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山》 第1章 《见山》作者:八风来才【cp完结】 文案: 「嘴毒心软攻」x「坚韧直球受」 柏松霖x许槐 山脚小院,柏松霖是个落跑回家的木艺师,许槐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小帮工,两人不打不识又彼此吸引,联手雕刻过、互舔伤口过、同床交心过,也犹疑过、不安过、争吵过、背离过。 你来我往,山作见证,昨死今生,失而复得。 曾经一个心动不自知,一个恃宠不自知。后来一个屈膝认了栽,一个引颈认了主。 —————————— *小城治愈文,两个非典型事业批兼恋爱糊涂蛋的双向奔赴 *年上1v1,年龄差7岁 *副cp:年下竹马,「忠犬攻」x「美人受」 一句话简介:你是闭眼可见的山 凶且装爹系x假乖小狗 标签:互宠,爹系攻,小狗受,木雕非遗,he,治愈向,细水长流,一点年上养成,一点相互救赎 第1章 打哪儿来的兔崽子 正月初八。 年已过半,春刚打头,州山省南部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柏松霖手打方向盘拐进下关县高速口,窗开了条缝,一吸一口冷空气。 凛冽、干燥,直透心肺。 小县城就这么大,不堵车从南到北也开不了一个钟头。这是托着柏松霖长到十八岁的故土,求学、工作,在外漂泊十年,再回来到处熟悉又陌生。他带着旧记忆适应,时间一久再陌生的也熟透,如今这段回小院的路他闭着眼都能开到。 满打满算,他回来已有两年。 这么说想没想间,车轮碾过一路湿白,高楼矮成院落,一座座开过去,金顶山由远及近,很快近至眼前。 柏松霖熄火下车,他要回的小院就在金顶山山脚。 院门虚掩,一推即敞,迎面是棵长了几十年的核桃树,侧边两道矮墙低低一拦,中间通行,正对一排房屋和屋前空地。 “柏青山,我带了好东西回来。”柏松霖张望着叫唤,“绝好,你过来看看?” 没人应他,只有鲁班颠儿颠儿地从偏院里跑出来,踩下两排兴奋的五瓣梅花。 “哎,意思意思得了,别扑!” 话说晚了,几天没见鲁班想他想得什么似的,腾身把前爪搭上来扑他。这只柏青山捡回来的小土狗特别机灵,只要来家里坐过一两次就能记牢,并一概用自己的方式热情欢迎。 “行了,”柏松霖把鲁班从头到背胡撸一遍,握着前腿给它推下了地,“好好一条裤子,看你给我造的。” 裤子上多出几个泥爪印,柏松霖弓身拍打。鲁班绕着他跑圈,舌头甩在嘴外边,自己高兴了一会,撒开爪子溜进偏院。 偏院和正院连通,中间也竖着两道矮墙,一米来高,仅作视觉上的分隔。 柏松霖跟在鲁班后面,扬声问道:“你在哪个屋?” 这当然不是问鲁班,柏松霖问的是他小叔柏青山。柏青山做木工,偏院算是他的主要活动场所,两年前柏松霖回来,两人一拍即合,把院子连带几间房一并翻修,偏院的三间一间作为饮茶休闲区,两间打通用来存料、干活。 柏松霖跨进偏院,没听到切刨磨抛的声儿,仔细一听,也没有咕噜咕噜的沸水在滚。他往挂了“茶室”手刻木牌的小屋去,没走两步,鲁班从杂物间探出了头。 这一探头,门“吱呀”一声响,柏松霖看过去,门缝里有黑乎乎一团影一闪而过。 站着不动、不出声,好像还能听着点窸窣的摩擦声。 “柏青山?”柏松霖叫人,声音拐了个疑问的调。鲁班跨立在门槛上歪头看他,尾巴尖摇了摇。 柏松霖快步走近,一顿,把门猛地推开。 门板撞上墙面,他和屋内的人四目相对。 一个大男孩,黑衣黑裤,黑发蓬乱,脸埋了半张在衣领里,与昏暗的光线融合。 唯独一双眼又圆又亮,显得醒目。 “你谁?!”柏松霖脱口问道。 男孩的嘴动了动,像是说话,却没发出什么音儿,眼神直愣愣的,透着股小心。 鲁班跳进来在他俩之间坐下,挠挠毛,闻闻爪子,大喇喇地瘫倒,冲男孩露出肚子。 柏松霖看看狗又看看人,一瞬间有点恍惚,觉得自己像个走错门的不速之客。 他伸手拍下顶灯开关,四下骤亮。三排靠墙的铁皮架,一张长长的工作桌,其间安放着生料、半成品和各种工具、小设备,琳琅满目,乱中有序。 没错,没走错,这里的每样东西都是他和柏青山一起收拾出来的,墙角的抛光机他走前才擦。 “柏青山呢?”柏松霖重新看向男孩,“他带你来的?” 男孩听了脸抬起一点,嘴又动了动,比刚才幅度大,声音仍是没有。这会儿他的嗓子涩得要命,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头脑里停不下来的混乱,怎么尝试都吐不出半个字。 柏松霖拧眉看着男孩的脸涨出片红,眼睛快速而紊乱地眨动。他不明所以,逐渐烦躁起来。 “你怎么回事?再不说话我报警了。” 来, 柏松霖沉下声音,等了几秒,朝男孩大步迈去。男孩本能地后退,越急越说不出话,匆忙间点头回应,反应过来有歧义又慌乱摇头。 两人一进一退,影子被拉长落在地上。鲁班拿鼻头追着影子走,似闻似逗,眼瞧男孩的影子被杂物绊住了脚,整个人斜着跌向身侧的铁皮架。 架子顶上吸挂了一排不同尺寸、不同形状的刻刀。 “砰”的一声,磕得结结实实,柏松霖抓住男孩的胳膊用力一扯,三把刻刀“乒乒乓乓”砸落在地。 鲁班一骨碌翻身而起,耳朵抖了抖,继而听到一声短促的尖叫。 很含混,像小动物被踩了尾巴。 它循声看去,柏松霖和男孩站在屋子正当中,一个揪着另一个,空气凝固,有种冲突临界的味道。 男孩的眼睛瞪得老大,推了两下柏松霖的手腕,鼻尖满沁汗珠,细细密密。 “你……” 不及把话说完,柏松霖被男孩偏头咬住虎口,牙齿钉进手背,紧紧的,很瓷实。 “松开嘴!” 柏松霖低喝。鲁班围着他俩哼唧了两声,没能缓和僵持的气氛,反而被柏松霖虚踹一脚赶到了身后。 这恩将仇报的兔崽子,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不哼不哈,咬人还挺疼。 “松开,听没听见?” 柏松霖冷声冷调,火压在腔子里,每一秒的对抗都让他的怒气成倍暴涨,想直接掰着下巴给这兔崽子扔出去。 男孩从下往上仰着看他,没松口,瞳仁里却分明盛着惊惶和歉意。 没来由地,他紧攥男孩的手懈了股劲。 男孩也撤牙,滋溜一下窜到门边,都没站稳,嘴巴开合几下,对着他鞠了一躬。 柏松霖一愣,男孩随即扭身出门。他现在满心满肺除了怕就是疼,抓不住自己的声带,只想先找个地方等柏青山回来。 “哪儿去?” 柏松霖追了出来。两人穿偏院、过矮墙,鲁班先于他俩跃进正院,站定立起耳朵,又向大门冲去。 同一时刻,柏松霖抓住了男孩的胳膊肘。 男孩浑身一震,搡了几把搡不开人,便疯狂抡动胳膊。他穿的棉服宽松,拉链又没拉严,很快上翻堆至肩膀。 男孩顺势猫腰,一甩一撞,棉服飞到了柏松霖脸上—— 撞的那一下也不偏不倚,正中柏松霖横挡过来、嵌着两排牙齿印的右手。 柏松霖脱手,骂了一句,甩手撇开棉服。血滴下几滴砸进地里,他只瞥一眼便挪走视线。 匆匆横扫,片刻后锁定目标。男孩没跑出院,胳膊抱腿窝在厨房外的墙角,脸低埋,离他所在的位置是条斜跨正院的对角线。 柏松霖径直向男孩走去,气势很凶,完全是猛兽扑食前的压进。男孩佝着脊背挪动,身子几乎贴地,整个人越团越小,恨不得团成一块没有存在感的石头。 退到退无可退,男孩昂起下颌连动嘴带比划,喉结上上下下极速耸动,像是吓的,又像是急的,柏松霖分辨不出他想表达什么。 唯一能看懂的是男孩的神色。无害却惨痛,很多东西在他的一对圆眼里闪过。 细看去,男孩竟在“嗬嗬”地抖。 柏松霖的脚步慢了下来,他距男孩不过七八米远近。鲁班晃着脑袋插进两人中间,就地卧倒,尾巴很欢快地挥动。 下一瞬,柏青山挡了半个肩膀在柏松霖身前。 “你上哪了?门也不锁!” 柏松霖对柏青山开炮。从进门到现在他先挨咬再挨撞,全程对着个哑巴男孩唱独角戏。他不是个脾气好的,到现在稀里糊涂一头雾水,心里窝的火基本到达了顶峰。 “就去了趟卖店。”柏青山搭着柏松霖的肩,又是一拦。 “你老挡我干吗?”柏松霖闪开柏青山的手,冲男孩一偏脸道,“这人什么情况,你认识?” 第2章 “我上午领回来的,”柏青山笑笑说,“正准备和你商量。” 说完柏青山把柏松霖带向靠矮墙的花木架。他生了对眼尾上挑的眼,和柏松霖、柏松霖他爸、他大伯的眼型不一样,一笑就弯,和气、好看。 四十的人了,笑起来像个你没法跟他真生气的小年轻。 柏松霖别开脸不看他,心里却已然对要商量的事有了隐隐的预期。 男孩的背直起一点,眼珠锁在他俩身上,一错不错。 “什么事,”柏松霖回头看了他一眼,直截了当道,“说吧。” 柏青山也回头,目视男孩所在的方位安抚地笑了笑,说:“我想让他给我做个帮工。” “让他?”柏松霖不自觉提高音量,嘴上哂道,“我瞧他那样都没成年。” “二十三了,叫许槐,”柏青山弯腰捡起男孩的棉衣拍了拍灰,“他也想找份活儿干。” 柏青山说着把棉衣递向柏松霖。柏松霖没接,退后几步坐到木花架底下的长凳上。 这架子他小时候那会儿就在,这么多年他在底下纳凉、吃饭、写作业,头顶花开花败、叶长叶衰,最盛时能把太阳完全遮蔽。 不像现在,仰看光秃秃的,只能望见阴阴的天。 沉默地看了片刻,柏松霖开口说:“我不反对你找帮工,问题是这孩子的情况你了解多少?我问十句他都回不出个整字,就这你也敢把人领家里来。” “人家会说话。” 柏青山笑了,蹲下身瞭了眼柏松霖。竖着眉的一张冷脸,不是相熟的人谁看谁都得嘀咕,无怪许槐会犯怵。 柏松霖没理他这句,手肘搭在腿上,背干脆地往前一倾:“你说实话,你不纯是为了让他给你当帮工吧? “是。”柏青山低下眼,手指在棉服上捻了捻,“做帮工他未必是合适人选,我主要为帮他一把,让他先有个去处。” 柏松霖闻言皱起眉。柏青山怕他怼起自己没完没了,赶紧比了个暂停的手势。 “我承认,这事是我做的意气,可早上的情况你没看着,这孩子在杨树的卖店门口转来转去,饿好久了,想要吃的又不敢,光往店里看。我一见他那样就想起以前……” 柏松霖闭了嘴,连劝带怼的话原本已经跳到舌尖,这下全都咽了回去。 最后只余一句:“杨叔也让你这么干?” “让啊,咋不让。”柏青山挑眉,“今天我不领他也得把人领走,你信不信?” 柏松霖没说信不信,没动,脸上没一个表情,只有胸膛深深地起伏几下。 鲁班看不懂俩主人在干什么,直起身子扒完柏松霖再扒柏青山,鼻子里“嗯嗯”哼出个动静。 “小霖,我知道小院不是我一个人住,要不这样你看行不行?”柏青山摸着鲁班询问,“让他在这儿待一段试试,实在不成,再叫他去找别的活儿干。” 柏青山和柏松霖平时都直呼其名,跟他俩的关系一样,没大没小、没个正形。可这会儿,柏青山却叫了“小霖”,叫得很亲,带点要和柏松霖正经打商量的意思,一年前他把鲁班捡回来要留下用的也是这么个叫法儿。 再往前,就是他蹲在十五岁的柏松霖眼皮子底下,笑眯眯的,问小霖愿不愿意跟着小叔? 