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攻略的娇妻》 第1章 《自我攻略的娇妻》 作者:澹如此【完结+番外】 文案: 冯谁在豪门赵家给小少爷当保镖。 小少爷又帅又高,但是个有智力障碍的傻子。 他练习下毒,小少爷端起加了料的饮料一口喝完,看着他打了个嗝。 他借口教散打让小少爷落单,小少爷人傻肢体不协调,左脚踩着右脚倒向他怀里,眨巴着清澈的眼睛,嘴唇饱满嫣红。 被人追杀,他趁乱把少爷拐到荒无人烟处,掏出雪亮的刀抵住人后颈,死到临头的傻子却只一味心疼他受的伤,哭得梨花带雨,眼尾湿红。 “咦。”冯谁想,“奇怪啊,他哭什么?” 中了一枪的是自己,他哭什么啊!?? * 六年后再见,赵知与已经彻底恢复,再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傻子。 他看着眼前落魄的酒店保安。 这是他的前男友,他人生第一次动心的人,玩弄他感情和身体、要他性命的前黑.道杀手。 他恨死他了。 他要报复他,无视他,冷淡地对待他,再也不像以前一样傻乎乎地痴迷他…… 冯谁亲了他一下。 赵知与想,他也不是故意的。 他不杀我的时候,对我也挺好的。 娇妻少爷x直男保镖,少爷攻,sc,攻受身心唯一,he。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甜文 逆袭 万人迷 追爱火葬场 主角:冯谁 赵知与 一句话简介:他超爱的! 立意:使一个人值得信任的唯一方法就是信任他 第1章 望远镜视野里出现两条白生生的腿。 没有明显肌肉,不显臃肿,缎面一样光滑,透着一层薄粉。 冯谁抬高望远镜,缓慢掠过黑色中裤,上移到上身制服,停留在背后的花纹上。 紫藤花环绕怒吼的老虎,与林叔的描述一致。 冯谁从兜里掏出手机,抵在望远镜上,对准后咔嚓拍了几张。 【是他吗?】 他等了片刻,没有回复,估摸着林叔这会在医院,于是放下了手机,眼睛再次怼到望远镜上。 眼前出现一张脸。 冯谁吓得一激灵,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张脸在很远的击球台,只是望远镜拉近了距离而已。 那人正在听旁边人说话,眼皮微垂,神色专注认真。 于是那张放大的脸长久地停留在镜头里。 看了好一会儿,冯谁没忍住吹了声口哨。 “长得还挺带劲。” 冯谁放下望远镜,起身时手肘刺痛,几个小石子从手臂上掉下来,留下发红的小坑。 他活动几下手脚,往荒草堆里扫了一圈,花时间挑了三块龙眼大小、沉甸甸的石头,在手里掂量地抛了抛。 再次趴下来时,那人不见了。 冯谁举着望远镜在击球道逡巡,除了一个女性球童和一个中年男人教练,再没有别人。 冯谁放下望远镜,贴近绿篱围挡,在广阔的高尔夫球场搜寻了一遍,没有。 他缓慢吐出一口气,再次从东至西一寸寸寻找。 一分钟后,球道上出现一辆高尔夫球车。 冯谁用望远镜确认。 是他。 随行的还有两个男人,一个西装一个t恤短裤,冯谁瞥了一眼便没再管,专注盯着他。 带劲小孩在球道打出一杆,离得近了,冯谁仿佛能听到“咻”的利落带风的一声,有人在远处喊“balls”。 少年长得挺壮实,人高马大的,目测比冯谁还高上几厘米,击球的动作干脆优雅,球落到果岭中,旁边人笑着说了什么,看那姿态似是恭维,少年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很沉稳的模样。 啧,看不出来啊。 少年一个人上了球车,另外两人留在原地,冯谁的目光追随球车片刻,低下头拉了拉弹弓。 高尔夫球场是新建的,旁边是一片废弃工地,为了遮住工地的荒芜杂乱,在边缘竖了一片绿篱围挡。冯谁就趴在球场外,透过围挡的缝隙,准备狙击他的目标。 果岭与围挡距离很近,冯谁的弹弓在这样近的距离绝不会失手。 他耐心地蛰伏等待。 砂砾碎石膈得身上隐隐发痛,初夏的气温已经有些难耐,汗从额头上滚落,滴在尘土里,重重的一声。 冯谁单手打开手机,林叔还是没回复,他发了个表情过去,就将手机放在一边。 三发,不,两发就撤。 从草丛小道绕到烂尾楼里,再从另一边溜出去,后面是居民区,融入人群就安全了。 不到八百米的距离,他两分钟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冯谁在心里最后确认了一遍计划,这才抬起头。 视野里出现了一张脸。 冯谁的心一下子停跳。 不是望远镜的镜头,那张脸就在眼前,离他不到两米的距离,近到冯谁能看到他衣服上的金线纹路。 两支紫藤花左右簇拥吼叫的猛虎,野兽的眼珠子冰冷森然,一模一样的徽章,比制服后背的要小些,绣在左胸口袋处。 两人对视着,一时谁也没说话。 少年微微躬身看着墙外的冯谁,惊讶毫不掩饰地袒露,看了片刻,他目光往后,眼睛一下子睁大,仿佛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世界。 “你……”小孩试探着出声。 冯谁先发制人:“是你吗?” “……什么?” 冯谁死死盯着他,左手解锁手机,点了几下,手臂穿过绿篱缝隙,怼到他眼前:“这个人,今天上午,是你打伤的吗?” 少年茫然地看着手机屏幕,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而后又转向冯谁,没说话。 冯谁感到一阵烦躁。 无法忽略的怪异感。 眼前这小孩看起来挺有钱,打着高尔夫,穿着绣金线的名贵衣裳,漫步在仿佛连空气都透着凉丝丝香气的草坪,举止优雅又从容,但这短短的交锋里,冯谁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阿与!”远处传来喊声,越来越近,“阿与怎么了?” 冯谁看了眼少年跑过来的同伴,眉头皱了起来。 小孩的反射弧这才完成,对冯谁说:“不是我。” 手机震动,收到一条微信 【独木成林:就是这个崽种!】 冯谁举起弹弓,少年看了足足三秒才反应过来,脚步后撤。 “阿与……谁在那?!” 少年就要跑开,两个同伴离这处只有不到二十米,鬼使神差地,冯谁丢了弹弓,一把抓向对方:“敢做不敢当哈,你个……” 冯谁没有抓住他,他的手擦过小孩的手背,对方胡乱挣扎着退开,一道白光划着弧度朝冯谁而来。 “来人!来人!”t恤男看到了冯谁,见了鬼似地抓着电话大喊,西装男一个箭步冲过来。 冯谁凭感觉抓住那道白光,一个后翻躲过了西装男凌空踢来的一脚,木板破烂的声音交织着大呼小叫在身后远去,风带起他额上的汗,预定的路线万无一失,等嘈杂的人声、扩音箱广告声、汽笛声涌进耳朵时,冯谁已经身处人来人往的居民区大街。 他抹了把汗,平复剧烈的心跳,脱下双面外套反穿,脚步不停地从路边便利店拿起先前放的背包,取出鸭舌帽戴上。 直到坐上公交车后座,冯谁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张开手心,上面躺着一个珠子串的小老鼠。 珠子的触感莹润生凉,在变换的光线里泛出珍珠一样的色泽,冯谁将小老鼠收回了口袋,看向窗外。 迈巴赫57在盘山公路上无声行驶,车窗外的碧蓝大海泛着凌凌波光,海浪拍在礁石上,如火车轰隆碾过。 高尔夫球场的事已经过去一个月,冯谁每次看到老鼠钥匙扣,就想到那个怪异的少年。 林叔说就是这个畜生把他打得重伤住院,一分钱没赔,还威胁林叔要弄死他。 一墙之隔的小孩,茫然无措地说:“不是我。” 冯谁揉了揉额角。 车子驶过一座座掩映在清幽花园里的别墅,爬上山顶,铁艺大门打开,沿着漫长的车道又开了几分钟,最终停在一栋气派建筑的大门前。 冯谁的尖头皮鞋踏上鹅卵石路面,扑面而来的水汽沁凉,阳光下的喷泉折射出七彩光线。 他看了一眼,走上台阶,来到十二道立柱的大门前。 一个高挑的男人朝他伸出手:“冯先生?” “是我。” 冯谁握上他的手,干燥有力,一触即分。 男人直视他,眼珠不合年纪地没有浑浊,对视的刹那精光毕露。 冯谁跟着男人进了大门,空调的凉意瞬间浸透了骨骼每一丝缝隙。 “小少爷今天刚好在家,我先带你过去。” “有劳。” 冯谁落后半步,打量男人。 他年约五十,穿一身修身剪裁的西装,冯谁看不出料子,但只一眼就知道比自己这身下了血本的定制贵上起码两个零。 第2章 男人问了冯谁几个问题后,自我介绍是赵家的管家,姓刘:“荷兰读的专业管家学院,在我们年轻那会算是比较……你们年轻人怎么说来着,小众选择。” 他推开前厅玻璃门,带着冯谁进入室内庭院。 “在陆家干了三十多年了,到了我这个年纪怎么都该退休了,体力不如从前,也只能脑子警觉着些……” “哪能啊,您瞧着也就四十出头。” 恭维话说得顺口轻松,尾音却打着颤,冯谁踏进庭院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像跌入了冰窖。 “四十?”管家瞥他一眼,仿佛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半真半假地发怒,“说谎。” 冯谁应该奉承地堆出笑,但他笑不出来,忍着打颤的牙关,他老实道:“三十。” 管家被取悦道,哈哈笑了两声。 他们穿过中庭,屋顶天窗垂下水晶吊灯,两人高的橄榄树盆景俯视来者。 盆景旁边,一身黑西装,保镖模样的男人从冯谁跟着管家进来时,就停了动作,站在一旁注视着他们。 他看着冯谁,一直到冯谁走出中庭,嘴角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的黑手套上沾着血。 脚边躺着一个一动不动,血淋淋的人。 管家的声音忽远忽近,几个字眼漏风一般灌进冯谁耳里,光滑的大理石瓷砖反射吊灯的光芒,炫目得发晕。 管家停了下来,顺着冯谁的目光看向盆景后露出的一只脚。 “你怎么看?” 冯谁有些想吐,好一阵子才明白管家是在跟他说话。 他怎么看? 他以前干的不是什么轻省体面活,上面发了话,他偶尔也把闹事的客人打个半死。 但他没见过死人。 冯谁艰难将目光收回来,尽量平静地落在管家苍老的脸上。 “小少爷生在这样的家里,人单纯善良太过了些,有人就把主意打到了他头上。”那双精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冯谁,“那人是赵家对手派来的卧底。” 冯谁喉头动了动,唔了一声:“规矩就是规矩,我什么看法都没有。” 管家点点头:“小少爷在后院玩呢,待会你可别跟他说这里的事,更别让他过来。” 接下来冯谁被带着穿过迷宫一样的房间和长廊,他的目光在一件件名贵家具和摆件上掠过,却又什么都没看进眼里。 别墅里安静得恍若巨大的坟墓,只有两人的脚步落在地毯上微不可闻的摩擦声,和时而响起的管家的声音。 没有声音,那人死了吗? 如果没死,怎么折磨人又不让人发出声音? 保镖黑色手套包裹的手里有什么?血,刀子还是鞭子? 管家推开一扇镂雕实木门,一阵风扑面,带着一股清淡的花香,打断了冯谁的思绪。 冯谁回过神,第一眼先是看到远处接天的碧蓝海面,而后是眼前种着不知道是粉色月季还是玫瑰的花园。 小孩子的嬉笑声和狗叫声从花丛树林里传出,小铃铛一样清脆。 有下人模样的男子走到管家身旁,低声说了些什么,冯谁听到“二老爷”的字样,片刻后,管家对冯谁说:“你在这里等会,我处理点事,小少爷认生,等会我亲自向他介绍你。” 冯谁忙道:“您先忙就是。” 客厅宽大,地板的大理石亮得像镜子,刻着繁复的花纹,头顶石膏线精致,天花板上是手绘的外国画,冯谁看了半天,认出是个光着屁股,背上长着翅膀的胖小孩。 他又随意看了一圈,而后不动声色观察角落。 两个摄像头。 冯谁收回目光。 在摄像头的拍摄范围里沉默地站了十几分钟,管家仍没有回来的意思。 门外传来小孩的惊叫和狗吠声,冯谁听出狗吠声里的狂躁。 他挑了挑眉。 来之前,他被告知雇主是个只有八岁智商的小少爷。 八岁智商,被狗咬了知道叫唤吗? 狗吠声越来越大,冯谁抬腿迈入了花园。 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从树丛后跳了出来,后面紧紧跟着一条半大的秋田犬,男孩“啊啊”叫着冲向冯谁,冯谁接住他拉到身后,而后一把拽住了秋田犬脖子上的牵引绳。 秋天犬旺旺吼了几声,湿润的眼珠对上冯谁的眼睛,叫声一下子弱了下去,慢慢趴在了地上。 冯谁转向小男孩,关切道:“少爷有没有吓到?” “有点。”男孩后怕地抚了抚胸口,“来顺平时不这样的,肯定是因为来了陌生人。” 男孩打量冯谁:“你是谁呀?” 冯谁弯下腰,跟他平视:“我是少爷的新保镖。” “是你!”男孩眼前一亮,又疑惑起来,“你是保镖?” “不像吗?” 男孩笑了起来:“哪有保镖长得这么……这么……” 冯谁的笑容僵了僵,但很快又无懈可击:“小少爷……” 男孩打断他:“我不是少爷,你别喊了。” 说着看向冯谁身后:“少爷,那个词咋说来着,就你的新保镖长得好……” 一道悦耳的声音在冯谁身后响起,跟眼前男孩咋咋呼呼的公鸭嗓子一比,简直宛如天籁。 那声音说了个词,冯谁耳朵里嗡嗡的,什么都没听到。 他缓缓转过身。 摇曳的花圃里站着一道修长的身影,皮肤白得像牛奶,柔软乌黑的头发像是绸缎,一张脸漂亮得十分带劲。 冯谁的心再次停止跳动一般僵住。 公鸭嗓还在咋咋呼呼,一下子跳下台阶,牵着秋田犬跑到那人跟前:“对!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的保镖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回荡在蓝天下,不知是玫瑰还是月季的香气混合夏日的热浪,熏出让人头脑发胀的味道。 冯谁觉得全身的血都冷了。 少爷落在他脸上的目光沉静宁和,而后偏了半分,看向他身后。 他抬起浮着一层粉的修长手指,手背上有三道结痂的疤痕。 他指着冯谁。 “刘叔,那天抓伤我的人,就是他。” 第2章 冯谁转过身,管家清亮的双目审视地看着他。 一阵风吹来,带起浓郁的花香。 冯谁眨了眨眼睛:“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管家没说话,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仿佛能透过他的假面看进内心,冯谁在这样凌厉的目光和刻意的沉默中,适时展露些许不安。 “一个月前,小少爷在梨湾区新开的高尔夫球场遇袭。”管家这才开了口,“伤到了手。” 破了点皮,冯谁心想,面上震惊道:“谁啊,活够了吧?” “你。”管家说。 冯谁看了看管家,又瞧瞧刚见面的小少爷,撸了把头发:“等一下等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所以,一个月前有人伤了少爷,少爷怀疑是我。” “是确定。”管家说,“少爷不会说谎。” 冯谁沉默了。 装傻糊弄是他的下意识反应,其实在少爷话出口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处境变得极其危险。 陆氏到底多有钱,来之前他有粗略了解。 他十辈子都赚不到人家一天的收入。 冯谁本以为这种声名昭著,热衷艺术与慈善,在社会贡献上不遗余力,风评极佳的豪门,与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商人不一样。 他果然对真实世界缺乏认知。 就算不是他,少爷发了话,那就是他。 冯谁知道自己不算聪明,走到如今倚仗的无非是一身蛮力。 他余光瞥了眼四周。 管家看起来精神矍铄,但走路时下盘并不稳,不是练家子,一招放倒。 傻子少爷,一脚。 初中生,忽略。 狗,已降服。 最近的人在中庭,黑西装黑手套的刽子手,体型超过自己,从中庭到后院自己最快要一分钟,他呢? 从花园逃跑,下面是悬崖,危险的同时也意味着防守薄弱或者没有防守…… 冯谁闭了闭眼,睁开眼时,他耸耸肩,走向一直沉默着的少爷。 他想弯下腰表示自己完全尊重智力障碍人士,但傻子少爷居然比他还高半个头。 冯谁于是仰头笑道:“少爷,你能跟我说说,那天袭击你的人,是怎么出现在球场的吗?据我所知,您这样身份的人,出行应该都带有保镖,且您能出入的场所,只怕一般人——比如我这样的,应该没资格进去。” 他逃不掉,即便今天撂倒所有人逃出这座豪宅,来日也逃不过陆氏。 少爷清亮的双眸看着冯谁,声音柔和但坚定:“他不在球场,他在墙外。” 管家补充道:“球场边上是块废弃工地,中间隔着绿篱围挡,袭击者在围挡外。” 他意味深长:“听说冯先生家境清贫,恰好住在梨湾区。” 第3章 眼前闪过中庭的鲜血,盆景后面露出的一只脚,刺鼻的血腥味中,那时的管家恍若未见,声调正常地叮嘱他少爷的琐事。 冯谁“啊”了一声:“在球场外啊,那他长什么样,少爷还记得吗?” “他背对太阳。”少爷回忆了一下,“我没太看清楚……” 冯谁点点头,微笑着极快打断他:“这不是少爷的错,那您记得他穿什么衣服吗?或者其他特征?” 管家皱了皱眉,想要开口阻止,少爷却突然道:“啊!我想起来了。” 冯谁的心轻了一下。 那天他以为那小孩只是普通的有钱人,不论如何都没想到他是陆家的少爷,如果重来一遍,他绝不会为了林叔让自己陷入险境。 他没有后手。 冯谁盯着少爷花瓣一样的两片嘴唇,看着它一开一合,声音落入了耳中,但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意思。 “我记起来了。”傻子眼睛亮晶晶地说,“他长得很黑。” 冯谁感觉到身后利刃一样的目光轻了些,管家的神色有所和缓。 少爷挠了挠后脑勺,有些疑惑地看着冯谁。 冯谁从他眼中的倒影里看到自己,天生的冷白皮,读书时有男孩说他长得娘,被他揍得流了一地鼻血。 “当然。”冯谁双手一摊笑道,“梨湾区的工地,想必不是什么有钱人,日晒雨淋,哪有细皮嫩肉的。” 那个月他待在家里,工资照发,但他还是去找了活,多赚一点是一点。一个月时间晒得黧黑,直到老板让他不要出去招摇,又给转了一笔钱,冯谁才老实待在家里跟老方斗嘴,大半月的时间就白了回来。 “那,是我错怪你了。”少爷拧起剑眉,“对不起啊……” “等一下。” 冯谁的心落下又提起,管家鹰隼一样看过来:“少爷,您刚说伤您的人是他,是认出了什么吗?” 死老贼,第一天认识,就是想要我的命是吧。 冯谁也作出凝神细听的姿态。 管家走到少爷身边,双手搭在他肩膀上:“来,跟刘叔说说,不用怕。” 冯谁知道糊弄得了傻的,糊弄不了这个精的,这里的活再多钱他也已经不抱希望,如今只盼着能全身而退。 不,只要不缺胳膊少腿就行。 咬死不承认,那片地荒废已久,没有监控。 居民区的路他走的监控死角。 上公交车戴了帽子口罩。 没有证据。 接下来,只要傻子嘴里没有吐出一些致命的字眼,比如声音、身形、轮廓…… ——这个人的声音和那天那人的声音很像。 ——第一眼看到他,就感觉像那个人站在眼前,一样高,一样胖瘦。 ——不知道,但就是感觉很像…… ——不知道,反正是他…… 少爷看了眼冯谁,开了口,却是提及旁的事:“刘叔,阿水呢?为什么这几天没看到他?” 管家顿了一下:“阿水要回老家结婚,所以就辞职了,前天就走了。” 少爷垂下眼,没说什么。 管家提醒他:“少爷?” 少爷抬头,指着冯谁问管家:“他是接替阿水的吗?” 管家没说话。 少爷自顾自道:“他长得好看,我很喜欢。” 生平第一次,有人夸他好看时,冯谁没有动怒。 “少爷,您刚才说,他是抓伤您的人。”管家沉默了会,固执追问,“为什么会这样说呢?” 这个人在陆家的地位与权柄,也许比自己想象得要更高,他能罔顾少爷的意思。 冯谁感觉到逼问的意味。 他明白过来,也许不是少爷随口一说他就得死,而是管家认为他有危害少爷的可能,他就得死。 相比前者,他的死面更大。 冯谁垂下目光。 也许不一定会死,中庭的一幕也许只是在杀鸡儆猴。 也许阿水真的回了老家,现在正在结婚呢。 冯谁想到那被血水浸透的,与刽子手身上一样的黑西装。 他一瞬间有些茫然,自己怎么就站在了这里,落入了这种境地,生死凭着一个傻子的几句话被草草决定。 也许他应该趁早承认,道歉,赔偿,跪地磕头,毕竟只是手上破了点皮,而且傻子看起来好像有点人情味…… “我以为他要替代阿水。”少爷出了声,很小声的,“如果他来,阿水就得走,那我不要他。” 冯谁抬头,带着海水咸腥的风掠过花园,花架上的月季轻轻摇曳,瓷娃娃一样精致的小少爷站在花丛中,眉眼间有些微伤感。 管家默了默,拍拍少爷的肩膀:“阿水跟了少爷快十年,每天睡觉都恨不得睁一只眼,他年纪大了,受不住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也比不上年轻人的精力。” 管家指着冯谁:“他叫冯谁,就是那个‘你是谁’的谁,是不是跟阿水的名字很像?” 少爷噗嗤笑了,管家也笑了:“好了,少爷休息吧,我带阿谁先去安顿。” 管家朝冯谁示意,冯谁对少爷点点头,跟着管家身后走出花园。 他神思还恍惚着,不知道是该觉得庆幸,还是可笑。 “我叫赵知与。”身后传来少爷的声音,“知道的知,我与你的与。” 冯谁的脚步顿了一下。 “冯谁哥哥。”少年嗓音干净,“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是吧?” 那是个傻子,可冯谁好像听出言外之意:那件事在他们之间过去了。 他没有回头:“是,少爷。” 又赶紧加了句,以示谄媚和卑微:“是我的荣幸。” 管家带着他,无声穿过一道道走廊和房间。 “虽然少爷发了话。”冷不丁的声音在前头响起,“但你嫌疑彻底洗清之前,我不会信你。” 冯谁盯着他的后脑勺:“当然,您尽可怀疑,清者自清。” 管家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挺有文化。” 冯谁笑了笑:“跟客人学的嘴,您见笑。” 管家带他上了二楼,穿过铺着织花地毯,挂着肖像画的走廊,推开一间房门。 冯谁一进门,就被室内的布置给晃花了眼,橡木四柱床,层层垂下深红天鹅绒帷幔,一整面墙的丝绸挂毯,上面绘制着大概是打猎的场景,摆设一眼看过去金光闪闪、粲然生辉。 落地窗外,大海在悬崖下轻轻呼吸。 管家推开房间中的一扇门,里面竟是一个更大的卧室,比之这个更为奢华:“少爷的卧室。” “二十四小时保护少爷安全,来之前应该有人跟你讲过。”管家说,“但除非少爷叫你,或者紧急情况,不能随便进去打扰他。” 冯谁表示明白。 “你休息一会,下午上岗。” 管家说完就要离开。 冯谁将行李箱放在床上,弯腰整理。 他动作很慢,看起来不急不缓,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 管家怀疑他,少爷似乎并没有糊弄过去。 这是什么开始。 不过,好歹挺过来了。 冯谁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不了多久,起码不会像阿水一样干上十年。 尽早脱身。 他下定了决心,一颗心稍稍定了一些。 “这是什么?” 管家的声音不期然响起,冯谁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对方快步走近,带起的风拂过自己的面颊,经年的经验让他一下子警觉起来,下意识就盖上了行李箱。 他发现了什么。冯谁知道自己身上没有任何证据,但管家发现了什么。几秒钟里,他脑子里只剩这一个想法。 身上一轻,管家取走了什么东西,却没有再近前一步,也没有去管冯谁欲盖弥彰关上的行李箱。 冯谁缓慢转过身。 “这是什么?” 管家拎着一个小小的挂坠,面无表情地问冯谁。 那是一只珠子串的小老鼠。 第3章 管家鹰一样冰冷的眼珠盯着他,珠串小老鼠在两人之间轻轻摆动。 冯谁的呼吸慢慢放缓。 “护身符。”冯谁说。 管家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脸:“哪来的?” 房间里十分安静,实际上整个建筑都安静得瘆人,好像某个地方安装着巨大的消音器,日夜不断“嘿咻嘿咻”运转,将所有声音吸入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好半晌,冯谁才开口:“商场开业。” “商场开业?” “商场开业。”冯谁说,“注册会员送小礼品,生肖钥匙扣、鸡蛋、卫生纸、牙膏……” 管家额头上的青筋爆了起来:“哪个商场?” 冯谁看着他,没有错开目光:“梨湾区,梨花路与青阳大道交界的地儿,边上有个电玩城。” 管家眉头跳了跳,痉挛似的:“这是少爷的东西。” 第4章 冯谁久久看着他,从对方未曾浑浊的眼珠里,他看到自己的倒影,神色平静,眼神安定,看不出说谎的样子。 良久,他说:“少爷也在商场开业领了鸡蛋卫生纸?” 管家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情绪:“这是少爷的东西。” 冯谁计算了一下理解和消化的时间,等了足足两分钟才移开目光,看向管家一直“示众”般拎着的珠串。 “我明白了。”冯谁说,“这个……是少爷的。” 管家同样看向珠串。 冯谁清楚,在两人对峙到一半的时候,管家就已经意识到问题。 他手上的珠串与少爷遗失的一模一样。 只是材质不同。 劣质的塑料珠子有星星点点的掉漆,老鼠尾巴上甚至狗尾续貂地系了根红色流苏。 不伦不类,土了吧唧。 管家放下手,低头摩挲珠串:“一个月前,少爷在高尔夫球场遇袭,那人不仅抓伤少爷,还抢了他的钥匙扣。 “钥匙扣是太太送给少爷的,他一直很珍视,去哪里都带着。 “珠子是绿柱石切割打磨成的,市价八十多万,算不上贵,但胜在限量稀有,只要有人想出手,不管他藏到下水道还是喜马拉雅山,陆家都能给他揪出来。” 管家缓了口气,抬头审视看向冯谁:“你说,怎么一切都这么巧呢?” 冯谁刚被少爷怀疑,转头就又添一重疑点。 就算是巧合,也太过了。 “我也觉得巧。”冯谁说,“陆家势大,一个没胆的毛贼这么多天都抓不住,今天我刚来,少爷却一口咬定是我;这个赠品在梨湾区只怕已经送出几千个,怎么偏偏就我拿的是少爷的同款?” 管家浓眉皱起:“你想说什么?” 冯谁耸耸肩:“就是字面意思,我是个粗人,没读多少书,不懂弯弯绕绕的。” 管家看着他,冯谁也回视。 不知过了多久,管家才收回目光:“这里你不能住了,先跟我来。” 冯谁从善如流,拎起行李箱跟上管家。 一个十平米的小房子,床占了大半空间,窗户开得高,光斜照进来,空中浮动细小的尘埃。 冯谁扫了一眼,将行李箱放在床上,开始不紧不慢地往外拿叠好的衣服。 “你倒随遇而安。” 冯谁笑了笑:“既然来了这里,自然得守规矩,目前看来,您就是这里最大的规矩。” “少爷才是规矩。”管家说,“你身上疑点太重,我还是那句话,没办法信你。” 不,少爷发了话后,即便不信冯谁,他也将他安排在少爷的隔壁。 现在没了少爷,冯谁是彻彻底底被这老头给怀疑上了。 那是个小孩,还是个智力有障碍的小孩,管家却唯他是命,但在别的地方,又会按照自己想法行事。 忠诚,但有变通。 冯谁一件件往外拿衣服,乱了的重新叠好,按照上衣裤子内衣袜子分了几堆。 他做事时十分专注,仿佛眼前的事值得投入百分之百的精力。 管家在旁边看了一会就离开,临走时留下一句话:“你先在这里待着,什么时候能去少爷跟前,我再通知你。” 管家把他的劣质同款带走了,没有说一声,似乎不需要跟冯谁额外说明。 什么时候能去少爷跟前? 自然是洗脱嫌疑的时候。 冯谁觉得大概没有那一天。 他缓缓坐下,将头埋进了双臂中间。 片刻后,他搓了把脸:“管他娘的。” 冯谁继续收拾,拿出衣服,叠好,放在一边归置。 直到剩最后一件衬衫时,冯谁如常地拿起,隔着棉布,他感觉到珠子光滑的触感。 他捏了捏,是只小老鼠的形状。 冯谁整理好衣服,想着打扫一下房间,但没有扫帚掸子,只能拿条毛巾四处擦了一遍。 擦完一圈,他确定没有隐藏监控,这才将衬衫里的钥匙扣拿了出来。 烫手山芋,夺命索。 冯谁盯着小老鼠看了半天,放进行李箱夹层,起身看了看。 拿出来,放进一条牛仔裤口袋。 又拿出来。 冯谁四下环顾,房间里除了床就是一只橡木顶箱柜,一把橡木椅子。 他在狭窄逼仄的屋子里站了几分钟,最后将目光投向了行李箱的角落。 临走时,老方非得给他包块腊肉,怕塑料袋子不严实,不知哪里摸出根绳子缠得死紧。冯谁气得脸红脖子粗,骂她土鳖磕碜,老方针锋相对,嘲讽他嘴硬死装。 “吃上嘴看你还磕碜不!” “出这个门我就扔了喂狗!” 最后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扔。 冯谁犹豫了下,解开了绳子。 房间虽小,居然还带了个卫生间。 不大,马桶淋浴俱全,收拾得干干净净,反正他目前算是被“软禁”了,冯谁干脆洗了个澡,换身干净衣服,顿时神清气爽。 擦头发时门开了,露出管家不苟言笑的一张脸。 冯谁跟他大眼瞪小眼,半晌愣是没说话。 “出来。” 冯谁把毛巾扔到一边:“哦。” “行礼一起带出来。” 冯谁又转身三两下将刚归置好的衣裳收进行李箱,拉上拉链,跟着管家出了门。 他动作利索,神情自然。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这老头八字克他。 冯谁沉默地跟在管家身后,他盯着前面的后脑勺,心中想,房间没有监控,他排查过的。 他不可能知道。 管家带着他上了二楼,又穿过那道挂着肖像画的走廊,两人的脚步声被吸进绣着怪好看花瓶的地毯里。 冯谁的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如果他发现了,该怎么逃走。 他在心中规划路线,从进来这里时浮光掠影般经过的地方,在脑海中拔地而起,几个参照点瞬间确立。 管家推开实木大门,里面是他不久前刚进来过的,金灿灿亮晶晶的房间。 “下午上岗。” 管家扔下一句话就准备离开。 “我清白了?”冯谁问。 管家转身看着他,目光捉摸不透,看了一会才说出一个名字。 是个有些陌生但听过的名字,这期间冯谁的神经高度紧绷,所以只用了0.1秒的时间反应,随即他很自然道:“是我老板。” “他是二老爷手下的人。”管家说,“二老爷调查过你的背景。” 冯谁的心缓缓落下。 他干净了。 管家脸转了过去,脚步却没动,有些怪异地僵持了片刻,而后说:“抱歉,误会了你。” 冯谁看得出来,他说得极为别扭。 “您敏锐老辣,又一门心思为了少爷,不愧是陆家用了三十年的大管家,什么妖魔鬼怪都逃不了您老的法眼,今天这事,我只有受教的分,哪当得起您一句赔罪,别折我的寿。” 管家脸上憋出的涨红消了点,看了眼冯谁:“油嘴滑舌在这里行不通。” 管家走远了,冯谁脸上的谄笑倏地落下,他关了门,深吸一口气,然后一猛子扑到了床上。 冯谁在床上滚了两圈,才摊开手脚躺平。 管家跟他道歉,不可能是因为那个自己险些忘了名的挂名老板。 前一刻他还以为自己出师未捷,要被关在十平米的小屋等候发落,下一刻就无罪释放。 冯谁用自己并不聪明的脑瓜艰难思考。 不是少爷,那小孩知道冯谁做过什么。 更何况管家是不会顾忌行事与少爷相悖。 冯谁思来想去,一阵疲倦袭来,是高度紧张后陡然松弛下来的反应。 他抓着手机定了个闹钟,迷迷糊糊想眯一会,一个念头猛然闯进脑海。 他脑子瞬间清醒,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二老爷。 管家说二老爷调查过他。 二老爷让管家来跟他赔罪。 即便是管家这样的人,也得僵着老脸,跟他说句“抱歉”。 似乎是想表明对这个新来保镖的重视。 也是因为管家下了二老爷的脸。 但还有一种可能。 他慢慢品出来了,有人在隔空跟他说,他们在看着他。 房间没有开空调,夏天的气温应该是高的,冯谁却感觉后背凉浸浸的冷。 “你怎么了?” 一道声音突然在安静的房间响起。 冯谁抬头,发现通往少爷卧室的门大开,精致奢华的房间中央,身高腿长的少年正抿唇望着他。 他以为房间里只有自己,所以抬头时表情也忘了收起来。 少爷——赵知与,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看了多少。 冯谁甚至不确认自己迷糊中有没有自言自语什么不该说的。 今天一整天,他的心脏就像个跷跷板一样七上八下,又像个捏捏球,被人捏紧了松开,回会儿血又攥紧。 第5章 冯谁缓慢地挂上笑意。 没事,这是个傻子,傻子看不懂复杂的情绪,也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 “你在害怕吗?”赵知与问。 冯谁笑容僵住了。 傻子看得出。 冯谁应付过各种人,暴躁的高傲的龟毛的,聪明的自以为聪明的,但没跟傻子相处过。 八岁智商,懂得有多少? “是。”冯谁站了起来,隔着一道门,“管家他,不太信我,陆家……这么有钱,我得罪不起。” 赵知与静静看了他片刻,说:“刘叔在我的安全上有点敏感,只要你不伤害我,他就不会拿你怎么样。” “这样啊,那就好。”冯谁松口气似地笑笑。 “你会吗?” “嗯?”冯谁没反应过来,“什么?” 赵知与说:“冯谁哥哥,你会伤害我吗?” 冯谁笑了一下,刚想开口,却在对上赵知与目光的刹那,突然没了声音。 暴躁的高傲的龟毛的,聪明的自以为聪明的,实实在在的蠢货,恶毒的冷漠的……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好像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眼神。 该怎么形容呢? 冯谁绞尽脑汁,才想到一个词。 干净。 一个满了十八岁的成年人,目光居然干净得不像话。 在这样干净眼神的注视下,冯谁的粗糙的演技和信口拈来的好听话突然就偃旗息鼓。 烦躁。 他怕个什么。 赵知与仍静静看着他,冯谁只沉默了一会,马上就轻松地笑笑:“当然不会。” 赵知与又看了他片刻,终于收回了目光,走开做自己的事。 冯谁无声呼出口气。 他正想把中间的门关上,省得那小孩看得他心里瘆得慌。 赵知与在五斗柜里找什么,头也不抬:“你要跟着我。” “什么?”冯谁问。 “保镖工作,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赵知与的嗓音很好听,柔和中带着点清冽,“之前阿水就是这样。” 冯谁本想说自己下午才上岗,但最终什么都没说,进门站到了赵知与身侧。 赵知与不知在找什么,翻了半天,弄乱的东西又重新规整好,冯谁站在一边看着,惊讶于他的耐心。 “为什么叫我……哥哥?”冯谁说出后面两个字,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您是少爷,这么叫不太合适。” “我怎么叫都合适。”赵知与说。 他没回头,背对着冯谁,理所当然的语气。 毕竟是少爷,就算是个傻子,也是不折不扣的上位者。 这个认知仿佛一记重锤,砸向了冯谁心中未曾察觉的轻视。 他心神绷了绷。 “你比他们都年轻,比阿水刚来时还要年轻一岁。”赵知与说,“我喜欢年轻点的,能一起玩儿。” 冯谁绷起的心神又松懈了。 赵知与终于找到了东西:“走吧,该去吃饭了。” “管家说您的午餐在十二点。” 赵知与看了他眼:“是你吃饭,我用餐时保镖要在一边,所以你们会先吃。” 冯谁愣了一下,点点头。 他落在赵知与身后,穿过走廊下楼。 赵知与走路姿势赏心悦目,肩背挺直,上半身不动,两条长腿交替迈出。 他们无声穿过走廊和房间,临近中庭时,赵知与停下。 他陡然停步,冯谁差点来不及反应撞上去。 赵知与在原地站了会,不知想什么,冯谁看了眼,没吭声。 很快赵知与动了,却是脚步一转,折向旁边的会客室,穿过沙发和吧台,饶了个路走向前边的厨房。 “张正他们在厨房边上的小餐室吃午饭,你过去吧。” 冯谁摸了摸鼻子,这才反应过来赵知与居然是在给他带路。 他不知道说什么,最终只应道:“好。” 他越过赵知与,走出几步,突然又听到后面叫了一声:“冯谁哥哥。” 冯谁转身。 赵知与抿着唇不说话。 冯谁捉摸不透他想干什么,只能干站着。 片刻后,赵知与说:“我想送你一个小礼物。” 冯谁忍住挑眉的冲动,怎么,这小少爷这么喜欢他吗?还带入职礼物的。 冯谁站在原地,赵知与站在几步之外,两人大眼瞪小眼。 赵知与说:“你过来。” “哦。”冯谁反应过来,连忙两步上前,站在小少爷一臂之外。 “再过来点。” 冯谁往前。 “再近点。” 冯谁还是没忍住挑了眉,虽然说是两个男人,但是暧昧了点哈。 离得很近,近到能看到小少爷没有毛孔的皮肤,冯谁莫名就有点尴尬。 赵知与塞给他一个东西。 是朵绢布做的玫瑰花,手指头大小,用一根红绳穿过,做成手链形状。 “学校手工课的作品,花瓣上有我的签名和日期。” 冯谁看着这个入职礼物,只呆愣了片刻就接受现实,挑选辞藻准备拍马屁。 “你每天都要戴在手上。” 冯谁眉头狠跳了一下,控制不住的生理反应,接着就笑了笑:“是我的荣幸……” “让别人看到。”赵知与没等他说完,“让他们知道我很喜欢你。” 冯谁彻底失去了语言,他觉得荒诞,但赵知与神色认真,他觉得暧昧,但这是个只有八岁智商的傻子,他觉得感动,可那是个比老方的腊肉还让人别扭的东西。 冯谁看着掌心里的小红花,挑拣着语句:“我真是受宠若……” “阿水死了。”赵知与说,“我不想你也死了。” 第4章 冯谁久久没有说话。 赵知与知道。 一切不合理的地方都变得合理起来,花园里突如其来的改口,莫名其妙的示好。 并不是因为自己招人喜欢,而是因为赵知与害怕他落得跟阿水一样的下场。 赵知与神色很平静,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时,冯谁清晰看到他眼里的恐惧和悲伤,而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那些情绪就退潮般远去。 “你……”冯谁张了张口,下意识想问,他真的只有八岁智商吗。 这个问题自然是无法出口的。 他又看向手掌,小小一朵玫瑰花,花瓣簇拥着花瓣,饱满鲜艳,像是刚从枝头摘下来,离得近了,能看到外侧一片花瓣上几个黑色的小字。 冯谁感觉手心一阵灼烫,下意识就要还给赵知与。 “爸爸信任刘叔,他做的事情都是为了我好,即便我不懂,也不想那样做。” 管家能越过赵知与行事,因为赵知与的父亲信任他。 也因为赵知与是个傻子。 冯谁看了眼赵知与垂下的眼睫,长长的,阴影小扇子一样打在白皙的皮肤上。 “二老爷呢?” 话出口,冯谁就后悔了,这不是他能置喙的事情。 “二叔?”赵知与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冯谁感觉到手心轻盈又沉重的触感,咬咬牙,快速说了句:“你可以让二老爷帮你。” 说完,他马上转身离开。 厨房旁边的餐室很大,四十多个平方,比冯谁家的客厅还要大些。 进来时,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人,一样的黑西装领带,一个消瘦,一个剪着贴头皮的寸头,一个背对门口坐着,留着马尾。 冯谁进来时,瘦子和寸头很快就站了起来。 “冯先生。” “冯哥。” 冯谁朝他们笑着点点头,脚步没停,马尾的脸逐渐映入视野。 是中庭的刽子手。 他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没了,整个人看起来不瘆人了,但仍显得阴沉。 冯谁站定,马尾这才慢慢站了起来,一双眼睛直直看着冯谁,只点了点头。 冯谁嘴角的笑收起,没说话,没有动作。 瘦子瞥了一眼,赶紧道:“诶冯哥快坐,这顿饭就等您了。” 瘦子殷勤地帮冯谁拉开椅子,冯谁坐下,靠在椅背上。 见他不动,瘦子又赶紧地给添饭布菜,一边忙得飞起,一边嘴里也不停,给他介绍三人。 一旁沉默寡言的寸头是阿布。 瘦子叫老三。 马尾是张正。 “咱哥仨就盼着您来嘞,这不群龙无首吗?有您在,咱们也有了主心骨!” “别,几位大哥比我年长,又先来,以后还指着您三位提点照应。”冯谁靠着椅背,“叫我阿谁吧。” 餐室内遽然一静。 老三腕骨伶仃,调羹险些拿不稳,足足过了几秒钟才缓过神来,声音不自然地大,像是刻意打破或掩饰什么:“那哪行!管家发话了,您是花了大价钱从外边专门聘来的专业人士,来了就是我们老大,不兴按年纪啊,诶,冯哥,您喝汤。” 冯谁从走廊跟赵知与分开后,心神就有些恍惚,朦朦胧胧地像罩着一层湿雾。 第6章 此时没再跟老三纠结。 他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盒中华,一人派了一根:“共事愉快!” 老三热络地应和,阿布似乎也说了句什么,冯谁或是点头或是笑笑应付着,耳边声音像是隔了一层透明水幕,扭曲得缓慢遥远。 赵知与的脸却清晰地划过眼前。 不动声色的少爷,但还是会不经意流露出情绪,眼睛干净得像一汪湖泊,一闪而过的悲伤根本藏不住。 赵知与在为阿水难过。 真心实意的。 早上经过中庭时,管家说阿水是赵家对手派来的卧底。卧底什么?盗取商业机密? 显然不可能。 阿水跟着赵知与,只能是卧底伤害赵知与。 所以赵知与在高尔夫球场手被抓破点皮儿,管家神经紧张得超出常理。 他知道阿水是要伤害自己,甚至是要他命的吗? 冯谁感觉自己呼吸有些不畅,扯了扯领带。 一双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冯谁的思绪瞬间归位,舀汤的手松开,银勺落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有人在身后,按着他的双肩,弯下腰凑近他,灼热的气息喷在他脸侧,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臭味。 “能接替阿水的,肯定不是什么水货。”张正说,“不知道冯哥赏不赏脸,赐教一二。” “这……这……”老三眼珠子在冯谁和张正脸上来回转,“这不好吧,哎正哥,冯哥今天刚来……” 冯谁说:“动手坏了规矩是小,闹出动静吓着少爷是大,要不咱们改天?” 张正将力道加重两分,按得冯谁差点一个歪斜倒地:“别介,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整好是个好日子。” 一直话不多的阿布起身推开椅子,走到门边关上门,从里面反锁,然后转过身,就站在门边沉默地望过来。 老三着急忙慌地“哎哎”了两声,便没了声音。 关上门的餐室一片寂静,沉默像是另一重施压,过了好一会儿,冯谁轻笑了一声。 “得罪。” 他话未说完,已经反手一个肘击,张正抓着他的肩膀后退,冯谁顺势往后。 张正想要锁喉,冯谁卡着他钢铁一样的手臂,借力在空中一个翻转,一脚蹬在他左边肩膀。 落地,两人对峙。 张正的西装上明晃晃一个灰脚印,他掸了掸灰尘,咬着牙恶狠狠点头:“有两下子,就是没什么力气,给你爹挠痒呢!” 冯谁看出来了,张正力气不是一般大,体型也比自己有优势,若是近战被他压制住,自己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 几秒钟不到,两人再次对上。 拳拳到肉的闷响,呼啸的风声夹杂着喘气声在室内响起。 “这样也行?”老三挨着阿布,狠狠挠了几把瘦得骨骼嶙峋的脸,留下泛红的血印子,“那我也能啊。” 阿布盯着打得不相上下的两人,过了好几分钟,才说:“他比正哥阴。” 老三“嘶”一声,阿布继续说:“还比正哥聪明,还有……” 还有什么,老三看了眼阿布,见他紧皱眉头,半天憋不出个屁来,不由翻了个白眼。 冯谁估摸着时间,五分钟,再打下去被发现的风险增大不说,自己的体力绝对比不上张正这个蛮人。 过了临界点,就是情势逆转的时候。 很明显,张正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就算冯谁滑不溜秋,他还是按捺脾气没被激怒,从头到尾保持着冷静。 冯谁心里叹息一声,不愧是陆家的保镖。 一记直拳轰来,张正的另一只手已经下意识抬起,是未成型的摆拳。 从短短几分钟的交手来看,冯谁会闪避那记直拳。 “啪!” 沉闷的一声,冯谁以掌接住拳头,借势往后一推,“咔”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 张正下意识的摆拳还未挨上冯谁的脸颊,整个人已经凌空飞了出去。 冯谁放下侧踹的脚,以极快的速度追上去,右手紧贴张正的脖子饶过,缠住咽喉,左手抵在后脑绞杀,一个裸绞已经成型。 一,二,三。 冯谁在心中默数三声,松开手。 张正手脚颤了几下,闭眼无力地躺在地上。 冯谁拍了拍他的胸口,又大力揉了几下他的胸腹,张正痉挛地抽动片刻,慢慢清醒过来。 冯谁站起身,拉开椅子坐下,把气喘匀了,捡起调羹喝汤。 餐室里除了张正的粗喘,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老三和阿布站在门口,看着冯谁,像两尊石像,一动不动。 张正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他娘的,他娘的!100磅了是吧,再加点力老子气管都要压碎了!” 他拿起桌上冯谁派的烟,咬在嘴上,哆嗦着手摸索打火机。 “咔哒”一声,张正咬着烟去点火,试了几次愣是没对上。 “我不吸烟。”冯谁说。 张正喘着气,慢慢偏过脑袋看他。 “在我面前不要吸烟。”冯谁说。 张正看了他半晌,按在打火器上的拇指滑下,火苗“噗”地灭了。 他把咬着的烟拿开,夹在耳朵上。 老三跟阿布还是望着冯谁,点了穴似的。 冯谁端起碗准备吃饭,敲门声响起。 四个人神色俱是一凛。 门打开,下人朝里面瞄了瞄,“咦”了一声。 没人搭理他,下人咳了一下:“少爷用中饭了。” 冯谁在餐厅等了十几分钟,用中饭的少爷才姗姗来迟。 赵知与目不斜视经过四人,路过冯谁时极快地瞥了他手腕一眼,而后皱了皱眉。 足够二十几人用餐的长桌只坐了赵知与一人,两个戴白色高帽的厨师站在一边,下人无声地端上银质托盘,姿态堪称优雅地揭开盖子,向赵知与展示里面的菜色。 冯谁余光没忍住看了过去。 偌大的骨瓷餐盘里,躺着一朵孤零零的小蘑菇,点缀着红红绿绿的汁水。 第二道,黑乎乎密集的一坨,冯谁回忆了一下,想起来这个东西应该叫鱼子酱。 第三道,第四道,每端上一盘菜,厨师就要在旁边介绍食材日期、烹饪方法、背后的文化…… 赵知与吃饭没什么声音,厨师大概介绍了三道菜,赵知与便叫了停,偌大的餐厅里只有水晶吊灯轻轻晃动的声音。 管家站在赵知与身侧,突然出了声:“少爷,甜食不能多吃。” 赵知与手顿了下,“嗯”了一声。 管家看了旁边一眼,一个下人上前撤下了盘子,冯谁瞥过去,一块吃了一角的牛排,上面点缀着几颗草莓,淋着红色酱料。 餐厅里又恢复无声,食物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弥漫开,冯谁目视前方,脑海中回响着厨师的声音。 “芬马克-特罗姆斯捕捞……” “空运……” “可食用金银……” 吃一口要多少钱呢? 闻着还挺香……就是死贵。 肚子饿了,上一顿什么时候吃的来着?昨天中午,还是早上? 老三惊讶地看向他。 冯谁感受到他的目光,疑惑地回视。 老三朝他眼神示意,冯谁顺着他的目光,发现管家正面无表情盯着他。 赵知与仍在吃饭,只能看到挺直的脊背。 冯谁朝管家点点头,就移开目光。 但仍感觉管家还在看着他。 对面的厨师也往这边瞟。 冯谁跟厨师大眼瞪小眼对视几秒,对方先移开视线。 管家还看着他,冯谁刚想朝他笑一个,突然一声响亮的“咕咕”声从自己腹部发出。 这一声,真的很大。 餐厅里静得落针可闻,管家一脸怒气,冯谁左右看了看,倒是没有丝毫羞赧,脸色如常地朝管家笑笑。 “咕!” 又是一声。 “你给我……”管家压低声音道。 “我吃完了。”赵知与推开椅子起身,“刘叔,你快去吃饭吧。” “我不饿。” “刘叔年纪大了,饿着肚子我心里不舒服。” “小少爷……” “快去。”赵知与拍拍管家的肩膀,他比管家高出一截,这个姿势也很有上位者气度,偏偏他跟拍小孩似的,轻轻的,仿佛重一点对方一身老骨头就得散架。 “我要午休,你们别跟着。” 赵知与发了话,原本要跟上去的四人停了步子。 冯谁在餐室里吃了四碗米饭,才稍稍止住烧心的饥饿感。 另外三人安安静静的,话痨老三也没了声音,但冯谁擦嘴时,老三还是忍不住感慨:“冯哥,你真能吃啊。” 冯谁用毛巾擦手:“饿了,上一顿好像上辈子吃的。” 老三见冯谁语气如常,似乎并不介意先前的事,也不由放松了些:“害,做我们这行的经常这样,正哥也吃的多,但他体型大,您可真瞧不……” 第7章 冯谁瞥了他一眼。 轻飘飘的一眼,老三好像敏锐地察觉到说了不该说的什么,一下子消了音。 冯谁扣了扣桌子:“我是来赚钱的,不是要跟谁别苗头,也不是要抢谁的位子。我年纪小,资历轻,不怪你们不服。但既然我坐了这个位子,就会用这个位子上的权力。今天的事就过去了。以后谁要是不服,按我说的,找时间找地儿切磋。服的话,就要听话。” 张正脸憋得通红,终究还是一个字没说。 老三赶忙道:“听话,保证听冯哥的话!服了的!服得透透的!” 说着,他倒了杯茶,又给冯谁满上:“冯哥,您是我真哥,我以茶代酒,敬您!” 冯谁跟他碰了一下,一口喝完。 这一下,四人之间紧绷的弦仿佛松懈了下来,阿布也过来敬了茶,张正坐在一边,不知想什么,把自个脸憋得红中带紫。 冯谁跟他们说笑几句,气氛渐渐松弛下来,过了一会,冯谁端着茶壶走向张正。 餐室里的笑声一下子消失,阿布和老三看着冯谁,交换了个眼神,神色都有些凝重。 张正坐在原地没动,单手搭着桌子,头都没偏一下。 冯谁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取过张正面前的茶杯。 茶水带着淡淡的花香,随着热气氤氲弥漫开来,与餐室里残留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 冯谁与张正动手时,是见了血的,只不过两人都算讲究,没往脸上招呼。 老三看向两人,欲言又止,又惊慌不安。 冯谁将一杯茶放在张正跟前,右手持杯左手托底:“正哥,我敬你。” 老三和阿布的呼吸都变缓了。 张正仍坐着,被冯谁挡了半边身子,看不清神情,气氛一点点冷却滑落,冯谁这会倒是好脾气,仍耐心举着茶杯,老三刚想打个圆场,张正站了起来,端起茶杯碰了冯谁的杯子,一口吞了茶水。 门外又响起敲门声,仍是上次的下人,这会没多看,只对着冯谁道:“少爷让你过去。” 冯谁应了声。 上楼的时候,冯谁从西服里边口袋里取出花朵手链,看了半天,戴在了手腕上。 过家家吗? 陪着有钱的雇主。 工资丰厚,当然包含了这一部分费用。 冯谁烦躁地扯松领带。 从赵知与送他这个不伦不类的手工艺品开始,他不可控制地,对仿佛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富家少爷产生了厌恶。 第5章 冯谁上楼梯时,有人步伐匆匆与他擦肩而过。 那人走出几步又停住:“你是……” 冯谁转过身,目光在对方脸上停留两秒,就垂下眼睛:“冯谁,二老爷。” 又加了句:“少爷的新保镖。” 二老爷四十多岁,穿一身高定西装,棱角分明的脸,清癯的身形,五官与赵知与七分相似。 赵成胤点点头,打量了冯谁一眼:“唐老板说你很能打,人又聪明,舍不得你来陆家,坑了我好大一笔呢。” 冯谁这回反应迅速,很快便将唐老板和记忆中的人划上等号,自然地接道:“兄弟们都是忠心耿耿跟着唐叔七八年的,多少有些感情,唐叔重情重义,如果不是您这样感情深靠得住的朋友,陆家这样显赫的前程,唐叔轻易舍不得人。” 赵成胤点了点他:“难怪老唐说你机灵,这张嘴!” 他笑着摇了摇头,眼里却没多少笑意:“阿与爱乱跑,一个没看住就溜了,出去时你记得跟紧了。” 冯谁心中一动,面上分毫不露:“是。” 赵成胤又叮嘱了几句,才摆摆手让冯谁离开。 冯谁走出没几步,冷不丁听到身后赵成胤又开了口。 “第一天就收服了张正三个,没惊动管家和旁人。”赵成胤站在原地,冯谁感觉到自己正被注视着,这句话和背后的目光一起劈向他,“你很不错。” 他什么都知道。 冯谁不知道赵成胤对侄子的保镖关注到什么程度,是为了敲打还是防范,他只知道自己刚升起的一点心思霎时当然一空。 整座豪宅好像都长满了眼睛,二老爷、管家、张正、老三……他的一言一行俱被记录在案,任何一步行差踏错,就会成为中庭血淋淋的尸体。 冯谁敲响自己房间隔壁的实木门:“少爷,是我。” “进。” 冯谁走了进去,反手将门关上。 赵知与背对着他,坐在地毯上打游戏,游戏音效与窗外海浪的哗啦声混在一起。 冯谁沉默地站在了一边。 赵知与扔给他一个游戏手柄:“陪我玩一局。” 是个开放探索游戏,小人在广阔无边的地图上自由奔跑,时不时打个怪,开个宝箱,或是上树摘苹果,下河捞鱼。 自由又孤独。 赵知与创建了新角色,冯谁瞥了眼角色.界面,除了赵知与用的王冠小人外,还有个肌肉史泰龙头像的,昵称是“遇水则发”。 赵知与让冯谁选头像,起昵称,冯谁心思并不在游戏上面,随便点了个头像,按了两下手柄,昵称就一个字:谁。 确认时不小心手指带了下,多出一个字。 冯谁看着他的角色昵称:谁同。 “改一下?”赵知与问。 冯谁摇摇头:“算了。” 赵知与看着他,冯谁怕自己轻慢的态度太过明显,就解释了句:“两个字挺好,少爷也是两个字。” 赵知与的昵称就是名字“知与”。 赵知与还是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闭上了。 两人开始无声地玩游戏。 冯谁一边操作小人,兢兢业业地保护“知与”,遇到怪物张牙舞爪扑上来,率先一步跑到前边一通乱砍,一阵吱哇乱叫后,“谁同”在满地残肢装备中转身看头戴王冠的小人。 冯谁说:“走。” 王冠小人跟着冯谁,爬上陡峭的悬崖,穿过晦明的风雨,在断壁残垣的昔日王宫遗址上燃起篝火。 冯谁两只眼睛盯着屏幕,心思却飘得很远。 这个游戏不需要什么技巧,大部分时间就是在地图上跑来跑去,冯谁边玩边走神也不影响。 “你不喜欢吗?”赵知与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冯谁怔了一会才回过神,游戏中两个小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高塔,并肩立在边缘,这个高度能俯视群山大地,也能看到云海绵延。 喜欢什么?这个智障游戏? “我很喜欢。”冯谁说。 赵知与放下手柄:“阿水挺喜欢的,以前我们俩总一起玩,他身手很好,但是游戏里就挺笨的,经常要我救,不像你,我还没出手,怪物都死得干干净净的。” 中庭铺着大理石地砖,光滑地反射天光,橄榄树盆景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翠绿的叶子在日光下舒展。 阿水的脚从盆景后露出,西裤皱了,露出一截血红的皮肉。 冯谁闭了闭眼。 “也许他只是在让你。”冯谁没忍住开了口。 赵知与转头看他。 “他笨一点,才显得你……” 冯谁猛然闭口。 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显得我聪明是吗?”赵知与说。 冯谁感觉自己的冷汗都要出来了,他没敢转头,赵知与的问题像是上位者的质询,冰冷,残酷,危险。 又像是脆弱小孩的诘问,难过,受伤,夹杂着委屈。 冯谁斟酌着辞句,赵知与说:“我以前真没想到这一层。” 他看着冯谁侧脸,认真地说:“谢谢你。你真……” 真什么?真聪明,真敏锐,这些词儿从赵知与嘴里说出来,不像什么夸赞。 “……好。”赵知与说了最后一个字。 你真好。 冯谁偏头,赵知与放大的俊脸一下子撞进视线,清澈的眼睛专注看着冯谁。 冯谁不知道两人什么时候离得这么近了,刚想挪开点,却发现赵知与的眼神乱飘,根根分明的眼睫毛也在颤动。 冯谁一下子忘记了说话。 好像是从他转过头,两人目光相对开始,赵知与表现得有些……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又有些熟悉。 冯谁迟缓的神经反射弧终于慢慢补充完整。 走廊赵知与送他花朵手链。 卧室里赵知与背对着他找东西。 第一次花园见面,赵知与站在花圃里静静看着他。 赵知与身上不对劲的感觉贯穿始终,只是冯谁的心思都在自己下一秒就要身首异地的处境上,即便注意到了,也没时间却感受细究。 冯谁拧了拧眉。 赵知与喉结蠕动,抿着唇,别开眼,慢慢地往旁边挪了一点。 “我要午睡……”赵知与说。 “你在怕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了嘴。 冯谁再一次惊觉,自己在赵知与面前,总是控制不住就说出了心里话。 第8章 赵知与在怕他。 为什么呢? 冯谁刷一下站起身:“您午睡,我去外边守着。” “不是我。” 赵知与在他身后说,声音有点颤,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气愤。 “什么?”冯谁问。 “你说有人打伤了照片上的大叔,还威胁他。”赵知与也站了起来,“不是我。” 冯谁怔住,第一反应是环顾整个屋子。 “没有摄像头。”赵知与说。 冯谁没说话。 “录音也没有。”赵知与说。 冯谁松了口气,沉默了会,转身扬了个笑脸:“您说什么呀少爷,我听不懂。” 赵知与看着他,眉头一点点皱起,最后别开眼睛:“是吗?是我记错人了。” 他的声音冷硬,明显带着怒气。 八岁智商,就算学了表面上的不动声色,但情绪还是藏不起来。 赵知与脱了外套,掀开被子上了床:“你出去吧。” 冯谁往外走,扶着门框,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关上门。 下午赵知与打网球,有专门的教练在别墅场地的网球场指导,冯谁戴着墨镜沉默地立在一边,网球教练好几次朝他投去目光。 因为是在家里,跟着的保镖就冯谁一个。 “新保镖吗?”教练似乎跟赵知与挺熟,不怎么拘束。 赵知与接过他递的水:“嗯。” “长得真带劲。” 赵知与看了他眼:“身手也好,要不要让你试试。” 教练缩了缩脖子,一道阴影突然打在他身上。 教练抬头,看到了长得带劲的黑衣黑墨镜保镖站在他身前,投下的影子几乎罩住了他整个身体,墨镜后的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他身上。 大热天的,教练莫名觉得有些凉。 冯谁盯着低下头的男人,手伸到一边,取走了赵知与手里的水。 另外递了一瓶给他:“少爷,不要随便喝陌生人的水。” 网球教练目瞪口呆:“我认识他三年了!” 赵知与拧开冯谁给的水,喝了半瓶,站起身:“再来。” 教练顾不上吐槽,苦着脸道:“歇会,不累啊你!” 赵知与看他一眼:“你体力不行。” 教练“嘿”一声,刚想反驳,看到边上的冯谁:“让你保镖陪你打会,今天净薅着我秃噜。” 冯谁立在阴影里,看着阳光下挥洒汗水的少年,随时准备上前。 赵知与说:“就你。” 他只说了这俩字就低头活动关节,教练这回没再贫嘴,乖顺地拿了球拍上前。 网球课之后赵知与洗了个澡,在书房看书。 冯谁站在门边,离得远没看清他看的什么,瞧着不像是绘本或者童话故事。 他腿站得酸痛,一下午愣是屁股没挨凳子。 晚上依然是赵知与一个人吃饭,二老爷似乎出了门,冯谁瞅着空隙去餐室里对付了几口。 夜晚赵知与没什么活动,很早就回了卧室。 冯谁拖着酸痛的腿回了自己房间,瘫坐在椅子上足足缓了十分钟,这才起身去浴室。 浴室的浴缸是按摩的,冯谁研究了半天,又拿手机点开搜索引擎。 【按摩浴缸怎么操作?】 【按摩浴缸能泡多久?】 【有钱人都爱用按摩浴缸吗?】 【连续站立五小时后能用按摩浴缸吗?】 洗完澡,冯谁拿起手机,先给老方发了个消息。 【新工作很好,老板很好讲话,吃得也好,比以前轻松很多。】 【照片jpg.】 冯谁把晚餐、浴缸和房间照片发给老方。 【羡慕吧你。】 老方的语音很快到了:“别净顾着嘚瑟,多做事少说话!眼里有活!莫像家里跟个翻不了身的王八!老板对你好一分,你要回报十分!好好地给人效力!” 冯谁:“我鞠躬尽瘁赴汤蹈火成了吧?药吃没?” “吃了!”老方的嗓门听起来很精神,也很生气,“我又不是老年痴呆。” 冯谁把老方的语音从上到下重新听了一遍,声音连贯,气息平稳,没有听到咳嗽声。 他笑了笑,把手机扔在一边。 卧室中间的门打开。 冯谁擦着头发,赵知与望过来的目光怔了一瞬,才说了句什么。 冯谁关掉吹风机。 赵知与望着他,重复一遍:“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冯谁动作顿住,一滴水珠从发尾坠到脖颈里,蜿蜒而过的痒意也没让他顾上。 他好一会才说:“什么?” 赵知与的嗓音依旧好听,声调也宁和,卧室里没开灯,枝形烛台的烛火摇晃,火光落在他眼里,像是涌动的河流。 “我知道你觉得我傻。”赵知与说,“但没关系,我本来就有智力障碍。” 冯谁嗡动着嘴唇,这个必须要反驳,心里怎么想的不重要,赵知与可是他的老板,发薪水的。 “你自大又鲁莽。”赵知与说,“我也不喜欢你。” 第6章 “阿水死了。”赵知与再次提到这个事实,“我只是不想我身边再有人死掉,才会对你好一些。” “你轻视我也好,讨厌我也罢,最好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我都看出来了,二叔和管家只会更聪明。” “我……”冯谁蠕动嘴唇,“没有……轻视你的意思,我是说……” “不重要。”赵知与温和地打断他,“我也不在乎你的看法。” 他关上门,只剩个缝隙时,声音又传过来:“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冯谁心中一颤,猛然抬头。 赵知与关上了门。 接下来的日子跟心惊胆战的第一天相比,简直称得上享受。 赵知与一般白天上课,晚上看会书,十点前睡觉,作息规律得堪比老年人。 由于活动范围限于别墅内,无需保镖团队全员亦步亦趋,所以多数时候都是冯谁跟着。 赵知与上的课也不多,主要是排球课,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所以项目就是单调的对墙传球、发球、垫球、扣球,其中扣球练习得最多。 室内排球场里,一声声单调的排球触地声响彻四壁,冯谁站在休息区,眼睛追随着场上一次次起跳的身影。 赵知与有超出常人的耐心,一次次起跳、挥臂、扣球,目光专注,身姿轻盈又充满力量感。 直到汗水湿透训练服,他才停了下来,双手扶着膝盖弯腰喘了好一会儿,下来了休息区。 赵知与一边擦着汗,一边问边上:“冯谁哥哥要不要跟我一起玩?” “不了,少爷。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 “诶——”赵知与颇为遗憾,“好吧。” 接下来便是重复的训练。 冯谁站在原地,目光追逐着场内的身影,心里轻轻叹息一声。 赵知与刚才的话,是说给别人听的,冯谁知道,也知道赵知与知道他知道。 赵知与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冯谁。 冯谁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但绝不是纯然的感动。 赵知与究竟知道阿水为什么死吗?就算阿水是无辜的,只要二老爷,或者说管家觉得他有嫌疑,就能轻而易举地处死他。 赵家在外时是名显赫的豪门,因为热衷慈善事业,多次在国家级的贡献上出力,所以名声比之一般经商起家的豪门要好上很多。 但能发展到今天,怎么可能完全清白? 黑.道上没有势力人脉,很多事情不好做,也做不成。 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对他们来说似乎是件微末小事。 阿水死了,他家里该如何交代,警察那边怎么解释,尸体呢?抛尸荒野还是好好安葬?会不会有人借此做文章攻讦陆家?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处理得滴水不漏? 好像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粒灰尘。 赵知与知道吗? 他大概什么都不懂。 他用自以为高明,但其实漏洞百出,过家家式的方式保护冯谁,可冯谁仍如临深渊,时刻担心着自己成为下一个阿水。 赵知与的日程很单调,管家问过几次,要不要出去骑马,或者参加朋友家的宴会。 赵知与干净的眼睛看着管家:“可是阿水离开了,我好伤心,什么都不想做了。” 管家一哽,说不出话来。 “他一声不吭就走,连句话都没给我留。”赵知与面上浮现些难过,“刘叔,阿水是不是不喜欢我?” 管家连忙道:“怎么会呢?阿水他……” 最喜欢少爷吗? 一个导致自己惨死的傻子,最喜欢他是吗? 你说得出来吗? 嗯?面不改色地说出来,我就敬你是个人才。 管家终究还是换了个话头:“少爷,人走了就走了,您也为他伤心了这么些天,是他的福气。” 赵知与仍静静看着管家,眼睛黑白分明,清艳至极,却生出了些凛然寒意。 第9章 管家毫无察觉,瞧见旁边的冯谁:“你看,走了个阿水,来了个阿谁,你不是说喜欢冯谁吗?他年轻,长得又好看,跟少爷聊得来,带出去也有面子不是?” 冯谁立在旁边仿佛一尊雕塑。 赵知与轻轻叹了口气:“阿叔,冯谁哥哥是人,又不是拿出去炫耀的物品,他工作很用心,阿叔别再说这些话了。” 管家被呛了一句,老脸有些挂不住。 “我当您是家人,阿水和冯谁哥哥是我的朋友,你们都对我很重要。” 管家难堪的面色云收雨霁,对赵知与笑了笑,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冯谁。 “这才几天。”管家说,“少爷就跟冯谁玩得这么好了?” “是啊。”赵知与笑了笑,“我很喜欢他。” 他看着管家,又慢慢加了一句:“比喜欢阿水还要更多一点。” 有人的地方,赵知与不吝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新保镖一见如故,冯谁是他最好的玩伴。 只剩两个人的时候,赵知与就不再演戏,倒没有为难冯谁,只是不大搭理。 无人的时候,冯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惹赵知与的眼。 疏离生硬又古怪的氛围在两人中间弥漫。 尽管只相处了短短数日,冯谁却感觉赵知与身上仿佛笼罩了层迷雾。 说他傻吧,有时候他对别人的情绪,有种直觉般精准的敏锐。 说他聪明吧,无处不在的细节又展示着再好的教育都掩藏不住的笨拙。 割裂感撕扯着冯谁。 这天,赵知与照常在书房看书。 “冯谁哥哥,能麻烦你帮我倒杯茶吗?” 冯谁回过神:“好。” “谢谢。”赵知与接过茶杯。 冯谁的目光在桌上扣着的书上一扫而过。 绿野仙踪。 听名字好像是本道教书籍,修仙的? 又有点像武侠小说,金庸还是古龙有本书是叫这个名字吗?仙踪侠影?萍踪侠影? 晚上洗完澡,临睡前,冯谁想到白天的惊鸿一瞥。 鬼使神差地,他打开手机搜索引擎,输入名字:绿野仙踪。点击回车。 童话。 冯谁的脸色有点怪,不甘心地点进去。 这书居然还收费,冯谁充了一百块钱,躺在床上看了起来。 稻草人给多萝茜找到一颗带着露水的草莓当早餐时,冯谁睡了过去。 临睡前,他感觉那层迷雾破开,露出了后面八岁的赵知与。 冯谁来赵家第七天,傍晚时收到了老方的复查报告。 胸部ct和穿刺活检显示,肿瘤缩小,没有扩散到肺部以外。 冯谁看着报告,却半点高兴不起来。 报告是个陌生号码发的彩信,一不小心就会当成垃圾信息给删掉。 冯谁下意识搓了搓食指,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戒烟了。 他把彩信删除,返回桌面,点开一个倒计时app。 上面只有一个倒计时。 没有名称,系统默认生成:距【空格】还有23天。 冯谁盯着两个数字看了很久,然后关掉手机。 夕阳染红天际,在海面投下长长的光柱,隔壁传来动静时,冯谁正在往杯子里倒液体。 蓝色的,倾在玻璃杯里,像拘了一捧海水,倒下去的瞬间,气泡滋一下冒出,让人想到无忧无虑的悠长夏日。 他拿了个勺子,轻轻搅动玻璃杯,勺子碰触杯壁,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冯谁的目光透过窗户,看向远处的海平面,却又什么都没看。 “你在干什么?” 声音是突然响起的,冯谁迟钝了两秒,灵魂才归位。 他放下勺子,转过头去。 通往赵知与卧室的门打开,赵知与站在门后看过来。 这扇门已经有几天没开了,冯谁差点忘了它的存在。 “调饮料。”冯谁端起玻璃杯,走向赵知与,“要尝尝吗?” 赵知与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到手上,看了几秒,又转向他:“调饮料要搅拌?你加了什么?” 冯谁举着杯子的手低了下来,他微微仰头,看着赵知与。 赵知与比他高,骨架也比他大,大概是长期运动的原因,并不显得臃肿,反而十分健壮。 肩膀宽阔,手臂上覆着薄薄一层肌肉。 相比健硕的身材,他的脸就显得有些不和谐,太精致了,鼻梁高高隆起,皮肤白嫩得吹弹可破。 花架子。冯谁想。 没学过格斗,脑子又不够使。 就算此刻对他做什么,对方也全无还手之力。 冯谁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液体,气泡已经散尽,碧蓝的海水轻轻打着旋儿。 “加了点香料。”冯谁说。 赵知与看着他,没说话。 冯谁举起杯子凑到唇边,喝了一口。 喉结蠕动,一个清晰的吞咽动作,他做得很慢,像是刻意的展示。 赵知与眨了眨眼,还是没说话。 冯谁喝了第二口,看了看还剩半杯的液体,也没看赵知与,又凑至唇边。 一只手伸过来,劫走了他的饮料,赵知与先闻了闻,皱了皱眉,然后试探地抿了一口。 他的眉头舒展开,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甜的。”赵知与说。 冯谁笑了笑。 赵知与小口喝了起来,很快喝了一半。 “这是什么饮料?”他举起杯子,好奇地打量。 冯谁挑了挑眉:“以前没喝过?” “没有。” “芬达。”冯谁说,“好喝吧。” 赵知与点点头,意犹未尽的样子:“你……” “来的时候带的,忘记喝了。”冯谁犹豫了下,“我记得第一天吃饭时,管家不让你吃甜的,所以想,也许你会喜欢。” 赵知与一下子愧疚起来,看了眼冯谁:“对不起……” “没事。”冯谁打断他,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管家发现了会怎么样?” “喝甜甜水吗?” “甜甜水?”冯谁失笑,“嗯,发现你喝甜甜水,会怎么样?” “大概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碰不到甜食了。” 冯谁笑了:“这么惨?” 赵知与睨了他一眼:“我就这点指望了。” 冯谁收起了笑:“指望?” “每天过得像坐牢一样。”赵知与说。 冯谁想了想:“我以为有钱人家的少爷都是这样。” “我想出去玩。”赵知与说,“骑自行车吹风、漫无目的地逛街,跟刚认识的人打篮球,去嘈杂的电玩城打游戏。” 倒像是冯谁的青春,剔除了杂质的那种。 “不能去吗?”冯谁问。 “不能。”赵知与说。 冯谁尝试代入一下赵知与的视角,被禁锢自由的小少爷。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代入成功。 如果他有赵知与这么有钱,家人平安健康,一辈子待在豪宅里也未尝不可。 赵知与看着手中的饮料:“一直都挺不开心的,爸爸也好,二叔也好,忙得满世界飞,好不容易有时间见着了,我说自己不开心,他们说要不要去哪里玩一下,去哪个海岛度假散心,要不试试新到的好马。 “我嘛,哪里也不想去,去了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身边倒是跟着一大群保镖、下人,可谁也不能好好地跟我说话。外出也一大堆限制,哪里的街区鱼龙混杂,不能去。哪里治安混乱,红灯区遍地,低俗下流,不能去…… “吃饭必要介绍文化,去景点讲解历史,什么罗马斗兽场的囚犯拿着木棍跟狮子搏斗啦,帕特农神庙的黄金分割比啦,加的斯是希腊神话中哪位神何时建立的啦……导游和老师讲得认真,我也努力的吭哧吭哧地反复背诵,回来再讲给爸爸,爸爸听了会难得地高兴。但是我嘛,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巴黎圣母院用的是彩色玻璃还是白色玻璃,跟我的人生到底有什么关系? “就是参加宴会,也要牢记谁谁谁是什么身份,与我们家有什么利益纠葛,不同的人不同的态度,地位高的要尊重但又不能显得卑微,地位低的不能傲慢,也不能太过亲近……” 赵知与突然闭了嘴,笑了笑才继续道:“他们知道的,我不够聪明,哪里记得住这么多东西。 “所以大多时候,我不说话,不做表情,表现得沉稳,让别人看不透我在想什么——赵少在想什么呢?他是不是生气了?我刚才的话是不是有问题?他们大概这样想,也有人直接问了,因为你面对一个傻子,必须直白,他听不懂暗示,明白不了太复杂的东西。 “其实整个宴会上,我唯一的想法,只是再吃上一勺冰淇淋而已。” 冯谁有些局促,这些话照理不应该跟他说,抛却身份交情,两人先前还互相带着隐隐的敌意。 但赵知与说了,也许是因为心智不够成熟,也许是因为压抑得太久。 第10章 他说了,冯谁就得做出反应,出于“下人”的职业素养也好,出于这一刻赵知与交付的信任也好。 可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赵知与诉说的生活,冯谁当然能感觉到压抑,却无法感同身受。 冯谁挑拣着辞句,最后只说了句:“那下次不开心,就喝点甜甜水吧。” 赵知与眼神一下子明亮:“你还有吗?” “没了。”在赵知与流露的些许怨怼下,冯谁没忍住笑了,“出去的时候可以买,偷偷带回来。” “那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冯谁怂怂肩:“一起挨罚呗,届时你保我不死,甜甜水就会源源不断。” 赵知与笑了,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没那么夸张,刘叔顶多把你解雇了。” “那可太惨了。”冯谁皱眉,“我家里都快揭不开锅,就指着这点薪水呢,失业了得饿死。” “我才是真惨。”赵知与叹息,“唯一的指望没了,我生不如死。” 两人对视片刻,一齐笑了起来。 “咚咚咚。”欢快的笑声中,房门突然敲响了,一道威严的声音不期然响起,“少爷,是我。” 笑声戛然而止。 赵知与的房门并没有关上,只虚掩着,管家的影子被走廊的灯光照进来,拉长变形的浓重黑色落在两人脚边,“我进来了。” 门被推开。 第7章 管家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冯谁条件反射夺过赵知与手上还剩小半杯的芬达。 倒进卫生间池子里毁尸灭迹,五米距离三秒,不,两秒就可以。 但意想不到的是,他失了手。 赵知与似乎是本能反应,甚至先冯谁一步,举起杯子一口灌进了嘴里。 赵知与拿着空杯,鼓着腮帮子,与伸手过来的冯谁面面相觑。 “咕咚。”他咽下了下去。 冯谁只怔了不到一秒,立刻夺过杯子,手扶门框一个下腰,将之塞进了自己房间的五斗橱里。 赵知与几乎没看清冯谁的动作,见他往后倒,下意识伸手去拽他。 冯谁一个借力直起身,两人踉跄两步,冯谁跟着赵知与进了他的房间。 赵知与的手还抓着他手臂,两人离得非常近,近得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这个姿势就像赵知与环抱着他一般。 冯谁还未来得及感受那莫名的异样,赵知与就打了一个嗝。 响亮的一声,带着苹果甜丝丝的气味,喷在冯谁面上。 管家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赵知与抓着冯谁手臂,两人近得几乎贴在一起的一幕。 他皱眉。 冯谁先退开,赵知与倒是不慌,慢条斯理放下手臂:“刘叔,怎么了?” 管家目光在两人中间来回转了一圈:“少爷要的那本书,我给您送过来。” “谢谢。” 管家放了书,却不离开。 “少爷刚在跟阿谁玩什么游戏呢?” 话是问的赵知与,管家却盯着冯谁。 冯谁脑子飞速转动,什么游戏要贴那么近?木头人?翻跟头? 还是说在教少爷散打比较好? “没玩游戏。”赵知与不紧不慢先开了口。 “哦?”管家明显不信,“那这是干什么?” 他猛地看向冯谁,喝道:“还懂不懂规矩!” 冯谁低垂眉眼,赵知与说:“刘叔,冯谁哥哥做什么都是听我的话,他没坏规矩。” 管家哽了一下,换了副温和语气:“那少爷在跟阿谁玩什么呢?” 赵知与沉默看着管家,看了好一会,直到沉默让管家开始不安起来,这才开了口,还是那句话:“没玩游戏。” 冯谁莫名能感觉到,赵知与是在行使他上位者的权力,提醒管家,他的事无需向他一一奏明,管家再问下去就是越界。 这样强硬的态度,显然让管家十分吃惊,他再看赵知与的眼神,带上些探究,与不易察觉的畏惧。 “是,我知道了。”管家说,“夜太深了,您早些睡。” “好。”赵知与的声音也变得柔和,“刘叔也是,您年纪大了,不要熬夜。” “诶。”管家触动地应了一声。 他转身离开,冯谁与赵知与相视一眼,齐齐松了口气。 管家的脚步突然停下:“什么气味?” 冯谁这才发现赵知与的卧室窗户是关着的,空气中甜丝丝的苹果味无处可去,困在了这里。 他们都太紧张,也是先前就闻到了,所以失去了警觉。 管家转过身,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问出了声:“少爷,您吃糖了吗?” 他语重心长:“医生说您的血糖还是有些高,要控制着些。” 冯谁拧眉。 赵知与说:“没有。” 管家欲言又止,冯谁开了口:“是我身上的香水味。” 管家瞪着他,冯谁挠了挠脑袋,轻咳了一声:“十块钱一瓶,香精多了点。” 管家还没出声,赵知与就先一步道:“待会我给你一支汤姆福特,你这个太刺鼻了。” 冯谁一脸赧然:“以后不用了。” 两人一唱一和,总算敷衍了过去。 管家走后,赵知与拍了拍胸口:“刘叔像个雷达似的!” 他很快把这一茬抛在脑后,兴冲冲地问冯谁:“你刚弯腰那招……” 赵知与比画了一下,差点摔倒,冯谁眼疾手快,扶着他站稳了,赵知与问他:“好厉害啊!能教我吗?” 冯谁点点头。 赵知与很高兴,又担心起来:“难不难啊?我好像柔韧性不是很好……” 说着他又兴冲冲试了试,冯谁站在一旁,时刻注意着不让他摔着,但脸色始终不大好看。 赵知与很快注意到了,停了动作,安慰他说:“你别怕,刘叔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冯谁想到他刚才的强势:“你那一套……跟谁学的?” “我爸。”赵知与说,“他没有特地教我,但耳濡目染,也会了一些。” 赵知与抬眼看他:“你不喜欢吗?” 冯谁说不清,赵知与居高临下的样子,不可违逆的样子,明明是很正常的富家少爷的模样,冯谁为什么会不舒服呢? 是因为他代入了管家,觉得心寒? 还是因为不久前在他面前鲜活、脆弱、纯真的赵知与,沾染了不该沾染的东西。 冯谁想到了《绿野仙踪》,还在看童话的小孩,却也有了冷酷大人的模样。 他将这种复杂的心绪按下来,问了真正重要的问题:“你血糖高?” “遗传的,不是什么大病。”似乎想起了什么,赵知与眼神暗了暗,“其实已经控制得很好了,偶尔吃点甜的不会有什么影响,刘叔就是怕我像……所以有时候严格了些。” 中间两个字他说得模糊,冯谁没听清。 “以后我不会再给你带饮料了。”冯谁说。 “为什么?”赵知与有些着急,“刚才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怎么能反悔?” 冯谁按捺着火气:“你既然高血糖,既要听话注意饮食控糖。” “我已经完全好了。”赵知与顽固道。 “真的吗?”冯谁盯着他。 “……”赵知与胸口起伏了两下,“至少医生说偶尔喝饮料,吃甜食,只要不暴饮暴食就不会有影响!” “你喝了整整一杯饮料,知道那一杯加了多少糖吗?知道为什么你家里从来没让你喝过吗?”冯谁动了怒,“任性也要有个谱。” 赵知与看着他,似乎也气着了:“我怎么任性了,不就喝点汽水吗?我已经很苦了喝点甜的怎么了?说到底你只是害怕自己被追责,被解雇是吧?!” 冯谁火气一下子蹭地涨上来:“你很苦?大少爷!你见过真正过得苦的人吗?锦衣玉食、千娇百贵地养着也要喊苦,真正苦的人都一根绳子吊死得了!” 赵知与瑟缩了一下,眼中泪水一下子涌出来。 冯谁愣住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气急之下,声音高了不止一个度。 对面又是个…… 他看着眼泪汪汪的赵知与,一下子手足无措:“诶,你别哭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赵知与打开他伸过来的手,掏出手帕背过身去擦脸。 冯谁看着背对自己,肩膀一抽一抽的人,明明个子比自己还高,一时心烦意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过了好一会,赵知与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你,刚才是我太急了,说的不是真心话。” 冯谁愣住,没想到他道歉得这么快,那横冲直撞的怒火瞬间泄洪一样散去。 他心里一下子不是滋味,刚想也道歉,赵知与的声音却先传了过来。 “你生那么大气干什么呢?” 赵知与转过身,鼻尖浮着一层红,睫毛湿漉漉的,眼里已经没了泪水,眼神早已平静下来:“我任性也好,发病也好,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第11章 仿佛当头一棒,冯谁瞬间清醒过来。 是啊,他为什么生那么大气? 因为赵知与不爱惜身体的行为,让他想到了早年的老方,死犟不肯去医院,咳得老脸涨红,还没事人似地上蹿下跳地干活,逼得冯谁给她下跪磕头吗? 可那是老方,是他的血亲至爱。 赵知与是谁? 他的雇主。 冯谁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昏了头吗? 他对赵知与的感情,连朋友都算不上,撑死算个熟人。 冯谁一下子冷静下来。 赵知与这句话是还在赌气的意思,小孩子心性,觉得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谁啊。 冯谁眼神变了几变,轻声说:“对不起。” 赵知与似乎没料到他会道歉,脸色别扭了会,哼了一声:“没关系。” 冯谁朝他笑笑:“我只是关心少爷,怕你身体有个好歹,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呢。” “是,是朋友。”赵知与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说话都结巴了些,飞快看一眼冯谁,“只要你愿意。” 冯谁走近了点,取过他胡乱塞在胸前口袋的手帕,替他擦了擦脸:“我当然愿意。” 赵知与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小心翼翼看冯谁:“你不嫌弃我笨吗?” 冯谁说:“你也没嫌弃我穷。” 赵知与的脸又红了点,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碎钻似的,声音里的雀跃怎么都藏不住:“那我们是朋友了?” 冯谁有些恍惚,这句话好像不久前也听过,当时他很清楚,只是场面话。 但现在,很明显在赵知与的世界里,是真的要给冯谁盖个戳,把他列入了朋友范围。 怎么弄的?明明白天还是冷冰冰的,不久前还说讨厌自己,刚来时甚至害怕他。 只是给他喝了点甜甜水,再吵个架,就成朋友了。 赵知与希冀地看着冯谁,干净的眼睛一望就能到底。 冯谁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胸臆中交杂的情绪是什么,负罪有之,羞愧有之,自我厌恶有之。 但更多的是庆幸。 他没想到赵知与这么好骗。 第8章 “嗯。”冯谁说,“是朋友了。” 与少爷成为朋友后,时间如常向前推进,赵知与笨拙冷酷的表演谢了幕,代之以真诚而自然的情感流露。 谁都看得出来,小少爷很喜欢新来的保镖,总是叽叽喳喳地凑在一起说话,排球训练,羽毛球课上,冯谁就是他的御用陪练员。 换了别人少爷就不干了,非得等冯谁来了才行。 张正时不时向冯谁投去莫测的眼神。 下人乃至管家对冯谁的态度,都谨慎了许多。 但这一切冯谁都无知无觉,因为他已经没心思去感受身边。 冯谁感觉自己往前了一步,却不经意站在了悬崖边上。 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很快就要达成目标了,究竟是怎么站在了危险的悬崖边上的呢? 冯谁不明白心头复杂的情绪,但是赵知与干净得像深山湖泊一样的双眼,弯弯地看向他时,冯谁陡然明白了。 赵知与就是那道悬崖。 这天赵知与的钢琴课恢复了,尽管不愿意,但还是得乖乖地去琴房待上一个小时,阿布替了冯谁,冯谁难得下了个早班。 他把浴缸放满水,将房间里一日一换的百合花拿到浴室里,大音量的音乐声响起时,他将疲乏的身体缓缓沉到了温暖的水流。 他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下意识搓了搓手指,再次想起自己已经戒了烟。 想喝酒,但想到随时都可能被召唤的工作,纠结了片刻就放弃。 他闭眼缓慢地呼吸,缓解对酒精和尼古丁的渴望。 轻微的,刻意隐藏的脚步声在萨克斯乐音的间隙里响起时,冯谁睁开了眼睛。 他正对着浴室的门,没有动作。 不管是谁,是敌是友,冯谁都不想过分暴露自己的底牌。 一个仗着年轻,身强体壮的保镖,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不论是敏锐度,反应速度,都该差点意思。 冯谁垂下眼睛,仿佛全身心沉浸在音乐和热水浴里,身体却已经蓄势待发地绷紧。 脚步声在浴室门口停了下来。 冯谁摸到了一小块金属,大概是个银质烛台,很小,放在浴缸和墙的夹角上。 按摩装置翻搅水花,音乐停了一会,大概开的单曲循环,又从头开始唱了起来。 晚风掀动白色窗帘,冯谁静静地看着门口。 门打开了,后面鬼鬼祟祟的人影对上冯谁淡定的目光,怔了一下。 赵知与。 冯谁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 “你不是在上音乐课吗?” “已经上了四十分钟。”赵知与走了进来,“你在听什么?” “四十分钟?”冯谁皱眉,“还有二十分钟呢?” 赵知与找了个小凳子,坐到浴缸边上:“我说要上厕所,他们都以为我在卫生间呢。” “溜出来的?” “嗯。结束时还要回去一下,对老师表示感谢。”赵知与拿过溅了水花的手机,又问了一遍,“你在听什么?” 冯谁解锁,划到音乐app界面,递给他。 “my funny valentine。”赵知与念了出来,“我好笑的情人节?好像不是这么翻译。” 赵知与沉思几秒,试探地说:“我有趣的情人。” 赵知与念英文的的嗓音很好听,让人仿佛一下子置身异国的街道,冯谁以前只听曲,从没细究过歌词,闻言不由怔了一下。 “这是什么音乐?”赵知与问,“好……懒洋洋的感觉。” “爵士。”冯谁笑了一下,“以前没听过吗?” “应该听过。”赵知与说,“但是不多,音乐老师教的都是古典乐,平时忙着背谱练琴,之外的时间不管怎么样都不想再听半点音乐了。” 冯谁将进度条拖到开始,慵懒轻柔的嗓音伴随渐起的背景钢琴声在浴室弥漫开来。 两人都没说话,一起侧耳倾听着。 夕阳最后的光芒洒在白色的瓷砖墙上,墙上凝结的水汽化成一颗颗水珠坠下。 百合花的清香中,冯谁猛然意识到,他正光着身子,跟一个成年男人待在水汽弥漫的浴室里。 大家都是男人,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但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尴尬。 他看了眼赵知与。 赵知与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板凳上,身体微微前倾,双眼放空,沉浸在爵士乐中微微失神。 赵知与海穿着上课的正式翻领西装,端正地系着领结,手工黑皮鞋踩在湿淋淋的地板上。 第9章 冯谁一下子觉得两颊火热。 他从前工作时,身边都是男人,澡堂子洗澡一个赛一个不讲究,所以赵知与进来时,他第一时间并未反应过来有何不妥。 可是现在,赵知与西装革履,衣冠齐整,他却脱光了泡在浴缸里。 翻涌的水花遮住了身体,但那种赤裸相呈的感觉还是怪异坚实地存在。 他脱下的衣服就随意搭在一边的洗手台上,赵知与一个转头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冯谁说不清心底的感觉,这一刻他清晰地感觉赵知与似乎居高临下,霸道蛮横地侵犯了他的男性尊严。 尽管赵知与本人并非故意,甚至不是有心。 冯谁压抑着心底的不适,将按摩水力调大。 一首歌很快放完,赵知与颇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点了暂停。 他似乎还沉浸在音乐的余韵中,浑然不觉一旁哗啦作响的水流,和越来越不自然的冯谁。 冯谁把措辞在脑海里倒了几个来回,这才开了口:“你要不,先出去一会儿。” 赵知与听了,看了眼腕表:“是该回去了,时间也到了。” 他很自然地起身往外走。 冯谁松了口气,自己心里翻江倒海,赵知与倒是浑然不觉地轻松。 赵知与走出浴室,又探了个头进来。 冯谁原本准备起身,顿时一屁股坐了下去,溅起的水花跳得老高。 赵知与眨了眨眼睛:“以后还可以听吗?” 冯谁不明白:“手机上随时可以听。” “不能随时听。”赵知与说,“好东西要留着慢慢享用。” 冯谁愣了愣,想到他喝芬达时小口小口的模样。 “下次谁不开心。”赵知与说,“再一起听吧。” 冯谁下意识想拒绝。 这种亲密的约定,朋友间共享着的快乐,让他越来越不适。 赵知与没等他开口,噔噔噔地跑了出去,看起来很赶时间。 冯谁靠在浴缸壁上,看着夕阳渐渐消逝。 晚上九点,赵知与房间传来动静。 冯谁坐在自己床上,默默等了十几分钟,听到关门的声音,这才敲了敲两人房间中间的门。 似乎听到了模糊的一声,冯谁等了一会,推门进去。 第12章 卧室里没有赵知与,冯谁又往浴室方向走。 门半开着,他看到赵知与的背影:“少爷,我……” 赵知与倒吸一口气,猛地转过身来。 冯谁这才发现,他正在穿衣服,睡衣的两个袖子交叉着,中间的脑袋整个被蒙住。 这是……被衣服困住了。 冯谁还未来得及惊讶,被蒙住脑袋失去视野的赵知与猛地转身,但浴室地板上还残留着淋漓水迹,他光脚踩在上面,不由滑了一脚。 冯谁下意识接住赵知与。 赵知与看不清,整个人直挺挺地砸过来,接近一米九的身板砸得冯谁闷哼一声,冯谁忍着痛想要扶住赵知与,但大概是慌乱,赵知与的手胡乱抓了几下:“冯谁哥哥?” 冯谁偏过脸避开他的爪子,本就身形不稳,再加上赵知与无处借力,两个人眼看就要齐齐倒地。 冯谁无声骂了一句,一只手撕开碍事的睡衣,一手扶着赵知与肩膀。 铺着厚厚地毯的地板发出一声闷响,夹杂着冯谁的抽气声。 赵知与摆脱了睡衣怪的束缚,顾不上憋得通红的脸,急忙从冯谁身上爬起来:“你没事吧?冯谁哥哥,冯谁哥哥!” 冯谁闭着眼,被吵得心烦气躁,但还是耐着性子安抚了一句:“没事,别说话,让我歇会。” 后脑勺疼,脑袋晕乎乎的。 赵知与真重啊。 赵知与果然没了声。 过了好一会儿,冯谁慢慢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垂下的吊灯,璀璨耀目的一片。 冯谁拿手挡了一下,偏过头,看到赵知与跪在他脑袋边上,白净的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红晕,眼睛湿润,关切又着急地看着他。 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似乎顾忌着方才冯谁让他不要说话,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冯谁晕乎乎地看着这一幕,看他偏黄的灯光下微微湿红的眼睑,好看的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跟小孩似的,心里的郁气一下子就散了。 冯谁咳了一声,翻身跳起。 赵知与还蹲着。 冯谁揉了揉脑勺,问他:“不起来啊?蹲着睡?” 赵知与瘪了瘪嘴:“脚麻了。” 冯谁失笑,伸出手:“来。” 赵知与握住他的手,借力慢慢站起。 赵知与比冯谁重,冯谁得弯着腰降低重心,才不会被他带沟里。 “这么大个人了,起个身还得要人牵。” 赵知与哼哼两声,倒是没生气:“都怪你没拉住我,不合格,扣你工资!” “黑心资本家!”冯谁怒骂。 “加两千补贴。”赵知与说。 “主公!”冯谁指天发誓,“我愿为你肝脑涂地!”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笑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灯光下一闪,流星似的。 赵知与还矮着身子,仰头望着冯谁胸前,笑容突然凝固。 冯谁弯腰拉着他的手,见状往自个身上一瞧。 他的身体一下子僵住。 小小的珠串老鼠,莹润如玉的水色,用一根粗糙的绳子系在冯谁脖子上。 冯谁衬衣领子的扣子不知什么时候崩了两颗,藏着的老鼠挂坠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跑了出来。 两个人僵住不动,小老鼠就在他们中间一圈一圈地荡着,反射着光线。 赵知与扶着旁边的床柱,慢慢站直了。 他的睡衣上衣被冯谁撕坏了,这时候也没找衣服,光着上身就坐到了床沿。 赵知与没说话,冯谁也就沉默着。 他没见过这样的赵知与,小少爷看起来总是体面的、漂亮的,现在的赵知与看起来多了份野性。 赵知与不说话时,精致的五官和疏离的气质,容易让人忽略他的智力问题,转而生出一丝对上位者的惧意。 沉默加深了这丝恐惧。 屋外层叠的枝叶间点缀昏暗的光晕,伯爵红茶的香气馥郁地充盈在夜色里,因为看不见花,不经意嗅到香气时,有种被偷袭到的惶然。 “可以还给我吗?”赵知与没看冯谁,开了口。 冯谁找出一把剪刀,剪断绳子,把小老鼠递给赵知与。 赵知与垂头看着手心里躺着的物件,刚洗过的头发湿哒哒地垂在两侧,几缕刘海贴着额头。 怀疑是一回事,人赃俱获是另一回事。 冯谁觉得自己应该狡辩一下。 赵知与很好骗。 但是他看着少年垂着脑袋把玩失而复得的钥匙扣,看他紧抿的嘴唇,很早之前以防万一准备的说辞,突然像被老鼠偷走,远远地藏到深不见底的下水道。 “你那天为什么能逃脱?” 冯谁怔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赵知与指的是什么? 他该说什么呢? 提早踩好点,确认了路线,记住了监控吗? 赵知与没有等他的回答:“因为我跟张正他们说,我看到你逃走的方向了。” 冯谁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赵知与让手下人追他天经地义。 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味来:“你……你是说……” “是,就是你想的那样。”赵知与看着他,“球场外还有别的保镖,是陆家的,但不是专属我的,还有球场保安。很多人。” 冯谁感觉摔到的后脑勺一阵发麻:“你……为什么?” 赵知与修长的手指摩挲珠子:“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 留。冯谁敏锐意识到这个字。 “五年前,交通事故。”赵知与淡淡说,“我妈妈去世了。” 冯谁像是被迎面飞来一拳打到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不但抢了个智力障碍小孩的名贵东西。 还是亡母遗物。 赵知与看了他一眼:“我是故意的。” 冯谁被他一句接一句出其不意的话震慑住,像是挨了一套组合拳,整个人已经无法思考。 赵知与说:“很奇怪是吧?我其实很急,想让他们快点抓到你,拿回东西。但张正问我有没有看清你往哪边去时,我根本没来得及思考,下意识就指了相反方向。 “指路后,我自己都懵了,想要叫住张正,但他们已经朝那边追出去了。 “后来那些日子,我就一直想,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做?” “我不聪明,怎么都想不明白。我只记得那天太阳很大,阳光很刺眼。”赵知与仰头眯着眼睛,像是再次沐浴在盛夏的日光里,“而你跑得很快,像……像一只鸟。” 冯谁怪异地瞥了眼赵知与。 赵知与继续道:“对,像一只鸟,飞得很快的鸟,很自由的鸟。你能飞进围着的高尔夫球场,也能飞到荒草和远边的集市上。 “可能那一刻,我是想让你带着小老鼠飞出去。 “我相信,如果妈妈看到的话,也许会开心,不会怪我弄丢了她留给我的东西。” 赵知与一口气说完了,沉默再次降临。 冯谁想,他应该安全了,赵知与似乎并不计较,从一开始。 但他只庆幸了一小会,就控制不住地想那只鸟。 飞得很快的鸟。 很自由的鸟。 赵知与爱重地把玩着小老鼠,突然皱了皱眉:“什么味儿?” 冯谁反应过来:“啊,是,那个腊肉味。” 冯谁知道自己向来脸皮厚,但此刻却尴尬起来。 赵知与看着他:“腊肉是什么?” “就是……”冯谁摸了下鼻子,“烟熏的咸猪肉。” 赵知与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就腊肉了解一番,但又作罢。 他将小老鼠放在了枕头边。 想了想,又拿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珍而重之地放进了床边柜子的最底层。 “刘叔不会随便翻我东西,其他人更不会了。”赵知与说,“你记着,以后这件事,你什么都不知道。” 冯谁下意识就应了下来。 “现在,既然证据也有了。”赵知与搬了把椅子,靠坐在冯谁前面,“咱们算下账。” 冯谁先是被他的阵势威慑住,但紧接着很快意识到,赵知与算账的话,倒是比管家来算安全无害得多。 赵知与坐在真皮酋长椅上,仅穿一条长裤,双手撑着扶手,静静看着冯谁。 冯谁立在一边,笔直一条,乖顺地垂着眼,任人施为的模样。 赵知与的目光移到他的手腕:“我送你的手链,好看吗?戴着舒服吗?” 不好看,膈着痒。 冯谁无可奈何:“好看,很舒服。” 赵知与哼了一声,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嘲笑:“那你就一直戴着,没我的准许,不能摘。这是第一个要求。” 冯谁松了口气,没让他生吃下去就是恩赐,当即表态:“我求而不得呢,少爷。” 有第一个要求,大概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但从第一个看,大概也是不痛不痒。 “你觉得管家知道了,会怎么样你?”赵知与突然说。 第13章 他没叫“刘叔”,而是管家。 公事公办,隐含着无声的威胁。 冯谁猛然抬头,赵知与的目光仍是宁和的,干净的,然而这种纯粹的宁和干净,在威胁的话语之下,又显得深不可测。 冯谁实在捉摸不透赵知与。 每当他预料到赵知与的下一步时,对方总是会出其不意,让他心神俱震。 真的是八岁吗? 前一刻套个衣服都能笨手笨脚地缠住,现在这样冷酷熟练地威胁着自己的朋友。 赵知与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冯谁也不敢问先前不是暗示他不会告诉管家吗,他低眉顺眼示弱:“知道。” 随着这两个字落地,拼命忘却的记忆涌入脑海,眼前仿佛又看到大片血迹,寒意一点点爬上脊椎。 冯谁发现自己在害怕赵知与? 害怕一个傻子。 不久前,怕得忍不住打颤的还是赵知与。 不可捉摸。 冯谁心想,是的,因为赵知与不可捉摸,时常让冯谁怀疑他的智力障碍是装出来的。 赵知与似乎感受到了冯谁一闪而过的畏惧,他眼里划过一丝愧疚,最终还是梗着脖子,硬下心肠,冷冰冰地开了口。 “你知道就好,那我要你答应我第二个要求。” 这一番铺垫,第二个要求别真让他赴汤蹈火。 冯谁问:“是什么?” 第10章 冯谁略微忐忑地看着赵知与。 赵知与似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裸着上身,去衣帽间另找了件睡衣。 又回房间收拾了一下地上的碎布。 冯谁手指控制不住地敲着胯骨,还好赵知与并没有晾他太久。 “没想好呢。”赵知与说。 冯谁叹了口气。 “不管我提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吗?”赵知与问。 冯谁知道标准答案是什么,简单一个字,却无法顺畅说出口。 “只要我能做到。”半晌后他说。 赵知与没有纠结这句话语焉不详之处,点了点头:“那好,我把它存起来。” “存起来?” “这个要求先存着,将来我想好了,再提出来。”赵知与说,“到时候你再兑现。” 冯谁想说,这样很不保险。 但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天之后,陆宅忙了起来,因为赵知与要开学了。 冯谁以为有钱人家的少爷都不用去学校,只要把厉害的人请到家里单独讲课就行。 赵知与上的是什么样的学校呢,现在读的几年级呢?又学些什么呢? 他的那套唬人的,打一棒给个甜枣的本事,是学校里教的吗? 冯谁头一次对另一个人的生活产生了好奇。 但他耐着性子没问。 随着开学临近,以及两人关系诡异地拉近,阿水被赵知与提及的频率越来越少。 似乎某一天开始,赵知与彻彻底底遗忘了这个曾经的“朋友”。 赵知与的各项私教课程也陆续恢复,冯谁简直大开眼界,便是一个智商正常,心智成熟的成年人,面对如此高密度的授课都难免崩溃,更何况是赵知与。 冯谁跟在他身边,授课的老师们总是会好奇打量一眼。 冯谁收到过两个年轻女老师的暗示,加个联系方式?什么时候有空?出去喝酒吗? 赵知与看不到的地方,冯谁戴着墨镜面无表情,不加,没空,酒精中毒。 这天下午赵知与上的油画课,老师是位三十来岁,儒雅斯文的男人,姓叶,叫叶胜坤。 挺霸气的名字。 冯谁先前也见过他一次,为人礼貌,简单的两句交谈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冯谁站在角落里,那个位置离赵知与不近,又能将师生两人尽数纳入眼底。 他看着叶老师耐心地向赵知与讲解如何控笔,怎样根据环境和光影调色…… 叶老师的声音温和,循循善诱,时不时找出赵知与做得好的地方不遗余力夸上一番,真诚但不夸张,加上优雅徐缓的腔调,让人不知不觉深信不疑。 要是赵知与没什么出色之处,他就夸他观察力强,细致入微,构图有空间感。 冯谁颇有兴致地听着,听油画的技巧,也听叶老师如何夸人。 “你先单色起个形,把构图确定下来。”叶老师跟赵知与低声说了两句。 画室里就三个人,冯谁站在监控死角,慢慢就松懈了点,靠在窗台上看赵知与画画。 画的大概是花园,远处的天空和大海,近些的花圃和树丛。 赵知与的下颌蹭了点油彩,在白玉的脸上分外显眼,冯谁看着,忍不住想上前给他擦了。 “少爷很有天赋呢。”叶胜坤说。 冯谁回了神,对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边,仰着头跟他说话。 “是吗?”哪怕知道叶老师是鼓励型的,冯谁听着还是挺高兴。 “艺术这个东西真的挺吃天分。”叶胜坤也学冯谁靠着窗台,“有人背了几百幅名画,配色配比烂熟于心,结构信手拈来,画出来的只是及格而已。真正有天赋的人,只需要随手一下,就是九十分往上的惊艳。” 冯谁瞧着安静作画的赵知与,心中闪过难以察觉的莫名情绪。 惊才绝艳的天赋,作为交换的又是什么呢? 叶胜坤说:“你知道吗?很多大师背后,都有一位灵感缪斯?” 冯谁偏头:“嗯?” “古希腊神话中代表艺术与科学的女神,海林肯山的泉水水仙,宙斯和摩涅莫辛涅的女儿,象征着爱、智慧、音乐、诗歌……是所有艺术家创作灵感的源泉。” 冯谁听不懂,但觉得很厉害:“你是说,少爷也有他的灵感缪斯吗?” “……当然,肯定会有的。”叶胜坤说,“其实,我以前从来没遇到过,所以不太信这个,但是两天前,我觉得冥冥中属于我的缪斯神降临了。” “嗯。”冯谁还是听不太懂,但习惯性不露怯,“不错。” 叶胜坤沉默了下来,冯谁感觉到对方一直在看他。 他偏过头:“怎么了。” 叶胜坤的金丝眼镜反射窗外的光线,从冯谁的角度看,像开了大招的神奇女侠。 神奇女侠摘下眼镜,露出一双有明显双眼皮的眼睛,微笑地凝视冯谁。 冯谁回以微笑。 转过头时,叶胜坤抓住了他的手臂。 冯谁刹那间条件反射,揪着他的胳膊就想来个过肩摔,然后锁喉勒晕,等醒了再拷问是哪里派来的细作。 冯谁钳住他纤瘦的手臂,堪堪停了下一步动作。 倒不是觉得他无辜,最主要还是怕吓到赵知与,更何况这火柴棍一样的男人,冯谁不信他能在自己眼皮底下弄出什么幺蛾子。 大概是冯谁脸上一瞬的狰狞吓到了叶胜坤,他极轻地低呼了一声,面色几经转换,受惊小鹿似地睁大眼睛看着冯谁。 眼皮上两道褶扑棱几下,叶胜坤望了眼被抓过的手臂,低低笑了一声。 这一声夹杂着暧昧,饶是冯谁再迟钝,霎时也明白了过来。 他烫着似地松开了手。 叶胜坤说:“给个联系方式。” 冯谁面无表情:“没有。” 叶胜坤笑了笑:“那我留个联系方式给你好不好?这里没有纸,我可以留在你……” “冯谁。” 赵知与喊了一声。 冯谁迈开长腿,三两步来到赵知与面前,先打量了一圈,才说:“少爷喊我有事?” 赵知与坐在画布前,一手端着调色板,一手拿着一支尖头的刮刀,垂着鸦羽一样的睫毛,不知在看什么。 画布上的画几乎已经成型,冯谁看不出好坏,但一眼看过去,就感到风和日丽的静谧扑面而来。 画的果然是花园,蓝的天和海,粉色的玫瑰,苍翠的树荫。 花园中央,有个……人? 那大概是个人形,没画完,黑和白的颜料堆积,积累渐进,勾勒出一道纤长的背影。 一道凌乱的线条从脑门后突兀地拖出,像是一把长刀砍在了背上,又像是拖了一条粗壮干硬的长辫。 赵知与好一会没说话,冯谁习惯了他偶尔的沉默示威,虽然不知道哪里惹他生气了,但还是顺从地站在一边。 足足过了好几分钟,画室里一点声响都没,只能听到窗外风吹树叶的哗啦声。 几分钟后,赵知与好像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注意到一旁的保镖。 “你回去。”赵知与说,“换张正过来。” 冯谁求而不得,但前提是自己没有错处,他问:“少爷,我有什么地方没做好吗?” 说不是,放我回去。 说你只是想张正了。 说体谅我辛苦。 赵知与抬头看他,宁静又平和,像是深不见底的大海。 足足看了三十秒,他说:“一股臭味。” 第14章 冯谁下意识问:“什么?谁?” 赵知与说:“你身上一股臭味,换张正过来。” 说完,就转向画布,不再看冯谁一眼。 张正只会比我更臭,他出汗凶。 冯谁全不在意,不胜欢欣:“好的,少爷。” 冯谁来到餐室,这里似乎成了几人的接头点,平时那三个没啥事就在这待着。 冯谁不知道他们是为了抢饭,还是实在待一起比较舒服。 “少爷找你。”冯谁对张正说。 张正第一反应是瞪大了双眼:“为什么?” “因为你香。” 冯谁难得放了个假,开心得不行,本想直接睡一觉,但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赵知与说他臭,耸了耸肩还是洗了个澡。 洗完澡,冯谁在床上翻滚了几圈,发现没什么睡意。 他想着去哪逛逛,说起来自从进了这里,除了跟着赵知与外,他几乎没有一个人逛过这个巨大的别墅。 但是想到餐室三兄弟,他又怕乱走乱逛的话,一不小心就坏了什么规矩。 要是看到第一天那样不该看的画面…… 冯谁打了个哆嗦。 他躺在床上发着呆,游弋的光影慢慢爬过他的身体,冯谁一偏头,就能看到落地窗外的花园和大海。 冯谁其实没正儿八经看过海,他和老方来到这个城市后,就一头扎进了生计的奔忙中。 冯谁想到赵知与的画,静谧的大海延伸向天际,阳光下泛着凌凌波光。 他站了起来。 赵知与在修补他的画。 那条生硬突兀的黑线破坏了整个画面,构图、色彩、情绪全都被粗暴地撕开。 他耐心地用松节油擦掉多余的颜料,用细尖头刮刀和小笔一点点重新堆积色彩。 赵知与鼻尖冒出了几粒汗,他浑然未觉,仿佛这一刻世界都在周身远去,眼里只有眼前的油彩。 不知过了多久,赵知与放下画笔。 手臂一直举着很酸痛,但从他表情仍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蹭着椅子往后退远些。 画上的背影变成了两个,斜跨的黑线变成了更高一人搭着同伴的手,和挨着的长腿。 两个身影肩并着肩,一齐看向远方。 画室里很安静,张正缩在靠窗的角落里,把窗户开了条缝对着自己吹。 刚他进来时,赵知与下意识皱了眉。 叶胜坤站在赵知与身后,赵知与没说话,他就只能一直站在那里。 他看了眼油画成品,又瞥了眼赵知与的脸,心里权衡了许久,这才谨慎开了口:“赵公子,你要辞退我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别家知道了我被你不明不白地辞退,我以后怕是难混了。” 赵知与余光瞥见了什么,转头看向了窗外。 花园里没有人,所以冯谁的身影一出现就十分明显。 冯谁悠闲地逛了逛,还凑近花圃闻了下花香。 冯谁左右瞧了瞧,眼疾手快地折了一朵花,揣进西装外套。 