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选题》 第1章 《单选题》作者:fine不fine【cp完结】 简介: 段青时x钟知意 年上腹黑x炸毛小狗 钟知意让合作方代表连吃了三次闭门羹。 他的态度很明确,来的不是段青时不见。 第四次,他推开会议室的大门,想见的人站在窗边,看他的眼神像看陌生人。 “出息了,钟知意。” 钟知意眯着眼睛笑,“怎么才能和躲起来的前男友见上一面,哥你教我的。” 十八岁和段青时在一起,二十六岁分开,二十八岁彻底决裂,钟知意在二十九岁这年想要回头。 但段青时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好追,不是只用一个吻和一句喜欢就能挽回。 段青时不允许他后退,也不许他更进一步。 他竖起食指抵在钟知意的唇间,阻止了一个即将发生的吻。而后低下头,用一种仍然宠溺的眼神看着他的眼泪。 “这次你要什么?” “你的一厢情愿,凭什么要我来买单?” - 段青时视角文案: 钟知意当初怎么离开的我,我要他怎么自己走回来。 *年上差七岁,从始至终只有彼此 *开篇重逢,但未重圆,处于已分手未决裂阶段 标签:破镜重圆 年上he竹马竹马 第1章 白薄荷 “那就让他们弄死我!” “钟知意!” 办公室接连传来的两声怒吼吓得路过的常酉酉缩了缩脖子,她往旁边被百叶窗帘遮的严严实实的办公室看了一眼,贴到门板上听起了墙角。 “再说浑话我真抽你!” 这个说话总像喉咙里卡着痰的是他们采编部的老大杨松明。老杨平日里乐乐呵呵,如非必要从不发脾气,两人聊什么了能把他气成这样? “我没有同意你们发那篇道歉声明。” “没人想发!”老杨把桌子拍得啪啪响,“那么多稿子,一个电话打过来说不让发就不发了,你还没习惯?这次的事儿和之前有什么区别?怎么这回你就忍不了了?” “我忍不了的是这个吗?让我道歉可以啊,承认真的是‘假的’也行,道歉声明末尾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写上钟知意三个字?是张迪尔的选题吗?稿子是他写的吗?现场是他去的吗?我用得着别人替我担这个责?真别搞这些,我受不了。两年前我差点死了都没辞职,你就该知道,我在意的东西是什么!” 老杨的情绪到顶,眼见着就快炸了,让钟知意这几句话噎得又憋回去了。他的语气缓和下来,无奈地说:“这事儿它有这么严重吗?” “你觉得没就没。” 荣市夏季天气多变,几分钟前还是艳阳高照,这会儿就下起了暴雨。雨水撞得玻璃劈里啪啦得响,遮盖住办公室里低低的说话声。 常酉酉紧紧贴着门板,依稀听到一句“我先走了”,便立刻踮起脚往走廊另一头小跑了几步,刚转过身,就看见钟知意拉开了门。 “哎,知意,你回来了。” 钟知意脸色苍白,垂在身侧的手发着抖,他的目光慢吞吞地从地板往上挪,停留在常酉酉的脸上后不动了。 只是一两秒钟的时间,他的神色就恢复正常。关上门,他笑嘻嘻地对常酉酉说:“想我啦酉姐?晚上有别的安排吗?没事的话请你吃小龙虾啊。” 常酉酉走过去,用力握住他的手腕。钟知意脸上的笑僵了僵,把手抽出来插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干嘛干嘛?不吃就算了,怎么看上去像是要打人呢。” 常酉酉想重重叹气,但忍住了,她放下手,说:“吃啊,把小番他们也叫上吧,最近加班加得脸都绿了。” “行。你选好地方把地址发我,我先回家睡一觉。真是累死我了,你看看我的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上了。” 常酉酉没看见黑眼圈,就看见他眼里密密麻麻的红血丝了,她拍拍钟知意的肩,“就算长黑眼圈也很帅啊。” “青皮蛋帅哥来也。” 钟知意给他姐钟苒予发了条信息,又比个耶拍了张自拍发过去。退出聊天框,逐个掐灭好友列表里扎得他眼晕的小红点,他抬头看了眼,已经快三分钟了,电梯还没从楼下上来。 钟知意不想再等,推开安全通道的大门。坐上楼梯扶手,滑了下去。 “呜呼——” “嗷!” 一声惨叫顺着楼梯打着旋儿地往上飘,钟知意拧着脖子往后看,裤子被划破,大腿上还有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他瞬间怒从心起,站在台阶上大骂了几分钟那颗凸起的铁钉,骂完了也不过瘾,又从角落里捡起半块地砖,咣咣咣把那颗铁钉砸得瘪进去,确认不会再出现另外一个像他一样的倒霉蛋,才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地走楼梯下去了。 雨还在下。 钟知意冲进雨里,距离办公楼远了点,他抹了把脸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几乎被爬山虎完全包裹住的旧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抽了几张纸巾裹住还在流血的伤口,扣安全带,连蓝牙,放歌,点烟。做完开车前的所有准备工作,钟知意抬起双手搭在方向盘上。 他盯着右手无意识的颤动看了几秒,对它说:“你差不多得了,我着急去医院打破伤风啊,你能不能配合点?” 手不听他的,他没办法,只好又把车熄了火。 雨刷来来回回,外面的世界从模糊到清晰又到模糊。不知循环了多久,钟知意才被一声短促的消息提示音拉回现实。 【我是你姐】:一天到晚嘚瑟,你到底像谁啊钟知意! 谁都不像吧。 毕竟在成长和教育这类严肃的问题上,无论是他的父母,还是大他十二岁的姐姐都没起到过什么像样的作用。 如果按照“在他的成长中起到的作用”而非血缘关系进行分类,那他得管另外一个人叫爸。 意识到自己的思绪正向着某个危险的方向发散,钟知意抬手用力在脸上拍了拍。 特别实在的几个巴掌,手不抖了,人也不胡思乱想了,他从表情包里精心挑选了一个给他姐发了过去。 【我是知意大王你是谁】:拔刀.jpg 【我是你姐】:反杀.jpg 【我是知意大王你是谁】:黑面包和加了盐的甘草糖好吃吗姐? 【我是你姐】:……我马上飞回来弄你! 钟知意自己瞎乐了一会儿,一抬头看见后视镜里那张笑得夸张的脸。表情先是凝固,接着碎裂,最后恢复面无表情,他收回视线,启动车子朝着医院驶去。 处理完伤口,医生没给他打破伤风就让他走了。 钟知意怕死,问:“为什么?” “前两年刚打过,不用再打了。” 早知道就不去医院了。 为了让这趟医院不算白去,他扎着马步在洗手池边洗了头发,又打湿毛巾潦草地擦了擦身体。 收拾完自己,常酉酉发来了晚上聚餐的地址。饭馆在一个酒吧文化街区内,吃完饭走两步就能再续上一摊儿——这地方选得挺好。 钟知意早上到现在都没吃饭,但也不饿,甚至只是浏览了一会儿美食平台上这家饭馆的菜单,就有点反胃。 他灌了杯冷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摇了摇头,“小龙虾你都吃不下,我看你是真的没救了!” 昨天几乎一整夜都没睡,钟知意这会儿困得脑子都不转了。可一闭上眼,老杨说的每个字就开始在他脆弱的神经上蹦跶。 数了几千只水饺后艰难睡着,又从混乱的梦中惊醒。钟知意猛地坐起来,裹着被子光脚跑到窗边。 雨势渐颓,对面的公寓楼在晚间亮起了灯。 钟知意固执地站在那里,似乎只要盯着对面看的时间足够久,公寓楼外立面上明明暗暗的的光影就会消失,雨雾也会散去,他就能看到记忆中那座种着两棵柿子树的小院——和梦里一样短暂地回到过去。 但公寓楼还是公寓楼。他也不是十八岁的钟知意。 快要七点。 手机屏幕上躺着一大堆常酉酉发来的催促信息。 钟知意把被子丢回床上,从衣柜里翻箱倒柜刨出条面料柔软的短裤换上了,又随手扯了件t恤。 下雨天堵车是常事。从住处到餐厅距离不过三公里,钟知意开开停停半个多小时才到。 “堵车堵车,抱歉抱歉。”钟知意气喘吁吁坐下,接过小番递过来的冰啤酒仰头灌了半杯,又语气振奋地和同事们打了招呼,“大家好!知意大王来也!” 被钟知意的热情感染,整个包厢很快就热闹起来。 众人多多少少都听说了最近发生的事,但谁都没提,集火吐槽了一通老杨,又攻击了他们的总编,最后总结——记者和编辑这工作真不是人干的。 钟知意撸起袖子加入他们的吐槽行列,手上剥小龙虾的动作也没停,不一会儿,面前就堆起小山。 剥得很快,吞咽却困难。钟知意吃几口,就得用半杯冰啤酒来压,后来实在吃不下就剥好了用竹签串成串儿分给饭桌上的其他人。 第2章 老梁举着手里的龙虾串儿,连拍十数张照片,“我去!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有人给我剥虾,感动死我了。” 钟知意眯着眼笑,“早知道不给你了,谁想做第一个给你剥虾的人啊?” 在一片哄笑声里,常酉酉小声问钟知意:“没见你吃多少,要不要来碗酸汤面?” “不来不来,我留着肚子呢,等会儿去酒吧我要狠狠喝!” 饭吃得开心,但身体不舒服,雨也没停。 有点糟糕的一天。 一行人都没打伞,顶着雾一般细密的雨往隔壁街的酒吧走去。 钟知意舔舔嘴唇,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咬在齿间。接着他找遍了衣服上的所有口袋,连t恤胸口上那个都没放过,也没找着打火机。 他怼了怼小番的胳膊,“有火吗?” 小番说有,拿出复古的砂轮打火机。钟知意凑到跟前,和小番一起拢着火苗,才把那支烟给点着了。 小番问:“怎么总抽这个白薄荷啊?” 黄灯亮起,钟知意收回踏出去的半只脚。 他装作没听到,认真去看面前驶过的那辆大巴车车身上可爱的动物涂鸦。 大巴车渐渐离开他的视野范围,他的目光却没跟着动,仍然聚焦在十几秒前那只短尾巴的小狗图案停留的位置。 车流在他眼前一帧一帧缓慢地过,红黄两色的尾灯被拉成长长的,虚幻的色带。 街对面,瑰丽的霓虹灯光背景下,一个穿着黑色衬衣的男人指间夹着一支万宝路的白薄荷,正静默地看着他。 雨雾打湿男人的衬衣和头发。那直直看过来的目光似乎也被雨打湿,带着潮气的冷,尖锐地刺入钟知意的心脏。 绿灯了,钟知意的双脚依旧钉在原地。 第2章 蓝色的钟知意 “知意哥,你看什么呢?走了。” 钟知意让小番这一嗓子喊得回了神,等他再往对面看的时候,原本站在那儿的人已经不见了。 正是酒吧街开始上客的黄金时段,不到十米的距离,钟知意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声抱歉。站在路灯下茫然四顾,各种颜色的色块从他眼前流淌而去,经过他的每张面孔也都陌生,他没再找到那片静默的黑。 光影扭曲,世界像虚焦的镜头。 钟知意的视线偏转,却清晰地看到灭烟柱上插着半支被折断的白薄荷。 不是幻觉。 荣市常驻人口一千二百万,在街上偶遇前任,和他滑了几百次的楼梯,只在今天被颗铁钉袭击一样离奇。 竟然不是幻觉! 钟知意立刻弓起腰躲到小番背后,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在街道两侧来回逡巡。 小番不明所以,问他了几遍怎么了,他都没回答。 他握着小番的肩,三百六十度连续转了两圈,没看见人,才站直了身体,扒拉了两下头发,问:“我看上去怎么样?” 小番诚实回答:“看上去快哭了。” 钟知意立刻大叫:“放屁!” 小番有点委屈:“真的……” 钟知意恶狠狠瞪了小番一眼,拿出手机,打开了摄像头。跟过来的常酉酉笑他:“哪来这么重的偶像包袱啊。都说了还是很……你哭啦?” 钟知意合上手机,扭头就走,走出去几步他回过头。 霓虹灯的绚丽色彩在他眼中凝聚又破碎,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侮,辱,谁!我,没,哭!” 他根本不会因为段青时看到他连烟都不抽了立刻走掉而脆弱哭泣。更何况,连滴眼泪都没掉算什么哭? 钟知意随着震荡的音乐扭来扭去,突然被只搭在肩上的咸猪手打断思绪。他语气不耐地骂了声“滚蛋”,这咸猪手跟没长耳朵一样,又凑了上来,“帅哥,请你喝杯酒?” 钟知意很久没来过酒吧,这种直白赤裸的搭讪也令他感觉陌生。回忆起以往自己处理这些事的经验,他转头,眼神不善地盯着这个脸和头发都反光的男人。 “再贴过来我揍死你!” “有点脾气,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常酉酉几人还在楼上,钟知意不想惹事,但实在难以忍受有傻x觉得他好惹,便用酒杯瞄准咸猪手的脑门,“我去你……” 话没说完,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两个彪形大汉,他们穿着酒吧统一发放的制服,架着咸猪手就往门口去了。 “你们要干嘛?!” 钟知意抻着脖子看了一眼——嘿,像丢垃圾似的把那人丢出去了。 让人一打岔,钟知意死活接不上之前的情绪了。他把酒杯往吧台上一丢,回到了二楼。 卡座里的几人正在热热闹闹地玩骰子,常酉酉见他过来,拉着他走到二楼的玻璃围栏前。 这家酒吧应该刚开不久,玻璃与不锈钢栏杆的交界处还留有一小片未撕干净的保护膜,钟知意把它撕了,团成一个小球在手里来来回回捏着玩儿。 常酉酉问:“缓过来了吗?” 钟知意乐了,“姐你当我是块玻璃呢,这么容易碎。我缓啥啊?” 常酉酉了解钟知意,知道他是那种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儿的性格,好像表现出一丁点的脆弱就会是他人生履历上抹不去的污点,但常酉酉太想和他好好聊聊了。 “总这么强撑着干嘛?向朋友寻求安慰是很正常的事。” 钟知意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贴近常酉酉的耳边,神神秘秘地说:“我刚刚看见我前男友了。” 常酉酉一愣,“谁?” 钟知意语气略带责备,“段青时啊。你怎么会不记得他?” 常酉酉想了半天,才从记忆里把这个名字扒拉出来,她说:“你都多久没在我面前提他了,我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不正常吗?”顿了顿,她接着道,“所以你刚刚是因为他才哭的?” “我没哭!”钟知意真的有点生气了,“我都说了我没哭。” “好好好你没哭,然后呢?” “他看见我连烟都没抽完就走了,你说他是不是还在恨我?”钟知意自顾自说下去,像是感到烦恼,“两年了,我都快把他忘了,他怎么还在恨我?” “你对他恨不恨你这件事特别在意吗?” “很难不在意吧。”钟知意耸了耸肩,“做了亏心事就会很害怕鬼找上门。” “如果当初没和他谈恋爱就好了,现在再遇见就不会这么尴尬。不过幸好刚刚是他先走,要是我装作没看见他该干嘛干嘛,在他心里,我得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了。”钟知意“啧”了一声,“这样说也不太对,我在他那儿还有什么好啊,他连哥都不让我叫了。” “不让叫哥我叫什么呢?”钟知意拧着眉,“段青时,段先生,段总?段老板?像话吗这?” 钟知意难得提起这些,常酉酉追着问:“你到底怎么他了?分手也不至于分成仇人吧?” 灯光切换成忧郁的蓝色,钟知意也变成蓝色。 他把手里的塑料碎片塞进口袋里,“好啦好啦,我已经向你寻求过安慰了,现在我们快点去喝酒吧。” 见他要离开,常酉酉一把拉住他,“你不想聊段青时可以不聊。上午我听到你和老杨说的话了。你要辞职了是吗?” 钟知意立刻生气,“你怎么偷听别人讲话?”和常酉酉对视了几秒,他又垮下脸,无奈地笑了笑,“我现在怕累怕疼还怕死。而且我真的不想再半夜接到你的电话,骂我稿子写得像狗屎还有脸睡觉了。” 钟知意说着说着不笑了,瞪着她,“你干嘛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什么可怜虫。我要回家享受生活了你不为我感到开心吗?” 钟知意又在说谎,这次掩饰的是什么呢? 常酉酉还想再问,但钟知意不想说的事,撬开他的嘴和自己坐上主编的位置一样难,只好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选择了尊重他。 常酉酉说了开心,又说希望钟知意每天都能开心。 明天吧,等明天再开心,今天先算了。 钟知意啤酒洋酒一通乱灌,在感知到自己接近极限的时候,他对小番说:“小番勇士,拜托你等会儿把酉姐和小凌安全送回家可以吗?” 小番塞了一嘴的鸡米花,他赶紧咽下去了,拍拍胸脯:“好!” 钟知意在卡座里扫了一圈,没看到还有什么需要他费心的事,就放心地一连闷了七八杯纯饮shot。 喉管灼热,胃部翻腾,吃下两块蜜瓜后,他站起身,步伐坚定地走到楼梯口,接着开始跌跌撞撞往楼下跑。 冲进隔间,钟知意屏住呼吸,忍着蓄势待发的呕吐欲望,火速抽了张一次性马桶垫垫在地板上。用消毒湿巾认真仔细地擦了两遍马桶圈,他才双膝跪地,摁住马桶边缘,畅快地吐了。 差点把肠胃绞着一块吐出来,钟知意缓了会儿,按下马桶上的冲水键,哗哗的水声过后,他仍能闻见那股香氛也遮不住的味道。 “呕……” 第3章 钟知意大发脾气:“哪个神经病开的酒吧?抠搜成这样,卫生间不装排风啊!” 喉咙像刀刮过似的疼,钟知意骂了两句就闭上了嘴。他慢吞吞地站起来,一抬头,看见天花板上的几个排风口,又撇了撇嘴,对着隔间的门板鞠躬,“对不起。” 无人说话。 “不骂回来吗?”钟知意尬笑了两声,“您可真大度呀,有这样的胸襟生意怎么会做不好呢?” 解决完这场由钟知意单方面发起的冲突,他把地板上的一次性马桶垫捡起来丢进垃圾桶,确保这里看起来干净整洁,才推门出去,在洗手池前漱起了口。 钟知意边漱口边跟着门外震荡的音乐节奏摇来晃去,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我大度吗?不吧。” 钟知意停下动作,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声音的来处。 【作者有话说】 很开心又和大家见面了^o^ 第3章 何日君再来 钟知意的视线沿着黑色的衣摆缓缓向上。 水珠落入他的眼睛里,又顺着眼角流出。一片漫散的曲光中,段青时站在距离他不足一米的位置,正双手环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灯光分明明亮,在钟知意的眼中却暗淡得发灰。段青时的轮廓也洇入虚幻的灰色中,让他有点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酒后的幻觉。 钟知意收回目光,抽了几张纸巾擦手,又撩起衣摆擦干净脸上的水,才再次转头看向段青时出现的位置。 靠……是真人…… 钟知意吓得立刻酒醒。 段青时确实跟大度沾不上一点边儿。明明刚才在路边看到他,烟都不抽了扭头就走。他只是骂了一句神经病,又不是故意的,至于在门口堵他吗? 可以把这一天从他的人生中抠去吗?装作没看到没听到偷偷溜走可以吗?或者躲回隔间里可不可以?段青时什么时候开的酒吧?工作都忙成那样儿了哪来的时间搞副业?搞副业也行,开什么酒吧啊? 常酉酉为什么这么会选地方,怎么就偏偏选中这里? 要和段青时说什么,来个人救救他行不行? 事实证明,人要是倒霉,就不会只倒霉一次。时间过去很久,在相当长的一段沉默里,没人进卫生间,平时响个不停的手机也一直安静得像块板砖。 钟知意深吸口气,决定还是依靠自己。 意识到位了,身体没到位。扯t恤,倚着洗手台站直,就这两个简单的动作,他费了挺大劲儿才做成。 放松,微笑,眼神别躲。 “好久不见啊哥……”钟知意嘴瓢了一下,“额,段先生。” 段青时的眉头缓缓压低,眼睛也眯起来,这个表情钟知意太熟悉了。他来不及去想究竟是哪个字戳中了段青时的肺管子,就下意识地脚下开溜,“下次有机会再聊吧!我朋友还在等我,先走了,拜拜。” “钟知意。” 钟知意停下脚步,心脏像是有条件反射般咚咚乱跳,“怎么了?不会要打我吧?我今天喝多了,要打我的话可以换一天吗?” 段青时没说让他走,钟知意的双脚就不知道被什么牢牢固定在了地板上。他的手开始发抖,心脏也抖,甚至出现心悸的症状,这样的折磨持续了几秒,十几秒,钟知意终于听到段青时的声音。 “见到我你哭什么?” 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他哪儿哭了?因为呕吐产生的生理性泪水算什么哭? 钟知意将手插进裤子口袋里,他没回头,盯着地砖上的花纹,反问道:“我哭了?没吧?见到你有什么哭的啊?” 这话说得太尖锐太刺耳了,钟知意自己都有点受不了。他秉住呼吸把近两年开心的事全想了一遍,可开心的事总共也没几件,他还没做好挨骂的心理准备,就听见段青时自他身后传来的一句“滚吧”。 好好好,这就滚。 钟知意落荒而逃,他推开卫生间的大门,一眼看见拐角处站着他见过的那两个身材魁梧的安保。 钟知意从旁边经过,用极为严厉的语气批评两人:“你们杵在这儿干嘛?没看到吓得客人都不敢来上卫生间了吗?小心扣你们工资!”而后一路小跑出酒吧。 想起还没结账,钟知意又灰溜溜地跑回来。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确定段青时没在吧台,他挤开人群,冲了过去,刷卡结账,没等单子打出来就火速跑走了。 雨停了。 绿灯亮起,地面小水洼里的彩光被钟知意一一踩碎。走到马路对面,他回过头,看了眼掩在黑色树影后的酒吧灯牌。 ——“何日君再来” 谁再来谁孙子。 潮热的风吹来,将钟知意的脸吹得很湿。他吓了一跳,赶紧抬手去摸眼睛。感受到眼下一小片皮肤干燥,没有任何水迹,他放下心,拿出手机给小番发了条信息说自己先走,又叫了代驾。 回家的路上,钟知意睡了一觉。可能是受了刺激,短短几分钟的梦境,竟然每一帧都是他不愿面对的那个人。 梦里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段青时失望失意的眼睛,像根针狠狠刺入身体最柔软的地方。钟知意猛然惊醒,环顾四周,代驾已经载着他驶入了公寓楼的地下停车场。 声控灯亮起。 钟知意验证指纹后走进家门,从玄关到浴室的路上,他蹬掉鞋子,脱掉t恤和短裤,又撕掉纱布丢进垃圾桶。 热水兜头而下,钟知意不太高兴地哼着歌洗了头发。 浴液用完了,他从镜柜中取出一瓶新的。手上沾了没冲干净的洗发水,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揭开上面的锡箔纸。歌不唱了,嘴角也向下撇,他盯着浴液瓶看了一会儿,突然抬手把它用力砸在了瓷砖上。 玻璃瓶易碎,迸裂开来的玻璃碎片划过他的小腿,殷红的血顺着他的皮肤肌理缓缓而下,没入泡沫之中,变成粉色变成白色变成透明。 疼痛姗姗来迟。 钟知意瞬间汗毛直立,第一次清晰地体会到一种区别于任何生理刺激之外的感受。 他怔愣数秒,湿淋淋地跑进房间,倒了杯冷水喝下去,又抽了支烟,飘走的魂儿才重新回到身体里。 “哎,这一天过的,咋评价呢……” 念叨完,钟知意回到浴室,从地板上挖了一坨浴液涂抹到身上,冲干净了蹲下来开始收拾卫生。 只是洗个澡,收拾了浴室,钟知意就累得喘不上气。伤口也懒得处理了,他把空调调到十六度,换上睡衣,直接钻进了被子里。 钟知意总感觉自己还有什么事没做,心里一直惦记着,好不容易快睡着了,手机却突然响起来。他痛苦地睁眼,反应过来他睡觉前忘记打开勿扰模式。 不耐烦地抓过手机一看,屏幕上显示着一串陌生号码。 凌晨一点了,钟知意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接起电话语气很差地“喂”了一声。 听筒里寂静无声。 这样没有声音的骚扰电话钟知意在去年“泔水猪”的报道发出后接到过很多,大都在傍晚或深夜打来,接通后也不说话,有时十几秒,有时一两分钟便会挂断。 不过自从他把那个号码拖进黑名单后,已经很久没有再接到过类似的电话了。 钟知意点开黑名单——不是之前那个。 “喂喂喂?你小子到底谁啊?说话!” “富元养猪场的是吧?” 钟知意把对方的沉默当作默认,他立刻从床上坐起来,“买点好饲料到底能花几个钱?!昧着良心喂猪吃泔水!猪是长得快了,有没有考虑过消费者的身体健康啊?!” 钟知意越说越来气,“你个丧良心的东西!三伏天卖不掉的臭猪肉!这都过去多久了还打电话来骚扰我?滚你的蛋!” 钟知意气急败坏的声音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段青时看了眼屏幕上通话已结束的界面,把手机丢回桌上,点了支烟。 夜深了,对面的公寓楼亮着零星的灯,段青时从下往上数到第十二层,从左至右数到第三扇窗,而后将那支未燃尽的白薄荷摁在烟灰缸里——摁灭,再用力碾碎。 “知意知意,知道个屁。” 【作者有话说】 哥巴巴跑来,吃了个大瘪回家了…… 第4章 你好,段老板 “知意……” “知意知意……” 钟知意整个人沉在空洞的梦里,这道声音像带着360度环绕立体音效在他脑袋里嗡嗡个不停。他蒙上脸,在被窝疯狂扭动了一会儿,猛地掀开被子,“我还没睡醒呢,徐润清女士!” “太阳都快落了你还睡什么睡?早饭不吃午饭不吃,你要升天啊?” “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 钟知意大喊:“妈!” “叫妈没用,快点起来。” 钟知意不情不愿地顶着一头鸡窝坐起来,沉重的脑袋坠着他又倒了下去。 第4章 徐润清一点情面都不留,狠狠揪住他的耳朵。 “哎疼疼疼……起了起了起了起了……” 徐润清指着他快和肩膀齐平的发尾,“我帮你约发型师,你去洗漱。桌上有我热好的三明治,你先垫垫肚子,剪完头发咱俩去你苏阿姨新开的餐厅吃晚饭。” “我不去,我一会儿还有事儿。” 徐润清瞪他:“老杨什么都跟我说了,你现在还能有个屁的事儿。” 钟知意立刻生气:“老杨这个大漏勺儿!他怎么什么都跟你汇报啊!你跟我爸把圆桌周刊买下来了?” “我钱多烧得慌吗?别废话了,赶紧。” 钟知意磨磨蹭蹭下了床,往浴室走了两步又转过头,开玩笑似的问:“那道歉信署名的事儿跟你有没有关系啊?” 徐润清盯着他,反问道:“你觉得呢?” 钟知意笑了下,“肯定没。老杨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吗?” 徐润清脸色稍缓,“洗漱去。” 钟知意进了浴室,还没关上浴室门,就听见徐润清在外面小声嘀咕:“衣服从玄关丢到卧室,还以为这小王八蛋有什么情况呢?白高兴了。” “我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要我给你道歉吗?” 钟知意撇了撇嘴,冲完澡,正换着衣服,听见脚步声,他转头一看,徐润清端着杯刚榨好的果汁站在他身后,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腿。 钟知意连忙把衣服套上,“我换衣服呢妈!” 徐润清把果汁放在一旁的五斗柜上,目光慢慢滑到他脸上,沉着声音问:“谁干的?” “这看着也不像是人干的吧?让单位楼梯上的铁钉挂的。你这语气是要去把楼拆了吗?” 钟知意解释完,徐润清明显放松下来,她捋了捋鬓角的碎发,“那破地方,去一趟我都嫌脏了我的高跟鞋。” 徐润清虽然没再提他的伤,但在行程单里又添加了一项——去剪头发之前先带他去了一趟医院。 私立医院无需排队,一个讲话很温柔的护士直接带他去了处置室。 铁钉挂出来的那条口子还挺深,昨天沾了水,钟知意也没处理,今天都有点发炎了。 做完清创,钟知意指着小腿上的划伤对医生说:“麻烦这些也帮我处理一下吧。”得到徐润清狠狠一记眼刀。 这回没等她问,钟知意就老老实实交代了,“昨天不小心把沐浴露瓶子摔碎了。” “你身上还有一块好皮吗?!” “那可太多了。”钟知意嬉皮笑脸,“就这俩意外,都让你撞上了,你就说寸不寸吧!” 习惯钟知意把“坏的说成不太坏的,不太坏的说成好的”的德性,徐润清没跟他计较。在他正和发型师瞎聊时,递给他一个蓝莓口味的慕斯蛋糕。 钟知意刚想调侃徐润清他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给他买蛋糕,一点旧时记忆忽然袭击了他。 钟知意小时候特别喜欢装病,每回他爸或者他妈火急火燎地赶回来看他,都会给他带块小蛋糕。小蛋糕在父母眼中是对他病痛的补偿和安慰,在他眼里,却是父母在乎他像在乎姐姐一样的证明。 钟苒予比他大十二岁,在他记事时,姐姐已经是较为成熟的年纪,她或许不爱吃蛋糕,或许她儿时生病,得到的同样比钟知意多。不过年幼的钟知意脑筋还不会转弯,也没人可以分享,只好得意洋洋地和家里的阿姨炫耀——姐姐生病都没有小蛋糕吃呢。 这样的心情在段青时搬来他家隔壁后很少再出现,以致后来的许多年里,他收到的那些各种口味的蛋糕,他都没再以父母之爱去衡量过它们。 好奇怪,怎么会在今天突然想起? 也许是昨夜的风太过猛烈,拂去了关于段青时所有回忆上厚厚的灰尘,是以那些在时光罅隙中消失的东西再次回到了他的记忆里。 发型师正在剪后面的头发,钟知意便拿起小勺挖了一口蛋糕送进嘴里。绵密的奶油在舌尖化开,钟知意像小时候一样,对徐润清说:“谢谢妈妈。” 徐润清也像他小时候一样温柔地捏了捏他的脸,说:“知意快点好起来。” 一点小伤而已,完全用不着徐润清像是许愿或是祝福一样对他说一句“知意快点好起来”,钟知意含糊地应:“嗯嗯。” 修剪头发花费两个多小时,钟知意对着镜子看了看,觉得不如幸福菜场边儿上那家,洗剪吹男女一样,只要十五块。 头发剪短,又吹了造型,眉毛和眼睛都露了出来。 钟知意不爱留短发,他那双和徐润清一样圆圆的眼睛,会让他看起去很好惹,不方便工作。 视野变得清晰,他有点不太习惯,徐润清倒是很满意,说年轻人就得利利索索的,才招人喜欢。 钟知意觉得这话听着别扭,“苏阿姨那餐厅不会有个什么青年才俊在等着我吧?” “哪能啊?你姐不结婚,你也随便吧。” 钟知意搂住徐润清的脖子,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全世界最伟大的妈妈,晚上让我代表我和我姐请你吃饭好吗?” “离我远点儿,别把我妆弄花了。”徐润清推开钟知意,从手袋里拿出一个粉饼,“你一个月工资换成现金都还没我粉饼厚,自己留着花吧。” 徐润清年纪越来越大,两个孩子却让她的心态越来越年轻。女儿不结婚不生孩子,儿子喜欢男的生不出来,一个两个的都挺会给他们夫妻俩省事儿。 徐润清补完妆,转头问钟知意:“没见你谈对象呢?” 钟知意无所谓道:“没遇到喜欢的呗。” 钟知意和段青时在一起时,从没刻意隐瞒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因为他从小就黏段青时,段青时走哪儿他都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到哪儿,段青时出国上学,他在家哭得快昏过去,没过两个月就伪造父母的授权书孤身一人往波士顿跑,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家里谁都没往其他方面想过。 在一起时没有隐瞒,却在分手后掩藏他们的关系。钟知意觉得自己挺虚伪。 “一直没谈过?” 徐润清的眼神颇为意味深长,钟知意和她对视片刻,忽然笑了,“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奇怪。你之前恨不得把自己做成挂件儿挂青时身上,这两年我一让你陪我去参加聚会,你除了有事还是有事,是不是躲他呢?甚至在你面前一提他你就生气,气得连家都不回。我看你俩这不像朋友闹掰,像小情侣分手。” “前几天我见青时了,我问他你俩怎么不联系了——” 钟知意顾不上被戳穿的尴尬了,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见徐润清说:“他说……算了,他说了什么不重要,反正你现在也不关心。” 钟知意耳朵耷拉下来,几秒钟后,他耸了耸肩,“爱说什么说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认真地听了会儿车上的天气广播,又拿出手机摆弄了一会儿,再一抬头,他就看见了那家名叫“文乔路三号”的餐厅。 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徐润清推开车门正要下车,钟知意开口叫住了她。 徐润清回过头:“干嘛?” 钟知意憋了一会儿,一脸别扭地问:“他说什么了?” 徐润清笑了,问:“你俩在一起过?” 钟知意破罐子破摔,“嗯嗯嗯嗯嗯嗯!” 徐润清点点头:“那你之后看不上别人了也正常。”但没问两人是什么时候在一起,又是因为什么而分开,似乎只是为了要一个答案。 钟知意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琢磨这个的啊?” “你俩天天待在一块儿,都不谈恋爱,我用琢磨吗?之前不提是因为我在等你主动告诉我。”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提了?” “因为现在我想提。” 钟知意对他妈真挺无语,看来他经常满嘴跑火车,全是从他妈身上学来的。沉默了几秒,他把偏了的话题拉了回来,“段青时到底说什么了?” 徐润清下了车,她扶住车门,略微弯下腰对钟知意笑了笑,“我没见他。” “妈!” 钟知意这下是真的被气到,没等徐润清就下了车,大步朝餐厅门口走去。 文乔路三号的装修是很典型的园林风格。竹子多,夜灯也多,从门口走进去,每一步都踩在摇晃的竹影上。 苏阿姨给他们留了园内景致最好的房间,从窗户望出去,能看到满池的荷花。 “行了,别生气了。”徐润清拿起毛巾擦手,“你苏阿姨这儿新来了位厨师,莼菜氽塘片做得很好,等会儿你尝尝。” 徐润清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 “润清姐……知意也来啦。” 苏阿姨大名苏云婉,丈夫做施工起家,曾承接过钟家环港商场二期工程的总承包,两家的关系一直不错,而苏云婉的儿子乔敏行和段青时是至交好友。 其实圈子就这么大,绕来绕去总是这些人。钟知意只要和徐润清一同出门,即便没有那么巧会和段青时打上照面,也总会在其他时刻,比如现在,因从苏云婉联想到乔敏行而想起他。 第5章 频繁想起段青时对钟知意来说并不是件好事。 “知意啊,真是好久不见你了。” “知道苏阿姨想我了。”钟知意把准备好的礼物递给她,“还惦记着我爱吃莼菜氽塘片呢。” 钟知意很擅长讨长辈的欢心,苏云婉揉了揉他的脸,接过纸袋笑着说了声谢谢,转头和徐润清抱怨道:“知意要是我的小孩儿就好了,敏行那个臭小子每天除了惹我生气就是惹我生气。” 姐妹俩聊教育孩子的话题,钟知意就不再插话,站起身走到窗边,看起了风景。 窗户紧邻着一条木栈道,木栈道的尽头是个露天水吧。水吧里这会儿零零散散坐着几位客人,钟知意盯着那边看了会儿,眼前的灯光突然被一片浓重的阴影遮盖。 他缓慢地抬起头,段青时和乔敏行站在窗外,同时朝他看过来。一个满脸写着玩味,一个则表情寡淡,看他像看陌生人。 靠! 钟知意今天一点酒没喝,人都站脸前了,总不能像昨晚一样找借口溜走。他在心里哀嚎了一阵,面带微笑主动和他们打了招呼,“额……晚上好啊两位哥哥。” 段青时又用那样的表情看着他。 钟知意昨晚睡前复盘过。他就说了一句话,段青时就不高兴了,要么是因为他脱口而出的一声哥,要么是段青时不喜欢“段先生”这三个字。 钟知意想了想,决定避开这俩死亡称呼,改口道:“你好,段老板。” 【作者有话说】 哥:╰_╯ 第5章 你是你,我是我 乔敏行噗嗤一声笑了,“段老板……”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也足够坐在屏风后的徐润清和苏云婉听到了。苏云婉高声道:“敏行啊,过来见见你徐阿姨。” 乔敏行转头看向段青时,语气戏谑:“走吧,段老板。” 段青时瞥他一眼,乔敏行就在嘴边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调转脚步跟在他身后朝着包间门去了。 钟知意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昨晚他随口胡诌的“下一次”见面会来得如此迅速。当着苏云婉和徐润清的面,到底还是叫不出“段先生”、“段老板”,也找不到另外的合适称呼,只好低头剥松子装哑巴。 没装多大一会儿,苏云婉就点了他的名字,“知意今天怎么了?往常看到青时,不都立刻端着碗跑到他旁边坐,乖乖等投喂的吗?怎么?现在学会拆螃蟹剔鱼刺了?” 包厢里是张圆桌,钟知意和段青时之间隔了两个位置和一个乔敏行,几乎是面对面坐着。 钟知意用力捏住小茶杯,控制着自己视线别乱飘,也尽可能控制着表情和说话的语气,“苏阿姨,我都多大年纪了……”他咬了咬牙,继续说,“再黏着青时哥像什么话呢!” 余光悄悄瞥向段青时,他没什么反应。钟知意长舒一口气——这就对了,大家一起装得像个人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就好了。 “这有什么?敏行他俩还不是天天黏在一块儿。”苏云婉看向段青时,“青时你说呢?” 同样被点到名字的段青时看上去比钟知意自然多了,他笑了下,“他和敏行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钟知意想。 他和段青时接过吻,上过床,意乱情迷时曾对彼此说过最下流的情话,他们是不能回到过去的哥哥和弟弟,是即便放下,即便不爱,也永远不能再心平气和坐在同一张饭桌上的关系。 钟知意的手挪到桌底下,用力摁住大腿的伤口,面上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我比他们年纪都小,青时哥之前那是照顾我,但我也不能永远长不大啊。” 段青时目光深深,钟知意始终躲避。 好在苏云婉又重新找到了别的话题,徐润清接过段青时为她添好的茶,转头对钟知意说:“去车上帮我把披肩拿过来。” “冷了?”苏云婉说,“敏行,把空调温度打高点儿。” “哎别,我就喜欢穿着厚衣服吹冷空调。”徐润清拍了拍钟知意,“去吧。” 钟知意出了包厢门,狠狠搓了把脸,站在木栈道上吹了几分钟的风,才拿出手机来联系司机。 司机正在停车场入口等他,钟知意接过披肩塞进t恤里,又向他讨了支烟。两人蹲在一丛正盛开的绣球花边,边抽烟边聊了会儿天。 粗劣的烟气剐过钟知意的咽喉,他咳嗽了几声,司机问他:“抽不习惯这烟吧?” “没啥不习惯。”钟知意嘿嘿一乐,“比我那白薄荷强,有劲儿!” 抽完烟,钟知意磨磨蹭蹭回到包厢。几个人也不知道聊什么了,他进来的时候,段青时脸上的笑都还没落下,只不过看见他,就变得浅了点。 钟知意迅速挪开目光,走到位置上坐下。 服务生敲门进来上菜,苏云婉指着桌上那道莼菜氽塘片,对段青时说:“你来了两回,这道菜都没能让你吃上,今天算是赶巧了。不过这鱼还是得春天吃,过了季节就差点意思。我让厨房又添了几个菜,你俩今天就在这儿吃吧。” 钟知意闻言,筷尖顿了顿。 段青时明明讨厌莼菜,从前两人在一块吃饭,他总会点但从来不碰,甚至嫌弃到对钟知意进行人身攻击,问他几岁了,怎么还这么爱吃鼻涕。 钟知意偷偷瞄他,他已经夹起一片鱼送进嘴里。 段青时用同一款香水,穿和从前风格相似的衣服,戴同一个翡翠细圈手镯,单单口味发生变化——开始吃他从前最讨厌的食物。 一小片鲜嫩的脆笋掉落,又被钟知意迅速夹起,丢进口中。 饭桌上气氛还算融洽,苏云婉也没再把话题的中心放在关系不复从前的段青时和钟知意身上,举了几个周围已经结婚的年轻人的例子,明里暗里都在点到现在还单身的乔敏行。 乔敏行权当没听懂,开玩笑似的一一点评过那些结了婚的同龄人,谁谁谁外面还有一个,谁谁谁私生子都有了,总之没一个家庭美满生活和谐的。 苏云婉狠狠瞪他,乔敏行也当看不见。 徐润清上来打圆场:“现在的孩子都有自己的主意,餐馆还不够你忙的,操那么多心累不累?况且青时都没结婚呢,敏行比他小两岁,不用着急。” 钟知意在桌下踢了踢徐润清,徐润清没反应,笑眯眯地看着段青时,问:“青时现在有喜欢的人了吗?” 段青时说:“有。” 钟知意没抬头,仍感知到段青时投来的视线。手一抖,汤勺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 只喝了两碗汤,效果却堪比七八杯纯饮shot,钟知意头晕目眩到快要倒下。拽住桌布上的流苏,强行撑了几分钟,他还是站起身,说去趟卫生间,从包厢里逃出去了。 和段青时不再呼吸同一片空间的空气,钟知意立刻好转。 他抓了抓耳朵,低下头盯着鞋子上松掉的鞋带。 他不是很在意段青时有没有喜欢的人,有没有再谈恋爱,但他在意段青时对他的态度。很明显,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段青时对他们之间那段失败的恋情仍然耿耿于怀。 既然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就别再恨他了吧。 这话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他连面对段青时都缺乏勇气,更别提说出这样的话。恐怕他说出来,段青时真的会气到揍他。 钟知意站起身在亭子里走来走去,拿脑袋撞了很多下柱子,又叹了很多声气。他摸了摸口袋,没摸到烟,坐下来又去抠他的伤口。 水吧遥遥地传来一阵哄笑声,钟知意恶狠狠地骂:“笑个屁!” 拍拍屁股站起来,他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过去快四十分钟。 钟知意火急火燎往回走,临进门时,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谨慎仔细地检查过自己的脸,确认没有异常,才推开包厢门。 他撞上一堵人墙。 沉郁的木质香先出现,接着是熟悉温暖的怀抱,钟知意不用睁眼就知道他撞了谁,因此立刻退后半步,说了声抱歉。 段青时的手在空气中停留了几秒钟后缓缓放下,他没说话,只侧过身体,让钟知意进去了。 段青时让开路,钟知意这才发现徐润清和苏云婉都不在房间里,便问乔敏行:“敏行哥,我妈和苏阿姨呢?” 乔敏行解释道:“她们去茶室了,让我和青时带你玩一会儿。”又似笑非笑地问,“园子大,卫生间不太好找吧?” 钟知意此刻正站在段青时和乔敏行的座位中间,他感觉乔敏行话里有话,狐疑地看他一眼,收回视线时,正好通过斜对面的窗户,看到自己待了四十分钟的木亭。 “……” 靠! 钟知意的身体再度僵硬,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去瞪乔敏行,试图用眼睛把他瞪死让他别再说话。 但乔敏行毫发无伤,笑着对他身后的段青时说:“这间包间确实视野好,能看到一个傻子在亭子里不停地拿脑袋撞柱子,哎,你说他为什么这么干呢?” 第6章 靠靠靠! 钟知意左脚拌右脚把自己拌了个趔趄,抓住椅背稳住身体,又听乔敏行问:“你怎么了?蹲厕所脚蹲麻了?” “额……有有点儿。” 钟知意闭了闭眼又睁开,拉开椅子坐下,盛了碗汤低头喝了起来。 乔敏行给的这台阶还不如不给,钟知意这会儿尴尬到恨不得变成一小片火腿,沉进浓白的汤里。 他边回忆自己刚刚在亭子里都干了什么,边埋怨徐润清把他丢进豺狼虎豹窝里,不管他的死活,又时不时地抬头用眼睛去骂乔敏行。 “别喝那汤了。”乔敏行说,“咱们去水吧坐一会儿,上了几款口感清爽的水果茶,你肯定喜欢。” 钟知意没好气地说:“我不去,我不喜欢。” “躲我?” 手里的勺子抖了抖,半勺汤都撒在了桌面上。他这一晚上,不是心脏抖就是手抖,吃的还没撒的多。 钟知意看了眼那块湿掉的桌布,又花费了数秒钟整理心情,才笑了笑,回答:“哪儿能啊?就是昨晚喝多了说了点儿混话,见到你有点不好意思。” 长辈不在,段青时的本性就露了出来。他向后靠坐着,一条手臂搭在椅背上,姿态很散漫很不规矩,话也说得直白,完全没给钟知意一点掩饰的机会。 “苏阿姨的生日,罗韵结婚,环港的年会,就连钟叔叔的生日宴你都不在,你说你没躲?” 钟知意攥紧汤勺,坚硬的陶瓷硌得他骨节生痛,但他脸上仍然笑着,“恰巧就是那几天有事儿,不然我爸的生日我怎么会不去?” 段青时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很浅的笑,“我的意思是以后都不用躲。你是你,我是我,过去是过去,以后是以后。我放下了,你不用再为难自己。” 是吗?是放下了吗?段青时那么小心眼的人,就连他年少时随口说出的一句“我讨厌你”都要用一千遍“我喜欢你”来偿还,段青时真的会放下对他的怨恨吗? “那太好了。”钟知意垂下肩,“那真的是太好了,谢谢哥。” “嗯。” 段青时不再看他,接了个电话出门去了。 钟知意向乔敏行讨烟,乔敏行把烟盒和打火机丢给他。乔敏行抽银钗,淡淡的薄荷味,比他的白薄荷味道还要淡一点。 气氛沉寂,他和乔敏行都没说话,这种沉默让他略微呼吸困难,便随口找了个话题,“青时哥工作这么忙,怎么会想到去开酒吧?” 乔敏行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不知道吗?他犯了错,被董事会扫地出门了。” 烟气呛入喉管,钟知意剧烈咳嗽起来,他抽了张纸巾盖住眼睛,纸巾微微变湿,他才缓了过来,声音很低地问:“怎么会?段叔叔……” “段叔叔保不住他。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多,包括你的父母和苒予姐。但你竟然会不知道……” “让我来猜猜原因吧……是不是你和他们说以后都不要在你面前提段青时呢?” 钟知意没说话。 乔敏行笑了,“你还真的就从来都没回过头看他一眼啊。” 【作者有话说】 哥:消了点儿气,但没有很多 第6章 撒谎 “知意,你太狠了。” 钟知意裹在灰色的雾里静默不语,慢慢抽完一支烟,他用湿纸巾一根一根擦干净手指,才半是埋怨半是玩笑地对乔敏行说:“你这样说好像他犯的错和我有关系。” “没关系。”乔敏行说,“是他自己的问题。就像当初他明明知道你对待感情并不认真却还是认真地和十八岁的你谈恋爱一样,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我说一句他活该,你应该也同意吧?” “不同意。”钟知意笑不出来了,他直勾勾地盯着乔敏行,“是我的错,你别贬低他,也别说他坏话。” 乔敏行还想再说,但钟知意脸上的表情让他一时之间心有不忍,便停止了这个话题,只是叹气,“我一直以为你是我们这些人里边儿最简单的一个,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看不懂你。” 乔敏行比段青时还要可怕,轻而易举就击倒了钟知意。但乔敏行不再向他施加压力,他就像一坨捏捏乐,很快恢复原状。 他笑嘻嘻地问:“哪里不懂?我可以为你简单介绍一下。” 乔敏行拿烟点了点他,无奈道:“你最好一直这么没心没肺,以后想起他,别偷偷躲起来哭就行。” 钟知意撇撇嘴,加害者才不会流泪,乔敏行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真是奇怪。 段青时这个电话打了很久,乔敏行不再和钟知意谈论段青时,钟知意便有许多话可以聊。 这些年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因而能讲出许多有意思的故事来。但乔敏行问他最近过得如何,他只用寡淡的“很好”两字来总结。 其实算不上很好。 他曾经拍着胸脯和段青时说,选择成为一名记者,是他的一点个人英雄主义。但不知在什么时候,新闻理想四个字已经无法再支撑起他。 段青时早有预言,说他不适合这份工作,会很辛苦。彼时钟知意只觉不忿,没有什么适合不适合,他也不怕辛苦,想就要去做。 而后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他发现自己内心软弱,只能看到这片广袤的土地上长出小草,花朵和绿树,无法接受这片土地还有灾难,邪恶和深不见底的暗渊。 那篇让他下定决心辞职的新闻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化工厂违规排放工业盐酸,这是很常见的选题。巧就巧在,化工厂所在地计划评比环境卫生城市,他的这篇报道带来的“恶劣”影响在某些人眼里是致命且无可挽回的。 道歉可以,违心地承认内容有问题也没关系。记者要尽可能地呈现事实,钟知意早已理解“尽可能”三个字的含义,可他无法接受道歉声明末尾的署名不是他,而是刚进《圆桌周刊》时间不久的一个实习生。 钟知意家里的资源为《圆桌周刊》带来的商务价值,金总和主编有他们的考量。 昨天早上在进老杨办公室之前,他先去找了那位叫做张迪尔的实习生。当他要求张迪尔和他一同去见老杨时,张迪尔摇头拒绝了。 “钟老师,一个名字而已,署了名,我毕业之后就能留在这里。” 钟知意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但在那一瞬间却突然接受,也因此感到倦怠。 钟知意说:“累了,想先休息一段时间。” 乔敏行点点头,“在这件事上,我很佩服你。” 钟知意夸张地“哦”了一声,“你这样说是想要签名吗?我可以签在你的衬衫上。” 乔敏行让他速速滚蛋,钟知意眯起眼龇着牙乐,段青时进门时,他还保持着同样的表情,冷不丁和段青时对视上,他立刻切换出一个内敛而又矜持的笑,牙齿也好好地收起来。 不知道接了通什么样的电话,段青时看上去很不高兴,他冲乔敏行略微扬了扬下巴,“走吧。” 乔敏行转头看向钟知意,“去水吧坐会儿?” 为了证明段青时说的那句放下有很大作用,钟知意站起来跟着一起出了包厢。 段青时本来走在最前面,钟知意晃了个神,他们就并排走在了一起。木栈道并不宽敞,走动间,两人的手臂时不时会撞在一起。 钟知意觉得不自在,段青时却态度自若。他不想显得自己太过在意,便用“两个大男人,撞一撞也没什么”来进行心理建设。 到达木栈道最为狭窄的部分,这里只有几十公分宽,无法容纳两人并肩同行,钟知意心安理得地退后,和段青时隔开一小段距离。 水波的光影在段青时的侧脸上流动,钟知意就这样盯着他,直到撞上他的后背。 走路走得不专心,这一撞撞出事,钟知意没站稳,整个人往荷塘里倒,段青时用力攥住他的手臂,像从前一样对他说很难听的话,“眼睛呢?” 段青时熟悉的语气将钟知意拉进某个时空罅隙,他很自然地,不讲道理地大声指责段青时:“你干嘛突然停下来?!” 按照以往的经验,段青时应该会说“想停就停,你管得太宽”,再玩笑似的踢他屁股一脚。但段青时没有,他只是像感到厌烦一般皱了皱眉,钟知意便猛然从情景扮演中抽离出来。感受到现实中段青时掌心的温度,躲开他的触碰,说:“不好意思。” 钟知意想段青时应该和他一样。他们认识太久,有太多和对方有关的习惯,面对彼此,总有许多下意识的反应。 段青时控制得住,他就也控制得住。段青时先刹不住车,他就只能绝望地追尾。 段青时侧过身让对面的人走过去,而后看也没看他一眼,继续往水吧去了。 已经在点单的乔敏行没注意到这个插曲,等两人过来,他指着酒水单上的西红柿冰茶对钟知意说:“新品,尝尝?” 第7章 这个搭配听起来很怪,而且钟知意已经很久不再吃西红柿以及与西红柿有关的食品,他说:“我不喝小甜水,我要喝酒。” 乔敏行回了下头,钟知意觉得他在看段青时,但段青时什么都没说,他就略微低了点头,对钟知意勾了勾嘴角,“没人管你抽烟喝酒,你就可劲作。” 钟知意刚开始独立跑新闻的那段时间,他太想证明自己,也太想做出好的内容,每天压力大到睡不着觉。 他开始用咖啡和烟草提神,又用酒精来安眠。 咖啡从一杯变两杯变成三杯,烟从一天几支变半包变一包,酒也越喝越多。段青时看不下去,出手制止,给他买薄荷糖和茶叶,学做助眠的羹汤。不许他再抽烟,更不许喝酒,强硬规定一天只能喝一杯咖啡。 做不到就会被捆起来挨//。操,累到沾上枕头就能睡着。 钟知意受不了那个,太羞耻了,很快他就把烟和酒一块戒了。 但确如乔敏行所说,现在没人管他,钟知意敲敲桌面,“来杯威士忌酸,谢谢。” 在池塘边找了张桌子坐下,乔敏行让服务生拿了瓶酒和一桶冰块过来。但还没坐几分钟,他就被餐厅经理叫走了。 乔敏行不在,钟知意不知道说什么,段青时看上去也没有和他聊天的意思,拿着手机在屏幕上点来点去。 钟知意端起玻璃杯少量多次地慢慢喝,目光也随着喝酒的动作,少量多次地落在段青时的身上。 段青时身高腿长,桌子对他来说有点矮,只能侧坐。暗色的灯光柔柔地铺过来,在他的侧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他的面部轮廓很深,钟知意曾用指尖和湿热的吻丈量过这张脸的每一寸,感受过每一处轮廓的起伏,当他只能隔空用目光去慢慢描摹,便心中酸痛难忍,只好端起玻璃杯,用酒来压。 段青时在这时倏然抬眼,“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钟知意被抓个正着,酒杯在半空中悬了十几秒,才放下,他笑着对段青时说:“咱俩面对面坐着,想不看你也很难啊。” 段青时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用夹子夹了几块冰放进杯中,又拿起酒瓶倒上酒。注意到钟知意杯子空了,也为他添上,而后与他碰了杯。 段青时为他倒酒,和他碰杯,将打开一半的烟盒推到他面前,这些与从前完全不同的行为,似乎代表着一场两个成年人平等对话的开端。 不是哥哥弟弟,不是家人,是段青时和钟知意。 段青时喝完杯中的酒,点了支烟咬在齿间,问他:“最近过得好吗?” 钟知意抓了抓耳朵,“很好啊。” 段青时口中逸散出一片薄薄的雾,他裹在雾里,声音也很低,“撒谎的时候不要一直抓耳朵。” 钟知意讪讪地放下手。 太糟糕了。 他对乔敏行说他过得很好,乔敏行说他没心没肺。他对段青时说他过得很好,段青时看出他在撒谎。 由此便可得出,段青时就算真的如他所想爱恨都放下,他和段青时也永远都变不成他和乔敏行之间的关系。 钟知意把酒喝了,喝完双手握在冰凉的杯壁上,“不是在撒谎,我真的过得很好。” 段青时没有说话,间隔一分钟左右,他笑了下,“钟知意,我反悔了。” 钟知意心脏重重一跳,伤口也莫名其妙痛起来,他耸了耸肩,“反悔什么呢?” 段青时说:“我放不下,你以后还是躲着我点儿吧。” 【作者有话说】 哥:╰_╯╰_╯ 第7章 失去小狗 钟知意没有等到乔敏行回来就离开了。 落荒而逃,像昨晚一样。 回到车上,他给徐润清发了条信息说在车上等她,就靠在车窗上发起了呆。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看,是他爸发来的讯息。 【我是你爸】:一会儿跟你妈回来不? 钟知意很久都没回家,刚想答应,又觉得今天不行,便说明天再回去。 想了想,他又发了一条信息:咱家公司缺一位优秀的管理人才吗? 他爸信息回得飞快。 【我是你爸】:缺啊,缺一个姓钟的。 【我是知意大王你是谁】:缺不缺姓段的? 他爸有点老花,估计是戳手机屏幕戳烦了,直接打了通电话过来。 “不是不让我们在你面前提他吗?你俩和好了?” 钟知意立刻哽住。 段青时陪他走过很长一段路,存在于他生活的所有缝隙。过去的两年里,他每天都在认真地用时间的灰尘填补它们,但这一路走来实在有太多见证者,钟知意放松警惕,他们用寥寥数语,就拂去了他掩耳盗铃的遮盖。 新鲜的,陈旧的,刻入心肺的,有关于段青时的一切,就全部都露了出来。 好烦。 钟知意发觉自己一直在做没有意义的事。试图忘记段青时没有意义,想要为段青时重新找一份工作也没有意义。 段青时都说让他躲远点了,怎么可能会到他家去工作?再者,段青时不是找不到工作的人,他跑去开酒吧,只能说明他想去开酒吧。 钟知意心里空,脑袋也变得空,他感到懊悔,于是小发脾气:“随便说说而已,他去哪里工作关我什么事?不要再说他。” 钟知意倒打一耙,钟维也不生气,乐呵呵地说让他明天尽量早点回去,有朋友送来一条野生大黄花,等他回去一起吃午饭。 钟知意点头答应,又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徐润清才打来电话说她在餐厅门口。 徐润清心情很好,送钟知意回公寓的路上,为他挑选了几套衣服让人送到家里。钟知意扫了一眼,开始挑刺,并用犀利的语言攻击徐润清的审美。徐润清把手机一摔,在距离公寓大门还有三百米时,赶他下车。 车开出去几十米又停下,徐润清降下车窗,等他慢悠悠走过去,问他:“你爸说你明天要回家?” “不让回啊?” “没说不让你回。我看你今天晚上在饭桌上拆螃蟹拆得很熟练,明天家里吃蟹黄面,你早点回来干活。” 钟知意大喊:“我爸说明天吃大黄花!” “我想吃蟹黄面。”徐润清露出一个十分端庄的笑,“你干嘛生气?我今天才知道你会拆螃蟹,青时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吗?” 钟知意声音更大,“徐润清女士!”引来路人侧目,他紧紧闭上嘴,绕开车子,闷头往公寓走去。 他出门的这段时间,阿姨已经来过。房子里打扫好了,冰箱也填满了。他拿了瓶冷饮,走到书桌前,打开了电脑。 在搜索框里敲下“序时酒店集团”几个字,从上往下仔细浏览,除了广告,股票,百科,以及董事长段河的个人介绍,他在一篇本地的财经新闻里看到了高层人事调整的消息。 “12月7日,首席商务官段青时先生因个人原因离职,市场营销副总裁郑欣先生接任首席商务官一职。” 12月7日,距离他和段青时分开不到半年。 钟知意仔细研究了每一个词条,在各个社交平台搜索有关于序时酒店集团的讯息,但对段青时的真实离职原因,还是一无所知。 乔敏行不会骗他,段青时也不会无缘无故从公司离开。 钟知意打开微信,关上,打开,又关上,重复了十来次,最终还是点开了好友列表,想要找到一个绝对不会向段青时告状,但可能会知道真相的人。 没有找到。 钟知意只好选择一位应该不会向段青时告状,但可能会知道真相的人。 【我是知意大王你是谁】:姐,段青时为什么从序时离职啊? 钟苒予很久都没回,钟知意算算时差,柏林现在正是下午,便握着手机等了一会儿。 一瓶冰水喝完,钟苒予的信息终于发来。 【我是你姐】:只听说是犯了错,但是犯了什么错不知道。 【我是你姐】:你问这个干嘛? 【我是知意大王你是谁】:八卦一下! 没过几分钟,钟苒予发来两张她和她朋友严萌的聊天记录截图。 【我是你姐】:帮你问了下,你自己看吧。 “前年十月份左右,序时旗下的下弦月酒店统一更换布草供应商,但在这之后接连出现了十几起客人皮肤过敏事件。按理说青时和采购没什么关系,公关得也很及时,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是他背的锅。下弦月是序时的高端线,客户群体追求居住体验,这种事儿太敏感了,消息都压着,更具体的得去问他本人。” “不过之前不是一直在传序时高层分成两派在打架吗?段叔这个董事长的位置做得不是那么安稳,所以我猜这事儿应该没那么简单。” “说来也挺奇怪,青时哪是那种会忍气吞声的人,别人要害他,别说站那不动让人害了,就是把人揪出来没当场弄死都算他那几天心情好。” 第8章 “你怎么突然对他感兴趣了?知意让你问的?” 整洁的桌面变得狼藉一片,手机也摔落在地。钟知意双耳嗡鸣,手抖得撑不住桌子,强撑了片刻,没撑住,腿一软,直接跪到了地板上。 二十多分钟过去,钟知意缓过来了,他做了几个深呼吸,捡起手机,撕掉裂成蛛网状的钢化膜,继续回复钟苒予的信息。 【我是知意大王你是谁】:我也没有这么想知道哦,谢谢。 【我是你姐】:……你什么时候才能不骗自己?! 钟知意把手机往旁边一丢,身体向后躺到地板上。盯着筒灯晕开的光看了会儿,突然抬手庆幸般拍了拍胸口。 还好段青时的离职和他没关系。 心绪稍稍平复,钟知意开始埋怨乔敏行,为什么在提起这件事时,要把它和段青时答应和他谈恋爱放在一起做类比。 他还以为自己本就高筑的债台,又添了新债,一晚上心脏砰砰乱跳,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和他没关系,太好了。这很值得庆祝,钟知意打算选一部电影来看,结束这乱糟糟的一天。 洗漱,看电影,睡觉,接下来的活动轻松简单,钟知意心情愉悦,脱掉衣服,哼着歌走进浴室。 阿姨很贴心,已经为他购买了新的浴液。塑料瓶,没有害他受伤的风险,但味道甜得发腻,他不是太喜欢。 换上柔软的睡衣,钟知意从冰箱里取出一瓶果汁,又从零食桶里翻出几大包膨化食品,还为自己洗了一盒蓝莓。 洗过澡,零食和毯子也准备好,空调调整到了16度,房间的光线也很适宜。钟知意感到满足,他打开投影,在排行榜上挑选了一部评分很高的喜剧片。 刚看完开头,钟知意突然想起有件事儿还没做。他抬起腿看了眼伤口,边缘已经被水泡得发白。从抽屉里翻出几个创可贴,对着伤口比了半天,也没能用正确的排列组合把整个伤口都裹住,便只用消毒水擦了擦。 没有什么事可以再惹他心烦,钟知意摁下播放键,继续看起了电影。 电影很好看,钟知意笑得前仰后合,把抱枕都踢到了地毯上。他弯腰去捡,扯到伤口,突然就不笑了。 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如此剧烈的疼痛,疼得他流眼泪。把脸埋进抱枕里,听到自己闷闷的哭声,觉得丢脸,又生生忍住。 哭了一会儿,他想起段青时。 想到段青时被人欺负,丢掉工作,想到段青时说他放不下,又想到段青时说他有喜欢的人。 眼泪失控,钟知意像很多年前,永远失去他的小狗时一样失声痛哭。 【作者有话说】 我猜下一章虐虐的呢 第8章 希望段青时天天开心 天光大亮,厚重的遮光帘将所有的光线阻隔在外,房间里只有投影仪的电源键亮着一点幽幽的蓝光。 手机铃声在安静的室内骤然响起,垂落在地毯上的一只手摸索了片刻,摸到了手机,胡乱在屏幕上戳了几下。 “起了没?” 钟知意闭着眼,有气无力地回:“没呢。” 徐润清问:“要不要去接你啊?司机这会儿还在家。” “大周末的,放过刘叔好吗?我自己回。” 挂了电话,钟知意眯着眼看了看时间,已经六月三十号。 他翻了个身,趴在沙发上,点开公益小程序,像从前的每个月月末一样,清空了银行卡里的余额。 微信余额里还剩下一百八十多块,工资下个月五号才发,家里的朝廷赈灾粮也得到下个月,钟知意想着是得回家多待几天了,不然饭都吃不上。 茶几上的零食都没开封,钟知意从沙发上爬起来,把它们重新放回零食桶。又洗了盘子,倚着岛台慢慢抽完了早间的第一支烟。 昨晚他哭得有点累,电影看了一小半就睡着了。凌晨两点多醒来,看完了剩下的一半。结局温馨美好,中和了他睡前的情绪,但也许是因为情绪在两个极端里来回拉扯,他看完电影后没再睡着,直到天亮。 很累很疲惫,但脑子里就是有根弦儿撑着。钟知意扒拉了两下头发,光脚走回卧室,把自己摔进了床里。 强迫自己什么都别想,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会儿。可当他从粘稠的梦境里逃出来,看了眼时间,发现才过去半个小时。 算了算了算了。 钟知意从床上爬起来,洗了漱,拿上车钥匙去了超市。剩下的一百八十多块,他得精打细算地花,买了瓶黄瓜味,很适合夏天的沐浴露,他在街边上随便找了家早餐店走了进去。 六月底,荣市是人离了空调,就会浑身上下漏水的天气。钟知意挑了个空调出风口正对着的位置,吸溜吸溜喝掉一碗冰豆浆,又吃掉了两笼小笼包。 撑到站不起来,钟知意坐在木凳上歇了会儿。 周六上午十点半,早餐店还是很热闹。钟知意左手边坐着两个衣着讲究的中年男人,正在讨论送孩子出国读书哪个国家更好。右边那桌坐着一对夫妻,两人穿着外卖平台统一发放的工作服。男人手里正剥着一颗茶叶蛋,剥完了把鸡蛋放进了对面女人的碗里。斜前方坐着一家三口,小朋友围着一条印着小草莓的口水巾,妈妈正轻声细语地哄着,喂他喝豆浆。 钟知意被平凡简单的幸福围绕着,他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好像被窗外的阳光晒透,因他人的幸福而感受到了一点温暖。 回了公寓,冲了澡,洗干净身体上甜到发腻的味道,钟知意收拾了几件衣服,拖着行李箱下了楼。 徐润清和钟维都是恋旧的人,老房子住了三十多年,现在仍然住着。别墅区内在当年十分流行的法式风在今天看来早已过时,雪白的石膏线条经过风吹日晒也变得发灰。但物业将这里的绿化打理得很好,叶片在阳光下亮得反光。 钟知意开着车经过一栋栋小楼,在一丛篱笆前停下。他俯下身体,透过车窗朝院子里看去。 上次他回来,墙根的爬藤植物还没爬到二楼,现在就已经攀到窗沿了。院内的两棵柿子树生命力旺盛,又结了满树的果,只是没人再提着小筐爬到树上去摘,今年这些果子的归宿大概还是树下那片已经有小腿深的杂乱草丛。 他很久都没回来,这里的主人也很久都没回来过了。 收回视线,钟知意重新启动车子,驶进隔壁楼的地下车库。 徐润清敷着面膜从楼上走下来,见着他,往二楼喊了一声:“老钟,你儿子回来了!” 钟知意人都还没走到餐厅,钟维就从楼梯小跑下来,迎面给了他一个拥抱。 “哎哟爸,你多大岁数了,跑这么快再给你摔着。” “多大岁数?看你蔫不唧那样儿,我身体比你都好。这次回来多住几天吧,你妈把你房间都收拾好了。” 阿姨接过钟知意手里的行李箱,帮他拿回房间,钟知意空了手,在他爸背上轻轻拍了拍:“行啊,住到你俩嫌我烦。” “那你至少得住个一年半载的。”钟维揽住他的肩,带他去看最近买的几条鱼,“别看你妈说这个说那个,她可比我还想让你回家。天天骂我说我养出两只小鸟,没一个愿意回窝。哎,她昨晚上回来还哭呢,说你瘦了好大一圈。我看看……”钟维上下打量他,“是瘦了,没好好吃饭啊?” 钟维一通密集的输出,钟知意都不知道该从哪儿接起,最后他笑着说:“我还能亏着自己的嘴啊?就是最近天热,没什么胃口,天冷了就胖回来了。” 钟维没再说什么,过了会儿,钟知意趴在鱼缸前喂鱼的时候听见手机响,拿起来一看,他爸和他妈分别给他转了一笔钱。 钱袋子又鼓起来了,钟知意鱼食也丢的多,每条鱼都吃得肚子浑圆,吓得钟维夺过他手里的鱼食不让他再喂了。 中午吃大黄花,没见着蟹黄面,钟知意开开心心把饭吃了,可能是吃得太多,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打着哈欠回了房间。 房间里的陈设还维持着原样,阳光横扫过来,窗户上落着摇动的树影。钟知意看向对面,那扇飘动着绿色窗帘的窗也和从前没什么分别。 等等,怎么没关窗户? 钟知意上半身伸到窗外仔细看了看,对面窗户确实开着一条几厘米宽的缝隙。已经下过很多场雨,绿色窗帘上生了点点的霉斑。 热心市民钟知意下了楼,未经主人允许,从篱笆翻了进去。他站在入户门前,盯着密码锁看了几秒钟,输入了一个日期。 “滴”,门打开了。 钟知意深深呼吸,但那空气似有重量,坠着他的心脏一直往下。过了很久,他才恢复正常,抬脚走了进去。 家具都蒙着白布,像是某种祭祀仪式,祭奠着在这个房子里死去的东西。钟知意不敢再看,快速来到二楼,推开段青时的房间。 灰尘迎面而来,钟知意揉了揉发痒的鼻尖,走到窗前关了窗。 窗边的地板上摞着三四个纸箱,不知道是不是工人太过粗心,口没封严实,又是斜着放的,一个蓝皮封面的笔记本掉出来了一半。 第9章 上面落了雨,笔记本褪了色,纸页也泡得皱皱巴巴,钟知意盯着看了会儿,把它抽了出来。 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丑字——知意的愿望清单。 这是段青时十三岁时的字迹,当时他告诉钟知意,每背完十页牛津词典,就会帮他实现一个愿望。 钟知意刚上一年级,背词典对他来说太困难了,他用了一年的时间,才磕磕绊绊把前十页背全,因而过了一个有段青时陪伴的,很开心的生日。 钟知意儿时的愿望都非常简单,他写下了一长串儿,在十岁那年就已经全部实现。他都没来得及撒娇耍无赖,段青时就默许了他继续用背词典来交换愿望。 钟知意高中毕业后,段青时为了工作方便搬去了市里的公寓,他把钟知意留在老房子里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带了过去,其中就包括这个笔记本。 钟知意看到了,双眼含泪地问他为什么会对一个总是莫名其妙跟在他后面的小屁孩那么好,段青时残忍地说让他别感动了,当时只是觉得没见过这么吵的死小孩儿,背词典能让他少说点儿话。 钟知意陷入回忆沼泽,他一页一页地翻,纸上的字迹从稚拙到端正再到潦草,最后他的目光停留最后一页——他十八岁生日后不久,写下的愿望清单上。 钟知意十八岁的愿望里涉及到了“永远”这样缥缈的词汇,变得难以实现。 牛津高阶英汉双语词典两千三百四十六页,十八岁之前,段青时已经帮他实现了二百三十四个愿望,他用剩下的六页换来了段青时答应和他谈恋爱。 也许是因为不足十页,他和段青时同时作弊,才得到了一个很坏的结局。 他还记得两三年前,最后一次看到这张纸时它的样子。 【红色爱心】希望能和段青时谈恋爱√ 【蓝色爱心】希望段青时永远喜欢我 【黄色爱心】希望和段青时永远在一起 【绿色爱心】希望段青时每天都会想我 【粉色爱心】希望段青时天天开心 而此时,钟知意看到段青时在上面留下的痕迹。 【红色爱心】希望能和段青时谈恋爱√ 【蓝色爱心】希望段青时永远喜欢我√ 【黄色爱心】希望和段青时永远在一起x 【绿色爱心】希望段青时每天都会想我√ 【粉色爱心】希望段青时天天开心x 【作者有话说】 (._.) 第9章 只会道歉,不会弥补 钟知意心口突遭重击,拿着笔记本的手开始颤抖,紧接着身体也开始摇晃,他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撞翻了床尾柜上的一组玻璃小树摆件。 钟知意被玻璃坠地的声响吓得缩起了肩,他看着满地的碎片,感到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也碎掉了。 他的意识短暂消失了片刻。 静谧的午后,阳光斜着倾倒进整个房间,钟知意跌坐在一片灿烂的金色中,看着纸页上的字迹缓缓淹没在一片红色里。 “靠!” 钟知意低声骂了句,连忙用t恤下摆把伤口裹住,从房子里逃走了。 没拿车钥匙,也没带手机出来,钟知意只好先返回家中。但就是这么寸,他偷偷摸摸进门时,徐润清正好端着杯子往厨房走。 钟知意和她打了个照面,吓得魂儿都快飞了,赶紧把手往口袋里藏,可白色t恤下摆上大片大片的红太显眼了,徐润清一下就急了,“站那儿!” 徐润清这么一喊,钟知意讪笑着转过身,“哈哈。那个……我这个……我刚刚不小心把玻璃打碎了。” 徐润清顾不上骂他,连忙让阿姨把药箱拿来。先用纱布紧紧裹住他还在流血的伤口,又火急火燎地拿了车钥匙,叫上钟维,带他去了医院。 徐润清和钟维都沉着脸,钟知意话也不敢讲一句,老老实实地窝在后排。等医生帮他处理过伤口,徐润清才用力点了点他的眉心,问他:“第几次了?怎么你身上总有意外?你能不能好好珍惜你的身体?” 钟维看钟知意臊眉耷眼的,上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他都受伤了你就别说他了。” 徐润清调转枪口,“我不说他他下回再躺着进医院你就舒服了是不是?!” “不是……你这……” 缝了针,左手裹得像只粽子,钟知意伸出两根手指揪着徐润清家居服的下摆晃了晃,嬉皮笑脸道:“妈,要不咱们去拜拜佛吧,我最近是不是招小鬼儿了啊咋这么倒霉?我刚刚就是去帮青时哥关窗户,一转身不小心把那玻璃摆件给撞地上了。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就脑子不转了,用手去捡……”他抬起左手,“喏,就这样了。” 徐润清瞪他:“等会儿回去你给我演示演示,用手捡玻璃怎么才能割到手背和手腕。” 钟知意脸上的笑僵了僵,过了会儿,继续冲徐润清撒娇,“哎呀妈,当着医生面,你别训我了,我怪没面子的。” 徐润清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回去的路上跟他说:“反正你也辞职了,在家好好待着别回你那破公寓了。我把公司的事情安排安排,咱俩去柏林看看你姐,顺道散散心。” 其实钟知意还不算彻底辞职,老杨给了他一周的时间让他好好考虑,如果一周后他仍想离开,老杨便不再留他。 钟知意很难不去质疑老杨执意要留下他的原因,但老杨是他的老师,有很多温情的记忆,他得逼着自己去相信,老杨只是单纯因为他这个人才想留下他。 钟知意枕在徐润清的腿上,对她说:“好啊,很久没见姐姐,我想她了。” 折腾了一身汗,但手伤着,冲澡不方便,钟知意只好放了浴缸水,泡了个澡。段青时的房间里还有个烂摊子等着他去收,但他太累了,换上睡衣,将室内的空调调至16度,盖上蓬松柔软的羽绒被睡了一觉。 钟知意其实不太喜欢在午后睡觉,醒来时会觉得整个人很重,像被什么东西困在床上。但此刻的现实比梦境更让他难以面对,因而强迫自己进入了睡眠。 梦里全是零碎的,有关于段青时的片段,他一会儿看到衬衫袖半挽,倚着车门抽烟的段青时,一会儿看到穿着校服的段青时,无法按照时间顺序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情节。 段青时把他包裹得密不透风,他险些窒息,只好逼迫自己从梦里挣扎逃出,睁开眼,看到大床斜对面坐着的人时,他又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正醒来了。 蓝色的窗帘被冷风吹起,像波动的海浪。段青时坐在夕阳的余晖里,手里拿着本书正在慢慢翻着。 这一幕太熟悉了。 钟知意甚至想不起它具体发生在哪一年的夏天,又或者从前很多年的夏天都曾出现过相似的场景。 段青时总是背对着光,像是虚幻的梦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现实,对他说:“醒了就起来,带你去吃冰。” 他哼哼唧唧地赖床,段青时就掀开他的被子,把他从床上扛起来,下楼,丢进车后座,顺道把他的拖鞋也丢进来,很无情地说:“只能吃两份,吃多了肚子疼不要在我面前叫。” 钟知意翻了个身,压到伤口。疼痛密密匝匝地从手上传来,他悲哀地意识到这不是梦境,不是过去,是段青时绝不会出现在这里的现在。 这次总归是幻觉了。 钟知意没出声,静静地看着那抹轮廓模糊的剪影。 夕阳从橙黄变成橙红,再暗淡下去,段青时合上书,回过了头。 四目相对,段青时走到床边,用脚勾过椅子坐下,又顺手打开灯的开关。他的眉毛压得很低,看着钟知意露在被子外的手,说:“醒了。” 钟知意往床边挪了挪,伸出右手去抓他的手指,在感受到皮肤的温度后又猛地缩回来。 “你……” 段青时问:“我什么?” 钟知意身体向后,和他拉开距离,“你怎么在这儿?” “阿姨打电话给我,说房子里的窗户没关,让我回来看看。”段青时说,“回来才发现有人已经替我看过了,还弄坏了我的东西。” 我的。 玻璃小树不过是钟知意某次去出差,从一个小集市上随手买回来哄段青时开心的小礼物。它们不值钱,也没有任何收藏价值,只是颜色很漂亮,澄净透明的绿色里飘着天空一样的蓝。 钟知意半坐起来,让自己的视线高了点,“抱歉。” 段青时看起来不太高兴,他弯下腰,距离钟知意很近,而后用一种略微嘲讽的语气说:“‘抱歉’,‘不好意思’,和从前一样,只会道歉,不会弥补啊钟知意。” 钟知意拿不准段青时的态度。他撞破段青时曾经的,隐秘的心事,让段青时难堪在先,如果段青时守在这里,是为了让他为他的冒失付出代价,他也可以理解和接受。 钟知意没再抬头,盯着被单上的格纹,说:“你想要我怎么弥补?我没办法再重新还你一组一模一样的玻璃小树了。” 第10章 段青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声音更低,“我说的只是玻璃小树吗?” 钟知意说:“我也没办法再重新还你一个一模一样的笔记本了。” 段青时问:“重新写很难吗?” 很难啊。 他要怎么重新写下希望和段青时永远在一起,希望段青时天天开心呢? 钟知意写不出十八岁时的字迹,找不到那时的心情,段青时现在也不会在他写的那句“希望段青时永远喜欢我”后面打上一个对勾了。 钟知意揪着纱布边缘,在指尖来回地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问道:“为什么要重新写,为什么还留着那些东西?” 爱和恨是同一种情绪,不在乎才是另外一种。 如果段青时不在乎,不在乎他们在一起时好的时光,不在乎后来他的伤害,那就不会留着它们,就像树下落满的,早已融入泥土的柿子,是腐败的,应该被遗忘和抛下的东西。 他不该问这样的一句话,但问出口了,不知怎的又很期待段青时的回答。 段青时说,“两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回芷兰庭。” 懂了。 那栋承载了他和段青时十几年记忆的房子,房子里的一切,段青时说的会永远喜欢他,段青时的不开心,两年前就全部都留在了这里。 钟知意点点头,说:“那你窗户两年没关啊。下了那么多场雨,窗帘都发霉了。我没注意地板,是不是已经被水泡得翘边儿了?如果要修的话,我认识一个装地板的师傅,做事很仔细,可以把他的联系方式发给你。” 等他说完,段青时缓缓坐直,露出一个浅得看不出来的笑,“钟知意,论装傻充愣,没人比得过你。” 【作者有话说】 哥又生气了 第10章 爱神丘比特 钟知意抬起手,在耳边停顿了一下,又抬高了点,抓了抓后脑勺上的头发,“哥你说啥呢?我装什么傻了?” 钟知意很担心段青时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幸好他没有,只是像钟知意一开始设想的那样,用一句话找完了他的晦气,“雨要下就下,窗户没关就没关,房子里的东西都是我不要的,坏了就坏了。” 钟知意“嗯”了一声,“你等在这里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吗?” 段青时问:“你觉得呢?” 钟知意回答:“不知道。” 段青时又笑了下,钟知意没抬头,不能结合他脸上的表情去分析这个笑的含义,因而擅自揣测,那大约是嘲讽的意思。 “那你就不知道着吧。” 段青时走了,没替他关门。钟知意爬到床尾,看着门口,等脚步声彻底消失,他下了床,走到窗边。 几分钟后,段青时出现在门口的石子小路上。 落日已熄,此刻正处在日与夜交替的时刻,天空是最静谧迷人的蓝。 段青时没有立即离开,车窗降下,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从窗户里伸出来,弹了弹烟灰。白薄荷燃至一半,段青时回过头,他盯着钟知意的方向,眯起眼睛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钟知意躲在窗帘后,只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缝隙,因而心安理得地和他对视了几秒钟。 段青时启动车子离开,钟知意收回视线,视线在空中慢吞吞地滑了半圈,落在对面段青时房间的窗户上——暖黄色的灯光,窗帘上黑色的,撅着屁股,猥琐的人影,一览无余。 靠! 钟知意在房间里大叫了一声,接着蹦到床上,狠狠地摔了几下枕头。 徐润清端着杯水走进来恰好看见他在床上发疯,“你不好好休息在这儿蹦跶什么呢?!” 钟知意不愿意接受现实般地把脸埋起来,听到罪魁祸首的声音,猛地抬起头,“妈!你给段青时打电话干什么?!” “你不是说他家里窗户没关吗?我让他回来再检查检查。你就算知道他家密码也不好再直接进去吧,心里没点数呢。” “我是说他为什么会到我们家来?” “我说你受伤了,问他要不要来看看你,他就来了。”徐润清把水杯和药片递给他,“你不想见他?那我下次不多嘴了。” 钟知意没接那杯水,捏起消炎药往嘴里一丢,嚼碎了咽下去,用以表达自己的愤怒,“哪来的下次?!” 徐润清拧着眉,“谁教你这么吃药的?喝口水。” 钟知意气得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我不喝,苦死我算了!” “少在这儿借题发挥,谁让你生气你找谁去。”徐润清把水杯往他脸前一送,“喝!” 钟知意委委屈屈把水喝了,又有新的茬找,“你一点也不尊重我,我是个同性恋啊你让个男的随便进我房间?我要是正洗澡呢,我要是脱光睡觉呢?” “哦,段青时现在对你来说是大街上随随便便一个男的了是吗?” 钟知意立刻就要说是,但这个字扒着他的舌头,死活就是不出来,他撇过脸,钻进被子里,转移话题道:“热死了,家里的空调是不是坏了,我都开16度了怎么还这么热?!” 徐润清往门口走了两步,看了眼空调面板后对他说:“哪开的16度,这不26度吗?” 钟知意一下就熄火了,过了会儿,愤怒卷土重来,他用力蹬开被子,用超大的分贝喊:“两年都改不掉他爱动别人空调的坏习惯!烦死了!” 徐润清双手抱臂,倚着墙,“喊,喊的声音再大点儿,把青时喊回来,你当面跟他说。” 钟知意再次哑火,赶徐润清出去,“你快出去吧!我没睡醒,我要再睡会儿。” “都有力气这么蹦跶了,还睡什么睡?起来,马上吃饭了。” “我不饿。” 钟知意躲进被子里,又被徐润清提溜着耳朵提溜起来,“不饿也得吃,快点下来。” 钟知意被迫离开床,等徐润清出去了,他垂着头在床边坐了会儿,走到窗前,拿起那本段青时翻过的书。 《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买来很多年了,钟知意一直没有耐心读完,看了好几遍,至今仍停留在开头——“一个炽热而短暂的夏天降临了”。 他合上书,将它重新放回书架上。而后拿起烟盒走到窗边,注视着段青时的车曾停过的位置,点了支烟。 那晚在酒吧的意外碰面,像是打开了记忆的开关,让他频繁地开始回顾过去。他的情绪不可能不受影响,这种情绪和他在高强度的工作里感受到的情感上的麻木,完全是两个极端。 这是一件特别特别坏的事。 