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那些爱情》 第1章 [古装迷情] 《古时那些爱情》作者:展旧书【完结+番外】 简介: 1、这是一个历史系列的言情故事,以正史为纲,开扒中国古代各种画风的爱情。 2、纯正古典风,保证品质,文文里面历史人物、衣饰风俗等皆经认真考据。 3、对古代历史有兴趣的各位菇粱,请不要大意地收了吧~(爱历史,就是任性~!) (ps:请相信,各种惊才绝艳、温润如玉、风华旷代的楠竹,各种聪灵颖悟、恬淡婉约、傻白甜萌的女主以及各种美好的爱情都会有滴~画风多变,一网打尽萌萌哒~)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励志 主角视角历代名人历代名人们 其它:历史,爱情 一句话简介:古典爱情 立意:历史与爱情 第1章 秦始皇与郑女(一) ◎【这是整卷最慢热的一个故事,若不对口味,请先看下一个吧——】(附总目录)◎ 暮春三月,郑地鄢陵的洧水之湄,正是一季芳华最盛时候。河畔一脉广袤野陌间,黛青色的蔓草如地茵般无垠铺展开来,其间缀了一簇簇鲜皎带露的白蔹花…… 不远处的山麓方向,嘻笑戏闹着行来一群清晨到水边采藿的乡间少女。她们大都是十三四岁的韶龄,清一色素淡的纻麻襦衣,葛布下裙,一边俯身采着绿碧蔓草间菁茂的藿菜,一边互相推搡着玩笑嬉闹。不知哪个促狭的少女起了头,姑娘们忽地同声唱起了一支山谣,取笑她们中一个刚刚有了小情郎,此时已然羞红了脸的女伴——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山上长着扶苏木,水里生着水荷华。不见子都美男子,却碰到你这小狂徒。 山上生着乔松树,池中丛生有游龙,不见子充美男子,却遇见你这小狡童。 正当龄的少女,歌声大都玲玲盈耳。而尤其出众则要数亭亭立在水岸泽兰丛畔的一个小姑娘。她嗓音纯澈而清越,抑扬有止的调子娓娓荡开,比山林间的仓庚鸟还要婉转动听。 那少女唤作阿荼,不过十四岁年纪,一挽乌泽的长发绾作双丱,面貌还带着些青涩稚嫩。她眉眼乌灵,本就是这群少女中最姣好的一个。此时,明媚的笑意烂漫绽开,好像阳光照在了草尖儿的露珠上一般,漂亮得简直有几分晶莹耀眼。 陡然间,自东边的山麓方向猝然逼近的马蹄音惊破了这一方安谧清平。 那是二十余个自山林间狩猎归来的士族子弟,皆身着平纹绢的直裾袍,座骑是清一色骠健的良马,奋蹄奔逸,鬃鬣猎猎,一派凛凛威风。二十余骑之后,还井然有序地尾随着几辆专作田猎之用的黑漆木辂田车。 洧水之畔这一带林泽深广,多有彩翚、山麇、赤豹、驺虞之类的异兽珍禽。所以士族公卿们前来狩猎一点儿都不稀奇。只是,似今日这般情形却是罕见得很。 单看衣饰装扮,这一众年轻人并不怎么张扬惹眼,几乎一色缁黑的衣裳,抬眼望去,尽是暗寂沉沉的一片。但,不论策马还是御车,这些人的动作简直整肃利落得不可思议,连本该纷沓杂乱的马蹄声都规律得有些出奇。 统共二、三十人的队伍,迎面逼近,竟莫名给人一种仿佛千乘万骑奔袭而来般冷肃的压迫感。 而更出人意料的是,被众人拱卫着,策马行在最前方领袖模样的,竟是一个看上去只十六七岁的少年。那少年也是一袭玄色直裾袍,座下是匹同样玄色如墨的黑瞳骊驹。 他逆光而行,背后初升的朝阳已有几分灼目,恍惚间竟仿佛有些看不清他的眉眼。 只觉得这一袭玄黑,沉敛了一身与年纪不符的冷峻清肃。 几息之间,他已驰马欺近了河岸边那个几乎被惊得呆愣在原地的乡间少女,神色淡漠,语声清冽,吩咐左右道:“买下她。” ※※※ 仲夏五月,咸阳宫,清池院。 阿荼捧着盛水的黑陶鉴,小心地将最后一掬清水洒在了甘棠树新生的几枚嫩叶儿上,有些欣然地看着那片片仍带了稚黄的叶子被洗得连叶脉也微微泛了光,这才舒了口气,抬袖拭了拭额间沁出的细汗。 少女仰头看了看东边的天空,连绵群山与无垠天穹间,才只微微晕开几分明亮的鱼肚白,离日出大约还有两刻。偌大的咸阳宫,除了各处服侍的宫婢寺人,应当很少有人这般早起罢。 “夫人,该进朝食了。”一名身着熟黄色细绢襦裙的宫婢自外院进了内门,规行矩步地上前,恭谨执礼道。 尽管住进这咸阳宫已有些时日,但听着这声称呼,阿荼仍觉得十分陌生。 两个多月前,她在鄢陵遇到了他。 当天,他遣人向阿父阿母买下了她。整整七百枚寰钱……日后,大约方圆数百里都要争传村东陶工家的阿荼遇了贵人罢。 一队轻骑,数千里疾行。直到乘着屯放猎物的田车一路驶进咸阳城,檖木素漆的双轮平缓地轧过咸阳宫冀阙下的凤纹青砖时,一路心下忐忑的乡间少女,才蓦然被眼前这情形惊得有些发懵…… 宫中的内侍安排她住进了这一处唤做清池院的偏僻院落,又分了一名宫婢同一名寺人服侍起居。自那天起,阿荼就再没有见过其他人。 住进这儿的第二天,宫婢蒲月为她送来了新衣,是两套平纹绢的三绕曲裾深衣,一身浅绛,一身淡青。 那衣料细腻柔润得仿佛微微泛着光,工巧已极的平纹织绣,领、袖、襟、裾皆镶了彩缘,腰间是提花菱纹的绢带……她一时间竟不敢伸手去碰触,生怕自己指掌间粗糙的薄茧摸坏了这样精致的衣裳。 曲裾于庶民而言,是只有一年中重大祭祀时才能穿着的礼服,而对士族公卿,却是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衣物。 往后的日子……大约与她以前的十四年都会完全不同的罢,阿荼心底有些无措地想。 ——转眼间,到这儿已整整两个月了。 她微微收了心神,沿着菱格纹的青砖台阶拾步而上。 清池院是咸阳宫中附属于主殿的偌多小宫室中最寻常不过的一处。两进三间的格局,堇涂垣墙庑殿顶,圆头篆字的四鹿纹甓瓦,穿斗式的柏木梁椽。檐楣下,青砖台阶两畔是青白卵石砌成的檐沟,雨天作散水之用,润青与莹白两色极随意地交杂相间,斑驳可爱。 阿荼所居的内院正室,是典型的「一宇二内」式结构,居中一间为正堂,东西两旁是侧室。 一路进了门,已是仲夏天气,室中上月便换下了春日的藻席,铺上了细篾织成的精致竹簟。光洁的竹面微微泛着润青的颜色,单看上去,便仿佛透了几分清爽的凉意。 这间正室大约三丈见方,被一架彩绘透雕漆座屏分作了一大一小两个隔间,较为宽敞的东侧为迎客的厅堂,而屏风西侧则是主人平素用餐之所。黑地朱绘的鸟足漆案上已摆好了今天的朝食——彩陶的圆敦里盛了粱饭,附耳深腹的青铜盂中是鱼羹,一旁放着绘漆木梜和饭匕。 只有羹和饭,这样简单的饮食,在咸阳宫中,实在算得上粗糙了。 安静地跽坐在案前的竹簟上,细细用毕了饭食。而后,阿荼的目光便不由得落向了西窗下那张一尺来高的桧木小漆几,几上置着一尊精巧的青铜箭漏,她凝目仔细看了看那浮箭上的刻度——现在,才不过辰时一刻。 清晨熹微的昀光透过东窗洒进了室中,被彩绘镂雕的髹漆屏风斜斜筛过,光影斑驳,细碎了一地浅金。 迎着这微浅柔和的暖意,阿荼敛衽起身,走出了屋子……今日,院中那一架松萝还待人莳弄呢。 自住进清池院的那一天开始,阿荼便有些无措地发现,自己每天的日子就是整日整日的无所事事。这里见不到什么人,没有什么事需要做,宫婢蒲月与寺人孔监都一惯谨慎寡言,连话也不会同她多说……而加深了阿荼无措的是——她既不会秦语,更不懂雅言。 在这个离故乡千里之遥的地方,身边永远只有两张陌生的面孔,出口是她勉强听得懂的异地乡音……阿荼心底开始茫然,甚至隐隐有些慌乱害怕起来——或许,自己一辈子都只能待在这样一方小小的院落里,看着头顶小小的一片天,每天周而复始地过着朝食、下餔、晚寝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阿荼开始夜夜梦到鄢陵——尽管这样的梦自那天离开故乡后便时常会有,但也从来没有像这样频繁过。 在她梦里,鄢陵的洧水永远是清澈见底的样子,分明那么深的水,透过清粼粼的波光,却总看得见水底藻荇间细鳞银鳍的鲂鱼和闪闪泛光的水蚌。水边生满了芳茂的泽兰和蓼草,不必细嗅,一走近便扑了满鼻带着草木清馨的浅香……四五月间正是泛舟的好时候,年及韶龄的姑娘们总会花尽心思打扮,穿了最鲜丽的衣裙,簪了最精致的笄钗来洧水边踏青。而每每都会有许多少年郎采了水岸的兰草或芍药,微微赧红着脸,捧到心仪的姑娘面前,邀她同泛…… 第2章 好几回自梦中惊醒,阿荼惶然地伸手去摸竹枕,总能从枕面的素丝韧巾上触到清晰的湿意。 在住进清池院快满一个月的时候,阿荼很意外地在院子南隅一处阴僻角落里发现了一株小小的甘棠幼苗。那株幼棠才有她的巴掌那么高,生在一堆杂乱却菁茂的白蘩与莠草间,丁点儿也不起眼。 阿荼却是心下十二分的欢喜——甘棠是鄢陵极常见的树,原来,咸阳竟也有。 总算,见到一点儿故乡的东西了呢。 因为长在背光的阴僻角落里,又被高它许多的白蘩、莠草完全密密地遮掩着,几乎见不着一丝儿阳光,那株幼小的甘棠连叶子都是微微泛了白的稚黄色……若是任由它这样,怕是活不好的。阿荼极小心地把它连根带须刨了出来。然后,移栽在了院落北角的向阳处。 自此,每天清晨给这株小小的甘棠浇上一鉴水便成了她最上心的事。这也从这时起,阿荼的心绪不觉间朗然了许多……几日后,她试探着问蒲月与孔监,能否带些花木之类的种子来。 阿荼所居的清池院位于咸阳宫的北隅,是这偌大王宫中附属于主殿的极不起眼的小宫室之一,自然也秉持了秦王宫一惯庄肃沉穆的建筑风格。虽然深静清旷,但总让人觉得有些过于端严的冷硬。阿荼栽下了甘棠之后,便打算再种些花木布置庭院。 莆月把一些芙蓉、谖草、紫堇、芍药、茜草的花籽和几株女萝、芄兰、苕藤的幼秧带来的时候,已是数日之后了。 从这天开始,清池院中原来生着杂草的荒芜角落处和大片空置的地方都被逐一辟了出来,一处处按着主人的喜好种草植花、引藤牵萝……到了五月末,先前种下的花籽已经陆续出了芽,嫩莹莹的新绿日渐一日地茁壮了起来,一派喜人的生机盎然。 而此时,阿荼在便立在花架下,为那几株已经开始抽蔓的女萝固定枝蔓。她双手的动作熟稔而轻柔,眸光润和,唇角不自觉地便漾起了一丝笑纹……劳作的间隙,偶一抬首,却惊讶地看见去外院井边汲水的莆月正脚步踉跄地疾奔进来,神色间是掩不住的惶然失措:“夫人,夫人,王上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藿」嫩豆叶,在当时算是野菜。先秦时期,庶民的主食是「豆饭藿羹」。 「寰钱」秦国是在惠文王二年(前336年)开始使用统一货币,就是我们今天熟悉的圆形方孔铜钱。这种钱币当时称为「寰钱」。 「鉴」当时用来盛水或盛冰的器皿,陶制或青铜制。 「寺人」宫中侍御的宦官(也就是后世俗称的「太监」) 「藻席」当时有五种铺地的席子,称为「五席」——“莞席、藻席、次席、蒲席、熊席,其中莞席是最下面垫地的「筵」,而后四种,分别春、夏、秋、冬用。 「梜」即「箸」,就是筷子,但当时只用来从羹中捞菜。 「韧巾」即今天的枕巾。 「曲裾深衣」上图哈—— ※※※ 另外,因为有不少筒子都问到文文都会写到哪些人物。所以,作者菌就把大纲设定列在这儿吧—— 这个系列总体以朝代来划分,共是五卷(秦汉卷、三国魏晋卷、隋唐卷、两宋卷、明代卷)。 每一卷是六、七个小故事(主人公有历史出名的,也有不怎么出名的),每个故事三、四万字左右。 《秦汉卷》和《三国魏晋卷》的目录为: 秦汉卷: 一、秦始皇与郑女(千古一帝和民间少女的故事) 二、项羽与虞姬(少年将军和绝色舞伎的故事) 三、张敖与鲁元公主(落魄王侯和开国公主的故事) 四、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寒门才子和富贵千金的故事) 五、汉宣帝与霍成君(心机皇帝和纯真少女的故事) 六、刘庆与左小娥(低调皇子和掖庭宫女的故事) 七、汉和帝与邓绥(病弱天子和腹黑皇后的故事) 魏晋卷: 一、诸葛亮与黄氏女(千古名相和聪慧女子的故事) 二、荀粲与曹氏女(儒雅名士和倾城佳人的故事) 三、谢安与刘氏女(魏晋名相和狡黠少女的故事) 四、王献之与郗道茂(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事) 五、独孤信与崔氏女(铁面将军和淡定淑女的故事) 六、高长恭与郑氏女(美貌皇子和名门千金的故事) 由于刚刚啃完《史记》,中毒太深,导致文文开始时文言风很重,可读性不够高。可是请相信——作者君真的已经发现问题,并努力在改正了,坚持到第二个故事就好些了,后来会越来越接地气的,汗—— 然后,请相信各种绝色或温文的楠竹,各种强大或腹黑的女主,以及各种忠贞不渝或唯美浪漫、精彩惊艳的爱情,都是会有滴!(秦汉卷风格比较古朴苍凉,故事慢热,这是客观因素决定必须酱紫的,觉得兴趣不大的亲,等到魏晋就转为清丽秀逸的文风,然后楠竹清一色旷代美男子撒——) 秦汉卷已经快完了,将将进入魏晋卷,亲们有兴趣的话就收了吧—— 第2章 秦始皇与郑女(二) 阿荼闻言一时怔在了那儿,似是不知该如何反应,愣了片时思绪才重新清明起来——竟,来了么? 蒲月的目光,却是胶凝在自家夫人曲裾衣褶处方才溅上的几点暗褐色的泥点子上,眉峦蹙得死紧……眼底的惶恐惊惧几乎要溢了出来。 主仆二人尚未来得及作什么反应,便见内院的门边,一角玄色的衣裾已映入了眼帘。 匆忙迎着那人走来的方向恭谨执礼,中规中矩地委身下拜,衣料窸窣的细微响动间,阿荼清楚地听着身后的莆月瞬时间紧张得连呼吸声都屏了起来……原来,宫人们对他都是这般敬畏的。 秦王政阔步进了内院,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形——那个绾着双丱的小丫头领着身后的宫婢向他稽首而拜。行止礼仪倒也堪堪过得了眼,但一身衣裳却明显有些不齐整。而且,脚边数尺远处还搁着一只还盛水半满的黑陶鉴。 少年目光略略移远了些,便见了她身后架刚刚抽蔓的女萝和花架近畔几株已半尺高的菁茂谖草,再远些,便是一畦畦莹莹翠嫩的芙蓉、芍药,目力所及的尽头,堇涂的暗色宫墙边一地的茜草、苕藤、芄兰正抽了新叶生机盎然地沿墙攀蔓而上……他以往从未来过宫中这些僻远的院落,同咸阳宫主殿相较。这儿虽鄙陋,不过这些零碎花木倒是意外地多了几分自然讨喜。 目光回落到她身上,深湛的长眸略微一眯,未有言语。 阿荼仍是恭敬且局促地稽首而跪,额头险险触地,目力所极,便是眼前数尺远处那一双金綦银饰的木底黑舄。 才只片刻工夫,颈子便开始略略发酸。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已跪得双膝与臂肘僵硬发疼,耳边才听得秦王惜字如金的一个「起」字。 如蒙大赦般扶着自已麻木里带着涩疼的双膝,动作僵硬地敛衽缓缓站起了身。不过,这些微的痛楚倒是稍稍平复了她方才心下的慌乱。 秦王又是未言语,只略转了身,随意朝前方种了花草的那一片田畦走了去,樟木厚底的黑舄落在地面上,发出有些钝意的木质轻响。 阿荼便静静在他身后隔了三尺之距随着,不远不近。 她脚步极轻,一双锦缘青丝履轻悄落地,几乎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以往莆月曾提过,王上喜静。 就这样默默走着,目光平视着前方那个背影……现下,十七岁的秦王乌绫束发,身着一袭玉蚕丝的玄端,应当是甫下了早朝,连朝服也未换。 这套衣裳一色玄黑,全无半点章彩纹饰,极讲究方直端肃,衬着少年颀长的身姿,只显得愈发秀挺劲拔。既便是这样随意的庭中闲步,也仍是雪中苍竹一般的笔挺姿态,不见一丝半点的松懈。 小小的清池院不过两进三间,环了院子一周,也只半刻钟辰光。而后,秦王便径自进了内院向正室走去。 进了门,入目是正东边主位上的一张蕉叶纹嵌松石漆案,背靠着一架竹木薄绢六扇屏风,东窗下置着张小巧精致的卷云纹朱绘漆几,而西侧则被那座彩绘透雕漆座屏隔开了视线。 赢政径自走到主位的漆案后,身姿端正地席地而坐。 石青色的菱格纹宫砖上覆了香蒲叶织成的莞席,厅堂居中位置摆着尊三尺余高的跽坐人漆绘灯,灯盏南北两侧皆铺了精致清凉的竹簟。 阿荼便在他下首的竹簟上安静地敛衽跽坐下来,垂眉低目。 不知秦王素日里是否亦是这般寡静的性子,他只默然地背靠屏风端坐着,目光静水无波地打量着这屋子,清清冷冷的淡漠神情。 他不说话,阿荼也只好安静地陪着扮哑巴。 不知过了多久,只能看到透过东窗的日影渐变渐短。直到彻底移向了糊绮的木格长窗那一边……原来,日已过午。 第3章 “可想回鄢陵?” 有些突兀地,少年清冽冷澈的声音蓦地在旷静的室中响起,令得跽坐在下首发怔许久的阿荼倏然一惊。 她陡然抬眼向上首看去,便正对上了那一双犀锐冷冽的眸子。 这是阿荼第一次真正看清楚这人的模样——十六七岁的少年,剑眉长眸,面部轮廓略显冷硬瘦峭,白石寒铁似的棱角分明。 实在是一个英姿天成的俊朗少年,只是这一双眸子太过清湛犀利,仿佛收在匣中的霜刀雪剑般,平日锋芒暗敛。一旦出鞘,便泛了寒光万千,不饮血不回锋。 不知怎的,阿荼竟不由得心头微微颤了一下。 见她仍未回话,年轻的秦王不禁略紧了一双剑眉。 犀利冰冷的目光扫过来时,几尺远处的少女一惊,身子微微打了个颤,堪堪回了神。 “阿荼,不敢。”连忙垂眼,甚至不及思虑,她恭谨地清声道——出口却是流利的秦语。 这倒是令得主位上的少年秦王眸间微微露出了丝异色。 昔年周王朝辖下的各诸侯国,除吴越、齐东、燕、楚等地的言语晦涩难懂之外,其他几国大抵相通,但口音却有别。 而鄢陵,原是郑国故地,后来战乱间归了楚。再就是三十七年前,秦将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鄢陵自此划入了大秦版图。可是,虽然郑国已亡了百多年,但故地并未移风易俗,寻常的百姓,仍以郑人自居,平日也是讲郑语……所以,秦语于她,虽大抵听得懂,但应当并不会讲才是。 而此时,她开口竟是熟极而流的秦语,听不出丁点儿乡音。算起来,到咸阳不过两月……倒不是个蠢物呢。 “不敢,还是不想?”也只微微静了片刻,秦王语声已恢复了一惯的淡漠。 这一次,却是久久也未听到回答。偌大厅堂里落针可辨,阒静得骇人。 蓦地,主位上的少年振衣而起,眸光依旧冷漠无温,只声音里似乎透了那么一丝寒意:“寡人不许,这咸阳宫便一只雀儿也飞不出去。” 他自主位上一步步走近了她,清清冽冽的声音仿佛有若实质一般,化做冰寒的尖刃一字一字地刺在阿荼心头—— “自一百多年前孝公建起这座咸阳城,迁都于此,这些年来咸阳宫中不知住过多少女人。大抵都是这般,一日日枯守在一座宫院里。然后,不知那一天会得罪了什么人,沾惹上什么事,卷进哪桩阴私里……” 他嗓音正响在她头顶,甚至有些恶意地略扬了声——“——身首异处,死状可怖。” 十七岁的少年,双目瞬也不瞬地细瞧着她,简直仿佛歆享般看着少女小小的身子渐渐颤抖,几乎瑟缩作一团的模样。 他一步步自她身边走过,最后,神色归于漠然,白石寒铁似的面容上是不带丝毫表情的冰冷。 阿荼听着那双金綦银饰的木底黑舄踩上了室外的青砖台阶,格外清晰地敲出一声声带着木质钝意的轻响。此时,这声响简直让人自心底里发凉…… 若干年后,九岁的扶苏坐在枝叶婆娑的甘棠树下,就着一树浓荫捧了卷新简蘸墨习字,甫书罢了一卷《郑风》,不知为何,原本埋首笔墨的孩子匆然间搁了笔,抬起头,尚带稚嫩的嗓音有些突兀地问:“阿母,当年父王缘何会带了您回咸阳宫?” 彼时,已为人母的阿荼依旧形容素淡,绾了最简单的螺髻,一身薄缥色襦裙,足着浅履,正俯身在不远处的芍药丛中,小心地将那金色的花粉扫落进手中的青玉瓯里。 闻言,她微一怔,手上的动作略顿了顿,默了片时才一边扶正手边一棵被撞歪了芍药枝,一边淡淡笑道:“大约,是因为有趣,或许……妒忌罢。” 那时候,他终究也不过十六七岁……还余了些少年任性的年纪。 承位未久的少年秦王,四周虎兕觊觎,列国环伺;朝中吕相当道,寸步难行;后宫更有生母掣肘,肆意弄权,何况……那个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竟给了他那样不堪的羞辱。 那大抵是他人生中极为灰暗的一段时光罢。满心的郁愤无处排遣,所以轻车简行率了心腹行猎鄢陵,所以……意外见到低贱的庶民女子嬉闹游戏、笑颜烂漫便觉得万分刺眼。所以,便任性地买了带回来,再扔进深宫的偏僻角落里任她自生自灭。 是呵,一个再鄙贱不过的庶民,也配那样笑? ——位尊一国、富有四海的秦王,活到一十七岁,只怕都不曾真心的欢愉喜笑过罢。 真是个霸道又任性极了的人呢。只因自己不曾真心喜笑,便霸道地见得不旁人展露欢颜。只因妒忌,便任性地恣意决定了那个芥草般卑贱的庶民一生的命运。 后来,阿荼听人讲,许多公卿大夫家的小公子们喜欢狩猎。但猎到了野物却并不立即宰了剥皮折骨。而是将它们囚在笼子里,每日供给充足的草肉食水。然后,近乎享受一般地看着那些山林间威风凛凛的野物一天天孱弱瘦削下去,渐渐嶙峋见骨。最终,身边堆着山积的食物,枯瘦如柴地死在囚笼里。 山林间的野物,哪里能养在笼子里?若执意豢囚,唯有一死罢了。 他,大约也是觉得她活不了-至少,活不好的罢。 而十四岁那年,秦王第一次造访清池院的那天,阿荼的确如他所期望的那样,惊极怕极,心底里森寒的惧意汹涌而泛,沦肌浃髓……她畏冷似的抱紧了自己小小的单薄的身子,打着寒颤,瑟缩着,独自在偌大旷静的厅堂中留了许久许久。 翌日,又是一个晴好天气。 没有了意外的访客,清池院里的日子似乎恢复了往常的安谧平静。阿荼平旦早起,莳弄花草,洒扫庭除。她迎着初升的晨阳静静立在庭中,看着那一畦碧莹莹的谖草似乎又长高了些许,长势最好的那株最芍药今天又生出了一片嫩红的新叶,而那丛紫堇,分明种得太晚,已失了花期。但不知是否气温过于和暖的缘故,竟不顾时节地打出了几点嫩紫的花苞来…… 到了八月上旬,正是芙蓉初绽时节,一庭粉白浅绛争妍,幽馥花香薰了满院-而阿荼,也到了及笄年纪。 很小的时候,她便知道,只有公卿大夫家的女公子才有盛大的及笄礼,寻常庶民的女儿,只是家中长辈亲手做支木笄,由母亲挽发簪上而已。 早在前些日子,阿荼便折了一段舜华枝,用几天时间,精心地为自己做了支简单的雀头木笄。 这一天清晨,十五岁的少女,换上一袭新衣,静静坐了在妆台前。她对着那面嵌绿松石铜镜,手执着卷云纹漆木篦,一缕缕细细梳理,将自己一挽乌泽的长发高高绾作了单螺髻,然后,用了那支雀头木笄簪定。 静静地看着镜中的韶华少女,阿荼竟陡然间觉得有些许陌生-记忆中的青涩面庞,不知何时竟已悄然褪尽了最后一丝稚气的圆腴,蜕变为属于妙龄女子的秀致轮廓。额前厚密的齐眉穗儿被梳了起来,露出了一双不画而青的纤远眉黛,双眸乌灵,黑白分明,干净明澈得不染一丝尘埃。 细润温腻的凝脂面庞上,只一双唇瓣红润得宛如立秋的水红菱,仿佛能咬出清甜的汁子。 镜中的少女,清灵皎秀,丽质如斯。 甚至,她有些犹疑地抬起了自己的手,近半年的宫闱生活,较之前在家中时委实算得上娇养。指掌间的细茧早已褪尽,而今纤柔白皙,肌骨匀婷……美好得如同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阿荼敛衽起身,一袭茜色的三绕曲裾深衣衬着少女花柳般身段,腰间绫带一束,无需缀饰,便已是娉婷玉立,袅娜生姿。 莆月恭立在她身后,一时间,竟看得有几分怔愣。 小小的清池院一方清平,安宁无争。秦王第二回 造访,是在八月末,满院芙蓉盛绽,纷纷落瓣如雪乱。 正值日暮,少年秦王一袭平纹绢的玄色曲裾深衣,同上次来时一般令人始料未及……他仍是一般的清冷气度,淡漠神色,只是目光落在她挽起的螺髻上时,微微顿了一瞬。 同上次来时一样,秦王在院中四处转闲走了一周,神色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 “今日的下餔,便在这儿用罢。”步入正堂时,少年极随意地开口吩咐。 “诺。”秦王身边的心腹寺人忙清声应道,随即轻步退了下去吩咐。 阿荼看了看天边渐渐近了远山的那一轮明红的夕阳,的确是快到下餔的时候了。 庶民家中一般是一日两餐,只有辰时的朝食和申时的下餔,而士族公卿则要另加晚间的夜餐。 一个时辰后,清池院,西侧小隔间。 雕花漆座屏风后那张大食案前,阿荼安静跽坐在案旁的竹簟上,看着眼前鱼贯而入的寺人与宫婢们,将盛在青铜鼎、陶缶、茧形壶、玉盌、象牙尊、银盘、绘漆盒、铁魁中的各色食物饮馔,一样样细致分好,分别放进了自己和秦王面前的两张二尺见方的桧木乌漆小食案中。 第4章 各样色泽鲜香、品相诱人的精致饮馔几乎看得人眼花缭乱。而其中,阿荼也只勉强认得鹿炙,兔纤、蟹醢和橘酢、柰脯、甘豆羹几样。 可是,对面坐着尊秦王,任是佳肴如山,醇酿流水,到了口中也根本尝不出什么滋味……阿荼只垂首,安静地小口小口用饭。 对面的秦王亦安静地用着饮食,依次自簪笼中取用着象牙箸、青铜饭匕、绘漆木勺……端正的姿态与配合着有帙的次序,箸匕碰触食器时发出几乎悦耳的轻响,宛如乐律。 王族子弟自小便有着最严苛的礼仪教养,多年下来,几乎成为烙进骨子里的习性-相形之下,阿荼几乎时刻都在暗暗自惭。于是她只好更小心翼翼地取用饭食,努力不发出丁点儿声响,乖静已极。 下餔用毕,已然暮色四合。 这个时候,王上该回寝宫了罢?阿荼透过那扇半掩着的菱格纹柏木长窗,觑了眼外面渐渐暗重的夜色。 “在想,寡人几时走?”正坐在案前的秦王也看了眼窗外,语声如旧的冷漠无温。 “阿荼不敢。”她一惊,慌乱垂首道。 “不敢么?倒看不出你胆怯。”少年蓦地振衣起身,几步到了她面前,居高临下,冷冽的声音便响在少女头顶——“在这儿,竟也活得不错。” “阿荼,其实每日都在怕。”她心下骤然一紧,不敢抬头,只暗暗缓了缓气息,勉力平静道——“但,既不知日后会如何……只能用心过好眼下的日子罢了。” 又是许久没有言语,忽地,秦王欺近了少女,一手钳住了下巴,扳着她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那张满是错愕惊惧的面庞上,声音是淡漠无温的戏谑:“原来,生得也不丑。” 少年身上属于男子的陌生气息陡然间逼近,下颔被他手上生硬的力道钳得有些疼,阿荼身子一瞬间僵了僵,微微咬唇,垂着眼,一双秾密乌泽的眼睫几乎不住地轻颤。 那双手却钳得更紧了些,带了几分粗砺的指尖摩挲着她颔下细腻娇嫩的肌肤,少年的语气是带了些轻佻的恶劣:“你不会不晓得,这咸阳宫里的女人,是何用处罢?”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堇涂」秦汉时期多用泥抹墙,然后再涂上白垩(即石灰),秦宫殿均经堇涂(即用墁草泥、谷壳泥、细泥抹平,表面上加墁红色细泥。) 「黑舄」舄:一种复底鞋,就是在普通的布履下面置木板,这样的话不畏泥湿。在秦汉时期,天子、诸侯的舄有三等,赤舄,白舄、黑舄。 「髹漆」一种用漆在器物上绘画以作装饰的工艺。起源于中国远古时期,发展于商周,到战国末,髹漆在家具装饰中已十分普遍。(直到现在,古典家具的制作中,漂亮的髹漆工艺也十分常见。) 「饭时」先秦时期,普通庶民是一日两餐: 朝食(早餐):辰时(早上7-9点) 下餔(晚餐):申时(下午5-7点) 公卿贵族另加夜间的晏餔(宵夜) 「玄端」依旧上图—— 第3章 秦始皇与郑女(三) 语声入耳的一刹,阿荼惊得几乎要挣扎起来,却发现少年正饶有趣味地紧盯着她面上神情的变化。仿佛在逗弄一只困在笼子里的小兽。 看到她的惊惧,他仿佛心情更好了些。少年钳住她下巴的手向滑到了颈后,而另一只手索性环上了她的腰,紧紧箍住,将人打横抱起,阔步朝东侧的寝室走去。 自被人拦腰抱起的那一刻,阿荼便浑身都在微微地发颤,惶然无措之下紧紧闭了眼。被眼前的少年近乎有些粗鲁地扔在了那张髹漆竹屉木床上时,她只死死拽紧了眼前这人的衣袖…… 是夜,秦王宿清池院。 之后,阿荼的日子与之前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莳弄花草,打理庭院,清平恬和,安宁得与世无争。 只除了,秦王隔些日子便会造访,偶尔留宿。 初入宫时,莆月曾为阿荼讲过这秦宫之中的掌故。整个咸阳宫,后宫之中只有三位身份尊崇的贵人,分别是王上的两位祖母-夏太后与华阳太后,以及王上的生母,太后赵姬。 秦王自己尚未立后,甚至自十三岁承位至今,身边从未有过什么宠姬嬖幸之流。是故,除几位太后外,这偌大的咸阳宫里,有份位的女子算起来少得可怜。 “似夫人这般,在宫中实属难得了。”一向审慎寡言的宫婢难得眼里带了丝笑意,恭谨道。 许多年后,阿荼忆起这些,只是无谓地笑了笑-志在天下的少年秦王,面对着举国内外、朝廷上下的棘手形势,镇日里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几乎焚膏继昝地暗中谋划着如何继掌大权、重整乾坤,又哪儿来的余裕花在后宫里? 十五岁的阿荼尚不懂这些,但她从来都明白……自己于秦王,不过是个豢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闲时取娱的消遣。 金乌西沉,玉兔东升,转眼已是数月辰光。 这一年的冬寒似乎来得格外早些,才是岁首十月,咸阳城便陆陆续续落了几场细雪。待入了腊,朔风便愈见寒冽,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漫天漫地铺了下来,次日晨起,城中不少人家已是檐角挂冰、积雪封门。 而木衣绨绣、土被朱紫的咸阳宫,此时已然一派千殿覆雪、万木银装的壮丽气象。 阿荼的平淡似水的日子,也就在这仲冬时节起了波澜-腊月初,侍医于清池院诊得郑夫人有身,已近两月。 这消息,仿佛滴水落进了沸滚的油锅里,转眼间便在咸阳宫炸响开来。 清池院,旷静的厅堂中,阿荼拥着一袭白绵袍坐在东墙边柔暖绒厚的熊席上。因为墙壁内裹着筒瓦与火灶相通的缘故,即便数九寒天,室中也并不算冷。她只静静拥袍坐着,怔然半晌,许久未有动作……对于身孕,阿荼自己的意外并不亚于任何人。 稚年时在鄢陵,她是家中长女,自幼便是母亲孕时在身边照料起居的那一个。所以对这样的情形丁点儿也不陌生。但,她却从未想过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的情形下,生养一个孩子。 十五岁的少女,抬手轻轻落在仍然平坦的小腹上,心底里第一次涌上如此的深重茫然与无力-她自己尚不知日后会如何,等待这个孩子的,又会是怎样的命运? 身畔的火墙散着融融暖热,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秦王赶来清池院时,日未过午。少年的步履一如既往地沉定稳疾,并不见丁点儿仓促。只一身没有半点章彩纹饰的玄端,看得出是甫下了早朝便匆匆赶来的。 阿荼未及迎出来,他便已阔步进了厅堂,她规行矩步地敛衽执礼,稽首下拜。 他一面难得利索地点头免了礼,没有令她久跪,一面解了玄端外面的白狐裘,扬手挂到了门后的髹漆木施上。 算起来,入宫近七月,这是她第九次见到他。 “宫中空置的宫院尚有十余处,都比此处要宽敞许多,你择一处迁了。此外,今晚便拨几个宫婢寺人过来。”十八岁的少年逆光而立,身姿笔挺,眸光淡淡落在她身上,言简意赅,行事是惯常一言而决的利落。 依时下习俗,女子若有孕,及月辰,需在侧室生产,而日后孩子诞世,也需要另辟一室居住……如此算来,这清池院,地方的确是太小了些,人手也实在少得可怜。 阿荼闻言,默了一瞬,片时后恭谨地敛衽为礼,语声微低,极小意地试探着道:“外院的几间屋子一直空置着,拾掇一二,辟作侧室与乳舍尚可。” “可否……待来年再迁?”她终于神色惴惴,语气难得卑微到这般。 少年秦王剑眉骤然一皱,似乎是未曾料到她竟这般不识抬举。 但他终究却是强抑了怒色,静了片时,才恍然明悟般,眸子扫过院中一庭覆雪的花木。 少年目光不由带了几分鄙夷,问:“莫非,你竟是舍不得这处破院子?” 阿荼已然稽首而跪,额头触地,指尖绞紧了熊席上的绵长绒毛,不发一语。 “罢了,”他似是不耐地皱了皱眉——“那便令人将清池院两边毗邻的院子都拆了,重新修葺,建成一处大宫院罢。”少年秦王是一惯行事果决。 阿荼反倒是呆了一呆,怔了片时后才连忙执礼谢恩。 果然,当天日暮时分,秦王身边的心腹内侍便领了六名宫婢并六名寺人来了清池院。原本清寂幽僻的小宫院,立时便多了几分烟火生气。 之后的日子,阿荼过得尚算顺遂。秦王安排修葺宫院的次日,宫中几位太后便陆续赐了赏来。 赏赐大多是些金臂钏、碧玉笄、琉璃带钩、象牙梳之类的贵重物什,其中最为稀罕的是华阳太后送来的一辆辛夷香木制成的,以鲜花芳草装饰的花车,同一辆极为小巧精致,两只白羊牵着的朱漆彤彩的羊车。 “华阳太后出身楚国,与先前的宣太后(赢政的曾祖母)同为芈姓。这花车、羊车,听说也是楚国王宫中的奇巧物什。”莆月惊叹过后,在她身后轻声带笑解释着。 第5章 芈姓?即便出身乡野,阿荼也知道,这是楚国王族的姓氏,天下最为尊贵的四姓之一。 而今天下间大国有七,齐楚燕韩赵魏秦。 秦、赵二国为赢姓;燕、韩、魏三国为姬姓;齐国妫姓,楚国芈姓-相传,俱是黄帝后裔。 自黄帝以来,天下便有了百姓贵族,只有公卿士族才有姓氏,无姓的……即是鄙贱庶民。 阿荼没有姓,宫中以「郑夫人」相称,也不过因她出身郑地。 “夫人腹中骨肉,若是男儿,那便是大秦尊贵的大公子。”莆月的语声响在近旁,柔和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若生女郎,那也是王上长女,日后必会封了公主,一世优荣。” “只待这孩子顺遂长大,夫人便是终身有靠了。” 阿荼闻言,只是半晌静默,未有言语。 秦王虽未亲政,但年将弱冠,自半年前起便已开始着手料理一些政务,所以平素少有闲暇。但自那之后,却几乎每隔二三日便会来清池院一趟。有时,甚至索性带了朝臣的章奏过来,用毕了饭,便坐在案旁提笔批阅。 时间转眼到了腊月末,这一日,秦王同阿荼二人刚刚用毕了下餔,围着炭炉,各据一案做着手头的事儿。 室中筑有火墙,原本也并不算冷,但阿荼所在的清池院仍自前些日子便生起了炭炉。圈底支足的铁铸炭炉上方是方形推盘,盘内炭火正炽,推盘两侧带了链耳,搬动起来十分便宜。 秦王置了张书案在炉旁,身姿笔挺地席地正坐于案前,执了缠丝绘漆的兔毫笔,沉眼看着面前那一卷上报蒙骜大军势如破竹,连下魏国酸枣等二十城的章奏,面上只掠过一瞬悦色,既而却是眉峦深凝。 而阿荼则跽坐在他近旁那张卷云纹朱绘漆几边,面前摊开了一匹柔润的月白薄质罗和几段竹青色楚锦,布料旁随意地搁了剪刀、针黹同丝线,另外是些剪裁下来的断锦碎布之类。而阿荼自己正拈了细针,专心地为手中那件精致的小儿衣裳一条条镶上竹青色的辅纹锦缘。 一个多时辰悄然而过,那厢的秦王终于阅毕了今日的章奏,搁笔于砚,罕见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一动不动地阖目小憩了片刻。 过了不知多久,再睁开眼时,静暖无声的室中,暖黄明亮的火光映亮了近旁少女恬静的眉眼。 她正低了螓首专心做着针黹,银白的针尖引着细韧的玉蚕丝穿过竹青的楚锦,驾轻就熟的娴然姿态,指尖过处,行云流水般畅顺地落下一连串细匀精致的针角。锦缎是翠润的青,衬着少女皙白似玉的纤指,看起来竟意外地有几分赏心悦目。 一时间,世物俱静,安谧如斯。 忽然,一阵匆促的脚步声自外面仓惶传来,一名身着褐衣的小寺人疾步进殿,稽首拜于秦王面前。 案前的少年敛了神色,沉眼看过去,语声淡漠:“何事?” “禀王上,昨夜太史令观星,演了一遍六十四卦,卦象所示……攸关太后。”那褐衣寺人伏地道 “何卦?”他不动眉眼,沉声问。 “风天小畜卦。”小寺人恭声答——“此卦不利妇人,预有灾疾。太史令言,太后若欲安稳,则宜……避居他处。” 室中陡然静了下来,久久不见回音,那寺人已然身子微微作颤。 少年的脸色阴森得几近可怖,一双深长的滇黑眸子似结了严霜,剑锋似的薄唇抿成一线,死扣在案角的那只手青筋虬起,指节处泛出一片青白,紧到几乎痉挛。 室中静极,落针可辨。 不知过了多久,秦王手中握起一卷书简,声音似乎恢复了几分往常的淡漠模样,却莫名令人肝胆俱寒-仿佛是暴风雨降临前片时的平静:“她,打算迁往何处?” “太后言,雍城最为合宜。”小寺人勉强抑了心底的惧意,清声简短地应道。 “蕲年宫么?”少年语声冷冽,雍城乃秦国故都,距咸阳二百余里,气候暖润,物产丰饶,蕲年宫又年年修缮,百般齐备,的确极适合休养呢。 “退下罢。”那声音冷漠得听不出丝毫温度。 “诺。”小寺人仍是伏地恭声道,如蒙大赦般起身退了下去。 “咣当!”噼里啪啦!”就在那小寺人步出内院大门的一瞬,摆了满满一案的笔砚简牍被人猛力奋袖一拂,纷乱杂沓地砸落了一地。 砚中墨汁纷溅,四处淌散,润黑的墨液里,清晰地映出一张比严冬冰雪还要寒冽的盛怒面容。 太后私与(嫪毐)通,绝爱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避时,徙宫居雍。《史记·吕不韦列传》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木施」横架的木杆,用来挂衣服,又叫「桁」。 【羊车、花车】楚王后妃有羊车、花车。羊车是架小马或羊的车(疑似儿童车),花车是辛夷香木制成,鲜花芳草装饰。 「百姓」在先秦,「百姓」一词特指贵族,因为只有贵族才有姓氏。 「雍」这是秦国的故都,自秦德公元年(前677年)至秦献公二年(前383年)定都此地,建都长达294年,历经十九位国君。到秦始皇的时候,仍然是秦国宗庙的所在。 「嫪毐」姓嫪,但并不名毐。毐字是形容品德不端之人,可以料想应该是他死后秦始皇为之定的名。这里为了方便行文,仍以嫪毐称之(为免误解,特此注明)。 「直裾袍」继续上图哈—— 第4章 秦始皇与郑女(四) 扶苏出生时,正值季夏六月,清池院中一庭兰草葳蕤,花木扶疏。 自两月前,清池院中已是万事俱备。而真正临盆之时,虽是头胎,但万幸的是,过程竟虽艰难却未到凶险的地步。 当浑身通红的糯软婴儿带着乳音的啼哭声响起在侧室中时,几乎整个宫院的人都脱力似的长长松了口气——若出了半分差迟,只怕他们会统统被送去做了小公子的人牲。 依时下习俗,婴孩初生,并不能与父亲相见。但面对步履仓促,甫下了朝便自前殿匆匆赶来的秦王,却又谁敢触其逆鳞? 于是,秦王政就这样自宫人手中接过了那个用轻滑细软的薄质罗裹成的小小襁褓,里面那个红通通的糯软婴儿正阖眼睡着。一张皱巴巴的小脸还不及他的掌心大,嘴巴小得像颗蚕豆,是润润的红。绒绒微湿的头发却是浓黑柔亮,一双眼睫更是乌泽纤长,一弯墨色半月似的静静垂下来,密密地掩了下眼睑。 原来,初生的嫛婗……竟是这般模样。 长到近十九岁,他几乎从未亲近过小孩子,身边最熟悉的孩子便是幼弟成蟜。但他九岁归秦,那年,成蟜也已六岁大了。 再小些的孩子……就真的了无印象了。所以,从未想到,刚刚出生的婴孩,竟是这样的。小成这样儿,整个脑袋差不多也只有他的掌心大小,娇成这样儿,似乎碰上一碰,都会弄疼他似的。 一时间,仿佛情不自禁,心底蓦然涌上一层柔软的情绪。 当初,知道自己将为人父时,他是颇为高兴的,嗣裔传承,向来是攸关宗族绵延的大事,于王族而言尤甚。 更何况,这个孩子的出生,意味着他有了继嗣,这于自己日后的许多筹谋,都有百利而无一害。 那时候,他只是单纯地高兴着这个孩子的出生将带来的诸多益处。而此刻,抱了这糯软的婴孩在怀中,静静端量着这小小的脸庞与睡颜,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是他的孩子,身上流着与他一般的赢氏血脉,日后,待他一日日长大,会有与他相似的五官容貌,甚至性情举止。 初生的婴儿都分外嗜睡,秦王静静抱了他许久,也不见小家伙醒转,下意识地,心底竟有些微失望……莫名地,盼着小家伙现在能睁开眼晴,好看看他的容貌同自己究竟有几分肖似。 绫绢襁褓里的婴孩依旧不知世事地酣睡着。而清池院中因他的降生而筹划的一切都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正门左边早已挂上了一把精致小巧的兽筋髹漆桑木弓,这是时下习俗,家中生了男孩儿,便要在门左挂木弓以相庆。 《礼记射义》有云:“故男子生,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有事也。” 三日之后,还要请射人用桑木弓和蓬箭射向天地四方,象征孩子日后会身手矫捷,精于骑射。 另外,要为孩子在宫中另辟一室居住,并自贵族妇人中挑选「三母」——子师、慈母、保母,分别负责婴孩的教育、衣食、起居。 秦国的大公子诞世,自然样样都容不得丁点儿马虎。 一月后,清池院正堂,西侧小隔间。 正是夕阳西下时候,晕红和暖的昀光透过西边小隔间半开的绮窗轻柔地泻了一地。 西窗下,置了张精致的髹漆小藤床,不过三尺见方,藤面上一层层垫了绵暖的绫绢,最上层还铺了张雪白绒软的羔皮。 那雪白羔皮上静静躺着一个刚刚弥月的婴儿。 第6章 初生的婴孩长得极快,不过一月辰光,已然比原先重了四五斤不止,红皱一团的五官渐渐长开,眉目日日愈见秀致起来,身子白白胖胖的糯软,雪团儿似的圆腴可爱。 此时,那糯软的雪团子正躺在垫着羔皮的小藤床上,睁着一双乌润透黑的大眼睛,吮着自己胖嫩的拇指,嘴角时不时吐出一个带着奶腥气的小泡泡。 阿荼席地跽坐在一旁的藻席上,看着小家伙这般模样,唇角不禁微微带起了几分笑意,随手便拾起玉龟席镇边那只嵌琉璃的墨玉带钩,拿绫带系了,一扬手,悬在了他眼前。 柔亮的夕晖洒在那带钩顶端的琉璃珠上,霎时间光华玓瓅,晶莹璀璨。果然,那小家伙一双乌玉似的眼眸立时便被吸引了过来,紧紧地胶住了。 阿荼手指轻轻一拨,琉璃珠便左右晃动了起来,婴孩精致的小脸儿上那一双乌润黑圆的眸子也追着那一颗璀璨晶光,骨碌碌转了起来,时左时右,十二分的灵动可爱。 直到赢政进来时,小家伙的眼睛还在追着那颗琉璃珠转。秦王自正堂东侧的厅堂一路进了小隔间,似乎有意放轻了足音。直到他走近了那张小小藤床,阿荼才蓦然发觉,急欲起身行礼,却被他一个手势止住。 年将十九岁的秦王政,在小藤床边的藻席上跽坐了下来,微微倾了身子,垂眸细看着羔皮上那个雪团儿一般白胖可人的婴孩。 阿荼的动作被秦王的意外出现打断,已收了那只嵌琉璃的玉带钩,小家伙忽然失了可心的玩物,立时有些不满地蹙了一双剑直的眉,蚕豆似的红润小嘴一瘪,小脸儿上满满的委屈,似是要哭出来一般。 秦王低头静静打量着小家伙这一番神情,一向寡淡清冷的面上竟有些微的忍俊不禁,他又倾了倾身子,离那雪团子更近了些,几乎是巨细靡遗地端详着那张小脸,半晌也没有言语。 室中一时又是落针可辨。 许久的静,令阿荼开始有些不安。 “眉骨与下颔最肖寡人。”有些突兀地,少年秦王自语似的说道,倒将身畔的人惊得一时怔住。 ——这人,半天工夫……竟是在细究这个! 可说着这样有些幼稚的话,偏秦王还是一脸认真模样,阿荼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悄悄别过脸去,微微翘起唇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季秋九月,天穹辽阔,晴空一碧,几笔微云淡抹。 庭中芙蓉红褪,却是蔓了满墙的芄兰、茜草与苕藤,青翠欲滴的一片莹碧颜色,目力所极,便是满眼舒然宜人的绿。 婴孩出生三月时,便要剃胎发,男孩儿头上四周要剃干净,唯天灵盖要留角,叫做「羁」。 秦国的大公子如今将满三月,五官眉目间已经略略可以预见日后的清峻秀逸的容貌。他承袭了父亲棱角分明的面庞轮廓,剑直眉宇,高鼻,薄唇……却独一双眸子乌灵清澈,如月明圆,似极了母亲。 这般大的孩子已经可以多些活动,这一日,阿荼便令人将那张精致的小藤床搬到了院中。 她敛衽跽坐在了小竹床边置着的那张半尺高的黑漆朱绘小榻上,床上的小家伙手中抓着一把弯如新月的青玉篦,才一个不留神,便见他正将那莹润的玉梳齿往嘴里送……阿荼微微一惊,忙伸手夺了过来,心底里不知第多少次无奈——怎么净想着吃! 被夺了玩具,小家伙顿时不依了,一双乌灵眸子扑闪着睫羽眨了眨,小嘴巴一扁,做势便要哭出来。 阿荼见他恼了,却不着急,只神色温和地替他掖了掖被角。然后略清了嗓音,启唇,随意地轻哼起了支歌儿来哄他——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十六岁的阿荼,声音愈见清越,玲玲盈耳,比山林里的仓庚鸟还要婉转动听。 自幼,她便最喜欢这支调子,而况如今恰值九月。想来,正是鄢陵漫山的扶苏绿叶繁荫的时候。 果然,如同以往一般,小家伙被耳畔柔柔响起的歌儿安抚了下来,渐渐舒开了眉头,唇角略略一翘,便是一副怡然自乐的乖巧模样。 “是什么曲子?”忽地,清冽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阿荼陡然一惊,蓦地回神,侧目便见一身玄色直裾的秦王已渊停岳峙便立在她身旁。 “是郑地乡间的曲子,没有名字,许多人便以首句为名,称它作《山有扶苏》。”阿荼敛了心神,努力缓了缓气息,而后垂眸,轻声答。 “扶苏,是树?”秦王默了一瞬,问。 “是生长在鄢陵山林间的一种野树,树身高大挺直,树冠亭亭如盖。”阿荼似在思忆着什么一般,眸光微微有些散漫地落向了远方——“总是较近旁的其他树木高大劲拔了许多,所以,多是难得的良材。” 闻言,秦王只静静看着髹漆小藤床上,那个糯软一团,兀自啃着自己胖嫩拇指的懵懂婴孩,半晌未有言语。 “这孩子,便唤作扶苏罢。”许久后,他忽然有些突兀地开口道,仿佛想着什么出了神。 山有扶苏,木秀于林。只愿他一生顺遂,拨萃于群伦。 几日后,秦国大公子满三月,命名礼上,秦王为长子赐名扶苏。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人牲」杀活人做为祭品,先秦时期在贵族的陪葬中十分多见。 「带钩」秦汉时期的带钩非常精致,不止是用在革带上作装饰,还用来佩挂刀剑、印章、铜镜等。材质有金、银、骨、玉,造型有竹节形、琵琶形、琴面形、兽形和圆形,制造工艺有错、镂、鎏、嵌、刻。(上图——) 第5章 秦始皇与郑女(五) 晚秋的最后一丝燥热渐渐褪去,不觉便进了子春十月。 秦王诞辰便在本月,今岁,赢政弱冠。 古来男子二十而冠,加冠之后方是成年。是以,自天子至庶民,冠礼都是男子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仪式之一。 所以,这一年的国君诞辰,本该是举国上下数十年不遇的盛事阿荼早些日子便开始留心,太史局究竟何时替王上卜筮,冠礼到底会定在哪一日?王上何时动身去故都雍城? 可,眼见着王上的诞辰日渐一渐地近了,宫中却始终没见任何动静。 自十月初,阿荼几乎每日都是平旦早起,自晨光熹微等到天色向晚,看着咸阳宫千殿重宇的青灰色甓瓦檐角间终于销了最后一缕霞光,渐渐暮色四合——又过了一日。 直到秦王的诞辰当日,咸阳宫中一派波澜不惊的平静。没有巫者卜筮、没有百宾朝贺、没有冠礼庆典……秦王弱冠这一年,竟未能加冠! 自古及今,从天子至士庶,冠礼皆是男子成人之资,未行冠礼,则不可治人……秦王,自然仍旧没有亲政的资格。 更令阿荼暗暗心惊的是——这般大事,咸阳宫中却没有一人提起,更无一字议论。好像,根本不曾发生过一般。 仿佛轻舟掠江,帆影一霎,瞬后便又是流水深静,了无波痕。 阿荼再次见到赢政是在他诞辰之后第三日,眼前刚刚满了二十岁的秦王,与她以往见到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长身而立,玄衣当风,数年如一日的寡淡神色,莫辨喜怒。 但,阿荼却从自他清冷无波的神色中察觉出了一丝异样来——那天,甫及弱冠的秦王独自一人静静跽坐在扶苏的小藤床边,从日中到暮时,整整三个时辰。 秦王政七年末,夏太后死。 秦王政八年,王弟成蟜领兵击赵,反,死屯留,军吏皆斩死。 秦王政九年,四月已酉,咸阳宫,清池院。 正是孟夏时节,一院的芍药与谖草恰值花期,满地葱郁欲滴的如茵碧色自堇涂的宫墙边无垠蔓延开来,丛丛簇簇的菁茂绿叶间一个个雪白娇粉浅绛嫩黄的晶莹花苞儿次第而放,有的半开,有的盛绽。仿佛翠玉琼田里散落了一颗颗瑰艳的金珠玉粒玛瑙籽儿,烂漫璀璨得有些奢侈。 扶苏已近三岁,偌大的庭院中,一身银色玉蚕丝直裾袍的稚童,乌发垂髫,肤色白皙,肉嘟嘟的胖嫩小手紧紧牵缰,架着那辆四面装有护栏的精致小羊车四处跑,一脸的兴奋亢然几乎要从眸子里溢了出来—— 阿荼立在不远处的甘棠树下,唇角不由漾起柔和的笑意——前些时日她方知晓,原来华阳太后当年所赠的羊车,竟含了这样未雨筹缪的心思。 扶苏如今的年纪,正是合用。小家伙也是喜欢极了它,几乎每日朝食之后都会驾了车来院中玩耍,旬日下来,竟隐隐有了几分御车的章法。 看着驾车握缰,高兴得不时咯咯直笑的儿子,阿荼原本也是欣然喜悦。 可,偶间一抬首,见天穹间的几片浮弋的云翳映入眼帘,暗色沉沉。莫名地,心头连日以来的那一丝不安,此刻似乎分外清晰了起来—— 今日,便是己酉——王上加冠之日。 秦王的冠礼已经拖了两年有余,上月,太后终于请巫者卜筮,择了四月己酉为期。 第7章 本月初,王上便赴了雍城郊祭。雍城作为秦国故都,曾历经自秦德公至秦献公近三百年间一十九代君王,至今仍是秦人宗庙之所在。 而今日,秦王政便将在雍城故宫——蕲年宫举行盛大的冠礼。 一切,似乎都顺遂得有些异样——多年来一直阻着王上加冠亲政的太后和吕相国,为何此次这般轻易便松了口? 阿荼不懂朝政军务,但她却明白——这世上,举凡人心心念念的东西,断没有轻易得来的。 记得幼年时,家中餐餐只有粗糙寡淡的藿饭豆羹,他们几个小儿每每馋得厉害。于是从屋后山上那棵老野梨莺月开花起,便日日守在树下眼巴巴待着梨熟。但每一年最早透出诱人的熟黄,掉在脚边的梨子……从来都是遭了虫蛀的。 这一天日暮时分,夕阳西沉,天边如绮似锦的绚烂云霞渐渐淡褪了最后一分明艳颜色。夜色将临,薄烟似的暮霭笼了花木繁荫的清幽小院。 一切,安谧静好得如同阿荼与扶苏在清池院度过的每一个傍晚。 直到雍城事变的消息,惊雷一般轰响遍了整个大秦—— 四月,上宿雍。己酉,王冠,带剑。长信侯毐作乱而觉,矫王御玺及太后玺以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将欲攻蕲年宫为乱。《史记·秦始皇本纪》 长信侯嫪毐率众谋乱,欲攻蕲年宫,王上危殆!偌大的咸阳宫瞬时仿佛釜中的热汤般急沸了起来,护卫宫城的玄甲守卫们步履匆促。而数千名宫婢寺人早已是一派惶惶无措的惊乱。 只怕,这也是自一百一十三年前秦孝公迁都咸阳以来,这座矗立于渭水之滨、终年庄穆端肃的大秦王宫,第一次经历这般风雨欲来的乱象。 暮色渐深,天边月胧初升,正值即望,一轮玉镜悬穹,霜华冷浸人间。 寒意渐侵,清池院中,阿荼抬手轻轻阖上了东窗的绮户。室中置着一尊两尺来高的青玉五枝灯,五盏明亮的焰心莹莹晕开柔和的暖黄色光华,照澈厅堂。 阿荼在窗下的那张卷云纹朱绘漆几边,席地跽坐了下来。柔暖的淡光静静地映亮了她的侧颜,清灵秀致里透着一脉恬静。 距她几尺远的厅堂居中处,扶苏正地费劲地摆弄着手上一张柘木髹漆的犀筋玉蚕丝弓,尚不满三岁的稚童,胖乎乎的圆腴身子只比弓身高了些。他有些吃力地抱着那张沉重的漆弩,使了全身的劲儿奋力试了半晌,还是未能拉开那根色如沉潭的铮韧弓弦。小小的稚童不禁皱了两道剑直眉峦,紧抿唇角,有些沮丧地垂了头—— “阿母。”他放下弓,肉嘟嘟的圆腴身子蹭了过来,仰起一起稚嫩的小脸,扯了扯她的袖裾,糯软语声有些委屈地唤道。 阿荼却未言语,只垂眼温和地看向了正撒娇的孩子,含笑伸了手过去,轻轻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这弓,是蒙家阿兄的。”过了一会儿,小小的稚童低了头,开口道。 扶苏到今年六月才满三岁,但自周岁后,便常随父亲左右,连宴饮田猎时亦不例外。上月初,王上率一众文武于长杨宫春搜,便带了他在身边。 自那次回来,小家伙便同这张弓较上了劲儿。眼下他主动开口,她方知道了这弓的来历。 “扶苏喜欢它?”她笑了笑,问,否则怎会向蒙恬讨了来。 “阿父……”小小的孩子仰起一张稚嫩的小脸来,眼波清澈,微微扁了扁嘴,道——“蒙家阿兄射了虎,吊睛白额的,阿父很高兴。” 蒙骜老将军辞世至今已是两载,幸得其子蒙武勇毅,堪承家业。而如今蒙氏的第三代——蒙恬、蒙毅兄弟虽年少,却已是同侪中佼佼,蒙氏一族后继有人,王上自然心悦。 “扶苏,拉不动。”乌发垂髫的稚儿,一双黑润清澈的眸子瞅向了置在堂中藻席上的那张柘木髹漆的犀筋弓,神情不由得带了些微的沮丧,小声补了一句。 听完始末,阿荼不由失笑——“扶苏想同蒙恬那般,便开口要了这张弓?” “扶苏问过的!”稚儿糯软的语声有些急,道“阿父说「想要,便自己去讨」,扶苏去问,蒙家阿兄愿意给的!” 阿荼闻言不由默了一刻——果然是王上一惯的作派呢。 她依旧神色温和,却未开口,只静静倾耳听他说。 “可,拉不动。”三岁的孩童,语声有些稚嫩的固执,看着那弓,又重复道。 “扶苏这般想挽弓射箭?” “嗯!”小小的稚儿重重点头「扶苏日后长大了,要像阿父、蒙将军和蒙家阿兄一般。」糯软的语声里尽是稚气,但却清晰。 阿荼闻言静了一瞬,眸光温和地看着自己身边只比弓弩高上一点儿的三岁稚儿……王上时常带他在身边,也是存了耳濡目染的用意罢。 她的目光落到了室中那尊青玉五枝灯莹亮的灯芯上,心思却不由远了去——如今,外面只怕已是乱象丛生了。听说,今日咸阳宫中好几处都抓到了意欲出逃的宫人。 而清池院的宫婢寺人们,更是惊惧瑟缩得秋后寒蝉一般。 毕竟,若这一番变乱后,咸阳宫易主,莫论其他人如何,可她同扶苏——决计会首当其冲,血涂宫垣,做了新王践位的贡案牺牲。 但,莫名地,阿荼心底里竟不是很怕。 如同她听到雍城变乱的那一刻——虽震惊错愕,但不知为何,心底里竟然并无多少惧意……那个从来都寡漠清冷,甚至偶尔寒厉阴沉的影子浮上心头,奇异地,仿佛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阿母……”一双肉嘟嘟的白胖小手又开始扯她的衣袖,见母亲径自出神,小小的稚儿仰了脸,一双乌灵清润的眸子里带着几分不安。 阿荼这才回了神,目光落向了眼前的三岁稚童,细细端详着他的五官眉目——这样貌,生得可真是像。 恍神了一瞬,阿荼又重新清明了思绪。她目光温和地略低了头,伸手替稚儿仔细理了理垂到颈侧衣衽里的头发,问——“扶苏比这弓高多少?” 闻言,小小的稚童有些不解地仰了脸,摇了摇头。然后老老实实地小步跑了过去,俯下身子重新握住了室中藻席上那张犀筋弓,一双小胖手有些笨拙地把它扶了起来,端端正正地竖好,自己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郑重其事地把弓身下端顶着自己的笏头履,上沿紧紧贴到了前额—— “六寸……不,五寸多一点儿。”糯软的语声十分稚嫩,带着让人忍俊不禁的认真。 “那蒙恬呢?” 那厢的稚儿低了头,似是仔细回想——“蒙家阿兄,大抵有三尺多些罢。” 小小的孩子似乎忽然明白过来了什么,扶着弓,低了头,安静地站在了当地。 “那,待扶苏再长得比这弓更高些了,再来试好么?” “嗯!扶苏每日都要试!”眉目清峻的稚儿仰起了小脸,脆声答,稚嫩却清晰。 阿荼不由唇角漾了笑,她敛衽起身,轻步走到了扶苏身边,半蹲下身,与稚儿比肩。十九岁的母亲神色柔暖,一双眸子温和地静静平视着眼前未满三岁的孩子。不知过了多久,她蓦地把这软糯的一团,紧紧拥进了怀中……久久也未松开。 清池院中,母子二人围灯夜话,依是安宁。而短短数日间,整个大秦——却已是一番惊天巨变。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春搜」周天子时,每年有四次大型的田猎:春搜、夏苗、秋弥、冬狩。 「笏头履」秦汉时期的履,常见的有平头履,尖头履、圆头履、方头履、歧头履、笏头履。 「襦裙」上图哈—— 第6章 秦始皇与郑女(六) 于整个咸阳城的百姓而言,秦王政九年,注定是个数十载不遇的多事之秋。 四月初,长信侯嫪毐谋乱的消息刚刚流布开来,还未及惊乱,便听闻出身赢氏宗室的二位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奉王上之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军驰援,两军战于咸阳,热汤沃雪般,嫪毐众不堪一击,败逃。 不日,一道王令迅然遍发国中:有生得嫪毐者,赐钱百万;杀之,五十万。 承位九年,二十二岁的年轻秦王,终于囊锥脱颖、锋芒崭露,首次在整个大秦的士庶百姓面前,真正显露出了自己杀伐决断的一面。 四月末,咸阳宫,清池院。 “因为谋乱之事牵连到了吕相国,前些日子,相国便已称病谢客,听说,如今那门外冷清得连雀儿都落了好些。” 向暮时分,阿荼静静跽坐在东窗下那张卷云纹朱绘小漆几边,绿襦白裙的小宫婢侍立身旁,正绘声绘色地讲着咸阳城近日的佚事趣闻,嗓音流珠似的清脆。 阿荼安静地听着,神色间并无多少意外,只是抬了眸,目光渐远,落向了咸阳宫主殿的方向……为了今日,那人究竟蛰伏了几载,又筹谋了多久? 蕲年宫之乱后不过数日,即有人告发——嫪毐实非宦人,常与太后私乱,且,已生有二子。 第8章 此言一出,宛如平地起惊雷,将甫经变乱的朝局震得又颤了三颤,咸阳宫内外一片哗然。 王上惊闻,当廷震怒,责有司彻查。 追根溯源,嫪毐原为相府舍人,进宫侍奉太后亦是出自吕相之意——如今,始作俑者自然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文信侯吕不韦,号称「仲父」,位尊相国,专断朝政近十载。门客三千,家僮万人,食邑十万户,真正炙手可热,势倾朝野。 而今,一场朝会后,昔日熙来攘往、冠盖相属的吕相门庭,已然门可罗雀了。 阿荼静静听着这些,眸光凝了凝,神思不由渐渐有些恍惚…… 幼年时在鄢陵,乡间庶民家的小儿,几乎自记事起便要帮着家中做活计,而难得的闲余时光,白日是林间水畔地嬉闹玩耍,到了晚间,便是齐齐聚在村头老树下,听老人们说些去城中卖薪或换布时听来的佚闻趣事。 而一个吕姓贾人的故事,便是这村头口耳相传的传奇里,历久弥新的一段。 如同天下六国间广为流传、巷陌皆知的那样,故事里,吕不韦原是卫国富贾,家累千金。早年在赵国经商时,偶遇了囿留邯郸的秦国质子-秦昭王的庶孙,子楚。子楚其时境况困顿,而不韦深信其奇货可居,便与之交好。 之后,他果然助子楚广结赵氏权贵,并认了其父安国君(秦国太子)的正室夫人-华阳夫人为母,自此日渐一日地逼近了咸阳宫中那一席尊位。 子楚曾言与不韦:“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其时,邯郸有一女伎妙擅歌舞,姿色绝艳,吕不韦见而悦之,取为姬妾。子楚于宴饮间偶见,惊其美貌,不韦遂割爱相赠。 后赵姬有身,生下一子,姓赵氏,名政。子楚心喜,便立她做了夫人。 赵政两岁时,秦赵交恶,秦国大将王齮派兵围了邯郸城,赵王大怒,欲杀子楚。此时,又是吕不韦重金贿赂守吏,助子楚逃回了秦国——自然,只逃回了他一个,赵政母子流落邯郸,生死不知。 七年之后,秦昭王薨,太子安国君立为王,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成了秦国新任太子。 直到此时,赵国才送了子楚妻儿回国。这一年,赵政九岁,归秦,承赢姓。 不过短短一载,安国君薨,子楚承秦王位。次年,新任秦王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 子楚在位三年,薨,太子政立为王。时年,赢政十三岁。 同年,吕不韦被尊为相国,号称「仲父」。这个出身卫国的贾人,真正势盖朝野,权倾一国。 其时,多少人士人慨叹,天下商贾何其多,谁人及得吕相国? 论起来,秦相吕不韦发迹的这一段掌故,实在比闾里巷陌间杜撰来的传奇还要精彩些,于是几乎广传于天下、妇孺皆知。 阿荼幼时,便是在村头老树下的故事里听过了许多遍。而那个时候,她怎样也不会想到,许多年后,自己会在咸阳宫中,一点一滴地知晓这故事的后续—— 秦王政承位时年方十三岁,尚是稚气少年。而太后赵姬年未三旬,颜色犹在,寡居寂寞,且与相国吕不韦早年相识,于是时时召见,暗通款曲。 吕相国终究是敏锐洞察之辈,随着秦王日益年长,心下自危,便不再入宫……却将自己府中一名姓嫪的舍人充作宦官送到了太后身边侍候。 嫪毐甫入宫便十分得宠,太后赏赐甚厚,家僮数千人。未久,赐封长信侯,予之山阳地,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者千余人。 嫪毐籍太后之力,骤然得势,一时间炙手可热,朝臣纷纷亲附,甚至渐渐与吕相国分庭抗礼。 而十几岁的少年秦王,在吕、嫪二人眼中,大抵不过是个未长大的无知孺童,一枚极易牵控的贵重棋子罢了。 所以,吕相专断朝政;所以,太后肆意弄权;所以,嫪毐生了非份之想,率众谋乱—— 直到秦王政九年的孟夏,一场冠礼后,嫪毐败走若丧家之犬;一次朝会后,吕相称病门可罗雀。势盖朝野、虎兕相争的两大权臣,就在短短数日间,齐齐自云霄跌落了涂泥。 自此时,所有人才开始真正正视大秦的国君,年仅二十二岁的秦王赢政。数年蛰伏,几载谋划,他像一个手段高绝却极有耐心的猎人,伺机而待,毕其功于一役! 而与整个大秦而言,一个新的时代,已然开幕—— 九月,嫪毐及其部属尽数落网。奉王令,车裂嫪毐以徇首,夷其三族。 嫪毐之党羽——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名重臣皆处枭首之极刑。 其门下舍人,轻者为鬼薪,夺爵迁蜀者四千余家。 太后与嫪毐私生二子,皆杀之。 未久,迁太后于雍城萯阳宫,名为休养,实则幽禁。 九月末,夜,清池院东厢。 已过了人定时分,暮色沉沉,四野阒然。正值晦日,月隐云暗,苍黑的夜穹间只散缀了几点黯淡的星子。 内院东厢的侧室,一尊银首铜俑灯莹莹独明。暖黄灯晕里,黑漆朱绘的竹屉木床上,三岁的稚儿正侧身而卧睡得香甜,神色安恬,呼吸平舒,时不时带出几声微微的清酣。 定是白日里玩闹得疯了些,如今才困成这样——阿荼见他这般快便睡沉了,不由微微失笑。 她又伸手替扶苏掖了掖被角,这才自床边的蒲席上敛衽起身。虽知有保母随侍左右、谨慎照料,但她却惯了日日在扶苏这儿待到晚间,总要看着他睡熟了方才安心。 门外的寺人已点燃了铜柄的火烛,擎烛而行,炽焰灼然,照亮了前方二、三丈的路径。 清池院原本只是个极不起眼的小宫院,自四年前奉王令重修整葺之后,便比原先大了数倍不止。女主人所居的内院并未变动,但宫院两侧却向外延拓了许多。建成之后,在外院东、西两边分别为大公子修了厢室,东厢即是平日饮食起居之所。 而东、西两厢距内院正室皆有数十丈之距,晚间的夜路,时常要走上一会儿工夫。 阿荼刚刚转进松萝垂荫的内门,本是四围岑寂,却莫名听得墙畔松萝蔓间一阵响动,那寺人惊了一跳,便要呼人—— “退下。”阿荼却蓦然出声止了他,而后在寺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接过了火烛。 她略静了片刻,而后目光微凝,语声淡淡道——“传令下去,院中诸人今日都早些歇了罢。” ——她距墙角近些,嗅到了酒熏气。 这处墙角十分偏僻,距庭燎还远,火光半点儿都照不见,只是黑漆漆的一片。阿荼擎烛轻步走近了些,浓冽的酒气果然愈来愈重。直到灼然的焰光,映出了半卧在松萝蔓间、烂醉沉酣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徇首」即砍头,然后传其首级示众。 「鬼薪」从事官府杂役、手工业以及其它各种重体力活。 「烛」并非后世的蜡烛,当时称可以拿在手中的小火把为「烛」,出土文物中有秦汉时铜炳的火烛。 「庭燎」立在庭院中照明的火把。 第7章 秦始皇与郑女(七) 年轻的秦王阖眼半躺在松萝藤上,压得满墙绿蔓都折了腰,身上是一袭最庄肃端重的玄衣纁裳,却已被酒液泼湿了大半,在藤萝蔓叶间揉糙得起了许多皱襞,浑身散着一股近乎呛人的浓重酒气。腰际的夔纹铁鞘长剑半拖在地上,山玄玉的组绶跌进了墙角花泥里,头上那顶珠玉为饰的通天冠朱缨已经散了,斜斜垂挂在髻侧……手中仍抓着一只半躺在地的兽耳青铜罍,罍中残余的清液映着火光,微微泛起琥珀色的光泽。 尽管之前已隐隐猜到了会是谁人,但——这般失态到近乎颓废的秦王,仍令阿荼有几分措手不及的怔愣。 缓了片时,她才略略定了心神,思绪清明下来,心下却是有些庆幸方才早早令那寺人退了下去——否则,明日只怕难保他的性命。 阿荼借着火光,看着眼前醉得似乎不醒人事的秦王——也不知他几时来的,潜行匿迹,院中数十宫人,竟无一发觉……看来,扶苏时常说自家阿父精擅武艺,断非是小儿妄言了。 她又擎烛往前走近了些,锦缘青丝履踩到了蔓延在地的松萝藤,半墙的婆娑萝叶都窸窸窣窣起了一阵微响。起了一阵微响。阿荼正欲俯下身,试着去扶半躺在萝藤蔓上的人,谁知眼前那本该沉沉酣眠的人。在她的手堪堪触到肩臂的一瞬,竟蓦地警醒,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力撑壁一跃,身姿矫健地直身而起,左手同时探向腰际的长剑,快如惊电—— “呛”一声寒冽的清鸣,雪光湛然的青锋乍露一线,乌沉沉的夔纹铁鞘冷冷压在阿荼肩上,那出了鞘的寸许雪亮剑刃这就么逼在了她颈间。 “咣当!”铜柄的火烛被这番鱼龙变化惊得掉落在了地上,阿荼的身子随之颤了一颤,那银寒似冰的霜刃就这么在她颈项间白皙的肌肤上带出了一痕细细的殷红。 第9章 “谁?”那人身子并未怎么站稳,声音里仍听得出些酣醉未醒的酒意,但更多却是冷冽逼人的肃杀之气。 “天晚了,王上要回屋么?”顿了片刻,阿荼终于缓缓平定了心神,忍着颈间细锐的痛楚,她语声勉力平静道。 听到她的声音,持剑的秦王似乎微微怔了下,冥想似的皱了皱眉,默了一瞬,这才松了手上的力道。又过了一会儿,他一扬腕,收剑回鞘,而后,低沉着声道:“扶寡人回去。” 说着,方才勉强直起的身子便仿佛不稳似的微晃了一晃,左手撑在了阿荼肩头,这才重新站定。年轻的秦王抬起右手,扶了扶晕沉沉的额头,两道剑直眉峦皱得更紧了些。 ——看样子,是真醉得厉害。 阿荼心下暗暗生了些无奈……这人身材颀长,高了她一头还有余,只这么半扶着他就已十分吃力了。 她努力挺起身子,就这么费劲地一步步撑着这人往前走。因着她之前的吩咐,满院的宫人皆已回前院歇下了。所以一路艰难地扶着秦王回屋时,难得地避开了众人耳目。 其实她心下明白,于他而言,避不开宫人根本也没甚干系——尽数杀了便是。 四年了,她也算略略摸清了秦王的性情。 扶他回到正室东侧的卧室时,阿荼浑身已起了一层汗意,步子沉得仿佛有千斤重。秦王却是在方才那片刻清醒后又重新晕沉了过去。甚至被她几乎是半拖着躺到室中床边的那张蒲席上时,都没有丝毫反应。 阿荼脱力似的瘫坐在了地上,缓着气息休息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力气恢复了些。 随后。她先返了方才内院门边的那架松萝藤边,捡回了掉在地上的铜烛和藤萝架下那只还余些许残酒的兽耳青铜罍。待阿荼拖着仍有些困顿的步子回到室中时,看着眼前蒲席上沉酣而眠、一身酒湿泥污的秦王……终于不得不着手应付眼前的境况。 得先为他换了这一身衣裳,再盥洗沐浴。 她先解了秦王头上通天冠的朱缨,把那顶玄表纁里的九寸冠冕脱下置到了蒲席边的蕉叶纹嵌玉小漆几上。再伸手去褪他腰间的蔽膝,接着解了肘侧的襟带…… 而蒲席上那个被来回搬弄的人,竟因着醉意毫不设防地睡得酣沉,睡梦中眉峦愈皱愈深,额头都起了几道深痕,简直像是——被恶梦魇到了一般…… 初冬天气,夜色暗沉,黑漆漆的不见一丝星月,凛冽的朔风裹挟着寒意一刀刀割在脸颊,疼得小小的稚童不由又向母亲怀里瑟缩了下。 天下皆言赵都邯郸气候温润,和暖宜居。但他两岁便知道,邯郸十月的夜里,冷得足以将人活活冻僵。 “政儿,莫怕。”那声音一如记忆里带了几分干哑的温软。仿佛连怀抱的温度都没有减了分毫。 飞阴月里,衣衫褴褛、滚了一身烂泥尘污的年轻女子拥着怀中稚童,深夜中狼狈地缩在一处富家宅院的角门边,一面眼睛错也不错地借着院中透出的丁点儿微光,胶在那扇兽面衔环铺首的青铜门上,一面轻轻拍着稚儿的脊背,冻得青紫的唇尽力柔和地抖着话儿安抚——“这是阿母幼时的旧主,若见了主家,多叩头求求……定是肯收留的。” 不知已冻了多久,也不知还要再冻多久,整整两天一夜未进水米,小小的稚儿已渐渐饿得眼前发昏……不觉间咬破了自己的唇,下意识地反吮着嘴角渗出的咸腥血丝,口里才终于有了一点儿滋味。 不远处传来声声犬吠,平日里,他亲眼看到那几只恶犬争食,嘶咬着路边夜里冻僵的尸首,血肉淋漓……明日,是不是他同阿母,也要成了野犬果腹的食物? 想到这里,似乎身上更冷了些,使劲儿往阿母怀中缩。 逃命时是怎样惊惧无措的惶乱,哪里带了多余衣物……寒风愈凛,年轻的母亲只好把上襦自裙裳里解了出来,严严实实地将稚童裹了进去,双手紧紧替他掖着……到那扇角门终于开了一隙时,她已浑身冻得青紫,双手竟已僵作一团,怎么也抻不开手指。 那户赵氏豪族最终收容了他们母子,但却也不是出于什么善心好意。不过同那姓吕的贾人一般,为着奇货可居罢了。 自两岁到九岁,整整七年,那些日子他是怎么过的?也只最初归秦时,他的父王似有几分漫不经心地问过——那时候,父王膝下已有了成蟜,五六岁大的伶俐稚童,正是天真可人的年纪,自然比离散多年又孤僻寡言的长子讨喜上许多。 而之后十三年间,这世上,再未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那一段过往。 两岁的孩子,才刚刚记事,尚是幼稚懵懂的时候,随着母亲托庇蓠下,仰人鼻息,连府中仆婢也敢对他们颐指气使、轻贱鄙夷……更令他惶恐的是阿母日夜惊惧,寝食难安—— 不知道外面追捕他们的兵士今日又搜到了哪里;不知道明日赵家会不会觉得他们母子没了用处,便献给赵王做了牺牲;不知道归秦的父亲会不会前途艰辛,永无出头之日;不知道若父亲万一得势会不会另置妻儿,弃却他们母子……每天晨起,阿母都会按着心口庆幸,终于又多活了一日,然后转眼又开始忧惧,她同儿子,能否活得过今日…… 朝不保夕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暗无天日……那些时候,那个带了微微干哑的温软嗓音,还有那个竭尽所有来温暖他的怀抱,便是唯有的丁点儿光亮了。 于一个刚刚记事的幼儿稚童而言,被生身父亲决绝抛弃,被身边几乎所有的人怜悯讥嘲、奚落欺凌。甚至,每日都被在死亡的黯沉阴影下恐惧着、惊惶着……如此情境里,身边那个总是努力地护着他、安抚他的母亲,就是整个世界所有的美好与温暖了。 九岁归秦,十三岁践位,他终于成了万万人之上的秦王,自此位尊一国,满朝公卿俯首。 那个时候,他曾天真且自傲地想——终于,他的阿母成了整个大秦最为尊贵的女人,天下六国间,以往所有轻贱欺凌过他们的人,如今都要跪倒在她的脚边。 自今而后,她便是秦王之母,是大秦地位尊崇的太后,可以随心所欲、任意而行——这世上,再无怠慢了她半点,束缚了她分毫。 呵,那个时候,他也不过十三岁。如同这天底下许多幼年失怙的孩子一般。在尊荣加身之后,一心想着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捧到相依为命的阿母面前。 告诉她,她的儿子已经长大,羽翼渐丰,可以辟出一方天地,给她庇护,容她倚靠。 可——他的阿母,想倚靠的却从来不是他。 时间已经过了太久,但他仍清晰地记得,自己在知晓她在宫中私会吕不韦时,几乎花了所有浑身的气力,却仍压不住心头滔天的怒意! ——之后,他冷眼看着她在宫中肆意弄权,帮着那吕姓贾人对自己的亲子处处掣肘。 他很早便知道,自已的母亲从来都不算聪明。之所以能至如今的尊位,是一步步为人牵控,占了天时地利而已。 那些日子,他心中恨极,几乎日里夜里都在谋划着,日后,要怎样将吕不韦挫骨扬灰。 可惜,吕不韦却不蠢。未过多久,便有一个姓嫪的舍人被送进了宫。再后来,她独宠嫪毐,重赏厚赐,甚至赐封侯爵……他样样都允。 ——这世上,总有许多诛求无厌的蠢物,他不介意喂肥一只犬豕,来斗一斗老谋深算的狮子。 一步步,都依着筹划渐次进行,吕嫪相争,势同水火。朝野上下人心浮动,暗中惶然,多少双眼睛日日不安地窥伺——只有搅混了水,鱼儿们才会暂时失了了方向,最终落入罟网。 这时侯,才是笼络臣属的良机。 既而,在数载隐忍,多年筹划之后,他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一击必杀、毕其功于一役的时机—— 那一天,昌平君、昌文君遵着他离开咸阳时所留的诏令、兵临雍城,嫪毐的那群乌合之众甚至没有半点还击之力,狼狈败走…… 那一晚,蕲年宫中,太后所居的寝殿里,华灯初上,照澈厅堂,却奇异地,似乎连这光亮都带了些森然的寒意。 他静静注视着眼前终于老态渐显的母亲,声音冷静得几乎不带一丝情绪,问:“阿母,你,是真的要杀了我?” 而她,几乎是万分惊惧地看着出现在这儿的长子,目光骇然,抖着唇说不出话来。但,即便几乎站立不稳,中年妇人却仍下意识地扶着殿柱直起身子,挡住身后两个二、三岁大的稚童,妄图隔开他的视线。 看着眼前人这副模样,他的心仿佛刹那间浸入了腊月的冰水,一瞬寒彻骨髓,针砭般冷而利的刺疼——没有抱屈,没有辩解,没有否认,他的阿母,竟是真的想要致他于死地! 两岁时,他的父亲只身归秦,不顾他们母子性命。 二十二岁时,他的母亲与姘夫合谋,想害了他的命! 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情绪好像终于暴发一般尽数泄了出来,年轻的秦王几乎是怒吼出声,震得殿中回音轰然作响—— 第10章 “就为了那个腌臜货色,为了这两个贱种,你要杀了寡人?!”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罍」一种盛酒的容器。小口,广肩,深腹,圈足,有盖,多青铜制或陶制。 「铺首」门扉上的环形饰物,大多为兽首衔环之状,先秦时期已经出现。 上图哈——(罍) 第8章 秦始皇与郑女(八) “就为了那个腌臜货色,为了这两个贱种,你要杀了寡人?!” 梦魇中的秦王十二分突兀地怒声吼出了这么一句,将身边正要替他换上干净泽衣的阿荼惊得愣在了当地,而还未及她反应,正扶在他肘侧的右手便蓦地被紧紧拽住,铁钳般扣紧了那段柔白的腕,力道重得简直有几分凶狠。仿佛下一刻便要拗断这截纤细的腕子似的。 愣愣地怔了片时,手腕处仍旧被攥疼得厉害,阿荼却已无心顾及这些。她略一细想,便已明白了他梦呓中未臻之意,直是骇然无言—— 对于嫪毐谋反之事,虽与太后难脱干系,但一向的议论皆道是嫪毐窃了太后印玺,方能成事。 可——若这原本就是太后之意呢? 阿荼心下蓦地一惊,再也不敢想下去……身子微微作颤,瞬时浑身已起了一层冷汗——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钳在手上的力道才略略松了些,榻上那人似乎终于缓缓自梦魇里平复过来,呼吸渐渐静匀……这次,是真的睡沉了。 而阿荼,却只垂眸看着腕间那道微红泛青的於痕,一个人静默地呆坐在席边,许久许久…… 回神之后,她神色渐趋平静,动作轻悄地替秦王将贴身的泽衣换好,然后手脚并用,十二分吃力地将人搬到了室内居中的那张髹漆竹屉木床上,并小心翼翼地帮这人放平了手脚,摆出了平日惯常的睡姿。然后取了夜间用的素罗绵里寝衣为他盖好,轻轻地抚平寝衣上那些微小的皱襞,再细心地掖好几处衣角……如同天底下所有最贤惠温柔的妻子一般。 阿荼就这么静静地跽坐在床边,目光瞬也不瞬地默默看着床榻上那人的睡颜……看了不知多久,而后,竟是大着胆子缓缓地伸手抚了上去,柔白的指尖触到了他鬓角的有些散乱的头发,墨黑的发丝粗硬里带了丝凉意。而后缓缓上移,终于碰到了棱角分明的前额。因为酒劲未褪,额头上沁着些细细的汗珠。然后是剑直的眉峦、静阖着的眸子、因为酒意晕着一层微微酡红的脸颊——这辈子,恐是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人,果然还是闭着眼时好一些,至少,她不那么怕他。 也不知多久,阿荼缓缓收了手,忽地,她莫名笑了笑。而后敛衽起身,走到了方才蒲席边那张蕉叶纹的嵌玉小漆几边,双手捧起了置在几上的那只青铜兽耳罍,就这么仰头就着那残余的酒浆灌了一口,热辣冽然的液体瞬时涌入喉舌之间,呛得她险些涌上泪来——这世上,怎会有人喜欢饮这种东西? 但,她却是又仰头灌了一大口,忍着喉间的热烫咽了下去……直到将罍中的残酒饮尽。 大约是极烈的酒,不过几口,便有一股热意自喉间腹里一路烧了起来,连头都有些被烧得烫起来了似的。 阿荼顶着这让人不舒服的热烫,起了身,为自己沐浴盥洗。 浴后,她换上了一袭华贵的玉蚕丝镶白缘碧色曲裾深衣,仔细地膏了发,薰了一衣蕙香,既而在妆台前静坐了下来。 她缓缓打开了妆台上那只嵌绿松石的髹漆木奁,奁中分为大小不等的九格,分别置了梳、镜、笄、花椒、铅粉、米粉、胭脂、朱砂、唇脂。 阿荼取出了那面镂空钮的嵌绿松石铜镜,持了菱纹朱漆木梳,将一挽乌泽青润的长发用心地梳做了峨峨的九鬟望仙髻,用碧玉笄挽定。再细细地为自己搽脂粉、点砂痣、涂口脂……妆罢,对着镜中那张清艳得近乎逼人的容颜,连阿荼自己都怔了怔。 四年了,还是头一回用这些东西。 做完这些,她神色平静地敛衽起身,而后走到床边,席地跽坐下来。只默然看着床榻上那正沉睡的秦王,半晌也未有动作……不知过了多久,静坐床畔的女子,眸光柔和地看着床榻上沉眠的秦王,轻轻启唇,在寂静的夜半时分,清声唱起了支曲子:“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这是郑地乡间的小曲,在洧水之畔传唱了几百年,阿荼自记事起,便不知听过多少遍…… 一双小夫妻,晨间醒转,女子说鸡已鸣,男子答天未亮,推窗而看,只一片明星灿烂。二人细语商量,今日丈夫去射凫雁,带回给妻子作肴饭。一同饮酒来佐餐,白头偕首久长远。你鼓瑟我把琴弹,岁月静好多美满。 太过熟悉的调子,牵起的尽是孩提时的记忆……阿荼长在鄢陵洧水之畔,记得年年春草青时,水边林泽间时常能见到一个个身姿矫健的少年,负弓携箭,想要为心上人猎一只活雁——那个时候,她与身边所有的小姐妹一般,从不怀疑日后会嫁一个愿为自己射雁的少年,然后守着几分薄田,一条洧水,耕织为生,农闲渔猎……或许,那人会喜欢饮酒,自己可以多饲些柞蚕,缫丝为他换几鉴好酒喝。她不懂琴瑟,却很会唱乡间的山歌小曲,可以把自己幼年时学的一支支唱了与他听,他大约会敲起酒鉴与她相和…… 一切,到阿荼十四岁为止。 此时此刻,咸阳宫清池院中,夜阑时分,十九岁的阿荼静静看着眼前床榻上熟睡中的秦王,轻轻地清声唱着这支曲子,过了会儿,她动作小心地缓缓倾下身子靠了过去,隔着一层寝衣把头依在了他胸前,双手轻轻地隔衣拥住,仿佛依偎。 女子清越的声音宛如林间的仓庚鸟,枕在他胸口,微微阖了双眼,神色恬然,柔润地轻声唱——“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反复地唱,盈盈悦耳的声音,柔婉地、清润地、缠情地一句续一句,一遍复一遍…… 夜幕将尽,阒黑的天穹间渐渐露出了一丁点儿浅亮的曙色,而后愈来愈亮,终于现出了熹微的晨光。 秦王平旦醒来,在床榻上缓缓睁了眸子,只静静躺了片时,目光已恢复了平日的冷漠犀利。 他似是回忆了下自己为何会躺在这里。然后,狭长深邃的眸子蓦地一紧,下一瞬,便落在了在自己床畔一身严妆,恭谨地席地跽坐的女子。 ——“你这般,是准备好了赴死么?” 清冷冷的声音淡漠无温,带着几分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髹漆竹屉木床」秦汉时期的出土文物中有这样一张漆木床,长二米余,宽一米四,足高二十厘米。施以黑漆,红色方形云纹,竹编床屉,配有竹枕。 「寝衣」并非衣服,而是当时专门晚上睡觉时盖的被子,长一身有半,夫妻同衣。 (好吧,果然故事太慢热了,但愿到篇二项羽与虞姬的时候情形好点儿……仍然打滚求评——) 第9章 秦始皇与郑女(九) 阿荼并无多少意外,但身子仍是不由得微微一颤,眸子里泛起一丝苦笑,垂首默然——她很早便清楚,这人戒心何等之重,性情又是怎样的多疑。 咸阳宫主殿的寝宫,入夜之后,十丈之内不许宫人接近——她曾不止一次听到,有近身侍候的仆婢寺人因此而被仗毙。 何况,昨夜他被恶梦魇了一夜,梦呓里又泄露了那般不堪回想的私隐事-而她腕间的於痕,算得铁证。 他,如何会放过她? 明白这些的时候,阿荼独自在室中静坐了许久。最后,莫名地,心底里竟唯余了几分庆幸-幸好,他是真心喜爱扶苏。 那样懂事聪颖的孩子……只要一直得他的心,大约便能平安顺遂地长大。秦国的大公子,身边自会有人悉心照料,没有衣食之虞、寒暖之患……她的扶苏,日后定会长成一个矫健英武的少年郎罢。 这,便已是万千之幸……她该知足。 床榻上的秦王没有等到回音,蓦地推枕而起,只着一身极单薄的泽衣,下榻站定,直身立在了她面前。 “昨晚,听到了几分?”清清冷冷的声音响在头顶,分明地透了几分肃杀的寒意。 阿荼仍是默然不语,垂首跽坐着,双手恭谨地交叠于膝前,白皙柔润的右腕上,一道带了些微红肿的於青格外分明。 眸光触及此处,秦王蓦地微微色变,身子一动,手腕疾出——下一瞬,右手已锁在了她喉间,劲力很重,眸光刀锋似的冰寒。柔弱的女子没有半分反抗,连挣扎也无,只痛苦地深蹙了眉,喘不上气,脸色骤然泛上了青白-仿佛刹时间便会断了气。 年轻的秦王并不见多少动容-长到二十二岁,比这惨烈的情形他已见得太多。就在数日前,他还当着生母的面,亲手杀了她的两个孽子,血漫宫砖,一片殷色淌得肆意淋漓…… 第11章 赢政手下愈重,女子的眉目都紧纠成了一团,看着那双从来乌灵明润的眸子因极度的痛苦而涌上哀色,仿佛某种胆怯怕人的小兽,临死都不知反抗挣扎,只绝望而柔顺地接受一切。 不知怎的,他竟下意识地不想再看下去,既而目光略移向了别处……室中西边的墙角,是一尊高大的屋形陶匮,彩陶衣匮边叠置着三个绘漆的朱木衣箱,衣箱上面放着一只细蔑编成的竹簏,簏中是一摞小儿的衣物,绵袍、直裾、中衣、泽衣……最上面的一件儿似乎还未做完,摊开着置在顶层,边上放着用了一半的剪刀、针黹、丝线、断锦碎布…… 心下蓦地被什么东西触动一般,不由便松了手上的力道,被锁喉半晌的女子蓦然吸进了些新鲜空气,骤然弓下身子猛咳起来,简直连心肺腑脏都要咳了出来似的,神色痛苦,但面上终究渐渐恢复了几分血色。 秦王就这么有些莫名地收了手,静静立在了室中,却半晌未言。 “若泄半字,死。”最终,他走时,只说了这一句。 阿荼,劫后余生。 秦王政九年末,秦国迎来了另一桩大事,燕王为向秦示好,送太子入秦以为质。燕太子,名丹。 次年,秦相吕不韦免。 这一年,二十三岁的秦王,终于实至名归,位尊一国、睥睨四方,一步步接近了一个时代权位的巅峰。 秦王政十一年,夏,清池院。 “阿母,阿母,这个就是「郑」字,先生今日新教的。”绿叶繁茂的甘棠树已丈余高,今春是头一次开花,此时伞盖般的枝叶间缀着稀疏的几粒青果,莹翠可爱。一树凉荫下,五岁的稚童一身玉青色直裾袍,乌发垂髫,剑眉薄唇的小脸儿还带着孩童特有的圆腴,只显得一团稚气。 扶苏方才几乎是抱着卷书简,边唤着阿母边自外院快步跑进了内门,喘息还略略有些急。但未歇片刻,便自地上拾起了段干枝,献宝似的一笔一画地郑重在地上写写画画了起来,一个「郑」渐渐成型,笔迹稚嫩却是十足的认真。 阿荼失笑——明明四岁上便随着子师学习宫中礼仪,在人前言谈行止从来不错分毫,怎么一到了她面前,便又成了这般一团孩气的幼稚模样。 微微无奈,阿荼敛了衽,在他身旁半蹲下来,抬手接过了扶苏左手中那卷《史籀篇》,熟稔地展开书简,翻到了今日新习的「郑」字,先是自己拾了段树枝,一笔笔用心地试着写下来,再两厢对照,一笔一画地端详,细细地一处处指出扶苏笔画不规整的地方。 阿荼本不识字,只是自年初扶苏开蒙后,每日一回来,便是兴高彩烈地将今天新习的字写给她看。那模样,就如同幼时莫论见了什么稀罕物什,都想方设法地捧回清池院到她面前献宝一般。 她无奈里又透着几分安慰喜悦,索性便同孩子一处,每日闲时,便捧着书简一个个地试着依书摹字。她自幼记性便比旁人好些,如今丝毫也不觉吃力,半年多时间下来,竟能渐渐佐着扶苏习字了。 同母亲一起认认真真地写了十余遍,扶苏终于能把这个篆字写得如书简上一般圆劲均匀、婉通漂亮。 “这,就是阿母的故乡么?”落下了最后一笔,五岁的孩子静静看着地上那一个笔画略有些繁复的「郑」字一会儿,忽然仰起小脸儿问。 阿荼有些意外,略略怔了怔,眸子里才透出些微笑淡淡的笑意,点头:“嗯,阿母原是郑人,生于鄢陵。” “鄢陵,那是什么地方?”小小的稚儿语声清嫩,一双乌润眸子望着母亲道——“离咸阳很远么?” “是啊,很远很远。”阿荼神色平静,目光温和。 “比虢宫还要远?”秦宣太后所起的虢宫在岐州境内,距咸阳一千多里,那是扶苏去过最远的地方了。 “从咸阳到虢宫,大约需三日的车程,而鄢陵,至少要半个月罢。”阿荼想了想,这么同他解释道。 “唔。”小小的孩子忽然沉默了下来,垂了头,好一会儿才又抬头,认真地看着她问道——“那,阿母若想回故乡一趟,岂不是很不容易么?” 阿荼未料到他这话,一瞬时竟默然了下来。 “扶苏自小长于咸阳宫,这儿便是家。从记事至今,每每随阿父去各处离宫行猎游赏虽也开心,但心里却总想着回来……一刻也舍不得这儿。”小小的孩童一双乌灵明澈的眸子与母亲对视,语声稚气,目光挚切——“阿母的家在那么远的地方,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去过,应当也很想念的罢?” “阿母,想回鄢陵去么?”五岁的稚童神色竟有几分郑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问。 阿荼垂眸,罕见地在孩子面前默然良久。 “阿母怀念那个地方,却并不想回去。”半晌后,她抬眸,淡笑。 “为何?”小小的孩子嗓音稚气,带着几分不解。 “鄢陵呵……那里有阿母的血脉亲人,亲密友伴,有长满了舜华、桑木的的山川林野,有遍是鲂鱼珠贝的洧水——可这儿,有扶苏啊。”她柔和地浅浅笑着,目光温暖,伸手抚上稚童的小脑袋,轻轻地揉了揉他头发。 故乡、亲友、山林洧水……那些东西,曾经是她在这世上最深的怀念与眷念。但而今,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得上自己身边的两个人重要。 “阿母,”五岁的孩子蓦地扑进了母亲怀里,紧紧拥着,小脑袋在她颈边蹭了蹭——“扶苏会一直陪着阿母,怎样也不离开。” 一脉暖意陡然涌进心底,阿荼下意识地回拥住了怀中的小稚儿。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开了口,却是在孩子耳畔玩笑似的道——“当真怎样也不走?哪怕有人拿了新丰的柰脯来诱哄,也不去?” 扶苏四岁时随王上在新丰的步高宫住过些时日,小儿贪嘴,极喜食当地的柰果腌制成的柰脯,临走时甚至问了句能不能挖一棵柰树带回咸阳。 “扶苏已知错了!”五岁的孩子听阿母提极此事,却是神色蓦地认真起来,而后低低垂了头,一张小脸儿满满的羞悔之意——“李先生已经教诲过了,身为上位之人,一言出而天下随。故当常念黎庶之艰辛,万不可贪一时口腹之享,劳民之力……扶苏日后再不会了。” 阿荼本是一句玩笑,不想竟牵出这些后话来。听着怀中稚儿这样慷慨陈词地悔过,心绪却不由得微微有些复杂了起来,低眸细细端量着他一团孩气的圆腴小脸儿——才不过五岁,寻常人家的幼儿稚童,怕还是不谙世事的懵懂年纪呢。 但她明白,廷尉李斯,王上的肱骨重臣。这般悉心教导扶苏,却是真正用心良苦。 “阿母,扶苏是真的知错了……”小小的稚童见母亲半晌也不说话,以为连她也生了自己的气,着急忙忙拽了拽她袖裾,仰起小脸儿信誓旦旦地再度认错道——“后来再随阿父去各处离宫,案上哪一样饭食羹肴扶苏都没有多碰过一点儿!” 心下蓦地微微有些疼,阿荼看着儿子这般模样,静了片刻后才勉力平复了心绪。她抬眼,眸光温和地冲怀中稚童笑了笑,而后更拥紧了他——“阿母信的,扶苏一向最懂事不过。作为奖酬,今日的下餔便做一种刚刚自宫外传进来的新吃食,可好?” 她话未落音,怀中的小人儿却忽地神情激动,挥着小手在她臂肘间挣了起来,高高扬声,稚气嗓音里掩不住的欢欣——“阿父!是阿父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泽衣」即最底层的里衣,《诗经·秦风·无衣》中「与子同泽」一句里的「泽」就是这个意思。 「匮」陶质或木质,大型储物家具,顶作屋顶形,下设两门,顶部有可启的盖子 「簏」竹或苇制成的箱子,用于置衣食。 【《史籀篇》】中国历史上记载最早的儿童识字课本,也是见于著录最早的一部字书。约成书于春秋战国之交。原书四字一句,编成韵语。 第10章 秦始皇与郑女(十) 阿荼一惊,匆忙回首,果然见一袭玄色直裾、高冠佩剑的赢政,正阔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二十四岁的年轻秦王,一身气度愈见高绝凌厉。仿佛一柄磨砺多年终于横空出世的利剑,锋芒毕露,世所无俦。 自两年前加冠以来,真正继承大掌、领袖群臣的秦王,一心锐意进取,几近所向披靡。甫亲政,便发兵攻魏,取了河外的首垣、蒲、衍氏,将魏国东南的大片疆域纳入版图。秣马厉兵不过一载,不久前又出兵伐赵,王翦、杨端和大军势如破竹,连下阏与等九城,几乎一举吞并了赵国西南半数城池。 两战之后,六国震恐! ——自昔年孝公用商君变法以来,秦国国势日盛,为六国所忌惮。而似当今秦王这般并吞寰宇的野心,这等纵横捭阖的手段,则是天下为之色变。 两年前,他不过是被人架空了大权的傀儡国君,短短两载,这人已是满朝公卿翊戴,山东六国震恐的秦王赢政! 第12章 看着那人迎面走近,身姿苍松般笔挺,一身玄衣当风,阿荼几乎有刹时的怔愣。 眼见着他走到了面前,她才敛了神思,携着扶苏执礼下拜。 小小的五岁稚童虽礼仪周全,可满满的灿烂笑意几乎从一双乌灵眸子里溢了出来。 赢政颔首免了礼,既而目光却是落到了甘棠树下,方才他们母子二人习字的笔迹上。 “这是今日先生教的「郑」字,这边几个是阿母写的,这里的是扶苏写的,阿父你瞧,是不是同书上一般好?”五岁的稚童礼毕起身后,便站到了秦王身畔,仰着一张小脸儿,眸光发亮,又献宝到了父亲面前。 不比方才在母亲跟前的亲昵,这回是带着信赖又崇敬的目光,清润明澈的眸子里满是期待。如同天底下任何一个初谙世事的孩童,刚刚做了件得意之事,急切地渴盼着得到父亲的肯定与褒扬。 秦王细细看毕了扶苏的字,面上淡淡现出几分满意来。 “近日的功课都这般认真?”他神色罕见的温和。 “自然!”五岁的稚童高高扬声,连甘棠树上的雀儿也听得出扶苏的得意——“先生每教了字,扶苏都同阿母一处练习,能写得同书上一模一样。待会儿还要写满整整一卷书简,明日交与先生看。” 秦王淡淡颔首:“确当如此。” 依时下习俗,寻常庶民十五岁方入小学,公卿是十岁至十三岁,而王侯子弟则是八岁。扶苏五岁开蒙,的确是早了些。 不过,他侧眸静静看着身畔仰着小脸儿,神色郑重的儿子,却是心下安慰……幸得,扶苏是这般懂事颖悟。 天底下大多数的父亲,对于长子的感情,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长子的出生,于一个父亲而言,往往承载了最深切的的期许与冀望。这个孩子,既是他血脉嗣裔的延续,更是事业与志向的承继。所以往往愿意付出异乎寻常的精力与耐心。 到后面,儿女渐渐多了,绕膝成群,没有看过他们出生时的模样,不知着他们几时蹒跚学步,不晓得哪日开始呀呀学语,更未留心过几时换的乳牙,近日功课如何……没有过时常相伴的亲近与牵挂,感情自然也就淡得多,甚至年纪相近的孩子容易辨错。人常言,天家情薄。其实,这世间任何情份,都需要长久的时间,在四季流转间平凡的琐碎日子里一点一滴地积淀。 很快便到了下餔的时辰,秦王留了下来同阿荼母子一起用饭。 如今,清池院各色宫人齐备,庖人便有数名。但多数时候,阿荼还是习惯亲自下厨……扶苏最喜欢母亲的手艺,她自己也从来不吝于在这些事情上花心思。 到了申时,一应饭食便摆了上来。秦王面前的小食案上是甘豆糜,牛肉羹,粳米饭,另有枣脯佐食。 扶苏和阿荼在他对面毗邻而坐,分作了两张食案,却是摆了同样的饭食。主食是鹿羹,辅以小儿喜食的各色以黍米、稻米、糯米烹成的饴、粢、馓、糍等,另置了桃滥和桔酢调味。 “阿母,这是什么吃食?”五岁的稚童仪态端正地直身跽坐,目光好奇地落在了案上面前那只青铜盂里一个个白胖胖的椭圆团儿上,嗅着那丝丝缕缕透了几分甜香的热气,不觉垂涎。 “是近日自宫外新传进来的,”阿荼笑了笑,看着他温声道——“扶苏可见过石硙?” “不曾,”小小的稚儿面上好奇未敛,盯着青铜盂中那雪白团子,认真地晃了晃小脑袋道——“只听先生提过,说是一种可以将黍米、谷物都磨碎的大石盘。” “呀!莫非这吃食便是用石硙做出的?”扶苏蓦地瞪大了一双乌润眸子,满脸惊奇道。 “嗯,用石硙将麦磨碎成粉,再加了水揉匀,蒸熟,便是这般了。在宫外,称做「饼」。” “这样啊,定然很好吃罢。”五岁的稚童下意识地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又嗅了嗅那丝丝缕缕诱人的甜香气,却仍是乖乖地端坐着,未有半点儿动手的意思。 “硙最初是出自鲁国公输班之手,碾谷磨面较石臼好用许多。算起来,问世也有近三百年了,却是近些年才渐渐广用于民间。”秦王静静听着一旁母子二人的话,声音淡淡道,而后目光落向扶苏——“前殿的厨下便有一架,若想看,明日令宫人搬来便是。” “嗯!”五岁的孩童直听得一双眸子灿然发亮,重重点头。 秦王这时才执了饭匕,开始进食。见父亲终于动箸,扶苏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伸手向了案上青铜盂里,抓了只白胖的「饼」。 唔……咬上去居然不粘,是膨膨的松软,带着一丝儿微微的甜,滋味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样儿糕点。扶苏是辰时用的朝食,距现在也有四个时辰了,着实有些肚饿,于是小老虎似的大口啃了起来。 直到一只「饼」下了肚,方才觉得自己的样子十分失仪,不禁有些惴惴地偷偷觑了眼一旁的父亲,见秦王正安静地用绘漆木梜自羹中挟肉,似乎对自己的行径全未察觉一般。五岁的稚童这才安了心,然后……悄悄地伸出胖嘟嘟的白嫩小手,摸向青铜盂,迅速地再抓了一只…… 阿荼在一旁看着,不由忍俊不禁,笑意从眸间直漾了出来。 夏日天长,用过下餔后还未日落,一轮夕阳挂在庑殿顶的青灰色四鹿纹甓瓦檐角间,透着柔和明丽的绯红色,晕染了漫天绚烂云霞。 扶苏依例命宫人移了书案与簟席到院中那棵甘棠树下,席地坐在案前,打开一卷新简,执了竹筒苇杆的兔毫笔,蘸上浓墨开始写今日的功课。 阿荼则在他身旁跽坐下来,细心地为稚儿整理好案上的砺石、锥、锯、锛、刻刀、削刀等一应物什。而后拈起一块柱状黑墨,在菱形的鹅卵石砚中轻轻研了起来……那厢,秦王摆了张竹编的笭床在他们近旁,仰面躺下,枕肱而卧,静静阖上了眸子小憩。 一时间,院中静得只听得见墨柱摩擦着石砚的一声声钝质轻响。 阿荼终于研满了一砚墨,方收了手,在簟席上坐定。忽听一个清冷的嗓音自秦王的方向传来,语气淡淡:“你,在看医书?” 她蓦地一惊,低首怔了瞬,方缓声答:“前些日子,在扶苏的书阁中看到本《黄帝内经》,便翻了遍。” 顿了顿,又接着道:“不明之处,是扶苏的子师解惑。” 秦王未再言语,他近日来清池院,她准备的饮食多是粳米、枣、葵之类,次数多了,心中便觉蹊跷……原是这样。 这些日子,先是王翦、杨端和大军攻赵连下九城。虽是战绩斐然,但自出兵以来数月的粮秣补给,以及班师之后的犒军封赏、修缮甲兵那一样不是斥资甚巨?大秦地处西垂,物产贫瘠,五谷不丰,国库几百年来也没有怎么充裕过——而刚刚纳入囊中的这九座城池,虽是沃野千里,出产丰阜,但一场战事下来,至少也要数年工夫才恢复得过来。战场上这偌大的损失,只得自其他地方补回来,自然要费心筹划一番。 再是「井渠」终于峻工,为了兴修这条水道,大秦所费的国力并不亚于数年战事所耗的军需。如今虽建成,但成效究竟如何……连那个当初献计的郑人都没有十足把握。若是收效不如之前预计——十年间虚掷的偌多钱财物力又从何处补亏?况且,朝中那些最初便反对兴建「井渠」的老臣们只怕也会起些议论——竟是桩桩都省不得心。 因着政务繁冗,那些日子时常一连数日不得阖眼,半月下来,竟开始时不时犯些困顿,甚至偶尔头闷昏沉。前些天,宫中的医者扶脉后,道是肝燥火旺之症。 《黄帝内经》有言:肝色青宜食甘,粳米,牛肉、枣、葵皆甘。 原来……这些她皆留心着。 笭床上,枕肱而卧的秦王重新阖上了眸子。虽无言语,却是罕见地松了所有警惕,就这样神色平和地静静睡熟了去。 过了会儿,阿荼的目光才又移了过来,看着那人已酣然入眠,略略背光侧着脸,眉目舒和,五官轮廓仿佛被柔化了一般,神色极少见地安恬,那模样,竟和扶苏如出一辙。 目光略略一偏,便见一旁的垂髫稚童正身姿笔挺地正坐于书案前,提袖悬腕,秉笔而书……夕阳余晖被一树葱郁的甘棠密叶斜斜筛过,斑斑点点散落一地,有的碎在了笭床上沉眠的男子玄色衣裾上,有的缀在了凝神习字的稚童垂髫黑发间…… 这是她的孩子与——丈夫。二十一岁的阿荼,静静跽坐在清池院中一树清荫下,目光瞬也不瞬地静静看了他们半晌,然后微微阖上了眼……一切,简直美好得都不像是真的。 ※※※ 岁月迁流,光阴荏苒,不觉间已是六度春秋。 秦王政十七年,是战国历史上值得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年,秦国大将内史腾突袭攻韩,大胜,俘韩王安,灭其国,尽纳其地,置为颍川郡-消息传来,山东诸国齐齐震恐! 自周王室衰微以来,天下诸侯各据一方,争战频仍,经过二百多年间的无数次兼并战争,终于有七个最强的诸侯国脱颖而出-齐、楚、燕、韩、赵、魏、秦。 第13章 此后,以崤山为界,秦在其西,故称西秦,而其余齐楚等六国皆在崤山以东,称「山东六国」。 七雄鼎立,已整整二百余年,虽也烽火频烧,争战不休,屡有献城割地之事。但多年相持,却从未有过哪个诸侯国真正落到灭国的地步。 但如今-强秦一举灭韩,震慑天下!同时,彻底打破了山东诸国这些年勉强维持的平衡。且,一旦占据了这「天下之枢」的韩地,于如今已经威赫天下的秦国而言,无异是猛虎添翼,日后……天下间还有那一国可以抗衡秦王政的铁骑? 盛夏,咸阳宫,清池院。 暑气正炽,无遮无荫的空旷外院,骄阳烈烈,炙烤得地上的紫土似乎都要蒸出一层热气来。 偌大的外院东西相距约五十丈,堇涂的西坦边整齐地立着一排五规画帛的鹿皮箭靶。百步远处,未满十一岁的孩子乌发总角,长身玉立,一袭月白的直裾袍猎猎当风。他背上斜挎着只剩数支三棱铜镞箭的熊皮箭囊,手持一张柘木玉蚕丝弓,色如沉潭的犀筋弓弦上,已搭了箭。 扶苏身姿颀长,眉目间已隐隐有了些少年模样,只是此刻额头上汗珠涔涔,浸得一张剑眉薄唇的面庞愈显清峻。瞬后,只见那青稚少年眸光骤然一凝,臂肘间蓦地发力,长弓满挽,一声铮响,已是矢竹离弦。而后,他动作快如兔起鹘落,霎时间竟又是连发三箭,先后四支雁翎箭齐齐向着皮靶疾射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石硙」即是石磨,相传为鲁班发明,最初称为「硙」,到汉代之后才称为「磨」。 「饼」当时所称的「饼」,其实是我们今天的馒头。 「井渠」即「郑国渠」。由韩国水工郑国主持兴建,自赢政即位那一年开始修,十年峻工。它西引泾水东注洛水,长达三百余里,灌溉面积据说有四万顷。对当时秦国的经济发展,以及后世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 第11章 秦始皇与郑女(十一) “笃、笃——”疾如流星的飞矢伴着四声钝响依次中靶,沉重的挫力震得靶身一阵急颤,而那四支雪亮的雁羽箭,竟是在暗褐色的鹿皮箭靶上整整齐齐地排出了一个规正漂亮的「井」字。 ——真是出彩极了的「井仪」! 一身青襦白裙、薄底木舄的阿荼,静静立在北垣边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微微带笑颔首——不过半月,扶苏的箭术又是进益良多。 时下的战争中,最具战斗力的兵是车兵,而最重要的武器则为□□。所以数百年以来,射御一直都是各诸侯国最为重视的军事基础训练。 诸侯国君们大多喜好田猎,春搜、夏苗、秋弥、冬狩,以此取娱倒是其次。实际上,每一次重要的行猎,都是一场大型的军事演习。田猎与实战一样有列阵、编队、金鼓、旗帜、进退,用来检阅军队的阵伍、骑射、御车、技击、奔跑。 自周天子那时候起,田猎便是国君检视军队的重要手段。而天下六国间战绩卓著的名将,也多是精擅射御之辈。 御有五要——「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右」。 射有五要-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扶苏六岁习骑射,至今已是五载。御之一道,早是驾轻就熟,而箭术进境也并不稍逊——七岁懂襄尺,八岁会白矢、九岁能参连,十岁可剡注,而今才不过十一岁,连最难驾驭的「井仪」也已这般谙练精湛。 而除射御之外,自三年前,王上便延李斯、尉缭为傅,分别教授文史百家与兵法谋略,扶苏的颖悟恪勤,也常得两位国士嘉许。 阿荼遥遥看着那个劲拨如竹的小少年——这个孩子,已不再只是她身边那个懵懂幼稚的孩童,更是秦王政之长子,诸位师傅交口称誉,朝野内外群臣翊戴的公子扶苏。 “阿母,您怎来了?”正微微怔神间,一个略带讶然的声音自那边传来。既而,十一岁的孩子飞快地卸下箭囊,释了弓,顶着张汗湿的脸庞疾步跑到了她面前。 小少年稳步站定,长身玉立,苍竹一般笔挺的姿态,举手投足间似极了父亲。 他面上神情尚算沉静,只略略凝了一双剑直眉峦,可语声里却带了分明的忧急:“日头这般烈,阿母不宜来这儿的。” 小少年说着,想到了什么似的,眉峦又紧了几分:“去年,便中过暍的。” “哪儿有这样弱不禁风?”阿荼有些无奈地淡淡笑道,目光温和地端详着眼前已经半大的孩子——“何况,扶苏不是已在这儿练了一个时辰的箭?” 昔日那个肉嘟嘟的白胖稚童早已悄然长大,幼竹拨节似的抽高了个头,身量颀长,几乎与她比肩。稚气一团的面庞已然长开,褪尽了属于孩童的圆腴,渐现出承袭自父亲的棱角分明的轮廓,剑眉薄唇,只一双眸子乌灵明澈,澄净无染,无端端便于这清峻之中透出了几分秀逸之气来。 现下,他额头正涔涔往下滚着汗,面上映着烈阳泛出一层分明的水光,而身上月白的衣袍贴背处已尽洇湿了,汗透重衣。 “扶苏自幼打磨筋骨,体魄强健得很。阿母是女子,这哪里能比?”十一岁的小少年语气里带了些许不赞同。说话间,他又上前半步来,几乎是不由分说地伸手扶了母亲臂肘。 他面容清峻秀逸,目光沉静,语声温和却不容商榷:“今日箭已练毕了,扶苏现在又脏又累,阿母便同儿一齐回屋可好?” “嗯。”阿荼无奈,只得笑着点头。 她目光不由便落在了正半搀着她臂肘的手上,少年的双手修削如竹,指节分明,颀长秀劲的漂亮,但阿荼知道……这双手,自虎口到指尖,每一处都磨出了厚厚的粗茧。甚至,右手心里有一道至今未愈的旧疤,三年前,这处剑伤深可见骨。 ——这个孩子有多努力,没有谁比她更清楚。 “阿母,扶苏都这般大了,您莫太过操心。”母子二人相携着往回走,路上,十一岁的小少年忽地略略垂了头,轻声开口道。 六岁那年,他初习骑射,不慎摔下了马背,伤及髀骨,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两月有余。自那以后,他每每在这外院习武时,阿母总会远远地立在角落处悄悄地看一会儿……只是,大多数时候不会让他发觉。 扶苏的懂事,阿荼很早便知道,所以此时听到他这话,她温和地笑着点头,未有言语。 心下却不由一叹——但凡阿母在活这世上一日,便要为你操心一日的。 到了内院,扶苏自然是径直进了浴室。咸阳宫中有「尚浴」专司其事,各处的浴室皆砌了陶水道,作进水排水之用。扶苏每日午间练毕骑射后盥洗沐浴已是惯例。所以此时宫人们早已将澡盘、沐壶、洗石、米潘、絺巾、绤巾等一应物什预备周全。 沐浴之后,用月白绫带将长发总角束起,换上一身宽衣博袖的素纱禅衣,总算清爽了许多。 扶苏历阶而上,进到正室东侧的厅堂中时,见母亲正倚着那张卷云纹朱绘的小漆几临窗而坐,炽烈的午阳透过东窗的薄绮后,只余了些明亮的微光,将窗下的女子笼在一片朦朦胧胧的光影里。她手中捧着一卷颇为厚重的沉黄色简册,正微微蹙了眉。 听见他足音,窗边的女子抬了眸,神情里微微带着几分无奈,又看了眼手中那卷苇编三道的书简,几乎是叹息道:“扶苏近日的功课,似乎又难了许多。” 说着,索性放了下那卷令她头疼了半日的《算数书》,长长松了口气。 时下,公卿士族子弟自幼年启蒙时便要开始学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而其中的「数」即算术,主要教材便是这一卷《算数书》,同一张非常繁复的算表。 《算数书》所包含的内容甚为广博——方田,约分,合分,径分,相乘,分乘,粟求米,米求粟,以方材圆,以圆材方……等等统共六十八个算题。 像方田、米粟、以方材圆这些都是平日里要用到的东西,并不十分难于理解,阿荼尚看得懂。可……约分、相乘、分乘之类,她细究了半晌,也仍是一头雾水。 “今岁的算数课程的确比之前的要繁复一些,所幸先生讲得详尽,扶苏倒是懂了。”小少年温声出语,神情十分认真——“阿母若愿听,儿便细细道来如何?” “还是算了罢。”阿荼微微笑着摇头。 如今的扶苏,博采众家,六艺精通,几乎样样拨萃群伦,远超于同侪,早不是幼年时那个需要人在旁佐着学书习字的懵懂稚童了。 而她,在扶苏添了新教材时,每每总要细细翻阅上一遍,也不过是积年下来的习惯而已,断没有笃志于此的打算——何况,算术之类,于她而言实在是难得过分,再学下去……恐是自讨苦吃。 见到母亲这般轻言放弃,甚至有几分避之不及的态度,扶苏倒是稀奇得很,微微瞪大了一双乌灵明澈的眸子:“原来阿母也会有觉得吃力的事情。” 第14章 闻言,阿荼不由抬眼看向他。 “扶苏一直都以为……阿母什么都懂,什么都学得会。”小少年甚至是长长叹了口气,才凝了眸子认真地看向母亲道。 “自记事起,扶苏便知道,阿母会许多许多东西,精针黹、擅歌咏、谙烹饪,且敏慧过人,那怕是最繁复的籀文,只消看一眼,便能记得分毫不差。”说着,十一岁的孩子几乎是慨叹道——“扶苏书房中堆了整整一间屋子,卷帙浩繁的各类简牍,您读完也只用了不到五年,几乎过目成诵……那个时候,扶苏就一直在想,这世上,大概没有阿母学不会的东西罢。” 他语音未落,阿荼自已先失声笑了出来,笑了会儿缓了声息才看着眼前的小少年,轻轻摇头道——“阿母却不知,自己有这般厉害。” “您总是自谦。”小少年语声里透了丝无奈,神色仍是认真。 见他这副郑重其事的神情,阿荼又是摇头失笑……大概在天底下所有孩子的心里,母亲总是这世上最好也最无所不能的那个人罢。 烹饪、针黹、歌咏这些,皆是少女时再熟稔不过的东西。至于其他——她的确自幼便比同龄的孩童记性好些,看过一遍的东西便能记得大概,但也未到过目成诵的地步。 自那一年初初识字起,她的大半空闲便耗在了那一屋子书简上,一字字地试着去断识章句,开从最初的难艰难生涩,到渐渐畅顺,直至熟极而流……那书架上每一卷简册,她都细细翻阅过了数遍,所以字字句句谙熟于心。 那时候,她几乎用了所有的努力去读懂那些开始时几乎天书一般的竹简木牍——她想陪着扶苏开蒙习字,佐着他读书识文,伴着他一日日成长,分享他的所有欢喜或不愉……即便长于深宫,但她仍不希望这个孩子有半分无助或者孤寂。 而在此之外,她内心最深处甚至藏着一个隐秘奢侈的愿望——曾经,她常常看着那个人提笔批阅章奏,沉眼看着那简牍上一个个篆字眉峦紧皱。在最荒诞的梦里,她不止一次地想过……若将来有一日,自己也看懂了这些,是不是便能明白他因何而喜,为何而怒?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可以在他气怒郁结时,解语宽慰,熨平他眉心的褶皱。 如今再忆起那些心思,连自己都摇头失笑……正是因为懂得愈多,阅历渐深,才终于明白——此生,他身边永远不会有那样一个人,她也永远等不到那么一天。 那厢,扶苏见阿母一个儿兀自发怔。虽有几分纳罕,却也未去打扰,只静静在一旁伴她坐着。 日已过午,一轮烈阳偏西,暑气便渐渐褪了,小少年这才觉着身上的禅衣有些单薄——他虽不惧冷,阿母却要担心的。 扶苏悄然揽衣起身,转而去了西边的侧室。 清池院内院的正室为三间,一宇二内,中间是正厅,两边为侧室,东侧是女主人的寝居,西侧原本空置,扶苏尚在襁褓中时,曾在这间屋子住过一段时日,直至今日,这儿还会置一些他的日常衣物。 这里与东边的侧室格局几乎一模一样,室中西边的墙角,是一尊高大的屋形陶匮,匮边叠置着几只细篾编着的精致竹簏。 扶苏打开了竹编的簏盖,将取衣裳时,目光不由得一次便落到了那尊高大的陶匮上。彩陶的衣匮约有九尺来高,屋形的顶,下设两扇门户……这是时下最大的储衣器具。 幼年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以为这衣匮是空置的。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从未见阿母打开过它。 直到七岁那年,小小的孩子,难得顽皮地想同阿母开一回玩笑,便打算偷偷地藏身在这儿让她来寻。待那小小的稚童十二分吃力地掀开了匮门,却错愕地发现——里面是竟整整齐齐叠放好的一摞摞衣物,春日的细缟长衫,夏日的薄纱禅衣,秋日的绣绢绵袍,冬日的狐裘裼衣。统统是缁黑无杂的玄色……一叠叠数去,整整八摞。 七岁的孩子又是讶异又是惊奇,忍不住扯出了件锦面绵袍,一路小跑到了母亲面前。小小的稚童仰起一张懵懂的小脸,神情疑惑:“阿母,这些衣裳,是为扶苏日后长大了准备的么?” 毕竟,除了自己,他从未见旁人穿过阿母做的衣裳——可,阿母为他缝制的衣物,一惯是月白、雪青之类,从不会用玄色的呀。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中暍」中暑的古称 【《算数书》】目前已知最早的中国数学著作,大约成书于秦始皇统一前后,比《九章算数》至少早二百多年。 「算表」中国最早的数学文献实物,出现于公元前三百多年,距今已有两千三百年的历史,可做乘除法和开方,可计算一百以内任意两整数乘除,发现于「清华简」。 还是上图吧(算表) 第12章 秦始皇与郑女(十二) 直到许久许久以后,扶苏仍记得母亲当时的神情。 二十三岁的年轻女子似是一时错愕,怔了怔,方才回了神似的接过了那袍子,而后竟是罕见地默然良久。 半晌,她抬了手,轻轻抚着那衣裳袖边刺绣精致的针角,近乎自语道:“原来,都这么久了……可惜这绣纹,已不是时下尚行的式样了。” 又过了许久,她才平复心绪一般,抬首凝眸,目光落向眼前的稚童,温静柔和,却是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头:“扶苏喜欢这衣裳么?那,待长大些,阿母便做一模一样的与你可好?” 七岁的孩子懵懂地感觉到,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母亲刻意藏起的东西……他只怔怔点头,没有继续去追问自己最初的疑惑。 后来,随着年纪渐长,慢慢晓事,扶苏便再也没有在母亲面前提起过那只陶匮,还有匮中每年都会悄然多上一摞的四季衣物。 如今,十一岁的小少年目光落在那处,心底低低叹息了一声……今年,应当是整整十二摞了罢。 清池院中,仍是数年如一日的安宁清平。在这儿,仿佛连时光都流逝得分外悠缓。出了三伏,夏日的暑气渐渐散尽,待满院芍药花谢,一庭芙蓉争妍时,才算是真正入秋了。 今年的秋天,雨水似乎分外多些。这一日又是细雨霏霏,洇得庑殿顶上的四鹿纹甓瓦更深青了一层。碎珠断线般的雨水顺着篆字瓦头滴落在了檐宇下散水用的石砌小道上,洗润了那一颗颗斑驳相间的青白卵石,鲜莹光洁得可爱。 静立在檐楣下看了会儿雨,阿荼又回到了室中。雨天只能闷在屋子里,于是她索性坐在东窗下,细细挑起了花籽儿。 仍是那张卷云纹的朱绘小漆几,此时,那几面上摊开了这一年以来宫人收集的各类花种……大小不一的一颗颗浅褐的、润白的、阒黑的籽粒儿,满满铺了半个几面。 漆几边的蒲席上,静静跽坐的女子一袭霜青色三绕曲裾深衣,正拈指一颗颗地仔细挑了饱满圆润的籽粒,小心地分别收进几个彩绘陶奁里,好待明年春暖便落种。 她专心致志,所以,直到沉重疾促的足音沿阶而上,一路震得宫砖橐橐作响,才蓦地被惊回了神。 几乎眨眼之间,一道玄色的身影已几步疾趋,立在了她眼前。 尚未来得及反应,“啪!”地一记木质钝响,一卷沉黄色的奏简已被秦王奋袖一掷,重重摔在了她面前的地筵上。那卷册上的三道苇编瞬时便断了一道,边沿处几片细薄的竹简眼见就要散了开来。 怒意盛极的秦王剑眉骤皱,目光凌厉,刀锋般寒冽地迎面向她劈了过来。 阿荼蓦地一惊,有些茫然地抬眼,神情错愕。 瞬后,便见同父亲一般没有撑伞,以至被雨淋得几乎浑身湿透的扶苏紧随其后进了屋。 十一岁的小少年进门后,直直地居中跪下,不发一语。身姿端正,脊背如竹一般梗硬笔挺。 阿荼似乎明白了什么,心底轻声一叹。既而敛衽起身,平静地拾起了地上那一卷奏简,执在手中沿轴展开——果然,是扶苏的字。 “累年战事,国疲兵敝,儿窃以为,当今之务,宜休养生息……六国坐罪,然黎庶何辜,原应悯恤……” 读罢,她长长叹了口气……即而,目光不由落向了正跪在地上的扶苏。 小小的少年方才顶着父亲的雷霆之怒也夷然不惧。但此刻,面对母亲关切的目光,却难得有几分心虚地微微垂了眼。 她转了目光,看向眼前另一边的秦王——尽管是一袭衣裳淋透,湿漉漉地裹贴在身上,却也无损他半分威仪。 而立之年的秦王,已是藐视群伦,睥睨天下。 他的虎狼之师刚刚灭了七雄之一的韩,一举震慑山东五国,西秦国势之盛,亘古未有! 而秦王本人,早年一身锋芒迫人的凌厉气度倒是稳敛了几分,剑眉薄唇的一张冷峻容颜透出沉毅肃然来。咸阳宫中,几乎人人都习惯了国君数十年如一日的寡漠模样——几乎难以想象,他也会有这样怒发冲冠的时候。 第15章 阿荼默默一叹,除了八年前那一晚,她再未见王上如此失态过。今日,竟是不顾君王威仪,盛怒之下携了扶苏来她这儿兴师问罪——看来,这回真是气得狠了。 “秋日天凉,王上且先沐浴更衣如何?”她神色平静,语声温和而清润。 赢政怒色未减,闻言下意识地更皱了眉。但眼角余光扫到了近旁居中而跪,身上的雨水已将膝下地筵泅湿了一片的孩子,终究还是微微颔了首。 半个时辰后,父子二人先后盥洗沐浴,重新束发整冠,换了干净衣裳出来。方才剑拨弩张的情势,似乎也稍稍和缓了些许。 扶苏仍是居中而跪,秦王便渊停岳峙般立在他眼前,面沉似水。 “寡人一直以为,你将扶苏照料得十分周全。”他静了会儿,有些突兀地忽然开了口,却是朝静静跽坐一旁的阿荼道。 案边席地而坐的女子闻言默然,安静地垂着螓首,不辩一语。 “却不想,教出了这般妇人之仁!”他眸光一厉,几乎是逼视向眼前恭谨而跪的小少年。 十一岁的孩子似乎眸光一颤,脊背却依然梗得笔直。 秦王伸手自身边的漆几上,取过了那卷奏简,却并未展开,目光仍是定定落在扶苏身上,沉声道:“黎庶何辜,原应悯恤?” “听李斯讲,你的史学得不错,”顿了片时,赢政话锋忽地一转,道——“那便将缪公十二年的掌故道来与寡人听听。” 扶苏面上带了几分了然,却仍神色恭谨,清声应道:“缪公十二年,晋旱,请粟于秦。缪公谋于百里傒,傒曰:「夷吾得罪于君,其百姓何罪?」卒与之粟,以船漕车转,自雍相望至绛。” 晋国因旱借粟于秦,秦缪公不计与晋公夷吾之间的嫌隙,慷慨鼎助的事迹,堪称天下诸侯间以德报怨的楷范。 秦王面色不变,续问——“那,缪公十四年又如何?” “缪公十四年,秦饥,请粟于晋。晋公谋之群臣,定计因饥而伐之。遂兴兵攻秦,击缪公,缪公伤。”十一岁的孩子清声直陈,未有半分犹疑。 短短两年之后,秦国饥荒,借粟于晋,在晋公眼中却成了趁势攻秦的绝佳契机。于是一举兴兵,重创秦国,甚至在此战中伤了国君缪公。 “既读过史,竟还这般冥顽不灵?”秦王语声沉沉,眸光里几分怒意,直直逼视着眼前的孩子。 “我大秦地处西垂,自古以来,便被中原诸国视作蛮夷之邦,轻贱鄙夷,摈斥在外。初时,因地寡弱小,受了诸侯各国多少欺凌?” “便如缪公当年之事,以德报怨,终竟如何?自己险些陨身,更不知多少大秦兵士、大秦黎民丧命于晋军铁骑之下!” 他目光更厉地逼视向眼前直身而跪的小少年,几乎透了几分狠意:“黎庶何辜,原应悯恤?那,敢问这天下诸侯,谁曾悯我大秦百姓,谁来恤我大秦子民?” 他眸光一片刀锋般寒厉,不只是盛极的怒意,更有恨。 室中一时静极,仿佛亘古的岑寂,八荒六合不闻一丝声息。 过了也只半刻,旷静的厅堂中,属于少年的润澈嗓音清晰地响起,字字掷地有声:“父王志在天下,终有一日,这天下将是我大秦之天下,天下百姓皆是我大秦之子民。” 他神色沉静,抬眸与父亲对视,不避分毫:“父王如今若凌铄六国,异日即便收服天下,恐也难免为六国百姓所怨怼。厝火积薪,安无遗患?而若种祸于今,日后又何以固江山、安社稷,致万世之太平?” 十一岁的孩子直陈利弊,字字针砭,眸光冷静而犀利。 一旁的秦王面色似乎悄然缓了些,只倾耳听着。 顿了顿,他续问:“那,依你之见,又该当如何?” “扶苏以为,宜徐徐而图之……” “啪!”极其突兀地,只单单听得这一句,秦王的脸色便蓦然一变。转眼间,那卷简册便被他奋袖一掷,狠狠砸到了少年脚边。 十一岁的孩子诧异地抬眸看向父亲,神情错愕。 秦王重重闭了闭眼,也不看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有些费力地启了声,沉声道:“去外边跪着。” 扶苏虽不明就里,但却未有一字置辩。恭谨地揽衣而起,先后向父母施了一礼,这才退步走向了正门的方向,在堂外檐宇下跪了下来。 一直到扶苏步出了屋子,秦王才重新睁开了眼。 “你,随寡人来。”他看了眼阿荼,不带多少表情地道。 阿荼敛衽起身,随着他一路进了东侧的内室。 待两人在室中站定,阿荼心下还有几分疑惑时,却听得眼前的秦王沉声开口,虽有些突兀却是字字清晰—— “寡人此生,不会立后。” 第13章 秦始皇与郑女(十三) 阿荼闻言,有些愕然地抬眸看向他—— 虽然咸阳宫后位虚悬多年,朝野上下、宫闱内外皆有过许多揣测。但,真正听到他这一句话,她心下仍是不免一阵惊诧。 天下诸侯国君,多是即位之时便立了王后。但王上践祚时,年只十三岁,又逢吕相掌权……这事儿便一直被拖了下来。而自八年前那一场鱼龙变化之后,他真正执掌乾纲,却也从未提过立后之事。 这人,究竟是多早的时候,便动了这个念头? 阿荼略略垂了眸,缓缓平复着心头的惊意——婚姻嫁娶,于旁人而言,自是终身大事。但在当今秦王眼里……恐怕未必有多少意义罢。 七雄鼎立多年,诸侯国间尚行联姻。早些年,秦国的王后们,多是出身他国王族的公主或贵族公卿家的女公子——但现今,纵观天下,还有哪一国的公主堪匹配如今的秦王? 何况,妻者,齐也。睥睨天下、眼高四海的秦王,又哪里容得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与他比肩? 这,从来就是一个唯我独尊的人呐…… 再者,秦王也并不需要一个女子常伴左右,宽慰解语——他幼年坎坷,命途多舛,是以疑心极重,终此一生怕都不会倾心信赖任何人,又哪里会向身边的妇人倾吐心事? 所以,他说——此生不会立后。 可,这般事关社稷的隐密之事,他又缘何同她开诚布公? 阿荼心里微有些疑惑,是以,便又细细回想了下方才厅堂中他们父子二人情形,转瞬间心念一转,明白了他言下未臻之意—— 古来嗣裔传承,皆是立嫡立长。若他不立后,此生便不会有嫡子。而诸公子中——扶苏居长。 她诧异地再次愣愣看向眼前的秦王——虽知他一向爱重扶苏,但,竟已下了决定么? 不理会她的震惊错愕,秦王只停顿了片时,继而续声道:“最多十五年,寡人便能一扫六合,平定宇内。” 正值鼎盛之年的秦王,语出惊人,神色却未稍改。 这十五年之期,是依李斯尉缭的筹划——以奇兵突袭灭韩,用离间之计亡赵,趁地利之势伐燕,借内政之乱谋楚,引鸿沟之水淹魏,最后,挥师南进,取齐! 如今,大秦文有李斯、尉缭、姚贾、顿弱、王绾、冯去疾,武有王翦、王贲、杨端和、内史腾、蒙恬、李信,更有一支纵横沙场,几乎无往而不利的貔貅之师! 而山东诸国,已连年积弱,这是大秦几百年来最好的时机,亦是他最好的时机! 扶苏说,宜须徐徐图之,否则将遗祸于后。身为大秦权势之巅的上位者,他心中明了,这没有错——这个孩子,冷静颖悟得甚至超出了他的期许,李斯同尉缭教得很好。 只是——他如今已而立之年。父王体魄不弱,也只活了三十四岁……早在当初与群臣定计之时,他便曾自忖过,自己此生的寿数,会是多少? 他没有时间缓缓筹谋,如此良机不能错失,哪怕一月、一天也等不得! 大秦七百年的基业交到了他手中,并且已如日中天……他会建一番亘古烁今的功业,名继三霸,功盖五王,成为比先祖秦非子、秦穆公、秦孝公、秦昭襄王,比秦国历代所有国君都要功绩卓著、彪炳青史的君王! 二十年隐忍,十多载谋划,若不能将这宇内河山一统于他手中,不能见昔日仇雠尽跪伏于他脚边,如何甘心? 秦王目光深邃,神情果毅——他不能等,哪怕心中十二分清楚扶苏所言非虚。 扶苏,这个孩子自出生起,便是作为储君来精心教养的。 大约是自己幼年坎坷,初为人父,便下意识地想将所有曾经渴盼过的东西,都补偿到这个孩子身上——而扶苏也的确如自己所乐见的那般,尊贵的秦王长子身份,温静柔和而敏慧的母亲,名动诸侯、才识卓荦的二位师傅,还有蒙恬这般出身将门、意气磊落的良友挚交。 十一年来,他一天天看着从那个小小的襁褓婴孩长到懵懂稚童,渐渐成了如今初露峥嵘的英挺少年,秉性举止、心智谋略、射御勇力,几乎样样远超同侪、拔萃于群伦! 第16章 这是他的长子,他一手教养起来的继承人,亦是他毕生的骄傲! 而那厢,阿荼听了秦王的话,默然了片时,然后平静地抬眸,与他对视:“王上言下之意,是想妾劝一劝扶苏?” “嗯,”他闻言回了神,略颔首,极满意她这份儿剔透——“六国之事,寡人心意已决,让他不必再奏。” 扶苏这个孩子,样样无可挑剔——唯心性仁善了些,待再长上几岁,当放到军中去历练一番。 异日,待他收服天下,终要交予扶苏手中……赢氏的社稷江山,会代代传承,万世不息。 阿荼默了一瞬,神色依旧平和:“王上以为,妾劝得了?” 闻言,赢政略皱了两道剑眉:“扶苏一向与你最是亲近。” 阿荼似乎忆起了什么似的,看着眼前的秦王,眸光微微有些恍然:“只是,他性子却并不似我。” 闻言,秦王似乎也一时怔住——是呵,这是他十年间一直带在身边,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孩子。扶苏只是表面温文,骨子里却同他一般,固执倔性,犟得很。 ※※※ 翌日,咸阳宫宫城之上,十一岁的少年劲拔如竹,一袭雪青曲裾深衣,居高而立。 他所立之处,是整个咸阳宫位置最高的宫隅之处,站在这儿,可以俯瞰整座咸阳城。 咸阳在九峻山南、渭水之北,山南水北曰阳,故名咸阳。 秦孝公十二年,于此建城,后徙都之。至今已整整一百二十三年。 各诸侯国的宫城皆是仿周王宫而建,只是在规格上依制稍减。咸阳宫也不例外,宫垣高五雉、宫隅高七雉,宫门门阿高五雉。 宫城南北中轴线即咸阳城主轴线。这条轴线从咸阳城正南门起,经外朝、宫城、市到正北门止,门、朝、寝、市都依次坐落在线上。宫城前面为外朝,后面为市,各占地百亩。 王城之中,中央方位最尊,所以咸阳宫居于中心,宗庙社稷摆在宫前正南、近中央的宫殿,以示一体。祖社以南离宫城稍远处设官署,宫城的正东、西、南,重要性又次之,故于此建宗室卿大夫府第。宫北端最不重要,设市。王城的四隅离咸阳宫最远,为居民闾里之地。 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 扶苏居高俯看,整座城池尽收眼底,不禁思绪万千——若秦国的初代国君赢非子,看到如今这座矗立于渭水之滨,恢宏壮丽的王城,不知会做何感想? 秦人的先祖,相传是帝颛顼的后裔,唤作女修。玄鸟陨卵,女修吞之,诞下一子,名为大业。大业之子大费因佐禹治水有功,舜赐姓嬴氏。 在七百多年前,大业的后裔——赢氏非子因为周孝王牧马有功,得为附庸,封邑于秦,地广数十里。 那个时候,庶子出身,因善牧马而得了西垂边僻之地一块弹丸大小封邑的赢非子,大约是受宠若惊的罢。 恐怕,他无法设想,有朝一日自己的后世子孙会在渭水之滨建起这样一座城池,异日,甚至会成为整个天下俯首膜拜的王城,坐控中枢,威赫寰宇。 赢氏非子的名字,会同秦国历代许许多多的国君一起,被荣耀无匹地刻入史册,彪炳春秋,万世流传。 而这一切的荣光,半数要归于当今秦王——赢政。 居高而立的扶苏,目光自远方收了回来,手抚上了石青色的厚重城砖——他,是秦王赢政的长子。 自出生起,便承袭了赢姓,秦王是他的阿父,咸阳宫是他的家,咸阳城是他长大的地方,而大秦,是他将倾毕生之力守护戍卫的故土。 他明白父王的筹划,身为赢氏子弟,秦王长子,他同样期冀着大秦平靖宇内,一统天下,使赢氏一族光前裕后! 何况,这天下祸乱之源,不过诸侯之间相互侵伐,混战不休。若将来有一日,九州一统,四海归心,自然会止戈息烽。 以战止战,算不得最好的方法——但却是最有效的方法。 可,他心中仍然疑惑—— 七岁上开始随先生学习兵法,兵家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以大秦如今之势,若徐徐图之,以智计谋取六国,不战而屈人之兵,既可全了黎民性命,于大秦而言也少了许多折损,长远而计,收益不尽。 父王,昨日究竟为何动怒? 他希望大秦一统天下,也希望尽量保全这天下黎庶,而这两者分明可以兼得,只是多需些时间而已。究竟……错在了何处? 十一岁的扶苏,静静孤峙于宫城之上,自平旦日出,到暮时日落,一遍遍洗心自问…… 莫论如何,他会做自己当做之事。赢氏扶苏,此生,但求俯仰无愧。 第14章 秦始皇与郑女(十四) 秦王政十八年,令王翦、杨端和率军攻赵,次年,尽取赵地,得赵王,灭其国。 秦王之邯郸,诸尝与王生赵时母家有仇怨,皆坑之。《史记·秦始皇本纪》 这一年,赢政三十二岁,距他幼年时离开邯郸,已经整整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之后,昔时那个曾在这座异国王城中饱受欺凌的稚嫩孩童,以胜利者的姿态,率着他征伐天下的铁骑,重新踏入了这座在他生命中烙进了太多屈辱和黑暗的地方,灭其国,破其都,将昔日仇雠赶尽杀绝,挫骨扬灰! 同年,太后赵姬薨。 秦王政二十年,燕太子丹使荆轲刺秦王。秦王觉之,体解轲以徇。 太子丹,乃燕王喜之子,幼年时曾与秦王政同为质子,羁留于赵国邯郸,少小相识。若干年之后,昔日的赵政承位做了秦王,而太子丹则在归燕之后,又被父亲送到了秦国为质。 太子丹几度求归,而秦王政不允。就在入秦的当年,太子丹逃回了燕国,且自此怨恨于秦王。 七年之后,荆轲刺秦。秦王使王翦、辛胜攻燕。破燕太子军,取燕蓟城,得太子丹之首。 秦王政二十二年,王贲攻魏,引河沟灌大梁,大梁城坏,其王请降,尽取其地,魏亡。 秦王政二十三年,秦王使王翦将击荆(楚)。取陈以南至平舆,虏荆王。二十四年,王翦、蒙武攻荆,破荆军,昌平君死,项燕遂自杀,楚亡。 秦王政二十五年,大兴兵,使王贲将,攻燕辽东,得燕王喜。还攻代,虏代王嘉,燕亡。 秦王政二十六年,齐王建与其相后胜发兵守其西界,不通秦。秦使将军王贲从燕南攻齐,得齐王建,齐亡。 此岁,秦并天下! 平定四海,九州一统。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从服! 七雄鼎立已整整二百多年,而自当年灭韩以来,秦王并吞六国,首尾只用了十年。 这一年,赢政三十九岁,阿荼三十六岁,扶苏弱冠。 十月末,咸阳宫,清池院。 东窗下,阿荼静静席地跽坐于案前,细阅着手中那一封秦王昭告天下的谕书—— “韩王纳地效玺,请为藩臣,已而倍约,与赵、魏合从畔秦,故兴兵诛之……” “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归其质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兴兵诛之……” “魏王始约服入秦,已而与韩、赵谋袭秦,秦兵吏诛,遂破之。” “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得其王,遂定其荆地。” “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兵吏诛,灭其国。” “齐王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兵吏诛,虏其王,平齐地。” 看到这儿,阿荼微微一顿,自那卷纹绣精致的帛书上收回了目光,心下不由慨叹——廷尉李斯不愧名著天下,当真辩才无碍。 这一张谕书,旨在让天下人明白,六国被灭,皆是其王咎由自取,而秦并六国,皆是步步被迫的无奈之举。到头来,原来秦国与秦王才最是无辜! 这些政客……果然精擅雕琢粉饰。 她又垂眸继续看了下去—— “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 帝号也要重议么? 是呵,诸侯侵伐、混战不歇近千年的华夏大地,终于兼并一统,四夷宾服,这一番功业,震古烁今! 原先的「王」字,已是称不起秦王如今的尊崇了。 未久,李斯等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 秦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 赢政制曰:“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阿荼静静透过半掩的绮窗,看着雪后初霁的庭院……飞了两日的雪霰子刚刚止了,今日的天气是入冬以来罕见的和暖。眼见着就是上辛日了,咸阳城中,应该家家都在忙着为正旦的祭祀酿造冬酒了罢。 第17章 今岁,躬逢盛世,举国同庆,咸阳城中的正旦想必较往年更要纷繁热闹上许多。 而这一切的喧嚣繁华于咸阳宫的主人——昔日的秦王政,如今的秦始皇帝而言,却是丝毫也无暇留心的。 往常每日阅一石章奏的政务,如今更繁重了许多,咸阳宫主殿之中,灯盏时常竟夜不灭。 此生,他的筹谋太多太多,阐并天下,仅仅是个开始。 他威服四夷,开拓了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的亘古未有的广袤疆域。直到两千多年后,仍是华夏民族的基本版图。 他废除了千年以来分封王室诸子的古制,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希望以此固社稷,安天下。 他收天下之兵器,聚于咸阳,然后销为钟鐻,铸就十二金人,希望自此止戈息战,永偃戎兵。 他统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使九州大地上不同地域、不同书文的人渐渐走向融合,为后世两千余年的统一筑下了最坚实的础石。 他徙天下豪富十二万户於咸阳,用心经营,希望这座王城更加丰阜繁华。 他建起咸阳学宫,收四海之典籍,延九州之名家,希望可以比肩昔年的稷下学宫,百家争鸣,名著天下! 这是千年以来,华夏历史上最占天时,最亦赋远见与魄力的君王。 始皇二十七年,治弛道。 始皇二十八年,封禅于泰山。 始皇二十九年,东游,至阳武博浪沙中,为盗所惊,求弗得,乃令天下大索十日。 始皇三十一年,微行咸阳,于兰池宫遇盗,武士击杀盗,于关中大索二十日。 始皇三十二年,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 同年,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击北胡,略取河南地。 始皇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 始皇三十四年,适治狱吏不直者,筑长城及南越地。 同年,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 齐人淳于越等疑郡县之制是非,丞相李斯进曰:“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 遂焚禁百家之书。 始皇三十五年,侯生、卢生等求仙药不得,于是乃亡去。始皇大怒,曰:“徐市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訞言以乱黔首。” 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馀人,皆坑之咸阳。 始皇长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於上郡。 此一事,在朝野上下掀起轩然大波,而在那一双位尊天下的父子之间,却是出人意表地平静。 九月初,咸阳宫,正殿。 一身月白直裾袍的年轻公子,玉冠束发,眉目清峻里透着几分萧疏轩举的洒逸,在父亲的御案前伏首而拜,神色恭谨却坦然。 “扶苏未有寸功于国,而今得此一机,北攘戎狄,御敌于外,份属应当。”他语声较少年时的柔润,多了些属于青年男子的刚朗,字字落音,清声玉振。 “你心中明了,便好。”高踞堂上的赢政语声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寡漠,目光却静静地细看着堂下跪拜的儿子,不错分毫。 这个孩子,如今已是风华崭露,上决诸事,下伐人心,朝野上下无不翊戴。 至于心性仁善……以大秦如今的形势而言,一个善兵善谋,胸有丘壑却宽和容宥的继承者,其实最合宜不过。 扶苏身为皇帝长子,若要晋位为储君。如今欠的只是一份令群臣服膺的军功。此去,若建勋于北疆,异日承位自会顺遂上许多,于长远而计,更是益处不尽。 而他,对这个孩子一向放心——二十多年来,扶苏几乎从未令他失望过。 