柏松霖点了头,时年二十六岁的柏青山就真的守着小院把侄子带大。一半凭的亲缘,一半就凭“意气”二字。 如今又十五年一晃过去,还是在这个花木架下,柏青山还是微微仰着看他,柏松霖无声叹了口气,眉头却也放平。 “这兜里有他的证件,”柏青山观察柏松霖的神情,把棉服放他腿上,“我和你杨叔去派出所问过,是真的,你可以看看。” 柏松霖应了一声,低眼看了看膝头乌漆麻黑的衣服,又是土又是灰,垂搭着,脏得像某种垂死之物。 许槐在墙角默默注视,瞧着柏松霖掏动物内脏似的在他的棉服上捏来捏去,面带嫌弃,离这么远都一清二楚。 “穿的什么破玩意儿。”他没听见柏松霖嘀咕。薄,袖子里一块缺棉、一块结疙瘩,摸着半点都不暖和。 柏松霖去看他,许槐立马把脸埋低。风吹过,吹得他人也瑟缩。 “小叔,”柏松霖静静地叫柏青山,“先给他找件我以前的衣服。” 第2章 我不回家 说了找衣服,柏松霖就算是点了头。柏青山对侄子的脾气门儿清,没说别的,在他肩上一拍奔许槐去了。 柏松霖的眼跟过去,看着柏青山蹲地上和许槐说了好一会话,还拿手拉许槐的胳膊。 许槐没甩开,乖乖站起来跟着柏青山进屋。 “这会儿倒不咬人了。” 柏松霖略带不爽地自言自语。鲁班看他一眼,溜溜哒哒拱开门,跟着钻进了屋。 没人说话、活动,小院一下变得很静,只有些遥远而间或的声响。邻居的大门开关,车从门外驶过,狗吠鸟啼,低一声高一声。 柏松霖坐了一会,把手摸进棉服,这次很顺利地摸出身份证。证件照上的许槐样子挺小,表情冷淡,还有点呆。 是长这样吗? 柏松霖盯着照片看。他从进门就没看清这男孩长什么样,不能确定,不过这双眼倒能对上号,钝、也圆,眼珠子黑溜溜两颗,就是双狗眼。 还会咬人。人也是个狗崽子。 柏松霖的视线从照片上移下来,手背的两排牙印深深的,跟做牙齿模型似的那么清楚立体,边缘还有点干了的血迹。 他深吸口气,抓着手里的东西起身进屋。 正屋几间是一横排,客厅最宽敞,家具少,玻璃透亮,两边卧室他和柏青山一人一间。柏松霖把身份证扔客厅边柜上,瞧了手里的棉服一眼,开门丢了出去。 太脏太破,都不值进洗衣机一趟。 柏松霖去卫生间放水冲洗伤口,手随便上去搓了搓,那点红没了,他的眉头才解开。 出来往卧室一瞟,床抬起来一半,两人一狗凑成一堆挑挑拣拣找衣服。 “哎,”柏松霖没忍住,“你别挨我床那么近。” 柏松霖没指名道姓,但被说的人能听懂,“噌”一下站起来连退几步,小心缩着身子,没碰到他房间里的任何东西。 “他爱干净,不是冲你。一会咱去洗个澡就没事了。” 柏青山打圆场,“咱”字说得特亲,手勾了勾,示意许槐不用站那么远。 许槐低着脑袋点头,人没动,眼珠子转着看了柏松霖一眼,仍然维持着和他最远对角线的距离。 “行了你们找吧,我出去转转。” 柏松霖看许槐那样儿就烦,畏缩又戒备,好像他能把他给生吃了。 撂下这句,柏松霖揣着兜出门。 下午四点多,街上没什么人,才下过的雪半冻半化,在路面薄薄铺了一层。这条道在柏松霖刚回来那年还净是小坑,后来县里动工翻修,现在宽了,也平整,走起来很舒服。 一路走过去,碰见人柏松霖就打招呼,有的还停下闲扯几句,待久了都认识,抬头低头全是熟脸。 走到街口,他推门进卖店,门口挂的碰铃悠长地响了几声。 “松霖来了,买点什么?” 卖店老板杨树正刷视频,看见柏松霖抬了下手就算招呼。他和柏青山是一块玩着长大的,发小、铁瓷,长大了他一直扎在这儿,柏青山天南地北地漂,再回来,两人还是那么好,连带着柏松霖他都当亲侄子待。 小时候没少在杨树店里蹭吃蹭喝,柏松霖也拿他当亲叔。 “不买,坐坐。” 柏松霖拉开凳子坐杨树对面,拿起砂糖橘剥,一口一个。 杨树把自己手边的也给他推过去,问他道:“见着那孩子了?” 跟这叔说话就是省劲,他弓还没搭人家早把靶子摆好了。 柏松霖笑了下,手上又剥了个橘子:“见了。你给讲讲?” “讲呗。”杨树瞧着举到他眼前的小橘子就笑,接过一口塞嘴里,说,“我从头给你讲。” 杨树吃得嘴里冒水,到把橘子咽下去为止说的内容都和柏青山说的差不多。柏松霖往他手里续橘子,听他讲许槐在他店门外转悠了一早上,后来犯低血糖,一屁股坐台阶上起不来了。 “我和你小叔把他拽进来弄了点热饭,那孩子吃的,跟刚从饥荒年过来一样,不嚼就往下咽。吃完他坐那儿掏兜,掏了半天掏出张身份证来。” 没有钱、没有手机,许槐自己也愣了,对着身份证呆坐,不知道该怎么办。杨树一个劲说没事,没几个钱,拿起身份证跟许槐玩笑,说看不出你都二十三了,脸长得小,第一眼我还以为你是个高中生。 是像高中生,柏松霖手撕着橘子瓣上的白丝,心想那狗崽子就是一整个青春期叛逆少年离家出走的气质。 “结果你猜怎么着?”杨树接着往下讲,“那孩子听我说完,直着两眼站起来去日历那儿看,嘴里颠来倒去地嘟囔,问怎么回事,今年到底是哪年?” 第3章 “然后呢?”柏松霖问。 “然后……”杨树摇头笑笑,“我俩就领他上了派出所。” 神神叨叨,当时的许槐像个刚从梦中醒来的失智青年,柏青山和杨树想着带他去派出所问问情况,许槐也一路傻傻跟着他俩走。 “路上我和你小叔问什么他都不回话,听不见似的,等到派出所门口才醒神。我看他站住脚不往里去,就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儿,结果他听了跟疯了一样。” “疯了”的许槐从喉咙里嘶叫几声,转身要跑,杨树拉了他一把,他还是使的那招金蝉脱壳,甩开棉服,身份证都不要了。柏青山把他追上堵住,许槐蹲下缩成一团抖,离得老远杨树都能听到他颠乱的恳求。 “我不回家!”许槐的恳求里带点哭腔,“求你,求你们……我成年了,我可以给你们干活,我不要钱,只要别让我回家就行!” 杨树讲到这儿停了停,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柏松霖捏着橘子瓣的手一顿。 “喊得真惨,我现在想想心里都不得劲。”杨树拧着眉,“你小叔在那儿哄他,半天哄不好,我听不了他那么喊,干脆进派出所找刘儿去了,拿身份证一查,孩子就是咱邻县的人,没犯罪记录,家里也没报过走失。 “问完出来,孩子总算是不喊了,就是抖,站不起身。我跟他说我和警察说过了,不让你回家,咱就在这儿找份活儿干。” 柏松霖“哧”地笑了下,手动了,把橘子瓣送进嘴里。嚼完他问:“带他去医院看过吗?” “没有,没来得及,”杨树吹了吹杯口的热气,“不过我看他不是装的。美妞也这么说,我们回去在路上碰见她了,她和孩子聊了半个钟头,说他像受了什么刺激,意识和思维还清醒,就是记忆紊乱。” 柏松霖:“……郁美妞不是给猫狗看病的吗?她说得能靠谱?” 郁美妞原名郁妞妞,县医院内科一把手和护理部主任的独生女,从小就有主意,嫌名字土就自己改名,想开宠物医院就花了一个暑假说服爸妈同意她学动医,现在如愿以偿,整天和猫狗打交道。 “人家正经医护世家里长起来的,”杨树一脸肯定,“每天熏陶又自学过心理学,多少懂点儿。” 柏松霖没表态,吃完手里的橘子起身告辞。卖店紧挨大马路,推门出来车来车往,一路往回走,途径几个堆在背阴处的雪堆,耳边的动静逐渐从车鸣声变成了斑鸠“咕咕咕”的叫。 他打开车后备箱,夹着两块淘来的崖柏直奔偏院。 鲁班跳出来把他迎进杂物间。屋内灯火通明,柏青山垂眼一刀一刀推刻,推完对嘴一吹,小木屑雪一样飘落。 “瞧瞧?”柏松霖屈指在桌角一敲。柏青山瞟他一眼,眼低下又抬起,定在他手里的木料上。 “哪儿淘的瘤疤料?”柏青山搁下刀擦了擦手,从柏松霖手里抽出一块崖柏,“瞧这纹路,真漂亮。” 崖柏是上好的木料,生于峭壁,以稀为贵,柏松霖淘的这两块更是佳品中的珍品,油性大、花纹细,放在鼻子底下还能闻着淡甜的奶香。 “看看得了,再漂亮也没你的份儿。” 柏松霖作势去拿崖柏,柏青山哪让,赶紧护住了。 “两块你雕得完吗?留一块给我,多少钱我转你。” “不要你钱,也不给你。”柏松霖说,“你就雕你这堆木头块吧。” “别啊,实在不行我给你双倍!”柏青山揣着崖柏不还,一笑,眼睛又是弯弯的,“雕根雕用得着买两块?小霖,这里有一块就是给我预备的。” “我不能留着自己慢慢雕?”柏松霖当然不承认,“还给你的,这上面写你名儿了?” 柏松霖和柏青山斗嘴,两人日常以雕木头为乐,除此之外就爱互怼。柏青山听了举着崖柏假装找,说没写我名儿也没写你名儿,要不你问问它愿意跟谁? 柏松霖乐了,没搭理柏青山,在屋里巡视般的转了一圈,指了指墙角堆的几件大衣。 “你搭狗窝呢?” 柏松霖有点洁癖,看不了乱堆乱放。柏青山捧着崖柏摸,挨怼了也不生气。 “故意堆的,晚上小槐要在这儿睡。” “大冷天睡地下?”柏松霖没理解,“你真拿他当鲁班第二了?” “什么话。”柏青山都顾不上看侄子,“他自己布置的,我没劝住。” 停一停又补充:“再说,家里现在也没床给他睡。” 小院里一共三张床,两张都在柏松霖房里,其中一间因为太久没人睡早用来堆了东西。柏青山说完拿眼看着柏松霖,没说自己已经订了张沙发床准备摆在茶室。 “怎么没床睡,”柏松霖拾起那几件衣服抖了抖,“让他睡你床上不就得了。” “那我睡哪儿?”柏青山问,“要不咱俩挤挤睡一张床?” 柏松霖什么时候和别人睡过一张床,十二岁以后一次都没有。他懒得和柏青山扯闲,看都没看他小叔一眼,开口就没好气。 “你爱睡哪睡哪,睡当院,睡房顶,再不行睡马路牙子。” 说完柏松霖就出去了,心里觉得柏青山太没溜,什么也没安排好就领个大活人回来,又跟捡鲁班那会儿一样,得让他跟在后面收拾。 挂着脸进正屋上二楼,柏松霖把崖柏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放在架子上最显眼的位置,坐着看,怎么看怎么爱。看到窗外余晖落尽,天完全黑下来,柏松霖终于看够了,心情也好了不少。 他在长久的注视中看到了他要雕刻的形状。 柏松霖关门下楼,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走下最后一节台阶,许槐刚好从卫生间出来。 两人对上眼,许槐瞬间低下头,贴着墙边往卫生间返。 “哪去?”柏松霖蹙眉,“站那儿。” 第3章 今晚起你睡我屋 许槐定在原地,身后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向他逼近。 “转过来。”柏松霖说。 许槐一点点转身,每个动作都透着小心和不情愿,余光看去,柏松霖站定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头抬起来看我。” 柏松霖下达新指令。许槐跟怕抻断脖子似的那么慢悠悠把脑袋拔起来,眼珠往柏松霖脸上飘了一下就荡开。 他刚洗完澡,头发只大概擦了擦,人带着股热乎的水气,蒸得两眼润润的。 “许槐,”柏松霖压了下嗓子,“我问你点事。” 