他站在这里,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沉沉地向他压来,身体里似乎有无数个心脏,轰隆隆的心跳声势浩大地滚过耳边,让他喘不上气,无法呼吸,好像下一秒就要莫名其妙地死掉。 段青时出现,说话,离开,他都有相似的濒临崩溃的错觉。 重逢至今,段青时总共和他也没说几句话,他把每个字掰开揉碎,反复咀嚼,反复去想,反复深入解读段青时每一个表情背后的含义。此刻站在这里,他想象着段青时和他分开后,在最后一页纸上画下对勾和叉号时的心情,就连烟也抽不下去。 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钟知意弯下腰,让水流淌过整张脸。冲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向镜子。 钟知意对着镜子做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切,坏了就坏了,我替你操什么心!” 这个表情保持了几秒,缓缓碎在一片模糊的水雾里。 “你哭了?” “谁哭了?我眼睛很红吗?”钟知意接过阿姨递来的汤勺,“刚刚滴眼药水了。” 徐润清看了他几秒,但也没再说什么,盛了碗汤放在他的手边。 家里饮食一向清淡,考虑到他的伤,阿姨晚上做的菜连滴酱油都没放,钟知意吃了两口清炒笋丝,放下了筷子,说:“我要吃火锅。” 钟维从前最不惯他挑食的臭毛病,自打两年前他差点让阎王爷掐着脖子领走,对他的溺爱就没下线了,听他要吃火锅,立刻叫来阿姨说用鸡汤打个底,给他涮点菜。 钟知意说:“家里没牛肉丸,我就想吃点丸子。” 徐润清说:“明天吃。” “不行,我今天吃不上就睡不着觉。” 徐润清瞟他一眼,“别作,你一只手出去怎么吃?” 钟维问:“要不我俩陪你去?你想吃什么火锅?我让小张先给订个位置。” “现在外面的火锅店都卷成啥样了,哪还用得着我亲自动手啊?我就吃个饭,很快回来。”他拿起手机要叫车,钟维制止了他,打了个电话让司机过来接他。 “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你自己有点数!海鲜别碰!” “知道了!” 钟知意回楼上换衣服,拿了件常穿的t恤出来,又放回去,从徐润清给他买的那一大堆衣服里,选了件黑衬衫穿上了。他平时t恤牛仔裤穿得最多,冷不丁地穿成这样,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忍着不再看镜子,扣上鸭舌帽,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支一次性口罩,塞进裤子口袋里下了楼。 第11章 先是探着脑袋看了眼大客厅,没人在,他跑到门口,鞋都没来得及穿好,踩着就出去了。 司机把钟知意送到地方,说这附近不好停车,他找地方把车停了,让钟知意结束了给他打电话。 钟知意点点头,下了车往一家黄牛肉火锅店走去,快走到门口了,他用余光瞟了眼司机离开的方向,调转脚步,穿过一条小路,直达“何日君再来”的大门。 周六晚间的七点钟,街边人潮涌动,钟知意抬起头去看那五个在夜色中泛着银光的大字,面带微笑,自言自语,“没事的没事的!谁一辈子还不给人当回孙子呢?” 做完心理建设,钟知意戴上口罩,低着头进了酒吧,掀起眼皮快速地瞟了一眼,直奔吧台最角落的位置。 这位置估计是专门给社恐留的,旁边有个一人高的半身人雕塑。钟知意穿着一身黑,戴着帽子。酒吧内部又是暗色调的灯光,再搭配上深色的木材和皮革装饰,他往高脚凳上一坐,只要不是走到他面前,基本上注意不到他。 钟知意敲了敲台面,叫来调酒师,随便点了杯漂亮酒,就猫在雕塑后面偷偷地瞄。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干嘛来了。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是想赔段青时点钱,推翻他说的那句自己不会弥补错误的指责。 调酒师花里胡哨的调酒动作,钟知意看也没看,他找了半天,没看到段青时,在调酒师把酒推到他面前时,他问:“你们老板不是每天都来啊?” “基本上天天来,不过什么时候来没个准儿。”调酒师看他鬼鬼祟祟半天了,一听他这么问,调侃道:“看上我们老板了?” 钟知意拉下口罩,身体往吧台前凑了凑,问:“你们老板挺多人追呢?” “那当然。”调酒师借着灯光打量了他一会儿,笑得更真心实意,“他都帅成那样了,能没人追吗?不过他喜欢男的,你很有希望啊。”说完,他做了个递东西的动作,“来吧帅哥,请领取段老板的第九百九十九张爱的号码牌。” 钟知意没配合着接,他又说:“一般人我不轻易发呢,得是帅哥才行。” 钟知意立刻接了,“这么精准啊?第九百九十九。” “嗐。”调酒师拄着台面,笑着回,“那我没数,反正谁来都是九百九十九。” 钟知意让他逗乐了,笑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没劲,安安静静趴在大理石的台面上,去看酒杯里缓慢融化的冰块。 八点刚过,调酒师忙完了,端着杯无酒精的饮料往他面前一放,“送你的。受伤了就别喝酒了,喝点甜的吧。” 钟知意道了声谢,问他叫什么名字,调酒师笑了笑,说:“邱立,英文名peter,你可以叫我丘比特。” 钟知意乐了,“你这什么名啊?‘丘比特,来杯酒’,像话吗?” “我,丘比特,专调爱情的酒。”邱立眨眨眼,伸长脖子,冲着斜对面的方向大喊了一声,“老板!这里有人找!” 【作者有话说】 知意大王:ber哥们泥…… 第11章 疼也别哭 “你喊什么你!” 钟知意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缩着肩,扒着雕塑的脑袋,悄悄探出半个头朝着门口看过去。 段青时身高腿长,在人群里会很显眼。钟知意仔仔细细看了一圈,没看到人,这才反应过来是邱立在逗他玩。他气得端着杯子往大理石台面上重重磕了几下,“你真欠啊丘比特!” 邱立哈哈大笑,笑够了,停下来问他:“你这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来追人的,你躲什么啊?” 钟知意有点生气,“我什么时候说我是来追人的了?” 邱立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暗恋啊?”说完,他看向大门的方向,对着钟知意抬了抬下巴,“喏,你暗恋的人来了。” 钟知意不信,但以防万一,他还是转过头看了一眼。 段青时这回是真来了。他还穿着下午的那件黑t和牛仔裤,不过加了点饰品。一条银色的链子垂在胸前,随着他走路的动作来回晃荡,腕上仍然戴着那只翡翠手镯和一条钟知意没见过的沉香手串。 他侧着脸和身旁人边说话边往二楼走,钟知意的视线追随着他,直到他在二楼围栏边的卡座坐下,什么也看不见。 和段青时一起来的那个人,钟知意认识,叫秦弋阳。钟知意之前不太喜欢他,也没什么复杂的原因,纯粹是因为秦弋阳在段青时面前偷偷说过他的坏话。 “看他那傻小子样,屁大点儿年纪他懂什么叫谈恋爱吗你就和他谈?” 钟知意虽然可以理解秦弋阳作为段青时好友的立场,但当时实在不能接受他对自己情感不成熟的指控。只不过后来发生的所有事也确实证明了,无论是秦弋阳还是乔敏行,他们对这段感情的预测分毫不差,认真的是段青时,受到伤害的也是段青时。 钟知意的心沉沉地落下去,喊了声“比特儿”,说:“我问你个事儿。” “啥事儿?” “这酒吧什么时候开业的?” “得有半年了。”邱立低下头,离他近了点,“我们老板家里很不一般呢,本来我以为他开酒吧就是玩玩,结果基本上天天来坐班。偶尔和朋友一块来,大多数时候都自己待在办公室。不怎么喝酒,但抽烟抽的多,我怀疑他是受了什么严重的情伤,上回我过去跟他说事儿,看见他对着张照片流眼泪来着。” 钟知意哽住,心说丘比特你真会猜,但眼神实在不行。段青时无坚不摧,他不会也不该在别人面前流眼泪。 随即钟知意想到他和邱立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就得到这样私密的信息,心有不快,便严肃地批评他:“你们老板的私事,你怎么能随便往外说?” 邱立愣住,而后笑了笑,“你平时不八卦老板啊?再说了,你跟他还没怎么着呢,这就开始护上了?” 吧台那边有人点酒,邱立和他说了一声,忙去了。 钟知意被邱立的话戳了下心窝子,喝进嘴里的饮料都不甜了。他伸手招来服务生,问他二楼还有没有卡座。 过了会儿,服务生过来说还剩一个,但有低消,他一个人不划算。 服务生还挺实诚,不过钟知意今天刚收着朝廷赈济粮,又奔着给段青时送钱的目的来,便大手一挥,“安排上!”说完,他又谨慎地询问那个空余的卡座距离围栏这边有多远。 “隔了好几排呢。” 钟知意放心了,他戴上口罩,跟着服务生上了二楼。还剩下几层台阶,钟知意就看见段青时了。 段青时背对着他,一条手臂搭在沙发扶手上,侧着脸正和身旁的人聊着天。 卡座里有四五个人,都是熟面孔,秦弋阳坐在正对着楼梯的位置,钟知意怕被他认出来,压低帽檐,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 在沙发上坐下,又点了酒,钟知意再抬起头,就看见了乔敏行从通道那头走了过来。 钟知意坐的这个位置很安全,就算段青时站起来也不太能看不见他,就放下地摘下了帽子和口罩。 酒水套餐里送了水果和小吃,钟知意几乎没吃晚饭,这会儿有点饿,把果盘里的红心芭乐挑出来吃了。吃着吃着,头顶突然有阴影罩下,他抬起头,一个陌生男人笑眯眯地看着他,问:“帅哥,一个人吗?” 钟知意说不是,还有朋友来,但这人跟没听见似的,硬挤在他旁边坐下了。 钟知意闻到很浓很重的酒味,眉头一皱,下意识地就要开口骂人。但随即想到段青时还在前边儿,他只好忍下,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你开不起卡座,要和我拼桌吗?” 这人当他的嘲讽是台阶,顺着就下来了,“对啊,拼个桌吧。” 真邪了门了,到底是他长得太像个同性恋还是因为他跟这地方八字不合,怎么来一回招惹上一个? 钟知意往另外一侧挪了挪,语气更加不善,“别人搭讪是请喝酒,你搭讪蹭酒啊?挺会盘算呢哥们儿。” 钟知意把话说到这份上,这人也不生气,醉醺醺地就往他身上倒,“你也是吧?” 钟知意手受着伤,又有所顾忌,只能一味地躲,他躲得一肚子火,说的话也一句比一句难听,“是什么?是你大爹?” 被钟知意这么一刺,这人也有点生气了,“嘴皮子真利索啊,口活儿怎么样?” 看穿着打扮人模狗样,喝了点酒脸皮就不要了。说完这话,他抬手就要去碰钟知意的脸,钟知意忍无可忍,站起身,当胸一脚给他蹬出去了。 这人没防备,在地上躺了半天都没站起来,钟知意气得脑子都不转了,还要抬脚再踹,就被人猛推了一把。 钟知意没注意到这男的和隔壁卡座是一块儿的,他也没防备,让人这么一推,先是腰撞在桌角,接着摔在了沙发上。 “你干他妈什么呢?!” 这一摔,钟知意的手重重砸在桌沿上,他抱着手疼得龇牙咧嘴,感觉自己已经不能再遭受第二次重击。刚要张口喊,忽然从过道那头走过来四五个大高个儿,拎着他桌上的酒瓶就上了。 第12章 “我草你妈,打谁呢?!” 说话的是秦弋阳,他骂人最脏。 酒瓶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惨叫和叫骂声混成一片,殃及了好几个卡座的客人。钟知意挣扎坐起来,就看见段青时一个鞭腿抽翻了那个骚扰他的男人,接着把酒瓶往地上一丢,对身后赶来的安保说:“扔出去。” 前前后后也就两三分钟,钟知意让人一围,没办法地说了声:“哥哥们晚上好。” 乔敏行扶他起来,问他有没有事,他刚说完没事,秦弋阳指着他就叫起来了,“你说你受着伤,自己上这儿干什么来了?他妈的纱布都红了还没事呢!青时你不没喝酒吗?你赶紧领他上医院去吧!” 段青时走过来,垂眼看了他几秒钟,像是觉得他麻烦,但又忍下了,语气很差地问他:“自己能不能走?” 钟知意想拒绝,又不想当众下段青时的面子,只好点点头,说能,跟着他下楼了。 段青时在前边走,钟知意揉着腰在后面踩着他的影子跟着。沿着街边走了不到一百米,就到了段青时停车的位置,他解了锁,对钟知意说:“上车。” 钟知意纠结了一下,坐上副驾。正要去拉安全带时,段青时就靠了过来。 钟知意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地贴住座椅靠背。鼻尖缭绕着的柑橘香骤然变浓,他的视线直直地往前戳着,那只颜色翠绿的镯子先出现,接着是肌肉线条明显的手臂,最后是血管清晰的侧颈。 钟知意眨眨眼,挪开目光,但不知怎的,无法控制自己,视线从上往下,沿着面前松散的领口滑了进去。 “咔哒”一声。 段青时坐回驾驶座,温暖的柑橘香也渐渐淡去。 去医院的路上,段青时一句话都没说。钟知意不敢看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盯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夜景,但什么都没往眼里过,段青时的存在感太鲜明了,他调动着全身的感官去抵御,没力气再去关注别的东西。 到了医院,段青时拿了他的手机在自助挂号机上帮他挂了号。两人坐在诊室门口等的时候,段青时低着头玩手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进了处置室,医生拆开纱布,钟知意看着崩开的,有点惨不忍睹的伤口,刚想转头和段青时说让他出去等,身后就传来一道沉得像是要把空气砸出坑来的声音。 “疼也别哭。” 【作者有话说】 哥:我后脑勺上长眼睛 ps:小宝们看下一章之前,先来fine这儿领取餐巾纸哈 第12章 我等的不是你 钟知意脊背瞬间僵硬,过了会儿,他放松下来,转头对段青时笑了下,“哥你说啥呢?我都多大的人了,不至于为了这点疼掉眼泪吧?” 他从前确实很爱在段青时面前哭,只不过十次里有九次都动机不纯。惹段青时生气太容易了,但让他消气更容易。瘪瘪嘴,连眼泪都没来得及挤出来,段青时就会拿他没办法,什么事都能翻篇儿。 和段青时分开的这两年,他没在任何人面前流过眼泪,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像段青时一样包容他,一直接着他,当然也没遇上什么真的能让他哭出来的事。 昨晚除外,那得另算。 段青时面无表情俯视着他,像是要发火,但碍于有医生在,忍住了。钟知意等了几秒钟,没等到段青时再说什么,就回过了头。 手不疼,倒是身后段青时的目光一寸寸剐开他的衣物和血肉,让他觉得有点疼。 医生帮他重新包扎好伤口,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钟知意没怎么听,等他说完了,道了声谢谢站起身。低着头路过段青时,钟知意和他说了句“走吧哥”,就率先往处置室外走去。 到了停车场,钟知意才想起来送他的司机,连忙拿出手机给他打了通电话,说自己回去了,让他直接下班。 段青时打开了副驾的车门,绕到驾驶座上了车。钟知意挂了电话,走过去,把副驾驶的门关上了,又敲了敲玻璃。 车窗降了下来,他弯下腰对段青时说:“哥,晚上的事儿谢谢了,你去忙吧,我打个车就回去了。” “上车。” “不了吧,本来今天晚上就够给你添麻烦的了。” 段青时压着声音,重复了一遍,“上车。” “哎真不了,敏行哥他们不还在等你呢吗?你回吧。” 这会儿没别人在了,段青时无所顾忌,直接对着他发了火,“钟知意,再让我说第三遍,我干死你。” 钟知意紧紧闭上嘴,火速打开车门上了车,赶在段青时有所动作之前,拉过安全带自己扣上了。 回程又是相对无言,但他们之间的气氛比来时紧绷多了。 段青时开车时不喜欢听音乐,车窗一升,车里就和开了降噪模式似的,段青时的呼吸和掌心抚过方向盘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就响在钟知意的耳边。 钟知意从中控的烟盒里抽了支烟出来点上,把车窗打开了。 风声涌进来灌满耳朵,他才觉得好受了点,眯起眼看向街对面,鼓足勇气找了个话题,“哥,你以后就打算开酒吧了吗?” “先管好你自己吧。” 钟知意剩下的话被噎了回去,一支烟很快燃尽,他没理由在潮热的夏风中再开着窗,只好又把窗关上了。 剩下的半程路,一个安静开车,一个像浑身有蚂蚁在爬,隔一会儿换个姿势。等车开进芷兰庭,钟知意才松了口气。 到了家门口,他解开安全带,说:“谢谢哥,回头你把酒吧的损失算算发我吧。”说完,他去拉车门,却发现上了锁,他回过头去看段青时,“哥,解下锁。” 段青时整个人掩入半边黑暗,他没动,单手架在方向盘上,问:“晚上上我那干什么去了?” 到底还是开口问了。 钟知意不想段青时送他回来,一路上坐立难安,怕的就是这个。他想了半个小时,也没想出一个逻辑满分的答案,只好发挥他的特长,胡言乱语道:“哦,我在隔壁街吃饭,想着上哪儿喝酒不是喝啊,这钱还不如让你赚了呢,就去了。” 这话说完,钟知意就感觉到驾驶座上的低气压了,不过段青时言语上倒是没表现出来,语调还算平静地问:“受了伤去喝酒?” 钟知意刚想出来个糊弄段青时的理由,还没来得及说出来,段青时就不给他糊弄的机会了,接着问道:“听不明白躲远点儿是什么意思吗?” “听明白了。”钟知意紧紧扣着座椅,“我就是没想那么多,下回就知道了,抱歉。” 不知道这句话又怎么戳了段青时的肺管子,他解开安全带,忽然靠过来,握住钟知意的手肘把他压在了座椅上。 冰凉的吊坠重重敲击在钟知意的心口,吓得他一动不敢动,抖着瞳孔和段青时对视上。 段青时睫毛很长,浓密平直的一排,平时总是压着眼皮看人显得他很凶。只有去看钟知意时,他才会这样垂着眼睛,睫毛在眼下铺开一小片温柔的阴影,藏在双眼皮褶皱里的一枚棕色小痣也露出来。 他们距离太近了,钟知意心脏狂跳,这熟悉的压制感让他有种段青时下一秒就要吻他的错觉。 “下回就知道了。”段青时笑了下,“钟知意,哪来的下回?” 段青时没太用力,但几颗沉香珠硌着彼此腕间的皮肉,钟知意很快就感受到轻微的痛。 他挣了挣,没挣开,无奈地说:“好,没下回,我保证。” 段青时直直地望着他,没松手,也没说话,皮肤的温度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烫着他。 两年算很久吗?不过七百多天。可是不过七百多天,钟知意再回过头去看段青时,竟然会开始看不懂他。 为什么问这个让彼此都尴尬无言的问题,又为什么生气? 段青时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回答?是想听他说,哥,我忘不了你,我还爱你,我后悔了吗? 钟知意用短短几秒钟,想到一个最潦草的,最不贴近现实的答案。之所以说它不贴近现实,当然是因为这事儿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可能再给钟知意一个好脸,别说帮他解围,就是他嘎嘣死那,都要拍手叫好的程度。 还不了的债,就放那儿吧,放那儿不管也比现在搅扰段青时平静的生活要好得多。 段青时握他握得更紧,像是竭力忍耐着什么,钟知意放松了身体,往后一倒,说:“到底是让我有下回还是没下回啊?要不你告诉我,哪个回答你满意,我就说哪个行吗?” 段青时放开了他。 钟知意揉了揉手肘,说:“哥,我得回家了。” 段青时打开门锁,在钟知意推开车门要下车时,他说:“我们认识了二十年,不是二十天,你撒没撒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我问了,你答了,那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你没那个意思,我也没会错意。以后不管你再做什么事,为什么去做那些事,只要不是你后悔了想回头就行。” 第13章 “回去吧,好好养伤。” “‘何日君再来’,等的不是你,别有什么心理负担。” 【作者有话说】 小宝们替哥和知意擦擦眼泪吧 第13章 我为什么非得承认呢? “你不说我都没发现你那酒吧名儿还有这层意思呢?”钟知意用力握住门把手,“我没往那方面想,什么都没想,真的。” 段青时偏过脸去看挡风玻璃,看上去是连随便两个字都懒得说了,用沉默赶他下车。 钟知意推开车门,用正常的步速往家门口走。身后发动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空荡的山林之间,钟知意才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夜色像海,钟知意沉在里面,有点喘不上气。他盯着海浪般摇晃的黑色树影看了一会儿,浑身泄力地靠在了围栏上。 钟维从一楼小客厅的窗户看见他了,打开窗,高声问:“不进家门你站那儿喂蚊子呢?” 钟知意缓慢地转过头,嘴角缓慢地扬起来,“我吃太撑了,消消食儿。” 又站了五六分钟,钟知意进了家门。徐润清上下打量他,“怎么穿成这样?你是去吃火锅了还是去约会啊?” 这是他的伪装,不过没装明白就是了。钟知意边走边说:“我跟谁约会?谁规定吃火锅不能穿衬衫啊?我一身的味儿,先去洗澡了啊。” “别沾着水!” “知道了!” 钟知意大步跨上楼,小跑进房间,轻手轻脚地锁上房门,直接去了卫生间,蹲在马桶边吐了一通。 他晚上就吃了点笋和水果,没吐出什么东西。但呕吐的欲望一直到他吐出酸水来,也没有半分消解。眼前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黑,他缓了会儿,等能看清东西了,扶着一旁的洗手池站了起来。 胃里空,脑子也空,钟知意刷完牙,坐进浴缸里。坐进去了一两分钟,他才发现自己没脱衣服。站起来脱了衣服,重新坐回去,又反应过来浴缸里没放水。 “真是邪了大门儿了!” 打开水龙头,丢进去一颗浴球,钟知意总算顺利地泡了澡。擦干净水,换上一套柔软的睡衣,他把椅子拖到窗前,看着窗外银杏树的树影发起了呆。 段青时什么意思呢? 是二十年,不是二十天,所以现在做不到对他视而不见,做不到无视他玩笑的态度,也做不到无视他的接近吗? 钟知意下巴搁在膝盖上,伸手去够桌面上的烟盒。没点烟,只是盯着白色的烟盒看了一会儿。 这两年他一直在抽这款烟,这个行为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压根经不起深想。但这也无可厚非吧,得是多没心没肺的人,才能把二十年一股脑全忘了,看见旧爱一点感觉都没呢? 他姐问他什么时候才能不骗自己,他也不知道,但不骗自己就感觉过不下去。 “我这辈子一定能发财”,“这个坎儿过去就好了”,“太心烦了出门花点钱吧”,谁活着不骗自己,不哄着自己?他说一句“我已经不爱段青时了”又怎么了?他为什么就非得承认呢? 钟知意撇撇嘴,把烟盒丢回桌上。 人果然还是得有事做,有事做才不会胡思乱想。他才歇了两天,就总忍不住去琢磨从前。一琢磨,想起的全是段青时的好。他到底有多好,每次想起,都像是吃了裹着刀片的糖,又甜又疼。 思考消耗能量,钟知意有点饿了。但一楼客厅还亮着灯,他去厨房拿吃的,免不了被猜疑他出门到底是干什么了。 少说点谎吧,圆谎的样子真的太狼狈了。 想到这,钟知意后悔答应了他爸回来多住几天。自己一个人待着挺好,想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都不用忍着。 在椅子上坐累了,他回床上躺着,盯着天花板什么也没想,整个人和脱离了现实世界一样。这种感觉他很喜欢,像短暂的死亡,但有人不想让他一直死着,给他发了条信息。 钟知意拿起手机看了眼,乔敏行发来信息问他伤怎么样。他回了个“i’mok”的表情包,想再问问段青时回去了没,又觉得没劲,锁了屏,把手机丢到了枕头边。 周天徐润清有安排,一大早就得走,钟维有事也要出门,钟知意特意定了早上七点的闹钟,陪他们吃了早饭。昨晚饿着睡着,早饭就吃得很多,他在院子里溜达着消食,不知怎么的,溜达到了隔壁院门口。 阳光很足,但温度还不算高,钟知意蹲在树荫下揪了几根酢浆草的花茎,放进嘴里嚼嚼吃了。特别酸,酸得钟知意想抽烟,但他没带烟下来,又实在不想再跑这一趟,只好磨了磨牙齿忍着。 没几分钟,一辆黑色的商务车从车库开出来在他面前停下。钟维降下车窗,问他:“蹲这儿干嘛呢?” 钟知意随口道:“晒晒太阳。” “晒太阳你躲树荫底下?” 钟知意站起来,走到车边,摊开掌心,“爸,给支烟。” 钟维不抽烟,冷不丁地还真拿不出来,前排的司机见状把烟盒递了过来,“我这儿有,就是怕你抽不惯。” “这有什么,谢谢叔。”钟知意抽了支出来,点上了,把打火机也还回去,叼着烟冲他爸摆了摆手,“你跟我妈晚上回家吃饭吗?” 钟维看着他笑了,“回。出汗对伤口不好,你在家好好休息,别出去乱跑。想吃点什么跟阿姨说,要不给司机打电话,让他给你送过来。知意,你好好的啊。” “这话说得我好像怎么了似的,快走吧您。” 送走了钟维,钟知意又在同样的位置和徐润清道了别。 爸妈都不在,钟知意感觉很轻松。他回了房间,什么也没干,就只是躺着。躺到快中午,阿姨上来给他送了饭,他可能真是让早饭撑着了,一点胃口都没有。 不想吃,更不想被念叨,他端着餐盘进了几回卫生间,又端出来,最后还是强迫自己把饭吃了,又抽了张纸巾擦干净了边缘的菜汁,将餐盘送回了厨房。 就干了这么点事儿,他累得动动手指都很难,于是又躺回床上。 睡睡醒醒,一整天就这么过去了。 周一钟知意自己去医院换了药,周二在床上躺一天,周三又去换药,周四约了常酉酉吃饭,周五去单位最后一次见了老杨。 “想好了?” 钟知意说:“早就想好了,是您非要我再想一星期的好吗?” 老杨没再留他,只是说:“这一星期我倒是想明白了。人生能分阶段过,比稀里糊涂一辈子强。” “那是。”钟知意点了点头,“请您和总编放心,我走了不会影响环港商场和圆桌周刊的商务合作。” 老杨瞪他,“臭小子,我没想这个。” 钟知意笑了,“想没想都这样,我走了啊。” 晚上是散伙饭,老杨请客。不过老杨露了个脸就走了,说他在,年轻人放不开。但大家其实都知道,他身体上一堆毛病,家里怕他偷偷在外边儿喝酒,给他设了门禁,加班都得回家加。 大家笑着送老杨离开,举起酒杯,又用祝福送钟知意离开。 说是散伙饭,但气氛并不低沉。虽然有不舍和感慨,但谁都知道,抛开理想这玩意儿不说,这份工作对钟知意来说并不是什么好选择,他走了,有更好的生活在等着他。 钟知意的伤口明后天就能拆线,因此他也没收着,跟谁都要喝两杯。喝到最后,全场就他一个走不动道的,几人合力把他搬上车,常酉酉和小番打算一块送他回芷兰庭。 钟知意本来都躺下了,一听常酉酉报的地址,他不干了,说不回家,要再去喝一场。 “别折腾了行不?你都喝多少了?” 钟知意人站不稳,但力气挺大,挣扎着就从车上下来了。常酉酉没办法,问他要去哪儿,他先是笑,接着眼皮和嘴角一齐垂下来,像是困了也像是要哭。 “‘何日君再来’,我就想去那儿。”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很甜(犹豫)(划掉)一点甜(犹豫)(划掉)一点点甜(满意) 第14章 装醉 常酉酉知道那酒吧是段青时开的,想着送他过去和送他回芷兰庭一样,便哄着他说:“好好好,你先上车。” 钟知意眯着眼睛,竖着耳朵,等听到常酉酉和司机说了酒吧的地址后,他才放心地躺下了。 往常钟知意喝多了就直接睡了,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车开出去十来分钟,常酉酉一低头,看见他还睁着眼睛。 人不清醒,眼睛也红着,常酉酉低声问:“哭了?这么难受就别去了,回家睡觉吧。” 钟知意反应慢了好几拍,等黄灯变红又变绿,他才慢吞吞地说:“为什么你们总是说我在哭?我的眼泪明明都流在……”他指了指心口,“都流在这儿。你们怎么发现的呢?嗯?酉姐,你来说说。” “装开心是装不出来的。”常酉酉叹了口气,“你早就不开心了,并不是从和段青时分手才开始的是吗?” 第14章 钟知意的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没入鬓发之间,他说是,又说感觉自己是一株正在枯萎的小草,没人浇水,可能很快就要死了。 常酉酉喉咙里像塞着团棉花,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温声问:“谁能做那个给你浇水的人呢?” “不知道啊。谁能呢?” 钟知意喝醉了,覆在心脏表面的硬壳就脱落了一部分,常酉酉看见了一点他的真实,内里的沉郁和悲观。 可究竟是什么让六年前像阳光一样金灿灿的钟知意暗淡下来的呢? 常酉酉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那件事不是你的错,我们都知道。” 钟知意不说话了,偏过脸,眼神涣散盯着车里某一处黑暗的角落。剩下的半程路,他都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市中心无论是否是工作日总是热闹,钟知意下了车,人流从他身边淌过,又离他远去。他抬头看着“何日君再来”几个字,推开常酉酉和小番,向后退了几步,倚着路灯勉强站直了。 他抓了抓头发,低着头说:“我得回家了。” 常酉酉没一点脾气,她拿出手机,对小番说:“我来叫车,你先扶着他。” 小番应了一声,走过去要扶钟知意,钟知意摇摇晃晃地躲开,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支咬住,又问小番要打火机。 “哎,帅哥,你又来了。” 钟知意抬眼,很艰难地看清了,高兴地喊了一声“比特儿”。 邱立走过来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帮他点上了,“我在这儿看你好一会儿了,你干嘛呢?来了不进去啊?” 钟知意咬着烟,说话更不清楚,“下回吧,下回。” 邱立把耳朵往他这边凑了凑,问:“你说什么?” 钟知意换用手指夹着烟,紧接着他越过邱立的肩线,在一片灰色的雾里,模模糊糊地看见段青时从那扇门里走了出来。 大约是出来抽烟,手里的烟盒打开一半。钟知意看见他,想躲,又觉得他的轮廓散在一片彩色的光里,像是梦。 段青时站在台阶上,两人之间隔了条人行道,钟知意晃了晃,绕过邱立,踉跄着往他那儿走,走近了,直接扑上去,抱住了他。 “哥,你是从我梦里走出来的吗?” 段青时被扑得后退了半步,差点让他手里的烟烫着。旁边有人进出,他搂着钟知意的腰把他往门边带了带,腾了只手,把那支烟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常酉酉看见这一幕松了口气,她取消了订单,走过来对段青时说:“知意喝醉了,一定要来这儿,来了又说要回家。他身上还有伤呢,我怕他等会儿还折腾,能麻烦你送他回去吗?” 段青时单手搂着钟知意,让他靠在自己肩上,说:“嗯,辛苦了,你们回吧。” 常酉酉和小番到路边等车,她一转头,看见段青时把烟往地上一丢,用鞋尖碾灭,接着像抱小孩儿似的托着钟知意的屁股把他抱起来进去了。 钟知意安安静静趴在段青时肩上,熟悉的气味和体温都让他觉得安全。他紧紧搂住段青时的脖子,像抓着什么,嘴里咕哝着:“哥,我真的好累啊。” 这句话淹没在震荡的声浪里,段青时没听清,“说什么?” 钟知意又不肯说了。 楼梯上了一半,段青时停下来,单手托着他,另一手抬起来把他脑袋往边上推了推,能看见路了,才又继续往上走。 段青时在二楼有个用来办公的房间,得穿过卡座区。他从中间的通道走过去的时候,有个熟人看见他了,笑着问了句:“哟,这谁啊?” 段青时没回答,他就伸长了脖子去看钟知意的脸,看清了,“嗐”了声,“还是钟知意啊。” 笑完段青时,又跟着他一起往前走,笑钟知意,“知意知意,你喝多了?认得我不?” 钟知意刚要抬头去看是谁在他耳边吵,段青时就把他后脑勺按住了,偏过脸不太高兴地说:“滚。” “还看得跟眼珠子一样呢。” 段青时再一瞥他,他就缩了缩肩,“好好好,滚了滚了。” 进了房间,段青时把钟知意放到沙发上。走到酒柜前倒了杯水,又拿了根吸管放进杯子里。 端着杯子一转头,段青时看见钟知意坐了起来,正眯着眼四处打量。找到床的位置了,脚步踉跄着走过去,一点也不认生地把自己摔进去了。 躺下去的时候没对准枕头,又蹬掉鞋子,往上蹭了蹭。姿势舒服了,他略微抬了点头,对段青时说:“哥,好热,开没开空调啊?” 段青时没动,就这么看着他,钟知意和他对视了几秒,坐起来,一扬手把t恤脱了,接着又去解自己的皮带。 捯饬了半天都没解开,钟知意不讲道理地对段青时发脾气:“快点开空调!是不是想热死我!” 段青时站在距离他三四米外的地方,昏黄的光线从上往下晕开,钟知意皮肤上的红潮,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朦胧而又清晰地落在他的眼睛里。 钟知意瘦了。 不是瘦了一点,是瘦了很多。薄薄一层皮肉贴在骨头上,让段青时无端想起冬日里失去生机的,铺着白雪的干枯树枝。 钟知意撇着嘴,无声地看着他,像是很委屈。段青时叹了口气,说:“别跟我来这套。”话这样说着,他还是走到门边打开了空调,把温度调整到了26度。 段青时声音很小,钟知意一点儿都没听见。感受到斜对面吹来的冷风,他满意了,说出来的话也好听,“哥,我要枯死了,请给我浇点水吧,谢谢。” 隔壁的钢琴声柔柔地传进来,段青时端起水杯走过去,把吸管放在钟知意嘴边。 钟知意咬着吸管喝了半杯,像是把水喝进了眼睛里,段青时在他眼中的倒影扭曲抖动,最后变成无数细小的碎片。 段青时抬手盖住他的眼睛,刚要说话,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打断了他。 “怎么了?” “老板,裴先生来了。” 段青时挂了电话,掀起半边被子给钟知意盖上,说:“我有点事,你睡会儿。” 四十分钟后,段青时推开门,钟知意没睡,听见声音转过头,眼神迷离地看着他。 段青时走到床边,垂着眼睛和他对视了片刻。钟知意笑了下,很慢很慢地说:“哥,你一点儿都没变。” 段青时问:“哪儿没变?” “还是一样的帅啊,比特儿说你很多人追。” “谁是比特?” “就是那个……”钟知意没想起丘比特的全名,“吧台调酒那个蓝毛儿。” 段青时知道他说的是谁了,“追不追的,跟你有关系吗?” 钟知意说话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啥啊?随便聊聊呗。” “随便聊聊。喝了酒随便来我这儿逛逛,那天晚上我是没把话说明白么?你没听还是听了没往心里去?” 钟知意问:“哪天晚上啊?你说什么了?” 段青时盯着钟知意看了会儿,突然单膝跪上床,一手扶着床头的软垫,弯下腰靠近了他。 钟知意眨了眨眼,段青时的脸在他眼前放大又放大,就在两道呼吸快绕成一道,他们之间的距离只差毫厘时——段青时停下,钟知意偏过了头。 缠绕在一起的呼吸又变得泾渭分明。 热气扑在钟知意的颈侧和耳后,烧灼着他,段青时说话的语调却很冷,“从什么时候开始装的?” 【作者有话说】 大王们,小的这一章甜否?(磕头 第15章 他在哭,我看见他的眼泪了 从段青时第二次进门开始。 段青时出去后不久,钟知意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找到卫生间,把没消化的酒和食物全吐了出来。 吐过了,胃好受很多,脑子也能想事儿了。一些模模糊糊的片段在他眼前幻灯片似的过,他想起他扑进段青时怀里时,耳边响起的比音乐鼓点还要清晰的心跳声,想起段青时的体温,还有干净的木质香水味。 靠! 钟知意把脸埋进双膝之间,用力抓了抓后脑勺上的头发。 快跑吧。 钟知意扶着洗手台站起来,正对面银灰色的金属装饰条里出现他裸露的上半身。肋间的皮肤现出一根根骨头的形状,不够健康,也毫无美感可言,他后知后觉感到羞耻,火速回到房间,把t恤套上了。 一只脚踏出房门,陡然放大的音乐声让他更清醒了一点,于是立刻意识到,把这场醉酒继续下去比起逃走是更安全,更合理的选择。 钟知意伸长脖子鬼鬼祟祟地往外看了眼,通道里没人,卡座区也很热闹。他轻手轻脚把门关上,转过身,开始认真仔细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房间不大,也谈不上有什么装修,外面的灯光从窗户晕进来一些,照在黑色木纹书桌的一角。 桌面上放着一叠收据,用一根环形针固定着。旁边是一摞白色文件盒,文件盒上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还有几个彩色的拉杆夹。 第15章 钟知意的视线扫过信封上写着的六月两个字,紧接着,他从封口露出的半张照片上,看到一顶熟悉的蓝色鸭舌帽。 耳边响起邱立说过的话,钟知意在衡量过自身的承受能力后,谨慎地把那张好端端自己从信封中掉出的照片抽了出来。 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钟知意手忙脚乱地把照片重新塞回去,动作间不慎撞倒了那一摞文件盒,信封也掉在了地板上。 照片散落了一地,蹲在马路牙子上啃煎饼的他,挂着工作证排队进会场的他,倚着车门抽烟的他……信封里装着他整个6月份的生活碎片。 钟知意捡起照片塞进信封,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张“罪魁祸首”,只好随便抽了一张出来,将桌面恢复成原状。 段青时在十几分钟后回来,钟知意感觉他装得还行,不知道段青时是怎么起的疑心,用一个动作就拆穿了他。 钟知意问:“装啥呀?” 段青时回到一个安全距离,带给钟知意的压迫感也随之消失。 “我很好糊弄吗?” 钟知意回答是也不对,回答不是也不对,只好装没听见换了个话题问他:“哥,这两年你过得好不好?” 段青时没再像之前那么生气了,但语气也算不上好:“你关心吗?” “关心啊。”钟知意拍拍床边,示意段青时坐下,“往前看就能过得好。”他的目光停留在段青时手腕的镯子上,接着说,“你多往前看看,该扔的都扔了吧。” 这镯子是钟知意送给段青时三十岁的生日礼物。 钟维从拍卖会上拍来的一块难得的好玉料,做成这种细圈的镯子其实很浪费。但钟知意觉得宽版的不适合段青时,就执意让人做了条细的,剩下的磨成了珠子,穿了绳。以前他常戴,现在在公寓的抽屉里放着,落了两年的灰。 说完这话,他对着段青时笑了笑,“你这么厉害,什么都能想通。钟知意不好,你别想着他了。努努力,争取今年把他忘了行不行?” 段青时沉默地听他说完,直直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看见什么了?” “什么都没看见。” “那就是看见了。” 钟知意紧紧攥着被单,没说话,段青时又道:“我想不想忘,什么时候忘,跟你没关系。那天晚上我话说那么明白了,你是没听懂还是想起来我到现在还对你念念不忘,觉得欠我的,心里不好受?是我不在意了,你就能拍拍屁股,过你所谓更好的以后了?” “你消失两年突然出现,表现得那么在意又装得不在意,原来是在意这个。” 段青时突然抬手握住钟知意的脖颈,拇指用力摁在他跳动的血管上,像是恨他恨到要杀了他,“我说了,你别后悔别回头就行。至于我想做什么,我是放下往前看,还是就停在这儿,你管不着。” 这把刀也太锋利了。钟知意只能庆幸酒吧里这会儿正放着首震荡的舞曲,灯也只开了一盏。他握住段青时的手腕,笑得很难看,“大点声儿,这音乐太吵了,你说的什么我都没听清。” 段青时盯着钟知意,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但除了故作的镇定,什么都没有。片刻后他站起身,从桌上拿了车钥匙,“醒了就走吧。” 钟知意不想让他送,但不让他送,就把自己没喝那么醉,说的话没一句昏话这事儿彻底在两人面前摊开了。他慢吞吞地下了床,拿起t恤重新套上。等段青时出去了,跟在他身后一块出去,把门带上了。 “那门跟你有仇啊?你砸烂它得了。” 徐润清被钟知意关门的声音吓了一跳,走过来一看,他脸红,眼睛也红,看着是喝了酒,更像是在哪儿受了委屈,便缓和了语气,轻声问:“老杨给你气受了?” 钟知意抱住徐润清,小声说:“没有,就是舍不得大家。”紧接着念出一长串儿的人名,就连他最烦的总编都在里边儿,徐润清感觉他是真喝多了,冲阿姨招了招手,“曼琴,帮我把他送楼上去。” 钟知意没让阿姨扶,说自己没事儿。徐润清不放心,还是虚扶着他的手臂,跟着他上楼了。 门一关,钟知意就倒进了沙发里,徐润清问:“难不难受,煮个汤你喝点儿?” “撑死了,一口水都喝不下。你去睡吧妈,我缓一会儿也睡了。” 徐润清走过去坐到他旁边,“你这也不像没事啊,说说吧,发生什么了?” “我真没事儿。”钟知意笑了下,“你让我说什么啊?” 钟知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和她聊心事了?徐润清想,也许不是在钟知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大人的时候,而是在段青时出现之后。 她和钟维对钟知意在教育和陪伴上的缺失,段青时都替他们补上了。也因此,钟知意成长中的疼痛和眼泪都归段青时所有,不再属于作为的父母的她和钟维。 可他们分开了,钟知意的情感出口在什么地方呢? 徐润清说:“我看见青时的车了。” 钟知意不说话了,过了会儿,他坐起来,拿了个抱枕靠着,他像是有很多话说,但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拧着眉问:“他换了车你还能认得出来呢?” “上周他过来开的就是这辆。你别打岔,好好说。” 钟知意笑了,“你到底让我说什么?恰好在街上碰见,我喝多了,他就送我回来了。你还不了解他吗?他又不会看着我留宿街头。” 徐润清有种拳头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便直白地问:“和青时分开,你难受吗?” 钟知意不笑了,他和徐润清对视着,像在抵抗但最终没能抗住,他说:“难受。” “这么难受,为什么不能和好?” 钟知意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声音很低地说:“我想他能开心。” 徐润清追问:“你怎么知道他和你在一起不开心?” 过了很久,钟知意才回答:“不是我乱想,我看见了。他在哭,那天我看见他的眼泪了。” 【作者有话说】 知意承认的第一件事 第16章 不是所有的事都不能重来 “他是段青时啊,他怎么能哭呢?” “我好后悔啊妈妈。” 钟知意抱住徐润清,下巴放在她的肩上,像是找到了支撑,“但我不知道应该从哪儿开始后悔。是应该后悔和他谈恋爱,还是应该后悔当初不听你们的,非要去追求什么新闻理想。这两件事,我一件都没做好,要是能回到过去就好了,要是能回去的话,我一定会一直一直都选他的。” 徐润清心都快碎了,同时也察觉到当初他们分开的原因也许和钟知意的工作有关,她在钟知意背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知意,时间不能回头,但并不是所有的事都不能重来。” 钟知意很伤心地说不能,但徐润清再继续问他为什么不能,他就不说话了。 看着钟知意睡下,徐润清替他盖好被子,用手指抹去了还挂在他睫毛上的泪珠。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徐润清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出去了。 回到卧室,已经快十二点了。斟酌再三,她还是拿出手机打了通电话出去。 钟知意喝了一场酒,酒醒后什么都忘了。 手拆了线,留下几道紫红色的疤。他站在阳台上,迎着光,仔细地看了看,说:“这么长几条口子……” 徐润清瞪他:“好意思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钟知意腆着脸挤到他妈跟前,“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我姐啊?” “月底吧。和云琅旅游文化区的那个投资合作谈的差不多了,我最近得盯着。” “我们家一开商场的,投资啥呢?” 徐润清和他解释,“旅游度假区的配套,包括艺术馆,酒店,博物馆还有一个全息投影中心,我们负责运营和管理。”解释完了,又皱着眉说:“你只知道商场啊?我们还有艺术馆呢,你去了那么多次,不知道那是自己家的?” 钟知意还真不知道,他不敢再说,转移话题道:“哦,那我下周出趟门。” “去哪儿?” “津川,去见个老朋友。” 徐润清没拦着,只说:“你哪儿都有朋友呢。” “没听说过知意大王的名号吗?”钟知意抬着下巴,“你就是到街上找根草问问,它说不定都认识我。” 徐润清没跟他贫,拍了下他的胳膊让他去吃早饭。往钟知意的碗里放了半颗温泉蛋,她说:“下周几去津川?你萌姐家的宝宝周四要办满月酒,你把那天空出来。” 徐润清口中的萌姐是钟维好友家的女儿,钟知意和她弟弟严迪的关系就和段青时与乔敏行一样,这个场合他不去不合适。但不合适的事情他干得太多了,考虑到在满月酒上碰到段青时的概率,他下意识地就要拒绝。 徐润清看他嘴一撇,不等他开口就直接断了他的后路,“必须去。” 第16章 钟知意只能先答应下来,不过到时候他赖在津川,他妈也不可能飞过去把他抓回来。 吃过早饭,徐润清和钟维坐着同一辆车去公司了。钟知意见他们的车开远,和阿姨说了声午饭送上楼,就回了房间。 他这几天很少出门,朋友们的约也都拒了,常酉酉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约他吃饭,他也没去。脸上总是带着笑也很累,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让他觉得比出了门,扎在人堆里舒服点。 有很多事在他心里压着,但他没力气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理清楚想明白。更多的是逃避,就像那天他睡了一个长觉,醒过来就把段青时前一晚说的话全给忘了。那些话似乎真的淹没在了音乐节拍里,他从来都没听清过。 这两年他总刻意避免自己想起段青时,躲着藏着,把两只耳朵都关在工作里,他是真的不敢像乔敏行说的那样回头去看,看见段青时恨他怨他都没事,只要愿意开始新生活就行。他就怕看见段青时走不出来,会像现在这样。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窗外银杏树的树叶从嫩绿变翠绿再变成黑色。他坐在窗边,隔壁院的柿子树看得有点腻了,于是打算回公寓住两天。 正巧晚上徐润清和他说明天家里有客人,钟知意得了机会,就把这事儿跟他妈说了。 徐润清本来无所谓他住哪,但自从钟知意辞职,她一直觉得钟知意状态不太对,在家里还能看着,一个人待在公寓里,谁知道他天天都干什么。 “你走了谁喂你爸那几条鱼啊?” 这理由找得太牵强了,钟知意说:“那我之前不在的时候谁喂就还谁喂呗。” “我不管,你就在家里待着。” “妈!” “叫妈也没用,我要是说不动你,我就给你姐打电话,你姐再劝不动你,我就给青时打电话。” “你这是干啥呀!”钟知意让徐润清这么一威胁,立刻生气了,“你能不能别总青时青时青时,他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醉酒那晚钟知意提起段青时时的伤心似乎只是她的错觉,徐润清拿他没辙,说:“行行行,我不提。” 晚上钟维回来得早,吃过饭,一家人到茶室坐着聊了会儿天。说着说着,钟知意突然觉得心慌,喘不上气。 钟知意只说了半句话就停下,徐润清奇怪地转头去看他,只见他呼吸急促,手指攥着胸口的衣料,指关节用力到都泛起了青白色。 徐润清吓了一跳,指挥钟维赶紧去拿车钥匙。 钟知意双耳轰隆作响,他想说话但一张嘴声音就在抖。好在这种症状没持续太久,钟维拿了车钥匙回来,钟知意就缓过来了,“干啥呀?我没事儿。” “你哪儿看着像没事儿啊?!” 钟知意指了指茶杯,说:“我感觉我是有点醉茶了,爸你这茶泡得也太浓了。” “不浓啊。”钟维长舒口气,抽了张纸巾擦了擦他额头上的冷汗,“你太长时间没喝了吧?” “别喝了。”徐润清把他杯子拿走了,“我看你这身体脆得像片纸,我给你约个体检,明天陪你一起去。” 钟知意没拒绝,他倒了杯纯净水喝了,说:“头还有点晕,我先去躺着了啊。” 躺到床上,钟知意盘算着是真不能再在家里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只是撒谎就能把他累死。 可能真的是太久没喝茶,钟知意死活都睡不着。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总在他的意识快要被吸进一个黑色漩涡里时拉他出来。 反反复复折腾了好几回,他烦了,一脚踢开被子,从枕下摸出手机,随便刷了刷朋友圈。 几分钟过去,他送出去十几个赞,种草了一家餐厅,被安利了两本书,又把三四首歌加入了歌单。 大家的生活都挺有滋有味,钟知意替他们感到高兴。继续往下滑,夹在两条九宫格中间的一张颜色单调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 乔敏行拍照技术不怎么样,构图审美全没有,灯光和人也都模糊。整张照片扫过去,钟知意没看清画面上的其他人,倒是一眼就认出站在角落里的段青时。 又是黑色衬衫,他低着头,手垂在身侧,用拇指和中指捏着一只江户切子的蓝雏菊酒杯。 蓝金相间的浮动光影,一点澄澈的绿突兀地斜穿过去,他的右腕上,那支镯子仍然好好戴着。 【作者有话说】 哥——荣市第一犟种 第17章 等我去扇你 钟知意赶在徐润清和钟维起床前,收拾行李回了公寓。 他拍开灯,把行李箱随便往角落里一推,连卧室都懒得进,直接倒进了沙发里。顶灯在他眼前虚幻成一个光圈,头痛,心口也痛,他面色冷静,等待着这波情绪的浪潮过去,翻了个身趴在沙发上,用抱枕蒙住了头。 天色大亮,徐润清打来电话,钟知意捡起掉在地毯上的手机,点了接通。 “一大清早你人呢?” 钟知意张了张嘴又闭上,重复了两三次才发出声音,“回公寓了。” “你不跟我们说一声就跑了啊?上午约了体检你没忘吧?我等会儿去接你还是你直接去医院?” 钟知意声音有点哑,“我出趟门,等我回来再去吧。”赶在徐润清骂他之前,他又继续说,“妈,我想出去走走,就今天。” 徐润清沉默了一会儿,“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挂了电话,钟知意买了下午飞往津川的机票。 将近二十四个小时没睡了,钟知意不困,但头很晕。背包里的东西放进去,拿出来,又放进去,又拿出来,反反复复收拾了一个上午才收拾好。 收拾完了,他脱掉衣服走进浴室,镜中的他面容憔悴,眼神疲惫,二十八岁的身体像装着一个八十二岁的老旧灵魂。 他是疤痕体质,随便受点儿伤就会留下印子。手腕连着手背几道紫红色的伤疤也许会一直跟着他,就像他腹部右侧的那道刀伤一样。 两年多了,这道差点要了他的命的伤仍然会隐隐作痛。 那些时不时出现的隐痛背后藏着他和段青时所有亲密关系断绝的原因,这道伤永远都会在,段青时永远会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会有永远忘不掉的人。 钟知意扯着嘴角笑,镜中的人也对他笑了一下。 “难受吗钟知意?但这才哪到哪啊?” 飞机在下午三点从荣市起飞,晚间六点二十分落地津川机场。钟知意下了飞机,打了辆车直接去了酒店。 钟知意第一次来津川市是为了调查水果罐头加工行业的黑幕。这里盛产黄桃,一个叫做玉光的小县城几乎被罐头加工厂和黑作坊填满。他暗访的那家工厂上半年加工桔子,下半年加工黄桃。烂掉的水果去除坏的部分,剩下的仍然投入生产线。工人们不戴手套,穿着拖鞋,操作间苍蝇乱飞,地面全是黄水和消毒水混合后的污浊液体。 用来制作罐头的水果并不都是新鲜采摘,还有部分在冷库里存了一年的旧果,贴在墙壁上的严苛的卫生标准简直笑掉钟知意的大牙,他还曾看到一个大爷把脚架在桔子筐上剪指甲。 钟知意最开始被分配到的工作是剥桔子,他穿着从市场上买来的十几块一件的老头背心和塑料蓝拖鞋,坐在小马扎上一剥就是一天,累得半死,腰都直不起来,还要因为偷偷把烂掉的桔子整个丢进垃圾箱,挨了很多顿臭骂,险些被辞退。 二十多天,他收集够了素材曝光了这家黑工厂,也因此再也没吃过水果罐头。 津川留给他的记忆并不美好,他爱吃的食物本就不多,又惨失一个水果罐头。这件事带给他的伤害太大,这三年里,他只来过津川一次,来时匆匆,去时匆匆,没敢多留。 在津川的这一夜,大约是身体到了极限,钟知意沾着床整个人就昏睡了过去。但睡的时间也不长,天还没亮透,他就醒了。醒来什么也没做,他躺在床上,通过酒店的那扇窗一直望着这座总是被灰雾笼罩的小城市。 在津川的酒店躺了两天,钟知意休息够了,坐着大巴去了玉光县。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花塘的小山村,天色已经不早,山路难行,一来一回就要七八个小时,钟知意便计划第二天一早再出发。他在街上随便吃了点东西,找了间干净的宾馆住下了。 路上拍了些山里的景色,他把照片发给徐润清,退出和徐润清的聊天界面,看到乔敏行的头像上亮着小红点。 “干嘛呢?来玩呗。”后面附了个地址。钟知意点开看了看,是序时旗下的下弦月酒店。 尽管徐润清和苏云婉的关系很亲近,但严格上来说,他和乔敏行并不是会单独出来见面的关系。以往和乔敏行见面,段青时一定在,现在叫他过去,要么是段青时的意思,要么就是乔敏行让鬼上身了。 【我是知意大王你是谁】:我没看错吧哥,你约我出去玩啊? 【我是你敏行哥】:搓麻将呢。人少,凑不齐两桌,你有时间就来呗,天天在家闷着干嘛? 第17章 钟知意盯着这行字看了看,又发信息过去:青时哥在呢? 【我是你敏行哥】:不在,怎么?你俩现在的状态到有你没他,有他没你的阶段了? 钟知意说不是,转而想到段青时可能没把之前他俩见面的事告诉乔敏行。其实也能想通,段青时不说,就是他不想说,这种事就算是关系再亲近的朋友,说出去也挺没面子。 想通了这一层,他回复乔敏行:最近不在荣市。 【我是你敏行哥】:干嘛去了? “来津川待几天。” 乔敏行念完钟知意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转头看着段青时,“你让人躲远点儿,这下好了,两千多公里,够不够远啊?” 段青时脸色不太好看,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在哪儿?” 乔敏行不知道对面是谁,跟他说了什么,只听段青时声音里压着火,“人都到津川了,你们在他楼底下等谁?等我去扇你们是吗?” 挂了电话,段青时把手机往桌上用力一丢,“这么厉害,不如开班教明星怎么躲狗仔。”想到那些照片,他气得笑出声音,“有的那点心眼儿全用我身上了。” 乔敏行见他脸色实在太难看了,突然乐了两声,“说你不想再和他有什么关系吧,你又是这又是那的。说你想和他再续前缘吧,你连一个联系你的机会都不给。跟我说说呗,你到底怎么想的?” 段青时说:“他想找我,怎么都能找着。既然他不来找,就说明他不想。” 乔敏行仔细品了品他的这句话,又问:“那他为什么不想呢?” 段青时瞥他一眼,“你去问他。” 乔敏行拿起手机,“我现在就问。” 乔敏行没段青时的那些顾虑,给钟知意发了条信息,直白地问:知意,你还喜欢段青时吗? 过去十几分钟了,钟知意都没回,乔敏行等得不太耐烦,刚要打个电话过去,信息就回过来了。 “都两年了哥,你再问这个挺没意思的。” 今天一个共友过生日,生日会安排在在下弦月酒店的泳池别墅。就算段青时不在集团了,酒店经理知道他过来,还是亲自带人送了酒过来。 段青时和经理聊了几句,返回二楼,看见乔敏行之后,问他:“回了没?” 乔敏行笑了下:“没。” 七月下旬,风还是燥热,段青时倒了杯冰镇的气泡酒喝了,倚着栏杆对乔敏行说:“钟知意想装傻装看不见听不见把这些事儿糊弄过去,想得美。”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乔敏行递烟给他,他接了,就着乔敏行手里的火把烟点了。 乔敏行想到钟知意发来的那句话,换了个话题:“津川又不是旅游的地方,他往那儿跑干什么?” 段青时吐出一口烟,声音冷冷地散进一片吵嚷的热闹里,“去找虐。” 【作者有话说】 哥一天生完这个的气生那个的气 忘了和大王们说,这个镜还没破彻底(悄悄溜走 第18章 最后一道苟延残喘的日光 【我是你敏行哥】:喜欢或者不喜欢,选一个回答我就行了,说什么有没有意思呢? 【我是你敏行哥】:这话你敢当着他的面再说一遍吗? 钟知意隐藏了他和乔敏行的聊天框装没看见。锁了屏,整个房间重归黑暗,他裹住泛着潮气的被子,大脑放空,很快就睡着了。 最近睡眠失去规律,有时完全睡不着,有时睡着了很难醒。但能睡着总比睡不着要强,起码醒来的时候没那么累,就是觉得心里窝着火不知道往哪儿撒,憋得他额头上长了一大一小两颗痘,大的那颗正好在眉心,跟哪吒三太子似的。 小县城的早上特别热闹,钟知意出去溜达了一圈,买了两个炸得焦香的红糖饼。主街不算宽,时不时有物流车挤着人流缓慢驶过,上面拉着码得整整齐齐的罐头箱子。 钟知意那篇关于罐头厂生产乱象的新闻发出来后,玉光县的罐头加工产业遭受重击,一蹶不振。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厂家都昧了良心,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居多,通过这件事,他们也真正意识到利益共同体这一词的含义,政府的相关部门配合着几家大厂组建了监督工作组,把卫生标准和食品标准真正落到实处,到了今年,罐头加工产业才缓过一口气。 这是钟知意做这份工作的意义,说推动社会进步太装逼也太夸张了,只能说他在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好一点儿。 可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并不只有一个维度。工厂整顿,倒闭,许多人失去工作不得不另谋生路,生活或许因此更为艰难,而那些被他选中作为暗访对象,对他没有防备,向他吐露真相的人,“因言获罪”而承受了更多——轻则被排挤,重则被报复。 在这个角度上,钟知意不能不去责怪自己。 罐头厂只是他所做过大大小小选题中的其中一个,钟知意一直在试图通过这些去理解这个世界的复杂和多面性,在积极意义中汲取能量,这些能量又在另外一个维度中被消耗。久而久之,消耗开始大于获得,他整个人便像一株缺水的小草渐渐沉郁下去。 钟知意知道他的性格并不豁达通透,也比常人软弱很多,以至于到了今天他虽理解,但内心深处仍然无法接受这种复杂。 三蹦子突突突的声音随着颠簸上下起伏,钟知意晃得眼前都出现重影了,车才停下。 “老板,车上不去了,剩下的路得用走的了。” 钟知意蔫不唧地应了一声,他往山上遥遥地望了眼,不太确定靠着那点记忆能不能找到花塘村了,于是又回过头和开三蹦子的大叔商量,“叔,要不你给我带个路吧,我再给你加两百。” 因为这多出来的两百块钱,大叔挺乐呵,一路上都在跟他聊天。钟知意走山路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嗯嗯啊啊敷衍着。两个多小时后,他们从一条小沟爬上一个土坡,才终于到了花塘村的村头。 两三年没来,村子里还是破落,从下往上看,一座座砖房像撒在山林里的泥点,突兀但又顽强长久地存在着。有两个脸脏衣服也脏,像刚从土里钻出来的小孩儿蹲在近处的草窝里,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钟知意从背包里抓出一把糖递过去,小孩儿犹豫着没接,他就把糖塞到了两人手里。 两个小孩儿都害羞地笑,眼睛里装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稚气,钟知意也笑,说:“吃吧,很甜的。” 把糖塞给他们的时候,手背沾上了点泥,钟知意也不在意,在裤子上随便蹭了蹭,又从屁股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递给三蹦子大叔,“叔,你在这儿等我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上次钟知意来这儿的时候是秋天,山里的景色要多萧索有多萧索,这回满山的绿,迎面还有带着点凉意的风,他的心情就没那么沉。 沿着一条小路继续往山上走,拐过弯,他往回看,那两个小孩儿腮帮鼓鼓地面朝着他,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望着山那边的远方。 钟知意回过头,继续往前,路过几片玉米地,他拨开一片杂乱的草丛,在一处矮矮的坟包前停下了。 旁边的荒草越长越高,坟包却越来越矮,钟知意没找到趁手的工具,把买来的纸钱放在一边儿,徒手挖了土盖在上边儿了。 忙活完,他出了一身的汗,没什么形象地一屁股坐下,摘下鸭舌帽当扇子扇了扇。 “晨阳,我来看你了。” 这一处有七八个坟包,只有一个经过多年风吹日晒,字迹模糊的石碑。从上往下数第七行第二个,刻着冯晨阳的名字。 抽了支烟,又点了一支插在土里。钟知意惦记着山里有明火挺危险,他在附近找了半天,捡来一个破油漆桶,把买来的纸钱放进去烧了。 “想吃啥就吃啥,想买啥买啥,花不完存起来,也不知道你那底下有没有烧烤卖……” 来了一阵风,钟知意担心有灰飘出来,赶紧把油漆桶的盖儿给盖上了。 “干嘛?嫌少啊?几千万呢,不少了。你小子连吃根淀粉肠都不舍得,知不知道几千万是多少钱啊?” 钟知意絮絮叨叨了半天,最后他说:“我辞职了。” 他早就发现了,“冷漠”的人才能做得好记者这份工作。只有冷漠,才能单纯地用观察者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不会让那些故事在生活里留下太深太重的痕迹。他就不行,刚来的路上看见的那俩小孩儿,一直到现在他还在想着他们,想他们真可怜,是不是没见过山那边是什么样儿。可能等他回到荣市,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还是总能想起他们来。 “你真舒服啊,我也想躺在这儿,吹吹风,淋淋雨,什么都不想,什么都听不见,也不会有想不通的事儿。” 风大了点,将钟知意身上的t恤吹得鼓起来。 “我就随口一说,你怎么还较上真儿了?” “但我真挺难受的,难受这个词儿甚至都太轻了。但我要说痛苦,好像又太矫情。这三年,很多人都和我说过让我想开点儿,你的死和我没关系。但有没有关系,用什么定义的呢?如果不是我让你帮我拍那生产间,你就不会挨打,不会伤都没好就急着去给人送货,最后也不会死,这怎么能说没关系呢?” 第18章 “我一直想一直想,就是想不明白。偶尔还会梦见那年咱俩在罐头厂后门旁边的烧烤摊上,你特豪气地请我吃了两根肉串儿的场景。想起来那个我就受不了,你才十九岁,就永远都是十九岁了。”钟知意的声音越来越小,“你说我怎么原谅自己啊?你应该也不太想原谅我吧?” “我哥跟我说,我是在做对的事,你的死是个意外。可难道我在做对的事,对别人的伤害就不是伤害了吗?我之前遇见过一个……算了,再回忆这些我可能今天就下不了山了。” 钟知意说了太多的话,喉咙开始痛,他从包里拿出瓶矿泉水喝了点,又接着说:“我之前一直不敢来,怕来了之后我会变得更糟。你看……”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话的语速也慢下来,“这儿现在好痛,呼吸不上来,跟快死了一样。” “我知道我病了,我得吃药,定期去看医生,得作息规律,得积极面对生活,但我不想,我就愿意这样。” 十来分钟后,钟知意的心跳渐渐趋于平缓,他做了几个长长的吐息,继续说:“你放心吧,家里我都帮你看着呢。叔叔的身体好多了,晓晴也去镇里上学了。啊,这些事儿他们来看你的时候肯定都和你说了吧?反正……我的意思你知道就行。” 该说的话说完了,钟知意的思绪开始乱飘,想现在想以后,很自然地也想起了段青时。这会儿的心情让他想不了太好的事儿,于是想起分开的时候他用那种挺伤人的语气问段青时的一句话:哥,我真想不明白,你喜欢我什么啊? 钟知意故意那么问,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他哥内里是个挺孤独的人,所以喜欢他有生命力的热乎劲儿,喜欢他总是咋呼没个安静时候,喜欢他的热闹。 但时间改变了他,重塑了他,他不是以前的钟知意,他是落日前最后一道苟延残喘的日光,不能再像火红灿烂的霞光一样照亮段青时了。 【作者有话说】 哥要是知道…… 破镜进度20% 第19章 晒不干的潮湿心情 火红灿烂的霞光逐渐散去,一点金色落在对面的墓碑上。 段青时看着照片上那张和他年少时一模一样的脸,产生了一点错乱感,但在看到墓碑上段言序三个字后,那点错乱感就被纠正了。 从站到这里一直到现在,段青时一句话都没说。他对段言序的感情很复杂,厌恶他,羡慕他又想超越他,学习,性格,方方面面,后来他也确实做到了,就连年龄也远远超过。 但时间实在过去太久了,这种复杂的情感现在已经变得像毛玻璃一样模糊了。 段青时回过神,对身旁的方宁舒说:“妈,走吧。” 方宁舒点了点头,转过身挽住段青时的手臂,沿着步道向陵园外走去。 夏日的风吹进这里,也变得凉,段青时数着路过的墓碑,数到第四十三个的时候,听见方宁舒说:“你最近很少回家。” 段青时说:“有事可以打电话。” 方宁舒闻言,停下脚步。段青时个头高,她只好侧过脸抬着下巴去看他,“青时,我和你爸爸一直都很想弥补。” 每次来看段言序,方宁舒都忍不住会提起这个话题,但她每次提,段青时并不每次都会回应。心情好时避而不谈,心情不好时才会和她多说几句。 段青时说:“用不着。我今年都三十五了,那么点儿事早想通了。” 方宁舒很勉强地笑了下,“嗯。也许是我和你爸爸需要,所以才想让你也需要,但我们确实没资格再要求你什么。” “和我说什么资格不资格。”段青时揽住她的肩,带着她继续往前走,“你和我爸在的地方是家,序时是我的责任,这些我都知道。” 家,责任。 方宁舒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好起来。这些年她和丈夫一直想修复和段青时之间的亲缘关系,但段青时是真的被伤了心,他所说的想通是每隔两周的周末回家一次,所有的节日都会准备礼物,为序时尽心尽力,但家里为他留的那个房间,从他十三岁之后,他一次也没有再住过。 家对他来说像是一个需要定时前往的任务点,十几年间一直如此。直到某一天,方宁舒在一个段青时不会回家的时间点,在家里看到了他。 他从后备箱里取出个竹篓,里面装着两只生命力还很旺盛,不停扑棱翅膀的土鸡。看见她了,脸色很臭对她说:“知意到村里去做采访,买了这个让我给你们送来。” 家开始变成段青时会不定时前往的任务点,有时他带着农户自己种的葡萄,有时是一些手工艺品,又或者是一些外形粗糙但味道很不错的点心,有时是知意。 知意来的时候家里会特别热闹,方宁舒站在三楼的露台,都能听到他在一楼客厅里的笑声。平时不苟言笑对谁都挺严肃的段河,在知意面前也完全严肃不起来,甚至把珍藏的一套,谁也不让碰的茶具送给了他。 段青时看着钟知意时的目光总是温柔的,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方宁舒就知道他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个能给他安慰的人。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她和段河都不会再要求段青时更多,可从两年前开始,知意就再也没来过家里了,段青时也很少回来,就连两周一次都很难做到。 方宁舒问:“你不想聊这些,我们来聊聊知意吧,可以吗?” 段青时没说话,方宁舒当他是默认,继续说:“昨天我去参加酒会,遇见了知意妈妈。聊天的时候她说起上周知意喝多了,是你送他回去的。上周我去看你,你的状态很不好,是因为他吗?” 段青时很快回答:“不是。” “我想不出还有其他的事情会让你变成这样。你从序时退出来,和你爸爸联手唱的这出戏到了收尾的时候,家里也一切都好,不是因为知意还能是因为什么?” 段青时皱了皱眉,“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的坏的都是我自己的事,别把它们随便安在钟知意头上。” 方宁舒停顿了下,有些无奈地说:“我没想提你在医院躺了四个月这件事。” “现在提了。” 段青时很明显地挂了脸,方宁舒只能作罢。 两人一路沉默地从陵园走出去,太阳出来了,周围的一切都被阳光照得很亮,空气炙热,树上的叶片儿都打着卷儿,可段青时潮湿的心情却很难被晒干。 到了家门口,方宁舒下了车,见段青时要走,试着留了留他,“在家里吃午饭吧,你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 段青时本来想说不了,但方宁舒脸上的表情太小心翼翼了,他还是点了点头,把车开进了车库。 方宁舒让阿姨准备了一些茶点,段青时在沙发上坐下,拿起手机给乔敏行发了条信息:在做什么? 乔敏行:收拾行李,被流放到宁古塔了。 段青时:这个时候怎么想到让你去项目上了? 乔敏行:很明显,我又搅黄了一场相亲。 段青时:走好。 乔敏行知道段青时为什么找他。他昨天最后发过去的两条信息,钟知意都没回。睡了一觉,乔敏行突然想明白了,钟知意说什么根本不重要,段青时的目的才重要。 想通这一层,他给段青时发:不想知道知意最后回了什么吗? 段青时接过方宁舒递过来的茶杯抿了口茶水,又继续回复乔敏行:说。 乔敏行:我想要那支山崎84。 段青时:拿走。 乔敏行乐得差点滚到床底下,他打字回复段青时:知意说他还很喜欢你啊。 段青时盯着这行字看了会儿,回复:爱听,但用不着骗我。他能跟你说出这句话,我把手机吃了。 一旁的方宁舒看他停下了,问他:“中午想吃什么?” “手机。” “什么?” 段青时拧着眉,让乔敏行滚蛋,别再给他发信息,又转头对方宁舒说:“鱼。” 方宁舒不知道段青时跟谁聊了什么,但很明显,他这会儿心情不算差。他点了菜,方宁舒就去了厨房,和阿姨交代了一声。 饭菜刚端上桌,段河就回来了。饭桌上没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吃过饭,段河叫他去了书房,泡了杯白茶递给他,“下周股东大会开完,郑欣就得卷铺盖滚蛋把办公室给你腾出来了,你可以准备准备回公司了。” 段青时说:“暂时先不回,我有点儿事。” 段河问:“什么事儿?” 段青时没说话,段河就明白了。他挺喜欢钟知意那小孩儿,但实在看不过去段青时都这个年纪了还迟迟走不出一段失败的感情,于是敲了敲桌子,沉着声音说:“钟知意给你下什么迷药了,你做了那么多昏头的事儿还不够?” 段青时缓缓抬眼,那眼神让段河心里一咯噔,还没来得及替自己找补一句,就听见他说:“对钟知意放尊重点儿,要不是他,我得恨你俩一辈子,听明白了吗?” 第19章 段青时态度差,话也说得难听,段河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缓了会儿,他无奈道:“我说什么了?你是怎么把我说的这句话和不尊重他联系到一块儿的?” 段青时没回答,他说了声“我先走了”,就站起身往门口走去。拉开门要出去时,段河又叫住了他,“没事了多回家看看。” 和方宁舒道了别,段青时开着车回了公寓。坐在客厅的阳台上,他点了支烟,没再去数那些密密麻麻的窗,而是望着西边的远方。 他和一座遥远的西部城市隔着视线无法穿越的千山万水,隔着一条没有回复的讯息,也隔着没立场的关心和在意。 这个时候跑到津川干什么?这么多年了还没放下? 拿起手机,段青时拨通了那串因拨打过无数次,已经纹在他记忆里的数字。 【作者有话说】 fine:哥,你听我的,别打这通电话 第20章 哥!谈恋爱吧!和我! “喂?喂喂喂?” 钟知意喂了半天,徐润清那边也没个声儿,他一看,刚还有一格信号呢,这会儿直接显示无服务了。他收起手机,拍了拍屁股沾上的土,又把地上扔着的塑料袋捡了往包里一塞,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下一次再来这儿,可能就是他感觉自己过得太好的时候了,不过他也不太确定还有没有这一天。走出去十来米,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说:“再见,晨阳。” 这几年钟知意也就在这儿说了点实话,以至于他都快忘了和别人倾诉自己是种什么感觉了。 小时候总想着快点长大,可真长大了他又想回到小时候。长大让他变得口不对心,说话拐八百个弯,再没有十来岁的时候那么简单直接和纯粹了。 钟知意想起确定自己喜欢段青时那天,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宿没睡。五点多天都没亮,他就从床上爬起来了。穿着睡衣在院子里随便薅了把酢浆草的小粉花,像头牛似的咣当一下撞开段青时的卧室门,声音响亮地喊:“哥!谈恋爱吧!和我!” 段青时被吓醒,眯着眼一脸懵地看着他,缓过劲儿了,冲他扔枕头:“不谈,滚蛋,门关上。” 钟知意把门关上,抱着枕头赖唧唧地挤进被窝里,手里还举着那一小束乱七八糟的花儿,“谈吧谈吧谈吧,为啥不谈啊?因为我是个男的吗?男的咋了,那你没谈你咋知道男的没女的好呢?你不想试试吗?多与众不同啊和个男的谈恋爱……” 段青时闭着眼没搭理他,他有点生气了,瞄准段青时的嘴就啃了一口,牙齿把他的嘴磕出血,气得段青时拎着他的脖领子把他扔到门外了。 钟知意表白表得生猛,追人也追得大大方方。可分手的时候,他连句语气肯定的“我不爱你了”都不敢说。最狠心的话说不出口,在意的话不能说,他就把段青时架在那儿,让他不上不下地难受了两年。 午后的阳光太毒了,晒得钟知意眼前发晕。他把帽子重新扣到脑袋上,才又继续往下走。 开三蹦子那大叔还在村口等着,钟知意走过去的时候,他正蹲在树荫底下和一个脸型瘦削的中年男人说话。 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与泥土有关,中年男人面部黢黑,咧开嘴笑时,脸上的褶皱就像是干涸土地上一道一道的裂纹。看见钟知意过来,他递了一个苹果过去,也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让他拿着。 苹果长得不好看,上面还有黑褐色的斑点,钟知意一点没犹豫地接了,在t恤下摆上擦了擦,咬了一口。苹果挺甜,甜得有点齁嗓子眼,他又从背包里拿出水,灌了几口。 吃完苹果,钟知意从包里拿出他从荣市带来的白薄荷分给他们。第一回抽这种混合烟,大叔咂咂嘴,评价:“这抽了跟没抽一样。” 钟知意笑了笑,“是吧?我也觉得抽着没啥意思。” 烟抽完了,那大叔问他:“咱现在走?” 钟知意有点累,现在下山走两个多小时,他怕自己在路上晕过去,便说:“歇会儿再走吧。” 大叔点点头,和那中年男人聊起了天。估计是想让钟知意有参与感,两人一直在用普通话交流。大叔还好点儿,另一个说着说着就找不着普通话里对应的词儿了,还得停顿一会儿,听得钟知意都乐了。 “没事儿,你们聊你们的,不用管我。” 大叔不乐意,非拉着他一块儿聊。说起家里的小孩儿上学的事儿,中年男人说:“小的那个马上就上一年级了。” 大叔回:“现在方便啊,学校就在家门口,哪像之前,上个学还得翻两座山。” 钟知意愣了下,问:“这儿有学校了?” “有啊,建得可漂亮了。”大叔往远处指了指,“就在那平台上,你要不要去看看?” 钟知意之前也想在花塘村建个学校,但花钱把学校建起来只是第一步,后面还得有人管,最终由于各种现实原因没能建成。后来他听了村支书的建议,把这笔钱用在了整修浦桥学校上。 浦桥学校是这附近唯一的一所学校,条件很差,几百个学生挤在三四间小教室里,所谓的操场也就是一片坑坑洼洼的平地,放着俩掉漆的篮球架,球网都没了,只剩个光秃秃的筐。 钟知意问:“这学校是有人捐还是政府工程啊?” “捐的。好像是个叫什么时什么的大集团,还和咱们这儿一个师范学校联合搞了个山村支教计划,学校里的老师都是正儿八经师范学校出来的。” 钟知意说:“那走吧,去看看。” 路不好,爬上爬下的,钟知意累得直喘。一路走过来都没看见什么人,他问:“村子里怎么这么冷清?” “能出去打工的都出去了,这儿太偏太远,扶贫都轮不上,不打工咋办?就靠着种的那点土豆白菜,几口人早饿死了。要我说,娃娃们还是得读书,读书才有希望,对不?” 午后的小山村安静地躺在群山褶皱之中,眼前是一条长坡,地面做了水泥的硬化,在阳光下反着亮光。坡两边这个季节开着钟知意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花,坡上就是学校,这条路看着就让人觉得很有希望。 “是,教育是希望。” 白色的建筑一角先出现,接着是一大片蓝色的天空中飘着的鲜艳国旗。继续往上,在看到学校的名字后,钟知意脸上的所有表情突然冻住了。 ——晨阳学校。 冯晨阳十五六岁就出来打工了。他爸生着病,妹妹年纪还小,家里全靠他一个人。没成年的时候,只能偷摸打打零工,成年之后他就到罐头厂工作了。那天他们俩在烧烤摊上吃烤肉串儿的时候,钟知意曾问过他有没有什么梦想。冯晨阳有点害羞地低下了头,钟知意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结果他说如果他变得很有钱,他要给村里建个学校。 大叔还在旁边念叨:“这学校多漂亮,后头还有个大操场呢。”话说完,发现钟知意一直没理他,就奇怪地转头看了一眼。 钟知意脸色太难看了,整个人在不停发抖,吓得他赶紧问了句:“你咋了?” “晨阳学校。”钟知意一字一字地念,“学校的名字是谁取的?” “谁捐的就谁取的,我听说好像是帮人完成愿望才在这儿建学校来着。帮谁呢,村里倒是有个叫晨阳的,年纪轻轻的人就没了,他也没机会认识这种大老板吧?大家都在猜,但最后啥也没猜出来。” “学校什么时候开始建的?” “大前年正式动工的,前年招了第一批学生,咋了?有啥问题吗?” 有问题。 钟知意身边很多人都知道冯晨阳,但只有段青时知道,他没能帮冯晨阳完成的那个简单朴实的愿望。 段青时为什么从来都没提起过?钟知意努力去想,最终只回忆起那段时间他的不可理喻,段青时的沉默和欲言又止。后来他们分开了,自然也就没有再提起的理由和立场。 他听乔敏行的回头看了,看见段青时是怎么一直在爱着他的。 【作者有话说】 大王们!甜不甜!告诉我! 哥有一记绝杀还没使出来~ 第21章 哥,我知道是你 这件事让钟知意意外,但又不是那么意外。他一直都知道段青时是个做十分,只说一分的人。很少直白地表达感情,但感情都在做的那些事儿里了。 是哥哥的时候就这样,做他男朋友了也还这样。 段青时对他太好了,好到他有时候觉得都接不住。感情浓烈时尚且如此,他现在又能还给段青时什么呢,一个可能永远都填不满的黑洞,和持续的情绪上的消耗。 风是凉的,阳光晒在皮肤上却烫得他有点疼,钟知意拿出手机,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把国旗,蓝天和教学楼拍进了同一个画面里。 从坡上下来,大叔小心翼翼问了句:“咱们现在走?” 钟知意摇摇头,说他要再去个地方。 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在一个石碑前右转走到尽头,钟知意在两间破败的灰色砖房前停下了。 第20章 房顶的瓦片经历多年风雨,看上去脆弱到用手一抿就能化成碎末。这里唯一鲜艳的色彩就是门上贴着的年画。边缘翘起,依稀能看到门板上涂抹的浆糊。房檐下挂着几串已经晒干的玉米,角落里堆着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上边儿盖着一层灰白色的塑料布。 钟知意在原地站了会儿,正好看见木门从里面打开,他拉着大叔往一旁的土墙后躲了躲。 跛着脚的中年男人端着一个黄色的塑料盆从屋里走出来,他把盆里的水泼到地上,又用布满裂口的手抚过院子里悬着的铁丝,将洗干净的几件旧衣衫挂了上去。 大叔悄声说:“怎么来这儿了?我刚刚说的那晨阳就是他儿子。老婆死了,留下俩孩子,大的那个现在也没了,小的还在上初中,这一家子,命苦着呢。” 钟知意没接他的话,只说:“叔,麻烦你去路口等我一会儿吧。” 冯晨阳的父亲比起几年前更加苍老,不过精神头看着还不错,钟知意走到院门口,叫了声:“冯叔。” 冯振德转过身,一开始应该是没认出他来,后来认出他了,就咧开嘴笑了笑,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在他背上拍了拍,把他往房檐下带。 冯振德指着地上放着的一把木椅,示意他坐下。而后拉开木门进了屋,过了会儿端着个竹条编的小筐走了出来。 筐里是冒着热气的玉米和土豆,两颗鸡蛋,还有几个同样卖相不好看的苹果。 冯振德有点儿局促,像是担心钟知意嫌弃,小筐递到一半又犹犹豫豫地想收回去。钟知意看见了,立刻接过来放在一边的凳子上,从筐里拿了根玉米。 他边吃边对冯振德说:“叔,你最近身体咋样啊?” 冯振德乐呵呵地说:“我挺好,晓晴也好,今天她去镇上了,去买书。” 从钟知意进门开始,冯振德脸上的笑就没落下去过,每一道褶皱似乎都带着对他的感激和尊重,钟知意忍着鼻腔的酸疼问他:“房子咋不修修呢?那门都快散架了,冬天不冷吗?” 