堂下,年轻的公子抬起了头,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居高正坐的父亲,半晌也未移目。 已近艾服之年,他的五官依旧是记忆中棱角分明的冷硬,犀锐的长眸似乎也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减了分毫凌厉……只是,鬓边已隐隐生了几丝华发,染上了迟暮晚景的苍桑。 “儿此去千里,不得行孝膝前,唯望父皇四体康直,诸事安泰。”他语声低而沉,眸光微微滞住。 这个人,是人人敬畏、顶礼膜拜的咸阳宫之主;是筹谋深远、手段凌厉的大秦国君;是平一宇内、威服四海的秦始皇帝! 但于他而言,却更是父亲。 他知道,自己初生三日的射礼上,是这人以秦王之尊,纡尊降贵,亲为射御。 他知道,自己稚年时,这人政事繁冗,日日焚膏继昝,却每天逐字细阅一个五岁幼童的功课。 他知道,自己六岁时落马重伤,这人同阿母一起,在榻前守了他一天一夜未阖眼。 他知道,十一岁那年,自己那一卷章奏让这人忧心不已,当晚,寝殿中的灯盏亮了整夜…… 这人,是父皇、是父王,更是二十多年来一手抚养教导,爱他护他的阿父呵! 时至今日,这般筹划,亦是一片舐犊之心。 他蓦地低了头,在堂下重重叩首,三响之后,方才抬头,目光坚定沉毅:“扶苏,定不负阿父所望。” 唤出了这个久违的称谓,似乎令得案后的那人也愣了愣,神色竟一时怔住。 年轻的公子揽衣起身,复向御案拜了三拜,方才真正直起身子,渐步向殿外退了下去。 御案之后,那个位尊天下的皇帝父亲,目光一直聚焦在长子离开的方向,许久许久。 半个时辰后,咸阳宫,清池院。 正值晚秋时节,一树甘棠挂果,繁密婆娑的莹翠绿叶间,一簇簇青褐色的果实沉甸甸压了满枝,只一眼看过去,便十二分地喜人。 “今岁,阿母大约能酿许多冬酒了。”扶苏静静临风立在甘棠树荫下,对着正从室中走出来的母亲微微笑道。 第15章 秦始皇与郑女(十五) “是啊,近几日便让莆月她们摘了果子,希望在你启程之前赶得及。”素色襦裙、足着浅履的阿荼,亦浅笑着走到树下,在他近旁才止了步,看着累累满枝的甘棠果道——“北疆那边,产的似乎都是烈酒,也不知去了饮不饮得惯。” “阿母……”一袭白袍,形容高逸的年轻公子,蓦地低了声,微微垂首道。 自小就是这般,莫论怎样的情形,他面对威严凌厉的阿父,从来夷然不惧,却是在温柔和善的阿母面前……每每愧疚自惭。 上郡距咸阳,何止千里之遥?戍守北疆,是阿父的希望,亦是他自己的意愿,可于阿母……他心底里,只有愧。 她已近暮年,身子又一向单薄,从前年上便时常抱恙。而他身为人子,在这个时候却要辞母离家,委实不孝。 “不用内疚,”阿荼抬了手,本想像昔日那般揉他头发,却发现眼前的孩子已经比自己高出了一头还多,够到发顶实在太过吃力。于是转而落到了扶苏颈侧,替他拢了拢鬓发,神情柔和带笑——“我的扶苏终于长成了擎天立地的伟丈夫,阿母该安慰才是。” 年轻的公子扶着母亲的手臂,半拥住了她,声音朗润却微微有些低:“是呵,扶苏已长大了。” 幼时,他总想着,有朝一日待自己长大成人,便能护着阿母。等到年岁渐长,却终于明白,他的阿母,从不需他来护。 “阿母照料得好自己,不必挂心的。”她语声依旧温暖,静静看着儿子,神情里透着柔和疏朗的笑意。 扶苏闻言,默然静了半晌,就这么不言不动地静静拥着母亲好一会儿,忽地出声,低低开口道:“扶苏为阿母击一回筑罢。” “音律乐舞这些,幼时也随先生学过,却终究及不得阿母之十一。”他抬眸,语声轻轻带笑,续道——“丝竹之中,唯击筑算不得太丢人。”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而他自幼的筑基,便一直偏重诸子经史与兵法射御,在音律上花的功夫较其他少了许多,而竹管丝弦中,也只有筑尚算熟稔。 他就势扶了母亲在树下的蒲席上跽坐下来,吩咐了宫人。 过了不长时候,宫婢寺人们已将琴几,漆木筑、竹尺等物拾掇停当。 那是一架云气纹的黑漆细颈木筑,素丝五弦,结彩缕丝绦以为饰,精巧而雅致。 年轻的公子揽衣而坐,一身白袍散曳清垂,左手按弦,右手执尺,几下拨弄调了音。 铮铮然几声清响渐次而起,他澹然垂眸,既而低低开口,澈然朗润的嗓音和着乐音唱起了支曲子—— 第18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莫慰母心,莫慰母心……”他续着唱这一句,一遍接了一遍,手上动作不觉间略重了些,音色转而便带出了些怆然…… 阿荼静坐在一旁的甘棠树下,耳中听着这挚切而沉郁的曲子,看着眼前风华雍雅的白衣公子,目光不由微微恍惚…… 初生时,那个裹在襁褓里,脑袋巴掌大,嘴巴小得蚕豆一般的嗜睡嫛婗; 三月时,那个躺在羔皮小藤床上,总喜欢胡乱啃东西的懵懂婴孩; 三岁时,那个在草木皆兵的变乱之夜里,固执地想要拉开一张□□稚儿; 五岁时,那个初初习字,每每兴高采烈地拿回她面前献宝的伶俐幼童; 十一岁时,那个敏悟沉静,却因她在暑天出了屋子便蓦然忧急的挺拔少年…… 渐渐,眼里涌起的湿意模糊了视线…… 未久,扶苏去咸阳赴上郡。 同年,始皇帝幸梁山宫。从山上见丞相(李斯)车骑众,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后损车骑。 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语。”案问莫服。当是时,诏捕诸时在旁者,皆杀之。《史记·秦始皇本纪》 才入冬不久,一场鹅毛大雪漫天漫地飘了整整一日,到夜里方止了。翌日,阿荼晨起推窗,只见庭阶覆雪,花木素裹,一片冰晶粉砌颜色,宛然玉做人间。 隅中之际,赢政来时,她正生了炭炉,细细温着甘棠酒。 铁铸的炉身中炭火正炽,烟霭色的酒雾自兽纹青铜鐎里袅袅而升,绵厚微甜的酒熏散了满室…… “以往,扶苏最喜这酒。”秦始皇帝阔步进了屋,嗅到这酒熏,似乎怔了瞬,方缓缓道。 阿荼闻言,一时未有言语。 她从来也不爱饮酒,最初酿这甘棠酒也是因扶苏喜欢这绵厚清甘的滋味,后来……便年年都酿上许多。而她自己,只有极少的时候会浅浅抿上一口。 但,自扶苏走后,阿荼却极喜欢闲时煮上一鐎甘棠酒,仍旧不怎么入口,却爱嗅这微甜的酒熏气…… “今日天寒,正宜温酒暖身。”赢政随手取过案上的那只一尺多高的错金银鸟篆文铜壶,径自走到炉边,挹取了满满一壶酒出来。 就这样不用漆勺直接取酒,全不似他平日里的讲究……阿荼心下微微疑惑。 将滚烫的一壶热酒晾在了案上,大秦的始皇帝在阿荼身旁席地而坐,姿态是极少见的随意,随意得让她觉出了几分颓然。 两人围炉而坐,气氛安然,稍稍过了会儿,赢政抬手,也不用一旁的凤纹漆耳杯,径自执着偌大的青铜酒壶仰头灌了下去。 这么多年下来,阿荼早已惯了从容淡若,处变不惊……但此刻,仍是不禁心下诧异。这人,已是多久没有这般失态过了? “是不是权位愈高,也就愈无人可以倾心信赖……”大半壶酒灌入肚中,自腹中涌到喉间的一腔热意烫得人目光瞬时有些微微模糊,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忽地低低开口道,似问询,又似自语。 闻言,阿荼转瞬了然——原来,是为了梁山宫的事。 此事,虽只隐约听宫人提过几句,她略一思忖,也明白了始末——敢在皇帝身边安插眼线,左丞相李斯,这手未免伸得也太长了些。 朝野皆知,秦皇生性多疑,这一举,无疑是触其逆鳞! 而他觉察之后,果是雷霆之怒,案问众人,终竟无果。于是大怒,尽杀其时伴驾诸侍者随从! 但……那个始作俑者,却未动了分毫。 她得知此事时,阿荼心底里十二分诧异——相识三十年,几曾见过他待臣下这般仁慈过?仁慈得简直不似数十年间从来行事果决、杀伐凌厉的秦皇赢政! 李斯,于他而言……到底不是寻常的臣子罢。 “丞相长朕一十九岁,”突兀地,在她一旁半醉了酒的大秦皇帝,忽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她微微疑惑地看向他,秦皇抬目回视,面上酒意未散,目光却清明得没有一丝迷蒙暗昧——“恰是朕长扶苏的年纪。” 闻言,阿荼不由一时怔住。 她微微垂眸,细想起来,李斯入秦正是在三十五年前,十三岁的秦王初初承位之时。 他师从荀卿,怀经天纬地之才,抱安邦治世之志,初到咸阳便得了相国吕不韦青眼,任以为郎。 身为大秦郎官的李斯,第一次见秦王时,那只是一个不豫军政朝务,被架空了所有权力,金玉棋子一般贵重无匹却任人摆布的少年国君。 那时候,吕相国权倾朝野,炙手可热,而年少的秦王,却只是众人眼中一个稚嫩而无助的孩子。但李斯,却是抛了近在眼前的名利,坚定而固执地站到了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身边。 之后三十余年间,李斯为长史,为他谋划伐嫪灭吕,重掌乾纲;李斯为客卿,为他定计离间诸侯,攻取六国;李斯为廷尉,同他君臣相得,共商国是。 终于,他一统九州,阐并天下,以和氏之壁制为传国之玺。 他晋位为相,亲手在玺身刻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之八篆字。 他是功过五帝、地广三王的秦始皇帝。而他,则是居功至伟的大秦丞相,秦皇眼前第一人! 这个人长他十九岁,三十五年相辅,三十五年相佐,三十五年相伴,名为君臣上下,实则如父如师。 光阴荏苒,人事易变。到而今……竟连这样的人,也信不得了么? 阿荼思及此处,一时默然。 秦皇却未再言语,自失地摇了摇头,复执起铜壶,仰头开始灌酒……一壶饮尽,又去炉上铜鐎里复挹了一壶,接连倾杯痛饮,丁点儿节制也无…… 这一天,秦王醉得很沉,横卧在熊席上便睡了过去,面泛酡红,不时发出微微的清酣。阿荼原本是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他的,但渐渐自己也觉倦意泛了上来——自去年上,她便极容易犯困,时常无知无觉地就伏在案头睡了过去。 此时,这倦意愈来愈浓,这一回,她却不想唤莆月她们来。 阿荼扶案起身,略略几步,就走到了酣睡在地的秦王身侧。她缓缓在他身边侧卧了下来,将头靠在他肩上,双手拥着他右臂,静静地看着这人酒晕酡红的面容好一会儿,神色里现出几分浅淡的欣然,既而安心地阖眼睡了过去。 ——此生,她也终于等到了他愿意在她面前任意醉酒,毫不设防地倾吐心事的这一天……尽管,已等了太久太久,彼此年华向晚,双鬓已斑。 两年后,咸阳宫,清池院。 正值暮春桃月,恰是甘棠花开。 庭中这棵甘棠树,自当年阿荼从蘩莠丛里移栽出那株小小的幼苗算起,已有三十二年的树龄。如今高愈五丈,繁绿菁叶亭亭如盖,恰值花时,一树繁白尽绽,细碎如星,璀璨烂漫。 阿荼一身缥青襦裙,薄底木舄,一挽长发绾作螺髻。她扶杖缓步走到了树下,微微仰头,看着一树甘棠花开似雪。微风过处,漫树枝叶婆娑,细碎的白瓣儿簌簌而落,打着旋儿翩跹着缀上她的发髻、肩头、衣裾…… 阿荼伸出手,几片晶莹欲化的雪白瓣儿便落在了她手心里。 又是一年甘棠花开,扶苏离开二载有余,北疆捷报频传……这个孩子,从来也未让人失望过。 而陛下,半年前御驾东行,而今……该过了平原津,将到沙丘了罢。 想着想着,阿荼便开始觉着有些倦意涌了上来……她困乏嗜睡的症状,自三年前起便日渐一日地重了起来。现如今,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许多要多……白日里能清醒一两个时辰已是难得,精力亦是愈来愈不济了。 宫中的医者来过许多回,诊过脉后,只说宜静养休憩……她心下清楚,这么说,便多半是无冶了。 阿荼倒是日日过么轻松惬意,从来也未拘束过自己,无非是伏在案边看书、或倚在树下赏花时倦极而眠,莆月她们扶了她回屋而已。 只是——她心里清楚,总会有一天,这么睡着,就再醒不过来了。 尤其近几日以来,似乎连扶杖走路都开始有些吃力……又一涌倦意袭来,阿荼只得放下竹杖,缓缓倚着甘棠树高坐了下来…… 她微微抬眼,满目漫绽,繁花似雪,灿烂得几乎晃了人眼。树下的女子目光微微不由恍惚,这花,可真像鄢陵的白蔹…… 那一年,也是暮春桃月,鄢陵洧水边的白蔹花,也开得这般好呢,她同一伙女伴边采藿边玩笑嬉闹,唱起歌儿来取笑刚刚有了小情郎的阿梓…… 后来啊,就平地里窜出来那么一队玄衣劲装的人马,领头的是那么一个好像浑身都发着光一般的少年…… 她长到十四岁,从未见过这般贵气的人——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耀眼的少年! 第19章 直到他驰马欺近她的一刻,阿荼还怔怔地想着,若是能多看上一眼该多好—— 后来啊,她就真的陪在他身边,看了许多许多年…… 《秦始皇与郑女篇·完》 第16章 史书里的真相 ◎【赵姬、赢政、公子扶苏】◎ 【赵姬】 关于秦始皇的生母赵姬,读《史记》的时候,作者君有三处存疑。 一、关于赵姬身世 《史记·吕不韦列传》中先写:“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 点明了赵姬的身份只是邯郸一名女伎,地位鄙贱。 但后来到子楚逃回秦国时,又写道「赵欲杀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 这里,赵姬又成了「赵豪家女」,出身显贵大族。 所以,《史记》里的记载,本身就自相矛盾。 史实究竟如何,现在仍众说纷纭,莫能定论。所以,在这个故事里,就取了相对来说比较合理一些的赵氏豪族的家伎身份。 二、关于赢政血统 《史记》里,太史公明白无误地写了:“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子楚在吕不韦那儿见到赵姬时,她已经怀有身孕了,后来诞下一子,即是赢政。 但,客观的来讲,太史公写《史记》之时,距邯郸城中这一段历史的发生,已经相隔了一百五十多年。要把当年所有细琐的史实都毫厘无谬地还原,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像这样极其私密的事情,探赜索隐尤为困难。因此,最终得出的结论可信度也就存疑。 而在赢政出生之后的二十多年间,吕不韦对这个孩子的态度表明,彼此之间是父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首先,吕不韦在助子楚逃回秦国时,放弃了赢政和赵姬;其次,赢政承位之后,吕不韦作为相国,独擅专权,完全压制着赢政;而最后,蕲年宫之变后,吕不韦先是免官,再被迫迁蜀,终究仰药自尽。(若是亲生父子,何至于此?) 太史公著书之时,曾漫游多地寻访遗迹传闻,而他最终在《史记》中这样落笔,起码证明了一点——当时,的确有赢政系吕不韦之子的说法。 如果依之前的推论,赢政的身世没有问题。但当时有人谤议其出身,污蔑他是太后与当朝丞相私生——那就是一个巨大的政治阴谋。如果这个谣言被坐实,简直可以将吕不韦和赢政同时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而史实究竟如何,两千余年后的今日,已然湮沦莫考。 此外,当时的确有一段「移花接木」的典故,为这个说法提供了原型: 楚考烈王多年无子,相国春申君宠幸了一个女子,等到她有孕,再进献于楚王。这女子进宫十分受宠,封了王后,涎下一子,取名为悍,后来被立为太子,继承了楚王之位,这就是楚幽王。 楚国这一段历史与秦国赢政、吕不韦之事发生在同一时间段。是以,后世也有推断,可能是当时坊间传闻里直接把它张冠李戴,嫁接在了赢政头上。 三、关于赵姬杀子 《史记》中载,嫪毐谋乱时,是「矫王御玺及太后玺」,「矫」即假托,盗用。但个人觉得,赵姬与嫪毐合谋的可能性更大,而之后,秦始皇对待母亲的态度,也侧面证明了这一点。 如果只是为了一个面首,谋杀亲子当然丧心病狂,但如果再加上两个孩子的份量呢? 赵姬心里应该相当清楚,这两个孩子一旦暴露,赢政绝不会让他们活命。尚在稚龄的两个幼儿和早已离心、并不亲近的长子,如果只能选一方? 所以,真实的历史上,赢政很有可能就成了被母亲抛弃的那一方。 【赢政】 读《秦始皇本纪》,最深刻的感觉就是——思立揭地掀天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 如履薄冰——用四个字形容赢政二十二岁以前的生活,并不夸张。 两岁大的小孩儿,就开始过朝不保夕的日子,质于异国,被身边的所有人或怜悯鄙夷或轻贱欺辱……一直到九岁。因为稚嫩年幼而无力反抗,所以,只能默默压抑隐忍着所有的恐惧、愤怒还有仇恨。 然后,九岁归秦,终于过了一段相对安稳的日子……尽管要面对的是当年抛弃了他的父亲,还有几乎挤占了他身份的异母弟弟成蟜。 四年之后,赢政丧父,承王位。但,十三岁的他面对的却是母亲同朝中权臣私通,一心助那人把持朝政,将少年秦王完全架空,形同傀儡。 之后数年间,吕不韦、赵姬合谋,迟迟不令赢政加冠亲政。再接着,更令人发指的是赵姬与嫪毐一手策划了蕲年宫之变。 经历了这些,他成年之后行事狠决、手段暴戾、性格偏激等等几乎都是必然的。如果在这种环境下,这孩子居然长成了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好少年,那才真正不可思议。 而历史上的赢政,最为强大的地方在于——幼年到少年时期那一段不堪的经历,在他生命中烙下了屈辱与黑暗的印记,但却并未使这个孩子消沉颓废、胆怯懦弱或者完全耽于仇恨。那样的话,中国历史上大概就不会有秦始皇帝了,取而代之的恐怕会是一个庸庸碌碌甚或丧心病狂的昏聩秦王。 他以此为砥砺,在隐忍示弱的表象下,藉李斯等臣子的辅佐,在政治军事方面飞速地成长,终于——二十二岁,嫪毐被车裂;二十三岁,吕不韦自尽;三十一岁,灭赵国,将昔日仇雠统统坑杀! 三十九岁,一统寰宇,阐并天下。 有时候想,或许正是少年时的这些坎坷与不幸,成就了这个人的千秋功业。 赢政这个人非常难以评价,读这一段时我个人感触比较深的有两点: 一、寡情中国古代的后宫制度,从王朝诞生起就产生了。据《礼记》载“天子在内廷也立六官、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数量众多,品级分明。) 而到了秦始皇这儿,直接删繁就简,嫡妻称皇后,妾皆称夫人。而他一生也没有立后,所以,始皇的后宫,只有一众夫人。 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对后宫的态度,是极为淡漠的(那个时代,后宫女子一般是因君王宠爱而定品级位份,而他谁也不爱,所以根本无所谓份份)。 这样一个多次被至亲背弃、极为缺乏信任感又唯我独尊的人,对哪个女子倾心相付,至死不渝之类的——纯属天方夜谭。而他所需要的,大约也不是什么缠绵绯恻的情爱,而是一份温暖而安静的陪伴而已。 这个故事落笔之初的构想,就是少年相识,一见倾心,一生守望,并在漫长的岁月里积淀起情感和信任的故事。 一点题外话:故事最末一个情节,阿荼想到赢政,说——“而陛下他,半年前御驾东行,而今……该过了平原津,将到沙丘了罢。” 历史上,始皇病死于沙丘。所以,这里其实是隐讳地点出阿荼和赢政几乎是同时离世的,算是为这个几乎从头到尾都安静寡淡的故事添上一点点温暖色彩罢。 二、示弱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以为秦始皇应该是个十二万分强悍凌厉,专断霸道的人物。 但实际上,在《史记》里,太史公笔下的赢政。虽然行事果毅决绝,但却绝对算不上独断专行。在君臣廷议时,时常可以看到秦王「下其议」,即将一些提议章奏之类(比如李斯提议废除分封,行郡县制),都由君臣来讨论,兼听各方意见之后,赢政本人才会做最终决定。这也是他在位三十五间,朝中文武济济、名臣辈出,而且君臣相得的重要原因。 甚至,有些时候,他对待自己所看重的臣子,是十分放得下身段的。 这一点,让人印象十分深刻的是尉缭。 赢政二十三岁时,初见尉缭。此人很早就名闻诸侯,他见秦王之后,提出了一系列军事方面的重要建议,赢政采纳,并十二分地礼遇于他(「见尉缭亢礼,衣服食饮与缭同」)。 但之后,尉缭却对旁人说:“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不可与久游。”然后,骂完秦王,逃了! 当年,逃不出赢政的势力范围,秦王赢政恭敬地将人请了回来。然后更加礼遇,且授之以国尉之位(掌军政,职位高于当时的李斯)。 折节下士至此,赢政的政治魄力可见一斑。 【扶苏】 公子扶苏,这是读秦代这一段历史时,我自己最喜欢的人物。《史记》中对他的记载并不多,可见其品格秉性的只有三处。 其一、《秦始皇本纪》:“始皇长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单从这里,我们充分可以看到扶苏在政治方面的敏锐。 第20章 「坑儒」一事,起因其实是一群自称可以为始皇求来「长生之药」的术士。 侯生、卢生等一众术士借着「求仙药」的幌子,几年之间索求无度,从秦始皇这儿骗了财货珍宝无数。最后,他们自然是拿不出什么「长生药」来的,于是,夹着尾巴,逃了! 赢政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骗,大怒,下令彻查,最后坑杀了四百多名「生」。 至于这个「生」究竟是不是儒生,至今史学界仍然存疑。但秦始皇因此是被读书人骂了两千多年。 而不论究竟是否「坑儒」,天下初定就大肆杀戮都是绝对不利于统一的,暴虐百姓最终成为秦朝灭亡的重要原因之一。这里扶苏说「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实在深中肯綮,思虑长远。 就此一事,不仅可以看出公子扶苏秉性宽仁,其政治方面的远见也可以略窥一二了。 其二、《李斯列传》:“皇帝二十馀子……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 刚毅、武勇、信人、奋士,齐备这四点,继承了始皇的杰出的军事政治才能,却没有承袭父亲暴戾狠绝的那一面。于当时初并天下的秦国而言,简直是个合适得无可挑剔的优秀继承人。 其三、《李斯列传》:“扶苏为人仁。” 而此外,《秦始皇本纪》载,始皇临终之前“乃为玺书赐公子扶苏曰「与丧会咸阳而葬」。”这里明白如话,是传位于扶苏的意思。 又据《陈涉世家》载,「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扶苏之前多次劝谏于始皇,可见父子二人政见并不相同。 赢政性格偏激且霸道,几乎无人敢触其逆鳞。所以,对扶苏与他政见不合,且「数谏」,应该是十分恼怒的。但即便这样,临终前仍决意传位于他,足见他对这个长子何其爱重。 最后,始皇崩于沙丘,公子扶苏被赵高、李斯的矫诏所欺,自刭于上郡望月台,实在令人叹惋不尽。 公子扶苏,嘉木为名,出身极贵,秉性宽仁,至孝至善,遭际堪伤。惜哉,憾哉! ※※※ 【整个系列的总纲及设定】 另外,因为有不少筒子都问到文文都会写到哪些人物。所以,作者菌就把大纲设定列在这儿吧—— 这个系列总体以朝代来划分,共是五卷(秦汉卷、三国魏晋卷、隋唐卷、两宋卷、明代卷)。 每一卷是六、七个小故事(主人公有历史出名的,也有不怎么出名的),每个故事三、四万字左右。 《秦汉卷》和《魏晋卷》的目录为: 秦汉卷: 一、秦始皇与郑女(千古一帝和民间少女的故事) 二、项羽与虞姬(少年将军和绝色舞伎的故事) 三、张敖与鲁元公主(落魄王侯和开国公主的故事) 四、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寒门才子和富贵千金的故事) 五、汉宣帝与霍成君(心机皇帝和纯真少女的故事) 六、刘庆与左小娥(低调皇子和掖庭宫女的故事) 七、汉和帝与邓绥(病弱天子和腹黑皇后的故事) 魏晋卷: 一、诸葛亮与黄氏女(千古名相和聪慧女子的故事) 二、荀粲与曹氏女(儒雅名士和倾城佳人的故事) 三、谢安与刘氏女(魏晋名相和狡黠少女的故事) 四、王献之与郗道茂(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事) 五、独孤信与崔氏女(铁面将军和淡定淑女的故事) 六、高长恭与郑氏女(美貌皇子和名门千金的故事) 由于刚刚啃完《史记》,中毒太深,导致文文开始时文言风很重,可读性不够高。可是请相信-作者君真的已经发现问题,并努力在改正了,坚持到第二个故事就好些了,后来会越来越接地气的,汗—— 然后,请相信各种绝色或温文的楠竹,各种强大或腹黑的女主,以及各种忠贞不渝或唯美浪漫、精彩惊艳的爱情,都是会有滴!(秦汉卷风格比较古朴苍凉,故事慢热,这是客观因素决定必须酱紫的,觉得兴趣不大的亲,等到魏晋就转为清丽秀逸的文风,然后楠竹清一色旷代美男子撒——) 秦汉卷已经快完了,将将进入魏晋卷,亲们有兴趣的话就收了吧—— 第17章 项羽与虞姬(一) ◎「少年将军和绝色舞伎的故事」◎ 记得初见那一回,他笑她的剑是花架子。 其时,华灯照澈的厅堂之中夜宴正酣,酒若流波,肴如山叠,满座衣冠,皆是郡中显贵。 而厅堂居中的织锦地筵上,正舞剑献艺的碧衣少女听到客人这么不留情面的一句笑谑,足下旋步的动作即时便微微一顿。霎时间,便见她足下移转,皓腕利落地一个旋扬,手中剑势陡然一转,湛然似水的清寒剑光便化作一道白虹向他的方向迅然疾刺了过来—— 鱼龙惊变,满座瞠目,一时间静得落针可辨。 满座的宾客正怔愣之间,却见那寒刃似雪的剑尖,在青年额前三寸远处堪堪收了势,只用了巧劲略略一转,便贴着黑漆朱绘的鸟足桧木案轻盈地一探,挑起了他面前案上的那只满斟美酒的青铜兽纹杯,不洒不波,端然稳若地送到了他唇边。 舞剑的少女年貌尚稚,灿然华灯里,一袭烟水碧色的细纱襦裙衬得她明肌似雪,持剑献酒,似水潋滟的眸子挑衅似的看向他:“阿虞自知艺拙,入不得贵客尊目,这一杯,权当赔罪如何?” 少女语声清泠,流珠溅玉一般。 而她对面那人,便是今日东边尊席的主客。那青年身着一袭缁色直裾袍,一头墨发以切云冠利落地束起,方颐乌鬓,眉宇间透着几分少年人的恣意飞扬,一双眸子生得极好,墨黑透亮,星子一般熠熠炯然,乍然看去,仿若重瞳。 此刻,他垂目眄视她以剑送到眼前的杯盏,一如方才那道剑光朝他刺过来时一般,眸光沉定,波澜未起。 “价值千金的苍梧缥清,焉能辜负?”青年依旧垂眸,头也未抬,只语声里透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言罢,抬手自剑尖上执了盏,一仰而尽。 看着他饮下了这一杯,堂上众人方才悄然抹了抹额汗,心底里不由长长松了口气—— 项氏一族世代为楚将,根基深厚,素有威望。 更何况,一月前,已故的楚国大将军项燕之子-项梁,斩了前任太守殷通,佩其印绶,收其部属,取而代之。如今,整个会稽郡,已是项氏的天下。 而今日宴请的这贵客,即是项梁最为爱重的亲侄——项羽。太守府易主之时,便是他手起刀落,取了殷通首级,又一力斩杀府中百余亲卫,血漫庭阶,举众慴伏。 此人勇武超类,据说力能扛鼎,且而今麾下又领着数万兵马,哪里是他们开罪得起的? 石公家这个伎子,也恁地胡闹!幸好,这项羽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最好美人美酒,瞧方才这一番情状,大抵是不会怪罪了。 青年饮罢搁盏,就在众人皆以为此事已然落幕时,却见情势陡变——少女正欲收剑之际,他却蓦然抬手,骈指一并,紧夹了面前雪亮的剑尖。 既而,项羽聚劲指间,轻巧地斜斜向上一甩,籍着长剑将那紧攥剑柄的碧衣少女猝不及防地猛力拽起。霎时间,诸人便眼见着那一抹亮眼的烟水碧就这么狼狈地越过面前那张一尺余高的扶桑纹梓木漆案跌入了他怀中。 满座愕然——不知是该惊他这一身悍劲武力,还是这般恣肆不羁的作为。 那碧衣少女就这么措手不及地被陌生男子扯入怀中,惊得瞬时便怒挣了起来。却不想刚一动作,原本箍在腰间的那只手便迅然反锁了她双腕,青年膂力极是强劲,任凭她怎样使力也再挣不动半分。 “你——”刹时间情形惊变,落入人手,少女不由愤然作色,一双潋滟明眸狠狠怒瞪了过去,连双颊都微微涨红。 项羽却浑不在意,只听得「锵」一声金属质的轻响,他轻巧地自她手中夺下长剑掷到了地上。然后,便饶有兴致地细细打量起怀里的美人儿来。继而,眼中极少见地泛起惊艳之色——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眉目间的稚气尚未褪尽,却已是清姿玉质,光艳照人,日后若长成……不知该是何等的倾城颜色。 “石公,府上这舞伎甚是有趣,便舍了项籍如何?” “区区一伎子,能得将军青眼,老朽荣幸。”西面主位上,一位年过五旬的和蔼老者,眼里带了几分谄笑,目光徐徐巡过堂上余下几个彩衣翩跹、骈阗而列的献艺少女,询道:“这几个姿容也尚可,不知将军有意否?” “不必。”他声音雄浑清刚,斩截似的利落。 而后,项羽几乎不假思索,清声向身后侍立的随从吩咐:“你明日将厩中那匹「蹑景」送了来,也不能令石公平白吃了亏。” “不过区区一贱伎,哪里当得起将军名马相酬?”老者连忙推脱,却觑见那年轻倨傲的客人眉峦略略一轩,便立时识趣地急急收了声。 第21章 随即,项羽便不再理会这些,只笑拥着怀中瞪大了一双潋水明眸怒目相向,气恼得几乎双颊涨红的少女,兀自惬意地斟了满杯,一口仰尽。 宾主尽欢,酒宴夜阑方散。 此岁,正是秦二世元年。大秦律法,明令禁止百姓聚饮,但自今年七月陈王在大泽乡揭杆反秦以来,这些官家的律令,在楚地便不怎么作数了。 这厢,项羽酒醉微酣,抱着宴间得来的美人儿上了马。他一手牵缰,一手便箍在少女腰间,将她半裹进了自己的紫貂裘衣里。子春十月,屋外朔风砭骨,委实冷得很。再者,他实是怕手上一松劲儿,这犟脾气的小丫头当真从马上挣了下去。 因着主人极少与人共骑,他座下那匹通身似雪、长鬃压霜的白驹颇有些不满地趵了趵蹄,昻头喷出大团鼻息。 项羽安抚似的拍拍了爱骑的颈侧,然后扬空振鞭,马儿闻声便奋蹄疾驰了起来,奔逸如飞,蹄下扬起一路尘烟。 “怎的不挣了?”耳畔风声呼啸而过,他略略低头,下巴贴着少女发鬓,带着几分酒薰的气息透了漫不经心的笑意。 自马儿撒蹄一跑,这方才还挣得厉害的小丫头竟然便立时温驯了起来,安安静静地被他拥在怀中,不言不语,似个乖顺极了的孩子。 话出了口,那厢却半晌也未见回应,项羽倒是有些意外——方才宴席上,分明是一副伶牙俐齿的狡黠模样。 他拥她在怀中,少女单薄的脊背就贴在他胸前,此刻细下心来,才察觉到她身子正微微瑟缩着,而随马儿每一回纵步跃起,肩背都畏冷似的轻轻作颤…… “莫非,你竟是怕骑马?”他讶异地高高挑了眉。 项羽自幼喜欢射御,打小在马背上长大,而性子又一惯恣肆无羁,御马甚至从不用鞍辔,向来骣骑,且最喜疾驰。 他自个儿艺高人胆大,奋蹄奔逸,急飙若飞,半点儿也未觉惊险。但一个十三四岁的弱质少女,哪里经过这般阵仗? “莫怕,我骑术好得很。”他仍笑得漫不经心,神情之间,得意远远多过安抚。 言罢,扬空振了一个响鞭,那同主人一般肆意无羁的白驹蓦然蹄下生风,飙驰得更迅疾了些,足音跫跫,一骑绝尘。 半个时辰后,到了太守府邸时,怀中那小丫头已是面色泛白,身子微颤着僵作了一团。 项羽方才只是稀奇这小丫头难得的乖顺模样,想再惊她一惊罢了,未承想会给吓成这样儿……这些妇人女子,果然都是弱不禁风的! 他有些无奈地抱了少女下马,径直回到了自己所居的侧院。 看着她小口抿下了整整一碗热烫的酢浆,又倚在曲几上安静地小憩了一会儿,面色恢复了过来,他也便安了心。 十三四岁的少女,面色渐渐好转过来后,便端起身子,静静垂眸跽坐在竹木曲几边,不发一语。 室中一盏厄灯莹莹亮着,暖黄的灯晕里,少女螓首低垂,却仍是姿仪幽娴,颜色清艳。 “你是楚人么?”回到了自己的地界儿,项羽姿态放涎地耸膝踞坐在不远处的韦编茵席上,随意问道。 “是,妾乃河东郡阳城人士。”她语声还微有些虚弱,略显轻低,垂敛着的眸子里却仍带了几分犟气。 “噢?”他饶有兴趣地挑了眉——“倒与陈王同乡。” “妾自鄙贱,未敢高攀。”清泠泠的语声似静水无波。 “那,如何会到了会稽?”项羽看着她,又问。 “两岁时,阿父被征为民夫,死在了送材木入秦的途中。期年,阿母病殁。妾年幼,给旁人辗转卖到了石公府上为伎,如今已近十载。”她对这十三年的生平轻描淡写,不惊微尘。 闻言,那厢的项羽却是神色蓦然一顿。 语罢,少女一双似水潋滟的眸子波光欲流,挑了丝倩笑看向他,语声流珠溅玉似的清脆:“当年,妾身价只五十钱。将军的名马千金不啻,这笔买卖,算来可是亏大了。” 青年微微垂了眼,一时静默,良久无语。 “我,亦父母双故。”半晌后,他方缓缓启声道。 她看向他,略略弯了弯唇角,继而垂眸,眼底的神色怎么也辨不清…… 她幼失怙恃,孤苦无依,为人掠卖。他同样双亲早逝,却有视之如己出的叔父悉心照拂,诱掖教导,而今已是一方执牛耳者。 真正天渊之别,贵贱如云泥。 一时间,两对默然,良久,他方重开了口,问:“河东郡那边,似这样的情形多么?” 闻言,她怔了瞬,然后轻轻点头。 秦始皇帝续建阿房宫,大兴土木,而荆楚之地林泽深广,多有良材。于是年年都要自河东郡征发数千民夫,采伐材木运送入秦。十多年间,不知多少闾左庶民死在了途中,以致百姓怨怼。 “会稽郡位于川流交汇之处,湖泽广布,盛产珠贝。以前始皇在位时,年年须上贡明珠五十斛。”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方开了口,沉着声道。 “自秦二世承位以来,变本加厉,珠贡增了两倍,郡中年年为此殒命的采珠人不知多少。” 项羽神色全不似方才的恣肆与放涎,他振衣起身,阔步走到西壁前,目光透过壁上半启的菱形横棂窗,落向无星无月的寂黑夜穹:“十七年前,西秦灭楚,虏楚王,杀昌平君,迫楚国大将军-项燕,自戕阵前。” 说起已逝的祖父,他神色更凝重了许多,语声不自禁地微微缓沉。 “亡楚之后,始皇以楚王之冠赐臣下,掠楚宫妃嫔公主以为婢妾,岁岁奴役荆楚,征发民夫,收敛重赋,搜取良材美玉珍珠皮革不可计数。” “而我楚国子民,因此破家离散、亡身殒命者,亦不可计数。” 他凝目窗外,只一片黑阒沉沉的夜色-亡国之恨,失亲之痛,奴役之苦,孰能忘?谁堪忍? 静了许久之后,他目光转回室中,却见那少女仍默然跽坐于曲几边,垂着眼睫,神色静敛。 “今后,便跟在我身边罢。”他看着她,语声清刚,落地有音——“项羽自会护你周全。” 室中静了半晌,项羽都以为她不会回应时,却听得一记清冷冷的语声入了耳—— “一生相护,非死不弃?”十三岁的稚嫩少女却蓦地抬了眼,一双潋滟眸子定定与他对视,凝着语声字字清晰,问。 好生胆大的小丫头!胃口也是不小。 “非死不弃?”他眼角略略上挑,一双黑亮炯然的眸子熠熠然带了丝漫不经心的笑意——“这,且凭你本事了。” 说罢,仿佛审视似的凝目端量着她,带了几分探究,道:“除了舞剑,你还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苍梧缥清」产于桂林郡苍梧县,是秦汉时期的名酒。 「切云冠」高冠,楚国地位较高的人所戴的冠,地位低的则戴缁布冠。 第18章 项羽与虞姬(二) “扶熙、六博、歌咏、围棋、投壶、吹埙、弄竽、弹瑟,巾舞。”十三岁的少女垂眸跽坐,语声珠玉似的清越,熟极而流地平静应道。 她话音未落,项羽已然微微瞠目。 早听闻郡中巨富石公府上颇多伎伶,个个色艺不殊,但……也未曾想过竟会有遍学诸艺、厉害到这般地步的小丫头。 静了好一会会儿,他方长长叹了口气,看着她道:“照这般看来,你的剑能学成那样漂亮的花架子,已是十分难得了。” 凡贪多,必不精。 清艳动人的碧衣少女,听到这话,只安静地垂着眼睫,默了片时——石公府里,与她年纪相若的姊妹不知几多,数她容貌最出众,天资也最颖悟,所以自幼便教养得格外精心。 弈棋歌舞,丝竹管弦,十年苦习下来,几乎样样冠绝郡中……石公待她,一向也惜售得很。若非今日这一位贵人身份着实尊崇,断不会拿了她出来饷客。 “阿虞的剑舞虽入不了将军的眼,旁的技艺,却尚值得一看。”不久后,少女抬眼看向他,从容地清声道。 虞姬所言非虚——女子天生气力较男子要弱些,习练刀枪剑戟之类吃亏得多,加上她年纪尚稚,膂力不足。哪怕再精湛的招式也难免显得矫揉轻飘,是以剑舞的确是她诸般技艺里最弱的一样儿。 “那,你便唱支曲子罢。”项羽神情坦荡,浑不在意地笑道——“其他的那些,我倒是一样儿也不懂。” “好。”少女姿仪娴雅地敛衽起身,娉婷玉立。却是目光落向他,清波流转的眸子里漾了丝浅笑,脆声道:“阿虞斗胆,敢请将军为妾弹剑?” 请他弹剑相和?项籍闻言,微微一愕,全未料到这小丫头的胆子竟比他以为的还要大些。 自太守府易主,他成了叔父的裨将,手绾兵符以来,还有哪个敢支使他弹剑合歌?! 怔然也只一瞬,回过神来后,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扫了小丫头一眼,那神色,同方才说「且凭你本事」时如出一辙。 第22章 未得他回应,少女也未见丝毫气馁,只神色从容地亭亭立在那儿,姿态娉婷。十三岁的年纪,身段尚未长成,在一室清灯中,纤削单薄得仿佛一抹素淡的剪影,却又因那乌发雪肌,水碧纱襦,添上了十二分的动人韵色。 方才一碗酢浆已润过了喉,是以,她只徐徐缓了片时,调匀了呼吸,而后凝定了眸光,启唇:“操吴戈兮被犀甲,凌余阵兮躐余行——” 那歌喉极清越,却也极冷彻、极凛冽。仿佛阵前的金戈杀伐一刹响回耳际,声遏行云—— 闻声的霎时,项羽蓦然抬眼。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她一字字续唱,嗓音愈见清冽,一派铿锵铮然,又隐隐的慨然悲声贯于其中,直是震聋发聩。 “锵”一声清锐的剑鸣,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项羽五指聚力,拨剑出鞘,一泓寒刃湛湛泛着清光,银寒似雪。而后,他屈指相扣,其音铮铮,一声声应着这悲凉冷彻的曲调击剑而和……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她语声高处,他弹剑重击,宛石磬震响。 她语声低处,他沉力轻敲,似匕箸偶击。 她语声疾处,他轮指急拂,像羯鼓频催。 她语声缓处,他小意轻扣,如琴瑟调弦。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她清冽冽的嗓音徐徐缓唱,渐而不断拔高,直至巅峰之处嘎然而止—— 歌停,剑亦停。一室阒然,仿佛亘古岑寂。 原来,这世上,竟真有这样一种感觉,一见相知,倾盖如故—— 过了许久,项羽方缓缓收回了神思。 “你如何会这曲《国殇》?”他看着她,清声问。 ——优伶之流,习的不该都是些俚俗之曲,艳舞秾歌么? “幼时偶间听闻,便一直记着。”她抬眸与他对视,眼里一派清澈的坦然。 “缘何多年不忘?”他又问。 她神色挚切,郑重定定看着,凝眸对视:“身为楚人,本不应忘。” 项籍忽地笑了,继而纵声大笑,声震满室——三闾大夫已作古七十载,如今的楚国,竟还有人同他一般记得这大楚昔日的战歌! “你,唤作何名?”少时后,略略沉定了神色,他看着眼前少女,问。 “无姓,名虞。”她凝目看向他,清声答。 “阿虞,自今而后,项籍会护你,一生庇佑,非死不弃。”他目光定定地看着眼前楚楚怜人的弱质少女,嗓音清刚,字字落地有声。 这一年,项羽二十三岁,虞姬十三岁。 那个时候,他不会想到—— 她知道他勇武超类,所以有意选了自己并不擅长的剑舞,引他留意; 她知道他父母早逝,所以有意透露出幼失怙恃的身世,惹他怜惜; 她知道他心中志向,所以有意潜心学好了一曲《国殇》,与他共情。 美貌年稚的少女,双亲亡故,幼年无依。于是早早懂得了玲珑心机,学会了图谋算计。 而十三岁这一年,猜中了他的复国之念,也赌定了他的意气用事。于是步步为营,算计到了他一个承诺。 ※※※ 次年,初秋七月,城阳。 “将军今日有心事?”十四岁的韶华少女,姿容愈发清艳照人,一袭烟青色三绕曲裾,用桧木小漆案捧着一整套酒鉴杯盏,抬手拂帘,语声珠玉般清越。 室中,项羽正踞坐在黑漆朱绘的曲几边,单手扶膝,神色是难得的沉凝。 “怎是你来了?”他听到她的声音,微微讶异地抬了眼,但却也并不十分意外。 “听几个裨将说,将军刚刚要了一整鉴酒。”说话间,虞姬已步履轻盈地走到了他身旁,敛衽跽坐下了下来,一面将酒具错落有序地置在了那张黑漆朱绘漆的曲几上,一面抬眼向他,清波明眸里漾了几分笑意——“阿虞贪杯,也想分一盏如何?” 有人对饮自然比自个儿喝闷酒要好得多——相伴一载,她待他从来都是这般体怀入微。 项籍不由颔首,心头泛上些微暖意。 虞姬姿仪娴雅地抬手斟酒,烟青色的轻纱衣袖斜斜下滑,露出一段纤白柔润的皓腕,似白玉凝霜。 高爽醇厚的柏叶酒,满斟了面前两只兽纹漆耳杯,项羽径自执了盏,仰首一饮而尽。 虞姬也随他举杯,爽快利落地陪饮。 跟在这人身边快一年,她也从昔日那个被酒水呛出泪来的小丫头,练出了同他一般的海量。 接连几盏清酒下喉,一股热意仿佛自浑身散了开来,但,他仍轩眉不展。 “你不问,我是何心事?”他目光落向了窗外一轮将将坠入苍青山峦的蔼红色夕阳,道。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柏叶酒」秦汉时期十分常见的酒,其他的酒还有黍酒、稻酒、秫酒、稗米酒、蒲桃酒、甘蔗酒、菊花酒、桂酒、椒酒。 第19章 项羽与虞姬(三) “这一年以来,将军已收服郡中诸县,又逢陈婴率兵归附,麾下增了两万人马……诸事无不顺遂,所以,将军这心事,非是为己。”十四岁的绝艳少女眸子里带了盈盈浅笑,条分缕析,明白透彻。 项籍眸光回转,定定落向她。 “若是为旁人,那近日,咸阳那边倒有一桩大事——相国李斯获罪,被腰斩于闹市,夷三族。”她将酒盏放回了案几上,凝了目光,静静与他对视。 “阿虞向来剔透。”他看着眼前稚气仍未褪尽的少女,语气不掩赞叹,一双黑亮熠然的眸子里带了笑意。 “两年前,赢政东游会稽时,我曾见过一回。”顿了片时后,项羽将手中的云纹漆耳杯缓缓置到了案几上,神色微凝,似是在追忆什么。 那一年,位尊天下的秦始皇帝御驾东游,那样铁骑开道、兵甲护行的威仪,羽葆华盖、车驾蔽天的煊赫,简直晃花了道旁随众人稽首而拜的那个二十二岁年轻人的眼。 “其时,伴驾随行的,便是左丞相李斯。” 若细论起来,秦相李斯,其实是楚人。 昔年,楚国上蔡郡,曾有一个姓李的小吏,镇日里汲汲营营,卑微求生。忽有一日,他有感于「厕鼠」与「仓鼠」,回视己身,自慨此生庸碌无为。 于是幡然彻悟,告别了家中妻儿,打点行囊孤身离乡,千里求学,拜于当世大儒——兰陵荀卿门下。 数年之后,李斯学成出师,到了秦国求仕。他才识出众,先得吕不韦青眼,再成为赢政臂助。始皇阐并天下之后,李斯众望所归,晋身为相,自此位极台辅,煊赫无二。 所谓布衣卿相,平步青云,不过如此。 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这是赢政、李斯、项羽三人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会面。 这一次,赢政五十岁,项羽二十二岁,李斯年约七旬——官高爵显,权重天下,正值他一生仁途的巅峰。 短短数月之后,始皇病死于沙丘。而忠心辅佐他三十多年的李斯,却在此际决绝地背弃了旧主,与宦官赵高合谋,矫诏逼公子扶苏自尽。而后,将皇帝的幼子-胡亥扶上了帝位,成了秦国的二世皇帝。 胡亥年幼,朝政由赵高一手把持。而仅仅一年之后,这个「指鹿为马」、肆意弄权的宦官,就借着傀儡皇帝秦二世之手,一纸制书,将丞相李斯腰斩于闹市,且祸及子孙,满门诛连。 临刑之前,对长子李由怆然悲叹道:“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即便想再和儿子像昔年在上蔡郡时那样平庸度日,闲出东门,牵着黄犬打兔子,也求而不得了! 秦相李斯,开国之臣,肱骨栋梁,占尽天下权势,阅尽世间荣华,最终也只落得惨死闹市、子孙断绝的凄凉境况。 “他临终如此遗言,大概是悔了罢?”项羽渐渐收回了思绪,目光落向窗外,看着一片无垠夜穹,近乎自语道。 “不是悔,只是贪心不足罢了。”闻言,静坐一旁的少女,忽地清声接口道。 说着,她抬眸,睫羽微微扑闪了下,一双眸子清湛湛地看过来:“将军以为,若他当初留在了上蔡郡,一辈子当个庸碌卑贱的小吏,便当真能此生安乐么?” “不,他会不甘。”闻言,项籍却忽然斩截似的利落应道,目光骤凝。 留在上蔡郡,那个叫做李斯的小吏,将注定庸庸碌碌,一事无成。等年老死去,他将被胡乱埋葬在某个乱坟堆里,他的名字只会被他的儿女们偶尔提起,而等到他的儿女们也死去了,他的□□也早已在棺椁里腐朽烂透,他的名字也将不会被世间的任何一个人所记起。到那时,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半点李斯曾存在过的痕迹。 朝生暮死,无声无息,渺小卑微得如同这世间任何一个命如草芥的庶民。 那样一个心怀抱负,志存高远的人-怎么甘心? 第23章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同他项籍,这一点又何其相似? 所以……才会物伤其类罢。 室中略略静了片时。 “此人胸有丘壑,数十年间算无遗策,竟轻易受了赵高蛊惑,背弃旧主,最终死在了那个宦官手里……倒是意外得很。”项羽的神色已然沉定,只微轩了眉头,似是叹息,又似是疑惑。 “将军以为,他不该背弃始皇?”少女抬眼看他,唇角微微泛了丝浅笑,清声问。 “三十多年君臣相得,也算不易,只给赵高一番话便哄得背了主——当真是人心易变。” “不,他从来都没有变。”她低头抿了口柏叶酒,而后缓声道,清越的嗓音淡静而泠然,引得项籍不由抬眼看向她。 “早年,他弃家离乡,是为了入仕得官,以求权势名望;后来,弃吕不韦而助赢政,是为了谋得更大的权势名望;而最终,背弃始皇遗命,同赵高合谋,则是为了保住眼前的权势名望。” “自始至终,他最看重的,都不过一己名利而已。”少女一双明眸清浅带笑,语声仍是不惊轻尘的淡静。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心如此罢了。 而那厢的项羽,闻言却是一时怔住——即便先前早已晓得他的阿虞是怎样的心思剔透。但此刻,这般洞明深辟的言论,自一个十四岁少女口中道出,仍是不免令人讶异。 “不过,李斯授首,赢秦自毁长城,这于将军,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不待他再细想,那厢的少女又开口转开了话头,且神色间带了些郑重。 项羽方回过神来,听到她这一句话,似是蓦地想到了什么似的,不由得微微轩了眉:“那个姓范的老头儿也这么说。” “可是上月刚刚来府上的那位范公?”她目光与他相触,问。 “嗯,”项籍微微点了头——“单名一个增字。” “叔父说,此人有经世之才。依我看,他本事倒算不小,可出的那些主意——”说到这儿,他不由得眉峰皱得更紧了些。 “范公的计画,将军不赞同么?”她神色间有些疑惑,不解地问。 “那倒不是。只是——”项籍一双浓眉有些倔强地轩着,不肯舒展——“令人不痛快得很。” “那范老头儿说,如今陈王身死,部卒离心,正是收拢人马最佳的时机。但这就得师出有名,名正而后言顺。而我项氏毕竟是楚国家臣,所以需推一个楚氏王族的人出来领袖。所以,他让叔父从乡间野里找到了楚怀王的一个孙儿,打算扶他做新任楚王。”微微顿了片时,他接着说道。 “现在,那个黄毛小儿已经在来城阳的路上了。”青年唇角略微倨傲地一撇,神色间多少不屑。 他们项氏一族,封于西楚,世代为将,祖父、父亲为昏聩的楚怀王效忠效死,枉送了性命也就罢了,而今,连一个乡野出身的放牛小子也要他们叔侄三叩九拜,奉他为主! 虞姬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将军七情上脸,小孩子似的闹着脾气,不由得垂眸,眼底里露出一丝无奈来—— 这人,终究世家出身,少年得志,骨子里倨傲得很……从来不肯卑躬屈节,连个名份也不甘委屈了半分。 “昔日,陈王起兵时,亦是借了公子扶苏的名号。但大军成了气候之后,谁还去管那个空头名号?那不过是尊土偶木像,摆在人前好看的罢了。”她默了片刻后,终于启唇,清声缓缓说道。 闻言,项羽略略一怔——这个道理他自然明白,范增那边应当也是这般谋划的。叔父怎么可能当真为人做嫁? 心中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只是,委实有些憋气! 见这般情形,少女默默按捺下心头无奈,却是抬了眸子看向他,唇角挑了丝笑,清声道:“既然只是尊偶像,待那一日用不着摆在人前了,如何处置,还不是悉随君意?” 项羽蓦地回视向她,神色间一时恍然——自己怎么竟钻了这个牛角!待异日叔父基业大定……有的是机会出了这口气! 他方才皱着的眉头瞬时便舒了开来,眸子里不由带了笑意:“阿虞呵,相识一载,你从来便是这般知心体贴,顾虑周全。” “将军就算再夸,这鉴好酒阿虞也要分一半的。”少女闻言扬眉一笑,似水明眸顾盼生姿,流睐出三分稚气七分娇嗔,却是十二分的艳色夺人——“断不会因着几句溢美之词,就让将军多得了几杯!” 对面的人竟是一瞬间被这笑颜微微晃了眼,怔了刹那后,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豪爽把盏,朗然一笑,举杯仰尽…… 而那厢,少女垂眸而笑,饮酒的间隙,微微低了睫,对着微微晃荡的酒盏清波中的自己影子,神色间一丝恍惚—— 之所以事事缜密,那是因为,在过去许多年间,从未没有人真心为我打算。所以,便只好从三四岁上起,开始学着自己为自己打算,十年间多少血泪教训下来,自然就懂得了千般思虑,缜密无遗。 ——而我的将军,你喜欢的,是否也只阿虞的皮相姿色,玲珑心机呢? 而那个时候,把盏对饮的二人,谁也不会想到,仅仅两月之后,等待他们的,便是一场巨变—— 秦二世二年,九月末,夜。 乌月蔽月,漆黑一片的天穹间不见丁点儿星光。从远处叠嶂的群山到近处的野林草木,尽都在夜幕中隐了形迹。 连续落了两三日的淫雨,地上泥泞得厉害。两山之间难得的一片地势较高,尚算干燥的开阔平畴间,扎起了近百个简陋的毡布营帐。北地九月里天气已经有些阴冷,可蔽风雨的毡帐中,疲累了一天的兵士们刚刚沉入酣眠。 “有人袭营!”石破天惊般,一阵兵戈相击的杀伐之声在寂夜中骤然响起,混杂各种不同声音的惊喊、叫骂、金属刺进血肉之躯时的痛呼、兵卒倒地时身体跌进泥浆水潭里的闷响…… 数不清的黑衣黑甲的秦兵,自四面八面潮水一般汹涌袭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击合围了项羽所率的这一支两千来人的先锋队伍——攻其不备,雨夜奇袭,然后,几乎是一面倒的血腥屠杀。 而被兵士们重重戍卫着的主帐前,却是一派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氛围。 “将军,唯今之计,您轻骑突围,或许——尚能挣得一线生机!”一身铁胄白甲的年轻的裨将以头触地,声音透着镔铁似的决绝与坚毅——“属下率人留下,负责断后!” 说着,他抬了头,焦急的目光几乎仇恨地怒视向将军身侧,那个半裹在绵厚貂裘中的单薄少女—— “将军,她——”忠耿的裨将死死盯着将军身边这个莫大的累赘。然后,又更焦灼地将目光移向了自家将军。 “阿虞,你怕么?”项羽目视前方,眸光冷凝。 阴湿的瑟瑟冷风中,她听到他的声音,刚毅有力地透到一层裘衣传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自曹昇·《流血的仁途——李斯与秦帝国》。这是作者君自己极喜欢的一本书,初读时简直惊艳呐,大赞—— 第20章 项羽与虞姬(四) “将军既在,阿虞又何惧?”少女清越的嗓音透着几分锐利的冷冽,字字落音,带着一股铮然之意。 闻言,年轻的将军忽地纵声而笑,眉目飞扬,伸臂一把揽了她在怀中,就势翻身上马,一身铁胄,银枪白甲。 他眸光孤冷,睥睨着眼底一派剑戟森森的乱象,略略侧过头,清声对身后的人道:“我项籍,只为我楚国兄弟开路,不需兄弟们为我断后!” “大楚的儿郎们,随我身后,杀”一声清刚浑厚的扬声高喝,吼响在沙场之上,在连绵阴雨中,仍然直击每个人的耳膜,震聋发聩! 那些陷入无尽苦战与乱斗的楚国兵士,仿佛在在漆黑的寂静中,寻到了前方导引道路的灯光。虽纷乱杂沓却行动迅速地向着主帐方向集结而来。 而这一支孤勇的队伍最前方,年轻的将军,一骑当先,银枪白马。 见尚能参战的兵士已大略集齐,项羽铁枪一挑,便挟着那一身盖世胆气与悍勇,率先驱马持枪杀入敌阵之中——眸光是嗜血的狠厉,遇神杀神,遇魔杀魔! 虞姬乖静地紧紧靠在他胸前,十四岁少女娇小的身子密密裹在裘衣里,简直像个孩童般,看上去只是小小的一团。 她看着他手中那杆耀目的银枪,劈、砍、崩、撩、格、洗、截、刺,划出一道道泛着寒芒的凌厉弧光,四周随之纷溅起殷红的鲜血,甚至有时带着敌人的断臂、断足或者头颅…… 那些鲜血,溅到他的脸上、发上,溅到他们两人的衣裳上,甚至溅得他座下那匹的通体似雪的白驹一身浴血的殷红……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呛人的血腥味儿,混合在雨天的湿气中,裹挟着沙场溅起的尘土泥桨分外闷窒,简直另人有些作呕……但,缩在项羽怀中的少女,却再顾不得其他,只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紧紧拥住这人,耳中传来他强悍有力的心跳声,然后,莫名的心安。 第24章 陡然,一记银寒的光芒划过眼前,她看着那道刀光险险自他颈边擦过——眼下这名秦兵,似乎颇为棘手! 而就在项羽为避开刀光,略略侧开身子的一瞬,旁边另一名秦兵迅然趁势上前,蓦然刀光斜刺,借着这难得的罅隙,向他怀中的少女发难,直取颈项—— 原来,这二人联手出击,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她! 这个神勇无匹的年轻将军,武力骁悍、骑术谙练、枪法精湛,简直无懈可击,而他怀中紧紧护着的少女,便是唯一的弱点。 “呛——”千钧一发之际,项羽的银枪凌厉地一个挑,截回了那刀光。 却不料另一人自身侧击向虞姬,眼见寒芒近身,他浓眉一轩,几乎不假思索地回身相护,下一瞬,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刺目的刀光没入他腰侧…… “啊”一声痛极的惊呼,却是发自项羽身前的那名秦兵,就在同伴的刀刺中了这个悍勇无伦的对手,两人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的瞬间。年轻的项氏将军却是趁隙蓦地发力,手中那杆银枪骤然格开了拦路的大刀,霸道悍劲地向前一劈,直取敌方咽喉——一股鲜血自被生生划破的颈间喷涌出来…… 下一刻,他枪尖一转,待她看清时,一蓬血花绽开,另一侧那名秦兵持刀的右臂已被从肘处生生截断—— 只一个眨眼,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两名敌手,已然一死一重伤,狼狈惨败——周遭齐齐骇然,这人,果真是天降的杀神! 项羽只眸光孤冷,轻蔑地扫了前方喉间涌血的尸首和身侧断臂倒地的人,然后微微皱眉,神情略带隐忍拨出了自己腰间,那柄刺入皮肉一寸来深的长刀,随手丢进了沙场的泥浆里。 “些许小伤,莫怕。”这是虞姬记忆里,那一晚他杀入阵中,为了护她负伤之后,对说的唯一一句话。 ※※※ “秦军为何一夜之间增了几万兵马,可探明白了?”次日傍晚,临时建好的楚军营帐中,项羽拥裘踞在坐在案前,沉声问。 “禀将军,事出突然,眼下仍未查探清楚。但,以其作战的章法来看,应当是咸阳那边增援的人马。”年轻的裨将垂首长跪在堂下,恭谨应道。 昨晚损失了近半数人马,但面对秦军精锐攻其不备的奇袭围杀,已是极为出人意表的好结果了。 “叔父那边如何了?”项羽抬了眼,问。 “武信君那里,自昨夜秦军突袭起,便断绝了消息,至今未有音信。” 项羽眉峰微轩,继续垂眼看着案上的奏报,淡声道:“你且下去罢,令营中弟兄好好休整一番。” “诺。”裨将十二分恭谨地执礼一拜,这才退出帐外。 室中一静,项羽眉峰皱得更紧——这样的奇军突袭,叔父那边,想必同他们一样毫无防备,不知眼前又是怎样的情形? “将军,该用药了。”他闻声抬眼,却见一袭莲青色楚锦曲裾深衣的虞姬,刚刚拂了帐帷,捧着一只小食案走进来。 那只简单的黑漆朱绘小食案上,置着一只盛药的铜盂。甫一进帐子,清苦的药香便在室中弥散了开来。 少女走近了过来,而后将小食案搁在了他书案西角边,而后敛衽跽坐在了他身边。项羽极为配合地抬手取了药盂,饮酒般利落地灌了下去,一仰而尽。 看着他将空了的药盂置回案上,她这才略微安心了些。 “这几日,你也莫太过劳顿了。”看着坐在近旁的少女眼底重重的青翳和有些苍白憔悴的脸色,他不由得眉峰又是一轩,微微沉了声道。 见她云淡风轻地点头应下,项羽心下一动,却仿佛更不放心了,于是伸手便去探她腕间脉象。 “嘶……”右腕被住的一瞬,她却吃痛似的,蓦然倒吸一口凉地。尽管极力隐忍,面色却已瞬时泛白。 他眉峰骤蹙,却未言语,只是放开了她手腕转而拿住了那五根纤指,然后另一只手将她的衣袖轻轻向上捋开,而后,不由得目光陡然一紧—— 原本温腻莹白的右臂上,自肘侧到腕骨处,被烫得大片红肿,不少地方的水泡似乎被人挑破过,一个个尚未结痂的瘢迹渗着清黄色液体,衬着那原本温腻如玉的肌肤,几乎显得有几分糁人可怖。 项羽神色滞了片时后,目光默然落向案上那只药盂,似乎顿了顿,方才轻声问道:“你亲自去厨下煎的药?” 她低了螓首,垂下秾密乌泽的眼眸,不言语。 “这些杂务,交给底下的人便是。”他看着那近乎刺目的烫伤,不由道。 “旁人,终究不那么放心。”静了片时,她抬眸看向他,语声清越,却微有些缓凝。 四目对视,两人同时沉默了一瞬……是呵,经此一事,身边的其他人,已不尽信得过了。 “这次是阿虞头一回做这些,自然笨拙得很,待日后熟稔些自然也就好了。”她弯了唇,眸子里泛上清浅的笑意,打破了僵局。 “只是,大约还得一阵子练手,将军可不许嫌弃!” 少女微微竖了纤眉,佯怒的威胁里却尽是娇嗔亲昵。 ——昨晚,剑戟森森的腥风血雨中,生死攸关之际,她被他紧紧护在怀中时方才知道……原来有一双强健的臂膀愿意容你倚靠,愿意倾力庇护,是这样的感觉,这样令人贪恋的温暖与安心呵。 三岁上便入了石公府邸,作为舞伎教养长大,学艺十载,歌咏弈棋、丝竹弹唱……这些无一不精。 可正经人家女儿自小该学的针黹女红、烹饪庖厨之类,却是丁点儿也没人教过的。 曾经,她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碰这些东西——可谁料,竟真的在这世上遇到这般一个让她甘心拈针缝衣裳、洗手做羹汤的人。 “阿虞……”他静了刹时后,却是蓦地将她拥入怀中,她愣愣了,而后亦回身环臂回拥住了眼前这人。就这样静静依偎,久久也未放开。 ※※※ 两日之后,一封奏报被送到了项羽案前—— “武信君项梁,与秦将章邯战,兵败,身中流矢,殁。”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盂」盛放饭食或液体食物的器皿,侈口、深腹、圆足,有兽首耳或附耳。 第21章 项羽与虞姬(五) 秦二世二年九月,项燕之子、武信君项梁——死于秦国大将章邯之手。 主将项梁战死,楚军上下一时间便乱了阵脚。 而出身乡野、被他一手扶立起来的新任楚王——芈心,则借此契机,开始试图继掌大权。 这个年轻的傀儡楚王收编了项羽、吕臣二人麾下的兵马,由自己亲自统领。然后,任命吕臣为司徒,吕青为令尹,又封部属刘邦为砀郡长、武安侯。 至于项梁生前最为信重的侄儿,为楚国立下累累战功的项羽,则被撇在了一旁,无人问津。 次年,因楚军上下复仇心切,怀王于是顺应人心,决定出兵攻打章邯,以雪前耻。 而章邯在大败项梁之后,便觉得楚军不堪一击。所以根本不足为虑,于是转而径直引兵北渡黄河,进攻赵国。不久,他大破赵军,将国君赵王歇围困在了巨鹿城。 此际,楚怀王封了自己的亲信——楚国昔日令尹宋义为上封军,项羽为鲁公。 而这一回出兵,则是宋义为主帅,项羽做次将,范增为末将,率军五万,攻秦以救赵。 秦二世三年,四月,安阳城外。 又是淫雨霏霏,绵绵密密落了两日,三月春寒尚未褪尽,又碰着阴雨天,寒气侵肤,委实冷得厉害。楚军之中,是已一派愁云惨淡。 “让开让开,前面让开点儿路。”一顶破破烂烂、几处敞风的营帐中,忽然传出这样的喊声。接着,便有一具尸首被从人群中抬了出来,衣不蔽体,臂肘处化脓溃烂,浑身露出的皮肤都泛着冷僵的青紫色…… 周遭的同伴们没有太多的意外,神情是僵冷的木然。这些天以来,这样的情形他们已见过太多,而看似麻木的目光下,是日渐一渐的悲凉与恐惧——下一个被抬出去的,会不会是自己? “这是今儿第六个了。”一个佝偻着脊背,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叟,浑浊的目光看着那尸首被一步步抬远,喉间发出粗哑的叹息。 “营中不剩多少粮草了,这几日不少弟兄都饿着肚皮,又淋了两天的冷雨,身子强健的都扛不住,何况原本带伤的那些……”一旁有个年轻的楚兵低低搭腔道。 “咱们不是来打秦军,杀了章邯给项梁将军报仇的么?可整整驻在这安阳四十多天了,连窝儿都没挪?!”身边听他们说话的人又多了一个。 “上将军不发令,谁人敢动?真真憋屈!” “老子宁愿去打秦兵,在沙场上战死,也不要窝囊死在这鬼地方!” 不远处,一顶宽敞些的毡布营帐中,项羽正专心而细致地擦拭着自己的那杆银枪,那枪尖上的铮亮的银色,被缯布细细摩挲洗润之后,一线寒芒愈加凌厉冷冽。 第25章 “禀将军,昨晚营中共折损六人,皆是伤兵,禁不住寒雨冻馁而亡。这四十天以来,伤亡总计一百三十五人。”年轻的裨将长跪于地,清声道,嗓音里已隐隐带了几分悲凉——这些弟兄,都是他们当初一兵一卒拉扯起来的,哪一个不是患难与共的同袍?哪一个没有父母家小? “那,宋义今日呢?”项羽擦毕了枪,凝视着枪尖那一线寒芒,问。 “上将军今日去安阳城中征了些鸡豕酒米。此刻……”话到此处,他咬了咬牙,语声里已透了分明的愤慨——“在摆宴席。” “由他去罢,”项羽将拭好的银枪搁在了枕畔,声音冷冽得不带一丝情绪,目光寒凝,继而向身后吩咐道——“明日一早,且随我去瞧瞧!” (秦二世三年四月)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史记·项羽本纪》 ——就因为叔父不在了,你们这帮无用的废物就敢这般欺辱我项籍。这般糟践我楚国兵士,让这样一个鼠目寸光的懦夫踩在所有人头上作威作福! 直到许多许多年后,曾经过那场战事的老兵们,还和儿孙说起秦二世三年四月的那一晚,那个铁胄银枪的年轻将军,孤身闯营,眉眼冷凝,横枪一劈——砍下了主帅首级! 然后,将那带血的头颅高高悬起在帅旗上,示众三军! 经此一事,军中诸将噤若寒蝉,举众慴服,而后共推项羽为假上将军,并派人将此事禀报了楚王芈心。 不久,楚王一纸诏令,任命项羽为上将军,统帅三军。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在这样天下逐鹿、战祸频仍的乱世之中,很多时候,没有对错之分,只有强弱之别。 这一年,项羽击杀宋义,受封上将军。然后,率领着麾下数万兵马,真正开始踏上了覆灭秦国的道路。 不久,在巨鹿之战中,项羽破釜沉舟,与秦军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以多胜少,斩杀苏角,生擒王离。 自此,楚兵骁勇之名冠绝诸侯。而项羽,真正一战成名,威震楚国,名闻诸侯! 攻下巨鹿城后,项羽召见诸侯将领,六国将领入辕门之后,无不膝行而前,恭谨已极,不敢仰视座上之人——自此,项羽成为诸侯上将军,六国旧部,莫不从服。 数月之后,章邯前来求和——大秦王朝,已是强弩之末。而项氏这一颗不世出的将星,却手绾兵符,正所向披靡。 这一年,项羽二十五岁,领袖六国军马,麾下十万部众,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城拨寨,直逼咸阳! ※※※ 秦二世三年,九月,新安。 “上将军请我去城外?”十五岁的少女,一袭霜青色曲裾,立在室中漆案旁,微微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一身甲胄,屈身而拜的侍从,问。 “是。”军伍出身的年轻侍从恭谨地垂着首,不敢抬眼看面前这清艳无俦的绝色少女,言简意赅,一字以应。 “好罢,且稍待,容我更衣。”虞姬微微思索了一瞬道,继而转身回了内室。 第22章 项羽与虞姬(六) 今早他出门时,兴致极高,说要带她一起去城外览胜。可她自幼就畏寒,如今时令已入深秋,清晨霜重露浓,外面委实冷得很。于是她就懒懒地缩在被衾里怎么都不肯起……他劝了几番无果后,也只好无奈作罢。 现在,专程遣人来接她——大约是得了什么稀罕的物什,要在她面前献宝一番罢。 这人,有时候简直孩童似的脾气,她心下有些好笑地轻叹了声。 虞姬乘着一辆绣绢帷帐的精巧容车,几名铁骑随行,一路到了新安城外。 正值季秋九月,天高云淡,琉璃蓝的天穹与远方连绵的群山相接,郁郁葱葱的山林间各色苍青、翠碧、浅绿、灰褐、彤红色的树叶斑驳相间,参差映衬,绚烂得仿佛一副重彩晕染的画卷。 重山叠嶂的峰峦之下,一弯深澈的畛河静静淌过,碧水萦回,水畔遍生泽兰芳草,菁菁茂茂的一派翠碧颜色。 河岸野陌上,那一道颀长劲拨的身影,矗立于天地间,笔挺得仿佛他手中那杆烁着寒芒的银枪。 在他身后,数百名骑兵随行,清一色的铁胄银甲,恭谨而有序。 “阿虞——”看到她从容车中掀了帘帷,目光落向这边,项羽远远扬声道。 他竟不是早上出门时那身铁胄银甲的装扮,而换上了一件极普通的本白色细绢长襦,下身配了同色布绔,衬得那英武眉目多了几分闲散的清朗。 而比他本人更灼眼的,却是身旁那一匹通体缁黑、四蹄踏雪的骠健马驹——只远远看上去,便见毛鬣轻润,龙头高举,神骏非凡! 容车渐渐驶近,停稳之后,身材娇小的少女,扶着他伸过来的手臂,敛着衣衽,姿态优雅却动作轻巧地下了马车。 “来,快瞧我今儿得的这匹好马!”年轻的上将军眉目扬笑,拍了拍那黑骏的脖颈,得意地向虞姬道。 可那马儿却似不驯得很,被他一拍,便有些暴躁地趵了趵蹄,昂首喷出大团鼻息。 “脾气不小,倒有几分似我。”项羽看它这般犟硬模样,半点儿也不生气,神情十二分满意。 “果真是万中无一的良驹。”虞姬细细看着那正值盛年的骏马,由衷地赞道,目光不掩惊叹。 ——麟腹、虎胸,尾如垂帚,台骨分明,擎头如鹰,紫缕贯瞳。 “这是马王,”项羽道,眉宇间带了几分傲然又自得的笑——“我费半日工夫才驯了下来。” “野马?”虞姬不由高挑了两弯眉黛,讶异道。 新安地处河南,畛河、涧河两岸林泽深广,多有异兽珍禽,以往也曾听人提过这儿有野生的马群,脾性不驯却体格矫健,脚力非凡——他清早便动身,原来竟是去猎了马王回来? 她此时才留意到,他本白色的襦衣与下绔上,有几处都隐隐渗开了血迹,而且,似乎还在不断地往处洇着……怪不得换了身衣裳,原来那一身怕是已浸透了血,不能穿了罢。 “早听闻这野马性子悍厉,将军的伤要紧么?”她细细端量着他,目光微带了不安。 “没伤到筋骨,不碍事。”他浑不在意地答道,目光落在那高大神骏的黑马上,简直是愈看愈满意。 “阿虞,上来。”他又挑衅似的拍了拍那马儿颈子,冲身畔的少女带笑道。 话刚落音,不待她反应,已被他环腰拥进了怀中,然后提足跨马,二人稳稳坐在了马背上。 “驾!”他也不用马鞭,那脾气已然焦躁、野性难驯的宝驹,便撒蹄儿疾驰起来。 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座下马儿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纵蹄奔逸,急飙若飞——眼前这情形,比当年石公府上初见那一晚,还要更惊险,但虞姬已然安之若素。 她只静静偎在他怀中,看着两旁飞快后退的草木河川,万象景物,仿佛乘云御风一般任意无拘——伴在他身边两载,她已学会了同他一样享受这样恣肆无羁的快意。 “阿虞,你说它取个什么名字好?”飞纵的马上,项羽忽然问。 她知道他在说这匹马,不由道:“这般神骏,自然该取个配得上它的名字,将军可有合意的?” “唤作「乌骓」如何?”他似是想了想,问她道。 “马中佳品为「骓」,它又通体乌黑,这名儿倒般称。”虞姬也细细看着那黑骏,垂眸思索了一瞬,抬眼向他道“不过这马四蹄皓白,衬着一身的苍黑,仿佛乌云盖雪,不若就叫「踏雪乌骓」?” “踏雪乌骓?果然更贴切些。”项羽扬了扬眉,看着座下宝驹,对马满意,对这名字亦满意,又伸手拍了拍它脖颈—— “踏雪乌骓,驾!” 马儿蓦然嘶鸣,发足疾奔起来,蹄下扬风,一骑绝尘。 二十五岁的项羽,年少得志,喜欢宝剑名马,喜欢美酒美人。这一年,他已饮过了许多的好酒,见过了许多的名剑,身边是姿色倾城的虞姬美人,座下有日行千里的乌骓骏马。 真正少年得志,恨不能拥美人、跨骏马,率着麾下楚国数十万雄兵,一举提剑杀入秦都,立在咸阳宫楼之上,俯瞰天下风光! 而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觉得——那一天,已近在眼前。 ※※※ 不久,刘邦攻下咸阳的消息传来,项羽大怒!屯兵四十万大军于新丰鸿门…… 既而,便有了千古流传、家喻刻晓的鸿门之宴。 “范公仍是不肯见大王?”半月后,楚营之中,宽敞而简单的主帐里,项羽与虞姬两人围案而坐,她语声里带了些关切,眸间流出一丝无奈。 自鸿门宴上,项羽放虎归山之后,亚夫范增怒其不争,这些日子始终避而不见。 闻言,项羽默然良久,室中静了好一会儿。 “阿虞,你也觉得我不该放了刘季么?”半晌后,他才开了口。虽然姿态仍像往常一般不拘束,耸膝踞坐在案前,却是目光定定看向营外,有些异样的沉重。 第26章 虞姬默然跽坐在他身旁,只安静地听他说,却不置一词。 “我项氏儿郎,要胜,也要堂堂正正胜在战场上,不必这些鬼蜮伎俩!”二十五岁的项羽目光凝定且傲然——“何况,凭我项籍与我四十万楚军,难道还将小小一个刘季放在眼里?” 呵,就是这样的年少轻狂与自傲啊——虞姬默默低垂了眸,这个人始终就是这样,磊落仗义,张扬得恣肆无羁。 ——自古,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似他这等勇武,这般性情,作领兵杀敌的统帅,自是盖世的将星,可要做经纬天下的帝王……却是怎样也不合适的。 何况,他还牛心左性,倔犟得很,一旦心里认定的事情,就断不会为旁人所左右,动摇了半分。 而她……既知无用,又如何置喙?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容车」当时专供女子乘坐的马车,垂有帷帐。 「秦始皇七骏」追风、白兔、蹑景、追电、飞翩、铜爵、晨凫。 第23章 项羽与虞姬(七) 未久,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降王子婴,烧秦宫室,大火三月不灭。 那一晚,咸阳城中火光冲天,烧得半边天际都是炽然的烈红,如血一般的灼灼颜色。 咸阳城外骊山之巅,夜风携着寒意扫过孤峙于山峰最高处的几株野松,经了霜的苍青色针叶瑟瑟散开一阵微响,而穿着单衣站在树旁的二人却似乎不觉寒意,比肩而立,俪影成双。 项羽携着虞姬,临风立于山巅,冷眼看着火舌恣肆地蔓延,将眼底这一座座金砖玉瓦砌成的巍峨王宫,一点点焚做灰烬…… “阿虞,终于看到这一天,你开心么?”他凝着一双炯然的墨色眸子目视前方,清了声,问。 她静立在他身畔,亦冷眼看着下方的火海,轻而坚定地点头-这三百里阿房,取了多少楚材楚玉,困了多少楚宫女子,又害了多少楚人性命……这宫中一阁一亭、一砖一瓦,尽是楚国子民的血泪! 其中……亦有她父母的。 昔年备受强秦欺凌时,多少楚国子弟醒里梦里都想着,有朝一日持枪提剑杀入咸阳,斩秦王首级,一炬焚了秦国王宫以雪耻泄恨! 而他-整个西楚项氏,几乎他所有的血缘至亲,都死于秦军之手,他心底里有多恨,她再懂不过。 公元前206年,秦灭,项羽尊楚怀王为义帝,自封西楚霸王,分封诸侯。 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 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 立司马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 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 徙魏王豹为西魏王,王河东,都平阳。 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故立耳为常山王,王赵地,都襄国…… 这一年,项羽二十六岁,少年得志,睥睨四方,诸侯臣服,站到了权位的巅峰。 ※※※ “阿虞,这酒滋味可真好。”项羽封王,楚营之中自是举杯把盏,豪饮同庆。他在营中已灌了不少酒,眼里都带了酣然的醉意,晚间却仍拉了她置酒同饮。 “这是会稽的「稻米清」,而今天下闻名呢。”十六岁的绝艳少女,一袭水碧色襦裙,跽坐在一旁檀木乌漆案边执了铜鉴替他斟酒,语声清越而柔和。 “会稽?”他已醉得厉害,呼吸之间尽是酒薰气,听到这二字却是来了精神——“呵,阿虞从来最是知心,如今,整个会稽郡-不,整个楚国都知道,是项籍灭了秦国,做了西楚霸王,主掌天下!” 他已醉眼迷蒙,执着酒盏扬声而笑,何等的志得意满! ——项羽,终究不堕西楚项氏之名! “是呵,大王光前裕后,”她看着眼前相伴三载的男子,而今位尊天下的西楚霸王,目光里亦带着几分慨然的骄傲——“是西楚项氏百年以来,最了不得的人物!” 他这一路走过多少艰难,历经多少磨难,恐怕少有人比她更清楚。 “阿虞……总是最懂孤的心意。”他醉得有些迷糊,只知道看着她笑。 “是啊,谁叫阿虞这般喜欢大王?”她亦笑着回看向他。因为这样喜欢着你,所以伴你左右,慰你寂寞,宽你心事,解你烦忧,尽我所能做的一切对你好。 项羽醉中听到这一句,便笑了起来,多少自傲:“孤的美人,自然都喜欢孤!” 蓦地,虞姬的眸光瞬时一滞,一双浓黑纤密的羽睫重重一颤。 而后,她默默垂了眸子,静坐无言。 ——是呵,她险些都忘了,其实他身边的美人从来也不只她一个。 楚军上下皆知,虞美人随项王三载,盛宠不衰……其实,也不过是他众多姬妾里最合他心意的那一个罢了。 少年得志,尚是恣肆无忌的年纪,喜欢宝剑名马,喜欢美酒美人。 而钱财美色,自古以来便是男子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位尊九州的西楚霸王,若没有姬妾成群,美人填室,才会为天下人所笑谑罢? 英姿年少、睥睨四方的项王,如今天下间待嫁的女儿家,谁不暗寄了一颗芳心?哪怕能碰到这人一片衣角,亦是门楣生辉,荣耀不尽。 他帐下,眼前已是吴姬赵女几多丽色,暮暖衾被,朝为笙歌……往后,只会更多罢。 那,她又算得什么呢? 虞姬低低垂睫,似水潋滟的眸光一点点沉凝黯淡下来。 那厢,项羽尚在醉中,见她忽然垂眸不语,微微迷蒙着眼道:“阿虞……这稻米清滋味绵厚,你一惯喜欢得很,今日怎的倒不贪杯了?” “谁道阿虞不贪杯,只是,今日这酒味儿像是薄了些,不似往常甘醇?”艳色无俦的少女,微微撇了撇嘴,似是不满道。 继而抬眼,一双流光潋滟的眸子朝他看了过来,清波欲流—— 她正饮着盏中的稻米清,酒液沾唇,软红嫩润的一片。少女仿佛专心细品一般,探出丁香小舌来舔,一点点将那湿红唇瓣上的水迹吮舐干净…… 那样倾城绝色的娇袅少女,眼下这般一副如此诱人采撷的情态,真真能勾得人心旌动荡,永陷沉沦。 而那厢,迷蒙半醉的项羽只看得一股热从心口烧了起来,他蓦然伸臂,一把拥住了近旁的绝色少女,将她玲珑的身子揽入了怀中…… 那少女也分毫也不客气,就势一双纤臂环上他颈子,张了口,狠狠朝这人裸着的颈侧咬了上去! ——忽然间,就想尝尝他的血是什么滋味。 待微微腥咸的味道涌入唇齿间时,她耳畔只听得他醉中低低的一声调笑——“但愿待会儿,阿虞仍有这般好精神!” 她却不回应,只齿间用力,咬得更狠更深了些……啖肉饮血,莫名快意! 其实,男女欢好,最原始的时候,便有一层重要的含义-占有。 肌肤相亲,喘息交缠,最狎昵不过的亲近,也是最明白不过的宣誓……你,是我的。 这个男人,是她一个人的! ※※※ 项羽分封诸侯,当年四月,杀义帝芈心。 而分封之后,诸侯各国许多不满于自己的封地,于是各方频起战端,相互争伐。 一年之后,汉王刘邦定三秦,并关中,割据了偌大一块儿地盘,地广兵多,冠绝诸侯。 汉二年(公元205年)春,刘邦自以为势力壮大,足以与项羽争衡。于是劫了常山、河南、韩、魏、殷等五国军队,总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攻打项羽。 四月,两军交战,项羽亲自披甲上阵,大破汉军,十万余汉卒兵败被杀,尸体投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汉王刘邦独领数十骑突出重围,逃得了一条性命。 而其父刘太公、其妻吕雉、其长子刘肥等人,则在此战之中为项羽所俘,质于楚营。 汉二年,四月末,楚营。 “喏,看到那个女人没?就是那边刚刚汲了水回来的那个。”营帐外的场地上,结束了一天辛苦操练的兵丁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正懒洋洋地靠在草垛上晒太阳,其中一个看向不远处正准备炊饭的人群,指指点点地向同伴道。 “这谁不知道?不就是刘邦的妇人么!”旁边另一个兵丁不屑地回道。 ——营中负责炊火煮饭的,一般都是专司其职的兵卒,往返汲水的十余个人里,只有这一个女子,自然显眼得很。 “汉王刘邦的妇人,那不就是汉王后了?” “嘁!再是王后,现下也是楚军的阶下囚,还不得在这儿做粗活,伺候着咱们!”旁边有人鼻子里哼了声气,不屑道。 闻言,周遭一阵笑谑,忽然,眼尖的一个扫到一角水碧衣裾正朝这边走过来,连忙向同伴们使眼角,大家伙齐齐规矩地低了声—— 这虞美人这可是项王捧在手心儿的珠子。若是不小心冲撞了,他们几个只怕吃不好兜着走。 第27章 十七岁的清艳少女,一袭缥碧色楚锦曲裾,站在主帐之外,目光落向不远处那个被肩上横置的扁担压得直不身子,只得佝偻着脊背,颤颤魏魏地向前小步移动着的中年女子—— 看看上去十二分的瘦削,一挽长发散乱地披在背上,杂草似的枯黄无泽。因为不堪重负,所以脚下有些踉跄…… 听说她只是三十来岁的年纪,可看着那张黯淡憔悴又沾了好些炭黑柴灰的脸,任谁看,也是四旬不止了…… 那是-刘季的妻子,吕氏。 清楚地看着这一幕时,虞姬的蓦地一颤,许久都难以平静。 涌上心间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若异地而处,项王会不会容她落到旁人手上? ——不会!几乎霎时间,她心底里便斩截似的肯定道。 其实,倒并非全因当年那个「非死不弃」的承诺。而是,这人性子太独,他的东西就是他一个人的,从来不容旁人碰了一星半点,简直类似于兽类的护食。 这个人,就是这般的肆意与霸道呵。 ※※※ 自公元前205年春天的这一场战事起,楚汉相争正式拉开了帷幕。这一年,刘邦五十一岁,项羽二十七岁。 公元前205年(汉二年),项羽领兵讨伐刘邦,大败汉军于彭城,诸侯各国皆背弃刘邦,重新臣服于项羽。 公元前204年(汉三年),刘邦屡败于项羽,于是阵平献计,离间项羽与范增。遂致亚父被疑,愤然大怒,告老而去,不久,病死于彭城。 公元前203年(汉四年),项羽与刘邦相持不下,于是约定:项羽归还刘邦父母妻子,楚汉相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 公元前202年(汉五年),汉王刘邦毁约,联合韩信与彭越,并力击楚,围困西楚霸王项羽于垓下。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史记·项羽本纪》 夜渐渐深了,一勾纤纤弦月悬在天穹间,银亮的半弯,繁星散落了漫天。仿佛点缀在墨蓝绸缎上的一颗颗珠玑,分外光华璀璨。 虞姬立在帐外,静静抬头仰视着这纤月繁星,耳边隐隐传来调子悠扬的楚歌……汉军那边,又在唱楚歌呵。 这一招可真是奏效,她默然看了一眼主帐……项王两月前头一回听这楚歌时,神色几乎大变。而后,面上渐渐浮上了她从未见过的悲凉神色。 这个人,从来意气用事,莫论如何都固执地认定了楚国那一方水土是他的根基,甚至打下了天下,自封西楚霸王,然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回自小长大的会稽郡。 江东的楚国,是他最初的起点,也是最后的退路。 可而今,却四面楚歌……楚地已是刘邦的天下了么?汉军之中怎会有这么多的楚人? 这夜夜的楚歌,刺中的是西楚霸王的死穴。 此刻,她孤身立于寂静夜色中,漫无边际地想开……楚国啊,自七年前随他离开会稽,四处征战,有多久没有回去过了? 那可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呢,昔日,楚南公曾断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后来,实是应验了-从揭杆而起的陈王陈胜,到后来的霸王项羽、汉王刘邦,皆是楚人。 这三人之中,陈王早死,而项羽与刘邦……几乎是两个极端。 时人评说这两人时,总免不了道-刘邦折节下士,爱重贤材。所以得了张良、韩信、萧何等国士; 而项羽为人倨傲,不知礼贤,所以身边只一个范增,还不知信重。 其实,仔细想来,这一切都实在理所当然。 刘邦早年混迹市井,从社会最底层的烂泥里一步步挣出来,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太过艰难。所以对身边任何一个可以增加实力的机会、任何一个可以给他助力的人,都溺水的人看到救命稻草一般牢牢抓住。就因为把这些助力看得太重,所以才低得下头,屈得下膝,放得下身段,折节下士,做出一个卑微些的姿态。 而项羽,自出生起,便冠着西楚项氏的姓氏,有了足以称傲的资本。年纪渐长,有叔父庇护照料,一路顺遂的长大,后来起兵反秦,率军征战,所向披靡,直到诸侯臣服,睥睨天下。于他这个年纪而言,真正少年得志,盖世英杰。 也正因为这一路走得太过顺遂,这一切权势荣耀都来得容易。所以也就不那么吝惜-人们敢于任意挥霍的,从来都是自己富余的东西。所以,他肆意张扬,从来不肯为了那些不怎么在乎的东西,委屈了自己的脾气。 ——所以,走到如今四面楚歌的境地,其实也一点儿都不意外呵。 如今,汉军围困垓下已经整整两月,营中粮草断绝,将士们已经开始杀马充饥,再这样下去,没有战死,也是困死在这里。摆在面前的-只有死路。 她回身看向主帐,帐中一盏孤灯独明,昏黄的灯光静静地映出一道独坐案旁的影子-从正午到如今,他已坐了整整四个时辰。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阿虞,若孤战死于此,可愿相从?” ——她刚刚进了营帐,便听得那默然静坐的人影,问出这么一句。 虽是问句,却如此笃定,语声随意得不带一丝疑虑。 虞姬闻言,脚步微微滞了一下,然后才走到案前,在他对面敛衽跽坐下来。直到此刻,她依然清姿艳质,丽色照人,连行止礼仪也是如旧的幽娴从容,分毫不乱。 待坐定之后,双十年华的绝色美人,神色安然,静静与项羽对视,眉目间缓缓挑了丝笑意,一双似水明眸清波潋滟——“大王以为,妾颜色如何?” “艳质无俦,生平仅见。”项羽意外之下怔了一瞬,连神色都愣愣一滞,却仍是认真的应道。 “呵……”她轻轻笑出了声,直直看着面前的男子,那语声清越,盈盈入耳——“那,大王觉得,这世上有几个男人舍得杀了虞姬?” 倾城艳色的美人,微微弯唇而笑,似水清湛的一双明眸清波潋滟,顾盼生姿……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当真是绝色的尤物! “灌英?刘贾?彭越?抑或刘季?”她揶揄似的笑看向他,清湛湛的眸光无端令人心底里生出一丝不安来——“妾不过一介贱伎,浮花浪蕊之流。而今年华未晚,姿色犹在,寻着下一个主家何等便宜,难不成会去做殉死的蠢事?”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会稽稻米清」产于会稽郡,是秦汉时期的名酒。 第24章 项羽与虞姬(八) 而她对面,那一身甲胄的项王,像是全然没听明白的模样,目光呆愣地怔怔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然后,过了半晌,眼前的男人蓦然间暴怒的狮子一般,浑身的毛发都怒张了开来。他原本扶案的手臂青筋毕现—— “啪——”陡然间他狠力抬臂,右手猛地一击,将那张坚实的桧木漆案拍裂开一道细隙…… 她的手便放在案上,刹那间整个手掌都被震得有些发麻。 此刻,项羽面容浸怒,近乎狠厉地看着眼前绝艳惊人的女子……几度拢指攥成了拳,指节处是糁人的白,几不可察地微微痉挛着…… 但,却未向她动手—— 昔日睥睨天下的西楚霸王,此刻面色是极度愤怒之下泛了铁青的僵白色,他唇齿亦失了血色,微微颤着,却一个字都抖不出来。 “大王何必如此?”艳色无俦的虞美人,却是兀自弯唇而笑,对他这一幅暴怒模样视而不见,轻尘不惊地从容道——“虞姬且问一句-若是异地而处,贱妾身死,大王可愿相殉?” 说罢,她一双潋滟明眸蓦地沉静了下来,定定看着他,凝目对视。 半晌,也未听得回应。 “呵……”虞姬忽然毫不意外地轻笑出声,继而,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却是更深的笑意渐漾了开来——“大王答不上来,是因为——断然不会呵。” 大王战死,美人相殉,自是千古流传的佳话。倘若是美人殒命,大王殉死,那……怕就成了旷古绝今的笑话! “没有了虞姬了,项王身边还有越姬、赵姬、陈姬、郦姬……大王的美人,从来也不止阿虞的一个,”她语声顿了顿,渐渐收了笑意,一双明眸冷静而淡漠地看向他——“那,如今阿虞惧死,为保性命,另寻个靠山又有甚稀奇?” “大王不是非虞姬不可,而妾,也非是离不了大王呵。”她像是总概陈词一般,神情虽带笑,目光里却有些恍惚,叹息似的轻声道。 而项羽,就这么听着她清越的语声,字字落字,仿佛尖锐的冰椎,一下下刺进心头,疼得仿佛砭骨……半晌后,他缓缓阖上了眼,静静坐在那儿,仿佛一尊泥塑木雕的偶像,面上再无半点情绪。 只右手攥指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毕露,条条贲起。 虞姬却已不再说话,只默然执起了案上的杯盏,给自己满满斟上了酒,也不去管他,只自顾自地一盏接一盏饮着酒……上好的苍梧缥清,还同七年前一样,甘洌入喉,绵厚清醇的滋味。 第28章 “孤,不许!”原本安静的营帐中,一记雄浑清刚的声音蓦地响起,虞姬被他惊得陡然抬了眼,“之前,已同诸将商议妥当。明日一早,孤将率八百将士突围,会带着你一起。”他一双仿若重瞳的墨黑眸子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是少有的镇静而决绝。 “此番,若冲出重围,我便带你回江东,日后如何悉随你意。若死于乱军之中……”他目光稳凝,语声竟透着几分坦然的笑意——“那,黄泉路上有阿虞为伴,也不寂寞。” 她静静听这人说完,似乎愣了愣,才轻声一笑,问:“大王这般决断,难道不问虞姬一句愿不愿?” “眼下,你还是我项籍的女人,难道孤做不得这个主?!”他眸光睥睨,倨傲一如往昔。到了今日,他仍然是这般的兽类护食一样的悍然和霸道呵。 虞姬闻言,却只是低低垂了睫,良久也无言语。 “阿虞似乎许久都没有为大王舞过剑了,今晚,大王可有兴致?”半晌之后,她有些突兀地抬了螓首说道。 言罢,也不待他回应,虞姬径直敛衽起身,几步走到营帐的柏木梁柱边,解下了挂在其上的那柄波折纹的铁鞘长剑。 “铮”一声清鸣,霜刃出鞘,湛然似水的剑锷之上泛着一泓寒亮光华,流映出那女子清影万千。 她持了剑在帐中立定,姿态再不是往常楚楚怜人的袅娜娉婷,肩背笔挺,劲拨得如同山林间最修颀的筠竹。 他有些不明就里,于是,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大王且瞧瞧,阿虞如今的剑术,是否仍是花架子?”她起剑之前,纤眉一扬,眸子里带了浅笑,看向他道。 “呛”一声清吟,湛然似水的剑光划破一室静寂,起势如虹。 既而她足尖轻点,迅疾移步,皓腕一个旋扬,挽开十数朵剑花,清寒剑光一刹暗了眼底所有风光-刺、搅、压、挂、云,劈、撩、格、洗、截,一招一式,力道遒劲,步法谙练。 ——这般的剑术,若是对敌,与他身边的几名擅剑裨将大约也能一争高下……果然,早不是昔年徒有其表的花架子了。 项羽怔怔看着,一时默然。他的阿虞,一直都在不断长进,只是,他从未留心而已。 “大王,”她忽地顿了步,持着剑向他这边看了过来,项羽回视向她,看着不远处持着得剑静立于室的女子,莫名地,心头涌上几分不安。 “方才,阿虞说……大王做这般决断,未问过阿虞心中愿不愿,”双十韶华的绝色美人,深深看向自己相伴了七年的男子,眼里微微带了笑——“现下,阿虞可以告诉大王了。” “阿虞,不愿呵!”言罢,只见那剑势白虹一般蓦然而志,清光一线,直直逼向舞剑之人的颈间—— 那女子含笑饮剑,血光涌上三尺青锋,溅了满室满衣满面…… 时光仿佛就此凝滞,亘古岑寂,不闻一丝声息,闭眼前最后的瞬间,她眼中是那人无法置信的急怒之后,慌乱失措得几欲发狂的一张脸… “大王……”最后的时候,他颤抖着双手,拥着她渐渐脱力的身子,将耳贴在她唇边,听着极为吃力的微弱语声——“明日突围,阿虞会是累赘,阿虞……不愿、不愿拖累了你……” …… 终于-看到你这样疯魔了一般的神情,是为了我呢。 七年相守,共历风雨,多少性命攸关之际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这个人,她爱,亦恨。 他乱军之中杀伐凌厉,锋芒无匹,却为护她而负伤;他戎马经年,伤筋动骨是等闲,却心疼她煎药炊饭落下的些微烫痕;他性情倨傲,群雄俯首,霸道得唯我独尊,却不忍心勉强她清晨早起陪他去猎马;直至今日这险恶的生死存亡之际,他计划九死一生的突围,也仍要带着她护着她…… 她心里清楚,这个男人,虽不会为她殉死舍命,却会把她的性命看得同自己一般重。 ——他风流恣意,身边的美人不知凡几,但生死相付的,却只她一人。 这人出身西楚项氏,倨傲不羁,少年得志,是群雄俯首的天之骄子。而她,不过一介鄙贱伎女……贵贱之别,有如云泥。 而这般一个睥睨天下的人物,七年来宠她护她,捧在手心儿珍爱……这本是她十三岁之前做梦都不敢奢想的事情。可……人心从来都是不知魇足的罢?她是这样的喜欢着这个人,痴痴地付了一颗真心,于是便见不得他眼里有旁人。 所以,才会恨啊。 恨到在他这般穷途末路的之时,毫不留情地恶语中伤——看着这个天之骄子的男人像被激怒的狮子一般怒张了爪牙,青筋贲起,仍强逼着自己不对她动手…… 呵,仿佛以往一切委屈都报复了回来,所有恶气都出尽了呢…… 所以,可以平静从容地,去为他赴死。 很早的时候,在他深情缱绻之时,她曾心下一遍遍猜疑……他喜欢她,是不是只喜欢她的姿色皮相,伶俐知心——又没有喜欢过她的这份情,这颗心? 如今,生死攸关之际,她做出决择时,竟然带着一种意外的轻松——这辈子,他或许会遇到许许多多的女子。但,愿意为他而死的,恐怕只有她一个罢? 意气如你,定然会一生一世地铭记着在四面楚歌的绝境里,那个决绝地横剑自刎,死在你怀中的女子罢?这,多好呀。 七载情份,七载相依,亦七年的怨怼猜疑——其实,虞姬所求,不过是成为你此生的唯一。 《(秦汉卷)篇二·项羽与虞姬》·完 ※※※ 后记: 项羽率八百壮士连夜突围,自南方驰走,被汉军一路追击至乌江之畔。 乌江亭长檥船待,请其急渡。 项羽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又对谓亭长道:“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遂以乌骓赠之。后,项羽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 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 第25章 史书里的真相 ◎【项羽、虞姬】◎ 【项羽】 对于这个人物,其实少年时期我一度存在各种误解。 一、年龄刘邦整整比项羽大了二十四岁。 公元前209年,项羽起兵的时候,只是个二十三岁的楞头青,可刘邦已经四十七岁,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很多年了——这一场政治博弈,如果从阅历经验上来看,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 二、性格十几岁时,从历史书里看到项羽火烧阿房。那个时候,只觉此人政治智商简直为负。 二十一岁,自己细阅《项羽本记》,一遍遍读下来,忽然间觉得早年很多难以理解的事情都得到了解释——一切的一切,不过因为他太年轻,他的人生起点太过,一路走得太过顺遂。 项羽起兵的时候,才二十三四岁,又有叔父项梁一路庇护。因此无论人生阅历还是社会经验,都还差得很远很远。 所以他年少轻狂,倨傲自负,从来也不懂得礼贤下士,身边的谋士就只有一个叔父留下的旧臣范增。 所以他肆意而为,恨极了压迫楚国的强秦,只为泄愤,就不管利益得失,不计政治后果,一炬焚了秦王宫。 所以他磊落仗义,就因为不屑阴谋伎俩,就在鸿门宴上任刘邦逃归,错失契机。 所以他意义用事,围困垓下,做《垓下歌》,叹虞姬,叹乌骓,到了穷途末路,四面楚歌之际,他最舍不下的,仍是他的名马,他的美人。 所以他极度骄傲、极度自尊,在乌江之畔,分明还可以逃出生天时,只因为觉得昔日率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愧对江东父老,就决绝赴死,自刎乌江。 ——他宁愿抱持着自己的孤傲、自己的自尊死于敌手,也决不要以如今这般狼狈的面目,去见昔日那些仰慕他、拥戴他的故人。 ——因为太过年轻,所以也太过不懂事。 明白了这些,仍然很喜欢项羽。和许多人一样,或许是因为这个人物骄傲自尊、任性坦荡得像极了那些青葱岁月里年少轻狂的我们自己。 三、死后项羽在乌江自刎之后,是被刘邦的部下们残忍分尸的。 据史记原文:“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 项羽自刎,刘邦的部下们为了拿到他的尸首去争功,所以数十人相杀。 最后,王翳砍下了项羽的头,而杨喜、吕马童、吕胜、杨武分别得了他的四肢。 第29章 这五个人把项羽的尸体拼到了一起,然后因为这个功劳,项羽昔日的土地被刘邦分为五块儿,王翳等五人各得其一。 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史记·项羽本纪》 阅至此处,已无从评论。 【虞姬】 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史记·项羽本纪》 这是史记里面,关于虞姬唯一的记载——寥寥数字,只写了项羽身边有一个名叫「虞」的美人而已。 看完《史记》,发现这的确是一本帝王将相的传记,里面出现名姓的女性角色少到屈指可数。 所以,仅有的几个也就被后世两千多年的传说故事进行了各种演绎。 虞姬在《史记》中,不过是简简单单数字记载和一首《垓下歌》,而两年余年后的今日,「霸王别姬」的故事家喻户晓。 其实,关于虞姬是否真的自刎而死,史学界一直是存疑的,也一直都有「霸王杀姬」这样的说法。 最早可以佐证虞姬自刎的,是唐代张守节所著的《史记正义》中。据说项羽做垓下歌之后,虞姬所和的诗:“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但,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这首诗根本不符合秦汉时期的文学风格。所以,极有可能是后人假托的伪作。 于是,两千二百一十多年前,虞姬究竟因何而死,至今仍是历史迷题。 但,我们可以选择相信比较美好的那一种可能——在那个勇武盖世的西楚霸王身边,有那样一个擅歌擅剑的绝色美人。在他穷途末路之际,横剑自刎,只为不成为爱人突出重围的累赘。 英雄盖世,美人情痴,堪为千古佳话。 第26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一) ◎【开国公主和落魄王侯的故事】(终于写到一只美貌儒雅的男主啊——)◎ “阿霜,你说这儿离赵国到底还有多远呐?”雅丽精致的绣帷马车中,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宫婢,有些不安地凑过去,问一旁手执竹扇的同伴道。 “嘘……”那被唤作「阿霜」的宫婢却给惊得停了手上打扇的动作,下一瞬连忙竖指掩唇,示意她噤声——“小声点儿,万一扰了公主午憩怎么是好?” 车轮轧轧而响,这是一辆时下最为精致舒适的辒辌车,车壁开有窗牖,髹漆彩绘,绣绢为帷,马车内部也比寻常的车子大了两倍有余,其中茵席、凭几、食案、卧榻等物一应俱全。 而此时,被一道自穹顶垂下的素丝帷帐隔开的马车南壁边,蕉叶纹的郁木卧榻上,正静静安睡着一个十五六岁的韶华少女……眉目娟好,神色恬然。 素丝帷帐外,马车北壁下香蒲叶织就的茵席上,两名十一、二岁的小宫婢并排跽坐着,右边那个手执着一柄黑漆朱绘的细篾竹扇,先前正为自家公主打着扇儿送凉。 “昨晚在传舍里,是我值的夜,公主殿下她一直到了四更天才睡下,这会儿必是倦极了,哪儿那么容易醒?”先头开口的小宫婢,声音虽比先前低了许多,话里的意思却是笃定。 听了这话,年纪略长些的阿霜却是放下了手中纨扇,微微沉默了片时,既而轻声一叹,目光凝重地低低道——“我若是公主,夜里只怕也睡不着。” “怎么?不就是嫁得离长安远些么?”这不,已经赶了整整半个月的路,还没到赵国的地界儿呢! “公主是嫁到赵国做王后的,可你知道现任赵王是怎样的人么?”阿霜看着一向对这些朝政掌故不怎么上心的阿秋,不由有些无奈地问道。 “难不成那赵王是个貌丑的老叟?”听到这话,阿秋下意识地有些替自家公主忧心起来,目光不安地盯着她。 “怕是比这还糟些。”阿霜目光落向那一道轻薄的素丝帷帐,又问——“你晓得先头已经过世的老赵王罢?” “晓得啊,似乎是个挺有本事的老头子。因为名声大、功劳高,所以才得了赵国那样富庶的一块儿封地么。”这是个一向有点儿迷糊的小丫头,对于当今朝廷威名赫赫的一位异姓王,她所知道的也就仅此而已了。 阿霜看她这幅懵懂模样,心里不由得暗自叹气……也就是公主心善,见阿秋这般迷糊不懂事,就存了爱护之心,留在自己身边侍奉。若换了别个主子,只怕早被身边的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老赵王张耳,早年乃是魏国名士,名闻四方,咱们陛下年轻时便他府上做过食客。”阿霜顿了顿,仍是耐心地向她解释道。 “啊?那、那不就是圣上的旧主?”阿秋瞪大了眼,低低惊呼出声。 “算是罢。”阿霜点了点头,“而且,老赵王是去年薨的,恰正是项羽自刎乌江之后,当今圣上刚刚定了天下的时候。” “可,这同咱们公主又有什么干系?”阿秋却听得一头雾水。缓了半刻,小丫头才忽然福至心灵,瞪大了一双水灵眸子咋舌道——“你的意思是说……老赵王的死,里头或许有蹊跷?” 见她终究没有笨到家,阿霜这才微微舒了眉头:“老赵王虽然也是六十来岁的暮年了,可这薨的时候,委实也太巧了些。”谁晓得这事儿里头,圣上与皇后有没有掺了一脚? “当初我们圣上打天下的时候,前有死而不僵的秦廷,后有西楚霸王项羽,助力自是多多益善。于是为笼络臣属,封官许愿,前后共分封了八位异姓王。而如今天下已定,陛下主宰九州,坐控于京都长安……眼见着这么多外姓人握着大汉的兵马军权,哪儿能安心?”阿霜这两年一直在公主身边侍奉,经见的事情多了,条分缕析,直白透彻。 “那,既然不放心,为什么还要把公主嫁给现在的赵王?”阿秋话一出口,心里却像是忽然有些明白了过来。但她似是不相信一般,目光定定地看着一向心思敏悟的阿霜。 “个中缘由,大约不外乎三个,一是同赵王示好,系安抚之意;二是监查赵王的行迹动向,有无谋反之心;三是,嫁个公主过来,朝廷日后若想寻赵王的麻烦,也会便宜上许多。”阿霜微微垂着头,声音缓而轻低,目光一片沉然的凝重。 “啊?!”阿秋不由得低低地惊呼出声,目光忧急地落向那道素丝帷帐——“那,那这般尴尬地嫁过去,公主往后的日子,不是为难得很?” “岂止是为难?撇开朝廷上这些险恶事儿不提。单说这个赵王前头是娶过一个妻子的,似乎是临盆的时候忤生而死,身后为赵王留下了两个儿子。咱们公主嫁过去便是继母……现在两方形势又是这样,明里暗里指不定被怎么提防呢?”向来稳敛谨慎的阿霜,极少见地死皱了眉头,心底里愈发沉重起来。 “那,那兴许赵王他是个老实的好人呢?”阿秋抱了最后一丝期许,小小声道,这嗓音轻得几不可闻,不知是不是太过心虚的缘故。 “老实的好人?”阿霜看着心思简单的同伴,险些嗤笑出声——“新任的赵王张敖是老赵王的长子,自幼随父长于军中,少年统兵,战绩斐然,十几岁上就封了成都君,哪里会是个好相与的?” “那,那这赵国分明是个虎狼窝啊!陛下和皇后怎么舍得公主嫁过去受苦?”阿秋终于意识到自家公主的处境有多么凶险,不由得愤愤不平,连声音都无意识地拔高了许多。 “呵,”阿霜闻言,眼底却只是冷冷一个讥诮——“陛下怎么会舍不得?时下,寻常人家的女儿,大多是十岁出头便嫁了人,我们公主为何竟拖到十六岁才出阁?” “这个,这个难道不是因为一直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么?”阿秋闻言已有些懵了,近乎呆愣地反问了回去。 “合适的人选?也是呢,陛下一直不令公主出嫁,的确是待价而沽,在寻一个顶顶合适的人选。”说到这儿,她目光微微垂敛,眼底一派嘲弄的冷意——毕竟他只这么一个女儿,作为自己纵横捭阖的筹码,自然得万般权衡着婚嫁。 “那,皇后呢?”阿秋惴惴不安地看着她,道——“皇后只有咱们公主和太子这一双儿女,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公主去跳火坑罢?” “皇后她……眼下只怕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阿霜默默叹了口气,语声愈发凝重——“戚夫人这些日子一直在陛下面前哭闹,怕是想要为三皇子争储,太子的位子都岌岌可危,皇后这会儿,怎么还顾得上咱们公主?” ——陛下对戚夫人那般盛宠,也极为偏爱她所出的三皇子如意,而太子却一向不怎么得圣眷。若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皇后再为了公主的婚事逆了陛下的意……那太子的储位,断然是不保了。 在皇后心里,公主不是不重要,只是……恐怕没有太子和皇位那么重要罢了。 第30章 “那,咱们公主这样心善的好人,就真要给送进赵王宫那样的虎狼窝?”阿秋也想明白了这些,顿时急得眼圈都有些发红——她虽迷糊,却分得清好歹,公主殿下,实在是这世上待她最最好的善人了。 “又有什么办法呢?眼前……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阿霜沉沉叹着气,发觉车厢里有些闷热,又尽职地执起那皎皎如月的团扇,为帘后午憩的公主打起扇来。 而那厢,一帘之隔的卧榻上……身为公主之尊的少女,清醒地睁着一双秀气的明眸,眼里没有丁点儿暗昧的睡意。 ——这些事情,连她身边的婢子都看得明白啊。 这一年,正是汉五年(公元前二零二年)。 为期四年的楚汉之争刚刚落幕,霸王自刎,刘邦建汉。曾经中枢天下的秦都咸阳已然废置,新朝国都定在了渭水之南的长安。 几城可作龙兴地,几城王气黯然收。 未久,甫立国的大汉皇帝刘邦,就将自己的长女,也是唯一的女儿——鲁元公主刘乐,嫁予了赵王张敖为妻。 兵甲护行,千里送嫁,历时一月有余,终于抵达赵国都城,襄国。 浩浩荡荡的两千多人的送嫁队伍,绵延数里,最前方是数十辆朱漆彤彩的鼓车、歌车组成的仪仗,仪仗之后是公主所乘的那辆髹漆彩绘、穹顶双辕的辒辌车,再之后是整整八百铁骑,兵甲精良,一色整肃利落的玄黑劲装。 而襄国城外三十里,年轻的赵王,一早便率了国中诸臣,依尊卑次序而立,整肃衣冠,恭候公主车架。 车队在距迎亲的赵王一里远处,缓缓驻下了步子,仪仗和兵骑齐齐下马。 “呼,终于是到了……”看到马车停了下来,知道赶了整整一个多月的路之后,总算到了赵国都城,跽坐在车厢内的小宫婢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 “谨言慎行。”阿霜目光微带训诫,有些严厉地扫了她一眼。 “唔。”阿秋连忙低头,乖乖敛衽坐好。 “霜序,兰秋,先下车罢。”公主的声音温和平静,一如往昔。 “诺。”两名宫婢恭谨应道,而后敛衽起身,规行矩步地缓步向前,掀起车帷,踩着辕下的踏石下了马车。 然后,她们就看着一道清疏明朗的身影,正健步向这边走来——方及弱冠的少年模样,眉目清秀,姿容明逸,一袭秋白直裾深衣佩着水玉组绶,衣袂拂风,翩然若举。 莫说兰秋,便是霜序都看得一时呆住——谁也没同她提到,赵王张敖竟是这般出众的品貌! 直到那玉冠白衣的少年王侯,步履沉定而轻健地向这边走了过来,霜序才收回心绪,急急拽了拽兰秋衣袖,将她拉回了神,才不至于失礼。 “拜见赵王!”待他走到十步之距,送嫁的属官率着两千余人整齐划一地稽首下拜,声音清扬而震,响遏行云。 “免礼罢。诸位月余以来星夜兼程,车马辛劳,想必也困顿得很了。襄国城中已备了赵地的佳肴醇酒,只待为远客一洗风尘。” 张敖仪态从容朗然,笑容温敛,清和朗润的语声令人如沐春风。 众人齐声谢恩,这才肃然又恭敬地揽衣起身。 “臣敖,恭迎公主车驾。”而后,一袭白袍的少年王侯,便直身立在了车前,执礼而拜,语声清和,神态恭谨已极。 然后,便听到车中似乎有衣裾摩挲的细小响动,不久,便见一个容色娟娟的韶华少女,素手掀开了帷帘。 ◎作者有话要说: 「鲁元公主」刘邦与吕雉的长女,按他们成婚的时间以及许多史实推算,嫁给张敖时,应该是15-18岁左右。她的名字史书无载,柏杨先生所著的《中国帝王皇后亲王公主世系录》中,写她的名字为「刘乐」,但并无文史资料佐证。这里,就用这个名字了。 其实,古代的皇帝们是不大可能喊自己的女儿们叫鲁元、长乐、平阳的,公主们都会有自己的大名小名乳名之类的。在这个系列的故事里,若有史书实载的名字,自然就按史书来了。若是史书阙载,那样的话就按现在认知度比较高的名字(比如野史所载的,网络流传的之类。当然,未免误解,一定会标出来)。如果故事里人物名字没有出现注释,那就是史书所载的确切姓名了(比如这个故事里的张敖、张寿、张侈、张良、张不疑、张辟疆等。) 「传舍」类似于后世的驿馆,设厩,养马,一船由坞院,房屋、马厩、附属建筑构成。相传十里一座,按官员级别供食。 【辒辌车】:当时最为高级的马车,车有窗户,闭之则温,开之则凉”故称「辒辌车」。而且人可以卧于其中。】 第27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二) 他静立车畔,极为守礼地只在她露出面容时看了一眼,既而便姿态坦然地伸了手臂过去,欲扶她下车。 刘乐自宽大的袖裾间探出手来,隔衣落在了他臂肱上。同时,双眸的余光悄然端量起自己的夫婿来—— 眼前的赵王,虽然已是二十一岁的年纪,但清眉秀目,风姿明逸,肤色又是天生的皙白温润,无端端便透出几分少年似的青稚气息。白玉为冠,身着一袭月白广袖直裾袍,更衬得一身风骨贵介,清质出尘。 她神思不由有一瞬的恍惚……四年了,这人样貌几乎丁点儿也未变呢。 仿佛仍是那年荥阳城外野林间,孤身缟素,日暮吹笛的清冷少年。 ※※※ 汉二年四月,荥阳城外,孤山。 山腰处,一面三丈余高的陡峭岩壁上,一个灰扑扑的小点儿正缓缓地向下移动着,渐渐近了,方才看清那是一个瘦削单薄的稚龄少女,年约十一二岁,一身男儿常穿的利落裋褐,背上挎了只细蔑编成的小竹篓,里面满满一篓的甘松、川芎、柴胡等各色药草。 她脚下一步步试探着踩在石壁的凹凸处,略嫌瘦弱的双手牢牢攀着几根粗壮的藤萝,一点点费劲地向下移着身子,手背上根根细弱的青色脉络清晰可辨。 ——得再快些!刘乐心底里不停地催促着自己,阿盈脚踝上的伤已开始化脓了,何况昨夜里还起了高烧……半刻也耽误不得。 汉军刚刚经历了和西楚霸王项羽的一场声势浩大的激战,落败而回,伤亡惨重,连她的父王刘邦都险些陷于敌手……现下,营中一片愁云惨淡,多名肱骨重臣都在此役中负伤,军中的十余名医工统统聚在了那边,药草之类的医用物什也早已告罄了。 何况,阿盈的脚伤……又会有几个人在乎呢?汉军之中,几乎尽人皆知,汉王盛宠戚夫人所诞的三子如意,而嫡出的王太子刘盈,却一向是被冷落惯了的。 甚至,两日之前,在被楚军千里追击,同乘一车逃亡的途中,他们的亲生父亲竟那般决绝地三番两次将她和阿盈推下了马车,只为嫌他们累赘……想到这儿,十二岁的孩子不由得一阵齿冷,心头仿佛是针砭似的细锐刺疼。 阿盈的腿脚,就是那个时候被摔伤的,可四岁的孩子却吓得连声气儿也不敢出,后来还是被她无意间碰到脚踝,疼得忍不住才溢出满眼的泪来。 祸不单行!据今早前方传来的消息,汉王后,他们的阿母吕氏,在与众人会合的途中,不幸遭遇了楚军,如今已落到了敌方手中……汉王的妻子,在楚军营中会受到怎样的对待?十二岁的稚女拼命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不行!不能怕,不能慌!阿盈还躺在营中的病榻上烧得厉害,等着她带了药回去。 身子瘦弱的单薄少女,狠狠咬了咬牙。哪怕指掌之间被萝蔓间的荆刺扎得渗出了血,也一声不吭,坚忍地继续一步步踩着石凹,攀着藤萝向下移动。 蓦地,一缕笛音乍然响起在空旷幽寂的深山间,清寒的调子隐隐含了悲慨苍凉,一声声拨高,震得林间百鸟惊飞—— “扑棱棱——”冷不防一只黄羽白腹的仓庚鸟自她脚边飞了起来,带得那几根藤蔓一阵急颤。 “啊——”一惊之下,少女猝不及防地松了手。随即脚下一个趔趄,就这样整个人自那面陡峭如斧劈的石壁上摔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那一抹素白衣衫就这么出现在她惊慌欲绝的视眼里,那少年身姿轻盈,籍着岩壁纵步跃起。然后,她就落入了一个气息清冷的生硬怀抱里。 不过一丈来高,几息之间便被半拥着落了地,刘乐从惊愣中回过神来时,那少年早已利落地放开了她,神色孤冷地径自立在一旁,未有言语。 他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的缟素的白,手持着一支六孔竹笛,缎带束发,眉目秀逸,只神情之间一派拒人千里的冷然淡漠。 她目光移向少年身前不远处,才发现崖边正北方向,燃着三柱高香,奠了一字排开的数盂清酒,而他方才横笛所奏的那支曲子,似乎是《诗》中的《豳风·东山》。 ——这人,是在焚香祭奠。 “多谢。”她想了想,还是敛衽朝他施了一礼,低声道。 第31章 若无这少年出手,只怕她今日便命丧于此了-尽管,她方才之所以会受了惊自岩壁上摔下来,这人也难辞其咎。 那少年清秀明逸的眉目间,一派静水无波的淡漠,并不理会眼前道谢的少女。只略略打量,见她并未伤到,便兀自转开了目光,似乎只是为自己无意之间造成的一个意外收拾了残局,然后,余事如何,与己无关。 少年回身,向北而立,又将那支润青色的竹笛横于唇边,六指按孔。于是,一缕清寒悲旷的笛声便重又在山野空林间振响了起来—— 仍是方才那支《东山》——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刘乐方才自岩壁上摔下来时,虽给那周身缟素的白衣少年接住,分毫也未伤到。但小竹篓却是整个儿倒了出来,各色的柴胡,木香、白芷、甘松、川芎散落一地。 她小心地俯身将一棵药草拾了起来,费了半刻工夫,终于重新装满了整只竹篓,该下山回去了。 那少年的笛曲已奏至最末一阙—— “仓庚于飞,熠燿其羽; 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已经走过了最险的这一面峭壁,下面便是野林蓊郁的曲折山路。对于自小在乡间的长大的刘乐而言,实在是如履平地。 她眼底露出了些许轻松,然后便几步走到了下山的那条蜿蜒小径前,刚刚要迈开步子。不经意间,少女抬首看了看天边黑压压暗沉下来的铅色云翳……看样子,快要下雨了呀。 今日早起时,天色便是一副阴云欲雨的闷沉模样,是以她日中时分出门时,便备了雨具。 而此时,少女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少年——除却面前那三柱香、几盂酒还有一只酒鉴,连同他手中那支竹笛外,浑身别无余物……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也没有半点赶在雨前下山的打算。 她拨开药草,自竹篓最底处取出了一件收拢整齐的蓑衣,想了想,却轻轻咬唇把它放在脚边的地上。碧草如茵的山畴间,竹黄色的蓑衣极为显眼,他应该看得到的罢。 刘乐心里这么暗暗想到,至于她自己——只要脚程快些,大约、大约也能来得及在雨前回到营中的。 她放下蓑衣后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便快步匆匆离开了。 ——那是刘乐和张敖的初见,这一年,他十七岁,她十二岁。 那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短短三天之后,他们便会重逢。而整整四年之后,她,会作为大汉公主……嫁他为妻。 ※※※ “拜见大王,拜见公主!”刘乐扶着赵王张敖的手臂,缓缓步下了马车之后,便见眼前衣冠整肃,依尊卑而立的赵国诸臣齐声尊呼,揽衣下拜,向他们二人行稽首大礼。 而他与她,比肩而立,俪影成双。 不久之后,这,就是她的丈夫了,不知怎的,十六岁的少女心底里竟微微有几分不真实似的恍然。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诗经·豳风·东山》】这是一首写实主义的战争诗,以周公东征为历史背景,以一位普通战士的视角,叙述东征后归家前的复杂真致的内心感受,来发出对战争的思考和对平民的同情。 第28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三) 伴着轧轧的车轮声,公主与赵王共乘的车驾一路驶进了王宫。公主的陪嫁扈从与一路送嫁的仪仗和甲兵便驻于宫外。 “阿霜,这赵王宫可真是漂亮,你瞧这楼阁宫室,庭院花木布置得多精巧,连桥栏上的雕画儿都比长安那边细致上许多呢。”长长的荫萝曲廊上,正捧着一只置了杯盏茶具的赭漆小食案向公主寝宫走的兰秋,几乎是目不暇接地看向两边移步换景的花坞石轩,方池虹桥,不绝口地朝霜序称赞道。 “赵国下辖着邯郸、巨鹿、常山三郡,邯郸郡的首府邯郸城,便是昔年战国七雄之一的赵国之京都,有天下名都之誉,而赵王宫也以精巧秀致著称于世。”霜序闻言,不由得接了话道。 “如今,赵国的国都虽弃了邯郸建改建在襄国,但这王宫里的布置格局,都是依制减了规格仿着昔日邯郸那边的赵王宫建的。若不精致雅丽,那些匠人们该羞死了。” 大汉立国未久,长安城的皇城宫室尚在修建之中,远没有眼下看到的赵王宫这般雅丽气象。是以,连一向性子稳敛的霜序都不由得微微晃了眼,难得语气里带了几分玩笑。 “这样雅致舒适的王宫,赵王又是那般的品貌,以后的日子,或许也没有那么糟罢……”话至此处,兰秋不由脑袋一热,小声道。 她这一句,却让一旁的霜序微微松懈了些的心神立时又紧了起来,她并未接口,却是话锋一转,问道:“对了,关于赵王宫中的人口,你探听得如何?” “你说这个呀,刚刚在那边的芍药圃里遇到两位艺花的姐姐,赵王宫里的事情,倒是件件问了个清楚呢。”说到自己得意的事儿上,兰秋小脸上的笑容亮了一亮。 这十一岁的小丫头从来性子直白坦率,一惯地自来熟。但也就是这副胸无城府的模样令旁人难起防备之心。所以探听消息这样的事儿,安排给她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况且,经过霜序一年多的不懈教导。现如今这小丫头套话儿的本事几乎炉火纯青。 “芍药圃的那两位姐姐说,自老赵王过身之后,老王后病了一场,自此便深居简出,不再理事了。所以啊,咱们公主过门之后,上头算是没有长辈压着。”小丫头想到这儿,实在是有些替自家公主庆幸的,只是后头又接着道——“赵王膝下是两位小公子,分别取名是寿和侈……啊,对了,宫中还有一位赵美人!” “赵王的妃嫔?”霜序眸光一紧,微微凝了眉峦。 “嗯,”兰秋点头,也有些担心道——“似乎是很早便在赵王身边侍奉的婢子,大王的发妻殒命之后才封的美人,这一年多来,一直是她在照料两位小公子。” “若是这样,倒还好。”霜序听罢,却是一副松了口气了模样——“出身卑微,又是在主母过世之后才得的名分,想来是为了方便看顾小公子,未必同赵王有多深的情份。” “就是啊,而且听那两位姐姐说,这位赵美人早年身世似乎颇为坎坷,吃了不少苦头。所以到现在都是荏弱怯懦的性子,也从来十二分的安份守己。”兰秋又附和着说了自己探听来的消息。 霜序的眉头,又微微舒开了些。 “那,阿霜,这赵王宫既是如此,兴许不会出什么大事儿,我们公主的日子大约也能太平罢?”似乎方才的这些话,让兰秋安心了许多,她不由得试探着问道。 霜序闻言,沉默了一瞬,片刻后微微抬了头——“如今说这话,还太早了些。” 她的光越过宫墙眺向西边长安的方向,语声轻得几不可闻:“况且,这天底下最会让公主不太平的人,大约也并不在这赵王宫里呵。” ※※※ 赵王张敖与鲁元公主的正式婚仪,定在了五日之后。 这一日,自四更天起,府中便忙碌了起来。十余名宫婢侍候着鲁元公主盥洗沐浴,细细地膏了发,熏过香,然后一点点搽脂粉、描眉黛、点砂痣、涂口脂……一直到平明时分,方才罢了妆。 最后,换上一袭玄色的纯衣纁袡,再将她一挽乌缎似的长发绾作了二尺来高的峨峨凌云髻,用了玉纚、骨笄、银次束起簪定。 终于稍稍松了口气,满室的宫婢都悄然端量起那静静跽坐于镜前,高髻严妆、清尊华贵的少女来—— 正是十六岁的韶龄,她五官婉然,眉目娟娟,这一袭厚重的玄色衣裳并未掩了容貌的丽质。反而衬出几分秀敛端庄的潜静气度来。 婚礼是在傍晚黄昏时举行,由赞者、司仪、执事等数人主持,整个婚礼仪式繁复细琐,井然有序而又安宁肃穆。 婚礼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成婚,本就是最最庄重不过的事情。 先是对席、接着同牢合卺,然后餕余设袵,礼毕。 一路由侍婢相扶,同新郎一道回了寝宫。走进内室,在那张锦绣衾的黑漆朱绘大床上相对跽坐下来后,刘乐才悄然移发眼,细看向自己的夫婿。 年轻的赵王是一袭与新妇相称的玄端礼服,缁衪纁裳,白皙温润的肤色被这缁黑的衣裳衬着,好似垫着黑绸的雪玉一般,更晶莹剔白了一些。 两人先后由侍婢仆从褪了外面的礼服,只着白绢的单衣……然后,所有的下人,便纷纷退了下去。 锦绣为衾的髹漆木床上,二人安静地相对而坐,没有言语。 刘乐中规中矩地置在膝头的双手,不自禁地绞紧了几分,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手心里沁出的汗意,却仍是忍不住再次抬眼看向了他。 ——这,便是她的丈夫,今后会携手共度春秋,相扶相守的那个人。 第32章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周制婚礼」这种婚礼形式一直由周朝延续到唐代,嫁衣并不是红色,而是黑色为主,朱色为辅的。 第29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四) 次日,清晨,王宫正殿。 赵王与新婚妻子在一张髹漆食案边,分了东西相对而坐,饮馔菜肴摆齐后不久,宫中的两位小公子便由仆婢们带了过来。 先头是一个刚刚满了三岁的小稚童,一身粉青色的雪缘直裾袍,白白嫩嫩的糯软一团。只见他小大人一般循规蹈矩地揽着身上几乎曳地的袍裾,费劲儿地迈步跨过了门槛,而后笨拙又努力地摆置好了自己粗短的腿脚,像模像样地四体伏地正跪在了堂下,郑重其事地叩了个头。 “拜见阿父、阿母。”嗓音是幼童独有的稚气,还微微带了含糊的娇软。然后,便用一双灵澈无垢的大眼睛,试探着看向了她,点漆般黑润的瞳子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好奇。 这副情景,早在知晓自己要嫁予赵王张敖时,刘乐便在心里漫无边际地臆想过了无数遍。但此时,那小小的稚童叩完了头,抬眼好奇地看过来的一刹……心底里竟莫名泛上一层柔软的情绪。 “这是阿寿,”清和温润的声音自旁边的坐席上传来,张敖目光正落在堂下那个中规中矩的小人儿身上,然后目光略转向一旁——“年纪小些的是阿侈。” 说着,身边的仆妇便将一个更小也更白嫩的小娃娃抱了过来。轩眉水唇的漂亮娃娃,穿着一身纹绣精致的粉白色薄质罗衣裳,咬着自己胖嫩的拇指,一双黑润的眸子瞧着她,滴溜溜地转。 “叫阿母,”赵王在一旁似乎微微带了诱哄,对稚儿道。 “阿……抹,”小稚儿似乎刚刚开口说话不久,语声含混得厉害,只眼神无辜地瞅着她,然后咧嘴就咯咯笑了起来。 刘乐不由也笑了起来——她一惯是喜欢极了小孩子的,就连戚夫人所生的如意,幼时在营中哭闹,也常常是她抱了过来抚慰哄劝。以至于自家阿母与戚夫人彼此互嫉成仇,势同水火,但如意却极为亲近她这个长姊。 小孩子,大约是这世上最为惹人爱怜的存在罢。因为还不谙世音,所以在他们心里没有对错之分,没有善恶之别,没有利益权衡,只分自己喜欢与不喜欢,这样的干净纯粹……让人不由得去亲近。 一双新婚夫妇并两个稚童一齐用了朝食,用饭期间,时不时地阿侈赌气不肯吃豆糜,撒娇要父亲抱。或是一惯自来熟的阿寿,十分欣喜家中饭时多了位面善的长者。于是便献宝似的逞能,非要自己盛汤挟菜,结果几次失手摔了青铜饭匕,汤汤水水溅得袍裾一片狼藉… 而年轻的赵王从始至终都神色温和静静用餐,态度宽宥得甚至有些纵容,任长子溅得自己满身汤水。而在幼子闹得厉害时,竟会真的接过稚儿抱在怀中哄一会儿…… 一旁,刘乐静静看着,思绪微微开始有些恍然—— 她自己长到一十六岁,家中从未有过像这般其乐融融的景象。 刘乐出生时,父亲刘季还是楚地沛县一个小小的泗水亭长,镇日里不事生产,好酒及色……做小吏的那几钱俸禄,从来也不够他在外面的花销。 家中的日常用度,就只靠阿母日里夜里辛劳耕织支应着,日子过得十分艰难,还时常被人堵上门来讨阿父的酒资。 说起来,阿母原是沛县的大户吕家之女,就因为外祖父吕公头一回见自家阿父,就笃信此人面相奇异,日后必定有不凡的造化。于是,便将女儿嫁予了他。 那时,父亲年过三旬,在外面已有了一个私生之子,而阿母吕氏容色秀美,正是十五六岁的好年华……成婚之后,家中境况窘迫,丈夫又是这般行径,阿母她大约也是极为心寒且生了怨怼的罢。 自刘乐记事起,便从没见过她的父母二人和颜悦色地说过话,总是吵嚷詈骂多一些。以致于,后来阿父一直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弟弟阿盈。即便对外面私生的长子刘肥也没有待他们姐弟来得冷淡。 后来,到了她八岁上,父亲刘季因押解囚犯途中有人亡逸,这是死罪。所以他索性率了十来个囚犯逃命进了芒砀山。县中的官吏抓不到人,便堵上家门带走了阿母……她从来没有敢问过,阿母那些在狱中经历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天阿母为县吏任敖所救之后,归家时可怕极了的脸色。 一年之后,她的阿父真正揭杆反秦,杀沛令,起兵于沛,做了沛公……然后,投奔了项羽,率兵攻打各路秦兵;攻破了咸阳,鸿门宴九死一生后封了汉王,开始率兵攻打项羽;终于西楚霸王自刎乌江,他掌握传国玺,主宰天下,国号大汉,定都长安。 而自他起兵这七年以来,阿母曾受过牢狱之灾,曾落入敌手,在楚营中做了整整两年的人质,而她和阿盈两个,曾经被他在逃亡的路上丢下马车,险险丧命……其中多少艰险,多少辛酸,多少血泪。 而他们的阿父,身边已有了容貌绝美,擅歌擅舞的戚夫人。甚至,如今一心想着立戚夫人所生如意为储——阿父呵,他竟不曾顾虑过,若日后如意承皇位,戚夫人做了太后,是否会给她们母子三人留一条活路? 顾虑?呵,想到这儿,刘乐几乎是自嘲地笑了笑,若当真顾虑她,岂会将自己这个女儿千里远嫁,做了制衡诸侯的筹码? 长到十六岁,刘乐从来就没有过几天安然的日子,她的家,几乎不曾予过她半分温暖。 此刻,赵王宫中,她静静看着眼前慈父稚子一团合乐的情形,竟微微发了怔…… 如今,她算是有一个新家了罢。性情温和的丈夫,两个可人的孩儿——若能就此安宁度日,以尽余生,实是该感激上苍的。 十六岁的刘乐,因为以前的十多年间经历了太过困苦艰辛。所以,对生活的所求从来不多,而心底里的愿望也小得近乎卑微。 直到多年之后,她成为大汉炙手可热、尊贵无俦的长公主,这一点也从未改变。 ※※※ “大公子,您慢些。”一袭玉色曲裾袍的白胖稚童,步脚灵活,蹦蹦跳跳地在前小跑,引得后面照料的保母满头大汗追着。 眼前是一处湖石堆砌成的假山,嶙峋参差,孔洞颇多,不过一个晃眼,那机灵的小团子却已是不见了人影儿。 正值清晨,鲁元公主用过了朝食,便闲步出了屋子,到这儿已经数月辰光,却还是看不够这王宫中的池林景致——亭殿楼阁峥嵘轩峻,凿方池浸月,列曲槛栽花,荷塘里还引来活水养了几百尾银鳞白鳍的鲂鱼…… 一片广阔的水塘边便是湖石砌成的一座荫了藤萝的假山,刘乐正走到假山旁的一棵山茶树下,有些欣喜地看到枝头已绽了头一枝山茶花,莹白似雪的瓣儿缓缓舒开,还沾着几滴摇摇欲滴的晨露,剔透晶莹,清早的熹光一映,珠玑一般光华皎洁。 而那厢,三岁的张寿,刚刚摆脱了自己的乳母,身手灵活地攀到了假山顶上,脚下试探着踩稳后,便伸出肉乎乎的胖嫩小手,试探着去够新开的那枝山茶花儿。眼见着已经将将触到花枝,只差一点儿了。于是不由得再往前倾了倾身子,但却冷不防脚下一个打滑,就这么猝然向下摔了去—— “啊——”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跽坐」秦汉时期,凡是说「坐」,一般就是席地跪坐,也有跪坐在矮榻上的。(像我们今天这样「垂足而坐」,是在唐朝才普及开来的)。而跽坐(正坐)是当时最为普遍的坐姿,上图—— 这一章其实主要是刘邦的发迹史,简直满满的槽点啊—— 第30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五) 正赏花的刘乐看到那抹熟悉的玉色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向前疾奔一步,身子迅然斜倾伸了双臂—— 被巨大的挫力撞得向后倒地时,她只记得双臂环抱,紧紧护住了怀中的稚童,以至于自己肩背和后颈皆磕在了假山畔零落的碎石上,血迹透过衣裳洇晕了开来…… 翌日,赵王宫,正寝。 “公主此番恩德,张敖铭感五内。”年轻的赵王长身静立在她病榻前,语声清晰,一张清秀明逸的面容上,神色头一回这般郑重而恳切。 自昨日起,宫中的十余名医工便被悉数召来,扶了脉,诊过患处后,道只是些皮外伤,敷药调养上几日便无碍了。但自昨日以来,宫中各色补养之物已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公主的居所,赵王也是时刻便守在这病榻前,几乎寸步不离。 “阿寿既唤我一声「阿母」,我总得对得起这称呼才是。”十六岁的少女,背靠着绣绢软枕倚在床头,目光温静而柔和。 闻言,张敖怔了怔,神色微滞,一时间竟是默然无言。 半晌之后,玉冠白衣的少年王侯才清声开了口,一双眸子郑重看着她,道:“先前,是张敖小人之心了,恳请公主原宥。” 第33章 从成婚起,她以公主之尊入主赵王宫,便理当掌管内务,教养儿女。但,他虽未明言,实际上却只是不再令赵姬照料两个孩子,转而交予了保母手中,从饮食起居到礼仪教导,皆没有给她分毫插手的余地。 刘乐静静看着眼前这人……他处处提防于她,她心下自然是明白的。 她十二分清楚,这人只是表面温文,骨子里其实冷淡得很。 这四年间,他历经了至亲逝世、继掌王权……太多的事情,是以渐渐砺平了昔日锋锐的棱角,成为了如今这般一幅温文雅静模样。但天性中那份淡漠清冷,却几乎不曾改变。 这世上,如今他唯一在乎的,只怕便是血脉之亲的一双稚儿了罢。 至于她……在这一桩政治联姻中,原本他就是被动的那一方,对长安嫁来的公主存有戒心,实是理所当然。 不过,幸好,他们都还正当年华,这一辈子……还很长很长。 她回过神来,看向他,微微笑着转开了话头,“小孩子总是顽皮些,阿盈小时候也是这般淘气的。” “公主同太子,自幼便十分亲昵?”张敖连日在她身边照料,似乎也是十分困顿了。所以便揽袍在榻侧的藻席上跽坐了下来,看着病榻上面色略有些苍白,却仍眸光安恬的十六岁少女,轻声问道。 “稚年时,父母……镇日忙碌,阿盈他自很小的时候,便一直是我在看顾照料,所以姊弟间也就分外亲近些。”说到这儿,刘乐眸子里微微带笑。 室中静默了片时。 跽坐在藻席上的少年赵王,却是缓声开了口:“其实,论起来,我幼年时却算得上父母慈爱,一家和乐,”他忽然开了口,神色间带起了些追忆。 “阿父早年是魏国信陵君府上的门客,在魏地也算颇有些名气,后来魏国为秦所灭,便辗转到了宋邑的外黄县,也就是在那儿,与阿母相识。” 刘乐心下不由微微错愕,有些讶异他竟会与自己说起这些。 “我出生时,阿父已做了外黄县令。旁人皆道他性子方正固执,但在家中,阿父却一惯是最最温和不过的。我自小便淘气得很,时常闯祸,阿母她出身富户,自幼宠溺,性子实是天真娇气,应付这样的事儿简直毫无章法,有几回险些给我气哭。”说着,他自己不由得先摇头失笑。 “即便这种时候,阿父也从不曾对我疾言厉色过,只是肃了脸罚我去抄书。想想那时候也不过五六岁大,小小的稚儿独自一个趴在室中的书案上,不分日夜,整卷整卷地抄《诗》《礼》《春秋》《国语》《史籀篇》《孙膑兵法》《尉缭子》,连虎口都给书案磨出了茧子……天知道,这可比被阿父揍上一通折磨得多了。”二十一岁的年轻侯王,静静地在新婚妻子面前思忆着稚年之事,眸子里微微带着舒和的笑。 “可那时候性子皮得厉害,就这样仍是不吃教训,下回照样儿偷拿了阿父的印鉴当弹丸打,拆了家中的帷帐扫帛幅,领着一伙玩伴去掩雀扑蝉,结果在城外野林里迷了路,累得阿父率人连夜寻了过来……” 听到这儿,就连刘乐都忍不住失笑,唇角不由翘了起来——看这人现下这副模样,实在难以想像幼年那般的顽劣形状。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八、九岁上,后来,秦国朝廷悬赏千金捉拿阿父,我们一家就只好离开了外黄,几番波折之后,隐居于陈地。那些日子,虽比之前清贫寡淡些,但一家三口,也是日子安然,岁月静好。” 他神色顿了顿,沉默了片时,而后方才接着道——“再后来,到了秦二世元年,陈王胜在大泽乡揭杆反秦,他的部下武臣,在赵地称了王,阿父他……做了赵王的右丞相。” “在这乱世之中,一旦入了局,便再难脱身。所以,之后几年阿父的日子就是不断谋划计策、率兵出战,周旋于各路势力之间。我也就这样一天天长大,十四五岁上便时常随父出战。因为兵法射御这些自幼便算得上熟稔,几次战事之后,也略建了此许勋绩,有了几分薄名。” 刘乐晓得他这话是谦虚了,秦二世三年的时候,秦将章邯率兵围了巨鹿城,将赵王歇与赵国丞相张耳皆困在了城中。其时,这人不过十六七岁的未冠少年,竟赴代地收聚了万余兵马,与项羽、陈余等数方军队,合力击溃了围困巨鹿的秦军,年少掌兵,勇武出众,一时间风头无两。 “再后来,就是两年前阿父投奔了当今陛下,去年夏封于赵地,做了赵王。”他抬了眸子,静静看向眼前十六岁的少女——“不久前,西楚霸王项羽自刎乌江,陛下天下初定,阿父恰在此时薨逝,惹了外间许多猜疑。” 说到这儿,他长长地沉默了半晌,再回神时,却是目不转晴地看向她,两相对视,问—— “公主是否也想知道,先赵王张耳,我的父亲……究竟是缘何而死?” 闻言,她蓦地心下一震,近乎不能置信地愣愣怔在那儿—— “阿父他……是病殁的。”他就这样看着眼前的少女,语声缓而沉——“只是,其实那时医工曾劝谕,若谨遵医嘱,静养用药,还能再延一二年寿命。阿父却是断然谢绝了。” “他在病榻前嘱咐我,新朝初立,人心未定。而我赵国富庶,必定会令陛下疑忌。但若他身故,我尚年少,不足以成气候,大约也能将陛下的疑心去了大半,或许……可保张氏一脉数十年的太平。” 他神色十分凝重,但语声却尚算平静:“我原先性子固执,不懂事得很,自那之后……便收敛了许多。眼下这份太平,得来不易。” “公主,”少年王侯目光郑重,再认真不过地看着眼前的少女——“莫论你信与不信,张敖当真无半点谋逆之心。此生,唯愿一世清平、一家安乐而已” 第31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六) ◎真正相融相洽,心下亲近了起来。◎ 半月之后,赵王宫,书阁。 “咦?这是什么?”