许槐听了瞅着柏松霖,头轻微一点。这一动,有滴水珠沿发梢坠进了他的脖领里。 柏松霖的眼睛无意识地顺着它看下去,对许槐道:“柏青山是个木匠,现在自己做木雕小件和木工艺品,这些他和你说过了没?” 许槐轻轻点头,表示知道。 “木工活需要耐心,得坐得住,不喜欢会觉得枯燥熬人。你以前干过类似的活儿么?如果没有,最好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留下帮工。” 这几句话柏松霖一字一字说得很慢,是为叫许槐能认真考虑。谁想他话音才落许槐就立即点头,也不知是在回应哪一句。 柏松霖一时未语,许槐见他这样点头点得更用力了,还快,小鸡啄米似的,满脸急切的真诚。 “行了,”柏松霖看着都眼晕,叫停道,“想干就试试。明天你跟着柏青山去偏院干活,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多看多学,不懂就问。既然想好了要做,你就得拿出能被认可的态度和能力。” 柏松霖的声音沉沉的,许槐听了猛点头,脸上没有任何尴尬,只有很诚恳的保证。 又两滴水珠被他点下来,蜿蜒滑落。 柏松霖看了眼,移开视线,悬停在许槐发顶。 “一个月试用,我们包你吃住。一个月后要干得好,你也还想留在这儿,我拟份协议给你,你算正式上岗,吃住以外会发你工资,数额再议。” “不要,我不要钱。”许槐摇头,“你们不用给我钱,只要别让我回家就行。” 这是柏松霖第一次听许槐说话,可能是挺久没开腔了,他的嗓音有点哑,闷闷的,但遮不住那股未经开化般的少年气。 “两码事。”柏松霖不知怎么蹙起眉头,沉默一下后问,“你会说话啊?” 阴阳怪气,一听就带点不快。许槐不知道该不该点头,索性不动,装鸵鸟。 “会不会,问你呢!” 柏松霖提高音量,许槐赶紧点头,睫毛扑闪,微微驼着背,整个人似是要缩进他身上的套头毛衣里。 这毛衣是十五岁那年柏青山买给柏松霖的。柏松霖当时穿着有点紧,许槐现在穿着却还松。 “会说话就把嘴张开,见面叫人,别人问什么大大方方回话,自己想干吗也用嘴说。我不管你以前是怎么过的,在这院里给我把腰杆挺起来,正着眼看人,别整天低头弓背像挨了欺负。” 柏松霖心里莫名搓火,话说得挺凶,许槐却听出了点别的意思,不以为忤,反而缓慢点头,像要体味、记住。 第4章 几滴水珠随动作散落,悄然渗入肩头。 柏松霖冷眼瞧着他的呆样,“啧”一声问:“还点头?” “张、张嘴说话,我记住了。”许槐吓了个激灵,说话打磕巴,犹豫一下补充道,“……谢谢小霖哥。” 柏松霖已经侧过身子要走,听到这一声又转回来,盯住许槐,眼睛深得能把他穿透,仿佛插进了很远的空间。 许槐被看得发毛,本能地想躲,但还记着柏松霖刚说过的话,强忍不适直视回去。 一秒、两秒,不知几秒以后,柏松霖毫无征兆地勾了勾嘴角。 “柏松霖,松树的松,甘霖的霖。以后叫我霖哥,别加那个‘小’字。” “霖哥。”许槐点头,让叫什么就叫什么,下巴抬起来一点,显得很乖,“我记住了。” 柏松霖听了又笑,这次笑得纯粹,不含其他意味,目光中也少了压迫感。许槐的心松下去一块,身体不再紧绷,抿出一个浅浅的笑弧回应。 带着那点笑,他的眼仁从柏松霖脸上移下去,落在身侧,嘴角不由敛平。 “霖哥,对不起,今天在杂物间我……” 柏松霖摆了摆手,打断许槐将要出口的解释,眼神经他嘴角掠过,手上的齿印轻快一晃。 “吹头发去吧。吹完进来收拾,今晚起你睡我屋。” 这消息宛如晴天炸雷,柏松霖宣布完就走了,徒留许槐晕晕乎乎里焦外嫩,直到吃晚饭时还心有旁骛—— 今天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魔幻,糊里糊涂到了这条街道,糊里糊涂进了这座小院,记忆嘈杂着纠结成团,最清晰的停留在一处糟糕至极的节点,混乱动荡,几乎就是上一秒的事。 可此刻他又分明坐在餐桌边上,菜冒着热气,头顶是暖洋洋的灯光,脚边是蹭来蹭去的小狗,一切都陌生、和谐。 很像梦境。 许槐举着筷子愣神,猝不及防被敲了碗沿,脆响入耳,激得他猛然抬眼。 对面的柏松霖正瞧着他,没说话,把视线往下一投。 许槐跟着看下去,杂念顿时飞了,埋头扒饭,生怕吃慢了会挨训。 这个人……怎么老是这么凶? 许槐在心里念叨,不敢抬头,更不敢跟柏松霖说自己宁可住杂物间也不想跟他住一个屋。 只敢悄悄想想。 许槐有直觉,他还是不要得罪这尊凶神比较明智。 柏青山在一旁看着直笑,从碗沿和许槐脸的间隙夹菜进去,夹什么许槐吃什么,一点不挑。 吃过饭许槐主动洗碗,柏青山拦不住,给他把水温调热就出去了。许槐用左手洗完,又去卫生间搓洗偷偷捡回来的棉服,搓出一池子黑水。 右胳膊没法用。许槐试着打弯再伸直,刚使点劲就不行了,眼前不受控地发黑。 跟柏松霖抓住他扯开时一样,疼得钻心透骨。他发不出声儿也甩不开人,才会那样狼狈失态。 许槐放弃尝试,单手把活干完,抱棉服去卧室的阳台上搭。这么一小会功夫,他的右胳膊更疼了,连件湿衣服的重量都经受不住,只好把棉服换到左臂上,做贼似的快速摇动手摇轮。 晾衣架降下一半,身后突然传来柏松霖的声音:“干什么呢?” 许槐没听见他进屋,一惊之下右手肘撞墙,险些昏过去。柏松霖半天听不到回话,进来一看,一张白纸一样的脸赫然入目,许槐大睁着双眼,视线却像找不到焦距。 “搭、搭衣服。” 许槐用仅剩的意志力回话,这次结巴完全是因为疼的。柏松霖听了拿起棉服挂上去,问他道:“哪儿难受?” “没有。” 许槐缓过点来,及时稳住了声音。柏松霖侧身近前一步打量他,身上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淡淡的,木质感很重,像风吹过树叶、水滴在根系上。 看了片刻,柏松霖退后说:“没有就早点睡。柜里还有被子,冷了自己加。” 许槐点头,点完追加一句:“好的霖哥。” 柏松霖阖门走了,门一关,许槐立时舒展下来,拉上窗帘这儿转转那儿站站,只看,不摸不碰。看完熄灯,留床头一盏,这间干净简约的房间里盖上一层轻薄的纱,和床上的被子一同把他包裹起来。 真软,是纯棉花做的,裹在身上不过分轻也不过分沉,吸一口还有点洗衣液残留的香。 许槐闭着眼把半边脸埋进去,呼吸,酝酿困意抵抗疼痛。疼得狠了他就多吸一口,慢慢的身体瘫软,如同种子扎进泥土里。 同一时间,二楼的房间灯还大亮,柏松霖对着月色灯影伏案细雕。 木屑铺满地面,他手里的崖柏已经被豁开了角。 这回他要雕的是一株苍柏,前几天去市里会友时在当地的山上所见,生有百年,两人方能合抱。 柏松霖眼定气沉,透过瘤疤料看见了枝干、叶冠、树皮纹路和枝头缠绕的红布带。 根雕七分靠天成,比起从无到有的重塑,那三分需要雕刻者观察并倚仗根系自有的生长形态、纹理及虬结,抑制自己过剩的创造欲,顺势而为,如此才可恰到好处。 爷爷在时说过,这是一门重在成就、而非改造的艺术。作为执刀人,你要放低自己的姿态,感受、感受、再感受。 柏松霖运刀轻推,每一刀下得又稳又准,连续几刀后会有停顿,但一旦动作就没有迟疑。 玩儿这个不能犹豫,犹豫容易自乱,乱了就破了那口气。这要求雕刻者对起刀落刀有足够把握。 柏松霖有这份自信。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爷爷是个老木匠,只要给他合适的木头,大件小件他都能打。柏松霖会走路了就给爷爷递工具,能拿刀了就用边角料练手,一朝一夕、耳濡目染,刀和木头早长成一线,全听他手的指挥。 正因如此,柏松霖对自己的手艺毫不怀疑,兜兜转转这些年,他也清楚自己就该吃这碗饭。大学时学了工业设计,读研、出国,前后几次跳槽,手机、汽车、机械设备等行业品类他都有接触,外观、结构、界面设计他在工作中都有涉及,到头来,最喜欢的还是木制品。 逃不过、骗不了心。 看到好木头他就发自内心地兴奋,握着刻刀他就能不眠不休忘记时间,不为钱、不为名、就为喜欢,柏松霖用了不到两年时间打造出个人ip,缩小主攻圈子,从泛化转定制,到现在随便一件作品出手价格至少五位数起步,喜欢真正做成了事业。 应了爷爷临终前的那句话:“小霖这双手就是为玩儿木头生的。” 深夜两点,雕刻暂时告一段落,柏松霖收拾东西关灯下楼。停下不是因为他累了,雕木头他不会累,停下仅仅是因为他有了睡意。 稍纵即逝,早在回小院以前睡意于他便是难得之物,有了必得珍惜。 柏松霖开门进卧室,脚步放轻,许槐却还是惊醒了,弹起来睁开眼睛去找声源,似乎在睡梦中也保持着警觉状态。 小夜灯的黄光昏昏地照在他的脸上。 “是我,睡吧。” 柏松霖要去熄灯,走近两步抬手,许槐立刻从喉咙里滚过一声迷迷糊糊的呜鸣,手抱着头,好一会才拿下来。 拿开以后,许槐的眼睛闪了闪,看着是醒了七八分。 “咬被子干什么?不舒服?” 柏松霖平淡地问话,仿佛没有看到许槐的应激和应激过后的窘然。许槐摇头,刚想说话便被柏松霖的手吸引了注意力。 很宽大的一只手,近在咫尺。手指头不算细,但很长,食指和中指上有干活磨出来的硬块,手背上还印着一圈齿印。 倒比白天时看得更清。 “看吧,好好看。”柏松霖说,“被个狗崽子咬的,牙口还挺齐。” “我不是狗崽子。” 许槐把嘴里用来止疼的被子头吐出来,完全清醒的眼睛黑亮,瞅着柏松霖。柏松霖没理他这句,把被子边一窝塞许槐下巴底下,手盖上去,摸猫摸狗般顺着他的脑门往下捋。 “不是就睡觉,眼闭上。” 说完柏松霖关灯上床,脱换衣服、盖被子的声音如同潮水,窸窸窣窣隔着半间房漫来。许槐的右胳膊这会儿又疼起来,他忍着不动、不出声,把那截被角叼回来,心里默数,不断积攒困意。 柏松霖的床铺方向时不时有翻身的动静,不明显,像某种白噪音。 许槐听着,脑袋越来越沉,到他睡去,那轻微的噪音仍然响在黑暗里。 第4章 三个数,自己选 第二天醒来,天已大亮,柏松霖扯开窗帘,阳光顷刻间淌了半面地板。 他靠起来醒了会神,一看,许槐的床铺已经叠得整整齐齐。 柏松霖下床叠被,冲了个澡去院里坐着。鲁班四爪扒地跑过来躺他跟前,碰瓷一样,翻起身子示意他摸自己肚皮。 “少爷醒了?” 柏青山从偏院出来。柏松霖睨他一眼,懒懒地说了个“早”。 第5章 “十一点半,不早了。” 柏松霖挨了挤兑,不恼,边嘬嘬嘬逗鲁班边笑。因为夜里睡不着,他从回了小院都是快中午才起,有时候再晚点柏青山都去午休了,两人愣能像隔半个地球那样过出时差来。 “这不正好省一顿饭。”柏松霖垮着肩背站起来,拍了拍手问,“中午吃什么?我做。” 叔侄俩说着话进了厨房。小院的厨房是单独垒的,靠东墙,小两间,翻新院子时重刷了漆,外面看是漂漂亮亮的红房子,里边配套一应俱全,做好饭直接端进里间的餐桌去吃,夏天敞着门窗,能吃一肚子的花草香。 柏青山开冰箱找食材,柏松霖接过去洗、摘、切,不用再问,一看拿出来的菜就知道他小叔想吃什么。