接着他又悠然地踱步,转了一圈,找了个靠近悬崖围栏的角落,在树荫下席地躺了下来。 花被他拿出来看了好一会,这才双手握着花枝,端放在肚子上。 不一会儿,他整个人都没了动作,似乎是在风里睡着了。 赵知与很想提醒他,那个姿势非常不吉利。 他把目光收回来,看也没看身边的叶胜坤:“不会不明不白地辞退。反正你的名声大家都有数,我会告诉陆名他们,你调戏我的保镖,我看不下去才辞的你。这样不会影响你以后的生意。” 叶胜坤这才松了口气:“谢谢赵公子,难怪陆少他们都说你心善。” “不过。”他话音一转,“赵公子为我考虑得周全,怎么没替自己考虑过?” “什么?” “如您所说,大家都清楚我的名声,那您为了保镖辞退我,他们又会怎么想您呢?”叶胜坤问他。 赵知与想了想:“对保镖很好。” 叶胜坤失笑,想了一下,直白了一点:“您的保镖——我是指冯先生,长得非常,非常,非常——” 他一连用了三个非常,赵知与打断他:“他长得好看,眼睛不瞎都看得出来。” “不是好看。”叶胜坤难得硬气反驳,“是非常符合我们这类群体的审美。” 赵知与看着他,没什么表情,但叶胜坤清楚他没懂。 他看了看角落里的张正,一咬牙拿出手机:“你看,前天我拍了张他的侧影发在群里,他们是什么反应,连陆少都问了一嘴。” 他滑动历史消息。 赵知与一路看了下来,而后抬起眼睛,叶胜坤心虚地与他对视。 赵知与慢慢开了口:“什么是ci——” 叶胜坤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赵知与拂开他的手:“所以呢?” 叶胜坤有些心累,看了眼赵知与,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知与,我教了你两年,我这个人吧,混是混了点,但手艺没话说是吧?对你可以说是倾囊相授是吧?” 赵知与点头:“是。” “我跟你直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叶胜坤靠近赵知与,“你就这么辞了我,他们都得说你喜欢上冯谁了。” “我是喜欢他。”赵知与坦然。 叶胜坤睁大了眼睛,片刻后又有些无奈:“你把他当什么了?” “朋友。”赵知与说。 叶胜坤伸出一根手指:“不,我说的喜欢——” 叶胜坤抓耳挠腮,想了半天:“罗密欧与朱丽叶,你绝对学过,没学过也听过。” 赵知与:“是。” “他是罗密欧。”叶胜坤伸出一根涂了透明指甲油的纤细手指,指向窗外安详的冯谁,另一只手摊开成掌,示意赵知与,“你是朱丽叶。” 两手一合,发出清脆“啪”的一声。 叶胜坤总结:“这种喜欢。” 第11章 “就算你这么说。”赵知与看着他,“我也还是要解雇你。” 叶胜坤摊了摊手:“失去你,我真的很难过。” “好大一笔钱没了是吧?” 叶胜坤悲伤的表情一滞:“也带了点,些……我是说,很多,真情实感的。” 赵知与没说什么,拿出手机点了两下:“补偿金,够吗?” 叶胜坤连忙取出手机,片刻后,他抬起头,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说吧,你是要我彻底闭嘴,还是离开西海市。” 赵知与疑惑道:“想得这么严重?” 叶胜坤说:“赵公子,赵少,你给的这个数,我有点害怕。” “零用钱而已,不用害怕。”赵知与没所谓,“但的确要你做两件事。” “您讲。” “第一,你发的照片,删了,群里有谁保存了,你负责让他们删掉,删干净,谁也不准留。” 这并不是件容易事,不如说以叶胜坤在混迹圈子的地位看,简直是地狱级难度。 赵知与:“说是我要求的。” 叶胜坤松了口气,下定决心:“您放心,我一定尽全力办到。那第二条……” 赵知与转着手里的刮刀,没有开口。 叶胜坤也没敢催,就一直等着。 第二条是什么呢? 脑子中似乎有个想法影影绰绰,却怎么都抓不住。 混沌、灰暗、朦胧、滞重的思绪,赵知与跟这种感觉相伴了十八年。 不是没难过,没生气,但从未像这一刻这么……慌乱,又恐惧。 即便装得再像爸爸和二叔,他也不是他们。 他是赵知与,傻子赵知与,十八岁了只有八岁智商的赵知与。 这一刻,过往那些或轻或重的眼神,或深或浅的嘲讽,那些被刻意忽视压抑的感受,潮水一般涌过来,瞬间将他淹没。 赵知与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只是握着刮刀的左手在轻轻颤抖。 他用右手握住左手,平缓了一下急促的呼吸。 “第二点,我要你把冯谁摘出去。你被辞退的事跟他没关系。” “可您不是说,会跟陆少招呼,我是因为呃,冒犯您的保镖,才被您怒而辞退的吗?”叶胜坤小心翼翼说。 赵知与看着他,看得叶胜坤冷汗都冒出来了,才偏开目光,落在了不远处角落里,一脸震惊又拼命掩饰的张正身上。 赵知与指着张正:“你冒犯的是他。” 张正瞪大了双眼。 叶胜坤的眼睛蹬得更大,双眼皮儿差点看不出来,视线在赵知与和张正之间来来回回,半晌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扶着额头:“不是,让我理一下,你是说,我调戏了——他,你不开心让我滚蛋了。” “是。” 叶胜坤眼神有些呆滞:“为什么啊我?” 赵知与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底气有些不足,轻声说:“因为他香吧。” 冯谁做了个美梦,具体内容什么不记得了,只有愉悦的感觉残留在心里。 第15章 他本以为,在这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的地方,不做噩梦就谢天谢地了。 被叫醒时,因为残留的愉悦,神经都松弛了下来,既没瞬间警惕,也没生气。 叫他的是张熟面孔:“少爷找你。” 冯谁起身,理了理衣服,看着手里仍鲜妍的花,思考片刻就决定留着。 “你是少爷的人?”冯谁问离开的下人。 青年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很快就走开了。 推开门时,冯谁还在酝酿把花送给赵知与的说辞。 我亲手为少爷摘的。 很好看,和少爷很配。 这个香。 冯谁摇摇脑袋,抬眼看了过去。 他怔在原地。 卧室的几扇窗大开,白色窗帘被风吹得上下翻飞,傍晚的夕阳铺陈进来,橘黄色的光晕里,赵知与穿着白衬衣坐在画架前,留给冯谁一个侧影。 他的鼻梁挺拔,高高隆起的弧度极为性感,垂落的眼睫却又冲淡了这份艳丽。 他什么都不做,只坐在那里,就比夕阳晚霞更像一幅画。 冯谁觉得自己的审美一向十分粗糙,赵知与这种精致的长相,在他看来不够男人。 但是此时此刻,他却被这个侧影一下子击中心脏。 冯谁摸了摸鼻子,有些茫然又怪异地走了进来。 “少爷,你找我。” 赵知与这才意识到冯谁来了,转过头来,眼中带着点惊讶和雀跃,亮晶晶地看了他一眼:“嗯。” 冯谁一下子别开目光。 我敲门了吗? 敲了吗? “坐吧。”赵知与说。 冯谁环视一圈,屋里唯一一把椅子在赵知与屁股下面,他只得席地而坐。 “这是什么?”赵知与看向他手里。 冯谁举着一朵伯爵红茶,张了张嘴,原本想好的说辞一下子没了踪影。 “我……在花园折的。”冯谁说,“当时没人。” 赵知与看着他。 冯谁问他:“你要吗?” 说出来又后悔了:“这朵杆都快被我掐烂了,还是……” 赵知与的手伸过来,拿走了花。 他起身寻了个釉瓷瓶,去卫生间接了水,把花插在里边,然后放在了床头柜上。 冯谁盯着那个大肚釉瓷花瓶,孤零零歪斜的一朵花,跟赵知与房间精心搭配过的插花相比,显得那么寒酸。 这是借花献佛是吧?花还是佛自己的。 冯谁感觉有点尴尬,又有些气恼。 他转过头,不再去看花瓶。 画架上的油画闯入他的视野。 大片嫩绿夹杂着银白光芒,是阳光下初春的森林。 从画面纵深来看,森林很大。 正中偏下的位置是个小男孩,光着脚在草地上奔跑,身后跟着呈s形分布的蜜蜂、蝴蝶、山羊,大片黄色的风信子环绕着他们。 蜜蜂和蝴蝶,还有角落里的小动物,都有着酷似人类的脸庞,却不显得诡异恐怖,反而有种憨态可掬的萌感。 唯有s形的末端,风信子和幽深森林的交接处,白色的山羊只是山羊而已,毛发像新落的雪,两只小小的羊角顶在脑袋上,眼睛清澈得跟小溪一样。 冯谁看着看着,就不由被吸引了全部心神。 他能感受到一种宁静的愉悦。 像他不久前忘掉的美梦。 目光下落,他看到角落里有字。 冯谁凑前了些。 《奇迹森林》,赵知与。 没有写日期。 “这是你画的?”冯谁问。 “嗯。好看吗?” “好看。”冯谁点头,忍不住又重复一遍,“好看。” 赵知与笑了笑。 冯谁说:“你是天才吧?” 说完他就意识到有些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没关系。”赵知与说,“是老师教得好。” 冯谁一下子想到叶胜坤,皱了皱眉。 “奇迹森林,是画的名字吗?” “嗯。”赵知与坐下,“是个童话故事,我画了出来。” “什么童话?” “你要听吗?” “听什么?”冯谁没反应过来,“听童话?” “就是我给你读。”赵知与看着他,“你爸爸妈妈没给你读过童话故事吗?” 冯谁愣了一下,阴郁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他慢慢吐出一口气,轻松笑了笑:“没呢,他们都忙。” 赵知与问:“那你想听吗?我给你读。” 冯谁有点无措:“可以吗?” 赵知与的声音清冽又干净,像灵动的山泉声。 “从前,有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小男孩和森林里的小动物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冯谁小时候去过深山的外婆家,石缝里流出叮咚的泉水,穿过花木扶疏的苔痕小道,大概就是现在赵知与的声音。 “……春天到了,鹅黄色的风信子开满了山坡,小男孩忙着收集风信子,山羊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什么时候再来呢?’小男孩不舍地看着山羊。‘夏天到了,我要迁徙到更高的草甸。’山羊说,‘来年,当黄色的风信子开满山坡的时候,我会回来的。’…… “春天很快结束了,夏天的时候,森林的绿色变深,很多甘甜的果子成熟了。然后又到了秋天,有的树上叶子掉光了,更多的叶子停留在枝头,红红的一片。天看起来很高,很明澈。冬天的雪遮住了天光,森林里的动物们都在炉火旁呼呼大睡。 “小男孩等了很久,积雪才一点点融化,春回大地,森林换了绿色的新装。 “他高兴地笑着,跑出去,跑到残留积雪的山坡,尽管风信子还藏在漆黑的地底,他的心却明亮温暖得,像住进去了一个太阳。” 冯谁慢慢地听入了神,这一刻仿佛被小男孩的心情所感染,没忍住扬起嘴角。 赵知与看了他一眼,声音带了点笑意,继续朗读:“春天怎么这么慢呢?春天像个杵着拐杖的老婆婆,小男孩想抢过春天的拐杖,背着她飞快地跑上山坡。 “他等啊等,终于,最后一小块积雪在阳光下融化,地上冒出了碧绿的草叶,他的心变得很轻很轻——如果重了,会吓到风信子努力破土的嫩芽吧。 “三月的时候,风信子开满了山坡。” 冯谁的心被高高提起,偏偏这时,赵知与停了下来。 冯谁心里痒痒的,就好像荡秋千,即将荡到最高处时,却被人生生掐着不让寸进。 “然后呢?”冯谁问赵知与,“继续读啊。” 赵知与笑了一下,没再拖延下去。 “小男孩站在漫山遍野的风信子里,却没有觉得开心,相反,他哭了,哭声回荡在山林里。 “风信子开花了,却不是黄色的花,今年的风信子是红色的。 “山羊不会来了。小男孩伤心地想。他等待了一年,但山羊不会来了。他还要等待四个季节吗?如果明年风信子开的是蓝色、紫色、白色、绿色的花,如果风信子不再开花,如果风信子去到了世界上的其他什么地方,彻底遗忘了这里,那他该怎么办呢?山羊会出现在其他小男孩的身前,披着落雪一样的毛发,用山泉一样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们,跟他们讲述高山上巨大的云朵,风路过的声音,青草嚼在嘴里的清香…… “世界上有那么多小男孩,有那么多开满风信子的山坡,谁也不会记得没有黄色风信子的人。 “小男孩太难过了,所以没有注意到靠近的脚步声。直到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才回头。 “山羊站在那里,雪白的毛发上沾了些灰尘,溪涧一样的双眼也有些疲惫,但他仍温柔地对男孩笑了笑。 “……‘我以为你不来了。’小男孩牵着山羊的手,漫步在红色的风信子花海,感觉无比幸福,‘你说黄色风信子开花时,你会回来。’ “‘对不起,是我太笨了’山羊说,‘其实不管风信子的花是什么颜色,我都会回来。’” 赵知与合上童话书。 屋里很安静,只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 “完了吗?”很久之后,冯谁问。 “完了。”赵知与说。 冯谁还没从奇妙的感受中回过神,他的心好像融化了,变得很软很温暖。 从前,能让冯谁觉得开心的,是烟酒的刺激,是发泄暴力时的痛快,是拿到工资时的安心。 但那些开心都是转瞬即逝的。 而此刻,他却觉得那种愉悦又轻盈,温暖又柔软的感受,久久地包裹着他的心脏。 原来童话故事,这么好听呀。 冯谁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谢谢。” “不用谢。”赵知与说,“你觉得好听,是对我最大的肯定。” 冯谁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朗读的声音也好听。” 第16章 赵知与笑了笑:“谢谢。” “名字就叫奇迹森林是吗?”冯谁掏出手机,“作者叫什么呀?我找一下这本书。” 赵知与没有说话。 冯谁抬头看他:“不……方便吗?”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不方便的。 “没有不方便。”赵知与说,“但是你可能找不到。” “嗯?” “这个故事是我写的。” 冯谁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声音,视线所及,只有在橘子一样的夕阳里,坐在椅子上的清俊少年。 赵知与长腿踩在地上,俯视下来,丰润的唇瓣勾起弧度,像是不好意思,又像是愉悦。 “男孩是我,山羊是你。”赵知与说,“是关于我们友情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冯谁仰头看着赵知与,好一会儿没能找到自己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又好像只是几秒钟,冯谁开了口:“你……怎么……什么时候写的?” “刚刚。” “什么?!” 赵知与愉快地笑了,露出红润唇瓣后的一点洁白的牙齿,他好脾气地柔声回答:“刚刚写的,冯谁哥哥。” 冯谁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伸出了大拇指:“牛逼。” 赵知与还是笑。 冯谁:“太牛逼了。” “我从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小孩。”冯谁说,一边拿过赵知与放在膝头的书。 翻过来,书封上赫然是熟悉的四个字。 绿野仙踪。 冯谁又看向赵知与打开的那页,【樵夫到树林里砍了许多木头来做梯子,多萝西趁机躺下来休息……】1 冯谁震惊:“你就对着这个现场编了个故事?” “是。”赵知与真有些不好意思了,脸上浮起一层红。 “那如果编到一半编不下去了,怎么办?”冯谁问。 “所以一开始我没告诉你,是我写的。”冯谁看了他一眼,“如果编不下去,或者你觉得不好听,就是这个不知名的作者的问题,跟我没关系。” 冯谁看了他半天,没忍住“操”了一声。 “为什么会想写这么个故事呢?”冯谁问他。 “其实,最开始只是奇迹森林。”赵知与说,“山羊是临时加上去的。” 冯谁回忆了下整个故事,山羊几乎贯穿了全篇,即便在它离去的季节里,男孩的生活中也总有它的影子。 冯谁不由好奇:“那最开始的奇迹森林故事,是什么样的?” “你要听吗?” “听。” 赵知与于是拿回了《绿野仙踪》,随手翻了一页,作出朗读的架势。 冯谁没忍住笑了一下。 赵知与也笑了,清了清嗓子,神色认真地开始朗读起来:“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小男孩和森林里的小动物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冯谁颇有些期待地坐端正了,侧耳倾听着。 赵知与起了个头,声音抑扬顿挫,过于戏剧化了,带点孩子气。 冯谁垂着眼睛,脑海中再度勾勒出奇迹森林的模样。 大片大片嫩绿的颜色,山坡上开满了鹅黄色的风信子,小男孩和能说话的动物们在清凉的树荫里奔跑,风里带着花香和松针的气味。 画面随着赵知与的声音,没有丝毫滞涩地展开。 小男孩和动物们,笑着闹着,风把他们的笑声带到很远的地方。 接下来…… 冯谁顿了一下,接下来呢? 赵知与没再出声,冯谁抬头问:“然后呢?” 赵知与合上书:“完了。” 冯谁看着他,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不是……”冯谁有种被戏耍的感觉,“靠!你别告诉我这就是一个故事。” “是,原本奇迹森林就只有这一句话而已。”赵知与说,“我画的也是这句话。” 冯谁又看了看油画,山羊在s构图的末端,森林和草地的交界,唯有它突兀地保持着原本的动物形态,像个莽撞的闯入者。 他发现自己竟没办法反驳:“那这个一句话故事,是关于什么的?” 赵知与把书放在了地上,也看向油画。 “自由。”赵知与说,“是关于自由的故事。” 冯谁没忍住侧头看向赵知与。 “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想逃到一片没有人找得到的森林,那里只有我一个人,谁也不会来敲门,谁也不会念着生涩难懂的知识,小动物们最操心的事,只是在春天离去之前,收集所有开花的风信子而已。” 赵知与纤长的眼睫温柔垂落:“那就是我的奇迹森林。” 冯谁久久凝视着赵知与的侧脸。 从一开始被温暖的童话击中,到现在再次被赵知与的奇迹森林击中。 很远的地方的风,掠过大地,把他的心脏吹得鼓胀酸软。 冯谁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原来这就是奇迹森林。 可赵知与的自由里,为什么多了一只山羊? 小蜜蜂是张正吗?小猪是管家? 赵知与要带着他的保镖和下人,前往奇迹森林吗? 冯谁没有再思考下去,毕竟他清楚自己不是什么聪明人,这种大概涉及到儿童心理,又掺杂赵知与过往经历的东西,他想不明白。 “咚咚咚。”寂静中,房门冷不丁地被敲响,“少爷,钢琴老师到了。” 赵知与回过神,转头看向卧室的实木门。 管家的声音安静了一会,没等到回复,又敲了三下:“少爷?” 赵知与保持坐在画架前的姿势,侧头看着房门,没出声。 冯谁下意识想应一声,但察觉到赵知与不同寻常的沉默,还是噤了声。 门外,管家垂着手静静等着,但过了足足三分钟,少爷的声音还是没响起。 他眉头一皱,下意识就按上了门把手:“少爷,我进来了。” 房门这次关上了,但没上锁,管家轻轻一拧,两扇门就分开了一点缝隙。 管家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不久前少爷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刘叔,我十八了是吧。】 【是,少爷,您是大人了呢。】管家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该有一点大人的隐私。】 赵知与只是随口向他提起,他当时虽感觉诧异,却未深思。 但这一刻,这段对话如暮鼓晨钟般清晰响起。 管家的手慢慢松开了把手。 实木门无声合上,细小缝隙消失。 管家却没有离开,仍站在原地,执着地等着什么。 赵知与没有出来,甚至没有出声。 滞重的安静在走廊里蔓延,管家挺直的脊背愈发僵硬。 片刻后,他动了,却不是离开,而是走了几步,来到了旁边的门口。 这次他没再敲门等待,甚至没有出声,拧开把手径直就走了进去。 冯谁的屋子空荡荡的,早上下人打扫卫生时给收拾得整齐干净,此时唯有被子上有些褶皱。 管家鹰一样的眼睛环视了一圈,落到紧闭的浴室门上。 他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推开。 风从窗户灌了进来,浴室里也没人。 管家扫了眼浴室,浴缸残留水渍,地面却已经干了,洗漱台上东西有些凌乱,剃须刀随意放着,没有归置。 是很普通的男人浴室。 管家闻到残留的香气,是别墅里统一采购的沐浴露气味,他用的也是这款。 他准备关上门退出,却又蓦然停住。 鹰隼一样的眼里冒出精光,他眯了眯眼睛,又重新看了一遍。 浴缸旁边的脏衣篓里堆放着换下的衣服。 西装外套随意地扔在上面。 管家的眉心聚起深刻的纹路。 有什么不对。 有人脱衣服最后才脱外套吗? 但这点疑问很快就消散了,毕竟无关痛痒。 他关上浴室门,走向与少爷卧室连通的门边。 他盯着球形把手。 片刻后,管家敲了敲门:“少爷,该上课了!” “少爷,该上课了!” 管家洪亮的声音再次传来,这回似是换了个方向。 赵知与的浴室里,爵士乐轻缓地流淌,慵懒暧昧的男声反复吟唱。 my funny valentine. sweet comic valentine. “少爷!”外边的声音不屈不挠,“老师等您很久了!再不去就失礼了!” 赵知与闭目听着音乐,嘴角勾起一点,隐隐现出左颊边的浅浅的酒窝。 冯谁双手抱胸靠在浴室门上,望着躺在浴缸里的人。 “少爷!”管家的喊声间隔逐渐降低,很快又是一声,愈加洪亮,还带着近乎砸门的声音,“您要是身体不适,请告诉我一声!” 浴缸当然没有水,赵知与和衣躺着,姿势十分熟练。 第17章 他似乎完全屏蔽了管家的喊声,只全副身心沉浸在乐声里。 这首曲子很短,很快放完、淡出,冯谁眼疾手快,戳了两下手机,于是男声再次响起。 “my funny valentine……” “少爷!”管家的声音似乎带上情绪,悲愤还是难堪,“您的教养呢!我知道您在里边!” 冯谁看着赵知与宁静的脸庞和嘴角未曾消散的笑意,轻轻叹了口气。 他轻手轻脚地打开浴室门,又虚虚掩上。 走向管家的那几步里,冯谁确认了一个事实。 这老头肯定不是小猪,更不是小蜜蜂小老虎小毛毛虫。 他不在赵知与的奇迹森林里。 “少——” 管家的手还未落下,门就被一把拉开,冯谁对他笑了笑:“管家好。” 管家一下子止了声,站在冯谁的房间里,阴沉地盯着他。 “少爷呢?”见冯谁不说话,他压下去的怒气又隐隐逸出,“你把少爷藏哪了?是不是你把他带坏了!” 冯谁侧身让出一条路,示意了一下房间另一头的浴室。 颓靡的吟唱飘了出来:“each day is valentine's day.” 管家额角青筋抽了抽,死死瞪着冯谁,压低的声音听得出咬牙切齿的意味。 “你怎么能给他听这种东西!少爷每年花五百万学的古典乐钢琴!” “这么贵?”冯谁说,“那您别担心,这个免费的。” “你!”管家指着他点了两下,平缓了一下呼吸,推开冯谁大步朝浴室走去。 冯谁被推得一个趔趄,站稳后没有动,只是看着管家背影。 那身影在半掩的浴室门口停下,一往无前的气势猛然被截断。 管家看着浴室门,在循环的靡靡之音中站了好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又朝冯谁走来。 “跟少爷说钢琴课推迟一小时,老师会等着他。” 管家看都没看冯谁,大步跨出了房门,要从冯谁房里离开。 “你看到了吧?”冯谁说。 管家身影一顿,转头阴沉地看了冯谁一眼:“少爷睡着了,再过半小时叫醒他。” 他停了一下,继续道:“还有,做好你自己的事,不要以为少爷高看你两分,就能蹬鼻子上脸。” 冯谁没有理会他的敲打:“你看到了吧?” 管家等着他,没说话。 “正常人会喜欢睡在浴缸里吗?”冯谁说,“他生病了。” “闭嘴!”管家低吼一声,发胶固定的头发散落下来,垂在额角,他盯着冯谁,一字一句说,“少爷健康强壮,再让我听到你嘴里诅咒的话,阿水就是你的下场。” 冯谁沉默。 管家用食指警告地点了点他,转身离开。 冯谁立在原地,爵士乐不知循环了多少遍,再次从头唱起。 钢琴轻盈的声响落在他的心上。 山羊说,不管风信子的花是什么颜色,我都会回来。 这是是关于我们友情的故事。 冯谁迈开步子,跟上了管家。 管家没有看他,冯谁也一直注视前方。 “半包围的环境能提供安全感,所以心理抑郁的人喜欢睡在衣柜,或者浴缸里。” 管家猛然停下了脚步,缓慢地看过来:“一个高中学历的混……” “他抑郁了。”冯谁说,“很严重。” “你最好不要逼死他。”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绿野仙踪》 第13章 少爷的心理医生被请来的同时,冯谁被管家发配了“小黑屋”。 是他第一天来时待过的屋子,说小黑屋有些过了,而且这一回不论是枕被的料子,还是桌上插着花的花瓶,布置明显比上次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冯谁轻易接受了这个事实。 只是还没等他往外收拾东西,赵知与就带着人浩浩荡荡杀到。 门被推开后,赵知与环视了一圈,皱起眉头:“跟我回去,这种地方怎么住得了人!” 赵知与身后跟着张正三个,张正似乎憋着什么,想看冯谁又不敢看,老三眼珠子滴溜转,只有阿布一声不吭地侧身越过赵知与,进来三两下收拾了冯谁的东西,拎着箱子又沉默恭敬地回到赵知与背后。 “走吧。”赵知与说。 离开时,在走廊上正好撞见一脸急色的管家。 “少爷!”管家又惊又疑,“我到处找您呢!医生说您上了二十分钟厕所……” 他看到了冯谁,一下子闭了嘴,目光缓缓从张正几人脸上划过。 “刘叔,我让冯谁哥哥回去住。”赵知与说。 冯谁是被管家发配的,这句话当着这么些人,无疑是在打他的脸。 “少爷,您听我说……”管家耐着性子。 “他们都笑我。”赵知与单刀直入,“打狗也得看主人,您让我太难堪了。” 这句话说得非常不客气,与赵知与平日里温和善良的形象十分不符,不管是管家还是张正他们,一时都瞠目结舌,不敢出声。 管家老脸涨得通红:“少爷,您就这么看重这个冯谁……” “不是冯谁。”赵知与再次打断他,“不管是冯谁、张正、老三还是阿布,他们都是我的人,您说也不说一声,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随便处置了他们。” 赵知与缓了口气:“我知道,爸爸和二叔不在时这里您做主,可我毕竟是赵家的少爷,下人们当着你的面不敢议论,背后谁不笑话我,他们以为我听不懂,您也以为我很多事不懂,所以都替我想了,做了,其实我什么都懂,说到底,你们——” 他目光转了一圈,从管家到一边打扫的下人:“你们都在轻视我,毕竟少爷傻嘛,十八岁了还跟个小孩一样,装也装不明白的……” “少爷!”管家大喊一声,脖子上青筋都爆了起来,“谁敢!我看谁敢?!” 几个下人仍在打扫,只是头垂得更低了。 管家似乎受了很大打击,踉跄两步后扶住墙壁,不住地喘着气,眼神都有些发直。 冯谁看到赵知与垂下的手紧握成拳,大鱼际那一块没一丝血色。 赵知与没说话,没动,走廊里回荡着管家的粗喘,下人们慢慢往看不见的地方打扫。 “是我行事不妥,对不住少爷。”良久后,管家低哑的声音响起,看了眼赵知与,“医生还在等您呢,让冯谁自己回去就行。” 赵知与没说话,开始往前走,冯谁跟在后边,路过管家时,扶了一把。 那一刹那,管家爬上血丝的眼睛斜着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森寒,阴郁,带着冷冰冰的审视。 冯谁垂眼,放开手,跟在了赵知与身后。 赵知与看心理医生的同时,管家也病了。 据说是急火攻心,加上年纪大了,一病就倒了床,意识模糊管不了事。 别墅里下人观望了两天,慢慢就懈怠了些,虽然不至于敷衍了事,但跟从前规矩森严的样子大相径庭。 赵知与亲自去看望了管家,在房间里待了两个小时,出来后没多久,管家似乎精神见好,第二天就能下地了。 “他先前可能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冯谁说,“撂开手,出些乱子,才好显示自己的重要性,这是拿乔呢。” 冯谁头一次用这种阴私手段挑拨离间,显得不怎么熟练。 但对象是赵知与。 “这不是跟少爷赌气呢。”冯谁上眼药,“也太不为你考虑了。” 赵知与趴在地毯上,正在玩乐高,闻言抬起头:“冯谁哥哥,不要那样说刘叔。” “嗯?” 赵知与认真对冯谁说:“刘叔从小照顾我,我知道他是把我当自己孩子对待的,就算有时候严苛了些,本意也是为我好的。” 冯谁心中动荡,小心试探问道:“少爷很相信刘叔?” “嗯。”赵知与往房子上加拼好的屋顶,“他是我最信任的人。” 冯谁心中一凛,背后沁出了汗意。 如果不能按死管家,就得让赵知与收敛些,枪打出头鸟,赵知与待他越亲近,注视他的目光就会越多。 冯谁组织了下语言:“管家似乎不太喜欢我,要不少爷在外还是把我当保镖吧,免得给少爷惹麻烦。” “我怎么会有麻烦呢?”赵知与笑了笑,把乐高小人的人头按进了脖子里,“麻烦的是你啊。” 冯谁看着他。 “别怕。”赵知与安抚他,眼神明亮又坚定,“我会保护你的。” 赵知与休息了几天,没再上密集的课程,每天玩游戏、游泳、晒太阳,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中间出去了一次,虽然冯谁张正他们跟着,去的也是大型商超,但好歹放了会风,赵知与还在室内滑雪场滑了一个小时,玩得酣畅淋漓,尽兴而归。 赵知与买了一堆东西,回来给每个人都分了一些,还特地给管家送去一份。 第18章 冯谁受他所托,偷渡了一瓶汽水回来,晚上别墅都关灯了,黑灯瞎火地,冯谁靠着手机屏幕一点亮光,做贼似地倒出三分之一,又兑了等量的水,这才端给翘首以盼的赵知与。 赵知与在黑暗里慢慢啜饮,窗户开着,气味很快散去。 两人坐在黑暗中的地板上,吹着带海水咸腥味的夜风,共享这一刻甜丝丝的宁静。 赵知与喝完,打了个嗝。 临睡前,冯谁摸出血糖检测仪,借着窗外月色,准备好采血笔和试纸,给赵知与的手指消了毒,扎了两下。 血糖检测显示7.2,很正常。 “多少?不高吧。” 黑暗中,赵知与凑了过来,因为看不清,先用两只手按在了冯谁肩膀上,这才从后面探出个脑袋。 热乎乎的一团贴在背上,跟小狗似的,实在不怎么好受,冯谁想让赵知与离开点,转过头刚要开口,嘴唇却擦过一片冰凉凉的皮肤。 赵知与的呼吸拂动冯谁额前的头发,湿润的水汽携着一股蓝莓果浆味萦绕鼻端。 冯谁僵了一下。 赵知与离他太近了,侵犯了他的领地,大概同时侵犯了他的男性尊严。 所以他感受到浴室那次一模一样的不适感。 冯谁往后退了一屁股。 “7.2,不高。” “我就说吧。”赵知与很开心,“剩下半瓶可以喝吗?” “不可以。”冯谁爬起来,“睡觉吧你。” “冯谁哥哥,你现在真是没大没小了。”赵知与说。 “你今年多大?” “十八,怎么了?” “我二十四。我大。”冯谁说,钳着赵知与的胳膊,把人半托半拎弄到床上,“睡觉。” “明天就要去学校了,我睡不着。”赵知与从被子里爬出来,跪在床边看着黑暗中更黑的一坨影子。 “小孩呢。”冯谁笑了一下,“不想开学呀。” 赵知与笑笑没说话。 “回了。”冯谁招呼一句,往自己房间走去。 要关门时,赵知与说:“晚安。” 冯谁下意识看了过去,赵知与说完后半句:“冯谁哥哥。” 月光从侧边窗户漏进一束,斜打在赵知与脸上。 死亡打光,死亡角度。 但赵知与优越的骨相居然抗住了,白皙的肤色被月光浸得跟新雪一样。 跟个混血小王子似的。 冯谁心里想。 “晚……”冯谁还没说完,突然看到赵知与是跪在床上的。 冯谁皱了皱眉头。 以前,他工作的地方,那些……也跪,跪在客人脚边,楚楚可怜,或是娇媚顺从。 跪的也有男的。 冯谁很清楚,跪着不但代表卑微,在那种地方,更是某种花样、意趣。 冯谁一下子觉得赵知与这个姿势很碍眼,好像某种从未涉足的肮脏一下子沾染了他。 冯谁工作时看到那些男人就在想,如果将来他有了儿子,或者他有个弟弟,哪怕他被人打死了,也绝不会让他沦落到这种地方,就算在里面当个清白的服务生也不行。 他推开门,两步跨了过去,把赵知与扽了起来。 “哇!你力气好大!”赵知与惊呼。 “闭嘴!”冯谁说。 赵知与站在床上,本就比冯谁高一截,这回冯谁直接到了他肚子。 冯谁仰着头,盯着赵知与的眼睛,也不管赵知与看不看得到自己:“男子汉大丈夫,跪天跪地——新时代也不用跪父母了——其他时候站直了,不许瞎跪!” 大概冯谁语气前所未有地严肃,赵知与没再玩笑:“哦。” “记住了吗?” “记住了。”赵知与说。 冯谁叹了口气:“睡觉吧。” 他再次准备关上门,赵知与还保持着站在床上的姿势,高大的身影罩下来:“冯谁哥哥,你还没回我。” “什么?” 赵知与看着他:“晚安,冯谁哥哥。” “……”冯谁有点无语,要不芯子还是个小孩呢。 “晚安,少爷。” 【??作者有话说】 感谢“77388366”投的地雷 感谢“恨不相逢在海棠”灌的10瓶营养液 第14章 赵知与上学这天,整个别墅都忙碌起来。 冯谁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为了显得成熟些,他用发胶梳了个背头,加上黑色西装,整个人起码老了四五岁。 冯谁很满意。 保镖就带了冯谁和张正两人,冯谁走出别墅大门时,广场喷泉边上,正为赵知与整理领带的管家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赵知与穿着一整套制服,后背绣着两支紫藤花左右簇拥猛虎的徽章。 冯谁的脚步一顿。 他从没想到过,那居然是校服。 赵知与转过身,头发打理过,领带规矩地系着,宁和平静的目光看过来时,恍惚让冯谁以为,又回到了初见时的那一幕。 他烫着似地移开眼睛。 一辆银色库里南从地下车库开出来,很快吸引了冯谁的目光。 赵知与上车后,张正抢先上了副驾,冯谁只能跟着坐在了后排。 车子无声驶出大门,绕着山体盘旋而下,大海在不远处轻盈地呼吸。 冯谁打开手机,看了眼锁屏界面的时间和日期。 而后他按掉手机,靠着座椅直视前方。 心里思绪纷乱成一团,身边的声音好像都渐渐远去,脑海中不断浮现手机上的日期。 已经快两周了吗? 怎么好像昨天才认识的赵知与。 手背上传来一点异样,冯谁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要反手钳住,但也是在几乎0.1秒的时间里,他反应过来身在何方。 手掌下意识一翻,但没了下一步动作。 冯谁控制着没有偏头,仍是看着前边。 柔软的指腹戳在了他的掌心。 见他没有反应,又戳了一下。 冯谁无声叹了口气,侧身问赵知与:“少爷要喝水吗?” 借着侧身的动作,他收回了放在身侧的手。 赵知与看他一眼:“不喝。” 接下来一路无话,车子驶进学校,赵知与下车去了教室,都没再说话。 冯谁看着赵知与的背影,几百米的距离,他还是规规矩矩地背着书包,跟身边或拎或单肩挎着的学生相比,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停车场在偏僻的角落,不大的场地,围着一圈高大的榆树,浓荫匝地。 边上停着一辆宾利,一辆亮蓝色布加迪,余下的也都是法拉利、保时捷这种豪车。 一个保镖模样的人朝冯谁二人点头示意,一屁股坐在了树荫下的休闲椅上,掏出打火机和烟,打火点烟深吸一口,而后享受地慢慢吐出烟圈,看样子是要在这儿待上好一会儿。 冯谁看了下环境,清幽僻静,起码不用顶着日头,他很满意。 正打算找个地儿坐着眯会,一位穿正装的女性走了过来。 “请问是赵知与同学的保镖吗?请随我来。” 冯谁看了眼张正,张正点点头。 正装女性领着二人进了教学楼,冯谁一下子有点紧张,她推开一间小办公室的门,将两人让了进去。 说是办公室,更像是个待客厅,进门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张办公桌,正中间的位置是一套实木组合沙发,墙上甚至嵌着液晶电视。 女士离开不一会儿,端着托盘返回,在茶几上放下一壶茶,一壶芳香浓郁的咖啡,和一碟小巧精致的糕点,而后拉好办公室正对走廊的窗帘,无声地离开。 “这是干什么?”冯谁问。 “……”张正用看乡巴佬的眼神看了眼冯谁,“休息。” “休息?”冯谁惊讶,“我们吗?” “这栋教学楼,还有对面那栋,再加上边上那个七层的玻璃图书馆。”张正说,“都是咱们老爷捐的。” 冯谁实在没忍住张大了嘴:“得多少钱啊这是。” “不多。”张正拿起装糕点的碟子,一口吃了一大半,“也就十几二三十个亿吧。” 冯谁捏着张正塞给他的糕点,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张正看了眼,没说什么。 冯谁缓了一会,拿出手机开始搜索。 “看什么?”张正好奇凑过来。 冯谁搜的是这所学校。 不出所料,是所贵族学校。可能是被那十几二三十个亿给震撼到了,再看到每年几十万的学费,冯谁居然接受良好。 但他很快皱起了眉。 这是一所正常学校。 不是什么针对特殊人群的特殊学校,正常地教授语数外等课程,顶多是比公立学校多出几门心理、小语种而已。 进学校后,看到成群结队的学生时,冯谁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没想到结果真的是这样。 他看着手机界面的信息,一下子不知道该为赵知与高兴还是难过。 第19章 下课铃响起,叽叽喳喳的笑闹声如泄洪般涌出,一道道身影从窗外经过。 张正闭眼靠着沙发,双手抱在胸前,说是休息,但冯谁看得出来,他没有真正放松。 冯谁按灭手机,在四周环绕的年轻嗓音中有些无所适从。 冯谁又解锁手机,点到电话界面,指尖在最上面的“a少爷”上停留了片刻。 他点开少爷的手机号。 发个短信,问他适不适应?需不需要他和张正做什么? 做什么呢? 赵知与是上课,又不是上法场。 冯谁按掉手机,放在茶几上。 有人在看他。 冯谁猛地转头,窗帘并没有完全拉上,中间有条小缝。 赵知与的脸从缝隙里一闪而过,像裹挟在鱼群里迁徙的小鱼。 上课铃很快响了。 冯谁放松下来,学着张正的样子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其实进了学校,就没他俩什么事了。 学校大门边上就是一个派出所,保安团都是精壮的中年大汉。 冯谁尝试了会,既睡不着,也放松不了。 可能是刚才那杯咖啡的原因。 也有可能是恍如隔世的环境。 “嗡。”手机屏幕亮了。 冯谁点开,是条短信。 【少爷:学校里挺安全的,你们好好休息吧,不用担心。】 冯谁把短短的一句话看了两遍,在输入框里打字。 【上课时间不要玩手机,好好学习。】 【少爷:知道啦!怎么跟老头儿一样。】 冯谁没再回复。 很快到了中午,学生们结伴三三两两地往食堂去,张正睁开了眼睛,起来活动了下身体:“走,去吃饭。” 学校似乎不止一个食堂,张正与冯谁远远跟着赵知与,进了一栋西式风格的建筑。 一进里边,冯谁差点没反应过来。 从高高的穹顶垂下的二十几盏吊灯看起来华贵又古典,高大的玻璃花窗色彩明艳,穹顶上大片铺展的金色壁画富丽堂皇。 不像食堂,像宫殿。 “漂亮是吧?”张正环视一圈,啧啧有声,“第一次进来时,我也不敢相信,人吃饭的地方能弄得这么金光闪闪的。” 两人在自助区取了饭菜,隔着赵知与几个桌坐下。 周围的学生似乎对一身黑西装,长得挺不好惹的社会男性习以为常,没怎么关注他们,倒是不时有女生看向冯谁,在他回视时又飞快挪开视线。 冯谁的全幅注意力都在赵知与身上。 赵知与身处几十号人中间,似乎是个小团体。 从座位分布和方才走路的先后次序来看,团体的中心是赵知与身边的男生,和赵知与一般高大,脸上总带着笑意。 男生和众人说说笑笑,不时看向赵知与,似乎是特意cue的他。 赵知与吃饭也很规矩,坐得端正,慢条斯理地咀嚼,跟身边东倒西歪,放声大笑的男生形成鲜明对比。 他低着头,只是偶尔回应身边的男生。 冯谁正看着,赵知与突然抬头,目光没有片刻迟疑和逡巡,直接越过人群,射向冯谁。 这一下出其不意,冯谁呆愣地跟他对视。 赵知与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吃完饭,冯谁张正仍是远远跟着。 小团体的头目搭着赵知与的肩,走在最前面,时不时转头跟身后的人说着什么,爆出一阵笑声。 青春飞扬,无忧无虑。 冯谁看着双手插兜的赵知与,背影挺直,垂着脑袋,风不时拂乱头发,露出一截清晰的下颌。 赵知与也在笑吗? 在这么多朋友身边,应该会很开心吧。 下午依旧是待在小办公室,正装女士又来了一趟,换上新泡的花茶和两盘茶点。 “我就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二位先生有什么需求可以随时叫我。”女士礼貌对二人说。 张正有些不自然,冯谁于是应下:“好,谢谢你。” 冯谁明白,他们只是打工的,沾了赵知与的光才受人礼待,对方不知是老师还是行政人员,但只要是学校里的,在张正看来应该都是值得尊敬的人,让敬重的人给二人端茶倒水,张正心底难免不安。 “你读了多久书?”冯谁问。 “……初中毕业。”张正说,“怎么?” “我高中没读完。”冯谁说,“半斤八两。” 下午除了去厕所,两人几乎都待在小办公室,人一清闲就容易胡思乱想,冯谁其实有挺多事想的,但不知为什么,思来想去,最后总是回到赵知与身上。 他打开手机,少爷的短信框里,最后一句话还是上午10点多。 赵知与在上课,他没敢接下去。 他看着那句话。 赵知与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响起。 怎么跟老头儿一样。 开玩笑的语气,轻松的,揶揄的,像个小男孩笑闹着扑过来。 但山羊闪到了一边,没有接住他,欢笑声悬在半空中,被拉长的时间和空白一点点侵蚀扭曲。 下课铃响,冯谁开始打字。 【好好学习,坐在教室里的机会是很宝贵的。】 打完他看了一遍。 嘶,真跟老头儿一样。 东亚愧疚式教育的窒息老登。 他按删除键,皱眉思索。 让赵知与专心学习。 不要像老头儿一样。 像个年轻人。 不要窒息,不要逼他,不要把自己的经历自己的遗憾投射到他身上。赵知与就算不学,就算考零分,以他爸爸捐助的数额来看,顺利毕业也不是什么问题。 但是,读书肯定是有用的。 冯谁唯一能确认的,只是这一点。 他重新缓慢打下一行字。 【上课学了什么呀?回去能教教我吗?】 打完,他又点开表情,选了个双眼亮晶晶,饱含期待的小黄人。 发送。 赵知与几乎是秒回。 【少爷:彩信。】 【少爷:想学什么,我认真听讲记好笔记,回去讲给你听。】 冯谁下载彩信,是张课程表的图片,用彩笔圈出了今天的课程。 冯谁从语文、数学、西班牙语、艺术与设计、全球展望与研究等课程名上掠过。 好像都挺重要的。 高三的课,赵知与听得懂吗? 如果听不懂,他日日身处此地,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又靠什么支撑着? 冯谁一下子觉得自己很残忍。 他的目光扫过图片。 【语文可以吗?会教怎么写童话吗?】 上课铃响了。 赵知与没再回复。 冯谁松了口气。 下午有节体育课,隔壁班的学生呼啦一声涌了出来,声音都欢快了几分。 张正第一时间睁开了眼睛。 两人远远缀着,来到了室内体育馆。 体育馆很大,看样子能容纳几万人,二楼是看台,因为此时就几个班级上课,只有一楼开着灯。 两人走上了二楼,昏暗中张正四处张望:“诶,在哪呢?” 冯谁没说话,径直往前走。 排球场地被拦网隔开,一共有五个排球场并列。 赵知与已经换了球衣,正在热身,背上数字是“7”。 一声哨响,排球被高高抛起,队员助跑、起跳,拍球。 “哇!”张正没忍住出声,“这招好酷,叫什么啊?这小孩怎么跳得这么高!” “跳发球。”冯谁说。 张正看他一眼:“你还懂这个?” 其实不懂的,但赵知与训练那几天,他晚上查了一下,为了弄懂规则,又看了几场奥运会赛事。 “上学时看别人打过。”冯谁含糊说。 张正看了半天:“少爷是干什么的?怎么一直在跑?” 冯谁看了片刻:“应该是副攻手。” “副攻?那还有主攻?凭啥少爷不是主攻?” 冯谁叹了口气:“看球赛吧。” 两边有来有往,战况十分激烈。 看着看着,冯谁和张正都看出不对劲来。 “操!这是干什么呢!欺负人不是?!” 冯谁皱眉。 副攻手两人,主攻一人,但二传传球时,只传向其他两人。 赵知与一次次移动、起跳、挥手,都没球传向他。 对面拦网也看了出来,根本不拦赵知与。 冯谁握紧了拳头。 连张正这种完全不懂排球的人都看出来了。 冯谁盯着场内仍在移动的赵知与,看他急促的呼吸和起了红晕的脸庞,慢慢平缓着呼吸。 “也许是战术。”冯谁说,“让对方放松警惕,再出其不意得分。” “这样啊。”张正似乎不信,“那为什么要选少爷当诱饵啊?” 为什么呢? 第20章 冯谁心里一阵刺痛。 他握着栏杆,目光一寸都不移地盯着场内。 这一看,又险些爆粗口。 队员移动时,有两个人总是撞到赵知与。 肢体不协调吗傻逼! 离得远,到底是不是故意,又撞得多重,都有些看不清楚。 但从赵知与如常的脸色来看,似乎只是普通地碰触。 冯谁的手指快速敲击护栏,紧紧抿着嘴。 一个爆炸头,一个眼镜。 比分来到了24:23,赵知与这边23,对方剩一分就要赢了。 冯谁又看向二传手,没什么明显特征,就是个子有点矮,不到一米八。 爆炸头,眼镜。 矮子。 第15章 冯谁没再关注两边的比分和赛事进展,全部注意力都在赵知与身上。 又一次尽全力地助跑,起跳,挥手。 排球在空中旋转,越过近处的两个进攻队员,落在了最边上的赵知与身前。 冯谁一把扣住栏杆,呼吸都变得缓慢。 赵知与用力拍下。 对面拦网来不及移动,没有任何阻拦。 “砰!” 排球砸在对方场地,响亮的一声震荡了整个体育馆。 裁判吹哨,指向落地方向。 界内球!!! 场外的观众爆发出一阵欢呼,赵知与原地愣了一会才转身。 他球衣胸前胸后一片汗湿痕迹,远远望过去,脸红扑扑的。 头目冲过来一把抱住他,狠狠揉搓着他的脑袋,赵知与也笑了,露出两排牙齿。 冯谁抠着铁栏杆的手松开了,扬了扬嘴角。 赵知与又跟几个队友击掌,目光环视场外,似乎在寻找什么。 “我上个厕所。”又观望了一会,冯谁对张正说。 “去吧,我盯着。” 更衣室的门打开,冯谁一把扣住来人的手臂,使力拉了进来。 关门,上锁。 赵知与下意识挣扎,看到是冯谁后,就乖顺地任他按在了门板上。 冯谁一手卡着赵知与肩膀不让人乱动,一手掀起他怼在裤腰里的衣摆。 腹部和肋骨处有淤青,不算明显,要凑近了细看。 冯谁一寸寸看了过去,又拿手指按了按。 “嘶——” 冯谁立马收回手,放下衣摆:“痛啊?” 赵知与低头看着冯谁,对上目光时似乎有些吃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痛。” “不痛?”冯谁说。 “不痛。”赵知与说。 “那你嘶什么?” 赵知与不说话。 冯谁便杵在他面前盯着他。 “妈妈去世后,爸爸老是恍神。”赵知与开了口,“但我要是哪里不舒服了,爸爸就会回过神来。” 没等冯谁皱眉,赵知与就说:“对不起啊冯谁哥哥,我骗你玩的。” 冯谁叹了口气,坐到椅子上。 赵知与走过来,坐在他旁边。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赵知与问他。 “刚刚。”冯谁想也没想。 “那你怎么知道我肚子上……” 冯谁看他:“我有透视眼。” 赵知与没笑:“你生气了?” “没。” “那你看到我得分了吗?”赵知与眼神亮晶晶地问。 冯谁平缓了一下呼吸,笑了笑:“看到了,怎么这么厉害。” 赵知与左脸的酒窝变深,眼睛弯弯的。 “那两个队友……”冯谁收了笑容,“以前也这样吗?” “没有。”赵知与说。 冯谁看着他:“说实话。” 赵知与沉默了一会:“我之所以能进排球队,是因为陆名。” “就是你们小团体那个头目?” 赵知与消化了一下“头目”二字:“嗯。” “所以他们看你不顺眼,就在场上欺负你?” “我没有被欺负。”赵知与声音大了些。 “没被欺负一身淤青啊?撞鬼了?”冯谁也来了些火气。 “排球场上就是这样的。”赵知与说,“他们不是故意的。” “你还帮他们说话!”冯谁忍不住吼,“傻逼啊你!” 赵知与“嚯”地站起身。 冯谁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怒气一下子不上不下,反倒是愧疚水涨船高。 赵知与梗着脖子,低声说:“你又不懂排球。” 冯谁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知与站了一会,迈步往门口走。 他拉开门,准备出去,冯谁拎着他的领子往后一扯,“砰”一声关上门,重新反锁。 “不要你管!”赵知与挥手想要挣脱他。 冯谁被他胳膊狠狠一劈,松开手,人退后了两步。 赵知与怔怔看着他:“你……你怎么不还手?” “我敢吗?”冯谁没忍住气笑了。 赵知与愣了一下,也笑了。 他过来要检查冯谁胳膊,冯谁没让:“没你身上那几下实在。” 赵知与沉默下来。 “首先,你本来就是靠着陆名进的排球队,陆名照顾你,大家也都知道你是赵家的小少爷,要是再跟队员发生矛盾,众人的不满只会更大,但顾忌着你的身份和陆名,谁也不敢明面上对你怎么样,可背地里隔阂只会更深。”冯谁看了他一眼,“你是这样想的吧?” 赵知与睁大眼睛看他:“你真有透视眼吗?” “……”冯谁扶额,“这个叫读心术。” “少爷真的很聪明,也很敏锐,比那两个肢体不协调不知强上多少倍。”冯谁尽量温声说。 “肢体不协调?” “但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真的是全靠陆名,为什么那一球,小矮子会传给你?” 赵知与脑袋有些晕:“小矮子?” “你们那二传手,瞧着挺聪明的样子。”冯谁说,“他传给你,你也得分了,不正说明你是有实力,而且队里的核心人员是认可你实力的?” “可是……” “没有可是。”冯谁按灭他的怀疑,“其次,你以为不忍让,就会因小失大?” “少爷。”冯谁将赵知与按在椅子上,然后弯腰看着他,“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很容易解决。” 赵知与近在咫尺的睫毛扑闪着:“很容易?” “容易。小菜一碟,轻而易举,九牛一毛。” “九牛一毛是……” “少爷。”冯谁加重按在他肩膀上的力度,盯着他的双眼,“被人揍了就揍回去,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赵知与的眸光晃动,似乎被这简单粗暴的哲理给震撼到了。 “可是……” “没有可是。”冯谁凑近了些,“相信我。” 赵知与看着冯谁,嘴唇微微张着,很久都没说话。 冯谁直起身:“等下还能上场吗?” “可以。” “上场,揍回去。”冯谁说。 赵知与中场换下了一个副攻。 张正见冯谁回来:“你拉屎啊?这么久。我也去一下。” “等等。”冯谁拦住张正,“等会再去。” 裁判哨响,赵知与动了起来。 冯谁看着看着,发现这小孩有时候是真的实心眼,别人“不小心”碰到他,那是游刃有余雁过无痕无迹可寻,换了赵知与,瞎子都能看出他上场不是打排球,是专门盯着队友打。 什么走位进攻拦网全都不顾了,就盯着眼镜和爆炸头围追堵截。 对面都看呆了,二传手传球时硬生生才从这边赵知与的身上移开眼睛。 一场比赛打得七零八落。 准备活动区内,有人跟老师说着什么,还有人指着赵知与跟裁判比划。 一只手搭在了那人肩膀上。 陆名笑眯眯地说:“说这么多话口干不?过来喝点水呀。” 那人如同见了鬼,颤巍巍地摆手:“不,不了,谢谢陆少。” 冯谁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意图明显一点,说不定更好。 以前赵知与考虑太多,现在亮了态度,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霸凌该偃旗息鼓了。 人性果然是欺软怕硬,爆炸头和眼镜被赵知与几个肘击撞得脸都青了,结束时愣是半点脸色都没摆。 “你俩收拾一下器材。”老师对爆炸头和眼镜说。 场馆的学生们慢慢都走了,灯也关了几盏,爆炸头和眼镜沉默地搬着器材。 “砰!”爆炸头猛地把一只排球砸向地面。 空旷的体育馆里一阵阵回音。 爆炸头喘着粗气:“操他大爷,操他大爷!我踏马操他大爷!” 眼镜慌张地左右看了一圈:“别出声!找个没人的地方操.你的!” “他牛什么啊!”爆炸头压低了一点声音,但听上去气得不轻。 “人家老爸厉害。”眼镜说,“真要计较起来,咱俩谁的爹都扛不住。” 第21章 爆炸头拳头捏得咔咔响,但还算有点理智,抬眼看着眼镜:“你现在倒是明白了,以前也没见你手软。” “我第一次撞着他是真不小心!”眼镜心有余悸,“那回我一整天都吓得不行,夜晚我爸差点一脚给我踢没了。后来我爸带着礼物上门,结果交谈时试探了几句,赵知与根本没跟家里人说,人家压根不知道有这回事!” 眼镜一屁股坐了下来:“我看他挺在意进队的,而且不是你说的,让他知难而退嘛。” “妈的,我以为一两次就行了。”爆炸头说,“谁能想到他坚持了三年,三年!而且陆名也不管。” “陆名又不是他妈,什么都要管着他。” “不是说他们……” 声音小了下去,冯谁皱了皱眉。 爆炸头和眼镜沉默了好一会儿。 “认栽,收手,道歉。”眼镜双手一拍,“只要道了歉,以赵知与的为人,肯定不会再计较。” “你倒夸起他来了。” “承认不承认的,人家是比咱们大气,也比咱们心好。” 爆炸头呸了一声,缓缓看了一圈空荡荡的体育馆,翻着眼皮,慢慢吐出一句话。 “他妈的一个傻子……” “说谁呢,帅哥。”一道声音猝然响起,立体环绕音似的在场馆内回荡,“隔墙有耳啊。” 眼镜猛地蹦了起来,爆炸头慌张地四顾:“谁?!谁他妈在那?!” 两人陀螺一样起码转了三个来回,那声音才吹了声口哨:“这儿呢。” 眼镜先发现,一把拽住还在瞪着眼珠子四处逡巡的爆炸头:“那!二楼!他在上边!” 爆炸头和眼镜一起看过去。 等眼睛适应了光线,他们这才看清楚,那人不是在二楼。 他站在二楼的铁制栏杆上。 那似乎是个年轻人,身形劲瘦,核心和平衡都很好,皮鞋踩着栏杆,跟踩在平地上一样稳当,只有西装衣摆随着空调风轻轻晃动。 他上身隐没在阴影中,居高临下俯视爆炸头和眼镜。 爆炸头嘴唇嗡动,似乎要说什么,眼镜一把拽住他,先开了口:“这位大哥,看样子是哪位同学家里的保镖吧?我跟朋友收拾器材,劳你帮忙,给你转个账吧。” 爆炸头也明白了过来:“给你二十万,够你一年半载的工资了吧。” “嚯。”那人轻笑,“还挺大方。” “当然。”眼镜跟他谈判,“只要你今天什么也没听……” 未等眼镜说完,那道身影突然纵身一跃。 爆炸头和眼镜吓得“啊”一声倒退两步。 “砰!” 那人从天而降,落地,起身,一张梳着老气背头的漂亮面容从暗处浮现。 两人恐惧地看着面前的人,一时没分清楚他是男是女。 “这么大方。”那人仍是语带笑意,脸上却半点笑容不见,“那就让你俩,死得轻松点。” 第16章 爆炸头一下子怒了:“你他妈说什……” 冯谁一脚踹了过去。 爆炸头身体起飞,砰一声砸在两三米外。 冯谁看向眼镜,眼镜咽了口唾沫,双手下压作安抚状:“这位大哥……先生,您,您先别生气,什么都好说,二十万不够,翻一倍怎么样?” “四十万啊。”冯谁愣了下,“真给?” “真真真真真,绝对真!”眼镜保证。 爆炸头在远处边呻吟边喊:“你他妈敢动我,操,你真是活到头了,我靠……” 眼镜大吼一声:“闭嘴!” “吵死了!”冯谁也吼,一脚把眼镜也踹了出去。 眼镜体格比爆炸头小,那一脚跟踹在棉花上一样,轻飘飘的。 眼镜飞出去起码四米。 他爬了两下,仰起头,嘴角带了一丝血线:“你,知道我爸,是谁吗?我劝你,不要冲动。” 冯谁看了他一眼,拿出手机,点了两下。 “操他大爷,操他大爷!我踏马操他大爷!” 爆炸头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有些变形,自带混音效果。 冯谁晃晃手机:“我不知道你爸是谁,但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感冒发烧手破皮儿,都算在你俩头上,为了报复你们,我被逼无奈只能把录音交给赵知与他爸。” 眼镜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冯谁感觉刚才那两脚,让盘绕胸臆间的怒火稍稍发泄了些许,他扯了扯领带,朝爆炸头和眼镜走过去。 “你干什么?!你别过来啊!”爆炸头的尖叫带上了哭音。 “闭嘴。”冯谁冷冷说。 爆炸头上一秒还在尖叫,下一秒生生咽下了声音。 再一人一脚就撤。 冯谁心想。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膨胀,但他刻意去忽视。 他们欺负赵知与,欺负一个傻子。他妈的正常人欺负傻子,欺负弱势群体! 我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生气生气生气生气…… “冯谁哥哥。”赵知与的声音响起。 冯谁的脚步顿住。 【??作者有话说】 谢谢“甴囬”灌的五瓶营养液 不好意思,因为作者收藏太少了,要压字数,所以今天更新比较少。 如果有感兴趣的宝宝们,求求点一个收藏,谢谢[可怜][可怜][可怜], 第17章 清泉漱石一样的嗓音,带着少年的清冽,像是幻觉一样在空旷的黑暗中回荡。 “冯谁哥哥。”赵知与又喊了一声。 不是幻觉。 冯谁回头,赵知与站在体育馆入口处,远远的一个模糊的黑影,但冯谁就是认出来了那是赵知与。 赵知与很快跑了过来,距离冯谁五米的地方停下,再一步步往前走。 “冯谁哥哥。”赵知与慢慢靠近他,“我们回去吧,张正给你留了茶点。” 冯谁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白玉一样俊美的脸慢慢靠近,近得能看到鼻尖上的几粒细汗。 他心里膨胀的东西像被扎破的气球,一下子漏气瘪了下来。 “哦。”冯谁慢慢冷静了下来,“好。” 赵知与抓住他的手臂:“走吧。” 冯谁跟着他在走出几步,突然停下。 他看向赵知与:“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你逃课了?你不在教室上课跑这干什么?!” 说到最后,他几乎吼了起来。 这一吼,原本熄灭的怒火又蹭地烧了起来。 “我跟老师请假了。”赵知与一手挽着他的手臂,一手拍着他的胸口,拍小孩似地,“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赵知与的声音很温柔,不知道是说上课跑出来没关系,还是别的什么。 冯谁在他一声声催眠似的重复中,奇异地慢慢平静了下来。 “以后别逃课了。”冯谁说。 “以前也没逃过。”赵知与笑道,“这次是例外。” 冯谁的理智彻底回笼,沉默了一会,拂开赵知与的手,离他远了些。 赵知与又贴了过来,挽着他的臂弯,在黑暗中看着他。 “没关系的,冯谁哥哥。”赵知与轻声说,“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冯谁猛地转头看他:“什么?” “没关系的。”赵知与再次说。 两人走出体育馆,外面的太阳有点刺眼,赵知与抬手挡了一下,很自然地和冯谁分开。 冯谁看着赵知与走进了教室,这才打开小办公室的门。 “回了?”张正抬起头,顿了一下,“你跟人打架了?” “没。”冯谁说。 单方面殴打不算打架。 冯谁坐到沙发上,仰头靠着。 “点心我都吃了啊,那个花茶还有半壶。”张正的声音传来。 “嗯。”冯谁应了一声。 下午倒数第二节课下课时,有人推开了小办公室的门。 “陆少。”冯谁听到意料摩擦的声音,然后张正喊了人。 “哎。”那把嗓音带着笑意,“我就过来随便看看,你忙你的。” 脚步声在冯谁跟前停下,停了足足一分钟,他没办法睁开眼睛。 一张放大的脸近在咫尺。 男人弯腰凑近了打量冯谁,近得能看到彼此眼里的倒影。 冯谁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男人这才直起身,笑着伸出手:“你好你好,幸会幸会。” 冯谁看着面前的手,站起身,握了一下。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陆名,水陆的陆,名声的名。”陆名说,“阿与的朋友。” “冯谁。”冯谁说。 “我知道你。”陆名有一双桃花眼,不笑时也像带着三分笑意,“如雷贯耳,好奇已久。” “陆少有什么事吗?”冯谁问。 “啊。”陆名这才想起来似的,“是有事来着,那个——” 陆名转向张正,笑了笑:“我想跟阿与的新保镖队长认识一下,你看……” 第22章 “我去下卫生间。”张正点点头。 门关上,不大的室内就剩两人,陆名给冯谁的侵犯感变得更强。 他有着和赵知与差不多的身高体型,在不大的室内压迫感十足,他站在冯谁跟前,近得有些过分。 冯谁身前是陆名,身后是沙发,可往旁边退,似乎过于明显了。 就好像迫于气势溃逃了一样。 “不问我从哪听说的你吗?”陆名开了口。 无非就是赵知与,或者叶胜坤。 “不是阿与也不是他的油画老师哦。”陆名说,“阿与甚至都没在我跟前提过你。真是奇怪啊,为什么呢?明明我和他才是无话不谈青梅竹马的发小啊。” “陆少到底想说什么?”冯谁问。 陆名垂头看着他,笑了一下,往旁边让开一步:“两点。” “第一,我就是来看看,你的长相是不是照片上,或者别人口中的那么——” 冯谁倏地抬了眼,不客气地盯着陆名。 “——漂亮。”陆名说出了口,笑着打量冯谁带着怒气的面容,“果然是很漂亮呢,长得跟女孩似的。不,我们学校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子。” 冯谁感觉心底的躁意藤蔓般滋生,那个被赵知与戳破的气球一样的怪物,重新慢慢鼓胀起来。 “哎。”陆名笑着举起双手,又往后退了两步,“开玩笑嘛,别生气呀。” 未待冯谁平息些许,陆名紧接着又说:“不过美人生起气来,更是别有一番韵味了。” 冯谁闭了闭眼。这是赵知与的朋友,有钱人家的公子哥。这个不能揍。 “第二。”陆名在冯谁眼前挥了挥手,“我说第二点了哟!” 窗外传来学生经过时的说话声、笑闹声、奔跑的声音,十分钟的课间,赵知与呢? “体育馆的事,你处理得挺好的。”陆名说,“放心吧,我已经善了后,那两个今天就会退学,以后也绝对不敢骚扰你。” 冯谁这才抬眼看他。 陆名眨了眨桃花眼:“怎么,靠谱的吧?” 冯谁移开眼睛:“谢谢陆少。” “别跟阿与说。”陆名补充,“他知道了会多想。” “多想什么?”冯谁忍不住问。 “当然是自己的责任啊。”陆名说,“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导致那两人退学啦,这件事是不是有更好的处理办法啦,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聪明啦,巴拉巴拉。” “总之。”陆名下定结论,“咱俩合伙处理了就行,别告诉他。” “别说得跟合伙抛尸了一样。”冯谁叹气。 “哈哈哈哈……”陆名笑出了声,“也不是不行,就是干起来麻烦点哈哈哈哈……” 冯谁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在陆名的笑声中有些不寒而栗。 陆名慢慢收了笑:“哎呀,你可真有趣,难怪阿与这么听你的话。” 冯谁看了眼时间,快上课了。 “不过,阿与怎么这么听你的话呢?”陆名说,“把我都比过去了。” 这句话陆名是笑着说的,然而英俊的脸上笑意不达眼底。 审视的,怀疑的,压迫的。 “叮——” 上课铃响起,单调刺耳的声音足足响了十五秒。 脚步声纷乱,窗外人影飞快掠过。 铃声止,学校仿佛一下子按了静音键,静得突兀强硬,静得毫不留情。 “开、玩、笑、啦。”陆名笑了起来,拍了拍冯谁的肩膀,重重两下跟铁砸下来一样。 冯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呢,当然是希望阿与强硬一点,这样不吃亏嘛。”陆名收了手,若无其事耸耸肩,“但他那个人看着好脾气,其实认定了什么,倔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你能说动他,是件好事。” 陆名歪头想了想。 “嗯,想说的就是这些。”陆名说,“结束,over。” “走了。”陆名摆了摆手,自顾自道,“下次一起玩儿。” 陆名拉开门,人都出去了,突然又探进来一个脑袋。 “不好意思啊。”他笑了笑,“忘了还有一点。” “你跟阿与走太近了。”陆名说,“让我很不好办。” “我是少爷的保镖。”冯谁不懂他什么意思,“想不近都不行。”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陆名伸出食指中指比了个耶,还没等冯谁反应过来,两根手指并拢,分开,并拢。 “我是指,关系上的,心理上的,感情上的——”陆名比划,“近。” 冯谁不说话了。 陆名说得对,他跟赵知与的关系,怎么就在短短的时间里变得这么近了。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这样的话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只会越来越多,注视多了,想做什么就会碍手碍脚。 陆名比着耶晃了两下:“走神就过分了啊,我说的是很严肃的事情呢,美人。” 冯谁一下子不知道是先生气,还是先担心。 “毕竟以我和阿与的关系。”陆名说,“他跟别的男人走太近了,还是这么好看的男人,我应该要吃醋的。” “普通人,我会找个山清水秀的地儿把他埋了。”陆名笑得和善,“有地位的嘛,也得绞尽脑汁使点绊子,这叫什么来着?表明身份,宣示主权,对喽,就是这个。” “陆少。”冯谁忍住说脏话的冲动,“你到底要说什么?” “那我总结一下?”陆名眼睛耷下来,似乎有点受打击。 “你请。”冯谁说。 “意思就是说,”陆名正色,整了整制服衣襟,“阿与是我的未婚夫,跟我有婚约的,懂吗?” 仿佛被飞来一拳砸中,冯谁只感觉脑子发懵。 他不懂。这有什么因果关系吗? 不是,什么叫有婚约? 婚约? “所以,你要离阿与远点。”陆名很满意自己丢出去的核弹效果,“他可是别人的男人。” 第18章 一直到赵知与放学,冯谁都没从陆名的话里回过神来。 库里南穿过林木掩映的山道,绿影交错着落入车窗,夕阳染红的天际和大海从拐角处一闪而过。 冯谁仍在失神。 赵知与注意到他的异样,问了句什么,冯谁大概答得语焉不详,或者只是发出无意义的语气词。 男人和男人结婚吗? 赵知与吗? 可他明明还是个小孩。 手心被戳了一下。 冯谁下意识蜷缩着挪开了点。 又被戳一下。 冯谁这才回过神,转过头,赵知与的脸近在咫尺,近得冯谁险些吓了一跳。 “冯谁哥哥,你在想什么呢?”赵知与笑了一下,大概是笑了,“这么出神。” 赵知与离得太近了,视野里只看到一双眼睛。 干净的,清澈的,像秋天里又高又明净的天空。 冯谁猛地往角落里弹开。 赵知与愣住了。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张正坐在副驾驶眼观鼻鼻观口。 车厢里变得很静,只有风从打开的车窗里呼呼灌进来。 赵知与的额发被风吹起,眼神不知所措。 冯谁干咳两声,掩饰地说:“一下子离那么近,吓死我了。” “对不起啊。”赵知与笑了,伸手在他胸口拍拍,“冯谁哥哥你胆子好小哦。” 冯谁身体一下子有些僵硬,但赵知与只拍了两下就收了回去。 还是小孩的吧? 赵知与知道婚约吗?知道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吗? 赵知与似乎有些无聊,一路上再没了声音。 车子从打开的大门穿过,开上长长的车道,停在喷泉广场前。 管家带领着别墅的下人在门口迎接。 冯谁拎着赵知与的书包,小跑着去给他开门。 赵知与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下车时谢谢都没说,接过书包就径自往别墅里走。 晚上,冯谁吃过晚饭,有人来叫他。 “少爷请你过去。” 冯谁看了来人一眼,递上烟:“怎么称呼?” 年轻人看也没看他,沉默地带路。 冯谁不以为意,小心翼翼把烟收回烟盒。 “范天阳。”沉默的年轻人开了口。 好一会儿,冯谁才反应过来,这是跟自己说话。 “冯谁。”冯谁说,“少爷的新保镖,幸会。” 年轻人没说话。 走廊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他们穿过一个个布置华丽的房间,灯光晃得冯谁眼睛微微发疼。 他揉了揉眼角,想跟范天阳说,自己不太舒服,要回去躺一下。 “我知道你。”在他开口前,范天阳突然出声,毫无预兆,沉默古怪的年轻人侧头看了他一眼,又一次重复道,“我知道你。” 知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郑重其事,别墅连主人带下人就那么些人,冯谁来的第一天,大概所有人都知道了。 第23章 毕竟是新人,接替阿水的。 冯谁说:“我今天其实不太……” “请进。”范天阳推开一扇门,让出位置。 冯谁怔了一下,这就到了? 没有办法,他只能走进去,范天阳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赵知与换了身跆拳道服,正在活动手脚,闻声转过身:“冯谁哥哥。” 衣服是v领,露出一小片胸膛,冯谁移开眼睛。 “你要教我什么呀?”赵知与期待地问,“是很厉害的招式吗?能一招制敌吗?” 下午从体育馆回去的路上,冯谁提出要教赵知与一两招防身的功夫。 现在看着赵知与亮亮的眼睛,身体不适、想要请假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冯谁叹了口气,认命地走上前。 这是一个小型的跆拳道内室,地上铺着厚厚的防滑地垫,边上放着一些头盔、护手胫、脚靶手靶。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看起来不久前才打扫过。 冯谁看着跃跃欲试的赵知与,想起白天学校里那些青春洋溢的身影,想起他们鸟雀一样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男孩女孩三五成群,一点小事就能哄笑成一片。 无忧无虑的年纪,美好的青葱岁月,眼里的光都是鲜活的。 同伴笑闹的时候,赵知与双手插兜微垂着脑袋,安静得那么突兀。 他在想什么呢? “先学最基础的。”冯谁解开西装扣子,“前直拳。” 他脱下西装扔到一边,活动了下手脚,双手左前右后举在胸前,站好格斗式。 “拳头路线走直线,就是直拳。”冯谁边说出了几拳,拳风呼呼地撕开空气,“手臂连贯流畅屈伸,拳头伸出旋转,同样旋转收回……” 他讲解演示了几遍,赵知与看得很认真,学着冯谁样子出拳。 “很不错,有天分。”冯谁先无脑夸了一句,然后纠正他,“出拳收回是一个流畅的动作。手臂放松,不要想着用力。” 赵知与呼了口气,又试了一次。 冯谁在一边看着,赵知与跟一般新手一样,出拳时容易僵硬,手臂也伸得太直。 他掰着赵知与的肩膀调整了下正架姿势,然后带着他的手出拳,收回,出拳:“感受一下,不是两个动作……” “这样吗?”赵知与又试了几次,转头问冯谁。 他的头发擦过冯谁的眼角,带起一阵痒意。 冯谁的感官突然变的灵敏。 能闻到赵知与身上的汗味,里面又夹杂着一股陌生的香味。 手掌下的皮肤透着热意,强健跳动的脉搏通过相触的地方传过来,少年微微喘着气,嗓音带一点运动后的沙哑。 “是这样吗?”赵知与问,气息喷在冯谁脸上。 “嗯。”冯谁勉强镇定住心神,不动声色地放开手,后退了一步。 他突然意识到,赵知与是个成年男人。 十八了,生理年龄。 就算他偶尔流露稚拙,喜欢绿野仙踪,幻想去到谁也不能打扰的奇迹森林,会因为一杯甜甜水就把人当成朋友。 但他十八岁了。 到了可以谈恋爱的年龄,过不了几年,甚至可以结婚。 “冯谁哥哥。”赵知与叫他。 “……嗯?”冯谁反应慢了半拍,“什么?” “我做得不好吗?” “什……没,没有。”冯谁调整了下呼吸,“做得挺好的。”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赵知与问。 冯谁愣了一下。 他没说话吗? 刚才是走了会神,时间很长吗? 冯谁摇了摇脑袋:“没什么,你继续。” 赵知与狐疑地看他一眼,继续练这招前直拳。 一次次出拳、收回、再出拳、再收回。 冯谁在一旁看着,却像是什么都没看进去。 “我在干什么?”冯谁心想。 对了,他在教少爷拳击。 作为保镖,他应该没有越界。 就算陆名站在这里,也不能说他离赵知与太近了。 他为什么要在意陆名? “啊——”赵知与突然尖叫了一声。 冯谁猛地转头,赵知与左脚踩着右脚,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倒。 冯谁下意识就伸出了手,抓住他的腰身。 道服很薄,他隔着衣料摸到一片温热的皮肤,赵知与倒向他怀里,微微的汗味混着陌生的香气向他袭来。 冯谁心头狂跳,手一松。 “砰。” 很重很钝的一声,赵知与仰头摔在了地上。 赵知与似乎没反应过来,眼里尽是茫然和不可置信,躺在地上愣愣看着冯谁。 冯谁就站在他身边,紧抿着唇地低头看着他。 灯光落在赵知与脸上,白玉的肤色上起了一层运动的红晕,大概是磕到了后脑勺,眼里水光氤氲。 赵知与没说话,就这样看着冯谁。 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了冯谁的心脏,一瞬间让他呼吸困难。 脑子迷迷糊糊的。 赵知与喘着气,花瓣一样的两片嘴唇微微张着。 彩灯晃动闪烁的包厢里,烟雾缭绕,洒落的名贵酒水弄脏了地毯。 男人双腿分开,坐在客人的怀里,客人雄伟英俊,仪表堂堂,把着男人的腰,眼神幽暗地寸寸掠过男人的唇,男人凑了上去,客人不动也不拒绝,任男人惶急地亲吻吮吸,待男人裸露的肤色都染了一层绯红,这才不紧不慢地将人按在怀里,低下头碰了碰男人。 包厢门开了,两人受了一惊,男人一边喘着气一边回头,露出一双带水的眼睛和湿红的嘴唇。 冯谁脑子“嗡”地一声断了弦,猛地转过身去,背对赵知与。 很久之前的记忆了,那时候他刚开始工作,没见过“世面”,跟着领班进去时不闪不避地看了过去。 很恶心的记忆是吧? 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想起? 不知道安静了多久,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知与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冯谁知道自己应该动起来,去扶一下赵知与,说点什么。 再不济也不能这样僵硬地干站着。 但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手和脚好像都不听使唤。 深呼吸,没事,深呼吸。 冯谁慢慢调整着呼吸。 赵知与绕了个圈,走到了他面前,看着他:“冯谁哥哥。” 冯谁的呼吸又一下子停住。 赵知与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摔倒的不是我吗?你咋呆了?” 赵知与的手顺势下落,似乎要拍在他的肩上:“喂,醒醒。” 冯谁后退了一步,长长吸了口气:“醒了。” 赵知与哈哈笑了起来,又“嘶”了一声,捂着后脑勺:“诶,我是不是磕破脑袋了。” 没有磕破脑袋,皮都没破,冯谁捋开他的头发,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两遍:“等下叫医生过来看一下。” “今天就到这儿吧。”冯谁捡起地上的外套搭在手弯里。 赵知与应了一声,拿毛巾擦了把汗。 冯谁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不早了,明天还得上学呢,快回去洗漱……” 话没说完,赵知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冯谁愣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过了足足十秒钟,他才被雷劈了似的,猛地看向赵知与。 赵知与慢腾腾擦着脖子上的汗,垂着眼睛,没看冯谁,手却紧紧抓着冯谁的手。 赵知与放下毛巾,仍旧没说话,也没看冯谁,手却动了,修长的五指伸展,缓慢插入冯谁指缝,而后握住,握紧。 室内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夏末的风涌了进来,那股陌生的香味瞬间盈满鼻端。 冯谁从未闻过这种气味,像是花香,又像是什么香水,浓郁霸道,嚣张跋扈地入侵感官。 冯谁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像是被雷劈焦糊了,又被高伏电压流经全身。 赵知与在干什么? 眼前这人还是他的少爷吗? 赵知与脑子摔坏了? 赵知与被鬼上身了吗? 赵知与被外星人寄生了? 赵知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冯谁看着两人的手。 他的五指僵硬地张开,赵知与的掌心贴着他的掌心,手指插在他的指缝里,弯曲地扣着他的手背。 赵知与的手很热,触感细腻,手指纤长,骨节很明显,淡淡的青筋在细嫩白皙、微微泛着粉的皮肉下蛰伏,像是冰冻河流下的青色水草。 冯谁这才发现,赵知与年纪比他小,手却大了他的手一圈,手掌完全包裹了他的,力道不会重到冯谁吃痛,却也不容挣脱。 不知是谁的手心起了汗意,黏糊糊的。 冯谁暗暗用力,想把禁锢的手扯出来。 握住的双手纹丝不动,冯谁的手臂带着赵知与的手往后退了一点。 第24章 他不敢动了,害怕把摇摇欲坠的什么打破。 他不动,赵知与却动了。 赵知与仍旧没看冯谁,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宽大的手掌和修长的手指却使了劲,不容置疑地,将冯谁的手臂扯回了原来的位置。 冯谁再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一个世纪,又像是几分钟,赵知与才松开了手。 他看了眼腕表:“九点了,我们快回去吧。” 说着看了眼冯谁。 神色如常,目光不闪不避,嘴角带着惯常的笑意,语气也是轻松自然的。 冯谁还呆愣在原地。 “怎么了?”赵知与走出几步,回头见冯谁没动,“不走吗?” 冯谁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他跟在赵知与身后,出了门。 一路上,赵知与如常地跟他聊天,声音似远似近,像是隔着一层水幕。 自己回答了吗? 冯谁甚至想不起来。 但从赵知与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回答了,因为赵知与既没有看他,也没有停下话头。 冯谁感觉一种不真实感包拢着自己,赵知与的表现,让他怀疑不久前握住他手的那人,到底是不是赵知与本人。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恍惚感,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吗? 他的手指动了动,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不属于自己的热意和汗水。 “你要进来吗?”赵知与一手扶着门框,笑着问。 “什么?”冯谁茫然地抬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二楼赵知与的卧室门口,而冯谁无知无觉,还想跟着赵知与往里走。 他脑袋嗡一下子炸开。 赵知与脸上的笑似乎变了味。 你要进来吗? 什么意思? 赵知与在勾引……呸呸呸,你踏马在想什么?!这是个小孩!你踏马脑子究竟怎么长的…… 十八岁了。 冯谁感觉,可能磕到后脑勺的是自己。 “不了,我回去,睡觉。” 冯谁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沙哑难听,像从世纪前风干的木乃伊嘴里发出。 他越过赵知与,进了房间,然后打开两间卧室中间的门,进了自己房间。 冯谁看着朝向自己的床尾。 以前他回来,床尾好像不是这个朝向。 乱套了。 肯定是脑袋磕坏了。 他恍惚中听到一声轻笑。 冯谁扯了扯领带,仍有点透不过气,索性一把扯下来,丢在地上。 他饶过床尾,坐在了床沿。 西装有点勒,他低头呆呆看着绷得死紧的扣子,扣子要飞出去了。 “晚安。”赵知与的声音从门边传过来,“冯谁哥哥。” 打扫房间的阿姨把几扇窗都打开了,夜风灌进来,扑在汗湿的后颈,有点凉。 冯谁的理智一点点收拢,组合,重新归置。 他抬手解开西装扣子,勒着的感觉一下子消失。 余光里门边还立着一道身影。 冯谁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赵知与关上了门。 咔哒。 卧室一片黑暗。 冯谁在黑暗里坐了一会,踢掉鞋子缓缓倒在了床上,抬手遮住了眼睛。 他的脑子比印度居民区的电线还要凌乱无章。 但好歹,赵知与没再执着地等他的“晚安”。 冯谁也有过青春,就算为生活疲于奔命,无心感受,他到底也曾身处其中。 那时候,读书的小孩们有各种各样的暗语。 晚安代表什么,冯谁也是知道的。 但毕竟是以前了,也许现在不流行这种老土的暧昧,也许赵知与这种有钱人的圈子里,晚安就是单纯的晚安,跟你好、谢谢你、对不起一样。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清晰响起: “那你为什么不敢回应?” 冯谁叹了口气,敲了敲额头,一定是他磕坏了后脑勺,有什么神经功能紊乱了,才会有别的声音钻进他的脑袋。 “冯谁哥哥,我今天身上香吗?” 赵知与的声音突然从门后传来,毫无预兆,猝不及防。 冯谁闭紧了眼睛。 赵知与,你到底在搞什么? 再说这种听起来奇怪的话,再让别人夺舍寄生,我踏马…… “你知道是什么香味吗?” 我不知道,不想知道,不在意,别跟我说,闭嘴,我要睡觉了。 冯谁说出了口:“闭嘴,我要睡……” 赵知与的声音隔着门板有点模糊,但还是清晰地传进冯谁耳中。 “是风信子的花香。” 【??作者有话说】 谢谢“甴囬”投的20瓶营养液[亲亲] 第19章 冯谁在黑暗中睁眼躺了半个小时,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坐起身,抹了把脸,准备去洗个澡再睡。 想起来赵知与磕到的后脑勺,冯谁又拿起手机,点开发现有两个未接来电。 冯谁盯着熟悉的名字,一下子没了动作。 就在这时,手机“嗡——”震动起来。 来电界面还是那个名字:徐燕然。 黑暗中的蓝光刺得眼睛生疼,冯谁拇指落在红色的拒绝键上,隔壁传来轻微的动静。 应该是赵知与洗漱好上床睡觉,他作息向来非常规律。 冯谁一走神,手指颤动一下就点了接听。 对面的人似乎也没料到冯谁会接,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说:“小谁?” 冯谁把手机放在耳边,没有说话。 女声清晰了些:“小谁,最近还好吗?” 冯谁仍旧没说话。 徐燕然等了一会,才继续道:“奶奶好吗?你生活费够不够用?” 冯谁呼吸急促起来,想说什么,喉咙却像堵着一块石头。 徐燕然没等到回答,也不生气,声音有些雀跃的小心翼翼:“我攒了些钱,给你打过去好不好?你改善一下生活,也给奶奶去医院检查一下,学校里不要省……” “关你什么事?”冯谁终于发出了声音,打断徐燕然。 电话那边安静下来,静得冯谁以为要挂断时,传来了一声压抑的抽泣:“小谁,你还是,还是不肯原谅我,可妈妈也没办法啊,妈妈也要活啊……” 冯谁挂了电话。 他咬牙喘着气,手机被死死攥在手心。 过了一会儿,冯谁平静下来,再次打开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家庭医生的电话打了过去。 “明天早上吗?好,我大概七点到。” “谢谢。”冯谁说。 第二天一早,医生过来做了检查,没什么问题。 “头晕吗?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医生问。 “没有。”赵知与说。 管家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到底没说什么,也没看冯谁。 赵知与上学,带了冯谁和阿布。 阿布不怎么说话,只要冯谁不开口,他们可以一整天相对无言。 安静中,冯谁得以理清自己的思绪。 昨天的事,赵知与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毕竟他只是个傻子。 冯谁不认为一个智商八岁的小孩会懂什么情情爱爱,也许牵手对他而言只是过家家的玩闹而已。 一整天,冯谁都没和赵知与说过话,他能感觉到赵知与欲言又止的眼神,和不时投来的目光,但只当做没有看到。 今天也有体育课,冯谁把体育馆的学生挨个扫了两圈,没有爆炸头和眼镜。 “看比赛吗?”阿布走了过来,“少爷好像参加了排球赛。” 冯谁仍闭眼靠在观众席上:“不看了,我眯会儿。” 阿布仍在他面前站着,但没出声,半晌才听到脚步声离开。 冯谁也没眯着,观众的欢呼声,排球落地的声音,队员的喊声跑动声,不时的裁判哨音,诸多声音混合着,势不可挡地灌进耳朵里。 冯谁听到陆名的声音:“阿与!牛逼!” 他睁开了眼睛。 “少爷把对面的球拦住了。”阿布说,“对面的学生没他高,手也没他长。” 冯谁“哦”了一声,整理弄皱的衣摆。 “拍了三次球,两次拍到对面的框里,还有一次在外边,前面两次得了分。”阿布说。 “啊。”冯谁拿纸巾擦皮鞋上的灰尘。 “你不看一眼吗?”阿布问。 冯谁没有办法,看了过去。 赵知与的身影在场上十分明显,很白很高,隔得那么远,五官还是高清的。 他穿着球服在场上奔跑,目光专注认真,太专注了,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显出些不同往日的冷酷。 偏偏他又长得极好,这种冷酷落在普通人身上就是不近人情,而冷酷的赵知与却愈发英俊。 队伍得分后,他会高兴地笑起来,唇红齿白,和额上汗湿的黑发…… 第25章 冯谁蹭一下站了起来。 “少爷帅吧?”阿布说。 “我上个厕所。”冯谁动作很快地往相反方向走去。 一天过得很快,回去的路上,车厢里和早上一样安静。 “少爷今天真帅。”阿布在安静中说。 冯谁惊讶地看向副驾。 赵知与笑了:“谢谢你,阿布。” 车里又安静下来,但是这安静变了味,阿布的话像投入了石子,搅动的涟漪在平静的水面不安稳地荡开。 冯谁没有办法,在气氛变得越来越诡异之前,也说了一句。 “少爷今天真帅。” 说完他才意识到,这句话与阿布的一模一样,僵硬又刻意。 赵知与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冯谁看着窗外掠过的绿色,窗户反光里映出赵知与的脸,他又猛地转过头,直直盯着前边驾驶座的靠背。 过了好一会儿,赵知与说:“谢谢。” 涟漪总算平息,诡异的安静变为正常的安静。 “少爷,少爷今天真帅。”司机有些紧张地瞄了眼后视镜,磕磕绊绊地对上诡异的暗号。 回了别墅,吃饭时,管家过来餐室,通知冯谁明天放假。 “我吗?”冯谁没反应过来。 保镖也是有假期的,但不固定,前几天张正他们轮流休息过,现在轮到冯谁。 “那我回家一趟。”冯谁说。 “要司机送你吗?”管家说,“下山的路要走好一会。” 冯谁想了想:“不用,就当散步。” 冯谁三两口扒完饭,收拾收拾就出了别墅。 夜晚八点的酒吧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冯谁进去时,台上乐队演唱的是一首舒缓的英文歌。 他穿过座位和人群,来到了靠近舞台的角落。 “哟!出来了。”张可说,“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谢谢。”冯谁坐下,“我破土而出的。” “你签的不是卖身契吧?”李明瑞把端上来的酒推到冯谁跟前。 “不卖身,卖命,”冯谁说。 “再没见着人我真要报警了。”李就一脸认真。 冯谁也认真地看着他,温柔说:“报吧孩子,记得亲自去,把二等功送上门。” “太过分了!”李就愤怒,“我遵纪守法,我良好公民!” “假/币研究得怎么样了?”冯谁问。 “……”李就噎了一下,“那是兴趣,兴趣你懂吗?艺术家的事能叫假吗?我一张都没制,一毛钱的都没有!” “太好了。”冯谁拍拍李就的肩膀,“制的时候跟我说?” “怎么,你要入股?”李就问。 “他要向警察举报。”李明瑞肯定道。 “他要干掉就儿自己做老大。”张可点点头。 冯谁笑了,一手把玩着酒杯,看李明瑞和张可斗起嘴来。 浓烈的威士忌让神经慢慢舒缓下来。 台上换了首轻快的曲子,客人喁喁交谈声不时传过来。 “诶,你那雇主……”李明瑞和张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斗嘴,“真傻啊?” 冯谁的手指一顿:“啊?” “那个少爷,”张可点点自己太阳穴,“你不是说是个傻子吗?真的傻吗?脑袋坏了?” 冯谁心里一阵不舒服,喝了口酒:“就……那样,说是八岁智商,但跟正常人没两样。” “八岁呀……”张可直接忽略冯谁后边的话,“那他能自己吃饭吗?能自己上厕所吗?不会要人伺候吧?” 冰块冻得很好,透过玻璃杯壁扎得手指生疼。 “谁家八岁小孩不会吃饭上厕所啊!”李明瑞一巴掌拍在张可脑袋上,“你妹三岁就会了!” “哎,你打我干嘛?不是说是傻子吗?傻子跟正常人能一样吗?我妹智力正常,可聪明了!” “我看你才是傻子。” “你是傻子,你全家都是。” “你踏马检查一下智商吧你。” “我不检查,我聪明绝顶。” “哕——” “操!” 冯谁又抿了口酒,一阵猛劲直冲天灵盖,他这才发现这群傻逼给他点的是教父。 冯谁呆愣看了半晌,又闷了一口。 张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踩在了椅子上,张牙舞爪,眼歪口斜,含混着声音:“冯谁……哥哥……捉迷藏!嘿嘿,嘻嘻嘻嘻,捉迷藏。” 冯谁一脸嫌弃恶心:“你干嘛?” “像吧?”张可跳下来,“我奶奶家隔壁的傻子就是这样,还流口水……啧,恶心死了,你那傻子少爷也这样吗?这年头真是,钱难挣,屎难吃……” 冯谁看着他,脑袋嗡一下变得空白。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手上,李就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有些担心,小声问:“没事吧?” 李明瑞一脚朝张可踹过去:“闭嘴吧你!” “操!”张可爬起来,“我跟你拼了。” 李就不安地轻轻拍着冯谁的手背:“怎么了?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 冯谁呆呆看着李就的手,慢慢平静了下来。 “是有点。”他说。 李就看他好了点,又忙着去拉架。 “绝交!”张可吼。 “现在就绝!”李明瑞也吼,“谁不绝是孙子!” “其实……”冯谁开了口,三人都看向他,“他挺聪明的。” 三人一动不动看着他。 十秒后,他们一齐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 冯谁说不出心里的滋味,也附和着笑了两声。 笑声停下后,李就抢先说:“对了,还没跟你们说,我搬家了。” “搬哪去了?” “就我们馆长那。”李就有点不好意思。 张可他们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一阵嘘声:“好啊,你小子!这就搞定美女馆长了?” “什……没,没有!”李就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不要瞎说!” “渔民之子逆袭白富美!”李明瑞说。 “就儿那是大海的儿子。”张可反驳。 吵吵闹闹中,冯谁心里的郁气慢慢散去。 舞台上乐队下去了,有个穿一身名牌的中年男人趴在舞台边缘,像是醉得不轻,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着什么。 李明瑞看了一眼:“到我上场了。” 张可连忙手忙脚乱地找吉他,李就接过李明瑞脱下的外套。 冯谁说:“加油。” 李明瑞深呼吸了几口气,拎着吉他上了舞台。 “大家晚上好,欢迎来到野饮酒吧,接下来是送歌时间,希望大家玩得尽兴……” 李明瑞唱了一首流行歌,台下慢慢安静下来,只有舞台边上的男人时不时发出一声呓语。 冯谁在桌子下面碰了碰李就的手,递过去一个厚厚的信封。 李就推拒:“哎,不用……” “拿着。”冯谁说。 李就看他脸色,犹豫了一会才收了:“奶奶那边我每两天去一次,吃喝都正常,药也是按时吃的,你放心就好了,奶奶知道你不容易,也在努力不给你添麻烦。” “嗯。” “接下来这首歌送给我的朋友。”李明瑞在台上说,“祝他出狱快乐。” 人群传来兴奋的惊呼和口哨:“这么刺激!” 冯谁无奈,朝舞台方向举了举酒杯。 李明瑞唱的是一首爵士乐,没有萨克斯,他用吉他伴奏,慵懒的感觉变得温馨静谧。 冯谁看了眼还趴在舞台边上的男人,静静听着。 余光突然捕捉到一道闪光。 冯谁猛地警惕起来,站起身环视四周。 酒吧里有人跟着音乐起舞,更多的人在卡座里聊天或是玩游戏,不时爆发出笑声,走动的人看起来神色正常。 “怎么了?”李就和张可紧张起来。 “没什么。”冯谁说,“我上个厕所。” 借着上厕所,冯谁转了一圈,又走出酒吧查看。 没有可疑的人。 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你怀疑……他跟踪?” 冯谁想了想,摇头:“不至于,他不信我一开始就不会让我干。” 李就皱着眉点点头:“也许是年轻人拍照,忘了关闪光。” “嗯。” 冯谁揽着李就肩膀进去:“你去看她时不要固定时间。” “我知道。”李就说。 “明天我休息,你也歇一下……” 他们刚进安检,就听到一阵哄闹,音乐声停了。 冯谁抬头望去,脸色瞬变,挤开人群到了舞台边。 “摸一下怎么了?”醉酒中年男红着脸膛大喊,“在这里做事还不让人摸了?” 李明瑞吃了屎一样离得远远的,厌恶地翻了个白眼。 “你下来!”男人指着李明瑞,“什么态度他妈的,什么东西!你们就是这样服务客人的!我要投诉,经理呢?!给我出来!” 第26章 冯谁皱了皱眉。 对这种醉酒闹事的,正常处理扔出去就行。但这个酒吧新开没多久,又不大,经理更是个怂货。 他们都劝过李明瑞别在这儿干,但以李明瑞的唱功和人脉,能找到这份工作已经很不容易。 先前几个月没遇到过麻烦,工资也是按时发,他们也就没再说什么。 男人还在骂,嘴里的话越来越难入耳,李明瑞脸气得通红,把吉他一摔就跳了下来。 “你……” 李明瑞一句国骂还没出口,就被冯谁捂住了嘴,整个人被单手带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冯谁眼神示意李就张可。 “不是你捂……唔……”冯谁松开手,李明瑞刚想说话就被张可李就重新捂上嘴,死死抱着腰不让动。 冯谁转过身,经理大步朝这边走了过来,却不是冲着闹事男人,而是被拉着的李明瑞。 “李明瑞!你怎么回事?啊?”经理瞪着眼睛,“一天不惹事你皮痒是……不是,你谁?!” 冯谁伸手拦住了经理。 经理想要推开冯谁,还没等碰到,就被冯谁一把抓住手臂,一捋一扣,在他手腕上一使力,经理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那可怕的力道带得原地转了一圈。 叫骂的男人也一下子歇了声。 冯谁看了眼两人: “好,现在大家先听我说。” 第20章 “大家都清楚是客人在闹事。”冯谁低声对经理说,“您不处理醉酒客人,反倒责怪受害的员工,只怕以后闹事的人更肆无忌惮,其他客人也会觉得您不顶事,这酒吧不安全,这样岂不是影响生意?” “再者,忍一时风平浪静,坏的是长久的名声,以后不仅是客人,其他供应商、同行不都觉得野饮软弱可欺?” “最不值一提的,还有员工他们辛辛苦苦干活,都是希望店里生意兴隆,也是念着您为人厚道,这回之后怕是要寒了心,驻唱走了不是大事,只怕您花大价钱请来的调酒师、厨师有了别的心思,别家再适时挖人……” 冯谁其实不想跟经理说这些,他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人也能经营一家酒吧,可能有钱的傻逼格外多吧。 但是这是李明瑞的工作。 即便月薪五千,也是一份正经、安全、相对安稳的工作。 经理被唬住了,冯谁走向男人。 男人嚷着:“你想怎么样?啊?店大欺客啊!服务不好不让说啊?!怎么,想打人?!” “对不起。”冯谁说。 男人依着惯性又骂了两句,这才反应过来:“什,什么?” “抱歉。”冯谁微笑,“让您有不好的体验了。” 他揽着男人的肩膀,把他往外带:“我们有赔偿活动,请跟我来。” 男人丝毫挣脱不得,被冯谁强行带着出了门,还在追问:“什么活动?你们这服务,是要好好赔偿我!” 到了门口,冯谁松开他,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男人趔趄着跌下台阶,倒在地上,哼哼了几声,大概地上凉贴着还挺舒服,没一会儿,他居然趴在上面睡着了。 “先让他躺着,等两点钟客人都走光了,再帮他联系人。” 一边的酒吧保镖有些呆愣:“哦,好,知道了。” 冯谁在酒吧呆到了快十二点,后面一切顺利,那怂货傻逼经理居然还安抚了李明瑞几句,又给他们这桌送了个果盘。 冯谁本想回家,但看看时间,闻了闻自己一身酒气,还是在旁边酒店开了间房。 张可李明瑞各有住处,李就现在住的地方离得远,冯谁就叫他一块住一晚。 “还在画假画吗?”关灯前,冯谁犹豫了下,问了一嘴。 房间是标间,李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原创也画,但是买的人不多。” “你这个……不会犯法吧?” “不会。”李就连忙摆手,“都是过了版权保护期的,我很小心。” 冯谁犹豫了下说:“你缺钱跟我说,别做越线的事。” 李就没有立刻回答。 冯谁擦着头发:“李就,最迟下个月,我想跟老方离开西海。” “什么?!”李就睁大了眼睛,“什么时候决定的?为什么啊?你准备去哪?” “我……没想好。”冯谁说,“你之前不是说,你家乡的小渔村,边上有座很高的山,山里有片湖吗?” “是有。” “刚好我跟老方想找个风景好的湖边小屋,我们可以去你的家乡。” 李就一下子笑了起来,又惊又喜:“真的吗?” 冯谁也笑了:“嗯。” 第二天一早,冯谁起来收拾了,也没吃早饭,径直打车回了家。 他在拐角杂货店下车,买了些老方爱吃的东西,又去花店买了一束花。 拎着一大堆东西进院子的时候,里面传来老方孔武有力的大嗓门。 “哎,就是这样,分开洒,这几只爱抢食,你洒一堆它们能把别的鸡眼珠子都给啄下来咯!” 老方说完一串话,咳了几声:“哎,多聪明的孩子!一教就会。” 冯谁在院门后笑了,这又是忽悠哪家小屁孩免费给她当劳力呢。 免费就免费吧,好歹把你的零食分点人家。 扣门老太。 “你坐着,我给你拿牛奶喝。”老方压低了声音,“我孙子买的,酸甜酸甜的,我就爱那味儿。” 哟,今天大方了一回。 冯谁笑着推开院门。 晨光洒在院子里,樟树枝叶蓊郁,叶子在风里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树荫下,几只鸡脑袋一缩一缩地啄食,旁边晾着洗净的衣服。 一股洗衣粉混合着樟脑味儿在空气中弥漫开。 土墙边上,穿着白衣的少年低垂着脑袋,手里一把秕谷,正专注地看着脚边的小鸡。 他的侧脸棱角分明,高高隆起的鼻梁看起来性感又高贵,唇不点而朱,衬得肤色愈发雪白无暇。 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色。 冯谁的脚步停住,呼吸都变得很轻很慢。 少年与破败的郊区小院十分不搭,像是误闯平民窟的王子。 可他的肢体如此舒展,动作如此自然,眉眼一派安宁,仿佛身处此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老方转头,看见冯谁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惊又喜:“诶你个臭小子咋走路没声呢!你咋冷不丁就回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咳咳咳咳……” 少年站了起来,给老方顺着拍背顺气:“奶奶,您慢点。” 然后他转过头:“冯谁哥哥回来了。” 老方缓了过来:“你咋又买这样多东西!” 老方接过他手上的大小袋子,冯谁不松手:“我拿。” 他把百合花递给老方。 老方捧着花有些无措,冯谁以为她又要唠叨乱花钱,老方难得安静了,捧着花往屋里走。 赵知与倒了茶,递给老方,从茶几下面找了个玻璃瓶,去厨房接了水:“奶奶,这花得拿水养着,才开得久。” “哎。”老方忙说,小心翼翼地把花插进玻璃瓶里,“恁金贵哈。” “是的。”赵知与笑了笑,“您闻一下,很香的。” 老方凑近了:“嗯,香!” 赵知与弯着眉眼笑了,又起身倒了一杯茶,放在自己旁边的位置。 “冯谁哥哥,喝茶。” 冯谁一阵恍惚。 为什么赵知与在他家里? 赵知与什么时候跟老方这么熟了? 还有这是他的家,为什么需要赵知与来招待他? 冯谁在赵知与身边坐下:“你怎么知道这里?什么时候过来的?一个人来的吗?” “刘叔办公室桌上有你们的身份登记,我看过就记下了。今天早上过来的。打车来的。”赵知与很乖地挨个回答他的问题。 “哎呦,别说了!”老方一听就生气,“那个杀千刀的年轻后生,狮子大开口嘞,要小与一千块,什么车一千块呐!一千块我看他能开到日本去咯!我那个时候刚好在门口扫地,一听我就来气,这不欺负小孩嘛!我就好好教育他一番,年轻人还不服气!真的是哟——” 赵知与连忙帮老方拍背:“奶奶不气。” 老方拉着赵知与的手拍了拍:“我以为那黑车宰客,看不惯就多说了几句,哪想到是我们家的客嘞,多好的孩子。” 冯谁被老方一打岔,质问的气势都没了。 “今天不是要上课吗?”他低声问赵知与。 “今天组织去博物馆。”赵知与也低声回答他,“我偷偷溜出来了,等集合回学校的时候再回去。” 冯谁皱了皱眉:“老师不会发现吗?还有今天谁跟着你的,张正吗?” 赵知与眨了眨眼睛:“我都处理好了。” “怎么处理的?” “我的小秘密。” 冯谁扶额:“等下我送你回去。” 第27章 “不行!”老方听到了,“小与在这吃中饭,我菜都择好了,鸡也杀了。” “杀了鸡?”冯谁震惊。 “怎么了!你朋友好不容易来一趟杀只鸡咋啦?”老方有点不自然,先倒打一耙,“你莫抠搜!” 冯谁很是无奈。 老方唠叨了一会,去厨房准备做饭。 “奶奶,我帮你吧。”赵知与说。 “诶哟,我的乖孙。”老方笑吟吟的,“你是客,哪能叫你做事,你在这玩会儿。” 冯谁跟着老方进了厨房。 “小与哈?”冯谁揽着老方的肩膀,“不到半天这么熟了?” 老方往外张望了两下,压低声音说:“不是你的那个少爷吗?我看他心眼好着呢,说跟你是朋友,又带一堆礼品过来……” “他带东西了?”冯谁皱眉。 “带了嘞,我看挺贵重的收到房间去了。” “老方,等会我送他回去。”冯谁按了按太阳穴,“你别忙活了。” 老方盘鸡的手停下:“这,不是要吃饭吗?” “他金贵着呢。”冯谁说,“粗茶淡饭的,吃不惯。” 老方看了看刚宰的土鸡:“这也不粗……” “他来这要是被发现了,我怕是有麻烦。” 老方顿时有些紧张:“哎,这,这怎么弄的,我还想着他既然是你老板,我好好招待他,拉近关系,说不定以后待你要好些嘞……” 冯谁拍拍她的肩膀:“……他对我挺好的。” “奶奶。”赵知与从厨房门后探出一个脑袋,“红烧肉多放糖好不好?我爱吃甜的,谢谢奶奶。” “诶,好,好!”老方被赵知与甜甜地叫着,一下子忘了刚才冯谁的叮嘱,“你等着啊,奶奶马上做给你吃。” 冯谁很无奈。 “少放糖。”冯谁低声嘱咐老方,“他不能吃太甜的。” 客厅里,赵知与乖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冯谁这才发现茶几上还放着三杯奶茶,一杯插着吸管,已经喝了一半。 “老方,你给他买奶茶了?”冯谁朝厨房喊。 “没,小与带来的,怪甜!”老方说。 赵知与按了静音,递给冯谁一杯奶茶,自己也拿起一杯。 没等赵知与插吸管,冯谁从他手上拿走了,一看标签,全糖。 “不能喝。”冯谁说。 赵知与鼓了鼓嘴巴,没说话。 “街角有家奶茶店,我去给你买一杯不加糖的。”冯谁叹了口气。 赵知与开心起来:“在哪?远吗?” 冯谁拿起外套穿上:“你在这等。” “不,我要一起去。” 郊区的房子建得密集,主路是坑坑洼洼的石板铺的,有些年代了,两边传来电视声,厨房炒菜的气味,和小孩的哭笑打闹。 很有烟火气。 冯谁和赵知与靠右走在树荫里。 风轻轻地吹着,谁都没说话,冯谁有种难得的轻松感。 是因为放假吗? 奶茶店很快到了,店面看起来很旧,招牌是毛笔手写的,看不出是奶茶店,倒像个老人家开的杂货铺。 里边坐在躺椅上听收音机的女孩看到冯谁很开心:“阿谁回来了。” 看到赵知与时,女孩瞪大了眼睛,一下子从躺椅上蹦起来,撑着柜台笑眯眯问:“帅哥你好,帅哥喝什么?” 赵知与笑着打招呼:“你好。” 女孩笑容愈发灿烂,看起来很开心:“你想喝奶茶还是果茶?也有冰淇淋和咖啡,我比较推荐这个啵啵三拼。” 赵知与好奇:“这个很好喝吗?” “很甜。”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赵知与,“跟你一样甜哟。” 赵知与噗嗤笑了。 冯谁咳了两下。 “冯谁哥哥平时喝什么?”赵知与问。 “他喜欢这个。”女孩指了指屏幕上的桂花乌龙。 “那我要这个。” “中杯,不另外加糖。”冯谁补充。 “好嘞!”女孩开始利落地做奶茶。 赵知与嘬了一口奶茶:“好甜。” 冯谁拧眉:“不是没让放糖吗?” “不知道诶,我尝着好甜的。”赵知与茫然。 冯谁接过奶茶,也嘬了一口,疑惑地看了看:“没有很甜啊。” 赵知与笑着看他。 冯谁愣了一会,表情变了,转过头去。 赵知与伸手从他手中拿过奶茶,又响亮嘬了一口:“好——” “闭嘴。”冯谁说。 “哦。” 回到家,短短一段路,赵知与额头上出了点汗。 冯谁接了水,拆了一条新毛巾,先把毛巾洗了,然后端着盆出来:“洗把脸。” “哦。”赵知与乖乖地洗了脸,把手也擦了。 冯谁正在沙发上看手机,思考着要不要先联系一下张正那边,一块毛巾盖在了他脸上。 赵知与扶着他的后脑勺,在他脸上抹了几下,又给他抹了脖子和耳后。 冯谁好不容易挣脱,脸都涨红了:“你干什么?!” “给你洗脸啊,你脸上都是汗。”赵知与无辜地眨了眨眼。 冯谁脑门突突地跳,又臊又羞又气,偏偏赵知与一脸无辜,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的样子。 “开饭!”老方在抽油烟机的轰鸣中吼,“大谁过来端菜。” 午饭很丰盛,是老方和冯谁过年的规格。 赵知与每吃一道菜,必要夸奖一番,把老张哄得眉开眼笑。 “多吃点,多吃点。”老张越瞧赵知与越喜欢,“多好的孩子。” 说着,就没忍住给赵知与夹菜。 “老方!”冯谁忍不住,“你夹菜用公筷!” “啥公筷母筷!”老张把鸡腿放赵知与堆得满满的碗里,“咱家不兴这个,小与又不是外人。” “你那样不卫生!咱家以前是没客人来,现在有客人了,你得讲卫生讲干净!”冯谁脑门突突。 “我干净着嘞。”老方有些心虚,“我这病不传染!” “奶奶。”赵知与甜甜叫了一声。 祖孙俩被打断,一齐看向赵知与,赵知与咬了一口老方给夹的鸡腿,笑眯了眼睛:“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腿,奶奶怎么能做得这么好吃呀!” 老方被他哄得很快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哎,好吃就多吃点,瞧你这孩子,瘦得!一点肉都没,多吃点,院子还有十几只鸡呢,你想吃,下次来还给你做!” “真的吗?”赵知与眼睛亮亮的。 “真的!”老方郑重承诺。 冯谁叹了口气,把剩下的一个鸡腿夹到老方碗里,然后用眼神威慑老方不准推来推去。 赵知与看着,突然说:“冯谁哥哥,我想吃那个鲈鱼,你给我夹一块好不好?” 冯谁换了公筷,给赵知与夹了块鱼肚子上的肉。 赵知与抿了抿唇,好半会儿才说了句“谢谢。” 三人说说笑笑,主要是赵知与哄老方,老方皱纹都成褶了,时不时发出杠铃一样的笑声。 冯谁听着赵知与和老方一来一回,忍不住勾起嘴角。 他们家的饭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 冯谁吃了三碗饭。 赵知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还吃吗?” “吃。”冯谁说。 赵知与麻溜地去给他盛饭。 “你放着!让他自己盛!那么大人了搁家里跟个大爷似的!”老方朝厨房喊。 “奶奶,我喜欢盛饭。”赵知与说。 冯谁又吃了满满一碗。 一只小碗被推到了冯谁跟前,里面是被戳下来的鸡腿肉。 冯谁看向赵知与。 “我咬过的地方没动。”赵知与说,“冯谁哥哥也吃鸡腿。” “我不用。”冯谁把碗推了回去。 赵知与沉默了一会,又把碗放到他跟前:“可是我觉得你应该吃。” “什么?” 赵知与斟酌着措辞:“总之,如果我们之间只有一个鸡腿,那就是你的。” 冯谁愣了一会才笑了:“这是什么道理?” 赵知与也笑:“我爸教我的。” 吃完饭,冯谁收拾洗碗,赵知与也跑到厨房里。 “你在外边玩。”老方在客厅喊,“让他洗。” “奶奶我想在厨房玩。”赵知与提高声音说。 厨房不大,窗户正对着院子的樟树,一片苍翠的绿意。 流理台有些锈蚀了,但是边边角角都清爽干净。 赵知与想洗碗,被冯谁一个眼神制止,赵知与就拿布擦干他洗净的碗,再放进橱柜码好。 冯谁看了眼赵知与。 赵知与擦得很认真,很细致。 他做事好像都这样,带着一股孩子气的过分的专注。 只是动作有些僵硬,看得出来是第一次干这种活。 赵知与小心翼翼地把擦干的碗放好,慢慢呼出一口气,然后又拿起一只。 第28章 冯谁洗碗很快,瞥了眼旁边,又放慢了动作。 没人说话,只有哗哗的水流声,和瓷碗磕碰的轻微声响。 院子里时不时能听到风路过的声音。 阳光透过树冠,穿过玻璃窗,在厨房落下一片明暗晃动的树影,水龙头的水柱在日光下泛出溪水一样的光泽。 “以前爸爸妈妈也一起洗碗。”赵知与突然说。 “嗯?”冯谁转头。 “是很小的时候。”赵知与陷入回忆,手上的动作变慢,“希腊的小岛,房子建在山坡上,厨房里能看到大海和帆船。” “妈妈不喜欢人多,所以没有下人,只有我们一家三口。 “早上我们散步到码头,妈妈会从渔夫手里买新打捞的海鱼,然后在港口的咖啡馆吃早餐,赶在太阳出来前采购好当天需要的东西,再一起返回家里。 “傍晚的时候去山的另一边游泳,那里没有码头,本地人脱得一.丝.不.挂在海水里游来游去,妈妈不让我看那些奶奶、阿姨、姐姐,爸爸说男的也不能看。” 讲到这里赵知与笑了一下,冯谁看着他的眼睛,也跟着笑了。 赵知与继续说:“爸爸做饭,妈妈洗碗,但其实还是爸爸洗的,妈妈就负责把洗好的碗擦干。爸爸说妈妈的手金贵,不能做粗活。” “那你呢?”冯谁问。 “爸爸把我放在岛台上玩泡泡。” “泡泡?”冯谁问。 一个洗洁精泡泡应景般地升起来,圆圆的,小孩拳头大小,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冯谁和赵知与一下子安静下来。 泡泡被风吹到两人中间。 赵知与紧张地看着,一动不敢动,生怕这脆弱梦幻的东西破裂。 冯谁却没去看泡泡,而是看着赵知与。 难怪这么温柔,原来是被好好地呵护过的。 幸福的小孩。 幸运的小孩。 “啪。” 很轻的一声,微凉的水滴溅在脸上,一股洗洁精的气味弥漫在鼻端。 嘴巴上有点粘。 冯谁两只手都占着,抬起胳膊想蹭一下。 一只手伸过来。 赵知与用拇指蹭掉了他唇上的水渍。 冯谁刚刚要说谢谢,却感到一阵怪异。 赵知与直直盯着他的嘴,拇指仍按着他的嘴唇,没有收回去。 第21章 赵知与拇指按着冯谁的嘴唇,视线痴迷似地盯着那一块儿,眼里有种奇异的光亮。 赵知与的呼吸变得粗重。 冯谁蹙眉,就要别过脸,赵知与的指腹突然重重地碾过他的上唇。 这一下使了劲,冯谁感觉到疼,还没反应过来,赵知与的呼吸声一下子放大。 滚烫的气息拂上冯谁的面颊,赵知与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了,垂眼望着冯谁的嘴唇,呼吸几乎变成了喘气声,一声声愈来愈重。 赵知与歪了头,右手钳着冯谁的下巴,靠近,靠近…… 冯谁猛地后退一步。 赵知与趔趄了一下站稳,抬起眼,眼中的灼热欲色还未散去,又添了一丝茫然。 冯谁吃惊地看着他。 赵知与喘着气,厚实的胸膛起伏着。 厨房空间逼仄,显得赵知与愈发地高壮。 赵知与舔了舔唇,口渴似地,突然又上前一步。 冯谁眼神冷了下来,一手拉开厨房门,一手把赵知与搡了出去。 “砰!”门被重重关上。 客厅传来老方的声音。 冯谁在原地,慢慢平息惊雷一样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吞吞走到水池边,拿起一个碗开始洗。 洗完了,又拿过边上的干布一一擦干,码好。 收拾了流理台上的水渍,把水池清洗了一遍。 拿门后的拖把把地拖了。 收拾了垃圾,系好,重新套上垃圾袋。 冯谁环顾了一圈厨房。 没什么需要做的了。 他拿着垃圾打开门。 老方大着嗓门问:“你俩吵架了?” 冯谁不知道怎么回答,赵知与的声音传了过来:“真没有,奶奶。” “你别仗着自己会打架欺负他!”老方吼冯谁。 “冯谁哥哥不会欺负我。”赵知与说。 “你别帮他说话,他小时候净揍邻居小孩,都没人跟他玩!什么臭脾气!” “肯定是那些小孩不听话,先欺负冯谁哥哥的。”赵知与嗓音带着笑。 “那也是,那些小孩也调皮,就会学他们大人说难听话。” 冯谁听着客厅一唱一和,脑子嗡嗡地直发紧,低声说了句:“我去扔垃圾。” “急急忙忙地干嘛?又没鬼追你!”老方在身后喊。 下午三点,太阳没那么大,冯谁叫上赵知与离开。 “有空再来啊。”老方站在院门前,抬手抹了把眼睛,“想吃什么跟奶奶说,奶奶给你做。” “好的奶奶,您保重身体,下次我还给您带奶茶。” “哎。”老方应了一声。 赵知与从邻居家推过来一辆摩托车:“回屋去,太阳还毒着。” “哎,就回。”老方说着,人却没动。 冯谁往赵知与脑袋扣上一顶鸭舌帽,又把口罩给他挂在两边耳朵上:“路人人多眼杂,遮一遮。” 赵知与直直看着他,随口嗯了一句。 邻居院门这时候打开一条缝隙,一个男人从后面探头探脑地张望,赵知与看了过去,对上男人的目光,院门砰一声关上。 “老林鬼鬼祟祟地干嘛呢。”老方伸长脖子瞧了瞧。 冯谁和赵知与同时顿住。 “走了。”冯谁说。 “奶奶再见,我会想你的。”赵知与朝老方挥手,摩托车开出好远了,还往后拧着身子。 转过路口,冯谁说:“扶好。” 赵知与扶住了他的肩膀。 冯谁拧油门加速,上了环城快速路。 风猎猎地刮着脸,大货车轰隆隆地驶过,不时响起尖锐的鸣笛声。 冯谁有些后悔,没给赵知与罩个头盔。他平时没这么多讲究,此时却突然有些心慌,心慌中又夹杂愧疚和尴尬。 “有没有被石子溅到?”冯谁问。 “没有。”赵知与说。 “脸刮得疼吗?” “不疼。” “你往我身后躲一点,矮着些。”冯谁变到慢车道。 赵知与仍扶着他肩膀,这回没应。 “冯谁哥哥。”开了大概半个小时,赵知与突然叫了他一声,尾音黏连潮湿,像是蹭着他耳朵响起。 “怎么了?”冯谁心提了起来,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可以抱你腰吗?”赵知与问,“肩膀扶不稳。” 第22章 冯谁没出声。 赵知与不依不饶:“可以吗?” 冯谁稳着心神,不断告诫自己骑车要专注,不能分心。 赵知与扶在冯谁肩膀上的手松开,冯谁心里一紧,刚想骂出口,一双手环住了他的腰。 赵知与慢慢贴了上来,抱着他的腰身,侧脸贴着他的背。 摩托车歪了一下。 冯谁变道,从匝道下了快速路,又开了一会,停在一条空旷的路上。 他下车,把赵知与拽了下来。 赵知与被冯谁揪着领子趔趄着,“砰”一声抵在路边的树干上。 冯谁看着赵知与,眼底是压抑的怒火。 赵知与的眼神很宁静,帽子和口罩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了,颧骨的地方有一点破皮。 还是被小石子擦到了。 他顺从地被冯谁用手肘抵着,身体放松,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 “赵知与。”冯谁慢慢开了口,一字一句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赵知与看着冯谁,说。 “你知道个屁!”冯谁吼了起来,“我在工作!你是我的雇主!我他妈没有闲心陪你玩过家家!我没这义务!” 赵知与眼里的宁静慢慢褪去,眼神变了:“我没在玩过家家。” “没玩过家家!那你他妈地在干什么?!你看看你自己干的是人事吗?我是男的!看清楚了我是男的!” “我知道你是男的。”赵知与声音大了些。 “知道是男的你他妈还牵我手,还搂我腰!”冯谁吼他,“你他妈脑子坏掉了!” “我脑子是坏掉了!”赵知与脸一下子涨红,声音打着颤,“你不是很清楚吗!” “脑子坏了就去治!你家不是有钱吗?去治啊!” “治了!治不好!”赵知与也吼,“我一辈子就这样了!” “你就这样别拉上我!把老子当什么了?!啊?!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说了你是我的朋友!” “谁他妈想跟朋友亲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吗傻逼?!老子不陪你玩,老子的工资里没这项服务。” 第29章 “我喜欢你!”赵知与哭着吼了出来,“我没有玩!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脑子不好管不住自己!我控制不住就想牵你的手!就想抱你!就想亲你!我脑子不好!对不起!!!” 冯谁看着赵知与流了满脸的泪水,整个人都呆住了。 冯谁喘着气松开手,退后了两步。 赵知与抹了一把脸,又掀起衬衫衣摆擦鼻涕,露出通红的鼻尖和眼尾,以及打湿的睫毛。 冯谁看着看着,脑子后知后觉地,轰一声炸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冯谁的声音平静了些,心里却翻江倒海,脚下轻飘飘地,似乎踩不到实地。 说完他又摇了摇头:“算了,我跟你掰扯什么,你怎么会明白。” “我明白。”赵知与说,带着鼻音和哭声,“我喜欢你,比所有事情都明白。” “……”冯谁张了张嘴,“我们是朋友,我当然也喜……” “不是朋友。”赵知与说。 冯谁怔了怔,心一刹那变空。 “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赵知与说,“我是罗密欧,你是朱丽叶。” “是这种喜欢。” 第23章 这条路很偏僻,两边是没开发的荒地,最近的建筑是五百米外的厂房,几乎没有车辆和行人经过。 夏末的风掠过梧桐树,光影像跃动的河流。 不知哪里在除草,剪草机发出“嗡——”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拦腰斩断的青草香气。 咚。 冯谁听到重重的,撕裂耳膜的一声。 他恍惚了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冯谁蠕动喉结,吞咽的动作也发出巨大惊人的声响。 乱套了。 好一会儿,冯谁都没办法从心跳加速、血液轰隆流动的状态中出来。 不是没被表白过,读书时,工作后。 女生有,男的也有。 但冯谁从来都拒绝得干脆利落。 大概是从小的复杂经历使然,他能透过那些或羞赧或深情或游刃有余的姿态,看到背后的肤浅和轻薄。他轻视那些人。 只是在玩而已。 只是想找刺激而已。 只是喜欢他的皮囊而已。 可为什么赵知与不一样? 赵知与比他们还要幼稚,为什么赵知与说出那三个字,冯谁第一时间就深信不疑? 冯谁看了眼赵知与。 赵知与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靠在树干上,眼尾泛红,湿漉漉的眼睛一直看着冯谁。 冯谁立刻移开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几分钟,时间的感知变得混乱,每一秒漫长又短暂。 冯谁开了口:“走吧,快放学了。” 赵知与没动:“那你呢?” 冯谁的脚步顿住。 赵知与难得不依不饶,毫不体贴:“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冯谁的脑子又轰一下子炸开。 只有傻子才会这么直白,只有傻子才毫无尴尬、顾忌、羞耻、衡量…… 冯谁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只要拒绝就好了,不喜欢,三个字,不到一秒钟就能脱口而出。 为什么说不出来呢? 冯谁一言不发跨上摩托车,盯着仪表盘:“上车,赶时间。” 赵知与在树上靠了一会儿,慢慢直起身,走了过来。 他站在冯谁旁边,盯着冯谁的侧脸,视线赤裸滚烫。 “我想亲你。”赵知与说。 “轰——”摩托车猛地发出一阵轰鸣,冯谁忙松开拧油门的手。 他仍盯着仪表盘,沉默着。 他感觉脑袋很晕,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 想说什么,却发现语言变得陌生,意思无法准确表达。 赵知与伸手抓住冯谁的手,冯谁烫到似地猛地甩开,摩托车失去平衡,往一边歪去,冯谁又手忙脚乱地扶正。 “下面有个可以撑着的东西。”赵知与说。 “我知道!”冯谁又气又尴尬,吼了一嗓子,放下摩托车脚撑。 赵知与沉默了一会,说:“你手出汗了,出了好多,我想给你擦汗,你打得我好疼。” 冯谁飞快看了他一眼,手背上一道红痕,好像是用力了点。 赵知与手里拿着一方手帕。 “上车。”冯谁重新盯着仪表板,面无表情命令。 赵知与不动:“可以抱腰吗?” “赵知与。”冯谁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女孩,你会在没经过她同意时,对她又抱又亲吗?” “不会。”赵知与答得很快,“爸爸说了,那是性骚扰。” 冯谁深呼吸:“你现在对我就是。” 赵知与沉默了一会,冯谁以为他在反思,但赵知与思考了片刻,说:“你希望我把你当女孩吗?” 冯谁整个人都凝固住。 “可我没办法把你当女孩。”赵知与说,“我想亲你,我知道你是男的,下午在厨房时,你的嘴唇很软……” “赵知与!”冯谁大喝一声。 赵知与吓得一哆嗦。 “如果你是你爸。”冯谁揉了揉额头,忍住羞耻说,“我是你妈——假如是这样——在我同意之前,你会这么做吗?” 赵知与沉默了下来。 冯谁踢起脚撑:“上车,别让我再说一遍。” 赵知与跨上后座。 冯谁没等到赵知与扶他肩膀的手,额头又是一阵狂跳,想开口但又不知道怎么说。 “我扶着后面了。”赵知与说,“反手。” 冯谁顿了一下:“扶好。” 这次没再走快速路,摩托车穿行在城市车流中。 又一次在红灯前停下,赵知与说:“可是我爸妈最后结婚了。” 冯谁意识到他要说什么,立马先开了口:“闭嘴。” “你以后也要嫁给我吗?”赵知与没闭嘴。 后面响起连绵的喇叭声,冯谁这才意识到变绿灯了。 他朝后边竖了个中指,拧开油门开出去。 “冯谁哥哥,不能竖中指。”赵知与迎着风大声说,“而且是你没看清楚红绿灯,挡到别人了。” 一辆车开到与冯谁平齐,车窗降下,司机听到赵知与的话,怒气稍稍平缓了点:“你弟都明白!智障啊会不会开车!骑个破摩的屌什么屌!” 冯谁脑门突突直跳,刚想开骂,赵知与已经先开了口:“闭嘴吧你。” 司机瞪大了眼睛:“骂谁呢傻逼,我他妈操你大爷!个智障龟孙,给我等着……” 司机看了眼前边,一手扶着方向盘,身子往副驾倾了倾,伸出手就想抓赵知与。 冯谁眼神冷了下来,一脚蹬在了车门上,小轿车被这一脚踹得方向都偏了几分,司机惊恐地回身稳住方向盘,再一转头,摩托车已经岔进右转道。 远远地留给司机一个背影,前边开车的人比了个中指,司机登时怒火攻心。 后边的年轻小孩伸出手,犹豫地竖了个大拇指。 司机:“……” 大拇指翻转向下,是个嘲讽的姿势。 摩托车开上了一条林荫道。 赵知与心情变好,又有力气跟冯谁掰扯。 “没有同意不能亲,不能抱,不能拉手。”赵知与说,“那总不能阻止我对你好吧?” “闭嘴。”短短的时间,冯谁已经变得波澜不惊。 “哦。” 开了二十多分钟,赵知与看着大差不差的街道,有些头晕:“要导航吗?” “不用。”冯谁说,“记得路。” 赵知与就没再说什么。 冯谁在路边停了下来,没有回头:“渴不渴?” “有点。”赵知与说,“我想吃冰淇淋。” “在这等着。” 冯谁买了两瓶矿泉水,一盒冰淇淋,赵知与开心地要去接冰淇淋,冯谁手收了手,把水递给他:“先喝点水。” 赵知与乖乖地喝了几口,冯谁把冰淇淋递给他:“只能吃一半……你眼睛怎么了?” “啊?”赵知与撕开包装,“没什么。” 冯谁犹豫了一下,伸手抬了下他额头。 眼睛有些红肿,大概是哭过,加上路上风吹的。 赵知与含着冰淇淋勺子,抬眼看着冯谁。 冯谁放下手,垂眼不知道想什么。 “冯谁哥哥?” “在这等一会儿。”冯谁说。 赵知与把冰淇淋吃了一半,还想再吃时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下了勺子。 冯谁很快回来了,拎着一个鼓鼓的纸袋,手上还有一个冰袋。 他放下纸袋,看了看赵知与的眼睛。 有点肿,敷一会儿就行。 冯谁发现忘记买毛巾了。 他只犹豫了片刻,就脱了t恤,裹着冰袋按在了赵知与眼睛上。 “闭眼。”冯谁说。 第30章 赵知与没动。 “闭眼!”冯谁加重语气。 “哦。”赵知与有些遗憾的样子。 有人经过,好奇地看向这边,又马上移开视线。 冯谁愣了一下,想起了自己背上有条疤。 太久了,差点忘记了。 他一下子有些莫名地紧张。 赵知与眼睫颤了颤,冯谁立马注意到了:“闭眼。” “我闭了。”赵知与不服气地撅了噘嘴。 “闭死了。”冯谁说。 赵知与用力闭眼,卧蚕一下子变得很明显,维持了几秒,他松了口气:“死了。” 冯谁没忍住轻笑了一下。 赵知与变得很安静。 冯谁看着他手里的冰淇淋:“吃完了?” “还有一半。” “不吃了?” “……不吃了。” 冯谁又笑了下:“不吃扔了。” 赵知与没说话,冯谁以为他还想吃,赵知与说:“这个冰淇淋很贵吧?” 冯谁愣了一下:“不贵。” “我以前吃过。”赵知与说,“刚才没反应过来。” “偶尔请你吃,还是请得起的。”冯谁说,“天天来肯定不行。” 赵知与笑了一下:“冯谁哥哥。” “嗯?” “奶奶的药费很贵吗?” 冯谁的手打了一下颤,赵知与下意识握住他手腕,又马上放开。 “是有点贵。”冯谁说,看了眼赵知与缩回去背在身后的手。 赵知与没说话了。 赵知与的右眼消了肿,冯谁把冰块换到左眼。 赵知与问:“你吃冰淇淋吗?” “不吃。” “可是还有半盒。” “让我吃你吃剩的啊?”冯谁笑。 “下次我可以吃你吃剩的。”赵知与认真说。 冯谁不自在起来:“闭嘴。” “哦。” 过了一会儿。 “那你吃吗?” “不吃。” “哦。”赵知与似乎有些遗憾。 冯谁感觉不说话时,时间好像变得很慢,先前刻意忽视的复杂气氛又重新浮出水面。 他垂眼看了眼赵知与。 赵知与神色如常,一点影响都没。 靠,就我一个人不自在了是吧? 冯谁在心里使劲戳了一下赵知与的脑袋,臭傻子,你说出来爽了是吧? 冯谁轻轻叹了口气。 “冯谁哥哥。”赵知与又开了口。 “嗯。” “你身上好香。” 第24章 足足过了十秒,冯谁才从这句话中回过神来。 赵知与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地扔出一个炸弹,全然不管别人死活。 赵知与现在是坐在摩托车坐垫上,冯谁站着给他冰敷,他看了眼两人的距离,正常距离。 冯谁默默往后挪了点。 没有回答,赵知与也不气馁,自顾自道:“夏天雏菊的香味。” “雏菊?”冯谁怔了一下。 “嗯,小雏菊。” 冯谁想起昨晚住的酒店:“是廉价沐浴露的香精味。” “不是,是汗味。”赵知与说。 “……”冯谁差点哑口,“那是汗臭。” “不是。”赵知与执着地坚持,“就是,就是你身上自带的,洗澡了也香,出汗了也香,什么不做也香。” “我是什么人形移动香水吗?”冯谁失笑。 “你没闻到吗?” “没有。” “可我一直闻到了。”赵知与说,“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闻到了,雏菊的香气。” 冯谁刚想说,第一次见面,是满花园的玫瑰花香,但是突然意识到,他们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面,是在高尔夫球场。 “冯谁哥哥。”赵知与说,“那是你的体香吗?” 冯谁再次怔住。 他看着闭眼的赵知与,双手乖乖地交叠放在膝盖上,身处普通的街道,却像是坐在宫殿里的小王子。 冯谁一下子嗓子眼有点发紧。 他移开目光,不想再看赵知与,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妈妈身上也有香味,爸爸也有。”赵知与说,“但跟冯谁哥哥身上的香味不一样,爸爸妈妈身上的香味很温暖。” 冯谁没说话,冰袋捏久了,指尖居然会变热。 “冯谁哥哥身上的香味,让我想要……”赵知与说了一半,突然闭了嘴。 冯谁没说话,假装没听到。 冰袋起了水汽,一滴水从t恤包裹的缝隙掉了下来。 “啊。”赵赵知与轻呼一声。 水滴掉在了赵知与眼皮上,冯谁立马说:“不要睁眼。” 但大概眼睛受了刺激,赵知与下意识睁开,冯谁手边没有纸巾,也没有任何可以擦拭的东西,他怕冰袋上凝的水珠不干净,进了眼睛万一感染了…… 刹那间,冯谁来不及思考,拿拇指按了一下。 赵知与的眼皮颤了颤,眼球惧怕似地乱动,那是下意识的身体反应,但没有退后也没有避开,茫然地睁着眼睛看冯谁,全身心相信的模样。 冯谁接触到他的目光,被烫到了一样别开。 如果有人的手指接近了自己的眼睛,冯谁会条件反射折断这根手指。 更遑论让人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睑,按在眼球上。 赵知与这么信任他……是因为赵知与是个傻子。 冯谁拿开冰块,手指轻轻抹了一下眼皮上的水渍,小心翼翼地拿开了些。 赵知与的眸光一直跟着冯谁的手指。 突然,他凑了过来,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冯谁的指头。 那一瞬间,灼热的滚烫以那一小块皮肤为中心,飞快向全身每一个毛孔扩散开,冯谁瞬间感觉脑浆都沸腾了,下意识伸出手,狠狠扇了出去。 “啪!” 赵知与被这一巴掌打得歪了脑袋。 “诶,你怎么打人……”身后有人说话,但说了一半就闭了嘴。 “哎,别多管闲事,你没看到……快走!”另一道声音低声说。 冯谁没去管身后的路人。 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一样。 赵知与慢慢转过脑袋,瞥了眼冯谁又垂下目光。 他死死抿着嘴,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谁也没动。 冯谁双眼都有些失神,握住冰袋的手被刺激得发烫,另一只扇了赵知与巴掌的手却像被寒冰冻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冯谁慢慢低下头,解开t恤,把冰袋扔到三米外的垃圾桶里。 冯谁展开t恤,又合起来,拧了拧水,再抖开。 每一个动作都很慢,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慢慢来,慢慢来…… 他把t恤套上,抚平褶皱。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看向赵知与。 赵知与左脸高高肿起,手掌印清晰地浮在上面。 冯谁的心都漏停了一拍。 怎么会……他怎么会使那么大劲……那是他打的吗?不是吧…… 冯谁低头看自己的手。 赵知与小心翼翼地看一眼他:“冯谁哥哥,你手痛不痛?” 冯谁没听懂:“什么?” 赵知与伸出手,又一下子缩回去,指着冯谁的手:“痛不痛啊?” “我……”冯谁张嘴,还是无法理解赵知与的意思,“我的手?” “你刚才……”赵知与耷着眉,“那一下痛不痛?” 没等冯谁说话,他很快地说:“对不起冯谁哥哥,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看到你手上有水,然后,然后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知与语无伦次,又悄悄瞄了眼冯谁:“对不起,我以后,真的不会再犯错了,再也不会不尊重冯谁哥哥的意愿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所有的旖旎都消散了,冯谁现在不太在意赵知与是故意还是情不自禁,甚至不在意赵知与的行为。 他不敢相信。 他以为自己控制得住的。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天王老子来了都管不着!” “瞧瞧你那废物耸样!你他娘的真是老子的种?别是你娘偷汉子生的杂种!” “我就打她了怎么了?!越哭老子越打!老子高兴!老子乐意!怎么我打自己老婆犯法啊?!” 不想成为那样的人的。 一再告诫自己,不能成为第二个他的。 为什么没忍住? 因为赵知与不会反抗吗? 因为赵知与很弱吗? 还是因为我身体里就流着暴力的血液,我的基因里刻着野兽的本能? 冯谁慢慢蹲了下去。 那时候他可以选择收回手,可以选择退开,可以选择跟赵知与三令五申…… “冯谁哥哥。”遥远的声音飘到了他的耳边,像从天际而来。 冯谁茫然抬头。 “冯谁哥哥!”赵知与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第31章 冯谁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赵知与,脸肿着,下面隐隐有淤青透出来,眼角还有泪痕。 冯谁张了张嘴,对不起三个字终究没有出口。 他站了起来,嘴里很干涩,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很艰难:“我带你去处理一下。” “我不要紧的。”赵知与说,“你的手痛吗?” “你说什么?”冯谁疑惑地皱了皱眉。 “你手痛吗?”赵知与小心翼翼。 冯谁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痛。” “是这只手。”赵知与说,“打我的这只。” 冯谁被针刺了一样看向他,,眼神茫然又带了丝恐惧:“你在说什么?” 赵知与看了他片刻,剑眉蹙在了一起,非常努力地尝试组织语言。 “有坏人欺负山羊。”赵知与说。 冯谁脑子一片空白,但还是努力跟上赵知与的思路。 坏人欺负山羊,能理解是什么意思。 “山羊很生气,打了坏人一巴掌。” 打坏人是可以的,是防卫,不是乱用暴力。 “小男孩很心疼山羊,于是捧起山羊的手——打坏人的那只手。” 赵知与双手合起,仿佛托着看不见的什么珍贵的东西,心疼地看着手中的空气。 “小男孩问山羊:‘你打坏人的手疼不疼啊?’” 冯谁愣住。 赵知与放下手,难过地看着冯谁。 “山羊是你,小男孩是我。”赵知与说,“坏人也是我。” 诊所的医生仔细看了赵知与的脸:“作孽哟!下手这么狠呐。” 赵知与连忙说:“是我先对他不绅士的,他打我是我活该。” 医生看了他一眼:“小年轻谈恋爱也不兴这样啊!什么女孩子恁大力气!要不得哟!差点破相了知道不?” 冯谁紧张起来:“会破相吗?能不能治好?” “没得事没得事,我吓唬他一下。”医生压低声音跟冯谁说。 赵知与的脸先冷敷,医生给上了药,又开了口服的消肿和活血化瘀的药,冯谁用手机记下用量。 赶到学校时恰逢放学,冯谁在一个街区外停了车,赵知与拿着药下去。 “明天早上回来吗?”赵知与问。 “嗯。” “什么时候?” “……”冯谁看着仪表盘,“你上学前。” “明天见。”赵知与说,“冯谁哥哥。” 冯谁终于抬了头,却没看赵知与:“……明天见。” 赵知与转身往学校去,冯谁拧油门往相反方向开走。 到了拐角,他猛地停下。 盯着仪表盘看了一分钟,他转头看向了远处。 赵知与一手拎着药袋,一手拿着个小小的盒子。 是吃了一半的冰淇淋。 冯谁看了一会儿,直到那背影消失不见了,才准备离开。 手机震动了一下。 【少爷:你别担心,我应付得了的。】 【少爷:我的小秘密是给老师和保镖钱,只要钱给够,他们的嘴就会非常严。我有很多钱】 【少爷:我今天去博物馆,趁着没人的时候跟喜欢的人表白,但是他拒绝我了,我没忍住动手动脚,他就给了我一巴掌。我现在知道自己做错了,非常后悔。太丢人了,我希望所有人都不要提起,就算看到我脸上的伤痕也要假装看不见。】 冯谁看着对话框,看了很久,然后退出。 手指在手机上悬停了片刻,冯谁点开一个倒计时app。 距【空格】还有16天。 16。 冯谁久久看着那占据了大半页面的阿拉伯数字,一种灰败的感觉涌上心头。 手机又震动一下。 【少爷:山羊不原谅坏人也没关系,因为小男孩也原谅不了。】 冯谁望着那短短的一行字,直到眼睛刺痛。 他手指点击,删除,确认删除。 一条一条信息,缓慢又坚定地删掉。 前面日期的信息随之浮现。 【语文可以吗?会教怎么写童话吗?】 冯谁呆愣看着这条信息,慢慢回想起前天的事。 他的手指开始变得颤抖。 冯谁缓慢地呼吸着。 他一条条往上翻,跟赵知与的对话很短,划一下就到头了。 冯谁又从上往下看。 说起来,前天,昨天,今天。 只是三天而已。 怎么像把大半辈子都走完了。 前天赵知与开学,昨天大概是冷战了,他们没发信息,话都没说两句。 再就是今天,今天倒是说了很多话,所以不用发短信。 冯谁手指落下,点击,删除。 慢慢地,少爷的对话框变得空白。 冯谁失神地盯着那一片空白。 他按灭屏幕。 夜色不知道什么时候降临的,街道上亮起了灯,行人来来往往,喧嚣时远时近。 冯谁觉得自己的心,变得跟赵知与的对话框一样空白。 第25章 还摩托车的时候,林叔左右瞧了瞧,低声跟冯谁说:“你上次拍的照片,是这个娃子啊?” 冯谁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林叔,我没有给你拍过照片,你挨打的事自己也认了,我们就是普通老百姓,惹不起那些有钱有势的,不敢做什么。” 林叔也沉默了一会,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白。” 冯谁进了屋子,脱了上衣走进浴室。 “晚上不回去啊?”老方在外边问。 “明早再回。”冯谁听到自己有些疲惫的声音响起,自己也愣了一下。 “你们那少爷对你印象还好吧?”老方问。 “什……”冯谁半天反应不过来,“什么印象?” “哎呀,咱今天忙前忙后地招待他,怎么也得涨点印象分啊。” 冷水兜头淋下,冯谁站在花洒下久久没出声,老方自顾自地又说了起来。 “我倒是真喜欢那小孩,但人家是你老板嘞,再喜欢也得有个盘算,你看平常谁来了我舍得杀那大母鸡吗?养了一年多的……” “老方。”冯谁开了口。 “咋的?”外边传来拖把拖地的声音。 “赵知与是个傻子。”冯谁扶着墙壁,眼神有些放空,“你看得出来吧。” 拖地声停下了,老方好一会儿没说话:“咋看不出来嘞,多好的孩子,又讲礼,又乖,长得恁俊。” “他对我挺好的。”冯谁说,“你不用特意讨好他。” “我知道你的意思。”老方又重新拖起地来,“咱们对他心不诚,但这也是没得法子,换了你以前那个老板,要他不嫌弃来咱家,我也得把他供着。你一个人在外边打拼,那么辛苦,十几岁的孩子,被那起子杀千刀的打得……” “老方。”冯谁打断她。 老方没说话了,拖地的声音变得很大,发泄似地。 “他叫你一声哥,见面也是说是你朋友。”老方说,“傻不傻的,我不会看轻他一点。” 冯谁擦头发的动作顿了下。 “多少健全的畜生呢!我看小与那孩子,比大多数人都强!他把你当朋友,咱也好好待他!” 冯谁没有接话。 出了浴室,冯谁接过老方手上的拖把:“歇着吧,老胳膊老腿的。” “比你勤快!”老方抹了把汗,往房里去了。 冯谁把客厅拖了,老方拿出来一个小小的纸袋:“小与带的,我看不出来,先收衣柜里了。” 纸袋是个奢侈品的包装袋,冯谁打开包装,里边是一个长条盒子。 他打开盒子,一股浓郁的参味扑面而来。 里边躺着一支黄褐色的人参。 “哟。”老方有点惊讶,“这怕要不少钱吧。” 冯谁盯着这只人参,不安慢慢浮起:“这个先不要动。” 老方忙应了一声:“好。” 冯谁收了盒子,本想着明天带回去还给赵知与,但又犹豫了下。 “怎么?”老方问,“要是太贵重了,咱们可不能收。” “我知道。”冯谁有些烦躁,“只是就这样还给他,怕他心里会不舒服。” “要是不贵得离谱。”冯谁咬了咬牙,“就收了。” “那咋回礼?”老方担心。 “没事,我存的钱够用。”冯谁拍了拍老方肩膀,“毕竟是人家对你的一片心意。” 老方还是有些忧心,冯谁安慰他:“我先让以前的同事帮忙看看,几千块,至多一两万,咱们还得起。” “好,好。”老方有些心疼钱,“我吃不了那么贵的东西,比金子还金贵嘞。” 冯谁宽慰她两句,又问起李就。 “两天来一次,准时得很的!”老方说,“回回都不是空手来的,要用的东西都帮我办好了,家里卫生也搞了,前些天我跟前边街上的方老头吵了一架,那些天方头老在院子边上转悠,刚好碰着他了,你猜怎么着?” 第32章 冯谁笑了笑:“怎么着?” “他撸起袖子就怼方老头面前了,脸贴着脸,可凶了,问方老头看什么看,想干什么。”老方笑着说,“哎哟我的娘嘞,方老头几时见过这阵仗,吓得话也不敢说,眼睛也不敢瞧,一掉头就跑了。” 老方拍着膝盖笑了半天:“看不出来嘞,小李子戴个眼镜怪斯文的,我也吓了一跳。” 冯谁放了心:“你有什么事,就让李就帮你做。” “哎。”老方点点头,“你是不是给他钱了?” 冯谁没想到老方这么敏锐,含糊说:“没专门给,总拜托他也不好意思。” “他是你的朋友。”老方说,“是吧?” “是。” “我觉得小李子这小孩,值得信任。” 冯谁感觉老方似乎话里有话,但老方只拍他肩膀:“睡觉了,哎哟老胳膊老腿,不经造。” 回了房老方想起来什么,吼了一嗓子:“明早吃什么?” “……”冯谁无奈,“睡你的吧,我外面买着吃。” 冯谁回了房间,拉上窗帘,想了想在桌上铺了张a4纸,把人参小心翼翼取出来,放在纸上拍了几张照片。 他在通讯录找到之前的同事。 【在雇主家看到的人参,据说补身体效果不错,想给我家里人也买一根,帮忙看看这个大概要多少钱。】 那边很快回了消息。 【品相很不错,像老山参!起码两千个,我找专业的朋友帮你确认一下,有视频吗?】 冯谁又拍了一段视频发过去。 两千块吗?那还好,还礼也还得起。 冯谁放了心。 他收拾了一下,看了眼时间,快十点了。 冯谁一下子想到了赵知与的作息时间,该睡觉了吧。 他甩了甩头,打开电扇调到最大档,脱了上衣准备睡觉。 家里就一台空调,安在老方房里,冯谁在家里睡觉不多,偶尔放假回家,习惯了用大功率电扇将就一下。 是不是该在这间房里也安个空调,万一…… 冯谁一下子收住了思绪。 他在想什么? 冯谁站在房间中央呆愣了片刻,老式电扇摇头时发出吱嘎的声响,他把额前的头发往后撸了一把,缓缓吐出一口气。 可能是太累了,一定是的。 冯谁摇摇头,藉由这个动作摆脱脑子里浮浮沉沉的念头,他坐在床上,掀开被子,一手无意识去关灯。 突然,他的动作僵住。 他维持着伸手探身的姿势,目光死死盯着床头柜。 冯谁的房间被老方打扫得很干净,很整洁,一眼看过去显得过分空落。 一架衣柜,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落地的电风扇,单人床带着一个小小的床头柜。 没有书没有杂志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烟灰缸没有酒瓶……带有个人气息,彰显喜恶的东西一件也没有。 如果要离开,只消收拾衣柜里的几件衣裳,带上证件就可以。 所以床头柜上突兀出现的那张纸,显眼得让人难以忽视。 纸是a4纸,平时放在书桌左边抽屉里。 刺目的鲜红笔迹,没有任何缓冲,毫无预兆地撞进冯谁眼中。 16。 阿拉伯数字,幼儿园的小孩也认识,却突然变得陌生而怪异,像某种不详的诅咒,又像是死神行经的足迹。 冯谁盯着纸上的红字看了片刻,猛地起身,关掉灯和电扇,来到窗边。 院子里的樟树在月光下摇曳,隔壁和街道远些的地方传来电视的声音和小孩的哭声、大人的叱骂声。 挺晚了,路上没有人,路灯间隔得远,光源只能照亮小小的一块地,大片大片浓重的黑暗像捕食的猛兽蛰伏其间。 冯谁侧耳听了一会,不知道哪一家养的狗偶尔会吠两声,懒洋洋的,带着点敷衍,又像是被恐吓了。 汗水在额头、腋下积聚,冯谁推开窗,夜风扑面,凉浸浸的,风里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他缓慢地呼吸,神经如一根绷紧的弦。 隔壁的屋子关了灯,传出老方均匀的呼噜声,偶尔翻身打断了呼噜,过不了一会就会接上,老方在睡梦中时不时还会咳两下,但听声音并不算痛苦。 汗水在下巴尖上积聚,要落不落,带来一阵痒意,冯谁伸手蹭了一下,慢慢地关上了窗。 赵知与都能找到这里,有人趁着老方不注意进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什么时候? 下午吗?还是今天上午? 老方每天都会打扫他的房间,所以不会是昨天。 那人来的时候,看到了赵知与? 或者就在他们三人吃着饭,说着话,无知无觉的时候,这张纸就被放在了这里? 冯谁感觉自己一下子不能呼吸。 热浪包裹着身体,汗水疯狂地分泌,洗过澡的身体黏糊糊的,冯谁喘了口气,打开了电扇。 他再次坐上床头,拿起了那张纸。 他慢慢凑近了一点。 墨水的味道,不是血。 冯谁放下纸,起身走到桌子前,拉开抽屉。 一只钢笔躺在那儿。 黄铜镀金笔夹,纯黑的笔身,盖帽落在一边,笔尖还沾了点红色墨水。 派克笔,一支三百多,冯谁买过,讨好当时的领导。 他家里没有这样的钢笔。 冯谁看了半天,拿起笔,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墨水,盖好笔帽,放回了抽屉。 他的动作很慢,擦完了笔,又认真擦自己弄脏的指尖。 他把纸巾和写有“16”的a4纸团了团,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掀开被子准备睡觉。 手机震动了一下,弹出一条消息。 冯谁顿了一下,拿起手机。 是一条好友验证。 冯谁点开,昵称只有一个字母:y。 是赵知与。 冯谁愣了一下,才点了下面的同意。 ‘您已经添加好友,现在可以聊天了。’ 冯谁看了眼时间,10点,赵知与的睡觉时间。 他把备注改成少爷,关掉手机。 关灯时,手机又震动一下,弹出了一条消息。 冯谁躺在床上,没去管那条消息。 黑暗中,他听到自己清晰的呼吸声,感受到床单的每一丝褶皱。 闹钟的荧光指针指向11点,外边安静了下来,电视声没了,小孩不哭了,大人也不骂了。 不知哪里的狗似乎被彻底降服,再听不到一点声音。 也许被杀了,被潜入的冷酷陌生人拧断了脖颈,孤零零静悄悄地死在狗笼子里,隔天早上,也许是中午,终于想起那只牲畜的主人打开笼子,只能看到一具沾满了露珠的僵直尸体。 冯谁发现自己的想法恶毒又残忍,却生不出丝毫愧意。 也许某一天,他也会在无知无觉的睡梦里,被无声无息潜入的人拧断脖子,像一条狗一样死去。 他不害怕,冯谁想,他只希望他们不要伤害老方。 荧光指针指向十二点,床单的褶皱清晰可感。 冯谁闭着眼睛,耳听电风扇吱嘎的声响,慢慢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 死后会感到冷吗?在九月的夜里孤零零地死掉,好不容易等到夏天结束,马上就是秋高气爽的日子,桂花开了,是适合泛舟游湖的好天气。 冯谁想象那条狗,想象它死前的恐惧与解脱,想象它的悲伤和留恋。 指针指向一点,冯谁在黑暗中睁开清明的双眼。 掀被,起身,开灯。 冯谁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消息是新添加的好友——少爷,在10点过10分发的。 冯谁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捕捉到空气,又像是瘾君子再也忍受不住来自魔鬼的诱惑,颤抖着手指点开对话框。 赵知与的第一条消息很短。 【我好想你。】 第26章 【老方身体有点不舒服,陪她去下医院。】 赵知与那边的语音很快到了:“可以的,一天够吗?我可以跟赵叔说,多给你两天假。奶奶还好吗?很严重吗?” 冯谁看着一连串的问题,挨个回答,最后打出“谢谢少爷”。 他看着屏幕。 几秒钟后,他删掉最后四字,发送。 冯谁收了手机,走进了商k。 阳光一下子消失,灯光特效炫目,他被带着上顶楼。 有两个面无表情的保镖守在门口,见了冯谁过来,伸手拦下。 两人从头到脚细致地搜了一遍身,这才朝对讲机里说了句:“老板,人来了。” 门打开,乱窜的彩灯伴随大音量音响扑面而来,立体环绕屏上播放着快节奏mv,冯谁闻到一股血腥气。 他的脚步只迟钝了零点一秒,就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里边门口一个高大男人转头看他,冯谁叫了声“林哥”,对方盯着他,没应声,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第33章 冯谁先朝主位上的男人叫了声“卫哥”,这才朝房间中央瞥了一眼。 是个不认识的人,满头满脸的血。 没死。 冯谁进来时,有人在对地上的血人拳打脚踢,这时候才停下。 李卫中瞥了眼冯谁:“吃饭没?” “吃了。” “噢。”李卫中坐在沙发上,吐出一口烟雾,“吃的什么?” 烟味混着血腥味,空空如也的胃部一阵作呕,冯谁面上如常:“包子。” “包子?”李卫中确认似地重复一遍,“什么馅的?” 地上的血人在低声哼着,声音颤抖,充满了痛苦。 林哥看了眼李卫中皱起的眉头,上前一脚踹在了那人肚子上:“收声!” 冯谁听到那人喉咙里挤出的嘶哑叫声,又猛地收起。 房间里站了七八个人,从前都见过,除了姓林的都不算熟。 “青菜馅的。”冯谁听到自己的声音。 “什么?”李卫中喊,mv还在放着,没人唱歌,有人在控制台上点了两下,包厢里安静下来。 “青菜馅。”冯谁重复。 “噢。”李卫中挠了挠头发,他长着一张酷似《好家伙》电影里吉米·伯克的脸。 认识李卫中前,吉米·伯克是冯谁最喜欢的荧幕角色。 “给你冯哥端点吃的来。”李卫中说,“牛排,意面,沙拉什么的。” 李卫中对着林哥说,但林哥没动,旁边小弟看了一眼,出去了。 地上的人彻底没了声,冯谁说:“谢谢卫哥,我不饿。” “那不行,年纪轻轻的不把身体当回事,老了后悔也没用。” 包厢里再度安静下来,李卫中没说话,也没像从前一样让冯谁坐,冯谁就站着。 小弟很快端了吃的回来,冒着热气的牛排,香味弥漫开来,冯谁咬紧了牙齿。 “坐着吃。”李卫中说。 冯谁微微垂着头,没应这一声。 小弟把盘子放在茶几上,又拖过来一把椅子,放在李卫中旁边。 林哥又盯着冯谁看。 李卫中没等到冯谁落座,挑了挑眉,看了过来。 看了一会,他笑了笑:“以前我没让你见过这些场面,忘了你不适应。” 他抬抬下巴:“收拾了吧。” 小弟们无声把人拖了出去,又有人打了一盆水,擦地毯上的血迹。 “门开着,散散味儿。”李卫中说。 门打开,屋里的血腥气减轻了一点。 “借我的钱,逾期三年没还。”李卫中说,“本来以为他是穷得揭不开锅,结果人背着我带着老婆孩子在马尔代夫度假呢。我等他度完假回了国才找的人,好声好气跟他说,既然有钱,把欠我的还一些吧,你猜他怎么说。”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李卫中自顾自说了下去,“还说要去法院告我,说我放高利贷,我脾气再好也给气笑了,哈哈哈哈……” 李卫中笑了起来,屋子里小弟也都放声大笑。 连一脸谁欠了他百八十万的林哥也大笑了起来。 笑声回荡在包厢里,除了李卫中,谁的表情都不自然,谁的眼里都没有真实的笑意。 捧场嘛,毕竟是老大的笑话,冯谁明白的,他也应该笑,可是扯了扯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不合时宜地,他想到赵知与,赵知与笑起来像沾了露水的玫瑰…… 冯谁最终也没笑出来,扯起的嘴角像个嘲讽。 他听到身边林哥粗重的喘息声,颇有重量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李卫中收了笑,于是包厢里的笑声仿佛被虚空中的大手按下暂停键,齐齐整整地消失。 李卫中微笑看着冯谁,弹了弹烟灰:“阿谁在赵家干了半个月,派头也足了。” 冯谁听到什么声音,偏头看了一眼,林哥把拳头捏得吱嘎响,看冯谁就像看一条快死的狗。 “卫哥。”冯谁收回目光,“我今天来,是想让您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当然,我相信你。”李卫中坚定道,“你是我最看好的。以前是,现在也是。” “谢谢卫哥。” “你看看。”李卫中从小弟手上接过一个平板,点了两下,“edward garon,加州大学医疗中心肿瘤学教授,联席主任,全球范围内最厉害的肺癌专家。” 冯谁看着平板上的照片,他见过,以前查资料的时候。 李卫中没说谎,这人的确是当今世界上首屈一指的专家。 李卫中指着照片:“给你找的。” 冯谁口中干涩。 “保证你顺利脱身,再加上五百万尾款。”李卫中把平板递给小弟,“怎么样?够意思吧?” “卫哥,我不要那么多钱。”冯谁找到自己的声音,“您已经帮了我太多,要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李卫中摆摆手,没纠结这点:“奶奶怎么样?” 冯谁愣了几秒钟,才反应奶奶指的是老方。 “她很好,谢谢卫哥。” “行,好就行,我还担心了好一阵子。”李卫中说。 冯谁垂下眼睛:“谢卫哥关心。” “你跟我客气什么,真是的。”李卫中摇了摇头,“行,那今天就这样。” 冯谁感觉自己松了口气:“那我先……” “赵知与。”李卫中突然说。 冯谁眉心狠狠一跳,克制着没有马上抬眼看过去。 “那小孩,是叫这名字吧?”李卫中问。 冯谁顿了下:“是。” “他对你挺好。”李卫中说。 冯谁全身瞬间紧绷起来,心跳一下子变快。 李卫中的语气很平淡,不像意有所指的威胁,他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不可能知道赵知与跟冯谁之间发生过什么。 挺好,可能是指雇主对保镖的好。 心思单纯的小孩对朋友的好。 老板对手下的好…… 冯谁心中惊疑不定,快速回忆自走进来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是不是泄露了什么。 他跟了李卫中八年,深知这人的可怕。 内心千回百转,冯谁面上仍是一派平静,他看了眼李卫中:“比不上卫哥对我好。” 李卫中没说什么,笑了笑,在包厢的幽暗中打量冯谁。 冯谁闭了嘴,再说什么就是画蛇添足,他低垂着眼,任由李卫中打量。 “对了,差点忘记了,正好今天你来,看看我送你的礼物。”李卫中突然说。 小弟端上来一个红木托盘,放在冯谁跟前的茶几上。 李卫中抬手示意冯谁:“看看。” 托盘上盖着红绸布,里边的东西顶出一个不大的弧度。 李卫中以前没送过冯谁什么。 带有老方检查报告的匿名彩信,无声无息出现在床头柜上的倒计时提醒,如果这些算礼物的话,那眼前绝不是什么冯谁乐意笑纳的东西。 是什么?断肢残骸?刀子?毒药? 冯谁掀开绸布。 是一把枪。 格/洛/克26,纤瘦紧凑的袖珍手枪,漂亮的黑珍珠色泽。 冯谁的眼睛没忍住睁大了些。 第一次见到真枪,还是在17岁时,他刚进入李卫中的会所工作。 李卫中有两批泾渭分明的手下,一批是冯谁这种手上干净,干的活干净,写进公司年报也无碍观瞻的合法员工,另一批就是林哥这种,会见血,会脏手,对外只说是助理。 冯谁那时候还缺乏对真实世界的认知,偶然的一次机会看到李卫中别在后腰的格/洛/克,羡慕又仰望。 “喜欢这个?”那是李卫中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17岁的冯谁没想到长得酷似偶像的大老板,会屈尊俯就跟他一个保镖说话,尽管心里激动,但还是尽量装得成熟:“后坐力低,能容纳11发子弹,比pkk还多4发,很酷。” 李卫中就笑了,笑得十分开怀,拍着他的肩膀:“这小孩,说得头头是道,见过pkk吗?” 冯谁当然没见过,但是作为讨大老板欢心的奖赏,李卫中说,改天新枪到了,也让冯谁拿着过过瘾。 冯谁心里又害怕又激动,但最终也没摸到。 不是李卫中食言,而是当时会所的经理看不下去,背后偷偷告诉冯谁,最好不要碰这些东西。 “非法持枪是犯罪的!要进橘子!你还这么小,别走了歪路毁了自己一辈子!” 眼前的格/洛/克26,和当年看到的一模一样。 “喜欢吗?”李卫中问。 冯谁尽量不显示自己的厌恶和愤怒,点点头:“喜欢,但您知道的,我在赵家做事,这东西带不进去。” “这是自然。”李卫中拿起枪,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先放我存着,等什么时候你回来,我再连同五百万、肿瘤教授,一并送给你。” 他眼尾挤出纹路,声音堪称温柔:“好不好?” 冯谁低着头:“谢谢卫哥。” 第34章 包厢里再度安静下来,冯谁想着时间差不多,正准备告辞,李卫中突然问:“还要几天?” 冯谁的心再次提起来。 还要几天?自然是指倒计时的任务。 李卫中连15天的期限都不愿留给他。 脑子里快速思考着最合适的回答,一个声音猛然打断了安静。 “老板!”林哥上前一步,小山一样的身形杵在茶几前,“让我去吧!给我半天就行!” 李卫中看了林哥一眼,没什么表情:“小林,沉稳点。” 林哥憋得脖子通红,豁出去一样:“让我去!我看他就是故意拖延时间!” 冯谁没说话,李卫中皱了眉:“你有那智商吗你去!还没得手就给你打成筛子了!没听说前个他们家刚死一个吗?!” 林哥喘了两下,大喝道:“我不怕死!为了老板我死一百次都没事!” 李卫中瞪大了眼珠子:“我管你娘的死一百次还是一千次!重要的是你一条贱命吗?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懂不懂!傻逼玩意儿!” “我不懂!我只知道我的命是老板的,老板要是让我去,我一定不会像某些人故意拖延!就是被发现了我也咬死不透露一点东西!” “你给我下去!”李卫中动了气。 “我不!我他妈早就不服气了!老板凭什么信这个小白脸!他有什么功劳让老板派他去!兄弟们都是跟着您出生入死的!这小白脸他妈的连血都没见过!” “你反了天了!” “我就是要个公平!凭什么老板要对他另眼相待!” “你个傻逼闭嘴吧你!关你屁事!” “他不配!他是不是爬了您的床?!要是您的人那我忍,我当他是小嫂子!” “闭嘴!!!” “您告诉我凭什么?!” “我他妈让你闭嘴!” “我不闭!我就要知道凭什么!凭什么他待遇不一样?!凭什么……” “砰。” 黏糊的液体溅在了冯谁脸上。 视网膜一片暗红。 冯谁眨了眨眼,液体从脸上滑落,他伸手抹了一把,放到眼前。 鲜红的,温热的。 是血。 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包厢里一片混乱,小弟们跑来跑去,声音像是隔着一层膜,被拉得很慢很长。 冯谁低头,看到林哥惨败着脸跪在地上,有人拿纱布往他手上按,他的手…… 冯谁失了魂一样看这片混乱。 李卫中甩了甩手里冒烟的格/洛/克:“让你闭嘴你不闭。” 冯谁看向李卫中。 李卫中一脸轻松地把枪放回托盘,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俯视着眼前的混乱。 “按断口啊!压迫止血懂不懂?”李卫中指挥小弟。 小弟手忙脚乱,李卫中点了下头:“哎——就这样,很好,包起来。” 他没有动,翘着二郎腿陷在沙发里,随口指挥一边的人:“给灌碗参汤,送咱们的医生那。” “不送医院吗?”小弟看着止不住的血,颤巍巍地问。 “送死啊送医院!”李卫中把吸了一半的烟扔小弟身上,“你干嘛不送警察局,然后说是我打的,对的警察同志我们老板拿手枪打的!” “吓傻了?” 过了足足一分钟,冯谁才意识到李卫中在跟他说话。 他张了张嘴,李卫中说什么来着。 “回去吧。”李卫中看了冯谁一眼,语气很平淡。 冯谁低着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的,像包裹了一层沙子。 “是。” 冯谁出了包厢,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卫生间走去。 顶楼来往的服务生不多,每个都忍不住打量他。 冯谁没管,径直走到了卫生间洗手台。 他没看镜子,强迫自己低头看着地面,打开水龙头飞快地洗脸。 洗完脸,他愣了愣,还是没敢抬头。 他脱下弄脏的西装,然后是染红的白衬衫,放在水龙头下搓洗。 血混着水流下,一股一股,好像没有尽头。 妈妈的脸上也是血,人怎么能出这么多血呢? “贱人!死婆娘!去哪偷人了你!看我不打死你!我今天非得打死你……” 还是血,但这回不是妈妈脸上的。 “我操/你娘的,臭瘪崽子他妈的敢打你老子?!反了天了!” …… 血色淡了,但是晕染开来,白衬衫一大半都变成浅红。 冯谁按了一泵洗手液,放在衬衫上搓洗。 没有用,血迹还在。 赵知与会怕吗? 慌乱恐惧占据心神的时候,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脑海。 冯谁搓洗的手顿住了。 赵知与会怕吗?他看到阿水死之前的样子了吗?十八年的人生里他还看过别的血腥吗? 他们怎么能那样对待一个傻子。 冯谁又按了几泵洗手液,神经质地疯狂搓着衬衫。 “用这个吧。”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皮肤松弛,布着老年斑。 冯谁猛地抬头。 是一个不记得名字的保洁阿姨。 阿姨把洗面奶递了递:“客人落在洗手间的,我捡了,用这个洗得干净。” 冯谁接过洗面奶,但怎么也拧不开盖子。 “哎,别急,别怕。”阿姨轻声说,接过洗面奶,挤了一坨在冯谁手上,“别怕孩子。” 冯谁怔了怔,接着搓衬衫。 洗面奶果然很好用,没两下就搓干净了。 冯谁又搓西装,西装是黑色的,看不清血迹,但肯定闻得到。 阿姨一直站在一边,时不时指点一下:“那,那儿也搓一下。” 冯谁把衬衫和西装都搓干净了,从里到外透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他仔细看了一遍,这才终于抬起了头。 镜子里的人脸色有些苍白,但好歹是干净的。 冯谁捋了一把头发,又低下头凑近水龙头。 “哎,那是冷水!”阿姨说。 冯谁没管,狠狠搓了一把头发,闭着眼睛伸手去按洗手液,一坨冰凉的膏体落在了他掌心。 “用这个。”阿姨说,“高档的,香味也好闻。” 冯谁愣了一下,用洗面奶洗了头。 彻底清洁完后,他拧干衬衫,就要往身上穿。 “别!”阿姨叫住他,“湿的穿身上,老了要得风湿病哟。” 阿姨抓住冯谁的手腕,把他带进了卫生间旁边的一个杂物间。 “用这个吹一下,很快的。”阿姨打开烘干机。 冯谁呆愣看着。 “这个是坏的,我让经理给我了。”阿姨眨眨眼睛,“其实修一下还能用。” 衣服烘干后,阿姨又用挂烫机帮他熨平整。 冯谁站在狭窄的杂物间,总算对周围的一切有了实感,紧接而来的就是一阵尴尬和不好意思。 “谢谢您。”冯谁对阿姨说,“我给您发个红包吧。” “你不记得我了吧。”阿姨笑着说。 冯谁沉默了一会,确实不记得,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脸倒是不生。 “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事,你肯定不会记得。”阿姨说,取下熨好的衬衫,“但我一直都记着呢。” “记着……什么?”冯谁问。 “记着你的好。”阿姨拿了一条毛巾给他,“擦擦头发,这里受你恩惠的不止我一个,大伙都记着呢。” 恩惠? 冯谁不记得自己施加过什么恩惠给谁,他跟在李卫中身边时,整个人阴沉又孤僻,人前又得八面玲珑,没有谁愿意接近他。 “厨房的李大厨,你还记得吗?以前还是个帮工,最近升的大厨,他肯干又吃得了苦……但说到底还是你当初拉了他一把,要不然就被林先生他们给带上了邪路……” 阿姨说到后面,压低了声音。 冯谁脑子里浮现一个模糊稚嫩的面孔。 “我们都以为你出去了,都为你开心。”阿姨说,“今天怎么回来了?” “有点事。”冯谁含糊说。 阿姨没问下去。 冯谁穿好衣服,擦干了头发,再次向阿姨道谢,这才离开。 “小冯。”阿姨在后边喊了一声。 冯谁转身,阿姨推着清洁车走到他身边:“你跟那些人不一样,我知道的,别再回这里了。” 阿姨说完话就离开了。 冯谁在原地站了一会,下了楼。 重新沐浴进阳光里,他这才意识到现在是白天。 他花了点时间适应刺眼的光线,打了个车。 “玉山。”冯谁坐进后排,对司机说。 “上不去哦,只能停山脚下。”司机转头确认。 “可以。” 车子启动,将那恍如地狱一样森冷的建筑抛在身后,冯谁取出手机,有几条消息。 老方问他到没,让他谢谢赵知与带的人参。 第35章 【下次来不兴带什么,人来了就好。】 冯谁回了老方,退出来点进少爷的对话框。 赵知与发了两条消息。 【奶奶怎么样?严重吗?】 【今天上课讲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我听得懂,等你回来了讲给你听好不好?】 归去来兮。 自己读高中的时候,好像念过这篇。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还有两条消息,是之前的同事发的,冯谁想起来昨晚托他鉴定赵知与带的人参,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 当时说多少来着?两千。 冯谁点开对话框, 【确定了,跟我一开始估的也没差。】 【两千五百万左右。】 第27章 冯谁在山脚下了车,过了门禁后,望了眼耸立的山顶,开始慢慢往上走。 其实跟老三他们说一声,会有人下来接,自己走的话至少要花一个小时。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走一走。 一个人。 山道很安静,几乎没有车和人,满目的绿意,拐角的地方露出波光粼粼的海面。 不到四点,太阳还挂在半空,海水有种不属于这个星球的美丽蓝色,潮汐轻轻地吟唱。 冯谁一边走,一边缓慢地呼吸,树木的清香,风里的咸腥,一点点浸透肺部,可鼻端似乎仍若有若无地萦绕着血腥气。 躺在地上的血人,争吵中李卫中猝不及防地开枪,血花炸开…… 他刻意不去回忆,但鲜明的场景仍不容拒绝地侵入。 发丝在额前晃动,冯谁薅了一把,想起来发胶已经被洗去了。 赵知与会不会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会害怕的吧。 上面转弯处出现一辆车,冯谁往路边边让了让。 不知怎么地,他突然想起躺在浴缸里的赵知与。 听着没有听过的爵士乐,脸上洋溢久违的愉悦。 心理医生来了,诊断结果是怎么样呢? 赵知与真的患上了抑郁症吗? 车子在距离冯谁十米的地方鸣笛,山路并不窄,但有钱人就是霸道,冯谁头也没抬,又往旁边让了让。 养尊处优的豪门少爷,也会得抑郁症吗? 自己来了赵家半个月,好像从来没见过赵知与的爸爸。 至于他的妈妈…… 车子停在了冯谁身边,车窗降下,司机朝外边说:“你好,要搭车吗?” 冯谁停下,转过头,赵知与一手搭在布加迪的方向盘上,侧身微笑地看着他。 车身低趴,赵知与微仰着头,阳光穿过枝叶落在他脸上,照得又长又密的睫毛仿佛挂了层金粉。 潮汐的声音猛地放大,冲击着耳膜,像冯谁鼓噪的心跳。 冯谁站在路边,久久地看着赵知与,血腥味和残酷的画面如泥沙被海浪卷走,沉入深不见底的大洋盆地,他感觉到夏末的风,清凉得像一只温柔的手。 冯谁嘴唇动了动,他想问赵知与怎么开车,开的还是超跑,他有驾照吗?以前开过吗…… 很多问题和担忧一齐涌入脑海,但冯谁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好。”他开口,声音干涩,“搭车。” 赵知与笑了笑,车门打开,冯谁坐到了副驾。 车门关上,赵知与没发动车子,还维持着侧身的姿势。 封闭的车厢隔绝外界,声音和气味都被无限放大,冯谁闻到熟悉的浓郁香气。 风信子的花香。 赵知与倾身过来,越过中控台,一手搭在副驾靠背,一手伸向另一侧。 冯谁被他禁锢住,又像是环抱住。 冯谁眨了眨眼,没有动。 赵知与身上很热,两人虽然没有接触,但那热意仍透过空气传到冯谁身上。 他闻到了沐浴露的香气,赵知与洗了澡。 “什么时候放学的?”冯谁问。 “三点。”赵知与回答,手拉住了什么。 “咔哒”一声响起。 “忘记记安全带了。”赵知与说,“你。” “噢。”冯谁低头看了眼,赵知与的手还按在安全带卡扣上。 赵知与没有动,还维持着倾身过来的姿势,低垂着眼睛,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高高隆起的鼻尖,和总是红润的嘴唇。 冯谁收回目光。 赵知与没动,冯谁也没动,沉默降临,有什么蓄势待发,又像是囚困的猛兽即将挣脱牢笼。 赵知与比冯谁高一点,离得那么近,他的呼吸都撞在冯谁脸上。 炽热的,不稳的。 赵知与的睫毛颤了两下,似乎要抬眼看冯谁。 “开车是想出去玩吗?”冯谁问。 颤动的睫毛像扑闪的蝴蝶,最终也没有飞走,赵知与仍低垂着眼睛,嗯了一声,又说:“不是。” 太热了,耳边血液都在轰隆流动,像瀑布从九天砸下,冯谁应该转过头,挪开一点,理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可他感觉自己像沉入无边的沼泽,控制不住地想要拉住唯一一根浮木。 冯谁没有动,目光都有些放空,嗓音沉淀出沙哑的颗粒感,赵知与没有继续说,于是冯谁问了一句:“那是要干什么?” “接你。”赵知与抬眼看了他一下,“我来接你。” 冯谁嘴唇张了张,又合上。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没办法出口,他仿佛刚从冰冷阴暗的地底爬出来,死亡仍留有阴寒的余韵,有个像伯爵红茶一样温暖美好的人,对他说,他为接他而来。 “你洗头了?”赵知与问。 冯谁感觉他靠近了一些,没有碰到自己,但是间不容发,冯谁喉结动了动:“嗯。” “好年轻啊。”赵知与不再回避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目光如有实质,冯谁感觉到害臊,可赵知与什么都没做,“好……” 好什么,赵知与没说下去,而是突然收回了身体,靠在了驾驶座上。 冯谁仍望着前边,轻轻松了口气,又有种隐秘的期望落空的茫然。 赵知与坐了一会,偏头笑着问他:“你想开吗?” 冯谁怔了下,想开的,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被人稳稳地接住。 “不了。” 赵知与拉开拉杆,点火启动,布加迪发出一阵令人心醉的声浪,潇洒地掉头往山顶开去。 赵知与的动作很流畅,一种自然而然地娴熟轻松,冯谁放了心,看着赵知与开车的侧脸,又飞快移开视线。 “我帅吗?” 赵知与看着前边的路,突然问。 车里一阵寂静。 路边的绿色成了残影,风信子的香气愈发馥郁。 时间被沉默拉长,缝隙里又滋生暧昧。 就在赵知与以为这个问题会不了了之的时候,副驾的冯谁很轻地说了一句。 “帅的。” 回到别墅后,冯谁吃了晚饭就回了房间。 赵知与一晚上都不在,可能是在书房,也可能是做作业、上其他的课。 冯谁什么都不想思考,洗漱完把自己扔在了床上。 九点,赵知与回了房间。 冯谁耐心地等待,九点半,他敲了敲中间的门。 赵知与没出声让他进去,冯谁犹豫要不要自己推门进去时,门打开了,赵知与穿着睡衣:“自己进来就行。” 冯谁走进去,赵知与指了指床:“坐吧。” 冯谁看了一眼,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赵知与在吹头发,吹风机发出嗡嗡的声音,冯谁坐着,静静等他吹完。 赵知与放下吹风机:“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少爷。”冯谁先开了口,“你送的那支人参……” “奶奶用了吗?”赵知与问,“是好的吧?” “……”冯谁没回答他,继续说完,“我让人看了,价值两千多万。” 赵知与看着他:“哦。” 冯谁深吸一口气:“太贵重了,我们不能要。” 赵知与看了他半天:“不贵的。” 冯谁知道沟通会很难,也许两千五百万对赵知与来说不算什么,但他必须说明白,耐心地说明白:“对我来说,很贵。我之前……工作的时候,一个月工资加上各种补贴奖金,也就两万多,那支人参我一辈子都买不起。它超出了我和老方的消费水平,严重超出。” 赵知与在床边坐下,笑了笑:“你知道我哪来的吗?” “什……什么?” “在爸爸的库房里找的,这些东西都是别人送的,人参、燕窝、雪莲什么的,要多少有多少,刘叔造册都不怎么用心,库房里有几十年的山参放坏了,一摸一手渣……” 他看了眼冯谁:“所以我根本没花钱。” 冯谁不知道说什么,即便他清楚自己和赵知与有如云泥之别,但此刻的鸿沟仍如此渊深难越。 “就算你没花钱,它还是贵重。”冯谁说,“少爷,我还不起这个礼。” 第36章 “我没想要你还。” “来而不往非礼也,就算你不想,我和老方也没办法安心。” “那如果你还得起呢?” 冯谁有点茫然,以为赵知与不清楚普通人的消费水平。 “你可以用别的还。”赵知与说。 “别的……什么?”冯谁莫名有点慌乱。 “你答应过我两个要求,再多一个也没关系的吧。” “什……是。” “那这个也换个要求吧。”赵知与笑了笑,“也存起来。” 冯谁捋了一把头发:“我把人参还给你,我们用不……” “到我了。”赵知与打断了他,眨眨眼睛,“你闭上眼睛。” 冯谁心里很乱,想要继续说什么,但在赵知与的注视下,还是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赵知与起身,脚踩在地毯上发出很轻的声音,抽屉被打开、关上,赵知与折回,站在了他跟前。 冯谁睫毛动了动。 “不准睁眼。”赵知与说。 冯谁认命地闭着。 他感觉赵知与靠近了些,体温,身上的香水味儿,呼吸的重量…… “你……把手伸出来,两只都伸。” 冯谁伸出手,一个颇有重量的东西放在了他手上,金属盒子,带着凉意。 冯谁睁开眼睛。 是个曲奇饼干盒,上面画着小熊图案,印着不知道是英文还是法语的文字。 冯谁在赵知与的示意下打开盒子。 里边很空,躺着一张银行卡。 “盒子是我妈妈留的。”赵知与说,“她很喜欢吃这个饼干,留了很多空盒子。” 赵知与看了看冯谁,笑容大了些:“送你的是银行卡,不是饼干盒。” “银行卡?” 赵知与坐在了他身边,打开手机:“里边是我存的零花钱,有这么多,都送给你。” 冯谁看着手机上的数字,一下子眼睛都花了。 四位,八位,九位……九位数的零花钱。 冯谁看着躺在曲奇饼干盒里的银行卡,感觉之前跟赵知与说的话,他似乎并没有听进去。 “这么多钱,送给我?”冯谁转头,问赵知与。 “嗯,送你。”赵知与说。 冯谁看着赵知与,笑了一下。 赵知与也笑了。 冯谁拿起银行卡,黑色的卡面,钛合金材质,上面的卡通图案应该是定制的,两个大人牵着小孩的背影,右下角有赵知与的签名铭刻。 托赵知与的福,他也是见识到存款过亿的银行卡长什么样。 冯谁摩挲了一下卡面凸起的纹路,所有的语言好像都变得无力,他笑着问赵知与:“这么多钱送给我,不怕我不还吗?” “我相信你。”赵知与说。 “相信也没用,这不是相信不相信能涵盖的问题。”冯谁说,“少爷,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 冯谁感觉心里有些悲伤,又有些荒凉:“我还不起的。” 他把黑卡放进饼干盒,合上盖子,低头看着上面的小熊图案。 过了好久,赵知与的声音传来:“还不起又怎么样呢?是我想给你的。是我自愿的。” 冯谁长长地呼吸。沼泽淹没了他,那根浮木不是无根的,他抓住了,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坚定地把他拖拽了起来,天光乍现,黑暗褪去。 这一瞬间,冯谁突然生出了一股冲动,一股不顾一切的冲动。 他喘了两口气,又看向赵知与:“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赵知与的眼睛清澈明净,是全世界最美丽的河流。 “奶奶说,她生病的时候,自己都放弃了,但你一直求她去医院。后来病控制住了,花了很多钱。”赵知与难过地看着冯谁,“奶奶说,你没跟她透露过钱从哪里来的,她也没问。” “冯谁哥哥,你一个人,一定很辛苦吧。” 冯谁眼眶发烫,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几米外的墙面。 赵知与安静地坐在一边,没再说话。 即便临海温度不高,但秋天还是不容拒绝地降临人世,花园里的伯爵红茶谢了,换上了木芙蓉和秋海棠,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呢?他好像已经认识了赵知与一辈子。 眼眶的酸涩不知何时褪去,冯谁不知道过了多久,赵知与的就寝时间是不是过了。 他把饼干盒放到了赵知与手里:“很晚了,少爷该睡了。” “叫我阿与。”赵知与说。 “晚安,少爷。”冯谁微微欠身,走向自己房间。 “为什么要一直逃避?”赵知与站起身,饼干盒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逃避?”冯谁茫然又疑惑,“我逃避什么?” “有了钱,奶奶后续的治疗不是有保障了吗?”赵知与的声音有些生气,“我都懂,你为什么不要?” “我要?”冯谁转过身,走到赵知与跟前,“这么多钱,你连个凭证都没有就敢给我,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我信你。”赵知与说。 “……”冯谁哽了一下,“我拿到钱只会销声匿迹,带着老方逃到你找不着的地方,你一辈子都别想要回你的钱。” “能治奶奶的病吗?” “什……”冯谁再次哽住,“什么?” “你逃去的地方,能治好奶奶的病吗?”赵知与问。 “……”冯谁喘了两下,“跟你有什么关系?重点是这个吗?” “那你逃吧。”赵知与的眼里闪烁水光,像是河面起了风,“逃到能治好奶奶的地方去,现在就逃,我会掩护你。” “……你在说什么?” 赵知与鼓着腮帮子,像赌气,又像是赌博:“只要你舍得我,舍得一辈子都看不到我。” 冯谁后退了两步。 不可置信地看着赵知与。 失去了所有声音。 赵知与耳朵尖有点红,又怨又气地看了冯谁一眼,别过脸去。 卧室再次恢复寂静。 混乱中,冯谁居然有多余的心力,意识到他们在赵知与的卧室。 赵知与睡觉的地方。 冯谁头皮一阵发麻。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冯谁还是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赵知与试探地叫了一句:“冯谁哥哥……” “闭嘴。”声音回来了,又干又平又轻,像死了十年的木乃伊。 赵知与没闭嘴:“让我帮你吧,我想帮你。” “说到底……”冯谁缓慢而艰难地吐出字句,“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我们是朋……” “不是朋友。”冯谁抬眼看他。 “那就是……” “也不是。”冯谁不留情地打断他。 “我们是雇主和佣工,是少爷和保镖,是主人和仆人。”冯谁平静地说,却感觉心里一阵呼吸不过来的痛,“我们什么也不是。” “为什么呢?”赵知与笑了笑,问他,“因为我是傻子吗?” 痛感加剧,像是刀刃划开血肉。 我白天被吓着了,冯谁想,所以心脏变得不好。 “就算你是傻子。”冯谁听到自己的声音自行其是,“也有的是人想跟你做朋友。” 第28章 日子冰冷无情地向前推进,冯谁跟赵知与之间的气氛变得诡异而尴尬。 别墅里谁都看得出来,向来温和好脾气的少爷,难得露出不假辞色的一面,对方还是先前他十分看重的冯谁。 即便在人前,赵知与都不怎么搭理冯谁了。 周六的中午,管家来了餐室。 “晚上少爷要去参加陆名少爷举办的晚会,你们两个跟着,好好照看,不能又一点闪失。” 管家带来了两套西装,冯谁张正一人一套,留下东西就走了。 冯谁拿起西装看了下,只感觉不便宜,其他的也看不出什么。 西装边上放了一只小盒子,冯谁拆开,愣了一下。 是一只腕表,跟赵知与手上的挺像。 他连忙看向张正。 还好,张正的也是西装加腕表,表的颜色跟他的不一样,款式似乎是相同的。 但张正的脸色不太好看。 “你怎么了?”冯谁问。 不问还好,这一问,张正脸色一下子涨红,猛地站起身,桌椅摩擦地板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张正看了眼冯谁,一言不发地出了门,临走还带着气,门是被摔上的。 “发什么神经?”冯谁摇摇头,懒得理他。 宾利在庄园酒店大门前停下,赵知与下了车,冯谁张正一色黑西装,跟在后边,三人穿过景观花园和湖泊,一进门厅,靡丽的乐声扑面而来。 赵知与穿过宴会厅,一路上与不少人寒暄招呼,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陆名。 台上有个家喻户晓的明星在唱歌,边上候着几个拿贝斯吉他的男女,打扮却是十分正式。 硕大的枝形水晶吊灯垂下瀑布般华丽的光芒,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弥漫着酒香和浓郁的香水味。 第37章 冯谁一路经过,看到了个熟人。 赵知与的前油画老师叶胜坤,倚着一个健壮的男人,朝冯谁招了招手。 冯谁假装没看见,正要移开视线,突然又顿住。 叶胜坤身边的男人…… 男人也注意到了冯谁,多看了两眼,眉头皱了起来。 冯谁收回目光,快步跟上赵知与走开。 他见过那个男人。 梨湾区的高尔夫球场,那天赵知与身边跟了两个人,一个是张正,还有一个就是那个男人。 张正大概没有看见冯谁的脸,那个男人就不好说了。 看起来男人也是陆名的客人,跟赵知与有着交情。 冯谁心提了起来。 赵知与坐到窗边的沙发上,陆续有人来致意,冯谁和张正站在角落里,尽量不引人注意。 “咱们赵少好不容易能出来松快些,你们这些家伙,放过他一晚上吧。”陆名拦住络绎不绝的人,坐到赵知与身边,“怎么有空出来玩?” “没空。”赵知与说,“你非要我来的。” “够意思哥们。”陆名朝他举杯,两指从经过的侍者托盘里夹起一杯果汁,换了赵知与手上的桃红香槟,“干杯。” 赵知与没什么反应,拿着果汁跟陆名碰了一下。 陆名凑近赵知与说话,声音被宴会厅里的交谈声和音乐声盖过去。 沙发上坐的一圈,应该是陆名的核心朋友群,一般人不会没眼色过来,赵知与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这些公子哥说笑,看起来比较放松。 冯谁站在角落阴影里,轻易不会被人注意到。 他看了一圈宴会厅里的场景,目光落在赵知与身上。 赵知与地位真的挺高的,至少进来这一路,都是别人点头哈腰地主动来他跟前露脸,那群公子哥里,玩闹归玩闹,也看得出众人对待赵知与都把握着分寸。 即便如此,在赵知与身上也找不出什么不可一世的高傲,相反他非常绅士有教养,举止优雅,对待谁都彬彬有礼。 冯谁看得久了,就发现了一个难以忽略的事实。 赵知与长得,真的挺好看的。 大概是朝夕相处,加上冯谁自己的审美偏粗暴硬汉型,所以以前他一直对此没有太大实感。 赵知与走进这里,熟人就算了,以前没见过他的,第一反应无一例外地都是愣住,失声几秒,眼睛控制不住地睁大。 在沙发一圈人的映衬下,那锐利的美貌愈发明显,也唯有陆名能稍稍抗衡。 冯谁看着赵知与,看他穿着一身名贵的衣裳,架着长腿倚在沙发上,留给这边一个罗马雕塑一般的侧脸。 沉静又高贵。 不可亵渎。 冯谁眼睫颤动,收回目光。 他想拿出手机看眼时间,又想到手腕上带着表。 银质表带,富有机械感,表圈带一点幽幽的绿色,很好看。 他想到那根天价人参,心里打了个突。 “不算贵。”张正在他旁边说,“可能是少爷能想到的最便宜的表吧。” “你认识?”冯谁佩服地看着他。 张正哼哼两声:“劳力士潜航者,你那块大概十二三万的样子。” 十二三万,跟不算贵到底是怎么划上等号的? 冯谁想不明白,但既然是他跟张正一人一块,那心理负担也少了很多。 就当劳保补贴。 “你身上的才是真耗钱。”张正有些酸的声音传来。 冯谁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西装,又看了看张正的:“咱俩不是一样的吗?” “一样?”张正又气又酸,“你那是高定,我可没那待遇,手上这块表还是托你的福。” “高定?” 张正翻了个白眼:“高定。” “这个高定,”冯谁有些不好的预感,“得多少钱?” “我怎么知道?” “你不还认识劳力士?” “劳力士是名表,网上一搜就知道。你那身估计是什么外国品牌,工匠手工做的,我可没那见识。” 冯谁愣了一下:“等等,你既然不知道它是什么品牌,又为什么这么确定是高定,还是耗不少钱的高定?” 张正翻了个白眼:“我好歹在陆家当了这么些年的保镖,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路!哎你这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难道你没觉得这一身穿上倍精神?衬得跟个精英似的……” 说到最后,张正的声音越来越小,深吸一口气,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 冯谁看了看自己身上,再看张正,实在看不出所谓高定的不同,并且不觉得自己像精英。 沉默有顷,冯谁问:“高定要量体的吧?” “肯定啊。” 冯谁没说话了。 他没有量过。 “我去下卫生间,你看着点。”张正说。 “行。” 台上的明星下来了,换了穿着正式的乐队,冯谁本以为是什么流行乐队,但钢琴抬上去,萨克斯手露面的时候,他才发觉不对。 冯谁没忍住看了沙发方向,赵知与换了个座位,侧脸对着冯谁,手上高脚杯里的液体看起来像酒。 随着萨克斯乐声传出,赵知与目光投向了台上。 冯谁心里一动,细小的颤栗从身体末端泛起。 演奏的不是my funny valentine,是首更轻快的爵士乐曲,有的宾客随着音乐跳起了摇摆舞,时不时有愉悦的笑声传来。 赵知与很认真地听着,一边把酒杯举至唇边。 冯谁看着赵知与喝酒,看他白净的脸上浮起一层薄红,心里有股想要上前拿走酒杯的冲动。 陆名拿走了酒杯:“别偷喝啊!” 赵知与被揭走了酒杯也不生气,一手扶着沙发靠背,声音仍然很稳:“我不是小孩。” “怎么不是了。” “我成年了。” 陆名顿住,盯着赵知与看了几秒:“我……” 赵知与笑了笑:“你在国外忙着呢,没事。” 陆名没有说话,眼睛还盯着赵知与,偏头喝了口杯里的东西。 他喝的是赵知与的杯子。 冯谁感觉到陆名的注视并非因为歉意,那眼神里燃烧着什么,灼热的晦暗的。 而赵知与浑然不知,因为酒精激起的热意拉了拉领结,衬衫后露出一小块泛红的皮肤。 “你怎么了?” 冯谁猛地转过头,张正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怪异地看着他:“谁惹你了?怎么,少爷有危险?” 庄园酒店戒备森严,出入都需要请柬,赵知与在这里不可能有危险。 “没什么。”冯谁说。 张正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好几眼。 冯谁垂下视线,看着地毯上一圈花纹。 他听到了陆名的声音,赵知与的笑声,清泉漱石一样干净的笑声。 低低的,带着点醉意。 “我刚碰着周少了。”张正在他旁边说。 “嗯。” “你知道周少是谁吗?” “……”冯谁叹了口气,这里他认识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不知道。” “周衍宗,少爷的朋友。” “是吗?”张正提到了少爷,周衍宗这个名字像是得到加持,对冯谁来说不再无足轻重。 “他说在梨湾区的高尔夫球场见过你。”张正说。 冯谁仍旧低着头,只是眼里看不下任何东西。 周衍宗就是那个人,周衍宗记得他,看到过他的脸。 他应该说点什么,看错了?怎么可能?我去不了那么高档的地方。 冯谁轻轻地呼吸,只“嗯”了一声。 他这两天一直魂不守舍,这个表现并没有引起张正的怀疑。 “大概一个多月前,周少在那被一个摆摊的小贩弄脏了衣裳,他把那小贩打了一顿,我看到了,他让我不准告诉少爷。”张正说,“我总感觉,周少对少爷的心思,有些怪。” 事情朝未曾预料的方向发展,冯谁心里千回百转,转头看向张正:“什么意思?” 张正耸了耸肩:“他说那天抓伤少爷的人就是你,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总感觉,他更多是想栽赃你。” 冯谁还是看着张正:“为什么?” 张正拧着眉头看冯谁,一张脸都皱了起来,打量了片刻,他双手一摊:“我只是个保镖,我什么都不知道。” “陆少,你怎么一直窝在这儿,也不陪陪人家!”一道娇啼婉转的声音打断了冯谁的思绪。 他转头,公子圈来了一个漂亮得惊人的女孩,女孩往陆名肩上一戳,嗔怒地撒娇:“一晚上都见不着你,亏我白天做了四个小时的妆造,四个小时!” 陆名桃花眼弯了弯:“刚要去找你呢,这不跟阿与说话嘛。” “赵少。”女孩大眼睛扑闪着,朝赵知与打了个招呼,“赵少真帅,不枉我今天来一趟。” 赵知与说了什么,女孩掩嘴咯咯笑了起来:“您就会哄人开心。” 第38章 “别对着阿与抛媚眼。”陆名对女孩说,“他不喜欢你这挂的。” “那赵少喜欢哪一挂嘛?”女孩朝赵知与眨眨眼,“你喜欢什么样,我就可以是什么样。” “野心不小啊!”陆名调侃。 “我这是真情实意,我一片痴心,这么多年赵少就是不肯多看一眼。” “那对我就是虚情假意了?”陆名作伤心状。 女孩娇俏一笑:“虽然不算是,但也差不多。” 赵知与嘴角一直挂着笑意,似乎跟女孩挺熟,多说了几句话。 冯谁收回目光,继续看地毯。 “你当心周少爷告状。”张正说,“他手段向来不怎么上得了台面。” 冯谁盯着地毯上的织花和燕子:“多谢。” 宴会步入尾声,厅里人少了一大半,乐声也转为低沉轻缓,冯谁抬头时,发现陆名和漂亮女孩不见了,公子圈的人也都散尽,赵知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冯谁目光扫了一圈,刚好发现陆名搂着一个人消失在二楼楼梯拐角处。 酒店很大,粗略估计有几百个房间,宾客大概会在这歇一晚,陆名搂着人是想做什么? 不管他要做什么,也不该在赵知与还在的时候就迫不及待。 冯谁走上前:“少爷,我陪您去楼上换身衣裳?” 赵知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是方才一个中年人塞给他的,冯谁扫了一眼,看到“并购”、“股权”的字样。 疑惑一闪而逝,当务之急是要让赵知与捉奸。 赵知与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垂目看着膝头的文件,像是没听到冯谁的话。 冯谁耐着性子等待。 “不用换。”赵知与终于开了口,“等会直接回去。” 冯谁看了眼二楼:“陆少刚才让您上去。” 一边的张正猛地转头看冯谁,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他就这么信口开河地胡扯了。 赵知与仍沉默,过了十几秒,他合上文件,站起身。 “正哥在这守一下吧。”冯谁对想要跟着的张正说。 张正狐疑看了他几眼,到底没跟上去。 冯谁跟着赵知与上了二楼,走廊两侧的房间都紧闭着,半点声音也漏不出来。 冯谁不信陆名这样身份的人会做这么出格的事,这么多双眼睛,赵知与还是跟他有婚约的未婚夫。 可就算不出格,也算不上什么好事。 跟漂亮女孩谈情说爱吗? 把赵知与当成什么了? 冯谁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赵知与前边。 他其实不知道陆名有没有在二楼给赵知与准备房间,如果准备了又是哪个房间。 赵知与一言不发地跟着冯谁。 二楼走廊尽头是个空中花园,陆名的笑声传了出来,还有另一个人暧昧的低笑。 冯谁感觉自己脑门上青筋都暴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拉开玻璃门就冲了进去。 空中花园开满了绚丽的厄瓜多尔玫瑰,饱满的花枝在风中摇曳,丝绒质感的浓郁香味熏得冯谁一阵作呕。 冯谁看到两个白花花,交缠的身影。 第29章 底下的是个男人,不是那个漂亮得惊人的女孩子,男人长得清秀,见冯谁出现像见了鬼似地爆发出尖叫。 “啊——” 冯谁愣了一秒。 “怎么……”身后传来赵知与的声音,和靠近的脚步声。 冯谁猛然转身,伸手遮住了赵知与的眼睛,带着他转了个方向。 赵知与仍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任由冯谁遮住他的视线,也没问什么。 冯谁越过赵知与的肩膀,看了眼陆名。 陆名还没反应过来,眼神有点懵,看过来时又变得晦暗不明。 冯谁脸色阴沉下来:“走。” 他带着赵知与往外走。 直到到了楼梯口,赵知与才开了口:“我看不见。” 冯谁后知后觉,收回了手。 赵知与看了他一眼,也没问什么,径自下了楼梯:“回吧,明天还要去画廊呢。” “是,少爷。” 回去已经十点多了,赵知与洗漱完就没了动静,大概早就困了。 冯谁也困,可脑子里一片混乱,躺了半个小时也没睡着。 他起身,在房间了转了一圈,从床头的小冰柜里拿出瓶冰水,一口气灌了一半。 中间的门打开,露出睡眼惺忪的赵知与。 “我吵到你了吗?”冯谁问。 “是。”赵知与回答。 冯谁怔了怔:“对不起,我声音小点。” 赵知与揉了把头发,没说什么。 门没关,赵知与也没回去,冯谁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赵知与突然问他:“他们在做什么?” “谁……什么?”冯谁一头雾水。 赵知与看着他:“陆名,和那个男的。” 赵知与看到了。 冯谁震惊后,发现不知道怎么跟他说,陆名对于赵知与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不管意味着什么,陆名占了赵知与未婚夫的身份,他做的事情就是背叛了赵知与。 可他要怎么跟赵知与说? 他有什么立场? “玩闹。”冯谁下意识喝了口冰水,“等你……过些年,就会明白的。” 赵知与似乎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玩闹?” 冯谁已经意识到这个解释有多么撇脚。 赵知与并没有打算放过他:“你也愿意脱光了衣服,跟我玩闹吗?” 冯谁握住矿泉水瓶,冰冷的触感像是针扎一样细密,他早习惯了赵知与偶尔的直白,毕竟赵知与跟正常的十八岁男孩不一样,对别人来说是直白露骨,对赵知与来说是正常的表达。 可此时此刻,冯谁还是感觉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他不清楚自己是羞耻,难堪,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赵知与什么都明白。 “我本来是不懂的。”赵知与说,“回来的路上上网了解了一下,他们管这个叫做……” “赵知与!”冯谁厉喝出声。 赵知与没了声音。 冯谁感觉脑门突突直跳:“回来的路上……你在车上,张正司机都在!你看这些?你还看了什么?” 赵知与望了他一会,晃了晃手里的手机:“视频,你要看吗?” 冯谁没管住手劲,捏扁了塑料瓶。 赵知与在手机上点了一下:“我放了。” “赵知与!”冯谁两步过去,“你他妈……” 视屏里传出一阵哗啦啦的声音,是风掠过树梢的响声。 “我的好喝吗?”清润的嗓音,是赵知与的声音,“好喝吗?冯谁哥哥……为什么不说话?” “闭嘴。”这道声音远些,但还辨认得出是冯谁自己的。 赵知与把手机反举,给冯谁看。 视频里是家附近的那条路,画面中央是冯谁的背影,一手插兜,头发在风里轻轻晃动。 是买奶茶那一天。 冯谁怔了怔,他都记不起来,原来那天的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那么清脆,阳光斜下来的角度很漂亮,路边的院子里晒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有小孩骑着玩具车从他们身边经过。 视频的最后,镜头转了一下,出现赵知与的脸,他后退着走路,举着奶茶,把冯谁和自己都框了进去。 冯谁脸上的涨红慢慢消退,直到视频放完,屏幕黑掉,他都没抬起头。 “你看的这个?”过了好一阵子,冯谁问了一句,问完又意识到自己明知故问。 “是的。”赵知与很认真地回答,“我看的这个。” 冯谁把手按在门把手上,使力想要关上:“很晚了,睡觉。” 赵知与小孩脾气犯了,拉着另一边的把手,跟冯谁较劲:“你以为我看的什么?” 冯谁好不容易正常的脸又一阵滚烫,他拉着门把手,不说话。 “以为我看的陆名他们那样的吗?”赵知与问他。 冯谁加了点力,赵知与针锋相对,寸土不让。 “是吗?”赵知与问他。 冯谁不说话。 “你也看过吗?”赵知与问他,“你也是看的男人和男人吗?” 如果世界上有一种病,患病的人虽然心脏还在跳动,但其实人已经走了一会儿,那冯谁肯定得了这种病。 赵知与不放门,冯谁想用力拉上,又想松开手,但怎么做都可能会伤到赵知与。 他收拾了一下表情,抬起头,平静地对赵知与说:“不是,我看的男人和女人的。” 赵知与眨了眨眼睛:“什么时候?” 冯谁已经不想跟赵知与对抗,顺从中透着半死不活:“十九岁。” “为什么想看?” 冯谁咬了咬牙:“被刺激到了。” “被什么刺激到?” 冯谁平静地看着他:“赵知与,有人跟你说过这些吗?” 第39章 “什么?” “随着身体成熟,人产生性.欲是很自然的事情,就像要吃饭喝水一样。”冯谁尽量想象自己有个弟弟,或者儿子,“你想看什么纾解,或者别的方式……都是正常的,但是如果跟爱人、伴侣之外的人说这些,引起对方的不悦,就是非常非常错误的行为,就是性骚扰。” “我没有跟别人说。”赵知与说,“除你之外。我说过我喜欢你。” 冯谁的脑袋轰地烧着了。 赵知与浑然不觉,低头看着他:“当然如果你不喜欢我,那按照你说的,我确实性骚扰你了。” 冯谁感觉到一阵危机,整个人都警觉起来。 “冯谁哥哥,我做错了吗?”赵知与问,“我性骚扰你了吗?” 没有。 冯谁从来没觉得赵知与是在性骚扰自己。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坑,然后自己跳了进去。 长久的寂静后,冯谁轻轻说了一句。 “没有。” 赵知与还要说什么,冯谁一个使力,关上了门。 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确定赵知与没因他关门的动作受伤,重新去浴室洗了个澡,躺在了床上。 这回大脑好像懵了,睡意来得格外快。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张正喊他,少爷让他去花园。 大半夜的!冯谁挣扎着坐起,在张正一迭声的催促中勉强穿好了衣服,打开门,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推开玻璃门,走进了空中花园。 花园里开着伯爵红茶,清幽的香气浮动,花架下绑了个秋千,落了一秋千的花瓣。 冯谁四处找了找:“少爷?” “这里。”赵知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冰冰冷冷的。 冯谁转过身,赵知与坐在秋千上,不知为何,冯谁感觉那个秋千□□肮脏,赵知与不该坐在那里。 他睁大了眼睛,后退一步。 “冯谁哥哥,你过来。”赵知与神色冰冷,语气却像海妖一样魅惑。 “不。”冯谁摇头,眼睛却无法从那张脸上挪开分毫。 “你想过来的,为什么要离开?”赵知与轻笑一声,带着点嘲讽。 我不想,我不想。冯谁脑子里都是这个想法,脚步控制不住地后退。 赵知与仍是面无表情,盯着冯谁:“你说谎。” “我没有!”冯谁生了气,大喊一声睁开了双眼。 满绣花纹的华盖映入视线,房间里的灯竟是开着的,他不知何时睡着了。 冯谁慢慢坐起身,平缓着呼吸。 他看向两个房间中间的门。 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梦中激荡的心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冯谁把额前的碎发往后捋,扯了扯滑落的被子,准备重新睡下。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 冯谁盯着被子,像是要在那上面盯出一个洞。 好半天,他不敢置信地伸进去一只手,然后整个人彻底乱了。 冯谁低着头,重重地闭上眼睛,然后探身关了灯。 他在黑暗中下了床,进了卫生间,反锁了门。 卫生间的灯也没开,花园里的灯光透窗而入,分割出明暗的阴影。 冯谁在晦暗的光线里,打开花洒,调到最低水温。 兜头盖脸浇了好几分钟,他才反应过来身上还穿着衣服。 冯谁脱了衣服,继续站在花洒下。 冷水带去身上的温度,却似乎在关键处于事无补。 冯谁闭上眼,脑海里推出爵士乐的旋律,咬住嘴唇,手往下面伸去。 比莉·荷莉戴,查理·帕克,艾灵顿公爵…… crazy he caals me,歌词是什么来着,中学时一字一句背来着…… 赵知与的脸撞了进来。 冯谁猛地睁开眼睛,雪白瓷砖映入视线,哗啦的水声像战鼓震动耳膜。 赵知与的脸仍在脑海里。 冯谁看着自己的手。 第30章 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冯谁光脚回了卧室,原地呆立了一会儿,慢慢地走向中间的门。 手放在把手上,下压,实木门无声打开一条缝隙。 赵知与已经熟睡,胸脯微微起伏着,能听到轻而匀称的呼吸。 卧室昏暗,赵知与雪白的脸如月下的寒潭,甚至能在昏瞑的光线里,看到大卫雕塑一样高挺的鼻梁。 冯谁本来只是想确认一下没吵到他,却不知不觉看了许久,回过神时,发现刚洗的澡又白费了。 冯谁关上门,重新去浴室,出来后索性坐在了椅子上。 他感到一阵罪恶感。 还有痛苦的,无法抉择的混乱。 他看到自己正在踏入无边的沼泽,明明清楚地知道前方的命运,却像是被女妖诱惑了一样,义无反顾地前往。 黑暗里,他按亮手机,点了两下。 时间已经过了零点,是新的一天了。 距离【空格】还有12天。 第二天一早,赵知与带着保镖团四人去画廊。 上车时,大家似乎默认了张正冯谁跟着赵知与,阿布跟老三自觉地往后车走去。 冯谁抢先上了后面的迈巴赫。 张正睁大了眼睛,看看赵知与,又看看后边。 赵知与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神色如常地坐上了前边的宾利。 “你昨晚做贼了?”张正忍了半路,到底没忍住,看着冯谁眼下的青黑问。 冯谁“啊”了一声。 沉默一会。 “你跟少爷吵架了?”张正问。 “……”吵了吗?应该不算吧。说起来他一个小小保镖怎么敢跟少爷吵架呢?张正为什么说得这么自然? 冯谁看了眼后视镜里看起来平静,但拼命压制八卦之心的司机,叹了口气:“开什么玩笑。” 张正翻了个白眼,用气声说了句:“装吧你。” 赵知与去的是家私人画廊,藏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车子只能停在外边大路。 阿布和老三守在门口,张正在每个房间的外边,冯谁跟着赵知与。 外边的小巷逼仄,里面空间却很大,设计很有现代感,整体是干净通透的浅色调。 画廊里没有人,工作人员只在赵知与进门时招呼了一下,接下来便看不见人影。 赵知与安静地欣赏着画作和雕塑,时不时驻足下来。 冯谁跟着,百无聊赖中尝试去观赏,但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这个,给人很幸福的感觉。”赵知与在一副画前停留了近半个小时,冯谁于是也认真地看了半天,没忍住就出了声。 “嗯,是的。”赵知与没怪他打破静谧,柔声说道,“名字叫‘在森林的草地’。” 画上是一片开满了花朵的林中绿地,穿白裙的女孩弯腰摘花,风吹起她的秀发和裙摆,青草也随之摇晃。 “油画什么的,到底是怎么看懂的呢?”冯谁没忍住问,“来这里参观,也是你的必备课程吗?” “美好的东西会传递美好的感受,就算看不懂,那种心灵的震颤也会让人愉悦。”赵知与看着画面上的少女,“也许我们脑子里,有一些我们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渴望和恐惧,会被这些艺术品扫描到,标记出来。就好像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昏昏沉沉,但迎面飞来了一只拳头,让你一下子有了现实的痛感。” “嗯……”冯谁努力尝试去理解,但赵知与的话仍如云山雾罩,看不分明。拳头和痛感倒是理解。 人遭枪击必流血,被飞来的拳头打中也会痛得不行。 “对不起,我可能说得不是很明白。”赵知与回头,抱歉地笑了笑。 “我想我理解。”冯谁尽量淡定地说。 “是吗?” 拳头和痛感是明白的,冯谁斟酌字句:“这个艺术品是拳头,你感到了痛。” 赵知与笑了笑:“嗯。” 冯谁受到鼓励,信心大增:“嗯……原本这些痛也在,只是没察觉到。” 赵知与期待地看着他。 冯谁挠了挠头发,继续开动脑筋:“渴望和恐惧……这幅画——在森林的草地——让你看到了自己的渴望和恐惧,那是什么呢?” 赵知与目光闪烁了下,转过身,没有说话。 阅读理解结束。 得意忘形了。 赵知与看了一会,顺着走廊慢慢到另一个房间:“来这里不是什么必备课程,我本身对油画有一定兴趣,恰好二叔是做这个的,这个画廊就是他的产业。” 冯谁想到一面之缘的赵成胤,那人的确有一股清贵的艺术家气质。 “开画廊很赚钱吗?”冯谁想到至今穷困潦倒的李就。 “还行。你知道这幅画能卖出什么价吗?”赵知与指着墙上问。 冯谁也不清楚行情,大概估了一下。 赵知与笑了笑,比了个数字。 “这么贵?” “嗯,其实艺术品的价值很难确定,除了已经成名的大家,普通画家想要卖出高价少不了运作,没钱没资源,又缺人赏识,是很难出头的。”赵知与说,“二叔虽然念的不是艺术相关专业,但却仿佛天生具有一股明锐的洞察力,总能挖掘到打动人心的作品,再加上他的商业运作能力,至今应该已经靠此积累了不小的资产。” 第40章 冯谁听出了话中的敬仰:“你很崇拜你二叔?” “赵家的家业按照规矩由爸爸继承,但爸爸也承认过,他的能力不如二叔。可即便没有家里的支持,二叔靠自己也走出了一条路,我觉得他很厉害。” 冯谁心想,能不能靠着赵知与的关系,把李就引荐给…… 他很快否决掉这个想法。 赵知与在画廊待到了中午,然后去定好的餐厅吃饭。 坐上车,司机转过头说:“你们谁的手机掉车上了?刚想送过去,又怕打扰少爷。” 后座中间躺着个手机。 “我的。”冯谁捡起手机,解锁看了看后台,还是之前的样子。 酒店落客区下车,前边门童已经为赵知与打开车门:“晚上好,赵先生,欢迎光临。” 经理在门口迎接:“赵先生,非常高兴再见到您,一切已准备妥当,请跟我来。” 经理将赵知与引到包间:“您惯常的带露台主厨包厢。” 阿布守在了餐厅主通道,张正在包厢入口,很娴熟的交叉视野。 老三大概去了后厨监控室,冯谁看了眼,随赵知与进去包厢。 里边有服务生站位,其实是保镖位,刚好隐在阴影里,冯谁正要过去,赵知与已经拉开了对座椅子,看着冯谁。 两人对视,经理领着几位侍者低头不语。 “冯谁哥哥。”赵知与说,“请坐。” 沉默蔓延,冯谁下意识看了眼身上。 赵知与仍看着他。 冯谁走了过去,坐下。 经理上来介绍今天的主侍者,副侍者,侍酒师,又呈上菜单:“这是昨天跟您确认过的菜单,主厨根据今天的食材作了增减,您看是否还需要调整?” 赵知与看了一下:“鱼子酱和鳄鱼尾炖汤不要,其他保留。” 经理领着几人无声退下,包间门关上,冯谁这才发觉虽是白天,这里灯光却调得很昏暗,水晶灯堪堪照亮彼此的脸,和桌上一瓶鲜红的玫瑰。 白色窗帘半掩露台,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建筑,在日光下泛出雪亮的光芒。 冯谁收回目光,不一会儿,第一道菜上了,赵知与的是银盅盛的野松茸,冯谁是一份蓝鳍金枪鱼大腹,上面撒了一层山葵芽,闻起来有一股清酒味。 没有介绍和多余的询问,侍者上完菜就无声退下。 “老实说。”冯谁握着银质刀叉,“我这辈子都没在这种地方吃过饭,这一顿得多贵?” “不知道。”赵知与笑了笑,“吃完大概知道了。” 冯谁叹气。 赵知与没多说什么,大概是饿了,专注吃了起来。 冯谁愣了一会儿,索性什么也不想,也吃了起来。 上菜、撤盘、换餐具,一切都无声轻盈,甚至有时候都没察觉到。 冯谁的菜分量都挺大,这顿吃得还挺饱。 餐后上的是一瓶红酒,赵知与向冯谁介绍,1961年的白马,产自法国的波尔多圣爱美隆。 冯谁平时不会专门去记这些,但赵知与提到了一个人。 “我妈妈生前非常喜欢。” 提起亡母,赵知与的神色很柔和:“跟妈妈在法国的酒庄参观过,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吧。 “记得有大片的葡萄园,酒窖的气味,又高又大的酒桶,妈妈跟人说法语时的语调,她身上的香味。 “在那大概住了半个月,妈妈的工作是做这个的,爸爸也在,很开心的半个月。那里有条很大很清澈的河,两岸是大片的山,就像住进了……奇迹森林一样。” 冯谁静静听着,原来奇迹森林曾经真实存在过。 赵知与笑了笑:“那就是我的渴望吧。” 逝去的岁月,离开的亲人,曾经拥有过的幸福。 冯谁晃了晃玻璃杯,一股橡木和黑莓的气味扑鼻而来。 他还在工作,酒肯定是不会喝的,只是就这么闻着,却也仿佛有熏熏然。 “我……想带着老方,去一个湖边的小屋定居。”冯谁说。 “湖边小屋?” 冯谁感觉自己说得有点多了,却又忍不住:“嗯。有很漂亮的湖,夏天可以跳进去游泳,附近是山林,春天花开的时候,我们就上山拾菌子……” 冯谁放下酒杯,推远了点。 “很美好。”赵知与说。 冯谁嗯了一声:“为了这个努力着呢。” 赵知与喝完了杯里的酒,靠在椅子上看着冯谁。 冯谁感受到他直白的目光,只能盯着雪白的桌布上一点油污。 包间里很安静,静得有些让人烦躁。 冯谁再次想,他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为什么会跟赵知与说起这些? “冯谁哥哥……”赵知与的手伸过来。 “法语……”冯谁抬起头,又望向别处,不动声色收回搭在桌沿的手,“你会说吗?” 赵知与的手顿住,顺势拿起冯谁没喝的酒:“只会一点,你想听吗?” 想听吗?只是慌乱中随便找的一个话题。 “嗯。”冯谁说。 “je vous aime beaucoup。”赵知与慢慢说了一句。 很好听的嗓音,很……性感。 “什么意思?” 赵知与笑了一下:“你猜。” “我从小到大,身边都没有过你这么……”冯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聪明的小孩。” “je veux jouer avec toi。”赵知与把酒杯凑近了唇边,一口气喝完,靠进椅背,被酒精刺激得湿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冯谁。 冯谁也看着赵知与,没再问是什么意思。 “je ve……ux j……jouer avec…… toi。”冯谁有点磕碰,但还是模仿着音调说出来了。 昏暗的光线里,赵知与的瞳孔好像紧缩了一下,他嘴唇张开,眼睛看着冯谁,慢慢地吸了口气,而后猛地撇过视线。 沉默再度降临,如有实质的沉默,危机重重的沉默。 “冯谁哥哥……”赵知与咬了咬嘴唇,“你其实记性很好不是吗?” “嗯?”冯谁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我挺笨的,上学时知识什么的都不怎么记得住。” “不。不管是谁这么说过来,他说的都不是事实。”赵知与坚定道,“你记性很好,走过一次的路就不需要导航,对声音也很敏感……” 赵知与倾身过来了些,认真地看着冯谁:“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 “特别想做的……赚钱算吗?” 赵知与笑了一下:“也算,除此之外呢?有什么爱好吗?比如运动、音乐……” 赵知与想到了什么:“你不是喜欢爵士乐吗?” “是喜欢。”冯谁点头。 “考虑过做爵士乐歌手吗?” 冯谁睁大了眼睛,爵士乐歌手?简直是从来没想过能和自己扯上关系的字眼。 冯谁想笑,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初中逃课,和李就一头扎进市里的酒吧,听爵士乐听得如痴如醉的岁月。 “我……我肯定不行的,人又不算聪明……” “冯谁哥哥。”赵知与温柔地打断他,手伸过来,却又在快要碰触到冯谁时顿住,然后收回去一点,“你很聪明,记忆力很好,对声音的感知很棒,如果你想,就一定,一定能做到的。” 心脏仿佛被一阵温暖的水流包裹,赵知与的神色认真而真诚,语气坚定而有力,干净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自己。 下意识的否定未能出口,冯谁嘴唇动了动:“真的吗?” “真的。”赵知与很认真地说。 在赵知与的注视下,冯谁感觉心跳都变得很轻,难以言喻的感觉一下子传遍四肢百骸,昨晚挥之不去的灼热感起死回生。 他嗓子眼一下子变得很干。 赵知与的手指又慢慢挪了过来,朝着冯谁搭在桌布上的手臂。 他挪得很慢,给冯谁留下了足够的逃跑时间。 冯谁的眸光在摇动。 12天。 倒计时上的数字毫无征兆地侵入脑海,强势而霸道,像阴魂不散的厉鬼。 冯谁的心猛地坠落。 他收回了手。 赵知与顿了一下,靠坐回去,低头把玩着酒杯。 冯谁知道他又无形中破坏掉了什么,逃避了那直击灵魂的飞来一拳。 总是这样,赵知与也会觉得疲惫吧,也会生出厌烦吧。 冯谁心里很乱,目光地投向窗外,没有焦距地望着日光下雪白的建筑。 太阳从另一边照过来,那栋西式建筑朝向这边的一面完全笼在阴影里。 冯谁看到有什么亮光在阴影中一闪而逝。 他猛地拽住赵知与的肩膀,将人掼到地上,而后压了上去。 “咻。” 子弹打空,嵌入墙体,激起一阵飞灰。 是消音狙击枪。 【??作者有话说】 je vous aime beaucoup。我非常爱你。 je veux jouer avec toi。我想和你玩耍。 第41章 翻译自百度。 第31章 石膏灰尘慢慢散去,一股硝烟味儿。 包间重新安静下来,静得不太真实,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幻觉。 冯谁将赵知与压在身下,赵知与很安静,什么都没问,也没有被吓得发抖。 冯谁摸了摸他的脸:“别怕。” “嗯。”赵知与说。 “发生什么……”门被推开,露出张正的脸,一连几发子弹打在门框上,木屑四溅,门“哐”一声合上。 冯谁摸了摸耳朵里的微型对讲机:“有狙击手。” 他仰头看了一会门板上的单孔:“可能不止一个。” “我在监控室。”阿布说,“酒店里暂时未发现可疑人员。” “包间对面两百米,白色建筑。”冯谁回想了一下那片白光闪过的地方,“一个在三楼,另一个大概率在天台。” “我带人过去。”老三咬牙切齿。 “老三、阿布带酒店安保去对面,注意对方持枪。张正在包间门外接应。”冯谁冷静道,“让经理报警,稳定客人不要乱走,疏通后厨通道。” 几人应了一声。 狙击手在这期间都没再射击,冯谁和赵知与趴下的地方应该是死角,但很快就不是了。 冯谁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角落里有架甜品车。 他维持着匍匐的姿势,快速脱了西装外套。 “别动。”他在赵知与耳边说。 “嗯。”赵知与乖乖趴着。 冯谁慢慢蹲起身,手往后边伸,桌布被蹭歪了点。 “咻。”一发子弹擦着桌子过去。 冯谁的动作没有停,够到了桌上的花瓶。 他把玫瑰花拿出来丢在一边,取下白瓷瓶。 一个西装罩着的“人头”飞速从一边窗口闪过,子弹接连射出,撕裂空气。 “砰砰砰砰砰砰。” 冯谁几乎在同一时间往相反方向匍匐前进,皮带甩出去,勾住了甜品车。 “砰砰砰砰砰砰……” 子弹打在甜品车上,碎瓷片和刀叉飞溅,但很快就消失。 甜品车落在了狙击死角。 冯谁看了眼时间。 “我们到楼下了。”阿布说,“再坚持一分钟。” “好。”冯谁说。 “切割机准备了,现在吗?”张正着急地问。 一滴汗从额头滑落,冯谁缓慢地呼吸:“不,等我发话。” 他看了看窗外,这个角度看不到对面楼,射击暂时停了下来,但双方都清楚,越到后面时间越紧,接下来火力只会更密集更猛。 “少爷。”冯谁抹了把坠到下颌的汗,“怕吗?” 赵知与仍一动不动地趴着,很听话,声音仍就平静:“不怕。” 冯谁看了眼两边的落地窗。 “咻——”一颗子弹擦着面颊过去,火辣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擦破了皮,冯谁心想,问题不大。 血珠子冒了出来,腥味弥漫开来。 赵知与的头抬了一下,声音有点不稳:“冯谁哥哥?” “嗯?”冯谁应了一声,一把拉起赵知与,箍住他腰,带着往后缩了缩,贴紧了墙壁。 “脚收一点。”