刘乐从朴净的素漆樟木书架上,翻出了一卷沉黄色的古旧竹简,看着满篇密密麻麻的怪异字符,神色难掩好奇。 这些天下来,她身上的肩背上那几处轻微的外伤早已痊愈了。而自那日两人在病榻前一番开诚布公的交心之言后。忽然之间,仿佛消融了之前许多的疑忌与隔阂,真正相融相洽,心下亲近了起来。 张敖身为一国王侯,这书阁算是平日处置政务的重地,现下但却供她随意来去。 “这是一张瑟谱。”正将手中那一卷《晏子春秋》放回书架的张敖,抬眼看到她手中的竹简,微微笑应道。 “鼓瑟的曲谱?”她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东西。 “嗯,只是简单将弹奏时的指法用些示意的符字录下来而已,阿父当时记得十分随意,而这样记谱的法子在别处也并不通用,公主以前未见过是情理之中。”他已轻步走了过来,站到了她身畔。 “是令尊记的谱?”刘乐不由好奇,侧过脸看着他问——“那,又是何人鼓的瑟?” 闻言,那厢却是静了少时。 刘乐有些疑惑地偏头看向身侧的丈夫,却见他默了一瞬后终究是轻声开了口:“是陈家阿叔。” ——陈馀? 刘乐反应过来后,心下微微一滞——也难怪他方才的沉默。 老张耳与昔日挚交陈馀的事迹,也算广传于天下,家喻户晓,她自然是听过一些的。 早年,张耳、陈馀皆是魏国名士,乃为刎颈之交。后来陈涉起兵之后,这二人共同辅佐陈涉的属将武臣做了赵王,张耳为右丞相,陈馀为大将军……之后几年间,因为种种缘由,二人一步步决裂,反耳成仇,到了不共戴天的境地。最终,在一年前,陈馀兵败,为韩信与张耳二人斩于泜水。 从生死相托的至友挚交,到反目成仇,不死不休,并最终相戕……曾引得当世多少人唏嘘慨叹。 室中静了一会儿后,张敖只是神色凝了凝,却并未见多少沉重哀痛之色,刘乐见状微微放心下来。 他将手中那一卷瑟谱放在了面前的素漆柏木书案上,而后揽袍在案前苇席上跽坐了下来,刘乐便敛衽坐在了他身畔。 张敖把那一卷沉黄色的竹册缓缓沿轴展开,目光凝定地一行行静阅着满篇记音的符字,神色沉敛而安静。 “这卷瑟谱,所记的是孔夫子删定的《诗》中一曲《伐木》,”许久之后,他才启了声,嗓音朗润却有些低——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 刘乐看着这人眉目低敛的沉静神色,并未言语,只静静听着他。 “说起来,之所以会有这谱子,起因还是我想随陈家阿叔学鼓瑟。”他念毕了那首《伐木》,抬了眼看向她,轻声说道。 “那时候,阿父正在外黄做着县令,偶间结识了陈家阿叔,二人俱是才识不俗,性子又十分投契,一见如故。” 第34章 “此后,便成了我家的常客,每每与阿父饮酒对弈,翰墨切磋,日子渐渐久了,二人情谊笃深,推心置腹,遂为刎颈之交。” “刎颈之交者,虽死不悔也。” 刘乐听到这儿,心下也是微微一震——世事易变,那时候谁曾料到,这二人最终会是同室操戈,不死不休。 “这瑟,本是赵地的弦乐,人常言「赵瑟秦筝」,便是因为筝源于秦,而瑟出于赵。陈家阿叔早年游历于赵地苦陉,素来又雅好管弦,所以谙于鼓瑟。” “那时候我约是六七岁年纪。有一回听了,只觉得铮铮悦耳,便非缠着他要学。陈家阿叔年纪小了阿父十多岁,为人又随和,向来都是兄长一般宠惯着我,自然便应下了。只是,自此便累得阿父想了各种法子记曲谱,好供我练习。” “像这样的曲谱,近两年间记了有一百六十多卷,积了满满五箱,后来十多年间辗转各处,家中的藏书散佚零落,那么多谱子如今也就独剩了这么一卷。” 他修长白皙的指尖摸上那卷已然积尘的沉黄色竹册,一个个符字细细摩挲过去……仿佛透过那些墨迹,追溯着昔年那些早已渺远的过往。 过了许久,张敖方才掩了那卷谱子,只安静地坐在案前,抬眸看向她:“上回同公主说过,我八岁上,因为秦国朝廷悬赏捉拿阿父,于是只好举家逃逸。公主大约也听过,那一回,阿父的赏格是千金,而陈家阿叔是五百金……实是患难兄弟,于是二人便隐匿于陈地,比邻而居。” “那时候,日子过得颇是清贫,阿父他们两个便寻了监门小吏的差事,为了几钱微薄俸禄,时常会受上官的气。” “所以,后来陈王揭杆而起之后,阿父与陈家阿叔便去投奔……他们两个都不甘心怀抱一身才识,老死于乡野间。而最初的时候,不过是想着兄弟二人齐心协力,谋一场富贵,不必再受那些守门小吏的刻薄罢了。” “可,这世上,从来就是易共苦,难同甘的。”二十一岁的年轻王侯,握着那卷古旧的竹简,神色有些苍凉。 “巨鹿之战时,因为阿父被围困城中,而危难之际陈家阿叔不肯发兵相救,自此二人生了嫌隙,乃至后来……一步步反目成仇,断情绝义。” “五年前,项羽分封诸侯,阿父得封常山王,而陈家阿叔只封了侯,所以心下不平。之后,竟率了兵马攻袭赵地,阿父落败,被赶出了封地。其后,便投奔了当时尚为汉王的当今圣上。” “三年前,圣上欲聚兵攻打项羽时,请陈家阿叔出兵相助。其时,他答应出兵,提出的唯一条件是——” 张敖低低垂目,眸光无意识地落在那一卷瑟谱上,语声轻得几不可闻:“以张耳项上人头为酬。” 室中一静,刘乐心下大震,登时说不出话来。 “最终,汉王无奈,只得寻了个相貌与阿父七八分相似的人,砍下首级函于匣中送予了他,这才成功聚兵。” “到后来,得知阿父未死,他一气之下,竟又叛了汉王。” 张敖极力平静地说着,却掩不住眸间的苦笑。 这,也算是当时广传天下的一出闹剧了罢。 最终,在两年前,奉汉王刘邦之令,韩信与张耳攻陈馀,战胜之后,将其斩于泜水。 昔年性命相托的刎颈之交,最终,情断义绝,不共戴天,也真叫人感慨世事浮云,人心易变。 “如今,阿父同陈家阿叔皆已故去,留予我的旧物,也就是这一卷曲谱了。”他静静握着手中的瑟谱,好了许久,方开口道。 二人皆是默然,室中静了许久。直到刘乐跽坐了太久,隐隐觉得膝头有些发僵。 “这屋子里有些憋闷,公主同我出去走走如何?”张敖适时地温声开了口,邀同坐的少女一道起了身。 书房位于赵王宫西边的僻静处,屋前檐后都散植着丛丛碧翠菁茂的筠竹,而出了正门,润青色云石砌成的主道南侧。便是一片深幽的篁林,离披倩郁,轶云蔽日,约有数亩之广。 张敖与刘乐两人相偕闲步在圆润的卵石砌就的竹林小径间,尽目一派浅翠娇青怡人颜色。仿佛瞬时涤清了心头的大半积郁,使人心神为之一清。 竹林间竟还引了一泓涓细溪水,清可漱齿,曲可流觞。淙淙水声中,间有雀儿几记清鸣脆啭,声声入耳,在这清晨时分,格外令人心悦。 眼前一方开阔处,置了张青石几,几畔碧草芳茂,如茵席一般延展开来,满目舒然的绿意。 张敖与鲁元二人索性便在如茵碧草间席地坐了下来,静享清风,间聆鸟语。 直到许久之后,他抬眸看着眼前神色怡然的少女,温颜开口道:“说起来,我也是许久未碰过瑟了,公主可有兴致听上一曲?” 十六岁的少女怔了怔,有些意外地点头。 不久,便见宫中侍从们搬了一张瑟,置在了那张青石几上。 那是一架梓木瑟,乌漆素面,二十五弦,三尾长短不一的檀色岳山,无纹无饰,朴净无华却大气。 “公主喜欢什么曲子?”眉目秀逸的年轻王侯,一袭素色直裾袍,就这么姿态随意地席地坐在了石几旁,抬眸笑向她道。 刘乐实在少见他这般闲散又从容的模样,不禁愣了愣,她未理会他的话,却在他身旁不远处,拣了处地方倚着几竿高大的翠竹坐了下来。 毕竟只是二八年华,那些被拘了太久的天性似乎在此时略略露出了些来,韶华的少女一身藕荷色襦裙,背倚着碧翠修竹,神色安恬地微微阖上眼,感觉着竹林间的清风扫过鬓发眉梢,满面扑来的尽是草木清芳……真是好不惬意! 至于他先前的问题——她索性不理。十六来习惯了懂事与隐忍的刘乐,头一回想这般不束不拘地任性一次。 张敖淡淡一笑,也不再问,只抚上了丝弦,右手五指随意拨了三二下,调好了音,右手轻挑,左手吟弦,奏起了前音,而后开始和着和声轻轻唱着一支曲子——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 两年之后,襄国,赵王宫。 正是孟夏四月,满庭花木扶疏,而蜂乱蝶喧的芍药圃旁,立着个约有周岁大小的稚女,冰琢粉雕一般的玉雪可人,她身上淡霞色的锦绣衣裙却比那一圃的芍药花还要惹眼。 “来,阿嫣,过来这边。瞧这枝舜华花多漂亮……”已经三岁多的张侈,一身粉青色的曲裾袍,一张稚嫩圆腴的小脸儿上带了些诱哄,向那小小的稚女不停地扬着手中一枝雪瓣金蕊的硕大花朵儿。 那小小稚女立在花圃边,听到却只嘟着嘴,看着那兄长手里那支几乎碗口大小的雪白花儿,一双乌润的眸子晶晶发亮,伸出了肉乎乎的粉嫩小手儿,朝他道:“要!” “不成,不成,你要自己走过来的。”张侈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又转头问一旁的兄长道——“这样儿真能学会走路么?阿嫣她上月才刚刚站得稳呢?”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诗经·郑风·野有蔓草》】这是一首男子向女子求爱的情诗。 张耳和陈馀二人的故事,是史记里面很让人唏嘘的一段(尤其拿到昔日挚交的项上人头才肯出兵这儿) 第32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七) “唔……应该行罢。我记得你小时候就是给阿父阿母这样拿东西诱着才学会走路的。”已经五岁多的张寿,一副小大人模样,身姿端正地站在妹妹身后几步远处,时刻预备着若有一点儿不妥当便上前去扶她。 “要!”而那厢,才会说话不久的小稚女,声音还是奶声奶气的糯软,吐字却清晰,瞪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提高了些声,朝这边不肯把花给她的兄长喊道。 张侈犹豫了下,却没有像以往一样对妹妹千依百顺,只是又把手里那朵雪白硕大的舜华花向她招了招:“阿嫣乖,自己过来拿。” 一岁多大的小张嫣自出生起便是万般宠爱在一身,整个赵王宫上下如珠似玉地宝贝着。这回,一向捧她在手心里儿的兄长居然不肯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她,不由得有些委屈的皱了皱小脸,撅起了蚕豆似的红润小嘴巴,高高扬声道:“阿嫣……要!” “来,慢慢走着,一步一步,过来阿兄这儿拿。”张侈耐心地哄着她,下了少有的决心,阿父也说只有自己肯迈开步子,才能学会走路的。 “呜哇……”小稚女一声响亮的哭喊就这么打了他个猝不及防。 不过一岁多的小娃娃,但哭功委实厉害,一双乌灵灵的大眼睛立时泛红,断线似的泪珠子就从微颤的眼睫间这么滚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把自己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儿泪成了花猫。 “怎么回事?”一记朗润清和的嗓音自那边传来过来。正新得了一卷乐谱,坐在芍药圃中临风弄筝的张敖与刘乐夫妻二人,终于给小女儿的哭声引了过来。 第35章 青年一袭秋白色直裾深衣,玉冠束发,而他身畔的秀丽女子则随意地绾了垂云髻,夏荷出水般清致的一身碧襦白裙,相偕而立,俪影成双。 “我,我没有欺负阿嫣!”看着已经走近的阿父阿母,再瞧瞧另一边哭得伤心无比,泪迹花了一张小脸的妹妹,张侈只觉得自己百口莫辨。 “噗嗤——”见他紧张成这样儿,刘乐先忍不住失笑出声——“分明就是阿嫣在欺负阿侈啊。” 这小丫头,真是给宠得太厉害了些,脾气惯得这般大。 张敖已俯身稳稳抱起了地上哭得一塌糊涂的小稚女,伸手轻轻替她拭去了颊上的泪迹:“喏,阿嫣不哭,阿兄原本就想把舜华花儿送给你的。” 张侈闻言,立即快步跑了过来,圆乎乎的小身子都颠得有些踉跄,高高踮了脚,把那支舜华花儿递给了父亲怀里的小娃娃:“莫哭了,给!” 拿过了花,那方才还泣不成声的小人儿瞬时破涕为笑,把那雪白硕大的花朵儿往脸边凑。然后,一个转眼就张嘴,「啊呜」一口咬掉了半片雪白的花瓣。 ——当真是只馋狸儿! “不是半个时辰前才喂过羊乳,怎的又饿了?”张敖看着自家粉雕玉妍的小女儿这副贪吃模样,不由笑谑道。 “这性子,未免也养得太娇了些。”刘乐却不由些忧心地道。 阿嫣自出生起,便是真正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儿怕摔了,从他们夫妻二人,到两个兄长,再及赵王宫上上下下无微不至地呵护着,从未受过丁点儿委屈。所以,这小丫头眼下实在娇气任性得厉害。 凡事一旦不依着她,便像方才那样哭闹起来。 刘乐心底里有些慨叹……像阿嫣这般,其实是自己幼年时那怕梦里都不敢略微奢望的日子罢——父慈母爱,兄长护佑,衣食富足,可以恣意地娇气任性,不必有一分一毫的隐忍,受一丁一点儿的委屈。 但,这样下去,却也怕她被宠惯得厉害,性子过于骄纵了。 “女儿家,娇惯些原也没甚要紧。”张敖闻言,却只淡淡笑了笑,道。 “我家阿嫣生得这般玉雪可爱,日后哪家儿郎娶了,又敢她委屈了半分?”二十三岁的年轻王侯,含笑看着自已怀中粉团儿一般的小女儿,眸子里尽是袒护与宠溺。 刘乐见他这般,不由无奈一笑。 “拜见大王,王后!”宫中的侍者疾步进了内庭,跪拜于他们二人面前,语声促急——“长安有天子使者传旨而来!” “天子使者?”张敖与刘乐同时一怔,气氛瞬时有些沉寂了下来。 “是,现下人已到了城外。”侍从恭谨道。 “好罢,且整肃衣冠,随孤去接旨。”几息之间,张敖已沉定了思绪,清声吩咐道。 两个时辰后,赵王宫,书房。 “究竟是何旨意?”刘乐坐立不安了许久,总算等到了他回宫,忙上前问道。 看着丈夫一副罕见的凝重神情,她心下的忐忑更多了几分。 “陛下东征,自平城途经赵地,欲驻陛于赵王宫。”张敖手中是一卷锦绫的卷轴圣旨,紧紧握着,声音是沉缓的凝定。 “父皇要来赵地?!”刘乐神色已难掩惊诧,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微微带了一丝轻颤。 她太明白,这一举动,意味着怎样的凶险。 自大汉建国以后,关于封爵,便有了定制——非刘姓不王。 而之前天下未定时,因功分封的异姓诸侯王,总共有八位,分别是:韩王信、楚王韩信、赵王张耳、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芮、燕王臧荼,闽粤王尉佗。 两年前,燕王臧荼谋反,天子率兵伐之,大胜,燕王遂沦为阶下囚。 去年初,楚王韩信被人诬为反贼,几番变故,最终为吕皇后与萧何联手设计,被斩于长乐宫,夷三族。 去年末,天子疑韩王信(不是韩信)有二心,韩王信恐慌,于是在马邑投降了匈奴。今年初,大汉皇帝刘邦亲自率兵,征讨韩王信,破之。 短短两年间,八位异姓王,已经被翦除了三个,下一个撞到刀口上的诸侯……又会是谁人? 而如今,正率了大军班师回朝的大汉皇帝,将暂驻于赵王宫。 “莫多想,只要到时谨小慎微,万事恭敬些,大约也不至于开罪了陛下。”青年语声温和如昔,反过来宽慰她道。 “是啊,总不过谨慎些,莫落了把柄给旁人。”她努力地缓和了神色,抬眼看着丈夫应道。 但,心底里却是沉沉地压了块垒……她的父皇,若想存心构陷,任他们千般恭敬,万分谨慎,又有何用? 自那之后,赵王宫中的日子似乎依旧恬和宁静,阿嫣终于踉踉跄跄地学会了走路,步步一天天稳了起来。阿侈过了四岁生辰,个子长高了一些,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拉着终于会走路的妹妹,躲开宫人,在王宫各处水塘花坞间捉鱼捕雀。至于阿寿,年及六岁,已经开始随着父亲学习御马与箭术…… 这一天,刘乐立在校场边,看着自已的丈夫一改平日轻袭缓带的清贵风仪,换上了一身上襦下绔的玄色劲装,胫束行滕,正为跟他身后的幼童教授箭术。 身材颀长的年轻王侯,笔挺而立,满挽了长弓,臂肘间蓦地发力,矢竹离弦—— 眼前这一幕,让刘乐不由便回想起。六年前,荥阳城外孤山初遇之后,自己再次见到他,便是在汉军营中的校场之上…… 刘乐自八九岁上,便随父待在军中,一直长到了十多岁上。军中俭苦,虽贵为汉王长女,但她偶尔也做些煎药送饭之类的事情。而那一天,为几位长辈送下餔路过校场时,竟有些意外地发现仍有军士在练箭——刚刚历经了一场惨败的战事,汉军之中士气低迷,所以连平日的操练也多荒废了。而今日,在这向暮时分,竟还人在校场上演武练箭么? 她不由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了过去—— 那一身银甲白胄的少年,孤身立在空旷无人的黄土沙场上,背挎箭箙,长弓满挽,整个人锐气冷利得仿佛一支泛着寒芒的雁羽箭。 “笃、笃、笃——”三箭接连离弦,正中靶心,例无虚发,震得那杆简陋的稻草靶一阵急颤。 好生了得的箭术!刘乐年只十二岁,但随军却已三载有余,也是颇有些见识。难得亲见这般百步穿杨的绝好身手,不禁心底里暗赞了一声! 而待那少年释了弓,略略侧过脸来,她也看清他样貌的瞬时,竟怔怔愣在了那儿-原来,竟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鲁元公主的女儿」孝惠皇后张氏,她的名字史书阙载,现在广泛流传的「张嫣」出自唐代司马贞撰写的《史记索隐》。此书中,提到西晋皇甫谧称张皇后的名字为「张嫣」。 「行滕」类似于后世的「绑腿」,就是布帛缠在小腿上,用以束紧裤脚,方便骑马射箭之类。 第33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八) 原来……这三日前在城外孤山上吹笛祭祀的少年,亦是汉营中人。 刘乐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过神来。细论起来,虽然是同在汉营,但她一直以来都是与父王的家眷亲属居于一处,平日也极少出来走动,所以,以往才从未见过他。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刘乐才从张良、萧何等几位长辈的议论中,知道了那少年乃是赵王张耳之子,少年统军,战勋不斐。 从那个时候起,她……便认得他了。 而六年之后的今日,十八岁的刘乐立在赵王宫中校场上,看着自己的丈夫,再次换上一身劲装,挽弓射箭,周身的锋芒锐气一如当年…… 这人,只是因为几年间经历了许多波折。所以收敛了自己一身的锐气与锋芒,学会了做一个温文清闲的富贵王侯。 但,他骨子里属于疆场的那一份孤决与血勇,从来也不曾淡褪了半分。 刘乐抬眸看向了西边的天穹,久久凝望-她的父皇,快要到了罢,只望……他看在血脉亲缘的份上,心里对自己这个女儿能略存丁点儿顾惜,万事留一线余地。 汉高祖七年,秋,数百车骑拥着大汉天子的御驾,一行浩浩荡荡数千人,到了襄国城外。 “臣敖,恭迎陛下!”年轻的赵王一袭庄肃的诸侯冠服,稽首为礼,五体投地。 “臣等,恭迎陛下!”近百名赵国臣属同样恭谨已极地稽首为礼,齐口尊呼,声震四野。 但那辆驷马双辕,金玉为饰的穹顶御驾上,五十七岁的大汉皇帝刘邦却是神情淡漠,仿佛充耳不闻。赵王敖同众臣在地上跪足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得了首肯,揽衣起身。 轮声轧轧,文武随行的天子车骑一路驶进了襄国城中赵王宫,待伴驾的一行人盥洗休整之后,已到了日暮时分。 “今晚,宫中要为陛下设宴洗尘。”赵王宫的寝居里,一盏两尺余高的铜羊尊灯熠熠亮着,明柔的暖黄色灯光晕了满室。张敖与刘乐夫妻伴灯而坐,他语声静而缓。 第36章 “侍宴仆婢、席案陈设、菜肴饮馔这些,皆是用心准备了数月的,应当无虞。”她神色沉静,温声轻语道,带了些熨帖的安慰。 “侍宴的宫人皆已齐备?”张敖问。 “嗯,统共三十六名,皆是宫规礼仪教导妥当的。”刘乐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却仍是认真应道。 “那,再添上我罢。”年轻的王侯语声平静,神色从容。 闻言的一瞬,刘乐蓦地抬眸,怔怔不能信地看向他。 “我原就是陛下子婿,若在民间,侍奉丈人饮食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他却只是神色温和澹然地冲她笑了笑——“对长辈,恭敬些也是应当。” 可一方王侯做这侍宴上食之事,是何等的折贵屈尊?! “张敖心中所愿,不过与你同几个孩儿安然度日,以尽余生。”眉目秀逸的年轻王侯凝眸看着妻子,神色平淡而温和——“这些事,无非落些脸面罢了。” 刘乐却是心下微微一震,既而不自禁地有些心疼酸楚——她其实从未想过,他愿意委屈自己到如此境地。 汉七年,高祖从平城过赵,赵王朝夕袒韛蔽,自上食,礼甚卑,有子婿礼。《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华灯照澈的宴厅之中,大汉皇帝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耸膝箕坐在主位上,起了许多皱襞的苍老面容上,是一派倨傲又散漫的怠惰神情。 鲁元公主静静跽坐在南面下首,看着自己的丈夫褪了外袍,戴上韛蔽,踧踖恭敬地侍立于天子身畔,极为谨慎细致为他分菜斟酒。仿佛宴席之上所有卑微地侍奉于贵人身侧的仆从一般。 她垂了眸子,极力地掩下自己内心汹涌的情绪…… “哐当——”一记金属坠地的突兀声响,引得众人皆不由聚目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原来是皇帝弄翻了自己面前的一只盛着羊羹的兽耳盂,铜盂落地,汁水汤液溅了正立在那儿侍宴的赵王整幅衣袍。 “张敖,你可知罪?”主位上心思莫测的大汉皇帝,目光冷淡地看着他,问。 “臣敖知罪,御前侍宴不周,恳请陛下责罚。”说着,年轻的王侯已整膝在汤法淌了一地的食案边屈膝跪了下来,姿态规矩而恭敬。 “既如此,便罚你给这席上诸人奉酒罢。”皇帝的声音苍冷而淡漠地落了下来。 “臣敖,敬诺。”这记朗润年轻的声音温和依旧,神色仍是谦卑而恭谨。 然后,他整衣起身,依次走向了下首的坐席——除了皇帝与赵王夫妇,席间的宾客,大多是伴驾前来的朝廷官员,另一部分则是赵国的臣属。 此时,北面那十余名赵臣已是义愤填膺,有几名烈性子的武将已然怒发上指,目眦俱裂。 早在先前皇帝故意打翻食盂,汤汁泼了赵王一身时,赵国一众臣属便已是神情怒极,而丞相贯高、赵午二人,已是侧过脸去阖上了眼,不欲再看自家王上受这般折辱。 年轻的赵王却依旧姿态从容,走到了下首第一席前,为案后的朝官仔细斟了酒盏,然后,又走向下一个坐席。 渐渐地,厅堂之中便起了些窃窃的议论之声,尽是出自那些几杯酒下了肚的朝官。 “这还是头一回见赵王,没想到这般年少……” “那是当然,前头的老赵王一死,他又是独子,自然顺顺当当地白得了个王位。” “这样貌生得也俊,那张耳老头儿似乎长相平常呢……”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张耳昔年娶的,可是外黄有名的美人,况身家富足,若无妻族鼎助,他哪儿当得上外黄县令?”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而且还故意扬高了声,好教座上诸人皆听个清楚。 赵国右相赵午闻言,似乎愤然振衣欲起,却给身旁坐着的左相贯高强按了下去,而其他赵国的属官,皆早已停了匕箸正襟危坐,神色愤忿已极。 “嘁!张耳那老儿,靠着个妇人立身也便罢了。这妇人还是个再嫁的,啧啧,为求富贵捡了个……” 发言之人想必与老赵王张耳旧怨不浅,言语间已涉不堪。 静坐席间的刘乐,忽然就觉得一股激愤与怒气汹涌而起——她的丈夫,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物,凭什么在今天这般窘迫的境况,受这般腌臜俗子这样不堪的侮辱! 而张敖,却始终不动如山,但她仍是注意到他拇指紧扣在手心——想必已刺得那一处鲜血淋漓罢,这人,若隐忍到极处时,便是这般自伤的。 “扑通”一声倒地的闷响,原来是赵王奉酒到第九张坐席时,不知脚上被动了什么手脚,仿佛是给个物什滑了一跤般,直直朝着案后那人摔了下来,玉冠上的朱缨散开,长发披落下来,形容颇有些狼狈。 “大王!”赵国众臣属焦急出声,纷纷起身,意欲离席。 “谁敢扶他!”高居主位之上的大汉皇帝,却在此时出了声,淡漠里带了几分厉色。 “父皇。”刘乐起身离席,而后敛衽跪在了父亲面前,神色是惨白的凄然,眸子里盈了分明湿意。仿佛绝境里的困兽一般向他祈求最后一丝生机。 “鲁元,你下去。”主位上的皇帝面容没有一丝动容,只冰冷地回应道。 她的神情终于化做了冷然一片的绝望与凄然——十八年来,即便被冷遇被抛弃被利用,也始终平和以应,恭顺父亲的刘乐,心里第一回 开始恨这个人! “天已晚了,公主请先行回去罢。”那厢,赵王张敖已从容地起身,片时间便重新整理罢了仪容,转过身来,对开口向妻子道。 四目相对,他依旧温和而平静,她却蓦地双泪盈睫——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想妻子看到自己这般狼狈无助的一面罢。 她狠狠闭了闭眼,而后平静隐忍地敛衽起身,默然离席。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韛蔽」类似于今天的袖套,皮制。《史记》载,张敖早晚亲自为刘邦上食,褪下外袍,袒韛蔽。 「箭漏」中国古代计时仪器,漏壶的出现早于西周,箭漏是其中一种。在壶内有一根刻有标记的箭杆,用一个竹片或木块托着箭杆浮在水面上,壶盖的中心开一个小孔,箭杆从盖孔中穿出,随着箭壶内收集的水逐渐增多,木块托着箭杆也慢慢地往上浮,古人从盖孔处看箭杆上的标记,就能知道具体的时刻。 第34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九) ◎终于写到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子房了呀——(还有,主角度过难关了——)◎ 从那天起,刘乐总是频繁地做同一个梦-梦里,她的丈夫张敖仍是十六七岁模样,站在汉军营中的校场之上,铁胄银甲,一身劲装,然后满挽了手中的长弓,锋芒闪烁的羽箭离了弦—— “笃——”那箭射中的却不是草靶,而是她的父亲——汉皇刘邦,一箭封喉,然后是殷红的血色漫天弥开…… “啊!”她又一回自梦魇中被惊醒,推枕而起,已然汗湿重衣。 刘乐靠着软枕倚在床头,神情久久不能平静……近些日子,她总是神思恍惚,一方是自己的生父,一方是自己的丈夫,若剑戟相向……她,又当如何自处? 短短一年后,汉皇刘邦自东垣归京,又途经赵地,再次驻陛赵王宫。 听旨之时,刘乐身子仿佛都僵了片时——上一回,他已经那般屈膝隐忍,她的父皇还是步步紧逼,如此相迫么? 很久很久之后,刘乐仍清楚地记得天子御驾再次驶进赵王宫的那日,当晚,不欲落到同上回一般的情境。所以他们夫妻二人先前便有了默契,她托病未去赴宴。 而整整两个时辰的宴席,她一直惶惶不安地坐在寝室中的蒲席上,目光几乎眨也不眨地呆凝在桧木漆案上那尊青铜箭漏的刻度上……水一点一滴地自小孔漏下,浮箭上的刻度缓缓上升……终于,又过了一更。 十九岁的妻子,就这样守着箭漏煎熬地等待自己的丈夫回来,每一刻都漫长得度日如年。 “公主,公主,不好了——”侍婢霜序几乎是一路疾奔着进了室中,喘着粗气跪在了她面前。 “陛下他……他要赵美人侍寝!” “啪——”青铜箭漏被惊惶之极的女子衣袖拂翻,就这么摔下了几案,漏中水液四溅,肆意地在地下淌开淋漓的一片…… 汉高祖八年,从东垣过赵,期间,幸赵王张敖之美人赵姬。 ——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国的两位丞相-贯高、赵午二人已是六旬年纪,皆是昔日追随先赵王张耳多年的老臣,性子忠耿豪烈,见汉皇刘邦如此作为,心中怒不可遏。 (贯高、赵午)乃怒曰:“吾王孱王也!”说王曰:“夫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无礼,请为王杀之!”《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未久,汉高祖刘邦之东垣,过柏人,赵相贯高等谋弑高祖,结果天子未宿其地,是以刺杀未遂。 次年,贯高的仇家知晓了此事,告发于御前,刘邦震怒,下令逮捕赵王张敖、丞相贯高等人,以囚车押解至长安。 第37章 ※※※ 三年后,初夏,京都长安。 “公主莅临,不疑未能远迎,万请涵容。”侯府简素的青铜铺首大门缓缓打开,前来的迎客的少年约是十二三岁年纪,一袭朴净的湖青色直裾,眉目秀郁,依稀有几分乃父的影子。 “几何连你也学会这般客套了?”刘乐一身最简单不过的青襦素裙,绾了单螺髻,容貌似乎更婉秀清丽了几分,眸子的笑意温暖而真切——“看来,张家阿叔这几年果真是费了些心力教导的。” “唉……阿乐姊姊莫要取笑了!前几日才刚刚被阿父罚抄了整整五卷《国语》,如今臂腕还酸疼呢!”少年给她这么一打趣,眨眼间原型毕露,秀郁的面容上带出些昔日的顽皮来,又趁机有几分可怜兮兮地央求道——“待会儿见了阿父,阿乐姊姊你可千万替我多讲些好话。毕竟,当年在汉军营中,阿父便十分喜爱姊姊你的。” 这少年,便是留侯张良的长子,张不疑。 “阿叔他,近些日子可还康泰?”刘乐关切道。 “如今冬寒已尽,天气正暖润,阿父他身子也比前一阵好了许多,现下日日早起都要做上一遍导引呢。”父亲一向体弱多恙,近日里病况见好,张不疑说到这儿似乎连面上的笑容都明亮了许多。 少年边同刘乐叙着话,边将她迎进了门。而公主身边随侍的婢子仆从们则一律依着早先的吩咐候在了门外。 引刘乐去见父亲的一路上,十三岁的少年,几乎是喋喋不休地向昔日亲昵无间的姊姊抱怨着自己的诸多烦恼事——自父亲封了留侯,一家定居长安起,自己每日的功课便比之前重了数倍不止,阿父对他们兄弟简直严厉得苛刻。就说前日,幼弟辟疆只因贪玩早上温书时打了顿儿,便被关在书房一日一夜,今早才放出来呢……可怜辟疆他上月才满了六岁! 少年神情夸张地大吐苦水,简直是苦不堪言……明明在旁人眼里,留侯张子房乃是一朝文武中最最温文和煦不过的人物。但天知道自家阿父素日里管教他们这两个亲子,是有多严苛! 这性子,果然还像幼时一般跳脱呢!刘乐见他这般模样,心下有些熟悉的温暖与无奈。忆起昔年,在汉军营中,六七岁的顽皮孩童,向她抱怨的大多是偷偷溜出打了兔子或弹几只雀儿解馋,被父亲罚背书,苦兮兮地挑灯苦记到夜半,然后……下次仍是记吃不记打。结果,不满七岁的小娃娃就在这样的屡教屡犯之中,被罚着一本本背完了《谷梁传》《左氏春秋》《竹书纪年》…… 她静静听着他讲,细细回忆着往昔的点滴,眼里的笑意暖而恍惚……其实,有舐犊心切的父亲诱掖教导是何等令人欣羡之事,日后,他总会明白的。 “好了,阿父便在那边的尚风亭,阿乐姊姊你自己过去罢。”少年引她一路到了亭外十丈远处,便驻了步,指着前面被竹蓠掩映,只露出半个翘角的小亭子道。 然后,面容秀郁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略略撇过了脸,道——“我,我得赶紧去备今日的功课了,其实,方才去迎姊姊本不是我的差事。但我俩儿实在许久未见了,阿疑很是挂念你。” “所以,不能给阿父瞧见,否则又该被训了。”说着,便转头欲走,步子刚迈开却又回了头,定定凝目看着她,神色忽而郑重了起来。 “阿乐姊姊,而今事事都已渐好了,何况——”他目光向西,远眺着居中的皇城,眸子里却带上了几分分明的忿意与不屑——“过些时日,这世上便再无人敢为难姊姊你了。” 皇帝刘邦病笃,朝堂上下尽人皆知。而一旦圣上晏驾,太子刘盈承位。那,天底下还有谁敢开罪了大汉唯一的长公主,天子最为亲近敬重的长姊半分? 自然知道这话大不敬,但他说罢也只像幼时那样顽童一般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莫论如何,姊姊一定照顾好自己。” 说着,少年咧开嘴朝她做了个鬼脸,明亮地笑着露出一口灿白的牙,然后便转过身,疾步向书房的方向去了。 刘乐静静目送他离开,心头一阵暖意——阿疑,谢谢你还这般记挂着我。 留侯府布置得十分古朴简素,却疏朗明净,一屋一阁,一花一石,自有一份洒逸清旷之风。 刘乐绕过一道菁茂的碧翠竹蓠,行过了复道的白石虹桥,便看到了尚风亭畔那抹素色的人影。 一袭素纱禅衣,不冠不履,只以一支简单的竹簪束了长发,足着木屐,一派道家隐者的悠然旷逸。 他似乎刚刚做完了一套导引,方收了动作,缓缓站定,长身静立,沉凝着气息。 刘乐也不打扰,只立在一旁静静看着。 “阿乐来得可巧,恰我近日刚刚得了几钱蜀地山涧的野茶。”片刻后,那形容闲逸的长者转过了身来,见到她,神色温和道。 刘乐闻言,笑道:“每回来阿叔这儿,总能蹭些好茶。临风自弈,竹叶烹茶,修道之人,都似阿叔这般清闲自在么?” “世上本无真正的清闲,不过是张良自己躲懒罢了。”他闻言笑了笑,语声温和,神色澹然,抬手向她示意亭中的坐席。 刘乐会意,二人到了尚风亭中,在香莆叶织成的茵席上相对跽坐下来。茵席居中是一张素致的蕉叶纹乌漆几,几上置着一整套筠竹所制的茶具。 待坐定后,张良便挽了广袖,抬盏斟茶,姿态闲雅而从容。携着淡淡橘香的黄碧色茶汤缓缓斟入竹盏中,泠泠有致的水声,仿佛流动着悠扬的韵律,携着寒冽冷郁的茶香,莫名地清心涤神。 这个人,十数年如一日的从容自若……莫论怎样的情形,似乎都不曾见他皱过眉头。 天下皆知,留侯张良生来便有不足之症,孱弱多病,数十年间沉疴未愈。也因此十分注重修心养身,向来性情温静,不愠不火。 这样温敛内秀的性子,又眉目秀郁,仪容逸丽。所以,初到汉营之中时,没少被旁人打趣。萧何陈平等人还好,只是偶间赞过一句「姣好若女子」。但樊哙、彭越、英布几个都是粗豪的武人,好几回都曾玩笑道——似子房这般好相貌,又这般好性子,日后只怕娶了哪家女儿都会给比了下去! 其时,这人也只是神色温静,澹然以对。 时至今日,再忆起那个嘈杂的繁闹的汉军营,她心底里竟是有些温暖的——那些曾经挤在同一顶不蔽风雨的破烂营帐中,同心协力,献计献策,效忠效死的人。温和坚定的、莽撞粗鲁的、倨敖张扬的、耿介坦荡的、睿智隐忍的…… 如今,立国不过短短七载,韩信、卢绾、英布、彭越皆已授首,为皇帝所戮,而其余,早是人人自危,战战兢兢,噤若秋后寒蝉。 光阴荏苒,世事变迁。 “阿叔从来洞彻世情,明智如斯。”刘乐不由忆起当年大汉建国之初,群臣御前争功。而独居功至伟的张子房辞了汉王三万户的封赏,只求了一个不起眼的留侯,惹众人纷纷笑谑的情形。 一阵慨叹由然而生……而今,却唯这人悠闲自乐,独善其身。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二百八十年前,范蠡劝戒大夫种的剖心之言,真正震聋发聩。但……这世上,面对炙手可热的功名富贵,甘心功成身退的又有几人? “非是明智,唯惜命尔。”张良依是神色温静,垂眸看着盏中茶水,轻声道。 一时两相默然。 “这山涧的野茶虽比不得蜀地的贡茶醇香浓郁,但自有一份清冽寒香,入口回甘。”他缓缓抿了口茶水,微微阖了眼,歆享道。 刘乐闻言,也抬盏饮了茗茶,入口之后,亦露出几分赞叹之色来。 “其实,阿乐今日来是向阿叔道谢的。”静静饮罢了一盏茶后,她抬眼,神色郑重而恳切。 “张良身为汉臣,亦不愿见储君易主,以致朝堂动荡,天下不安,又何须言谢?” “若非阿叔奇谋鼎助,阿盈他……怕已性命堪虞。”身为嫡长,却被废置的太子,不待新帝承位,恐就成了不知多少人的眼中钉。 七年前,大汉建国,汉王刘邦于定陶即皇帝位,以王太子刘盈为皇太子。但汉皇刘邦一向宠爱容貌绝美的戚夫人及其子如意,近十年间圣眷不衰。终于,在戚夫人多次御前哭闹后,天子决定行废立之事。 两年前,皇帝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满朝文武纷纷反对,群臣谏争,是以未能成事。 但天子从来也没真正断了易储的心思,皇后吕雉为之寝食难安,于是求计于留侯张良。而后,便依其谋划以卑辞厚礼迎来商山四皓,以辅太子,如此,方令天子泯了废立之心。 细论起来,吕氏一族原本便根基匪浅。而刘乐的舅父吕泽更是最初随妹婿刘邦起兵反秦的元老人物,能征善战,勋绩不斐,大汉立国之后,因功得封周吕侯。是以,朝中重臣大多是吕泽昔日军中袍泽之友,交情深厚,自然是站在吕氏与太子这一边的。 第38章 而戚夫人,早年舞婢出身,寒微已极,背后并无半点依恃,心机手段更算不得高明,她所倚仗的——从始至终,也不过是那个大了她近四十岁的男人的几分喜爱罢了。 而这次储位之争中,为太子刘盈计画筹谋的留侯张良,可谓居功至伟。 为此,刘乐心下感念,到如今这尘埃落定之时,总算可以少些顾忌,来向这位昔日便十分照拂他的长辈致一声谢。 “这么多年了,阿乐仍是这般友爱幼弟,心地良善呢。”张良轻声一叹,眸光里带了些感慨。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导引」导引术起源于上古,原为古代的一种养生术,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非常流行,为当时神仙家与医家所重视。后为道教承袭作为修炼方法之一。(类似体操,是「五禽戏」的前身。) 「饮茶」中国古代饮茶之风始于西汉,最初只有蜀地(四川)产茶。而且也只有皇室与王侯才能享用这种贵重的饮品,然后东汉不断发展,兴盛于中唐时期,到宋朝达到了鼎盛。到今天,已经是许多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饮品了。 「张良」这里只提子房的相貌吧。这位是整个汉代作者菌最最喜欢的人物。所以对其相貌好奇了很久,也一直以为这种事只能凭后人想象。但等到自己读史记时才发现,我们今天虽然没有机会见到子房的真人或真实度很高的画像。但太史公司马迁他老人家是有机会的呀。 《留侯世家》里,太史公这么写:我以为其人必定魁梧奇伟,见到他的画像才发现,「状貌如妇人好女」。所以,真实历史上的子房乃系美女一般姣好秀丽的美男子一枚(如我一样的子房党可以瞑目了——) 【张不疑、张辟疆】张良的两个儿子,长子不疑的年纪史书无考。但据他一生的经历来推算,当时应该只十余岁,而幼子辟疆在这一年(公元前195年)的确是六岁(这小家伙十分出息,十五岁时就官至侍中,后来在乱局之中明哲保身,弃官云游四海……真是得了老爹真传呐!)。 第35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十) ◎那样阴霾似乎终于自一家人的心头淡去褪尽,仿佛拨云见日,◎ 昔年,汉军营中,他们这些人,想必都记得那个心性纯善,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幼弟的小阿乐罢。 说起来,陛下算不得什么仁君,皇后吕氏亦非良善的妇人……但这一双姊弟,却都是天底下最善心不过的孩子。 这世间诸事,怕当真是物极必反的。 “三年前,那般艰难的时候,你也不曾寻到我府上。如今难得上一回门,却只是为了替太子道谢。”他神色温静,凝目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语气极为和暖。 汉高祖九年,赵相贯高谋弑高祖,为仇家告发。赵王张敖被囚车押解往京都,贯高等人皆自髡钳,以赵王家奴的名义随行至长安。 之后,贯高在狱中,供曰「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狱吏榜笞数千,刺剟,至体无完肤,终不改其辞。 廷尉以贯高之事禀于御前,天子刘邦嘉其曰:“壮士!” 于是泄公入,具以报,上乃赦赵王。(《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之后,贯高听闻赵王已然被释的消息,慨然自尽。当此之时,贯高之义,名闻四海。 张敖被释之后,封为宣平侯。而后,汉皇刘邦封三皇子如意为赵王,居赵国故地。 谋逆之事,就此落定。 “三年前的事,阿乐其实心里清楚……莫论我们夫妻怎样,父皇都不会放过,又何必枉费心力?”二十三岁的刘乐,静静垂眸,看着竹盏中微微沁碧的沉黄色茶汤,神色是已阅尽沧桑的平静从容。 张良闻言微微一怔,而后心底轻叹一声-的确,当年的情形,莫论如何,陛下都是要寻衅发作的。 大汉立国之初,原有八位异姓王-韩王信、楚王韩信、赵王张耳、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芮、燕王臧荼,闽粤王尉佗。 短短几年之间,除却一个地小民寡,不成气候的长沙王,其余七个已被翦除了个干净,罪名却唯一个-谋逆不臣。 究竟又有几人真的存了谋逆之心不得而知。不过,这个罪名无疑最便宜皇帝陛下斩草除根。 当年,陛下两度过赵,那般欺凌折辱,都不过是为寻一个堂皇些的籍口罢了-张敖那个孩子,只因承袭了父亲的王位,怀璧其罪而已。 “好在,如今时过境迁,那些事……都已远了。”张良语声和暖,带了些抚慰之意。 听着长辈这般温和的安抚,刘乐有些动容。不由轻轻点头,是啊……三年了,昔日那些疮口,终于已然结痂痊愈,瘢痕褪尽,渐渐看不出曾经的印记了。 “阿嫣如今已满六岁了罢?”过了片时后,他温声问,想到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精怪小丫头,面上不自禁地微微泛笑。 “是啊,性子仍顽劣得很,又有她阿父和上头两位兄长宠着,直是无法无天!”说到女儿,刘乐似是颇有些头疼,但眸子里却泛开极柔和的暖意。 闻言,张良也不由笑了起来:“小儿年幼时都是这般,莫说阿嫣,阿疑上月已满了十三岁,如今还不懂事得很。” “方才来此的路上,恰巧遇着了阿疑,阿乐倒觉着,这孩子比先前沉稳了许多呢。”想到那个小少年的嘱咐,刘乐微微默了一瞬后,还是违心地替他在父亲面前讲了溢美之词。 “怕是他偷偷去迎你了罢?”洞察睿智的留侯丝毫不留情面地戳破了真相。而后,温和的神色里竟带了丝戏谑——“况且,若说他在旁人端出沉稳模样,我倒也信,可遇到了阿乐你……怕是原型毕露。” 被这么一语道破,刘乐不由神色有些讪讪,像当年汉军营中那个小稚女一般,在慈爱的长辈面前有些尴尬地垂了眼。 “唉……倒也不怪他,自入京之后,为免沾惹是非,这几年我都只将阿疑拘在府中闭门读书。”他有些叹息,原来闲淡的神情不觉凝重了下来,语声转轻——“而近年以来,汉军营的旧人,许多……都不在了,侥幸余生的也都战战兢兢,不怎么在长安城中走动,阿疑他也许久没有过旧识能好好说过话了。” 闻言,刘乐心下恍然而悟。地真是大意了,竟都忽略了这一茬儿,怪不得……那孩子方才远眺着宫城的方向,神色里会有那样的忿然。 “阿疑那孩子这几年心里一直惦念着你,近些日子又憋闷得厉害,难得你过府来,他只怕是拉着你诉了好一番苦罢。”张良神色淡然,却心思明彻,洞若观火。 深深觉得他们这两只小鬼,怎么搬弄口舌也糊弄不了阎王。于是,刘乐十分明智地选择了低眉敛目,乖觉地静默以对。 “阿疑这孩子天资其实算得聪敏,只是性子太燥了些。其实,就眼下而言,沉下心来读书习字,磨砺性情,于他也是最合宜不过的。”他的语声是属于一个父亲的慈爱与温和,神情淡暖——“只是,怕要他年纪再长些方能明白这些。” “阿叔如此良苦用心,是阿疑之幸。”她抬眸看着眼前这位从来睿智又蔼然的长辈,由衷地道。 “夫妻是缘,儿女是债,日后,只怕还得为他们操许多的心。”他轻声一叹,语气却是十分和暖。 “有似阿叔这般擅长诱掖劝谕的长辈,往后,阿乐怕还要时常来登门请教些教子良方呢。”刘乐几乎是下意识地轻抚了一下尚自平坦的小腹,抬眸笑回道。 “那,此间便备了好茶,扫席以待了。”张良却是留意到了她这个几不可察的小动作,眼里的微微讶异瞬时便化做了暖然的笑意,继而温和地应道。 ※※※ 一月之后,汉高祖刘邦崩于长乐宫,享年六十二岁,葬长陵。 太子刘盈践祚,承皇帝位,尊皇后吕氏为皇太后。 未久,皇太后将戚夫人贬入永巷,为舂奴。后召赵王如意进京,次年十二月,鸠杀之,又以戚夫人为——“人彘。” 三年之后,长安,宣平侯府。 “阿母,阿母,你瞧阿偃他……可真是又呆又拙!”将满十岁的女童,眉目娇稚,一副精灵明媚模样,看着自家三岁的弟弟吃蜜糖却糊了满手满脸,忍不住笑他道——“我幼时定没有这么笨!” “是啊,阿嫣何等伶俐,三岁时就知道吃蜜糖粘手,便尽抹在了兄长的衣襟上!”正在庭院中的柳荫下,将一鉴浓白香郁的乳酪细细分入几只绿琉璃盏中的刘乐,不由笑着回她道。 “阿母!”小丫头被说破了幼时的糗事,顿时不依了,向一旁向来宠她的父亲道——“阿父,你瞧阿母她笑话我!” “不错,我家阿嫣几曾做过这样的事?”张敖在距妻子不远的地方,正细致地给手中一把郁木制的小风车把柄处刻上卷云纹,闻言温声笑着搭腔——“阿侈那八九件儿衣裳,定是那些后山林子里的野蜂们自己吐了蜜糖弄脏的。” 第39章 “阿父阿母你们合起伙儿来捉弄我!”小姑娘闻言,撅了嘴儿一脸气恼,扭过头跺了跺脚道——“哼!看下一回谁还给你们讲尚冠街上百戏班的趣事儿!” “好了,且先歇一歇,尝尝这胡地传来的新鲜饮馔。”刘乐笑意盈盈,指着柳荫下朱绘漆案上已经分好的乳酪向他们三个道。 “呀,原来是新吃食!”精灵古怪的小姑娘早忘了刚刚还和父母怄着气,迫不及待地几步就要奔了过来。 才迈开步子,发现身边的弟弟正笨拙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于是回身牵住了他,转眼间发现自己也被糊了一手粘粘的蜜糖,小脸儿不由有些嫌弃地皱成一团,却终究也没松开弟弟,只小声嘟囔了一句——“下回阿姊定要好生教教你怎么吃东西!” “这风车做得实在精致,小孩子的玩意儿,其实不必这般费工夫的。”刘乐接过那只木制的风车瞧了又瞧,虽这般说着,却也是爱不释手。 “现下长安街市上所售的小儿玩物,有小铁剑、小铁刀、骑马小俑、金箔制成的虎、象、鹿、狐、羊、雁、风车之类,样类倒不少,可惜大都是金石所制,年幼的稚儿不留心便会伤到,木制的毕竟放心些。”他笑看着不远处女儿牵着幼子走了过来,神色淡暖,语声温和。 刘乐笑了笑,目光转向南院的方向,看着已然偏西的日头,不由道——“阿寿和阿侈近来功课似乎又重了许多,这几日下学比往常要晚一刻。” “嗯,董夫子学识渊博,素性又严谨,这几日讲到《尚书》中《秦誓》篇。因为章句繁难些,讲解费时,所以下学要晚上稍许。”张敖顺着她目光看过去,神色温和里透了丝淡然笑意。 阿寿和阿侈延请了国中名师亲为教傅,两个孩子也都十分好学恪勤,他们夫妇心下实是慰藉。 “那,这乳酪便直接送些过去给先生和阿寿他们罢?” “确是应当。”他淡笑颔首道。 整整七年,曾经的那样阴霾似乎终于自一家人的心头淡去褪尽,仿佛拨云见日,往前,便是晴霁万里。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乳酪」这里的乳酪是一种牛羊乳发酵而成的饮品,汉代的时候,太仆门下专门负责生产乳酪。 这个故事再有两章就结局了,下一篇《司马相如与卓文君》。 第36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十一) 宣平侯府中,正一家合乐融融,却忽见一名小侍婢步履有些匆促穿过垂花荫萝的中门进了内院,恭谨执礼道:“拜见君侯,拜见长公主。” “何事?”张敖问。 “长乐宫有宦者前来传太后懿旨,召长公主殿下明日入宫小叙。”乌发双鬟,着一袭松绿色襦裙的小侍婢十二分伶俐,玲玲脆声道。 “好,你且下去罢。”刘乐闻言并不怎么在意,自阿盈承位,母亲做了太后,时常便会召她进宫叙话,长乐宫的宦者几乎都成了府上常客。 “诺。”小侍婢利落地应道,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宫里的人,心下的雀跃几乎漾在了眼角眉梢。 现如今,宣平侯府的煊赫在长安城可算得上头一份儿。 谁叫这侯府的女主人——鲁元长公主乃是皇太后的独女,当今圣上唯一的亲姊姊?自半年前她进府做了侍婢起,镇日里便见着宫中的金银珠玉、异国珍贡流水似的赐进侯府来,公主更是时常受太后召见,算得上长乐宫中的座上宾……这般的盛宠,世上谁人及得半分? 唉……自家公主定是天生命贵!身份尊崇,宠眷无双且不说了,君侯又是这般品貌俊秀的神仙般人物。且二人夫妻多年,伉俪情笃,平日里就是艺花弄筝,吹笛娱兴的逍遥日子,又儿女双全,膝下承欢——长公主她,简直把天底下的福份都占全了呢。 小侍婢一路心下暗暗感叹着,难掩雀跃地向那长乐宫的宦者回了话。 次日一早,刘乐简单打点后,便乘着朱漆彤彩的绣帷容车一路自霸城门驶进了宫城。 长乐宫原本是秦朝在长安的离宫,名为兴乐宫。大汉建国之后,重新修缮,天子赐名为「长乐」,又因为位于长安城东,所以称「东宫」。 这一座宏伟壮丽的宫城占地甚广,周回二十里,宫墙四面各设一座宫门,门外有东阙和西阙两座阙楼。南宫门与覆盎门南北相对。东、南两面临城墙,西隔安门大街与未央宫相望。 长乐宫内有十四所宫殿,其中前殿位于南面中部,前殿西侧为长信宫、长秋殿、永寿殿、永昌殿等;前殿北面为大夏殿、临华殿、宣德殿、通光殿、高明殿、建始殿、广阳殿、神仙殿、椒房殿和长亭殿等。另有温室殿、钟室、月室以及当年秦始皇所建的鸿台。 大汉立国之初,长乐宫一直作为皇帝刘邦的居所,为平日议政之处。不过自新帝即位后,皇太后便常居于此,而天子刘盈则迁到了西边的未央宫。 刘乐是在长秋殿见到自己的母亲——太后吕雉的。 重檐庑殿顶的殿宇恢弘旷丽,柏木施朱的曲壁斗拱,木兰为梁,文杏做柱,金铺玉户,华榱壁珰。大殿居中的顶部砌作繁复绚丽的荷华藻井,地面四瓣纹的空心宫砖之上是香莆叶织成的地筵,案几畔又铺了织锦的藻席。 殿中正东是一架彩漆透雕凤纹座屏,屏风后蜃涂的白壁上绘着大幅的山川风物图,枣红、熟褐、棕黄、翠绿、白灰等诸色彩墨勾勒出苍茫氤氲的云海,重峦叠嶂的群山,白浪滚雪的奔涌川流…… “阿乐,过来。”一袭厚重的朱色三绕曲裾深衣,跽坐在屏前的朱绘鸟足漆案后的老媪,嗓音慈爱里已透了微微的苍老,朝刚刚迈步进了殿中的女儿带笑道。 她已是年近五旬,鹤发鸡皮,昔日秀美的面庞早起了深深的褶皱,一双眸子也是属于暮年老媪的微微凹陷,但却精神矍铄,目光清明而深湛。 “阿母。”刘乐施了礼,便像往常一般坐到了母亲身边的藻席上,神色是惯常的亲近。 吕后抬手微微示意,原本侍立在她身后屏风两侧的着八名云髻高绾、彩绦环佩的韶龄宫婢,便恭谨地施礼退了下去。 “如今,这世上也唯有阿乐能同我这老妇说说话了。”她语声微有些低,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柔和地看着眼前容貌与自己肖似的女儿,抬手替她拢了拢鬓边的几缕碎发。 刘乐微微垂了睫,无从安慰……自从阿母鸠杀了如意,又将戚夫人做了「人彘」之后,弟弟阿盈便再未踏入过长乐宫一步。 室中一时静默。 “阿盈他性子犟……这三四年了,都没有同我和解的意思。”继而,年迈的母亲神色悲凉地叹了声气,嗓音愈发低哑了下去。 刘乐仍是无言默然,只伸手为母亲轻抚脊背,柔和地替她顺着气息。 “我想,阿盈他只是小孩子脾气,待长大成家……应当便好些了。”吕雉又自我安慰似地道轻声道。 刘乐闻言一怔,恍然想到,自家弟弟如今将及弱冠,的确该娶妇成家的年纪了……也只她自己一直还当他还是那个依在姊姊怀里的稚嫩孩童,险些都忘了这一茬儿。 “阿母,是欲为阿盈择妇么?”她不由问道。 “是啊,丈夫二十而冠,阿盈不久就要行冠礼了,成人之后莫论如何也该立后了。”吕后神色温和而慈爱,语声也轻柔了几分。 刘乐心中称是,然后便暗自在心头检点起京中她所见过的各家女公子来……细细想来,适龄的姑娘委实不少,只是不知到底哪个更合阿盈的心意。 “阿乐,你觉得……阿嫣如何?”忽然间,一记语气极为和软的问话响在了耳畔。 刘乐怔了怔,一时间竟并未反应过来这言下未臻之意,知道母亲一向疼爱阿嫣,便下意识地回道:“阿嫣她在府中顽皮得很,前日还偷偷溜去了尚冠街看百戏。” “阿母是说……聘阿嫣做阿盈的皇后如何?”吕后的声音更清晰也更高了一些,直白得每个字句都无需解释。 刹那间,仿佛一记惊雷响过耳际,刘乐霎时只觉得心头空白一片。 “阿盈他有多疼爱阿嫣你也是知道的,自小便是含在嘴里也怕化了……”那厢,吕后却是喋喋不休地同她说起了张嫣入宫为后的好处——“何况,有我这老妇坐镇宫中,难不成你还担心阿嫣她会受了委屈?” “阿母……阿嫣她还不足十岁!”仿佛一向温驯的羔羊终于被刀锋迫近了致命处一般,二十三岁的年轻女子,一双秀丽的眸子仿佛瞬时间涌上了极度的激愤,语声蓦地扬了许多,目光近乎决绝地与母亲对视。 似乎被一向乖顺,懂事了二十多年的女儿这一瞬的厉色惊住了一般,殿中静了好一会儿。 “这有甚么?阿嫣她身量高挑,看着也有十一二岁模样,想来怎么都哄得过朝堂上那些人了……”但,过了些时候,吕后却又启了声,垂眸避开了女儿的目光,只自顾自地说着。 第40章 深旷的宫殿中始终只闻年迈的老妇一人的声音,总揆朝政,朝臣面前从来肃厉端严的皇太后,此时却像一个市井间最平凡的老妇般,絮絮叨叨的简直有些啰嗦,不知是在劝慰女儿,还是试图安抚自己仅余的几分身为长辈的慈心。 “阿乐你也要替阿嫣多思虑些,入主中宫,母仪天下是何等的尊荣,阿嫣日后前有阿盈疼着,后有我这老妇护着,这皇城里她尽可活得任意自在……” “母后,你非要逼阿乐至此么?”刘乐语声沉静,不带丁点儿起伏,仿佛死寂般只凝着一双眸子定定看向母亲,盈睫的泪缓缓自眼角溢了出来……她却眸光不动,泛红的双目只死死与眼前之人对峙。 这么多年间,莫论如何,她从来只唤她「阿母」,这是头一回用这般恭敬却生疏的尊称。 许是这一声话语太过凄恻,神色太过哀绝,那厢原本絮叨不休的皇太后,竟是有些突兀地戛然住了声……然后,室中是许久许久的阗静。 令人自心底里恐慌不安的静,落针可辨。 “那,阿乐……你要阿母如何呢?”半晌之后,年近五旬的妇人启了声,这一瞬时仿佛蓦地又苍老了许多,眼角的褶皱深得有如刀刻。而那双深明清湛的眼里是旁人从未见过的凄楚哀恸——“你们又要我如何呢?” “你觉得阿母在逼你,那——又是谁一步步将我逼到了今日这般境地?” 她静静看着女儿,置在案上的双手都微微颤着,语声里似乎都带了些狠意:“你可知晓,十九年前,在沛县的大狱之中阿母经历了什么。十年前,被俘于楚营之中阿母又遭受了些什么?” “呵……那般的屈辱,那样的折磨,都是因为嫁了刘季那老匹夫!待终于被放了回来,他却连看也不肯看我一眼……”她语声转轻,却无端端令人心底里发寒——“是呵,被折磨得都脱了人形的老妇,哪里及得上他身边貌美的戚姬一根儿寒毛?” “阿盈,呵,我亲生的儿子居然可怜那贱妇!我不该杀了她?若是她生的贱种当真即了皇位……那如今,我坟头上的草也早该掩了尸骸了罢。他不忍心看那贱妇死,就忍心看着他的阿母活生生给人逼死么?!” 她神色里几乎泛上了恨意,牙齿咬得微微作颤,微陷的眼眶中尽是湿意,却只略略仰头,将泪忍了回去。 “阿乐,”吕后用微微颤着双手扶案立起了身子。而后,苍老而盈泪的眸子静静看着女儿——“要阿嫣入宫为后,阿母知道……你会怪我。” “我的阿乐,是这世上最孝顺懂事不过的女儿。可即便如此,你也绝不会愿意一辈子将阿嫣困在这深宫里。”她语声似乎渐渐平静了下来,仿佛最明事理的母亲一般,安然地与女儿叙着话——“可是,阿母还能怎么办呢?” “这世上,阿母……就只有你了呀。” “这朝堂上下多少人恶狼似的盯着那未央宫中的后位,周勃、陈平、王陵、灌婴……哪一个不是居心叵测,想趁此把爪牙伸进后宫里来?而况,阿盈又是那般的犟性子,不管不顾地和我闹着别扭,全不理会这些。” “近些年来,阿母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可以安心阖眼的稳觉。若有朝一日,我吕氏当真落了败……那阿母大抵逃不过三尺白绫、一盏鸠酒,甚至……死后还要被人挖坟掘墓,挫骨扬灰。” 她站在案前,目光平静地与女儿对视,不到五旬年纪,头发却已白尽了,一张面容因为早年太多的凶险与磨难,看起来竟比民间同龄的老媪还要更苍老些。 “阿乐,如今这世上,阿母能靠能信的……只你一个了呀,当真连你也不顾阿母的死活了么?”她语声都轻轻颤着,死死盯着女儿。 那目光,哀乞与胁迫里亦带着几分威压……根本不予她半分转寰的余地。 刘乐神色死寂一般毫无情绪,只冰凉的泪水潸潸划过面颊,一颗颗砸落在织锦的藻席上,渐渐地泅湿开一片…… ※※※ 五日后,未央宫,宣室殿 “长公主,您不能进去……陛下,陛下他有过口谕,莫论谁人都不许搅扰!” 宣室殿最南侧的天子寝居前,几名内侍焦急又惶恐地稽首于地,齐齐跪在门前阻了刘乐的脚步。 “那,便去请陛下出来见我。”她勉力压下了心头的焦灼不安,沉声道。 “这、这……”几个内侍相互看了看,支支吾吾,却谁也不敢迈步进皇帝的寝殿去。 “即如此,谁再敢阻本宫一步?!”她语声一扬,眸光已然转厉。 内侍们连连垂首,唯唯喏喏,再不敢出声……谁不知道,如今大汉天下,除了皇太后与陛下,这位长公主是最开罪不起的尊贵人物? 刘乐径直跨过柏木门槛,进了天子寝殿,步履匆促地向弟弟的寝室走去,心中几乎急如火焚……宫中的传言荒唐到了那般境界,他竟也不管不顾,任其甚嚣尘上! 锦缘青丝履踩在蔺织的筵席上发出细微而密集的轻响,她快步越过了殿中的数根文杏梁柱,几扇绮疏青琐的镂花窗,东壁上所绘的那幅《仪仗图》也绵延到了末处。终于离天子内寝只几步之遥,但却被愈来愈重的浓靡香气熏得胸口微微发闷,一阵不适,尔后,耳中便清清楚楚地听得几声暧昧喘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会出场的刘盈,是这个故事里非常重要的角色(最初动笔这个故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姐弟间的感情) 然后,还有两章就结局,下一篇《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下下一篇《汉宣帝与霍成君》。 第37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十二) 霎时间,刘乐木雕泥塑一般愣在了当地,身心俱僵,半晌也不得动作—— 过了许久许久,她重重闭了闭眼睛,勉力抑制住浑身的轻颤,极尽平静地沉了声。 “阿盈,你出来。”年轻女子的声音不是太高,却似承载了太重的情绪,金石掷地似的,一字字砸出了沉沉的顿挫。 过了不大一会儿,内室那道浅金色的黄缣帘帷被人掀开,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清秀少年步脚略有些虚浮地走了出来。 一袭玉蚕丝的堇色直裾袍看得出是匆忙才穿上,肘侧襟带系得有些草率,一挽长发不绾不束地披在肩背,鬓角处还带着分明的汗湿,几络散乱的头发湿漉漉粘在颈侧。 而他身后,一个容貌靡艳的美少年衣衫凌乱,形容狼狈地踉跄着步子紧随其后,才方出了内室,便颤着身子屈膝跪在了施朱绘彩的壁角边,瑟瑟发抖地低低恭垂着头,不敢抬眼。 “阿姊,”刘盈已走到了长姊面前,垂了首,语声有些低。 刘乐神色是惊极之后极度的静,眸子里古井无波般没有一丝起伏。就这样过了好半晌,她面上方才带上了些微情绪,却不看眼前的弟弟,只目光落向一旁壁角处跪着的那个姿容靡艳的娈童,声音冷得几乎结了冰霜:“滚!” 闻言,那十四五岁的娈童如蒙大赦一般,连连叩了几个头,然后急忙起身,步脚踉跄地疾步向殿外退了下去。 刘盈的目光扫过那形容婉媚的娈童匆忙奔走的背影,眸子里有一瞬的颓然与厌弃,仿佛是厌弃那娈童,又似乎是厌弃如今这样的自己。 “啪!”刘乐上前半步,扬手一记重重的掌掴声响起在室中,霎时后,清秀少年的侧颊上便留下一个印迹清晰的泛红指痕。 少年天子被这一记耳光震得微微晃了晃,却只垂着静立在原地,任长姊斥责,脚下未移半分。 “阿盈,你……非要这般荒唐行事么?”刘乐掌掴了他的那只手许久才缓缓落下,却一直微微作颤,她开了口,泛红的眸子几乎是逼视向弟弟,嗓音干涩得几乎带了些喑哑。 “龙阳之事在民间并不稀见,且父皇生前也在宫中蓄养娈童,怎地到了我这儿,便成了荒唐?”少年抬眸,神色平静,语声里却透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恣意轻佻。 一股怒意自心底直涌了上来,冲得她眼底一片湿热,眸子里已然泛红,死死地盯着幼弟的眼晴,一字字沉声问:“你怎能……这般作践自己?” 少年闻言,只是又垂了头避开她的目光,眸子里的神色复杂难辨。他唇角微微翕动了几番,但随即却又沉默了下来,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有什么事……让你这般作践自己?”她声音愈发干哑,凝视着他的一双眸子里几乎是恨,爱之深,所以责之切。 刘盈仍是长长的沉默,久到殿中只闻两人清晰可辨的呼吸声。 “作践么?呵……”半晌之后,那清眉秀眉的少年忽地低低笑了起来,眸子里透出无尽的冷嘲与悲凉——“阿姊,你也要来问这一句,为什么?” “俾昼作夜、酒色无度,这样醉生梦生……也无非少活些日子罢了。可阿姊,你觉得……阿盈活在这世上又有何用处?” 少年天子凝目看着自己的白皙润泽的双手,声音略略沉了些——“这双手,大抵天底下有许多人羡慕罢。掌国玺、执御笔、总揆着江山社稷……可,我自己清楚,它不过是摆着好看的废物罢了。” 第41章 “而我这皇帝,亦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细算起来,其实,是比这双手还要更无用的废物。”少年安然地垂着眸,看着那双手,语气极平静地说着,神色甚至不带半分波动。 室中一时静极,刘乐静静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照料长大的孩子……她脸色微微泛白,眸子里的红色血丝似乎更密了些—— 阿盈他,其实什么都明白呵。 而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才更为残忍。 “阿姊,我们坐下说话可好?”有些突兀地,刘盈忽然微微顿了顿,向她道。 ——自那年涎下阿偃,阿姊的身子便亏虚得厉害,医工嘱咐过不宜过于劳顿的。 说着,也不待她反应,便去牵了长姊的手,像幼时一般紧紧攥着她的拇指,把半只手掌蜷进她掌心里……稚年时那个小小的孩童,每每只有这样牵着阿姊,才会觉得安心。 刘乐任他握住,携着走到室中那张黑漆朱绘夔纹案前,在香莆叶织成的莞席上相伴跽坐下来。 两相默然,许久许久的静,最终,却是她先启了声。 “当年……如意的事,你是恨极了阿母的罢?”语气很轻,却是笃定。 那厢默了一瞬,而后,少年天子神色微微有些恍然,近乎自语似的轻轻启了声:“如意一惯娇养得厉害,自小就怕苦,连生病吃药都要特意嘱咐医工多加几线甘草,还要一大块儿饴糖佐着才肯入口……我那时一边儿羡慕着他有饴糖吃,另一边儿却也在心里笑他,这到底是吃药还是喝甘酪呢。” “可四年前,就在这儿,就是这间屋子里……他给人生生灌下了一整碗剧毒,那滋味想必是苦极了罢,如意才九岁,又娇惯成那样儿,当时怕是流了不少泪罢……可待我回来的时候,他脸色死僵地躺在地上,嘴角眼里都血,就算有泪也看不清了……” 刘乐静静听着他梦呓一般边回想边叙话,扶着漆案的手指轻轻颤起来。 如意啊,记忆里,那真是个讨喜极了的孩子。 她和阿盈都是看着如意出生的……那一年,她十四岁,阿盈六岁。那个时候,阿母还在楚军营中,她们姊弟两人便同戚夫人安置在一处。 阿盈自记事起,便镇日里待在军营。除了她这个长姊,几乎没有任何玩伴。她至今还记得,如意出生时,阿盈挤在榻边好奇地看着襁褓里那个糯红一团的小婴儿,苍白虚弱的戚夫人,浅浅地笑着说:「阿盈,这是阿弟」时,他眼里的欢喜与雀跃。 第38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十三) 如意胎息积弱,自幼身子便多恙,所以一惯娇养得厉害,性子也是粘人得很。待踉踉跄跄学会走路后,整日便是小尾巴一般追在他们两个身后跑。 她同阿盈姊弟皆是承袭了父母二人的相貌,不过容色清秀而已。但如意,却五官眉目都似极了自己的生母-倾城国色的戚夫人,整个儿一眉目如画的玉娃娃。 阿盈一惯乐意带着这么个玉雪可爱的弟弟到处玩耍,遇到几位熟悉的长辈逗乐问起时,便十二分骄傲地仰了小脸儿道「这是我家阿弟」,那样的神气。仿佛眉眼如画引人瞩目的那个是他自己一般。 之后,大汉立国,储位之争。 再之后,便是七年前,张敖被夺爵,他们的父皇封了如意为赵王,离京远赴赵地。 最终,在三年前,他们的母后吕氏召赵王如意回京,鸩杀于未央宫。 她自然知道,当年自如意进宫之后,阿盈几乎便是片刻不离带了他在身边,同寝同食,简直护雏的禽鸟一般日日地守着,丁点儿也不敢懈怠……就这样过了整整小半年。 直到十二月那一天,阿盈晨起狩猎,因为时候还早,如意才不过九岁,小儿嗜睡,正是酣眠,冬日又天寒,阿盈不忍唤他醒来,便命宫人守着,未带他同去。 而当日,待他行猎归来时……见到的便是如意僵伏在榻侧的一具冰冷尸首。 不久,他们的母后又将已罚入永巷的戚夫人做了「人彘」。且,让阿盈去看那具血肉一团的可怖情形…… 之后,十七岁的少年天子重病一场,卧榻数月,自此心冷如灰,不理朝政,日日声色为娱,醉生梦死。 “阿姊,其实我心里都清楚的……”此刻,十九岁的刘盈神色平静地说着这些。仿佛这世上所有最明事理的孩子一般——“戚夫人同阿母势同水火,算得上不共戴天。而她待我们姊弟两个温柔和气也不过是为着在父皇面前表功。” “可阿姊,既然他们母子已然落败,戚夫人被贬入永巷作了舂奴,本就活不久的。如意远在赵地不得入京……已经全然威胁不到什么了,阿母却仍要赶尽杀绝呢?”他抬眸静静看着窗外,神色几乎是有些空洞的茫然…… 从他十七岁那年的十二月起,每天夜里,只要闭上眼,他仿佛就看到戚夫人被断手断足,剜眼煇耳地溺在厕中的可怖情形。然后,便是如意七窍流血地僵伏在他榻边,死不瞑目的那双眼睛…… 每每被恶梦惊醒,汗透重衣……浑身冷得僵寒…… ——那么多人都来责问他为何俾昼作夜,醉生梦生?因为,溺死在酒色里,总比吓死在自己的夜梦里好受得多呵。 刘乐在一旁看着弟弟近乎呓语似的喃喃自问,心下几乎窒息的疼——阿盈呵,从来都是这世上最简单善良不过的孩子。 在他眼里,他们这些人都是一家,夫妇妾室,父母儿女,姊妹兄弟……不过是比平常人家丁口多些罢了,是以,他从来都对这「家」中每一个人报以最大的善意。 不止是待如意,甚至对其他并不熟悉的兄弟也是一般友爱。 阿盈即位的第三年,他们父皇早年在外私生的长子——齐王刘肥进京朝见。 宴席之上,已是帝王之尊的阿盈像寻常的弟弟一样,请了兄长上座,置酒燕饮,如家人般平礼相待。但,母后却因此大怒,席间便在酒中投毒,欲杀齐王。 阿盈警觉之后,便径自接过兄长手中的鸩酒,就势欲饮,却被母后惊怒之下打翻在地。 刘肥就此躲过一劫。 而母后和阿盈,之前因如意之事便已关系冷淡,此后,是愈发地僵着了。 “阿姊,我只是想要一个平常些的家罢了,不必整日操心父母二人朝堂政斗哪方会落败,不用忧虑自家兄长是否会死在家宴上,不会……回家看到阿弟七窍流血地死在自己的卧榻边……” 转过了目光,看着自己最为亲昵爱敬的长姊,目光里是悲极之后的哀切…… “那一年,如意给阿母召回长安,我去了宫外接他,九岁的小娃娃欢喜得牵着我衣角怎么也不肯松开……封了赵王的时候,他才五六岁大,由属臣领着离开了长安远赴襄国。那样娇气粘人的孩子,千里远行,身边却连一个熟悉的亲人的都没有,听说当时在路上便哭得不成样子,生了好一场大病……” “入宫之后,如意径直要去见自家的阿母戚夫人,小娃娃仰着张小脸儿问我,自己身上这袭曲裾式样可是时下长安最尚行的……说着有些忸怩道,自家阿母从来爱美,最喜欢把他也打扮得精致漂亮,若衣裳不好看,怕她见了生气……” “我要怎么同他说,戚夫人已被罚进永巷做了舂奴,怕是衣不蔽体,时日无多。于是,只好哄着他说他家阿母去了泾阳的望夷宫休养……如意毕竟年纪还小,就这样给我瞒了好一段日子。” “后来,那孩子不知是听谁说了母后要杀他。于是吓得整夜整夜被恶梦魇到,惊醒后便缩在榻角一个人偷偷地啜泣……那样胆怯爱哭的孩子,已经连落泪都不敢出声……” “后来,我便安慰他「阿兄会护着你」。他信了,重重点头,自此便整日寸步也不离地跟在我身边,同儿时那个粘着兄长的小尾巴一模一样。” 十九岁的少年天子,仿佛梦呓一般,安静地在长姊面前追忆着这些记忆深处最血迹驳杂的过往—— “都是我的错,那时候,我怎能为他贪睡便放留他自己在这儿……否则,如意定不会死……至少,不会那么早死……” “阿盈,够了!”一旁刘乐听到这儿,却蓦地出声喝断了他。 “你守得了如意一时,难道能护得了他一世?”她定定地凝了眸光与弟弟对视,目光深切里带了几分疼惜——“阿盈……这不是你的错。” 他们的母后是恨毒了戚夫人母子的,终于手握大权,总揆百事……莫论如何都不会留二人性命。 闻言,刘盈深深阖了眼,许久许久方才出声——“阿姊,我晓得母后与戚夫人积怨已深,不死不休,如今掌权,她赶尽杀绝亦算是情理之中。所以,我不能恨母后……只恨我自己。” 第39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十四) 汉惠帝三年十月,立宣平侯张敖与鲁元公主之女张氏为后,以骏马十二匹、黄金两万两为聘。 如此重聘,亘古未有。此后,黄金两万为聘礼,便成为有汉一代天子娶后的定制。 第42章 ※※※ 两年后,未央宫,椒房殿。 暮春三月,正是花木扶疏的时节,殿前的花坞中也早是一派幽葩奇卉纷纷而绽,竟相争妍的明媚景致。 “呀!阿母,你瞧这株蜜香树,竟真的打出了花苞呢!”十二岁的稚气少女,乌泽的长发以彩绦绾作双丱,身着一袭淡霞色蜀锦襦裙,亭亭立在青白卵石砌成的花径间,目光讶异地看着面前那株六、七尺高的小树,枝丫间生出的一粒粒淡金色花蕾,有些惊喜地扬了声道。 刘乐也有微微的诧异,这一株蜜香原是南越上贡的异树。据说花开之时香弥数里,且待木株成材之后,若伐下封存五载,便会结成一种异常珍贵的香料——沉水香。 只是,长安与南越南北异宜,气候大不相同,她原以为这树是怎么也种不活的……谁承想,今日竟能见着它开花。 阿嫣她自两年前入宫,住进这椒房殿起,便喜欢上了莳草艺花。菖蒲、山姜、甘蕉、留求子、指甲花、龙眼、荔枝、槟榔、橄榄、千岁子……这椒房殿前原本一处不起眼的小花坞。如今遍植异树奇葩,打理得比太液池畔的御花园也不逊色几分。 “总算是要开花了,也不枉我费了这许多心思,专门引了汤泉来灌它呢……”十二岁的孩子仰着稚嫩的小脸儿欣喜地看着那一树灿金,同样灿金色的阳光透过疏密有致的花枝细碎地洒落在她齐眉额发间,笑颜一如往昔的烂漫。 “这蜜香在南越似乎是四月的花期,如今怕是因着这汤泉的功劳,到了长安,反倒早了一月,恰赶上与桃李同开。”刘乐静静看着女儿,笑回道——难怪养得这般好,原来竟是将宫中沐浴的汤泉引了来浇花,阿嫣从来就是一个心思灵巧的孩子啊。 “对呀,如今正是桃月。今日又值上巳节,城外渭水边定也是花繁柳盛了,不知又是怎样的热闹……”亭亭立在蜜香树下的孩子,看着这满目繁花烂漫,忆起往昔,不禁开口道。 上巳又称女儿节,这一天,少女们多会到水边去游玩采兰,沐木祓禊,以驱除邪气……每每到了这日,长安城外的谓水之畔,总是鲜衣接踵、彩帷连天的盛景…… 阿嫣一惯性子跳脱,自幼便是喜欢极了去水边荡舟采兰的……自五岁起,上巳的热闹她一回也没错过。但如今,却已整整两年未出过宫门了。 刘乐看着金钗之龄的女儿,神色一点点沉重下去……虽然阿嫣从来一副天真烂漫不知愁的模样。仿佛仍是昔日承欢父母膝下的精灵女童但作为母亲,她怎样也无法自欺——女儿在宫中过得并不好。 她只是年纪还小……还不够懂事,不知这其中的残酷罢了。 “阿母,”心思纤敏的孩子,察觉了母亲忽然沉重下来的神色。于是自灿金的花树下走了过来,立在了她身畔,仰起尚稚气的脸儿认真地开口道——“你不必为阿嫣忧心的。” 仿佛努力想要安抚母亲一样,十二岁的孩子努力地绽开了一个安恬而满足的笑意——“阿嫣喜欢莳草艺花,像如今这样……即便一辈子只能呆在这一块儿小小的地方,也不会很闷的。” 闻言的刹那,刘乐却是怔怔愣住。 呆了好一会儿后,蓦然间心下一痛,几欲落下泪来——原来,她的阿嫣什么都明白。明白自己会一日日长大,像笼中雀鸟一般终生困在这宫城中,枯守一世,年光虚度……直至渐渐衰朽,老死在这儿。 就是因为太过明白,所以那个曾经性子跳脱、百般活泼的孩子,学会了逼着自己静下心来侍弄花草,逼着自己习惯枯守一隅的拘束与寂寞,还要再逼着自己扮出一副与昔日无异的天真烂漫模样,以免阿父阿母忧心。 刘乐看着眼前笑颜灿烂,懂事极了的孩子……蓦地,却再也抑不住眼底的泪意…… 未央宫,宣室殿,内寝。 “陛下,今岁鲁地贡上了六十匹绮觳。皇太后留下了半数,余下这些是收入库中还是分赐下去?”髹漆朱绘的竹屉木榻边,天子的心腹内侍稽首而跪,恭谨地问询。 “绮觳?都是些什么颜色?”终年昏昏度日,已然病体支离的孱弱天子,闻言却勉力自病榻上推枕半支起了身子,出声细问道。 “回陛下,二十五匹烟水碧,二十匹藕荷色,另十五匹是海棠红。” “藕荷色和海棠红的各分六匹赐予椒房宫,余下的,尽数送去宣平侯府罢。”说着,仿佛自语似的喃喃道:“阿姊她……自小便喜欢碧色的……” “诺。”内侍早已惯了这般的分配,神色分毫也不意外——陛下镇日里俾昼作夜,少有清醒的时候。但,唯独挂心长公主,宣平侯府的细琐之事,几乎日日都要问上一遍,听到长公主一切顺遂方才安心。 两年了,陛下他从不曾踏入过椒房宫一步。但各地上贡来的奇珍异宝,每每都是小半赐予了皇后,余下的尽数送进了宣平侯府……宫中最好的东西,反倒是这天下至尊之地的宣室殿,从来也未用过多少。 但长公主她,虽时常进宫陪伴皇后……但却不曾来探过陛下一回。 这两年以来,每每长姊入宫时,陛下总是悄悄立在未央宫居高的那处殿阁上,静静看着她……每每半晌也不移步,却从不敢靠近半步。 ※※※ 次年八月,汉惠帝刘盈病笃。 未央宫正寝之中,向暮时分渐渐黯淡下去的夕阳自西窗微微透进了几缕余晖。而室内的光线则随着那一轮徐徐坠入山峦的斜阳而愈来愈暗了下去。 而殿室东侧那张错金镶玉的髹漆床榻上,年轻的天子脸色灰暗得几乎已看不出多少生机。 刘乐怔怔立在病榻前,怎么都不敢相信,榻上那个形销骨立,枯瘦如柴的病人……是她的弟弟阿盈! 自阿嫣入宫之后,她便再未踏入过宣室殿一步……因为可以预见阿嫣她日后囿于深宫,枯守一生的命运,所以心底里多少是有些迁怒的罢。 其实——平心细想,阿盈他何其无辜! 她几乎是木愣着神色,动作僵硬地在那张明黄色的齐绣卧榻边跽坐了下来,伸手去握住了弟弟枯瘦如柴的手,眸子里没有表情,只泪水瞬时涌了上来,无意识地溢出了眼角…… “其他人,都、都出去!”而病榻上几乎已失了生气的年轻天子,似乎旧蓄了好一会儿气力,才能勉力提声吐出这几个字来——“朕要同阿姊说话……” “阿盈……”吕后看着病榻上已是弥留之际的儿子,面目憔悴,双目也早已泛红……莫论如何,这是她亲生的儿子,这辈子唯一的儿子!” 他才二十三岁,却要她这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病榻上孱弱已极的年轻人看了一眼母亲,转而却只是冰冷淡漠地撇开了目光。 吕后重重闭了闭眼,呆立在原地半晌,既而,苍白着脸色领着一众人等出了殿门。 “阿姊……阿姊……”那双枯瘦的手紧紧拽着她,握住拇指,把自己的手指尽数蜷进她掌心里,仿佛幼年时那个依恋着长姊,只有紧紧牵着她的手才会安心的孩童。 “我在。”难抑的泪水无声地划过脸颊,冰凉无温,刘乐紧紧回握了弟弟那只瘦得有几分硌人的手,努力地温声回应他。 “阿姊终于肯来看阿盈了……真好。”病容惨淡,昔日清秀的面容已被折磨得憔悴黯淡,连双颊都微微凹陷的年轻天子,微弱的语声里竟透着侥幸似的欢喜。 “整整,整整两年一月又七天呢……”他极其勉强地缓和着呼吸,好顺利些说出话来——“阿盈知道,阿姊心里定是恨我的。” 「不过,咳咳」他努力地聚焦着目光,想再看清她些——“其实当年宣政殿的事,是我、我故意给阿姊撞到的……” 闻言,她怔了片时后心间一惊,蓦地想到了一种可能,霎时间连与他交握的手都不自禁地微颤了起来。 “此事,本就是阿盈累害了阿姊。若非为了我立后之事,阿母、阿母她怎么会打上阿嫣的主意……” 「可,阿姊,我去求过阿母的呀——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意让他弱不胜衣的身子都颤了起来,却仍拽紧了她的手,仿佛怕她不信一般坚持着道——“阿盈舍了脸面骨气全不要,不顾之前那样恼怒阿母,低声下气地去求她,起誓日后世世都顺她心意,要我怎样便怎样,唯求莫让阿嫣入宫,可阿母不允……” “咳咳,咳,我在长乐宫中跪了整整一晚,冻得浑身僵冷,晕倒在了长秋殿外,她还是不允……我白昼宣淫,宠幸娈童,她仍是不允……”病重到近乎有些目光浑浊的眸子里,竟然溢出泪来,声音干涩,愈发微弱了下去。 “那时侯阿盈想,索性——”他努力地吐出字来——“索性让阿姊彻底恨上我好了……那样,阿姊就不必为这个不成材的弟弟难过了……” 刘乐心下蓦然一震,连呼吸都刹时窒住。 “可后来呵……那么久都再见不到阿姊,说不上一句话,心里却是悔得厉害……” 第43章 刘乐心间绞得生痛,直到那双握着她的力气似乎涣散了些,她方惊回了神。然后,柔和地握紧了弟弟的手,声音一如往昔的温暖:“阿姊从不曾怪过你的。” 听了这一句,病榻上的那个弥留之际的年轻人,竟然唇角翘起了笑意,仿佛孩童似的开心:“真好啊。” “咳咳,阿姊,你还记得九年前么?那个时候,父皇因谋反之事,将赵王贬作了宣平侯,恰逢白登之役大汉败于匈奴,父皇听了娄敬和亲之计,要将阿姊你远嫁予冒顿单于……” 刘乐闻言微微一怔——她怎么会不记得?那样仿佛天崩地陷一般的绝望,家中阴云惨淡,阿嫣那时候才三岁,哭得泪人儿一般……她自已甚至已备了一柄削金断玉的匕首,若当真到了那一步——一死了之也算干净。 后来,幸得阿母与父母相争,不肯应允……最终,自宫中选了一名婢宫封为公主,远嫁匈奴。 “那时候,我听闻消息,连夜便要去求见父皇。但阿母怕因此更失了父皇的心,丢了储位,将我关在宫中不许外出一步。” “我跪在母后面前,同她说,宁愿以储位换阿姊一个太平……咳咳,咳”他咳得几乎掩住了微弱的语声,刘乐在一旁极轻柔地为弟弟顺着气息,静静听着,泪水却淌得面上一片湿冷——当年的事情,原来,是这样啊…… “皇位,甚至性命……在阿盈眼里,都比不得阿姊重要啊……”他声音一点点地愈发微弱了下去,却努力地积蓄了最分几分力气,更紧地拽着她的手——“阿姊,一定莫恨阿盈好不好……这世上,只有阿姊一个真心待阿盈好……” 他原本浑浊的目光涣散了开来,只留下最后一句微不可闻的语声——“这世上,阿盈,只有阿姊了啊……” 那枯瘦的手,终于失了所力气,一点点垂了下去…… 刘乐面色死灰般的惨白,仿佛木雕泥塑般跽坐在榻边,眼前恍惚浮现起幼年时那一幕—— “阿姊,待日后长大了……你想做什么呢?”六岁的稚嫩孩童,抱膝坐在军营校场边干燥的草垛上,嗓音是带了几分糯软的清脆,问。 夕阳余晖将相偎而坐的一双姐弟影子拖得老长,双影交叠,安宁而温馨。 正托腮望天的少女,闻言怔了怔,低头想了片时,不由有些茫然地回道:“不晓得……如果能安安宁宁地过清静日子,就很好了罢,阿盈你呢?” “我啊,那就长成一个擎天立地的伟丈夫,护着我家阿姊过清静安宁的日子……”小小孩童仰着一张清眉秀目稚气小脸儿,眼里的真诚几乎要溢了出来——“这世上,只有阿姊最好啊……” 这世上,只有阿姊一个真心待阿盈好啊。 第40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十五) 汉惠帝七年秋八月戊寅,天子晏驾于未央宫,享年二十三岁。九月辛丑,葬安陵。 年仅两岁的太子刘恭承位,皇太后吕氏临朝称制。自此,号令一出太后。 未久,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大封吕氏子弟。 而自惠帝晏驾后,鲁元长公主便一病不起。 吕后元年春,长安,宣平侯府。 “阿侈,宫中的那位楚侍医用的药可对症?阿母这些日子病情起色如何?”十九岁的清俊少年一袭石青色衣袍,带着一路征尘在候府门前下了马,见到前来迎他的弟弟,无一字寒暄,开门见山地了当问道。 闻言,那厢的张侈却是神色凝重,微微摇了摇头,一双秀逸的眸子里满是忧色:“殊无好转,且……各样的补养之物日日用着,阿母她却是又见消瘦了。” 说到这儿,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看着兄长,眸光里带了深切的希冀,问:“阿兄此去兰陵,可请到了那位医称国手的黄公?” “嗯,”张寿颔首,神色也微微缓和了些,对弟弟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他老人家随后便到。” “黄公已是花甲之年,御不得马,便乘了安车,是以脚程慢些,路上足足费了半月辰光。我一路随行到长安城外,方才辞行,先他一步回府布置接待事宜。” “那便好。”张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眸子似乎都明亮了些,这些天来面上头一回带了些微笑意——忧心如焚地盼了好些日子,神医总算是被请回来了。 阿母的病……待用了对症的良方,再精心调养,应当很快就能见好了罢。 “对了,阿兄,旁人不是都说这位黄公年纪大了,性子又清傲倔犟,所以从不出诊的么?”顿了顿,他忽然想起当初最令自己担心的那一茬儿,不由问。 “心诚则灵。”闻言,张寿只淡淡应道。丝毫也未提自己在以宣平侯府公子的身份求医碰壁后,苦苦在黄公府外盘桓了半月,谦卑已极,恳切陈情,最终才打动了老人家这些个中曲折。 他们兄弟二人的生母过世时,他才满两岁,尚是懵懂无知的年纪,阿侈更是甫诞世的婴儿……自他们初谙世事起,唤作「阿母」的,便是如今病榻上那个关切疼爱了他们十五年的慈爱长辈。 虽无血缘之亲,但这些年来,她将他们视若已出,关切入微,付出了一个慈母为儿女能做的所有…… “对了,阿母的饮食起居,这些日子照料得可还精心?”兄弟二人相偕进了门,张寿细问道。 “怎能不精心?阿父这些日子依旧是日夜不离地守着阿母,连平日洗漱更衣之事也亲自照应,不假他人之手。”想到父亲日渐憔悴的形容,神色间忧虑更甚——“这些事情看着琐碎,但昼夜不歇其实也劳累得很。阿父他自幼习武,体魄一向强健,近日里竟熬得鬓边生了白发。” 闻言,张寿心下微惊,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略略平复了心绪。既而默然一叹……父母十多载夫妻,伉俪相偕,情意笃深,阿母的病每况愈下,阿父如今只会比他们更忧心如焚。 兄弟二人一路细说着近日母亲的病况,一面加快了步子向主院的寝居走去…… 鲁元长公主缠绵病榻已近半载。宫中的数十名医工几乎日日守在宣平侯府侍奉,连长安城内外稍有些名气医者也都尽数请过了一遍,但,却是不见分毫起色。 是以,张寿才不远千里,亲自去了兰陵为阿母延医。 次日,宣平侯府,内院正厅。 “长公主的病症,乃起于于多年间波折坎坷,心事沉重,思虑过度……病根早已种下。”六旬老者鹤发苍颜,面貌清瞿,此时捋着颔下长须,神情罕见的沉重——“七年前,分娩之时亦不顺遂,以致气血两亏。近日,又遭逢至亲逝去,是以,多年的积郁一触即发,病来如山倒……” “那,请问这位阿翁,我家阿母的病当如何救冶?”立在张敖身侧的一个年约六七岁的稚嫩孩童,却没有多大耐性听医者的条分缕析,只是神色焦急,姿态恭敬却直接了当地问道。 那仙风道貌的老者被个孩童这么打断,面上倒也分毫不见愠色,只神色歉然,起了身,向张敖的方向屈身一揖,道:“这……请君侯恕罪,老朽却是无能为力。” “恕老朽直言,长公主之病疾……多年积郁,而今已入膏肓,恐是药石罔效。” 话甫落音,偌大的厅堂之中,蓦地一静,落针可辨,死寂得有些让人心惊。 近半年以来,造访侯府的医者不下百十个,对女主人的病疾皆是束手无策……但,他们却从未放弃,仍不断地延医问药,四处求访,期冀着万一的希望。 而今日,却听到了这位冠绝国中的神医这般的定论—— “你,你骗人,阿母她定然医得好,医得好的!”蓦地,孩童稚气的大哭声响起在厅堂之中,眉目秀致的稚儿,仿佛失控一般,全然失了素日里的礼仪教养,愤怒地几步冲到了那个下了医喻的老者面前,抡起小小的拳头,向他身上打去。 “阿偃!”正当此时,却是一向最疼爱幼弟的张寿有些严厉地出了声,几步过去,俯身从地上抱起了他。 “乖,阿偃不哭。”十八九岁的少年,语声极尽温和地安抚着怀中的稚童,轻轻拍着脊背替他顺着气息。 “阿兄……”那清眉秀目的孩童把小脸埋进兄长肩头,泪水抹得面上斑驳一片,一双眸子已然通红——“他骗人的,阿母她一定医得好的,对不对?” “嗯,医得好的,”张寿温声道——“阿兄再去请医工,一个不行,就两个,三个,即这个不够高明,去请更医术高明的来……一定医得好的。” ※※※ 晚间,宣平侯府,内院正寝。 “这甘豆羹我令人添了些糖饧,不似原先那么寡淡,你尝尝。”张敖语声暖然,淡淡笑着将一盂糯软香甜的羹汤从髹漆的小食案上端起来,递到她面前。 刘乐靠着软枕半坐于榻上,抬手接过。尽管半点食欲也无,仍是勉强用了小半。 “厨下疱人的手艺是愈发长进了。”她有些虚弱地微微笑了笑,轻声赞道。 第44章 “那,明日便做寒粥,以桃滥调味如何?你一向喜欢甜而不腻的滋味。”三十六七岁的男子依是风姿清逸,只是瘦削了些,鬓边新生的几缕华发在灯盏映照之下分外显眼。 “嗯。”她轻声应道。 ——尽管她病重至此,早已饮食无味,他却仍日日变着法儿安排可口的饮食,她能做的,也唯有坦然接受这份心意。 室中略略静了一会儿。 “今日黄公扶脉……我,已时日无多了罢?”片时后,她忽然有突兀地开了口,语声平静得如同方才回应他明日吃寒粥一般,不带丝毫的意外。 但,落在旁边那人耳中,不啻一记惊雷。 他手上替她掖被角的动作骤然一顿,还未及开口,却已给微微扬了音的女声平和地阻断:“我身上的病,谁会比我自已更清楚?不必再哄着瞒着。” 整整半年,看着阿侈前后忙碌,迎着阖府上下往来不歇的医者;看着阿寿千里奔波,为她寻医访药;看着阿偃那般顽皮的孩子,仿佛一夕之间乖巧懂事了起来;看着他……这般衣不解带地在病榻前照料,两鬓添霜,华发早生。 够了呀……能有这般的家,这般的家人,此生,她已知足。 病榻上的女子,缓缓伸出已然瘦得可怜的手,握住了被衾上他的手,眸子里竟还是带着那样恬然从容的淡然,凝然对视:“这半年一直拘在屋子里养病,实在闷得厉害……一直都想出去走走。” “张敖,余下的日子,你陪我,好好看看这长安城,可好?” 闻言,他不由浑身微微一颤——相伴十五载,她这是头一回唤他的名字,他自然听出了其中的郑重。 这些日子一直日夜不离,衣不解带地照料着妻子的丈夫,就这么静静垂目,默然了半晌。良久之后方才抬眸,回视向她,眸光却已转为平静而温暖。他紧紧回握住刘乐的手,清声应道:“好。” 第41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十六) 自大汉建国至今,承平已有十五载,先后两任帝王轻徭薄赋,修养生息,是以国力渐渐恢复。而天下首善之地的汉都长安,已是初显繁盛。 长安城周回极广,南面覆盎门与北面的洛门,相去十三里二百一十步,而京城之中最为昌明隆胜、丰物繁华之处,莫过于「八街九陌」。 八街为华阳街、香室街、章台街、夕阴街、尚冠街、太常街、藁街、前街。 九陌是安门、清明门、宣平门、洛城门、厨城门、横门、雍门、直城门、章城门等九门及门外大道。 此外,又有「九市」——柳市、东市、西市、直市、交门市、孝里市、交道亭市、高市,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东,凡四里为一市,致九州之人在突门。夹横桥大道,市楼皆重屋。 这一日天光明媚,惠风和畅,长安柳市上客流来去,牵衣连袂,而大道间络绎不绝的车马间,有一辆颇为显眼的辒辌车。分明驾了最上等的乌孙俊马,但这车却走得稳缓,行进慢得有些出奇,似乎全是为了方便车中的贵人沿途赏景。 “那是何物?”马车行至一幢重楼前,半倚着车中髹漆曲几静坐着的刘乐,自半启的莲花纹镂雕的文杏木格车窗中望过去,看到这家皮革铺挂在壁外的那截色泽鲜丽斑斓,有些似兽尾的东西,不由微微讶异地询道。尽管轻低的语声有些虚浮,但兴致却是极高。 “这,应当是「文旄」,”跽坐在身畔,极细致地侧身护着妻子的张敖,顺着她的目光在一旁温声道——“此物出自西海,我以往也只在荀卿的著述中看过,未曾想今日倒有幸见得实物。” 算来,他们夫妇二人定居长安已有十一载,但却从未一起游街逛市,见识这长安的繁华胜景。 起初几年,先是张敖待罪之身,生死难料,再是储位之争,整个京城的官宦人家皆十分避忌,甚少在城中走动。 后来,待她的阿弟即位,总算风雨初霁,云开月朗。但他们夫妇却已习惯了安居府中的清净日子。除却刘乐时常被宫中召见外,伉俪二人几乎从不外出。 直至昨晚,刘乐在病榻之上提起时,张敖方才反应过来-他们夫妻二人,甚至从未一起游过长安城。 所以,最后的这一段日子……便让他陪着她看尽这满城风光,无边景致。 “这「文旄」也算稀罕之物,你喜欢,不妨便买下罢。”他向皮革铺那边看了眼,温声问道。 刘乐闻言,笑着轻轻点头。 张敖示意,既而便有身后随侍的仆从带着钱财进了店,去同主家议价。不多时,便将那「文旄」买了回来奉上,刘乐拿在手中,轻轻抚着其上精致绚烂的文理,眸光里难掩喜爱…… 身畔有他相伴,闲逛市井,挑些可心的玩意——这样的事情,她已在心下默默期许了许多许多年,而今……终于得偿夙愿。 只单单这么一个柳市,可看可玩的的去处便有许多,夫妇二人逛了整日,仍是意犹未尽。 之后的半个月间,他伴她游遍几处市坊,逛尽了八街九陌,又去了旗亭楼,镐池,横桥,双阙铜台……他扶她登旗亭楼,陪她泛镐池水,携她在横桥的石柱旁观浪涌如奔,在双阙下为她说这台上一双铜雀「一鸣五谷生,再鸣五谷熟」的趣闻掌故…… 不知不觉间已是暮春,这一天,张敖同刘乐来了长安城中极负盛名的梨园赏花。 正值花期,一顷梨园,万株佳木,远远望去,只见满目莹白,玉瓣琼蕊如雪绽。 “这梨花开得可真好……”刘乐已经虚孱得几乎弱不胜衣,昔日她最喜欢的那一袭楚锦的碧襦白裙,如今穿在身上竟是宽大了许多。面色苍白得仿佛有些剔透,连双唇都不带多少血色。 但她却坚持要下车在梨花林间走走。于是张敖便将妻子半拥在怀中,一路小心地护着在梨花林间缓步。此时,她伸手接住了一片翩跹坠下的雪瓣儿,唇角微微漾了丝笑。 “我记得,当时在襄国的赵王宫中,那片芍药圃边就种了几株梨树,每逢花时,轻风过处,满枝繁白纷纷飘落……像落雪覆了庭阶。”她靠在他肩头,仿佛有些恍惚似的轻声忆道。 “是啊,后来待阿寿、阿侈长大了些,那几株梨树便遭了秧,年年春日被折尽了花枝,到了秋天竟是一枚果子也无。”张敖静静听着她说,不由也追忆往昔,眸子里不自禁地漾了丝笑。 她却似是在思索什么一般,偎在他怀中,静了好一会儿。 “张敖……这么多年,你恨么?”有些突兀地,病弱已极的女子自丈夫肩上抬起了头,转而看向他,语声虽轻,神情却再认真不过。 闻言,他陡然一怔,似是许久都未反应过来。 刘乐看着自己的丈夫,一手扶着他臂肱,伸出另一手轻轻抚上他鬓边,如银的几缕白发掺在原本的黑发间,显眼得几乎有些刺目,她眸底瞬时涌上了些湿意,几分恍惚里仿佛浮现出十二岁那一年,初见他时的模样—— 十六七岁的孤冷少年,一身白衣缟素,野山吹笛,焚香置酒以为祭奠。她至今还记得,那是一曲《东山》。 而后,短短三日便在汉军营中校场之上重逢,那少年甲胄劲装,满挽长弓,三箭连发,正中鹘的……百步穿杨的精湛箭术引得路过的她几乎击节而赞。 再之后……便是她被父皇千里远嫁,赐婚于他。那一天,襄国城外,二十一岁的少年王侯一袭玉冠白衣,在城外恭谨执礼,迎她车驾。 “张敖,”十五年后,漫树繁白的梨花间,她静静与他凝眸对视,神色再郑重不过—— “你大约不知道……那时候,我得知父皇要我嫁的人是你,心里头其实是欢喜的。” 他闻言,大抵是太过意外,以致于神色一滞。 “甚至,我在还未见过阿侈和阿寿的时候,便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待他们好。”她却不理会其他,兀自凝视着他,轻声说了下去。 “说起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自失地一笑,抬眸与他对视——“你,大约不记得了。在十九年前,就是汉军被项羽大败,伤亡惨重的那一回。在荥阳城外焚香祭祀时,曾遇到过一个上山采药的小丫头。” 张敖怔了半时,却是忽地笑了笑:“我记得。” “那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被我连累,坠下了岩壁险些摔伤,临走时却慷慨地将她自己的蓑衣留予了我。”他努力地回忆道——“只是,我以为那是附近山民家的孩子。” 他看着妻子,不可思方的神色渐渐转为笑意,语声愈温和了许多:“那个时候,你便认得我了?” “是啊,自那之后三日,我竟在汉军营的校场上看到了你,从此……便心下时时留意你的事情。每逢诸位长辈们说起前线战事,举凡提到你,我在一旁都会暗自竖了耳朵留心听着。” “我能一一数出那四年间,你所经过的每一场战事,何月何日到了哪座城池,对手是谁,己方的副将、末将又为何人?甚至你几时负过伤,伤在何处,卧榻休养了多少日子……” 第45章 说着说着,她眸光恍然地笑了笑,却依旧神色平和。 十二三岁的年纪,偶然邂逅了那样一个少年,从此在心底里悄然生了根。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关于他的一切。却并不希求靠近,只远远看着,知道他平安顺遂,便好。 “那时候,我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嫁你为妻。” 她定定看着丈夫,眸光仍是恬然平静:“我清楚,自己嫁予你,是父皇制衡诸侯的筹码,你必定会疑忌防备,甚至是厌恶于我……所以,很早便有了打算。只要我尽心尽意地待阿侈和阿寿好,待你好——那,总有一日,你会相信我,不再处处戒备的罢。” 那个时候,最怕的事……就是被你厌弃啊。 那样的少年情怀,真挚得近乎虔诚,将自己置于那般卑微的境地,只愿自已倾尽毕生的努力,换得回他些微情意。 “后来啊,你在我病榻上交心相谈,你同我讲昔年父辈的旧事,你为我鼓瑟,奏了那一曲《野有蔓草》……呵,心底里简直做梦一般。” 她至今仍能清楚地忆起,那一天在襄国赵王宫的书房之中,二十一岁的张敖凝眸与她对视,目光再真切不过:“莫论公主信与不信,张敖确无半点谋逆之心,此生,唯求一世清平而已。” 可——她的父皇,却是怎样也不肯放过,予他这一世清平呢。 两次驻陛赵王宫,头一回在宴间那般当众羞辱,他已含垢忍隐忍至极。第二回 ,竟是强令赵美人侍寝……却是置他这个女婿于何地,又置她这个女儿于何地? 之后,赵美人因此而孕,次年……生下一子,既而羞愤自尽。 她涎下的那个孩子,后来被送进了宫,她的父皇为之取名为「长」,如今已十一岁,封了淮南王。 呵……这世上还有比之更不堪的事情么? 而这么多年来,他心底里是有多少煎熬? 当年被囚车押解进长安,他有多隐忍;父皇欲将她远嫁匈奴,他有多怒恚;母后令阿嫣入宫,他有多忿然……可,他却只能镇日埋首翰墨,吹笛弄筝。仿佛一个真正清闲无争也懦弱无能的富贵王侯。 这个男子,文武兼修,天资卓荦,少年统军,战绩不斐……这般的雄杰人物,凭什么受这般的委屈,这样的辱没?! 而今,光阴荏苒,世事变迁,她于病重之际,终于可以坦然地洗心而对,问他这一句——“恨不恨?” 那厢许久许久的沉默,半晌之后,他终于抬了眼,定定回视向她:“刘乐,可曾悔过嫁了张敖?可曾恨过为我拖累半生坎坷?” 她闻言,怔了瞬,而后轻而坚定地摇头。 “得妻若此,只怕是把这一辈子的幸运都用光了呢。”两鬓生了华发,却依旧气度清朗的男子眸间带了笑——“此生命途多舛,但历经那些事情时,我身边却一直有你,有阿寿、阿侈、阿嫣、阿偃相伴。” “得刘乐为妻,相依不弃,相守不疑,张敖……更复何求?”他静静地看着相守十五载,共历风雨的妻子,与她执手相扣。尽管眸子里的湿意已微微模糊了视线,却目光久久也未移开…… ※※※ 吕后元年四月,鲁元长公主薨。与弟弟刘盈的逝世,只相隔短短八个月。 当日,她身边的心腹侍女兰秋将一封帛书交予了宣平侯,道是公主临终前,留予皇太后的函信。 “母氏慈鉴: 不肖女阿乐再拜。儿自知时日无多……夫张敖,伉俪十四载,承其照料,感念于心。二子寿、侈孝谨知礼,如已出……唯乞阿母垂怜,略加照拂……儿黄泉之下,方得心安……” 一字字阅毕,张敖的手抖得厉害,帛书从指间落在了地上,面上已是一片泪迹斑驳,点点打落在地上的帛书,微微洇了妻子临终之前勉力书就的一个个墨字…… 后记: 五年之后,宣平侯张敖薨,赐谥为鲁元王。 夫随妻谥者,亘古绝今也。 之后,吕后封其子张偃为鲁王,乃为大汉立国以来,受封的第一位异姓王。张偃年幼,故封其兄张寿为乐昌侯,张侈为信都侯,以为佐助。 《张敖与鲁元公主·完》 ◎作者有话要说: (刘乐最后这封信,是向吕后为张敖、张寿、张侈求一封护身符……) 第42章 史书里的真相 【鲁元公主】 这个故事,最初动笔就是被这个人物波折坎坷的命运所触动。我们先来平静地梳理一下这位大汉首任公主的生平吧: 她出生的时候,父亲刘邦还是泗水亭长,整日里好酒好色,不务正业。然后,作为这么一个社会底层混日子的小人物,他们一家的生活其实是十分艰难的。《史记》中曾记载,吕后带在一双儿女在田间劳作。想来,这应该是她们母子三人日常生活的一个片断。 而作为母亲的吕雉,同刘邦因为悬殊的年龄差距,再加上种种缘故,夫妻感情实在淡不上深厚。所以,家庭温暖之类的对于幼年时期的鲁元和刘盈而言,恐怕乏善可陈。 在父亲发迹之前,她做为家中长女恐怕是没有过几天舒心日子的。 而到了鲁元大约八九岁的时候,刘邦因押解囚犯途中有人亡逸,这是死罪。所以他索性率了十来个囚犯逃命进了芒砀山。县中的官吏抓不到人,便堵上家门带走了吕雉……对于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而言,父亲犯了死罪外逃,母亲被捕入狱,这大概不异于天塌地陷了吧。 一年之后,刘邦起事,做了沛公。鲁元开始随着父亲的军队四处辗转……而刘邦始终也不喜欢鲁元和刘盈这一双儿女,对他们姐弟态度冷淡。 汉二年,刘盈四岁,鲁元大概十二三岁的时候,刘邦率军攻打项羽,结果大败……吕雉落入楚营之中,而逃亡路上刘邦曾三次将鲁元、刘盈姐弟推下马车。随从的将领夏侯婴实在不忍,又一回回将他们捡回车上……如果史实真如《史记》所载,那这个爹真是渣到一定境界了。 汉五年,项羽自刎,刘邦建汉。大约十五六岁的鲁元就被父亲嫁给了刚刚丧偶、已经有两个儿子的赵王张敖,彻彻底底的一场将女儿做了筹码,旨在制衡诸侯的政治联姻。 嫁了女儿短短两年之后,刘邦翦除诸侯的矛头就对准了女婿张敖。汉七年,天子途经赵地,尽管张敖亲自侍奉饮食,百般恭敬,可仍被詈骂羞辱……张敖生生忍了下来。因此,这颗无缝的鸡蛋让刘邦没寻到地儿下口,只好无功而返。 汉八年,刘邦再次经过赵地,直接宠幸(强暴?)了张敖的妃子赵美人,于是……张敖终于忍无可忍,怒而反击(这位是领兵打仗的军派人物,前面百般隐忍恐怕已经是极限。可是这回,皇帝根本没下限),同意了相国贯高等人的刺杀计划——而大汉皇帝刘邦,终于步步为营地成功逼反了第四个诸侯王。 然而……刺杀未遂,张敖以谋反获罪,被用囚车押送到了京都长安。 之后,相国贯高铁骨铮铮,一力领了所有罪过,最终自尽。而张敖被除国之后,贬爵为宣平侯,从此被拘于长安——这还是因为娶了鲁元公主,吕后一直在刘邦面前争取的缘故。 但,事情还远没有结束。 当时,刘邦刚刚在匈奴那儿打了一场大败仗——白登之役,于是谋士娄敬建议和亲,暂时缓和一下双边形势。 然后,刘邦就毫不犹豫地把主意打到了已经作为政治筹码被自己嫁了一次,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膝下还有个三岁稚女的鲁元身上。决定把这个还有剩余价值的女儿又嫁到匈奴去……看《史记》到这一页,对这位的人品已经不抱任何期望了。 吕后自然不肯,几番力争,刘邦无奈,不得不放弃了这笔好买卖(对于这个女儿,皇帝陛下一惯的原则是——怎么划算怎么嫁)。 刘邦做了八年皇帝,崩,刘盈即位,做为亲姐姐的鲁元才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四年之后,刘盈将满二十,到了婚龄,吕后打算为他娶后,目光就落到了不满十岁的外孙女……鲁元公主的独女身上,只有她自己的亲女儿、亲外孙才不会居心叵测,不会同她争夺权柄,才能令她彻底放心。 刘盈是激烈反对的,鲁元想必也是不愿的。 在当时,婚姻坚持的原则只有「同姓不婚」,表哥表妹,外甥舅舅之类的姻亲都十分常见,论起来没有什么出格。但问题是……这个小女孩儿还不到十岁!而且,在当时的情形之下,入宫做皇后是没有什么幸福可言的。 但,吕后何等强势,她做的决定,其他人哪里来得抗争的余地? 就这样,短短三年之后,年仅二十三岁的汉惠帝刘盈青年早逝。 而鲁元公主要面对的同时是自己唯一的胞弟早青年逝,而十三岁的女儿成了寡妇……那个时候,她心里是怎么的哀恸绝望呢? 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之下,仅仅八个月之后,鲁元病死……这一双姐弟,终于都先于母亲离开了人世。 第46章 按年龄推算,鲁元公主过世时,只有三十出头。 她的一生,因为父母的缘故,其实是波折凶险且带着悲凉色彩的。 但难能可贵的是,这位公主秉性却十分善良。 譬如,张敖被除国,封了宣平侯拘在长安之后,就是龙困浅水,再无依恃。可以说他和两个儿子的身家性命都是捏在鲁元公主手里的。 但在这种情形下,她却依能善待丈夫前妻所出的两个孩子。甚至在自己死后,不仅她的丈夫张敖得以善终,连张寿、张侈都封了侯爵。 可以想见,在她生前,一直都在努力地庇护着他们。 综上,这是一个底层出身,毕生坎坷,命途多舛,却始终善良的女子。 【张敖】 关于张敖,《史记》里的记载非常简单,名士张耳之子,父亲逝后承位为赵王,尚鲁元公主,后谋反,贬爵宣平侯,死后追谥为鲁元王,夫从妻谥,亘古绝今。 这里,只单提张敖谋反的前因后果罢。 我们简单地来看一下当时的历史背景。秦末乱世,天下逐鹿,刘邦从当初一个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草根,到坐拥天下的开国皇帝,主要得归功于他身边收拢的大批杰出人物,像张良、萧何、韩信、陈平这些。 而早年,他们追随刘邦时,高祖陛下自然没少封官许愿过——待日后我得了天下,诸位如何如何之类。 所以,待到他的地盘一天天大起来,当然得兑现当初的承诺了。大汉立国之前,刘邦共封了八位异姓王。 「王」和其他公、侯、伯、子、男之类的封爵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了。 1、他们拥有自己的封地,位尊一方,诸侯国内官员任免都是自己说了算——有权。 2、整个诸侯国的赋税都是私家收入——有钱。 3、诸侯国内的军队由诸侯王统领,不受朝廷调遣——有兵马。 这就意味着,实力强大的诸侯王是随时可以拥兵自立,割据一方的——春秋战国时期,混战不休的那些大国小国,起初哪一个不是被君王分封的诸侯?(所以,秦始皇兼并天下后,李斯才建议废除分封,采用郡县制。) 因此,握着这么大权力、这么多钱、这么多兵的诸侯王,简直是皇帝的眼中钉心头刺儿,必欲拔之而后快。 刘邦也是一样,之前打江山的时候,封王都已经封出去了,做为皇帝当然不能出尔反尔,但——我不能食言自肥,却能寻衅除掉你,换成我自己的儿子! 所以,汉高祖刘邦自即位起,就利落地动手了。 燕王臧荼、楚王韩信、韩王信,第四个……就轮到了子承父业的张敖。 汉七年,高祖刘邦过赵。 论理,这个时候,无论皇帝怎样找茬儿,唯一的应对策略就是——一忍再忍继续忍,打落牙齿和落吞。 史记里对于这一段的记叙,其实有些误导读者的(应该是为尊者讳,有意误导。) 毕竟汉高祖刘邦在设计逼反张敖时的这些行径。即便在当时相对开放的社会风气下来看,也委实龌龊不堪,所以记叙时就十分隐晦。 在涵括了张敖生平主要事迹的《史记·张耳陈馀列传》里,关于谋逆事件大的记载大意是这样:汉七年,高祖刘邦过赵,赵王张敖礼之甚恭。但高祖却在宴间箕踞詈(十分放涎地坐着骂),令张敖受了屈辱。 所以,赵相贯高等人十分忿愤,谋划在第二年刘邦再次经过赵地时,派刺客行刺。张敖反对,但最终,贯高几人坚持行刺,而他没有阻止。 这一段记叙,给人的错觉是——只因皇帝刘邦在宴席间对张敖态度倨傲无礼,存心羞辱,贯高等人就怒不可遏——「今怨高祖辱我主,故欲杀之」,于是决定行刺。 而当贯高、赵午对张敖说「高祖无礼,请为王杀之」时,张敖当时的反应是「啮其指出血」——隐忍地死咬着手指,直到流血。 但他仍不同意行刺,只是后来贯高他们自行组织时,张敖没有阻止(其实算是默许)。 我自已起初读这一段时,觉得其中有两个疑点: 1、不过是被皇帝骂了几句,怎么就屈辱到了令赵王张敖「啮其指出血」,赵国两位相国愤而轼君的地步? 2、为什么过了整整一年才动手?(只是派了几个刺客藏身驿馆复壁中伏击,应该不需要做准备多久) 但,等后来读到《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这些疑惑迎刃而解。 这一篇中记载:淮南厉王刘长,是高祖最小的儿子,他的生母原本是赵王张敖的美人。汉高祖八年,皇帝刘邦经过赵地时,赵王把美人献给他,因此有孕。 原来——真正逼反张敖的,不是汉高祖七年,刘邦在赵国时的「踞坐」与「詈骂」,而是第二年他再次经过赵国时,宠幸(强暴?)了张敖的妃子赵美人。 所以,刺杀才会发生在汉高祖八年,而非汉高祖七年。而,张敖屈辱得「啮其指出血」的原因,是皇帝在自己的王宫里污辱了他的妃子。 此处,太史公虽用了「献」字。但只要稍微推敲一下就能明白,这里所谓的「献」绝不是臣子取悦君王而准备好了美人献到御前邀宠的那种。 而是刘邦为折辱张敖,所以「宠幸」了赵姬,并以此成功地激怒了他(真正是可忍熟不可忍?!) 依据有二: 1、刘邦「幸」了赵姬之后,并未带走她,而是依然留在了赵王宫(说明不是真的看了上她,只为羞辱张敖罢了) 2、赵姬在生下儿子「刘长」之后,不久就自尽了(如果是被张敖献到御前邀宠的美人,这个时候应该正是「母凭子贵」,怎么会反而自绝性命?) 于是,张敖蒙此奇耻大辱,忍无可忍,愤而起兵。 而汉高祖刘邦,做为一国之君,莫论他行的是怎样的帝王制衡之术。但以淫辱女婿的妃子来达到目的,都实在太过不堪了些。如此,又置女儿鲁元公主于何地? 只能说,而有如此之生父,是鲁元此生最大的不幸。 【吕后与刘盈】 关于吕后、刘盈母子,读史时令人感慨良久。 1、刘盈无疑是个非常善良的孩子。而且最初继位时并不像我之前以为的那样怯懦无为。 《汉书》中数次记载刘盈与臣子商议政事,还有著名的「萧规曹随」,就是因为他发觉曹参当了相国后,所有事情都循着萧何定下的旧制来。所以怪他「不冶事」,才引得曹参细说其中缘由。 当时刘盈也不过十多岁,是个心智还不怎么成熟的孩子。从这些举动来看,他起初其实是想要认真做些事情,当一个好皇帝的。 但,实际上自汉高祖刘邦执政后期,朝廷权柄就已经渐渐被吕后所掌控。所以刘邦死前,才会对着戚夫人做《鸿鹄高飞》之歌,说吕后「羽挧已就,横绝四海」,势力已经大到让他这个皇帝无能为力了。 而刘盈即位之后,一方面还未成年,另一方面在强势的母亲面前一直没有什么话语权。所以,朝政大权更是被吕后一手掌握。 所以平心而论,这种情况下,这个少年天子想要在政治上有什么作为,是非常困难的。 2、关于吕后和戚夫人。 首先得明确一点,戚夫人死得并不冤枉。 当时,在汉高祖刘邦身边,其他的妃嫔也有不少(薄姬、管夫人、赵子儿、曹氏、万氏等)。但刘邦驾崩之后,吕后只杀了戚姬一个,核心原因是-她一心想要夺储。 刘邦宠爱哪个妃子之类的,恐怕对于吕后而言无关紧要,但是谁敢打皇位的主意,那——就是不死不休了。只这一点,就决定了两人间不共戴天的关系,然后两方争嫡,最后戚姬死在了吕后手里。 平心而论,吕后作为原配,和她所生的两个孩子,这么多年为成就刘邦的帝业牺牲了多少,而戚夫人只想坐享其成……天底下哪儿来这样的好事? 至于吕、戚之争,如果戚夫人的儿子真的当了皇帝,吕后他们母子三个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3、吕后和刘盈母子之间,最大的问题是相处方式。 首先,刘盈不适合做皇帝,这一点毋庸置疑,自古「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这个孩子自幼因为父母都太过强势,又不怎么受父亲宠爱。所以就养成了太过善良而又内敛怯懦的性格(这一点。从儿童教育学的角度来讲,双亲得负全责,而刘邦一度要废黜他的理由竟然是「不像他」,真正枉为人父。) 然后,吕雉的政治手腕和能力都十分出众,但……作为一个母亲,她实在算不得聪明。 像刘盈这样倔强却心软的孩子,一般来说,其实并不会很难以相处的。 因为善良,所以他始终站在弱者那一方。如果吕雉可以和孩子言辞垦切甚至声泪俱下地述说自己这么多年的艰难与不幸,再直陈戚夫人母子对她的危肋是关乎生死的话,大概很有可能把儿子拉到自己这一边来-前面已经说了,这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孩子,他从来都同情弱势的一方,对别人都非常心软,更何况自己的母亲?(起码,后来不会选择和母亲僵持对抗。) 第47章 但是,吕后对待刘盈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是强势压制型的。其实,这几乎是很多父亲不负责任的家庭的通病。因为父亲在家中的缺失,所以母亲一肩承担了几乎所有压力,太过沉重太过压抑。所以她在对待孩子的时候,就会比较强硬,要求孩子必须听话顺从一-我这么辛苦艰难这么为你牺牲,你怎么可以不懂事不听我的话? 而吕后作为一个在生死存亡的政斗中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强势女性,在这方面只会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对十几岁的非常简单善良的刘盈而言,弟弟如意和长兄刘肥都是自己的家人,是血缘之亲的兄弟,也是弱势的一方。而母亲,在他眼里恐怕一直都是一个无比强势也并不亲切的存在。 所以,在吕后要对他的兄弟们下杀手时……他怎么也无法接受,于是拼尽全力来阻止。 而吕后对于儿子的「不听话」应该是非常愤怒的。所以她简单粗暴地采取了强势压制的手段-在刘盈的重重保护之下,趁隙杀了如意;把戚夫人做了「人彘」;在宴席直接向刘肥投毒;不顾刘盈的意愿为他娶了不到十岁的张嫣…… 从理性上来讲,吕后的对自己的敌人(或潜藏的敌人)赶尽杀绝,从他们母子三个的利益上来讲,其实是没有错的,甚至可以说是在保护她的两个孩子-前面也提过了。如果争储失败,戚姬一党对他们母子三个可未必有多仁慈。 所以,作为母亲-她占理。 可,家从来就不是一个单讲理就行的地方。「情」从来都是摆在「理」字前面的。 作为一个政治上的强势女性,她把政斗中的手段用到孩子身上来……不得不说,是失误至极。 所以,母子之间的隔阂日渐加深,最终吕后的一双儿女,刘盈英年早逝,刘乐紧随其后……独留她白发人送黑发人……都是悲剧。 4、对于吕雉这个人物,看史记的时候,感觉是十分复杂的。 这是个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强势女性。从最初耕织为生,教养儿女的民妇吕氏,到后来掌握社稷、权倾天下的吕太后。她的人生道路上充满了凶险坎坷,受过了太过的身心摧残与折磨。 而经过早年这些磨难,她被一点点砺炼出了坚韧强势的性格,敏锐的政治嗅觉和心机手段。同时,也因为逐步强盛的权欲而淡漠了亲情。 这一点印象最深刻的是《史记·吕太后本纪》中的一段记载:刘盈死后,吕后作出哀容却始终没有眼泪,众不不解,只留侯张良的儿子-十五岁的张辟疆心思颖悟,对相国陈平说:太后是在害怕啊。她的儿子已死,孙子还年幼,统领两宫卫队的又非吕家人,她恐怕正在心急如焚地想着该怎么保住手中的权柄,哪儿来的心思哀痛? 于是陈平恍然大司,请求太后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军,统领两宫卫队南北二军。吕后听后十分满意,这才落泪痛哭。 看到这儿,真正令人心下生畏……其实,父母为子女的爱也不全是无条件无私的,当这个孩子与母亲间所有的亲情都被愤怒与失望消耗干净时,也许他的死真的不如自己手中所握的权柄那么重要罢。 【张良】 这位是汉代历史上作者君最喜欢的人物-贵胄出身的相府公子,智略绝伦,温静尔雅,而且真正地了洞彻世情,澹迫名利。 张良晚年一心修道,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尽是世外之人的洒然超脱。 这里只提子房的相貌吧。由于极为喜欢这位,所以对其相貌好奇了很久。而之前,也一直以为这种事只能凭后人想象。但等到自己读史记时才发现,我们今天虽然没有机会见到子房的真人或真实度很高的画像,但太史公他老人家是有机会的呀。 《留侯世家》里,太史公这么写:我以为其人必定魁梧奇伟,见到他的画像才发现,「状貌如妇人好女」。所以,真实西汉历史上的子房乃系美女一般姣好秀丽的美男子一枚。 这位的家庭教育在当时也算十分成功,一个睿智的好父亲啊。 张良的二子——长子张不疑,幼子张辟疆。 长子不疑在父亲逝后袭爵做了新任留侯,参与了周勃、陈平等人灭吕的行动,最终获罪,做了守城的城旦(更夫)。(好歹寿终正寝,在当时已经算十分难得了) 次子张辟疆,这个孩子极为聪颖,在十五岁时就官至侍中。而事迹留存于史的就是在惠帝逝世,吕后哭而不泣时对陈平的那一番解释(即便如今,仍令人惊赞呐!) 他审时度事,建议丞相陈平迎合吕后,拜外戚吕公、吕产为将军、大臣,以免杀身之祸。而后,辞官离京,四海云游而去——与其父一脉相承。 所以后世,有很多读书人家为儿子取名「辟疆」,就是存了希贤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司马相如与卓文君》 第43章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一) ◎「寒门才子和富家千金的故事」◎ “女公子,坐榻便置在这儿么?”一身缃色楚锦襦裙的侍婢,指挥着家僮将一张鹤纹朱绘的嵌玉髹漆小榻放在了那道秋香色的蜀锦帘帷后,既而脆声问询道。 “嗯。”少女语声轻应了声,只淡淡看了一眼那坐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她约是十六七岁模样,一袭雪缘的绛绮觳三绕曲裾深衣,乌缎似的长发梳作垂云髻,以一支莹碧似水的蕉叶纹玉笄绾定,姿容虽不十分惊艳,却也眉目姣好,一派淑静气韵。 “好,你下去罢。”见女公子称意,侍婢绀香于是摆摆手,摒退了那做粗使活计的僮儿。 “诺。”十三四岁的家僮低着头恭敬应道,心下直是感慨不尽——果然是天下首富的临邛卓氏呢! 因着卓氏今日宴客,排场颇大,于是便从府外另雇了几十名仆从……他便是挤破了脑袋才得的这份差事,一天的赏钱,就抵得上平日做半月活计的报酬。 甫一进府,他们这些人便有幸见识了这卓家的泼天富贵,真真令人咋舌——仆僮千人,食玉炊桂且不说了,竟连婢子都穿了价比黄金的楚锦! 而卓家女公子所着的绛绮縠,听府中家仆炫耀似的提到过,乃是鲁地所出的贡品,比楚锦更贵重上百倍。 临邛尽人皆知,富甲天下的卓公膝下只一子二女。而这个幼女,自小便是如珠似玉地珍宠着,真正绮罗丛中从娇养。 但,谁料这女公子去年春才结缨出阁,年末夫婿便过了身,如今孀居在家已是一载有余……唉,这天底下,到底没有尽善尽美的事儿。 “女公子,也不知今日席间有无精擅丝竹的雅客?若又尽是些造诣平平的俗子,这榻却是白置了。”绀香微微掀帘,向外间的厅堂觑了眼道。二人主仆数载,平日间的相处并不十分拘谨。 自家女公子从小便喜好音律,且天资颖悟,五岁从师习艺,十余载下来,琴瑟琵琶,皆拨萃群伦,算得同侪中翘楚。 而这归家一载以来,镇日无趣,所以府中每每开了宴席,她都会悄然移了坐榻到厅堂旁的小室,隔帘听曲,权作遣兴……而卓公,一惯是默许了的。 当年,为了与程氏联姻,将方及笄的女公子嫁予了沉疴多年的程家郎君,以致这个幺女新婚一载便成了孀居的新寡……卓公他,心底里终究是有些歉疚的罢。 那厢,卓文君闻言却是不置可否。其实,每每来这儿听宴席间宾主们弄瑟弹筝,相互酬唱,于她而言,少有入得了耳的。不过是心中郁结,借此排遣一二罢了……熬了这么久,才不过春半,日子过得可真是慢。 自幼学习声乐丝竹,本是闺中少女以琴瑟为友,自娱养性……谁曾料想,如今因着日子清寂,听琴品瑟竟成了唯一的消遣她们主仆所在的小室,与正厅只一帘之隔,那厢的细微响动几乎都听得清楚——此刻,今日的客人们已陆续登门了。 “怎的还不见那位司马公子?”略有些嘈杂的客厅中,听得席间有人问道——“今日怕不少客人是为一睹其风采而赴的宴呢。” “长卿他一惯性子散漫,今日许是出门时耽搁了,且等上一等罢。”答话的人乃是县今王吉,听这语气,似乎与那位姓司马的客人熟识。 之后他们原本就不高的声音便被其他人掩了过去,厅堂之中来客渐多,盈耳尽是寒暄之声。 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宾客毕至,锦绣为帷、四面画壁的雅丽厅堂之中,主人卓王孙东向而坐,南北两侧的数十张乌漆朱绘的矮足食案后,百余位客人依次入席,在苇织的地茵上揽衣跽坐下来。 时下富贵人家的宴席,不止珍馐佳酿,另有歌舞佐兴,宴饮至半,便是宾主们相互祝酒酬酢的时候。 “曾闻长卿好琴,不知有幸得闻一曲否?”县令王吉这一声分外高些,连帘后本无觉得无趣的侍婢,瞬时也提起了些精神。 “蒙君相请,何敢不从?”青年男子的声音朗润如山涧漱玉,让人聆之心神一清。 第48章 很快,似乎厅中便有侍宴的仆从奉上了七弦琴。既而,便听得将抚琴公子净手焚香,开始调弦。 铮铮然几记清音,似金声玉振,未成曲调,已令得原本觥筹交错,十分喧杂嘈杂顿时为之一静。 既而,一缕极净极澈的琴音自席间清振而起,仿佛月照澄江、星映寒潭一般的澹然空明,只闻此声便令人心神俱清。 是《流水》! 帘后的卓文君微微心下一惊——只是起首,便足见其琴艺之高绝! 清悠轻扬的曲韵自抚琴公子的指间如行云流水般流泻而出,起初时,轻勾淡抹,是山涧野泉的闲逸无争,既而连托吟弦,似涧水轻鸣的明快活泼,再沉力按弦,音色陡低,缓缓流逸出古井渊潭的沉然潜静…… 天籁纶音一般的琴声中,满座尽倾,一时间世事俱寂,仿佛亘古的岑静般不闻一丝声息。 直到他一曲奏罢,缓缓抚弦收音,厅堂之间仍是满座痴然。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帘帷之后,初初闻琴便几乎击节而赞的卓氏文君。她惊艳已极,一时间竟未按捺住心头的好奇,抬手略略掀了帘,从一线缝隙间向厅中窥去—— 那抚琴的公子一袭月白直裾,貌若二十八九岁年纪,面如冠玉,修眉凤目,天成的雍雅风华在满座宾客间,直如玉壁明珠般熠熠生辉——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帘后侍立的婢女亦一眼望去,似是惊艳已极,忍不住地轻「呀」了一声。文君闻声,蓦地心下一惊,正惶乱无措之下,却见席间那风华无俦的抚琴公子,闻声抬眸向这厢看了过来。 目若点漆,温润仿佛这世上最莹泽剔透的玉——目光相触的一瞬,他仿佛有些意外般微微一怔,既而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掠过丝浅淡的笑意。 霎时间,文君仿佛呼吸都滞了一瞬,片时后,却是神色张皇地匆忙放下了帘子,努力舒缓着吐息,好平复心下的紧张局促。 “铮——”外间琴音又起,这次调子却柔婉了许多,他时而轻挑慢捻,时而花指滚拂,自修长白皙的十指间,舒缓地流出潺湲似水的绵长乐韵,轻缓缱绻,渐而柔情旖旎…… ——是《凤求凰》。 第44章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二) 五岁从师,习琴十载,这般饮誉于世的名曲,文君自是再熟稔不过的—— “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皇,有一艳女在此堂……” 那风姿逸世的抚琴公子脉脉含情,眸间温然带笑,信手调琴,指下动作骤然变化,左手轮挑,右手吟弦,将这一曲琴乐奏至高潮—— “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 他仿佛指间缠情,勾抹托劈复连挑,将那样深切真挚的爱慕寄于纤纤素丝七弦间,流出牵人悸动的清音万千,令人不疑这世上真有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子让他心牵梦萦…… 曲罢之后,席间一众主宾又是久久方才回过神来,皆对司马长卿这般冠绝当世的琴艺极口揄扬,惊赞不绝。甚至多年之后,临邛城中,百姓提起卓府宴间司马公子那一曲《凤求皇》,仍是心向往之。 而此际,帘帷之后,卓家的女公子却是在曲罢之后,静坐了片时,便径自起身,悄然离席。 晚间,卓府内院,西厢正寝。 雅丽深静的闺室中,十七岁的少女正倚着张小巧的文贝曲几拥炉倦绣。虽说自幼府中绣娘成群,针黹活计之类并不需她躬亲……但如今,却是时常是靠着这些费时费心的事儿来消遣辰光。 “女公子,婢子已去探听清楚了。”绀香匆匆掀帘进了屋,语声里一派难掩的喜色——“今日席间抚琴的那位公子,复姓司马,双名相如,表字长卿,乃是巴郡安汉人士。” “原来,你竟是去打听这个了?”文君闻言,神色一瞬时怔了怔,而后微微却是微微蹙了双眉。 “对啊,不问不晓得,一问可当真是了不得——”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连语声都有些微扬。作为富甲天下的临邛卓氏府中侍婢,一惯眼高于顶的绀香此刻却是满心的赞慕——“这位司马郎君可不止擅琴呢,听旁人说,文赋精绝,才学卓荦,早前曾是当今陛下的武骑常侍,也在梁王府上做上门客……” “当真是个品貌绝顶的人物!”小丫头最终总结陈词道。 “嗯。”听罢,卓文君手下的针黹略略顿了顿,既而却是抬眼,微微带了淡笑道——“所以,打探人家的消息便值得你这般上心,都误了你家女公子今日的茶饮?” “啊?”绀香闻言愣愣一怔,见文君这般毫不挂心的反应,瞬时间连说话都略结巴了起来——“可、可女公子您不是……” ——不是闻琴而赞,惊怔良久么? 这般精擅音律的卓绝人物,女公子理当是慕其琴艺,引为知音的罢。更何况……这样世所无俦的风姿气度,这般神仙似的品貌! 可……怎么竟比不得茶饮之类的微末小事要紧? “是啊,我听了这位司马公子所奏的两支琴曲,击节而赞……可,为这便要去打探旁人的家世经历了么?”文君垂眸轻轻笑了笑,手下针黹未停,石黄色的绣线在雪白细绢那朵朱红花儿上娴熟地勾出了头一丝金蕊来。 “可……”绀香闻言,又呆了呆后,却是眉目紧蹙起来,原地跺了跺脚,替自家女公子急道——“女公子,您莫怪婢子直言,这位司马郎君,比之府上日日前来求亲的那些人选,实是好了百倍千倍!” 闻言,卓文君一时默然,却不置一词。 “这般品貌出众的人物……怕是、怕是一旦错过便再难遇着了!”见她这般淡然的姿态,小侍婢更是着急起来——女公子还正当韶龄,日后势必会再醮,难道又任凭卓公择一门婚事? “噢?”见同她自幼相伴、情谊匪浅的小丫头都快急红了眼,文君有些无奈地微微抬了眼,认真地看向她道——“那,既是这般卓绝人物,你家女公子又如何入得他的眼?” “女公子的容貌才识,在临邛城中算得上头一份儿,而且……”她说到这儿,才蓦地反应过来什么一般,语声蓦地顿了下来。 “而且有一个富甲天下的父亲,娶了卓氏文君便能得大笔陪嫁,平白赚一场富贵。”她低了头,略有些自嘲地笑笑——“恐怕,在旁人眼里,这个才是最要紧的罢。” ——时至今日,卓文君依恃的竟唯此而已了么? 府上日日登门提亲的人家,多如过江之鲫。全不介意她孀居之身,不都是打着这个主意么? “先前,阿父将我嫁去程氏,是为联姻之后得更大的利益,赚取更多的金银财货。如今……偌多的人家替自家子弟向一个新寡的孀妇提亲,是为了赚取这卓氏的金银财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低了眸,敛了神色静静看着手中雪白绣绢上那朵已然盛绽的重瓣芍药——“我已因财货被父亲嫁了一回,不想……再给人为着财货娶过门。” “女公子……”绀香听到这儿,忍不住咬了咬唇,眼眶都红了起来。 “哭甚么?”卓文君自案边敛衽起了身,站到了小丫头身畔,神色颇带了些无奈。她柔和地抬袖替绀香理了理耳边几缕散发,轻声道——“你家女公子生来便过的是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不知被这天底下多少人艳羡,而今不过是丧夫归家……日子同以往也没甚么区别。” “况且,这世上,又哪儿来得事事全美?你莫要替我担心,日后……若阿父再择婚事,我倘是不愿,断不会允嫁的。”十七岁的少女,语声平静,目光里却透着丝决绝。 “最大不了,便在府中过上一世的清静日子罢了。” 小丫头闻点,泪水却涌得更凶了些,直抹花了一张清秀小脸,文君心下无奈,只好抬袖去替她拭泪—— ※※※ 两日后,卓府,内院。 正值霜序九月,向晓时分,一庭带着晨露的木芙蓉绽得娇妍缤纷,斜红淡蕊,明媚欲回春。 “女公子。”绀香脚步勿促地自中院进了内门,神色却有些异样,目光似是警惕地打量着周遭,确定了四下无人才仿佛安下心来。 “怎么了?你这丫头好似做贼一般。”卓文君一袭浅绛色蜀锦襦裙,亭亭立在芙蓉丛前,娇花映面,相得宜彰,见小丫头这般模样,不由带笑打趣道。 闻言,小侍婢却是蓦地神色一紧,下意识地又探了探腰间缦带,既而长长舒了气气。 “女公子,这是……予您的信。”绀香自缦带间取出了一支羽管,有些迫不及待地捧给了自家女公子。 “信?”文君微微一怔。 “是司马公子的信.”小丫头语声里分明带着几分喜意。 第45章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三) 文君闻言,仿佛听错了般,一时怔住。 “就是前日席间抚琴的那位司马公子予您的信!”小丫头脆声道,掩不住的笑意几乎从眸子里溢了出来——谁曾想,那位神仙似的司马郎君竟是主动写信予自家女公子呢! 第49章 又迟疑了少时,卓文君方抬手接过了羽管,自中空的管芯中取出的是一方蔓草绣纹的丝绢……将那绢幅细细展开,便显出一篇行文洒逸、清隽蕴秀的字迹—— “古人云知音难觅,相如尝闻女公子精擅音律,乃郡中翘楚,奈何缘悭一面……” “前日席间惊鸿一瞥,便成痴念。情难自禁,故以《凤求凰》相寄,略托相思,不知拙艺尚入耳否?” “冀得一悟,寥慰平生。” 只几眼匆匆浏过……十七岁的少女几乎指尖都微微颤了起来,下意识地一字字细细回看,确定自己并未会错了意。 字里行间绵绵情意,切切思慕——原来他竟听过她的琴名,早已引为知已? 而昨晚那曲《凤求凰》——竟……是为她而奏! 十七岁的少女,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其实心跳得惶急,连呼吸都有些起伏不定起来……其实,那样风采无俦的卓荦人物——天底下又有几个女子能真正无动于衷呢? 更何况,这一载以来,日子清寂得近乎窒闷,每天,从平旦早起到暮时入寝,就靠着繁复也乏味的针黹活计消遣辰光,或是逢了府上宴席,隔帘听着别人的热闹……她许多地想过,就这样平静地枯守一生,清寂度日……可,在这样黯淡的日子竟出现了那样一个玉壁明珠般的雍雅公子呵。 仿佛天际的明月一般风华无俦,也……似天边的明月一样遥远得永世无法触及。 也正因为那人太过超群逸世,所以,她才不敢生出奢想啊。那般的卓绝琴艺,那般的出众品貌,那般的旷代文采——卓文君又哪里来得惊世才貌相俦匹? 长到一十七岁,卓文君经见过不少世事人情,她心底里十二分明白,有些事,有些人,有些念想,当断则断。否则,日后只能自苦。 所以,虽动心……但,也仅止于动心罢了。 可如今-原来,那个人,竟是同自己一般心思么? 她凝眸看着丝绢上「冀得一悟」四字……心下热得几乎发烫。 如果你心心念念,觉得永世也无法触及的那个人,有一天站在面前,对你殷殷剖白,表明心迹……那,世上又有几人当真拒得了这夙愿得偿的喜悦,抵得了这深情缱绻的诱惑? 所以呵,明知前路未卜,世途多艰;明知人心叵测,情爱易变,但仍甘愿以自己的余生作注,拼了所有,为心底里那片痴念博一个归宿。 而做出这样选择时,几乎每个傻瓜心底里都挚切地坚信,自己心心念念喜欢的那个人……一定不会让她赌输。 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 六年后,孟夏四月,成都。 “夫人,夫人!”一身柳青色襦裙的小侍婢步履匆匆地进了屋,欢欣雀跃地扬着声向女主人道——“府上来了使者,长安的使者!” “哦?”卓文君正倚在髹漆朱绘的郁木小曲几边看书,闻言,自手中那卷《尹文子》上淡淡抬了眼,神色并无多少波动,语声是一惯的轻尘不惊——“天子亲使?” “是!”侍婢一脸激动的惊喜神色——“是圣上的使者,要我们郎君前去迎旨呢。” “他已去了?”仍是静水不波的口吻,仿佛那个刚刚去接了圣旨,或许将要平步青云的不是她的夫婿。 ——费了多少财货结交权贵,终于将精擅文赋的名声传入了圣上耳中……他也算得偿所愿了。 “嗯,郎君已经整理衣冠出迎了。”小侍婢点了点头,脆声应道。 “嗯。”卓文君神情淡淡又垂眸凝神到了手中的书卷上,专心细阅,再无他语。 “夫人……夫人难道不欲前去恭喜郎君么?”十二三岁的小侍婢顿了顿后,微微犹豫地小声问。 虽然阖府皆知女主人一惯性子清淡,但此时见她连郎君迎旨这般光耀门庭的大事也态度漠然,她仍是不由得诧异。 “不必。”卓文君头也未抬,道。 小侍婢闻言只好缄了口,却不由心下一叹。 她进府为婢也有近一年辰光了,像府中其他仆从一般,心下不知有多少无奈……郎君他那般品貌无俦的神仙人物,待夫人却从来小意殷勤,镇日里知疼着热地关切,病时侍奉汤药,事事躬亲……真正体怀入微。但夫人她——待他们这些仆婢都一惯宽宥仁义,却连一个和缓些的脸色都未曾给郎君过。 关于这府上的男女主人——司马郎君与夫人卓氏的旧事,她也曾听府中的老人们讲过些,大抵晓得来龙去脉。 七年前,自家夫人乃是临邛卓氏的小女儿,妙龄孀居。而司马郎君赴卓府宴席,在席间奏琴一曲,引得女公子思慕,后又私授书函,相邀一见,既而二人便定了终身,星夜兼程私奔到了成都。 事发之后,卓公大怒,说只当不曾生过这般寡廉鲜耻的女儿,未予一钱陪嫁。 而那厢,卓家女公子随司马郎君归家,却是惊其境况之窘迫。 早年间,司马家也曾富足过,甚至郎君少年能任先帝孝身边的武骑常侍,也托了斥资不匪打点的福。可如今,门庭早已败落……家徒四壁,衣食堪虞。 听闻,那时候女公子既是讶然又是无奈,只得贱卖了随身的珠玉钗环……也只勉强支撑了些日子。 后来,待日子更艰难了些,郎君便提议不若回临邛经营些生意聊以度日。于是夫妇二人尽卖车骑,于临邛买了一间酒舍,沽酒为生。女公子当垆卖酒,而郎君则亲为保庸杂作,侍奉客人。 卓公听闻之后,深以为耻,曾为此杜门不出。 之后,一众亲友皆来劝说——既然膝下只一子二女,也并不差钱财。如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马长卿,虽家贫,但人材却不俗。与其长久僵持,不若成全他们罢了。 最终,卓公不得已,只得分了女儿文君仆僮百人,钱财百万,及一份不匪的嫁妆。而后,夫妇二人才回了成都,置办田宅,自此衣食富足,乘坚策肥。 当时听完这一段儿,她也颇替女公子委屈的……但,嫁乞随乞,嫁叟随叟,这世间的女子不都是以夫为天的么? 而况,既已成了夫妻,郎君又是这般人材品貌,且待她百般柔情,整整六年,多大的气也终该消了罢? ——自家夫人,虽一惯待下人们都宽仁和气,但其实性子极固执呢。 见小侍婢半天了也只站在原地发怔,并未离去,卓文君不由得微微抬了眼,略略想了想,问:“你是不是唤作……桃良?” “呃?”正神游天外的小丫头被蓦地惊回了神,连忙应道——“嗯!正是郎君赐的名。” 文君淡淡微微怔了怔,既而细细端量着她——眉目相貌,果然与当年的绀香生得有几分肖似。 二月绀香,三月桃良。 当年那个一心为她着想的小丫头绀香,自她悄悄离府后,被父亲迁怒,赶出了府去……后来,便再未寻到。 而她的夫婿,也真是煞费苦心……寻着了这般一个小丫头,连名字也顺着甘香来取。 她眼底划过一丝讽笑——这人,原本就是再善解人意不过的。否则,当年怎能扮了那样一副品貌无双的痴情公子模样……哄得自己这傻子信以为真。 她为席间抚琴的那风华无俦的君子动了心……而他,为卓氏的泼天财货动了心。 呵,待占尽了好处,便又来做出一副殷殷切切的柔情模样——岂不知,一旦认清了这人骨子里的虚伪与无耻,那怕怎样的无俦品貌,如今看来,也是一般的面目可憎。 第46章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四) 上(汉武帝)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司马相如应召赴长安,御前奏对,天子大悦,任以为郎。 次年,仲春二月,成都。 “夫人,是郎君自长安寄来的家书。”桃良恭谨地奉上了素漆木函,神色间十二分雀跃——这可是自去了京都,郎君头回予家中寄信呢。 一年时光,大约是在京中已经安顿妥当了,要接夫人过去同住罢。 “嗯,”跽坐在曲几边的卓文君,见到这千里飞书却只神色淡淡。她抬手接过了木函,而后平静地启开,自其中取出一封素书来。 展开后,她微垂了眼,有几分散漫地逐行浏阅,忽地眸子一凝,神色略变了变,既而却只是一个微冷的讽笑—— “夫人,郎君信上说新宅置在何处?