两人不在吃上凑合,煮个面条都得拌个菜配着,但又能挑,爱吃的就那几样,吃来吃去也吃不腻。 以前他俩没少挨念叨,奶奶说侄子随叔,大小两个全是臭讲究。 菜备一半,门开了,鲁班钻进来围着两人的腿绕。柏松霖没抬头,从眼角瞥见灶台边上多出个生抽瓶子。 一声轻磕,随后是许槐清亮的嗓音,像睡饱了,还沾点冷空气浸过的透。 “小叔,我买回来了。” 说完他又叫了声“霖哥”。柏松霖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直起身问:“你这什么打扮?” “头发长了。”许槐有点不自在,低下眼解释,“扎起来方便。” “那你倒扎好点啊,扎个冲天揪,眼梢都吊起来了。你刚就这么出的门?” 柏松霖很无语,不想管他,又实在看不过眼,最后甩甩湿手把人拽了过来。 许槐不敢动,下意识屏气站得溜直。对面玻璃上映出他俩的影儿,重叠着,一前一后。 柏青山笑眯眯地接手案板备菜,听柏松霖继续埋汰许槐,说他是脑袋上插葱,有他在下雨天都不用躲,往房顶一站现成的避雷针。 “先这么着,吃完饭我带你去理发。” 损够了人柏松霖也造型完毕,没再说别的,退到灶边起锅烧油。柏青山在一边给他递菜、递佐料,烟气饭香很快溢散开来。 许槐走远几步,觑着窗玻璃偏脸看,他脑后的揪小小一个,摸上去圆润饱满。 不多时,四菜一汤上桌,一顿饭吃罢许槐抢着洗碗。柏松霖去正屋二楼的架子上挑了个黄杨木茶宠,不大点儿,是只活灵活现的貔貅,歪头撅着屁股。 坐了会下楼,许槐刚好收拾完,柏松霖倚着门出了个声儿,叫小狗似的叫他跟自己走。 午后天气晴好,太阳把道上的残白晒得稀软。两人一路跨过雪水,没走多久到了一座院外,弧形大门,上面镂着星星点点彩色的碎玻璃。 柏松霖伸手按门铃,响了两回都没人开,正要再按,不远处飘来一声口哨。 “影帝出门了,跟你前后脚走的,还得两天才能回来。” 说话的是个老头,坐在旁边一户的门前晒太阳,神态安详,皱纹里都夹着光。许槐跟在柏松霖身后走过去,贴墙而立,一只耳朵听老头和柏松霖说话,两只眼睛数老头的眼角有几条皱纹。 如此一阵,皱纹没数清,他们要找的这人许槐倒拼凑出七八分。 阚璟珲,艺名同音,去玉之易碎,取日之灿烂,还叫阚暻晖。不知是不是沾了名字里的好寓意,阚璟珲少年出道,拍一部红一部,从业十年合作过的大腕、顶流无数,二十五岁就拿下奖项全满贯,如日中天、风头无两。 第二年,阚璟珲宣布息影,国内国外天南海北游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蛰居在下关县的小院里闭门不出。 如今九年过去,退出公众视野的阚璟珲逐渐淡成了一个时代符号,除了偶尔飞北城拍个话剧,剩下的时间逍遥自在,每天喝喝茶、养养花,最大爱好是给街上的近邻理发。 免费理,不收钱,要求只有一条—— 不要当面叫他“影帝”。 老头会聊天,许槐听入了神,不知不觉离墙越来越远,眼看就快站到路中间。 柏松霖抓着手肘把他往回一拉。 这一拉,许槐“嗷”地低叫一声。柏松霖丢开手和他对上眼,好半天才问:“怎么了你?” 继而又警告道:“别咬人啊,再咬我真给你牙掰了。” 许槐没搭腔,从眼皮底下掀他一眼,胳膊太疼,疼得他直犯恶心。 老头在边上看着,抬手叫许槐站近点,人还一腿弓一腿伸,姿态懈怠,手却龙爪一样攀上了他的胳膊肘,轻轻一钳。 “疼吗?”老头问他。 许槐倒抽口气,想说不疼,嘴里没忍住“哎唷”一声。 “这儿呢?”老头改钳为拍,手背看似随意地落在许槐肘侧,“还有这儿?” 许槐差点跳起来。身体反应骗不了人,他想了一下回答:“有一点疼。” 老头笑了,撑着膝盖站起来开门,手向里做了个“请进”的动作。许槐去看柏松霖,顶着一脑门细密的汗不自知。 柏松霖眉心微攒,下颌一昂示意他进去。 “你头一回来,看看我这院儿怎么样?现在瞧着可能一般,等夏天一到美着呢,茄果蔬菜,想吃什么都有。” 老头没回头,说着话背手一径往里走。许槐的眼睛掠过小院,院子两侧的菜圃四四方方,干净规整。 走到屋前的石桌边,老头让他俩稍等,没一会就拎着个塑料罐子出来,罐口向许槐斜倾。 里面装了大半罐圆圆的褐色糖豆。 许槐抬眼看老头,接着又看柏松霖,两指夹出一颗放嘴里,点头说“谢谢”。 “不谢,”老头眯着眼笑问,“好不好吃?” 许槐回了个笑脸,一点点嗦着糖豆,嗦出了巧克力香精的甜。这种甜味略显粗糙,但包裹性强,很容易让人感到放松。 老头把手虚搭上许槐的胳膊肘,许槐没有发觉,也未留意柏松霖的眉已然完全锁起。 这会院中流光遍洒,所及之处一概静谧无方。他翘着鞋尖坐在石凳上,被照耀着,开始有了点不真实的倦意。 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即将融化在这样的甜里。 糖豆变薄变小,只余瘦瘦一层,他的胳膊突然被握牢,一扽、一旋、一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还来不及挣甩,疼痛便和糖豆一样消失无踪。 许槐茫然地睁大眼,老头的手从他胳膊上离开了。那手枯瘦,小指和无名指几乎一边长。 “肱桡半脱位,疼了少说有两三天了。”老头慢慢把糖罐盖子拧上,对柏松霖说,“回去观察观察,先别提重物,还有不舒服再带孩子过来。” “谢了。”柏松霖冷着脸去兜里摸手机,摸出来又放回去,换了茶宠搁下,“我身上没现金,这个给您解闷儿,钱回头送来。” “别折腾。”老头摆了摆手,“你雕的这小玩意儿可不止值五十。” 柏松霖说“不是一回事”,站起来,手兜着许槐的后脑勺往前一推,现在才算明白昨天为什么会挨咬。许槐踉跄几步找到平衡,回头看了老头一眼,跟着柏松霖走回小院门口。 他刚要进院,柏松霖解了车锁。 “上车。” 十足命令的口吻,一听就让人心里打怵。许槐攥住衣角鼓励自己,默默看着柏松霖,问他道:“上车去哪儿?” “医院。”柏松霖简单地说。 他自觉自己非常克制,却不知道他的声音又像昨天在杂物间时那样压着股火,眉毛更是快拧成了死结。 “谢谢霖哥,”这一切叫许槐的心很怯,他硬着头皮小声说,“不过我没什么事,不、不用去医院。” 还是结巴了,许槐懊恼地溜了眼柏松霖。柏松霖凝视着他打开车门,视线落在他的右胳膊上,摆明了是不信。 “上来,有没有事检查完就知道了。” 话里没有商量的余地。柏松霖把目光抬起一点,他比许槐高出大半头,本身就是俯视,这么紧盯过来简直令许槐无法招架。 连呼吸都不顺了。 许槐没说话,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往院门方向撤了一脚,柏松霖一下子凶相毕露。 “许槐,你听不懂话还是没长嘴?”柏松霖竖起三根手指一晃,“我现在查仨数,你要么上车,要么爱去哪去哪,没人乐意管你!” 说完他的手指就窝回去一根。许槐能听懂柏松霖的选项,“爱去哪去哪”的目的地不包括小院。 他抿了抿嘴,眼看柏松霖又放下根手指,赶紧说:“钱,我没有……” “打白条,从你工资里扣!”柏松霖不耐烦,转眼收回最后一根手指,握拳放在车顶上,“跟不跟我去?” “去!” 许槐迅速上车,贴着边脸看窗外,心“砰砰”跳个不停。他的脑子里此刻浆糊一样,想不通他哪来的工资可以扣,想不通柏松霖到底生的什么气。 其实别说是许槐,柏松霖自己也不大明白,一个刚认识没两天的人,按说好了孬了都跟他没关系,没必要上心,更不值得动气。 第6章 可他又确确实实窝火。许槐站在晾衣架底下双眼大睁、躺在床上咬着被子头的画面就浮在他眼前,赶都赶不走,那种强装死扛的样儿瞬间就能勾起往事。 而且还是问了也不说。 柏松霖关上车门,拽着安全带给许槐扣上。“咔嗒”一声,许槐像当头挨了一枪。 一去一回,在医院检查花了好几个钟头,车再停回小院外天已擦黑。许槐跟着柏松霖进院,鲁班扑过来分别欢迎,他摸着狗头往里走,闻到了一点饭味儿。 “这么慢,”柏青山从厨房里探头出来,“你俩去哪国理的发?” 柏松霖没作声,扬手把拎的药顺窗户扔进去。许槐大气都不敢喘,站过去老老实实地说:“小叔,我们去医院了。” 柏青山闻言缩回去,调小火,打开药袋子看。许槐不想他操心,扒着玻璃说“没事儿”。 “没事儿,”柏松霖看他一眼转身走了,嘴里冷道,“没句实话。” 许槐僵在原地,耷拉着脑袋没出声,柏青山把他叫进厨房。病历上写着许槐脑后受过撞击,有点脑震荡,除此以外还患有营养不良和轻度贫血。 但问起来许槐都说没事,心不在焉垂眉耷眼,只有脑袋后面的小揪翘翘的,不知道愁。 犹豫了一会,许槐把他们去老头院里的事说了,说完总结:“霖哥好像在生我的气。” 孩子蔫巴巴的,给柏青山看笑了。 “甭管他。”柏青山摸了摸许槐的头,摸到挺大一个鼓包,“胳膊疼怎么不跟我们说?” 许槐不太有心情复盘这个,想了想说:“也不算特别疼,我以为没事。以前……” 话说一半许槐自己闸住了。柏青山神色静静的,替他把后半句说完整:“以前有比这还疼的时候,是不?” 许槐点头。柏青山站起来掀开锅盖扒拉,两人有一会都没说话,各怀心思。 等菜出了锅,许槐凑过去问:“小叔,那霖哥那儿咋办?” “啥咋办?柏松霖就那狗脾气,气性大,但气不长,你不用理他,最多一两天他自己就好了。” 柏青山不当回事,把锅盖上,一回头见许槐还是那么带点忧虑地看他,直接乐出了声。 乐了一阵,柏青山慢慢正起脸色,把手搭在许槐肩上,唇边留了两个很小很浅的笑印。 “小槐,真没事,他不是跟你生气,他是受不了别人、尤其是身边的人瞒他。他呀……说到底是在跟他自己较劲。” 第5章 别去招惹 从医院回来一连五天,柏松霖始终没露好脸色,整个人的气压一天比一天低,大部分时间待在二楼,和柏青山的话也少了。 对许槐更是完全当空气,见了面只点一下头。许槐每次都瞬间立正站好,猛猛点头回应,紧张得忍不住把呼吸放轻。 其实他有感觉,柏松霖这样应该不是冲他,可毕竟住在人家的地盘上,他还是想找机会解释下那天的事。 想是这么想,真要实践起来无比困难。柏松霖冷下脸非常显凶,眉眼间又总透着股不耐,许槐多看他一眼勇气就削减一分。 有几次许槐已经站到了二楼的房间外,解释的话在心里排练过数回,只消推一下门—— 然而都失败了。 他下不了手,更张不开嘴,只敢趁柏松霖眯觉的时候进去,给杯子里续点水。 续完就溜,连柏松霖雕的东西也没敢看一眼。 第六天是正月十五,许槐照旧早早醒来,起身一看,柏松霖面冲里躺着。他飞快下床叠好被子,蹑手蹑脚阖门出屋。 柏松霖在门里翻了个身,睁着眼对着天花板,很久之后把手臂盖在脸上。 此时的一门之外,许槐和柏青山吃过早饭,一起带鲁班出门放风,沿长街一路往下走。 这条街许槐已然走熟了,每天跟着柏青山走一遍,哪门哪户住着谁他都一清二楚。柏青山会指着给他讲,遇着人了也会介绍许槐给他们认识。 