚,这位玉姑娘的肚子应当没有这样大。 难不成,他母亲为了让他乖乖与别的女人成亲,甚至不惜用借种的手段来辖制他? 许多疑虑藏在心里,可她无从解惑,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上前去问个清楚明白。 脑子里还乱着,可脚步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她果断进入轿中,再也没有回头向路边看一眼。 眼瞧着朗倾意的马车远去了,薛宛麟终究没敢追上前来解释清楚。 马匹由跟来的小厮骑回去,他选择了和秦正玉一同进入轿中。 红梅在轿外跟着,轿内的气氛压抑到阴云遍布,几乎下一瞬便要雷雨齐发。 秦正玉一边拿着帕子拭泪,一边偶尔偷偷抬起眼皮来瞅一眼薛宛麟。 终究还是薛宛麟沉不住气,他冷言问道:“你的肚子何时这样大了?” “……”秦正玉顿时止了啜泣,心虚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小半个时辰前,管家贾渠与薛家太太秉明,说薛大人又去了朗府门前,把太太气了个半死,当即喊了秦正玉来,叫她务必在腰上绑一个软枕,到朗府门前寻他去。 “就叫那女子瞧瞧,你肚子里都有了货真价实的东西,量她再想纠缠,怕是也没脸了。” 秦正玉本就出身小门小户,能侍奉在薛宛麟身侧,完全是因为薛家太太,因此一切由太太做主,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当即便照做追了来。 没想到真的被朗倾意瞧见了。 知道薛宛麟此时正在气头上,她大气都不敢出,可过了半晌,又觉得她有了身孕,他应当不敢怎么着,便怯生生地回道:“大人,奴婢出来时怕被人撞到肚子,因此特意绑了一个软枕在腰上……” “停车。”薛宛麟冷着脸冲外头车夫说了一声,当即掀开帘子跳了出去。 红梅只愣了一瞬,便眼瞧着薛宛麟只身走远了。 “大人,大人我错了。”秦正玉哭得泪眼朦胧,从轿内探出头来:“明儿就是大婚了,您要去哪里?” 红梅赶忙进了轿中,费了力气将秦正玉劝住了,先叫车夫将人送回薛府不提。 眼瞧着晨起还是艳阳天,才过了晌午没多久,春雷滚滚,一片雨意盎然,街边的砖石路都被淋得湿漉漉的,有一些湿气顺着帘子飘进来,朗倾意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 到了方府门前,早有婆子打起伞来接朗倾意下来,雀儿也撑着伞在一旁等着,朗倾意走得极快,雀儿好几次跟不上她的步子。 “您慢些,雨水都打到您脸上了。”雀儿禁不住提醒道。 “那些文人雅客都说春雨如丝,怎得今年一来就下这样大的雨。”雀儿禁不住抱怨了几句。 朗倾意恍若未闻,一颗心像是泡在雨水中,虽说是冷水,但就像被煮沸一样,七上八下,没片刻的安宁。 茫然回到屋内,却没料到方景升也在屋中,正一手拿着公文,一手端着热茶,几个眼神之间已经将她失魂落魄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站起身来问道:“外头雨大,可曾淋湿了?” 她一时间没听到他讲话,还是雀儿忙着答道:“肩头是有些湿了,还要换换衣裳才是。” 拿了干净衣裳来,方景升顺手接过去,便叫雀儿退下了。 一边替她解衣裳,一边问道:“怎么了,看着萎靡不振的,方才在外头着了凉?” 朗倾意此时方才觉得神志略有恢复,便答道:“没事,还在想方才同嫂子谈的话。” “她有身孕了?恭喜。”方景升面上尽是了然的笑意,他看着她疑惑的神情,解释道:“有什么事是锦衣卫不知道的?” 他的手指略有些粗糙,想是平日里习武导致的,直到手指刮过她的肩颈,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外衣已经悉数被剥去,只剩内里穿的小衣还在肩上。 “你身上都被雨水淋湿了。”方景升说着,像是为他的行为做解释,说着,又有些怒意:“今日是哪个丫鬟婆子打的伞?” “不干她们的事。”朗倾意忙解释道:“是我急着回来见你,走快了几步。” “你不必替雀儿遮掩。”