冯谁说。 赵知与把脚往回缩了缩。 又是一连发的子弹,地板上出现了几个焦黑的弹孔。 冯谁第一次看到开枪的场景,跟他想象中不一样,子弹很快,快得看不清影子,掠过的瞬间能感受到那小小的金属剖开血肉之躯的巨大威力。 他很怕,怕得手指都在颤抖。 “冯谁哥哥?” “嗯?” “你怕吗?” “不怕。” 冯谁伸手够了一下桌上的烛台,赵知与在他怀里动了下。 冯谁按住他的脑袋:“别动,听话。” 赵知与不动了。 冯谁看了眼劳力士潜航者。 顶楼风很大,狙击准度降低,几次都没打中,对面似乎出动了安保。 狙击手咽了口唾沫。 瞄准镜里出现了一个肩膀,看不太清楚衣裳的料子,只能看到一小片雪白的脖颈,那人的手伸进了狙击范围。 狙击手按在扳机上的手指收紧。 突然顿了一下。 那只手腕上戴了块表,在不亮的光线里仍熠熠生辉,即便看不清楚,也能知道是块好表。 扳机上的手指松了一下,狙击手听到楼下的枪响和混乱声,脑门上的汗水越来越多。 可以确定,戴表的那人就是目标。 客人买的是目标的命,只打伤拿不到钱。 同伴还能拖延一会儿,他暂时是安全的。 他要一发射杀。 狙击手静默不动,透过瞄准镜耐心地等待对面露出致命部位。 视野突然罩上了一层灰色。 狙击手瞳孔收紧,赶紧细看,待看清了,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在倒流。 对面起了烟雾,两个窗口都被浓烟笼罩。 怎么回事?! 什么都来不及思考,他只知道到手的钱要飞了,急怒之下,他猛地扣动扳机! 烟雾起来的那一刻,冯谁在对讲机里说:“现在。” 巨大的电动切割机噪音响起,刀刃游走,一个正方形切口出现在门上。 切掉的门板没有卸下,从瞄准镜里看,包间唯一的逃生通道——大门,还是完好无损的。 冯谁用烛台点燃了两边窗帘,烟雾腾起的瞬间,他按着赵知与的脑袋,匍匐在甜品车下层如火箭般射出。 子弹凌乱地射过来,碎屑四溅,带起一阵利刃一样的风。 冯谁闷哼了一声。 甜品车撞开切割开的门板,被张正猛地捞过去。 冯谁滚下去,和张正一起扶起赵知与。 “走后厨通道。”张正说。 没有多余的话,两人扶着赵知与飞快进了员工通道,经过一个清洁推车,冯谁顺了个电动吸尘器,脚一踩一跺,一根不锈钢管落在手中。 后厨的人早已疏散,他们从操作台上穿过,冯谁扔了钢管,取了一把刀具。 “走后门。”张正说。 冯谁脚步顿住。 赵知与也停下,紧抿着唇。 “走啊!”张正着急地对冯谁说。 “你去探下路。”冯谁说。 张正盯着他看,冯谁喘了口气:“他们有组织的。” 张正只看了几秒钟,抄起一把剔骨刀,无根手指又夹了几把小刀,往后门跑去。 冯谁揽着赵知与的腰,把他往另一个方向带。 员工卫生间很窄小,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一个侍者打扮的人从厕所隔间里走出来,看到进来的二人,睁大了眼睛:“客人,这里不是……” 待看清冯谁白衬衣上的大片血迹,他猛地收了声,眼睛转了一下,忙上前来:“我帮您吧 ,后厨有伤药和纱布。” “谢谢。”冯谁对他点点头。 侍者走近了:“不用客气,我认得赵先生,他是常客……啊!!!” 冯谁一把抓住了他伸向怀里的手,往下一捋,再一个使劲,一声骨骼断裂的“喀喀”声响起。 侍者惨叫一声,左手动了,冯谁拉起他断掉的右手,一拉一带,侍者原地转了一圈,整个人被冯谁拉着自己的手禁锢住,左手也摸了空。 赵知与掀起他的衣服,拔下他后腰的匕首。 冯谁松开手,劈在了他后颈上。 侍者瘫软倒地。 冯谁打开隔间门,站在马桶上,双手拉着排风口的栏杆使力。 “呼。”他松开手,抹了把汗。 左边胳膊中了子弹,一使劲就一阵撕裂的剧痛。 冯谁看了眼赵知与:“往后站点。” 赵知与马上后退。 冯谁一只脚站在马桶上,两手扶着隔板,抬起脚狠踹。 “砰,砰,砰……” 一声一声,响声裹着湿润的水汽,滞重又沉闷。 员工厕所处在半地下,空旷的声音在长长的甬道里传开,像某种怪物的呻吟。 通风口连接着地面,竖起的钢筋看起来坚不可催。 冯谁嗓子眼涌上一股甜腥味,嘴里火烧火燎。 他听到很低的抽泣声。 他放下脚,重重地喘了两声,豆大的汗水小溪一样从脸侧滑落。 冯谁平复了下剧烈的心跳,回头对赵知与扯出一个笑。 “哭什么?” 赵知与吸了吸鼻子,在昏暗的光线里看过来,眼睛通红。 冯谁没忍住多看了几秒,吹了声口哨:“笑一个。” 赵知与笑了,比哭还难看。 冯谁叹了口气,转过身继续踹通风口。 一下,两下……五十下……六十下…… 远处传来混乱声,有人在喊少爷,声音很陌生。 “砰。” 螺丝脱落,钢筋竖板掉了下来。 “过来。”冯谁跳下马桶,对赵知与说。 第42章 赵知与从通风口爬了出去,动作利索,冯谁爬的时候,他帮忙托着他半个身子。 外边是条不大的巷子,边上有个很大的垃圾桶,腐烂的食材散发出恶臭,冯谁揽着赵知与躲在了角落里。 司机在前门,开车过来太显眼了。 后厨在另一个方向。 冯谁看了一圈,不远处巷口停着一辆垃圾清运车,清洁工下了车,没什么精神地去拉不远处的垃圾桶。 “走。”冯谁对着赵知与说。 赵知与上了副驾,冯谁快速看了眼油门刹车,拧动钥匙。 “哎!干什么!偷车!有人偷车啊!!”清洁工在身后大喊。 垃圾车撞倒路灯,冲上了路面,消失在转角处。 冯谁单手搭方向盘,从储物箱里摸出个脏兮兮的编织帽,按在了赵知与头上。 “衣服脱了。” 赵知与马上脱了西装,往后瞧了瞧,拿了件看不清颜色的夹克穿上,又给冯谁披了块不知是雨衣还是什么的桌布的布料。 车子从酒店侧边经过,酒店前边有安保模样的人分散站立,警车车灯闪烁,下来了一车警察。 “蹲下。”冯谁说。 赵知与滑到了副驾空隙。 冯谁摸了把中控台上积年的灰尘,抹了两把脸和脖子。 垃圾清运车不快不慢地从酒店侧边驶过。 边上有个警察正在盘问什么,闻声看了过来。 冯谁的心一下子提起,他缓缓吸了口气,放慢了车速,往外边探头探脑地看。 “做什么嘞?”他出声,口音很重的方言。 警察的神色和缓了些,但还是做了个手势:“停一下。” 冯谁的心沉了下去,身体一下子绷紧,面上却是跃跃欲试:“诶,好嘞。” 警察往这边走来。 随着靠近,警察的眉头又重新皱了起来:“你……” “队长!”有人喊,“他们持枪!好家伙!” 警察神色一动,毫不犹豫地掉头,临走丢下一句:“那个清洁工,在这等一下。” “好嘞!警察同志。” 有两个人被押着从白色建筑里出来。 冯谁踩了油门,缓慢地开了出去。 直到出了酒店视野,他才猛地加速。 “冯谁哥哥,刚才是警察吗?”赵知与坐了上来,“警察来了不就安全了吗?” “可能是假的,报警到现在不到十分钟,没这么快。”冯谁皱着眉。 清洁车开上了快速路,赵知与一直看着冯谁的肩膀。 对保镖来说,赵知与是个很好的保护对象,听话,服从,没有自作聪明的多余动作,镇定又安静。 冯谁低头看了眼肩膀,血还在往外冒,衬衫几乎都染红了。 “冯谁哥哥,我们去医院吧。”赵知与说。 “没事,没有打到关键部位。” “我帮你包扎一下。”赵知与说。 “坐着。”冯谁命令他。 赵知与没有说话,四处找了找,最后脱下衬衫,撕了一条布。 他一条腿跪在副驾上,倾身过来,小心解开冯谁肩膀的扣子,褪开些衣裳。 赵知与很细致,也很靠谱,冯谁加速或变道时他不会动作,动的时候也注意不会遮到视线或妨碍到冯谁。 这种情况下包扎应该很艰难,冯谁想让他停下,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来。 有水珠滴在冯谁侧脸,不知道是赵知与的汗还是眼泪,冯谁抬手抹了一把:“前边上匝道。” “嗯,已经好了。” 赵知与应该是学过包扎,果然止住了血。 他坐回副驾,没再看冯谁。 冯谁听到很轻,努力掩饰过的吸气声,颤巍巍的,哭得狠的时候会有的声音。 他一直看着前边,打灯开上了一条禁止通行的废弃道路。 废路上没有灯,上边的立交桥遮住了光线,里边一边漆黑。 冯谁打灯,但是前车灯没亮。 他放慢了点速度,垃圾车在黑暗中的环形匝道上行驶,他跟赵知与好像被抛进了另一个世界,只有头顶上一闪而逝的汽车声提示着现实。 黑暗里看不清什么,但冯谁还是能感觉到,赵知与转头看他了,那个努力压制的气声又重了些。 赵知与在哭。 匝道尽头是一片无人踏足的荒地,长满了绿油油的杂草。 草地绵延开去,像是一片碧绿的海。 冯谁下了车。 有水流的声音传过来,冯谁走出几步,看到草地中央穿过了一条河,河水清澈见底。 “这是什么地方?”赵知与问。 “安全的地方。”冯谁看了看伤口,渗血了,但是不多,“我把定位发给张正他们,很快就会有人来接。” 赵知与去河边洗了把脸,带着浸湿的衬衫回来,给坐在地上的冯谁擦脸。 脸上伤口碰了一下,冯谁没忍住颤了颤,下意识的“嘶”声被扼杀在喉咙里。 赵知与的眼泪断线珠子一样掉下。 他无声地哭着,又跑了几个来回,给冯谁擦干净了脸和脖子。 冯谁看着他忙前忙后的身影,又低头看自己的手。 他的手还在抖,痉挛似地,控制不住。 心跳也是,跳得太快了,简直要活生生从胸腔里蹦出来。 血液一股接一股冲上脑门,呼吸变得很快。 赵知与回来,给他擦手,冯谁收了手,目光看向远处。 “我小时候,过得……不怎么开心。”冯谁说。 赵知与抬头看他。 冯谁深深地吸了口气,缓解那种心跳过快的眩晕感:“我爸,打人。 “不止打我,打我妈,连老方都打。 “打老婆孩子常见,但对自己亲妈动手的,我只见过他一个,听起来有点玄幻吧,但确确实实是真的事。 “我怕,怕得不得了,但是比挨打更怕得是,他打我妈满头满脸的血。” 冯谁伸出颤抖的双手,在眼前比划了一下:“就是那种,被盆水兜头浇下来一样,但不是水,是血。 “我八九岁的时候,能在他喝醉时跟他打个平手,到了十岁,只要机灵点,也能伤到他。到了十二岁,他就打不过我了。” 冯谁笑了一下:“但是十二岁时,我妈跑了。 “她受不了,就跑了。 “我求过她不止一次,不要抛弃我,我会比他更强大,我会保护她和老方,保护我们三个。 “她没有信我,跑了,卷走了全家的钱,气得他差点吐血。 “她跑了,我一点不怪她,是我没用,连自己妈妈都保护不了。 “但我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不信我,明明,明明,已经到了他不敢动手的时候,我们忍了那么久,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为什么不信我?” 冯谁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还残留着砂砾灰尘和干涸的血:“后来我跟老方也跑了,到了这里,老方很厉害,加上这边有个亲戚帮忙,我又继续上学。 “学校里的小孩有些无聊的,说我长得像女孩,三天两头挑事,学上得不痛快,到后来就怎么也不想去了。” 冯谁的声音变得沙哑颤抖:“其实我想要的,只是一个湖边小屋,只是平静一点的生活。” 冯谁转过头,赵知与哭得满脸的泪水。 他愣了一下,有点想笑,明明是他的悲惨人生,他自己都没哭,赵知与倒是哭得不行。 可他看着赵知与通红的眼睛,一抽一抽的鼻翼,和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突然就有些恍神。 赵知与长得好看,哭得那么厉害,也还是好看。 雪白雪白的皮肤,漆黑的眼珠子,总是红润的嘴唇。 冯谁好像被赵知与不断流出的泪水烫了一下。 他想移开眼睛,却怎么也移不开。 有谁为他流过泪吗? 赵知与哭的时候,嘴角一瘪一瘪,跟小孩似地,左颊的酒窝若隐若现,一滴泪水滑落,正好落在酒窝里。 冯谁的灵魂颤栗了一下。 他看着盛着泪水的酒窝,看着酒窝消失后滑落的泪痕,看着赵知与丰润的唇瓣,然后那唇瓣越来越近。 第32章 赵知与不哭了,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术,眸光摇晃着落在冯谁脸上。 冯谁感觉到了他的呼吸,湿润的,温暖的,混乱的,喷在他的脸上。 一股青草味混合着风信子的香气萦绕鼻端,冯谁垂着眼睛,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那越来越近的红唇。 赵知与没动,那动的就是自己。 突然,他被什么挡了一下。 冯谁掀起眼帘。 他的鼻子顶在了赵知与的鼻梁上。 微凉的触感传过来。 他看到血色瞬间透过赵知与白玉的脸,像铺陈了天边的晚霞。 赵知与眸光剧烈摇动,然后颤抖着睫毛,合上了眼皮。 冯谁看了一会,目光继续向下。 第43章 两人的呼吸都纠缠在一起,赵知与的唇微微张着,嘴里一股酒香。 冯谁的手动了,一手滑过赵知与的后腰,揽住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两人第一次拥抱。 赵知与抬起手,闭眼摸索着冯谁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回抱住冯谁。 冯谁也闭上了眼睛。 他另一只手伸向后腰,取出别在那里的匕首。 匕首很锐利,轻轻一划就能隔开皮肤,戳进颈部动脉的时候,血液会像喷泉一样溅出来。 冯谁握着匕首,对准了赵知与的咽喉。 滚烫的液体从脸上滑落,冯谁知道自己哭了。 鼻尖碾转,他变换了一点角度,在赵知与急促的呼吸里,凑上去…… “轰——” 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骤然炸开,越来越近。 还未碰触的两人猛然分开,冯谁睁开眼睛,眼里已经一片清明,不留痕迹地收回匕首。 赵知与下意识往前凑了凑身体,急切不满地看了过来,想要继续那个没有完成的吻。 几辆车停了下来,张正老三他们跳下车。 “操!我在对讲机里喊破喉咙了,你咋不应声啊!吓得我们以为少爷出了什么事!”老三疾步上前,“少爷,没事吧?” 赵知与还有些恍惚,闻言反应了一会:“没事。” “冯哥,伤要不要紧?”阿布皱着眉头上前问。 “没事,只中了一枪,运气好。”他越过阿布和老三,看向慢慢往这边走的张正,“幸亏你们找来了。” “为什么不说在哪?大家都很着急。”张正说。 赵知与眼神动了动。 “没说吗?难道对讲机坏了。” 阿布捡起地上的对讲机,盘弄了两下:“坏了的。” “怎么会这样?刚才用的时候还是好的。”冯谁对阿布说,眼睛却是看着张正。 张正毫不回避地看着冯谁。 来的是三辆车,后面两辆呼啦啦下来一群黑衣保镖,都是赵家的。 最后一个保镖下来,抬手挡着车顶。 一只油光蹭亮的尖头皮鞋踏上了草地,然后是挺括的西装裤脚。 里面的人下了车,先四下看了一圈:“这里风景倒是挺好。” 这才看过来:“阿与没事吧?” “我没事,二叔。”赵知与说。 “没事就回吧,此处风景虽好,但河流反弓,地气阴寒,像个埋尸地。”他朝赵知与笑了笑,“我的好侄子要是死了,我可要伤心了。” 说完也没管赵知与,转头又上了车。 赵知与上了二叔那辆,冯谁往张正那辆走,后面传来了声音:“冯谁是吧?坐这里。” “是。” 冯谁没什么表情,往后边走,打开副驾。 赵成胤说:“坐后边。” 冯谁关了车门,坐到了后面赵知与身边。 车子启动,草地与河流被抛在后面。 “今天多亏了你。”赵成胤隔着赵知与对冯谁说,“我会跟大哥说,好好赏你。” “谢二老爷。” “受了伤?”赵成胤看了眼冯谁的上身。 “肩膀中了一枪,不是什么大伤。” “也是,干这行难免。”赵成胤对司机说,“先去赵家的医院。” “是,先生。”司机应声。 车里安静下来,赵成胤揉着太阳穴假寐,冯谁和赵知与都看着前边,谁也没说话。 “阿与啊,衣服穿一下。”赵成胤闭着眼睛说,“下人面前像什么样子。” 司机忙递过来一个纸袋。 赵知与默不作声地穿了衬衣,马甲,打好领结,又套上西装。 车子无声行驶。 “你俩咋不说话?”赵成胤毫无防备地开了口,“同生共死走一遭,感情也更深厚了吧?” 冯谁的手一下子抓住真皮坐垫。 他飞快地思索如何应对。 赵知与仍旧没说话,似乎也被这个突击弄得猝不及防。 “阿与是有婚约的人,陆名是有些公子哥习气,但人有能力,对你没话说。”赵成胤说,“你行事把握着些分寸,玩保镖可以,别出格。” 车厢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后视镜映出司机一脸惊恐,紧抿嘴唇的脸。 赵知与说:“我没有玩……” “二老爷。”冯谁打断了他的话,“少爷和我,经过今天这事,感情是比从前深些。” “哦?”赵成胤睁开一只眼睛,斜着看冯谁。 “少爷在意下人的安危,因为我受伤,还难过地哭了一场。”冯谁的声音很稳,“说实话,我挺感动的,以后我会更用心地保护少爷,哪怕豁出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哦。”赵成胤看了冯谁两眼,又看赵知与:“你哭成这样原来不是……” “什么?”赵知与摸了摸眼睛,“很严重吗?” 赵成胤视线在他们中间来回扫了两圈,又重新闭上了眼睛:“害。” 车子在赵家的私立医院停下,赵成胤对冯谁说:“好好治,不急着回来。” 冯谁连忙说:“我不是什么大伤,少爷遇到这样的事,我也放不下心,想必二老爷还要调查,我处理一下伤势就回去。” 赵成胤多看了他两眼:“随你。” 车子开动时,赵知与仍端端正正坐着,看也没看冯谁。 冯谁叹了口气。 太明显了。 冯谁的伤确实很幸运,没有伤到关键部位,医生取出子弹,往伤口里塞了很多止血纱布,然后施压包扎。 “每天换药,饮食清淡营养,这几天尽量卧床休息,适度活动。”医生叮嘱他,“真不住院吗?你情况不算危险,但也不轻。” “不用,谢谢。” 冯谁回到玉山别墅,管家将他暂时安置在一楼客房:“方便医生过来治疗。” 因为是保护赵知与受的伤,管家算得上和气,客房也不寒碜,比他二楼的房间还要大一圈。 阿布和老三时不时抽空来看他,说说话,家庭医生固定每天过来检查,还带了另外一个医生,两人偶尔会就冯谁的治疗讨论一番。 冯谁看得出两位医生,特别是专门带过来的那位,医术应该是很厉害的,言谈间有种不容置喙的自信。 冯谁躺了两天。 这期间,赵知与没有出现过,张正也没有。 冯谁有意不去细究,当他的企图落空后,心里到底是庆幸多一点,还是后悔多一点。 他只知道,他很想赵知与。 平生竟然会思念一个人到寝食难安的地步。 冯谁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从前刻意回避忽视的感情好像泄洪一样涌了出来,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对赵知与只是保镖对雇主而已。 伤口很痛,那种从身体深处冒出来,绵延不绝的痛感,他以前从未经历过。 大概人在痛的时候,理性就会退潮,思考也变得简单不顾后果。 他不再想赵知与智商只有八岁,不再探究赵知与对他是孤独抑郁中生出的依赖和友情,还是别的什么,不再考虑悬殊的地位,自己的任务,伦理的束缚…… 他躺在床上,默默忍耐一波又一波袭来的剧痛时,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只是想见到赵知与的脸。 哪怕隔着门,远远看一眼也好。 两天时间应该是很短的,但伤处的痛让他一直难以入眠,时间被抻得很长很缓,每一次呼吸,都像过了一个世纪。 管家给他送饭时,他很想问一问赵知与,问他是不是去上学了,有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近来是否安全,有没有说过要来看一眼自己。 但即便理智的丝已经熔断,冯谁还是忍住了那股冲动。 他问了那场暗杀的调查,问了自己不在时赵知与的安保问题。 “加了几个人,外边保全公司请的。”管家说,“放心,等你好了,还是归你管。” “嗯。”冯谁说。 管家没说调查情况。 张正也一直没来。 冯谁知道自己也在被调查对象之列。 而他的漏洞,大概在张正身上。 两天后,冯谁感觉精神好了些。 医生给他用了止痛药,痛感减轻了一半,剩下一半,冯谁觉得可以忍受。 痛感降低后,理智也稍稍回笼,他想起那日草地上那个未完成的亲吻,想到赵知与满脸的泪水。 赵知与知道吗? 不管知道不知道,后知后觉的愧疚混着更强烈的感情猛烈冲击着冯谁。 他想现在就见赵知与。 客房阳台可以看到花园,陆名穿着高中制服,穿过木芙蓉和秋海棠,回到别墅。 冯谁看了眼很快就到了头的烟。 他想再抽一根,低头纠结了片刻作罢。 碾灭烟头,他转身出了房间。 他上楼梯,经过二楼时停了一会,走廊寂静无声,最中间赵知与的房门关着。 第44章 陆名过来了,赵知与应该在家。 冯谁收回目光,往三楼走去。 他敲门,过了一会儿,实木门后才传出声音。 “进。” 第33章 门打开,桌案后的人抬起头看了冯谁一眼:“坐。” 冯谁走过去,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 “二老爷。” “嗯。” 赵成胤正在看文件,嗯了一声后就没搭理冯谁,冯谁耐心等着。 赵成胤身后是落地窗,今天天气很好,海水蓝得令人心醉,海鸥在风浪里起伏。 冯谁的目光收回了一点,落在花园里。 花园没有人。 那里似乎是赵知与的专属领地,平时除了园丁,不大能看到旁人进去。 冯谁想到第一次来这里时,赵知与和他的小玩伴。 陆名也可以自由出入。 冯谁拧眉,又松开,看了眼赵成胤,赵成胤专心致志地看文件,仿佛冯谁并不存在。 刻意的冷落,李卫中也常玩这一套,冯谁要是沉不住气,气势会更低一层。 冯谁收回目光,脑海中重新浮现赵知与的身影。 初见的花园,开满玫瑰的花园,俊美如玉的少年站在其中,指着冯谁…… 身上似有细小的电流流过,带来一阵颤栗。 他感觉嗓子眼有点干。 冯谁无声地吸了口气,慢慢调整呼吸。 半个小时后,赵成胤放下文件,抬起了头。 “冯谁?” “是。” “袖扣不错。” 冯谁愣了一下,看向自己的袖口,红色的宝石袖扣,配黑色缎面西装,的确很漂亮。 “知道要多少钱吗?”赵成胤问,“袖扣。” 顶多几……千?赵成胤问出来之后,冯谁就知道了,不止这个价。 他有些不安。 “别紧张,又不贵。”赵成胤笑着说,“也就三十多万吧。” 手腕一下子沉甸甸地,直往下坠。 “比不上你身上一套高定的价格。”赵成胤加了句。 身上也重了起来。 “你这套高定——”赵成胤打量了片刻,“意大利的牌子,国内只有港城和锦城设有专柜,比起价格,能拿到手才是真显身份。” 赵成胤笑了笑:“阿与花了不少心思。” 冯谁垂下眼睛,手指无意识扣进了真皮坐垫。 “阿与这孩子,跟我大哥一个样。对喜欢的人,恨不得捧出全部讨人欢心。要搁古代,怎么也是个为美色所误的昏君。” 冯谁一句话没说,却已经兵败如山倒。 “你看你,穿一身名贵高定,戴着价值不菲的宝石袖扣和劳力士腕表,活脱脱一个矜贵的富家公子,想必那天跟阿与去酒店,服务生都会误以为你是阿与的客人,而非保镖。” 赵成胤笑着看他,笑意中带着玩味:“可你脚上却套着一双便宜货。” 冯谁低头看了眼,脚上的皮鞋是第一天来这里,为装点门面,花大价钱在商超买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平常的消费水平。 “你知道在我眼里,你是什么什么样的人吗?”赵成胤往后靠在椅背上,拉长了点距离打量冯谁,“你出入高档场所,神色自若,穿一身名牌也毫不违和,可我清楚你是什么货色,你祖父在地里刨土的日子,距今没超过二十年,你父亲无能又残暴,你的母亲大概对你没多少怜爱。” 他往前倾身,嘴角带着点笑意:“你是个懂事早熟的乖孩子,一个满腔愤怒的潜在家暴者,一个无人在意的可怜虫。” 冯谁始终低垂目光,没去看赵成胤。 停顿片刻,赵成胤说:“阿与喜欢你,就像乖小孩喜欢小混混,而你喜欢他,是因为平生第一次,有人对你这么好,哪怕他是个傻子。” “当然,说喜欢大概不准确,我是指阿与。”赵成胤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虽然不大聪明,但清楚自己有婚约,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对你大概就是我说的——玩玩而已。” 沉默,话语的含义与余韵得以在沉默中发酵。 冯谁抬起双眼:“我知道。” “知道就好。”赵成胤说,“有自知之明,也省得我日后麻烦。阿与要玩,我是不管的。但他玩腻了,要是被身边的人缠上,也是件麻烦事,你说是不是?” “是。”冯谁被人一拳打死了一样,语气没有起伏。 “行。”赵成胤一拍巴掌,“这茬过去了。说说吧,找我什么事?” 冯谁平缓自己的心绪,尽量保持冷静,接下来的交锋才是致命的。 “关于酒店刺杀的事,我想您也有问题要问我。” 赵成胤看他一眼,点点头:“我看了监控,当时情况的确是,称得上千钧一发,多亏了你,阿与才能毫发无伤。 “我的疑问想必你也清楚,你带阿与离开酒店后,为什么不联系我们?这个问题这两天你应该已经准备好了答案。” “二老爷,当时您到现场时,我就说过了。”冯谁看着他,“我联系过,发了定位。但对讲机坏了。” “嗯,是说过。不过对讲机坏了,你居然毫无察觉,这就……挺牵强的,再说对讲机坏了,不是还有手机,发个消息很难吗?” 赵成胤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冯谁。 “我右肩中了枪。”冯谁平静地回视,语气不急不缓,显得镇定且真诚,“在酒店时,我就觉得身上很冷,头也晕,撑着一口气才勉强带少爷脱离险境,以为安全那一刻,我想自己大概松懈了,后面如果不是少爷帮我包扎止血,想必二老爷见到我时,我已经失血过多晕死过去。” 冯谁歉疚地说:“说到底,是我能力不行,人也不够警觉,错在我,我愿意领罚。” “能力不行?不够警觉?”赵成胤十指张开,指尖对着指尖,琢磨似地反问。 冯谁镇定地保持对视,清空脑子里的一切念头。 不能移开目光,不能露出心虚和异样。 赵成胤笑了一下:“如果你这样舍命护主,都要被说能力不够,那怕我赵家以后是招不到保镖了。” 冯谁不敢松懈。 “好了,走过场问几句而已,瞧你,可别寒了心。” 冯谁看着赵成胤。 “去吧,早日恢复。”赵成胤起了身,“早点回到阿与身边。” 冯谁坐着没动,他不敢相信,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用人不疑。阿与相信你,他虽然脑子不好用,但想必你也感觉得到,洞悉人心的敏锐,这种能力是天生。” 冯谁站了起来,缓缓松了口气,眼神都有些放空。 他说了几句场面话,赵成胤挥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 冯谁转身往外走,每一步都像踩着云端,有种不真实的飘忽感。 手按在门把手上时,身后赵成胤突然开了口,闲聊似的随意语气。 “当时我们到时,你手里拿了把刀。” 冯谁动作顿住,指甲摁在镀金把手上,折断刺进肉里,鲜红的血珠子冒出来。 他快速地抹去滴下来的血液,食指按住伤口,收回了手。 转头,冯谁语气平淡地‘啊’了一声。 赵成胤在他的视野里变得模糊,冯谁心想,他的漏洞不止一处。 赵知与在他身边,而他手里拿着刀。 在安全的地方。 他想干什么? 昭然若揭。 “……如果来的是三辆车的杀手,”赵成胤的话头接上,“你就准备用那个保护阿与?” 什么? 冯谁眼睫眨了眨,赵成胤的身影变清晰。 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说“是”,说拼了命也会护住少爷,说身边没有别的武器……不是什么致命的问题,随便说点什么都行。 但冯谁发现自己说不出来。 “行了。”赵成胤不耐烦地挥挥手,“随便问一下而已。” 冯谁没有走,突然问了句:“二老爷,那些杀手,是谁派来的?” 赵成胤看了他一眼:“跟你没关系。” 冯谁沉默了一下:“是。” 他准备离开,赵成胤却开了口:“跟阿水是同一人底下的。” 冯谁怔了怔,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阿水是谁。 “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但也八九不离十。”赵成胤语气冷了下来,“就算没有决定性证据,但只要阿与少了一根头发,我都算在他身上。” 冯谁下到二楼,刚好碰到从赵知与房间出来的陆名。 冯谁停下了脚步。 陆名见到他,神色有一瞬不自然,然后快步走了过来:“听说你受伤了?好些了吗?” 冯谁越过陆名的肩膀,看向赵知与的房间,房门紧闭。 他收回目光:“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谢陆少关心。” “害,你跟我客气啥。”陆名揽住他肩膀,一起往下走,“是去见二叔了吗?” 第45章 二叔。 “脸色这么差,二叔骂你了啊?”陆名看了看冯谁。 冯谁没说话,陆名拍拍他的肩膀:“别怕,二叔有时候看着吓人,其实大多时候蛮亲切的,以后你就知道了。他是不是怪你什么了?你跟我说,我帮你讲讲情。” “没。谢谢陆少。” 下了一楼,陆名松开他:“那你好好养伤,下次一起玩儿。” 这是告别的意思。 冯谁站在原地,没走,也没说什么。 陆名摸了摸鼻子:“我走了啊,过几天这里要举办舞会,到时候见。” 冯谁看着陆名的身影走远。 他听了陆名这么多废话,对方一句都没提到赵知与。 冯谁回了客房。 止痛药药效过了,肩膀的痛感开始复苏,从伤口向全身辐射。 他翻了翻抽屉,找到止痛片,看了下背面的说明书。 每隔五小时一粒。 已经过了十几个小时了。 他掰开一片,刚想送进嘴里,又突然停住。 他看着药片,看了一会,又放回了抽屉。 忍一下,说不定恢复得快些,冯谁想。 他把自己摔进椅子里,默默等待着这一波疼痛过去。 别墅虽然大,但也没到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人的程度。 冯谁拿出手机,点进微信。 置顶的聊天框里,最新的消息是几天前。 下面一溜红色圆点,最上面却干干净净的。 冯谁回了几个人的消息,然后点进赵知与的对话框。 他看着对话框。 看了半个小时。 没有新消息。 冯谁慢慢架了个二郎腿,缓解着蔓延至全身的痛感,然后举起手机,拍了张脚上皮鞋的照片。 发送照片。 【鞋子跟衣服不搭。】 他收了手机,抹了把脑门上疼出的汗,闭上眼睛。 快黄昏的时候,冯谁醒了。 睡了一觉,痛感似乎消退很多。 他打开手机,深吸了一口气,点进微信。 有几条新消息通知,但置顶的聊天框里仍旧安安静静,像被遗忘在世外的坟墓。 冯谁找到管家。 “请假?你现在这个样子,不静养着还想做什么?” “就是因为不能动,所以想趁着今天回去看下家人。”冯谁说,“明天一早就回。” 管家没再说什么。 冯谁离开时,管家叫住他,递给他一个纸袋,精明的眼睛不断打量冯谁。 睡醒后短暂的缓解,大概是大脑还没意识到他醒了,但痛感很快就气势汹汹卷土重来,冯谁咬着牙,面上半分不显,没精神理会管家的未尽之言。 司机送他下山,冯谁靠在座椅上缓了一会,手伸进口袋里,止痛片的铝箔包装摩擦手指,他纠结了三秒,收回手,作罢。 “带点什么回家啊?”司机跟他闲聊。 冯谁愣了一下,注意到一边的纸袋:“没什么,脏衣服。” 司机哽了一下,没再理他。 纸袋里有个黑色硬纸盒,正面中央印着几个不认识的外文单词。 冯谁打开盖子。 里边是一双崭新的皮鞋。 第34章 会所顶楼,李卫中的包间外边照旧守着两个保镖。 冯谁走近,正要进去,被保镖拦下。 “不好意思。”高大保镖面无表情地说,“烟请灭一下。” 冯谁咬着烟,没动,看了他片刻:“知道我是谁吗?” 保镖仍旧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知道。” “让开。” “不好意思。” 对峙了一会儿,冯谁摇头轻笑了两下。 旁边有个垃圾桶,冯谁两根手指头拿下嘴里吸了一半的烟,眼睛盯着保镖,手抵着按灭。 “滋”的一声,很重很清晰。 保镖见他灭了烟,又对上他黑沉沉的眼睛,目光闪烁了一下,收回了视线。 “he……tui——”冯谁声音很大地清嗓子,呸地往纸巾上吐出一口痰,保镖眼神发虚,吸了口气,一言难尽地偏过目光。 冯谁吸了吸鼻子,慢悠悠地把纸巾塞进垃圾桶,趁着机会,飞快无声地在金属桶壁安了个微.型.窃.听.器。 他起身,两个保镖再次拦住他:“不好意思,例行搜身。” 冯谁哼笑,懒洋洋张开手。 搜完身,冯谁拍了拍西装,踩着脚上一双便宜货推开了包间的门。 里边的欢声笑语一下子安静,冯谁瞥了眼,李卫中搂着两个秀气的服务生,脸上一片酡红。 冯谁的目光从两个服务生脸上一瞥而过,眉头不由皱了皱。 动感的音乐、乱窜的各色灯光和环绕的巨大屏幕包围下,沉默持续有顷,李卫中突然吼了一声:“谁放他进来的?!” 身边几个小弟抖了一下,冯谁犹豫了一会,往外走。 “给我站住。”李卫中说。 灯光消失,声音停下,屏幕也关了。 包厢里光线昏暝,李卫中左边的服务生轻轻拍着李卫中的胸口:“卫哥,别气,气坏了身体……” “滚。”李卫中说。 两个服务生大惊失色,连忙站了起来,一溜烟出去了。 包厢门关上。 李卫中半天没说话,剩下的人谁也不敢开口。 过了一会,李卫中抬头瞥了眼冯谁,眉头拧成川字:“你吸了多少根烟?!腌酒池子里了!一身臭味!” 冯谁脸红了一下:“对不起卫哥。” “遮也遮不住,屋里都让你熏透了!” “对不起对不起。”冯谁低头一叠声道歉,无地自容的样子,顺手打开了包间门,“您消消气,散一会就好了。” 李卫中气不顺地看了眼外边,扬了扬下巴:“出去,门边不用守人了。” “老板,这……”小弟看了眼冯谁,“不好吧?” 李卫中一脚踢过去:“谁他娘的不好呢?跟老子说不好!” 小弟捂着屁股往外走,李卫中哼了一声:“狗胆包天的玩意儿。” 屋里剩了两个人,李卫中瞧他:“吃饭没?” “吃了。” “噢。” 过了一会。 “吃了什么?” “卫哥,我来是想……” “吃了什么?”李卫中打断他,盯着他,又问了一遍。 冯谁安静了两秒:“牛排,沙拉。” “噢。” “你刚进来时,瘦不拉几的,一顿能吃六碗大米饭。”李卫中笑了笑,“当时我就想,这小子怕是哪里逃荒来的哈哈哈哈。” 冯谁也附和着笑了几声:“卫哥。” “坐。”李卫中下巴抬了抬。 冯谁在一边沙发上坐下,斟酌着措辞:“你信我吗?” 李卫中看了他一会,笑了:“操,我不信你这么重要的活交给你干?” “是,谢卫哥。”冯谁笑了笑,“前几天,其实我找着了一个机会。” “哦?是吗?”李卫中身体前倾,似乎很感兴趣。 “赵家少爷在外边吃饭,酒店的安保很薄弱,加上我只有四个人跟着。” “怎么?他死了?” 冯谁哽了一下:“没。” 李卫中没说话。 那天的事封锁了消息,如果那波人不是李卫中派去的,他确实不知道赵知与是否还活着。 但也可能是在装的。 “我找着了机会,他差点就要死了。”冯谁说,“但我没想到,赵家的人看得很紧,除了我们四个,暗地里还有别人。” 李卫中摸了摸下巴:“不难想,毕竟是独苗苗。” 冯谁不动声色地观察李卫中,对方眉头皱在一起,很为难的样子,如果是装的,演技也太逼真了。 “卫哥放心,赵知与已经很信任我了。现在我跟他单独相处的机会很多,只要没有别人打扰,我一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做了。” “嗯,你是有这个本事。”李卫中点点头。 看不出来,那波杀手到底是不是李卫中派去的。 冯谁指无意识敲打着沙发:“卫哥,事成之后,报酬还是您之前说的吗?” “当然。”李卫中皱眉,“怎么,你觉得我会失言?” “不不。卫哥一言九鼎,我就是怕,这是个肥差,卫哥赏识我,提拔我,让我去,兄弟们怕是……” 他抬头看了眼李卫中:“要是有人也想分一杯羹,那我的……” 李卫中哼笑一声,食指点了他两下:“小林那事还过不去呢,你呀。” 冯谁低头笑了笑:“钱倒是其次,谁不想在卫哥跟前得脸呢?” 李卫中半天没有声音,冯谁垂目看着自己的膝盖。 “小林我已经教训过了,其他人我也会嘱咐。”李卫中说,“赵知与的命,只能是落在你手上。别娘娘唧唧的,拿出点男子汉气概来。” 第46章 “是,卫哥教训的是。” 冯谁站起身:“那不打扰卫哥了……” “怎么?过来就是讨个安心?” “是。” 李卫中没发话,冯谁只能在原地站了一会。 “奶奶做了手术后,身体是一天比一天好转了。”李卫中突然说。 冯谁瞳孔紧缩,盯着昏暗中泛着酒气的地毯。 “前天吧,陪老人家复诊来着,医生说她很听话,比一般顽固老头老太太省心。”李卫中说,“小老太太挺惜命的,抓着医生问前问后,说一定要早点好完全了……” 他抬眼看着冯谁:“说她孙子在外边卖命赚钱,她不能拖后腿。” 冯谁盯着地毯,垂下的眼睫遮住眼里的冰冷。 “事成了,老太太的病,五百万报酬,你们的自由,都会兑现。” “事不成,虽然我不忍心,但你知道的,规矩就是规矩。” 冯谁抬起头,眼里已经是惶恐和坚定交杂:“您放心,必须成。” “当然,我信你。”李卫中话头一转,“还剩几天来着?” 冯谁心里一凉,李卫中慢悠悠地看了下手机:“哦,还有八天呢,够吗?” “够。”冯谁说,“八天后,希望您不要让我失望。” 李卫中望了他半天,摇头笑了:“你这偶尔没大没小的样子,真是……” “卫哥要是没事,我先走了。”冯谁说。 “去吧。” 冯谁往门边走。 “事不成,按规矩你得死。”李卫中在他身后说,“但不同的死法有不同的价值。” 冯谁偏头倾听,没什么表情。 “你要是死在赵家手上,或是来我这领死。”李卫中说,“报酬是没了,奶奶我也不会为难,不过也就这样。” “你要是死前能带走赵家小子的命,那就是好死,一切约定好的都算数。” 冯谁勾了勾唇角:“卫哥,我一定死得其所。” 说完,他径直走了出去。 门口没有人,冯谁掏出烟盒,虚着眼神扫了一圈。 有监控,走廊拐角有人影。 冯谁点了烟,两根手指捏着深吸一口,往出口方向去。 拐角的地方站着一堆人,林哥手上打着绷带,抬起的右手从手腕处齐齐消失。 林哥脸色苍白而阴沉,一言不发地死死盯着冯谁,冯谁回视,眼神轻,却没有温度。 他很快收回目光,走进了电梯。 电梯在中间停下,上来的一男一女,女士伸手挥了挥,又掩住口鼻,皱眉看了眼冯谁。 “抱歉。”冯谁尴尬地拿下烟,左右看了看,不好意思地朝女士笑笑。 楼梯在下面一层停下,冯谁只得先出去,在走廊上找了个垃圾桶灭了烟。 手上袖口沾了些烟灰,冯谁眉头拧起,往卫生间走去。 卫生间里没有监控,冯谁在手机上点了两下,然后随便进了个隔间。 不一会儿,外边响起车轮声,然后水龙头打开,拖把拖地的声音。 那声音凑近了隔间,冯谁说:“老板包间外边的垃圾桶。” 拖地声音消失,冯谁在隔间待了十分钟,按下冲水,打开门。 有位男士在洗手,冯谁拧开水龙头,细致地洗了一遍手,又洗弄脏的袖口,宝石袖扣反射着光线,旁边的男士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冯谁默不作声地洗完,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 做完这一切,他站了一会,又凑近了镜子看自己的脸。 男士从镜子里看他:“认识一下?” 冯谁眼睛也没抬:“我不是gay。” 男人颇有些失落,洗完手就去一边小便,还时不时往这边觑两眼。 一个保洁阿姨风风火火地进来,吓得男人一激灵。 阿姨拿着拖把就开始拖地,男人又尴尬又羞赧,低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阿姨动作利索地拧开水龙头,洗拖把,还时不时往男人那边瞧两眼,男人脸色都变了,想说什么,大概觉得跟一个保洁的争论有点掉份,脸上十分精彩。 冯谁欣赏完了自己的脸,转身准备出去,手在洗手台上掠过,然后嫌弃地甩了甩水。 出了会所,冯谁先回了一趟家,恰好碰上李就也在,忙前忙后地帮老方搞卫生。 冯谁找着机会问了医院的事。 “挂号时碰上的,你那个老板还挺热心的。”李就推了下眼镜,“说帮忙搭把手,虽然我也不知道有什么需要搭手的,但他毕竟是你前老板诶,也不好拒绝。” “他做了什么吗?”冯谁皱眉。 “没做什么,就陪着老方一起去诊室,检查时也在,还问了下医生恢复效果。怎么了?” “好。”冯谁拍了拍李就肩膀,“没什么,就随便问问。” 傍晚回到山顶别墅,依旧没有看到赵知与。 冯谁进了餐室,扫了一圈:“正哥呢?” 老三眼神飘了飘:“估计跟着少爷吧。” “是吗?”冯谁笑了笑,“不是躲着我就好。” “你说什么呢冯哥,哈哈哈哈。”老三干笑了几声。 冯谁也笑了笑,坐了下来。 一直到晚上八点,也没等到张正,冯谁看了眼时间,起身准备回去。 在走廊上碰到了范天阳。 冯谁停下,范天阳看了冯谁两眼,要越过他时,冯谁伸出手挡住范天阳。 青年沉默地看他。 “我要见少爷。”冯谁说。 范天阳收回了目光,还是沉默。 冯谁不让他过,他就站在原地,没什么反应,似乎走也行,不走也行。 冯谁叹了口气:“跟少爷说,我要见他。” 范天阳好奇地打量他:“我传少爷的话,不传你的。” 冯谁摸出手机,想了想又解下袖扣,举到范天阳眼前:“知道这个多少钱吗?” 范天阳古井无波的眼睛动了动。 冯谁把袖口按在他胸口:“跟少爷说,我要见他。” 他松开手,范天阳一把抓住掉落的袖扣。 张正在没开灯的吸烟区抽完最后一根烟,碾灭烟头时,猩红的火星烫了他的手指。 刺痛传来,他眼角抽了抽,但没动。 又在游走的烟雾中愣了会神,他转身准备离开。 余光瞥到了一道身影。 张正心头警铃大作,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下意识后退,握拳抬手。 那身影比他更快,鬼魅一样绕到他身后,以雷霆之势锁住了他的脖颈。 他想反抗,但仅仅一秒,意识就变得模糊。 熟悉的濒死感,不久之前刚体验过一次的恐惧。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先是无力地呛咳几声,随即就感受到大理石瓷砖冰冷的触感。 视野里,一道修长的身影倚着窗台,月色为那人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边,衬得本就冷白的肤色愈发白得透明。 那张脸给人的第一印象过于清冷孤高,哪有男人长得那么白? 但他早在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那是一个男人,一个狠辣不好惹的男人。 张正挣扎着站起了身。 冯谁看了他一眼:“醒了?” “你想弄死我。”张正咳了两声,嗓音沙哑地说。 冯谁勾唇笑了,笑起来也是凉凉的,大概是容貌太盛,随意地一笑,也带着股盛气凌人地意味。 “你昏迷了十几分钟,我想弄你,你现在就是一具尸体,躺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冯谁说。 张正愣了愣,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我手机里的定位器。”冯谁说,“你装的吧?” “是。”张正答得干脆。 “为什么?” “我不服你。” 冯谁点点头:“还有呢?” 张正恶狠狠盯着他:“我怀疑你小子不干净。” 冯谁懒洋洋倚着窗台,头微微仰着,露出一截雪白修长的脖颈:“哦。” 他从身上摸出一盒烟,磕出一根,夹在两指间,长眉微拧着,似是挣扎。 几秒钟后他反手把烟扔进了垃圾桶,缓慢地吸了口气。 张正一直看着他。 “没有下次。”冯谁说,“再有就弄死你。” 张正咬了咬牙:“弄死我,你也逃不了。” “是吗?你忘了阿水怎么死的?”冯谁挑眉一笑。 张正瞪着眼睛:“你想栽赃?” “你想伤害少爷。”冯谁看着他的眼睛,“我看到了,少爷也看到了。” “你凭什么……” “凭少爷喜欢我啊。” 张正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布很聪明,大概有所察觉,老三观察细致,迟早也会知道,但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的。”冯谁站直了些,“我想你大概听说过什么,不小心撞见过什么?” 张正的眼睛瞪得老大。 第47章 “总之,你明白就最好。”冯谁望着他一字一句重复,“没有下次。” 冯谁拍了拍衣裳,迈开长腿走过来,经过张正时,他顿了一下。 张正还在恍惚,脖颈突然又是一紧,冯谁的呼吸近在咫尺,声音如鬼魅低语:“要不我还是现在就弄死你,不然迟早被你害了。” 勒住脖颈的力道加重,张正本来就没多少力气,这次是真的毫无抵抗之力。 呼吸变得苦难,肺部火烧火燎地痛,脖子如被钢筋铁臂锁住。 冯谁突然放开他。 “咳咳咳咳……咳咳咳……” 张正双腿跪地,捂着喉咙一阵剧烈地咳嗽,险些把内脏都咳出来。 冯谁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片刻,而后弯腰凑近了:“开个玩笑。” 张正想骂娘,却又下意识遏制住。 他感觉到了害怕。 冯谁有点疯,他的眼神看起来好像真的会要了自己的命。 直到人走开,张正才慢慢抬起头,望着冯谁的背影,久久跪在原地。 回到客房时,桌子上多了张便条。 冯谁拿起来,上面字迹缭乱,力透纸背,看起来带着怒气。 【明天下午三点,少爷会去骑马。想弄死我就直说。】 没有落款。 冯谁愣了愣,除了一刹那起念想弄死张正外,他还想弄死谁? 他很快反应过来,是范天阳。 他笑了笑,放下纸条,这才发现桌子上还有一样东西。 是赵知与送给他,他又转手收买范天阳的宝石袖扣。 第35章 赵家的私人马场坐落在风景优美的郊区,下午两点,冯谁在入口处报了名字,还没进一步说什么,就被人恭敬地请了进去。 他被带到会所休息区,服务生端上水果茶和小马形状的松饼,隔了一会儿,又送过来一套骑装。 冯谁想问什么,但对方放下就无声离开。 换上时,发现这竟是一套磨损的旧骑装,只是意外地合适。 三点,冯谁被带进骑马场地,工作人员离去后,他四下打量。 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地,被林木带和橡木围栏隔成一个个单独的空间,看不到一个人影。 冯谁等了一会,仍旧没有人来。 今天的天气很凉快,上午下过一场细雨,空气里还带着凉丝丝的湿意,树叶也好,草地也好,无不碧绿新亮,仿佛刚出生在世上。 冯谁双手插兜,垂着脑袋数完了地上一圈落叶,无意识地拿脚尖蹭着石子。 要思考的事情很多,需要做出的抉择亦刻不容缓,可脑袋里什么都装不下,只有期待与不安像撒泼打滚的小孩,蛮横地占据了所有心神。 哒哒的马蹄声愈来愈近,冯谁猛地回过神,转头看去。 赵知与骑着一匹栗色大马,穿一身白色骑装,戴同色头盔,黑色长筒马靴蹬在纯银马镫上。 他一手持缰,另一只手牵着身旁一匹同色的马。 “你好。”赵知与说,“要骑马吗?” 冯谁看着他靠近,停下,听着几天未闻的熟悉嗓音,纷乱的情绪一下子散去,喉结上下攒动了两下。 赵知与温柔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要。”冯谁听到自己说。 他踩着马镫跃上马背,坐直后调整了下重心,接过赵知与手里的缰绳,手缰长度恰到好处,马匹十分温驯,几乎是立刻就安静下来。 两人并辔而行,马走得很慢,悠然自得地踱步。 冯谁原本急于见到赵知与,那种急切像瘾君子难耐地寻求毒品,可真正见到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清楚为何而来。 好一阵子,谁也没开口,唯有马蹄铁踩在吸饱了雨水的草地上,发出连续的吱嘎声。 “伤好些了吗?”赵知与问。 冯谁愣了愣,肩膀处的痛感已经缓解许多,但细密的痛楚仍如影随形。 “已经好全了。”冯谁说。 过了一会儿,冯谁问他:“你还好吗?” “挺好的。”赵知与说。 “billy,走这边。”赵知与说,俯下身摸了摸马油亮的脖颈。 冯谁愣了一会,才意识到这是跟马说话:“billy?” “它的名字。”赵知与指了指冯谁胯.下的栗色马,“chance。” “为什么叫这个?”冯谁问。 “chance吗?还是billy?” “就是……”冯谁不知道为什么要纠结这个,“一般都叫英文名吗?” 赵知与笑了笑:“billy是我小时候取的名字,chance是最近取的,它们很像是吧?” “是……挺像的。” 对话结束。 chance跟着billy穿过林木带,来到一个更大的场地,远处有亮晶晶的银白一片,似是水域。 冯谁本来想问赵知与,为什么这几天都没见到人,可真正看到赵知与,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赵知与没提,自己问了,好像无形中就输了阵。 但说到底,难道他们在较量什么不成? 冯谁想不明白。 也许还是因为自己不够聪明。冯谁心想。 “那个袖扣……”赵知与看了眼冯谁,“不喜欢吗?” “……”冯谁反应了一会,明白了赵知与指的什么,刚想说那是下血本的贿赂,但又立马闭了嘴,“没有。” 赵知与看着他:“那为什么要送给范天阳?” 冯谁低头盯着手工缝制的马鞍镶边,上面有姓名缩写压花。 因为想见你。 冯谁抿了抿嘴,感觉说出口,就会在某个看不见的战场溃不成军。 “玩保镖可以,别出格。” “阿与喜欢你,就像乖小孩喜欢小混混。” “玩玩而已。” …… 遥远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侵入脑海,冯谁慢慢吸了口气,死死盯着那个姓名缩写,像穿越沙漠行将渴死的人,辨认地图上的水源。 “fs.” fs是什么? “没想送的。”冯谁叹了口气,“但他只传少爷的话,那是重金贿赂。” 溃不成军也罢,早在高架桥下的草地上,看到赵知与满脸泪水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赢了。 他也不想赢赵知与,如果真有什么战场什么纷争,他想要的,也不是旗开得胜。 fs……fs…… 冯谁顿了一下。 fs不是自己名字的缩写吗? 他猛地抬起头,直直看向前边,却又什么都没入眼。 “可那是我送你的东西。”赵知与说。 冯谁还是看着前边:“哦。” 身旁没有声音,冯谁后知后觉加了一句:“以后不送了。” 还是没有声音,冯谁想,他肯定说错了什么话,毕竟他不聪明。 chance走出几步后,才发现billy没跟上来。 chance停在原地,似乎犹豫了一下,倒退着往后走。 赵知与又出现在余光里。 chance蹭了蹭billy的头,billy似乎心情不佳,烦躁地避开,蹄子刨着地面,打了个响鼻。 它们离得很近。 冯谁的大腿碰到赵知与的。 静默无声地铺陈。 赵知与突然倾身过来,抓住冯谁的手腕。 冯谁一只手抓着马鞍,他看着赵知与的手,赵知与怎么这么用力?不对,自己为什么死死抓着马鞍不放? 冯谁回过神来,松开手上力道,赵知与还在使劲拽他的手,冷不防这一下,整个人猛地往后倒,差点跌下马。 冯谁眼疾手快拉住他。 赵知与没管这一惊险状况,仍死死盯着冯谁手腕,脸色慢慢变得沉重。 他抬头看了冯谁一眼。 毫不掩饰的愤怒。 冯谁还未反应过来,赵知与突然捋起他的衣袖,动作急躁。 冯谁的手腕戴了只表,赵知与选的劳力士潜航者。 赵知与松开冯谁的手,又去抓另一只,同样急躁地捋起衣袖,然后盯着空空如也的手腕一动不动。 冯谁手臂上的皮肤被他的动作弄得有点泛红,但还是任他抓着,什么也没说。 赵知与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尾微微泛红,怒意中夹杂着难过。 冯谁愣住,赵知与松开手,一夹马腹,billy撒开蹄子跑了出去。 赵知与跑得很快,没一会就把冯谁远远甩开,冯谁连忙追上去:“少爷,少爷!” 赵知与没停,只留一个笔直绷紧的背影。 冯谁加快了点速度:“赵知与。” billy动作慢下来,但还在跑。 冯谁赶上去,一把抓住赵知与的小臂:“好端端地生哪门子气呢?” 赵知与转头看他,眼眶红了一圈,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冯谁的话一下子哽在喉咙里:“你……” “我送你的手链也送别人了?”赵知与甩开他的手,驱马继续往前,“你答应过我的第一个要求,这么轻易就忘了。” 第48章 冯谁追上他,赵知与别过头去:“可惜那是手工的,不值钱,你想贿赂,人家不一定稀罕要。” 冯谁再次抓住赵知与的手臂:“停下,我能说句话吗?” 赵知与停了下来,但还是别开脑袋,赌气不看冯谁。 “看我。”冯谁说。 赵知与哼了一声。 冯谁等着。 赵知与抿着唇转了过来。 冯谁叹息一声,一只手拽着人不让走,单手解开了衬衫扣子。 赵知与眸光闪了闪,看他一眼又别开,又没忍住看了回来。 冯谁从衬衣里掏出一个东西:“好好戴着呢,总不能不戴手腕上就生气吧?” 赵知与眨了眨眼睛,凑近了点:“这是什么?” 拇指大的手工玫瑰花外边罩了一层琉璃外壳,像覆盖着透明的冰晶。 冯谁咳了两下,看着别处:“问认识的女孩子这个怎么保存,她说可以在外边烧一层玻璃,这样不容易坏。” 赵知与好半天没讲话,冯谁有点不安地转过头:“你要是不喜欢……” 赵知与坐了回去,没看冯谁。 冯谁叹了口气:“我取出来,重新戴手腕……” “喜欢。”赵知与说。 冯谁看了他一会:“哦。” 对话似乎没有结束,赵知与也不像不开心的样子,但两人仍沉默下来。 冯谁有些头疼地摸了摸后脑勺。 两匹马重新并肩走到一起,前边的水域慢慢浮现,原来是个不大的池塘。 因为下过雨的原因,池水有些浑浊,两匹马驻足池畔,马嘴里的铜合金衔铁反射着天光。 冯谁看了眼赵知与。 赵知与仍低着头,冯谁却发现他的耳朵通红。 血色顺着耳垂往玉白的脖颈处蔓延,衬着他雕塑般的侧脸,冯谁看了一会,整个人泛起一阵震荡,倏地转过头。 明明前一刻气氛还很普通,很平常,这一刻却像是被什么莫名的东西侵染了,冯谁感觉呼吸有些困难,手脚无处安置。 他看远处灰白的天空,看厚重云层缝隙里的一抹蓝色,看摇动的树梢,看近处的池面。 那种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的感觉坚实地持续下去,冯谁手摸了摸,从兜里掏出一个石子,“咚”一声丢进池塘里。 赵知与被这一声惊了一下,抬头看向池面。 两人都看着前边。 冯谁又掏出一块石头,打了个水漂。 一,二,三,四,五,六…… 冯谁看着接连跃起的石块,勾了勾嘴角,我他大爷的真是个天才。 “你想我吗?”赵知与问。 冯谁的嘴角僵住,石块在视野里模糊,然后是池塘。 赵知与的声音不太真实,可能是幻听也说不定。 又安静下来,轰隆的血液随着时间推进慢慢平缓,冯谁直愣愣地看着虚空,不是幻觉,无需赵知与重复一遍,他明白不是幻觉。 没等冯谁回答,赵知与目视前方,再次开口:“我很想你。” 冯谁的手一松,石子哗啦啦地落在草地上。 冯谁缓慢深长地呼吸,重复了好多次,脑子里空白的嗡鸣随着平缓的心率慢慢消失,脸上的灼烧感也缓缓退去。 挺正常的一句话,激动个什么劲,血液一下子全冲上脑门了……老方也说,李就也说,李明瑞他们也说,就是好久不见,所以表达一下…… “我很想你。”赵知与看了过来,声音很软,黏连潮湿,“哥哥。” 冯谁脑袋“砰”一声炸了。 他看着虚空,心想,我的脑袋肯定炸开了,脑浆是燃烧的火红色,跳动的大脑沟壑里写满了两个叠字的回音,那声音支配了大脑寄生的这具肉.体,所以我现在动也动不了,十个手指过电一样发麻…… 几百亿年的时光过去了,冯谁终于重新掌握了身体,他从马鞍上滑下,弯腰捡起了掉落的石子,拂去沾上的泥土。 他走到池畔,把石子打出去。 水漂一个接一个,完美无瑕,悦耳动听。 他打完石子,这才发现又下雨了,连绵的雨丝慢慢濡湿头发衣裳,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冯谁翻身上马,对赵知与说:“下雨了,该回去了。” 赵知与的头发上沾满了晶亮的水滴,冯谁犹豫了一下,伸手为他拍掉。 赵知与看着他动作,看他收回手,没有动。 冯谁收回去的手无处安放,目光也四处乱窜。 billy又躁动起来,前蹄抬起,发出格格的磨牙声。 赵知与俯身安抚马,轻轻拍着它的颈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而后直起身,眼睛盯着冯谁,抬手咬着指尖脱下了羊皮手套,然后伸手过来,脱掉了冯谁一只手的手套。 他手指划过冯谁的掌心,十指缓慢而坚定地插入指缝,然后收紧。 赵知与的手是温热的,皮肤细腻光滑,指节修长匀称,所过之处仿佛点燃了燎原的火。 冯谁看着赵知与的手,又看了看赵知与,赵知与抿着唇,垂着脑袋不看冯谁,没有放开。 倔强又不容违抗的气势。 冯谁犹豫了一下,也收紧了手指,是个回握的姿势。 赵知与十指一下子握紧,受了刺激似地,劲大得冯谁差点嘶出声。 冯谁把闷哼吞在喉咙里,转过眼睛,看着前边。 两匹马离得很近,两人牵着手,在细雨中慢慢往回走。 “我……也是。”冯谁艰难缓慢地说出了口。 赵知与刚开始没什么反应,然后突然一下子又使了劲,冯谁真的感觉骨头都快要被捏碎,赵知与哪来的那么大劲? “松松。”冯谁说。 赵知与好一会儿才转头看他,迷茫的双眼慢慢聚了神,手上力道卸了点,但神色警惕地看着冯谁:“不松。” “……”冯谁笑了一下。 赵知与又加重了劲,无意识的反应。 冯谁叹息一声,收了笑。 “前边是什么?”冯谁指着前面一排建筑。 “马房。”赵知与看了一眼,“要去看一下吗?有盐疗室和水疗机,刨花和草料的气味还蛮好闻的。” 冯谁看了眼建筑窗户里晃动的人影:“马房有很多人吗?” “都是马工,要清洁、刷马、喂食的,每匹马都有专门配备的人员。” 冯谁挑了挑眉:“这么金贵啊,少爷的马平时也养在里边吗?” 赵知与看了看他。 冯谁转头:“嗯?” “叫我阿与。”赵知与说。 冯谁感觉自己慢慢免疫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心脏剧烈跳动,神色平静地转过头,慢慢调整着呼吸。 没事,没关系,赵知与比较直接,慢慢适应就好了,自己不是适应得很好了吗? “叫弟弟也行。” 第36章 冯谁上一份工作不算体面,所以也见识过一些压根不想见识的场面。 现在这些早已尘封的记忆呼啦一声涌入脑海。 “你脸好红啊。”赵知与说。 两张脸几乎挤得变形的吮吻…… “你怎么了?” 裸露的肢体上游走的大手…… “哥哥。” 荒淫靡丽的场面里不期然撞进一声来自天外的,干净清冽的少年嗓音。 冯谁心里的弦嘣一下振断。 火热的鼓胀从胸腔往下蔓延,掠过小腹,一直往下…… 赵知与另一只手伸了过来要探他额头,冯谁猛地偏开半边身体,整个人好似斜挂在马上。 赵知与的手落了空,在原地悬停一会,慢慢地放下。 冯谁缓缓坐直身体,看着前边的马房,看玻璃窗后实木的地板墙壁,沉默快步往来的马工,温驯宁静的马匹。 他得说点什么,不要让赵知与觉得被嫌弃了,不要让赵知与以为他反感他的触碰,不要让赵知与难过。 “不要那样叫。”思考了很久,说出来的却是一句干巴巴,没有任何温度的话。 “哦。”赵知与低低应了一声。 冯谁张了张嘴,想要补救一下,却发现自己从前的人生,似乎从未对什么人说过真心实意的软和话。 他很急,又很气,怒气来得突兀庞大,他紧紧抓着马鞍,克制着自己的表情。 哪怕是自己气自己,被赵知与看到了,会吓到吧,会觉得他可怕,会被讨厌…… 冯谁脑袋很晕,急促喘了几口气:“少爷,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称呼吧,被人听到了也不好。” 赵知与低垂着脑袋,嗯了一声。 “没人的地方……”冯谁觉得得有让步,思索着让到哪种地步。 “马房还要去看吗?”赵知与突然说。 冯谁回过神,赵知与已经恢复正常的表情,嘴角带着点淡淡的笑意。 “好。”冯谁应了一声,心头却空落落地坠了下去。 也许,赵知与并不在意。 第49章 只是自己想太多而已。 哥哥是正常称呼,对年长自己的男性。 失落感像绵延阴雨过境,赵知与开始跟他讲起了养马的事情,怎么在荷兰育马场挑中billy、它的血统证书、带父系母系名和牧场前缀的冗长本名、如何跟另一匹马繁殖出chance…… 阴雨漫长不散,心中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长满了霉菌,冯谁听着赵知与一如往日的温柔嗓音,有种恍惚的抽离感。 他是怎么了? billy犯了脾气,在原地不动,又磕牙又刨蹄,似乎为什么所烦恼,赵知与俯身温柔地拍着它的脖子,咬着耳朵说悄悄话。 冯谁看着赵知与嘴角的笑意。 只有他一个人经历了雨季。 他愣了片刻,没忍住笑了出来。 大老爷们伤感啥呢?真的是! 赵知与才多大。 他的那些污糟心思,最好小少爷一辈子都不知道。 冯谁打起精神,问赵知与:“你跟他说什么呢?” “悄悄话呀。”赵知与仍旧低伏身体,抬起明亮的眼珠看他。 冯谁咳了一声,别过目光。 “什么悄悄话?”冯谁故作镇定,“我能听吗?” “不能。”赵知与拒绝得果断干脆。 “……”冯谁笑了笑,“翻脸不认人啊。” 赵知与抬起头看他,又看两人仍旧握在一起的手,冯谁也觉得似乎说得过了些,有些尴尬又有些暧昧,找补了一下:“不听也好。” “是关于我们的。”赵知与说,“你和我的,所以不能让你听。” “……”冯谁愣了好一会儿,“哦。” 赵知与哄好了billy,两人继续慢慢往前。 冯谁看了眼还握在一起的手,问赵知与:“明天要开舞会吗?” “嗯。” “请哪些人?” “一些朋友,和认识的人。” 冯谁沉默了一会:“我昨天看到陆名从你房间出来,你们在做什么?” 赵知与看着他的眼睛瞬间转开,隔了好一会儿才盯着前边说:“没什么。” 冯谁看着赵知与的侧脸:“陆名最近经常来。” “啊。”赵知与含糊说,“一起写作业。” 一起写作业。 陆名那样浪迹花丛,又能力出众的大少爷,专门跑过来陪赵知与写作业? 冯谁交握的手动了动,往回抽。 赵知与立马察觉到,用力握紧,又拉了回去。 冯谁啧了一声:“一手汗,擦擦。” 赵知与低着脑袋没看他:“不擦。” 冯谁看着他,心底动了动:“舞会我可以参加吗?” “当然啊。”赵知与一脸理所当然,“为什么这么问?” 冯谁笑了笑:“那可以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吗?” 赵知与张了张嘴,又闭上,眼神有些慌乱:“我,我其实……” “开玩笑的。”冯谁笑笑,“我还要工作呢?就算你朋友有时间,我也没空。” 赵知与松了口气,也笑了笑。 两人牵着手往前,马房看起来很近,大概是马走得很慢,还有一段距离。 绮念也好,失落也罢,这一刻都散尽了,冯谁放空脑袋,什么都不想了,只想感受此间的风,闻青草的气息,感受他们相扣十指的温度。 “我跟billy说,我叫你哥哥——”赵知与看了冯谁一眼,话说了一半就停下。 “嗯?”冯谁有些恍惚地笑了笑,问他,“什么?” 赵知与大概在补偿,因为不能把冯谁介绍给他舞会上的朋友,所以告诉他一个原本不打算告诉的悄悄话。 小孩似的。 冯谁摆出期待的姿态,脑子却变得轻盈空旷,赵知与大概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楚,只是目光描摹着对方优美的五官,和一启一合的唇瓣。 手上痛了一下,冯谁回过神,赵知与松了点劲。 “你走神了?”赵知与问他。 “啊。”冯谁茫然应了一声,又连忙否认,“没,我,在听。” 赵知与怀疑地看着他。 冯谁突然生出了点阴暗的心思,他与赵知与这样,是不能暴露在人前的,更何况是聚集赵家关系网的上流舞会,那下次牵手,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舞会上,赵知与会跟别人跳舞的吧? 搂着漂亮女孩或男孩的腰,跟或深情或大胆的爱慕者言笑晏晏。 冯谁感觉到胸口钝钝地,像是有一根巨大的针插进里边,缓缓研磨翻搅。 赵知与又伸手过来:“怎么了?” 手伸到一半,想到什么似地又往回收。 冯谁攥住了他欲收回的手腕,用力往自己这边一扯。 赵知与被拉得俯低了身体,额前的头发擦过冯谁的脖颈,脑袋堪堪抵着冯谁肩膀。 “冯谁哥哥?”赵知与偏了偏头,滚烫的呼吸吐在他的脖颈。 冯谁哥哥。 为什么不直接叫“哥哥”? 冯谁脑袋有些发晕,攥着赵知与手腕不放,阴暗的毒蛇在心底盘踞,他要趁着赵知与没对他失去兴趣前,在他心里种下一根针。 让他搂着别的人,也会想到自己。 说什么呢? 我们下次接吻吧? 冯谁猛地回过神。 赵知与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呼吸放得很轻。 所有阴暗的心思如影遇光顷刻间散尽,冯谁出了一身冷汗,他怎么能这么对待赵知与?哪怕赵知与只是玩…… 不管赵知与怎么看待他,冯谁很清楚地知道,赵知与在他心底的位置。 他不能这样对待珍视之人。 那绝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男人的行为。 冯谁松开了赵知与:“没事,看你头发有没有打湿。” 赵知与像是失望,又像是不甘地哦了一声。 愧疚感淹没了冯谁,他忍着心底的难受,笑着问赵知与:“你跟billy说叫我哥哥,然后呢?” 赵知与看了他一眼:“然后你勃.起了。” “是吗?”冯谁笑了笑。 几秒钟后。 笑容突然凝固。 整个人都凝固。 世界都凝固。 赵知与的目光往下:“现在还在呢。” 宇宙和时间都凝固了,所有声音色彩气味瞬间消失,世界像从未存在于此。 冯谁慢慢、慢慢地转过身,看着一脸无辜无畏的赵知与,从牙缝里蹦出了两个字。 “闭嘴。” 然后他缓慢而坚定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赵知与没再反抗,大概是被他吓到了,不敢。 “我叫你哥哥会让你兴奋吗?你是因为我才那样吗?你以前对别人那样过吗?” 冯谁倏地转头,死死看着他。 赵知与似乎也生了气,针锋相对地回视,两颊鼓着,鼻翼嗡动。 “想打我吗?”赵知与梗着脖子说,“反正我说出来,我舒服了,你打吧,打完下次我还要说。” 冯谁眼前一黑又一黑,脑门阵阵发紧,他缓了一下,声音嘶哑道:“我不打你,以后都不会了,上次是我混蛋,对不起。” 赵知与一怔,撇开眼睛,声音也轻了下来:“我没有怪你,上次是我活该。” 冯谁闭上眼睛,慢慢地从凝固的宇宙和亘古的时间里挣脱出来。 是他的错。冯谁心想。赵知与还是个小孩,人又傻,什么都不懂。 是他引诱的赵知与,让他学坏了。 “我以前,没有对别人……那样过。”冯谁解释,“谁也没有。” 他抬起头:“赵知与,我只喜欢过你,所有的一切,都是第一次。” 第37章 冯谁没看赵知与,他的目光落在虚空里,说完了那两句近似告白的话。 遥远地方的风掠过大地,雨后的世界清亮翠绿,钉过的马蹄踩进湿润的草地,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冯谁的心变得轻盈,轻盈中又有股无法抑制的悲伤。 赵知与靠近了些。 冯谁眼睫颤了颤,却还是没有看他。 他怕他一看赵知与,就会忍不住做出打破底线的事。 毕竟这里这么空旷寂静,就像在世界之外,谁也不会来打扰。 赵知与重新牵起了他的手,饱满的指尖在他掌心的老茧上磨了磨,冯谁颤了一下,下意识想收回手。 赵知与不容置疑地握紧。 “我会对你好的。”赵知与说,“一辈子都会对你好。” 冯谁能感觉到赵知与正看着他,在温柔地注视中说出承诺。 赵知与说完,又加了句:“哥哥。” 冯谁转过头,犹豫了下,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触摸到赵知与的那刻,他心跳快得不像话,却努力不显露分毫:“不需要一辈子,这一刻就足够了。” 赵知与看着冯谁,红润的嘴唇张开一点,吐出深长的呼吸,眼神直直的,眸子变得幽暗。 第50章 赵知与胸脯大幅度起伏,把冯谁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慢慢靠近冯谁,眼睫微颤地闭上了眼睛。 一个红点在眼前闪过。 冯谁脑子没反应过来,身体却本能地行动,将赵知与脑袋往下一按。 那一下毫不留情,赵知与的额头磕在金属马鞍上,发出咚的一声。 枪声响起时,冯谁已经没有第一次那样震惊,他挡在赵知与身前,正要去拉billy的手缰,赵知与却比他先动了,billy前蹄扬起,而后猛地转身,撒开蹄子冲了出去。 冯谁错愕片刻,立刻就意识到不对。 billy是温血马,性格温驯安静,跑起来也不会太快,但现在那猛冲的样子,几乎像匹被激怒的烈性马。 问题早就有征兆,是他心猿意马,所以忽视了。 冯谁用对讲机通知外边的保镖,立马拍马赶了上去。 子弹呼啸着擦身而过,来自马房方向,冯谁打马跟在赵知与身后。 几发子弹打空后,身后消停下来,冯谁的心绷得很紧,对方的目标是赵知与,所以自己比赵知与安全。 但如果他是障碍的话,就另当别论。 他挡在赵知与跟马房中间,有几发子弹应是冲着他来的,只不过高速运动的目标让它们失了准头。 billy跑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跑到了那片池塘。 冯谁以为它会停下来,但billy即便到了池畔也没有丝毫停滞,猛地冲了出去。 一人一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那一瞬间时间变得无比缓慢,冯谁死死皱着眉头。 赵知与和billy瞬间下落,扑通一声砸进水里。 冯谁勒停了chance,翻身跳下,一猛子扎进池塘。 池水很浑浊,陡然入水,刺痛的冰凉感让冯谁猛地打了个摆子。 他飞快环视,而后手脚并用朝一个方向游去。 赵知与在挣扎,嘴里咕噜冒出了一串气泡,冯谁的手揽住了他的腰,水里无法说话,他安抚地拍了拍赵知与的脸。 几乎是冯谁碰到赵知与的那刻,赵知与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冯谁抱着赵知与,朝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一个方向。 赵知与点头,没有片刻迟疑往那边游去。 “噗通噗通噗通。” 几个身影下饺子一样砸进水里,冯谁看了眼赵知与离去的方向,而后转身,朝杀手方向游去。 水里能见度很低,只大概能看到个轮廓,几个穿马场制服的人下水后适应了一会,这才四处寻找目标。 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昏暗中,有个人主动朝他们游了过来。 震惊归震惊,训练有素的杀手本能地抬起手,扣动扳机。 “biu——” 子弹在水下的声音有种怪异的不真实感,但那破开一切,所过之处带起混乱水流的威力,还是让人头皮发麻。 一发打空,剩余的杀手也反应过来,纷纷举枪—— 他们的手腕突然一软,枪飘了出去,鲜红的液体混着水里的泥沙晕染开。 两个,四个,六个…… 子弹在浑浊中拉出一条条白线,利刃没入血肉的闷响,更多的血水冒了出来。 没有声音,一切像是一场华丽的默剧。 一个杀手震惊地看向身旁先后丢了枪的同伴,看他们手腕处腾起的血水,看他们无声嘶吼扭曲着下坠,一束天光落在了水中,视野变得清晰了点,他这才看清楚,同伴手腕上都插着一把刀。 很小的刀,大半没入,剩在外边的闪烁寒光。 他心里升起了难以言喻的恐惧。 他猛地转头。 一个男人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食指中指堪称优雅地夹着一片闪光的东西。 他头皮发麻,就像看到了死神降世。 恐惧支配了身体,他下意识举枪朝死神疯狂扣动扳机。 一梭子弹打空,他食指还在疯狂扣动,空放的声响像是死亡的嘲讽。 他整个人都崩溃了,越来越深的恐惧让他想要大叫“别过来”,张开嘴却只是呛了一口水。 他绝望地朝前看去,却突然发身前空无一物,只有紊乱的水流和扬起的泥沙。 看错了吗? 难道刚才是幻觉? 还未等他生出庆幸暗喜,一只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修长的手指按在他的颈动脉上,却并没有使多大力,堪称温柔。 手掌上的茧子摩擦过脖颈,带来奇异的痒意。 他浑身的血液一瞬间逆流。 身上有弹夹,他拿枪的手没有废,只要在几秒钟的时间里退出空弹夹填上子弹,他就会重新掌握自己的性命,把身后带来死亡阴影的人踩在脚底。 他想动,却浑身僵硬,手像是不属于自己,怎么都不听使唤。 “咔哒。” 很轻的一声。 身后人卸下了他的腰间的弹夹,伸到他眼前晃了晃。 然后那只手一松,弹夹在他眼前掉了下去。 无边的恐惧中,他感到一阵被嘲讽、被戏弄的难堪,自尊心被踩进泥地的感觉,让他猛地生出一股力气,他要—— 剧痛传来,他的手腕骨头被生生地卸下。 未有片刻喘息,另一只手被同样不留情地卸掉。 剧痛让他几乎晕厥,整个人如一片破布轻飘飘地坠向水底,最后的视野中,他只看到一个并不高壮的身影。 那身影低头看了他一眼,往另一个方向游去。 冯谁憋气已经到达了极限,身上大概中了三四枪。 上次酒店暗杀事件后,赵家从赵知与到保镖,都安排上了俄标三级的防弹衣加防弹插板。 即便如此,冯谁还是感觉身上痛得厉害,肺部要瘪爆了一样,脑子也有些晕乎。 可能是运气好,水里视野不清,加上几个杀手轻敌,他才能全身而退。 说起运气,他想起刚才最后那个杀手,沉着冷静,出手毫不留情。 反倒是他,凭着运气躲开后,在扭断对方脖子和卸了手腕之间犹豫的片刻,对方中邪一样居然没有动。 呼吸越来越困难,冯谁加了把劲往水面游。 腿上突然一痛,子弹在他眼前划出一道清晰的轨迹。 冯谁怔了怔,低头看下去,血水扩散开,血腥味浮上来。 痛感延迟了几秒,才山崩海啸似地压来。 冯谁大腿中了弹。 他咬着牙,抬起头继续往上游。 光亮的水面近在眼前,只要再坚持一下…… 冯谁双手滑动,没受伤的那条腿也在拼命蹬水,可上面的亮光还是离他越来越远。 水浮起他的头发和衣裳,他眨了眨眼,这才发现自己在下坠。 他的手徒劳划动了几下,终于因失力而垂下。 赵知与猛地睁开眼睛,肺部撕裂灼烧,他剧烈倒气,然后是一阵猛烈呛咳。 脸上涨红,气管里鲜明的异物感让他忍不住呕吐,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抬起手,却像是举起了一根软趴趴的面条。 有人扶住了他:“少爷,没事了少爷!别怕。” 赵知与转过头,是张正。 草地上围满了人,旁边有医生、马场的经理、安保人员,张正和老三一脸担忧后怕地看着他。 赵知与抓着张正胳膊,努力了一番才发出声音,嘶哑难听得不像是自己的:“冯谁呢?” 张正脸色一变:“少爷,他不是养伤吗?好好地在别墅里躺着呢。” 赵知与又是一阵抓心挠肝地咳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老三连忙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赵知与推开老三:“他今天来了这里,湖里——他没上来吗?” 张正和老三脸色都变了。 赵知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推开旁边扶他的手,趔趄着往湖边去。 几个马工打扮的杀手已经被捞了上来,手腕一片鲜红,或晕死或哀嚎着,被安保控制在一边。 张正拦住赵知与:“少爷,我马上安排人下去找,您不能再动了。” 医生也走了过来:“您方才溺水,肺部气管都有损伤,千万不能再折腾。” 赵知与安静了一下:“是吗?那我歇一会儿。” 张正和老三松了口气,张正去到旁边,跟安保负责人交谈,老三扶着赵知与,身边密不透风地围着一圈保镖,神色警惕地戒备着四面八方。 赵知与走了两步,老三着急地说:“少爷歇会吧,别动了。” 赵知与的嗓音还带着沙哑,被石子磨过一样:“我身上难受,慢慢动两下喘口气。” 老三哎了一声。 赵知与转头看了眼一个保镖,皱着眉头:“身上什么味儿,难闻死了。” 那保镖是个年轻人,一下子涨红了脸,手脚无措起来。 老三赶忙打圆场:“哎年轻小伙子是这样,一动一身汗,你往外边去点,离少爷远这点,哎对了,少爷呛了水,闻着味难受……” 第51章 “少爷!” 有人惊愕喊出声,老三转头,发现赵知与已经冲了出去,像只迅猛的小豹子,完全看不见刚才的虚弱。 老三瞳孔一下子缩紧,脸都扭曲了:“操!!!” 赵知与猛地扎进了池塘。 最上边的水面成了井口大小的一片光斑,冯谁还在下坠。 他这才发现,这口池塘居然这么深。 池水很冷,但身体已经适应了那种温度,不觉得难受,反而有种被温柔包裹的飘忽感。 水是黑色的,幽黑幽黑的颜色,像是世界伊始的黑暗。 缺氧造成的痛苦,和大腿的剧痛慢慢消失,像是转移到了别的什么地方,意识的边界一点点模糊。 被无边的水包裹着,就这样沉睡在这里的感觉,似乎也不错。 可是这池水怎么没有尽头,为什么他还没触到水底? 这么深的池塘,不应该出现在马场,赵知与骑马要是不小心落水该怎么办? 赵知与。 这三个字出现在脑海时,冯谁朦胧的意识又瞬间清明起来。 赵知与。 他的小少爷。 他人生第一次喜欢上的人。 他深不见底昏暗生活里的天光。 奇怪啊,怎么会这么喜欢一个人? 对方还是个傻子。 怎么会为一个傻子神魂颠倒? 赵知与应该已经安全了,他靠近水面时听到了上边纷乱的人声。 安全了就好,没事就好。 他的存款都在老方那儿,老方托付给了李就,不看交情,就是看在钱的份上,李就也会照顾好老方。 他是为了救赵知与没的,如果幸运的话,可能会得到一笔抚慰金? 李就懂得轻重,拿到钱就会带老方消失。 赵知与大概会难过一阵子吧,但没关系,他有很多朋友和熟人,可以凑齐一个盛大的舞会…… 冯谁眨了眨眼睛,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流了出来。 赵知与。 冯谁无声喃喃着三个字,像是藉此将这个名字刻在心上。 甘心吗? 好歹告白了不是吗?他的心意赵知与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可还是不甘心的。 他甚至还未亲吻过他的爱人。 眼角更多的液体流了出来,融入水中不见踪影。 柔软的水草掠过他的面颊,像是母亲张开了怀抱。 明明只是一个小池塘,他却像独自沉眠在太平洋的最深处,无边的海水和无边的黑暗囚禁了和他,那些克制的、温柔的、伪装的,在这濒死的孤独中倏忽散尽。 冯谁心底的阴暗同无光的水域一同伸展,亲吻算什么,他喜欢赵知与,他要抱他,抚摸他,玷污他…… 他要与他夜夜笙歌,荒唐度日。 他要赵知与跪在他脚下发誓,永远只忠于他一人,永远只爱他一人。 他要赵知与和朋友、故交割席,要赵知与向所有人宣布,他爱上了一个低贱的保镖,要赵知与放弃陆名的婚约嫁给他,一辈子跟他在一起…… 冯谁艰难地伸出手,摸向遥远水面的一点光。 那点光晃动了一下,像一个石子投入水面。 石子落下,越来越近,变成人的形状。 那人奋力往下游,水流被分开又合上,无声却有力地动作晃碎了光亮。 碎光落在冯谁眼睛里,他无法思考,无法感受,只是呆愣地看着那个越来越大的人形。 远处有喧嚷的声音,潜水手电的光扫了过来。 冯谁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赵知与。 第38章 冯谁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片浓重的昏暗,恍惚让人以为还身处水下,他眨了眨眼睛,适应了光线后环视一圈。 是在他的房间,与赵知与联通的二楼房间。 肺部残留灼热的滞涩感,但呼吸已经十分顺畅,冯谁缓慢深长地深呼吸几次,慢慢找到身体存在的感觉。 他扶床坐起,心跳快得不像样,大概濒死的幻觉仍未从脑海中褪去。 冯谁发了一会呆,掀开被子,腿部的枪伤已经处理过了,打着厚厚的绷带,其他伤处也上了药,没有明显痛感,大概用了分量十足的镇痛剂。 冯谁慢慢下了床,来到窗边。 一楼隐隐飘来古典乐演奏的乐声,夹杂着低低的交谈声,嗡嗡的,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响。 冯谁看了一会,一楼面向花园的阳台上有人在交谈,衣着低调,气质雍容,是赵家会有的贵客。 舞会已经开始了。 冯谁看了眼时间,他居然睡了一天一夜。 上一刻的记忆,还是潜水手电一扫而过中,惊鸿一瞥的赵知与的脸。 冯谁又怔了一会,走进了卫生间。 身上很干净,好像是醒来不久才细致地擦洗过,一股沐浴露的香气。 他看向镜子里的人。 头发没有刻意梳得老气,散乱地垂下,本就冷白的脸透出一种尸体一样的苍白,嘴唇血色尽失,却奇异地没有干燥起皮。 冯谁盯着镜子的中的人,那是他的脸没错,脸上阴沉的表情却又像别的什么不认识的人。 冯谁叹了口气,不再去看镜子,打开水龙头,狠狠洗了几把脸。 他走出浴室,慢慢穿上洗干净熨好的保镖制服,推开门。 门外的走廊上,小孩抬起头跟冯谁面面相觑。 “你醒了?”小孩高兴地说。 是第一天花园里见到的初中生,赵知与的玩伴,当时带着一条秋田犬来着。 秋田犬在初中生的身边,伏地了身子,湿漉漉的眼睛抬起来偷看冯谁。 “你在这里做什么?”冯谁问。 “保护你啊。”初中生说。 冯谁看着他,初中生眨了眨眼睛。 冯谁叹了口气,绕开一人一狗。 “你要去舞会吗?”初中生问。 “……”冯谁转头,“谁让你在这里的?” “除了少爷还有谁?”初中生摸了摸呜咽的秋田犬,“你能给我带甜点吗?我要克拉弗缇斯,在这保护你一天一夜了。” “你,保护我?”冯谁确认。 “对呀。”初中生眼神清澈又愚蠢,“还有来顺。” 冯谁看了眼秋田犬,狗一接触到他目光,脑袋缩得更紧了,尾巴死死夹着。 “你看不起我?”初中生气呼呼问。 冯谁叹了口气:“克拉什么的,长什么样?” “金黄的蛋糕,上面有樱桃,很好认的。”男孩高兴起来,伸出三根手指,“三块。” “后厨不知道有没有剩,今天厨师大概是请的外边的……”冯谁反应过来,“三块?还有谁?” 男孩抬起下巴示意不远处,阴影中,一个身影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冯谁瞬间警惕起来,但很快又放松。 “我哥啊。”男孩说,“对了,我叫范天阴,认识一下,以后大家都是少爷的人了,共事愉快。” 冯谁看着范天阴伸出的手,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张正看着冯谁走过来,见鬼似地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冯谁隐在柱子后的阴影里,看向随着音乐转动的舞池里华丽的男男女女,搜寻赵知与的身影。 “冯哥,你怎么过来了?”老三问,“这么快就能起床了吗?你还好吧?要不要叫医生看一下?” “没事。”冯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就是看一下少爷。” 身边没了声音,保镖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冯谁找到了赵知与,端着香槟跟一个男人在角落交谈着。 男人三十来岁,脸看起来挺周正,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身形高大,衣着品味不俗。 陆名走了过去,赵知与跟男人的交谈中止,陆名和男人握手,脸上带着笑意。 “少爷没什么事。”老三凑近了他,低声说,“有点呛水,当场就做了急救,回来医生检查了一圈,健康得很。” “嗯。”冯谁说,“谢谢你。” “不谢。” 一个高壮的男人搂着一位女士经过,走出去几步又回头:“保镖啊,吓死人了,几个黑影杵这,还以为是什么呢。” 周衍宗目光落在冯谁脸上,似笑非笑:“赵家的安保做得真不错,这架势怕是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周衍宗身旁的女伴咯咯笑了两声:“保镖先生站着累不累啊,要不要给你们搬把椅子?” “你瞎发哪门子善心?人家是保镖,哪有主人宾客站着,他们坐着的道理。”周衍宗笑了,“走吧,阿与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一晚上见不着人。” “哎呀人家就是随口一说嘛,你自己说他们杵在那碍眼的嘛。” “我可没说碍眼,有啥碍眼的……” 冯谁对老三说:“我出去透透气。” “去吧。早点回去歇着,你这一连两回,别不当回事折腾出病根。” 第52章 冯谁去后厨瞧了瞧,请的是米其林三星主厨,冯谁问了一个相熟的小工。 “克拉弗缇斯没有了,马卡龙要吗?” 冯谁拎着糕点,在花园找到了范家兄弟。 “你喂它。”范天阴把一颗夹覆盆子的马卡龙递给冯谁,“搞好同事关系。” 来顺战战兢兢吃了马卡龙,试探舔冯谁的手指,摇了摇尾巴。 冯谁手指沾了点果酱:“有纸吗?” 范天阴翻了一遍所有的兜:“没。” 范天阳没说话。 冯谁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大厅,演奏换了支曲子,磅礴大气的古典乐,落地窗闪过一道道优雅起舞的身影。 冯谁遏制住想要询问什么的欲望,起身往回走。 穿过一小片林中草地,黑暗中有人出声。 “听说你受伤了。” 周衍宗慢慢走出阴影:“为了救阿与。” 冯谁停了下来,看了眼周衍宗:“周少。”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陆名家那次,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照理来说阿与应该也认得出来,怎么就把你留在了身边,我们几个猜测,还以为阿与开了窍,要教训教训不知好歹的人,却没想到……” 周衍宗长得其实很硬朗,气质也不算凶恶,实在很难将他跟那个仗势欺人的纨绔联系起来。 “阿与为了你跳湖,我们圈子都传开了。”周衍宗倚着树干,点燃了根烟,“陆名倒是不怎么在意,婚前玩玩,婚后收心,大家都是这么干,更何况你只是个保镖。” 周衍宗吐出烟雾:“只是阿与到底受到了非议,玩谁不好,玩自己的保镖,还闹得人尽皆知,丢脸啊!不像话。 “他以前又是一副……纯洁无辜的模样,谁都不敢亵渎,这下好了……” 周衍宗看向冯谁:“你们到哪步了?人前衣冠楚楚的,人后你怎么伺候他的?阿与那样的人,会让你在没人的地方给他口吗……” “周少。”冯谁打断他,眼神冰冷,“你以为你在议论谁?” 周衍宗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夹烟的手都有些不稳:“你这是,狗仗人势啊。” 冯谁没再理他,往前走,周衍宗站直了:“你要什么?钱?房子还是车子?我今天开的车送你怎么样?可以签赠与合同,去公证处公证,那辆西尔贝是限量款,转手卖的钱你一辈子都花不完,或者你想直接要钱?” 冯谁脚步慢了下来,周衍宗从身后靠近了:“平民就要有身为平民的自觉,尊严,感情,自我,跟毕生难求的利益相比,究竟孰重孰轻,你不要掂量错了。” 周衍宗的话如果放在从前,冯谁会十二分认同,但此时此刻,他没什么感觉的同时,生出了奇怪的疑问…… “周少,好奇怪啊。”冯谁转身,衣摆擦过周衍宗的,“您是有钱人,却似乎对您口中的平民十分了解。” 周衍宗的脸色变了,冯谁退开一步:“我先告退。” 冯谁走到树木遮挡的地方,停了下来。 周衍宗在原地站着,昏暗中看不清表情,过了一会儿他往大厅走去,却就在这时,斜刺里窜出一条狗,猛地咬住了他的裤子。 “啊——”周衍宗惊叫出声,声音高而尖利,显见吓得不轻,大厅里传来一阵骚动,不一会儿窗边、阳台上就聚集了一圈围观的人。 来顺撕扯周衍宗的衣裳,周衍宗拼命驱赶:“滚!滚开!啊啊啊啊!” “哗啦——” 西裤被扯开,围观的人一阵哗然。 “各位!”陆名出现在台阶上,清越高昂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注意,“钱老刚才跟我说,苏富比新收了一副莫奈的《睡莲》,我想起今天晚上钱老带了它的姊妹作,正准备在接下来的慈善拍卖上让大家一饱眼福。” 来的都是社会名流,很轻易被这个话题吸引了主意,纷纷看向大厅里的老人。 与此同时,两位侍者收到陆名的眼神示意,早已迅速靠近,挡在周衍宗身前,遮住了大部分视线。 陆名进了大厅,回答簇拥上来宾客的问题。 两名侍者无声带着周衍宗从侧边离开。 周衍宗扒下一位侍者的马甲系在腰间,推开两人,直直走向冯谁:“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冯谁忍着脸上的表情,还没开始狡辩,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线:“阿衍。” 陡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冯谁的身体有一瞬僵硬。 赵知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看了多久,看到了多少。 “你别拦我!”周衍宗气得眼睛发红,“我今天非得……” “阿衍,对不起啊。”赵知与晃了晃手里的牵引绳,“我没拉住来顺,都怪我。” 周衍宗愣住。 来顺乖顺地趴在赵知与脚边,无辜地汪了一声。 周衍宗的表情变得很怪异,又气又憋屈,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赵知与看了眼冯谁:“你下去吧,别乱走。” 冯谁顿了下:“是,少爷。” 花园很大,冯谁找了个角落,靠在树干上看海。 一轮明月挂在中天,在漆黑的海面上拉出一条跃动的银练,海水拍击礁石的声音随风传来,像某种低沉的吟唱。 冯谁想吸烟,周衍宗抽的是顶好的烟,光闻了下味,身体对尼古丁的渴望就被一股脑勾了出来。 他眼望大海,数着自己的呼吸,慢慢熬过这阵烦躁饥渴的感觉。 身边响起脚步声,靠近了,冯谁没有转头,仍旧看着海面。 “冯谁哥哥。”赵知与叫了一声。 花园里的秋海棠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有一股水果的甜香。 在花香的浸润下,赵知与的这声呼唤显得柔情缱绻,惹人怜惜,冯谁看了他一眼,没动,也没说话。 赵知与走了过来,离冯谁一臂的距离停下:“怎么下来了?身上还疼吗?” 冯谁看了他半晌,突然伸手揽住他的腰,将人猛地带进了怀里。 赵知与栽进冯谁怀里,趔趄了一下又马上站好,乖乖任他抱着。 冯谁单手搂着他,赵知与身上的香味很淡,但存在鲜明,身体温热紧实,两人紧贴的地方仿佛起了小小的火焰,赵知与湿润的呼吸抚着冯谁耳廓,像是一把小刷子来回刷着。 “刚在大厅里看到你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说什么?” 赵知与伸出双手,抱住了冯谁的腰,脑袋搁在他肩膀上:“什么男人?” “三十来岁,戴金丝眼镜,领带是波点的。”冯谁说。 赵知与安静了一会才说:“他是盛高银行的经理。” “嗯。”冯谁说。 “表面上我只是请教他几个问题,其实是他在帮我投资,他们银行私人财富管理部门设了“白金通道”,专门干这个的,我们看中了一家有潜力的初创公司,我攒的零用钱可以投一点进去,但是我不想让人知道。” 冯谁听着他认真地解释,心里那股郁气慢慢消散,“嗯”了一声。 赵知与手臂收紧了点,下身又隔着点距离,不敢碰到冯谁腿部的伤口:“你跟周衍宗较什么劲?要是咬伤了他就麻烦了。” 冯谁的手猛地收紧,赵知与没出声,仍就乖乖任他抱着。 “他喜欢你。”冯谁说。 “谁?”赵知与抬起头。 “周衍宗。”冯谁说,“陆名也是。” 赵知与低垂着眼睫看冯谁,突然笑了一下,丰润的嘴唇拉出优美的弧度,黑暗中的眼睛像是洒了月光的海面,好看得不得了,冯谁一下子就被迷得无法思考。 “那你猜我喜欢哪个?”赵知与问。 “陆名和周衍宗吗?”冯谁愣了一下,“怎么也是陆名吧……” “我喜欢你啊。”赵知与微凉的鼻尖碰了碰冯谁的,“笨蛋,怎么比我还笨。” 冯谁的呼吸一下子变得困难,喉咙发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赵知与。 赵知与拨开他额角垂下的碎发:“我喜欢冯谁小笨蛋。” 月光落在赵知与的脸上,照得他瞳仁乌黑,肤色奶白,嘴唇红艳艳的,像什么精怪幻化的人形。 冯谁难耐地伸出一只手,抓住赵知与的手腕,凑近自己了嘴唇,在他手背上很轻地吻了一下。 赵知与脸上的笑意消失,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冯谁,莫名添了一丝陌生的危险气息。 赵知与突然靠近。 冯谁条件反射地伸手抵住他下巴,把人的脸往旁边扳开。 赵知与又呆滞又不解地瞥过来,眼珠子快斜到了眼角:“现在亲你,又不是不尊重,又不是骚扰,为什么不让亲?!” 第39章 冯谁叹了口气,正想着怎么跟赵知与解释,突然听到了脚步声。 他立马放下手,挪开了距离:“有人。” 脚步声靠近,赵知与也听到了,却没有理会,仍直直看着冯谁的眼睛,表情难得地严肃:“你把我当什么了?” 第53章 冯谁愣了一下,看向脚步声方向,低声着急地提醒赵知与:“少爷,有人来了。” 赵知与充耳不闻:“回答。” 冯谁呆愣片刻,认命般放弃,脸色慢慢变得不自然:“男……” 他深吸一口气,豁了出去:“男朋友。” 说完,他别开视线,不敢看赵知与的反应。 赵知与身上无形的气场随着这三个字一收,过了几秒钟,声音柔和下来,似乎还带着点羞赧:“……嗯。” 脚步声很近,大概不足十米,皮鞋踩在鹅卵石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哥哥,你要记住,我已经是你男人了。” 冯谁火烧火燎,大脑一下子宕机。 脚步声停下,传来一声轻嗤:“还男人,你小子毛长齐了吗?” “二叔。”赵知与跟冯谁分开了点,自然地叫了句。 “有人找你。”赵成胤说,“把客人撂给陆名招呼,像什么话。” 赵知与没动,赵成胤挑了挑眉:“放心吧,我不为难冯谁,你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不看别的,就看你长子长孙的地位,叔叔也不敢。” 赵知与这才动了,经过赵成胤时,他停了一下:“蔡小姐不够优雅庄重,二叔还是少带她出席正式场合。” “哦?”赵成胤笑了,“你能玩保镖,我就不能喜欢性感美女?” “二叔得为赵家的名声考虑。” “那你就不需要了。”赵成胤冷笑,“这是侄子劝谏叔叔,还是未来家主命令我呢?” “二叔,我不在乎那些。”赵知与说,“我只知道您是除了爸爸和爷爷外,我仅剩的亲人。” 赵知与离开,赵成胤愣了一会,瞥了眼冯谁:“伤都没好,这么迫不及待。” 冯谁低垂着脑袋,没说话。 赵成胤没有走开的意思,靠着橡木围栏点了根烟:“你知道赵家联姻的标准吗?” 今天晚上,似乎谁都想来提醒一下冯谁注意身份,不要妄想。 “陆名那样的吧。”冯谁说。 “联姻嘛,价值匹配和战略投资,门当户对是必然,如果能兼具青梅竹马的感情,双方长辈更是乐见其成,陆名的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选。” 他扔了根烟给冯谁,冯谁接了,富春山居,以前李卫中随手给过他两条。 “但你也不是不行。”赵成胤话头一转,“加个牛津文凭,或者搞个什么艺术策展人头衔,运作个几年,让老爷子捏着鼻子承认了,虽然有难度,但不是完全不可能。” 牛津文凭啊,冯谁想,那不是天才吗? “成了对他没好处吧?”冯谁捏着烟,强忍冲动,“只是年轻不懂事,何必因小失大。” “因小失大?”赵成胤吸了口烟,摇摇头道,“失不了的。我大嫂,也就是阿与的妈妈,跟你来自一个阶层。” 冯谁有些不敢置信。 “不过是真的优秀,那个人。”赵成胤慢慢吐出烟雾,仿佛陷入了回忆,“月亮一样耀眼,聪明得叹为观止,人长得——看阿与就知道了——可以称得上绝色,你是比不了了,唯一能比的,大概是阿与跟他爸一样的,一往情深。但感情的事,谁说得准呢。” 赵成胤掐灭烟:“好好养伤,自己想明白点。” 赵成胤往回走,边走边念叨着什么。 声音落在风中,冯谁听到两句。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冯谁回了房间,家庭医生适时出现,给他换药,换纱布,又留了口服的消炎、镇痛药,叮嘱用量。 冯谁自己擦洗了一遍,出了一脑门的汗,好不容易弄完了,躺到床上,点开手机就看到一条银行短信。 【您尾号xxxx卡于12日20:45xx银行收入5,000,000.00元,备注:奖金。】 冯谁看着那个长得过分的数字,呆愣片刻,数了一遍零的个数。 数完,他又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转到了老方的账户。 老方很快来了消息,冯谁编了个惊险但自己毫发无伤的故事,把老方暂且安抚住了,又叮嘱了一些事。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眼时间,快十一点了。 隔壁仍没有动静。 十二点的时候,赵知与回来了,不知道跟谁交谈了几句,模糊的话语传过来时,只听得见其中的疲惫。 赵知与很快洗漱完,隔壁就安静下来。 冯谁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睡意全无。 他坐起身,抹黑下了床,悄无声息地打开两间房间中间的门。 赵知与躺在床上,被子严实地拉到脖子,雪白的脸在昏暗中仿佛发着光。 冯谁看了好久,目光一寸寸掠过额头、眼睛、鼻子、嘴唇,流连忘返,欲罢不能。 他不由生出疑问,他到底喜欢赵知与什么? 过了几天,这一切结束时,他余生能平静地接受这短暂的拥有和永久的失去吗? 冯谁进了赵知与房间,很轻地关上门。 房间里有一股花香,茉莉、桂花和风信子的香味,混在一起过于浓郁了些,像行将糜烂的美好。 冯谁走近了床,掀开赵知与的被子,躺了上去。 赵知与迷迷糊糊地转过头,半睁眼皮看过来,呆愣了至少一分钟。 然后他陡然清醒一样,一下子窜了过来,手脚并用地扒在了冯谁身上。 他眼神迷乱,喘着气,凑近—— 冯谁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脸。 赵知与灼热的气息喷在他手心,从指缝里看他:“让我亲一下,就亲一下,好哥哥……” 冯谁喉结蠕动两下,开口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不能亲。” “为什么?!”赵知与又急又气,咬了他手心一口。 冯谁闭了闭眼:“想抱就不许亲。” 赵知与愣住,指缝中的眼睛看了冯谁半天,突然坐起来,背过身去:“那你走吧。” 冯谁看着他的背影,看他脑袋上翘起的呆毛,睡衣顶起的肩胛骨,一耸一耸的肩膀,明显气得不轻。 冯谁的心变得很软,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都奉上,只要赵知与不生气。 他坐了起来,靠近赵知与,手搭在他肩膀上。 赵知与怔了一下,一甩肩膀挣开他,脑袋转向另一边。 冯谁从身后慢慢抱住他。 赵知与紧绷的肩颈一下子松弛下来,哼了一声。 “不能亲,是因为你还小。” “我不小了!”赵知与急切地转过头,“我满十八了,是成年人,可以谈恋爱,可以亲嘴,可以做——” 冯谁捂住他的嘴,赵知与唔唔两声,冯谁松开手。 “赵知与,现在的你有很多事都不懂。”冯谁抱紧了些,“如果有天你懂了,会后悔……” “不会!”赵知与斩钉截铁打断他。 冯谁叹了一声:“等你长大些……” “我等不了!”赵知与摸着冯谁的手,往下按。 冯谁像火星子蛰到的飞蛾,整个人从里到外一瞬间烧起来,血液轰隆一声逆流。 赵知与干净的眼睛看着冯谁,握着冯谁的手试探地动了一下。 冯谁猛地收回手,退开。 赵知与失去支撑趔趄了一下,扶着床坐稳了,抿唇盯着冯谁。 冯谁等着那股直冲脑门的血液退下,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能亲,不能做其他事。”冯谁说,“只能牵手和拥抱。” 赵知与看了他一会,一言不发地躺了回去,翻了个身,背对冯谁。 冯谁无声叹了口气,下床准备往回走。 赵知与掀开被子跳起来,从后边一把抱住冯谁,两条手臂差点勒得冯谁透不过气,过了一会儿声音才传过来,带了点哭音:“你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你是不是嫌弃我,说到底你就是嫌弃我是傻子!你嫌弃我就别说喜欢我啊!去喜欢正常人!正常人初中就长大了,就可以接吻了!陆名小学就跟人亲了!你干嘛不去!谁十八了谈恋爱不给亲嘴的?!你还把我当小孩是吧?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是真心喜欢我的,我妈妈不是这么对我爸爸的!你骗我!你这个大骗子!你故意玩弄我!” 冯谁听着一声声控诉,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赵知与骂归骂,手却箍得死紧,鼻涕眼泪都糊到了冯谁背上。 “赵知与。”冯谁叫他,“你可以恢复吗?你们家这么有钱,难道没有办法吗?” “关你什么事!”赵知与吸了一下鼻子,“我爸的公司主要业务是做脑机接入的,一直在研究,但技术不成熟,没敢给我用。” “那其他方法呢?药物治疗,心理催眠什么的……”冯谁问。 “你就是嫌弃我!”赵知与大吼一声,在冯谁睡衣上狠狠擦了一把鼻涕,“我好不了了,一辈子都好不了了!你只能跟个傻子过一辈子了!悔断肠了吧你!” 冯谁叹了口气:“你松开我点,勒得慌。” 第54章 “不松!勒死你!”赵知与说,但还是卸了力气。 冯谁艰难地转过身,一只腿跪在床上,四处瞧了瞧,最后拿睡衣袖口擦赵知与的脸,边擦边说:“赵知与,我怕你后悔。” 他止住赵知与想要说的话:“如果有天你好了,想到和一个身份低贱的保镖做过亲密的事,会一辈子如鲠在喉……先听我说。” 冯谁换了只袖子擦,等赵知与平静了点,从床头抽出纸巾,按在他鼻子上:“擤一下。” 赵知与脸红了,自己接过纸巾背身清理。 “你有你的立场,我也有我的。我喜欢你,不管你是傻子还是正常人,是豪门少爷还是平民百姓,都喜欢你。” 赵知与转过身,红着眼睛看他。 冯谁理了一下他粘在鬓边的发丝:“但你想跟我交往,就必须遵循我的规则,否则咱们就分手。” 赵知与愣了,眼泪又涌了出来。 冯谁狠着心,无动于衷地看他默默哭泣。 好半天,赵知与自己擦了眼泪:“亲脖子,可以吗?” “……”冯谁,“哪儿都不行。” 赵知与幽怨地看着他:“你还亲我手了。” 冯谁后知后觉地脸热:“只能亲手。” 话音未落,赵知与跪着伏下身,嘴唇贴在冯谁按在床单上的手。 冯谁手被烫了一下,下意识瑟缩,赵知与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眼睛上翻,不满看了他一眼。 赵知与在他手背又亲又嘬,又换成手心,发出令人耳热的声音,冯谁目瞪口呆,又羞又气:“你他妈跟谁学的?!” 赵知与模糊说了句什么,又含住了冯谁手指,使力一吸。 冯谁猛地收回手,指节擦过牙齿,皮肤被刮破,另一只手几乎本能地扬起。 赵知与殷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唇,神色坦荡:“打吧。” 冯谁慢慢放下手,脑门一突一突地跳,气都有些喘不顺。 赵知与神色有些慌了,连忙坐起身给冯谁拍背顺气。 冯谁推开他的手。 冯谁自己慢慢把气喘匀了,眼前一阵接一阵的发黑也缓了过去,他开动自己并不聪明的脑袋,思考怎么跟赵知与说。 “以后不那么亲了。”赵知与先开了口,可怜巴巴的声音,“你别气,对不起。” 冯谁抬眼,赵知与嘴唇湿润红肿,眼睛也是红的。 那些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他看着赵知与,突然一股悲伤涌上心头,他一把抱住了赵知与,紧紧地搂着。 赵知与想说什么,突然整个人都呆住。 冯谁的眼泪落到了赵知与的颈子里。 那眼泪温热,大颗大颗地,仿佛没有尽头,赵知与慌乱地转头:“你怎么了……” 冯谁按住他的脑袋不让动,喘着气,压抑着嗓子眼里扭曲的哭音。 赵知与怔了片刻,双手抱住了冯谁的肩膀,拍小孩似地拍了起来。 冯谁过了很久才平复下来,他仍抱着赵知与:“我想……以后就算我们……你回想起来的时候,会觉得开心和愉悦,会喜欢我。” “我喜欢你的。”赵知与在他耳边说,“全世界最喜欢你。” 冯谁笑了一下:“所以,只牵手和拥抱,亲手只能轻轻地吻一下手背,答应哥哥,好不好?” 赵知与安静了好久,慢慢开口:“在希腊的时候,小岛上有几座中世纪遗留下来的修道院,里边的修士过着禁欲的生活,一辈子都不会结婚,也不会有爱人。” 冯谁怔了一下。 “有一次,黄昏快入夜的时候,爸爸妈妈在游泳,我先回的住处,路过修道院时,看到了围墙阴影处有两个人。” “我吓了一跳,又很好奇,就没出声。那是两个修士,一男一女,看衣着不像同一个修道院的,他们抱在一起……” 赵知与顿了顿:“你想我一辈子当禁欲的修士吗?” 赵知与跟冯谁分开了点,看着冯谁的眼睛:“哥哥,我可以忍一时,但忍不了一辈子。” 冯谁安静了许久,轻轻笑了一下,摸了摸赵知与的脸:“不用一辈子。” 赵知与果然开心起来:“好,那我答应你。” 重新躺回去的时候,赵知与还是跟开始一样,八爪鱼一样扒着冯谁,搂得死紧。 冯谁叹息一声,只能忍着。 闹腾了许久,冯谁有些累了,困意很快袭上来,即将坠入黑甜的梦乡时,赵知与的声音突然响起。 “哥哥,我硬了。” 冯谁的睡意顷刻间散尽。 赵知与顶着他,黑暗中扑闪着无辜的双眼。 冯谁人生第一次对另一个人毫无办法。 “自己去浴室。”冯谁吸了口气,尽量平静地说出口。 赵知与有些失望:“哦。” 但还是乖乖地起身。 “我可以看视频吗?”赵知与站在床边问。 冯谁脑袋针扎一样,视频?赵知与到底是什么时候接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说起来他已经成年了,好像也是正常的。 冯谁不知道该怎么说,看着天花板:“你自己看着办。” “哦。”赵知与还是没走开,“我上次看的视频现在可能没用了。” 冯谁不想跟他讨论哪个视频有用:“自己看着办,换……换个国家的。” 赵知与看了他半天,突然拿过床边的手机,点了几下。 一阵风吹树叶的声音响起。 很耳熟的声音。 “我的好喝吗?好喝吗?冯谁哥哥……为什么不说话?” “闭嘴。” 尽管已经跟赵知与亲密无间,但这一瞬间明白过来的冯谁,还是觉得自己脑子“砰”一声炸开。 他转身看向赵知与,视线撞上并不想看的东西。 他一脸想死地又转回脑袋。 赵知与收了手机:“我可以想你吗?” 冯谁双目无光地看着天花板:“我困了。” “可以吗?” “睡着了。” “可以吗?哥哥。” “……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回去睡。” 赵知与没再说话,去了浴室,半个小时后才带着一身冰冷水汽钻进被窝。 他没有马上贴上来,而是先把自己捂暖和了,这才慢慢靠近。 冯谁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离自己很近。 赵知与似乎在看他,确认他睡着了,这才轻轻说了一句:“晚安,哥哥。” 冯谁紧绷的心松了下来。 赵知与却没有马上睡下,而是在被窝里找到冯谁的手,整个人滑了进去。 冯谁考虑着要不要翻个身,或者“醒来”,赵知与的嘴唇贴在他手背上,试探地轻轻触碰一下,分开,然后又贴上去,贴紧了。 几秒钟后,赵知与钻了出来,动作轻缓地拉起冯谁的手臂,横放在床单上。 然后他自己躺了上去,一手伸过来,搂着冯谁的腰,贴在他脸边,呼吸慢慢平缓下来。 赵知与睡着后,冯谁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犹豫了下,收紧了赵知与枕着的手臂,把人抱在了怀里。 他在赵知与的发顶亲了一下。 “晚安。”冯谁说,“赵知与。” 第40章 晨光熹微时,冯谁睁开了眼睛。 陌生的天花板让他有一瞬怔忪,但怀里温热的触感很快将他拉回现实。 他借着晦暗的天光,看着赵知与睡得红扑扑的脸蛋。 不知道看了多久,怀里人眼皮颤动两下,缓缓掀开。 一双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深山的湖泊,映出冯谁痴迷的凝视。 赵知与笑了,红唇后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下意识凑过来要亲冯谁,却又在中途生生刹住。 赵知与眨了眨眼睛,茫然片刻后,彻底清醒了。 他幽怨地睨了冯谁一眼,把毛茸茸的脑袋埋进了冯谁颈窝。 “哥哥,你看我多久了?” 冯谁轻咳两声:“抓紧睡会儿,还没到时间。” 赵知与伸出两只胳膊,搂住冯谁的脖子,突然抬起头,拎起一根红线。 红线末端挂着烧了玻璃罩的手工玫瑰。 赵知与看了一会,抬眼问冯谁:“认识的女孩是谁呀?” 冯谁好一会儿才跟上他的思路,这是指介绍他用玻璃保存玫瑰花的女孩:“你见过的,就是咱们买奶茶那家那个女孩。” “哦。”赵知与食指一圈圈缠着红线,“你觉得她长得漂亮吗?” “……”冯谁有点茫然,“背后不许议论女孩长相。” 赵知与嘴角撇着,审视地看冯谁。 冯谁叹了口气:“很漂亮。” 赵知与看了冯谁一会,突然从他怀里退出,转过身背对冯谁。 冯谁看着他的背影,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了嘛?上一秒还好好的! 冯谁艰难思考了一会,慢慢回过味来,赵知与这不会是——吃醋了吧? 第55章 冯谁看着赵知与睡衣里露出的一截纤长白皙的脖颈,一下子有些面红耳赤,又有些隐秘的欣喜。 那种感觉,就像被一把毛茸茸的小刷子,轻柔地扫过跳动的心脏。 他蹭了过去,揽住赵知与的腰,把人往怀里带了带。 赵知与“哼”了一声,被冯谁乖乖抱着。 冯谁额头抵着他的后脑勺:“没你好看。” 赵知与又哼了一声,还是没说话。 冯谁斟酌着字句:“不管是男孩女孩,卖奶茶卖烧饼卖金子,全世界我最喜欢你,只喜欢你。” 赵知与安静了一会,一猛子翻过身来,抱住了冯谁,又哼了一下。 冯谁笑了,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是不是教训张正了?”