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孤星,从剋死八个奶妈开始》 第1章 天煞孤星 京城里的人记住张唤青,是从八个奶妈的死开始的。 王爷一生最不愿人提的,偏是这一桩丟脸又晦气的事: 唯一的儿子刚落地,王府便请来京城有名望的术士推算命格。 那人翻看生辰八字,沉吟片刻,只留下四个字 “天煞孤星”。 此言当时叫府中上下心头一紧,可终究是王爷的独子,眾人不愿深信,只当做虚妄之说。 谁知日后八个奶妈接连横死,那句断语竟被一桩桩横祸应了出来。 第一个奶妈杜氏,三十来岁,膀阔腰圆,奶水足,家里还有个三岁的闺女。自孩子落地,她便进府照料,一日三次不曾间断。 转眼已满一月,正逢唤青满月,太夫人命人摆了长命桌,铜盆里泡著红枣桂圆,银碗里压著虎头牌。杜氏怀里孩子安安稳稳,呼哧呼哧吃得正欢。 可到了第三夜,她忽然浑身打战,牙关咬紧,太医说是“產后风染寒”,可她早过了月子。人还没熬到第五更,气细如丝,手从襁褓边垂下去。孩子在怀里睡得正沉,一点也不知。 第二个吴二嫂,性子泼辣,能耐十足,孩子在她怀里极安稳。 第七日,她因在厨房馋汤误被蒸汽熏晕,跌入锅中,被人救起,两日后便熬不过去。临死前,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念著自家那口子。 第三个佟寡妇,手稳人静,唤青常能在她怀里睡足两更。偏偏吃枣时被一枚枣核噎死,救治无效。 第四个周三娘信佛,每日餵奶前烧香念佛。十九日无事,第二十日上香,灯油溅火,整个人倒在火中。 之后的高氏、李氏、柳氏、阿鲁娜,也皆因病疾、意外、灾祸接连死去。或是崴脚生疾,或是瘟疫猝发,或是城砖塌落,或是旧疾復发。 短短数月,八个奶妈前仆后继,尽皆死於非命。 孩子却在襁褓中呼哧安睡,似全然不知。 府中不是没人想过让唤青的生母亲自餵养。 那位王氏,生產时血崩三日,好容易从鬼门关挣回半条命,月子里却终日以泪洗面。 原是孕期听了太多“天煞孤星“的传言,心里早已埋下惊惧的种子。孩子落地后,八个奶妈接连横死,她更是连孩子的啼哭都不敢听,一听见就浑身发抖。 王身边的老嬤嬤曾壮著胆子劝过一回:王妃,终究是您亲生的骨肉,您若肯亲自餵一口,兴许比外人强些……” 王氏手指绞著帕子,指甲掐进掌心,声音颤得不成调: “我……我不敢……你没听说吗?贴身的都活不成……我若去了,他往后连个名分上的娘都没了……” 王爷也曾动过此念,却被太夫人厉声喝止: “她若再有个三长两短,这孩子可就真坐实了『克母』的名声!你是要他一辈子被人指著脊梁骨骂吗?” 於是,再无人敢提。 那会儿,京城里茶铺里的说书人换了新段子,开口闭口“王府小郎,克八奶妈“。 街市上卖生的、磨剪子的、收破烂的,碰到一处就要咂舌摇头: 王爷的脸,一日比一日冷。太夫人念佛念到嗓子哑,十指捻著佛珠打颤。 “唉,这孩子,天上来的一颗孤星。“ 八个。八个!门房里的老僕背著手站在影壁后头,数到这里就再不敢往下数。府里上下皆避之唯恐不及,女人们绕开暖阁,不敢碰那襁褓半分。连僕妇端水送饭,也要绕远路。 再找奶妈?谁也不敢来。婴孩的啼哭在夜里传得瘮人,哭到嗓子哑,也无人敢抱。 嬤嬤们只得拿米汤兑水,或嚼碎馒头和进些羊奶草草应付。可襁褓里的孩子不识这些,哭得满脸通红,眼皮肿得睁不开,像是隨时要哭断气。 说来也巧 第一个奶妈杜氏死后,王府依例拨了抚恤银子。 她那口子原本就薄情寡义,领了银子便將年幼的闺女也卖给府里做小丫头,转身连尸首都不肯收,任由杜氏的娘家人前来料理。 那副冷血模样,惹得府中人暗暗摇头。 正是办丧事时,来了一个模样端正的妇人,自称是杜氏的远方亲戚,姓石,原在涿州住过。她生得麵皮白净,眉眼清秀,笑起来带几分明艷,却不轻佻。举止端正,眼神里却有股沉稳的力道。 她替杜氏收尸入棺,口里低声念著经咒,一板一眼,做得极是妥帖。 丧事毕,她忽然对太夫人叩头,说自己最近也连折丈夫与儿子,一个人在世已无牵掛。既然这孩子命苦,旁人都不敢靠近,她愿留下来,替杜氏把缘分续下去。 石氏不是轻言的人。她看过襁褓里的孩子后,低声道:“这命格要远离生母十二载,方能转运。若仍留在王府,祸根难消,不如先带去乡下,远水远木,好好养著。” 石三娘抚著孩子,语气沉稳:“这孩子跟我有缘,跟著我,才有活路。” 太夫人捻著佛珠,唇角发白,却不作声;王爷冷著脸,只沉沉放下茶盏,没有驳斥。 王府里的人听了,心中既惊又疑,却也觉得她话里带几分道理,先让她在府中待些时日。 起初,府里自然不肯轻易放人。可谁知石三娘抱著孩子整整一个月,竟无半点意外。襁褓里的啼哭声渐渐少了,面色也比先前白嫩。眾人暗暗心惊——难道真被她说中了? 偏偏这时,府中几个伺候近前的丫鬟却接连横事:有人夜里突发心疾,有人无端落水,死得蹊蹺。院里人心惶惶,私下里都说是孩子的煞气还未散尽。 石三娘当著太夫人的面,沉声道:“若再不带下乡去,这孩子只怕还要剋死旁人。到底是命格里写定的,留不得。” 太夫人脸色煞白,手里佛珠绷断一颗,终於长嘆一声:“罢了……罢了……送下去吧。” 於是,唤青的命运,自此转上了另一条路。 没几日,府里便派人往城西三十里的村镇置下宅院,又拨了几亩薄田,以作名义上的安顿。院落不算气派,却乾净稳妥。几名老嬤嬤和小廝被派去照料起居,另有两名武官出身的护卫日夜守在门口,严令閒人不得靠近。 石三娘抱著孩子一路到了新宅,先在正屋安下襁褓,点了香火,口里低声念叨了几句。她神色安然,看不出半点惶惑,倒叫隨行的下人都觉得心里踏实。 临行前,她还特意向太夫人討要了一个人——杜氏留下的闺女。那孩子不过三岁,稚气未脱,因父亲狠心,已卖入王府做小丫头。石三娘跪在阶下,沉声说道:“既然她已是府里的人,不如一併带去。她与小世子命格不冲,我算过,反而能相护。” 太夫人捏著佛珠沉吟半晌,点了头。於是,杜氏的骨血也被一道送下乡去。 第2章 穿越 乡下的宅子比王府清静得多。夜里虫声阵阵,风透过窗欞,吹得油灯一明一暗。襁褓里的孩子睁开眼,黑亮的瞳仁里倒映著火光。 他忽然清醒,像从一段漫长的梦里醒过来。 他记得自己前世是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吃不饱,穿不暖。 成年后进了一家公司,日子只有一个规律:996。 早上上班,晚上下班,经常加班,周末照常。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人说话。 三十岁出头,他猝死在工位上。电脑还开著,文件没保存,手边的泡麵凉了。 第二天没人发现,老板以为他偷懒,抡手一巴掌,把人拍到地上。 正得意,伸脚踢了两下,没反应。一摸,死人了。 再睁眼,他成了婴儿。 在他的眼里,石三娘很古怪。 別的奶妈总是忙著餵奶、拍嗝、换洗,她却从不循常理。 前几年,石三娘亲身照料他,给他换尿布,清理衣裳,手脚极稳。 最奇怪的是,她一天只餵一次奶。量也不多,淡得几乎像水,可他从没觉得饿,哭闹极少,好像那一口就能撑上一整日。 夜色沉沉,乡下的宅子静得出奇。石三娘坐在窗下,怀里抱著孩子,像是在轻轻打量,又像只是隨意看看。 唤青眼睛早已睁开,漆黑的瞳仁里映著她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和別的婴儿不同,可他没想到,这个女人似乎也看得出来。 “你啊,”石三娘声音低低的,带著一丝沙哑,却出奇温和, “眼睛跟別的孩子不一样,亮得太早。” 她並不多问,也没有慌乱,只像说一件寻常小事。 说完,她把襁褓拉紧,手指在他额头轻轻点了一下。 那动作古怪,唤青心里一震,身体却只觉得暖意蔓延,很快安静下来。 有时,石三娘会自言自语:“我俩都是苦命人。” 然后她轻轻哼起摇篮曲。调子古老,缓慢低沉,不是市井里流行的儿歌,更像是从极远的年代流传下来的歌谣。 旋律里带著一种奇异的韵律,若隱若现,像咒语,又像风里自生的低声吟唱。 唤青听不懂,可他能感觉到,隨著那歌声,他的呼吸会渐渐均匀,心口莫名安定。 那不是普通孩子该有的感受,更像是某种无形的力量在抚慰。 有时唱到一半,石三娘会停下来,眼角渗出泪水。 她並不嚎啕,也不掩饰,只是默默地流泪,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往事。 泪水落到襁褓上,她却依旧低声哼唱,把孩子轻轻拍著入睡。 在那昏黄的灯影下,唤青常常觉得,这个女人不像凡人。她抱著他,却仿佛也在抱著另一个早已消逝的人。 每一次,她都要在曲末加上一句:“你要好好活下去,要活得比任何人都久。” 唤青听不懂,却能感到那句话压在心口,沉重而坚定。 杜氏的女儿渐渐长大,已经能跑能做事。石三娘便把许多招呼的活交到她手上,让她替自己餵水、换布、端盆。 女孩起初笨拙,后来熟练起来,唤青也就成了她每日伺候的对象。 一开始,她什么都不会。餵水的时候总是洒一半,湿了襁褓; 给他换布时笨手笨脚,绳子打不紧,走几步就鬆开。 唤青常被弄得身上凉凉的,可他从不哭,只是瞪著眼看。 女孩急得直抹泪,石三娘却只是淡淡道:“摔过几次,就会了。” 她真就摔过几次。木盆倒了,衣服掉地,孩子尿湿了自己袖子。 慢慢地,她学会了先把布摊平,再小心翼翼地把他放上去;学会了在夜里摸黑点灯,动作快而不惊醒他。 唤青心里明白,这个小丫头和自己一样,都是被拋下的人。她原该在父母身边,如今却成了奴婢,日日守著他。 头两年,王府还时常派人来查看,仔细问他是否安稳,记录后再回去稟报。可到了第三年,王府又添了一个儿子。 消息传来后,来人渐渐少了。 府里依旧按时送钱粮、布匹,可除了这些,再没人惦记他。 他慢慢被遗忘在乡下。 他看著这一切,心里明白。 自己不过是被拋下的孩子,只因石三娘的古怪,才活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一同长大。 夏天,她牵著他在院子里学走路,自己先走几步,再回头伸手。 他跌倒了,她也跟著坐地上,笑嘻嘻地拍手,好像摔倒是一件光彩的事。 冬天夜里冷,她把自己薄薄的小被子和他挤在一起,裹成一团,冻得直打哆嗦,却还用手护著他的胸口。 有时她会偷偷塞一点厨房的干饃给他啃,自己却蹲在一旁看著,咽口水不敢要。 唤青心里明白,可他只是装作什么都不懂,把饃头啃得满脸渣,逗得她笑个不停。 渐渐地,唤青倒是愈发地依赖她。 做活时,她常喃喃和他说话,明知道他听不懂,也要把心里话全倒出来。 “青哥儿,我今天差点打碎碗,被嬤嬤骂了。” “青哥儿,你以后要是能出息,別忘了我。” 转眼,他们慢慢长到了六七岁。 杜氏的女儿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笨手笨脚的小丫头。外人、护卫,或者偶尔王府派来的人在时,她总是规规矩矩地唤一声“少爷”,端茶递水,低眉顺眼,半点差错不敢有。 可一旦关上门,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她就笑著抢他手里的木枝,或者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拽著他的袖子喊“弟弟”。 唤青心里明白,她只是照石三娘的意思做。 外人面前要守身份,背地里,他们早就是一对真正的姐弟。 江常常能看到石三娘教她一些奇怪的东西。 有时是手指在空中划著名古怪的轨跡;有时是闭目打坐,连呼吸都压得极缓。 夜里,他偶尔醒来,见到石三娘和杜氏的女儿盘膝而坐,身周泛著淡淡的光,若隱若现,如同萤火。他不敢出声,只是默默记在心里。 王府並没有完全把他撇开。宅子里不时会来一位先生,教他识字写字,教完就走,从不多停留半刻。態度客气,却透著敷衍。 唤青知道为什么。关於“扫把星”的传闻已经传遍,王府没有人敢让他露面,连护卫都小心翼翼。 院门口永远有人把守,不论他怎么央求,也不许他跨出去一步。 於是,他的童年被困在这方不大的院子里。外面的人声鼎沸,和他没有半点关係。 他只能在石三娘、杜氏女儿的陪伴下,一点点长大。 第3章 翻墙 张唤青六岁以后,几乎每天都会央求別人。 “让我出去走一走,就在门口。” “我只想看看外面。” “哪怕一小会也行。” 他对护卫说过,对教书先生说过,甚至在石三娘心情好的时候也试过。 可得到的回答永远只有两个字。 “不行”。 护卫冷著脸,先生装作没听见,石三娘更是连眼皮都不抬,只淡淡一句: “你不该出去。” 院门始终紧闭,墙头有人巡守。 他想翻出去,却总在靠近时被喝止。久而久之,他心里生出一种说不清的压抑感。 比这更让他在意的,是石三娘那些古怪的举动。 她常常拿一些纸符,在宅子里悄无声息地贴上。 门楣下、窗欞角、甚至水缸边,都有浅黄的符纸。 风一吹,符纸微微颤动,墨跡却不曾褪色。 她每贴一次,都会在嘴里念几句古怪的词,声音低得听不真切。 不仅如此,她还定下规矩:除了杜氏的女儿,任何人都不得碰他的贴身物品。 衣裳、书册、甚至一根木梳,都被视为禁物。 一次教书先生不知情,伸手想帮他理理衣襟,石三娘目光一冷,几乎当场嚇得那人落笔。 护卫更是被她警告过,连靠近他身边三步都不敢。 张唤青看在眼里,心中生疑。他记得自己前世不过是个普通人,死在工位上。可如今,他被困在这宅子里,周身贴满符咒,像被某种力量禁錮,又像被某种力量保护。 夜里,他常常躺在床上,听风吹过窗欞,轻声问自己: “她到底在防什么?” 等他又大了一些,心里的压抑愈发难耐。 白天他安分写字,夜里却暗暗观察。 护卫换班的时辰,走动的路线,停下歇脚的间隙,他一一记下。 连续盯了半月,他终於算准了一个时机。 那一夜,月色淡,风声紧。守在角门的护卫困意上涌,靠在墙根打盹。他屏住呼吸,从屋檐的暗影里溜出去,动作小心得像只猫。脚下落地无声,心跳却急得厉害。 他第一次越过院墙。 