他声音放缓了些:“她虽是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可一旦做错了事,该罚还是要罚的。” 听着方景升话头不对,仿佛一直在暗中蕴藏着什么心思,想要发作起来。 她不禁想到他方才的话:“有什么事是锦衣卫不知道的?” 这一路上的事,谁打的伞他一清二楚,就连颜若月有了身孕一事,他也了如指掌。 那么,这也代表着,朗府门前发生的事他也知道。 “方景升。”她无畏地对上他的眼神,冷静地发问道:“朗府门前一事,你是不是也都知道?” 方景升此时倒露出一副无辜的神情,长眉一挑,问道:“哦?什么事?” 朗倾意终究是有些忍无可忍,此事并非因方景升而起,可她正在迷惘之时,又加之他主动来挑衅,她自然忍不住要将怒火发到他身上。 她捏了捏拳,任由方景升将她揽入怀中,身上的冷意淡了些,但她的话还是冷冰冰的:“你不是说锦衣卫什么都知道吗?” “既然如此,你会不知道薛大人府上有了一位已有身孕的侍妾,今日在朗府门前哭闹了一场?”她沉声说完,回身望去。 迎着她锐利的目光,他面不改色地问道:“我怎么记得有人之前说,不愿叫我将薛大人家事说与她听,想来是觉得别人家的家事与她无关,我就刻意没再多说了。” 隐约记得确实有这么一回,朗倾意哑然间回头,已被他捏着后颈骨转过脸来。 “如今你怎得又对他的事上了心?” “他明儿便要纳妾了,拜帖都来了,方府也送了一份,要不要拿来与你瞧瞧?” 往后的话一句比一句诛心:“这薛太太倒是有趣,我看那薛大人平日里就是倔驴一般的性子,如今竟也叫她拿捏地死死的,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见她木着脸不吭声,他又凑上前来问道:“怎么,你若是想去看看,明儿我告一日假,带你去就是了。” “……不去。”她挣脱了他的手掌,抱着双臂向前走了一步,又回身去他手臂上拿衣服。 “这倒奇了。”方景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既不想去,为何偏偏提起来?” “我本来也懒怠去,如今被你这样一闹,反倒有些想去了。”他一边嘀咕着,一边向外走了几步:“待我去吩咐一声,预备下贺礼,明儿一早咱们一起过去。” “方景升!”她随着他疾走几步,又意识到衣服还在他手上,自己这副样子是不能出去的,便止住脚步,用尽力气喊了一声。 方景升驻足回望,见她双目通红,几乎下一瞬便要滴下泪来。 不能去,至少她不能去。 脆弱的情绪经不起半点灰尘在上面降落了,更何况,明日的场面于她而言更像是一颗巨大的坚石。 “别闹了。”她压下情绪,但还是有些哽咽:“我今日有些累了,能不能陪陪我?” 她甚少提出这样的请求,他自然欣然应允。 第115章 昏天暗地 又过了半月, 眼看快到三月了。 这半月里,朗倾意再也没了半分想要出去的心思,每日里浑浑噩噩地在方府上待着,心底里被压下去的渴望仿佛真就永远消失了, 好像她生来就该在方府永生永世一般。 许是上天看不下去, 终于有个振奋的消息传来:皇帝派了锦衣卫到南城走访, 要去个半个月才能动身回来。 第131章 加上来回的日程, 大概要有二十多日。 朗倾意听说这件事时, 已经是快到傍晚了, 雀儿抱着晾干的衣裳回来, 顺口提到:“方才大人托人传话回来, 叫预备好明日一早启程的行礼呢。” 她的心难得剧烈跳动起来,她已经有多日未曾这样激动过了,都担心瘦削的身躯承受不住这样猛烈的情绪。 “大人可曾说过, 今夜什么时候回来?”她的声音中沾染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说今夜晚些回来, 吩咐您早些睡,不必等他。”雀儿说完, 又去膳房了。 心里揣着事, 何曾好好用过晚膳,朗倾意只用了几口, 便叫雀儿和小秋收拾了,留她一人在屋里待着。 四处烛光荡漾, 本是暖光四溢的屋内,她只觉得到处都是昏暗的。 哪怕是白日,怕是都照不亮她心中的阴霾。 脑海中不断盘旋着那一日柳延青和薛宛麟说的话:下药后,三日之后生效。 他会无声无息地死在去南城的路上吗?