赵知与在他怀里说,声音震动着他的胸腔。 冯谁有些想把他提溜起来,忍着心猿意马嗯了一声:“他跟你告状了?” 赵知与笑了笑:“没呢,只是我看他有点怕你的样子,但是昨天周衍宗的事,是他提醒我的。” 冯谁只愣了一下:“哦,你睡觉前喷香水了吗?” “没有,我很香吗?”赵知与抬头问他。 冯谁盯着床头柜上的纹理,不敢看赵知与:“还行。” 赵知与不说话了,安静地抱着他。 “你爸爸呢?说起来,来这里这么久,好像都没见过他?”冯谁问。 “妈妈去世后,爸爸就一心扑在生意上,平时一年都不一定能见上一回。” 冯谁沉默了一会,用力地搂住了赵知与。 赵知与玩着冯谁脖子上的红绳:“我想爸爸其实也是在避着我,毕竟那场车祸,我完好无损地活下来,但妈妈却走了,就算爸爸不说,我想我们父子心里,肯定都有过同样的想法,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 “不许这么想。”冯谁严肃地说,“也不许这么说。” 赵知与抬眼,冯谁看着他的眼睛:“呸三声。” “嗯?” “呸呸呸。”冯谁示意。 “呸呸呸。”赵知与跟着念。 “好了。”冯谁摸摸他的脸,“不吉利的话都呸走了。” 赵知与笑了笑,重新埋进冯谁胸前。 提到逝去的母亲,赵知与的心情明显低落许多,冯谁有些难受,手指插进赵知与的头发,一下一下梳理着:“那平时照顾你的,就只有管家吗?” “主要是二叔。”赵知与说。 “你的事二老爷说了算?” “是这样。” 冯谁默了默:“他对你似乎……” “不太亲密是吧?”赵知与问。 “嗯。” 赵知与沉默了一会:“其实二叔对我很好,从小到大都好。爸爸妈妈对我也好,所以即便妈妈去世,爸爸不怎么回家,我也不觉得难受,并不是不想念他们,而是他们留给我的美好记忆,那种类似于……养料一样的东西,太多了。 “小时候每天都很开心,睡觉之前充满了期待和愉悦,感觉自己就像活在童话里的快乐王子。 “二叔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我想他一直把我当自己小孩,但是那种万事顺心的生活里,人一不小心就会骄傲,就会失去分寸。” 冯谁好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赵知与继续说:“有一次,二叔跟我玩闹,已经忘了是因为什么发生了点争执,不值一提的争执,轻如鸿毛一样,但我年纪小,加上心智不够成熟,大概觉得那个如今看来微不足道的东西,于当时的自己来说,是天大的事情。 “我说了一句收不回的话,我想二叔和我,就是因为那句话变得生分的。” 二十多岁的赵成胤眼里带着笑,故意作出倨傲的模样逗弄小侄子,把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气得跳脚:“来呀,你不是厉害吗?看你没有你爸妈在怎么赢过叔叔,你这个小哭鼻子精,略略略。” “我不是哭鼻子精!”小小的赵知与被伤害了自尊心,眼圈鼻翼一红,眼看就要哭出来,“爷爷说了,以后赵家都是我的!我是下一任家主,二叔也要听我的!我才是最厉害的!” 赵成胤手里地乐高啪一声落在地板上,碎得四分五裂。 冯谁摸了摸赵知与的头发:“你不是有心的。” 赵知与嗯了一声:“当晚爸爸听说了,把我教训了一顿,向来温和的爸爸第一次露出疾言厉色的模样,就连宠溺我的妈妈也默不作声,我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我找二叔道歉,二叔倒是没怪我,只是从那之后,我们终究不如从前亲密。 “妈妈出车祸时……车上除了我和妈妈,还有二叔。 “车子从护栏翻出去时,天旋地转,我脑袋磕到了,出了血,全身都在叫嚣着好痛好痛,晕晕乎乎中,我闻到了汽油味,我很害怕……” 赵知与的身上泛起细微颤栗,冯谁把他搂紧了些,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脊背。 “我好像晕过去了一会,醒过来时,我看到二叔爬了出去,我心想真好,二叔能得救真是太好了。 “世界在我眼中是颠倒的,二叔脑袋朝下,我看不清他的伤势,但他走得东倒西歪,身上都是红的,我看着二叔走出去几步,突然又折返回来,用力拉开车门,把我拖了出去。 “二叔把我放在安全的地方,又按着伤口想去救妈妈,车子就是在那个时候爆炸的。” 赵知与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然而冯谁能清晰感觉到平静之下,经年未曾褪去的恐惧、悲伤和愧疚。 至爱在眼前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这样巨大的痛苦降临在一个心智残缺的孩子身上太过残忍了。 赵知与安静了一会儿:“二叔离爆炸近,背上插进了迸溅的车身金属,虽然得到了及时救治,但现在每到阴雨天还是会疼,所以他不喜欢下雨,也不喜欢阴暗有水的地方。 “妈妈去世后,爸爸不怎么回家,反倒是先前跟我越来越生疏的二叔,主动承担起了照顾我的责任。 “其实他谁也不欠,开车的是妈妈,侧翻是道路问题,那样的结果可能是我们欠了些运气,但我总感觉二叔对我有愧,一直尽可能地弥补。” 冯谁拍了拍赵知与的脊背:“他们都很爱你。” “嗯。”赵知与低声应着。 过了一会儿,赵知与抬起头:“哥哥,我也会好好爱你,像奶奶一样一辈子珍视你、保护你。” 冯谁怔了片刻,眼眶有些发热,赵知与似乎等着他的回答,一个对等的承诺,但等了一会也没等到,赵知与也不气馁:“我在学校学了烹饪,下次回家,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冯谁一下子有点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是贵族学校教烹饪,回家,赵知与做饭,其中哪一个更具有冲击力。 “回家?”冯谁问。 “回奶奶在的那个家呀。”赵知与说,“在这里也行,就是有点麻烦。” 冯谁愣了愣,把赵知与提溜了上来,跟他平视。 赵知与的眼神清澈认真。 冯谁心中一动,全身泛起震颤。 赵知与把那里当成了他的家,把冯谁和老方划成了他的亲人。 他脑袋眩晕,像喝了一壶酒,迷醉混乱。 为了掩藏异样,他随口问了句别的:“你做饭吗?” “嗯,我都学会了。”赵知与说。 冯谁笑了笑:“你一个大少爷,怎么能拿锅铲拿菜刀呢?” “为什么不可以?”赵知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爸爸也经常给妈妈做饭,爸爸说,男人力气大,就应该拎锅铲颠勺的。” 冯谁没办法反驳:“那洗碗呢?” “爸爸洗。” “洗碗不需要力气。” “但洗碗脏,妈妈的手是看书写字弹琴的手,不能干粗活。” 赵知与凑近了些,鼻尖挨着冯谁的鼻尖,近得能看到他浓密的睫毛和眼皮的褶皱。 “哥哥,以后如果只有我们两个,那些事,做饭,洗碗,扫地……我也会做的。” 冯谁想偏开头,但又舍不得,只能用很轻的声音问:“那我做什么?” “你开心的话,听爵士乐也行,睡觉也行,想干什么都行。” “要是不开心呢?” “不开心就骂我一顿。” “那怎么行?不讲理吧。” “怎么不行?我妈妈不开心时就骂爸爸,爸爸乐呵呵的,一点都不生气。” 冯谁笑了。 赵知与看着他的笑脸,眼神都有些发直,眼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偏过了脑袋。 “哥哥,你说,是不是在喜欢的人那里挨骂也是一种幸福。”赵知与看着天花板问。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不骂为好。”冯谁说。 “我不会骂你。”赵知与说,“但你可以骂我,打我也没关系。” 冯谁目光阴翳了一瞬,他深深吸了口气,正要说话,闹钟响了。 赵知与探身按掉,掀开被子起床:“我先去洗漱。” 第56章 冯谁仍躺着:“嗯。” 赵知与洗漱完,穿戴齐整,冯谁才懒洋洋地从被窝里起来。 赵知与去了冯谁房间,取了件外套过来:“伸手。” 冯谁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按赵知与说的做。 赵知与给他穿上了外套:“等腿上伤换完药再穿下面的。” 冯谁怔愣,不明白怎么就让赵知与帮他穿衣服了。 赵知与单膝跪了下去,把冯谁裤脚慢慢往上推,露出大腿的纱布。 纱布没有渗血,赵知与在边缘轻轻点了一下,抬头问冯谁:“疼吗?” 冯谁低头看着他,喉结滚动了两下,移开目光:“不疼,药挺管用。” 赵知与站起身,身上校服穿得规整,扣子系到了最上面一颗:“那我去上学了,这几天你在这里养伤也行,出去也行,外出的话让司机送你。” 冯谁看着他唇瓣一张一合,什么也没听进去:“嗯,好。” “那我走了。”赵知与说。 “嗯,好。” 赵知与没动,看了他片刻:“没什么跟我说的吗?” 冯谁脑子还不太清楚,想了一会:“好好读书。” 赵知与看着他:“还有吗?” “上课不准玩手机。” 赵知与看了冯谁一会,笑了起来:“好,我都听你的。” 冯谁松了口气。 “那我走了。” “嗯,好。” 赵知与没动。 冯谁跟他大眼瞪小眼。 赵知与伸出手,拉住冯谁的手,修长的手指温热地蹭过掌心,虚虚捏住了他五指。 手抬起来,俯身下去,在冯谁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走了。”赵知与说。 冯谁想应一句,喉咙里沙哑干涩,声音未能顺利出口。 赵知与转身走出房门。 第41章 吃过早饭就有医生来帮忙换药,检查伤处,来的是熟悉的家庭医生和那位看起来胸有成竹的外聘医生。 冯谁看了眼腿上的伤处,一个黑漆漆的洞,能看到边缘鲜红的血肉和经络。 “比你上次肩膀上的伤轻很多,没有撕裂,要不了多久就能好。”家庭医生说,“年轻人身体就是好,恢复速度也快。” 冯谁谢过两位医生,只犹豫了一会就拒绝了镇痛剂。 他又睡了一天,中午有人把餐食送到房间,冯谁勉强起来扒了两口,刷了牙又睡过去。 晚霞烧红天边,冯谁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寂静无声,整个别墅也听不到一丝声响,像是被整个投入了什么时间裂缝。 冯谁躺在床上看了会晚霞,起床清洗了一下,穿好衣服下楼。 赵知与已经放了学,但没见到人,微信置顶的聊天框里也没有新消息。 冯谁找了熟悉的司机。 “只用送到市区吗?”司机问,“要是不方便的话,你自己开一辆出去。” 冯谁环视了地下车库一溜豪车:“那怎么行?” “没事,少爷交代过,你想开什么开就是了,油都加得满满的,蹭到了弄坏了也没关系,不开心了沉到海里也没人说三道四。”司机摆摆手,脸上颇有些对有钱人的幽怨,“反正在他们眼里,这都算不上钱。” 冯谁深吸一口气,没理牢骚的司机,选了辆相对低调的迈巴赫开了出去。 车子绕着山道盘旋向下时,大海不时从枝叶掩映处露出碧蓝的一角,冯谁打开车窗,单手扶着方向盘,一边看海一边吹着风。 池塘溺水,最后看到的人是向他游过来的赵知与。 再醒来时一天一夜之后。 他是个虚弱的病人,但毫无心理障碍地在无人处跟少爷调情。 夜晚甚至爬上了少爷的床。 这些事确确实实是他做的没错,但又像某个脑子进了一池塘水的别的什么人做出的。 冯谁揉了揉太阳穴。 在野饮酒吧门前停下车,冯谁下来时,伤处的刺痛开始绵密地泛起。 他脚一软,差点踩空。 进了酒吧,李就一下子看到他,在他们几个惯常坐的位置上朝他招手。 冯谁走过去。 李明瑞抱着吉他在台上唱歌,台下很安静,只有偶尔的低语声。 冯谁靠在椅子上看着台上,李明瑞唱的是首粤语歌,曲调有些悲伤。 “他自己写的吗?”冯谁问,“挺好听。” “这是最近流行的啊,你没听过啊?”张可问。 “没听过。” “你平时都听啥?只听爵士?”张可问。 “也没有,最近听柴可夫斯基和巴赫多一点。” 李就和张可齐齐看向他。 李就:“你怎么了?” 张可:“你被人夺舍了。” 冯谁笑了:“别墅里不放这些乱七八糟的,平时忙也没什么机会。” “这个可夫鸡丝和拔河——”张可把侍者端上的酒推到冯谁跟前,“是不是太高雅了?” “柴可夫斯基,巴赫。”李就纠正。 “知道你聪明。”张可翻了个白眼。 “是吗?”冯谁想了想,“这家的小少爷平时练的这个,我没事干就有些好奇……” 他怔了一下。 李明瑞下了台,端起冯谁跟前的酒喝了一口:“我唱得怎么样?” “好。”冯谁说。 “气息比以前又稳了一些,非常好。”李就说。 “宇宙无敌乾坤大挪移巨**好。”张可说。 李明瑞笑了,酒还剩半杯,他放在冯谁面前:“喏,你嫌弃就重新叫。” “我现在不能喝酒,叫个果汁吧。”冯谁说。 “靠,你真嫌弃啊?!”张可叫了出来。 “怎么了?受伤了吗?”李就和李明瑞脸色都不太好。 “没。”冯谁想了想,“就是骑马不小心摔了一下,没什么大问题,禁两天烟酒。” 三人又问了几句,确认没大问题。 冯谁的注意力被短暂拉回了身上的痛感,愈来愈尖锐的疼痛让他有些烦躁。 “你在哪骑马啊?骑马很贵的吧?”张可问。 “就是少爷家自己的马场,没花钱。”冯谁说。 三人齐齐哇了一声,都让冯谁说说马场什么样,骑马什么感觉。 “你这活接得真不错,见世面不说,平时也能跟着那少爷享受一下。”李明瑞说。 “诶,果汁咋还没上?!”张可皱了眉,“我去催一下。” 台上换了一个乐队,主唱女孩唱的英文歌,冯谁多看了两眼。 “你想唱吗?”李明瑞突然问。 “我?”冯谁下意识拒绝,但不知为什么又住了口。 “趁着间隙可以上台试试。”李明瑞说,“客人主动表演,老板也乐见其成。” 冯谁还是有些犹豫。 张可端着果汁回来了,脸色有些怪异地看了冯谁几眼。 “你看他干什么?”李就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他脸上有金子?” “你开迈巴赫?”张可问,“发财了都不告诉哥们,不厚道啊!” 冯谁愣了一下,有些无语:“那是主人家的,我哪开得起迈巴赫。” “就是,想什么呢!”李就帮腔。 “又怕兄弟吃苦,又怕兄弟开路虎。”李明瑞指着张可,“说的就是你。” 几个人笑着打闹了一通。 腿上的痛是放射性的,半边身体都有些麻木,多余的思考仿佛都被这切实的肉.体痛苦给熔断,冯谁喝了口果汁:“我上去试试?” 冯谁唱得是首爵士乐,私下练了很多遍,第一次在人前唱,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他调整了下话筒,正要开口,一眼望过去,台下黑暗里乌泱泱的人全都看着自己,有女孩还笑着举手机拍照。 冯谁一下子忘了词儿。 耳边响起赵知与的声音。 “你很聪明,记忆力很好,对声音的感知很棒,如果你想,就一定,一定能做到的。” 伤口的痛感愈发尖锐,好像有一把钻孔机不停地照着那个地方往深处挖掘,把纤弱敏锐的神经一股脑切断绞碎。 冯谁深吸一口气,在黑暗的虚空中想象出赵知与的脸。 他握着话筒,唱出了第一个音节。 周边变得很安静,也许是痛觉屏蔽了听觉,也许是心理作用。 一曲唱完,冯谁站起身。 台下仍然安静,他不由得有些不安。 但很快,热烈的掌声猛地爆发出来。 有人吹口哨,不止一人。 “帅哥,加个微信!” “帅哥你好性感!” “哥哥你要女朋友吗?男朋友也行!” 混乱的一团,但气氛算是热烈,冯谁松了口气,喧嚷中,有人冲他喊了一句:“唱得很好!音色非常不错!” 冯谁转头,然而乌泱泱的人头中找不到是谁说的。 他朝声音来源处点点头。 第57章 李就三人都为他高兴,眉飞色舞地夸了一通。 冯谁也挺开心的,连带着身上的痛都好些了。 “唱得比李明瑞好。”张可说,“瑞子嫉妒死了吧。” “我不嫉妒。”李明瑞幽幽看着冯谁,“今晚就刺杀你。” “哈哈哈哈哈……” “以前没发现你还有这天赋。”李就说,“以为你就只喜欢听而已。” 冯谁下意识想否定不是什么天赋,但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就儿。”张可下巴朝李就抬了抬,“你那宝贝藏到现在,正主到了可以开封了吧?” “不是宝贝,馆长送的。”李就从身旁的纸袋里拿出一瓶酒,“我也不认识,说不定是好东西呢,带给大家一起尝尝。” 他看了眼冯谁:“可惜阿谁喝不了。” “这啥呀,都是外文,一个字儿也看不懂。”张可瞧着瓶身说,“不会随便拿个便宜货打发你吧。” 冯谁看了一眼:“是好酒。” “你认识?” “嗯,白马酒庄,法国波尔多产的,得过奖呢。”冯谁指了指上面一左一右两个圆形奖章,“这一瓶最少得几千吧。” 三人安静下来。 诡异的气氛无形间张开结界,笼罩在这方角落的小桌上。 好半天没人说话。 张可皱眉:“阿谁你变得怪怪的。” 冯谁一怔:“我怎么了?” “又是柴什么可夫,又是骑马,开着迈巴赫,身上的西装脚上的皮鞋看起来贵得吓人,现在连葡萄酒也会认了,外文也看得懂了……”张可说,“看起来像变了个人。” 李明瑞和李就没说话,沉默继续无声蔓延。 冯谁恍然发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好像的确变了不少。 从前的他,哪里会听什么劳什子古典乐。 喝酒也只是白的啤的,几千几万的葡萄酒他们几个眼里,就是收割有钱傻子的。 他更不会跑到台上唱歌,连想都不会想。 冯谁一下子有些茫然,就像一觉醒来发现置身陌生的小岛,周围的风光人物声音气味统统与此前的人生大相径庭。 腿上的痛感攀上了一个高峰,扯动着胃部一阵痉挛,喝下去的橙汁和酒吧复杂的气味让他有些想吐。 冯谁按下因疼痛导致的烦躁:“人总要变的。” 李就借了开瓶器开酒,“啵”的一声,木塞取出,一股玫瑰和薰衣草混合的香味飘了出来,李就给张可倒酒:“朝着好方向改变,咱们该为他开心才是。” 张可有些郁闷地灌了一杯,李明瑞也沉默地喝着。 “是因为那个傻子吗?” 冯谁迟钝的神经瞬间捕捉到“傻子”两个字,猛地抬起头。 “我隔壁的傻子不但人又脏又恶心,脾气还很暴躁,一言不合就骂自己娘老子,摔碗摔盆的。”张可说,“我听说智障的人脑子伤到了,脾气都怪,你倒是会哄人,以前那个怪吓人的老板也看重你,现在换个傻子少爷,也对你挺好。都是哥们的,你怎么做的啊,别藏着掖着,说给我们听……” “够了。”李明瑞抢过张可手里的酒杯,“别自己爽了,回头兄弟都没得做。” “做兄弟?”张可迷瞪着眼睛,“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跟咱们像一路人吗?咱们都是社会边缘人,不像他,体面,优雅,有钱,我要是哪天发达了,也不想从前的穷兄弟贴上来。” “咱们四个从前怎么样,以后也会是怎么样。”冯谁靠着椅背,单手转着玻璃杯,“但我不喜欢你一口一个傻子。” “为什么?”张可问。 “他对我挺好的,我拿他当朋友。” “跟傻子做朋友,你几岁啊,恶不恶心?”张可嫌弃道,“跟他玩什么?过家家吗?一加一等于二吗?他能自己上厕所吗?你当保镖不会……” 冯谁猛地站起身,拽着张可得领子把人拎了起来。 椅子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桌上酒杯碰倒落地摔碎。 “来啊!”张可红着脸喊。 身边发出惊叫,客人纷纷避开,所有人都看向他们。 冯谁捏得出声的拳头慢慢松开,放开了张可。 他深呼吸了几次:“今天到这儿,我先回了。” 李就哎哎了两声,先去低声安抚张可。 张可情绪激动,一把推开李就:“他就为了个智障要打我,他妈的一个傻子玩意儿……” 冯谁回身,一拳照着张可得侧脸砸了下去。 “犯不着生那么大气,你越来越好大家肯定都为你开心,张可到现在还没找着工作呢,心里急,话就冲了些……” 酒吧外,李就拿碘伏给冯谁手消毒。 冯谁没说话,腿上一跳一跳地痛,那股恶心感还未散去。 “话虽然难听,但也没说你……”李就抬头看了他一眼,“你那个少爷真对你挺好的吧。” “是。”冯谁说。 “那也难怪了。”李就笑了笑,“张可以前就崇拜你,这不相当于少爷抢了他最好的朋友嘛。” “多大了,还抢朋友。”冯谁无语。 “你跟他道歉。”李就说。 冯谁沉默了一会:“让他先跟我道歉。” 他止住李就的话:“不为别的,他一口一个‘傻子’、‘智障’,我要他为这个道歉。” 李就呆愣地看着他。 冯谁也没纠结下去:“东西带了吗?” “哎。”李就左右看了看,从包里掏出纸包的东西,“不好弄,托了馆长的关系,这玩意虽然……但也是违法的,你小心点。” “知道。”冯谁打开画纸一角,马上包好,想了想,问李就,“你跟那个馆长……” 李就的脸有些红,在昏暗的路灯下仍很明显,冯谁叹了口气:“她跟你谈或许是真心的,但有钱人的真心大多时候也只是玩玩而已,你……自己把握分寸吧。” “她不是玩,我很清楚。”李就说,“我们两个谁也离不开谁,就算沦落到去扫大街,我也要跟她在一起。” 冯谁看了李就许久:“或许你是幸运的。” 李就笑了笑:“你也会是,你是我们四个里最聪明最厉害的,也会是最幸运的。” 冯谁摇了摇头:“大学生过奖了,这个真不敢当。” 冯谁去了趟体育用品商店,然后开车返回。 半路上他把车停在路边,下来看了会海,手机里仍没有任何赵知与的消息,冯谁隐隐能察觉,赵知与最近似乎在盘算计划着什么,他没跟冯谁说,冯谁也就没问。 手上一股碘伏味,冯谁拿矿泉水冲了冲,用纸巾擦干净,仔细看了看。 不太容易看出来。 他点进和赵知与的对话框。 【明天要上学吗?】 赵知与回复得很快。 【要。】 冯谁看着简单的一个字,看了许久。 【逃课一天可以吗?学校那边能处理好的吧,用你的秘密武器。】 消息发出去,好一会儿都没回复。 冯谁眺望大海,深夜的海水是黑色的,只有月光洒下的地方一片银白。 大海在这片星球上呼吸了亿万年吧,冯谁所剩的时间不足短短五天。 手机嗡了一下,冯谁点开。 【可以,处理得好。】 【我们去哪?】 夜风有些凉,带来失血一样的晕眩感,冯谁两手打字,颤抖的指尖总是找不准按键。 他花时间打完消息,发送。 【奇迹森林】 第42章 冯谁回到别墅,赵知与不在。 他洗漱完,坐在窗边吹了会风,时间来到晚上十点,赵知与的房间仍一片寂静,冯谁换上睡衣,上床睡觉。 第二天醒来时,赵知与早就出门上学了。 冯谁等医生换了药,让医生注射一针镇痛剂,这才收拾好准备出门。 想出去转转,整天躺床上有点憋得慌——这是给管家的理由。 管家精明的眼睛审视他足足十秒钟。 “少爷说你想去哪都可以,让我们不许拦着。”管家丢下一句话就离开。 赵知与跟冯谁的关系,似乎所有人都能模糊感受到,但又心照不宣地没有放到台面说。 冯谁这次没要车,自己溜达着下了山。 上午九点,冯谁在离学校两条街处等到了赵知与。 赵知与换了身排球服,t恤加短裤,后背印有大大的数字7,虽然有些显眼,但比穿校服在外边闲逛要低调得多。 一天一夜没见了,就像隔了一年似的。 冯谁有些贪恋地看着赵知与走近,看他阳光下白得透明的皮肤,看他姣好的五官引得路人频频回首。 冯谁吹了声口哨。 “帅哥,兜风吗?”冯谁说。 经过的路人震惊地看着他俩,犹豫着放慢脚步。 “你有女朋友吗?”赵知与看了看他的后座问。 第58章 冯谁懒洋洋地趴在车头上,看着他,目不转睛:“没呢。” “男朋友呢?”赵知与问。 两个女孩听见他们的对话,瞪大了眼睛。 “要是你愿意,”冯谁把挂着的头盔递给他,“那就有了。” “你长得这么帅,我愿意。”赵知与接过头盔戴上,长腿一伸跨上了后座,伸手搂住冯谁的腰,“走吧男朋友。” 摩托车在路人吃瓜震惊兴奋羡慕的眼神中,轰鸣一声窜了出去。 风灌满了衣裳,车子经过大街小巷,赵知与时不时发出哇的惊叹声。 摩托车上了高速,冯谁说:“抱紧了。” 赵知与立马又往前面挤了一下,死死箍着冯谁的腰,冯谁艰难地吸了口气:“也不用这么紧。” “哦。”赵知与松了点,侧头靠在冯谁背上,轻轻叹息一声:“哥哥,你好帅啊。” 冯谁笑了:“哪里帅?” “坐在摩托车上的姿势很帅,朝我吹口哨很帅,看着我的样子很帅,搭讪我的样子很帅,开车的姿势很帅……”赵知与认真数着,数到最后自己都笑了,“那些女孩子都在看你。” 冯谁倒是觉得路上的人都在看赵知与,不过赵知与这么说了,他便顺着说下去:“看我不好吗?” “不好。” “那以后不让她们看了。” “可是眼睛长在别人身上。” “那怎么办呢?要不你给我盖个戳,写着‘赵知与专属,无关人等禁止观看’?” 赵知与没说话了,搂冯谁腰的手又收紧了些。 冯谁腾不开手,只能忍着痛:“轻点。” 赵知与深吸一口气,松开些力气。 “哥哥。” “嗯?” “有时候不怪我。” “什么?” 赵知与的声音幽幽传来:“你总是在勾引我。” 冯谁看着前边,无语中带着点好笑:“我做什么就勾引你了?我这一直骑车呢。” “你说的每句话,你身上的香味,你的体温……” “……”冯谁不能理解,“只要我活着,我就要说话,身上就有味儿,体温也得好端端地维持在36度。” “你活着就是在勾引我。”赵知与下定结论。 “……”冯谁仍旧不能理解,“行吧。” 车子驶上一条盘山公路,开了半个小时,在一片林地边停下。 冯谁下了车,从后备箱取出登山杖递给赵知与,又塞给他一套冲锋衣加速干裤。 “我不要,热。”赵知与说。 “有虫子,草地上露水还没干。”冯谁没退步。 赵知与穿上衣服,冯谁对他说:“坐着。” 赵知与乖乖坐在摩托车上。 冯谁蹲下身,抬起他的脚,把他脚上的球鞋换下,穿上登山鞋。 换好冯谁抬起头:“照着你的码子买的,试下合适不?” 赵知与没动,看着冯谁的目光炽热,微微张开唇瓣,喘不过气似地。 蝉鸣没有盛夏时那么浩大,只剩零星的一两只,初秋的风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赵知与嗓音变得黏连:“哥哥……” 冯谁起身,往他肩膀上一拍,赵知与往前一个趔趄,两人间的旖旎瞬间散尽。 冯谁说:“走。” 摩托车停在路边,两人开始徒步穿过树林。 林间树木高大,阳光落下来,光影里仿佛漾着层绿意,鸟雀的啼叫异常清亮,空气里一股泥土混着青草的香气。 路很窄,看得出来是人踩出来的,冯谁刚开始让赵知与走前边,想了想,又让他走自己后边。 “附近有成群的野猪出没,伤人倒是没听说过,不过还是小心些。”冯谁说。 “哦。” 走了一段路,冯谁还是不放心,索性跟赵知与并列。 窄窄的小路上,两人衣裳摩擦着衣裳,胳膊不时碰到。 冯谁听着脚步落在枯叶上的声音,一路都很安静。 赵知与时不时转头看他,看一会儿又赌气似地别开脸,过一会儿又偷偷看。 冯谁叹了口气:“脖子不酸啊?” 赵知与气鼓鼓的,眼神幽怨:“我还没原谅你。” 冯谁怔愣片刻,有些哭笑不得:“所以我做错了什么?” 赵知与哼了一声,不理他。 冯谁心中有些无奈,更多是无所适从的甜蜜,他看着赵知与的侧脸,借着两人手时不时的磕碰,勾了勾赵知与的手指。 赵知与哼了一声。 冯谁见他并不反抗,于是慢慢握住了他的手,赵知与连忙反握,动作快得有些急迫。 握紧了,又哼一声。 冯谁低头笑了半天,赵知与瘪着嘴:“你还笑!” 冯谁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 赵知与气急败坏,加快脚步离开冯谁,偏偏又不松手,冯谁被他带着往前趔趄,笑得更加大声。 赵知与不哼了,也不出声了,松开了手。 冯谁看着他的背影,心想怎么就惹上了这么个人。 他赶上赵知与:“不准生气了。” 赵知与要甩开他的手。 冯谁抓紧了,抬起来亲了一下:“听话。” 赵知与身上的怒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乖乖任冯谁牵着。 两人走了半个小时,冯谁停了下来,摸了摸赵知与的脸:“累不累?” 赵知与摇摇头。 冯谁把保温杯的水倒出一小杯,吹凉了点,递给赵知与。 赵知与抿了一小口,把杯子凑到冯谁唇边。 冯谁于是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赵知与没拿开,最后冯谁喝完了一整杯水。 赵知与这才又倒了一杯,吹凉了自己喝了。 赵知与拿出手帕给冯谁擦汗,擦完了脸又擦脖子,擦完脖子又擦手,每根手指都擦了一遍,指缝也不放过。 两人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一会儿,赵知与把玩着冯谁的手,摩挲这掌心的老茧:“这是什么?” “茧子。” “为什么我没有?” “干活才会有。” “啊,那我以后肯定会有。” 冯谁笑了一下:“以后这么苦吗?” “不苦啊,我干活你歇着,幸福得很。” 冯谁恍了神。 休息完继续前行,穿过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森林,他们来到了一片山谷盆地。 赵知与看着眼前平整地面,睁大了眼睛。 黄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从他们站立的地方一直绵延至远处山脚,一整片黄色花海,美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找不到种黄色风信子的山,刚好这里有野生的矢车菊,将就一下。”冯谁说。 赵知与转头看他,眼里泛起水光。 冯谁抬手擦了擦他的眼角:“小动物是没有,化了形的山羊倒是有,所以小男孩会开心吗?” 赵知与看了冯谁半天,才回过神来:“从没这么开心过。” 冯谁笑了笑,牵着赵知与的手穿过花海。 行走在花丛中的感觉很奇妙,好像因为置身其中,自己也成了什么美好的事物。 赵知与伸出一只手,轻轻掠过那些柔嫩的花瓣。 他转过头,看着冯谁的侧脸。 冯谁偏头看他:“怎么?” 赵知与柔和的目光看了他许久,没说话,把脑袋靠在冯谁肩膀上。 冯谁顺势伸手揽过他的腰,拥着他往前走去。 花海边上有个小木屋,冯谁用石头砸掉锁,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赵知与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小木屋不足十平方,一张床,一把椅子,都是木头做的,旁边角落乱七八糟堆着东西,冯谁扒拉着找什么。 “我们这样闯进来,”赵知与环视木屋,“是不是不好啊?” 冯谁转头过:“闯进来?” “这不是别人的屋子吗?” 冯谁拿出了一个脸盆和一个塑料袋装的毛巾:“谁跟你说别人的?” 赵知与睁大了眼睛,又看了看木屋,屋顶和墙壁都是一根根圆木架起的,地板也是削平了的木头。 “读书时总是一个人跑来这里,因为入夜得回去,来了只能待大半天,后来干脆动手建了这个木屋,心情不好时可以多待几天。” 赵知与不敢置信:“你建的?” “是。” “你好厉害!怎么这么厉害!”赵知与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哥哥,你好棒啊!” “又不是什么荒野求生,借助工具其实不难,只不过要花时间和力气。”冯谁被他夸得心情愉悦起来,“先站一会儿,一屋子灰还得打扫。” 冯谁出去了一会,回来端着满满一盆水。 “附近有水吗?”赵知与问。 “有条小河,等会带你过去玩。”冯谁说。 冯谁先让赵知与洗了脸和手,自己随便洗了一下,然后开始擦墙壁、床和椅子。 第59章 赵知与看了一会:“哥哥,我想要外边的花。” 冯谁看了眼外边:“嗯?” “你去给我摘。” “好。”冯谁撂下抹布,“椅子干一会再坐。” 冯谁摘了花,挑着品相好的,满满一捧。 他拿着花回来,进门就看到赵知与光着膀子用力地擦墙。 冯谁把花放下,要接赵知与手上的抹布。 赵知与退了一步,气喘吁吁地:“你歇着,椅子我搬到外边了,这里一会儿就打扫好了。” 冯谁看着他:“你会打扫卫生?” “会啊,有什么不会的。”赵知与说。 冯谁看着他额头上的汗,起了红晕的脸庞,被污水弄脏的手:“出去,别瞎忙活。” 赵知与难得不听话,寸步不让:“你出去歇着,脏活累活不是你该做的。” 冯谁有些无奈,赵知与说:“我干活时是不是很帅?” 冯谁笑出了声。 赵知与也笑。 最后还是拗不过赵知与,冯谁从屋子里取出个小炉子,到树林里拾了些干柴火,把炉子生了起来。 赵知与光着膀子来回小河几趟,虽然动作有些笨拙,但好歹把屋子收拾出来了。 椅子只有一张,赵知与坐在冯谁脚边,脑袋搁在冯谁膝上:“煮什么?好香啊。” “米酒。” “米酒是什么?” “糯米发酵的低度数酒。”冯谁说,“甜的。” 赵知与哇了一声。 米酒煮好,冯谁拿洗过的碗给赵知与盛了一碗:“烫,先吹吹。” 赵知与眼巴巴看着他,冯谁就接过他的碗,耐心给他吹凉了,再递给他。 两人喝着米酒,看着黄色的矢车菊花海,时间变得很慢,像是不忍惊扰这一刻宁静。 赵知与喝了两碗还想喝,冯谁冷酷拒绝:“没有了。” 赵知与只难过了一小会儿,就忙前忙后地收拾,洗碗,并且不让冯谁掺和。 最后摔破了一只碗和两只调羹,身上也溅得乱七八糟。 “没关系,有志者事竟成,下次我一定能做得更好!”赵知与斗志昂扬。 冯谁笑着躺在椅子上,看着赵知与来来去去,一股使不完的牛劲。 中午进森林拾了松乳菇,冯谁下河捞了两条鱼,加上带过来的食材,煮了一大锅大杂烩。 赵知与吃得很香,给冯谁夹菜添饭,看着冯谁吃下四碗大米饭,笑吟吟地与有荣焉的模样。 “哥哥,你吃得好多啊。” “天生的。” “我一定会要学会做很多菜,把你养得胖胖的。”赵知与说。 “胖了不好看吧。”冯谁有点担心,他倒不介意好不好看,但赵知与好像有点看脸。 赵知与似乎是想象了一下冯谁长胖的样子,笑出了声:“哈哈哈哈,胖山羊。” 冯谁摸着他的头发:“咩。” “哈哈哈哈哈……” 午睡了一小会儿,冯谁擦去赵知与脑门上的汗:“上面一点有片湖,挺大的,要去看看吗?” “好。” 冯谁带着赵知与溯流而上,走过森林边缘的小路,一片藏住的湖泊出现在二人眼前。 湖水清得近乎透明,映着岸边苍翠的树木,像块碧绿的翡翠。 赵知与十分兴奋,脱了衣服就往湖里扎。 “哎!热身!里边冷!”冯谁大喊。 赵知与早游了一个来回:“不冷,你下来啊。” 冯谁看着湖水,刻意遗忘的记忆一下子变得鲜明,他呼吸有些困难,缺氧的滞涩灼烧感仿佛再度降临。 “啊!”赵知与短促叫了一声。 冯谁猛地抬眼,赵知与脑袋浮沉了几下,彻底淹没在湖水里。 那一刻他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心脏停止跳动,灵魂离体而出。 冯谁甩掉鞋子,跃进湖中。 赵知与已经浮了上来,他双手往后平举,是很正规的自救姿势。 冯谁刨开水面,水花四溅,声音很大,他很快到了赵知与跟前。 他一把揽过赵知与的身体,见他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着,呼吸平稳,就是眉头皱着。 停跳的心脏这才开始有血液泵入。 冯谁整个人都在发抖,手使不上力,又或许是他感受不到自己的手在使力,一种飘忽的恐惧阴影未曾散去,他搂着赵知与的腰,带着人拼了命地往岸上游,上了岸,他半拖半抱着,把赵知与挪到了远离湖边的草地,直到见不到湖水了,这才放开人,颤抖着手拍了拍赵知与的脸。 “哥哥,我没事。”赵知与皱着眉,声音有点沙哑,含着砂砾一样,“腿抽筋了,呛了一点水,问题不大。” 冯谁把他拉起来,让他弯着腰,手一下一下按着他的上腹,直到赵知与吐出水才停下。 赵知与咳了两声,想要说什么,看了冯谁一眼后愣住了,然后猛地抱住了冯谁。 “哥哥,我没事的。”赵知与拍着冯谁的背,又捧着他的脸,神色惶恐近乎哀求,“真的没事,不要怕,没关系的。”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评论、捉虫和营养液。 这篇文一直没有榜单,为了避免影响道心,作者现在一次性存一周的稿,定时每天晚上9点左右发布,如果有问题没及时处理就是暂时没看到哈。 正文存稿已经完结了,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会稳定日更,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43章 赵知与哭了,一脸惊恐的模样,冯谁有些茫然,不懂赵知与是怎么了。 他于是擦掉赵知与的泪水:“别哭了。” 出口的声音嘶哑难听,像是别的什么人从别的什么空间挤压出的声响,冯谁愣了一下,那是自己的声音? 赵知与抽噎着,眼圈通红:“对不起,你是不是很害怕?不要怕了,我没事的,真的没事,你看!” 赵知与站起身展示什么似地在冯谁跟前转了一圈:“我好好的,又强壮又健康,从东海游到加利福尼亚都可以的。” 赵知与大概说了个笑话,可冯谁笑不出,他不懂为什么赵知与一直让他不要害怕,差点溺水的人又不是他,该害怕的是赵知与才对。 于是冯谁跟他说:“我不害怕。” 赵知与跪坐在冯谁跟前,握住冯谁冰冷的手:“上次你在水底,我也很害怕,就像自己被投入了火星上深不见底的黑井,谁也不知道我在那么黑漆漆的地方,谁也不会来救我。” 冯谁怔怔看着赵知与。 “是我不好,我不该没做热身就下水,不该不听你的话,不该让你像我一样被丢在火星上的黑井里。” 冯谁仍是恍惚,赵知与的话在耳边回荡,每个字都能理解,组合起来后含义却不翼而飞。 “不怪你。”冯谁唯一能理解的是赵知与的自责,“是我的问题。” 赵知与双手捧着冯谁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你知道吗?抽筋的第一下,我本能觉得慌的,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你在身边,所以就算沉进湖水里,我也一点都害怕。” 赵知与嘴唇弯了弯:“我知道你在那里,你一定会来找我,就算某一天真的被什么外星人丢到火星上很深很深的井,我也一点不害怕,我会在里边找个干燥温暖的地方,好好地睡一觉,等睡醒了,你一定会出现在我面前,跟我说:哈,总算找到你了,从地球坐火箭飞出来的,又在哪个星系跟外星人交涉了好久,弄到了一辆快报废的飞船,这才好歹来到了火星,又花了好长时间跟脾气暴躁个头矮小的火星人吵架,翻遍了整个星球的井……总之废了老大劲呢,不过好歹找到你了,现在我们就回到地面,然后再回到地球,再也不用辛辛苦苦待在这种又黑又窄的地方,吃着莫名其妙的野果子担惊受怕了……总之,我来了,我们回家吧。” 冯谁呆愣着看着眉飞色舞的赵知与。 “……总之就是这样,我坚信你会来的,我毫无疑问地相信这一事实,所以我一点都不危险,一点都不害怕,一点都不可怜。”赵知与说。 “所以哥哥。”赵知与看着他,“不要害怕好不好?” 齐膝的野草淹没了两人,毛茸茸的狗尾巴在风里摇晃着,赵知与的眼睛很清澈,比世界上所有未经涉足的湖泊还要明净。 冯谁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平稳有力的心跳,心脏恢复了健康的运转,把温热的血液送到身体每一个角落。 那种飘忽的抽离的阴影慢慢散去。 “那就好。”很久以后,冯谁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下次不许不听话了。” “好,我以后都听你的。”赵知与说。 冯谁看了眼赵知与,就穿个四角短裤,一头一身的水。 他拿起自己的上衣,帮赵知与擦干脑袋。 赵知与仰头看着冯谁,随着动作追逐冯谁的脸,突然说:“那你呢,你在湖底的时候,也是这样相信我的吗?” 第60章 冯谁的动作顿了一下,很快就继续给赵知与擦头发,只“啊”了一声。 赵知与很安静地看着冯谁。 冯谁擦完头发,看了看他的身体,把衣服递给他:“自己擦干,不然容易感冒。” 赵知与接过衣服,慢慢擦着身上水迹,低着脑袋很专注的样子。 冯谁坐在一边,双手撑着地面,看草地上两只飞来飞去的白蝴蝶。 “我知道你不是的。”赵知与突然出了声,“你一定以为我把你落在那里了,落在黑暗的冰冷的水底,或许你根本不会那么想,在你看来,只要我没事就行,你被落下是很正常的事,没有人来救你是很正常的事,就算有一天被丢到火星黑井里的是你,想必你只会沿着深不见底的通道往不知道有什么的前面走下去,你只会自己寻找生路,在你的脑子里,根本不会产生赵知与会从地球来到火星,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你,跟你说一声我们回家了的念头。” 蝴蝶飞走了,冯谁的目光放空,好一会儿,四下只有清脆的鸟叫声。 “毕竟现实是,谁也不会莫名其妙被丢到火星,火星也不存在任何生物会去凿一星球的井。”冯谁说。 “你觉得我傻是吧?”赵知与停下动作。 冯谁看着他:“有时候是挺傻气的。” “那你呢?”赵知与说,“你快要死了,所以一点都不挣扎就准备去死,把奶奶和世界上爱你的人一股脑儿抛下,自己孤零零地死在冷冰冰的黑乎乎的水底,甚至死前都不相信,世界上有人会不顾一切去救你,我们两个,究竟谁更傻呢?” 冯谁移开目光:“赵知与,我是你的保镖,我救你是职责所在,你要是没了,以赵家的权势,我也不用活了。” “是吗?那我刚好相反。”赵知与扔了衣服,“我救你是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人,你要是不在了,我也不想活了。” 冯谁惊讶看着赵知与。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声音干涩:“赵知与,你可能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如果有一天你好了……” 赵知与猛地把他扑倒在地,骑在他腰上,死死按着他的肩膀:“我说了我好不了!要说多少遍你才懂啊?!我现在的样子就是以后的样子,我要傻一辈子的!什么好了坏了没有那样的人!你凭什么因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一直一直否定我?!我好了就会后悔!我好了就会恶心!那你呢!你到底喜欢的是那个不存在的好了的我?!还是现在这个傻子!是我好了后悔恶心,还是跟傻子谈恋爱的你会后悔会恶心!” 赵知与的泪水落在冯谁脸上,一颗颗摔碎,带着灼人的温度。 冯谁仰望哭泣的赵知与,看他浮上一层胭脂色的薄薄眼皮,嗓子眼里像是堵了异物:“我已经后悔了,已经恶心了。正常人谁会喜欢傻子,成年了还相信童话,什么火星什么拯救,谁会对着幼稚单纯的人心动?喜欢你的我也许本来就不正常,也许藏着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阴暗心思,也许只是看中了你的身份你的钱你的单纯好骗……” 赵知与怔怔看着冯谁,突然笑了一下:“那又怎么样?你看中我的身份,刚好我身份显赫,你看中我的钱,我有的是花不完的钱,你觉得我单纯好骗,我的确是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你想要的我都有。你觉得喜欢我恶心,总觉得我要是智商正常也会觉得自己喜欢你恶心,你看我们不是很相配吗?这是什么……天造地设,不是吗?有人开心地相互喜欢,那就不许有人恶心地相互喜欢吗?” 冯谁愣住了,看着赵知与梨花带雨的脸,看他濡湿的睫毛粘在卧蚕上,看他唇角翘起的优美弧度,露出的一点玉白的牙齿。 看着那张让他神魂颠倒的俊脸一点点放大,温热的呼吸落在他面颊上,看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愈来愈清晰…… 那一刻,冯谁的防线疯狂溃败。 他根本难以拒绝赵知与,负隅顽抗只是因为无望的未来而已。 但既然未来无望,在这无人惊扰之地,为何不能稍稍放纵呢? 赵知与偏了偏头,想要含住冯谁的唇瓣。 冯谁用尽最后一丝自制力,一手拍在他脸上,无根手指发力把人往后推。 赵知与这回不再多话,直接摆脱冯谁的手,又靠近了。 冯谁没办法,只能偏过脸,死死抓着他后脑勺的头发,把人往后扯。 赵知与发了狠,不管不顾地亲上来,亲不到嘴,就亲冯谁的脖子耳后,吮吻得滋滋作响,疯狂又热切。 “哥哥,你早晚得是我的人。”赵知与在亲吻的间隙气喘吁吁,“先亲一口怎么了?” 冯谁想一巴掌扇过去,但过去的阴影愣是让他没敢动手,只能死死扯着赵知与的头发,一手板着他肩膀,自己则拼命往后仰躲开赵知与:“说了现在不可以,你他妈地就不能忍忍?” 两人纠缠中,一不小心就沿着缓坡滚了下去,赵知与死死抱着冯谁在草丛里翻滚,一手还不忘护着冯谁脑袋,声音沙哑得性感:“忍不了啊。” 冯谁骂了几句脏话,赵知与充耳不闻,一手搂着他,一手沿着他后背摸了下去,大手掠过脊背,带来一阵颤栗的火热。 冯谁感觉赵知与后脑勺那块快被自己薅秃了,但赵知与发了毒瘾似地,哼都没哼一声。 冯谁还在艰难抵抗,赵知与突然单手抽开他的皮带,手从裤腰伸了进去,伸进裤子,在他屁月殳上色情地揉了一把。 那一瞬间,冯谁感觉全身过电了一样,血液冲到脑门,人生第一次看黄片时的羞耻和禁忌瞬间传至脚趾。 “哥哥……”赵知与亲着他裸露的肩膀,难耐地叫着。 冯谁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掀开赵知与,抬脚朝他肩膀踹了过去。 赵知与被踹得一个翻滚,摊开手脚呈大字样仰躺在几步之外,没了声音。 冯谁用的巧劲,并不会伤到赵知与,但他还是赶紧过去查看了一下。 赵知与没伤到,滚了一身的草屑和沙子,头发里也乱蓬蓬地夹着碎屑,整个人散发出一股青草揉碎的腥味。 赵知与认命似地仰躺着,出神地看着天空,慢慢地喘着气。 冯谁见他没事,放下心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抹了把脑门上的汗。 “你他妈的……”冯谁喃喃骂着。 赵知与的手摸索着,抓起冯谁的手,凑到嘴边不断亲着。 冯谁任他亲,只要不乱来都行。 “哥哥。”赵知与叫他。 “叫你爹呢。”冯谁没好气。 “……”赵知与愣了一下,换了个称呼,“爸爸。” 冯谁刚下去的血压蹭地飙升,闭了闭眼睛,咬牙缓慢地深呼吸几次。 “哥哥。”赵知与看着天空,目光有些呆滞,“我以后要是阳痿了怎么办?” 冯谁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鬼?” 赵知与亲着他的手,一下又一下含吮:“我要是阳痿了,你后半辈子怎么办?” 冯谁翻了个白眼:“我自力更生。” 赵知与不说话了。 冯谁被他捉着手,坐在地上缓着神,赵知与的劲是真大,发起狠来不管不顾,冯谁束手束脚根本制不住他。 闹了这一通,冯谁是真的有点累了。 他看着随风摇曳的碧绿草茎,看着翩跹的蝴蝶,慢慢有些出神。 说到底,赵知与渴求的究竟是他的感情,还是他的身体? 虽然人傻,但毕竟成年了,血气方刚的,炽热的情感说不定只是未能宣泄的欲望。 如果赵知与跟他睡了,对他的狂热就会像浇了水的火一样灭掉,对他们二人而言也不失为好事。 只是他不能。 不管赵知与能不能好,他都不想在赵知与未来的回忆里,他是个趁人之危的猥琐家伙。 他不想赵知与厌恶他。 冯谁低头看了眼赵知与。 要不给他找个花钱的…… 赵知与会接受吗? 赵知与仰头看着冯谁,缠绵地亲着冯谁的手背,脸上一片绯红,眼睛也湿漉漉地带着热意。 冯谁看他脸颊上粘着的一片绿叶,笑了一下,伸手给他摘了。 赵知与呼吸变重。 冯谁整个人一僵,下意识偏过头。 赵知与的手在下边…… 入目的景象仿佛一道天雷劈中了冯谁,他整个人像是被投入了油锅又下了冰水,撑在地上的手猛地扣进土里。 湖水轻轻拍打岸边,风经过林梢,枝叶哗啦啦地碰撞,草丛里开着明黄的非洲矢车菊和白色小雏菊,土地松软湿润,光阴像明暗的阴影铺陈。 赵知与在他震惊呆愣的时间里,呼吸粗重地身寸了。 冯谁猛地抽回手,站起来,背过身去。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赵知与起来,慢腾腾地走过冯谁,捡起下水时脱在一边的衣服,慢条斯理地穿上了。 身影在冯谁的余光里缓慢动作,两人谁也没说话,冯谁看不到赵知与的表情,也没办法抬头去看。 第61章 “下去吗?”赵知与走到冯谁跟前,问他。 冯谁看到赵知与的双脚,脚上规矩穿着登山鞋,两截白玉一样,却覆盖着肌肉的小腿露出来,裤子挽在膝盖上,再往上…… 冯谁慌乱地抬起头。 赵知与的脸上还残留着红晕,一双眼睛被水洗过一样,现在倒是衣冠楚楚,半点看不出一分钟前荒唐的模样。 沿着小河下到木屋的路上,冯谁看着走在前边的赵知与,不由有些茫然。 赵知与真傻吗? 为什么不知所措,不受控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大多时候是自己? 赵知与突然停了下来。 冯谁在离他两步的地方停下,没说话。 赵知与看了看脚踝,皱起眉。 冯谁这才发现赵知与的脚踝有点红肿,可能是刚才两人纠缠时无意间扭到了。 赵知与看了眼冯谁,抿了抿唇,继续走。 只是接下来就有点一脚轻一脚重的样子。 冯谁决定假装没看见。 脚扭了而已。 “我们现在回去吗?”赵知与问他。 “嗯,到时间了。”冯谁说。 “好快啊。”赵知与说,“那木屋的锁怎么办?” 冯谁回应着,赵知与跟他有一搭没一搭说话,都是挺正常的内容: 小木屋的锁怎么办? 会不会有人找到那里? 下次来要带些什么? 冯谁一边答应着,一边忍不住看赵知与的脚。 只是扭了而已,又不是断了。 他强迫自己移开眼睛。 “哥哥。”赵知与叫他。 “嗯?” “你觉得我恶心吗?” “什么?” “我刚才那样,你觉得恶心吗?”赵知与问。 冯谁安静了一会儿:“不会。” 他想摸摸赵知与的脑袋,但想到刚才的场景又忍住,想了想才说:“你什么样,在我眼里都很好看,很帅。” 赵知与站住了,没有回头,轻轻的叹息声传来:“哥哥,我说过你勾引我吧?” “怎么了?”冯谁问 “但你自己不觉得。”赵知与说。 “……”冯谁无语,“我能这么觉着吗?再说了我什么时候勾引你了?” “你刚才就是在勾引我。”赵知与说。 冯谁不说话了。 赵知与继续往前走,冯谁看他的脚踝,走动起来看得不太清楚。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赵知与看了眼四周,“你也就是仗着我喜欢你,要不然我早就干你了。” “闭嘴!”冯谁脑袋又大了,“你再说这种……你他妈到底从哪学的……操!” 赵知与不说了,安静地往前走。 “你他妈地给我站住!”冯谁大喝一声。 赵知与就乖乖地站住了,回身看冯谁:“你打我吧,我今天说的做的,你把我打残了我也不怪你。” “你他妈还知道啊!”冯谁吼他。 赵知与本来冷酷的表情被他一吼就破了口子,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委屈地蹙着眉。 冯谁不看他,走过去弯下腰,把人背了起来。 第44章 赵知与在冯谁背上啪嗒啪嗒掉眼泪。 冯谁一阵心烦,却不是烦赵知与。 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以前赵知与是少爷,他还能克制住,现在跟赵知与关系亲近了,反倒容易暴露真实的自己。 赵知与虽然越来越得寸进尺,但他毕竟是个傻子啊,他懂什么? “别哭了。”冯谁说。 赵知与哭得更厉害了。 冯谁叹息一声,实在不知道怎么办。 到了小木屋,他把赵知与放下,赵知与倚着门框默默流泪。 冯谁一个头两个大。 他拿了盆和毛巾,去小河边打水回来,赵知与不哭了,就是还保持着刚才冯谁离去前的姿势,眼望远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谁把水放在一边,伸出手又缩回。 “你,去椅子上坐着。”冯谁说,“脚上的伤要处理一下。” 赵知与还是看着远边,半点反应没有,自动把冯谁隔离了。 冯谁靠近他,弯下腰,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抄起他的膝窝,用力把人横抱了起来。 赵知与瞬间回魂,睁大眼睛看着冯谁,呆愣了两秒,然后猛地伸出双手勾住冯谁脖颈,把脸埋在他颈子里,热气喷在他下巴上。 赵知与埋头蹭了两下,抬起头来看冯谁,眼睛亮晶晶,脸也红扑扑,激动地说:“哥哥,你好帅啊!” 冯谁瞥了他一眼,“哼”一声。 椅子很近,冯谁哼完就把赵知与放下了,赵知与勾住了冯谁脖颈不放,吃惊地左右看了看:“就两步!” “不然呢?”冯谁说,“抱着你去下面溜达一圈?” “好啊!”赵知与兴奋地说。 冯谁又好气又好笑,被赵知与勾着颈子只能保持弯腰姿势,他拍了拍赵知与胳膊:“松手,给你上药。” “不用上药,我好着呢。” 冯谁看着他。 赵知与在他严厉的目光下瘪了瘪嘴,不甘愿地松开手。 冯谁在木屋里找到碘伏和纱布,掀开赵知与的裤脚,扭到的地方已经高高肿起,边上还有擦伤,皮都破了。 他一下子愧疚得不行。 先用碘伏消了毒,然后包扎,他把赵知与连带椅子往墙边挪了点,抬起赵知与的脚:“先保持一会儿,免得肿得更厉害。” 赵知与伤脚抵着墙抬高,冯谁端来水盆,把他脸、脖子和手擦洗了一遍。 赵知与的眼圈还带着哭过的殷红,睫毛湿漉漉地,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冯谁。 “哥哥,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冯谁把脏水泼了,收拾了东西,把木屋关好:“不讨厌,永远都不会讨厌。” 赵知与于是安静下来,冯谁坐在他身边,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 冯谁看着花海,明明好像是前一刻才到的,怎么这么时间这么快就过去了。 悲伤涌上心头,冯谁感觉日光有些刺眼,垂下了眼睛。 “哥哥,我也会永远喜欢你。”赵知与突然开口。 冯谁花了点时间,明白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接的上边自己那句。 他勾了勾嘴角:“不用永远喜欢,只要想起来不讨厌就行。” “不讨厌,讨厌自己都不会讨厌你。”赵知与说,“可是为什么是想起来呢?明明你就在我身边。” 冯谁仰头看了看赵知与:“是啊,明明就在身边。” 可是已经开始想念了。 赵知与听不懂,皱了皱眉,然后不再纠结,对着冯谁笑:“好奇怪啊,为什么我一看你就想笑?” 有那么一瞬间,冯谁突然生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 “赵知与。”这里这么安静,只有他们两个,就像真的进入了世界之外的奇迹森林,像童话故事的结尾——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嗯?”赵知与认真看着冯谁。 “我们私奔吧。”冯谁说。 出口话语带着滚烫的热意,灼烧得心脏都在微微作疼。 赵知与干净的眼睛眨了眨:“私奔是什么?” “就是……”冯谁知道不该继续下去了,可那侥幸的心思像海上的女妖,周而复始地诱惑着他,也许他们真的能离开,也许真的能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获得幸福,冯谁嗓子干哑,眼眶又酸又热,“你离开赵家,跟我,还有老方,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我们,我们……” 冯谁闭上眼睛,没有说下去。 他在干什么? 诱惑一个傻子私奔? 在赵家是金尊玉贵的小少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跟着他去犄角旮旯吃苦吗? 冯谁,你真卑鄙。 “好啊。”赵知与说。 冯谁睁开眼睛,赵知与眼里仿佛盛着星光:“我们什么时候走?现在吗?去哪儿?你的钱够不够啊?如果我离开赵家的话,我的钱肯定不能动了,不然爸爸和二叔就能找到我们了。不过也没关系,我高中还没毕业,但我识字儿,我可以去打工养你和奶奶……” 赵知与认真地计划着:“我们肯定不能留在西海市,那就去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嗯,东海市怎么样,在国家的另一边,隔着整个大陆呢……” “赵知与。” “嗯嗯?”赵知与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开玩笑的。” 赵知与的笑容慢慢落下。 冯谁总觉得,跟人道歉似乎折损自己的男子汉尊严,但如果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道歉又究竟能挽回几分? “对不起。”他嘶哑着嗓音说。 赵知与的伤脚滑了下来,冯谁低头看了看,纱布包裹着,看不清里边。 他起身,用手抬起那只脚,抬到合适的高度。 赵知与喜欢他之后,好像总是在受大大小小的伤,那些本不用承担的伤痛,都是他带来的。 第62章 “是因为我太笨了吗?”赵知与靠在椅背上问他,“要照顾奶奶已经很辛苦了,再带个傻子会更艰难是吗?” “不是。”冯谁说,“你比任何人都聪明,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苦都不怕。” “我也不怕。”赵知与说,“我能干活,我能去工地搬砖,能去超市搬货,我可以去医院当护工照顾人,可以去饭馆洗碗……我一定不会偷懒,每天努力工作,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我会照顾好你和奶奶的,我一定能。” 风拂过花海,带起破碎的花瓣。 “可是我怕,赵知与,那些苦你可以不用吃的。”冯谁说。 “我愿意……” 冯谁的手指按在了赵知与嘴唇上,止住了他欲出口的话:“开个玩笑而已,说起来,我还想着你的钱呢,你要是不当大少爷了,我哪来钱穿鲜亮衣裳,戴名牌手表。” 赵知与安静下来。 冯谁把他的脚放下,扶着人慢慢站起来。 他把带来的背包放在赵知与背上:“能背?” “嗯。”赵知与有些心不在焉。 赵知与背好背包,冯谁弯下腰:“上来。” “我自己走。”赵知与说。 冯谁没动:“上来,等会脚踝更肿了。” 赵知与犹豫了会,慢慢伏在冯谁背上。 冯谁背起来赵知与,掂了掂,这才迈开步子。 他们穿过花海,离开奇迹森林,返回现实。 矢车菊在午后的阳光里轻轻摇摆,像是星河落在了深山之中,赵知与乖乖搂着冯谁脖子,安静得有些不寻常。 冯谁默默忍耐着,不能问,不要继续私奔的话题。 “我想摘一朵花。”赵知与说。 冯谁停了下来:“好。” “我要最漂亮的那朵。” “……好。” 冯谁把赵知与放下,开始寻找最漂亮的一朵矢车菊。 几分钟后,他回来,递给赵知与一朵连着长茎的黄色花朵。 这么大一片花海,这朵是最漂亮的吗?如果不是,继续找就是了。 赵知与盯着花看了一会儿,接过来:“果然,它是最漂亮的那朵。” 冯谁背起赵知与,赵知与一手拿着花,一手轻轻搂着冯谁脖子。 他们穿过花海,来到森林边缘。 “哥哥,要不你跟我私奔吧。”赵知与说。 冯谁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跟我私奔的话,我还会留在赵家,但可能没以前有钱,地位也可能一落千丈,但我会保证你每天都有好看的衣服穿,名牌手表也不会少,花的钱也会绰绰有余。”赵知与说。 冯谁笑了笑,没理会他话中的矛盾:“那也太好了。” 赵知与果然开心起来,凑近了冯谁耳朵:“我会努力的,不会让你吃一点苦。” “我不怕吃苦。”冯谁说。 “我也不怕。”赵知与说,“但我不会让你吃苦的。” “偶尔吃一点也没关系。”冯谁说。 “但我会心疼。”赵知与说。 冯谁的心狠狠一颤。 视野变得模糊,眼睛酸热,一切声音都远去,唯有赵知与清冽的声线不断在耳边回荡。 “我重不重?”赵知与问冯谁。 冯谁深呼吸几次,收敛心神。 赵知与比他要重,再加上个背包,背久了其实有些够呛,冯谁出了一脑门密密麻麻的汗。 “不重。”冯谁调整着气息说,“跟朵花一样轻。” 赵知与开心笑了起来,笑完又给冯谁擦汗,擦完就乖乖伏在背上不动。 “哥哥,你以前背过别人吗?”赵知与问,“我是你背的第一个人吗?” “不是。” “啊?”赵知与难掩失望,又嫉妒地问,“你还背过谁?” “我太奶奶,老方……”冯谁顿了一下,“我妈妈。” “哦。”赵知与开心起来,“这些不算,你背过亲人之外的人吗?” “背过。” “谁?” “高中同班的女同学。”冯谁说,“郊游时跟人打闹摔到石头上了,一腿的血,一直在哭。” 赵知与沉默了一会,再开口,声调都变怪了:“呵,女同学啊,呵,女同学。” 冯谁把赵知与往上颠了颠,继续走:“擦下我脑门,汗掉眼睛里了。” 赵知与先前给他擦汗,用的是自己随身带的丝绸手帕,现在直接上手,发泄似地一抹,又把弄脏的手往冯谁身上擦。 冯谁倒是没觉得赵知与这么做有什么不对,没什么反应。 在冯谁以为对话已经结束,赵知与大概累了正在他背上睡觉,或看沿途的风景,赵知与在安静中再度开口,三分凉薄三分嘲讽,还带点阴阳怪气: “呵。” “呵什么?”冯谁问。 “没什么。”赵知与说,“女同学嘛,还受了伤嘛,还是同班同学嘛。” 冯谁摸不着脑袋:“怎么了?” “一个班上不少人吧?”赵知与声音凉凉的,“就你上赶着做好人,你是不是见了个摔倒的女孩,就想把人背起来啊?” “不是……什么……”冯谁有时候实在跟不上赵知与的思路,“没想做好人,她一直哭,哭得我心烦,刚好又在我身边。” “所以顺手就背了嘛,我懂。”赵知与说。 “你懂什么了?”冯谁觉得自己都不懂,“我吼了一句让她别哭了,结果她哭得更凶,吼完我也有些后悔,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女孩,大概没被谁这么凶过……我脾气不好,那时没太控制住。她下山时没办法走路,带队的又是个柔弱的女老师,这样一来,我也只能认栽,把人背下山了。” 赵知与有一会儿没说话:“她肯定是故意的。” “不许这么议论女孩子。”冯谁说。 “她后来是不是向你表白了?”赵知与问。 冯谁:“……” 冯谁沉默了。 赵知与愤愤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冯谁不由有些好奇:“你咋就知道了?” “怎么平时不打闹,就偏偏选在那种时候在你跟前打闹,特意在你面前受伤,让你心疼!然后一定要哭得很可怜,被你一吼是真伤心了更可怜了!她就是看准了你一定不会不管她!这叫什么?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 冯谁皱眉,这都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 “还有她的朋友,肯定是故意配合她的,肯定会在一边帮腔说她伤得有多重!你身边的同学,也都撺掇你!” 冯谁表情有点怪异:“赵知与,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聪明了?” “我说得对不对?” “八九不离十。” “我就知道!!!”赵知与大叫一声,惊起林间鸟雀。 冯谁有些无奈,没忍住笑了:“怎么智商点错了地方吗?这种时候跟个福尔摩斯附身了一样。” 赵知与沉默了。 “喂。”冯谁叫他,“怎么推理出来的?神探。” 赵知与哼了一声:“要是当年我在,有她什么事。” “你在一眼就看穿了是吧?”冯谁笑。 赵知与又沉默了会:“我会捷足先登,我肯定比她更可怜。” “什……什么鬼?”冯谁脑门疼。 赵知与不知是气着还是咋的,不理冯谁。 过了一会儿,赵知与戳戳冯谁肩膀:“那你答应了吗?” “答应什么?” “告白啊。” “……”冯谁无语,“肯定没有啊,不都说了跟你是第一次。” 赵知与的怒意似乎散去不少,搂着冯谁脖子,哼哼两声。 走了一段路,冯谁说:“歇会。” 他把赵知与放到路边石头上坐着,自己先喘了会气。 “哥哥,你过来。”赵知与温柔地说。 冯谁凑近了:“怎么了?” 赵知与掏出先前的丝绸手帕,轻柔地给他擦汗:“眼睛闭着点。” 冯谁其实蛮喜欢赵知与不乱发脾气时,温温柔柔的模样,非常有贵公子的风范,非常像他理想中的……妻子。 冯谁于是半蹲着,享受着赵知与的服务。 “那个女孩子,”赵知与抬起冯谁的下颌,丝绸拂过冯谁的颈项,“路上也给你擦汗了吗?” 冯谁睁眼看了眼赵知与,犹豫了下是不是该撒个谎,毕竟过去这么多年的事了…… 赵知与的动作停下,专注看着他。 冯谁被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实在没办法扯谎:“擦了,但……” 赵知与伸手用力一搡,冯谁一屁股跌坐到泥泞的草地上。 第45章 冯谁坐在泥地里,惊愕地看着赵知与。 赵知与面无表情,俊脸绷得紧紧的,黑漆漆的眼睛里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冯谁心中一动,嗓子眼干得不行。 他别开眼睛,掩饰性地咳了两声,然后认命地从地上爬起来。 第63章 赵知与坐在石头上,冷峻地看着冯谁,像是坐在王座上的国王在审判罪人,冯谁想笑,却又迫于他的气势没笑出来。 赵知与这样,其实是无理取闹的吧,搁以前,自己遇到这样的小孩怕是烦得不得了,恨不得一脚一个踹飞。 可此时此刻,冯谁不但不觉得烦,心里反而生出些甜津津的滋味。 他叹了口气,手在弄脏的裤子上抹干净了,看向赵知与:“走啦。” 赵知与不动。 冯谁走过去,把人拦腰抱了起来。 赵知与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没绷住,似乎排斥,但双手下意识死死搂着冯谁脖子,整个人显得很矛盾。 冯谁笑了笑,抱着人往前走:“快到你放学时间了,不能再耽搁,乖。” 赵知与耳朵尖一下子红了,哼了一声,把脑袋靠在冯谁肩膀上。 冯谁抱着他往前走,边走边说:“那个女同学后来找我告白……” 一句话没说完,赵知与突然挣扎起来想要下来。 冯谁把人抱紧了,继续说:“我拒绝了。” 赵知与安静下来。 “我跟她说,我喜欢男人。”冯谁说。 赵知与理所当然地看着冯谁,冯谁笑了一下:“我当时家里那个情况,根本没心思谈什么恋爱,这个当然是原因,但还有一点,我读书那会儿,风气还比较保守,同性恋者在学校会遭人歧视。 “我想着说自己是同性恋,她就会知难而退,事实也果然如此,她没再跟从前一样关注我。 “我以为我是同性恋的消息很快就会在学校里传开,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谁也不知道,谁也没提起这个事,我试探过几个同学,他们只知道我拒绝了那个女生,其他的一无所知。” 赵知与抬头看冯谁。 冯谁想摸摸他的脑袋,但手空不出来只能作罢:“那个女同学的名字和模样都忘得差不多了,但现在想起来,还是为世界上有这样美好的女孩子而感叹。” 赵知与这回没再发脾气:“我们结婚的时候如果能找到她,邀请她也来好不好?” 冯谁脚步一顿,又继续走下去。 “我的性取向……”冯谁犹豫了下,还是说了下去,“应该是女性。” 赵知与没什么反应,冯谁以为他听不懂,于是说:“我以前看片……都是正常的男女,你明白的吧?” “哦。”赵知与仍没什么反应,“我看的两个男人的。” 冯谁又有那种脑袋要炸开的感觉,他缓了一下:“所以正常来说,我应该会和女性恋爱、结婚。” 赵知与终于不是平静地听着,神色一下子变得凌厉:“你敢!” 冯谁笑了笑:“所以说,当时撒的谎,现在看来是一语成谶了。” 冯谁看了眼赵知与,又移开:“我也没想到,自己的初恋会是一个男人。” 赵知与被这句话取悦到了,身上笼罩的阴霾散去,目光缱绻地看着冯谁:“重点不是男人,是赵知与。” “嗯?” “你没想到,自己的初恋是赵知与。” 冯谁笑了,赵知与玩着他的衣领:“你也许以前喜欢女孩子,但是遇上我之后,你就喜欢我了,我是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小猫也好,小狗也好,哪怕是脾气古怪个头矮小的火星人也好,总之你遇上我,以前的喜好就不管用了。” “火星人个头很矮吗?”冯谁疑惑,“真有火星人吗?” “重点是——”赵知与仍旧耐心,“不管我是什么样的,符不符合你的性取向,只要你见到我,就一定会喜欢我。” 冯谁笑得胸腔震动,浑身每个细胞都泛着愉悦的味道。 以前不懂为什么女孩子会被男的花言巧语迷惑到。 现在亲身经历了,才明白其中的厉害。 赵知与现在就是让他孤身去揍一头棕熊,只怕冯谁都会二话不说,单枪匹马就冲上去了。 赵知与看着冯谁的笑脸,呼吸变得很轻。 他抱着冯谁脖子,凑近了点。 又停下。 最后颇为辛苦地转过脑袋,不看冯谁了:“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接吻?” 冯谁的笑意收了起来:“等你上了大学吧。” 上大学时,幸运的话,自己也离开了吧。 赵知与第一次得到了明确承诺,高兴得不得了,挣扎着落地,认真地看着冯谁:“还有不到一年。” “嗯。”冯谁眼神有些闪躲。 “拿到offer时还是开学时?”赵知与急切问。 冯谁攥紧了手指:“开学那天。” 赵知与看着冯谁,好半天没说话,眼睛亮得像是星河落入其中,他慢慢地凑近了点:“可以预支吗?” 冯谁笑了一下,心中一阵悲凉:“不行。” 赵知与没有太失望,噢了一声,仍旧笑吟吟地看着冯谁。 冯谁看了眼时间:“走吧。” 他弯下腰,要背赵知与。 “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自己走吧。”赵知与说。 冯谁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坚持道:“上来。” 赵知与犹豫了会儿,还是顺从了。 冯谁背起赵知与,走了另一条路,树要少些,有长满野草鲜花的空地和小水潭不时出现。 赵知与一路上除了给冯谁擦汗,就是收紧核心,暗暗用力想减轻冯谁负担。 “放松。”冯谁跟他说。 “噢。”赵知与心疼地问冯谁,“我好重的,是不是很累呀?” “不累。”冯谁说,“背着你很开心,一点都不累。” 赵知与于是笑了,笑声如同檐下的风铃。 冯谁背着赵知与出了森林,来到停放摩托车的地方。 放下赵知与的时候,他有些恍惚,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居然这么快就走完了。 回到学校附近,张正和阿布已经在原地等着了,看着赵知与坐在摩托车后座,搂着冯谁腰亲密的模样,张正整张脸都扭曲了。 赵知与下车后,被张正一把拉了过去:“快点啊祖宗,再迟就露馅了。” 冯谁趴在摩托车方向盘上,看着赵知与边走边回头,朝他做了个口型。 暮色四合,街灯陆续亮起,风里有股木棉花的香味。 冯谁看着赵知与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那身影消失不见,他才收回目光。 回到别墅时,赵知与还没回来。 冯谁洗完澡,擦头发时手机铃响起,他连忙拿起。 来电人是徐燕然。 冯谁下意识想挂掉,但鬼使神差地,居然点了接听键。 “……小谁?”那边似乎没想到他接了,喜极而泣叫了一声。 “嗯。”冯谁说。 徐燕然哭了一会,才说:“小谁,我听奶奶说你没在读大学,怎么没跟妈妈说呢?没钱的话妈妈可以想办法,你那么聪明一个孩子,都怪我……” “不怪你。”冯谁把手机换了只手,打开小冰箱拿里边的药,“我自己不想读了。” 那边又哭了起来:“是妈妈害了你。” “不怪你。”冯谁有些心烦地重复道,“是他的错。” “可你还是不肯原谅妈妈是吗?这么多年……妈妈连你长成什么样子,在哪里都不知道,妈妈心里……” 冯谁剥出药片,干咽了下去:“我现在挺好的,老方病也治了。我在给有钱人家做保镖,主人对我很好,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工资也可观……” “你在说什么啊!”徐燕然哭了出来,“那种工作哪有你说得轻松!妈妈虽然无知但好歹在社会上撞了这么些年,你骗得了奶奶,怎么骗得过我……都是我的错!你明明那么聪明,那么懂事……” “够了。”药片溶解后有股怪味泛上来,冯谁喝了口水,“我说了,不怪你。我不怪你,老方也不怪你,当年你走了,我跟老方都为你高兴。今天也是。” 徐燕然压抑着哽咽:“可是为什么……” “我不能原谅的,”冯谁看向窗外,长风掠海而来,吹得脸上一片冰凉,“是你不曾相信我。” 冯谁说完,没再等徐燕然开口,挂断了电话。 冯谁这天晚上也没能等回赵知与。 大概在外边哪里住了,赵家的房产不止这处。 也可能是睡在朋友家里。 伤口疼起来时,冯谁才惊觉自己的处境。 他居然像个怨妇一样站在窗口,捕捉山道上闪过的每一片灯光。 过尽千帆皆不是吗? 冯谁摇摇头,走出房间,上了三楼。 赵成胤让他进去后,仍在跟电话里的人讲话,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给他办个展,场地借美术馆的,用我的名义把上次那几位老师都请过来撑场子,他的画有那种摄人心魄的东西,只要长了眼睛的就看得出来……” 冯谁坐在了对面:“我是宏海精密集团的老总李卫中派过来的卧底。” 赵成胤又说了几句,才终于反应过来似地,声音戛然而止。 第64章 “李卫中派我来,是要弄死赵知与,不管用什么方法。” 电话对面的人叫了几声,赵成胤一言不发地看着冯谁,对面的人又开始说什么,赵成胤突然挂断。 室内恢复安静,赵成胤那张酷似赵知与的脸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冯谁,其中似乎并不包含震惊,大概有钱人都会喜怒不形于色。 冯谁有点走神,中年的赵知与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有他买凶杀人的录音。”冯谁把微.型.窃.听.器放在桌上,“可以作为证据,不管是走法律途径还是私下解决。” 赵成胤看着冯谁,手慢慢移向桌子下边,大概是呼叫赵家的保镖,或是拿防身的武器。 “您知道我的身手。”冯谁收回目光,“我劝您不要轻举妄动,在有人来之前,我可以先扭断您的脖子。” 赵成胤终于开了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原来你不是来投诚的。” “投诚没用,我一条贱命在赵家这样的庞然大物前,连粒灰尘都算不上。”冯谁说,“我要势均力敌的交易。” 赵成胤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笑了一声,收回手靠坐进椅子里:“哦?你想跟我换什么?” “我拿李卫中,和我的叛变。”冯谁说,“换我家人和我自己一条生路。” “你想赵家不再追究你?” “是。” “有点难,但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赵成胤双手交叉,“毕竟你对阿与没有实质伤害,宏海精密是赵家在商业上的死对头,拿住他的把柄,足够我在老爷子跟前风光一回,把你的事轻轻揭过不是不可能,不过你为什么选我?” “少爷他相信你,你也爱护着他。”冯谁说,“但相比他的安全,我想您更在意自己的野心。” “成交。”赵成胤果断说。 冯谁站了起来:“我会把李卫中带给您。” “那可不简单。”赵成胤挑眉,“听说他出入都带着手下,而且李卫中涉黑,想必你也清楚。” “我有我的方法。”冯谁说,“只要您帮点小忙。” “好说。” 冯谁朝赵成胤点点头,转身出去。 “不过,我很好奇。”赵成胤在他身后开口,“你保了自己和家人,阿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赵成胤有些惊讶,“你跟他不是爱得死去活来?阿与那小子为了你可是连命都不要了,你就这样抛下他?” “抛下。”冯谁回味了一下这两个字,笑了一下,“不,我们只是玩玩而已。” “玩玩?”赵成胤语带笑意,“阿与是尊贵的少爷,玩你也是你的荣幸,你居然还想玩他?” “不可以吗?”冯谁淡淡说,“反正最后都要分开,是玩弄还是别的,有什么要紧。” 第46章 雪白海浪涌上沙滩,又轰然退去,周而复始不知疲倦。 一双穿着网球鞋的脚踩进了沙子里。 吱嘎,吱嘎。 脚步靠近了沙滩上唯一的遮阳伞,距离五米远的地方停下。 一身黑西装的手下拦住冯谁,看着他手里的盒子。 冯谁手一松,盒子掉在沙地里,陷进一个角。 轻微的声音引得遮阳伞下的男人回头看过来,看了几秒后摘了墨镜。 冯谁朝男人颔首:“卫哥。” 手下开始搜身,一双粗糙的大手从肩膀开始寸寸摸下来,搜得仔细而不留情面,身上就是揣个打火机都得捋出来。 李卫中看了几秒钟,开了口:“可以了。” 手下立马收了手。 冯谁理了理弄乱的衬衫,站在原地没动。 搜身的手下抬头瞥了一眼,赶紧绕到一边,把掉落的木盒捡起来,恭敬地递给冯谁。 冯谁接了,这才抬步走了过去。 木盒放在桌子上,发出颇有分量的一声磕响。 “这是什么?”李卫中问。 “赵知与的手。”冯谁说。 李卫中好整以暇地打量他,笑了一下:“坐。” 冯谁坐了下来,扫了眼李卫中身后两个小弟。 李卫中点燃一根烟,眯着眼睛看冯谁:“你今天这身打扮,像个高中生。” 冯谁看了眼身上,简单的白衬衫加蓝色牛仔裤,没用发胶,洗干净的头发蓬松地散落,遮住了额头。 “高中吗?”冯谁看几米之外的海,“简直像上辈子。” 李卫中笑了:“怎么打扮成这样?” “完成任务了嘛。”冯谁也笑,“说不定是最后一次见面,见朋友我一向比较随意。” “看来以前还是拘束?”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李卫中没再说什么,又抿了口烟,烟雾升腾中,他别开眼睛。 两人一起看海。 冯谁没说话,任由安静蔓延下去。 片刻后,李卫中对身后两个小弟使了个眼色,两人无声退开,直到看不到的地方。 整片沙滩就剩冯谁二人。 “林哥呢?”冯谁问。 “打发去下面了。”李卫中说。 “他对卫哥其实很忠心。” “说话不中听。”李卫中摇摇头,“头一次见比我说话难听的。” 冯谁笑出了声,自然干净的嗓音,像是雨洗过的晴空,飞鸟在其间振翅。 潮汐声中,有警笛呼啸着由远及近,冯谁听了片刻:“西海市也不安全,看着繁华,背地里杀人放火的勾当可真不少。” 李卫中被提醒了,看向桌上的木盒:“赵知与死了?” “死了。”冯谁说,“死得干脆利落,万无一失。” 李卫中没去揭盒子,看着冯谁侧脸:“怎么做的?” 冯谁的手在膝盖上敲击了几下:“我跟赵成胤说,我是你的人,奉命去杀赵知与。” 风一下子停了,阳光晃得人眼睛疼,李卫中的视线如利刃切割冯谁血肉。 冯谁转身,看着面无表情的李卫中:“为了完成任务,不得已的策略。” “策略?” “我给赵成胤的证据录音是电子合成的,大概天大的馅饼落在了头上,他竟然都没怀疑,连夜去了本宅。”冯谁说,“赵家兄弟面和心不和,赵二空有能力与抱负,却被身为长子的大哥压制多年,隐忍多时,一朝得见天光,难免激动了些。” “如果只是为了让赵成胤离开,赌注未免太大。”李卫中神色松弛了些,但仍带着阴沉。 “赵成胤离开,赵知与任我摆弄,三十天的时间里,这种时机是我拼了命挣来的。” 冯谁解开衬衫两颗扣子,向李卫中展示肩膀上的伤痕:“为了卫哥的一句话,我差点死了。” 李卫中盯着他看了许久,辨别着冯谁话中的真假。 冯谁任他打量,只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带了点苍凉。 良久,李卫中才说:“你不是为了我一句话,是为了你奶奶和脱离我的机会。不过我一向喜欢你这样,话不多真,但都能说进人心坎里。” “说进心坎里不敢,只要卫哥别在最后关头怀疑我,一枪毙了我,我就感激不尽。” “你怎么弄死赵知与的?” “骗出来,骗到没人的地方。” “他这么信你?” 冯谁转头看李卫中,平静又带了点疯狂:“是啊,他很信我,卫哥知道我为此付出了什么吗?” “不是拿命换的吗?” “命?”冯谁冷笑一声,“他那样的豪门少爷,多的是人奉上性命,你觉得他会在乎我一条贱命?” “哦?那是什么?”李卫中身体前倾,有了些兴趣。 冯谁目光摇颤,倏地转过头,在拂面的海风中深长地呼吸。 李卫中看着冯谁:“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这样倔强清冷的模样,很对那些同性恋的胃口。” “没人跟我说过。”冯谁说,“但你说得大概没错,毕竟赵知与已经上钩了。” 远处有喧哗声,大概客人间发生了什么矛盾,这家海滨酒店是李卫中的产业,专门接待有钱的贵客,但此时李卫中眼神分都没分半点,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冯谁。 “原来如此。”李卫中点点头,“你受苦了。” 冯谁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着点嘲讽:“卫哥要不先验货,验完我也算交差了。” 李卫中看向盒子,皱了皱眉。 冯谁瞧了一眼,“哈”地笑了一声:“也是,说是里边装着赵知与的手,说不定是骗你的,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是哪里来的天才手工制作的塑.料.炸.弹,打开红光闪烁,“滴”一声,砰!就把咱俩和边上八十层的酒店炸得飞灰都不剩。” “激将法?”李卫中问。 “随你怎么说。” 冯谁站起身,看向酒店处:“那里发生了什么?” 李卫中没管,手伸向木盒。 普通的木盒,大概本来是装礼品的,盖子处做了个卡扣。 第65章 打开一条缝隙时,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传了出来。 李卫中皱了下眉,一把掀开盖子,嫌弃似地收回手。 盒子里放了个排球。 正对李卫中的那面用不知道什么血画了个简笔笑脸。 李卫中和血腥笑脸排球面面相觑,脸色肉眼可见地阴寒下去。 “卫哥!卫哥!”有小弟大喊着靠近,“有条子!” 与此同时,冯谁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人影,李卫中还未反应过来前,冯谁已经绕至他身后,扼住他的脖子把人提了起来。 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住了李卫中的太阳穴,硝烟味传来,气管被挤压,缺氧跟被欺骗玩弄的屈辱让李卫中脸色飞快涨红,冯谁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平静得仿佛闲庭信步。 “别动,不然弄死你。” 小弟们潮水一样哗啦涌过来,瞬间包围了二人,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拔了枪对着他身后的冯谁,但谁都是一脸见鬼的神色,谁都没有扣动扳机。 李卫中这才明白抵住他太阳穴的是什么。 那是一把枪。 “我不想伤卫哥,一点都不想。”冯谁说,“但要是他们不小心吓到我,我怕自己一害怕,这只手就不受控制。” “都退后!”李卫中大喊,“谁也不准轻举妄动!!!” 先前的报信的小弟看到这一幕吓傻了,但还是壮着胆子吼了一句:“卫哥!有条子来了!!!” 持枪围住二人的手下们明显都慌了神,冯谁在李卫中耳边说:“非法持枪当场就可以逮捕,你的人里有多少硬骨头,进去一次又有多少个能保证不吐出任何东西。” 李卫中一张混血脸憋成了猪肝色:“把枪放下,丢到海里去!谁他妈被条子抓到了就自己去死!” 远处扩音器里传出警告:“警察!不许动!请你们立即停止违法犯罪行为,否则将依法使用警械!重复一遍……” 手下们铁青着脸,纷纷把枪扔进了海里。 冯谁带着李卫中后撤,看着跟上来的人,手上的枪又重重戳了下李卫中:“让他们停下,否则子弹下一秒就射进您优越的大脑。” “你不要命了!”李卫中咬牙低吼。 “不要了。”冯谁轻轻一笑,“今天我们一块死这儿。” “都停下!!!”李卫中朝手下吼。 “很好。”冯谁拖着李卫中迅速后撤,与此同时,大批警察涌上了海滩。 地下停车场,冯谁拿枪指着李卫中:“上车,按我给的目的地开,有任何小动作,或是任何让我怀疑的地方,先打你的左脚,然后左手,事不过三。” 李卫中剧烈地倒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咬着后槽牙死死看了冯谁一眼,爬上迈巴赫驾驶座。 冯谁用枪指着他,上了副驾:“走。” 车子驶出地下停车场,冯谁的枪往下,抵在了李卫中腰子上。 李卫中咬牙切齿地笑了:“赵成胤给了你什么好处?钱吗?还是其他利益?你知道的吧,赵家不可能留着你这样的人,那些东西小心没揣热就还回去了。” “废什么话?”冯谁看着前边的路,“开你的车。” “你这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你死心塌地跟了我七八年,让我想想,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干脆地背叛我?” 车子驶过酒店,远远能望到沙滩上抱头蹲了一片。 冯谁换了把匕首抵着李卫中的后腰。 “你以前不拿枪的。”李卫中望着前边的路,“在你眼里,枪、毒品、杀人越货,是地下世界的勾当,沾染了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地陷进去,哪怕你都沦落到社会边缘了,却还是要死死守着那条清白的线。但你知道吗阿谁,其实从你看枪的眼神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拿起它,握在手里,指着弱者的脑袋。我们这些人就是这样,被欺凌被践踏,被逼到白线附近,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还要说,又没人逼你,你自己沉沦的,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好笑啊,我们小白花一样的阿谁,终于也有这一天。” 冯谁也笑了一声。 李卫中斜眼看他:“不是吗?” 冯谁晃了晃手里的枪:“像吧?一比一仿真,国外弄的,没门道还真弄不到。” 他卸下弹夹,“其实连子弹都没,比夜市摆气.枪摊的老太太还要安全无害。” 李卫中的神情僵住。 冯谁手用力,匕首划开血肉,李卫中闷哼一声。 “专心。”冯谁说,“我现在有点不正常,再走神就把车停路边,我先把你杀了,埋好,再上路。” 李卫中的额角青筋暴起:“条子很快就会追上你。” “是吗?那是扫黄打非的,追我干嘛?” 李卫中的双手死死掐进方向盘,彻底没了声音。 车子驶上高速,朝预定的地点飞驰而去。 “赵知与。”李卫中突然开了口,“是因为赵知与是吧?那个傻子。” 李卫中突然痛哼一声,脸色变得惨白。 车子打滑,往中间护栏撞去。 冯谁一把拉住方向盘,用力稳了一会儿,迈巴赫七扭八歪,轮胎摩擦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后边一串鸣笛声。 “认真开。”冯谁说,“不然干脆废了你,我自己来。” 李卫中大口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前边。 “果然是他。”隔了好久,李卫中才开口。 冯谁没理他。 “他给你什么好处?”李卫中问。 冯谁看了眼时间,又看向后视镜。 路过一个匝道,他迅速倾身过去,猛地将方向盘往右边一拉,迈巴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拐出了高速。 一直跟着的两辆车来不及反应,直直地朝前边冲了过去。 李卫中没什么反应,似乎本来就对获救不报希望。 “色诱吗?”过了一会儿,李卫中说,“我见过他,长得是好,不过不符合你的审美吧?” “我的审美?”冯谁笑了笑,朝李卫中投去轻蔑的一眼,“你不会还以为,我的审美是你这样的吧。” 李卫中惨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难看。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迈巴赫穿过破败荒凉的县道,两边都是丛生的杂草和看起来废弃已久的低矮房屋。 “别想着逃,不然真会死。”冯谁说,“你清楚的吧,带你过去,就是还有的谈。” “我不该信你。”李卫中说,“我唯一做错的就是信你。” 冯谁没理他,李卫中说:“你在为他出生入死时,他在做什么?骑马?喝红酒?打高尔夫?我不明白,换做是我,我绝不会让自己的人孤身奋战,如果要死,我也要和他一起站在枪林弹雨里。” “是吗?”冯谁不置可否,“可是我拼了命,就是为了让他可以不用看到你这张脸。” 李卫中笑了,笑意里带着狠:“真是深情啊,同性恋都这么恶心的吗?为了男人,你连自己奶奶都不顾了?” 冯谁转头看他,李卫中得意道:“想不到吧?我落在你手里还有的活,但从你背叛我那一刻,你奶奶就注定活不了了。” 冯谁好一会儿没说话,再开口时,居然是轻松的语气:“她死了,你也活不了。” “我死了,你能交差?” “交不交差都无所谓,今天不只是为赵知与,更是让我自己爽一下。” “你真是疯了。” “知道就好。” 迈巴赫飞快掠过柏油路,带起一阵灰尘。 “超速了。”冯谁提醒。 李卫中充耳不闻。 冯谁皱眉:“你想干什么?” 李卫中握着方向盘,转过头,嘴角带着点讥讽:“你以为这样就能拿捏你卫哥,阿谁,你还是太嫩了。” 冯谁瞳孔皱缩,一股危险的预感陡然升起。 李卫中笑着,突然猛地一打方向盘。 冯谁伸手去抢,但为时已晚,杂草啪啪打在挡风玻璃上,眼前景象飞快变换,突然天旋地转,几乎震裂耳膜的一声响起。 世界黑了下来。 第47章 老方在厨房做饭。 手里是条老虎斑,老方面无表情地放血、刮鳞、扣掉内脏,半分钟前还强劲跳动的海鱼一下子没了生息。 老方一刀砍下。 一点殷红的血溅在她长了老年斑的眼角,被同样长了老年斑的粗糙手指抹去。 老虎斑一百块多一斤,这一条鱼快小一千了,搁在平时,老方绝对舍不得买。 但现在不一样,她卡里躺着五百万呢。 老方放下菜刀,透过玻璃看向窗外。 五百万,真是一个天文数字啊,收到银行短信时,她专门拎着小马扎去院子里,对着天光数了好几遍,是五百万没错。 她家大谁说,是因为保护少爷有功,赵家随手给的奖金。 老方活了这么久,实在想象不出来人的命咋这么贵重咧,那可是五百万,她就是十辈子都赚不来这么多钱。 第66章 冯谁说,是因为少爷骑马时不小心摔下马,他拉了一把,两个人都毫发无伤,只是有些惊险而已。 冯谁这么说了,老方就信了。 就跟从前一样,冯谁跟她说,在五星级酒店找了个保安的工作,待遇很好,老板看他年纪小很照顾他,老方也信了。 冯谁告诉老方什么,老方就会把它作为事实接受下来。 这是他们俩这么多年的默契。 不信不行。 不信只是给冯谁平添烦恼,让他愈发煎熬。 毕竟她只是个不中用的老太太,连供孙子上大学的本事都没,让他小小年纪就流落到险恶的社会上,跟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周旋。 冯谁让她做什么,她都会照他说的做。 她不想成为他的拖累。 老方又剁下几刀,刀口齐整利落,鱼骨断得干脆而猝不及防。 她的手稳当而有力。 虽然不中用,但也好歹靠着这双手,让祖孙俩在那几年没饿死。 “砰。”刀口嵌进砧板。 老方抬头看向窗外。 如果有一天,有人拿自己威胁冯谁。 老方也会像结束这条鱼一样了结自己。 她绝不做冯谁的累赘。 几辆通体漆黑的轿车驶进城郊破败的居民区,车子横冲直撞,速度快得人胆战心惊。 路边的人和狗吓得推开,紧紧贴着墙根。 车子呼啸而过,留下扬起的灰尘。 “赶着投胎啊崽种!”险些跌倒的老人气愤地叫骂。 黑色车子从四面八方汇聚,接近了一个不起眼的院子,然后齐齐停下。 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刺耳尖利,车还未停稳,就有一身黑西装,戴着墨镜的壮硕男人接二连三地跳下来。 男人们活像上世纪港片里的□□,居然人人都举着把黑漆漆的枪。 遛狗的老头站在不远处饶有兴趣地看着,狗也安静地蹲着,欣赏眼前怪异的一幕。 “嚯,演电视呢!”老头打着蒲扇,“怎么选了老方家?我家院子更大咧。” 神色冷峻的西装男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轻着步子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有棵树冠茂密的樟树,上面栓根晾衣绳,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裳挂在上边,下面的地上还有未干的水迹。 院子一角的鸡舍里,几只鸡咕咕叫着吃食,见了来人,其中一只叫声大了些,扑闪着翅膀飞了出来,两只脚飞快地挪动,朝西装男冲过去,要去啄这个不速之客。 咕咕的叫声突然停了。 西装男一把捉住鸡脖子,看都没看随手一拧,而后松手,刚刚活力十足的鸡瘫软地落在地上,脖子扭曲,几滴艳红的血落在石板上。 西装男们无声地进了屋子。 与此同时,其他方向的西装男也从后门、卫生间、卧室潜入。 一众人在客厅里遇到。 没人说话,只对了几个眼神,为首的西装男看向一边的厨房。 他朝其他人比了个“嘘”,向厨房走去。 老方放下了菜刀。 她侧耳听了一下,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很轻,但能听到不止一个人。 不会是她家大谁回来了吧? 老方一下子有些开心。 她往围裙上抹了把手,刚想扯开嗓子喊一声,但想到什么又忍住了。 “哎呀,这个时候来。”老方嘟嘟囔囔地抱怨,“这个什么老虎斑,我第一次做,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好吃,饭也不够,那个饭桶一顿能吃四碗大米饭……” 老方抱怨着,却发现自己嘴角咧了起来。 她正要出去,厨房门打开了。 西装男打开了厨房门。 厨房逼仄狭小,一眼就能看到头,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砧板上有条盘了一半的鱼,血淋淋地散发着一股腥味,散落的鱼鳞反射阳光,黏腻中带着股不详的意味。 西装男站在厨房门口,皱起了眉头。 里边没有人。 老方看向门后的人,微微有些失望,但还是笑着招呼了一声:“小李回来了。” 老方看向李就旁边的高挑美女:“这是你朋友?” “奶奶好。”美女笑着走进来,“我是李就的女朋友,我来帮您吧。” 李就也走进了宽大的厨房,先洗了把手:“奶奶,她是我跟您提过的锦星,这房子就是她的。” 老方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向高锦星道谢,又让她出去歇着。 “不嘛,奶奶别看我这样,其实做饭也是很拿手的。” “哎哟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哪能让你做饭哟,快去歇着,让小李帮我……” 三人说说笑笑,玻璃窗外,海洋湛蓝而广阔。 天旋地转后,四下里一片黑暗,像是时间一下子快进到了晚上。 李卫中闻到了血腥味,浓郁的血气弥漫在狭窄的车厢里。 他太阳穴刺痛,浑身上下像散了架,咬牙解了安全带,挣扎着从事先降下的窗口爬了出去。 他呛咳几声,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迈巴赫翻滚了不止一圈,车身被破坏得一塌糊涂,四脚朝天地斜插在荒草地上。 冯谁大概重伤,或者死了,听不到声音,车厢里黑乎乎的,李卫中甚至都看不到他的尸体。 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黑暗的、透不过气的狭窄车厢。 真是毫无价值的悲惨死法。 李卫中看了眼天,晴朗得没有一丝云絮的天,湛蓝得仿佛颜料涂成。 大海也会因为反射这样的天空而变得蔚蓝,就是他这样的人,偶尔也会在这样的天气里,生出跟亲近的人一起看海的念头。 李卫中掏了掏裤兜,摸出挤瘪的烟盒,颤抖着手取出了一根烟。 又去找打火机。 哪里都找不到。 李卫中耷拉着脑袋,咬着烟嘴,好半天没了动作。 他看向车。 迈巴赫里仍旧没有动静。 但他得确定冯谁是不是真死了,这小子心眼多,手里估计有自己不少把柄,只有死得透透的,他才能安心。 还有他家的老太婆,也不能留。 李卫中挣扎着起身,从地上捡了块车上撞掉的铝合金,尖端锋利,不用打磨就能刺进胸口。 李卫中握着铝合金,站在原地,却有些迈不开步子。 咔哒。 打火机的声音。 跳跃的火苗点燃了嘴上的烟,香味弥漫开来,李卫中下意识深深吸了一口。 然后他转身。 身后是个带着机车头盔的人,头盔有新鲜的磨损磕碰痕迹,这人放下打火机,对他说:“你真是迟钝啊。” 这人摘掉头盔,露出一张漂亮得惊人的脸。 李卫中咬着烟嘴,死死盯着冯谁,眼睛红得滴血。 他一字一句,像是要咬碎冯谁的骨头:“你没死?” “卫哥,你当了太多年老大。”冯谁抽掉他嘴里的烟,扔在脚下碾灭,“被捧得都有点蠢了。” 远处路上有车队靠近。 李卫中咬着后槽牙笑了笑,余光飘了飘:“你很好。” “放心。”冯谁看向接近的车队,“不是你的人,我比你先醒。” 车队接近,熄火,过了一会儿,车门打开,一只皮鞋踏在草地上。 李卫中猛地转过身,全身都紧绷起来,死死咬着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即将露出的脸。 冯谁也只是在虚张声势,就算他早有预料提前做了准备,刚才那一下想必也不好受,只要有一丝希望,只要那些蠢货稍微机灵一点,只要他们马上掉头…… 是赵成胤。 李卫中怔愣了一下,眼里的希望彻底灰败。 “衰草连天,人烟荒芜。”赵成胤环视一圈,“阴邪之气据主,大凶啊!” 他转过头,笑了笑:“哟,怎么李老板也在?这地儿可对你不利。” 回到别墅已经是晚上,冯谁被管家拦住,几个赵家的保镖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他再次被软禁起来,在李卫中的事解决之前,他暂时失去了自由。 一天来一次的医生照常给冯谁治疗之前的枪伤,连同新伤一并处理了。 医生离开时,冯谁看了眼房门外,两个赵成胤的人守在外边。 他待的地方是上次待过的一楼客房,阳台的视野很好。 冯谁洗完澡,在阳台上吹着海风,打开手机里隐藏的倒计时app。 距离【空格】还有1天。 冯谁看了一会,退出,把app删除。 他点开微信,给李就发了条消息,发出去却是个红色感叹号,冯谁又试了下打电话,却没有信号。 李就的上一条消息是不久前,告知冯谁已经按他说的把老方接走了,现在在高锦星那里,很安全。 冯谁按灭手机。 暮色降临,花园里亮起了幽暗的灯光。 冯谁听到门口传来赵知与的声音,刚开始很正常,但紧接着就变得激烈,似是发生了争吵。 第67章 过了一会儿,争吵平息,脚步声离去。 冯谁心想,都结束了。 第48章 赵知与进来时,冯谁在睡觉,准确来说是闭眼躺在床上,所以阳台上的动静刚传来时他就知道了。 但他没睁眼。 赵知与进来后也没出声,连呼吸都轻不可闻,就这样一直过了一个多小时,期间冯谁甚至怀疑先前听到的脚步声只是幻觉。 一股血腥味弥散在空气里,冯谁的感官一下子变得灵敏,是自己身上的伤口又崩开了吗? “你要装到什么时候?”赵知与开了口。 冯谁眼睫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他在黑暗中坐起:“少爷。” 赵知与离得有点远,靠墙坐在地上,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影子。 冯谁手摸向床边。 “别开灯。”赵知与说。 冯谁动作顿住,然后收回了手。 好半天没人说话,赵知与的眼睛在黑暗中也很亮,像是发光的宝石。 “我对你好吗?”赵知与问他。 冯谁口中干涩,声音又干又硬:“好。” “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赵知与说,“说真话,不要骗我。” “好。”冯谁应下。 “你骗我,我会知道。”赵知与的嗓音透着冷酷,“毕竟主仆一场,你也不想我们最后以谎言收场吧?” 主仆两个字仿佛荆棘绞缠住冯谁的心脏,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说:“是。” 赵知与却没开口了,黑暗中的视线仿佛有了重量,冯谁垂下眼睫,等待赵知与的审问。 很久后,赵知与才开了口,声音有点怪异,变了调,像是压抑着什么。 “你说喜欢我,是为了杀死我的任务吗?” 窗外悬崖下,海浪拍击礁石,如一辆火车轰隆碾过。 世界在摇颤,冯谁花时间稳住身体,伸出手,才发先摇颤的是自己。 赵知与知道了,冯谁的身份,目的,做了什么,为了什么,所有的一切,竭力隐瞒掩盖的真相,势必随着早已做出的选择水落石出。 他是赵家商业竞争者派来的杀手,为了取赵知与的性命。 你骗我,我会知道。 冯谁沉默了一会,抬眼看向黑暗中赵知与的方向,认真地说:“不是。” 赵知与没说话,昏暗中的身影像受伤蛰伏的幼兽,冰冷的目光中只有更加冰冷的审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赵知与终于开了口。 “好。” 赵知与站起身,阴影伸展成一个高壮的人形,压迫感扑面而来。 赵知与朝阳台走过去。 “少爷。”冯谁叫住他。 赵知与停下,等着他说话。 冯谁不知道该说什么,自我辩解吗?还是剖析真心?或者请求原谅? 赵知与的侧影高大,高挺的鼻梁在微光中隆起优越的弧度。 他站在原地,耐心地等着冯谁开口。 “你会讨厌我吗?”冯谁想来想去,最后出口的也只是一个展露脆弱的疑问。 “会啊。”赵知与说,“我现在就挺讨厌你的。” 冯谁的手扣进床单,死死咬着牙,呼吸里仿佛带着一股血腥气,他盯着看不清形状的黑暗和光影,慢慢平缓着猛然袭来的眼眶酸热感。 “嗯。”冯谁开了口,声音听不出异样。 赵知与转身看了他许久,突然笑了一声:“此时此刻,讨厌你简直到了顶点。” 冯谁张了张嘴,却有温热的液体滑过嘴唇。 他愣住了。 赵知与往外走。 冯谁想,自己真的挺讨厌的,居然还毫无自知之明地问这种问题。 到底是在奢求什么呢? 别开口了,以后都闭嘴吧。 赵知与又折返回来。 他站在卧室中央,盯着床上冯谁的身影。 冯谁调整呼吸,缓慢,深长地吸气,吐出,吸气。 他闭上嘴,决定在赵知与离开前都不再说话。 “你哑巴了吗?”赵知与说。 好半天,冯谁才开了口,硬撅撅地:“没有。” “那就说话啊。”赵知与提高了声音。 又是好半天,冯谁的声音才慢慢传出来:“你出去。” 赵知与的吸气声传来,身影似乎摇晃了两下,扶住了一边的桌子。 过了一会儿,赵知与怒笑一声:“我偏不!” 冯谁不说话了。 赵知与再开口时,已经平静了很多:“不要走,我喜欢你,我是真心的……这些话我都知道,咱俩究竟谁是傻子?” 冯谁慢慢抬起头。 赵知与笑了一声:“是不是我走了,你就任我走,以后我不理你了,你也任我不理,二叔说你只是在利用我,玩玩有钱人家的傻少爷而已,对穷人来说大概很刺激。 “陆名就是玩,也会装出十二分的真心,所以他从小到大从来不缺对象,不少人被他踹了还为他要死要活,明明是个喜新厌旧践踏真心的人渣而已。 “冯谁,你学一学人家啊。” 冯谁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辩解道:“我没有玩你……” “那你说话啊!”赵知与崩溃地朝他喊,“说你喜欢我!说以前的事情都结束了!说你为了我一个人去抓李卫中受了一身伤!说求我原谅你!你说啊!!!” 冯谁站了起来:“我可以说,如果你要求的话,可是这些话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你怎么那么笨!你说了我就心软了,就心疼了!就原谅你了!”赵知与带着哭音朝他吼,“花言巧语不会,一字一句都教给你了,就有那么难吗?!” 冯谁惊愕地看着赵知与的剪影。 他不可置信地退后两步,死死攥着双手,指甲掐进肉里:“赵知与,你知道吗?我曾经是真的想……” 冯谁说不出来了,后边的话变得那么艰难,赵知与是个傻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如果他知道了,对自己只会剩下厌恶和恐惧。 “真的想杀死我是吗?” 冯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仿佛全世界的山峦都在一瞬间崩塌,而他被埋在不见天日的地底,失去了对世事和人心的正确感知。 “为什么?”冯谁喃喃出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会那么迷恋你?为什么会明明察觉到你的目的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为什么毫无理由地相信你不是真的要伤害我?为什么就算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还是放不下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我也好想谁能给我个答案。” 冯谁看着赵知与。 风摇曳树梢,潮汐时远时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在这全然的黑暗中,冯谁不知道为什么难过得不可自抑。 他突然快步走过去,一把抱住了赵知与。 赵知与颤了一下,任他死死抱紧了,一动不动。 “坏人。”赵知与的眼泪落在冯谁衣领里,一颗接着一颗,“我还没原谅你,谁准你抱我的?” 冯谁犹豫了下松开手,却被赵知与更用力地拉进了怀里,密不透风地圈住。 “哄我。”赵知与脑袋埋在他脖颈里,闷声闷气地说。 冯谁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哄,犹豫了一会儿,他偏过头,在赵知与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赵知与看向他,昏暗中眼睛清澈明亮,还带着湿意,轻声说:“哄好了。” 冯谁笑了,却感觉到脸上蜿蜒的泪流。 赵知与捧着他的脸,拇指给他擦眼泪。 “你准备跟我分手。”赵知与问他,“是吗?” 冯谁没说话,赵知与说:“我不会答应的。” “我喜欢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为什么不相信呢?”赵知与悲伤地看着他,“不管发生了什么,我生气也好,讨厌你也好,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月光穿过云层,落下一片清辉,房间里亮了些,赵知与眼尾湿红,纤长的睫毛上沾着泪滴,像个破碎的洋娃娃。 赵知与低头看着冯谁,在月光落在冯谁脸上时,眼神瞬间变得幽暗。 他慢慢地凑近。 “你哄我一下我就好了,你对我撒个谎我也会深信不疑,明明知道我对你没有办法,却连一句假话也不肯给我。哥哥,你真的喜欢我吗?” “我……”冯谁想要说什么,赵知与靠得越来越近,两人呼吸交缠,热意裹挟欲望炙烤。 赵知与突然拉过冯谁的手,缠在了自己后颈,他看了眼冯谁,眼里颤动的水光摇摇欲坠。 冯谁的心跳在疯狂鼓噪,理智叫嚣着退开,然而身体却不受控地僵持在原地,他的手甚至插入了赵知与的头发,滚烫的呼吸一次急过一次。 赵知与饱满的红唇微微张着,喉结蠕动了两下,他靠近,再靠近。 冯谁闭上了眼睛。 “砰砰砰。” 第68章 敲门声突然响起。 赵知与僵了片刻,想到什么似地,嘴唇不管不顾地压了下去。 冯谁却像是灵魂终于归体,出了一身冷汗,猛地推开赵知与。 房门轰一声被踢开,外边的灯光泻入。 两个守门的保镖走进来,看了一眼分开的两人,恭敬对赵知与说:“少爷,二老爷找您。” 赵知与一脸烦躁,狠狠闭了闭眼,把头发往后捋,嗓音带着沙哑:“知道了。” 赵知与看了眼冯谁,那一眼不复先前的柔情,带着点狠意,然后走了出去。 保镖低垂眼睛,恭敬地等他出去,把门关上了。 赵知与走在走廊里,烦躁地拉了拉衬衫的领口。 一股血腥气扑面,他眉头皱起闷哼了一声,很快就面无表情地踏上楼梯。 “二叔。”赵知与推开门,干巴巴地叫了声。 赵成胤转过身,按灭了烟头,这才抬眼,目光突然定住,在他脸上打量了几个来回,饶有兴致地笑了。 “刚被老爷子打个半死,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去跟他快活了?” 第49章 冯谁在第五天晚上,被人叫醒。 他迷迷糊糊先捉住了那人的手,慢慢睁开眼睛,待看清了人影,愣了一下,才若无其事地松手。 范天阳阴沉地看着他,吐出四个字:“不守妇道。” “……”冯谁无言以对,看了眼旁边的范天阴和秋田犬来顺,起身穿上衣服。 三人一狗悄无声息地从阳台溜到了花园,做贼似地穿过花园,来到悬崖处。 冯谁什么也没问,安静地跟在他们后边。 黑黢黢的夜色里,树影和花枝像极了蛰伏的人影。 “少爷让我和我哥把你骗到悬崖这里。”范天阴笑嘻嘻地说,“从这里推下去,神不知鬼不觉地。” 冯谁看了他一眼:“哦。” 范天阳瞥了他弟一下,又看眼冯谁,看神情似乎在认真考虑冯谁的葬身之地。 花园角落有个狗洞,范天阴掏了一顿,率先钻了过去。 范天阳眼神示意冯谁,冯谁依旧一句话没有,跟在后边钻过去。 悬崖边上居然有条小路,长满了杂草,来顺轻车熟路地窜了出去,依旧很安静,只有四只小爪子踩在地上轻微的摩擦声。 在小路上大概走了一个小时,期间范天阳拿出水递给冯谁,又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冯谁自然清楚,那并不是范天阳本人的关切,毕竟他做这些事时一脸嫌弃不甘的表情。 冯谁很配合,从头到尾都没问过他们是要去哪,安静得仿佛木偶。 从小路绕到玉山背面,下了一段陡峭的山路,他们来到一条废弃公路。 路灯没亮,朦胧的月光照出不远处一辆车,和靠着车身的高大身影。 见到三人,那身影动了,快步走过来,一把抱住了冯谁。 