外头的世界扑面而来。与其说是自由,不如说是陌生。 院子外的路很窄,两边是黑压压的林子,风一吹,枝椏摇曳,像伸出的鬼手。 远处偶尔有犬吠声,打破夜色的寂静。 他心里一震,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真的没见过宅子以外的景象。 可就在踏出院门的一瞬间,他陡然觉得身体轻了许多。胸口那股常年压著的鬱气仿佛被人推开,呼吸顺畅得前所未有。四肢也轻盈,连步子都快了些。 他不明白缘由,只当是心里的压抑终於散去。可在黑夜里,没人告诉他: 他的身体正不断冒出缕缕黑烟。那烟细而冷,像蛇一般,从他的口鼻、指缝、甚至毛孔中缓缓钻出。黑气一触到夜风,就立刻消散。 他毫无察觉,只觉得浑身轻快,好像压在肩上的某种无形枷锁终於鬆动了。 他小心往前挪,越走越心惊。林子里的阴影深得看不清,风里带著股冷意。他停下脚步,心头闪过一个念头。 这一切似乎太顺利了。 护卫换班的空隙正好,角门也没有上閂,好像是刻意留给他的。 可他没有再多想。被困在院子里太久了,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日子久得快要憋出病来。此刻只觉得浑身一松,好不容易能跨出一步去看外头,他哪还顾得上疑心。 他一直以为,这些年不许他出门,是因为“扫把星”的传闻闹得太凶。 生下来八个奶妈死了个遍,府里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哪怕他被送到乡下,风声也没停过。 王府要遮丑,索性关起门来,把他困在这座宅子里,不许出门一步。 在他想来,这並不奇怪。世人嫌晦气,不愿与他沾上因果,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石三娘不过是奉命看管,护卫和先生不过是例行公事,皆与他无关。 这些年,王府还时不时打发人来查问,冷冷淡淡写几笔,就走了。 后来有了新的少爷,他连被记起的必要都没有了。送来的钱粮虽不少,可那只是施捨,一样冰冷。 他於是认定,自己不过是被弃下的孩子。一个祸根,一个麻烦。留著,是因为丟了不好看;关著,是因为放出去惹人嫌。 想到这里,他心里反倒生出几分苦笑。 讽刺得很。他前世在孤儿院里长大,吃人剩下的残羹,穿別人丟下的旧衣,从来没指望过什么温情。 如今好不容易换了一世,依旧是被划进角落的弃子。换汤不换药。 他再没有停下脚步。 林子里的风迎面扑来,枝叶划过脸颊,带著凉意,也带著久违的生气。 他一口气往前冲,脚下的青石、泥土、枯叶在夜色里模糊成影。心口像要炸开,一下一下撞得厉害,却畅快得很。 他从没跑过这样一段路。院子里不过方寸之地,他绕上百圈也走不出新意。而今夜风声呼啸,犬吠远远传来,天地忽然宽阔,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那笑声带著稚嫩的嗓音,却直衝林子深处。鸟雀惊起,枝椏颤动,像是回应他的喧囂。 他笑得眼泪都要出来,脚下更快,仿佛能把前世与今生所有的阴霾都甩在身后。 他不知道的是,他奔跑的身影一路拖出淡淡黑雾,散在夜色里。那菸丝细长,像燃尽的灰烬,一路延伸,直往林子深处消散。 可他毫无察觉。只觉得胸膛空阔,呼吸顺畅,脚下再无枷锁。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真的活著。 山林里的鸟被惊动了。 成群扑棱著翅膀,从枝椏间衝出,拍打声和尖锐的鸣叫撕破夜空。林子本就幽暗,这一阵骚动更显得阴森。枝叶摇晃,影子乱成一片,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著他。 唤青却没有注意。 他仍沉浸在奔跑的畅快里,呼吸急促,却前所未有地畅快。 汗水顺著鬢角流下,衣襟被风吹得作响。他只觉得压在身上的重担全都散了,再不去想那些符咒、禁令和流言。 林子越来越黑,风声越来越大。他的脚步声被惊飞的鸟群盖过去,像是被吞进了无边的夜里。 他跑得气喘吁吁,心口鼓盪著久违的畅快。可就在脚步渐慢的时候,鼻尖忽然一紧。 一股血腥味,顺著夜风钻了进来。 那味道並不是淡淡的铁锈,而是浓烈得刺鼻,腥甜发黏,仿佛近处有人屠戮过牲畜,血水泼洒一地,还未乾透。 唤青猛地停下脚步。 林子忽然安静下来,连风声都像被扼住。刚才惊起的鸟群已经消散,只剩枝椏偶尔相互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谁在黑暗里缓缓逼近。 他屏住呼吸,心口发紧。血腥味却愈发浓烈,顺著夜风钻进鼻腔,直往喉咙里灌,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淹没。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背脊蔓延开来,他隱约觉得,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盯著他。 第4章 猛兽 血腥味越来越重。唤青忍不住屏住呼吸,慢慢抬起头。 林子深处传来低沉的响动,像石块被碾碎,又像铁器摩擦。 枝椏摇晃,一股压迫感逼近。 下一瞬,那东西出现了。 一头猛兽,从黑暗中一步步走出。 它有狼的身形,却更高大,肩头几乎与成人持平。皮毛呈灰黑色,斑驳间透著铁锈般的暗红。眼睛却不是寻常野兽的黄,而是冷冷的赤色,在夜里像两团火。 嘴角拉开,獠牙参差,长得几乎比手指还粗。 呼吸之间,腥气滚滚,似乎夹著腐肉味。爪子落地,泥土发出沉闷的声响,每走一步,地面都轻轻震动。 唤青僵在原地。前世在地球,他见过的不过是动物园里关著的狮虎,顶多新闻里提过的野狼。而眼前这头怪物,任何一本百科都没有记载过。它不属於他熟知的世界。 他喉咙发紧,呼吸急促,却硬是压住没叫出声。冷汗顺著脊背流下,手心已经湿透。 猛兽鼻翼一动,似乎嗅到了什么。赤色的眸子转过来,死死盯住他。 那一刻,他第一次真切感到——自己置身的世界,与前世完全不同。 唤青的脑子飞快运转。 前世看过的野外求生节目忽然浮上心头。 遇到猛兽,绝不能转身狂奔。那只会激发它的狩猎本能,让自己变成猎物。 他竭力压住心口的狂跳,脚尖一点点往后挪。动作轻得几乎不可察,眼睛却始终盯著那头怪物,不敢有丝毫的鬆懈。 呼吸浅而急,每一次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他背脊绷得笔直,汗水从额头淌下,顺著脖颈滴进衣襟里。 猛兽没有立刻扑上来,只是盯著他。 赤红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烁,像是在衡量他值不值得一口吞下。它的鼻翼轻轻收缩,呼出的气带著腥臭,在寒风里飘散。 唤青屏住呼吸,心里一遍遍念著: 慢点,再慢点,別惊动它。 他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脚下踩到枯枝,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他全身顿时一僵。 猛兽耳尖动了动,赤红的眼光骤然一亮。 唤青心头一凉,理智瞬间被恐惧压垮。 他猛地转身,撒丫子就跑。 林子在眼前化作一片模糊的影子,他拼了命地往前冲,枝叶刮破了衣襟,汗水顺著脸颊横流。他只听得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下都像要炸开。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著低沉的呼吸声,压得他几乎要窒息。 可那怪兽並没有立刻扑上来。它追在后头,偶尔加快几步,又故意放慢,拉开一段距离。 赤红的眸子在黑暗里闪烁,像在欣赏他的狼狈。 它低吼一声,猛地从侧边绕过,迫使他改道,狼狈地跌跌撞撞。 像猫戏老鼠一般,似乎只是要看他慌不择路的样子。 唤青明白过来,心口一沉。 它还不急著咬死自己,而是要玩弄一番。 越跑,他越觉得绝望。脚下的泥土湿滑,四肢渐渐发酸,可身后的气息却始终紧紧压著,不远不近,隨时能扑上来。 跑著跑著,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下是真作死了。 明明知道夜里不该乱闯,明明早该看出破绽,却还是忍不住要往外跑。 被关得太久,他偏要试一试自由的滋味。可真到了生死关头,自由算个屁。 气息越来越急促,喉咙像被刀割。双腿沉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在警告他坚持不了多久。 可身后那头怪兽却像是在等著他力竭,悠然跟著,眼里的红光比月色更刺眼。 他心里苦笑,前世死在工位上,这一世怕是要死在林子里。荒谬得很,却也合该。 他胸口像火烧,喉咙干得冒血腥味,脚下却还在拼命往前蹬。可他很清楚,自己跑不掉。那头怪兽完全是在玩他,隨时都能扑上来。 一股窒息般的屈辱涌上心头。 前世死在电脑前,死得窝囊。今生要是再被这样戏弄著玩死,那才真是笑话。 他忽然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孩子。他停下脚步,猛地转身,抓起地上一根粗木枝,握得死紧。 “来啊!” 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手脚颤抖,却仍旧死死盯著那头怪兽。哪怕再弱小,他也要象徵性地反抗一下,好歹留点尊严。 猛兽低吼一声,赤红的瞳孔里闪过一抹玩味,像是在欣赏他的挣扎。 就在他把断枝横在胸前的同时,怪兽猛地扑来。 空气骤然一紧,腥臭的气息扑面而至。赤红的瞳孔放大,獠牙森然,前爪挥下,带著撕裂的劲风。 木枝在他手中颤抖,几乎要被瞬间拍断。 那一刻,他能清晰地看到,怪兽的利爪已逼近眼前,寒光就在眉睫。 生死之间,他连眼皮都没眨。 唤青瞪大眼睛,下一瞬,胸口像被硬生生撕开。剧烈的疼痛从心窝炸开,直窜到四肢百骸,几乎让他当场昏厥。 他痛得浑身痉挛,却又诡异地清楚。 自己的心、肺、肝脾仿佛脱离了胸腔,血淋淋地浮在半空。 每一次跳动都牵扯著神经,疼得他五官扭曲,喉咙里挤出嘶哑的惨叫。 那血肉很快化作滚滚黑雾,被夜风捲走。他的身体却像被抽空了一半,剧烈的虚弱感和疼痛同时袭来。 与此同时,怪兽的獠牙和爪锋已触到他,却忽然发出刺耳的嘶嘶声。血肉像被烈酸灼烧般,瞬间腐烂焦黑,一股焦臭瀰漫开来。 唤青几乎要昏过去,喉咙里全是血腥味,胸口撕裂般的疼痛一波接一波。可他手里的木枝还死死攥著,指节骨节发白,像是铁钳子一样扣住,再也松不开。 他双眼布满血丝,气息断断续续,却依旧死死盯著面前那头怪物。哪怕下一瞬就会断气,他也要盯著它,不让自己在最后一刻露出半点怯意。 怪物焦黑的爪牙还在滴著腐臭的脓水,半张残破的獠牙狰狞著,仿佛隨时都会再次扑来。唤青全身颤抖,却强撑著將木枝横在胸前。 怪兽嘶嚎一声,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滯,眼里的赤光瞬间熄灭。焦黑的利爪断落在地,冒著白烟,空气里满是血腥与焦臭。 怪兽已经一动不动了。 它的眼眸里那抹赤光早已熄灭,瞳仁失去焦距,半张残破的獠牙还呲著,却只剩下僵硬的狰狞。焦黑的爪子垂落在泥地上,冒出的白烟渐渐散尽,空气里残留的只有浓烈的血腥与焦臭。 唤青还在死死防备著,胸口的疼痛让他几乎看不清眼前。直到风吹过,怪兽庞大的躯壳轰然倒下,压断了几根粗大的枝椏,他才意识到。 它已经死了。 它为什么会死?是谁动了手? 张唤青想不明白。胸口像被撕开,血腥气翻涌著往喉咙里窜。他的耳朵里轰轰直响,眼前的景象时明时暗。 身体每一个地方都在痛,痛得他几乎连呼吸都忘了。可脑子却像被人狠狠按在水里,反应越来越迟缓。 他努力想抓住一个念头,却什么都握不住。只觉得天地在旋转,身子轻飘飘的,下一刻就要彻底坠下去。 手里还攥著的那根木枝在颤抖,指节发白,却再也用不上力气了。 就在唤青几乎要昏死过去的时候,四周的林子忽然亮起一圈符光。符纸在树干、石块上次第燃亮,金红的光芒交织成一片网,將残存的黑雾困住。 石三娘的身影自黑暗中现出。 她神色冷峻,手指一捏,那些黑雾被硬生生收拢,化作一缕菸丝钻入她袖中。残尸轰然倒地,沉重的撞击声震得枝叶乱颤。 石三娘走到唤青身边,俯视著他,眼神冷冷。 “我早说过,別想往外走。”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 “现在知道错了吧?” 第5章 熟悉的天花板 “啊,熟悉的天板” 当唤青醒来时,他不由地感慨 头顶的天板安静而熟悉,木樑上那道细小的裂痕,甚至墙角剥落的灰痕,和往常一模一样。空气里还有炭火燃过的味道,屋子里静悄悄的。 他愣了片刻,甚至怀疑昨夜的事只是个荒唐的梦。 猛兽、黑雾、剧痛,那一幕幕血腥到不真实。 可他又清楚地记得,每一次呼吸里带著的血腥气,爪牙逼近时的寒光,还有胸腔被撕开的痛。 那不是梦。细节清晰得像烙在骨子里。 他慢慢掀开被褥,低头打量自己。 皮肤洁净白皙,连昨夜被枝叶划破的痕跡都没有留下。 胸口平整,呼吸均匀,哪还有半点被撕裂的跡象。仿佛昨夜那场血腥廝杀根本不存在。 可他心里清楚,那绝不是幻觉。痛感真实得要命,至今仍残留在骨髓里。 更诡异的是,身体明明看似完好,他却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手脚发沉,胸腔闷胀,仿佛整夜没睡,而是拼命挣扎到筋疲力尽。 他伸开手掌,皮肤细腻光滑,甚至比往常更白净。他盯著自己的手,心底渐渐发凉。