冯晨阳当年是卡着黄灯过路口才出的事,赔偿款没那么多,钟知意给补了一笔,每个月也有按时汇钱过来,照理说家里不缺钱用,但看着生活条件一点都没改善。 冯振德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了,他口音重,为了让钟知意听懂,语速放得很慢,又搭配上一些肢体动作。钟知意连蒙带猜,大概理解了,他是说晓晴读寄宿学校不常回来,他都这把年纪了,能活几天算几天。闺女还小,成绩也好,钱要攒着送她出去读书,以后给她在城里买房。又说他现在身体好多了,能干活了,让钟知意不用每个月都汇钱过来,他不欠他们的。 没人怪过钟知意,就连冯晨阳的父亲也是。可能就是因为没人怪他,他才在牛角尖儿里撞得头破血流也钻不出来。 钟知意吃完了玉米,又拿了个苹果,他说:“欠不欠的,叔你说了不算。” 冯振德用那双浑浊的眼球注视着他,过了会儿,问:“小钟,你过得好不好?” “我特别好,哪儿都好,身体健康,吃啥都香。” 两个人聊天聊得挺费劲,一个多小时,也没说很多。基本上都是冯振德在讲他和晓晴的近况,提到了晓晴学习好,很努力。他每个月都定期去复查,药也吃着,让钟知意放心。 日光渐渐西斜,钟知意吃了一根玉米,一颗土豆,还有两个苹果,冯振德也说完了他要说的话,两人安静地坐了会儿,钟知意站起身和冯振德告别。 冯振德见他要走,说让他等等就进了屋。钟知意趁他不在,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厚实的信封压到了小筐底下。 冯振德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个大塑料袋,里面装着苹果,几个煮熟的鸡蛋和他自己做的腊肉,钟知意没拒绝,接过来塞进包里了。 走出院门几步,他回过头。冯振德佝偻着背站在原地,笑着冲他招了招手,“小钟,你高高兴兴的啊。”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钟知意一下就听懂了。他点了点头,又笑了笑,说了句“我走了叔”。 钟知意挺着背走到路口,拐过弯,感觉实在背不动他的双肩包,便扶住路边的一面砖墙,弯下了腰。 下山的路和上山一样难行,钟知意背着十几斤重的包走得腿肚子打颤。他迎着太阳落下前的最后一道余晖往山上望去,波涛般的绿色将花塘村完全遮住了,他看不见那座小坟包,也看不见那扇灰色的木门了。 返回玉光县的途中,钟知意给他妈回了个电话。徐润清也没什么事,就是问他打算周几回去。 钟知意想起来之前徐润清提过的满月酒的事儿,对见到段青时心里没那么抗拒了,就说:“周二回吧。” “你那边儿什么声儿啊?突突突的。” “在三蹦子上呢,你坐过没?特好玩儿。” 徐润清听他声音挺放松,就觉得他这一趟没白出去,也放了心,交代他:“买了票跟我说声,我去接你。” 回到县城已经接近八点钟,钟知意回了趟宾馆把包放下,在街上随便找了家小餐馆点了份鸡蛋炒面吃了。不怎么好吃,太油了,吃得他一阵反胃,还不如在冯晨阳家吃的玉米和土豆。 吃过饭,他在旁边的小商店买了瓶冰镇的矿泉水,溜达着往宾馆的方向走。 这才九点,县城的主干道上几乎都空了,偶有一两辆三蹦子驶过,突突突的声音由远及近,又很快消失。钟知意看着远处似乎望不到头的长路,又抬起头去看夜空中的星星。 城市里很难见到这样疏朗的晴空,钟知意就在街边上找了个石墩子坐下了。周围太安静了,又是晚上,钟知意喝矿泉水都喝出了点借酒消愁的意思,头晕,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让他呼吸不太顺畅。 看了会儿星星,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钟知意“啧”了一声,拿起来一看,是他和段青时再见的那晚曾打过来的那个号码。 铃声响了十几秒,他接起来,对面依旧是一片静默。 钟知意坐直身体,目光汇聚在虚空的一点,他做了几个深呼吸攒足了力气,说:“哥,我知道是你。” 【作者有话说】 大王们,来领纸巾(尖叫跑走 第22章 想让你好和不爱你了都是真的 “你怎么有这么多号码啊?我都拉黑两个了。” 钟知意故作轻松地说完这句话,电话那边还是静默,过了很久,段青时的声音才从听筒里传出来。 “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承认。” 信号经过压缩放大让段青时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失真,上一次这么在电话里听见他的声音,还是在去年,他们分开后的第五个月。 一月十六号,那天下了很大的雪,钟知意没撑伞,背着电脑站在路边等去卫生间的同事。 他删除了有关于段青时的一切,但记忆却不是想删除就能删除,在他看见屏幕上的那串号码后,与之关联的段青时的一切就立刻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通电话他不想接,但可能是那天实在太冷了,他的手指僵硬,不受控制。大脑空白了一瞬,屏幕上就出现了正在通话中的标识。 钟知意没有开口说话,十几秒钟后,段青时的声音伴随着尖啸的风声灌入他的耳中。 “钟知意,其实我挺怕疼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完就挂了。钟知意没再打回去,收起手机,按照原定的计划,去了位于郊区的一所矫正学校。 采访并不顺利,在电话里答应接受采访的教官,却对在学校里因体罚而死亡的十三岁少年避而不谈,只是反复强调能被送来这儿进行矫正的未成年,全都无可救药,似乎这样便能解释少年的死亡,也能减轻内心道德的谴责。 孩子们的坠落和家庭,和社会的关系,这里没人在意,负责约束和教育的教官也只评价他们是无可救药,可什么是无可救药呢?偷盗是吗?斗殴是吗? 钟知意一路上心情很沉,回到公寓,他整理好之前关于死者家属的采访素材,又完成了一篇他卧底虐猫群,查明群主如何靠血腥视频获利的稿件。 钟知意看了几百部残忍的虐猫视频,心里装满对人性的不解和厌恶,但却用最冷静最客观的文字写下整个事件的始末,从头至尾未添加任何个人情绪,并在结尾探讨了施行动物反虐待法的可行性。 那些视频让他很多天都吃不下饭,当晚,把稿件发给常酉酉后,他吃下一块面包,有了力气,把公寓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个稀巴烂。 那是五个月以来他的情绪最崩溃的一天,和段青时的突然出现有关。 钟知意笑了笑,回道:“哪有打骚扰电话来,我不挂,就通一整夜的啊?我又不是真傻。” 段青时在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说:“你去花塘村了。” “敏行哥这个喇叭精。”钟知意提高音调,又降下来,“没什么事儿,就是想来看看。” 第21章 段青时问:“看见什么了?” 钟知意说:“学校很漂亮。哥,我替晨阳谢谢你。” “我不是为他。” “我知道。”停顿了几秒钟,钟知意说,“哥,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段青时直白地表达了一些东西,但钟知意却没像之前一样闪躲抗拒,他的这种反常的平静让段青时内心隐隐感到少许不安。 “问。” 钟知意说:“为什么我们分开之后你还要做这件事儿啊?” 钟知意在明知故问,段青时却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也并不认为花塘村的那所学校就能让他做到把彼此心知肚明却没摊开讲的事儿,在今晚说得清楚明白。 段青时在不甘和愤怒之下有过许多口不对心,但他已经等了两年,如果存在万分之一的可能,钟知意今晚就是要和他聊从前,聊以后,聊他们那段结束得不明不白的感情,他愿意承认,愿意把选择权交到钟知意的手上。 “我走不出来,放不下,到现在我还爱你,你想听这个是吗?” 钟知意确实是想听这个。 他抬头看着天空中遥不可及的星星,语调陡然变得轻快,“我想确认,确认过有些话才能和你说清楚。” “你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知道我是个多自私多自我的人。两年前我说的那句‘我从来都没认真爱过你,只是觉得爱情会比其他感情拥有的多,才和你在一起’是骗你的。爱过,但后来不爱了。这个后来不是现在,不是两年前分手。它出现地更早,在我第一次真的对你发脾气,让你从我家滚出去的时候。算算时间,距离现在也快三年了吧。” 钟知意笑了笑,“我是不是装得还挺像的,不爱你了那一整年还能继续和你上床,接吻,拥抱,生活在一起。哥,心和身体果然能分开啊,弋阳哥之前这样说,我还不信来着。” “钟知……” 钟知意打断了他,“你让我说完吧。承认这个其实特别难,你陪着我长大,感情里掺的东西太多了,把爱情剥离出来,还有很多很多别的,所以我一直说不出口,没办法明确表达我的想法,现在看见你走不出来心里也特别特别难受。” “你放过自己吧。想让你好是真的,不爱你了也是真的。其实我还挺舍不得也挺后悔的,恋爱失败了,最后我们就连哥哥和弟弟的关系都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如果能重来,我当初肯定不会把喜欢你三个字儿说出口的,选哥哥能长久,但选男朋友不行。” 钟知意长舒口气,“终于把这些话都说出来了。我发誓,这次我没有撒谎。如果我撒谎,就让我永远都不能得到幸福和快乐。这誓发得够毒了,你相信我吧。” 钟知意把外放关上,手机贴到耳边,仔细地去捕捉每一道段青时凌乱而急促的呼吸,听见了,就觉得有把刀反复在他心上来回地割。 钟知意抬起头,但眼泪落下的速度更快,他说:“哥,这里有很多星星。上次这样看到星星,好像还是那年我们一起去瑕光山的时候,如果人不会被时间改变就好了。” 钟知意在这一瞬间发觉自己太道貌岸然了,他对很多人很多事都抱有同理心,唯独对段青时最残酷。段青时是他的猫,被他开膛破肚,一颗心挖出来切成了碎片。 长达数分钟的沉默后,段青时说:“钟知意,你回来当面把这些话跟我再说一遍。看着我的脸,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我的。”他的声音依旧很稳,但还是能听出尾音的细微颤抖。 通话结束,留下一串忙音。 空旷的街道,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又灭,钟知意枯坐至半夜,才拖着酸疼的双腿往宾馆的方向走。 路过一棵香樟树,他扶住树干,吐得撕心裂肺,胃液和胆汁的苦涩灌满他的口腔,但没他刚刚流进嘴巴里的眼泪苦。 钟知意一直认为即使他很软弱,会轻易地被情绪击倒,但他对自己足够狠,这些年他大体上一直控制得很好,很像个正常人。 可事实证明,生病就是生病,他从来没救过自己,当然就不会有好转。 钟知意在这晚第二次伤害自己,他点了一支白薄荷,燃至一半时,颤抖着在自己侧腰上留下三个圆形的伤疤。 【作者有话说】 50%(fine有点急事,先走了 第23章 哥,救救我 钟知意没赶上飞机。 航班从津川起飞的时候,他躺在玉光县那个小宾馆的床上连坐都坐不起来。窗外的太阳缓缓升起,数只飞鸟掠过,深灰色的屋脊固定在同一个角度,天暗下去,又亮起来。 中间他可能睡着了一会儿,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清醒的,只是思维和身体似乎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他从半空中看着自己蜷缩着身体躺在那儿,像是一具尸体。 直到第二天的傍晚降临,暗淡的金色斜着铺进来落在他的眼睛上,他才感觉到身体的存在,也突然回忆起之前在临终关怀病房里见到的那个叫做小语的女孩儿。 “最后的告别”本来不是他的选题,同事做到一半突发急病住了院,老杨就让他把这个先接过来顶一阵儿。这个选题太沉太重了,病人死亡前的最后一刻和亲人挚爱的眼泪,又或者是最终时刻到来那一瞬间的释然,让钟知意还没开始,心里就像被块石头压着,呼吸都觉得累。 小语躺在靠窗的一张病床上,虚弱瘦削得像一张薄薄的纸。窗外的落日霞光在她的脸上缓慢流淌,她笑了笑,对钟知意说:“好漂亮,我有点舍不得死。” 钟知意不曾参与过小语的人生,却和她的父母一样陷入即将诀别的不舍和痛苦中。他和他们在病房里带着同样苍白勉强的笑,又在出了病房后,和他们一样失声痛哭。 采访与记录事先都已征求过小语本人以及她的父母的同意,可小语去世那天,小语妈妈在看到摄像头的那一刻,突然崩溃地拿起桌上小语没喝完的半罐酸奶朝他们砸了过来,她质问:“她死了!你们拍这些有什么意义?!” 钟知意想说点什么,但他说不出来。 钟知意问段青时他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段青时回答他:“在教会人们如何接受和面对死亡。” 钟知意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思考意义两个字,但始终得不到答案。他幼稚而又天真地问段青时为什么人不能只有老死这一种死法,段青时说:“因为在告诉人们要珍惜。” 珍惜。 钟知意抬起手,想要握住从窗外漏进来的灿烂霞光。五指收拢,他恍惚了一瞬,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的那个傍晚,段青时目光沉静又温柔地注视着他,眼中落满他的影子和晚霞的颜色。 他在距离那个傍晚两年多以后的今天,对着空荡的房间,说出当时打算说但没机会说出口的那句话。 “哥,你救救我。” 回荣市那天下了小雨,机场的所有建筑都笼在细碎的雨雾中,钟知意的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是觉得有种麻木的平静。 他先回了趟公寓,丢掉背包里坏了的鸡蛋,把苹果和咸肉放进冰箱,而后开车回了家。 徐润清穿着条礼服长裙正往一楼走,看见他进门,惊讶地问:“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不是说再待几天吗?吃过饭了没?”等他走近了,看到他脸上很明显的黑眼圈,继续问,“你这脸怎么了?熬夜了?” 钟知意搓了把脸,笑着回:“我发现我现在有点认床了,在外边儿一点儿都睡不好。” 徐润清看他不像只是没睡好,便说:“那你先去休息,我让人给你做点儿吃的,我得走了,估计九点多才能回来。” “我今天要是不去,严迪得念叨死我。等我会儿,我换个衣服。” 简单地冲了个澡,换了件稍微正式点的衬衣,又用发胶整理好头发,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很多。就是黑眼圈太明显了,钟知意又翻箱倒柜地扒拉出来一个黑色镜框戴上了。 不到六点,但因为下雨,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灰色,钟知意拿了瓶水喝了几口,对徐润清说:“我想上班了。” 徐润清没太认真地回应,随口问:“想去哪儿上班?” “我爸不是总说环港缺个姓钟的吗?” 徐润清诧异地看他一眼,“之前不是一直不愿意吗?我以为你只是休息一阵,很快就会重新出发,继续去追寻你的理想了。” 徐润清后半句话说得有点阴阳怪气,放平时钟知意肯定要和他妈拌两句嘴,但这会儿他没什么力气,“我想轻松一点儿,这几年东跑西跑真挺累的。” “进公司未必会轻松。”徐润清看他不像是开玩笑,态度也认真起来,“你爸做梦都想你跟你姐把公司接下来,你姐那边是没指望了,你要是松了口,他不会让你过得太舒服。” 钟知意说的轻松和徐润清口中的轻松不是一回事,但他也没解释,“起码不用再像孙子似的到处求人吧?” 第22章 “那当然,有的是别人求你的时候。” 钟知意笑得眼睛弯成两道小桥,徐润清无从分辨这个笑的真假,但对于钟知意真的愿意回公司工作,她还是挺高兴。 出去了一趟想通了这么大一件事儿,徐润清觉得他还是应该像周边的其他年轻人一样多出去玩玩放松放松心情,总是猫在家里养蘑菇能有什么好,于是说:“下个月宣满要来参加品牌活动,我记得你挺喜欢他的,我让人对接一下他们的团队,留段时间给你。” “我只是喜欢他的歌,我见他干嘛啊我又不追星。”钟知意想到常酉酉,又改了口,“见见也行,我帮朋友要个签名。” 聊了会儿别的,徐润清又旧事重提,“你说你兜这么大一圈,苦没少吃,怎么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就是个犟种,想不明白呢?那时候我和你爸都急死了,想让青时去劝劝你,结果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钟知意问:“什么啊?” “‘我永远都不会替知意做选择’,他的原话,我记到今天。” 钟知意笑了下,“是他会说的话。他一直都这样,我要什么他给什么,我没要的东西,他也双手捧着送给我。” 徐润清挑了挑眉,“现在又能提他了?” 弯月形状的建筑顶端挂着暗金色的“下弦月”三个字,钟知意看着楼顶明明暗暗的景观灯,说:“妈,都过去了,过去了就没什么不能提的。” 序时酒店集团旗下共有十二个酒店品牌,其中下弦月与玛格丽特在品牌矩阵中处于金字塔塔尖的位置。而荣市的这家因处在集团的大本营,从环境到服务都是全国九家下弦月中的佼佼者。 从大厅到电梯厅,再到宴会厅门口,铺着纹路不一的化石地砖,钟知意一路都在看地板中嵌着的鹦鹉螺和贝壳类生物,再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宴会厅门口的段青时。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内里搭配着件斜襟的珠光白衬衫,灯光柔柔地从斜上方铺下来,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边缘的位置恰好落在钟知意的脚边。 段青时朝他看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钟知意知道他今天会到这儿来,意味着他在等或者在赌自己会不会出现,出现了又会不会真的把那些将他从里到外伤透了的话再说一遍。 钟知意走过去,走近了,他停下脚步,抬头,笑着问:“哥,在等我吗?” 【作者有话说】 哥:你还真敢来╰_╯╰_╯╰_╯ 第24章 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徐润清觉察到两人有话要说,接过钟知意手里的纸袋先进去了。 门口来来往往的都是人,脸上带着或虚假或真诚的笑意。钟知意很久没来过这种场合,瞬间就感到厌倦,目光懒懒地扫过周遭经过的宾客,重新落回段青时的脸上。 “要在这儿说吗?不太合适吧。” 段青时从徐润清离开后,就一直看着他,看见他竭力掩饰,但没能掩饰住的疲惫和一些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很沉很重的情绪。 钟知意是明亮的,活泼的,生气时炸起来的毛也是蓬松柔软的。 成熟和强大并不是每个人必须要到达的阶段,他把知意捧在手心里怕他疼怕他哭,可为什么知意没有一直很简单很开心地活着。为什么会有一些人和一些事来伤害他,为什么他总是撒谎不肯说一句真话,为什么他们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人又为什么一定会被时间改变。 段青时不想聊他们之前在电话里谈过的那些内容,这会儿只想和他说“你是不是没睡好”,“放下那份不该由你承担的责任了吗”,还有“想哭可以哭一下”。 但他又必须即刻得到答案,他想如果钟知意当着他的面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么他会当做那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听到过,他愿意原谅,反正两年前已经原谅过他一次,也不差这一次。 停顿几秒,段青时道:“就在这儿说。” 钟知意张了张嘴但没发出任何声音,段青时的脸在一片明亮的灯光中也变得模糊暗淡下去。 “说不出来?”段青时问,“为什么?” 一连两个问句压得钟知意难以支撑身体,他靠着墙壁抬起头,“没什么说得出来说不出来。”剩下的话就在嘴边,一个字一个字却吐得艰难,“我不……” “爱”字没说出口,严迪突然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他揽住钟知意的肩,对段青时说:“不好意思了青时哥,我找知意有点急事儿,你俩等会儿再聊吧。” 积攒起来的一点儿勇气在严迪出现后全都散了,钟知意勉强冲段青时点了点头,顺从地被严迪带着往宴会厅里走。 两人的身体交错,他用余光瞥向段青时的手腕,他的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袖口和外套的下摆把什么都遮住了。 宴会厅布置得温馨,以粉蓝两色为主调,灯光也柔和,钟知意跟着严迪往长桌那边走了几步,问他:“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我站那看你半天了,你脸色很差啊,我好心救你来着。”严迪从桌上端了杯酒递给他,“你俩聊什么呢?” 钟知意没喝那杯酒,拿在手里转着玩,“刚打了个招呼你就过来了。” “那你俩这招呼打的时间可够长的。”严迪四下张望了一番,见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儿,才接着说,“跟你说个八卦。前天,青时哥把秦弋阳打了。” 严迪说话的声音在钟知意耳边嗡嗡嗡地响,他只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便转过头问他:“谁把谁打了?”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青时哥,前天晚上,把秦弋阳打了。” 前天,醉酒,钟知意“哦”了一声。 严迪震惊,“你这什么反应?渣男啊你!刚你脸色那么难看,青时哥是不在说你呢?说得好,我看你就欠他教训。” 严迪脑子里通的还是2g网,钟知意说:“分手了知道吗?” 严迪说:“知道啊。可青时哥为啥揍秦弋阳呢?还不是因为那个瘪三儿嘴上没把门的说了你两句不好听的。你这之前也又躲又藏的,谁看不出来你俩藕断了,丝儿还连着呢。” 钟知意扭头就走,严迪在他身后拽他的衬衫,把衬衫从裤子里都给揪出来了,“哎哎哎,你走什么啊,聊会儿呗。” 钟知意拍开他的手,把衬衫重新整理好,对他说:“你和你前边那些对象分手的时候,不少人哭着求你别走吧,你看他们一眼了吗?不也是躲着不见吗?” “我跟你不一样,你俩那是正儿八经谈恋爱,我那是什么啊?还有,你这……你小子别这么作类比吧,你把青时哥当什么了?” 钟知意直勾勾地盯着他,“我和你没什么不一样。” 严迪还没琢磨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钟知意就离开了。 徐润清这会儿正扎在人堆里逗小孩儿,钟知意挤过去凑热闹,轻轻捏了捏小朋友的手,对严萌说:“萌姐,俏俏和你长得太像了。” 严萌笑了,“是吗?我觉得她比较像她爸爸。” 随便聊了两句,钟知意就打算溜了,严萌叫住他,“上次你让你姐问我那事儿有后续了,你想听吗?” 钟知意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事,就听她继续说:“当时青时被泼脏水,他一声不吭地认下是在和段叔叔打配合呢……网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啊,‘先让他赢,再让他死’。高层重新洗牌,股权调整,他们以后高枕无忧了。” 钟知意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是我问的啊?” “你姐烦他,不会问我他的事儿。”严萌说,“她觉得你年纪小不懂事,但青时不应该这么草率地跟你在一块儿,这对你对他自己都不够负责任。但感情本来就是件不理智的事,没什么草不草率的,我能理解他。” 他和段青时的社交圈几乎重合,见到的每个人都要和他提一句,好像所有人都在试图推着他往段青时身边走。 他们的羁绊太深,这样的难以断绝也在情理之中。 钟知意躲进冷餐餐台的后面的小沙发,严迪忙着和家里一块儿招待客人,没来烦他。他玩了会儿手机,目光时不时地落向门口,但一直到宴会开始,段青时都没进来。 方宁舒倒是在,和他隔了几个座位。除去一开始落座的时候,他问候了一句,后面就没再有机会说过话。 钟知意该吃饭吃饭,该喝酒喝酒,谁把话题落在他的身上,他就跟谁聊两句。 下弦月酒店的餐饮做得很好,钟知意爱吃的东西不多,这儿的芙蓉小笼包算一个,但再好吃吃多了也腻,宴席上最后上的这道主食,他一口都没动。 散场前,钟知意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之后就在门口站着等徐润清,零零散散的宾客从宴会厅走出来,当他数到经过他的第七条长裙的时候,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转过头,方宁舒站在他身后,笑得既柔和又温煦,“知意,可以和你单独聊两句吗?” 第23章 钟知意在心里默念了一个“八”,而后点了点头,和她一块儿去了走廊尽头的小露台。 城市里的夜空总是星光寥寥,七月底的晚风又潮又热,钟知意站了一会儿,就觉得累也不太舒服,但一旁的方宁舒却迟迟都没开口。 “阿姨,和我能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话啊,您尽管说吧。” 方宁舒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侧过脸,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他,“好久不见了知意。”说完,又笑了下,“不和你说这些场面话了,你也不喜欢这个,我找你是想和你聊一下青时。” “抱歉知意,接下来的这些话本不应该和你说,但……希望你能理解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 钟知意有点紧张,手指紧紧攥着。 方宁舒继续说:“家里的事儿你都知道的差不多了,所以应该能理解他为什么会这么重视感情,重视和你组成的那个小家。他缺失的那一部分,在你这儿找到了,未来可能也不会再在其他地方找到了。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如果你还喜欢他,拜托别让他等得太久,如果不喜欢他了,就断得彻底一点,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吧。” 【作者有话说】 还差一点点,两章之内! 第25章 距离地面三十二层楼的生活 从那天以后,钟知意再没见过段青时。 八月初,他和徐润清去了德国。柏林的夏天不热,最高气温也只有二十来度,来这儿像是避暑。早晚的气温更低,他出门散步甚至得穿件卫衣。 离开荣市,像逃离一场潮湿的大雨。他的心情变得干燥,失眠也有轻微的好转。在柏林停留了二十天,他独自前往了巴塞罗那,在提比达波山看了一场日落。 深一层浅一层的粉蓝色消失在海平面上,钟知意转过头,在旋转楼梯的石阶边,恍惚间,看到二十三岁的钟知意和三十岁的段青时。 远处蜿蜒曲折的地中海海岸线和整个巴塞罗那的城市风光在他们身后,他们在风里,在日落下接吻,他们注视着彼此,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一瞬间的永恒。 他听见他对段青时说生日快乐,把那枚满圈翠绿的镯子套在他的手腕上,又和他说:“被我拴住啦,只能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钟知意晃了个神,楼梯上空空荡荡,他们曾在白色石阶上留下的灰尘和脚印,许下的承诺,早已消失在数年的时光洪流里。 钟知意的西语说得不好,当地人说话他听不懂,他说的当地人也听不懂,艰难地在巴塞罗那待了两天后他又返回了柏林。 离开柏林那天,钟苒予去送他们。分别前,钟苒予抱了抱他,看着他的目光平和温柔,“知意,我和爸妈对你没有任何要求,你放松一点开心一点吧。” 回到国内,夏天已经接近尾声。钟知意休息了一周后,钟维带他去了公司。没急着让他立刻工作,只安排他跟着自己,先认认人,熟悉和适应一下环境。 环港集团总部位于市中心环港商场一期配套的写字楼上,写字楼五十至七十二层是序时酒店集团旗下的豪华酒店玛格丽特,钟知意坐电梯上楼时,能通过透明的玻璃轿厢,看见玛格丽特亮银色的广告牌。 电梯上行,地面的一切景物都变得渺小。他尝试着开始了一种全新的,光鲜亮丽的,与地面隔着三十二层高楼的生活。 周五歌手宣满来参加品牌活动,一大早,商场还没开始营业,粉丝就在门口排起了长队。钟知意在电梯里看见这一盛况,问徐润清:“宣满这么火啊?” 徐润清替他理了理领带,把挽起的衬衫衣袖放下来,“不火能做顶奢的形象大使吗?帮你约好了,晚上他会联系你。” 钟知意拿出手机给常酉酉发信息,提醒她记得把晚上的时间留出来。但快五点的时候,常酉酉打来一通电话,骂了小番的稿子十八分钟。边骂边敲键盘,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小番的头上,最后她说:“我见不了宣满了,我要和小番同归于尽。” 常酉酉不来,钟知意就不太想去了。但约都约了,没有放这么大一个腕儿鸽子的道理,只好硬着头皮独自去赴约。 宣满和他通电话时很客气,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出现在公众场合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希望能够选择一个私密性比较好的场所见面。 钟知意也客客气气地询问了对方的喜好,给严迪发信息让他推荐几家餐厅过来。 钟知意没太拿和宣满的见面当回事儿,下了班,穿着西装就过去了。 宣满比他到的早,钟知意进门前特意看了眼时间,距离约定的七点钟还有十二分钟,但他还是笑着说了声抱歉,“路上有点堵车。” 钟知意很擅长迅速地和人建立一段短暂的友谊,擅长观察他人,也好奇对方身上发生过什么故事。但最近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心里想着宣满能不能清唱一首《晨钟》,唱完他就走,这顿饭让宣满自己清清静静地吃了,算是回礼。 但这太不拿人家当回事儿了,钟知意也就是在心里随便想了想。 宣满性格随和,身上没有当红艺人的骄矜。两人聊的话题也都很浅,基本围绕着荣市本地的特色美食和景点。 宣满说:“经纪人和我说你要和我见面,我一开始不想来,以为这会是场鸿门宴,没想到真就是纯聊天啊。” 钟知意愣了一下,笑着回:“也不是,带任务来的。”说完,他从包里拿出几张专辑,放在桌上,“能签个名吗?” 宣满接过笔,刷刷刷地签完,有点无奈地笑了:“来瓶酒暖暖场吧?咱俩坐这儿尬聊有点太干了。” 晚饭吃的意大利菜,配了瓶年份不错的葡萄酒。没人会在西餐厅里喝个烂醉,但喝了几杯之后,钟知意盖住杯口,眯着眼睛问宣满:“灌我酒啊?” “哪儿的话?”宣满说,“谁在这地方灌人酒啊?” 钟知意有个喝多了吐完就能刷新酒量的技能,所以在喝酒这件事儿上很少服过谁,也不怵宣满。再者说,喝红酒得喝到什么时候才能喝多。 一瓶还没喝完,宣满看着状态明显不对了,眼睛和脸都挺红,说话也开始大舌头。 钟知意放下杯子,不敢相信地问:“你喝多了?” “有有点儿吧。” “你这……怎么没说你不能喝啊?” 宣满摆了摆手,“没事儿,缓一会儿就好了。” 钟知意看他不像是缓一会儿就能好,问他要助理的联系方式。宣满没给,自己拿手机出来给助理打了一通电话,但没打通,他脸上的表情看着有点烦,钟知意就问他:“你住哪个酒店?玛格丽特?” 宣满嗯了声,钟知意考虑到实际情况,说:“我送你回去吧。” 宣满看着不太想让他送,但又给助理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打通,最后只好对钟知意说:“那麻烦你了。” 就几杯红酒,宣满都快走不动路了。钟知意刚刚还怀疑过他动机不纯,这会儿心下赧然,把帽子往宣满脑袋上一扣,也没给他戴好,歪歪扭扭的。 宣满喝了酒挺安静,钟知意把他放在后座上,车钥匙交给代驾,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上去了。 像宣满这样的人来荣市大都会选择玛格丽特,一个是方便,另外一个就是私密性很好。狗仔和私生饭很难在这里拍到任何一张客人的照片。 钟知意问:“你住几楼?” “72。” 楼下有部只停靠70到72层套房的电梯,钟知意扶他进去,问他要卡,他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拿出来递给了钟知意。 钟知意刷了卡,摁下72楼,让宣满靠着轿厢壁站好,一手扶着他的肩免得他摔了。电梯缓慢向上,到达七十二楼后,电梯门打开,门口站着个人。 钟知意目光沿着黑色布料细微的纹路向上,再向上,最后他看见段青时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下意识地放开宣满,往旁边挪了挪和他拉开距离。宣满没站稳,沿着轿厢壁整个人往下滑,钟知意又赶紧扶住了他。 电梯门缓缓合上,一只手挡在两扇电梯门之间,门再次打开。 段青时堵在门口,钟知意说:“哥,让让。” 段青时没动,钟知意只好又说了一遍:“哥,让下,我把他送回去。” 从走廊那边走过来一个胸口挂着工作牌的男人,段青时让开了路,接着对他说:“客人喝多了,你送他回房间。” 宣满一路上都老实,这会儿不知道怎么了开始给钟知意找事,他揽住钟知意的腰,把脸放在了他的肩上,掀起眼皮扫了段青时一眼,说:“不用。” 段青时侧着身体走进电梯,握住钟知意的手腕把他扯了进来,宣满还挂在钟知意身上,随着这个动作半个人也进了电梯。 段青时看着一开始是想上脚,忍住了,抬手用力把他推了出去。电梯门关上,他摁下负二楼的按钮,回过头卡着钟知意的下巴把他压在了轿厢壁上。 第24章 段青时靠近他,和他的脸平行交错,直直盯着玻璃镜面中自己细微颤抖的瞳孔,低声问:“什么意思?” 钟知意后脑勺磕了下,缓了几秒才说:“他喝多了,我送他回来,就这样。” “他想和你上床。” 钟知意说:“没看出来。” “我不管你看没看出来,是打算开始一段新的关系还是和严迪学着玩什么小明星。”段青时说,“我只问你,你说你不爱我了,和那个小明星拉拉扯扯的时候,看见我躲什么?又心虚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就在下章! 第26章 知意,听你的,翻篇了 钟知意没说话,段青时却执着于从他这儿得到一个答案,“说。” 钟知意没想到这个点儿了还能在玛格丽特碰上段青时,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也没想到会被他看见这一幕。但他和宣满确实什么关系都没有,也没打算跟他发展出什么关系。钟知意想把话说清楚,但段青时太用力了,他呼吸不畅,开始缺氧,电梯里的灯光在他眼前都晕成了一片。 钟知意艰难开口:“躲了吗?我忘了。” 钟知意从来没见段青时这么生气过,电梯门一开,拽着他就走,他挣扎了几下都没挣开,问段青时要去哪儿,段青时也没理他。 打开车门,把他往后座上一扔,他坐起来就要下车。段青时堵着车门,也没说话,就一直看着他。 钟知意不动了,段青时把车门重重摔上。空气震荡了一下,他的鼓膜跟着震,连着心脏一块狠狠打了个颤。 一路上段青时都很沉默,钟知意看着窗外的街景,越看越觉得熟悉。等段青时载着他驶进公寓的地下停车场,他才开口问:“怎么来这儿?” 段青时没说话,钟知意真以为他是要去自己住的地方,但车却在另外一栋公寓楼停下了。 锁了车,段青时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拽进了电梯。解锁,进门,拍开灯,段青时把他往沙发上一扔,说:“坐那儿别动。” 段青时进了房间,钟知意慢慢地坐了起来。 房子里生活痕迹很重,岛台上还放着几个罗斯福十号的空瓶。钟知意转过头,视线穿过阳台的落地窗落在对面零星亮起的灯上。 他看见他楼上的邻居养的那只金毛摇着尾巴在阳台上走来走去。 段青时什么时候搬来的这里,为什么从来都没在小区里遇见过。在多少个深夜注视着他的那扇亮起的窗,心里又在想什么。 钟知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说了那么多伤害段青时的话,试图在他们之间做个清楚完整的切割,他那么狠心地要走,段青时却在他身后用目光描摹着他的背影,从分开一直到现在。 他用力攥住胸口的衣料,想压住那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可竟然感受不到具体是哪个部位在疼,心跳声轰隆隆地滚过耳边,他声音嘶哑地叫了声哥,段青时就抱着一个纸箱从房间里出来了。 他把纸箱里的东西全部倒在了地上,钟知意的视线里先出现了很多张照片,从他穿的衣服上看,横跨了四个季节,接着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包装盒。 段青时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他的怒火似乎都在整理这些东西的时候消失了。钟知意抬头看他,甚至觉得他脸上的神情有些温柔。 “我搬来这儿快一年了,但一次都没遇见过你,可能那个时候我就应该反思自己,有一些事儿没法强求,但我不信。” “这个世界上没那么多巧合和偶然。我联系了常酉酉,那天晚上她故意带你去了‘何日君再来’,‘何日君再来’等的是你。我知道你会和徐阿姨去文乔路三号,所以约了敏行吃饭。敏行和你说的所有的话,都经过我的授意。芷兰庭那个笔记本我故意放在那儿等着你看见,酒吧里所有的员工都认识你,你前脚刚到,后脚邱立就给我发信息了。还有今晚,我从七点半就在七十二楼等,等到十点半。你的车进停车场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又站在电梯口等,等来你搂着那个小明星站在我面前。我没资格问,问了也得不到答案。” “我看着你长大,我以为我很了解你。甚至两年前分开的时候,我都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实话跟你说,从头到尾,你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儿都没信过。但现在我发现我其实不那么懂你,我不知道你怎么理解感情,怎么理解承诺,时间又把你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说分手的时候,我再不愿意,也想着退一步给你时间整理自己,想通你心里一直别扭着的事儿。但两年了,我给你打过那么多通电话,给过你那么多次机会,你唯一一次承认电话是我打的,还是告诉我你早就不爱我了。” “我等你自己想通没用,逼你也没用,现在我没办法了。” 段青时说完这些,他拿起一旁的剪刀,开始一张一张地剪照片。 “这两年,我一直安排人跟着你,一方面是害怕之前发生的事儿再发生一次,我承受不了。另外一方面,我得知道你都在干什么,不然我觉得我撑不下去。” 钟知意坐着一动没动,他的双耳嗡鸣,段青时说的每个字清晰但又模糊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想开口说点什么,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剪刀划过照片的刺啦声很轻微,这声音一响,钟知意就开始抖,段青时看见了,说:“我这儿连个套都没,不会对你做什么。” 照片剪完了,段青时又拿起一枚胸针,跟他说:“你送给我过我很多东西。有些该留在芷兰庭,有些该留在我们之前住的那套房子,有些我得带在身边。这个是你工作之后,拿到的第一笔工资给我买的,工资发了三千九,这个四万两千多,虽然剩下的是我自己贴的,但你愿意把你有的都给我,我还是挺高兴。一次都没戴过,不是不喜欢,是没舍得。” “这个是你大一逃课跑回来给我过生日送我的。颜色都没涂匀,我一开始挺嫌弃,后来你说这是你自己做的,我就感觉它比什么东西都珍贵了。” 段青时一一介绍了钟知意送他的那些礼物,把它们全都丢进了垃圾桶,最后他拿起那个镯子,说:“其实这个我也舍不得戴,对我来说太有意义了。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把它给我戴上的时候,跟我说过一句会永远和我在一起。三十岁是个节点,我觉得在那之后,我的生活,我的感情,我全得到了最好的,但现在它们都没了。” 段青时说完,把那镯子用力砸在茶几边儿上,镯子立刻断成了几截。 碎掉的镯子掉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当当几声,钟知意感觉身体里有什么跟着一起彻底碎了。 做这些事似乎耗费了段青时全部的力气,他的脸色很疲惫,安静地坐了会儿,他站起身走了过来,五指从钟知意的发丛里穿过去,攥紧了,强迫他抬起了头。 两人对视良久,钟知意看见段青时的眼睛变得潮湿,水汽在他的眼中汇聚,最终凝结成水珠落下来,一滴落入他的左眼,一滴顺着他的脸颊滚落,砸在他的锁骨上。 “我真没办法了。”段青时低下头,在他嘴角轻轻亲了一下,“知意,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听你的,翻篇儿了。” 【作者有话说】 fine(快速逃走)(边跑边说):我兜里只剩糖(现在时间线)了!接下来就开始重圆oi! 本文将于9.8周一入v,入v当日双更,感谢大王们支持(小声说)~ 第27章 旧爱还是新欢 钟知意猛地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天还没亮,他揉了揉有点疼的太阳穴,拿起手机看了眼,四点四十五。药物基本上能让他保持每晚有四个小时的睡眠,不过他总是做梦,醒来后会觉得比一宿没睡还累。 这晚又梦见段青时对着他掉眼泪的那一幕了,这对他来说才是真噩梦,比梦到让鬼追了还吓人。梦里那滴眼泪落在他皮肤上的烧灼感和刺痛清晰得像是上一秒的现实,但他算了算时间,距离他和段青时彻底决裂,已经过去一年零三个月了。 他现在有点怕黑,睡觉不爱拉窗帘,卧室里的小地灯也整夜开着。 昏暗的光线落在玻璃起的一层水雾上,漫开一小片模糊的光。他掀开被子,裹上厚实的居家服,用袖口擦出来一块心形的区域,而后盘腿飘窗上,盯着对面看了会儿。 他看了几百次几千次,那盏灯再也没亮过。 30度的暖风吹了整夜,吹得喉咙干得冒烟儿,本来想坐这儿多发会儿呆,但实在渴得受不了,只好起来到厨房里倒了杯水喝。 他一旦动起来,就很难再进入之前的状态,收拾好床铺,把衣服丢进洗衣机,又打扫了房间,也才刚刚五点半。 每天睡得少,时间就多到用不完。洗完漱,换了衣服,水杯装满水,戴上耳机,要出门了,他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眼,想起手机还在卧室的阳台上丢着。 怪不得耳机里没声儿呢,他压根就没连蓝牙。 拿了手机,打开门,冷冽的空气瞬间就从门缝里涌了进来,他打了个哆嗦又把门关上。做足了心理准备,才重新拉开门冲出去。 第25章 小区里配套的健身房环境一般,但钟知意今天有点犯懒,不想跑那么远。做了半小时的有氧,又搭配了力量训练,他整个人就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t恤全湿透了。 人还是虚,虽然最近吃的比以前多,但还是不够。他已经想方设法让自己多吃多睡,少想点事儿了,不过这也不是个看了医生,按时吃药很快就能痊愈的病,得慢慢来。 运动完时间也还早,天刚刚透出点蓝,他裹上羽绒服,从地下车库穿过去,一路小跑着回了公寓。 等汗干透了他去冲了个澡,裸着身体站在浴室镜前擦头发的时候,他把自己手臂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旧伤又来来回回看了一遍。 那段时间的记忆混乱,他不太想去回忆了,也没想过把这些伤疤去掉,看见了就会疼,但这种疼是好的,疼了才能让他走出门,让他健康点生活。 不过即便他想去回忆,也不太能记得起来那段既艰难又混乱的时间到底发生什么了。只记得有一天早上他醒来,发现锁骨上出现了一枚蓝色水滴纹身,接着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也就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件事,他现在才能是这个状态。可以正常工作,正常社交,但就是记性不太好,总忘事儿,脑子也变得有点儿钝,还有个对他来说挺严重的问题——他石更不起来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药的副作用,想起来这个,钟知意就烦,虽然他现在没机会用,未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上,但偶尔晚上实在闲的没事干,把段青时的视频和照片翻出来看的时候,他会有点那个想法。 有想法没用,石更不起来能有什么用。操。 吹了头发,又认真地抹了脸,钟知意穿上家居服往厨房去了。 这一年来,他学会了做饭,做得多好吃不敢说,但足够好看。他就喜欢研究点儿网上的那些漂亮饭,费时费事,做的时候能让他的脑子多放空一会儿。 但可能是早上让冻着了,他这会儿心情不怎么样,就打算简单地做个三明治。 彩椒切成圈,火腿切片,他从冰箱里取出两片吐司放进面包机里烤了,等面包的时候,他突然想到昨天去参加秦弋阳的订婚宴,忘了把伴手礼带回来。 重要的不是伴手礼,是他又忘事儿了。好在这种生活里的遗忘无伤大雅,工作上他有个能干的助理,每天把他安排得井井有条,什么点儿该干什么,都不需要他操心,所以也没怎么影响工作。 秦弋阳的订婚宴,他去得很早,从开始到结束,段青时一直都没来。 今年六月份之前,钟知意还是和之前那两年一样躲着避着,但他再也没遇见过段青时,也证明了,他们后来的那几次见面确实是段青时的处心积虑。 六月份之后他不再躲了,谁组的局都愿意去,他见过秦弋阳,见过乔敏行,也在“何日君再来”见过邱立,但段青时就像彻底消失了一样,消失在所有他可能出现的场合,也消失在他身边人的口中。没人再在他面前提起,就连秦乔两人也三缄其口,什么都不和他说了。 原来段青时不想再见他,就真的一次也不会让他见到。这才是真的翻篇儿了。 “叮” 钟知意回了神,取出面包片,用个勺抹了点儿蜂蜜芥末酱,把食材往上随便一铺,就站在岛台前把早饭吃了。 吃了半个就吃不下了,他倚着岛台慢慢地嚼,食物都嚼成泥了,就是咽不下去。 “多吃点吧,我求求你呢行不行?” 强迫自己把剩下的吃完,他差点吐出来。站在那儿做了好一会儿深呼吸,胃里才不翻腾了,又倒了杯水,把药吃了。 给房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修剪枝叶也是每天都必须做的事,弄得差不多了,他泡了杯参茶,慢悠悠地喝完,瘫进沙发里看了会儿工作邮件。 快八点半了,他换了衣服,穿上一件从脖子裹到脚腕的羽绒服去上班了。 云琅旅游文化区的投资合作协议在年中彻底落地,环港已经接连拍下三块用来建配套设施的土地。按照计划时间,前期的筹备工作从上个月就开始了,目前正在定几个场馆的设计方案。 环港在做酒店管理这方面不专业,开会讨论之后还是决定寻求品牌合作。环港商场一期的合作酒店是玛格丽特,二期则是斯贝斯国际酒店,外头小道消息很多,都在猜环港究竟是会选哪位“旧爱”还是择一位“新欢”。 云琅山作为全国著名的佛教名山之一,是集生态、建筑艺术以及文化为一体的旅游度假区,而玛格丽特和斯贝斯这两个酒店的风格,和环港商场奢侈品的购物地标以及时尚品味地标的定位相契合,却并不适合云琅山,因此合作方的选择现在还没完全确定下来。 钟知意进了办公室,脱掉羽绒服外套往旁边的沙发上一撂,拿出手机给他的心理医生发信息,说六点钟一定到,分出点精力对旁边的助理说:“今天什么安排啊小怡姐姐,我晚上有事儿,不能加班哦。” 金玥怡端着杯酸枣仁茶放他桌上,说:“上午十点序时的人会过来。” 钟知意打字的动作一顿,“来的是谁?rebecca?” 金玥怡语气挺无奈,“人家叫forina。” forina是序时新上任的cbo,在就任于序时之前,她曾在全球最大的酒店集团之一jh担任大中华区的市场营销总裁,是个雷劈风行,颇有手腕的女人。她来过三回了,钟知意都没见,让市场管理部的总监老魏去应付的。 在会议室坐上两个小时,东拉西扯的就是不和她聊正事,气得forina最后拍了桌,问环港到底是什么意思。 能是什么意思呢?钟知意笑了下,“哦,forina,今天来的还是她吗?” 金玥怡回答:“是,没说要换人过来。” “好吧。”钟知意点了点头,“那还让老魏去见她。” 钟知意这一年多来,所有的精力都在工作和治疗上。睡不着就学习和工作,付出的时间够多,心里也有股劲儿在撑着他,让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成长了起来。 钟维有句话说的很对,领导么,就是百分三十的业务能力再加上百分之七十的人情世故。那百分三十,钟知意还不够,但剩下这百分之七十,托之前那份工作的福,他游刃有余。该哄的哄,该说的说,该和稀泥的和稀泥,屁股底下这个位置做得还算是稳当。 钟维让他拿云琅山项目练手,全权交给他负责。钟维在最后把着关,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九点半,钟知意正看着几家提前介入的设计公司送来的草图,突然接到钟维打来的电话。 “咋啦钟董?” “序时的人你得去见,虽说在商言商,关系也在那儿摆着,你总把人晾着算怎么回事儿?” 钟知意问:“段叔叔给你打电话了?” “还没。但你别弄得太难看,不然哪天我真接着他电话了。” 九点五十八分,金玥怡推开会议室的门,钟知意走了进去,一声“rebecca”刚发出半个音,剩下的就噎进了喉咙里。 站在窗边的男人朝他看过来,窗外的阳光斜铺进来落了他满身,钟知意不知道是被他脸上的表情还是腕上的手表反射出来的光刺了下眼睛。 他眨了眨眼,说:“来的竟然是……段总啊。” 【作者有话说】 forina:第一我叫forina,不叫rebecca。第二,精神损失费,打钱 第28章 双方自由,不做强求 段青时的嘴角缓慢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说话的语气也是公事公办,“小钟总。”没表现出有任何不快,看他的眼神也和看其他人一样。 钟知意拉开椅子坐下,抬着下巴和他对视了几秒,接着又不加任何掩饰地,明目张胆地上下打量着他。 段青时从来就不是个一本正经,循规蹈矩的人。他的西装外套板正得没有一丝褶皱,内里穿着件缎面的灰蓝色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没扣,露着线条漂亮的颈部和锁骨线条。 似乎很久都没这么认真地,心绪平静地看一看段青时了。 钟知意的注意力还没完全从段青时身上收回来,听见他说话了,但这一小段时间没打算理,只是用目光来来回回把他描了一遍又一遍。 这才是段青时,酒吧老板这个身份配不太上他。 看够了,钟知意笑着说:“好久不见。” 两家私下里的关系很亲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钟知意的一句“好久不见”让会议室的气氛变得有点诡异。 其他人都还站着,金玥怡简单招呼了下,拉开椅子坐下时在桌下边儿给了他一脚。 钟知意捡起礼貌,站起身,主动向段青时伸出手。 段青时把他晾在那儿了几秒钟,才回握住他。一触即分,指尖的温度停留了一瞬就散在空气里了。 “段总来了也没提前说声,我好去楼下接你。” 钟知意在这儿装大尾巴狼,段青时揭穿他:“小钟总如果觉得cbo的级别不够,可以直说。” 第26章 这话说得就有点难听了,不是乙方面对甲方该有的态度。但钟知意挺高兴,“这话从哪儿说起啊?前段时间太忙了,回头我请rebecca姐姐吃饭,和她道个歉。” 金玥怡在桌下又踢了他一脚,小声提醒:“forina。” “啊,forina,抱歉。” 段青时问:“能聊云琅山项目了吗?” 钟知意眯了眯眼,说:“当然。” 序时的商务部经理将带来的资料分别放在每个人面前,接着走到投影仪前,开始介绍序时为云琅山项目所设计的文化符号与自然地理相融合的主题酒店——newmargarita。 钟知意一开始没听,注意力都在段青时身上。过了会儿,段青时目光淡淡地扫过来,和他对视了一眼,接着又挪回屏幕上。 钟知意让他抓个正着,没再继续盯着他看了。 n.m的设计很出彩,看得出来序时的重视程度。 云琅山的艺术馆,博物馆和全息投影中心是重中之重,为的是让环港集团的艺术品牌和环港商场同样声名远扬。酒店则是锦上添花,n.m的风格很合适,即使钟知意当场拍板定下,后面再根据集团规定补流程也没问题。 不过荣市就这么大,虽说是座热门旅游城市,但豪华型酒店已经有下弦月和玛格丽特,序时没必要为了云琅山这个项目付出这么高的成本。序时高层对这个项目紧抓不放,forina吃了一次闭门羹还能再来两次,一直对他避而不见的段青时能出现在这里,恐怕他们的目标不仅仅只是在云琅山建个酒店而已。 或许是想趁此,以n.m为试点,开拓一下文化主题酒店的业务。毕竟云琅山的游客量太可观了,又名声在外,这是个很好的宣传机会。 序时的人介绍完了,环港这边问了几个详细的问题。钟知意认真地听完了后说:“有件事儿段总可能没弄清楚,环港所说的合作是把酒店管理业务分出去,即意味着这家酒店属于环港自营,而不是我给你块儿地,让你在上边儿建酒店,我只拿分成。” 旁边的老魏一下就坐直了。 到底是哪样钟知意知道,老魏也知道。定下的合作模式明明就是后者,甚至他都把意向合作单位拉好表了。但他也不能在这种场合质疑钟知意,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额,这个,确实是这样。” 段青时曲起食指敲了敲桌面,“是环港的意思还是小钟总的意思?” 钟知意说:“我的意思就是环港的意思。” 段青时眯起眼睛,钟知意不闪不避地和他对视,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又错开,过了会儿,段青时说:“没有任何一个叫得上名字的酒店会和你们做这样的合作。” 钟知意笑着说:“能不能做到是我的本事,能不能接受是段总和序时的选择。双方自由,不做强求。” 钟知意在段青时面前摆甲方的谱,明着给他找不痛快,但段青时一直很稳,就事论事,没表现出一丁点在这种场合不该有的情绪。 钟知意云淡风轻地和段青时你来我回,但他放在桌下的手一直在抖。 他已经很久都没再出现过这样的症状,因此有点气馁和害怕,害怕自己这一步迈得早了。 不过现在再说这些都没用,走都走了,他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退缩,那他把段青时当什么了,他成什么人了。 “环港对合作模式的调整不符合序时的预期。”段青时把“调整”两个字咬得很重,“今天打扰了。” 段青时是不可能低头的,尤其是向他低头,但钟知意也没想过要段青时低头,他说:“买卖不成情义在,中午了,金助,楼上玛格丽特订个位置,我请大家吃顿简餐。” 玛格丽特的老板就坐在这儿,明摆着他请客,让段青时来买单。 但吃饭是件小事,钟知意知道段青时不会在这上面表现出什么来。果然,他刚说完,段青时就站起身,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大衣搭在手臂上,对他说:“请吧小钟总。” 从办公区到酒店,得先下一楼,再乘坐酒店的专用电梯。钟知意懒得回办公室拿衣服了,穿着件单薄的西装外套就往电梯厅走。 金玥怡踩着高跟鞋在他身后跟着,小声说:“我去给你拿衣服?” “没事儿,冻不着我。”钟知意说这话时往旁边看了眼,段青时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过去了,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一趟电梯装不下这么多人,金玥怡用手挡着电梯,让钟知意和段青时先下。 还不到上午的下班点,电梯从三十二楼往下一直很空。轿厢壁上倒映着他和段青时的身影,钟知意往旁边挪了一小步,距离很近,闻见一点劳丹脂和檀香的混合味道,于是开口说:“你换香水了。” 陈述语气,带着试探和暧昧的意思。 段青时没理他。 大厅开着中央空调,但旋转门那儿时时有人进出,钟知意刚从电梯出来,就冷得打了个哆嗦。段青时也没穿外套,大衣还在手臂上搭着。钟知意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他一直在回信息,头都没抬一下。 和他们一块儿进电梯的还有酒店的其他客人,钟知意站在最里面,和段青时几乎是肩抵着肩。 钟知意小声问:“最近过得好吗?” 段青时还是没理他。 钟知意距离他更近了点,目光垂着,盯着他侧颈涂抹香水的位置,问:“你生气了吗?” 段青时这才偏过脸压着眼皮看他,“你要聊这些,我和你无话可说。” “好吧。”钟知意说,“可我只想和你聊这个。” 段青时又不理他了。 五十五楼到了,电梯门打开,段青时说了声借过走了出去。餐饮部经理看见他,快步走过来,和他问了声好。 “准备个包间。” 吃饭是件放松的事,序时来的几人都还记得这栋楼属于环港,也还记得双方合作的关系,因此饭桌上的气氛比在会议室里好很多。 只不过段青时没怎么说话,随便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中途有人提到他,他的态度也一直不咸不淡。 午饭是按照餐标配的,钟知意扫了一圈,最后只吃了一小碗雪菜鱼汤面。 钟知意费了这么大功夫,不是为了就这么默默地看段青时几眼的,吃过饭要下楼的时候,钟知意说:“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段总聊,你们先下去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段青时给他面子留下了。 等电梯厅空了,找理由把人留下的钟知意也没开口说话,像在故意晾着他。几分钟过去,段青时失去耐心,主动开口:“什么意思?” 钟知意琢磨了下,才想明白他是针对哪件事儿问出的什么意思。他笑看着段青时,手指在口袋里紧紧攥着,明知故问:“嗯?什么什么意思?” “故意找茬儿是吗?” 钟知意点点头,“对。” 段青时转过身,面对着他,表情还是平静,似乎一年多的时间足够伤口愈合结痂,再怎么触碰也不会疼了。 “你想干什么?” “想和你单独吃个晚饭。如果你答应的话……”钟知意说,“n.m的事儿我帮你办了。” 段青时盯着他,过了会儿,突然笑了下,“出息了,钟知意。” 钟知意摁了下行的电梯,往回退了一步,水晶灯切割出的斑驳光影随着他的走动晃了几下。 他有点晕,扶着旁边单人沙发坐下了,而后抬着下巴直视着段青时的眼睛,“怎么才能和躲起来的前男友见上一面,你教我的。” 【作者有话说】 和哥叫板,会挨收拾,知意大王你好自为之 第29章 约会 段青时的眉毛缓缓压低,嘴角也崩成一条直线。钟知意很熟悉他的这个表情,因此秉住了呼吸,精神也紧绷起来。 他怕看见段青时生气,又怕段青时不生气,像那晚一样,语气平静地和他细数过往,斩断过往。 “你应该比我更懂翻篇儿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段青时的声音里明显压着火,钟知意松了口气,“当然了,翻篇儿就是以前算了,重新开始。这两个字不管从哪个角度理解,都是这个意思。” 段青时看了他好几秒,又问了一遍:“你想干什么?” 钟知意在去年的那个夏天里,一直不敢看段青时的眼睛。只要盯着看,很多话就说不出口。但在这个不太合时宜,也没的选的时间和地点,钟知意看着他的脸,注视着他的眼睛,跟他说:“重新开始。” 段青时似乎是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句话来,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道:“我没那么贱。两次够了,不会有第三次。死活要分开的是你,现在来和我说这些,亏心吗钟知意?” 钟知意停顿了会儿,说:“对不起。” 电梯来了,段青时转身就进去了,钟知意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也挤了进去,说:“先道歉,再弥补,也是你教我的。我没让你现在就跟我好,只是想和你吃顿晚饭。”赶在段青时拒绝他之前,他又说,“云琅山项目在我手里,我说行就行,我说不行就不行,吃个饭而已,忍辱负重一下吧。除非这个项目对序时不重要,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第27章 段青时最后还是同意了,但同意得不太明显,没有明确地说会来,丢下句“你就非得膈应我这一下”就离开了。 当然不是只有这一下,会有很多下。 钟知意精心挑选了一家餐厅,把地址通过短信的方式发给了段青时。 第一次分开的时候,他把段青时的微信给删了。发完餐厅地址,又发了条好友请求过去,但一直到他下班,申请也没通过。 六点十分,钟知意坐在景观餐厅靠窗的位置,托着下巴看着窗外。 整座城市的灯光把黑色的天幕染成深灰,没有星星,只有几片依稀可见的丝状的云。城市的夜景也就这样,他不理解为什么这家餐厅会这么受人追捧,最后找到徐润清那儿,才订到一个靠窗的位置。 段青时不是不守时的人,可他已经迟到十分钟了。要么是故意,要么就是今晚压根没打算来。不过就算不来也没关系,这种等待段青时的心情,跳跃的烛光,和中央空调温和的暖风都让钟知意觉得平静。 段青时不愿意见他给他的心理刺激还比不上在会议室看到段青时的那一眼。 安静地坐了会儿,手机突然响起来,是刘医生的助手打来的。 心里一咯噔,钟知意赶紧接了,“对不起小轩!我今晚加班,可以改个时间吗?明天吧,明天下午六点钟怎么样?” “我会给你带红豆小烧饼的,拜拜。” 挂了电话,钟知意把手机重新倒扣在桌面上,冷不丁的,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加班?” 钟知意转头去看,段青时站在一片暖色的灯光里,身后是从天花板垂下来的一大片蝴蝶兰。他恍惚了一瞬,怀疑自己出现幻觉,抬手去触碰段青时的衣摆,摸到了又摩挲了几下。 真实的触感把他拉回现实,他笑着说:“约会。” 段青时皱了下眉,钟知意又笑眯眯地说:“好嘛,我单方面认为这是约会。” 侍应生走过来接过段青时手里的大衣,又替他拉开了椅子。 菜单就在手边,钟知意递过去,“请点菜吧。” 餐前的酸面包味道还行,钟知意吃了一小块,但搭配的牛油果黄油太腻了,他吃完就吃不下去别的了,于是支着下巴去看段青时吃饭。 其实方宁舒和段河是很严厉的家长,段青时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却长出坏脾气和小心眼,唯一能看出家教严苛的地方就是在他吃饭的时候了。 吃得慢条斯理,刀叉几乎没有碰撞餐盘的声音。钟知意看了会儿,捏着叉子往食物上戳了戳,戳出很大的动静,段青时抬头看他,说:“不吃就走。” “很难吃啊。” 段青时专心地吃着盘子里的甜虾,“难吃饿着。” 钟知意笑了,又说:“我想吃下弦月的芙蓉小笼包。” 段青时不再理他。 不理他没事,他在治疗的这段时间里放下了一些心理负担,有很多话也能说出口了。 他提起去年夏天他在提比达波山看的那场日落,也说起这一年来,他戒烟戒酒戒咖啡,喜欢健身和爬山,爱上了养花和做饭。说他养的多头玫瑰开得很好,说他做的饭和餐厅的味道一模一样,语气骄傲到像是在求夸奖。 但段青时没有夸他。 段青时端起酒杯,暗红色的光影在他的指间流动,他说:“晚了,钟知意。” 钟知意装听不懂:“还不到八点呢,你着急回家吗?” 餐后甜点上了,意味着这顿饭接近了尾声,钟知意拿个小勺慢慢地抿,和段青时聊爬过的几座山,说以后会带他去看日出。 钟知意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出对未来的规划和畅想,但段青时没怎么回应,向后靠坐在椅子里,有时看他,有时看着窗外。 甜点吃得再慢也有吃完的时候,钟知意放下小勺,琢磨了一小段时间。注意到段青时面前空了的酒杯,他说:“你干嘛故意喝酒,是想要我送你回家吗?” 段青时的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他身上,说了今晚最长的一句话:“司机在楼下等我。” 结账离开,两人一同下了电梯,又在电梯厅门口分开。钟知意往a区的方向走,段青时背对着他往g区去了。 g区在停车场最边缘的位置,段青时走了五六分钟才找到车。他拉开副驾的门上了车,正要叫代驾,突然有人敲了敲他的车窗。 段青时抬眼,看见钟知意两只手架在眼睛上方,正趴在他的车窗上。 车窗贴着防窥膜,从外边儿往里看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个影子。但停车场灯光明亮,段青时从里面往外看,看见钟知意睁得很圆的眼睛和轻轻抿着的嘴唇。 快三十了,还做出这种狗狗祟祟的动作。 段青时降下半扇车窗,钟知意脑袋探进来前后排都仔细地看了一遍,而后笑着说:“段先生,代驾小钟为您服务。” 钟知意没经过段青时的同意就拉开车门坐上了驾驶座,他在屏幕上捣鼓了一会儿,连上carplay,转过头问:“住哪儿啊?” 那道马赛鱼汤难喝得要死,段青时本来就烦,又看见钟知意了更烦。刚要开口让他滚蛋,他就不打招呼地启动车子,驶入了车道。 钟知意看着前边拐角立着的反光锥桶,稍微打了点方向避开了。平稳地驶出停车场,他说:“不说我可把你带回家了,进展这么快,不太好吧?” 带吧,带回去了我就弄死你。段青时面色平静地报了个地址。 钟知意在地图上一搜,发现这个位置距离序时集团总部挺远,于是问他:“怎么住这儿?” 段青时不想搭理他,也没开窗,打开车里的外循环,把烟抽完了。 路上还是钟知意在喋喋不休地说,段青时对他爱答不理,连个“嗯”都懒得给。不过钟知意挺开心,甚至还哼了一小段歌。 驶进车库,钟知意问他:“几栋啊?” “往前开。” 钟知意按他的指示,把车停在了编号016的车位上,停好车,他说:“请通过一下好友申请吧,不然我现在就要跟你上去认一认门。” 段青时说:“下车。” 钟知意没动,段青时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下去,而后把车门重重摔上,站在副驾驶的门边,通过车窗沉默地注视着他。 钟知意转过头看着他,看了会儿,不高兴地撇着嘴下了车。 段青时锁了车,头都没再回一下,就往电梯厅的方向走。等电梯时,他通过斜对面的镜面往门口看了一眼,钟知意没跟上来。 进门,打开灯,从酒柜上拿了前几天剩下的半瓶酒,又在成套的洛克杯里随便选了一只。倒上酒,加了冰块,段青时倚着酒柜,看向入户门的方向。 半杯酒喝完,他走到门前,打开了可视门铃的屏幕。 门口没人。 他又点开负一楼的监控。 钟知意靠着电梯正对面的墙壁蹲着,双腿裹在长长的羽绒服里。他抱着自己,小半张脸埋进衣领。头发柔软地搭在额前,脑袋上还翘起两撮儿。 电梯厅里开了暖风,装什么可怜? 段青时拖了把椅子过来。看着屏幕喝完了半瓶酒,他的“下酒菜”才动了动。可能是忘记羽绒服还裹着腿,扑通一下跪倒,给他磕了一个。 钟知意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双腿从羽绒服里解救出来,又懊恼地把头发抓得一团糟,站起身,消失在监控画面里了。 段青时嗤了声,“二货。” 钟知意这一晚上表现出的所有情态都让段青时觉得熟悉但也陌生。 他的活泼和稚气,突然消失在段青时未曾注意过的某个时间点,又在今天,一个普通的夜晚,出现得猝不及防。 那是段青时曾经喜欢,万般珍视,但最后没能守住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是一小段儿哥的回忆~ 第30章 哥,请你做我的爸爸 一个短暂而又炽热的夏天结束了。 段青时拿着瓶冰汽水打开门,贝果从他的脚边溜到院子里。在草坪上疯跑了两圈,蹲在院子门口回头看着他。 昨天刚立秋,但天还热着,段青时怕贝果中暑,把它赶回客厅吹空调,而后出了门,向着隔壁走去。 他站在距离院门七八米的位置,往里看了一眼,一地的酢浆草开着的小粉花在风里轻轻摇晃着,很安静,房子里像是没人。 喝完一整瓶汽水,他返回家中,等太阳落山后,牵着贝果出了门。 在这附近来来回回转了十几圈,也没见隔壁有人出来,贝果累得不愿意再走,往地上一趴,冲段青时吐舌头。 四下无人,段青时把牵引绳往地上一丢,吓唬它:“不走你就在这儿待着,我不可能抱你,热死了。” 贝果是狗,而且是只笨狗,它听不懂段青时说话。但没绳儿拴着它了,它嗖地一下站起来,撒开脚丫子就跑。 “贝果!” 第28章 段青时在后边儿边追边喊,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隔壁院子出来的年轻女人“哎”了一声,赶紧把牵引绳踩住了。 段青时走过去,捡起牵引绳道了声谢,见她要去旁边的垃圾房丢垃圾,问道:“琴姐,钟知意……今天不在家?” 琴姐无奈地说:“知意啊,昨天去上马术课被马踢了一脚,肋骨裂了住院呢。” 段青时皱了皱眉,问:“哪个医院?” “嘉宜。” 段青时进病房的时候,钟知意正在吃饭,阿姨把饭都喂嘴边了,他偏着头不肯吃,老大不高兴地瘪着个嘴。 段青时站在门口等了会儿,钟知意终于看见他了,一双圆圆的眼睛亮起来,“哥!”叫完这一声,嘴角又撇下去,“我都一整天没去找你了,你怎么现在才过来?” 一天很久吗? 段青时有点烦他,这小孩儿太闹腾了,带得贝果也有事没事在家就werwerwer。现在连他的话都不听了,往常他放了绳,贝果哪敢像今天这么跑。 想到这儿,段青时就没好脸色,板着脸走进去,和阿姨打了声招呼,把带来的小蛋糕放在一旁的柜子上,都没往他的饭桌上放。 钟知意看见蛋糕立刻就原谅他了,笑嘻嘻地说:“好嘛好嘛,我不生气了!我想吃那个……”他冲着柜子努了努嘴,示意段青时给他把蛋糕拿过来。 段青时没动,“你先把饭吃了。” 钟知意的眼睛黏在蛋糕上,“我不想吃。” 一旁的阿姨喂他吃饭喂得饭菜都快凉了,小碗里的米饭也才下去了一个尖儿,听他这么说,无奈道:“知意啊,等伤好了再挑食可以不?” “给我吧。”段青时在床的另一侧坐下,接过阿姨递过来的碗,用叉子剔掉骨头,把炖得软烂的肉送到钟知意嘴边,“吃。” 钟知意不情不愿地吃了,吃完刚要开口说话,段青时就扫他一眼,“吃完再说。” 一餐饭,阿姨喂和段青时喂完全是两个效果。见钟知意吃完了,阿姨把餐具收拾好拿去洗,段青时抽了张湿巾擦了擦手,看见钟知意嘴角上有粒米,就用他刚擦过手的湿巾顺手把那粒米给擦掉了。 二十分钟不说话,钟知意快憋死了,他有点生气,想大声喊但胸口疼,只好用眼睛瞪着段青时:“吃饭吃饭吃饭,我都没肚子吃蛋糕了。” 还没半个小时,钟知意脸上的表情都换了十来个了。表情这么丰富,段青时怀疑他不到十八岁就会长出很多皱纹变成一个老头儿。 “没肚子吃就不吃。” 钟知意让他气得要哭,“我烦你!” 还烦上他了。 “烦着吧。”段青时手一伸,把蛋糕拿过来拆开,用小勺挖了一块,送到他嘴边,“吃不吃?” 钟知意的眼泪立刻收回去,他刚张开嘴,段青时就把勺儿掉了个个放自己嘴里了。 “段青时!”钟知意大喊,喊完了又叫疼,“啊啊啊……” 段青时说他:“别喊。” 钟知意小声地说:“哥。” 段青时这才慢悠悠地挖了勺蛋糕给他吃了,吃了三分之一,钟知意就吃不下了,一脸惋惜地看着段青时把蛋糕放到一边儿,说:“哥你明天还来呗。” 段青时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只是问他:“好端端地怎么让马踢了?” “我哪好端端的啦?”钟知意说,“我不想上马术课,我才不要像我姐一样学这个学那个呢。” 凡是发生在钟知意身上的事,原因往匪夷所思的角度去想就对了,段青时上下一联想,问他是不是故意揪马尾巴了。 钟知意支支吾吾,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段青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戳着他的脑门说:“你不想上课,跟你爸妈好好说不行?非得干这种事儿?” 钟知意说:“你不懂。” “我不懂,你一个十岁的小屁孩儿懂什么?” 钟知意本来就胸口疼,让他这么一说更委屈了,“他们根本就不听我的!我只能用这种方法!而且我感觉就是因为他们总不听我说话,我才变得说话这么大声,这么让人讨厌的。” 钟知意年纪小,脑袋里装了一堆主意,肚子里全是坏水儿。不想上马术课就去揪马尾巴,受了伤躺医院里。不想学小提琴,就天天在家里锯木头。白天锯,晚上锯,在家里锯不算完,还跑到他那儿去锯,烦得段青时受不了,只好和徐润清委婉地提了这事。 徐润清早就让钟知意吵得不行了,天天公司忙得脚不沾地,早晚还得忍受噪音,又不好意思打击他的积极性,正好段青时说了,就顺水推舟地不让他学了。 之前还给他请过英语家教纠正他那带着咖喱味的口音,他不乐意学,天天装听不懂,对着老师soli来soli去,逼得老师说什么也不愿意教他了。徐润清实在没办法,最后也只能随他去了。 学点儿东西是好事,段青时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钟知意这么抗拒。后来才知道钟知意的姐姐马术很厉害,小提琴拉得好,钢琴也弹得好,现在正在美国读书。他最讨厌家里安排他做和他姐一样的事,是在故意使坏。 受电商行业冲击,环港商场正值转型和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这几年徐润清和钟维实在没时间也没精力去陪伴钟知意的成长,但又怕他长歪了,就简单粗暴地把他的生活分成了“能做的事”和“不能做的事”,很少问过他自己的想法。 钟知意比钟苒予小12岁,家里的相册装满了父母和姐姐的合照,姐姐小时候去上舞蹈课,父母都陪着,到了他这儿,每天在家里面对的就只有阿姨,心里能平衡才怪。 钟知意没得到和姐姐一样多的东西,父母也不应该用要求姐姐的标准来要求他。 这点心思钟知意的父母没看出来,但段青时看出来了,他说:“我没听你说话?” 钟知意说:“听了,那我谢谢你。” “……用不着。” 段青时在医院里待到快九点,他还没吃晚饭,就把钟知意吃剩下的蛋糕吃了。 钟知意这会儿也不闹腾了,整个人蔫不唧唧的,但还是很顽强地跟他说:“那个柜子里有很多零食,哥你吃吧。” 段青时把垃圾收拾了丢进垃圾桶,“你看着哪像想让我吃的样儿?” “我没那么小气吧。你是不是没吃饭?但是我还想你再陪我一会儿。你吃吧,你明天来的时候再帮我买就行了。” 他没说过他明天还会来。 段青时是真饿了,从他那小柜子里拿了包薯片出来,咔滋咔滋地嚼,钟知意听着这个声音,很快就困了,眼睛都眨不动了嘴里还嘟囔着:“你明天可一定要来啊,要还我的薯片。” 吃完了薯片,又吃了钟知意一包菠萝味的果冻。见他睡熟了,段青时把他踢开的被子重新盖好。 钟知意闭着眼,那双总是滴溜溜转的眼睛关在眼皮底下,整个人看着没什么生气又有点可怜。段青时轻轻在他脑袋上敲了下,“钟知意你没刷牙就睡了,一点也不讲卫生。” 段青时第二天下午就过来了,带了一大袋零食,把那个小柜子装得满满当当。 钟知意今天看上去也没比昨天健康一点。段青时把柜子收拾好,转头问他:“刷牙没?” “刷了刷了刷了。”钟知意挺高兴,他一高兴就喜欢这么说话,“你来了你来了你来了。” 段青时烦他。 阿姨见他在,就准备了两人份的晚饭,段青时先喂钟知意吃了,又把他剩下的吃了。刚吃完,钟知意妈妈就来了,应该是从公司直接过来,还踩着高跟鞋,穿着一身端庄的商务西装。 看见段青时,她笑着说了声“青时你来了”,又看向钟知意,“宝宝今天怎么样?” 钟知意心里装着他那些小九九,但一点都没表现出来,他挤出两串儿眼泪:“好疼啊妈妈。” 徐润清把一个蓝莓慕斯放在柜子上,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又用手指温柔地擦去他脸上的眼泪,“以后不会再让你去马场了,别害怕。你好好休息,多多吃饭,才能快点好起来。” 钟知意抽抽嗒嗒地问:“爸爸呢?” “爸爸今天有事,明天再来看你。” “昨天也没来!” 钟知意小发脾气,徐润清无奈又抱歉地说:“爸爸明天一定来,你乖乖的好不好?” 徐润清待的时间不长,十几分钟后就走了,钟知意目送着她离开,眼泪一下就收回去了。 他转过头对段青时说:“我讨厌我爸爸!哥!我要认你做爸爸!” 【作者有话说】 哥:丑拒 回忆部分不长,大概三四章,明天也更~ ps:这个行间距大家看着咋样? 第31章 蟋蟀精!不许在背后蛐蛐我哥! 段青时根本不想给钟知意做爸爸,但又被迫承担了一部分家长的责任。 钟段两家都是芷兰庭的第一批住户,关系一直很亲近。就算后来段家搬离芷兰庭,他们之间的联系也一直都没断。段青时十三岁那年独自搬回芷兰庭的老房子,徐润清就交代了照顾钟知意的阿姨顺便也照顾着他。 第29章 每顿饭都会送过来,偶尔阿姨来送,大多数时候是钟知意。他还没说什么拒绝的话,烦人精就张着嘴哇哇哭,眼泪和口水一起掉进饭菜里。 除此之外,换季的衣服,节日礼物,钟知意得到一份,段青时也会得到一份,怎么拒绝都没用。 段青时被迫接受徐润清的关心,也因此对钟知意产生了某种责任感。 汉和国际学校涵盖幼儿园,小学,初中和高中,学校里的学生大都非富即贵,同龄人之间的比较也在所难免。 钟知意不跟别人比这个,他一天到晚地忙着在学校里闯祸。不是逃课去后边儿的花园里摘枇杷,就是跑到图书馆里躺在沙发上睡觉,要不就是在草丛里抓蟋蟀,放饮料瓶里带回教室。老师上着课,他的蟋蟀在桌洞里蛐蛐个不停。 段青时从他小学一年级开始就给他收拾烂摊子。老师请家长,钟维和徐润清都没时间来,就总是段青时来。 钟知意更小的时候不是这样。 段青时在家庭聚会上见过他几次,很乖很有礼貌不太爱说话的一个小孩儿。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接了他递过去的饼干,弯着眼睛和他说:“谢谢哥哥。” 现在呢? 钟知意提着早饭站在他房间门口扯着嗓子喊:“哥!你要迟到了!” 伤是真好了,能喊出这么中气十足的一声。段青时翻过身,看了眼时间,还差五分钟才七点。 迟到个屁。 段青时钻进被子里装听不见,过了会儿,钟知意跑进来,直接把他被子掀了,“大懒猪你还不起床!” 段青时黑着张脸,“再给我取外号你试试。” 这一幕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段青时喜欢赖床,又有很严重的起床气,像个永远只有半格电的电池。而钟知意只需要保持9到10个小时的睡眠,就能电量充足一整天,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牛劲儿。 钟知意上小学四年级,平时不用去那么早,也不必回家那么晚,但他每天都按照段青时的时间来,这样司机早晚就能一趟把他俩一块儿送学校去再一块儿接回来。 钟知意去得早没事干,就跑图书馆猫着,看书睡觉,快到上课点儿了再去教室。下午放学后在各个社团活动里跑来跑去,社团活动结束了就乖乖地待在图书馆等段青时去接他。 今天下午有参观活动,段青时没去,提前收拾了东西到图书馆去找他。 钟知意坐在楼梯边的小沙发里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段青时走过去一看,看见他在写新的愿望了,正写到“希望哥帮我教训杜小彬”,后边儿还跟着一串儿感叹号。 段青时问他:“谁是杜小彬?” 钟知意吓得浑身一哆嗦,转过头看见他劈头盖脸地给他一顿说:“你逃课了?走路咋没声儿呢?是不是想吓死我?” 段青时又问了一遍:“谁是杜小彬?他招你了?” 钟知意撇撇嘴,“他欺负我女朋友!” 段青时翻了特别大一个白眼,又抬手拍他后脑勺上,“你才多大?什么女朋友?” 这会儿图书馆里没什么人,但这么大声说话还是欠点儿素质,段青时压低声音对他说:“收拾东西回家。” 钟知意把桌上的本子和笔一股脑扫进书包里,跟在段青时后边儿屁颠屁颠儿地出去了。刚走出图书馆的门,段青时就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他很生气地转过头,大声问他:“你干嘛?!” “什么女朋友?” 钟知意说:“哦,我们班的班长,辛月,我喜欢她,我单方面认为她是我的女朋友。” 