街上的邻居都知道柏家多了个小帮工,聪明、上手快,很得柏青山喜欢,就是人有点腼腆,挨夸了会脸红。 两人不紧不慢地溜达,没走几步见阚璟珲迎面走来,手里提了袋元宵冲他俩打招呼。他是前天从北城飞回来的,刚到家柏青山就领许槐登门拜访,理了个清清爽爽的发。 当时许槐很拘谨,不太好意思盯着人家看,一场发理完只记得他生了十根特别直溜的手指。 阚璟珲开门进院,隔壁的老头又拿着垫子出来晒太阳,眯眼冲他们吹口哨。 许槐现在知道这老头叫薛玄明,退休前是市中医院的大拿,退休后仍然名声在外,周围一带慕名来找他治疗骨伤的患者不在少数,都说他手法独到,一出手就能除根,又只象征性收费五十,人送外号“薛一手”、“薛五十”。 跟薛老头说了一会话,许槐和柏青山再往下走,依次路过林管员叶育森、宠物店长郁美妞和酒厂老板崔平的住处。 前两个没见着,柏青山径直去崔平家里打了两瓶山楂酒。这是崔平厂子里和苹果酒并驾齐驱的招牌,度数不高,但味儿正,又有浓郁果香,在近邻几省广有销路。 出来再走一截,就是杨树家和他的卖店。 柏青山推门进去,大摇大摆,杨树瞥见是他连手都懒得抬。许槐跟过去看柏青山在冰柜里挑元宵,有散的有成袋的,柏青山拿起来、放下,挑了半天。 “还没挑好?冷气儿都让你给我放完了。”杨树站起来刨了刨,从一堆冰棍底下刨出个塑料袋,“别挑拣了,这个拿走。” 柏青山瞧了杨树一眼,打开袋子问:“你老实说,这点存货放多久了?” “滚你的。”杨树“啪”一声合上冰柜门,“睁开你那俩眼珠子好好看看,集上现买的,一半黑芝麻一半山楂。” 元宵属于节令小吃,传统的就是黑芝麻花生馅儿,后来花样慢慢丰富,什么流沙的、果酱的都有了。这么多口味里,柏青山只吃山楂馅儿,还不能是那种齁甜的山楂果酱,就得是纯山楂如假包换的酸,最好还能吃到点碾碎了的颗粒口感。 因为这个,杨树每逢元宵节都会起早去镇里的集市上买。那儿有一家店卖手工元宵,山楂就是从金顶山上打下来的,多少年了还是一个味儿。 “得,那我收下了。”柏青山垂着眼笑笑,问杨树,“晚上到我那儿坐坐?” “改天吧,”杨树拿起手机点开暂停的视频,“今儿这日子……不合适。” 柏青山没再说话,招呼许槐和鲁班往外走,出门前手一抬撩了把碰铃。许槐从眼角往门里看,杨树没看手机屏幕,眼珠跟着两只铃铛上的水滴图案左右晃荡。 这一趟出来的时间不短,回院鲁班自觉躺小窝里睡觉。许槐去杂物间给柏青山打下手,心甘情愿,嘴上都抿着笑。 柏青山好相处,温和耐心,还有把好手艺,跟着他能学到东西。 许槐在干活之余听柏青山讲过以前的经历,知道他师承其父,大学学过美术,回来下关县又扎在家具厂干过。十年前他出来单干,桌椅床柜干了一溜够,摸爬滚打一圈终于定型,只做小件,设计、出图带加工,网上对接,视频验货。 今天他们要做的是个八音盒,沟通几天定了样子,外观是中式庭院的一角。 客户特意发来好多张庭院的高清照片,低檐、廊桥、旧水缸,雨水挂在翠竹上,隔着屏幕都能闻到清潮气。这庭院是她外婆的祖宅,她在里面长大、出嫁又送走外婆,如今外地安居,午夜梦回,却常常是坐在庭院里。 根据她描述的场景,柏青山取了正屋的侧向切入,屋舍砖地之外只有一口缸、一把椅,外婆坐在椅上看缸里浮莲,猫儿睡卧在她的膝头。 当时客户一看就付了定金,还寄来自制的机芯,里面是她写给外婆的一首歌: “檐下雨,水上莲,摇椅轻轻,摇到天明 阶前猫,天边燕,思念重重,不见庭院” 歌声干净,有一点沙哑,拧一圈发条刚好唱完。柏青山把机芯和已经做好的底座放在一边,对着木料看了一会,提刀刻下去,专注、连贯。 许槐盯着柏青山的动作,磨合了这几天,他不用吩咐就知道该递砂纸、小挫还是木蜡油。 两人埋头忙碌,一个上午把庭院里的正屋和几个小件雕出轮廓,只待细化、上色。柏青山收好东西去厨房炒菜,许槐在一边帮忙,元宵要留到晚上再煮。 到上桌吃完饭,柏松霖一次都没有露面。 这几天都是这样,柏松霖很少出屋,即使出来时间也很短。柏青山给他留饭,但不叫他,今天却进了正屋,好大一会功夫才从里面出来,脸色沉着,不太好看。 “小槐,下午我去山上一趟,晚点回来。你想雕东西就去偏院,架子上的木头随便用,小心别割着手。” 许槐正在窗前洗碗,听了这话停下手里的动作,朝正屋瞄了一眼。 第7章 屋门关着,柏青山和他隔窗而站,手里提了两瓶山楂酒和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 许槐点了点头,咽下“能带我一起去吗”,说了个“好的”。 “还有……”柏青山看着手里的东西沉吟片刻,抬起眼说,“今天离柏松霖远点,他犯病,别进去招惹他。” ……我能申请不和柏松霖单独在家吗? 许槐拿眼释放内心os,柏青山没看见,他又踪着柏青山往外走,直到院门“哐嘡”响了一声。 许槐彻底死心,像被按下加速键那样洗完剩下的碗碟,飞快闪进杂物间。 门掩上,他的心才从半空缓缓落地。 午后时分,院里尚且清冷,屋内却和暖,窗前更是被融融的阳光烘出了一片流金地,人坐在里面容易犯困。 许槐的眼皮坠下来一半。这几天他心里有事,夜里睡不稳、白天又醒得早,这会儿真有点昏沉,可他不想花时间在睡觉上。 因为此时,此地,杂物间宁静宽敞。空气里有木料、蜡油和工具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不难闻,吸进肺里踏实、自在。 此时,此地,这方空间只有他一个人。 许槐拖着椅子坐到桌边,漫无目的地四下看。靠墙处竖了一摞木板,打磨过,每块板面都带着有细微差别的纹路。三面架子上的工具很多,有的一看就用了很多年,刀头都磨损了,但换个边、吃着劲,依然意想不到的好用。 看了一圈,许槐看向桌面,八音盒的部件按类别码放在一堆。他捏起木头小猫搁在掌心,点了点它的脑袋和肉垫。 这猫雕得细致,前腿交搭、后腿摊开,眼眯着像在晒太阳,从姿态到神情都相当生动。 许槐放下它,拿起刻刀和一块剩的边角料。 木雕小件,拟态有时胜于求真,许槐一笔一笔纂刻,中间换了一次刀。刻完磨平,小猫和桌上那只的形态相差无几,只有脸上多了点圆润幼态,风格比起写实更偏卡通。 看着自己的作品,许槐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心惊,有痛苦难言的熟悉感在不断进犯。 许槐紧紧盯着它,紧紧盯着眼珠都不错一瞬,头开始剧烈疼痛起来。 天崩地陷般,仿若有一万只蝉在同时嘶鸣。 阳光转弱,又过了一个小时,许槐从杂物间出来,端着小壶去厨房接水。鲁班睡够了,跟着他跑到正院,四爪扑腾荡起灰尘,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许槐被逗笑了,笑着,眼瞟向正屋。鲁班扑起来踩在他肚子上哼唧了两声。 “嘘,嘘!”许槐拍了拍鲁班的脑袋顶,“你悄悄的,我进去看一眼就出来。” 鲁班跳下地,跟在许槐后面进了正屋。两只先去卧室,没看到人,又一前一后上二楼。 门未关严,许槐站过去往里瞄,柏松霖端着手臂仰靠椅背,头偏了一点,眼阖着,脸一半耀金一半隐在暗影里。 很俊气的一张脸,从耳骨到下颌线条流畅,棱角鲜明又不过分突兀。 就是人没睡稳,皱着眉,看起来很不好惹。 许槐转头示意鲁班坐下等,自己放轻手脚进去添水。为了不吵醒这尊大佛,许槐把壶口压得很低,水流都是细细一线,添满又捡起柏松霖掉落在地的外套给他搭上。 很轻、很小心。 站得近了,许槐能看清柏松霖挺拔的山根,旁边窝着枚针尖大点的小痣。 再往上,是两排不算长、但很密实的睫毛,眼皮上一边一道浅浅的褶印。 这人居然还是内双…… 许槐就这么端着壶看,鬼使神差,看到手腕都酸。他换了只手拿壶,猛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既不礼貌又莫名其妙。 也不知受什么驱使,许槐小声对着空气念叨起来:“我不是随便进来的,我是因为有事。” 念叨近于气音,还没有添水的动静大,念完许槐就要撤退。 刚迈出一步,脚下横过来一条腿。 “回来。”椅上的人缩着眼看他,“说清楚你有什么事。” 第6章 就看看你 什么、什么事? 许槐转过去面冲柏松霖,大脑宕机,一句有用的都组织不出来。 难不成说这小院柏青山一半柏松霖一半,所以他总惦记着做点什么叫柏松霖高兴? 还是交代他今天就是单纯大脑抽筋,被柏松霖素描画一样的侧脸吸引,所以想进来看看? 好像,哪种理由都听着有点奇怪…… 许槐眼神放空,一看就是在现想辙。柏松霖没给他太多时间,抬脚勾着,鞋面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肚。 “许槐,说话。” 被点名的人霎时回神,抿着嘴假笑一个,放下水壶,煞有介事地掏起了兜。 柏松霖冷眼看他在兜里东摸西摸,不知道他耍什么花样,干脆把另一条腿也伸过去,围了个圈把他拦在中间。 “你到底……” 柏松霖耐心有限,压下嗓音刚说了三个字,许槐就跟被打通任督二脉般摸到了真迹,双手捧着,上供一样朝他送过来。 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躺了只四脚朝天的木头小猫。 “什么东西?”柏松霖皱眉。 许槐低头看了眼,抓起小猫塞进衣兜,把剩的那张折过n次的纸捋平:“欠条。” 这个他从医院回来就写好了,早想给出去再说点什么,却因为柏松霖的臭脸迟迟拖延。 “薛爷爷的五十和医院检查开药的钱我都算上了,一共是这个数。” 这会儿既然拿出来了就得把话说清。许槐强迫自己直视柏松霖,不打磕巴。 “我会还的。你把它收着,等我挣了工资就还你。” 许槐自觉表达得不错,谁想柏松霖听后举起欠条哂道:“九百五十八块六毛三,有零有整的——” “许槐,你是不是有毛病?” 又挨凶了。许槐的眼珠溜了溜,忽略柏松霖的态度,自以为抓住重点地强调:“就是这个数,我用计算器算了三遍。” “嗯,还知道用计算器呢。”柏松霖嗤他,“你算这么细怎么不把每天的饭钱也算上?” “饭钱,饭钱不用吧……”许槐思考了一下,小声说,“你说的包我吃住。” 好家伙,柏松霖听到这句都无语笑了,笑一下又收住,变脸道:“欠条留下。你没别的事就出去,把门带上。” 柏松霖阖上眼皮,留了条窄窄的缝。缝里的许槐没动窝,踌躇一会,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还有点事,我有几句话,说完就走。”许槐手攥拳深吸口气,“我想说,谢谢你带我去检查……还有,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柏松霖睁开眼看他。 “我瞒你了。”许槐努力不逃开目光,睫毛扑扑抖抖,“不过我不知道胳膊疼是什么脱位。” 