有柳延青他们帮着打点,会被皇帝看出端倪吗? 甚至, 以锦衣卫的手段,她能让他顺利把药喝下去吗? 一连串的疑虑接踵而来,她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疼,禁不住伸出双手来揉了揉。 随即,一个悲凉的事实涌现出来——薛宛麟已有了爱妾,她即便平安返还母家,与他也无几分可能了。 想了又想,她又觉得宁肯一人孤寂凄凉一世,也不屈居在方府,违心一生。 想到这里,她焦急地数着时间,待屋内钟摆过了亥时,便叫雀儿上一壶热茶来。 将药包取了出来,她安静待在外头桌前,一动不动地坐着等。 腿都坐麻了,才听到院子里似乎传来了请安的声音。 她慌慌张张倒了一盏热茶出来,又解开药包,将药粉撒进去,仔细瞧了瞧,没有半分异样。 这才慌忙回到里间,将包药的纸仍放在妆奁盒缝隙内,这才坐在榻上,心跳如狂。 她不得不长长地吸了几口气,以缓解心绪。 脚步声从外头进来,在外间驻足片刻,走了进来。 方景升见她睁着眼睛坐在榻上,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不禁皱眉道:“不是叫你早点睡么?” “春夜里天也冷,你就穿这么些。”他走上来捏住她的手:“果然很凉。” 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顺着他的意思躺进被窝里,想知道他到底喝了茶没有,又不敢问,生怕他看出端倪。 只好说道:“这不是听说你明儿一早就要出远门,特意等你一下,以免明儿一早我睡醒,你都已经去了。” 不知是哪句话撞到了他心坎上,他又捞着她的脖颈将她从榻上半抬起来,贪婪地吻了下来。 许是知道这一次去的时日比较久,他有些不舍,难免折腾得久些。 朗倾意朦胧间,几乎记不清一共有几回,只记得窗子外头的光亮从初始的黑再到洁白,又到天亮之前的灰白色。 再一醒来,他已经不在身边了,摸了一把被褥,是冷的。 她没惊动丫鬟们,自己站起身来到外头瞧了一眼,心跳得厉害。 外头茶杯仍是她昨夜摆放的样子,仿佛并无人动过,只是那里头的茶已经空了。 她扶着椅背,颓然坐了下来,身子经不住有些微微发抖。 她坐了许久,直到外头已经传来鸟叫声,院中似乎有丫鬟起来洗漱的声音,她才悄然摸索着回到榻上。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她再一次醒来,外头茶杯已经被雀儿她们清洗后归置起来,她也画好了淡妆梳好了头,淡然站在院中,听雀儿逐一叮嘱她每日的敬香事宜。 方景升一走,替老太太上香百日的活便到了她身上。 本也不是什么劳神费力的事,可她却耗费了无穷大的心神和精力,每次一进到老太太生前居住的院中,就觉得浑身发软。 许是心虚导致。 “别怕。”雀儿似乎看出她有些胆怯:“虽说大人不在府上,可四处都有人在,不必怕的。” 雀儿是担心她怕鬼,她苦笑一声,低声叫雀儿在外头守着。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进得门中,用颤抖的手点燃了一炷香。 香稳稳地插入香炉中之后,不知为何,她难以抑制的恐慌和心虚又逐渐平静了下来。 即便做了坏事,可到了燃着的香面前,她发现自己连几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 只端端正正地跪下磕了几个头,便逃一样地离开了。 …… 剩下的这几日安宁度日,她迷惘之中,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此前做的事,偶然想起来,倒觉得只是个模糊的梦。 在此期间,柳延青也托人悄悄来传过口信——若是这几日都没有消息传来,想必她下药一事已经宣告失败了。 听到这个消息,她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本来也是,他那样难对付,岂会因为一包药粉就轻易被打倒? 然而,十日之后的清晨,雀儿和小秋慌慌张张地闯进门来,哭着向朗倾意传达了方景升身死南城的噩耗。 