我们几时动身合宜,婢子如今便去拾掇行囊么?”桃良见女主人已阅毕了信,忍不住殷勤地开口询道。 “新宅落在长安城西的茂陵,至于我们……又几时说过要回长安了?”文君眸光平静地重新将素书叠置收起,原样放回了函中,淡淡反问。 “可郎君既置好了新宅,难道不是来信接夫人去长安的么?府中总该有女主人打理内务的。”桃良疑惑道。 第50章 “呵……”二十四岁的卓文君微微一哂,神色嘲弄。 ——帝都长安美人如云,多少丽色,司马郎君已相中了一名茂陵歌伎,又何必她去碍了眼? “茂陵的新宅自有新人打理,却是不必我们操心的。”她将扫了眼已置回案上的那只素漆木函,淡声道。 “啊?”小侍婢闻言,怔了好一会,待明白女主人言下未致之意后,霎时间不能置信似的大大瞪直了眼。 “郎君、郎君他怎会……”瞬后,她急得一时间舌头都打了结,说不出什么安抚的话来。 ——明明郎君在府中时,对夫人是百般柔情,千分呵护的,怎么入京不过一载便……便生了纳妾之心? 卓文君却是神情淡淡,不见多少波动——这又有甚稀奇?七年间他在家中受了她这么久的冷眼,却又要倚着她的家财谋事,所以心底里不知憋了多少闷气。 而今一朝得志,自然要先纳个温柔小意的女子进门,扬眉吐气一番……这世间男子的虚伪与寡情,她也不是今日才知晓。 “不必理会。”卓府的女主人神色里带了些散漫,仿佛浑不在意,只举重若轻地道——“微末小事……我倒处置得了。” “夫人……”桃良仍是心下惴惴,担忧道——“夫人您万莫给气着了……即便、即便那女子进了门,也不过是个妾罢了……” “怎么倒替我操起心来了?”文君见她急得快红了眼的模样,莫名便忆起昔年那个形貌有几分相似的小丫头来。语声不觉间便柔软了些许,而后几乎带了些安抚,轻声道——“当真无事的,你且下去罢。” 小丫头犹豫了半晌,方才有些不安地施礼离去。 待室中只余一人,她径自将那纹络精致的青色帛书取出,缓缓展开,逐字又看了遍,既而不禁轻轻嗤笑了一声—— 司马长卿,原来你比我原先以为的还要可鄙呵。 只是,事到今日,她却发现心底里竟并未起多少波澜。 也是,难不成要怨他薄幸负心么?原无真心,又何谈负心? 回首前尘,其实当年卓府宴间那一出,相如求财,文君慕色——谁又比谁好了多少? 而她……若非看上了这男人的一副好皮相,又何至于落入縠中? ——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只是——司马长卿,这世上哪来得事事如意的好算盘?当真以为卓氏文君愚弱可欺么?! 其实,从头到尾,他所倚仗的,不过是她对他的那份情意罢了……但他恐怕还不够清楚,一旦这感情荡然无存了,他的处境,可是着实狼狈。 她垂眸,眼里泛出一丝冷笑。收了帛书,而取边了案角的笔砚,挽袖悬腕,提了缠丝兔毫笔,一字字缓缓落墨…… “昔年成婚,妾陪嫁几何?郎君数年间结交权贵,所费几何?郎君应召赴京,盘缠几何?郎君置办新宅,斥资几何?郎君之俸禄,可抵得百之其一?” 半月后,茂陵,司马府。 司马相如一字字细阅着那卷帛书—— “而今,妾自请下堂,且请郎君将七年间所费我卓氏之赀财,尽数归还便是。” 看到此处,他眸光蓦地尽是讶然,几乎不能置信—— “不然,郎君欲东食西宿乎?” 东食西宿?!从来雍雅无双的公子,面色泛白,浑身都气得微微颤了起来……此生,纵是当年最落魄的时候,也不曾有人这般刻薄于他! 目光一扫,落在曲折纹的黑漆朱绘书案上,除信之外,便是随函附上的一首小诗——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这最末一句,直是明白如话的威胁! 司马相如呆在原地良久……她怎么会?她竟然能?她怎么舍得呢?! 记得当年,初初随他到了成都,家徒四壁,衣食无着,她也未有一字怨言。悄悄卖了自己的珠翠首饰,褪了锦绣衣裳鹔鹴裘为他买酒,换上寻常民妇的荆钗布裙,每日洒打内外,勤于织绣……竟还时时安慰他,困顿只是眼前罢了,郎君这般才华,而今不过是锥处囊中,总会有脱颖之日…… 那个痴情得几乎愚顿的女子……自终于明白了他的所有算计后,便像换了个人似的,终日冷颜以对,再不曾给过他一直好脸色。 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使小性子,柔情殷勤地哄回来便是——夫为妻纲,她既已嫁了他,难道会真与他抗拒一世不成?何况,她当初是那般倾慕他的。 可——如今,她竟这样字字句句地刻薄于他,这样明白如话地威胁他?!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既是窃了妻族赀财,方得以发迹。那此生,在她面前哪里还挺得起脊梁,摆得起脸面? 而他先前之所有敢明目张胆地提出纳妾。不过是仗着妻子对自己的情意,赌她的不舍而已——但,当她如此决绝地开诚布公,便昭示着……他是再无依恃了。 富甲天下的临邛卓氏女,这等身份的妻子……司马相如哪里当真开罪得起? ※※※ 此后,司马相如便再未提过纳妾之事。 不久,他终是接了文君来京都长安。不久之后,他便被拜为中郎将,持节出使西南夷。 相如为官十余载,不慕官爵,时常托病间居,著述颇多,词赋精绝,堪为当世之冠。 最终,以老病致仕,与妻卓氏闲居茂陵。 元狩五间,茂陵,司马府。 “夫人,府上来了使者。”已近四旬的桃良,恭谨执礼,对静静跽坐在书阁中的竹木曲几边,闲阅一卷古籍的素袍女子道。 “所为何事?”她自那卷沉黄色的简册上抬起了头,语声平和淡静,带着几分阅尽世事的从容不惊。 尽管已近艾服之年,她依旧神清散朗,目光明湛,并不见多少老迈气相……只是眼角已带上了历经沧桑的风霜之色。 “圣上听闻郎君病笃,是以请人前来尽取其书,已免日后散佚。”桃良神色踌躇,心下有些唏嘘——可惜却是来晚了,郎君他……辞世已有月余。 那厢,两鬓微霜的卓文君微微默了一瞬。 那个十七岁那年席间初见,令她折服倾慕,后来一世恩怨,一生纠葛的男子……已然不在这世上了。 “去回使者,妾身年迈,无力见客……至于郎君生前所作的诗赋,他时时著书,旁人又时时取去,所以,而今这府上并无存留。”她仿佛微微回忆着什么似的,平静地说道—— “唯他临终之时,勉力书成一卷,嘱咐于我,若有使者来求书,便奏之于陛下。” “桃良,便将寝居案头髹漆匣中那一卷帛书送去罢。” “诺。”桃良恭谨施礼,缓步退了下去。 待室中终于静了下来,那一袭白袍的女子静静独坐了半晌之后,敛衽起身,缓步走到了室中那面素漆桧木书架前,抬手启开了置于北角隐避处的一封木函,卷云纹朱绘的精致漆函中,一卷卷帛书依次整齐有序地叠放着—— 《子虚赋》、《天子游猎赋》、《大人赋》、《长门赋》、《美人赋》、《哀秦二世赋》,《梨赋》、《鱼葅赋》、《梓山赋》。《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 这些,是他一世的著述了——她不想交予旁人,哪怕是位尊一国的大汉天子。 细算起来,她嫁他为妻整整二十七载。 十七岁那一年,她席间初见倾心,随他私奔,然后……为他所算计,自父亲处得了一笔家财。 二十三岁那一年,他以才名受圣上召见,任为郎官。次年,于茂陵置了家宅后便生了纳妾之念。而她以财货相挟,逼他熄了心思。 之后,他终于服软认命,接她到了茂陵……不得己而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二人,同床异梦,相看两厌。 后来啊……整整二十载春秋,这期间,他升迁、贬官,又复官,几度宦海沉浮……渐渐从哪个志在辅佐台阁、名著天下的年青文人,消磨尽了所有野心与锐气,成为一个心性淡泊,时常托病偷得几日清闲的老者。 而她,历经了父亲辞世,兄妹争产、亲戚纠缠……阅历更多了些,心情也更潜静了些,终朝便是读书阅典,聊以度日。 于是,他每赋了新诗,大多时候总是先拿予她看的……阖府上下,也唯她看得懂。而她,也每每将这作了日常的一点消遣。 偶尔,她得了几钱新荼,生起小泥炉籥茗,他总会闻香而来,腼着脸面分一杯羹……岁月迁流,昔年那些情仇旧事,恩怨纠葛,渐渐皆已消泯于荏苒光阴间。 许多年后,他病入膏肓,瘦削得嶙峋见骨的老叟躺在卧榻上,弥留之际,竟还勉力地出声,微微玩笑地问跽坐在榻侧的她道:“相如如今已老病成这般模样……你当年便是因我生得俊美才入了眼,现下应当是嫌弃极了罢?” 第51章 看着眼前鹤发苍颜,枯瘦孱弱,连目光都微微浑浊的丈夫,静静跽坐在榻侧的女子,却只是良久默然。 “咳咳,司马相如……当年错看了卓文君。以为她是个性子清高,不知世事的小丫头……谁料,骨子里这般这般决绝。” 「这一辈子,终是我对你不起」他自嘲似的笑了笑——“那个时候,心志太高,却从不知惜福呢……” “此生,我最为夸傲的便自幼习文,诗赋冠绝当世……如今,这些东西,便都留予你做个念想罢……” 元狩五年,司马相如逝,享年六十二岁。 此时此刻,卓文君静静跽坐在旷静的书阁中,启开了已逝的夫婿留下的这一卷卷帛书,细细静阅,久久默然—— 这世间,终究何谓情,何谓怨? 那个先令她动情,再让她生怨的人,已然消逝于这苍茫人世间……再寻不到丁点儿痕迹。而她自己也桑榆暮景,垂垂老矣,最终,将与他归去同一个渺然不可知的方向…… 这世上,是不是也有许多夫妻似他们一般,因不得己而相守,不得己而相伴,却最终在平凡琐碎间的悠长光阴中磨平了彼此的棱角,一天天眼见着彼此年华渐老,霜鬓苍颜……默然陪伴,相偕与老。 这,又算不算得世人眼中的一世厮守,共看白头?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完》 第47章 史书里的真相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是《史记》所载中唯一有细节的爱情。大概是因为司马相如和太史公生活在同一时代(司马相如比司马迁大约年长二十三四岁),又同朝为官,彼此相识。甚至司马迁很可能是认识卓文君的。所以对当年的事情颇为清楚,因而才能在《史记》中留下如此详尽的记叙。 我们先来看一看这个故事最初的模样罢。 据《史记》载:司马相如年少时好读书,才学很高,家里为他捐官,做了孝景帝身边的武骑常侍。但景帝不喜欢文赋,于是相如觉得自己的才华被埋没。后来逢梁孝王进京,结识了邹阳、枚乘几个精擅文赋的同道中人,便辞官随他们来到了梁国,做了梁王府上门客。 但几年之后,梁王过世,司马相如失了依恃,家境已经不比之前,而他自己也没有谋生的手段,因此落魄。 临邛县令王吉与司马相如交好,所以就开始替他打算。 当时,临邛多富人,比如程氏和富甲天下的卓氏。(在《史记·货殖列传》记载的富贾排行榜中,卓王孙排行第一,当之无愧的首富)。 卓王孙有个新寡的女儿,名唤文君,喜好音律。而司马相如仪表不凡,风姿出众,文采冠世,雅擅管弦。 综上所述:妥妥儿地适合美人计! 于是,司马相如和王吉两人合计好之后,就付诸行动了。 首先,司马相如带着车马随从风光地来到临邛,又「雍容闲雅」,很快便传开了名声。 其次,王吉时常拜访司马相如,态度谦恭,而后者则一度闭门不见,于是王吉更加谦恭。就这样成功地引起了程家和卓家的兴趣,取得了去卓府赴宴的资格。 然后,宴会当日,司马相如几番推托。直到王吉亲自登门出去,方才千呼万唤始出来。然后他风姿出众,「雍容闲雅」,满座宾客为之倾倒。 接着,酒宴进行到高潮时,王吉请司马相抚琴以助酒兴,仍然是再三推辞方才点头。于是就调弦弹琴「以琴心挑之」——有预谋地投卓文君所好。 之后,酒宴结束之后,司马相如派人用重金买通卓文君的侍女,通信殷勤,既而成功引得文君与他私奔,当夜带她离开临邛,回到成都家中。 到了成都,卓文君才发现,司马相如家中一贫如洗,只有四面墙壁(「家徒四壁」这个成语的原始出处)——所以,他之前进临邛时所乘的车马,应该就是所有的家当了,就这个还是演戏的必备道具。 一步步细细推敲下来-这原本就是一出精心设计的骗局,意图骗到卓文君,进而谋取卓氏钱财。 但问题是-作为富甲天下的商人,卓王孙可不傻。 卓王孙听说自己的女儿私奔司马相如。而且,两个人已经离开临邛回了成都,气急败坏。不过,他是十分冷静的-或许早就看出了司马相如的算计。于是,态度强硬地-虽然女儿这么不争气,我不忍心杀她,但妄想从我这儿分到一个子儿! 司马相如大约也没想到卓王孙这么决绝,真忍心娇生惯养的女儿跟着他受穷-但是,他有足够的耐心,也足够厚颜。 文君自幼长于豪门,日子一久,终于,她忍无可忍,对司马相如说:若是我们一块儿回临邛,就是向我的兄弟们借点钱,也足以维持生计,何苦在这儿受穷呢? 司马相如等这一天估计已经等了太久,自然顺水推舟地点头,然后变卖了车马,在临邛买了一处房子,开了个酒舍。他让卓文君亲自站台卖酒(文君当垆),自己系着大围裙,和伙计们一块儿洗碗。 天下首富的女儿在自家门口当垆卖酒-放到哪个朝代也是了不得的笑料! 卓王孙深以为耻,却仍旧不愿被人算计,所以干脆杜门不出。 但文君的兄弟和长辈却纷纷从中斡旋:你膝下只有这一子二女,家中又不缺钱。文君已经失身于司马相如,还能怎么样?而且这司马相如也算个人才,并非无能之辈,文君完全可以托付终身。再者说,司马相如还是王县令的座上宾,你又何必不依不饶呢? 卓王孙万般无奈,只好咬牙认下了这门亲事,分给文君一百名僮仆,一百万钱,另有一大笔嫁妆。 司马相如立即关了酒垆,带着文君回了成都,买田置地,富甲一方。 从此,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故事,便成为才子佳人间的传奇佳话,并千古流传。 看完了《司马相如列传》,心中实在感慨不尽……原来,自已从小听到的《凤求凰》《白头吟》都只是出自后人的杜撰。知道了直实的历史,心里反而有些茫然。 (这里需要澄清一点:纳茂陵女子为妾是晋代《西京杂记》里的杜撰。作为正史的《史记》和《汉书》中都没有过司马相如纳妾的相关记载。) 关于司马相如此人,读《史记》,我的感觉有三点: 一、文才盖世,一代之冠史记里,对司马相如是单篇传记,可见对他的重视,而《司马相如列传》通篇,引用了他所作的《子虚赋》、《上林赋》、《喻巴蜀檄》、《难蜀父老》、《上书谏猎》、《哀二世赋》、《大人赋》、《封禅文》等八篇,字数甚至比司马迁的正文内容还要多,足见司马迁是十分仰慕其文才的。 我细读了《子虚赋》《上林赋》《美人赋》,的确词采华茂、字字珠玑,行文畅达,气势浑然。而且字词储备量极大(许多生僻字只能翻《说文解字》来查)。 但通篇读下来,个人觉得作者有「炫巧」之嫌,极尽铺排,字字雕饰,竭尽所有华词丽藻来堆砌文章,以展其才华。但实际上,真正表达自己思想的部分很少。十分符合《论语》中所说的「文胜质则史」,文饰胜过了本质,就会显得虚浮不实。 当然,不可否认,单就文采而言,司马相如绝对是冠绝一代的。 鲁迅先生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曾这样写道:「武帝时文人,赋莫若司马相如,文莫若司马迁」。算是对其才华给予了极高的肯定。 二、相貌俊美,风姿出众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相关事迹推算,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时,已经三十五岁左右,这样的年纪还「雍容闲雅」,能令「一坐尽倾」,他的相貌气质之出众是不需赘言的。 而在《美人赋》中,也提到司马相如「美丽闲都」,且喜欢鲜衣丽服,爱好修饰。因为时常出入梁王后宫,甚至引起了梁王猜忌。 综上,此人的相貌气度之出众毋庸置疑。 三、私德有亏,窃卓氏财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之事,就是在当时看来,也是十分为人所不齿的。太史公因为十分仰慕其文才,所以在史记中并无褒贬之论。但是他如实地记下了其时的情形,所以,是非一目了然。 而后世的史学家们就没这么客气了,唐人司马贞的《史记索隐》评司马相如时直接写道:「相如纵诞,窃赀卓氏」。认为司马相如人品不端,窃取了卓家的钱财,所以人品可鄙。 【《凤求凰》】 《史记》中只载司马相如奏琴两曲,并未写到曲名,现在广传于世的《凤求凰》是出自唐人司马贞的《史记索隐》。 《史记索隐》载,司马相如所配曲辞曰:“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皇,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 又曰:“凤兮凤兮从皇栖,得托子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徒别有谁?” 【《白头吟》】 《史记》中并未提到司马相如纳妾,这个故事是出自野史《西京杂记》。 第52章 《西京杂记》卷三:“相如(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 现今相传的几个《白头吟》版本,应该都不是卓文君所作。 1、《皑如山上雪》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这是出自《玉台新咏》中古乐府的「相和歌」,作者佚名。 2、《诀别书》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 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这是出自《宋书·乐志》,也未提到卓文君。 3、《怨郎诗》(一别之后,两地相悬)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挂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天别人摇扇我独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单从体裁上来看,很明显是宋元曲词的风格,所以更不可能出自卓文君之手了。 第48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一) ◎「草根皇帝和天真少女的故事」◎ 宣帝本始四年,三月,未央宫,披香殿。 “婕妤,这芙蓉冠如今还摘不得!”一名年约四旬的宫中女官似乎是被眼前的情形微微惊到了一般,语声沉定却疾促地出声阻道。 “为何不能摘?它重成这样儿!”稚气未褪的小少女闻言虽止了手上的动作,却神色委屈地扁了扁嘴,微微撅唇道。 她一袭庄重的玄纁二色吉服,神色沮丧地顶着满头珠翠跽坐在那张黑地朱绘的髹漆喜床上。一挽墨缎般的乌泽的长发绾作了繁复华丽的望仙九鬟髻,髻间戴着一顶镂黄金作瓣,贯白珠为蕊,光华玓瓅的芙蓉花冠,那发冠高约九寸……足有数斤之重。 “今日乃是陛下与婕妤的大喜之日,陛下他还在前殿……婕妤不宜先行散发洗妆的。”这时候,却是侍立在近侧的一名婢女柔声开了口解释道。 她约是十六七岁年纪,身着浅堇色的细绢襦衣,下配月白裙裳,样貌秀婉,气度柔和中颇透着几分端然稳敛,仿佛家中长姊一般,令人觉得可信又可亲。 “莺时,可这个好重……压得我颈子都僵了。”她皱着一张孩童般圆腴稚气的精致小脸儿,对自幼相伴的侍婢抱怨,声音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娇糯。 “待会儿等陛下回殿,成了礼,这发髻便能散下来了。”名唤莺时的侍婢仿佛是见惯了这般情形,她语声柔和而平静,仿佛抚慰小孩子似的耐心劝解道。 “可,这都已经都戌时了……”稚气的小少女微微撅了嘴,呵着手打了个小哈欠——“在家中的话,我都抱着阿雪上榻睡了呢……” 细论起来,这其实才只是个半大孩子,原就正是贪眠的年纪。何况今日她从四更天就被催了起来……从早到晚一整日的折腾,实在是困了。 “陛下镇日政务繁冗,不过今日定是会早些自宣室殿回来的,婕妤且再等等便是。”早先出声相阻的那位颇有阅历的郑姓女官,此时开了口,神色平和地劝慰道。 “哦,”小少女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目光四顾,打量了一下这间锦绣为幔,四面白壁都施朱绘画的华丽屋室后,仰了小脸儿问——“对了莺时,阿雪呢?” “阿雪养在侧室,是仲商在照料,婕妤尽可放心。”莺时微微犹豫后,语声柔和地开口道——“不过,婕妤不能同阿雪一处住的。” “唔……之前在府中时,傅母已经交待过了。”想起这一茬儿,她神情似乎更沮丧了些——“刚刚换了个新地儿,也不知阿雪它住不住得惯?” 她推已及人,总觉得自己养的那只白狸儿同她一样也是住不惯这皇宫的。 “你定要记得叮咛仲商,好好照料阿雪……它怕生得很。”末了,她又不放心似的再嘱托了一句。 年轻的天子迈进披香殿寝居时,看到的便是这般一副情形。 那跽坐在喜榻上的小少女面貌稚嫩,两颊还带着微腴的婴儿肥,却是五官精致,眉目如画,肤色粉琢般温腻无瑕,白皙莹润得仿佛微微剔透,衬了略略嘟起的菱红唇瓣……宛然一尊精致无伦的瓷玉娃娃。 听说已过了金钗之龄,但看着却似只有十岁上下,一团稚气的青涩模样。 分明……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呢。 此刻,她仰着那张粉琢般的稚嫩小脸儿,央着身畔的宫人,乌黑秾密的睫羽下,干净纯澈的眸子里仿佛汪了一潭清泉。 他微微怔了一瞬,方才阔步进了内室,蜀锦银绣的木底白舄落在水神纹的石青宫砖上,橐橐作响。 “拜见陛下!”室中一众宫婢侍儿闻声纷纷稽首为礼,恭谨地拜倒在熟褐色的织锦莞席上,五体投地。 错金嵌玉的髹漆竹屉床榻上,静静跽坐着的那尊瓷玉娃娃却是被这阵仗小惊了一跳,呆愣着一双清泉般纯澈的眸子看了他一眼,既而便有些惶惶无措地垂了眸子。 “免礼。”天子语声称得上温和,嗓音清润,对诸人道:“先成礼罢。” 虽然只是纳妃,可这位婕妤身份实是尊贵,所以各项礼节亦分毫马虎不得。 有条不紊地一阵忙碌后,终于成礼。而后,宫婢们便殷勤小意地侍候着新入宫的婕妤卸了钗环,洗过妆,既而纷纷施礼退了下去。 那小少女一直任凭宫人侍候着成了礼,神情始终都是神游天外似的恍惚,带着些不知所措。此时,见自己唯一熟悉的莺时也走了,室中只余她和另一个陌生的男子——大汉皇帝,她的……丈夫。 霎时间,她便仿佛更局促了许多,静静垂眸坐在榻上,手中把玩着方才散发时自髻间摘下的一颗晶莹剔透的绿琉璃髻珠,从左手换到右手……手心里沁出了润湿的细汗,可就是怎么也不肯抬眼。 “听人说,你生辰在兰秋七月?”二十二岁的年轻天子,语声舒朗和润,莫名带着熨帖人心的暖意。 “嗯。”她停了手上的动作,将那只髻珠攥回了手心,却是只应了一个字。 “是因这生辰,所以闺名才取作「成君」?”天子似是丝毫也不介意,继续温声问道。 “嗯,阿父说,是犬春发秋成之意。”听到他这般熟稔地说出自己名字的由来,小少女不由抬了眼,微微偏着头看向眼前这人。 才过了弱冠年纪,面庞刚刚褪尽了属于少年的青涩。但眉目依旧秀致拨俗,身姿修颀,气度疏朗,透着几分令人适意的温舒闲淡。 “今日刚刚来这宫里,可还习惯?”他一双墨润的眸子看了过来,语声微微透笑。 “我……”小少女刚刚开了口,瞬后,却似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神色一急,匆忙改口道——“不,妾、妾、住得……还好。” ——女子在夫婿面前,是要谨记身份,卑称为「妾」的,她方才怎么把保母的嘱咐给忘了个干净! 十二三岁的小少女似是有些沮丧地又垂下了头,贝齿微咬了下唇,神色里是分明的懊恼。 那厢,年轻的天子却终于忍俊不禁,轻轻笑出了声:“也不必这般拘礼,称谓之类,你若是不惯,不改也罢。” 小少女闻言,仿佛不能置信似的霎时间抬了眸子看向他,仿佛试探似的偏着小脑袋问:“当真不用改称「妾」么?” “嗯。”他微微颔首,眸子里忍不住又泛了笑。 见他肯定地点头,霍成君不禁长长舒出一口气来,粉琢似的小脸儿上漾开分明的笑意,多少欢欣。 “陛下您大约不晓得,进宫之前,府中的傅母们教导礼仪整整半年多。从走路的步脚大小、说话的语声快慢、行礼屈身高低……到进食时执箸位置、挟菜时哪些禁忌、嚼食时动几颗牙齿……整日的折腾,这几个月来,连饭都不曾好好吃过一餐呢!” 仿佛是终于遇到了一个难得肯体谅她的人,稚气未脱的小丫头一开口,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满腹辛酸尽数倾诉了出来,粉琢似的精致小脸儿上满满的委屈。 “好,日后在这未央宫中,似这些琐碎礼仪之类,你若不耐烦,便不必理会。”他语声温和清润,淡笑着允诺。 第53章 小丫头仿佛被这突出其来的惊喜微微懵晕了脑袋,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璀璨的笑意一刹那间绽放开来,映得那照澈厅堂的数盏华灯都失了色。 “陛下您可当真是个善人!”她出口的话语是孩子气的幼稚天真,嗓音娇糯,乳莺啼啭似的悦耳。 在那样纯净无瑕的稚嫩面庞上,烂漫灿然的灼灼笑意如花般盛绽……也令他一瞬时微微恍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狸」当时指猫。战国时称「猫」为狸,饲狸以执鼠,秦汉延续,也有称猫的,但不普遍。当时出现了价值百钱,精于捕鼠的狸。 第49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二) ◎但陛下他,却旁人说的要好上许多啊◎ 次日,未央宫,披香殿侧室。 一袭珠粉色楚锦襦裙的霍成君,长发只简单地绾了丫髻,额前覆着齐眉穗发,更显得年稚了几分——其实,她自小便不喜欢繁复华丽的衣饰装扮。 小少女静静跽坐在四瓣花纹的朱漆鸟足食案前,看着案上罗置的各色朝食—— 居中的夔纹青铜鼎中盛了鹿羹,勾连云纹的银盂中置着兔纤和炙脯,两只白玉盌里分别是桂浆与梅浆,琉璃盘中按花样摆了粢糕、糍糕、麦饼,最后是柿蒂纹彩陶圆敦里,一份晶莹糯软、溢着稻粒熟香的粳米饭。 可,她却只是静静坐于案旁,仿佛还在等着什么似的,半晌也未动箸。 四周侍立的几名宫婢,见状不禁心下忐忑起来——婕妤莫非是嫌饮食不精致?可这宫中御用的饭食饮馔,谷物菜疏样样皆是四方进贡的珍品,庖人亦是厨艺精湛,冠绝国中的。 此时,莺时已引着另一名柳黄色襦裙的小侍婢进了殿中。待近前了几步,向婕妤行过礼后,她目光便不由落在案上那份颗粒晶莹的稻米饭上,神色微微一怔。而后,一惯温婉妥帖的侍婢面上立时便带上了几分愧意,歉然地向众人解释道:“婕妤她以往在家中时,只食蜜饭。” ——只食蜜饭?! 除了那位历经三朝,阅历不凡的郑女官眸光淡然,古井无波外,其余几名小宫婢霎时间给惊得直眉楞眼,反应过来后便是连连咋舌。 野生的蜂窠并不易寻,是以蜂蜜便是难得的佐味佳肴,即便公卿之家也未必能时常尝到…… 而眼前这位,竟是自幼餐餐蜜饭! “是老奴疏忽,这便令庖人奉上蜜饭。”片时后,作为披香殿中位份最高的宫人,郑女官十分得体地温和出声。说罢,便吩咐了身边的小宫婢去厨下传话。 “咪呜……”此时,只见一只雪团儿似的白狸自莺时身后那名柳黄色襦裙的小婢怀中敏捷地跳了下来,身姿灵巧地几步扑到了霍成君脚边,然后仰起小脑袋,撒娇似的蹭着她膝头。 “阿雪,”小少女眸子里蓦地露出满满的欢欣来,神色雀跃地将那只雪团儿抱到了膝上,让它寻了个舒适的地儿懒懒卧下。而后伸手轻轻替它理梳理起了脊背上绵软的绒毛,动作熟极而流——“昨晚住得惯不惯?这宫里都是些生人,不过你莫怕,虽然不能再同住一屋,但侧室离这儿不远,仍能时时呆在一处的……” 那只狸儿通体莹白,一身纤软的绒毛雪缎似的光滑轻润,不带一丝杂色。更引人瞩目的是,这雪狸竟生着一双蓝黑异色的鸳鸯睛,瞳仁晶亮,星子般光华流转,熠熠生辉,漂亮得令人移不开眼。 它亲昵地趴着小爪子卧在小少女膝头,用半掩在绒毛里的湿漉漉的粉红小鼻尖蹭着她掌心,时不时地「咪呜」一声以示亲昵 “婕妤,这是厨下刚刚烹好的蜜饭。”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黄罗襦裙的小宫婢恭谨地将另一只彩陶圆敦用髹漆小食案奉了上来。 敦中是一份已用蜂蜜拌匀,浓浓溢了甜香的糯黄色稻米饭。 “阿雪,来。”她将那只雪白的狸儿放到了身边,取了一只空置的小银盘置到它面前,自漆案上竹编的精致簪笼里取出一柄青铜饭匕,把彩陶圆敦中的蜜饭拨了一小半过去。 然后,一人一狸就这么一同用起朝食来。 而四周,殿中侍立的小宫婢们已然惊无可惊,简直不知是该诧异天生食肉的狸儿都能对满案的兔纤鹿羹熟视无睹,乖乖去陪主人一块儿吃素……还是惊讶有人奢侈到用蜜饭去喂狸儿? 侍立一旁的莺时,即便在府中时早已见惯了,但此时心下仍有微微的无奈——女公子她……实在是太宠阿雪了些。 女公子八岁那年,有山民将自家训养的一只善执鼠的白狸作为奇珍献予了大将军府。 谁晓得这只幼狸才刚刚断乳不久,怕生得很,自那山民离开后便在兽笼中不住叫唤,后来喂食时竟抓伤饲兽的僮儿逃了出来,接着被追打得在府中四处流窜,荒不择路竟钻进了女公子寝居的绣榻下…… 那僮儿当即吓得面如土色——若这畜生惊到了女公子,夫人和大公子焉会留他性命?! 只得求寝居中的仆婢想法子快些将它逮了出来,可那只小狸儿之前已被吓得狠了,任他们怎么威吓诱哄都只躲在绣榻底下宁死也不肯露头……移榻自然是不成的,女公子的寝居——谁人胆敢造次? 直到晚间女公子她用毕夜餐回了闺房,那只狸儿仍是好好地躲在绣榻底下。 她们这些婢子自然不敢蓄意隐瞒,仔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都交待了清楚,而那个饲狸的僮儿已吓得瑟瑟发抖,颤着身子跪地请死。 女公子那时不过是个八岁孩童,一派天真懵懂,听罢之后,却只仰着小脸儿问:“那……它为何要从兽笼中逃出来?是饿着了么?” “府中供给禽兽的饮食都是颇有余的。那只狸儿因是幼崽,才刚刚断乳,应当是怕生的缘故。它自进了府,便没日没夜地叫唤,半刻也不肯停歇。” “原本它还才这么小啊,到了陌生的地儿自然害怕……很可怜呢。”女童闻言,仿佛恍然大悟似的,道——“那它既愿意住这儿便住着罢,我不赶它出去了。” 让这只狸儿住在榻底?一屋子人齐齐被她这个决定惊得愣在当场。 这、这若是给夫人知道了,那还怎么得了? 可,一向虽娇惯却性子和软的女公子在这件事儿上竟异乎寻常地固执,硬是犟着性子不肯松口……然后,众仆婢只好随了她,只是商议好了三缄其口,绝不能透出丁点儿风声去。 于是,那只小白狸就这么在榻下足足躲了快三日,最末一天的傍晚,怕是实在饿得捱不住了,才怯怯地自榻底探出一点儿头来。那时,女公子正在用下餔,见它这般情状,便将自己案上的野羊脯分了些搁在地上的小盂里。那小狸儿嗅着香气,灵巧敏捷地飞快地窜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起了块野羊脯,便又飞快地钻回了榻底。 后来,每每就是那小狸儿饿得狠了,便在女公子用饭时探出头来,回回都能自她这儿得些吃食,时日一久便渐渐有了默契。 足足两个月,那狸儿胆子才大了许多。有一回,女公子倚在凭几上打盹儿时,它竟轻悄地自榻底钻了出来,一点点试探着靠近,见她始终不曾动作,似乎安心了些。后来,竟大着胆子围着那双缀了白珠的锦缘素丝履打起转儿来。接着,便试探着探出爪子去逗弄履头那颗晶亮璀璨的白珠……女公子早已醒了,却怕惊着它,便大气也不敢出地呆呆倚在凭几呆坐了半个多时辰,后来膝盖和足踝都僵麻得厉害。 于是,小白狸的胆子就这么日渐一日地大了起来,后来竟敢于伸出爪子扑女公子的衣带玩耍,而女公子小小翼翼地伸手去摸它耳朵时,也只是将那一双毛毛绒的粉色小耳朵缩上一缩不让碰,却并不躲远……那狸儿仍是怕生得很,但独独不怕女公子。 夫人以往从不许女公子碰这些禽鸟牲畜。因此她未曾饲过宠物,自然也并不晓得如何喂食。所以每每便是将自己的吃食分它一份,以至于后来,竟将这狸儿养得同她一般口味。 后来,事情终于还是给夫人知道了——自然是好一通雷霆震怒。自幼阖府上下众星捧月、珍若拱璧的女公子头一回挨了训,但……八岁的小女童却是硬犟了性子,怎么都不肯将养在寝居中的那只白狸儿赶出去。 夫人终究疼爱女儿,眼见她虽神色怯怯,泪汪汪地红着一双眼,却怎么都不肯松口,最终只得无奈应允。只是肃令他们这么仆婢,一定得将那狸儿打理干净,不许将女公子寝居弄污了丁点儿。 之后女公子便光明正大地养起了这只狸儿,取名作「阿雪」,并与它日日同寝同食。 ——细算起来,如今也近五年辰光了。 而此刻,未央宫披香殿中,十来个宫中仆婢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人一狸分食蜜饭的情形。 在不远处静静侍立的郑女官,神色始终是轻尘不惊的平和澹静……她眸光越过那袗衣华服的小少女和身边的白狸儿,自半启的绿琉璃锁纹格窗落向了西边。 第54章 长安城的风水格局,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而如今,毗邻着宫城西侧青城门的,便是炙手可热的大将军府。 十七年前,孝武皇帝刘彻临终之际,择年仅八岁的幼子刘弗陵承位。因其尚在冲龄,是以委四人为托孤之臣——大将军霍光、车骑将军金日磾、御史大夫桑弘羊、左将军上官桀。 此后,不过短短一载,金日磾病逝。 又八年,桑弘羊与上官桀同燕王旦合谋,意图逆反,事败,皆伏诛。 自此之后,朝野内外,便是霍氏的天下了。 又两年,孝昭皇帝刘弗陵崩。 昭帝身后并无子嗣,于是循制当择刘氏宗亲承位。 大司马兼大将军霍光,先立议立昌邑王刘贺为帝。但短短二十七天之后,便因其荒诞无道而废黜。 之后,便拥立了年仅十七岁的卫皇曾孙——当今圣上刘病已为帝。 是以,圣上即位之后,霍氏一族更是如日中天,势倾朝野,炙手可热。 三年之后,陛下少年结发的元配妻子——恭哀皇后许后殒命,自此椒房殿便空置了下来。 如今才不过一载辰光,霍夫人便将自家幼女送进了宫,眼下的位份虽只是婕妤,但宫中凡有些阅历的都心底洞明——这位霍婕妤,已是未冕的皇后了。 宫婢们此刻惊讶她餐餐蜜饭,皆因许后生前节俭克己,饮食用度样样朴素,宫中妃嫔们自然更不敢逾越。 但霍氏一族权倾朝野,富贵无伦,大将军霍光最为珍宠的掌珠,若细论起来,只怕比之本朝的那些公主们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餐餐金莼玉粒又有甚稀奇? …… 用毕了朝食,霍成君便百无聊赖地抱着阿雪回了内室——依礼,待会儿她要与陛下一同去拜见皇太后,现下只能乖乖待在屋子里等着。 “阿雪,这皇宫一点儿也没有旁人说得那样好。”她双手托腮,目光透过那扇半启的绿琉璃锁纹窗扉落向殿外……殿外是些花木,花木之后又是宫殿……那座宫殿之外,大抵还是宫殿罢…… 自小在府中也是这般,偌大的一座宅邸,屋宇连亘,楼阁栉比,凿了一方池塘种荷养鱼,辟了几处园圃艺花引蝶……天下间难得的富贵雅丽,但,那又怎样呢? 一模一样的景致,她看了快整整十三年…… 很早以前,她年纪尚小,性子也是十二分跳脱,活泼闹腾,哪里耐得住这般拘束?于是为了出外面玩耍想尽了百般主意,玩过了各样花招……可却每每总不能如愿。阿父阿母还有兄长他们,总像看待一个胡闹的小孩子般,有些宠溺地无奈道「成君乖,莫淘气」。 所以,她总盼着自己快些长大,他们之所以这样拘着她。不过是因为她年纪太小,不放心而已。待她长成大人了,自然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府,去看看外面的天地是个什么模样了罢? 可如今,她出嫁了……算是长大了罢?但,虽换了个地方住,似乎仍是如以往一般的境遇呢。 “不过是座比将军府大些的院子,屋子更多些,垣墙也更多些罢了。”一团稚气的小少女仰头望着上方的辽旷天穹,晴空一碧,湛然如洗,偶见几抹舒白的云翳萦浮于缈远的天际,忽地被罡风吹散,飘然泛开,流浮作一缕缕雪絮般的云丝……连这一片小小的天空,看起来也和在府中时别无二致。 “咪呜……”趴在她膝头的那只白狸儿似乎察觉了主人的无奈与低落,它灵巧地踮起前足轻盈一跃,敏捷地自膝头跳到了地上。 它伸出肉乎乎、粉嫩嫩,却覆着雪白绒毛的小爪儿来扑弄她衣裳缨带下垂着的朱色丝穗,那缨穗有近一尺来长,几下便被抓得一团凌乱,并缠住了它前足。雪狸儿开始试图挣脱,急得翻起身子,仰倒在地上和那一团乱丝作斗争……一团雪白球儿在珠粉色的鲜丽衣裾上来回打着滚儿,呲牙舞爪地咬拽几根丝穗,当真有趣得紧。 “噗——”霍成君被它逗得冁颜而笑——“好了,别总找这穗子的麻烦了,以往你咬断的那些可都是我背的黑锅,否则阿母她肯定要赶你出门的。“ 说着,小少女微微俯下娇小的身子,替那狸儿细细解起了缠缚在足趾间的丝线,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神情有些轻松暖然了起来:“还有,莫担心我。” “自小在府中也是这般过的,如今的日子也没有更糟,而且——”说到这儿,她的小脸儿上带了些欣然,一双清泉般的眸子似乎也亮了起来——“虽然这皇宫不如旁人说得那样好,但圣上他,却比旁人说的要好上许多呢。” 年轻的天子刚刚要迈步进内室时,隔帘便听得小丫头这么一句自语。 他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微微滞了一瞬。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披香殿」武帝时期,未央宫有昭阳、飞翔、增成、合欢、兰林、披香、凤凰、鸳鸾等殿,后又增修安处、常宁、茝若、椒风、发越、蕙草等殿,共十四座。 (草稿,待修,请亲们千万见谅!) 第50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三) 长乐宫,永寿殿。 清旷穆然的殿宇张设着沉青色的丝织承尘,木兰梁柱两侧的白壁上绘了大幅赭红与石绿相间的荷华图。清晨熹微的阳光从东边青莲纹镂雕的文杏格窗透进来,斑斑点点地碎在松青色的织锦莞席上,衬这殿中更阗静清幽了几分。 而此间主人——静静跽坐在堂上那张朱绘凤纹漆案后的女子,约是十八九岁的韶龄,容色清妍,丽质天成。 但身上一袭肃重的缥青色袆衣,以及髻间那顶以玳瑁为谪,凤皇爵,翡翠羽,垂着黄金镊的璀璨华胜,却昭示着她在这汉宫之中尊崇无匹的身份-皇太后,上官氏。 堂下,刚刚进了殿门的年轻的天子,正携了身畔十二三岁的稚气少女,执晚辈礼俯身下拜,姿态恭谨。 论年纪,皇太后比当朝天子还要小上两岁,但却已是祖孙辈了。 不过因皇曾孙刘病已过继给了孝昭皇帝刘弗陵为嗣。所以只以母子相称,不称太皇太后,只尊为皇太后。 “这是成君?”跽坐于高案后的年轻女子,语声清质入耳,却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淡漠,仿佛是隔了一层什么似的,令人觉不出多少亲切。 霍成君身着一袭内命妇的桑黄色鞠衣,高髻严妆,分明是再庄重肃穆不过的衣饰,可衬着那小少女微微带着婴儿肥的脸庞,却仿佛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童似的,更显得一团稚气。 “是,”年轻的天子神色恭谨地清声应道,“朕带她来给太皇太后叩头。” “陛下有心了,”上官氏神色仍是淡淡的,语声并不带多少情绪——“那,便留她在这儿同我叙叙话罢。” 天子闻言颔首,执礼再拜之后便退了下去。 而后,殿中便只余了太皇太后上官氏与霍成君两人。 “细论起来,我该尊你一声「姨母」。”上官氏眸光静静落向眼前稚气一团的小少女,语气终于带了一丝起伏。 ——皇帝带她来见自己,一面因为这霍氏幼女乃是未冕的皇后,另一面则是因了这份嫡亲的血缘。 霍成君静静立在殿中,试探着抬眸打量高高坐在堂上的人-她很早便知道,当今的太皇太后上官氏乃是她家长姊的女儿。 虽然年纪长了六岁。但算起来……的确是她嫡亲的侄女。 “这辈份,也乱得很了。”十九岁的韶龄女子轻声一叹,眼底里微微露出了丝情绪,似是叹息又似是倦怠。 十二三岁的稚气少女,见这般情形并不知当如何应对,只微微无措地咬了唇,静静立地原地呆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却是那厢的太皇太后先启了口,语声似乎又恢复了初时宁和的淡漠:“这儿冷清,你且随我去殿外走走罢。” 说着,便敛衽自那张凤纹鸟足漆案后敛衽起了身,拖着及地的裙幅向南边的殿门方向走去。 霍成君怔了片时后,连忙迎步跟上。 二人沿着殿前的凤纹青砖台阶出了门,门前是石砌的正道,石道两侧便是随意杂植的各色林木,大都有数丈之高,葱笼繁茂,虽值初春,新叶未萌,但细密的枝丫梢杪挓挲开来,依是荫天蔽日。 暮春三月,本应是桃红李白,百花竞妍的明媚时节。但这儿却是古木参天,蓊郁得仿佛都要翳了天光。 “呀,怎么会有这般高大的绮叶桃?”小少女清稚的语声惊叹似的响在她耳畔,上官氏不由侧目看了过去。 大道右侧那一株桃木足有合抱粗,繁枝虬曲,老态毕显,虽正值花期,却只零星绽了几瓣桃英。 “这儿本名兴乐宫,原是秦时的离宫。大汉立国之后重新修葺增饰,更名作了长乐宫。但宫中的花木多是原本秦廷建宫时植下的,这些树皆有一二百年的齿龄了。”她看着这一庭蓊郁古木,淡声解释。 荆桐、林檎、枇杷、扶老木、守宫槐、金明树、摇风树、鸣风树、池离树、离娄树……葱笼的各色树木,长林遮天,佚云蔽日。仿佛重重密掩着这一座幽寂宫殿,隔绝了许多人息。 第55章 “啊,这梨树……居然有叶子!”小少女瞪大了眼看着林木稍深处一株三丈余高的老梨树上片片碧郁深青的树叶,仿佛不能置信般,惊叹出声——才经了冬,梨花儿才刚刚打苞,寻常的梨树只怕连叶芽儿都未萌呢! 上官氏循声看了过去,眸光略微一凝,语声仍是淡然无波:“那是瀚海的东王梨,生性耐寒,冬日不枯的。” “冬日不枯的梨树?”稚气的小少女微微张了嘴,直眉愣眼,满面尽是惊异。 接着,她仿佛探宝的好奇孩童一般,全不顾一身华服严妆,就这么提着拖地的裙幅,窜进了道旁那古木丛生的林子里……一棵棵地发现了长着紫色枝叶的梅树,花苞奇大的霜桃,碧玉般枝干翠郁的琉璃树…… 太皇太后这儿,真真是天下难寻的宝地!霍成君直看得目不暇接,心下又是慨叹又是艳羡。 而那一厢的上官氏,眼见着那明媚活泼的少女,带着一脸好奇窜进了古木林中……心下不由得一时恍惚,竟是莫名忆起了多年前的旧事…… “阿母,这粢糕可真甜!”未央宫椒房殿中,小小的六岁女童跪坐在案边,边啃着一块糕点,嗓音软糯地对身边的年轻女子道。 “你外祖家今日办命名礼,做了好大的宴席。宴上的粢糕尽都是拌了蜜蒸的,送了些予我。你自小嗜甜……阿母便都带进宫来了。”年轻的母亲跽坐在女儿身畔,温和地柔声道。 “命名礼?”女童闻言抬了头,有些疑惑地问。 “你外祖父前些日子又得了个女儿,取名成君,按辈份……算是你姨母罢。”说起这些,她神色淡淡。身为大将军霍光的长女,生母东闾氏已然过世多年。而如今的继母霍显……与她算不得多亲近。 “哦,年纪比我还要小的姨母啊。”六岁的稚女有些懵懂地小声说道——“原来是她行命名礼……外祖父办宴席,才蒸了这么多拌蜜的粢糕。” 她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以往在家中时是难得吃到蜂蜜的,很多蜜拌的粢糕……应该费很多钱的罢。 “你外祖父老来得女,自然珍宠得紧。”霍氏依旧神色淡淡,只是看向身畔尚不谙世事的女儿时,眸光柔和里始终难掩酸楚。 “唔,”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而后仰起小脸儿认真地看着母亲——“阿母,虽然外祖父家的粢糕很甜,但我还是更爱阿母亲手做的索饼啊。” 说着,稚嫩的女童仰着一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儿看着母亲,语声里带了一丝乞盼:“阿母,我在这儿都已经住了快两个月了,还是不能回家么?” “阿母,是不是因为我不乖不听话,祖父他们才要送我到宫里来做皇后的……”她怯怯地试探去牵了阿母的衣袖,神色有些急切地保证道——“我真的都知错了,往后一定什么都听阿母的,一点儿也不会调皮了……” 她语声愈来愈哽咽,几乎都带了哭腔:“阿母,你带我回家好不好。一个人住在这儿……晚上黑漆漆,怕得很,常常给恶梦吓醒,半夜里回回都是哭醒的……” 那厢的母亲却没有回应,只是转头侧过了脸去,不去看她。稚女不解地立起身来,几步站到了母亲面前,却发现她已满眼是泪…… 那一年,是始元五年,她六岁,刚刚由婕妤进为皇后。 当年,孝武皇帝临终之前,立年仅八岁的幼子刘弗陵为太子,之后即皇帝位。五载之后,十三岁的少年天子也到了立后的年纪,朝中几位重臣——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等为此意见相左,僵持不下。 最终,两方妥协的结果是——将一个六岁稚龄的女童送进未央宫,并扶上了皇后之位。 只因她的阿父上官安乃是上官桀的长子,而阿母则是霍氏长女。她身上……流着上官氏和霍氏两家的血脉。 “阿母……我日后便得住在这儿,不能回家中了么?”入宫的那一天,六岁的稚女全然懵懂地看着身边陌生的宫殿、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宫人,心里油然而生几分惧意,有些怯怯地牵着母亲衣袖问。 得到的回应,却是母亲良久的默然,她那时还太小,看不懂母亲眼里隐忍的泪意,只知道她蓦地把自己拥进了怀中,紧紧抱着自己半晌也不肯松开,最终开口时却是语声哽咽:“莫怕,阿母会时常来看你的。” 阿母的确是隔一段日子便进宫来,会精心地准备了各样吃食给她解馋……而那些吃食,她从来也舍不得一次吃光,每天只尝一点点,小心翼翼地留着,一直捱到阿母下次进宫。 ——一切,到她十三岁那一年为止。 元凤元年,燕王旦谋反,上官家与桑家皆牵涉其中。事败,皆伏诛。 她的阿父上官安死在此难之中,而阿母姓霍,自然幸免于难,但却自此一病不起……不久就殁了。 这世上,再没有那样一个人,会费尽心思带了各色各样的糕点小食,再去父亲面前辛苦求得一个进宫的机会,捧了饮食来慰藉女儿,换她一个笑脸了…… 两年之后,她的丈夫——年仅二十二岁的孝昭皇帝刘弗陵病逝。 再之后,她的外祖父一手立了昌邑王刘贺为帝,未久又废黜,另选了流落民间的皇曾孙承位——这期间,身为先帝遗孀的她自然是霍氏手中至关重要的筹码。 十五岁,她成了皇太后,整个大汉帝国地位最高身分最为贵重的女子……真正尊崇无俦。 由椒房宫迁进这永寿殿时,她面对这庭中的参天古木,幽寂景致,怔怔看了许久……久得双眼都有些发酸,视线竟莫名有些湿润…… 而自此之后,便是心如止水,古井不波。 此刻,她看着那个在蓊郁的森郁林木间来回游窜,灵动活泼,孩童般天真稚气的稚气少女——这,就是霍氏几十年来最最受宠的女儿……整个家族捧在手心儿里呵护着的玉露明珠。 父慈母爱,兄长宠护,身边所有的人众星捧月,珍若拱璧……怪不得,养成了这般不谙世事的性子呢。 早先在家中时是父兄宠着,现下入了宫,不过是换了皇帝宠着。 一直被人宠着的孩子,就有不长大的权利。 上官氏的目光,越过森郁参天的古木,看向了东方晴碧一片的天穹——只是,如今御座上这位,可并非庸常之辈呢。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东王梨」据《西京杂记》载:“出瀚海北耐寒不枯东王梨。” 第51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四) 向暮时分,重檐歇山顶的屋脊上,四鹿纹甓瓦檐角间终于销了最后一缕霞光,天色渐暗了下来。 披香殿中,霍成君百无聊赖地倚着张小巧的文贝曲几,双臂支膝,托腮坐在西窗下,看着外头那一轮明红色的夕阳一分分坠入苍青色的山峦间,继而天边原本凝金幻紫的绚烂云霞仿佛瞬时便失了光彩,绮艳褪尽,黯淡成一抹抹深浅不一的铅灰色云翳…… 阿雪同其他狸儿一般,昼伏夜出,白日里嗜睡得很,到了日头落山便开始活跃起来。这会儿,原本趴在她膝头酣眠的小家伙刚刚眠完了一觉好梦,懒洋洋地弓起身子,抻开后肢伸了个懒腰,然后抖了抖一身雪白纤长的绒毛。那原本缩作一线的异色竖瞳已然是满月似的明圆,一蓝一黑,熠熠生辉的漂亮。 然后,小家伙见主人无趣,便轻盈地自她膝头提足一跃,灵巧地跳下了地来,同往常一样,在裙角边扑着她缨带下的丝穗开始玩耍……不多一会儿,那幅浅苏芳色的齐纨裙裾已被揉糙得一片狼藉,而托腮看着窗外发怔的小少女却一无所觉。 “怎么呆看着外头?”一道清朗和润的语声就这么促不及防地自身后传来,转眼已近至耳畔,他嗓音温和里带了关切——“坐久了当心膝盖发僵。” “呀,陛下!”小少女闻言,连忙回头,语声雀跃。而后她匆匆敛衽起身,但却因久坐,腿脚有些麻木,足腕一软就这么半摔了下去。 “小心。”天子一个疾步上前伸臂扶住了她,仿佛看待不听话的孩子一般,一脸无奈而又温和地薄责道——“已是说过你几回了?么总是这般叫人不放心。” 说话间,年轻的天子已从容地俯下身,动作细致地替她轻轻揉着发僵的膝头,力道在那处一点点化开,缓和关节处的麻木,腿脚渐渐恢复了知觉。 “唔……下回不会了。”小丫头嘟了嘟唇角,娇小的身子倚赖地半靠在他胸前,乖乖应道。 ——她也不想整日久坐的,可谁叫她的日子太过无趣。除了坐在窗边看看外头这片天,走出门看看外面的花草和屋子,就再无所事事了呢。 直到她腿脚完全恢复了灵活,刘病已才温和地收了动作。 “知道你镇日无趣,”年轻的天子立起身来,他今日一袭群青色的平纹绢曲裾深衣,高冠广袖,真正修颀挺劲,长身玉立。 他微微带笑,温和地看着她道:“昨日交趾献纳的贡品里倒见了一样儿稀罕物什,朕便与你带来了。” 第56章 “是甚么?”小丫头闻言,立时眸子晶晶发亮,紧追着他问。 “喏,就搁在那边漆几上。”天子指了指东边屏风下那一张朱绘小漆几,那几上搁着一只四角嵌玉的旃檀木匣。 霍成君几步跑了过去,启开了匣钥,只见其中置着一只柿蒂纹的青玉盂,盂中是块儿冰玉般晶莹剔透的圆饼,光泽却并不似冰块儿的晶澈雪亮,而是要柔和许多。 “这……是新贡上来的玉石么?”她微微挑了眉问,语声却低落了下去,兴趣并不怎么大——她自小的首饰便是各色各样的材质,金、银、玉、玛瑙、珍珠、瑇瑁、珊瑚、琉璃、水精、云母、象牙、犀角、绿松石…… 可,她总也不明白为何那么多人喜欢将这些金玉之类的东西做成各种奇巧样子,沉甸甸地压在头上——分明是自讨苦吃! “不是做首饰用的玉材,”天子将她的失望尽数看在了眼中,仿佛有些忍俊不禁道——“你不妨削下一块儿来尝尝?” “尝?”小丫头这次真的讶异了,微微瞪大了一双清泉般的眸子,然后迫不及待地接过了他随手递过来的小银匕。然后自那剔透如冰的圆饼边角小小划了一块儿下来。 那冰玉样的物什拈在手中却似乎并不是石质的凉,份量也要稍微轻上一些:“当真……可以尝么?”她一眸子晶亮,期待地看着他问。 “自然。”天子依然是温静从容,似乎隐隐又有些微好笑。 她将冰玉似的晶块儿喂进了嘴里,也只片时,她全不由惊喜得脆声叫了起来:“甜的!是糖!” “不对不对,这不是蜜糖,也不是饴糖或饧糖……”一边儿细细含着那甜块儿,无比欣喜,一边自言自语着——“不似蜜糖那么腻,也不似饧糖那么粘,比饴糖要清甜些。” “陛下,这究竟是什么吃食?”她眸子转瞬已落回了那块儿冰玉似的圆饼上,紧紧胶着,同时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这块儿圆饼,够自己吃几天。 “这是南地进贡的石蜜,据说是当地一种名为「甘蔗」的草取汁熬制而成,滋味同其他的糖大不相同。”天子温和带笑地解惑道——“统共进贡了三十饼,半数送去了长乐宫那边。” “听闻你自幼嗜甜,余下的朕便令人都带了来,就置在外室,大约可以吃上好一阵子的。”仿佛洞明她的心思,他温和地开了口。 “呀……”小丫头张大了嘴巴,仿佛被惊喜得有些发晕,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才道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灿烂笑脸:“陛下你可真是太好了!” 年轻的天子闻言,抬手揉了揉她额发,笑意无奈而又宠溺:“养了只小馋狸儿,自然得为她寻吃食啊。” ※※※ 晚间,披香殿中六尊十五盏连枝的青玉树状树照澈厅堂,天子正跽坐在正东的黑地朱绘漆案后,提笔阅着朝臣的章奏,而霍成君则在一侧随意逗着阿雪玩儿。 天子宠爱这位霍婕妤乃是宫闱内外尽人皆知的,夜夜只宿披香殿,甚至政务繁冗时,索性会带了章奏来此批阅,半分也不避忌。 此时,霍成君偶间抬眼,见他眉峦紧皱,提了朱笔却久久也未落下—— “陛下,这章奏上说了什么为难事儿么?”小少女起身,几步走到他身畔坐下,仰着脸儿有些担心地问。 “倒也无甚大事,是匈奴那边遭了雪灾。”天子自那卷沉黄色的简册上移开了目光,温和地看向她。 “啊?雪灾!”这都已经暮春时节了,虽说长安这边也有些倒春寒,但桃月落雪听起来还是骇人听闻了些。 她怔了怔,然后才有些不解地开口问道:“匈奴屡犯我大汉北境,世代为仇,如今……如今他们遭了雪灾,于我朝而言,不是应当是好事么?” “逢此天灾,匈奴大受折损不假……可他们若因此衣食匮乏,有冻馁之患,或许就会挺而走险,向我大汉北境劫掠。”他神色温和,十分耐心地仔细解释道——“原本自近年来的两场大仗起,匈奴兵力大损,已然安份了许多。可这一场天灾,不知会不会令得他们殊死一搏。” 这些事情霍成君是知道的,两年前,陛下即位的第二年,便发骑兵十六万,分五路攻打匈奴。这是大汉立国一百三十二年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对外骑兵出征。 同时,派遣了校尉常惠前往乌孙,节制乌孙骑兵五万余,与汉军东西并进,夹击匈奴。匈奴畏惧汉军,惊惶西逃恰遇乌孙兵,一场激战之后大败而归。 第二年冬,匈奴再袭乌孙,却遇大雪,生还者仅十之一二,再加乌孙、乌桓与丁令的乘势攻击,匈奴伤亡惨重,国力大为削弱。 自此,匈奴对大汉,便是言和不言战了。 大汉击匈奴大胜而归时,她正十一岁,清楚地记得自家阿父站在庭中,神色肃穆地远眺着未央宫的方向,静静看了良久,最终只轻声慨叹了一句:“倒当真是孝武皇帝的血裔。” 她那时就明白,当今陛下是个十分厉害的有为之君。所以未入宫时,曾担心害怕了许久的……未曾想,他竟会是这般一个温和细致的人呢。 “那,匈奴或许会因此犯境的话,北疆那边当早做防范的罢?”霍成君想了想,一双明澈的眸子看着他,认真地问。 “嗯,”天子微微颔首——“明日早朝便同群臣廷议,商定细策。” 看她竟极少见地微蹙了双眉,他不由微微失笑,温声安抚:“这样事儿,自有满朝君臣计议,哪里要你这小丫头来操心?” “何况,如今匈奴国力已大不如前,只怕二三十年内都养不回元气。即便当真侵犯北境,也不过是些散步游勇,不足为惧。” “真的么?”她神色陡然一松,但还是不大放心地问了出声。 “君无戏言。”他失笑,而后正了神色温声答。 “那,陛下,你见过匈奴人么?”室中微微静了一小会儿,少女有些稚气的语声响了起来,透着几分好奇 “朕承位只四年,还未遇过匈奴朝贡,不过因为自小在市井间长大,以往在长安城中倒见过做生意的匈奴人。”天子一怔,微微思忖了片时,应道。 “他们是什么模样,和汉人生得一样么?”她立时来了劲儿,晶亮着一双眸子问道。 “除了须发浓密些,颧骨高一些,面貌上其实无甚差别,倒是衣饰打份大不相同。”他静静回忆着,嗓音温和——“匈奴人的衣裳多以皮毛为主,男子戴着圆筒状或尖状高帽,都梳着椎髻,上衣是直襟左衽,下身着长裤,也并不像我们汉人这样穿履,皆是足登革靴。” “女子的话,衣裳没多大差别,不过不戴帽子,大多梳发辫,也有不梳头,披着头发的。” “呀,披头散发!”小丫头惊异地瞪大了眼,仿佛不可思议地道——“那多奇怪!” “蛮夷之族与我中原汉人异地异俗,论起来,这倒并不算顶稀奇的。”他笑了笑,仿佛也有些兴致,索性便放下了手中的那卷章奏,神色随意地同她细说起来:“挹娄那边天气苦寒,冬天人们会把猪油涂在身上御寒,而夏天炽热时则裸袒,只用一尺大小的布匹蔽其前后。” “啊?”她从不知这世上竟有如此骇人听闻的怪癖习俗,简直无法设想,惊得大大张了嘴巴。 “而乌桓那边,男子则剃发,称髡头。女子年少时同样剪发,到出嫁时才会蓄起长发。”他又细说了这些——“至于西域诸族,离中原更远,样貌都同汉人大不相同,风气俚俗之类就更奇异了……” “真是天方夜谭一样呢,”小丫头愣了愣怔了好一会儿,然后长长舒了口气,方才又开口道——“陛下是从书上看来的么?” “不尽是,长安城中原本就有许多异族,朕少年时……在长安市井间长大,八街九陌都逛得熟稔,曾同他们打过些交道。”似乎忆起些什么过往,他神色也微微恍惚了一瞬。 “陛下……原先时,过得辛苦么?”小丫头却忽地静默了片时,而后开口问道——他的身世,举国上下、朝野内外尽人皆知的。 室中静了一瞬。 “那时少不更事,如今想来,倒是过得恣意自在。”他默了片时,方才举重若轻地温声回道。 “噢。”小少女闻言,却低低垂了眼,明亮的暖黄色烛火竟衬得她稚气未脱的面庞有些空寂落寞。 “自记事起,便有许多人说我生得有福气……可我,却从来不曾有过半分自在的。”默了半晌后,她才缓缓开了口,一向轻快无忧的语声难得有些低落。 “阿母同阿兄不知告诫过多少回,说将军府外面危险得很-阿父位高权重,外头不知有多少人打着霍家的主意,我又是阿父的心头肉,断不能让人趁了隙。所以,即便阿父阿母他们外出也几乎从来不带着我……连长安城是个什么模样,我都不大清楚。” “而且,即便在府中,也是给阿母管束得紧。不许掩雀扑蝶,怕摔伤了腿脚;不许摘花折草,怕划了脸扎了手;不许接近水塘方池,怕滑了足……身边的仆从婢子都是诚惶诚恐地替阿母看着我,哄着我,却从不敢陪我嬉闹玩耍,惟恐一个不留心便要挨罚。” 第57章 “因为是阿父阿母的幼女,长兄年纪大了我许多,几位姊姊也早就出了阁,所以,我身边也少有能说话的人。” “七岁那一年,九月茱萸节时,我听说渭水边有人赏菊登高,十分热闹,心痒得厉害,便央了阿陶带我去看。阿陶是园中花工家的幺儿,与我同岁,自小便时常玩在一处,整个将军府中属他与我最亲近。” “阿陶起初怎么都不肯应允,但最终被我磨缠不过,无奈只得点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石蜜」就是今天的蔗糖,当时熬出来是饼状,十分贵重。 「茱萸节」即重阳节,这是周代时楚国的风俗。因为刘邦是楚人,所以后来就盛行于整个汉代。当时,节日要饮菊花酒,取丝缕就北斗星求寿要佩茱萸。所以也叫「茱萸节」,重阳糕那时叫「饵」,皆粉稻米、黍米所为也,合蒸曰饵,饼之曰餈。 第52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五) “那一回呀,可真是高兴得像做梦一样……我生平第一回 见到那么多的人,摩肩接踵,牵衣连袂,还有许多都是同我一般年纪的小孩子,热闹极了!渭水边生了大片大片的香蒲、泽兰和红蓼草,浅黄和雪白的野菊绽得漫野都是,我们俩儿和许多孩童一齐挤上了一只小船,在水上摇桨荡舟,还学会了唱一支乡间的歌子……” ——原来,寻常人家的小孩子竟是可以这般无拘无束地嬉闹玩耍的啊。 “后来,我们俩儿在天黑之前悄悄回了府……但,未曾想到事情早就露了馅儿。阿母动了大怒,阿父头一回罚了我去面壁思过,而阿陶-从那以后,我便再未见过他了。” “自那回茱萸节之后,我便真的学乖了起来,尽数收了以往那些心思,再不会央身边的任何人带我出去玩儿。只整日听话地呆在自己的院子里,看看头顶的一片天,看着府里的屋子和花草……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 “所以,后来我那般犟着性子留下了阿雪……它原先身上有好几处旧伤,恐是以往给打怕了,所以怕人得很,但却愿意亲近我。” “时常能同它说说话,逗着它玩耍,心底里真是高兴极了。” “现在,和陛下待在一处……忽然就觉得即便一辈子都住在这宫里,看着头顶这一片天,看着这宫中的屋子和花草也很好啊。”一团稚气的小少女,清澈的眸子就那样依赖又郑重地看着他——“只要陛下不嫌成君聒噪,成君便一辈子伴在陛下身边,好不好?” “好。”过了片时,他应道。 ※※※ 未央宫,广明殿。 “阿奭,你瞧这个……这只小鹿是不是很伶俐漂亮,它的一双瞳子是墨玉嵌的,又润又圆呢。”扶桑纹的髹漆桧木几案边,席地跽坐的霍成君,手心儿里捧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玉鹿,金棕色茸角,通身莹白。此刻,她漾着满眼灿烂的笑意同身前一个三四岁大的稚童说着话。 那稚童一身玉青色的平纹绢曲裾袍,乌发垂髫,眉眼秀致,有六七分似了父亲。他静静立在她面前,目光虽在那只金角黑瞳的雪玉小鹿上滞了一瞬,但却转瞬便移了开来,看向她的神色有些疏离,甚至带了隐隐的戒备。 “唔……好罢,就算阿奭你不大喜欢,也送给你了。”见稚童似乎不怎么有兴趣的样子,十三岁的少女心下不由有些沮丧,连那一脸灿烂笑意都微微顿了顿。 还记得入宫次日,陛下第一回 带了阿奭来见她时,小小的稚童便是这样一副懂事知礼,但却淡漠疏离的模样。 气馁也只片时,瞬后她却又是努力扬了扬唇角,重新漾起了明亮的笑意,捧着手心儿那只雪玉小鹿,仿佛有些怕他嫌弃似的,诱哄道——“冬日当真可以暖手呢,不骗你!” 她生性畏寒,五岁时,阿兄便寻了最上等的于阗暖玉,命匠人雕作了这么一只小白鹿予她做生辰礼。雪玉为身,黄玉作角,墨玉点睛……听旁人说,最难得的是那玉匠运斤成风的绝世工巧,竟连鹿角上的纹络都是细致入微的逼肖。 她也是喜欢极了这雪玉小鹿握在手中暖和温腻的舒适,整整八年间,每到了冬日便贴身带着,从不离手……现下,心里其实万般舍不得它。 小丫头甩了甩脑袋,暗暗告诉自己不许这么小气。然后,仿佛献宝似的,目光落向了她身畔的一只两尺见方的文贝朱绘香檀木漆奁:“喏,还有这些哦。” 她抬手启开了精致玲珑的铜锁,匣盖一开,便流溢出珠玉光华来,既而才看清其中是满满的各色小儿玩物来——小剑、小刀、骑马小俑、虎、象、鹿,羊、雁、风车、车、狗……几乎样样都是金玉玛瑙、珍珠瑇瑁、象牙犀角这些贵重材质精心雕琢而成,奇工巧技,世所罕有。 片时间,连侍立在刘奭身后的女官都有一瞬的诧异,看向那厢少女的目光微微复杂起来…… 这只匣子里的东西,即便不论雕工,单说这些金银珠玉,便是价值连城了。可她就这般轻易地送出了手,不见丁点儿吝惜。 也是呢,听闻这位霍婕妤在宫中一惯便是用钱散漫的,打赏宫监婢女们也从来异常大方。 可——若当真是这般不谙世事的心性,又怎么竟会想到来大皇子这儿献殷勤? 才入宫不久,她便日日带了各样儿新鲜的吃食或小儿的玩物来,遇着大皇子回回的冷脸,却仍能自说自话,捧出一副笑脸来,挖空了心思哄他开心,仿佛也不觉尴尬……连她们这些宫婢侍儿都觉得有些厚颜呢。 可当真是令人费解。 次日,未央宫,披香殿。 “听说,你昨日将自己幼时的玩物尽数拿出送予了阿奭?”天子与她相伴跽坐在案边,神色随意地问道。他记得,她一向性子散漫,却唯独对这些小玩意儿紧张得很,统统宝贝似的收在一只髹漆匣里,从不许旁人碰了丁点儿。 “嗯,”她闻言点了点头,仰起小脸儿来认真地看向他——“陛下待成君这般好,可成君又帮不到陛下甚么……所以就想尽力地待阿奭好啊。” 闻言,天子似乎怔了一瞬,而后片时默然。 未久,立婕妤霍氏为后。赐丞相以下至郎吏从官金、钱、帛各有差。赦天下。 芍药花谢,舜华初开。不知不觉间,夏日的署气渐渐淡褪,时令已入了初秋。这一日,正是七月初七。 七夕节起源于楚地,因为本朝高祖皇帝刘邦乃系楚人,宫中妃嫔也多为楚地女子,是以大汉立国之后,七月七日结五色彩缕乞巧的风俗便日渐盛行了起来。 “拜见陛下。”椒房殿前的丹墀上,一众宫监婢女们纷纷稽首而拜,神色恭谨。 “免礼罢。”天子语声一如既往地温和而平静,既而目光落向领首的侍婢,问——“皇后午憩可醒了?” “皇后今日不曾午憩,”莺时微微垂首,恭谨地答话。 ——陛下待皇后实是宠眷已极,连自己摆驾椒房殿也允她不必出迎,若依宫中规制……这可是僭越。 闻言,天子眸间掠过一丝讶异,却也并未再问,而是径自阔步进了殿中。 时令未出三伏,暑热还没有褪尽,殿中仍铺着夏日润青色的流黄簟,顶部的横木之上张设了烟霞色蜀锦承尘,四周垂纱为幔,黄金壁带间嵌着蓝田碧玉,木兰楹柱两侧的椒壁上绘着色彩瑰丽,生动而绚烂的《乐舞百戏图》。 富丽而雅致的殿室中,清和宜人的淡香丝丝缕缕地弥散开来,沁人心脾……这座宫殿所有屋宇皆以花椒和泥涂壁,终年温香,故名「椒房」,为皇后居室。 天子步入内室时,那小少女一挽长发绾作丫髻,穿着一袭藕荷色的绮縠襦裙,正背对门跽坐在西窗下那张文贝曲几旁,不知手上正忙碌着什么,身子不由自主地有些前倾,低着螓着,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 樟木厚底的云兽纹蜀锦黑舄踩在细蔑织成的润青色流黄簟上发出静匀的细响,渐渐逼近的足音清晰地响在了耳畔,也终于将案几旁那专心致志忙着手头活计的少女惊回了神—— 她闻声的第一反应却是有些惊慌失措地匆忙将案上一应物什挥袖一拂,一古脑儿尽数揽到了自己膝头,然后垂了一双藕荷色广袖严严实实地掩上,不露出丁点儿边角来。 而后,小少女竟仍是不肯抬头看他,只低低垂着睫,小声道:“陛下来了。” ——究竟是什么东西,竟不许他看? 第53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六) 天子似乎有些失笑,既而揽衣在她身畔跽坐了下来,从容而温和。 他略略思忖了片时,而后温颜一笑,看着那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局促里带着些无措的小少女,语声里带了些安抚道:“成君是在合采么?” 她瞬时惊讶地抬了眸,一双清泉般纯澈的眸子定定看向他,而后却是咬了咬唇,贝齿噬得粉润的菱红唇瓣微微泛白,神色有些沮丧地又低低垂了头。 第58章 年轻的天子不再言语,却是探出手臂,微微将飞凤纹的平纹绢广袖捋了些许,露出匀白秀劲的手腕,平伸到她面前。 霍成君有些错愕地再次抬眸,看着他,眼里满是不解。 “难道不是为朕合的采?”他语声清润,笑意温和得让人适意而安心。 “那,便替朕结上罢。” 她闻言似是愣住了,看着静静伸展在自己面前的那段手腕,却是没有动作。几番咬唇之后,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自膝头移开了一双广袖,露出下面光泽鲜亮的各色缯丝来,其中有好些已经合好的五色缕……论手艺,的确粗陋。 所谓合采,便是将朱、绿、黄、白、玄五色缯丝捻合成一股丝绳,然后系了珠玉之类的小玩意儿佩在腕上或颈间,为辟邪祈祥之意。 这本是极容易的手艺活儿,并不需多少章法技巧。但霍成君长到一十三岁,在家中时连斟茶倒水的微末小事都有大堆仆妇悉心服侍,不曾自己动过手。至于合采……往年都是家中长辈合好了五色缕替她结上的。 而今日,她难得没有睡懒觉,平旦时分就早早起身,草草用过了朝食,便吩咐宫人拿来了一大匣五色缯丝,静静待在屋子里开始专心地合采…… 可眼下,看着自己膝头那十余条已然合好的五彩丝绳,小少女心下不由一阵沮丧——条条花色都合得不匀,远比不上自己往年戴的鲜丽漂亮,也唯有系在绳端的白珠、铜镜、小金铃之类还算精致。 “当真……要替陛下结上么?”她仰起那张带着婴儿肥的精致小脸儿,微微咬了唇,声如蚊蚋。 “嗯。”他只温和地颔首,一字以应。 “那,便这一条罢。”小少女见他似乎并不十分嫌弃,终于鼓起了些勇气,心下的紧张与沮丧竟消弥了大半。而后,便垂了螓着认真地自膝头一堆彩绳里挑出了一条系着弦纹钮小铜镜的五色彩绳来。 她双手执了那彩绳,凑近了低着头,仔细地将丝绳绕着他手腕缠了一匝,然后在绳端的镜钮处绾结系牢。但结好之后,又似乎不大满意,微微蹙了眉。于是便又十二分费劲儿地解开了重新绾…… 天子看着眼前的小少女自顾自地专心忙碌,目光凝在那只小小的三弦纹纽小铜镜上,神思却是有些了飘远了开来—— 听丙吉说,当年,太子府上惨遭横祸,便是在初秋时节,甫过了七月七的时候。他才是襁褓婴儿,尚不足三月,臂上还系着祖母史良娣亲手合的五色丝缕,绳尾缀了一枚八株铜钱大小的身毒宝镜…… 涎世才数月的婴孩儿自然是一派懵懂的。而自隐隐开始记事起,他便是生活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嘈杂的哭嚎声、威吓声、斗殴哄吵声……还有狱中终年不散的霉腥腐臭味儿…… 两岁多时,他被人带着走出了郡邸狱。因为常年不见天光,头一回被太阳照到时,小小的稚儿浑身仿佛针砭似的疼,眼睛更是刺痛一片,直吓得捂着双目缩回狱门下的阴影底下——但却怎么也不敢哭,在狱中,凡是敢哭闹的犯人都会被狱吏用铁鞭招呼,他年纪最小,一向又有丙吉庇护着,倒不曾遭遇过这般对待,顶多只是被粗暴的呵斥罢了。 但,心底里却依然惧怕极了。 出狱之后,两岁的孩子被人带到了掖庭宫,扔进一处偏避蔽小的宫室中。他的曾祖父——孝武皇帝刘彻,既未杀了他,但也未打算好生教养照料他。 长大之后,他曾想,他那位从来杀伐凌厉的曾祖,只怕心底里也是矛盾的罢。一面,他冤杀了自己最为爱重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太子刘据,而这个两三岁大的稚儿便是儿子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一血脉,亦是他唯一的曾孙。 但另一面,这个孩子的父母至亲,尽数死在这位自己手上……算得上血仇。 或许,连孝武皇帝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个孩子罢。于是,索性不闻不问,自郡邸狱放出后便扔进了掖庭宫,任他野草一般长大。 那十多年间,他在宫中从未受到过多少照料,自然,同样的也就少了许多管束,日子算是真正的任意自在。 守着宫城大门的侍卫们对这株刘氏皇族的野草向来视而不见。于是自五六岁上起,小小的孩童便时常偷偷溜出宫去…… 尚冠前街常有百戏可看,闹热非常,长安市井间的顽童们便学着那伶人叠案倒立、弄丸跳剑、舞盘、弄球弄瓶、舞轮、戏车走索;杜门大道上最高的要数那座市令所居的旗亭楼,足足五重,髹漆绘彩,檐牙高啄,一众小儿常常做赌,看谁本事最高,能用弹丸打下楼脊最高处檐角上悬着的那只金铃;章台街上多是些歌楼舞坊,满街的燕脂香粉味儿腻人得很。可这儿花坞园圃里的芙蓉、芍药却开得最艳最好,若偷偷折了拿去东市卖,一枝就能售得十几文的好价钱;东西两市总是最为嘈杂但也最为有趣的地方,常有许多番邦的奇巧物什,偶尔还能看到身着皮毛衣裳,粗发浓须,走近些便闻见膻腥味儿的胡人牵着高大的骆驼招摇过市…… 那些日子,过得当真是自在任意……每每总会一直玩耍到向暮时分,在宫门落钥前才万般不情愿地悄悄溜回掖庭宫。然后,张伯父总不免不了看着他轻声叹息,然后神色沉重地督促着眼前这皮猴儿一般的顽童温习昨日教授的几个篆字,再学上一小段文章…… 他就这样日渐长大,慢慢懂事,直至十五六岁上,到了娶妇成家的年纪。 “陛下,这样……可以么?”耳畔一记脆稚的少女嗓音,将他的思索拉回了眼前。 “嗯。”他看着腕上那条系着精致弦纹钮小铜镜的五色丝绳,微微点头。 …… 长乐宫,永寿殿。 “我这儿,并不需你侍奉饮食。”上官氏神色静澹地跽坐在凤纹朱绘漆案后,看着眼前稚气一团的少女双手捧着乌漆小食案走上前来,然后躬身将小食案上的各色饮馔,动作有些生疏笨拙地一样样替她摆到面前,不由淡淡出声道。 “是成君哪里做得不好么?”她闻言一怔,不由顿了手上的动作,却是仰起一张稚嫩的小脸儿,看着太皇太后,有些紧张地问。 上官氏眸光清冷无波,只眉峦微不可察地蹙了蹙——这位以往十三年间在家中只怕都不曾给父母侍奉过饮食,这会儿怎么竟想到来她这儿伺候? “昨日,成君才从宫人那儿知道,原来以往许家姊姊在时,每五日都会来这儿为太皇太后侍奉饮食的。”她微微垂了头,低声道,倒是先替上官氏解了惑。 闻言,高坐堂上的太皇太后不由一怔。而后,看向眼前这小少女的神情都有些复杂了起来—— 当真是……一派天真,什么都不懂呢。 先皇后许平君与她哪里来得可比之处? 一个是掖庭宫暴室啬夫的女儿,出身微贱,虽经鱼龙之变,入主中宫,可背后却无半点依恃。所以,自然处处做低伏小,谨慎入微,唯恐行错半步。 而另一个是大将军霍光最为宠爱的幼女,珍若拱璧……整个大汉,谁又敢难为了她丁点儿,委屈了她半分? “许家姊姊与陛下少年结发,情谊笃深,又是阿奭的生母,陛下……心底里一直十分惦念她。”小少女低低垂了睫羽,轻声道。 所以-你便这般花尽心思地学着她么?上官氏看着眼前白纸般简单的小少女,心底里莫名生出一分叹息……但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作者有话要说: 顺便说一句,故事进入主线剧情(刘病已、许平君、霍成君三人的是是非非,放心,不会黑任何一个滴) 第54章 汉宣帝和霍成君(七) 所以-你便这般花尽心思地学着她么?上官氏看着眼前白纸般简单的小少女,心底里莫名生出一分叹息……但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这凡尘世事,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即有人种了因,自然便有人要来还这个果。 初,许后起微贱,登至尊日浅,从官车服甚节俭,五日一朝皇太后于长乐宫,亲奉案上食,以妇道共养。及霍后立,亦修许后故事。《汉书·外戚传…… 霍成君是头回留意到未央宫北隅还有这么一处林子,绕过一道连亘半里的青瓦垣墙,便见大片蓊郁葱笼的古木蓁蓁而生,亭亭如盖的树冠枝条新茂,繁叶婆娑,遮下一地清荫……如今时值盛夏,正合取凉消暑。 霍成君心下有些惊喜,便下了车辂,领了一众宫监侍婢,沿着林下那一条曲折的润青色卵石小径往里走。 一路行来,发现这占地数亩的林中是清一色的梅树,全无半株异花杂木。 原来-这竟是好大一片梅花林。 大约走了半刻钟,便有一座重檐歇山顶祠堂映入众人眼帘,白壁青瓦,髹漆门楣。居顶的匾额上题着两个圆劲均匀、婉通浑然的篆字-梅祠。 “呀!这儿居然有座祠堂!”小少女神色讶异,瞪大了一双纯澈的眸子,然后微微转过头来,好奇地问身后侍立的郑女官道:“这是何人起的祠?” 第59章 ——她现下已知道,这位年过四旬的女官是未央宫中资历最久的宫人之一,各样掌故佚闻皆熟稔于心。 “这梅祠,是昔年孝武皇帝为戾太子所起的生祠。”郑女官仍是一惯澹然平和的从容神色,可目光落向那祠堂巍峨依旧的门楣时,语声里却略带出了几分沧桑来——“如今算来,已是整整一甲子了。” 戾太子? 霍成君即便天真懵懂,听到这个名字时也是蓦地心下一惊。 ——孝武皇帝的长子,卫皇后所出的太子刘据。更是……当今圣上的亲祖父。 仿佛只为回应皇后的好奇,郑女官语声平和地娓娓续说了下去:“当年,孝武皇帝成婚多年,但一直无嗣。直到二十九岁上始得了这个长子,喜之不尽,满朝同庆。” “因为太子生在端月,正是梅英初绽时节。所以,便命人在这未央宫北隅种了数亩梅花,起了这座「梅祠」,又令当世才学之士东方朔与枚皋二人撰了许多祭祀梅神的祝词。” “好些词赋便题在祠中垣壁上,如今应当还看得到。”年过四旬的宫廷女官眸光定定落在那祠堂重檐末端青灰色的圆头瓦当中央「与华相宜」四个篆字上,神色里带出微微一分恍惚来。 “原来,那位太子早先竟很得孝武皇帝喜爱么?”霍成君闻言,眸光颇有些错愕。 她只知道戾太子刘据因为遭父亲疑忌,又受奸人从中挑拨,被逼起兵……后来事败,阖府诛连,唯一留在这世上的血脉,便是当今圣上。 听了她这话,郑女官却是依旧静静注目这座屹立于此整整六十载的祠堂,眸光平静地开了口:“那个时候,孝武皇帝待这个长子,可谓宠眷已极呵。” “七岁上就封了太子,自冲龄开蒙起便延请当世名儒瑕丘江公等人为傅,悉心教授。武帝身为一国之君,政事纷繁,却仍频频拨冗,亲自督导太子课业,对其寄予厚望。” “太子及冠之后,便迁居太子宫。孝武皇帝却觉得那儿殿宇蔽小,不欲委屈了爱子。于是便大兴土木,于长安城南的覆盎门外另开了博望苑,供太子交游宾客,延揽才士。” “当真一片舐犊之心呢。” 中年女官神色一如既往地从容澹然,语声亦十分平和,但却听得霍成君及一众宫婢侍女唏嘘不已-原来那个惨死在亲生父亲手上,被灭了满门的太子,早先的时候竟这么受宠呢! 郑女官却只是微微垂了眸子—— 昔年,孝武皇帝膝下共有六子-卫皇后所出的太子刘据、王夫人所出的齐怀王刘闳,李姬所出的燕剌王刘旦、广陵厉王刘胥,李夫人所出的吕邑哀王刘髆、赵婕妤所出的孝昭皇帝刘弗陵。 这六子之中,若论爱重,谁又当真及得上自出生起便被孝武皇帝同满朝公卿寄予厚望,作为储君悉心教养起来的卫太子? 只是,即便那般的爱重珍宠……又有什么用呢? 白云苍狗,斯须变化,人间世事,原本便最是无常。 太子自幼勤恪好学,温文知礼,十余年间师从名儒。待日渐长成之后,才华卓荦,见识广博,秉性仁厚宽和,是以颇得朝臣翊戴……但孝武皇帝素来都是杀伐果断的刚厉性子。久而久之,便不喜长子这般的温敦品格。 但毕竟父子二人多年亲厚,太子又纯和至孝。所以武帝待他虽不似当年那般宠爱,却也十分信重。因此,即便武帝身边心腹宦官苏文等人多次诋毁构陷于太子,也终究未能得逞。 就这么一直到了征和二年,此岁,孝武皇帝六十七岁,太子三十八岁,皇曾孙刘病已刚刚出世。 这一年春天,武帝因病移驾于甘泉宫休养,而太子则留守于京都长安。 而后,一场惊天祸事就此拉开了帷幕。 武帝在甘泉宫休养日久,仍是病疾难愈。于是宠臣江充进言,这是因为京中有人以巫蛊祝诅之故。 武帝已是桑榆暮景,疑心颇重,所以,便责江充等人彻查宫闱。江充联合了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人,在未央宫中掘地求蛊,最后竟于卫皇后的寝宫和太子宫中掘出了桐木偶人多枚,皆以钢针刺之,另又搜得帛书一封,所言不道。 江充以此为据,向众人宣布太子罪状,而后便欲缉捕太子……这一众人等蓄谋已久,若太子束手系颈,哪里会留他性命去御前辨白? 于是,太子刘据为求自保,只好依少傅石德之计,纠集兵众,捉拿江充……而此事经由苏文之口传入武帝耳中,已是太子谋逆。 武帝并不肯信,令使者速抵长安,诏太子来见。谁料使者竟被苏文买通,欺瞒武帝道,太子反心已定,欲斩使者,使者无奈亡命逃归。 武帝闻讯怒不可遏,于是愤然诏令丞相刘屈氂发三辅近县兵,缉拿太子,生死不论。 未久,太子败,带着二子南出覆盎门逃往京畿之地的湖县。 而后,武帝下诏,谴宗正刘长、执金吾刘敢二人收皇后玺绶,而后,皇后卫子夫自尽于未央宫。 不久,隐匿于湖县一户农家的太子刘据及其二子被一心求赏的官吏们发现了先遣,最终被迫自缢。 而后,「巫蛊之祸」中与太子相关的干人等皆坐罪,处以刑罚。 博望苑及太子宫的太子宾客们皆被诛杀,随太子发兵者,皆依法族诛,吏士等流徙到千里之外的敦煌郡。 而卫氏一门,更是遭逢灭顶之灾。 除卫皇后与太子母子外,卫皇后所出的三个女儿——卫长公主、诸邑公主和阳石公主,太子的妻妾、子女及儿媳,卫皇后的姐姐卫君孺及其夫公孙贺阖家、卫青的长子长平侯卫伉……皆丧命。 京师流血,僵尸数成。 昔年卫子夫以一介歌伎之身得封皇后,其弟卫青、其甥霍去病皆战绩彪炳,功勋卓著,一门荣宠,连卫青尚在襁褓中的三个幼子都得以封侯,真正显贵无伦。 是以,长安城中曾有民谣曰: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但如今,曾位极宫掖、母仪天下的卫皇后便被一卷蒲席草草埋在了长安城南的桐柏亭,她的所出的卫太子和三个女儿,还有姊弟亲族尽数死在了丈夫手上……卫氏满门呵,都死绝了。 唯余在这世上的丁点儿血脉,便是一个数月大的懵懂婴儿。小小的婴孩儿就这么被扔进了郡邸狱,原本,也是应当无声无息夭折了的。 病已,病已……之所以取了这般鄙俗的名字,是因为这孩子在狱中孱弱多病,活得万般艰难,几度险些病不得已,夭了性命呐。 第55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八) 郑女官目光静静落在梅祠的白壁青瓦间,怔然良久,思绪渐渐有些恍惚,心头莫名便浮现起十多年前的情形…… 向暮时分,薄烟似的霭色渐渐笼了整座掖庭宫,栉比连亘的数百间宫室中渐次亮起了晕黄的灯火,一个清瞿瘦削的中年男子静静立内侍省的重檐下,目光远远眺向杜门的方向—— “大人,下餔已备好了。”那时候,她不过是掖庭宫内侍省一名品阶低微的宫婢,依例在饭时向掖庭令禀事。 “嗯,”一身群青色宦官服饰的张贺微微颔首,而后顿了瞬,道——“令庖人温着罢,天气乍寒,莫让饭食凉了。” “诺。”她恭谨应道,但却并未立即退下。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几番犹疑,但终究还是试探着小声开了口:“大人,您不若嘱咐皇曾孙一声……日后,稍稍回来得早些罢。” 这位上官大人一惯为人秉正宽仁,待他们这些寺人宫婢也向来和气,所以她才敢大胆子说了这话——张大人每回都要等皇曾孙回宫后才一同用饭,偏生那孩子又是顽童心性,贪玩得紧,时常捱到宫门落钥前一刻才肯回掖庭。而近半月以来,不知是何缘故,回来得竟更比往常还更晚了些。 张贺闻言,目光微微讶异地落向了眼前的小宫婢,怔了一瞬,转而神色却是更温和了些,眼里带了略略笑意:“莫担心,我晚些进食也无甚干系的。” “病已那孩子虽在郡邸狱中侥幸保得了性命,但却也一向身子孱弱,多灾多病。如今终于得见天日,也幸得他这般跳脱,喜玩耍爱嬉闹,体魄才日渐强健了起来。何况,在宫外……他大抵要自在开心许多。”他静静立在昏沉的暮色中,温和耐心地对面前的小宫婢解释道。 末了,张贺的目光又重新远远眺向杜门的方向,似是想到了什么,他语声里莫名带了一分苍凉意味——“如今,他还懵懂不晓事,无忧无虑的日子过一日算一日罢……” 她听完,也是一时默然。 这位皇曾孙,在掖庭宫中实在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虽贵为今上的嫡亲血脉,却在襁褓之中便被投进了郡邸狱。幸得廷尉监丙吉为人梗直中正,心下怜悯这个才涎世不久的婴儿,有心护佑。于是便将他安置在干燥暖和些的狱室中,又特意寻了两个女囚悉心喂养,这才让一个数月大的脆弱幼婴几乎不可思议地在牢狱中活了下来,且日渐长大。 第60章 谁料,两年多后,谁料有善于望气的方士进言于孝武皇帝,曰:「长安狱中有天子气」。 武帝疑心顿起,一纸御诏,责令杀尽长安所有狱囚。 而郡邸狱中,则因丙吉拼死相护,才未令天子使臣——内谒者令郭穰伤了皇曾孙性命。 郭穰不忿,于是将此事回禀武帝。武帝这才记起……郡邸狱中,还关押着自己一个嫡亲的曾孙。 当年,早在巫蛊之祸后不久,孝武皇帝便察觉出了其中诸多疑点。于是便私下遣人重新彻查太子谋逆之事,未久,便发现,当年的案件中,许多证物证词皆不足信……这竟然原本便是一桩彻头彻尾的诬陷。 而自己那个才识出众、温厚纯孝的长子,就这么生生受屈而死,还牵累了卫氏满门,受株连者数万之众! 武帝心下怒不可遏,继而悔恨交加。而后,便是杀伐狠厉,将当年谋害太子的一干人等统统论以重罪。 江充族诛,苏文被焚死于长安横桥之上,连当初在湖县迫害太子自缢的小吏张富昌、李寿等人都被诛连三族。 之后,武帝晚年,于湖县太了自缢之处修建思子宫,又起归来望思台,以悼念含冤自尽的长子。 而此际,他却意外得知太子尚有一个孙儿活在世上。 武帝几番犹疑之后,却是将其送进了掖庭宫,自此不闻不问——毕竟,那个孩子与他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掖庭令张贺,乃系名臣张汤之子,出身显赫,才学出众,早先为太子宾客,颇受常识,与卫太子刘据是为琴棋良友、翰墨知交。 征和二年,巫蛊之祸牵连数万人,张贺作为太子宾客,也在被诛之列。幸得其弟——当朝尚书令张安世御前求情,方才保下了一条性命。 但虽侥幸免死,依旧活罪难逃。不久即被下了蚕室,处以宫刑,继而以宦官之身被任为掌管内廷的掖庭令。 而当这个两三岁大的皇曾孙出了郡邸狱,被送进掖庭宫之时,掖武令张贺,一时间悲辛交集。 小小的稚儿瘦得不及一只狸儿重,头发枯草一般乱糟糟地粘在头上,许多没剪过的长指甲里都是污垢,浑身的肤色却是近乎有些剔透的病态苍白……连额间淡青的脉络都清晰可辨——能在郡邸狱中活到两岁,养成这样儿已是丙吉倾尽心力的结果了。 张贺默默地将这孱弱枯瘦的孩子养在了自己身边,几乎花了所有心血,付了自己余生来悉心抚育。 刚刚送来那段日子,皇曾孙常常抱恙,多病多灾。但令他们这些宫人惊异不已的是,那样小的稚儿。不论病重到什么样子,怎样的痛楚煎熬,也从不见他哭闹或落泪,只是死死咬着牙关,咬得齿根都渗出血来。 头一回见稚童这般隐忍到极致的模样时,掖庭令惊心不已。是以后来,简直都有些草木皆兵,但凡这孩子有了一丝不适,便立即替他延医,各样贵重的药草及补养之物源源不断地用上,不见丁点儿吝惜。自己更是不守昏昼地守着在稚儿榻边,直至他彻底痊愈方才安心。 张大人平日里用度一惯从俭,饮食偏喜菜蔬。但自从皇曾孙送来之后,却餐餐都添上了许多乳肉荤食和小儿喜欢的各色饵餈糕饼。 那个孱弱枯瘦的稚童就在这样的悉心照料下,身子一天天渐好了起来,性子也开始有了同龄孩童的活泼模样……甚至是太过顽皮跳脱了些。 自五岁上,张贺便开始教他读书习字,偏这孩子天资虽颖异,却总按捺不下性子在翰墨之事上,每每令人颇觉无奈。 听说,以往也友人劝过掖庭令——这孩子身世尴尬,虽是宗室血脉,但注定一生都会被摒斥疑忌,不予丁点儿出头的机会……庸庸碌碌地了却一生。既如此,费尽心血教他诗赋文章又有何用? 而况,六亲俱亡,身世凄凉,灭族的仇雠又是位尊天下的大汉皇帝,他亲生的曾祖。这孩子若当真读书明了礼,只怕心下更煎熬痛苦些,还不如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于他而言,有些事,不明白或许比明白了要好。 但掖庭令沉默良久,却是未从其言。 他郑重回道,即便没有为官出仕的机会,他也不希望故人唯留的一丁点儿血脉就这样庸度一生。明白了当年之事,虽然痛苦煎熬,但他身为太子的遗孤,必须活得明白!莫论如何,张贺也绝不能让这孩子成为一个浑浑噩噩庸碌一生的懦夫。 此生,他只冀望将自己能做之事都为这孩子做了,所能尽的心力都尽了,待日后,九泉之下也好同太子有个交待。 就在这样的执着坚持下,即便皇曾孙仍是性子跳脱,掖庭令仍仍日日教授读书,寒暑不缀。到而今,整整两年,那小小顽童的学业也总算是见了些起色。 每日下餔之后,张贺都会准时开始授课。但今日,等了这许久,却仍是不见他回来。 身形瘦削的掖庭令,静静伫立在重檐下,远远眺向杜门的目光里不由开始带上了些忧色—— 而小宫婢郑葭便立在檐下不远处,亦一同等着……已过了申时,宫门怕已闭了罢,怎的还不回来,莫不是在外头遇到了什么麻烦? 正在忧虑渐渐加重时,便见西边宫墙脚下一个小小的灵动身影快步向这边跑了过来,他足下飞快……正是晚秋十月,夜里寒气渐重,那孩童一路奔到他们面前时,双颊已冻得通红,呼嗤呼嗤地大喘着气,雾白的吐息在嘴边散开一片。 “怎的这会儿才回来?”张贺难得对这孩子肃了神色,微微的严厉中却难掩了关切——“若宫门当真落了钥,又该如何是好?” 小小的孩童不过六七岁模样,一身市井顽童惯穿的本白色复襦衣,下配褐色布绔,头发以褐色绢缣总了双角,五官秀致,轩眉明眸,一路急奔回来,两颊都是通红,他勉力平定着气息,眼睛里却是一直带着雀跃欢喜的笑。 “伯父,今日病已自西市上得了件儿好东西呢!”说着,便急不可耐地自衣襟里掏出了一只青缣布裹,层层解开之后,便露出雪白色一团毛绒绒的物什。 而后,一团稚气的冲龄孩童简直有些急不可耐似地高高踮了脚,晶亮着一双眸子,神色欢喜地将那绒白一团的物什双手捧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看《汉书》时,真的非常感动于张贺对刘病已的付出。 然后,等着看感情戏的亲们稍安勿燥,下一章会是整个故事重头的感情戏, 第56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九) 掖庭令抬手接过,触手的绒毛顺滑细长,轻柔和暖,应当是最上等的羔皮。用了缯线细密缝制,如囊中空,两只都是巴掌大小。这难道是……期尉? “我们汉人这边的期尉都是素罗、朱罗、丝罗之类的布料制成,内里虽填了绵絮,但到底也不算多暖和。”小小的孩子眸子里亮着光,神色难掩欢喜——“半月前,病已在西市上,遇到了一个贩皮革的乌桓人,他手上竟戴着这样一双羔皮缝制的期尉,实在稀罕得紧。” 说到这儿,稚童却是撇了撇嘴,带了些不满道:“可惜却是自家用的,不肯卖也不肯换。病已已经许出了自己所有值钱些的东西,他也还是不松口。” “不过,这双期尉病已实在想要得很,便一路悄悄跟着他,在一旁看着他做买卖。”既而,小小的孩童眸光里却露出一丝丝得意来。 “他的货物大多是些羊皮褥,但我们汉人的富贵之家却都喜欢精致华美的锦绣褥。皮毛的褥席虽暖和却不够细软轻滑,而且若糅制得不细致,还常常留有膻气。所以他的羊皮褥虽是上等的,却仍旧卖不上好价钱。” “病已跟了他整整两天,总算想到了个好主意。如果将羊毛杂了丝麻来织,织成的褥席应当就又暖和又轻软了,而且也去了膻腥气。羊毛、丝麻这两样儿东西都便宜,若卖得利索,管保是个生财的好门路。” 眉目俊秀的总角孩童神采飞扬,眼角眉梢尽是稚气的得意,一双眸子熠熠发亮:“今日他的第一批「毡褥」——刚刚在西市摆货,几个时辰便卖了一百来张……赚了个管饱,所以便将自己手上这一双羔皮期尉送了病已做谢礼。” 他话音落后,一旁静静听着的张贺,却是一时神色微怔,未有言语,却是凝目看着眼前不过七岁的孩子—— 小小的孩童仿佛意识到了自己得意得有些忘形。于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讪讪笑着继续道:“唔,这法子也不是一天想出来的啦。” “病已自小便喜欢在掖庭宫中随便逛玩,以往,曾在织室里见过织锦的宫娥将桑蚕丝和柞蚕丝混织,得到的新布料便又柔韧又轻暖了……所以便想这法子应当可以用到旁的地方去。” 张贺神色仍是微怔,看着稚童的目光里几分欣慰几分疼惜——这个孩子,自幼便是天资颖悟,聪灵已极的呢。只是,却只能长在这掖庭之中,跟着他默默无闻地度日,连日子也俭素清苦…… 长安的冬日,的确酷寒难耐,这孩子大抵是往年冻怕了。所以便为一双期尉费了这偌大心思。 第61章 “唔,这期尉是整张羔皮缝的,应当比丝罗的暖和多了。”小小的孩童见面前的长辈仍缄默不言,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开口提醒道——伯父都还没好好看看这双期尉呢! 掖庭令闻言,有些失笑地看着他这一副献宝且炫耀的模样。而后方垂目细看这双单捧在手中便觉得暖和的期尉——倒当真是极好的物什,只是……似乎稍嫌大了些,待明日寻了擅长针黹的宫人,改得合病已的手掌大小才好。 “伯父觉得怎样?”活性伶俐的孩童大大睁着一双秀气的眼眸,满脸的期待,几乎都有几分急不可耐地问道。 见他并未立即回应。稚童仿佛有急了,既而福至心灵,仿佛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急急忙道:“伯父您莫嫌弃是旁人用过的!病已知道伯父喜洁,明白便将这东西老实搓洗上几十遍……定将每丝儿绒毛都洗个干净!” “这羔皮期尉的确极暖和的。长安冬日里天寒得厉害,阿伯又每日都要习字、下棋、誊写名册,去年上手便生了疮……病已这才非拿到这双期尉不可的。” 七岁的孩童,眸光挚切而认真,因为急着努力说服对方,语声快得连珠炮一般,以致于那原本被冻得通红的两颊更涨红了些。 “还有、还有病已也知道这几日都回来得晚了些,累伯父的下餔也常常吃凉饭,但当真不是故意的……”说到这儿,小小的稚童心下十分内疚,认错一般,带着满面愧意低低垂了头,而一旁的张贺,神色却仿佛意外已极,以致于怔怔听罢,一时愣住。 垂头认错的小小的稚童,半晌未闻回音,不由得心下紧张极了。既而,一惯伶俐的孩童便飞快地思量起了对策,他秀气眸子骨碌碌一转……然后,计上心来! 打定主意的孩童几步上前,出其不意地抱住了张贺右腿,然后耍赖似的扯着他的袍角不撒手,一双明湛眸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一向疼爱他的长辈,讨饶道:“病已当真不是有心晚归的,伯父你莫罚病已抄书好不好?” ——以往,他惹了张伯父生气时,他也是这般默然不语的模样,然后不打不骂,只神色淡淡地罚他去抄书。 一向性子跳脱的孩子着实被折腾得够呛,所以打死也不想挨罚。 “下回、下回病已一定不会了!”扮够了可怜后,稚童再接再厉,信誓旦旦地攥着小拳头保证道。 那厢,掖庭令却是愣了好一会儿。 “好,这回不罚你抄书。”半晌,他方回了神,而后伸手抚了抚稚童的小脑袋,温声道。 屋宇重檐下,瘦削的中年男子神色微怔地拿着一双羔皮期尉在手中细细摩挲,而那顽皮跳脱的孩童则扯着他衣袍耍赖讨饶……那一幕,即便许多年后的今日,仍仿佛历历在目。 而此刻,郑女官静静看着眼前的梅祠,心下多少慨叹,光阴荏苒,一恍眼,竟已近十六年…… 次年二月,未央宫,椒房殿。 “殿下,这钿钗的确重了些,但今日举行亲桑之礼,您须得服这一身钿钗袆衣才行的。”霍成君静静跽坐在殿室中绵厚暖软的熊席上,面前置着一尊镂空钮的彩绘铜镜,身后为她梳妆的莺时正自雕漆妆奁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支步摇来。 那支步摇华贵璀璨,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一爵九华,上有熊、虎、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兽,诸爵兽皆以翡翠为毛羽,金题,白珠珰绕,以翡翠为华云。 这是皇太后与皇后才有资格簪戴的钿钗,以各色金玉珍宝制成,贵重无匹,份量么……自然也沉得很。 莺时知道对自家女公子的脾性再清楚不过,所以未雨绸缪地劝解道。 霍成君虽仍是有些不情愿,但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娇稚任性,少女乖静地垂下螓首,只神色略带沮丧地叹了口气,然后便顺从地任凭侍女为她梳妆穿戴。 亲蚕礼算得上一年中由皇后主持的最为盛大的祭礼。 大汉自立国以来,前后七任君主皆心系农桑,劝谕百姓,民间卖剑买牛,卖刀买犊,修养生息。而自官府至民间,对于农神的祭祀亦是备受重视。 每年正月间,朝廷都要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祭祀结束后,便是天子亲耕之礼。届时,皇帝将率百官乘耕车,至京都郊外耕籍田。天子以耒耕三下,百官依官职高低依次耕作,由力田下种并覆土。 在天子亲耕后,便会下令郡国守相巡行所辖地区,「班春」即颁布春令,促农时。到了正月上亥日,民间会举行祭祀先穑和祖先仪式,以祈丰收。 而天子亲耕后的次月,仲春二月的春桑之后,便是皇后亲桑之礼。届时,皇后率群臣妾到蚕室采桑饲蚕,并以羊豕中牢礼祭祀蚕神——菀窳妇人和寓氏公主。 时下,亲桑礼年年便在上林苑中的「茧观」举行。 费了整整两个时辰,霍成君的一身钿钗祎衣总算穿戴齐整。 “唉……”感受着头顶凤冠和步摇沉甸甸的份量,还有这一身由翟衣、中单、蔽膝、玉谷圭、玉革带、大带、大绶、玉佩、小绶、袜、舄等十多件儿衣饰组成的沉重行头,十四岁的稚气少女仍是不由得苦皱了一张小脸儿。 说起来,霍成君才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正是拨节的年纪,入宫近一年,个头还长高了许多,以前只到天子襟衬处,如今却已堪堪及他肩头了……也幸好这般,才勉强撑得起这一袭端重的祎衣。 “皇后,该起行了。”郑女官恭谨执礼,道。 闻言,霍成君敛衽起身,迈着端重匀静的细步缓缓向外走去——倒不是她有这样规行矩步的自觉,而是这一身沉重肃然的衣裳,端方紧窄,裹得人腿脚半分也走不快。除了规规矩矩迈碎步以外别无他法。 “拜见陛下!”刚刚步出内殿大门,便见宫监婢女们在殿前丹墀上跪了一片。而后,抬眼便看到一袭玄衣纁裳,头戴通天冠,腰佩玉剑的天子迈步自外门进了中院。 “拜见陛下。”霍成君亦执礼下拜,举止间虽仍未脱稚气,却终于有了些属于皇后的端淑仪态。 “免礼罢。”年轻的天子神色温和地向众人道,语声一如即往地清润,又俯身半扶起了那个因着一袭钿钗祎衣,顿时显得年长了几岁的小少女。 “陛下,”那稚气的少女就着他的搀扶起了身,堪堪在他面前站定,便有些紧张地抬眸问——“这衣裳可还合体?” 亭亭立在他面前的少女,一身缥青色的翟纹祎衣,一爵九华的钿钗,太过熟悉的衣饰与恍然与记忆中完全重合…… 一时间,刘病已一时竟微微错了眼。 而这一声相似的话语入耳的一刹,几乎将他的记忆一霎拉回了昔日过往…… “帮我瞧瞧,这衣裳可还合体?”记忆中的人儿约是十七八岁模样,也是春桑后的二月,头一回穿这般隆重的钿钗祎衣,前前后后梳妆穿戴,忙碌了好几个时辰。 罢妆之后,宫人们皆退了下去。她便亭亭立在椒房殿的西壁边,对着那面全素镜看了又看,颇有些惴惴不安。 而他,就姿态随意地倚着那张文贝曲几,懒懒靠在一旁看着妻子对镜理妆。 “帮我瞧瞧,这衣裳可还合体?”片时后,一身钿钗祎衣的女子几步走近了过来,在他面前扬臂伸展了两副广袖,有些不安地问道。 话音落后,却未见回应。 她有些不解地垂眼去看他,却发现十八岁的少年天子,疏懒地倚着曲几,安适得险些都睡了过去……那模样,活像一只在太阳下打盹儿的狸儿。 她见状却是神色不由一顿,目光下意识便落在丈夫眼睑下重重的青翳,然后心下一突——近日匈奴那边又不太平,朝堂政条大约又繁冗了许多罢? 于是,她动作轻悄地敛衽在他身畔跽坐了下来,细细端量起那张透着分明疲惫的面庞,双眉一分分蹙了起来…… 感觉到有人近了身,原本已快要睡沉的天子十分警觉地转醒了过来。他目光仍带了几分惺忪,在妻子明丽大方却带了分明忧色的面庞映入眼帘的那一瞬,立时放松了下来。 “莫操心,我一向身强体健,哪儿会真的累到?”他见她目光里难掩的关切,不由浑不在意地散漫带笑道。 一袭最肃穆不过的玄衣纁裳,却不见丁点儿端重模样的少年天子,懒洋洋地略略侧过身来,换了个姿态,好方便与她对视——“再说了,贤妻每日三盅鹿羹地帮我补着,我倒当真担心养成了痴肥大汉,皇后殿下会嫌弃!” “怎么当了皇帝,还是这副贫嘴薄舌模样?”她温声轻嗔,却是扬了衣袖帮他遮着东窗透进来的阳光,好让他安心阖眼,歇息得更舒适些。 ——他也才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由无依无恃的宗亲陡然被拥上了帝位,外有权臣当道,内无亲戚助益……在这尊位上左支右绌,过得实是艰难。 现如今,恐怕也唯有在她这儿,他方能松了所有精神,好好地歇上一会儿了。 第62章 他却就势拽着那幅宽大的缥青色翟纹广袖,将身畔细心为他遮光的女子一把扯入了怀中,环腰拥紧,薄唇贴着她耳垂道:“我贫嘴薄舌,你难道不是新婚之夜便知道的,怎的如今竟不惯了?” 语声入耳,她蓦地霞色晕了双颊,微微垂睫,咬唇不语。 十六岁那年,他娶了十五岁的她为妻。 那一晚,长安城尚冠里的小宅院中,简单布置的屋室烛光照澈,少女一袭玄纁二色的庄重婚服,坐在最寻常不过的素漆郁木喜榻上。他推门而入的一刹,她就这般有些紧张地抬眼看了过来。 明亮的灯光映亮了那少女明丽的姿容,朗然大方,比他原本预想的……要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华胜、步摇】在西汉时期,华胜、步摇是最为华美的发饰,太皇太后、皇太后可用华胜,簪以玳瑁为谪,长一尺,端为华胜,上为凤皇爵,以翡翠为毛羽,下有白珠,垂黄金镊,另外,只有西王母可用华胜。 皇后的步摇: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一爵九华,熊、虎、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兽,诸爵兽皆以翡翠为毛羽,金题,白珠珰绕,以翡翠为华云。 「期尉」手套,西汉称期尉,西晋称手衣,由素罗、朱罗、丝罗等制成,内填丝绵。 「毡褥」西汉时期,褥子一般铺在席上,有锦绣褥、羊皮褥、毡褥,毡褥是用兽毛和丝麻混织而成。 「尚冠里」汉代时,把全城分割为若干封闭的「里」作为居住区,类似于唐代的「坊」。汉代长安城中有宣明、建阳、尚冠、修城、黄棘、北焕、南平、大昌等里。 据《汉书·宣帝纪》载,宣帝少年时「舍长安尚冠里」。 第57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 明亮的灯光映亮了那少女明丽的姿容,朗然大方,比他原本预想的……要好看。 一双少年少女,十五六岁的青涩年纪,新婚夜里头回见面,乍然四目相对,齐齐赧然地撇开了眼。他心底里乱成一团,有些窘迫地目光四处游移,打量着这屋子的夯土墙壁、窗下的素漆杏木几、榻边青黄色的籧席……而那厢,少女则低低垂了螓首,无意识地用手指绾着自己吉服缦带下垂了朱色丝穗的罗缨,绕了一匝又一匝。 屋室狭小,单扇的素漆柏木门只九尺来高,宽不足二尺,整间屋子约是两丈见方,从门口到卧榻不过几步远。但少年就这么怔怔立在门边,游目四顾了良久,脚下却扎了桩似的未移半步。 “你,你渴了么?”半晌之后,他才终于有些犹豫地开口,出声打破了屋中的安静。 ——现下正值季暑六月,天气干焦燥热。身为新妇,她在这喜榻上大约已坐了整整两个时辰。家中并没有侍儿婢女,恐怕已是许久滴水未沾了。 那少女大约并未料到他第一句话是这个,不由怔了怔,仍是垂着螓首,却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门口的少年仿佛如蒙大赦般长长松了口气,总算找到了事情做,可以藉此略消心头的无措与窘迫。他快步走到室中仅有的那张无漆无纹的素色杏木几旁,动作利落地用粗陶碗倒了水,而后回身递给她。 那少女迟疑了瞬,而后抬手接过,小口地饮起水来,动作温缓,但却是喝净了整整一碗……想来,她其实已渴得厉害了罢。 他立在榻前,想了想,终究却只是在榻边的粗糙籧席上揽衣跽坐了下来,从她手中接过陶碗,又放回几上。 “你……你是自己愿意的么?” 终究,他几番平复了心绪后,还是问出了口。 闻言,容色明丽的少女终于有些错愕地抬了眼,定定看向他—— “我的那些事……”少年不及她回应便已开了口,似乎是努力地平抑了神色,郑重其事地看着自己刚刚娶进门的新妇,认真地道「旁人未必都清楚。」甚至,张伯父他为了替自己说一门好些的亲事,只怕都会对女家避开许多利害不提。 “名义上虽是沾了天家血脉,但……这怕只会让如今的圣上忌讳,这辈子恐也不会有什么出头之日。”她的父亲许广汉,大约是以为像他这样落魄王孙的出身,将来或许能有什么别的造化罢……否则,怎么会将这般清娟丽质的女儿嫁予他? 但,日后大抵只能失望了罢。 那她呢?这桩亲事是不是全是她的父亲做主,她便遵从亲长嫁了过来?或者,她之所以愿嫁,其实是因为存了和父亲一样的心思。 所以,这些话,他都必得在此时将她问明白,也同她讲明白——这是他的妻子,是日后几十载要相偕共度的人。他不愿疑忌,更不愿欺瞒,所以,索性便将一切都开诚布公。 “我愿意,也知道。”那静静跽坐在喜榻上的少女却忽地抬了眼,一双眸子柔和却清亮,定定落向眼前的人。 他有些错愕地瞪大了眼,就这样与她对视。 “我是家中长女,自幼便帮着阿父阿母料理许多家事。这些年里,阿父的宦途不顺得很,从当年的昌邑王侍从到如今掖庭暴室的啬夫,沉浮落魄,我也就跟着经见了不少事情……自几年前起,家中的大小事体,阿父都是同我商量再拿主意的。” “这……这桩婚事,”说到这儿,她终于有些赧然,微微垂着螓首,低了睫,语声轻了许多——“是我自己点的头。” “阿父他之所以愿意这婚事,的确是以为有了攀附天家的机会。”说到这儿,少女仿佛有几分忍俊不禁似的,自己先笑了起来,一双眸子明亮得仿佛含了天边熠熠的星子——“还特意寻了方士替你望过气……说是,命相极贵,或为关内侯。” “只是,我却从来不信这些的。”少女坦然地抬眸,与他对视——“而且,因为父亲在掖庭当值,当年太子之事,还有如今宫中的局势,约摸也知道些……你的情形,我大抵都晓得。” “也只阿父他半生坎坷,总希求着一朝富贵,所以才会妄信世上有这等好事儿。” 他只怔怔听着,神色滞了好一会儿——原来,这些底细,她尽清楚。 “那,你既明白这些,也应当知道我的父母亲族都已经没有了,而这一辈子大约也不会有多大造化。”少年的神色却只是更审慎郑重了些,仿佛是怕她还思虑得不够仔细——“而你我的婚事,从三书六礼到宴席都是张贺张伯父一手张罗的。我如今全仗着张伯父庇护才能有一份安宁日子,待往后,终有一日……在这世上会了无依靠。” “即便长安城寻常的庶民,也都还有父母操心,兄弟帮衬,我比他们还要不如……”他语声平静而稳缓,不带半分自怨自艾。仿佛只是再寻常不过地讲清一个事实。 “贵府在这长安城中也算得上小康人家,你当真清楚……嫁了我,会过什么样儿的日子么?”十六岁的少年,定定与眼前的初笄少女对视,眸光平静而郑重。 “况且,我自幼因着出身尴尬,便受了旁人不少冷眼,更有许多不堪的小人,妄图以欺辱我这个「天家血脉」来逞一逞威风。”说到这儿,少年眼底里微微露出一丝哂笑,自幼混迹长安市井,交游甚广,三教九流的人物他都认得不少,那些不长眼的小子,统统给他明里暗里算计了回去。 “若嫁我为妻,你大约……也难免被牵累罢?”话一出口,他便蓦地觉得心口一堵,莫名地难受,但仍是强撑着问出了最后一句——“你当真想清楚了,往后……也不悔么?” 闻言,少女有片时的沉默,而那沉默的每一息里,他仿佛都度日如年。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籧席」竹席称为「筵」,质地细的叫做簟席,富贵人家用,而质地粗的叫做籧席,平常庶民用。 第58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一) “我自小便学针黹,织绢与刺绣都算熟稔。两天可织成三匹细绢,双色锁绣亦是擅长,一匹绣绢能售得八九十文。若往后再勤快些……大约也能勉强支应家中的用度。”许平君清亮柔和的语声再一次响起时,并不多高,却字字清晰。 他闻言,一时间却是怔住了,似是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她言下之意。 “至于旁人欺侮……你,你总会护着我的罢。”说到这儿,少女低了螓首,语声轻而柔和,透着全然的信任。 这一回,他是真的呆住了,只愣愣看着那喜榻上垂眸跽坐的,一袭庄重吉服的少女,仿佛不能置信一般—— 十六岁的少年,虽然从来一副嬉皮笑闹模样,但其实心思明悟,甚至向来行事审慎,称得持重年老成。 他自懂事后,便日渐明白了自己早先的身世、现下的处境与日后的前途……心中并非没有困苦煎熬,但——既然无从选择,不如索性坦然接受。 只是,他愿意接受……那旁人呢? 好人家的女儿,又有几个会甘愿同他这般一个身份尴尬,六亲俱丧,全无依恃,注定没有出头之日的落魄子弟过一辈子呢? 第63章 今晚,他是鼓足了多少勇气,默默在心底里思量了多少遍,才能在自己的新婚妻子面前勉力平静地说出了这番话。 他自己是不怕的,这么多年走下来。什么样的眼光没见过,什么样的人情没看过,什么样的事故没经过,而且还习得了一身好拳脚……只怕那些人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可是,他的妻子呢?日久天长,会不会失望于他前途平平,没有宗室子弟的显贵?会不会嫌弃他家业不丰,没有食玉炊桂的富裕?甚至,会不会愤慨于旁人世人的冷眼,所以渐生怨怼? 但,此刻那个静坐在他身边喜榻上的丽质少女,就这样平静而认真地说—— 前途无望没有甚么,我早已知晓的。 家境贫寒没有甚么,我会织绢擅刺绣,再勤快些便能养家的。 至于受人欺侮——我信,你会护着我啊。 就是这样带了略略羞涩的的平静和笃定,没有忧虑没有害怕没有犹疑。 心仿佛被什么滚烫的东西一分分地填满,暖和得让人眼眶发热,鼻子略略有些涩意。 “你……”他才开了口,却蓦地察觉声音有些哑,忙清了清嗓子,而后方开了口——“你以前……便认得我么?” 否则,这样心思剔透的少女怎会无端端信任一个初初识面的人——尽管,他们已是名义上的新婚夫妻。 闻言,少女微默了一瞬,轻轻摇头,片时后开口道——“算不上认识,但……曾见到过一回。” “三月前,阿父有论婚之意,与我商量。我思忖了一整日,于是,第二天便悄悄去了杜门大道南边的旗亭楼……后来,后来便看到了你。” 整个杜南大道的人都认得这少年,在闲话间提起他许多琐事。此外,她打听到了他这些天每日午后都会来拜访客居于旗亭楼中的一位老者,每每总要待许久才离开。所以,她便在楼外不远处等着,到了未时,果然就看到了他。 那天,十六岁的少年郎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青色裋褐,携了只素漆木函,一路从西面走过来,楼下往来的许多人都与他招呼寒暄,然后便见他同主人打过招呼后上了楼,顺便还帮着店家搬了口竹箧上去。 她在楼下等了一个多时辰,果然见那少年同一位老翁一同下楼来……她留意那老翁腿脚似乎不大灵便,足下迟缓,少年在他身畔走着,并未搀扶,却总是在他不慎踉跄时妥帖细心地靠近,挺过肩臂让老翁借力。所以那耄耋之年的老翁,这一路竟都走得十分平顺。 性情温和,处事妥帖,有担当——才不过十六岁年纪。她经见不少,自然明白,这般的少年郎是有多难得。 再思及他的出身之尴尬,少女感慨之余,心底更生出几分赞叹来——这般尴尬孤苦的出身,可以想见这十多年间他的日子是有多少艰险,多少磨难,可这少年却是一步步稳实地走到了如今,过得安然自如。 多年风骤雨疾时,立得住方见根脚。自小处境愈艰难,生活愈不易,也就愈见这少年的智略、心性之出众。 女子嫁人,不过求几分依靠,一生安稳……得遇这样一个人,她已是足意。 至于其他的东西,都及不得他这个人重要啊。 “所以,你只见了一面,便相中了我?”那少年就这样静静听她说娓娓而叙,然后原本有些沉凝疑惑的神色便渐渐化作了全然的喜悦,这一句话,轻松愉悦里莫名便透出微微的得意来。 少女闻言,微微愣了一下,而后默默垂了睫羽,低眉无言。 “那位老翁乃是东海的澓中翁,当世有名的才学之士,张伯父荐我去随他学《诗》。但他老人家收徒挑剔得很,以往荐去的年轻人少有入得他眼的。”少年神色轻快了许多,然后便认真地同她解释起那日的事情来——“我不欲令伯父失望,所以全日日带了自己的诗赋文章去拜访。后来,总算心诚则灵,打动了老人家。” “至于旗亭楼,那儿我自记事起便在周遭玩耍嬉闹,大家同我都熟识的。”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语气认真了些——“其实,我自幼在市井间长大,多年下来,也算认得一些朋友,知道些正经赚钱的门路。” “虽不至大富,但……哪里会当真让好不容易娶来的娇妻织绣养家?”少年朗润的语声里透出些从容自信来,眸子里泛了光采。 这「娇妻」二字一出口,那厢的少女蓦地抬眸睃了他一眼,既而飞快地垂了螓首,头低了许多。 少年话出了口,才觉出这其间的亲昵来,见她把头低得不能再低。而后便发现微微的绯色自少女润白的耳根处悄然染了开来,嫩生生的耳垂如白玉生晕,当真是好看得紧! 他不由得就想凑近些看,于是利索地褪了方头履,上了喜榻,在她对面跽坐下来,终于开始有些无所顾忌地端量起他的新妇来。 少女在他脱履上榻的时候,便悄然向旁边移了些许……耳根处的绯色一直晕开到了颊上。 少年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张霞色渐染,三月桃英一般的娟好容颜,心跳似乎都微微快了几拍,然后心下一横,就大着胆子去握住了她交叠在膝头的手:“你作甚低着头?” “唔,你愿嫁我,除却方才说的那些缘由,是不是还因为……因为我生得俊?”容貌出众的少年郎,就这么忝着脸调戏自己的新婚妻子道。 出身皇族,生母王翁须又是涿郡数百里挑灯的美人……这少年的相貌实在是俊逸秀致得有些过分。 但,少女着实不曾料到方才还一副温文持重模样的少年郎转瞬便这般厚颜起来,给他握住的那只手仿佛火烫似的,心底羞极,颊边绯色更深晕了一层。只是她一惯也是性子利落的,于是狠狠咬了下唇,然后猛地用了些气力,把右手自他掌中甩脱了开来。 既而,少女下意识地就移膝往后退了两尺来远,几乎都要缩到榻角去。 直到被她挣开,少年方才惊觉自己言行孟浪。原本就是市井间听来的一些调笑之语,他以往只是觉得有趣,却也无处施展。而今是头一回与女子共处一室,还是这般清娟丽质的少女,何况,此际她又羞涩得这般可人——所以一时间便忘了形。 呀,看样子,她定是恼了——这可怎么办? 少年毕竟才十六岁,以往不曾历过儿女情事,到底青涩得很。此时羞窘得耳根泛红,往常那副伶俐口舌,百般机变,这会儿竟是全没了用场。只急得抓耳挠腮,搜肠刮肚地想着怎样方才能把她哄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织绣」马王堆汉墓曾出土了大量刺绣实物,秦汉时期的刺绣主要是锁绣,有朱红、石黄双色绣。 第59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二) “陛下,这衣裳哪里不合身么?”椒房殿中,十四岁的霍成君见眼前天子怔怔看着自己这身钿钗祎衣,良久也未移目,不由有些忐忑不安地问道。 这一句话,蓦地惊回了刘病已的渺远思绪,他站在原地定了定神。而后目光方才真真切切地落向了眼前稚气未褪的小少女。一模一样的缥青色翟纹祎衣,一模一样的凤冠,一模一样的一华九爵金步摇……可,早已不是记忆里的那个人了啊。 “这钿钗祎衣,从来都是为皇后量体而裁,哪儿有不合身的理?”年轻的天子怔了片时后,温和带笑道,语声清润一如往昔。 …… 次年(地节二年)春,大将军霍光薨。 霍光,字子孟,河东平阳人,细说起来,乃是武帝朝冠军侯霍去病的异母弟弟。 早年,平阳公主府中的侍女卫少儿与衙役霍中孺私通,有身,生下一子,取名去病。 霍中孺并不曾认下这个私生之子,霍去病直到成年后方知生父名姓。后来,当他立下不世功勋,得封骠骑将军之后,却前赴平阳,寻到了生身父亲,也见到了后母所出的弟弟——霍光。 霍去病替父亲置办田宅,而后,将十余岁的异母兄弟霍光带到了京都长安,既而荐他入朝,步入仕途。 霍光为人谨慎,行事缜密,历任侍中、奉车都尉、光禄大夫等职,侍奉孝武皇帝左右,前后出入宫禁二十余年,未尝有失。因此,颇得天子信任。 征和二年,卫太子之变后,武帝决意立钩弋夫人之子刘弗陵为储,欲令霍光辅佐。于是,乃令宫中画师绘《周公辅成王朝诸侯图》赐予霍光,示以托孤之意。 四年之后,孝武皇帝刘彻驾崩,临终之时以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与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三人一同辅佐时年八岁的幼帝刘弗陵。 之后十四年间,霍光颇得昭帝倚重,因而得以独揽大权。同时,于政事上,劝课农桑,保境安民,多次大赦天下,堪称一代能臣。 之后孝昭皇帝英年早逝,霍光身为大司马大将军,又是当朝太皇太后的外祖,自然是当之无愧的执牛者。之后先议立昌邑王刘贺为帝,短短二十七天后又因其无德而废黜,再之后,便是将十七八岁的皇曾孙刘病已扶上了帝位。 第64章 这六年间,霍光依旧颇得新君信重,又因其是太皇太后上官氏的外祖,霍皇后生父,是以位极台阁,而霍氏一门,亦荣宠不尽,显贵无伦。 而今,霍光溘然长逝——数十年间支撑着霍氏一族的擎天梁柱,终于轰然倒塌。 当今天子与皇太后上官氏亲临治丧,以帝王仪礼葬于茂陵,葬礼上用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等物,以缊辌车,黄屋送葬。 生荣死哀,不过如此。 而于十五岁的霍成君而言,这一切,仿佛都是一个怎么也无法置信的梦魇…… 那天,她听到阿父病危的消息,心急如焚地出宫归家,才到府外便听得众人匝地的哭声……而后,她就这样木愣愣地看着满府缟素,眼前尽是凄惨惨的白…… 再之后,她木愣愣看着那些人发丧,沐尸、装殓、停尸、出殡、行丧……她神思呆滞任人服侍摆弄着走完了女儿应尽的孝仪,像尊木雕泥塑一般。 人心疼到极处的时候……也就木了。 那是阿父,是她的阿父啊!是护了她十五年,宠了她十五年,惯着纵着宝贝着她整整十五年的阿父啊……是这世上最最疼爱她的人。 自幼年时小小的稚儿记事起,阿父便是这世上最为温和、慈爱又无所不能的存在。 她先天积弱,自小身子便十分虚孱。所以一直比同龄的稚儿发育慢上许多。甚至,直到三岁上才开始伊呀学语。至今仍能隐约忆起,那人小心翼翼地将娇嫩一团的幼女抱在怀中,放柔了声诱哄她喊「阿父」,目光里的宠溺仿佛要溢了出来。她却仍懵懂,只新奇地一把拽住了他颔下的长须,生生揪断了几络来,攥在小小的白嫩手儿里咯咯地笑…… 她蹒跚学步比学语还要晚,他佝着身子小心翼翼护着她,小小的稚女东倒西歪地一步步晃着走,他便佝身一步步紧紧缀着,唯恐她磕着碰着……其实,那时候那个殷勤地为女儿鞍前马后的父亲也已年过半百,脊骨上有早年习骑射时落下的旧伤,一向最倦不得身弯不得腰。 后来啊,到了四五岁上,她开始喜欢各样儿新奇玩物,尤其亮晶晶的物什。而他从来总是温和宠溺地笑着,抱起小小的稚女坐在肩头,好让她轻易地便能摘下壁间挂着的玉如意或琉璃镜,拿在手中随意把玩,因着年幼,小小的稚女不知曾失手摔了多少只。但那厢的父亲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那些不过是死物,我家成君才是我霍氏真正的仙露明珠,哪儿有什么能比得你贵重?”他总是轻轻揉着她小脑袋,温和蔼然地笑。 十三岁那年,入宫前昔,她心底里颇是忐忑不安,夜里频频难眠。阿父知道了,便笑着劝慰她道:“成君莫要担心,未央宫便邻着霍府家宅,日后想回来便回来就是。何况,有阿父在,圣上他……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 一直以来,这世上,仿佛她的烦心事没有什么阿父解决不了,她喜欢的东西没有什么阿父拿不到,就像旁人说得那样——她是阿父捧在手心儿的宝。 可现在,这样好的阿父……就这样,没有了。 她亲眼在病榻前看着他脸色化做了属于死尸的僵青,全没了气息。 然后,她看着府中众人沐尸、装敛、停尸……直至被用金装玉饰的灵车送葬,埋入了茂陵的土里。这世上,再寻不到阿父的丁点儿痕迹,他会这样一点点化进土里,尸骨与棺椁同朽。 心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块儿似的,永世也再补不回来。 “快,快取湿帕来……皇后殿下又被噩梦魇着了。”夤夜里,霍府内院的闺室中,在霍成君榻这值夜的莺时,有些焦急地催促一旁的绿衣小婢道。 而四角嵌玉的髹漆床榻上,枕着有助眠之效的草芯绣枕的少女面色苍白憔悴,在梦里忽地紧绞了眉头,神色极为痛苦地低低轻呜出声,微见嘶哑的嗓音里满透了悲切。 那绿衣小婢似是已见惯了,神色已不如初时那样慌乱,从容地自一旁的铜盂里取出一方温水浸透的雪白绢帕递了过来。 莺时上前,在榻畔茵席上跽坐下来,用绢帕轻轻地睡梦中也紧皱眉峦的少女轻柔地拭着额头大片大片的汗湿——大将军的丧事已过近半月了,但女公子仍是夜夜噩梦。 这个坎儿,也不知几时方能过去? 又五日后,霍成君起行回宫。 甫进了椒房殿,便见长身玉立的年轻天子立在庭中那株舜华树下,眸光温和地静静看着她,未有言语,但却仿佛参天的大木,不言不动,予她荫蔽,又容她倚靠。 “陛下!”十五岁的少女,蓦地几步奔上前去,而后紧紧拥住了他。仿佛许多天来压在心底里的所有情绪,在看到眼前向来可靠可信的丈夫之后,倾时爆发了出来,泪水夺目而出,流得汹涌,她嗓音哽咽,气弱得几乎不能言语:“阿父……阿父他,不在了。” 他似是轻轻叹了一声,而后稳重地环臂拥住了她,温和而郑重轻声安抚:“莫怕,还有朕在。” 这个臂膀如此健实可靠,这声承诺如此坚定笃然,仿佛一股热意直冲了进来,温暖得人鼻头酸涩。她心底灼烫,泪水却涌得更厉害了些,哽咽着静静伏在他肩头,道:“嗯。” …… 之后的日子,霍成君过得闲淡平静。丧父虽然仍是令她时常梦魇,但因为有天子时常相伴。所以渐渐比原先在霍府时好了许多。宫人们都十分妥帖地从不在皇后面前主动提起已故的大将军,天长日久,再深重的哀思也会日渐一日地淡去。 第60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三) 天子仍是独宠中宫,夜夜宿在椒房殿,时常会十分费心地搜罗了各色有趣的吃食或玩物带过来,只为博她一笑,温存体贴一如往昔。 日子就这么静水无波般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一载辰光。 自大将军霍光薨后,天子始亲政事。 继掌大权未久,年轻的大汉皇帝便着手革新吏治,坚壁清野。 这一载以来,迁大将军范明友为光禄勋,给事中光禄大夫张朔任蜀郡太守,王汉为威武太守,长乐宫卫尉邓广汉为少府。 地节三年四月,天子立皇长子刘奭为太子,大赦天下。 …… “呵,你竟还知道回来?!”行色匆匆仓促出宫的霍成君,才迈步进了内院正堂大门,还未及施礼问安,便听着母亲这般一句带了讥讽的呵斥。 妇人的嗓音激烈得近乎有些尖锐,硬生生吓得她在屋室居中处止了步,既而微微惊惧地抬眸,有些不解地看向自家阿母。 霍显乃是霍光续弦,年纪比丈夫小了许多。如今看上去也不过三旬模样,眉目精致,与霍成君十分肖似。虽是孝期,通身一袭白缟襦裙,低髻银钗的简素衣饰,却仍是难掩姿容,丽色照人。 她席地坐在东壁下那张黑地朱绘扶桑弋射纹的鸟足漆案后,一手扶膝,一手抚着案角。仿佛保持着这个姿态等待女儿归回已等了许久。以至于在终于等到的时候,所有积压心底的情绪都顷刻间爆发了出来,全然失了平日里的婉丽柔艳。 “阿母,”霍成君神色惴惴,带了些怯意地小声唤道-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阿母发这般厉害的脾气。 而况,她实在不晓得……到底出了何事,怎的母亲会是这般兴师问罪的架势? “是府中有甚么难处么?” 十五岁的少女颇有些忧心地问-阿父辞世不过一载,阿兄他毕竟不及父亲的威仪,或许有人趁隙想自他们霍府讨些便宜罢,所以阿母才动了怒。 而她这个身为皇后的女儿,原本也是霍氏最大的依恃之一,阿母气怒,是怪她近日里不曾回府,没有替家中出头么? 可,自入腊后她便一直随陛下住在骊山的温泉宫消寒,也是近日里才刚刚回京呢。 “原来,你竟还不知道出了何事么?”霍显闻言,神色愈加激烈,一双眸子紧凝着呆站在自己几步远外,一派懵懂的女儿,目光急怒里几分透了几分恨,恨铁不成钢的恨——“皇帝他立了许平君生的儿子做太子,你竟还不知出了何事?!” “原来,阿母说的是此事么?”少女此时方恍然大悟,虽看着母亲这副怒极的神情,心下有些惶乱无措,但仍是十分实诚地开了口——“我知道的呀,陛下他同我说过的。” “许家姊姊是陛下结发妻子,又是元后,阿奭他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立为储君原本就再应当不过啊。”十五岁的少女,抬了一双清泉般澈然的眸子看向母亲,心头虽惶恐不安,却仍是语声清晰,表意分明。 她是真的不明白阿母为何这般生气。 霍显听了这一番话,一时间竟是呆了一呆,微微张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她就这样近乎愣然地看着眼前神色懵懂的女儿……良久,似乎倦极地闭了闭眼。 容色姣丽的美妇人阖眼长长地舒缓着气息,可怎么也抵制不住心底涌上的愤恨与失望…… 第65章 ——她怎会养出了这么个不晓事的蠢丫头?! “许氏是怎样微贱的出身!她生的儿子哪里配做太子,更遑论未来的皇帝?!”又过了会儿,勉力略平了心气的霍显,目光微厉看着女儿,恚然扬了声道——“而且,你这丫头也不想一想,若她的儿子立了太子,日后你生的孩子要如何安置?难道一辈子屈居人下么?” “我们霍家怎样的门第,以你的出身,配他一个市井出身的落魄皇曾孙已是纾贵降贵了。”她言语切齿,语声不自觉地低哑暗狠下去,原本美艳照人的面容,此时仿佛都有些狰狞了起来——“如今,竟敢这般明目张胆地立了那许氏贱妇的儿子为储,不把我霍氏一门放在眼里!” 霍成君有些呆愣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瞬时间仿佛觉得有些陌生似的。在她的记忆里,阿母一直都是美丽而温柔的,伴在阿父身边或端庄或娇俏地笑着,或是对着她宠溺柔和地笑着……虽然也会发脾气,但却大都只是斥责仆婢们没有照料好她。 以往,阿母她虽也对陛下有些微词,但因为成婚近三载,陛下待她一直极好,所以渐渐地心气也就平了。 此刻,她是头一回知道,原来母亲生气极了的时候,会是这般模样……凶狠得让她心底里有都些害怕。 “可,我、我还并无身孕。”过了好一会儿,待母亲怒气仿佛平抑了些许,霍成君方才低低垂着头。仿佛终于找到了个可以开口的理由一般,小声嗫嚅道。 其实,在十五六岁年纪的霍成君看来——孩子啊,那都是有些遥远的事情,她自己都还是没长大的孩童心性呢。 “是啊,竟还是没有动静。”霍显闻言,心下一滞。暂且搁下了之前的事情不去计较,而是深蹙了眉头,仔细地凝神思虑起来。 她心底里自然清楚,女儿原本就本同龄的孩子晚熟些,三月前才癸水初至,一直未有身孕算是十分平常的。但如今……他们霍家氏须得要一个外家姓霍的嫡皇子! “长安城东有个叫做黄须翁的方士,据说求子极为灵验,今晚莫回宫了,便在家中住下,明日阿母便带你去瞧瞧。”既然医工们都没有法子,那便试试神仙道人们罢。 “阿母……”霍成君紧咬了唇,想想以往见过那些方士们所谓治病的法子,便有些厌恶地皱紧了眉头。 “你莫要任性!”霍显面上的厉色更重了许多,见女儿这副模样,她仿佛再没了耐心,抬手狠狠拍向了漆案几面,劈声作响——“你是大汉当今的皇后,你所出的孩子-我的外孙,才是最明正言顺的储君,莫论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我们霍氏,都须得有个儿子!” 面对着眼前言语狠厉,神色近乎都有几分魔怔了的母亲,霍成君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面上一派惊惶无措。 “夫人。”一记温和里带了安抚的嗓音于这骇人的怒声之后响起,让人心下一缓。 出现在门边的男子年约四十望近,面貌清朗,一袭竹青色直裾袍,木冠束发,气度稳敛。 此人,乃是霍府家丞——冯子都。 看到他时,正惶惶惊惧的霍成君心底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有冯伯在,阿母大约很快便能消气了罢。起码,起码会稍稍止一下脾气了罢? 冯子都早年入府为监奴,后来入了大将军霍光的眼,任为家丞,迄今已有二十余年。早先霍光在世时便十分看重他,甚至连朝中诸多要事都与之计议,颇为信任。 而在霍成君看来,这位行事稳重,温和蔼然的冯伯算得上阖府上下最可亲的人之一了。听莺时她们讲,前些日子阿父猝逝之时,阖府上下惶乱一片,全仗家丞力持镇定,妥当安置了一应事务,才稳住了局势。 十多年间,虽是主仆之分,但她却一直都将冯伯看作长辈。而此刻,见到他,更是仿佛吃了颗定下丸般——其实,她心底里是害怕极了阿母现下这副模样的。 冯子都见眼前这情状,便径自稳步走进了室中,向霍显执礼下拜,而后走到她身畔揽衣跽坐下来。他抬手自漆案上执了铜鉴,缓缓将梅浆斟入琉璃盏中,再捧到霍显她前,语声温和里带了些安抚:“皇后殿下只是小儿心性,夫人莫要气着了。” 美妇人面上的厉色微微缓了缓,却仍是怒气未褪。 冯子都于是更抬高了琉璃盏递向她,语声愈发温和:“这是吩咐厨下用去岁冰镇的梅子煮的,酸润回甘,正和夫人口味,且先润润喉罢。” 霍显轻轻吁了口气,然后抬手接过琉璃盏,浅浅嘬了几口梅浆,而后语声总算和缓了许多,只是透出许多无奈和倦怠来:“子都,幸好还有你在。” 看着母亲神色似乎拨云见霁,霍成君原本是暗暗松了口气。但细瞧这眼前阿母同冯伯这副情状,她心底里不禁就生出了些莫名的情绪。 冯伯一向颇得阿父信重,如今阿兄尚无力支应门庭,冯伯却可靠稳妥,阿母诸事倚赖他也是应当……只是,这般相处,她下意识地就觉得仿佛哪里不对劲儿似的。 总觉得有些蹊跷,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她却也说不上来,只心底里暗自疑惑。 初,(霍)光爱幸监奴冯子都,常与计事,及显寡居,与子都乱。《汉书·霍光金日磾传》 ※※※ 【秦汉风俗小卡片】 「霍显」姓不详,名显(所以后世便因其夫姓,称为「霍显」),是霍光在元配东闾氏死后续娶的后妻。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霍显」姓不详,名显(所以后世便因其夫姓,称为「霍显」)。是霍光的发妻东闾氏死后娶的继室。 第61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四) 七月,未央宫,椒房殿内寝。 “殿下,这是夫人遣人送进宫的东西。”莺时恭谨地将一只黑漆旃檀木匣子捧到了霍成君面前,神色间却微有些犹豫。 “你收着罢。”日光下彻,影透疏窗,雅丽明亮的殿室中,少女跽坐在西窗下那张文贝曲几旁,俯着身子,以指为梳细细帮阿雪梳理着脊背上的毛发,头也未抬,有些漫不经心地应道。 “诺。”莺时闻声应道,然后便执礼退了下去。 那天,在家丞冯子都的劝解之下,霍显最终并未逼迫女儿去向方士求子。但,却是次日便遣人将那位黄须翁的灵符送进了椒房殿。而后,隔山岔五便有各样求子的秘方被捧到她面前……当真是令她烦不胜烦。 为此,她都许久未回过霍府了。 霍成君活到一十六岁,其实性子一向是有些荏弱的。自她记事起,便是父母无微不至地照管她的一切,也不容置喙地替她决定一切。多年下来,渐渐长大的孩子习惯了娇养,也习惯了顺从。 而如今,即便她心中厌烦这许多事情,却也没有勇气当面同阿母据理力争,所以,唯有选择怯懦地逃避。 而况,她心底里并非不十分明白,为何阿母与陛下非要到这般形势?陛下与先皇后少年结发,伉俪情深。所以立了阿奭做太子,原本就理所应当。 而阿母,则想要她生下孩子,日后继承大统——为了延续霍氏一门数十年的显赫,这般计议,亦是人之常情。 可,在她自己看来——那不过一个储位而已啊。若日后她与陛下有了孩子,那也是阿奭的亲弟弟,只要自小好生教养,令他们兄友弟悌,相互扶助不就好了?做不了太子承不了皇位就那么重要么,当诸侯王既尊贵又清闲,有甚么不好呢? 所以,为何非要这般剑拨弩张,这般逼迫于她呢? 霍成君径自出着神,阿雪则懒懒地蜷作一团卧在霍成君膝下,仿佛倦极一般,睡得酣沉。 它已是一只十分高龄的老狸了,身上原本缎子般雪亮轻润的绒毛渐渐失了光泽,成了黯淡的枯白色,有些杂乱地皱着。那双星子般熠熠生辉的异色瞳子也不及原先时明亮,眼角和常常会沁出些黑褐色的秽物。 能活到九岁的狸儿,已是极少见了——她几乎问遍了宫中所有饲兽的仆僮,都是这般的回答。 也就是说……阿雪它,没有多少日子了。 暮年的老狸,早不似当年的跳脱活泼,大多数时候,它连夜间也仍是懒懒地卧在殿中,不见出去觅食执鼠,白日更是嗜睡,蜷成一团趴在她膝边,连动也不肯动一下。 原先,宫人们偷闲时,总有年稚的小宫婢喜欢悄悄拿了彩绦、丝绳系着珠子之类在它眼前晃着玩,然后小狸儿便兴高采烈地扑抓起来……可以乐此不疲地玩上半日。而如今,它已是许久连都她的缨带都不曾扑过了,且任你拿了什么东西来逗,似乎也全然勾不起兴趣来,顶多瞥一眼便又阖了眸子继续睡。 它已步脚迟缓,行动也不甚灵活,以往都是跳上她膝头来睡觉。可半年多前那一回,阿雪奋力一跃,未承想,竟是气力不济,未及踩稳便摔了下来。而从那以后,它就再未试跳过,每每只懒懒地卧在她膝下睡觉。 第66章 阿雪吃东西食量也小了许多,不及盛年时的一半。而她也终于知道狸儿其实是喜荦食的。于是体谅它年老,几乎餐餐都陪着它吃软糯的肉靡……这样大抵会容易克化些罢,霍成君默默想。 自一年前起,她每日总会花上好长时间,用漆木篦仔细帮它理顺杂乱毛发,而后轻轻用湿帕拭净眼角——她的阿雪老了,她得照料好它。 “咪呜……”窗外暮色渐重,已过酉时。酣眠中的阿雪醒了过来,眯作一线的竖瞳变得明圆如月,看起来比白日里精神了许多,它抬起小脑袋,冲她轻声叫唤。 白狸儿那一双蓝黑异色的眼睛定定看着主人——尽管明亮不及当年,但却依旧是一双漂亮极了瞳子。 然后,那步履蹒跚的老狸抻着后足起了身,然后竟是蓄足了势,弓起前足,奋力向她膝头一跃——而后,意料之中地摔了下来,掉在地筵上。它似乎摔疼了,有些无力地蜷了蜷身子,原地缩成一团。 但,也就过了片时,便颇为费劲儿地重新撑起身子,抖了抖绒毛,竟又再次蓄势,蹲身弓足,奋力一跃向她膝头跳……自然,又摔了下来。 苍老的白狸已无力完成这个早年于它而言轻而易举的动作,但又只原地休憩了片时,它——竟再次契而不舍地重新撑起身子,打算蓄势发力。 霍成君心头十二分讶异,自上回打算跳上来时竟摔了下去,阿雪便再没有试过了……今日,它究竟是怎么了? 她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小养大的白狸儿,双手动作轻柔地抱起它放上了自己膝头,顺手便熟稔地替它轻轻搔起脖儿来——几乎所有的狸儿,都喜欢主人替它搔痒。 以往这种时候,阿雪都会十分惬意地眯起眼来来享受,偶尔嘴边的一对胡须会轻轻抖动几下。 “咪呜……”它轻轻叫唤了一声,而后竟是避开了她的动作,只亲昵地将小脑袋在她手心儿蹭了蹭。而后终于心满意足地卧在她膝头,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寻个舒适的地儿阖眼睡下,而是定睛看着她,就这样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半晌也未转睛…… 次日暮时,未央宫,椒房殿。 刘病已来时,见殿中诸人跪拜之时脸上都有些微焦急神色,似乎是出了什么意外。待天子径自迈步进了内室,便见霍成君正背对着门,席地坐在西窗下,但跽坐的姿态却有些异样。 “可寻见了?”她听见脚步声,以为是宫人前来回话,语声惶急地问,边说边敛衽起身,谁知右足方才挨地,便不由闷闷地痛哼了一声。 “怎的伤了脚?”天子见状,忙几步上前,姿势妥帖地扶住了少女,言语间多少关切。 “只是崴了一下,侍医说,休养一阵便好的。”虽是不怎么在意地说着,但她面颊却已疼得隐隐发白——这从来就是一个娇气极了的孩子啊。 “好端端地怎会伤了脚?”他神色温和,目光里却带了些许薄责。 “阿雪它不知溜去那儿玩耍了,我去寻它时……没太留意,在太液池边的芍药坞里滑了一跤。”说起脚伤,霍成君有些心虚地仔细交待道。但紧接着却是深深皱了眉头,面上满是忧色——“阿雪一直都没回来,可它已许久都未出去过了……” “大抵是忘了路,所以找不见回来了罢。”十五岁的小少女,低着头,绞紧了自己纤白的十指,喃喃自责道——“定是近几日没有喂好它,才害阿雪自己出去觅食……如今回不来了。” “陛下,可否容我吩咐各处宫人,若见了一只白狸儿,莫伤了它,遣人送回椒房殿来。”她终于抬起眸子看向丈夫,有些焦急地商量道。 “好,我也会传口谕于各处守卫,莫伤了它。”天子闻言,神色耐心,语声温和地安抚道。 只是,他眸光却微微一凝……家养的禽兽中,狸儿算是最伶俐不过的,哪里会迷路忘了回家呢? 他自小长于市井,长安城中许多人家饲狸执鼠,似这样的情形,他以往也见过许多回,自然知晓其中缘由。 ◎作者有话要说: 唔……养过猫到寿终的亲,大约知道是什么原因吧。(爱猫爱到无可救药的作者菌,在这个系列里应该会写到不止一只萌猫猫滴——) 第62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五) 狸儿天性通灵敏锐,若是高龄终老,大限之前自己便会悄然离别主家,然后去寻一个黑暗僻静之处,无声无息地死去……断不会让主人看到尸首。 她养的那只名唤「阿雪」的白狸儿,只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微微出了会儿神,再开口时,已是温和而耐心:“这未央宫地域颇大,阿雪又老迈,迷了途也是寻常。再者,宫中四处都多得是鼠雀之类的小兽,它大抵不会饿着的……成君不必太过忧心。” “嗯。”霍成君闻言,心下不由自主便安宁了几分,而后轻轻点了头。 他从来都是这般的体贴又稳妥,予她温暖,容她倚靠,温和而又包容,伴着她一天天自十三岁的稚气少女长到了如今碧玉年华。 三载辰光,一千多个日夜的朝夕相伴,信任这个人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尤其自阿父逝后,他于她而言,便是这世上最为亲近的存在了。 “若是它贪玩耍再不回来,朕便寻一只一模一样的狸儿与你,可好?”天子看看了眼前情绪虽稳了下来,却仍隐隐有些低落的少女,温和妥帖地出声询道。 “不必了。”十六岁的少女闻言,甚至没有丝毫犹疑。虽语声和软,却是十二分明白地出言拒绝了。 他倒是颇为意外,有些不解地看向眼前这几乎爱狸成痴的少女。 她抬了一双清泉般明澈无垢的眸子,与他对视,神色是极少见的认真郑重——“即便生得一模一样,那也不是阿雪了呀。” 字字落音,如此清晰而纯粹。 天子闻言,倒是神色一怔,径自愣了片时,而后不由有些自失地一笑…… 的确,哪怕一模一样,甚至更好,亦不是原先陪自己历经那么多风雨,伴自己走过那么些年华,情之所系,心心念念喜欢的那一个了呀。 所谓情份,可贵便在这里,怎的反倒是他自己犯了愚? …… 地节三年夏,封皇太子外祖父许广汉为平恩侯。 地节四年春,封外祖母为博平君。 又封许广汉之两弟,许舜为博望侯,许延寿为乐成侯。 许氏家族,一门三侯。 而许、史两家子弟,不少也受了天子破格拨擢,在朝中居任要职。 季暑六月,未央宫,椒房殿。 “殿下,这橘酢用冰镇得沁凉,正合消暑,且用一些罢。”莺时将手中的梓木朱绘小食案放到了霍成君眼前的文贝曲几上,小食案中置着一只白玉盌,盌中淡橙色的果酢晶莹鲜美。因为刚刚自冰水中取出,盌外还沁着许多细密的水珠,单看上去,暑气似乎便消了大半。 “凌室今岁帜了许多冰么?”闻言,跽坐在漆案边的霍成君看着依例送来的冰镇酢浆,转头问道。 十七岁的少女一袭苏芳色的轻纱襦裙,直衬得明肌似雪。她渐渐脱了昔年的稚气青涩,颊边的婴儿肥已然褪去,原本精致无伦却一团孩气的容貌。而今仿佛是瓷玉雕像终于点染上了秾淡合宜的釉彩,不需铅华粉饰,便已是颜色惊艳,丽质无俦。 此时,眸光看了过来,清泉似的明澈无染,却波光滟滟,莺时几乎一瞬看得微微发怔——自家女公子,原就是世间难得的美人呢。 “怎么了?”霍成君见她发愣,不由有些疑惑地问——“你也不晓得么?” “自然是同往年一样的。”莺时这才回了神,立时淡笑着应道——“不过,莫论帜冰多少,又哪里会短了殿下的用度?” 凌室乃是帜冰之所,年年严冬凿冰储于其中,到了盛夏取来消暑。一座凌室供应着整个宫城,需耗甚大,年年供不应求……但,皇后殿下自然日日都有冰镇的酢浆和鲜果作饮馔。 自四年前入宫起,宫中最好最稀罕的东西。除了供奉长乐宫的太皇太后,其余皆是送来了这儿的。 宫闱内外,朝野上下,谁人不晓天子独宠椒房,圣眷无双? “唔,这样啊。”少女闻言,却是默了片时,神色若有所思。 正微微愣神间,便听得熟悉的脚步声自外间渐渐清晰地传来。而后,一角银白色袍裾便映入了眼帘,年轻的天子高冠玉剑,明逸隽朗,正阔步走了进来。 “拜见陛下。”莺时赶忙施礼,霍成君却是有些惊喜地看向了陡然出现的天子,眸子里带着难掩的雀跃——近几日陛下政事繁冗,她也难得见他一回。 “冰镇的酢浆解暑确是合宜,”年轻的天子神色温和,走到了她身畔,姿态随意在流黄簟上揽衣落坐。而后看着文贝曲几上那只盛着冰镇橘酢的白玉盌,温声劝她道——“但柑橘性凉,饮得多了恐伤脾胃,日后若用,记得添些蜜糖调和才妥当。” 第67章 “是我自已贪这橘酢的酸甜滋味,添了蜜糖味道便嫌甜腻了呀。”颜色明艳的少女,面上一派纯然的笑意,语声甜脆,玲玲盈耳。 “你呀,都这般大了,却还是一副馋狸儿模样。”天子的语声透着微微的无奈,却是温和而宠溺。既而,他眸光落向了一旁侍奉的莺时,清了声叮嘱——“皇后的饮食需多留心,若不加蜂蜜,这橘酢一日至多只能用一盏,可记下了?” “诺。”莺时领旨,应道。 天子转回了目光,看着眼前懵懂得仍带了几分稚气的少女,关切似的温声询道——“今岁暑气太盛,焦热得很,成君可要搬到清凉殿去住着?” 清凉殿以画石为床,紫琉璃帐,又以玉晶为盘,贮冰于室中,玉晶与冰同洁,所以中夏含霜,乃是未央宫的消暑佳处。 “不必了,年年都去,也没甚么新鲜了呢。”霍成君却未像往年那般兴高采烈地应下,而是微微垂睫,拒了天子的好意。 其实,她自小在家中,每至夏日便是自窟室取冰消暑的,鲜果酢浆之类皆是冰镇,并不觉得有什么稀罕。但前些日子,宫人们提到,在民间的话,夏日里一石冰可售得天价,抵得上好几户小康人家的家资。 宫中虽有专作帜冰之用的凌室,但用度也并不大充裕。像她在清凉殿那般,取冰消暑,真是奢侈得太过了。 “也倒是,近处无景致,”天子似有微微的讶异,而后却只是温颜一笑,妥帖地问道——“即如此,那不若去昆明池边的宜曲宫住上些日子。这个时节,昆明池正合波上泛舟,凌水采莲,既享了凉风爽致,又自在惬意。” “好啊!”霍成君闻言连连点头,神色间有些雀跃。 昆明池在长安西南,乃是孝武皇帝于元狩三年开凿的,周回四十里,广三百三十二顷。池水东西两畔立了两座石像,分别为牵牛、织女,以池象天河。池中起了楼阁宫室,更有许多戈船、楼船游于其上,都建有戈矛。甚至有可载万人的豫章大船,四角垂了幡旄葆麾,气象非凡……算得长安一处难得的繁华胜境了。 除却水军演兵与游湖览胜,这池中亦种莲养鱼,所出的莲藕肥白少渣,鱼亦鲜美,年年除却诸陵祭祀外,还供给长安的许多厨楼。 三年前,霍成君便随天子去昆明池上泛过舟。不过那日才是暮春,虽莲叶田田,碧翠接天,但没能摘菱角采莲蓬她终是有些抱憾的。 “陛下也一同去避暑么?”霍成君仰起一张小脸儿,有些期待地问。 上一回时,他们便是住在昆明池西的宜曲宫,仔细他说起来,「宜曲」并非这宫殿的本名,全因陛下他晓畅音律在这宫中度了许多曲子,所以赐了这新名儿。 忆起那一段日子,泛一叶木兰舟,在接天映日的翠绿莲田间轻巧游弋,采了碧箬笠似的莲叶作伞遮阳。她向池边的采菱女子学了曲子,倚弦而歌,他横了玉笛,奏曲相和的日子……可真是怀念呢。 “近日里政务繁冗,朕怕是脱不开身。”天子温和而耐心地解释,又安抚她道——“不过,朕会遣可靠的宫人陪着人,再带些俳优伶人,想必也十分热闹有趣的。” “嗯。”虽然有些失望,但霍成君仍是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政事虽繁,但陛下也要劳逸相间,多保重些才是。” 自亲政以来,陛下他的政务便繁冗了许多,宣室殿中灯火时常竟夜不息,她却又帮不上什么,惟有懂事地不去打扰他。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昆明池」汉昆明池,武帝元狩三年穿,在长安西南,周回四十里。昆明池儿三百三十二顷,中有戈船各数十,楼船百艘,船上建戈矛,四角悉垂幡旄葆麾,盖照烛涯涘。 《庙记》曰:"池中后作豫章大船,可载万人,上起宫室,因欲游戏,养鱼以给诸陵祭祀,余付长安厨。" 昆明池中有二石人,立牵牛、织女于池之东西,以象天河。《三辅黄图》 「宜曲宫」宜曲宫,在昆明池西。孝宣帝晓音律常于此度因以为名。《三辅黄图》 第63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六) “既如此,近日便打点行装罢。”天子神色温和,带了笑道——“若去得晚了,怕莲塘里荷花凋尽,只能尝尝今岁的新藕了。” “嗯。”霍成君乖巧地点头,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对他的安排欣然应了下来。 椒房殿的宫人们一向利落又细谨,第二日霍成君的行装便被齐整地拾掇妥当,整整装了三辆马车,另有二十余名歌舞伶人。 只是临行之前,十七岁的少女却莫名心下有些不安,她静静立在庭中的那棵数丈高的舜华树下,站了半晌,远远眺向东边青城门的方向,目光凝滞了许久许久-那门外,便是大将军府。 时令已入季夏,舜华枝头已打出了一个个浅绛的晶莹花苞儿来,藏在密匝匝的绿郁繁叶间,一点点娇红的艳。而那树下亭亭玉立的少女一袭苏芳色绮縠襦裙,乌发雪肤,眉目宛若玉琢般精致无瑕,美得太过惊艳夺目,直令得这满树娇红的繁蕾都仿佛黯了颜色。 不过,那少女孤孑孑地独自立在绿树浓荫之下,晨风带了些微凉意迎面拂来,衣袂临风而飏,更显出她纤弱单薄的身段儿,莫名便有些伶仃似的。 “是不是……应当回家一趟了呢?”良久之后,她目光有些迷茫地呢喃,轻声自语道。 说起来,自立太子后,她便鲜少回家了。阿母见不到她,便不厌其烦地频频遣人传信……而最令她惊惧的是,半年前,阿母送进宫来的一只匣子里竟置着一幅剧毒——附信中明明白白地嘱咐,要她用这个杀了阿奭! 阿母她……真是魔怔了!看清那些物什的霎时,一十六岁的霍成君被吓得一身冷汗,煞白着脸色僵立了良久,而后令莺时将那东西处置干净。而从那之后,她就索性连母亲送进宫的家信也不看了。 如今仔细想想,当真是许多都没有同家中通过音信了呢。 那厢,莺时却已轻步走近了她身旁。因为将少女之前的情形尽看得清楚。所以,她此刻十分体贴地出声询道:“殿下可是思家?要若送信回大将军府,婢子现下来安排便是。” “且等等罢。”霍成君垂眸想了想,却又有些犹疑。 阿母她如今,只怕满心都想着让她悄无声息地害了阿奭性命,而后生个孩子。若她抗拒……恐又是一通怒火。 其实,她自小便是怕极了阿母发脾气的。何况是如今这般情形下的雷霆之怒。 “待我自宜曲宫回来后,便去看阿母一回罢。”少女远眺着家门,静了半晌,而后轻声道。 莫论如何,那总归是疼爱了她十三年的阿母啊,血脉至亲,哪里能割舍得开?这一段日子,她也恰好用心思虑一番,怎样才能劝服阿母打消那些念头…… 十七岁的少女这时候还不明白,其实,这世间诸事,时常并不能等到你将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往往一朝惊变,终于警醒之时,早已是万劫不复。 ※※※ 地节四年秋七月,大司马霍禹谋反。 会事发觉,(霍)云、(霍)山、(范)明友自杀,(霍)显、(霍)禹、邓)广汉等捕得。禹要斩,显及诸女昆弟皆弃市……与霍氏相连坐诛灭者数千家。《汉书·宣帝纪) 今岁的秋天,雨水似乎格外多些,才立了秋,旬日间便陆续落了数场白雨,青灰色檐瓦上旧日的雨水还未及干透便又被新雨浇了个湿黑透青。这一日的晌午,雨脚堪堪住了,天光初初透出丁点儿霁色。道旁的原本笼烟惹雾的垂柳,片片细碧绿叶的叶尖儿上都垂挂着湿重的水滴,带了凉寒的秋风偶过街衢,吹得叶尖儿上残余的雨水随风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失了重心的细碧柳叶儿一阵晃悠。 整座长安城都还带着些雨后的湿寒。仿佛仍未自几场白雨中缓过劲儿来……如同月初那一场骤然发动的血雨腥风一般。尽管已时过半月,西市上的污血都被连日来的雨水冲了干净。但空气中的血腥气却历久弥新,让街上零星的几个行人闻着发怵,脚下不由得放快了步子。 一场鱼龙惊变后,整个京都人心惶惶。自元凤元年,燕王刘旦谋反案之后,天下首善之地的长安城便再未有过这般的动荡。 半月前,在这京华帝都,论权势论富贵,头一份都要数府邸毗邻着宫城的大将军府。当朝太皇太后是霍大将军的外孙女,当今皇后是霍大将军的幼女,霍家的子侄、女婿皆官居要职,几乎掌控着整个大汉的兵马军政。正因了这般的显贵无伦,是以镇日间门庭若市,冠盖连属……甚至,霍夫人出行的仪仗,比天子卤薄还要威风上几分。 不过短短半月,谁能料到——权势滔天、炙手可热的霍家,竟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呵…… 月初,已故大将军霍光的独子——大司空霍禹放着荣华富贵不享,竟失心疯似的联合了亲族起兵谋反……也是自作孽! 第68章 一惯性情温文,宽仁和缓的当今天子,这一回却是迅疾出手,雷霆手段,短短数日间便平定了叛乱,并处以重刑。 霍禹被腰斩,而霍光的两个孙儿霍云、霍山及女婿范明友皆自杀。其妻霍显及其所出的女儿、娘家兄弟斩首弃市……原本金尊玉贵,等闲求见一面都难如登天的人物呐。如今就在闹哄哄的西市被砍了头,血淋淋的尸首丢到大道上任人踩践…… 霍氏几乎满门覆灭,被株连者千余家。 京师流血,伏尸数万——许多年后,经过那场旧事的老人们街谈巷议时提起,亦是心存余悸。这亦是厉精为治,堪称一代圣主明君的孝宣皇帝在位的二十余年间,唯一一次大开杀戒。 而自霍氏伏诛后,对于未央宫中那位霍皇后的处置,街头巷议间便有了许久揣测……几乎阖族被灭,兄长腰斩,母亲弃市,一个失了所有依恃的罪家族女。所谓的处置,只怕也就是多活几日或早死几日的区别罢。 毕竟,圣上和霍家,隔着先皇后的血仇……而这位十七岁的皇后,论起来,便是最初的祸基。 长安,未央宫,椒房殿。 时令未出三伏,但有样异样地,这儿竟不闻一丝蝉鸣,静窒无声,压抑沉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满殿宫监侍儿们都是一派惶然或惊惧地瑟瑟缩在室中角落,倒当真似秋后寒蝉一般。 大司马霍禹谋逆的消息在事发半月后才传到宜曲宫,皇后殿下闻讯,惊不能信,而后星夜兼程,匆忙回銮。 但轻驾进了未央宫,没来得面圣,便正迎着一队宫监前来椒房殿检抄的兵甲。而后,当众自皇后寝居中搜出了霍夫人的若干信函及一幅剧毒,信中所图,意欲鸩杀太子! 满殿宫人都惊得面若死灰,颤着身子,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几个年纪小些的宫婢当场吓晕了过去。 罪证确凿,天子使者们带了证物回去御前复命。 而自那一天起,整座椒房殿便被重重监禁了起来,兵甲密围,连一只雀儿都飞不出去。 而皇后殿下……自那时,便失了心似的愣愣僵坐在内室西窗下,整整一晚,不言不动……木雕泥塑似的。 此时,清晨的浅金色的昀光自锁纹的绿琉璃窗扉照了进来,落在那少女那张精致无瑕,双眼满布血丝,苍白如纸的小脸儿上,竟生出几分异样的哀艳来。 “殿下,好歹用些用些饭食罢。”莺时捧着一张素漆小食案进了室中,青玉盂中的甘豆羹散着糯甜的香气……椒房殿的庖人们早已给吓破了胆,哪儿还有心思在炊事上?这羹是她自己到厨下煮的,滋味大约有些差强人意。 她恭谨而妥帖地将羹汤置到了皇后面前的文贝曲几上,而后替主人摆好漆木勺,柔婉温和一如往昔。 “莺时,”枯坐了整整一晚,不言不动的霍成君,却忽然开了口。面色是极度憔悴疲惫的苍白白,连双唇也不见多少血色,且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说话,嗓音有些分明的干哑,仿佛被什么东西磨糙了一般。 但,她神色却已然镇定了许多——出乎意料的,这个自幼养尊处优,娇惯宠纵的十七岁少女,竟没有像满殿宫人甚至莺时以为的那样,顷刻间全然崩溃,而后寻死觅活……任谁人蓦然听闻家门巨变,举族被诛的惨讯,应当都是不堪承受的罢。何况眼前这个金尊玉贵、自幼娇惯的少女? 但她只是呆呆地坐在这儿整整一晚。而后,勉力平静地同自己侍婢开口说话。 此刻,十七岁的少女,就这样凝了眸子定定看向相伴十一年的心腹侍女,用干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问:“莺时,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的语声并不见多少狠厉,但这言语之间的切切质问,却令得那厢的侍婢心下陡然一惊。 莺时面色遽然泛白,身子蓦地一颤,手上有些抖索,捧在手中的食案斜斜一倾,玉盂里的豆羹便泼洒了小半出来,汤汤水水溅在文贝的几案上,一片狼藉。 许久许久,从来温婉妥帖的侍婢,终于开了口,她低低垂着头,并不敢看自家女公子,用极轻的语声道:“是在……大将军去世后不久。” “那,陛下他……许了你什么好处?”霍成君默了一瞬,仿佛并没有太多意外,语声静得有些寒寂。 “陛下有诺,异日诛灭霍氏之时,放过婢子的寡母和幼弟。” “呵……”闻言,霍成君竟是轻轻地笑出了声。那般干哑的嗓音,笑起来是异样的沧桑沉嗡。 ——血脉至亲,自然比她这个主仆之份的外人要紧,原也无可厚非啊。 室中静了一会儿,两相无言。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问,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世上,有些背叛,可以理解,却无法原谅。 “自那时起,阿母送给宫的东西,你便统统收了起来,全为今日拿出来作罪证了?”良久之后,再开口时,她神情已是极静,再看不出多少起伏。 “嗯,”双十年华的侍婢,垂着螓着,亦静静地点头,声音极轻——“还有夫人近几日送来的信件,皆是道出府中困境,请殿下相助的。” “婢子拆看,却瞒了殿下。”她神色竟莫名带了些开诚布公的坦然,语声虽轻却清晰——仿佛压在心底里的沉沉块垒终于移去。尽管,随后砍下来的可能是尖刀利刃……不忠的恶仆,怎样处置都是应当的罢。 原是这样啊……”霍成君闻言只微微怔了怔,然后,竟自失地笑了笑。 而后,她并未用饭,也只那样静静枯坐在窗下,良久良久,从晨光熹微到骄阳正午,西窗从来都只暮时才见到得日光。所以此时室中光线也并不见得多明亮,照在那张憔悴已极的面容上便更显灰暗。 而身边侍立的婉丽婢女,面色竟也是一般的苍白,就这样静静伴着她,不言不动,枯槁的木像一般。 许……先皇后的死,是我家阿母的设计?”问出这一句,霍成君语声更哑涩了些,但神情却平缓宁定。 第64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七) “是,夫人买通了女医淳于衍,在先皇后的汤药中加了附子,以致日渐孱弱,最终薨逝。”莺时仍是神色平静,语声恭谨地轻声道。 “果然……是这样呢。”闻言,霍成君心下蓦地一颤。静默了一瞬后,竟有些神思恍惚起来,隐隐浮上心头的,便是五年前的一幕旧忆—— 那时,她才不过十二岁年纪,晚间原本是去问阿母厨下的蜂蜜还有多少,她打算让庖人做成蜜饼配桂桨吃。结果,竟在距主寝几步远处,听见了屋子隐隐的争吵声—— “你怎的做下这等糊涂事!”阿父的一惯沉缓温文的嗓音此时竟难掩急愤,一股怒意几乎喷薄而出。 她心底里惊极了,十余年间,阿父待阿母一向是宠爱呵护的,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于是,小少女也不敢近前了,只悄悄放轻足音,缩了门外壁角边。 “我还不是为了成君,为了霍氏!”女声急急分辩,但终究是十分心虚的,显出些荏弱来——“谁料到,料到事情会到如今这般地步……” “你当那是个好相与的!”阿父怒意未减,光听声音便不难想像他此时面上的厉色,沉缓的嗓音里带出一丝狠意——“他若是个蠢物,哪儿能到今日田地?你却是个真正不长心的!” “如今,那个女医已给收押了,只怕、只怕……”阿母气弱,心底里已顾不得如此被丈夫训斥,只惶急地问他讨主意道——“将军快拿个对策出来罢。” “如果倒知道怕了,也是……这么多年我纵着你,终究是纵出了滔天祸事来。”听到阿母服软,阿父却似乎并无谅解之意,他的语声是前所未有的苍老沉嗡,失望里带着分明的悔恨——“异日,若我霍氏遭诛,只怕便是今日的祸根了。” 室中久久不闻声息,良久之后,阿父才又再启了声,语声似乎稍稍平和了些,但仍难掩疲惫:“如今,也唯庆幸他是个明智的。” 十二岁的她,还一派懵懂,平日从不曾留心过外面的事情,全然听不懂父母究竟在说些什么——只大约明白是阿母做了什么错事,惹得阿父大怒。到底是什么事,连阿父似乎都不怎么处置得了呢? 那时候,霍成君只是心底里留了一下小小的疑惑。 而今,当真相终于冷冰冰、血淋淋地摆在了眼前,一切残忍得让她几乎无法直面。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天子便痛定隐忍,日日夜夜筹谋将怎样灭了霍氏满门,以偿血仇罢。 “阿兄他……起兵之前阿母应当遣人送信予我了罢?”她静静闭上了眼,问。 “是,夫人想请殿下鼎助,佐大公子成事。”莺时依是轻声而坦然地应道。 自大将军霍光薨后,天子亲政,便一步步收了霍氏手中兵权,许以虚职,或调任外官,继而重用许、史两家子弟,扶植亲信。 眼见中手中的势力一天天被削黜,霍氏不愿束手就缚,也唯有拼死一搏——只是,大公子资质平平,远不及昔日的大将军,又哪里堪与天子争衡? 第69章 如今,几近满门覆灭……除了皇后,霍氏一族恐是无一生还。 这一刻,霍成君反倒是一切都平静了下来——时至今日,左不过三尺白绫,一杯鸩酒罢了? 而这样的东西,自许皇后逝世起,她便为霍家的女儿备下了罢。 十七岁的少女,似乎从没有像现下这般冷静清醒过,想通了首尾,她竟只是自失一笑,而后眸光漫不经心地落向了窗外。亭中那株舜华半月前她出宫时正是花苞满枝,而今已值花期,一朵朵金蕊粉瓣的灿烂花儿娇妍地绽在碧郁繁叶间,笑靥般明媚,更有花瓣随风翩跹而落,纷乱层积的落英在树下铺了一地锦绣…… 但,即便看着这漫树繁花,她的眼神也是死水般的冷寂空无。 “殿下,”静立一旁的莺时,见她此刻止水般死寂的神情。一直以来勉力平定的心绪却是忽然间塌陷了一般,心疼得难受……殿下她,如今只是静待死期了罢? 她从十二岁时被选到女公子身边服侍,至今已整整九年……她看着她从八岁的天真女童长到如今的韶华少女,整个大将军府珍如拱璧的掌珠,真正的懵懂娇气,却也是真正的纯善无瑕。 眼睁睁看着她变成了眼前这般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甚至,她自己也是幕后黑手之一。 “殿下可以去向陛下陈情,您根本不曾做过什么,实在无辜啊……”半晌后,她终于带着哭腔低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尽管,知道这个法子大抵无用,但若不试一试,又怎知结果如何呢? “呵,无辜么?”听着这话,十七岁的少女却蓦地转头看向了她,目光凝定而清湛,不带一丝迷茫—— 其实,她又哪里无辜? ——生为霍氏之女,自诞世起,骨子里便淌着霍氏的血,享着这个姓氏所带来的尊荣富贵,受着这个家族的荫蔽爱护。到如今,门庭巨变,整个霍氏家族轰然倾塌。身为享了家族多年尊荣的女儿,自然该共担灾厄,又哪里来的资格说自己无辜? 三日后,椒房殿。 “皇后荧惑失道,怀不德,挟毒与母博陆宣成侯夫人显谋欲危太子,无人母之恩,不宜奉宗庙衣服,不可以承天命。呜呼伤哉!其退避宫,上玺绶有司。” 宣旨的宫监执着一轴黄帛,逐字念道,语声尖锐得有些刺耳,满殿瑟瑟跪着的宫婢皆神情惊惧,面如土色。 霍成君只静静跪在地上听旨,面色如这些天来的每日一般的苍白,神情却平静得没有多少起伏——这一纸废后诏书,终是来了呢。 谋害太子?也是呢,罪证确凿,无可置辩。 “罪妇霍氏,求见陛下。”安静地听罢了旨,她忽然抬眸,看着宣旨的宫监,神色凝定,清声道。字字落音,透着从未有过的凝定与坚决。 “奴婢自会上达天听,至于见与不见,却要看陛下了。”那宫监似乎对她的镇定从容有些意外,怔了一瞬后方缓声应道。他看着眼前一夕之间从皇后之尊被废为庶人,跌落进涂泥里的少女,神色间终究带了几分怜悯。 …… 出乎意料地,天子竟次日甫下早朝,便驾幸了椒房殿,他依旧一袭银白色直裾深衣,高冠玉剑,广袖拂风,步履平缓而稳健,面上的神情平和温缓一如往昔。 而她,也同数年来一样,静静跽坐在西窗下,微微仰头看着窗外……仍是那一袭苏芒色的绮縠襦裙,只是单看背影,便已然瘦削单薄了许多,简直弱不胜衣似的。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转过了头来,眉目如旧惊艳,只是面庞苍白,失了许多血色,而原本圆润的下颔瘦得尖尖的,竟显然玲珑了许多——他以往从不知道,只是半月工夫,一个人可以瘦削憔悴到这般地步。 “陛下。”她抬眸看着眼前这个,没有起身行礼,只神色平静地淡声道,语声并无一丝起伏。 刘病已怔了瞬,而后在那张文贝曲几边揽衣跽坐下来。两厢默然,静静对坐……如这四年多来的许许多多个朝夕,若不是那少女瘦削得厉害,简直宛若回溯了辰光一般。 室中静了不知多久,仿佛亘古的阒寂,八荒六合不闻一丝声息。 “陛下,霍氏一族千余条性命,可偿得了先皇后的血债?”半晌后,她终于开口,语声从容而镇定,字字清晰。曾经那个稚气天真的孩子,如今终于像一个心智成熟的大人那般,平等而直接,了当地出声质询。 ——家门巨变,举族株连,原来惊逢巨变,足以让懵懂无知的孩子,几日之间迅速地长大。 而那厢,二十六岁的大汉天子,却是许久许久的默然。 沉默了良久之后,他的声音才有些轻低响了起来,怅痛里杂了一丝难掩的柔和:“朕曾答应过,若受人欺侮,一定会护她周全。” 仿佛对她话语间的冷淡质问恍若不觉,只是自语一般道出了许久年前的一个承诺——那个时候,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在心底里暗暗起誓,一定要待她好,守着护着珍视着,予她一世安然无忧,那怕,那怕用自己的性命。 谁晓得……最终,竟是那样眼睁睁看着她那般惨烈地死在自己面前,留下未足月的稚女…… 那个女子,十五岁时无怨无悔嫁他为妻;十六岁时,怀妊十月为他生下了长子阿奭;十七岁被他立为皇后,却处处俭素,如履薄冰,唯恐给他添了丁点儿负担,又体怀入微,日日亲自下厨为他作羹补养……十九岁,就那样刚刚为他诞下女儿后被人鸩杀在了他的宫中,死状凄惨,终不瞑目。 呵,就是为了这一顶凤冠,这一个后位! 他待她有多深的情份,那时便有多少愤怒,那个时候冠弱年纪的少年天子恨不能单枪匹马,提剑闯上霍府,杀了霍氏满门,人人挫骨扬灰! “所以,在那个时候,陛下便开始筹谋复仇了?”十七岁的少女闻言,仿佛不为所动,语声仍是平静,甚至不带多少情绪。 “是。”他顿了瞬,而后缓缓应道。在很早便布好了自己要步的每一步棋——早在见到霍家的女儿之前。 “呵……”话音甫落,她竟莫名地轻声笑了起来,语声清脆盈耳。但此刻响在旷静的殿室中,却是带了些凄凉。 那一年初见时,跽坐在喜榻上少女不满十三岁,精致无瑕得仿佛一尊的瓷玉娃娃,天子耐心安抚,温声问询:“是因这生辰,所以闺名才取作「成君」?” 那一天她百无聊赖坐在窗下看着天发呆。在他进来时,僵着腿脚险些跌跤,他神色关切地扶着她站定,耐心地俯身替她揉着膝头散疼,知她嗜甜,竟是特意带了南越献纳的石蜜来哄她开心。他揉着她的小脑袋宠溺道——“养了只小馋狸儿,自然得为她寻吃食啊。” 那一回七月七,她平旦早起,折腾了两个多时辰,糟践了上百根缯丝,只为替他合一条五色缕福,却沮丧于手艺粗陋,在他来时怎么都羞于现丑。他就那样温和地笑着,将秀颈匀白的手腕伸到了她面前:“那,便替朕结上罢。” …… 甚至月余之前,就在这座椒房殿中。就在这间寝室中,就在这扇西窗下这张文贝曲几旁,他还那般耐心温和地叮嘱她橘酢性凉,多饮伤身,应配上蜜糖用。然后仔细地替她安排好去宜曲宫避暑的行程,先言政务繁冗不能伴她同去,而后温和地催促:“若去得晚了,只怕莲塘里荷花凋尽,只得尝尝今岁的新藕了。” 呵——就是这般一个温和耐心,体贴妥帖,永远无奈而宠溺地纵容着她的丈夫呢! 如今想来,分明步步为营,算无遗策! 她的阿母种祸于先,她愚行在后……霍氏走到如今地步,果真是咎由自取呢。 因为她姓霍,所以就必须为许平君的死负责……既种了因,那如何逃得过果? 室中又是静了良久,仿佛前面的两个问题耗了毕竟太多的心力,所以一时间双双语凝。 “所以,这四年来陛下待霍成君的种种,皆是虚情刻意?”最后的时候,她抬眸定定看着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眸光犀锐,字字清晰。 那个曾经懵懂的孩子啊,竟有一天会这般说话……何等冷静,又何等决绝! 天子闻言,缄口默然,良久无语。 “日后,你会迁往昭台宫,此生……永不复见。”所以,那些事情,都已没有意义了。 最终他只轻声道,而后淡淡垂了目,掩去眸间所有情绪。 霍后立五年,废处昭台宫。《汉书·宣帝纪》 …… 椒房殿又一次空置了,之前的三任主人,上官氏已为皇太后,迁入了长乐宫,许皇后已薨,而霍皇后……或许说庶人霍氏,迁进了僻远的昭台宫……此生都不会回来了。 “唉……”小宫婢打理着西窗下文贝曲几上的灰尘,轻轻叹了口气,轻低呢喃道「昭台宫那边,也不知……不知殿下她熬得过几日」 历朝以来,废居冷宫的皇后,其实多半是没多少时日好活的。不必明面上赐死,只需在饮食用度上苛刻些,便能生生磋磨得人渐殒了性命,真正杀人不见血。 第70章 说起来,实在是个难得的好人呢……她神情间有些不忍。那位主子虽一向娇气了些,但待她们这些宫婢侍儿从来很少责罚,从不会乱发脾气,好伺候得很。反倒是赏赐一向十二分大方,价值千金的玉臂钏、金雀搔头、琉璃珠,时常随意分赐。那些物什,单单一样儿,便是他们这些人几辈子的用度呢。 想想,如今也不过十七岁年纪,就枯闭于冷宫……而且,或许不久就要丢了性命。 想想昔年那张一眼惊艳的丽质容颜,有些同情道。任谁都看得出来,那一位皇后殿下,根本天真懵懂,什么都不明白啊……陛下也当真是决绝呢。 郑女官刚刚进了内室,正听到小宫婢的呢声自语,神色却是微微一怔——原来,旁人都这般看的呢。 她心底里微叹了一声……若当真决绝,怎可能网开一面,留她生路?怎么可能亲自吩咐了昭台宫那边的用度饮食?又怎么可能允了那个唤作莺时的婢子去侍奉旧主? 他希望她活着,能好好地活着。 自霍氏之乱后,朝野之中新进的权臣多少人皆是昔日扳倒霍氏的中坚,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霍家的罪女如何处置……斩草除根,方是上策。 但最终,他却是顶着朝堂压力,乾纲独断,全了一已私心。 五载谋划,步步为营,最终成功诛灭外戚,重掌社稷的天子。谁能料到,那般算无遗策的人物……最终,却漏算了自己的心意呢? 年近半百的老宫人无声地叹息,而后目光静静打量这座清肃冷寂的旷静宫殿……这椒房殿,只怕是要空置许久了。 ※※※ 后记: 十二年后,霍成君自昭台宫徙云林馆,乃自杀,葬昆吾亭东。 又五年,汉宣帝刘询崩,与恭哀皇后许氏平君同葬于杜陵。 第65章 史书里的真相 ◎【汉宣帝、许平君、霍成君】◎ 这个故事,在落笔之前,我犹豫了很久——是不是从刘病已或许平君的角度来写,会更正义一些? 故事里的三位主人公,汉宣帝刘病已是一直以来就很喜欢的人物,许平君也是颇有好感,而霍成君——细阅《汉书》时,才发现,她其实同我原本以为的形象大相径庭。 最后,几经反复,仍是敲定了霍成角视角这个构思方向。 我们一起来看一看在真实的西汉历史上,这三个人物的原本模样罢。 【汉宣帝】 这是中国历史上唯一在登基之前受过牢狱之灾的皇帝,也是整个西汉历史上我最为钦佩的皇帝,没有之一。 一、幼经牢狱,身世畸零因为卫太子刘据的冤案,刘病已尚在襁褓之中就被投进了郡邸狱……按说,这样的孩子,理应是无声无息地夭折的,当时没有下杀手应该是因为这孩子理应也活不下来。 可托天之幸,这个小小的婴儿遇到了廷尉监丙吉。他心存怜悯,所以找了狱中两个有奶水的女囚——渭城胡组和淮阳郭徵卿来乳养他,又自己出钱补贴衣食。因此,几月大的婴孩得以在狱中平安活下来,并日渐长大——不得不说,在当时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四年之后,汉武帝病(应该病得不轻,次年就崩逝了)。而这个时候,有个望气的方士说「长安狱中有天子气」。 这里提一点。因为汉朝的开国皇帝刘邦是楚人(陈胜、项羽、刘邦三个反秦领袖都是楚人),他后宫妃嫔多为楚地女子,而朝中重臣也多为楚地人士。所以西汉在文化上很大程度上是承袭了战国时代的楚文化——图腾崇拜、神明崇拜、巫术崇拜(治病、诅咒、占卜、祈雨、祈福佑、禳灾、明禁忌等等)。 所以,有汉一代,在史书里就常见「望气」(根据云气的色彩、形状和变化来附会人事,预言吉凶的一种占卜法),还有史不绝书的各种「巫蛊祸事」——简直宫廷斗争的致胜法宝,只要皇帝有疑心,一害一个准,杀伤力堪称恐怖! 所以在汉武帝病重之际,有人占卜说长安狱中有天子之气,当然引得武帝大惊,以为狱中将出夺取汉家江山的乱臣贼子,索性一首诏书,不论罪行轻重,杀尽长安所有狱囚。 而郡邸狱中,前来执行皇帝命令的内宦者令郭穰就这么被丙吉死死堵在了关押皇曾孙刘病已的狱室门口,硬生生抗住不让他进门。郭穰愤怒地憋了一肚子气回去向武帝复命(实际应当是狠告了丙吉一状)。 而刘彻恐怕是这个时候才知道,被自己冤杀的长子刘据,居然还有一个遗孤活在世上。 这一年,武帝已经六十九岁了,桑榆暮景,日薄西山。当然,人老心慈之类的不适用于这位,后面「立子杀母」就是铁证。但,因为年纪很老了,所以比较念旧却是事实。而且,他对长子的愧疚和思念也是真的。 在刘据死后,武帝先建思子宫,后起归来望思台来缅怀这个他爱重了二三十年的儿子。而在卫太子之案两年之后,他诏告天下的《轮台诏》,第一件悔过的,便是听信宦官苏文等人,冤杀了长子。 因此,对这个意外活下来的曾孙,实在狠不下心了——这位的一惯作派,是杀伐狠厉。对于这个和他有着血海深仇的曾孙,就算他真的斩草除根也不稀奇。 而他让这个四岁的小孩儿上了刘氏宗谱,从此有了官府的供养(仅够温饱),总算是出狱,重见天日了。 刘病已先由邴吉送回了外祖母史良娣的母家抚养,而后不久被接到了掖庭。 自此之后,一个对刘病已一生有着重要意义的人出现在了他身边——掖庭令张贺。 这,大约是刘病已一生至为幸运的事情之一。 据《汉书》载:“掖庭令张贺尝事戾太子,思顾旧恩,哀曾孙,奉养甚谨,以私钱供给教书。” 而宣帝即位之后,自己说:“故掖庭令张贺辅导朕躬,修文学经术,恩惠卓异。”而后极尽封赏张贺的子孙亲族,可见对这位长辈感念有多深了。 被张贺养在身边之后,刘病已的童年时期,就是一边在张贺的教导下读书习字,并「高材好学」,一边游荡于长安市井「喜游侠,斗鸡走马」,活脱脱一个长安顽童。 但也因为长于市井,所以「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 就这么一直长到了十多岁上,张贺眼见这孩子日渐一日地长大了,天资聪颖,好学明礼。但身为宗室血脉,却只是野草一般无人重视,庸碌度日,心里自然着急。所以,他便常常在弟弟张安世(时居右将军)面前夸赞刘病已,应该是说得次数多了。于是被弟弟阻止(带着警示意味)——现任天子当得好好的,你常提皇曾孙,难得不怕旁人生疑心?! 于是,张贺只好作罢。 到了十五六岁,少年郎也到了娶妻成亲的时候。但像他这样的情形,但凡知道根底的都不会愿意嫁女儿过来。所以,张贺就打算把自家孙女儿嫁给他(张贺自己儿子早逝,过继了弟弟张安世的儿子,孙女儿就是这个嗣子所出)。但是,又一次遭到了张安世的强烈反对。 安世怒曰:“曾孙乃卫太子后也,幸得以庶人衣食县官,足矣,勿复言予女事。”(皇曾孙是卫太子的后人,能以庶人之身终老都该知足了,莫再提嫁女儿的事!) 于是,张贺只得无奈放弃。 想一想,张贺自巫蛊之祸,全赖这个身居高位的弟弟才保下了性命,后来被处以宫刑,地位卑微,身份尴尬。所以在弟弟面前,恐怕已经没有多少兄长的地位和尊严了罢(读到这儿,莫名心酸) 所以,他只好为刘病已另娶了暴室啬夫许广汉的女儿许平君。许广汉原本将女儿许平君许给了内者令欧侯氏作儿媳,可婚期将届,欧侯家的儿女突然去世了。这在当时,女方是有「克夫」嫌疑的。于是日后婚事会比较艰难(否则,恐怕刘病已也娶不到她)。 元凤元年,刘病已娶许平君为妻,次年,生长子刘奭。同年,汉昭帝刘弗陵崩,之后不久,时年十八岁的刘病已继刘贺之后被扶上帝位。 而张贺,却在一年前已然过世——就在他为刘病已张罗好了婚事,看着这个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娶妻成家后不久。一声叹息,张贺最终没能看到那个他倾尽毕生心力,一天天抚养长大的孩子脱了幼年时坎坷开关,君临天下、公卿俯首,并最终中兴汉室,名著史册。 而在刘病已即位之后,就说:“《诗》不云乎?「无德不报。」”,于是打算追封张贺为恩德侯,为其置园邑二百户来守陵(他的曾祖母卫子夫也就三百户),但被其弟张安世坚决辞谢。 宣帝于是减了规制,追封张贺为阳都哀侯,置园邑三十户,其子张彭祖为阳都侯,七岁的孙子张霸为关内侯,官封散骑中郎将,食三百户。 张安世还想辞谢,宣帝毫不留情地道:“我是为了掖庭令,并非为了将军你!” 张安世这才不敢再言。 二、厚遇恩人,为政宽简即位之后,刘病已对昔年有恩于自己的人,皆封赏厚赐——照料过他的史家、许家,乳养过他的两位女囚,母亲王须翁的亲族。 第71章 这个孩子,自记事起便没有任何亲人。所以任何一丝恩情和亲情于他而言都弥足珍贵,所以这样的看重与珍视。 而作为汉宣帝,在位的二十多年间,于政治上颇为作为,堪称中兴之君。 三、南园遗爱,故剑情深刘病已娶许平君为妻时,他约是十六岁年纪,她也不过十四五岁,少年结发,伉俪情深。 次年,就涎下了一子,正是情笃的时侯,若没有后来种种,他们应当会在长安城尚冠里的小院中一家和乐,相偕与老,平平淡淡,安安宁宁地过完这一世罢。 但人生际遇,常常都是造化弄人。 当了十七八年野草,完全已经接受了这一切的刘病已,忽然间就时来运转,被大将军霍光等人相中,继为昭帝之嗣,短短几日间,自一介庶民践祚登基,成了位尊一国的大汉皇帝——当然,是受人摆布的傀儡皇帝。 但,地位上已然是天翻地覆的改变。 而作为结发妻子的许平君,也住进了未央宫,封为婕妤——但,想要封后却困难重重。 掖庭暴室啬夫之女,这般卑微的出身。即便是皇帝的发妻,朝中那些公卿大夫们也不觉得她有入主中宫、母仪天下的资格。 而若论资格,舍大将军霍光的女儿其谁?(霍光自己应当也有这个意愿,否则这个提议就不会被当廷说出来) 刘病已明眼看着这一切,却没有当廷反对,而是发了一道圣旨,求微时故剑。 连昔年寒微时用过的旧剑都念念不忘,何况是朝夕相伴的妻子? 见这个十八岁的少年皇帝态度如此之坚定,霍光也就没有态度强硬地逼迫,他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几乎从来都是求「稳」,自觉规避一切风险。 不久,许平君当真被策封为皇后,那个时候,她心底里应当是感动极了的罢——他的丈夫,肯在自己还空手无权的时候,为了她去开罪权倾朝野的大将军。 这个十八岁的少年,终于在多年困顿之后,尊荣加深。所以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些东西与身畔共历风雨的妻子共享,把所有自己能给的东西统统捧到她面前。 千载之后,叫做「故剑情深」的故事,读来仍旧令人动容。 三年之后,许平君刚刚涎下一个女儿,被霍光的妻子霍显买通女医毒害。 许平君尸骨未寒,霍显便忙着帮女儿准备出嫁的妆奁,不到一年,霍成君入宫,先封婕妤(汉朝通常是由婕妤进封皇后),不久封后,专宠椒房。 两年多后,霍光薨。 刘病已着手清洗霍氏家族,又两年,逼反霍禹,诛灭霍氏满门,废霍成君。 先隐忍蓄势,步步为营,后期杀伐凌厉,果决利落,完全反转了局势。 如果没有许平君的血仇,汉宣帝还会对付霍氏么?当然。但,应该没有这么狠绝血腥。 纵观宣帝一生,这其实是个比较仁厚宽容的人,诛灭霍氏是他在位二十多年间唯一一次大肆杀代,可见其恨意之重。 废了霍成君后,刘病已立婕妤王氏为皇后。 《汉书》明白如话地写了:“乃选后宫素谨慎而无子者,遂立王婕妤为皇后,令母养太子。自为后後,希见,无宠。” 汉宣帝在宫妃中挑了一个性子谨慎,没有孩子的王氏女子立为皇后,目的只在于让她照料好太子。所以「希(稀)见,无宠」,确切点儿说应该是独守空房。汉宣帝不会让她有孩子,唯有这样,太子刘奭是她唯一的依恃,她才会真正倾尽心力照料这个孩子,视如己出。 后来,王皇后果然待刘奭极为尽心,一双母子情份极厚。 而太子刘奭日渐长大,柔仁好儒,宣帝觉得他不堪继承大统。但「以少依许氏,俱从微起,故终不背焉」。 因为多年间一直惦念着亡妻,所以即便明知他们的孩子不那么优秀,却也不忍废了他的储位,始终没有背弃他们当年的情份。 读史至此,最令我动容莫过于这一句「终不背焉」。 这时,距许平君过世,已有十多年。 【许平君】 《汉书》中,对于她的记载比较简单,总共只有两处: 一、《汉书·宣帝纪》“时许广汉有女平君,年十四五……遂与曾孙,一岁生元帝。数月,曾孙立为帝,平君为婕妤……上乃诏求微时故剑,大臣知指,白立许婕妤为皇后。” 二、《汉书·宣帝纪》“初,许后起微贱,登至尊日浅,从官车服甚节俭,五日一朝皇太后于长乐宫,亲奉案上食,以妇道共养。” 从这两段记述中,我们至少确定两个事实。 1、宣帝刘病已与妻子感情甚笃,所以才能在那样全无根基的情况下,拼力为她博一个皇后名份。 2、许平君应当是一个柔和而聪慧的女子,几日之间鱼龙变化,得登后位,却不见半点骄气,作风朴素,行事谨慎,不得不说,她对得起刘病已的情意。 【霍成君】 关于她,史书所载的也只寥寥,从这只言片语中,我所看到的,就是一株标准的温室花朵,懵懂无知,娇气,没有主见,或许还有些软弱怯懦。 一、年纪很小当时成亲一般女子是十三四岁,汉惠帝时律法明文规定,女子十五不嫁违法。而公卿大夫家的女公子一般更是很早许嫁,许平君入宫时的年纪,应该也就十三岁左右(这也很好地解释了她为何入宫五年仍无子)。而我们后面提到的两点也为她年纪小做了佐证。 二、性格软弱,没有主见有点出乎我意料的,实际上在《汉书》中,少见关于霍成君的劣迹,非说起来的话,就是两点。 1、车服盛大,用钱散漫,打赏宫人出手非常大方,和许平君相比,实在太过奢侈。 但关于这一点,从客观的角度出发,这个小姑娘从小就是锦衣玉食养大的,恐怕是真的对于金银钱财什么的没有多少概念(作为大将军霍光的幼女,不知柴米贵什么的真心不稀奇) 2、谋害太子关于这一点,有明确记载的是汉宣帝废后的那一道诏书,其中给霍成君定的罪名就是「挟毒与母博陆宣成侯夫人显谋欲危太子」。 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注意——在《汉书》的记载里,关于这件事,她在其中的存在感一直很低(事实上。虽然做了五年皇后,但在各种政治斗争中,她的存在感一直非常低)。 谋害太子这件事,是从宣帝立刘奭为储引发的,霍显为此怒恚不已,以至「不食,呕血」,曰:“此(刘奭)乃民间时子,安得立?即后(霍成君)有子,反为王邪!” 所以她「复教皇后令毒太子。」这里明白如话,是她教唆(甚至有可能是命令)霍成君毒害太子的。 所以,后来「皇后数召太子赐食,保阿辄先尝之,后挟毒不得行。」以刘病已的算无遗策,霍成君这点儿小手段,大概也就是小孩儿过家家的水准,怎么可能让她得手? 而在宣帝对霍氏论罪的诏书中,写——“(霍)显前又使女侍医淳于衍进药杀共哀后(许平君),谋毒太子”这里,关于谋害太子一事,完全没有提到霍成君。 而霍成君初入宫时,向许平君一样,每五日亲自去皇太后上官氏那儿侍奉饮食,应该也是出自家族的授意,她只是乖乖听话而已。 综上,这其实真的是一个自己没主意,从小依着父母娇惯,也听着父母主意、顺从家族利益的小女孩儿。 三、天真无知前面说了,霍成君入宫的年纪很小,而且做为霍光最小的女儿,从小必定娇生惯养,以此推测,她从来不需也不会勾心斗角,性格应该相当单纯。 而汉宣帝,从史书记载来看,实在是一个情商智商双高的人物。所以,收服一个天真懵懂的小女孩儿,简直不能更容易。 这儿,有两点可以看出来。 首先,在宣帝立刘奭为太子时,霍显为之大怒,以至于呕血。可身为皇后的霍成君,作为最直接的利益关系人,反而没有什么反应——这是真心迟钝无知啊。 其次,在后来宣帝封王皇后时,提到「选后宫素谨慎而无子者」,说明,当时宣帝的后宫是有其他妃嫔的,而且应该是有其他子嗣的。但霍成君身为皇后,有着大将军霍光这么强大的后台,却从没有她妒忌之类的事迹记载——这是真心天真懵懂啊。 仔细推敲下来,能作为解释的,无非两个缘由,一是她自小娇养,心无城府,二是宣帝对她表面上一直非常宠爱,所以她对他十分信任。 而最后听从母亲的教唆谋害太子,则是因为她一直以来就没有主见。而且在那个时代,凡入宫的女子几乎没有人可以违抗家族的意志。 四、自尽原因最终,宣帝五年隐忍,步步为营,清洗了整个霍氏家族,霍成君也被废黜,迁居昭台宫,并于十二年之后。因为宣帝一首让她再迁往云林馆(更加僻远的宫殿)的诏令而自尽。 其实,在这里我看到的倒并非是宣帝的绝情。从客观角度来看,对于这个朝夕相伴了五年的女子。虽然隔着血仇,但宣帝并非毫无感情的。 第72章 如果真的恨她,只怕迁到昭台宫不久,就无声无息地「病逝」了。但霍成君在被废后却是好好地活过了十多年(历史上被废的皇后,少有能在冷宫里活得长的) 但十二年之后,汉宣帝四十多岁,身体应该已经不太好了(五年后因病去世),而太子刘奭此时已经弱冠之年——他和霍成君之年,可隔着杀母之仇。 刘奭这个时候,身为太子应该已经一步步开始掌权,宣帝对霍成君大概还念着几分情份,可以容她在冷宫里静静生活着。但刘奭一旦承位,霍成君必死无疑(甚至可能生不如死) 而宣帝此时这一纸诏令,就是给了她一个明确的讯息。然后,霍成君听旨之后,就决然自尽了。 回首前尘,这个女子生于极贵,自小娇宠,少年封后,母仪天下,而后一朝家门剧变,自云端跌落了涂泥。 是的,她的确算不上无辜——既然享了家族的荣耀,也就该与家族共担灾厄。 但,两千余年后的今天,重阅史册,总令人不免叹息。 第66章 刘庆与左小娥(一) ◎【暖萌小宫女和顽皮皇子的少年青涩爱恋】◎ “阿姊,非要再练几遍么?”黄莺啼啭一般清鸣脆稚的语声,似乎带了些不情愿,小意地试探着道——“这曲《凯风》,小娥私底下已练了许久,要么……要么就算了罢?” 这是掖庭北隅一处十分清寂的僻远处,几株合抱粗的菁茂甘棠树蓊郁葱笼,相傍而生。深褐色的虬曲枝干叠掩交错,树梢细杪重重参差,繁叶遮天,浓荫匝地。 时值季暑六月,清晨初暖未炽的明红色朝阳透过婆娑绿叶的细隙间,照下一缕缕浅绯色的熹光,斑斑点点地碎在树荫下一双姊妹模样的少女身上。 方才说话的小少女约摸十一二岁光景,一袭莺黄色细绢襦裙衬得她净瓷一般温腻明皙的肤色愈发莹白,微带粟黄的长发绾作了双丫髻,明眸皓齿,样貌清灵,一双颜色略浅的眸子看上去异样澄然净澈,却又带了几分精灵剔透。 “当真已练了许久?”另一个少女则比她年长了五六岁,眉目端秀,气度要稳敛上许多,此时闻言,淡声续问道——“那,都是何时练的?” “唔……前天晚上和昨天晚上。”小少女见阿姊发问,一双剔透的浅色眸子滴溜溜一转,便伶俐地答道。 “原来,你前两晚都未按时回屋就寝……便是去练曲子了么?”长姊模样的少女仿佛恍然而悟,略舒了舒双眉道。 “嗯嗯,那是自然啦!”小少女眉眼一弯,模样乖巧地利落点头道。 “那……我三日前替你拾掇衣物时,在竹箧夹层中寻到一支竹籁,却又是谁的?”她眸光淡淡地落向一惯性子跳脱,伶俐得过了分的妹妹,神情了然,洞若观火。 糟了!小少女神情沮丧地皱起一张莹白小脸儿,暗叹一声倒楣……自己分明已将竹籁藏得那般隐密,谁料还是正撞到了阿姊手上……真真流年不利! “所以,你已是整整三日没有碰过这竹籁了,那练曲子,又是怎生练的?”年长些的少女语气微微严厉,神色间已带了几分薄责。 “阿姊,小娥知错了!”见势不妙,小少女十二分识时务地干脆认错。而后便有些可怜兮兮地用那双明澈无染的浅色眸子瞅着自家姊姊,撒娇讨饶道——“阿姊你莫气了,往后小娥一定乖顺听话,事事都依阿姊的,阿姊说一便不二……” “绝计、绝计再不会贪玩胡闹了!”言辞切切地表完态,小少女神色郑重地保证道,一副信誓旦旦模样。 可那长姊却是全然一副无动于衷的神色,她目光静静落向幼妹,静水无波,语声里似微微带了丝无奈,道:“这话,自你七岁起,我已听了四年,没有千遍,也有百遍了。” 小少女被揭破底细,霎时涨得面色通红…… “这三日你未碰过竹籁,但我收着的那套《太史公记》却少了五卷,”稍静了会儿,那长姊方重又开了口。但见着妹妹的窘迫神色,她语声却下意识地柔和了些许——“阿姊并非禁你看书,否则,当初便不会教你识字了。” “只是,”说到这儿,她神色微微一顿,似是有些叹息,眸光里掩不住的一丝忧色——“小娥你一向性子冒失,这几年间,好些回都险险因为沉迷书册而误了事……这,却如何教人放心?” “三日后便是太后寿辰,宫中贺宴上的乐舞断出不得差错,为令你专心练曲子,阿姊才将书卷尽收了起来,谁料……”她微微苦笑着摇头,神色间多少无奈。 “阿姊……”小娥听着这些,霎时间心底里满涌了愧意,神色懊悔地低低垂了螓首,咬着下唇,贝齿儿噬得粉润唇瓣一片凝白。 “你日渐大了,日后万事都要自己多留些心,读书固然有益,但亦不能本末倒置……”那长姊语声不禁更轻柔了许多,温和地嘱咐幼妹道——“何况,像这般夜里偷偷借着月光看书,伤眼得很。” “嗯。”小少女垂着的小脑袋重重地连点了几下,认真应了声。 “你晓事便好,”长姊看着幼妹这般模样,神色间带了些安慰,语声温和道——“竹籁阿姊已带来了,距寿宴只余三日了,这曲《凯风》须得再多练练才是。” 说着,她自宽大的细绢广袖间取出了一支沉青色的竹籁来,大约一尺余长,侧开六孔,似笛却又非笛,尾端缀了一缕碧绦丝穗,素雅而精致。 小少女乖巧地抬手接过,取了素丝帕细细拭过一遍。而后,执籁到了唇边。熟稔而娴雅地六指按孔,短促地几声试过了音,既而凝神聚气,气息冲逸而出——一记清越乐声乍然而起,音色脆亮,玲玲入耳……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那长姊在一旁听了,却是有些无奈地暗自摇头……这丫头向来聪灵,吹奏的技法是一点即通的。可,却生生将一曲颂叹母亲的凄然之曲吹出了欢快跳脱的调子…… ——到底是不曾用心呢。 她正欲出场止了妹妹,孰料近处却有另一样乐声十分突兀地插了进来—— 那是十二分幽细清脆的音色,陡然飞响之后,就这么合和小娥吹起了这一曲《凯风》。那乐声节奏沉缓,低低呜呜,将儿女对母亲的沉沉哀思、切切缅怀皆融入其中,十二分动人心意,闻声蓦增伤楚…… 在这乐声的引导下,小娥竟也渐渐奏得入了情境,乐调渐缓渐凝,意韵绵生…… 是有别的宫人也在这附近练曲子么?那长姊细听了半晌后,心下暗道。 但她抬眼四顾,仔细地打量了四周,分明不见半个人影,这乐声响在近处……听源头,似乎是从她们俩头顶上传来的。 她们姊妹二人所在的地方,正邻近着暴室。因为晦气,所以宫人们大多不愿来的,终日里十分清寂。 这几株棠棣树生在暴室外不远处,正值季暑,繁叶绿郁,葱葱笼笼地遮天翳日,伞盖般笼下一地浓荫。所以她特意择了这可以取凉的树荫下让妹妹练曲子——只是,这树上怎会有人? 正在此时,小娥已然一曲奏罢,小丫头不比阿姊的淡定,才住了音,便捺不住性子开了口—— “是谁在树上啊?”小少女仰着头,语声脆亮地朝上面喊话道。 但等了好一会儿却也无人相应,她原来欣然喜欢的神色便有些急切了起来,忍不住又扬了扬声道——“你也在这儿练曲子么?来得可真早……你是哪一处的宫人啊?” 可,仍是没有回音,她们姊妹仰头向上看去,已然带了炽意的浅金色阳光,丝丝缕缕透过叶隙,耀得人微微眼花。而这九丈余高的菁茂棠棣树繁枝绿叶重重密掩,根本看不到人影,亦听不到人声。唯有清风吹拂枝叶发出的沙沙细响,在阗静中清晰入耳。 小少女终于有些气恼了,一张莹白脸白微微皱了皱,纤纤眉黛微一竖,拨了声道:“这般藏头露尾,是不敢出来见人么?” “哼,莫以为只你会爬树,再不出来,我便攀上树去捉你下来!”她捋了捋袖子,当真一副要爬树的架势。 “呵,好生嘴利的小丫头!”话音落后,静了一瞬,而后那树上竟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疏疏懒懒的语调,却煞是和润入耳——“分明是你们两个喧嚷不休,扰了本公子的清梦,如今竟还恶人先告状?” 说着,便见那繁荫的绿叶簌簌而响,一角云白色的衣裾便这么露了出来,那少年敏捷灵巧地攀着树枝利落地移动,自一树繁绿里现出了身形,着一身素纱禅衣,身姿颀长。此刻,他撑着树干向下一跃,足尖便落在了棠棣树稍低处的一枝虬曲粗枝上。少年十分散漫斜倚着树干撩袍坐了下来,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好,这才闲闲地垂目看向了树下的她们,面上神色一派疏懒。 而树下的一双姊妹,也是此时方看清了这人的面貌。 第73章 ——实在是一个姿容灼灼的美少年! 年纪似乎只比小娥稍长上一点儿,模样虽仍带了稚气未褪的年少青涩,但已是十二分出众的佚丽容貌,面如冠玉,生着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眸,现下,垂眸眄视间波光流转,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不过,分明极俊极妍的姿容,衬了他有些散漫的疏懒笑意,便是活脱脱一副市井顽童似的的惫赖模样。 少年手中尚撷着一株绿碧欲滴的棠棣叶——方才,他应当就是吹叶来和曲子的。 他长发乌缎似的青润,但用玉色绫带扎起的总角却已揉糙得半散了开来,一身轻薄的云白色素纱禅衣是夏日里常见的,可衣衫上竟起了许多皱襞,还有些夜露浸过的痕迹……这少年,昨晚便睡在这株棠棣树上? 小娥细细端量着眼前这少年,心底里稀奇,十二分的诧异。 而她家长姊,则是心中惊骇——掖庭之中,怎么会有男子?!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籁】:秦汉时的一种乐器,竹制。初见于《庄子·齐物论》中所述「天籁」、「地籁」、「人籁」。称为「籁」的乐器,其具体形制,不太清楚。「地籁」和「人籁」并非同一形制的乐器。「地籁」属单管多侧孔类的吹奏乐器,而「人籁」属多管,每管一音,类似排箫的吹奏乐器。 秦汉时乐器有:埙、竽、笛、籥、箫、籁、琴瑟、箜篌、筝、琵琶、磬、钟、鼓、鼙、筑、缶、铙等。 第67章 刘庆与左小娥(二) “你们两个是何名姓,是哪一处的宫人?”不容她俩细想,那小少年却已然发了话,仍是疏懒的神色,一双悬空的双足还不安分地晃荡着。 “婢子左大娥,这是舍妹小娥,如今俱在掖庭织室服侍。”那长姊闻言,立时按捺下了心头翻涌的思绪,连忙扯着小妹执礼下拜,恭谨道。 ——出现在掖庭,却非宫监宦者,这少年想必身份贵重,哪里是她们两个宫婢开罪得起的? “唔,倒是灵活得紧。”十二岁的青稚少年,见她们中规中矩地施礼下拜,一双桃花眸里带出几分玩味来。 ——在掖庭见到了男子,竟不见惊惶失措,更不曾呼人前来捉他。那妹妹看来是天真烂漫,全未想到这茬儿,而年长的姊姊则是力持镇定,仪态自若地扯了小妹从容施礼。 这一双姊妹,倒是有趣得紧! “姓左?是哪一个左家……何时因何事入的掖庭?”掖庭各处服侍的宫婢,多是罪官家眷。 “婢子的伯父,单名一个圣字,七年前坐妖言获罪,伏诛,家属没官,婢子姊妹便入了掖庭。”左大娥神色恭谨,平静地坦言道。 “左圣?”少年闻言,微敛神色思虑了片时,眸间忽地有些异样,似乎有些凝重了起来,而后便静静端量了她们姊妹片时。 “其时,你二人年纪都尚小罢?” “婢子九岁,舍妹四岁。”左大娥仍是垂眉敛目,姿态平静而从容。 “四岁啊……”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仿佛自语似的低喃道,而后默然垂下了眼睫。 “可想离开这儿?”少年片时垂眸思虑后,便又抬了眼,目光落向她们姊妹,清声开口道。 …… 三日之后,洛阳南宫,崇德殿。 重檐庑殿顶的旷丽宫殿,以木兰为棼撩,文杏为梁柱,重轩镂槛,青琐丹墀,一队宫装采寰的韶华少女正步履轻盈地踏着一路延伸到殿外青阶上的纁色毡席鱼贯入殿,鲜衣接踵,彩袂翩跹,一派绚丽纷繁景象。 昔年,光武皇帝刘秀定鼎洛阳,驾幸南宫,以却非门内的却非殿为宫中正殿。直到明帝年间,起了更为恢弘壮丽的崇德殿,将后者改作了正殿,至今已有三十余年。 此际,一阵清风拂过檐庑,檐角悬着的数十只小巧铃铎皆迎风而动,叮呤作响,其声玲珑。 原本垂眉敛目走在队列尾端的左小娥不由仰头向上看了一眼——这般清越入耳的声音,原来是青玉斫成的铃铎呢。她还是头一回来这儿,以往只听其他姊妹说过这崇德殿的富丽雅致,今日总算亲眼见着了。 “莫愣神儿!”背后的另一名宫婢不由轻轻抬臂撞了她一下,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低语小声提醒道。 左小娥这才回了神,连忙匆匆垂了螓首。但就在这目光俯仰间,一张熟悉的面孔就这般不经意地映入了眼帘—— 崇德殿颇是旷丽宽敞,但因为整个大殿中点了数十盏两尺余高的青铜羽人灯,是以厅堂照澈,而高座在正东边尊位的几位贵人则尤为显眼。 殿室东面贴壁置着一座髹漆朱绘的云母屏风,皇太后窦氏与天子刘肇便跽坐在屏风前的两张龙凤纹漆案后。 窦太后如今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袭海棠红的绮縠对襟襦裙,绾了华丽繁复的花钗大髻,更衬得容色妍媚,姣丽不可方物……听宫中的老婢讲,当年便是艳冠后宫的美人。 而天子刘肇十岁承位,如今也不过一载辰光。但十一岁的少年天子,眉宇间虽犹带稚气,却是循规蹈矩地戴了九寸高的通天冠,随五时色着一袭明黄色玉蚕丝深衣,样貌秀郁沉静。但周身都似透着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清端凝。 而坐在天子近旁右下首的少年,一袭极随意的明黄色诸侯常服,未戴冠,只简单地以绫带总角束发,那一张佚丽面庞在澈亮的灯华映照下,愈发显得轮廓隽润秀致。他同那日在掖庭时一样,面上带了疏疏懒懒的笑意,正兴致盎然地看着殿中刚刚扮作「舍利」表演百戏的伶工演罢退场,仿佛意犹未尽。 能坐在这个除太后与天子之外的尊席之上,着诸侯服饰,又是这般年纪的人,只有一个——清河王,刘庆。 或者说——废太子。 本朝自光武皇帝刘秀开国以来,先后已历三任国君——光武帝刘秀,明帝刘庄,章帝刘炟。 先帝,孝章皇帝刘炟是为光武帝的嫡孙,十九岁承位。其时,后宫妃嫔之中,出身最高的要数三对姊妹——沘阳公主的女儿窦氏姊妹、舞阴长公主的侄女梁氏姊妹,马太后的表甥女宋氏姊妹。 因为家门显赫,这六名少女初入宫闱便先后封了贵人。 而其中又以窦氏姊妹中的姊姊窦大贵人最为得宠,圣眷颇隆,入宫未久便进为皇后,自此位俪宸极,主馈中宫。 而宋大贵人则最先有妊,于建初三年涎下了一子。章帝一向子嗣艰难,先头两个皇子刘伉、刘全生母皆微贱,不足以承大统。是以皇三子的出世令他大喜过望,于是珍宠有加,为之取名为「庆」。建初四年,一岁有余的刘庆便被立为了太子。 不久之后,皇后窦氏生下了皇四子刘肇,年纪比太子刘庆只小了一岁。 建初七年六月,「生菟巫蛊」案发,宋氏姊妹因巫蛊之事获罪,后遭幽禁,几日后,便双双自尽于掖庭。而五岁稚龄的小太子刘庆则被废为清河王,窦皇后膝下的皇四子刘肇成了新任储君。 先帝虽因罪证确凿,狠心处置了宋氏姊妹,但对皇三子刘庆仍是一片舐犊之心,不忍委屈了他。虽没了储位,却这位废太子却依然享有昔日的服玩、衣食,宫室。而先帝还特意令他与弟弟刘肇出则同车,入则共帐,整日里相伴不离,期望日后能兄弟相睦,相扶相助,莫要因隙阋墙。 而这一双兄弟因着稚龄相伴,垂髫同乐,自幼一处长大。所以也的确如先帝所乐见的那般,兄友弟悌,情谊笃厚。 一年前,孝章皇帝山陵崩,十岁的太子刘肇承皇帝位,继任大统。而他践祚之后便十二分厚待这位自幼亲睦的兄长,恩遇殊深,羡煞了一众宗室皇亲。 所以,这位清河王如今算是宫中除了太后与天子外,头一号的显贵人物……左小娥怔怔看着那厢高坐堂上一袭诸侯常服的少年,半天没有移目。 而刘庆则是刚刚自一群鲜衣丽裙的宫婢中认出了那个正一袭缃色襦裙的小丫头,看着她愣呆呆地看着自己,神思不属,随着众人移步前行的模样,少年面上疏懒的笑意微微一凝…… 还好,那厢发呆的小丫头又被身后的同伴极小意地撞了一下,方才急急回过了神来,垂头仔细地顾起脚下的步子来……窘迫交加,小丫头额间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殿中的百戏已然演罢,《九宾彻乐》刚刚告一段落,小娥她们这一支乐舞便在一阵清越纤婉的箜篌声中开了幕。 这是据《诗》中《凯风》演绎的一支舞,颂叹母子之间的深情厚意,今日正值太后寿辰,这乐舞也算是应景。 左大娥自幼便擅长音律歌舞这些,会击磬,谙琵琶,尤善巾舞,而小娥则只有这竹籁尚算娴熟……能来崇德殿献艺,于掖庭之中的婢女们而言是极难得的机会。若是有幸入了哪位贵人的眼,或许便能籍此离开掖庭,再不必背负着罪奴的身份……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呢。 而左氏姊妹便是因着才艺出众,在一众宫婢的艳羡中得了这机会。 第74章 现下,左小娥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什么都不去想,只横了竹籁在唇边,凝定神思,和着众人的节奏,伴着殿室居中的纁红色藻席上舞伶们曼妙的身形步法,缓缓吹奏起来…… 幸亏那天,有那个吹叶的少年——不,现在应当称作清河王,同她和过这一曲《凯风》。他实在吹得极好,吹叶的音色本是极细幽脆悦的,但却有些不可思议地给他吹出了沉缓哀凝之感。仿佛真的就是那样一个哀哀切切地思念着母亲的孩子一般,情切意深,令闻者不由动容。 是以,现下左小娥也算是驾轻就熟了。 而此际,殿中乐舞正酣,却有一个属于稚气少年的和润嗓音,清晰地响起:“陛下,你瞧那个吹竹籁的小丫头如何?” 第68章 刘庆与左小娥(三) 闻言,刘肇抬眸看向了左小娥的方向,片刻后,十一岁的稚气少年略微沉吟,道:“这竹籁技法虽娴熟,在宫中伶人里也算不得佼佼,倒是难得她这般年纪,竟能奏出这曲中沉敛的哀意,情意深切……殊是不易。” “阿兄为甚会留到她?”他目光落回向兄长,问。虽贵为九五之尊,但少年天子还是像幼时那样,唤刘庆作「阿兄」。 刘肇其实一向是清冷沉敛的性子,同这个兄长在一处时,才会稍显活泛,露出些少年人的模样。 “那个小丫头方才入殿时模样呆拙得很,几次险些跌了跤……我一时技痒,差点儿便出了手。”刘庆手中拈着一粒自盛放果品的玉盂中取出的圆润龙眼,目光凝在左小娥的方向,唇角微微勾起一丝促狭笑意。 “这些宫们人若在贺宴上失了仪,依宫规,是会受重罚的。”少年天子似是见惯了这般情形,沉静的语声里带了微微一丝无奈——“阿兄便莫要捉弄她了。” 自他俩幼年时起,兄长刘庆便是玩耍游戏的行家,斗鸡走犬、六博投壶、秋千蹴鞠样样精熟,而尤其擅长打弹丸,从来正中鹘的,例无虚发……孩提时,他便曾领着年幼的弟弟偷偷藏在宣明殿大道旁的松萝架后,随手捡了几枚小石子,眯着眼瞄准,一粒粒打出去偷袭自这儿入宫觐见的朝官。看那些平日板正肃重的文武群臣猝不及防地被弹落了头上的章甫冠,或者打掉了手中的玉笏板,一派惊惶狼狈模样……两个小童窃喜得逞,偷偷在暗处捂嘴闷笑…… 那实在是他们枯燥乏味的童稚岁月里,极为难得的有趣记忆了。 后来,二人年纪渐长,刘肇因身为太子,负着储君之责。于是便日日被诸位严谨博学的师傅们拘在书房研读典籍,习阅经史……性子便日复一日沉敛端凝了起来。而刘庆则依旧乏人管束,是以一直过得十二分惬意自在,六七年下来,依旧是这般任性而为又疏懒惫赖的顽童模样。 在宫中众人看来,清河王一向行事任性,孩童似的顽皮不羁,而陛下则沉静冷清,少年老成。所以,虽是年纪小了一岁,但陛下平日里倒比清河王更似兄长些。 “唔,那将她要到我宫里怎样?”刘庆桃花眸里流出几分笑意,颇是玩世不恭——“这样呆呆笨笨的小丫头,放在身边定然有趣得很。” 刘肇闻言,微不可见地略皱了眉峦,而后垂眸思量了一眸,正欲开口,却闻那厢一记清柔和婉的嗓音先响了起来——“不过区区一个宫婢,赐予阿庆有甚干系?” 窦太后目光已落向了这边,显然将方才兄弟二人的言语尽听在了耳中,她神色温暖,艳丽的眉目间溢开几分柔和笑意,一派端庄亲和的慈母模样:“这些奴婢本就服侍人的,阿庆喜欢,尽他高兴便是了。” “今日这一众婢子伶人倒也算不错,阿庆还有无入得眼的?”她目光淡淡扫过殿中正倚歌起舞的的韶华少女们,温声问道。 “母后既开了口,那儿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刘庆闻言,稚气未脱的面庞上仿佛霎时泛开十二分的惊喜雀跃,一双桃花眸落向殿室居中处,目光定格在一群舞伶中的左大娥身上,神色似乎焕然一亮,道——“那个跳巾舞的丫头顶顶出众,孩儿府中正少这般伶俐的舞伎,也厚颜向母后讨了来罢!” “自是允你。”窦太后眸子里带出几分意料之中的安心来,而后便十分慷慨地点了头,又向天子刘肇道——“还有余下这些宫婢,皆分赐下去,让在场的诸王随意挑罢。” 刘肇微微默了一瞬,方应道:“好。” …… “胡闹!”东宫丙舍中,响起了一个颇具威严的女声,仿佛是怒意已极,她一向温宁淡然的语声竟生生带出了几分厉色来。 三丈见方的殿室布置得颇是简净素致,殿顶张施了素青色的细缣承尘,南壁上绘了幅笔致淡雅的水墨山川,清晨熹微的昀光自半启的菱格纹雕花窗扉透了进来,在润青色的细篾簟席上散落了一片片斜长的菱花格光斑,为室中平添了几分暖亮颜色。 黑地朱绘的鹤纹漆案前,中年女子一袭素淡的松花色曲裾深衣,清宜柔婉的眉目间却透了几分端严。而此时她神色急怒,眉峦微竖,正附着双掌,恚然向眼前的稚气少年斥道:“掖庭出来的人竟也敢收,殿下……究竟是给甚么迷了心窍?” “傅母……”刘庆姿态恭谨地立在一旁任她训诫,仿佛犯了错的乖巧孩童般,温顺地恭垂着头,诚恳认错道「都是阿庆不好,您莫要生气了」 “竟晓得自己错了么?”见他这般模样,傅母卫氏语声稍稍和缓了些,但怒气犹是未褪——“殿下几时竟这般自作主张起来,也不同老身商议一二?” 若是同您商量,她们俩儿是断然进不了东宫大门的……小少年心下默默道。 “傅母,那左氏姊妹,当真不是太后有意安插到我这儿的耳目……”他飞快抬眼一瞄,见自家傅母面色稍缓,于是便试探着小声开了口。 “殿下才识得她们几个时辰,便这样儿失了轻重?”卫氏闻言,刚刚稍见平抑的怒气瞬时又回泛了起来,更因忆起了昔年旧事,神色间另添了些许愤色——“自你出生起,前前后后她是打过多少主意,这些年里,被以各样儿名目送进来的眼线几时少过?” “以往那些,好不容易打发了,如今殿下倒好,竟是主动将掖庭的罪奴往自己身边揽……”说着,她阖上了眼,语气里已然带了几分凝重的叹息,多少失望。 小少年见状,有些无奈地心下暗暗叹了口气……傅母她着实是气得狠了,看来,还是老老实实交待罢。 “其实,”刘庆微微顿了瞬后,清了清声开口道——“其实,阿庆之前便认得她们的。” 闻言,卫氏霎时间神色讶异地挑高了眉头,有些惊疑道:“以前便认得?于何时,在何地认得的?” “三日前,掖庭。”小少年微微垂了一双桃花眸,敛着自己的情绪。 “三日前……掖庭……”卫氏微微思忖了一瞬,轻声重复了句,而后面上蓦然变了色。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通史》 「傅母」当时负责辅导、保育贵族子女的老年妇人。《后汉书·五王世家》载:和帝赐诸王宫人,(左大娥、左小娥)因入清河第。(刘)庆初闻其美,赏傅母以求之。 第69章 刘庆与左小娥(四) “殿下……三日前竟是又去了掖庭!”她神色刹时间转为了急怒,定定凝视着眼前才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一双清和的眸子里流出的尽是担忧与心疼。 “傅母,您莫要担心了,”十二岁的青稚少年见状,连忙上前了半步,仿佛安慰似的握住了傅母的手,仰起一张尚存稚气的面庞,看着她轻声说道——“阿庆已去了这么些年,不是也好好的……避开那些守卫容易得很。” “而况,即便被发现了又怎样?”说到这儿,他微微扬了一双略带锐气的长眉,平素散漫惯了的眸子里透出罕见的几许清冷——“如今,她大抵并不想要我的性命,犯不着拿此事大做文章;再者,恐怕我愈顽劣愈混闹……那些人便愈安心。” 稚气未褪的小少年说完这些,有些莫名地,却是微微垂首,神色沉默了下去,又静了好一会儿,方才低低开了口,语声极轻:“而且,那怕露了行藏,惹出祸端……阿母的祭辰,阿庆也总要去陪着她的。” 卫氏闻言,看着眼前的稚气少年,蓦然心下一恸,揪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从来都是个让人心疼极了的孩子呵。 七年前,贵人她无端端便获了罪,而后便被幽禁于掖庭,母子相离。 四五岁大的稚童尚不明白什么叫「废太子」,更不懂得什么是废处冷宫。只知道父皇身边的宫监来宣旨之后,那些神色冰冷的壮硕宫妇就要带母亲走,小小的孩子稚嫩面庞上尽是无法置信的慌乱,而后仿佛明白过来了什么似的,死死抱住自家阿母,搂紧护牢,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近乎凶狠地怒瞪着那些试图上前的宫人们,仿佛但凡有人胆敢上前,他便会拳脚相加……像极了一只绝望而愤怒的幼兽,奋力地张开了所有稚嫩的爪牙,企图来维护处境险恶的母亲…… 第75章 以往他是东宫太子,国之储君,宫监仆婢们谁人胆敢有半分不敬,而今……一个失了依恃的废太子,谁人又会忌惮了毫厘? 那些健壮的仆妇们看着宣旨宫监有些不耐的神色,不欲再拖延下去,终于一拥而上,近乎粗暴地将四五岁大的稚童自母亲身边拽了开来,甚至掰断了几片指甲,丝丝血迹自那处渗了开来……那孩子却仿佛丝毫不知道疼,只拼命挣扎向母亲,嘶声哭吼,原本稚嫩清糯的嗓音都开始粗哑起来…… 后来,贵人真的被带走之后,那孩子却是再不哭闹了。镇日里就静静蹲坐在宫门边,痴痴望着那天母亲被宫人带离的方向,他就这样从天明等到一直到日落……莫论怎么劝,都只安静却又固执回一句——“阿庆在这儿,等阿母回来。” 后来啊,就传来了贵人姊妹双双饮鸩自尽的噩耗……才二十一岁年纪,便这么凄凄冷冷地死在了掖庭暴室。 不及五岁的孩子,就那样发了疯一般,不管不顾地一路疾奔,跑到了掖庭。暴室门户紧闭,窗子又太高。小小的稚童就攀上了暴室近旁的一株棠棣树,在树上透过窗棂,窥探那间母亲自尽而亡的屋子……屋子已然清理过了,未留丁点儿痕迹。但他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就这样在树上过了夜。次日,圣上闻讯亲自去接他时,稚童一双眼睛已红肿得看不出原先模样。 而自那以后……她便再未见这孩子落过泪了。 只是,每年六月间,逢母亲的祭辰,他都会避开耳目,悄悄去掖庭暴室边呆上一晚,常常便在树上过夜。 “唉……”卫氏看着眼前已然日渐长大,机变聪颖,城府渐深的孩子,心底里只一声叹息-殿下他这般懂得利益得失,却惟在母亲的事上执拗得近乎顽固。 以往她已劝过了多少回,如今竟还是…… “阿庆在掖庭遇着那左氏姊妹时,她们便在暴室外练曲子,那小丫头将一曲《凯风》奏得不成样子,我一时义气便吹了叶相和……之后,便露了行藏。”小少年神色已然平缓了过来,细说着当日的之事——“我原是想胁迫她们缄口的,谁料一问之下,这一双姊妹……竟是左圣的侄女。” “左圣?”卫氏闻言,亦是神色微微一滞。良久之后,方才自恍然之中回过了神来,既而语声里便带了几分叹息:“竟是他家的女眷呢……” 论起来,当年「生菟巫蛊」案,左圣也是受了池鱼之殃,其后被处以大辟之刑,家属没官,女眷入掖庭为婢……如今,已是整整七年了。 难怪殿下竟会管了这桩闲事——这孩子虽一惯顽童模样,但其实老于事故,心底里明透得很。 “那,殿下打算如何安置她们?”傅母默了片时,而后问道。 “当年,左圣坐罪之后,没有被牵连的,都是些亲缘疏远的族人,自那之后也都陆续离开了洛阳,如今探访起来大约要费些工夫。”刘庆凝了神色,认真地思虑道「且,须行事谨慎」 若给窦氏知道他在查访当年左圣的族人,只怕……也是好一桩麻烦。 “这些事,便交由老身来安排罢。”卫氏闻言,举重若轻地道——“可用的人手里,耳目伶俐的也颇有几个。” “在寻着左氏族人之前,这一双姊妹,便先安置在这丙舍中罢。”她又道,神色温和而无奈,颇有些替家中闯祸的孩童收拾残局的宠溺模样。 刘庆闻言,眸间流出几分温暖的笑意……他的这位傅母,本是母亲窦大贵人的保母,算起来,是他的祖母辈了。自母亲去后,便镇日里劳心周折辗转,想方设法护着四五岁的他长大……耗了多少心血。 这,是他在这世上唯剩的亲人了。 …… 左大娥和小娥姊妹,就这么由掖庭一步登天,到了清河王的东宫丙舍,不知惹了多少原先熟识的宫婢艳羡。 能摆脱罪奴的身份已是多难得,更何况清河王在这宫中可是除太后与陛下外头一号的显贵人物。而且,寻常的诸侯王在十二岁上便应当离京就藩的,可当今陛下因为同兄长情分笃深,特许了这位殿下留在京都洛阳。如今步广里的清河王府已将将峻工了……在他身边服侍,日后大约能跟去王府当差,出了宫,日子不必说都要自在上许多。 此外,这位殿下听说一惯虽有些混闹顽皮,但待身边的宫人们却是十分大方宽和的,少有苛待之事。 而顶顶要紧的,清河王如今虽年纪尚小,但再过上二三岁也到了娶妻纳妾的年纪。若是近水楼台,能占得一个姬妾的份位,那往后可就真正成了贵人呢。 而左小娥自和姊姊却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一双姊妹双双跪在东宫丙舍中润青色的竹簟上,被眼前这位女官模样的长者打量得心下有些惴惴……这中年女子衣饰简素,气度干练,身后领着两名小婢。 想来,应当是清河王的傅母卫氏了。 “倒是不错,”傅母仔细端量了她们片时,心下微安——这姊姊一看便是聪颖懂事的,而妹妹似也十分伶俐,两人俱容色出众。即便日后寻不着亲族,替她们安排个好些的归宿也不难。 “你们姊妹往后便是这东宫丙舍的宫人了,宫中的规制礼仪之类想必都是熟记的,当是不须老身啰嗦了。”她神色澹然无波,但语声却称得上温和。 “这丙舍中,如今各处皆有空缺,不知你二人有何擅长之处?”卫氏问。 左大娥闻言,心下委实诧异。她们姊妹只是掖庭罪奴,论出身,实是再鄙贱不过的。但听这位傅母的言下之意,竟是任她们在殿中择职当差……这,未免也太厚待了些。 她按下心头疑惑,十分谨慎地垂首答:“婢子会击磬,琵琶,擅长巾舞。” 卫氏闻言,神色温和地点头,目光复又落向了左小娥。 “婢子……”她本想说自己善吹籁,可话到喉头,却是心下一动,抱了一丝丝希望,有些异想天开地问道——“婢子粗通文字,可以在书阁侍奉笔墨么么?” 闻言,左大娥心下一急。而卫氏则是诧异之下一时语凝……这小丫头,竟识字? 第70章 刘庆与左小娥(五) 几日之后,左大娥成了东宫丙舍中一名乐伶,而左小娥则如愿在九思阁当上了差。 清河王刘庆当年虽被废了储位,但先皇疼爱,仍令与新任太子刘肇同居于东宫,饮食用度皆无二致。直到两位皇子都年纪渐长,不宜再同寝共卧,刘庆才搬出了主殿,住到了东宫丙舍。 而自一年前今上践祚,成了新任天子,寝宫自然也迁到了崇德殿。是以如今的东宫,刘庆虽住丙舍,却算得上正主。 九思阁作为东宫太子的书房,哪怕比起云台、兰台两处藏书重地来也未逊色太多。其中卷帙浩繁,汗牛充栋,罗置典籍愈万卷之数。 三丈见方的殿室,其中一排排素漆的樟木书架栉比而列,每一层宽槅上都井然有序地罗置着竹简、木椟、帛书等,甚至还有些兽皮所制的革卷。沉黄色的简椟上,皆坠着玉制、象牙制或者竹制的签子,逐一看上去,《淮南子》《法言义疏》《天人三策》《竹书纪年》《吴越春秋》《仪礼》《贾谊新书》《越绝书》《黄石公三略》《两都赋》《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既见经史百家之属,也有诗赋歌辞之类,半月前初见之时,令得左小娥连连咋舌,既而惊喜不已。 丫头心底里简直做梦似的欢欣雀跃……这么多的书啊,没想到,她这辈子竟能看到这么多的书呢。 即便不能翻阅,只这么每天看看签牌,过过眼瘾也是好的呀。 半月后,东宫丙舍,九思阁。 向晚时分,西边天宇间一轮蔼红色的斜阳将将坠入苍青山峦间,柔亮夕晖自文杏木的斜方格纹窗透了进来,晕开半室绯光,映得这一间整肃简雅的书房也多了些暖色。 此时,这偌大却并不空旷的书房中,西窗下的素漆书案后,十二岁的青稚少年正悬腕而书,柔暖夕晖浸得他一袭云白色衣衫染了薄红。仿佛整个人都笼在一团浅绯色光影里,越发显得眉目秀致。 “墨快溢了。”他语声无奈,似是有些忍无可忍地顿了笔,抬眸向案旁的左小娥道。 这小丫头本是帮他研墨,奈何手握墨柱,一双眼却眨也不眨地胶凝在竹册的篆字上,菱形卵石方砚中的墨汁已浓稠成了墨浆,将将漫出砚池也浑然不觉…… “啊?”闻言,十一岁的小少女蓦然警醒,匆忙地那卷《长杨赋》上收回了目光,一双清透眸子有些惊乍地看着砚池中漫际欲流的墨汁,着实惊了一跳。 小丫头一张清灵脸儿涨得通红,连忙请罪道:“殿下息怒!小娥,小娥……这就去倒了重新研!” 看着她这副呆拙模样,少年却是无奈又好笑。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写不成了,他索性搁了笔。而后,一边活动着有些发僵的右腕,一边笑向小丫头道:“你就这般喜欢看书?” “嗯嗯!”小丫头闻言,微怔了一下,而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第76章 “几岁识的字?”他问。 “唔……”听到这个问题,左小娥微微蹙了眉头,十分努力地想了想,道——“似乎是自未进掖庭的时候起罢。” 听阿姊说,他们左家亦是几代诗礼传家,虽非显贵,却也颇有些底蕴。而她出生之后,便极得长辈珍爱,未足四岁便开了蒙,同家中众诸兄长阿姊一齐识字学书。 刘庆听罢,微微露出一丝讶异。 自本朝开国以来,便重视文教,官宦人家,不止男儿以读书为业,女子才识出众的亦不稀见。不过,四岁开蒙也委实早了点儿……想必这小丫头当年在家中,定是十分聪灵,且颇得父母宠爱罢。 “不过,那时年纪还小,其实我已不大记得清了。”左小娥神色倒是十分平静,只微微垂了眸子道——“自懂事起,我便同阿姊住在掖庭了……” “因为年纪还小,所以镇日里也没有多少活计。而掖庭之中没有其他年纪相若的小孩子,没有同伴陪着玩耍,而阿姊亦不放心我一个人到处跑。因此,整日间便是听阿姊的话,一个人乖乖呆在屋子里,看着外头日出日落,朝夕变化……四五岁大孩子,实在是憋闷坏了。后来,阿姊发现我性子一天天寡言孤僻下去,担心得很,便每日抽空教她识字……” 当年罚入掖庭时,身边自然不曾带了书册。但幸得阿姊还记得一些,于是便悄悄默了出来,再一个一个字地教给她,细细同她讲每个篆字的形义……就这样花了三年多工夫,女童便识得许多字了,也便看得懂那些书了,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再不会沉闷无趣。 “那个时候,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呢。看着这一个个篆字,才知道原来除了掖庭。除了这皇宫,除了洛阳,天下是这样大……南方的交趾临着海,冬日里不落雪,而北方的昆仑山即便炎夏也是严冰不消,桂阳郡郴县有一脉丰沛的温泉,下流百里资以灌溉,可以使稻子一年三熟……” “还有乐舞这些,原来,以前曾经有燕舞、楚舞、赵舞、淮南舞、宋舞、蔡舞……而如今大半已失传了,可惜得很。” 小少女一双净澈的眸子几乎灿然发亮,旁若无人地说着心底里的许多不着边际的想法:“且我尤其喜欢辞赋这些,读唱起来琅琅上口,比《诗》里的三百篇都要好听。” “阿姊说,左家原是诗礼传家的,族中女儿也多识文断字。但入了掖庭,这些东西也都没有什么用处了。可我偏生喜欢得很,看到有趣的书,便好像陷进去了,再舍不得出来似的……” “后来,还险些因此误了事,几回都害阿姊担心……”说到这儿,小丫头低低垂了头,神色间带了些愧意,多少内疚。 “这样啊……”刘庆静静听她说罢,微怔了怔,竟是一时无言。 他同宫中诸位兄弟,也大都是四五岁上开的蒙。自幼便被诸位饮誉国中的鸿儒师傅们严加督导,几乎是被逼着捺下性子识字学书,否则便是一通板正端严的训斥……他性子一惯跳脱,幼时为着少些课业,不知同先生们玩过多少花样,有几回闹得厉害,被便一状告到了父皇面前。被罚去跪太庙的日子……简直不堪回首。 也就是后来年纪日长,才渐渐晓得了文章经史的重要,所以肯下些功夫而已……若说有多喜欢,那便是口是心非了。 谁晓得,这世上,竟会有这样儿天生书痴的小丫头,还恰好给他碰着! 诧异之外,刘庆只觉得十分有趣……唔,他往后的日子,大约会更有趣些了。 室中微微静了片时,而后,小少年似是无奈地轻启了声:“半月以来,这已是你第三回 险些溢墨了。” 说罢,刘庆看着素漆案上菱形方砚里那一砚池将将漫出的墨色浆糊,似叹了口气。 “小娥、小娥当真知错了。”她有些惶恐道,好不容易到这儿当上差,却是又为看书犯了错处。殿下他一向虽是宽和的好脾气,大约不会重罚,可……大约会被安置去别处当差罢? 小丫头后悔不迭地垂了螓首,眸子霎时凝了些水光,狠狠咬了唇。 刘庆见她这副模样,心底里有些莫名好笑,竟带了微微一丝触动……自己并未说甚么,她,怎么就委屈成了这样儿? “既知错,那,便罚你将这阁中的书都整理一遍罢。”他终于发了话,语声不觉放得柔和了些。 听到不会被赶出这九思阁,小丫头心下蓦地一松,即而便是有些茫然地道——“整理一遍?” “许多书卷,我平时阅罢都随意放的,你将它们分门别类放好……自然,有些没有坠签牌的,一定要自己细阅过了才好安置妥当。”他补充说道”可明白了?” “嗯嗯。”小丫头闻言,只知点头,顿了片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那岂不是说,为了整理好书卷,这些书她便可以随意翻看了? 十一岁的小丫头只觉得做梦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微微张着嘴巴,半天也未合拢…… 这副呆拙模样,终于惹得那厢的少年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第71章 刘庆与左小娥(六) 左氏姊妹便这么在东宫丙舍安下身来。清河王因年纪尚小,既未娶妻,也无姬妾之流,是以殿中还没有主母。唯算得上半个主人的便是傅母卫氏,她自小照看清河王长大,情份颇深。所以这东宫丙舍中一应事务皆是由她主理。而卫氏又一惯对她们姊妹俩十分厚待。因此日子过得实在比原先在掖庭时轻松了太多。 左大娥名为乐伶,但刘庆虽养了一屋子伶工歌伎之类,却只有闲暇时偶尔才听曲赏舞,所以平日里大都是闲着的。 至于左小娥,在书房服侍也不过是添香研墨之类。自从刘庆令她整理书阁后,小丫头研墨时便再未走过神儿了……算是让他略微松了口气。 而对这十一岁的小丫头而言,就冲着这阁中的万卷藏书,那怕将她在这儿关上一辈子,亦是心甘情愿的。 十二岁的清河王刘庆,则因为这个小少女的到来,原本乏善可陈的宫闱生活日渐多了许多趣味。譬如……捉弄某只小了他一岁的小丫头,看她惊惶失措又窘迫的呆模样,实在比那些歌舞消遣来得有意思。 这一天,左小娥又躲在九思阁的僻静角落,倚着书架坐着,捧了一卷竹册神游书海,不知世上春秋时。刘庆待到走近,才故意放沉的脚步,猝不及防被惊了一跳一小丫头吓得一头冷汗,手中沉黄色的竹郑「啪」一地声跌落于地。 “殿下恕罪!”小丫头回神之后,连忙连忙请罪道——殿下是让她整理典籍,可没有许她这般偷闲。 刘庆面无表情,一派冷淡模样——这样的情形不只已在这九思阁中重演了多少回,这小丫头,怎么总也不长记性呢! 他并不斥责,却也不发话。只饶有趣味地看着小丫头那一副有趣至极的模样——虽一派惊惶,可眼角却仍不时落向掉在身旁的书卷,似乎是还想找到自己方才看到的地方,然后再继续看下去…… 看书正酣时被人打断,果然是很煎熬的事情呢……刘庆忍俊不禁。 不过,他不介意让她更煎熬点儿。 “我要去太液池垂钓,还缺个捧鱼筌的小丫头,就你罢。”十二岁的小少年,这些日子以来,已经习惯了十分恶劣地在这种时候寻名目彻底地打断她,并且……一耽搁便是许久许久。 每每,小丫头总是紧蹙眉头,抿着菱红唇角,提了柳编的鱼筌,静静立在他身后。一双浅色的澈亮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一池碧波上浮起的小小鱼膘,期待着它快些动上一动……最好殿下早早钓满一筌鱼,然后就兴尽而归,她自然也就能接着看之前那一卷书了。 可,每回都是等了不知多久,却也不见一丝动静……分明听说这太液池中养了几万尾凤鲚,可怎么就一尾也不来咬钩呢? 小丫头眉头越拧越紧,唇角抿成一线,几乎望眼欲穿。 她若是知道,他垂下的根本是只无饵的空钩,恐怕会炸毛的罢? ——揽衣安然静坐于柳荫下,似是一派悠然闲淡模样的刘庆,心底里暗暗想道。 日子就在这样的嬉闹间过得飞快,傅母卫氏皆看在眼里,心中却是欣慰……殿下自五岁失恃起,心思便日渐深了起来,表面虽活泼跳脱,内里其实戒心极重,自小身边唯一的玩伴便是当今圣上,可因年纪渐长,也便有了拘束。 这个孩子,其实很少有同龄的伙伴,心底里也终究是有些孤寂的罢。而如今这个左家的小丫头既令人放心,又颇为有趣。所以,殿下他才这样乐此不疲地以捉弄她为乐……终于有了玩伴,所以真正显出了少年人的顽皮模样来。 自七年前起,她几乎便再未见殿下这样真心的喜笑欢悦过了。 这一天,左小娥又一次被刘庆自书房中拽了出来,陪着他去北宫濯龙园观景。 南宫的玄武门与北宫的朱雀门经复道相连,复道树以青松,中央为天子专用的御道,两侧是稍窄的旁道。刘庆走在左侧旁道上,小丫头万般不情愿地走在他身后,低眉垂目,好不让自己的沮丧表现得太明显。 第77章 “小心!”方才出了玄武门,随着刘庆一声急促地短喝,小丫头给他猛力一拽,堪堪避过了一辆自她身边扬长而过的车驾。 左小娥惊魂甫定,半依在他身前,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了发白的面色,心下的惊惧也渐渐平抑了下去。 “殿下,那……是谁的车驾?”小丫头心有余悸地问道,又带了许多疑惑——谁人这般嚣张,胆敢在宫城之中纵马? “长乐少府郭璜之子,射声校尉,郭举。”刘庆目光淡淡落向那轻驾呼啸而去的方向,波澜不惊地道。 “射声校尉?”左小娥似是更加疑惑了,这是八大校尉之一,属北军中候,领宿卫兵,秩为比二千石——确是阶位极高的武官,但这可是宫城。即便像殿下这样的诸侯王亦不见这般放肆的。 何况,既是武官,那车驾的方向怎会是太后所居的永安宫? 于是,小丫头便将疑惑的目光转向了身边的少年。 “呵……”刘庆闻言,目光仍落在那车驾远去的方向,漫不轻心地笑出了声,而后眸子里便透出些许哂意来“这位郭校尉如今不过弱冠年纪,且相貌俊美。“ 左小娥只是时学为书犯痴,但论心思,亦堪称玲珑,略徊思量了他言下未臻之意,霎时间不由张口结舌:“他、他是太后的?” “这有甚稀奇,太后年未三旬,也还不老呢。”刘庆撇撇嘴,神色间有些不屑,两年前,在先帝——也就是他家父皇才刚刚崩逝的时候,各诸侯王入京吊丧,齐王之子刘畅年少俊美,便这么入了太后的眼,时常出入宫闱,宠爱颇深。 而太后的兄长窦宪则惟恐刘畅得宠,会分薄了他手中的权势。于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派刺客取了刘畅性命。事发之后,太后大怒,将兄长其关进内宫,监禁了好一段时日。 这事儿也算是当年好一桩笑料了。 而如今,去了刘畅,又来了郭举……太后,还真是不甘寂寞呢。 左小娥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方才艰难地启声道:“可,这位郭校尉……乃是窦大将军的女婿。”是皇太后嫡亲的侄婿。 十二岁的青稚少年,闻声未有言语,只是眸间哂意更重了几分——那位,又何尝顾过什么人伦礼法? 左小娥默然了好一会儿,待心底里的惊意缓缓平复,才又开口道:“那,圣上他……他知道么?” 闻言,刘庆一时语凝,神色沉默了下去。 ——怎么可能不知道?他那个阿弟,又哪里是不晓事的天真孩童? ※※※ 次年,立春日,洛阳东郭外。 “殿下,我们便躲在这儿看么?”左小娥一身明亮的莺黄色细绢襦裙,坐在大道旁一棵老桑树粗壮的枝干上,看着身边的刘庆,小声问道。 “我不必同他们一起郊祭,自然就来看热闹了。”小少年着一身云白的细绢直裾袍,斜倚在近旁一个大分的岔枝处,目光懒散地落向大道上的祭台,嗓音里带着少年初初长成时特有的沙哑——“你待会儿瞧着罢,虽不及宫中的正旦宴热闹,但却要有趣得多了。” “唔。”小娥点了点头,心下十二分期待,目光便随着他望向东边的祭台,不久,果然便见城门中井然有序地行来了千余人众,百官公卿皆身着青衣,戴青帻,一派青绿颜色,倒是蔚为壮观。 本朝开国以来,服饰规制便十分严格,朝中官员除武官外,衣服皆从五时之色。从立春到立夏,衣青衣,服青帻;从立夏至季夏,衣赤,季夏衣黄;立秋前十八日,衣黄;立秋,衣白,皂领缘中衣;立冬,衣皂,迎气于黑郊。 而自明帝永平年间起,便有了立春日迎春的礼制,从朝廷到县郡地方都要举行迎春礼。这一天百官着青衣迎春于郊,祭青帝句芒,歌《春阳》,舞八佾《云翘》之舞。 刘庆便是带了左小娥特意来凑这个热闹的。祭礼并不十分枯燥,祝词颂毕,很快便开始了《云翘》舞,《春阳》歌,左小娥自幼在宫中见的乐舞多是哀感顽艳或闹热喜庆,这是头一回见这般庄重肃穆的祭祀之舞,感觉万分新奇,直看得目不转睛。 歌舞一直持续了大半个时辰,而待歌收舞罢后之后,便见公卿百官刘刘向东肃立,神色敬慕——仿佛是迎接着什么似的。 而后,只见东边绿意初生的麦田间,自阡陌纵横的田垅处,就那样走出了一个四五岁大的青衣童子来。 那童子头戴青巾,身着一袭纹绣精致的青色衣裳,样貌俊秀,玉雪可人,他就那样步脚轻快地自麦田中走了出来,而后端端正正地立在了祭台之上。 接着,便见文武百官便齐齐俯身下拜,一色的恭谨肃穆。 那厢,左小娥已愣愣看得呆了眼:“这、这小童是……” “这是特意自民间寻来的童子,装扮作司春之神句芒,百官是在祭神。” “啊,句芒?原来他们是在拜春神啊……”左小娥还是目光落在那童子身上,许久也未收回来,语声里带了些惊叹道——“那小童儿生得可真是漂亮。” “那是自然。”刘庆闻言,淡淡笑答——“这扮春神的童子,是自洛阳乡中遴选出来的,怕上千个里头才出一个,自然是顶好的模样。” “唔,是这样啊。”她莺啭般脆悦的语声传入耳中,小少年正枕臂看天,闻言一一刹,神思仿佛微微恍惚起来……渺远的记忆里,是谁语声柔婉,抱了稚童在怀中,替他梳理着垂髻乌发笑说:“阿母幼时最喜在立春时去东郭外看迎春礼,只觉得那扮春神的童子俊俏极了,而今啊……左瞧又瞧,哪个比得上我家阿庆好看?” 一恍,竟然都这么多年了呢…… 左小娥则是颇为雀跃地看着周遭景致……她极少有机会出宫,所以回回都新奇得很。 时令才是开岁,深冬的寒气渐渐褪去,无垠的一脉广袤麦田间白雪初融。今冬天寒,瑞雪丰厚,是以麦苗也就生得分外茁壮些,自白雪间探出嫩绿的叶尖儿来,被浅金色的和暖冬阳一照,分外显得绿意可人。 远处连亘的山峦群嶂沉郁苍青,而近处一条洛水冰雪凝白,山水之间是一畦畦嫩绿雪白相间麦田,欣欣春意,生机盎然。 而田中还立了土牛和耕人,耕人为男女二人。一人手中握着耒,一人手中拿锄,要一直在这儿到立夏。不远处的城门边立着青幡,来往进去的百姓人人头戴青帻……一派冬寒渐去的春日气象。 小丫头恋恋不舍地看着……唉,真是不舍得回宫呢。 “殿下,待日后你开府冶事了,我们便能日日出来了罢?”忽然间,坐在树头的小丫头福至心灵一般,脆声问道。 那厢,少年闻言默了一瞬,而后简单地一字以应:“嗯。” “那,那是什么时候呢?”小丫头十分兴奋,迫不及待地脆声问道。 “自然是待到皇太后愿意点头的时候了。”少年仍是漫不经心的疏懒语调,但莫名地,左小娥竟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 “殿下,快瞧,今日小娥见了一样儿稀罕物什呢。”少女莺啼般娇脆的语声响了起来,带着十二分的雀跃传入九思阁中。 “噢,是什么?”跽坐在素漆书案边的刘庆,看着小丫头一路疾奔进来,兴奋得双颊都微微泛红的模样,有些好笑地问道。 “这个东西……像是叫做「纸」。”小丫头有些献宝似的将手中的几张黄褐色薄笺轻轻放到了刘庆面前的石砚旁,动作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似的。 “做甚么用的?”见着这小丫头高兴成这儿,刘庆心下不由也起了些好奇。 “殿下你试着写字看看。” “写字?”刘庆闻言微微挑了眉,怔了瞬后,却那小丫头只是笑看着他,并没有解惑的意思。 于是便无奈地笑着执笔,在那薄笺上挥毫落了墨……虽然微微有些洇,但当真可以顺利地落墨写字。 他心下亦是既惊且喜。 自古以来,书写皆是以竹简木椟为主,富贵人家也用绢帛。但前者太过笨重,而后者则所费昂贵。 但眼前这样儿东西却是几乎同绢帛一般轻薄,虽则质地有些粗糙,但也堪用。日后若是做得再精致些……必将大行于世。 “这是什么东西制成的?”他不觉间神色郑重了许多,认真地看向左小娥,问。 “像是用了竹木磨桨,用极细的丝网筛了……晾干而成的。”小少女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想了一瞬,方答。 也就是说,造价十分低廉,刘庆听得暗自点头。 “你自何处得到的,宫中的宫人制出的么?”他问。 “这可不是宫人们做的,是蔡大人想出的主意。”小丫头语声脆悦,带了几分敬佩的笑,说道。 “哪个蔡大人?”刘庆眉目微凝,问。 “中常侍蔡伦蔡大人啊。”小娥只当他好奇,便笑答道。 但,闻言的一瞬,刘庆却是蓦地面色一沉,在原地怔了片时后,重重阖上了眼,唇角抿作一线,神色间已然一片漠然。 第78章 “带着这东西,你下去罢。”少年阖了阖眼,对她道,语声听不出丝毫温度。 “殿下,这纸……有什么不对么?”小娥见他神色骤变,只觉得莫名其妙。 见她还未动作,小少年仿佛忍无可忍一般,睁开了眼,目光落向案上的物什,而后携怒奋袖一拂,便将面前的几张纸笺连同笔砚尽数扫落到于地,杂沓地砸落了一地。 “殿下!”左小娥神色更是惊愣,而后却是十分心疼地俯身欲捡。大约相识以来,他一直待她十分亲近,并不曾颐指气使,摆过诸侯王的架子。所以她并不大怕他,因此胆子也就格外大些。 他看着小丫头满脸惋惜地将地上那被墨水溅污的纸张捡拾了起来,神色不由更怒,眸间带了几分冷笑:“好,现在带着那几页纸,滚!”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修稿完毕……作者菌前两天事情太多,今晚终于有了空闲。所以先把旧稿修好,改动很大,各位妹纸可以回头看看哈—— 下一章这两只就长大了,于是情感线展开。因为是短篇故事,所以三章之内完成从表白到相亲相爱的过程……嗯,明晚新章就发上来o(n_n)o—— 第72章 刘庆与左小娥(七) 傍晚,东宫花坞的几块湖石垒成的嶙峋假山间,左小娥抱膝坐在假山的一处被绿萝半荫住的洞隙中,有些单薄的身子缩成一团,心头闷窒成一片,茫茫然没个定处…… 其实,她并不怎么担心他怪责,小娥看得出,殿下他虽明哲保身,不问余事,但秉性却算得上良善,向来不会无故责罚身边宫人。而况,相识一载有余,两人虽名为主仆,但实际上相处得更似玩伴些,他一向待她是极好的。 静下心来细想,早上,她其实不应当真的拾了那几页纸一走了之的。可,他那般疾言厉色,她心底里实在委屈得厉害,所以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现在,小丫头心下方有些追悔起来——殿下气成那样儿,她又扔了他一人在书房,他会不会便一个人独自生起闷气来? 唉,一定会这样的罢……殿下这人,表面看来疏懒随意,但其实心思藏得很深,有了什么心事几乎从来都是压在心底,莫论多么难以承受的事情,都习惯了一个人担着受着。不与旁人分享,也无需旁人分担。 这,从来都是一个戒心极重的人呢……简直像某种小兽,若受了伤,便独自一个人躲起来舔舐伤口,而不肯以弱点软肋示人。 小娥想着想着,便愈发觉得自己不应该,眉头蹙得死紧……她方才,怎么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呢?! 方才提到的那位中常侍蔡伦,大抵是同他有过什么嫌隙罢?可惜殿下那位傅母卫氏治下极严,东宫之中无人胆敢议论殿下的私事。是以,这一载以来,她几乎从未听到过关于他的往事掌故之类。所以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只能抓瞎……连安慰他都无从开口。 小丫头就这么忐忑不安地左右思量着,心下的担忧一点点深重了起来,就在她终于按捺不住,鼓起了勇气打算莫论如何先去找他的时候,却见洞口处的藤萝簌簌而动,有道颀长的人影带着身后朦胧的光影走了进来,洞内太小,他只好略佝了身子,弓腰一直到了她面前…… “殿下——”小娥诧异地看着出现在这儿的清河王,愣愣微张着嘴,几乎再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会出来?他又怎么知道她躲在这儿? “今日的事……我不该迁怒于你的。”却是那厢的小少年先开了口,已是暮时,假山洞中略嫌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神色并不怎么看得清,但语声却是轻而认真。 他这样直截了当地道歉,小娥反而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往后,不会了。”他继续道,抬了眸看向她,那样的一双桃花眼。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中,也仍是熠熠生辉的漂亮……可此刻,这双眼里没有半分平日的疏懒惫赖,或是恣意不羁,只是平静之后的落寞与哀凉。 莫名地,看着平日从来一幅漫不经心模样的人物此刻这般形容,小娥竟有些许心疼。 “殿下。”她不由得出了声,伸手盖住了他置于膝前的右手——她留意道,他方才说话时,这手攥得死紧,指节处青白毕现,几乎都要痉挛。 一触上去,才发现这只手竟然冰凉得没有多少温度,让人心都有些揪了起来。 小少女抬眸与她对视,语声不自觉地柔和了些,带了许多安抚劝尉——“殿下,你,你莫要难过了。” 手背上的暖流顺着那一处渐渐散了开来。仿佛心下那些郁结都略略消弥了几分,刘庆自己不由自主地反手将她的柔荑握进了掌心里。 被少年那只修长匀白的手紧紧攥住时,左小娥下意识地就想缩回去……虽然是她自己主动伸出了手去,但此时却是莫名有些惶然,她从不曾和他这般亲昵过,于是心下有些无措。 可,感受着他手上沁人的凉意,却终究也没有挣出来。 刘庆也是握住了才蓦然惊觉自己有些孟浪了,可这样温暖柔和的感觉实在太过令人贪恋,怎么也舍不得放开,犹豫了一瞬后,他索性更握紧了些…… 两年后,春社日,京都洛阳。 平旦时分,晨光熹微,平城门内外却已是人流如织,牵衣连袂,其中不乏许多髹漆锦帷的显赫车驾。 自两周时起,春社便是百姓们颇为重视的节日,除祭祀社神之外,亦是男女欢会之期。而时下民俗并不拘谨,少年男女在这日相约游春踏青,于桑林间成就好事的并不稀见。 社神女娲,原因就主管婚姻、繁衍子嗣、又职司男女情爱。 “殿下,这南市今日可真是热闹!”左小娥自辒辌车的窗牖中向外看上去,脆悦的语声里里不掩雀跃。大道两旁林市的肆店瓦楼峨峨连亘,各样儿货物琳琅满目,几乎看得人不舍移眼。 才是仲春二月,春寒未褪,十四岁的少女着了一件绵厚的莺黄色复襦衣,下配白裙,衬着她初显玲珑的清灵脸庞,一派少艾明艳。 “城中的金市和东郊的马市只怕今日更热闹呢。”刘庆看着少女满面欢欣,神色不由得柔和了些许,温声笑应道。他到今年七月才满十五岁,所以尚未束发,仍是用云白色的绫带扎一双总角,可声音却是脱尽了少年时期的喑哑,褪变为更接近成年男子的润和清朗。 他一身云白色的直裾袍,懒懒地倚在车内那张郁木曲几上,给自己斟了盏的乳酪,捧在手中浅浅啜着,眸光温和地落在一旁掀帘赏景的少女身上。 洛阳城本名洛邑,在东周时便是都城。而大汉开国之际,高祖定鼎长安时,洛阳便作为陪都开始经营。至本朝光武皇帝刘秀践位,建都于地,而后愈是繁华昌隆了起来。 城内南北九里七十步,东西六里十步,为地三百顷一十二亩。 城周共有十二城门。南有四门,由东向西依次为开阳门、平城门、小苑门和津门,其北门东为谷门,西为夏门,直通北宫。东门由北向南依次为上东门、中东门和耗门,西门由北向南依次为上西门、雍门和广阳门。 城中有金市和粟市,而城外有南市和马市,皆是闹热之处。 今日春社,刘庆打算带了左小娥去洛水泛舟,算是行行时令。自从两年前他出宫,迁入进了步广里的清河王府,便少了许多拘束,是以时常便带了她在洛阳城四处游逛,日子比以往在宫中时不知惬意了多少。 “强匪来了!强匪来了!”忽地,平地里一记惊呼传入耳中,而后便听得一阵阵杂沓的马蹄音惊破了一方安和闹热。原本喧闹却有序的人群四散流离,耳边是嘈杂的脚步声,呼喊声和马鸣声,听得人心下惊悸。 几十骑强横地冲散了人流,而且便径直闯进了南市之中,在各家商铺开始旁若无人地劫掠,而那些贾人,却只吓得瑟缩在一旁,全不敢吭声。 左小娥看得诧异咋舌,简直不敢置信一般瞪大了眼,却忽见被冲散的人流都朝他们这边涌了过来,一阵乱象中不知是谁惊了驾车的一匹马,那马竟不管不顾地撒蹄狂奔了起来,卷起一路尘烟…… “啊!”临窗倚着,没有攀附的左小娥被这一震动带得半摔了出去,正撞到了案几的一角上—— “殿下恕罪!”御者有力的声音自外面传来,而后便听得极痛一声嘶鸣,应当是那马儿被勒住了脖颈,马车随后也就停了下来。 “小娥,可伤到了?”刘庆已经有些慌乱地扶过了小娥,半拥了她在怀中。却见少女抱着双臂,身子瑟瑟发抖,面庞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上涔涔而下的冷汗已然沾湿了鬓发……他看得心下惊极,目光一瞬焦切起来。 “驰马回宫!”少年立即扬声向喝,语气斩截,清刚利落。 “诺!”御者领了命,连忙调转了车头,加鞭策马,奋蹄奔逸,一路向宫城急驰而去。 刘庆揽着左小娥在怀中,看着紧蹙眉目,紧紧抱着双臂,身子一直作颤,疼得额上湿汗一片,已经晕迷过去的少女,心下急切又惊疑……不知究竟伤到了哪儿,怎么会疼成这样儿? 第79章 她身子一惯偏弱,风寒咳症都是寻常,甚至曾咯过一回血,但却也从未有过似今日这般的情形——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路疾驰,不过小半个时辰便驶进了南宫朱雀门——御者心下十二分忐忑,且兼忧急,在宫城之中驰马可是犯禁之事,但殿下执意现如今这般情形……又哪里听得人劝? 一路奋蹄奔逸,急飙若飞,不过半刻工夫便回了东宫丙舍,刘庆一面将人抱进了房中,一面疾声吩咐:“传侍医!” “诺!”近侍领命而去,但未久,闻讯而来的左大娥却比侍医早了一步。 “殿下,可容婢子先看看小娥?”她步履匆急得几近带了踉跄,神色焦切。进屋之后见着榻上汗湿额发、疼得抱臂瑟缩作一团的妹妹,那长姊不禁面色有些泛白。 “自然。”刘庆应道,他以前听小娥提过,她这个姊姊懂些岐黄之道,而她自幼身子弱,以往在掖庭时都是长姊医治照料的。 左大娥得了应允,也再顾不得什么,只疾步走到了四足矮榻边,匆忙敛衽坐下,将三管纤指搭上了妹妹腕脉。 “小娥一惯体弱,这回跌跤应当是撞到了心肺处,又受了惊,两相交加,便疼晕了过去。论起来倒无甚大碍,殿下且安心。”她的手还落在妹妹腕脉间,垂着眸子看不清神色,只语声恭谨地询道——“婢子要为小娥料理外伤,殿下可否回避一二?” 刘庆明白她言下之意,于是默然点头,掩门而出。 左大娥自怀中取出一只寸许高的细陶瓶,拨开木塞,自其中捻出一粒褐色的药丸来,而后用水化开,喂小娥服了下去。 既而,一直细细探着她的脉息,直至渐趋平缓匀静,她这才略略舒开了眉头——今日的事,恐怕只她明白小娥到底有多惊险。 久久坐在榻边,凝视着妹妹一张分外苍白的小脸,她半晌默然,不言不动。 又过了好半天,她方才解开了妹妹衣裳,仔细查看,心肺处的确青了一块,可以相见当真是受了多大力道的撞击——难怪发了病? 左大娥一直在妹妹的屋子里守了快一个时辰,才见她终于悠悠醒转过来,有些迷蒙地睁开了一双浅色的剔透眸子。 “阿姊……”她开口,却发现声音哑得厉害,嗓子里干燥难耐。 左大娥忙递了一旁小竹几上晌着的温水予她。就势喂着她喝了些润嗓子。 饮过一大盏温水后,小娥似乎好了许多,便靠着竹枕半坐了起来,却仿佛犯错的孩子一般不敢去看自己长姊。 “你……还打算瞒他到什么时候?”左大娥开了口,语声切然,神色郑重。 第73章 刘庆与左小娥(八) “你……还打算瞒他到什么时候?”左大娥开了口,语声切然,神色郑重。 “阿姊……”少女弱声道,神色间带了些乞求。 “还是说,你想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自妹妹出事时起便一直勉力压抑着的情绪蓦地有了个泄口,一惯温和可亲的长姊也终于带了怒色——“下一回谁敢担保能回来得这般及时,还来得及救你一条命?!” “小娥、小娥已知道错了……这回真的只是意外,断不会有下次了!”她闻言一急,忙信誓旦旦向阿姊保证道。 左大娥闻言,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向来温和的眸光里,此刻尽是无奈——“你这孩子,自小便是犟极了的……认定的事,便难劝得回头,只是这回,阿姊断容不得你胡闹。” “阿姊!”少女一惯脆悦的语声里竟隐隐带了几分哭腔。 左大娥默然阖上了眼,又偏过头去,只作不见。 “殿下便在门外等着。”自她进来起,他便寸步不离地守在这儿,等着妹妹醒,虽说仍未言明,但这份心意却是极难得的。 可惜了。 “求阿姊莫要同殿下说,”明白长姊言下之意,又见情势已是这般,小娥也明白这回断是过不了关了,她红着眼眶,暗自绞紧了双手,道——“殿下一直在替我们姊妹寻访左家的族人。一旦有了消息,小娥便同阿姊一起出宫,回族中去。” 听到这话,大娥方才有些安心似的略略舒了口气。但看着妹妹这般模样,她却又瞬时心疼得厉害……自四岁至十四岁,这是她照拂看顾了整整十年的幼妹,论情份,只怕更类母女些。 ——见小丫头这般难过,她岂能不煎熬?只是,她哪里忍心见幼妹自寻苦吃,也唯有狠下心来,断了她念想了。 “好了,那这些日子你便安心静养,先调理好身子再说。”过了好一会儿,她方温声开了口,柔和地叮嘱道,然后敛衽起身,出了屋子。 不一会儿,刘庆便进了来。 十五岁的少年神色急切,忙道:“你醒了,现下觉得如何?” “已是好多了。”左小娥语声似乎恢复了一惯的脆悦,一双浅色眸子灿然而笑——“小娥自幼胆子便小得很,给惊马吓成这样儿,殿下可不许笑话!” “你无事便好。”看着她面色已然恢复了红润,而且能同他玩笑,刘庆几乎是长长地松了口气——在车上时,他见她那样气息微弱,仿佛下一该便要没了生机的模样,心底里简直僵冷若死。 也就是那一刻,他确定了一件许久以来,一直在犹豫的事情…… “对了,殿下……京畿之地,为何强匪会这般猖獗?”左小娥却仿佛只是个甫受了惊吓,刚刚回复过来的弱质少女。如今转危为安,便自然追究起自己受难的源头来。 刘庆闻言,神色微顿了一瞬,过了好一会儿,才开了口,神色间却带出几分意味不明的讽意:“京都洛阳乃天下首善之地,多少军士护卫,哪里有强匪当真这般不知惜命?” “殿下是说……”左小娥眉目头骤然一皱,她心思其实明透得很,瞬时便明白了他言下未臻之意,而后不由暗自心惊——既非强匪,那又是何人敢借匪类之名,光日化日在洛阳城外行劫掠之事? 这般的架势……分明是不怕事。那,自然是背后有莫大的靠山。 “是窦家。”少年神色间不带多少情绪,仿佛只是像平日里同她说坊间趣闻般,风清云淡模样。 左小娥却闻言愕然……窦太后的外家? 当朝太后的外家,又有一位掌着军权的大将军……的确是这天底下最大的靠山了。 看今日南市那些商贾的模样,这种事情定然不是第一次。为何不远处的城门戍卫们视而不见,为何众商贩低头隐忍。若是那些「强匪」背后站着窦家,就什么都说得通了。 天子如此不过一十四岁,尚是未及志学之龄的少年,朝堂政事皆是窦太后一手总揆,大权在握,这般情势下,又有几人胆敢触窦家的楣头? “这事儿……也并不是近日才有的。”见她一副深思模样,刘庆开了口,淡淡道——“四年前,今上初初即位之时,窦太后的两个弟弟,卫尉窦笃、执金吾窦景仗着手中权势,公然放纵家仆在洛阳街市间拦路劫掠,更为了一已私欲,擅自调集边防驻军,侵扰百姓……算起来,累累罪行,也是罄竹难书了。” 京中巷陌皆知,但那是太后的亲兄弟,连御史台都噤了声。 “后来,是司徒袁公不畏权贵,仗义执言,上书弹劾窦氏兄弟。因为袁公年高德劭,是名重朝廷的三朝老臣,是以最终处置了窦氏许多爪牙。” 这个左小娥听过,这位年过七旬的袁安袁劭公在洛阳城可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少年时举孝廉出仕,历任阴平县长、任城县令、楚郡太守、河南尹,数十年间政号严明,断狱公平,又素行高洁,连天子都十分敬爱倚重他,更是颇得百姓翊戴。洛阳城的坊间传闻里,还有许多颂赞他操行的逸闻趣事。 如今听眼前的少年说到这些,左小娥不禁有些担心了起来——“那,袁公岂不是遭了窦氏的忌恨?” 闻言,刘庆点头道:“那是自然,只怕是恨得咬牙切齿。不过,袁公节行素高,窦氏也实在寻不出什么由头,所以便一直到了如今。” “相比当初,窦氏如今已然收敛了些许,敢不在城内动手了,却移向了城外,还知道顶一个「强匪」的名头。”刘庆的言语间却有一丝哂然。 这般的猖獗行径,原来已是收敛了?左小娥听得心下诧然,莫名有些愤怒。 “那,圣上他……难道便不晓得么?”默了一会儿之后,少女轻声问道。 “应当,是晓得的罢。”刘庆道,他那个阿弟,给那帮太傅们实在教得太好。除了身子弱些,论为君之材,委实是出众的。 “那怎么……”小丫头急切地出了口,下一刻却又住了声——即便知道,那又怎样呢?如今那南宫之中,还是太后执政,在众人眼里,天子不过是个未长大的孩子。 “莫急,”刘庆却是温和了神色,眸光柔暖地看着小丫头——“应当,不会等太久的。” 左小娥怔了下才明白,他是以为自己忿愤于今日之仇,所以安抚她「报仇」不需太久。 第80章 “殿下,我不是——”不是执着于仇雠,只是愤然于这些人的行径罢了。 “但我是。”他柔和地截住了她的话,而后握住了少女的手,神情温和,语声却决绝——“我一惯记仇得很,谁敢伤了我看重的人半分,必有一日要他十倍百倍来偿。” “小娥,你只消静静待着便是。” 第74章 刘庆与左小娥(九) 次月,司徒袁安逝。 京都洛阳的氛围分外紧张,袁府内外一片缟素。因为袁公一生守正,清名惠政泽及一方。所以城中不少百姓都前来奠祭,反倒是官宦人家颇多顾忌,朝中同僚登门吊唁的寥寥无几。 原本天子幼弱,外戚当道,满朝里也只这么一个老臣最是秉性清刚,守正不移,与窦氏抗衡了这么些年……而今,连袁公也终于身殒,往后,只怕这朝堂便彻底成了窦氏的天下。 窦太后掌着朝堂政权,国舅窦宪官居大将军,握着天下军马,如今,世上又有谁人能扼其势力? 长此以往,这江山社稷到底是姓窦还是姓刘,只怕便难说了。毕竟当年前汉时便有过吕太后的故事……殷鉴不远呵。 而东宫之中,倒是一派安然宁静。 自左小娥那回惊马后,刘庆便有些草木皆兵,一直令她卧榻静养不说,自己也几乎花了所有余暇伴在小丫头身边,还特意自兰台借出了几卷十分难得的古籍孤本供她解闷。 “殿下,听殿中的人讲,窦大将军明岁便要班师回朝了?”倚着软枕半坐在榻上的少女,自手中那卷帛书上抬了眼,有些犹疑地问道。 大将军窦宪此次大破北匈奴单于主力,斩名王以下五千余人,俘虏北单于皇太后,可谓功震朝廷。 “应当罢。”刘庆在一旁替她拨着炭炉里的火,淡淡道——虽是季春三月,但今岁倒春寒,这小丫头又一向怕冷得很。 “那,大将军大捷而归,应当会益加封赏罢?”左小娥却似很上心,又问。 “封赏?还要怎么封,怎么赏?”刘庆闻言,却是笑了笑,神色是惯常的散漫——“论官阶,他已是武官之首的大将军。论尊贵,我们这些刘姓诸侯王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 “何况,窦家又哪里还需天子的封赏?”他挑眉看了眼南宫的方向,面上微微一哂”宫里那位,当年做皇后的时候,便敢强占了沁园。如今权倾天下,又有什么是不敢伸手的?” 沁园?左小娥微微一怔,而后了然。 孝明皇帝刘庄当年极为珍爱第五女刘致,封其为沁水公主,又特意为爱女在沁水北岸幽篁竹林间建了一处清寂幽美的园林。名为沁园,沁园北依太行,南邻沁河,方圆一千三百余亩,其间楼宇绵亘,风致佳绝,堪称天下园林之冠。 而窦氏当年为皇后时,便公然将沁水长公主这一处园田据为已有。直到先帝孝章皇帝游幸至沁水,进园探访妹妹,方知原来父亲为她所建作为陪嫁的沁园已为了皇后的私产,不禁勃然大怒。窦氏心下畏惧,方才物归原主。 论起来,也当真是肆无忌惮了。当年况且那般猖狂行事,又何况如今? ——便当真无人能灭了窦氏气焰么?左小娥心底里有些愤然道。 “禀殿下,崇德殿的内监前来传旨。”忽地,外间传来了通禀声,语声似乎有些急切。 刘庆闻声,神色一瞬时凝重了起来,但仍然温声向小娥道:“你先看书罢,我片刻便回来。” 说着,自榻边的棕褐色熊席上揽衣起身,推门而出。他出去不过半刻,快得有些异样。少年回到室中时,手中竟并无诏书,而阖上门的一刻,眸光沉沉定了下来。 “是口谕?”小娥见状,一双纤眉蹙了起来,神色有些发紧,不安地问道。 “嗯。”刘庆闻言点头,神色有些凝重——而且,来传口谕的是天子身边心腹的内监,中常侍郑众。 “是圣上召我觐见。”少年步履轻缓地走近了来,一边在她榻边的熊席上揽衣落座,一边看着少女疑惑的神情,毫不避讳地坦言。 “那殿下……晓得所为何事么?”她定定凝眸看着他,目光里有些忧切。 “嗯,猜得出。”刘庆温和地与她对视,仿佛是觉出了她的顾虑,轻声抚慰应道。 “那……危险么?”她微微咬了唇,终于,还是出了问来。 少年一时默然,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简单地一字以应:“嗯。” “殿下非去不可?”小娥的语声不由有些发紧,一双浅色眸子里的忧色几乎来溢了出来,贝龄咬得下唇一片凝白。 “是。”他神色全然收敛了平日的散漫疏懒,神色郑重,语声坚定。 见她低了头,跽坐在榻边的十五岁少年默了一会儿。然后就这么静静看着她,许久方道:“小娥,可愿听我说说往日的旧事?” 左小娥听得出他这话里的认真,于是重重点了头。 “我自记事起,便知道自己是「太子」,父皇一向十分疼爱我,而阿母……她是个极为温柔和善的女子。”十五岁的少年,微微弯了弯眉眼,干净而暖然的笑。 “父皇其实并不十分喜爱我的阿母,后宫中最得宠的女子一向是皇后窦氏,阿母性子荏弱,也不敢与她争风头。”说着,他神色渐渐凝重了些——“后来,便有了阿肇。” 他没有说称圣上,而是这样犯忌却亲昵地称当今天子为「阿肇」。仿佛那还是幼年时牵着他衣角随他四处嬉闹的稚嫩孩童。 “而窦氏有了这样一个依恃,行事便再无忌惮了。”刘庆语声微低,眼里露出沉沉的哀色。 “建初七年六月,那时我不足五岁。那一天,忽然间就再不到阿母了,傅母她那样刚性的人,居然抱着我哭了许久,再后来,我便知道自己成了「废太子」,而阿母只因生病,需以生兔入药,便被以巫蛊之罪罚入了掖庭,幽闭起来,后来……她和姨母便双双自尽在了暴室,就是……那天我们初见的地方。” 左小娥闻言,心下一窒——原来,那日他是于母亲的祭日前去奠念的。所以听她将一曲思母的《凯风》奏成那样儿才忍不住出了手。 “而那时,主审「生兔」一案,坐实了阿母罪名的,便是黄门蔡伦。”最后这一句,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造纸的那位中常侍蔡大人?少女不由怔了瞬时后,蓦地变了脸色——原来,自己心下臆测了许久的真相竟是这样,蔡伦乃是当年窦太后的爪牙,是他有着杀母之仇,不共戴天的死敌! “窦氏也就是念着他这份儿「大功」,父皇殡天,她掌权后,便将蔡伦提拔做了中常侍,委实算得一步登天了。”刘庆眼底里尽是冷然的讽意,语声一分分发寒。 “殿下……”她看着他此刻不同于往常的陌生模样,不觉讶异,却是心疼得厉害。 闻声,少年敛去了眸间的冷色,目光尽量柔和地落向她:“莫担心,我虽恨极了此人,但断不会行冒险之事,总得有些把握了才会动手。” 说着,他又看了看手中这一卷天子亲笔的帛书,神色凝了凝:“这些事,圣上他都清楚的。” “自他十岁承位,窦氏掌政以来,独断专行,秽乱宫闱,又兼肆意弄权……真正的九五之尊,反倒成了摆设。” 若真是材质庸平的懵懂少年也就罢了,偏偏他这个阿弟不是呵。 “窦氏一门,如今既主政事,复掌军权。若当真哪天生了不臣之心,只怕要这江山改姓也不难……哪个天子能容得这等事?”少年语气冷静审慎,全无半点平日里的散漫模样。 “那,圣上如今召殿下觐见,便是……”她凝了眉,未再说下去。 刘庆点头——四年隐忍,他,终于要动手了。 左小娥见他点头,却是面色紧凝起来……殿下他这副若无其事模样,她却是明白其中险恶的。此一事,所谋甚大,只怕一着不慎,便是死局—— “莫担心,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许多年。若是再迟些,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耐心再一年年地等下去了。”十五岁,才是初初束发的年纪,但眉目间犹存青稚的少年眼里却透着几分沧桑意味,老成而坚定,而后落向她时,便带了些柔和的安抚——“这么多年,睡里梦里都想着这件事,所以也是有一些筹谋的……我惜命得很,断不会去做送死的蠢事。” “还有,其实……左氏的族人已访到了消息,具体情形傅母会同你细说,你与你家阿姊,明日便离京罢。”谁料,少年话锋一转,便扔出一记惊雷。 闻言,小娥仿佛不能置信一般蓦地瞪大了眸子,微微张着嘴,半晌也未合拢,只凝目定定看向眼前人。 看着她这般模样,少年不由弯眉笑了笑,这一笑极俊极妍,又透着一丝丝狡黠:“其实,是一月前便得的消息,我未及告诉你。” 其实,哪里是未及告诉?不过是他贪心,早料到了会是这一日。所以便想多留她在身边一段日子罢了。 第81章 是什么时候对这小丫头生了异样心思呢?是当年掖庭初见,她声如啼莺,扬言要攀树去捉他下来的时候?是后来到了东宫,日日研墨添香,却废了许多柱墨,许多炉香,每每令得他忍俊不禁的时候?是三载相伴,一天天情谊积淀,发现自己可以在旁人面前喜怒不形于色,却偏偏对着她每每破例的时候? 相识三载,他看着她一日日自那个精灵调皮又稚气笨拙的小宫婢,长成了如今韶华初绽的明媚少女,一千多个日夜的朝夕相伴,让原本表面玩世不恭,内里警惕戒备的少年习惯了这份温暖,也贪恋上了这个给予他温暖的人。所以……便再不舍得放手,莫论如何都将她留在身边,一世相伴。 只是,那回她遇险的事情,令他陡然明白过来,相较于放手,他更怕她陷入危险。 而今,已身尚且难保,自然得设方护她周全——那怕,明明知道此次一别,再难相见。 “莫哭,原本就笨拙,若哭成了花狸儿,那便更丑了。”见她明白过来之后,泪水就这般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止也止不住。少年便抬了衣袖去替她拭泪,未想到越揩越多,索性一把将她拥入了怀中。她靠在他肩头,泪水尽洇进了他平纹绢的衣衫里。 少年唇角便贴在她耳畔,低低道:“盘费行囊,还有车马御夫之类都已替你们打点好的,记得了要乖乖随你家阿姊离京,不许任性,可记得了?” “嗯。”最末的时候,她哽咽着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沁园」词牌「沁园春」中的沁园,就是这一座。 第75章 刘庆与左小娥(十) 洛阳,南宫,崇德殿正寝。 时值开岁三月,尚是乍暖还寒时候,夜风还带着些微凉意,旷静的殿室中亮着几盏青铜朱雀灯,微风入户,莹莹焰心有些明灭不定,略带了清寒的灯华烁烁流映,身姿单薄的十四岁少年拥着一袭白狐裘,正伏案看书,火光衬得他原就略显苍白的秀郁面孔愈发清质孱弱。 “阿兄,你来了。”刘肇自手中那一卷《外戚传》上抬起了头,眸光暖然,就这样随意亲切地招呼道。 刘庆却仍是中规中矩地施了礼,才起身上前。 “陛下在看书?”他看着弟弟身上那一袭暖厚的狐裘,眼底里微微带了叹息-阿肇一向体弱,尤其畏寒。如今这般的天气里也是需拥着裘衣的。 “是啊,”少年看着兄长,神色默了一瞬,而后清声道——“很小的时候,太傅教我,为君之人需博识广见。但自出生起,我便一直拘在这座宫城里,连宫门都极少出过,连这洛阳城都不知到底是何模样,「广见」是注定做不到了,是以也唯有多用心思在书卷上,以期借鉴先贤了。” 语毕,少年天子自案前揽衣起身,走了过来,站到刘庆身边,与他比肩而立:“这些,阿兄应当明白的。” 刘庆轻声叹了口气……自然,他都明白。 眼前这个人,是小了他一岁的阿弟,是太后窦氏手中最重的筹码,甚至是夺了他储位的人。 但,奇异的是,隔着这些多的恩怨,他们兄弟之间的情份却是真的不浅。 总角相嬉,垂髻同乐,这是自小牵着他衣角乖巧地喊「阿兄」的孩童。即便后来承位为帝,有了君臣之分,却也从未因为自己「废太子」的尴尬身份而猜忌疑心于他。 甚至,许多回窦氏欲往自己身边安插眼线,都是这个弟弟默默地挡了回去,就像三年前太后寿宴上那一幕。自己讨要小娥,而天子沉默……其实是在替他这个兄长忧心。这些年间,这个弟弟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维护着自己。 阿肇,从来都是个重情份的孩子呢。 而自十岁承位之后,这个名义上的天子过得怎样的日子,他自然也是最清楚不过的。 镇日里只在内宫,极少会见到公卿朝臣,对外言是天子年幼,尚未有理政之能,其实……几乎算得上监禁。 他手边能用的,也不过几个内腹的内侍,能见的,亦不过像他这样儿「不务正业」的宗室亲族。 这样的情形,谁会甘心? 自古,幼龄践位的天子,多半都会大权旁落。 当年,前汉的孝武皇帝,因担心幼子年稚,承位之后母壮子弱。所以立刘弗陵为储而杀赵婕妤,并定下「立子杀母」之制。 可惜,八岁即位的天子,毕竟年稚。后来,到底还是被先帝的托孤之臣霍光揽了大权。直至孝宣皇帝刘病已即位,八载隐忍,终于在霍光死后两年尽诛霍氏党羽,成功继掌大权,并成为名著青史的一代有为圣君。 只是,自宣帝之后,继任的元帝刘奭、成帝刘骜、哀帝刘欣、平帝刘讳衎等皆是庸碌无为或昏聩之辈,以至于王莽篡政,绿林、赤眉等义军四起,攻入长安城,推翻了王莽伪政。 而后,绿林军拥立了一个荏弱怯懦的皇室子弟刘玄为帝。即是更始帝,但此人未能把控政局。以至两年之后,赤眉军拥立的城阳王后裔刘盆子攻入了长安,刘玄降,西汉自此亡。 而同年,刘玄的族弟-刘秀在河北即位,定鼎洛阳,改元建武,东汉自此而始。 之后历明帝、章帝两朝,便到了如今,整整六十七年。 三代君主励精图治,终于河清海晏,天下安澜。但,自四年前先帝崩逝,天子年幼,窦氏一党掌权起,却是恣意而行,僭越礼法,以至乱象日渐一日地重了起来。 而尤为使人惊惧的则是朝野上下,几乎尽是窦氏附党,这情势,只怕比当年孝宣帝时霍氏当道还要险恶几分。 如今内有太后窦氏政权在握,外有大将军窦宪掌着兵马,若要乱政……当真便宜得很。 而他这个阿弟,如今-看来也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刘庆静静看着眼前比他稍稍矮上此许的清弱少年,目光里不由带了些叹息,这些年,自己过得艰难,而他又何尝容易? “阿兄,”刘肇却是开了口,似乎因为追忆,声音微有恍然——“很早的时候,我便时常想,在阿母心里,到底更在乎窦氏一族还是我?” 即位四年,他也仍是像昔时那般称窦太后做「阿母」,而非「母后」。仿佛还是幼年时那个依恋母亲的孩童一般。 “呵,”他似乎是自嘲地笑了笑——“大约八岁的时候,阿母想要为三舅父谋一个校尉之职,但父皇不允。阿母便让我去向父皇说情,许多年来,她头一回那般温柔亲昵地同我说话的,我开心得恨不能什么都答应,只望讨她喜欢。” “父皇一惯虽疼爱我,因为是储君所以也算得上爱重。但军国大事上从来不失了分寸,所以因为我替舅父求官之事颇动了怒气,责我不识轻重,训斥之后,又罚了去太庙面壁思过。” 少年面上的神情极为落寞:“那时年纪小,我一人在太庙其实心底里极怕的,夜里整晚梦魇,可阿母竟不曾派人来探问过一回。事后回了东宫,却只是怪责我不擅言辞,未能替三舅父成事。” “这样儿的事,这些年来不知有过多少回……”他眼里并无多少怨怼,但却是深深的倦怠——“我时常思量,自己当真这般不堪,所以令阿母不喜么?” “但骨肉至亲,她何以这般待我?窦家那些舅父们是阿母的胞亲兄弟,可我也是她亲生之子啊。”十四岁的少年抬了头,看向上方金泥砌成的龙纹藻井,神色似困惑又似绝望。 刘庆在一旁静静看着,心底里思绪汹涌,有一句话冲到喉头,几乎脱口而出—— 第76章 刘庆与左小娥(十一) 但最终……却仍是默默压了下去。 他不能说,那是自己最后的依凭,若现下暴露于人前,往后……会如何? 于是,十五岁的清河王深吸一口气,终于道:“自古天家情淡,多少父子相忌,母子离心,原是屡见不鲜的,论起来……不过是陛下太重这情份。” 刘肇也似是回过了神思,目光落向案上那一卷沉黄色的《外戚传》,目光沉凝了起来。 有些莫名地,心头便浮现起近日刚刚离世的袁劭公……不晓得,是不是为窦氏所害呢。 他犹记得唯一一次见到那位清瞿瘦劲的老翁时,年过七旬的老人看着自己,竟几度落泪……天子暗弱,外戚当道,所以梗直荩臣们,皆是长歌当哭了罢。 而他,就是众人眼里那个「暗弱」的天子呵! “若再纵容下去,怕这大汉江山,将亡在朕手中了。” “那,日后到了泉下,却又要如何同刘氏列位先祖,还有父皇交待?”说到这儿,少年和润的语声已转为坚定。 “阿兄,且助我。”他目光落向自己从小一处长大的兄长,郑重道。 “好。”他一字以应。 …… 永元四年六月,天子诏令大将军窦宪自凉州回京辅政。 待窦宪归京,未久,天子亲自御临北宫,令司徒兼卫尉官丁鸿,严兵守卫,紧闭城门;命令执金吾、五校尉等,率兵捉拿郭璜、郭举父子和邓叠、邓磊兄弟。 第82章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了窦氏手中兵权。 次日,以谋逆之罪,下诏收回窦宪的大将军印绶,改封为冠军侯。 未久,令窦宪与其弟窦固、窦景等各回封地。郭璜、郭举、邓叠等皆下狱死。 未久,窦氏兄弟三人皆领命自尽,窦氏一族自此而衰。 十岁承天位,四载以来始终文弱沉静,被架空了所有实权的少年天子刘肇,就这样一鸣惊人,强势利落地以雷霆手段一举歼灭了窦氏势力,紧壁清野,真正继掌大权。 而清河王刘庆,因为助天子筹谋计画,在此事之中居功至伟,是以重赏厚赐,羡煞了一众皇室宗亲。 及大将军窦宪诛,庆出居邸,赐奴婢三百人。舆马、钱帛、帷帐、珍宝、玩好充仞其第,又赐中傅以下至左右钱帛各有差。《后汉书·章帝八王列传》 而窦氏势败之后,永安宫中原本掌政的窦太后,便失了所有权柄,自此真正成了一个深居简出,自闭内闱的中年妇人。 这一天,刘庆来时,已过了日夕,暮色渐侵,永安宫中稀稀疏疏的几盏灯火次第而亮,比起原先满殿宫娥罗列,侍儿骈阗的闹热繁华。如今这几盏孤灯,委实算得上清寂寥落了。 原本总揆社稷、专权独断的皇太后。一旦失了权势,会是怎样的日子呢? 眼睁睁看着自已亲生的兄弟一个个被逼自尽身死,镇日里听着自家门庭败落,父母姊妹受人践辱,甚至可以相见以往窦氏肆无忌惮时结仇的那些人家。如今会怎样弹冠相庆,而后落井下石,变着法儿地报复回来…… 而窦太后自己,深居永安宫,名为修养,实则监禁。 刘庆想着这些,心底里一片冷嘲——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呢。 而当他终于步入正堂,看到那个仿佛迅速苍老了下去的妇人时,神色间亦无多少意外。 “呵,你到底还是来了。”发间已杂了许多银丝的窦太后,面色黯黄憔悴,眼窝有几分陷了下去,眼睑下是沉沉的青翳,连嗓音都失了原有柔润,是带了涩意的粗糙干哑。 若不是身上那一袭尚算贵重的齐纨襦裙,谁会认得眼前这形同枯槁的痈妇就是昔日雍容华贵,艳冠六宫的窦氏美人? 此刻,她倚着凭几坐在室中,连那姿态都透着几分颓然,看不出丁点儿当初的娴姿雅态来。 “母后难道不想阿庆么?”少年进了门,在室中站定,一双桃花眸里带着惯常的疏懒笑意——“这些年间,母后一向可对孩儿关切得紧呢。” 这一句如旧的「母后」,而今听来,讽意刺耳。 “是呵,近日我一直在想,当初是如何给你那那一副乖觉模样骗了去?”她抬了眼,一双幽暗的眸子里定定看着他。 “乖觉么?”刘庆仍是有些漫不经心地笑着,姿态随意地揽衣坐在了她对面的簟席上,还执起几上的青铜兽耳罍为自己斟了一盏桂浆,汩汩有致的流水声伴着少年和润的嗓音响起在殿中——“不足五岁的稚儿,在母亲陡然惨死之后,便懂得不哭不闹,不在人前提及亡母半字,而后开始对自己的嫡母亲近依恋,镇日里百般倚赖,对夺了自己储位的弟弟亦友爱照拂,亲昵无间……的确是乖觉得很呢。” 他的神色依是散漫带笑,但眼底却殊无笑意。 “你这么多年装乖卖傻,一直念着宋氏之仇,等今日等了许久罢?”窦太后那沙哑的嗓音,听来是异样的冷嘲。 “是呵,原本以为要再等几年的,谁料窦氏都是这样一伙蠢物……还好,现如今已死得不剩几个,蠢不蠢的都没甚干系了。”说着这般讥讽的恶毒字眼,十五岁的少年却是执起琉璃盏闲闲地啜了口桂浆,面上一派玩世不恭的笑意。 但对面的老妇却忽然像被人扼住了什么要害一般,神色蓦然激烈起来,她浑身都作颤,双手抓着案角,十指近乎痉挛。 “宫闱争嫡,我要她们姊妹的命又什么不对?!”她似乎情绪骤然失控一般,嘶着声低吼了出来,仿佛绝望的困兽一般。 六岁上,父亲死在洛阳狱中,窦氏一门自此家道中落,母样沘阳公主成了新寡的孀妇,带着他们兄弟姊妹几个艰难度日,看尽了这世上人情炎凉。 自十五岁上选入后宫,她便明白自己需步步为营,一点点踢开所有的拦路石,占了中宫之位,令儿子成为储君,而后使窦氏一族光前裕后,将以往所有轻践过他们的人统统踩在脚下…… 而苦心经营十余年,她终于成了掌政的太后,位尊天下,总揆社稷,窦氏也终于权势滔天,当世无二…… 可,这一切最终竟毁在眼前这不务正业的竖子手上! 她自己养起来的孩子,自然对皇帝的脾气再清楚不过,那是个心软的孩子,且身边根本没有几个可用之人。前前后后,除却那些宦官,司徒丁鸿、司空任隗、尚书韩棱这些要紧的朝臣都是这小子暗中联络的罢…… 这么多年,她竟是走了眼,呵,被他这一副纨绔模样蒙了过去! 她目光里掩不住的恨意,发狠地看着眼前的十五岁少年,简直恨不能啖肉饮血。 “是啊,母后您什么也没错。”少年见她这副模样,竟还漫不经心地笑着附和了一句,而后,眸光沉定了下来——“天家争嫡,本就不死不休,有甚错处?” “那,如今阿庆以牙还牙,将阿母的仇报了回来,又有甚不对呢?”他仿佛这天底下最讲道理的孩子一般,郑重其事地平静同她解释道,认真得简直无辜。 “所以,母后您不是错了,只是输了呀。” “呵……”过了好半晌,窦太后才悲凉地惨笑出声——这么多年,她怎会觉得这个孩子顽劣混闹,不成气候呢? 她狠狠闭了闭眼,最终道:“当初,我终究是留了你一条性命,未曾下杀手。” 言语都未见颓势,但实际却带了几分微微的乞求之意——身为现下权势最盛的诸侯王,即便他不能对她这个太后做什么。但要整治窦氏族人却是再容易不过的。 