柏松霖一怔,没想到许槐能说出这么句话。在他这儿这事早过去了,他是气了一阵,可许槐只身在外又多少带点寄人篱下的意思,有事不说也好理解。 但现在……既然当事人主动提了旧茬,他也能顺坡就下绕回去。 “不知道是半脱位还不知道疼?”柏松霖板起脸,“装没事人一样洗碗、洗衣服,你说一声胳膊疼谁能逼你干活?这给你能耐的,能耐完了都,下回接着瞒,把胳膊嚯嚯废了你就老实了!” “不瞒了。”许槐灰溜溜的,确认柏松霖不训了才继续说,“小叔说你不喜欢这样,我记住了。” “他还说什么了?”柏松霖猛地往前倾身。 “没什么,就说你不喜欢身边的人瞒你。”许槐被柏松霖的动作吓退一步,磕巴道,“反正我以后有事都、都告诉你和小叔,你别不高兴。” “柏青山说的话你也信。”柏松霖心一松,懒懒散散原样靠回去,“再说,你是我身边的人吗?” 许槐没听出柏松霖在讥诮他,老老实实想了一会,说:“算是吧,咱俩都在一个院里。” “算是吧。”柏松霖学许槐说话,被他傻啦吧唧的样儿弄得更想逗他,“也对,咱俩还一桌吃、一房睡,天天朝夕可见。你现在也混出来了,都能随便进出我工作间了。” “啊……”许槐尴尬,想辩解都无从辩起,最后只能选择坦白,“我就进了两……三次!今天是第三次。我什么也没碰,真的没碰,我就进来看看你。” 柏松霖沉默,用研究不明生物的眼神盯住许槐。看了一会,柏松霖问他:“看我什么?” 看你是不是还不高兴。许槐这么想,嘴上却没说,只轻声道:“就看看你。” 柏松霖又不说话了。他面前的许槐还穿着他的旧毛衣,很紧张,肉眼可见,但正努力站得笔直,眼睛黑溜溜一双和他对视,隔几秒会微微瑟缩一下。 该带这狗崽子去买身衣服,老穿我的算怎么回事,柏松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想这个。他有好几天没睡好了,昨晚甚至一夜未眠,脑子混沌,如同刀没开刃、机器生锈。 第8章 这两年每逢元宵节临近他就这样,做不了自己身体的主,太多情绪在心里纠缠发酵,叫他只能在黑暗中煎熬数秒。 人始终紧绷,像个吹到极限的气球,行将爆炸,却被许槐的一句话轻而易举戳漏了气。 所有情绪一下子空了,都流走了。 他竟然有点莫名地想笑。 “看我还站那么远?”柏松霖把两腿围就的包围圈缩小,“站近点,好好看看。” 柏松霖说完自己先笑了,发自内心的那种,笑得过分明朗。许槐被这个笑晃着了,也说不出是害怕还是怎么,后颈肉痒痒的,小汗毛都立了起来。 “挺近了。”许槐被柏松霖带的往前趔趄,赶紧刹住,语言功能坍塌了一半,“能看、看着。” 再近就该贴上了。许槐抬脚想迈出去,没有成功,柏松霖的腿比他灵活,能上能下、能屈能伸,逗他就像猫逗耗子。 “真能看着?我可看你都没看我。” 柏松霖还笑。他仰着脖子看许槐,想再逗,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 “你饿、是不是饿了?”许槐的耳朵尖动了动,抓住机会转移话题,“中午给你留了饭,火腿炒面,丝瓜汤。” “又是丝瓜?”柏松霖本来稍有点窘,听了这菜谱就全抛开了,吐槽道,“柏青山准是丝瓜托生的,离开这玩意儿他就做不了饭。” 许槐不太好和柏松霖讨论柏青山上辈子的物种属性,想了想说:“你不想吃还有元宵。” “杨叔那儿拿的吧?”柏松霖问,见许槐点头就笑了一下,“我不爱吃山楂馅儿,酸。” “有一半黑芝麻,”许槐轻叹一口气,觉得这人真能挑,“两个味儿分着装的。” “难得,那我得尝尝。你跟我一块下去。” 柏松霖这才松口,也松了腿。许槐和他下楼出屋,鲁班在院子里转圈咬尾巴玩,看他俩掀帘儿进厨房也跟着挤进去。 元宵在冰箱冷冻的最上层,柏松霖拎出来一掷,摆明了是想只动嘴不动手。许槐倒没觉得吃亏,自觉在小锅里接水,接够刚要下元宵,柏松霖伸手拦住他。 “水热了再下,要不容易煮破。” 拦完柏松霖接管灶台,掂着锅在火上转了几圈。许槐安安静静站在一边,看他热水、下元宵、拿勺在锅里搅,手背上的牙齿印还在,比之前浅了一点。 “上桌吧。” 添过两次水,柏松霖叫许槐去里间坐,手上提锅把元宵倒进碗里。白团子圆滚滚浮在水面上,黑芝麻里掺了几个山楂的,皮薄馅大,一起煮也不会分不开。 元宵端上桌,许槐和柏松霖谁都没急着吃。两个人围桌坐着,热气一缕一缕在中间飘升,对面人的眉目、神情全遮在雾里。 过了会,柏松霖隔雾开口:“你喜欢吃哪种?” “都一样。”许槐回答。 “哪一样?”柏松霖拿勺搅动元宵,“一个甜的一个酸的,差出一百里地了。” “我吃不出来那么大区别。”许槐稍稍低下点头,“能吃饱不饿,对我就都差不多。” 柏松霖的手一滞,一个用力,勺子边把元宵杵破了,漏出片黑沙混了一碗汤。他没想到许槐会说出这么一句话,语气自自然然,自然到好像理所应当、本该如此,让他心里一下子跟窝了块什么东西一样硌得慌。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叫他摸不到底,觉得软弱。 这种感觉在他听杨树讲许槐尖叫时曾经闪过一次,但这回显然更猛烈,甚至让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话说。 “哪个更喜欢都不知道,你说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柏松霖最后扯了扯嘴角,屈指去敲许槐手里的勺子把,“吃,一样吃一个,今天必须分出来。” “我脑子没毛病,医院都检查过。” 许槐耸耸鼻子不太乐意地嘟囔,人倒听话,舀了元宵送进嘴里,两个之间还喝了口汤。柏松霖等着他磨牙一样尝滋味,等勺子里的破元宵漏完了馅儿,终于等到一句“我觉得芝麻的更好吃”。 “嗯。”柏松霖吞了元宵皮,伸勺子把许槐碗里的山楂元宵全捞自己碗里,又替换了几个黑芝麻的进去,“好就吃吧。” 柏松霖埋头吃元宵,没再看许槐,一口一个,吃到山楂的会被酸得皱一下眉。许槐看着柏松霖眉心的褶印,握紧勺子舀了个元宵吃,软糯圆球一入口就扁了,馅儿稀稀拉拉流下去,把他的内里粘得黏黏糊糊。 “霖哥。”许槐叫了声人,没头没脑地说,“今天雕东西的时候我想起点事。” 柏松霖“嗯”一声,没拿勺子的那只手冲许槐摊开勾了勾。许槐反应了一下,从兜里摸出木头小猫放上去。 很精巧的小件,形神兼具,磨得光滑漂亮。前两天柏青山在他面前称赞许槐,说自己捡了个宝,手稳心细,绝对不是头回握刀。 他当时心情不好,听了只当柏青山夸大其词,理都没理,此刻瞧着手里的玩意儿才算信了。 是他小看了这狗崽子。 “雕得不错,”柏松霖说,声带也像被元宵粘住了,黏糊糊透点温和,“比柏青山雕的年轻。” 其实他是想说这木头猫比柏青山雕的可爱,话到嘴边觉得腻歪,又咽回去换了个词。 许槐不知听出几分,抿嘴笑了笑。 “看刀工是熟手。”柏松霖扔石子一样把小猫抛起来再接住,塞回许槐的口袋,“想起来的事和它有关?” “对,”许槐点头,“一握上刀我就觉得熟悉,好像这个动作做过很多次。雕完看着它,我隐约记得自己雕过一箱子木头小件,但雕的什么完全空白,我想得脑袋疼都想不起来。” “想得脑袋疼还想,”柏松霖看他皱眉头就给他打岔,“想起来能发财还是怎么着?” “应该不能。”许槐低头搅动元宵,里面有柏松霖带进来的混汤,搅几下整碗都泛层浅灰,“而且我使劲去想的时候感觉不太好,心里发毛,不舒服。” “那就别逼自己想。”柏松霖弹了许槐一个脑崩,“嘣”的一声,脆生生的,“有时候遗忘未见得是坏事,可能只是命运对你的一种保护,别非跟它拧着来。” 许槐的嘴唇动了动,抬眼看柏松霖。柏松霖说笑没笑地看着他,眼珠像隔了雾气的黑芝麻混汤,虚蒙蒙的,让他似有所得、若有所失,搞不明白是安慰还是难过。 “不过……要是真想起来也没什么,你就像今天这样找个人说一说。只要说出来了,不管啥事都能过去。” 第7章 榫卯庙殿 自从一起吃了半袋子元宵,许槐和柏松霖的稳定邦交正式建立,两个人终于能正正常常地说话、共处。 接触了一段时间,许槐没那么害怕柏松霖了,反而有越来越多时候会被他烦到。 比如吃完元宵的第二天,柏松霖带他到镇中心最繁华的步行街买衣服。买好开车回家,许槐在路上翻着收据一笔一笔加总,柏松霖就斜眼看他,问他不用计算器能不能算明白。 等回了家,许槐抱着衣服准备去洗,柏松霖又拎着脏衣篓站他跟前左拦右挡。他以为柏松霖是想让他把篓里的衣服一起手搓了,刚拿起来,柏松霖立刻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扔进去,你还洗上瘾了?你要这么喜欢洗衣服我干脆送你去洗衣店上班,挣了钱正好把欠账结清。” 再比如每天吃饭,为了让许槐摸清自己的口味,柏松霖这阵子做菜都不带重样的,要求他给这些菜按喜好程度排序,排不出来不行,排不出来不让他下桌。 有一回许槐瞎排了个顺序蒙混,柏松霖也不知道是怎么看出来的,立马翻脸,连着两顿就给他炒这几道菜,还结结实实训了他一场。 “喜欢不喜欢都排不出来,你长舌头干什么用的?吃,不许看柏青山!这顿吃不出区别你下顿还吃这个。” 又比如柏松霖开始和柏青山抢人,经常上偏院叫许槐过来做些跑腿打下手的活儿,买东西取快递、择菜扫院子,有时甚至完全没事也要把他拎到跟前遛一趟腿。 这种情况只有柏松霖工作的时候能好点。逢上柏松霖在二楼雕刻,许槐就算进去添水、清扫木屑都不会被注意到,直到柏松霖偶然瞥见他“鬼鬼祟祟”地提壶出屋。 “站过来,谁让你走了?你当我这儿是人民广场呢。坐下,坐我对面,拿砂纸把木头磨了。” 还比如…… 太多了,比如不过来。诸如此类层出不穷。 这哪像三十的人啊?最多十三到头了。嘴跟生化武器似的,脾气大、还不讲理,就是初中班里总爱招惹人的欠男生。许槐算是很没脾气的老实孩子,就这都有被柏松霖气到不想说话的时候,得背后和柏青山一起蛐蛐他一会才能消气。 柏青山说柏松霖从小就是这副德性,又凶又能装,好事做完嘴上也没句好话。许槐对此深以为然。 要是这小院里只有柏青山没有柏松霖就好了…… 第9章 许槐偶尔会这么想。不过转念一寻思,这两周多时间他解放了双手,有了爱吃的菜,还能偏院正院两头学手艺,他又觉得柏松霖其实也没多讨厌。 就这么着,三人一院的日子过到了二月二,龙抬头。 这天柏松霖难得早起,九点挂零就去偏院喊人。许槐装没听见,柏松霖等了一会直接推门进去逮,他“霖哥霖哥”叫了好几声才得到允准,给手里的小件上完了色。 “有什么活儿啊?” 许槐跟在柏松霖身后小声问,忍住没说出那个“又”字,偷偷瞪了他一眼。柏松霖一言不发,等许槐上了副驾才在他脑门上拍了拍。 “取东西去。” 说是取东西,车却直接掠过卖店,许槐从后视镜里看见卖店的卷闸门拉到了底。这个时间点一路畅通,道两边杨柳吐绿、迎春耀金,有风从驾驶位透过来,冷得不再彻底。 