朗倾意正端着茶杯的手禁不住一抖,一盏热茶都扣在自己身上,滚热的灼意顺着裙摆淌下,逐渐又变成了冰凉粘湿的一片。 耳边传来小秋的哭诉,他是到南城后,被南城根深蒂固的陈姓家族所暗害,听说他的尸身被焚于火海中,惨不忍睹。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皇宫里很快下了讣告出来,皇帝震怒,勒令刑部和大理寺审理此案,南城甚至调派了兵将,陈家一干人等全部被捕。 “夫人,您要节哀。”小秋一行收拾着她身上的茶,一行嗫嚅着说道:“皇帝口谕,说感念大人为国尽忠,着赏赐白银万两,以国公礼下葬。” “尸身正在回来的路上,武大人先着人送了信回来,说约莫五日之后就到了。”雀儿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看了看她的神色。 朗倾意许久没有说话。 脱了力的手臂软软地坠垂在身体两侧,她的眼神也是空洞无神,想开口说些什么,可仅剩的力气只够她微微张开了口。 冥冥中,她根本不信这是真的,这是他惯用的伎俩,用假死之法脱身,暗地里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出城,仍在府上暗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不能动摇,半分破绽都不能显露出来。 一个人静静地坐了大半日,小秋几次打算进门禀报事情,都被雀儿拦了下来。 小秋忍了几次后,终于禁不住开口道:“雀儿姐姐,我知道你是为了夫人好,可如今消息传来,府内府外都乱作一团了,外头已经来了好几拨人,都是大人的同僚或下属来探听情况的,还有府内也是人心惶惶,若是夫人不出面,只怕……” 雀儿打断她的话,轻声说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懂,只是……” “只是眼下,她想必自己应当还不清楚。” “不清楚什么?”小秋问道。 “不清楚她到底要不要做方家夫人。”雀儿说完这句话,看着小秋先是愕然,而后又恍然大悟的神情,轻轻拍了怕她的肩膀。 乱哄哄来了一拨人又被打发走,也有一些人迟迟不愿离去,到夜幕降临之时,只剩下朗明勋和薛宛麟仍未走。 管家来瞧了几遭,两人始终不肯回去,只觉得倾意终究会出来相见。 岂料,直至深夜,也未等来她的身影。 “我们家夫人就一句话,待方大人的尸身到了府上,再做定论。” 朗明勋听了,似乎明白了妹妹的意图,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同时不忘拉了面色落寞的薛宛麟一把。 “薛大人。”他压低了声音在薛宛麟耳边说了几句:“妹妹想来是担心此事尚未有定论,待看到尸身,确定了,再做打算。” 又正色道:“薛大人今日苦等也没有结论,不如先回去了。” 见他仍神色迷惘,便只好出言刺激道:“贵府上新纳的侍妾尚在孕中,想必也等着薛大人回去呢。” 薛宛麟愣了一瞬,面上显出痛苦不堪的神色来,这才晃动身子,良久,自方府走了出去。 武尽知连夜带着尸首赶回来,脚程也快,只三日便到了方府门前。 彼时,已有几日未曾安眠的朗倾意,在雀儿的搀扶下,勉强撑着身子去搭建好的灵堂处看了一眼。 只一眼,并不足以分辨什么。 焦黑的尸首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样貌,身高似乎也被烧得缩了水,身上一些零星的褴褛不知是不是衣裳的碎片。 只这一眼,朗倾意便撑不住,弯着身子快步冲到灵堂外头,吐了个昏天暗地。 第132章 武尽知面色沉痛,到底有些不忍,可还是伸手虚扶,口中说道:“夫人,皇帝的圣旨和各部的哀礼都到了,您看……” 没有丝毫想叫她放松一会儿的意思。 “对了。”武尽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这是大人临去前交给属下的信,特命属下亲自交给您。” “信?”朗倾意才缓过来些,禁不住抬手接了过来。 “难道他临去之前,便察觉到了什么?”她在心里想了片刻,终究没有敢继续猜下去。 并没有急着拆信,她挽着雀儿,疾步向内院走去。 腹内还是隐隐翻涌,不知是真的怕极了那尸首,还是心中的愧疚不安在作祟。 她需要缓一个时辰。 第116章 正文完结 漱了口, 又喝了茶,还是不舒服。 雀儿一边替她拍背,一边心疼道:“那武尽知也真是的,作什么硬要过去辨认……” 腹内犹如翻江倒海, 朗倾意经不住又吐了几回, 雀儿喊着叫小秋去寻太医来, 又被朗倾意叫住了。 “不必了。”她勉强说道:“许是这几日没怎么吃过正经餐饭, 肠胃不适, 拿些小食来罢了。” 雀儿依言拿了些点心并一些才送进府上的新鲜水果来, 朗倾意恹恹用了几口, 不知怎么的, 还是对那盘酸杏儿更有胃口些。 往日里看着就牙酸的水果,对这次的肠胃不适倒有很大的效果,朗倾意连吃了三个, 又喝了一盏热茶, 这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 雀儿和小秋出去收拾,仅留朗倾意一人在屋里。 饱腹之后的胀感使她站起身来, 胸腔内的信封棱角戳到了她。 她将那信封抽出来放在桌上, 许久未再动它,她也不知道该拿这封信怎么办, 仿佛它是个什么危险的火铳一样,只要放在身边, 一会儿便能自己喷出火药来。 周围静默已极,可仔细听去,远处已经传来规律的哭丧声,想必管家和武尽知等人等不及,已经开始张罗了。 她将那封信拿了出来。 出乎意料, 并无什么长篇大论。 信纸上面大部分地方都是空白,朗倾意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几遍,似乎只有角落有一行小字。 “如你所愿。” 也不知道这四个字有何魔力,她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温热糊住了双眼,难以言喻的酸涩感从心间缓缓升腾。 她在这一瞬间,便清楚了他的意图。 无论真死也好,假死也罢,他对她算是进行了无声的妥协。 有这几个字在,她知道他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想必他都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了。 心间缠绕已久的重担终于开始卸下,朗倾意一时间除了轻松,几乎察觉不到别的感受。 夜晚已经来临,她将自己沐浴在黑暗中,许久之后,终于惊醒——她需要一点光来驱散黑暗。 她起身点燃了蜡烛。 光亮渐起,桌上的信纸似乎也变了花纹,她好奇地拿起来,对着烛光再次看了一眼。 原本只有四个小字的纸张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她心头一滞,呼吸顿止,但还是禁不住一行一行向下看去。 “倾意。此番任务凶险,若我有任何不测,则许你从此自由。” “抱歉,从前世到今生,一直是我对不住你。” “前一世,我在你死后烈火分身。这一世,你曾说看谁先死,我想应该轮到我了。” “若身死能抵消罪孽,我应当无悔。” 手上一软,信纸滑落在地上,此时,伴随着急切的敲门声,小秋的声音自外头响起来。 “夫人,外头没个主事的人,看着不像,武大人遣人来催问了几次,问您要不要出去主持丧仪。” “还有,皇帝有旨意下来,准您另行婚嫁。” 屋内寂静了许久,直到小秋都以为她不会有任何回应,预备转身离去的时候,门开了。 …… 眼前都是晃动的火光,她在焚香烧纸的灵堂内待了太久,眼睛都熬红了。 好在她已经熬过了最难耐的那段时日,过完了丧葬之仪,雀儿瞧着她的脸色,主动替她打点行李,收拾起来。 没有人会再质疑她的任何决定,毕竟她也算是临危受命,顶着方家夫人的身份出来,主持了一场像模像样的丧仪。 雀儿知道她势必要回母家的,一早便向她坦白了心意,意图随了她去。 她也同意。 雀儿毕竟是老太太生前最喜欢的丫鬟,老太太帮她那样多,这样也不算越距。 