段青时低头看着这个还没旁边盆景高的二货,耐着性子跟他说:“你分得清喜欢和欣赏的区别吗?” “啥呀?” 段青时自觉他对钟知意有某种责任,但他也才十七岁,向一个十岁的小屁孩解释并试图让他理解欣赏和喜欢的区别,只能采用简单粗暴的方式。 “你想和她牵手,或者亲她吗?” 这样露骨的表达让钟知意大惊失色,他甚至往后退了几步,“那不是耍流氓吗?” 段青时放心了,提溜着钟知意的书包把他往台阶下带,“没经过别人同意凭什么说人家是你女朋友?懂不懂什么叫尊重?你不到十八岁不许谈恋爱。” 前边两句钟知意还认真听着,到最后一句,他就不认同了,抬头仰视着段青时,语气不忿:“你凭什么管我?” 段青时眯着眼睛看着他,钟知意梗着脖子和他对视了两秒就躲开视线,“好吧,那我十八岁再谈恋爱。” 段青时薅着他脖领子往学校门口走,边走边跟他说:“你换个愿望。” 钟知意说:“我想吃淀粉肠。” “……什么淀粉肠?” 钟知意说:“咱们回家路上有个路口,那有好多小摊儿。我看见了,也闻见味儿了,好香,我想吃。” “……” 段青时没见过像钟知意这么挑食的人。猪肉不吃,鸡鸭鹅肉不吃,青菜只吃空心菜,现在跟他说想吃淀粉肠。 段青时不想给他买,“等你背完十页词典再说。” 钟知意叫起来:“我吃根淀粉肠都要背词典!你有没有人性啊?我自己会买!” 段青时耳朵快让他喊聋了,冷冷瞥他一眼,“你看费叔会不会给你停车。” 钟知意没办法了,脑袋耷拉下来,走路也不看路,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 段青时时不时地用余光看他脑袋顶上的两个发旋儿,二十分钟后,他领着钟知意站在了一个卖淀粉肠的小摊儿跟前。 钟知意龇着牙,比了个耶出来,“阿姨,两根,谢谢。” 可能是钟知意太挑食了所以肠胃才脆弱。只吃了两根肠,半夜就开始上吐下泻。 钟维和徐润清出差去了,他这段时间都在段青时这儿住,又不肯自己住一个房间,就和段青时挤在同一张床上。 段青时被他吵醒,一肚子的火,拍开灯走到卫生间一看,钟知意蔫不唧地趴在马桶上,看着是又困又要吐,头都快栽进去了。 钟知意还没开始抽条儿,十岁了才一米三。段青时十五岁的时候都一米八几了,这两年又往上窜了点。身高差距太大,提着钟知意跟提个小鸡仔似的。 钟知意站不稳,整个人往下出溜,段青时只好托着他的屁股把他抱了起来,又低声问:“哪儿不舒服?” 钟知意脸贴他肩膀上,有气无力地说:“我想吐,肚子也疼,哥,我要拉裤子里了。” 段青时赶紧送他去医院,折腾到天都快亮了,他才安稳睡着。 段青时坐床边儿看着他,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疼,一会儿觉得钟知意烦,让他整晚都没睡好,一会儿看着他睫毛上挂着的还没干的眼泪,又觉得生气。他就不应该对钟知意心软,稍微一放松,他就出问题。徐润清简单地把钟知意的生活划分为能做的事和不能做的事,这样看起来是有先见之明的。 钟知意被完全剥夺吃垃圾食品的权利,就连很安全的蛋糕这一类的食物都被段青时划入钟知意的禁止食用清单里,气得钟知意一整天都没和他说话。两人坐在车的后座上,钟知意也紧紧贴着车门,用后脑勺对着他。 段青时问:“还想拉裤子里是不是?” 钟知意猛地转过头,“我没拉裤子里!” “差点拉裤子里等于拉裤子里了。” 钟知意快被他的歪理气哭了,但回了家,勉勉强强完成家庭作业,又很安分地躺到段青时的床上,像是生气没有段青时的陪伴重要一样。 段青时又觉得他对钟知意过于苛刻,于是在研究过炸香肠的制作方法后,拜托钟知意家的阿姨去超市时帮他带一些食材回来。 “是要自己做饭吗?”阿姨问,“想吃什么可以告诉我呢。” 段青时拒绝了。 钟知意必须得知道自己对他有多好。他讨厌钟知意用后脑勺对着他,不和他说话,也不和他一起去遛贝果,甚至就连完成家庭作业都拒绝他的指导,把数学作业做得一团糟。 两人在图书馆门前分开的时候,段青时说:“今天你可以吃炸香肠。” 钟知意先是哼了一声,又偷偷摸摸地瞄段青时,最后和他说:“这下你知道我的厉害了,我可是很会生气的。” “哦,吃不吃?” “吃。”钟知意笑嘻嘻地说,又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水果糖放进段青时手里,“拜拜哥,好好学习。” 谁数学总是考个d?还让他好好学习上了。 段青时已经在准备sat考试,四点钟的讲座他没去听,找了间空教室自习。五点多,他收拾了东西离开,从三楼往下走。 “蟋蟀精!不许你在背后蛐蛐我哥!”声音之大,隔着两层楼都听得很清楚。 段青时继续往下。 “两个人是双胞胎,一个正常,一个病殃殃的,现在还死了。我说段青时克他哥,哪里说错了?” 第30章 【作者有话说】 哥的带娃日常2 第32章 过的是谁的忌日谁的生日 段青时的脚步顿了顿。 说话的叫冯原,和他同级。家里做半导体材料的,平时眼睛长在头顶,看谁都不顺眼。 能上这所学校的学生,家里重视教育,更要脸面,学校里几乎不会出现肢体暴力。但一群这样的人凑在一起,根据三六九等分成了不同的小圈子,在背后说这个说那个很常见。 段青时一向懒得搭理他们。他自己一个圈儿。 “哪里都错!” 钟知意拦在冯原身前,脑袋仰着,都快和肩膀平行了,两手紧紧攥着书包带,“道歉!” 和冯原站在一块儿的还有两个人,脸熟,但段青时不记得他们叫什么了。可能是觉得当着朋友的面被个小孩儿拦在这儿丢脸,冯原抬手扒拉了一下钟知意,“起开。” 钟知意那小身板让他一推,扑通一下就倒地上了。脑袋在墙上磕了下,磕出“咚”的一声响。 “哎哟!” 段青时从楼梯上大步跨下去的时候,经过的学生部主任也看见了这一幕,他“哎”了一声,调转脚步往他们这边快步走来。 段青时先把钟知意扶起来,看了眼他的后脑勺,鼓起个包。他让钟知意在旁边坐着,一转头冲着冯原就去了,钟知意想拉他都没拉住。 段青时一脚蹬在冯原腰上,把他蹬出去两米远。冯原整个人重重砸在水泥地上,发出比钟知意撞了脑袋响亮几百倍的动静。 主任又“哎”了一声。 段青时黑着张脸,还要往上冲,被冯原的两个同伴拦住了,赶过来的主任也挡在冯原跟前,指着段青时说:“干什么?!这是在干什么?!” 段青时说:“干他。” 主任让他这么一句气了个倒仰,但也不敢对着他说什么重话,“你冷静点!再动手就收不了场了!” 那边儿冯原也缓过劲儿了,被人扶着站起来,他用目光紧紧锁着段青时,“这事儿没完,知道吗?” “没完?”段青时笑了下,“你想完我也不能和你完。” 六点钟,段青时和钟知意坐在学生部办公室门口的沙发上等家长。 钟知意脑袋上的伤在校医院看过,不严重,医生就给开了俩冰袋儿。段青时一手给钟知意敷着,一手拿着个汉堡在吃。 钟知意小声说:“哥,我也想吃。” “饿着。” 钟知意撇了撇嘴,说头疼,段青时扫他一眼,他就不敢再说话了,过了会儿,觉得憋的慌,又开始嘀嘀咕咕:“哎呀你打他干啥呀?我看见主任故意这么摔的呢。这下好了,咱们有理也变没理了,现在还要叫家长过来,哥你真是的。” 段青时三两口吃完面包,把里边儿的鸡腿排塞钟知意嘴里,“你说好几遍了,别再说了,吵得我头疼。” 钟知意的嘴被鸡腿排堵住,没空说话,段青时耳边终于安静了会儿。等钟知意把鸡排吃完,段青时又把瓶酸奶递给他,“自己开。” 喝酸奶不影响说话,钟知意又在段青时耳边唠唠叨叨,“等会儿段叔叔来你咋办呀?他不会骂你吧?会骂你吗?如果骂你的话我会帮你……” “钟知意。” 钟知意闭上了嘴,过了会儿弯下腰,探着个脑袋从下往上去看段青时,“咋了呢?” 段青时斜了他一眼,“说我两句就说我两句,当听不见就行了,你理他干什么?” “那不行。”钟知意说,“他说的那些我不乐意听。” 段青时低头看着钟知意两只圆圆的眼睛,过了会儿,问他:“冯原说的不是挺对的吗?” 钟知意一下坐直了,动作大了点,后脑勺磕冰袋上,疼得他嗷了一嗓子。 段青时换了只手在他的伤处轻轻揉了两下,“你能不能老实坐一会儿?” “段青时同学。”钟知意说话的语气像个老头儿,“作为新时代的优秀青少年代表,你怎么可以和那个蟋蟀精一样迷信?言序哥的事,我也很难过,但这不是你造成的,你不要这样想吧。” “我们不能选择父母,长相,身体健不健康,自己怎么样都决定不了,为什么要背上这种责任呢?你是上帝吗你是佛祖吗你是太乙真人吗?你只是个普通人嘛。” 太乙真人…… 无语。 段青时盯着钟知意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钟知意心里发毛,他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吗?我没有说错什么呀。” 段青时让他坐好,重新把冰袋放他后脑勺上,“话太多了,吵死了。” 他们坐在走廊尽头的小沙发上,橙红色的落日余晖横扫过来,两人的影子一长一短铺在黑白花纹的地砖上。 段青时把钟知意往自己这边捞了捞,两道影子就叠在了一起。 快七点的时候,段河和徐润清一块儿来了。 钟知意一见徐润清就哭了,撕心裂肺地嚎,边嚎边说:“妈妈!有人……有人打我,我再也不想上学了……”又指着自己的后脑勺,“这里好大个包!” 徐润清拧着眉,摸了摸钟知意的脸,“我在呢,没事儿了,啊。” 钟知意在那边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戏演得太过了,段青时翻了个白眼偏过脸,正好和段河的目光撞上。 段河问:“怎么回事?” 段青时还没说话,钟知意就替他解释上了,把冯原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说得义愤填膺,声情并茂。说完了,又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哥是看见我受欺负了才打人的,叔叔你不要骂他……” 段河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你俩先回去。”段河说,“这事儿没完,没有让我们家孩子受委屈的道理。” 话对着钟知意说,更像是对着段青时说。 但段青时毫无反应。从段河来到现在,他连声“爸”都没叫过,很明显的冷漠和抗拒。 段河深深看他一眼,和徐润清一起带着律师,助理进去了。 段青时替钟知意提着书包,踩着路灯下的影子慢慢往校门口走。 十月了,荣市的树还绿着,偶尔会有一两片黄色的树叶落下,钟知意接住一片在手里揉碎了又丢掉,对段青时说:“哥,我没吃饱。” “你想吃什么?” 一问这个,钟知意就来劲儿了,他跑到段青时前边,和他面对着面倒着走,“我们出去吃吧!” 段青时确实带他出去吃了,吃的对钟知意来说比较安全的包子和稀饭。 只要是外面的饭,钟知意吃包子也吃得很开心,吃饱了还打包了一笼,说要晚上当宵夜。回了芷兰庭,段青时赶他去洗澡,让他洗完澡带着作业过来。 段青时一个人住,房子就显得太大太空了。要不是有贝果,钟知意也常来,这里平时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段青时没关门,他从冰箱里拿了瓶水出来,还没喝,贝果就从二楼冲下来在他脚边不停地打转。 “等会儿。”段青时在贝果湿润的鼻尖轻轻点了下,“另外一只小狗还没来。” 没等来钟知意,段河先到了。 他进门的时候,段青时还以为是钟知意,转过头说:“作业带……” 段河平静地看着他,叫了声他的名字。 段青时从家里搬出来已经快四年了。这四年里,段河和他距离这样近的见面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不是不想见,而是段青时从来没给他开过这扇门。学校里他和方宁舒也去过,段青时远远地看他们一眼就躲开,在校门口看见他的车也装作没看见,就连送来的东西都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去。这几年,他们对段青时的关心和在意也只能通过徐润清来表达。 父母亲缘,何至于此。 “最近怎么样?” “挺好。” “学校的事已经处理好了,姓冯的会来跟你和知意道歉。” “嗯。” 段青时的态度太冷淡了,段河好不容易进了这个门,有意趁机缓和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便走过去,手搭在段青时的肩上和他说:“过几天你过生日,回家一趟吧。” 段青时慢慢抬眼,看了段河几秒钟,讥讽道:“我哥的忌日,我过什么生日。” “青时!” 段青时此前的抗拒一直沉默无声,从来没有过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他转过身,平视着他的父亲,“为什么听话懂事的‘段青时’会变成这样,不能理解是吗?” 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段青时已经提前预演过很多遍,练习的次数多了,心脏表面也就结了层厚厚的茧。 “同样都是爸妈的孩子,我哥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什么,这一点我不用说你们心里也清楚。四年前我哥在生日那天自杀,我妈看到我的第一眼就问我,我哥跳海的时候我没下去救他,是不是因为恨你们。她说话的语气让我觉得好像死的应该是我。她不记得我怕水不会游泳没关系,我体谅她,体谅你,但从始至终没人问过我,我亲眼看见我哥跳下去,我救不了他是什么感受。” 第31章 “我妈后来只要看见我就像疯了一样叫我哥的名字。我说我是青时,她说我不是的时候,我是什么感受。” “过生日?”段青时笑了笑,“她现在分清了吗?死的是段言序还是段青时,过的是谁的忌日谁的生日?” 【作者有话说】 知意:本大王就没吃过有面包皮儿的汉堡 第33章 命运的惩罚与奖励 段青时从来不愿意承认他对父母有怨恨。 他尚且单薄的年纪难以支撑这种太沉太重的情绪,因此他总是告诉自己,家里的每个人都有难处,父亲有,母亲有,段言序也有。可怨恨,不是他不愿意承认就不存在的东西。 段言序六岁那年确诊了扩心病。家族没有心脏病史,他也未曾受到过严重的病毒感染,这突如其来的病症,只能称之为不幸。 这种发病原因不明的心肌病很难根治,所幸段言序还处在早期,可以通过服用药物来延缓疾病进展。可一旦发展到终末期,就只有心脏移植这一条路可以走。 他需要按时服药,严格控制饮食,不能剧烈运动,不能感冒,不能提重物,在医院待的时间和在家里几乎同样多。 嘉宜医院的心内科在国内数一数二,他们便从芷兰庭搬到了医院附近的一套复式公寓里。 整个家庭遭遇剧变,段青时也不能幸免。 段河和方宁舒把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段言序身上,他也住在家里,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像在独自生活。 一个人安静地拼拼图,看书,学习,有时从楼上注视着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的段言序,和陪在一旁的母亲,他会产生一种为什么生病的不是自己的荒诞想法。 这种想法需要被纠正。 他失去了很多,但他拥有健康,段言序得到很多,可他那颗没有活力的心脏在时刻计划着夺去他的生命。 段青时告诉自己,我应该忍让,也应该体谅。 忍让父母的区别对待,忍让段言序因为生病而生出的坏脾气。体谅父母要求段言序活着就可以,要求他什么都要拿第一。 命运很公平,它给了段言序一副虚弱不堪的身体,却又补偿给了他聪明的大脑。活着对他来说很难,可拿第一名很容易。活着对段青时来说很容易,可拿第一名很难。 段言序是家里最受疼爱的孩子,段青时就想要成为最有价值的那一个。可就连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段言序在前,他也很难做到。 段青时的情感世界里装满郁结的心事,但他从未表达过对家里任何一个人的不满,直到那场毕业晚会。 他很高兴地和父母说,他会在晚会上进行钢琴演奏,希望他们能早点到场。 在家休养的段言序说他也会来,可临开场前,他接到父亲的电话,段言序突然身体不舒服,需要立刻带他去医院。 当晚,段青时弹奏了德彪西《儿童角落》组曲中的一首《雪花飞舞》,台下掌声雷动,却没有一个属于他的观众。除了他自己,也没人听到他的孤独和忧郁。 晚会结束后,他打车去了医院。 段言序神色恹恹地躺在病床上,看见他来,勉强冲他笑了一下,“有人给你录视频吗?我想看一下。” 方宁舒往外间去了,段青时看了眼她的背影,转过头来对段言序小声说:“我恨你。” 这是唯一一次段青时和段言序说这样的话,段言序的脸上出现一种古怪的神情,他没有看懂。 但他很快又说了对不起。 十三岁那年的秋天,段言序患了一场重感冒,被紧急送进了医院。出院后没多久,他和父母说他想去看海。 劳累,感冒,或是轻微的感染都可能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在方宁舒和段河严密的监控下,段言序从来不被允许去这些地方。 段言序裹着条毯子躺在沙发上,懒懒地笑着:“只是去看个海而已。你们不让我去,我今晚就从楼上跳下去。” 这是段言序第一次这么和父母说话,似乎反复的折磨和看得见的尽头让他对活着这件事感到了厌烦。可段青时已经仔细,谨慎,认真地研究过,只要控制得好,扩心病也可以有很长的生存期,合适的心脏虽然难等,但也不是全无希望。 所有人都在用力地让段言序多活一天,“死”这个字在家里甚至禁止提起,他为什么可以毫不顾及大家的感受,轻易地说出这样的话。 段青时同样无法理解,那晚的海风那样大,段言序为什么在深夜叫醒他,邀请他一起去看海。 “你会感冒。” 段言序说:“只看三分钟。” 段青时看着他穿好羽绒服,又把帽子和围巾递给他,最后用一条羊毛毯把他头到脚裹起来,才和他一起出了房门。 海风卷起段言序额前的碎发,段青时从来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过。 段青时心里不太舒服,于是说:“你别吹风了。”他去捡被风吹走的毛毯,想要重新把脆弱的段言序裹起来。但当他再转过头时,段言序整个人已经翻出了围栏外。 段言序笑着,惨白色的灯光映在他的眼中,他在风里轻声说:“珍贵的心脏应该留给想活下去的人。对不起啊青时,这么多年你辛苦了。我送你个生日礼物补偿你好吗?” “我把爸妈还给你,别恨我了。” 段言序跳下去了。 段青时手里还握着那条失去温度的毯子。 段言序死了,在他和段青时共同生日的第一个三分钟。 方宁舒歇斯底里地指责他为什么不阻止段言序去那样危险的地方,去了又为什么没有看好他,为什么没有救他,是不是觉得哥哥死了,心里很痛快。 段青时一点也不痛快,他很伤心很自责,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宁舒在段言序身上付出太多,她一直在恐惧失去,最后真的失去时,整个人就像一根绷得太紧而失去弹性的弹簧,由内到外寸寸崩塌。 她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段青时,里面却倒映着段言序的影子。 “言序啊,过来,让妈妈抱抱你吧。” 段青时站在原地没动,“妈,我是青时。” 方宁舒突然冲上去,她用力地摇晃着段青时的身体,“你不是!你是言序!告诉我!说你是言序!说!你说啊!” 段青时在一瞬间,突然觉得他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也坍塌了。 他想问问他哥,这就是他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吗?如果是,他永远都不要再过生日,也永远不会再期待收到任何生日礼物。 段河为了方宁舒的身体考虑,本打算送她去疗养院休养,但她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为了避免她再受刺激,只好让段青时暂时先去老房子住一段时间。 段青时收拾了行李,离开前,他说:“我不会再回来。” 那是他十三岁那年的年底。 春节快到了,红色的灯笼和璀璨的烟火铺满他离开家的那条路。 他从一种孤独迈入另外一种孤独。 搬进芷兰庭的第一天,段青时毫无征兆地突然梦见段言序躺在病床上露出的那个古怪表情,他惊恐地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在那一瞬间明白,段言序为什么一定要当着他的面跳海自杀。 哥的死和他有关系吗? 有吧。 可他已经忘了当时为什么会脑子一热说出那句话。 段青时一直后悔和自责,他接受了在段言序死后,他和父母的距离越来越远的惩罚。 “分不清也没事,我知道我姓段,是你们唯一的儿子。你们想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们,再多的,我也给不了。可能等我更成熟一点,我能放下这些,但现在不行。” 段青时说完这番话,段河久久未语。 数分钟后,他叹了口气,“不是因为他是言序,我们才更偏心他。只是因为他是生病的那一个,这个道理你懂的对吗?我不会逼你回去,但你还没成年,需要家里的支持,不要意气用事。” 段河离开了,留下一张烫金的银行卡和美国几所高校的资料。 段青时盯着那张卡片看了会儿,拿起它朝门口用力掷去。 薄薄的卡片在空中划了半个弧,掉落在一双青蛙拖鞋前。 钟知意捡起,拿在手里仔细地看了看,然后装进了睡衣口袋里。 “干嘛乱扔东西?”钟知意走过来,把一杯番石榴汁放在段青时面前,“请你喝小甜水儿。” 段青时说不喝。 钟知意拉住他的衣袖晃了晃,“喝吧喝吧喝吧。” 段青时没动,他紧紧盯着钟知意,“你分得清我和我哥吗?” 钟知意像是被他吓到,往后退了两步,但又很快恢复正常,笑嘻嘻地说:“当然啦。” “虽然你们长得一样,但很容易就能分出来啊。言序哥笑起来总是温温柔柔的,可他像块冰,我不太敢和他说话。你总是臭着一张脸,看起来要打我,但你会拿零食给我吃。还有,你的眼皮上有一颗痣,言序哥没有。” 第32章 原来钟知意之前见到他那么乖是怕挨揍。 段青时紧绷的表情缓和下来, 钟知意继续说:“我心疼言序哥,不过我喜欢你。” 像是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够让段青时信服他的喜欢,他又说:“你搬进来的第一天我就想来找你了。但是妈妈说让我不要来烦你,所以我第二天才来的。” 钟知意趴在桌子上,看着段青时,“我有很多朋友,但是天会黑,天黑了大家都要回家,回家之后我又是一个人了。我是个很孤单的小孩儿,谢谢你一直陪我,愿意听我说话,我永远都喜欢你。” 还“我是个孤单的小孩儿”,脑子正常的四年级学生说不出这种话。 钟知意很会见人下菜碟,他说的话不能全信,当时段青时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可他看着钟知意干净澄澈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愿意相信他的鬼话。 钟知意这个死小孩儿,烦得要命,让他每天忙来忙去。可当他站在门口高声喊他哥,在房子里和贝果疯跑着玩,带着阿姨做的点心在他旁边撒娇耍横非让他尝一口,他又觉得很热闹。这种热闹他没拥有过,但拥有之后好像没办法再回到之前的孤独里了。 是我在陪钟知意吗?段青时想,是钟知意在陪我吧。 他抬手把钟知意的头发搓得一团糟,“写作业,这次再考个d试试看。” 段青时确信他和他爸的所有对话,钟知意都听到了。第二天早上起来,那张银行卡放在他房间的书桌上,钟知意用一个礼物盒把它装起来,上面贴了一张蓝色的便签纸——知意的零食经费,段青时你要好好保管。 钟知意不再叫他哥,每天段青时长段青时短,非常没有礼貌。 段青时随他叫,但他有点太不分场合了。 乔敏行回国,和几个朋友来家里做客。午饭叫的外送,他端着一份可丽饼走过来,往段青时脸前送了送,“吃点儿。” 段青时刚捏起一小块儿要往嘴里送,对面的窗户就打开了。 钟知意怒气冲冲地朝他喊:“段青时你吃啥呢?!” 乔敏行笑个不停,他指着自己问钟知意,“知意知意,我是谁啊?” “敏行哥你咋回来了?你们吃啥呢?好吃吗?给我留一块吧。” 段青时的脸比可丽饼还黑,等钟知意过来了,他把人提溜进贝果的房间,压着声音跟他说:“我知道我是段青时了,别再喊了。” 钟知意答应得很爽快,隔天,他拿着一张a3大小的纸从隔壁高兴地跑过来,“段青时段青时,祝你生日快乐!” 纸页随着他奔跑的动作哗哗地响,钟知意穿着一件和贝果同色的摇粒绒厚外套,每一根头发都飞在风里。 段青时接住他,展开那张纸。 勉强看出是个人类,如果不是画里的人胸口的姓名牌上写着段青时三个字,他根本不愿意承认这是自己。 钟知意为了证明画的是他,做出很多努力,眼皮上的那颗痣大得像痦子,让画上的人看着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丑死了。”段青时说。 “我画了好几天!不要还给我!” 不还。 那是段青时收到的钟知意精心准备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在这之后的十六年里,钟知意每年都会很认真地为他过生日。似乎对他来说,这一天比一年中的任何一天都重要,像是在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强调——段青时独一无二,值得拥有所有美好的祝福和真实的快乐。 【作者有话说】 没人会不爱我们知意大王~ 回忆结束啦~ 第34章 追你还需要征求你的同意吗? 段青时从梦里惊醒,醒来了,眼前还是钟知意小时候的样子。 眼睛又圆又亮,脸上的表情夸张,因为长了两个发旋,头发总是翘起两撮儿,看着就是个脾气倔,有很多主意的小孩儿。 他和钟知意在一些方面很相像,都渴望陪伴与关注,想要成为某个唯一。但其实段青时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会从简单质朴的亲情或友情变质到爱情,在对方身上找到彼此的缺失,才是一切开始的缘由。 段青时一直想超越段言序,他一路拼命追赶,后来他做到了,尽管这种超越基于段言序的自我放弃和施舍。 钟知意从来没想过要超越钟苒予,姐姐在前面越走越远,他一屁股就坐下了,连挪都不愿意挪一点儿。 段青时喜欢从不因为父母区别对待而心怀怨恨,永远自洽的钟知意,钟知意喜欢父母一碗水端不平,却敢于表达自我的他。 时间走得太快了,他回忆二十年前的事,就像在看昨天。 但真实的昨天只有已经长大了的,总是言不由衷的,有了很多秘密的钟知意。 他穿着剪裁合身,笔挺端正的西装,只是迎着光站在会议室门口,什么都不做,段青时就知道,翻篇儿和这段时间的冷静和放下全是自欺欺人。 但重新开始?门儿都没有。 旧事回忆让段青时心情不太好,再加上没睡醒,太阳穴的血管突突地跳着疼。 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躺了会儿,他拿起枕边的手机看了眼,助理在早上七点过十分,给他发了条信息,说原定于早上九点半的会议取消,调整到下周一的下午三点。 段青时回了个知道了,心安理得又躺了半个小时。等胸腔里涌动着的邪火散了,他才下了床,走到阳台上拉开窗帘。 阳光瞬间装满整个阳台。外面晴空澄澈,但景色凋敝,他在恒温26度的房间里,也感到一阵萧索的冷。 这几年他频繁地搬家,搬一次,钟知意存在的痕迹就浅一点,直到搬进这里。 这里的一切都和钟知意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他送的礼物,他穿过的衣服,用过的杯子,乱丢的书,没有他爱吃的零食,也没有他。 段青时站了会儿,又觉得这种萧索的冷或许不是来自于冬日,而是来自于他人生中的第三种孤独。 他把独居生活过得乱七八糟,好像秩序感在钟知意离开他的第一天就彻底失去。 他做不到在早晨按时起床,准备早餐,不会每天空出一点时间去研究荣市有什么新的餐馆,出了什么奇怪的新品,不会再去关注圆桌周刊,不会在晚上抓着钟知意去锻炼身体,也不会隔一段时间就去机场或者高铁站报到,接出差的钟知意回家。 很难起床,很难入睡。上班没劲,和朋友出门聚会也没劲。这种丧得要死的状态和中二的少年时期相当匹配,可他早就过了那个年纪。 有时他不免会审视和质问自己,怎么没了钟知意,他连自己的生活都过不好了。但他找不到原因。 钟知意小时候烦人,长大了更烦人,烦得段青时在经历一场,像贝果身上的毛发一样柔软蓬松的梦境后,连班都不想去上。 早饭随便对付了点,一杯咖啡,一颗水煮蛋,还有小半碗放了油醋汁的西兰花。味道寡淡,和昨晚那道马赛鱼汤一样,让他疑惑人不吃饭到底能不能饿死。 快十点了,往常这个时间晨间例会都结束了。这会儿还没出门,邮件提示音就一直叮叮当当地响,段青时拿起手机看了眼,微信上有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手指在屏幕上方悬空几秒,左滑删除,又切换到邮箱的界面,边开门,边点开了营销部发来的策划方案。 “序时这么晚才上班吗?好羡慕,能不能内推一下?” 段青时脚都没迈出去又收了回来。 钟知意站在门口,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脑袋上还戴着一顶毛线帽,小半张脸埋进衣领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今天眼睛不亮,看着是没睡好。 段青时住的这个小区物业管理相当严格,钟知意没有门禁卡,物业也未曾打电话给他确认访客身份,不可能放他上来。 段青时看了眼对面的安全通道,又收回视线,落在钟知意身上。 钟知意猜到他在想什么,指了指安全通道,“二十六楼,我爬上来的,累死了。”又说,“你没有通过我的好友申请,我只好上来认你的门。幸好这个小区是一梯一户,不然万一我等错门,就太尴尬了。” 累死活该。 段青时换了鞋,摁了电梯。身后的地毯上传来轻微的摩擦的声音,一两秒后,钟知意走到他旁边,歪着脑袋看着他:“怎么一大早就在生气?没睡好吗?”又把手里一个印着粉色小花的保温袋往他脸前送了送,“吃早饭不?我做的,蓝莓松饼,还有一杯拿铁,拉花很漂亮,不过这会儿肯定是没了。” 段青时让那一大片的粉色小花晃得眼晕,他往旁边挪了一步,抗拒的态度明显:“不吃。” 电梯到了,段青时目不斜视地走进去,钟知意跟在他后面,追着他念叨:“吃吧吃吧吃吧,你尝尝呢?” 段青时耳朵里嗡嗡直响,他转过头,语气不耐烦地问钟知意:“你在干什么?” 第33章 钟知意眨了眨眼,“在追你啊。” “我同意了吗?” 钟知意扯了扯衣领,整张脸都露出来,他笑了下,“追你还需要征求你的同意吗?抱歉,我不太懂。毕竟我只有一次成功的追人经验,只能按照以前的来。你现在不喜欢这样了吗?但是我还没有新的思路,不然你教教我吧,这样我们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和时间。” 段青时冷冷瞥他一眼,“我很闲?” “那你只好忍一忍了。”钟知意又强调,“我们合同还没签呢。” 电梯在十二楼停下,上来一对年轻夫妻,有外人在,钟知意就安静下来。段青时不动声色往右侧瞄了一眼,钟知意挤在他旁边,脑袋左一下右一下有节奏地晃来晃去,毛线帽上面的圆球时不时的会蹭到他的脖子。 很痒,也很烦。 到了负一楼,段青时往停车位的方向走,钟知意跟着他,又开始喋喋不休,“怎么不理我?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你晚上有时间吗?可以请你吃个晚饭吗?我找到一家新的餐厅,听说杂菌汤做得很好,我们一起去尝尝吧。” 段青时一句话都没说,拉开车门上了车。 钟知意停在距离驾驶位半米左右的位置,他把拉链拉下来了点,故作轻松的表情上很明显有一点紧绷。 他没有敲窗户,也没有做出更过分的举动,只是提着一个粉色的保温袋站在那里,像在等段青时的心软。 降下车窗,段青时点了支烟,他没再看钟知意,抬眼注视着后视镜里的自己。 “去年你拿着你未来的幸福和快乐发誓,说你在很多年前对我就已经没有感情了。我当时跟你说我不信,但后来我想,你那么决绝地要和我断绝一切关系,二十多年的一切都不要了,你说的也许是真的。这段时间以来,我们没见过面,我听你的,往前看,忘了你。但现在你突然出现,莫名其妙地说你想重新开始。站在我的角度,除了觉得你在耍我,没有其他的想法。” “感情从有到无,从无到有,必须得有个原因吧钟知意。你别告诉我,你只是什么都不做,只凭想象,就重新爱上我了。” 段青时将车启动,仍然没有转头去看他,“想不明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就别来烦我。” 关上车窗,倒车,打了方向盘往出口驶去,钟知意的身影在他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模糊,等他开上坡道,就彻底看不见了。 风在街角追逐着满地的落叶,冬天已经来了。 段青时打开雨刮器刮去落在挡风玻璃上的树叶,想起那一片应该开在夏天的,粉色的小花。 调转方向,他拐去一家他常去的咖啡厅,打包了一份蓝莓松饼和一杯榛果拿铁。 【作者有话说】 知意大王:家里有不吃,非上外边吃,不是败家子儿是啥吧你说! 第35章 段青时总在面对离别 “他没有收我做的拿铁和蓝莓松饼。” 钟知意把手里那颗薄荷糖捏来捏去,糖纸发出轻微的哗哗声,他的脸上露出一点苦恼的神色,“他想要知道原因,如果我说不出来就让我不要去烦他。你说他干嘛这么较真,这么想把所有的事都弄清楚呢,我看他才应该来做心理咨询。” 刘医生温声问:“不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吗?” 钟知意回答:“不是不想,是不能。” “为什么?” 钟知意把糖纸剥了,蓝色的糖果丢进嘴里,嚼碎直接咽了下去。 “你不了解他,如果他知道我为什么和他分手,他会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我不想这样。” 刘医生说:“靠近他似乎会给你带来一些负面情绪。” “不是。”钟知意补充,“以前是,现在不是。” 薄荷的冰凉让他觉得有点冷,把空调打高了几度,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继续说:“以前我觉得他和我在一起不开心,所以想和他分开,可后来我发现他不和我在一起也不开心。” “那天晚上他在我面前哭的时候,我觉得特别特别特别痛苦。”钟知意一连用了三个“特别”来强调,“在那之后我有过很混乱的一段时间,但那期间发生了什么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不过等我清醒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其实我得不得到幸福和快乐一点也不重要,他应该也必须得到。如果这些只能我给他的话,我愿意变得好起来。” “我是为了他才愿意迈出这一步的,你知道的,这对我来说很难。不过当我有了愿意往前走的想法,他对我来说就全是好的。我完全可以接受他对我提出的重新开始做出的所有反应,只要不是没反应就行。”钟知意笑了下,“他对他不喜欢的人,连个眼神都懒得给,所以昨天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还在等我,他只是有一点生气。” 说完这番话,钟知意不笑了,“可是我有时候还是会很疲惫,从里到外的那种疲惫,也很痛苦,但如果你让我具体说是哪里痛苦,我又说不出来了。就是我站在那里,感觉整个世界都压在我的身上,我想变得很小很小,最好能小到像一粒尘埃。吃药也让我不太舒服,脑子变得很钝,好像和周围的一切一直隔着一层玻璃,什么都是模糊的。” 钟知意又拿了一颗薄荷糖握在手里,他抬头看着刘医生,“为什么我已经很配合治疗了,还是不能好起来呢?” 刘医生站起身,倒了杯温水放在他面前,“比起去年你第一次到我这里来,你能感觉到在你身上发生的变化吗?” 钟知意思考了一会儿说:“很少再手抖,心慌,身体哪里痛,情绪也很少有大的波动了。” “这些都是很好的变化,是你在好起来的证明。”刘医生说,“知意,你已经很厉害了。治疗是个比较长期的过程,有上下起伏是很正常的。” “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和你说过,其实所有的心理问题,只要远离刺激源,或多或少都会有好转的。今天之前,我们一直聊的都是你的上一份工作,你从来没有和我提过你口中的那个‘他’。据你所说,你昨天才和他重新见面,那么结合你上周的状态,我能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除了工作环境,你的身边还存在着第二个刺激源,不是他,而是‘离开他’的状态。” 钟知意听到刘医生说话了,但大脑没有办法即刻处理所有的信息,他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才说:“是的,离开他的那两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只不过那段时间有更想不通的事儿,所以觉得痛苦也很好。” 刘医生点了点头,笑着说:“可能等你重新追回他,你也就真的好起来了。不过站在比较理性和客观的角度,我认为他的幸福和快乐未必只来自于你试图给他的那些,或许还有信任和坦诚。” 信任和坦诚。 刘医生不懂,他不是不信任段青时,相反,他太信任段青时了,因此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坦诚的结果是什么。 两个小时的咨询结束,钟知意抽了张纸巾擦了擦眼睛,和刘医生说:“真是的,为什么每次来你这里都会哭啊?我真的不想再来了!” “哭不出来就糟了。”刘医生扶了扶眼镜,微笑道,“希望下次再见到你的时候,能听到你恋爱了的好消息。” “只给我一周的时间啊?你太看得起我,也太小看他了。”钟知意把垃圾丢进垃圾桶,又抓了一把他桌上的薄荷糖塞进口袋里,“糖还挺好吃的……”说完又瞪了刘医生一眼,“这么贵的诊费,拿你几颗糖怎么了?你那是什么表情?小气死了。” 每次心理咨询结束后,钟知意都会觉得很累。但回到家,他在沙发上只略坐了片刻,就哄着自己去了厨房。 今天的蛋烧得不好,切开的时候,还没熟的蛋液直接浇到了米饭上。他重重吐出一口气,把鸡蛋和米饭重新倒回锅里,炒了个蛋炒饭。 吃过饭,钟知意站在冰箱前,在手机备忘录里一一记下需要补充的食材,又打扫干净厨房,吃了药,洗了热水澡,最后舒适地钻进被子里。 钟知意看着天花板,复盘了一遍早上段青时和他说过的话。 过了会儿,他突然坐起来,对着墙壁大声说:“那又怎么了?就去烦你!不高兴的话你打我吧!” 发表完豪言壮语,他垮下肩背,撇着嘴盯着床单上的蓝色花纹。 明明刚吃过饭,胃里却有点空,他去厨房洗了一颗苹果,吃完了空荡荡的感觉还在,于是后知后觉意识到,也许是心里太空了,像一个填不满的洞。 手机嗡嗡的震动声响起,他看了眼屏幕,是乔敏行。 乔敏行难得主动给他打电话,钟知意等震动持续了一会儿,才点了接通。 “怎么了哥?” 乔敏行问:“你在干嘛呢?” “准备睡了,有啥事你说。” “睡这么早?”乔敏行和他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就是不肯说正事儿,钟知意就知道他打电话来是干什么的了。 第34章 “敏行哥,云琅山配套设施的施工,现在已经有几家单位来接触了。” 乔敏行在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笑着回:“我还真有点儿张不开这个嘴,本来是想问问你这两天有没有时间,一块儿出来吃个饭,饭桌上再和你说这个事儿来着。” 钟知意有一个坏心眼的主意。 “咱们这关系,这么点事儿你直说就行。对环港来说,这项目给明乔建设还是别的哪家公司都没什么差别。但对我来说,这项目给你还是给别人,差别就大了。” 按照规定,公开招投标的流程一定要走,但其中可操作的空间也很大,钟知意点了头,明乔就成功了一半。 钟知意太爽快了,乔敏行都有点不知道怎么接,于是说:“那我也不跟你客气了,咱们两家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你能点头同意帮忙,我承你这个情,咱们看以后。” 钟知意笑了笑,“以后不以后的再说,但我现在确实有几个小忙想请哥帮帮我。” 十五分钟后,钟知意看见好友列表里出现了段青时的头像。 多少年了,他的头像都没换过,还是贝果的大头照。 贝果在段青时出国读书的第三年突发心脏病去世。 钟知意难以接受贝果的离开,更无法接受贝果是以这样的原因离开。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买了机票,伪造父母的授权书准备往华盛顿跑,但还没出家门就被徐润清拦下了。 段青时在学校里忙得分不清白天黑夜,听说这件事后,硬挤出几天时间回了一趟荣市。 钟知意一见他就抱着他哭,哭完了带他去看贝果的小坟包。 钟知意为了贝果哭,更为了段青时哭。 段青时总在面对离别,段言序,父母亲缘,贝果,最后就连他也离段青时而去。 “我们已经是好友啦,快来聊天吧。” 【我是知意大王你是谁】:hellohellohello。 钟知意等了一会儿,没等来段青时的回复,他切出微信,放了首欢快的歌,又返回和段青时的聊天界面。 【我是知意大王你是谁】:睡了吗睡了吗睡了吗? 段青时还是没理他。 钟知意又有一个坏主意,于是发了第三条信息过去:你再不理我的话,我就要给你发裸照了。 这次段青时很快就回复他了。 【我是你债主】:早上我说话你没听? 钟知意给他弹了个视频电话过去。 段青时接了,但摄像头没开。钟知意也不在意,笑眯眯地跟他说:“听了啊,但你总得给我见到你和你说话的机会吧,不然我们明天面谈好吗?” 段青时应该是准备睡了,声音懒散地回:“没空。” “干嘛这么冷漠?句子扩写是小学老师教的内容啊,学过了也用一用吧。” 深夜,前男友,床上,视频电话,这几个因素合在一块儿,气氛就往暧昧的方向去了。 钟知意眯了眯眼睛,语速慢下来,说出每个字与字之间勾勾缠缠,声音也带着点儿喘,“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啊?是要等到谈合同明细的时候才会见我吗?不要这样吧。我有点想你……” 段青时在那边停顿了一会儿,问他:“你在干什么?” 钟知意故意压低声音喘了两声,“啊,在听着你的声音zw,你要看看吗?” 段青时挂了电话。 钟知意自顾自笑了会儿,视线往下扫了一眼,又立刻不笑了。 操。 【作者有话说】 知意大王:求治疗yw方法,在线等,挺急的 第36章 虚假的鲜活,真实的枯萎 摇晃的灯光,湿热的吻,带着热度的皮肤,凌乱交错的呼吸。 钟知意身体里的所有骨头都像融化在了段青时的碰触里,他目眩神迷,无力地任由段青时用领带捆住他的双手,拉高,压在墙壁上。 他小声地求饶,抬着下巴去寻段青时的嘴唇,轻轻吻他,又很委屈地和他说:“哥,我难受。” 段青时的脸沉在轻柔的,琥珀色的灯光里,钟知意用目光慢慢描过他的嘴唇,鼻梁,最后深深望进他的眼中。 “哥,你帮帮我吧。” “怎么帮?”段青时握住他,又用五指锁住他的咽喉,缓缓收紧,像是要杀了他,但看着他的目光却很温柔,“你不爱我,和我上床石更不起来不是很正常吗?” 钟知意被吓醒。 那阵窒息感从梦里追来现实,他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胸腔中失序的心跳才逐渐平稳。 睡前窗外是黑夜,醒来仍是黑夜,他看了眼床头的电子时钟,刚刚四点。在床上又躺了会儿,他爬起来去翻药箱,药箱里还剩下不到一周的药量。 下次去看医生,他一定要和医生聊聊这个严肃的问题了。 爱在哪里,欲望就在哪里。 这关乎他因重新靠近段青时而出现的有关于男人的尊严,以及爱从来没消失过的有力证明。 不然未来某一天他没办法和段青时解释,哥我好爱你,我非常非常想和你上床,但是我对着你石更不起来。段青时听他说这些,恐怕会真的气到掐死他。 完成早间日程表中的每一项,钟知意打包好一份早饭出了门。 今天做了小热狗,家里只剩下一块火腿,钟知意把火腿让给了段青时,只吃了一个抹了黄芥末的小面包。 段青时应该认真地把他做的这份早饭吃光,不吃的话也没关系,就像昨天一样,他可以把小热狗当做午饭,反正他也很讨厌在中午下楼,白白浪费半个小时的午睡时间。 带着一份归属未定的早饭,钟知意哼着歌出发了。 昨天他用两条烟,已经和段青时居住小区的安保成为好朋友。他把车开到停车场入口,那位姓袁的大哥帮他打开道闸门的时候,甚至像对待这里真正的业主一样端正地向他敬了一个礼。 当然,也可能是向中华烟敬礼。 并不是任何一个人只送一些礼物就能拿下老袁,这和他的个人魅力和语言艺术也有一些关系。老袁已经完全相信3栋26楼的住户和他是一对正在闹小别扭的情侣。 钟知意把车开进地库,贴着段青时的车停下了。 老袁能放他进地库,但门禁的权限却给不了,钟知意像昨天一样,跟在别人后面进了电梯厅,又推开安全通道的大门,一层一层爬到了26楼。 钟知意最近健身很有效果,爬一趟26楼只用了五六分钟。他贴着门板仔细听了听,房间里很安静,段青时应该还没起床。 钟知意四处看了看,抽出花瓶里的一束假花,从保温袋里拿出一支自己养的多头玫瑰插进花瓶里。 今天带的这支是曼塔,低饱和度灰调的紫,很冷艳的颜色,像段青时现在面对他时的样子。 在鞋凳上坐下,他把围巾绕了个圈垫在脑袋后边儿,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 其实根本没有想好怎么回答段青时的问题,但他还是来了。 他知道在段青时看来,他莫名其妙,反复无常,说走就走,现在不给任何答案和理由地说回头就要回头,可他已经没办法再等。 一周前他去参加一场聚会,中途去洗手间,返回时在走廊的拐角,听见秦弋阳和乔敏行在聊段青时。 秦弋阳说:“咱段总没救了。” 乔敏行问他怎么了。 秦弋阳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昨天我去他家,一个人在家躺着发高烧呢。我急死了,赶紧给人弄医院去了。我说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啊,总这么寡着干什么,病了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他烧得都不清醒了,听见我和他说这个,强撑着掀开眼皮儿,给我来了句,没钟知意,也不会有别人。我真服了,我哪句话提钟知意了?钟知意到底喂他灌什么迷魂汤了?” 乔敏行后来说了什么,钟知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那天走廊上的灯光很亮,照得他的眼睛很痛。 就像刘医生所说,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年两年三年,很多年,在这种漫长里,段青时最需要人陪伴但没人陪他的时刻会有多少。 只是这样想一想,钟知意就没有耐心等自己彻底好起来了。 他本来以为段青时至少要给他一段时间的脸色看,没有想到,段青时和他见面的第二天,就急于要一个他回头的理由和答案。 怎么说。 说哥这么多年,你一直最怕用爱做借口去束缚我,给我百分百的自由,想要的和需要的一切。甚至我连有点小磕碰都不高兴,但我病了,病到时常幻想明天出一场意外死掉,这样就不用对自己的死亡负任何责任,也不会对不起任何人。 这就像养一株心爱的小草,定时浇水,按时施肥,修剪枝叶,时刻观察它的状态,是该晒太阳还是应该通风,你用尽全力,满意地看着它因为自己的精心照顾而一直蓬勃的生命力,可有一天,你却突然发现它的叶片脉络里早就密密麻麻地长满了霉斑。 第35章 虚假的鲜活,真实的枯萎。 他说不出口。 钟知意往墙壁上撞了两下,磕在柔软的围巾上。 已经快九点半,房门内还是没有任何动静。钟知意拿出手机看了眼,金玥怡在三分钟前发来信息,说云琅山旅游度假区管委会主任临时过来,请他尽快到公司。 钟知意皱着眉看向那扇紧闭的大门,想安排其他人去接待那位姓郑的主任,但又觉得不太妥当,毕竟好好工作也是认真生活的一部分。 他站起来把保温袋挂在门把手上,拍了张照片发给段青时,并附上文字:哥,爱心早饭已送达,我去上班喽。 “嗯,你去吧。” 段青时拿起车钥匙,装进大衣口袋,和电话那头的人说,“新加坡的酒店选址要慎之又慎,一周的时间可能不太够,有什么困难及时和我联系。” 挂了电话,段青时看到几分钟前钟知意发来的微信消息。 点开可视门铃的屏幕,门口没人,段青时推开门,看到那支鸠占鹊巢的曼塔玫瑰,他返回房间,用杯子接了水倒进花瓶里,把旁边的假花丢进垃圾桶,又取下挂在门把手上的保温袋拿进了房间。 餐盒里摆着两个颜色很漂亮的小热狗,配料塞得太满了,上面的黄瓜碎都掉在了盒子里。 段青时打开保温杯看了眼,里面是热豆浆。 还没吃早饭,他先把豆浆喝了。豆浆没放糖,豆渣也滤得很干净,等他打算去吃小热狗时,火一下就上来了。 没放餐具怎么吃? 送来的什么破花?还抠门到只送一朵,颜色也丑得要死。 昨天大言不惭地要给自己发裸照,约见面,今天把饭送来就跑了,连面对自己的勇气都没有。 就这两个胆儿追什么人? 段青时从厨房拿了双筷子吃完了小热狗,气还没消,又把插着曼塔玫瑰的那个花瓶里的水给倒了。 【作者有话说】 知意大王:哥你吃小热狗为啥要用筷子? fine(高高举手):不用筷子怎么捡盒儿里的黄瓜碎? 哥:……拖出去宰了。 第37章 哥,你的尾巴露出来了 因为管委会主任的突然到访,钟知意今天的日程变得很满。 本来上午没什么重要的事,可以空出一段时间出来去见段青时。但人没见到,在会议室陪笑陪了将近三个小时,他又烦又累,电量耗尽,吃过午饭就进休息室躺下了。 早上发的那条信息段青时没回,钟知意盯着聊天框看了会儿,又发了一条过去:哥,小热狗你喜欢吗? 段青时没理他。 钟知意想了想,翻出市场管理部初拟的合作协议的框架,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看了一遍,截取其中的一页,并在手机的办公软件上把管理费比例调低了2个百分点,然后发给了他。 没过几分钟,段青时兴师问罪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钟知意很高兴地和他打了声招呼:“哥中午好!吃过午饭了吗?” 段青时讲话公事公办:“管理费比例不合理。” “不合理吗?”钟知意语气无辜,“我觉得很公正啊。不过如果你如果肯答应以后会吃我送的早饭会接我的电话回复我的信息,那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再让一个点。” 电话那边安静了几秒钟,接着钟知意听到打火机响起的咔哒声。 “钟知意,别跟我来这套,该是多少你心里有数我也有。工作和生活如果你分不清,我会去和钟叔谈。” “该是多少啊?物价都在上涨呢,管理费这种东西涨了也正常吧。”顿了顿,钟知意又说,“哥你好小气。不过告状也没用,如果我爸知道我在追你,也会很支持我的。除了你,我和谁在一起他都不放心,不信你问他。” 段青时估计是拿他这块儿滚刀肉没办法,将近一分钟都没说话,钟知意耐心地等,又等了一小段时间,才听见他说:“两个点。” 钟知意笑了下,“有点难,但也不是完全不行。你得拿更有价值的东西来换,比方说以身相许什么的。” 段青时就不是那种会容忍别人一直在他头上拉屎的性格,果然,紧接着钟知意就听见听筒里传来他刻意压低的声音,“云琅山的项目对序时确实很重要,但不是非它不可。同样的,我想要的那个原因对我来说也很重要,但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说与不说是你的自由。虽然你说了,我们也未必会有什么,但你不说,这件事就过不去,你在我面前就别提重新开始,开始不了。” “十一年前我就是太随便,太惯着你了,所以什么都不问,你要怎么就怎么,最后才落得这么个下场。我不会再重蹈覆辙,感情是一回事,我愿不愿意是另外一回事。” “听明白了吗钟知意?” 段青时步步紧逼,不允许钟知意继续把脑袋埋在沙子里做只装傻的鸵鸟。 钟知意没说话,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中积攒了一点勇气,想要把过去撕开一个小小的口子,说些实话的时候,段青时已经没有耐心再等,结束了通话。 通话结束好几分钟了,钟知意才把手机从耳边拿开。隔着十几公里的距离,和早已切断的通话,小声说:“哥你着啥急呢?再多等一小会儿都不行。”过了几秒钟,他又说,“讲了一大堆也没告诉我你到底喜不喜欢小热狗。” 勇气和冲动的消散顺便带走了他的睡意,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都快糊锅了也没睡着。 闹钟响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换上衬衣和西装,又在洗漱间重新整理了发型。 下午的安排同样很满,两点钟他要和一家设计公司的负责人见面。这家公司是钟苒予推荐来的,听他姐说,今天来的这位负责人和那位差点成了他姐夫,叫庄雁鸣的渣男有点关系。 钟知意搞不懂钟苒予。庄雁鸣狠狠伤了她的心,害她待在柏林不愿意再回国,她现在竟然能帮庄雁鸣牵线搭桥介绍项目了。 距离两点还差八分钟,钟知意出了办公室前往同楼层的小会议厅。推开门,原本坐在会议桌前的几人抬眼朝他看过来,其中一位和段青时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站起身,主动向他伸出手,微笑道:“小钟总您好,贰拾设计于铭远。” 钟知意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了他几秒。 气质很柔和,鼻梁上架着副无边框的眼镜,笑起来左边脸颊上有个不太明显的梨涡。 看起来斯文正派,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庄雁鸣这种人渣扯上关系,未必是什么好东西。 钟知意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好好挑一挑他们设计方案的毛病。 不过听完方案讲解,钟知意又改变想法了。 尽管环港此前和贰拾设计未有任何接触,但从他们的初步方案上,除了能看到他们的用心,也能看到他们对环港在云琅山项目上的大致规划思路。 以建筑与文化的深度对话为核心的理念,以光影和曲线穿插交叠为主的设计,既保留了现代艺术的特质,也有云琅山的文化辨识度,这是钟知意这段时间以来看到的最满意的设计作品了。 分不清生活和工作的界限这种行为只有涉及段青时时才存在,他虽然看于铭远仍然不顺眼,但态度上比刚进门时好了很多。 中场短暂休息,钟知意去了趟洗手间,返回时,在吸烟处看到于铭远背对着他,正在边抽烟边打电话。 “还没结束。” “明天我得去趟序时,newmargarita的设计方案有些细节还需要和段总再聊聊,这次也要感谢他帮忙提供云琅山和环港的资料。我看那位小钟总的态度,应该是对方案比较满意。方案上我们尽力了,最后无论能不能成,我都得承段总这个人情。” 钟知意悄悄地往他身后挪了挪,距离更近,模模糊糊听到从听筒里传来的似乎是个男人的声音。 “对。”于铭远笑了下,“设计费给序时打个折吧。不过有件事儿我挺好奇,段总这么了解那位小钟总,甚至和我说了他喜欢哪家餐厅。看上去他们的关系应该不错,怎么七拐八绕地不愿意直接说是他推荐贰拾来的呢?” “可能吧。” 不知道对面的人说了什么,于铭远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无奈,“我不能出差是不是?我一出差你就找不着东西,总共就那么几个柜子,你再找找。” 钟知意悄悄退开,装作无事发生地返回了小会议厅。 又聊了些其中的细节部分,包括艺术馆内展厅的采光及通风问题,还有全息投影中心和艺术馆之间设置玻璃通道的位置,再看时间,已经过了下班点。 于铭远说:“小钟总,咱们换个地方接着聊?” 钟知意想起刚刚听到的电话内容,爽快答应,又笑着问他:“于总订好位置了吗?” 于铭远收拾了桌上的资料,穿上大衣,回答道:“在绿松料理订了包间,小钟总如果想吃别的,咱们再换。” 第36章 钟知意脸上笑意更深,“不用,就绿松。” 于铭远一行人开了车来,便各自前往餐厅。 在等红灯的间隙,钟知意给乔敏行发了条信息。 【我是知意大王你是谁】:哥,你们晚上在哪儿吃饭? 【我是你敏行哥】:平姚路上的绿松料理,102包厢,不过你哥今天有事儿,估计来得晚。 钟知意合上手机,支着下巴去看窗外市中心灿烂的夜景。看了几秒钟,他突然对着车窗自己的倒影笑了笑。 怎么才能和躲起来的前男友见上一面,当然要靠前男友主动给机会。 绿灯亮了,钟知意踩下油门,amg的轰鸣声响彻街口。 哥,你的尾巴露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于,出场费请让段总结一下~ 第38章 嘴都三年多没亲过了 新加坡的酒店选址进展不太顺利,段青时和市场中心团队开会开到了快八点,才挑出三个候选,让市场中心再做考察和估算。 从公司出来的时候,乔敏行打了通电话给他。 “我都快饿死了,你那边结束了没?” 段青时打了转向灯,汇入晚高峰的车流中,“路上,二十分钟,你们先吃吧。” “哪有让寿星吃剩菜的道理啊,等你,赶紧的。” 金融岛附近有点堵车,段青时预计二十分钟到达,但开开停停,半个多小时才到。 停好车,沿着木栈道往绿松料理的正门走时,他收到一条信息,打开看,是于铭远发来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钟知意姿势放松地靠在椅子里,衬衫衣袖挽至小臂,指间夹着支未点燃的烟,正侧着脸和旁边的人聊天。 半商务性质的场合,酒是一定喝了,不过看状态,应该喝得不多,连眼睛都没红。 “少劝他酒。” 于铭远回:“一点儿都没敢劝,自己喝的。” 收到于铭远信息的同时,段青时经过了绿松料理的107包间。 隔音一般,他听见钟知意穿过门板的响亮笑声,驻足几秒,又听见他不知道在和谁开玩笑,说今晚不能喝多,散场后还有一场重要的约会。 段青时继续往前走,按照标识牌,找到102包间,推开了门。 一进去,他就看见乔敏行脸上的伤了。右眼眶连接着鼻梁的位置一片青紫,很明显是让人给揍了。 段青时挑了下眉,问:“你眼睛怎么了?” 乔敏行还没说话,坐在一旁的秦弋阳就笑他,“跟个直男抛媚眼抛了四个月,伤着了。” 秦弋阳这么说,段青时就懂了,他也跟着笑,边笑边拉开椅子坐下,对乔敏行说:“那他下手还是收着劲儿了,鼻梁骨都没舍得给你砸断,这直男应该也不太直。” 秦弋阳拍了拍乔敏行的肩,继续臊他,“你说你亲人一口,被人砸了一拳,回头干点儿更过分的事儿,人家还不给你揍进医院啊?这么生猛,要不你换个人追吧,不然过不了多久,我看我就得提着果篮去医院看你了。没感情能培养,你这性别不对怎么整啊?” 乔敏行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耸了耸肩,甩掉秦弋阳的手,语气不耐烦地说:“行了,笑两句得了。非得让我问问你婚后生活过得怎么样是吗?还有你……”他看向段青时,“看着心情不错啊。几年了,知意还在外边儿飘着,你在这儿高兴什么呢?再这么着,我可不跟你做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了,我把你那点事儿全给你抖搂出去。” 段青时瞥他一眼,“我什么事儿?” 乔敏行说:“你说什么事儿?那微信怎么加上的啊?某人等了几天,就等别人给他递台阶,我这边刚说了一句知意让我劝劝你把微信好友加上,那边就收到知意发来的信息了。人给我比了个大拇指,说感谢我,这功劳我可不敢揽。” “不敢揽,云琅山的项目就别做了。” “哎,一码归一码。就算没你,以我和知意的关系,他还能不卖我这个面子啊?” “什么关系?”段青时眯起眼睛,“钟知意话和你说得再漂亮,做事儿也从来不卖任何人面子。” 乔敏行笑了,“任何人?” “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段青时继续说,“流程该怎么走怎么走,你能不能拿到这个项目,全看明乔的运气和实力。准备厚礼谢我吧,不用多,山崎84还我就行。” 秦弋阳喝着酒,事不关己看热闹看得起劲。 什么有我没我,有关系没关系,不就是小心眼但没立场小心眼那回事儿吗? 婚后生活怎么了?再和老婆闹矛盾那也是盖了戳儿的合法夫妻,他俩有什么?一个性别不对,亲了一口挨了一拳头,一个对着前任想得抓肝挠肺,嘴都三年多没亲过了,同病相怜的人争什么呢。 这么想着,秦弋阳就大发善心地没再挤兑他们,等乔敏行认输了,他才挺认真地问了段青时一句:“你和知意什么情况了现在?” 段青时以前就不太喜欢和他们聊他和钟知意之间的事儿,好的坏的都不说,这会儿秦弋阳问了,他却破天荒地回了句:“出息了,拿着云琅山的项目威胁我。” 段青时没说威胁他什么,但秦弋阳一下就懂了,他笑着说:“还威胁你……之前怎么推着他,他都一步也不肯往前走,现在他转过那根筋了?不会真是我俩上回说的那话刺激着他了吧?但这种话你也没少让他听见,怎么就这回起作用了?” 段青时没说话,慢条斯理地吃完几片三文鱼,他才说:“说再多做再多都没两滴眼泪有用。” 钟知意装醉那晚,段青时接到了一通来自徐润清的电话。 他有他的无法接受,钟知意也有。 他以为失去彼此最痛,却在很多年后,才从徐润清的口中得知,钟知意不怕和他分开,他的眼泪才最能让钟知意疼。 段青时这句话说完,秦弋阳先笑,接着是乔敏行。 “你不是说你没招了吗?我看你招儿挺多。”秦弋阳笑得停不下来,“真有你的段老板,我还以为你也就是找找机会给知意上眼药,谁知道你在背后连哭这种损招儿都用上了。那傻小子拿什么跟你玩儿啊?” 段青时放下筷子,掀起眼皮去看他,“你看我像在和钟知意玩吗?” 段青时确实在钟知意身上耍了点心眼,但对他来说,那晚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结束。 情感上的结束不知道会在哪一刻到来,但所有的亲密关系,过去的二十多年,在理智上就已经全部结束了。 钟知意因为他的眼泪回头了才会有新开始,如果没有,那么他们之间也就是这样了。 情感上再难以结束,但总会有结束的那天。没有任何人,任何情感,可以在时间里永远不变。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怎么一提他,你就和吃枪药一样?”秦弋阳八卦地问,“又气你了?” “早就不爱我了这种话都能说出来,他现在没什么能气着我的。”段青时放下筷子,倒了杯茶水慢慢地抿,“撒谎成精了,欠管教。” 秦弋阳和乔敏行对视了一眼,两人又一块儿笑了。 段青时其实是很强势的性格,也就是钟知意能让他一次又一次吃瘪,每次还都是吃个大的。两人看他笑话归看笑话,该做僚机的时候也不含糊。 段青时交代了不让他们在钟知意面前提他,他们就一个字都不说,到了该说话的时候,两人戏演得也挺自然。到现在估计钟知意还觉着是他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完全不知道这全是演技,没半点真情实感。 段青时放下茶杯,转头问乔敏行:“你和他说了晚上我们在这儿吃饭?” 饭吃完了,天儿也聊得差不多,这会儿都快十一点了。 乔敏行笑了笑,“哪次你交代我的任务我没完成?我现在都成双面间谍了。哎,我俩特意放下所有事儿提前给你过生日,你有没有良心,净惦记他了。” 段青时拿起毛巾擦手,一根一根仔细认真地擦干净,“你俩给我过生日,哪年都能过。” 话音刚落,包间门突然被人咣的一下撞开。 段青时转头,钟知意醉醺醺地倚着门,手指勾着羽绒服的帽子,把羽绒服搭在背后,他笑着说:“真是好巧啊哥哥们!” 奔着这屋就来了,巧什么巧? 段青时从上到下打量着他。 小狗开心地摇着尾巴走进了他铺好软垫,装满了食物和水的舒适笼子。 【作者有话说】 敏行哥,你是gay? 隔壁预收已开,感兴趣的宝戳戳加入书架吧(鞠躬 第39章 把我骗过来,你想干什么? 绿松料理不是那类常用于商务招待的餐厅,佐餐酒只有自酿的几款低度数的梅酒,以钟知意的酒量,想要喝醉不是件容易的事。 段青的视线没在钟知意的身上停留太久,就转过了头。 他和乔敏行对视了一眼,乔敏行同时接收到他和钟知意递过来的眼神,在心里翻了个很大的白眼,面上却笑着冲钟知意招了招手,“哎,知意你怎么也在这儿?快过来坐。” 第37章 钟知意摇摇晃晃走过来,拉开段青时右手边的椅子坐下。先端起段青时面前的杯子闻了闻,接着又将整张脸凑到他的跟前。 空气卷起细微的气流,一点浓郁的果酒气味涌入段青时的鼻腔。他的目光沿着钟知意的鼻尖缓缓下滑,最后停留在他湿红的嘴唇上。 钟知意只靠近了他两秒就退开,唇间果酒的味道也随之远去。 趴在桌子上,钟知意侧过脸笑着对他说:“怎么没喝酒,是在等着送我回家吗?” 段青时的目光离开钟知意潮湿的眼睛和嘴唇,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两人,“你们帮他叫个代驾,我先走了。” 推开椅子站起身,但一步都没迈出去,钟知意就用手指勾住了他西装裤上的袢带。 段青时被扯得往后退了半步,小腿撞上钟知意的膝盖,他回过头,略皱了皱眉,“松开。” “不松。”钟知意理直气壮地提要求,“你送我回家。” 秦弋阳虽然一开始没看懂他们三个在眉来眼去什么,但眼下这幅场景他再没看懂就白纵横情场这么多年了。趁着两人大眼对小眼的工夫,他在桌下踢了乔敏行一脚,“还不走真留在这儿给这小子叫代驾啊?” 乔敏行看戏看得正起劲,不太想走,但作为好兄弟的僚机就该这会儿起飞,于是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和秦弋阳一前一后朝门口走去。 路过段青时时,乔敏行用肩膀怼了他一下,“心想事成啊段老板,那瓶酒不能让我还了吧?” 段青时瞥他一眼,他乐了两声,对着他们说了句“goodnight”就追着秦弋阳的脚步离开了包间,出去了还不忘替他们把门关上。 包间里就剩他们两个,钟知意更肆无忌惮,他抓着段青时的皮带,借了点力站起来,又抬手环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的颈窝。 视线里出现段青时衬衣布料上的细微纹路,钟知意仔细嗅了嗅他颈侧的香水味,感到有些头晕目眩,他说:“快点送我回家,我已经困了。” “不是说戒酒了?”段青时任他在身上挂着,“钟知意,你又撒谎。” “你不想见我我很伤心啊。”钟知意抱他抱得更紧,讲话也含含糊糊,“人在伤心的时候就应该喝酒,这都要怪你。” “站好。” 钟知意摇头,额发轻轻扫过段青时的锁骨,他说:“不行啊,站不好。” 段青时揪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拉远了点,又垂下眼睛看他紧紧抿着的嘴唇,片刻后,他问,“住哪儿?” 钟知意很轻易地就挣脱了,他重新抱住段青时,在他耳边小声说:“想不起来了,你知道我住在哪儿吗?” 钟知意也就能趁着喝酒做点这种大胆的事儿了。 段青时没再跟他废话,提溜着他的衣领,拽着他往包间外走。 钟知意被他拽得脚下趔趄,好不容易稳住了脚步,段青时却突然停住。惯性作用,他被衬衣领狠狠勒了下,捂住脖子剧烈咳嗽了一阵。 缓过来了,他转过头生气地瞪着段青时,“干嘛?是不是想勒死我?!” 段青时的手在钟知意后背上方僵了几秒,又放下来,改为握住他的手臂。 绿松料理位于cbd街区的金融岛内,出了餐厅门就是一片人工湖。平时有挺多人在湖边儿散步,这会儿快十一点了,环湖的人行木栈道上只有稀稀拉拉两三个人。周围很安静,连点儿风都没有,彼此之间的呼吸声就听得很清楚。 钟知意还没走两步,屁股就往下坠,他蹲在地上,仰头看着段青时:“我累了,不想走了,你就不能抱抱我吗?长这么多肌肉怎么不用一用?” 两人的脚边正好有个景观灯,段青时沉在暗黄色的灯光里,明暗交错的水波光影在他的脸上缓缓流动,把他看着钟知意的眼神变得温柔。 但讲话一点也不温柔。 “不走你就在这儿睡。” “那我就在这儿睡。” 段青时转头就走,钟知意看着他的背影,数到二十三时,段青时调转脚步,又朝他走了回来。 步子迈得很大,看起来很生气,拿他很没有办法。 钟知意把脸埋在衣领里偷偷地笑,等他走近了,才收敛起表情,冲他张开双臂。 段青时扯他起来,但没有抱他,选择了一个可以展示肌肉,但让他很不舒服的姿势。 钟知意大脑充血,没走几步就被晃得快吐出来。他拍了拍段青时的背,段青时没反应,他就大声叫道:“段青时你放我下来!我真的要吐了!” 段青时冷酷无情,“吐吧。” 好不容易坚持到停车场,段青时拉开车门,直接把他扔到了后座上。他摔得七荤八素,人还没坐起来,段青时就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钟知意头晕,又有点想吐,索性在后座上躺下,和他东拉西扯,“哥,我想你。吃饭的时候想你,工作的时候想你,睡觉的时候也想你。” 段青时没理他,他又说:“哥,你是不是知道我今天晚上会来?” 段青时还是没理他,他扶着椅背坐起来,通过后视镜用目光一点一点慢慢描摹过段青时的脸。 钟知意拍了拍椅背,高兴地说:“哥,你真帅!” 段青时抬眼看着他,“老实一会儿。” 钟知意偏和他对着干,等红灯的间隙,他从后座往副驾上爬。但羽绒服太长了,不太方便,翻过去的时候,不小心蹬了段青时一脚。 “……” 外套上有两个很明显的黑色脚印,段青时盯着看了几秒,忍无可忍地往钟知意脑袋上用力拍了下,“我不戳穿你,你自己心里也没数是吗?” 钟知意捂着脑袋转头瞪他,“有啥数啊?” 绿灯亮了好几秒了,后边儿的一辆车一直冲他打喇叭,段青时做了几个深呼吸,拉着安全带给他扣好,才踩下油门,驶过路口。 平姚路的金融岛距离钟知意的住处不算远,十来分钟就到了,段青时把车停在路边的临停车位上,拉开副驾的车门,“下车。” 钟知意下了车,一把抓住段青时的大衣袖口,也不说话,就一直看着他。 段青时和他对视很久,像是在看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如何从坚硬冷漠变得柔软和无可奈何。 为了防止他再作妖,段青时又把他扛了起来,到了家门口才放他下来。 钟知意忍着胃里的翻腾,靠在段青时的肩上,划开了密码锁的盖子。 连输了几次都提示密码错误,他抓了抓自己后脑勺上的头发,转头问段青时,“哥,你知不知道我的密码?” 段青时拍开他的手,在键盘上输入自己的生日,“滴”的一声,门开了,钟知意又不讲道理地指责他:“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密码?不会来偷我的东西吧?家里没什么值钱的,只有一个我,不然你现在带我走吧。” 段青时看起来是真的被他惹毛,推着他进去,咣当一声把门砸上,灯都没开就把他压在门板上,声音很低地问:“把我骗过来,你想干什么?” 距离太近了,钟知意感受到段青时的失控的呼吸和心跳频率,他在黑暗中笑了下,略微侧过脸,贴着段青时的耳边说:“我没有骗你啊,真的喝醉了。不然你现在亲我一下,看我会不会躲开吧?” 【作者有话说】 知意大王:想亲 第40章 亲过了,以后就是我的小狗 段青时有一小段时间的沉默,钟知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很有耐心地等着。等了将近一分钟,他听到衣物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几秒后,段青时温暖的掌心擦过他的脸,一直到耳后,最后五指插入他的发丛中。 握紧,向下,钟知意随着他的动作略微抬起了头。 窗外透进来的些微光亮不足以让钟知意看清段青时脸上的表情,只是觉得这一刻很熟悉,像是过去某段记忆的重现。 他仔细思索片刻,想到段青时答应他恋爱的那晚,他们就是在这样的黑暗里,注视着彼此的眼睛,发生他们之间第一个真正的深吻。 他先撩拨,后来求饶的也是他。段青时抱他抱得很紧,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亲过了,以后就是我的小狗。” 钟知意被记忆蛊惑,恍然间,忘却他们之间有过八年的恋爱,三年半的空白,他试图像那晚一样,主动去吻段青时,但刚一抬头,就被紧紧攥住了头发。 段青时问他:“亲一下,算什么?” 钟知意感受到轻微的疼,又因这句话迅速从回忆中抽离。他抬起手,伸进段青时的大衣里,沿着腰线缓缓向后,圈住,抱紧,又用了点力气,把他往自己身前带了带。 隔着厚重的衣物,钟知意依然感受到段青时的体温和他平稳的心跳。 钟知意的心脏忽然有些痛,说话的声音也不太稳:“你放开我,我就告诉你算什么。” 段青时五指放松的瞬间,钟知意踮起脚,亲了上去。 第38章 他和第一次与段青时接吻时一样紧张,完全忘记后来段青时教会他的那些,只是贴着他的嘴唇,略微放肆地轻轻舔了他一下。 刚要胆怯地退回来,段青时就用舌尖抵开他的齿关,深深地吻了下去。 属于段青时的压制感攫取了他的所有感官,他五指用力攥住段青时后腰上的布料,仰起头,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被动承受。 后脑磕在门板上,钟知意听到清晰的水声和两道同时滚过耳边的心跳声,他按在段青时的心口,手指收紧,像是想要握住他的心脏,让它慢一点跳。 段青时太凶了,他短暂失去呼吸的能力,开始缺氧,下意识地想躲,段青时却把他更紧地压在门板上,又更用力地咬他的舌尖。 有新鲜血液的味道在唇齿之间弥散,钟知意不知道这个吻的含义。究竟是惩罚,是情难自禁,还是段青时心软,给他的一点奖励。 无法计算准确的时间,也许是十几秒,或者是几分钟,段青时结束了这个吻。 段青时稍稍离开他的嘴唇,但仍然没有放开他,手指向下,握住他的脖颈,拇指按在他颈侧的血管上,像是威胁。 “你说,这算什么?” 钟知意的喉结快速地滚了下,滚过段青时掌心的纹路,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哑,“算你答应我的追求可不可以?” “不可以。”段青时说。 钟知意有一点委屈:“那你说算什么?” 段青时的呼吸变得有些重,手指也越收越紧,“算我没控制住自己。钟知意,我确实非你不可,但我不是非要有感情生活不可,听明白了吗?” 钟知意还没来得及对他这两句话做一个深入的解读,又听到他说:“如果一切都没有改变,那我们分开这三年多的意义是什么?” “我没有说过要和从前一模一样。”钟知意立刻回答,又谨慎补充,“我对你的感情和从前一样,没有消失过。” “怎么证明?” 钟知意听懂了,段青时在向他要三年多以前,他第一次提分手的原因。 钟知意说:“我有一些事情没想通。” 剩下的话很难说出口,好在段青时今天足够有耐心。他双手环住段青时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凌乱的心跳,小声说:“哥,你给的太多了,我接不住了。” 钟知意给出的理由和段青时猜想的一样。 无论是作为哥哥,还是作为男朋友,他对钟知意一直都没有太多的要求。 钟知意刚成年就和他在一起,作为年长的一方,段青时一直觉得他对钟知意负有责任,有责任引导他,有责任给他富足的生活,有责任让他做自由的选择,有责任让他幸福和快乐。 他也是第一次恋爱,尽管比钟知意年长许多,也见过身边朋友一段接着一段的恋爱经历,可他还是不能根据已有的人生经验,为钟知意量身定做一种满分的恋爱模式。 经营感情的基础应该是平等。 他对钟知意的唯一要求是留在他身边,永远爱他。可永远爱他,永远留在他的身边比起感情里全心全意的付出,是更难做到的事。 那些年里,他一直认为他给钟知意的一切与他对钟知意的要求,两者之间仍然不能完全划作等号。 他太用力了,钟知意又太松弛了。在感情最浓烈的时候,爱能把所有问题都遮住,可当一切归为平淡和稳定后,这种相处模式就不对了。 他忽略了钟知意本身是个内心柔软的人,他给的太多,要的太少,后来这些就全部变成了钟知意的负担。 而他的那些自私,占有欲和对钟知意的掌控欲望,因无处安放只能独自咽下。 他到现在还记得钟知意上大学时追他那几个人的名字,长相,以及年龄籍贯,记得宣满,记得所有钟知意这些年里招的蜂引的蝶。 他一点也不喜欢钟知意出差,也很讨厌他的那份工作,恨屋及乌到不喜欢常酉酉,小番,更讨厌杨松明。甚至就连那些采访对象,段青时都因钟知意深入他们的人生而心生不快。 他不舒服,但他从来没说过。 钟知意也不舒服,后来那些持续不断的争吵,或许是他试图在调整和拯救,可段青时当时不懂,他步步退让,却将钟知意推的越来越远。直到钟知意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躺在病床上看着他的那一眼。 段青时当时看懂那个眼神了,钟知意在计划他的离开。 段青时曾以为这是全部的理由,但后来又知道不是。不过今晚能从钟知意的嘴里听到这样一句实话,就代表钟知意是真的想通了一些事,他们之间可以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钟知意和贝果一样,需要一点“零食”才会听话。 “接不住就要分手?”段青时继续问他。 钟知意在哭,西装布料足够厚重,段青时还是感受到胸口的潮湿。 房间里开着暖风,却没有吹干钟知意的眼泪,那些潮湿穿透血肉,让他感觉到轻微的寒冷。 “我钻牛角尖儿了。”钟知意吸了吸鼻子,不讲究地把眼泪全部蹭到段青时的外套上,“感觉和我分开你才会快乐一点。” 钟知意隐瞒了一部分事实,可他也没有撒谎。只不过以段青时心思的敏锐程度,很快就会发现整张拼图缺少最为关键的部分,但之后的事之后再说,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短暂的安静过后,钟知意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他抬手在墙壁上摸索,摸到灯的开关。 玄关灯缓缓亮起,钟知意看清段青时脸上的所有神情。 面色平静,垂着眼睛看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铺开一小片温柔的阴影,眼皮上的小痣也露出来。 钟知意心脏狂跳,用指腹蹭了蹭那颗痣,又捧着他的脸,仰头在他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越过段青时的肩线看向墙对面的挂钟,在秒针一格一格跳到12时,他一字一句认真地说:“生日快乐,段青时。” 段青时的眼睛里装满柔和的暖光,片刻后,他抱住钟知意,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知意,我不快乐。” 【作者有话说】 “牵引绳”又套上了哈 第41章 亲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们的关系 钟知意因为段青时的这句话突然感到伤心,他语气落寞地问:“那怎样才能快乐一点呢?” “自己想。” 段青时松开他,钟知意却像失去这个怀抱就会再次失去他一样不肯放手,“我们就这样抱着说不行吗?” 钟知意早上离开家忘记关空调,现在房间的温度至少有25度,他还穿着羽绒服,段青时刚刚已经摸到他后颈上的湿汗。 “热。” “出汗对身体好。”钟知意不讲道理,语气委屈,“再抱一会儿吧,求求你。” 钟知意没有说很多实话,段青时今晚对他的宽容也到此为止。 用了点儿力气把他推开,段青时说:“撒什么娇?我们是什么关系要我再提醒你一遍吗?” 钟知意被推开,显而易见的不高兴,说话也带上软软的刺,“是哥哥,是前男友,是追求对象,我都可以撒娇。你亲我的时候怎么没有想我们是什么关系。难道你刚刚是在亲你的甲方吗?很奇怪吧。” 段青时正打算教训他,但又看见他脸上露出那种很可怜的神情。艰难忍住,脱掉外套挂在玄关柜边的衣架上,转过头,看见钟知意的眼睛还牢牢地黏在他的身上。 “生日蛋糕在哪里?”段青时语气淡淡地问。 钟知意笑起来,应该是真的开心,又变成什么都做不好的笨蛋。 他唰地一下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拉链绞住内里的衬衣,低头折腾了半天,快把衬衣弄破才成功脱掉。 钟知意把羽绒服和段青时的大衣并排挂在一起,又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新的脱鞋放在他的脚边,“换上吧,不要踩脏我的地板。” 说完这句话,钟知意转身向厨房走去,边走边卷衬衣的袖口,卷到一半,他想起什么,又将袖子放下来,完整地遮住手臂。 打开冰箱,早上做的慕斯蛋糕造型还很漂亮。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把蛋糕放在岛台上。他还买了粉色的心形蜡烛,但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来放哪儿了。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蜡烛的无故失踪让钟知意有点心烦,他抓了抓头发,打开酒柜的抽屉,认真地翻遍每一个角落,都没能找到。 