之前,自家二弟、三弟被赐死,似乎便有他的功劳在里面……据说,竟只是因前段日子窦府下人惊了他的车驾,吓病了清河王府中一名婢子! 这个小子,竟是这般睚眦必报的性子! “当年,母后您未下杀手,恐怕不是因着什么仁心慈念罢?”少年微微挑了眉,一双桃花眸里波光漾开,笑意却带了微嘲。 “那时候,阿肇的身子便弱得很,您自然得再抓着一个无母的稚儿在手心儿里,方才稳妥呵。”他开诚布公,笑得一派坦然,而后神色渐渐凝定了下来,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盏,一双桃花眸深湛得看不到底,一字一顿道—— “何况,我这阿弟一向虽孝顺,但到底非您亲生,母后对他如何能放得下心呢?” “你,你说甚么?”此时,窦太后的神色一刹时间有些复杂地极度慌乱了起来,似乎不能置信似的看着他,透着多少不安。 “孩子方才说,”少年几乎是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惊不能信,几乎被吓到了的妇人,语声柔和而冰冷——“我的阿弟,当今天子刘肇,并非您亲生。” “你不许混说,陛下他是我十月怀胎所出的亲骨血,岂容旁人异议?!” 她刻意拨高了语声,但这般色厉内荏中,却是多少心虚。 “呵,亲骨肉么?母后当真以为,昔年宫中旧人皆已清理干净了么?”十五岁少年看着眼前已然面色如纸的妇人,目光冰冷无温。仿佛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困兽神情——“其实,四五岁大的孩子,已经记事了。” 第77章 刘庆与左小娥(十二) 刘庆微微阖了眼,心头浮现的仿佛又是十余年前的正旦那一日的情形…… 正旦宴乃是宫中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宴会之一,而建初七年又逢了沛王刘辅﹑济南王刘康﹑东平王刘苍﹑中山王刘焉﹑东海王刘政﹑琅邪王刘等六位诸侯进京朝贺。所以这一年的正旦宴也就分外隆重些。崇德殿内君臣列坐,丝竹管弦之中乐舞正酣,掩过了席间许多人的谈笑声。 “阿母,阿肇他……怎的又病了?”四岁大的稚童,看着殿上皇后身畔的熊席上,裹了厚厚狐裘,面色苍白却端端正正跽坐着的弟弟,仰起稚嫩的小脸儿有些担忧地问。 闻言,年轻的母亲似乎轻声叹了口气,替他理了理散落在颊边的几缕乱发,低低道:“不是亲生,照料得自然没有那般用心。” “不是亲生?”四岁大的孩子,似乎还不大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只怔怔看着母亲,瞪大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四皇子,是梁贵人的孩子,只是才刚刚涎世便被皇后抱养了过去。”她细声耐心地同稚儿解释道,神色间有些怜悯——“若是亲子,哪儿舍得这般小的年纪便日日严厉教训,学宫规、识礼仪,甚至带了病来赴正旦宴席,只为在陛下面前表功?” 四岁的刘庆有些听懂了,而后愣愣问道:“那,那阿肇亲生的阿母呢,她怎么愿意把阿肇给了旁人?” 第83章 年轻的母亲却是低低叹了声气,带了些同情,语声更轻了些——“这里头的事情……小孩子家怎么会懂。” 说着,她仿佛安抚似的,轻轻将身畔的稚儿揽入了怀中,缓缓拥紧,温声道:“莫担心,阿母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看着我家阿庆好好地长大的。” 四岁的稚儿任由母亲拥住,浑身暖然。但目光却一直落在皇后身畔孱弱苍白的弟弟身上,许久也未移开…… 不久,「生兔巫蛊」案发,他的阿母和姨母皆因此获罪,饮鸩自尽于掖庭暴室。整个宋氏家族皆因此受到牵连,外祖父宋扬被免官,不久便郁郁而终。而他自己,则成了众人口中的「废太子」。 不久,皇后膝下的刘肇便成了新任储君。 父皇一惯是宠爱他的,于是虽成了清河王,但依旧享着昔日的宫室衣服饮食,与小他一岁的弟弟同寝同食,几乎形影不离。 一年之后,梁贵人姊妹的父亲梁竦受了窦氏诬告,以谋反之罪处以死刑,未久,一双姊妹皆自尽而亡。这时,他六岁,阿肇五岁。 那一天,他们兄弟俩儿偷偷自兰台溜了出来,本打算去太液池泛舟玩耍,却意外地听到了几个宫人私下议论。 “陛下口谕,令悄悄在宫外葬了,连丧礼都没有呢。”一名宫婢压低了声道,言语间唏嘘不已。 “竟这般简陋?梁氏姊妹好歹是宫中的贵人呢……原先也曾得宠的,现下,谁料会落得这般凄凉境地。” 梁氏姊妹?六岁的刘庆不由心下一惊,而后,目光下意识地就落向了身后的弟弟。 “阿兄?”小小的刘肇听到宫人议论这些,似乎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拽住了兄长衣角,仰起一张稚气小脸儿懵懂地问——“梁贵人?是父皇的妃子么……宫中那么多妃嫔,我都只在聚宴上见过,不大记得清的。” “而且,母后叮嘱过许多回,那些宫妃们都不安好心,不许我亲近她们的。” “嗯。”刘庆只轻轻点了头,一字以应。 看着眼前不谙世音的稚童,蓦然间,心底里对他的最后一丝怨意也消弥了干净-这个孩子,同他一样,再没有阿母了。 而他自己,却什么也不知道……甚至,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此刻,十五岁的刘庆,跽坐在永安宫中,看着对面憔悴枯槁的窦太后,忆起这些旧事,不由便想到。几日之前,崇德殿中少年天子困惑绝望地仰首自问-血脉至亲,母亲何以这般待他? 那个时候,他险些冲口而出-因为,根本不是啊。 刘庆怔了片时,眸光渐渐凝定了起来,几乎是冷在地端量着对面的妇人,不见分毫温度。“您大约未敢试想过,如今阿肇若知晓了自己的生母,其实是死在母后您手里,他……会如何呢?” “你、你不会同陛下说的。”她粗哑的声音抖着,连指尖都作颤,却看着眼前的少年,却最终说了这么一句话。 “噢?”刘庆闻言懒漫地笑了笑,一双眸子流光漾漾——“以往不说,是因为忌惮窦氏的势力。甚至之前助阿肇谋划之时,因为没有必胜的把握,我也未曾开吐露这些秘辛。而如今……却还有什么理由再对他隐瞒下去?” “因为,会让皇帝疑心。”窦太后看着他,定定道——“这样的事儿,你竟能瞒了他十余年,只为明哲保身。日后,他如何还能毫无芥蒂地信任你这个好兄长?” “你同阿肇的兄弟情份是不轻,但在你心里……到底没重过你刘庆自己的身家性命。” “呵……”少年眉眼微弯,轻笑,并未否认。 “不过,我有的是法子通过旁人的口透露给阿肇啊。”他五官佚丽,目似桃花,但此刻眸光里却是顽劣的恶意。 “你、你……”窦太后面色一瞬时僵得有些发青,抖着手指向那少年,却是再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天已晚了,孩儿也该告辞了。”说完了今日该说的话,刘庆心下快意,从容自若地揽衣起身,还貌似关切地叮嘱了一句——“母后早些安歇,晚间夜梦……说不定会见着许多故人呢。” 言罢,稳健地阔步出了永安宫,再未回头看一眼。 …… 车驾一路驶出了北宫朱雀门,刘庆枕肱躺在辒辌车中的簟席上,仰面看着穹顶上繁复的扶桑纹漆绘,目光久久未有波动…… 窦太后已被幽闭深宫,窦氏一族彼此衰颓。整整十年,这是他日日夜夜的心念,今日终于夙愿得偿,明日……便可以去祭告阿母了罢。 至于旁的事情-其实,窦氏说得不错,他不会向阿肇坦言他的身世的,甚至不会暗中传话,以免露了丁点儿端倪。这世上,他如今最可倚仗的不过是十余年的兄长情份。信任原是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他其实受不起一丁一点的疑心……长到一十五岁,刘庆学得最会的,是明哲保身。 而窦氏那个恶妇,向来心思便重,今日听了他那一席话,只怕今后会日日疑惧,杯弓蛇影罢。他买通了永安宫的几个宫人,会日日将窦氏族人如今的凄凉境况丁点儿不落地道与她知晓……钝刀子割肉,一点一滴地摧残才最为折磨。 若就这么死了,未免太过便宜她。 车轮轧轧,已然驶入了南北玄武门,看着不远处东宫丙舍中的灯火,刘庆仿佛觉得心下渐安了起来-自半月前入宫之后,已整整半月不曾回家了。 车驾到府外方驻了轮,刘庆踩着踏石下了马,青铜铺首的大门缓缓启开之后,却见一个莺黄衣衫的少女在傅母之前快步奔上来前来,既而熟悉的脆悦语声传入耳际:“殿下!” 第78章 刘庆与左小娥(十三) 刘庆一瞬时,几乎以为自己太过牵念那个小丫头。所以心里生了幻想,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日思夜想的人儿便立在面前,就那样一双剔透的浅色眸子带了暖然又忧切的笑意,盈盈看着他,眨也不眨。 十五岁的少年,怔怔地愣在原地,四目相对,她笑,他呆。 “小娥……”半晌,他方开了口,一几和润的嗓音几乎有些发紧——“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日平明,他亲自送他们姊妹上了车,就是怕这小丫头犯倔不肯走——现下这般情形又是怎么回事? “小娥已出了洛阳城二十里。”少女笑看着他,坦然而深切——“不过,又折回来了。” 也就是说,她回宫那日,正是他受诏入觐天子,生死难料之时。 刘庆忽然间只觉一股热意冲入了眼里,烫得几乎有什么东西要溢了出来,连鼻头都发涩。 “从今而后,那怕是殿下赶人,小娥也再不走了。”她看着眼前少年眸间细红的血丝,知他近日操心劳力,神色便转为了心疼——“免得殿下总不会照料自己,这才几日不见便憔悴到这般?” “好,那今后,小娥便寸步不离,照料好寡人。”少年头一回用了这般郑重的自称,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定定承诺。 …… 左小娥觉得,之后的日子,几乎像做梦似的。 因为在诛灭窦氏一事中,居功至伟,清河王刘庆受了天子重赏厚赐,包括位于步广里的一座府邸,所以终于得以出宫开府。 而自此,一双少年人便是朝夕相守,片时不离。相偕奏曲吹叶,相伴砚墨阅经,他知道她一惯爱热闹,每逢了洛阳城中盛会,总会与她共游,泛舟洛水,赏花邙山…… 这一天,览胜归来,天色已暮,室内点了几盏乐舞灯,光华明暖,映着室中一双伴灯而坐的少年少女,分外温馨静谧。 左小娥正跽坐在蔓草纹的郁木朱绘漆案旁,手中握着一卷《秦始皇本纪》,凝眉看到一处,久久也未移目,而后便略略蹙了一双纤眉。 “可有不解之处?”少年恰移目看了过来,语声和润地开口询道——其实,日日晚间与她相伴读书,他总是有些不自禁地偷眼看向身畔的少女,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倒比在书卷上的时候还多些。 幸好,小丫头一向心思简单,似是不曾察觉到这些,让他悄悄松了口气。 “《太史公书》我七岁上便随先生学了的,《秦始皇本纪》更是熟稔。”温声说着话,少年不动声色地微微倾了身子,向她移近了些。 “真的么?”少女闻言,却是颇为惊喜,不自禁地捧着手中那卷沉黄色的简册向他凑了过来,白皙如玉的纤指点着那一行给他看“喏,就是这儿,书上写「三十一年十二月,更名腊曰嘉平」。” “好端端的,秦始皇帝为何要把腊月改作嘉平呢?” 两人靠得极近,由于现下这个动作,少女娇小的身子简直仿佛依在他胸前似的,发顶险险就触到他下颔……她身上并未薰时下尚行的蕙香或茵墀香。但他就是莫名觉得仿佛一缕幽浅的淡香萦在鼻端,引得人心思浮动。 察觉自己起了绮念,十五岁的少年心跳一下子惶急,勉力抑住了思绪,定了定声道:“这是因为,相传当时有个得道的术士,名叫茅濛,居于华山之中,乘云驾龙,白日升天。其邑有谣歌曰:「神仙得者茅初成,驾龙上升入泰清,时下玄洲戏赤城,继世而往在我盈,帝若学之腊嘉平」。” 第84章 “始皇闻此谣歌,而问其缘故。当地父老皆道这是仙人之谣歌,劝始皇帝求长生之术。始皇当年亦有寻仙之志,闻言欣然,因此,便改腊月曰「嘉平」。” 当年教授课业的皆是国士鸿儒,他又聪敏颖悟,细叙起这些史家掌故,算得熟极而流。但少年的语声却已微不可察地有些发干。”原是这样啊!“小娥听毕,心下疑惑迎刃而解,于是眸光里带出几分心悦诚服的敬佩来,她偏过了头来转向他「殿下当真是……唔」 谁料他已贴得那般近,她这一转头,便恰恰唇角擦过了少年耳垂。于是脆悦的嗓音便这般匆促地戛然而止。 两人俱是一愣。 左小娥只觉得尴尬已极,螓首垂得不能再低,简直快要贴到地上去……她拼命安慰自己,不必窘迫,相识三载,这等意外,以往她又不是没碰到过,不过、不过不那时年纪尚小,情形也远不及此次这般暧昧罢了。 而那厢的少年也是悄无声息,于是室中就静得尴尬,少女忍了片时后心下不由油然而生几分恼意……这人一向不是口舌伶俐么,怎么这会竟不开口打破僵局。 于是她便这么抬了头,一双浅色眸子微嗔了过去—— 却见少年颊上已然染开了一层极淡绯色,衬着那冠玉般的秀致面庞,仿佛白玉生晕,而耳根处则是充血的通红色,火烫一般。 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小娥反倒是呆了一呆,而后讶异地瞪大了眼。 “不许瞧!”刘庆也晓得自己现下这副羞窘模样太过失态,见她眼里的讶然,便有些气急败坏地恼了,索性伸手捂住了她那一双剔透莹澈的浅色眸子。 “好了好了,我不看便是了。”见他似乎是真恼了,被捂了眼睛的少女忙出声道,却不晓得被遮了双眸后,那一双菱红的唇瓣便成了清灵面庞上最引人的存在,现下双唇一开一阖,露出编贝齿儿和一点丁香舌,直是难以言谕的诱惑…… 过了片时,见他还是未拿开捂眼的手,少女心下微微有些无奈,只当他还在生气,便出声讨饶道:“殿下,小娥当真不看了,可以放开了么?” “再、再等一会儿。”少年嗓音里颤意已重,甫说罢,被遮着双目的少女,便只觉得一股热气直直地朝她靠近了过来。而后,便有温热湿润的柔软物什,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试探,覆上了双唇…… 少女一刹间愣愣怔在了那儿,呆得不知该如何动作。幸得少年心如擂鼓,紧张得要跳了出来,只敢浅浅一触,即时便分,甚至算不得吻,只莺饯燕别似的行为……年少懵懂,情窦初开,究竟谁青涩过谁? 第79章 刘庆与左小娥(十四) 下一瞬,他却又心下惴惴,唯恐她恼怒,那一双浅色眸子带怒瞪了过来,犹豫几番,终是没有移开捂住她双眼的手,而是试探着揽过少女削薄的肩头,将她拥入了怀中…… 许久许久,他也未见她动作,正咬了咬牙,打算低头认错时,却见小娥原本置于身前,尚捧着一卷简册的手,收势阖卷,而后轻轻环到了他腰间,回拥住少年…… 再之后的日子,他们便如同这世上最为情笃的夫妻一般,如胶似漆,琴瑟相偕,两心缱绻,旖旎情天。 ——以至于,后来的事情发生得那般理当所然,却让人始料不及。 这天,二人自洛阳东隅的金镛城回步广里的路上,小娥忽觉头闷欲呕,刘庆经过上回的事,几乎草木皆兵,举凡出行皆有医工随侍左右。 “有……有了身孕?”十四岁的少女,看着眼前的清河王,愣愣不能置信地自问了一句,神色一片呆怔,而后面色渐渐有些泛白。 一旁的少年,闻言却是笑得灿烂,只顾吩咐御者道:“回府时要缓些,断不许颠簸。” 晚间,二人伴灯而坐,共阅着一卷《羽林赋》。但往常最喜这些辞赋的左小娥却是神思不属,眸光久久凝在一行上,半晌未动。 “怎么了?小娥莫不是觉得倦了,你如今是当好好休养的,莫若我读给你罢?”刘庆心细如丝,自然发觉了她的异样,于是十分体贴地询道。 “殿下,你……很喜欢小孩子么?”左小娥仰着一张清灵秀致的小脸儿,认真地问。 “我们俩儿的孩子,自然是喜欢极了。”少年温柔带意,一双桃花眸里尽是悦色。 其实,他并非圣上,无需早育子嗣以继宗族的。 算起来,天子如今才十四岁,却已循制广选后宫,朝臣公卿皆盼着早日涎下皇嗣,好承继天家血脉。不过,身为诸侯王,他并没有这样的顾虑。 但,这个孩子,于小娥而言却太过重要……所以,他心下才替她这般高兴。 而后,微微顿了顿,神色间便带上了深切的愧疚,轻声道——“小娥,日后……终有一朝,我需娶妻的。” 据大汉律法,良贱不通婚。 说这话时,他神色间有几分无奈但却坦然,眸光清湛,并无分毫避讳——“大约是邓家或耿家的女儿罢,邓家是三世外戚,而耿家将星辈出,皆是根基深厚之族,联姻是最合宜不过的。” “所以,若在正妻过门前,你诞下长子,日后便有了绝大的倚仗。而且,愈早愈好……孩子之间年岁差得大些,日后争端便会少些,这里头的讲究你大约不是太明白,我却是自幼见惯的。” “小娥,莫论如何,我亦会给日后的嫡妻嫡子应有的尊重与地位,这些,你能明白么?” 左小娥只静静听着,垂了睫羽,神色安然。 犹记得那一天,车驾行至洛阳城外二百里,她却非要返程时,阿姊是怎样的疾言厉色,气怒难平。 “小娥,你当真便这般不晓事?!”车厢之中,一惯温和的长姊语声失了所有冷静,定定看着眼前的幼妹——“你当真明白,若回去了,日后……即便还有日后,你会是怎样的身份,怎样的日子?” “阿姊,小娥都明白的。”十四岁的少女,却是异常平静地与长姊对视,歉疚的神色间却带着从容——“小娥明白,他此时生死未卜,此时若我回去,恐是同他一样搭进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小娥明白,即便是度过了这一难关,我们之间亦是天渊之别。他是天家贵胄,身份尊崇的清河王,而小娥只是掖庭出身的鄙贱罪奴,他能给我……至多一个姬妾身份。”其实,以她的来历,得以在诸侯王府中为妾,已是天大的造化了。 “而这世间的男子,少见长情之人。多是爱之置诸膝,弃之摒诸渊,如今情好意切,难保日后如何。刘庆若没有了左小娥,仍是金尊玉贵的诸侯王,仍会有数不尽的美人玉姝侯他垂怜;而左小娥所能倚仗的却唯他这一份情意而已。一旦失了宠,秋扇见捐,便是再无依恃,境遇凄凉。” 种花莫种官路旁,嫁女莫嫁诸侯王。种花官道人取将,嫁女侯王不久长。 “况且,二三年内,他终会迎娶正妻,必是名门贵女,而小娥的境况只会更不堪,步步退让,处处隐忍……或许才能苟全了性命。” 她一字字说着,仿佛这世间最明白不过的女子,条分缕析,剔透了然。 左大娥静静听罢,却是怔住了片时……呵,原来她的妹妹,什么都看得清楚呢。 “你既这般明白,又为何——” 因为……舍不得呵,出宫之后这两日间,她每想到这一去即是永诀,自此天各一方。甚至,可能是幽冥永隔,她此生此世再见不到他,心里难受得仿佛针砭一般,这样的难受,比死又好了多少呢? “小娥的心一向不大,如今只堪堪只容得下阿姊和他两个人而已,至于旁的事情……已装不下,也不愿想了。”十四岁的少女,就这样目不转睛地与阿姊对视,神色恳切而坚定——“如今回去,小娥不知道日后会不会后悔。但此时若走了,小娥却一定会悔的。” 那时候啊,她就是这样,抱了决然的心志回过他身边,莫论如何,都不会再离半步。 “我尽量延后婚期……至多可以拖到冠龄。”少年语声深切,静静凝眸看着眼前少女——“小娥,我能做的,唯有这么多了。” “五年啊……”少女闻言,却是抬了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点点漾开笑意——“那,还很远呢,想它作甚么?” 五年啊,已够久了呢。 ※※※ 晚间,十四岁的少女静静跽坐在案前,室内一灯如豆,昏黄的火光映着案上那只白陶细颈小瓶,微微泛着一层光洁的晕色。 那天,阿姊知道再劝不住她,便将这药予了她,郑重其事地仔细交待好了用法。 “你体弱宫寒,原是不易有孕的,这药……便当作以备万一罢。”照料了妹妹十年的长姊,无奈中仍是难掩的关切——“此事,你一定要应了阿姊,不许胡闹。” “嗯。”她双泪盈睫,咬着唇点头。 这是,她应下阿姊的呢。 可此刻,看着案上的药瓶,少女眉目几番颦舒,却是久久也未动作。最终,她抬手将那瓶儿又重新收进了箱箧之中,封了起来…… 第85章 飞娥扑火,或许并不是那只蛾儿太傻,只是这份温暖太过令人贪恋。所以只想近一点、再近一点,纵使烈焰焚身……亦是无怨。 左小娥此后便过上了恬淡安然的怀妊日子,时下对孕妇的饮食颇多讲究,食饮必精,酸羹必熟,毋食辛腥,且忌食葱、姜、兔、山羊、鳖、鸡鸭等物。据说不遵此饮食的话,胎儿会出现残病。 其他日常忌讳便更多了。 子在身时,席不正不坐,非正色目不视,非正声耳不听。 甚至,不能使唤侏儒,也不能看弥猴之类的兽戏,以免误导了腹中胎儿……当真是谨小慎微,拘束得很。 但有刘庆陪伴左右,镇日里寻了各样儿有趣的奇巧玩物,罕见的古籍孤本之类捧到面前讨她开心,也并不觉得乏味无趣。 十月怀胎,到了永元五年仲夏,小娥便到了临盆的月辰。 自月初起,清河王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万般小心,唯恐有半分闪失。终于分娩的当日,小娥腹痛,早早待命的看产妇人将她扶进侧室之后,刘庆便在门外心焦不已地等着……里头的声响听得他心下绞疼,不晓得她现下已痛楚到了什么地步。 “殿下、殿下……”其中一看产的妇人竟带着衣袖上斑斑血迹自侧室中步脚踉跄地疾奔了出来,一副惊惶模样。 “怎么了?”刘庆见状,心下蓦地一惊,急问道。 “左姬她、她晕厥了过去。”妇人跪在了他面前,整个身子都颤颤作抖,面色如纸。 “怎么会晕过去?!”刘庆声音一紧,蓦地指尖作颤,死死瞪着那妇人,不可置信似的厉声问。 “自催产时起,左姬她便气息弱得厉害,连番急喘……似是、似是心疾。”那妇人看产多年,于此一道颇是谙练,怎么也有七八成把握才敢开了口。 心疾!十六岁的少年闻言,面色一刹泛白——“传医工!”他目光转向身后的侍从,高声喝道,自己则向左小娥所在的那见侧室疾奔了进去,身边众人竟未阻住。 …… 清河王府中惶乱一片,阖府上下几乎兵荒马乱。大王他对左姬怎样的宠爱疼惜,府中无人不知,真真是捧在手心儿里都怕摔了,珍护已极。 相识的人家,多少女子都羡煞了清河王府这个独得专宠的左氏美人……掖庭罪婢的出身,竟能得了年少俊逸的清河王倾心,珍之重之,前生不知修了怎样的善缘。 ——可谁知,这美人……原竟是这般苦命呢。 天生心疾,虽是顶轻微的那种,所以平日里并不显,顶多只是身子弱些,风寒咳症多些罢了。但这样儿的病,即便调养得宜,也活不过双十年纪……而若怀妊生子,则是九死一生。 唉,也当真是个傻子——为了个孩子,值得搭上自己性命么? 侧室中到现下已混乱了好几个时辰,大王一直守在里头,想必情形凶险得厉害,也不知左姬是生是死…… 所以,当暮时,一声孩童带了乳音的啼哭声清亮地响起时,阖府上下都既惊且喜,而后长长松了口气……母子平安。 第80章 刘庆与左小娥(十五) 侧室之中,几盏青铜雁足灯莹莹照亮了整间屋子,静静躺在素漆梓木榻上的少女,神色异常苍白,连双唇都不见多少血色。一双剔透的浅色眸子静静掩阖着,气息平静而微弱。 刘庆就这么跽坐在榻畔,目光凝定地看着她,一眨也不眨……她已躺了三日,虽偶有醒转的时候,但终究孱弱得很,他只小心地喂她用了饮食,却不舍得询问她什么。 少女秾密乌泽的眼睫微微地动了下,而后缓缓地醒转,一双浅色眸子睁了开来。 “殿下,”她开了口,看向守在榻畔,神色憔悴的少年,轻声唤道。 刘庆原本正定定出神,此刻闻声反倒是微怔了一下,既而惊喜交加:“你醒了,可觉着好些了?” “嗯。”小娥轻轻点了头,而后试探着道——“殿下……可否扶我坐起来?” “好。”刘庆于是小心地半拥着她,垫了软枕,令她半靠在了榻后围屏上,又细心地掖了掖被角。 “孩子呢?”她打量了下四周,并未看到婴儿,神色有一瞬的慌乱。 “乳母带着,我怕他在这儿扰了你歇息,”刘庆见她的神色,连忙出语安抚道——“你且安心,是个极健康的儿郎,哭声响亮得很,眼睛生得肖你,日后定是个难得的美少年。” “哦,”左小娥听他说着这些,长长地舒了口气,而后却是缄默了下来,垂了睫羽,不做声。 刘庆见她这般模样,心下疼得厉害,静默了片时方开口道:“小娥……你、你是很早便知道的罢?” 知道自己患有心疾,活不过双十年纪,受不得惊,生不得子。 “是,我是胎里带来的心疾,自记事起自己便晓得。”她神色却是平静了下来,仿佛在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神色里带出了几分追忆似的恍惚——“也是因此,自幼阿父阿母便极是疼爱我,珍之如玉,心头肉似的宝贝。而阿姊长了我五岁,从来疼我让我……说起来,当真是占了这病的便宜。” “小时候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过是比其他人活得短一些,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呵。若是长寿了,活成鸡皮鹤发的老太太,真是难看死了……我只能活到二十岁,死的时候还是青春韶龄,旁人记得的,永远是我漂漂亮亮的样子呢。” “日后,殿下记得的,也会一直是小娥绮年玉貌的模样。” “小娥……”刘庆蓦地出了声,仿佛是要截断了她,却终究厉不起神色来。 “殿下大约不会晓得,当初你说会为了我,将婚事一直延后到弱龄时,小娥心底里是有多高兴……因为,我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的啊。” 有生以来,我头一回庆幸上苍没有给自己那么长的寿命。所以我不必看着你娶妻,生子,与旁的女子两情缱绻,举案齐眉。 那样,于我而言,恐怕比死还难过罢。 听到这儿,刘庆却是面色发白,震惊里杂着心疼,连指尖都微微作:“那,那你也不当冒这样的险!” 明知九死一生,何必、何必为了替他涎下一个孩子,几乎搭上自己的命! 那个时候,他心头几乎一片空白……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傻丫头呢。 “是殿下说,喜欢我们的孩子啊。”小丫头答得一派坦然,而后道——“方才听说,孩子生得像我多些,心底里多开心。” “我不能陪着殿下一生,可,若有个孩子,他就可以啊。” 少女微一双浅色眸子静静看着他,苍白的面庞上,唇角轻浅地弯起:“我只想,我们的孩子,可以一直陪着殿下而已。” 这,是我在这世上唯剩的心愿,所以,才会想与上天殊死一搏,唯求得偿此念。 三年后,洛阳,濯龙园。 “父王,这株菱花好看些,还是那边的那株呢?”一叶清旷舟泛于粼粼碧水之上,稚童糯软清嫩的语声自舟中传了出来,听得人心下一软。 濯龙园在北宫西北方向,乃是洛阳城中颇负盛名的皇家园林,明帝马皇后的织室便在此园之中。 而此际,正值仲夏六月,一水涟漪间,漫池白色、粉色、紫色的菱花亭亭出水,映着田田接天的碧叶,百般明媚颜色。 刘庆带了左小娥和长子阿祜来此泛舟,小孩儿家难得这般痛快地在水上玩耍,实在欢脱得很,现下便正闹着要采菱花。 刘庆看着眼前那张酷似小娥的稚嫩脸儿,一模一样的浅色眸子,心便不由得软了下来,有些无奈地仔细瞧了瞧他看中的那两株菱花,而后道:“左边那株花朵大上一些,不过右边那株颜色莹白似雪,花型也更胜一筹。” “好,那父王我们就再划近些,把右边那株采了给阿母,她若簪在鬓边定然好看!”小小的稚童口齿伶俐,眉目与母亲肖似,现下一双浅色的澄澈眸子就这样定定盯着三丈远处那一株水菱花,一双胖嫩白皙的小手认真地遥指着,模样实在讨喜极了。 十九岁的清河王,闻言一笑,眸光不由向岸边的柳荫下望了一眼,而后方温声道:“好。” 待父子二人采了菱花撑着小舟,回到水岸边时,斜倚在柳荫下竹木笭床上的左小娥,才刚刚编好了一只柳笠。 她过于白皙的面色,在向暮时分的夕阳映照下,显得莹洁似雪,衬了那一双剔透的浅色眸子,空灵无染,明净不可方物。 她抬眸,看着渐渐近了岸的那一叶轻舟上一双云白衣衫的父子,孩童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株雪白的水菱花,而十九岁的少年王侯,则双手摇橹,正抬眼向她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契然而笑…… 仿佛又是七年前,掖庭暴室旁的那株棠棣树下,天真烂漫的少女,在朝阳中抬眼,那个斜倚枝头,吹叶嚼蕊的少年就这么闯入眼帘…… 我不晓得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只愿以尽平生,陪你伴你,共度余年。 第86章 后记: 十年之后,清河王长子,十三岁的刘祜继位为帝。 不久,清河王刘庆病逝,与左姬合葬于洛阳。 刘祜亲政之后,未久即查办蔡伦,迫其服毒自尽。 而后,追尊自己的父亲刘庆为孝德皇,母亲左氏为孝德皇后,祖母宋贵人为敬隐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清旷舟」据葛洪《西京杂记》载:太液池中有鸣鹤舟,容与舟,清旷舟,彩菱舟,越女舟。 第81章 史书里的真相 ◎【刘庆、左小娥】◎ 由于刘庆与左小娥的故事,在《后汉书》中只有寥寥几句记叙。所以这一篇在动笔时,便有了非常大的空间,史书阙载的地方,就任意发挥了。现在我们一起来看看正史中,这两个人物是怎样的罢。 【刘庆】 阅毕史书中相关事迹,对这个人物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聪明且隐忍。 作为汉章帝的第三子,他才满周岁就被封为太子。三年之后,宫闱夺嫡,母亲宋大贵人被窦皇后诬陷,因「生兔巫蛊」而死于非命,整个宋氏家族也因此没落。 「生兔巫蛊」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一起来细品史书,探究一二。 这出牵连甚广的冤案,究其起因,简直令人觉得匪夷所思。宋大贵人因为生病,想吃新鲜的兔肉。但后宫内是不许随便养这些走兽之类活物的。所以就写信给家中,让他们悄悄送过来。 而窦皇后自从手中有了刘肇这个筹码之后,心心念念地就是将宋大贵人连同小太子刘庆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所以一直令自己宫内的爪牙、宫外的兄弟严密探查着宋氏姊妹的行迹,好从中找出些细小过失来做文章。 而此时,宋大贵人这一封求「生兔」的家书就落到了窦皇后手中。她几乎是喜不自胜地握个这个证据,去了章帝面前告发宋大贵人「求生兔」是欲行巫蛊之事,章帝起初并没有什么反应(应该也是觉得无稽),可奈不住窦皇后「日夜毁谮」,于是日渐疏远了宋氏。 不久之后,小太子刘庆就开始失宠,迁出太子宫住到了承禄观,而原本截获了那封求「生兔」家书的掖庭令,受窦皇后之命,上奏章帝,请求彻查此事,之后不久就坐实了宋氏姊妹巫蛊的罪名。 紧接着,不满五岁的刘庆被废黜,而宋氏姊妹则被关到了「丙舍」,小黄门蔡伦负责再次核查此事,而蔡伦为了替窦皇后立功,干脆利落地「考实之」。一桩宫闱冤情,自此彻底定案。 宋氏姊妹仰药自尽,宋氏一门都受了牵连,而年不足五岁的刘庆,就这么成了无依无恃的「废太子」。而他被父亲废黜的理由是——“皇太子有失惑无常之性,爰自孩乳,至今益章,恐袭其母凶恶之风,不可以奉宗庙,为天下主。” 大意是,皇太子自出生就「失惑无常」(昏乱疯傻),而现在年纪渐长,就更加明显了起来。因为怕他承袭了母亲的凶恶之风,所以不能为天下之主。 说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孩儿「失惑无常」,也真亏窦皇后想得出,汉章帝开得了口! 而十年之后,这个聪颖却隐忍的孩子,终于狠狠地扇了当初那封废黜太子的诏书一记响亮的耳光。 从史书的记载中,我们看到的刘庆,就是一个太过聪明的孩子,简直懂事得让人心疼。 《后汉书》记载,「生兔」案后「庆时虽幼,而知避嫌畏祸,言不敢及宋氏」,一个不足五岁的孩子,在母亲死后,乖觉得再不敢提及母亲半字,这是怎样的少年老成,又有多少隐忍心酸。 也是因此,汉章帝于他心下有愧,所以虽废黜了储位,却依旧享有昔日一般的待遇。而太子刘肇则十分喜欢这个兄长,史载——“太子特亲爱庆,入则共室,出则同舆。” 两个年纪相若的孩子,幼时朝夕相伴,垂髻同乐,所以感情十分亲近。(《后汉书·章帝八王传》载:「及太子即位,是为和帝,待庆尤渥,诸王莫得为比,常共议私事」。) 所以,待章帝晏驾,刘肇承天位之后,待这个兄长十分优厚,诸位皇室宗亲无人能比。 再之后,就是永元四年,汉和帝刘肇诛灭窦氏的一场政治清剿,而当时年仅十四岁,又一向生活在太后严密监禁中的刘肇,可以寻求的不多的助力中,这个一向亲厚的兄长就是极重要的一个。 而事成之后,终于真正继掌大权的刘肇,重赏厚赐兄长,十五岁的清河王刘庆一时间风头无两。 但即便这种时候,刘庆依然是一如既往地谨慎小心着。《后汉书》载:“庆小心恭孝,自以废黜,尤畏事慎法。每朝谒陵庙,常夜分严装,衣冠待明;约敕官属,不得与诸王车骑竞驱。” 自从被废黜之后,生活得简直如履薄冰,而母亲无辜冤死却是他一生难以释怀的心病。念及母亲当年被草草下葬,所以每到了四节伏腊,都要悄悄在私室祭奠,不敢让人知道。 直到窦氏被诛之后,才令乳母在城北遥祠,自己仍不敢去祭拜。一直等到窦太后驾崩,而汉和帝刘肇的身世也终于大白于天下,窦氏一族彻底失势。刘庆方才敢请求去为母亲上坟祭扫,而刘肇自然应允,还为他准备了祭具。(庆垂涕曰:“生虽不获供养,终得奉祭祀,私愿足矣。”) 他原本想为母亲修建祠堂来供奉,但却又担心和做皇帝的弟弟刘肇为生母梁贵人修祠之事相冲撞,所以终究没有敢开口。但自己常常为之落泪,以为不孝。 后来,因为外祖母王氏年老,刘庆上书,请求接她回京都洛阳来养病。刘肇这才想到当初因宋氏的冤案而被贬黜出京的宋氏族人。于是将整个宋氏召回了洛阳,并将刘庆的四位舅父宋衍、宋俊、宋盖、宋暹都封作了郎官。 数年之后,汉和帝刘肇崩,刘庆悲伤难抑——“号泣前殿,呕血数升,因以发病。” 而和帝晏驾之后,邓皇后立了一个刚满百日的婴儿刘隆作皇帝,但不满周岁就夭折了。之后,邓皇后便将目光落向了刘庆十三岁的长子刘祜,将他过继给和帝为嗣,封为太子,不久之后登基为帝。 这就是汉安帝。 就在汉安帝即位后不久,回到封地的清河王刘庆就病逝了,享年二十九岁。 临终之前,他上书给窦太后,言:“臣国土下湿,愿乞骸骨,下从贵人于樊濯,虽殁且不朽矣。及今口目尚能言视,冒昧干请。命在呼吸,愿蒙哀怜。” 大意是,我临终的遗愿是可以葬在母亲宋氏的身边,希望太后垂怜,可以应允。 邓太后答应,并隆重地为他举行了丧礼。并且,让掖庭令将左小娥与刘庆合葬。 遂薨,年二十九。遣司空持节与宗正奉吊祭;又使长乐谒者仆射、中谒者二人副护丧事;赐龙旂九旒,虎贲百人,仪比东海恭王。太后使掖庭丞送左姬丧,与王合葬广丘。 而十三岁的刘祜继位,在邓太后驾崩之后,终于亲政。于是追尊父亲刘庆为孝德皇,母亲左小娥为孝德后,祖母宋贵人为敬隐后。” 而后,他下令查办当初害死祖母宋贵人的凶手之一蔡伦,蔡伦于是服毒自尽。 【左小娥】 关于她唯一的记载,是《后汉书·章帝八王传》中的一段:“帝所生母左姬,字小娥,小娥姊字大娥,犍为人也。初,伯父圣坐妖言伏诛,家属没官,二娥数岁入掖庭,及长,并有才色。小娥善《史书》,喜辞赋。和帝赐诸王宫人,因入清河第。庆初闻其美,赏傅母以求之。及后幸爱极盛,姬妾莫比。姊妹皆卒,葬于京师。” 左小娥和左大娥姊妹,因为伯父左圣坐罪。所以被罚入了掖庭,当时都只有几岁大。后来年纪渐长,一双姊妹皆才色出众。小娥擅长《史书》,喜欢辞赋。汉和帝赐给诸王宫人,左氏姊妹因此入了清河王刘庆的府邸。刘庆早就听闻过她们的美名,于是厚赏了傅母很多钱财求得她们。 后来,他极为喜爱这一双姊妹,恩宠殊盛。 最后,左氏姊妹双双早逝。 当时读这一段,是十分惊讶的——一个掖庭罪婢出身的少女,居然喜好读书,擅《史书》,喜辞赋,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所以就十分喜爱她。 于是,这也是这个故事落笔的初衷之一。 第82章 汉和帝与邓绥(一) ◎【温文病弱的少年天子和惊才绝艳腹黑皇后的故事】◎ “嘘……”八九岁模样的女童有些俏皮地竖指在唇边,示意立在门边的兄长不要出声,而自己则灵巧地猫着身子,踮着足尖向东窗下那张书案蹭了过去,步脚轻悄,脚下几乎不闻一丝声响。 这是一间两丈见方的侧室,清晨时分柔和的明红色朝阳透过锁纹格窗洒了进来,晖光入户,屋子里平添了几许暖色。窗下那张黑地朱绘的云气纹漆案后,十一二岁光景的稚气少女正伏案而书,从背后可窥见她身量颀长,略有些单薄,但却是一派沉静娴雅姿态。 第87章 那少女一袭素淡的雪青色曲裾深衣,一挽青丝用与衣裙同色的雪青色丝绦随意地绾作了双丱,颇是简净的妆扮,通身几乎没有一丁点儿多余的缀饰,作为勋贵之家的女公子……素净得简直有些过了分。 此际,她正伏案细阅着书案上一卷沿轴展开的简册,目光沉静而凝定,间或顿下来思索片时,而后悬腕执笔,在旁边的一卷新简上运墨而书……缠丝兔毫的苇杆笔饱蘸了乌润的浓墨,在沉青的竹简上落下一个个清隽婉丽的字迹,她笔法是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罕见的洗练遒劲,足见其功底之深厚。 而她身后,那八九岁的女童已然猫着身子蹭到了半尺远处,小丫头回头冲门边的兄长调皮地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有些促狭的笑。瞬后,便见女童蓦地扬腕,拽了少女乌发间那条雪青色丝绦用劲一扯,哗—— 一挽及膝的乌泽长发骤然间流瀑般散落了开来,绸缎般自肩背滑下,一直拖到了身后沉青色的蒲席上,柔顺地迤逦开来…… “阿绮,你又调皮了。”显然是被妹妹捉弄惯了,少女的语声不见丁点儿意外和以恼意,仍是一惯的清宜和润。 只是因为丱发被扯散,所以几绺发丝自两鬓垂落下来,委于先前她面前那卷简册上,其中几缕已然沾上了尚未干透的墨汁……所以,少女只得无奈搁了笔,侧过头回看向妹妹。 她面貌间虽稚气未褪,但却已可以窥见日后的倾城姿容——尚是青涩的一张小脸儿轮廓玲珑,肤色是玉脂一般润泽莹洁的白,一双眉黛却乌泽如墨,衬得秾长羽睫下一双明眸愈发似水潋滟。 仿佛是丹青妙笔点染出的如画眉目,清到绝处,丽到极致,却不带一丝艳媚,周身透着墨韵书香浸染出的纯淡与潜静。 少女这一转头,便看到了正在门边的青衫少年,原本澹然无波的神色间终于带上了些情绪,似是意外:“阿兄几时也随阿绮胡闹起来了?” 十三岁的少年——邓骘,闻言霎时间赧然起来,微微涨红了脸,才欲开口,却被幼妹娇稚的嗓音阻了声—— “阿姊,你莫怪阿兄不仗义了,他原是不许我来你这儿捣乱的,一早就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简直比保母还啰嗦!”九岁的女童脆声道出了原委,接着干脆利落地说道——“是我自己扯谎哄了阿兄,他才肯带我来的……你可莫怪错了好人!” “原来是这样,却是我误会了。”邓绥向兄长的方向歉然道,而后回头看着这个从来活泼得过分妹妹,神色不由露出几分无奈来。 “啧!极少见阿姊散发的模样,其实……这样子反倒更好看嘞!”那厢的女童却是凝着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端量着她现下的形容,而后咋舌惊叹道。 清姿玉质的稚气少女,一挽青丝如乌缎般披散了满背,一直迤逦到身后蒲席上,衬得那张一惯沉静端敛的清丽面庞添了几分风致,只这么静静跽坐着,便已是雪玉明珠般颜色照人。 邓绮一面惊叹,一面直是心下叹气——这么个丽色无俦的阿姊,偏是不爱打扮,尽日只喜欢对着家中这一屋子故纸古书,简直是暴殄天物。 “阿绥,今日是茱萸节,天光又晴好,我们兄妹便一处去洛水边采菊登高可好?”这时,却是立在门边的长兄邓骘抬步走近,看着终日里极少出门的妹妹,带着些劝慰温声开了口——“整日在家中看书,总是闷了些。” 这个妹妹,自幼便不似寻常女郎般喜爱衣裳首饰,燕脂铅粉之类,甚至连踏青览胜之类的事情也不大热衷。反倒是自幼便爱读书习文,日日守着家中那万卷藏书,含英咀华,数年不辍……所以,被家中众人戏称作「诸生」。 只是,积年累月,这性子也是太过沉静老成了些。 邓绥闻言,垂眸看了眼面前案上那卷将将完成的简册,不由犹疑了一瞬。 “上回,阿母说阿姊难不成要去做女博士,依我看,这分明就是书呆!”见自家阿姊仿佛并没有动心的意思,邓绮似是有些急了,一张小嘴撅得老高,颇带了气恼道。 “罢了,我随你一同出门游玩便是。”语气似是有些无奈,邓绥抬手阖上了案头的竹简,神色亲昵里透着几分纵容,仿佛讨饶似的看向幼妹道——“阿绮莫恼了,可好?” “这才对么!”听到阿姊终于松口,邓绮眉眼一弯,明媚灿然的笑意瞬时漾到了眼角眉梢,脆声道——“我特意应时令蒸了米饵做干粮,茱萸囊和丝缕也都早早备好了,就只等阿姊这话了呢!” “回回出门都不与我们一起去,就守着一堆简椟,想想都憋闷呢。”稍后,女童似是埋怨地小声嘟囔了句。论起来,自家这位阿姊虽只年长了她两岁,但自小便少年老成,同她的闹腾性子简直是天差地别。也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一向便不大同她一处玩耍嬉闹。 可是,除此之外,阿姊可是十二分疼爱她这个妹妹的。自小家中的衣裳首饰、奇巧玩物、美食饮馔从来都是尽着她,从不曾争过一分半点……回回都到她自已觉得太过厚颜,不好意思再伸手了为止。 就中许多熟识的人家,年纪相若的姊妹们总免不了因这些琐碎小事起口角生嫌隙。但在她家,自记事起,却是一回也没有过。邓绮很有自知之明,这绝不是自己乖巧懂事的缘故,只是因为阿姊一向宽宥大度,淡然无争罢了。 这么个好姊姊,却要整日闷在家中发霉,她心下万般不忿——似自家阿姊这般绝丽姿容,就该常常带出去踏青览胜,赏花游市,逛遍整座洛阳城,准把阴家、耿家、窦家那些个女公子们统统比下去!让她们瞧瞧什么是明珠与瓦砾之别,看日后谁还敢自恃美貌,作那般张狂模样?! 此刻,见阿姊终于十分难得地点了头,邓绮心下又是欢喜又是得意——唔,看来还是激将法好用些,以后大可多试试! 兄妹三人既已议定,在邓绮的催促下,小半个时辰后便动了身。 不多时,一辆青帷穹顶的双辕马车驶出了京都平城门,轮声轧轧。辕后牵缰执鞭的御者娴熟谙练,一路行来皆是平缓稳若,丁点儿不碍着车中几位小主人沿途赏景。 车厢中,香莆叶织成的莞席上,三个少年男女相傍而坐。梓木髹漆的厢壁南北两侧都开了两尺见方的窗牖,卷起素青色的绢帷,外面的景致便映入眼帘…… “阿姊,你快瞧,前面就是藉田了!”离车牖最近的邓绮,忽然雀跃地扬了声,带着婴儿肥的腴白小手指向窗外一处。仿佛献宝似的提醒极少出门的姊姊道。 邓绥自然知道藉田便在洛阳城外东郊。但因为长到十一岁也极少出城,且从未有过像这般缓车徐行的时候,所以这是头一回看到。 她顺着妹妹的目光看了过去-树以青松的大道右侧,一望无垠的数百亩平畴,现下时值九月初。所以田中粟谷已然收获,大麦刚刚落种,尚未出苗。所以眼前只是是一片平整的褐色田地,看不出什么稀奇。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藉田」天子、诸侯征用民力耕种的田。每逢春耕前,天子、诸侯躬耕藉田,以示重视农桑。 第83章 汉和帝与邓绥(二) “唉……可惜不是正月祭春的时候,否则,说不定有幸能见一见当今圣上呢。”九岁的女童看着那一片藉田,片时会,忽然有些遗憾似的悻悻说道。 “祭春当日,整个东郊都会清道,怎会让你有机会来藉田这边?”邓骘听了只觉得好笑,温和地出声打断了妹妹不着边际的念头。 “唔,也是呢。”邓绮有些失望地微撅了嘴道,但只一瞬,便又重新提起了精神,小脸儿转向兄长道——“听说当今圣上年纪才和阿姊差不多,阿兄可曾见过?” “今上涎于建初四年,而今才满十二,算起来较阿绥只年长了一岁。”邓骘耐心地应着妹妹的话,神色始终温和,一张英挺的面容里透出几分无奈的宠溺来——“不过,你家阿兄尚未出仕,哪儿来得的机会得睹天颜?” “这样啊……那,那也总该听阿父提过一些的罢?”邓绮凝了一双晶亮明圆的大眼睛看着兄长,仿佛有些不死心地问道。 他们的父亲邓训官居护羌校尉,掌西羌事务,秩比二千石,在朱紫云集的洛阳城也算得上高官。所以,入宫觐见的机会也是不少的,只是父亲一惯性子端严,邓绮断没有这个胆子同他说这些个不着边际的话。 “阿父倒是同我说过些朝堂政务。但圣上年幼,尚未能亲政,所以政事皆是皇太后一手总揆。因此,阿父也是极少有机会面圣的。”邓骘听罢,仍是十分耐心地温声解释道。 “这样啊……”邓绮有些不甘心地扁了扁嘴,显出十二分的失望来。 “阿绮都想知道些甚么?”这时,反倒是一旁的邓绥清声开了口,神色随意地柔声问道。 “唔,样貌如何,性情怎样,平日喜好些甚么呀?”九岁的女童闻言,十分不着调地开了口,如同这天底下任何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对禁宫之中那位年纪尚稚,却尊崇无俦的少年天子满心好奇。 第88章 邓骘闻言,眉峰略略一皱……私议天子,可是犯讳。 “先皇龙章凤姿天下皆闻,皇太后当年尚中闺中时,便是洛阳城极负盛名的玉姝。据此来看,圣上想必也是仪容出众。”邓绥听了妹妹连珠炮一般五花八门的问题,却只是淡淡笑了笑,而后眸光平静地条分缕析道。 一旁的邓骘见状,心下默默叹了一声,却也并不十分意外-他从来就晓得,阿绥她……其实从来都不像旁人以为的那般循规蹈矩呵。 而那厢,邓绥继续平静地淡笑着回应妹妹的好奇:“性情的话……家中收着的那一封官秩阿父为护羌校尉的御诏,乃是今上亲笔。我曾细细观摩过,笔致端秀和润,运墨凝劲有力,勾画藏锋。常言道字如其人,以此窥之,今上的性子,大抵是表面端重冷淡,内里暗敛锋芒。” 暗敛锋芒?邓骘听得微微一诧。朝野内外无人不知,当今这位少年天子,自幼病弱,从十岁登基起,便是皇太后辅政,连早朝都未上过几回…… “至于喜好,“那厢,邓绥略略顿了顿,仿佛思量了一瞬——“圣上五岁启蒙,七岁开笔,好学勤恪,太傅们多有赞誉。所以于经史诸子之类应当造诣不俗……此外,便不晓得了。” “阿姊好生厉害!”邓绮微微张着嘴,瞪大了一双晶亮明圆的眸子。仿佛有些不可思议似的看着这个一向太过沉静内敛,甚至有些刻板无趣的姊姊,简直像头一回认识她似的——原来,阿姊竟也会像她一样,私底下留心这些大人们纷纷缄口的事情呢,而且知道得这般多! 邓骘早已没有了出言相阻的心思,却是默然下来,微微垂了眼睑……阿绥所说的这些关于当今天子的事情,他以往也都从父亲那里听过的,甚至只会更详尽,但却从未认真思量过——原来,悉心缕析之下,是能推测出这许多事情的。 洞察时事,谋划运筹……这此,他从来就不擅长的。 “对了,阿兄那篇《虞书》可习得通熟了?”见兄长神色默然,垂眸不语,邓绥不由带了些关切开口,状似随意地问道,也打断了他的思绪。 堪堪回过神来,邓骘轻声一叹,道:“还是上回那几个症结,怎么也读不懂。”少年神色有些黯然,三日后先生便要考校功课,阿父一向极关心他的学业,若知道了此事,定会失望的罢。 见状,少女默然一瞬后,神态随意地淡笑着开了口:“若还是那几处,阿绥这几日闲来几事,翻了几本古籍,凑巧倒是解了出来。” “原本是打算悉数写下来,如今只差一处了……待归家后应当就好了。阿兄届时便来取去罢。”她开口道,语声清宜入耳——“若仍有不解之处,我们兄妹一处探讨,应该也多有益处的。” 原来,妹妹这几日在室中看书的时候格外多些,竟是为了替他解围……邓骘心下一阵震动,有些羞愧,但更多的却是温暖。 “啊,阿姊你、你这几日闷在屋中看书,原来是在为阿兄做功课呀。”听到这儿,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那一大片藉田的邓绮不由得回过了头来,想到方才自己捉弄阿姊那一幕,霎时间有些愧疚地垂了眼睑,小声歉然道——“阿绮当真是不晓事,现下在这儿给阿姊赔不是了。” “真真稀奇,我家阿绮什么时候竟也这般乖觉了?”少女似水明眸间带出一丝淡淡笑意,难得地出语戏谑道。 “哼!阿姊你可莫得意,”女童闻言,刹时间已微微嘟嘴,竖了一双秀气眉峦,仍是稚嫩的面庞上,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再过半月,阿母归省可就要回来了,看你怎么过关?” ——她家这个天资颖悟的阿姊,百家经典,诗赋文章都是极厉害的,常得阿父褒赞……可,这有什么用? 针黹烹饪才是女儿家的正经事,偏偏阿姊她于这些似乎没什么天份。以往因为年纪小,也只是给阿母数落一通罢了。可如今十一岁,已是论婚的年纪了,不通女红……这样的女郎,往后可怎么嫁得出去? 第84章 汉和帝与邓绥(三) “哼!阿姊你可莫得意,”女童闻言,刹时间已微微嘟嘴,竖了一双秀气眉峦,仍是稚嫩的面庞上,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再过半月,阿母归省可就要回来了,看你怎么过关?” ——她家这个天资颖悟的阿姊,百家经典,诗赋文章都是极厉害的,常得阿父褒赞……可,这有什么用? 针黹烹饪才是女儿家的正经事,偏偏阿姊她于这些似乎没什么天份。以往因为年纪小,也只是给阿母数落一通罢了。可如今十一岁,已是论婚的年纪了,不通女红……这样的女郎,往后可怎么嫁得出去? 闻言,邓绥一向平静从容的神色间也终于现出几许无奈来,她微微叹了声气,而后垂了睫。 一旁的邓骘,听了这话,也不由替妹妹担心了起来-阿母她一向严厉,对阿绥更是操心得很。 有些莫名地,车中静了好一会儿,只闻木轮碾过道路的轧轧声响。 “阿父以往便说过,只叹阿绥非是儿郎。”半晌默然后,少年微微叹了口气,而后仿佛喟息似的轻声开口道。 “乱说!”邓绮闻言,立时不乐意了,飞快地脆声反驳道——“阿姊这等倾世姿容,若做了男子多可惜!” “要我说,阿父那是贪心不足,有了这般品貌无双,天资颖悟的女儿,还要可惜她不是男孩儿!” 其实,恐怕也有他这个长子不够颖悟睿智,频频令父亲失望的缘故……邓骘不由垂目,心下默默道。 他身为嫡长子,自幼便由父亲带在身边悉心教养,诱掖督导。但十余年下来,却仍是才具平平。不只父亲,诸位长辈恐怕也早已失望了罢? 而后,原来闹热的车厢中便有了片时的静默。直到邓绮努力地玩笑逗趣之后,才终于重新活泛了起来。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一行人终于到了洛水之滨。才不过辰时,两岸已是鲜衣接踵,彩帷连天的繁丽景象。但即便车马不息,冠盖相属,邓家这一辆青帷髹漆的双辕车驻了步后,仍是引了周遭不少人注目过来。 而后,便见御者谙练地在江畔乔松树下系了马,而后车前置好了踏石,车中最先出来的是一个十三四岁光景的少年,他下了车后,细心地伸臂去扶车中的妹妹。 先是跳脱的邓绮灵活地下了车,最末邓绮方才敛着衣裾,姿态娴雅却从容地扶着兄长手臂,踩着踏石落了地。 ——好一个清姿玉色的女郎! 那一袭雪青曲裾的少女,眉目间虽仍带了几分稚气,但姿容委实太过惊艳,以至于片时间便引了周遭许多人注目。 虽碍于邓氏高门,未有谁人胆敢放肆上前,但却着实惹了许多人指点议论……原来邓校尉家还藏着这般姿容无双的玉姝。 一向从容的邓绥,此时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也有些微的不适。她自小不大参与宴饮游赏之类的闹热。除了性子沉静,不喜喧嚣,便是为了避开那些目光与指点议论。 幼时还好,只是被长辈带在身边时,会有许多相熟的长辈争相来摸头,夸赞说好精致的女娃娃。待年纪大了几岁,情形便麻烦得多了。因着这个缘故,近二三年间,她连家门都是极少出的。 十一岁的邓绥,并不觉得容貌有什么值得夸耀——美丑妍媸,乃是天生而定,既非自己的意愿,又非已身努力所得,又凭甚么以此傲人? 况且,时至今日,这副样貌给她带来的尴尬实在不少。 立在她身边的邓绮看着自家阿姊一露面便惊艳众人,心底里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片时后,她目光终于回落到阿姊身上时,却见姊姊神色虽是一惯的从容平静,但却下意识地微微抿紧了唇角…… 女童心下方才那些骄傲喜悦之类的情绪,瞬时散了个七七八八……阿姊她一向都不喜欢凑这样的热闹,今日被自己硬拉了来,逢着眼前这般情形,其实心底里应当是有些局促的罢。 想到这儿,她心底里生出许多愧意,思忖了片时后,目光不由落向了洛水之上那一叶叶浮泛四漂的木兰小舟,而后便牵了阿姊的手,仰着一张稚嫩脸儿笑着着兄长道:“阿兄,今日风静波平,不若我们兄妹也去河上泛舟罢?” 邓骘自然明白幼妹的意思,于利落地点了头,水岸边便有许多小舟出赁。不一会儿,他们兄妹便也泛了叶木兰舟在水上,邓骘撑桨十分有章法,行水轻而稳,是以坐在舟上十分安心。 泛舟水上,总算是避开了许多目光,邓绥心下不觉轻快了许多,也终于有心思来欣赏这洛水之滨的季秋景致。 时值暮商,水岸的山峦已不复春秋绿郁,漫山的树叶褪变作了红褐、深赭、浅金诸色,斑驳参差,绚烂得仿佛重彩晕染的画卷。而自山麓延伸向水岸的数里平畴间,则是大片大片如茵的野花野草,生得十二分菁茂,其间最为惹眼的要数野菊,金黄、淡紫、雪白三色一簇簇生在茵草间,遍野盛绽,烂漫不可方物…… 第89章 那一片绵延数里的花丛间,有许多韶龄的女郎或垂髫稚儿牵衣连袂,嬉戏笑闹着采菊摘花,许多都簪花发间,远远望去,也能觉出那一派鲜活明媚。令人心绪不由得瞬时间朗然了起来。 近处的江舟上,浮弋着一只只木兰舟,舟上多是十来岁的少年少女,鲜服丽饰,不少便临水立在舟对,薰风拂衣,翩然若举…… 邓绮坐在舟尾,索性褪了绢袜,一双藕白的小脚丫探进水里,晃晃荡荡地踩水玩耍,飞溅起大片晶莹剔透的水花,溅湿了裙裾也毫不介意,直是不亦乐乎……邓骘在一旁看着,只得细心地交待幼妹莫玩水太久,当心着凉。 不知江上何处,有人意兴大发,取了竹箫,临水趁兴奏起一曲《溱洧》来,未久便有人弹起琵琶来相和,丝竹入耳,悦心怡情…… 邓绥赏着乐音,渐渐入了了神,不觉也随着曲调曼声轻吟起了这一道《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过了许久,邓绮才玩闹得累了,提议歇息。兄妹三人任小舟任水飘着,取了自家带的米饵来分食-这是邓绮的手艺,小丫头虽嬉颜笑闹模样,但自幼烹饪之类的正经事儿从来没落下。虽不及十岁,但却已有了他们阿母七八分手艺,烹出的饮食从来都是精致可口的。 “阿绮这般好庖艺,日后嫁人,定是夫家交口称誉的。”尝着甜淡适宜的可口饵糕,邓骘不由赞道。 “那自然!”女童毫不谦虚地回道,连洛水里的游鱼儿都听得出邓绮的得意——“我虽不及阿姊的美貌,但妇工这般好,说不定比阿姊更容易嫁出去呢!” “好,那便祈愿我家阿绮早日寻个如意郎君嫁出去了。”邓绥倒是毫不介怀,看着幼妹淡和地轻笑道。 待终于泛毕了舟,日已偏西,三兄妹不敢再耽搁,开始登高。 北邙山下有曲折蜿蜒的青石阶一直通向山巅,道上人流如织,闹热非常,莫论黄发垂髫,腰间皆配着茱萸囊,山道上一路都散着淡淡的茱萸香。 他们兄妹毕竟是精力健旺的少年人。即便极少登山的邓绥,一路走下来也并不觉得多辛苦。 山顶处是一片小小的平畴,修了间歇山顶的青瓦翘角小亭,周遭生着几株高大的乔松,笔直地孤峙着,倒是颇有些意趣。 邓绮取了早先备好的彩缕出来,递予了兄长和姊姊,自己也开始选取合适的树木。 重九之节滥觞于周代,但到了本朝才渐成风俗,相传,当年高祖皇帝刘邦与戚夫人就曾于重九之日,在长安宫百子池畔,弈棋,饮菊花酒,取丝缕就北斗星求寿。 而今已逾三百余年,重九之节渐渐便定名作了「茱萸节」,而每逢此日,登高赏菊,系丝缕以求寿的风俗在民间早已成为定例。 邓骘兄妹三人便是在山巅处各寻了松树,将那丝缕系在了正北北斗星的方向,为家人祈求久寿。 十一岁的稚气少女踮起足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缕青色缯丝系在了松枝间,绕过三匝后,绾了个简单结实的结,这才松了开来。 而后立在苍松之下,看着天际才隐隐现出的北斗星的方向,静静阖了眸子,虔诚地默默祈语…… 这一天,他们兄妹几人险险赶在城门落钥前进了城,归家时已是暮色渐侵。永和里中灯火次第,邓府的家丞见几位小主人按时回来,默默抹了抹额汗,心头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晚间,虽是镇日玩闹,困顿得很,邓绥仍是提笔,续着今日清晨的那一处,将整卷内容写毕,遣人予兄长送了过去。 而后,她拾掇好笔墨后回了寝居,洗漱罢,便欲睡下……一天下来,着实是困得很了。此时,却听得一阵敲门声有些突兀地响起。 第85章 汉和帝与邓绥(四) “阿姊,是我!”不待她问询,门外的小丫头已脆声自报了身份。 原本就想着这种时候来敲门也只有阿绮了。所以邓绥倒并不意外,只是侍女已被屏退。于是她只得披了件绵厚的外袍,上前去开门。 “你这丫头,这么晚了不睡?”见幼妹抱着只漆木奁立在门口,邓绥的目光瞬时了然,语声温和里带了几分无奈:“这回又是得了什么宝贝?” ——看样子,这丫头定又是得了什么稀罕物什,拿来她这儿献宝了。 “这回的物什啊,阿姊你瞧了肯定喜欢。”邓绮却是一双眸子晶亮,漾开明媚的笑意。仿佛对这么晚来打搅阿姊没有半分愧疚。 “快进来说话罢,已是季秋了,夜里凉。”邓绥见她身上单薄的襦裙,及时温和地将幼妹让进了室中,自已则轻步走向了床榻侧那柿蒂纹的朱漆小几,替她倒了一盏热酢浆。 “阿姊不必麻烦了,”女童见状却是轻快地出了声——“阿绮不一会就走的。” 她将怀中的那只蔓草纹的朱漆木奁放在了案上,一双晶亮眸子带笑看着自家姊姊,期待里透着几分孩子气的得意:“阿姊且打开瞧瞧罢。” 见她这副神情,邓绥心底里倒当真生出几分好奇来,她抬手启开了四角嵌玉的奁盖,而后讶异地发现其中是满满一匣的各色绣绢——锁绣、辫子股绣、直针平绣、十字绣…… 粗粗看去,实在不是多精湛的手艺,甚至有些针角颇为粗糙,似是初学女红的稚女练手的模样,而其中绣工顶好的也不及阿绮的七八分功力。 “这是?”邓绥细看之后有些不解,微微凝目向妹妹。 小丫头看着阿姊难得的疑惑模样,不由心情大好,稚嫩小脸上带了些嬉笑,仰头问道:“待半月后阿母归了家,考校女红,阿姊打算如何应对?” 闻言,邓绥片时间便明白了过来——阿绮,这是想帮她捉刀作弊! 她目光复又仔细落向了这些绣品,细看之下,想必是有意绣作这般拙劣且良莠不齐的模样,好做戏做得像些。 “阿姊以往对针黹之类根本一窍不通,平步起高楼自然不可信。所以这些绣品便是不同手艺的皆备了一些,好说成是起初粗糙,后头手艺一点点精进起来的……应当哄得过阿母了。” “要说,为了绣这些东西,我可是每日都晚睡了半个时辰呢……要学新手故意走错针,可真真难为死人!”小丫头半真半假地娇声抱怨,眸子里的笑意明亮得晃了人眼——“今早,若非我说愿意在这事上出力,阿兄他一早又怎么会带了阿绮去打搅阿姊?” 邓绥看着这满满一奁手艺各不相同的绣品,心下一脉暖意油然而生……阿绮她一向最是贪玩不过的,要她日日多做半个时辰女红,不知有多煎熬。 想必是上回阿母在内室训责于她时,这个小丫头是听到了罢? 看着眼前明媚活泼,晶亮着一双眸子等着表扬的妹妹,邓绥心下一片暖意。但略略了片时,她垂眸思量后,却是将那只漆木奁又阖上了,而后温声对幼妹道:“这些物什,我大约用不上。” “你且带回去罢。” “阿姊?!”邓绮万分讶异地看着姊姊,下意识地扬了声,简直有几分不可置信——离阿母归家只有半月了,阿姊难道当真准备被狠训一通? “阿姊,你莫是担心阿绮会借机讨人情?”女童脑瓜儿转得生快,一下子便飘过了十万八千里外,而后不打自招道——“原本、原本是……是有打算的。” “阿绮其实,是想这个同阿姊换上回阿父从西羌带回的那匹白叠布,可……若阿姊舍不得,也就算了呀!” 小丫头急急解释道,惟恐长姊会错了意。 ——上回阿父自西羌归来时,带给她和阿姊各一匹白叠布,自己的那匹已经裁了秋日的复襦衣,轻软暖和,她喜欢极了。所以,还想再裁一条白叠的下裙来配它。只是,若阿姊舍不得,她断不会强讨的呀。 见眼前幼妹神色窘迫,急得粉嫩小脸上都沁出额汗来。邓绥不由失笑,忍俊不禁道:“你莫想偏了,我不收这木奁不是因为其他缘故。” “只是,自己不想哄骗阿母罢了。” “而况,阿母考校了一回,总会有第二回 ,难道回回都这么哄过去?”她目光温和地看着幼妹,神情是如旧的从容带笑。 “可、可是……阿母生起气来那般厉害!”邓绮闻言,一张小脸儿上神色愈焦急了起来。他们的母亲阴氏出身京都望族,自小便精心教养。待字闺中时,妇工在整个洛阳城的公卿人家里都是出名的,是以在这一点上对女儿便尤其严苛……偏阿姊一向对这些不上心。 “既做错了事,我认罚便是了。”邓绥抬手轻轻揉了揉妹妹的头发,语声放柔了许多——“明明年纪小了两岁,却总替我操心……不知道的,还以为阿绮才是姊姊呢?” 邓绮听了这话,心底里暗暗叹了一声……自家阿姊,从来都是十分要强的性子呢。所以不屑于这些小伎俩。 “说起来,倒是当真有一事要阿绮出力了?”她看着妹妹,柔和的眸光里透着温暖笑意——“自明日起,阿绮便趁着空闲,教我织绣如何?” 第90章 “啊?”邓绮倒是万分意外,怔怔看着阿姊回不过神来——现在从头学起,半月时间也难有所成啊。 阿姊她……并非为了应付阿母的考校,是当真打算潜心课习女红了。 “怎么,难不成阿绮嫌阿姊手拙,不乐意这么个笨徒弟么?”邓绥见她这一副愣模样,开口轻笑道。 “不是!”邓绮急急否认,语声清脆而斩截。 娘略略舒了舒气息,扬眉看着阿姊,又恢复了一惯的明媚神色,眸子里带了几分得意玩笑道:“既然阿姊非要从我这儿习女红,那阿绮就勉为其难收了罢。不过,若是太拙了,训起来我可不客气哦!” “好。”邓绥轻轻地笑应道。 “还有,”少女微微顿了顿,神色里带着些温和的亲昵,看着妹妹道——“阿父带回的那匹白叠布,我原本是打算下月初七,送予你作生辰礼的。既然阿绮这般心急,便明日来取罢。” “阿姊……”闻言,邓绮诧异地微微张着嘴,瞪大了一双晶亮明圆的眸子。而后,片时间便又羞又愧,不由低低垂头,微微涨红了脸…… (邓绥)六岁能史书,十二通《诗》、《论语》。诸兄每读经传,辄下意难问。志在典籍,不问居家之事。母常非之,曰:“汝不习女工以供衣服,乃更务学,宁当举博士邪?”后重违母言,昼修妇业,暮诵经典,家人号曰「诸生」。《后汉书·皇后纪》 …… 永元三年,永和里,邓府。 清宜旷静的书房,张施了梅染色的细缣承尘,南北二壁皆绘了先贤遗像,东边贴壁置着一架薄绢绘墨的单扇竹木屏风,屏风前置着张黑漆朱绘的鹤纹书案。 向暮时分,淡薄的夕晖自西边的锁纹格窗透了进来,明柔的浅绯色昀光晕染在室中相对而坐的一双父女身上,一派温宜和暖。 “为父听闻,阿绥近一年来女红颇有长进?”跽坐在案后苇席上的长者约是五旬年纪,一袭茶青色直裾深衣,玉簪束发,样貌儒正端肃。此际,他正语声温和带笑向长女道。 邓绥便跽坐在父亲对面,闻言抬眸,淡笑着答:“阿绥年纪渐长,总不能一直令长辈操心。” “你一向便是最孝谨不过的孩子,”邓训神色间带了几分宽慰的笑意,既而更兼嘉赞道——“更难得的是既潜心课习妇业,于诗书翰墨也未落下分毫,委实不易。” 女儿白日习女红,夜里阅经史之事,的确令他心下惊异了许久……这般的刻苦,其实,也才不过十二岁的孩子呢。 ——有这般出息的女儿,乃是家门之幸。 “阿绥心下喜欢,并不觉辛苦。”少女语声柔和却清晰,看着父亲,眸子流出几分真切的笑意来。 “其实,平日里于学业上也不必太过苛求。似绥这般年纪,其实应该多出门走走,看看这京都景象,俚俗世情,于日后也颇有益处。”邓训温声对女儿道,蔼然亲和。 这个长女,就是太过懂事老成了,让他欣慰之余,却又有些心疼。京中与她同龄的女儿家,有几个似她这般? “阿绥明白。”少女知晓父亲的心意,遂温静地应声道。 “对了,阿绥可知近日洛阳城有何大事?”顿了少时后,邓训转了话头问。 “司徒袁劭公与校尉郭举于今日朝会上,当廷起了争议,袁公已届七旬,年老体衰,似乎因气怒攻心,晕厥了过去。”邓绥只略略思忖了片刻,而后神色从容地应声道。 “你镇日里足不出户,京中的事情知道得却不少?”邓训似是有些意外,听罢不由笑道。 “府中仆婢时有议论,留心些便不难晓得了。”邓绥温声应道。 “那,阿绥以为……眼下时局如何?”邓训微肃了面色,神情郑重了些。 “窦氏一门,飞扬跋扈已有十余年之久,自先帝晏驾后,便愈发猖獗起来。”说着,她心底里暗自叹了声气-当今圣上践祚时年只十岁,尚是黄口稚龄,皇太后握了社稷权柄,只手遮天,窦氏一门自然有了肆无忌惮的本钱。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白叠布」即棉布,当时出自西域,产量很少,是非常贵重的布料。 第86章 汉和帝与邓绥(五) “府中仆婢时有议论,留心些便不难晓得了。”邓绥温声应道。 “那,阿绥以为……眼下时局如何?”邓训微肃了面色,神情郑重了些。 “窦氏一门,飞扬跋扈已有十余年之久,自先帝晏驾后,便愈发猖獗起来。”说着,她心底里暗自叹了声气-当今圣上践祚时年只十岁,尚是黄口稚龄,皇太后握了社稷权柄,只手遮天,窦氏一门自然有了肆无忌惮的本钱。 天子弱幼,外戚擅权……长此以往,必生乱象。 “如今圣上年纪渐长,窦氏却丝毫也没有归政的意思。反而将天子拘在内宫之中,寻常朝臣连见一面都不易。”十二岁的稚气少女,条分缕析,而后就这么神色平静地道出惊人之语—— “这……只怕是生了不道之心。” 虽知这个女儿一向敏悟,于这些朝政之事,见地远超同侪,所以他才时常同她一道议事。但听到这一句,邓训仍是面色蓦地一变。 “阿父今日提起这些,难道……是有什么缘故?”那厢,邓绥的目光却依是平静地落向父亲,略略思忖后,带了一丝疑惑问。 “确有一事。”暗暗叹了声气,见女儿心思剔透,已窥见了端倪,邓训索性不再隐瞒。 他目光更深凝了下来,紧皱了眉峰,语气颇有些沉重:“今日,窦景寻为父商议,说是窦氏族中有子弟打算自陇西贾货,想让为父批几份符信。” ——若是正经商贾生意,为何不走寻常门路,竟要他这个护羌校尉特批符信?只怕……是些违法乱纪的阴私。 陇西之地,因为羌人聚居,是以多年间朝廷管治向来异常严整,断容不得丁点儿舛错。 “那,窦家许了怎样的报酬?”邓绥闻言,眸光也沉凝了许多,又思忖了片刻后,抬眼问父亲道。 “举荐为父为车骑将军。”邓训答,眉峰皱得愈紧了几分。 好大的手笔!邓绥心下微微一惊,而后,眸光更沉凝了许多。她勉力平定了心神,而后细细思索……这般重酬,想必这生意赚头颇大。甚至可能是窃国之资,贪公自肥。 “阿父,此事当仔细斟酌。”十二岁的少女目光沉静,神色谨慎而郑重——既行犯禁之事,又从中牟取暴利,这种事一旦沾了手,自此可就是与窦家同流合污了。 ——甚至,窦太后的亲弟特意寻上阿父,又借机许出这般重酬,恐怕原本就意在拉拢邓氏为其所用。 “为父断不会应允。”邓训眉间皱痕有如刀刻,向来刚硬利落的语声里少见地带了些凝滞-他自然不会行此渎职之事。但若因此开罪了窦氏,后果亦是堪虞——“只是……事关窦氏,颇不易与。” 这阖府数十口的身家性命,他安能不顾虑? 邓绥闻言,略略垂了一双纤密乌泽的眼睫,似是思索,半晌未有言语。 “儿有计画,或可一试。”半晌沉默后,邓绥终于开了口,轻声道。 邓训万分意外地看向对面安静地跽坐于苇席上的女儿,有些讶异地轩了轩眉。 “阿父您不愿与窦氏媾和,但这天底下多的是一心想着阿附窦家的肖小。”稚气尚未褪尽的少女郑重地与父亲对视,目光凝定,语声字字清晰——“不过是批几张符信,朝中有这样权力的人物并不在少数,您只需将窦家求几份特批符信的消息私下透给个有意之人便是。” 多少人对窦氏趋之如鹜,岂会坐失了这等「良机」? “如此,窦氏事成,而阿父也不必为此污了手。” “只是,如此一来,虽勉强全了情面,但到底算是拂了窦氏的意……往后阿父的仕途,恐怕会艰难上些。”说到这儿,邓绥神色并未轻松下来。 邓训听罢,怔了瞬后,却是不由爽朗地大笑出声——“阿绥当真是吾家智囊,为父……以往还是小觑了呀!” “至于仕途,”他笑得洒脱朗然,举重若轻道——“再艰难……还能艰难过八年前那一回不成?” 八年前?邓绥略一怔。 那原本是宫闱妃嫔间的一场内斗,算起来,阿父也是遭了池鱼之殃。 当时,在位的还是先帝刘炟,如今的窦太后也还只是窦皇后。天子宠妃梁贵人姊妹被皇后妒恨,因巫蛊之事坐罪,双双被赐死,既而波及梁氏阖族。 而父亲的挚交——梁贵人的胞兄梁冀,自然也在其列。梁家陡然落魄,人人顾忌着皇后与窦家势力,惟恐避之不及,惟有自家父亲邓训,少年从军,一惯秉直端方的武将脾气,做不出这等落井下石的事情,故而时常接济于他们。 但,不久便因此举触怒了窦皇后,随即被降罪免官。 阿父他少年因祖父邓禹的恩荫得以封了郎官,之后一路迁至谒者、护乌桓校尉,历年政绩卓著,原本仕途不可限量——而那回,一切几乎毁于一旦。 第91章 直到三年前今上登基,才又重新起复。 可,即便是当初那样的情形下,自家父亲也从未有过多少怨怼,爽朗豁达,一如往昔。 “倒是阿绥庸人自扰了。”说到这儿,邓绥也不由微微失笑——自家阿父,一向是乐天知命的洒脱性子呵。 “眼下时局如此,为父只望能保得一家安宁,让你祖母得以安享天年,你们兄妹几人顺遂长大便已足意。”他看着女儿,一双与她肖似的秀长眸子里带着近乎蔼然的笑意。 父女俩儿相视而笑,邓绥心底里一脉柔和的暖意涌了上来,如此默契而温暖。 “其实,目光若长远些,如今阿父疏远窦氏……未必不是好事。”这句话比之前为父亲出谋划策时要轻松了许多,十二岁的孩子神色微微垂了眸,看着案上自己面前那一盏满斟的清茶,轻声道:”自古,日中则仄,水满则溢。” 因为当年父亲的事情,邓绥对窦家一直以来可以称得上憎恶,所以说话丁点儿也不客气——“而自大汉开国至今,掌权的外戚又都下场如何?高祖时的吕氏、宣帝时的霍氏,哪一个不是被诛了阖族,门户断绝?” 她的语声虽轻低,却清宜入耳:“前车既覆,后车当鉴。而如今的窦氏,可没有半点取法先贤的意思呢。” 这样不知收敛,一意妄行的外戚……又能张狂到几时? ——何况,南宫之中那个日渐长大的少年天子,当真如传闻的一般荏弱么? 邓训闻言,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女儿的目光,已是更深了许多……这个的孩子,他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心底里深切地叹息—— 为何偏偏不是儿郎? 阿骘那个孩子,纯孝敦厚,友爱姊妹,实在是个好孩子,好兄长……但,委实天资平平,待自己百年之后,何以支撑邓氏门庭? …… 永元四年七月,京师巨变。 大将军窦宪谋逆不臣,十四岁的少年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拘捕叛臣,收符削官,而后将一干人等纷纷处置。 窦宪与其弟窦固、窦景等各回封地,后自尽。其心腹郭璜、郭举、邓叠等皆下狱死。 曾经炙手可热的窦氏一族,彻底衰败——御座上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天子,就这样以雷霆之势,将整个窦氏连根拨起,毕其功于一役。 当真是,不鸣则矣,一鸣惊人。 外戚之乱平定之后,终于继掌大权的少年天子开始着手肃清朝廷,而后拔擢贤能,遴选才俊,朝野上下渐趋清明。 而于闺阁之中的邓绥而言,见窦氏失势,心中自然是替父亲高兴的。而后,细细每日自阿绮那里听着近日京中的趣闻,从中推敲朝局变动,只希望日后能对父兄的仕途有所助益。 不知不觉间,半载辰光荏苒而过,已到了年末葭月,邓绥年将十三岁。 这日,她正跽坐在书房中,捧着一卷《淮南子》看得正酣,却见祖母身边的侍婢嘉平规行矩步进了屋,执礼下拜后,道老夫人唤她过去叙话。 父亲早已回了西羌任上,如今家中一应事务都是祖母主理,今日令她过去……莫非是有什么要事? 邓绥心下有些疑惑地到了祖母所居的永宁居,雅静的房屋掩映于几株古桑之间,枝柯蔽檐,清寂而幽静。 十三岁的少女,沿着石青的砖阶拾步而上,碧玉为缀的宫绦压着裙裾,行不露足,姿态淑静,气度幽娴——祖母向来喜欢贞静柔和的女郎,老人家已年愈古稀,阖府上下皆用心地讨着她喜欢。 待进了门,邓绥才发现,母亲阴氏竟就坐在祖母右下首,柔和带笑地看着她一路进门来……少女心下的疑惑不由更重了几分—— 看样子,定然是有什么要事,且……与她有关。 “阿绥,快过来。”古稀之年的太傅夫人,鹤发苍颜,但却是精神矍铄,语声虽微带了苍老,却并不低沉。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符信」即「通关文牒」,普通百姓出入关口的通行证称为「传」「过所」「符信」,以木为之,长五寸,又以板封之,皆封以御史印章-自秦汉始。 第87章 汉和帝与邓绥(六) “阿绥,快过来。”古稀之年的太傅夫人,鹤发苍颜,但仍是精神矍铄,语声虽微带了苍老,却并不低沉。 “是。”邓绥闻言上前,走到室中东面那张鹤纹鸟足漆案前,先向祖母、母亲各施了一礼。而后才姿态恭谨地敛衽坐在了祖母右下首的沉青色绣绢褥席上。 满意地打量着眼前出落得愈发品貌拔俗的孙女,眸光不由得更温和了几分:“下月初六,便是阿绥的生辰了。” “是呢,过了这个生辰,便满十三了。”身为母亲的阴氏,亦带笑看着这个清姿玉质的女儿-早几年的时候,这孩子不肯在女红下功夫,她暗地里不知操了多少心。 近年以来,到底是长大懂事了,针黹烹饪,样样进益飞快,几乎赶得上自己的手艺……毕竟是个极聪颖的孩子。 如今这般的样貌,这等的妇工,再及邓氏嫡长女的身份,定能在京中议一门好亲。舅姑她方才提及阿绥的生辰,是终于打算说这茬儿罢? “转眼,都这般高了呢。”太傅夫人眸光里带了微微的慨叹,还有爱怜——“记得小时候,阿绥就是个粉团儿般精致漂亮的女娃娃,族中的长辈皆疼爱极了她,就是相熟的人家见了,也稀罕得很,各样儿的点心衣饰收了不知多少。” 七旬年纪的太傅夫人,神色极为柔和,语声里也透出蔼然的暖意:“只是,这孩子幼时性格儿便与别的女娃娃不同,不热衷吃食饮馔也就罢了,竟连花粉衣裳也不怎么上心,丁点儿不爱打扮。” “那时候,老身便意外得很,所以,一众孙辈里,便格外留心她些……”仿佛一个喜欢说道家长里短的暮年老妪般,老人家有些絮絮叨叨地细念着孙女幼时的事——“阿绥五岁那一年,老身见她额发长了也不知修剪,便亲自动手替她剪发,谁晓得……老眼昏花,竟划破了孩子后颈,血口子有半寸长……” “可阿绥这孩子,分明已疼得额汗滚珠,竟是生生忍住,一声也不吭。就这么温顺地任我剪完了头发,直到进来伺候的侍婢惊呼出声……”时隔八载,但此事在太傅夫人的心底里却是历久弥新,不由神色感慨又叹了一声——“我活到如今这把年纪,这辈子经见的人事也算不少,但似阿绥这般灵慧又坚忍的孩子……却只独独见过这么一个。” “是呵,阿绥她一向便是再懂事孝谨不过的。”阴氏听着都是些夸赞女儿的话,心头尽是喜意,于是柔和恭谨地带笑接话道。 但邓绥,听到此处,垂敛着的眸光已是渐渐凝重了起来——祖母,究竟是要同她说什么事? 片时后,邓绥神色沉静地抬眸,看向面前亲和蔼然的长者,神情柔婉顺和,却并不说话。 见她这副模样,太傅夫人心下暗暗一叹……这,实在是个太过剔透的孩子呢。 “说起来,京中近日最大的热闹恐怕便是正旦朝宴了,这是圣上亲政后头回主礼这般大事,想必会极为隆重。”太傅夫人面上不动声色,仍是闲话一般,提到了洛阳城中的大事,而后淡淡笑道——“说起来,圣上的生辰也在三月,只是年纪比阿绥长了一岁,如今将满十四。” “天子已近志学之年,所以,如今朝中已经在议选妃之事。”她终于说到了正题上,虽然语态仍是随意温和,但看着邓绥的目光却是已然带了丝郑重。 本朝选妃,依制乃是于洛阳乡中阅视良家童女,择品貌端正者遴选入宫。但实际上,真正能入选的少女,一向少有出身微贱的,每逢了选妃,京中各家公卿莫不是挤破了头将自己适龄的女儿往宫里送,门第稍低些的人家都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依例,入选的女子需是十三至二十岁的童女。但这一回,因着天子才十四岁年纪,所以选妃必然也是择年纪相若的……这样一来,条件便苛刻了许多。 而邓家这个品貌出众、颖悟剔透的嫡长孙女,便是个难得的上上之选。 而此时,阴氏闻言却是立时缄默了下来。 她出身五大外戚家族之一的阴氏,与邓氏家世相当,而自小性子便温顺柔婉,结缨出阁,嫁入邓家之后。不仅与夫婿邓训伉俪相偕,更对舅姑曲尽和敬,恭谨已极。 而在阴氏心底里,对这位历世颇深,刚明善断的舅姑,其实一向都是存着几分敬畏的……所以,现下她神情犹豫,双唇几翻翕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当如何开口。 太傅夫人看着儿媳这般神色,心底里也暗暗叹了口气…… 入宫为妃,在旁人看来大约是无上荣耀的。但像他们这样的人家,焉能不明白其中艰辛?才不满十三岁的小姑娘家,其实还是个半大孩子呢…… 若非情势所迫,她身为祖母,又哪里值得这个一向最得她心的孙女去遭这份儿罪? 第92章 她的夫君邓禹,与光武皇帝刘秀少年求学时相识于长安,乃为挚交。他精擅骑射,勇武过人,当年助光武帝先定河北,复平关中,战绩彪炳,立下不世功勋。 平靖宇内之后,因着这份从龙之功,官拜大司徒,封酂侯。云台二十八将,邓禹居首……何等的威赫荣耀呵。 可……而今又是如何? 他们夫妇五个儿子中,前唯幼子邓训子承父业,入了戎行,且政绩卓著,名著一方,算是最出息的一个。 但,阿骘这个孩子,身为嫡长子,却天资平平,日后恐难有多少作为。她自己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儿子邓训也年过五旬——阿骘他,往后如何承得起邓氏家业? 所以,他必须得有一个得力的助益……阿绥,便是最合宜不过的人选。 只是……看着那厢儿媳沉沉锁眉的神色,她终究有些不忍。 “舅姑,阿绥她……”而此时,一向恭谨婉顺的阴氏,终于在几番踌躇之后,咬牙开了口,神色是那张端丽面容上罕见的决然与坚定。 “祖母,阿绥愿意。”十三岁的少女却在这一刻忽然开了口,阻了母亲接下来的话,而后郑重其事地看着祖母,沉静而清晰地道——“此事,悉凭祖母做主。” ——自懂事以来,她一直都想着多留心政事朝局,好为阿兄添些助益。其实,哪里还有一个身在宫闱,且得圣眷的妹妹更好的助益呢? “唉……好孩子。”太傅夫人看着眼前稚气尚未褪尽的孙女,低低一声叹息,眸光也带出几分心疼来——这个孩子,从来就是再明理,再懂事不过的呀。 永远四年冬,天子刘肇依制选妃,护羌校尉邓训之长女邓绥亦在备选之列。 但,那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一场晴天霹雳会来得这般猝不及防—— 永元四年冬,护羌校尉邓训病殁于陇西,享年五十三岁。 噩耗传来之时,正在指点女儿针黹的阴氏闻讯当场晕厥了过去,而太傅夫人则旧疾复发,一病不起……阖府上下,哭声匝地,惶乱作一团。 因是病殁于任上,所以邓训的遗体尚在陇西,只是薄殓,并未下葬。身为长子的邓骘听闻丧信的次日便启程,三个月后,扶棺归京。 邓训的丧礼是由邓府的太傅夫人亲自主理的,年过七旬的垂暮老人,拖着病骨支离的身子,面容憔悴地一样样安排儿子的丧事,过问每个细处,指点每个仪式。仿佛要将所有的精气神统统耗在这件丧事上……偏执而严苛。 直到终于入土安葬,此后,邓府之中便仿佛一潭死水似的哀沉阒寂,终日不闻多少声息。 …… 这一天,晨间早起的阴氏独坐在室中,手中拈着细针,执着绣绷,却是只静静坐着……目光凝视着目力所及之处一片的素白,半晌也没有动作。 正是仲夏的薄阴天气,虽是临窗而坐,光线仍是有些昏暗。外头隐隐起了几声闷雷,大约是要下雨了。所以便格外地窒闷难耐,仿佛人的心也被什么沉重的块垒压住了一般,怎样也挣不动,脱不开。 “吱轧——”原来半阖着的云气纹髹漆木门被人推开了一扇,阴氏微惊,既而抬眸向门外看去—— 少女伶仃的身影孤孑孑地出现在门中,一袭缟素,凄白如雪,外头的天光自门扉透入,在她向前拖着一抹长长的瘦峭单薄的影子。 未及阴氏自怔愣中回过神来,十三岁的邓绥,便已静静长跪于母亲面前,抬眸对视,字字清晰,道:“阿母,阿绥想为父服三年之丧。” “啪……”阴氏原本握在手中的绣绷与蓦地松脱坠地,发出一声轻微的钝响,细针丝钱凌乱地散开一团。而她的脸色,霎时间比身上那一袭缟素麻衣还要白…… “舅姑,你说这可如何是好?阿绥这孩子,她怎么这般想不开……”阴氏伏案而泣,在太傅夫人面前哭得几乎哽咽失声,双目是泛红的浮肿,整个人几乎憔悴得黯淡了所有光彩。 时下,依礼俗,父亲过世,儿女需行孝服丧。但服丧之期,大半人家只是数月时间,时间长些的也有一年之期,至于服丧三年……这是绝少见的。 行丧时,条件极为苛苦,要孝子在父亲墓旁建「服舍」居住,日日着丧服,饮食无肉,淡食无味,不行房,无歌舞……这般的日子,任是壮年男子熬下来也是形销骨立,落下病根,甚至熬坏了身子的不知凡几,而况阿绥她一个弱质女儿家? 阴氏看着眼前虽面色较先前似乎苍老了些,但依然眸光深锐的太傅夫人,神色间带了多少乞求……一直作为依靠的丈夫已经不在人世,儿女尚未成年,这世上能做她主心骨的,便是这位一向刚明决断,处变不惊的舅姑了。 “我晓得阿绥孝顺懂事,可行丧三年……那是一辈子伤身落病的事儿呐,这孩子怎么这般傻?”她伏在案几上,泪水自眸间潸潸滚落,哽着声泣语,多少不解,多少疼惜。 太傅夫人眸光里带了沉沉的哀意,看着从来庄重端丽的儿媳,眼下涕泗交横的憔悴狼狈,继而想到那个决绝做了决定,不肯移志的孙女儿,心底里尽是叹息—— 第88章 汉和帝与邓绥(七) “我晓得阿绥孝顺懂事,可行丧三年……那是一辈子伤身落病的事儿呐,这孩子怎么这般傻?”她伏在案几上,泪水自眸间潸潸滚落,哽着声泣语,多少不解,多少疼惜。 太傅夫人眸光里带了沉沉的哀意,看着从来庄重端丽的儿媳,眼下涕泗交横的憔悴狼狈,继而想到那个决绝做了决定,不肯移志的孙女儿,心底里尽是叹息—— 阿绥哪里是傻?这孩子……分明再剔透不过呵。 许久之后,当家主母终于开了口,语声柔和里透着几分耐心的安抚,带了怜意轻声道:“阿绥是个好孩子,一向都极有主意,这一回……只怕你劝不住。” “这种事……这种事怎么能任她小孩子家胡来呢?”阴氏的泣声已带了几分哑意,听了这话,不由抬起一双红肿的眸子看着舅姑道——“阿绥她年纪尚小,定是不知其中厉害。” 见儿媳这般,太傅夫人似乎有些苦笑,而后神色终于郑重了起来,肃了目光看向她道:“你以为,阿绥当真是年纪小,所以不懂事么?” “这么多年,这个孩子……几曾真的任性胡闹过?” 闻言,伏案低泣的阴氏已不由止了声,只抬着一双红肿的眼,怔怔地看着自家舅姑,神色间带了些茫然。 见她这副模样,太傅夫人心底叹息,这个儿媳品貌德行皆是极出众的,只是性子太过实诚了些,失之灵慧。论起来,阿绥这一点当真是与其母迥异。 “你可曾想过,这个家……日后该当如何?”老妇人静静看着儿媳,眸光深湛,终于开诚布公地问道。 这个家……日后当如何? 闻言,阴氏似乎一瞬时心下怔了怔,而后方才渐渐冷静,沉下气来思虑。既而……片时间心底冰窖般僵冷起来,几乎冻得丁点儿都化不开—— 家中的擎天梁柱轰然倾塌,唯余孤幼老弱,短短月余辰光,她便算是看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上月,阴家刚刚登门退了亲,阿骘同她家内侄女的这门亲事,是六岁上便定下的,甚至数月前两家长辈才议定了次年二月做婚期……这种时候落井下石,这便是她的娘家,她的血脉之亲的族人! 而阿绮,如今也是十一岁了,以往提过亲的人家。自丧事之后,大多便再未登过门了……而仍遣媒探问的,结亲对象却已换成了族中庶子旁出之类,甚至有残弱或鳏夫。 她的阿绮,那般好的孩子……阴氏原本垂放在膝头的双手,蓦地紧紧攥住了衣裾,绞得指节处一片糁白。 太傅夫人微微阖了阖眼,见儿媳神色,自然明白她想到了些什么。 “原本来往的人家,如今大多已疏淡了……日后,家中几个孩子的亲事只怕会艰难上许多。”她语声里带着几分苍凉,但却并无多少意外。 原本早几年的时候,她的两个孙儿都尚了公主的。而今……还愿意结亲的人家,又有多少是看着邓家还有个将来要入宫为妃的女儿? ——趋炎附势,攀高踩低,世情如此罢了。 “阿绥三年服满之后,仍是要入宫的。”太傅夫人神色间带了几分叹息几分爱怜,轻声道。 逝者已矣,而活着的人,莫论再艰难,也得挣扎着活下去。 “而那个时候,她的境况同先前……只怕便是天渊之别了。” 早先选妃之时,身为护羌校尉邓训的嫡长女,算得备选的女子中出身极高的了,论背景,唯阴家的女儿可以比肩。 “阴家是你的娘家,备选的那个丫头,论起来算是你的孙女辈了。以往也是见过的,平心而论,论样貌、论才学、论智略心术,哪样儿及得阿绥?”太傅夫人似是心下惋惜,苍老的语声里带着喟息——原本,阿绥若顺利入宫,凭这般品貌,这等慧质,那怕长秋宫中那一席尊位亦是可以争一争的。 第93章 而如今,邓氏已然式微,她入宫后已然没了甚么依凭。待三年之后,那便是与下一批入选的女子一同进宫了,早失了先机。 阴氏出身外戚之家,自然对这些内情比旁人清楚,此时思及女儿日后的处境,几乎片时间便心下一片冰凉—— 宫闺之中原本就深险,求存不易,如今又是这般情势,阿绥她日后入了宫…… 何况,她的阿绥是那般淡然无争的性子……在那样的地方,又失了家族依恃,可要怎生活得下来? “所以,你还以为阿绥要为父服丧三载,当真是任性胡闹么?”太傅夫人轻叹了口气,看着儿媳道。 自前汉起,时人便极重孝道,甚至几乎历任皇帝谥号中首字皆为「孝」。 “阿绥啊,是个再懂事也再坚忍不过的孩子呢……” 永元四年,(邓绥)当以选入,会训卒,后昼夜号泣,终三年不食盐菜,憔悴毁容,亲人不识之。《后汉书·皇后纪》 ※※※ 三年服满,邓氏孝女,名满洛阳。 永元八年冬,邓绥复选入掖庭,时年十六岁。 洛阳南宫,宣室殿,隅中时分。 清穆肃静的偌大殿宇中,数十名绮年玉貌的少女,姿态恭谨地长跪在殿室居中处绵厚暖和的熊席上。虽是开冬十月,但大殿四壁皆是火墙,殿中各处置着的十余只青铜圈底支足炭炉上焰火正炽,所以并不多冷。 殿外将近中天的冬阳,浅而柔和的晖光透过窗扉的绿琉璃照了进来,斜长的浅碧色莹然光斑碎落在殿中少女们一色单薄的绫绢衣裳上,更添了些绮丽色彩,在冬日里看来,分外地窈窕动人。 但,一直自辰时等到了日中,大约已跪了太久,原本仪止娴雅的少女们,似是终于有些捺不住性子了,偶尔有人时不时地偷偷用眼角余光觑向殿门的方向,神色紧张里却带了一丝丝雀跃——待会儿,便能见到圣上了。 跽坐在众人之中的邓绥,在这数十名少女之中极为显眼。她身段匀婷修长,在同龄少女里原本就是十分高挑的,且又生得那般清姿玉色,眼下这情状,简直似鹤立鸡群。 所以,自进殿起,便被众少女有意无意地冷落了。甚至,有几道打量向她的目光已隐隐带了不善。 士无贤愚,入朝见嫉;女无美丑,入宫见妒,自古使然。 而邓绥自始至终只是安安静静地垂睫跽坐,神色自若。即便被周遭众人无端排斥,眼底也不见一丁点儿微澜。 一直等到隅中时分,才终于听闻殿外响起了宫中内侍响亮的宣声,而后便是一众宫人的足音。 十七岁的少年天子,随五时色着冬日的皂色直裾深衣,外披了一件玄狐裘衣,身姿颀长,却显得有些单薄。缁黑如墨的衣裳反衬得他肌肤愈发白,是那种病态的苍白,没有多少血色,白得宛若微微剔透,冰雪似的。 可那一挽用玉色绫带束起的长发却漆黑如墨,白得过分的雪肤,黑得异样的乌发,使他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一幅黑白分明的淡墨山水。 少年眉目秀郁,气度沉静,长身玉立于殿中。虽孱弱,却自透着属于大汉天子的清尊贵介。 他眸光仿佛静水无波般浏过长跪殿中的一众姿态恭谨的韶龄女子,并未作什么停留,而后似是微微思忖了片时,问:“朕听闻,邓氏孝女誉满京都,是哪一个?” “这位便是故邓校尉的长女。”殿中年长的女官妥帖地开口道,示意邓绥起身。 十六岁的少女,姿仪幽娴地敛衽自茵席上娉婷起身,依旧恭谨地垂眉敛目,神色安然。可,那般的清质出尘,丽色照人,却令得满殿佳丽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但,那少年天子神色却并未有多少波动,只淡淡扫了眼,甚至并未细看,而后便清声吩咐身边宫人道:“邓氏女封贵人,赐居嘉德宫,其余女子,按家世出身,依次安置罢。” 而后,并未再作停留,直截了当地转身,阔步向殿走去,身后的宫娥寺人们自是随后而动,皆跟着圣驾出了殿……转眼间,偌大的宣室殿,便这么又静了下来。而此时,殿下诸位少女,则是齐齐一派失落模样-原本都指着初次面圣上能搏得圣上青眼。所以花空了心思装扮,身上的襦裙的绣纹,头上笄钗的式样,腰间环佩的绦络皆是千挑万选…… 谁料到,今上竟是这般清冷的性子,莫说细选娥眉,竟连多看一眼的兴致也无。 看着这些少女们失望的神色,一旁侍奉的几个白发宫人暗自不屑……所谓的广选后宫,于圣上而言,原本就不怎么上心的。 圣上自幼体弱,性子偏于孤静,也一惯寡欲清心,于女色上头,向来淡薄得很。 再则,长秋宫里那位中宫皇后可是深得圣心,宠眷颇厚。 皇后阴氏三年前入选掖庭,家门显赫,样貌秀丽,又擅书法,同自幼喜好翰墨的圣上志趣相投。于是情意日笃,如今几乎算得上独宠中宫。虽然其他宫妃也偶尔见幸……但,那不过是因为皇后一直无出,圣上至今子嗣艰难罢了。 所以,哪儿还能指望他对这一众少女青眼?那怕是为了不令皇后心生芥蒂,也会冷落上好一阵子的。 往开了说,即使那位因着孝名封了贵人的邓氏,也不过是面子好看-位份纵是再高,若无宠,境况又能好到哪里去? 邓绥再次见到天子,已是半个月后了。 他来时正值向暮时分,身后只随着几个心腹寺人,衣着也十分随意,只一袭湖色的直裾袍,外披雪白狐裘,仍是绫带束发,苍白秀郁的眉目因着这浅色衣裳更衬出几分清质孱弱来。 邓绥稽首为礼,仪止娴雅地跪拜于殿前丹陛上,后面十余名宫娥寺人相随而拜,恭谨而有序。 “免礼罢。” 第89章 汉和帝与邓绥(八) “免礼罢。”少年天子的语声清润而冷澈,不带多少情绪,落音之后便径自向殿中走去……看样子,倒不似特意驾幸,只是因着这嘉德宫临近崇德殿,顺路便进了来的样子。 邓绥领着一众宫人起了身,而后神色从容地跟了上去。 嘉德宫的宫娥寺人们,此时面上都隐隐透出了丝喜色……半月前,新入选的妃嫔们进了宫,可圣上只在宣室殿召见了那么一回,而后便不闻不问。 论起来,今日这可是头回驾幸,竟就来了自家贵人这儿,实在是天大的福份! 天子一路经过前堂,穿过中庭,目光淡淡打量着这嘉德宫中的花木景致,神色并无多少起伏。邓绥与十余名宫娥寺人姿态恭谨地随行在后,一众人就这么安静而有序地一拥着圣驾到了内殿。 刘肇却并未在前堂作停留,而是径自进了后寝,宫人们见状,而后便齐齐止了步,只有邓绥随了进去。十六岁的少女缀着天子一路掀帘进了自己的寝居,神色轻尘不惊,淡若从容。 这间寝居依主人的喜好,张施着素淡的雪青色丝绢承尘,四瓣纹的石青宫砖上覆了同样雪青色的丝缘褥席,清致而淡雅。室中只简单地贴南壁置了一张简单的素漆木床,而后便是东窗下一张沉青色的竹木几,案几右上角叠置着几卷竹册,正中还尚铺开了一卷书简,石砚、墨柱、砺石、锥、锯、锛、刻刀、削刀等物一应俱全……那竹简上墨迹半干,显然是落笔未久。 而三丈见方的寝居中,除了一床一几之外,最显眼的便是置在竹几旁叠置的十余只竹编书笈。看上去只是十分寻常的竹笈,无漆无绘,只是自笈间细隙可以窥间,其中皆满满装了书卷……统共足有百余卷之多。 十七岁的少年天子,原本淡漠端凝的神色似乎怔了一怔……他从未见过哪个宫妃的寝居会是这般,没有锦帷绣幔,髹漆绘彩,亦没有嵌金错银,珠玉为饰,殿中甚至没有置熏笼,室中并无丁点儿宫中惯常的浓靡香气。 整间屋子,不见宫闱的丁点儿奢丽巧致,甚至清淡素致得不似一个女儿家的闺房。 在原地微微怔了片时,刘肇方才移了步,径自到东窗下那张竹几前揽衣落坐。 既而,他目光自然便落在了几上正展开的那一卷墨迹半干的简册上,神色带了些倦怠的懒慢,随意地阅看起来。继而,神色渐渐地竟愈来愈凝重,半晌之后,少年终于开了口,目光仍凝在那竹简上,语声有几分郑重,问身后静静侍立的少女道:“你在看《太史公书》?” ——他手中这卷简册,便是对《淮南衡山列传》的评议。 “是,妾近来日子清闲,便翻了几卷经史聊作消遣。”少女语声极是清宜和润,透着书香墨韵浸染出的气韵,令人觉得十分适意。 消遣?刘肇端量目光落在手中卷册通篇隽秀清婉的字迹上,这其中评议字字针砭,深入肯綮——倒教他恍惚以为看到了朝臣们新上的章奏。 ——竟有女子,闲时以此为消遣? “你以为,淮南厉王之死,并不冤枉?”少年天子仍是凝视着那简册上的隽丽字迹,问。 第94章 淮南厉王刘长,乃是昔时汉高祖刘邦的幼子,其母乃是赵王张敖的美人赵姬。孝文皇帝刘恒即位之时,高祖刘邦的八子之中,六人已死于非命,惟余他和这个年纪最小的幼弟。所以,天子对这个异母弟弟颇为优宠,时常同车出猎,亲睦无间。 以至于后来,弱冠之年的淮南王恃宠而骄,嚣张跋扈,竟枉顾朝廷法度,为报其母昔年的旧仇,设计击杀了辟阳侯审食其。 擅杀公侯,哪怕是大汉的诸侯王,也当处以重罪。但孝文皇帝一向怜爱幼弟,又哀悯其为母雪恨的心意,所以竟不予治罪,赦免了他。 而在离京就国之后,这位颇得圣眷的淮南王行事愈发骄纵无忌,竟肆意到了在淮南一地不用汉法,擅为法令的地步。 三年之后,江南王刘长暗中聚众,并遣人勾结闽越、匈奴等外夷,意图谋反。 未久,为朝廷所发觉,文帝一纸御诏将这个行事荒唐的幼弟召入了京中。 谋逆之罪,论律当诛,只是,孝文皇帝怜爱幼弟,不忍杀之。故而只处死了同谋之人,对刘长本人施恩免死。赦免死罪之后,文帝废其王位,并令淮南王举家迁入蜀地,终身幽禁。 之后,淮南王刘长一家被辎车囚载,一路由沿途各县递解入蜀……身为刘氏皇子,一国诸侯,哪受得了这般蹉磨?未久,因不堪其辱,刘长绝食而亡。 孝文皇帝闻讯,哭之甚悲,后以列侯之礼葬之于雍,守冢三十户。 数年之后,淮南之地有民谣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论起来,这个一生以仁德著称的孝文皇帝,总难免落一个「杀弟」的恶名。 而此际,少年天子看着眼前简册上那落墨未久的评议,问邓绥——你以为,淮南厉王之死并不冤枉? “是,妾以为,淮南厉王刘长并非屈死。”邓绥语声清宜和润,神色从容淡若。 “因为他意图谋逆,论罪当诛,所以……死有余辜么?”刘肇微顿了一瞬后,反问。 “并非如此。”十六岁的少女,字字落音,虽恭谨地垂眉敛目,但依是从容淡若,分毫也未露怯——“淮南厉王此人,虽当死,却不单因谋逆之事。” “一则,他擅杀辟阳侯,罔顾朝廷法纪,此为不智;二则,不用汉法,自为法令,此为不臣;三则勾结外夷,欲乱社稷,此为不忠。” “妾以为,而如此怙恶不悛之人,却因天子厚眷,屡屡得赦,实是不该。” “所以,错的不只是淮南厉王,更是孝文皇帝?”少年天子静静听了,出声问。 “是。”顿了一瞬,邓绥依是清声答道。 “淮南厉王不智不臣不忠,固然罪无可赦。而文帝身为天下之主,只为一已私心,对这般一个骄纵肆意的诸侯王优宠厚眷,屡次姑息,以至于最终他胆敢勾结外夷,险些危及大汉社稷……更是不当。” “孟子有云: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身为一国之君,只重善德而无视国法,又何以令公卿翊戴,群臣服膺?” 十六岁的少女,条分缕析,字字针砭,语声分明柔和清润,却是入木三分的深切犀利。 话音落后,室中一时间便静了下来,阒寂无声。 ——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 那厢的少年天子,跽坐于几案前,默然了下去,只略略自那卷沉黄色的简册上转开了目光,怔看着窗外已坠入山峦叠嶂间的夕阳留下的几抹余晖,直至霞光散尽,暮色一分分深沉……十七岁少年苍白秀郁的面容被余霞浸染了一层浅淡绯色,却并未因此多些暖意,竟是愈显剔白,仿佛一尊冷白的玉像石雕。即便衬了锦缎红纱,也是如旧的冰雪颜色。 半晌后,他仿佛化开了心间块垒似的,神色渐渐倦怠而松解了下来,身心俱疲顿般稍倾了身子,以肘支案,扶着额头倦极困顿似的倚到了身旁凭几上,既而静静阖上了眸子…… “陛下可是倦了?”少女的声音柔和而淡静地响起在了耳畔,道——“妾曾习过按跷之术,或许……可为陛下祛乏。” 闻言,原本似乎倦极欲憩的人缓缓睁开了双眸,带了些意外,略略抬了头,头一回认真地端量起了几步远处静静侍立的少女—— 正是十六岁的韶龄,身姿颀长纤细,一袭素淡的雪青色曲裾衬着她明肌似雪,周身皆透着书香墨色浸染的清华气韵,淡而冷丽的惊艳。 即便见惯佳人的刘肇,心下几乎有微微的失神——原来,竟是这般清姿玉质的少女呢。 上回在宣室殿时,她也是这般垂眉敛目,他只匆匆瞥了一眼,甚至未及看清相貌,惟记得那一袭少女亭亭起身时,迥异于众人的淡静从容。 而现下这般敛眉低目的姿态,若旁人做来,必是都是恭顺卑弱。而她,竟是莫名令人觉得虽柔和恭敬,却依是从容,轻尘不惊。 一如,当日在宣室殿的初见。永远的淡静从容,波澜不惊。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令得她牵心动容。 “你懂得按跷?”怔了片时后,刘肇已然褪了初时的诧异,恢复了一惯的端然冷凝,淡看着眼前的少女问。 “是,家中祖母年迈,平日里极易犯困。所以妾幼时便从医工习过按跷之术,常为她老人家祛乏。”邓绥语声明润,清宜入耳。 “嗯。”少年天子闻言,微微颔首——“这份孝心确是难得。” “那,且一试罢。”顿了一瞬,刘肇略整了姿态,扶着案几揽衣起了身,而后向室中南壁边那张宽大的素漆竹屉床。 “衣裳,须褪尽么?”站到了榻前,刘肇转过头来问了句。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按跷」类似于按摩,是中医的六大医术(砭。针,灸,药,按跷和导引)之一,最早出自《皇帝内经》。 第90章 汉和帝与邓绥(九) 室中霎时间便是一静,他未闻回音,却见面前的原本从容淡若的少女蓦地垂了眼睑,微微抿了唇角,耳根处浅浅泛红。 少年一怔,蓦地反应过来——才只是小姑娘呢,以往只怕连外男都未见过几个。冷不丁听了他这样的话……也难怪窘迫成这样儿。 “不必。”邓绥勉力平复了神色,力持平静地轻声吐出了两个字,应付了眼前的窘境。 室中并无宫人,所以她服侍天子散了束发,褪了白舄和绢袜,再宽了外袍。除了中衣,只余贴身的泽衣,缓缓躺到了床榻上。 十七岁的少年,脱去了锦衣华服,一身盛饰后,便全然褪了原先的端凝气度。仿佛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温文秀静的病弱少年…… 此刻,他安静地平躺在素漆床榻上,十分配合地暗自调理着吐息,并阖上了眸子。少年青润乌泽的长发披散了下来,柔和地迤逦在身体两侧,衬得他秀郁沉静的面容多了几分孩子气的青涩。肤色是病态的剔白,这样静静躺在这儿,几乎隐约可见他眉额侧细细的淡青色脉络……孱弱得简直令人心惊。 邓绥按下了方才有些浮散的思绪,清定了心神。而后在床畔的茵席上敛衽跽坐了下来,缓缓抬了手,纤纤十指轻轻试探着落到了他额头…… 此时的按跷之术,除了需药物辅助的摩按之外,大抵分按、靡、中骚指、括四种指法,而邓绥皆是驾轻就熟。 被略带了凉意的温腻指尖,以轻柔的力道触上的一瞬,少年身子似是略略一僵。但幸而,她舒缓温和的动作,让他渐渐又重新放松了下来。 邓绥以靡指轻轻地柔按,动作舒缓,屈伸有节,听着他一分分匀静下来的呼吸,她不变延伸着手上的穴位,一路自眼侧睛明穴到颈间人迎穴…… 直至胸前风池穴时,天子已恬然入梦,匀细的呼吸中带着微微清酣,显然已睡沉了。 邓绥这才顿了手,已近定昏时分,殿室中全然笼了夜色,不见多少光亮……外间的宫人们自是不敢入内掌灯的,方才见天子进了内寝,一众宫婢寺人便已识趣地止了步。 邓绥静静在床畔跽坐了会儿,舒缓了下有些发僵的双臂指掌。而后径自起身,点亮榻侧小漆几上那盏青铜朱雀灯。焰光莹莹而亮,暖黄色的光晕映着素漆床上静静沉眠的天子一张秀郁沉静的面容,如此安和恬然。 邓绥立在床畔,看着十七岁少年安然的睡颜,不由陷入了深思——刚刚逼死了自己的族兄,他心中想必颇为沉郁罢? 北海王刘威,乃是当今天子的同宗兄长,因谤议获罪。两日,在押送入洛阳的途中自尽身亡,消息今日刚刚传入京中。 当年的文帝宠纵幼弟淮南王,未必不是存心养成其恶,意在捧杀。但她眼前这个人……却是当真心软呵。 她方才细细缕析,同他评议淮南厉王与汉文帝之事……想来这一番劝解应当奏效了。如今按跷之后,又一夜好眠,明日想必就能缓和上许多罢? ※※※ 第95章 翌日,平旦时分,嘉德宫。 刘肇睁开眼时,微微蒙昧间,入目的便是头顶文杏横木之上张施的雪青色丝织承尘,无纹无绣的素淡颜色让他一瞬觉得有些陌生,而生才惊觉自己此刻正躺在陌生的床榻上。神色微怔了片时,思绪渐渐清定,而后方才重拾起昨日的种种来—— 因听了族兄自尽的消息,心底里闷窒难言,是以在宫中四处随意走动,权作散心,不知不觉走到了嘉德宫前,索性便进了来,继而见到了此间主人。 以往,他只记得这嘉德宫是赐给了新入宫的邓氏。因为是已故护羌校尉邓训的长女,邓训一生履正奉正,堪称一代良将。而邓氏又为其父服丧三年,孝名昭彰,所以,于情于理都应当封赏厚赐……于是当日在宣室殿便封了贵人,赐居这临近主殿的嘉德宫。 至于其他……这偌大的后宫,除了长秋宫,他向来不怎么留意。 是以,昨日心绪繁乱间到了这儿,见到邓氏,与她相处片时后,当真是颇为意外的。 才只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女,竟熟阅经史,且颇有见地,如斯颖悟剔透。而况,若没有记错,昨日是因她替他按跷才得以入睡,且一夜安眠……他自幼体虚孱弱,平日里心悸少眠,已经许多没有睡得这般酣沉过了。 当真是出人意表呢。 少年天子正微微出神间,便听得有轻悄的足音渐渐自门边走近了过来。透过眼前一道雪青色的轻纱帷帐,便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娉婷的身影立在了帘帷外,少女隔帘恭谨地敛衽为礼,而后便响起了她清宜入耳的语声:“陛下,已近卯初了。” ——再过大个时辰便是早朝了。 “嗯。”刘肇在帐中轻应了声。方才醒来,见天光大亮,他便明白是该起榻的时候了。 说着,少年天子在帐中推枕坐起,而后抬手掀开了帘帷。 帘外那一抹素淡的雪青色衣袂就这样毫无阻隔地映入了眼帘,清姿玉质的韶华少女,绾着最简单不过的螺髻,一袭白缘雪青色曲裾深衣,仍是记忆中淡静安然的姿态,恭谨却从容。 见他已然醒了,少女仿佛放下心来似的,眸间神色略略一松,而后轻声询道:“需妾服侍陛下更衣么?” 闻言,刘肇怔了瞬,而后微微颔首。 昨晚天子宿在嘉德宫后,早朝的衣冠便送了过来。这一袭皂色深衣庄重沉肃,系印配佩,缀饰繁多,邓绥服侍天子穿戴洗漱完毕,首尾花了小半个时辰。 而待刘肇在一众宫人随侍下出了内寝,外殿居中的蕉叶纹髹漆食案上已摆好了今日的朝食—— 云气纹青铜鼎中的羊羹浮着袅袅雾白的热气,浓郁的鲜香弥开了半室。玉盂中盛了鸡纤与牛脯炙,红白相对,色泽诱人,另有枣脯佐餐,配了乳酪为饮……满满一案的饭食饮馔,皆是温补之物。 菜品食以朱绘小食案分作了两份儿,刘肇与邓绥分东西落座,而后便各自静静用起了饭食。 似乎饮馔十分合口味,刘肇箸匕未顿,各样儿都用了不少,可见十分称意。 “宫中新进了庖人?”天子有些意外地问,这回的菜品他往日并未见过,口味淡而不寡,颇为合他心意……更难得,满满一案饮馔,皆是温补养身、补血益气之物,正对他的病症,可见这庖人竟谙于医理,委实了得。 邓绥闻言,一时间怔了怔,而后微微垂了眼睑,并无答话,似是语凝。 刘肇见她色,略一思忖,心下大为意外——“今日的朝食,是你亲自下厨?” 邓绥此时方轻轻颔首,但并不居功:“妾在家中时随母亲习过烹饪,所以惯于自己入厨。” 刘肇的想法被证实之后,几乎是怔了瞬——他长到一十七岁,因为身居尊位,也算经见不少,但眼前这个女子……实在太过令人意外。 …… 自十月末头一回驾幸后,天子每隔些日子总会来嘉德宫一趟。而且,近日里竟是愈来愈频了起来。满殿的宫人们从最初的惊诧讶异,到转而惊喜,直至如今,已是见惯不惊了。 论起来,圣上每每驾幸,多数时候都是在同贵人聊经史。论时事,有一回来了兴致,还曾命宫监取了主殿中那幅地域图来,两人议起了近些年间北疆的战事。 贵人亲手烹的饮食总是十分合圣上口味,二人同案而食后,也会聊些前朝饮食、膳谱菜品之类的趣闻逸事,而晚间,贵人多会为圣上按跷助眠…… 自家贵人这般出众拔俗的女子……也无怪乎连圣上都日渐动了心罢? 而嘉德宫内殿之中,此时正是一派暖意融融。 洛阳地处北方,入腊之后便愈见寒冽起来。殿宇的四面火墙散着热意,室中那张素漆书案被搬到了东墙边,暖厚绵软的熟褐色熊席,一双少年少女围案而坐,正议论着案上朱漆木奁中置着的一块碧玉。 “掸国送来的贡品大多是自产的玉石,这是其中品相最好的一块。”刘肇看了眼奁中那一块湛碧似水、温润莹泽的美玉上,淡笑着向近旁那一袭雪青曲裾的少女道。 邓绥抬手自奁中取出了那块半尺见方的碧玉,细细端量起来,温润细腻的玉质,却难得灵透明莹,浑然一汪湛碧潭水也似——果然是绝世的美玉。 大汉的传国宝玺,乃是当年秦始皇帝以和氏璧雕琢而成,堪称稀世奇珍。若单论玉质,眼前这一块……竟不逊宝玺分毫。 “陛下,似这般品相的玉石,那掸国使者带了多少来?”少女缓缓将手中的碧玉放回了髹漆木奁中,缓了片时后,问。 “与这块不相上下的,还有十多块,最大的一块约有三尺见方。”刘肇见她神色认真,便也答得郑重。 “如此看来,在掸国,玉石之类大抵不似我们中原这般贵重。”邓绥略略思索着,说道——“掸国虽地小民寡,但距我大汉数千里之遥,气候异宜,出产的丰物应当也是迥异。” “陛下,不若向那掸国的使者细细问询,看究竟还有哪里物产是我大汉所稀有的。”她沉吟了片时,一双似水明眸亮了亮——“若有谷物粮食之类的新种,又适宜中原种植,那便是天大的幸事。即便退一步,有良马之类,也可以引进。” 说起来,如今大汉最好的战马——宛马和乌孙马,可都是出自西域。 “再不济,玉石珍宝之类,可以互通贸易,也是一桩好事……”少女语声明润,清宜入耳。 刘肇细细听着,目光里不掩嘉许,但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却转而有些无奈。他看着条分缕析、针砭利弊的少女,轻叹了声道:“这些事情,若要问个清楚,却是不易。” “为何?”邓绥神色有些疑惑,论理说,大汉乃天朝上邦,那掸国的使者即携礼来进贡,自是态度恭谨,知无不言的……问个话又难在哪里? “言语不通。”刘肇笑意里带了几分无奈,四字以应。 邓绥闻言,一时也怔住了,而后也有些忍俊不禁……竟是这个缘故!也实在出人意料。 “论起来,掸国是头一回遣出使来我大汉。”甚至,以往从来都不知在距大汉数千里之遥的东南之地,还有这般一个撮尔小国。刘肇缓声叙着详情——“随他们的使者前来的倒有一个译者,但汉话却讲得含糊……许多地方词不达意,十分难懂。” 少年仍是随五时色着皂色直裾深衣,拥着一袭绵厚的玄狐裘。但面色却是如旧的苍白,不见多少血润。 “原是这样。”邓绥明白过来——即如此,那只能从长计议,等那译者将汉话学通了再说。 说话间,她似是随意地自壁间带钩上取下了火钳,既而十分自如地执钳探到了案下那只双链耳的圈底支足银炭炉里,谙练地拔弄了几下,那炉炭火重新旺了起来,不一会儿周遭便又暖和了几分。 酡红的火光映着少女清丽无双的眉眼,向来从容淡若的面庞,此刻更显出几分令人安心适意的宁静来。 刘肇就这么静静看着她拢火,一时间竟微有些发怔。 邓绥微微垂着眼睑,看着那灼红的焰光,似乎微微恍了神,语声变轻,有些不自禁地转开了话头:“记得幼年时,每到了腊月寒天,阿父便像这样在书房里生了炭炉,我们兄妹几个尚是稚龄,总爱围在炉边,缠着他说故事。” 她仍低着头看炭火,温声娓娓而叙——“阿父他虽一惯端严,但那时候赋闲在家,镇日里十分清闲。所以,实在给我们几个磨缠不过时,便只得耐下性子来说一些早年经见过的坊间趣事。阿父他其实并不擅言辞,所以说起故事来算不得十分生动,可奈何那本身都是些太过传奇的事儿。所以每每仍引得几个小儿惦念许久……” 一旁的少年天子,只神色安然地静静听着,神色极为温和。 “后来啊,待年纪渐长,妾便开始随兄长一处读书识字,一二年间便自己看得懂许多书了。也是自那以后,才渐渐不怎么缠着阿父了……”少女说到这儿,似是陷入了恍惚的追忆之中,眸光无意识地落在案下炭炉中正炽的酡红火光间,神色略略怔然。 第96章 她静静看着炭火,刘肇静静看着她——他自己的孩提时候是怎么过的? 那时候,父皇镇日里政事繁冗,从来也没有什么闲暇同他们这些皇子公主聊闲话。而母后她—— 他总是不讨她喜欢。 四岁上封了太子,五岁开蒙,所以,自七八岁上,他的日子就是几位博学鸿儒轮番教授,督导诱掖,被一堆课业压得几乎喘不过气……五岁大的稚童,整日把自己拘在东宫练字学书,时时勤习,寒暑不辍。 长了他一岁的阿兄刘庆,过得就要自在快活上许多。每每游园泛舟归来,看着还苦苦练字的他叹气——这么小,何必把自己折腾得像个小老头子?! 可他自己知道,只有他课业出众,才能得诸位师傅们夸赞,才能令父皇心悦,才能……稍微讨母后一点点喜欢。 所以,小小的稚童,即便是难得的闲暇,也喜欢一个人躲进云台的书阁里,静静读史阅经……数年下来,竟读完了整面南壁的书。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掸国」缅甸的古称,据《后史书》载:汉和帝永元九年春正月,特许外蛮及掸国前来进贡,掸国奉上了珍宝(很可能是翡翠)。但是双方语言远远不通,经过多方翻译,和帝赐金印紫绶。 这也是史书确切记载的中国和缅甸古代的第一次往来。 第91章 汉和帝与邓绥(十) “哔——”炭炉中的火炭微爆了一下,发出不大的一声轻响,有零碎的几点火星溅出。但实在太过微弱,未及触到衣衫上,便已黯淡了下去。 刘肇被这声响打断了思绪,回过神来,见身畔的少女正向他看过来,似乎是见了他方才那太过凝重冷寂的神色,所以目光透着一丝关切。 “无妨,只是听阿绥说这些,朕也忆起了些昔年旧事罢了。”少年天子语声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温和与安抚之意。 “说起来,阿绥这般熟谙经史,想必也是嗜书之人。云台之中,珍藏了许多古籍珍本……你若得了空闲,不若去看看。”他神色平静而温和,几乎是怔询似的向她道。 白虎门内的云台,乃是周朝所建。当年,光武皇帝刘秀定鼎洛阳之后增饰修缮。如今有高阁四间,是为大汉贮藏珍宝、图书之处,举国之珍宝重器、古籍旧典皆藏于此……是以,非天子特许不得入内。 少女闻言,仿佛太过出乎意料,以至于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于是微微有些发怔,一双眸子微滞着与他对视—— 少年天子见她这难得的呆愣模样,几乎忍俊不禁。 几乎自他初到嘉德宫的那一回起,与她论经说史,闲谈佚闻,莫论提到多生僻的掌故,她总能旁征博引,畅谈如流……这个从容淡静的少女,直是博学得令他刮目相看。 甚至几次令得他起过惜才之心——邓绥若为男子,若悉心栽培,异日必是国之桢干,堪为大汉社稷之砥柱。 所以,以往他从未想过,原来从来淡然自若,不见多少喜怒的人,也会有这般呆楞的时候。 于是,他几乎是有几分情不自禁地开了口,向身畔的少女许诺道—— “往后,你若喜欢什么东西,开口便是。可以给的,朕都允你。” ※ 洛阳南宫,云台。 庄重肃穆的殿室足足十丈见方,若有人语,可闻回音。这是云台居中的一间殿阁,亦是最为庄重之地。殿室东壁之上,自东向西依次缓着二十八幅遗像,这便是当初助光武皇帝刘秀定鼎天下,战绩卓异的二十八位将星。 排在第一位的,是一个面貌端肃,气度轩朗的武将,他神色虽端严,但五官却不似坊间传闻的那般粗犷凌厉。反倒有些儒生似的清隽,尤其生着一双眼尾秀长的眸子,隐隐与她肖似—— 这,是她的祖父-云台二十八将星之首,邓禹。 祖父他少年游学于长安时便与光武皇帝刘秀相识,私交甚笃,后来随光武皇帝起事,既定河北,复平关中,二十余年间功勋卓异,战绩彪炳。 光武皇帝曾赞曰:「恃之以为萧何」。 刘秀称帝,定鼎洛阳之后,封邓禹为大司徒、酂侯,后改封高密侯,进位太傅,位极台辅。 那时候的邓家,真正炙手可热,门庭煊赫。 可……如今呢? 若祖父在天有灵,是会伤叹于门庭败落,家势式微呢,还是会怒斥儿孙不肖? 自父亲辞世后不过短短四载,便见着了多少人家的势利面目。阿兄好不容易被征辟入仕,却是默默无闻的小郎官,自她入宫被封为贵人之后才擢为郎中……往后她的路,必须一步步走好。 她怔怔然想着,心绪无意识地浮散开来,而对面画壁上的那位肃穆长者,仍是神色端重,眸光平视前方,不能予她一字回应。 永元九年,腊月末,嘉德宫。 正是日央时分,刘肇来嘉德宫时仍是一惯的常服简行,只有几个心腹的内侍跟随,并没有太大动静。他经过庭中时,偶间一抬眼,却有些意外地发现头顶的柿树上,许多高枝竟还挂着果。 嘉德宫中庭散植的这几株高大的柿树,皆有四五十年的树龄了,约摸有七八丈高。时下正值严冬,满树繁叶褪尽,只有虬曲的枯枝延伸挓挲开来,而一个个红彤彤的柿果就这样高挂枝头,在冬日暖阳下,红亮得简直有些晶莹剔透。 柿果成熟于深秋,但在宫中,因为食用丰裕。所以常常并不急于摘下,而是一直在枝头留到冬日。待天寒之后冻成了冻柿,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但此时已是末冬腊月,即便是吃冻柿,最后一茬儿柿果也是该摘下来的时候了。 听到天子驾幸时,邓绥小憩方起,正坐在那面全素镜前梳妆。少女甚至还散着一挽长发,未及梳理,便看到了天子掀帘而入。 “拜见陛下。”她只好放下了手中梳篦,任长发披散着,敛衽为礼,拜倒下来-形容不整地见天子算是失仪。 “才睡醒?”天子倒也不为意,淡淡笑着免了礼。 “妾失仪了。”邓绥姿态恭谨,敛衽再拜。 “无事。”刘肇看着眼前少女,一挽如缎乌泽的长发披散于肩背,几络柔柔地垂于鬓侧,不绾不髻,反倒是异样的清逸出尘…… “朕方才见宫中的柿果还留了三成……怎的未摘干净?”莫名地,他想多看看她这副模样,于是便一边说着话,一边径自走到了窗下竹木几畔坐了下来,而邓绥见状,索性也走了过去,在他身边敛衽跽坐了下来。 “余下的,便不打算摘了。”她坐定之后,清声应道。 “噢?”刘肇闻言微微有些疑惑,垂眸思量了片时,道——“可是担心有宫人因此受伤?” 年年宫中采各样蔬果时,坠树致伤的事情时有听闻的。而她一惯善待身边的宫婢寺人,只怕是不忍罢。 “倒不单是因为这个缘由,”邓绥淡淡笑了笑,目光落向窗外那几株尚挂着许多柿果的大树,道——“雀儿们冬日总要寻些食物果腹的,否则只怕便会冻馁而死。” “宫中饮食丰裕,嘉德宫少了几枚果子吃并不是甚么大事,但那些鸟雀……却是许多条性命呢。” ——这些柿果,竟是留给雀儿们过冬的? 刘肇闻言一怔,虽说自幼被太傅教导仁义之道,但却也从未见人对鸟兽都这般怜惜过。 “教陛下见笑了。”见他微愣的模样,邓绥自失一笑,道。 听了这话,少年天子微微一笑,轻叹道:“论起来,朕长到一十七岁,还未见过颖悟如阿绥的女子。” 非是愚痴,只是心地纯善罢了。 “难得陛下体谅。说起来,幼时在家中,曾为这事儿闹过好一桩笑话呢。”邓绥语声明润,清宜入耳。 刘肇闻言,认真抬眼看向她,饶有兴趣的模样。 “那时侯妾约是五六岁的年纪,冬月里在园中玩耍,那一年天寒欠收,园中日日都有许多鸟雀来觅食,而后总无功而返……再之后,花圃枯叶里便每日都能见着许多鸟雀的死尸,日渐一日地多起来,才只短短间,便见着了几十只……” “那时年纪尚小,只觉得它们可怜得很,便只想自家中取些粟米来喂食……这般糟践粮食的事情,自然是不敢同家中长辈说的。所以,便自己悄悄打起了主意。” “噢?”天子心下大是好奇,盯着她问——“你究竟窃了哪里的粟米?” 邓绥却是默然了下去,好一会儿才微咬了咬唇,轻声道道:“家中封存地北墙阴下的五谷。” 闻言,刘肇险些失态地笑出了声——世上怎么有这般会惹祸的孩童! 农桑乃天下士庶生息之本。每年到了冬至日,百姓们家家户户皆会取五谷各一升,盛入小罐,埋在北墙阴下,等五十日后取出来,仔细称量,增重最多的就明年宜种的谷物——这北墙阴下的五谷,不知比寻常的谷物稀罕了多少倍! 他终于还是未忍住,微微侧过脸去,笑得眉目漾漾…… 第97章 少女见一惯清冷端凝的天子失笑成这般模样,实在有些赧然,不由微微垂了眼睑…… “那,你窃了北墙阴下的五谷,后来呢?”过了会儿,他方回了神,问。 “后来,到了次年开春,家人启封的陶罐,自然就发觉了。”她语声很轻,自失地笑了笑。 “那,事情败露,你可是挨了长辈们的责罚?”听到这儿,刘肇不禁追问。 少女闻言,却是神色柔和地微微笑了:“挨罚的不是我,是阿兄。” 说话间,似乎有难掩的依恋自她眸间流了出来。“阿兄说是自己顽皮,窃了五谷与其他几个相熟的友伴在野外煮粥糜。所以,给父亲狠训一通,罚他在祠堂跪了整整一晚。” “自记事起便是这样,莫论我与阿骑闯了什么祸,从来都是阿兄一古脑儿地扛着,替我们挨训受罚……从未有一字怨言。”邓绥下意识地微微低了声,神色柔和而温暖,追忆似的道——“他总说,做兄长的,天生便该护着妹妹。我同阿绮一惯娇弱,他却是身强体健的儿郎,吃些苦头也不怕甚么。” 刘肇闻言却是默然了片时,室中静了一小会儿。 “说起来,你的长兄邓骘如今官职不显。朕早先便有封赏的打算,自虎贲郎中迁为虎贲侍郎如何?”少年天子语声温和,询她道。 邓绥微微一怔,而后抬眸,认真地与他对视,微微无奈地道:“家兄资质平平,其才恐不堪任……却是枉费陛下的好意了。” 被她这般果断地辞谢,刘肇神色十分意外。 “君子当量力而为,若一味诛求无厌……恐怕反而会招致祸患。”十七岁的少女,神色语声从容,目光郑重而淡静。 刘肇竟听得一时微愣——这个道理,大约许多人都省得,但,在重赏厚赐,高官显爵送到眼前时,却断然辞谢的……他,至今惟见了她一个。 何况,这宫中的女子,献媚邀宠,讨他欢心,不就是为了晋位封赏,父兄官爵,家门光耀么?即便是皇后,他若封赏阴家,她亦是喜不自胜的。 这后宫女子既是他的妻妾,常年伴君……给予恩典原就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但——阿绥是至今惟一的一个例外。 他不由看着眼前少女宠辱不惊的恬淡神情,也是呵,似阿绥这般从容自若的性子,朴素度日,诗书为娱——这些俗物,大抵都入不了她的眼罢。 所以,她待他的情份……亦不存多少功利么? 这样一个念头令得他蓦然心下触动,情不自禁地倾过身子,将身畔的少女揽入了怀中,环腰拥住,低低喃声道:“阿绥。” * 数日之后,洛阳南宫,嘉德宫。 “这是……灯盏?”邓绥有些讶异地轻轻出声问道。 置在她面前的一尊青铜像造型极为精巧别致,呈飞雁衔鱼之状,鱼鳞雁羽皆精致得栩栩如生。若非灯下设了灯盘,当真是怎样也看不出竟不一盏青铜灯。 “这个名为雁鱼灯,原是前汉时宫中巧匠所制,不过失传已久。近日,却有匠人仿着书中的模样制了出来,论起来确是比宫中现有的灯盏都要精巧上许多。”刘肇跽坐在她身旁,温声开口道。 这尊灯盏出呈雁形,雁回首紧衔鱼脊,雁嘴与鱼腹下设灯盘及灯罩,雁颈有子母机关。腹部中空放水,油烟可以溢入灯罩,是以室中不见一丝烟气。 “阿绥时常夜里看书,总有些烟气熏眼睛,用这灯便好上许多了。”天子带笑解释道。 说起来,不知自何时起,他在旁处看到了有趣精巧的物什,第一反应竟是她是否会喜欢,能否得用? 这嘉德宫,初见时只觉得素淡得过了分。而如今,却是喜欢上了这份素致清淡。反而到了宫中其他殿室,总嫌装饰太过秾丽了些。 十七岁的少年心底自失一笑……原来,这世上,当真的有爱屋及乌这回事。 “陛下当真是费心了。”邓绥拿起了案上那盏雁鱼灯,仔细端量起来,连连称叹……当真是精巧已极。 “既喜欢,莫若便点上试试罢?”刘肇在一旁见她看得认真,不由道。 点灯?邓绥看看外头午时的一轮冬阳,心下几乎失笑。 此时,也反应过来白昼点灯太过无稽了些。但他话已出口,便不好食言,于是自己取了案下的阳燧,对着窗间透过来的日光,开始聚光取火。 阳燧是此时惯用的日下取火的器具,以铜铁之灯制成的锥状底的杯盏,放在太阳光下,使光线聚在尖处,杯底放艾绒之类,遇光即能燃火。 很多那艾绒便燃了起来,刘肇就火点燃了灯芯,那盏雁鱼灯莹莹亮了起来,就是在阳光下显得太过不干起眼了些。 邓绥不由起身,缓缓阖上了绿琉璃的文杏格窗,室中片时间光线便幽暗了许多,雁鱼灯那点莹莹火光不由显得亮了些许。焰光明炽,燃了许久,果然没有一气烟气。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雁鱼灯」汉代出土文物,铜灯由衔鱼的雁首、雁身、两片灯罩及带曲鋬的灯盘四部分组成,可拆卸。雁身为两范合铸,两腿分铸后焊接。通体彩绘红、白二色。两灯罩可自由转动,能调节灯光照射方向和防御来风。雁腹内可盛清水,灯烟经雁颈溶入水中,可减少油烟污染。构思精巧别致,是汉代灯具中的杰作。 第92章 汉和帝与邓绥(十一) 两人不由同时心下称奇,来回反复地端详那灯好久。 后来每每回想起来,刘肇都觉得白昼点灯,闭窗观火……这样孩子气的事情,他们俩竟乐此不疲,也当真是幼稚得很了。 ——其实,这世上,若有一个人总愿同你一起犯一回傻,发一次疯,做一些旁人看来无稽的事情,是有多难得? 刘肇驾幸嘉德宫的时候愈来愈多,宫闱皆知,天子镇日政务忙碌,其实并无多少余暇,所以一惯在后宫并不怎么用心。 而宫中,他唯一重视的女子便是皇后阴氏。但自邓氏之女入宫以来,这内闱的格局便渐渐有了变化。 起初也只是因着孝名封了贵人,后来也不过偶间得了圣眷,仅比寻常宫人好上些许。但数月后的今日,圣上举凡移驾后宫,必是去往嘉德宫,连皇后的长秋殿都冷落多时了。 不过,虽未临幸,但圣上赐予中宫的封赏却比往日更厚了许多,金玉珍玩,奇巧贡品,但凡赏赐,其他人几乎沾不了丁点儿余沥,尽数入了皇后的长秋宫。 而此时,邓绥听堂下的宫婢回禀着天子近日又厚赐中宫的消息,手中的兔毫笔顿也未顿—— 之所以这般重赏厚赐,其实……是因为心虚罢? 因为自觉辜负了当年夙诺,旧日誓约。所以想方设法地试图用其他东西来弥补——只是,有些东西,如何补得? 永元九年正月,嘉德宫。 转眼间已是正月开岁,数九寒天,到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 这一天,刘肇进了内殿时,罕见地发现殿中角落中竟置了几只素漆的竹编熏笼,正散着时下宫中最尚行的茵墀香,丝丝缕缕的幽淡香气沁入鼻端,十分怡人……但,习惯也这嘉德宫一惯的素淡简净,他竟有些微微的不习惯。 殿中也有些安静,邓绥正倚在榻上看书,不知是否天气寒凉的缘故,清晨淡薄的熹光中,她面色有些过分苍白。 “怎么了,身子不适么?”少年天子几步走近,有些担心地问。 “是妾大意了,昨夜里看书时忘了闭窗,谁料寒气重,所以感了风寒。”邓绥微微苦笑着放下了手中那一卷《法言义疏》,轻声道。 “你平日诸事都细谨,怎么反倒于自己的身子这般不上心?”微微的薄责里透着几分忧切,而后揽袍在榻边落坐,看着那一卷《法言义疏》道——“即病了,便该好生修养,莫要劳神了。” 说着,便伸手欲自她那儿取过书来。 “咝……”微微一声极低的痛意,尽管已极力隐忍,仍是清晰地传入了他耳中。 “怎么回事?!”他不过是碰到了她掩在书卷下的手而已——竟疼成这样儿? “无事。”那厢,邓绥却已强颜做出一副淡笑神色,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了被衾中。 刘肇见这情形,心中疑窦更甚,索性振衣起身,抬手掀开了她身上半覆着的绣绢被衾,而后,却是眸光骤然一凝—— 有殷红的血迹在膝头的白绢中衣上微微泅开,那新鲜的血色,红过过于艳烈,生生刺痛了他的眼。 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拿起了邓绥的手,发现那双原本纤皙玉白的双手,指节各处皆是青紫色的血淤……这,哪里是风寒?! 而自他掀了被衾,一股浓重清苦的药草味儿便直直冲向了鼻端——现下,他总算知道殿中那熏笼是何用处了! 究竟怎么回事?!他眸光几分带了几分狠厉,直直逼视几她。 邓绥却是垂眸,默然避开了他的目光。 第98章 刘肇凝眸半晌,终是不忍再逼她,于是怒而拂袖,几步到了外殿。 “前日,皇后召贵人前去拜见,却令人在长秋宫外跪了整整一日一夜,昨日一早,是宫人用步辇抬回来的。那时候,冻得脸色都已僵青……” “当时,医工惊得险些失了主意,急急开了好几副药。又是饮服,又是药浴的,且说可能会冻坏手脚,殿中诸人便服侍了贵人用药,今日已经好多了……”邓绥身边的心腹侍婢赵玉心有余悸地连声说着当时的情形,神色仍带着几分惊惶。 她自前日贵人蒙皇后召见说起,巨细靡遗地说着之后受了怎样对待,冻得晕死在长秋宫前后怎样被人送了回来,医工又是怎样诊断…… 皆事无巨细地一一详禀,而后,只见天子的脸色愈来愈发青起来。 听罢,他挥退了一殿侍婢,而后重重阖上了眼。 好一会儿,他才略略清定了神思,静静在榻畔茵席上跽坐下来,目光温和地落在榻上虚弱地卧病的少女身上—— 眼前的人,仿佛天生便是这般淡然无争的性子,记得正旦宫宴,掖庭中的妃嫔皆锦衣丽饰,只她一人穿了往常的旧衣,形容素淡; 她宽和却也细谨,从不愿同旁人争风,若有衣饰与皇后略为相似,便断不会再上身; 她每每容让谦卑,因着身量颀长,在皇后面前时从容都是往往躬身,以免惹了她不快; 她甚至有意藏拙,分明那般的卓荦才学,颖悟机辩。但在一众宫妃宴间戏言笑闹,暗中争风时却是一惯缄默,或言语讷讷,只听着旁人嬉笑…… 呵,她已避事无争到了这般地步……皇后竟还是容不下么? …… 刘肇守在嘉德宫整整一日一夜,直到次日早朝时才离开。 “我们贵人这般谦卑容让,皇后竟还是不肯放过么?”天子走了,整个嘉德宫稍稍松了口气,与内寝一帘之隔的外间,有小宫婢愤愤不平地脆声道——“这般天气里,让贵人受这等罪,也亏她做得出!” “噤声!”赵玉回了神,有些严厉地扫了她一眼,制止道——“莫要妄言,你难道又想替贵人招祸不成?” “阿葭……阿葭知错了。”小宫婢也意识到失言,立时低了声道。 赵玉眼底下是因为近日劳顿而生出的重重青翳,神色疲惫而沉重—— 当今圣上十四岁选妃,初见阴氏之女便倾了心,之后宠冠后宫,甚至特意在第二次选妃之前将其封后,稳了地位,只为令她安心。 宫闱之中,谁人不晓天子独宠椒房?其他妃嫔虽也偶尔见幸,但哪里真正得了天子的心,不过为着子嗣罢了。 说起来,皇后在人前一向端淑温婉,嘉言懿行,少有悍妒之事——原本,圣上独宠中宫,她也无人可妒。 但,这数月以来,圣上竟罕见地时常驾幸嘉德宫,因此冷落了中宫。甚至听说两日前圣上在与皇后起了嫌隙,自长秋宫拂袖而去——皇后那边,只怕将这笔账都算在了自家贵人头上,着实气得狠了! 所以,才有了眼前这一桩祸事! 邓绥躺在内寝的素漆床榻上,清晰地听着外间的声响,目光清明,并无一丝暗昧。 ——其实,她有的是法子可以避开这一劫的。可……若避开了这一回,谁知下一次又是怎样的祸患?所以,与其固步自守,不若-釜底抽薪。 长秋宫中那一位,其实真正倚仗的,也不过是天子的那份情意,那点真心罢了。 他十四岁初次选妃,一众少女中喜欢上了那个工善书法的阴氏,之后几乎三年独宠,封为皇后……是真心将那个女子当作结发妻子看待的罢。 当年他对阴皇后,也曾经深情缱绻,海誓山盟的罢? 负心……原本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呵。 当年承诺时未必不是真心,但,这世上又有多少真心经得过光阴荏苒,历得了世事变迁? ※※※ 自邓贵人被皇后召见,既而重病了一场之后,长秋宫便彻底冷清了下来。除了平日的各样祭祀与宴度帝后会一同参与外,天子几乎未再未召见过皇后阴氏。 曾经那个天子独宠整整三载的阴皇后,算得失宠了,而整个后宫最为炙手可热的,成了邓贵人所居的嘉德宫。 春秋代序,斗转星移,时令已入仲夏,这一日正是五月初五。 刘肇来时,邓绥正在忙着制桃印。 说起来,时下的风俗许多都旨在辟邪祈祥。门额之上时常绘神荼、郁垒之像,悬着桃印、桃人、羊头等物,而五月初月制桃印已渐成风俗。 刘肇进屋之时,少女认真地将一块六寸见方的桃木刻上纹络,但手上并不多灵巧。 她是知道他已经来了的,但却并没有起身相迎,这一段日子,彼此之间早已没有那般拘束。 “莫若,还是朕来罢?”天子也是毫不介怀,进了内室便,便极为随意地揽衣落座,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几乎有些笨拙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后,不由开口道。 他竟懂这个?邓绥闻言,倒是颇有些意外。 少年也并不解释什么,只是十分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块桃木,随着手上收放自如的动作,细细的木屑自刻刀下纷纷而落,一个个精致的符文便显形其上…… “陛下学过篆刻?”邓绥看罢,有些讶异地问。 她话音落后,那厢的天子却是顿时止了手上的动作,神色默然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方开口道:“是啊,八九岁上学过好一段时日呢。” 那时候,母后有一支十分贵重的碧玉笄,甚是喜爱,可惜有一回失手折作了两截。为此,她甚至动了大怒,身边几个宫人都受了罚。 而他,恰好有一块父皇刚下的玉镇,玉质比那支于阗碧玉的发笄更好。但,拿给宫中的玉工,他们见是御赐之物便不敢动手了,还纷纷劝他这般的传世的玉镇改雕作玉笄实在太过暴殓天物。 他无奈,所以便私下里悄悄学起了篆刻,这上头花了许多心思——冲龄的孩童每每夜间跽坐在灯下,借着昏黄的火光拿了瑕玉试手,一琢一刻地一下下落刀,再小心地将齑粉吹落,每每都有粉末迷进眼里,刺得双眼酸疼发红……可,小小的孩子一想到自己将来练好了雕工,便能将那玉镇雕作与原先一支一模一样的碧玉笄送给母亲当生辰礼,讨她喜欢,便觉得浑身都是劲儿,眼下再难受也可以忍耐了。 第93章 汉和帝与邓绥(十二) 可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他终于渐渐明白,自己莫论怎样努力,在母后心里也终究比不得那些窦家的舅父们重要。 不管他怎样用心地讨她喜欢,她也并不稀罕罢? 所以,后来……便再未碰过刻刀了。 邓绥听了这一句,也猜到了其中因由,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安慰-她虽晓得太后窦氏与他母子间并不怎么亲近。以至于辅政四年,完全架空了天子,让他形同傀儡。但,却从未想过原来自他幼时,这些症结,便已这么深了。 刘肇见她的模样,却只是毫不在意地笑笑-曾经那些事,如今他已然放下了。 以前,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了另一个女子重新拾起刻刀呢。 他手上的那方桃印已然刻好,捧到她面前,看着眼前少女,温颜笑了笑。 邓绥抬手接过,纤指摩挲着其上细致精巧的雕纹,诧异的目光里难掩惊叹。她细细看了好久才取了案上的红绳,将长六寸方三寸的桃木印穿了起来。 两人一起将那方桃印悬在了悬在门额上。传说后羿死于桃树之下,所以民间言桃木可以止恶气。所以五月初五,便悬桃印于门,以祛邪祈福。 这一晚,刘肇睡得格外早些,而当他夜间醒转时,却发现室中竟还亮着灯盏。目光向那亮处看去,身姿单薄的少女在灯下正伏案阅书,并一边细细写着什么,每写一会儿,都会停上片刻来思虑,然后继续落笔,神思凝定…… 少年天子定定看着,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她知道是那一卷《素问》——近些日子,他的身子愈发弱了些,阿绥她看的都是些调理养身的医书。 像这样服侍他歇息后,挑灯夜读……她这是第多少回了呢? 刘肇并未出声,而是静静看着,一直一直看着,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倦极而眠……那晚的梦里,也是他的阿绥在灯下一卷卷细阅医书。 ※※※ 永元九年,秋闰月,皇太后窦氏薨。 连绵的阴雨已落了整整两日,仍是没有歇止的意思,天空中密布着铅灰色的层层云翳,黯沉沉的天色压得人心头窒闷。断线似的透明雨丝自青灰色庑殿顶四鹿纹板瓦的瓦尖滴流下来,坠落在石阶两畔青白卵石砌成的檐沟中,打在被冲刷多年后形成的积水石凹里,随之飞溅一朵朵浅浅的剔透水花…… 邓绥静静立在檐庑看雨,听着耳畔「啪嗒,啪嗒」的沉闷檐雨声,目光眺向前方雨幕中有些迷蒙的殿宇台阁,心底里渐渐浮起一层不安来—— 第99章 今日的早朝怎么会拖了这么久?已经过了下餔的时辰,平日里,他早朝后都是径直来了嘉德宫,而后与她一同用饭的。 因为太后薨逝,所以天子辍朝三日,今天是恢复早朝的头天,政事繁冗些倒也应当。不过,莫论如何也不该拖到这个时辰才是。 莫非,又生了什么事? 她的不安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深重起来。直到一道孤孑单薄的身影,有些踉跄地出现在雨幕之中……一向从容自若的邓绥,终于被惊得霎时白了脸色。 天子身后没有任何随侍,甚至没有撑伞,神情几乎都有些恍惚,脚步凌乱地踩着地上深深浅浅的雨水,狼狈地走到了她面前……一身厚重的朝服深衣已然被雨水浸透,下裾湿哒哒地往下不断滴着水,湿透的鬓发有几络凌乱地贴在颈间,面色苍白如纸,双唇却是近乎乌青。 “陛下……”邓绥入宫两年,从未像此刻这般胆战心惊。少女未及反应,他便已倾身拥住了她。仿佛落水的手终于拽住了一根浮木般,双臂紧紧箍住。弱冠少年面上涟洏而下的水迹滴落在她肩头,洇湿了一片衣衫,刘肇眼眶泛着红,她陡然明白他面上潸然淌十的不尽是雨水…… 于是,邓绥什么也不再问,只紧紧回拥住了他,任那一身狼狈的水湿浸透了自己身上的衣衫。 那天,邓绥扶着近乎有些虚脱无力的刘肇回到了室中,服侍盥洗沐浴,换上干爽的泽衣,摸着这人滚烫的额头,在榻侧提笔写了药方,吩咐宫婢下去煎药。 少年天子似乎已被烧得有些意识不清,半睡半醒间口齿含糊而断续地呓语着:“不是……她不是,她竟不是呵……”说着说着眉头便不由痛苦地紧揪成一团,刚刚略微缓和了一些的面色又开始发白,微青的唇角死抿成一线。 邓绥动作轻柔地将他额头的那方白绢湿帕取下,又浸了回凉回,再拧干敷上去,仍是有些疑惑的神情间难掩忧悒——「不是」? 