雀儿将衣服一件一件地叠好,又从梳妆台处将首饰收起来,过了一会儿,雀儿将梳妆台上放着的香粉拿了一罐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小姐,这些一并带走吧?” “虽说不值什么,可放在这里也是糟蹋了,你闻,这还是茉莉花香的呢。”雀儿笑着,将罐子打开来给她闻。 清幽的香气直冲囟门,朗倾意先是禁不住打了个喷嚏,随即,面色难看起来,她捂住胸腔,似是难以习惯这个味道,禁不住干呕起来。 雀儿慌了神,忙将香粉收了去,又上前来扶她。 “小姐,你这几日一直这样,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雀儿心忧难掩,忙叫小秋将佟太医请了来。 朗倾意一颗心跳得极其剧烈,她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可事到如今总要面对。 心里七上八下,由着佟太医诊脉完毕,又耐着性子换了一只手。 “佟太医,我们小姐……”雀儿才一说出口,又被佟太医面上阴晴不定的表情吓到了,瞬间住了口。 佟太医面色黯淡下去,方才被雀儿口中称呼惊到的表情瞬时不见了。 “……您怕是有了身孕了。”佟太医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来,他低声说道:“才一月有余。” “这月的月信可推迟了?” 雀儿闻言,掩了口,过后又极快地思索道:“是已经过了月信的日子,奴婢想着是这几日操劳,所以推后了也未可知。” 她看了一眼神情恍惚的朗倾意,又住了口,一时间也觉束手无措。 佟太医何等精明,看出这里头势头不对,但也不便开口,只是叹道:“方大人英年早逝,属实令人叹息。” “……太医。”闻得此言的朗倾意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她顾不得眼前朦胧,忙忙地问道:“您应当也听说了,皇帝允我再嫁,若是有了身孕怕是艰难,请问,有无办法?” 她极快地问出这一句来,心中却喃喃念着:“别怪我,别怨我……” 此生与他既已了断,她也不想再有这样深厚的血脉牵扯,索性全断了才好些。 佟太医面色愈发难看,沉吟片刻,方才说道:“法子是有,只需一副虎狼之药,五六个时辰便能将胎儿打下,只是……” 朗倾意直直看向他,以为他说出的话无非是“只是对母体有害”等语。 谁知等了许久,佟太医方才咬牙说道:“只是夫人体质虚寒,这一胎打下之后,往后就断然不能生育了,还望三思。” 言毕,他揩着额头的汗,拿起药箱来便走,似是担心她会忽然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 雀儿疾步跟上去送,他连连摆手拦住了:“若有需要,再来相请便是。” 朗倾意的手缓缓抚上小腹,不禁想起遥远万里的前一世,那时候她落了胎,也是一年多都未曾再次怀上,请了数个太医调理,都未曾有效。 也许她的身子就是这样,只有这一次的机会。 她仍是静静地坐着,可脑海中却不自觉地飞速转动起来,一瞬间,两个念头在心间疾速轮换:要,还是不要? 两个极端下,她头痛欲裂,可还是禁不住继续思索着:若是不要这个孩子,她无法生育,怕是很难再嫁了,最终只有到朗家去,过继一个若月的孩子,在母家安然此生。 若是要了这个孩子,她同样难以再嫁,最终也只有在朗家安然此生。 她忽然不受控制地想到苦苦等待的薛宛麟——他的妾已经有了身孕,或许能接受她这个无法生育的女人作为当家主母。 眼前又浮现出薛家太太不屑一顾的神情,她才燃起热意的半颗心又冷了下去。 正无措间,已经去了许久的雀儿叩响了外头的门。 “小姐。”雀儿竭力挤出一丝喜气来,在外头说道:“宫里传来消息,霍贵妃生了一位小皇子。” “皇帝龙颜大悦,当即宣告霍贵妃升为皇贵妃,亲赐了名字,还将霍家通通赏了个遍。” 说完这一句,雀儿胆子大了些,她悄悄将门推开一道缝,见朗倾意正眼含惊喜地从凳子上站起身来。 第133章 随即可能是因为起猛了有些头晕,身子向一旁栽去。 雀儿忙扑上去扶稳了她,笑道:“小姐别急,皇贵妃娘娘身体康健,一切都好得很,霍家已经进宫觐见去了,想必不出几日便轮到您去了。” “往后,皇贵妃娘娘在宫里的地位怕是成了铜墙铁壁了。”