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走进来的是杜氏的女儿,怀里抱著一只木盆,见他醒了,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床边。 “青哥儿,你醒啦。” 她俯下身,把手里乾净的帕子浸了水,替他擦拭脸颊,又给他端了碗热粥,轻轻餵到他嘴边。 动作笨拙,却小心得很。 张唤青愣愣看著她,喉咙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女孩一边收拾,一边低声嘟囔: “昨晚你可真调皮,偷偷跑出去玩,把我们都嚇坏了。” 女孩把碗放下,替他掖好被角,眼睛一弯,压低了声音道: “昨晚还是三娘带你回来的呢。她说你呀,真是不省心。” 她打量了他一眼,又轻声笑著补了一句: “是不是昨晚在外面玩累了?一回来就昏睡不醒,把我们都嚇坏了。” 她的语气柔和,就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可张唤青听在耳里,心口却一阵发紧。 昨夜的撕裂与血腥明明清晰得像烙印,怎么到了她嘴里,却成了“出去玩累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追问,可看著女孩认真的眼神,话却堵在喉咙里。 女孩替他把碗筷收拾好,转身又想起什么,忙补上一句: “对了,三娘还说,等你上完先生的课,就去找她。” 她眨了眨眼,口气很自然,仿佛只是顺带传个话。 张唤青心口一紧。昨夜的凶险还歷歷在目,如今三娘让他去见,究竟是要训斥,还是另有缘由? 女孩却全然没察觉他的心思,只把湿帕拧乾,笑著替他擦了擦额角的汗。 “你可別再乱跑了,不然三娘又该生气了。” 午后,张唤青推门走出屋子。 院子里阳光明亮,照得砖石泛白。几个小廝正在打水,见他出来,动作齐齐一顿。 他们没有行礼,也没开口,只是用一种说不清的眼神望著他。既像是敬畏,又像是忌惮,更多的却是避之不及。有人匆匆低下头,把桶提走,水溅了一地。 靠近院门的护卫们也不例外。平日里他们木著脸守著门,此刻眼神却在他身上停了一瞬。那目光阴沉、古怪,仿佛在打量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张唤青心口一沉。他忽然意识到,昨夜的事並非只是“他调皮出去”这么简单。院子里所有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些什么。只是没有人敢开口。 他迈步往前走去,身后的脚步声、呼吸声全都压低,像是整个宅子都在提防著他。 张唤青定定望著大门外。 这有点反常,平日里只要他在,门户都是紧闭的。 今日怎么开著了。 门外。 那是一条笔直的官道,两侧是整齐的田埂与低矮的篱笆,风吹过时,尘土翻起,远处隱约传来车马声。 可他心口却一点点凉透。 昨夜他翻墙出去时,明明看到的不是这样的景象。那时外头是狭窄的林子,枝椏压得低沉,黑暗里满是压抑的气息。可现在门外却是开阔的道路,哪有什么黑林? 这不可能。 他愣愣地盯著那片田埂,脑海里反覆闪过昨夜血腥与怪兽的画面,心底的困惑越来越深。 脚边的石阶上,血跡仍旧斑驳刺眼,像是在提醒他。 昨夜真实发生过什么,只是所有线索都被人硬生生扭转成了另一副模样。 几名小廝正蹲在门槛下,用力搓洗石阶。木桶里的水已经染成暗红,一桶接一桶泼下去,血跡却依旧顽固地渗在石缝里,怎么擦都褪不掉。 他们额头冒汗,脸色发白,却不敢停手,只能一遍又一遍用力抹。抹到最后,连指节都破了,鲜血混在水里,场面愈发刺眼。 张唤青站在不远处,静静看著。昨夜的腥气仿佛又钻进鼻腔,让他胸口发闷。 他的手指缓缓收紧,心里愈发確定:昨夜绝不是幻觉。 张唤青仍盯著那一地血跡,脚步像被钉住一般动不了。 这时,身旁传来细细的声音。 “青哥儿,快走吧。” 是杜氏的女儿。她神色有些慌,伸手拉住他的袖子,生怕他再多看一眼。 见他依旧僵著不动,她又轻声催促:“再不去要迟了,先生可等不得的。” 张唤青这才缓缓收回目光,心口的疑惑和压抑像石头一样压著。他没说话,只让女孩牵著,顺著小径一步步走向先生的书屋。 张唤青还是照常去了书屋。 先生端坐在案后,照旧抄写几段经义,字正腔圆地念给他听。纸墨的味道在屋子里瀰漫,窗外的蝉鸣此起彼伏,一切都像往常一样。 可他心里却乱得很。 先生的声音落在耳边,像隔了一层厚厚的布,模糊而空洞。他的眼睛盯著书页,却一个字也没记进去。 满脑子都是昨夜的撕裂与腥臭,都是今早门口那一地擦不掉的血。林子、猛兽、黑雾……每一个细节都歷歷在目,怎么可能是梦? 他甚至没注意到先生看他的目光也带著几分迟疑和不安,讲完一段话,竟停了片刻,像在等他回应。 张唤青怔怔坐著,心思早已飘得远了。 第6章 心花怒放 终於熬到下课,先生收了书卷,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匆匆起身走了。 张唤青心头沉甸甸的,站在书屋门口半晌,才深吸一口气,循著小逕往后院走去。 石三娘的屋子不大,窗纸昏黄,院子里静得出奇。 与往常不同的是,今日门半掩著,像是特意在等他。 他心口一紧,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前挪。推开门,屋里灯火昏沉,药香混著淡淡的符纸气息。 石三娘正端坐在桌前,指间在整理什么药材,眼皮未抬,仿佛早已知晓他会来。 张唤青停在门槛,心里驀地生出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昨夜的怪兽、黑雾、血跡……所有未解的疑问,在这一刻全都压在心头。 石三娘指间还在动,远远看上去好像没有碰到药材,药材却自己在动。 她忽然抬眼,淡淡道:“关好门。” 杜氏的女儿连忙点头,低声应了一句 “是”,快步把门掩上,准备插好门閂。 屋子里顿时更静,只有灯火摇曳,映得影子忽长忽短。 石三娘又开口:“你也先出去。” 女孩怔了怔,想说什么,但对上她的目光后, 只得低下头,轻声道:“是。”转身退了出去。 门扉“咔噠”一声合上,隔绝了外头的动静。 屋里只剩下张唤青和石三娘。空气里药香更浓,像有股无形的压迫笼罩著,让他背后发凉。 石三娘缓缓伸出手,把他唤到身前。 “站过来,让我看看。” 她的声音轻缓,却带著不容拒绝的力量。 张唤青只得乖乖站在她面前,背微微绷直。 石三娘的手指顺著他的肩头一路往下,掀开衣襟,仔细打量。 她的指尖带著一股凉意,时而轻轻按压,时而抚过手臂与胸口,像是在確认什么,又像单纯在察看他的成长。 看了一会儿,她唇角微微一勾,眼里浮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嗯,这几年倒是长得越发俊俏了。” 她伸手捏了捏他下巴,语气带著几分打趣, “模样生得可爱,將来不知要迷坏多少人。” 张唤青神色平静,既没有抗拒,也没有亲近。 他心里很清楚,小时候的確是石三娘亲自照料过自己,可近几年,日常起居都是杜氏的女儿在身边。 久而久之,他对石三娘並不陌生,却也谈不上亲昵。平日里见面,最多不过喊两声“三娘”。 此刻被她捏著下巴,他心里只是觉得奇怪,却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石三娘看在眼里,脸色反倒冷了几分。手上一顿,眼神压下来,语气里带著几分不快: “怎么,长大了,就不认人了?你以前可是喝我奶长大的,如今倒装得生分。” 她话音不高,却带著一股莫名的压迫。 石三娘盯著他半晌,忽而嘆了口气,声音低沉缓慢。 “你打小也算是没了娘亲的人。亲生的娘,自你落地那一刻起,连一口奶都不曾餵过,一面都没见过。” 她手指在佛珠上轻轻一顿,抬眼望向他,眼神里带著几分幽怨与审视。 “照理来说,你吃我的奶长大,叫我一声娘也不为过。可如今呢? 张唤青被她这一句话戳中,心口猛地一紧。那些关於前世与今生的伤心事,一下子全被翻搅出来,像阴影般笼罩心头。 他依旧沉默,不肯辩驳,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眼眶慢慢泛红,像被火灼烧,又像被寒意侵蚀。 石三娘见他眼圈发红,眼泪涌了出来,神色顿时缓和几分,觉得到底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以为自己话说得太重。 张唤青却依旧不语,心底清楚,这並非单纯的委屈。 只是这副身体自小体弱,泪腺极易受刺激,稍一激动便难以自控,眼泪总不受约束地溢出。 这一刻,他眼中的水光並非全是情感的软弱,而是身体的自然反应。可在旁人看来,却像是被触到了心底最柔软的伤处。 石三娘望著他泪水打湿眼睫,神色慢慢变了。 那份冷意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掺杂著怜惜与复杂的嘆息。 “傻孩子……”她低声喃喃,手臂伸出,將张唤青拉到胸前。 胸前的温软贴上来,带著微微的药香与体温,他的呼吸顿时乱了几分。石三娘下意识低头,鬢髮垂落,擦过他耳畔,痒意和暖意一齐涌上,让他背脊更僵。 她抬手替他抹泪,指尖在眼角停驻的时间却比往常长了些,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屋子里灯焰摇曳,影子在墙上忽明忽暗,仿佛將这份曖昧笼罩得更深。 张唤青不动,心口却像被什么重重压著,既无力抗拒,也说不清是抗拒还是依赖。 在石三娘怀里,张唤青一时说不出话。 她身上带著淡淡的香气,似是药草,又似是女人独有的体香,縈绕在鼻端,让人不由自主沉陷。 那气息仿佛能抚平心里的荒凉,填补自幼缺失的温暖。 可与此同时,他却感到一股透骨的冷意。那冷並非肌肤的温度,而像是自她心底缓缓溢出的阴寒,顺著怀抱一寸寸渗入他的骨血。 那种寒意说不清是什么,只觉得无形无色,却带著无法抗拒的力量。 明明是最贴近的拥抱,近得能感受到呼吸与心跳,他却偏生生出一种遥远感。仿佛在她怀中,他与整个世界之间横亘著一道看不见的隔阂。 这种矛盾让他心里发慌,却又说不出缘由,只能僵硬地任由那冷意裹挟。 温热与冰凉交错,香气与寒意同在,他仿佛被拉扯在两种极端之间。 胸口发酸,心却更乱了。 屋子里静默了很久,只有灯火轻轻跳动。张唤青仍旧一动不动,被那股冷意与香气一同裹著。 忽然,石三娘低低嘆息一声,像是对他,也像是自言自语。 “这都是命啊……” 她的手缓缓抚过他后背,语气里透著一种看破又无奈的柔软。 “你和我,说到底还是有缘。” 这话落在耳中,像一把钝刀,既温柔又让人不安。 张唤青心口一颤,却仍旧沉默,只觉得怀抱的重量越来越复杂。 张唤青心中还在迴荡著那句“有缘”,困惑与酸涩交织,仿佛一时被困在迷雾里。 石三娘的怀抱依旧紧紧,不似要鬆开。她低头,目光暗沉,却是越发地坚定和狠厉。 就在张唤青尚未察觉时,怀中的温热骤然转冷。下一瞬,背后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席捲全身,他猛地一僵,呼吸都被生生夺去。 那痛感极其诡异,不止是皮肉被割开的刺痛,更像是有什么冰冷而细致的手指,硬生生探入他体內,拨弄著最脆弱的所在。 他清楚地感受到背部被挖开的空洞,仿佛体腔尽数暴露在空气里,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翻动他的五臟六腑。那感觉噁心、屈辱、令人绝望,却真实得不容他怀疑。 张唤青瞳孔骤缩,血色涌上眼底,四肢发颤,心中一片混乱。 那既是死亡的预兆,又像某种无法言说的仪式,將他拖入深渊。 第7章 生与死 剧痛之中,张唤青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完全扭曲。 他低下头,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胸腹已被彻底剖开,血肉翻卷,但却並未如常人般喷涌血液,立刻丧命。 五臟六腑一件件脱离躯壳,竟漂浮在两人之间的半空,像被无形的丝线悬住。 心臟在空中仍旧怦怦跳动,肝臟微微颤抖,肠胃蜿蜒如蛇般扭动。那一幕怪诞到极致,却又真实到让他汗毛竖立。 而石三娘此刻神色冷峻,双目紧盯著那悬浮的臟腑,眉心紧蹙。 她的手指在半空轻轻掐诀,像在操纵某种精密的阵势。每一次呼吸,她都专注得近乎偏执,生怕有半分差池。 张唤青眼神涣散,却依旧保持著清醒。他想要开口,却发现声音被死死压制在喉咙里,只能眼睁睁看著自己的生命被摆弄。 他心中涌出一个疑问: 三娘並不是在杀他,而是在做什么? 他早就大概猜出石三娘不是一般人,但却不敢试探。 他本就是贱命一条,不想过多考虑这些。 但眼下却性命攸关,他真正感受到性命任人摆布是如此地令人不悦。 张唤青双目发直,却依旧努力逼迫自己看清眼前的一切。 凭著前世的印象,他依稀还能分辨出悬浮在半空中的那些器官。 心、肝、脾、肺、肾,一件不落,全都脱离了身体,赤裸裸地摆在他们二人之间。 他喉头髮紧,思绪猛地一沉:自己的全部臟腑,竟然真的被取出来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海量好书在 101 看书网,101????????????.??????等你读 】 可细看之下,他全身发麻。许多器官的边缘並非整齐切割,而是像被什么生生撕裂开来,裂口参差不齐,残破可怖。 胸腔深处一阵冷意涌上,他这才意识到——昨夜的重伤並不是幻觉,更不是噩梦。那鲜血淋漓的记忆,竟在此刻被彻底印证。 心中的疑问与恐惧终於凝成一个確定的事实: 他昨夜的確已濒死,甚至身体早已支离破碎。 