冯谁轻轻叹息一声,下意识嗅闻赵知与身上的气味。 他闻到了熟悉的风信子香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冯谁皱眉,赵知与已经放开他,牵起他的手,对范天阳兄弟叮嘱了几句,带着冯谁往车走去。 车子是辆面包车,看得出来饱经风霜,冯谁坐上去,一股鱼腥味扑面而来。 陆名从驾驶座转头,副驾坐了一个壮硕沉默的男人,看模样是陆名的保镖,赵知与对陆名说:“可以走了。” 陆名没说话,掐灭手里的烟,发动车子。 赵知与揽着冯谁的肩膀,把人抱在怀里,在他耳边说:“李卫中手下的人在找你,还有我总怀疑李卫中背后还有别人,等这件事结束,所有人的目光从你身上挪开,那人说不定会有动作。” 冯谁抬头看向赵知与。 赵知与的五官仍旧精致,初见时脸上的稚拙却消退得干干净净,显出沉稳和干练来。 赵知与安抚地朝他笑笑:“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冯谁低下头,掩盖住眼里的神色。 “这些日子,我学了很多东西。”赵知与搂紧了冯谁,“我们去东海市,我的积蓄加上投资,足够我们后半辈子生活了,等爷爷气消了,我再带你回来见他。” 冯谁闭上眼睛,没有说话,赵知与也不生气,只是搂着他,不断抚摸着他的手臂:“别怕,我会保护你的,那些人找不到我们,赵家的人也找不到,等我们安定下来,再悄悄把奶奶也接过去。我会工作,我能工作的,我能养你和奶奶,让你们过上体面的日子,你想穿什么牌子的西装都会有……不要害怕……” 冯谁依旧安静,赵知与的手心沁出汗,黏糊潮湿。 赵知与一直让他不要害怕,但冯谁知道,害怕的是赵知与自己。 赵知与抱紧了冯谁,在他额角亲了一下:“哥哥,你好安静。” 冯谁的手慢慢摸索,摸到赵知与的手,捉住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嗯。” 赵知与笑了,把冯谁抱得更紧。 电话响起,陆名骂了一句接起来:“……就说我和赵少在房间里玩……什么鬼?他们也想加入?你就问他们够格吗?不用解释!让他们自己联想……我管他们怎么想!!!宴会正常进行,把人都招待好了……” 陆名收了手机,看了眼后视镜:“你俩去了那边不能用现在的身份了,新的我已经搞好了。” 赵知与嗯了一声。 面包车开上高速,远处城市的繁华灯火慢慢落在身后,车厢里很安静,陆名又看了眼后视镜,突然笑了一声。 “哎,想我风流一世,没想到有一天居然帮着自己未婚妻跟他的男朋友私奔,真是……” 陆名啧啧两声,赵知与身上的气势瞬间变了,凌厉的视线射向陆名后脑勺,冯谁感觉到一股敌意,和猛兽领地被侵犯的杀意。 赵知与抱着冯谁的手收紧了,高挺的鼻梁下,嘴唇紧紧抿着。 “陆名,别以为我不知道。”赵知与开了口,带着股怒意,“你觊觎他。” 冯谁的眼睛微微睁大,下意识看向后视镜,与陆名的目光撞在一起。 陆名在镜子里看了冯谁一眼,收回视线:“我这么喜欢阿与,真是让我伤心。” “你的喜欢不知道对几百个人说了。”赵知与的怒意未消。 “那这样鞍前马后不辞辛苦,只对过你一个。”陆名说。 赵知与抱着冯谁,没有理他。 “但你别误会。”陆名回头看了眼冯谁,“你是阿与的初恋,我虽然对他殷勤,也跟他定了亲,但阿与一直拿我当兄弟,手都没牵过呢,更别说亲嘴,哎,你们亲过的吧?” 冯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关你什么事?”赵知与冷冰冰说。 陆名举起一只手,作投降状。 车子很快到了港口,母港里泊着一艘十几层楼高的豪华游轮,陆名看了眼,转身将护照和船票递给赵知与:“就送到这儿了,一路顺风。” 赵知与点了点头,接过行李箱,牵着冯谁的手上了早已等待的接驳车。 登上船,人来人往的热闹中,赵知与似乎松了口气。 陆名为了不引人注目,给他们准备的是内舱标间,赵知与大概一辈子都没住过这种狭窄简陋的地方,进去后有些茫然。 但他很快调整过来,放好行礼,拧开一瓶水递给冯谁:“累不累?” 冯谁摇摇头。 这一层很安静,他们一路找房间过来时,一个人都没碰到。 冯谁喝了口水,回忆了下刚才看过的布局图:“去甲板上吹会风?” 两人来到甲板,一路上依旧一个人都没遇到,喧哗的人声和音乐声有些渺远,他们像是被抛到了另一个世界。 海风吹乱了冯谁的头发,赵知与拉住他,把他额前的碎发往旁边拨了拨,带着笑意看着他:“事先没跟你说,是不是还没反应过来?” 赵知与眼中的浓情蜜意像是火热的岩浆,灼烧得冯谁千疮百孔,他猛地别过脸,声音带着颤意:“不重要了。” 赵知与摸了摸他的脸:“对不起,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冯谁走开了两步,抓住栏杆看越来越远的陆地,船身犁开漆黑的海水,泛起的浪花在灯光和月色下闪耀着雪白光芒。 赵知与慢慢靠近了,从身后拥住冯谁,脑袋搁在他肩膀上,赵知与抱得很紧,风信子的香气包拢了冯谁:“哥哥,我们会安全的,会幸福的,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相信我就好。” 赵知与的手慢慢上移,停在冯谁胸口:“只要我们彼此相信,不管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冯谁感觉到赵知与的心跳,滚烫的,有力的,紧紧贴着他冰冷的后背。 他的目光投向虚空,眼睛仿佛干涸的盐沼,刺痛感一下一下从眼球传出。 赵知与转过他的身体,双手捧着他的脸,轻轻碰了碰他的眼皮:“眼睛怎么红了,太冷了吗?” 第69章 冯谁仰头看着赵知与,灵魂像是飘出了身体,时间的河流在眼前奔腾而过,也许今晚的一切很快就会被淹没,赵知与日后回忆起,究竟会记住什么呢? “赵知与。”冯谁开口,嗓音沙哑。 “嗯?”赵知与温柔地笑了笑。 “我其实很……不是……”冯谁嗓子眼像堵住了,话语变得零落,赵知与专注地看着他,没有半点不耐,捧着他的脸,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冯谁眼睛的刺痛愈发鲜明,他喉结动了两下,接着说,“我应该……不是……喜欢你。” 赵知与愣住,然后表情一下子变得凶狠,凶狠中又夹杂着受伤,冯谁抓住赵知与的手,贴着自己脸颊:“是……” 冯谁只是做了个口型,赵知与再次愣住,随后狂喜地盯着冯谁,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话语仿佛刀子,割得人鲜血淋漓,冯谁松开了手,目光怔忪,在心里骂自己贪得无厌。 那个简单的音节终究没能出口。 赵知与并不失望,只是重新抓住冯谁的手,凑至唇边亲了又亲,热切难耐,缱绻缠绵地说:“我也爱你,我爱你,哥哥,冯谁哥哥,我爱你,最爱你,只爱你,一辈子只爱你一个人。” 冯谁笑了,大概表情扭曲,他挣开赵知与的手,环住他的后颈,凑近了他唇角,用气声说:“赵知与,我们接吻吧。” 赵知与先是震惊不敢置信,而后是欣喜若狂,喜色未来得及铺展在脸上,却又突然凝固。 赵知与轻轻抱住冯谁,声音有些不安:“嗯,肯定要接吻的,还要上床,但不是现在,我们,我们到了东海市,我们先结婚……” “赵知与。” 一道陌生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 那声音温润中含着威严,仿佛是凭空而至。 一瞬间,赵知与整个人都僵住。 他猛地转身,挡在冯谁跟前,望向声音来源处的黑暗。 脚步声响起,皮鞋踏着甲板的声音,叩,叩,叩,一张脸在黑暗中缓缓浮现。 昏暗的光线中,那张脸很容易被认成是赵成胤,但其实细看下来,那人比赵成胤要年长些,气质更为温和。 赵知与干哑的嗓音响起,其中含着畏惧和慌乱:“爸爸。” “赵知与。”赵成乾开口,“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赵知与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想要完全遮住冯谁。 “这个问题不该问我。”赵成乾视线挪开,落在冯谁脸上,“要问,就问你的男朋友。” 赵知与的身体紧绷起来:“爸爸,我还是那句话。” “哦?什么话?我赶回来也没去见过你爷爷,老爷子电话里说你大逆不道色令智昏,说你这个人已经废了,今天我倒要听听,是什么话?” 冯谁看着赵知与的背影,鼻尖又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跟浓郁的花香混合在一起,有种令人作呕的糜烂。 “爸爸,不要伤害他。”赵知与的嗓音干涩,“求你。” “若我执意要呢?” “我说过!”赵知与的声音提高了,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一字一句仿佛裹挟血气,“他是我的命,他死了我也不活。” 赵成乾看了他许久:“你想过没有,你和陆名布置得天衣无缝,陆家的人都被骗过了,我怎么就能未卜先知侯在这儿?” 赵知与没说话。 赵成乾看向冯谁。 赵知与转过身,惊愕地看着冯谁,他摇着头:“不可能,不是的……” 冯谁慢慢地退后了一步。 赵知与看着冯谁,眼神发直,整个人茫然无措,伸出手:“哥哥……” 他没有抓住冯谁,赵知与看着自己抓空的手,过了好久才疑惑道:“为什么呢?” “比起相信你,明显跟我做交易更划算。”赵成乾不急不缓说,“赵家可以对他从前的企图既往不咎,也能保他和他的家人从今往后无虞,而他需要出卖的,也仅仅只是一个你而已。” 赵知与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喘不过气似地大口呼吸着,目光仍是茫然的,疑惑的。 “出卖我。”赵知与慢慢说着,像是藉此理清思绪,“如果是为了奶奶,为了你自己,出卖我,是应该的。” 他的眼珠缓缓转动,清澈的眼睛里起了层雾气:“那我们,我们接下去怎么做?我们还要去东海市吗?我们要结婚的,要生活在一起的……” 赵知与抬眼看冯谁,泪水瞬间倾泻而下:“哥哥,你考虑到了是吧?你也考虑到我了是吧?我们,我们……” 他的声音变了调,成了抽噎的哭声。 海风吹得冯谁遍体冰凉,他好像从今晚睁开眼睛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置身冰窖。 “我没有考虑你。”冯谁说,声音平稳而清晰。 赵知与抽着气,肩膀耸动,眼睛爬上了血丝,颤抖的声音轻得像是要被风吹跑:“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傻子。”冯谁说,“好骗。” 赵知与红着眼睛看他,笑了一下:“你骗我,就算我是傻子,你也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 “你长得好看,又有钱,人单纯善良。”冯谁说,“任谁都会喜欢的。” “可是你爱我,你为了我,一个人去劫持李卫中。” “少爷,那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和老方的活路。”冯谁说,“你只是个不知世事的傻少爷 ,你什么都不懂。” 赵知与吸了口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他摇了摇头:“我不懂,可以学,不管花多长时间,我都愿意学。” “我等不了。”冯谁说,“我和老方的性命,我梦寐以求的宁静生活,我想要的万贯钱财,都等不了。” “那我呢?我到底算什么?”赵知与问,“你跟我说的话,到底有几句是真的?” “半真半假吧。”冯谁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有智商问题,有时候实在像个小孩,我真的蛮想试试豪门少爷的滋味,对我们这种底层人来说,就算你是个男的,也挺让人心潮澎拜的。” 赵知与摇晃了两下,虚着脚步往后退,像看鬼一样看着冯谁。 好半天,他才抓住救命稻草似地:“你说过,你以前不喜欢男人。” “骗你的。”冯谁说,“男人都喜欢这一套,自己成为别人的例外和特殊,成为他们突破底线打破自我的唯一。” 海鸥尖叫着盘旋,风以撕开时间裂缝的气势呼啸而过。 赵成乾开了口:“过来,赵知与,争点气,让他走。” 赵知与像是原地熔成的蜡像,声音干哑得仿佛砂砾摩擦,他抬起一双带着血丝的泪眼:“爸,要我跟他分开,除非我死。” “听到了吗?”赵成乾叹息一声,看向冯谁,“我这傻儿子愿意为了你去死。” 冯谁没什么表情:“少爷不懂事,说的胡话罢了。” 赵成乾看了冯谁片刻,手背朝外挥了挥:“走吧,交易达成,钱会如约打到你账上,你自由了。” “谢老爷。”冯谁说。 他迈开步子,赵知与突然嘶吼一声:“你不准走!” 冯谁顿住,慢慢呼出一口气,转头看了眼红肿双眼,满脸泪痕的赵知与。 赵知与猛地抓住他的手,惶急得说:“你要钱是吗?我把我的钱都给你!我存的钱,你看过的!都给你!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什么都听你的!我,我虽然不聪明,可我很努力的,我什么都愿意学!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愿意去治疗,电击也好催眠也好脑机也好,说不定会治好的,说不定我以后就不傻了!你等一等我,我已经赚了很多钱,赚了很多的,够你花很久的,不够的话我会继续去赚,哥哥,哥哥,冯谁哥哥,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办?一辈子那么长我怎么办!求你,求求你……” 他一边颤声哀求,一边抓着冯谁肩膀,急切地保证着,声音落在冯谁耳边却变得不真切,时远时近,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冯谁只是看着赵知与,看着狼狈不成样子的赵知与,明明那么好看优雅的小少爷,这个样子真是不体面啊。 冯谁伸出手,想擦掉他的糊在一起的眼泪鼻涕,赵知与一把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冰凉的脸颊,眼泪还在不停滚落:“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别走,你带我一起走吧,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 有鸣笛声响起,冯谁看了眼船舷外,李就和高锦星驾着游艇靠近。 冯谁抽回了手:“什么都不要的你——” 他的目光直直看着赵知与,声音平稳得仿佛电子音:“对我而言,一文不值。” 赵知与呆愣在原地。 冯谁转身往前走。 身后一片安静,只听得到猎猎风声。 赵知与突然扑上来,又被黑暗中不知蛰伏多久的几个保镖一把拉住。 “冯谁!冯谁!!!”赵知与声嘶力竭地吼叫,“为什么?是那个男人吗?李就!是因为他吗?!!” 第70章 冯谁愣了一下。 “你们在酒吧约会,晚上还开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是不是因为他?你说啊!你是不是因为他才不要我的!他有我长得好看吗?有我有钱吗?有我对你好吗?!!” 冯谁沉默了一会儿:“你就当是吧。” 说完他继续往前。 “不准走!!!你答应过我三个要求!记得吗?你答应过的!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不算数吗?!” 冯谁再次停下脚步,却没转身。 赵知与想要挣脱保镖的钳制,挣扎了许久仍脱不了身,他抬起脚想要踢开反扭住他手臂的人,那人轻轻避开,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他膝窝。 赵知与跪倒在地,被一左一右死死按着不能动弹,只能拼命抬起头,朝远处的冯谁嘶吼。 他的嗓音破碎沙哑得不像话,每个字都好似带着血气,泪水砸在甲板上,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背影。 “第一个要求,别走!”赵知与拼命大喊。 赵成乾给了个眼神,其中一个保镖伸手去捂赵知与的嘴,赵知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一只手臂就想往前跑,那保镖手忙脚乱抓住赵知与的手,重新扭到身后,骨骼发出咔咔的声音,一摊暗色在赵知与背后的衣服上晕染开来。 赵知与浑然不觉痛苦,拼命想往冯谁的方向爬:“第二个要求!别走!!!” “砰。”收到示意的保镖一个顶膝,赵知与整个人都被按在了甲板,脸朝下砸在柚木上,五官挤压得变形。 “第三个要求!!!”赵知与的声音已经有些弱,嗓子眼被刀割过一样粗噶,保镖去捂他的嘴,被他狠狠一口咬下,他张着带血的嘴,声音虚弱得不像话,“别,走……” 赵知与拼命翻着眼珠子,视野很狭窄,只能看到一片地面。 而那里早没人站立了。 赵知与突然停止了挣扎。 什么都没有,冯谁离开了,在他慌不择路试图用承诺挽留的时候。 赵成乾走过来,慢慢蹲下身:“嗓子疼吗?这么使劲,人家没等你喊完就离开了。” 赵成乾伸出手,想摸摸赵知与的脑袋,却在借着月色看到赵知与的眼神时,突然停下。 甲板上寂静无声。 很久之后,赵成乾叹了口气:“你这个傻子啊。” 第50章 老方绞干毛巾,给冯谁擦脸,擦到嘴角时用力,弄得那一块泛了红。 冯谁眉头都没皱一下,一直侧头看着窗外。 窗外是海,碧蓝碧蓝的大海,起伏的海浪像沉睡巨人的呼吸。 老方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 “别叹气。”冯谁开了口,声音有点哑,“还没死。” “我看你跟快死也没两样了。”老方没好气把毛巾扔回盆里。 “哈哈。”冯谁笑了两声。 老方看了他一会儿,没忍住问:“你咋了?” 游轮破开海浪的巨大声响周而复始,冯谁皱了皱眉,说:“吵。” 老方翻了个白眼,起身把通往阳台的门关上了。 老方坐回来:“你咋了?” “失恋。”冯谁说,“分手了。” “你什么时候谈的对象?”老方惊讶。 “上个月。” “谈了一个月就分了。” “啊。” 老方沉默了:“你这幅死样子,是因为人姑娘把你甩了?” “……”冯谁笑了笑,“我甩的他。” “……”老方无语,“牛皮你就吹吧。” “真的。”冯谁说,“我甩的他,我跟他说,以前都是玩玩而已,为了钱才跟他在一起的。” 老方看了眼冯谁:“你要真这么做了,那不地道。” “地不地道的,都不重要了。”冯谁说,“反正钱到手了,人也甩了,一切都如我的愿。” “不难过啊?” “难过吗?”冯谁目光有点茫然,“好像是轻松多一点。” 老方坐在椅子上,一直看着冯谁,神色有些悲伤。 “别。”冯谁只看她一眼就制止,“别哭,不全是为了你,他长得挺好看的,对我也大方,跟他谈的时候,也不都是奔着钱。” “这么好的姑娘,那怎么就轻易分了呢?” “他智商有问题。”冯谁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傻子,家里有钱,谁都捧着他,什么都不缺,但真要在一起,什么事都干不了。” “她干不了你干啊!”老方恨铁不成钢,“姑娘家的,又娇生惯养,你还指望着她伺候你?我看你才是个傻子!” “但是老方,”冯谁无奈道,“我也干不了,事情在那,总要有人解决的,不可能两个人捂着耳朵蒙着眼睛,等大难临头时再悔不当初。” 老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我听不懂,你自己有主意就行。” 老方看了冯谁一眼:“你这样,人家姑娘该伤心吧?” “也许吧。”冯谁看着天花板,“但过一阵子就好了,这种事。” 老方低下头,好一会儿没了声音。 “哎,大谁。” “嗯?” “你这样会遭报应的。”老方说。 冯谁点点头:“我也觉得。” “你爸是个不成器的,你妈也只顾得上自己,那些年为了咱祖孙俩的生计,我起早贪黑,一天跟你说不上几句话,是我,还有我的儿子儿媳,我们三个一起把你逼成今天这个样子。”老方苍老的眼睛湿润了,“但不是谁都是你爸你妈那样的人,你也不该用对待他们的方式,去对那些真心待你的人,要不然到头来,只能落得和那夫妻俩一个下场。” 冯谁眼睛直直望着天花板,好久之后才开了口:“老方,你没逼我,没你我早死了,不要怪自己。” 老方拉着冯谁的手,抹了把眼睛。 “没什么真不真心的,你别想太多。”冯谁说,“有钱人的世界很丰富的,他喜欢我,也只是图一时新鲜,新鲜劲过去了,还是得跟门当户对的人结婚,只怕那时仅仅只是提起我,就已经觉得难堪了。” 老方看了他很久:“你能自己想开就行。” 冯谁笑了:“我想得可开了,还没分手就想开了,没事。” 老方没说什么,起身端起盆,进了卫生间。 她把盆里的水倒了,鲜红的血水打着旋儿消失,水池里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渍。 老方盯着那些血点子看了好一会儿,拿起一旁的抹布,面无表情地擦掉。 她重新打了一盆干净的清水,出了卫生间。 冯谁躺在床上,维持一整天的同样姿势。 金乌西坠,他看着海上的晚霞。 又吐了一口血。 老方把盆放下,熟练地绞了毛巾,给他擦脸,擦沾了血的嘴角。 “等到了地儿,看看中医吧。”老方说,“说不定是气急攻心什么的。” “不用。”冯谁声音依旧平稳,像没有感情的机器,“我自己有数,过不了三天就会好。” “你有个屁数!”老方骂他。 “我妈跑了的时候,那年我十二岁。”冯谁在橘黄色的晚霞里勾了勾嘴角,“我用三天就接受了现实,带着你也跑了。” “老方。”冯谁的目光很平静,“我的心比你想得还要硬。” “怎么,想跳海殉情?”赵成乾问。 赵知与靠着椅背,面朝大海,花园里的木芙蓉开得正好,清丽出尘,空气里浮动着怡人的甜香。 “没有。”赵知与的嗓子没恢复,声音带着点嘶哑,“他活得好好的,我死干嘛?” “还想着以后呢?”赵成乾坐在了赵知与旁边。 “爸爸,为什么我是傻子呢?”赵知与没回到他的问题,“明明爸爸妈妈都那么聪明。” 赵成乾眼望天际,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妈妈怀你的时候,一直都不太开心,我想是那个影响到了还是胎儿的你。阿与,是爸爸对不起你。” 赵知与摇了摇头:“我不怪爸爸妈妈,你们给了我很多爱,让我即便是现在想起来,也依旧感觉到温暖幸福,我只是想,为什么爸爸妈妈不能把我生得稍微聪明一点呢?只要一点点就好了。” 赵成乾捂住额头,声音痛苦:“阿与……” “爸爸,如果我聪明一点。”赵知与问,“他会不会就不离开了?” “那是他的错,跟你没关系。”赵成乾脸色铁青。 “没有人错了。”赵知与说,“他只是有比我重要的人和东西,我只是喜欢上了一个轻视我,又不相信我的人。没有谁错了。” “阿与,那样薄情寡义的人,不值得你伤心。” “也许是不值得吧。”赵知与说,眼睛慢慢湿润了,“但我好爱他啊,就算他是个混蛋也好爱他,我放不下他,爸爸,我难过得呼吸不过来。” 赵成乾闭上眼睛,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年轻时是这样,等你长大些……” 第71章 “长大些也忘不掉的。”赵知与打断他,“长大些也还是爱他,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比谁都明白,没有办法的爸爸,没有什么能救我。” 赵成乾看着赵知与,神色复杂,半晌后他自嘲地笑了:“也许这就是诅咒吧。” “诅咒?” “我们家族的诅咒。”赵成乾说,“每一代都会出一个情种。” 赵知与笑了笑:“上一代是爸爸吗?” 出乎意料地,赵成乾摇摇头:“不是,是你二叔。” 赵知与睁大了眼睛:“二叔那样的,也有刻骨铭心忘不掉的人吗?” “……有的。” 赵知与不知在想什么,赵成乾摸了摸他的脑袋:“忘不掉就忘不掉,不用强迫自己,爸爸会陪着你。” “爸爸。” “嗯?” “我觉得我可能还有别的病。” 赵成乾愣了一下,神色严肃起来:“别瞎说。” 赵知与没理他的呵斥,捂着胸口道:“我这里,一直在痛,怎么会痛成这样呢?” 赵成乾眼圈红了,抱住赵知与,把他的脑袋按在怀里:“过了这阵子,慢慢就不痛了。” 赵知与靠着赵成乾:“爸爸,我想变聪明点,也许聪明了,变成正常人了,就能明白为什么我的胸口疼得快要喘不过气,也许是因为我是个傻子,所以心脏也比正常人脆弱。” 泪水滴在赵知与的脖子上,赵知与抬起脑袋:“爸爸,别哭。” “阿与。”赵成乾艰难道,“你要是实在放不下那个冯谁,爸爸把他找回来,还让他跟着你,反正只是个保镖,赵家又不是养不起。” “他不愿意,那不是强迫人家吗?” “他不是爱钱吗?”赵成乾脸色很冷,“钱给够了有什么不愿意的。” “我不想他不开心。”赵知与说,“像妈妈一样。” 赵成乾怔住,恨铁不成钢道:“他都那样对你了,你还想着他开不开心?!” “我不想他更加讨厌我。”赵知与说。 赵成乾好半天没说话,不知陷入了什么思绪。 “爸爸,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不聪明,所以很少以自己的感觉和认知去度量什么,遇到一件事,我总是比照正常人应该怎么想,怎么做,而不是我自己的感受。”赵知与说,“我长这么大,唯一一次遵守了自己的心,是我爱上他的时候。正常人爱上一个人会怎么做呢?我半点这样的想法都没生出来,我想要牵他的手,想要抱他,想要亲他,于是都顺从本心去做了。 “我仗着自己是少爷,他是保镖,仗着自己的身份,于是对他肆无忌惮,说话、行事,都只考虑自己的喜好和欲望。 “他是个很好的人,没有趁机骗我,没有因为我的主动就接受,直到我们分开,我甚至都没吻过他——不是我不想,是他不让,大概在他眼里,作为傻子的我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就算我能感受到,他对我怀有同样的欲望,他也从未越界。” 赵成乾有些惊讶。 赵知与笑了笑:“可他越克制,我就越喜欢得不得了。爸爸,你说他不值得,也许他不是全然不值得,他再怎么卑劣,也总是有一点好,就是那一点好让我为他要死要活。” “阿与。”赵成乾说,“世界上比他好的人也有很多,你不要作茧自缚。”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赵知与说,“爸爸,我想变聪明。” “什么?” “我想变聪明。”赵知与重复了一遍,“也许变成正常人了,我就能理解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就能找到自己的救赎。” “你……这算是为了他吗?” 赵知与缓慢地摇了摇头:“不,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 “我是个傻子,我生活在普通人的规则之外,那种被世界抛弃、被孤立的感觉,从小到大一直,一直伴随着我,他的出现,看似是把我拉向了正常人中间,结果却是让我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异样和孤独,为什么会对一个人痴迷到那种地步?为什么会为他放弃富有的生活,放弃尊严,连性命都置身度外?为什么即便被欺骗被玩弄却还是为他神魂颠倒?一个人怎么能为另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我不懂,怎么想都无法得出答案,但我知道的是,正常人不会这样。 “我想成为一个正常人,一个行事、思考都正常的普通人,我想把自己从那个被抛弃、被隔离的冷冰冰、阴惨惨的地方拉上来,我想让我的心脏平稳健康地跳动,让那种淹没我的痛苦消失。 “我想不再爱他。” 第51章 六年后。 冯谁看了眼手表,加大了油门。 摩托车轰鸣地驶过两条街道,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冯谁看了眼两边的路。 走老路直达酒店后门,但是要绕一圈,时间长些;另一条路不用绕,但可能会碰到酒店客人。 冯谁只犹豫了几秒就启动车子。 万幸的是,路上没什么人,不到八点钟,世人大概都沉浸在黑甜的梦乡里。 拐过前边的弯就到了,今天也是踩点上班…… 后视镜闪过一片白光。 冯谁下意识往旁边避,下一刻,视野里闯进一辆黑色迈巴赫,刺耳的刹车声响起。 摩托车和迈巴赫只差几厘米,好险就撞到一起。 车窗降下,司机阴沉着脸:“你这年轻人!怎么开的车啊!” 冯谁皱眉,看了眼迈巴赫,不是什么特别有钱的人,但看起来是要去酒店的客人。 他又看了眼手表,耐着性子往旁边让了让:“抱歉,您先过。” 司机看样子很生气,还要再说什么,后座有人说了句话。 司机看向冯谁,不情不愿地:“你先吧。” 冯谁点点头,看了眼后座,玻璃上贴着防窥膜,看不到什么,他道了句谢谢,就拧开油门冲了出去。 三两下换好保安制服,冯谁把手表摘下,小心翼翼地收进盒子,放到衣柜里上锁。 “快点,就差你了。”经理探进来一个头,“卡我帮你打了。” 到了酒店到底还是迟到了,冯谁谢过经理,戴上帽子就走了出去。 经理看了眼他:“嚯!晚上做贼去了吗?” 冯谁摸了摸脸:“啊,有点失眠。” 今天酒店会议厅有场什么大型会议举办,一般这种场合的安保工作就是做做样子,冯谁跟经理关系好,每次碰到这种轻省活,经理都会安排他去。 冯谁从门缝里溜了进去,扫了一眼场内,会议还没开始,人倒是满满当当,他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来到了安保位置。 “冯哥。” “队长。” “来了?” 冯谁朝同事点点头,站在了角落。 “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到由森湖科技牵头举办的本次人工智能科技峰会,我是今天的主持人,下面由我为大家带来……” 会议厅里安静下来,只能听到扩音箱里的人声,冯谁脑袋有些晕,隐在阴影里半眯着眼。 “冯哥,没睡好啊?”同事问。 “嗯,失眠了。” “天天累得要死还能失眠啊?哎你不是晚上还有兼职吗?” “嗯,碰到点事。” 脑袋像是被钉进去生锈的钢钉,还有看不见的小人儿拿锤子一下一下敲着,昨晚的记忆片段不受控制地涌进脑海。 下班后,他照常去酒吧兼职演唱,一直到唱完第一首曲子,一切都很正常。 然后有个奇怪的女孩站起来要点歌。 她点了my funny valentine。 全世界有那么多爵士乐,她偏偏点了那一首。 冯谁当然不想唱。 我不唱这首歌——简直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的桥段,但残酷的现实是,他不是什么有钱深情的酒吧老板,不满足客人要求大概会被扣掉为数不多的薪水。 所以他唱了。 事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失去控制。 一整晚他都有些魂不守舍。 从酒吧出来时,他再次看到了点歌的女孩,女孩目光直直看着他,悲伤中带点惊愕,冯谁假装没看到,径直经过她离开。 “下面有请森湖科技ceo赵知与赵先生,为我们分享侵入式/半侵入式脑机接口技术的最新突破……” 赵知与。 冯谁精准地捕捉到这三个字。 他愣了下。 响起的掌声里,会议厅最前排的座位上有人起身,迈着一双大长腿上了台。 那人穿一身剪裁得体的银灰色西装,肩膀宽阔,腰身劲瘦,身高一米九往上,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上台后先环顾了一圈,然后凑近麦克风。 “各位早上好,我是森湖科技赵知与……” 天花板上音箱流淌出的声音有些失真,但仍能感觉到青年声线中的清冽。 冯谁看向台上的人,视线有一瞬失去了焦点。 第72章 他猛地收回目光,垂下头。 说不定是同名同姓的人,说不定只是轮廓有些像。 指尖颤栗发麻,血液横冲直撞,呼吸变得艰难滞涩。 世界开始模糊,声音逐渐渺远,色彩失去界限,气味无影无踪。 “冯哥。” “冯哥?” “冯哥!” 远去的声音重新灌进耳朵,冯谁猛地回头,同事怪异地看着他:“你没事吧?” “啊。”冯谁咽了口唾沫,“困,有点走神,怎么了?” “哦。”同事看了他一眼,“我就是跟你说,这个上台的年轻老板长得很帅。” 冯谁含糊回应了两句。 他伸开五指,收拢,张开,慢慢调整呼吸。 耳边还回荡着熟悉的声音,又加入了陌生的争吵,过了一阵子又安静下来。 冯谁慢慢抬头。 赵知与放大的脸出现在眼前。 冯谁的指甲猛地刺入掌心。 是赵知与没错。 清澈的双眼,高挺的鼻梁,丰润的红唇,雪白的肤色。 希腊雕塑一样的精致五官。 赵知与的脸就这么不容拒绝地撞入瞳孔,目光笔直地看向冯谁,铺天盖地,无处躲藏。 冯谁的心跳惊雷一样在耳边轰响。 好半天,他才慢慢缓过神来,认出那是大屏幕上投影的脸,就跟演唱会一样。 赵知与也不是在看他,只是目光扫到这个方向,很快就收了回去。 “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但也要量力而行,毕竟,你不仅代表着自己,还有赵家的声誉和联合康健集团的品牌,恕我直言,你那些想法,还是过于脱离实际了些……” 大屏幕上,赵知与看向发言的人,没什么表情:“黄叔,谢谢您的关心,这个计划的目标是重塑神经类疾病的治疗范式,这是关乎社会大众福祉的事,我想再实际不过。” 站起发言的中年人被毫不留情拂了面子,偏偏被赵知与拔高到社会权益的层面,以至于支支吾吾无言以对,主持人见状赶紧打了个圆场。 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站了起来,接过话筒:“赵先生您好,我拜读了您的团队发表在《nature》上的预印本,柔性电极神经蠕虫的想法很有趣,但恕我直言,长期生物相容性和信号稳定性仍是巨大挑战,您父亲赵成乾先生十年前就评估过类似路线,结论是工程化难度极高,您是否过于乐观了?” 赵知与认真听他说完,笑了一下:“谢您关心,我们采用的是聚乙撑二氧噻吩基超柔性电极,直径只有26毫米,尺寸是正常头发丝的百分之一,最大程度上降低了对脑组织的损伤,信号衰减控制在每月<1%,大家请看对比数据图表——” 大屏上的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复杂的图表。 台下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您利用联合康健集团任职期间的资源和人脉,私下运作这个雏菊项目,这是否涉及核心技术挪用和潜在利益冲突呢?即便大家有兴趣投资,但也有理由怀疑您违反了竞业禁止!”一个律师模样的人站了起来,咄咄逼人道。 赵知与看了他一眼,示意台边的助理,助理调出文件显示在大屏上,对下面的律师说:“雏菊计划核心专利,包括植入机器人设计,全都由赵知与先生个人出资,以独立法人名义在全球司法管辖区申请的,并不涉及任何违法违规。” 议论声更大了些,冯谁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切,看着台上镇定自若的赵知与。 那是赵知与,又不是赵知与。 站在那里的,并不是一个傻子。 争论越来越激烈,赵知与始终沉着冷静,运筹帷幄的模样,展示了超越年龄的成熟。 冯谁将自己往角落里藏了藏。 会议进行了三个小时,结束时,冯谁如释重负。 “我去下卫生间。” “去吧,等会换我。”同事说。 冯谁拿了瓶水,避开人群,进了员工通道。 他灌了几口水,但身上沸腾的热意仍未散去,心跳快得不正常,脑门有根青筋从蛰伏的皮肉里凸起。 慌乱急促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突然停住。 冯谁看着电梯的维修标志,愣了会神,又折向步梯。 防火门关得严严实实,似乎从另一边上了锁。 冯谁发了会呆,转身往回走。 眼前一片阴影,他撞上了一个结实温热的东西。 矿泉水一下子洒了出来。 一股烟味后知后觉地被吸入鼻腔,冯谁回了神,他撞到了人,还把水洒到人家身上。 “对不起……” “你没事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冯谁僵住,浑身的血液一瞬逆流,他猛地抬头。 赵知与的表情也在看到他脸的那一刻凝固。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两人身上,员工通道没有空调,闷热感混合着烟味,熏出头晕目眩的气息。 赵知与的轮廓锋利了些,褪去了少年的柔软线条,显出成熟男人的硬朗,五官仍旧精致,高挺的鼻梁性感地隆起。 他身上萦绕一股烟味,带有清淡甜香的烟味,抽的烟想必要价不菲。 冯谁就这样看了他很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间变得缓慢,每次呼吸都像过去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赵知与先动了。 他往后退了两步,隔开一个合适的社交距离。尖头皮鞋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声响清晰分明。 “冯先生。”赵知与的眼神平静,声调平稳,“好久不见。” 声线仍旧如泉水一样清冽,带着颗粒感的沙哑。 冯谁眼睫颤动,鼻息缓慢深长,他喉结动了动,别开视线,出口的话艰涩无比:“好久不见,少爷。” 两厢汇合的沉默如同撤军后的古战场,尸横遍野的狼藉与死亡的冰冷一同发酵。 该走了。 冯谁在心里对自己说,打完招呼,挺直脊背离开,不要显露异样。 脚仿佛焊在了原地,怎么都拔不起来。 手上下意识用力,塑料水瓶被捏瘪,发出突兀的吱嘎声。 冯谁看了眼赵知与西装前的一片痕迹:“抱歉,弄脏了你的衣服。” 赵知与没说话,大概在等他离开,冯谁咬了咬牙,飞快看他了一眼:“我,我赔你吧。” “不用在意。”赵知与说。 “多少钱,我赔给你。” 冯谁掏出手机。 赵知与沉默了一会儿:“不用了,又不是故意的。” 冯谁垂下手,眼睛刺痛,一股酸胀感涌上来:“我帮你洗一下吧,送到干洗店去。” 赵知与似乎在打量他,那目光不带温度,也不冰冷,是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眼神。 夹在他指尖的烟烧了一半,在冯谁模糊的视线里映出猩红的一点。 “算了吧。”赵知与抬手吸了一口,慢慢吐出烟雾,看了看烟头积聚的银色灰烬,“一来一回,挺麻烦的。” 冯谁听懂了话中的意思,不想扯上关系,不想再见面。 话到这个地步,自己真的该走了。 再不走的话,会变得更加狼狈不堪。 抬脚,先抬左脚,对,就是这样,迈出去。 门打开,有人惊喜道:“冯谁?好巧啊。” 陆名进了员工通道,一脸高兴地走过来,揽住赵知与肩膀:“居然在这碰到你了,前阵子我还念叨来着,也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咦,你现在是在这家酒店做保安吗?” 保安制服一下子变得粗糙不适,每一个线头都如厚茧划拉着皮肤,冯谁尽量沉稳地抬起视线:“嗯。” “真是巧啊,阿与的会议碰巧就选在了这家酒店,哎阿与,咱们三个算不算他乡遇故知,要不等会一起吃个饭?” 冯谁有些茫然,陆名应该知道他跟赵知与之间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是在宣示主权,还是真的心大? 果然,赵知与如同预料般地拒绝:“等会还有事。” “你有什么事?不是说开完会去滑雪吗?推后就行了。” 沉默。 滞重的沉默,像倾倒的山岳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了。”冯谁在尊严掉落一地时率先开了口,“你们忙,我也要上班,实在挤不出时间。” “这样啊。”陆名似乎有些失望,“哎那下次约,好不容易重逢了呢。” 最后那句像是嘲讽,冯谁没理他,抬步往前走。 经过两人时,他余光很快地瞥了一眼。 陆名和赵知与垂下的手上,中指戴着一模一样的白金戒指。 中午吃饭时,冯谁下了一楼,大堂里只有一对夫妻,坐在沙发上挨着脑袋小声说着话。 冯谁走向前台,敲了敲台面。 前台小月抬起头,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冯哥!” “嗯。” 第73章 小月看了他一会儿,双手抱胸打量:“平时不是忙得脚不沾地,怎么今天有空来看我?” 冯谁看着小月嘴角笑意,目光闪了闪:“的确忙啊,以后中午还是抓紧时间睡个午觉比较好。” “你!”小月佯怒,“你这个人啊!难怪三十了还找不着对象!” 冯谁笑笑:“昨天不是说工资卡出了点问题要处理吗?去吧,中午我帮你守着。” 小月有些犹豫,看了眼经理办公室方向:“不好吧?要是经理发现我翘班……” “没事,中午入住的客人不多,再说以前也替过你,基本流程都知道,出不了问题的。” 小月还是不太放心,没吭声。 “不去的话我就回去睡觉了啊。”冯谁打了个哈欠,“我就估计你不会去。” “你!你就不是真心帮我!”小月真有点生气了,“亏我以前还给你带甜点!” “好好好,我错了!”冯谁适时露出一抹微笑,“你要怎样我都配合,好吧?” 小月离开后,冯谁坐在了前台。 过了一会儿,那对夫妻也挽着手上了楼。 冯谁扫了一眼空荡荡的一楼,点了几下鼠标,打开入住登记。 他从最上边的总统套房开始看,看了一遍,没有。 他又看了一遍,留意着陆名的名字。 还是没有。 电梯打开,有人下了楼,是对小情侣。 小情侣径直来了前台,男的开口:“喂。” 冯谁抬起头,露出标准笑容:“您好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 “我们要换张大床。” “请问是哪个房间?” “1305。” 冯谁看了眼电脑,最便宜的双床标间,这种奇葩要求酒店一般不会同意。 “好的,今天酒店活动,免费给您升级成大床房,床是两米乘两米二,您看可以吗?” 情侣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同意了,都有些惊讶:“……可以。” 送走情侣,冯谁点开刚才的界面,视线往下,这回很轻易地找到了赵知与的名字。 赵知与名字旁边,是陆名。 冯谁愣住了。 “堵车!气死我了!”小月的声音响起时,冯谁吓了一跳,猛地抬眼。 “害我打了个死贵的车,我本就微薄的工资啊!”小月看了眼冯谁,“不是你咋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靠!你不会真给我搞砸了吧?” 小月伸手掰显示屏,怒气冲冲地看了过去。 上面干干净净,显示着桌面默认背景。 “刚才有客人要求免费换房,我拒绝了。”冯谁站起身,让出位置,“沟通了好一阵子,说服他们加钱换了。” “哦。”小月看了眼收款记录,“行,谢谢你啊,下次请你吃甜点。” “没事。” 冯谁往电梯走去。 他看着不断变换的楼层数字,目光一片茫然。 赵知与和陆名住的是一间房。 只有一张床的房间。 第52章 今晚没有兼职,冯谁下班后就直接回了家。 洗完澡,他关上房门,打开笔电,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森湖科技”。 搜索结果第一条是个官网,冯谁点了进去,在公司介绍里找到了赵知与的名字。 对董事长兼ceo赵知与的介绍只有短短两行字,且没什么具体信息,关于赵知与跟赵家的关系更是半点未曾提及。 冯谁又浏览了一遍官网,这是一家初创科技公司,主要从事侵入式/半侵入式脑机接口(bmi/brain-machine interface)的研究,旨在为脑瘫、智力障碍、神经类疾病开辟新的治疗方式。 冯谁看得很仔细,每个界面都认真浏览了一遍,看到最后面的关于公司的部分,他突然愣住。 这家公司的成立时间是六年前。 他又仔细看了眼具体日期。 是他和赵知与相处的那个月。 冯谁慢慢靠在了椅子上。 半晌后,他退出官网,在搜索框重新输入“赵知与”,出来的结果大多数是些官方报道,也有零散的网友讨论,话题主要集中在赵知与的相貌上。 冯谁看了一圈,准备退出去时,被一个网页吸引了视线。 【之前的帖子被禁了!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违规,要看的赶紧截图啊!】 冯谁点进去,下意识先动了下手指截图。 作者挺厉害的,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扒出了赵知与的身份,但似乎有顾忌并不敢说出来,只提及赵知与是国内耳熟能详的豪门独子。 中间讲了下赵知与的家庭关系,猜测有点阴谋论的味道。 帖子最后,作者分析,赵知与成立公司出任ceo,并不是普通的历练,从种种迹象来看,他应该是跟他家里干上了,现在被流放到一个没有前景的项目上,属于被边缘化了。 作者分析得头头是道,又来了个反转:虽然赵知与被边缘化,但他似乎并不准备坐以待毙,从他六年间的种种动作来看,这位小少爷的野心不小,似乎在走一条塑造独立于家族的正面形象和声望,以备来日夺权的艰难道路。 作者对赵知与的个人能力十分推崇,并提及曾有人散布谣言,说这位小少爷患有智力障碍,但从他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表现来看,谣言纯属无稽之谈。 帖子评论区也很热闹,但画风完全不一样,热评前几条都是在感叹赵知与的美貌和财富,第一条评论甚至po出了一张照片。 冯谁点开照片。 那是个偷拍角度,背景是上流社会的宴会,应该是移动过程中按下的快门,作为背景的诸多人影模糊一片,唯有聚焦的主角十分清晰。 巧合的是,被拍的赵知与恰好回头,表情稍显阴郁地直直望向镜头,似乎是穿过时间和空间,看向了现在的冯谁。 冯谁与照片上的人对视片刻,然后点击鼠标,保存。 他又看了一会儿其他搜索结果,找到了森湖科技的微信公众号,关注后置顶。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椅子上,什么也没想,直到时间到了十点,他关上笔电,又看了会保存的照片,然后设置成手机的锁屏和桌面壁纸。 客厅里传来声音,老方跟人打完麻将回来了,冯谁关了灯,摸黑躺在床上。 很困,但是睡不着,肚子咕咕叫了几声,他这才发现今天一整天居然都没吃过东西,早上是因为迟到,中午是要偷窥赵知与的隐私,晚上则是没心情。 饥饿感袭来,他想要去厨房找点吃的,但怎么都无法顺利起身,只是简单的起床动作变得沉重艰难。 他盯着黑暗的形状,慢慢感受着身体。 他的身体很强壮,就算饿了也不至于没有动弹的力气,可即便如此,他却像是身处沼泽,看不见的淤泥下有无数只手拖拽着他,只是挪动一下都无比费力。 “顶楼会议厅今天有个宴会,待会还是你们几个去啊。”经理说。 冯谁咀嚼的动作停住:“要不今天换别的小队?总给我们是不是不太好?” “没事,过两天会给他们安排的。” 冯谁咬了口包子,斟酌着措辞:“经理,我可以不去吗?” 经理转过来看他:“怎么?” “站着怪累,不想去。” 经理看了他一会儿:“你是来上班还是来度假?” 冯谁噎了一下:“我这两天都没睡好,怕干不好。” 经理看了他一眼,脸色有些不太好。 经理走后,同事戳了戳他胳膊:“哎,他今天咋了,火气那么大?平时看起来跟你关系还挺不错的。” “忙吧。”冯谁说,“大伙都挺辛苦的。” 同事走后,冯谁坐在凳子上,心想要不要请个假。 要不然经理真会以为自己仗着那点交情跟他拿乔。 他还在犹豫,更衣室的门被推开,经理进来走到他身前。 “顶楼会议厅。”经理脸色更差了,像是在哪儿挨了顿骂,“上你的班去。” “……不是可以不去吗?” “我说了可以吗?!”经理吼了一声。 冯谁叹了口气:“我真生病了,我要请病假。” “三倍工资,上午结束你带薪休假。”经理撂下一句话就走。 会议厅里觥筹交错,轻缓的背景音乐中,衣着精致的男女三三两两举杯交谈,侍者穿行其间,无声又恰到好处地给只剩冰块的高脚杯杯倾入琥珀色酒液。冯谁找了安保的位置,站在阴影里。 会议厅的预定表是公开的,他早就知道赵知与今天要在这里继续举办一场宴会,三倍工资实在没什么吸引力。 冯谁一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赵知与。 他站在角落里,看赵知与跟不断凑上来的人交谈,或是礼貌地敷衍几句,或是认真倾听对方讲话,一米九几的身高,健壮的身形包裹在定制版型的高级面料西装里,相貌姣好得不像话。 第74章 冯谁破罐子破摔一样,肆无忌惮地看赵知与。 赵知与五官精致优越,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浑然天成,绅士礼貌下又有自己的衡量和挑拣。 谁也没注意到冯谁,毕竟只是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酒店保安,这份忽视让冯谁得以一直目光停驻在赵知与身上。 宾客们或聚集交谈,或举着酒杯走动,有人进了门,目标明确地径直走向赵知与。 这人谁也没看,一丝目光也没分给周围的事物,专注得不正常。 皮鞋落在织花地毯上,脚步声被吸走,人人都在交谈、调笑、认识,为了一桩生意,为了结交人脉,为了男欢女爱,奢华与风度掩盖了赤裸的欲望,谁也没注意到一个不曾为自己停留的人。 有什么东西顶在了赵知与后腰,东西掩盖在西装衣袖里,精心挑选的宝石袖扣反射烛光。 “别动。”那人说,“不然开枪了。” 赵知与转身,那人的手被擒住反拧。 “啊疼疼疼……” 冯谁抓住那人的手,差点扭断他的手腕。 而对方衣袖里什么都没有,只是比了个枪的手势。 他猛地看向那人,居然是熟人,周衍宗。 周衍宗在玩闹——冯谁一下子明白过来,而自己以为他要对赵知与不利,差点捏断他的腕骨。 周衍宗疼得叫出声,偌大的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里。 无数打量的目光落在冯谁身上,他放开周衍宗,脸上腾地火热起来。 他在干什么? 周衍宗恶狠狠地看着他,举起拳头:“你……” 他只说出一个字,不知何时出现的陆名一把捂住他的嘴,按着他胳膊:“哎哎哎,咱们周少真是调皮哈,这么大人了还来小孩子一套,真是童心未泯,哈哈哈……” 周衍宗唔唔想要挣脱,对上陆名眼神后没忍住打了个冷颤,一下子安静下来。 “大家继续啊!放心,我来修理他!” 周围发出善意的低笑,人们收回目光,继续中断的交谈。 陆名放开手,周衍宗捋了把头发,看了冯谁一眼,突然一挑眉:“诶,这个保安不是……” 赵知与揽住周衍宗的肩膀转了个身:“你怎么过来了?” 周衍宗被他打断,愣了一会儿才说:“我专门过来找你玩啊!本来说给你个惊喜,都怪……哎不是他……” 周衍宗扭着脑袋看还呆立原地的冯谁:“不是他是那个……” 赵知与拍拍他的肩膀:“你跟个保安计较什么,来,看我给你买的礼物。” “……”周衍宗被生生转移了注意力,“你啥时候给我买的?你咋知道我要来?” “我在这边看到好的就买了,你们几个都有份。问了叔叔知道你要来,早就备下了。” “哎,那你早知道我要来,不是没有惊喜吗?” “琥珀摆件,貔貅的,喜欢吗?” “……喜欢啊,那啥……” “喜欢就行,里边还裹着个昆虫,快去看看。” “好啊!” 冯谁慢慢退回原地。 他看着赵知与的背影,脑子里一直在嗡鸣。 宴会结束后,冯谁被经理叫了出去。 老板的办公室里,几个人齐齐回头,周衍宗打量他:“果然是你。” 沙发上的赵知与没什么表情,看了眼周衍宗。 陆名搂着周衍宗肩膀:“这谈着正事呢,你把人叫过来干嘛?” “正事先停一下。”周衍宗对老板说,“你应该知道情况了,我朋友都大度,我也懒得跟个保安计较,但他今天扫了我的兴,让他私底下赔个不是,不过分吧?” 老板擦了把汗:“不过分不过分,是我们工作人员失误,给您添了麻烦,您大人有大量。” 老板冷眼看向冯谁:“还不快给周少道歉!” 冯谁身体绷得很紧,脸上仿佛还火烧火燎,拼命忍着不露出异样。 道个歉而已,周衍宗也算轻拿轻放了。 他以前没少跟人赔罪,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把客人哄好了才是正理。 遇到特殊情况,哪怕昨天奉李卫中的命把人揍了,今天李卫中跟人谈好了,他也得乖乖道歉,把错都揽自己身上。 道个歉而已。 冯谁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为什么? 不想在赵知与面前显得卑微吗? 可他本来就是个卑微的保安,竭力掩饰只是欲盖弥彰。 他抬眼看向老板:“我以为周先生要闹事,只是想履行职责而已。” “你他妈——”周衍宗站起来指着冯谁,提高了声音。 “够了!” 一声怒喝,成功让周衍宗熄了声。 陆名笑了笑:“衍宗啊,阿与在这里是谈正事,差不多得了。” 又看向冯谁:“行了,这事结了,你下去吧。” 冯谁看向赵知与。 从他进门起,赵知与只在最开始扫了他一眼,接下去就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一句话都没说。 冯谁转身出了门。 下午他被通知停职,具体多久没说。 冯谁没什么异议,收拾了东西回家。 路过郊区的购物广场时,他停了下来,找了个树荫下的长椅坐下。 这个点回去,得跟老方撒个谎,但冯谁发现自己没力气去编织谎言。 他看着广场上的喷泉,一动不动看了两个小时。 有个公司职员模样的好心女孩,上来问他怎么了,需不需要帮助。 冯谁摸了摸脸,自己看起来很糟糕吗? 他道了谢,说自己只是上班累了。 女孩于是离开,但没一会儿又返回,塞给他一个麦当劳袋子:“我买多了,不介意的话可以帮我吃掉吗?” 冯谁愣了愣,想要开口拒绝,女孩已经走远。 他怔愣片刻,眼睛有点酸。 纸袋里冒出勾人的香气,冯谁这才觉得饿,中午没吃饭,确实是饿了。 冯谁犹豫了一下,拆开包装。 一份三明治和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冯谁咬了口三明治,吐司很松软,牛肉入口即化,生菜叶水灵灵的,像是刚从地里摘下。 他拿在手里看了眼,麦当劳的三明治什么时候这么好吃了? 咖啡也香,有股水蜜桃和茉莉花的香味儿。 冯谁又疑惑地看了眼。 到家是平常的下班时间,老方在择菜,跟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邻居间的家长里短,冯谁听着,拿了扫帚扫地,不时应上一声。 扫完地,他又收拾桌子。 “今天不累啊?”老抬头看了他一眼。 “嗯,还行。”冯谁把桌面上散落的东西规整好,拿起一沓宣传单,“这些没用吧?我扔了?” “扔吧,那人派纸巾我才接的。”老方说。 “咱家又不差那一分半点的,怎么还改不了老毛病。”冯谁摇摇头。 “免费的不拿白不拿!他们天天去拿呢。” “广告吗?还天天发。” “什么公益心理咨询,可热情了,派的纸巾质量也好。” 冯谁动作顿了下,转头看向垃圾桶。 夜晚房间,他拿出那张宣传单。 公益心理咨询,政府主办,三甲医院心理医生免费坐诊。 下面印有电话和咨询点,最近的恰好就在他们街道,相隔不到五百米。 冯谁照着宣传单拨号,单调的声音响起时,他才陡然反应过来这是晚上,手忙搅乱要挂掉时,对面竟然接通了。 冯谁没有说话,安静只持续了一会儿,那边先开了口。 是个柔和的女声:“你好,请问是需要帮助吗?” 第53章 心理咨询室布置得很温馨,刷成绿色的墙壁,大片观叶植物,米色的沙发。 对面的医生是为年约四十的女性,衣着雅致又不会过于正式,嘴角漾出堪称悲悯的笑意。 “你的身体很健康,排除甲状腺功能或其他疾病导致的心情抑郁,根据心理量表,目前你属于中度抑郁症。” 冯谁怔住。 医生放下检测报告和量表,起身去水吧接了杯咖啡,折返回来,放在冯谁跟前。 她拿起笔记本和钢笔:“你今天能来求助,已经跨出了很大一步,在我们开始之前,我需要让你知道,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是保密的,除非涉及到你或他人的人身安全,也就是法律规定的保密例外。你可以放心地在这里倾诉任何事。” 咖啡的热气袅袅上升,勾勒出各种抽象图案,寂静持续有顷,医生微微一笑:“没关系,不如我们先从你最近的失眠说起,你的失眠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的,为了更好地了解情况,你愿意多告诉我一些吗?比如失眠时身体是什么感觉?心跳加速还是肩膀紧绷?” “我……”冯谁抬眼,医生微倾身体,目光专注鼓励地望着他,“感觉脑子很麻木,身体非常沉重……” 第75章 医生静静倾听,不时在笔记本记录,看着冯谁的目光不带任何评判,他慢慢放松了些。 医生轻声说:“最开始失眠,是因为什么导致的呢?” 冯谁松懈的神经陡然绷紧,抬眼看向对面,医生的目光仍温和而安静。 “一点小事。”冯谁含糊其辞,“无关紧要的。” 医生顿了一下:“抱歉,我注意到你提到‘无关紧要的小事’时,不自觉握紧了手,我们能一起看看这个‘无关紧要’和‘握紧的手’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敏锐而富于攻击性,却并不让人觉得冒犯,像是耐心细致的引导者,邀请人进入被刻意忽视的角落。 面前的医生很厉害。 冯谁慢慢松开紧握的手,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他放下咖啡,杯碟磕碰发出轻微的响声。 “咖啡很好喝。”冯谁突然说。 医生愣了一下,笑道:“谢谢,自己做的,你平常也喜欢喝咖啡吗?” “什么豆子?”冯谁没回答她的问题。 医生看着他,冯谁回视。 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医生平静的外表下有什么在飞快运转,她干净的眼睛有一瞬的空茫,那是沉浸于思绪中而忘记外界的甚至忘记肉/体的表现。 她要说谎。 冯谁注意到了。 奇怪。 冯谁慢慢靠在椅背上,医生也开了口:“阿拉卡比咖啡豆,很常见的。” 冯谁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医生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拉回来,跳过了冯谁不愿谈论的部分:“你情绪上的低落是从六年前开始的,你愿意谈一下当时的事情或者感受吗?” “我……”冯谁张了张嘴,半晌后自嘲一笑,“抱歉啊医生,我想说来着,专门跑过来,就是想找人好好倾诉一下,可真到了这种时候,怎么也说不出口……” “没关系的。”医生柔柔一笑,“你能来求助,就已经很棒了。先前也说过,我们出于职业素养,你在这里说的任何事,原则上我们都会保密,不会告诉第三人。这个心理咨询活动是由政府财政支持,完全合规正式,你不用有后顾之忧。” “嗯,我知道。”冯谁又喝了口咖啡,站起身,“下次吧,抱歉耽误您时间了。” 医生有些错愕:“冯先生……” 冯谁推门出去。 街上的热浪扑面而来,喧嚣的人声混着汽车声,给人以真实世界的感触。 冯谁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差一点,就没忍住对人全盘托出。 他慢慢往前走,拿出手机。 鼻尖还萦绕着咖啡的气味,一股茉莉、水蜜桃和不知名的茶叶味。 和昨天在广场上喝到的一模一样。 他在搜索栏键入关键词,出来的结果第一条是巴拿马翡翠庄园瑰夏,冯谁皱了皱眉,换了个购物软件,输入“翡翠庄园”。 搜索结果中,咖啡豆的价格一千多一磅,单位是美金。 冯谁盯着单价,叹了口气,贵成这样,就是想买回来对比一下也不行了。 大概是自己天马行空的妄想吧,果然是病得不轻。 他收了手机。 停职很快过去,冯谁回去上班,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经理脸色,经理对他跟以前没什么差别,他好歹松了口气——工作算是保住了。 午休时有人提起心理咨询:“我大姨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的,人好端端地进去,出来肿着两个眼睛,但听我大姨夫说,这些天精神明显比过去要好些,以前她总郁郁寡欢的,动不动就发呆,要是没人在身边,能在一个地方坐一天。” 冯谁吃饭的动作顿了下。 “那看起来还是有用哈。” “是挺有用的,正常咨询一小时六百呢!谁有那闲钱。” “哎你这么说我也想去看看,上班上得我怨气冲天的。” “你那要看法师……” 窗外雨势转大,沙沙的雨声渐渐淹没了谈话声,冯谁很快吃完。 食堂有免费提供给员工的自助咖啡,鬼使神差地,冯谁接了一杯。 没什么特殊的香气,普普通通的平价咖啡味,冯谁摇了摇头,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他一口喝完咖啡。 下班时,雨势仍不见收敛。 冯谁打车半天打不上,最后索性作罢,直接走进雨里。 酒店离最近的地铁口有五百米距离,冯谁只走出不到十步,浑身就被浇透。 雨幕和腾起的雾气遮住了视线,冯谁双手插兜,趁着没人看见,踩水坑里的积水玩。 身后响起喇叭声。 冯谁立刻走出水坑,往旁边让了让。 车开得很慢,没有溅起积水,冯谁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荡,直到又一声刺耳的鸣笛响起。 他懒洋洋地转头,带着几分不好惹的警告,和后座的赵知与对上视线。 冯谁脚步停住。 一直龟速行使的迈巴赫也停了下来。 冰凉的水珠从天幕落下,重重砸在冯谁身上。 雨中的世界不可思议地明亮,空气里混合着一股泥土的腥气和冷冰冰的雨水味。 世界被隔绝在外,冯谁目之所及,只有赵知与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两人无声地对视片刻,赵知与开了口,声音带着点过度吸烟后的沙哑:“上来,顺路送你。”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想赵知与想得夜不能寐,居然给他撞上这样好的机会,两个人坐在封闭的车厢,他一转头就能看到赵知与俊美的脸,闻到赵知与身上的气味。 走上前,拉开车门,坐上去,趁赵知与还没反悔。 冯谁的脚步却纹丝不动。 他在想什么? 原来他是这么恬不知耻,这么痴心妄想。 雨水从脸颊滑落,现在的自己一定很狼狈吧,而赵知与衣着齐整,领带系得端端正正,头发一丝不乱。 冯谁勾了勾嘴角:“不用了,不顺路。” 想了想,他又加上一句:“谢谢少爷。” 赵知与面无表情盯着他,目光中蕴含的情绪委实复杂得可怕,冯谁再次直面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赵知与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一眼就能看穿的傻子了。 “让司机先送你。”赵知与坚持,“衣衫不整地,像什么样子。” 冯谁低头,身上全湿了,西裤和衬衫紧贴着身体,胸前甚至隐隐现出两个红点。 他脑子一下子宕机,他刚才就是这幅样子跟赵知与说话? 冯谁抬起头,尽量显得轻松不在意:“我只是个普通人,没那么多观众。” “冯先生毕竟做过我的保镖,这幅样子只会让我丢脸。” “是吗?”冯谁微微一笑,灵魂已经离体,只剩躯壳的本能反应,“赵先生也做过我的雇主,赵先生曾经的样子,也没多让我长脸。” 话出口,冯谁就后悔了。 赵知与动了,倾身过来,似要打开车门。 大概要揍他一顿吧,冯谁想,他怎么能吐出那么恶毒的话,赵知与要揍他的话,他还是不要还手的好,毕竟他自己也想揍自己。 就在这时,又一声喇叭在另一边响起。 李就从降下的车窗探出脑袋大吼:“上车!给你打一百个电话了!” 赵知与在看到李就的那一刻停下了动作,慢慢收回了手。 雨大得几乎连成水幕,赵知与的眼睛在水幕后时隐时现,眼里似乎蕴含了什么,又似乎只是一无所有的平静。 赵知与转过头直视前方,侧脸冷硬疏离,车窗升起,迈巴赫无声驶离。 冯谁捋了把头发,上了李就副驾。 “你傻站着干嘛呢?”李就嫌弃地扔了条毛巾给他。 冯谁用毛巾按住脑袋:“就儿,我好不容易盼来的艳遇,被你那一嗓子吼没了。” “艳遇?刚才那车上是美女吗?这这这……你是不是准备上她车来着?哎呀你说这怎么弄得,主要是雨太大了我也没看清楚……” 冯谁靠着椅背,叹了口气:“你赔我一场美梦。” 李就真的不安起来:“哎都怪我这眼睛……”他突然眼前一亮,“要不我带着你去追,说不定能赶上呢。” 冯谁捋下毛巾看他,慢慢笑了:“开玩笑的,走吧。” 李就见他笑了才松口气:“害,我以为真坏了你好事!你说你单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有兴致了,你说那艳遇是谁啊?酒店客人吗?这个会不会违反什么规定……” 李就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冯谁目光空茫地投向前边雾气笼罩的城市。 他为什么拒绝了? 他怎么会拒绝?明明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以后一辈子都不会有了。 他是真的病了,所以脑子不清楚,一时异想天开,一时又冲动不顾后果,如果时间重来,他要在赵知与让他上车的那一刻,就立刻拉开车门坐上去,趁着对方没反应过来,一把抱住温香软玉,大不了挨顿揍,可余生就有可以回味的时刻了,最好趁赵知与挣扎不得的时候,强行亲一口…… 第76章 冯谁猛地一巴掌拍在脑门。 “你咋了?”李就转头问他。 “就儿。” “嗯?” “我越来越猥琐了。” “……”李就认真思考了一下,“男人发情的时候是这样的,说明那车上的美女是你真爱。” “就儿。” “嗯?” “你真聪明。” “那是。” 晚上,暴雨倾盆,冯谁走进了社区的心理咨询室。 推开门的那刻,暖黄的灯光泻进走廊,神采奕奕的女医生仿佛永远不会离开似地,转头柔和一笑,笑容中带着无与伦比的真诚与和蔼。 冯谁看了眼手表,八点钟。 深夜八点,免费的公益心理咨询居然还有人值班,对方恰好是自己几天前交谈过、颇有好感的女医生。 怎么想,都觉得透露着十足的古怪。 但古怪的也有可能是自己,毕竟他病得厉害,对现实的把握大概失去了其准确度,在他看起来古怪甚至诡异的场景,说不定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现实。 冯谁于是扼住心中的怀疑,走了进去。 “我需要帮助。”冯谁对医生说。 第54章 “具体是一种什么感受呢?” “淤泥。”冯谁斟酌着字句,沙发柔软得让人陷进去,室内弥漫着一股好闻的花香,“像是沼泽的淤泥,我在沼泽里,想要上岸,却怎么也拔不起沉甸甸的双腿,我想呼喊求助,可身边人如常地跟我说着话,谁也没注意到我身处不见天日的沼泽,沉闷、呼吸不过来、恶心感……” 医生刷刷记录着,眼中的真诚不似作伪,真心实意地共情着冯谁的痛苦:“你知道吗?你能感觉并描述出这种感受,已经走在治愈的路上了,就算身处不断下陷的沼泽,我也能感觉到你强烈的求生欲望。” 医生又循循善诱地引导冯谁说出更多感受和症状,但小心地避开导致这一切的源头事件,大概察觉到冯谁的防御,她并不急于让冯谁袒露所有。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九点,医生看了眼手表,在冯谁面前放下一杯热气腾腾的花茶:“今天先到这儿吧。” 冯谁喝了口茶,很香,但没有熟悉的感觉。 “三个建议。”医生比了个手势,“如果不愿意吃药的话,只能先从这方面调整。” “好。”冯谁端坐,认真地聆听。 “第一,如果那种感受再次袭来,在纸上写下你想对一些人、一些事说的话,写完可以撕掉或者扔了,不必保存。” “好。”冯谁点头。 “第二,不管六年前导致你抑郁的事情是什么,从现在开始,不再回想。” 茶水的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手心,大雨敲打屋顶,冯谁皱了皱眉:“这个,是能控制的吗?” “知道冥想吗?”医生问。 “了解一点。” “跟冥想一样,不用想着控制,当回忆出现在脑海时,察觉到它的出现,然后把注意力慢慢拉回到当下在做的事,比如呼吸。” 冯谁试了一下:“但是……如果它反复出现呢?” 医生心有成竹,微微一笑:“那就一次次拉回来就好。” 冯谁还是有点怀疑:“这个拉回,到底有什么用呢?” “这涉及到神经科学理论中的神经可塑性,大概来说,就是你的每次回想痛苦的回忆,你的神经通路就会通电,相当于回想一次,就加强一次这个通路,于是陷入痛苦慢慢变得容易且平常,但如果你不再回想,不再理会,熟悉的神经通道就难以保持连接,痛苦对你的影响就会慢慢淡去。” “那回忆呢?”冯谁问,“回忆也会随着痛苦淡去吗?” 医生怔了一下:“这也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三点。 “相比心里总是想着痛苦的往事,我希望你今后能更多地想一些开心的、快乐的事情,想那些能成为养料滋养心灵,能作为支柱支撑人生的愉悦的东西。” 养料。 支柱。 冯谁在心中默念两个词语,有些茫然无措。 医生看着他的反应,面容变得严肃了一些:“这样的事情,是有的吧?” 冯谁陷入回忆,目光躲闪。 “这样,我们现在列出三件事,三件曾让你觉得开心的事情,不管有多小,哪怕只是那天的天气很好,让你觉得愉悦,也可以算在里边。”医生柔声引导。 回忆中的瘴气和鬼影褪去,一些片段变得鲜明。 “有的。”冯谁感到一阵振奋。 “是什么呢?”医生微笑期待看着他。 冯谁张了张口,却又感觉阻塞,愧疚和痛苦的荆棘缠绕而上,也许那根本算不上…… 医生敏锐地指出:“不要想其他,那里没有前因后果,没有道德法律,只有纯粹的,作为记忆的美好和愉悦。” 只是记忆而已吗? 如果只是记忆…… “曾经有人……”冯谁有些艰难开口,在医生含笑鼓励的注视下慢慢说下去,“有人给我读了童话。” 他有些赧然地看了眼医生,对方并未嘲笑和轻视,反而轻轻点头。 这种不被评判的包容让他感到一阵放松。 “那是第一次有人给我讲故事。”冯谁说,“我真的挺开心的。” 第一件事顺利出口,接下来就轻松很多。 “有一次,我和……”冯谁顿了一下,“我和一个朋友,在雨中骑马,牵手。” 他耳朵有些热,飞快抬眼看了下对面,医生专注地听着,嘴角弯起一个善意的弧度。 冯谁放下心,仿佛再次回到六年前的雨天,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坪,马蹄铁踩进积水里的吱嘎声,和风拂面的微微凉意,还有赵知与手心的滚烫温度。 沉寂昏暗的沼泽仿佛漏进了一线天光,沉闷压抑的心脏变轻了些许。 养料和支柱。 医生是对的。 冯谁深吸一口气:“第三件……” 他垂落视线:“我和珍视的人,曾经相拥而眠,哪怕后来分开了,我也觉得没有遗憾。” 他抬头笑了笑:“都是很小的小事。” “不,那是很重要的事情。”医生说,“你看,曾经的你,也被人好好地爱着呢。” 冯谁睁大了眼睛,脸上一下子火烧火燎,有些语无伦次:“怎么会……不可能,看得出来吗?只是……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医生脸上展开沉静的笑意:“感受是相向的,比如从心理学上说,孩子天生就爱父母,但有的孩子长大了会讨厌父母,为什么呢?其实是因为他们的父母也讨厌他们。感受隐藏着未经察觉的事实。反过来说,你从这三件事上感受到愉悦和幸福,你珍视那个给你讲故事、与你牵手、和你相拥的人,正说明着,对方也同样珍视着你。” 结束时,冯谁有些不好意思地再次问医生:“真的会保密吗?我是说,这毕竟是公益性质的,没收费……” “请放心。”医生严肃道,“即便是这场公益活动的发起者,我也不会向他透露谈话内容,这是我身为医生的职业道德和自我要求。” 冯谁听着有些怪,但还是明白了主要意思,于是放心地点了点头。 “阿谁!快来!二楼有游客要讲解……你干嘛呢?” 冯谁睁开眼睛,站起身,往画廊二楼走去:“吸收营养呢。” “……”李就推了下眼镜,“刚才笑得很猥琐。” “……我以后控制一下。” 二楼需要讲解的游客是一对外国夫妇,确认对方能听懂中文后,冯谁开始向他们介绍墙上的画。 大部分讲解词是提前背好的,所以换谁讲解都一样,但唯有这幅画,李就每次都会安排冯谁。 周末参观的人很多,很快二楼就围绕着冯谁聚集了一小堆人,有游客拿出手机录像。 “抱歉。”冯谁停下来,“这里禁止录像的。” 对方道了歉,有些遗憾地放下手机。 十几分钟后讲解结束,响起一片掌声。 “为什么只有这只羊跟其他人不一样呢?”外国男人提出疑问,“是有什么寓意或象征吗?” 冯谁怔了一下,转身看向墙上的油画,苍翠的森林,碧绿的草地,小男孩和长着人脸的动物们,毛发雪白的山羊。 他转过身,微笑道:“我想其中并不包含任何寓意或是象征,大家请看……” 冯谁隔空指了指画上人物的分布:“构图是基础的s形,男孩和小动物们的分布位置是本就构思好的,但山羊却是临时加上去的。 “它是闯入者、是外来客,它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片奇迹森林。” “恕我直言,这是否带了您的主观感受和个人猜测呢?”外国男人问。 “是的吧。”冯谁笑了下,“毕竟审美和感受都是主观的。” “这样的不和谐因素是刻意为之吗?画家想藉此表达什么呢?” 第77章 冯谁看着油画,时间如颜料般稀释模糊,那个橘黄色的黄昏里白衣少年的剪影仿佛还残留在视网膜上。 “我想……”冯谁郑重开口,“与其说画家藉此表达什么,倒不如说山羊向我们传达了,关于画家的什么。” 外国男人眼里浮现赞许:“您是否认为它的出现,表达了画家本人也未曾捕捉到的潜意识?” “潜意识吗?”冯谁笑了笑,“是的吧。” 二楼游客不知何时都聚集到这里,一双双眼睛专注地看着冯谁,等待着他的解读。 这场景着实有些荒诞,赵知与知道他的画阴差阳错流落到李就的画廊,又让冯谁借此赚取每周三百块的兼职费吗? 冯先生毕竟做过我的保镖,这幅样子只会让我丢脸。 你跟个保安计较什么。 冯先生,好久不见。 赵知与的声音重重叠叠,周而复始,铺天盖地,冯谁定了定心神,三百块呢,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 “我想,山羊之所以只是山羊,大概因为画家也认为它不属于那里,它与那片森林,与作为主角的男孩的世界格格不入,即便画作捕捉到了他们在一起的瞬间,可其后隐藏的却是必然而然、无可奈何、心知肚明的分离,突兀短暂的相聚,反倒给沉于水下的注定的分离以重量,反之亦是如此。” 话音落下,四下一片安静。 冯谁微笑道:“以上是本人的讲解,我是导览员7号,结束参观时请大家给我一个好评。周末参观本画廊,大家也可以随时找我,谢谢。” “你现在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李就在冯谁跟前放下一杯咖啡,“刚才好几个游客专门去前台表扬7号导览员,还有人要你联系方式哦。” “男的女的?”冯谁吹了吹咖啡。 “啊?”李就没反应过来。 “要我联系方式的,男的女的?” “……”李就推了下眼镜,“男女都有,不是……你最近真想开了啊?” “你不是说我猥琐吗?”冯谁小心抿了口咖啡,“我也深以为然,但猥琐大叔要是还有点吸引力,那也算是个安慰。” “……”李就哭笑不得,“我开玩笑的,还记着呢。” “不猥琐吗?”冯谁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一点都不,帅得不要不要的。” “真帅?” “包的。” 冯谁开心了点,又喝了口咖啡,皱了皱眉:“你这什么便宜豆子?” “不便宜啊!好几百呢!” 冯谁眨了眨眼睛:“哦。” 李就也喝了口咖啡,环视了一圈人来人往的画廊,有些感慨:“真没想到啊!六年前咱们都算是社会边缘人吧,现在我居然开了个画廊,你奶奶病也治好了,不用刀尖舔血了。” 冯谁笑了:“不但开了画廊,还跟白富美女友感情甚笃,钱绰绰有余,名声也是水涨船高,卖假画制假.钞什么的,简直像别的什么人的人生。” “那不是走投无路嘛。”李就叹息一声,“人在困境时真的容易想岔,幸好你拉住了我。” “技术还在的吧?造假?”冯谁问。 “那是,一比一仿真,虽然只在脑子里演示过。” “忘了吧。”冯谁说。 李就动作一顿:“……好。” 李就看了看冯谁,欲言又止。 “说。”冯谁皱眉啜了口咖啡,头也没抬。 “……你还好吧?这个月情绪不太对劲啊,发生了什么吗?” 冯谁下意识要否认,却在话语出口时哽住。 咖啡的雾气熏热了眼睛。 冯谁讲解赵知与油画时翻涌的情绪,再次涨潮一样席卷而来。 “我……”冯谁有些艰难地开了口,“我见到他了。” 李就先是疑惑,继而表情严肃起来:“你说赵知与?” 冯谁深吸一口气:“是。” 仅仅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胸口就一阵难受。 李就起身走过来,坐到了冯谁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现在不傻了,在我们酒店谈生意,挺像回事。”冯谁说。 李就没说话,重重抓了抓他肩膀。 “他叫我冯先生。” 冯谁笑了一下:“以前的事大概还记得吧,可能有点嫌弃。” “你别这么想……” 冯谁摇了摇头:“是我的错,但重来一遍我还是会那样选,我就是那样的人,就算那时他潜意识里知道我们不会长久,最终却是我导致的分开。” 李就皱着脸,不知道怎么安慰冯谁。 “就儿。” “嗯?” “我算是咎由自取吧?” 李就叹了口气,重重拍了他两下。 过了一会儿,冯谁坐直身体,深呼吸几次:“多愁善感了,抱歉啊。” “道啥歉?有什么就该说出来。” “嗯,说出来好过多了。”冯谁笑了笑,“我继续去工作了,记得好评要给奖金。” “知道知道,掉钱眼里了你。” 冯谁笑着起身,目光不经意一扫,突然整个人顿住。 隔着人来人往,楼梯盆栽旁站着个一动不动的高大男人。 赵知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又不知看了这里多久,但在冯谁目光与他接触时,他没什么表情地转身离开了。 冯谁下意识勾起的嘴角慢慢放下。 李就瞠目结舌:“咦,我没看错吧……那个人,哎那个人是赵……” “我去下卫生间。”冯谁丢下一句,跟上了赵知与离开的方向。 一楼雕塑展览区人不多,冯谁很快看到了赵知与的身影,与一个衣着考究的白人男性一起,用法语交流着。 “这家画廊很不错吧?”白男说,“我不经意发现的,还没被同行盯上,老板眼光毒辣,品味也有种剑走偏锋的大胆。” “还行,专门来一趟倒是没必要。” “赵,你既然有这方面的布局,难道不该亲力亲为吗?” 赵知与轻叹一声:“明明是你想趁机看展,别拉上我了。” “刚才你看的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白男有些心虚,转移了话题。 冯谁的脚步轻了些,石膏雕像在阳光下唯美静谧,却不及赵知与侧脸轮廓精致。 赵知与的法语腔调与记忆中别无二致,一种磁性低沉的性感:“怎么会呢?” “你看他看得很专注。” “他长得不错。” 白男笑了笑,语气带上了暧昧:“那个男人很漂亮啊,是你的口味吧?” 赵知与俯身看一座莫里哀雕像,又换了个角度观察其神态和结构,随口道: “老了点,我还是喜欢同龄的。” “你去哪了?”李就看着返回的冯谁问,“脸色不太好。” “有吗?”冯谁摸了摸脸,“可能看到前任太激动了吧。” “……”李就钦佩,“你有时候真的坦诚得让人猝不及防。” 冯谁笑了笑:“有活吗?前任虽然让我激动,但还是搞钱要紧。” “有,就刚才有个外国男的,看起来挺有钱的,需要会法语的讲解员。” “……”冯谁慢慢吸了口气,“换一个。” “咋了?”李就不解,“专业对口啊。” 冯谁薅了把头发:“我那自学的撇脚口音,太丢人了,换一个。” 李就多看了冯谁两眼,合上登记册:“没了。” 冯谁愣了一会儿:“那我先走了。” 李就看了眼大厅,压低声音:“赵知与在诶,话说他怎么会来这里,难道我们画廊被网红打卡太多次火了吗……重点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你真的不……” “不。”冯谁斩钉截铁。 李就看着他。 冯谁按了按太阳穴:“看到前任太难过了,我现在能提前下班疗会伤吗?” “你这么一说,跟开玩笑似地,倒让我放心了不少。”李就说。 冯谁笑笑:“走了。” 在购物广场路边停下时,冯谁脑子里有一瞬空白。 他环顾四周,休息日里人潮拥挤,到处是带着小孩的家长和无忧无虑的学生。 他看了眼手心,又看了看身下的摩托车。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上一秒在哪来着?好像是李就的画廊,他在那里兼职赚钱。 中间的记忆好像被人齐齐整整地切断,取走,塞进另一个空间,消失得干脆利落。 冯谁出了一身冷汗。 他就是以这种梦游一样的状态开车来到这里的吗? 但为什么偏偏在这停下? 冯谁下意识抬头,购物商场外墙的大屏上播放着广告。 冯谁把注意力拉回,放到呼吸上,眼望屏幕上的广告,慢慢找回现实的实感。 广告从巧克力切换到智能手机,然后出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 赵知与、陆名。 第78章 冯谁呆愣着看着那两个名字。 出现幻觉了吗? 他深呼吸几次,集中精神去看。 大屏幕换成了护肤品的广告。 冯谁抬头盯着,广告又换了几次,时间过去十多分钟,赵知与和陆名的名字再次出现。 冯谁心一下子紧绷,眼睛死死盯着上边,外墙反射的日光带来一阵刺痛。 联合康健集团独子赵知与,与x城豪门接班人陆名联姻,世纪婚盟,共谱华章。 短短一行字,没有配图,没有冗余的杂言,只停留了不到十秒,就淹没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快节奏广告里。 冯谁慢慢垂下视线,拿出手机。 置顶的森湖科技公众号里没有这条消息,冯谁又往下翻,赵家集团,陆名家的公司,豪门娱乐八卦,西海晚报…… 太阳斜了点,直直落在身上,腋下沁出汗水,冰凉的汗,冷得人打了寒颤。 冯谁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条不起眼的官方消息,这回要内容详细许多,甚至附上照片。 照片里的赵知与跟陆名都穿正装,并肩而立,一样的身高体型,一个精致冷淡,一个多情含笑。 冯谁把整篇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三遍。 额上出了汗,太阳炙烤得一边脸火热,他抹了把汗水,慢慢呼出一口气。 他把照片保存,收了手机。 老方不在家,到家后冯谁洗了澡,弄了吃的,然后坐在沙发上等待。 期间李就打来电话,问冯谁有没有事。 “我可能搞砸了。”李就跟他说。 “什么?” 李就有些难以启齿:“是这样的,你回去后没多久,赵知与也准备离开,我就大着胆子上前跟他打了个招呼,说……说你想请他吃饭,问他方不方便。” 冯谁捂住脑门,声音沙哑:“你比我还要猝不及防啊。” 李就沉默了,冯谁笑了笑:“下次别这么突兀了,整得人多尴尬啊。” “你不问我结果吗?” 冯谁看着天花板:“就儿,咱俩这么多年兄弟,我知道你一心为我好,要真有什么好结果,你打电话来的第一句话就说了。”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地,我看你那个样子,就冲动了……” “没事。”冯谁安慰他。 “阿谁。” “嗯?” “你要不忘了他,跟别人处处试一下。” “好啊。” “……”李就叹了口气,语气有些不忿,“他只是冷冰冰看了我一眼,连拒绝都没有就走了,再怎么说你们也是旧相识,就算……” 门吱呀打开,冯谁看了眼:“老方回来了,回头再跟你说。” “啊,好。那什么,你还好吗?我晚上可以过来。” “别,大周末的,陪女朋友吧。” “今天回得挺早。”老方跟他说。 “嗯。” 老方放下购物袋:“饿吗?现在做饭?” “不急。”冯谁揽着老方的肩膀,“跟你说个事。” “啥事啊?这么正式的?”老方坐在沙发上,“你谈对象了?” 冯谁笑了下:“上次不是说给我介绍吗?” “你不是说看不上吗?” “我说的是以后再说。” 老方翻了个白眼,又突然反应过来:“你……” 冯谁点点头:“我相亲。” 第55章 “哎!这感情好!”老方大喜过望,使劲一拍手。 门外传来一声钝响。 两人齐齐看向门口,冯谁走了过去,隔着防盗门看了眼楼道,又打开门走出去看了看。 “哎!这可真是……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我,我这就跟隔壁栋的婶通个气,你说你小子怎么就想通了……”老方跟了过来,扫了两眼后把冯谁往屋里拉,“估计是楼上的狗……哎你说你这是老天爷保佑啊,今天是相亲,明天是不是能给你介绍个女……” “别。”冯谁打断她。 老方看了他片刻,难掩失望,但很快又雀跃起来:“男的也好,男的也行!反正作伴嘛,只要人品好,不拘男女老少的。” 咖啡馆很安静,端上来的咖啡尝起来比李就画廊的豆子还要次一些,却要六十多一杯,冯谁叹了口气喝完。 他看了眼手表,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相亲对象还不见踪影,冯谁又要了杯柠檬水,想着要不问下老方什么情况。 玻璃门被推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甚至都没有环顾一圈,目标明确地径直走向冯谁这边,走路姿势气势汹汹地带着风,砰一声坐在冯谁对面。 冯谁慢慢放下杯子。 男人长相清秀,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收拾得整齐干净,身上衣裳应该是精心搭配过,看起来赏心悦目。 但他的表情却透着一股,刚刚单枪匹马从黑.道窝点杀出来的不自然的亢奋,以及面对追杀的过度警惕。 他盯着冯谁,抓住桌沿的双手青筋暴起。 店员走上来:“请问要喝点什么?” 男人充耳未闻,只是慢慢放下手,靠在了沙发背上。 店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冯谁,冯谁说:“拿铁,热的,半糖。” 店员记下离开,男人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冯谁。 场景怪异,冯谁没相过亲,不知道相亲是不是都这样让人浑身不适。 冯谁:“你还好吗?” 男人:“我没看上你。” 两人同时开口。 安静了一会儿,冯谁说:“哦。” 对方是个白领,自己学历不高,工作也说不上体面,年纪又大了,看不上挺正常。 店员端来咖啡,放到男人面前。 男人看了眼,突然一把端起杯子仰头大口喝了起来。 “烫啊!”冯谁喊。 男人捂嘴一阵呛咳,杯盘翻倒,咖啡沿着桌子流到地上。 店员忙过来收拾,冯谁一边道歉一边帮忙,店里不多的客人都被这动静吸引,齐齐望向这边。 收拾好后,冯谁叹了口气,拿纸巾慢慢擦着弄脏的手指。 “我没看上你。”男人再次重复,“相亲不作数,请你以后不要骚扰我!” 冯谁目瞪口呆。 他连对方名字和电话都不知道,怎么就骚扰上了? 听说天生的gay里偏女性化的一方会比较柔弱,冯谁想,也许是自己看起来不像好人,吓着人家了。 他调整了下心情,尽量无害地保证:“好,你放心。” 对方听到这句,慢慢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放了下来,他朝冯谁点点头,起身离开。 冯谁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男人被毒蛇咬了似地,猛地甩开冯谁的手,惊恐万状:“别碰我!你别想陷害我!!!” 他声音尖锐高昂,二人一下子成了焦点,年轻的店员怯怯地看过来,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冯谁叹了口气,有些头疼,这已经不是柔弱了。 他按捺住心底的不快和烦躁,尽量不激怒眼前这受惊小鹿似的男人。 他回忆了下男人的名字,老方说过,但他已经忘了,连认真记过没有都不好说。 “先生,我只是想让你a一下咖啡钱。”冯谁说。 男人怔了一下,警惕怀疑地看了冯谁片刻,掏出钱包扔了张百元大钞在桌上,逃命似地仓惶离开。 按照老方设想,两人先认识一下,然后一起吃个饭,再看个电影,一套下来怎么也要一天的时间。 现在中午都不到,要是这时候回去了,又得费力解释一番。 解释很累,说话很累,连走在路上都累得不行。 冯谁在喷泉广场边的树荫下坐了下来。 没事做,他拿出手机,无意识地点进看了很多遍的官方消息,从头刷到尾,点开图片,退出,再重复。 等发现自己一直无意识看同一个界面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冯谁想到曾经看到的电视节目,说是本该生长在广阔野外的动物们,如果被圈养起来,面对狭小的领地和单调乏味的生活,会出现刻板行为,也就是重复做同一个动作。 “我可能刻板了。”冯谁对医生说,“你觉得去旅游会有用吗?” 医生微微一笑,令人心生愉悦的善意微笑:“刻板这个词,一般用在动物行为上,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冯谁犹豫了下,说了最近的情况。 “也就是说,你经常出现发呆和重复单调动作的行为。”医生表情严肃了些。 “是。” “持续多久了?” 冯谁想了一下:“最近一个月比较严重。” 医生拧起秀气的眉毛:“真的不考虑吃药吗?” “不了。”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会抗拒药物吗?是担心副作用?还是别的。” 冯谁沉默了一会:“以前的工作经常会受伤,后来就有些排斥药物。” 第79章 医生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下去,她合上笔记本,双手交叠搭在膝上。 冯谁见状郑重起来。 “我们已经做过五次咨询了。”医生微笑道,“我能感觉到你是个坚韧、勇敢又富有责任感的人,但不会轻易对人敞开心扉。如果你抗拒药物治疗,又不愿谈论过往的创伤事件和感受,我们的交谈只能起到一个安慰的作用。” 医生把笔记本打开,竖着放在两人中间的茶几上,在后边放下钢笔。 “如果说常规的心理治疗是打开你的心扉,找到症结,然后一起解开,那么你的心——” 她指了指钢笔:“被一圈高耸的城墙围住,我哪怕带着千军万马,投石云梯,也只能被徒劳地拦在高墙之外,我能触及的,只是掉落的城墙碎石和烟尘。” 冯谁沉默了一会儿:“抱歉。” “不用道歉。”医生微笑道,“那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这份防御也许在你人生的某个时间段保护过你,所以城墙历经岁月才会坚不可摧,因为你一直在加固它。当然,你不用向我敞开,我相信那样的时机还没到来,但是能否尝试向自己敞开呢?” “向……自己敞开?” “看一看你的心,看看让你痛苦的是什么,能不能做点什么,去减轻那种痛苦呢?” “我……好像,没有办法做什么。” “没关系的,我们不用一下子跨越山海,只需要走出一小步就行。” “这所谓的一小步……” “让你痛苦的是什么?” “……愧疚……” “找到那个人,那件事,表达你愧疚的感受。”医生动作利索地拿起笔记本,露出后边的钢笔,“哪怕只是在心里。” 回去的路上,冯谁一直思考着旅游和城墙。 他和老方住的是老小区,就几栋楼,管理有些混乱,外边横七竖八地停着车。 冯谁找了个空位停下摩托,突然瞥见旁边的一辆宾利。 近两年这片郊区发展得很快,多了许多拆迁户,小区周围偶尔出现豪车,冯谁已经见怪不怪。 他欣赏了一会儿宾利,心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这块拆迁,为了给老方治病,存款都用光了,现在靠着他的工资虽然也能过得不错,但谁嫌钱多呢。 天上滚过轰隆的雷鸣,冯谁抬头,乌云聚集,要下雨了。 他进了小区。 没有电梯,楼道狭窄陡峭,石灰剥落的墙上挂满了灰尘和污渍,各种开锁、装网甚至阳痿、不孕不育、美女上门的小广告触目皆是。 冯谁一口气上了八楼。 防盗门缝隙里透出暖黄的光晕,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下表情,打开门: “我回来了。” 客厅里的交谈声戛然而止,老方站起身大着嗓门:“给你打几个电话都不接!发的消息看到了没?哎不是叫你买酒和饮料吗?你这一天天的带着手机又不看消息……” 老方絮絮叨叨地数落他,声音时远时近,眼前的世界好像扭曲了,他听到自己瞬间停跳又猛地擂响的心脏。 客厅的餐桌边,昏黄光晕洒下,赵知与穿着白衬衫闲适坐着,静静地看着他。 “听到了吗?”老方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家里酒没了。” 冯谁看了看老方,老方的脸清晰又真实,声音孔武有力,不是他的幻觉。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奶奶。”赵知与的声音传过来,“我开车呢,不能喝酒。” “哦,这样啊,那喝饮料,家里还有嘞……大谁你招呼小与,跟你说家里来客人了让你早点回来,就知道躲懒!” 老方走进厨房,关上门,不一会儿抽油烟机轰鸣着响起。 客厅里变得很安静,安静得有些不真实。 冯谁走到桌边,坐下。 赵知与没看他,垂头看着面前的茶杯。 杯子底下厚厚一层泡过的茶叶,超市买的,亏得赵知与养尊处优惯了,也喝得下去。 冯谁又起身,找到热水瓶,折返回来给赵知与的杯子添水。 赵知与看了他一眼,礼貌地扶着杯身。 冯谁动作顿住:“手拿开。” 赵知与没动,冯谁叹了口气:“会烫到。” 赵知与看着添了水的茶杯,握在手里没喝。 冯谁拿出手机,有几个老方的未接来电,他又点开微信。 【你知道我碰到谁了?】 【小与。】 【就是那个,你之前的那个少爷,还记得吗?怪俊的孩子,还跟小时候一个样儿。】 【商场碰到的,咋这么巧!他帮我提东西,要送我回来,这怎么好意思,你说这小孩也忒心好,这么多年了还记着我呢】 【我留他吃饭,你快回来招呼客人。】 …… 冯谁收了手机,斟酌开口:“抱歉,老方不知道情况,你要是忙可以先走,我会跟她说的。” 赵知与放下了茶杯,水大概太烫了,他指头红得有点不正常。 “认识路吗?要我送你……” “我饿了。”赵知与说。 “附近有个商场……” “你在逐客吗?” 冯谁噎了一下:“粗茶淡饭,怕你吃不惯。” 赵知与看着他:“偶尔吃还好。” 冯谁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以为以后都不会再见到赵知与了,但偏偏就这么巧,这人又被老方给拉到家里来。 赵知与瞥了眼他的手腕:“表旧了。” 冯谁不解其意,看了一眼,整个人都僵住。 他腕上戴的还是六年前赵知与送的劳力士水鬼。 他心思千回百转,最后一脸呆滞。 这下他在赵知与眼里,除了让他丢脸,还要添上一条爱慕虚荣了。 冯谁“唔”了一声,耸耸肩:“挺多年了,二手也卖不出去。” 赵知与移开视线,没有说话。 厨房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客厅里一片死寂的安静,冯谁盯着虚空,又开始想刻板和城墙。 城墙屹立了那么多年,会不会刻板? “听奶奶说你今天相亲去了。”赵知与突然说。 冯谁的神游被迫中止,花了点时间理解赵知与话中含义:“啊。” “顺利吗?” 冯谁想到那篇看了无数遍的订婚消息:“顺利啊。” 赵知与沉默了一会儿:“对方看上你了?” 这句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带着善意,冯谁翻译了一下: 你这样的人,也有人看得上? 他想起那个紧张过度,不知姓名的男人,在背后说他看上了自己,是不是多少有点对不住人家? 冯谁无奈道:“没看上啊。” 赵知与哼了一声。 冯谁又翻译了一下:果然如此。 他感觉自己在赵知与面前,真的难堪又狼狈,想拿什么撑个场子,环顾一圈却是孑然一身。 他有点想要逃开,不想赵知与看到自己这么落魄的一面。 但说到底,那只是自己的感受,现在的赵知与根本就不在乎他这种小人物。 “相亲嘛,这次不行就下次,没看上挺正常的。”冯谁无所谓地说。 赵知与看着他,眼神晦暗莫测,像是嘲讽,又像是真心实意地好奇:“下次?” 怎么?他不配有下次吗?冯谁心中腾起一股怒气,憋屈又羞恼:“是啊,多看看才能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像你跟陆名定死了,都没选择的空间。” “陆名?”赵知与问。 冯谁笑了笑:“我那些相亲对象是比不上陆名,毕竟我也不是什么有钱人,但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品味,我觉得挺满意的?” “你满意哪?” “长得不错。” “你眼睛没问题?” “视力好得很。” “那就是恋丑癖了。” 冯谁胸膛起伏,一股郁气萦绕不去,脑子轰一声变得空白,恶毒的话于是脱口而出:“总比喜欢傻子好。” 说完他愣住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他停了下来,闭了闭眼,嗓音沙哑道:“对不起,我最近精神有点不正常,你多担待。” 赵知与看着他,脸色很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也许对一个底层小人物的嘲笑并不放在眼里。 饭菜很快好了,桌上赵知与和老方相谈甚欢,似是故友重逢,有说不完的话。 “奶奶,您手艺真好,以前开过饭馆吗?” “哎哟!你这小孩嘴咋恁甜?我哪开过饭馆,就摆过摊。” “那吃过您摊子的客人可真幸福,我以前怎么就没这运气。” “哎哟我的乖孙……” 老方被哄得眉开眼笑,冯谁却是如坐针毡,食之无味。 老方看赵知与越看越喜欢,再看臊眉耷眼的冯谁,就没忍住数落:“你学学人家小与,你看人家嘴多甜,多会说话,你再看看你,八棍子打不出个闷屁!” 第80章 冯谁无奈:“我学,我好好学。” 老方翻了个白眼,又转头给赵知与夹菜。 赵知与礼貌地接了,吃相优雅,又引起老方对冯谁新一轮的嘲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饭桌上热热闹闹,冯谁闷头干饭。 “……那是怎么治好的?”老方问。 赵知与安静下来。 冯谁抬起头,回想了一下他俩之前的话,神色严肃起来。 老方在问赵知与是怎么治好智力障碍的。 这种问题太隐私了,明显越了界,赵知与修养好,面上没显露什么,但心里估计已经不快了。 “老方,你分寸……” “做了两次开颅手术。”赵知与云淡风轻地开了口。 冯谁手一抖,差点抓不住碗。 “配合催眠治疗,有好转后再外接脑机。” 老方好奇问:“脑机是个什么东西?电脑吗?” 赵知与笑了笑:“可以这样理解。” 冯谁脑子嗡嗡直响,盯着赵知与,说不出一个字。 “电脑咋治这个嘞?高科技吗?”老方浑然不知,继续问。 赵知与笑了笑:“相当于在体外接了另一个机械大脑,可以帮忙增强神经电信号,辅助大脑计算,对不正常的神经结构进行干预和重塑。” 老方听得一知半解,上下看了看赵知与,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接个机器啊?那不怪疼的?那得多大啊,不沉吗?” 赵知与安静了一会,放下碗筷,侧对老方捋起而后的头发:“挺小的,不沉,也不怎么疼。” 赵知与耳后有一小块没有头发,红肿的皮肤上趴着一只小巧的金属蜘蛛,纤细的蛛腿扎进皮肉,能看到下面鼓胀的青筋和淤血。 冯谁感觉浑身的血液寸寸冰封,金属蜘蛛反射着灯光,流转着冰冷的光芒。 胃里一阵翻搅,冯谁捂住嘴,猛地站起身冲到卫生间。 外边响起老方的大呼小叫,冯谁抵住门,趴在马桶上哇一声吐了出来。 几分钟后,他按下冲水,慢慢起身。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大概呕吐刺激了泪腺,脸上横七竖八的泪痕。 冯谁低头拘了把水,狠狠搓洗着脸。 “嗯,是我们公司研发的,目前市面上没有大范围应用,不过已经拿到了专利,技术方面没问题……” 出去时,赵知与在跟老方说话,听到声音停下,看了过来。 冯谁走到桌子前,坐下。 三个人谁都没说话,气氛有些古怪。 冯谁机械地往嘴里送着米饭,后半程赵知与跟老方说了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说,他半点不知道。 吃完饭,老方收拾桌子,赵知与正要帮忙,冯谁对他说:“走吧,我送你。” 老方嚷嚷:“哪有刚吃完饭就……” 冯谁看了老方一眼,老方没了声音。 “走吧。”冯谁拿起赵知与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赵知与看了他一会儿,跟在他后面出门。 刚进楼道,一声雷鸣轰然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老方追了过来:“哎!这么大的雨怎么走?!淋湿了咋办?” 冯谁看着窗外连成一片的雨幕。 赵知与过了一会儿才说:“没事,我用外套挡挡,回去再给伤口消个毒吃点药就行。” 伤口。 两个字仿佛带了重量,一条血淋淋的豁口出现在冯谁视野里。 “走吧。”赵知与越过冯谁,“我赶时间,今天谢谢奶奶的招待。” 冯谁抓住他的手。 赵知与停下,没有回头,维持了那个动作好一会儿才转身,不辩喜怒地看了眼抓住他手腕的手,又抬头看冯谁。 冯谁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松开手。 “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冯谁低头说,“在这住一晚吧。” 第56章 赵知与洗完澡出来,身上穿的是冯谁的睡衣。 衣服是新的,洗过但没穿过,赵知与穿在身上,手脚都露出一截,胸肌那块绷得紧紧的。 冯谁移开眼睛,指了指房间:“你睡我屋,床单被套我刚换过。” 赵知与擦着头发,头也没抬:“我不睡生人房间。” “……那睡客厅沙发,我去收拾一下。” 赵知与抬眼,定定望着他:“你让客人睡沙发?” 冯谁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叫人打地铺。 赵知与放下毛巾,往冯谁屋子里走:“一起睡。” 冯谁愣了片刻,恍恍惚惚进屋,不太明白其中的逻辑,赵知与看他站在门口不动,扯了扯嘴角:“我订婚了,有未婚妻的。” 赵知与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冯谁抿了抿唇,片刻后从另一边上了床。 雨还在下,关了灯的室内一片昏暗,只有窗帘缝隙里露进来一点远处路灯昏黄的光。 床是一米五的,冯谁跟赵知与各自占着一边床沿,中间空旷得还能再躺两个人。 赵知与睡觉姿势端正,没什么声音,似乎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冯谁闭着眼,每一根神经都无比敏感,黑暗中,另一个人压着床垫的重量,身上的气味、体温和呼吸的声音在感官中放大了无数倍。 如今的赵知与虽然成熟冷峻,但对于人性的复杂还是有失洞察。 冯谁当然知道,赵知与不会对他有什么想法。 但他有啊。 他本来就喜欢赵知与,自打再见后更是忍不住日思夜想,如今心上人就躺在身边,他根本忍不住心猿意马。 他有些好笑,明明在看到赵知与和陆名联姻消息后,那几天里心痛得近乎麻痹。 明明知道赵知与如今根本瞧不上他,甚至连讨厌怨恨也不屑。 可居然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悸动。 他慢慢转头。 阴影勾勒出赵知与优越的骨相,高耸的鼻梁下,两片嘴唇花瓣一样丰润。 冯谁静静地看着。 “你声音太大了。”赵知与猝不及防开了口。 两片唇瓣一开一合,声音慢了一拍传进了冯谁耳中。 冯谁愣了一下,自己发出了什么声音吗? “翻来覆去的,吵得我睡不着。”赵知与说。 冯谁本来就没怎么大动,这下整个人都僵住,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赵知与没了声音,似乎重新睡了过去。 冯谁的脖子扭得有点酸,但还是维持着扭头看向赵知与的姿势,屋里这么黑,赵知与应该不知道自己在看他。 几分钟后,赵知与再次开口:“这床不干净吗?一点都不舒服。” “干净的,床单被套都是新换的。” “是吗?”赵知与似乎不信,“多少人睡过啊?” 冯谁有些茫然:“就我自己,老方有她的房间。” 赵知与不说话了。 这个点还能去哪里买套新的三件套回来,但是就算买回来了,新的也得洗一遍晾干了才能用。 “你一直看我干什么?”赵知与突然问。 冯谁心脏一下子提起,慢慢转正了脑袋,干巴巴道:“没看。” 赵知与不置可否,再次安静下来。 雷声从天的这边滚到那边,世界上所有声音都淹没其中。 冯谁望着昏暗中的天花板,耳朵捕捉着赵知与平缓的呼吸。 寂静中,他脑海里回想起医生的话。 他想起赵知与耳后一小片剃光的头发,红肿的头皮上趴着一只金属蜘蛛,金属细丝没入下面的血肉。 他想象白得一尘不染的手术室,被切开的脑袋,昏睡苍白的赵知与,触目的血。 这样想着,那些心猿意马突然偃旗息鼓。 “少爷。”冯谁轻声喊。 赵知与没回应,大概已经睡着了。 “就算知道你现在不在乎,但我还是想跟你道个歉。”冯谁说。 “道什么歉?”赵知与声音响起,清醒又平稳。 冯谁放松下来的心情又瞬间紧绷。 “道什么歉?”赵知与嗓音平缓,重复问了一句。 冯谁深吸一口气:“关于以前的事,也许你现在根本不在意了,或许早忘了,但我还是想说,那是我的错,是我一个人的错,是我的城墙……我的弱点,我这个人的自私、傲慢和怀疑导致的,那时的你很好,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你自始至终没有做错过什么,只是运气不太好,遇上的是我而已。” 冯谁说完,却并没有觉得心中的愧疚减退,反而因为诉之言语,那份愧疚变得愈加清晰鲜明。 赵知与没说话,大概他不需要这份道歉,大概曾经的事在他心中无足轻重。 “做吗?”赵知与突然开口。 “……做什么?” 赵知与动了,偏过头看他,黑暗中的视线如有实质。 “做.爱。”赵知与说。 冯谁有一瞬怀疑自己的听力。 “借口天气留我,假装无意抓我的手,要睡一张床,偷偷看我,又说这些话……”赵知与说,“你不是在勾引我吗?” 第81章 冯谁眼神直愣愣地盯着黑暗和光影的分割线,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然后他认真反思了一下。 难道他真的在无意勾引赵知与?毕竟他心里确实对赵知与存着见不得人的心思。 但赵知与以为他的道歉只是勾引的手段。 “不了。”冯谁说。 “年纪大了,性.欲也减退了吗?”赵知与问,“还是你喜欢欲擒故纵。” 冯谁再次意识到,自己在赵知与眼里,是何等无足轻重又难堪卑劣。 “我没有那样想。”冯谁为自己辩解,“我年纪是大了,但身体还算健康。” “是吗?”赵知与笑了,“身体健康的人,一般见了我勾勾手指就会扑上来,不论男女。” 冯谁闭上眼睛,驱逐贸然闯入脑海的赵知与和男男女女的画面。 “我技术很好的,反正以后大概不会有交集了,不如算作为相识一场的纪念。” “技术很好吗?”冯谁笑了笑,呼吸都在颤抖。 “是呢,试过的人都说好。”赵知与的手伸了过来,虚虚搭在冯谁肩上,只挨着一点点,“但我还没上过年纪大的保安。” 冯谁翻了个身,赵知与的手滑落在床单上。 “不做。”冯谁说。 “怎么?”赵知与说,“为谁守身如玉呢。” 冯谁想说自己没对象,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半晌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响起。 “你脏。”冯谁说,“我嫌弃。” 身后好半天没了动静。 雨声洗刷着世界,沙沙,沙沙沙,被赵知与指尖触到的一小块皮肤火热滚烫,冯谁控制不住地想到赵知与跟相貌姣好,年轻识趣的男女在床上翻滚的画面,想到赵知与也会跟别人肢体交缠,干净的眼里布满欲色,丰润的红唇吻上陌生的肌肤,性感的喘息声落在别人耳里,结实的双臂紧紧搂着…… 指甲扣进床单,刺痛换不来一点清醒。 “我脏?”赵知与反问,“你很干净吗?当初一边勾引我,一边跟姘头去酒店开房。我跟人上床,好歹一段时间只跟一个,哪比得上你玩得花。” 冯谁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赵知与说的姘头是李就。 他想说清楚,却又沉默了下来。 李就吗?李就还是大学生呢,一表人才,又是搞艺术的,有钱又有文化,不是可以撑起一点自己掉落的自尊吗? 在赵知与跟别人巫山云雨时,自己只能寂寞枯槁地一天天老去,谁也看不上他,除了当年受了骗的单纯小傻子。 冯谁没注意到他的想法越来越偏激,全然没了顾忌,也来不及考虑是否对得起好友,他胸口尖锐地刺疼,只想在赵知与面前挣到一点点自尊,显得不那么狼狈。 