家里放东西的地方就那么几个,他又跑进客厅,拉开电视边上的斗柜。 钟知意在房子里忙来忙去,段青时没看他,一直在看那个粉紫色的蛋糕。 应该是树莓口味,钟知意了解他,不会放很多糖,淡奶油里会混合着一点莓果的酸。段青时想象过这个蛋糕的味道,往客厅走了两步,在单人沙发里坐下。 钟知意和他分开后,学会了做饭,咖啡拉花,甚至还学会了做蛋糕。看来分手对钟知意来说并不是件坏事,分开的时间再久一点,他说不定还能学会像通马桶这样,更难掌握的生活技能。 第39章 段青时在钟知意背后扯着嘴角冷笑,目光落在他因为弯腰的动作,而紧绷着的腰线上。 还是很瘦,没有比去年好上一星半点儿,依旧像一截伶仃的干枯树枝。 段青时不笑了,也不想再看,挪开目光打量钟知意在离开他之后独居的这套房子。 这里和他想象中很不一样。房间里没有乱丢的书和衣服,没有总是装得很满的零食桶,也没有他随手买来,又随手乱放的丑陋摆件。 很整洁,但又不单单是整洁,房间里每一处都展现出某种刻板的秩序感。 七八盆绿植都是同一品种,玫瑰花也有很多,虽然颜色不同,但都是多头玫瑰。段青时数了数,每个花瓶里都插了18朵。 茶几上只放了纸巾和一个透明的收纳盒,边线和桌沿对得整整齐齐,就连沙发上的浅驼色毛毯,也叠得很规整,铺在三人位正中间的位置。 视线绕过钟知意,转向右侧的开放式厨房。 咖啡机边上放着的六个一模一样的咖啡杯,贴墙摆放的调料罐也是同款,里面的小勺子统一朝外,整齐得像是用水准仪测量过。 他转头看向衣架,钟知意的那件黑色羽绒服他见过好几次了。他不认为钟知意改变了生活习惯,就变得不讲卫生,连衣服都不爱换了。从房间里的其他细节可以推断,同款的羽绒服他或许也有好几件。 钟知意的思维总是跳脱,连带着喜好也一样。他用各种各样的颜色和物品装点房间,追求极繁,他们过去住的那套两百多平的房子都不够他放他买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段青时之前说他应该带着他的一火车破烂住在桥洞下面,现在倒是有点能住房子的样子了。 他们分开的头两年,段青时每个月在照片里见他四次,但和从前的差别不是很大。这一年多以来,会是什么改变了他。 “啊,找到了!” 段青时的思绪被打断。他转过头,看见钟知意从玄关柜后露出个脑袋,举着一只粉色的心形蜡烛,蜡烛顶端镶嵌着两个数字。 钟知意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眼睛也很亮,但段青时扫他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什么厂家会生产这种在上面印有数字的蜡烛。丑得要死,买它回来的人也蠢得要死。 钟知意把蜡烛插上,像是愿意在他生日这天完全迁就他,将蛋糕搬到了他面前的茶几上。 关上灯,钟知意向他伸手,“哥,打火机。” 段青时不太想看到那两个数字亮起来,于是说:“没带。” 钟知意眉毛拧着,但这也难不倒他,他把蜡烛抽出来,走进厨房,打开燃气灶点着了。又用手拢着火苗,很小心地拿回来,重新插在蛋糕上。 钟知意在他脚边盘腿坐下,小声地唱完一首生日歌,然后仰起头,笑着对他说:“哥,许愿吧。如果你不知道许什么愿望的话,我可以给你一点建议,比方说希望钟知意快点追到我之类的。” 灯暗下去,跳动的烛光将他们的身影投映到墙壁上。一长一短,缠绕在摇动的光影中。 一句“段青时,生日快乐”缺席三年,生日歌后惯例的拥吻,以及他附在钟知意耳边,说给他听的“希望钟知意一直在我身边”也三年没说过了。 他不像钟知意,他从不把“永远”这样缥缈的词语说出口,但又十分幼稚地希望他和钟知意之间能有永远,因此用了一个有相同含义,但听起来可以实现的“一直”。 他不信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年,钟知意都在他的怀里,愿望当然要说给能帮他实现愿望的人听。 可后来他又信了。 段青时在“36”两个数字燃烧殆尽后吹了蜡烛,但他今年没有许愿。 钟知意仰着脸,蜡烛燃烧至最后微弱的光亮在他眼中消失,但段青时又在他眼中看到另外一种光。 “许了什么愿,快点和我分享一下。” 段青时瞥他一眼,“钟知意少来烦我。” “干嘛许这种愿望?”钟知意不高兴地瞪他,但没过两秒,他又重新变得开心,“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我肯定多多烦你。” 段青时没说话,直直地看着他,钟知意只和他对视了一眼,就记起相同的回忆。 他读懂段青时脸上的表情,笑容立刻僵住。几秒钟后,勉强地笑笑,替自己找补,“也不是一定就不灵,这和许的什么愿也有很大关系。你知道我爱听什么,如果你说那些的话,我一定会帮你实现的。” 段青时打开灯,在骤然亮起的白光里,他注视着钟知意的眼睛说:“不要做这样的承诺。” 钟知意直觉段青时后面要说很难听的话,想要制止,他半跪起来,抬手去捂段青时的嘴。可那些尖锐的小刺来得比他的反应快,他没能拦住。 “在你身上我得到的最大的教训,就是不要相信承诺。” 【作者有话说】 又凌晨一点了哈哈(尴尬) 第42章 是不是在钓我,我说了算 钟知意的本意是要为段青时过一个比较圆满的生日。 有蛋糕,有真诚的祝福,还有精心准备的礼物,但他这几天在筹备这些的时候,像从前一样,抱着希望段青时在这一天可以感受到他给予的幸福和快乐的心情,因而忘记有些话,以他们现在的关系,他没有立场说,说出来,只会让彼此重复地回忆起从前。 段青时会向他要从前的答案,可他给不了很多,他们之间就会再次陷入循环。 光线太亮了。 钟知意自知他脸上的所有神情在光下无处遁形,因此竭力控制住,甚至露出一个笑。 他下意识地想转移话题,躲避和段青时在言语和情感上的冲突,但在一瞬间,他突然想到,或许这种冲突和段青时给他机会见面一样,都是段青时想要看到和得到的。 斟酌几秒,钟知意说:“我会让你重新相信我。” 语气很认真,也像是一种承诺,不过段青时这次并未表现出有任何不快,他只是看着钟知意的眼睛,深深地望进去,“你能吗?” “不要小看我吧。”钟知意不闪不避和他对视,“我决定做什么事一定会成功的。” 段青时露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笑,“就像你一定要和我分手,我不同意,最后也分开了是吗?” 钟知意被噎了下,“这不一样。” 给钟知意上完眼药,段青时就没再说什么。他从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拿出烟盒,磕出一支咬在齿间,正要去找打火机,想到刚刚撒的谎,又放弃。他盯着钟知意的嘴唇看了几秒,将烟支递到他的嘴边,“咬着。” 钟知意顺从地咬住湿润的海绵,段青时的手指离开时很轻地擦过了他的红肿的下唇。 淡淡的薄荷混着烟草的味道在钟知意的唇齿间散开一小片,让他想起刚刚发生在他们之间的那个湿热的吻。 段青时冲厨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去点上。” 钟知意将海绵咬来咬去,用舌尖将它舔得更湿。他翘着嘴角笑起来,含糊不清地说:“钓我啊哥。” 段青时看着他的眼神很平静,语气也淡,“有吗?” 钟知意眨了眨眼睛,“我应了,有没有我说了才算。” 他扶着段青时的膝盖站起来,走进厨房。火烤得他的脸有点烫,身体也烫,他低头往下看了眼,带着一点撒谎的心虚和失望的心情返回了客厅。 钟知意单膝跪在段青时的腿侧,还没来得及靠近,段青时就握住了他的手腕,接过那支烟,含进了口中。 段青时眯着眼睛,不讲礼貌地将一口烟吐到他的脸上,又很讲礼貌地和他说了声“谢谢”。 已经零点三十分,钟知意晚上还没吃药,可药箱就放在段青时对面的斗柜里,他没机会去拿,药物起作用也需要时间,他预感到今晚会是一个不眠之夜,因此不太想放段青时离开。 “想要谢我的话,不如今晚留下陪我。” 说完这句话,钟知意去厨房拿餐具,路过开关时,他将顶灯关上,打开了沙发背景墙上的筒灯。 光线暗下来,钟知意觉得安全许多。 考虑到段青时已经吃过晚饭,钟知意只给他切了一小块蛋糕,但这一小块段青时也没有吃完,刚刚他说的那句话,段青时也装作没有听见,半点儿想要真心感谢他的意思都没有,甚至吃过蛋糕就站了起来,“我走了。” “干嘛这么着急?”钟知意莫名感到有些焦躁,他伸手拽住段青时的裤子,手指攥得很紧,仰头看着他,“生日礼物还没有给你,再留一会儿吧。” 段青时吃过蛋糕,整个人也变得甜蜜和柔软许多,钟知意留他,他就留下了,重新在沙发里坐下,抽了张湿巾去擦手指。 礼物放在卧室,钟知意慢吞吞地站起来,慢吞吞地走进卧室,磨蹭了好几分钟,他才抱着一个大纸袋走出来,放在段青时脚边的地毯上。 第40章 段青时往里看了一眼,里面装着大大小小六七个绑着红色蝴蝶结的包装盒。 钟知意先把三个黑色包装盒的拿出来放在沙发上,和他说:“这是前年,去年,和今年的生日礼物。” 剩下的几个,没等段青时问,钟知意就主动介绍起来。 他拿出最小的一个递给段青时,跟他说:“这是补给你的。我特意回了一趟南城,但是樾山的那家小店铺已经没有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之前店铺的老板,你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吗?在山上卖炸鸡排,我觉得有一点难吃,怪不得他的生意惨淡,我只给了他两百块钱,他就愿意帮我找之前剩下的小玩偶了。再看见那个小玩偶,我还是觉得它和我很像,嘴角快翘到天上去,不知道总在高兴什么。 “这次颜色涂得很均匀。”他补充道。 介绍完,他又从袋子里取出另外一个,和第一个盒子摞在一起,“这个是胸针,幸好这款还在卖。我现在工资很高,不需要你帮忙,就可以给你买很多很贵的礼物了。” 第三个是钟知意写的那篇《最后的告别》获得的奖章,他用环港商场新一年的广告合同请圆桌周刊的金总帮了个小忙,联系协会为他补发了一枚。 “这个是我之前去云乡的时候,在那里和老师傅学的捏面人,之前送你的那两个就捏得不太好看,现在捏得更丑。不过等我空出时间,我可以再去进修一下。一个你,一个我。它们一样的丑,不想看的话可以先放进抽屉里,不要像之前一样摆出来就好了。” 到了最后一个,钟知意开始忐忑,这次他没直接把盒子直接递给段青时,而是小心翼翼解开上面的丝带,打开。 里面躺着和之前被段青时砸碎的那只很相像的镯子,纯净浓郁的绿,比之前那只品相更好。 “我没办法把碎掉的东西补得和原来一样,只好再送你更好的。”钟知意没敢抬头,踯躅片刻,他抬手轻轻触碰段青时的手腕,段青时没躲,钟知意就有了更多的勇气,改为握住他的手腕。 段青时右手手腕上有一支精钢表带的腕表,钟知意的掌心贴着冰凉的表盘,他慢慢抬头,不知是他眼前起雾,还是由于段青时背着光的缘故,难以辨别他脸上的神色。 其实可以换到左手戴,但钟知意在这件事上有种莫名其妙的执着,他问:“把腕表摘掉可以吗?” 段青时蜷了蜷手指,几秒钟后,他说:“不可以。” 钟知意的手指在段青时腕上搭了片刻,又落寞地收回。 他小声说:“过生日就应该收生日礼物,没有人会拒绝生日礼物吧?而且我只是想让你换只手带腕表,没有提很过分的要求。” “把头抬起来。” 钟知意慢慢抬起头,眼前的雾更浓了,他看不清段青时的脸,只是觉得他的轮廓散在昏黄的光里,像是无法触及的幻梦。 于是他伸出手,感受到段青时真实存在的体温后,他侧了下头,用肩膀的布料狠狠擦过眼睛。 段青时的脸变得清晰,说话的声音也清晰,一字一句砸进他的耳朵里。 “别再让我看见你在我面前一副卑微委屈的样子,你是这样的人吗?” 段青时说完这句话,从那些礼物里挑选了两个放在一边,又将剩下的重新装回纸袋,接着他冲着茶几上的蛋糕抬了抬下巴,“打包。” 钟知意目送着段青时离开后,转头看向放在地毯上的纸袋。 段青时带走了钟知意送他的二十五岁和三十六岁的生日礼物。 【作者有话说】 凌晨两点了哈哈(非常尴尬) 白天也更! 第43章 爱看你吃醋,请多吃 夜深了,街道很空,一辆黑色的suv快速驶过,卷起地面上的枯黄树叶。 白色的车道线向远处延伸,段青时拐入左侧车道。在等红灯的间隙,他瞥了一眼副驾上放着的蛋糕和礼物盒。 左转上坡,进入快速路,段青时没有回住处,朝着市中心的方向驶去。 他在荣市出生,长大,但三十多年过去,他对这座城市仍然不算了如指掌。比方说他不知道原来钟知意独居的公寓到圆桌周刊的办公楼,途中竟然会经过序时集团所在的巨丰大厦。 圆桌周刊的白色广告牌在后视镜中远去,段青时在道路尽头右转,进入鹊华湾的车库。 很久没来了,车位右侧柱子上剐蹭出来的痕迹已经修补好,乳胶漆刷得很平整,完全看不出来有人在这里成功地倒了几千次的车,最后一次竟然会撞到柱子。 凌晨一点二十分,段青时进入电梯。电梯上行时,他打开手机看了眼,邮箱和微信收到很多生日祝福,挑挑拣拣回了几条,最后点开和方宁舒的聊天框。 方宁舒没有和他说生日快乐,只是说让他记得明天回家吃午饭。 段青时确实不太在乎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只不过这四个字,他还是不太想从父母的口中听到,这一天也不是很想见到他们。 但钟知意缺席的那两个生日,他突然难以忍受属于这一天的孤独。第一次在生日这天回了家,和父母一同吃了午饭,切了生日蛋糕,又在下午去了墓园,为段言序点上了三支白烛。 连续两年如此,方宁舒也许是觉得这已经是他默许的惯例,因此发来这样一条信息。 段青时回复:明天有雨,墓园那边路不好走,让司机送你过去。 方宁舒这个时间还没休息,似乎是一直在等他,信息很快就回了过来。 “你不回来了吗?” 32楼到了,段青时走出电梯。站在入户门前,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几秒,回道:午饭前到家。 钟知意之前设置的密码,他一直都没换过,房间里的所有陈设,基本上也没动过。 鞋柜边铺着印有向阳花的彩色地垫,这个世界上的所有颜色大概都在上面了,每次段青时一进门,眼睛就要先受到一点攻击。 客厅一切如旧,钟知意走之前喝水的奶牛水杯还放在边几上,里面的半杯水早已蒸发,杯底剩下一小圈浅棕色的水印。 沙发上丢着一条钟知意自己勾的毛毯,水平欠佳,铺开之后,是个歪歪扭扭的四边形,上面的流苏也缝得很不均匀,拿去二手市场,估计白送别人都嫌占地方。 沙发边上有一个九层的透明置物架,里面摆满了钟知意从各种地方淘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橘子形状的烟灰缸,怪兽香薰蜡烛,木鱼小夜灯,还有杯底印着几百个哈字的小茶杯。 都是有实际用途的物品,但钟知意从来不用,像是有什么收集丑东西的癖好。 本来置物架只有三层,但钟知意买回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很快就装满。段青时烦他到处乱丢,索性换了最大号,但最大号也只用了两三年的时间,就全部填满了。 钟知意从这里搬走时,只带走了一部分的衣物和书,这个他过一段时间就要亲自除尘打扫的置物架,和段青时一起,被他留在了这里。 段青时抱着两个包装盒,走进了书房。 钟知意爱看书,两组书柜都不够他放,但他搬走后,书柜就空出了许多,段青时后来又买了一些书,把空白的地方填满了。 只是不太记得钟知意都带走了哪些,没有完全恢复成他在的时候的样子。 段青时从笔筒里抽出一把裁纸刀,拆开他二十五岁的生日礼物。 确实如钟知意所说,这次颜色涂得很均匀,但就和十一年前一样,他还是无法理解,他过生日,钟知意为什么要送给他一个很像自己的玩偶。 盯着玩偶圆圆的眼睛看了几秒,段青时在玩偶的脑袋上用力戳了戳,“死小孩。” 刚和他在一起就送他这样的礼物,是不是在那时就已经预想到会离开他,也想到离开他后,他会很可怜地需要靠这些东西才能正常生活。 抽了张湿巾把玩偶从头到尾擦了一遍,段青时打开靠近门边那侧的书柜。书架第二层放着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玩偶,他把手里这个和书架上那个并排放在了一起。 “什么记性,领带明明是蓝色,帽子的颜色也不对。”片刻后,段青时又补充,“耳朵也多一只。” 那晚赶走钟知意,段青时就回到了这里。 在车库倒车时撞了柱子,电梯下错楼层,进门时还被地垫绊了下,玩偶掉在地板上,耳朵磕掉了一只。 从垃圾桶里捡起他珍爱的,但被迫丢掉的礼物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这是他的东西,他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唯独那只镯子,碎了就是碎了,就算钟知意送他一只一模一样的,也不再是曾经在提比达波山,见证过钟知意说永远爱他的那只了。 心情突然变得很差,段青时拿起手机,为这个新玩偶拍了张照片。精心寻找了一个合适的角度,把一点书柜的背景也拍上,发给了钟知意。 “怎么相信你?颜色都涂错。” 第41章 发完这条信息,他就合上了手机,去拆钟知意送给他的今年的生日礼物。 一支平平无奇的腕表,除了和他手腕上这支是同品牌,但比它贵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特点。 段青时盖上盒子,把它放进抽屉。 思考了片刻,他又拿了出来,摘下手腕上这支,把钟知意送给他的那支戴上了。 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看得时间久了,段青时不免觉得钱还是很有用,是比他的那款更好看一点,但也说不上究竟是哪里好看。 短促的信息提示音响起。 被教训过的钟知意又恢复张牙舞爪,“哪里涂错!不会是你在找茬吧!” 看到钟知意和自己一样还没睡觉,段青时的心情好了一点,但没有好到为他指出到底是哪里涂错。 段青时没再回,安静坐了几分钟,失去耐心的钟知意就打了电话过来。 放任铃声响了十几秒他才接起,钟知意问他:“你在哪里?” 明知故问。 段青时懒懒地回:“在家。” 钟知意停顿了一两秒钟才说:“干嘛去那儿?” “去哪儿?我说了我在家。” 这次钟知意停顿的时间更久,段青时数着秒针划过半个表盘,才重新听见他的声音。 “哥……可以了,你再这样说话,我今晚真的要睡不着了。”钟知意的语气有点无奈,“不过本来就有点睡不着,想来想去,觉得和你亲了我有很大的关系,这都要怪你。” 段青时靠进沙发里,单手松了松领带,扯掉丢到面前的桌子上,又解开了几颗纽扣。 “怪吧。你睡不着我睡得着,挂了。” “你咋这样呢?”钟知意听上不太想挂电话,又找到一个新的话题和他聊,“贰拾设计的于铭远你认识不?他不是荣市人啊,但很会选餐厅,他怎么知道我喜欢绿松的梅子酒,还让我在那儿碰到了你。” 段青时从钟知意这话里听出来了点别的意思,他说:“认识,但不熟。” “哦,我听他说n.m的设计是贰拾做的,我还以为是你和他推荐的餐厅呢。”钟知意继续说,“不是就算了。反正我有点喜欢他,贰拾的方案做得也很好,后面有机会再和他一块儿吃饭,我还让他选地方,说不准能再碰上你呢。” 还跟他装上了。 段青时的指腹划过冰凉的表盘,冷冷开口:“喜欢他,那你追他去吧。” 挂了电话,段青时看了眼时间,已经快两点。他懒得再回去,但这里暂时还不具备居住的条件。住在这儿,早上没早饭吃,也没花收,因此这个念头就在他脑子里短暂地过了下就被他放弃了。 站起身,路过书柜时,他再次打开玻璃门,在那个玩偶脑袋上用力敲了下,“追他?等着杨臻过来扒你的皮。” 下了楼,坐进车里,段青时才收到钟知意的信息。 “在吃醋吗?好开心,第一次见到你吃醋。以后请多多吃好吗?” 段青时没回钟知意的这条信息,等到了住处,钟知意又发来一条,问他明天早饭送到哪里。 已经是周六的凌晨两点半了,段青时为了吃早饭才回到这里,但他这会儿又改变了主意。 早上还有事要去一趟公司,他订好七点三十分的闹钟,返回微信界面,回复钟知意:现在几点了?起不来,不吃,别多事。 钟知意被拒绝,但没有生气,发来一条语音。声音沙沙的,带着一点疲倦。 “好吧,那你早点休息,我保证明天早上不去吵你。晚安,好梦。” 钟知意的祝福第一次这样有用,段青时收拾完躺到床上,很快就陷入了一场夏日旧梦。 【作者有话说】 中秋节快乐大王们! 中秋节大家吃月饼,哥吃醋,这很合适! 第44章 我只会在肯德基吃奥尔良 “哥,你快点醒醒醒醒醒醒……” 空调的冷风吹起半边纱帘,段青时在斑驳的光点中睁眼,一只手从纱帘后出现,将帘子一把撩开。 钟知意看见他醒来,龇着牙冲他笑,又扬了扬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快猜猜我考上哪里?” 段青时的视线划过封面上印着的很大的学校名字,瞌睡都吓没了,他腾地一下坐起来,难以置信地问他:“哪里?” 钟知意把通知书打开,指着n大的校徽,“看到了吗?有没有吓一跳?” 段青时快被吓死,他想了半天想到一个最可能的原因,“你是不是高考作弊了?” 汉和国际学校的课程和教学模式与国内公立学校完全不同,钟知意在汉和安安稳稳读到九年级,突发奇想地要去读公立高中。 学生们以出国为目的才会选择汉和,没人会上到一半再转入公立。况且以钟知意的水平参加中考,钟维和徐润清一致认为他只能上个技校,因此没阻拦他,只是定下一个他不可能完成的目标——考上市重点,就同意他读公立。 谁也没想到,常年拿着c和d评级的钟知意会擦着线考进市一中。 钟维和徐润清又商量,钟知意去读公立也没关系,不影响高中毕业后继续申请国外的学校。 高二升高三的那年,钟知意再次突发奇想,要求在国内读大学。高中两年,他的年级排名总在倒数第二到第十之间晃荡,考一个二本学校都费劲,钟维冷笑一声,又定下一个他不可能完成的目标——考上985类院校,就同意他留在国内读大学。 段青时从来没见钟知意废寝忘食地学过习,直到高考前,他也只勉强考过一本线。 分数是钟知意自己估的,志愿也是自己报的,神神秘秘地谁也没告诉。家里没管,也不在意他考多少分,早就替他安排好,只等快开学时送他去新奥尔良。 “啥呀!”钟知意立刻生气,“谁作弊啦?我每天起早贪黑,只睡四五个小时!你咋能这么说我!” 段青时去年回的国,这一年里,他天天接送,根本就没见钟知意贪过黑。 晚自习一下课,他总是第一个从学校里冲出来,从来没当过第二名。 “你什么时候只睡四五个小时了?”段青时问他,“不到十一点你那屋就关灯了,你梦里学的?” 钟知意眯起眼睛,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躲被窝里学的。” 段青时不信,但事实又摆在这儿。 钟知意再怎么超常发挥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多出一百多分,作弊更是不可能,这是高考,又不是学校里普通的小考试。 “你故意考那么些个烂分儿出来?图的什么?” 钟知意左右晃了晃了脑袋,很得意地说:“我为了留在国内陪你啊,我才不想出国呢。” 段青时心里咯噔了一下,“那你骗我们干什么?” “不骗不行啊。”钟知意说,“如果我的成绩很好,很简单就能考上n大的话,我爸妈只会让我申请排名更靠前的学校,不会同意我留在国内的。你看现在,他们自己说的如果我考上985,就会让我留在这里。而且,杜兰大学和n大,傻子都知道怎么选。这一招中考的时候我就用过了,非常好用。怎么样?我很厉害吧?” 过了一小段时间,段青时不太高兴地问:“为什么连我也瞒着?” “你问问你自己,如果我告诉你,你会不会骂我,会不会阻止我吧!” 段青时一直以为钟知意在他这儿没有秘密,但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钟知意对他的坦诚竟然也会出现前提条件。 段青时一时语塞,几十秒后,他才从复杂纷乱的心绪中抽离,找到他们这场谈话最为关键的部分。 “为什么要留下来陪我?” 刚刚讲话还很流利的钟知意支支吾吾起来,眼睛也到处乱转。 段青时曲起食指在他脑袋上敲了下,“说话。” 钟知意不说,他“啪”地一下把通知书合上,扭头就跑了。 段青时刚去美国的那段时间很不习惯,身边有新的朋友,他和乔敏行也经常会见面,但他依旧觉得冷清,只有和钟知意通视频电话的时候,熟悉的热闹才会出现。 钟知意总是高高兴兴,有很多话和他说。说学校里出现一只很胖的橘猫,说贝果又胖了两斤,说他选修了烘焙课,做了很好吃的饼干。 有时会和他分享自己的小秘密,说他很爱姐姐,但有时也会讨厌姐姐。姐姐拿走太多爸爸妈妈的时间,自私地不肯给他留一点。 说他不喜欢新来的数学老师,想把他的白胡子全部拔光。说阿姨今天做了很难吃的菜,他不想吃,但还是吃了很多。 段青时是钟知意的树洞,装着他所有的心事和秘密。 段青时偶尔会产生一些无聊的念头,钟知意对他的依恋并不全来自于他的陪伴,而是担心那些屁大点儿的秘密泄露,不得不维持着和他的关系。 但钟知意也不是一直都高兴。 他趴在枕头上,段青时在屏幕里看到他脑袋上的发旋儿,听见他失落的声音隔着十二个小时的时差,跨越万水千山,从扬声器里传出来。 第42章 “哥,我想你。”又突然从床上爬起来,抱着词典盘腿坐在屏幕前掉眼泪,“我背了词典,我想许愿,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我?” 段青时在后来的几年里频繁地回国,只是因为不想无论怎么去擦屏幕,都擦不掉钟知意脸上的眼泪。 钟知意说要陪他。 死小孩儿长大了,有了不能和他分享的秘密。 段青时掀开窗帘,盛夏时分,阳光穿过银杏树的树叶,落在对面那扇紧闭的窗上。 过了会儿,他看见钟知意举着录取通知书从一楼的入户门里逃出来,钟维拿着支鸡毛掸子在后面追,边追边喊:“臭小子!敢伪造通知书骗我?!” “钟老头儿,接受现实吧你!你别骗自己了!我告诉你,我只会在肯德基吃奥尔良,死都不可能去奥尔良的!” 一掸子抽到钟知意屁股上,他原地蹦了下,又往段青时这边的院子跑,“哥!快点救我!我要被打死了!” 钟知意严重背离父母对他人生的规划。留在国内读书不是大事,选择一个对他们来说毫无实际用处的新闻专业才是大事。 徐润清私下去见段青时,想让他去劝劝,段青时看着把他当自己孩子一样对待的徐润清,第一次拒绝了她。 “这是知意的人生。”段青时说,“我永远都不会替他做选择。” 徐润清当时愣了愣,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不劝,就没人劝得了他。孩子大了,有自己想法,苒予是这样,知意也是这样。或许我和老钟我俩也该反思反思了。” 钟维夫妇最终还是接受了现实。 钟知意在段青时这儿提心吊胆地躲了几天,听见他爸在楼下叫他回家,他从窗户伸出去个脑袋,嬉皮笑脸地问:“想通啦?” “没想通能叫你回家吗?” 关上窗户,钟知意转过头看着段青时。眼珠子乱转,像是悬着的心落下,脑袋里又开始想别的坏主意了。 段青时从衣柜里取出条铅灰色的领带,钟知意接过来,往他身前走了半步,抬手把领带套在他的脖子上。 钟知意的睫毛不停地眨,每一下都像轻轻扫在段青时的心尖上。 “哥,我有个问题。” 距离太近了,段青时垂着眼睛,盯着他的唇上的细微纹路,一轻一重两道同样失序的心跳声传入他的耳中。 他压低了声音,“问。” “如果我看到一个人总会莫名其妙心跳加速,我是不是喜欢他啊?”钟知意用掌心贴着他的胸口,小声说,“你心跳也好快。” 段青时拍开他的手,自己打好了领带,临出门时,他回过头,对着钟知意笑了下,“问我干什么,问你自己。” 【作者有话说】 全世界主意最多的知意大王! 上一章结尾加了一小段,大王们清下缓存嗷~ 第45章 不跟狗谈恋爱 段青时牵着钟知意的手在时间里慢慢走,钟知意变高变得更爱笑,从稚气可爱到清爽阳光,看他的眼神从天真懵懂到躲闪羞怯,每一处微小的变化,都在他的眼中。 被这道火红灿烂的霞光照了那么久,段青时很难不心动,但他又不太愿意承认他的心动。 负罪感已经在他心里晃荡了好一阵儿了。 他见过更宽广的世界,见过大丽花,蜀葵,鸢尾,玫瑰,心还是选择了院子里的那把酢浆草,他就知道,这个人就该是钟知意。 但钟知意年纪还小,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没经历过,就让他做出对唯一的选择,这对他太不负责任,也太草率了。 段青时预想到了这一天,但还是没办法在钟知意向他暗示表白时,保持冷静和理智,因而说出那样一句同样带有暗示含义的话。 他很后悔,只希望钟知意别太往深了琢磨,在这方面越迟钝越好。 但钟知意不和他作对就不是钟知意了。 第二天天都没亮,钟知意就挂着两个青皮蛋,抓着一把乱七八糟的小粉花冲过来了。 段青时正做着梦,梦见钟知意抱着一束漂亮的铃兰,在院子里那棵柿子树下向他表白。他收下了花,在沾染了一点铃兰气味的风里,酝酿了一个恰好应该出现在此刻的吻。 被撞门的动静吓醒,他没亲上。 “哥!谈恋爱吧!和我!” 这个表白方式段青时接受不了,气得冲钟知意丢拖鞋,“不谈,滚蛋,门关上。” 钟知意这个厚脸皮,看不见他在生气,黏黏糊糊地挤到床上,手里还举着那一把破破烂烂的花。 有很多很小的花瓣落在了他的枕边。 钟知意的眼睛太亮了,段青时第一次这样不敢看他的眼睛,于是闭上眼装睡。装了没一会儿,脸前突然卷起一阵气流,接着,他就感觉到嘴被人咬了一口。 失去初吻的方式更超出段青时的接受范围,他气得眼前发黑,提溜着钟知意的脖领子就把人提溜出去了。 “不跟狗谈恋爱。”他说。 钟知意在门外像贝果一样挠门,段青时没理,转身走进浴室。嘴唇上那个伤口还在往外冒着血珠,他用舌尖舔去,而后沉沉地叹了口气。 “明白什么叫谈恋爱吗就要跟我谈。” “我不明白。”钟知意提着一筐橘子站在一楼的草坪上,仰着脸冲他喊,“你不喜欢我吗?为什么要拒绝我?如果现在不喜欢我的话你努努力喜欢我呢!” 努力个屁。 “你怎么不拿个喇叭喊?”段青时往对面院子里看了眼,确认徐润清和钟维的车都不在,才又说,“咱俩不合适。” 段青时这几天找了很多借口和理由,但“我不会喜欢你”这几个字就是说不出口。 “我是男的。”段青时说。 “我还能不知道你是个男的。你要是个女的我不就问你叫姐了吗?” “……” “你才十八,谈什么恋爱。”段青时又说。 “你又不认账!”钟知意在楼下气得手舞足蹈,一筐橘子掉了满地,他又立刻蹲下去捡,捡完了,可能是觉得这么仰着头和他说话累,扭头就往房子里跑。 钟知意踩过柔软的草叶,影子在他身后追着,段青时目送着他跑进房子里,没一会儿,就听见门外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 这回学乖了,知道敲门。但也没乖多少,段青时没让他进,他自己就推门进来了。把那筐橘子往旁边的桌上一放,走过来,站在他跟前,开始数落他,“你自己说的,我十八岁可以谈恋爱,你为啥不认账!” 段青时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但看钟知意的表情又不像在撒谎,于是翻了翻记忆,终于想起来,他在和钟知意第一次讨论早恋这个话题时,他确实说过这个。 早知道当时就应该和他说让他二十二岁再谈恋爱。 “你犯肠胃炎的时候还说你不再吃淀粉肠了呢,你后来吃了没?”段青时说,“你也不认账,我跟你学的不认账怎么了?” 钟知意让他噎了下,“呃。” 但很快他就生龙活虎起来,找到新的论点去反驳段青时,“那怎么能一样?我经常说话不算话,但是你不一样,你从来不骗人。” 不知道是在夸他还是在给他下套。 段青时把他脑袋推到一边儿,“别挡道儿,我去上班了。” “我还有话要说!”钟知意张开手臂拦在他身前,“阿姨早上买的橘子,酸甜的,我等下给你放冰箱。”说完这个,他又抬着下巴,“不承认算了,那我追你吧。” 段青时不让他追,躲去出差。 出差出得也不消停,一天能收到几百条他的信息。 这也就是段青时了,要换个别人,钟知意这种追人方式,人还没追上就得先让他烦死。 段青时让他烦回来了。 回来那天,钟知意打了辆车去机场接他,很殷勤地接过他的行李,又把一杯冰芒果汁放进他手里让他喝。 抠门精,还是杯喝剩下的。 “累不累啊哥,我请你吃饭吧。”钟知意说。 “你有钱?”段青时问他。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现在特别有钱,能请你很贵的饭。” 徐润清没短过钟知意的零花钱,段青时也经常给,但钟知意不知道把钱花哪儿了,一问就是兜比脸干净。 段青时以前没问过他,今天突然想问问。 “你钱花哪儿了都,没干什么坏事儿吧?” 钟知意边走边凑过来吸一口芒果汁,听见段青时这么问,他脸上露出个不太自然的笑。段青时一看他这个表情,追着他要答案:“说。” “哎呀,我都给捐了!”钟知意挺不好意思,“好多人吃不上饭呢上不了学呢。” 段青时没说话了,领他去吃饭,吃完了自己刷的卡。 钟知意还挺不高兴,回家的路上说段青时是心机男,试图剥夺一切让他表现的机会,不让他好好追人。 第43章 “我就没说过同意你追,谁让你追了?” 钟知意瞪他,“不让我追你让谁追啊?” 段青时偏过脸,“让谁追都不让你追。” “凭啥!”钟知意支起身体,又让安全带勒回去了,“凭啥不让我追?我偏追,就追,不高兴的话你打我吧!” 段青时还真想给他两下。 钟知意可能是让那句话给刺激着了,但凡他在荣市,就天天跑去公司陪他上班。坐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喝着他助理给泡的牛奶,买的零食,看动漫,看完了还龇着牙乐。 不像来追他,像来给他添堵。 段青时最近忙着筹备新酒店margarita,公司里不安稳,他走得每一步都不容易。段河没法儿在明面儿上帮他太多,什么都得他自己来。 他把一叠文件摔在桌上,跟他进来的助理以为是谁又给他使绊子了,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怎么了?” 段青时转头看了眼钟知意,钟知意也朝他看过来,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膨化食品的碎屑。 火一下就消了,他说了句“没事”,让助理先出去,接着指了指钟知意,“擦嘴。” 钟知意把嘴擦了,一步一步挪过来,拉着他的手,小声哄他,“咋啦咋啦?跟我说说。” 段青时跟他说不着,说了他也听不懂,就撸了把他的头发,让他自己玩去。 “请分享一下你的愤怒。”钟知意说,“你别把我当小孩儿。” 钟知意的表情很认真,嘴角撇着,看他半天不动,就抱住他,在他背上轻轻拍了几下,“不想说就不说吧!我们晚上去吃巧克力炸鸡怎么样?好想知道巧克力炸鸡是什么味道。” 段青时闻到一点洗发水的香味,在22度的空调房内,清晰地感受到钟知意的体温。 “你能不能不吃这种奇怪的垃圾食品?是不是又想进医院?” 钟知意这回是真不高兴了,用力在他脖子上咬了下,“我哄你呢!你咋听不出来呢!” 听不出来,就是想骂钟知意。他们什么关系啊,就上嘴啃他。 “用不着你哄。”段青时说,“把你那堆垃圾收了。” 段青时把他推到一边儿,拿起桌上的车钥匙,见他不动,又说他:“不走?不是要吃巧克力炸鸡?” 【作者有话说】 哥也就象征性地挣扎两下 第46章 我竟然和姐姐一样喜欢男人 巧克力炸鸡是可可脂混合着咸香的香料味,钟知意是气泡丰盈,裹着甜蜜的青柠汽水味。 钟知意贴着他的唇边,说话的声调和他的身体一起抖,“词典只剩下六页,哥你让让我,我许最后一个愿望可以吗?” 段青时没办法了,钟知意拿着他的承诺来向他许愿,他从不失信,只能接受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的事实。 他还没有答应,想象中的恐惧却早于他的承诺先来。 恐惧未来,恐惧这段关系的终点,恐惧他不能给钟知意很多,恐惧给不了钟知意所有他想要的而留不住他。 但钟知意说:“哥,我永远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吧。”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装着窗外月光的颜色,段青时被月亮蛊惑,闭上眼深深吻他。 喜欢是理智之外,爱情会比其他感情拥有钟知意更多。 段青时相信钟知意口中的永远,在这一刻放弃所有抵抗,举旗投降。 “亲过了,以后就是我的小狗。”他说。 夏夜晚风,树叶摇动的沙沙声从窗户的缝隙中溜进来,荣市的夏天在这一刻定格成无数记忆碎片,主题是与知意有关的每一瞬间的幸福和快乐。 钟知意亲他的下巴,又用鼻尖在他的脸上轻轻蹭了蹭,“永远是哥的小狗。” 灯开了,两道紧密缠绕的影子迅速收缩,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墙角。 钟知意在笑,没过几秒,又收敛表情,很严肃地和他说:“糟了。” “我发过誓,我哪里都不要和姐姐一样,现在我竟然和她一样喜欢男人了!段青时,我为了你竟然背叛了我自己!” 段青时无言地放开他,把那家卖巧克力炸鸡的店铺赠送的周边放在柜子上,又赶他回家,“别在这儿烦人,回去睡觉。” “不要。” 钟知意凑到他跟前,站着也不老实,胳膊晃来晃去,小臂一下一下擦过他的手背,像是故意。 “我晚上要和你睡。” 这才几分钟,钟知意完全没有适应他们之间角色的转变,敢大言不惭地说和他一起睡,段青时戳了戳他的脑门,“不许,自己睡。” 钟知意捂着脑袋,“为啥呀?” 和钟知意在一起的一个五分钟,段青时就开始生气。还能为什么。 他没说话,走到窗前,刚刚还觉得有点吵的树叶摇晃的声音又变得正常了,他把窗户关上,打开空调,拆下领带挂在一旁的衣架上。 再一转头,钟知意又跟过来了,弯着腰,从他背后探个脑袋过来,从下往上看着他。 “我知道了。”钟知意嘴角挂着一点微妙的笑,“那不如我们现在就来讨论一下谁睡下铺的问题吧。” 段青时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他想明白什么叫睡下铺之后,立刻薅着钟知意的脖领子把他往后推了几步。 钟知意脚后跟磕到床边,没站稳,上半身直接砸进了床里。 段青时单膝跪上床铺,用目光紧紧锁着他,又解开衬衣最上方的两颗纽扣,语气淡淡地问:“你说谁睡下铺?” 钟知意的耳朵瞬间就红了,眼睫像两把小扇子上上下下地扇,段青时撑在他的两侧,低下头,用牙齿轻轻咬着他的耳垂,又问了一遍,“你说谁睡下铺?” 钟知意的耳朵红得快熟了,段青时就见不了他什么都不懂还上赶着撩拨的样儿,压低声音:“哑巴了?说。” 钟知意猛地推了他一下,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起来。这会儿是整张脸都红了,站在床边指着段青时“你”了半天都没说出句完整的话。 “你让我在下边儿?”段青时眯着眼,给了钟知意一个“再说一句屁话就干你”的表情。 钟知意让他臊得快哭了,“我……你……我不是……” 段青时的视线从上往下,钟知意也跟着他往下看。 夏天的短裤轻薄,有点什么反应一点儿都遮不住。钟知意眨了下眼睛,眼泪立刻就落下来了,他一手捂着前边,一手捂着后边,扭头就跑了。 沉闷的“咚咚”声逐渐远去,很快就是大门被砸上的巨大声响。 段青时笑了下,跟他张牙舞爪什么呢? 忐忑忧虑夹杂着一点说不太清的紧张和期待,段青时这一晚没能睡着。 他拿钟知意一点儿办法都没有。钟知意可以什么都不想,说喜欢他就要和他在一起,但他不能什么都不想。 现实的问题太多了。 同性恋就是同性恋,异样的目光和背后的指指点点不可能没有,他不在乎这个,但他不想让钟知意也经历这些。 不看他们之间的羁绊和感情,就说他比钟知意年长这么多,还把他往一条偏了的路上带,他也没办法跟徐润清和钟维交代。 钟知意这个年纪,不够成熟,没定性,喜欢他能喜欢多久。有一天不喜欢他了,他也回不到原来单纯的朋友和哥哥位置上了,到那时他们要怎么相处? 想了一晚上,都没得到一个答案。但亲都亲了,在潮湿的夜晚做出的所有决定,太阳出来后把它们全部晒干,段青时也没想过后悔。 喜欢是真的,给钟知意所有他能给的,把喜欢留得久一点,最好是永远。这是他能做的一切了,至于别的,路还没走,终点也不一定就是堵能让他撞得头破血流的墙。 钟知意早上没来叫他起床,也没来送早饭,段青时赖了会儿床,赖到不能赖的时候,才从床上坐起来。 拉开窗帘,就看见钟知意用手撑着下巴,坐在窗前发呆。 段青时打开窗,从窗台上捡起一小坨不知道钟知意什么时候砸他窗户留下来的橡皮泥,往对面丢去。 钟知意让那坨橡皮泥吓了一跳,看见他了,打开窗,笑着冲他挥了挥手。 “早上好啊哥!” 眼睛下面又挂上青皮蛋了,笑也笑得挺勉强。 不知道自己晚上瞎琢磨什么了,段青时问他:“阿姨今天没做饭?” 钟知意脸上的表情僵了下,“几点啦?” 段青时看了眼床头柜上的电子时钟,“八点十分。” 钟知意一下就跳起来了,也没和他说一声就跑进了屋里。等段青时洗漱完走到一楼,正好看见他踢门进来。 一手手上提着纸袋,一手端着杯豆浆,嘴里还叼着个煎饼。 把东西放桌上,腾出手了,钟知意捏着煎饼咬了一口,跟他说:“今天是土豆煎饼,非常香!” 段青时抽了张纸巾去擦他嘴角粘着的土豆泥,距离太近了,他闻见一点环绕在他身上的沐浴露的香味。 第44章 钟知意和昨晚一样,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眨眼,看上去很紧张,段青时盯着他的嘴唇看了几秒,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晚上不睡觉想什么了?” 钟知意支支吾吾不肯说,段青时握住他的手肘把他往岛台边上推了推,膝盖挤进他的两月退之间,“就一个睡下铺的问题至于么?” “我才不是想那个!” 钟知意仰着下巴想去亲他,被他躲开了。 “嘴上都是油,别亲我。” “哦。”钟知意退回去,咬了口手里的煎饼,边嚼边跟他说,“我发愁呢。” 钟知意能有什么正经事可以发愁,段青时绕过他,拿起豆浆喝了口,不太在意地说:“愁中午吃什么?” “中午我要吃你公司楼底下那个鳗鱼饭。”钟知意让他带跑了,说完这一句才想起来俩人原本在聊什么,又说,“你别打岔,我正说我的烦心事儿呢。” “我快开学了啊。怎么你这么倒霉,一谈恋爱就谈个异地恋,五百多公里,见我一面难呢,真想让你把公司搬到南城。” 听他是烦这个,段青时放开他,从橱柜里拿出刀叉,把土豆饼切了慢条斯理地吃,“等你毕业了再搬回来?怎么不想着让n大搬到荣市?美死你了还让我把公司搬过去。” 钟知意把剩下的半张饼丢进段青时的盘子里,让他给切,又站到一边,等他喂。 吃完半张饼,他说:“你咋这么烦人。不过我琢磨了一晚上,我想明白了。五百公里总比一万公里强,我打个高铁就回来了,你别伤心啊,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十八岁的钟知意总在许诺。 段青时说他:“不回来看我腿打折。” 【作者有话说】 fine将完成连更三天的壮举!(不管了,flag先立 第47章 不止生日快乐,钟知意在就快乐 钟知意开学,段青时和他的父母一起去送他。 南城的夏天空气热到粘稠,把段青时的目光粘在钟知意的身上,怎么都揭不下来。 钟知意送他去美国,和他送钟知意前往一个陌生城市,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心境。 之前他觉得不舍,现在担忧更多。 他不懂钟知意为什么执意要住集体宿舍,那张单人床只有九十公分宽,钟知意睡觉不老实,说不定睡着睡着半夜从床上摔下来。 钟知意运气也不好,被分到一栋很旧的宿舍楼,宿舍内只有一个看起来比钟知意年纪还大的小风扇,在房顶吱嘎吱嘎转着圈。 段青时去食堂实地考察过了,菜色一般,还有许多对钟知意有致命吸引力,但却能引发他严重肠胃问题的垃圾食品。 段青时哪哪都不满意。 徐润清早就在距离学校附近为钟知意购置了一套公寓,安排了住家的阿姨照顾他的生活,段青时进行了细节上的补充,买了毛绒绒的地毯,填满了冰箱和零食桶,准备了四季的衣物,还为他买了一台车,附赠驾照考试vip课程。 但或许是感到自己已经离家相当远,仍然逃不过被安排的生活,一听徐润清说这个钟知意就生气了。 为了展现超强的自理能力,他拒绝任何人的帮助,独自努力了半个小时,把被子套得歪七扭八,但他仍然说:“不要管我,我完全可以独立生活。” 如果只是和家里赌气,段青时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他在南城多留了一天,晚上带钟知意出去吃晚饭,他问:“为什么一定要住那个破宿舍?” “感觉很新鲜,想体验一下。那个头发卷卷的男生你记得吗?他是少数民族啊,我第一次见男生戴这种很夸张的耳环,太酷了!”钟知意为段青时添上茶,没拿稳,茶水倒了一桌子,他赶忙抽了几张纸巾去擦,边擦边说,“而且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钟知意眼里装满对未知的憧憬和新奇,段青时却什么都不想管,只想立刻把钟知意连行李一起打包送进公寓。 没人看着他,他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吗?会不习惯夏天更热冬天更冷的气候吗?会生病吗?能和同学好好相处,不总盯着别人的耳朵看吗? 这些担忧段青时一句都没说,只是表现出了对他能够适应新环境的信任。 “知道你行。” 当然,如果他强硬要求钟知意住到环境更加舒适便捷的公寓里,吃更干净安全的饭菜,以他希望的方式去度过大学生活,钟知意也会照做,但他也没有提。 在给钟知意所有他能给的这件事上,段青时先给出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 最后他像一位成熟的家长那样对钟知意说:“好好学习。” 钟知意没有收下公寓的钥匙,却高高兴兴收下段青时送的车。 路灯穿过茂密的梧桐树枝叶在两人身上投下小而亮的光斑,他们站在车边接吻,一个很长的,彼此都不想有尽头的,短暂告别的吻。 钟知意开学后,段青时搬到了距离公司不远的一套大平层。 房子早就准备好,他这一年多还一直住在芷兰庭,每天穿越大半个城市去上班,为了什么,他心里很清楚。 搬进鹊华湾的第一天,段青时把地址发给了钟知意。 十一月初,段青时再一次从南城返回后,就变得格外忙碌。忙到没时间照顾自己的起床气,当然也抽不出时间开六个小时的车去和钟知意见上一面。 顶着深夜的星空回到住处,白天在手机上喋喋不休的钟知意也已经睡下,半个多月了,他们连一通长时间的视频电话都没打过。 钟知意说话不算话,并没有经常回来看他。 人没回来,却寄来许多快递。有去徒步的路上采的野花制作的标本,有到山村里做公益活动买的农户种的橙子,有缓解疲劳的药茶,还有一些明信片。 他没舍得打折钟知意的腿,钟知意用那双腿丈量了许许多多的地方。 只不过从他的口中段青时没再听见过哪间酒店的饭菜好吃,泳池很棒,景色如何。他说的更多的是,连着下了一个多月的雨,很多农民冒着雨在地里捡玉米,可今年玉米才卖六毛钱一斤这样带着感慨的话题。 段青时欣慰于钟知意的成长,尽管这个成长方向远远超出他的预估。 钟知意像一只小鸟,朝着从未踏足的崭新蓝天翱翔而去,他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可段青时认为自己属于陈旧的那一部分。 所以快递员送来的快递里,每一个拆开都没有钟知意。 段青时25岁生日前夜,荣市下了雪。 细碎的雪花砸在他的挡风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咔嚓声。零点的第一秒,他听见手机响,卡着这个时间打来电话,他不用看来电显示就知道是谁。 “生日快乐段青时!”钟知意还是开心,尾音高高扬起,“是不是下雪啦?好想回去看雪啊。” 听到钟知意的声音,平时被刻意压制的想念,绵绵地从心底某个位置漫上来。他想说一句“我过生日你都不回来,你说你喜欢我,你喜欢个屁”,话到嘴边却变成:“好好上课少折腾。” “你这样讲话真的很像钟老头儿。难道你不想我吗?” 比钟知意年长却想和他恋爱的代价是需要成熟地处理自身所有的情绪,因此尽管段青时是如此地想念他,但却没有在这个时候说想他。 段青时希望钟知意在这段感情里能够一直放松和自由,隔着五百公里的距离说句想他,似乎都是在给他压力。 钟知意从来都没缺席的生日快乐在新的一岁再次到来。 段青时看了眼天空飘着的雪,今年的生日礼物虽然迟到或者没有,但他仍然觉得二十五岁的每一天都很值得期待。 “不止生日快乐,钟知意在就快乐。” 第二天是个阴天,段青时难得下班这么早,段河说让他回趟家,他没答应,乔敏行来约饭,他也不太想去。 有失落,但不多。 段青时在上楼的时候想,如果他在那个月色流淌的夜晚,没有答应钟知意,用一种更为亲密的关系拴住他,是不是这几个月,他们之间就已经出现时间刻下的裂痕。 走到家门口,他就开始感到庆幸,庆幸他的冲动和钟知意一往无前的勇气。 五点多天就黑透了,段青时进门时没开灯,在黑暗中捕捉到一个行李箱的轮廓。 上面的动漫贴画反着光,轻微地扎着段青时的眼睛。 心脏在咚咚乱跳,他在玄关兀自站了会儿,才慢吞吞地打开灯。 客厅里没人,他往卧室走去。 卧室门没关,借着客厅漏进来的灯光,他看见床上有一坨不太明显的隆起,走近了去看,钟知意躺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睡衣卷上去一截露着肚皮,脚也在被子外面。 段青时替他拉好被子,低下头吻了吻他的鼻尖。 “钟知意,谁让你逃课的?” 身体内部的所有器官似乎在这一刻都化成一汪水,轻柔地晃荡着,段青时抬手捏住钟知意的鼻子,在他醒来的那一刻,深深吻住他。 第45章 钟知意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感知到他的气息,抬手环住他的脖子,尽力回应。 钟知意睡得哪里都很热,段青时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的小月复,缓缓向上,再向上,按在他心脏的位置。 “为什么逃课?”段青时问。 钟知意还想再亲,扬起脖颈去追,没亲上,才很不高兴地回答他的问题,“我要回来给你过生日啊,不然有个小气鬼一定会把这件事偷偷记在心里。” 钟知意的回答段青时很满意。 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是一张高铁票或者六个小时的孤独自驾旅行,不是千山万水,间隔着宽阔无比的海洋与陆地。 他在心里想钟知意回来,钟知意就回来了。 段青时原谅了钟知意的不守承诺。 揉了揉他的耳垂,段青时问:“要我表扬你吗?” 钟知意气得半坐起来,段青时在暗昧的光线中注视着他因为愤怒而瞪圆的眼睛,听见他说:“段青时!你咋能这样说话!” 段青时笑了下,又将他压下去,一层一层剥开他。 他们现在没有距离,因此段青时毫无心理阻碍地在他耳边说:“乖知意,我是很想你。” 【作者有话说】 都啥时候了,哥终于能吃上一口全乎的了! 第48章 等会儿再哄你,先哭着吧 客厅的灯光沿着门边铺进卧室,在光线晦暗的边缘,零零散散落着一地的衣物。 亮着灯的浴室门前丢着条藏青色的暗纹领带,一只湿淋淋的手从门里伸出来,用手指勾住它,又很快收了回去。 暖黄色的顶灯在氤氲的热气中折射出彩色的曲光,落在被领带缠绕的一截手腕上。 段青时握着那截手腕,把钟知意逼到墙边。 “上回不是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吗?”段青时口习着他的耳垂用牙齿慢慢地磨,“我喜欢这样。” “咱俩第一次,我本来想给你留点温馨的记忆,但你非要这么招我,我也没办法。” “等会儿再哄你,先哭着吧。” 钟知意的眼泪掺在热水里一齐往段青时的手臂上砸。 “讲讲道理段青时!我……我哪招你了?” 还敢说没招他。 人往地上一跪,仰着头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那叫没招他? 从哪儿学的,跟谁学的。 段青时松开他的手,握住钟知意的月夸骨让他转了个身。 钟知意眼睛红,脸也很红,段青时扣着他的下巴再次把他压到墙壁上,握住他的手月宛让他环住自己的脖子,接着一手抬起钟知意的月退,挂在臂弯里。 段青时低下头,用舌尖抵住他颈侧皮肤下的心跳。 “怕吗?” 钟知意的眼泪混在热水里,让段青时无从分辨,但从他破碎的口乎口及里已经可以感受到他的畏惧和紧张。 钟知意哭得伤心,却在这一刻展现出他的勇敢,“不……不怕。只要是你,就什么都不怕。” “乖。”段青时笑了下,把他的脸扣进颈窝里,“疼了就咬。”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他听见一声短促崩溃的叫声,接着锁骨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痛。 …… 钟知意趴在沙发上,用一条宽大的毛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好像很不愿意接受现实。 段青时把湿了的四件套拆下来,从衣柜里取出新的。铺好床,他走到沙发边,刚伸出手,钟知意就眼神警惕地往后躲了躲。 这一动牵扯到痛处,他立刻拧着眉冲段青时小发脾气,“段青时你是一个变态……” 做过最亲密的事和没做的时候很不一样,他看着钟知意,就觉得有条羽毛揉成的线把他们连在了一起。钟知意一动,他就心脏发麻,完全控制不了。 段青时亲了他一下,捞着他的腿弯把人抱起来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又点了支烟,坐在床边慢慢地抽。 “哪儿变态了?”他语气懒懒地问。 钟知意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用被子蒙住了脑袋。段青时把被子稍微拉下来了点儿,去亲他还红着的眼睛。 “哪儿变态?”段青时语气挺平静地又问了一遍。 “我都说了我要上厕所……”钟知意委屈,“管天管地还管我尿尿放屁啊你。” “又没尿到床上……” 钟知意大喊一声,“段青时!”喊完了,又小声说他,“你平时不这样啊,今天咋这么凶呢?” 段青时想起那道在水中来回摇晃的,由腰臀线条弯成的小桥,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下回不这样了,你说停就停,听你的。” 男人在这种事上撒谎很常见,段青时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 淡灰色的烟雾在空气中飘着,他们之间的宁静安谧只持续了半支烟的时间。 钟知意突然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烟吸了一口,又把那口烟一点一点吐到了段青时脸上,“下回还这样行不行?我也喜欢这样。” 段青时眯起眼,手隔着被子在他的月要侧拍了拍,“再没轻没重地撩拨,下周别去上学了。” 钟知意骂他:“你不是人。”接着岔开话题,“我饿了,要吃饭。” 段青时从地上捡起手机,撕掉已经裂成蛛网的钢化膜,打电话让下弦月酒店的中餐厅送来点清淡好消化的饭菜。 刚刚没戴t,不太确定钟知意还会不会有别的不良反应,段青时问他:“哪儿不舒服?” 钟知意娇气起来,把全身上下数了个遍,说这儿也疼那儿疼,最后指着胸口,“你咬它干啥?都破皮了。” 段青时合上手机,把被子给他盖好,挪开视线,“你先睡会儿。” “你去哪儿啊?” “买药,很快回来。” 已经快九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了雪,段青时没撑伞,踩着薄薄的一层白,往距离小区三四百米的一间药房走去。 结账时,他扫了眼柜台前摆着的花花绿绿的包装盒,随便挑了几盒和一瓶润h一起丢进了塑料袋里。 这段时间段青时除了忙,也挺心烦。 公司里那位姓郑的伯父安分了十几年之后,突然开始不安分。段青时得尽快做出成绩,替段河巩固在董事会里的地位。 margarita是他往段河脚底下放的第一块砖。 环港商场在五年前进行了重建,短短几年就迅速发展,已经成为荣市地标级的商场。今年年中,环港又拿下商场旁边的一块地,计划建设配套的写字楼,将公司从隔壁方圆大厦迁至写字楼内办公。 以环港集团的规模,30层就够用了,剩下的31至72层,钟维在饭桌上提过一嘴,会去谈一家高奢酒店入驻。 段青时也看中了这个位置,但margarita一个还只有一张设计图纸的酒店,不可能入得了环港的眼。 无论是钟维还是段河,都是在生意上不论关系,只看利益的人。段青时可以去争取,但他还记得几个月前,他和钟知意送徐润清和钟维离开南城时,徐润清看他的那个眼神。 有些话不用说出来,段青时就知道,徐润清察觉到不对了。 几个月过去,徐润清没来找过他,但要他现在去谈这样一笔对环港来说堪比扶贫的生意,他迟迟没能张开口。 选址一拖再拖,这周开的几场会,市场营销部的郑欣明里暗里地挖苦他,他忍了又忍,才没当众把烟灰缸砸人脑袋上。 再不想面对,徐润清他也一定要去面对了。 他和钟知意的关系在今天步入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头的境地,如果徐润清拿着合作协议和他谈他与钟知意的关系,他也不能退,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继续忍受郑欣那个蠢货的挖苦,从头再来。 他希望他和钟知意之间的关系一直保持单纯和简单,不要掺杂任何与利益有关的东西,所以这件事他从来都没想过要告诉钟知意。 钟知意喜欢他就行,不要有烦恼,也不必为他做任何事。 如果真的要做,就像今天这样,记得为他过生日就可以。 刚进门,段青时就接到了外送电话,把晚饭拿进门,挑了几样钟知意爱吃的装进盘子里,又端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走进卧室。 钟知意还没睡,听见他进门的声音就在卧室里像念经一样叫他的名字。 直到他端着晚饭出现在钟知意的视线里,他才不念了,埋怨道:“怎么去这么久?白白浪费二十一分钟的见面时间。” 段青时先给他涂了药,洗过手,在床边坐下,“自己吃还是要我喂?” 钟知意没放过这个可以使唤他的机会,用眼神示意他,要吃盘子里的虾饺。 照顾钟知意吃完饭,段青时回到了餐厅。刚喝完半碗粥,就听见钟知意的声音,“干嘛要住这么大的房子,这个房子又为什么会有这么长的走廊,我根本走不过去。段青时,你快点过来抱我!” 段青时放下汤勺,走过去把人抱到了沙发上。 第46章 刚吃完一个饺子,他一转头,看见钟知意趴在沙发扶手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看我干什么?”段青时问。 “哥你今天开心吗?” 段青时说开心,钟知意就自顾自傻乐了一会儿,乐够了,他说:“就知道你见到我会开心。” 这晚睡前,钟知意才想起来他带回来的生日礼物,指挥段青时打开他的行李箱,从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里翻出一个漂亮的礼物盒。 在钟知意殷切的目光下,段青时拆开上面的丝带。盒子里放着一只做工很粗糙,涂色也涂得很不均匀的玩偶。 白色衬衣,蓝色领代,粉色头发,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咧着嘴笑得很开心。 很像钟知意。 段青时说:“丑死了。”而后将它妥善地收进了书柜,下面还铺了一个钟知意寄回来的草莓杯垫,和过去那些年收到的奇奇怪怪的礼物摆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连更三天挑战成功! wb:今天你fine不fine 第49章 你不用解释,我没误会 “你拿下弦月来和我谈还差不多。”徐润清目光锐利,手指在桌面上重重点了点,“玛格丽特,凭什么?” 徐润清的办公室视野开阔,能直接俯瞰整个环港商场。 今天是个晴天,商场顶部的玻璃天幕反射出来的光灼着段青时的眼睛,他收回视线,摩挲了两下衬衣上的袖扣,语气平静道:“下弦月不适合环港。给予每一位客人‘充满艺术感的生活方式’和环港商场的风格更契合不是吗?” 徐润清向后靠坐在椅子里,姿势明明放松,却带给段青时很强烈的压迫感。 “风格契合有什么用?没人听说过玛格丽特。” “听过序时就行,玛格丽特只需要一点时间和一个机会。” “我凭什么给你时间和机会?”徐润清笑了笑,“你敢来和我谈这个……你是觉得我太开明了,儿子被人带成同性恋也无动于衷还是我得感谢你,你要了我就得给?” “知意还不满二十,他懂什么?他对你是喜欢还是习惯,是依恋还是依赖,他分不清你也分不清吗?段青时,你什么居心?” 一连数个问句,一句比一句重。 段青时完全理解徐润清作为母亲的愤怒和忧虑,只是在短时间内没办法把面前气势迫人的徐总和在芷兰庭对他态度总是柔和的徐阿姨联系在一起。 他揉搓着袖扣表面的蓝色宝石,语气诚恳道:“阿姨,我不是拿着和知意的关系来和您谈生意,也永远都不可能拿着和他的关系为自己争取什么。我敢来和您谈这个,凭的是序时的经营理念,一千多张效果图和三百七十页的计划书。” “我没办法向您证明知意是喜欢我还是习惯我,但我心里很清楚他对我的感情是什么。我喜不喜欢他,他心里也很清楚。您看着我长大,应该知道既然我敢迈出去这一步,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这个准备包括面对您和钟叔叔的怒火,给知意想要的生活,以及他未来可能会离开我的预设。” 徐润清用一种极为尖锐的眼神上下审视着段青时,良久,她才开口问:“你们到哪一步了?” 段青时沉默。 指甲划过金属摆件的滋啦声响起,段青时不闪不避,想象中的疼痛却没到来。 “咚”的一声,徐润清把摆件重重砸在桌上。她摘下眼镜,神色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青时,你们能分开吗?” “抱歉。” 段青时的态度在徐润清的预料之中,她抬起头,直直地注视着段青时,“如果我拿玛格丽特入驻环港来和你做交换呢?” “换不了。”段青时笑了下,“玛格丽特进不了环港,总会有它的落脚处。用这种理由失去知意,他就不会再回来了。” 段青时在徐润清的办公室待了整整一个下午,临走时,他对徐润清说:“我保证,我说过的都会做到。” 环港与序时的合作协议在第二年春天到来时签订,段青时不知道究竟是那三百多页的计划书改变了徐润清,还是他掷地有声的承诺。 不过后来段青时想,也许是作为母亲的徐润清有她的考虑,给他想要的,以此希望他能信守承诺,给知意想要的一切。 感知到与钟知意之间有着最亲密的关系,让段青时时刻都能感受到幸福,可经营这段恋爱对他说并不轻松。 有诸多压力在他心里沉沉压着。 让钟知意幸福快乐是个没有标准答案的命题,他总是以钟知意时常挂在脸上的笑来做判定。钟知意在电话里和他抱怨最近没有胃口,很想吃下弦月的芙蓉小笼包,他隔天就会把小笼包就会送到钟知意的手上,他看见钟知意脸上的笑,就知道这样做是准确的。 他对工作的规划注定了他要牺牲部分个人生活,但钟知意不属于被牺牲的那一部分,因而他只得牺牲掉与朋友的来往和休闲放松的时间。 钟知意和他一样忙碌,忙着在周末和假期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还在他大二的暑假去山村里支教了一段时间。 钟知意变成一只小鸟,短暂地在他身边停留又飞往他向往的蓝天。 为了配合钟知意的步调,段青时的周末往往被工作填满,工作日他则会选择钟知意课少的时候前往南城,南城也成为他除荣市以外最熟悉的城市。 四百多公里的高速,路上有几个服务区,服务区叫什么名字,哪里正在修路,哪里的指示牌上的荧光条老化脱落,他都一清二楚。n大附近的商圈,他不用导航就可以找到钟知意点名要去的餐厅。 他不清楚别人恋爱是否都像他一样用力,如果不去担忧他究竟能不能完成他对徐润清的承诺,在心里许下的,没说过给钟知意听过的承诺,忽略他在恋爱里因自身的问题而产生的所有情绪,钟知意带给他的就全是快乐。 比如他只是随口提了一句中秋节是团圆的节日,钟知意此刻就已经在回荣市的路上。 段青时坐在会议室里,下属汇报的内容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手机界面在地图和微信之间来回切换着。 “哎哟,怎么回事啊,一个半小时我才开出去三十公里。” 钟知意有气无力地抱怨,听上去鼻音有点重。 段青时回:“慢慢开,注意安全,不着急。” 很着急。 段青时看了眼时间,这场会已经开了快两个小时,营销方案翻来覆去没半点新意,全是剩饭,不知道有什么听的必要。 但作为领导,话不能说得这么难听,于是他评价道:“在酒店前边开餐车卖汉堡,去年丽思酒店就用过了。哪怕你今天跟我说是卖煎饼,我都觉得你是动了脑子。节后第一天我要看到新的方案,今天先这样吧。” 段青时站起身,率先朝门外走去,临出去时,他瞥了营销部的老大一眼,面若菜色,没半点要过节的高兴。 他话说得很难听吗?他已经尽力委婉。这点承受能力都没有做什么领导。 段青时拿了车钥匙,先去了趟超市。 钟知意二十一岁了,依旧很喜欢吃零食,尤其爱吃只有鹊华湾附近那家进口超市才有的蜂蜜黄芥末味的薯片。 买了零食回家,路过药店,又买了点感冒药。进家门时,段青时看了眼手机,钟知意发来一张导航的截图,他距离鹊华湾还有七十多公里。 冲了澡,换上外出的衣服,挑选餐厅,订好位置。一切就绪,只等钟知意回家。 一个小时后,钟知意拖着行李箱进门,连鞋都没来得及换就扑到他身上。 “段青时,我想死你了!” 段青时被扑得往后退了几步。钟知意想亲他,他没让。 “你是不是感冒了?” “有点儿吧,昨天帮同学搭活动场地,就穿了件短袖,可能是吹着风了。” “先吃药。” “等会儿再吃呗,先让我亲一下。” “不吃不亲,别传染给我。” 钟知意不情不愿放开他,换了鞋,往沙发上一躺乖乖等段青时拿药给他,吃完药,段青时把一颗蓝莓口味的薄荷糖放嘴里,压着他接了一个带着蓝莓薄荷味的吻。 半个月没见了,一见面就这么亲,他们晚饭没吃上。 段青时拿起枕边的手机给餐厅发信息让他们送餐过来,点完餐,他放下手机,抬眼去看坐在床尾正在擦头发的钟知意。 钟知意在时间里又长大了一些。 少年的单薄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覆盖在骨骼之上,线条流畅的肌肉。 段青时刚刚用湿热的掌心和吻抚过一遍,这会儿用目光又描摹一遍。 钟知意回过头,有点长的头发散落在额前,遮住了那双在床上哭起来很漂亮的眼睛。 “哥,我感觉有点不对劲。” 段青时皱着眉问他:“疼?”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不对劲。” 荣市九月底晚间气温已经接近20度,段青时看他光着个上半身,头发也湿着,就下了床,先给他裹上浴袍,又拿着吹风机给他吹头发。 第47章 吹完头发,段青时在他脑袋上揉了下,“该剪头发了。” “明天你陪我去嘛。”钟知意抱住他的腿,下巴颏抵在他的腰上,仰起头看他。“上次你去学校看见的那个男生叫石书杨,我俩是一个专业的同学。晚上社团聚餐他喝多了不认人,不是真的想亲我。我也没太反应过来,才让他碰到了脸。” 刚上完床,在段青时心挺软的时候,钟知意就和他聊这个,他不太高兴,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揉了揉钟知意的头发,“你不用解释,我没误会。” 段青时了解钟知意,所以确实没误会。 但他当时是真的很想直接把那小子一脚蹬进花坛里,再质问钟知意那小子是谁,哪里人,喜欢男的还是女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家庭资产又有多少。 但他没有,他说了句“我在楼下等你”,而后站在宿舍楼前的小花园里,生了十分钟的闷气。 在钟知意面前,他表现得云淡风轻,像没看见那一幕,也再没提起过,实则他早就已经知道了那个男生叫什么,也知道他苦恋同年级的一个女生已久。 “我当时就想解释,但你看上去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半个月了,我等来等去也没等到你问我。就算没误会,也应该有情绪吧。你本来就是很小心眼儿的人,现在是在装大度吗?好奇怪,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哥有点辛苦捏 这部分回忆结束啦 第50章 人对时间毫无招架之力 三年多的时光在梦里倏忽而过,段青时被闹钟的声音吵醒时,大脑出现瞬间的空白,而后怎么也回忆不起当时他说了什么,钟知意的态度又是如何。 他一直以为他和钟知意的之间的问题在他们分手前不久才暴露出来,却没想到在那样早的时候,钟知意就已经察觉到了。 虽然他想不起自己说过什么,但表达的意思无非就是他犯不上为这种事生气,所以钟知意才说昨晚是第一次见他吃醋。 他本来有机会去调整和改变,不致让一个微小的创口最终腐烂,只得用刀剜去。可他当时不明白,不明白健康的恋爱关系应当是坦诚地表达和沟通,而非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 人对时间毫无招架之力。 昨晚熬了点夜,脸上疲惫之色就很明显。当然,这和他昨晚做了一整夜的梦也有很大关系。 段青时对着镜子打好领带,在抽屉里选择了一对飞鸟形状的钻石袖扣,单手扣好,他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大衣,出了门。 鞋柜花瓶里那支曼塔玫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粉色的多头玫瑰。 钟知意来过了。 很听话,确实没来给他送早饭。 段青时看了眼空荡的门把手,拿起花瓶回到屋内,添上水,又把它放回鞋柜上。 早上约了法务团队见面,针对即将和环港谈判的管理协议做一些细节上的沟通。 张律师用触控笔在关键字句上画了个圈,“环港作为业主,一定会要求对关键职位的任命批准权,尤其是财务负责人。至于总经理,我建议序时这边给出几个备选,由环港挑选决定。环港不懂酒店管理,由他们选来的人未必能按照序时的管理模式进行管理,序时如果在总经理的人选上也失去主动权,那就真的只剩下大门上的一个招牌了。” 段青时转了转椅子,面朝着屏幕的方向。 会议室里空调温度在26度,段青时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衫。周末开会,就没平时那么拘着,他的衬衫袖挽起了一半,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间夹着支烟。 张律师被会议桌上丢着两枚钻石袖扣反射的光刺了下眼睛,他推了推眼镜,继续说:“我已经仔细研究过十年前序时和环港签订的那份酒店管理协议,环港给出的条件很丰厚,除去财务总监,在人事权上给了序时很大的自由。不论环港会不会参考先前那份协议,我们都得先做好准备。” 段青时点了点头,让张律师将ppt翻至上一页。 “业主获得6%的投资回报后,才开始计算奖励管理费,6%高了点吧?” 张律师再次扶了扶眼镜,声音略低了些,“业内一般是8%……如果继续下调,有点太……” “太欺负人了,段总。” 钟知意曲起指节敲了敲桌面,“序时要求建筑设计咨询费,开业筹备费用,以及品牌使用费,就连布草食材卫浴这些采购都要走你们的集中采购系统,我得花多少钱才能满足你的胃口呢?这些暂且不提,投资回报到达5%,序时就想来分我的利润,没这个道理。” 会议桌两侧分别坐着环港和序时的谈判团队,钟知意和段青时面对面坐着,说话时,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对面的人,“环港在这个项目上的投资超过30亿,我们必须要保证投资的基本回报,序时打算用什么来说服我同意这5%?” 段青时面色平静地和他对视,几秒钟后,他向左侧的张律师递去个眼神,张律师接到信号,清了清嗓子说:“过高的优先回报会影响对酒店团队的激励……” 钟知意看见段青时拿起了桌面的手机,在屏幕上点来点去,一两秒后,他的手机短促地震动了一下,他点开看了眼,段青时发来了两条讯息。 【只是想和你吃顿晚饭,如果你答应的话,n.m的事我帮你办了】 【忘了?】 钟知意笑了下。 【忘了的话我们今天就不会一起坐在这儿了/可爱】 【8%,没得谈/可怜/可怜/可怜】 双方的法务团队针对应不应该调整优先投资回报率上进行着激烈讨论,两人作为业主方和酒店方代表,在微信上也你来我回。 段青时:【5%,没得谈】 钟知意抬头看了眼段青时,段青时转着支钢笔,感受到他的视线,轻飘飘瞥他一眼,又转过头去看屏幕。 钟知意点亮熄掉的屏幕。 【让你说服我呢】 【开几个条件我听听看呢】 环港的法务总监已经在聊利润的计算模式,钟知意等了片刻,手机在掌心又震动了下。 【不如你先说说你想要什么】 钟知意回:【我要今天谈不拢,期待和你的下次见面/玫瑰花】 这次谈判双方只确定了基本的框架,核心的几条内容均未得到落实。 钟知意把谈判会特意定在三点开,就是为了在结束的时候卡上饭点,顺理成章地留下序时一行人吃晚餐。 晚餐定在距离环港不远的一间私房菜馆,独栋小楼,环境很不错,冬天的景色也并不凋敝,满园暗红色的山茶花,搭配着小桥流水,很是雅致。 钟知意让金玥怡订了间二楼的包厢,视野很好,能俯瞰整座园子的景色。 进了包间,众人推让了一番,让业主代表钟知意坐在了主座,他没再推辞,交代金玥怡先去点菜,特别强调了让她准备足量的白酒。 饭桌上,烟酒都少不了。服务生先开了瓶两瓶白酒,按照人头数将分酒器倒满,酒转到钟知意跟前,他刚要伸手拿,坐在他旁边的段青时就把他的那杯端走了。 钟知意笑了下,凑过去和段青时说小话,“不让喝啊?” 段青时将小杯倒满放在一边儿,语气淡淡道:“谁管你了。” 钟知意扫了一圈桌上的人,无奈地说:“我哥管得严,不让喝,今天抱歉了各位。”又指着他们法务部的副总监,“这是个酒蒙子,今天一定把大家陪好了。” 钟知意当着众人面说段青时是他哥,这饭局就不单单是商务性质了。除去两家单位的法务团队负责人年纪稍微大点,剩下都在二十五到四十之间。酒喝到位了,管他什么业主方乙方,全勾肩搭背一口一个哥啊姐的喊上了。 气氛热闹着,钟知意没加入,转过头,支着下巴去看段青时拆螃蟹。 这是家以蟹为主题的餐厅,他选这家餐厅完全是为了照顾段青时的口味。 他和段青时一样爱吃螃蟹,不过他懒,没人给他拆他就不吃。从前段青时在吃螃蟹的最佳时节总会买回来许多,用姜片蒸了,一只一只拆好,直到他吃得腻味。 但是今天早上他偷了点儿懒,没吃早饭就吃了药,反胃反了一整天。因此晚上他不仅没动螃蟹,桌上的菜也没怎么动,刚刚叫来服务生,单独点了一碗红汤面。 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套蟹八件,基本上没人用,只有段青时一个,拿着把剪刀,正在慢条斯理地剪蟹腿。 段青时动作很熟练,修长的手指捏着把小勺,先把蟹黄刮了下来,又剪开螃蟹,拿起手边的刮刀去刮蟹肉。 浅黄色的光线穿过竹条编织的灯罩,在段青时身上投下温柔的光影,钟知意盯着他看了会儿,说:“哥,给我拆一只吧。” “凭什么给你拆?” “我都叫你哥了。” 段青时睨他一眼,“叫哥我就得给你拆?” 钟知意笑着说:“那叫什么才给拆啊?” 第48章 段青时拆完最后一个蟹腿,摆在蟹肉上面,他用食指点在蟹壳边缘,嘴角缓缓露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叫段老板。” 钟知意面色一僵,没想到他还记着这茬儿,嘻嘻哈哈地想把这事儿给糊弄过去,“怎么这么小心眼儿?我跟你闹着玩呢你干嘛当真?” 段青时脸上没什么表情,“我看你不像闹着玩。” 这声段老板钟知意没叫,但段青时还是把拆好的螃蟹往他这边推了推。 “没了你我怎么办啊哥。” 钟知意一感动,什么话都往外说,让段青时又抓住话头上的把柄。 “过去三年怎么办就还怎么办。” 钟知意被他噎得一句话都没敢再说,闷头忍着反胃把螃蟹吃了,但还没等到他的面上来,胃酸就反到嗓子眼儿了。 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他白着张脸,强装平静地说了句“去趟洗手间”就往门外走。 包间里其实就有洗手间,但他没敢去,出了门,抓着路过的服务生问了句外面公共的洗手间在哪儿,就朝着楼梯拐角跑了过去。 把胃里所有的食物都吐得一干二净,酸水都吐出来了,喉咙连着鼻腔全是又酸又苦的味道。 他抽了点纸巾擦干净眼泪,又摁下冲水键,站着缓了会儿,小声骂了自己一句:“让你嘴贱,吃什么螃蟹?这滋味好受吗?” 长长舒了口气,钟知意推开了隔间门。 “你怎么了?” 钟知意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他转过头,看见段青时背着灯光站在隔间门边上。 他刚吐完,眼前还是花白一片,只觉得段青时黑色的瞳孔像两个漩涡,快要把他吸进去。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于是段青时又说:“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说?” 【作者有话说】 知意宝宝你听我的,以后可别在卫生间里瞎念叨了,就念了两回,全让哥逮着 第51章 不确定的问题才会问出来 钟知意被段青时的目光牢牢锁着,他下意识地想撒谎,掂量完后果,又不敢了。 走到洗手台拿起一小盒漱口水,认真仔细地漱了口,等口腔里的酸苦味道消失,他才转过头,嘴角向下撇着对段青时说:“如果我和你说身体不舒服,晚上还能和你见面吗?” 段青时在原地站了几秒,抬脚走到钟知意面前。 他出现在洗手台的灯光笼罩范围之内,钟知意眼前的视野变得清晰,他靠着洗手台支撑着身体,抬眼直直注视着段青时眼中出现的两个暖色光点。 段青时曲起手指,抹去他眼角一滴还未蒸发的眼泪,又用食指和中指按着他的两边嘴角往上扯了扯。 “出息。” 钟知意顺从地随着他的动作笑了下,“我追你呢,见不到面怎么追啊?” “我只是下午喝了一杯冰咖啡,很快就会好。”钟知意咽了几口唾液试图去压那阵还未消失的反胃感,“你干嘛追出来,在关心我吗?” 段青时没说话,转身朝外走,钟知意跟在他身后出了洗手间。快走到包厢门口的时候,段青时叫住了从包厢里出来的服务生,加了一道清淡的素羮。 “给我点的吗?”钟知意问。 段青时瞥他一眼,“给狗点的。”又说,“不确定的问题才会问出来,你在怀疑什么?” “我在追你当然需要确认你对我的态度了。有奖励才会有动力,序时不是用这个试图让我同意5%的最低投资回报吗?” “以后有什么话最好直白地说出来,不要等我问了。比方说你到底喜不喜欢吃我做的早饭,如果没有反馈,等我把我会的那些都做完一遍,你就会再次吃到小热狗。” 段青时冷冰冰地回:“你先学会别撒谎再来要求我吧。” 又哪里撒谎被发现了。 钟知意坐在位置上苦恼地思索了好几分钟,才想起他上次和段青时说过他已经不再喝咖啡。 看来他很需要用备忘录记下所有他对段青时说过的话,还要经常复习,以免突然被抽查到,坐实他是个撒谎精这种严肃的指控。 钟知意刚想解释一句,序时的商务部副总监就端着杯酒朝他走了过来。 “小钟总,我敬您一个。您随意,喝茶就行。” 钟知意也站了起来。 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他突然有点头晕眼花,扶了下段青时的肩才没摔倒。 他刚稳住身体,就见这位副总监脸上的笑僵了下,扭头就走了,他连杯都没来得及和人碰一下。 钟知意转过头看向段青时,他正慢条斯理地吃着盘子里的食物。 钟知意感觉这就是奖励了,于是又重振旗鼓,拖着椅子朝着段青时那边挪了挪,小声问他:“哥刚刚你是不是给周哥脸色看了?给他吓的……”他朝着斜对面的位置点了点下巴,“这会儿都不敢看我了。” “周哥又没逼着我让我喝酒,你瞪人家干嘛?” 段青时看着不太想回答他的问题,吃东西的动作都没顿一下。 钟知意继续追着问:“为啥呢为啥呢为啥呢?” 段青时让他烦得不行了,筷子磕在盘边发出轻微的响声。 钟知意屏住呼吸,等了几秒,等来一句:“想喝你就去喝,晕倒你就躺这儿,没人管你。” “我没人管啊?”钟知意抿着嘴唇笑,在一片嘈杂的声响里,他在段青时耳边说,“我想让你管,你怎么管都行。” 距离太近了,钟知意没料到段青时会在这个时候转头,他的嘴唇在段青时的脸侧轻轻擦过,差点和他亲上。 段青时拍他脑门上把他往后推了推,压着声音说:“别不分场合地在这儿撩拨。” 像是生气,但又不全是生气。 钟知意今晚已经收获许多,他见好就收,佯装不情愿地嘀咕了句“好吧”就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说了很多话,有点口渴。端起茶杯喝水的时候,钟知意用余光捕捉到一道奇怪的视线。他转了转眼珠,猛地抬眼,那道目光猝不及防和他对视一瞬,但也丝毫没慌,从容地笑了下才缓缓挪开。 是段青时的助理。 这位助理面生,钟知意今天第一次见。 下午在会议室,他的存在感并不特别强,因此钟知意没过多地注意他,这会儿再去看,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目光里藏了点儿他有点熟悉,但不喜欢的东西。 钟知意放下茶杯,坦荡地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五官单看一般,但糅合到一张脸上,还挺耐看。不过和往段青时身上扑的那些花蝴蝶比,差得就远了。 段青时在外的形象向来都是冰山一座,越是冷着脸,越容易招致一些朦胧浪漫的想象。 