还是那条步行街,两人去首饰店取了柏松霖提前定好的项链,镶钻的,形状简简单单是个环。 柏松霖问许槐项链好不好看,许槐很诚实地说还可以,就是太闪了。 “闪就对了,”柏松霖听了直笑,“柏青山就喜欢闪的。” 两人上了车,快开回去时许槐才知道今天是柏青山的生日。他没有什么关于自己过生日的记忆,但看过别人过,于是问柏松霖道:“那是不该给小叔买个蛋糕?” “四十一的人了,过生日还和小孩一样吃蛋糕吹蜡烛啊?中午我擀个面煮给他吃得了。” 柏松霖目视前方回答,他连挑礼物都嫌麻烦。从上学拿了奖学金到工作挣钱,一连数年的生日他都是直接给柏青山转账,金额逐年递涨,柏青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可他回下关县以后柏青山不领情了,不要钱,只要礼物,磨得柏松霖都怀疑他这小叔是不是还停留在未成年。 “那……那我也得给小叔买点什么。” 许槐叫柏松霖停车,去药店买了膏药和暖贴,用的是柏松霖叫他跑腿时给的“小费”。他和柏青山天天在一块干活,知道柏青山的手腕和肩膀受过伤,一个姿势刻东西久了会酸,天阴天凉还会疼。 买完出来,许槐又问:“真不用买蛋糕吗?” “不用!”柏松霖按着头给他塞车里,“少操闲心,蛋糕有人买。” 柏松霖料事如神,回了小院许槐第一眼就看到放在花木架底下的大蛋糕。那个柏松霖口中的“有人”系着围裙在厨房擀面、炖肉,熟得跟在自己家差不多。 许槐看得发愣,柏松霖挽起袖子进去帮忙,笑笑地招呼了声“杨叔”。 想是既为应节气又为庆生,这顿饭花样繁复,薄薄的春饼和几盘卷饼菜码在左,卧了溏心蛋的手擀面码在右。柏青山上桌最晚,一样样吃、一样样试礼物,杨树送的是件很骚气的棕皮衣,许槐微皱着眉看柏青山套上,竟然觉得意外的合适。 “瞧见了没?”柏松霖凑近跟许槐说话,呼出的热气直钻耳窝,“二十年前柏青山就这穿衣风格。” 许槐没吱声,看他一眼,偏头把耳朵贴肩膀上蹭了蹭。 吃过饭,柏青山袖手去了偏院,很有点寿星的自觉,张罗出一桌饭的两个人又一块收拾。许槐挤不进去,在正院里站了会想去找柏青山,柏松霖一嗓子把他喊住,欲言又止,最后用一脸无奈的表情叫他上二楼待着。 莫名其妙,许槐不知道柏松霖又凶什么,上楼坐在落地窗前往下看。 正午阳光洒遍,小院在这样的视角下静谧得不像话。柏松霖领着鲁班从厨房出来,没多久,杨树也撩帘站到了院里。 待一人一狗近至正屋,杨树拔腿往偏院去了。 许槐的视线追着他走,鼻头被玻璃压出扁扁的印,后脑勺写满好奇。 柏松霖进门一看差点笑出来,敛着笑意叫他:“来,下午和我把这个装完。” 许槐回头,挪凳子过去跟柏松霖面对面坐。桌上铺着一片小零件,全是他俩这段时间在杂物间加工的,柏松霖画线定位、凿眼锯削,许槐打磨、涂油、上色。 后来看得多了,柏松霖就让许槐上手做了一部分。 “你拼那头,看着图。” 柏松霖干起活来话少,气质收敛,眉庭都比平时显深。许槐“嗯”一声,也不多言,拿榫头找卯眼,凹凸配对,咬合得严丝合缝。 有事可做,一下午时间弹指一瞬,屋里只有木头和木头碰撞的声音,偶尔夹一半句提醒。 两人谁也不觉得枯燥,一人一头配合着托起装完的屋顶,找准十二根檐柱对应的位置一扣,一座没有一钉一铆、仅靠榫卯结构和檐柱稳定的寺庙正殿就脱胎成形。 悬山顶,外檐七铺作斗拱,上灰下红,延伸下去和殿墙一色,都做了旧。柏松霖拿木锤轻敲屋顶,用小木块在中间垫着,把上下楔实。 站远看,它和他在金顶山金顶庙里见过的实物一样,经风历雨,依然质朴坚固。 端详了半晌,柏松霖把它端放到靠墙的成品架上,打光、拍照,和实物照片一起编辑发送到他的个人账号。这架子上陈列的小到手串、茶宠,大到根雕、木制工艺品全是自留,或木料珍贵,或对他有特殊意义,给多少价也不卖。 “这是我头一回做全榫卯木构建筑,但不会是最后一次。” 柏松霖退远站回桌边,望着它似自言自语。 “州山省还有很多这样的木建,没名气、甚至没名字,没人知道,千百年来就这么立在一座座大山深处。” 说完屋内很静,柏松霖没听到回音,下意识去找许槐。他现在已经习惯了许槐在他的工作间,无声无息,要么用十根细长手指利索地干活,要么睁着黑亮的眼睛默默观察。 不会打扰你,但确实地存在着。像树木底下的苔藓、路边石头缝里的小草,你看过去就能找见。 现在这株小草手撑在凳面上,安安静静看着架子,目光也是静的。 “霖哥,这架子上我最喜欢的就是古柏和大雄殿,雕得精细就不说了,难得的是还有意趣。你看古柏枝头的布带,明明也是木头,却能通过褶皱舒展出这么多种形态,一下子就灵了,最轻最不可抓摸的风也有了痕迹。” “大雄殿就更是了,建筑容易做得死气,可只要加些细节,像屋檐、立柱的褪色,还有地面的一点点金粉,你就能在原本不变的静止中感受到变化。时间让时光活起来了,短暂的和漫长的碰撞,建筑就有了生命力。” 许槐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语气里有欣赏和理解,很自然,没有任何刻意。柏松霖没作声,脸上丁点表情也没有,平如沉湖,心里却早已骇浪滔天。 他懂这些,柏松霖想。他懂木头,懂木雕成品,懂写实与写意的平衡,懂如何观察与发现自然之美。 他还懂我。他能懂得我想表达的。 “霖哥?”许槐误会了柏松霖的沉默,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我是随便说的,说的有不对,你别介意。” 许槐的脑袋要低下去,柏松霖掌着他的后脑勺一揉。 “审美本来就是主观认识,没有对与不对。” 有的只是同与异。很多时候,创造者未必能遇到懂他心上宝的观赏者,即使遇到也不见得共鸣在同一处。美是一种太过差异化的感受,因此像他这样不仅遇到了还触动在一个点上,那种愉悦感妙不可言。 “我也最喜欢这两件。”柏松霖清了清嗓子,喉结上下耸动了几下,“你喜欢它们,我就替它们跟你说声谢,承你情了。” “啊,不用的。”许槐顿时更不好意思了,都不敢看柏松霖,手忙脚乱地往门口走,“那个,小叔刚说他要直播一会,让咱们先吃饭。你,你现在去吗?” 许槐四肢不协调,跟才长出来不大会儿似的,走两步又停住回头看柏松霖。柏松霖压住嘴角,上前抓着许槐的脑袋推着往下走,进厨房把中午剩的饼和菜热了。 香味一出,鲁班从外面探进颗狗头闻了闻,坐到两人中间等,爪子不时扒一扒人。 柏松霖不理它,它就挪过去贴着许槐的腿。 许槐觑了柏松霖一眼,掰了饼皮吹凉伸下去喂它。腿上被挨着的地方热热痒痒,喂到第三口,柏松霖抬脚把鲁班勾到自己腿边。 “吃你的。”柏松霖对许槐说,接着虎下脸,非常不耐烦地边喂边训鲁班,“下回吃饭非给你关起来,事儿精一个,就见不得别人张嘴。” 鲁班吃得摇尾巴,没心没肺,许槐把脸埋低偷偷乐。快吃完,厨房门从外开了。 “小槐,”柏青山带进来一股凉气,冲他勾手道,“快来,来茶室一趟。” 第8章 不是小草,其实是树 “干什么去?”柏松霖按住许槐的肩膀,“没见他吃饭呢。” 许槐本来已经站起来了,这一下被按坐回去。他仰头看柏松霖,嘴里的东西没咽完,鼓囊囊的,看着跟鲁班一样傻。 第10章 “都来,你也来,饭一会完事我热。”柏青山说,“我正直播呢,给你发一百条信息你也不看。赶明儿你干脆把手机给小槐,你揣块砖头使得了。” 柏青山寒碜完他就往外走,柏松霖嘴里说“半天没一句有用的”,手上到底还是放许槐起来,两人一起跟了出去。 往偏院去时柏青山三言两语把事说了,说直播间有人喜欢许槐雕的木头小件,有想买的,也有想另订的。 “我雕的还有人喜欢?” 许槐不可思议。在他看来他雕的和柏青山、柏松霖根本没在一个水平线上,珠玉在前,怎么还有人不开眼想要顽石。 “你雕的怎么了?”柏青山不爱听他这么说,“你雕的那种我俩还真雕不来。这样,一会你坐我边上,看看他们说的你能不能做。我是觉得你没问题,实在不行就当试着玩玩。” “我……我坐你边上,看谁?” 信息量有点大,许槐没看柏青山,直接去找柏松霖。柏松霖被他懵懵之中无意识的信赖取悦了,面上不显,只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 “没事,柏青山的直播间挺健康的,不卖艺不卖身,纯聊天。你进去坐一会儿,不想待了咱站起来就走。” 柏松霖说完乐了。他这一乐,许槐的心突然就落了地,一点不紧张了。 三人走到茶室门外,里面的光黄暧暧的,桌上支着一部手机,地上两个空蒲团。 杨树没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 柏青山迈进门去,许槐跟着走了两步又去看柏松霖。柏松霖下颌一抬,用口型对他说了个“去吧”。 去就去,许槐进去挨着柏青山坐下,对面的手机上只有句子在滚,除此以外就是他和柏青山,没有别人的脸。 许槐更放心了,抿着嘴笑了笑。 「一天睡够十小时」:来了来了 「一天睡够十小时」:主播来了 「雪山飞胡」:还有新面孔! 「我磕的cp都be了」:是小哥哥诶 「我磕的cp都be了」:蛙趣,小哥哥笑得好乖 「我磕的cp都be了」:叫什么叫什么?主播快给介绍下 屏幕上的弹幕滚得飞快,还不停有新用户进入的提醒。许槐盯着一条条看,柏松霖站在门边没入镜,看不清,就摸出手机点进柏青山的直播间。 柏青山:“回来了各位。” 柏青山:“这是我小徒弟,刚刚看的那些小件就是他雕的。” 柏青山:“叫什么……你们叫他小槐树就行。” 柏青山对着弹幕回复,很亲和,像聊家常,柏松霖记得几年前他第一次开直播就是这样。那会儿他已经不做家具了,做的基本都是木制八音盒和其他木头摆件,边做边拍视频,没发几个就稀里糊涂火了一个。 那之后开始有人找他订做。他接单雕刻,再拍出来发视频,慢慢积累了一批自来水,会在他拍的视频底下评论转发,或者在其他平台自愿帮他宣传。 到这儿为止,柏青山最多算个温乎的手艺人,真正“出圈”是因为他闲的没事开了一次直播。 柏松霖看了那次直播,柏青山没雕东西炫技,也没挂链接卖货,就是坐在茶桌前空口说话。起先直播间没多少人,后来不知怎么越来越多,话头也从“雕刻如何入门”变成了“这个主播长得真有味道”。 直播结束,柏青山的粉丝数陆陆续续翻了三倍,又两次后,粉丝里还分化出“事业粉”和“聊天粉”,前者会在直播间询问有关雕刻的问题并找他订做,后者就是冲想有个地方聊天来的。 对于不同的受众,柏青山一概欢迎,摸索几回,他把直播频率固定在二十天左右,统一展示这段时间的成品,按手速限量接下一批订单,剩下时间用来纯聊天。 效果良好,两波粉丝都表示满意。 柏青山示意许槐:“现在他跟你们打个招呼。” 许槐乖乖的:“你们好,小叔让我过来看看你们。” 「我磕的cp都be了」:哇哇哇你好!! 