他胸腔里一阵发凉,目光死死盯著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器官,脑海中却忽然闪过另一个念头。 今天早上,他明明还能起身行走,举止与往常无异,甚至连呼吸与心跳都没有半点异常。 可此刻亲眼所见,自己的五臟六腑早已离体破碎,残缺不堪。那种强烈的反差,让他浑身血液都像凝住了一般。 实际也是如此。 怎么可能? 若器官如此重伤,他又是凭什么活到现在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却又清晰得无法否认。惊愕之下,背后冷汗如泉水般涌出。 石三娘的神情越来越专注,连呼吸都变得沉缓。 她双掌在半空缓缓合拢,指尖勾动之处,似有细若游丝的光芒牵引,那是肉眼难辨的生命之力,缓慢却强横地贯注入悬浮的器官之中。 张唤青眼睁睁看著,那些还带著温热的五臟六腑在光芒的缠绕下逐渐崩裂。 心臟的跳动迟缓下来,肝肺脾肾碎裂成齏粉,最后化作无数细小的光屑,飘散在昏黄的灯火之间。 他胸口发凉,呼吸一度停滯。那是他的生机,是他赖以为生的一切,如今却被三娘以无可违逆的力量,彻底摧毁。 然而碎裂並不是终结。石三娘双目微闭,口中低声念诵著不知名的咒语。 那些光屑在半空盘旋,缓缓匯聚,如同群星归一,凝成一颗拳头大小的丹丸。 丹丸通体透亮,隱隱流淌著血色光泽,仿佛將生命的根源尽数封存其中。 石三娘凝视著那枚新生的丹药,神色间透出极度的谨慎与庄严,仿佛稍有差池,便会前功尽弃。 丹丸在半空缓缓旋转,散发著幽幽的光辉。石三娘凝视了片刻,忽然低下头,面色愈发凝重。 她深吸一口气,伸掌抵在自己胸口。隨著一声低沉的咒语,她的肩头骤然一颤,指尖缓缓探入自己的体內。 张唤青瞳孔骤缩,只见她胸膛並未流血,却有一缕缕黑红色的气息溢出,缠绕在她指间。片刻之后,一枚漆黑如墨的物件她硬生生从体內抽离出来。 那东西形状古怪,似珠非珠,似骨非骨,表面布满细密的符纹,隱隱散发出冷冽的波动。隨著它被取出,石三娘脸色瞬间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却依旧死死握住,不容鬆手。 她抬眼看向半空中那颗血色丹丸,眼神里闪过一抹狠厉与复杂之色。 石三娘手中一边是血色透亮的丹丸,一边是漆黑森冷的异物。两者悬浮在半空,彼此之间似乎互斥,发出嗡鸣般的低声震颤,像要將整个屋子震碎。 她额头冷汗直流,却不敢有半分鬆懈,双手交错掐诀,指尖不断变化,生生將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压制在一起。 血丹的光芒骤然炸裂,化作一片赤红火焰;黑色的异物则逸散出森寒阴气,像要吞噬一切。二者在半空对撞、缠绕,发出刺耳的啸声。 张唤青瞪大双眼,看著自己的器官化作的丹丸,正与那未知的黑物逐渐融合。恐惧与不解像潮水般涌上心头,他几乎要窒息。 终於,在石三娘声声咒语的催动下,两股力量猛地一凝,化为一颗赤黑交织的丹核。它通体流光涌动,既有炽烈的生命气息,也有阴冷的死寂波动,诡异至极。 石三娘手掌一翻,將那颗丹核猛然按入张唤青的胸膛。 剎那间,他只觉一股滔天巨力冲入体內,血肉、骨骼、经脉全都被撕裂般地重组。痛苦与灼热交织,他的身体像被重新铸造,一寸寸淹没在生与死的边缘。 赤黑交织的丹核没入胸膛的剎那,张唤青全身剧烈抽搐,仿佛整个人被撕开又重新拼合。血肉翻涌,骨骼震颤,每一根神经都在燃烧,又在冰冷中冻结。 石三娘的手掌始终稳稳按在他心口,掌心透出的力量冰冷而坚决。她目不转睛地看著他,眼神中既有决绝,也有一抹难以言喻的怜悯。 当最后一道咒音在屋中迴荡,那股狂暴的衝击渐渐归於平静。张唤青胸膛中的裂口缓缓合拢,只余下微不可察的赤黑光泽在皮肤下闪烁。 石三娘轻轻收回手,低低吐出一句话,仿佛宣告,又像审判: “从今以后,你便不再是你。” 隨著她话音落下,屋內的灯火无风自灭,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仪式完成,却无人能知,这一刻他究竟成了什么。 第8章 强硬 还未等张唤青从那句话的震撼与撕裂般的痛楚中缓过来,石三娘已收起手势,面色重新恢復了平静。 她抬起眼,声音淡淡,却不容拒绝: “进来,把他带下去休息。” 门外静候的杜氏女儿立刻推门而入,恭谨低头。屋中血腥与药香交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却不敢多看,只小心翼翼走到张唤青身侧。 此时的他仍旧气息紊乱,胸口隱隱透著赤黑光泽,双目恍惚,分不清是生是死。杜氏女儿咬紧牙关,半搀半扶地將他拖出屋去。 石三娘静静坐在灯火熄灭的屋內,目光深沉难测。 杜氏女儿小心翼翼地將张唤青扶回房中,让他躺下。昏沉之间,他几乎立刻沉入黑暗,一觉睡到第二天天明。 醒来时,阳光从纸窗透进来,照得房间微微发亮。 他睁开眼,却觉得浑身说不出的异常。骨头似乎比以往更沉重,血液在体內奔流得过快,四肢每一次伸展都伴隨著隱隱的灼热。可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他却怎么也说不上来。 不多时,杜氏女儿端来一碗热粥,轻声劝道:“少爷,您先垫垫肚子吧。” 张唤青接过碗,抬手送入口中。可粥刚入喉,他胸口便骤然一紧。下一瞬,他再也压抑不住,整个人弯下腰,猛地吐了出来。 呕吐的瞬间,他只觉胸腹之间火辣辣地疼,像是有一团炽焰在体內乱窜。那股痛苦寻常的凶猛,而是从血肉深处烧起。 热粥吐出的一刻,张唤青的身子猛地一颤,胸口火辣辣地疼。可隨之而来的,却是更深一层的惊惧。 那种感觉太过诡异。 並不是寻常的反胃,而是仿佛食物根本无处安放。 粥一入喉,他就能清晰感受到腹腔里空落落的,像少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他瞳孔骤缩,脑海里闪过昨夜的噩梦般场景:那些漂浮在半空的臟腑……被粉碎、被炼化……最后只化作一粒赤黑交织的丹核。 胃,早已不存在了。 张唤青脸色惨白,手指死死扣著床沿,胸口的灼痛让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他怎么也不肯再碰眼前的粥碗,喉咙紧闭,心底甚至涌出一种本能的抗拒。 “我……不能吃。”他声音低哑,带著颤抖,眼神却固执。 杜氏女儿慌了神,端著碗不知所措。她咬了咬唇,迟疑片刻,才小心开口: “少爷,三娘特意吩咐过,说这药粥您必须吃下去。无论如何都要吃的。” 张唤青心口猛地一震。昨夜的恐怖画面再次浮现眼前。 五臟六腑被取出、粉碎、凝成丹核,如今再让他吞下不知何物,他只觉得遍体发寒。 他缓缓摇头,眼中透出罕见的倔强。可杜氏女儿手里的碗却仍旧递向他,带著一丝惶恐与无可奈何。 张唤青脸色煞白,胸口火辣辣地疼得厉害,眼神却忽然软了下来。他抬起手,拉住杜氏女儿的衣袖,声音里带著压抑不住的哀求。 “我真的不想吃了……一口都不想。” 他眼眶还带著未乾的泪痕,声音低低的,带著颤意,像个被逼到角落的孩子。说著又轻轻摇头,整个人软软地靠在床榻上,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 “好姐姐,你就放过我这一回吧。”他眼神湿漉漉地望著杜氏女儿,语气里甚至带出几分撒娇的腔调,像是全心把自己交付在她手里。 杜氏女儿一时僵住了,手里的粥碗微微发颤。 这孩子她从小带著,如今却软声哀求,眼神里脆弱得不堪一击。她心底涌出一种说不清的酸意,手指忍不住收紧。 可耳边又迴响起石三娘的叮嘱,让她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杜氏女儿手里端著碗,指尖已经被烫得发红,却仍不敢鬆手。张唤青湿漉漉的眼神望著她,像把心都掏出来似的哀求,让她心口一阵阵发酸。 她终究还是咬了咬牙,低声道:“少爷,您等一等,我去问问三娘……” 张唤青听得心头一紧,急忙伸手去抓她的袖子,声音里带了点慌:“啊,別去!別去!” 可手刚探出去,身体虚得厉害,力气根本不够,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眼睁睁看著杜氏女儿快步出了门,只留下他僵在床榻上,手还半抬著,像个做了无用功的孩子。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把手放下,脸一埋进枕头里,闷声嘟囔:“糟了,这下真完了……” 没过多久,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石三娘步入房中,衣袖一拂,药香隨之而来。她面色淡漠,目光在床榻上一扫,声音低沉:“听说你抗拒吃东西?” 张唤青心口一紧,正想辩解,却还没来得及开口,手里的碗已被她接过。 石三娘径直走到床边,眸色一沉,不容分说地扣住他的下顎,另一只手將勺子里的粥硬生生送入口中。 “唔——!”张唤青瞪大眼睛,挣扎著往后缩,可身子虚弱得厉害,哪里躲得开。 杜氏女儿在一旁看得直心惊,想劝又不敢,只能低头紧紧攥著衣角。 石三娘神情冷峻,手法却极为稳准。她一口一口將粥塞进他嘴里,语气不容置疑: “该吃的,你便要吃。你现在是什么身子,我比你更清楚。” 张唤青被迫吞咽下去,胸口火辣辣地疼得厉害,眼泪都快被逼了出来。 心里只剩一句:这下,真是活受罪了。 热粥一入腹,张唤青立刻觉得胸腔深处有什么东西被猛然惊动。那枚昨夜炼成的赤黑丹核骤然翻腾,仿佛被引燃,火焰般的热浪瞬间席捲四肢百骸。 灼热一波接著一波涌上来,他的身体像被烈火焚烧,又像被尖刀反覆剜割。疼痛之剧烈,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冷汗直冒。 本能驱使下,他双手用力去扒拉自己的嘴,想要把刚吞下去的东西呕出来。可动作徒劳无功——喉咙里没有半点反胃的衝动,胃部的空虚依旧,他根本吐不出什么。 这种矛盾的感受让他几乎崩溃:粥已吞下,腹中却没有承载它的器官,反而全数被那枚丹核吸纳,引发出更可怖的疼痛。 他眼珠布满血丝,身体不断痉挛,却只能眼睁睁承受这一切。 石三娘静静看著他,神色冷峻中带著一丝莫名的疲惫。片刻后,她缓缓嘆了口气, “这段时间,好好修养。” 话音落下,屋子里的空气似乎也隨之沉了下来。张唤青胸口的痛仍未缓解,可在石三娘的目光里,他再也找不到半分反抗的余地。 第9章 適应 次日清晨,张唤青是在一片昏沉的迷梦中醒来的。 身体仍旧酸软,但昨夜那种撕裂般的灼痛却稍稍减退,只余下隱隱的热流在丹核四週游走。 他试探著坐起,胸口並未立刻抽搐。杜氏女儿端来温水与药粥时,他下意识紧张,眼神闪烁,却已不復昨日的极端抗拒。 粥勺送入口中,火辣感依旧袭来,但不再像烈焰焚身般难以承受,而是化作一股炽热的暗流,径直被吸纳入丹核之中。 他忍著,没有呕吐。只是大汗淋漓,指节因紧握而发白。 石三娘远远看著,目光冷淡:“习惯便好。你再如何抗拒,也逃不过这一步。” 第三日,灼痛逐渐转化为沉重。 食物入腹,不再让他觉得空落落,而是化作一层层细微的热意,循著血脉缓缓滋养四肢。虽然依旧辛苦,但他终於能撑著喝下一整碗。 夜里,他梦见自己置身赤黑光海,身体虚影被一丝丝光线缠绕,最终落入丹核之中,与之合一。 醒来时,胸口依旧炽热,却少了最初那种惊惧的陌生。 第五日,张唤青已能自行下床,步伐虽虚,却不像初时那样寸步难行。 他端起碗,缓缓送入口中,眉心紧蹙,但终究没有再吐出来。 火焰般的疼痛化作温热的气流,他甚至能感受到血液奔涌间带来的一种奇异力量。 杜氏女儿看著他,眼中渐渐浮起安心:“少爷……您似乎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张唤青没有回答,只是低下眼帘,指尖轻轻摸了摸胸口。他能感觉到那里仍旧滚烫,丹核沉甸甸地存在著,提醒他。自己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但至少,他活了下来。 他试著下床走几步 起初,他的脚步仍旧虚浮。 只是从床沿走到窗前,短短几步,便叫他背脊冒汗,心口发闷。可每一次坚持下来,他都能感觉身体比前一日更沉稳。 到第六日时,他已经能绕著屋子走上几圈。脚步虽然轻飘,却不像最初那样一踏便要跌倒。偶尔停在窗前,他能望见院中竹影摇曳,风声透过纸窗吹进来,带来一种久违的真实感。 第七日,他试著推开房门,走到院中。石阶有些湿滑,他走得小心,手轻轻扶著栏杆。门口的两名护卫依旧站著,甲冑森冷,姿势一成不变。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不同的是,他们並没有再喝止。只是在他经过时,微微垂下目光,神色里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敬畏。 张唤青脚步微顿。 过去,只要他稍稍靠近院门,迎来的便是冷声呵斥,甚至刀鞘横拦。 可今日,他明明已经跨出门槛,那两人却纹丝不动,只在他走过时下意识垂下了眼。 他心里泛起疑惑。 这些人不是王府亲自派来的么? 若真要监视自己,为何突然放鬆,连多看一眼都显得拘谨? 他暗暗揣测,或许是石三娘说了什么。 这几年,院子里看似是护卫当值,实则他们对石三娘的態度,比对自己还要恭顺百倍。 有时候,只要她远远出现,连这些冷硬如铁的人都要收起声气,神色间透出几分畏惧。 想到这里,他眉头紧皱。 石三娘大概並不会害他,可她到底做了什么,让本该听命於王府的护卫,都不再阻拦自己? 那一刻,张唤青心底多了几分说不清的疑问。 张唤青还在院中怔怔出神,忽然被人轻轻拉了拉袖子。 