钟知意虽然了解段青时的为人,知道他和那些人之间没什么,但之前也没少在这种事儿上和他发脾气。 “他长得比我好看是吗?你刚刚多看他两眼是什么意思?看过了现在还爱我吗?” “以后不许再穿这件衣服出门。对面那两个难道看不出来我和你是一对吗?能不能检点一点儿,不要用眼神去扒别人男朋友的衣服。不行,我气死了,段青时你立刻向我道歉。” 但这位姓龙的助理和那些呼扇着翅膀的花蝴蝶不一样,他近水楼台,和段青时朝夕相处,段青时难道从没注意到过他的心思吗? 或许注意到了,但不在意。 看看,看看,今天晚上这顿饭很该吃,不来吃这顿饭,他都不知道段青时身边还藏着这么个雷。 但现在钟知意没使性子的身份和立场,他憋着火,汤面上来,吃了一口就往段青时边上推了推,“我不想吃了。” 段青时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他又作什么妖,“爱吃不吃。” 素羹上来,段青时盛了一小碗放他手边,他没敢说不喝,拿着汤勺一口一口慢慢地喝,假装无意地和段青时说:“哥你这个助理长得不错。” “喜欢你就去追。” 钟知意被他气到,碗往桌上一放,动静有点大,段青时警告他:“又怎么了?好好喝你的汤。” 钟知意只好喝汤。 喝完一碗,段青时又给他盛了一碗。第二碗汤喝到一半,段青时接了通工作上的电话,站起身出门去了。 钟知意看了眼他的背影,又扫了眼金玥怡手边的空碗,问:“玥怡姐姐,你吃好了吗?” 金玥怡点了点头,钟知意就把剩下的半碗汤倒进了她的碗里,又拿得远了点,确保段青时看不见,才擦了擦嘴,结束今晚的进食。 桌上大家都在聊天,只不过聊的什么,钟知意一个字都没往耳朵里过,他的注意力全在对面那位龙助理身上。 龙助理被他一直盯着,似乎也被盯出脾气来了,他端起一杯酒遥遥地冲钟知意举了举,“小钟总,听说您平时喜欢养多头玫瑰?我姐开了家花店,一些很稀有的品种她那儿也有,您需要的话,回头我给您送点儿过去。” 第49章 操。 从哪儿听说? 听谁说? 龙助理从哪儿知道的他喜欢多头玫瑰钟知意用脚指头想都知道。 这番话说的在众人听来没什么问题,只是场面上的恭维和刻意讨好,但钟知意直接被惹毛,他在心里狠狠骂了两句段青时,面上却云淡风轻道:“说不上喜欢。便宜,养死了也不觉得可惜而已。” 想来龙助理的目的已经达到,就没再说什么别的,他笑了笑,把酒喝了,语气意味不明地说:“您随意。” 钟知意也笑了笑,一点面子没给,茶杯都没举。 钟知意和段青时不提,就没人提去二场,饭吃完了今晚的局也就结束了。 负责善后的两位助理安排好了代驾,钟知意没喝酒,存着心思送段青时回去,因此在下楼的时候就摸走了段青时的车钥匙。 送段青时回去的路上会路过金玥怡家,钟知意一直留到了最后,等金玥怡结完账,顺道把她也捎上。 钟知意去了趟洗手间回来,金玥怡已经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他。 “走吧咱们!” 刚出大厅,就看见龙助理从停车场的方向走了过来,他径直走到段青时面前,问道:“段总您怎么回?” 钟知意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挂在手指上转了转,“我送。” 段青时嗯了声,说:“辛苦了,你回吧。” 和龙助理擦肩而过,钟知意回过头,他挑起半边眉,直直盯着龙助理,朝他比了个口型。 ——别想,我的。 【作者有话说】 也许可能明天还有!燃烧吧!fine! 第52章 分开要有分开的意义 本来想趁着送段青时回去,再和他单独相处一段时间,但送完金玥怡,钟知意就被段青时压进了嘉宜医院。 全套的体检做完,都快十二点了,第二天还要上班,钟知意就没理由去段青时家赖着,往外走的时候不高兴地埋怨:“我都说了我很健康,干嘛不体谅一下医护工作者,这么晚了,还要因为你的不讲道理加班……” “嘉宜赚的就是这个钱,别废话了。” 检查结果还没完全出来,医生根据现有的数据,给了钟知意一些饮食上的建议。 上了车,段青时把一叠检查单放进扶手箱,打开嘉宜医院的服务号,在亲属那栏输入钟知意的身份证号和手机号。 【验证码已发送】 段青时从钟知意的口袋里拿走了他的手机。 钟知意伸着脖子过来看,“干啥呢?” 段青时瞥他一眼,“心虚?” “我虚什么啊?我从到下都是实心儿。”钟知意正襟危坐,没两秒,又伸着脖子过来,“哎我是不是收着条短信?” 输入验证码,手机界面显示身份信息绑定成功,段青时把手机还他的时候顺手删掉了那条信息。 段青时面无表情地说:“没有。”猜去吧。 钟知意最后也不知道段青时拿他手机干嘛,有没有看到什么。 他手机里没东西不能见人,只是有一些不能见段青时,比方说他和刘医生的助手小轩的聊天记录,还有他和严迪倾诉完那个折磨他已久的,“小知意”彻底歇菜的烦恼,严迪给他的不靠谱建议。 钟知意紧张了一路,等进了停车场,段青时也没说什么他才彻底放下心。 他把车钥匙主动还给了段青时,卖乖道:“哥,你早点休息,明天见。” 段青时逼他去医院,但这会儿又吝啬表达对他的关心了,只“嗯”了声,就转身朝着电梯厅走去。 大衣衣摆轻轻晃着,正红色的皮鞋底按照一个固定的频率出现又消失。 段青时个头高,连影子都比别人的长出很多。钟知意感觉他已经距离自己很远,但仍然被他的影子笼罩着。 钟知意对着那道背影吹了个口哨,段青时脚步顿了下,回过头。 钟知意笑着冲他招了招手,段青时目光沉静地看着他,几秒后,他说:“蓝莓松饼。” “早说你喜欢这个嘛……” 钟知意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像在巡视自己未来的领地。 一个多月了,他还是第一次踏进段青时的住处。 钟知意心里很清楚,段青时会逐渐地给他更多宽容,是源于生日那晚他的自我剖白。 而段青时偶尔的口是心非,至今对他仍有很大一部分的保留,是在等他的更多坦诚。 不过钟知意很享受现在的状态。 段青时会向他提要求,会表达真实的情绪,不再像从前一样,竭尽所有去做一个完美无瑕的满分恋人,虚假到像随时会醒来的一场幻梦,让他时时怀疑他到底配不配得上段青时给予他的所有。 感受到不对等,就是产生裂痕的开端。 段青时说的很对,分开总要有分开的意义。 况且他没想好下一个谎怎么圆,因此也不急于要一个确定的身份。 “饼煎糊了。”段青时评价。 “哪里煎糊了?”钟知意走过来看,松饼表面金黄,蓝紫色点缀在其中,非常漂亮,只有边缘的位置沾上了一点烤干的面粉糊,于是他说,“不要挑刺,外面的餐厅也做不出比我还好看的蓝莓松饼。” 段青时不想再听,指挥他去冰箱里拿瓶酸奶。 钟知意把酸奶放在段青时手边,想了想,又把盖子拧开了,接着小跑了两步,甩掉拖鞋,把自己摔进柔软的沙发里。 这套房子很大很空,段青时住在这里,但这里却没有太多的生活气息。钟知意在等他吃饭的间隙里,在常去的花店那里为段青时下单了一些绿植和鲜花。 鲜花一日一送,早饭也没缺过,鞋柜上花瓶里的玫瑰也隔三差五就会换上新的。 几天后,钟知意在玄关柜上发现一张崭新的,还没有拆去塑封的电梯卡。 钟知意将卡片收进口袋,换了鞋进门,他把保温袋放在岛台上,对段青时说:“天呢,哪个马大哈把电梯卡随便乱丢啊,竟然被我捡到。有没有人认领,没人认领的话就是我的了!” 段青时没理他,手里拿着一个大号的酒杯在给阳台上的几盆绿植浇水。 钟知意又为段青时下单了一只水壶。 他们最近时常见面,见面地点并不局限于段青时的住处。 环港与序时的合作协议细则经过几场谈判会仍未敲定,不过在最低投资回报上,环港让了步,最终的数字定为6%,并商定了一个新的分成模式,即在经营毛利润达到40%后,序时将从中抽取12%的奖励管理费。 经营毛利润的计算方式双方还有一些争议,比如市场推广费等成本在计算毛利润之前是否扣除的问题。 不过艺术馆和全息投影中心的设计方案还未定下,与序时的合作协议也不急于在短时间内确定下来,钟知意慢慢地跟段青时磨,段青时也没表现出不耐烦,似乎很喜欢这种在这种场合和他势均力敌,你来我回的状态,每一场谈判会都亲自参加。 当然,每次都带着那位龙助理。 钟知意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龙唯。 名字里带“唯”,是只狐狸精的可能性很大。 钟知意心里不爽,但临近新年,他忙得脚不沾地,还没腾出手去解决这个问题。 环港商场今年将首次与云琅山旅游度假区合作,以传统文化为主题,在新年前一周准备了舞蹈演出,非遗体验和周边售卖,而与各个品牌联合推出的各项新年活动,也需要他一一一进行审批。 早上进办公室刚打开电脑,自动运行的oa软件就开始在任务栏闪个不停。 点同意点到手抖,一场接着一场的会议让他连饭都顾不上吃。 短暂休息的时间里,他总是在打电话,忙成这样,他也没耽误让段青时知道他最近的辛苦。 “哥,你在干嘛?吃午饭了吗?” 段青时看了眼正对面墙上挂着的时钟,已经下午两点半。 “几点了我还不吃?” “几点了啊?”钟知意停顿两秒,在电话里大声喊,“我说我怎么今天这么饿!” 段青时明知道他是故意,还是没忍住训他,“医生说话没听是不是?” 钟知意的体检报告没什么大问题,但血液指标有几项不太正常,段青时仔细询问了医生,得到的回复是钟知意可能正在服用某些药物。 医生没有给他确定的答案,只是说根据检查结果有此推测,并不排除是其他原因导致。 钟知意没说过他在吃药,但段青时不知道这又是他的隐瞒,还是像医生所说,是由其他原因引起。 他主动问过一回,钟知意说他胃总是不舒服,正在喝中药。 段青时勉强信了。 这会儿听他说没吃饭,段青时捂着听筒,对龙唯说:“联系玛格丽特的中餐厅,让人送一份清淡的餐食到32楼。” 龙唯点了点头,放下一摞文件出去了。 第50章 段青时对钟知意说:“我让人送饭给你,记得吃,先挂了,在忙。” “哎等等!” 段青时看了眼时间,距离下场会议开始还不到五分钟,但还是很有耐心地问了句“又怎么了?” “哥你能把龙助理的电话号码发我一下吗?” 段青时皱了皱眉,“要他电话干什么?” “啊,上回吃饭的时候龙助理说他从你这儿听说了我在养玫瑰,他姐姐开了家花店,有很稀有的品种,我想联系看看买一些回来。” 段青时目光扫到门口,龙唯注意到了,冲他笑了笑,轻轻关上了门。 “等会儿发你。” 钟知意要到了龙唯的号码,也确实联系他买了花。周中抽了两个小时出来,带着新版的投资合作协议去了趟序时。 段青时知道他要来,空出了一小段时间在办公室等他。 龙唯领着钟知意进来,钟知意刚踏进办公室,像刚想起什么似的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张商场的礼品卡递给龙唯,软着声音说:“谢谢你啦小唯,上次买的萨里内罗很漂亮,一点心意,请你收下吧。” 龙唯愣了下,随即推拒道:“小钟总不必这么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哎,哪里是跟你客气,有来才能有往嘛。”钟知意强硬地把储值卡塞进龙唯的胸前的口袋里,塞进去了不够,还在他胸口轻轻拍了拍,“下次还要麻烦你呢,小唯。” 段青时就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两人,听钟知意一口一个小唯地叫着。 龙唯为难地看向段青时,段青时冲他抬了抬下巴,“给你你就拿着。” 钟知意佯装生气,“怎么我讲话就不管用,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钟知意的态度太奇怪了,龙唯云里雾里地收下卡片,说了句“谢谢小钟总,你们聊,我先出去了”。 段青时没说什么,但没过两天,钟知意又来了,来的时候给龙唯带了咖啡和点心,这次他说:“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你总不能拒绝我了吧?” 第三次钟知意再来的时候,在楼下接他的换了人,是个笑起来很可爱的女孩儿,她向钟知意介绍道:“小钟总,我是段总的新助理,我姓云,您叫我小云就行。” 钟知意问她:“龙助理呢?” 小云说:“龙助理被调去总裁办公室了。” 【作者有话说】 知意大王:众所周知!有只很出名的狐狸精叫小唯! 哥(看向龙唯)(深以为然) 龙唯:…… 第53章 荣市的冬天还会再来 “段总差不多快结束了,您先稍微休息会儿。” 一两分钟后,云助理端着杯热茶进门,她冲钟知意眨了眨眼睛,“山楂陈皮水,段总交代的。” 钟知意点了下头,拎起桌上的一个纸袋递给她,“请这位漂亮女士吃点心。” 云助理大大方方接过,笑着和他道了声谢,又说:“我就在斜对面的办公室,有事您叫我。” 这位新助理显然是段青时睁着眼睛选的,钟知意也很满意。 抿了几口热茶,他站起身,大摇大摆地在段青时的办公室巡视起来。 戳了戳办公桌上的音叉摆件,摸了摸段青时的名片座,又翻开桌上的几页草稿纸。 最下面那张a4纸上画着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狗简笔画,旁边写了“钟知意”三个字,末尾一个硕大的感叹号,笔锋很重,墨水渗透纸页,留下了几团黑色的污迹。 “怎么气成这样……我最近还挺乖的吧?” 小声嘀咕了一句,钟知意在段青时的办公椅上坐下,他脚下用力,让椅子转了半圈,面朝窗户闭上了眼睛。 人还没被阳光晒透,钟知意就接到了一通市场推广部张经理打来的电话。 出门时钟知意看到下沉广场的活动场地还没准备好,便让金玥怡去问问看怎么回事,他没等来金玥怡的电话,倒先等来了罪魁祸首的。 钟知意越听他说眉毛拧得越紧,最后忍无可忍地打断,“你的意思是活动场地搭建进度滞后跟你没关系,全是负责和活动策划公司对接人的问题,是吗?” 这话刚说完,段青时就推门进来了。 钟知意冲他笑了下,站起来走到茶几边,从纸袋里拿出一杯没加糖的果蔬汁放到他桌上,继续冲电话里的张经理发脾气,“你要是对下不能担责,对上不能解决问题,我凭什么给你开这么高的工资?” 段青时说:“吸管。” “就一个工期的问题,东拉西扯半天了,我也没听到你说打算怎么办。” 钟知意边说边往茶几那边儿走,拿着根吸管返回办公桌边,他用牙齿撕开上面的包装,把吸管插进了段青时的杯子里。 钟知意捂住听筒,“你尝尝,我没让放糖,多加了半颗柠檬,可能会有点酸。” 他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对电话那边的张经理说话却相当不客气,“糊弄谁都别糊弄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去想解决办法,十分钟后给我回电话。” 结束通话,钟知意笑眯眯地问段青时:“怎么样?酸吗?” 段青时翻着手上的文件,头也没抬,“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钟知意连杯子都懒得端,低下头咬住段青时用过的吸管吸了一口。 “啧……酸死我了。” 段青时慢慢抬眼,似笑非笑道:“酸吗?不觉得,这才哪到哪?” 钟知意接不住他的话了,但又十分不甘心,于是岔开话题道:“哥,你知道我今天来干嘛的吗?” 段青时拿起钢笔在纸页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龙唯在楼上,出了电梯右手边第三间办公室,去吧。” 钟知意乐了两声,“哥你故意的是不是?” 段青时继续往后翻文件,“故意什么了?” “龙唯进总裁办是升职。他怎么会升职呢?除非他干了点什么让你很满意的事儿。”钟知意弯下腰,凑近了段青时去看他的眼睛,“你不会把我的私事往外说,哪怕就是个养花的小习惯。龙唯是怎么知道的?”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段青时闻到一点陈皮混合着山楂的气味,他的视线缓缓往下,划过钟知意嘴唇上细微的纹路,他没回答钟知意的问题,像是关心他,“最近心里不太舒服吧?” 钟知意不满地撇嘴,“什么不太舒服?我的肚皮都快气炸了。” 段青时收回视线,重新去看桌面上的文件,语气淡淡道:“气就对了。” 钟知意端起段青时的果蔬汁,滋溜滋溜喝了半杯,给他就剩下个底。 段青时合上钢笔,在桌上敲了敲,“放下。” 钟知意用牙齿咬扁吸管才把杯子还给他,“干嘛这样?快点说。” 段青时用那只扁扁的吸管喝光了剩下的果蔬汁,将杯子丢进垃圾桶,接着转过九十度,面朝着钟知意。 段青时双腿交叠,鞋尖抵着钟知意的小腿。 钟知意和他对视了一眼,脑子里的警报都没来得及拉,就听见他说:“对我来说,咱俩不止断了一次。第一回是结束恋爱关系,第二回是你和我清算之前的二十多年。我进一步,你退一万步,这用你说的那个原因可解释不了。别把我当傻子,我现在对你也没那么多耐心。你让我接着等,这种扎心的事儿就还会有。你没立场没身份,我不叫停,你就只能受着。自己想吧。” 警报声姗姗来迟,很快变成遥远的嗡鸣。 钟知意被这段话砸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安静了好几分钟,才勉强扯了扯嘴角,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失态。 “哥你好狠心。” “没你狠心。”段青时又抓住他的把柄,“二十多年都不要了,谁有你狠心?” 钟知意后悔把话挑开说明白了。 “真不想要现在我就不会站在这儿了。我在……我在津川给你打的那通电话,我说的没一句真的。” 段青时抬眼看他,冷冷笑了下,“没一句真的还能那么痛快地说出来,就像这些话在脑子里过了几百次一样。你真是提醒我了,那句‘如果我撒谎,就让我永远都得不到幸福和快乐’,说这种话之前你的心路历程也准备一下,我等着听。” 钟知意落荒而逃。 他这段时间太得意忘形了,忘了段青时受过那样重的伤害,不是几顿早饭,天天往他跟前凑,表现出他有多在乎就能弥补的。 段青时还是要答案,他怎么给,怎么说。 钟知意刻意让自己忘掉了某些记忆,却因为段青时的提醒,再次想了起来。 他回忆起那天花塘村的夕阳,坟茔上的荒草,玉光县的星空,继而想到宾馆窗外永远固定在同一个角度的深灰色屋脊。 一种可怖的窒息感从回忆里追来,钟知意紧紧攥住方向盘,数分钟后,他才感到呼吸的存在。 车胎碾过环氧地坪的沙沙声在他耳边再次出现,钟知意搓了把脸,拿起手机给小轩发信息。 第51章 【刘医生今天有时间吗/可怜/大哭/玫瑰】 刘医生档期排得很满,钟知意临时来约,没能约上,只好开车回了公司。 强迫自己大脑放空地忙了一阵,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像已经过去的,不能再复制的那一天一样,彻底离他远去了。 但钟知意在经过一年半的系统治疗,刚刚树立起对未来的信心后,再次确认这种感觉就像荣市的冬天,过去了还会再来。 办公室的灯光分明明亮,却如同无边黑夜一般笼罩着他。 敲门声响起。 灯亮了。 徐润清站在门口,“加班到这个点儿啊,吃饭了没?” 钟知意回过神,勉强笑了下,“饿死啦,要请我吃饭吗?” 徐润清冲他招了招手,“走,咱们去吃好吃的。你爸在楼下,你别开车了。” 徐润清在一家素食餐厅订了位置。 餐厅通铺的木饰面搭配着暗色的灯光,让钟知意莫名感受到些许的安全和宁静。 冬季菜单刚出,钟知意没仔细看就随便指了个套餐。 每过几道菜,侍应生便会来换搭配的茶水和餐具,吃饭的心情被这种由金钱堆叠而出的仪式感搅得零零散散,钟知意抿了几口茶,和徐润清抱怨,“来这里真的是吃饭的吗?好烦。” 徐润清说他只适合去吃大排档,“体验感懂吗?” 钟知意不懂,但吃过饭,和父母边喝茶边聊天,这样平淡普通的家庭时光稍稍抚平了他瘢痕满布的心绪。 钟维说他:“多久没回家了?” 钟知意抓了一小把剥好的松子丢进嘴里,“天天在公司见,我还用得着回家吗?” 徐润清跟着接了句:“你那公寓不让我们去,也不让阿姨去,藏什么了?” “藏人了。”钟知意开了个玩笑,“过段时间就把人带回去给你们看看。” 徐润清嗤了一声,“我是没见过青时吗还用你把人带回来给我们看。” 钟知意没和徐润清说过他和段青时之间的近况,他立刻坐直了,“你咋知道的啊?” 坐在一旁的钟维脸色不太好看,钟知意不知道他爸是不满意段青时这个人,还是不满意段青时是个男人,但现在也顾不上他爸了,他继续追问道:“我哥和你说的?” “我可没生两个儿子。”徐润清白他一眼,“我用不着他和我说。前几天见你方阿姨,她说最近青时心情不错,开始在家里养花了。问他要一盆都不肯给,她就猜肯定是谁送的。我俩一合计,那还能是谁送的呢?几盆花而已,和之前收着你那些破烂儿一样,当个宝贝。” 钟知意不说话了,过了会儿,他说:“我走了。” “干嘛去?” 钟知意火急火燎往外走,坐上车了给段青时打了通电话,但没打通。 他先去了趟段青时的住处,仔细检查了每个房间,确认段青时不在,又开车去了巨丰大厦。 段青时也不在公司。 钟知意泄了气,不死心地给乔敏行和秦弋阳各去了一通电话,但两人都没接。 段青时口中扎他心的事儿来得竟然这么快。 钟知意猛地拍了下方向盘,刺耳的鸣笛声在地下车库响起,吵得他的手机突然发脾气,震动起来。 他看了眼来电人,是严迪。 “有空没?哥们儿失恋了,来喝酒。” 严迪天天都在失恋,钟知意刚想说没空,又答应了下来。 “在哪儿?” “何日君再来。”严迪说。 “你上那儿喝什么酒?” “我怎么不能来这儿喝酒,钱让谁赚不是赚啊,我倒宁愿让青时哥赚了呢。” 钟知意今年也去过几次何日君再来,不是为了喝酒,是为了等段青时,不过自从他在公司把人逮着了之后就再也没去过。 严迪那边很吵,听他说话费劲,钟知意就没再跟他废话,“行,十五分钟。” 钟知意到的时候,严迪拿着两瓶康帝隆站在门口迎接他。钟知意走到他跟前,他把其中一瓶往钟知意怀里一甩,揽着他的肩就进去了。 没把他往卡座上带,拉着他就进舞池了。 钟知意握着瓶口往严迪背上砸了两下,大声喊:“我嗨不起来!我去吧台等你!” 严迪在他来之前显然是喝得已经差不多了,耍起酒疯来一个顶仨,钟知意要走,他没让,非拉着钟知意蹦迪不可。 钟知意真后悔来这一趟,他本来想和严迪聊聊,眼看是聊不成了,就想找个安静地方坐着等他,等他玩够了再把他送回家。 钟知意挣了两下没挣开,被迫跟着他在舞池里晃了会儿。晃着晃着,严迪看他不喝酒,拿着酒瓶就往他嘴边送,他仰着头躲,狰狞的表情突然在某一个角度凝固。 一片绚烂而刺眼的灯光中,段青时双手撑在二楼的栏杆上,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说】 哥:我让他回家想事儿,他去蹦迪?欠* 明天没有哦,但很快fine就会日更起来了(拍肚皮 第54章 降温 钟知意急得往严迪腿上蹬了一脚,“滚蛋!” 严迪没防备,被他这一脚蹬得直接坐到了地上,钟知意“哎”了一声,连忙去扶他。 刚把人扶起来,一直盯着舞池的安保就走到两人跟前。 “先生,您没事吧?” 严迪甩开钟知意,怒气冲冲地揪住安保的衣领:“你喝多啦?你问谁呢?他安安稳稳站在那儿,你问他没事吧?你才没事吧!你叫什么名字?我马上就给你们老板打电话!” 钟知意费了挺大的劲儿才制住张牙舞爪的严迪,他往二楼指了指,严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靠!青时哥怎么今天在这儿?” 他转着脑袋往四周看了看,确认好方向就脚下开溜,走出去两步又回来,帮钟知意整理衣领,抻平袖口,“我可没欺负你,这扣子也不是我扯掉的。你别告我状啊,我走了。” 钟知意拉住他,“你去哪儿?” “我还能没地方去?你忙你的吧啊。”严迪跌跌撞撞地朝着一楼左侧的卡座区走去,钟知意伸着脖子看了眼,同桌的是几个靠得住的熟人,便没再管他,绕开人群径直上了二楼。 段青时已经不在围栏边。 二楼光线比一楼更暗,宝蓝色的天鹅绒沙发在灯下变成色调更为沉郁的墨蓝,段青时坐在环形沙发正中间的位置,整个人几乎融进灯光照不进的黑暗里。 搭在沙发上的那只手拿着一个多面玻璃切割的透明酒杯,反射出来的光点落在他腕间的银色表盘上。 段青时的目光穿过空气中的浮尘牢牢地锁着他,慢条斯理地拆下那支腕表,丢在了桌面上。 段青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生气就偷偷在草稿纸上画小狗骂他,现在当着他的面丢掉他送的礼物,很明显就是想让他知道的意思。 在生气,等哄。 钟知意接收到段青时传递过来的信号,臊眉耷眼地走了过去。 乔敏行和秦弋阳都在,同座的还有两个钟知意没见过的生面孔,和他们打过招呼,钟知意就从中间的过道挤了进去。 秦弋阳往旁边让了让,给他留出个空,钟知意坐下,拿起那支腕表,又握住了段青时的手腕。 段青时没躲没抗拒,钟知意重新帮他戴好,又仔细检查了卡扣是否扣紧,接着他用指尖沿着段青时的手背崩起的青色血管来回地刮了刮。 钟知意说:“挺值钱呢,咋乱丢?” 等了一小段时间,段青时都没说话,钟知意撇了撇嘴,开始迁怒于无辜。 他绕过段青时问乔敏行,“敏行哥你咋不接电话?”又转向右侧问秦弋阳,“弋阳哥,你那手机带身上咋就不能接个电话?” 三个哥都让他说了一遍,秦弋阳先不干了,“哎,这你得问你哥,我这个手机它怎么就不能让你打通。” 钟知意小心地觑了眼段青时脸上的神色,在乔敏行夸张的笑声背景音里,他贴到段青时耳边小声说:“哥,你想做什么说什么都行,别让我找不着你行吗?” 段青时垂下眼睛,盯着钟知意头顶那两丛趴下去的头发,“找我干什么?” 钟知意说:“万一我有事儿呢。” “真有事儿应该不会上这儿来蹦迪。” 钟知意没想蹦迪,但这会儿想揍严迪。 他原本打算说“我就是来这儿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上你,谁知道碰上严迪撒酒疯”,但谎话到了嘴边,又变成:“我没想蹦,严迪说他失恋,让我陪他喝酒来着。” 段青时朝楼梯口略抬了抬下巴,“陪去吧。” 看吧,有些真话说出来并不能让段青时高兴,可段青时仍坚持向他索要真实。 钟知意回忆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对段青时撒谎,一些卷着毛边儿的旧时画面慢慢出现,是几年前,他明明已经在心里流过许多眼泪,但仍然笑着对段青时说他很快乐开始。 第52章 “不去,我都见到你了谁还管他?”钟知意指了指自己的领口,“把我扣子都扯掉了,下回见他你说说他。” 段青时端起杯子抿了口酒,钟知意在他耳边继续小声嘀咕:“我有很重要的话和你说。” 段青时转过头,一点干燥的柔软擦过他的下颌,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垂着眼睛问:“是我想听的吗?” “可能不是。” 钟知意闻到被体温烘暖的香水味,他受到蛊惑,但刚想亲段青时一下,他就偏过了头,“那先憋着。” 段青时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夹了两块冰放进去,又倒了半杯。 乔敏行正和旁边人说话,余光瞥见这一幕,笑着打趣钟知意:“你又怎么惹你哥了?他坐这儿半天了没喝一口,现在这架势,借酒消火啊?” 消什么火?一直烧着才好。 从前段青时哪会像这样,把这些情绪都摆出来给他看。 “在哄了。”钟知意说。 乔敏行笑了笑,“你说你没事惹他干嘛?一晚上臭着张脸,我和他谈事儿呢,谈不拢可都要怪你。” “谈啥事儿?” 乔敏行说:“哦,我妈想把这酒吧买下来。” 苏云婉计划在市中心再开一间文乔路三号,选来选去就看中“何日君再来”附近的铺面了。 这间酒吧生意尚可,但对段青时来说也可有可无。当初只是为了找点事儿做打发时间,现在虽然有人帮他打理,但也不能一点儿都不管,每月月底签单子的时候会觉得很烦。 何日君再来。 等的人都回来了,再看这招牌就觉得不是那么个意思。 更何况,乔敏行替他母亲来谈,段青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能卖,但你给的那价格卖不了。” 乔敏行比了个数字出来,“我再给你加这么多……” 段青时瞥他:“那我这酒吧还能再开几年。” 乔敏行乐了,招呼着他右边那位给段青时算收益算成本。他们边聊天边喝酒,钟知意坐在段青时旁边吃水果,看谁的杯子空了,就帮谁倒上。 “想转行?服务生基本工资六千。”段青时说。 钟知意不给别人倒了,就只给段青时一个人倒。 谈到最后,段青时狠狠宰了乔敏行一笔,乔敏行一点不客气地骂他:“连我的钱都赚,你是不是人啊?” 段青时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碰,“谈生意不谈关系。” “不谈关系这铺面你都不能卖给我,装什么……” 乔敏行肉疼得要死,叫来服务生,把酒水单的第一列挨个点了一遍。 段青时没拦,陪着他喝。中途秦弋阳接了个电话先走,就只剩乔敏行独自面对段青时深不见底的酒量了,喝到最后,他站都站不起来了,段青时看着还和没事人一样。 “敏行哥你住哪儿啊?” 乔敏行摆了摆手,“别管我,我有人接。” 钟知意指了指乔敏行,转头问段青时:“他谈对象了?” “给他隔壁酒店开个房间,等他那‘对象’来接,他等到死也等不着。” 钟知意应下,叫了个服务生,让他送乔敏行过去。乔敏行不干,钟知意跟着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人送进酒店房间。 再返回酒吧,段青时已经不在沙发上了。 钟知意拦住一个服务生,“你们老板呢?” 服务生往后面指了指。 钟知意轻轻推开办公室的门,段青时坐在酒柜前的椅子上,像是不太舒服,闭着眼睛,手指在眉心处用力揉着。 窗外的霓虹漏进来,将他身上那件黑色衬衫染成璀璨的颜色,钟知意站在门口看了他几秒,抬脚走了过去。 钟知意用手背在他脸上碰了碰,“难受不?” 段青时抬眼,从下向上仰视他。看了会儿,他勾住钟知意皮带的卡扣把他往身前带了带。 “哎……” 钟知意的膝盖椅子上磕了下,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段青时的腿上。还没缓过神,段青时就摁着他的后脑勺,抬起下巴吻住了他。 段青时喝的最后那杯酒来自brora,钟知意在他的舌尖上尝到卷在浓郁花果香里的泥煤气味。 段青时的掌心沿着他湿热的背脊缓缓向上,吻沿着血管脉络缓缓向下。 钟知意不安地动了动,段青时又钳住了他的下巴。 “别动。”段青时说。 钟知意的鼻尖缭绕着香水和泥煤威士忌的烟熏气味,数秒后,他被这种味道彻底笼罩。挡开段青时的手,低头主动吻他,在急促破碎的呼吸声里,钟知意抖着手指解开了他衬衫上的第一颗纽扣。 那片灼热的触感消失,钟知意睁开眼睛,看向段青时握住他的那只手。 “做什么?” 钟知意挪了挪身体,“我帮你……” 段青时恢复一贯的冷淡,只有那双眼睛还沾着点被酒精熏蒸出来的红。 “想作弊?我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推进我们的关系。” 他放开钟知意,从桌上的水杯里捞出两颗冰块。 融化的冰水顺着他的指缝淋淋漓漓地往下淌,挑开钟知意的衣领,他把冰块丢了进去。 冰块滑过轻薄的布料,留下一串不连贯的水迹。 钟知意冷得缩起肩膀,段青时动作轻佻地拍了拍他的脸,“降降温吧。”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俺知意大王今晚eng了吗? 明天也有,大王们带纸巾来噢(捂脸跑走 第55章 我快不快乐,取决于你在不在 钟知意一时半会儿降不了温。 几周前,在他言辞极为激烈的要求下,医生为他更换了另外一种药物,几周过去了,这还是钟知意第一次感受到副作用的消失。 钟知意顾不上那两颗快要被他的体温彻底捂化的冰块,也顾不上去指责段青时最后用这种方式来平息怒火,钟知意只是想哭,于是他哭了。 他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砸在段青时的颧骨和下巴上,水珠在他的脸上缓缓划过,他也像是在哭。 段青时拧着眉,托住钟知意的脸,用拇指抹去那些眼泪,“委屈?” “不委屈。”钟知意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肩上,“我应/了” “……”段青时沉默了几秒,“怎么你是不想应吗哭成这样?” “你不懂……” 段青时确实不懂,很久之前,他就开始看不懂钟知意,有时不懂他的笑从哪里来,有时不懂他的眼泪从哪里来。 “我不懂你不能说?” “这个不能说。”过了一两秒钟,钟知意又补充,“现在不能说。” 段青时刚消下去的火瞬间就烧起来了。 这不能说那不能说,以前不能说现在不能说,等他死了去他坟上说吧。 他拍了拍钟知意的腰,声音冷下来,“起来,腿麻了。” 其实也不是腿麻。 他没那么坐怀不乱,喝了酒,脑子里的那根弦儿也没那么紧绷,这会儿还能勉强控制,钟知意再磨蹭会儿,今天就真得哭一晚上了。 钟知意伏在他肩上没动,不讲理地提要求,“辛苦你再麻一会儿吧。” “……” 段青时把钟知意往下推了推,调整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又问他:“你凭什么向我提要求?” “我有话想说,我就想这么抱着你说。” 段青时无奈,“……说。” 钟知意安静了一会儿,段青时从他异常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便耐心地等。好几分钟后,钟知意问:“哥,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吵架?” “吵的架太多了,你说哪次?” “就是我说让你滚的那次。” 钟知意趴在他肩上一动不动,声音听上去也很虚弱。 这是钟知意第二次主动提起这件事,第一次提,是在那通他打给钟知意的电话里。 钟知意当时把那晚称作所有感情消失的节点。 对段青时来说,那天也是他和钟知意的关系走向分崩离析的开始。 “我说让你滚出去,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滚出去的是我。我在街上晃荡了几个小时,凌晨才到家。你应该是没想到我还会回来吧,灯亮的时候,你坐在沙发上看着我,眼睛很红。” 钟知意的声音捂在段青时颈侧的皮肤上,但每一个字段青时都听得很清楚。 “我想问问你,你当时为什么哭啊?” 段青时被钟知意对那副场景的潦草描述短暂地拽进回忆里。很奇怪,和钟知意分开后,他们曾在一起的许多画面颜色都鲜艳得如同昨日,只有那天,从他开车驶进鹊华湾的地库开始,记忆中的一切就都变成了黑白两色。 他下班时绕去淮里区买了蓝莓口味的蛋糕,下弦月的中餐厅送来了晚饭,他煮了一小锅酸枣仁汤,里面还放了一小把茯苓和百合。 很普通的一天,和往常并没有任何区别。 第53章 钟知意照旧很晚才回来。吃饭的时候,段青时往他那只印着很大一个“饱”字的专属陶瓷碗里夹了很多菜,钟知意用筷子把饭菜扒来扒去,就是不肯往嘴里放。 “好好吃饭。” 他说话的语气并无任何不妥,没有比从前更严厉一分,也没有更柔软一分。但钟知意当时动作顿住,几秒后,他摔了筷子。 木筷掉落在地板上,明明应当发出微弱的声响,但传至段青时耳中,却无端地被放大许多倍,甚至产生沉重绵长的回音。 但即使是这样,也没能遮盖住钟知意说话的声音。 “烦死了,你能不能别管我,谁要你管啊,你能管我一辈子吗?” 段青时第一反应是不解。 他不是第一天这样用谨慎小心的态度对待钟知意的个人生活——要求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身体健康。而是从他十岁那年,因为心软带他吃了两根淀粉肠,把他送进了医院开始。 他十几年来一直都这样,钟知意却在这个时候说很烦,不要他管。 人会用十几年的时间去验证是否适应某种生活状态吗?还是钟知意在时间里不停往前,他和他一成不变的习惯与付出方式被抛下了。 “你把这话收回去。” “怎么收?收不回去。” 后来他们发生不算剧烈的争吵,基本上是钟知意在说,他竭力压着脾气保持沉默。 “你能不能说句话?!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到首都工作气你你不说话,我去出差一去一个月你不说话,我忙着做我自己的事情不理你你也不说话,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 也许是段青时觉得剩下的那些话太过伤人,大脑自动进行了过滤,因而他现在已经想不起后来钟知意具体说了什么,只记得他站在卧室门边,冷着脸和他说的最后一句——“滚出去。” 段青时站着没动,钟知意和他对峙了几分钟,擦过他的肩膀朝着门口走去。 肩线交错的那一刻,他握住了钟知意的手腕,问他去哪儿。 但钟知意没说话,二十年来第一次甩开他的手。 钟知意离开后,段青时收拾了餐桌,那道钟知意一直很喜欢的莼菜汆塘片,他今晚一口都没动。 钟知意让他感觉到陌生,他不免再次将所有归咎于时间。 时间好像没有将他们之间的感情夯实得更加坚不可摧,反而将它砸出隐在暗处的裂纹。 钟知意离开后,段青时拿着手机坐在沙发上,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都没点下去。 长久以来,他一直以让钟知意对这份感情满意,从而可以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为目的,忽略所有他因为太过爱他而生出的恐惧,忧虑和愤怒,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他也忽略了钟知意那段时间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沉默,忧郁的眼神和欲言又止。 他在黑暗中反复诘问自己,钟知意是不是想要和他分开,而后几乎惊恐地从一些蛛丝马迹中确认了这个结果。 他先是感到震惊,接着是无措,最后才是悲伤。 钟知意进门的时候,他都没反应过来他哭了。钟知意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走过来抱住他,吻了吻他的眼睛,跟他说:“对不起。” 那句对不起的含义是什么,段青时当时没懂。 只是为他的口不择言而道歉吗? 段青时有过一个消极,但却是他能想到的最贴合现实的想法去解释这句对不起——钟知意想走,但离开即意味着背叛前二十年他们一路走来给彼此的所有,所以钟知意在道歉。 对不起是那场争吵的结束,但无论他怎么问,都没能从钟知意口中得到争吵开始的原因。 段青时从回忆中抽离,消逝的记忆碎片将他从那个冬夜重新带回到这个冬夜,他动了动手指,感受到现实中钟知意存在的温度。 玻璃隔绝了寒冷的空气,段青时的身体却还是因为穿越时间而来的记忆变得冰冷,钟知意的体温也没能捂热他。 “为什么问这个?” 钟知意说:“这对我很重要,你告诉我吧。” “对你很重要,过去多少年了才想起来问?” 钟知意不说话了,只是抱他抱得更紧。 段青时从一个这样紧的拥抱里模糊地感觉到钟知意似乎是在说不能再失去他,因此大发善心地回答他的问题:“感觉要失去你了,所以在哭。” “怎么会是这样啊……” “那应该是怎样?” 钟知意又在哭,说话的语气带着浓烈到快要把段青时也吞没的悲伤,“哥,如果我变成一个很糟糕很糟糕的人,你还会想和我在一起吗?” “我说要和你在一起了吗?” “不是现在。我是说如果中间没有发生过这些事,如果我没有说分手,很久之后你发现和我在一起,已经不能感受到开心和快乐了,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段青时不知道钟知意为什么会有此疑问,难道他曾有过可能会变得很糟糕的可能吗? 不会有这种可能。 他太了解钟知意的为人,心软,善良,阳光,向上,值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形容词,钟知意永远不会变得糟糕,永远都会在他生命的夜空中闪闪发亮。 等钟知意和他聊这些实在等得太久了。 或许是他过于希望在他们之间出现问题的时候,钟知意就能这样坦诚,因而在某个瞬间突然恍惚,他和钟知意从没有分开过,他回到了那个夜晚,在他和钟知意之间的关系还能挽救的时刻。 酒精让他的意识不够清醒,但接下来要说的这句话不用经过思考。 “知意,我快不快乐,取决于你在不在。” 【作者有话说】 eng了但没开花,给哥留着到生下场大气 明天有! 第56章 那个能为我浇水的人 钟知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曾经以为的,段青时和他在一起会不开心的证明,却是段青时害怕不能和他在一起的证明。 “哥,对不起。” “你再给我点时间好吗?不会太久,我什么都会告诉你的。” 这个对不起的含义段青时听懂了。 钟知意在给出承诺后向他讨要时间,而时间是段青时目前拥有的最多的东西。 他说“好”。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 窗外的月亮高高地升起,凛冽的寒风拍击着玻璃,但室内这一小片空间却足够温暖,他们互相传递给对方的体温烘干了钟知意身上的衬衫。 “起来,腿坐断了。” 钟知意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段青时动了动酸麻的腿,一抬眼,看见他倚着桌沿,正目光涣散地盯着酒柜一角。 眼皮红肿,睫毛结成一缕一缕,鼻尖也有点红,看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段青时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回去敷一下眼睛,不然明天没法儿见人。” 说完又去翻衣柜,翻出件毛衣递给他,“换上。” 钟知意没接,他指了指腰间,“不用换吧,都干了。” 钟知意不愿意换,段青时就随他,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往他肩上一搭,说了句“走吧”。 今晚积攒的情绪需要一点时间消化,段青时没让钟知意送,在手机上叫了代驾。 钟知意也没非要跟段青时回家,等代驾过来的时间里,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 钟知意看着窗外,眼中倒映着深冬的萧条街景,段青时叫了他的名字,他转过头,眼中又落下段青时的影子。 “代驾来了,你回去吧。” 钟知意点点头,“哥,明天可以一起吃晚饭吗?” “明天上午飞新加坡。” 钟知意刚刚还蔫得像颗放了一冬的白菜,这会儿情绪又突然变得饱满起来,他腾地一下坐直,瞪着段青时:“你明天要去新加坡你咋不跟我说声儿呢?那我要是今天没来,我得什么时候才能见着你啊?” 代驾都拉开车门上来了,钟知意还在喋喋不休,“你去新加坡干嘛?公事还是私事?什么时候回来,能赶上过小年吗?” “你怎么不问一百个问题?” 段青时本来就头疼,让他吵得头更疼,在他脑门上戳了戳,赶他下车,“回家,别烦我。” 车启动半天了,代驾也不知道该不该出发,趁着两人说话的空档,他问了句:“老板,咱现在走?” 没等段青时说话,钟知意就指挥道:“走走走,快走!” 在段青时的住处赖了一个多小时,钟知意看着他收拾完行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晚上哭的那一场让钟知意睡了个好觉。他不再觉得有太多的东西沉沉地压迫着心脏,醒来时,黑夜竟然已经彻底过去,凌晨四五点的星光和阴云消失在他对现实无所知觉的梦境中,消失在段青时温暖的怀抱里。 他看了眼窗外的阳光,回忆起昨晚段青时和他说的每一句话,段青时的态度,提起过去,段青时细微颤抖的手指,他开始相信刘医生指出的,他和段青时之间所有问题的关键所在——他们都不需要对方以爱为名的自我牺牲。 第54章 段青时这趟去新加坡归期未定,钟知意去机场送他,登机时间快到了,还一直磨磨蹭蹭地不肯离开。 “我是去出差,又不是去死。” 钟知意立刻瞪他,“你在说什么?!快点呸呸呸!” 段青时不信这个,但他不呸这三声,钟知意就拉着他不让他走,段青时没管他,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转头就进了安检。 钟知意的黑色羽绒服上有一个很明显的脚印,他没发现,一路往停车场走的时候,还苦口婆心地给段青时发信息,让他在飞机起飞前把这三声呸给说了。 坐上车,钟知意收到段青时发来的一条长达一秒钟的语音。 “呸。” 既不耐烦,也很敷衍,钟知意甚至能想象到段青时给他信息时的表情。 他一路上都在笑,回到公司,看见张经理杵在他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就不笑了。 把羽绒服递给金玥怡,钟知意才看见那个鞋印,想到他带着一个鞋印大摇大摆地从走廊上走过来,一路上还和许多人打了招呼,就更生气了。 “什么事?”钟知意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略翻了翻桌上的文件。 张经理双手垂在身侧,“小钟总,我来承认错误。场地搭建进度滞后,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目前已经和第三方公司对接好,一定会赶在计划时间节点前完成,希望您能再给我个机会。” 说到底这本来就是个小事,张经理端正态度把问题解决了就行,钟知意没想到他还特意过来说这么一句。 “跨年那几场活动办得都挺好,春节也别掉链子,一年到头,就这两个时间段特殊,把工作做做好,回家过个好年。回去吧,没事儿。” “哎哎。”张经理连声地应着,朝他鞠了一躬就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钟知意觉得张经理有点反常,和他说话时,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但他也没想太多,拿起手机走到衣架前,对着那个脚印拍了张照片发给了段青时。 【姓段的,赔我衣服】 两天后,钟知意收到段青时助理送来的十几件羽绒服。 颜色款式都不一样,钟知意把它们收进衣帽间,那一整排同款同色的羽绒服他只留了一件,剩下的都放进了次卧。 周五晚,钟知意很早就下了班。 还有半个月春节就到了,街上已经有了淡淡的节日气氛。他走进刘医生的心理诊所,看见小轩桌子上的那只招财猫戴上了一条大红色的围巾。 刘医生已经在等他,像往常一样,等他进来后为他倒了一杯温水。 钟知意从桌上拿了颗糖,剥开,丢进了嘴里。 “收费这么贵,怎么总是买这一种糖?我都吃腻了。” 刘医生扶了扶眼镜,看着他的目光里带着一点欣慰,“开始对一成不变的习惯感到厌倦了吗?” “那倒也没有,只是感觉也可以尝试一下新东西。” 刘医生面带微笑问他最近感觉怎么样,钟知意把那颗糖顶到腮边,又神神秘秘地和他说:“给你看个厉害的。” 他刷的一下脱掉了毛衣,接着去扯他的衬衣衣袖,刘医生连忙摆手,吓得眼镜都掉在了桌上。 钟知意撸起袖子,侧过身体,向刘医生展示他的新款皮肤。 一丛花枝从手腕一路延伸至肩膀,色彩不够秾丽,花是浅淡的粉,枝叶是浅淡的绿,层层叠叠,生机勃然,完全淹没钟知意手臂上的旧伤。 刘医生拿起眼镜重新戴上,凑近仔细看了看,“这是什么花?” “酢浆草。”钟知意说,“你肯定见过,就是路边那种粉色的小野花,大家一般都叫它幸运草什么的,我家院子里种了很大一片。” “它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看到它我会想起很多个夏天,那些日子特别特别好,我每天不用想别的,只需要开心就行了。” 钟知意把衣服穿上,他对刘医生说:“刘医生,我感觉我脑子里亮灯泡了。” 刘医生没太听懂他的这个比喻,“亮灯泡的意思是?” “动画片你没看过吗?主角想到什么绝妙的主意的时候,脑袋上就会亮灯泡。”钟知意怀疑地看着他,“你今年不是三十九岁吧?四十九岁才会和我有这种代沟。” 被无端攻击年龄的刘医生也不生气,他看得出今晚钟知意的状态和往常很不一样。他的活泼很真实,不是强撑出来的伪装。 “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了。想和我聊聊吗?你想通什么了?” 钟知意喝掉半杯水,又去倒了半杯,他重新坐回椅子上,双手握住杯壁,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他和我说他快不快乐,取决于我在不在他的身边。我听完这句话以后,脑子里有根断掉的弦儿好像突然就接上了。” “我之前一直盯着我对他的那些不好。我觉得他和我在一起他会一直很疲惫,会看不到希望,我本来就已经快要把他的爱榨干了,还会继续要求他付出更多。但是我忽略了我认为他很疲惫的那几年,他笑的次数其实比沉默的次数多得多。我送他礼物,说想他爱他,做蛋糕失败把厨房搞得一团糟,我们一起经历的很多生活里的小事,都能让他开心。” “就像我之前和你说的,我开始和自己较劲的源头。我看到许许多多的不公平,一直在为我的无能为力感到羞愧和懊悔,一直在找寻我做这些事的意义,一直在问为什么,却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些因为我而获得公正和机会的人。” 钟知意掰着手指数,“因为我而拿到了薪资的农民工,因为我被摧毁的几个虐猫团伙,因为我,重新修订的食品行业标准,被大家看见的童工生存现状等等等等,从这些方面看,我好像已经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我是见证者和记录者,不是救世主,我之前对自我价值的评判出现了偏差,对吗刘医生?” “你之前从这个角度为我分析过,我当时觉得很有道理,但没办法接受,我认为你太过理性和客观了,根本做不到和我真正共情。” “其实也许注定我和他之间就要这样折腾一次,如果不是他,我不会想要变得好起来,也不会真的想通一些事。” 钟知意笑了笑,“刘医生,我找到能给我浇水的那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偶来了 明天有,但会非常晚! 第57章 枯萎的玫瑰 认知模式的积极改变是思维层面上的好转,但并不意味着大脑生理功能的恢复,刘医生提醒他不要掉以轻心,擅自停药,否则可能会导致之前的所有努力付之东流。 钟知意以为自己加固了心理防线,很快就可以不用再吃药。在他能够勉强到达痊愈的阶段,就和段青时坦白一切。 但他被刘医生的这番话吓住,回家之后还是听从医嘱,认真地吃了药,并在睡前对着手机进行了十分虔诚的祈祷——希望段青时快点回来。 “快不了,至少下周。” 手机支在桌上,只倾斜了一个很小的角度。段青时夹着烟修长的手指出现在屏幕右下角,剩下的画面被大片香槟色的窗帘和灰色的薄雾完全填满。 段青时曲起食指弹了弹烟灰,手背青色的血管脉络舒展一瞬后又轻微绷起。 钟知意半天没说话。 段青时侧了下头,小半张脸在屏幕里出现了一两秒,像是在确认他是不是睡着。接着,钟知意听见他说:“我们可以和‘旅行者’合作,但最终的预定必须要引导到我们的官网,如果平台通过一些活动给出更便宜的价格,我们的官网预定价格最优就是一句屁话。” 两人视频电话打了三四分钟了,钟知意这会儿才知道段青时在开视频会议。 点了麦克风静音,他拿着手机钻进被子里。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和段青时低哑的说话声缠成一道进入他的耳中。 他情难自禁地叫了声段青时的名字,卷在破碎呼吸里的尾音一落,电话那边原本热烈的讨论声就戛然而止了。 钟知意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中,他眯起眼,和屏幕里出现的段青时对视。一两秒后,段青时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直勾勾地盯着他问:“你在干什么?” 钟知意说:“z、、w,你想看吗?” 说完这句,钟知意飘于半空中的意识重新回到身体里,他点了下屏幕,惊恐发现麦克风静音压根就没开。 手机画面快速晃动了两秒,钟知意看到段青时电脑屏幕线上会议室的麦克风同样没关。 段青时切换手机前置摄像头,面无表情地用半支烟指了指他。 【通话已结束】 钟知意从被子里钻出来。 思考了二十分钟今后不再去巨丰大厦,不再见任何一位序时员工,并撕毁环港与序时之间合作协议的可能性,他深感这通视频通话的结束,意味着他的体面人生也已结束。 “啊啊啊啊!” 钟知意在床上用力蹦了蹦,又狠狠地摔了几下枕头,对着墙壁大声喊:“段青时我杀了你!” 第55章 发泄完怒火,他钻进被子里,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但脑袋露在外面,确保脸和空气进行充分接触,以达到快速降温的目的。 段青时在半个小时后发来视频通话的请求,钟知意饱受尴尬折磨,已经感知不到困倦,他点下接通,看也没看段青时,生无可恋道:“你刚刚是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开会了吗?” “嗯。” 钟知意蹬了几下被子,“请传授一下你的厚脸皮秘诀。” “谁有你脸皮厚?我在开会你在做什么?” 钟知意的气势顿时矮了一大截,“我的脸皮不算很厚,我现在就很尴尬……” 段青时笑了下,声音很轻,但立刻就被钟知意抓住。 “你在嘲……” 翻身而起,他把手机竖在床头,刚说几个字,剩下的话就全都噎进了喉咙里。 段青时裹着件浴袍坐在椅子里,胸口裸露着一大片皮肤,发尾坠落的水珠一颗一颗砸下来,又沿着轻微起伏的肌肉线条没入衣领。 他点了支烟,贴近手机屏幕,距离太近,钟知意在不够清晰的画面里甚至可以看到他眼皮上的棕色小痣。 “不是问我想不想看吗?开始吧。” 从扬声器传出段青时刻意压低的气声,钟知意很想控制自己,但即使经历了这样人生尴尬之最的时刻,他还是被段青时激起了反应。 他们在感情最好的那段时间里,更过分的事情也做过。钟知意在表达欲望方面十分坦荡,只是这种程度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现在他和段青时有确定的感情,但没有确定的关系,当面做这种事,纯粹就是为了挑衅。 没人说话,他们互相注视着对方的脸,两道呼吸隔着屏幕渐次归为同一频率。几分钟后,钟知意眯起眼睛,看见段青时勾着嘴角笑了笑,用口型对他说了两个字。 “哥……” 钟知意用脑袋抵着枕头,又叫了一声“段青时”。 “嗯,睡吧三分钟。” 谁是三分钟?哪里才三分钟?为什么要这样践踏他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男人的尊严? 钟知意带着这样的疑问痛苦睡下,但竟然睡着得很快。 在短短一周的时间里连续睡了几个好觉,让钟知意产生一种他并不需要吃药辅助睡眠,只需要晚上和段青时通视频电话,*一发就可以的错觉。 生理状态的部分正常,对钟知意来说是个很了不起的进步。他重新启用了手机的闹钟功能,在早间七点钟起床,吃早饭,锻炼身体,但来不及照顾他的那些花花草草就得立刻出发去公司。 临近新年,公司事情多,晚上回来得也晚,在照顾花草和段青时通视频电话里,他往往不经思考地就会选择后者。没几天,他养的那些多头玫瑰就枯了大半,只好全部丢掉,换上新的。 小年夜前三天,张经理在他面前许下承诺的活动场地按照原计划时间搭建完成,沿着步道入口直至商场7号门建起一座用永生花制成的百米花墙,引来许多年轻人打卡拍照。 环港客流量激增,次日营业额创本周新高。 大红的玫瑰,钟知意觉得挺俗,但俗有俗的好,晚上十点了,他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往下看,还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黑色色块沿着一条红色线条正在缓缓流动。 将近十一点半,钟知意结束今天的工作下了楼。 从写字楼出来,他绕去商场的步道入口,拍了张花墙的全景发给了段青时。 【气派不?】 这个时间步道上基本上没人了,只有距离钟知意大概三四米的位置还站着两个正在拍照的年轻女孩儿。 钟知意看了她们一眼,又扣上帽子,站在花墙前自拍了一张。拍完仔细地修了修图,加了冒着粉红泡泡的滤镜,在段青时的信息回过来的时候,把这张照片发了过去。 段青时:【没人用气派来形容这个】 钟知意回:【本大王!/举手】 荣市这两天降温,最低温度已经跌至零下十度。钟知意打了几个字,手就冷得没知觉了,他把手缩回衣袖,改发语音:明天就小年了,哥你啥时候回来啊? 发完这条信息,钟知意就打算离开,刚抬脚走了一步,突然听见特别响的咔哒一声。他转过头,距离两个女孩儿右侧几十公分的位置,花墙正在慢慢向下倾斜。 花墙由五米一个铁架连接而成,钟知意刚刚听见的那个咔哒声,应该是连接铁架之间的卡扣松掉。 两个女孩儿还在低头讨论着刚刚拍的照片,完全没注意到这个即将到来的意外。 钟知意大喊了一声,“跑!” 两人抬头迷茫地看了钟知意一眼。 钟知意冲过去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砸着他总比砸着无辜的路人强。不然第二天环港就得上新闻,在春节前的这个节点,出这种负面新闻可不是件好事。 把两人往边儿上用力一推,钟知意没来得及跑出花墙倒塌覆盖的范围,被铁架正正砸到肩膀,压在了底下。 繁复的鲜红花瓣之间,钟知意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别催了,明天下午回,来接我】 【作者有话说】 fine来! 周一也有!(但也许还会很晚 第58章 打算让我去你坟上掉眼泪是吗? 会议间隙,段青时看了眼时间,五分钟了,钟知意还没有回复他的信息。 “抱歉,打个电话。” 段青时和forina知会了一声,拿起手机走到露台。 热风卷着雨水的潮湿味道迎面而来,已经接近凌晨,从九点钟就落下的一场暴雨至今未停,他站在露台边缘,溅进来的雨水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裤脚。 段青时往后退了半步,回到房间与露台连接的位置,拨通了钟知意的号码。 听筒里冬日的呼啸寒风带走段青时身体的温度,他快步走回笔电前,只来得及留下一句“今天先这样,等我回国再说”就合上了屏幕。 受暴雨影响,段青时改签的那趟航班在凌晨四点才起飞,落地荣市已近中午。 取了车,他直奔嘉宜医院,他甚至没顾得上打开行李箱拿件外套,身上还穿着件单薄的衬衫。 病区走廊里灌满阳光,像条无声流淌的河。 段青时从其中穿梭而过,相似的情景让他回忆起四年前的那天也是这样晴朗,他抱着一束粉色郁金香,用这种曼妙可爱的颜色来庆祝死亡的阴霾已彻底远离钟知意,祈祷钟知意以后健健康康。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他拥有的最珍贵的一切来换。 此刻再去回想当时这句祝祷,不免觉得自己天真可笑。他的最珍贵就是钟知意,用最珍贵来交换最珍贵,本就是徒劳。 段青时走到病房门口,钟维恰好拉门出来。 段青时垂下眼,向他问了声好,“钟叔。” 钟维正在打电话,听内容应该和昨晚钟知意受伤有关。 钟维本来脸色很差,看见他后稍微缓和,把手机从耳边移开,对他说:“过来也没穿件衣服?”又往旁边让了让,“进去吧。” 钟知意被铁架砸到后背,这一下对他倒没造成严重的伤害,主要是铁架上有几颗没旋进去的铁钉,每颗铁钉露出的部分都有近四公分。铁架砸下来,其中两颗钉进了钟知意的后背,一颗险些刺破他的肺叶,一颗险些刺中他的心脏。 段青时在机场等待飞机起飞时,接到徐润清的电话,她开头第一句话就是问“青时,为什么知意总是受伤”。 段青时也想问,但又觉得不必问。钟知意本身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有内心坚守的东西,无论他从事什么职业,过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样的经历,这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段青时愿意相信真的是因为钟知意好事做多,这场由人为导致的事故才能这样有惊无险。 徐润清看见他,站起身把床边的位置留给他,拍了拍他的肩说:“刚睡着没一会儿。睡前还让我帮他撒谎,不让你知道这事儿,看着吧,等醒了肯定要和我闹。你哄哄他。” 段青时点了点头,徐润请又说:“我在隔壁,有事就来叫我。” 房间里安静下来,段青时盯着钟知意看了一会儿。 从十来岁开始,他就很讨厌钟知意生病和受伤。 就像他付出那样多的时间和精力,必须拿到名校offer,必须在序时做出成绩一样,钟知意也应该完好无损,最好一点皮都不要破,否则他会认为是他在某些方面做得仍然不够。 但钟知意屡屡用实际行动提醒他,他在照顾和保护钟知意这件事上的失败。 钟知意躺在这里只是睡着,段青时就觉得他失去生命力,脆弱得像一片被风卷入空中的干枯树叶。压了一路的情绪突然压不住,他双手握住钟知意的右手放在唇边,珍视地吻了吻他温热的指尖。 “我烦死你了钟知意。” 段青时强装的镇定在声音里抖成碎片,因恐惧而塌陷的心脏却在缓慢复原。 第56章 宽大的病号服衣袖垂落,缠绕在钟知意手臂上的一丛花叶出现在段青时的视野之中。 指腹沿着花枝纹路缓慢划过,在几处停顿数秒,继续往上。他抬起钟知意的手臂,借着日光,看到大约有十几条生长在茎叶之中的浅浅凸起,像是某种利器划破皮肤,伤口愈合后留下的伤疤。 钟知意手腕上那三条,来自他意外打碎的玻璃小树。 这些凸起形态类似,段青时有理由怀疑,他手臂内侧的那些,出现的原因也与手腕上那三条类似。 段青时皱了皱眉,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沉入浅梦中的钟知意感受到疼痛,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彼此对视数秒,钟知意嘴角开始向下撇,声音虚弱地说:“我妈咋这样啊……” 段青时把他的手臂塞进被子里,“敢骗我不让我知道,你等着吧。” 钟知意紧紧闭上嘴巴,过了会儿又说:“想骗但没骗成,你别说我了。” “杀人未遂要不要坐牢?说你两句怎么了?” 钟知意全身上下就眼睛和嘴能动,他不敢再说话,眼睛就转来转去,段青时瞥他一眼,眼睛也不转了,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憋了一会儿,钟知意又说:“我要开了张霖乔这个王八蛋。” 钟知意似乎在竭力伪装出一副他只是躺在这里,但身体十分健康的状态,段青时没问他伤口疼不疼,他就一句也不提。 段青时烦他这样,于是开口道:“以前我没说过,但我其实特别讨厌你之前的那份工作。你总是受伤,受了伤也说不疼,脑袋包成粽子了还兴致勃勃地和我说调查商贩用药水泡海鲜,被人追着打这事儿很刺激。” “我不戳穿你,你还真当我瞎了?” “每次送你去出差,我根本不想说‘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只想狠狠骂你一顿,再带你回家逼你辞职。哪怕我们分开,我的心还是不上不下地悬着,怕你没轻没重得罪人,再被人报复,再躺进医院里。你回环港工作,我想我终于能放心了,结果还是这样。你做事之前能想想别人吗?你要是死了呢?是打算让我去你坟上掉眼泪是吗?” “你现在是在干什么?那么深的两个伤口,你不疼?还想着和从前一样,怕我担心,什么都不说。我真的需要这些东西吗?你不撒谎,说几句实话是不是难为死你了?” 段青时本来没想在他还躺在病床上起不来的时候跟他说这些,但他实在有点忍不了,他还想问钟知意手臂上的纹身和那些“伤疤”,但他看着钟知意脸上的可怜神情,又很难再问出口。 段青时叹了口气,问:“疼不疼?” 钟知意嘴角向下撇,眼睛也开始变红,过了将近半分钟,他才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 “疼,哥,我好疼……” 段青时对他说:“受着吧。”但很轻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段青时想听钟知意说疼,但真的听他说了,又感到无力,而后反应过来他对钟知意的指责,其实也是在指责他自己。 钟知意这样,难道他不是吗? 段青时让他好好躺着,“我出去打个电话。” 走出病房,段青时推开走廊尽头的玻璃门进入露台。冷风瞬间就把他吹透了,他站在避风处,点了支烟。 一连抽了三支,他才返回走廊,找到医生办公室,仔细地询问了钟知意的伤情。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止疼?” “太疼的话吃片止痛药吧,护士早上应该已经把药片送过去了。” 段青时回到病房,站在门口的玻璃小窗往里看,钟知意眉毛拧成一团,紧紧闭着眼睛,他推门进去,钟知意就懒懒地掀起一点眼皮看他,“怎么去这么久啊?” 段青时拿起桌上的药片,走到柜子前倒了杯水,抿了口水确认温度后,走回床边把药片递给钟知意。 徐润清推门进来,见他在吃药,说了他一句,“不是不疼吗?让你吃药死活不吃。” “现在很疼了。”钟知意说。 “哦,你哥一来你就疼了?” 徐润清脸色显而易见的疲惫,看着是在这儿熬了一个整夜,段青时给她也倒了杯温水,“阿姨,你和钟叔先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就行。” 徐润清没答应,“我哪儿也不去,苒予这会儿也在飞机上了……”她指了指钟知意,“看你姐回来了骂不骂你。” “我姐回来干啥啊?”钟知意有点生气,“等她回来我都出院了。” 钟苒予回国的消息让钟知意一下午都蔫着,止疼药起作用了,他就有点力气和段青时絮叨,絮叨完了突然发现段青时身上只穿了件衬衫,就冲他招了招手,“哥你冷不冷?你回来没换衣服啊?你赶紧,你躺我被窝里吧,热乎的。” 段青时这会儿才顾得上自己,他给助理打了通电话,让她去家里带几件换洗衣服,顺便把办公室的工作笔电一起带来。 单人病房的病床足够大,但段青时怕碰着他,就没上去,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盯着他露在被子外面的那丛酢浆草看。 注意到段青时的视线,钟知意往下看了眼,他把手缩回被子里,主动介绍道:“之前我去山里,不小心从山上滚下来,被树枝挂出好多伤。不想让你觉得我很难看,所以把它们都遮起来了。你有认出是什么花吗?” 段青时双手环臂,视线上移,直直地注视着钟知意的眼睛。 “我没问你,但你想好再说。” 【作者有话说】 fine:大王你说点实话(卑微 知意大王:少管,我就喜欢挨我哥收拾 明有 第59章 筋疲力尽是他必达的终点 段青时的眼神太有压迫感,钟知意紧张得伤口都在痛。 看见了却没开口问,钟知意就知道段青时在他睡觉的时候,已经趁虚而入,说不定把他手臂上的每个毛孔都扒开仔细看过了。 他做出承诺,会把一切告诉段青时,但这个一切里并不包括病情的真实严重程度以及身体上这些伤疤的来由。伤疤背后,是他对自身的软弱和疯狂而产生的强烈羞耻。伤疤之上,是他对段青时承受能力的正确预估。 他也很想做到言为心声,但爱情本身就是这样,没有人能在爱里永远诚实。 “干嘛这样看着我?好像又抓住我在撒谎一样。” 钟知意虚构了另外一场发生在他身上的意外。时间仓促,语言设计得很潦草,但段青时缺乏证据,因此他心安理得了几秒钟,继续说:“你知道的,我是很容易留疤的体质。” 在段青时沉默的时间里,钟知意反复回想刚刚说过的每个字,确保逻辑通顺,不再需要用更多谎言去弥补。他攥紧床单,表现出一种不被信任的轻微恼怒,用以佐证谎言的真实性,“你看起来好像很不相信我,为什么?” “酢浆草。” 段青时的答非所问让钟知意心下惴惴,但他也只是点了点头,“风一吹就长一茬儿,是生命力非常旺盛的一种植物。” 段青时说:“睡会儿吧。” 背上的伤口在止疼药的作用消失后,开始不停地折磨着钟知意,他闭上了眼睛但一直没睡着。他清晰地听见鞋底摩擦地板的轻微声响,紧接着一个很轻的吻落在他的唇边。 脚步声逐渐远去。 “咔哒”一声,门关上了。 徐润清正在打电话,看见段青时进来,用眼神示意他先坐,接着和电话那头的人交代了两句,切断了通话。 “知意睡着了?” 段青时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在装睡。” 徐润清笑了下,“装没装睡你都看得出来?” “嗯。”段青时说,“睫毛乱抖,生怕我不知道他在装。” 徐润清看出他有话要说,便直白了当地问:“想说什么就说吧,咱们也很久都没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了。” 段青时组织措辞,斟酌片刻后,他问:“阿姨,知意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怎么不去问他?” “问他等于白问。”段青时说,“没和我说过几句实话。” 钟维这时推开了门,他没进来,握着手机站在门口对徐润清说:“我去公司处理点事情,晚上过来。等会儿问问知意想吃什么,我过来的时候顺便带上。”说完,他看向段青时,“有事你就去忙,不用在这儿耗着。” 见钟维要离开,段青时叫住了他,“钟叔,我没资格过问环港的内部事务,但有人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我先和您知会一声。” “你想做什么,等我处理完公司的事情再说。别下手没轻没重,还要我和老段给你擦屁股。” 徐润清眉眼间的狠厉一闪而过,和段青时说话又换上一副和蔼语气:“到时请我去观摩可以吗?” 段青时点了点头:“可以。” 钟维离开,房间里重归安静,徐润清停顿数秒,继续先前被打断的那个话题。 第57章 “知意不说实话很正常,他就是那种报喜不报忧的性格。” “你问我他过得好不好,其实不太能用简单的好与坏来定义。和你分开的那段时间不太好,很长时间都没回过家。酒喝得多,烟也抽得凶,咖啡当水一样往肚子灌。后来慢慢好起来,笑也多了,但还是不常回家。他不回来,大概是不想看到那栋人去楼空的房子。有一回喝多了,很不讲理地说我为什么不请人去帮你除除草,他都看不见草坪上的小野花了。” “只要不提到你,我感觉他挺正常,只要提到你,要么就是生气,要么就是装听不见。不过我看得出来,他虽然咋咋呼呼地发脾气,但他其实很伤心。” 停顿数秒,段青时继续问:“知意这几年除了那次打碎玻璃,还受过其他伤吗?” “有。不好好走路非要滑楼梯,让铁钉挂了一下,不严重。” 段青时不质疑徐润清作为母亲的判断,也不怀疑他对钟知意的了解程度,但仍有疑问压在他的心口。 他百分百肯定,钟知意刚刚骗了他,可钟知意到底在隐瞒什么? 不知道是感冒还是被钟知意气的,段青时有点头晕,他到走廊上透了会儿气,接到助理云安琪的电话,询问他在哪间病房。 段青时说了个数字,两分钟后,云安琪急匆匆地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把纸袋和笔电递给他,“这两天的会议已经调整到线上,具体的日程表发到您邮箱了。另外,今年的酒店设计论坛邀请函我已转给landon,请他安排时间参加。” “好,有事电话联系。”段青时说完,又改了口,“没什么重要的事不用联系我,直接找landon。” 段青时在隔壁冲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一件柔软的毛衣,走进病房时,钟知意还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装睡装上瘾了。 段青时一肚子火,就没管他。打开电脑,浏览了一遍日程表,将重要的事项一一做了标注。处理完所有的邮件,他一抬头,就看见钟知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把我吵醒了。”钟知意说。 段青时戳穿他:“根本就没睡着,吵醒什么吵醒。” 钟知意抬了抬下巴,蹭掉盖在脸上的被子,问他:“哥你还在生气吗?” “我要是说我生气你打算怎么办?” 钟知意眼皮耷拉下来,很没精神的样子,“那我哄哄你呗。” 段青时没说话,也没理他。过了会儿,才放下笔电,走到床边坐下,握住钟知意的手指轻轻揉了揉,“哄吧。” 钟知意笑了下,但笑得很勉强,“我有点疼。其实我很怕疼,小时候手指被草叶割破都要喊上半天,但不知道为什么长大了把疼说出口就变成一件很难的事。我想让每一个人都开开心心,我应该是那个能给大家带来快乐,而不是带来负担的人。” 钟知意的手指在被子里捂了这么久,还是冰凉,段青时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说:“问过你自己吗?” 钟知意愣了下,“什么?” “你自己开不开心。”段青时目光沉静地看着他,“为什么把注意力都放在照顾别人的心情上,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不明白吗?” 钟知意的成长环境很干净,也因此干干净净地长大。 他在心思最为敏感的阶段,段青时一直允许他表达自己,给他稳定的陪伴和支持,在这种前提下,他很难不成长为一个内心柔软,对这个世界抱有深切同理心的大人。 小到没办法无视他人因为自己不开心,大到没办法做到无视他人的不幸与痛苦。 钟知意在能量消耗殆尽之时,他绝望地把这种柔软称为软弱无能,没有能力去面对风浪,却偏偏选择走进风浪,最后筋疲力尽就是他必达的终点。 在圆桌周刊度过的那四年,他写的每一篇稿子都像是片砂纸,没将他的心打磨得更加坚硬,反而磨得鲜血淋漓,一路淌血直到今天。 “明白,但很难做到。”钟知意说,“如果很简单就能做到,我们不会分开。哥,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但我现在已经能够偶尔看一看自己了,不然我不会和你说这些。” 段青时堵在心口的气忽然就散了大半。 他站起身,倒了杯水,拿了支吸管插上,送到钟知意的嘴边,“说这些话不是非要你改,改不了就不改。但你从前没学会的一件事最好尽快学会。学会依靠我。我什么都能给你托着,你要时间要耐心要爱要什么都行。你给我信任,不要再撒谎,我只要这个。” 钟知意喝了半杯水,喉咙的干渴并未缓解半分。 他看着段青时,心里在想他已经两餐没吃药了。刘医生的话在耳边嗡嗡响着,他张了张口,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筋疲力尽也是fine必达的终点,但那又怎样,明依旧有! 第60章 谎言牢笼 钟知意这次受伤是意外,意外的背后是市场推广部张霖乔收下的一张金额为十五万的银行卡。 张霖乔在竞标流程中动了手脚,明面上看几个分区的活动策划由不同单位中标,但背后其实都是同一家公司。 根据新年活动的策划案,环港商场一期和二期共有四个户外大场地,十几个室内小场地需要搭建。工期紧,任务重,这家公司有这样大的胃口,却没有消化的能力。 赶工期,又不愿意提高成本,势必要牺牲另外的东西。张霖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痛快地在验收单上签了字。场地上都是一些花草,kt板和铁架,效果出来就行了,他没能想到花墙会塌,更没想到偏偏砸中钟知意。 钟维震怒,除去负责商场运营的职能部门,将合规,法务,工程,物业,各个部门的一把手全都叫来办公室,挨个训斥了一顿。 张霖乔涉嫌犯罪,但钟维按着还没报警,他给段青时留了一晚上的时间。 段青时点了点头,“谢谢钟叔。” “你谢什么?知意是我儿子又不是你儿子。”余光瞥见钟知意一直看着他们,就指了指他,“就说了这么几分钟的话都不行?怎么不把你那俩眼珠子抠下来粘他身上?” “你们在说啥?”钟知意问,“我还想把俩耳朵也抠下来安我哥身上呢!” 钟维神经粗,前段时间才从徐润清那知道两人又搅和到一块儿去了,气得凌晨四点都还没睡着,爬起来给段河打电话把他臭骂了一顿。 俩老头聊了几个小时,各自叹了口气。 折腾去吧,不折腾不是生活。 今天是小年夜,钟知意在病床上躺着也得过年,阿姨做了丰盛的饭菜送过来,又单独为他煮了粥。段青时盛了一碗出来放在旁边晾着,他随便吃了几口,就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叔叔阿姨你们慢慢吃。” 徐润清抽了张纸巾擦手,看他端着碗要走,叫住了他,“你中午都没吃,先吃饭吧,我去喂他。” “他不舒服的时候毛病多,烦人。你们累一天了,吃了饭早点休息吧。” 徐润清拦不住就随他去了,有段青时在,她和钟维就显得有点多余,除了在病房里占据一点空间外,毫无作用。 钟知意小时候生病,表现出来的对父母的需要早已转移到了段青时的身上。徐润清和钟维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怅惘和无奈。 段青时从客厅走进卧房,钟知意正盯着天花板发呆,看见他过来,问:“阿姨做什么好吃的啦?” “做什么好吃的都跟你没关系。” 段青时抿了口粥,温度正好,他把碗放在一边,调整好床的角度,发现钟知意的嘴唇干燥起皮,又倒了半杯水喂他喝了。 粥里放了足量的牛肉糜,上面撒了芹菜碎。考虑到钟知意的伤口,阿姨没放胡椒,段青时尝了一口就知道钟知意要找茬,果不其然,刚吃了两口,他就听见钟知意说:“我不想吃了。” 钟知意这会儿有点反胃和头晕,他不确定这种症状是由受伤引起,还是没按时吃药导致的不适,因此内心十分惊恐不安。 药在公寓的抽屉里,他琢磨到现在也没想到一个能吃上药的方法,刘医生的话在他耳边循环播放,吓得他更想吐了。 钟知意又说一遍:“我真的不想吃了。” 段青时把勺送到他嘴边,“伤好了想吃什么吃什么。” 钟知意开始和他东拉西扯试图蒙混过去,“哥你是不是没睡好?” 段青时不是没睡好,是压根就没睡,他反问了一句:“要是你你能睡着吗?” 钟知意伸手扯了扯他的毛衣下摆,“那你快点去休息,你放那儿我一会儿再吃。” “一会儿喂马桶吃?” 段青时不买账,钟知意只好忍住反胃,硬吃了半碗,实在吃不下了,他把脸往旁边一转,“我要吐了。” “不想吃这个还是吃不下?” 钟知意说:“吃不下。” 第58章 “饿了别喊。” 段青时说了他一句,但也没再逼着他。收拾了餐具回到客厅,徐润清看碗里还剩下许多,便问他:“又烦人了?” “不舒服。”段青时拧着眉,“应该伤口疼吧,没胃口。” “那等他饿了再说,你坐下再吃点儿。” 段青时饿一天了,胃里泛酸,也没吃多少。钟维夫妇俩从昨晚到现在没停过,有段青时在这儿,他们没什么不放心,和钟知意说了一声,就去了隔壁的休息室。 段青时出去打了两个电话,回来的时候,钟知意问他要自己的手机,段青时没给,“你胳膊能抬起来吗还玩手机?” “不是玩,我有点事儿。” 钟知意的手机屏幕摔碎了,字看着都是花的,段青时把手机递给他,下单了一个新手机送到他的公寓,再一抬头,看见他支着手肘,姿势很辛苦地在屏幕上戳来戳去,就伸手去拿旁边的枕头,想帮他垫一下。 钟知意正和小轩发着信息,让他帮忙送下药。段青时突然伸手,钟知意下意识地就把手机扣到了床铺上。 段青时的动作顿住,看向他的目光里全是怀疑,“藏什么?” “疼,没拿稳。” 段青时没过多深究,把枕头垫到他手肘下边,让他支着,而后说:“我回家一趟,晚点过来,有事给我打电话。” 段青时不在,正合钟知意的意,他松了口气,但脸上还是装出一副很不舍的样子,“多久啊?” “两三个小时。” “早点回来,我想让你陪我睡觉。” 段青时嗯了声,人走到门口了,又返回床边,问他去不去洗手间。 钟知意上午挂了两瓶药水,下午还喝了不少水,他一直神经紧张着没什么感觉,段青时这么一提醒,他立刻说:“要去。” 段青时怕碰着他伤口,不敢抱他,就把床头调整到快九十度,再揽着他的后颈,帮他挪下了床。 钟知意自己能走,但大臂不能动,一动便会牵扯到伤口,进了洗手间,他求助似的看向段青时,还没说话,段青时就帮他t/u/0了裤子。 “n吧。”段青时扶着他的腰站在他背后,语气和在视频电话里说让他“s吧”时一模一样。 “你别在我耳朵边说话……”钟知意羞耻得脚指都蜷缩起来,“也别看我……” 段青时越过衣物堆叠的褶皱往下看了一眼,“这样也能应啊钟知意。”但还是体贴地背过身去,等钟知意结束了,又帮他提好裤子,扶着他回到床上。 “把被子给我盖上,蒙住脸,谢谢。” 没人会在医院里用被子蒙脸,段青时无视他的这个不合理要求,把床调好,枕头给他垫上,“困了就先睡,手机少玩,我让钟叔过来陪你。” “不用,别让我爸来烦我。他可会叨叨了,上午说了我两个小时,说得我伤口都在痛。” 段青时不会去太久,应该可以赶在十二点前回来,钟知意情况也稳定,独自待几个小时应该没问题,于是说:“你安分躺着,等我回来。” 钟知意安分不了,小轩一直没回他的信息,打电话也没接,白吃他那么多小烧饼,关键时刻一点也靠不住。 身边人没人知道他生病,他不可能让朋友帮他去取药,瞪着天花板瞪了十分钟,他一咬牙一狠心,决定自己回去一趟。 没段青时帮忙,钟知意折腾了半天才从床上折腾起来。疼痛从背部往四周扩散,他伸手去拿柜子里的外套时,手都在抖。 关上灯,装作已经睡下,他费力地打开门,先伸着脖子看了眼休息室,灯熄了,又往走廊另外一头望了望,等两个护士走过去了,他才轻手轻脚地往电梯厅跑。 钟知意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外面虽然裹了外套,但小腿没遮没挡,出了医院的门,一秒钟就被风吹透了。 他冷得发抖,头晕想吐,伤口也在疼,全靠意志力撑着回了公寓。 吃了药,把剩下的药片抠出来找了个小袋子装好,他看了眼时间,距离段青时离开已经过去了快一个小时。 他爸妈没给他打电话,段青时也没打,说明没人发现。 