雀儿扶着朗倾意到榻上坐好,眼中笑意不减:“到年底,小姐也能见到兄嫂喜得麟儿的场面了。这日子终究是好起来了。” …… 日子终究是好起来了,朗倾意还是回了朗府住,除了小腹中的秘密,过得倒也是惬意滋润。 每日陪着母亲和若月,几个人关系极好,她想象中的余生,也就应当如此了。 若月先一步发现她的秘密,看她讪讪的,倒什么也没说,只叹了一声,道:“留下吧。” “嗯?”朗倾意意外地看过去。 “且不说我是做嫂子的,按理说也有这个权利替你做决定;就是看在我腹中孩儿的份上,我也说不出什么狠心的话。”若月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轻声说道:“留下他吧,就当是给我的孩儿做个伴。” “做女人的,有自己的孩子,总归是更放心些的。” 朗倾意仍是有些犹豫,过了几日,她果然被邀到宫里去了一趟。 回来之后,眸中连残存的最后一丝犹豫都不见了。 日子仍是小桥流水般的过,唯一的波澜,便是有几次薛宛麟到朗府来寻她,前几次她忍着没见,过后几个月再来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有些大了。 无声的屏障阻隔了所有的一切,她眼中含着热泪,却仍是笑着:“薛大人的孩子似乎比我的大些。” 一句话便斩断了最后一丝可能,她泪眼看着薛宛麟踉跄出门去,久久没有说话。 …… 今日是五年一次的花灯节,是皇城中专属于女子的节日,多半是未出阁的小姐到环城河畔去放花灯,祈求能觅得好夫婿,嫁得好人家。 朗倾意见春日里天气正好,也撺掇了母亲和若月,带着孩子们一同去。 朗母只是叹气:“都不是孩子了,还这样黑天白日的淘气。” “母亲。”朗倾意无奈道:“百龄和阿雪都长大了,即便我们不想去,他们也是想去的。” 朗母一低头,便看见两个豆丁大小的孩子,一男一女,眼巴巴儿地站在她脚下咬着手指头,听到朗倾意的话,拼命点头。 朗母心软了些,无奈地布置了片刻,叫了一群丫鬟小厮跟着去。 若月房中去的是白桃和碧荷,朗倾意房中去的是书青和雀儿,再加上七八个小厮,一群人带着两个孩子。 百龄是男孩子,可他性子最沉稳,只在后头默不作声地走着,直到白桃和碧荷逗他,他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挑选摊位跟前的糖果。 阿雪倒像是撒花的猫儿一样,许是日常和团子顽的比较多,她的性子也更外放些。 一溜烟冲出去,到每一家摊位面前,任何事物对她来说都充满着新奇。 要了冰糖葫芦,又要糖人;要了糖人,又要一旁的糖炒板栗和油炸小鱼。 朗倾意不得不俯下身子轻声劝说道:“阿雪,听话,不能吃那么多的。” “阿雪吃不掉,祖母和母亲可以替阿雪吃吗?”她扬起白雪一般的小脸来,一脸天真地问道。 朗倾意一时语塞,这才发觉自己又被她无意间说服了。 “买吧买吧。”她无奈地摊开手:“不许把自己撑坏了。” “知道了。”阿雪将糖人吮进嘴中,奶声奶气又含糊不清地说着,同时将手上的糖葫芦塞进百龄手里:“哥哥吃。” 朗倾意和颜若月无奈地相视一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阿雪拉着到河边挤过去。 “花灯好看,母亲,我们也要放花灯。” 朗倾意才要耐心与她解释,花灯多是未婚小姐放的,与她们无关,可朗母跟在身后,眼中的慈爱一览无遗:“她喜欢,就给她买一个吧。” 阿雪兴奋地站在一边,挑了一盏最大最炫目的花灯,拿在手上,迫不及待地问怎么玩。 朗倾意教她将花灯支起来,书青上前来将灯点燃了,彩色的光不断显现,阿雪开心极了,她迫不及待地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地开始许愿。 “阿雪只愿尽快见到父亲。”她这话还没说完,朗倾意面色一变,忙从身后掩住她的口:“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阿雪没有瞎说,百龄哥哥都有父亲,为什么阿雪不能有!” 