回头一看,是杜氏女儿,她神色小心,却带著几分笑意。 “少爷,”她低声道, “既然您能下床走动了,不如隨我出去转转吧?这些日子闷在屋里,连院子都没踏出几步,怕是心里也憋得慌。” 张唤青一愣,本想拒绝。可杜氏女儿语气里带著几分期待,像是早已憋了许久。 还未开口,石三娘的声音便自廊下传来。 她负手而立,神色淡淡,却並无阻止: “这段时间,王府派的先生不会再来了,少了外界的接触终归是不好,他若能出去散散心,也是不错的。” 张唤青微微讶然。 往常,她最是冷厉,言辞之间不容半点反驳,如今竟主动许他外出。 杜氏女儿眼睛一亮,忙不叠点头: “三娘也这么说,那少爷就隨我走走吧,哪怕看看街口,心里也能舒坦些。” 张唤青抿了抿唇,终究没有拒绝。 胸口依旧沉闷,他却忽然觉得,或许外头的风,会让自己呼吸顺畅一些。 张唤青在杜氏女儿的搀扶下走出院门。 门口的两名护卫依旧佇立,只是这一次,他们没有横拦,而是默默整顿衣甲,隨后一前一后隨行。 这座大院孤零零地建在乡镇外,四周竹林环绕,寂静荒凉。 却同他那一晚所见截然不同 过去,他只能透过窗格遥望那一线远山,从未真正踏足。此刻走出门槛,脚下青石小道绵延向前,两侧野草隨风摇曳,带著露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路行去,前方渐渐传来犬吠与人声。偶尔有挑柴的农人路过,看见他们这一行人,立刻避在路旁,眼神带著惶惶的敬畏。 张唤青注意到,那些人不敢直视自己,却会偷偷看一眼隨行的护卫,目光里更多的是畏惧。 不多时,便到了镇口。 石板路由青灰色转为泥土铺就,脚下车辙深深,旁侧架著简陋的木棚,棚下摆满了青菜、鸡蛋和粗陶碗碟。远处传来牛哞与犬吠声,空气中混杂著炊烟与牲畜的气味。 街上人声嘈杂,农妇抱著竹篓吆喝,赤脚的孩童追逐打闹,几个挑担的汉子大声討价还价。小贩推著木车,吆喝声此起彼伏。嘈杂与热闹交织,仿佛连风里都带著炽烈的烟火气。 张唤青微微怔住。 这一切,说不上陌生,却与记忆深处的另一副景象叠合起来。 前世,他所熟悉的是钢筋水泥的街道,闪烁的霓虹灯和车流不息的喧囂。夜市也曾有过,可那里充斥著电光火石般的热闹,与眼前这份粗糲却真实的生活截然不同。 他第一次切身走进这片乡镇,心里竟生出一种恍惚。 仿佛两世的记忆在此刻交错:一边是熟悉却再也回不去的都市,另一边是古老而厚重的人间烟火。 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 自己已不是在梦里,而是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活著 她低头看了眼,见他站在镇口一动不动,以为他是第一次出门,被眼前的热闹场景嚇住了,忍不住轻声安抚: “少爷,別怕,这里就是咱们附近的集镇。人多是有些吵闹,但都只是卖东西、做生意的乡里人。” 张唤青怔了怔,目光落在前方。 街道两侧,挑担的农夫、抱婴的妇人、嬉笑的孩童,眼神或漠然或热切,烟火气扑面而来。 他低声开口,声音带著孩子特有的稚嫩:“这是哪里?” 杜氏女儿笑了笑,耐心回答: “少爷,这是青溪镇。离王都不算太远,乡下人平日里都来这里买卖粮菜。咱们院子在镇外,所以您才从没来过。” 说著,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像在鼓励。 “別怕,有我在呢。” 张唤青没有回应,只是抬头看著眼前的集市。 第10章 暮色 张唤青跟著杜氏女儿踏入青溪镇。 集市正当午时,热闹喧囂。街边铺子开得大开敞敞,掛著褪色的布幌子; 地摊上摆著新摘的蔬果、粗陶碗盏,孩童赤脚蹦跳,追著纸鳶跑过泥地。 张唤青眼睛都不够用了。 这里与他记忆中的前世完全不同,少了整齐划一的街道,多的是烟火与杂乱的生机。 他一会儿盯著铁匠铺外火四溅的锤炼声,一会儿被卖糕的甜香吸引,脚步不由自主地凑过去。再转眼,又被布庄门口悬掛的彩缎晃住了目光。 杜氏女儿被他牵得手忙脚乱:“少爷,慢些,慢些!” 可小小的手早已挣脱了她的掌心。 张唤青东张西望,像一只骤然放飞的雀儿。 七岁的身子带著稚气,可眼神却比寻常孩童更深,他看的是车辙的痕跡、石板的裂纹,是挑担汉子肩头绳索磨出的血痕,也是妇人手里旧得发亮的铜钱。 这些细节,在旁人眼里寻常至极,却让他心中隱隱发热。 这不是书本里的描写,也不是梦境的幻象,而是他真正亲歷的人间。 杜氏女儿见他跑前跑后,只能急急跟著,生怕一不留神他就摔倒。她喘著气低声埋怨:“少爷,您才刚好些,可別闹得太过了。” 张唤青回头冲她一笑,笑容里有孩童的烂漫,却掩不住內心深处的感慨。 他心底暗想:这才是世界的顏色。 张唤青像是要把这些年失去的时光一次补回来。 他钻进卖果的摊子前,盯著木盘里一根根插著的葫芦,眼神发亮。 杜氏女儿咬咬牙,掏了几个铜子换来一串,塞到他手里。 他捧著那红彤彤的葫芦,咬下一口,酸甜交错,竟觉得胸口一阵发热,好像连心里那块灰暗也被冲开了些。 走过铁匠铺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只见那铁锤一次次落下,每一下都砸得震耳欲聋,火星迸溅,犹如烈焰飞舞。那铁匠肩膀宽厚,臂膀隆起,汗水顺著鬢角滚落,可手中动作却沉稳无比。 张唤青怔怔望著。 那並非单纯的蛮力,锤落之间带著一种奇特的节奏,仿佛天地间的脉动被凝成了重音。每一次砸下,不仅铁料震颤,连地面都微微抖动,像是透著莫名的韵律。 他咂了咂舌。 在前世,这只是一副寻常的劳动画面;可在此刻,他却敏锐地觉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力度。 那铁锤仿佛並非凡物,而铁匠每一击也像是有意无意地呼应著某种更深的力量。 胸口骤然一紧,他下意识地往前凑近几步,目光一眨不眨,想要捕捉其中的奥妙。 杜氏女儿嚇了一跳,连忙將他拽回来,低声急促道:“少爷,別靠太近,烫著了!” 张唤青却没立即移开视线。火星在他眼底跳动,心里升起一种说不清的悸动。 正午时分,他还被几个赤脚孩子拉著玩。 孩童们见他衣裳讲究,起先有些拘谨,可很快被他毫无芥蒂的笑容感染,拉著他一起跑到桥边踢石子。 他笑得气喘吁吁,久违地感到一种单纯的畅快。 杜氏女儿在后头急得直跺脚:“少爷!慢些,慢些!” 可看著他脸上久违的笑容,又不忍心真去呵斥,只能远远守著。 日头渐西,街市由喧囂转为安稳。卖糕的小贩收了摊,挑担的汉子换了方向,孩童的笑声逐渐消散在胡同里。 张唤青却还不肯停,跑去看挑水的人怎样扁担压肩,看木匠如何削刨木料,看老嫗在街角卖草药。每一样都像新奇的宝藏,令他目不暇接。 直到太阳快要落下,他才在镇外的一块石头上坐下。背后是玩闹后的疲惫,眼前是余暉下的天际,云霞被染成深红,他盯著发呆。 这一整天,他像个真正的七岁孩子那样疯跑、欢笑,又像个带著前世记忆的灵魂那样沉默、细看。 他忽然意识到——这才是活著。 他怔怔望著天边,光线一点点暗下去。街市的喧囂早已散尽,只余下晚风和远处犬吠。热闹被抽走后,心底竟空落落的,像一口井骤然见底。眼眶酸涩,他还没反应过来,泪水便无声滑落。 这些日子,他的身子虚弱,情绪压抑。七岁的年纪,本就承受不起太多,而重生以来又被困在那座院子里,从未真正感受到外面的天地。此刻夕阳西下,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还活著。 这种实感来得突兀,仿佛有人在胸口重重推了一把。他心里一颤,委屈、迷惘、释然混在一起,像洪水般决堤,泪水止不住往下掉。 眼前的霞光与余暉,让他忽然想起前世。 那时的他是个孤儿,自幼无依无靠,过的每一天都孤冷而压抑。没有人在意他的喜怒,也没有人在他跌倒时伸手扶一把。长长的一生,仿佛一直都在孤零零地走著,从未真正属於过任何地方。 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是一个人闭上眼睛。 那种无声的孤寂,如影隨形,令他这一世都带著阴影。 而此刻,夕阳映红天际,他却突然感受到不同。 胸口的悸动让泪水一下涌出,来得突兀而汹涌。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 只是眼泪一旦落下,就再也止不住。鼻尖发酸,胸口闷得慌。 七岁的身体承受不起这样的情绪波动,压抑许久的感受顺势崩开。他小声抽噎,肩膀一抖一抖,起先还想忍著,可越忍越乱,到最后已顾不上克制,只是任凭泪水簌簌往下落。 杜氏女儿嚇了一跳,慌忙蹲下,笨拙地想为他擦掉眼泪:“少爷,您……您怎么了?是不是哪儿又不舒服了?” 张唤青只是埋著头,肩膀轻轻发抖,一声不吭。 她手足无措了片刻,最后还是像他小时候那样,將他整个人抱进怀里,拍著背,什么都没问,只是紧紧抱著。 远远跟著的两名护卫看见这一幕,神色一动。其中一人下意识抬手,想过去帮忙,却在半途停住,手指僵在半空,最终默默垂下。 夕阳的余暉笼罩著,他们的身影被拉得细长。一个小小的身子缩在怀里,泪光映著晚霞,静静隨脚步摇晃。 没人说话,只有石板路上沉重的脚步声,在暮色中一声一声,敲进心里。 张唤青靠在她怀里,忽然觉得,回家的路,比想像中要长得多。 第11章 轻快 接下来的一个月,日子忽然变得轻快起来。 张唤青每天一早醒来,就要嚷著出门。 护卫们依旧跟著,甲冑鋥亮,步伐沉稳,可他早已习惯,甚至觉得他们是隨时可以差遣的隨从。杜氏女儿则寸步不离,手里常常拿著点心和手帕,像是准备隨时照料他。 可这些,都没能妨碍他奔跑。 镇口的泥地成了他最喜欢的地方。那里常有孩子放纸鳶,他也跟著跑,摔倒了就拍拍身子再爬起来。孩子们起先怕他,后来发现他和自己一样疯玩,便都围拢过来,一起追逐、一起喊叫。 有时他会跟在小贩后面,看他们推车吆喝;有时蹲在桥边,伸手去拨水里游来游去的小鱼。糕摊前更是常客,酸甜的滋味总能让他眯起眼睛。 一天下来,衣袖常常染上泥,鞋子上也溅满尘土。杜氏女儿急得直嘆气,却又忍不住笑:“少爷这才像个孩子。” 吃食也渐渐和別人一样。 热腾腾的羊汤、焦香的饼子,甚至是摊贩手里卖的瓜果,他都能大口吃下,再满足地拍拍肚子。那副样子,和前些日子的病弱简直判若两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像一只终於放出笼子的雀儿,到处扑腾,东看看西瞧瞧,满眼的新鲜与好奇。 太阳升起,他在镇口追逐;日头西斜,他躺在草坡上看云捲云舒。 这一整月,他没有多想什么,也没有任何阴影。 只是单纯地笑、单纯地跑、单纯地闹。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直到某天,他玩累了,独自坐在院中的石阶上,才忽然觉得肚子有些胀胀的。 他低头一看,小小的肚腹微微鼓起,像是里面积了什么。 这一瞬间,一个古怪的念头猛地冒了出来—— 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如厕过了。 他怔住,下意识回想。 自从病里醒来之后,他吃过东西,喝过汤水,还能跑跑跳跳,甚至饿了时还会添几块点心。可奇怪的是,明明肚子会鼓起来,身体却从来没有像常人一样,生出过那种迫切的需求。 这种意识突兀地浮现,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张唤青盯著自己微微鼓起的肚子,犹豫了半晌,终於下定决心,猫著腰悄悄溜到院后的茅房。 木门“吱呀”一声合上,他小小的身影蹲下来,双手抱著膝盖,表情紧得像个要上阵杀敌的小將。 他深吸一口气,屏住,腰板一绷,脸慢慢涨红。耳根子烧得通红,眼睛瞪得圆溜溜,汗珠顺著额头往下滚。整个小身子都在发抖,好像真能把一块石头给憋出来似的。 可半天过去,里面除了风声呼呼,连只蚊子都没惊动。 “咳……再来一次。” 他气息有点虚,硬是给自己打气。 第二轮用力更猛。小手紧紧攥成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脸憋得像个熟透的苹果,脖子上青筋都要冒出来了。 结果不但什么都没有,肚子里还咕嚕嚕叫了几声,震得他心头一慌,差点整个人从茅坑上蹦起来。 张唤青“扑通”一声又蹲了回去,小脸涨得通红,眼睛直直盯著地面,耳朵还在发热。 这也太丟脸了! 他脑子乱七八糟地转著,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那岂不是跟那些“肛肠动物”差不多?有口没肛门,吃了只能憋在肚子里。 一想到这,他差点没哭出来。 自己不会真的变成那种怪东西吧? 他气鼓鼓地抬脚踢了踢脚下的泥土,结果鞋尖沾了一点点……他嫌弃得立刻缩回来,脸更红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杜氏女儿的声音: “少爷?您进去这么久,怎么没动静啊?是不是卡住啦?” 张唤青嚇得差点没把自己呛著,连忙大喊:“没事!我……我在想事!” 张唤青硬撑著在里面待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两手一摊,彻底放弃。 他推开门走出来,脸上还残留著微微的红晕,眼神有些飘忽。 杜氏女儿早已守在不远处,一见他出来,忙迎上来:“少爷,您这是……是不是肚子不舒服啊?” 她神色担忧,目光还落在他微微鼓起的小肚子上。 张唤青心头一紧,立刻把衣襟往下拽了拽,连忙摆手敷衍:“没事,我就是……就是坐久了,透透气。” 说完,他也不等杜氏女儿再问,低著头快步往房里走去。 回到屋中,他一屁股坐到床沿,神情有些恍惚。 