究竟,「不是」什么呢? 到底发生了怎样骇人听闻的事,能让他情绪彻底失控,崩溃成这般模样? 而不久之后,她便知晓了答案。 ※※※ 永元九年秋,皇太后窦氏薨逝之后,十九年前的一场惊天密谋随之浮出水面。 梁贵人姊妹的从兄梁禅和妹妹梁嫕入京面圣,上书陈情,道出一桩宫闱密辛——当今天子刘肇乃是梁贵人所生,昔年刚刚涎世时被当时的窦皇后所夺,养在膝下,谎称已出。 而后窦氏一族网罗罪名逼死了梁贵人之父梁竦,梁贵人与姊姊自尽而亡,梁氏一门举族受难……而窦太后把持后宫,一手遮天,真相也就被掩藏了这整整十九年。 此事一发,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整个京都为之震动。 而此时,嘉德宫中,病榻上的刘肇昨日恍恍惚惚中被喂过两剂药后,高烧渐渐褪了,只是多数时候仍神思昏沉。中间偶有一回清醒过来,看到榻边的邓绥,不由紧紧攥住了她正为自己拭汗的手……仿佛濒死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浮木,想要借得一点依靠,挣得一丝生机「阿绥,阿绥」他有些虚弱地低低唤着她。 “我在,一直就在这儿陪着陛下。”少女回握住他双手,她手掌间的柔和暖意仿佛带着奇异的安抚的力量,让病中的人一点点安宁了下来。 到了第三日晨间,刘肇神智终于清明了起来。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半伏在他榻侧,倦极而憩的青衫少女。 他掌心里还攥着她的手,不知这么紧紧握了多久,以至于眼下那纤白的皓腕间清晰可见几处淤痕。一怔之下,刘肇缓缓松了开来,但只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也令邓绥自浅眠中醒了过来。 “陛下醒了?”她睁开了双眸,眼底重重淡青的翳痕透露了这些日子的疲惫。但随即下意识的动作就是先微微撑起了身子,然后伸手探向他额头,触到那处已然恢复了正常的温度,眸子里才露出一丝欣慰来。 “嗯。”刘肇任她探着自己的体温,仍有些虚弱地轻应了声——“已好多了。” 邓绥已整衣在榻侧坐了起来,闻言微微笑了笑:“如此便好,那,妾去为陛下准备朝食。”这几日,都只勉强喂进了一些粥靡,他须得好好用些饭了。 “都交给宫人们罢。”他却拿住了她原本抚在自己额头,将要抽离的那只手——“你这些日子也太过劳顿了,也该歇歇。” “来,到榻上躺一会儿。”他仍旧有些弱气的目光中,却是温和的怜惜。 “嗯。”邓绥从善如流地轻应,而后便褪了外衫和绢袜,躺到了他身侧。这几天她几乎时刻守在这榻侧,实在疲累到了极处,一沾到绵软的被衾只觉得似乎全身的倦意都涌了上来,很快便意识有些混沌。将要睡熟时,隐约觉察到有人替自己掖着被角……于是,难得一觉酣眠。 此次卧病,天子休养了整整半月。 “阿绥,你可知道,幼年时我想了多少遍……母后为何不喜欢我,莫论我再怎么努力,也讨不了她的欢心。”他语声有些低,但目光已然比先时平静了许多。 这些日子,刘肇几乎一直是待在嘉德宫的。自清醒之后,多数时候他都是在与邓绥叙着昔年旧事。仿佛仔仔细细地在这个善解人意的少女面前将这些年的心事都说开,那些心结便渐渐随之涣释开来。 “那时候,我羡慕极了阿兄,宋贵人是那样温柔可亲的人,总搂着抱着阿兄,柔柔地唱着歌儿哄他,他撒娇时他的阿母从来也不气恼,却是想着法子逗他笑……阿兄生病时,宋贵人总守在身边,寸步也不离,亲自下厨,煮粥喂药。” “我心底里做梦都想阿母能这般待我。所以,有一回,便故意夜间背着宫人悄悄掀了被子,晾了整晚,终于冻病了自己……”他看着她,唇角略略带起一个自嘲的弯度——“呵,可真傻啊。” “我便常常想,我当真那般不堪,所以怎样也讨不了母后喜欢……以至于后来,她辅政,我的日子形同傀儡,我还在想,是自己不够好,没有为君之材。” “原来,根本不是呵。” ※※※ 天子病了,但朝廷的事情,却仍不得马虎。 病榻间,刘肇连下御诏——为生母梁氏以礼改葬,谥「恭怀皇太后」,姨母梁大贵人也同时雪冤,姊妹同葬西陵。 至于窦太后,仍然上谥「章德太后」,葬于敬陵。 “阿绥,你说,阿母她若泉下有知,会不会怨朕呢?”嘉德宫中,十九岁的刘肇倚枕半靠在榻上,目光无意识地看向窗外的黄叶纷落的寥寂秋色,像是问身畔的少女道,又似自问。 “事到如今,终于得晓实情,知道自己十九年来认仇为母。可,却不能还阿母一个公道。” “顾着满朝公卿,顾着民间议论,顾着史册声名……不得不予窦氏以太后之礼隆仪厚葬。”他神色间多少不甘——“身为人子,委实不孝。” “窦氏一族早已败落,如今以太后之礼落葬,不过全一个体面罢了。但,如此一来便堵了言官们的口,换陛下耳根清净,也免了日后许多麻烦。”邓绥语声清宜和润,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而况,陛下已为母平冤昭雪,又建祠供奉,厚遇梁氏族人。” “尽心竭力,不外如此……太后她若泉下有知,惟有安慰才是。” 刘肇闻言,静了半晌,神色渐渐回转了过来,而后有些突兀地道:“说起来,阿母当年被害,梁氏一族因此被牵连,举族落魄之时,曾受过令尊恩惠” 邓绥怔了怔,这才记起,父亲当年与梁贵人的从兄梁扈乃是挚交。在梁家落魄之时,仍私下接济梁扈,以至于被当年的窦皇后记恨,并因此获罪免官,险些葬送了前途。 “令尊乃是当世难得的良臣,更是少有的义士。”刘肇看着眼前的少女,目光称得上柔和——“原来,你我之间那么早的时候,便有牵绊了呢。” “真是天缘凑巧。” 天子忽地淡淡笑了起来,看着她,目光真挚而沉切:“刘肇此生,得遇阿绥,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定数罢。” 第94章 汉和帝与邓绥(十三) 永元十四年夏,洛阳南宫,嘉德宫。 “贵人……承光殿那边,大皇子似乎撞了邪祟,自昨晚起便哭闹不止,汤水不进,侍医们一直守着,到现在还未离开。”邓绥身边的心腹宫婢-赵玉,早已见惯了女主人的处变不惊。所以虽未闻回声,仍是平静地继续清声回禀了下去。 邓绥手中的紫毫笔不由一顿,在缃黄色的绢帛上洇开一团墨迹-撞了邪祟? 当今圣上子嗣艰难,自十四岁广选后宫以来。五年之间,宫中妃嫔怀妊者陆续也有七八回。但总是意外频出,接连几个竟都没能保住腹中龙裔……以至于活到十月胎成,瓜熟蒂落的唯有这一个婴孩儿。 只是,这一回……恐怕也性命堪虞罢? 当初宫中身怀有孕的几个妃嫔接二连三地意外落胎时,宫中的仆婢寺人们私下议论纷纷,说是这南宫之中阴气太重的缘故。甚至,连外朝之中也有数名重臣谏言,说后宫之中妇人聚居,阴阳失协,怕是有碍婴孺,若日后有皇子诞世,不若选寄养在民间,待长大成年再接回宫中。 第100章 跽坐在室中的邓绥,眸光透过半启的文杏木格长窗落向了长秋宫的方向,神情渐渐深凝—— 这后宫之中,果然是「阴」气太重了呢。 不知不觉间,时今已然入夏,庭中绿树成荫,流莺啼啭,时时传入室中,但沉心的书卷的女子却无心理会。 邓绥手中正翻着一卷《针经》,细阅着最后一节,眉心深蹙——还有没有什么收获。 自永元九年那回卧病后,他的身子便愈见孱弱了,而前些日子大皇子意外夭折,更是雪上加霜……她能做的,也只是悉心照料,此外再多看些医书,希望对他的病症能有些裨益。 “贵人,”赵玉执礼而跪,一向性子稳敛的宫婢这一回罕见地语声里带了些焦切。 “何事?”邓绥听出了其中的异样,抬手掩了卷,看向她道。 “是长秋宫那边的消息。”赵玉缓声道,努力平静着神色。 皇后?圣上病重若此,她不在榻侧侍疾,却又有了什么动作? “皇后她……欲对贵人不利。”宫婢语声沉了沉,面露忧色——“长秋宫那边的传来的消息,她对身边的心腹剖白-若异日她得了意,不令、不令邓氏复有遗类。” ——不令邓氏复有遗类?! 邓绥闻言,原本已然烦燥闷沉的心绪像是崩开了一个裂口来……所有繁杂郁卒顷时都泻了出来。 ——呵,就这么等不及要赶尽杀绝,灭了邓氏满门么?原来,已经恨她恨邓氏到这般地步了啊。 也是呢,以阴皇后那样的性子,这六年以来,恐怕已恨不能吮血啖肉,将她挫骨扬灰了罢。 阴家,不止是阴皇后的母家,亦是她的她的外祖家。 所以,这些年,她虽筹谋算计,步步为营地一手握住了整个后宫……但,到底也不曾真正将长秋宫中的阴氏逼入死地。 如今看来,委实太过天真。 或许,自从十三岁那年,决定听从祖母的安排入宫为妃之时,这条路便已选定。所谓善良、所以道义、所谓良知,在云诡波谲、生死悬于一线的宫掖之中,都奢侈得可笑。如今,也该是时候动手了—— 跪在堂下的赵玉,看着自家贵人眸子微微一皱,而后面上神情虽无多少波动,但手却是缓缓握紧了手上那卷《针经》,眸光渐渐凌厉凝定……而后像是终于做了什么决定。她也总算略略安了心。 如今这般情势,圣上病重,或许……时日无多。而天子至今无嗣,若山陵崩,后宫主事的自是皇后-那贵人她,哪里还来得活路? 这种时候,哪里容得心慈手软? 两日后,南宫崇德殿。 清苦药香弥了满殿,刘肇躺在御榻上,刚刚用完了一碗汤药,那热意熏得原本苍白的面庞有些病态的晕红。 “咳咳,今日,今日怎的不见郑侍医与吴侍医?”天子微微有些意外地问,平日里,几个阖宫的医者都涌在这儿,今日却平白少了两个。 “禀陛下,两位侍医……自昨日里,便一直在嘉德宫。”御榻畔,一名侍立的青衣寺人忙恭声禀道。 “嘉德宫出了何事?”刘肇蓦地揪着锦褥自榻上勉力半坐了起来,紧凝了眸光,质问道。 “这……是邓贵人误服了汤药,幸得身边的宫人发现得早,医工又及时赶到,所以……才脱了险。”寺人答得有些磕绊,言语间遮遮掩掩。 刘肇心下一警-她是何等谨小慎微的性子,怎么可能误服了药。 所以,这……其实是饮鸩自尽! 他面色更苍白了几分,他病重这几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情境能逼得她如此?! “唤嘉德宫内殿侍奉的宫婢过来,给朕细察究竟!”他语声带出了几分厉色,听得周遭宫人一阵心惊。 几个时辰之后,长秋宫皇后身边的心腹宫人连同几名侍医也跪在了这崇德中,面上血色褪尽,惊惶一片,身子俱都瑟瑟发颤。 “陛下,施毒戕害皇嗣一事,当真是阴家与皇后合谋,我等,我等……只是无奈从命啊”一众宫人伏地跪求,舌都在打着颤——“望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呐。” 天子身边的内侍,已然压不住心头惊惧,面色纸一般苍白起来——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原本,只是因邓贵人自尽一事审问长秋宫的宫人,谁知竟牵出了皇后近十年间谋害龙裔的惊天密闻! 这一回,这宫中当真要大变天了! 而御榻上的天子,似乎是惊愕到了极度,面色发白,神情却是极度地平静,一句句将宫人们还有侍医的陈情听毕,过了许久,仿佛有些脱力似的,只轻声挤出了一句:“责有司彻查。” (永元)十四年夏,阴后以巫蛊事废。《后汉书·皇后纪》 ※※※ “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岂易哉!唯邓贵人德冠□□,乃可当之。”内侍清亮的语声抑扬顿挫地一字字响起在嘉德宫中,满殿跪拜的宫人面上皆是掩不住的喜色。 圣上几次提及封后之后,自己贵人都推拒了过去,这回索性直接下旨策封,又将贵人的长兄邓骘迁为虎贲中郎将,宠爱之盛,可见一般。 邓绥神色安然地领了旨,如旧的宠辱不惊,从容淡静。 几日前,阴皇后死在了冷寂的桐宫里,草草收敛,葬于临平亭部,甚至没引得朝堂之上泛起丁点儿议论。 早先,阴皇后与其外祖母邓朱和谋,行巫蛊之行,天子惊怒,责令中常侍张慎与尚书陈曪查实,京师震动。之后,阴氏族人经严刑拷问,阴奉、阴毅、阴奉等皆死于狱中,而另有人认罪。阴皇后之父阴纲自尽,其实家属流徒,宗亲外内昆弟皆免官。 整个阴氏一族,连根拔起,几无幸存。 这一系列动作,反应太过迅速,手段亦太过凌厉,好像早有谋划一般。莫名令她觉得……有些蹊跷。 ※※※ 半年之后,长秋宫。 “咳,咳咳……”虽是在睡梦中,仍不时听得一阵阵低弱的清咳,使得那张沉静秀郁的面容有些痛苦地纠紧,看得人心下不忍。 邓绥静静守在榻边,轻轻抚着他的脊背顺着气息。直到天子的吐息渐渐缓和了下来,方才又替他掖了掖被角,重新跽坐在榻边小竹几边,看起来了那一卷《龙树菩萨药方》。 明帝永平七年,天子因夜梦金人,遣使西域拜求佛法。三次之后,汉使及天竺二高僧迦叶摩腾、竺法兰以白马驮载佛经、佛像抵洛,明帝刘庄躬亲迎奉。次年,汉明帝敕令在洛阳雍门外建僧院,为铭记白马驮经之功,故名该僧院为白马寺。 而邓绥是不久前游白马寺之时,方知道三十五年前,二位高僧带来汉地的书籍不止佛经,还有医书。 她令人将这些梵文医书译作了汉文,抄录了许多册,宫中的医工们各人一份,自己亦留了册来细细研读——天子的病,中原的医者没有根治的良方,西域的或许有呢。 那怕再微渺的希望……也总要试过了才行。 她又看了一眼榻上病弱的青年,这个人,是她的丈夫,是她二十三年的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她——只希望他好好的。 这一晚,长秋宫的灯盏又是竟夜不灭。 …… 永元十七年七月,洛阳南宫,长秋宫。 长者,久也;秋者,万物成孰之初也,长秋宫为历代皇后所居。 而这宫中,也确是树木蓊郁,花草葱笼,正值兰秋七月,满眼望去,一派繁郁盎然的绿意。 “殿下,晏餔食材已备妥了……您亲自下厨么?”赵玉恭谨施礼,询道。 “嗯。”一袭素洁的白越襦裙,正坐在书案前阅着一卷章奏的邓绥,闻言微微颔首。 赵玉见状,心下暗自叹了声气……这二三年间,殿下整日里也是太过辛苦了些。 之前圣上病笃之时,许多的章奏便令皇后殿下代为批阅,再呈天子御览。是着实让圣上松缓了许多精神,而皇后的理政之能,除天子嘉许外,公卿百官亦是有目共睹。 所以,后来便渐渐成了定例。 而此外,殿下每日都会亲自为圣上煎汤煨药,烹饪饮食,也是因了这般悉心的照拂,两年多下来,圣上的身子已是养回了一些元气。 两个时辰后,邓绥便坐在食案前,看着一席各色饮馔,眸光微带了几分不安。不时目光会落向外面已然渐深的夜色……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有一个小侍婢急步进了殿内,跪禀道:“殿下……圣上、圣上他,今晚恐不会过来了。” 出了何事?!想到他的病,她心下一阵忧急,目光迫向那婢子,有几分凌厉地逼询。 “是、是……”那婢子咬了咬唇,面色发白,十二分为难,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是宿在御书房。” “晚间又有许多章奏送来么?”她皱了皱眉头……这些事情,她都可以代劳,他何必这般辛苦? 第101章 那婢子闻言,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一般,面色泛白,为难中又透着一丝惧意。 邓绥察觉出了异样,心下更加不安了些。但却是勉力缓了缓语气,面色平静地启声道:“究竟出了何事,你尽管道来……本宫断不会迁怒。” “是、是御书房一名侍奉笔墨的宫婢……”得了这句话,小婢咬了咬唇,终于说出了口。 室中,诸人面色骤变,殿中霎时一静,再不闻一丝儿声响。 那种令人几乎窒息的静,压得跪在地上的小婢子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木雕泥塑似的邓绥,面上才渐渐有了情绪。她开了口,语声静得不带多少波动:“你,下去罢。” “喏。”小婢子如蒙大赦,施礼再拜后急急退了出去。 “殿下……”赵玉见她放在膝头紧紧绞住的十指,不禁有些担心地轻声道——圣上于女色上一向淡薄,只是先前的阴皇后多年无出,所以宫中其他妃嫔也偶尔见幸。 只是,从现任皇后入主长秋宫后,帝后二人琴瑟相偕,情意笃深,三载以来,圣上枕边心上,都从未有过旁人……这一回,也难怪自家殿下这般大的反应。 ——这世上,哪儿有当真贤达不妒的女子? “你,也下去罢。”这时,邓绥却是看了眼自己的心腹宫婢。而后目光又落向了外面已然笼进了暮色里的庭院——“本宫,在这儿等圣上过来。” 赵玉唇角几番翕动,最终,却只是施礼褪了下去……自家主子,哪里是劝得动的人? 那一天,邓绥就这么静静坐在旷静无人的殿室中,守着一席亲手烹饪的各色饮馔,不言不动,目光凝在外面的院落,从暮色渐侵,守到更深人静,再到月上中天,直至东方渐白,天色欲晓…… 有时候,无望而固执的等待,并非为了守到哪个人的音信……而是想籍此消磨尽了自己所有的执念,彻底死心。 ※※※ 次日清晨,长秋宫中掌事的谢女官亲自捧上了厨下新烹的饮食与温水:“殿下,且用些汤水罢。” 就这样不吃不睡地熬了整晚,一个弱质女子哪里受得住? 邓绥仿佛木雕泥塑一般,静静坐着,闻言只转过目光看了她一眼。 “殿下,又何必如此自苦呢?”谢女官看着眼前二十余岁的年纪女子,仿佛是看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这些事,殿下应当都明白的。」毕竟,圣上至今无嗣,而……皇后无出。 ——应当都明白么? 闻言,邓绥一时间心绪迭起-是呵,她都明白的。 十二岁明白自己日后要嫁入高门,为家族谋利益。 十三岁明白,为父守孝不止是尽孝,更要博一个「孝」名,好为日后入宫多一个筹码。 十六岁明白要步步为营,争后宫中至尊的那个份位。 二十三岁明白,为此需不择手段,哪怕这双手染血沾腥。 二十四岁明白,自己的丈夫宿在别的女人哪里,她甚至不能妒忌,还要关心那女子是否得了子嗣,替他保养儿女! 呵,凭什么……凭什么她要什么事事都明白! 蓦然间,仿佛以往压抑在心头的诸多情绪骤然间暴发一般,她挥手猛地奋袖一拂,那案上昨夜晾至今晨的一席饮馔就这么尽数被扫落于地,汤汤水水,溅得满室狼藉…… 第95章 汉和帝与邓绥(十四) “谢女官,你在崇德殿各处皆安置些年纪适宜的女子,要颜色好,性子伶俐些的。”八年相守,他的好恶她再了了解不过。 半个时辰之后,邓绥微哑着声吩咐道——他不是要子嗣么?那,她成全便是。 中年女官,闻言却是意外中带了几分叹息……自家皇后,总算是想通了。 原本,像如今这般的局势……天子病弱,膝下无嗣,各路诸侯虎视耽耽,最合宜的打算便是莫论如何留下了皇子,将来握着这样的筹码才算稳当。 如此一来,若哪天山陵崩,便可以名正言顺扶幼子登位,而后辅政当权。若没有皇子这个筹码,到时候做为先帝的皇后……哪儿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偏自家这位……一直犟成这样儿。 ※※※ 刘肇下了早朝,驾幸长秋宫,却便听宫人道皇后今日抱恙。 “阿绥,”他径自进了内寝,快步走到垂着雪青色细缣帷幔的床榻边,下意识地放轻了足音,低声唤道。但,却良久不闻回声。 “阿绥,”他语声更柔和了些,抬手掀开了缣帐,却正见帐中原本倦眠的女子缓缓睁开了眼——晨光熹微,映着那眸间密布的血色和眼下深重的青翳分外骇人。 看到是他,她却又是侧过了身去,只留了后背予他。 “阿绥……”天子伸手去揽她单薄的肩背,语声里多少心虚,又多少心疼。 她仍是侧身躺着,不言不应。 “对不起,”他将榻上的人儿,连着被衾一起拥入了怀中,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到后来,语声都有些喑哑——“是朕有负于你……” “阿绥昨晚……等了一夜。”好半晌,她干哑带涩的语声响了起来,全不似往日清润。 刘肇心底里愧疚、心疼、伤楚齐涌上来,只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朕,朕至今无嗣……”他的话却被她阻住—— “阿绥明白。”她转过头来,带着血丝的眸子看着他,轻声道,仿佛一个痴情而伤心的妻子,却仍然深明大义。 过了会儿,她吩咐了朝食,二人一起用饭。 案上青铜鼎中的野鹿羹,他方入口,便怔住了……竟是她的手艺。原来——即便这样,她却还不忘替她料理药膳,调养身体。 刘肇握着饭匕的手,微微一滞。 邓绥有些虚弱地用着饭食,看着他面色愈来愈深的愧色,心底里无波无澜…… 一个受了委屈,伤心却不怨愤,难过而仍深情的妻子,是最能让男子愧悔又怜惜的罢。 如今,她最需要的,便是他的心虚与愧疚了。 在刘肇眼中,之后的一年多日子似乎与先前无甚区别,但嘉德宫的宫人们却知道……自此之后,皇后殿下再未夜间挑灯看过医书了。 …… 永元十七年冬,有宫婢怀妊,次年九月,产下一子,赐名刘隆。 而汉宫之中,却并没有因小皇子的出生而添多少喜色。天子一向体弱,自半年多前便时常抱恙,而近日病情更重了许多……卧病已是半月有余。 “陛下,用些粟糜罢。”邓绥温声劝道——“妾加了些甘棠肉在里面,略见酸甜,又有开胃之效,陛下不若尝尝再说。” 二十六岁的邓绥,容色清丽绝伦,体怀入微地在病榻畔照料着丈夫,仿佛天底下最贤惠的妻子,再温和耐心不过。 “好。”刘肇清减得厉害,原本秀郁的面庞而已瘦峭了许多,语声也十分低弱。自近日重病后,他几乎对一向温柔体贴的妻子言听计从,那怕丁点儿食欲也无,听了她这话,也勉力接过玉碗,用了些许。 「说起来,我这副病体残躯……当真是拖累了阿绥,咳,咳」说话间,他又咳了起来,直咳得佝偻了身子,仿佛把肺腑都要咳了出来。 “陛下……”邓绥忙替他抚着脊背顺气,好一会儿才稍稍恢复了些许。 “看样子,这病……”他面色苍白如纸,可终究却没有说下去,只看着一旁神色焦急,满目忧节的妻子道——“即如此,诸多的政事,便劳阿绥操心了……今日,朕便交待李桢取了玺印与你。” “陛下——”邓绥神色一急,仿佛要说什么。 “这些……交到阿绥手中,朕才放心。”他阻住了她的话,病弱的天子微微而笑,眸光温和里尽是信任——“如今,这世上,朕也只信你了。” 三月之后,天子病笃。 邓绥守在病榻前,静静看着已十分虚弱的丈夫。 他神智勉强还清醒,睁开眼看到是她,蓦地露出一个孩子般欢喜的笑容来:“阿绥,你还在。” “嗯,妾一直在这儿陪在陛下。”她轻声答。 “朕有好些日子没有见着李桢了……”他似乎有些疑惑,低声道——这个心腹内侍,在他卧病之后几乎成了唯一得知外面情形的耳目。而自取了玺印与她后,便再未出现过。 “有什么事,陛下问妾便好。”她避重就轻,神色温和平静。 刘肇近乎本能觉得有些蹊跷,于是罕见固执地向她道:“还是将李桢召来罢。朕……只怕时日无多,有些事需交待他。” “交待与妾,也是一样的。”邓绥仍然温和平静,波澜不惊。 “阿绥,你……是想做甚么?”似是到了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一般。尽管一双眸子因为重病已微微凹陷。但他的目光却是异乎寻常的清醒,定定看着她,问得字字认真——“朕这般信重你,所以阿绥定然不会有负于朕的,对么?” 第102章 邓绥闻言,却是默然了一瞬,而后微微弯唇笑了笑:“陛下对阿绥,当真……倾心信任么?” 床榻上的病弱青年因着这句话,蓦地怔了一怔。 “那,陛下可否同妾坦言……洛阳城郊三十里那户崔姓人家,究竟藏着什么?”她静静与他对视,字字落音,清晰得令人心惊。 而榻上的天子,神色罕见地惊诧了一瞬,而后渐渐静默了下来,唇角有着僵直地抿成一线。 “当年皇长子其实并未夭折,而是被悄悄送出宫,养在了洛阳乡里——陛下这一步暗度陈仓,当真高明。”她回想起自己半年前初初得知这个消息时,愣愣在庭中立了半晌的情形,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阴氏大约不会知道,陛下是那个时候觉察了蹊跷,从而对她生了疑心罢。” ——或许说,是对身边的所有人都生了疑心。 毕竟,将他一手养大的「母后」原是仇雠,而他十四岁一见倾心,视作发妻的皇后竟在暗中谋害他的子嗣……所以,这世上,他便谁也不信了。 所以,锁死了皇长子的消息,处处提防着外戚宫妃暗害……刘肇,你疑忌的人,包括我在内,不是么? “而永元十四年,陛下病重那一回,是担忧自己时日无多,而身后阴氏外戚会借机揽权,重演当年窦氏当年的故事。所以废除阴氏后位,又重创阴家,原本就是势在必行的一招棋……妾,只是将现成的证据与契机送到了陛下手中罢了,对么?”她条分缕析,透辟明了,眼里的笑意却更添了些讽意,不知是对他,还是自己。 “至于后来,一向清心寡欲的陛下,频繁临幸宫婢,是因为……洛阳城外的那个孩子,重病了一场,落下了残疾罢?” “朕,需要子嗣。”半晌之后,他终于开口,目光清明,声音虽有些低弱,却利落斩截得不似一个重病之人。 “那是陛下的子嗣,不是妾的。”邓绥却是微微笑了笑,语声明润一如当年。 刘肇怔了好一会儿,而后自嘲地笑出了声——“原来,朕终究都不曾看懂阿绥呵……” 邓绥静静看着眼前病笃的丈夫,眸光沉凝了下去,神思有些恍然——她,又是几时才看懂了他? 这个人,她喜欢么? 这十年间,她曾一遍遍自问——当然是喜欢的啊。 自十三年前起,她的人生便有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少年天子的介入——十二三岁的稚气少女,聪慧却也笨拙,她学得会琴棋诗书,针黹女红,却从不知道寻常女儿家要怎样才能讨一个男子喜欢。 所以,只好依着自己的想法,努力地投其所好她知道他自幼体弱,所以她看医书学按跷;知道他口味清淡,所以她习烹饪时花了许多心思;知道他与生母离心,所以他不缺人讨好献媚,却需一份温暖而知心的陪伴…… 而后来,她果然以此得了他的心,他的情。 是啊,她步步为营,机关算尽,这些都是真的——可,十年情份,朝夕相伴,那些细琐点滴,那些温情缱绻,却又是作假不成? 因为动了真心,所以……才会伤心呵。 眼前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她曾许多次地想过一生照料,相扶相守的丈夫——所以,无法容忍一丝一毫的背弃。 邓绥,骨子里其实是个十二分犟性的人呐。 刘肇终究是听明白了,病榻上的青年半晌怔愣,许久之后,却是径自静静地阖上了眼…… “朕从来都知道,阿绥是个有大志向的女子……”过了良久,病榻上弥留之际的天子重新开了口,有些落寞地笑笑。 她闻言,似乎并不太意外,只眸光凝了一瞬-她……有大志向么? 呵,最初的时候,那个居家读书,被母亲戏称做「诸生」的邓绥,志向便是熟悉朝局,通晓政务,好成为阿兄的臂助,保得邓氏门庭声名不堕。 而后来呵……待手执御笔,代行天子之权。蓦然间发现曾经那些自己需步步为营,费为心血,甚至付出身家性命才能换到的东西。如今便在她手中这支御笔的点折勾画、一字一言间。朝局更变,如此容易。 原来,权掌江山,总揆社稷是这样的感觉呵……这样轻易地决定一个人的前途生死、一个家族的兴衰枯荣,一方百姓的身家性命。而也正因为手掌着这样决定天下人命运的权力,所有便有了让整个天下顶礼膜拜的资格。 翻手为云覆手雨,如此轻易。这样的至尊与权望,一旦日久,一旦习惯……便会成瘾,便会恋栈,然后再难放手。 元兴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孝和皇帝刘肇崩逝于章德前殿,时年二十七岁。 ※※※ 孝殇皇帝讳隆,和帝少子也。元兴元年十二月辛未夜,即皇帝位,时诞育百余日。尊皇后曰皇太后,太后临朝。《后汉后·孝和孝殇帝纪》 二十六岁这一年,邓绥以皇太后之身临朝称制,其后辅政十有六载。 其在位十余年间,勤勉政事,刚明善辨,术谢前政之良,身阙明辟之义,永安汉室,绥静四海。 朝野安宁,贤德见称。 而邓氏一族,亦因之而光前裕后,门庭鼎盛。太后之兄邓骘自虎贲中郎将迁任车骑将军、仪同三司,未久,拜大将军,权重朝野,位极台辅。 岁月辗转,世事迁流,多后之后,已愈不惑的邓绥在一众宫人随行下,乘玉辂到了一处宫殿前。 「嘉德宫」三个髹漆朱字已被风雨剥蚀得有些斑驳,看着竟有些陌生。 为什么竟莫名想来这儿呢?辅政多年,刚明决断的皇太后,罕见地有一丝丝迷惘…… 这座宫殿,空了已近二十年。 她在宫人服侍下踩着踏石下了车,而后摒退了众人,独自迈步进了殿中—— 虽然一向有人悉心照料,但一殿花木没了主人,仿佛就少了许多生气似的。庭中几株参天的高大柿树,又是初冬时节,挂了满枝繁果,一个个红彤彤,晶莹剔透的漂亮…… 她微微仰头,暮时明红色的夕阳自树枝细杪间丝丝缕缕地照到脸上,让人有一霎时的眩晕,仿佛就在这样刹那的恍然间,有一声少年微微带笑的语声—— “朕方才见宫中的柿果还留了三成……怎的未摘干净?” 第96章 史书里的真相 ◎「邓绥」◎ 在《后汉书》的漫漫记叙里,看到邓绥的传记时,当真是眼前一亮的……鲜活生动,如此惊艳。 史册的记载,自邓绥五岁时的发生在家中的一件琐事开始的。这一年,她的祖母太傅夫人为五岁的邓绥剪头发,老人家年迈眼花,剪刀一不留神就伤了女童的后额。小小的五岁稚女却安安静静地任祖母剪完,忍痛而不言。身边侍奉的人万分诧异,问及缘由,女童回答说:“非不痛也,太夫人哀怜为断发,难伤老人意。故忍之耳。” 若史书所载属实,那仅此一事,就可以看出这个孩子的基本性格——懂事,聪慧,隐忍。 而这三点,也在她之后的人生中一一得到了印证。 一、颖悟好学童年时的邓绥,与其他稚龄的小女孩儿不大一样,她的嗜好是读书,且聪颖过人,六岁能史书,十二通《诗》《论语》,几位兄长都时常拿着课业上的难题向她请教。综上,就是在那个时代里难得一见的醉心经史、勤奋向学的女孩子……搁现在,妥妥儿的「别人家女儿」。 可惜,在东汉时代,世家大族虽然也会让女儿读书识字,但都只是锦上添花罢了。于女子而言,学好女红、烹饪这些手艺才是正经事,而邓绥则因为醉心于诗书。所以「不问居家」之事,于这些「妇工」一窍不通……在当时,这算是「不务正业」的。 因此,母亲阴氏非常担心,于是训诫于她——你不学女工以供衣服,却把心思都浪费在诗书上,将来难不成要做博士么?(女子不能出仕,这是反话) 邓绥实在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尽管并不喜欢针黹烹饪之类的东西,但仍是听取了母亲的教训。然而……她并没有像我原本预想的那样,从此抛却诗书,长向花荫课女红。 这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她拿出了不凡的毅力,日日白昼习女红,夜晚读经史。因此,家中众人都戏称她作「诸生」(当时对读书人的代称,类似后世所说的「书生」)。 不过,这个聪颖过人的孩子绝没有读成酸腐的书呆子,而是藉此开拓视野,增长见闻,从而思想上比同龄的孩子成熟上许多。她的父亲邓训初时惊讶,后来便十分重视这个女儿,几乎当作智囊。(《后汉书》载:事无大小,辄与详议。) 二、斩衰三年永元四年,刚刚平定了窦氏的少年天子刘肇初次选妃。而刚刚满了十三岁的邓绥恰在待选之列(东汉选妃,年龄要求是十三至二十岁)。 但,就在这一年大选之前,邓训病逝于陇西。 史书记载,邓绥为此「昼夜号泣」,悲痛欲绝,然后为父亲守丧三年。 第103章 斩衰三年虽然始于周朝,但到了汉初,汉文帝曾特制「短丧诏」,将为君父服丧的日期由三年缩减到三十六日。所以纵观东西两汉,服丧三年的十分少见,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士大夫,「服丧三年」之事基本都被作为至高的孝行而载入史册,可见是有多难得。 而服斩衰三年的人之所以少,除了社会风气外,应该也是因为当时对服丧的要求极为苛刻,因服丧三年而身体病损的例子史不绝书。比如《韦彪传》载,彪为父母丧「哀毁三年,不出庐寝。服竟,羸瘠骨立异形,医疗数年乃起」,又如《逸民传》载,明帝时,戴良与其兄为母服三年,伯鸾「居庐啜粥,非礼不行」,以至「毁容」。 而邓绥当年为父亲服丧三年后,出孝之时——“憔悴毁容,亲人不识之。” 可见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多大的决心,而坚持下来需要多大的毅力。我读这一段时,心里实在感慨不尽……这个少女,当时只有十三岁。 三、宫闱十载三年之后,永元七年,服满出孝的邓绥,正是十六岁,选入掖庭,成了汉和帝刘肇的宫妃。 关于邓绥的容貌,这里必须提一下。 从《史记》《汉书》《后汉书》一路读下来。作为正史,笔法端肃,其中写到的女子寥寥无几。而对于她们的容貌则尤吝笔墨(几乎没有!) 而一枝独秀地,《后汉书》中,对于邓绥的容貌,极尽溢美之词。 我们一起来看一看范晔的记叙:后(邓绥)长七尺二寸,姿颜姝丽,绝异于众,左右皆惊”。 身段颀长,容貌绝丽,惊艳四座……当然,也惊艳了初见邓绥的汉和帝。 这是十六岁的邓绥一生宫闱生活的开端,而其后八年,从新进的宫妃到中宫皇后,她的经历几乎可以作为两汉宫斗的范本教材……真正大开眼界,令人咋舌。 策略一:卑事皇后 《后汉书》载,邓绥「恭肃小心,动有法度。承事阴后,夙夜战兢」。也就是说邓绥侍奉皇后,几乎小心到了如履薄冰的地步,而从后面的其他地方,可以看出这样的记叙一点儿也不夸张。 1、每次宫中宴会,一众妃嫔华妆盛饰,争奇斗艳,而邓绥总是素服,从不特意打扮,而一旦自己穿了与皇后同色的衣裳,即时就会换下。 2、进见皇后时,从不敢正坐直立,而是微微偻着身子。一方面以示卑微,另一方面大概是因为身段高挑,担心盖过了皇后阴氏。 3、每当天子刘肇和众人闲谈议论时,他一旦提了问题,邓绥都不敢先于阴后开口。 4、后来邓绥宠爱渐盛,因担心皇后猜忌,每每天子召见时都借病推辞。 这时候,邓绥也不过十六七岁……如此心计,如心手腕,如此隐忍,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策略二、笼络人心而在小心翼翼卑事皇后之外,而对于后宫的其他妃嫔,邓绥大度容让,为人谦敬。对宫婢寺人们,则是恩泽广布,和善宽仁。 所以,以此观之,当时邓绥在后宫应该是十分得人心的。 策略三:赢得圣眷邓绥入宫之后,天子对她恩宠日盛,缘由大约以下几点: 1、品貌无双。邓绥姿容绝丽无需赘言,单就才学而言,自幼熟阅经史的她,在一众后宫女子里自然冠绝群伦。 而从史料记载来看,刘肇一惯是喜欢才女的,邓绥之前最得宠的阴皇后就以书法见长。所以,不难想见以邓绥的才学品貌有多容易让他动心。 2、进退得宜。卑事中宫皇后,容让其他妃嫔,善待宫婢寺人,这些已经让汉和帝「深嘉爱之」。而后面两件事则使得她更得圣眷。 一次邓绥生了病,刘肇特许她的亲人入宫陪伴,并不限时日,这是莫大的殊荣。而邓绥听后却是婉拒,对天子道:“上令陛下有幸私之讥,下使贱妾获不知足之谤。上下交损,诚不愿也。” 刘肇不禁感慨——这宫中女子都亲眷时常入宫为荣,独你反倒为此生忧,深明其中损益。这一点,谁人堪比? 类似的事情还有一桩,邓绥恩宠愈盛,是以汉和帝多次打算封赏邓氏族人,但每次都被邓绥辞让了过去。所以终和帝一朝,邓绥的长兄邓骘都只是一个小小的虎贲中郎将。 如果说才貌只是让汉和帝喜欢上邓绥,那这样的睿智与剔透,就让天子对她刮目相看了。 3、善良贤淑。从我们今天的视角来看,邓绥的「善良」绝对要打上个大大的问号。但是在当年的汉和帝的眼中,她却绝对是聪慧美丽,纯善无瑕的。 对待其他妃嫔和宫婢寺人的善意自不必说。即便是对待那位恨她恨得咬牙切齿,打算灭了邓氏满门的阴皇后。在皇帝打算废她后位之时,邓绥也是御前求情的,可惜并未奏效。 而此外,历史上的邓绥非常「贤淑大度」。 汉和帝刘肇一直子嗣艰难,前前后后倒有过不少宫妃有孕,但是统统夭亡。 邓绥为此忧心不已,几次选进才人,以博帝意。 综上:邓绥品貌无双,进退得宜,善良贤淑(才貌绝伦,心机绝顶,演技绝好)……皇帝怎么可能不陷落,阴皇后又怎么可能匹敌? 所以,在邓绥入宫八年之后,也就是永元十四年。因为天子刘肇的一场重病,终于将后宫之中皇后和宠妃之间愈演愈烈的暗斗拉到了明处。 因为邓绥宠爱日盛,曾经圣眷殊深的阴皇后被完全冷落了。所以她病急乱投医,和外祖母邓朱合计之后,用了巫蛊之术(又见巫蛊!)诅咒邓绥,恰和帝病重,于是阴皇后私下对人说:“我得意,不令邓氏复有遗类!” 她得意?她一个失宠的皇后,当然只有在皇帝宴驾,成了太后才能得意。 所以刘肇听到之后深为愤怒,而邓绥则是自缢未遂,被宫人赵玉等救了下来。她哭得百般无奈千般委屈又万分深情:“我尽心竭力侍奉皇后却仍不见容,定是获罪于天。既如此,还不如随了陛下而去,既灭了灭族之祸,也报了天子恩遇。免得日后活在世上受「人彘」之辱。” 而次日,原本病得命悬一线的刘肇,竟然渐好了起来——待他身体日益恢复,当然是时候报德报怨了。 于是,永元十四年夏,皇后阴氏因巫蛊之事被废,整个阴氏家族都受了牵连,且从此败落。‘ 而邓绥却在不足百日之后,经过几番推辞,被刘肇封为皇后,住进了长秋宫。 这一场宫斗,她几乎不损分毫,大获全胜。 这一段在《后汉书》的记载中,邓绥完全是一个善良无辜,处处被迫的受害者形象。但在我们今天看来,实在是她手段高明,不损分毫,而在这一场宫斗中大获全胜。 至于「善良」什么的,单看一点就是破绽。 阴皇后招祸的那一句「密言」,既然是私下里说的,那又是如何散播出来的?会在她身边安插眼线,探听私密的,除了邓绥,几乎不做第二人想。 邓绥终于成了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但刘肇的生命却是真正走近了尽头。短短两年之后,汉和帝刘肇驾崩,享年二十七岁。 而刘肇逝后,从民间找回来了两个皇子,八岁的刘胜和不足百天的刘隆。 为什么皇子要从民间找回来?起因是汉和帝的子嗣接连夭没,所以就有传言说后宫之中阴气太重,不宜稚儿生活。因此,后来宫妃生了孩子就秘密地寄养在民间。 两个皇子谁当承位?依制,是应该立长。刘胜年纪大,自然是他合适些。 可这个时候,却是查出了刘胜「有疾」。所以邓绥迎立了出生不足百日的婴儿刘隆为帝,天子年稚,于是太后临朝,邓绥就此真正开始了她的政治生涯。 四、辅政太后对于邓绥,写了前面宫闱夺位中的步步为营,百般算计,我却仍然对她没有多少恶感。一方面大约是因为处在那样的位置,任何人都无从选择。要么成为炮灰,要么踩着炮灰上位,若邓绥当真善良无瑕,那她肯定会是前者。 另一方面,以阴皇后在整个事件中表现出的智商。如果汉和帝死后,由她辅政,那于整个东汉王朝和天下的百姓而言,绝对是一场灾难(东汉外戚擅权本就是一大乱源)。 而邓绥,作为古代总揆社稷十多载的临朝太后,是极少见的名垂青史,而鲜有诟病的。 甚至,我在细阅了她后半生的政治作为之后,再回头看之前的宫闱十年,顿时竟然有一种明珠蒙尘的感觉——明明是经天纬地之才,却只能用来和一群深宫妇人玩宫斗,当真屈才得厉害。 而我喜欢邓绥,不止是因为她少女时代的「书呆气」,更因她是古代掌权太后中,少有的行事「大气」的一个。 我们一起来看看邓绥执政后都做了哪些事罢: 一、厚赐和帝的妃嫔周贵人、冯贵人车马、黄金、衣料、首饰,然后送她们去外园颐养天年——善待先帝留下的妃嫔。 二、赦免建武年间以来所有以「妖恶」获罪的犯人,还有马家、窦家的家属——宽赦轻罪和被株连的外戚家族。 第104章 三、大力缩减宫廷用度,以禁奢侈之风。自己的饮食从简,早晚一顿肉食;上林苑的珍禽异兽一律卖掉;郡国的进贡统一减半,蜀郡、广汉郡供进的金银缘器以及九带佩刀,一并不再上调;停止画工三十九种;又御府、尚方、织室锦绣、冰纨、绮鄃、金银、珠玉、犀象、王毒瑁、周彡镂玩弄之物,都别制造;离宫别馆所蓄积的米粮薪炭,一律省去;做闲差的年老宫人,园监核实之后可以任意去留,即日就遣离了五六百人……以身做则,节俭开支。 四、当时和帝新丧,宫中法禁不大严明,结果丢了一箧珍珠。事情严重,邓绥想要拷问,但又觉得会伤及无辜。于是亲自一个个阅看宫人,观察他们的神情,果然找出了窃贼……宽仁大度,处事睿智,既严明了法纪,又未累及无辜。 四、京师大旱,邓绥亲自去洛阳寺考察冤狱。有个无辜的囚犯因为之前的严刑拷打而自认了杀人之罪,看到太后,却仍畏缩狱吏而不敢开口。在太后临走之时,他抬头似是想要说话。太后察觉,于是唤来仔细问状,辨明了冤情还他清白,而后收押了洛阳令下狱抵罪。此行还未回宫,大雨自降。 …… 邓绥的后半生,基本就是这样度过的。她身为辅政太后,掌权多年却能青史留名而无诟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勤政几乎不输于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位圣主明君。 其在位十余年间,勤勉政事,刚明善辨,术谢前政之良,身阙明辟之义,永安汉室,绥静四海。 她名字里这一个「绥」字,可以算至恰至协。 第97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一) ◎「千古名相与颖悟少女的故事」◎ 建安九年,季秋时节,襄阳,岘山。 天将破晓,连绵叠嶂的苍青山峦与东边天穹交际处,已然露出了一抹明亮的鱼肚白。晨光熹微,山间的雾蔼岚气还未散尽,轻烟般淡白的山氛萦浮于林壑间,薄笼着秋日的苍翠山水,一派蓊润的氤氲迷蒙。 晨雾中有潺湲的水声清晰地传来,涓流淙淙,清籁悦耳。走得近了,才看清是这山腰林壑间,几块嶙峋叠嶂的岩石下泻出了一脉明澈清亮的野泉。涓细的泉流在前方不大的一块平畴间汇成了一汪方圆丈许的小溪潭,两尺来深的潭水澄澈见底,些许柔绿的水藻与荇草随流轻轻摇曳,衬得水底那些积年下来已被磨蚀尽了棱角的润青、赭褐、莹白各色圆润卵石分外光洁可爱。 “这回采到的山茶品相色泽都不俗,这么满满一簏,辛苦阿硕了。”一记十分闲逸的语声伴着潺湲水声响起,说话的老者此刻正搁了探路的筇竹杖,倚着潭畔的一块大青石撩袍坐下,微见沉嗡的嗓音里透着几分疏朗笑意。 他约是艾服之年,五官蔼然,两鬓微霜,以沉青色的幅巾束发,身着一袭朴素的葛布衣袍,通身气度高爽旷然,此际在这山野林泉畔姿态随意地席地而坐,格外有种放逸不拘的自在。 “节气将近寒露,这前后采茶最合宜不过,阿父正选了个好时候。”走在老者身后几步远处的是个十六七岁的韶龄少女,嗓音如涧水泠泉一般玲玲入耳,清越已极。 那少女一袭兰青色的细绢襦裙,颜色略浅的雅雏色长发以玉色丝绦绾作了双鬟,容色并不十分出众,只称得上清秀而已。但一双眸子却泼墨般气韵纯澈,灵动宛转。 说话间,她亦释了手中那只探路的筇竹杖,同时解下背上的藤编小簏放在了身畔,其中满盛了一簏沾着晨露的嫩绿茶芽儿,不必细嗅,便有清新的草木浅香扑鼻而来。 而后,少女便在离父亲两三步远处的小水潭畔席地坐了下来,水边生着大片绵绵如茵的柔绿色野薇,惬意而舒适。 这父女俩是平旦时分便上山采茶,虽则家近岘山,对这一带的山路极为熟稔。但一个多时辰忙下来,也是腿脚困累,所以便在这野水溪潭畔稍作歇息。 兰青衣裳的少女,额角虽有细汗沁出,面上却并不见多少疲惫之色。她坐下后,便俯身在藤簏中检看,微蹙着眉头自簏中拈出几片不慎沾了泥污的茶叶,置在手心,浅浅浸到潭水中,好藉着清流濯净尘垢。 澈透晶莹的潭水衬着那只皙如兰笋的素手,纤白手心又托着几枚新绿鲜嫩的茶芽儿,异样的好看。 “岘山南面这一带生茶的几处山凹,我们父女已然翻遍了。看来,今岁的秋茶总共就只得这么些了.”老者倚石坐在一旁,看着一簏茶芽儿,长长叹息道,仿佛受了老天多大亏待似的——“往后怕得省着些喝了。” 对于嗜茶如命的黄承彦而言,一年才只有这一簏香茗度日,着实煎熬。 “唔,不成,若连饮茶都不得自在,那活在这世上还有几多趣味?”不过,叹息也只片时,转瞬工夫,似是灵光一闪,福至心灵般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阿硕啊,待这些茶罄了,为父便带着你去德操那儿打秋风如何?”原本一派逸士风范的老者,此刻语气惫赖,活脱脱儿的老玩童模样。 “阿父眼馋水镜先生珍藏的几饼好茶,自去讨了便是,何必扯上女儿?”那少女兀自洗着茶,头也未抬地回道,一副事不关己模样。 “唔,这不是因着我家阿硕自幼得他们几个珍爱看重,面子比为父大么?”黄承彦却是悠悠然捋须而笑,神色间多少自得——自家这个天资颖悟的小女儿,从四岁上开蒙识字起便令得尚长、德操几位挚友极口揄扬,十余年间教授诗书琴棋,视作得意门生。 早已习惯了父亲这般的玩笑,黄硕闻言,仍旧一派淡定。 她洗毕了茶芽,便理了理裙裾,更随意地在水边茵草上揽衣坐了下来,黎明时分微微带了凉意的晨风拂过脸颊鬓侧,异样的清爽惬意。少女仰头,看着头顶的一望无际的天穹,晴空一碧,净澈如洗,只几缕舒白的云缕萦浮其际,偶尔被高处的罡风吹得时展时卷,悠悠浮弋…… 未得回应,黄承彦也只一笑了之——这个幺女自幼跟在他身边长大,因而一惯亲近,父女俩又都是随意不拘的性子。所以平日中相处得其实更似友人一些。 他目光温和地落向那厢席地而坐,悠然仰头观云的女儿,眼底的欣慰里带着几分慨叹—— 阿硕这个孩子……真是半点也不像寻常的士家贵女呵。 虽则如今汉室衰微,天下板荡。可是荆州一地却并未受战火波及,数十年安靖清泰,算得眼下难得的太平地儿。千里沃野,州境富庶,又多年承平,因此各家士族亦十分繁盛。而襄阳城的士家贵女们,每逢了上巳、端午、七夕、重阳之类的时令佳节,莫不是鲜衣丽饰、彩袂蹁跹,花尽了心思出一番风头…… 偏自家这个女儿,因着打小跟在他身边读书教养。所以秉性品格也似他这个父亲多些。已过笄龄,却从来没有这样女儿家争奇斗妍的小心思,一惯性子旷达,随意放逸,譬如今日,平旦早起陪他来岘山采茶亦无半点烦言。一路披荆斩棘、草露沾衣多少辛劳,她却半点也不见娇气。眼下偶作休憩,虽身心俱疲,却仍是这般惬意地听风赏景,怡然自乐。 ——这个幺女,是他此生最为夸傲的孩子。 东边的天光愈来愈亮了起来,山间雾氛渐渐散去,远处的层峰耸翠,近处的林壑草木都变得愈来愈清晰了起来。正悠闲赏景的黄承彦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泉水源头之处的那几块嶙峋山石,却忽地眼前一亮,既而有些惊喜,不禁微微扬声招呼女儿道:“阿硕,你看那边的几株兰草。” 正仰头观云的少女,闻言便转头顺着父亲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跟他们数丈远的泉源处,深赭色的嶙峋山石之间,几株苍劲的兰草生机盎然地自石缝中长了起来,一片片黛青色的幽长兰叶恣意伸展开来,在晨熹中仿佛连叶脉都微微泛着光。方才因为隔着一层薄烟似的雾霭,并看不大清楚,而眼下晨雾散尽,这几株野兰便有些令人惊艳地映入了眼帘。 正是季秋九月,这零星的几株野兰也恰值花时。黛青兰叶间抽出了一根根细柔的嫩绿色花茎,皆头顶着一枚指尖大小的晶莹花苞儿,初雪一般素洁无瑕的白。有一二枚已半绽了开来,黛青色的菁茂长叶衬着那颤微微沾着露珠缓缓舒展的素洁花瓣,还有终于隐隐露出的玉雪琼瓣间一点嫩稚的黄蕊……在野涧山石之间兀自绽放的素白兰花,在这秋日的苍翠山水间,分外显得鲜妍明丽,空灵不可方物。 父女二人一时间都看得有些怔意,过了会儿才相继回神。 “这兰草,的确比家中养的芄兰、泽兰都要有意趣些。”少女目光仍凝向那几株兰草,清越的语声里不掩赞叹。 “可惜阿硕一惯不爱自山间移栽花草。否则倒可以挖了一二株回去,养在家中花圃里。”老者看着那几株鲜妍而绽的几株兰草,语声里隐隐带了笑意。 “若养在家中园圃,过些日子,看上去恐只就同芄兰、泽兰之类没有什么区别了呀。” 第105章 或许正因为生在山野林壑间,所以才天姿自然,逸质脱俗罢。何必因一己私心,掘根移栽,令得它们失了野趣灵性? “阿硕呵……”黄承彦闻言有些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而后顿了一顿,神情微凝了片时。他目光看着不远处那几株绽得正好的雪玉琼化,而后仿佛意有所指道——“花开有时,芳华短暂,焉知它不想得遇一个惜花之人,时时相伴,共度年华?” 那厢的少女,自是听懂了这言下未臻之意,于是瞬时间默然了下去。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过数十载年光荏苒。不知我家阿硕几时才肯开窍,思量思量自己的终身大事,仔细替为父挑个好女婿?”年过五旬的父亲语声隐隐带了几分玩笑,仿佛随意道。 ※※※ 「簏」竹或苇制成的箱子,类似还有笥、箧、笈。簏和笥用于放置衣裳饮食,笈用于放书,箧用途最为广泛(置钱等)。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簏」竹或苇制成的箱子,类似还有笥、箧、笈。簏和笥用于放置衣裳饮食,笈用于放书,箧用途最为广泛(置钱等)。 第98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二) 古来女子十五及笄,便是摽梅之龄,当可嫁娶,而自家女儿……如今已是十七岁了。 “阿父便这般巴不得女儿早早嫁了出去?”那厢的少女终于抬眼与父亲对视,微微挑了一双淡色的眉,泼墨般灵动的眸子带着几分慧黠笑意——“阿硕却不知,自己几时这般讨嫌了?” 黄承彦见状,心底里微微一叹……阿硕这个孩子,虽正值韶龄,却从未生过什么儿女情思。 早些年做父亲的一直提防着各家的浑小子,唯恐不一留神,自家女儿便被人哄了去。而如今,长到十七岁上仍不开窍的女儿,却是更教当父亲的操尽了心。这二三年间,荆州士家品貌才识出众的少年郎,他邀来家中做客的不知凡几,偏女儿丁点儿也不曾动心。 他微微苦笑起来……这其间种种,也是一言难尽。 “这般盼着女儿出阁,您倒也舍得。若阿硕当真结缡出了阁,您少了对弈的棋友,共饮的茶友,品字议文的翰墨书友,整日可怎生无趣了得?” ——这样的话头,父亲并不是头一回提,但每回总能给她虚晃了过去。 “为父自是舍不得,”黄承彦闻言,心底里微微一声叹息,而后却像是早有预谋一般,面上却漾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微微眯了眼,伸手捋了捋颔下长须,语气佯带着些无奈道——“不过,谁叫这回阿父相中了个难得的后生,堪做女婿,比起女儿来,更舍不得错失了他啊……” 一派逸士风范的老者,笑音疏朗,语声闲淡,全不顾这一句话惊得那厢的少女被惊得神色一怔,眸光就这么定定凝视向他,仿佛有些不能置信似的。 ——她清楚,父亲即这般认真地说起,大半是已有了成算。 黄承彦却是不为所动,神色间仍是一派闲淡笑意,他顿了片时,便又带着几分打趣开了口—— “阿硕且安心……那可是个十分俊秀的后生咧。”一边貌似淡然地说着玩笑话,另一边,却不露痕迹地端量着女儿神色。 那厢,黄硕终于缓缓恢复了过来,目光重新平静下来,而后却是微微垂眸,沉默了好一会儿。 “阿父是当真的么?”半刻工夫后,少女神色安和地抬了一双泼墨般灵动深远的眸子,认真地与父亲对视,清了声,目光是少有的郑重。 “自然。”黄承彦亦收了面上的玩笑,神色缓静下来,二字以应,审慎笃定。 少女得到了答覆,既而神色复静默了下去,再次低低垂了睫羽,抿唇不语。 就这么两相无语,安静了好一会儿。 黄承彦微微叹了口气,再开口却是提起了另一个话头——“阿硕可还记得,五年前你与德操对弈,曾解过一个珍珑残局?” 她闻言,不由抬了眼看向父亲,目光里有些疑惑。 ——自然是记得的。 父亲的挚友——司马徽,字德操,乃是闻名遐迩的名士,品格清雅,识人善鉴,所以有「水镜先生」之誉。 她自小便随在父亲身边长大,多得几位父挚的教导照拂,也一向是庞府、司马府上的常客。 那一年她十二岁,在司马家做客时,同往常一样珍了闲暇与水镜先生对弈。几番胜负之后,先生他却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暂罢了博弈。而是有些突兀地拈着黑棋白子摆了一枰残局与她,目光蔼然带笑,像是出个难题考察后辈般,问她可有破解之法? 那局残棋颇是玄妙,白棋弯如弦月,仿佛满挽的弩弓一般,将黑棋尽数围困其中。纵观全局,黑棋只有一个活眼,白棋好似只需奋力一击,便能致黑棋于死地。 但是经过数手交换后,黑棋却先后运用避让、腾挪,后发先至,在一块不大的空间中巧妙成活。白棋不论如何动作,都无法将黑棋歼灭,所以只能作罢——于是,高手对弈,僵持不下,便形成了这么一局无从破解的珍珑残局。 黄硕自幼学弈,天资颖悟,而于此道又颇是用心,棋力之高,在同侪之中冠绝一时。所以时常喜欢与几位谙于此道的长辈切磋,以期更上层楼。 此时,头一回看到如此玄妙的残局,少女见猎心喜,几乎片时间便将整个局棋记了下来。之后几日间,昼夜都想着那局残棋,近于废寝忘食…… ——其实,她原本也是好胜的性子呵。 而第三日,夜阑人静之时,她躺在榻上却良久。于是又一次将那局棋在心中复盘,而后推演。却忽地灵机一动,兵行险招,将黑子落在了以往不敢试想的一个位置……霎时间,整个棋局霍然开朗。 而当第二日,她执棋一步步落子,将黑子原先的死局打开时。一旁的水镜先生讶异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看了那棋局良久,拈须笑叹了声,而后为她讲起了这残局的由来。 这是半月前,叔父他与自己一名学生对弈时留下的残局。那少年士子棋术高绝,一步步将自家先生逼入进退维谷之境,而先生步步回寰,虽陷弱势,却始终不曾落败。于是,形势僵持,便成了这么一局残棋。 “唔,孔明那孩子,若知道这局棋为人所破……只怕也吃惊得很呢。”其时,道貌仙风的水镜先生,看着那已解的珍珑局半晌,笑叹道。 小姑娘心底里十二分好奇,于是眸子一抬,浅笑盈盈地脆声问出了口:“先生十分看重当日与您对弈的那个学生罢?” “那是老夫在荆州官学中,见过的最为卓荦的孩子。”司马徽怔了一瞬,而后应道,神色微微恍然间带着柔和,目光里多少欣慰——“而今才十七岁,便如此才识,如此心性,往后……堪为王佐之才呐。” 王佐之才! 黄硕心下微微一惊,万分讶异,世人都道水镜先生识人善鉴,而她因为自幼亲近,更明白这位父挚盛名无虚。这些年来,她是头一回听这位言辞谨慎的长辈,予人如此之高的评价——而对方,才只是十七岁的未冠少年。 想来,应当是个惊才绝艳、拨萃群伦的年轻人罢……若有机会,倒真当见识一番。或许可以对弈一局,博个高下出来。 十二岁的黄硕,曾在心下这么暗自想过,只是后来始终缘悭一面,日子久了,那个念想便也渐渐淡了。 而今,父亲旧事重提,黄硕追忆一番之后,不由有些疑惑地看着了他—— “那少年晓得是你破了那棋局,后来……便有意无意地向师友探听你的事。” “他做得聪明,旁敲侧击且曲言九折,极是谨慎,所以少有人察觉。若非德操心细如丝,只怕也发觉不了。”说到这儿,黄承彦微微眯眼,眸间带了些笑——“唉……德操与我说起时,为父倒当真有些得意呢。” 黄硕听得心头略略一跳,但随即却是清定心神,重新淡静了下来-大约,只是年少气胜罢。 这世上,愈是才华卓荦之人,也就愈是心高气傲,少年时候还不懂得收敛锋芒,尤其如此。 若异地而处,是她自己被一个年纪小了五岁的对手赢了棋,只怕也必然是耿耿于怀,会多留心些对方的事……最好寻个契机扳回一局罢。 似是明白此际女儿所思所想,黄承彦不由笑了笑:“那孩子虽天资超逸,拔萃群伦,但却一向秉性温文,极少做意气之争。且,而今他已二十二岁,性子较当年更是沉蕴厚敛了许多。” 见女儿不言,黄承彦仿佛漫谈闲聊一般,同女儿娓娓说起了那人:“说起来,那当真是个极难得的孩子。” “他出身琅琊诸葛氏,单名亮,双字孔明,年纪长了你五岁。” “琅琊诸葛氏原也是一方士家大族,只是这孩子命途多舛,三岁上母亲章氏病逝,十一岁上父亲诸葛圭又殒身……双亲皆殁,少失怙恃。” “那一年,又正逢徐州之乱,战火频烧,民不聊生。孔明是家中次子,上头有个兄长,但也只十七岁,另有两个尚未及笄的姊姊和继母所出的五岁幼弟。” 第106章 “幸得还有个早年在外为官的叔父照拂。他家叔父名玄,字胤谊,是个难得的厚德之人。千里回乡料理了兄长后事,便带着两个侄儿——孔明和幼弟诸葛均,还有两个侄女离开了徐州,其后几经辗转,到了荆州避祸,从此便在这儿安了家。” “五年前,诸葛胤谊病逝,其年,孔明十七岁,还正在荆州官学读书……为叔父治丧之后便大病了一场,卧榻数月。而自那之后,这孩子于学业上便愈加勤恪了起来。” “数月前,他学满出师,却未入仕途,而是在襄阳城外的南阳隆中结庐而居,似为父一般过起了晴耕雨读的闲淡日子。” “说起来,那孩子的两位阿姊,一个嫁入了庞家,一个嫁入了蔡家,俱是盛门华族,凭着这层姻亲,他若想要在荆州出仕,是再容易不过的” “孔明呵,只是表面温文,骨子里实则傲气得很。”说到这儿,黄承彦的目光里却尽是欣赏,更兼了几分对后辈的嘉许。 “这孩子天资卓荦,更难得经明行修,人品无瑕……莫论秉性才学,皆是为父生平之仅见。”总结陈词一般,他最后捋了捋颔下长须,悠声道——“所以,实在舍不得错过这样的好儿郎。” “因此,两日前便向他提了这门亲。” ◎作者有话要说: 唔……请相信,这是个相知相许,过程温暖,结局美好,稳耐风波愿始从的故事o(n_n)o—— 第99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三) 一直始终聚精会神地听故事的黄硕,冷不丁地给父亲这一记惊雷炸得心头有一瞬的空白,面色生生僵住。过了好一会儿,她方才缓缓抬眼,一双泼墨般灵动的眸子有些不安看着父亲,弱声问:“阿父如何提的?” “闻君择妇,家有丑女,而才堪配,君岂有意否?” 黄硕闻言,懵了片时后,不自禁地恼羞成怒,狠狠咬了下唇,瞪大眼抬眼看向父亲,原本白皙的面色几乎涨红。 “唔……他应了。”黄承彦神色闲淡地又捋了捋长须,悠声道,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又丢下一记惊雷。 ※※※ 自周代以来,士家大族的婚姻一直遵循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男方遣媒求亲,待女家应允之后送上采礼,是为纳采,这是双方缔结姻亲的第一步。 诸葛氏与黄氏结亲,纳采那一日上门的乃是诸葛孔明在官学时的两位同窗好友——徐元直与崔州平。二人皆为荆州官学中的翘楚人物,又俱是二十出头的俊郎青年,此时鲜衣策马,蹄下扬风,一路引了襄阳城中许多人家纷纷侧目。 采礼依着时下的规制,最为重要的礼版之上书写了各方礼文,婿父姓名,媒人姓名,左方则罗列着男方送来的各样采礼。礼版裹以皂囊,缠以白绳,封章一般,十二分的精致。奉上礼版之后,便是正式的中庭献礼了,羔羊一口、豕一只、雁一双,黍一斛、稻一斛、清酒一斛,笥中盛缯,奁中盛采,黄绢囊中盛米…… 待到暮时,家中宾客散尽,中庭也已然清静下来的时候,黄硕出了内院,一路来了这儿。 十七岁的少女,仍是一身兰青色细绢襦裙,长发绾作了双平髻,素致而雅净。她亭亭立在中院垂葛荫萝的黛瓦垣墙边,静静看着庭中细蔑织成的竹笼里那一双褐羽白额,用红缯绑着长咀的鸿雁……这,是那人亲手所猎。 莫名地,一直以来隐隐有些惶然的心绪仿佛有了个定处,渐渐安宁了下来。 ——虽然不知日后会如何,但至少是个不错的开端,不是么? 而那一厢,黄承彦立在东壁木格长窗下,目光遥遥凝视着垣墙下伫立的女儿,神色间多少爱惜又几分慨叹…… 阿硕这个孩子呵,骨子里其实是有些离经叛道的。 幼时学《女戒》,才不过冲龄的女童,却是将这卷百余年来天下女子奉为圭臬的戒条,依着《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叔妹》七章,条分缕析遂一驳斥,令得傅母哑口瞠目。 后来她年纪渐长,学经史诸子,习诗赋琴棋,更兼该百艺,于堪舆、观星、百工之类也广有涉猎……这样的资质卓绝又勤恪向学,即便与各大士家的同龄子弟相较,亦是拔萃群伦的。 而这孩子性子又肖父,任心自适,萧疏放逸……在她看来,婚姻之事,大抵并没有那么重要罢。 甚至,身为父亲他也相信,若阿硕此生不嫁,留在家中料理族务、教导后辈,她也决计做得出色……但,世人对女子何其苛刻,终身不嫁的士家女,会受戋戋俗子多少流言鄙薄? 何况,如今阿硕尚是年少,所以不觉得孤居独处有何不妥。但她才十七岁,往后还有数十年的漫漫光阴,而父母至亲……终究不可能陪她到桑榆暮年。 所以,他近乎有些独断地替阿硕决定了这门婚事……而他的阿硕,比他以为的更懂事。 自那日自岘山归来之后,她便去了司马府上一趟,也不知同德操都说了些什么,待回府之后便对婚事点了头。而后像所有待嫁的女郎一般,开始织绣裁衣,为自己准备妆奁。 静静看着这一切,黄承彦默默松了口气。虽然有些意外一惯颇有主见的女儿这般平静地接受了这桩对她而言太过突兀的婚事,却终究是欣慰多一些。 阿硕这个孩子,极有主见也极有担当。既然点了头,便会沿着选好的路,一心一意地走下去。 而孔明——那也是个十分难得的孩子呵。 纳采之后,便是问名,即将女子的名姓及生辰年月送去庙中占卜,观其吉凶以决定是否适宜结亲,若结果为吉,便告于女家,是为纳吉。而后送聘礼于女方,是为纳征,既而择定婚期。 婚姻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而士族之间的姻亲,则尤为隆重谨恪,各个礼节走下来便是一年多光景,待到真正迎娶,已是建安十一年的仲春时节。 士家的婚姻礼仪向来循周制古礼,婚礼即是昏礼,迎亲的时辰自然也依古制选在了日入时分。 那一天,黄硕平旦早起,跽坐在妆镜前,安静地任一众仆婢服侍修眉、搽粉、涂唇、膏发、定发、熏香。一挽鸦雏色的长发绾作了双鬟髻,用了玉纚、骨笄、银次束起簪定。最后换上一袭周制的纯衣纁袡,庄重而高华。 因为循古制,所以氛围端肃而静穆,并不闻钟鼓之声,更无多少喧闹嘈杂,是以待新郎在众人拥行之下一路进了大门、中庭、内院之时,那声响便分外震动,少女听闻外间响动,一抬眼,透过那扇半启的菱格纹长窗,那人便这么无遮无掩地落入眼帘—— 二十余岁的年轻士子,身着一袭与她相配的玄端礼服,缁衪纁裳,他眉目温静隽致,一身气度渊古博雅,沉蕴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稳敛淡若。 此刻,即便被众人簇拥其中、带了些嬉闹地推搡着,也是闲庭信步一般的缓静从容,轻尘不惊。 那一双眸子仿佛涵山容水,清和澹然,却又透着几分林泉隐者的疏旷放逸,一眼看去……极澈然,却也极深湛。 陡然间四目相对,仿佛都有些意外。 少女先是一时怔住,而后反应过来连忙匆促地低了眉,心头竟有些无稽地浮上一个念头——阿父说这人是个「俊秀后生」,可真是谦虚得过了…… 而后带着些意外和莫名的无措,黄硕在亲友瞩目之中,由仆婢服侍着出阁,任他牵着她登车。而后乘着婚车一路回到了襄阳城外二十里的南阳隆中。 隆中的家宅不过是一所二进三间的小院,青瓦白壁悬山顶,周遭大片碧郁菁茂的云丘竹荫檐蔽户,疏影横窗,简雅而素致,婚礼便在前院正堂举行。 依礼制,婚嫁当日,最庄重肃穆的仪式便是一双新人同牢合卺。 时下的「同牢」,大多是新婚夫妇分食一头乳豕,象征此后夫妇并尊,不为宾主。 而后的「合卺」,则是用一只瓠瓜剖成两半作为酒器,分别盛酒,夫妇二人换杯而饮。瓠既分为二,合之则成一器,象征夫妻一体。而又因为瓠瓜味苦,所以此酒便是苦酒,希望夫妻二人自此共苦同甘,恩爱不离。 当酒液斟入髹漆的瓜瓠之中的时候,跽坐在堂中的黄硕,不心微微紧了紧交握叠置在膝前的十指,心底里微微有些不安……她向来沾不得酒,十一岁时与兄长作赌,逞强饮过一盏,却当即浑身发热,而后反胃醉呕,难受了整整一晚。 所以,此后便再不曾碰过这杯中物了。 但今日,这是合卺酒……她强压了心头的些微怯意,双手持瓠,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微微仰首将瓠中的酒灌入口中,谁知,下一刻,舌尖却触到清晰的稻米清香——竟是米汁制成的酢浆。 难掩意外地凝目向对面的人,却见他也正向她看了过来,一双清和澹然的眸子里透了微微笑意。 黄硕难得心虚地垂了睫,分明饮的只是酢浆而非酒酿,却莫名觉得双颊有些发烫…… 第107章 第100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四) 次日清晨,孔明进了正堂,看到案上已备好的朝食时,一时间竟微微怔了怔。 ——光洁的素青色瓷碗中煮得糯软的的甘豆羹散着缕缕热气,彩陶的圆敦中是泛着稻米熟香的监粱饭,黑地朱绘的小漆盘中叠置了糯白的粉饼和焦黄的蔬饼,三只柿蒂纹的青铜耳杯里分别盛着调味的豆豉、逐夷和酢酱。而一旁竹编的簪笼里整齐有致地插放着几柄青铜饭匕和两双绘漆木箸。 直到女子轻缓的足音清晰地响在了近处,他才蓦地回了神,侧目向门边看去……入目便是一袭素淡宜人的兰青色。 她已褪下了昨日玄纁二色的吉服,卸了珠簪玉珥,此时身着一袭兰青色的白缘曲裾深衣,长发绾双作鬟,髻间只以一双水玉髻珠为饰,腰间缦带下以碧绦系着白玉环佩压了衣裾,垂下同色的流苏丝穗苏随步而动,娴静而端丽。 因为已经换了昨日新婚时的漆画五彩木屐,只穿着一双细软的锦缘青丝履。所以她历阶而上时步音极轻,以至于都走到了门边他方察觉。 女子双手捧着一只黑地朱绘的梓木小食案,身后缀着两名十一二岁的青衣小婢,姿态恭谨地亦各自捧着一只小食案。此时,她也正抬了眸,看到了立在室中的新婚丈夫。四目相对,眸光微微一怔,而后却又下意识地飞快错开—— 新婚次日,乍然相对,终究是尴尬里杂着些许赧意的。 但她足下却未顿,仍旧步履轻缓地走进了室中,而后领着两名小婢,将手中的食案置到了室中的竹木大案上。而后把小食案上的六只竹盏分别置到了东西两侧,各人是一盏桂浆、一盏柘浆和一盏梅浆……因为不晓得他口味,所以饮食便多备了几样,以求妥当。 “妾身才过门,不谙夫君食性,手艺也精疏,且多担待。”布好了食,她隔着一张食案,抬眸看向丈夫,语声和润地开口打破了僵局,嗓音清越入耳。 原本,新妇成婚次日是需谒见长辈,下厨烹饪以馈姑舅的。但诸葛家中如今亲长俱逝,所以她需要馈食的,也只自己的夫君一个。 “劳烦你了。”顿了片时,那厢的青年方才开了口,语声温和清醇。但神思似乎微微有些恍意,说完了这一句便又语凝。 而后,他顺势与她分了东西,揽衣落座之后,却是看着那满满一案饭食饮馔默了片刻,一时间并未动箸。 ——果然是厨艺不精,被嫌弃了么? 黄硕顺着他的目光,亦看了眼自己亲手料理的一案饮食,心底里默然叹了声气,而后微微歉然道——“妾身并不擅长饭食烹饪,饮馔之类也只会家常的这些。” 她自小便对诗书琴棋之类更有兴趣,针黹烹饪这些虽也学过,但并未花过多少心思。因此在一众士家女中实在算不得出众。 黄硕长到一十九岁,向来性子随意,也并不重口腹之欲。因而从未觉得这是多了不起的事情,但……旁人恐怕难以苟同。 此刻,看着对面默然而坐,并未应声的丈夫,她心中并不意外,只神色平静地清声续道:“日后,妾身于饮食烹饪上会多用些心,总归会有长进的。” ——既嫁予了他,便需学着适应丈夫的生活习性与喜憎好恶。在当初几番犹疑,而后应下这门亲事时,她便有了这样的觉悟。 其实,这也是早些年她一直隐隐无心婚姻的原因之一——黄硕骨子里坚定且执拗,不喜欢为了旁人而去改变自己的习惯好恶,不喜欢迎合屈从,更不欲成为那人的附庸。 但,她同样是一个重信守诺的人。既然点头应允这门婚事,那莫论对方如何,她自己都会努力做好份内之事……包括在许多琐事上的涵容与退让。 “我并不挑饭食,也没有什么忌口的东西。”那厢的青年终于开了口,温声道。她忽然听到他的回应,微微诧异,不由抬了眼向他看去,却正对上一双微微带笑的清湛眸子—— 他今日是一袭若竹色的直裾深衣,竹簪束发,褪了昨日那身端肃的玄纁礼服。仿佛骨子里的高逸旷然就这么透了出来,眉目温静隽致,此刻就这么静静透了笑意凝视看她,而后说:“放才一时失神,是因为……” “已经许久没有人陪我在家中用过饭了。” 六亲俱逝,兄长别居,唯一在身边的幼弟诸葛均如今正在荆州官学读书,平日便住在襄阳那边,少有归家的机会。 所以,这处小院中,往常便只他和一名书僮,几个杂役住、偶尔也有几个同窗好友相邀共饮,抚琴对弈,品文论诗,可……却从来不曾在家中用过一餐饭。 真是许久没有人一共用过家常饭菜了,以至于刚刚进门,看到这一案各色饮食和布菜的女子,一竟是有些愣了。 她闻言却是一怔——原来,他方才的默然是这个缘故。 不由自主地,黄硕原本有些紧绷的心弦瞬时间便松了下来……思及他的境况,心下竟莫名也有些伤怀。是呵,原本偌大一个家,如今只余他孑然一身,孤居于这千里之外的异乡。 几分触动油然而生,她不禁抬了眼与他对视,一双泼墨般灵动纯澈的眸子里笑意暖然真切,语声清越却柔和:“往后,我们夫妻还要一起用许多年的饭,夫君莫嫌腻烦才好。” “嗯。”他怔了瞬后,眼里的笑意更暖了些,一字以应。 这一餐朝食用得安静而和洽,二人俱是士家出身,举止随意中透着和缓温雅,依次取用着簪笼中的匕箸,食器碗杯偶有碰触,宛如乐律。 用过饭后,黄硕略微犹疑了一瞬,终于还是向对面的丈夫开了口,神色郑重——“不知……家中书房是在那一处?” “妾身的嫁奁,大半乃是书卷简牍,大约需归置一二。”不及他回应,她便出声解释道,语气有些轻。 ——谁家女儿结缡出阁,会带了千卷书简?黄硕自己也觉得此举有些出格,但……说到出嫁,除了血脉至亲,她最舍不下的,便是自幼研读,日日相伴的这些书卷了。 书藉在当下,算得上十分贵重的东西,而她自冲龄起,便习惯将平日喜爱的书籍都抄写一遍,而今积年累月,竟有了千余卷之多,所以便作为陪嫁带了来。 不过,这要怎么同夫君解释才好一些?女子微微凝了眉头。 “书房便在内院的东厢,尚有不少空置的书架。”青年朗润的声音就这么温和地响起,神色是惯常的从容澹然,几乎不带丁点儿地意外——“简牍笨重,我在一旁帮着你理书可好?” ※※※ 「逐夷」也作「鱁鮧」,一种可以下酒的鱼肠酱。相传最初是汉武帝逐夷于海滨,偶得此物,所以叫做「逐夷」。最初在北方是以盐腌制,味咸。后来传到江南,因为南方人喜欢甜食,所以就变成了用蜜腌制的甜酱。(好吧,「甜党」「咸党」什么的,从一千五百多年前就有了。) 【桂浆、柘浆等】当时的饮品,有酢浆(米汁制成)、蜜浆、果浆、椒浆、桂浆、梅浆、柘浆(甘蔗汁制成)、桃滥水等。 「漆画五彩屐」汉代末期,木屐已经流行于洛阳,不再限于雨天穿着,新妇出嫁时常穿漆画五彩为带子的屐。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逐夷」也作「鱁鮧」,一种可以下酒的鱼肠酱。相传最初是汉武帝逐夷于海滨,偶得此物,所以叫做「逐夷」。最初在北方是以盐腌制,味咸。后来传到江南,因为南方人喜欢甜食,所以就变成了用蜜腌制的甜酱。(好吧,「甜党」「咸党」什么的,从一千五百多年前就有了。) 【桂浆、柘浆等】当时的饮品,有酢浆(米汁制成)、蜜浆、果浆、椒浆、桂浆、梅浆、柘浆(甘蔗汁制成)、桃滥水等。 「漆画五彩屐」汉代末期,木屐已经流行于洛阳,不再限于雨天穿着,新妇出嫁时常穿漆画五彩为带子的屐。 第101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五) 偌大的书房占据了整个东厢,面阔三间,约有五丈见方,和整座院子的其他房屋一样的青瓦白壁悬山顶,只是两扇竹木长窗开得格外大些,清晨时分的昀光透过菱格窗棂斜斜筛过,被拖长的斜菱形光斑洒在室中润青色的簟席上,光洁的竹面微微反光,映得整个书房通明敞亮。 偌大的书房以一座薄绢绘墨的竹木屏风分作两个隔间,南边置着竹木书案,其上笔墨、竹简、刻刀、削刀、锥、砺石、黄麻纸、石砚、笔洗、青铜厄灯等物一应俱全,旁边还另置了一只小竹几,想必是案头时常卷帙浩繁,所以用来摆放多余的书卷。 而北边一眼看去,尽是一排排罗列有致的竹木书架,各个书架的宽槅上分门别类地置着沉黄色的竹简、木牍和一些黄麻纸卷或者革卷,每卷简册上都坠着寸许大的竹制小签牌。 黄硕见过襄阳许多衣冠望第的书房,眼前这处并不是格局最大藏书最多的。甚至比起那些旃檀为架,梓木为案,室中萦着终年不散沉水香的书房,显得有些朴质简陋了。可,这却是最适宜笃志经史的士子的书房……没有太多繁琐讲究,却涵容广博,类别分明,积蕴丰富而严整有秩。 第108章 她心底里暗自赞叹了一声,而后便在书房居中处那张细蔑织成的润青色竹簟上敛衽跽坐了下来——她带来的那二十余口藤编的髹漆书笈此时已经满满地摆在了簟席边。 “妾身并不熟悉书房的格局,便劳烦夫君将这些书分了门类归置到书架上罢。”女子语声清越,说话间已启了书笈。而后将最上层的一卷竹册递向了立在她身畔的丈夫。 “《竹书纪年》。”她抬眸向他,清声唱名道。 “嗯。”对上女子那一双泼墨般灵动纯澈的眸子,青年不由目光一怔,而后神色温静地点头,从容接过。随即走向了东壁那一排书架,将书置上了史部那一层。 于是,二人就这么默契地归置起这些书卷来——《吴越春秋》《东观汉纪》《春秋谷粱传》《越绝书》《礼记》《周礼》《仪礼》《论衡》《太玄经》《黄石公三略》…… 她一卷卷地取,他一卷卷地接过归置。直到青年的神色愈来愈凝滞,到了后来竟显出几分难以置信一般的错愕来。他停了手上的动作,微凝着双眸看向妻子,定声问——“还有哪些书?” 黄硕见他有些突兀地顿了手,正在取书的动作自然也停了下来。抬眸回看向他,神色间有些意外,但仍是认真地应道:“还有《九章算术》《金匮要略》《连山易》《归藏易》《法言义疏》《盐铁论》《贾谊新书》《汜胜之书》《说苑》《鲁班书》《考工记》……”这些皆是她自幼研读的书籍,再熟稔不过,所以如数家珍。 孔明听着听着,神色愈来愈不可思议起来,到最后——竟是蓦地扬眉笑了起来,一双素来静澹深湛的眸子里漾开融融笑意,清和而舒朗…… 反倒是不明就里的黄硕有些莫名,而后直觉一般目光落向了眼前的书笈,不由问——“这些书,哪里令得夫君忍俊不禁?” “且随我来。”他并未直接答话,只伸手去扶她,语声温和带笑,神色里带着分明的惊喜——在此之前,她几乎难以想象,眼前这澹然超逸的人物,也会有这般七情上面,喜形于色的模样。 黄硕点头,而后就势自竹簟上敛衽起了身,随在他身后走向了自东向西摆放有序的一列列书架,隅中时分浅金色的阳光照彻厅室,竹木宽槅上叠放有致的书卷下坠着的一块块小签牌上清隽轩峻的秦篆便分外清晰——史部的《吴越春秋》《东观汉纪》《春秋谷粱传》《越绝书》;经部的《礼记》《周礼》《仪礼》;子部的《论衡》《太玄经》《黄石公三略》《九章算术》《金匮要略》《连山易》《归藏易》…… ——几乎一模一样! 黄硕愈看愈惊,近乎有几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书房中这些藏书,经史诸子,百工书数,和自己带来的这些,几乎一模一样! 她讶异得瞠了双目,微微张着口,半晌语凝。 过了好一会儿,女子方才渐渐平定了思绪,微微侧眸看向身旁与她相偕而立的青年,正对上那一双清湛带笑的眼—— 那滇墨瞳仁间的清芒太过明亮,太过灼然,一瞬时近乎烫得人心底一热。 蓦然间,仿佛心底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一般,她心潮起伏。而后,顿了片时后便也随着他坦然笑了起来——究竟是怎样的天缘凑巧,此生得遇这般一个喜好相契、志趣相投之人? 四目相对,彼此都看到对方眼底真切的意外与惊喜。 缓了好一会儿,室中一静,孔明方才又开了口:“这些书……都是阿硕你亲笔抄录?” 这个略嫌亲昵的称呼终于还是出了口。 汉家取名,讲究「女诗经,男楚辞,文论语,武周易」,士家华族尤其如此。 《诗·邶风·简兮》有云:“硕人俣俣,公庭万舞。” 硕人者,大德也。这,应当是岳丈大人对女儿的期许罢。 “你见过我的字?”黄硕却是下意识地反问,神色间带着分明的疑惑。 “嗯。”温静隽雅的青年,仍是微微带笑,一字以应。而后他几步走到了不两丈远外北壁边的书架,自书架最顶层取出了一只樟木髹漆匣子。那小匣子似乎略微有些年头了,似乎时常开启。所以锁口处的黑漆被剥蚀得有些微斑驳。 在黄硕微微不解的神色中,他将那髹漆匣子递予了她。 女子接过后,抬手启开了匣盖,却见其中是一卷卷的黄麻纸,不由好奇地取了一卷展开,数行端敛清隽,却笔力遒然的平直汉隶便这么映入了眼帘—— “此卷详述玉人之事,私以为旨要详尽。但仪礼规制过于繁琐严苛,后世不宜取法……” 她蓦地瞪大了眼,生生愣在当地,而后有些不可置信似的,随即又取了另一卷展开—— 第102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六) “此卷详述玉人之事,私以为旨要详尽。但仪礼规制过于繁琐严苛,后世不宜取法……” 她蓦地瞪大了眼,生生愣在当地,而后有些不可置信似的,随即又取了另一卷展开—— “此处详记斫轮之技艺,惟叹费工耗时矣,望后世踵事增华,加以进益……” ——这些,都是她以往读书时随手写下的评议!怎么……怎么他会看到?且记得这般仔细! 见她怔怔看向他,目光里不掩错愕。孔明的语声温淡地响了起来,神色间带着几分追忆的暖意:“当年在官学读书时,蒙水镜先生垂爱,有幸得以出入书阁遍览典籍。我看书一惯有些驳杂,除了诸子经史外,亦喜欢星象、百工、地理水文之类的典籍。因为这些书太过偏颇,所以同窗之中少同好。”甚至连元直、州平几个,也觉得这些书偏僻无用,所以无甚兴趣。 说到这儿,他语声忽而微微一顿,杂进了几分暖意——“谁晓得,有一回看极为生僻的《考工记》,竟发现其中夹了一纸书评,其上的字迹清娟里透了丝稚气,却已笔法初成……是个小姑娘的字。”他仿佛是忆起了其时的情形,眸子里微微漾笑——“那个时候不禁就想,这世上竟会有个小姑娘,同我一般喜欢这些偏颇的杂书。” “我一字字细读了那书评,其间针砭议论虽未褪少年人的简单稚气,但却颇有独到之处,许多创见,竟同我不谋而合……后来又在《鲁班书》《归藏易》《连山易》《盐铁论》等几部中看到了几张随手而书的纸笺……不知怎的,逐一看过之后,便这么记了下来。后来每每重读这些书,总喜欢拿出来细阅一二。”青年温声细叙着往事,神色极为澹然,暖意几乎自那双眸子里溢了出来-那个时候,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对于在书中意外发现的属于稚气少女的书评,多少暗自意外的窃喜,又多少得遇知交的颀慰。 七年之后,十九岁的黄硕,听他娓娓说着这些,心下霍然开朗-是了,她自开蒙起,便时常司马府上做客,尤其喜欢水镜先生家的书阁,往往一呆便是整天,抱着几册竹简不肯释卷,废寝忘食也是常事。自十一二岁起便喜欢在看书之时,随手记下心中所悟,黄麻纸卷用了不知多少。这些书评大多都带回了家中,但偶尔疏忽,也会有几张遗落在了书卷里。 原本,这些东西竟然有人仔细地看了,且认认真真地记下……这般妥帖地收藏了起来,时时重温。 ——一瞬时,心底里竟有些纷乱,思绪如丝,却理出不个所以然。 “直到后来,水镜先生同我说,有人解了那局僵持的残棋……我方猜知,留下卷册间那些书评的人,亦是你。” 他看着她,眸子的暖意较方才更盛了几分,亮得几乎有些灼然,让她-本能地几乎想要错目避开。 但,黄硕终究没有躲闪,这这样力持镇定地与他两相对视——她,其实一惯极少示弱。 “知道了你的出身……那时,心下其实已不敢再做奢想了。”青年静静出声,恳切而坦然——“诸葛氏不过寄居于荆州,亲长俱逝,家世单薄……齐大非偶。” 黄氏在荆州一地,乃是仅次于蔡氏、庞氏的世家望族,根基深厚,声势鼎盛。而他不过一介流寓于此的士子,家门不显,又如何入得了黄家长辈的眼? “两年前,初见岳父大人,相谈甚契,老人家道——愿将你许我。”青年想到这儿,微微阖了阖眼,唇角微扬,笑意恬然得仿佛都有些恍惚——“那时候,惟怕是自己听岔了音。” 既而,他睁了一双澹然清湛的眸子,静静与她对视,神色挚切坚定—— “苍天眷顾,此生诸葛孔明与黄硕得为连理。今指日为誓,榖则异室,死则同穴,相偕与老,此生不负!” ※※※ 不知不觉间,时令已是夏至,三个余月的光阴恍然而逝,竟然令人觉得辰年匆遽。 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她过得太过舒心惬意了些罢。 黄硕从来不知道,原本世上竟然真有与她可以这样合契的人。 品诗论文,抚琴对弈,说星象、百工、堪舆,几乎无一不聊得和洽投机,偶有分歧,也是两相畅议,求同存异,合而不同原是君子之道。 第109章 他们可以一起说车轴的构造,探讨怎样才能承重更多;可以观星看云,推测明日晴雨,相互作赌;可以说至今走过的州郡,谈水文地理…… 原来,得逢知己,就是这样的感觉呵。 正是日出时分,半个时辰前用过朝食之后,孔明便带着几名仆役,持了镰具去田中收麦。 其实,论起来,诸葛氏的家底并不寒微。毕竟孔明的叔父诸葛玄做过豫章太守,又与荆州牧刘表有旧,在荆州一地交游甚广,经过数载经营,算得小康之家,断不必陇亩躬耕。 但他却坚持在襄水河畔留了半顷良田,晴耕雨读,每岁春分并种,社日酬神,三月三侯杜鹃初啼,四月获谷鸣时犁杷上岸……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一岁耕耘所得,恰好够一家人饮食用度。 耕读传家,诗礼继世,原本就是士人的立身之本。自小随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她,对这些,只觉得熟稔而动容。 今日是夏至,依时下农俗,夏至这一日,要取菊花烧成细灰。待小麦收囤之后,将菊灰撒入麦中以防蠹虫。 这些事,以往在家中时她便清楚,不过如今是头一遭自己动手……跽坐在中庭的一丛云丘竹边,点燃了一堆小小的柴禾。不一会儿,便闻见架在干柴上铁盂中不大一堆晒得干黄的白菊,被烧焦后散出清苦微郁的香气。夕阳中,女子的目光宁静地落向襄水河的方向,眉目间尽是恬然的笑意…… 近日里,她甚至打算着添一架织机,针黹织绣这些自小便学过的。但因为太过耗时又繁琐,已许多不曾碰过织梭了。可,这些日子,她竟心下有些莫名地生出几分冲动,想自己亲手织布裁剪,与他做一身轻薄的夏裳……稼穑而食,桑麻以衣,寻常的夫妻,便是这般岁月安宁,静好度日的罢。 单想一想,便令人觉得心底里温暖而适意。 第103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七) 这一日,孔明自田间归来时正值日昳时分,黄硕早已在净室中将澡盘、沐壶、洗石、米潘、絺巾、绤巾等一应物什预备周全。晚凉新浴,洗褪了一身疲累,又换上了一身素纱禅衣,霎时清爽了许多。 夏秋之季,正是夜间观星的好时节。所以用过了下餔,夫妇二人便相偕出了门。 宅院外便是大片碧郁青茂的云丘竹,绵延数里,佚云蔽日。而夏日里这一片幽篁繁叶遮阳、浓荫匝地,也是难得的取凉之地。 因为二人时常来这儿闲坐小憩,所以便索性在竹林畔的凉荫下置了一块三尺见方的润石色云石作几案,石案两侧覆了沉黄色的光洁苇席,方便跽坐。 夫妻俩相偕坐在了茵席上,竹林间融了草木气息的晚风带着微微的凉意迎面拂来,宜人而惬意。正是向暮时分,西边的天穹间,一轮蔼红色的夕阳将将坠入苍青山峦,柔暖的绯光晕染得漫天云霞绮艳,凝金幻紫,笔画难描的绚烂。 竹荫下,相伴而坐的二人亦披了满身霞光,柔而淡暖的夕阳余晖将一双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天气骄热,正好试试前几日制的新茶。”赏景品茗,原本就最合宜不过。因为离家近,黄硕时常带了整套茶具过来。说话间她已自身畔的小竹箧中取出了只一尺见方的素漆小食案,将它置在了身畔的青石案上,又取出了一只赭胎白彩色的鱼纹陶扁壶和一双同色的彩陶茶盏,放在小食案中央。而后将彩陶扁壶中已然煮好的,泛着醇和高香的黄碧色茶汤缓缓斟入盏中,一脉缓急有度的水声潺潺流响,其声清玲。 此时的茶饮,都是将茶叶碾成细末,加上油膏,制成茶饼或茶团,饮时将其捣碎,放上葱、姜等煮开最初作药用,后来渐渐在士人间盛行开来,几乎成为同酒一样重要的日常饮品。 “酒量那般浅,也难怪你一惯爱茶。”看着缓绥斟茶、姿态娴雅的妻子,孔明不由温声戏谑道,眼里带了轻浅笑意——她不好酒,于饭食饮馔上也一向不怎么挑剔,却独嗜茶,平日里喜欢制了各种茶团,取了各样的好水来瀹茗。 “难道我制茶的技艺不高明?”黄硕已斟好了茶,笑递了一盏予他——“昔日在家时,挑剔如阿父,一向都赞不绝口的。如今出了阁,若不好好在夫君面前显一番手艺,岂不可惜?” ——成亲不过三月,但伉俪二人志趣相投,倾盖如故,平日里琴瑟相偕,亲昵和洽得仿佛结缡多年的熟稔夫妻。 所以她也恢复了早年在家中时的随意不拘,微微挑眉,睨了他一眼,大言不惭地回敬道。 孔明兀自淡笑,抬手接过茶,垂目凝神,细细啜饮起来——一袭素色直裾的青年竹簪束发,眉目温静隽致,此际正半逆着光,淡暖的柔红色夕晖衬着他阖目品茗的恬然神色,愈发显得风致高逸,一身气度从容淡若。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莫名地,黄硕竟忆起《诗》中这一句古辞……这人,从来就是这般清华蕴藉,风姿卓绝。 “今日,阿硕又取了竹露烹茶?”片时后,缓缓睁开眼,回味着齿颊之上清恬的竹木浅香,他语声温醇,淡笑着开口道。 因为家中便有几丛翠竹,而她时常早起,采了竹叶上的晨露收在瓯中,时常用来烹茶,滋味恬和,他亦十分喜欢。 “不错,而且是燃了庭中的扫落的竹叶,以文火烹制的,你不觉得醇香较往日更胜一筹么?”她亦捧着陶盏啜了口茶汤,闻言目光浅笑着掠向他道。 她眼角余光扫到了天边那一轮夕阳,有些突兀地,目光霎时一凝—— 一轮蔼红色的夕阳正当西坠,却有一个清晰可辨的小小黑斑突兀地出现在了落日上,从偏南侧的边缘正一点点移向中心位置…… “怎么了?”那厢的孔明温和询道,在见她神色错愕,有些意外,便也顺着她的方向落向了天际。而后,他的神情便成了与她如同一辙的的惊诧讶然。 ——金星凌日!这是金星凌日之象。 这种天象数十年难得一遇,以往只在典籍记载中看到过…… 二人就这么近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粒黑子一点点移过太阳,而后又渐渐隐没,天边的那轮夕阳也终于半坠入山峦,漫天的云霞开始褪尽了绮艳,化做一缕缕铅灰色的云翳……一切回复了原样,仿佛方才的奇异天象从未出现过一般。 一双年轻的伉俪静静看罢,却是同时静默了下来——金星凌日,主有难。多战事。 金星是臣,日为君,臣掠过君,意喧宾夺主之位。 荆州偏安一隅,承平二十余年,境内清明,百姓乐业,一派安宁景象,以至于此间的百姓士庶都险些都忘了……此时,正是争战纷冗的乱世。 大汉名义上的天子——许昌宫内那位皇帝刘协,早被权臣曹操架空了权柄,成为傀儡一般的存在。这九州大地,正值社稷倾颓,江山板荡。 自当年汉和帝刘肇之后,和熹皇后邓绥辅政十四载,而待和熹皇后逝后,安帝继位,大权旁落,整个东汉王朝开始由盛转衰。安帝之后,接连十位皇帝皆是稚龄继位,社稷权柄由宦官、外戚把持。于是嬖佞当道,恣意妄为,甚至年仅九岁的汉质帝刘缵,被大将军梁冀生生鸩杀。 连当朝天子,尚且命若悬丝,朝不保夕……这大汉的天下,已是失纲乱常到了何种境地? 而自三十多年前,灵帝刘宏即位,以张让为首的一众宦官更是猖獗到了极处,称「十常侍」,横征暴敛,卖官鬻爵,以致民不聊生,天下动荡。 中平六年四月,灵帝宴驾,年仅十四岁的长子刘辩承位。而外戚何进等人决心铲除宦官势力。于是邀一方豪强董卓进京,以为助力……谁料到,却是开门揖盗。 董卓进京,接回了因洛阳大乱而流落在外的小皇帝刘辨和年纪更小的皇子——十岁的陈留王刘协。未久,董卓便独断专行,废黜少帝为弘农王,另立其弟刘协为帝。 既而,借故取了刘辨性命,又鸩杀了何太后,尽掌大权。此后,他倒行逆施,残暴不仁,纵兵在洛阳城中烧杀劫掠,凌虐百姓,以致天下怨怼。 之后,群雄并起而讨之,尤以孙坚为最盛,董卓恐惧,于是决定由洛阳迁都到长安。之后,司马王允与吕布等设计,诛杀董卓于未央殿,而后「点天灯」焚之,以泄天下之恨。 一月之后,长安被凉州军攻破,十三四岁的小皇帝刘协,千辛万苦回到了旧都洛阳,而后便是一方豪强曹操将其迎到了许昌,改称许都,自此挟天子以令诸侯,年号建安,至今已是十一载。 算起来……如今许昌宫中那个被人视作傀儡的天子,正与孔明同岁,如今是二十四岁的年纪。 汉室衰微,社稷倾颓,曹操、袁绍、孙坚几方势力争战不休,大兵如市,人死如林,九州大地不知多少郡县连年饥馑,瘟病蔓延,最终成为鬼域。 荆州偏安,可四周豪强环伺,面对着如今这般的动荡形势……这偏安,又能安到几时? 金星凌日,这天象不过是机缘凑巧……他们二人虽都喜欢观星,但并不迷信这些谶纬之学。但此时,不约而同地,二人心绪都因着这一个意外出现的罕事而沉重了起来。 第110章 第104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八) 建安十二年,仲秋八月,南阳隆中。 隅中时分,一轮高远的秋阳近了中天,阳光已不似夏日那般骄热,一缕缕明亮干爽的浅金色昀华筛过竹梢,在地上投下落下疏密有致的烁烁光点,一地竹影斑驳。 中庭的这一丛筠竹近畔是两株丈许高的小辛夷树,此刻正伸展着狭长的叶子,碧郁的叶片在阳光下愈显得青翠欲滴,一派勃勃生机。 黄硕一袭薄缥色细缣襦裙,发挽双鬟,足着锦缘素丝履,手中正拿着一把小铁匕,为辛夷树修剪枝叶。 这两棵辛夷-是她去年秋天植下的。 孔明时常夜间读书,日子一久难免便难免劳神伤眼,而辛夷主五脏,久服有下气轻身,明目益寿之效。所以她便种了这两株小树,打算将来采花制茶,与他烹了饮用,益气且养身。 去年瑞雪宜时,今岁六月的三时雨又分外丰沛些。所以这辛夷抽条很快,照眼下这个长势,明年春想必便能开第一茬儿花了。打量着眼前长势喜人的两株小辛夷树,黄硕眸子里不由微微漾开几分轻浅笑意。 今日正值秋分,依时下的习俗,应当以牺牲祭社,而后在社树下卜蓍问卦,最后将祭祀余下的胙肉分赠乡里周邻。 孔明今日一早便去祠社了,如今……应当正在社祠前那株老社树下占卦罢。 想到这儿,她抬眼看了身畔郁郁的翠竹,顺手折下了一段竹枝。而后一片片摘净了竹叶,置于掌心,微微阖上了眼,向上抛掷。再睁开眼时,数十片碧郁的竹叶已经俯仰无序地散落了一地。 黄硕敛衽在一地散落的竹叶旁蹲下身来,而后仔细地一片片点着,俯叶几片,仰叶几片…… “不需点了,我方才在社祠中已剪了桐蛤占过了,明岁乃是丰年。”一道温淡清醇的语声,就这么带了微微笑意响在了她身后,黄硕回头,便看到一袭若竹色细缣直裾的青年正迎着光向她走来。 “不过是行行时令罢了,夫君卜过了便要管着我么?”仿佛偶尔背着大人顽皮一回的孩童被逮了正着一般,她仿佛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试图掩饰自己微微的窘迫,而后理了理衣裾站起身来,轻笑着回眸看向他。 依风俗,秋分日的社祭占卜十分重要。一般是在社神面前,折了竹枝或者用桐叶剪作小蛤,以占来年丰俭,以半俯半仰者为吉。 ——他们二人其实并不大信卜蓍之事,但却敬畏天地,于祭祀上向来不曾轻忽。 “是孔明失言,这厢且与娘子赔不是了。”他仿佛纵容一个偶尔顽皮的孩子般,语声温和,眸子里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 那厢的女子看着他这副模样,却是忍俊不禁-这人一惯正经,此时做出这副郑重其事的无奈情状真是分外有趣。 日阳渐渐炽热,连竹荫也不复初时的凉爽了,二人便相偕进了屋,在前院的侧室中摆了棋枰,对坐手谈起来。 棋室窗外亦是一丛绿郁葱笼的云丘竹,幽篁送碧,疏影半窗,清风致爽,枕簟凉生,一派安然静谧。 相传,围棋最初创于尧帝,先秦典籍《世本》载,“尧造围棋,丹朱善之。” 古时候,尧帝因为其子丹朱性行莽撞,不易拘束。所以便仿着猎捕之法,以博石为黑棋白子,画地为棋枰,创出了「围棋」之戏,用以磨砺其心性。后来,这种游戏渐渐流传开来,到春秋战国之际已大行于世。 秦时围棋一度式微,直到东汉中期才又重新兴盛起来。因其格调高雅,奥妙无穷,常现静谧玄妙之境界,所以如今盛行于士人之间。 眼下,青石棋盘之上,纵横十七道,白棋黑子一步步成局,正值酣战-他们二人时常对弈,孔明的棋风稳若审慎,格局严谨,总是步步筹谋,而后一击绝杀。黄硕却是看似散漫随意,实则灵巧机变,多以奇招制胜。 所以常常一局玲珑,来回厮杀二三个时辰也难分胜负,前些日子,孔明提议索性二人制一卷棋谱,将这些难解的玲珑局都记叙下来,闲时遣兴也颇为有趣,黄硕亦欣然应允-翰墨知交,琴棋良友。 所谓伉俪相偕,只怕莫过于此了罢。 小阁幽窗之间,正是弈棋至酣,二人皆凝神注目之时,外间传来童子叩门之声。 “何事?”孔明并未分神,只淡声问。 “有客来访,自称姓刘,名备,复字玄德。”外间童子带了几分稚气的语声传了进来,清晰入耳。 手上那枚白石棋子似是一滞,青年的神色微微凝了一瞬,而后语声却未稍缓:“回复刘将军,今日主家访友未归,且多涵容。” “诺。”外间的童子恭谨应道。 ※※※ 次日,又是隅中时分,那位刘玄备将军如期而至。 “先生今日入山览胜,仍是未归。”童子将早先记好的说辞拿来应客。 主客身边的黑面武人和长须将军脸色都不好看起来。但他仍是神色不改,歉然道:“是在下搅扰,明日再来拜访。” 黄硕与孔明跽坐在棋枰前,透过疏窗竹影,隐约看着那个年近半百,当得起他们长辈的男子谦和执礼的模样,她不由微微凝了眉-折节下士至此,也是亘古少有了。 而那厢的青年,却只凝目静静端量着一局弈棋,神色许久未动,温静隽致的面容在光线幽谧的室中愈显清华。但神色太静,一双眸子如何也看不分明。 第三日,刘备再访,终于见到了诸葛孔明。 而后入室相谈,论天下时局,军政民生,从隅中时分一直到了日暮。 三顾成佳话,一对足千秋。 许多许多年后,这南阳拜访,这隆中对策,这千古臣君,都被演绎作了精彩曲折的俚俗传奇,巷陌流传,家喻户晓。 而那个躬耕陇亩之间,却怀经天纬地之才,凡君主三顾茅庐方得相见,隆中千言对策针砭中原时局的传奇士子,便成了天下读书人高山仰止、心向往之的楷范。 但,建安十二年,他们初见的这一日,黄硕却是在一堂墙之隔的侧室中静静坐了良久,目光无意识地落向窗外一丛碧郁欲滴的葱笼筠竹,许久也没个定处……孔明呵孔明,你当真不求闻达么?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通史】 「秋分占卜」就是在社神面前,折了竹叶或者桐叶占卜,来预测明年是不是丰收,以半俯半仰者为吉。 「围棋」从春秋战国开始,围棋一直是纵横十七道的,北魏起才有了纵横十九道的围棋。 第105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九) 三日后,清晨时分。 用过了朝食,二人依例坐在庭中,临风煮茶。孔明生了红泥火炉,将秋日扫落的枯黄竹叶在炉下燃了,竹露晶莹,在青铜茶鼎中汪成清湛的一潭,在滇黑的茶团一点点碾碎倾入其中,而后加入葱、姜、橘等调味。不一会儿,便有雾白的茶烟携着高香袅袅而起。 红泥炉上,茶鼎中水沸三遍后,他取了木勺汲出茶汤,缓缓斟入竹盏之中…… “临风赏景,竹叶烹茶,如此情境,无琴未免单调了些……”跽坐在对面茵席上的女子,仿佛随意地轻浅笑着,而后看着他道——“不若,我抚一曲琴歌娱兴如何?” 孔明自无异议,温然淡笑着颔首,未久,侍婢猗兰便奉命抱了琴来,黄硕抬手接过。抬手褪了雪白的冰纨琴囊,便露出一尾倚桐所制的连珠式瑶琴。琴身纤巧,长三尺六寸五分,尾宽六寸,素丝七弦,乌漆梅花断。岳山之前的琴首处镌着「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八个婉通古雅的篆字——这尾七弦琴,是新婚未久,他亲手斫木髹漆,为她而制的。 她席地跽坐,横琴于膝,自雁柱右侧七弦间随意一个花指划过,便铮铮然流泻出一脉清越泠音。 “近日天气清朗,倒是不需调弦。”随手试过了音,女子淡淡笑道。若逢了阴雨天,湿气侵弦,便少不得移柱调音,多些麻烦了。 随即,她垂眸看了眼琴,悬腕抬手,起势缓雅地按弦而拔,轻勾淡抹,而后倚着琴乐轻声而歌,嗓音极为清越——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听到这儿,对面温静地跽坐席间的青年,忽地神色不滞,而后蓦地抬眸看向对面的女子。但她却凝神指间,此际正连托吟弦,清波般的眸光随着琴音轻轻漾动——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踞要路津?” 人生一世,光阴荏苒不过数十年,譬如朝露,缈若飙尘——既如此,何不入世进取,一展抱负,以偿平生所愿? 弦歌渐歇,而那厢的青年却是蓦然凝视着她,神间色是不可置信似的错愕,女子曲罢抬眼,他便对上了那一双泼墨般灵动深远的眸子,和眼中洞明了然的笑意…… 其实,她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 自那日刘玄德走后,他看似与往常无异,日日煮茶对弈,品诗论文。但她昨晚偶然夜半惊醒,竟看到这人兀自披衣立在窗下,孤峙了了许久许久……一袭薄衣沐月,孑孑独影,莫名地让人觉出了几分萧瑟寂寥…… 第111章 之所以永夜难眠,犹疑不安——是因为她罢? 时逢乱世,战火连绵,中原大地上处处纷乱,离开了荆州,谁知会遭遇怎样的艰难,历经多少险祸?而这天下,又有多少像他一般心怀抱负的年轻士子择主而随。最终,死于争伐战事,死于同僚构陷,死于主上猜忌。 他此去——前路难料,生死未卜。 若等,她又要等他多久呢?一年半载?三年五载……或者,十三年,十五载?乱世之中,倚门侯着夫君归来,枯守十数载的,几曾少过? 所以呵,她怎么会愿意他走? 二人共制的棋谱才只完成了小半,他为她新斫的那尾桐木琴才上弦,她手植的那两株辛夷到明年春才开花…… 可,扶摇九天的鲲鹏,若终老于蓬蒿之间,又与家雀何异呢? 新婚之时,第一次见他的字,端敛清隽的平直汉隶,看上去分明是再温润儒正不过的模样。但一撇一捺细细端量,却是笔力遒健,勾画藏锋,隐隐透着奇纵恣肆的锋锐气势——这个表面温雅的男子,骨子里藏着一柄锋芒无匹的利剑。 甘年磨砺,韬光养晦,终于到了一朝试刃、光寒九州之时,又怎么会甘愿一生匿于匣中,终死不现锋芒呢? “你的行囊,我前日便开始打点了,两三日内便可起行。”她神色是如常的平静自若,语声极为清越,眸光清润而柔和,静静地看着这个眼前的青年。 “至于家中,不必忧心,我自会料理妥当。你的书阁会每半月扫一次尘,那套棋子我会时常自弈,不令闲置。还有这几株辛夷,明岁便能开花,我会蒸了花制茶,挑最好的茶团予你留着……” 若来日你衣锦荣归,我备着花茶醇酿为你庆功;若你功业无成,那,这南阳隆中,总还有一个一个温暖的故园待你归来。 孔明静静凝视着她,眸光几番急剧起伏,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唇角微微翕动,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黄硕只恬然地微微而笑,带了几分柔和的宽慰。 其实,这世上,万事万物的决断,哪怕再艰难,也不过二字取舍。 他舍不得放下自己经天纬地的宏愿,而她……舍不得为难他。 ※※※ 建安十九年,暮春三月,南阳隆中。 两树并种的辛夷迎着清晨的阳光绽得烂漫,粉白的鲜妍花朵儿繁开满枝,沾了晶莹露水的花瓣儿在晨阳下微微泛光。黄硕立在树下看着一树繁花,眸子里恬然笑意间带了微微怅然。 如今这树,已长了两丈多高,齿轮已是八岁,他离开,也是七年了。又是一年暮春时,辛夷花开,满枝繁绽,她岁岁采花制茶……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自从他离开之后,数年之间,关于他的许多事情,渐渐都成了荆州百姓交口争诵的传奇,家喻户晓,巷陌皆知。 建安十三年,初出茅庐,在刘备兵败之际,临危受命,结成孙刘之盟,而后与曹操战于赤壁,大破曹军,居功至伟——这一年,他只二十七岁。 同年十二月,在赤壁之战后,助刘备平定荆南四郡,被任命为军师中郎将,住于临烝,督令零陵、桂阳、长沙三郡,负责调整赋税,充实军资。 建安十六年,益州牧刘璋派法正、孟达请刘备助攻张鲁。他便与关羽、赵云等入蜀助阵,留关羽负责荆州防务,分兵平定各郡县,与刘备一起围成都。至建安十九年,刘璋投降,刘备入主益州…… 当年那个躬耕陇亩,不为世人所知的青年士子,短短数年之间,仿如囊锥脱颖,锋芒崭露。已是名闻诸侯,饮誉天下。 南阳卧龙,诸葛孔明——水镜先生当年的几字品评,如今已是家喻户晓,人尽皆知。 想到这儿,她眸光不由落在了树下小竹几上髹漆竹笈中那厚厚一摞绢帛间……七年的家书,任是绢帛轻薄,也积了几乎满了一笈。 自他离家起,便时有雁书寄回南阳,有时一旬,有时半月,现下战乱,驿亭传舍许多已废置,所以都是遣了军中将士送来……千里传书,天晓得他是费了许多工夫?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通史】 【饮茶风俗渐盛,饮茶方式:茶叶碾成细末,加上油膏,制成茶饼或茶团,饮时将其捣碎,放上葱、姜等煮,最初作药用,后来渐渐成了饮料,坊间有「茶粥」卖】 第106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十) 想到这儿,她眸光不由落在了树下小竹几上髹漆竹笈中那厚厚一摞绢帛间……七年的家书,任是绢帛轻薄,也积了几乎满了一笈。 自他离家起,便时有雁书寄回南阳,有时一旬,有时半月,现下战乱,驿亭传舍许多已废置,所以都是遣了军中将士送来……千里传书,天晓得他是费了许多工夫? 这些书函,看得出许多都是仓促之中匆匆书就,那人一惯端敛清隽、笔力遒劲的字迹竟带着些微潦草……不难想象他落笔之时的情形是何等急迫,甚至险恶。但即便这样,整整七年间,卷卷绢帛自夏口、柴桑、临烝、蜀州……他所走过的每一个郡县陆续送来,从未间断。 长时数卷千言,短时寥寥片语,总是先报平安。 每一卷她都反复逐字细阅了一遍又一遍,而后按着月份细致地收进竹笈中,闲暇时候便拿了出来,坐在庭中辛夷树下,细细从头一卷卷翻看……往往一遍看下来,便消磨了整日的辰光。 此时,黄硕便是敛衽跽坐在花荫下的竹簟之上,自搁在小几上的那只竹笈中取出了十余卷来——这些都是建安十三年时,他受命到柴桑,会见孔权时寄予她的书函。 依着惯例,他每到一个地方驻留,一旦有了闲暇,便会执笔细叙各地的风物俚俗,从市坊宅邸的特色到田间作物的种类,还有饮食风俗甚至各类草木花卉……她细细读来,便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遍览九州风物,尽看天下山川,这也是她自小的愿景……原来,他一直都晓得。 在这几卷家书中,他娓娓叙道,江东气候暖润,乃是鱼米之乡,百姓大都饭稻羹鱼,而且常常会做鱼鹾。有腌制或糟制的熟鹾,也有将鲜鱼脍作薄片的鲜鹾。而江东之地,池塘水泊星罗其布,几乎遍植荷花。所以士人之间便盛行以莲叶裹了鱼鹾分赠亲友,格外有一种清香之气,他近日里,刚刚收了周公瑾赠的一卷裹得十分精致的熟鹾…… 那一回收到信时,随函附赠的那只匣子里,竟是半份置在素青瓷罐中的鱼鹾……他将周瑜赠的那份鱼鹾分了一半寄予了她。 ——因为是糟制的熟食,所以并不担心腐坏。 她收到之后,启开匣子,愣愣看了许久,直到眼底微微有些发涩…… 她纤皙的手指一分分地摩挲着那绢帛上端敛清隽的平直汉隶,默然许久之后,方提笔回信。 缠丝苇杆的兔毫笔在素丝薄绢上落下一个个飘逸灵秀的汉隶,凡且种种,思绪万千,一件件细叙了家中这月余以来的细琐趣事……院中的那丛云丘竹今春生出大片新笋。如今几竿翠筠已长到书房墙根,葱葱笼笼地翳了大半窗棂,碍了室中光亮,她原想伐了却又舍不得,所以正犹豫着……她近日新得了几卷古藉,竟意外地在其中发现了《诗》中那一曲传闻中早已佚亡的《子衿》曲谱,心下惊喜,试练了数日如今已奏得娴熟,当真有几只燕雀闻声驻在了竹枝头……写着写着,直到一池浓墨告罄才惊觉自己细细琐琐已是万字。 ——她何时竟变得这般啰嗦了?看着字迹密密麻麻的数尺细绢,黄硕心底里微微苦笑。 明明一惯是随意不拘的性子,最不耐烦这样巨细靡遗的记叙。但如今,落笔之后,便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下意识地想将这月余以来自己身边发生的所有细琐事情弦都说与他听;想将自己制好的辛夷花茶寄去予他;想将那一卷两人对弈同录,如今她已制好的棋谱带给他看;想将自己新学的这一曲《子衿》亲手弹与他听…… 忽然间,竟皤然明悟一般,晓得了他千里寄鱼时的心绪……一别之后,两地相悬。思念呵,当真能生生把人逼得魔怔。 兀自苦笑了片时,她默然之后重又提了笔,说毕了家中诸事,又细问他许多江东的民风俚俗,末了,方郑重落笔,询道——“何如周公瑾其人?” 他们的往来信函之中,也时常会闲话当世才俊。她自小生于荆州,长于襄阳,从来没有机会离开故土。但自孩提时偎在长辈膝头,听他们针砭时局,品评人物时,便对这些纵横捭阖的传奇英杰心向往之。 相较于草莽出身的孙氏父子,周瑜周公瑾,乃是真正的名门之后,贵胄公子。 如今雄踞江东的孙氏一族,仔细说起来其实出身草莽。破虏将军孙坚,少年时便胆魄过人,十七岁为县吏,后历任校尉、县丞等职,渐渐有了些豪侠声名。后来在黄巾之乱中,受命担任佐军司马,聚兵征讨乱贼,战绩不俗,手下的兵卒日渐增多,而他引兵四处征伐,势力渐大,成为一方豪强。 第112章 中平六年,孝灵皇帝刘宏驾崩,董卓专权,祸乱京师,刘坚与袁术联手讨伐董卓,颇有胜绩。甚至在乱事之中得到了传国宝玺,可惜不久便又为袁术所夺。之后,孙坚奉袁术之命征讨刘表,死于黄祖箭下,享年三十六岁。 之后,其长子孙策继承了父业,时年十七岁。 孙策与周瑜皆居吴下,恰又同龄,少小相识,总角之交,庐江周氏乃是世代簪缨的衣冠高门,周瑜的从祖父周景、从叔周忠都曾官居太尉、位列三公,而周瑜的父亲周异则任着洛阳令。虽然时值江山板荡,社稷倾危,但周氏一族在庐江根基深厚,势力不容小觑。 孙策自小随母在吴郡寿春长大,少年时便广结名士,饮誉于吴下。周瑜慕其盛名,于是登门拜访,二人同龄,又皆是风华少年,隽才大志。所以于寿春一见如故,推诚相待,甚至升堂拜母,逐为刎颈之交。 数年之后,孙坚猝然离世,十七岁的孙策承了父业,周瑜便自然成了他最得力的臂助。其时,外有豪强袁术欺其年少,虎视眈眈;内是部下离崩,义仆星散,全然孤立无援。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共同面对着外交内困的棘手形势,同心协力,步步筹谋,外御强敌,内结助力,历经数年终于踵事增华,初步奠定了江东基业,成为雄据吴地的一方豪强。 其时,孙伯符、周公瑾皆不过二十余岁的青年,又都是姿仪俊美,衣冠济楚,故江东一地,并称其二人为孙郎、周郎,风流为一时之冠。 而周瑜则尤其风流蕴藉,他出身名门,雅擅音律,凡听丝竹管弦。但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有歌谣曰:"曲有误,周郎顾。" 这般一个人物,黄硕心下自然也是有几分好奇的。 但这一回,孔明的回信却来有些晚,已拖到了年末,正是赤壁之战甫落了幕,孙、吴两方联军大破曹操。经此一战,周公瑾饮誉天下,诸葛孔明声名雀起。 这一年,周瑜三十三岁,诸葛亮二十七岁。 他的回信字字落笔凝正,言语之间是少有的郑重:“其人雅量深致,性度恢廓,堪称当世俊杰。” 而后,他字里行间便透出几分惋惜来:“唯惜孙伯符天寿不永,盛年早逝。” 黄硕其时看信到这儿,心下也是一叹——那个少年有志,英达夙成的孙伯符。在十七岁承业之后,短短十年,便与其父之般,死于弓矢之下,享年二十七岁。 当真是造化无常。 其后,又十七岁的少年——孙权,在兄长死后承了父兄基业。同兄长当年一样的年纪,也同当年兄长一般的胸怀大志,但却因年少稚嫩,难以令群臣服膺。 此时的周公瑾,已是统率三军的、重兵在握的中护军,他越众而出,当着所有的面,对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稽首而拜,行君臣之礼,以头触地,表示自己愿臣服翊戴,而后,群臣纷纷仿效。 而赤壁之战前,曹操发来战书之时,江东诸人大多都欲请降,关键之际,便是周公瑾果决明断,决意一战。之后,更在此次大战中居功至伟。 ——此人的节义气度,智计筹谋皆是令人慨叹。 只是……孙伯符已逝,如今的孙仲谋,同他之间却没有那般总角相交,垂髫同乐的情份。而莫论他再怎样表忠示诚,一个手绾兵符,掌着三军调度的大将,也难以令主君全然放心罢? 那时,读罢了信,黄硕心下不由一声暗叹,太息良久。 而七年之后的今日,黄硕跽坐在辛夷花荫之下的竹簟上,默默重阅着那幅薄绢上,孔明清隽端敛的字迹——“其人雅量深致,性度恢廓,堪称当世俊杰……唯惜孙伯符天寿不永,盛年早逝。” 一时间不禁慨叹……只怕,当真是天妒英才。 谁料到,就在她收到这封信短短两年之后,孔明便一语成谶。 赤壁之战落幕后,周公瑾奉命独守江陵,却在两年之后匆匆请求回吴——其中因由,若细细推敲,只怕是孙仲谋已生了猜忌之心? 世事浮云,人心原本就是最难掌控的。 不久,周瑜便病逝于吴下,时年三十六岁……究竟缘何陨命,至今仍众说纷纭,但孙仲谋因疑其不忠而鸩杀能将这种说法,一向也没有断过。 如今,斯人离世,已整整四载。 黄硕默坐于树下,正凝视着那一卷绢帛出神,却忽闻门外有匆促的马蹄声跫跫而响,渐近了来。 婢子闻声前去应门,看着门外十余名高大的披甲兵士和三辆穹顶双辕的马车,竟是被这阵仗微微惊了一跳。 “请问,黄氏夫人可在府上?”领袖模样的军士白衣银甲,语声亢然清亮——“我等奉军师之令,前来接夫人入蜀相聚。” 第107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十一) 襄阳距成都一千三百余里,因为驾车的皆是骠悍良马,脚力不俗,原本也只是五六日的车程。但半途中意外逢了春末一场连阴雨,绵绵密密落了数日,前方道路泥泞难行,一行人马只得在沿途的邸店落脚,待得天光晴旺了方继续上路。又因着车中乃是身份贵重的女眷,为免颠簸,一路的行程都颇是稳缓。所以断断续续走了月余辰光方抵蜀中,时令已然入夏。 成都最初乃是古蜀国的国都,蜀国开明王朝九世时,自樊乡迁都于此。取了周王迁岐「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的典故,名之为成都。公元前316年,秦惠文王先后吞并巴、蜀,六十余年后,蜀郡太守李冰造石人作测量,建起了工程浩大的湔堋(都江堰),使这一方巴蜀山水从此蓄起了千里沃野,万顷良田,从而成为天府之国。 这座城池坐落于流江南岸,因为气候暖润,适宜养蚕植桑。所以织锦刺绣之业极为繁盛,蜀绵蜀绣皆冠绝天下。早在百多年前,朝廷便于此设有「锦官」,因此,成都亦称锦官城。 晨光熹微的黎明时分,宽阔平坦的官道上轮声轧轧,一队车马缓缓驶到了锦官城门下,守门的兵士方才了领首的裨将,便立即执礼下拜,恭谨地放了行。 黄硕临窗跽坐在车中香蒲叶织成的茵席上,听着帘外鼎沸的人声,她微掀了那道缃黄色的细缣窗帷向外看去,入目便是街衢两侧林立的市坊重屋和鳞次栉比的楼肆,大道之上各样衣饰的行人牵衣连袂,单辕或双辕的马车、牛车、骡车往来不息,一派昌隆繁盛景象。 成都的建筑格局,与洛阳相似,整座城池呈方形,四面各长数里,城垣高七雉、城隅高九稚,墙高是厚度的三倍。因为中央方位最尊,所以州牧的治所置于此处,宗庙社稷置于其正南方,以示一体。北边设市,四隅比较僻远,为居民闾里之地。 左将军刘备刚刚入主益州,昔日的州牧治所如今便做了现成的左将军府。这也是整座成都城最为壮观的建筑,绵延近十里的殿宇楼阁座落于锦官城中心位置,重檐黛瓦,白壁丹楹,栾形斗拱庑殿顶,远远望去,便是一派旷丽恢宏气象。 这一处宅邸外绕围墙,墙头是双城檐顶,前墙正中开着一扇两丈余高的大门,上设着一座五脊庑殿顶门楼。 马车在宅邸前那扇兽面衔环的铺首的青铜大门前驻了步,黄硕透过车帘的间隙,目光落在那门楼上奔兽逐雁纹的石青色瓦当上,神思微微有些恍惚……他,如今便在垣墙之内。 七年长别,相见在即,她心底里竟隐隐生出几分紧张无措来……近乡情怯,大抵如是。 早有一个家丞模样的老者领着十余名仆从侯在门外,见车马驶近,健步迎了上来。他约是五旬年纪,身着一袭群青色的细缣衣袍,面貌清瞿儒正,气度谦和,周身透着几分阅世颇深的稳敛与从容。 “老朽姓郑,忝为府上家丞,奉了郎君之命在此恭候夫人车驾。”老者隔帘向她躬身执行,语声恭谨道——“千里奔波,车马劳顿,府中已备了饮食茶水,只待为夫人一洗风尘。” 马车中却是静默了片时,不闻回音,过了一会儿方响起女子极为清越而和润的语声:“劳烦了。” 顿了一瞬,车中的女子却未立时掀帘下车,而是静了片时,既而启声问道—— “敢问老伯,州境之内近日可生了大事?” 她语声温和而平静,字字清晰,虽是问询,但言语之间却近乎笃定:“前些时日霪雨不止,莫非是何处汛情?” 郑伯闻言,意外之下竟是神色一滞,心底不由暗叹了一声——颖悟剔透,敏锐如斯,难怪自家那位人中龙凤的郎君目下无尘,唯牵念着家中结发之妻。 “夫人睿智。”一惯稳重的家丞,暗自敛了面上的惊叹之色,而后恭敬地应道——“的确是因着前些日子的连阴雨,岷江上游泛滥成灾,半月前湔堋南边有两处决了堤,郎君闻讯,星夜兼程赶赴了岷江,至今未归。” ——郎君走得那般匆忙,但临行之时却不忘留下话来。若夫人问起他的行踪,须据实以告。 黄硕闻言,心下有几分了然——湔堋决堤,乃是关系着这益州全境数百万黎民的生计的要事,以他一惯事必躬亲的性子,自然是毫不迟疑地前赴岷江了。 第113章 只是,至今未归……黄硕心下刚刚泛起微微的失落已被忧切压了下去——已去了半月,想必那边的汛情颇是棘手。 “如今府中诸事具备,只待夫人入住了。”老者温声和缓地出声道,亦打断了她的思绪。 “劳烦了。”黄硕微微颔首,而后素手掀了帘帷,扶辕踩着车前的踏石下了地。由郑伯领路,一路进了府中,自南阳随她来此的婢子仆从们便着手开始搬箱笼。 孔明的住处是府中毗邻着主宅的一处三进五间的院落,颇是深旷雅致。正值莺时四月,已是桃李红褪,春芳渐歇,但甫进了院门,便见东边一株繁花正绽的高大梨树,漫树梨花竟放,琼苞玉蕊,一树繁白,初雪一般的晶莹皎洁,鲜妍不可方物。 那株梨树大约看上去至少有百年齿龄,高约有□□丈,横柯细杪挓挲开来,佚云蔽日,近乎荫了半个东厢。 一阵晨风拂面而来,夜露未晞的雪白瓣儿扑簌簌地抖下几点水珠儿来,零落地点点飘洒下来,有几点正落在自花树下经过的颊边,一阵沁人的清爽凉意。仿佛瞬时濯净了这一路的疲倦与窒闷。 她不自禁地仰头看了上去,才正是花时。所以叶芽儿还蜷缩在枝头一个个覆着细白绒毛芽苞儿里。所以举目而视,唯见满树梨花盛绽,似雪繁白,透过繁花间隙,可以窥见晴蓝的天穹和缕缕萦浮的云丝,时卷时舒,惬意而自在。 黄硕几乎是在这一霎间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一路进了内院,前院和中院皆是他办公之处,而这儿则是他们夫妇的寝居之处了。 有些意外地,院中东西两厢前后原应种草植花的地方,眼下皆是空置的,大片湿润的褐色新土似乎刚刚翻过不久…… “这儿因着郎君吩咐,翻地种了笋。州境之内少有云丘竹,所以便种了越王竹,蜀地暖热多雨,适宜竹木生长,这些笋到秋日便能长成丈余高的新竹了。”郑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温声解释道。 黄硕闻言一怔——待这几丛筠竹长成,这院落的格局便几乎同南阳的家一模一样了…… “自两月前主公城头受降,入主益州,郎君封了军师将军,住进这府邸起,便一面遣入东赴南阳接夫人入蜀,另一面亲自布置了家宅,安排了夫人住处的一应细务。”老者的语声没有太大起伏,但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份量。 ——刚刚接手益州,正是千头万绪,诸事待举的忙乱时候,他身为主事,竟还分心为妻子安排这些琐碎事宜。 黄硕听得也是微微一怔……这人呵,从来就是这般的妥当体贴,数年如一日的温和细致。 她走近了几步,低头仔细端量,果然在褐色的土壤间,看到零星几个细尖的新笋已破土而出,鲜嫩又茁壮,一派生机勃勃模样。 她心底里忽然不自禁地涌上几分动容——七年了呵,他终于有了安定之处,可以给她一个安宁的家。 他当年择定的主君——左将军刘备,如今已据有荆州二州,北抗曹操,南凌孙权,天下三分之势隐然已定。真正划地称雄,位尊一方。 而天下间又多少人赞叹诸葛孔明的鉴人之明,当年慧眼识珠,扶助英雄于穷途末路。到如今,昔日落魄皇叔成就了一方基业,俨然无冕之王,而居功至伟的南阳才子坐镇中枢、总揆百事,俨然丞相。 黄硕莫名便忆起了七年之前,南阳隆中的草庐之中,她自棋室的小窗中窥见的那个年近五旬的谦和长者。那个时候,他几度惨败于曹操之手,部属流离,义仆星散,狼狈地带着寥寥几个亲信投奔了荆州牧刘表,以求荫庇。 真正寸步难行,前途渺茫。 那个时候,其实,她心底里也并不看好这位刘皇叔。 以时人的眼光,士子们若要求仕,想在乱世中博一个前程,最佳的选择乃是北上许昌投奔丞相曹操。 因为名义上的天子,所以就有了名义上的正统,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朝廷势力。对于一个有志之士,不论他拥护汉室天子还是拥护曹操,他都必须归附到曹公的麾下,为其效力。当年荆州官学的许多士子,都同孔明的同窗好友孟公威一样择了这条路。 而即便不选曹操,其时江东基业初定的孙权亦称得上一方雄杰。虽不及曹操兵多将广,但据着长江天险,自保却是无虞。 但,那个时候,孔明却是在连她也意外之中,择定了其时狼狈落魄的刘玄德为主——是为了那个汉室宗亲的身份,还是因着三顾茅庐的恩义,甚或……其他? 她……一直疑惑。 而,七年之后的今日,几乎整个天下的士子都在惊赞孔明当年慧眼识珠的睿智。他所择定的主君而今已成为了与曹、孙两家分庭抗礼、三分鼎足的一方雄主,而他自己更因当年识于微时,所以为主君推诚相待,至敬至重。 因此,令名得彰,文才武略著于天下。 ——诸葛孔明,几乎已是天下士子心向往之的楷范。 而于她而言,她的丈夫,终于有了一方长久安身之处。所以可以安顿家小,不必两地离居。 这一天,她已等了太久呵。 黄硕在内院安顿了下来,如她预想的一般,正堂的簟席几案,书房的布置格局,内室的床榻围屏……几乎都同南阳的家中一般模样。 ※※※ 待五月南风吹遍巴蜀大地,遍野小麦覆陇而黄的时候,黄硕终于得了孔明不日归家的消息。 那天暮时,她听了仆从通禀,急急放下了手中竹卷向外奔去,出了中院,便再移不开目光—— 那人便立在前院西厢那一株参天的梨树下,柔红色的夕晕筛过密密的新叶,斑斑点点地缀在一袭若竹色的衣袍上,长身立玉,颀长劲拔,眉目温静隽致,气度渊古博雅,清和淡若一如当年。 只是,相较于昔日那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士子。如今的他气度较更显稳敛从容,风云过眼,轻尘不惊。 看到她的一霎时,他眼底里忽然泛上笑意,清隽儒雅的温文男子,就那样澹然含笑立在一树浓荫下,其人如玉,风华独显。仿佛天地之间的所有景物皆虚化作了褪色的背景,清晰可见的,唯有他须他发,他眉他眼…… “阿硕,”他轻唤她的名字,语声温润清醇一如当年——“我回来了。” 她缓缓向那人走去,近了几步,将他眉眼看得清晰时却是怔怔立在了当地,那一双湛然的墨色眸子,此刻隐隐可见血丝,露出彻夜未眠的疲态……瞬时间,一股酸涩自她心底直涌上眼角,连眼前的景物似乎都微微模糊起来…… 所谓情根深种,大约就是,莫论那个人怎样的狼狈窘迫或憔悴落魄,你的第一反应,都只是心疼。 第108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十二) 自孔明归家之后,黄硕原本悠闲的日子便变得忙碌了起来。 前些日子,湔堋那边的汛情十分严重。孔明虽未细叙,但她却可以想见其中的万千艰难,他赶卦岷江之后,也不知是怎样焚膏继晷地调度斡旋,筹谋细策……如今水患终于得平,自己却劳顿成了这般模样。 ——这人呵,总是就是这般妥善细谨,克己求全。 自住进左将军府中这一处宅邸后,黄硕很快便适应了女主人的身份,主持中馈,料理庶务,府中一应事务处置得有条不紊。而今阖府上下都十分信服这位刚刚入主的将军夫人,所以如今行事颇是顺遂。 她吩咐厨下一日三餐令厨下烹了各样口味清淡的温补之物送来,几乎片时不离地守在榻边,看着丈夫按时用了早晚饮食,既而卧榻休养。 孔明的确劳顿得厉害,初回府的次日,午憩的时间都格外长些,这天他一觉睡到了向暮时分,睁开眼时外面淡暖的柔红色夕阳正透过竹制的百叶窗一缕缕照进来,将跽坐在榻侧茵席上,正向竹几上的青铜博山炉里添着香的女子笼在一团柔和的光影里,静谧而恬然…… 一脉宁和清淡的宜人浅香在室中弥散开来,沁入鼻端,异样的令人适意——应当是她在信中提过,自己采了家中庭树第一茬儿花亲手制的辛夷香,有安神助眠之效。 难怪这一觉他睡得这般好……孔明己然恢复清湛的眸子里,不自禁地漾起柔和的笑意。 ——这,就是他的阿硕呢。 孔明如今官居军师将军,署左将军府事。实际上是一人主理着主公刘备治下的荆、益二州——总揆方圆数千里地域的几乎所有要务,说是隐然丞相也不为过。所以,镇日间公务从不曾轻松过。 但如今,虽卧榻静养,但日子却是轻松了许多。每日间属官将紧要的公文呈送了上来,她便在他榻边茵席上跽坐了下来,展开公文一卷卷清声读与他听。 黄硕一惯心思敏捷,时常甫念罢,便能条分缕析地试着提出几个章程来,许多竟都可行。孔明只需仔细斟酌之后,精简或增益一二,再由她执笔记叙……如此一来,事半功倍。 他目光温暄地静静看着敛衽跽坐在榻侧的青瓷灯下,挽袖悬腕,一字字运墨落笔的女子。暖黄色的灯光映着她秀致恬然的侧颜,神情专注里带着几分潜静之气,文雅娴丽…… 第114章 他的阿硕,从来就是这般博学广见、灵悟敏捷的女子呵。甚至与他相较,所欠的也不过是政事军务方面的经见与历练而已。 得妻若此,平生何幸? 孔明其实一惯身强体健,卧榻休养了数日便又恢复了往常温静隽致、博雅澹然的翩翩美丈夫模样。 这一天清晨,黄硕自夜梦中悠悠醒转,睁开眼时,却发现榻侧已空,一惊之下,她推枕而起,神色惶急地匆匆披了衣裳,几乎踉跄着步子就向外奔去…… 孔明正立在厅堂门前,目光越过庑殿顶上重重石青色的甓瓦,遥眺向东边天穹间微露的曦光,眸光深湛……听到女子有些惶乱的足音,他诧异地回了头,而后便见她泽衣外只披着细绢氅衣,神色匆匆地快步自内室奔了出来—— “晨间寒气尚重,当心着凉。”他急急几步上前,连忙伸手替她拢紧了衣裳,而后动作柔和地将人半揽入怀中,温声关切道。 但心下却是生出了几分错愕——她从来处变不惊,从容自若,眼下究竟为何惶乱成这样儿? “我醒来时,你不在……”她被他半揽在怀中,低低垂了睫,似乎当真是因为侵晨时分寒气过重的缘故,竟有些畏冷似的微微缩了肩,一惯清越的语声里透着轻低的脆弱——“所以……便以为,又是梦……” 闻言,孔明的神色似乎霎时间滞住,而后心念急转,全然明白了她言下未臻之意——自他走后,这七年间,她一定做过许多回夫妻团聚的梦,而回回梦醒,枕畔已空…… 所以,如今方才会这般患得患失,近乎杯弓蛇影……七年长别,一朝团栾,犹恐相逢是梦中。 “阿硕,”他蓦然将妻子揽入怀中,环臂拥紧,语声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意——“对不起。” 她任他拥住,静静偎在这人怀中,感受着他有力的臂膀和怀中真实的温暖,不禁轻轻阖上了眼。 “阿硕,我们还有长长的一辈子来厮守。”最末的时候,她听着他语声温和而诚挚许诺——“执子之手,相看白头。” 清晨初升的朝阳还只是云锦绣影一般的明红色,轻浅柔暖昀光照映在面颊上。即便闭着眼,也感受得到那样的温暖和适意,同这一字字清晰入耳的誓愿一道,暖到了心底。 ※※※ 七雉高的巍峨城墙以石青方砖砌成,一袭竹青色直裾深衣的温雅文士居高而立,垂目俯瞰,目光深远。而他身畔,一名兰青襦裙绾双鬟的娴静女子比肩而立,俪影成双。 蜀中地域平阔,放眼望去,千里沃野,此时小麦黄遍,灿金色的熟黄麦穗沉甸甸地弯了头,麦尖上抽出的一根根半寸长的细芒迎着初升的朝阳熠熠泛光。 “阿硕,你看,今岁蜀中大丰呵。”他广袖拂衣,双手凭着城楼,手指抚着厚重的石青的城砖,目光温和地凝视着眼底千里沃野,无垠灿黄,语声欣慰里难掩喜悦。 是啊,乱世之中,这一方清平,一岁丰收,便能济得多少饿莩饥民,免得多少骨肉流离,平得多少灾荒祸患……救得许多许多黎庶百姓的性命。 她眸光亦随着他看过去,其中却更多了些东西-这千里丰收,又有他前些日子治理水患的几多辛劳在其中? 看着眼前这般情形,仿佛怎样的辛劳都值得。 孔明就这样静静伫立在城头,看着这遍野熟黄的丰收景象,许久许久—— “幼年时在徐州,家中也种着一顷麦田,我犹记得阿父带着长兄下田时的情形……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一岁劳作便足供衣食。”他终于开了口,仿佛是因为忆起了遥远的孩提时光,所以语声轻而低缓。 “阿母是在我三岁上便过了身,但继母秉性温和,敦厚贤良,一向对我和阿兄悉心照料,不曾轻怠。”他静静说着,语声愈见温和轻柔起来——“即便后来有了三弟,也从未因此薄待过我二人。所以,一向算得父慈母爱,一家和乐。” 黄硕站在他身畔,自侧面看着这人微微恍然的柔和目光,一时也是静默。 “琅琊诸葛氏原也是一方士族,到了父亲这一代。虽已家门不显,但诗礼传承却也不曾轻忽。日日晨起,阿父便教我们兄弟三人读书习字。”他转过头来,温和地看向了身畔与自己比肩而立的妻子——“最初习字,先学的第一个都是自己的名字。” “阿父为长兄取名瑾,为我取名亮,瑾为美玉,亮乃光明,都是希望孩儿日后成才,拔萃群伦。”他语声顿了顿,忽然微微低了下去“而到了三弟,则取名为「均」,希望家国安宁,均平天下。” “因为三弟出生之时……汉室天下,已是乱象初现。”说到这儿,他温静隽致的面容上,神色已然凝重了起来。 桓、灵二帝昏聩无能,阉党祸乱,以致社稷不安,天下板荡。再后来,灵帝驾崩,少帝即位,不过短短数月,董卓引兵入京……彻底天下大乱。 “初平四年,阿父病重,正逢了徐州之乱,医药难求。所以不治而亡-那年,我十一岁时。” 所谓徐州之乱,起因是一桩谋财害命的凶杀案,这被杀之人,乃是曹操的老父曹嵩。 其时,任徐州牧的陶谦遣自己的部将张闿护送曹操的父亲及家小东赴兖州与曹操会合。孰料张闿觊觎曹嵩的钱财,竟于半途杀人谋财,而后逃到了五凤山落草为寇。 曹操怒不可遏,发兵征讨陶谦,杀男女妇孺数十万,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 “为泄私愤,曹兵所过之处多有屠戮,因避战祸,长兄带着继母远赴江东。而叔父则携两位阿姊和我们兄弟二人北上豫州。” “自此一家兄弟分隔两地,多年离居……家,也再不成其为家了。” “我们一路自琅琊赶赴豫州,沿途所见,不忍卒睹……曹军杀戮数十万,兵祸之后便是疫疾蔓延,兼以饥馑,于是流寇四起。幸存的百姓又为流寇所杀……流尸满河,白骨蔽野,整个州境几乎成为鬼域。” “我曾眼睁睁看着路边百姓争食死尸,也曾见过殁于兵祸的妇孺尸身渐腐,几只秃鹫正啄食,一片血肉模糊……” “阿硕,许多同窗曾问过我……若要出仕,为何不北上投奔曹操?”他原本阖着的眸子缓缓睁开,平静而凝重地看向她,一字一顿—— “因为,我恨这个人!” 黄硕怔怔听着,一时愣住-相识近十载,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表现出这般深的憎恨。对,是憎恨,厌恶入骨,沦肌浃髓,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 ——是呵,她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点,他怎么可能不恨曹操呢? ——那个毁了他的家乡,间接害死他的父亲,又逼得他们离家避祸,流离他乡,骨肉兄弟十多载离居的元凶! “不止恨他……也恨这江山板荡,百姓流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恨自己,手无寸铁,无能为力。” 当年,那个十一岁的孩子,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家乡被战火烧作灰烬,自己的乡邻舍里成了刀下亡魂,尸身被禽鸟野兽分食……这一方养育自己长大的故土化做鬼域。 在这一场兵祸之前,那个叫做诸葛亮的孩子,也不过是个徐州琅琊一个寻常的士人家子弟,像这天底下所有的士家子一般,跟着父亲晴耕雨读,学诗习文。平生的愿景便是长大后同父亲一样,几分薄田,稼穑而食,桑麻以衣。或者可以同叔父一般,凭着人品德行、经书才学,举业出仕,在大汉朝廷中有一个微末职奉…… 而十一岁这年,眼见着这眼前流尸满河,白骨蔽野,他从未有一刻像那般痛恨!痛恨那个手握兵权的上位者,只因个人私愤,便可以向数十万百姓挥下屠刀,戮杀无辜……也痛恨自己的年幼弱质,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在眼前,却无能为力…… 人活一世,大多数的痛苦,其实,都来自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他手扶着城砖,声音低沉下来,凝重得带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微微沉嗡:“天下乱世,肆意杀伐的豪强,何止曹操一人,而战祸之中,人肉为食的,又何止鹰犬禽兽?” “脯肉……阿硕应当不陌生罢?”他一双眸子尽量温和地看向了她,轻声问。 黄硕闻言,轻轻点头……以兽肉切块淹制,做成肉干,是为脯肉。 “--那,可听过「人脯」?” 语音刚落,她面色霎时间有些发白,定定不能信似的,怔怔看着他-以人肉为脯,何等惨然可怖! 他眸光温和地看着眼前的妻子……他的阿硕啊,生于荆州,长于襄阳,自出生起便逢州境承平,从来没有经过兵灾,见过战火-而他,唯愿她此生安然,永世都不用经历这些。 “当年,曹操最初起兵之时,军粮短缺,程昱劫掠了本县,供上三上军粮……其中,大多乃是「人脯」。” 她双手攥紧,十指绞得顿顿发疼…… “做过这样事情的豪强不知多少,而就这样被做了「人脯」的百姓,亦不知多少……”一向那般温和澹然的男子,语声发紧,涩得几乎带了微微颤意。 第115章 第109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十三)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他神色凝然,而后顿了一顿,轻声恍惚似的叹了一句——“那个时候,只盼着,这天下若还是大汉的太平天下该有多好……这天下,若早日宁靖,归于太平该多好啊。” “所以那个时候,我曾发愿,此生,原倾已身之力,使大汉的社稷重复太平,河清海晏,天下安澜。” “--最不济,要辟一方净土,保一方太平,养一方百姓。”三十三岁的孔明,站在城楼之上,凝视着眼底千里沃野,一片丰收熟黄,坚定地轻声道。 黄硕静静看着眼前风姿卓然,神色坚定的青衣文士-这,是她的丈夫。 从来就是这样,志高德劭,重义安民……让人仰望敬慕,从心底里折服。 ——你既志愿如此,那我便陪着你身边,看你辟一方净土,保一方太平,养一方百姓。 ※※※ 纤月如勾,皎皎然悬在西边高树的枝梢间,银亮的一弯。漫天星子散漫地缀天际,光华熠熠。苍穹是明净的琉璃蓝色,没有一丝云翳。 “呀……流萤越来越多了。”女子清越的语声响起在夜色中,透着并不掩饰的欣然喜悦。 淡薄的月色下,一双相偕出行的伉俪挑着盏薄纸绘墨的竹骨灯,缓步走在锦江之畔一条细草铺毡,繁花糁径的僻静小路上。江上水汽氤氲,润泽得两岸草木葱笼,在这样清朗的夏夜里,黛青色的菁茂草丛里便出没着许多流萤,点点柔和的淡黄色萤光浮动在水畔草尖,分外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清幽静谧。 而此刻,似乎是被那盏同样的月色下熠熠发光的竹骨纸灯所吸引。所以不断有柔和的浅黄色光点靠近过来,绕着纱灯来回浮动……挑着纱灯的黄硕,索性驻了步子,只静静凝目看着点点流萤围拢过来的奇异景致。 今日乃是六月初六,民间谓之「洗晒节」。因为此时正是盛暑伏天,又多有三时雨。所以气温湿热闷燥,故而自皇室到民间,这一天都要晒谷、晒物和洗浴。 成都城外的锦江,白天便迎来了许多赏荷兼沐浴的百姓。而到了晚间,因着水汽洇泽,草木蓊润,十分清凉宜人。所以便有许多士庶百姓挑灯在此消暑赏景,两岸灯火流映,一眼望去蔚为壮观。 ——孔明与黄硕轻装简行,月色淡薄,看不清面目,而他们又特意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路,所以并不担心引人瞩目。 “走了这么久,不若在此处稍作歇息罢?”身侧的孔明语声温和地看向妻子道。 “嗯。”她轻轻颔首——其实并不怎么累,她自小便时常登山临水,丁点儿也没有寻常女子的娇气。但从重逢以来,他这般体怀入微的细心妥帖却令她近乎贪恋,所以一向从善如流。 这一条小径两侧大多是丛丛簇簇的野薇,郁郁的黛青色如地茵一般铺展开来,在淡薄月色下看起来甚至有些柔和的绵软。一双伉俪就这么随意地席地跽坐了下来,全不在意夜露沾了衣襟。 黄硕将竹骨薄纸灯置在了一旁,惬意地看着它引来四周的点点流萤,那薄亮的细纸上是孔明手绘的一幅兰溪月色图,灯中柔和的暖黄色光华透过薄纸,照澈了那纸上那一幅工笔勾勒的灵秀山水,一轮如镜月胧,映着山中野石涧水畔,几株幽长秀颀的兰草……此刻流萤飞来,时不时有淡黄色的光点扑在那纸画上,美好得令人舍不得移目…… 直到树梢那一勾纤纤的上弦月渐渐近了中天,夜色深浓,流萤才终于一点点散去,黄硕也看得有些倦了,转而将目光移向身畔的丈夫。 只见他正抬手将身边另一盏竹骨灯上的薄纸罩小心地取下来——出门时,他多带了一盏灯,她好奇地问及缘由时,他却但笑不语。 这盏灯,虽是同她先前挑在手中的那盏一样是竹骨纸罩,但是从里到外都有些区别。原本插置脂烛的地方盛了大块的松香,且灯上封顶——以往,她从未见过谁家的灯笼是这般模样。 