推开病房门,钟知意长舒了口气。 他站在门口缓了缓,摩挲着墙壁去找开关,突然一道冷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吓得他心脏狠狠抖了下。 “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说】 fine来! 明有! 第61章 大衣上的第一颗纽扣 心脏高高悬起,重重砸下,砸得钟知意胸腔震荡,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浅浅的月光从窗台铺进房间内,一寸寸驱散少许黑暗,他看见那道立在卧房门边的静默剪影,突然间十分恐惧灯光亮起。 看不清段青时脸上的神情让他的大脑勉强可以正常运转,他在一瞬间内想出许多个回答,但最终他只是说:“我……我回公寓了一趟。” “回去做什么?” 同样冷酷的,没有任何感情起伏的语气,钟知意听出段青时在生气,因而更加小心翼翼地斟酌语言。 他还没想到怎么解释,段青时又说:“下午我和你说过的话,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你先在脑子里过一遍。” 钟知意沉默数秒,他在墙壁上摸索,忍耐着从背部传递到手臂的疼痛,用力拍开了灯的开关。 适应黑暗和适应明亮同样需要时间,钟知意涣散的目光聚焦于段青时大衣上的第一颗纽扣,他抿了抿嘴唇,“我不骗你,但我现在也不能告诉你。” 段青时没说话,走过来帮钟知意脱掉外套,扶着他躺到床上,又帮他简单地洗漱后就出了门。 段青时这次去得不久,他从床边经过去拿水杯,钟知意从卷起的细微气流里闻到一点薄荷烟的冰凉气味。 他觉得段青时应该很冷,于是说:“哥,我想和你一起睡。” 段青时冷冷看他一眼,回了他简单的几个字:“再压着你,自己睡。” 旁边有张一米二的陪护床,段青时擦着头发背对钟知意坐在床边,拿起手机打了通电话。 “我不过去了。嗯,现场处理干净。” 听内容不像是什么好事,钟知意想问又不敢问,等段青时打完电话,他说:“哥,我睡不着。” “还没开始睡哪来的睡不着?” 钟知意说:“让你吓得睡不着。不是说去两三个小时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段青时在路上走到一半,等红灯时他突然想明白,亲自去处理张霖乔,要看着加害者痛苦难当,为的不是钟知意,而是他自己。可他的心情和钟知意独自躺在病床上忍耐疼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中途折返,带着一点担忧和焦灼推开病房门,只看到钟知意留给他的那张早已失去温度的空床。 “你想走就走,我想回来就回来。” 钟知意来回试探了两句,但并未发现段青时有任何异常。从中午段青时到病房开始延续到现在的怒火,更多的应该还是来自于他受伤这件事本身。 诚实的隐瞒会比欺骗好一些吗?似乎是要好一些的。 钟知意生理与心理的感受完全切割成两个部分,他把注意力都放在段青时身上时,疼痛和不适就变得遥远,他松懈下来,对于疼痛的感知就来势汹汹,即使他吃了药,也很久才睡着。 半夜突然惊醒,他盯着天花板上吸顶灯的模糊轮廓看了几秒,慢慢转向陪护床。 段青时依旧背对着他坐在床边,略抬着头,似乎在看窗外的月亮。 很轻很柔的月光落在段青时宽阔的肩背上,钟知意却无端地觉得那片碎光似有重量,将他的肩背压低了几分。 在一声很轻的叹息中,钟知意闭上眼睛,温热的液体顺着眼尾很快洇入了被褥间。 钟知意一晚上都没再睡着。 “装睡呢是不?” 钟知意睁开眼,又很不愿意接受现实般地闭上了,“你回来干啥啊?” “还管上你姐我了。” 钟苒予一下飞机奔着医院就来了,看他脸色苍白地躺在那儿,严厉的话就说不出口,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鼻尖,“再让我接到家里电话说你躺医院来了你试试。”说完,她调转枪口对准段青时,“我走之前你怎么答应我的?” 段青时皱了下眉没说话,钟知意先不干了,“你说他干啥呀?这跟他有啥关系?” 钟苒予瞥了钟知意一眼,钟知意让他姐这个眼神吓得说话的声音都小了点,“你说他就是说我,说得我伤口疼,你快回家吧!” 钟苒予将长发随意挽在脑后,看着就是准备战斗了,钟知意立刻龇着牙冲他姐讨好地笑了笑,“我受着伤呢,等我伤好了再揍我吧。” “谁要揍你?”她冲段青时抬了抬下巴,“你出来。” “他不出去。”钟知意说,“你要跟他说什么我不能听啊?” 段青时跟着钟苒予往外走,还没走出去两步,钟知意就躺床上喊:“我疼疼疼疼疼……” 第59章 钟苒予回过头,“找骂是不是?” 钟知意看着两人出去了,他问徐润清:“为什么都这么喜欢把我哥叫出去说话啊?是不是说他呢?是我喜欢他,我非要跟他在一起,他都做到这地步了,为什么要说他?他到底有什么错啊?” 钟知意情绪不太好,不管不顾冲着徐润清发了一通火,徐润清也没生气,揉了揉他的脸:“没人说他。他对你好,我们都知道。” 钟知意偏过脸,盯着门的方向,盯了十几分钟,才把两人盯回来。 段青时一进门,钟知意就问:“我姐跟你说什么了?” 钟苒予翻了个白眼,“说再看见你受伤就棒打鸳鸯。” 钟知意还想发脾气,但看见钟苒予脸上的疲惫,想到她时差都没来得及倒就来医院看他,又发不出火了,小声地和他姐保证:“真没下次了姐。” “跟我说有什么用?”钟苒予指了指段青时,“跟他说。” 看钟苒予的态度,钟知意就知道她没和段青时说什么很难听的话,放下心,又露出一个乖顺的笑,“等你们都走了我自己跟他说。姐姐你快回家休息吧。” 钟苒予又在病房里待了会儿,中途段青时接了通工作上的电话出去,钟知意说:“姐,我感觉你对我哥有偏见。” “我没有。”钟苒予捏了捏他的脸,“瘦了,没好好吃饭?” “我都看出来了你还说没有。” 钟苒予拿起个橙子慢慢剥着,“你看出来我就得有,什么逻辑?”她瞥了钟知意一眼,“好吧,确实有。但也不能说是偏见,单纯看他一直板着张脸,总觉得像你在用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不过我想了想,一般的家庭,父母都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他家俩白脸,青时长成一个白脸也很正常。” “他看着凶,比你们谁都惯着我,你对他态度好点吧。”钟知意又说,“我告诉我哥你说他是小白脸。” 钟苒予啧了声,“少添油加醋,把小字去掉!” 钟苒予在病房里待了半个多小时,盯着钟知意吃完了一个橙子。看他状态不错,稍微放了点心,和父母一起就先回去了。 病房里只剩下钟知意和段青时,段青时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忙工作,钟知意在床上安静躺着,不说话,就一直看着他。 段青时很忙,总有工作电话,钟知意趁他不在,忍着疼下了床,从外套口袋里摸出药片,把药吃了。 段青时这几天一直在医院,但也不是二十四小时都盯着他,他能按时吃上药,心里就没那么慌了。 段青时没再提起过那晚他偷偷溜出医院的事,似乎在一丝不苟地履行着他会给钟知意时间的诺言。 钟知意在年二十九这天出了院,父母把他接回了芷兰庭过年。 伤口愈合得很好,虽然暂时还不能做大幅度的动作,自理完全够了。但他在家里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钟苒予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见了段青时就行了是吗?” 钟知意点点头,“是的。” 今天都初六了,年里这几天,虽然他和段青时联系没断,但只在初一段青时来送节礼时和他见过一次。 也许是因为段河退居二位,段青时要撑起序时,必须要牺牲部分个人生活,整个假期他只休了两天,就一直在忙工作。 钟知意表示理解但也觉得他辛苦,想出门去看他,钟苒予却不许,让他安分在家待着好好养伤。 钟苒予在家里说一不二,钟知意不敢忤逆,只能时不时发点脾气来宣泄不满。 他再发脾气,钟苒予也不惯着他,把他拘在家里直到元宵节都过完了,去医院复查过,才放他出门。 钟知意给段青时打了通电话。 “哥,你在哪儿呢?” “公司。” 钟知意问:“可以一起吃晚饭吗?” 段青时没答应,说晚上还有两场会。 段青时之前也忙,但也没忙到这种地步,钟知意不免怀疑是不是他会错了意,段青时对他的隐瞒一直耿耿于怀,根本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用一句给他时间就让这件事过去了。 可段青时会接他的电话,会回他的信息,只是不再频繁地长时间和他见面。他早上去送早餐,段青时也只是潦草地吃完,就急匆匆地出了门。 忙到起床气都没了。 “哥,你真的只是忙吗?” 段青时回他:“不然?” 钟知意又相信了段青时真的只是因为忙碌,可患得患失的心情一直折磨着他,他开始睡不好觉,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另外一种沉重的东西又压在了他的心脏上。 他最近频繁地去见刘医生,刘医生耐心地听他分析了二十分钟人为什么不应该工作,而后问道:“有没有觉得你现在的经历似曾相识?” 钟知意一愣,“什么意思?” “他也经历过这些不是吗?好像一切正常,但就是觉得不对,也问不到答案。” 钟知意一时语塞,“我……” “仔细想一想,这种不对劲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所里所里(哭 明晚晚的有 第62章 持续的隐瞒是在重蹈覆辙 “感觉你在过度解读……”钟知意说这话没什么底气,说完了,一抬头看见刘医生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立刻生气,“你在嘲笑我吗?” “当然没有。”刘医生说,“只是想让你放松心情。” 钟知意不买账,“你不笑的话可能我会更放松一点儿。” “好吧。”刘医生收敛了表情,钟知意仍然不满意,“你还是笑着吧,你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很像我的高中班主任,感觉下一秒就要开始骂我了。” 钟知意在胡搅蛮缠,刘医生很熟悉他的这个状态,于是说:“在我这里,你可以随意展现你的任何一种状态,接受自己或者不接受都可以,因为我知道你的过去,你的现在,并且正在帮助你为你的未来而努力。但不是每个人都是心理咨询师。很显然,目前你和他之间的相处模式已经影响到了你,没有想过去解决吗?” 刘医生的目光柔和坚定,钟知意调整了下姿势,说:“我需要时间,他答应给我时间。” “为什么一定要向他索求这段时间呢?” 钟知意用一种不赞同的眼神看着刘医生,“很简单啊。如果我和他说我病了但是已经完全痊愈,和我正在生病比起来,你觉得哪个给他的压力最小呢?是个正常人都会选择第一个吧。”说完,他又补充,“我这种不正常的人也会选第一个。” “那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一个了——你为什么会和他分开。既然已经决定要修补这段关系,持续的隐瞒不觉得是在重蹈覆辙吗?” 刘医生一向温和,但钟知意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突然变得尖锐起来,每一句话都正正戳中他的痛处,他的头很疼,不想再聊下去,便主动结束了今天的咨询,“今天先这样吧,我走了,谢谢刘医生,下次见。” “知意……” 钟知意离开刘医生的办公室,走到前厅,看见小轩正在整理文件,没好气地对他说:“你再也吃不到我带来的小烧饼了。” 小轩回过头,冲他笑笑,“我和你再道一次歉好吗?那晚我在飞机上,不是故意不回你的信息。” 钟知意不太想回家面对空荡的房间,于是说:“那晚我倒了大霉,你请我吃碗小馄饨我就原谅你。” “没问题,但你得等我下班。”小轩抬头看了眼墙上的电子时钟,“还有一个小时五分钟。” 快七点了,钟知意午饭没吃多少,这会儿却一点也不饿。他好不容易吃胖了几斤,这段时间愁得又瘦了回去。 钟知意在前厅的沙发上坐下,处理完几封工作邮件,他点开和段青时的聊天框,给他发了条信息。 【下班了吗/碗/碗/碗】 发完信息,钟知意抬起头,看到花台的透明花瓶里插着一支垂丝海棠。养得很好,深深浅浅的粉,很有春天的味道。 记忆中出现另外一片粉色,像云雾一般垂在铁质的黑色雕花围栏外。 早上给段青时送完早饭,钟知意回了一趟鹊华湾。 春天来了,鹊华湾到了一年四季中最美的时节。他打开车窗,很淡的海棠花的香味被风卷了进来。这里是除芷兰庭外,第二个他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鹊华湾物业的员工待遇应该不错,岗亭的安保几年了都没换人,那位姓黄的保安还是留着那头自来卷,远远看去,仍然像一位身材高挑的时髦阿姨。 钟知意换了车和车牌,新的车牌没有进入车库的权限。他在停车场入口停下,卷毛大哥竟然还记得他,弯下腰从车窗望进来,“钟先生是你啊,打算搬回来了吗?” 钟知意丢了一包烟给他,笑着说:“对,很快就会搬回来。” 停好车,进入电梯厅。镜面电梯门依旧一尘不染,电梯内铺着的地毯更换了款式和颜色,挂在顶部的香包也换成味道苦涩的中草药,有细微的变化,但地毯在,香包在,他挂在门把手上的蜜蜂小狗装饰也还在。 第60章 钟知意很快就翻捡出从前和段青时一同住在这里时的所有记忆碎片。幸福和快乐很清晰,那些争执与沉默却像隔着毛玻璃一样看不清楚了。 家里什么都没变,向阳花地垫上还丢着他离开时随便甩掉的拖鞋,边几上放着他的奶牛水杯,他拿起来看了眼,杯底剩下一小圈浅棕色的水印。 这里的一切都被灰尘和时间封存起来,段青时回来过,或许不止一次,但没有改变过任何一处他最后在这里留下的痕迹。 走进书房,钟知意从带来的纸袋里取出三个包装盒,拆开后,他打开书柜,正打算把那枚奖章和面人放到它们原本的位置上,却在书架上看到同样的奖章和一个用面捏得很丑的向日葵,而书架第二层,并排放着两个一模一样,但颜色不同的玩偶。 段青时不是故意找他茬,颜色确实涂错了。 钟知意扯着嘴角笑了下,小声骂了自己一句:你以前什么审美啊?怎么会把领带涂成蓝色,帽子涂成绿色。 紧接着,他在想象中回溯了一遍段青时在他离开后,从垃圾桶里捡起被他丢弃的礼物的场景,他的身体晃了晃,扶住书柜才勉强站稳。 他没有回来过,也没有回头看段青时一眼,不然早就会懂得,他的存在对于段青时的意义。 此刻再去回想早晨的看见那片垂丝海棠,钟知意就想去和刘医生道个歉。刘医生这时恰好从办公室里出来,惊讶地问他等在这里是不是因为时长不够,想要退一半咨询费的时候,钟知意又不想和他道歉了。 钟知意瞪他,“你的心眼儿咋这么小?给你自己做做心理咨询吧你。” 刘医生笑了笑,端着水杯往茶水间走去,走到一半,他回过头对钟知意说:“知意啊,在感情里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很正常,但结果是什么,脚迈出去才会知道。” “说得好像你谈过很多恋爱一样。”钟知意对着他的背影嘀咕了一句,但刘医生没有听到,转身进了茶水间。 思绪乱得像解不开的毛线团,段青时也没有回复他的信息,钟知意怕他真的在忙,没有打电话过去。 无论如何要先吃饱饭,吃饱饭才有力气去拆线。 小轩在八点钟准时下班,钟知意载着他前往环港商场附近的一家私房菜馆。 小轩看见那个实木招牌,怎么都不肯下车,“八块钱在这里能吃到馄饨吗?” “抠死你得了。”钟知意解开安全带,“吃了我那么多小烧饼都不止八块。还有,你干嘛穿着工作服,上面还印着诊所的名字,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有病吗?” “我早上上班被辆车溅了一身泥,衣服都脏了。和我一起吃饭,为什么别人就会觉得你有病?多关注自己吧。” “出了诊所你还要给我上课!”钟知意白他一眼,“快点下车,我请你吃。” 钟知意很生小轩的气,没有提醒他餐厅的果酒后劲很足,小轩只喝了两杯,就站不起来了,钟知意又后悔没提醒他,只好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架着他的胳膊往外走。 车在路边的临停车位上,小轩一米八几的个头,体重全压在钟知意身上,把他压得东倒西歪。走到车边,他按着小轩的胸口把他抵在车上,去拿口袋里的车钥匙。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钟知意艰难地把手机拿起来看,是段青时打来的电话。 “站好站好。” 钟知意用膝盖和肩抵着小轩,点了接通键。 “刚下班吗?吃饭了不?” 段青时那边很安静,几秒钟后,他说:“没吃,你在哪儿?” “额……在外面。” “外面哪儿?我去接你。” 钟知意说:“不用麻烦,我开车了,自己过去就行。” 段青时问:“你一个人?” 钟知意看着小轩胸前大大的心耘心理四个字,眼前一黑,他把这个问题含糊了过去,说:“哥你先去餐厅等我,我现在过去找你。” 段青时停顿数秒,说了声好。 挂了电话,钟知意把车解锁,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小轩搬上后座。 他砸上车门,站在马路牙子上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街道对面,一辆黑色的suv亮着的两盏大灯,穿过如织人流,沉默地注视着他。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有大事发生!fine明天将早早地更! 第63章 你的一厢情愿凭什么要我买单 小轩家就在诊所附近,离他们吃饭的地方不远。钟知意算了算时间,送完他回家再去餐厅,半个小时差不多了。 一进门小轩就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往卫生间跑,家里这会儿没人,钟知意不能撂下他不管。陪他折腾了半天,等赶到餐厅,距离段青时打来那通电话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 十点钟,餐厅里人影寥落,钟知意一进大厅,就看见了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段青时。 灯光穿过暗红色的酒液反射出来的流光落在他的指间,他转头看着窗外,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杯座。 桌上摆满菜品,段青时面前的餐盘还是光洁如新。 侍应生走上前礼貌致歉,“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边已经闭餐了。” 钟知意说了声找人,就快步朝着段青时走去。 冲跟过来的侍应生摆了摆手,钟知意脱掉外套搭在椅背上,又拉开椅子坐下。 段青时缓慢地回过头,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菜凉了。”脸上表情很淡,那双黑得看不见底的眼眸中倒影出钟知意带着歉意的笑。 “怎么不先吃呢?” “你让我等你。”段青时说,“你不来怎么吃?” 钟知意躲避着段青时的目光,“路上出了点状况,不是故意要你等这么久。” “明知道会让我等很久还是让我等不是故意,那什么才是故意?” 段青时字字带刺,钟知意盯着面前那道龙虾汤泡饭表面凝结的一层油膜,说:“没有‘明知道’。” 段青时笑了下,嘴角又缓缓绷直,“你说没有就没有。” 厨师已经下班,不能重新点菜,段青时伸手招来侍应生,让厨房把几道热菜加热一下,而后夹起一块虾酱叉烧骨放进钟知意面前的盘子里,“吃饭吧。” 钟知意胃里没有余量再装下另外的食物,但还是点点头,逼着自己吃了一些。感觉到再吃就要吐出来,他不得不停下,倒了一小杯茶水,去压那阵很强烈的反胃感。 段青时吃得也不多,喝完一整瓶红酒,就没再动筷子,也没让餐厅的侍应生拖太久的班,结了账,拿起西装外套起身离开。 钟知意跟在他身后进了电梯,小心翼翼地问:“我送你回家可以吗?” 段青时“嗯”了声,没再说什么,下到负二楼找到车位,直接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 晚间近十一点,位于核心商圈的华滨中心附近依旧喧闹,写字楼表面被切割成无数个方格的玻璃幕墙依旧透着明亮的光。 路口前排起了长队,钟知意踩了脚刹车,停在一辆出租车后。 等待九十秒钟的长红灯时,他看着前方出租车灯箱上的宣传广告,问段青时:“哥,你晚上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余光瞥见段青时转过了头,钟知意却缺乏和他对视的勇气。他目视前方,握紧方向盘,“不然我想不出一个能够合理解释你和我说那些话的理由。” “你说的看见是看见什么?”语气毫无起伏。 灯箱切换了广告,冷白色的光线穿过前挡风玻璃刺进钟知意的眼里,他的眼睛有点痛,便伸手揉了揉,“小轩喝多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钟知意说完这句话,转头看了段青时一眼。 明暗交错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表情依旧冷淡。 “我不在乎这个。” 不在乎这个,那段青时在乎的是什么,钟知意立刻就明白了。 “你这段时间是在故意冷着我吗?” 红灯熄灭,绿灯亮起,钟知意松开刹车。suv缓慢地向前移动,经过路口时,斜后方出现一辆鸣笛的救护车,他打了个方向,让出车道。等救护车的鸣笛声逐渐远去,他又压着实线汇入原本的车流中。 行驶平稳后,钟知意听见段青时反问了他一句:“我有什么理由要冷着你吗?” 钟知意明明白白地问,段青时却没明明白白地答。他刚找出缠绕着的线团的一端,就又被段青时揉乱了。 冬天已经离开一个多月,但那种熟悉的情绪却跨越时间,从冬日追来这个春日,他只得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压制胸口突然出现的疼痛上,无暇顾及段青时后来又说的那句“只是在忙,别多想”。 开过核心商圈,路上的车越来越少,四周越来越安静,车里也只剩下钟知意竭力克制的急促呼吸。 停好车,钟知意解开安全带,松开领口的纽扣,又喝光了放在杯架上的半瓶水。 “你回去吧。”段青时说。 第61章 钟知意转过头,红着眼睛看着他。 钟知意背着被药物推平,但又卷土重来的情绪大山,突然不确定这段时间以来,段青时给予他的那些宽容,情感,关心和爱护是不是真的出现过,不然他们的关系怎么会和他的情绪一样再次回到原点。 眼前段青时的轮廓也变得模糊,钟知意支起上半身,用手背在段青时的侧颈上碰了碰,感受到他的体温,又抬起下巴想去吻他。 段青时竖起食指抵在他的唇间,阻止了一个即将发生的亲吻,定定看他几秒,“有话和我说吗?” 钟知意说不出话。 “不知道说什么?”段青时的嘴角轻微扬起,露出一个嘲讽的弧度,“那两颗钉子差点要了你的命,你拖着做完手术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的身体一定要回公寓……我答应给你时间,不问为什么。但你能不能和我解释一下,和朋友见面这种事为什么也属于不能说的一部分?” 钟知意艰难开口:“哥,你别这样……” “哪样?” 段青时的声音更沉,每个字都重重砸在钟知意的心脏上。 “就连这些事情我都没立场知道是吗?既然这样,你有什么资格亲我?你的一厢情愿,又凭什么要我买单?” 段青时一连串的质问,让钟知意脑子里某条神经突然就断了。 他仍然在发抖,但不再执着于向段青时索取温度。他坐回驾驶座,注视着正前方柱子上的反光带,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神情。而后第一次向段青时展示这许多年来,他性格里被重塑那一部分。 “这半年多,我看上去很像是从前的钟知意吧?爱笑爱哭,经常犯蠢,也不讲道理,还是你喜欢的那个样子对吗?”钟知意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段青时,声音近乎冷酷,“哥,我都是装的。” 段青时等来等去,没想到等来这么句话。 另外一句与此相似的话,随着钟知意的尾音落下出现在他的耳边——“不爱你了那一整年还能继续上床,接吻,拥抱,生活在一起。我是不是还装得挺像的?” 段青时推开车门下了车,他绕到驾驶座,把钟知意从座位上扯下来,重重摔上车门,拽着他的衣领大步走进电梯厅。 段青时手指颤抖,尝试了两三次才打开门。一进门,灯都没开,就把钟知意扔到了岛台上。 香薰蜡烛掉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客厅里不是全然的黑暗,窗外的月光铺进来,岛台上那只多面切割的玻璃杯在钟知意的视线里摇晃着,碎裂的光点出现,消失,再出现,再消失。 他趴在台面上,伸出手指摁在光点短暂出现的位置,他说:“哥……我疼……” 段青时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怕你疼?我就是怕得太多了,钟知意。” 身体和灵魂分割成两部分,尖锐的疼痛很快变成钝痛,距离他越来越远。他叹了口气,又扯着嘴角笑了笑,“我只……只说了一句实话你就受不了了……哥,你怎么办啊……” 潮热的汗水坠落,钟知意被烫得浑身发抖,呼吸也变得断断续续。 疼很好啊,他想要这种疼,可他对身体的感知却越来越迟钝,便继续挑衅段青时:“不能,不能接受吗?我问……问过你,如果我变,变成一个很糟糕的人……你还会不会和我在一起,你怎么回答我的……不是说只要我在就可以吗?段青时,你……你也有说谎的时候……” “啊!” 五脏六腑几乎错位,钟知意短促地叫了一声。他被翻了过去,视线里的冷色光线变为大片的灰与黑。 段青时掐住他的咽喉,缓缓收紧,“钟知意……” 钟知意的意识消失了片刻。 灯亮了。 段青时裹着浴袍坐在卧室与阳台连接处的沙发里,扶手上的右手指间夹了支烟,长长的一截烟灰掉落在地板上,他整个人都笼在灰白色的浓雾里。 钟知意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坚硬的大理石硌着骨头的感觉仍然存在。用手肘撑着床垫,挣扎着半坐起来,他伸手从床头的烟盒里抽了一支咬在齿间。 打火机的咔哒声响起,段青时没回头,注视着那片铺满整面落地窗的夜色,声音疲惫:“知意,我没什么能给的了,这次你又要什么?” 冰凉的薄荷灌满喉咙,钟知意叹了口气,垂眼看着被单上的白色暗纹,“不是我要什么。哥,这是你要的答案,分手的原因和我隐瞒的一切。” 段青时转过头看他。 “我病了。”钟知意指了指太阳穴,“这里。” 【作者有话说】 十点半!很早了!(略有心虚 明有! 第64章 痛苦才是生活的本质 空气出现一段长达数分钟的沉寂。 海绵燃烧的焦糊气味卷走薄荷的冰凉,火光闪了闪,熄灭,段青时被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的灼痛感带回现实,他开口:“什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便将还带有温度的海绵攥进掌心里。 “什么意思?”段青时问。 这一刻真正到来,钟知意却没有丝毫释然。他缓慢抬头,正视他的所有犹疑背后的恐惧,声音嘶哑到出现怪异的音调,“我想过杀了我自己,就是这个意思。” 段青时的瞳孔在剧烈颤抖。 “钟知意是什么样子,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什么场景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该笑该哭还是应该发脾气,即使我没有那样的情绪,但也可以装出来。” 钟知意停下,缓了几秒,又继续说:“其实我露出过很多破绽了,没有人怀疑,或者说没有任何人相信。我爸妈我姐姐,我的朋友,还有你,谁能想到看起来会一直开心到死的钟知意会得心理疾病呢?” “我现在说了实话,但你相信吗?”钟知意看向段青时的目光里带着很浓很重的伤心,“就算是看到我手臂上的伤,你不相信我说的那个原因,也没想过是我自己划的吧。” 他掀开一点被子,略微侧过身体,指着腰侧的三枚圆形伤疤,“这个你看到了吗?在津川那晚,我对你撒过谎之后用烟烫的,本来只烫了一个,不过我想应该没有你痛,所以又烫了两个。很痛,很爽,我甚至应了,想着你的脸z./w,s出来的时候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后来我爱上这种平静的空白……”他抬起手,“这就是这些伤的来由。” 段青时逃走了。 他扶着沙发扶手艰难站起,快步离开卧室。走到餐厅,倒了杯冰水灌下,从喉管到胃部很快变得冰凉,但他身体内部仍然有种挥之不去的烧灼感。 段青时倚着橱柜,低头看着地板上自己那道灰黑色的影子。一时之间,不免去怀疑狡诈的钟知意是不是又在撒谎,而后悲哀地意识到,钟知意的消瘦,检查单上异常的数值,公寓里那些近乎刻板的生活习惯都有了最无从辩驳的合理解释。 段青时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倒了杯温水返回卧室。 钟知意侧躺在床上,段青时刚走到门口,就和他的目光对上,因而咬紧齿关,克制住扭曲的声线,力求让自己看上去已经平静接受。 “渴不渴?喝点水。” 段青时明明站在那里没动,杯中的水却不停摇晃,钟知意注视着他平静表面上的裂纹,点了点头。 喝了半杯水,钟知意双手环住段青时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小腹上,做出一个对他有无限依恋和安慰的姿势。 “对不起。”钟知意说。 道歉的原因是最后还是让段青时背负上了愧疚,而他对段青时的伤害,没有尽数弥补过,就全部消失在这些愧疚了。 段青时说:“不用道歉。” 钟知意柔软的发丝在灯下现出环形的光泽,和小孩子一样像是仍然处于旺盛的生长期,可钟知意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早已枯萎过了。 该道歉的是他,但这句对不起,他永远都不能说出口。 他揉了揉钟知意的头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语气稀松平常,就像在问钟知意有没有吃晚饭一样。 “五年了吧。”钟知意说,“我已经在治疗了,觉得自己没有之前那么糟糕,才回来找你的。” 五年…… 段青时伸手去拿床边柜上的烟盒,不小心碰翻了水杯。 玻璃杯坠落在地板上,摔成碎片,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钟知意缩了缩肩膀,他想抬头,段青时却摁着他的后脑勺没让他动。 “没事,杯子摔了。” 钟知意没有抬头,因而错过段青时此刻脸上露出的那个惊惧到空白的表情。 点烟,深深吸了一口,竭力伪装出来的平静仍在岌岌可危的边缘,段青时将那支还在燃烧的烟握在掌心里。太阳穴上的青筋因疼痛根根暴起,和钟知意说话时的语气还是温和,“之前没有治疗过吗?” “治疗过,但没坚持下来。可能当时还是年轻,觉得痛苦才是生活的本质。吃了药什么情绪都感受不到,我很害怕。你看到我锁骨上的那枚水滴纹身了吗?”钟知意在他背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应该看到了吧?是你的眼泪。哥,是你把我拉出来的,我决定要活很久,会陪你很久。” 第62章 段青时一直都想听钟知意的解释,真的听到了,最先叫停的也是他。 “睡会儿吧。” 钟知意抬起头,看了段青时几秒,说:“我晚上还没吃药。” 钟知意那晚不能说的去向,段青时也得到了答案。 “我去拿,在哪儿?” “卧室,床正对面的柜子,最左边的抽屉。” 段青时若无其事地将烟蒂丢进烟灰缸,打扫干净地板上的碎片丢进卫生间的垃圾桶。他打开水龙头的开关,站在原地等了几分钟,而后返回床边,抱着钟知意走进浴室,小心地把他放进浴缸里。 段青时动作很轻,避开了钟知意身上的所有伤疤。 那些伤口都已愈合,但也许是段青时觉得他没有陪钟知意经历过,伤口便没有真正愈合,他的碰触就还会让钟知意感到疼痛。 洗完澡,吹干头发,段青时重新铺好床,用浴巾裹住钟知意,把他塞进被子里。 低头在钟知意嘴唇上亲了一下,段青时说:“我很快回来,你先睡一会儿。” 刚站起身,钟知意就握住了他的手腕,“别开车了,打车去吧。” 段青时点头,脚步很稳地走出卧室。 钟知意听见大门关上的轻微声响,十几秒钟后,密码锁解锁成功的滴滴声模糊地传进来,接着是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 他看向门口,段青时穿着浴袍走进来,径直进了衣帽间,换上一套外出的衣服后,他又和钟知意说了一遍会很快回来。 段青时拿起车钥匙下了楼。 坐进车里,打开阅读灯,他看了眼掌心被水泡得发胀的伤口。 痛感从掌心沿着血管脉络延伸进身体内部。他在脑海中模拟出钟知意在身体上留下烟疤的场景,几乎要把心脏剖成两半的痛楚瞬间就袭击了他。 他确实从来都没想过一向开朗活泼的钟知意会在某一天坠入情绪的暗渊。 是不是他对钟知意的关注还不够多,没能在他刚刚出现情绪问题时就敏锐察觉,否则也不致让他的病情发展到有一天想杀了自己。 段青时背后冒出细密的冷汗,他砸了下方向盘,尖锐刺耳的鸣笛声在安静的车库里响起,回声传得很远,又飘回来。 段青时几乎绝望地意识到钟知意一直不肯向他坦白的原因。而他一直在逼钟知意,逼他承认感情,逼他朝自己走一步,他说过的那些话有可能曾经将已在悬崖边上的钟知意推进深渊。他上不来,也没人救他。 段青时陷入自我责备以及对过去的深切懊悔中。 翻过年,他就已经三十七岁了。他自认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再打败他。和钟知意分开,和钟知意不会再有以后,尽管这对他的生活是一种摧毁式的打击,后来他在理智上也接受了。 但钟知意说他病了,曾经想过死去,段青时觉得这句话简直取代了段言序的那句“别恨我了”,成为他此后人生中永远挥之不去,最为可怖的梦魇。 段青时伏在方向盘上,极度崩溃地从齿缝中挤出一句:“钟知意,我恨死你了……” 手机铃声响起。 是钟知意打来的电话。 段青时搓了把脸,做了几个深呼吸,摁下接听键。 “哥你打上车了吗?” “嗯。” 钟知意安静几秒,说:“快点回来。半个小时够了吧?你不回来我不会睡觉的。” 挂了电话,段青时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瓶纯净水,喝下半瓶,暂时压住心口不停翻腾的酸楚,他踩下油门,朝着车库出口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段青时什么都没敢想。 钟知意的公寓和上次他来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摆在花架上的那些玫瑰已经干枯,原本生命力旺盛的绿植也出现了一些泛黄的叶片。 钟知意买了新的杯子,随意丢在咖啡机边上,原来那一整套一模一样的套杯不知被他收到了哪里。 毛毯团成一团丢在沙发一角,收纳盒的边线和桌沿错开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那种刻板的秩序感被打破了。 又收到钟知意发来的催促信息,段青时收起手机,抬脚走向卧室,按照钟知意的指示,拉开柜子的第一个抽屉。 钟知意拆掉了原装药盒,将所有的药片和胶囊都装进了一个透明药盒内,七边形的药盒上分别标注着周一到周日和早中晚。 旁边还放着几盒未拆封的药,盐酸舍曲林片,富马酸喹硫平…… 段青时不敢再看那些陌生拗口的药名,在卧室找了个纸袋,将抽屉里所有的药盒装进袋子里,快步离开了。 回到住处,段青时刚一进门,就听见钟知意在卧室叫他。他倒了杯温水,从冰箱里拿出十几颗蓝莓洗干净,然后拎着纸袋走进了卧室。 把另外一个枕头垫在钟知意背后,段青时从纸袋里取出那个透明药盒递给他。 钟知意从周五晚的小格子里取出一把药片,看也没看,全丢进嘴里,接着伸手拽了拽段青时的毛衣下摆。 段青时回过神,把水杯递到他的嘴边。等他咽下药片,又将那一小把蓝莓塞进他的手里。 钟知意以前感冒发烧,段青时都要哄他很久他才肯吃药,吃过药,会往他嘴里放一块用来煮茶的果脯。 其实药片也没有很苦,即使曾经难以忍受的苦涩,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中,他也早已习惯。 摊开掌心,钟知意捏起一颗蓝莓丢进嘴里,皱着眉对段青时说:“好酸,下次我想吃果脯。” “好。” 拿了瓶旅行装的漱口水,让钟知意漱完口,段青时说:“我去次卧睡,有事叫我。” 说完,他起身离开,还没走到卧室门口,钟知意就叫住了他。 “哥,你怎么不问我生病的原因?”钟知意说,“不问我是觉得不必问,在心里已经认定这和你有关系对吗?” 段青时没回头,钟知意又说:“和你没关系,我现在想把一切都讲给你听。” 【作者有话说】 哥比掉地上那杯子还碎…… 明晚晚地有(十二点以后,大王们可以隔天来看 第65章 春花 “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这句话是钟知意在思考未来时,心中亮起的那盏明灯。 但现实与理想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省电视台一档时政新闻栏目做实习记者。明明从早忙到晚,但当他晚上躺在床上时,还是感到十分空虚。 今天开了什么会议,某位领导宣布了哪些优化营商的最新政策,某位领导前往工业园区视察,指出了什么问题。 钟知意并不关心这些。他凭着一腔热血,立誓要踏平所见的邪恶与丑陋。可新闻行业与理想之间的割裂感让他成为了那个“无力者”。 三个月后,钟知意选择辞职,在一位学姐的介绍下,进入了圆桌周刊。 比起抢新闻,钟知意更喜欢找故事,因此他在圆桌周刊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模式。 有父母和段青时在身后做支撑,钟知意不用考虑生存问题,也不用考虑营收kpi,简单而纯粹地在寻找意义和生命价值的路上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 职场得意,情场也得意,那两年是他与段青时感情最好的一段时间。 钟知意搬进了鹊华湾,成为这里的另外一个主人。感受着段青时的呼吸与心跳入睡,又在他温暖的怀抱中醒来,钟知意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钟知意即将满25周岁的那年夏天,在他的极力要求下,老杨把他调进了深入调查组。他独立负责的第一个选题是“那些失学女孩的未来”。 他几经辗转,联系上北峡市一个名叫幸福村的村书记,他将和单位的两位同事,以及环港公益基金会负责教育资助项目的几位员工一同前往。 钟知意倚着门框,撩起衣摆,抓了抓侧腰上的一颗蚊子饼,“对,驱蚊水给我多多的装,止痒的药膏也给我来上三五盒。” 段青时把睡衣叠好放进行李箱,压在驱蚊水和药膏上边,“再屁话多就自己收拾。” “那我啥也不带。”钟知意走到客厅,从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咔滋咔滋地嚼,“我最近胖了几斤,蚊子能把我吸瘦吗你说?” “苹果洗了没?” “没洗。”钟知意咀嚼的动作停住,他看了看苹果,又看了眼段青时,“没洗你摆果盘里干啥?” 段青时夺走他手里的半颗苹果,拿去厨房洗了洗,擦干净上面的水塞他嘴里,继续帮他收拾行李。 “别找茬。” “凭啥不能找茬?”钟知意蹲在地板上,侧着脸去看段青时,看了一会儿凑上去在他嘴上用力亲了一下,“凭啥凭啥凭啥?” 段青时让他啥得头晕,脱了拖鞋往他脑袋上拍了下,“闭上嘴。” 钟知意扒拉了两下头发,很生气地瞪着段青时,“我刚洗完澡!” 第63章 段青时又不让他吃苹果了,把他拦腰抱起,大步走向浴室,“再洗一遍。” 桌上的苹果很快氧化变成棕褐色,从浴室门缝里溜出来一句钟知意崩溃的叫骂——”段青时你是变态吧!你捆着它干啥?” “再给我啥一个……”段青时的声音混在水声里,“憋着。” 钟知意第一次出远差,段青时很不放心。行李箱反反复复检查,确认让钟知意带了足够的生活用品,才拿起车钥匙送他去机场。 “冰箱里有我买的农家小腊肉,可香了,你抽空给阿姨他们送过去啊。” 钟知意背着个小包,站在安检口冲段青时絮叨,“好好吃饭,早上记得定闹钟。算了,我叫你起床吧。多大的人了,早上还起不来,我还得操你这个心……” “快点滚。”段青时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钟知意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等他过了安检,从人群的缝隙中往外看,段青时仍然站在原地。他抬手朝着段青时挥了挥,但段青时没有看见。 转身进了候机厅,钟知意拿起手机给段青时发信息。 【不要偷偷哭鼻子,我很快就回来啦】 钟知意计划在幸福村停留一周,他会赶在周六之前回到荣市,和段青时一起度过他的二十五周岁生日。 段青时最近很忙,但他已经提前预告过,会抽出几天时间陪钟知意去他想去很久的吉卜力乐园。 带着对生日的期待,以及对段青时将要长时间独自一人生活的忧虑,钟知意出发了。当他进入幸福村,见到他的第一个采访对象后,那种甜蜜的心情就被一种对现实的无奈冲得七零八落。 小暖,十七岁,初中肄业。辍学后,家里就安排起了她的婚事,在仍然可以称作孩子的年纪,嫁给了同村一个在河坝上以养家禽为生的男人。 钟知意和两位同事走进院子,小暖抱着一个还在咿呀学语的婴儿正坐在檐下。 她身上的那件t恤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胸口上的卡通印花也褪色脱落,钟知意走近了,在她身上闻到了一点家禽的腥臭味。 小暖对着钟知意一行人拘谨地笑了笑,“来得这么早啊?刚去河坝上了,我……我都没来得及换衣服。” 她的脸庞依旧稚嫩,却在还不懂得什么是婚姻的年纪就已为人母。 钟知意想到他上高中时的女同学,想起那些漂亮的长裙,乌黑油亮的长发上闪烁着光芒的水钻发卡,他再看小暖,顿觉人与人并不生来平等。 钟知意在采访时,尽可能放轻声音,减少她的紧张与恐惧,“当时辍学的原因是什么呢?” “学不会,成绩不好。我爸就说让我早点嫁人,还能少吃家里一碗饭。” 钟知意喉间泛起苦涩,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录音笔,“那你当时想继续上学吗?” 孩子哭了,小暖抱起他在院子里走来走来。她转头看着钟知意,眼睛红着,但脸上露出一个符合她这个年龄羞怯的笑,“想上,但想上有啥用啊?” 小暖的生活并不贫困,家中是两层的小楼,但“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这个列在钟知意提纲里的问题,他最终没有问出口。 在想象中,他能做到剖开他人痛处,深度挖掘个人的痛苦背后隐藏的社会问题,但真的站在小暖面前,他又做不到了。 第二天他们再次来到了小暖家里,拍摄了一些小暖的日常生活。 她早上很早起床,帮着婆婆一起做饭,带小孩,去河坝上帮忙给鸡鸭喂食,返回家中的时候,她在路边的草丛里摘下一朵蓝色野花。 花拿在手里犹豫许久,她才将它别在耳后。 小暖站在风和阳光里,问钟知意,“好看不?” 钟知意笑着点头,“很漂亮啊,我帮你拍张照片好吗?” 钟知意从各个角度为她拍摄了数十张照片,并承诺等回去后会将照片洗出来邮寄给她。 从小暖家出来,钟知意几人都没说话。他们顶着太阳的炙烤走在乡间的土路上,往村委办公室走的时候,在一条岔路口,钟知意又看见了那个坐在槐树下的老人。 两天了,钟知意重复经过这条岔路,总能看见她拿着一把蒲扇,坐在树下慢悠悠地扇着。 时间经过她,在她脸上留下深刻的印痕,钟知意突然很好奇为什么她总独自一人坐在这里,便让同事先走,指了指她脚边的小筐,“奶奶,我渴死啦,能卖给我一个西红柿吗?” 小筐里的西红柿红绿相间,大小不一,其中两个已经有了裂口,能看到沙沙的果肉。老人动作迟缓地从框里拿出两个,塞进钟知意手里。 她手指上的皮肤干枯得如同树皮,但依旧很暖。钟知意蹲在她的旁边,吃完了两颗西红柿,往她的小筐里放了五百元的现金。 老人瞪着他,“拿回去!” 钟知意的五百元最终也没送出去,他坐在树下,感受着蒲扇扇过来的热风,问道:“奶奶,我看你好几天了,你为什么总自己坐在这儿?” “等天黑啊。”老人慢悠悠地说。 钟知意难以言明一个老人的孤独带给他的震撼,在后来的几天时间里,他再经过这条岔路,总会停下来陪着老人坐一会儿。 短暂的闲聊似乎成为老人在等天黑过程中唯一值得期待的事,她总带着小筐,小筐里总装着西红柿。从土路这一头看见钟知意,就冲他摇摇扇子,等他走近了,就把小筐往他面前推一推,“吃吧。” 钟知意知道了老人的名字,叫春花。她是烈士遗孀,没有孩子,一生也未再嫁。当钟知意问她有没有什么心愿时,她用那双浑浊的眼球遥望着远方,说在死之前想去首都看一次升国旗。 “他扛着旗走的,我想了一辈子,看过了也就不想了。” 钟知意忍住眼泪,立刻承诺,“春花!我会带你去看升国旗的!” 他本可以在采访结束后就安排车送春花去高铁站,陪她前往首都。但段青时还在荣市等他,在权衡后,他自私地先选择了段青时,便说:“你等我,下周我就来接你。” 钟知意回了荣市,沉郁的心情随着远离幸福村而渐渐缓和。 小暖,丽云,小悦,镜头和录音笔记录下她们的生活,她们的生活将会变成钟知意笔下的文字,以另外一种方式被人们看见。 钟知意休了几天假,和段青时一起去了吉卜力乐园,日落时,他们龙猫之森接了一个长长的吻。 那些在幸福村消耗掉的能量,钟知意在段青时这里又补上了。 回到荣市的第一天,钟知意开始计划与春花的首都之行。但北峡市突然下起暴雨,飞机停飞,高铁停运,钟知意等了一天,没等来雨停的消息,却等来山洪灾害预警。 新闻里重复播报着北峡市及周边几个县市的受灾情况,在联系不上幸福村的村书记后,他的一颗心就沉到了底。 他在三天后才乘坐运送物资的车辆到达北峡,又几经辗转,来到幸福村村民疏散后的聚集地。 钟知意没能找到春花。 爬上一道坡,他见到了小暖,便立刻走上前去询问春花的下落。 小暖身上全是泥水,她抱着孩子,脸上是还未散去的惊惧,“如果你在这里找不到她,就再也找不到了。” 钟知意看向坡下凶猛涌动的洪流,那颗高高的槐树,只剩下一点枝叶飘在水面上。 生日可以再过,生命不可重来。 从这一天开始,钟知意再也没有吃过西红柿。 【作者有话说】 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南方周末》新年贺词 哪位大王还记得前文提到的西红柿冰茶! 最后一小段回忆,大概四五章,明天fine努力有,没有的话会提前讲,大王们就别等了嗷 第66章 永远无法走出那场暴雨 钟知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重复梦见春花奶奶坐在树下冲他摇扇子的场景。 阳光穿过树叶,在她的脸上落下很多轻微摇晃的细小光斑,她抬手抚了抚整齐挽在脑后花白的头发,露出一个少女般羞涩的微笑,“我这样去见他,他能认出我吗?” 梦境是现实与内心所求的映照,可钟知意却从来没有梦见过国旗在蓝天下,在阳光里,在风中飘扬的情景。 钟知意在吉卜力乐园真切感受到的快乐渐渐变得遥远和模糊,当他再去回忆二十五岁的生日,记起的只有那场暴雨。 他为自私买单,永远无法走出那场暴雨也是应该。 过去不可追忆,钟知意只能逼着自己往前看。 他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去推动环港基金会“帮助失学女孩重返校园”项目的落地,也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继续去寻找故事。 他写干旱下的农户与土地,写教育高压下未成年岌岌可危的心理健康,也写普通民众的隐私危机。 社会问题应当由社会层面来解决,钟知意只是力量微薄的个体,能够让这些创口暴露出来,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第64章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烈日下在果园里对着皴裂的土地唉声叹气的农户,因一次成绩未达心理预期从六楼跳下的初三学生,被造谣而无法正常生活最终选择自杀的二十六岁健身教练,他们开始在钟知意的心里留下时间也抹不去的痕迹。 有一天早晨醒来,钟知意突然发现今年小区里的垂丝海棠开得不好。依旧花繁叶茂,但花瓣颜色过于浅淡,叶子也不够绿,他指着楼下那一大片粉色,生气地对段青时说:“物业今年非常懒惰,我要去提意见了!” 段青时往楼下看了眼,“跟去年有区别吗?”又在他脑袋上撸了一把,“谁惹你了?大清早起来就找茬。” 段青时对鹊华湾花草树木的不在意让钟知意心生不满,当天上午他在检票处和段青时说再见时,没有给他离别吻。 走到一半他又折返回来,冲还站在原地的段青时发脾气,“这已经是这个月我出的第四趟差了,难道你不会不高兴吗?” “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段青时面色平静,“现在火烧到我身上来了是吗?” 钟知意拧着眉看他几秒,他本来早就习惯段青时的缄默不言,但今天突然不想看见他的沉默。 “你要正视这个问题。”钟知意指了指已经过了安检,站在电梯前等他的老梁,“嫂子要求梁哥一天三报备,你连句想我都不说。” 段青时的目光柔和下来,抬手捏了捏他的脸,“别撒娇了,晚上给你打电话。” 钟知意觉得他没懂自己在说什么,但时间已经快来不及,只好快速地亲了他一下。转过身,钟知意立刻收起所有表情,快步朝安检处走去。 钟知意的目的地是沿海地区一个叫做邬陟的小县城。这里遍地都是服装加工厂,贴在电线杆上的招工广告上对年龄的要求写着十六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但在一些小规模的加工厂内,十三至十六岁的未成年不在少数。 钟知意和老梁在售卖劳保用品的一家小店购买了行头,很快就应聘进入了早已摸过底的一家专做女裤的服装厂。 机器运转的哐当声里,钟知意在车间看到七八个年轻的男孩女孩坐在缝纫机后,布料在他们手中翻飞。按件计费的薪酬制度下,每个人都在认真地为自己的下一顿饭埋头苦干。 钟知意的工作是操作钉扣机,他学得比老梁快,很快就下了车间,成为一名正式的钉扣师傅。 他借着吃饭的时间,接近了一个叫做唐凯的少年。唐凯年纪小,缺乏防备心,没几天,他就和钟知意相见恨晚,两人经常勾肩搭背一起到工厂外的雨棚底下抽烟。 唐凯今年十五岁,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的父母原本都在服装厂打工,日子紧巴巴地也能过,但两年前唐凯的父亲患上了尿毒症,家里便少了一半的经济来源。一家五口要吃饭,要生活,父亲每月透析也是一大笔费用,唐凯便辍了学。 “打工咋了?”唐凯吐出一口烟,从口袋里摸出块皱皱巴巴的口香糖递给钟知意,“大学毕业不也照样打工?” 确实都是打工,但教育赋予了年轻人更多的选择。 人格与世界观的形成,应当在学校和健全的家庭中完成,而非充斥着哐当声,以金钱结算时间的工厂车间。 “你才十五岁。”钟知意说。 “那我不能饿死吧?我不打工我爸咋办?我妈咋办?我妹我弟咋办?” 钟知意为自己的傲慢而感到羞赧,人确实并非生来就平等,唐凯没有选择。 可人到底为什么不能生来就平等? 钟知意收集了足够的素材,返回荣市。稿子写了删,删了写,将终稿发给常酉酉后,没多久,就接到了她的电话。 “你做记者真是屈才!你适合做个网络喷子!” 常酉酉在电话那头把键盘拍得啪啪响,“客观客观客观!你瞎评价什么呢?抨击社会,抨击制度,你是批评家吗你?让老杨看见,看他骂不骂你吧!” 钟知意没说话。 “喂喂喂?听得到吗?” 一支烟抽了大半,他用低哑的声音勉力模仿出平时对常酉酉说话的语气,“酉姐……为了赶稿子我都两天没睡好了,你别骂我了。” 常酉酉深吸一口气,又深深吐出,“那你先休息,明天中午之前给我,不然来不及。” 钟知意在电脑前熬到很晚,段青时走进来,出去,走进来,又出去,最后端着碗热汤放在他面前,“喝完去睡觉。” 钟知意撇着嘴,“我犯了错,得改稿。” 段青时问他犯什么错,他便把常酉酉的话复述了一遍。 段青时沉吟片刻,问:“觉得这份工作辛苦吗?” 钟知意点点头,“辛苦,不过……” 他本来想说就算选题被毙过,耗费数周写出来的稿件成为废纸,被威胁恐吓,被利诱,但他仍然感到满足。 但满足两个字他现在有点说不出口了,沉默几秒,他对段青时笑了下,“不过很开心啊。” 段青时永远以他开心为第一要义,他说了开心,段青时就不再劝,搬着笔记本坐在他旁边,陪他熬到凌晨五点,才抱他回房间睡觉。 周六钟知意休息,但也许是前一晚熬了夜,他在下午三点醒来仍然觉得疲惫,甚至就连翻身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都做不到。 手机震动了一小段时间,而后再也没发出过任何声响。 钟知意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的吸顶灯发呆。他的头有点痛,心跳也很快,像服装厂车间的机器声一般在耳边不停地哐当。 段青时在一个小时后回了家,他走进卧室,打开顶灯,“醒了怎么不回电话?” 钟知意缓慢地转过头,和段青时的目光对上他就有点想哭,但忍住了,“我刚刚才醒,没有听到手机响。”又很生气地说,“怎么周六还要加班?段叔叔会付你加班费吗?” 段青时没有理会他的胡言乱语,“饿了没?起来吃饭。” 钟知意没说话,但段青时未曾察觉到他的不对,转身离开了卧室。 一两分钟后,从餐厅传来榨汁机工作的声响,钟知意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勉强从床上坐起来。他垂着头,看着床边的蓝色条纹拖鞋,突然觉得余光中卧室的空间变得很小,他被四面墙夹在中间,无法呼吸,也动不了。 等他恢复意识,已经重新在床上躺下。段青时站在床边,弯下腰用额头轻轻碰了碰他的,又吻在他的唇角,“不舒服?” 钟知意摇摇头,“怎么回事啊!想当年知意大王随随便便就能通宵好几个晚上,只是凌晨五点而已,熬得我都吃不下饭了。你带了什么好吃的……还是别告诉我了,知道了又吃不下,我马上就会哭给你看。” 没等段青时说什么,钟知意就抱住了他,用他温暖的皮肤接住了和自己一样不讲道理,随随便便就流下来的眼泪。 【作者有话说】 fine来 明有 第67章 钟知意,你为什么不能让他活着 钟知意第一次出现控制不住的手抖和心悸时,他正在三楼的小办公室里开选题会。 钢笔在纸面上晃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盯着手指看了几秒,放下钢笔,将手揣进了口袋。 “知意,你来说说吧。” 同事们的目光落在钟知意的身上,那些目光像软软的刺,扎在皮肤表面不会产生痛感,但让他不太舒服。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电脑屏幕上,用三言两语简单介绍了他的下一个选题。 “啧。”老杨皱起眉,“我还挺喜欢吃那水果罐头来着。” 钟知意攥紧手指,笑着说:“多大年纪了,少吃点甜吧。回头我把素材发回来,你多看两眼正好就能给戒了。” 办公室里充满低低的笑声,老杨瞪他一眼,“暗访要讲究方式方法,安全第一,新闻第二,这话我不用再强调了吧?” 钟知意小声嘀咕,“每回都说,耳朵都磨出茧子了。” 选题会结束,钟知意回到工位上整理好采访提纲,赶在下午下班前去见了一位在市场监督管理局工作的校友。 校友婉拒了钟知意的晚餐邀请,他便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店铺,点了一碗小馄饨。 钟知意从中午到现在都还没吃饭,但面前那碗馄饨都放凉了,他也没吃一口。 仔细地撇去上面的葱花,打包好,他走进旁边的一条暗巷。 解开塑料袋的绳结,他看向正在垃圾桶附近找食物的一只黑色小狗。 “嘬嘬嘬……” 小狗用那双干净的眼睛胆怯地看着他,一人一狗对峙了片刻,他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还没完全走出巷子,身后就传来小狗吃东西时吧唧吧唧的动静。 钟知意回头看它一眼,笑了笑,转过身朝着停车的方向走去。 不是很想回家,钟知意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很久。 他最近总在段青时面前沉默,而段青时问他的那句怎么了,他一直都答不上来。 第65章 后来段青时就不再问了,只给他一个很紧的像是怕他消失一般的拥抱,和一个很轻的亲吻。 次数多了,他看着段青时的眼睛,那些压在心上,堵在喉咙里的话就更难说出口。 他开始沉迷于和段青时z///.爱。 他强硬要求段青时在x/./事上给予他极致的疼痛和快感,却并不是每次都能得到满足。 当他无法通过这种方式去确认段青时的存在,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时,便会陷入极度的恐慌当中。 感受不到段青时的情绪,偶尔感受到却无法处理,他又带着恐慌进入一种双脚悬空,持续下坠,怎么也触及不到地面的状态。 钟知意知道他病了,但痛苦比麻木好得多。 回到家已经九点过,钟知意进门的时候,段青时拿着一只汤勺站在桌前,看样子是知道他马上就到家,正准备盛汤。 段青时自始至终都没打过电话来催促他,却还在家里等他一起吃晚饭。 丰盛的饭菜,蓝莓蛋糕和每晚都不会缺席的热汤。 “回来了。”段青时说。 “看到我的车进地库了吗?”钟知意问。 “嗯。” 段青时盛了一小碗汤放在他常坐的位置上,看他站着不动,就叫了声他的名字,让他去洗手吃饭。 钟知意慢吞吞地挪进洗手间,洗了手,他在桌边坐下时,段青时已经往那只底部印了很大一个“饱”字的碗里盛了满满一碗米饭。 米饭上的菜越摞越高,钟知意没有胃口,随便扒拉了几下。 “好好吃饭。”段青时说。 钟知意拨开一块牛腩,看到下面压着一小片番茄皮。他的动作顿住,接着大脑一片空白。他情绪失控,摔了筷子,冲段青时发脾气:“烦死了,你能不能别管我,谁要你管啊,你能管我一辈子吗?” 段青时知道春花的故事,家里从来不会出现西红柿以及与西红柿有关的任何食品。那片番茄皮的背后是段青时的疏忽,疏忽背后则是他在爱钟知意这件事上从内到外的极度疲惫。 钟知意从家里出来,顶着柔亮的月光,在围绕着鹊华湾的四条街上来来回回地走。 走完第五圈,他站在鹊华湾的正门,望向二十三楼。 灯熄了。 段青时在黑暗中。 他把段青时裹得密不透风,让段青时在窒息中向他祈求一点可怜的爱,他凭什么呢? 钟知意回了家。 灯亮起的瞬间,坐在沙发上的段青时回过头,眼尾很红,一滴泪水从他的长长的眼睫上坠落,重重砸进钟知意的心里。 钟知意抱住他,很伤心地和他道歉,“哥,对不起。” 第二天,钟知意去了医院。离开时,带着诊断证明和满满一袋药。 刚开始吃药时,钟知意的身体有很严重的反应。反复呕吐,失眠,头晕。严重到无法正常工作,只好请假。 他谎称出差,躲在自己的那套公寓里。等一周后副作用减轻,才拖着行李箱回到鹊华湾。 “怎么没让我去接你?” 钟知意反应有点迟钝,段青时问完这句话,在他面前站了将近一分钟,他才调动面部肌肉露出一个笑,“我多大的人了还总要你接。” 钟知意遵循医嘱,按时吃药,勉强可以正常工作和生活,但情绪与身体的连接在药物起效时就全部消失了。 他像一台拥有冰冷金属外壳的机器人,内里是他应对每一段社会关系设定好的复杂的,从未出过任何bug的程序。 情感上的麻木让他害怕,但医生告诉他,这是治疗的必经之路。 钟知意说好,我会坚持,我会好起来,为了继续做黑暗里的那支火柴,也为了段青时。 这一年的四月底,钟知意前往位于津川市下面的一个叫做玉光的小县城,调查罐头加工行业的黑幕。 塑料的蓝色拖鞋下流淌着黑黄色的污浊液体,操作间苍蝇乱飞,他忍住反胃,苦中作乐地想象着老杨看到这些场景时的反应,时间就没那么难熬。 他剥了一周橘子,即使带着手套,指缝里也染上了黄色,怎么洗都洗不掉。 他们这些剥橘子的工人不允许接近生产车间,拍不到生产间的画面,就缺少关键的照片素材。 钟知意中午端着碗在人群里瞄来瞄去,最后瞄上了一个蹲在厂门口,头也不抬,呼噜呼噜往嘴里扒饭的年轻小伙子。 他身上那件背心洗得卷了毛边儿,脚上的拖鞋鞋底都断了,还用棉线缝过,勉强拖拉着。 钟知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端着碗蹲到他旁边。小伙子看他一眼,又继续低头往嘴里扒饭。 钟知意把几块肥腻的红烧肉夹到他碗里,又从他碗里夹走几根油麦菜。 “你咋不吃肉?” 钟知意撇撇嘴,“全是肥的,连根瘦肉丝儿都看不见。” “有肉就不错啦,你还挑。” 钟知意因为几块红烧肉结识了这位在生产车间工作的小伙子,并在当天就知道了他的名字——冯晨阳。 和唐凯的境遇类似,冯晨阳家中有生病的父亲和年纪尚小的妹妹,全家都靠着他打工生活。 钟知意每天都用碗里的荤菜交换冯晨阳的素菜,晚上下了工,还会拉着他去改善伙食。 钟知意不明确地说请客,他绝对不去,就连买双八块钱的拖鞋都得认真地记在他裤兜里那个小账本上。 当月发了工资,冯晨阳一反常态地大方,请钟知意吃了两根三块钱的假肉串儿。 他没舍得给自己买,钟知意吃的时候,眼神飘飘忽忽地往上往下,就是不往钟知意那儿看。 钟知意让他逗笑了,往他脑袋上拍了下,“看你那抠搜样儿吧!” 拉着冯晨阳在后面的小桌上坐下,钟知意点了三四十串羊肉牛肉,几个凉菜,又要了两瓶冰啤酒。 半大小伙子,吃得比牛多。钟知意没吃几口,剩下的全进了他的肚子。 吃完了,冯晨阳咧着嘴对钟知意笑,“哥,遇上你真好呀。但你咋不存钱呢?花得比挣得还多。” “我有别的门路挣钱。”钟知意神神秘秘地说。 冯晨阳肉也不吃了,凑近了问:“啥门路啊?” “你帮我拍几张生产车间的照片,我给你五千块。” 冯晨阳连忙摆手,“那我可不敢,被抓到就完啦。” “你帮我拍,拍完就别在这儿工作了,我帮你找个别的活干。” 钟知意当晚联系了乔敏行,在隔壁县的高速公路项目部上给冯晨阳找了份材料员的工作。冯晨阳高中毕业,人也机灵,在工地上边学边干,比像那些橘子一样烂在这里强。 乔敏行刚拿下这个项目,正在进行施工前的准备,大约还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钟知意走的时候交代冯晨阳,“你先回家,等我信儿,别在这儿待了,听见没?” 冯晨阳点头答应,但钟知意没想到他会舍不得当月的工资依旧留在了加工厂。等曝光加工厂的文章发出来,玉光县的所有罐头加工厂都经历了极为严格的检查和整顿后,冯晨阳遭遇了报复。 钟知意辗转联系上冯晨阳的父亲,才得知冯晨阳拖着受伤的身体给一家小超市送货时,在路口出了车祸。 “晨阳死了。” 冯晨阳父亲苍老年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钟知意站在医院门口,有一瞬间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从冯晨阳的葬礼上回来后,钟知意就不再吃药,也没再去过医院。 药物戒断期的痛苦混合着一种灵魂被切割的疼痛让他开始频繁失眠。他钻进段青时的怀里,紧紧抱着他,在现实的温暖中,质问过去冰冷的自己。 遇见他是冯晨阳最不幸的事。 冯晨阳只是想多赚一点钱,他有什么错?为什么不能让他活着? 钟知意,你为什么不能让他活着? 【作者有话说】 fine来 明天努力有~ 第68章 段青时的惊惧与恐慌 钟知意经常躺在床上,观察那缕从窗外漏进来,在时间里不停变化的光线。 光源来自于对面那座云顶之眼,根据光线在地板上倾斜的角度,他就能大致推断出现在是几点钟。 睡眠的严重缺失,精神上的恍惚,生理上的不适,让钟知意觉得痛苦的同时也感到一种诡异的痛快。 生命的沉重压在他的肩上,而幸福和快乐都是对这种沉重的背叛。 他放任自己去做无数的假设,如果能回到过去,重新站在时间的岔道上,他要做什么选择,现在才不会软弱地躲在段青时的怀里,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睡不着?”段青时的声音里带着困倦的沙哑。 钟知意屏住呼吸,没有说话,段青时就把他往怀里捞了捞,“别装。” 钟知意艰难地翻了个身,听着段青时沉稳平缓的心跳声,说:“哥,我又做错事了。” 段青时听他讲述完冯晨阳的故事,抱他抱得更紧,片刻后,在他发顶落下一个吻,“知意,这不是你的错。” 第66章 “如果不是我,他不会死的。” “该承担责任的是真正的加害者,该愧疚的是他们。知意,你一直在做正确的事。” 段青时的话像轻柔的风,拂过他波涛汹涌的心海,很快就散去了。 “如果他们有同理心和愧疚感的话,就不会做坏事了。”钟知意被段青时的体温包裹着,但已经不能在这种温暖中感受到安全。他回抱住段青时,第一次向他表达:“哥,我心里难受……” 钟知意只在这一晚,向段青时真实袒露了他的脆弱。因为他很快就发现,段青时在试图帮他走出来这件事上做出的,超出他承受范围之外的努力。 段青时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在年中最为忙碌的时间选择休假,挤出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和他待在一起。接他回家,陪他去那些奇奇怪怪的餐厅,带他去滑雪,去爬山,去看海。 可钟知意已经感受不到大自然带来的任何安慰,他站在山顶,幻想吹来一阵狂风,像吹起一片树叶一般将他吹进山谷。他走进墨色的海里,便幻想海水涌入口鼻,灌满身体。 钟知意在一片灿烂的朝霞中回过头。 段青时站在岸边,海风卷起他的头发和t恤,金红色的亮光落满他的全身。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够远,钟知意在这一刻却想让段青时再退后一些,离他脚边的黑暗再远一点。 他和段青时对视了片刻,抬脚踢出几片水花,笑着喊:“哥!我想通了!其实这也没啥大不了的!” 钟知意再也没有和段青时说过他难受。 他继续去寻找故事,从每位故事主角的人生中穿梭而过,总会被他们生命中的大雨淋湿肩膀。他湿淋淋地回家,却无法心安理得地要求段青时继续用体温暖热他。 他沉默,段青时也沉默,而后他几乎绝望地意识到他已经成为段青时生活里的黑色漩涡,迟早有一天会将他彻底搅碎。 他一直在向段青时索取,段青时会在什么时候因他枯萎,而离开他呢? 他很快发觉,比起失去段青时,他更害怕自己会一直恐惧失去段青时。 鹊华湾对他来说是家,段青时是他的家人,是他的爱人,可后来这些温暖的词汇都变成绞刑架,将他钉在上面,让他为他的自私赎罪。 他开始逃避,频繁地出差,出差时和段青时的联系也越来越少。 六月中旬,钟知意前往长泽市,去暗访一家遍布中西部地区的知名体检机构,对因团单压价,而牺牲体检质量,雇佣无资质人员冒充医生,不做检测就出结果的乱象进行调查。 爆料人是体检机构的工作人员,由于要进行人脸比对,钟知意没办法用假身份,爆料人便将他的真实信息录入系统,添加到了一家公司的体检名单中。 前台将预约单递给他,交代他明后两天任选一天十一点前到达体检中心,并体贴地提醒早上最好先去抽血,抽过血后就可进食。 钟知意拿着预约单回到了酒店,和爆料人在电话里进行了更详细的沟通,整理好第二天去暗访的所有材料,他看了眼时间,已经晚上八点半。 在酒店叫了餐,等餐时,钟知意接到了段青时打来的电话。 “吃饭了吗?” “点了餐,还没送来。” “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钟知意说:“还不确定,至少一周吧。” 段青时问,钟知意答,段青时停下,听筒两端就陷入窒息般的静默。 段青时再开口时语气中带着一点明显的焦灼和无奈,“知意,我觉得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我觉得做比说重要,也自认为对你足够了解,所以不用问,不用猜,但我这一年来越来越看不懂你。你在想什么,为什么总在逃避,只要你说出来,我都能接住。” 段青时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不想失去。” 结束通话,钟知意坐在沙发上,对着窗外放空了许久。早就戒掉的抽烟的习惯又被他重新捡起,他在一片灰色的雾里,看不清他和段青时的未来。 不想失去。 他也不想失去。 正因为不想失去,想像从前一样把段青时缺少的,想要的,继续双手捧给段青时,无法接受内心强大无坚不摧的段青时因为他流眼泪,他才会走进那间满目白色的诊疗室,说出他的内疚,他的愤怒和他的悲伤。 钟知意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他想起这二十年来,段青时的笑,段青时的怀抱,段青时的吻和段青时的眼泪,夜晚带来的极度软弱突然再次袭击了他。 段青时能接住他吗?他能把他的创伤,超出承受极限的那部分告诉段青时吗? 段青时会因他的痛苦而痛苦到无法承受吗? 钟知意拿起手机给段青时发信息:哥,等我回去,我有话和你说。 暗访过程中,钟知意的旁敲侧击和刨根问底引起了耳鼻喉科的医生的警觉。 “问这么多干嘛?” “我花了钱,花钱才是大爷。你凶什么凶?小心我投诉你啊。” 检查过程极度敷衍,连一分钟都不到,什么设备仪器也没用,只拿了个小灯照了照他的耳道,便在他的体检单上打了勾。 “好了,下一个。” 钟知意回到酒店,将录音整理成文字,又看了一遍录像,他发现宣传页上那些名字前面有一长串定语的医生,他一个都没见过。 结束暗访,钟知意没急着回去,和爆料人见了一面。在对方的允许下,他录了一段音,由爆料人详细讲述体检中心针对价格低廉的体检套餐,是如何节约成本的。 正康体检在长泽市共有两家,钟知意又去了另外一家,在眼花缭乱的套餐里选择了价格最低廉的那个。 和第一家情况相似,钟知意收集够了足够的素材,而后去了荣市隔壁的庆市。 老梁正在一家养猪场“打工”,他每晚都要唠唠叨叨地和钟知意倒苦水,说这养猪场天天喂猪吃泔水,他闻着那泔水味,屎都要从嘴里呕出来。 钟知意让他这形容恶心得不轻,被他念叨得也烦,便说结束了过去帮他。 养了两周多的猪,钟知意再也不想吃猪肉。 回荣市那天,段青时来接他。吃过饭,他和段青时并肩沿着街道朝着停车的方向走去。 月光很亮很柔,街上人烟稀少,钟知意看了眼段青时的侧脸,在心中斟酌着如何将那句“哥,你救救我”说出口。 走到车边,段青时停住,转过头看着他,面色平静地开口,“想和我分开是吗?” 段青时明明白白地把这句话说出来,钟知意被“分开”两个字击中,他的身体晃了晃,一瞬间脑中嗡鸣不止。 他扶住路边的一棵香樟树,一两分钟后,他缓过神,想说不是—— “钟知意。” 钟知意转身,一个带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从一辆黑车后出现,快步朝他走了过来。 “你哪……” 钟知意话没说完,他低头看了一眼,白色t恤上缓缓绽开大朵的血花。 他握住那把刀,再抬起头,从段青时的眼中看到他从未见过的惊惧与恐慌。 【作者有话说】 fine来(流了好几天眼泪了…… 第69章 花好漂亮,但以后都不用送了 钟知意在重症监护室里短暂醒来过一两次,他的眼前是模糊的白和灰,不同音色的轻柔女声在他耳边响起又逐渐远去。 “能听到我说话就眨眨眼睛。” “手指能动吗?” 后来钟知意又听见爸爸妈妈和姐姐的声音,似乎还有很久没见过的姨妈。他们说了很多话,有人在哭,但他一句也没有听清楚。 他不知道时间在以何种速度流逝,他在意识的黑暗里,最后听见段青时的声音。 “知意……” 段青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很轻,仿佛音量稍微大一点,他便会脆弱到无法承受。 耳边充斥着仪器的滴滴声,段青时安静地坐在床边,虚虚地搭着他的手指,直到探视时间结束,他站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 钟知意想拉住他,但又拉不住他。 疼痛和寒冷交替折磨着钟知意。睡梦中,他梦见了自己的死亡,压在他肩膀上的一切瞬间散去。他的身体变得轻盈,呼吸变得顺畅,没有疼痛,没有寒冷,也没有像线一般凌乱的,将心脏勒出血痕的内疚与愤怒。 “知意……” “知意……” 段青时一直在轻声唤他的名字,他在梦里寻找着声音的来源,而后猛然从一片空白中挣脱出来。 “医生,医生,他醒了!” 病房里吵吵嚷嚷,窗外的阳光落在钟知意的脸上,他感到轻微的烧灼感。眨了眨眼睛,真实的生理上的感受让他意识到他活下来了。 死亡是他的解脱,不是至亲与他的爱人的。 钟知意每次醒来,都能看到段青时在病房里陪着他。有时握着他的手伏在床边睡觉,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盯着他发呆。 第67章 段青时双眼血丝密布,脸色疲惫,胡茬也冒出来,看上去很久都没睡过。 钟知意蜷了蜷手指,段青时立刻从一种空茫的状态中抽离,他弯下腰,柔声问:“怎么了?伤口痛吗?” 钟知意摇摇头,和他对视片刻,就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钟知意曾经认为即使这个世界上存在阳光照不进的阴暗角落,只要有他们这类人的存在,也迟早会有黑暗被彻底驱散的那天。 用恐惧掩盖正义,用暴力扼杀正义,当他从死亡边线挣扎回来,他发现这个世界和他一样生了重病。 警方的调查陷入停滞,那个试图置他于死地的中年男人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 尽管监控视频显示他下车后目的明确地直接走向了钟知意,但他与钟知意毫无交集,缺乏明确的作案动机。 且连续几天的审讯,他除了一句重复的“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再也没有说过任何有效的信息。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钟知意受伤的原因,但没有证据即意味着故意杀人不成立,也意味着背后的指使者仍然干干净净。 各个城市规模较大的民营医院的前身,大都是在几十年前的城中村里,利用人们的恐惧和愚昧,将高锰酸钾和青霉素当做祖传秘方治疗性病的小诊所。 他们用高锰酸钾和青霉素捞到第一桶金,小诊所慢慢壮大,后来变成了资产上亿的民营医院。 正康体检属于正康集团旗下,创始人赵正康也是以同样的方式发家。 一个从未受过教育的地痞流氓,穿上做工考究的西装,摇身一变,竟以行业领军人物的身份在新闻中频频露脸。 钟知意转头看向老杨,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他们要我死。这篇稿子我敢写,你和主编敢签字吗?” 老杨将一个硕大的果篮放在一旁的柜子上,他在床边坐下,对钟知意笑了笑。 老杨笑起来时,脸上出现的每一道褶皱都装着他在新闻行业摸爬滚打的二十多年岁月,他嗤了一声,“有什么不敢,让他们放马过来。” 钟知意将目光转向窗外。 今天是个好天气,澄澈的晴空中飘着丝状的云,炙热阳光穿过云层落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病房里却因开了冷气而有些寒冷。 他抬手扯了扯被子,盖住自己的半张脸,“叔,你说,会好吗?” 老杨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当初你刚进圆桌时和我说过,你想做行业寒冬里的那支火柴。无论这次过后你做什么选择,我们都觉得你做到了。”他开了个玩笑,“也没火柴那么弱,至少是根蜡烛。” 钟知意笑了下,垂着眼睛去看对面沙发上,段青时丢在那里,沾染过他的体温的薄毯。 片刻后,钟知意说:“我不会辞职。” 他对那晚发生的事,仅剩下几秒钟的记忆。他先看见段青时的眼睛,接着身体突然变冷,他眼睁睁看着那把刀从他的身体里抽出,刀尖转向段青时。 他不会屈服,不会被恐惧和暴力击倒。可他有软肋,有他想要保护的,珍视的人。 得知钟知意仍要继续留在圆桌周刊工作,并且要将他正在做的那件危险的事继续下去,第一个发火是他从国外赶回来的姨妈。 “知意!你想想我们可以吗?那么乖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你知道我突然接到你妈妈的电话说你可能不行了,让我赶回来见你最后一面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这件事它真的就比你的命还重要?你要是真出点什么事,你让我们怎么办?让你爸妈后半生怎么过?” 姨妈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钟知意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 低低的啜泣声将所有人的情绪都拉回了钟知意在抢救室的那个夜晚。 徐润清看见钟知意一身血地被医生从救护车上抬下来,当即就晕倒了。钟维勉强支撑着,但当医生将病危通知书递给他时,他手抖得握不住笔,最终还是段青时签的字。 没人能接受钟知意的离开。 钟知意看向徐润清,他从来没见过他妈妈这样憔悴过。 一向整齐挽在脑后的长发披散着,脸上细微的皱纹在光下很明显,裙边绛紫色的流苏凌乱地缠绕在一起。 她捂着脸,向钟知意卑微祈求,“小宝,妈妈没求过你什么事,就这一件,行吗?” 钟苒予抽了张纸巾帮徐润清擦掉脸上的眼泪,可那眼泪像永远流不尽一般,洇湿了一张又一张的纸巾。 钟苒予眼睛也红着,她似乎是所有人里最能理解钟知意的一个。 “你选择这份工作,我很为你骄傲。如果你不是我的弟弟,我会很敬佩和支持你。知意,我不想你做那个被他人敬佩的人,只想你好好活着。人生有不同的阶段,到这里就可以了。你的理想不是靠你一个人就能实现的,你懂这个道理的对吗?” 钟维双手环臂站在窗边,钟苒予话音落下,他转过身,眉心拧成一个川字,“警察都查不出是谁做的这件事,你心里还没点数吗?我们说再多,你妈在你面前流再多的眼泪都不管用是不是?” 钟知意的耳边嗡然作响,他最后将目光落在段青时身上。 段青时抱着一束粉色的郁金香,他倚着门边,站在人群之外。 阳光堪堪照到他的脚边,他身上的那件黑色衬衫在暗昧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更为浓郁的墨色。 所有人都在劝他,但段青时没有,他只是站在那里,用全世界最温柔最沉静的目光注视着他。 家人与他血脉相连,无从选择,无论如何最后都会向他妥协。 但段青时不一样。 离开钟知意,漩涡便会消失,段青时的生活会重归平静。 没人救得了钟知意,但钟知意可以先救段青时。 “哥,那个问题我能回答你了。”钟知意点了点头说是,又露出一个在光下苍白到透明的浅笑,“花好漂亮,不过以后都不用送了。” 【作者有话说】 在知意的病危通知书上签字,哥得是啥心情 回忆结束,这是最后一哆嗦了! 注:文中关于民营医院的描述,参考了莆田系私人医院的发展之路(改革开放后,治疗x病是莆田系发家的重要途径之一) 第70章 记得带伞,不要淋雨 “那不是番茄皮。”段青时说,“我不记得是道什么菜了,但一定没有番茄。” 钟知意愣住,旋即往段青时怀里挪了挪,环住他的腰。 段青时单手揽住他,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但其实是不是番茄皮也不重要,对吗?” 确实不重要。 就像钟知意无论如何怎么在假设中做选择,最终现实里的结果都是冯晨阳死去一样。不管他碗里的是番茄皮还是彩椒皮,他和段青时都注定要分开。 他一定要在经历失去后幡然醒悟,段青时要的是什么,他能给什么。他寻找故事的意义是什么,这个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也一定要在理解“火柴会燃尽,但永远会有新的火柴亮起来”之后,才会像刘医生说的那样,接受他不是救世主,从而放下他的羞愧与懊悔。 钟知意后来辞职的原因不单单是那封道歉信,更多的是他无力再支撑自己。 当他与化工厂的负责人争论污染物的排放标准时,突然惊恐发作。他在救护车的轻微颠簸和尖锐的鸣笛声中恢复意识,而后清楚地明白,他必须停在这里了。 小番是钟知意带的唯一一个学生,最后一次见小番时,他喝了很多酒。他揽住小番的肩,指了指墨色的天幕,开玩笑似的问:“小番小番,你能做一支火柴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钟知意没奢求小番能懂,但小番转头看着他,用力地点头,说能。 曾有前辈说理想已死,但像钟知意一样的很多年轻人站出来了。钟知意离开,又会有许多像小番一样的年轻人站出来。 这才是这个世界最美好的地方,永远不缺少精神力量的传递和纯粹的勇气。 钟知意说是,“哥,其实我前段时间就想明白了。