肚子里明明有东西,却偏偏排不出来,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他小手撑在床上,久久没动。 脑子里回想著刚才的窘態,心里莫名一阵发凉: 难道,自己的身体真出了什么大问题? 那日之后,张唤青心里始终不踏实。 肚子鼓鼓的,偶尔还会咕嚕嚕作响,可茅房里就是排不出来。他年纪虽小,心里却清楚得很这是极为不对劲的事。 只是那次给他不知道做了什么之后,石三娘便多半时间闭门不出。 她曾冷冷吩咐给下人: “没大事,別来打扰我。” 这话犹如一块石头,压在张唤青心口。 自从那天之后,他便不敢再去见石三娘。 他一个七岁小孩,哪里敢隨意去招惹她?何况自己要说的事实在太羞人了。 於是这件事一拖再拖。 白日里,他和镇上的孩子们跑跳玩闹,表面无忧无虑; 可每次回到院子,瞧著自己鼓起的小肚子,心里都像吊著石块般难受。 几次想让杜氏女儿帮忙问,却又怕被她笑话,脸都憋红了也说不出口。 终於,某天傍晚,他实在忍不住了。 院子里安静得出奇,竹影摇晃,远处传来药炉里木柴噼啪的轻响。 张唤青缩在房门口,抬头望著对面那扇紧闭的屋门,心里七上八下。 “要不要去,这娘们忒嚇人了?” “可是……她会不会生气?” “可要是一直这样,也太怪了……” 他来来回回踱了好几趟,脚步又轻又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每走近一步,心跳就快上几分。 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轻轻伸手推开门板。 石三娘果然在屋內。 她盘膝坐在榻上,双目紧闭,呼吸悠长。炉火在一旁轻轻燃烧,火光映在她脸上,將那份冷冽的轮廓照得愈发分明。 她整个人静若山岳,仿佛天地间的一切气息都隨著她的吐纳而起伏。 屋內寂静无声,唯有木柴“噼啪”碎响。那股气势沉沉压下,叫人忍不住屏住呼吸,不敢轻易出声。 张唤青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口,脚步僵住。 他犹豫著,不敢打扰,心里一阵阵发虚。 张唤青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脚几乎挪不开。好一会儿,他才鼓足勇气,声音小得像蚊子: “三娘,我……我有件事要说。” 石三娘头也不抬,只淡淡“嗯”了一声: “什么事,在门外磨蹭这么久,说。” 那一瞬间,他耳根子烧得滚烫,指尖揪著衣角,嘴唇张了张,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过了半天,他才囁嚅著挤出一句: “我……我好久没去过茅房了。” 话音一落,他整张脸红得像要滴血,恨不得当场钻进地缝。 石三娘先是愣了愣,眉心轻轻一皱,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下一瞬,她似乎忽然明白过来,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错愕。 隨即“扑哧”一声,竟笑出了声。 笑声像是再也压不住似的,从嗓子眼里涌出来,先是低低的几声,接著越来越大,直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溢出泪来。 “哈哈哈哈!原来是这事!” 她放下手中的动作,笑得手都抖了,前一刻的疑惑全都化成恍然大悟。 “我还当你要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倒是我忘了——你现在啊,早就没办法排泄了!” 第12章 踏上修行路 石三娘好不容易止住笑,胸口还一抽一抽的。 她抬手掩著唇,眼泪都笑出来了,却又硬生生把气息收了回来。 “行了,別坐著了。” 她语气终於正经起来,眼神一转,又恢復了往日那股冷静。 她示意张唤青伸出手,“过来,我再给你诊一诊脉。” 石三娘手指搭上他的脉口,才一探入,眉头便微微一蹙。 那股脉息比一月前稳健了许多,气血流转之间,不仅顺畅有力,甚至透出一种逐渐充盈的势头。 石三娘眼底闪过一抹复杂。她当然知道,这孩子体內另有秘密,不是寻常人能比。 可即便如此,能把那股力量吸收得如此顺畅、如此彻底,她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好个小怪物……” 她低声喃喃,声音里夹著半分感嘆,半分不可思议。 张唤青抿著唇,没敢抬头,心头却紧得像要跳出来。 张唤青心里直打鼓:最怕的就是大夫替人诊脉时皱眉。 那一皱,可不是隨便的表情,而是“我发现你有点不对劲”的信號, 分量堪比当场死刑宣告。 他暗暗咽了口唾沫,心里七上八下。 有些大夫皱眉是因为病重,有些大夫皱眉是因为病奇。 可不管哪一种,病人都得嚇出一身冷汗。 偏偏石三娘指尖才一搭上去,眉心就轻轻一皱。 张唤青全身当场一抖,脑子里嗡地一下,只觉得自己半条命都要被那一皱带走了。 可石三娘脸上却没什么异样,只是若无其事地换了另一只手,神情专注,指尖轻轻按在他的脉口上。 张唤青心里更慌了。 糟了,她这是要二次確认?难不成真查出什么见不得光的大毛病? 他眼珠子不敢乱转,偏偏脑子里已经开了小剧场: 等会儿石三娘嘆口气,摇摇头,说出什么“体內阴阳失调”“五臟六腑早已衰竭”之类的话,他就得当场跪下认命。 张唤青心里越想越不对。 他自己清楚得很。 早在那一场大难后,五臟六腑早已消散殆尽,如今靠著那股莫名的力量勉强支撑。 石三娘在给他诊脉时却一本正经,甚至时不时皱眉、换手。 他心口一凉:她到底在看什么? 压在心底一个月的疑问终於憋不住,他低声问道: “我……到底怎么了?” 石三娘手指一顿,抬眼看他。那眼神里闪过一瞬间的犹豫,却很快收敛。 她懒得与他细扯,淡淡道:“以后告诉你,你还小,长大了就会知道。” 张唤青愣了,脸上带著几分茫然。 ——这话,不就是拿小孩子搪塞? 石三娘心里却暗暗鬆了口气。 幸好这孩子从小被圈在府內,没见过世面,也不懂外头的医理常识,不然哪里能这般容易糊弄过去。 她心底清楚,自己说的“长大就知道”,骗鬼都不信,可偏偏对眼前这孩童,却足够管用。 於是她隨手揉了揉他的头髮,口气淡淡:“小孩子长大,就是要这样子的。” 张唤青怔在那里,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呼啸奔腾。 他几乎要抓狂: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明明刚才一副神色凝重的模样,结果一句“你还小,长大就知道”就把他给打发了!这分明是在耍小孩! 谁家小孩长大把五臟六腑挖出来的? 可他偏偏又不能表现出来。 石三娘的眼睛就像能把人看穿,他要是稍有不满,八成立刻被揪出来问个底朝天。 於是他只能把满肚子的抓狂死死压下去,表面板著脸,努力装出一副听话乖巧的样子。 张唤青心里明明抓狂,却硬是不敢露出半点破绽。可憋著憋著,他忽然灵机一动。 既然讲理没用,那就……不讲理! 他猛地一歪身,整个人扑倒在榻上,双手捂著肚子,眉头皱得死紧,嘴里还“哎哟哎哟”直叫。 “我……我不舒服!”声音里带著几分刻意的拖长,活像个赖在地上的小孩。 他翻来覆去,一会儿捂胸口,一会儿抱著肚子,脸色还故意挤成痛苦状。心里暗暗想著:让你糊弄我?那我就赖到底,看你怎么办! 石三娘果然被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探他额头,又去掰开他手,脸色转瞬凝重。 可下一刻,她就察觉到不对劲——这孩子气色分明好得很,根本不像是病得发作的样子。 石三娘盯了他两眼,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意。 “行啊,小祖宗,还学会装病了。” 石三娘原本是笑著的,可笑意很快就收了回去。 这小子心眼子明亮得很,撒泼打滚只是为了套她的话。 她看得清清楚楚,可转念又想若一直把他当小孩子糊弄下去,终归不是法子。 以他如今的恢復速度,再过些时日必然要察觉出更多异样。倒不如趁此时机,把该走的路推开。 她轻轻嘆了口气,伸手再次探入他的脉息。指尖顺著经络一寸寸下探,仔细得连呼吸都放缓。 气血澎湃,像是泉水暗涌。 经脉通畅,竟比许多苦修多年的人还要清亮。 丹田深处,更隱隱有一股温热之力在缓缓运转,稳定而充盈。 石三娘心中暗暗惊嘆。完全没有意料到他的身体適应得这么快 若不是亲手诊出,她自己都难以置信。 她缓缓收回手指,神色已不再是刚才的轻鬆隨意,而是带上了几分慎重。 “既然你这样逼著问,那我也不瞒你了。” 张唤青怔住,眼睛睁大,下意识屏住呼吸。 石三娘抬眸,眼神第一次落在他脸上,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你本就不是凡人。” 这几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像巨石投入湖面,猛地在张唤青心头激起千层浪 张唤青张了张嘴,喉咙里乾涩无比,却一句话也挤不出来。他心中疑竇横生,却又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庄严气息压得不敢多问。 石三娘看著他发愣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动。她站起身来,背影被烛火拉得修长,整个人像笼罩在一层静默的威势之中。 “既然如此,就別再装病撒泼。”她的声音低沉,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顿了顿,缓缓抬手,指尖在半空轻轻划过,像是在暗暗演算。烛火被微风一吹,光影在她面庞明灭闪动。 “做好准备吧。” 她一字一顿,仿佛宣告。 “我会替你洗髓。从今日起,你要踏上修行之路。“ 第13章 踩踩背 石三娘沉吟片刻,忽然转过身,对著门口喊了一声。 门外立刻传来一声怯生生的应答:“在。” 石三娘又喊了一遍,声音比先前更重:“进来。” 帘子被小心翼翼地掀开,杜氏女儿探头进来,手里还抱著帕子,显然刚才一直在门外候著。 “去,把我先前吩咐收好的药材全都取来。”石三娘目光淡淡一扫。 “是。”小姑娘连忙点头,放下帕子,快步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她气喘吁吁地抱著一只长木匣回来,双手端得极稳,生怕里面的东西有半点倾斜。她把木匣放在桌案上,怯声说道: “三娘,药材取来了。” 石三娘只是“嗯”了一声,隨手掀开匣盖,瞥了一眼,便吩咐道: “再去喊护卫来,把大药缸抬过来。” 杜氏女儿一愣,抬眼偷偷看了看屋角。她心里直打鼓,却不敢多问,连忙点头: “我去叫。” 她转身一路小跑出去,没多久,院中便传来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 两个护卫应声而入,个个身形高大,手臂粗壮。他们没有多问什么,只依言走到门口,弯腰伸手,合力將那口巨大的青石药缸抬了进来。 “起!”隨著低沉的一声吆喝,青石药缸被稳稳抬起。石壁泛著冷光,缸壁厚实,表面还刻著一圈古老的纹络。 他们动作极其熟练,像是早已演练过无数次。转过门槛时,两人人呼吸沉稳,脚步整齐,没有半点慌乱。 “放。”为首的护卫低声一喝,几人同时用力,那药缸“轰”的一声落在屋中,地板都跟著轻轻颤动了一下。 张唤青嚇得肩头一抖,眼睛直直瞪大,心里扑通扑通乱跳。 ”这是要干啥“ 他开口问,却是没人搭理 石三娘抬手一挥,示意护卫退到门外守著,只留杜氏女儿在內。帘子放下,屋里只余烛焰与药香。 她先在案上调了一盏外敷的药液: 铜盆里先入温水,再撒入细白的药粉,粉末一落水便泛起乳白的涟漪。 她又掀开蜡封,取出三味草膏,用竹籤刮入铜盆中,顺时针搅拌。 乳白渐转为淡青,隨即缓缓沉稳,像一汪不动的泉眼,细丝般的香气穿过鼻腔,带著微微的辛与甜。 “去,把温帛拿来。”她道。 杜氏女儿忙把烘暖的细麻巾呈上。 石三娘点点头,確认药液调好,转身看向张唤青。 “去,把衣服全解了。”她的语气平静,不容置疑。 张唤青身子一僵,抬头看她一眼,却见她神情冷肃,丝毫没有玩笑的意味。 “洗髓不同凡俗,皮肉隔著衣物,药力入不得骨髓。若想彻底,就不能有半点遮掩。” 她说著,已取来一块厚厚的麻巾递到他手里。 “趴在榻上,用此巾覆身,免得受凉。” 张唤青手心冒汗,耳根发烫,却只得硬著头皮照做。 他一件件脱下,蜷著肩,迅速將麻巾披在身上,整个人趴伏在榻上,后背与肩胛线条在烛火下显得格外纤瘦。 张唤青趴在榻上,浑身紧绷,耳根烧得滚烫,脑子里乱糟糟的。 感受到石三娘將药液抹在自己身体上,一阵炙热传来。 药香在鼻尖打转,汗珠一滴滴从鬢角滑落,他终於忍不住闷声问道: “我……现在还要干嘛?” 石三娘瞥了他一眼,神色冷静如常:“踩踩背。” 张唤青一愣,脑子里一时没转过来。 石三娘已沉声吩咐: ”上来。” 杜氏女儿在石三娘的示意下,神色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弯腰解下了自己的布鞋,轻轻搁在榻边。赤足一落地,白皙的脚背在烛火下微微泛红。 她深吸一口气,攀住悬绳稳住身体,才將一只脚试探著放到张唤青的背上。皮肤的温度隔著薄薄的药液传来,带著微凉又逐渐变热的触感。 “轻,循著我方才抹过药的线。”石三娘沉声吩咐。 於是另一只脚也落下,平衡稳住。她脚趾紧扣,脚掌缓缓下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却落得极实。