那厢,孔明已成功地取下了纸罩,而后自原本亮着的那一盏灯中取过了脂烛,点燃了灯中的大块松香……松香的热气和烟气不断积聚起来,那封顶的竹骨灯整个儿被映得通红,而后就在黄硕几乎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它自己一点点离开了地面,缓缓平稳地向高处升浮起来—— 那盏明红的薄纸绘墨竹骨灯就这么升上了中天,在苍茫寂黑的夜色中美丽得如此璀璨,柔暖而耀眼…… 就在这第一盏灯笼升上中天后,锦江两岸的人群中,不久便升起了一模一样的明灯,而后是第三盏……第五盏……第八盏……第八十盏……暖红色的明亮灯盏就这么络绎不绝地相断升了起来,柔和而明亮的点点暖红色的光华近乎照澈了夜里泛着微澜的浩渺江面,百千灯影流映,璀璨如星,美丽得近乎奢侈,宛若一个令人情不自禁沉醉其中的梦境。 最终,这一盏盏灯火陆续升高,化作黧黑天穹间点点璀璨的暖红,然后遥遥消逝在天际—— “这是原先在军中时,为了传递迅号想出的法子。后来在蜀地广为流传,后来坊间索性就用了我的名字,唤作「孔明灯」。”他看着妻子,语声清醇而温和,眸子里带着极柔暖的淡淡笑意——“因为夜间升灯十分好看,所以蜀中百姓逢了节令,便喜欢放灯来祈愿。” 放灯祈愿?一直微微仰着头,凝目看灯的女子,此时方才彻底回了神,忆起了他们最初放上去的那盏薄纸绘墨的竹骨灯…… 她记得那薄透的灯纸上,工笔细绘了一双比翼的鸿雁,其傍是两行清隽温敛的汉隶——“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第110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十四) 日过中天,已是午后时分,安然静谧的书房中,微光透过糊绮的青莲纹木格长窗照进来,室中一应事物都被笼在一片淡薄朦胧的光影里。而那个跽坐在案边茵席上,正执了兔毫细笔凝目看着眼前一方绢帛,神色沉凝的女子则更显得安宁恬然。 孔明进来时,看见的便是妻子正凝目思量,聚精会神的模样-甚至,连他的脚步声都未察觉。 他不由放轻了足音走近前来,目光同她一道落在案头那方绢帛上,细细端量起其上的图画来—— 这是……织机? 他看了片时后,神色微微有些讶异-但并非寻常的五十综或者六十综的织机,而是他从未见过的形制。 女子神色极为专注,冥思了片时后,似是终于了想什么关键点一般,挽袖悬腕,执笔落墨,熟稔地迅速在绢帛上那架织机的构造图上几下涂抹,改动了机棙式样…… 而后,又反复细看,端详了半晌,待那绢帛上的墨迹已然干透,方才舒了口气……应当,是成了。 “可累了?”直到此时,孔明方才温和地出了声,关切道。 即便他语声刻意放轻,也仍是惊得她堪堪回了神,既而移目向身侧的丈夫,不由佯嗔道:“来了也不出声……倒吓我一跳。” “见夫人这般专心致志,岂敢搅扰?”他温暄的眸光里微微带了几分玩笑,而后落向了案头的绢帛,问道——“不过……这织机看着颇是新奇,有甚么讲究?” 黄硕眸光也回落到了自己眼前的图纸上,伸指轻轻抚了上去:“听说,前些日子,扶风郡那边有个叫做马钧的士人改进了旧织机。原先的织机都是五十综,五十蹑,六十综,六十蹑。他却皆改作了十二蹑……如此一来,奇文异变,纹样繁丽,价格便翻了数倍。” “我于这些事情向来有兴趣,听着不由便动了念头,也打算试着做一架出来。”纤白的指尖一点点摩挲着绢帛上墨绘的织机图,女子清越的语声里带着几分大功告成的欣慰——“这图纸已耗了好几日功夫,方才修改了最后一处,我反复验看,应当是堪用了。” “待会儿便送去给府中的将作大匠们看看,三五日内想必就能做出实物来。” 孔明微微一怔,看着眼前灵慧颖悟的女子,神色不由有些凝住—— 整个益州,最大的出产便是蜀锦,算得上整个州境的经济命脉,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改进织机,锦价翻倍,可谓是惠施百姓,泽及阖州的大功。 原来,近日间她废寝忘食……就是在忙这个。 见他一时无言,神色沉凝了下去。多年夫妻何等默契,黄硕几乎瞬时了然。 “孔明,”她不由自案侧茵席上敛衽起了身,立在了他对面,四目相对,女子的神色温和中透着几分凝定——“你莫忘了,我也是自幼沉迷于《鲁班书》《考工记》之类,于机棙百工,原本就是十二分喜欢的。” 做这些事情,虽然会累,但却并不觉得辛苦……因为,这也是我的志趣所在。 ——所以,你不必有愧,不必歉疚。 “嗯。”他静静凝视着妻子的双目,顿了片时,而后缓缓地轻点了头,片时间,孔明仿佛是忆起了什么似的,眼里竟带出微微的笑意来——“说起来,阿硕一向都有许多奇巧心思。” 第116章 “记得你初嫁予我的那一年。新婚不久,我为乡中射礼,日日晨起院中练箭,你一时兴起,便要习箭,结果却因膂力太弱而连连脱靶……” 女儿家天生体格不及男子,又是初学,这原本平常得很,想到这儿,他眸子里不由漾起了极为暖然的笑意——“但阿硕受挫之后,却是索性释了弓,发誓说要做出适宜女子习用,威力不俗的□□来……” 黄硕听他温声娓娓而叙,一时间也不由陷入了追忆之中-是呵,其实少年时她骨子里好胜得很。甚至于自信得有些自负,明明是自己身娇体弱无力御使□□,却抱怨说是这□□不堪用,誓要做出一副趁手的□□来。 如今回想起来,实在是有几分无理取闹。但那时他听了,却是温和带笑地点了点头。 而后,便四处为她寻适宜做弓身的各种兽角竹木。适宜做箭尖的各种铜铁锡银,适宜做箭翎的各种鹅毛雁羽,适宜做弓弦的各种蚕丝犀筋……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连你偶尔的异想天开也这样认真地对待,这般郑重地纵容? ——所以呵,教她如何不动容? 后来的日子,便是她几乎废寝忘食地翻阅古籍,而后一卷卷不分昼夜地画着图纸,他在一旁细细参详,一处处认真地提出异议与建议,而后二人一同修改图纸,他操刀动手,斫木煅铁,磨角上弦……最终,制出了一副以铁为矢,可以连发十箭,威力甚强,当世无匹的奇巧连弩。 那个时候,一双年轻的伉俪不会知道,这种威力臣大的连弩日后会大行于蜀军之中,甚至竹帛留名,史称「诸葛连弩」。 是啊,当初就是因为这样的志趣相投。所以所以新婚之夜才初初见面的一双年轻男女得以相知相契,渐而伉俪情深。 时隔七载,听他温声说着这些,她的目光不由愈来愈暖然……她俯身拾起了案头那一卷绢帛,而后几步绕过几案,走到了孔明身畔,抬手将那帛书在他眼前平缓地展开,笑言道:“说起来,我倒当真有些好奇,这十二综的织机,究竟会织出怎样繁复绚丽的纹样来,竟能使锦价翻了数倍。” ——她虽不擅长针黹织绣这些,但身为女子,于衣料布匹天生就比较有兴趣。 “府上这几位工匠,技艺皆是冠绝郡中的,最多不过五日想必织机便能制成。新织的第一匹锦缎自然会送过来给我们二人过目……到时便能看到了。”孔明抬手握了绢帛的另一端,与她一同细看着那织机图,淡笑着回道。 “倒也不急。”黄硕收了绢帛,二人相偕走到了东窗下,今日天气晴好,碧空澄霁。唯有东边的天宇间浮了几缕舒白的云絮……她静静看着,神思不由飘远,忽然叹道道“若说锦绣,当世第一的,恐怕非江左「机绝」,赵娘子莫属了。” 自古以来,织绣之业,中原一向以丝锦为主,而江南以织布为主。但如今以一手织绵绝技而饮满天下的,却是东吴名士赵达的小妹。这位赵娘子自幼颖悟,雅擅丹青,而兼擅织锦,能于指间以彩丝织就云霞龙蛇之锦绣,大则盈尺,小则方寸,见者无不惊赞。 据说,吴主孙权曾想寻一位画师绘出山川地势之图,方便军旅布阵。而赵达便将自家小妹举荐给了主公。 这位赵娘子真正兰心惠质,孙权令她画出九州方岳之图,却回道,丹青之色容易歇灭,不易久存,妾身擅长刺绣,可以画列国地势于方帛之上,写以五岳河海城邑行阵之形。 后来,此绣画成后,进而于吴主孙权,时人莫不惊叹,赞之曰:“针绝。” “我昔年在东吴时,与赵达有几面之缘。这位赵娘子,倒曾见过一回。”夫妻闲话,孔明的神色也颇是温和随意——“当时,那小姑娘才是九岁年纪,但针黹造诣已颇是不俗了,为兄长绣的一方幅巾,其上白鹤根根翅羽分明,眼眸宛转如生,十分了得。” “这样啊……”黄硕听得颇有兴趣,笑与他道——“如此慧质不凡的孩子,论起来,如今正是及笄之龄,不知会花落谁家呢?” 孔明闻言,却只是淡淡笑了笑。转而便同她一道赏起了窗外的风景。 ——几日前,东吴那边传来消息,吴主孙权府上新进了一位「赵夫人」。 赵达此人一向自诩淡泊,不慕官爵……若当真淡泊,又如何会将唯一的妹妹作了奇货,献主邀宠? 依稀记得昔年做客东吴时,那一双自幼双亲亡故,所以相依为命的兄妹。 赵达与他的长兄诸葛瑾同是客居东吴的流寓之士,所以彼此有些交集。那一回他受邀来家中做客,便带了稚龄的小妹一起。一众年轻士子于湖心水榭赏荷聚饮,那个性情温和的青年,酒酣之际,近乎是有几分得意地,将自已头上的幅巾、身上的深衣、腰间的博带、香囊等一应物什上精致的绣饰向众人展示,在大家惊赞的目光中,指了指身畔跽坐的女童,道俱是出自舍妹之手,笑意里的自豪怎么都遮掩不住。 而那个腼腆乖巧的女童便安静地坐在兄长身旁,有些紧张地牵着他衣角,神色间满是信任与依恋…… 岁月迁流,光阴荏苒……若而今再见,只怕已是物是人非了罢。 历世三十余载,孔明一向觉得,人生一世,为了仕宦前途,为了名利富贵,或者为了志向抱负,或许可以牺牲良久,舍弃良久-但,有些东西,不在此列。 第111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十五)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正月,魏王曹操病重,薨于洛阳,终年六十六岁。 其子曹丕承位,当年十月,威逼汉献帝刘协禅位,篡汉自立,国号为魏。 次年,汉中王刘备于武担山之南设坛称帝,国号「汉」,史称蜀汉,年号章武,定都成都。以诸葛亮为丞相。 章武三年(公元223年)四月,蜀汉昭烈皇帝刘备病逝于永安,临终托孤于丞相诸葛亮。刘禅继位,封诸葛氏为武乡侯,开府治事,不久,领益州牧。 新君年仅十七岁,未谙政事,是以社稷之务,莫论巨细,皆决于诸葛丞相之手。 章武三年七月,成都,丞相府。 更阑人静,时令虽未出三伏,但初秋的夜风已带了些微寒意。秋风拂过深旷庭院,窗外几丛修茂的翠竹曳曳摇影,一地疏影斑驳。青灰色悬山顶的双鹿纹甓瓦挑檐下,数十只玲珑檐铃叮呤作响,在四围阒寥、万籁俱寂的寅夜里听来,清声泠然,近乎有一种深山梵呗般的幽渺空灵…… “夫人,夜里凉,且添件衣裳罢。”青衣侍婢手中捧着一袭素白的绵袍,自西边的侧室轻步走到了女主人身侧,恭谨执礼道。 篆字青瓦赭红椽的檐庑下,那女子依是兰青曲裾绾双鬟,数年如一日的从容淡若,清雅幽娴。仿佛幽谷涧泉边一株葳蕤的兰草,慧质内蕴,潜静高华不可方物。 “嗯。”她略点了头,但眸光却仍是落在东厢书房的方向,神色微凝……室中暖黄色的光晕清晰地将那个跽坐案前,执笔而书的男子身影清晰地映在了糊绮的菱格纹长窗上。 那是一道修长秀颀的影子,略略清瘦,却苍劲梗直,如竹一般端敛儒正。 ——已是寅初(凌晨三点)了。 “厨下的食材可还齐全?”黄硕披上了绵袍,自东厢的书房移开了目光,而后微微侧过头问身后的侍婢道。 “几位厨工早先领了夫人的吩咐,一应五谷稻梁和荦素菜疏都是备好的。”青衣侍婢微微顿首,而后恭谨地询道——“夫人是现下过去么?” “嗯。”黄硕又看了眼那青灯照壁的书房,点头之后便径自向西厢厨室的方向走去,青衣侍婢领着两名十一二岁的缃黄襦裙的小婢缀行其后。自东厢经过时,不由得向书房看了一眼。 ——先帝晏驾,新君承位,近日里政事可谓繁冗。丞相每日下朝之后,便是在外书房议事,朝中重臣一拔儿接着一拔,往来不绝,一直自巳初到了申正,连下餔都错过了。待匆匆用过些饮食,时辰已然入暮,便又要回内院东厢的小书房,着手应对案头两尺来厚的各处章奏…… 他们这些服侍的人,几乎都习惯了丞相焚膏继昝,夜以继日地案牍劳形,错过饭时早就成了常事。而书房中往往一议事就不知多长时间,厨下连饭菜都不好准备。所以丞相饮食无律,且饭食菜蔬之类从不讲求精致,只越快越好…… 领袖群伦,位极台辅——这人,是蜀汉的丞相。 自十年前掌政蜀中起,他便革新政令,严明法度,体恤黎元,劝课农桑,且以身作则。所以,虽时值乱世,而蜀地却是安享了近十年的清晏太平-近十年间未遭战祸兵燹,未有饥荒时疫,未见臣贪大蠹…… ——境内清平,士民殷富。使多少百姓免于战火兵灾,免于四处流离,免于饥馁之苦,免于性命之患。 整个蜀地,不知有多少人家为诸葛丞相立了生祠,朝夕供奉。这个人,被蜀汉的万千百姓顶礼膜拜,敬若神明。 第117章 而朝野内外,文武群臣出入相府无不规行矩步,进退恭谨。她们这些下人偶然也曾听过朝臣们私下窃语,仿佛莫论怎样繁难的政事,怎样的窘迫的军务。一旦交到了丞相手中,仿佛都会举重若轻,迎刃而解。 诸葛丞相,在朝堂之上,就是这样高山仰止的存在。 这十年间,他出将入相、纵横捭阖,名震诸侯,享誉天下……更赢得了蜀汉上下千万计的士庶民心,真正泽及一国,万民翊戴。 亘古及今,试问天下之间,能臣贤相做到这般的,又有几人? ——而这背后,又是多少像这般殚精竭虑的不眠之夜? 青衣的侍婢好一会儿才自那厢书房收回目光,敛了敛心神,看向前方不远处一灯如豆的厨室。 丞相夜里焚膏继昝,料理政事,夫人每每便在夜里亲自下厨,洗手做羹汤送了过去……从不假厨工之手。 趁丞相用饭的间隙,帮他整理各方章奏,抄录要紧的公文,甚至有时会献计献策,世间男子汲汲而求的贤内助,大约莫过于此了。 大抵也只有这样的夫人,才配与经天纬地、冠世绝伦的丞相比肩而立罢。 ※※※ 建兴元年(公元224年),二月,成都,蜀宫。 两名发绾采鬟、宫绦环佩的的十五六岁宫婢在侧前方引着路,后面则是身着一袭刻缯彩画青色揄翟礼服的黄硕。右边的宫婢一面走一面笑语盈盈地向丞相夫人说着眼前这处假山方池中新增了那些景致,又新栽了哪些花卉…… 今日乃是皇后亲桑之日,也是一年之后由国母主持的最为重要的祭祀。 当今皇后张氏是已故车骑将军张飞的长女,年纪比天子刘禅稍小一些,如今不过一十五岁。这也是她承后位以来第一次行亲蚕礼,难免有些惶然无措。所以一早便遣人请了丞相夫人入宫,好请教一二……说起来,皇后殿下一向将黄夫人作长辈看待,十分亲近。 黄硕看着青石道路两侧的一片湖石假山,假山荫葛垂萝,其下种了各样奇葩异卉。虽才是仲春二月,却已有了些零星的绿意,一片生机盎然,不由心生愉悦——何况,这个地方她住了近十年,自有一份亲近之感。 如今的蜀汉皇宫便是昔日的左将军府,孔明自入蜀以来,便署左将军府事,所以一直随先主刘备住在这府中。直到当今天子刘禅承位,孔明以丞相之身开府治事,才自这儿搬到了如今的丞相府。 黄硕对这儿十分熟悉,也喜欢入宫来陪伴皇后张氏。 说起来,刘禅和张皇后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犹记得十年前,初初来到蜀地,在左将军府花园中见到的那个安静得有些带怯的七八岁孩童,还有不远处被父亲张飞举在肩头,兴奋地伸了胖嘟嘟的白嫩小手去摘枝头一朵棠棣花的五岁稚女……一恍眼,光阴荏苒,已是十年。 先主刘备和张将军已然做古,留下这一双小儿女。 所以,一直以来,她近乎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的,希望看顾照着他们长大。 前方是一条白石小径,两侧的假山垂葛荫萝,绿郁葱笼,十分清幽静谧。所以当其后宫婢细细的窃语声传来时,也就分外清晰—— “今日厨下当真遭了殃?”一名小宫婢仿佛捺不住好奇心一般,小声问道。 “哄你作甚?陛下勃然大怒,径自掀了食案,玉鼎琉璃盏水精盘碎了十多个,厨工们吓得跪了满殿,通通杖责二十板……幸好幸好,没有我们几个的事儿。”寺人绘声绘色地说着,末尾出透着一丝庆幸。 “这回厨工们又是为什么惹了圣怒?”宫婢追问道。 “唉……还不是为着丞相府上有郡县进贡的野王甘醪,而陛下自己却不曾吃到……可那是因为陛下因为体质湿热,而此酒性烈,侍医叮嘱过不宜饮用,所以厨工们才不敢奉上的。”小寺人也颇是无奈,有些叹气道。 “就为这个?”宫婢听得有些不可思议,“四方进贡之物,依先帝在时的旧例,都是要分赐予朝中诸位重臣的,这有甚值得生气的?” “你不在陛下身边服侍,哪里晓得这些内情。诸葛丞相如今在天下间何等盛名,在蜀汉之地何等民望?九州之内,有不知当今天子的,怕也没有不知诸葛孔明的。又因陛下尚且年少,丞相又是先帝钦定的辅政托孤之臣。所以平日里文武群臣自然是以丞相以首是瞻……陛下日渐年长,近些日子已是发过好几回脾气了。” “有一回,盛怒之下,竟说……说丞相他与曹瞒何异?”小寺人刻意压低了声,但四周太静,仍是足以让人听得清楚。 “啊?!”宫婢低低惊呼出声,仿佛不能置信一般——“陛下怎的这般……这般是非不分!” “嘘,你小点儿声!”小寺人急急阻道,待她压下了那声惊呼,方才低声娓娓同她解释——“你想啊,丞相他如今领着益州物,封武乡侯,论名望、官职、论权势,哪点儿输于当年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 “混话!那曹操名为汉臣,实为汉贼,我们丞相殚精竭虑,克己奉公……分明天壤之别!”宫婢有些不忿地急急争辨。 “这殚精竭虑究竟是为国尽忠还是为己拓名……又哪里能分得这般清?人心难测,那曹瞒最初不也是打着迎奉天子、兴复汉室的旗号?”小寺人显然是思及天子平日的一些言论,说起来头头当初——“当初的汉献帝,如今的山阳公那时候可是感激涕零呢……到后头幡然省悟,却已然迟了……” 在假山的另一侧,方才被黄硕示意止住了步子的两名引路宫婢,早已面色一片惨白,腿软似的委身伏首跪地,畏冷一般瑟缩着肩,身子一阵阵作颤。 第112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十六) 黄硕袖中的双手已紧攥成拳,但以只是凝了片时,便回复了初时的平静,听着假山后的两名宫人走远了,她语声淡然地从容吩咐:“且起来罢,皇后那边还等着呢。” 但,眸子深处却是一派冷凝。 这日,黄硕回到家中已是向暮时分,走入内室时,有些意外地看到孔明静静跽坐在窗下竹几前,兀自拈了博箸下着一局六博棋。 他束着时下士人尚行的白纱纶巾,身着一袭同色的白纱直裾深衣。昔年温静隽致的眉眼,如今多了些许岁月积淀的从容旷达,一袭白衣沐着夕阳,在柔和的绯光里风华无俦,整个人素洁清峻不可方物。 “回来了,”孔明听到她的脚步声,不由搁了手中的博箸抬起一双澹然深远的眸子,淡笑着向妻子招呼道——“阿硕可有兴致陪我相博一局?” “丞相相请,何敢不从?”黄硕亦带了几分玩笑,而后轻步向他走了过去。 近些日子国境之中诸事顺遂,他这个丞相亦稍微清闲了些。所以偶尔才能像现下这般,夫妻二人摆了棋枰,博杀几局。 六博之戏,滥觞于战国时期。 人们常说的「博弈」,弈是围棋,而「博」便是六博。 六博棋由局、棋子、箸或茕组成,局即棋盘,一般是髹漆的矩形板,局上有十二曲道,中央有一个方框,四角绘着禽鸟图案。六博棋子共十二粒,分两组,各一大五小六粒,大棋子称「枭棋」,小棋子为「散棋」。博箸长约七八寸许,是一根细长的半边竹管,填以铜铁之物,茕又称琼,为珠状。 相较于高深玄远的围棋,六博要轻松闲懈上许多,闲暇取娱最合适不过。所以近二三年来,他们夫妇的兴趣也是自围棋移到了六博上。 黄硕走到了窗下的蕉叶纹黑地朱绘漆案旁,在他对面敛衽落坐,眸光落在了案上那一局六博棋上。 着眼前这一副竹制的六博棋,竹木棋枰,竹片棋子,竹管博箸-朴素简单,却十分精巧。这是三年前,他们还住在左将军府中,他砍了庭中几株越王竹,亲手所制。 二人置好棋子,各拈了博箸,你来我往,许多手交换下来,仍是难分轩轾—— “阿硕……今日有心事?”他顿了手上的动作,抬眸向妻子,温声问,目光了然而深澈。 ——围棋到后来,他时常胜她一筹,而六博胜在灵活,他向来不是她的对手。 黄硕微微一顿,抬眸与丈夫对视,片时后方才清声问:“你,都知道?” ——所以,因为担心她,早早在这儿摆了棋枰等她回来。 四目相对,一时静默,过了会儿她才又开了口,神色郑重,眸光仿佛直看入他心底深处:“你一早就什么都知道的,对不对?” 那厢,蜀汉丞相沉默了一瞬,而后微微颔首。 「呵……」也是啊,这人连她在宫中遇了些许意外都了如指掌,皇帝刘禅的衣食起居、举止言行,哪里又能瞒过他的眼? 黄硕狠狠闭了闭眼,默然了许久,交叠在膝前的双手十指相扣,绞得指节处有些发白。 十多年间,作为朝夕相伴的妻子,她看着他履正奉正,为调度粮草殚精竭虑,昼夜以继,不知多少回累得伏在案头睡了过去;看着他心忧黎元,为治理水患旱情事事躬亲,一回回去蜀中各地探访民情,几度身临险境,以至于双腿受寒,如今每至阴雨天便隐隐作痛;看着他呕心沥血,莫论政务怎样繁冗,也日日翻阅少年天子的课业,时常亲自督导,只望诱掖劝学,能使其早日进益,堪承社稷…… 第118章 可,他倾尽的心力来辅佐的又是怎样一个人呢?今日在宫中听到天子近侍那一番言论时,黄硕愤怒得几乎五内欲焚! 即便明白刘禅才只十八岁,自幼又一向被呵护备至,少历练少见识-所以,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而已。 可,她怎样也难以抑制心头的失望、忿然以及愤怒!她怎么能容忍孔明受这般的误解,这般的怨怼,这样的侮辱? ——而更使她心内如绞的,是……他居然一早就什么都知道。 这些误解,怨怼、侮辱,他已然默默承受了许久许久。 约过了半刻辰光,再抬眸时,她的神色已转为从容平静,她看着朝夕相对十余载的丈夫,一字一顿地清声问:“孔明,既知如此,你欲将何为?” 犹记得幼年时读史,对书中所标榜的那些高行节义,愚忠于昏君弱主,而最终却不被信任,以至于殒命亡身的所谓「忠耿荩臣」,黄硕也是一样心存仰慕的。 但-她却绝不希望这样的事情,落到孔明身上。 所以-她问他——“欲将何为?” 原为伊尹,原为霍光?莫论怎样,她舍不得他过得这样隐忍,这般辛苦。 那厢的蜀汉丞相,亦是默然良久,此刻听到这一句,却是平静而坦然地对她对视,道:“愿效周公。” 周公,姓姬名旦,乃是周文王姬昌的幼子,有圣德,令名彰于天下。 早年,姬旦辅佐其兄武王姬发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后来,武王病重,周公册文祭天,愿以身相代,将册于藏于金匮之中。 但不久,武王最终病崩,临终之前,以周公为丞相,将年幼于的太子托付于他。周公每日将小天子抱在膝头,朝见永诸侯,悉心教导,恪尽职守。但有两个宗室子弟-管叔、蔡叔,打算图谋不轨,忌惮周公。所以布散流言,说周公欺侮幼主,意图篡位。 小天子就这么对叔父生了猜疑之心。周公为避嫌,所以辞去相位,避居东国。 后来有一日,天降风雷,疾雷劈开了当年那只金匮,成王见了其中册文,方知周公的一片丹心。因而将叔父迎归相位,而后诛了管叔、蔡叔,周室自此危而复安。 闻言,黄硕一瞬默然。可孔明,连周公也有恐惧流言之日呵。 假使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说周公有反叛之心,而金匾之文未开,成王之疑未释,谁人与他分辨? 这世上功高震主而被疑忌的,又有几人得以善终? 孔明见妻子垂睫默然,心下瞬时涌上了几分不安。 正此际,却听到黄硕低低叹息了一声:“傻子。” 他闻言眸子蓦地一凝,双手无意识地有些发紧-他如何不明白自己这算得是「愚忠」。而且擅自做了这样的决定,将会连累她一齐担了所有谤议,冤屈甚至……险恶的前途。 孔明唇角几翻翕动,正欲开口解释什么,却见那女子已抬眸向他看了过来,一双泼墨般灵动的眸子,清澈深远一如当年:“嫁乞随乞,嫁叟随叟,既嫁了个傻子,也只好同他一起犯傻了。” “夫人,今岁秋寒早至,天气较往年更冷些。所以老朽将这方子略改了改,又添了二钱干姜,温补效果会好些。”一袭葛布衣袍的老者躬身行礼,示意身侧的总角童子将一纸医方送到案头。 “劳烦石公了。”黄硕敛衽回礼,而后令侍婢送了医工出门。 她拿起案头那一纸医方,眸光一字字划过…… “夫人体质阳虚,兼有宫寒之症,所以……于子嗣上略微艰难,平日宜悉心调养。”七年前,初次因多年无妊而求诊时,医工的医喻又重新浮起在心头,下意识地,她不由微微用力地攥了手中这纸薄笺,手心微冷的汗意浸了一角。 这七年以来,她一向谨遵医嘱,饮食宜忌,平日行止,还有医石针药……从不曾松懈了分毫。可……终究还是于事无益么? 历世多年,黄硕从来洒脱自在,从容旷达。但此时,她却自心头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难道不论怎样,都无济于事? 孔明,如今已年愈四旬……至今无子。 依时下风俗,那怕家门再清正,族训再严苛的十族,子弟四十无子,也当纳妾了。 纳妾?想到这些,黄硕有些脱力地坐在了案边香蒲叶织成的茵席上,倦极一般静静阖上了眼—— 其实,在当年最初允婚之时,她便对自己今后的人生有过种种臆测,甚至不吝以最坏的可能来作打算,其中……便包括应对丈夫的姬妾美人。 在她自幼所受的闺训中,妾通贱流。不过是男子们豢养取娱的玩物而已。身为衣冠望族的士家贵女,不应纾尊降贵,同姬妾之流争宠置气。曲尽和敬,敦睦大度乃是女子美德。 而妒忌-则犯了七出之条,论理,可以休妻。 她自幼骨子里便有些离经叛道,并不认同这些闺范诫条。但,在允婚之时,却是对可能面临的情形,做了打算……那时候,十七岁的少女,以为这些事情自己可以淡然处之。 莫论丈夫的姬妾或者庶出的子女有多不讨喜,可身份怎么也逾不过她去。她自己闭居一隅,诗书琴棋,种草莳花,终日过得惬意自在就好……其他的,又干她底事? ——她的生活是自己的,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宠辱不惊,去留无意。丈夫纳姬妾养美人,只要没有混帐到宠妾灭妻的份儿上,又会扰到她什么? 少年时的黄硕,是一个极有主见,同时也十分淡漠的人。即便决定嫁为人妇,也从来不觉得旁人可以左右她的人生。 而此刻,面对着眼前种种,明知自己最理智的做法,便是择一个柔顺卑恭的平民女子为丈夫纳妾,可…… 这个人,是孔明呵!是当年新婚,便两心相许,琴瑟相偕的孔明;是七年长别,千里传书,终得相聚的孔明;是十载厮守,风雨同舟,自己宁愿弃了所有死共与同的孔明…… 这些日子以来,她在心底试图说服自己一千一万遍……终究是,做不到!莫论如何……也做不到! 黄硕狠狠闭了闭眼,静静跽坐在案侧茵席上,一动不动,许久许久…… ※※※ 孔明跽坐西窗的几案前,案头是一尾未上弦的乌漆桐木琴,他正执了缠丝苇管的兔毫笔,蘸了浅碧色的彩漆,在琴首岳山处髹着漆画,随着柔软的兔毫细笔一点点勾勒,几株葳蕤的兰草便生动地跃然笔下,菁叶狭长,绿郁如碧…… 黄硕就敛衽跽坐在他身畔,静静看着这琴着岳山处这幅欲将成形的宛然生动的兰草图,眸子带着恬然温暖的笑-他前些日子说要为她制一尾琴,而后便寻了上好的倚桐,斫木刨底,钻孔系徽……近几日琴身完工,终于开始髹漆了。 她知道这人兼学百艺,不止晓畅诗书,于篆书、草书、八分书皆造诣颇深,且谙于弈棋,妙笔丹青。甚至,于制琴制墨这些也是技艺拔俗,当初新婚之时便曾制了一尾连珠式的七弦琴予她。 时隔多年,再次见他斫琴髹漆,一时间心神恍然……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荆州南阳那个坐落于幽篁修竹间的小院,中庭云丘竹的凉荫下,他揽衣跽坐,横琴膝头,凝神垂目,执了雕刀一笔一划地在琴首处錾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八字婉通古雅的篆字…… 星移斗转,光阴暗换,但眼前此人此情此景。仿佛全然淡化了十余年间岁月的痕迹,安然静好,一如当年。 那厢,凝神执笔的孔明已绘毕了兰叶,又换了支细笔蘸了白漆,开始工笔细绘兰花的花瓣,他澹然的目光那样柔和,随之落下的墨迹笔致淡雅细致,晕染出一个含露半绽的雪白苞儿…… “丞相,属下有事需禀。”正此时,门外有侍从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微微打断了黄硕的思绪。孔明已绘毕了琴首处那幅兰草图,顺势搁了笔,向她微微笑着示意。然后揽衣起身,向门边走去。 “何事?”他神色平静,语声清醇而凝定。 “是江东那边左将军的书信。”侍从恭谨地奉上了一只黑漆朱绘的鹤纹木函。 黄硕闻言倒是怔了一怔,左将军?孔明的长兄诸葛瑾。 那这信……是家书? “嗯,且退下罢。”孔明抬手接过了信函,微微颔首。 “诺。”侍从恭谨地领命而去。 孔明启开了木函,自其中取出了一卷帛书,而后边走边展了开来-黄硕有些意外,他这般心急,难道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果然,孔明只一眼扫过那绢帛上的内容,眸子里便融融地漾开了几分笑意-这人自拜相之后,人前多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即便是在家中,像此刻这样七情上脸地高兴,也是许久没有过了。 那家书上……究竟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完结这个故事,后天开始发魏晋卷的第二个故事《荀奉倩与曹氏女》。咳,这个基本上就是冰山美男和病娇女的甜宠中篇—— 第119章 第113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十七) 黄硕心下不由有些好奇起来。 正出神间,孔明已几步走到了她身畔,一面将那方帛书递予她递了过来,一面温和带笑地开口道:“阿兄膝下有二子,长子阿恪,次子阿乔,我都曾见过,皆是十分聪灵颖悟的孩子……你见了定会喜欢的。” 黄硕闻言,几乎瞬时间听懂他言下未臻之意,一双眸子神光滞住,仿佛又什么都不明白似的,怔怔看向他—— 四目相对,孔明仍是温然带笑:“上月,我去了一封家书,与阿兄商议将阿乔过继到我们夫妇膝下。”他目光落向了她手中那卷她还未及细看的帛书,笑意更深了些——“这是阿兄的回信。” 看孔明的神色,想必是他家兄长应允了。 “东吴大帝孙权近日便会遣阿乔出使蜀地,而后便过继到我名下,日后,那孩子承继我的这一脉香火了。” 看着怔怔然不可置信的妻子,孔明神色愈发温和暖然:“阿乔如今已是十多岁的年纪,已不用在衣食起居上费多少心……不过需我平日抽些时间出来,督导他学剑学书罢了。” “我们夫妇已是四旬年纪,若真养个新生的稚儿,不知会多少操劳辛苦,如此倒是免了。”他有些玩笑地看向她,温和的目光里多少默契——“阿硕一向为照料我的细务已十分辛苦,近一二年政事总算顺遂了些,我们俩儿也该好好享享清闲才是。” 黄硕只怔怔看着眼前这双澹然带笑的温暖眸子,一股热意几乎自心头涌到了眼角,伴着湿热的液体要流出来一般…… “你何时……做的决定?”黄硕开口,发现自己的嗓音竟有微微的涩意,仿佛哽咽。 ——多少年来,她从未像现在这般失态动容过。 孔明静静看着妻子,神色安然,目光极为温和——“早年间,因我为一己私心,所以新婚长别,聚少离多……彼此错失了最好的辰光。若说过错,这也是我的错。” “何况,人生一世,岂能事事无憾?”说到这儿,他的神色温和里另透着一份洞彻世情的从容霍达——“既然命定子女缘薄,何须勉强?” 他这样平静地温然带笔同妻子说着心事,清醇的语声近乎有些令人心安的力量—— “此生,贤妻如此,相偕伉俪,半世厮守,已是苍天眷顾……当知惜福。” 孔明走近几步,将妻子的手握在了掌心,十指相扣,亲近默契一如当年。那双手早已不复少女时的柔润细腻,却有着令人心安的温度。 ——阿硕,你从来不愿因任何事为难了我,我……亦然。 初,(诸葛)亮未有子,求(诸葛)乔为嗣,(诸葛)瑾启孙权遣乔来西,亮以乔为己适子,故易其字焉。《三国志·诸葛亮传》 ※※※ 建兴四年(226)年六月,成都,丞相府。 时令正是三伏,正午炽热的骄阳透过糊绮的菱格窗照进了屋子后已只余模糊的一些微光,室中竹榻竹几,又铺了润青色的流黄簟,看上去便透了十分凉意。 尽管如此,身着一袭轻薄细纱襦裙的黄硕,跽坐在案前执着一卷《公孙龙子》,也仍是觉得有些闷沉。莫名就一阵昏昏然的倦意袭来,她微有些无力地以手支颐,半倚在了案头。但浑身却是愈发昏沉了起来,就这么蒙蒙昧昧地几乎要睡了过去。 孔明进了室中时,正看到妻子倚着书案倦然欲憩的情形,他不禁快走了几步,来到她身侧,伸手揽着肩头让她轻轻靠在了臂弯里:“困了么?我扶你去榻上睡。” ——近日她似乎十分易疲倦,连晨起的时辰都较平日晚了些许。 黄硕被他半揽入怀中后便醒了,眸子里仍带了几分惺忪,微微含糊着道:“大约是夏日天长,这些日子又格外闷热些,所以乏了罢。”听语气,有些不以为意地道。 但孔明行事一惯审慎,哪里容她这般疏忽?所以即刻便遣人请了医工过来。 老医工为黄硕探脉,三管手指搭在右腕间,却是沉吟半晌,凝着眉头没有动静。 就在孔明神色终于失了往常的从容,几乎带上了几分焦切的时候,老医工有些沉嗡的嗓音终于清晰地响了起来—— “想来不会错了。”他终于笃定地开了口,讶异的目光里此刻带着些慨叹——“脉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这是实实在在的滑脉!” “老朽在这儿向丞相同夫人道一声喜,夫人有身……已近三月了。” ——她……有了身孕! 因为太过错愕,黄硕和孔明闻言竟是双双愣了一愣,片时后方才缓缓回过神来……黄硕有些不可思议地三指搭上了自己的右腕,却因指尖微微发着颤,连脉都无法探准—— 一向从容淡若的孔明,此际竟比妻子回神还要晚些,他微怔的眸光渐渐涌上不可置信的错愕与喜悦,而后揽衣起身,郑重其事地朝着眼前的医工施了一礼—— 一惯澹和从容,喜怒不形于色的丞相这般大礼,受宠若惊老医工简直有些惶恐地连退了几步。迭声道着不敢,而后很快领着药童告辞而去。 黄硕仍有没有探准腕脉,搭在腕上的手却被另一只颀长秀劲的手掌覆上,带着熨帖人心的暖意—— “阿硕……”他就这样拥了妻子入怀,带着极温和的笑,低声昵语道——“你喜欢小女儿还是小郎君?” 语声入耳,仿佛之前所有的惊诧、喜悦、张惶、不安,全都涣然而散,整个世界惟余拥着她的这份温暖安然。 依时下的风俗,女子孕期的讲究极多,光饮食方面便要留意「食饮必精,酸羹必熟,毋食辛腥」,且忌食葱姜、兔、山羊、鳖、鸡鸭,民间相传一旦误食,胎儿便会残病。 此外,要恪守着「席不正不坐,非正色目不视,非正声耳不听」等一众规矩。 连平日闲暇取娱也颇多忌讳,譬如不能使唤侏儒,也不要看猴戏之类,以免腹中胎儿受其影响……总之,黄硕可以想象得出自己日后的生活会怎样乏味。 但,自那之后,孔明除了令医工每日都来为妻子请脉之外,自己也几乎花了所有暇余时间,伴在她身边。伉俪二人品棋抚琴,谈诗论画,孔明甚至时常亲自扫了竹叶,取了竹露来为妻子瀹茗烹茶…… 在这样的悠闲惬意之中,时间过得似乎分外快些,展眼便是一载辰光。 建兴五年春,黄硕涎下一子,取名为瞻。 ※※※ 七年之后,成都,丞相府。 这一年的冬寒格外久些,己到了正月初春,还纷纷扬扬地落了场细雪,檐下垂挂的晶莹剔透的冰棱还没有化。庭中花木素裹,万树银妆,宛然冰晶粉砌,玉做人间。 室中是火墙,又置了两只圈底支足的青铜方炭炉,焰火正旺,所以并不多冷。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七八岁的稚童一袭玉色镶雪缘的直裾深衣,身姿端正地跽坐在正堂竹青色的毡席上清声诵读。深衣雪白的锦缘衬着他虽带了几分圆腴的婴儿肥,但仍旧轩眉水唇,与父亲十分肖似的容貌,愈发显得清姿秀逸。 此刻,那带了几分稚嫩的清脆嗓音自正堂一直远远传向庭中,字字落音,琅琅入耳。 黄硕坐在一旁临窗的竹几边闲阅着一卷乐府诗,听到书声抬眸看向了那厢稚童肖父的眉目,渐渐地,神思微微有些恍然……孔明像阿瞻这般年纪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稚气样貌?也会这样在冬日雪天里拥着炭炉,裹了绵衣在堂前操着糯软的童声琅琅背书…… “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小小的稚童终于诵毕,乌灵的双眼不由有些期待地向一旁的母亲看去,却发现她正径自出神。 稚童不由微微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而后揽着衣袍起了身,蹬蹬几步跑上前去,端端正正地站定了身子,唤道:“阿母。” 黄硕看着小人儿走到了眼前才不由回神,微微笑着替他理了理鬓发,将散落的几络发丝顺进衣领里,一面柔和地温声问道:“这篇《诫子书》,阿瞻全篇背下了么?” “嗯!”稚童重重点头,一双乌灵眸子里透着明亮雀跃的得意。 黄硕看着眼前稚童与父亲逼肖的容貌,心底里不由慨叹——这孩子确如孔明所言,少具夙慧,天资颖悟。 这篇《诫子书》,孔明也是昨日才终于书成……他素来才思敏捷,落笔千言,倚马可待。可是这一篇写予阿瞻的训导,不过短短百多字,却是细阅百篇,增删数次,足足花了一月多工夫方才收笔。 ——天下间的父母,大约都是如此罢。 只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这个小人儿。因为太过珍视,所以反而会犹豫不决。 “阿母,待会儿阿父回来了我背与他听,阿父也会开心罢?”小小的孩童仰着脸儿,有些期待地问母亲。 第120章 “阿瞻还小,”黄硕又替孩童将略略松垮下来的狐裘重新系好,温和地道——“其实不必这般辛苦。” ——即便再颖悟聪灵的孩子,背下这样还不大读得懂的文章,也是颇为不易的这孩子……昨晚一直背到了子正时分。 ——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大多还是天真懵懂,不谙世事呢。 听到母亲说了这样的话,七岁的诸葛瞻不由得愣了愣,有些意外地微微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乌灵眸子。 过了一会儿,他抿紧了唇角,微微垂了眼睑,低声道:“阿瞻……哪里做得不对么?” “不是,”黄硕轻轻将孩子拥入怀中——“阿瞻很懂事,很好。” “只是,这样未免太苛苦了些。”做为母亲,总是有些舍不得。 “原来阿母是在心疼阿瞻。”小小的孩童闻言一扫之前的失落,神色又重新明亮起来——“其实,阿瞻自己并不觉得辛苦啊。” “以前,阿瞻总想着快些长大。后来发现小孩子的年纪总要一年年长的,怎么都快不了。所以,就只好勤习骑射,好长得快些;多用些功用学诸子六艺,经史兵法,好懂得多些……” “这样,阿瞻就可以早些像个大人了,便可以替阿父料理政务,替阿父领兵出征,阿父和阿母就可以清闲下来,不用这么辛苦了。” 黄硕闻言一怔,良久默然,眼底浸出些温热的湿意,而后将怀中的孩子拥紧,许久不愿松开—— “阿父回来了。”忽地,孩童稚嫩的声音响地耳旁,然后那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自她怀中挣了出来,端端正正地站好,向门边行了一礼—— “阿父。” 那厢的孔明,数十年如一日的若竹色直裾深衣,拥着一袭雪狐裘,披着冬日淡薄的夕阳站在门边,背后是银妆素裹的庭院。 整个人如冬日的苍竹,经霜愈劲,遇雪更清,一身风骨儒雅旷达不可方物。 “嗯。”他温声应着进了屋,解下了狐裘挂在门傍的髹漆木施上,朝妻儿走了过来…… 为阿瞻讲了几处疑点,又问了他近日的饮食起居,孔明方与黄硕夫妇二人回了正寝。 “阿硕,不日……我将率军北上伐魏。”他看着妻子,缓缓道。 黄硕闻言一怔,却并不多意外。 这八年间,他孔明南征北伐,六次率军出战……前些日子,他多数时候都是对着地域图筹缪计画,她也料到了些。 “嗯。”她看着丈夫,轻轻点头,如同以往许多许多回一向,恬然笑道:“我等你回来。” 她的一生,多数时候似乎就是这样等着他,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 其实,这世上情缘,所谓是非对错,无非是沧海桑田之后回首前尘,洗心自问——问一句,他值不值,你悔不悔? 这个人,值得守候,所以……她,此生不悔。 后记: (建兴)十二年春,(诸葛)亮悉大众由斜谷出,以流马运,据武功五丈原……其年八月,亮疾病,卒于军,时年五十四。《三国志,诸葛亮传》 这一回的分别,他们谁也不知道会是生死永诀。那个守在成都,倚门而望的妻子,再没有等到她等了一生的那个人。 第114章 史书里的真相 这章只是人物科普,但一直被锁(叹气) 第115章 荀粲与曹氏女(一) ◎「禁欲系道士和绝色少女的故事」◎ “太初,你说湖中泛舟赏莲的这些小娘子们,有多少是为了奉倩来的?”湖心水榭中,凭栏远眺的傅嘏,笑向身畔的好友夏侯玄(字太初)调侃道。 “每回奉倩来水榭,我家这一片荷花便遭了殃。”与他比肩而立的夏侯玄笑着接了话茬儿,目光有些戏谑地落向了这室中的第三个人——几步远处的素漆木几旁,那一袭素衣的清华羽士。 德阳公主府中这一顷烟波翠湖在洛阳颇负盛名,湖中遍植白莲,似眼下这六月天气,碧水涟漪中片片清圆泻露的娉婷莲叶迎风而举,一脉翠玉琼田碧郁接天,藕花出水,荷风送爽,实是游园消暑的不二之选。是以,年年京中夏日的赏荷宴,十有八九都选在了这烟波湖畔。 这日,一如往常的冠盖相属,士女云集,往来皆是京中显贵。 而湖中白莲碧叶的荷花丛里,正泛着一只只小巧玲珑的木兰舟,舟上多是乘兴游湖的少年少女,一色寥薄春衫。而几乎不约而同地,众多小娘子登舟之后,都竞相将木兰小舟向湖心水榭这厢泛了过来。因为船只拥塞,即便撑船的舟子皆是熟手,也难免偶有碰撞,以至于殃及了荷丛窄小水道旁的许多莲梗花苞。看得此间主人——德阳公主之子夏侯玄心下一声长叹:当真梵琴煮鹤,煞了风景。 湖心这处五丈余高的台榭凌水而起,在顶层居高俯瞰,便可将四面湖光尽收眼底,是观景最佳之处。而此时水榭中赏景品茗的三人,便是夏侯玄同他的两位知交——傅嘏(字兰台)和荀粲(字奉倩)。 当下,夏侯玄与傅嘏二人正闲凭栏杆,俯瞰着下面简直趋之如鹜的小娘子们,不厚道地调笑一旁仿佛置身事外的荀粲。 “太初,你倒说说,这副不解风情的脾气。这般寡淡无趣的秉性,到底哪里讨喜?”傅嘏回眸看了眼荀粲,戏谑里几乎带了无奈。 那厢的荀奉倩依是充耳不闻,兀自执盏,垂眸饮茶。 他约是二十出头模样,眉目佚丽而冷隽,天姿清劭,风神秀彻。以白纱幅巾束了乌发,褒衣博带一色素白,手执一柄麈尾拂尘,周身都透着道家羽士的出尘绝俗,却又难掩诗礼世家积蕴出的一身清贵矜雅。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不外如是。 “奉倩乃是少年才子,誉满京华,又品貌出众,引得一众女儿家思慕理所应当。”夏侯玄此时倒说了句公道话,只是看了眼下方的木兰小舟自四面八方泛了过来,几乎将水榭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由得有些无奈了起来——“只是,如今这些勋贵世家的小娘子们,委实也太大胆了些。” 自汉末以来,天下纷乱,而后群雄逐鹿,战火频烧。历经二十余年,魏、蜀、吴三分鼎立,终于战事稍歇。魏都洛阳承平已久,所以京中勋贵们的作派也早已闲娱放逸起来。 而此时,历经战乱后,天下间的风气比先前汉时要开化了许多,对女子不似早先的拘束。街市之上男女同游,嬉闹交游十分常见,而京都之地身份贵重的小娘子们,行事就愈发的张扬恣意了,夜间也常外出,喧哗盈路,不拘形迹,似今日这般明目张胆地围观美貌郎君也寻常得很。 “这等殊遇,当真羡煞旁人呐。”傅嘏闲闲笑道,又看了眼一旁无动于衷的荀粲,神情转为了无奈。而后俯身取了身畔乌木小几上早先晾的两盏清茗,递了盏与夏侯玄——“且饮盏凉茶清清火,免得给这块石头气着。” “说起来,奉倩平日里深居简出,难得一见……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那些小娘子们哪里肯放过?”夏侯玄却是看着下面一只只木兰小舟,认真地端量起来——“喏,满京城的贵女,今儿大约来了六七成。” 傅嘏啜了口茶,认真也正经了些:“仔细瞧过去,倒真有些家世品貌不错的……若合了奉倩的眼缘,也是一桩美事。” 夏侯玄目光里露出几分赞同之意:“这主意正经不错。” “若真能玉成此事,到时候荀家上下怕会备了厚礼来谢我这俩儿这媒人?” ——毕竟,这位好友的终身大事,可是教荀家阖府上下操尽了心。 奉倩自幼修道,潜心研习黄老之学,从小性子就比同龄的孩童寡静些。待年纪渐长,脾气也就更清冷了。虽才学卓荦,十四五岁上就以清谈饮誉京都,斐声洛阳内外。但因着这副孤静的脾气,一向不喜喧闹,甚少交游。 之所以与他们二人交好,则是因为自小一处长大,总角之交,垂髫同乐,二十余年的情谊。 到如今,他与兰台(傅嘏)的字早已成婚经年,儿女绕膝,奉倩却依旧孑然一身。 荀家两位高堂皆已仙逝,如今的家主——敬侯荀长倩乃是奉倩的长兄,年纪大了他二十余岁。自父亲逝后,身为长兄的他一手将幼弟照拂长大,情份自然比寻常兄弟更亲厚许多。这些年来,因弟弟不肯婚娶,他也是用心良苦,朝堂上政事纷繁,却还几度拔冗来关心幼弟的婚事。可偏偏奉倩是个又犟又硬脾头,莫论怎样都梗着性子不肯娶妻,几回将兄长气得拂袖而去。 所以,婚事就一直拖到了如今。 他们二人以往虽甚少在奉倩面前提及这茬儿,但并不意味着不关心,尤其如今好以己是二十四岁的年纪了。 “那怕为了荀侯的谢媒礼,我也得好好替奉倩挑一个玉姝出来。”傅嘏开始仔细凭栏聘目,在一众泛舟的春衫少女中遴选起来,不一会儿眸子便亮了亮——“东南色柳烟绿色襦裙那个,是范阳卢家长房的九娘子,上回在郭府的桃花宴上见过,谙于音律,尤擅琵琶,当日一曲《别鹤操》引得座中人人击节而赞,算起来今年不过一十三岁,委实难得。” 第121章 夏侯玄也目光凝然地仔细端量着,而后接口道:“发髻上戴着芙蓉冠的那个小娘子,出身赵郡李氏,家中行六,自幼养在李老夫人膝下,幼承庭训,淑静幽娴,且晓畅诗书,妙笔丹青……”说着,不由转向了那厢的荀粲,神色里难掩嘉赏——“奉倩,我看过这小姑娘的几幅画作,格局疏放,笔致清逸,当真有几分灵气,你不是也擅丹青,说不定会十分投契,引为知己呢?” 见那厢的清华羽士仍是兀自品茶,一副恍若未闻模样,傅嘏几乎忍无可忍,道:“我们两个都说得唇焦舌蔽了,你就不能移步过来瞧一眼不成?” 那厢,荀粲终于淡然开了口,声如山涧漱玉,清籁入耳——“女子要才德何用?美色足矣。” “噗——”傅嘏一口将将入喉的香茗全伺候了新上身的那袭细缣直裾袍,被呛得咳喘不止「咳咳,咳」。 ——荀奉倩,你敢不敢别端着张清心寡欲的道士脸说这么诚实的话?! 夏侯玄也因这惊人之语一时愣在了当地,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既而福至心灵一般,蓦然记起了什么似的,长长一声叹问:“奉倩当真是要觅个倾城国色,可以入画的女子为妻么?” 他本以为,这只是少年时一句玩笑话,如今看来……好友大抵是当真的。 奉倩五岁开始学画,师从名家,到十五岁上已是造诣不凡,冠绝同侪,只是不知为何,从来只绘山水景致,而不画时下尚行的仕女图。 他曾笑问缘故,少年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平生未遇可以入画的女子。” 一段痴念,偏执经年——有时候,寡静内敛的人,往往更是固执得可怕。 ※※※ 荀粲起身离席时,赏荷宴还未开始,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喧嚣闹热的情形,今日只为赴太初之约,会了好友,自然便该走了。 至于旁人如何看待,怎生议论……又干他底事?反正,荀奉倩的恃才傲物亦是闻名京都,一向行为不拘,早已惯了。 京都洛阳,近些年来勋贵世家竞相修筑园林,一时蔚为风气。而德阳公主府几乎算得上京中园林之冠。庭院穿筑皆摹写山水,聚石蓄池,积土为山,楼台亭榭依地势而建,筑蜗舍于丛林,构环堵于幽薄。果园在后,开窗以临花卉;蔬圃居前,坐檐而看灌甽,四季景长新,水长流,园长青,直是人间胜境。 而此时荀粲便正沿着绿草铺毡的小径穿过一片湖石假山,假山皆形态奇峻,其上垂葛荫萝,在季夏六月天是一片怡人心目的绿郁盎然。 忽地,他听见一旁的假山后,传出低低一声痛呼。虽轻,但因为离得很近,足以令人听个清楚。 谁在此处?心下诧异,几乎下意识地,荀粲已向假山后绕了过去,山石之后又是几重假山,碧翠欲滴的繁茂萝叶覆了整座,又一路自地上蔓延开来,尽目皆是无垠的绿郁颜色。而荀粲绕过数重假山之后,终于眼前露出一抹如霜的白色来—— 重重掩映的绿萝间,竟倚藤坐着一个通身雪白,周身宛在烟中雾里的小人儿。 惊诧过后凝眸细看,却原来是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稚气少女。因为太过单薄纤弱的缘故,楚楚怜人地抱膝坐在松萝藤下,似孩童般小小的一团。 但那少女空灵绝俗的姿容,几乎令得误闯的青年一时间不由屏息—— 雪玉一般无瑕的面庞,冰琢粉妍的精致眉眼,肤色白得微微剔透,几乎和身上那一袭霜白色的衣衫融为一色。那少女就这样有些无措地抱膝在碧郁绿蔓坐着,碧萝叶,白纱衫……直让人怀疑是这花荫间清露霜华凝出的精灵…… 仿佛呵一口大气,她便眨眼间散化了身形。 第116章 荀粲与曹氏女(二) “你是说,那小姑娘应该是不慎崴了脚,躲在假山背后等着家中的仆婢,却被你撞到,然后……惊跑了?”夏侯玄轩着眉头,仔细地问。 “嗯。”荀粲略略颔首,神色平静里透着些少见的温和——“应该是崴到了脚腕,伤得不轻,但受惊之后却提了衣裾拔腿就跑,步子不稳,脚下踉跄得厉害,给近处一块假山石勾破了裙角。” 说着,他便自袖中取出了一块撕扯得边角不齐的零碎衣料,递给了夏侯玄,面上带着些许疑惑——“我以往从未见过这样的白纱,你可认得?” 夏侯玄的目光却是瞬时间凝在了那块如霜似雪的衣料上,有几分不信似的接了过来,垂眸细看,并捻在指间一分分地摩挲。而后,他神色终于转为全然的诧异:“这不是纱,是桐华布。” “桐华布?”连荀粲都微微凝了眉,神色间掠过一丝诧异。 据《后汉书·西南夷传·哀牢夷》:“有梧桐木华,绩以为布,幅广五尺,絜白不受垢污。” ——以花织布?这种事委实难以置信,所以他当年读史书时,一直以为那只是坊间杜撰出来的逸事奇闻而已。 “此物确是世间罕有。”夏侯看着手中那一块雪白衣料,神色已然平复了许多——“永昌郡那边,生有一种极为罕见的梧桐树,桐花开时,花梗上长有细毛,柔长如丝。当地百姓便取了这花上的白毛,淹渍之后织为布匹,轻薄似羽,晶莹若雪,且不染尘污,洁白如新……名曰「桐华布」。” “这可比西域那边来的白叠布、火浣布之类稀罕多了,真正有市无价。虽是贡品,但因为产量极少,所以每五年才进贡一次。今年开春,便刚刚贡上了十五匹新布。” “圣上分赐给了后宫与几家宗室,我家阿母便分得了一匹。”说到这儿,夏侯玄仿佛想到什么似的,有些无奈地低低笑叹了声——“她老人家宝贝得很,压在了箱底儿打算将来给阿菡做嫁奁。” 阿菡是夏侯玄膝下幼女的乳名,如今方才两岁大。 “那,得了圣上御赐的,又哪几家宗室?”荀粲听罢,却是平静地问了这么一句。 “奉倩,你……莫非是想打探那小姑娘的身份?”夏侯玄目光有片时的微凝,但转瞬之后,却是恍然而悟似的,微微泛了笑意——“这倒不难,统共也只有六七家,而年约二七的女儿更是有数,我令人将昨日前来赴宴的名册拿来,想必不难找。” “你且先稍待,也不过盏茶的工夫。”说着,夏侯玄便自客厅的茵席上揽衣起身,向屋外走去。 ※※※ “乐城侯家的幺女?”一刻钟后,夏侯玄难掩错愕的语声响起在了近乎旷静的室中,像是有些不能置信似的。 “太初为何这般讶异?”静坐一旁的荀粲微微凝了目光,问。 说话间夏侯玄神色已然恢复了平静,而后看着好友,话家常般说道:“你是知道的,我家阿母论辈份算是圣上的姑姑,也是这京城里头现今唯一一个还在世的大长公主。” “因着辈份高,所以宗室们大都愿意给几分尊敬。每逢府上年节宴席,小辈儿孙们都会被大人带着来磕个头讨份儿赏,济济一堂,聚得齐全……所以,整个洛阳城的宗室子弟和贵女们少有我不熟的。”说到这儿,他语声略略一顿。 “但,我却从未见过乐城侯的这个幺女。” 垂眸跽坐的荀粲,闻言眸光微微一动。 “不止是我,相识的宗室子弟们……也一样无人见过她。”夏侯玄眉头微轩,语声有些缓——“算起来,这个小姑娘,明岁也该是及笄年纪了。一直以来,只是隐约听说过,乐城侯晚年才得的这个小女儿,百般呵护,千般疼爱,仙露明珠一般宝贝着。” “城侯府的两位公子——大郎曹馥和二郎曹震从我都打过交道,玩笑之间曾问及此事,他们也只道是幼妹自小娇养闺阁,性子柔怯,不喜出门。” 夏侯玄目光落向了案上那卷沉青色的绢帛:“且,昨日她虽来赴了宴,但……我却未听任何人提起过。只怕是有意不让人知道。” “那,又是如何确定我撞到的……便是她?”荀粲听到这儿,微微打断了下,问。 夏侯玄最闻言笑了笑:“其他几家年纪相符的小娘子我当日都见了,并没有伤着脚的。” 而况——除了乐城侯曹洪的掌珠,还有哪家贵女能奢侈到用桐华布裁衣裳? “而且,此事要得个准信儿也容易,若受伤的真是那小姑娘,以乐城侯对这个女儿的重视,府中总会有些动静,遣人去探探消息也就是了。”夏侯玄颇有把握地道。 “那,便劳烦了。”荀粲难得请托他人,一张佚丽而冷隽的面容上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但却十分挚切。 “定不负奉倩所托。”夏侯玄看好友这样,却是勉力忍了笑,一本正经地应道。 ※※※ 半月后,荀府。 “你说,奉倩他托了官媒向乐城侯提亲?”傅嘏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像是看陌生人似的直直盯着荀粲。 “嗯。”仍是一身道人打扮的清华羽士淡漠着神色开了口,一字以应。 夏侯玄将傅嘏的惊诧看在眼里,不由有些感同深受地笑了笑-半月前,他受奉倩之托遣人前去乐城侯府探听消息,得知就在赏荷宴的当天傍晚,侯府便请了洛阳最擅治跌打损伤的医工过去,次日才离开。 第122章 所以,可以奉倩那日遇到的的确是乐城侯府的女公子无疑。 而奉倩说要遣媒提亲时,他的惊诧,可不亚于此刻的傅嘏半分。 “奉倩乃是敬侯的幼弟,与乐城侯府的女公子论起来正是门第相当。而敬侯尚了武帝之女安阳公主,乐城侯是武帝的从弟。从亲缘上来讲,这一双小儿女辈份也相当。” “所以,怎么看都是一门好亲。”总结陈词一般,夏侯玄对傅嘏笑了笑。 ——这么多年了,奉倩他总算是顽石点头,对一个小娘子动了心。作为好友,自然只有倾力鼎助的份儿。 “官媒是五日前去的乐城侯府,这几天应当就有回音了。”夏侯玄道。 三人正说话间,外间便有仆从通禀,官媒卫氏登门了。 随着仆从恭敬地走到三人面前的官媒娘子是一个四旬光景的妇人,红缣襦裙绾低髻,面相似十分灵活。但此刻,她行过礼后,神色却有些罕见地有些忐忑。 “如何?”荀粲二字相询。 夏侯玄与傅嘏亦神色紧张。他们两个几乎不约而同地觉得,以传闻中乐城侯对这个女儿的百般珍爱,绝不会这么容易松口允婚。 官媒娘子递过了一只黑地朱绘的木函,恭谨地道:“侯爷说,郎君若是应了这函中的条件,他便许婚。” 荀粲抬手接过木函,启开自其中取出一封沉青色的绢帛来,执轴看着,其上遒劲有力的八分书映入了眼帘—— 第117章 荀粲与曹氏女(三) 荀粲凝目看过之后,几乎不假思索地取了案头的苇管紫毫笔,提袖悬腕,落墨开始回信。 “究竟是什么条件?”见他不答,傅嘏索性取了案头的那卷绢帛,哗啦一下展开。看到其上内容那一刻,他不禁愣了一愣,呆了瞬后方才喃喃道——“这、这乐城侯府的小娘子,竟悍妒到如此地步么?” “怎么?”听了这句,原本立在一旁的夏侯玄也凑了过来,一眼扫过那卷上字迹,霎时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不纳姬妾,不蓄女奴。” “你说,这算不算有意刁难奉倩,好教他知难而退?”静了稍时后,傅嘏皱了皱眉头,问。 ——京城之中勋贵子弟们,大都是自小斗鹰走犬,长大章台走马,秦楼楚馆且寻芳,偎红倚翠是寻常。 而举凡有些身份的人家,不蓄几个歌伎舞婢,养几位美妾娇娥,难保不为人笑谑。 当年武帝曹操的铜雀台上,不知养着多少绝色,而待到武帝驾崩,文帝曹丕承位。当即便将一众美人收入了自己后宫……所谓上行下效,前后两任主君如此,也是大大影响了洛阳公卿贵戚们的作何况,现今这世道,女子们尚且少见矜持,行止恣意……还能苛求男子如何?妻贤妾美,睦如姊妹才是天下男子的愿景。 就是出家的僧弥,有清规戒律约束。可僧人娶妻,僧尼互婚之类从不鲜见,那白马寺附近的舍里之中,又养了多少年轻貌美的梵嫂? 又如奉倩的长兄——敬侯荀长倩这般娶了武帝之女安阳公主,真正金尊玉贵。但公主也未悍妒到不许丈夫养伎纳妾的份儿上。难不成那位乐城侯府的小娘子,竟是比天家的公主还霸道? “乐城侯出身军旅,一生戎马,秉性刚直浑毅……若当真要不愿结亲,定是一口推拒,断不会用这样的法子为难后辈。”过了会儿,夏侯玄方开了口,他对京中的宗室们毕竟了解得多一些,说话也有几分把握——“他既提了条件,想必是认真考量过的。” “只是,这样的条件如何应得?”傅嘏听罢,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君子不宿诺,若应了便是一生的事。将来,二人成婚之后若有个万一……譬如子嗣艰难之类,不许纳妾,难道要奉倩断后不成? 何况,两家门第相当,又不是招婿入赘,竟然提这样的条件,简直欺人太甚! “这,便权看奉倩的意思了。”夏侯玄倒是淡定,话说间,目光已落向了荀粲的方向。 而荀粲正书罢搁笔,将那绢帛地卷了起来,重新收入函中。 “你……如何回覆的?”傅嘏见状,不知为何,莫名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应了。”荀粲淡淡二字出口,神色平静地阖上了木函。 傅嘏一时怔住,而后不由苦笑——他就知道,也只有奉倩这样清心寡欲的道士脾气,会应承这样儿的事! ※※※ 果然,得到回信之后,不久乐城侯曹洪便允了婚。因为乐城侯府的小娘子明年三月才及笄,所以婚期便定了初夏四月。 斗转星移,岁月其徂,展眼间便己是婚期将届。 正式亲迎的日子定在了四月十九,即是明天,而今日便是新妇铺嫁妆的日子。 自秦汉时起,女子出嫁,父母便须为其准备妆奁。家境富裕的人家甚至大到床榻几案,小到梳镜笄钗一应俱全,往往还有绢布银钱,以便女儿日后嫁到夫家不必看人脸色。 而依时下大魏的婚俗,婚姻大讲排场,京中大族们甚至无财难婚。男子要大笔钱财下聘,而女子出嫁则需不匪的嫁资。 嫁妆一般都在婚礼的前一天送到夫家,京中公卿们送嫁都颇为豪富,以至于沿途许多人夹道围观。 而乐城侯府嫁女儿,更是满京城翘首以待的一场热闹——乐城侯曹洪何许人也?说来话长。 此人的出身曹魏宗室,与当年的武帝曹操乃是从兄弟。更传奇的是,曾于乱军之中舍身献马,救过武帝一命,而自己险些殒身,真正生死交情。后来,曹洪多年随军征伐,战绩彪炳,为大魏立下不世功勋。 后大魏建国,曹洪因功得骠骑将军,进封野王侯,进邑千户,并前二千一百户,位特进;后又徙封都阳侯。 而曹将军的豪富更是尽人皆知,武帝曹操当年甚至有过玩笑:“我家赀财哪里比得上子廉(曹洪的字)!” 但,谁知后来竟因这钱财招了祸。先帝曹丕当年为太子时,曾向叔父曹洪借钱而不得,因此怀恨在心。黄初七年,先帝借曹洪的门客犯法一事,将曹洪打入大牢并欲处死。 幸得卞太后从中斡旋,曹洪才免于一死,被贬为庶民,唯归还了家财。 便短短五个月后,今上即位,又拜曹洪为后将军,更封乐城侯,食邑千户。 所以,如今的京都,若论豪富,整个洛阳城谁家比得乐城侯?尤其听说,这回出聘的是乐城侯最为珍爱的小女儿。 众人翘着而待中,长乐侯府的大门在卯时早早启开,比寻常人家足足早了半个时辰,礼乐开道。而后系着红缯的妆奁便一抬接一抬流水似的铺了出来。各样黑地髹漆的紫檀木床榻几案,各色金玉的钟鼎兽尊,各式的琉璃盏,水晶盘,琥珀枕、象牙梳……一抬抬地晃了人眼。 十里红妆,半城喜庆,那一份轰动了整个洛阳城的嫁奁。直到许多年后还被京中的老人们津津乐道,咋舌不已。 而此时,在街市重楼之上,傅嘏与夏侯玄二人凭栏聘目,看着下面大道上流水似的嫁奁,神色也难掩惊诧。 “这等阵仗嫁女儿,我长这么大可还是头回见。”论起来,京都乃首善之地,公卿遍地,朱紫云集,他们两个又都是勋贵子弟,皆阅历不俗的,可耐不住这回也着实是意外不已——“看过了这嫁妆,京中不知有多少人要羡煞奉倩了。” “只是,盼着那乐城侯府的小娘子脾气千万莫太厉害。”说罢,他又有些为好友担心道。依时下婚俗,女子的嫁奁极其重要。嫁资丰盛的新妇可对夫家颐指气使,而奁具俭薄的则备受轻鄙。 这么大手笔嫁女儿,乐城侯未必没有下马威的意思。 而一旁的夏侯玄却是凝着眉目,静静听着,神色有些凝重:“兰台,有一事……我始终心头不安。” “何事?”傅嘏听着他这语气,不由转过头问。 “自奉倩与亲以来,我一直留意着乐城侯府的事。这嫁妆之中的床榻箱奁之物……皆都是近几月以来才四方求购而得的。”他看着下方的嫁妆队伍,缓缓说道。 “这……有哪里不对么?”傅嘏凝了眉头,有些不解。 “我险些忘了,兰台你家中并女儿,所以大约想不到这些。”夏侯玄微微失笑,而后道——“我家阿菡才不到三岁,阿母已然开始在备嫁奁了。尤其重要的家俱,因为上等的木材并不易得,所以都是有了合适的便早早留着。” “你见过京中谁家女儿快出嫁了,才匆匆购置家俱作妆奁的?” 傅嘏亦是神色一皮,双眸有些微缩起来:“照这么说,除非是——” 除非是——这个女儿,以前根本没有打算嫁出去过。 ※※※ 次日一早,荀家迎亲的队伍便到了长乐侯府外。 第118章 荀粲与曹氏女(四) 荀粲一袭古礼的玄衣纁裳,在侯府门前下了马,夏侯玄与傅嘏作为傧相随在左右,身后是长长一队礼乐。周遭早已拥满等着看新妇的男女老幼,数十个扎着总角的伶俐小童笑嘻嘻在挤人群最前面,着待会儿抢喜钱。 第123章 两扇丈许高的青铜门左边绘着神荼,右边绘着郁垒,虎首衔环的青玉铺首在向晚时分的夕阳里熠熠泛着柔红的绯光,赭红色的藻席自庭院一路铺到了门前石阶,平添了几分喜庆气象。 他们只待了不多时,便家丞模样的老者率了一众仆妇在前开道,打扮干练的年轻仆从抬着装钱的竹箧,到了门前便大把大把地抓着铜币撒了出去,密集的玎玲声响伴着铜黄色的泛光,引得周遭的童子们哄抢起来—— 围观的士庶百姓看清了那落地的铜钱,也瞬时间有些燥动了起来——这喜钱,竟是今岁新铸的五株钱! 五株钱在两汉时,是天下通用的钱币,一直流通了三百多年。直到汉末董卓专权,废五株钱而铸小钱,造成民间物价飞涨,借此聚敛囤积了不可计数的钱财。到后来董卓被诛,曹操为相,废董铸小钱,恢复了五株钱。可到了先帝曹丕手上,又一次下诏废了五株,让百姓为谷帛等物交易。时日一久,便有不法商贩囤积粟谷,将绢织得很薄,以此来牟取暴利,朝廷虽严刑峻法,但仍屡禁不止。直到今上即位,司马芝才向朝廷建议恢复用钱,由此五株钱又行于世。 由于这政令去年冬才颁行,新币刚刚铸好不久,才甫在市面上开始流通,所以大多数百姓还未见过。 这乐城侯府竟是整箧整箧地抬出来做喜钱,同昨日里那震动整个洛阳的嫁妆一样,为新妇排足了排扬! 内院之中又一阵人流涌动,却是傅母和一众仆婢侍儿拥着新妇出来了。待那个发绾云髻,一身端重玄纁的纤纤少女渐渐近到众人眼前时,原本喧闹烦嚣的人群竟霎时间不约而立地静了下来—— 那少女约是十三四岁的模样,身姿纤弱,看上去幼柳拂风似的单薄。肤色是近乎微微剔透的白,一身沉敛肃穆的礼服包裹之下。仿佛墨黑绸缎衬着一块莹皎白玉,直是明肌似雪。她五官极为精致,仿若冰琢雪妍一般,没有一丝瑕疵。 两弯颜色略淡的纤眉下,那双眼瞳黑白分明,好似点漆,干净得不带一丝凡尘烟火气…… ——水沉为骨玉为肌,造化天成使绝色。 惊鸿一瞥,令人心悸的脆弱与美丽。 夏侯玄与傅嘏离离更近,也怔怔看着,几乎凝神屏息,直是担心一口大气儿便吹散了眼前的水玉人儿…… “月中姮娥仙子,不知可及得这般颜色?”过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的傅嘏低低惊叹——“以往京中那些芳名远播的美人丽姝,如此一比,简直都成了明珠瓦砾。” “难怪这么多年乐城侯一直将她深藏闺阁。若我有个这般仙姿绝色的女儿,也不免担心旁人打她主意。”夏侯玄接口道——这等绝色,只怕是圣人也会动了心。 “所以,该说奉倩好眼光呢,还是好艳福?”傅嘏目光不由落向了身旁的荀粲,语气里带了几分戏谑。 自那绝色无伦的新妇出来之后,便吸引了周遭所有目光。众人最初的震愕惊艳过后,便爆发出不绝于耳的赞叹之声,喧哗闹热,沸反盈天。而更多的人则被这不寻常的动静从四面被吸引了过来,愈聚愈多,眼看就将侯府门前的大道堵了个水泄不通。几乎可以预见,不消半日,新妇的倾城丽色便会同昨日那数十年难得一见的丰厚嫁奁一般轰动整个洛阳城…… 而荀家七郎荀奉倩,简直一举赢得了满京城的艳羡。 荀粲的目光,自那一身吉服的少女映入眼帘的一刻,便一霎不移地凝在她身上。他留意到她被身边傅母牵的手一直握得极紧,微微咬着原本就淡色的唇,努力镇定却仍旧透着分明的无措,尤其四面的赞叹声喧闹着响起之后,她便垂了眼睑,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开始下意识地拢紧……像个有些怯生的孩子。 少女就这么站在绘着青漆郁垒神像的那扇门前,半天也未移步。身畔的傅母抬眼看着不远处纷纷围聚过来,目光热切地胶凝在新妇身上的人群,不由微微皱了皱眉——按说,现在该她牵着新妇走到新郎面前,可……娘子她这般犯怯,自己又怎敢勉强? 少女垂着眼睑,却有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身前,她看着这人一双黑地朱绣的云头履。而下一刻,男子修长有力的手便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纤白小手。 “莫怕。”她一惊,本能地想挣开,却被他温和的语声和掌心的温度安抚了下来。 荀粲本不是温和耐心的人,但此刻面对着这般一个怯生生的小人儿,却是下意识地语声柔缓下来——“我会陪着你。” 感觉到她略略放松了些,他将掌心里有些发凉的那只纤柔小手握紧,温和地牵着她,一步步走到了髹着朱漆的穹顶双辕马车前,扶她踩着踏石上了车,看着少女在车中的藻席上安稳地跽坐了下来。 而后,新郎上马,礼乐开道,一路向荀府的方向而去。 ※※※ 时下的婚礼相比两汉,多了钟鼓礼乐,更为喧哗热闹些,而其他的仪式并没有多大区别。 同牢,合卺,共食之后,便是洞房花烛。 荀粲从前堂回新居时,已然是人静时分了。室内几盏青铜羽人灯照得澈亮,那跽坐在喜榻上的少女十分安静,听到他的脚步方抬眸看了过来,一双眸子仿若点漆,纤密的睫翼扑闪了下,又飞快地垂了眼睑,微微咬唇。 就是这样……像个孩子似的怯生生模样。极娇稚,极脆弱,却又令人心悸的美丽。 “你闺名唤作什么?”荀粲走近了些,在她近旁坐了下来,温声问。 “曹莹。” 第119章 荀粲与曹氏女(五) “庚帖上写,你是四月十六的生辰,闺名唤作小莹?”荀粲走近了些,在她榻边香蒲叶织成的莞席上揽衣跽坐了下来,温声问。 “嗯。”少女似乎仍有些无措与紧张,原本平置在膝头的双手无意识地十指绞在了一起。 “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他温淡地笑着点出了这名字的出处。 莹者,玉色也。明亮灯华下,眉目如画的娇稚少女安静乖巧地跽坐在榻上,早已卸了钗环,冼净妆面,一挽柔黑的长发只用一支莹白剔透的雀头玉簪松松绾着,粉妍冰琢也似的一尊玉人儿,当真衬得起「如玉之莹」四字。 “阿父也说过,这名字是取自《国风》中这一首《著》。”玉人儿乖巧地点头,语声虽然轻低,却是十二分的清稚,宛若莺啭一般悦耳。 “可巧,恰是一首新婚之日迎亲的诗。”荀粲一惯性子清冷,面对眼下的情形,心底其实也有些不知所措。但多年的世家教养让他努力显得从容自若。而后试探着来安抚那厢十分怯生紧张的娇稚少女。 但,听了这一句,那厢的少女却是默了一瞬,微微垂了眼睑,没有立时答话。 就在荀粲以为她要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曹莹却是垂着睫低低开了口,怯声怯气的,近乎于呢喃自语:“原来……成亲就是这样子啊。” 荀粲闻言不由一怔。 “我……”她微微咬了咬唇,嗫嚅道——“我以往从未见过旁人的婚礼。” “家中两位阿兄年长我许多,早已娶亲,府中有十多年不曾办过红事了。”她小声说了下去,睫羽垂得很低,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却听得出其中的落寞——“自小……我便极少出门的,连自己住的兰汀院都很少出去。” 荀粲听到这里,不由定睛看着她。却见那小姑娘有些用力地咬了咬唇,原本粉白的唇瓣被噬得凝作了冷白,而后白玉似的纤纤十指近乎扭结成了麻花……他看得莫名微微心疼。 终于,那厢的少女抬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鼓起勇气迎上了他的目光,四目相对—— “阿父不许我出门,是因为……我胎息积弱,生来便有肺寒之症。” 仿佛终于出了口,她面色反倒轻松了许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就是比寻常人更容易畏冷,易咳,少血色,身子孱弱一些。” “因为这病,阿父大多数时候都是拘着我在家中静养。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侯府门前的那条街道……今天我才是第二遭走。”她语声很轻,又垂了眼睑。 果然……是这样。荀粲却不由微微笑了出来。 那日在德阳公主府初见她时,他便觉出了她的病态,肺寒之症,少血色,畏寒,易咳——这,便对上了。 就是他这一瞬的静默,那厢的少女却是十指绞得更紧了些,指节处都泛了红,带着些怯意地急忙道:“平日不需吃药的,只是冬日要格外小心些,不着凉便好。自小为我调理的几位医工,也随嫁来了府中,不会……不会添很多麻烦的。” “疼么?”他看着那被绞得发红的纤白玉指,不由将手覆了上去,骤然的温暖令少女措手不及。 但一瞬的惊慌后,她却并未挣开,只是眸子垂得更低了些,轻轻摇头。 荀粲只是情不自禁,而后终是缓缓松了开来,试探着找着能聊起来的话题:“上回,在德阳公主府,泰山大人他……并不晓得你来赴宴的事罢?” 第124章 偷溜出门的事被人这样点破,小姑娘霎时面上微微涨红起来,神色有些窘迫,但仍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嗯,我悄悄拿了公主府上的请帖,然后去求了傅母……我家阿母过世得早,傅母待我视作己出,被我央得心软了,便点了头。然后筹划好了一应事宜,带了我去看那十里荷花的翠微湖。” “本以为一应事情都计画妥当的……谁晓得我这么笨,竟然被藤萝绊倒崴了脚,然后——”她神色蓦然又窘迫起来,又用力咬住了下唇,不再吱声了。 想到当日被他撞到,小姑娘提起裙角落荒而逃的情形,荀粲不由微微失笑,为免她尴尬,他再不提这一巫茬儿,只关切道:“你脚原本就伤了,那时候跑得又急,大约疼得厉害……伤势是不是加重了?” 曹莹神色缓和了许多,小声轻道:“嗯,吴医工开药方时,阿父气得面色发青,因为我哭着求情,才没有罚傅母。” “那也是我自小到大受得最重的一回外伤了,卧床将养了好一阵子。”说到这儿,好像有些怕疼似的,小姑娘面上仍有些悸意——“幸好,后来都好全了。” “当真好全了?”他微微一笑,关切道。 “嗯,全好了!”她听到这一句,神色莫名就有些急,开口飞快地道——“没有落下病根儿。” 任是荀粲这般清冷的人,此时也忍俊不禁:“当真么?要么……给我瞧瞧?” 小姑娘闻言,微微咬着唇默了一瞬,而后却是当真扶膝换了下坐姿,既而便抬手去褪右脚的绢袜。她细心将胫上束袜的白丝绳解了下来,露出整个笋嫩玉白的脚丫。 少女小巧玲珑的纤足,是羊脂玉一般的莹白无瑕。肌骨匀婷,五瓣莲趾粉白幼嫩,在夜里明暖的灯火中泛着微微的柔泽,漂亮得简直微微晃眼,让人忍不住想象握在手中会是怎样软嫩温腻的触感。 而荀粲情不自禁地……当真这么做了。 被男子温暖修长的手一把握住了足踝,小姑娘下意识地一个瑟缩抽了回去,像只受惊的兔子。而后又片时后觉察自己似乎反应得大了些,掩饰一般小声嗫嚅道:“真的已经好了……连瘢痕都没有留下。” 面对着那双带着些许委屈的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荀粲不由为自己方才蓦然涌动的情欲有些赧然。 可——如何能不动心呢? 流映的暖亮灯光中,冰琢粉妍的娇稚少女,肌肤吹弹可破,水玉也似。眉目如画,因为饮过合卺酒,所以唇色是润泽的粉白,晚春桃英一般浅浅的两瓣绯色……美好得有些诱人。粉颈柔皙,颈下薄薄振翼的两道蝴蝶锁骨单薄而纤巧,精致的弧度一直没入白绢衣领…… 那玉人儿此刻只穿着一层薄薄的白绢中衣,安静乖巧地跽坐在他近旁的床榻上,菲薄的衣料十分贴身,隐约看得出少女初显玲珑的青涩身段。甚至,此刻因为她方才自他手中挣脱这个有些大的动作,腰间原本就松松系着的缦带更散了几分,衣领略敞了些……她似乎很容易出汗,几络乌泽的发丝柔湿地贴在那儿,更衬得肌肤幼嫩白皙,让人再难抑制碰触的冲动。 荀粲不由拢紧了五指,背到身后,一向冷隽的面庞上却有微微的绯色在耳根晕开。 外间的鼓声有些猝不及防地响起,一声声清晰地传回了室中——已是二更天了。 那厢的少女看了眼叠在榻角的衾被,又看了眼他,微微犹疑之后,垂了眼睑小声问:“你……你不歇息么?” 第120章 荀粲与曹氏女(六) 五月五,端阳节,洛阳,荀府。 “不愧是乐城侯府出来的厨工,这手艺……堪称冠绝京都了。”傅嘏手中拈着一只菰叶裹的「角黍」(粽子),尝了口后,目光不禁一亮,忍不住连声赞道。 “这「角黍」的确滋味绝佳,即便与宫中赐食相较也是平分秋分。我尝出这糯米里放了饴糖,胡桃仁,香药,有些似「裹蒸」,但又别有一味清郁的淡香……可实在是猜不出了。”夏侯玄已经吃罢了一只,极口揄扬道。 清晨时分,庭中几株榴花照眼,薰风拂衣,夏侯玄,傅嘏。荀粲三人在花坞中石案畔席地而坐,品尝着应节的「角黍」(粽子)。 “是松子香。”一旁的荀粲正剥着只角黍,闻言应道。 “你怎么知道?难不成竟亲自过问了这些事?”傅嘏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好友——奉倩这人,一向奉行君子远庖厨,从不理会这些琐碎事情。 “她昨日问我,喜欢吃菰子还是松子味儿的。”荀粲面容仍是佚丽而冷隽,但神色却淡淡带笑,令身边看惯了他淡漠模样的二人一时都有些微愣。 夏侯玄最先反应过来,理了理思绪,问:“你是说……这角黍,是新妇的手艺?” 傅嘏也不由怔住了,十二分讶异地看向了荀粲。 正当此际,那厢却有四名仆婢用小食案捧着几盘糕饼规行矩步地走近前来,恭谨施礼,而后一盘盘摆到了石案上。 雪白的麦粉饼,金黄微焦的煎饼,面肉葱白做的烧饼,还有香气四溢的鸡子饼,甚至……还有一盘精致漂亮得完全不像吃食的蒸饼。 那两只蒸饼看起来宛若将绽未绽的荷花苞,外表浅绿,荷尖微微绽开,内里却是雪白,聚睛细看,最中心还有一点如蕊的金黄——直是看愣了在场的傅嘏与夏侯玄。 他二人也是京都的勋贵公子,自幼见惯了豪奢场面,尝腻了玉粒金莼,夏侯玄身为公主之子,打小宫中的御宴也吃过不知凡几,但论糕饼……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这是裂纹蒸饼(开花馒头)。外层用了蔓青汁和面,蒸熟是浅绿色,里面白荷是麦粉做的,那金黄的一点是鸭卵。”荀粲见他二人微微瞠目的模样,作为主人,不由开了口解释道。 “这当真是你家那位娇滴滴的小娘子下的厨?”傅嘏几乎是长长吁了口气,仍有几分难以置信似的道。 ——京中的贵女们大都自幼修习妇工,针黹织绣,烹饪厨艺多是娴熟,他本不该这么吃惊的。 但,奉倩家的这位小娘子……又哪里是寻常的贵女?乐城侯曹洪视作掌珠的幺女,论辈份,当今圣上曹睿都要尊一声姑母。且那般倾城姿容,那等清弱模样,怎么看都是老侯爷娇花弱蕊般呵护宠溺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玉叶金枝。 且当时出嫁,厨工就陪嫁了五个……哪里还需劳动她一根指头? “原来,我竟是看走了眼。”夏侯玄也慨叹了声——“本以为,你家这位新妇……性子大约娇气些。” 自幼众星拱璧,被父亲珍爱呵护,一路宠大的小女儿,大多性子娇纵,行事恣意,加上之前数十年一遇的丰厚嫁奁,这小娘子到了夫家,实在有颐指气使的资本。再想到奉倩表面疏离,内里冷硬的脾气,他着实为好友担心了好一段日子。 似如今这般,新妇厨艺了得,且肯为了奉倩洗手做羹汤,花了百般心思——实在是意外之外。 “小莹她秉性纯良,天质温和。”荀粲下意识地就开口替妻子辩白道,语声清晰而温和。 夏侯玄几乎愣了一愣,回过神儿后不由打趣道:“成婚还不弥月,便这般护着你家小娘子了?” 傅嘏更是笑得有些暧昧,不客气地戏谑——“新婚燕尔,竟连奉倩也沉湎于温柔乡中了……果然弟妹好颜色,好手段。” 荀粲有些窘迫,神色不大自在地微微侧过了脸去,耳根却略略泛红。 ——这,竟是害羞了? 傅嘏二人心底里暗暗诧异,似奉倩这般清冷的性子,竟也会有这样少年情窦初开的青涩模样?看来,对那小娘子是打心底里喜欢了。 这样,他们二人也就放心些了……早先,想到这桩婚事的诸多蹊跷,总难免不安。只是思及乐城侯曹洪的为人,觉得不至于做出妨害奉倩的事,这才没有擅自干预好友的姻缘。 如今看来,幸好没有。 “好了,且快尝尝这一案的糕饼,单看着就令人垂涎……待会儿凉了那可是暴殓天物。”傅嘏先拈了只裂纹蒸饼,夏侯玄也随之取了另一只尝起来。 “新妇厨艺这般精湛,奉倩的口福,当真羡煞旁人。”二人依次尝着案上各样色泽鲜香的糕饼,大朵块颐,不时地露出惊叹神色。末了,夏侯玄总结陈词似的感慨道。 荀粲听着,轻浅一笑。而后目光下意识地落向西边厢房的方向——小莹她,现下应该已经自厨室带着满满几匣糕饼回了西厢罢? 记得新婚的第三日,小莹便做了一案的各色糕饼做朝食,他也是十二分意外。 而后却听小姑娘道:“我自小最喜欢吃各式各样的糕饼,可又挑嘴得很,总嫌厨下做出的不合口味。所以后来索性寻了膳谱,自己学着做了……如今手艺比府里的厨工要好上些。” 不及他夸赞,她已经接着道:“不过,因为只喜欢吃糕饼,所以就只学会了糕饼。”除此之外,一概不会。 第125章 他竟是微微语凝,面对着满满当当的一案糕饼,没有粥靡没有佐食……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而昨日傍晚,他回到寝居时见她竟正执笔作画,画上是一支半绽的荷苞,绿苞雪瓣,蕊心嫩黄,用色清淡,笔致明逸,颇有之风,显然师从名家,才欲开口相询。却是小姑娘发觉了他,而后拿起那轴半干的画,歪着头问:“你说……蒸饼做成这样儿好看么?” 荀粲蓦然失语,而后忍俊不禁——原来,竟是画糕饼样子。 他生平头一回晓得,妙笔丹青可以作这般用。 新婚半月,自起初的生疏慢慢熟稔起来之后,他发现小莹实在是个……颇为有趣的小姑娘。虽然羞怯,但却并不像他真实以为的那般安静内敛,而是带着些不谙世事的纯然无邪。似乎因为自小家人疼爱,岁月无忧。所以天真烂漫不知愁,笑容永远晴丽明媚,如同寒月里的一轮冬阳,熨帖人心的温暖与纯粹。 她会依在他怀中,同他说整整两个时辰的童年趣事,小到剪了几络头发给雀儿垫窝,大到为看雪景偷偷藏在花坞中,冻得生了好一场大病;也会一脸懵懂地将家丞送予她查阅的账册拿到他面前,不解地问这个是做什么;他练字抄经,她在就在一旁安静地把握着算筹,自娱自乐,好像怎么也不会腻烦……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惹人喜爱的小姑娘? 荀粲神思渐渐飘远,这样平静而温暖的神情看得一旁的傅嘏和夏侯玄一时也有些出神。 “奉倩眼下这温和淡若的模样,当真是肖似昔年的风姿闲雅的荀令君。”傅嘏轻声一叹,几多感慨。 夏侯玄闻言默然了一瞬——荀令君七子之中,容貌最为肖父的,原本就是奉倩呐。 若非荀令君英年早逝,荀夫人又不久随之而去,以致幼子奉倩三岁而孤……好友大约也不至于是如今这般疏离淡漠的性情。 颍川荀氏乃是天下声望最盛的衣冠士族,奉倩的祖父荀淑乃是战国时期荀子的十一世孙,高行义节,学识渊博,曾任郎陵侯相,人称「神君」。 荀淑有八子,并有才名,被称作「荀氏八龙」,尤其第六子荀爽,仕于东汉,官至司空。 而到了孙辈,奉倩的父亲「荀彧」更是光前裕后,震古烁今的风流人物。 荀彧,字文若,出世百家士宦之家,少有才名,经明行修。后汉室倾颓,乃追随武帝曹操,志在靖平天下,兴复刘兴。之后屡献奇策,建功无数,成为曹操麾下首席谋士,更是曹魏平定北方的第一功臣。 故,武帝曹操曾称其为「吾之子房」,乃是天下间堪与蜀汉诸葛孔明齐名的无双国士。 因为荀彧任尚书令,居中持重达十数年,众人敬称为「荀令君」。 只可惜,当时的魏王曹操功绩渐高,野心渐大,便生了取代汉室,自立为君的心思。而荀令君却是一心忠于汉室,志行高洁的荩臣,因而为此违忤了曹操。 不久,曹操便借故遣离了荀令君,虽封其为侍中、光禄大夫,持节,参丞相军事,给予殊荣,但却实际解除了权柄。 之后不久,荀令君郁郁而终。四海之内,追思叹惋者不计其数。 荀彧少年成名,饮誉天下,乃是名重天下的无双国士,经明行修,德操高洁,天下儒生仕子无不钦敬仰慕,堪称一代士人楷范。 陈思王曹植曾赞之曰:“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法而不威,和而不亵。” 即便到了如今,天下间,仍有许多人追慕荀令君的德操风尚。 这般一个誉满海内的父亲,身为儿女,该是引以为傲,深受渐染才是。但奉倩他,不知为何,在夏侯玄和傅嘏看来,他对父亲的感情,几乎算得上淡漠。 奉倩自小天资卓异,幼年时便颖悟善辩,他十分推崇自弟的从兄荀攸,认为从兄的才能胜过父亲。与几位兄长论荀彧与荀攸的优劣,一众兄长竟无法说服他。 待日渐长大,虽容貌眉目与父亲极为肖似,但气度清冷疏离,半点不类温文详雅的荀令君。平日言谈之间,亦是极少提及父亲。 即便总角之交,二十余年情谊,傅嘏与夏侯玄与不曾问过其中缘故……于奉倩而言,这是心结,甚至,是死结。 ※※※ 这一天,离开荀府时已是晌午,夏侯玄与傅嘏二人策马徐行于洛阳城青石大道上。街衢之畔绿柳拂风,丝丝弄碧,也颇惬人意。 “兰台,你说……奉倩幼年时,在心里是不是曾怪过荀令君呢?”夏侯玄语声很轻,看着天际浮弋的游云,几乎有些缥缈。 “或许,当真怪过罢。”傅嘏淡淡一叹,而后道——“怪他不肯和光同尘,偏要逆势而为,以至于开罪了武帝。所以郁郁而终,让不满三岁的幼子成了孤儿。” “可,若当真违心媚上,屈顺武帝,颠覆了汉室江山,那……也便是不是明经洁行,士之楷范的荀令君了。”夏侯玄慨叹。 ——在那个德行无瑕的君子眼中,自己始终是东汉的臣子,自己尽忠的始终是汉室社稷。所以怎样也无法亲眼看着江山改姓,权臣篡政罢? 更无法接受自己竟做了将那奸臣一手扶持上位的祸首罪魁。 所以,才会忧思成疾,郁郁而终。 “晏子曾曰,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傅嘏默然片时后,忽然开了口,神色已然平静了许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实……算是不智罢。 夏侯玄听得微微一愣,而后不由辩驳道:“荀令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取义成仁,不肯做贰臣,怎么算是不智?” “贰臣?”傅嘏竟笑了笑——“变节弃主则为贰臣。可,世事变迁,朝代几换,哪一家哪一姓又真正算得天下之主?刘汉江山难道是开天辟地就有的么?” “如果照这么说,昔日张子房、萧何、韩信、夏侯婴可都是秦国子民,助刘氏起兵,覆灭赢秦,而后因功封爵于汉室……岂不是个个做了贰臣?”他神色平静,眸光却深得有些晦暗——“可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名留竹帛,彪炳青史?” 夏侯玄闻言,一时默然。 “若异日,倘若大魏君主昏聩,社稷衰颓……有旁人欲取曹氏而代之,你既知大势已去,又会如何决择?”半晌后,傅嘏看着他,目光沉凝,郑重审慎。 “我,从未都没有选择。”静了一瞬后,夏侯玄回视向他,四目相对,道。 傅嘏笑了笑:“也对啊,我险些都忘了你的出身。”身为曹魏公主之子,身世背景便决定了他的立场,无从改变,也无从选择。 那个时候,相对交心的两人,谁也不会想到,整整二十年后,彼此真的各为其主,无从决择地走到了生死存亡这一步。 第121章 荀粲与曹氏女(七) 荀粲回到西厢时,那小姑娘正跽坐在西窗下茵席上,埋头从自己陪嫁的一只卷云纹髹漆樟木箱中翻找着什么。 而她不远处的小漆几上,果然放着一叠胡桃饼荀粲看着不由微微笑了——小莹喜欢各样糕饼点心,尤其是胡桃饼,正寝、侧室、书房……举凡她平日间常呆的地方,都会放上一盘,每日早晚必得吃上几块儿才成。 他原本并不喜欢吃胡桃仁,且即便再喜欢的食物也不会这样偏嗜,所以曾一度疑惑过……她难道半点儿都不会腻么? ——可,时至如今已然半月,自家小娘子当真是没有半点儿吃腻的意思。 眼下,那个嗜好吃胡桃饼的小姑娘应当是午憩才醒来不久,头髻重新绾过,从衣裙到鞋履也整个儿换了一身——清晨起床时,她梳着双螺髻,珠粉襦衣配了素白绫裙,脚下穿着一双锦缘素丝履。而现在一挽长发己梳作了峨峨飞仙髻,身上是一袭烟霞色的鱼尾曲裾深衣,着一双妃色的的玉华飞头履。 大抵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十分注重修饰罢。小莹不只十分喜洁,且一向不吝于梳妆打扮。他那位岳父大人似乎深知这一点,陪嫁的妆奁几乎置齐时下尚行的各色锦绮绫罗,纨素纱绢,其中不乏齐绣、蜀锦、白越、香葛、清河缣、绛绮觳、白叠布、火浣布这样的衣料。几只妆匣中则分别置着各式各样的珠玉首饰,花簪、发钗、发笄,花钿,步摇,指环、跳脱,臂钏……几乎令人眼花缭乱。 而小莹每日晨起,妆罢镜前,总会转过头来,问他好不好看? 荀粲家中并无姊妹,以往二十余年间也极少同小姑娘相处过。所以起初开口应答时总觉得微微有些窘然。但看着那小姑娘亮着一双眸子满是期待,以及听后他嘉赞后笑得眉眼弯弯的明媚模样,不由也就渐渐惯了。 有时候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原本是那样清冷的性子。但如今竟能这般自若地与妻子闺中调笑……不知不觉中,她改变他多少? 但,试问面对着这样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谁问又能淡漠得起来? “呀,找到了!”那厢的少女一声带着惊喜的轻呼声打断了荀粲的思绪。 第126章 他走进了她身边,温声问:“你又寻着了什么好东西?”她拿在手中的东西,似乎是一幅字。 小莹近日正在兴致盎然地布置书房。所以时常会拿了各样的东西出来作装饰,这一回——又是谁的墨宝? “奉倩,你说,这幅字挂在书房中好不好?”小姑娘已站了起来,立在他身畔。她原本就娇小些,如今还只是半大孩子的年纪,个头堪堪只及他的肘腋处。 说着,少女已小心翼翼地展开了手中那幅字——“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是一手飘逸明秀的汉隶,于翛然之中又透出几分儒正端方之态……亦是他,最熟悉不过的笔迹。 ——父亲荀彧的手书。 未及他问,小姑娘已开口道出了这幅墨宝的由来。 “阿公他才名昭著,享誉中原。早先的时候,我家植从兄便十分仰慕他的人品才学,植从兄也是蜚声国中的少年才子,与父亲诗文论交,互有赠答,这便是他赠予植从兄的一幅字。”陈思王曹植,是曹莹血缘十分亲近的从兄。 “十年前,也就是黄初四年的时候,植从兄他徒封雍丘王……此去千里,路途艰难,许多书籍字画为怕损毁都托予了亲友,我家阿父便代为保管了这幅字,原是想着植从兄异日回京时,璧还原主的……谁曾想,竟是天人永绝。” ——三年前,曹植病逝于雍丘。 当年的两位故人皆已远去,唯墨迹犹昔。 “我出嫁时,阿父特意将这字找了出来,作为嫁妆带过来。” 荀粲看着那字,却是默然了一会儿。 “奉倩,”她仰起小脸儿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牵了牵他衣袖——“你,莫难过了。” ——她以为他是睹物思人,怀顷已逝的父亲了么? 荀粲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揽过她的肩,让少女依在他怀中,再不说什么。 但此后,他再也未见她拿出过这幅字了。 ※※※ 夜幕四垂,天穹黧黑,一弯如勾的上弦月纤纤然悬在中天,几点银亮的星子散漫地缀在月胧边,偶然有大片的乌云被罡风吹移过来,遮星碍月,只留亮色的银边与模糊光影,却是云诡波谲的幻丽景象…… 荀粲与曹莹在榴花荫下置了一张黑地朱漆矮足木榻,二人合榻而坐,拥着厚厚的氅衣赏着夜景。 荀粲以往对这些事情其实并不怎么热衷。但不知为何,小莹却是极喜欢夜里赏景。说起来,这一点她并不似这个年纪的娇气小姑娘,一点儿也不贪眠,平日都会早早起床,而每旬都会挑一个日子在庭中赏夜景,甚至是看上整晚。 头一回拉他一起夜里赏月时,小莹曾有些孩子气地说过——“这么美的景色,错过了多可惜呀。” ——无非月明月晦,阴晴圆阙,有那么吸引人?荀粲其实有些不解。 “其实,昨晚的月色和今晚的不一样;上月这一晚的月色和本月的也一样;去年今日的月色和今年的更不一样……每一晚的月色都是不同的。” “错过了,就再没有了呀。” ——小姑娘似乎能看出他的疑惑,所以曾这么解释道。她其实心思十分纤敏,天真单纯……可一点儿也不愚笨。 还曾遗憾不能经常熬夜,好像如果可以的话,她每晚都会来庭中赏月一般。 一阵夜风带着微微的寒意刮过,感觉到身畔的小姑娘微微有些瑟缩。荀粲不由微微倾过身去,替她将身上的绵厚氅衣系紧了些。 又想了想,索性解开自己的大氅,将少女拥了进去,她身材娇小,这么被他拥在怀中仿佛孩童似的,小小软软的一团。她安心地倚靠着他,任氅衣密密裹住,只从绵绒绒的毛边中露出一张仰面看天的小脸儿。 荀粲不由微微笑了笑,小莹她……其实一惯怕黑怕冷。 记得新婚次日,晚间他才刚刚熄了寝室中的灯盏,她便蓦然有些紧张起来,面色都微微有些发白,他诧异之下立即重新点亮了那盏青铜羽人灯,又好了半晌,她才才缓缓平复下来。 “以往在家中时,都是点着灯睡的么?”他有些担心地问。 她轻轻点头,过了会儿却又摇头:“以后……不会了。”目光从那灯烁烁而亮的灯盏移到了他脸上,小声问—— “奉倩,待熄了灯,你……你抱着我睡好不好?” 不待他再说什么,她就这么吹熄了榻畔的灯盏。然后像个孩子似的整个儿蜷缩进他怀中,头紧紧靠在他胸前,听着他心脉的博动渐渐入睡,这样似乎才不害怕一样。 时日渐久,他发现小莹是其实是有些粘人的……确切些说,是喜欢粘着他。他在书房看书临帖,她可以拿着算筹或纸镇笔洗之类的小玩意儿自娱自乐好几个时辰;因为自幼修道,所以十余年来他都会在静室默诵几篇道家经典,而小莹发现之后,不久便在静室外架了一架秋千索,他在静室中偶尔看向窗外时,入目便是她高高荡起,一身衣袂随风翩跹,脚上那双缀着白珠的五彩云霞履鲜亮得晃眼…… 是不是因为年纪小,自幼又孱弱,一直对身边亲人十分依恋倚赖……所以,如今出嫁归宁,便格外喜欢亲昵他呢? ——毕竟,如今在这世上,他是她最为亲近的人了。 ※※※ 魏明帝青龙二年(公元234年)九月,洛阳。 庭中西隅的花坞里种着绵延成片的木芙蓉,现下正值花时,雪白、馨黄、浅绛、娇红绽得一派绚烂。清晨时分一阵微凉的晓风拂面而过,许多芙蓉花瓣随风漫落,纷纷落瓣如雪乱,铺作一地锦茵绣筵,美丽得有些奢侈。 百卉争妍的芙蓉花坞中,一名身姿纤袅的少女拥着一袭白狐裘,正俯身在花丛中,十指纤白如玉,将那地下沾露的花瓣干净的轻柔地拣拾起来,而后小心翼翼放进一旁细蔑织成的竹匾中。 不一会儿便拣了满满一匾,小姑娘心满意足地捧着竹匾出了花坞。荀粲便跽坐在花坞旁石案的茵席上,她快步走了过去。 “喏,你看,一会儿工夫便拾了这么多呢。”她笑得芙蓉花一般明媚烂漫——“这些花瓣趁刚落的时候拣来,去掉瓣梗的白处,而后置在陶罐中,用饴糖腌制,不时翻转,直到花瓣略烂。而后再用火文火煮上片时,封口,就可以做成芙蓉花菹(酱)了。”她解释道。 “原来你一早起来拣花瓣,是作这个用。”荀粲似乎刚刚回神,听到她的话神色十分温和——“以往见过用笋、韭、菁、葵、芹这些菜疏作菹的,用花瓣做菹,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那待过几日我用这花菹做成芙蓉花糕,拿给你尝……整个儿都是玉红色,你大约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糕饼呢。”她眸子莹莹发亮,任谁都听得出小姑娘隐隐的自豪。 “嗯。”他闻言,轻轻应了下。 那小姑娘见他这般,却是默然了一瞬,而后微微垂睫,将盛花瓣的小篓放到了石案上,然后在他身畔的茵席上坐了下来。她仰起小脸儿看着荀粲,神色是少见的认真—— “奉倩,你……这是在为阿公的事情难过么?”昨日是荀令君的祭辰,自从为父亲祭扫归来,他便比往常沉默一些。 荀粲,有些意外地神色一滞,然后抬眼看向眼前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少女——其实,小莹她从来心思敏锐,他的悲忧喜惧,她向来都能从一些细枝末节中觉察出来。 似乎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答,他默然了下来。 “我自出生还不弥月,阿母便过世了,我连她什么模样都没有见过,只听说,同我生得很像。”她去牵住了他的手,轻声叙着以往不曾提起的旧事——“自懂事后,每每为阿母祭香时,都祭奠阿母时都忍不住地难过。但阿父说,阿母若还活着,定然是疼爱极了我,决计不想我伤心难过的。所以,后来再想到阿母,我就想自己一定要过得开心快乐些,这样若她在天有灵,一定会安慰的罢。” “所以,若阿公他当真有灵,也一定希望奉倩你过得好。” 荀粲看着那张孩子气的面庞上带着努力试图安慰他的笑,不由回握了她略有些凉的手,但却仍是沉默。 她一双纤眉忽然蹙紧,目光凝重了起来,语声虽轻但却是直截了当:“还是说——奉倩你,真的是一直在怨怼着阿公?” ——这话若从旁人口中出来,几乎是指责他不孝了。 但她只是握紧了他的手,再次小心翼翼地安慰着丈夫:“奉倩你做事,总归是有理由的……可,总一个人闷在心里,也会难受的罢。” 面对着眼前目光澄澈无染的小姑娘,静静四目相对,良久之后,荀粲却是微微笑了:“好,那我说出,小莹同我一道分担,好么?” “我们颍川荀氏从我的曾祖荀淑那一辈算起,在东汉时已是百年士家,在中原颇有些声望。而我的父亲——荀彧荀文若,更是少年成名,才识卓荦,志学之年己然蜚声洛阳。”说到这些,他神色十分平静,并无多少情绪波动。 第127章 “那时候,灵帝昏聩,内宦擅权,军政朝局几乎被几个宫监搅作一滩浑水。而我的祖父荀绲和叔祖父荀爽皆在朝中官居要职。”说到这儿,他几乎有些揶揄地笑了笑——“因为忌惮宦官,为免遭迫害,祖父他们拿出一个权宜之计——联姻。” 百年衣冠,士族清流,竟与阉党结为姻亲——落在旁人眼中,会是怎样不堪的笑料? “而被择定联姻的人选,正是……我的父亲。”品貌出众,声名蜚然的少年才子,这样深受器重的子弟选来联姻才显得出荀氏一族的拳拳诚意。 而那个时候——他的父亲荀彧,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年纪。 曹莹微微睁大了眼,她自幼深居闺阁,一向很少出门,对京中的佚事也不怎么有兴趣……此事,她还是头一回听说。 但,即便天真烂漫如曹莹,也明白宦官声名狼藉,而士家子弟娶了宦官女子,不知会被世人怎样讥议,几乎相当于葬送了仕途。 这样的联姻——其实,算是为保全家族被作了供案牺牲罢? “那,阿公他……应了么?”少女仰起一张稚子般纯真的小脸,问得很轻,有几分小心翼翼。 第122章 荀粲与曹氏女(八) 荀粲微微颔首:“我的母亲,便是当时的大宦官——中常侍唐衡的女儿。” “成婚的时候,父亲十七岁,阿母才只十三岁。”说到这儿,他略略顿了顿——“结缡之后三十余年间,他待她……一直都很好。” ——哪怕是后来灵帝崩后,董卓进京,宦官势力被彻底清剿,唐衡身首异处,他的女儿成了无依无恃的孤女。 经明行修,德操无瑕-他的父亲荀彧,或许真的当之无愧罢? 即便是为保全家族而牺牲了自己的婚姻,娶了宦官之女;即便因她而受人讥议,清誉蒙尘。他也从未有过半点迁怒,温文相待,始终如一,付出了一个丈夫应当的庇护、关怀以及尊重。 数十年如一日,相看不厌,相守不疑……情重如许。 曹莹目光落在自己拣拾的那一匾芙蓉花瓣上,眸光映着那娇红的颜色,微微波动起来,低低道:“我家阿父也说过,阿公是这世上他最为敬慕的人之一。” 荀令君的儿子,又会逊到哪里去?当时,这也是阿父允婚的理由之一。 荀粲神色却是有一瞬的恍然,而后极轻地低眸笑了笑:“是啊,自幼所有人都同我说,我的父亲是怎样的怎样的才代旷世。怎样的见姿卓绝,怎样的国士无双……” “但,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想,旁人看到的是名士荀文若,是贤臣荀令君……而不是作为父亲和丈夫的荀彧罢。”他看着自己的妻子,目光是少有的认真,语声轻而清晰—— “从我刚刚记事的时候起,便很少见父亲的面。那时还是魏王的曹孟德刚刚平靖了北方,正是百业待举的关键时候。作为尚书令,镇日里焚膏继昝,案牍劳形……永远有阅不完的军务要函,批不尽的政事公文,往往下朝回府,径直进了书房,一日三餐都是送进房里用,晚上倦极而憩,便这么睡在书房中……” “同在一个屋檐下,阿母和我们这些儿女,却是极少能见到他。”有些感慨地,他的目光落向了正南边主院的方向,那是他的父亲生前呆得最多的地方。 “我的阿母出身宦家人家,所以富而不贵,当初因联姻嫁予父亲,算得上诚惶诚恐罢。”说到这儿,他唇边无意识地勾起微微的弧度。 ——毕竟,那个时候,品貌无瑕,誉满京华的荀姓少年,倾了几多芳心,不知是京中多少待字少女的深闺梦里人。 而大宦官唐衡的女儿,除了父亲的身份之外,又怎堪俦匹那般风华无双的少年郎?而讽刺的是,她深知自己父亲的身份,恐怕正是他心底最为厌憎的东西。 “所以,自成亲时起,她便从来都小心翼翼,惟恐哪里惹。她知道衣冠士族皆重礼仪,所以便一举一动都模样着荀家的女眷,生怕出了丁点儿舛错累他被人讥议;她知识他精擅书法,便拿了他的字来临帖,一横一折,一勾一画地学,最终几乎能仿得以假乱真;她知道他妙笔丹青,所以请了名师来教授绘画,这个却需天资,她怎样也学不好。于是只好自各处收集了他喜欢的画作,却不敢进他书房一步,只一幅幅悄悄放在寝居中显眼的几案上……她学围棋,学六博、学琴瑟……渐渐地,也是不负所愿,她比京中任何一个士家女还要更像士家女。”荀粲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始终是平稳中带着微微的恍惚,仿佛轻声自语似的。 尤其在家族失势之后,丈夫的始终如一,不疑不弃,于她而言不止是感动,甚至是感激罢——在她的眼里,丈夫是身家所依,是情愫所系,几乎类于神祗。 也正因为这样,才会在丈夫猝然离世之后,死后,整个人都彻底崩溃,形销骨立,弱不胜衣……不久便随他而去。 真正的忠贞不渝,情深不寿。 ——后来,渐渐长大,他便时常想,女子要才德何用?她的母亲若非那般看重这些,或许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是因为阿家病逝,所以你才生阿公的气么?”少女清稚的语声响地耳畔,他一回神,便对上了那双黑白分明,此刻尽是关切的澄净眸子。 四目相对,她轻声安慰他——“可是,阿公他自己忧思成疾,是天定的命数,谁也没有办法呀……若是可以,他一定也是愿意陪着阿家白首偕老,看着奉倩你长大成人的。” 听过这一句,荀粲却是神色一滞,垂了眼睑,一双眸子深沉得似乎看不到底:“不,并非天命。” 闻言,曹莹一时怔住,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家父荀彧——是自尽而亡。”他说得并不大声,但原本扶在案上的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指节紧绷得略略泛了青白——“服毒自尽。” 那厢的少女瞬时间惊住了,震愕、惊诧、意外甚至是难以置信。 荀粲微微阖了眼,默然了好半晌。 “--是死谏?”她似乎终于平缓了心神,也厘清了思绪,问得郑重而认真。 荀粲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而后睁开了眼,语声似乎带了几分嘲弄:“谁说他慧冠群伦,智计无双?最终,那个无双国士是这样愚忠地为注定将亡的大汉祭上了自己的性命?” 正因为他同武帝曹操二十一年情谊,太过了解他的为人,知道劝谏无用,所以便用自己的死来破了这个局。 说起来,也算伟大罢?以血为祭,阻住了距皇位一步之遥,代汉易如反常的曹操,让他至死也未真正称帝。 但——真的值得么?那么多的人都可以奉曹氏为君,都可以同流合污,都可以弃却汉室做了贰臣?为什么他就不可以低头折腰,不可以顺从时势,不可以合光同尘呢? 为了维护那个将亡的汉室江山,真的值得祭上性命,弃却妻子么? 他久久沉默,庭中半晌阗然,只听得晓风拂过花叶的沙沙声响。 “奉倩,我说一桩儿时的事情与你听,好不好?”最终,那同他一起沉默许久的少女开了口,语声仍是清稚悦耳的,不及他回应便继续了下去。 “幼年因为不能出门,整日里呆在家中。所以我便喜欢在花苑里玩耍,也爱各样的异卉奇葩。阿父常常令人从各地带了稀奇的花草与我。有一回,带回的是交趾的一种四季竹,枝节疏阔,秆绿叶秀,箨耳是很少见的紫色,而且几乎整年都会生笋……稀罕得很。”说到这儿,她神情里带了许多追忆,温和恬然。 “而更出奇的是,第二年,它竟开花了。”她一双眸子晶莹灿亮,几乎晃了人眼,笑看向他问:“奉倩可见过竹花?” 荀粲轻轻摇头:“以往只在书中看过。” 《山海经》中写道:“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 ——但,世人多以为竹花只是传说。 “我怕一辈子都忘不了,是一串串像米粒似的东西,阿父说,叫做「竹米」,生在玉绿的竹杆上,真是稀罕极了,也漂亮极了,我开开去看,一颗颗地数那几竿竹子上今日又多结了几粒竹米……”她笑着笑着,神色便低落了下去,而后微微阖了眼——“可是,待竹米熟了,竹子也就死了……” 整整十余竿,尽数枯死,没有一竿幸存。 “阿父见我难过,便令人从交趾挖了几棵,千里迢迢送到洛阳来。”她神色是微微带笑的——“而且,说是问过了当地养竹的人,原来竹子开花会需耗太多养分,所以花落便会枯死。” “只要在花枝才发的时候剪掉,不让它开花,竹子就能再活几年。” “我将再次送来的那些竹子一直养到第三年,它果然又要开花了……一根根花苞抽了出来,同上回一模一样。我知道,它开花会很漂亮,也知道,花谢之后整棵竹子便会枯萎。”她神色平静地淡笑着说——“我几回试探着在那花苞处——但,最终还是没有剪。” 第128章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世上万事万物的存在,都有自己的本心在。若是剪了竹花,于竹子而言,活得再久……或许都只算是苟全性命罢?” ——这样的活着,真的比舍生取义要好么? 荀彧只要卑躬折腰,只要和光同尘,只要做了贰臣,自然可以尊荣富贵,终老天年——可,那便也不是风骨兀傲、天下仰慕的荀令君了呀。 最终,他轻轻拥住了她,将少女紧紧扣在怀中,把头埋在她肩头。她看不到他的神色,只是柔和地回拥住了这个人。 久久相拥,不言不动,唯愿时光就此定格,此生就这样伴你身侧,相偕于老。 ※※※ 青龙三年,元旦,洛阳。 正月初一,是为元旦,元者始也,旦者晨也,元旦为一岁之始,故又称「三元」,即岁之元,月之元,日之元。 这年冬雪宜时,纷纷扬扬连日不歇,元旦这一天却是天光初霁。雪后的洛阳城素覆街衢,檐角挂冰。但家家户户门扇上都绘了崭新的门神,左边是神荼,右边是郁垒,身着斑斓战甲,面容威严,姿态神武,门上悬上缚鬼的苇索……一派新元伊始的闹热光景。 在这样团栾喜庆的日子里,荀粲与小莹也都换了崭新的衣裳。荀粲一袭玉色直裾,拥了绵袍,而小莹则是藕荷色襦裙披着白貂裘。而今日的早食也格外丰富些。 主食是一鼎冒着乳白热气的羊羹,旁边青瓷碟里置着两只生鸡子(生鸡蛋),一盘由葱、姜、蒜、韭、萝卜拼成五种菜疏拉成的鲜绿的五辛盘,两盏蜜黄色胶牙饧,饮品则是桃汤与椒柏酒。 时人相信,正月土气萌动,草木生长,而鸡则以五谷为食,羊则喜啮百草。所以应该杀羊磔鸡以助于草木生长。是以,这一天会食羊肉,生吃鸡子。 五辛盘,由五种辛辣的蔬菜,食之使人疏通五脏之气;胶牙饧,故名思义是粘牙的软糖,据说食之有固齿之效;而桃汤以桃枝、桃根,桃茎浸煮而成。相传,后羿死于桃树之下,所以桃木具有祛邪气、镇百鬼之效。 两人在案前吃着羊羹鸡子,又饮了桃汤,五辛盘这样的辛辣菜疏,荀粲原以为小莹不会喜欢……像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大多是不喜欢吃辛辣口味的。 不曾想,小姑娘依次吃了葱、姜、蒜、韭、生萝卜。尽管偶尔皱了皱鼻子,却丁点儿也没有含糊过去。 “葱白辛温,有润肾通阳之效,蒜有清热解毒之效,韭菜性温,有健胃提神、止汗固涩之效……都是对身体有益的呀。”见他疑惑,她抬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理当所然笑着应道。 荀粲其实并不十分意外-小莹平日就极注意养身的。记得去年长兄令人送了一筐时鲜的莆桃过来,口味颇佳,但小莹却一颗也没碰。 后来问,她说莆桃性寒,而自己从小肺寒脾弱,所以不宜食用。 这些饮食宜忌虽然平日也听人说起些,但即便极注重养生的老人也少见对自己严苛成这样……何况是这般年纪的小姑娘? 第123章 荀粲与曹氏女(九) 说起来,小莹虽有肺寒之症,身子孱弱些,但似乎也并不甚严重,这半年多来连药也不曾吃过一回。 或许……正是因为平日注重养身,饮食得宜的缘故罢。 想到这儿,荀粲微微笑了,然后取了案上的髹漆木勺,将温在兽纹铜鐎中,正泛着微辛椒香的琥珀色椒柏酒舀了出来,而后缓缓斟了两盏。 他先递了一盏与了身畔的少女:“这椒柏酒于养身延年更是有效,愿小莹满饮此杯,从今而后,痼疾尽除,百病皆消。” 这椒柏酒,乃是以椒花和柏叶浸制而成,时人认为椒为玉衡之精,食之益气延年,而柏是一种仙药,食之祛除百病。 那少女听着这句祝祠,睫羽却是微闪了下,而后才抬手接过,神色自若地抬眸看向他,一双澄澈无染的眸子里尽是如常的无邪笑意:“嗯,愿饮过此酒,往后祛除病邪,寿享期颐。” 话甫落音,便以袖掩口,将这喻意长寿的酒酿一口仰尽…… 用罢了朝食,少女自袖囊中取了两粒蜡黄色的药丸出来,那药丸约是拇指大小,分别用一根鲜艳的红绦从中间穿过,丝绦末尾还缀了粒小小的白珠,看上去颇是精致。 “喏,却鬼丸,一人一颗,近日出门的话一定要戴上。”她说着便将那药丸模样的东西放到了他掌心儿里,是有些微凉的润泽触感。 时下元旦人们出门时要备却鬼丸,以驱逐恶鬼,避免邪气侵身。这却鬼丸由蜡和雄黄制成,男左女右,佩于臂上,也蔚为风尚。 只是,荀粲元旦一整日都并未出门,在家陪着她趁着天晴歆赏雪景,到了晚间更是在庭中置了榻,与她拥着厚厚的裘衣等着看灯火—— 元旦这一日,朝廷会有规模盛大的朝会,自半夜便开始便燃起燎火,华放齐放,一起迎接旭日东升。这一年的元旦,也是荀粲与曹莹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新年。那晚,她缩在他怀中,仰起小脸目光眨也不眨地与他一起看着那照亮半城的璀璨灯火,眸子里仿佛都坠入了灼然炽亮的火光,暖意如脉滋蔓,仿佛一直浸入心底…… 新年的时光总是过得格外快些,一恍眼便已是七天,这一日,是正月初七,人日。 “奉倩你瞧,是彩缎的人胜好看,还是金箔的好看?”寝居中,小莹左右手各拿着拿着一只剪作美人模样的人胜在妆镜前比划,问一旁凭几斜倚,笑看妻子理妆的荀粲道。 今天是正月初七,人日,早上吃过了七菜羹,然后要戴人胜,许多女子还会制作华盛分赠亲友。 她一惯心灵手巧,这样的细致活计每每都做得精巧无比。 “拿过来与我细看。”荀粲眸子里尽是笑意,略招手向那厢的少女道。 从她手中接过了两只人胜,端详了片时,选了那只彩的人胜道:“坐到这儿来,我替你戴上。” “金箔的更细致些,但,彩缎人胜与你今日梳的迎春髻却是相得益彰。”因为不是头一回动手帮她簪发,所以他动作已然谙练,十分柔和地将那只彩缎的美人系在了她髻间,直衬得乌发更青,红缎更艳。 这般情形,若是教荀家众人或是亲友看到,只怕会齐齐咋舌罢?谁曾料想,性子清冷,目下无尘的荀奉倩,有朝一日会似这般柔情缱绻,与妻子闺中画眉,簪花绾发? “好看么?”小莹不着急照镜子,却是先回头看他,晶亮着一双澄澈眸子问。 “小莹自然是怎样都好看的。”他说得温文又认真,如同成婚以来的每一次赞美。 小姑娘果然就得了饴糖的孩童般笑了起来,一张致无伦的小脸儿神情灵动,眸子熠熠发亮。 “郎君,乐城侯府来的急信。”有些突兀地,家仆自门外传来了一声禀报,打散了屋中的氛围。 荀粲与曹莹闻言,神色齐齐一凝。 他接过信函,抬手启开,取出了一卷缃黄色的绢帛,其上言简意赅-君侯病危。 曹莹身子陡然间微微一颤,面上霎时间几乎褪尽了血色…… ※※※ 青龙四年,五月,洛阳。 又一年榴花吐艳,榛榛绿叶间,照眼的花儿烨烨如火,绚丽纷繁,黯淡了庭中所有风光。 少女原本懒懒倚在室中曲几上把玩着一串绿琉璃珠,偶然间抬眼,这一树灼灼榴花便映入了眼帘。看着它片刻,她忽然就有些沉默,而后目光下意识地移向了室中睡榻侧的那只小竹几,几上放着两只如真物大小的玉石榴,黄玉为皮,红玉作籽,颗颗晶莹剔透,几乎能以假乱真……这是新婚之时,他们收到的贺仪之一。 石榴千房同膜,千子如一,所以一直被看作多子的象征。 多子么?她眸光微凝了一瞬,而后低低垂了睫羽…… 这一天晌午,她进书房时,荀粲正坐在案后阅着一卷《南华经》,随手自案头的铜盘中取了一块胡桃饼,小咬了一口—— “不要——”少女却是陡然间向这边疾步过来,一边大声止道。 荀粲被一惊,呛得刚刚嚼到喉头的糕饼也咳了出来「咳咳,咳」,他咳得脸色都开始涨红。 她紧张得一边抚着脊背替他顺气,一边赶忙将案上的茶盏递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荀粲总算是缓过了面色,不由握住了她的手,不解道——“怎么……这饼,有什么不妥么?” “这、这是昨日的饼,忘了撤下去,已不新鲜了。”她答得十分匆促,因为紧张,目光有些闪烁。 “那……亏得小莹提醒了。”他仍眸子里仍是带了浅笑,温和地道谢。 “你……不是不喜欢吃胡桃的么?”她垂了睫,小声问。 第124章 荀奉倩与曹氏女(十) “这、这是昨日的饼,忘了撤下去,已不新鲜了。”她答得十分匆促,因为紧张,目光有些闪烁。 “亏得小莹提醒了。”他温声道 第129章 “你……不是不喜欢吃胡桃的么?”她低低垂了眼睑,小声问。 “只是方才一时兴起,见这胡桃饼做得精致,想到小莹你这么喜欢,所以好奇尝尝罢了。” 他随意的回应仿佛让眼前的少女一瞬间缓和了紧绷的心弦,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所以,她错过了丈夫眼底的疑虑—— 小莹身边的婢子,都是当初陪嫁带来,个个谨慎妥帖,怎么可能忘了将昨日的点心撤下去? 到底是什么缘故,让她这般失态? 当年,乐城侯病逝之时,见着小莹数日之间憔悴到弱不胜衣的模样,他原以为日后会需许久来弥平这丧父之痛。但,一向荏弱的少女这回却是出乎意料地坚韧,葬礼后不久,便好像从伤痛中完全走出来了一样,恢复了往常无忧无虑的烂漫笑容。 “自小,阿父便一直为我操心,希望我能平安喜悦。如今他不在了,我更应该照顾好自己,让他安心才对呀。”她这样说着,神情是罕见的平和。 荀粲意外的同时,心里莫名起了几分不安,而这份不安。因为今天胡桃饼的事又加重了几分——小莹,你到底在掩饰什么呢? ※※※ 这一日,荀粲正在午憩。湖青色的缣帐半遮了阳光,却隔不断外间不止不歇的蝉噪声,他一惯喜静。所以躺在帐中半晌才有了些睡意,正当将将入梦的时候,但却听到有轻悄的脚步声渐渐近了,而后是窸窸窣窣一阵微响——是小莹掀开缣帐坐到了他榻边。 她要做什么呢?他有些不明所以地想。 但少女就只这么静静坐在榻边,看着他的睡容,半晌也没有动作。过了不知多久,就在他倦意袭来,要睡过去的时候,她却伸出手指触上了他的面颊……少女柔嫩的指尖带着微微凉意,从眉骨摸下来,一路摩挲着他的眼睑,鼻梁,唇角,下颔。 就在这微凉酥痒的触感让荀粲险些再假寐不下去的时候,少女俯身在他右边眼睑上轻轻印下了一个吻,一触即分。 成亲这么久了,她仍旧怕羞得很。 算起来,这是头一回主动亲近他。 不等荀粲再想什么,少女却极轻地自语了一声:“要是能一直这么看着奉倩,该多好呀……” 天气渐渐转冷,不觉间到了已凉未寒的深秋时节,小莹因为寒症一直十分畏冷。尽管屋子是四壁是火墙,室里又生了好几只炭炉,但仍然没有多大用处。 这一天,荀粲自外面回家,刚刚进了内院就察觉到几分不同寻常的慌乱气息。侍女仆婢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什么祸事一般,个个忙累得额头见汗,甚至有几个眼睛有些哭过之后湿红,见到他回来,勉强镇定地施礼之后,神色都有些紧张。 ——小莹出事了! 第125章 荀奉倩与曹氏女(十一) ◎「完结章」+「荀粲」◎ 荀粲疾步奔进内室时,这里已经从半个时辰前一片狼藉的乱象中恢复了过来。但,静静躺在床榻上的那个人儿——却是触目惊心。 少女脸颊苍白如纸,双眸紧紧阖着,鬓角的头发都被汗水浸透,嘴唇是诡异的紫绀色……贴身的侍女正细心地用绢帕为她拭着手心不断沁出的冷汗,那双手每片指甲泛着和唇角一样可怖的紫绀,看上去有些糁人。 荀粲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定在了原地,识海近乎有一霎的空白。整个世界仿佛都淡褪成了模糊的背景。唯有那人苍白的脸颊和紫绀的唇角清晰地烙在眼底,震动、惊诧、疑惑各种情绪轮番滚过,在心头紧紧揪作一团。 小莹的病——绝对不是寒症!想想种种可怕的可能,他的呼吸几乎滞了一瞬。 “郎君。”原本正小心翼翼拭汗的侍儿见他进来,却像是吓了一跳,脸色泛白。然后她第一反应竟然是突兀地借行礼的动作挡在了女主人面前,恰好遮住了她刚刚发病之后近乎糁人的面容。 “娘子……娘子她有些不适,恐过了病气给郎君,待明日好些了郎君再来探看罢。” 室中静了一静。 “你且下去,这儿我来照料罢。”片刻后,荀粲终于开了口,他嗓音有些低涩,却是出人意料的平静温和。 侍儿闻言,眼眶一热,泪珠子就这么滚落下来,匆促地重重向他叩了个头,这才起身退了出去。 ※※※ 曹莹醒过来时,天色已经入暮,室中昏黄的灯光映着榻边那人清隽的轮廓,温和安静。若不是自己浑身发病之后的脱力感,她简直以为一切只是做了场梦。 “醒了?”他温声问——“可要用些温水润润口?” 少女在神色在经历了起初的惊慌无措和一切暴露的狼狈后,渐渐平静了下来。 “很吓人……对不对?” 她声音低弱,语气却是异样的淡然平静。 “我得的根本不是寒症,而是哮疾——胎里带来的哮疾。”顿了顿,补了句——“医不好的。” 曹莹,自出生起便命定早夭。 “早先的时候,阿母就是这样的病,所以生下我后不久就去了,寿数不过十九岁。”她语气平缓地话着家常——“我自小身子就弱,阿父一直告诉哄我说,我生的不过是寻常的寒疾,只要好好调理就会没事。” 说到这儿,她目光里带着几分追忆,唇角下意识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 “其实,九岁的时候,我躲在窗下偷听了医工对阿父的嘱咐,知道了——我的病根本活不过双十年纪。” 曹莹平缓地说着这些,仿佛打过很多遍腹稿。所以语气淡然得近乎恬静:“从九岁到二十岁,还有九年,我的术数学得不好,算了许久才算清……是三千二九一十六天。” 一天多短啊,才十二个时辰,夜晚还占了一半。所以她总是早起晚睡,近乎贪婪地看着每天的日出月落……生命于她太过吝啬,这么短暂的光阴,所以怎么能这么睡了过去? “所以,从那以后我便很想出门走走,看看洛阳城的繁华风物,见见这人世百态……也不枉活过一遭……可惜因为病弱,阿父一向不许我出门,磨缠许久才得了一个机会。”她恍惚地笑了笑,目光柔和地落在丈夫身上。 “那是我长这么大头回出门,见着什么都稀奇得很。尤其在旗亭楼下见着几个名士抚琴论诗,那抚琴的人一曲《漪兰操》我听得都怔了,从些再也没能忘记那首曲子,还有那个抚琴的白袍少年……” 荀粲听到这里,忽然目光一愣,怔怔然说不出话来——八年前,旗亭楼,猗兰操。 见他这副神色,少女苍白的面颊仿佛都有了些生动的神采:“那回在夏侯家撞见,其实是我偷偷从家中溜去,想着可以有个机会悄悄看你一眼的……谁晓得会搞得那般狼狈,还偏偏给你瞧见,窘得简直想哭了。” “谁曾想,后来你竟会去府上提亲。”少女眸子里泛上极亮的光彩,几乎不像一个重病的人——“我高兴得简直像做梦一样。阿父原本不允的,可是见我哭闹得厉害,也就心软了。” “不过,却让我应下一件事——服避子的药。因为像我这样的情形,若生育的话,只会更短寿……那药,就掺在我平日吃的胡桃饼里。” ——所以才那样避忌着你,那样害怕被发现。 “其实,我问过医工的,他说像我这样的情形,若有儿女大半也会胎里带病,命定早夭。”少女声音低了许多,近乎呢喃——“我自己已经连累得阿父操碎了心,后半生过得艰辛。我怎么能再给你添一个这样的孩子,成为甩不脱的负累……” 少女似乎打定了主意开诚布公,所以根本不给自己留一点儿余地:“成亲后,我一直很害怕你知道我的病情。所以平日就连补养的汤药时也都不怎么敢当着你的面喝……无论是谁,若知道自己娶了一个时日无多的药罐子回来,受了哄骗,一定会厌恶的罢。奉倩,你恐怕不会知道我又多怕你会讨厌我,憎恶我。” 她低低垂了眼睑,不再再看他:“我心里一直默默想着,与你相守的日子顶多只有五年,一千八百二十五天……我贪心得很,就想这么安安然然地守着你,看着你,这样的话,大约在我死后,你便多些回忆,也能多记我一些日子。” ——可如今,却成了一场空想。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看到我发病的样子,就像现在这样。我心里一直晓得你喜欢我是因为我样貌生得好看,如果我不好看了,大约……也就不喜欢了罢?” “不过——奉倩,你先不要写休书,好么。” 她声音有些微弱:“我知道自己骗了你,又害得你至今无子,荀氏绝不会容我。可是……医工说,我只有半年寿数了。” 原本一直愣愣听着她说话,神情似乎有些恍惚的青年。在这一句话入耳之后,蓦然惊醒了过来般,脸色陡然—— “是真的。”少女居然努力冲他笑了笑——“我死后,不必入荀氏祖陵,这样你日后新娶的妻子就可以有原配的身份了。你且放心,我家两位兄长,与我都不是同胞所出,自小便不喜我,所以不会为了我的事为难于你的。” 第130章 “不过,奉倩,你答应我,不要那么快忘了我。至少一年……不,再多记着我一年好不好?如果你也忘了,这世上就再不会有人记得我了。” 她语声很认真,神色甚至称得上郑重——“还有,日后你娶了新妇,不必带她来见我。我,我总归不愿看到你同旁人亲昵……” 青年伸了手,温和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渍。然后将少女裹着被子紧紧拥入了怀中。 “好。” 你说什么,我都应你。 曹莹的病情日渐一日地重了起来,整个人愈来愈孱弱,荀粲日日衣不解带地小心照料。她生命中最后这些日子,却是一生最为珍视的一段记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捧在手心儿里呵护,仿佛易碎的琉璃。 这一年冬日,腊月里她竟发起烧来,荀粲便褪了外衣立在飘雪的院子里,将自己冻得浑身冰凉然后将妻子抱入怀中好让她略微舒服些。 次年五月,曹莹病逝在院中的石榴花树下,灼然明艳的石榴花翩跹着飘落在少女苍白的脸颊上,凄艳美丽。而荀粲就这样静静拥着妻子,感受着怀中的身躯一渐渐泛凉…… 爱妻逝后,荀粲一病不起,不久之后随之而逝。 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後少时亦卒。《世说新语·惑溺》 ◎作者有话要说: 【荀粲】 一、父子因为比较喜欢荀令君,所以读三国史记得很清,他死时,幼子年仅三岁。 那个时候,心里莫名地划过一个念头——这个孩子长大后,会怎么想他的父亲呢? 一个崇高到舍身成仁,也自私到抛弃妻儿的父亲。 读《荀粲传》时,果然看到了这样的情节:荀粲和同宗兄弟们议论学问,他的兄弟们都十分推崇享誉天下的荀彧。而身为人子的荀粲,却固执地坚持——父亲荀彧的学问不如堂兄荀攸,且口才了得,几个兄长虽生气却辩不过他。 这个孩子,并不以自己享誉天下的父亲为荣,也并不崇慕。 史籍中对于他性格的记载,是这样一句话——「性简贵,不能与常人交接」。 他孤傲、不合群,鄙夷功名,也不在乎世俗的看法。 可以作为佐证事情有两件。 一是曾和好有夏侯玄、傅嘏闲坐时,曾说过:“你们两人混迹于世俗间,功名盛过我,但学识可不如我。”傅嘏反驳:“正是因为学识才成就了功名,天底下哪里有本不足而末有余的人?”荀粲答:“我凭学识可以和你们有一样的盛名,可我未必为你们所为。” 二是在当时那样一个士人爱惜「清名」的时代,发表了「娶妻娶色」这样不合时宜,的言论。 也正因为这样的孤高不群,我行我素,他逝后落葬时,前来吊唁的只有寥寥十余人—— 他的一生,简直和自己通达温雅、享誉天下且极位人臣的父亲是两个极端。 有时候莫名觉得,他大约内心深处对父亲有着隐隐的抵触罢。 二、夫妻荀粲为妻子殉死的故事,是编在《世说新语·惑溺》卷中,作为反而教材警喻世人的。 魏晋时期,曾有个士人,在发妻死后,严格守孝,不与姬妾同房,结果遭到时人耻笑,可以想象,为妻子殉情在当时社会是多么天方夜谭的行为了。 可,任性的荀粲,也并不在乎这些罢? 《小窗幽记》里,有一句话我很喜欢:“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终不失性”。 奉倩任性地度过了自己短暂的一生,逝后与爱妻同归并骨,幽冥相聚,没有让她自己孤单太久,其实也很好罢。 ※※※ 作者要说的话:近段时间因为工作的原因,很少有空闲,而且也真的静不下心来写东西,所以这个故事暂且完结。 十分愧对一直以来留言支持的亲,真的很抱歉,对不起! 等过段时间空闲点儿,状态好点儿了,可能会按时间轴接着写完这个系列吧,谢谢大家,晚安。 第126章 番外(对,九年后,作者回来写番外啦~) ◎比较偏爱阿荼的故事,又给她写了个番外——◎ 我是一棵树,一棵甘棠树。 虽然才刚刚两寸高,又矮又细瘦,但,我还是要强调,我是一棵树。 唉,只是运气有点儿背,出生在了咸阳宫里里最偏僻的院儿。院子一偏僻么,就容易荒着,然后杂草丛生,才是初春,就已经疯长到了尺余高。而我个子太小,拼了命也争不到多少雨水日光,连叶子都可怜巴巴的泛白发黄……但,我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至少要活到冬天! 哼!作为一棵树,我可比那些杂草耐冷多了,落霜下雪也死不了,过了冬就能窜高好几尺,粗壮上一大圈儿,怎么都不怕它们了。 至于眼下,我大约应该乐观点儿。说不定哪天这宫殿的主人就想起这院子来了,打算除除草呢? 不过,听远处的木瓜树和李子树谝闲传的时候说起,这咸阳宫如今的主人好像叫什么秦王政……十六七岁,除了拜见母亲和祖母外,几乎不来后宫,宫里人丁稀少,根本没有妃子美人什么的。 所以,盼着他想起这儿大概是一个很奢侈的念头。 但,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呢? 大约是我做梦太虔诚,一个多月后它竟成了真——这偏僻的小院儿居然住进了一个人类! 那是个和我一样弱小细瘦的女孩子,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呃,我以前在宫里从来没见过的粗糙布料做的衣裳,后来才知道,那料子是纻麻,外头的庶民大多这么穿。 而她,是年轻的秦王游猎时,带回的猎物之一,一个郑地庶民家的女儿。 不晓得出于什么心理,被秦王丢在了这儿。 但是,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 “啊啊啊快看看我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就在南边儿杂草堆里,我是棵树,是棵可以长高长大结甜甜的果子的甘棠树!” 但,很可惜,我的呐喊并非人类的语言,她听不到;我个子太小被杂草淹没,她也看不到。 我丧气得厉害,因为最近我四周的白蘩、莠草都已经长到了两尺高,叶子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我连它们叶缝儿漏下的阳光也照不到了。拢共五片叶子,已经黄落了两片,其余三片除了叶脉以外也快掉光色儿了,没有养分供给,根也越来越弱,我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渐渐流失的生命力……大概会死在明天罢,或者后天? “我会死在这里么?”第二天,我听到那新住进来的女孩子站在杂草丛边,看着东边的方向,自言自语。 “不,要撑下去,多撑一天算一天。”我不知道是说给她,还是自己。 就这样,我和她都撑过了一天又一天。 到了三月初,她似乎渐渐适应了环境,不再像起初那样不安。同时,觉醒了农户家孩子的本能——打算在院里种点儿东西。 就这样,那唤作「阿荼」的女孩子开始规划院落,然后穿上旧日的纻麻衣裳,扎起裙角,挽了袖子,开始一撮撮徒手拔草…… 啊啊啊在她干净利索连根拔起一大片又一片白蘩、莠草,然后手指就要揪到我的时候,我几乎一瞬间尖叫出声。 “哎呀!这、这是一棵甘棠树!” 呼……这一刻的救赎感谁懂?! 她的声音极其好听,据说当时就是和同伴们在水泽采霍时唱歌动听,才被买下带回来的。而此刻,对视中,她的眼睛黑得带着灵气,干净清澈极了,泛着惊喜至极的光,小心翼翼地轻轻触了下我的叶子。 “和鄢陵一样的树呢。” 那个地名,应当是她的故乡。 她放缓了进度,一棵一棵拔掉了我四周所有的杂草,从离我老远的地方就开始掘土,连一丝须根都没有伤到,就这样全根全叶地把我刨了出来,然后移栽到了北墙根儿上,整个院儿里阳光最好的地儿。 从那天起,她天天都起得很早,用陶鉴捧了整整一鉴水,先从我浇起。然后是她在原先杂草丛的地方种下的其他花草们。她浇得很仔细,甚至会托着某片叶子,将不小心溅上的泥点子、虫屎、鸟粪之类的东西细细洗净。 呼,这日子,舒坦! 日子一天天过去,紫堇、芍药她们出芽发叶,我也拔草似的长高起来,等到了初夏,我已经长到了两尺来高,叶片舒展,和杂草什么的再也不像了。 而就在这一天,秦王来了。 他是个很不好惹的人类。 他带着阿荼一起进了屋,也不晓得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自他走后,她那天再没有出屋子……像是害怕。后来,听隔壁院儿的木瓜树他们闲谝时知道,庶民出身的女孩子,在这宫里比杂草还没根没蒂,秦王就算失手杀了她,也不过天上落场雨一样随意,几日光景后,便不剩任何痕迹。 第131章 呸,我讨厌秦王! 可第二天清晨,阿荼却照常早起,除草、浇花、细细洗净每片叶子上每一个泥点子。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嗯,不愧是她! 就这样,后来秦王再来时,我就不那么担心了。 渐渐地,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我觉得他好像对阿荼很感兴趣。我觉得这很合理,毕竟,她是那样一个庶民出身,被父母卖掉,给人当作猎物带来咸阳,囚于陌生的深宫,被秦王以死威迫之后,依然该干啥干啥,把自己的日子过得井井有条,甚至鲜活生动的人呐。 当晚,秦王留宿在这咸阳宫最偏僻的院子里。 然后,阿荼依旧该干啥干啥,连每日浇水的量都是根据我的长势来用心调整的,唔……我长得越来越高了。 后来,第二年夏天,他们的孩子出生时,我已经足足一丈高,可以稍微遮阴了。 那个孩子,是阿荼取的名字,叫做扶苏。据她说,是生在郑地鄢陵的一种高大的树。 嗯,我喜欢这个名字。 不过,那小孩儿越长大越烦,我的叶子太高,他揪不到,就捉了几只蛩虫和斑蝥之类,让他们在我的树干上竞赛,或许用竹条绕圈,网了蛛网,从我这儿粘知了。 唉,人类的幼年期真是闹心! 一晃眼的工夫,等到长到三丈高的时候,他已经安静懂事了不少,五六岁的孩子每天从学院一回来,就是献宝似的和阿荼说今日在学堂新学会的字。两人便拿了木枝在树荫下一笔一划地写。 不过,阿荼学得快多了。 秦王早就成了这儿的常客。他几年前已经命人将隔壁的两间院子拆了,并进了这清池院,又重新修了一遍——原本是要搬新宫殿的,但阿荼不愿意。 我当时差点儿喜极而泣。我才舍不得她呢。 后来的日子,对我而言就平淡多了,小院儿里,扶苏一天天长大,开始在树下练字。后来在树下学术算、读经史,再后来在树下看舆图、写策论。 而阿荼,跟着扶苏一起识字后,便也学术算、读经史。直到后来读完了书房四壁整整六架书。 秦王么,听说忙得很,今儿伐韩,明儿灭魏。但,就是这么忙,也时常来清池院。我甚至怀疑,他仅有的一点儿余裕都花在了这儿。 有一回傍晚,他来得匆忙,也没有令寺人通禀。 进门的时候,阿荼洗罢澡,正在院子西角一点点哼着山歌儿,梳干头发,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里,没有留意到秦王驾临。 而那尊秦王,竟然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边儿上,看她用木梳一点点梳头发,哼山歌……不晓得过了多久,又悄然离开,一点儿都没惊动她。 莫名地,从那以后,我没有那么讨厌他了。 在扶苏十七岁这年,听说他灭掉了这个天下所有的大国,成了世上唯一的王。好像还封了什么始皇帝。 然后,更忙得不可开交。 好像是怕山东六国还有残部不肯归服,他开始了御驾东巡……唔,应该常去的是海边,因为带回给清池院的,都是些什么珠贝砗磲之类,甚至有一回颇费周章,弄回了一架巨大的鲸骨。阿荼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鱼,兴致勃勃看了好些天,然后甚至试着用击筑的乐尺一遍遍敲它成排的整齐鱼骨,竟真的试出了五音,奏了一曲颇好听的《山有扶苏》。 唔,我不喜欢鱼腥味儿,实在搞不懂他们俩儿为啥喜欢这东西。 日子就这么又过了十多年,阿荼一天天老去,每回来清池院的秦王,也一天天老去。人类,真是太匆促太短暂了。 出于天性,我感觉得到他们身上一天又一天流逝的生命力,还有……即将逼近的死亡。 我很难过,甚至慌乱,反倒阿荼不慌不怕,从容得如同过去三十多年里的每一天。 第二年,我又一次开花的时候,阿荼青青倚着我睡在了花荫下,再没有醒来。 不久,远方传来了秦王的死讯,算算时间,竟是同一天。 我竟莫名有些释然,想起阿荼最喜欢的一支曲子——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十四岁时一见心悦、默默喜欢的人,数十载相守,白头终老,是不是也算得偿所愿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六月份的某天,照例打开晋江时,终于鼓起勇气在搜索框输入了「古时那些爱情」这几个字,然后意外又震惊地发现新增了许多留言。甚至有人问作者如今在哪里写东西? 唔……在只有自己看的word写东西来着。 从高中在笔记本上胡乱涂抹幼稚的故事,到大一用不甚熟练的五笔(拼音更不熟)把它敲成电子版,发在晋江意外被编编捡走起……蓦然回顾,那居然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大学时期一边埋头图书馆,一边低头敲键盘的时光,如今回想起来,依旧美好到奢侈。 从走出校门,到上班,然后换个地方上班,期间种种大小巨细的事情实在算得上是磨砺(我好像真的不擅长处理与外界的关系),于是时间有限,且内耗无穷。在被工作压得没有多少喘息之力,整天都烦躁得静不下心来写任何一个字的时候,近乎自暴自弃地放下了手中的笔。 然后,一点点看心理学的书,学习「人际交往」,也渐渐形成了自己的处世方式。在这个过程中,居然对写故事有了些新的想法,只是工作太忙,只有一点点的间隙可以挤出来码字,凑成了同一系列的十余短篇。 一年年下来,工作生活都日渐顺遂,心态也更从容平和,终于有了回视昔日的自己与笔下文字的勇气。一章章细看书评,惊喜之外,内心激动得简直想蹦高想打滚……曾经的我从未奢望过,会隔着光阴,收到这么多的回响。 所以,也终于有了勇气,决定将这些年里积攒的文字发上来,同是历史系列,新文时间线会到唐代,某种意义上,算是《古时这些爱情》的延续。甚至有三四篇相同的人物,但换了全新视角来写,自以为有点儿进步(唔,有几个人物我太爱了。如果这次还没写好,等过几年文笔再进步点,大概会再写一遍)。 新文取名《花妖医经》,已经发了十八万字,勉强可宰,若合眼缘,大家可以去瞅一眼,不合眼缘的话,我下篇继续努力就好-感谢这么多年大家还在,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