冯谁勾了勾嘴角:“那我也只跟李就一个。” 惊雷炸响,雨又下得密集了起来,雨水敲打着窗户,像混乱崩溃的弦音。 “我听说他有女朋友。”赵知与说,“你们怎么偷情的?在哪儿?没被发现过吗?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个人道德感这么低下?” “我跟你厮混的时候——”冯谁盯着窗帘缝隙时不时亮起的白色闪电,“你也有未婚夫。” “所以你喜欢的就是这种背德感?这种见不了光的刺激?” “是啊,我喜欢得很。” 雨珠撞击着玻璃,像是溺水之人的求救。 身后床垫下陷,赵知与突然起身,冯谁转头,还未看清什么就被按住肩膀,紧接着一具火热庞大的身躯压在了他身上。 他愣了一下,开始挣扎。 赵知与不说话,抓住他的手腕按在头顶,用身体压制他的反抗:“不是喜欢吗?我有婚约,你有姘头,咱俩来一炮,难道不刺激吗?” 昏暗中赵知与的眼睛亮得吓人,其中不含任何感情,只有冷冰冰赤裸裸的欲望,冯谁挣开一只手,去推他的肩膀:“你发情了去找鸭子,我没心情陪你玩!” “没心情?那一开始别勾引人。”赵知与冷笑,“你以为我是从前那个言听计从的傻子,你以为如今耍我,不需要付出代价吗?” 赵知与把他的上衣推了起来堆在脖子上,目光落在他胸口,看了一会儿俯身下来,冯谁一使劲挣开双手,两条腿还被压制着,他下意识就想甩赵知与一巴掌,却又被记忆中的恐惧生生拖拽着。 赵知与凑近了,似是要亲他胸口。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赵知与也是这样跟别人调情吗?那张他曾经舍不得亲吻的唇,又吻过多少人的身体? 冯谁腰腹用力,掀翻赵知与,赵知与朝一边倒去,脑袋磕在木质床头发出一声闷响。 冯谁心中一惊,忙要去查看,赵知与捂着额头看了过来。 一道闪电照亮了世界,顷刻间也照亮了赵知与眼里的冷意,那是如终年不化的冰川一样的彻彻底底的冰冷,赵知与甚至不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因为其中不含有温度与情绪,甚至连欲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冯谁伸出去的手猛然顿住,眼前人只是披着赵知与的皮囊,却并非赵知与本人。 是他亲手造就的这个陌生人,可事实赤裸地呈现在眼前时,他却无法接受。 曾经的赵知与就算蛮不讲理,就算耍小孩脾气,就算赌气冷战,也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你走吧。”冯谁沙哑着开口。 “我走?”赵知与问。 “我讨厌你。”冯谁说。 赵知与不在意地一笑:“是吗?不是早就开始了吗?不是一开始就讨厌我吗?早在当年我们还没搞到一起的时候。” “是啊。”冯谁看着他,眼睛刺痛又模糊,“也许当初我们搞到一起,只是因为我太讨厌你了,想报复你而已。” 喉咙里涌上血气,冯谁却觉得痛快。 赵知与要跟陆名结婚了,赵知与眼里根本没他,他却不可救药地痴迷着赵知与。 这不公平。 就算他心中有愧,就算他曾经错得一塌糊涂,可这不公平,他病得快要死了,为什么还要困在过去,为什么还要考虑别人?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他的傻子少爷早就死了,那个事事以他为先,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的赵知与早就被他亲手扼杀了。 他痛苦了这么多年,被折磨了这么多年,赵知与早就往前走,迎接新的人生了,就算他错了,凭什么要他一个人困在原地? 冯谁双手举起脱了上衣:“不走的话就做吧,不是说以后都不会有交集了吗?这算什么呢?告别炮吗?都是男人,喜欢讨厌的也不影响快感吧?” 赵知与看着他,没动。 冯谁膝行过去,双手勾着赵知与脖子:“是我勾引你,你不知道吧?其实我每天都在肖想你……” 他探身拿过床头柜的手机,点开壁纸怼到赵知与跟前:“看清楚了吗?你的照片,我每晚看着这个自己用手来着,有时候我跟李就干的时候,就把它放一边……” 啪! 赵知与甩了他一耳光。 冯谁脸偏过去,额发遮住眼睛。 手机被打落在地,屏幕闪了闪,黑了下来。 冯谁舌尖顶了顶口腔内侧,赵知与劲真大啊,半边脸先是麻了,然后火辣辣地疼。 赵知与只是仗着自己舍不得对他动手,冯谁想,倒是忘了从前他们甜蜜时,他只是受了一点伤,他就哭得昏天黑地。 回不去了。 冯谁勾唇笑了一下:“宝贝,你长得这么带劲,你越打我只会越兴奋。” 冯谁感觉到面上滚烫湿润,理智的弦早就弹飞,暴雨包围了世界,也裹住了他所有的思考。 他凑了上去,掐住赵知与脖子不让人动弹,要亲赵知与。 赵知与偏过脸,冯谁亲在了他头发上。 冯谁伸手捉着赵知与下巴,往自己这边掰了过来,昏暗中两人气息缠绕在一起,一股熟悉久违的香味,冯谁看了看他嘴唇,凑上去,赵知与再次偏头。 冯谁两次亲了个空,不自觉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捧腹的趣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知与推开他,缓慢但坚定,沉默而抗拒。 然后下床,穿鞋,绕到另一边,捡起地上冯谁脱下的上衣,从冯谁脑袋上套下去,抓着他手臂帮他穿上了。 冯谁木偶一样任由他摆弄,只仰头看赵知与低垂的眉眼。 赵知与拿起椅子上自己的衣服,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冯谁跪在床上,听到外边一阵窸窣声响后,防盗门发出阖上的声音。 赵知与走了。 冯谁发了会呆,抹了把脸,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他闭上眼睛。 一切都结束了。 第57章 冯谁继续上班,夜晚去酒吧兼职唱歌,周末在李就的画廊做讲解。 生活恢复到原来模样。 他再没有见过赵知与。 第82章 中间心理医生给他打过好几次电话,要求他按时去就诊,冯谁本来觉得自己似乎好了些,已经不需要再做心理咨询,但一则医生坚持,二则反正是免费的,他也就抽空去了。 “你的病情更严重了。”医生严肃地看着他。 “有吗?”冯谁有点怀疑,喝了口咖啡,“我倒是觉得好了不少,最近经常感觉精力充沛,心情也很不错。” “是不是话也多了,脑子里念头也多了,自我感觉良好?” “是啊,你怎么知道?”冯谁钦佩道,“不愧是专业的。” 医生叹了口气,严肃看着冯谁:“转双相了,现在必须要吃药控制。” 吃药之后的感觉很奇怪,脑子木木的,既不太抑郁,也不会太兴奋,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冯谁其实怀疑医生多少有些郑重其事,但吃了药也不怎么影响日常生活,特别是想起赵知与,没从前那么心如刀割,他便不再排斥。 这天下了班跟李就约着吃饭,李就瞧了他好几眼:“你最近是不是不太对劲?” “有吗?我觉得自己状态挺好。” “我刚才说了什么?” “……”冯谁认真回想了一下,李就刚才有说什么吗? 李就叹了口气:“怎么魂不守舍的?” 冯谁没太在意:“工作太累了吧。” 李就有点担心,又问了几句,被冯谁敷衍过去。 “对了,下个月有个艺术家晚宴,锦星多出一张请帖,你要不要去散散心?” “艺术家晚宴?我去干嘛?” “包了整个游轮办的,除了聚会拍卖还有吃喝玩乐,你负责吃和玩就行。” 游轮两个字像是开关,打开一段不能触碰的记忆,冯谁皱了皱眉:“不去。” 李就有些遗憾:“好吧,看路线会在西海市停半天,我还说到时候咱俩上岸去看看过去的地儿。” “西海市?” “对啊。” 赵家本家就在西海,赵知与回去了吗? 手机铃声响起,冯谁看了眼,是个陌生号码,他按掉:“下个月什么时候?” “二十号。” 冯谁想了下,那天刚好是周末,倒是没事。 赵知与来东海市只是谈生意吗? 铃声又响,还是那个陌生号,冯谁按掉,李就看了眼:“是不是找你有事?” “保险推销吧,不理就行。” 可就算他去了西海市,以他如今的身份,难道还能见到赵知与不成?更何况当初还有人盯上了他,离开西海也是有这个顾忌。 铃声再次响起,冯谁皱眉接了起来:“喂,你好。” 对面没说话。 “保险吗?”李就问,冯谁左手夹菜,等了两秒后不耐烦正要挂断,对面开了口。 “冯谁。” 冯谁夹菜的动作顿住,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毛玻璃撤去,声音色彩气味都变得鲜明。 他喉结蠕动了两下:“是我。” 对面又没了声音。 冯谁放下夹菜的手,每根神经都紧绷着,捕捉着对面的声音。 李就用口型问他:“谁啊?” “你说请我吃饭,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 冯谁茫然眨了眨眼睛,他说过要请赵知与吃饭吗?脑子转得很慢,心里这么想,居然也说了出来:“我没说过。” 说完他就后悔了,拼命想着怎么补救:“我,我是说……” “你姘头说你想请我吃饭。”赵知与的声音带着股冷冰冰的刻薄,“你们耍我?” “没,没有。”冯谁看着桌对面的李就,回忆一点点复苏,“其实……” “上次送奶奶回家,怎么也算帮你忙了吧?礼尚往来,你请我吃饭。” 冯谁立马道:“好。” “吃完咱俩互不相欠,就算还清了人情。” 冯谁雀跃的心情一下子低落:“好……” 他打起精神:“你什么时候方便?想吃什么?我先定一下餐厅……” “现在。”赵知与没等他说完就打断,报了个地名,“你马上过来。” 冯谁望着桌上已经动筷的饭菜:“现在吗?但是我……” “还想拖到什么时候?”赵知与冷笑一声,“我忙得很,没时间等你慢慢磨蹭,早吃完早了结。” “知道了。”冯谁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下来,“我现在就来。” “怎么了?”李就问。 “抱歉。”冯谁站起身,“工作上有点事,先走了,下次请你。” 冯谁往外走,手机还举在耳边,因为赵知与没说话也没挂断。 冯谁有些紧张,斟酌着该说什么,赵知与突然一声不吭挂掉了。 这里离家不远,他先回了趟家,从卧室里找出银行卡。 主业的工资都交给老方了,这张卡里是他兼职的钱,平时没什么花销,几年下来积攒了不少。 冯谁看了眼,刚好是十万。 他又翻了翻抽屉,找到还没存进去的纸币,一起带上。 赵知与发给他的地点也在郊区,餐厅很安静,天花板上的音响流淌出舒缓的钢琴曲,侍者将冯谁引进去。 冯谁在赵知与对面坐下,赵知与今天穿的是套黑色缎面西装,端端正正地打着红色波点领带,头发向后梳,露出整张冲击力极强的脸。 赵知与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专注盯着墙上挂的油画。 侍者呈上菜单,赵知与只扫了一眼,随便点了几样。 只剩两人时,赵知与既不开口,也不看他,一个月没见,赵知与瘦了很多,眼下两团淤青,因为皮肤白显得更加明显。 “最近工作很辛苦吗?” 赵知与抬眼看了他一会儿,眼里情绪像汹涌变换的汛期河流,然后再次转开视线:“关你什么事?” 冯谁闭了嘴。 食物陆续上来,赵知与拿起刀叉,自顾自吃着。 沉默笼罩两人,只能听见刀叉和餐盘碰撞的声音,冯谁眼望着雪白的桌布,思考着说些什么,又觉得每句话都像越界。 “换了人吃不下吗?”赵知与突然说。 冯谁抬起头,好一会儿没理解赵知与话里的意思,只能答道:“胃口不太好。” 赵知与放下刀叉,往后靠进椅子里,取出烟咬在嘴里,似乎想起了这个场合不适合吸烟,皱了皱眉又拿下。 冯谁看着他动作熟稔地取烟,修长两指夹住,笼着火机打火又撤开,皱了眉:“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赵知与掀起眼皮看着他,冯谁以为又会得到一句关你什么事,或者越界的警告,但赵知与只是看着他,而后说:“六年前。” 冯谁愣住,心里一痛。 “别误会,跟你没关系。”赵知与说,“成年男人抽烟挺正常的。” “别抽了吧。”冯谁说,“对身体不好。” 赵知与修长的手指玩着烟,碾弄,松开,碾弄,靠在椅背上看着冯谁。 冯谁看了眼他面前没怎么动的食物:“怎么不多吃点?不饿吗?” “难吃死了。”赵知与说,“你选的什么破地方。” “……”餐厅是赵知与选的,冯谁叹了口气。 赵知与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倒没觉得不自在:“你那么穷,总不能让你在五星级酒店请我吃饭。” “你想的话……” “说到底你就觉得跟我吃饭也不是什么大事,随便敷衍一下就行了,我定了餐厅你也不反驳,钱留着请你姘头吃大餐。” 冯谁再度叹气,按了按眉心:“我带了钱,你要是不满意这里,我们换一家。” “多少钱?”赵知与问。 “……”冯谁反应了几秒,“十万多。” “十几万?具体多少?” 冯谁计算了一下:“十万两千五百四十五。” 赵知与看不出是不是不高兴了,冯谁想着他金贵,普通的东西可能真吃不惯:“要不我们……” “你跟李就吃饭,吃多少钱的?” 冯谁想起不久前没吃完的快餐:“两个人八十。” 赵知与拿起刀叉,继续吃饭。 冯谁搞不清楚他的想法,也不知道接下来要不要换地方。 赵知与没再说话,专心地吃着,看起来是饿了,也不知道午饭什么时候吃的。 冯谁却有些食不知味,想起这是他跟赵知与最后的晚餐,他就想多看一眼赵知与,多跟他说句话,可是赵知与不开口,他不论说什么,都像是越了界,失了分寸。 他跟赵知与现在算什么呢?连旧友都算不上。 “诶?你俩咋在这儿?”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冯谁抬起头,陆名不知何时出现在赵知与身后,搭着他的肩膀:“你们约着吃饭怎么不叫我?” 冯谁的目光落在了陆名中指的戒指上,又移开。 “没看正吃着吗?”赵知与看一眼陆名,“打了招呼就走吧。” 第83章 陆名抬起双手,一副投降的模样:“好好好。” 他又看向冯谁,颇有风情地一笑:“好久不见,冯谁。再见,冯谁。” 陆名往后退,正准备离开,冯谁叫住他:“你吃过了吗?要不要一起?” 铛。银质刀具落在骨瓷盘上,赵知与目光不善地看向冯谁:“你说什么?” 陆名喜笑颜开,从善如流地上前拉开椅子坐下,托着下巴看冯谁:“好啊好啊,我正好饿了。” 赵知与又看向陆名,眉头狠狠跳了一下:“你说什么?” “哎,不要小气嘛,人冯谁亲口邀请我共进晚餐,又不是我死皮赖脸……” 陆名笑嘻嘻地跟赵知与说着话,冯谁慢慢呼出一口气,陆名在,赵知与说不定不会那么沉默,一顿饭也能吃得久点。 陆名看了看菜单,跟侍者讨论点什么,几分钟下来,最后指着冯谁说:“照他的给我来一份。” 陆名不顾赵知与盯着他的眼神,微笑地看着冯谁:“这是你第一次请我吃饭,我真是太开心了。” 冯谁笑了笑:“味道可能一般……” “怎么会?”陆名的桃花眼眨了眨,“你请的,就是地摊小吃,也比山珍海味更让人期待。” 冯谁看了眼赵知与,赵知与已经恢复了一脸淡漠,面无表情望着别的地方。 “别管他。”陆名笑道,“他最近不顺,火气大得很,对谁都一副臭脸。” 冯谁想问赵知与怎么了,但这个问题同样越界。 他沉默下来。 陆名可以肆无忌惮地吐槽赵知与,知晓赵知与的近况,正说明了他们关系亲密,而赵知与对自己的疏离,陆名对他的客气,也不无昭示着他与他们之间的界限。 冯谁有时候觉得陆名挺厉害的,跟你亲近,让你如沐春风,却又让你清晰地知道他在宣示主权。 可他如今也只能借着陆名,让赵知与在眼前停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后半段陆名一个人吃,时不时跟冯谁玩笑,又跟赵知与斗两句嘴,甚至颇为贴心地抛出个话题,将赵知与和冯谁黏合起来,只是效果不尽如人意就是了。 冯谁和赵知与相对而坐,如果没了陆名,简直像两个陌生人。 结束时,陆名对冯谁笑道:“谢谢你请客,吃了满意的一顿,改天我回请,到时候你可别跟我客气。” 冯谁心不在焉应着,鼓起勇气看了眼赵知与:“我……兼职的酒吧过几天有场演奏会……我想请你去玩,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演奏会吗?”陆名很感兴趣,“你也在里面吗?” “嗯,我是兼职驻唱。”冯谁桌下的手握紧了,“请了一个很厉害的乐队,还有一些有名气的小众音乐人。” 赵知与仍是没什么反应,陆名倒是激动:“哎,光请阿与吗?” 冯谁反应过来:“也邀请你,还有一些别的朋友。” 赵知与看了冯谁一眼。 冯谁看着他,轻声问:“你有空吗?” “什么时候?”陆名颇有兴致地看着冯谁,“我有空。” “这周四。”冯谁说,还是看着赵知与。 陆名问赵知与:“有空的吧?sequoia融资的事不是已经敲定了吗?接下来该歇几天了……” “没空。”赵知与打断陆名,“我学过声乐,不是什么品质的东西都听。” 陆名怪异地看了眼赵知与,想说什么又闭了嘴。 赵知与的拒绝在冯谁意料之中,倒说不上多大打击,只是有些难过。 “嗯,好。” 三人站起,陆名低声跟赵知与说着什么,两人自然而然凑着耳朵,旁若无人的亲密模样,跟尖刺一样戳痛了冯谁的眼睛。 冯谁想,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拿什么跟陆名比?他为什么还不死心? 赵知与跟陆名边说边准备离开。 “知与。”冯谁叫他。 低语声停下,陆名转头诧异地看向冯谁。 赵知与停在原地没动,仍背对冯谁,看那背影不知道是不耐烦还是无所谓,坚固冷硬得像高耸的城墙。 冯谁对他背影笑了笑,声音艰涩缓慢:“珍重。” 结账时才发现三人吃了不到两千块,冯谁想着自己又是揣着银行卡又是拿着现金,有种高射炮打蚊子的喜感。 他自顾自笑了两声,结完账要了小票,走出餐厅。 外边早没了赵知与身影,冯谁在夜风里发了会呆,摸出烟盒咬了根烟在嘴里。 老方得病后他就戒了烟,这些年也没复吸,但烦躁时还是习惯咬着没点着的烟获取一点安慰。 此时此刻,冯谁真希望这根烟是点着的。 他从嘴里取下,拿在手里看了看,对着几米之外的垃圾桶弹了进去。 眼前车流如注,霓虹闪烁,人们行走在夏天的尾声里,叽叽喳喳像行将死去的鸣蝉。 冯谁感觉药物的隔绝作用渐渐消退,世界在崩塌,而他身处其间,心情却意外的地平静。 接下来做什么呢? 上班、兼职、治病,习惯永远见不到赵知与的余生。 不如现在去死吧?如果等待自己的是那样的余生。 一道声音突然在脑海响起。 冯谁愣了会,才发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发了会呆,突然笑了起来。不说还要赡养老方,就说自己一个三十岁的爷们,因为六年前的失恋要死要活,是不是多少有点搞笑了? 这么想着,好像真的挺好笑的,冯谁低头无声笑了一阵,捋了把头发,响亮地吹了声口哨,双手插兜往前走。 留着的小票脱了手,被风卷起来晃荡了两圈,冯谁刚想去抓,那轻飘飘的一小块纸就被风扯远了。 本来想留个纪念的。 冯谁看着飘远的小票,慢慢收回了目光,继续前行。 第58章 日子向前推进,转眼间夏天过去,树梢悄悄变得金黄。 “周末去的吧?”李就问冯谁。 工作日画廊人不多,冯谁跟李就在角落喝着咖啡闲聊。 “游轮吗?”冯谁闻了闻咖啡的香气,“去啊。” 药物让他的痛苦和开心变得同样浅淡,他需要新事物刺激大脑。 “那就好,老实说,那种聚会我也是第一次去,心里挺没底。”李就说。 “锦星不是跟你一起吗?” “她也有自己的事。” 正说着,高跟鞋声靠近,高锦星摇曳生姿地走了过来,微微倾身,笑道:“有人找老板呢。” 李就皱了下眉:“谁啊?有啥事吗?” “不知道,看起来像个助理。”高锦星双手搭在李就肩上,对冯谁笑笑,“那我先把他借走了。” 冯谁笑笑。 他看着李就和高锦星离开的背影,心里有点不舒服。 他能感觉到高锦星并不是很喜欢他。 李就跟高锦星谈了这么些年,感情一天天稳固,高锦星有钱,出身好,如果有跟李就长期在一起的打算,大概不希望他跟冯谁这样的朋友厮混。 冯谁看着远处李就纤长清瘦的身影,在心里考虑,要不要慢慢离李就远点。 阳光穿过玻璃窗洒在身上,暖融融地让人困倦,冯谁打了个哈欠,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 要不去考个大学? 这个念头一出,困意瞬间消散。 现在老方身体健康,他们存款也有一些,自己没什么压力,又正值壮年——正是拼搏的好时候啊! 冯谁的心微微发热。 他拿出手机,开始搜索成人高考,成人大学相关。 “冯哥。”一个工作人员走了过来,“有游客需要讲解,点名让你去呢。” “啊。”冯谁按捺住情绪,收了手机,“几楼的?哪个展厅?” “就二楼那副画,叫什么森林的。” 冯谁愣了一下,工作人员催促:“快去吧,人家等着呢。” 冯谁顿了顿:“我……还是换个人吧。” “怎么了?”工作人员疑惑看了看他,“以前都是你讲的啊?” 冯谁偏过头,眼睫飞快震颤几下:“最近暂时不想讲解那幅画。” “啊?哦。” 工作人员离开后,冯谁又拿出手机,越看越觉得可行。 成人大学学历限制是不能考公考编和进一些大企业,但是能重新去学校读书,毕业后也能进写字楼坐办公室,在冯谁看来已经非常体面了。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没注意到有人气势汹汹地靠近。 手腕突然被抓住,冯谁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整个人被拽了起来,那人拖拽的动作粗暴,茶几在地上摩擦发出的声音,引来安静场馆内几道谴责的目光。 冯谁怒气尚未聚集,就瞬间溃散。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侧脸,任由对方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拖进了卫生间。 咔哒。 门被反锁。 赵知与单手把冯谁按在墙上。 第84章 冯谁慢慢喘着气,微微仰头看着赵知与。 快一个月没见,赵知与眼下青黑比上次还要重,下巴上冒出了点胡茬,即便是这样,那张脸仍旧俊美得惊心动魄。 冯谁任由赵知与按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看着姘头跟他女朋友甜蜜,不好过吧?”好半天,赵知与才开口说。 冯谁看着赵知与两片嘴唇蠕动,叽里咕噜地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但就是好看得不行。 “啊。”他胡乱应了一声。 赵知与目光一下子变得凌厉,眉宇间怒气凝结:“难过得钱也不赚了,真是痴情啊。” 冯谁意识一点点归位,视线移开,又没忍住回来:“没有不赚钱。” “那怎么不做讲解了?没心情吗?” 冯谁脑子一点点转动:“要讲解的是你?” 赵知与看了他半天,缓缓开口:“格格不入,必然而然、无可奈何、心知肚明的分离,突兀短暂的相聚……说得一套一套的,你什么时候学的油画?看得懂吗就侃侃而谈,还是你们这种人,天生脸皮就比常人厚?” 冯谁垂下目光:“我……自学过一点,以前有人跟我说,美好的东西会传递美好的感受,就算看不懂,心灵的震颤也会让人愉悦。”他抬眼看了一下赵知与,“每个人的理解不同,我说的只是我自己的看法。” 赵知与审视他片刻,慢慢松开手,但仍站在他身前,冯谁理了理衬衫领口,赵知与不让开,他就耐心靠着墙等他发泄完情绪。 他没想到还能见到赵知与。 只是这份幸运,就足以让他包容赵知与的所有言行。 “用我的画赚了不少钱吧?”赵知与冷笑一声,“你就是这样利用前男友的?” 前男友三个字灼得冯谁心里一烫,他看向赵知与,突然就觉得赵知与哪怕说着难听话,也让人喜欢得不行。 他的目光一寸寸掠过赵知与的眉锋,长睫,鼻尖,声音变得很轻:“我以后不乱说了,不讲解了。” “是吗?让别的乱七八糟的人胡乱曲解我的画,你就开心了是吧?” 冯谁如果心理状态正常,就能很轻易分辨出来赵知与是在无理取闹,目的只是为了针对他而已,但无奈现在他脑子转不动,又为美色所惑,丧失了大半思考能力,只得苦恼地拧起眉:“没有,我没有那样想。” 有人敲门,木门砰砰砰地震动:“谁在里边反锁了?有人要上厕所啊!” 赵知与理也没理,冯谁看了眼:“我们出去说话……” “谁要跟你说话!”赵知与打断他,恶狠狠地,“别太自以为是。” 冯谁有些难过了,药物也压制不住的难过:“是吗?可是能跟你说话,我还挺开心的,有一阵子没这么开心了。” 赵知与后退了一步,挑了挑眉,清澈的双眼里情绪复杂:“你就是这样勾引人的?李就也是被你这样的甜言蜜语攻陷的吗?” 甜言蜜语?冯谁疑惑,他说了什么? “我没有想勾引你。”冯谁说。 “你最好没有。”赵知与冷哼,“又老又丑又穷,送上门我都不要。” 难过的疆域扩大了些,灵魂离体俯视自己的感觉又来了,冯谁看到自己在难过,因为赵知与的嘲讽而心脏绞痛,又因为这种抽离感,难过和痛苦也减轻不少。 “那我离开。”冯谁听到自己说,“看不到就好了。” “你以为我很想看到你吗?这两个月倒了血霉才走哪碰哪。” 冯谁垂下头,侧着身子准备出去,刚迈出一步,又被赵知与猛地拉回去按在了墙上。 冯谁大概是第一次清晰地看见赵知与发怒,秋水一样的眼眸里漫上血丝,丰润的唇瓣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自己什么样不知道吗?还肖想有女朋友的人,李就把你当什么了,你怎么这么自甘下贱!” 冯谁叹了口气:“其实我跟李就……” “你不觉得自己恶心吗?” 冯谁的嘴巴张了张,慢慢吐出一口气。 视线有点模糊,赵知与嫌恶的表情却清晰无比。 冯谁越过赵知与,看向他身后的镜子,镜子里的男人一脸丧气,受了天大的委屈似地,确实又老又丑。 “恶心吗?”冯谁重复着这个词,直直盯着镜子的反光,“只是你觉得而已。曾经有个喜欢我的小傻子,不管我多老多丑多穷,他都不会觉得恶心。” 冯谁的视线移到赵知与脸上:“你跟他不一样,你不是他。” 有人哐哐砸门,大声吼道:“干嘛呢?公共卫生间反锁是要干嘛呢?还有没有公德心……” 砰! 赵知与一拳砸在了门板上。 门后声音陡然消失。 赵知与目光半寸没动,死死盯着冯谁,在一片安静中突然矮下身。 冯谁眼望虚空,抽离感越来越严重,医生说这个叫解离,并不是个好兆头。 腰间一松,皮带扣发出碰撞的响声,冯谁思绪慢慢收了回来,疑惑地低头。 赵知与跪在他身前,解开了他的裤子。 西裤没了束缚垂落到脚边,冷气凉得冯谁一哆嗦。 他看了一会儿,麻木的脑子开始转动,慢慢理解了收入视野画面的含义。 赵知与扒下了他的内裤。 一股血液直冲天灵盖,眼前景象怪异又惊悚,赵知与要干什么? 冯谁的身体比思维快,伸手去推赵知与,赵知与头也不抬地打开他的手,啪的重重一下。 冯谁还没彻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能看到赵知与蓬松的发顶,然后赵知与靠近。 …… 赵知与起身,仍低垂着脑袋,站了一会儿,转身向洗手台走去。 水龙头拧开,赵知与洗了手,沾着水的手指擦了下嘴角,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冯谁整个人已经分不清想象和现实,全身血液在血管里横冲直撞,脑袋突突地跳动,脸上火烧火燎,四肢酸软,险些撑不住身体。 赵知与抬头,在在镜子里和冯谁对上视线,下一刻两人烫了似的,同时移开目光。 寂静中只能听到水流的声音,还有耳边心脏擂鼓一样的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钟,赵知与转身走过来,仍低垂着脑袋没看冯谁,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细致地帮冯谁擦干净了,又一一给他穿上衣服,系好皮带。 冯谁死死盯着赵知与,一时天旋地转不知今夕何夕,一时又想不顾一切扑上去,禁锢住他,任自己为所欲为。 做完一切,赵知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低头咳了两声,似乎喉咙有些不舒服。 冯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看着赵知与,看着他额前的碎发,看着垂落的眼睫阴影,看他高挺鼻尖上的水痕,和红得不正常的嘴唇。 冯谁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快得近乎异常,感官被无限放大,赵知与身上的气味弥漫在鼻端,一种熟悉的,撩人情怀的风信子花香。 赵知与垂头沉默了一会儿,打开门,转身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地雷、营养液和评论,感恩支持,鞠躬。[粉心] 作者因为收藏太低,只能隔日更了,dbq. 第59章 “诶——不能进吗?” “不好意思先生,进入需要出示邀请函。” 高锦星翻了翻包包,取出一张贺卡大小的精致卡片:“这个吗?” 保安接过查看一遍,检查对比上面的纹理,又举起对着光反复查看。 几分钟后:“是的,这位女士可以进入。” 高锦星有点为难地看了眼李就:“我男朋友跟我一起的,不能通融一下吗?” “抱歉。”保安声音机械,“邀请函一人一张,持有者才能入内。” 李就拿过高锦星手里的卡片看了看,做工挺精致的,用的是纤维素纸和胶印技术,可以看出核心区内聚会举办者的重视程度。 他把邀请函还给高锦星:“你进去吧。” 高锦星无奈:“听说今天会有几件名画交易,还有一些收藏品展出,到时候我给你拍照。” “抱歉女士。”保安一板一眼,“入内需交手机,核心区内禁止拍照录像。” 门禁边两个大托盘,已经放了不少手机。 李就拍了拍高锦星:“没事,你记在心里,回来跟我讲讲就行。” 高锦星叹了口气:“只能这样了。” 高锦星通过安检,交了手机,转身对李就挥挥手,走了进去。 李就看了会她的背影,转身离开。 游轮已经起航,陆地早就消失在视野里,目之所及只有碧蓝起伏的海浪和天际盘旋的海鸟。 李就靠着船舷看了会,见四下里无人,没忍住点了根烟。 说不失望是假的,这种级别的聚会上能出现的都是珍品,他期待了一个月,没想到最后却被拒之门外。 第85章 高锦星能搞到三张请帖,但邀请函却只有一张,自己看似蹭到一个厉害的局,但其实早就因身份被排除在外。 他深吸一口烟,按下失落,心想等下去下面找冯谁,那小子这些天失魂落魄的,也不知道来这里散心会不会好点。 转角传来说话声,李就一惊,左右瞧了瞧想掐灭烟头,却找不到垃圾桶。 这一层是游轮核心区,只接待有邀请函的人,大多非富即贵,而且是圈子里的大人物,冯谁既不想在大佬面前留下个不好印象,也不想给高锦星添麻烦。 一时他竟有些紧张。 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李就一急,想都没想窜进了开着的小门里。 小门狭窄,大概是员工通道,客人不会从这里走。 李就找到了垃圾桶,按灭了烟。 外边的声音也近了,李就松了口气,正想悄无声息离开,突然又顿住。 他听到了赵知与的声音。 赵知与与赵成胤转过拐角,闻到了一股烟味。 他戒烟有一个月了,一点点气味都让嗅觉变得异常敏感。 他想吸烟,想借香烟压住烦躁疲乏,压住自己时刻躁动的念头。 “sequoia可是世界顶级风投,a轮融资给你投了几亿美金,看来这项目还真给你盘活了。” “只是借着家里的名声罢了,sequoia可能更看重赵家的财力和联合康健集团的前景。” “那也得你真有点东西。”赵成胤笑了笑,“太谦虚就是骄傲了啊。” “二叔是对我滤镜太厚了。” “你小子。” 赵知与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赵成胤,脑海里却控制不住地闪过几天前的画面。 插入他头发的手,掌心的厚茧磨蹭着头皮,难耐地推拒。 修长的脖颈透着一层粉,往下延伸到衬衣遮住的地方。 他描摹了无数次的薄唇微微张着,溢出一点克制的喘息…… 赵知与停了下来,喉结滚动了两下,掩饰地看向下边的海面。 赵成胤站在他身边:“集团里的老人,那几个被大哥压制,跟他理念不合的,你倒是跟他们谈得来一些……” “是吗?场面交谈而已,人情世故我还是跟二叔学的。” 他眼珠上翻,忍不住看他的反应,映入眼帘的一幕让他浑身血液沸腾,原来真吃到嘴里和只是在脑海里想象,给人的冲击是如此天差地别,他心尖一颤,想捧上自己的一切去讨好他,他又做了几个深喉,感受到掌心下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栗痉挛…… “权衡掣肘也是二叔教你的,我早就说了,你远比老爷子他们想象得聪明。” “谢二叔。” “谢什么,就是你跟家里一直这样僵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知道,爷爷和爸爸还生我的气,等他们消了气我会找时机服软的。” “这样才对嘛,一家人哪有过不去的坎……” 他含弄吮吸,虔诚无比,那人一阵痉挛地抖动后,他咽了下去。 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睛湿漉漉地蒙着一层水雾,透露出少见的茫然无措,喘息声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此刻却又重如雷鸣,不断在耳边回响。 “哈……哈……哈……” “阿与……阿与,阿与!” 世界陡然回归,海浪轰鸣着震颤耳膜,赵知与稳了稳心神,努力遮住自己的失态:“嗯?” “想什么呢这么走神?” “没什么。”赵知与低头看了看下边,游轮上人不少,下面几层是纯粹吃喝玩乐的,一阵阵乐声和吵闹传来。 “小辈不听话,你爸先不论,一辈子说一不二的老爷子可忍不了多久,听说你又推迟了跟陆家的婚期,前阵子老爷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爷爷身体还好吗?” “放心,医生一直照顾着呢,你也少气他一些,说不定还能活个二三十年。” 赵知与沉默了一会儿:“爸爸说我们家上一辈子的痴情种是二叔。” 赵成胤愣了一下,转头看赵知与:“大哥这么说?” “嗯。” 赵成胤笑了起来:“这都多少年了啊,大哥心里还过不去。” 赵知与转动着中指的订婚戒指:“二叔现在也有忘不掉的人吗?” “怎么说呢。”赵成胤有些感慨,“天各一方,忘不忘已经不重要了。” “没想过去争取吗?” “想过,也做过。” “失败了?” “失败了。” 赵知与看了眼赵成胤:“对不起。” 赵成胤拍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 “二叔不遗憾吗?” 赵成胤抬头,赵知与也跟着去看半空,刺眼的日光在视野里晃出一片炫白,什么都看不到,他思绪一荡,那天的场景又控制不住地闯进脑海,他浑身血液燥热,眼前的世界寸寸坍塌,露出冯谁迷茫垂下的双眼。 赵成胤叹了口气:“遗憾的吧。” 赵知与狠狠闭了闭眼,将思绪拉到眼前的现实:“人带着那么大的遗憾,怎么能若无其事地过完余生呢?” 赵成胤笑了笑:“那就用别的东西去填补。” 赵知与陷入沉思,赵成胤揽着他肩膀:“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赵知与有点犹豫,看了眼会场方向:“我约了东海市药监局的领导……” “放心,他在里边还要玩一阵子。” 赵成胤揽着赵知与从小门进去。 “看什么?”赵知与问。 “填补遗憾的工具。” 甲板泳池里小孩嬉戏打闹,时不时发出一阵尖叫,穿着泳衣的年轻男女像游鱼一样跃进水中,溅起冰凉的水花。 冯谁在遮阳伞下专注地看平板,拒绝了几个没注意到是男是女的搭讪。 成人高考全国统一笔试,时间是每年十月中下旬,距离明年考试刚好一年。 考试科目不多,难度根据过往考生反馈不算大,不脱产也能应对,考上了也不影响工作,倒是比他想象中简单,但自己没有高中毕业证是个问题…… 冯谁专注地看着各种信息,心里一边盘算着费用、学籍、报名、年龄各种事项。 半个小时后,他摘下墨镜,揉了揉眼睛。 陆地已经看不到了,四下环视唯有一望无际的大海,波涛起伏间带来一种诡异的不安感。 冯谁收了东西,往船舱里走。 他想起李就去的集会,听说可以看到一些个人收藏的名画。 冯谁对绘画不怎么感兴趣,当初自学的契机是无意中在李就的画廊里看到那副赵知与的画。 他想到赵知与说他什么都不懂。 思绪只稍稍停留,又不可抑制地滑向一个鲜明混乱的场景。 冯谁掐了掐掌心,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当下,他伸出左手,把五个手指依次看了一遍,指尖的弧度,纹路的分布,血色浅淡……他细致认真地看着这些枯燥无趣的东西,过了几分钟,剧烈的心跳好歹平息下来。 冯谁捋了把头发,自嘲地笑了笑,赵知与要是知道自己时不时肖想他,怕是又要厌恶轻蔑地说上一句恶心。 他耸了耸肩,心想自己又不是什么好人,肖想让自己神魂颠倒的美人也是控制不住的事。 冯谁回忆了一下李就说的楼层,按了电梯按键。 他看着数字变换,脑海中又没忍住出现大门紧闭的卫生间,跪在他脚下的赵知与,仰起的俊美无俦的脸,和灼热滚烫的眼神…… 啪。 冯谁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 真是没救了。 出了电梯,四下里一片安静,远远还能听到下层甲板的喧嚣,冯谁左右看了看,挑了条路往前走。 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批判自己,等回过神来时,他才发现好像迷路了。 这是哪里? 一股没消散完的烟味弥漫在空气里。 冯谁拿出手机,找到李就的对话框,一边低头打字一边往前找着甲板图,海鸥尖叫着盘旋,声音带着股不祥的空灵,海浪在几十米下沉浮涌动,船体突然一晃,冯谁脚下一个不稳往一边倒去。 他眼疾手快抓住船舷,却还是撞到了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乘客。 “对不——” 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赵知与本来准备走,闻言看了他一眼。 “没关系。” 冯谁站直了身体,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在这里?” “约了人谈生意上的事。” 冯谁呆愣愣地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真巧,没想到在这里碰到。” “嗯,我还有事,稍后跟你聊。” 海风以摧枯拉朽之势撕扯着衣裳头发,海鸥凄厉地尖叫着,秋天的日光明晃晃地落下来,安静的过道上却一片湿冷冷地阴寒。 为了考大学的事,冯谁有阵子没吃药了,尽管沼泽一样暗无天日的抑郁卷土重来,但思绪和感知却重新变得清明。 第86章 “阿与。”冯谁说,“有一个月没见了吧咱俩。” 赵知与笑笑,笑容的弧度仿佛精密测量过般准确无误:“大家都忙,见一面也挺不容易的。” 他看了看手表:“待会聊。” 冯谁又退后一步:“嗯,好。” 赵知与朝他点点头离开。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一分钟后安静下来,又再次响起,冯谁恍惚着接了起来,是李就。 李就的声音透着一股恐惧的颤抖:“你在哪?我有事跟你说。” 冯谁盯着赵知与离去的方向:“什么?” 李就似乎在跑动,边喘气边说:“关于赵知与的,我,我看到了不该看的……阿谁,这里不安全!” 话筒里的声音和现实的声音一同出现在耳边,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掰过他的肩膀,李就的脸映入视线。 “我们先下去。”李就拉着他的手往楼梯方向走。 冯谁一动不动,李就抹了把汗,又急又怕,左右看了看:“你怎么了?我有事跟你说,这里不方便。” “我看到赵知与了。”冯谁说。 李就的眼睛睁大,恐惧瞬间布满了整张清秀的脸:“你听我说,你看到的……” 冯谁打断他:“我看到的是假的赵知与。” 海面传来重重的落水声,甲板下一阵尖叫喧哗:“看!鲸鱼!好大啊!” “是座头鲸!” “在哪?!我也要看!” 喧嚣如浪头打来又散去,慢慢变得渺远模糊,日头偏了偏,两人隐没在寂静的阴影里。 “那人长着跟赵知与一模一样的脸。”冯谁盯着身影早就消失的拐角,身上的血似乎已经冷透,“但我第一眼就知道——” “他不是赵知与。” 第60章 房门狭窄,赵成乾落后,让赵知与先进。 “二叔到底要我看什么?女人还是你收藏的画?”赵知与问。 赵成胤没回答,一个人从房间里走出来,赵知与看了一眼,那人刚好也看向他。 那人长着一张和赵知与一模一样的脸。 身高体型,甚至头发衣着,走路姿势,笑容弧度,都别无二致。 赵知与的脚步顿住,长着赵知与脸的男人朝他点点头:“少爷。” 声音竟然也听不出差别。 男人擦过赵知与肩膀,走了出去。 赵知与站在原地。 房间很空旷,正中一张金属手术台,几个黑衣保镖分站在角落,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关得严丝合缝,所有声音都挡在外边。 赵知与看了一会儿,慢慢转过身。 赵成胤微笑看着他。 “原来填补你遗憾的工具是赵家的掌控权。”赵知与声音如常,“而我是最大的阻碍。” “阿与,你不傻了之后,真是聪明得让人心惊。”赵成胤赞叹,“二叔本来不想对你出手的,但你成长得太快了,东海市的生意只是幌子是吧,你背地里运营的影子项目,已经到了能够跟赵家拍板的地步了,你藏得真好,如果不是美敦力公开表示寻求你团队的战略合作和投资意向,他们ceo无意中向我打听,我还真不知道,我那被本家流放的侄子,六年间竟下了这么大一盘棋。” 赵知与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否认。 “让我猜猜下一步是什么?你拉拢集团的中小股东,分化核心管理层,想必还收集了不少大哥过去管理的漏洞,某次收购的隐患,跟监管机构的冲突……这些年的筹谋加起来,足够董事会罢免他的董事长职位重新选举,你的上位也就顺理成章。” 远远传出一点热闹的人声和管乐声,是这层核心区的艺术家聚会,需要持特制的邀请函才能入内。 赵成乾组的局,能进来的都是他的人。 “二叔,那年德国高速的车祸,其实该死的人是我,是吗?” 赵成胤笑了笑。 “阿水是你挑的第一个杀手,但他跟我关系太好了,阿水之所以死,是因为他很可能向我倒戈,泄露你的居心。” “一条贱命而已,你也太把他当人了。” 赵知与久久看着赵成胤,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那个冯谁,这些年我怎么也找不着,是你暗中在保护吧?”赵成胤说,“我原以为你来东海市是遭了老爷子流放,但看你这两年在这边舍不得回家的样子,让我猜猜,冯谁就在这里,是吗?” 赵知与表情没有变化,清澈的眼眸静静凝视赵成乾,仿佛他说的是无关紧要的人。 赵成胤有些把握不准了:“难道不在这儿?” “二叔找个替身,不怕被拆穿吗?” “怎么会呢?你爸这些年一直避着你,过年都不一定回来见你一面,老爷子更是对你失望透顶,你有几年没回老宅了?”赵成胤微笑道,“阿与,你想多了,他们都抛弃你了,就像你妈妈一样。这世上没人真正在乎你,我准备的假货甚至不需要像你十成,根本不会有人看得出来。” 赵知与回头看了眼手术台:“二叔要怎么杀我?” “怎么说得这么可怕?二叔哪里舍得动你。”赵成胤也看向手术台,“只是让你没有痛苦地睡上几年。” “几年之后呢?” “等二叔掌控了赵家,你还是我赵家唯一的少爷。” 赵知与扯了扯衣领,不经意掠过一点小小的凸起:“二叔,爸爸说过你是赵家上一代的情种,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是谁能让游戏人间的二叔折腰。” 赵知与看向赵成胤:“那个人是我妈妈吗?” 赵成胤所有表情都消失,黑洞洞的眼睛不辨情绪地看着赵知与。 “那一场车祸死的该是我,那样你想要的都到手了。”翻倒的车厢和血腥汽油味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濒死的恐惧穿过漫长的岁月,再次降临在他身上,“我一直都怨恨着妈妈的离开,但实际上她从来没有离开我,她一直子在用另一种方式保护我,妈妈的死让你心怀愧疚,所以我才能平安长大。” “就算是愧疚,几十年下来也消磨得不剩什么了。”赵成胤勾了勾嘴角,“阿与,再见。” 赵成胤转身离开,赵知与喊道:“二叔。” 赵成胤停下脚步,等他的遗言。 “二叔就这么胜券在握吗?” 赵成胤转头:“阿与,没有人会来救你,你生命里所有的光早就熄灭了,我们叔侄是一样的,不过是个无人在意,得不到回应的孤家寡人罢了。” 房门合上,切断视野,一个保镖上前:“少爷,请吧。” “别叫我少爷。”赵知与喃喃。 门外一片寂静,屋里有两个是赵成胤的贴身保镖,另外几个是酒店枪击事件发生后,赵成胤给他新增的保镖。 通往阳台的门上了锁,但全力冲刺下玻璃说不定会碎裂,从阳台跳海再求救,胜算起码多了三成。 赵知与看着眼前壮硕的男人,脑海不合时宜地回想起很多年前的训练室,冯谁从后边抓着他的手,教他拳击的正架姿势。 “手臂连贯流畅屈伸,拳头伸出旋转,同样旋转收回……” 冯谁离他那么近,胸膛蹭着他的后背,呼吸近在咫尺,身上雏菊的香味盈满他的鼻端。 年少的赵知与心猿意马,忍不住看他,看他启合的唇瓣,看他漂亮得近乎清冷的侧脸,他想抱住冯谁,捧着他的脸亲吻,肆意地含着他两片嘴唇品尝,把他压在柔软的地面交缠。 可那个木头一样的人根本看不懂他的渴望,还在傻乎乎地,一本正经地教他怎么出拳。 赵知与闭了闭眼。 “出拳收回是一个流畅的动作。手臂放松,不要想着用力。” 冯谁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 赵知与睁开眼睛,一只脚分开,两手握拳举起。 保镖奇怪地看着他。 “转动髋部,打出去,收回,上步刺拳……” 赵知与深呼吸,电光火石间,他一拳轰在了保镖脸上。 “操!” 保镖被打得踉跄后退。 有用! 赵知与没有停留,抬脚就往阳台方向冲。 但他还没跨出一步,脸上就挨了一下,那一下像雷电一样迅速,他甚至没看得清对方是怎么出拳的,又像一辆货车高速碾过,巨大的重量冲击之下,脑子几秒钟之内变得一片空白。 砰。 赵知与直挺挺地倒地。 “操!”挨了打的保镖抹了把脸,嘶了一声,上前提起赵知与的衣领,三两下把人丢到了手术台上。 白炽灯刺眼炫目,脑子晕乎乎地,胸臆中一股恶心感,赵知与肌肉膨起,拼命反抗,然而压制住他的力量如此沉重巨大,他听到拉长变形的人声,看到人影在眼前乱晃,有人举起针筒,泛着寒光的金属针眼喷射出一小股刺鼻的药水。 到了这种时候,这种无力反抗只能等死的最终时刻,他感到的竟不是恐惧,却是难以抑制的悲伤。 第87章 眼前浮现一张脸,白净清瘦,看起来不近人情,笑的时候又莫名温柔,动人心弦。 害羞时会紧绷着,让人误以为他生了气,看起来混不吝地,其实比谁都绅士善良,不论谁跟他相处久了,都会忍不住被吸引。 温热的液体划过眼角。 赵知与颤抖着眼睫,看着虚空,几不可闻地蠕动着唇瓣,叫了一声: “哥哥。” “所以现在情况是,有个假的赵知与在外面四处游荡,真的被关了起来,唯一的员工通道焊死了,我们进不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就总结,“那个不是赵知与的亲叔叔吗?跟他一家的,他要干什么啊?” 冯谁脸色微微发白,颤抖的手死死扣着桌子,舷窗外,海浪翻涌拍打,他如坠深海。 “他恐怕是要赵知与消失。”冯谁说,“我怀疑过他,但是赵知与相信他,连带着我也打消了怀疑,其实一开始就很明显,我们都被所谓亲情遮蔽了双眼。” “那……怎么办啊现在?我们,我们要报警吗?还是装作不知道。” 冯谁抬眼看他。 李就缩了缩:“那报警,我现在就报警。” “没用,警局有赵成胤的势力。” “那怎么办?” 指甲折断,戳进了肉里,一滴鲜红的血珠子冒了出来。 冯谁收了手,盯着那粒血:“就儿,我要救他。” 李就安静了一会儿:“你怎么救?赵成胤做的是杀人灭口的事,布下的人只多不少;船上都是他的势力,咱们俩两个平头百姓孤立无援地;最重要也是最现实的一点,我们都进不去,那里是核心区,进去要特制的邀请函,手机通信设备都得上交。而且……” 李就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说不定咱们现在商量的时候,赵知与早就……” 冯谁猛地转头看他,目光森冷,李就打了个激灵,吞下了剩余的话。 过了足足一分钟,冯谁才开口:“就儿,我记得你说过,邀请函用的是制作纸币的技术?” “是,材料是纤维纸,用的胶印和光变油墨的防伪技术,都是高科技。” 冯谁看着李就:“你以前做过□□。” “没!我没有!”李就激动起来,“我就是脑子里想想,没动过手!” “我知道。”冯谁站起身,“就儿,你那么聪明,又研究过□□,那个邀请函你也能作出来的吧?” 李就直愣愣看着冯谁,好半天没了声音。 “我,我……”李就舔了舔嘴唇,目光闪烁,“阿谁,我做不了。” 冯谁看着他:“你能做,我知道的。” “阿谁。”李就面上现出了怒意,“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有了现在的生活,我开着一家画廊,有着体面的工作和不错的收入,跟锦星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我好不容易从臭水沟里爬上来了,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吗?你让我做那玩意儿,公然跟赵家作对,赵成胤动动手指就能碾死我!而且这种涉及到商业机密的聚会,我造假进去,不知道会触犯什么法律!最重要的是,就算是最困难的时候,我也只是研究,但从来没有付诸实践,现在一做,警察都知道我会造假了,你让我以后怎么过!我好不容易,费了千辛万苦到手的幸福人生,难道一下子付诸东流怒吗!!?” 冯谁说不出话来,李就狠狠抓了把头发:“我先走了,为了兄弟情意我才冒着丢命的风险躲在那里看了全程,告诉你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李就转身准备离开,冯谁看着他的背影:“就儿。” 李就双手握拳,大口喘着气。 冯谁问他:“你走到这一步,靠的是什么?当初我们几个沦落到社会边缘时,又是什么支撑着你没有逾越那条线?” 李就转头,声音沙哑道:“阿谁,我知道你帮了我不少,我欠你的,以后我一定会还。” “李就!”冯谁喊住他,“我一定要救赵知与,你是唯一能帮我的。” 李就沉默了片刻,突然转身走过来,直直看着冯谁:“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有天赋,上大学时我一边打工赚学费生活费一边上课,我以为自己毕业了,就算成不了毕加索和梵高,起码这辈子也能当个黄宾虹和吴冠中,但你知道现实是什么吗?现实是我就是一坨屎,我是nobody,我是个自以为是的笑话,我甚至连靠画画养活自己都做不到! “没人要我的画,卖不出的就是废纸!那段日子我的确自暴自弃过,我研究□□,至少当我拿着制造的□□时,它足以以假乱真,它不是可以丢开、撕掉、揉成一团的废纸,人人都爱它,人人都承认它的价值。 “可现在不一样了阿谁,我吃了那么多苦,度过了无数个绝望得恨不得一死了之的深夜,现在我熬出头了,有人承认我,我的画能卖出一个好价钱,我过上了梦寐以求的体面生活,我有了身为画家的尊严和自信,阿谁,你知道这些对我意味着什么吗?我怎么能轻易放弃。” “我知道。”冯谁说。 李就摇摇头,声音颤抖:“你不知道。” “你以为你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是高锦星吗?你以为你一旦行差踏错,一切都会跌回原点吗?”冯谁目光如利剑直指李就,“不知道的人是你。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在最艰难的时候都没越过那条线,靠的是你自己。” 李就愣住。 “曾经有人跟我说过,”冯谁缓缓说,这一刻,赵知与的声音仿佛与他重叠,“美好的东西会传递美好的感受,我也许看不懂你的画,但我能感受到那上面有过往的印记,痛苦也罢绝望也罢灰暗也罢,那段经历塑造了你,通过画面打动了感同身受的人,就儿,那是你的力量,如果曾经的我们都生活在地狱里,你抓住了你自己垂下的蛛丝,你自己救了自己。” 李就怔愣看着冯谁,似乎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冯谁深吸一口气,压制住急躁的心情,尽量平稳了语气:“你是我们几个里面最坚强的人,就算在人生最灰暗的时候也从来没想过放弃自己,放弃梦想。但我不一样,我比你们每个人都要软弱,以前我能用老方的病掩饰自己的浑噩,可老方病好了,我才知道自己安于待在地狱,我不信任何人,不信会有人垂下一根蛛丝让我爬到人间,我的心早就在经年累月中变得冰冷。 “可现在我找到了属于我的蛛丝,赵知与就算已经忘记我,就算厌恶我,可他只要存在,就是我的救赎,我从来没有为自己努力过,没有勇敢过,没有相信过,可我想努力一回,想勇敢一回,想相信自己,相信朋友,相信那根摇摇欲坠的蛛丝,我想爬出来,看看你待的地方是怎样的风景。” 李就后退两步,睁大了眼睛看着冯谁,好半天才缓缓摇头:“阿谁,就算我想帮你,救赵知与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制作邀请函起码需要另一张邀请函,需要材料和技术,而且你就算进去了,你怎么知道赵知与到底在哪,你们又怎么逃走,只凭我们两个根本不可能,你不要想了……” 吱呀一声,门突然被打开。 李就猛然收声,两人同时看向门口,李就咽了咽口水,冯谁眯了眯眼,摸到椅子靠背,随时准备拎起来。 过了两秒,门后探出个脑袋,陆名左右看了看,对冯谁一笑:“你在这儿呢,我一通好找。” “你有什么事?”冯谁皱眉,又是急躁又是警惕,“而且你怎么会有我房间的钥匙?” “事情嘛,是我感觉我的未婚妻,也就是阿与啦,说不出来的怪怪的,就想找你确认下。” “至于这个。”陆名拎起钥匙晃了晃,金属发出悦耳的碰撞声,陆名浑不在意,“这艘游轮是我家的呀。” 第61章 冯谁走向核心区大门,在门前停下。 “先生您好,请出示邀请函。” 冯谁看了保安一眼:“什么玩意儿?我是陆名的朋友。” 保安一板一眼:“没有邀请函不能入内,请您见谅。” 冯谁不耐烦啧了一声,抬腕看了眼时间,保安撇了眼他手上的劳力士水鬼:“先生,您应该收到过,是张贺卡大小的特制卡片,印了暗纹的。” “麻烦。”冯谁说了句,但还是取出钱包,打开后却不动,“你们自己找吧,谁知道什么鬼的贺卡什么函。” 保安恭敬地双手接过钱包,一眼看到几张黑卡,神色愈发恭敬。 邀请函被胡乱塞在里边,卷了边,保安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先把钱包整理好了还给冯谁,然后认真地检查起来,又是确认纹理,又是对光看暗纹。 冯谁眼皮抬也没抬,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保安检查了好一会儿,皱眉看了眼冯谁。 冯谁单手插兜,又看了眼时间,云淡风轻的瞥了眼保安。 冯谁听到自己的狂乱的心跳,额头似乎沁出了汗意,那么短的时间里,李就真的能以假乱真吗? 第88章 保安叫了另一个同事,两人走远了些,背对冯谁嘀咕着什么。 冯谁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心除了汗,紧张当然有,更多的是心急如焚,他不知道他们耽误的时间里,他在这里被拦住的每分每秒里,赵知与会经历什么。 “还没到公海,赵成胤应该会有所顾忌,我们还有时间,你别乱了阵脚。”陆名的话在脑海里回响,冯谁稳了稳心神。 现在他该做点什么?质问两个保镖?生气嚷嚷一通? 他是陆名的朋友,受赵成胤邀请来参加这个有门槛,一般人进不来的聚会。 他应该什么都不做。 两个保安商量了一会儿,转身回来。 所有喧嚣都沉寂,皮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啪嗒声变得缓慢又响亮。 冯谁没什么表情,等人终于到了跟前,才屈尊降贵地看了过去,他勾了勾嘴角:“怎么?” 保安安静了几秒,那几秒无声的空白像是核爆之前的平静,冯谁的笑容大概是僵硬的,但曾经有人说过,他就是臭着脸也漂亮得不行。 “没什么。”保安说,“请进。需要您过一下安检,手机和通讯设备请放在这边,请您放心,聚会结束后会送到您的房间。” 冯谁过了安检,交了手机。 他接过邀请函,随意塞进钱夹,走进了大厅。 入口被一步步抛在身后,冯谁缓慢地松了口气,心脏还在狂乱地跳动,血液的流速快得让人发晕。 他站在衣香鬓影,富丽堂皇的大厅前,看着体面优雅的男女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说笑,水晶吊灯光芒璀璨,空气里浮动着酒香和鲜花的香味。 “你进去的时间太晚,在场的安保会重点注意你,所以你一开始的任务是融入人群。” 冯谁扫视一圈场内,从经过的侍者托盘上夹起一杯酒,径直走向了目标。 “你好。”冯谁说。 被搭讪的女士转过头,看到冯谁后眼睛亮了亮:“你是?” 冯谁微微一笑,随口说了个英文名:“不知道能否有幸,和这位美丽的女士认识一下?” 女士脸颊泛起红晕,说了自己的名字。 冯谁继续微笑:“您像月亮一样夺目耀眼,我一进来便被您吸引了目光。” 女士歪了歪脑袋,笑吟吟地看着冯谁:“是吗?” 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冯谁如坠冰窟:“可我们不是第一次见诶。” 冯谁脸上的笑容僵住。 “你可能忘记了,当初陆名家的舞会我就注意到你了,你是赵少的保镖吧?听说他为了你跟家里闹翻了。”女孩眨了眨眼,“你在我们圈子里名气很大哦。” 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减少了,安保应该已经把他当成了正常客人,但眼前的女孩却成了下一个阻碍。 女孩歪着脑袋笑了笑:“zoey?这个名字很敷衍诶,是因为赵少的姓氏吗?” 冯谁垂下视线,玻璃杯里的酒液泛出琥珀色的光芒,他在这里动手只会得不偿失,但眼前女孩不得不解决。 “你进来这里,是想干什么呢?”女孩问他。 下一秒她可能大喊一声,所有人都会注意到冯谁,一切还没开始就要宣告结束,听起来荒诞,但现实就是这样残酷没有道理。 冯谁叹了口气,跟女孩碰了碰杯:“我来找赵知与。” “诶——”她拖长了尾调。 冯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像看一只美丽却危险的小兽。 “那你……”女孩犹豫了下,又左右看了看,纤长的脖颈优美又脆弱,如果可以的话,冯谁真不想伤害任何人。 女孩环视了一圈,嘀咕了两句什么:“那你需要我的帮忙吗?” 冯谁愣住。 “你专门来找我,是需要我帮忙吗?” “我……”女孩让人捉摸不透,而留给冯谁的时间却不容他步步为营,“你什么都别说,谁都不要告诉,就是在帮我的忙。” “那你亲我一下。”女孩说。 冯谁再次愣住。 “开、玩、笑、啦。”女孩笑了起来,笑容甜美,然后正色道,“我刚才跟zoey聊了西方美术变迁史和巴洛克艺术,他不但人帅得让人心动,修养也是一等一地好。以上,可以吗?” 冯谁看了她一会儿,认真道:“谢谢,赵知与会感谢你的。” “不用谢。”女孩举起拳头,眼神坚定,“加油!我磕你们俩。” “……”冯谁定了定神,“失陪一下。” 他看了眼卫生间方向,走了过去。 “客房区域涉及到客人隐私,安保只会在外围值守,但即便如此,监控下我们不可能打开房门一间间找阿与。” “那怎么办?难道进去后什么也做不了吗?” “不。”陆名伸出一根手指,桃花眼弯了弯,“赵成胤错就错在想把一切都做得万无一失,为了日后撇清自己所以没有在自家地界行事,人想要填补漏洞,就势必留下缝隙,而这道缝隙,恰好就是我们的希望所在。” 一辆清洁车从杂物间推了出来,穿保洁制服的阿姨越过外围安保,进入客房区域。 “咚咚咚。”保洁员敲响房门,“你好,客房服务。” 同一时间,游轮底层监控室里响起一道声音:“一切都正常吧?” 几个工作人员转头,见到陆名纷纷打招呼。 “陆少。” “陆总。” 陆名笑眯眯地回应:“吃饭了没啊?” “还没呢,等会厨房会送盒饭过来。” “我请你们吧,走,去观景餐厅吃。” “啊……那怎么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都是我家的老员工。”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怪异又尴尬。 “陆少,按规矩我们不能离开岗位的。” 陆名脸瞬间沉了下来。 几人有些讪讪,但谁也没敢离开。 陆名抬起头,监控屏幕角落的画面里,保洁员以不正常的速度出入各个房间,简直像开了倍速。 几个人都看着他,有人准备硬着头皮转过身去。 “其实!”陆名大喊一声,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齐齐看向他。 陆名叹了口气,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其实,我最近在追一个男孩。” 几个人眼里没忍住冒出八卦之光,陆家掌权人诶,喜欢男的诶!还是他追的别人诶!! “我对他日思夜想,好不容易今天有了机会跟他见面,但我根本不敢上前。” 这是什么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桥段,为什么又尬又酸爽的。 “所以我想,在这里偷偷看他一眼。” 霸道总裁也会这么深情的吗?为什么又点虚幻呢? 有人脑子转得比较快:“陆少,您想看谁,我帮您调监控。” 陆名飞快看了眼保洁阿姨所在的角落,随手指向屏幕中央:“这里,放大。” 工作人员点了两下,画面放大:“您想看的人在里面吗?” 陆名心不在焉,但十分肯定:“在。” 右下角监控画面里,保洁阿姨推着清洁车,慢慢走出了画面,陆名皱了下眉。 “呃,这里面好像都是老头。”耿直的工作人员没忍住说了出来。 “嗯。”陆名面不改色,“谢了,帮我保密,改天请你们吃饭。” “没有?”冯谁不敢置信,“您仔细看了吗?都看过吗?” “都检查过,卫生间我也没放过。”阿姨脸色凝重,“没有那位少爷。” 冯谁皱眉:“怎么可能?难道中途移到别的地方了?可是明明这层安保是最严密的。” 阿姨有些自责:“要不我再去检查一遍。” “不用了。”冯谁制止她。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拿出陆名给的游轮布局图。 阿姨身上别着微型摄像头,她进入那些房间时,冯谁也能看到画面,赵知与的确不在。 可是怎么会呢? 这一层都是总统套房,房间数就那么多,结合详细的布局图,根本不可能遗漏。 冯谁死死盯着图纸。 舷窗外渐渐暗下去,日光隐没,算算时间,已经差不多到公海了。 可他连赵知与在哪都不知道。 他真的能救出赵知与吗? 就凭他?就凭他一个一无是处,脑子又不够聪明,高中文凭都没的人? 他到底在想什么?虽说已经联系了赵知与父亲,可是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赶来?是不是应该按照李就说的,一开始就应该报警的? 冷汗从额头滑下,每一次呼吸都灼烫着气管。 冯谁咽了口唾沫,不合时宜地,他脑海里突然闯进一个场景。 摩托车在夏末的街道上飞驰。 身后的赵知与问他:“要导航吗?” 当时的自己回答:“不用,记得路。” “你来过这边很多次吗?” “没,就一次。” 第89章 十八岁的赵知与惊讶地哇了一声:“一次就能记住路吗?” 冯谁有些疑惑:“一次难道还记不住路吗?” “你好聪明。”赵知与说,“这就是空间记忆能力吗?” 空间记忆能力。 冯谁的目光慢慢聚拢,落在手上密密麻麻的布局图上。 空间记忆能力,一次就能记住所有的路。 冯谁抹了把汗,微型摄像头晃动的画面接连闪过,脑海中一间间房间拔地而起,走廊穿插其间。 冯谁盯着黑白色调的布局图,与脑海中建立的立体地图一点点对比。 一模一样,阿姨没有遗漏,赵知与哪里都不在。 冯谁狠狠捋了把头发,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冷静下来,你也许一无是处,可是在曾经的赵知与眼中,可是聪明得不得了的人呢。 他手指指着地图,一寸寸对比,阿姨找了个手电,沉默地帮他照亮。 现实的图纸与脑海中的3d建筑一点点重合,冯谁的呼吸变得很轻,汗水却像是小溪一样,顷刻濡湿了后背。 赵知与,他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他捧在手心里舍不得磕了碰了的明珠,娇气,脾气大,爱生气,他那样粉雕玉琢的人,被人囚禁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狭小空间,该有多害怕绝望。 每耽误一秒钟,赵知与就要多受一秒的苦,冯谁的心就愈绞痛一分。 他手指颤抖着移动,眼睛用力盯着,不放过每一丝细节。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哪里都是一模一样! 喉咙变得干涩发紧,眼睛针扎一样刺痛,眼前出现了重影。 突然,他的手指顿了下。 脑海中移动的建筑瞬间静止。 冯谁眯了眯眼,控制不住地偏了脑袋,打量着那怪异的一点。 这一层都是总统套房。 总统套房面积都很大。 所以那小小的一点空间,没有标注在地图上的隐藏房间,谁也不会注意到。 保镖看了眼定位,示意另外几个:“到公海了,干活。” 赵知与看着粗大的针筒再次出现在眼前,刺鼻的药水味让他一阵作呕。 他已经没有力气挣扎,看着拿着注射器,状似头目的男人:“你是我二叔的人?” “少爷辛苦了,闹腾了这一路。现在,您请说遗言吧。” “遗言?”赵知与笑了笑,没什么力气,所以笑容显得虚弱,“你现在动了手,来日二叔掌权,不管是惺惺作态,还是真动了感情,你都不会有好下场。知道汉朝的巫蛊之祸吗?太子造反,帮太子的,帮武帝的,乃至于中立的,全都砍了头。” 保镖脸色变了:“少爷还是省点力气。” “二叔给你多少钱?什么待遇,我给双倍。” “少爷当我们这些底下人是什么?唯利是图吗?” “不。”赵知与说,“正因为你们忠心,我才敬上三分,你们也不需要放了我,二叔交代你们在公海动手是吗?那是现在动还是一个小时后动,分别不大吧?” 保镖阴沉地看着赵知与,扯起一边嘴角笑了:“你以前不是个智障吗?现在心眼还真他娘地多。” 赵知与转回目光,重新投向虚空:“为你自己的利益着想,你就该明白,我说的没有错。” 保镖笑了起来,笑声粗噶难听:“得了吧,真当自己还是少爷呢。” 保镖粗暴地捋起赵知与的袖子,拍了拍他手臂上的血管:“遗言,有就说吧少爷,过了这村没了这店。” 安静了一会儿,保镖呸了一声:“我跟你个死人多废什么话!” 眼看金属针头就要扎进皮肉,赵知与用力喊了一声:“遗言!!” 保镖吓了一跳。 赵知与看着他,喘着气,拼命往后缩着胳膊:“我要说遗言,请你转达给我二叔。” 保镖盯着他看了片刻,没有动:“说啊!” 从前听说,人死前最后的感受是恐惧,可赵知与发现自己居然不怎么害怕。 窃听器已经趁这些人不备吞了下去,如果幸运的话,自己的尸体被发现,爸爸会知晓二叔的图谋和他的死因。 他怀疑过赵成胤有意于赵家家主之位,却从没想过他会真的想要自己的命。 赵知与觉得难得地放松,不用夜以继日地学习各种知识,不用为了项目殚精竭虑,不用在各种名利场心口不一地游走。 他的死亡确认后,其中一份遗嘱会立即执行,冯谁后半辈子可以靠那笔钱过得很好。 “遗言……”明明不害怕的,他却又没忍住湿了眼眶,原来不到最后的地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不舍,多担心,又多遗憾,“遗言……” 眼角划过湿润,赵知与喉头哽咽,颤声笑了一下,似认命,似释怀,又似不甘怨恨。 他的声音很慢,一字一句像是血肉滚过刀尖:“遗言,告诉冯谁……我不爱他……” 门砰一声被踢开,狠狠撞到墙上,盖过他最后的声音。 赵知与下意识转头。 冯谁站在门口,修长的身形沐浴在昏暗灯光里,赵知与濒死之际难以忘怀的一双眼睛,正温柔地看着他。 第62章 震撼的安静只持续片刻,一个保镖眼疾手快抄起对讲机,还没来得及说话,余光里一团黑色物体飞来,对讲机啪一声砸落,门口的身影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近身,一拳轰上他面门。 血液飞溅,被打的保镖直挺挺倒地,这一下让所有人都回了神,瞬间一拥而上。 赵知与拼命仰着脖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冯谁避过一人的拳头,鞭腿踢向旁边人,扯着人头发挡住攻击,想要靠近手术台上的赵知与,但保镖方人数占优势,像一堵墙一样挡住了二人。 赵知与嘴唇都在颤抖,发了疯般地挣脱绑缚带,死死盯着几步之外的人墙。 人墙往外涌动,门被带得砰一声合上,赵知与睁大了眼睛,他看不到冯谁了,隔着门只能听到拳拳到肉的闷响,和惊惧痛苦的呻吟惨叫,他挣扎得愈加疯狂,哆嗦着喃喃:“放开他,放开他!” 束缚带太紧了,赵知与死活挣不开,只能够着用牙齿咬,短短的时间就出了一脑门的热汗,他又急又怕,眼睛都湿润了,心脏狂乱地跳动:“谁让你过来的,谁让你来送死的?!!” 不知何时,门外的声音突然消失。 赵知与呼吸一滞,仰头盯着门板,像看什么墓穴入口。 咔哒,把手下压,门被推开一条缝,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那伙保镖之一。 保镖直直站着,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赵知与,赵知与像是一下子坠进了无底的深渊,整个人虚软得失去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抛进了遥远火星上的地心深井,这一刻甚至比死亡更让他绝望。 保镖的身体摇晃了两下,突然直愣愣倒地。 门被倒下去的身体撞开,走廊上一地横七竖八的人映入眼帘。 赵知与怔住。 冯谁站在那堆人中间,重重喘着气,没什么表情,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的眼珠很黑,空洞的幽深的黑色,让人看上一眼就情不自禁泛上寒意。 片刻后,冯谁动了,他收起保镖们身上的对讲机,放在脚下踩烂。 又发了几秒钟的呆,然后才灵魂归位似地感受到了□□的痛苦。 汗水小溪一样流下,他两道眉毛痛苦地纠缠到一起。 他在原地喘了会气,这才拖着步子,慢慢走向了赵知与。 他解开赵知与四肢上的束缚,看起来似乎已经耗光了所有力气,动作缓慢而笨拙,双手不可控制地打着颤。 解开最后一道绑带,冯谁缓慢吐出一口气,赵知与坐了起来。 冯谁一身西装,额发散落,冷白的脸上沾了几道血迹,浑身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 冯谁并没有马上看赵知与,先抹了把脸,这才转过头,神色已经如常,那种冷冰冰寒沁沁的漠视他人性命,更漠视自己性命的感觉退潮般无影无踪,他勾着嘴角笑了笑,对赵知与说:“别怕。” 赵知与一把抱住了冯谁。 这一抱碰到了冯谁的伤处,冯谁咬着打颤的牙关,伸手摸了摸赵知与的脑袋,赵知与抬头看他,好看的眼睛泛着红。 冯谁摸了摸他眼角:“笑一个。” 赵知与就笑了,只是笑得有点难看。 赵知与很快起身,搀着冯谁往外走,冯谁是真有些累了,靠着赵知与的身体,闻着他身上的气味,体内横冲直撞的暴戾慢慢平缓。 “哥哥。” 赵知与小声叫了一下。 几秒钟茫然后,冯谁浑身控制不住一颤,眼睛涌上热意,他伸手搂住赵知与的腰:“嗯,别怕。” 游轮上音乐、欢笑、尖叫声延绵不绝,没有人注意到黑暗中的动作。 保洁阿姨推着清洁推车,在七层甲板停下,垃圾桶被顶开,冯谁和赵知与跨了出来。 第90章 救生艇做好了施放准备,夜色掩护下,黄色的艇身并不显眼。 陆名坐在驾驶室里,正熟悉操作,李就隔着瞭望窗向冯谁挥手。 海风撕扯着衣裳头发,熟悉的一幕仿佛时隔多年重演。 “走。”不安涌上心头,冯谁抓住赵知与的手,快步向救生艇走去。 “这是干什么呢?偷偷摸摸的。” 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冯谁脚步一下子顿住,浑身血液瞬间冷透。 他慢慢转过身,把赵知与护在了身后。 黑暗中响起脚步声,刚开始是一个人的,过了几秒钟十数双脚开始同时震动甲板,简直像死神的出场音乐。 李卫中的脸在黑暗里慢慢浮现,紧跟在身后的是断了只手的林哥,和一众脸熟的小弟。 咔哒。 李卫中解开格.洛.克保险,抬起枪口指向冯谁。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静了下来,十月的夜晚凉意砭骨,赵知与要动,冯谁抓紧了他的手,捏了捏他手心。 李卫中皱眉看着赵知与:“咦?这不是小少爷吗?刚还在上面看到你呢,怎么这么短的时间里,衣裳也换了,脸色也不一样了,还跟个外人鬼鬼祟祟的?” 冯谁看了眼救生艇,陆名和李就被李卫中的人拿枪指着,谁也没敢动。 时间拖得越久,被发现的风险就越大。 “卫哥,好久不见。”冯谁开了口,“你还好吗?” 手掌一阵疼痛,赵知与突然用力握住他的手,力道大得似乎要将他骨头都捏碎。 冯谁没有回头。 李卫中咬牙笑了一声:“托你的福,这几年惨得我哭爹喊娘。” 冯谁放开赵知与,往李卫中走去,林哥喝了一声:“站住!” “哎。”李卫中抬手制止。 冯谁站到李卫中跟前:“卫哥让赵知与走吧。” 李卫中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不敢置信地看着冯谁,好半天才说:“你在说什么?” “卫哥要通风报信,上面早就有动作了。”冯谁抬头看了眼上层的喧闹灯火,“当初是我对不住你,但说到底你本来就是赵成胤的人,我出不出卖,你都要替他顶锅。” “所以呢。”李卫中气笑了,“我就这样放走他?” “赵成胤能让你顶一次锅,就能顶第二次,卷入赵家人的纠纷并不明智,不管赵成胤胜还是败,卫哥最好都不要涉足太深,留有余地才是明智的选择。” “我用你教?”李卫中啧一声,枪口指了指赵知与,“放过小少爷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是商人,凡事都有个价钱。” “我留下。”冯谁说,“卫哥为了阻拦赵知与已经出了力,但又没有伤害他,既可以向赵成胤交代,又不至于把事情做绝。” 李卫中惊讶看着他:“用搞这么麻烦吗?我现在只消说一句话,也能全身而退。” 冯谁又近前一步,十几把枪瞬间齐刷刷对准了他。 冯谁直直看着李卫中,伸手握住李卫中的枪身,将黑洞洞的枪口往上抬,顶在自己额头上。 他看着李卫中,温和又诚恳:“卫哥,当初违背道义的人是我,卫哥杀了我泄气,今天的事就当没看到,可以吗?” 李卫中看着他,嘴角嘲讽的笑意慢慢消失。 冯谁过来之前,让赵知与待着别动。 “相信我。”他对赵知与说。 因为不曾信任别人,所以冯谁也从未期待过谁能信任自己。 大概十岁出头的时候,在妈妈离开后,冯谁就难以信任他人。 如果有人对他好,有人对他展露善意和爱慕,大概是因为他们别有居心,他们肤浅轻浮,他们有所图谋。 他这个人褪去皮囊,究竟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呢?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在心底坚信着,有个小傻子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他,一无是处的自己,身无长物的自己,在对方眼里熠熠生辉。 冯谁看着李卫中深不可测的眼睛,过往的记忆浮光掠羽般飞过脑海。 “小伙子,吃饭了吗?” “啊……我,我吃了,谢谢大老板。” “吃了什么?年轻人得吃点像样的东西,胡乱应付可不行。” “格.洛.克回来了,不玩吗?有人跟你说了什么……怕条子吗?哈哈哈哈哈小孩就是小孩,不碰也好,以后都别碰,我一辈子见过那么多人,心里有条线的寥寥无几,能守住那条线的一只手都能数出来,有时候也不怪他们,是别人,是命运,把线抽走了。” “阿谁啊,听说你奶奶得了癌症?我手上有个任务,你帮我做了……不,没你想得那么难,那虽然是个有钱少爷,可没人在意他,他的死是注定的,你只是一把刀,没有你还有别的刀,要他命的另有其人……毕竟是为了至亲,你心底的线还在。” 回忆戛然而止,枪口带着股硝烟味,金属枪身冷冰冰沉甸甸,李卫中只要轻轻扣动扳机,他的性命会像夜风一样轻盈地流逝。 冯谁看着李卫中的眼睛,一双经年累月浸在权势金钱、情欲血腥、恐惧和愤怒中的眼睛,浑浊又疲惫,简直像是死人的眼珠子。 这样一个人,心里也会有条不能逾越的线吗?有什么必须守住的东西吗? 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自己会毫无价值地死在这里。 但冯谁想赌一回,想相信那些莫名其妙的感受一回。 李卫中慢慢放下枪。 “卫哥!”有人惊叫。 冯谁缓缓吐出一口气:“谢谢卫哥。” 冯谁转身走向赵知与,抓住他的手往救生艇入口飞快走去。 余光里有什么闪了一下,赵知与猛地扯过他的身体,挡在了他身前。 “砰!” 没有消音的枪声撕裂耳膜,苍茫大海上醉生梦死的人们为之一静。 耳边传来李卫中的怒斥,和林哥挣扎的大嗓门,游轮安静一瞬后爆发出一小股尖叫,冯谁揽住软倒的赵知与,飞快上了救生艇。 柴油机发出轰鸣,救生艇施放后箭一样飞出去,游轮上的声音被抛至身后,渐渐听不清楚了,黑暗包拢过来,耳边只剩艇身破开海浪的巨响。 船舱内,雪白的灯光照得鲜血刺目地红,眼前的世界在摇晃,声音颠三倒四,赵知与的脸飞快变得惨白。 有谁在叫他,冯谁听不清楚,他只是死死地按着赵知与腹部伤口,温热的血从指缝里流出来,赵知与微微痉挛着。 啪! 脸上挨了重重一耳光,冯谁脸歪向一边,火辣辣的痛楚总算让现实有了实感。 李就收回手:“他需要止血,你先放开手!” 冯谁放了手,赵知与的上衣掀起,伤口暴露在冯谁跟前。 李就跪在一边,不要钱地倒着止血药粉,指挥冯谁:“压迫止血,我要上绷带了,你扶着他点。” 冯谁把赵知与扶起来,让他靠着自己的胸膛,李就很冷静,手很稳,往不断出血的黑洞洞伤口里用力塞进敷料,赵知与的手猛地抓紧冯谁,指甲掐进肉里,惨白的脸皱成一团。 白色的绷带一圈圈缠上,李就用力系紧,伤口终于不再出血了。 李就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暂时止住了,上了岸再找医院,得把子弹取出来。” 冯谁看了看缠得厚厚的绷带,血止住了,伤口处晕出一点刺目的红。 他偏过头不敢去看,咽了咽口水,冻住的心脏这才慢慢开始跳动。 一只手摸上他的侧脸,冯谁低头,对上赵知与的眼睛。 他覆上赵知与的手背,看着他惨白失血的脸,想说什么,嘴唇却哆嗦着,未能顺利发出声音。 “让他躺一会儿。”李就说。 冯谁和李就将赵知与抬起来,放到座位上平躺,李就找来毛毯,冯谁抖开,给赵知与盖上。 赵知与一直看着冯谁,冯谁跪在他旁边,颤着手摸上他冰冷的侧脸。 “没事的。”冯谁慢慢开了口,嗓音干涩沙哑,“别怕。” 赵知与看着他,眼皮耷拉了一下,似是要陷入晕厥,又猛地睁开:“哥哥。” “嗯?我在。”冯谁侧耳凑近他。 “我是不是要死了?”赵知与问。 冯谁胸口一滞,他看着赵知与眼睛,轻声道:“别胡说,没有伤到要害,血已经止住了,等上了岸就找医院做手术,不会有事的。” 赵知与静静看着冯谁,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眼神有种不正常的空茫:“哥哥,你怎么那么狠心?” 赵知与眼圈慢慢红了:“我……我叫了你好久,求了你好久,六年来,每一天晚上,我拼命哀求,你一次都没回头…… “你怎么能那么狠?你怎么舍得让我伤心?” 冯谁别过脸,面上一片冰凉,胸口像是塞了一团棉花。 他胡乱抹了把脸,又看向赵知与,轻声哄着:“乖,先别说话了。” 第91章 赵知与的神色突然变得冰冷,拂开冯谁的手,艰难道:“滚开……我讨厌你。” 赵知与看着天花板,眼里浮上一层水雾:“我讨厌你,你又老又丑又穷,我讨厌你。” 冯谁轻轻擦着他的眼角:“嗯。睡一会儿好不好?” 更多的泪水落在冯谁的手上,赵知与声音哽咽:“我讨厌你,我跟很多人交往了,他们都比你好,他们对我比你对我好一百倍,我喜欢他们,讨厌你。 “我要是死了,你千万别去给我扫墓,我看到你就烦。 “要是有人给你钱,说是我的遗产,那……那只是为了还清以前你替我挡子弹的人情,我不想欠你。 “你最好不要记得我,后半辈子随便跟什么人过日子去,永远都别提起我。” 冯谁擦着赵知与的脸颊,靠近了他,轻轻笑了笑:“可是我好喜欢你啊,就算你讨厌我也喜欢,你交往了很多人也喜欢,我喜欢了你六年,还要继续喜欢下去。” 赵知与眸光摇颤,泪水夺眶而出,颤着嗓子道:“我恨死你了。” 冯谁耐心为他擦去眼泪:“知与,不要害怕,你不会死的。” 不知道是那个称呼,还是冯谁笃定的语气,赵知与浑身一颤,委屈与恐惧终于压倒了他,他看了冯谁好一会儿,带着哭腔叫了一声:“哥哥。” 冯谁捧着他的脸,在他脸颊边亲了一下,蜻蜓点水地一碰,温柔得像一个美梦。 然后他凑近了赵知与的耳朵,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冰冷道: “你要是敢死,我就杀了自己给你陪葬。” 第63章 陆名走进派出所的治安接待室,值班的是位年轻警察。 “同志你好,我要报案。” 警察看着电脑屏幕,头也没抬:“怎么了?” 陆名犹豫了两秒:“家里进小偷了。” 警察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语气平常:“好,先坐一会儿,稍后做个笔录。” 陆名坐下,警察起身进了里边,不一会儿传来说话声,似是跟什么人在打电话。 陆名坐在椅子上,大厅里亮堂堂的,墙上蓝色标语给人一种安心感。 他们上岸的是个沿海小城,赵成胤再怎么厉害,一时半会儿不至于把手伸过来,三人商量一番,还是先报警为好。 这家派出所设在小渔村里,看起来不怎么大,大概警力也有限。 陆名等了一会儿,又往里边张望,门关着,自然是看不到什么的,声音还在继续,说的是当地方言,又似乎刻意压低过,什么也听不清楚。 陆名看着瓷砖上自己的倒影,又耐心等了一会儿,然后看了眼时间,过去了两分钟。 赵成胤的阴谋败露,接下来会对赵知与不择手段地赶尽杀绝,他这个知晓内情的也逃不了。 援兵赶来还需要时间。 赵知与需要立即手术。 陆名有点茫然,前一天他难得从公司事情中脱身,在游轮上搂着美人喝酒晒太阳,现在却身处偏远小渔村的派出所里,神经紧张得像在上演绝命逃亡。 里边交谈结束,脚步声靠近门边,年轻警察要出来了,大概是准备给陆名的失窃做笔录。 一股不安感涌上来,说不清道不明,可能是自己神经过度紧张,可能是草木皆兵,但那感受如此鲜明,怎么也无法让人忽视。 陆名看向警察接待桌上的电脑显示屏。 他猛地站起身。 年轻警察推开门,愣了一下。 刚才报案的男人不见了,大厅里空无一人,进出的玻璃门还在微微晃动。 隔着玻璃门,外边一片昏暗,看不清是不是有人。 警察看向桌面。 显示器被往外掰了一下,露出上面的通缉画面。 一个带些女相的漂亮年轻小伙,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 下边还有两张照片,不是通缉犯,不能作为嫌犯对待,但跟通缉犯是一伙的。 老实说,接到上级这个命令时,他怎么也无法理解,所谓犯嫌同伙,再怎么说也占个包庇罪,但上边语焉不详,态度十分古怪。 年轻警察又看了眼下边两张照片,帅得各有千秋的两个男人,一个疏离,一个和善,但眉眼间都透着股养尊处优惯了的高位感。 其中一个几分钟前走进这里报案,起了褶皱的西装价值不菲,跟他说家里进了小偷。 赵知与睡了一会儿会突然触电般浑身一抖,短暂清醒过来,慌张地寻找冯谁。 冯谁没办法,只能守在他身边抱着人,一遍遍安抚。 一阵脚步声靠近,冯谁警觉起来,他们躲藏的地方是海边观景栈道,白天游客如织,夜晚几乎没有人,月光和路灯一起照亮了来人的脸,是陆名。 “赵成胤真是逆天了。”陆名气喘吁吁,“你跟李就被通缉了。” 陆名看了眼赵知与:“他怎么样?” 冯谁摸了摸赵知与额头,还好暂时没有发烧:“得尽快手术。” 陆名拿出手机查看地图:“最近的医院有十公里,说不定有人就等在那。” 他又看了眼海面:“赵成胤也快追上来了。” “滴滴。” 短暂的鸣笛打断二人,一辆破旧汽车在路边停下,李就从驾驶室探出个脑袋:“搞到了,快上来。” 三人坐上车,陆名皱了皱眉:“什么气味?” “二手车的气味。”李就头也不回,“去哪?” 陆名点开导航:“这得七手了,呕……” “没引起注意吧?”冯谁问李就。 “放心,我还跟老板砍价了,抠搜纠结的穷人嘛,简直本色出演。” 汽车飞驰在公路上,陆名把派出所的事情跟两人说了一下。 前边黑暗中里现出一点暖黄灯光,靠近了发现是家便利店,屋前晾着一溜衣裳。 “停一下。”冯谁看了一会儿,说。 李就从公路上拐下去,停在便利店前边,陆名下车张望了一下,走了进去。 老板是位中年女性,陆名三两句跟对方聊了起来,很快里边传出笑声。 “扫码可以吗?” “这里。”老板推了推二维码,双手托着下巴笑吟吟端详陆名,“帅哥旅游吗?外面车里是你朋友?叫他们下来休息一下呀。” 陆名拿着装好的瓶装水和速食:“谢谢姐姐。” “哎哟,不谢不谢,小嘴恁甜哟。”眼见陆名买了东西就要走,老板看都没看手机到账提示,“哎呀大晚上的开车不安全啊,真的不歇会吗?” 陆名朝老板眨眨眼:“姐姐再见。” 陆名上车后,李就飞快发动引擎上路,直到便利店被远远抛在身后,冯谁才松了口气。 “偷到了吗?”陆名问。 李就一边开车,一边指了指中控台上的一堆衣裳。 陆名两根指头拎起一件褪了色的冲锋衣,呆滞道:“我打出生起就没穿过一千以内的衣服,袜子都没,更别说偷别人穿过的。” “你转了老板多少钱?”冯谁问他。 “五万块。”陆名嫌弃地丢开衣服,后知后觉不好意思起来,“诶,是不是少了啊?” 凌晨的医院里几乎没什么人,冯谁在一楼大厅找了辆轮椅,把赵知与放上去:“就儿,你在楼下望风。” “好。” 陆名和冯谁推着赵知与上了三楼,走廊上没有人影,半掩的门后值班医生大多靠着椅子打盹。 靠近楼梯的诊室挂着普外科的牌子,冯谁和陆名对视一眼,推门进去,关门上锁。 正在看电脑的女医生抬起头来,脸上的疑惑不满在看到赵知与后尽数退去,她急忙起身走近:“怎么不好?” “受了伤,需要做个手术。”冯谁含糊道。 “挂号了吗?”医生一边检查一边问,“伤口在哪?怎么伤的?来,让他平躺,扶着点……” 赵知与被扶上诊察床,衣服掀开,纱布渗了血,雪白灯光下鲜红刺目的一片,医生脸色顿时冷了下来:“什么时候的事?怎么现在才过来?!” 一边说,一边手上也没停,层层解开纱布。 伤口暴露出来后,女医生手顿住,慢慢抬头看向冯谁二人。 她没说什么,拿镊子取出塞进去的敷料,最后一团敷料取出,医生的脸色彻底阴沉下去。 她低着头,看着赵知与的伤口,看不清表情。 “您最好不要想着报警。”冯谁说,“如您所见,他身上的是枪伤,我们想请您帮忙取出这颗子弹,而不是让您身体里也多上一颗。” 陆名适时拿出一把仿造的假枪,虚虚指着医生,装腔作势地凶恶道:“给他做手术。” 诊室隔壁就是手术室,一应器具俱全,女医生看着两人:“我需要助手。” “不。”冯谁回视,语气冰冷不容拒绝,“就您一人。” 女医生看了眼昏睡的赵知与,又看了看陆名手上的枪,拿出手术服穿上。 第92章 手术开始,陆名在里边盯着,冯谁透过诊室的百叶窗观察了一圈,夜晚的医院黑魆魆静悄悄的,暂时没看到警车和可疑的人。 他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医生的办公桌上。 电脑屏幕上是一篇外科手术论文,看到了一半,桌面稍显凌乱,正中摆放着一个相框。 冯谁拿起相框,照片上是刚才的女医生和一个大概六七岁的小女孩,冯谁看了一会儿,放回原来的位置。 诊室带着个小小的卫生间,冯谁进去洗了把脸,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 里边的人脸色苍白,眼神疲惫又警惕,配合着身上的旧衣服,简直像个亡命天涯的凶徒。 他重新戴上手表,目光扫过洗手台,顿了一会儿。 他打开手机,给李就打电话:“上来一下。” 手术做了一个小时,子弹取出,伤口也缝好了,麻醉退去后,赵知与被灯光晃得直泛眼泪,冯谁拿手给他遮着,轻轻拍着他的背:“没事了。” 医生一边脱手术服,一边怪异地打量着三人。 冯谁跟李就刚才在卫生间把头发剪短了,用医生的染发膏染了个色,陆名干脆推了个平头,李就摘了眼镜,戴上了医生的隐形眼镜,三人站在一起,简直一个游手好闲的黄毛混混团体,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清醒过来的赵知与盯着冯谁看了好久,目光有点茫然。 “谢谢您,如果接下来有任何人问您关于我们的事,希望您守口如瓶。”冯谁对医生说。 医生冷着脸,头也没抬。 “您开车上班吗?”冯谁问她。 “是。”医生不解其意,警惕问,“怎么了?” “车多少钱?” 医生打量他,目光锐利:“十六万,你想干什么?” 冯谁给了陆名一个眼神。 陆名掏出手机:“加个好友啊医生。” 女医生皱眉扫视几人,拿出手机,点开二维码。 “您女儿很可爱。”冯谁说,“长着一双跟您一样漂亮的杏眼。” 女医生冰冷的神色瞬间崩塌,整个人如被激怒的猛兽,死死盯着冯谁。 “咚。”微信响起一声提示音。 她下意识看向手机。 “您的银行卡账户已到账5,000,000元。” 医生睁大了眼睛,陆名晃了晃手机:“手术费,加上买车的钱,嗯,还有我们用了一些您的物品,事出紧急,望您见谅。” 陆名有些不确定地看了眼冯谁:“这个数够吗?” 冯谁向医生道了谢:“请您放心,我们没有恶意,谢谢您给我朋友做手术。” 冯谁伸出手,医生警惕地后退一步,冯谁于是放下手:“车钥匙能给我们吗?” 拿到车钥匙后,冯谁朝医生点点头,推着赵知与往外走。 “等下。”医生在他们身后说。 冯谁转身,医生从办公桌下拿出几盒药,递给他,脸色不太好:“消炎镇痛的,三小时内禁食水,二十四小时内禁食,伤口不要沾到水。” 冯谁接了药,深深看她一眼:“谢谢您。” 虽然换了车,又算是易容了一番,但几人还是不敢冒险,找了个偏僻的不需要身份登记的旅馆暂时歇下。 天光破晓,城市热闹起来,各种声音让冯谁时不时心头一紧,担心是露了行踪,被赵成胤的人找了上来。 他守在赵知与床前,趴着床沿打盹,不敢睡得太熟,所以手上触感传来时,他第一时间清醒,猛地抬起头。 赵知与的脸色好了些,虽然还是透着苍白憔悴,但总算有了点光泽,他的目光很静,又恢复了从前的淡漠疏离。 大概冯谁的眼神太过锐利,赵知与碰他手背的手指一蜷,收了回去。 “醒了,有没有不舒服?还痛不痛?”冯谁看了眼时间,“现在不能吃东西,喝点水吗?” 赵知与只是看着他,没有回答,冯谁起身倒了杯水,折返回来放在床头柜上。 他把枕头摞起来,扶着赵知与缓缓坐起,赵知与挺沉,大概手术后没什么力气,靠着冯谁肩头,冯谁怕动到他伤口,费了好大劲才把人安置好。 他额上起了层汗,胡乱抹了一把,端起水杯凑到赵知与嘴边。 赵知与看了看水,喝了几口,皱了眉,冯谁紧张起来:“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伤口痛?” 赵知与没否认也没承认,冯谁掀起他的衣摆,仔细查看了一下,隔着纱布看不太清楚。 赵知与开了口,声音有点干涩不自然:“我身上的衣服?” 冯谁怔了下,跟他讲了便利店和医院的事:“怎么,穿得不舒服吗?” “谁帮我换的?”赵知与问。 “我。”冯谁说。 赵知与看了他一会儿:“哦。” “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伤口还疼不疼?”冯谁再次问。 赵知与摇摇头。 冯谁放心了一点,赵知与看着他,突然说:“你眼睛好红,哭过吗?” 冯谁下意识摸了摸眼角,他哭过吗? 赵知与突然倾身过来:“你在为我担心吗?” 冯谁额头一阵突突直跳:“你别乱动!挤到伤口了!” 赵知与恍若未闻,抬手想要摸冯谁的眼睛,又犹豫着放下,他撑着床跪坐起来,大概牵扯到缝合处,剑眉拧了下。 “干什么?让你别动!!”冯谁吼了一声。 吼完他才发现自己声音太大了,大概是长时间精神紧张加上睡眠不足,情绪有些不受控,他深呼吸几次,尽量温和地劝说赵知与:“医生让卧床休息,你乖乖地,不要牵扯到……” 赵知与根本没听他说话,突然凑近了。 视野里赵知与的脸一下子放大,冯谁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平缓的怒气一下子冒了出来,但他还没开始骂人,嘴唇就被碰了一下。 赵知与亲了他。 一触即分的亲吻,停留的时间甚至不足一秒。 赵知与拉开些距离,微凉的鼻尖仍蹭着冯谁的鼻尖,潮湿温热的吐息拂在他面上。 冯谁先是僵住,然后整个人宕机了似地失去了思考。 赵知与身上擦洗过,有股干净的沐浴露味,成熟男人的气息包裹冯谁,冯谁这一刻才意识到,赵知与不但不傻了,而且长大了。 再不是曾经那个需要遵守不能亲嘴规定的小孩。 这个认知让冯谁浑身轰一下灼烧起来,全身血液沸腾一般奔流,脑门上的动脉突突跳动。 赵知与观察了一会儿,见冯谁没有抗拒,也没有想要甩他一耳光的意思,再次亲了上来。 这次的亲吻不再是试探,赵知与一手搂着冯谁脖子,一手捧着他脸颊,含着他两片唇瓣碾弄吮吸,带着股急不可耐的粗暴,和神魂颠倒的渴求。 冯谁被他亲得脸都有些变形,呼吸变得困难,脑子晕乎乎的一片,身上每一寸皮肤都烫热得惊人。 他想推开赵知与,想厉声呵斥他别忘了身上伤口注意分寸,想给这小狼崽似地又啃又咬又嘬的人一巴掌,但是整个人缺氧似地软绵绵没了力气,手都抬不起来。 他从来不知道,只是亲个嘴而已,居然这么销魂。 晕晕乎乎中,也不知怎么地,赵知与就坐到了他腿上,他扶着赵知与的腰,赵知与低头跟他亲得难舍难分。 冯谁混乱的意识中,一丝清明不时闪过,赵知与是个伤患,他得让他悠着点。 他一次次试图推开赵知与,又一次次被亲得忘了要做什么,赵知与捉住冯谁推他肩膀的手,带着冯谁揽住自己脖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终于分开了点。 赵知与轻轻喘着气,目光火热痴迷地看着冯谁,形状优美的嘴唇湿红泛着水光,冯谁怔怔看着赵知与动情的模样,脑子轰一声炸了。 “哥哥。”赵知与低声叫他,又哑又缠绵。 冯谁主动亲了上去。 “陆名说一个地方待太久不安全,我也觉得,我们还是……” 门被推开,李就的声音戛然而止,呆愣两秒后,又猛地关上门。 赵知与推开冯谁,从他身上下去了。 冯谁正不知天地为何物,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李就的声音,回过神来时,怀里的温香软玉已经没了,赵知与背对他坐在床边,留给他一个冷硬拒绝的背影。 冯谁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把赵知与掰过来,喘息着吻上去。 赵知与再次别过脸,冯谁亲了个空。 “怎么了?”冯谁又惶急,又迫切,又茫然,但还是耐着性子哄,“谁惹你不开心了?” 赵知与转过头瞪了冯谁一眼,那一眼带着怒气和怨意,冯谁怔住,用仅剩不多的大脑褶皱拼命思考着。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刚才李就好像来过。 过往的一切串了起来。 冯谁强硬地转过赵知与身体,掐着他下颌亲了上去。 赵知与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冯谁含着赵知与嘴唇亲了一会儿,好歹缓过来那股干渴的劲,分开点,赵知与眼睛都红了,又气又怨恨又委屈地看着冯谁。 第93章 “我骗你的。”冯谁摸了摸赵知与的脸,“我跟李就纯兄弟,什么都没有。” 赵知与眼睛睁大,冯谁怕他不信,竖起手指:“我发誓,我真的……” “我信你。”赵知与抓住他的手。 “……跟他没什么……”冯谁还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你真的信我?” “嗯,我相信你。”赵知与说,“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 冯谁的心不受控制地鼓噪,赵知与唇角不受控地弯了起来,似乎因为冯谁的解释而开心。 看看眼前美人的笑靥,冯谁瞬间像失了智的昏君,什么都不想了,勾着赵知与脖颈凑近,两人再次缠绵地亲到了一起。 “真要走了!”门再次被推开,李就的声音带着股想要钻进地底的尴尬,“我就说他俩在那啥吧,你非不信!” 赵知与被冯谁推开,冯谁想要回头,赵知与伸手把他脑袋按在自己胸前,越过冯谁肩膀,对上门口陆名的视线。 第64章 “附近有几个黑衣人拿着照片在问人,应该就是他们。”李就说。 冯谁思考了一下:“分开走,我跟李就走前门开车,知与陆名从巷子里离开,路口汇合。” 赵知与抓着他的手,冯谁拍了拍,两人目光对在一起,冯谁先别开。 冯谁抓了把头发,跟李就一前一后隔着点距离出去了,他咬了跟烟,给了李就一根。 旅馆出入的人不算少,街上行人也多,冯谁一出门,那边还还是立马有人注意到了。 余光中有人在打量他,冯谁心跳不可控制变快,他稳了稳心神,吸了口烟后吐出来,龇牙咧嘴似是低声咒骂了几句,一只脚抬起,脚背蹭了蹭另一只小腿。 这幅不修边幅,一头黄毛的模样,跟陆名描述的照通缉片中西装革履的人差距不是一星半点,注视的目光果然很快挪开,冯谁上车关门,松了口气。 在路口接到赵知与和陆名后,车子飞驰离开。 车厢里弥漫着诡异的沉默。 陆名开车,目光直直望着前边的路,后视镜照出他一脸的茫然呆滞。 李就坐在副驾,时不时偷偷瞄一眼后边,又做贼似地飞快收回。 赵知与靠着冯谁肩膀,把玩着冯谁的手指。 冯谁在沉默中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尴尬。 他跟赵知与亲了,还被李就和陆名看到了,那时候他好像着了魔,被人看到了满脑子想的却是再亲一口,但是好像也不怪他,赵知与好香…… 冯谁咳了几下,掩饰什么似地看向窗外。 重点是,他跟赵知与亲了。 如果说六年前还算是柏拉图式恋爱,那不久前他抱着赵知与,亲得都起了反应,再也没办法骗自己。 冯谁很清楚,他是个直男。 尽管从小到大没对哪个女孩心生爱意,但看片时欣赏的也是□□老师。 他确实不喜欢男的。 冯谁想象了一下,自己跟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抱在一起打啵的画面,不由一阵恶寒。 可是如果那个男人是赵知与,那就没事了,不仅不恶心,而且多想一下还会心猿意马…… 赵知与是特别的。 他意识到,他是真的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赵知与。 赵知与的脑袋毛茸茸的,蹭着他的脖颈,冯谁一偏头,就能看到他两道浓密的剑眉,白腻的鼻尖,和下边露出的一点红唇。 冯谁看着赵知与嫣红的唇瓣,脑海中控制不住地回想起含着它们的感觉,很软……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 赵知与抬眼看了他片刻,又调整了一下姿势,把整个脑袋都埋进冯谁颈窝里。 冯谁目光四处乱窜,不小心跟后视镜里陆名幽幽的视线对上。 他心虚又尴尬地挪开。 谁也没开口说话,沉默中只能听到引擎的轰鸣。 李就再次偷瞄时,发现赵知与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李就尴尬地对赵知与笑了笑,飞快转过头。 赵知与盯着李就看了一会儿,又去看陆名。 “陆名。”赵知与开口。 陆名似是神游天外,好半天才回过神,啊了一声。 “死心了吧?”赵知与说。 陆名叹了口气:“咱俩还有婚约呢,严格来说我才是正宫,你们俩当着我的面卿卿我我,虽说现在是特殊时刻精神压力大也能理解,但好歹考虑下我的面子还有我身为男人的尊严?” “别顾左右而言他。”赵知与轻轻哼了一声,带了点得意,“要不是你俩没眼色,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我哥是传统男人,他亲了我,一辈子就只会有我一个。” 即便是冯谁这种偶尔神经粗糙的人,也在此刻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尴尬和羞耻。 赵知与为什么要跟他们说这种话?啊?!! 沉默中,李就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陆名似乎已经丧失了所有力气,幽怨叹息一声:“我已经不知道先可怜哪一边的自己了。” “哥哥。”赵知与叫冯谁。 冯谁垂下目光,赵知与看着他:“吻我。” 车厢里静得像坟墓,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冯谁恨不得钻进车底。 这要是在没人的地方,他早就扑上去了,但前边还有俩人呢。 但赵知与脸色雪白,清澈的眼睛专注看着他,漆黑的瞳仁里仿佛只能装下他一个人。 冯谁刹那间就心软了。 他摸了摸赵知与的脸,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赵知与也没计较那算不算吻,得胜的小狮子似地看了眼前边两人。 李就脑袋几乎埋到胸前,大概恨不得原地消失,陆名表情则是愈发空茫充满禅意。 开了一个小时后,李就突然开口:“后边那辆黑色丰田是不是跟着我们有一阵子了?” 四人都警惕起来,冯谁看了看地图:“前边有条小路,甩掉它。” 陆名减速,黑色丰田果然也慢下来,隔着几辆车不远不近坠着,陆名啧一声:“不好甩。” “那就加速。”冯谁说。 “加速吗?”陆名笑了,“这个我擅长。” 加速后陆名开出了跑车气势,十几分钟后,黑色丰田果然不见了,几人看着地图,商量一番后决定从一个出口下高速。 他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消失的黑色丰田再次幽灵般出现。 “中计了。”陆名说。 冯谁看向窗外,这是个开阔的街区,道路两边沿街开着一溜门店,早餐、杂货铺、五金店,路边横七竖八停着电瓶车,垃圾桶边散落的塑料袋随风翻滚。 上午的阳光落在行道树上,空气里一股喷香的包子味。 这是条很有生活气息的街道。 但是好像太安静了。 为什么能安静到这个地步呢?诡异的感觉在心上腾起,冯谁趴在车窗上四下张望,突然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 车子已经开出几千米,但这么长的一条街道上,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除了黑车和他们这辆车,所有人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赵知与他们也意识到了这点,车子往前行驶,不安的感觉随着无人的街道一同蔓延。 谁也没说话,谁也无法自我安慰,这一切只是巧合,他们还有逃脱的希望。 寂静中,引擎轰鸣声突然从四面八方响起,一辆辆黑车陡然出现在各个方向,眨眼间就行至眼前,将他们包围起来。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十几秒内。 陆名操了一声,急忙猛踩刹车,四人险些被惯性甩出去。 冯谁揽住赵知与,环顾四下,一颗心不断下沉。 正前方的黑车车门打开,一个人走了下来,脚步声鼓点一般落在这死寂无人的街道,隔着点距离,那人看起来像赵成乾,又像赵成胤。 那人先是环视了一圈,这才好整以暇地看了过来,隔着挡风玻璃,冯谁看到了一张与赵知与相似的脸。 是赵成胤。 一片安静中,赵成胤的皮鞋踩在柏油路上,一步步往这边逼近。 赵知与握紧了冯谁的手。 “哥哥,如果下辈子再见,你愿意跟我结婚吗?”赵知与突然问。 冯谁回握,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这辈子也愿意。” “不嫌弃我傻吗?” “你不傻。”冯谁认真说,“而且就算是小傻子,我也愿意。” “那不会再抛弃我了吗?” “……”冯谁胸口堵塞,“再也不会了,我发誓……” 赵知与抓住他的手:“不用发誓,你说了,我就相信。” 李就喃喃道:“真是惊心动魄啊,太带感了,如果我能活下来,一定要把这一幕画出来。” 陆名靠在椅背上,长长叹了口气:“风流快活的代价,就是看着自己未婚夫跟自己喜欢的人成了苦命鸳鸯,而我居然要一个人孤身赴死。” 第94章 “你不准喜欢他。”赵知与对陆名冷冷道。 “……”陆名失笑,“太霸道了吧,我们都要死了。” 我们都要死了。 冯谁突然抓起赵知与的手,把他中指的订婚戒指捋了下来,看了一眼,随手丢到了一边。 赵知与顺从地随他处置,看着冯谁紧绷的脸笑了起来。 车门突然被打开。 赵知与转过身,看到了赵成胤。 他的笑容一寸寸消失。 四人下了车,天空不知何时变得昏暗,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雷鸣的巨响,似乎酝酿着一场昏天黑地的暴雨。 “二叔。”赵知与说,“你想要的人是我,放他们三个走吧。” “阿与,说什么胡话呢?”赵成胤笑了笑,“二叔好不容易找到你,你的朋友也跟着你受苦了。” “陆家已经知道了陆名掺和进来了,他要是有个好歹,二叔以后会很麻烦。”赵知与关上车门,“你也不想惹到陆家吧?” “哦?”赵成胤不以为意,挑了挑眉,“那这两个呢?” 赵知与顿了一下:“我求你。” 赵成胤看着赵知与,又看向车窗后的冯谁:“你还是改不了品味,真是上不了台面。” “母亲没有选择二叔,是因为二叔觉得选择平民出身的人做妻子,是上不了台面的事吗?” 赵成胤看着赵知与,目光一点点冷下去:“好大侄,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二叔放了他们三个吧,我什么都听你的,心甘情愿地听。”赵知与说,“你也不用搞个替身,风险多大。” “放虎归山风险就不大吗?我早该想到的,那两个人的儿子怎么可能平庸?” “我不是虎。”赵知与抬起手,“二叔应该知道,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赵家。” 赵知与的手搭在耳后,刹那间,车里的冯谁好像知道了他想做什么:“知与!不要!!!” 冯谁猛地冲上去,但赵成胤的手下眼疾手快拦住了他,血液在耳边发出轰隆巨响,他的心脏仿佛瞬间停跳。 赵知与一用力,拔出金属蜘蛛,泛着冷硬寒光的细长蛛丝带出淋漓鲜血,赵知与身形晃了晃,猛地栽倒在地。 滚雷靠近,巨大的声响淹没了天地,赵成胤皱眉抬头。 阴沉的天空上,几十架直升机围拢过来。 耳边喧哗起来,黑色的人影从天上降落,螺旋桨掀起庞大的气流,血腥味混合着尘土扑面而来。 冯谁被放开,所有人都在大叫乱窜,赵知与倒在地上,像被世界抛弃了的破旧玩偶。 冯谁冲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扶着赵知与脑袋,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温热的血流了满手,弄脏了赵知与侧脸,冯谁想给他擦干净,却越擦越脏。 赵知与的眼睫颤动,抖着嘴唇:“哥……哥,我,我……不聪……明了,还……还爱吗?” 冯谁抱着他:“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有人来了,别怕,知与,别怕……” 有人要接过赵知与,冯谁下意识地搂着人不放,又有人从身后架住他,冯谁使出浑身力气,死死握着赵知与的手,没有放开。 他抬起头,视野里有一辆担架车,赵知与的父亲站在一堆医护和保镖中间,隔着混乱奔走的人流,冷冷地注视着冯谁。 冯谁愣了一下,手一松,赵知与就被人接了过去,迅速而小心地抬上担架,继而送上直升机。 制住冯谁的人松了手,他跪坐在地上,看着赵知与消失的方向。 他这才想起,自己甚至没有回答赵知与的问题,又再次抛弃了他。 第65章 冯谁已经不记得那天是怎么结束的,自己又是怎么回到家的。 生活恢复如常。 他联系不上赵知与。 他继续在酒店上班,晚上回来学习准备成人高考。 成人高考比他想象中容易得多,学了半个月,找了几套真题做,分数远超录取线。 考试在每年十月,今年已经过了,冯谁有点茫然,又捡起了法语,甚至报了个网课,废寝忘食地练习发音、记单词语法。 老方很担心他,旁敲侧击让他歇一会儿,出去找李就他们玩:“再闷在家里,人得闷坏咯。” “我忙着呢,你别打扰我学习。” 