隨著脚掌的起落,药液被一点点压入经络,像火线般透进血脉。 张唤青浑身一僵,牙关咬紧,背脊却止不住轻颤。那种感觉不像单纯的疼,更像是体內被强行搅动,陈年的沉滯被迫翻腾出来。 渐渐地,背上沁出的汗水不再透明,而是带著一丝黑渍,散发出古怪的气息。石三娘见状,神色一沉,抬手示意继续。 杜氏女儿的脚掌顺著脊柱两侧上下游走,动作带著节律。每一次踩下,张唤青都觉得肺腑一震,呼吸先是急促,继而畅快。 终於,他胸口猛地一松,一口浊气自喉间衝出,伴隨著汗水中更浓的黑色污渍。 石三娘低声道:“很好,杂质出来了。” 隨著杜氏女儿脚步的起落,张唤青背脊上渗出的汗水越来越多。起初只是薄薄一层,带著点灰浊;不一会儿,汗珠滚落下来,滴在榻上的麻巾上,竟晕开一圈乌黑的痕跡,气味发涩,带著一股铁锈般的腥味。 他闷哼一声,指节死死扣住榻沿。每一次脚掌的落下,都像在体內某处关隘敲门,把深藏的沉滯逼出来。胸腔、腹腔里的闷气顺著经络被压迫出来,化作一股股热流透过毛孔蒸散。 渐渐地,他浑身的皮肤都在发烫,背脊两侧的毛孔张开,黑色的浊液一点点被逼出,顺著汗水流淌。那污渍混著药香,气息沉重,滴落在地面,斑斑点点,像是多年的尘垢被生生剥离。 石三娘一直注视著,神色冷肃。见张唤青呼吸渐稳,面色虽痛苦却並无异状,她才低声道:“再下两寸,重一点。” 杜氏女儿双手紧扣悬绳,额角已冒出细汗,脚步依然谨慎,缓缓沿著石三娘指示的路线下移。隨著她的重心一点点转移,张唤青的身体又是一阵剧颤,喉间涌出一口浊气,腥臭更烈。 终於,当她踩到肾俞之处时,张唤青整个人猛地一松,像是锁死的门户被彻底推开。大量黑汗从背脊、腰腹间涌出,滴落不止,空气里瀰漫著药香与污秽混杂的气息。 石三娘眼神微闪,抬手示意停下。她取来温帛,利落地抹去少年背上的黑汗,帛巾立刻被染得乌黑。 “够了。”她沉声开口,“体內的浊质已出一半,可以入缸了。” 第14章 洗髓 杂质逼出之后,张唤青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力气。手脚酸软,连翻身都觉得吃力。 石三娘看了他一眼,吩咐道:“抬他进缸。” 两名护卫应声上前,將他小心搀扶起来。 张唤青浑身虚弱,头一歪,几乎要靠在他们臂弯里,但眼神却意外清明。 他被半拖半扶著,缓缓移到那口早已热气翻腾的药缸前。 当脚尖碰到缸沿冒出的雾气时,他只觉一股灼热扑面,像烈火在呼吸。他心头一紧,还未来得及反应,护卫已將他小心放入。 “啊!” 刚一入缸,药液瞬间裹住全身。那一刻,仿佛无数根针同时扎进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在灼烧。他喉咙猛地爆出一声惨叫,身子拼命往外缩,水溅出半尺高。 “烫!好烫!要死了!”他声嘶力竭,双手死死扒著缸沿,指节发白。 杜氏女儿在旁看得心惊胆战,扑上前去就要去拽他。 石三娘却只是抬手,淡淡拦住她,眼神冷冽而篤定:“不用。” “这一步若退了,前功尽弃。”石三娘目光牢牢锁在缸中少年身上, “只有在痛与灼中,药力才能彻底渗透骨髓。喊得越凶,吸收得越快。” 杜氏女儿怔住,不敢再动,只能紧紧咬住嘴唇。 张唤青在药缸里浑身发抖,疼得像要把魂都喊出来,可就在无数针扎火烧的剧痛之下,他感觉体內正有一股暖流被一点点注入骨骼与血脉。 那种暖意细小,却顽强地在体內生根,让他在翻滚的痛楚中,竟升起一丝奇异的舒畅。 他的叫声渐渐沙哑,眼神也由恐惧转为茫然,最后只剩下大口喘息。 烛火摇曳,热气氤氳,整间屋子瀰漫著压抑而庄重的气息。 石三娘目光微凝,终於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喃喃: “好好忍著,这才是你真正的开始,第一次洗髓待得越久,效果便越好,得撑下去。 缸中药液翻滚不休,本是碧绿澄澈,如今却逐渐变得混浊。先是泛起黄灰的沫子,接著水色一点点加深,最后竟漆黑如墨,还带著刺鼻的腥味。 张唤青在药液里拼命挣扎,痛得浑身抽搐,嗓子里嘶吼不止,像是要被撕碎一般。 杜氏女儿在一旁慌了神,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忍不住哀声道:“三娘,他真的撑不住了,让他出来吧……” 石三娘却只是冷冷瞥了她一眼,语气森然: “撑不住?这正是体內浊秽未尽的跡象!” 她上前一步,声音冷厉: “这些年,我明明吩咐过,饮食用度都要规矩,不许隨意。可你呢?惯著他,什么都顺著来,让他这段日子口腹无忌,如今浊气厚积成灾!要不是你纵容,他何至於如此痛苦?” 杜氏女儿脸色惨白,双手紧紧绞著衣角,低下头一声不敢辩,只是抿著唇,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石三娘冷哼一声: “別哭!记住,他不是寻常孩子,不能像你那样养著宠著。他受得越苦,洗得越彻底,往后才走得更远!” 杜氏女儿连声应是,却只能默默站在一旁,心中愧意更甚。 缸中黑水仍在不断翻滚,张唤青痛得脸色惨白,但在这层层苦楚之下,他的呼吸竟渐渐变得绵长,像是被逼出了最后一口浊气。 药缸中的黑水翻滚不休,热气瀰漫,屋內的烛焰都被蒸得摇晃不定。 张唤青一开始还在拼命挣扎,可隨著时间推移,力气逐渐消耗殆尽,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呻吟。他的身体像被烈火焚烧,四肢酸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然而就在这痛苦的深处,药力却一点点渗入骨血。每一次灼烧,似乎都带走了一层浊秽;每一次刺痛,又似乎在往他体內注入新的生机。 石三娘站在缸边,目光如刀般冷厉,始终盯著他,不许任何人上前。杜氏女儿咬著唇,眼眶通红,却一句话都不敢再劝。 时间一寸寸过去,沙漏里的细沙换了三遍,药汤已彻底浑浊,黑得不见底,浓稠得像墨汁一般,腥气夹杂著药香瀰漫整个屋子。 整缸之水,再也看不见一丝清澈。 石三娘的目光终於一松,低声吐出两个字:“好了。” 护卫们立刻上前,將软得像泥一般的张唤青从缸里扶起。 他全身湿透,皮肤赤红,仿佛被火焰烧灼过一遍,甚至蒸著热气。背脊与肩膀上隱隱可见道道血色的纹理,像是药力强行刻下的印记。 他被放到榻上,整个人喘息急促,却再没有方才的挣扎与惨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轻盈与畅快,仿佛身体里压著多年的沉重,在这一刻终於被洗去。 杜氏女儿捧著帛巾上前,眼眶还带著泪,手指却因慌乱而微微颤抖。她轻轻为他拭去身上的药液,却被那触手的温度烫得一缩手,忍不住低呼:“好烫!” 石三娘神色冷定:“那是药力入体,骨血重生的徵兆。” 她垂眸看著少年浑身赤红如火的身子,眼神深邃。 “从今往后,他才算真正踏进了门槛。” 药缸里的黑水翻滚了许久,终於彻底平息下来。那水色已完全漆黑,如墨凝成,腥气刺鼻,带著沉重的腐败气息,直衝得人头晕目眩。水面漂浮著厚厚一层灰黑的泡沫,边角甚至结出黏腻的渣滓,翻搅不开,像多年积秽被生生逼出。 石三娘挥手示意:“把这缸水倒掉。” 几名护卫合力將缸倾斜,黑水“哗啦”倒在院中石沟里,溅起的泡沫仍带著腥臭,黏在石板上久久不散。沟渠里的水顷刻变得乌浊,残渣像一条条墨色的小虫,漂浮著被冲走。杜氏女儿看得心惊肉跳,捂著口鼻,不敢多看。 护卫们再度合力,將虚脱得像一滩泥的张唤青小心抬起,送回寢房安置。 护卫们小心翼翼地將张唤青抬回房间,安置在榻上。 少年全身赤红,像是被烈火焚过,热气不断蒸腾。几人守在旁边,原本只以为他会虚弱昏睡,至少要臥床多日。可过了不久,他们忽然察觉到异样。 那赤红的皮肤,居然在渐渐褪色。原本触目惊心的红意,竟似在一层层蜕落,隱隱露出下面新生的肌肤。那皮肤比常人更为细嫩白皙,仿佛才被重新铸造过一般,带著近乎晶莹的光泽。 几名护卫愣在原地,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也不懂这是怎样的变化,只知道自己眼前分明看见了一个孩童,仿佛在一瞬间换了一副新的皮囊。 烛火摇曳,热气翻腾。几人心头掀起无法言说的震动,却谁都不敢出声。 震惊之中,这一夜就此落幕。 第15章 青云 瀚海大陆,广袤无垠,自古以来分为九州。山脉纵横,江河如织,东有无尽之海,西有万里沙漠,南境多瘴气密林,北境常年风雪。 在这辽阔的九州之中,东部腹地的云州最为复杂。 它南临大海,北抵群山,东西皆为通途,既是商旅必经之道,也是兵家必爭之地。 自千余年前起,便有两大王朝盘踞於此:北境的大周与南境的天启。两国疆土辽阔,人口繁盛,军力与国势皆不相上下。数百年来互有攻守,却始终难分高下。 云州因而成为两朝角力的前线,战与和轮替不绝。散布其间的十余小国,如浮萍般依附大国,时而更换旗帜,只为苟延残喘。 青云国便在其中。疆土狭小,百姓淳朴,却因占据南北交通要道,才得以在风雨飘摇中存续。表面上臣服大周,暗地却不得不与天启往来。 这份夹缝之生,既是无奈,也是宿命。 当今青云国国主,姓张名景峦。昔年宫廷之中,九子夺嫡,血雨腥风。 张景峦与其弟张景曜虽並非出自一母,但自幼情谊至深。兄弟二人並肩携手,在明爭暗斗的权谋风浪中,將其余七位皇子一一逼入绝境,直至化作冷冢孤魂。 最终,张景峦登基称王,以仁厚治国,宽刑薄赋,抚恤民生,力保一方安寧。朝堂內外渐渐归於平稳,百姓口中皆称其为“仁君”。而张景曜则自请退居王府,辞却一切权位,表面低调,不问朝政。 然而,这份退隱並非被疏远。为彰显信任,张景曜的生母亦被送入王府颐养,赐予丰厚供奉。此举在当时朝野引起不小的震动:在歷代王朝更替之时,生母多半要么迁往冷宫,要么被迫削权,而张景峦却以“亲情至上”为由,允许其居於王弟府中,与爱子相伴。此非但意味著对弟弟的宠信,更是一种无言的昭告——王权稳固,兄弟和睦,外人休得妄猜。 於是,王府不再只是一个退居之所,而是化作了另一重隱秘的中心。许多朝堂机要,绕不开这位王爷的影子。兄弟二人歷经生死,血脉情义早已比铁石更坚,也正因如此,青云国方能在乱世中维繫脆弱的平衡。 而张唤青,便是生於这样的王族血脉。 这些故事,並不是宫中史官冷硬的记载,而是乡下静夜里的低语。 屋內蒸汽瀰漫,药香浓烈。杜氏女儿守在木桶旁,双手轻轻舀起药液,顺著他肩背缓缓浇下。热流渗入骨髓,疼痛如火灼般翻腾。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张唤青浸在药汤里,耳边传来杜氏女儿的讲解声。 从那次洗髓之后,石三娘便会每隔几日就给他安排药浴调理身子。 每当这时候杜氏女儿就会给她说这些故事 她会压低声音,慢慢讲起瀚海九州的辽阔、云州的动盪,和青云国的往昔血雨。 她的语调平缓,不像是讲给一个孩子听的虚幻传说,更像是在把宫廷深处的腥风血雨,用最柔和的方式包裹起来,滴滴灌进他的耳中。 张唤青听著,眼神却依旧恍惚。 作为穿越者,他年纪虽小,却早已明白自己在族中是什么名號——“扫把星”。 自他出世起,宫中请来的相士就说过,与他亲近者必有祸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所以无论是九州的辽阔,还是云州的纷乱,抑或王室往昔的血雨,他都不曾真放在心上。那些,不过是隔著窗纸传来的风雷声,轰隆得厉害,却不会落在他头顶。 对他而言,王家肯养著他,不缺吃穿,已是天大的恩典。至於外面洪水滔天,自有別人替他顶著。他愿意当个被圈养的“扫把星”,日日在乡下小院里,过一种无人问津的日子。 只是在油灯摇曳之时,他偶尔会疑惑:杜氏女儿年纪不大,又是从哪里学来这些故事的?可他没有开口去问,心底的麻木与漠然,让这份疑问也被悄然压下去。 事实上,他对周围的异常早已默然接受。毕竟前一世,他不过是个孤儿,孤苦潦倒中熬过短暂一生,如今竟能再睁开眼,在这片陌生大地上多活一世,已是意外的恩赐。他没打算再去追问什么,也不敢太过好奇。 在这王府偏僻的院落里,人人皆以石三娘为尊。无论是年少的侍女,还是惯於舞刀弄棍的护卫,皆要听她一言而行。 可在最初,情况並非如此。石三娘初到时来歷不明,姿色虽出眾,手里却並无实权。护卫们多半不以为意,暗地里嘲讽她不过是藉机攀附王府的外人。 然而,几件怪事接连发生。 第一次,是张唤青重病之夜。 某一夜。那时张唤青因病高热昏迷,几近危殆。眾人手足无措,连请来的太医也束手。石三娘独自守在药房,关上门窗,点燃数盏青铜油灯,亲自调配药汁。 有人隔窗偷看,只见炉火忽明忽暗,药香浓烈中夹杂著莫名的低鸣,像是龙吟虎啸。屋中灯火无风自燃,火苗拔起三尺,照得四壁皆赤。片刻后,伴隨石三娘一声冷喝,炉盖震动,药汁沸腾如雷鸣。 等到她推门而出,怀里抱著药碗,院子里原本冷嘲热讽的几人都被那一幕惊得噤声。再后来,张唤青高热退尽,竟在数日內恢復如常。 第二次,是深冬的雪夜。 后院的井水在严寒中早已封冻,僕役们凿不开冰层,只能干著急。石三娘却只在井口投下几枚黑色药丸,片刻间寒气弥散,厚冰竟如春雪般融开。自此,负责打水的下人们见她都绕道而行,唯恐冒犯。 第三次,是夏日的雷雨天。 那时两个护卫因酒后失言,对她颇有怨语。翌日清晨,雷声骤起,偏偏只劈落在他们所居的偏舍屋脊,火焰冲天而起,烧去半壁。所幸人未伤亡,但两人当场跪在雨中,不敢再言半句不敬。 还有一次,是药园里的异象。 有人见她手执药锄,隨意划过,枯草竟顷刻转绿。短短数息之间,原本枯败的一角药圃生机盎然。此事传开后,连年长的嬤嬤们也只敢远远避开。 数年下来,这些传说般的异象一件件压在眾人心头。无论是真是假,没有人再敢试探石三娘的底线。於是,整个院子逐渐形成了无形的规矩。 她一言既出,眾人唯命是从。 张唤青早该知道,石三娘绝不是寻常人。那些年里接连发生的怪事,足以让任何人心底发寒。