若月从后头快步上前来抱住阿雪:“好了阿雪,就这个愿也好,走,舅母带你去放花灯可好?” “好!”阿雪小心翼翼地捧着花灯,随着颜若月走到河边去,蹲下身子,将花灯缓缓送入水中。 朗倾意到底还是不放心地跟在身后,也许是有人在河对岸放烟花,月色仿佛亮了一瞬,河两岸的人都被照得一清二楚。 朗倾意将阿雪抱起来,指着天空上不断绽放的绚丽,扬声问道:“看,烟花,喜不喜欢?” 阿雪轻声细语地说喜欢。 她生于前一年冬日里,也就去年冬日见过一次烟花,便喜欢得不得了。 “母亲看那边,那边的好看。”她稚嫩的手指伸出去,指着河对岸斜边。 正巧有烟花放起来,借着亮光,朗倾意的手骤然不自觉地抖起来。 顺着阿雪的手看去,对岸有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身形高大,看不清原本面容,他似乎在对岸站了许久未动,眼神温柔,一直对着她们看过来。 “母亲,你的心怎么跳的那样快。”阿雪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就连颜若月也察觉到了不对,从她手上将阿雪接过来,又轻声说道:“河对岸那个男子,看着有些眼熟。” 她善意地没有点破,见朗倾意神色不好,便推说自己也乏了,带着丫鬟小厮们向朗家的轿子走去。 朗倾意低着头走着,脚下自然有些绵软,走在前头的人忽然顿住了脚步,朗倾意不妨,险些撞上前头的颜若月,差点摔倒。 一双手不知从何处伸出来,有力地扶住了她,撞入眼帘的仍是方才河对岸那男子面上的面具,他没有出声,她心乱如麻,忙抽出手来,退了一步。 那男子手上多了一个金镯子,模样小巧,上头的红绳眼熟得很。他极其自然地走上前去,将镯子递给一脸懵懂的阿雪。 朗倾意向阿雪腕间看去,想来是方才人群纷杂,她手上的周岁礼掉在地上,被这男子捡了去。 “多谢。”她眼疾手快地将金镯子拿了去。 “多谢。”阿雪学着母亲的样子低了低头,神情可爱,那男子面具下传来抑制不住的笑声。 朗倾意不知怎得,心间愈加慌乱起来,她快速将镯子套在阿雪手上,又匆忙从颜若月手里将阿雪抱了过来。 直到走到轿子跟前,颜若月才扯了扯她的衣角,轻声说道:“方才那男子,我瞧着好生眼熟,你一点都没看出来?” 抑制住狂乱的心跳,朗倾意迈入轿中,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缓缓说道:“别回头,管他是谁。” 微风将车帘卷起一角来,外头仍是月光皎洁、春色如水,各色摊贩的叫卖声倒成了夜色中的点缀,朗倾意搂紧了阿雪,一时间神情有些恍惚。 无人再吭声,阿雪摸着母亲的心跳,却觉得有些奇怪。 “母亲心跳这样凶,是不是方才见到了阿雪的父亲?” “你这孩子——”朗倾意右半边脸不知怎的,瞬间泛红到有些紫胀起来,左边脸被夜风吹着,倒还是冰凉一片。 “这位夫人,许久未见。”左边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轻语:“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那男子已经摘了面具,怡然笑着望进来,仿佛丝毫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失礼之处。 轿内瞥见他容貌的人都哑了嗓子,朗倾意虽直直向前看着,可轿内轿外的目光齐齐向她聚拢而来,源自前一世的晚风徐徐吹着她脆弱难掩的身躯和灵魂。 眼泪像是糊住了嗓子,她也说不出话来,耳边听得阿雪清脆的声音传来:“你是谁?” 那男子低低笑着,却不回答,而是转头将手上的面具递了进来:“喜欢吗?” “喜欢。”阿雪毫不犹豫地答着,声音于寂空中撒下一片分明。 ----------------------- 作者有话说:正文到此完结啦,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oe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