老方一听学习,就不敢说什么了,学习可是大事。 李就来看过他,观察了冯谁一会儿:“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被飞来一拳打得多鼻青脸肿,但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自人前露面。” 冯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有点差,但还不至于鼻青脸肿。 他晚上总是从噩梦里惊醒,所以睡眠质量算不上好,吃饭也没味道,或者说完全吃不下,但为了不让老方担心,他还是一顿不落地吃下去。 他看起来挺正常的,一个有些疲惫的社畜。 冯谁每天给赵知与打电话。 是当初赵知与约他吃饭的那个手机号,但没有一次打通,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冰冷的机械音一遍遍重复,像是什么邪恶仪式上的咒语。 “je vous aime beaucoup。(我非常爱你。)” “je veux jouer avec toi(我想和你玩耍)。” 冯谁凭着记忆,率先学会了这两个句子,做了噩梦怎么也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在黑暗中轻轻念着,十八岁赵知与的干净的少年嗓音仿佛穿越了时空,与昏暗中的低吟重合,冯谁这才发现,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赵知与孤独地朝他走了好多步。 而冯谁后知后觉地走向他时,他们之间早就裂开了天堑一样的鸿沟,说不清是谁的错,也许只是运气不佳,风水不好,他们偏偏在距离幸福最近的地方,偏偏在两颗心前所未有地靠近的时候,被命运的利剑残酷地斩开。 赵知与怎么样了? 身体恢复了吗? 会不会怪他? 会不会再次失望? 为什么不接电话? 不会是死了吧? 死了。 冯谁想到这个可能的瞬间,遍体生凉,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具没有入土的尸体。 那一天,赵知与下车前,跟冯谁说:“等我。” 赵知与让他等他。 冯谁什么都干不了,只能选择相信赵知与,在没有回应的真空里,日复一日地等待。 只有一次,电话打通了。 “je vous aime beaucoup(我非常爱你)。”熟悉的提示音没有响起,冯谁手指敲着桌子,无意识地喃喃。 电话那边很安静,冯谁习惯了得不到回应的沉默,世界那么大,赵知与哪里也不在,他望着窗外的夜空,想起多年前少年直勾勾望着他,仗着他听不懂,性感的嗓音说着只有两人明白的暗语。 冯谁轻轻一笑:“je veux jouer avec toi(我想和你玩耍)。” 电话那边传出了声音:“哥哥。” 冯谁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有一瞬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他把手机从耳边拿下,屏幕上是通话界面,已经过去了十几秒钟。 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喉咙里像塞了硬物,他想要出声,然而声音未能顺利振动空气。 电话接通了,赵知与就在那里。 时间一秒一秒地跳过,沉默像涨潮的江水一样淹没了他,如果再不说点什么,电话大概会被挂断,美梦会骤然惊醒,赵知与又将消失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 “赵知与。”他终于发出声音,难听又嘶哑,带着股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复杂庞大的情绪,和失了态的声嘶力竭,“赵知与!!!” “哥哥,是我。”电话那边说。 冯谁眼神发直,仔细看了眼通话界面,又着急忙慌地举到耳边:“赵知与。” “哥哥,我在。”赵知与说。 冯谁靠进椅背,整个人像溺水一样失去力气,他动了动嘴唇,无数的疑问接踵而至,他望着虚空,最后问:“你还好吗?” “挺好的,身体已经康复了。” 冯谁缓缓松了口气:“现在安全了吗?赵成胤解决没有?” “安全的,二叔已经不会伤害到我了。”赵知与说。 长久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冯谁的手险些握不住手机:“为什么不联系我?” 赵知与安静了一会儿:“你还好吗?” 冯谁愣了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脏仍在跳动,人还活着:“我很好。” “听说你在准备成人高考?” 冯谁眨了眨眼睛,听谁说的?但那不重要:“是,我要去上大学,考试很简单,我一定可以通过,以后我也会是大学生,能找到体面的工作。” 赵知与似乎笑了一下:“加油。” 冯谁眼眶酸热,一股郁气盘旋在胸口,赵知与在跟他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疏离客气的寒暄,赵知与当他是什么? “你呢?这段时间在忙什么?为什么不来见我?为什么一直不接我电话?我们现在算什么?我是你男朋友吗?还是那种特殊时期已经过去了?”一连串诘问出口,冯谁又后悔起来,赵知与受了伤,也许之前还在修养,家里还有个想要他命的亲叔叔等着收拾,他深深吸了口气,“知与,我一直在想你。” 第95章 电话那边沉默下来,仿佛全世界无声崩塌的沉默,过了不知多久,赵知与说:“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哥哥,你……” 需要多久?需要时间做什么?你什么? 电话陡然挂断。 冯谁再打过去,熟悉的机械音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 啪。 冯谁扔掉了手机。 唯有这一次,赵知与接起了电话,简直像做梦一样的经历,但通话记录不容置疑地存在着,提示其坚不可摧的现实性。 一个月过去,冯谁看到了赵知与和陆名的婚期,在来年的八月。 在他们相遇的夏天。 听说有一种爱情产生的原因是吊桥效应,在高压刺激环境中,人容易将生理上的紧张误以为身边人的吸引力。 冯谁开始想,赵知与是什么时候喜欢他的?是高尔夫球场他抢了他的东西?是他为他被霸凌出头?是他在暗杀中保护他?还是这次的逃亡途中? 怎么看,每一个节点好像都契合吊桥效应。 冯谁把两大家族联姻的消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底渐渐生出对赵知与的恨意,但怨恨只停留了几天,他终究没办法去恨赵知与。 冯谁辞了酒店工作,卖了郊区的房子,带着老方找了个小山村定居。 湖边小屋,他一开始的梦想,为此差点误入歧途。 他和老方期待了很多年,宁静的、安全的生活。 这期间他一边学习,一边留意着赵家和赵知与的消息,顺便利用网络把陆名扒了个光。 赵知与眼光真的差死了,陆名这种金玉其外、走马章台的花花公子也看得上。冯谁心里又酸又气,在少数几个有关陆名的帖子里分别留下“此人过于花心”、“不守男德”、“前女/男友能组个足球队”等恶毒评论。 徐燕然给他打来电话时,冯谁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个妈妈,亲生的。 他接了电话,徐燕然又惊喜又忐忑,小心翼翼地问他过得好不好。 “挺好的。”冯谁跟他讲了老方癌症的治愈,两人靠着房子的升值大赚一笔,他鲜少这样心平气和跟徐燕然说这么多话,徐燕然又高兴又难过,在电话里哭起来。 “小谁,你真的长大了,我的好孩子……” 冯谁有点头大:“妈,我都三十了,还有,你叫我全名……” 没等他说完,徐燕然又哇地一声哭出来。 跟赵知与在一起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冯谁好像学会了怎么哄人,他耐着性子安抚了徐燕然一番。 “妈,你过得好吗?” 徐燕然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有些不自然:“嗯,挺,挺好的。” 她没说,冯谁也没追根究底:“有什么事就说,你儿子现在挺能打的,一般人打不过。” “没,没有,我真的挺好的。”徐燕然讲了下自己的生活,算不上幸福完满,但比从前强很多,最后小心翼翼的问,“小谁,你,你是不是……没那么怪妈妈了?” 冯谁换了边耳朵,叹了口气:“从前你不信任我,是我没有强大到足够让你信任,妈,当年你也只是个被欺负了的女孩子。” 徐燕然抽噎起来:“小谁……” “有什么事说,我把地址给你,有空可以过来玩,老方也挺想你的。” 挂了电话后,冯谁看了眼天色,扛着锄头出门,老方叫住他。 “我前两天认识的隔壁村的阿婆,她家有个小孙子……” 冯谁捂了捂额头,老方一把打下他的手:“你听我说!” 冯谁乖乖站好:“你说。” “再相一次试试,成不成的无所谓,多个朋友也好。” 赵知与推开门,秘书惊叫:“您还没预约,董事长现在有事,请不要……” 赵成乾从办公桌后抬眼,对秘书点点头。 赵知与走了进去。 “嗯,行,先就这样,观察一阵子再说。”赵成乾挂了电话,赵知与已经坐在了他对面。 “你的规矩呢!”赵成乾不悦道。 “爸,您太辛苦了。”赵知与没理会他的斥责,“今后您少操些心,对身体也好。” 赵成乾看了看他:“赵家肯定是要交到你手上的,我也操心不了多久。跟陆名的婚期怎么定到了明年?” “我不打算跟他结婚。” 赵成乾一拍桌子站起,怒道:“你说什么?” 赵知与往后靠进办公椅里,看着赵成乾的眼睛,一字一句重复:“我不打算跟他结婚。” “不跟他结婚,你准备跟谁结?”赵成乾眯了眯眼睛,“那个冯谁?” 赵知与没有片刻迟疑:“是。” “你放肆!”赵成乾怒吼,“蠢货!感情用事的蠢货!你喜欢他养在外边不就行了!非得要个形式名分,为他一个保镖惹你爷爷生气,白白放弃赵家的家业,老爷子已经把旁支的小孩接到身边教养了,你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吗?!都这个时候了还耍小孩脾气!轻重缓急不分,白瞎这些年对你的教导!” 赵知与起身给他爸倒了杯茶:“您别急,自己身体要紧。” 赵成乾喘了会气,端起茶杯喝了几口。 “爸爸要我跟陆名结婚,无非是不放心我,觉得我一个人掌控不了赵家,需要陆名这样有能力的从旁协助。” 赵成乾目光闪了闪,冷哼一声。 “在爸爸眼里,我再怎么努力,也只是个不够聪明的傻子,赵家交给我最不放心的不是爷爷,反而是爸爸。” 赵成乾揉了揉眉心:“阿与,我知道你这些年很努力,事情办得都很漂亮,在东海市偷偷把项目运营上市,连老爷子都对你赞不绝口。” “但是——”赵知与说,“如果有陆名的扶持照顾,会更保险是吗?” 赵成乾没说话。 “爸,你也知道陆名是什么样的人,做朋友可以,结婚嘛……”赵知与笑了一声,“但凡我对他有一丁点的感情,余生只会生活在痛苦里。还是说,儿子开心与否,对您来说不重要呢?” “你不必跟他有什么感情……” “爸,你当初娶妈妈进门,爷爷也是反对的吧。”赵知与说,“爸爸获得了幸福,为什么要阻止我呢?” 赵成乾慢慢坐下来:“阿与,你知道的,你妈妈并不开心,嫁进赵家对她而言是一场悲剧。” 赵知与看着赵成乾:“是谁造就了她的悲剧?” “什么?” “爸爸受爷爷掣肘,所以妈妈的委屈、不适只能自己默默承受,爸爸说自己才能不如二叔,却从未想过将赵家交到更有能力和野心的二叔手中,你既要赵家的权势财富,也要妈妈,两边都不愿放手,妈妈的悲剧是你造成的。” 赵成乾不可置信地看着赵知与,像在看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你在说什么?” “我是一定要跟冯谁在一起的,不但要结婚,我一辈子就认定他了。” “放屁!”赵成乾气红了脸,“这样荒诞行事,为了个男人放弃赵家,你觉得老爷子会坐视不管?” “爷爷有的只是威严,联合康健集团掌握在爸爸手里,你到底在怕什么?”赵知与摇摇头,“我当然会放弃赵家,但是在我得手之后,只有拥有的人才有资格谈放弃,没有的只是聊以自慰而已。” 赵成乾瞪着赵知与,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儿子,他的眼神慢慢变得狠厉,一字一句问:“你说什么?” 赵知与声线和缓,语气坚定:“爸爸,我会掌控赵家,然后跟冯谁在一起,没有人能阻挡我,爷爷,你,都不行。” 赵成乾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大话谁都会说……” “当然,得有实际行动才行。”赵知与打断他,将一份文件放到他面前,“前年广泛看好的这个收购案,被爸爸否决了,只这一件事就亏损了多少个亿?爸爸还是太保守了,你说董事会会怎么看?只这个决策失误够罢免您的董事长职位吗?如果不够,我手里还有,二叔作为赵家嫡系非法持枪雇凶杀人,森湖科技研发的bmi在mit tech review上的报道,fda突破性设备认定……你的把柄,我的优势,要多少,有多少。” 赵成乾死死盯着面前的文件,脸色一点点变得阴沉:“你做这些,只是为了他?” “是,我只要他。”赵知与说,“您什么都想要,据守自己的领土生怕失去一分一毫,但赵家对我而言只是跟他在一起的工具。” “家里这么多年,几代人打下的基业……” “您放心,我不会乱来,赵家的基业倒不了,时机合适了,我自然会选择合适的继承人,但是目前,您认为有谁比我更能稳住赵家这艘大船?” 赵知与起身,扣上西装扣子:“爸,您说是我在董事会上公开逼您退位,还是您自己率先递交辞呈比较好?” 赵成乾仰望着眼前过分高大的青年:“赵知与,你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 第96章 赵知与停住脚步,微微偏头:“爸,我曾经对您说,想要不再爱他,你信了是吗?因为曾经的某个时刻,您也决定不再爱妈妈了,是吗? “可是就算恨死了他,我也从未停止过对他的爱意。 “早在六年前,早在我决心要保护他时,一切就已经开始了。” 阳光穿过落地玻璃,给赵知与的轮廓镶上一层光边。 “您不但因为我曾经痴傻而轻视我,更因为我是您的儿子,在您看来必定继承您的冷酷薄情,而因此轻视我。爸爸,这是您失败的原因。” 公寓餐桌上摆着一枝冰封的黄色矢车菊,特制的制冰机能一年四季保持结冰状态,六年前深山中数万朵矢车菊花已经零落成泥,历经轮回,唯有它还保持着最漂亮的鲜活模样。 赵知与轻轻触摸着冰块,隔着清透的冰层长久注视着花瓣。 他温柔一笑,一切都结束了,再处理一下收尾,就能去见冯谁,以后也不用担心父亲的监听和防备。 他们终于要在一起了。 特别的电话铃声响起时,他擦了擦手,按了接听。 “老……老板……”那边吞吞吐吐,似是很紧张。 赵知与皱眉:“怎么了?是不是他出事了?” “不,不是!他和老人都很好,很健康。”那边急忙说。 赵知与松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什么事?不急,慢慢说。” 那边果然放松了点:“是,是这样的。是冯先生他,好像又要相亲了。” 第66章 山脚下的小镇人烟稀少,本地缺乏像样的产业,年轻人大都远走他乡寻找就业机会,留下的唯有老年人和小孩。 一条东西横亘的长街绵延至青山尽头,超市、服装店、早餐店、卖五金的店铺挨挨挤挤,招牌上积着一层灰尘。 镇上唯一一家奶茶店里,店员端上来奶茶,啪一声放在桌上。 一股子甜腻的香精味荡漾在午后的阳光里。 男人点了三杯不同颜色的奶茶,挨个认真尝了一遍,直起身,看向桌子对面的女孩。 女孩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地捏紧衣角。 这是一个好看得过分的男人,肤色牛奶一样白皙,穿着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男人看了女孩一会儿:“方小姐是吧?” 女孩咽了咽唾沫:“是,是的。” “您觉得我怎么样?” “啊?”方蝉睁大了眼睛,结结巴巴,“什,什么?” 男人微微一笑,嘴唇翘起很小一点弧度:“您觉得我长相、气质看起来怎么样?” “……”方蝉深吸一口气,透窗而入的阳光晒得她晕头晃脑,眼前的一切怪异又不真实,“我觉得很好。” 男人笑了笑,笑容俊美得令人心惊:“今天的相亲您还是放弃吧。” “……”方蝉大着胆子,“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男人保持微笑:“跟您相亲的人,其实喜欢男人。” “什么?!”方蝉猛地站起身。 “他喜欢我。”男人说。 方蝉缓缓坐下。 “哦。”过了一会儿,她说。 店里其他人看过来,目光落在男人脸上后,都会下意识一愣。 “我也喜欢他。”男人说,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定定看着方蝉,闪烁寒潭一样的光泽,“我们两情相悦,爱得死去活来。” 咕咚一声,方蝉又咽了口唾沫。 “不过,他跟你相亲并不是有意骗你。”男人掏出钱夹,“因为他本身就是直男。” “啊。”方蝉眼神茫然,拿起奶茶嘬了一口,“啊?” “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他的确喜欢女性。”男人数了一沓纸币,半个指节的厚度,整整齐齐放在方蝉面前,“作为结束你们俩还未开始的相亲的赔礼。” 方蝉放下奶茶,望着跟前红艳艳的钞票:“我不太了解男同性恋群体……” “他不是男同。”男人纠正。 “……你不是说他喜欢你?” “他不喜欢男人,只是喜欢我。” 方蝉又举起奶茶,重重嘬了一口,她望向玻璃窗外的空旷街道,熟悉的故乡小镇,不是在做梦。 方蝉又看向男人,看了看钞票,看男人,看钞票。 安静中,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那个……你好,请问是方蝉吗?” 方蝉迷迷糊糊转过头,一个长着国字脸的西装男人挠了挠头:“我是跟你约着相亲的,咱俩小学同学,还记得吗?” 国字脸的目光越过方蝉,看向对面:“啊,这是……” 方蝉一把扯过国字脸领带,愤怒吼道:“你这个骗婚的死gay!!!” 男人站了起来。 国字脸和方蝉同时看向他。 男人看着国字脸:“你说你是干什么来的?” 国字脸扯了扯领带,脸被勒得涨红,迷茫又惊恐:“我,我相亲啊。” 脚步声靠近,老方支使人:“帮我拧一把。” 来人捞起了吸饱水的床单,跟老方一人一头拧了起来,一张俊俏的脸不期然撞进视野,吓得老方后退两步。 “奶奶。”那人叫她。 老方愣了一会儿,瞪着对面的男人,突然就冷了脸:“你来干什么?” “奶奶,我是小与,您不记得我了吗?”赵知与说。 “我还没老年痴呆!” 老方剧烈喘了几口气,一把扯过中赵知与手上的床单,自己拧干了,赵知与连忙上前接过,抖开了,有些笨拙地穿过衣架。 老方一把推开他:“你走开!” “奶奶……”赵知与手足无措。 老方憋着口气,跟打仗似地,一个人跟床单较着劲。 “奶奶,哥哥……” “他相亲去了!”老方打断赵知与,“你赶紧走,不要影响他处对象!” 赵知与沉默了一会儿:“奶奶,您都知道了?” 老方好不容易晾好了床单,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原先只是猜,两个月前回来,天天晚上做噩梦,嘴里都是叫着你的名字。” 赵知与眼眶一热,咬紧了后槽牙。 “我说我好好的孙子,怎么突然就喜欢男人了。”老方重重喘着气,盯着地面,“原来是因为你。” 赵知与坐到老方旁边,小心翼翼地问:“奶奶,他在哪儿?我想见他。” “你想得美!”老方中气十足怒吼,指着院门:“我们穷乡僻壤的,你一个有钱人少爷跑这来干什么?这儿可不好玩!你走!” 赵知与垂下视线:“奶奶,没见着他,我不走。” “你,你……”老方怒视赵知与,没忍住咳起来。 赵知与慌了神,忙扶着她给她拍背,被老方一把推开。 老方咳嗽了一通,脸上涌上一层血色,慢慢平静了下来:“你还来干什么呢?你把我家大谁,一个好好的人折腾得死去活来的,你还来干什么呢?非要他死了你才开心吗?” “我……” “那年大谁说他谈了个对象。”老方摇了摇头,望着院门方向,“是有钱人家,他说他不要人家姑娘了,说自己多冷酷无情。 “他一直在吐血,小时候我们过得那么难,我都没见过他难过成那样。” 赵知与嘴唇颤抖,眼中光都乱了:“什,什么……” “后来总算慢慢好起来了,我以为这事算过去了,结果你一出现,他又不好了,还背着我偷偷吃药。”老方声音颤抖,“两个月前,他说加班那几天,是跟你在一起吧?回来后倒是没事人一样,但日日跟他生活在一起的人,怎么可能骗得过?” “我们大谁,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什么苦没吃过,从来没见他皱一皱眉毛……” 老方扶着膝盖缓慢站起身,声音带着血气:“你走吧,我就当你没来过,你要是还有良心,就别再出现了,没有你,我家大谁还能多活几年。” “奶奶。”赵知与没动,“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没保护好他,是我不够聪明。” 他抬起一双泛红的眼睛:“我犯了错,伤害了他,您怪我是应该的,但我有努力在改,我真的很努力……” 老方没看赵知与:“他辛苦了大半辈子,我们祖孙俩以后只想过安生日子,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你让他很痛苦,你努力有什么用,在人身上划一刀,努力就能当做伤口没豁开吗?你走,这里不欢迎你。” 屋后的树林在风里摇曳出声,远处的湖水波光粼粼,赵知与站了一会儿:“奶奶,我不走。” “你还想干什么?!你还想着折磨他!” “奶奶,我爱他,他也爱我。”赵知与平静地说,“我们就算一辈子不见,也是在互相折磨。您清楚的,他只有跟我在一起才会开心。” 老方看着赵知与,气得眼睛通红:“你很得意是吧?” “我不能没有他。”赵知与说,“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感觉自己活着。” 第97章 “他是我的一切,我没办法离开。” 山间半阴半阳的盆地,被开整出一小片,种上了鹅黄色的风信子。 海边加上北回归线的位置,即便是冬天,这些花也依旧生机勃勃。 赵知与走进花田,像走进了一个童话生成的梦境。 花香氤氲,清风徐来,四面苍郁山林环绕,像极了与世隔绝的奇迹森林。 花田的尽头处,穿白衬衣的劲瘦男人正在弯腰浇水。 他浇得仔细,目光专注,紧绷的衬衣勾勒出一截薄薄的腰身。 突然,他动作顿住。 风带起花瓣,扑在他面上,冯谁抹了把脸,直起身看向走近的人。 风信子种植的土壤主要是粗河沙,皮鞋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一只白色粉蝶翩翩起舞。 赵知与停在两步之外,静静望着冯谁,眼圈一下子深红,纤长睫毛一眨,泪水就断线似地掉下。 冯谁看了他一会儿,把手水勺往木桶里一扔,水花迸溅,他说:“你还知道来?” 赵知与像是得到了赦免,猛地上前,死死抱住了冯谁。 他嗓音哽咽地叫他:“哥哥……” 冯谁被赵知与的力道箍得难受,皱眉摸了摸他脑袋,轻声笑着:“再不来我就跟别人相亲了。” 赵知与抬头,恶狠狠地:“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你都要跟陆名结婚了。” “是假的。”赵知与语速飞快解释,“为了稳住我爸放的假消息,我不会跟陆名结婚。” 冯谁慢慢松了口气:“是吗?” “真的!”赵知与急切地,怕他不信,把人的手按在自己胸前,“二叔的事情发生后,我爸一直在监视我,大概他自己也察觉到我的动作了,所以我才没办法跟你解释……而且我也担心,担心自己不能顺利掌控赵家,我害怕如果自己还是那个受人摆弄,没有自主权的傻子,你会不会再次……不要我。” 赵知与急得不行:“我,我夜以继日,就想早点结束好来找你,昨天好不容易跟我爸摊牌了,就听到你要相亲的消息。” 说到这里,他抿了抿唇。 冯谁叹了口气,本来应该兴师问罪的人自己,怎么一照面就被赵知与倒打一耙。 可是看着赵知与红着眼睛,泪光涟涟的模样,先前那点气恼早就不翼而飞,转而变为心疼。 冯谁摸了摸他的脸:“哭什么?这不是没相吗?搁这儿给你种花呢。” 赵知与看了看周围,带着哭腔哼了一声:“给我种的?” “不然呢?” “哥哥……”赵知与只觉心脏一抽一抽地难受,“你相信我是吗?相信我是爱着你的,相信我会回来的,是吗?” 冯谁咳了一声:“也没那么相信。” 赵知与破涕为笑,明明是很开心的时候,他却难过得不行:“为什么?为什么要种下黄色的风信子,如果山羊永远不会回来呢?” “知与,以前是你一直走向我,现在该换我了。”冯谁笑了笑,“而且谁说一定要等山羊回来,小男孩也可以去找山羊嘛。” 泪水从赵知与眼角滑落,冯谁伸手为他擦去:“知与,如果你真的要跟陆名结婚,虽然有点违背公序良俗,突破道德底线,但我其实是准备……” 冯谁赧然地咳了一声,目光有些飘,不敢看赵知与,赵知与泛着水光的眸子一眨不眨看着冯谁:“准备什么?” 冯谁深深吐出一口气,硬着头皮:“准备安顿好老方后,去给你当情人。” 冯谁说完,立马尴尬又难堪地别过脸,赵知与看着他,自己整个灵魂都在颤栗。 冯谁相信他。 就算他是个受人掌控的小傻子,就算他可能为了权势利益跟别人结婚,就算他给不了他承诺,冯谁仍旧不会抛弃他。 冯谁被赵知与看得有点别扭,推了推他的胸膛:“现在不用了,幸好,要不然说出去我一个大老爷们,面子往哪搁……” 赵知与猛地抱紧了他。 力道很重,像是要把冯谁骨头都碾碎。 冯谁皱眉,但还是吸了口气,忍着这股牛劲。 风信子花瓣随风而起,越过重重山阙,落在喧嚣纷扰的世上。 而世界之外,六年时光的尽头,他们将会永远相拥下去。 (正文完) 第67章 傍晚六点多,暑气还未散去,街上的人已经多了起来。 萧玫走出写字楼,低头快步地穿过广场,高跟鞋落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小美——” 萧玫抬起头,是部门女同事。 “你这些天怎么老踩点下班,是有什么急事吗?”同事问她。 “啊,没,是那个……”萧玫将散落的头发挽到耳后,“跟人约好了。” “咦——”同事拉长了声调,笑着打量她,“脸红了!” “啊?”萧玫赶忙摸了摸自己的脸。 “说!是不是处对象了?”同事挽起她的手,“啥时候下手的?闷不做声就脱单了啊你!长得帅不帅?” 萧玫被同事一连串问题弄得面红耳赤,连忙摆手:“还没呢,你别瞎说,话都没说上几句。” “crush啊?” 手机铃声响起,萧玫接起来:“你好……好的,不好意思我马上到。” 她松了口气:“打的车到了,我先走了。” “啊,好。”同事意犹未尽,“加油啊小美!拿下他!” 萧玫脸颊微微发烫,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嗯,我会努力的。” 酒吧隐藏在商业街的尽头,不仔细看就会错过,萧玫轻车熟路地进了门,人声夹杂着歌声扑面,但并不嘈杂。 萧玫停下看了一眼,随后穿过人群,来到了角落处。 酒吧不大,几张桌子都坐得满满当当,萧玫低声向其中一人道:“抱歉,我能在这挤一下吗?” “可以啊。”那人给她让了把椅子。 萧玫坐下来,轻轻呼出一口气。 台上演奏的是个男歌手,萧玫听了一会儿:“这位是他们这里的驻唱吧?” “是啊。”旁边人回答。 “唱得真好啊。”萧玫单手托腮,沉浸在乐声里,小声说,“他的气息很自然流畅,唱高音不费力,低音又有磁性,难怪是驻唱呢。” 桌上几人都没忍住打量萧玫:“美女,专业的啊。” “不是。”萧玫微微一笑,“我喜欢听音乐,但只知道些皮毛。” 一曲唱完,歌手跟台下观众互动,桌上有人趁机跟萧玫攀谈:“美女认识一下?” “你好。”萧玫礼貌点点头,但并不热络。 “美女一个人吗?” “我在等人。” 桌上几人对了个眼神,悻悻不再做声。 后面又有乐队登台,客人慢慢地散开,桌上就剩下萧玫跟另外一个沉默的男子,萧玫借机挪了个位置,坐到男人旁边。 酒吧人越来越多,新的客人坐到了桌边。 萧玫被人撞了下,恰好倒向旁边男人。 “抱歉。”她连忙坐直了,睫毛轻颤着。 男人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萧玫叫了杯玛格丽特。 新登台的歌手她也专门做过功课,抿了口酒,她笑着看向身旁:“这位是独立音乐人,风格独特,从不迎合主流审美,她的作品非常个性化,甚至有时候能感受到一种怪诞奇崛的美……我听说她几乎不在线下演奏,没想到老板能请动她。” 同桌别的客人看了萧玫一眼,眼中现出惊艳:“那老板肯定花了不少钱吧?哎美女,你也喜欢音乐啊?” “……”萧玫抿了抿唇,“嗯,特别喜欢这家的品味。” 独立音乐人唱完了一首歌就下了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显得十分有个性。 中间空出了大概半个小时,桌边新的客人尝试跟萧玫搭话,同样因她的礼貌疏离作罢。 直到晚上八点,才重新有歌手上台。 是个身高腿长,穿白衬衫黑西裤的男人,长相十分清冷漂亮。 萧玫眼里亮了亮。 她又喝了口酒,余光瞥向身旁,轻轻叹了口气。 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酒杯。 萧玫有些眩晕,视线好半天才聚焦,只见那是一只宽大的手,手指修长,肤色奶白,关节处透着粉,酒吧昏暗的灯光下,那手也漂亮得不像话。 萧玫慢慢抬起头,看向旁边。 她的心跳一下子漏了一拍。 “这酒度数很高。”男人开了后,嗓音清冽中带着磁性,“女孩子一个人,喝多了不安全。” 萧玫感觉到自己脸上烧了起来,酒精刺激着每一个细胞,心跳得像擂鼓。 她轻轻嗯了一声:“谢谢。” 男人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萧玫握紧了高脚杯,指尖微微发麻,她掩饰性地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到了台上。 第98章 主唱在调试话筒,萨克斯手、贝斯手、鼓手也陆续上了台。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萧玫生出了一股勇气,趁着这个机会说点什么,哪怕搭上一句话也好。 她看着那个长相清冷的主唱,脑子有点晕乎。 然后她崩溃地发现,自己没查过这个主唱的资料! 偏偏是这种时候!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方才那绝妙的氛围正一去不复返,萧玫一咬牙,转过头笑了笑:“这个歌手外形很不错啊,感觉如果他走舞台路线,会很有震撼力。” 她身旁的男人戴着鸭舌帽,五官隐在阴影里,这人向来沉默,萧玫没指望他会接话,却没想到对方开了口。 “他不适合舞台路线。” 萧玫眼睛微微睁大,心中一阵欢喜,下意识随口问道:“为什么呢?” “他唱的是爵士乐。” 萧玫有些疑惑,台上已经准备好,主唱开口,果然是首慵懒轻柔的巴萨诺瓦。 声线低沉中带着沙哑的颗粒感,与伴奏乐器一道,仿佛将人带入了那个野性热情的南美大陆。 萧玫听了一会儿,偷偷打量旁边的男人。 男人单手搭在桌上,转着酒杯,帽檐下的视线直直射向台上,他看得专注而认真,周边的喧嚣攘扰退潮一般散开。 萧玫有些失落,但还是鼓足勇气再次开口:“你也喜欢爵士乐吗?” 男人没有看她,正当萧玫以为自己的问题不会有答案时,他开了口:“就喜欢一首。” “是什么?” “my funny valentine.” 萧玫捂住额头,这个也没做功课!甚至完全没听说过啊! 她背过身,假装欣赏演唱,偷偷拿出手机搜索。 看了一遍歌词,萧玫有点了底气。 “是首唱给情人的歌呢。”萧玫含笑看了眼男人。 男人嗯了一声。 台上唱完,主唱准备下去,萧玫看了眼旁边的男人,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挥了挥手:“帅哥!这里!” 大半个酒吧的人都看向萧玫,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笑着对主唱说:“可以点歌吗?” 主唱比了个ok的手势。 萧玫高兴道:“my funny valentine.”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话音刚落的一瞬,主唱似乎怔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恢复如常,朝萧玫点点头,又转身跟鼓手们沟通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一台钢琴抬了上来,主唱坐下,修长十指落在琴键上,舒缓的乐声响起。 “my funny valentine.” “sweet comic valentine.” …… 磁性慵懒的嗓音,仿佛真的是在对情人呢喃细语。 萧玫看着弹钢琴的主唱侧影,心中感叹道,这个也好帅啊。 但她还是更喜欢身边的男人,男人看起来低调,可萧玫第一次见到他,就认出了当时他身上diesel限量版t恤。 有钱,长得帅,气质迷人。 鸭舌帽下高高隆起的鼻梁性感得要死。 主唱唱完了,在掌声中下了台。 萧玫深吸一口气,转向男人:“你好,我叫萧玫,玫瑰的玫,朋友都叫我小美,可以认识一下吗?” 男人仍看着台上,雕塑一样的侧脸看起来不近人情,好一会儿他才收回了视线,声音却是温柔的:“抱歉,不方便。” 萧玫一下子很难过,对方拒绝得直白干脆,甚至懒得敷衍她。 男人抬起手,向萧玫展示中指上的戒指:“我订婚了。” 萧玫呆呆看着男人起身,朝她点点头后离开,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她失恋了,虽然还没开始。 随着时间推移,客人也慢慢减少,萧玫心中难受,又点了杯酒,喝完已经快十点。 她有些摇晃地站起身,一个侍者走到她跟前。 “女士你好,请问需要帮您联系朋友吗?或者我们可以帮您叫车。” 萧玫摆了摆手,又疑问道:“你们酒吧什么时候有这服务了?” “不是我们酒吧的服务。”侍者说,“是之前您同桌的先生叮嘱我们,说您一个人,又喝多了,让照看一下您。” 萧玫愣了愣,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不用了,谢谢。” “您不用客气的。”侍者说,“那位先生留了钱,让我们至少帮您打个车。” 最终侍者帮萧玫打了车,等车的时候,夜风扑面,酒醒了些。 萧玫想着那个统共没说过几句话的crush,心里更难过了。 多绅士的帅哥啊,怎么就英年早婚了呢? 萧玫摇了摇头,余光里瞥道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定睛一看,街对面坏掉的路灯下,靠着迈巴赫车身吸烟的男人,怎么看起来那么脸熟? 十秒钟后,她确认了,就是绅士帅哥。 萧玫很惊喜,见对方看了过来,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打招呼,却又突然顿住。 萧玫看着对面男人的视线,愣了愣,转身看向身后。 路灯洒下昏黄的光芒,背着吉他的主唱低着头走了出来,散落的额发遮住了眼睛。 这人长相清冷,气质却带着股粗犷悍利,嘴角咬着根没点着的烟,有些失神地从萧玫身边经过。 主唱走到路边的摩托车边,取下烟弹进垃圾桶,长腿一伸跨上车身,用力一蹬,摩托车打火启动,很快就消失在夜雾中。 萧玫又看向街对面。 夜色越发深了,灯火凋零,男人的脸半隐在昏瞑光线里,指间一点猩红的烟头。 他一直看着主唱离去的方向,沉默寂静得像一尊雕塑。 【??作者有话说】 抱歉各位读者朋友,这章和下一章番外的时间点是两人重逢之前,当时是当正文写的,准备放在两人游轮决裂、酒店会议重逢之前,后来觉得有点拖慢节奏,就放在了番外,刚刚看到大家评论才意识到没标注时间,非常抱歉。[合十][合十][合十] 感谢大家的投雷、营养液、评论,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祝各位小天使万圣节快乐! 第68章 冯谁骑着摩托车穿行在灯火通明的大道上。 这条路其实已经远离主城,算是郊区,两年前还是一片荒地,夜里连个路灯都没,黑魆魆的一片。 两年间,摩天大厦拔地而起,各种商场、写字楼、居民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路修得宽大平整了,亮堂的太阳能路灯也装上了,夜里十点仍旧人来人往,喧哗鼎沸,俨然成了另一个繁华地带。 听说是个大企业家看中了这一片,一口气买下大片土地的使用权,冯谁不懂商业,但自家在郊区外的老破小房价也连带着水涨船高,他打心底里感谢这位豪横大佬。 经过一处购物广场,冯谁把车停在了路边。 他长腿撑着地,吐出一口气,慢慢抬起头。 建筑物的3d大屏上,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隔空静静地俯视他。 男人很年轻,五官雕塑一样精致,似乎化了妆,因为肤色雪白,嘴唇鲜红,艳丽得不像话。 冯谁静静看着,屏幕很大,角落里一行小字也能看得清楚: 创新思想家,下一代领袖,带来脑机接口领域的重大飞跃,脑瘫患者的曙光。 “他好帅。” “又有钱又有能力长得还这么好看,救命,这是现实版霸道总裁吧。” “也可能是p图,或者化妆哦,为了上镜宣传。” “但是看起来好自然啊。” “说不定找的百万p图师。” 冯谁听着旁边小女孩的议论,笑了起来。 “我一见钟情了,好想嫁给他啊。” “不是,你连他名字都不知道诶,看脸也要有个限度啊姐妹!我算是知道了,这么宣传就是为你们这种花痴小女生设计的。” “说说而已嘛!再说了,他的名字不是写那了吗?你看看,森,湖,科,技……” 女孩慢慢辨认着最底下的小字:“森湖科技ceo,赵知与。” 夜风猛地掠过,摇颤万千枝叶,所有声音都渐渐远去,颜色晕染交缠,气味不知所踪。 冯谁感觉到黑暗的沼泽慢慢上涨,一点点淹没他的身体,呼吸变得困难,胸腔一股淤泥一样的郁意。 他握紧了手,攥着的金属钥匙戳在掌心,鲜明的疼痛将他拉回现实。 “名字也好好听啊,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哪里看出来的?就普通名字啊。” “是一句词,叫什么来着?” “歌词吗?” “哎,不是,那个词,唐诗宋词的词……” “什么呀?” “让我想想,我还背过的。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啊想起来了!”年轻的女孩脸蛋因激动微微发红,拉着同伴的胳膊,清泠泠的声音清晰落在冯谁耳中,“欧阳修的词呀,最后一句: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冯谁猛地转头。 浑然不觉的女孩们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笑得明媚天真。 第99章 冯谁睁大了眼睛,记忆的光羽翩跹掠过。 别墅房间的地板上,他在游戏昵称里打上自己的名字。 手指带了一下,于是多出了一个字。 他的昵称变成:谁同。 他看着语义不通、莫名其妙的两个字,懒得再改,毕竟更莫名其妙的是,他一进那里就看到了血腥的恐怖场景,差点被这个刚见面的小少爷整死,又要陪着他打这个无聊的智障游戏。 十八岁的赵知与看了眼他的昵称,转头看他,眸光摇颤,像春日吹皱的湖水。 小少爷眼睛里有什么光在跳动,但冯谁没看,不关心,不在意……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哎,含义有些悲伤呢,物是人非吗?干嘛取这种名字啊!” “你管人家呢!” …… 冯谁慢慢收拢注意力。 3d大屏换成别的广告,女孩们离开,广场前的喷泉传出音乐,小孩在尖叫笑闹。 冯谁打火给油,重新上路。 “今天怎么了?太累了吗?”老方问他。 冯谁把吉他放在门口的斗柜上,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 老方看了他两眼:“我今天去复诊,廖大夫说检查结果没异常,送的菜也收了。” 冯谁点点头,松了口气:“那就好。” 老方的肺癌彻底治愈,多亏了她口中的廖医生,本来冯谁准备带老方去美国,但五年前恰逢那位加州大学肿瘤学教授edward garon来华学术交流,廖医生牵线,教授给老方做了手术。 手术很成功,老方的癌症经过五年生存率的考验,如今算是彻底治愈了。 这期间后续的复诊和治疗,以及与教授的沟通,都由廖医生一手操办。 冯谁为表感谢,包了个大红包,但廖医生说现在医院都在搞廉洁从业,被举报他的职业生涯就完了,因此坚决不收冯谁一分钱。 冯谁又试了别的隐晦的送礼,但都被一一拒绝。 最后和老方一合计,两人决定送点自己种的蔬菜瓜果和自家的土鸡蛋,这个不贵,但胜在稀少。 廖医生再次拒绝。 冯谁和老方没了法子,但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廖医生专门打来电话,又改口说想要。 于是之后每个月复诊,老方都要收拾一麻袋的土货,给廖医生送去。 “有个事,我心里不得劲。”老方放下正在择的芹菜。 “什么?” “今天给廖大夫送的东西,他看了眼,跟往日一样乐意,待我也跟往日一样和气,我就说,多好的大夫啊。”老方叹了口气,“我本来都走了,到医院大门口,才想起来病历本落他办公室了,我就回去,你知道我看到啥了?廖大夫把我送的那一袋子东西,都给了别人!” 冯谁动作顿了下:“送给谁了?” “我也不认得,是个男人,高高壮壮的,留个寸头,穿一身黑西装,戴个墨镜,看起来就不好惹。” 冯谁想了下:“也许是当做人情礼物送人的,既然送给了他,他想怎么处置是他的事,你当不知道就行了。” “我就是心里不得劲,你说他要是不爱那些,直接跟我们说就行了,咱们给他送钱,送什么名贵礼品又不是不行……” 冯谁揽住老方肩膀:“别多想,自家种的瓜果虽然不贵重,但有钱人就爱吃这口新鲜的,廖医生拿来送人,不正是因为送得出手吗?你看的那个不好惹的人,说不定是什么医院领导的保镖,咱们能帮到他,也算是尽了心意。” 老方神色舒展了些:“哎,是这个理,还是你聪明!” 冯谁笑了笑,收拾了去洗澡。 冯谁从浴室出来,老方还坐在客厅。 冯谁看了眼时间:“很晚了。” “我就是跟你说一句,明天起来你又要去上班。”老方说,“隔壁栋那个婶子,你上次见过的,她家外孙,听说也是那个……我打听了,人在公司上班,坐办公室,人心眼也实在,爱干净,比你还小三岁呢……” 冯谁擦头发的手顿了一下。 老方从几年前就张罗着给他相亲,冯谁刚开始还推拒,后面直接出柜,说自己喜欢男的。 老方难受了一阵子,也接受了,后面就开始暗搓搓地打听同样喜欢男人的年轻人。 但是男同毕竟是个少数群体,更何况在他们的阶层,能坦然承认自己特殊性向的几乎没有,眼看着冯谁都三十了,老方虽然焦虑,但一则自己的病治好了,运气好还能活个几十年,不至于现在就撇下冯谁一个人,二则她是想给冯谁找个伴,但有自家的经历在前,她也不想随便找个人就囫囵撮合。 如今老方提到这个人,想必是初步确认了人品没问题,对冯谁来说算是良配。 冯谁其实很清楚,他自己的性取向就是异性,喜欢上赵知与只是意外。 但喜欢过男人,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去跟女孩子谈恋爱结婚的事,他还是做不出来。 至于跟同性,对他来说更是天方夜谭,出柜也只是免得老方瞎忙活。 放在以前,冯谁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可是现在,他犹豫了一下。 他想到购物广场上的大屏,想到上面那张仿佛近在眼前的熟悉的脸。 赵知与大概是治好了,不再是个傻子了。 不然再怎么成熟,也不可能做到一个公司的ceo,遑论那一串惊人的头衔。 不傻了的赵知与是什么样子呢?冯谁只要一想,就会感觉胸腔窒息般难受。 他打心眼里希望赵知与治好,过上正常人的幸福生活。 但他同样很清楚,赵知与好了,意味着清楚地知道冯谁对他做过什么,意味着自己的不堪、猥琐、卑劣、低下被一览无余。 赵知与不会再傻乎乎地念着他,甚至大概想起曾经和这样一个人纠缠过,就会觉得厌恶恶心吧。 冯谁放下毛巾,抬头看向老方:“算了,我现在没什么心情。” 他能喜欢赵知与,说不定他的性向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坚不可摧。 老方并不失望,反而听懂了冯谁话中的让步,高兴道:“哎,工作忙嘛,我知道,要不我先了解着,等以后有机会了,你们见一面喝个茶看个电影啥的?也不一定就要处对象,交个朋友也好。” 冯谁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再说吧。” “哎,好。”老方高兴地应着。 赵知与系着围裙,在岛台边洗着菜,新摘的碧绿碧绿的小菠菜,叶子饱满新鲜,根系还带着湿润的泥土。 一根根洗净,择好,切成小段。 赵知与做得很认真,用对待股权收购合同的细致谨慎下着每一刀。 咔嚓,咔嚓,咔嚓。 切菜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回响,一点点安抚着他的神经。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 铃声是特别设定的,区别于其他来电,赵知与在围裙上擦了把手,接听。 对面说了些什么,赵知与本来平静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凌厉。 刀从手上掉落,尖刃戳进砧板,手柄颤动着摇晃。 “你说什么?”赵知与声调没什么起伏,“再说一遍。” 那边似乎畏惧起来,有些结巴地重复了一遍。 “不用,不要,不喜欢,看不上。”赵知与看着整齐排列的菜段,眼睫垂下一片阴影,“他以前都是这样说的,你确定这次没听错?” 对面更紧张了,连声保证和表忠心。 赵知与一直没说话,等那边口干舌燥,越来越不安时,他才慢慢开了口:“不怪你,以后继续,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通知我。” 赵知与放下手机。 门开时,陆名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 赵知与手里拿着刀,刀尖正对门外,刀身上还沾了点菜叶子。 他表情很淡,看了眼陆名,转身往屋里走。 陆名跟在后边,直到赵知与把刀放了回去,他才慢慢松一口气,又恢复了笑盈盈的模样:“谋杀亲夫啊你!” 赵知与没应,坐在沙发上,目光茫然地看着落地窗外的夜景。 “怎么了?”陆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那好哥哥又惹你生气了?” 赵知与还是没说话,陆名这才正色起来:“不会吧?发生什么事了?上次cfo带着一堆核心部门负责人离职,都没见你这么失魂落魄,咋的了?冯谁跟人结婚了?” 赵知与慢慢抬眼看他。 陆名往后缩了缩,伸手在嘴前比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赵知与收回目光,静静凝望着眼前的空间。 陆名坐在了他身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知与开了口:“陆名。” “在。” “他要跟人相亲?” “什么时候?”陆名挑了挑眉,“我带人把奸夫套麻袋带回来,你要打要骂都行。” “以后。”赵知与说。 “……”陆名思考了一下,“这个‘以后’的意思,就是说目前还不确定是吧?” 第100章 “啊。” 陆名看了赵知与一会儿,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咱俩订婚的事也得宣布了,我那边顶不住了,你想继续在这边壮大势力,你家老爷子也不会什么都惯着你吧。” “啊。” “你说,是你跟我订婚更过分,还是冯谁在都不确定的以后跟人相亲过分?” 赵知与没有片刻迟疑:“当然是他过分。” 陆名:“……” 陆名:“有没有可能,他是因为你太无理取闹才不要你的。” “他不要我,是因为我脑子不好。”赵知与嗓音沙哑,双眼无神地看着虚空,“还没钱没势,在那种危机四伏的时候靠不住。” 陆名拍拍他的肩膀:“你明白就好,人家也不容易,你好歹体谅一下。” 赵知与慢慢转过身,定定看着陆名:“你还想打他主意。” “不不不不!”陆名举起双手投降,是真的有些怕了的样子,“不敢!我怕死。” 赵知与打量了一会儿陆名,慢慢转过身体,靠在了沙发上。 “哎,别泄气啊。”陆名说,“你这不也快了吗?努力了整整六年呢。” “太慢了,时间拉得太长了。”赵知与狠狠闭上眼睛,“陆名,怎么办?他是不是,是不是早就忘记我了?” “怎么会呢?你没看他六年一个对象都没处,二十四到三十哦,血气方刚的年纪,约炮都没哦,肯定心里忘不掉你的,我懂。” “可是好端端地,为什么突然就动摇了,想相亲了?” “年纪大了吧。”陆名想了想,“到了年纪是会被催,不管哪家都一样。” “才三十岁而已。” 陆名耸了耸肩:“你要是实在担心,要不去找他直接摊牌,两个人重新在一起嘛,毕竟现在赵总英俊潇洒,又聪明睿智,要钱有钱要颜有颜,脑子也好使得很,比以前可靠多了。” “没到我彻底掌握赵家的那天,我不会这么做。”赵知与慢慢摇了摇头,“弱者只会遭遇同样的循环,一旦忍耐不住,等待我的只是再次被抛弃,我妈抛下我,我爸抛下我,他也抛下了我,我一次也不想再被人抛下,像扔垃圾一样无谓地丢在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 陆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掌握赵家可不容易,你二叔这么聪明也没做到。” “二叔不是出自正统。”赵知与说,“而且他游戏人间,对什么都没真正在意过,你知道我的优势是什么吗?” 陆名想了想:“比他更努力?还是更能吃苦?” “不。”赵知与漂亮的眼睛坚定又疯狂,“我有就算死,也想得到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番外的时间点是重逢之前,具体可看上一章作话,非常抱歉作者没有标注时间[合十] 第69章 “噔噔噔噔噔……” 一根白胖萝卜很快变成了砧板上粗细均匀的萝卜丝,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味。 “青椒递我。”赵知与说。 “什么时候学的这手刀工?”冯谁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从菜篮子捡了两个洗净的螺丝椒。 “很早之前了。”赵知与伸手接住,却没有立马撤开,食指搭在冯谁手背上蹭了蹭,“刚才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冯谁目光飘了飘,又镇定地转回来:“怎么,不让看啊?” 厨房昏黄灯光下的赵知与,五官轮廓仍旧清晰,又添了一层柔和,像油画里的古典美人。 “让看。”赵知与把螺丝椒放在砧板上,视线仍停在冯谁脸上一动不动,“但不能光看吧。” “哦。”冯谁拿起没洗的蔬菜,“那我也做事,我洗菜。” “……”赵知与看了他片刻,自己笑了,回过头继续噔噔切菜,抽空又看一眼煤气灶上咕嘟冒泡的砂锅。 门外传来一点声响,两人同时转头。 探头探脑的老方被抓了正着,别过脑袋哼了一声离开。 冯谁放下手上东西往外走,朝老方喊:“不是让你看电视等着吗?” 经过赵知与时,冯谁迅速亲了一下他的侧脸。 冯谁出了厨房,不一会而客厅里传来祖孙俩斗嘴的声音。 “你看就看,鬼鬼祟祟的!” “这是我家!我想咋看就咋看!” “人家给你做好吃的呢!” “年轻人不靠谱,嘴上说得响亮,谁知道他会不会把咱家厨房烧了。” 赵知与拿手背蹭蹭亲过的地方,勾了勾嘴角。 冯谁从浴室出来时,赵知与身上穿着他的旧衣服坐着玩手机,衣裳不太合身,脚脖子露出好大一片。 冯谁走过去提了提赵知与裤脚,眉头皱了下:“勒吗?会不会太小了。” 赵知与身上一股洗过澡后的肥皂味,嗯了一声。 “玩什么呢这么入神?”冯谁瞧了眼,发现赵知与手上是他的手机。 “你怎么知道我的密码?” 赵知与头也不抬,从翻到底的相册切出去,又去扒拉微信消息:“就试了一次,我的生日。” 冯谁讪讪:“别玩了,睡觉。” 赵知与不出声。 “有啥好看的?”冯谁不明白。 赵知与幽幽睨他一眼:“我看你有没有出轨。” “……”冯谁气笑了,往椅子上一坐,“这词用得不对吧?再说了这就查手机了啊?” 赵知与把自己的手机往冯谁跟前桌面上一放:“密码是你生日。” 冯谁看看赵知与的手机,再看看扒拉得入迷的赵知与,轻叹一声,拿起吹风机。 赵知与放下手机,站起来接过吹风机,调好温度风力,给冯谁吹头发。 桌上一面镜子照着两人 。 赵知与吹得认真细致,吹风机拿得稍远,指腹插入头发,轻轻地掠过头皮。 吹风机的轰鸣中,两人谁也没说话,冯谁目光在墙壁和桌面转了一圈,开始看镜子里的赵知与。 赵知与的手指很长,手掌宽大,稳当地举着吹风机。 下颌锋利清晰,从这个角度看鼻梁仍旧优越,十八岁的赵知与脸上还带着点肉,二十四的赵知与却清瘦许多,骨骼水落石出般显露出来,攻击性更强,让人难以接近。 但垂下的眼睫浓密纤长,专注的模样又添了一点温柔。 重逢之后若有若无的陌生感此时愈发鲜明,眼前的赵知与是与他暌违六年的人,六年的时间改变了他多少,冯谁什么都不知道。 看得出神的时候,冯谁不期然对上赵知与的视线。 他慌乱了一下,假作镇定移开。 晃悠了一圈,再偷偷瞥一眼镜子,却发现现在是赵知与在看他。 赵知与手上没停,目光掠过镜中冯谁的额头、眼睛、嘴唇、下巴,缓慢又黏腻,直白又裸露,下移到冯谁的胸前,看着t恤下不明显的两点凸起好一会儿,然后抬眼对上镜中冯谁的眼睛,盯着他慢慢笑了。 “够了。”冯谁脸上发热,“吹好了。” 吹风机声音消失,室内的安静一下子变得突兀鲜明。 冯谁嘴唇轻轻蠕动两下,想说什么,安静中发酵的暧昧、怪异和夹杂的尴尬,却又让他发不出声音。 赵知与放下吹风机,双手按着冯谁的肩,凑近了他的脖颈,深深嗅闻了一下,然后抬眼,看向镜中的冯谁。 昏暗的房间里,粗重喘息声中,床上两道身影蛇交.媾似地纠缠在一起。 冯谁被亲得晕头转向,不知天地为何物。 赵知与跟他分开了点,借着透过窗帘的月光,眼珠亮晶晶地盯着冯谁看了一会儿,又亲了上去。 又热又混乱,冯谁出于本能地抱着赵知与,翻身压住了他,捧着人的脸吻得入迷。 赵知与双手在冯谁身上摸索着,没一会儿就把他衣服脱光了,又飞快脱了自己的。 两人缠绕中,赵知与的手游走往下,摸了一把冯谁的屁股。 冯谁在迷乱中短暂清醒了一下,咽了下口水,伸手也摸了一把赵知与的。 赵知与动作停了一下,然后愈加疯狂,死死碾着冯谁的唇瓣。 两人滚来滚去,时间和世界一齐消失,意识中只剩下彼此,冯谁正一步步沉沦,突然顿了一下,然后受惊似地一把推开赵知与。 赵知与喘着气,眼中笼着一层欲望的光,慢慢爬了过来,哑着嗓子:“哥哥……” 冯谁伸手抵着赵知与肩膀,余惊犹在:“等等,你先等下……” “我等不了啊……”赵知与的眼神危险,一字一句仿佛裹着潮湿的水汽,又带了一点箭在弦上被生生压下的凶戾。 “不是,你等下……”冯谁皱眉,组织了下语言,颤声问,“你捅我屁股干嘛?” 赵知与怔愣看着他,眼中的欲望一下子成了茫然。 十分钟后,两人隔着点距离坐在床的两边。 “所以——”赵知与说不出是生气还是哀怨,“你一直都认为,你才是1?” 第101章 “1什么……不是……”冯谁薅了把头发,“咱俩谈的时候,你才十八……” “已经成年了!” “是是是,成年了成年了。”冯谁叹了口气,“但还是十八岁,又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 “我懂!我那时候就想操.你了,是你不让!” 冯谁深吸一口气,按住突突乱跳的脑门:“总之,那时候我就算对你有欲望,也根本不会去想咱俩真的上床。” “那后来呢?”赵知与问,“六年间你一次也没想过我吗?” “……”冯谁头疼,“我就算想,也不会想这种。” “所以你一直觉得自己才是上面的?”赵知与哀怨地说。 冯谁抱住脑袋:“这可咋办?” 片刻安静后,赵知与躺了下来:“你来上我吧。” 冯谁抬起头:“真的?!” 赵知与的声音变软,含情脉脉看着冯谁:“嗯,真的。” 冯谁心中荡漾,跨坐在赵知与身上,捧着他脸亲了起来:“宝贝儿,你真是哥哥的小心肝。” 他一边脱去刚刚穿上的衣服,急不可耐地亲着赵知与的侧脸、脖颈,越亲越爱:“怎么这么贴心。” 赵知与抱着冯谁,手不老实地从脊背一路往下摸,声音柔软中带着点可怜:“虽然我怕疼,听说第一次会疼得很厉害,但如果是哥哥,我什么疼都能忍,虽然我特别怕疼。” 冯谁脸上的笑僵了下,赶紧哄他:“别怕,我会很温柔的。” 赵知与亲着他的下巴,蹭着他短短的胡茬:“为了哥哥,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放弃,只要你开心就好,虽然我是天生的1,但谁说1就不能做0呢?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冯谁的笑淡了下来,眼神飘来飘去,不敢看赵知与。 “六年间哥哥没想过我,可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你,每天都想。 “在我的幻想里,在我的梦里,我早操了哥哥几千次了,哪怕那是自我欺骗,但也能让我在想你时不那么难受。 “现在我们终于在一起了,虽然六年的想象没有成真,但我们在一起了不是吗?有点遗憾也是正常的吧,不可能件件事都顺我心意,如果真的那么完美,我会害怕这只是个梦,梦醒了我还在一个没有你的冰冷房子里。” 冯谁的笑容彻底消失。 赵知与拉着冯谁的手,凑到嘴边,蜻蜓点水轻了一下:“哥哥,我爱你。” 冯谁翻了个身,躺在赵知与身边,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沙哑又认命地:“你来吧。” 赵知与猛地窜了起来,死死压住了冯谁,又急又狠地亲上了他的嘴唇。 “砰!”木柴劈成了两半,发出清脆的声响。 赵知与弯腰竖起一小段圆木,举起斧头轻轻砍下去,木屑四溅,他抹了把汗,转头跟老方说:“奶奶您坐远点,碎屑星子等会溅到您了。” 老方哼哼两声,把椅子挪远了点。 下午的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劈柴青年赤裸的上身,手臂和胸腹隆起的肌肉上划过汗水,赵知与前额的头发有些湿了,但动作不见缓慢。 一堆劈好的木柴在一边堆成小山。 冯谁有气无力地从屋里拖了把椅子,坐到老方身边。 老方瞧了他一眼,又瞧瞧气都不怎么喘的赵知与:“看那一身牛劲,我现在是觉得,你这媳妇也没那么碍眼。” 冯谁跟被蛰了一样,眸光抖了一下,拿起茶杯猛灌了几口。 老方又打量他几眼,冯谁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眼下还有点青黑。 “你媳妇早上七点就起来了,做饭洗衣服劈柴挑水干了大半天的活,你咋现在才出来?”老方有些不满,“我说喊你,你媳妇还不让。” 冯谁仰头看天,不想说话。 老方凑近了,压低了声音,担忧地问他:“你是不是有点虚啊?要不炖点什么补一补?” “啊?”冯谁茫然地看着风吹动的树叶,耳听着赵知与越来越快的劈柴声,彻底放弃了挣扎,“啊。” 第70章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床头,给昏瞑的卧室带来一点光源。 床上仰躺的青年有张冷白的脸,黑漆漆的眉,他眼皮颤抖几下,如扑翼的美凤蝶,片刻后归于平静,似乎又沉入睡眠。 不大的卧室想起“窸窣”、“滋滋”的声响。 青年远山眉拧了起来。 身上沉甸甸地,跟压着块大石头似的,怎么都无法摆脱,偏偏那石头像是成了精,生出一张嘴,用力地嘬着他的胸前,又是啃咬又是吮吸。 冯谁眼皮抖动几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迷糊着去推身上毛茸茸的脑袋,突然“嘶”一声,彻底清醒过来。 赵知与抬起头,舔了舔湿漉漉的嘴唇,扑闪着大眼睛看着他。 冯谁跟他对视片刻,叹了口气,伸手抓住他后脑的头发往外扯:“你属狗的吗?” 赵知与根本不管冯谁那点力道,凑上来含着他嘴唇就亲了起来。 冯谁拉扯他头发的手渐渐没了力气,被按在头顶,亲得意乱神迷。 “叮铃铃——” 闹钟响起。 赵知与一边亲冯谁,一边伸手往床头柜上探,够着了用力一按,室内又恢复安静,赵知与抱着冯谁继续亲,手也开始往下。 “砰。” 冯谁挣扎推拒中滚到了地上。 他从地上爬起来,按住跟上来的赵知与脑袋:“停!” 赵知与目光缱绻,声音沙哑:“十分钟,等会我开快点就行。” “不行!”冯谁站起来,掀了被子,快速拍手,“起来!快快快!” “五分钟,我早餐可以车上吃。” “不行!”冯谁把人拉起来,将衣服丢给他,“搞快点!” “让我亲一口,两分钟,两分钟就——” 冯谁出了卧室,砰一声关上了门。 赵知与深深地吁了口气,看了看自己仅穿着睡裤,鼓囊囊的下身,认命地站了起来。 “不准超速。”冯谁从门后探出个脑袋,“不然今晚我睡书房。” 大门关上,赵知与身影消失,冯谁飞速冲到书房,打开电脑,摊开笔记本,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倒了杯早就煮好的咖啡。 “金融市场是一个动态发展的体系,它是公司的外部条件,公司可以通过内部盈利获得资金,但如果内部安排与盈利所获资金不足以……” 网页视频中,西装革履的教授正在讲授《工商管理导论》,冯谁认真听着,时不时记下笔记。 透窗而入的光线一点点偏移角度,一个多小时后,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冯谁暂停视频,拿起手机。 【知与】:你怎么都不给我发消息?我上班快两个小时了一条消息都没有,你一点也不想我。 冯谁按掉手机,点开视频暂停键。 “对于企业来说,金融市场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融资来源。企业融资需要给融资对象以回报,也即企业盈利增值,需回报给投资者……”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 冯谁忍住不看,继续做笔记。 又亮了一下。 又亮。 亮。 冯谁点了暂停,深呼吸几次,似乎下定了决心。 他拿起手机,点进聊天界面。 【知与】:为什么不回消息?你在干什么呀哥哥? 【知与】:家里是不是有点无聊啊哥哥? 【知与】:吃早饭时我也没耽误时间,坐我腿上不好吗哥哥?后来亲你时你也很失神,你还!@#¥了,我都感觉到了哥哥。 【知与】:你不爱我了。 冯谁盯着那一连串的消息,点进后台,设置消息免打扰。 赵知与坐在长桌最上边的位置,冷着脸,时不时看眼手机,又没有表情地扫视一圈会议室的高管。 正在做汇报的coo捏了把汗,硬着头皮继续道:“……本季度净利润率12%,同比虽然有所下降,但是符合集团的长期预算规划,至于市场方面……” 会议室里弥漫着一股低气压,与会的董事高管都坐得端正,目光齐齐聚在运营官身上,时不时点头或做个笔记,谁也不敢去看年轻的董事长。 coo在这气氛感染下,说话磕磕绊绊起来,时不时瞥一眼赵知与,额角冒出了冷汗。 “叮。” 赵知与把玩的手机响起清亮一声提示音,旁边的技术总监吓得差点跳起来,汇报的coo立即噤声。 靠着椅背的赵知与立马直起身体,手指飞快点了几下。 【哥哥】:在看电视,爱你,乖。 赵知与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阳光照进会议室里,汇报的声音轻快流畅不少,两边坐着的人姿势慢慢松弛了许多。 中午十二点,赵知与的消息准时到来。 【知与】:吃午饭了,冰箱最上层的饭盒里,早上刚做的,有你爱吃的木须肉。 第102章 【知与】:记得微波炉要多转几分钟,不要吃冷的。 【知与】:晚上等我回来做晚饭。 冯谁慢慢站起身,龇牙咧嘴地伸了个懒腰,一边捶腰一边回消息。 吃饭时,他跟赵知与也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中午回来吗?】 赵知与很快就回了消息。 【知与】:回不了,等会还有点事。 【知与】:想我了吗?下午我会早点回去的。 冯谁夹菜的动作一顿,看了眼开着门的书房,桌上电脑纸笔一片凌乱,他放下筷子,打出一个“想”字,拇指悬在发送键上,却半天没摁下。 下午照样枯燥地听课、做笔记,冯谁已经适应了,调到了2倍速,全神贯注地听讲。 电话震动时,他看了眼,来电备注是秘书小林。 他点了暂停,站起来扭了扭脖子,点了接听。 “冯先生你好,抱歉打扰您。”小林压低了声音,“对不起啊,但是您能不能帮我个忙?” “怎么了,你说。” “就是刚才,董事长让我找个文件,但我怎么都找不到。”小林带了点哭音,“关键是我不记得上次文件给放哪里了,有可能是放董事长家里我忘记带回来了,之前他让我给他送过几次文件,我,我记不清楚了……” 冯谁换了边耳朵:“别急,慢慢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怕董事长骂我,现在上班时间我也不敢过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一下。” “可以啊,这有什么,文件大概什么样子,有名字吗?”冯谁笑了笑,“赵知与这么凶的吗?他平时经常骂你?” 小林描述了下文件,吸了吸鼻子,也笑了:“没,董事长对我们员工很好的,只要不犯蠢,唉,但我这次好像就有点犯蠢。” 冯谁没忍住笑了,检查了下书房柜子,书房东西不多,有什么都一目了然,冯谁直起腰:“放哪儿你有大致印象吗?” “我一般进门把文件放客厅茶几就走了。” 冯谁在客厅转了一圈。 客厅物品同样有限,家具摆设簇新干净,生活气息不浓。 “我也刚搬过来没两天,倒是不清楚他放东西的习惯。”冯谁一边说,一边趴在地板上把茶几底下也瞧了一遍,“客厅和书房都没,我去看下卧室。” 电话那边原本放松下来的小林,又紧张了起来:“是不是不在董事长家里啊?可是这边我都翻遍了……” 冯谁赶紧安抚她:“没事的,你别怕,就算真找不着了,我帮你跟赵知与说一下。” “谢谢冯哥!”小林激动地声音也大了些,“冯哥你真好,冯哥只有你这样的好人才配得上我们董事长!” “……”冯谁按了按额头,往卧室走,“你也仔细想想,说不定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呢。” “啊!”过了一会儿,小林惊喜嚷嚷,“冯哥我想起来了!你这么说我总算有点印象了,之前董事长好像习惯把文件放电视旁边那个柜子,好像是个五斗橱,黄梨花木的来着,冯哥你快帮我看看!” 冯谁脚步顿住,狐疑道:“你确定?” “确定啊!”小林声音透着高兴,“董事长的公寓我去过好几次的,错不了!” 冯谁安静下来。 他偏过头,目光落在客厅电视墙那片。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客厅里明亮温暖,漆成珍珠白的一整面墙上,除了一台100寸的液晶电视,什么都没有。 冯谁握紧了手机,对面女孩的声音掺了点电流的滋滋声响,像是浸在幽深的海水里,渺远而不真切。 “冯哥?冯哥!”小林喊他。 冯谁回过神。 “你找到了吗?”小林问。 冯谁掌心冒了点汗,过了几秒才说:“没呢,怕是放卧室了,我再翻翻,你别急哈,没事的。” “哦,好吧。”小林蔫了点,又有些不好意思,“真是麻烦你了冯哥,对不起啊。” “这有什么。”冯谁站在原地没动,“你这年纪就跟我妹妹差不多。” “哎呀,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的哥哥就好了。”电话那边,小林咯咯笑了起来。 冯谁也笑了,状似不经意问道:“不过这个房子布局也真是的,东西落下就不容易找。” “是吧?我也觉得跃层没大平层好,跑上跑下的多麻烦啊。不过董事长那套房子,对他而言可真算简朴啊,我第一次去都惊呆了,没想到他也会住那种地方。” 冯谁抬头,天花板映入眼帘,没有跃层。他又看向落地窗外,高楼耸立,人流如织。 他不动声色道:“我觉得这地方还行啊。” “不行啊冯哥!”小林下意识抬高了声音,又赶紧压低,“你别看四季花园建得挺好,但位置是硬伤!郊区房子升值空间很小的……不过你们也不缺钱,唉,有钱就是任性啊。” 落地窗望出去,市中心的地标建筑不足两百米,冯谁盯着那直入云霄的高塔,久久不曾收回目光:“可能知与看中这一块的投资潜力吧。” “是吗?但是东郊确实发展挺快,之前还是荒地——” “抱歉。”冯谁打断小林,“没找到文件,赵知与那里我会帮你说一声。” “啊?啊,好,好的。” 深夜,卧室激烈的动静平息,冯谁趴在枕头上,赵知与从身后搂着他,紧紧贴着。 冯谁反手推他,却推不动:“汗津津的,也不嫌脏。” 赵知与亲着他裸露的肩膀:“不嫌。” 冯谁静了一会儿,翻了个身:“过来。” 赵知与乖乖地凑上来,脑袋搁在冯谁手臂上,小鸟依人一样依偎着冯谁。 冯谁摸了摸他脑袋,摸到一处结痂的伤口:“以后都没问题吗?” 赵知与一下下亲着冯谁脖子:“跟你说过嘛,现在做的是颅内微针,比之前的还先进的。” 濡湿又缠绵的亲吻中,冯谁双目仍是清明的:“真的不会有后遗症吗?当时你都……” “没事的。”赵知与撑起身体,自上而下注视着冯谁,“哥哥,别怕。” 冯谁看着赵知与温柔的眼睛,目光有些躲避:“你不会瞒着我的,是吗?” “不会。”赵知与看着他,眼神澄澈又干净,“我知道你不会抛下我了,就算我不聪明。” 早晨,赵知与走出大门后,冯谁立马转身去了卧室。 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钥匙和门禁卡,他望着卡片上的四季花园四个字,微微失神,捏着钥匙的指节逐渐泛白。 “先生您好,请问您是几栋几楼几号住户?”门卫拦下冯谁。 冯谁扬了扬钥匙和门禁卡:“我有钥匙的。” “抱歉先生。”门卫没有让步,“之前好像没见过您出入,是这样的,我们物业规定,进出除了门禁,还需要人脸验证,您看是否方便……诶,先生?先生!” 冯谁倒车,打方向盘,一脚油门离开。 他看了眼后视镜,里边映出墨镜棒球帽的自己。 他把车停在两条街外,徒步走了回来。 地下停车库入口的门卫亭里,保安正翘着二郎腿刷短视频,冯谁猫着腰,很轻易就从升降杆下溜了进去。 地下车库大而空旷,墙体和地面居然贴了大块瓷砖,亮堂得像是进了商场,地面一尘不染,看得出来维护得很好,几辆车零星地停在不同角落,冯谁一路走过去,没碰到一个人。 门禁卡背面用记好笔写了楼号和门牌号,冯谁很轻易就找到,刷卡,乘电梯。 红色楼层数字不断变换,宽大的轿厢铺着红色地毯,同样干净得没有灰尘,运行时一丝杂音也听不到。 “叮。”楼层到了。 电梯门向两边打开。 冯谁站在原地,迟迟挪不开双脚。 赵知与也许有什么瞒着他,关于自己的手术。 也许只是曾经带过交往对象回这里,不方便让冯谁知道。 “身体健康的人,一般见了我勾勾手指就会扑上来,不论男女。” “我技术很好的,反正以后大概不会有交集了,不如算作为相识一场的纪念。” “我跟人上床,好歹一段时间只跟一个。” 分开的六年里,赵知与交往了谁,又跟谁睡了,是他的自由。 既然两人已经决定重新开始,死揪着以前的事既不明知,也没有意义。 电梯门保持了一会儿打开的状态,又缓缓闭合,门外墙上提示楼层的数字在视野里缩成一线。 “砰。” 一只手从缝隙里伸出,抓住了一侧电梯门,感应到有人,金属门扇又向两边打开。 冯谁走了出去。 第71章 “咔哒。” 冯谁拧开门锁,进了屋子。 这是一套跃层,装修简约,但有生活气息。 冯谁走出玄关,目光一下子被客厅桌上的冰封黄花吸引。 第103章 他走近。 冰层透明,冻住的矢车菊每一片花瓣都鲜嫩如刚摘下来一样,泛着鎏金的色泽,茎杆和两片卷曲的叶子仍是绿油油的模样。 冰层底部基座连接电源,靠墙角有台备用发电机。 冯谁看了一会儿,直起身环顾一圈,这套房子应该是顶楼和下面一层,客厅里安着壁炉,里边还有灰烬。 他四处转了转,冰箱里有保鲜得很好的青菜,岛台上没来得及收起的砧板上可以看到明显的刀痕,赵知与显然在这里生活过不短的时间。 二楼两间卧室一间书房一间健身房,书房书架上摆满了书,冯谁随便抽出了一本,书脊有磨损的痕迹。 他在健身房跑步机上坐了会,陷入了茫然。 最开始的情绪慢慢消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他下定过决心,要相信赵知与,相信自己。 但决心显然并不是什么清晰的分界线,两边泾渭分明,他只要身处一边就能从此洗心革面。 “还看吗?”冯谁在无人的房间发出声音,问自己。 阳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冯谁抬头,窗外的天空是乌蒙蒙的灰白,风灌了进来,带着冬日的凉意。 冯谁起身,推开了卧室的门。 卧室不大,放眼望去没有多余的杂物,相对于客厅和其他房间来说,显得冰冷许多。 和当初赵知与的房间布局很像,左边有道门通往旁边房间,右边是浴室。 冯谁正要退出去,一道雪白的闪光突然刺到他的眼睛。 他眯了眯眼。 天光洒落,白色窗帘随风拂动,间或露出后边遮住的像是相机的黑色物体。 冯谁犹豫了几秒,走了进去。 不是相机,是一台望远镜。 冯谁拿在手里看了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慢慢抬起头,伸手拉开窗帘。 视野里,林立的高楼中间,他看到了一栋熟悉的建筑物。 冯谁愣住,血液一下一下冲击心脏,呼吸声在耳边放大了无数倍。 那栋建筑外墙斑驳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大多窗户竖着牢固的防盗网,阳台上鲜艳的衣服和仿佛积满数十年灰尘的砖墙形成刺目对比。 手中的望远镜甚至不用调整焦距,只是举起,凑近,就猛然对上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那是他和老方住了六年的房子。 从四季花园这块地去到郊区的房子,道路弯弯绕绕,骑车也至少得花半个小时,所以冯谁没想到,两处直线距离居然这么近。 他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赵知与在这里住了多久?又看了他多久? 他看着视野里那扇不大的窗户,靠窗的书桌边,他曾无数次坐在那里,有时候是听歌,有时候谈吉他练曲子,或者什么都不做,单纯放空发呆。 他曾无数次将目光投向虚空,郊区自他买下那栋偏远的老破小后,就日新月异地快速发展着,高楼崛起,道路铺开,霓虹灯越来越耀眼,城市的灯火没有落入他的眼中,更遑论黑暗中窥视镜头的反光。 冯谁咽了咽口水,目光慌乱地四处瞟,他的手在抖,好像承受不住望远镜的重量。 就在这时,一楼玄关处传来开门的声音。 冯谁猛地看向楼梯。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门又关上,脚步声响起。 冯谁平稳无声地放下望远镜,迅速扫了眼卧室,蹲下身,掀开床单。 床底太低了,钻不进去。 他单手撑床跳到另一边,快速打开卫生间门。 他不想看到赵知与,至少现在不想看到,除了尴尬、愧疚,那种汹涌强烈的情意,心脏饱胀到破裂流血的感情,他不知道怎么去接住,怎么去直面。 不应该让赵知与知道他来过这里,最好是他什么都没看到,回家后他们一如往常,过去的记忆会慢慢淡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会过上幸福的生活。 卫生间一览无余,连个浴帘都没有。 楼梯传来皮鞋落在木质地板的轻微吱呀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 冯谁飞快扫视屋里的衣柜和那扇闭合的门。 他就地一滚,起身的同时伸手拉开通往另一间卧室的门。 他会好好对待赵知与,用尽所有耐心和信任。 他会让赵知与知道,他其实不会—— 门被推开,风从开启的窗户猛地灌入,扬起一片沙沙的声响。 冯谁维持着握住门把手的姿势,整个人都僵住,控制不住地睁大了双眼。 铺天盖地的画,素描、油画、水彩、彩铅、速写…… 天花板透明丝线垂下的夹子夹着的画,墙上贴着的画,画架上的画,画框裱好的画,桌上镇纸压着的画,铺了半张床的画…… 开心的冯谁,难过的冯谁,生气的冯谁,落寞的冯谁,笑着的冯谁,红了眼睛的冯谁,拧着眉头的冯谁,正面的冯谁,侧脸的冯谁,背影的冯谁,躺着的冯谁…… 无数个冯谁,无数个自己,无数张相同又不同的画。 风吹动画纸,沙沙,沙沙,沙沙,像是千万只蝴蝶振翅起舞。 楼梯口的脚步声终于消失,赵知与走完了最后一级台阶,他皱着眉推开半掩的卧室门。 听到动静,冯谁遽然转身,和身后卧室里无数个画中的自己一同看向赵知与。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雪,刚开始只是稀疏寥落的绒毛,然后蓦然转大,纷纷扬扬,轻盈无声,大雪从天穹坠落人间,世上的声音和颜色一点点褪去,变淡。 赵知与逐渐泛红的眼睛清晰又鲜明。 冯谁这一刻才真切感受到六年时间的重量,在他们分开的两千多个日夜,他没有一天不想赵知与,爱意变成了怨恨,怨恨又成了愧疚,愧疚积聚成更深的思念,他曾经因为想念赵知与而彻夜难眠,仅仅因为想到他的一颦一笑就乱了心神。 他以为自己已经够苦了。 他以为忘不掉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不敢相信,赵知与也会像他思念他一样,对他念念不忘,每一个夜晚饱受折磨,清晨又伪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投入生活,和身边的人说说笑笑,若无其事地送走越来越无望的一天。 他不敢相信自己在赵知与心中有这样的分量。 赵知与又是怎么度过那六年的呢? 他要在家族里争斗,要在无人处成长,要提防这个怀疑那个,还要警惕自己某一天再度坠入失智的迷雾。 妈妈离开了他,爸爸根本不关心他,亲近的二叔只想害他。 而冯谁,他唯一的恋人,主动抛弃了他。 他一个人,他一个小傻子,究竟是怎样承受这些,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那些画是怎么一张张变多,填满了整个房间,赵知与下笔的时候,是在恨他,还是在想他? 赵知与躺在那张堆满了画的床上,看着满屋子的冯谁,又在想什么? 胸口滞涩,冯谁迈开步子,刚开始很慢,然后变快,他飞快走向赵知与,狠狠抱住了他。 赵知与没有动,没有像以前一样回抱,几分钟后冯谁感觉到肩膀一阵温热,赵知与这才伸手揽住他腰。 “我恨死你了。”赵知与说。 冯谁眼睛酸胀,心脏像是被一刀刀片下,血肉模糊:“知与,你以前说,你和很多人交往过——” 冯谁拉开点距离,捧着赵知与梨花带雨的脸,盯着他雾蒙蒙的眼睛:“是不是说的气话?” 赵知与一眨眼,泪珠就断了线地往下掉,他嘴唇嗡动,似乎是气得狠了:“不是。” 冯谁擦掉他的泪水,凝望他的双眼:“说真话。” “不是。” 眼泪越擦越多,冯谁深深地吸了口气:“不是也没关系,我不怪你——” “是气话!是气话!我没有,没有跟别人睡过,没有跟谁交往过!”赵知与朝他吼,“你凭什么不怪我?!你凭什么啊冯谁?!” 冯谁笑了。 “你还笑!!!”赵知与怒极大吼。 “为什么呢?”冯谁收住笑,蹭着他额头,“为什么我们金尊玉贵的小少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偏要为我守身如玉?” “你知道的还问!!!”赵知与气炸了,又气又委屈,声音都岔了,“你故意的!我对别人硬不起来行了吧,你满意了吗?” 冯谁摸摸他的脑袋,眼睛一阵热意上涌:“乖,满意了。” 赵知与要甩开他的手,冯谁紧紧搂着人,轻声哄着:“乖,让哥哥抱一会儿。” 两人在安静中抱了很久,冯谁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脊背,赵知与的情绪慢慢平复,冯谁给他擦脸,笑道:“多大人了,怎么还跟小孩一样。” 赵知与哼一声,望向他身后,表情有些不自然:“我们回家吧,这里还没收拾……” 冯谁拉住他的手:“你跟我过来。” 冯谁进了卧室,开始收画,墙上的一张张揭下,画框摞在一起,画架收起,他的动作从最开始的小心珍视,到越来越快,越来越粗暴。 第104章 天花板垂下的画纸被他胡乱扯下,床上的伸手一扫,他很快把这些画堆成两堆,室内顿时变得空旷。 “哥哥……” “你先闭嘴。”冯谁抿着唇,表情冷冽。 “我可以自己收拾。” “不用。”冯谁抱起一堆画,大步往外走,“以后都不用了。” 赵知与连忙抱起另一堆跟在他身后,冯谁噔噔噔下到一楼客厅,直奔壁炉。 “哥哥,你要做什么……” 冯谁把怀里的画往壁炉一扔,没等赵知与说完,抢过他手里的也扔在里边,又哐哐丢了几根苹果木,点火。 火苗倏地窜起,火舌舔舐堆积的画纸,越烧越旺,橙黄的火光照亮了两人的脸,赵知与盯着一张接一张变成灰烬的素描或油画,突然上前。 冯谁一把架住他胳膊,把人往后推。 “你放开我,放开我。”赵知与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挣扎变得激烈,“我会自己处理,我画了好久,好多年……” “知与,知与!”赵知与不断挣扎,冯谁把他推倒在沙发上,坐在他身上双手按着他脑袋,“你看着我,看着我!” 赵知与收回目光,眼尾泛红地望着冯谁。 冯谁抓住他一只手,按在自己脸侧:“感受到了吗?热的。” 又抓着他手下移,按在胸口:“有心跳。” 他捧着赵知与的脸,像捧着一朵娇嫩柔弱的花:“知与,不需要了,不需要那些东西了。” 冯谁说着,自己眼中也起了湿意,喉咙堵住了一样:“不需要画了,我就在你眼前,我……” 他颤着嗓子,缓了一下才继续道:“那些东西已经没用了,让它们见鬼去吧!我会陪着你,永远都陪着你。” 赵知与湿漉漉地望着他,难过又茫然,冯谁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他整颗心都乱了,恨不得捧出自己所有去哄他的小少爷。 赵知与慢慢哭了出来,他哭的时候没什么表情,眼尾殷红,睫毛漆黑,鼻尖浮上一层粉,瓷白的脸水浸浸的,只有嘴唇轻轻颤抖着:“你怎么可以那样对我,怎么可以离开我那么久,我真的,我真的……” 赵知与哽咽住,再也说不下去。 冯谁抱住他的脑袋,轻轻抚摸着他绸缎一样的头发,轻声哄着:“恨我也没关系,我会用后半辈子的时间向你赔罪。” 赵知与用力搂着他,带着鼻音,委委屈屈:“也没有那么恨。” 冯谁没忍住笑了,他捏着赵知与下巴,抬起他的脸,两人离得极尽,能看到彼此的五官的每一个细节,赵知与的一点委屈,也在冯谁放大的脸凑过来时消散殆尽。 冯谁在他嘴角亲了一下:“有没有减少一点?” 赵知与喉结动了动,目光痴迷地盯着冯谁的嘴唇:“一点点,不够。” 冯谁亲在他唇上:“这样呢?” “……好一点点了,但还是不够。” “这样呢?” “不……不够。” “还不够吗?” 赵知与翻身压住冯谁,恶狠狠地望着他:“你以前对别人这样过吗?谁教你的这些?” 冯谁笑得开怀:“没有,没有谁教,我想要哄你,自然就会了。” 赵知与深重喘了几下,发狠地咬住了冯谁的嘴。 两人纠缠成一团,赵知与对冯谁的反应向来猛烈,濡湿地亲着冯谁的颈子,转眼间就扒掉了两人衣服。 “知与……”冯谁手指插入赵知与头发,“我不会离开你。” 赵知与动作停了下来,抬头看冯谁:“嗯。” “你知道为什么吗?” 赵知与舔了舔嘴唇,眼神着迷了一样,顺着冯谁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不会离开你,是我发现了——”冯谁摸了摸他的脸,“我是离不开你。” 第72章 “你跟我说,这两分到底是怎么丢的,啊?这么简单的题,一加一等于二的玩意儿,居然能连丢两分?!你脑子长来干什么用的?!装水吗?!” 红木办公桌后坐着的父亲高大威严,一字一句仿佛千斤巨锤砸下,站在对面的小孩几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肩膀。 “最近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做什么分了神?英语也是这样,法语课也上得一塌糊涂,你妈妈当初在法国做生意,法语说得跟当地人一模一样,怎么天赋到你身上就消失了?” “你学学陆名,他没大你多少,要他爸妈操过一点心吗?” 小孩低着头,地板上光影摇曳,他视线追逐其中一片叶子形状的阴影,看入了迷。 “八岁了!已经不是小孩了!传出去我都丢人!” 叶子的阴影凸出一条尖细长长的触角,小孩眨了眨眼睛,转头看向窗外。 花园靠近书房的地方有棵树,树冠繁茂碧绿,摇动的叶子像千万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还不专心!”父亲提高了声音。 小孩猛地转回脑袋,低下头:“对不起,爸爸。” 沉默持续,安静的书房里什么声音都没,小孩额角渗出了点汗,痒痒的,他身体动了下,却不敢抬手去擦。 书桌后传来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父亲站了起来,经过他,来到通往花园的门前。 他打开门,初夏的风带着一股花香溜了进来,父亲沉默片刻:“我都是为了你好,现在对你严——” 父亲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闷哼。 小孩疑惑:“怎么了?爸爸。” 过了一会儿,父亲才说:“没什么,总之,你吸取教训,学业上千万不能敷衍了事,这次就罚你抄家训一百……” 又一声闷哼。 父亲四下环顾,脸色涨红:“谁?!谁在那里?!” 小孩也朝花园看去。 枝叶繁盛的大树在风中轻轻颤动,哗啦啦的响声悦耳动听,花园里一个人都没。 小孩眨了眨眼睛,看向父亲:“爸爸,怎么了?” “……”父亲脊背绷直,是真动了气,“抄你的家训!” 父亲又找了一会儿,这才一声不吭地出了书房。 门砰一声关上。 小孩从书架上翻出装订成册的家训,摊开放在桌上,又从抽屉里取出纸笔,坐在父亲刚才的位置上,开始安静地抄写。 上午的阳光穿过树叶斜射进来,筛下一地斑驳的碎影,小孩脸上尚带着稚气,一丝不苟的严肃神情却有了点刚才大人的模样。 抄了一会儿,他突然停笔,侧头看向窗外的大树。 小孩又瞧了瞧书房的门,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他走出门,来到花园里,绕着大树走了一圈,竭力仰着脑袋,阳光晃得眼睛生疼,他只看到枝叶交织的阴影。 “你是神仙吗?”小孩出声问。 没有回答,只有风声和着远处悬崖下的海浪声。 “是精灵吗?”小孩又问。 树枝像挥舞手臂的巨人,小孩打了个寒颤:“是大怪物吗?” “噗嗤。” 树冠深处,看不清楚的阴影中,传来一声笑。 很轻的一声,转瞬即逝,几乎让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脖子酸疼,他揉了揉,叹了口气,往回走。 树枝上突然倒挂下一个人。 “啊!” 小孩吓得后退两步,一屁股摔在地上。 倒挂的人朝他做了个鬼脸,粗着嗓子:“我是大怪物。” 小孩一眨不眨地望着,连呼吸都忘记了,然后展颜笑了:“哈哈哈哈哈……” 倒挂的人鬼脸消失,不解地看着他。 小孩爬起来,靠近了他:“你是谁呀?” 倒挂的人一个使力荡上了树枝,然后轻轻跳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看向小孩:“我是冯谁,你是谁呀?” 这是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男孩,冷白的皮肤,眉眼漂亮得不像话。 小孩被这美貌劈中,呆呆地看了冯谁好一会儿:“我是赵知与。” 冯谁哦一声,不大感兴趣的样子,摆弄着手里的树枝。 赵知与看了看那奇怪的树枝,树皮被削掉了,有一个分叉,分叉上绑着黑色的皮筋:“这是什么?” 冯谁惊讶地看他一眼:“弹弓啊?你连弹弓都不认识吗?” 赵知与摇摇头。 冯谁露出鄙视的表情,在地上挑了个石子,放在手上抛了抛,而后小心裹在皮筋中间:“弹弓,就是可以把石子打出去的东西。” 皮筋拉长,石子在阳光下划过一道炫目痕迹。 吱嘎。 一小节树枝断裂,掉落在地上。 “哇!这么厉害!”赵知与崇拜地看着冯谁,“你刚才就是用这个打的老爷吗?” 冯谁的动作僵住:“那是老爷?” 赵知与羡慕地摸了摸他的弹弓,点点头:“是啊。” 冯谁愣了一会儿,突然恶狠狠地抓住赵知与衣领:“不许跟任何人说!不然我下次就用弹弓打你!” 第105章 赵知与望着他,没忍住笑了:“你傻吗?” 冯谁白皙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你才傻!我奶奶说了,我不傻,我是聪明孩子!” 赵知与的笑容慢慢消失,静静望了一会儿冯谁:“你奶奶是?” 冯谁说了奶奶的名字,赵知与想了一会儿:“是厨房新来的方奶奶吗?她做的菜很好吃。” “是吧?”冯谁放开赵知与领子,“我奶奶可厉害了。” 冯谁一屁股坐在树荫下,从兜里掏出一把石子,大大小小的,都很圆润漂亮。 赵知与看了眼地上,也坐在了他旁边:“你刚才为什么要用弹弓打老爷?” “他不是在骂你吗?”冯谁头也没抬,“以前我爸爸打我骂我,我用弹弓打他,后来他怕我了,就不经常打我了。” “可是老爷不是你爸爸呀,你为什么要打他?” 冯谁瞥向赵知与,他比赵知与高出一大截,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加上那张漂亮又清冷的脸,莫名让赵知与心里一动,有点不敢直视。 “你都要哭了。”冯谁说,“我躲在树上都看到了。” 赵知与偏过头,不敢看冯谁的眼睛。 冯谁数了一遍石子:“小弟,你要是叫我一声大哥,我以后都罩你。” “大……大哥?”赵知与疑惑。 “哎。”冯谁应了一声,“以后你就是我罩的啦。” “……”赵知与好奇,“你要怎么罩我?” 冯谁挠了挠脑袋,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老爷肯定是不能再打了,上次我打了餐厅老板,害我奶奶丢了工作,还赔了钱……” 他望着手上的石子,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决心:“小弟。” “啊?啊……” “接着。”冯谁命令。 赵知与下意识伸出双手。 一捧石子放在了他手心,带着冯谁的体温。 “传给你了。”冯谁摩挲了几下弹弓,有些不舍,“这个也给你。” 风大了些,摇颤的枝叶像绿色的海,高个的男孩郑重其事:“如果以后有人欺负你,就用弹弓打回去。” 狭窄的后巷,墙壁上一层厚厚的青苔,排水沟里积着经年累月的油污。 几个穿工作服的年轻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闲聊,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她肯定是看上大谁了,那天我亲眼看到的,排班时,她给经理塞了一百块,就为了让经理把她跟大谁排到一天。” “哦——”一阵起哄声。 冯谁吐出口烟雾,站姿闲散,脸上没什么表情。 旁边人撞了下他的肩膀:“有没有兴趣啊?没有哥们要上了。” “哎,你不废话吗?咱大谁眼光那么高,怎么可能看得上。” “那是眼光高的事吗?人家早就有对象了,你没看那小帅哥,那一身名牌,有钱人哦!” “哦——”又是一阵起哄声。 冯谁始终没什么多余的表情,额发有些长了,遮住了大半眼睛,大多时候他都是这幅冷淡的神情,同事刚开始还有些怵,后来相处久了,知道这人干活麻利,也没什么坏心眼,就是不爱说话,跟人相处始终客气疏离。 冯谁弹了弹烟灰,抬起眼:“别瞎说。” 他难得有反应,众人更是兴奋,越发起哄:“哦哦——” “诶,说曹操曹操就到!”有人兴奋指着不远处,“看那是谁?” 冯谁动作一顿。 巷子入口不知何时站了个少年,穿校服,背书包,一米八的个子,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 “哥哥。”赵知与叫冯谁,抬脚往这边走。 冯谁盯着他,往青苔上碾灭吸了一半的烟,在同事的起哄声中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拎起赵知与衣领,把人往外拉。 到了无人处,冯谁把赵知与往墙上一掼。 赵知与后背贴着墙,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盯着冯谁。 “我说过。”冯谁慢慢开口,“别来找我。” 赵知与望了他一会儿:“我又没答应。” 冯谁冷冰冰地瞧了他一会儿:“滚。” 赵知与眼皮立马泛了红,又气又委屈地,偏偏要倔强地压下泪意:“哥哥,我一放学就过来了。” 他看了眼冯谁:“我饿了。” “你他妈饿了关我屁事!”冯谁怒吼,“给我滚!” 赵知与抿唇,不说话,也不动。 冯谁转身往巷子里走,过了一会出来,把一个纸袋丢给赵知与:“吃了滚。” 赵知与打开纸袋确认一番,拿起里边的三明治咬下一口:“我晚上可以去你那边吗?” “不行,滚。” “今天还是五点下班吗?晚饭吃鱼好不好?你要吃清蒸的还是红烧的?鲈鱼可以吗?” “滚。” “我现在去买菜——” 冯谁推着赵知与肩膀一搡,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让我发现你再出现在我那,我他妈弄死你。” 五点下班,冯谁先去超市买了菜,然后骑车回出租屋。 还没进门,就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饭菜香味。 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打开门锁,把东西往地上一扔,快步向厨房走去。 赵知与拎着锅铲回头:“你怎么现在才回——” 冯谁抓着他领子,把人往外推:“妈的,让你滚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谁让你进来的,啊?” 他动作粗暴,推着赵知与一路撞到门和家具,砰一声抵在入户门上:“现在走,我不揍你。” 赵知与笑容消失,静静凝望他片刻,把锅铲往旁边柜子上一扔:“你弄疼我了。” 冯谁凶狠的表情凝滞,颤着手松开赵知与。 赵知与揉着泛红的脖子:“我走就是了。” 冯谁垂眼,没说话。 赵知与看他一眼:“奶奶说你最近每天都加班,拼了命似地存钱,怎么,你要娶媳妇?” 冯谁睫毛颤了颤,没说话。 赵知与走进厨房,把煤气灶关了,靠着厨房门看冯谁:“是你们餐馆的那个招待姑娘吗?今天下午你同事说她看上你了?她有我好看吗?有我聪明吗?有我对你好吗?” 冯谁转身,看怪物一样看着赵知与:“你有病?你跟女孩子比什么?” “我偏要比。” 冯谁懒得理他,越过他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倚着冰箱门喝着:“走吧你。” “你同事还说我是你对象。”赵知与不走,“你怎么不反驳?” 冯谁动作一滞,把啤酒罐捏得吱嘎作响。 赵知与看他发白的指节,轻轻笑了一下:“哥哥,你怎么突然不理我?” 他思考着各种可能性:“是不是有人说了我坏话?你信了?” 冯谁喝了口啤酒,修长雪白的脖子仰起,喉结蠕动,一点琥珀色的汁液从湿红的嘴唇流下,划过下颌,蜿蜒没入衬衣领口。 赵知与的目光被火燎了一样,先是死死盯着,而后慌乱地四处躲避。 他站直了身子,双手背在身后,一下下扣着木质门框。 “你以后要读大学。”冯谁开了口,“别跟我混在一起。” 赵知与的目光动了动,神色一瞬冰冷起来:“谁跟你说的这些话?谁教唆的你?” 冯谁抬头,看了赵知与一会儿:“我二十四了,就算不聪明,有些事情也能自己想明白。” “我不是这个意思。”赵知与慌乱起来,上前两步,“哥哥……” “别动。”冯谁命令他。 赵知与停在原地。 “我也不想跟你混在一起。”冯谁说,“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跟你那些同事就是一路人了吗?你跟他们连话都没的说!” “不关你事。” 赵知与深吸一口气,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哥哥,你听我说……” 他变得慌乱,冯谁有一套自己的逻辑,有时候固执得可怕,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服他,最后他闭了闭眼,豁出去了:“你要是不理我,我就不去读大学。” “你说什么?”冯谁怔住,瞪着他,“你疯了吗?” 赵知与松了口气,嘴角带了点笑意,得意挑眉:“你让我滚,我就不读大学了。” 冯谁盯着他,赵知与有恃无恐。 冯谁走过去,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这一耳光用了十成十的劲,眼前景物晃动起来,耳鸣声尖锐拉长。 赵知与缓缓转正脑袋,不可置信地看着冯谁,眼圈一下子红了:“你打我?” 冯谁举着打人的那只手,慢慢退后了两步。 赵知与一吸鼻子:“打就打吧,只要别不理我。” “你走。”冯谁说。 赵知与顶着脸上的巴掌印,倔得像头驴:“不走。” “那我走。”冯谁低声说,似乎丧失了所有力气。 赵知与拉住离开的冯谁:“为什么啊?明明之前还好好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你这个傻子!” 第106章 冯谁一声不吭,甩开他的手,捡起搭在沙发上的衣服,就要去开门。 赵知与先一步伸手反锁了大门,把人往门上一按。 他本来怒火中烧,可近距离看着冯谁,那怒气就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抵着冯谁,两人大腿蹭着大腿,胸膛碰着胸膛,他一垂眼,就能看到冯谁的远山眉,丹凤眼,红艳艳的饱满唇瓣。 赵知与喉结滚动,目光闪烁,盯着那两片唇,嘴里干涩无比:“哥哥。” 他快速抬眼看了看冯谁,见他仍是一贯的没什么表情,鬼使神差地,他大着胆子,凑近了一点。 冯谁有些不自然:“你他妈干什么?” 赵知与扑闪着眼睛:“别说话。”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快要含住那片嫣红柔软。 冯谁猛地推开他,震惊地看着他:“你他妈要跟我打啵?” 赵知与迷乱又无辜:“啊?我,我……” 他的脸瞬间红了,无措又含情地看了眼冯谁:“哥哥,那叫接吻。” 冯谁瞪大了眼睛。 赵知与又凑了上来。 冯谁避开他,震惊难言:“你是基佬?” 赵知与的动作停住,基佬两个字像弹弓打出的小石子,裹挟着凛冽的危险。 “我,我……”赵知与咽了咽口水,红着脸,大着胆子抬眼直视着冯谁,“我只是喜欢你。” 屋里一瞬间寂静下来。 所有声音都被吸入了另一个空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谁开了口:“你以后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哥哥……” 冯谁面无表情,一字一句说:“我觉得恶心。” 小石子击中了赵知与的心脏,他的第一感觉居然是麻木的茫然,他下意识解释:“哥哥,喜欢男人是正常的,有很多人都是同性恋,这只是性取向而已,我没喜欢过别的男人,我只喜欢你……” “滚。”冯谁没有表情,看他的眼神冰冷没有温度,“我嫌脏。” 心脏碎裂,血肉横流,赵知与慢慢摇着头:“我知道一开始可能难以接受……不,我,我以后不喜欢你了,我们就像从前一样,我还当你的小弟。” 冯谁一把拉开门,铁门发出痛苦的呻吟:“原来你以前跟我腻在一起,是因为你是个恶心的基佬,我情愿没收过你这个小弟。” “你在说什么?”赵知与一下子呼吸不过来,“你,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 “请你走吧。”冯谁维持着开门的姿势,“少爷。” 好长时间,谁也没动,谁也没说话。 赵知与长久凝视着他,从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伤心,到痛苦,再到最后的失望。 他轻笑了一声:“也是,我跟你说什么,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他穿上了校服外套,捡起地上的书包,看也没看冯谁,拖着步子走了出去。 冯谁等他走到楼道,才关上门。 “冯谁。” 赵知与突然喊他。 冯谁停顿一下,把门拉开一条缝隙,防备地看着赵知与。 赵知与突然放下书包,飞快从里边掏出一个弹弓,拉弓开箭。 “咻!” 石子击中冯谁腹部,他眉头皱了一下,赵知与提起书包飞快跑了,身影转眼就消失不见。 “你觉得自己在做什么?!!”赵成乾一张儒雅的俊脸气得发紫,“赵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书桌前的青年刚过十九岁生日,个头已经窜至一米九,居高临下地俯视赵成乾,意态闲散:“爸爸,您还是先看下我未婚妻的嫁妆单子,是不是比陆名的还要丰盛许多?” “你放肆!!!”赵成乾险些气倒,额头暴起了青筋,“自己赚的钱,转头当成他的嫁妆,你以为你老子也是傻子吗?” 赵知与表情淡了下来:“您也知道是我赚的钱,比之您故步自封守成多年,这份嫁妆够体面了吧?” “做梦!你做梦!!!”赵成乾把桌子拍得砰砰响。 “木已成舟,您不同意,赵家的脸会丢得更彻底。” 赵成乾一口气险些没喘过来,抚着胸口打开抽屉,摸索着找到速效救心丸。 红木桌上摊着一份报纸,头条夸张的标题赫然写着:豪门富少激吻俊男,春色无边,夜夜荒淫。 配图是赵知与暗巷中抱着人亲吻,那人只看得见个轮廓,勉强能认出是男人,赵知与却是整张脸都被拍得清清楚楚。 赵成乾吃了药,靠在椅背上慢慢喘着气:“赵知与,你丢不丢人?” 赵知与一脸无所谓。 “你自己看看!”赵成乾戳着报纸,“这上面怎么写的?!你堂堂赵家少爷,居然强迫别人!这么说居然不是他处心积虑想嫁进豪门,倒是你上赶着追了人家一年多,自己把人家嫁妆都备好了,到头来人都看不上你!被你强迫的!啊?!!” “是。”赵知与说。 赵成乾盯着他:“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他给你设的局?报道是不是他雇人写的?” “不是,是我设的局。记者是我提前找的,报道也是我指点着写的,里边都是实情。” 赵成乾如遭雷亟,目瞪口呆。 良久,他颤声问:“你图什么?” 赵知与耸耸肩:“他好面子,我俩身边的人本来就知道我们的事,现在闹大了,他只能勉为其难跟我结婚。” 赵成乾眼神空茫:“勉为其难?” “你好,客房服务。您点的餐食给您送来了。” 冯谁小心翼翼把门拉开一点缝隙,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他猛地关上门,门外的赵知与先他一步,将手塞进了缝隙,冯谁一犹豫力道就松了大半,赵知与顺利挤了进来。 赵知与关上门,四下打量了一圈:“学聪明了,知道换个五星级酒店。” 他扯下领带,随手丢到床上:“但是哥哥,这家酒店是咱家开的。” “你一登记我就知道了,你什么时候到的,穿的什么衣服,吃了什么东西,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待了多久……”赵知与一边说,一边向他走来,“我一清二楚。” 冯谁垂着眼睛:“我住之前查过,不是你开的。” 赵知与靠近,高大的身形笼罩着他:“这么巧吗?估摸着你到了这边,这个城市的酒店、旅馆、民宿,有一家算一家,我全都买了。” 赵知与嗅了一遍他的头发、侧脸、颈项:“刚洗过澡吗?” 冯谁推开他:“你离我远点。” 赵知与握住他的腰,把人往怀里一拽,紧紧抱牢了:“不嘛,几天没见了,我想你了。” 他亲着冯谁的脸颊,鼻尖,再含着两片唇瓣里里外外品尝了一遍,轻笑道:“哥哥也想我了吗?反应这么明显?” 冯谁推他肩膀,却推不动,反被赵知与半抱半拖着压在了床上。 赵知与逐渐动情,把他从上到下亲了一遍,又含着他的嘴唇反复碾磨。 冯谁想要挣扎,然而随着赵知与一天天长大,他早就不是他对手,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死基佬。”冯谁骂他。 “嗯,我是死基佬。”赵知与一边亲他,一边呢喃,“恶心的死基佬。” 冯谁眼皮抖了抖,赵知与亲了亲他的眼睛:“哥哥,我都准备好了,回去就跟我结婚好不好?” 冯谁忍无可忍,甩了他一巴掌。 赵知与摸着他打人的手,亲着他掌心,嗔怪道:“也不怕手疼。” 冯谁抬起手,还想再给他一耳巴子,突然就觉得灰心,他扯着赵知与头发把人脑袋拎起来:“你干嘛一直不放过我?” “因为我喜欢你啊。”赵知与勾着嘴角笑得无害,俊脸险些让冯谁恍了神,“你不在我身边,我活也不想活了。” 赵知与爬了上来,看着冯谁的眼睛:“哥哥,对不起,我好坏是不是?之前我也试过放手,可是这里——” 他拉着冯谁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好难受啊。为了不让自己难受,我就只能抓着你,就算你不愿意也要死死抓着你……” 赵知与的眼睛湿润了,可他还是笑着:“你说的对,我是恶心,我又恶心又自私,对不起哥哥,对不起……你打我吧,我是坏人,你拿弹弓打我吧。” 冯谁一向没什么表情,挨操的时候也冷酷着一张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意识到自己确实跟周围的人不一样,那种不一样会让他轻易沦为被欺凌、被针对的对象。 成长中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木着脸,和谁都保持距离。 这样到了一个新环境,大多数人根本察觉不到他的不一样。 他的伪装万无一失,只有一个小小的破绽。 那就是他跟知晓他本来面目的一个人,还保持着切不断的联系。 赵知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却似乎从不嫌弃他,赵知与是他最好的朋友,是他愿意拿起弹弓对抗世界,也要保护的人。 第107章 但是再长大一点,他又明白了一件事:赵知与不该跟他混在一起。 他所处的环境会像下水道的油渍一样污染他,弄脏他,他身边的人毫无顾忌地讨论点评着女孩子,小偷小摸,随口扯谎,偷懒耍滑,为了一点利益打得头破血流。 赵知与是干净优雅的小少爷,坐在有落地窗的宽大书房里,端正地拿笔写字,侧脸像漫画书里带着钻石王冠的王子。 赵知与要去上大学,在明亮的大楼里做体面轻松的工作,身边环绕着和他一样善良、优雅、漂亮的人。 可冯谁太坏了。 他心中的黑暗像水面的油污一样不断扩大。他跟赵知与闹掰后,有一个月赵知与再没出现,再次出现时,赵知与亲了他,一个月后又睡了他,后来他就半被迫地跟赵知与厮混在一起,曾经坚定的事情就变得摇摆。 他这才发现,自己就是最大的那片污渍。 全世界的弹弓都应该对准他,他不但是个傻子,还是个很坏的傻子。 “赵知与,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离开了,你却过得不开心?” 赵知与愣了一下:“傻哥哥,你离开了,我怎么可能过得开心?” “跟我在一起不会污染你吗?” 赵知与支起身子,看着冯谁的眼睛,大脑飞速转动,意识的迷雾中,两个错位的齿轮咔哒一声扣上。 他突然笑了,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笑得开怀,笑声越来越大,眼里都笑出了泪。 冯谁叹了口气:“操,你别被我传染,也变傻了。” 赵知与猛地亲了一口冯谁:“哥哥,我知道我们的问题是什么了,我,我真是太笨了,太傻了,怎么会被你骗了,被你一个小傻子骗了…… 冯谁见他笑,担忧地摸了摸他脑袋:“别真变傻了。” “哥哥。”赵知与看着他,“我知道解决我们问题的方法了,只要一个问题,一句话,就能让我们都解放,我真是太傻了,这么就才明白过来。” “什么?” 赵知与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脸颊浮上一层微红,珍而重之地开了口。 “你也喜欢我,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