可他偏偏一直在骗自己,骗自己那只是巧合,是人心惶惶时的夸大与臆想。 他前一世是个孤儿,自小在尘世泥淖里挣扎。唯一支撑他的,是那套坚定的唯物主义信念:世上无鬼神,无因果报应,一切不过是必然与偶然的交错。他靠著这种“理智”,熬过孤独与飢饿,也因此在心底养成了某种冷硬的执拗。 可如今,他再也骗不了自己。 那一夜,他偷偷翻出院墙,闯进后山黑林。 阴影深处,赤眸猛兽骤然扑出,獠牙森然,腥风扑面。他被利爪撕裂,血肉翻卷,身受重伤,几乎认定自己必死无疑。 但醒来,还是还是在自己屋子,如同黄粱一梦。 再到后面和石三娘“掏心掏肺”的谈话之后,他还能安然活著。 到这一步,他再也找不到否认的理由。无论他前世多么坚定地信奉唯物,此刻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真的存在著超越常理的力量。 前几日,石三娘毫无徵兆地出手,强行替他洗髓,冷声告知。 他必须踏上修仙之路。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懵了,只觉得摸不著头脑。 他早知道,外人都说自己体质古怪,从小剋死了不少人。原本他一直当成巧合,当成无聊的迷信。可石三娘却当著面,將真相揭开。 她说,他生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四重叠加之辰,是极凶的命格,本该一出生就魂飞魄散,为天地所不容。只是命运出现了某种变数,他竟活了下来。 石三娘神色冷峻,却吐出一句让他意想不到的话。 “我这一生,只救与你一样的苦命人。你既生而不容,就该逆天而行。若不修行,早晚要被天地反噬,死得比任何人都惨。” 张唤青听得心口发凉。若换作旁人,恐怕早已崩溃。但他毕竟是个穿越者。 比起什么“天道不容”,他更隱约感觉,或许正是因为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才让这天地的轨跡出现偏差。 张唤青心里五味杂陈。石三娘说得冷厉,却不像是在嚇唬他。天地不容、天道锁定,这些话听起来玄乎得很,可他偏偏活到了现在。或许正如她所言,他的存在本就是一场逆天而行。 前世,他不过是个孤儿,死在工位上,无声无息,连个收尸的人都寥寥无几。那样的人生,他已经活过一次。 可既然这一世有了这样离奇的机缘,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他又怎会轻易拱手相让? 哪怕前路凶险,他也要拼上一拼。 他想好好活一次。 夜风拂动窗纸,灯火轻晃。杜氏女儿一边替他擦拭身子,一边轻声道: “青哥儿,你如今已过洗髓,算是踏入锻体境。这只是修炼的开端,用来磨骨炼血,让身体能承载更高的力量。若连这一步都走不稳,后路皆无。” 她语调平淡,却字字清晰。 “再往上,便是练气期。能行吐纳,御使灵气,这一境起,才算真正的修仙者。世上所谓仙凡之別,皆在此处。” 张唤青静静听著,心里却一阵恍惚。 他当真是要踏上修行路了? 他总觉得最近发生的一切好像格外的仓促,完完全全超乎他的想像 “练气之后,是筑基。根基稳固,气脉贯通,凡骨蜕去,方能久行修途。筑基再上,凝结金丹,一丹在体,百邪不侵,寿元自长。” 她的声音轻柔,仿佛在背诵某种口诀。 “金丹再往前,便是元婴。此境之人,神魂凝婴,能出窍御物,翻江倒海。至於更高的化神……那已是凡人难以想像的境界,千里之外,亦能见敌与对敌。” 杜氏女儿替他舀起药液,浇在肩背上,热气翻腾,她却神情专注,低声道: “青哥儿,三娘传下的功法,你要好好修习,切莫懈怠。” 张唤青心头一动,忍不住问: “你……知道三娘教我的是哪一门吗?你修习的,是不是也是这个?” 杜氏女儿动作微微一滯,却並未回答。她垂下眼帘,只摇了摇头,语气比平日更沉: “少爷,这些话不能说。你只要记得一件事。好好修行,绝不可问,也不可乱讲。” 她的声音听不出起伏,像是背诵过无数次的告诫。蒸腾的药雾中,她年纪不大的身影,却显得格外冷寂。 张唤青愣了愣,心里忍不住泛起几分好奇和诡异。她年纪轻轻,为何能懂得这么多? 可见她神色冷峻,他终究把疑问咽了下去。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几日前的情景。 那时,石三娘立在烛火之下,影子被拉得极长,冷硬如铁。她缓缓取出一册薄薄的古卷,纸页古旧,封面四字以硃砂勾勒,仿佛血痕凝结——《长生吐气决》。 她將古卷递来,声音冷厉无情,仿佛刻骨之令: “此诀名为《长生吐气决》。自今日起,你便以此为基修行。但须谨记:此诀绝不可外传。若有一日我知你泄露——无论天涯海角,我必亲手取你性命。” 那一刻,她的眼神冷冽,刀锋般刺入他心底。张唤青身子一震,几乎不敢伸手去接,掌心却被冷汗濡湿。 石三娘並未给他过多缓衝,转而吩咐他:“你方才洗髓,根基尚浅,暂不能引气入体。但从今日起,药浴不可断,锻体亦须循序渐进。待你筋骨坚韧、气息贯通之时,方能真正踏入练气。” 她顿了顿,面色仍冷:“不过,在那之前,你也要学会最基础的吞吐。虽不能纳入灵气化为己用,但天地之息流过肺腑,对肉身自有滋养。记住,这是改造身体的根本。” 张唤青只是一脸懵逼地被迫接受著石三娘的教诲。 他不明白石三娘为何会传功给他,但他也欣然接受,。 自那之后,每隔几日,石三娘必为他安排药浴,浸泡於烈辣的药液之中,杜氏女儿在旁服侍,时而舀起药液浇在他肩背,时而扶著他运息吐纳。那种滋味,如火灼骨髓,似刀剐血肉,唯有依循《长生吐气决》的口诀,一呼一吸之间,才能勉强撑过。 张唤青虽完全没接触过这个世界的功法,却能修炼时清楚分辨: 这已不是凡人的吐息,而是另一条通往修行的门槛。只要挺过锻体,踏入练气,天地间的灵气,便会第一次真正听命於他。 第16章 锻体 清晨的院落,雾气还未散。地面潮凉,青苔顺著砖缝延下去,露水掛在篱笆的竹节上。 杜氏女儿把布带在掌心缠好,与张唤青对立,姿势极稳。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出拳。 “出拳。” 他怔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就在这时,杜氏女儿身形忽动,一记直拳破空而来,结结实实轰在他胸口。 张唤青只觉一股巨力袭来,整个人向后跌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胸腔內翻江倒海,喉间涌起一股腥甜。他咳出一口浊气,撑起身子,难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杜氏女儿。 她明明比他年长三岁,从小便带著他,一直温顺细致,仿佛他的半个姐姐。他从没想过,会有一天被她击倒在地,且那一拳来得如此凌厉狠重,毫不留情。 杜氏女儿神情未变,仿佛刚才只是拍去衣衫上的尘埃。她收回拳头,淡淡道: “三娘没告诉你吗?来这里是要挨打的。” 张唤青咬紧牙关,从地上艰难爬起。胸口像被铁锤砸过,火烧般的疼痛让他呼吸都发颤。 他来之前,確实听石三娘提过“锻体”二字,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直接的“锻链”。 不是静坐吐纳,也不是循序渐进的拳脚招式,而是被人硬生生打到遍体鳞伤,再逼著爬起来继续。 杜氏女儿的拳脚狠准无比,每一下都直击要害,痛得他眼前发黑,却又奇异地拿捏在一条生死的分寸上,狠辣而不致命。张唤青很快就意识到,这正是石三娘的安排。 她要的不是温和的教导,而是把他当成未经打磨的铁坯,反覆敲击、砸炼,直到筋骨与血肉能承受修行的重量。 那一刻,他心中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所谓“锻体”,就是在痛苦里存活,在摧毁中重生。 她的拳劲並不狠辣,没有打断骨头的意思,却拿捏得极准,正好砸在他最脆弱的胸口。 那一拳劲道绝对不对劲,至少不应该对著一个孩子使出来。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超好用,??????????????????.??????等你读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对一般人来说,这一拳可能可以把五臟六腑都打移位,疼得他眼角直冒泪,不自觉喊出声来。 喉咙里腥甜翻滚,他死死咬住牙关,却还是闷哼著倒在地上,眼泪顺著眼角滑下,狼狈得不像样。那一拳,让他哭爹喊娘,却又清楚地感到;这就是锻体。 杜氏女儿收拳站在他面前,神情不带半点波澜。仿佛方才那一下,不过是打落了一粒尘埃。她眼神冷静,像是在提醒他:这里没有温情,也没有退路。 张唤青抬眼望著她,胸口仍剧烈起伏。 他忽然明白,三娘安排杜氏女儿来陪练,不是为了照顾他,而是为了让他真正受苦、真正记住,修行之路绝不可能靠温顺和怜惜走下去。 他颤抖著撑起身体,再次站了起来。冰凉的空气钻进鼻腔,混著血腥味,叫他呼吸时胸口一阵灼痛。他想逃,可双腿依旧站住,明白这一关逃不过去。 张唤青刚站稳,眼前的身影又扑了上来。杜氏女儿脚步极快,几乎不带声息,一记鞭腿横扫,他下意识抬手去挡,结果整个人被踹得踉蹌后退,差点扑倒在青石地上。 还没等他喘口气,肩口又挨了重重一下,像铁锤砸落。他闷哼著摔在地,手臂酸麻,胸口火烧般疼。 短短片刻,他已不知挨了多少拳脚,每一下都准得离谱,直击要害,疼得他眼前发黑。可偏偏,那些力道似乎都在一条界限上,狠到足以让他痛苦,却又不至於让他断筋折骨。 他咬牙撑著,满头冷汗,心中满是困惑。杜氏女儿不过比他年长几岁,平日里也不曾显露过什么力气,怎么今日下手如山,狠辣得像换了一个人? 胸腔翻涌,喉间血腥味浓得化不开,他甚至怀疑自己下一刻就会被打散了魂。可她眼神始终冷淡,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他终於再也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呼吸急促,像被烈火灼烧,四肢都在颤抖。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顺著下頜滴落。 杜氏女儿看了他一眼,似乎確认他已经到了极限,这才收回拳脚。方才那副冷厉无情的神態,忽然像潮水般退去。她俯下身来,伸手將他半抱半扶地搀起,动作出奇轻柔。 她替他拍去身上的尘土,语气温和得像往日一样:“好了,够了。” 隨后,她取来乾净的布巾,仔细为他擦拭额角与手臂上的血痕与青紫。她的神情专注而安静,仿佛刚才那些拳脚根本不是出自她的手 正午时分,阳光透过院落的木格窗,斑驳洒在地面。空气中浮动著草药煎煮后的苦香与热气,整间屋子仿佛都被蒸腾的药雾笼罩。 木桶里药汤滚烫,表面翻起丝丝热气。张唤青被扶著坐进去,热浪扑面,痛得全身的旧伤和新伤像被再度揭开。他忍不住低声抽气,指尖死死抓住桶沿。 杜氏女儿却神情平静,耐心地替他压住肩膀,让他整个人都沉入药液中。她还时不时舀起药汤,自颈项缓缓浇下,洗去他皮肤上的淤青与血痕。。 那一日药浴之后,他沉沉睡去。谁料只是过了一夜,原本青紫淤血的身躯竟大半消退,酸痛也减轻了许多。等到次日再度被唤到院中,他以为自己还需休养,却又被杜氏女儿逼著接下新一轮拳脚。 如此循环,日復一日。每一次挨打,他都痛得近乎昏厥,可只要再被药浴一熏,睡一觉醒来,身体便比昨日更结实、更有劲道。几个月下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拳脚挥出时,空气都会震颤,仿佛真能一拳击断木桩,打死一头牛。 杜氏女儿没有停下。她看著他气力暴涨,却常常在他得意时冷冷出手,將他打得翻滚在地。待他喘息时,她才淡淡提醒: “力气大,不算什么。若不能收放自如,就只是蛮牛。” 於是她开始教他如何收拳,不让劲道散溢; 如何落脚,不浪费分毫气力。她让他一遍又一遍出拳,先是击打木桩,再是持水碗走路,直到能在行走中不洒一滴。 那天清晨,露水未乾,院中的木桩还带著湿润的凉意。 张唤青站在木桩前,浑身酸痛却异常专注。 他先深吸一口气,脚下扎稳马步,记起杜氏女儿的教诲——力要自脚起,经腰转,再传肩臂,收於拳锋,不能有一丝外泄。 拳头缓缓收紧,他將心神压住,不再像往日那样急躁。身体像一张被拉紧的弓,劲道凝在一线。 出拳。 “砰!” 拳头击在木桩上,声音沉闷,不似以往那样震得自己手臂生疼。木桩表面纹丝未动,但他隱约听见一声轻裂。绕到背后看时,木桩后面竟出现一道细长的裂缝,木屑顺著缝隙簌簌掉落。 张唤青怔住了。往日他再如何用力,也只是打得桩身表面碎裂,却从未让力量透过去。如今这一拳,却像是將劲透入桩心,把桩体从內部震开。 他抬起双手,发现关节没有崩裂的疼痛,拳锋也未淤青。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感。 这就是“真正的力道”。不是狂猛,不是拼命,而是精准收放,毫釐不差。 杜氏女儿静静看著,眼神里终於多了一丝讚许,淡淡开口:“这一拳,才算是能用了。” 张唤青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著下頜滴落,他却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在忍受痛苦,而是在掌握一件真正属於自己的东西。 那一刻,他甚至產生了一个念头——或许,总有一天,他能追上眼前这个冷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