我推开你,拒绝你,才是对你的不信任和最大的伤害。但你知道吧,人要是钻了死胡同,不把那堵墙撞碎,不头破血流是出不来的。” 段青时和他朝夕相处,却从来都没发现,或者说从来都没想过他会生病这件事,对段青时造成的打击有多致命,钟知意很清楚。因此他不敢再提任何关于他生病的话题,希冀在给出段青时想要的答案后,就让过去真的过去。 段青时没说话,钟知意便抬了点头去看他,床头的小夜灯在他身上笼出温柔的暖光,他注视着窗外,眼中似乎装着静默和哀伤。 钟知意的手指从段青时衣襟的缝隙中伸进去,戳了戳他的腹肌。 “别乱动。”段青时握住他的手,片刻后,他说:“我后悔的事有很多。” 后悔和假设都无力,段青时也想不出他要做什么选择,钟知意才能永远保持他的活泼和天真。 第68章 他永远不会阻止钟知意去做他想做的事,不会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因此不论怎么看,他和钟知意最后都要从岔道分开。 但段青时很庆幸,钟知意从前给他的东西足够多,足够好,他才能在没有钟知意的那段时间里,仍然时刻怀念,仍然遗憾,也一直都无法从钟知意的爱和温暖里走出来。 他停在原地,钟知意才没有迷路。 这几年他和钟知意之间不愉快的种种,谁才应该为此承担责任?钟知意说是他,但段青时不免审视自身,错误的源头其实在他这里。 钟知意为什么不肯相信他,为什么宁愿独自承受,难道不是那些年里,他过于自以为是,先不开口的缘故吗? 段青时的视线瞟到床头上的那个透明药盒,持续不断的钝痛立刻变得尖锐。他很难在钟知意面前再维持这种虚假的冷静,但还是强迫自己忍住了。 钟知意挣脱出来,拍拍他的肚皮,“我后悔过了,但没有用。后悔只会让自己一直陷在过去里。不要后悔吧,不然我看你很快就要和我一起去看心理医生。” “我们都不是很会谈恋爱。”钟知意总结,“是我想的太简单,以为只要喜欢就够了。从一种关系转变为另外一种关系,我没做好准备,你也没有。怎么回事啊?你那个时候都二十五岁了,怎么也没有提前恋爱一下积累一些经验。” 说完,他又撇了撇嘴,“还是不要了,感觉我会气死。说不定会很不讲道理地要求你立刻分手,和我在一起。” 钟知意刻意地活跃气氛,但却没有起到应该有的作用。段青时需要一段时间去接受,对他来说,这可能是比接受他们分手更难的事。 段青时没有再提去次卧睡觉,他伸手关了灯,把钟知意很紧地抱在怀里。 两道频率相同的呼吸声在时隔数年后又重新交织在一起。 段青时问:“我现在看见的是真实的钟知意吗?” 钟知意沉默数秒,很夸张地笑了下,“不知道为什么啊。虽然全都说出来我也没有感觉到很放松,但就是觉得好像在你面前又可以没有心理负担地做从前的钟知意了。不过偶尔我可能会很不好,会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会觉得很累,只想在床上躺着。你不要害怕,那个是正常的,我会努力克服的。” 段青时感受到钟知意的体温,和他说话时胸腔传来的轻微震动,才彻底短暂地从一种毫无安全感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他捏了捏钟知意的手指,“睡吧。” 回忆过去让钟知意的大脑经受住药物的考验,他不困,但还是回抱住段青时,在他背上来回摸索:“我都说完了,没有任何再瞒着你的事了,那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你背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打架。”段青时很快说。 钟知意腾地一下坐起来,动作太大,牵扯到晚上趴在岛台上受的伤。 屁股疼,腰疼,腿也疼,他“嘶”了一声,又安分躺下,用力在段青时的胳膊上拍了拍,“你都三十多了,老胳膊老腿儿,学小年轻打架?!”他想到了什么,又很生气地说,“是和秦弋阳打架那次吗?他骂我他还敢下这么重的手?我以后不会再和他说话了。” 伤疤的来由,就像那句对不起一样,段青时永远都不会说出来,他在这一刻再次深刻地感受到,爱本身就是这样。钟知意的爱是,他的也是。 尽管他仍然不能接受他在钟知意人生中最为艰难的时期,像旁观者一般无视了他的痛苦和挣扎,不能接受钟知意对他的不信任,但他原谅了。 原谅钟知意,也是原谅自己。 就像段言序的死一样,他要原谅段言序对他的残忍,原谅父母对他的忽视,他才能真正平静,去看以后的生活。 “你怎么知道他骂你?”段青时问。 “严迪扒你俩墙角了。”钟知意说,“他是我最忠心的朋友,你别生他的气了,他都躲你好一阵子了。” “没人会用忠心去形容朋友。” “我就会。” 钟知意还想再说,段青时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睡不睡?” 语气很危险,钟知意立刻不再说了,“现在就睡。” 卧室里重归安静,两道呼吸声很快变得轻缓。 卧室与阳台之间有道拱门,对面也没有云顶之眼,钟知意无从得知现在是几点几分。 段青时似乎睡着了,但他们很久没有同床共枕过,他已经不能再从段青时的呼吸频率中判断他是不是真的睡着。 段青时翻了个身,和钟知意之间出现一小片空隙。空气从间隙中涌进来,钟知意觉得冷,想过去抱他,段青时却在这时轻轻掀开被子,下了床。 他坐在床边,很久都没动。 钟知意在黑暗中安静注视着他模糊的轮廓,在他要站起身时,伸手拽住了他的衣摆。 “去哪里?不会要躲起来偷偷哭鼻子吧?” 段青时僵住,几秒后,他打开床头的小灯。 缓缓亮起的灯光让钟知意看清段青时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但也看得出疲惫,明显一直都没睡着。 “我去洗手间。” “哦,去洗手间哭是吗?” 段青时说他:“屁股不疼了是不是?再找茬你就别睡了。” 钟知意缩进被子里,“家里没t啊,再来一次我真的会肚子痛,你快点回来。” 段青时去过卫生间,又去了餐厅。倒了杯冷水刚喝一口,就听见钟知意催促的声音。他只好把手里的烟盒和打火机放下,返回卧室。 段青时感觉自己没有睡着,睡眠感的缺失让他睁开眼睛时,太阳穴像针扎一样痛。 他盯着天花板缓了片刻,一点叮叮当当的动静从大开的卧室门外传来。 他转过头,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下意识地去抱钟知意,在摸到失去温度的另外一半床铺时,才反应过来那阵聒噪的动静是钟知意发出来的。 几分钟后,钟知意出现在卧室门口。他光着脚,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衬衣。衬衣下摆堪堪遮住大腿,腿上的一些旖旎红痕暴露在早间微凉的空气里。 段青时刚想说让他穿上衣服,就听见他说:“你还不起床?我都饿死了!” 段青时恍惚了一下,仿佛回到过去的某个春天。 钟知意很健康地站在那里,大声指责他的懒惰。 南城春季多雨,他会在午饭后送钟知意回学校。而此时此刻,他应该提醒一句—“记得带伞,不要淋雨”。 【作者有话说】 收尾中(但没有说马上就要完结的意思 大王们,fine明天申请休一 第71章 时间存在断口,爱一直连续 钟知意周身的轮廓在金色的尘埃里逐渐变得清晰,段青时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问:“几点了?” 钟知意走到床的这一侧,盯着段青时看了会儿,用手指抚平了他眉心的几道褶皱。 “八点半。” 昨晚快五点才睡,八点半钟知意就活蹦乱跳了,段青时掀开被子,“上来。” 钟知意先闻到一点天竺葵的清淡香气,接着是带着体温的热。他立刻爬上床,钻进段青时的怀里。 棉质衬衫来回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钟知意调整好位置,把脚塞到段青时膝盖中间。 “踩完地板又来踩我,你讲不讲卫生?” 话这样说,段青时却没动,把他往怀里又捞了捞。 段青时一直觉得钟知意的体温比一般人要高一点,从前抱他睡觉,再空再大的床都能被他身上暖烘烘的,像阳光一样的味道填满。 这种味道在钟知意的成长中混入馥郁的香水,烟,酒,和成年世界里的各种杂乱气味。而此时,段青时在一个普通的早晨,在意识清晰的时刻,再度感受到钟知意身上熟悉的温暖干净和蓬松柔软。 “八点半还不起床,你懒不懒?”钟知意在他膝盖上踩了踩,“我都没说你。” 钟知意脑袋乱晃,发顶不断地扫过段青时的下颌和脖颈,段青时抬手搭在他的头顶,下巴抵在手背上,“现在说了。” “你小气死了,一点亏都不肯吃……” 钟知意趴在他胸口嘀嘀咕咕,段青时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点开餐厅的标签,从上往下翻,问他想吃什么。 “我要出门一趟。” 段青时皱了皱眉,“去哪里?” “冰箱里除了酒就只剩下半盒蓝莓,我要去趟超市买点吃的给你露一手。” “点外送比较快。”段青时低头看他,“不是饿了?” “早上我不能吃外面的饭。”钟知意语气坦然,“我得吃药,如果吃得不舒服会吐。” 段青时的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数秒,他摁下锁屏键,将手机丢到一边,“我和你一起去。” “你好好散散你的起床气吧,我自己去。” 钟知意从段青时怀里挣脱出来,晃着两条长腿跑进衣帽间。过了会儿,他穿着段青时的一套运动服从里面走出来。裤子拖地,外套也大了一号,他踢了踢裤脚,走到床边,让段青时帮他挽。 第69章 “你的手是不能用吗?就非得用我的。” “那也分场合。”钟知意抓了抓段青时的头发,“比如现在我腰疼,弯不下去,你干的好事你得负责。再比如那啥那啥的时候,我的手就是没你的好用。” “……”段青时卷起裤边往上翻了两折,固定好,又拍了拍他,“换腿。” 钟知意把另一条腿递给他。 昨晚他和段青时都经历了许多情绪迭起的瞬间,但今天醒来,他们之间的相处却立刻变得自然。这足以证明时间虽然存在断口,但他们对彼此的感情一直是条连续的曲线,从未断裂过。 失去以爱为名的隐瞒和口不对心的遮盖,爱不用说出来,便像芷兰庭那丛酢浆草一般,阳光一晒,就重新焕发生机了。 “袜子穿上。”段青时说。 “知道了!” 钟知意趿拉着拖鞋就跑,快到门口时,他转过身,对段青时笑了下:“哥,半个小时够了吧?” 不用钟知意把话说得很明白,段青时就知道他给自己这半个小时的用意是什么。 洗漱过,段青时走到阳台上,拉开了遮挡阳光的最后一道纱帘。 接受不了。至少现在不行。 在阳台的沙发上坐下,段青时点了那支昨晚没能点上的烟。 抽到一半,他给秦弋阳打了通电话。 “这么早?有事儿啊?” 秦弋阳在电话那头哈欠连天,段青时揉了揉太阳穴,对他说:“之后再见知意,他可能会给你脸色看,给你你就忍忍,别乱说话。” 秦弋阳声音懒洋洋的,“听段总指示,这回我是又怎么他了?” 段青时说:“我背上那伤是你打的。” “段青时!”秦弋阳一下就急了,“你他妈就这么败坏我名声吧!我是不是人啊,我对我自己好兄弟下这么重的手?知意给我脸色看?我看他得提刀来砍我了。不就那么点儿事么你有什么可藏着的啊?” “你不懂。” “我又不懂了。我不懂您能不能动动嘴皮子跟我说说啊?” 段青时皱了下眉,“跟你说不着。” “那我不干。绕来绕去干嘛呢你俩?你要是听我的早跟他说你这伤是为他受的,他还能跑那么长时间吗?早巴巴回来,跪地发誓这辈子只跟你好了。” “弋阳。”段青时声音沉下来,“这事儿我没想让他知道。我也不是为他,我是为我自己能咽下那口气。” 秦弋阳没好气地说:“你咽下去了吗?你废了那赵什么伟的手,正康让查了一轮又一轮又怎么了呢?人不还是跑到国外潇洒去了。” “以前我咽不下去,但现在我能咽下去了。”段青时说,“我和知意我们两个以后怎么样最重要,过去那些事儿我得让它们翻篇儿。” 秦弋阳听不懂,但也不想听懂了。他从来就没劝动过段青时,劝他别和钟知意搅和到一块没用,劝他少上点心没用,劝他放下更没用。 秦弋阳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俩和好了?” “嗯。” “行,你俩好好过吧啊。别他妈再折腾我了,撂了。” 挂了电话,段青时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卧室的这扇窗户正对着小区外的马路,他等了几分钟,就看见钟知意提着两个大袋子慢悠悠地晃到了小区门口。 他放下塑料袋,冲着门岗招了招手。很快门岗就从旁边推了个小推车过来,帮他把塑料袋放进了推车内。 钟知意趴在推车扶手上,和门岗聊了会儿天,不知道聊了什么,手舞足蹈的。过了会儿,钟知意从塑料袋里拿出个长条形状东西递给门岗,段青时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像是条烟。 钟知意冲门岗摆了摆手,推着小推车进了小区。 段青时打开新风,散了散屋里的烟味。他走到餐厅,倒了杯水,正喝着,突然想起钟知意昨晚说要吃果脯,便给云安琪发了条信息。 【下弦月中餐厅用的茶香果脯让他们给我留一箱】 门外传来电梯开门的声音,段青时拉开门,钟知意从门后探出个脑袋看着他。 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钟知意笑着说:“快来帮忙。” 段青时把袋子提进厨房,钟知意跟着进来,指了指门外,“我们今天应该不出门了,哥你帮我还一下小推车。” 段青时说好,裹了件外套下了楼。 刚走到门口,今天值班的门岗看见他就立刻站直,向他敬了个十分标准的礼,又双手接过小推车,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段先生早上好!我刚刚和钟先生说了我帮他送上去,他不肯呢,这还劳烦你亲自下来送一趟。再有这事儿,您电话里说一声就行。” 段青时道了声谢,转头回去了。 他知道钟知意之前是怎么进的小区门了。 一进门,段青时就听见厨房里传来点食物煎炸的声响,他走过去,倚着岛台看钟知意做饭。 “吃三明治可以不?”钟知意颠了下锅,锅里的鸡蛋就翻了个面,“哇哦!帅不帅帅不帅帅不帅?” “帅。”段青时说。 钟知意回头看他一眼,捏起一片牛油果塞他嘴里,“什么语气?不像真的想夸我帅。” “特别帅。”段青时又说。 钟知意这才放过他,转过身,往煎蛋上撒了一点黑胡椒。 一旁的餐盘里摆着煎得焦黄的面包片。一片上面铺了彩椒,黄瓜,培根和火腿,叠得太高,都快塌了,另外一片上就只有彩椒和生菜。 钟知意煎好蛋铺在面包上,他伸手去拿旁边的黄芥末酱,段青时拿过来,拧开,又递给他。 “我早上顶多吃个蛋,吃太油的会不舒服。” 随着钟知意的动作,他的肩胛骨隔着衣物轻微支起又落下,段青时说:“你瘦了。” 钟知意转头瞪他,“干嘛?我最近已经胖了好几斤,不要随便贬低别人的劳动成果好不好?” 段青时又说:“你胖得像猪。” “段青时你别说话了!” 段青时笑了下,把两个盘子端到岛台上。他从冰箱里取出一小盒咖啡液冲了一杯,刚要冲第二杯,又放下了,拿了瓶钟知意买回来的酸奶,拧开盖子放在他的手边。 吃过饭,钟知意端着杯水进了卧室,段青时翻了翻钟知意买回来的食材,最后还是从冰箱里抓了一小把蓝莓,洗干净了,也跟到卧室里。 钟知意从药盒里取出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灌了两口水,就全咽下去了。 段青时站在他的斜对面,装作不经意地看他一眼又一眼。 钟知意猛地转头,段青时被抓个正着,又将目光若无其事地挪开。他把蓝莓递给钟知意,“将就一下,果脯下午送过来。” 钟知意点了点头,捏起一颗蓝莓丢进嘴里,很甜,口腔里的苦涩味道很快就被冲淡了,“不是说有事要忙吗?干嘛一直这样看着我?” “还管上我了,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钟知意在床边坐下,段青时立刻让他起来,“穿着外面的衣服别坐床。” 钟知意撇撇嘴站起身,“哦,你好烦。” “困了就再睡一会儿,我在书房,有事叫我。” 段青时往外走,没走两步,钟知意就叫住了他。他回过头,看见钟知意倚着墙,对他露出一个很柔软的笑。 “哥,我还有几句话想说,但我只说这一次。其实我也很了解你,你伤不伤心,是不是真的接受,都挺明显的。你不用为了减轻我的负罪感一直压着自己,本来就很辛苦,这样更辛苦了。既然我敢说,我就做好心理准备了。虽然在很多事上我都不勇敢,但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再软弱了。” 【作者有话说】 fine来 (争取日更到完结,如果不更会提前讲哦 第72章 钟知意以后都不必再回头 段青时走进书房,在椅子里放空片刻,打开了桌面上的笔电。 他一一搜索了钟知意在吃的几种药,仔细浏览药物说明上所列明的药物成分,适应症,针对不同病症的用法用量以及所有的不良反应。 适应症下所列的每种疾病,看上去都和钟知意毫不相干。直到现在,段青时在内心深处仍然无法将他和这些疾病联系在一起。 即使是在钟知意的描述中,病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他看起来也很好,甚至可以思路清晰地大声和他吵架把他气个半死。 段青时在记忆中反复搜寻钟知意生病的痕迹,突然发觉钟知意其实早已向他求救过,只是那时他不懂,将他异常的沉默,莫名的眼泪,进行了错误的解读。 他只关心他的爱情健不健康,却从来都没去看一眼他的爱人健不健康。 意识到正在进行一些没有意义的自我责备,段青时逼迫自己停下了。 他不能再想过去的错误,否则就会像当年无法接受段言序的死一样,很难去接受钟知意在他自以为的精心照顾下仍然生病的事实。 第70章 段青时向后靠坐在椅子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片刻后,他拿起手机,联系了一位在医院工作的朋友,请他帮忙介绍一位精神科的医生。 心理疾病比起身体上的疾病更为棘手,段青时认为他需要更深入的了解,而他作为患者的另一半,又需要如何去应对。 对方的信息刚回过来,书房门就被敲响。但敲门的人和从前一样不讲礼貌,没等他说进来,就立刻推开了门。 段青时把网页页面关掉,随便打开了桌面上的一份文件,钟知意走到他旁边,往他电脑屏幕上看了一眼,“手忙脚乱藏啥呢?” “序时上一季度的财报。”段青时说。 钟知意切了一声,把椅子往后推了推,背对着电脑屏幕,跨坐在段青时腿上。 “小气。难道我会因为序时赚了很多钱,就调整我们的分成模式吗?” 段青时一手揽住他的腰,另外一只手操作触摸板,他打开了一封邮件,边看边说:“你会。连酒店的设计费和品牌推广费都不想帮我付,调整个分成模式算什么?” “段总,段老板,求求你了。我们环港没那么有钱,你让让我,把你那推广费扣掉再算利润吧,行不?” 莫名其妙聊起了工作,还是在这么不严肃的场合,段青时拍拍他的腰,“要谈也得坐在谈判桌上谈,你坐我腿上和我谈什么利润。” “色诱啊。”钟知意在他侧颈亲了下,“谈判桌下吃了我的,谈判桌上就得听我的。” 段青时往桌前挪了挪椅子,回了封邮件,又说:“那你诱吧,我等着。” 钟知意低声笑了笑,紧紧搂着他,跟他说:“现在不行,天还亮着呢,我不好意思。” 随便聊了点没营养的话题,钟知意就困了,他打了个哈欠,“好奇怪,明明早上吃的药会让我觉得亢奋,但我现在好困。你别动,我要小睡一会儿。” 段青时问他中午想吃什么,钟知意说:“我想吃炒米粉,放很多很多辣酱那种。” “中午又能吃这种垃圾食品了?” “不能,但我想吃。” 段青时说:“想着吧。” 把段青时轻微惹毛,钟知意放心地闭眼睡了。 感觉没睡着,时间也不是很久。太阳直直地晒着钟知意的脸,他抬手挡了下阳光,“哥,你键盘声好吵,我都没睡着。” “都打呼了还没睡着。” “谁打呼啦?我都没睡着我打什么呼?” “打呼的人都说自己不打呼。”段青时停下,把他往上抱了抱,“信你吃胖了,重死了。” 钟知意不太想和段青时说话了,但段青时能这样放松地和他开玩笑,让他的心稍稍放下了点儿。 尽管这种放松或许是段青时极力掩饰下的结果,他仍然愿意相信一向无坚不摧的段青时,也不会被这点小挫折击倒。 钟知意说:“你小时候才会这么和我说话,怎么都三十多岁的人还这么幼稚啊。” 邮件提示音响起,段青时伸长手臂,点开,是法国一家心理健康疗养院发来的邮件。 “我小时候?我小时候没和你说过话,十三四岁那不叫小时候。” 邮件通篇法文,段青时距离屏幕太远看不清楚,便先关上了笔电,问钟知意去不去吃炒米粉。 钟知意坐直,惊讶地看着他:“我能吃?” “能吃。走吧。” 钟知意从他腿上下来,装模作样地帮他锤了几下,“好了吗好了吗?” 段青时把钟知意的手往旁边一拨,扶着桌子站起来。拧着眉缓了好了一会儿,才揽住他的肩往门外走。 钟知意口味刁钻,在吃饭这件事上从小就喜欢和所有人作对。除了在吃一些很不健康的垃圾食品时,就没见他高高兴兴地吃过饭。 平时惦记着要好好治病,他对自己很严格,段青时松了口,他就没负罪感了,一路上也没再说过吃多了油腻的东西胃会不舒服。 进了一家看上去不像会有炒米粉的餐厅,钟知意耐心地等了片刻,看见侍应生送上来一碗用蟹黄炒的米粉后,他顿时失去了胃口。 “我就说怎么吃炒米粉来这里……” 段青时问他:“让不让管?” 钟知意立刻拿起筷子,“让。” 只吃了小半碗,钟知意就吃不下了,但他没为了让段青时安心硬往胃里塞。段青时看他不吃了,也没说任何一句让他再多吃点的话,叫来侍应生结账,打包了一份清淡的春笋三鲜汤。 “你把我的药都拿回家,是不是要我住在那里的意思啊?”钟知意拉上安全带,把那份汤放在前面的脚垫上。不等段青时回答,他就继续说,“我没衣服穿,我们先回趟公寓让我拿几件衣服行不?” 段青时说让他光着,但还是在下个路口转了弯。 进了门,钟知意把段青时晾在客厅里,直奔卧室。不多会儿,他拖着两个超大号的行李箱出来,段青时看了眼,问:“里面装什么了?” “一箱衣服,另外一个是空的,我要把我的锅碗瓢盆带上。你那里都是大白盘大白碗,我吃不下饭。” “……”段青时说,“后备箱放不下。” “那放后座上。”钟知意指了指柜子上的几盆花,“我的花咋办呢?不然你还是搬来和我住吧。这里距离巨丰和环港都很近,你早上可以多出半个小时的时间散你的起床气,这对序时的员工来说也算一项隐形福利,对吧对吧?” 钟知意邀请段青时来同住,但却没提一同搬回鹊华湾。 鹊华湾对钟知意来说太特殊了,他得把还戳在他和段青时之间的这颗钉子拔了,人健健康康的,感情也健健康康的,才能搬回那个对他来说称之为家的地方。 段青时没有拒绝,也不可能在知道一切后放他独自居住。他回了趟住处,只收拾出来一个行李箱,顺手把钟知意送他的几盆花也放进了后备箱一同带来。 时隔两年,段青时再度搬家。不过这次搬家,不是为了消除钟知意存在的痕迹,而是将他的生活和钟知意的生活再度缠绕在一起。 段青时将他的衣服挂进衣柜,笔电放置在书桌另外半边,把他的花和钟知意的并排摆在花架上。 他走到阳台上,望向对面的那扇窗。 那盏灯永远不会再亮起,他也不会在深夜里遥遥注视着钟知意,不能碰触,无法接近。 他会在夜晚给钟知意一个坚定温暖的拥抱,钟知意以后都不必再回头,他一直都会在。 【作者有话说】 fine感觉应该能在十章内完结(小声 第73章 这或许是段很艰难的时光 搬来和钟知意同住,段青时起初十分不习惯。 钟知意早上起得很早,尽管他已经尽可能放轻声音,段青时还是会被他吵醒。在落地灯的昏暗光线里,看见他踮着脚,提溜着拖鞋,鬼鬼祟祟地往门口走。 十来分钟后,段青时就会听见大门开关的声音。等到天色完全亮起来,开关门的声音便会再度响起。 这套公寓面积不大,又是开放式厨房,有点什么动静,在卧室里听得很清楚。 塑料袋轻微摩擦的声音,燃气开关打开时的轻微声响,水煮沸后的噗噗声,还有钟知意偶尔小声的自言自语。 段青时在这个时候会装作刚刚醒来,趿拉着拖鞋,走出卧室,倚着岛台边,懒洋洋地和他说声“早”。 从钟知意的日常状态上根本看不出他前一晚睡得好不好,但段青时缺少睡眠的症状就很明显,他已经很多天都没给公司的任何人好脸色看,就连段河也不例外。 段河问:“怎么最近总臭着张脸?谁惹你了?” “没人惹我。”段青时从烟盒里抽了支烟出来递给他,“心情不好。” “你的心情就没好过。”段河点了烟,往旁边沙发上一坐,“不跟知意在一块儿了心情不好,在一块儿了心情还不好,快赶上隔壁老廖家那小孙子一样难伺候了。” “没让您伺候。”段青时挽起衣袖,倒了杯参茶慢慢抿着喝完了,“有正事儿没?” 段青时说话的语气算不上好,透着点不耐烦,段河就说了他两句。人看着马上就要发火了,突然震动起来的手机让段青时像个哑了的炮仗,刚亮起一点火星,接了电话后就灭了。 “怎么了?” “还有场会要开,你直接过来吧,晚上想吃什么?” “小龙虾?嗯,吃吧,吃完就拉裤子里。” “问你想吃什么是看你自不自觉,不是你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的意思。” 一听这说话的语气,段河就知道是谁打电话过来。 等段青时结束通话,段河指了指他:“钟老头隔三差五打电话过来骚扰我,正经话一句不说,翻来覆去都是‘段河你养的好儿子’,我为了你这么忍气吞声,连个好脸色都得不着。” 段青时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拉开旁边的紫檀木案台的小抽屉,把段河的参茶一扫而空,“少喝点儿这个,上火。”说完起身就走了。 第71章 段河叫住他,“周末和知意回家吃饭吧,我给钟老头打了电话,他们夫妻俩也过来。” 段青时应了声,“知道了。” 差两个小时到下班点,段青时还有场会要开,会议内容是针对环港和序时的合作协议做最后的讨论。 他和钟知意的关系归他和钟知意的关系,但在生意上,为序时争取利益和给环港挖坑,他一点也没心慈手软。 “环港给出的业绩测试条款我不同意。‘每间可售房收入’低于竞争品牌平均值的百分之九十,环港就有权终止合同,我们的风险太高。云琅山虽然客流量可观,但周边配套还未完善,我们需要提供何种更贴合游客需求的服务,才能让游客选择我们,我们的成本付出在这里,品牌建设也需要时间,环港想用百分之九十钉死我们,没这么便宜的事。” 坐在一旁的云安琪看他一眼就快速挪开了视线。 段青时语气过于冷酷,好像每次那位小钟总来,总是交代她去楼下咖啡店买栗子蛋糕的人不是他一样。 “在触发测试条款前,我们必须争取品牌培育的时间,至少三年。” 段青时看了眼手机屏幕,转头低声对云安琪说:“知意到了,你去接他。” 原计划一个半小时结束的会议,生生拖了两个半小时,段青时从会议室出来时,裹在周身的低气压几乎把路过的每个人都搅碎。但进了办公室,他就立刻调整了表情,看向正仰躺在沙发上看平板的钟知意。 “怎么这么慢!”钟知意放下平板,不高兴地说,“我都要迟到了。” “约的几点?” “七点半。”钟知意看了眼腕表,“现在都快六点半了……” 段青时把手里的一小摞文件放在桌面上,拿起车钥匙,对他说:“走吧,先吃饭。” 在附近的餐厅解决了晚饭,钟知意走进刘医生的办公室时,刚刚七点半。 刘医生问:“今天是有人陪你来吗?” “你看见了?四只眼睛就是好使……” 刘医生也不生气,笑得很欣慰,“祝贺你知意,卸下这份压力你有感觉到更轻松一点吗?” “有,但是我又有新的烦恼了。” 刘医生照旧为钟知意倒了杯温水,但钟知意今天没有吃薄荷糖。 “想聊聊吗?” “我明确和他讲了希望他不要为了减轻我的负罪感,就强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但他还是没有做到。你看,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为什么不能把这些告诉他,我就知道最后会这样……” 刘医生沉吟片刻,“难道你希望看到他的伤心和失落吗?” “也不希望。”钟知意眉毛皱起来,“所以我才说这是我的烦恼,好像没有办法解决。” “记得吗?你上次刚和我说过,你要尝试着去看一看你给他的那些很好的东西。他虽然暂时心理上还没办法接受,但是否你的诚实,信任,和你们之间重新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对他来说更重要呢?”刘医生笑了笑,“知意,给彼此一点时间。” “还有,是个人就会有烦恼,你回忆里那段最开心的时光,也有烦心事不是吗?这很正常,不要过于焦虑。” 钟知意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衣角,过了会儿,他抬起头对刘医生说:“说得很对!而且我感觉这一周的状态非常好,很轻松地就能感受到开心,也许很快就可以不用再吃药了。” 钟知意语气振奋,刘医生也替他感到高兴,“请继续保持下去吧,期待看到你更多更好的改变。” 没聊满两个小时,钟知意就不想在这里待了。段青时还在外面等他,刘医生说完最关键的那几句话,就一直在和他聊他近期的生活。 但比起和刘医生分享最近他在生活里的一些详细感受,他更想现在回家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把段青时哄上床。 他和段青时最近都很忙,为了今天来见刘医生,两人都推掉了少部分的工作,钟知意不愿意再浪费时间,于是说:“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谢谢你刘医生,下次见。” “等等……” 刘医生扶了扶眼睛,“方便请你哥进来一下吗?” “你要干嘛?”钟知意立刻警惕,“要告状吗?我最近很好,没有状给你告。” “当然不是。”刘医生说,“关于你的病情,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只是想帮你们解决一下问题。” “好吧。那你快一点,我很急。” 钟知意拉开门,坐在休息区沙发上的段青时朝他看过来,“结束了?” “还没有,哥你过来,刘医生这个小气精竟然愿意送你一点他的宝贵时间,这个便宜不占白不占。” 段青时走过来,捏了下钟知意的脸,就进了办公室。 “请坐。” 椅子表面钟知意的温度还未彻底散去,段青时调整了下坐姿,先和刘医生打了声招呼,接着说:“我观察了他很多天,但没有在他身上看到任何生病的迹象。” “他正在好转。”刘医生说,“他的状态比起几个月前说要追你的时候好了很多,但不是说他已经完全康复,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你一定会看到他的另外一种状态,看到了也不必太过恐慌,这是正常的。对于病人家属来说,这或许是段很艰难的时光,但他很勇敢,希望你也可以。” “不过也不要太过小心翼翼,可以适当地稍微表达一些你的情绪,知意很需要这个。” 段青时从办公室出来时,没有看到钟知意。 穿过走廊,快要走到大厅时,他听到钟知意很响亮的笑声。继续往前,他站在一株垂丝海棠后,看见钟知意倚着桌子,正在和人聊天。 那个卷毛段青时见过,钟知意叫他小轩。 钟知意笑得肩膀一耸一耸,圆圆的眼睛弯成两道小桥。 段青时语气平平地叫了声钟知意的名字,钟知意立刻不笑了,大步走过来牵起他的手。 “好了好了,我们快回家。” 路过小轩时,钟知意转头对他挤眉弄眼:“怎么总是莫名其妙和我搭话,难道我们很熟吗?” 【作者有话说】 fine来! 第74章 绝望的丈夫 段青时其实不太赞同刘医生的某些说法,比如这或许会是段很艰难的时光。 他最近在碎片式的空闲时间里,了解到许多作为病人家属可能会遇到的困境。看不见的未来,以牺牲感情为代价的陪伴,被持续消耗的无力,面对病人情绪上的过度压制,这些真正的艰难,钟知意都没给他机会去经历。 那一年半的时间里,钟知意在丧失驱动生活的能量时,是怎么重新振作起来的? 段青时问了,刘医生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告诉他,知意内心有支撑,站起来是迟早的事。 也许刘医生是出于职业操守,即便他和钟知意的关系这样亲密,也不能向他透露病人的隐私。也许是刘医生心里清楚,钟知意破碎重组的过程太过惨烈,他根本无法承受。 钟知意独自度过了最为艰难的一段时间,现在留给他的,只有清晨来临前的些微昏暗。 如果不是他的步步紧逼,钟知意也许在太阳彻底升起时才会回到他的身边。 而这些是钟知意原本不打算宣之于口的沉重爱意。 段青时转头去看钟知意,他正低头摆弄着手机。屏幕散发出来的光亮将他的眉眼照得很清晰,他抿起嘴角,露出一个有些稚气的笑。 段青时收回视线,注视着前方的宽阔马路,一两秒后,钟知意在一旁说:“徐女士真是的,她是不是忘记我几岁啦?怎么还给我转零花钱呢?” “不要给我。”段青时说。 “不给。”钟知意小气地说,“你赚我那么多钱,还要我给你零花,你是不是人啊段青时?” “连地基都还没打,我赚你什么钱了?” 下雨了,雨滴从稀疏到密集仅仅过了几十秒钟的时间,车厢内很快充满雨水砸在挡风玻璃上的沉闷声响。 钟知意看了眼窗外,小声说了句“讨厌下雨”。 “讨厌小轩。”段青时接上。 钟知意很开心地笑了,他捏了捏段青时手指,“小心眼儿,这前后有什么逻辑联系吗?” 段青时握住钟知意的手,单手打了半圈方向盘。车驶进车库,在轮胎碾过环氧地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中,他说:“没有,就是想说。” 钟知意又笑得很开心,他和段青时十指紧扣,在他手背上亲了下,“哥,我想和你上床。” 段青时分神扫他一眼,“这前后的逻辑关系是?” “没有,就是想说。”钟知意重复了一遍他说过的话。 灯都没来及开,钟知意把段青时压在门板后,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快闭眼,我要亲你了。” “这么黑,我有闭眼的必要吗?” “不管,闭了没?” 段青时说“闭了”,钟知意的吻就柔柔地落下来。 第72章 钟知意总是这样,亲他时像某种小动物的舔舐,段青时被他压着亲了一会儿,就抱起他穿过走廊,走进浴室。 钟知意早就过了在*事中喊疼的年纪,他甚至觉得不够,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言语去挑衅段青时。 段青时掐着他的下巴,拇指一直在他下唇上揉,把他的声音全部揉碎。 “以前……我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放的小电影全是这件事儿。哥,我太想你了……” 段青时的呼吸不稳,但脸上的表情还是稳,不往下看,完全看不出他在做什么。 “知意,别勾我。” 这个z//s对钟知意来说太辛苦了,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受力点,他艰难地用脚尖点着地,小声地骂:“段青时,你这个王八蛋……” “不是找茬吗?找吧。”段青时轻轻碰了碰他颈侧崩起的血管,“说过多少次让你别招我,听不进去就受着吧。” …… 段青时在他嘴唇上亲了下,半是宠溺半是冷酷地在他耳边说:“别哭。” 段青时不让钟知意哭,但他还是哭了。 没法不哭,钟知意看了眼胸口说:“破皮了。” 段青时从药箱里翻出四片创可贴,交叉给他贴好,又取了套干净睡衣帮他套上,随后去客厅倒了杯水。 水有点烫,放边上晾着,段青时坐在床边的小沙发上,一盒一盒把药拆开,分门别类放进那个透明药盒里。 钟知意趴在床边,翘着脚晃来晃去,下巴抵在手背上,盯着段青时看。 “你怎么这么快就记住啦?” “谁都像你,电梯卡这个星期丢两回。” 钟知意顿了顿,哑着声音问他:“你心里难受吗哥?” 段青时一顿,掀起眼皮瞥他一眼,又继续手上的动作,“你问哪个难不难受?” “你知道我问的哪个。” “难受。”段青时说。 钟知意不知道晚上刘医生和段青时说了什么,但能看到段青时在这件事表达自己的情绪,他感到一点欣慰的同时又觉得伤心,“难受是应该的,我知道你会难受。” 段青时把“难受”两个字进行了更为详细的解释,“是心疼你才难受。我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你得允许我这种情绪存在。往好的地方想,爱你才心疼你。但爱是美好的东西,不是你的负担。” 段青时这么说话,钟知意又想哭了,他还以为段青时会永远压着这些东西试图不让他看见。 “哥你脑袋里也亮灯泡了吗?” “什么亮灯泡?” 钟知意本想用批评刘医生的话去批评段青时,但显然段青时比刘医生更在意自己的年龄,于是在简单介绍了什么是亮灯泡后,他又向段青时承认了一件他还不知道的事。 “其实吃药让我变得很笨。” “不吃药也笨。”段青时头也没抬,“怪药干什么?” 钟知意有点生气,他说:“我今天吃药不会吃果脯了!” 段青时拆完最后一盒药,把垃圾丢进垃圾桶,而后去冰箱里拿了两片果脯进来。 水晾得差不多,段青时把晚上的药取出来递给钟知意,又喂他喝了半杯水,接着强硬地把果脯塞进他嘴里。 段青时用眼神警告他,那意思很明显,敢吐出来试试。 钟知意委委屈屈地把果脯吃了,段青时又把漱口水拿过来给他漱口。 折腾完都快十一点了,段青时只留了一盏小灯,他把钟知意抱进怀里,问他:“晚上睡得好不好?” 钟知意老老实实承认,“最近还可以,能睡五六个小时,比之前好很多。你知道我的,我不爱睡觉,随随便便睡一会儿,第二天就会恢复所有精力,五六个小时对我来说已经很多了,我属于高精力人群。” “嗯。”段青时说,“高精力早上洗漱的时候不要在卫生间唱歌。” “你听到啦?”钟知意说,“我特意在外面的洗手间洗漱的,你耳朵也太好使了吧?” 第二天钟知意确实没再唱歌,他也没起得来床。 段青时是被闹钟声音吵醒的,钟知意很快也醒了,他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干嘛定个半夜的闹钟?吵死了!” 段青时眯着眼睛看向阳台,一缕阳光从纱帘边缘漏了进来,他又拿起手机看了眼,现在是早上七点。 关上闹钟,他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钟知意,“关了,继续睡吧。” 等到第二个闹钟响起,钟知意砸了两下床铺,去摸段青时的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他瞬间就清醒了,来回摇晃着段青时把他晃醒,“七点半了七点半了,哥,七点半了!” 段青时想再赖会儿床,“七点半就七点半,怎么你这么大个官儿还要按时去坐班吗?” 钟知意还在不停地晃他,“不是啊。以后每天晚上必须和我上床,做了就能睡好觉,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钟知意在他面前什么话都能说出来,段青时让他晃得头晕,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拉起被子盖住脑袋,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知道了。” “你这什么语气啊?好像电视剧演的那种绝望的丈夫……” 段青时不是绝望的丈夫,但他是绝望的起床气严重患者。他一把掀开被子,揽住钟知意的要把他压在深下,“准备睡回笼觉吧。” 【作者有话说】 绝望的fine又来! wb:今天你fine不fine 第75章 树能听懂吗? 钟知意十分重视周末的家庭聚餐,他提前一天剪了头发,买了新衣服,甚至向徐润清借了美容中心的会员卡,跑去做了一整套的皮肤护理。 段青时正刷着牙,钟知意嫌他碍事把他赶到马桶边儿上去刷,而后独自霸占了整片洗手台区域,对着镜子整理头发。 段青时刷完牙,把牙杯放在台面上,问钟知意:“又不是第一次见,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那怎么能一样?”钟知意搓了搓手上的啫喱,“你懂不懂什么叫家庭聚餐啊?”他把家庭两个字咬得很重,“现在已经不是你家我家,是我们家了。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不紧张的人不要影响紧张的人。走开走开,挡到我了。” 段青时被他挤得没地方洗漱,只好拿着洗面奶去了外面的洗手间。 四月底,荣市白天的气温已经接近二十五度,钟知意穿了件很薄的t恤衫,段青时又从柜子里拿了件外套放到车上。 从公寓到段家的别墅要经过一段常年堵车的高架桥,车走走停停,磨得人没脾气。 钟知意坐在副驾上打着电话,听内容像是今天环港商场里的一个品牌活动出了问题。 “下午三点的活动,现在就那么多人在门口排队了,出了事谁负责?品牌方能负这个责任吗?” “取消活动?”钟知意冷笑了一声,“一楼哪个品牌的代言人粉丝不多?怎么我们这么大个商场以后是不办类似的活动了吗?” 段青时伸手过去在他下巴上轻轻刮了几下,钟知意痒得缩起肩,握住他的手,又板起脸训人,“给我解决方案,别问我怎么办,我是经理你是经理?” 钟知意脸色不好地挂了电话,段青时看着前方缓慢移动的车流笑了下,“脾气挺大。” 和段青时说话,钟知意又换上了另外一副语气,是抱怨也是撒娇,“他们好烦,我从早上到现在接了七八个电话了……” 段青时反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指,突然问:“想去巴黎待一段时间吗?” “嗯?”钟知意单手在屏幕上点来点去,眉头轻轻皱着,“去巴黎干嘛?” “巴黎有个心理健康疗养院,你想去,我下周就安排工作,陪你一起过去。”段青时说,“就当是度假。” “刘医生要是知道你怀疑他的专业水平,一定后悔送你那半个小时。”钟知意合上手机,转头看着他。过了会儿,往他那侧挪了挪,靠着他的手臂,“其实现在就很好,只要你陪着我,在哪儿都一样。” 钟知意知道段青时是在试图帮助他,想要稍稍弥补一些心里的遗憾。但对他来说,最后这几步路,只和时间有关。 “我需要的是你在我身边,别人能帮我的很少。” 段青时看他一眼,紧紧攥了攥他的手指,说了声“好”。 到达目的地还不到十一点,车刚驶进车库,段河就站在车库门口冲钟知意喊:“知意,快点过来看看我养的花!” 钟知意脑袋伸出窗外“哎”了一声,“什么花啊叔?”说完,他下了车,跟着段河往别墅侧面走。 很多年没来过了,不知道段河什么时候在墙边种了一大片绣球。从粉到蓝再到紫,层层叠叠,钟知意跑过去,咔咔咔拍了很多张照片。 “叔!你这花儿养得真好!” 段青时停好车,刚走进院子,就看见一老一少头对着头,一起蹲在草地上。 段河拨开绣球花的叶子,不知道和钟知意说了什么,钟知意回了句:“哦……原来是这样,那它们是怎么爆花的呢?” 第73章 两人嘀嘀咕咕,过了会儿,段河拍着钟知意的肩,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 钟知意一直都这样,会让身边的每个人都开心。 段青时做了几个深呼吸,压下胸腔里涌动的复杂情绪,抬脚朝别墅大门走去。 方宁舒正在厨房张罗午饭,看见段青时进门,端着果盘走出来递给他,又探着头往门外看了看,“你爸拉着知意看他那花儿呢?” “嗯。” 段青时叉了片猕猴桃放进嘴里,很甜,口腔里的苦涩便缓和些许。 方宁舒笑了下,“也就知意给他面子,平时谁愿意听他念经。” 段青时端着果盘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钟知意仰头看他,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冲他笑,“吃啥呢?给我吃点儿。” 段青时叉了片猕猴桃送到钟知意嘴边,他张嘴吃了,又接过果盘,递到段河跟前,“叔,吃水果。” 段河摆了摆手,“你多吃,太瘦了。” “我哥说我胖得像猪。”钟知意告状。 “他瞎啦?”段河瞪了段青时一眼,“瘦成什么了都。” 聊着天,徐润清和钟维就到了,段河站起身,走到车库门口去接人。 钟知意跟着站起来,双手环臂对段青时说:“听见没有?” “嗯,听见了,我瞎了。”段青时说。 “让我尝一下。” 段青时问:“尝什么?” “尝一下你的嘴巴,看能不能把我毒死。” 段青时伸长手臂在他脑袋上拍了下,“死什么死?呸一下。” 钟知意听话地呸了,段青时看了眼车库的方向,探出上半身,和他接了一个两三秒钟的吻。 “甜的。”钟知意说,“那怎么不能说一些好听话给我听听?” 连接车库和院子之间的小路上传来说话声,段青时捏了捏他的脸,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这是两家人在钟知意和段青时的关系摆到明面上后,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 钟维看段河还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俩老头坐在阳台上的茶桌边,段河殷勤地替钟维斟着茶。徐润清则跟着方宁舒进了厨房,和阿姨们一起准备午饭。 钟知意和段青时一人一边,倚着厨房的门框,徐润清时和方宁舒不时往钟知意嘴里投喂点吃的,还没开饭,他就快吃饱了,于是拉着段青时躲到院子里。 “好幸福!”钟知意对着院子里的一棵红枫大声说。 段青时问:“树能听懂吗?” 钟知意转过身,抱住段青时,把脸贴在他的肩上小声说:“哥,我好幸福。” 段青时环住他的肩,本打算亲亲他的发顶,但被定型的头发戳住脸后,又放弃了,“回去我就把你的定型喷雾和啫喱都扔了。” “为什么?!”钟知意抬起头,“又怎么了?” “想扔。” 钟知意刚要狠狠瞪他,段青时说了句“知意会一直幸福”,他又不瞪了。踮起脚,亲了亲段青时眼皮上的那颗小痣。 “别亲了。” 钟知意立刻站直身体,看向门口,徐润清指了指他,“吃饭了。” 钟知意尴尬地笑了下,又抬起头去看段青时,见他面色如常,忍不住说他:“你全世界脸皮最厚。” “又不是我亲你被看见。” 钟知意牵着他的手往客厅走,边走边嘀咕,“说一百句话只有一句我爱听的……” 午饭很丰盛,几乎每道菜都照顾了钟知意的口味。 钟知意大眼一扫,就知道段青时一定提前和家里说过。他在桌下轻轻撞了下段青时的膝盖,段青时把碗汤放他面前,“没用,撞我汤也得喝。” 钟知意恨段青时是根木头,当着家长的面,忍气吞声地说了句“好的”。 饭桌上气氛融洽,钟知意心情好,吃得也多。吃完饭他就困了,窝在沙发上盖着小毯子眯了一觉。 方宁舒和徐润清坐在他旁边小声聊着天,段青时则和两位父亲去了二楼的茶室。 快三点钟,段青时从楼上下来,钟知意已经醒了。他坐在沙发正中间,低头认真剥着松子,看见他走过来,便把剥好的一小盘松子递给他。 段青时正打算去接,盘里的松子却轻微晃动起来,他的手便在半空中停了下。 钟知意的脸上出现一瞬间的僵硬和难堪,他刚要把手收回来,段青时就接过了小盘子,紧紧握住了他。 段青时没问他怎么了,只是说:“我们回去吧。” 钟知意摇了摇头,勉强露出个笑,“我想留在这里吃晚饭。” 方宁舒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而徐润清站在阳台打着电话,神情很放松。 段青时看向方宁舒,沉着声音说:“妈,你过来一下。” “好。” 钟知意拉住方宁舒,抬起头对段青时说:“不要,回去我自己和你说。” 剩下的几个小时里,钟知意竭力维持着平稳的状态。段青时一直待在他身边,因此很清楚地知道他手抖的症状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呼吸的频率一直很乱。 这是疾病的一部分,它们突然到来,在钟知意说他好幸福之后。 段青时有些手足无措,但同样竭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 晚饭后,和家人一一道别,段青时牵着钟知意的手走到车库,拉开副驾的门,等他上去了,又帮他拉好安全带。 车驶出别墅区,向着后方快速移动的路灯在钟知意脸上留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段青时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听见他声音很低地说:“哥,我知道你的伤是怎么来的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76章 未知的过去 和钟知意分手前后,段青时正在经历内外交困的一段时期。 段青时的工作模式和段河一脉相承,先求稳,再求进。郑欣关于进军下沉市场,开辟快捷酒店子品牌的提案上了几次会,段青时都以会造成严重的品牌稀释和内部冲突为由,提出了反对意见。 郑欣工作能力有,但太冒进,序时全品牌矩阵中无一例外全是豪华及奢华型酒店,和老牌快捷酒店抢市场,内部和外部的竞争问题就能拖死他。 郑欣并不甘心,他那毫无远见的父亲郑春澍则四处活动,向几位原本中立的股东许下重利,股东们之间的平衡隐隐有被打破的趋势。 郑春澍父子对段青时咄咄相逼,钟知意和他分手后又对他避而不见,他从这段失败的恋爱关系中明白,其实很多事都一样,偶尔的退让并不是认输。 段青时故意激怒郑欣,每每从他身边目不斜视地经过,总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蠢货”。两个月后,郑欣以下弦月的布草采购为由头,往他身上泼了一大盆脏水,他顺水推舟,向董事会递交了辞呈。 段青时离开序时的第二天,就飞去了拉斯维加斯。 赵正康其人没多少在乎的东西,名利是其一。 钟知意那篇针对体检机构乱象的文章发出后,在钟维的推波助澜下,网络上相关词条不断发酵,有关部门也对正康体检正式展开了调查。 赵正康那个四十多岁才得的小儿子赵筠伟则是其二。 赵筠伟在留学圈出了名的好赌好色,做的事儿在国内够他蹲上十年大狱,但在空气都“自由”的美国,什么都能用钱摆平。 差一点永远失去钟知意,和与钟知意分开相比,前者是段青时更加无法咽下的一口气。 段青时拿起赵筠伟沾了血的手机,问:“密码。” “你他妈谁啊?!” 赵筠伟被五花大绑,困在一个办公椅上。他在极度恐惧和疼痛下的吼叫掀起了破旧仓库的一层浮灰。 段青时走到他面前,略微弯下腰,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一遍,“密码。” “要钱是吧?要钱早说……啊!” 连人带椅被段青时一脚踹翻,身后的两个人见状,把赵筠伟又拉了起来。 段青时用手机在他脸上拍了拍,“最后一遍,密码。” 赵筠伟报了手机密码,段青时翻了翻他的通讯录列表,找到赵正康,拨了通视频电话出去。 他将手机支在赵筠伟对面的一张破木桌上,让人用胶带封住赵筠伟的嘴,而后接过了打手递来的短刀。 “筠……” 赵正康的声音戛然而止,腮帮上的肌肉快速抖动起来。 段青时语气温和,“早上好,赵先生。” “你是谁?” 段青时没有回答,他手起刀落,刀尖刺进赵筠伟的手背,又钉入木质扶手。 殷红色的血液沿着扶手往下淌,滴滴答答落在地面的声音在赵正康含糊的呜咽声中异常明显。 段青时直勾勾地盯着赵正康,脸上露出一个带着残忍弧度的笑。他拔出刀,比照着原本的伤口又狠狠刺下。 赵筠伟疼得浑身颤抖,呜咽不止,段青时看也没看他一眼,用衣摆擦干净刀上的血,将刀尖抵在自己的胸口,笑着问屏幕里的赵正康:“这里疼吗?” 第74章 赵正康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寻仇,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近期发生的事,咬着牙问:“那个小记者?” “是,再敢动钟知意……”段青时用刀尖抵住赵筠伟颈侧的动脉,“我一定弄死他。” 赵正康拿起手边的电话,阴着一张脸交代人立刻去找赵筠伟。挂了电话,他指了指段青时,“小子,你等着。” 段青时笑了下,“今天的事是你和我之间的恩怨,我当然等着。但这次你的调查最好做得仔细一点。我父亲已经失去一个儿子,如果你让他再失去最后一个,他一定把你全家的骨灰都扬了,不信你就试试看。” 段青时回到国内,度过了一小段风平浪静的生活。 安排去跟着钟知意的保镖每周都发照片过来,钟知意依旧很认真地工作,似乎分手这件事对他并未产生任何影响。 而段青时短暂失去他努力经营的爱情和事业,生活在三十三岁这一年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有时怪自己,有时恨钟知意。酒喝得多,烟抽得也多,可当他对着钟知意的照片回忆过去,想起来的全是钟知意的好。复杂的情绪来回交错,最后他又感到茫然,不知道这些好,他究竟是不是已经彻底地失去了。 一月十六号,荣市下了很大一场雪。段青时和乔敏行见完面,开着车独自前往墓园,去看段言序。 整座城市在他身后远去,视线之内,除了道路两旁褐色的干枯树枝,只剩下一片肃穆洁净的白。 段青时一路上都在发呆,拐过一条小路时,他偶然瞥了一眼后视镜,发现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在他后面不远的地方跟着。 降下车窗,他点了一支烟。雪飘进来,落在他的皮肤上很快就融化。他拿起手机,在分手后第一次给钟知意打电话。 “钟知意,其实我挺怕疼的。”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赶在那辆车撞上来之前切断了通话。 而后他在医院醒来,治疗,复健的四个月时间里,那通莫名其妙挂断的电话,从来都没收到过回电。 “哥,我难受……” 段青时把车停在路边,钟知意埋在他怀里一直在流眼泪。 泪水打湿了他的衬衫,可傍晚的气温接近20度,段青时依旧觉得冷。他紧紧抱住钟知意,从他温暖的体温中汲取了些许热量,“我不是为你,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 钟知意好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眼泪落得汹涌,但却无声无息,只是攥住他衬衫的手指过于用力,珍珠纽扣崩掉几颗,滚进座椅缝隙里。 段青时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抱着他。夕阳彻底消失,最后一抹静谧的蓝一点一点漫上来时,钟知意才开口说话。 “哥,我们回家吧。” 段青时说好,用指背抹去挂在他睫毛上的眼泪,又把安全带帮他扣好,随后踩下油门,左拐汇入车流。 回到公寓,钟知意进了门就往卧室走,段青时想跟过去,但又担心过多的在意会影响到他,便在客厅里略坐了会儿,榨了一杯苹果汁端进了卧室。 钟知意正好冲完澡出来,段青时看他一眼,语气平常地问:“想睡一会儿吗?” 钟知意点了点头,“我想你陪我。” 段青时拿着睡衣去了浴室,出来时,钟知意已经钻进被子里,他从另一侧上了床,把钟知意抱在怀里,亲了亲他柔软蓬松的发顶。 钟知意的手从他衣服里伸进去,一寸寸抚过他的背上的旧伤,语气很伤心地说:“哥我知道你怕疼。” “没那么怕。”段青时说。 钟知意不说话了,段青时便重复了一遍,“我是为了我自己。” “不是的……” 钟知意又在流眼泪,段青时斟酌片刻后说:“行,我是为了你,那你准备报答我吧。” “怎么报答啊?” 钟知意的手指还摁在那些已经不会再痛的伤疤上,段青时翻了个身,从上往下注视着他的眼睛,“这么报答。” 性对钟知意来说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在这件事上他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他正在被段青时需要着。所有注意力都在感官体验上,也无暇去顾及那些纷乱的思绪。 时间在其中缓慢又迅速地经过,带走一切,只留下极致的痛和快感。 下午从方宁舒那里骗来的关于他未知的过去一角,等到天亮后,他又能重新理智地看待了。 他确实对段青时造成了诸多伤害,可一味沉湎于过去,放任情绪陷入沼泽漩涡,又何尝不是对他的更多伤害。 钟知意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他看了眼时间,早上六点。他轻轻挪开段青时的手臂,人还没从被子里出来,段青时就揽住他的腰把他拉了回去。 段青时在他肩膀的牙印上亲了下,“去哪里?” “哇,大懒猪这么早就醒了?”钟知意缩了缩肩,“别亲,痒……” 段青时停顿几秒,声音也从一开始的紧绷缓和下来,“嗯,你不懒,让你自己动一下都不肯。” 钟知意昨晚被挤在墙角,怎么都挣脱不开,听他这么说,立刻生气,“那个姿势我怎么动?!” 段青时笑了笑,又捏了捏他扁扁的肚皮,“饿不饿?” “饿,我想吃包子。” 段青时今天早起,但罕见地没有发脾气,只是洗漱很慢,看起来没有睡醒。 钟知意穿戴整齐等了半天,段青时才磨磨蹭蹭地拿着手机从卧室里出来。他刚回了条刘医生的消息,就听见钟知意说:“段青时你再磨叽,早餐店都关门了!” 段青时抬起头,看见钟知意拧着眉站在玄关,脸上的表情生动鲜活,似乎那个在他怀里沉默流泪的钟知意被彻底留在了昨天。 【作者有话说】 fine来! 前情指路第7,19,22章 第77章 怎么不等我气死了再解释? 从春末到秋初,将近半年的时间里,钟知意偶尔还会出现毫无来由的情绪低落,只不过这种低落来得快去得也快,往往在段青时刚刚紧张起来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时,就会消失。 段青时渐渐对刘医生说的那句“知意心里有支撑,好起来是迟早的事”深信不疑,也再一次确认,钟知意总用软弱一词来形容自己,但其实他是个内心很坚强的人。 他们分开三年的意义在哪里,段青时最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后来想明白,意义就是他和钟知意因为这场分离,在感情里变得更放松,更理解也更珍惜和相信彼此。 但段青时仍然无法理解钟知意为什么会和严迪成为好朋友。 严迪约钟知意出去,不是泡吧就是蹦迪,要么就是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凑成一堆儿,在会所的包间里玩桌游打扑克。 段青时支持钟知意多进行一些放松身心的活动,比方说和乔敏行一起去钓鱼或者徒步爬山,只不过这种建议刚提出来,就会被钟知意以老头儿才这么打发时间一口回绝。 段青时以钟知意需要不同的方式来进行疗愈去劝慰自己,但严迪实在太过分,下午五六点把人带走,晚上九十点还不把人还回来。忍了三回,第四回段青时实在忍不住,和钟知意约好了九点半去接,但故意迟到了五分钟。 刚进停车场,隔着百来米的距离,段青时就看见了站在台阶上的钟知意。 朋友聚会,他穿得挺随便。简单的白t,牛仔裤,嘴里还叼着支没点燃的烟。不知道在聊什么,晃悠着他那条花臂连说带比划。 段青时把车停下,摁了下喇叭。 钟知意吓得缩了缩肩,一转头看见他了,立刻冲旁边那群摇摇晃晃的年轻人摆了摆手,跑下了台阶。 拉开车门上车,扣好安全带,钟知意把那支烟塞进段青时嘴里,“怎么迟到?不是说好九点半吗?” 段青时没理他,也没理藏在车屁股后边鬼鬼祟祟的严迪。一脚油门踩下去,suv轰鸣着驶出停车场后,他才说:“我想迟到就迟到。” 钟知意笑了两声,“太克制了哥。前边是不是还有一句‘你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啊?”说完这句,他又学着段青时不高兴时讲话的语气,“你想出去玩就出去玩,我想迟到就迟到。” 他探着头,去看段青时脸上的表情,“是这样不?” 段青时冷冷瞥他一眼,“心里有数就行。” 钟知意还在笑,昏暗的光线下,那双眼睛格外的亮。他抬手在段青时眉心处按了按,“看给我哥憋的,痘都憋出来了。” 段青时把那支烟丢进车载烟灰缸,又拍掉他的手,“别烦人。” 钟知意怕把人真惹毛了,解释道:“我忙正经事儿呢。前段时间我跟你说过,最近有个叫zz的潮牌很火你记得不?严迪跟zz设计师关系挺好,我想和他接触一下,谈谈品牌入驻来着。” 段青时立刻就熄火了,旋即想到钟知意都出去了这么多回,一回也没和他解释。到他憋不住了,才轻飘飘这么解释一句,明摆着是存心,火气就又冲上来了。 第75章 “你怎么不等我气死了再解释?” 钟知意不敢再明目张胆地笑,他抱住段青时的手臂,脸贴上去蹭了蹭,嘴角扬着,“你早说你不高兴了不就没这回事啦?自己气自己,还要怪我……” 钟知意和段青时玩这种小心眼,显然是在报复段青时月初去首都出差,供应商往他房间里塞了两个年轻男孩儿的事。 这几个月,他们的生活太平静了。平静偶尔被打破,段青时没觉得不好,他看了钟知意一眼,“不就想看我这样么?你不把这口气撒了,这事儿能完吗?” “怎么会?你误会我了吧。”钟知意仰起脸看他,“我多理解你啊,我还帮你把那俩人打发了呢。” 段青时抽出手,往他后脑勺上拍了下,“理解个屁,消停吧。” 钟知意又贴过来,段青时这回从他身上闻见一点陌生的烟酒和香水味,便把车窗打开了。 夜风吹进来,吹得人皮肤潮热,钟知意又把车窗升上去,“钱多没处花,开着空调吹自然风啊?” “闻不见吗?你臭死了。”段青时说。 钟知意立刻坐直,扯着t恤仔细闻了闻,“不是香水味吗?哪里臭了?哦……应该是有人觉得醋味不好闻吧?” “啧……” 钟知意笑起来,笑够了才说:“我发现我最近特别黏你,你出差我都想跟着。跟着好啊,不跟着我也发现不了段总原来在外边过这么潇洒。” 段青时又看他一眼,“没完了是不是?” 钟知意在他小臂上亲了下,“完了完了。哎感觉翻旧账挺有意思呢,总算知道你为什么总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我都忘了那几个人叫什么名字了,你连他们哪年哪月哪天和我表白的都知道。太变态了段青时,以前你就这么在心里憋着,也没给你憋出个好歹来。” “钟知意……” 段青时说话的声音很低,语气很危险,但钟知意之前就没在段青时这儿占到过一点嘴上的便宜,好不容易堵段青时一回,也顾不上他的屁股了。他一个劲儿地笑,进公寓地库了,还没笑完。 段青时提溜着他的衣领就把人拎进电梯厅。 玻璃镜面中出现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的倒影,钟知意在镜中和段青时对视了一眼,立刻求饶:“我错了哥,饶了我吧。” 段青时没想着饶了他。 带有花香味的氤氲热气将两人完全笼罩,段青时甚至分不清钟知意脸上蜿蜒而下的水痕究竟是不是眼泪。 钟知意说:“哥,我发现……你特别喜欢浴室……” “嗯。”段青时给他若即若离的吻,“*面会很热。” 钟知意追上去吻他,指尖用力,在触碰到段青时的旧伤疤后又松开了,“那上次我……我发烧的时候邀请你……你怎么拒绝我?” 段青时关上水,将钟知意抱进洗漱间。台面上的瓶瓶罐罐全被扫进水池内,他一手攥住钟知意的头发,一手擦干净镜面上的水雾,逼迫钟知意去看镜子里他沉入**中的表情。 钟知意的眼尾和脖颈漫开一片红色,**扌由c收紧,段青时在他肩上亲了亲,声音不稳地说:“乖小狗,这样就对了……” …… 钟知意钻进被子里,脸上的热还没完全散尽,他看了眼坐在床尾抽烟的段青时,抬腿踢了他一脚。 段青时回过头,问他:“怎么了?” 钟知意用他那把破锣嗓子喊:“烦你!” “又烦上我了。”段青时用烟指了指他,“刚刚怎么不说我烦?” 钟知意用被子蒙上头,但把脸偷偷露在外面散热,“刚刚不觉得烦,现在又觉得烦了不行吗!” 段青时笑了会儿,抽完烟,他重新刷了牙,又去客厅倒了杯水。 将水杯放到床头柜上,段青时往床上看了眼,钟知意老大不高兴地瞪着他,“我不会原谅你。” “不就是……” “啊啊啊啊闭嘴!”钟知意掀开被子,跪在床上去捂段青时的嘴。 两人对视了片刻,钟知意又凑上去亲他,段青时轻轻碰了碰他月要侧的烟疤,钟知意觉得痒,笑着躲开了。 和段青时拉开一小段距离,钟知意说:“这里只有痒,没有疼了。” 段青时盯着他看了会儿,扯过被子搭在他肩上,又去柜子里拿药盒。 取出晚上的药,和水杯一齐递给钟知意。 钟知意没接,从那堆药里挑挑拣拣,将药分成两堆,而后把更少的那一小堆丢进了垃圾桶。 “干什么?”段青时拧着眉问。 钟知意冲段青时笑,“药以后可以只吃这么多,今天医生告诉我的。” 【作者有话说】 fine来 大约还有两章就完结啦 第78章 提比达波山 自从医生同意为钟知意减少药量后,钟知意经历了一小段时间的药物戒断反应。他开始食欲不振,头晕头痛,更严重的是情绪变得不太稳定,让他产生一种这三年的积极治疗最后是一场无用功的错觉。 他怀疑他的状态还没到可以减药的阶段,精神紧绷地躲过段青时的严密监控,偷偷跑去医院,却被告知这是正常的断药反应,症状通常会在几天内消失。 钟知意竭力忍耐着身体和感知上的不适,但忍了两三天,仍然没有好转。 其实这种不适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内心真正恐惧是段青时可能会因此感到失望。 他们朝夕相处,有些异常根本瞒不过段青时。段青时已经连续两天问他,为什么吃饭吃得那么少。 钟知意说减药让他不太舒服,段青时就没强行要求他多吃,只是在上午和下午还不到饭点的时候,交代玛格丽特送来一些清淡的餐食,并发信息过来,嘱咐他胃里别空着,能吃一点是一点。 钟知意勉强吃了一些,拍了照片给段青时看。 【吃过啦,但只吃了两个素蒸饺/可怜/可怜】 段青时可能在忙,过了十几分钟才回信息过来。 【乖,晚上去接你】 段青时到环港楼下时钟知意还没开完会,他便让给段青时发信息让他先去办公室坐一会儿。 半个小时后会议结束,钟知意回到办公室,把领带和手里的文件往沙发上一丢,扑过去抱住段青时,在他嘴唇上亲了亲。 “哥,我难受……” 段青时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哄小孩儿似的,说话的声音也很温柔,“怎么了?” “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头也晕,我明天不想上班了。” 段青时早就发现他对钟知意的担忧大半来自于在这方面知识的空白,因此花费了不短的时间进行了仔细的研究。 钟知意的病程进行到哪一步,接下来会经历什么阶段,可能会出现哪些反应,以及他要如何应对,笔记记了几十页,都在笔电上存着。 钟知意在不断成长,他也不能原地踏步,如果还要要求钟知意去顾及他的情绪,就是辜负钟知意当时向他坦白一切的勇敢。 钟知意说他不舒服,段青时现在只有心疼。 “那就不上。”段青时亲了亲他的下巴,“把环港卖给序时算了,以后都不用上班。” “想得美!”钟知意不让他亲了,从他腿上跳下来,把沙发上的文件收好锁进办公桌的抽屉里,而后站在办公桌后瞪着他,“小人!” 段青时双腿交叠,靠进沙发里,嘴角带着一点笑。 钟知意在谈判桌上才会看到段青时这么笑,于是指着他说:“序时的破财报都藏着掖着不给我看,是不是早就打我们环港的主意了?” “怎么这么生气?”段青时问。 “我说我要买序时,你生不生气?” “不生气,有本事你就买。”段青时脸上笑意渐深,“我可以给你打工。” 钟知意在心里盘算了下序时的市值,又算了算环港的,顿觉他俩就是纯闲得无聊在这儿互相打嘴炮,便又走到段青时旁边坐下,面朝着他闭上眼睛,“不要说这些屁话,继续亲我吧。” 钟知意最近没定型喷雾和啫喱用了,头发又恢复蓬松和柔软。段青时揉了揉他的头发,说:“把和斯贝斯酒店的补充协议给我看看我就亲。” 钟知意立刻睁开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刚刚拿的是斯贝斯的补充协议?” 段青时说:“那么大的字,我又不瞎。” 钟知意瞪他,“今天看了补充协议才给亲,明天就要看我的财报,后天是不是就要从我兜里掏钱了?!” “抠得你。”段青时在他嘴唇上亲了下,“走吧,吃饭。” 让段青时这么一打岔,钟知意之前的情绪接不上了,也发现他对段青时的担忧其实没有必要。 段青时很会调节自己,他的疾病也不应该成为他们继续靠近彼此的阻碍。 药物戒断反应在一周后彻底消失,钟知意又恢复了往常的生龙活虎。 段青时还是像一节只有半格电的电池,早上钟知意得哄他半天他才肯睁眼,睁眼了也不起来。等钟知意准备好早饭,他才磨磨蹭蹭走进浴室洗漱。 第76章 饭桌上,钟知意拿着把小勺敲了敲碗沿,“肃静!开早会了!” 一阵叮叮叮的动静,吵得段青时脑仁疼,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有屁放。” 钟知意剥好一颗水煮蛋蘸了酱油丢进段青时手边的盘子里,“这周末我想去一趟津川。” 段青时动作一顿,继续喝着碗里的粥,“去几天?” “周五去,周天回。”钟知意说,“哥你想陪我去吗?” 段青时放下汤勺,拿起桌面上的手机看了看这周的日程安排,周末有场会,但可以推掉。他先给云安琪发了条信息,而后打开航司官网,问他晚上七点飞时间是不是合适。 钟知意点点头,“可以。” 周五两人一起飞了津川,一路上,钟知意都没说几句话,段青时也没打扰他,在一旁安静地陪着。 上次段青时去花塘村,是基金会安排的车,从津川一路到花塘村所在那座山的山脚下。 跟着钟知意,钟知意不让他订车,让他坐三十块的大巴。 段青时在大巴上被隔壁那个中年男人带的两筐红薯砸到了脚,下了车,钟知意又带他去吃路边摊上的炸糖糕。 “我不饿。”段青时臭着张脸,站在满是油污的台阶下。 钟知意把一个冒着热气的糖糕递到他嘴边,“你尝尝尝尝尝尝……” 段青时躲,钟知意举着糖糕就是不肯放过他,他只好咬了一口。 味道还不错,但他还是没办法接受那锅不知道炸了多少只糖糕后变得焦黑的油。 潦草吃过早饭,钟知意带他去客运站门口找了辆三蹦子,段青时看着已经包浆的垫子,彻底无语。 钟知意让他坐大巴,现在还让他坐三蹦子。 跟着钟知意过不了什么好日子。 但在三蹦子欢快的突突声里,风吹起钟知意的额发,他笑着和开车的大叔大声聊天时,段青时又不觉得这样的体验不好了。 这些重塑了钟知意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是组成他人生的重要部分。段青时在多年后,才切身地陪他一起去经历,如果在最初…… 没有如果,段青时不再去想如果。 到了山下,钟知意照旧付给大叔一笔钱,请他帮忙带路。 三年了,山路拓宽,但仍然不太好走。整个花塘村依旧像嵌在绿色山林里的泥点,冯晨阳坟头上的荒草又长起来了。 钟知意除干净了荒草,只是这次怎么找都没找到油漆桶,因此没有烧纸钱,只是问段青时要了支烟,插在坟头的土里。 正午时分,阳光很刺眼,段青时从包里翻出顶鸭舌帽扣在钟知意的脑袋上。 钟知意找了块砖头垫在屁股底下,坐下后,他先沉默了几分钟,才开口道:“晨阳,我来看你了。” “上次我来的时候,其实没想过还能有再来看你的一天。那时候我觉得我得背着这些一直走下去,不认为我还值得有更好的生活,但你看到了……”钟知意指了指段青时,“我哥让我觉得我是个很好的人,值得被爱,值得很多很好的东西,也是他让我发现其实过去我做的很多事都是有意义的。” “从前我觉得我过得好从某个方面来说是对你,对很多人的背叛,但现在我又不这么想了。我已经能接受这个世界的复杂了。这是个很了不起的进步对吧?” 周边寂静无风,钟知意对着坟包说:“听到了没?不要装听不见!” 等了一小会儿,钟知意还是没等来一阵风,只好继续说:“晓婷今年考上了首都一所很不错的大学,她能从山里走出去,我挺开心也挺欣慰的。她开学的时候我去送她了,她和我说了谢谢,当时我特别想哭,忍了很久也没忍住。把晓婷也惹哭了,她和我又说了一遍,家里都感激我,会一辈子都记得我。” “这话说得,不是想让我一直哭下去嘛?真是的。” 钟知意顿了顿,继续说:“我也一辈子都会记得你。”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钟知意都没说话,段青时就在旁边安静地陪着他。等到太阳挪到偏西的位置,钟知意才拍拍屁股站起来,他冲着更矮的坟包招了招手,“走了晨阳。” 段青时揽住钟知意的肩往坡下走,这次他们的路线和钟知意上次来一样,先去了序时资助的那所学校。隔着围栏,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看了会儿学生们在操场上做操,又沿着来时的路去了冯晨阳家。 房屋依旧破旧,房檐下还挂着几串风干的玉米,年画贴的时间久了,褪色卷边,但院子里那颗苹果树枝繁叶茂,结了满树的果子。 钟知意没进去,站在门口看了会儿,跑去墙边揪了两颗苹果塞进口袋里,而后拉着段青时下了山。 下山的路上,钟知意把苹果在衣服上蹭了蹭递给段青时,“你尝尝,可甜了。” 段青时不饿也不渴,但他还是接过了那个丑到几乎看不出是苹果的果子,和钟知意一样咔嚓咔嚓咬着吃了。 确实很甜。 贫瘠的土地竟然也会长出这样甜的果子。 钟知意下山时的心情和上山很不一样,他和大叔聊了一路的天,返程的路上,在三蹦子依旧欢快的“嘟嘟嘟”声里,他凑到段青时耳边说:“哥,我还想去个地方。” “去哪里?” 钟知意说:“巴塞罗那,提比达波山。” 【作者有话说】 fine来! 宝们,还有最后一章后天更哈! 第79章 段青时是唯一答案(完结章) 钟知意和段青时一同去过许多地方,提比达波山给他留下的印象其实还不如乔治城周末的跳蚤市场。但它之所以对钟知意来说意义非凡,是因为那只像他的承诺一样碎掉的镯子。 回到荣市,两人默契地同时开启了疯狂加班模式,坐在一起吃饭往往也说不上几句话。临近段青时生日,两人才安排好所有的工作。 钟知意坐在床上看段青时收拾行李,他甩掉拖鞋,脚踩在段青时背上,“我们这么大的两个总,怎么就不能说休息就休息?我快累死了!” 段青时把睡衣叠好放进行李箱,转头看他一眼,“脚往哪儿放?” “放一下怎么了?”钟知意说他,“我脚冷。” 段青时握着他的脚腕把他塞进被子里,“你先睡。”刚要起身继续去收拾行李,钟知意就扯住了他的衣领,仰起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亲,“不做我睡不着。” 段青时收拾行李收拾到凌晨三点半。 去欧洲不去探望钟苒予说不过去,他们的第一站是德国柏林。 荣市到柏林没有直达,需要到首都机场转机。第一程飞行结束,在首都机场休息室坐了没一会儿,钟知意就喊腰疼,段青时伸手给他揉了揉,说他:“昨晚让你早点睡,你不睡,非要作。” “讲讲道理段青时。”钟知意疼得龇牙咧嘴,“我说让你停的时候你停了就不会这样。” “我让你睡你不睡,你让我停我凭什么停?” 钟知意瞪他,瞪得眼眶泛酸。段青时轻飘飘瞥他一眼,“也不知道天天泡健身房都练什么了。” 钟知意不想理他,指挥他去帮自己倒杯花茶。段青时阳奉阴违,去是去了,却只端了杯热水回来。 “喝点水得了,等会儿上飞机好好睡一觉。” 前往柏林的飞机在两个半小时后起飞,一上飞机,钟知意就睡了。十几个小时的国际航班,就算是头等舱,也没在床上睡着舒服。他睡睡醒醒,再睁开眼睛时,飞机已经在准备下降了。 舷窗外,云飘在太阳即将落下的色彩里。半个小时后,柏林的城市夜景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暗金色的城市脉络在夜色中缓慢流动,上次来柏林时的心情已经变得模糊而遥远。 钟知意转过头,段青时似有所感,恰好在此时朝他看过来。他们隔着一条过道彼此对视,钟知意眨了眨眼睛,对着他比了个飞吻。 段青时回以白眼。 取了行李,两人肩并着肩往出口走,钟知意说:“我姐又升职了,她真的好厉害。其实我爸妈会更喜欢姐姐也很正常,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更喜欢她。但是我知道他们也非常非常爱我,在分配爱这件事上,已经尽力做到一碗水端平了。现在想一想,我小时候天天在家里使坏实在是太小心眼了。” 段青时说:“他们要是不爱你,养不出你这样的性格。” “我的性格怎么了?”钟知意很容易就被惹生气,“我变成这样有你的功劳,受着吧你。” 钟苒予抱着一大束花等在出口,钟知意一看见她,就不再和段青时争论,立刻跑过去抱起她原地转了几圈。 “我的好姐姐,我想死你了!” 钟苒予吓得去扯他的脸,让他放自己下来,“钟知意!花压扁了!” 钟苒予扶着钟知意的肩膀站稳,冲段青时略抬了抬下巴算作打招呼,接着又捧着钟知意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他好久,最后总结:“最近过得不错。” 第77章 “当然了,天天开心,吃嘛嘛香。” 钟知意接过钟苒予手里的花递给段青时,钟苒予把包也甩给他。 姐弟俩亲亲热热地边走边聊,段青时跟在一旁抱着花拿着包拖着行李。走了一小段路,段青时把怀里的花又还给了钟知意,“自己拿。” 钟知意接过来单手抱着,段青时就牵住了他。掌心相贴,五指缠绕,钟知意看他一眼,抿着嘴唇笑了下。钟苒予看见了,在一旁翻了个很大的白眼。 钟苒予的住处位于grunewald,十九世纪的老房子,整栋翻修过,但外观仍然保留了那个时代的特征。 吃过饭,钟苒予把他们带到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卧室,钟知意在他姐脸上亲了亲,“晚安姐姐,早点休息。” 钟苒予嫌弃地擦了擦脸,“多大人了还这么黏糊。”转身走出去几步,又推开了卧室的门,“司机的电话留好了吧?这两天你们要出门就联系他。我最近忙得要死,抽不出时间,明天晚上回来再陪你们吃饭。” “嗯嗯好的。” 在飞机上睡了一路,钟知意毫无睡意。他翻了个身,趴在段青时身上,说:“哥,我想看杀面包。” “现在?” “嗯,现在。” 半个小时后,两人出现在一家有切面包机的超市。钟知意在橱柜里挑选了一个最大的全麦面包,举双手托着举到段青时面前,“这个砸头可疼了。” “你砸过?”段青时问他。 钟知意说:“对啊,之前惹我姐生气,她就拿这个敲我脑袋。” 段青时无语,他站在切面包机边,看钟知意动作虔诚地把面包放进去,拉上盖子,又在屏幕上选择好厚度。 面包机有节奏的咔嚓声响起,钟知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哇……好爽。” 切完了,钟知意冲着面包机比了个大拇指,“牛!”而后指挥段青时用塑料袋把一堆面包片装了起来。 “回去你自己吃。”段青时说。 钟知意龇着牙笑,“留给姐姐吃。” 在柏林停留了两天,第三天,他们飞去了巴塞罗那。 这次在柏林与钟苒予道别,钟苒予没有像上次一样说希望他开心,只是抱了下他,又抱了抱段青时,说:“生日快乐青时,祝你们幸福。” 人会在一次又一次短暂或长久的分离中成长起来,钟知意这次离开柏林,心中只有对和钟苒予下一次见面的期待。 到达巴塞罗那不到两点,他们去酒店放了行李,就马不停蹄地赶去了提比达波山。 tubidabo这个名字来自拉丁语,意为我将给予你,钟知意很喜欢这个解释。 从圣心大教堂左侧乘坐电梯登顶,刚走到旋转楼梯的台阶上,钟知意的帽子就被风吹跑,他“哎”了一声,跑去捡,但最终也没能追上。 钟知意扒着围栏往下看,确认帽子找不回来了,他转头拧着眉对段青时说:“我的帽子!” 山顶寒风呼啸,段青时走过去,解开风衣的纽扣把他裹住,“刚刚我是不是说了让你把绳子系好?” 钟知意抬头看着他,“说了吗?没有说吧。” “又耍赖。” 段青时站在温柔的日落霞光里,目光也变得沉静温柔。钟知意环住他的腰,亲了亲他的下巴,“哥,我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和你再来这里。” 他们的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中被拉得很长。身后蜿蜒曲折的海岸线,巴塞罗那的城市风光一如往昔,在彼此眼眸中映下的完整倒影,也同七年前一样。 时间的风吹散他们曾在这里留下的灰尘和脚印,但爱又将他们带来了这里。 深一层浅一层的金色出现在遥远的天际,太阳在海平面上缓缓下坠。钟知意靠着段青时的胸口,耳边的风声消失,只听得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钟知意有点想哭但努力忍住了,他说:“其实三年前我自己来过一次,那天天气和今天一样好,风也很大,但没有人提醒我戴帽子,也没有人抱我,回到柏林我就感冒了,很多天都没好。那个时候我想,也许那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儿了,我的承诺和我的告白就像山顶的风一样,来过又走,什么都没有剩下。” 段青时注视着远处几乎已经沉入海平面的太阳,几秒钟后,钟知意握住了他的手,将一个冰冷的圆环套在他的手腕上。 “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等我。” 段青时低下头,手腕上多出一枚满圈翠绿的镯子,在落日余晖下闪着透亮的光。 钟知意和他十指紧扣,像七年前一样吻他,一样许下承诺。 “生日快乐段青时,我永远爱你。” 段青时看他很久,低声说:“eresmimedianaranja.”(你是我的半个橙子) 钟知意缩了缩肩,又伸手抓了抓耳朵,“啥意思?为什么要在这种浪漫的时刻卖弄你的西语?!” 段青时眸中笑意更深,他捏了捏钟知意的脸,“骂你是猪。” 钟知意抓着他的肩膀来回地晃,“啊啊啊段青时!我刚刚说了我永远爱你啊!” “听见了。”段青时被他晃得头晕,握住他的手腕塞进风衣口袋里,又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我也说了。” 人生面临的许多选择都是多选,唯有爱是单选,段青时则是唯一答案。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哥和知意永远幸福,小宝们也是~ 感谢一路陪伴的老朋友和新朋友,不知怎样用语言表达感激和感动,只好多写几篇番外啦(拍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