「阎王上早八」:一家人啊 「糖葫芦脑袋」:你好你好 「一天睡够十小时」:小槐树你能不能再笑一个 「一天睡够十小时」:看着镜头 「我磕的cp都be了」:附议附议!!! 「雪山飞胡」:+1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1 「橘头大辣椒」:+1 屏幕上滚过一串“+1”,柏青山指指镜头位置,许槐很听话地笑了一个。 「我磕的cp都be了」:啊啊啊 「我磕的cp都be了」:啊啊啊啊啊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是活的小帅哥 「阎王上早八」:俩都养眼,这是早八人应得的福报 「财神爷睡我被窝」:你俩别破坏队形 「财神爷睡我被窝」:重新啊起来 「橘头大辣椒」:啊啊啊啊啊 「雪山飞胡」:啊啊啊啊啊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啊啊啊啊啊 “啊”字刷屏,上面是柏青山和许槐的脸。柏青山眼睛弯弯的,透着股与有荣焉。 柏松霖看着手机屏幕,忽然觉得他这小叔的“聊天粉”其实不怎么纯粹,里面至少有一半是“颜粉”假扮的。毕竟柏青山打小就是男女老少都待见的长相,天生少不了有人要看。 只是现在还捎带上许槐了。许槐哪见过这阵仗,有点局促,快速回头看了柏松霖一眼,抿着嘴发射求救信号。 柏松霖抬下巴让他转回去,心里那点说不清的不爽立马没了,低头打字。 「柏松霖」:行了,都别啊了 「柏松霖」:都正经点 「柏松霖」:他脸皮薄,一会受不了走了就剩柏青山给你们看了 柏松霖的用户名就叫柏松霖,直播间的粉丝大多都知道他和柏青山的关系。他这一说话,直播间炸锅了。 「财神爷睡我被窝」:松树来了? 「阎王上早八」:还冒泡了?? 「吃饭用缸」:今天啥日子??? 看样子是没正经起来,最多算转移焦点,围绕“松树”的弹幕一句接一句噌噌往外冒。柏青山直播间的氛围和他本人一样散漫不着调,柏松霖看了一会就看不动了。 「柏松霖」:停 「柏松霖」:说木雕,别说人 「柏松霖」:再说我给柏青山的手机扔了 直播间顿时“哈”成一片,吵得柏松霖都快不认识“哈”字了。许槐小小地笑了一下,又瞄一眼柏松霖。 柏青山趁机打配合:“说木雕说木雕。” 柏青山:“我这手机刚用一年,没打算换呢。” 弹幕又“哈”了一会,慢慢收了,订八音盒的客户在直播间说话。 「庭院深深」:庭院景观的八音盒是我订的,主播做得太好了,和照片一模一样 「庭院深深」:小槐树的小猫雕得也好 「庭院深深」:一看我就想起外婆养的咪咪了 「庭院深深」:就是那个神态 「我磕的cp都be了」:小姐姐别难过 「庭院深深」:谢谢be,其实我是感动 「庭院深深」:我想买下小猫,价格就按小件的明价算在尾款里 庭院深深说的是柏青山公开的价目单,除了八音盒需要单议,其他摆件按尺寸范围分成大、中、小三档,无论做的什么,一律同档同价。 许槐:“你喜欢就送给你吧。其实它是我在这儿第一次动刀做的小件,我替它谢谢你的喜欢。” 许槐的眼睛黑亮亮的,特别真诚。柏松霖盯着屏幕,心想这家伙还学上我的词儿了。 「庭院深深」:别,我付钱 「庭院深深」:我认可你做的,跟第不第一次没关系 「aaa建材王哥」:【鼓掌.gif】 「虾大侠」:【鼓掌.gif】【鼓掌.gif】 「吃饭用缸」:【鼓掌.gif】【鼓掌.gif】【鼓掌.gif】 直播间被鼓掌的动图攻陷。柏青山说:“打八折。我包起来和八音盒一起寄。” 想了想又补充:“你们有想给自己宠物订做小件的可以找小槐树,他雕这个雕得比我好。” 「我磕的cp都be了」:雀实,那鲁班小件雕的,鲁班自己来了都得看愣了 「财神爷睡我被窝」:鲁班勇闯小人国了属于是 「一天睡够十小时」:我想做个我家仓鼠,能行不? 「阎王上早八」:我替小槐树回答能行 「阎王上早八」:那不有其他小动物吗,不只猫狗 茶桌上一溜小件,木头鲁班在c位,它边上是各种猫猫狗狗,还有麻雀、兔子、鸡鸭鹅,其中好几只柏松霖一眼就能认出是谁家的。 「一天睡够十小时」:啥也别说了,拼手速的时候来了! 「橘头大辣椒」:主播接龙 「橘头大辣椒」:我要给我家逆子接一个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接 第11章 「千山暮雪」:接 柏青山:“小槐树头一回做,只接小件,限量十五个。作为开张福利,这批订单不用定金,看过满意直接按八折付款。” 直播间里的人都让他快接,柏青山笑了笑说:“准备,这次不发‘山’了,改发‘小槐树’。” 许槐听柏青山又说了一次“准备”,不敢看屏幕,觉得肯定没几个人会订,谁知“开始”结束也就一两秒,柏青山就说“够了够了”。 屏幕上还全是发“小槐树”的,许槐都看懵了。柏青山倒完全是意料之中的表情,念了排在前十五个的用户名,让大家直播后私信联系。 许槐扭头看柏松霖,傻不愣登的,柏松霖用口型让他说两句撤了。 许槐转回去,脸又出现在屏幕里,思索的样子,眼睛一眨一眨,即使是像素化了也能看出睫毛有点翻翘。 “谢谢你们信任我。”许槐慢慢地说,“我知道你们想让我做的都是对你们来说有特殊意义的小朋友,我会认真对待的。” 太诚恳了,这种说话方式很容易招人喜欢。柏松霖发现许槐在说到跟木头和雕刻相关的话题时总会不经意展现出这样一面,轻淡、有底,好像稳定地扎根在天地之间,让你没法忽视。 原来不是小草,其实是树。 第9章 狗崽子狗崽子狗崽子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妈呀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小槐树咋这么乖呢 「雪山飞胡」:哈特软软,想骗 「阎王上早八」:我也 「财神爷睡我被窝」:我也 「橘头大辣椒」:心眼忒坏了你们 「橘头大辣椒」:我就不一样了 「橘头大辣椒」:我想谈 直播间涌入各种奇奇怪怪的弹幕,柏青山没正形地笑,许槐看他一眼,又去看柏松霖。 事不过三,这回有眼尖的发现了。 「我磕的cp都be了」:小槐树老看啥呢 「沙漠一只雕」:看三次了 「糖葫芦脑袋」:难道…… 「一天睡够十小时」:难道…… 「柏松霖」:看我呢 「柏松霖」:我叫他吃饭了 「柏松霖」:你们和柏青山唠吧,他我领走 柏松霖发完冲门外一偏头。柏青山点头叫许槐跟着去,许槐又很老实地对着屏幕说“那我走了,下次聊”。 「财神爷睡我被窝」:哇 「吃饭用缸」:哇 「虾大侠」:松树统管全家 「橘头大辣椒」:a爆了 「橘头大辣椒」:想谈,隔着屏幕我都闻着味儿了 「我磕的cp都be了」:不是 「阎王上早八」:大辣椒你,这么快就要换人了? 「橘头大辣椒」:你懂什么,都是我后宫 「我磕的cp都be了」:这俩 「我磕的cp都be了」:只有我磕cp的雷达动了吗…… 「阎王上早八」:你这网名,我血书求你别动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哇 「雪山飞胡」:哇 弹幕很快顶上去了,直播间里如夏天的雨后池塘,石头一砸一片“哇”声。 柏松霖和许槐往正院走,淌过明月映在地上的清辉。 “霖哥。” 走到院中,许槐叫了声柏松霖,头低着,侧脸看上去小小一瓣。 “怎么?” 柏松霖问。问完看许槐没马上说话,便以为自己懂了。 “怕雕不好还是怕雕不完?我跟你说,你少想那些没用的,他们既然找你订就是吃你的风格,愿意为你的手艺买单。你雕就完了,真有岔子也有我和柏青山兜着。” 许槐闻言看他,“嗯”一声,黑溜溜的两颗眼珠安安静静,小狗看主人似的。 “你老这么看我干吗?”柏松霖有点受不了,不是反感,就是受不了,“狗崽子,再看我给你眼珠子挖出来。” “我不是狗崽子。”许槐不乐意了。 “就是。”柏松霖气他。 “不是!”许槐抿了抿嘴,“你不许再叫我……” 柏松霖:“狗崽子狗崽子狗崽子。” 许槐:“……” 许槐气得没说话,到上桌吃饭都不搭理柏松霖。他觉得这人实在太奇葩了,每次他对他刚产生一点类似温暖感动的情绪就会立刻被他搅散。 这张破嘴,估计尝一口都是苦的。 因为这一搅和,许槐也忘了自己最开始想说什么,等吃完饭才想起来。 他别别扭扭蹭到柏松霖身边。 柏松霖正看着柏青山的直播洗碗。直播间里的话茬换了几轮,这会儿是一个叫「青山郭外斜」的在说话。 「青山郭外斜」:来晚了 「青山郭外斜」:今天真热闹 「青山郭外斜」:现在还能订小槐树的小件吗? 「橘头大辣椒」:这哪是晚啊,这是太晚了 「财神爷睡我被窝」:早接完了 「糖葫芦脑袋」:我在线蹲都没蹲到 柏青山:“下回你早点来,我们争取多放几个。” 青山郭外斜是柏青山直播间的老牌忠粉,从第一场直播就在,说话特别逗。最开始柏青山没玩明白直播,不知道怎么关礼物打赏,青山郭外斜还给他刷过游轮,柏松霖对他印象很深。 「青山郭外斜」:那太好了 「青山郭外斜」:我都想好要让小槐树雕什么了 「青山郭外斜」:男,181,体健貌端,眼睛大,不秃顶,到时候我后台给你发照片 柏青山:“好嘞,正好我手机里有好几个相亲群可以一键转发。” 弹幕又“哈”起来了,柏松霖也笑。柏青山和这人对上老像说相声,一来一回,谁也不让话掉地上。 柏松霖正要继续捡乐,胳膊被人杵了杵。 “霖哥,”许槐撑着灶台小声叫他,头歪着一点,样子更像小狗了,“我雕小件以后还能去你的工作间吗?” 说完他更小声地补充:“我没事的时候想继续给你帮忙做榫卯木建。” 柏松霖还没来得及收住的笑凝固了,慢慢,慢慢,一点一点,他的表情变得很复杂。许槐参不透他在想什么,就知道他不是要凶自己。 “霖哥,我……唔!” 许槐被柏松霖托着下巴捏住两边脸,话没说完,被挤成了小鸭子嘴。 “还说你不是狗崽子,”柏松霖瞪他,“霖哥霖哥的,烦不烦。” 许槐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没吭声,眼角蔫巴巴地耷了下去。柏松霖在那一瞬间出现幻视,觉得许槐的屁股后头有尾巴、脑袋顶上有耳朵,都毛绒绒但颓废地耸拉着,和他那对狗眼一样快沮丧到自闭了。 “你想来就来呗,”柏松霖轻咳一声,“现在这院里还有你的禁地?” 讽刺完这句,他找回了自己惯常的说话方式:“狗崽子,没怎么着呢就惦记不听使唤了。我告诉你,别以为接了几单就能不干其他活儿了,你该给我俩帮工还得帮。这期间要雕东西,拿木料上我那儿雕去。” 挨了顿凶,许槐心里的疙瘩一下全没了,哪哪都特别舒服。他用力点头说“好”,那样子落在柏松霖眼里就是条吃到肉的小狗,美坏了,尾巴耳朵眼睛全提起来了。 “低头,”柏松霖说,“别看我。” “就看。”许槐使劲鼓了鼓眼珠。 “你还来劲了?”柏松霖吓唬许槐,“再看我揍你!” 许槐不听,学他刚刚气人:“就看就看就看。” 柏松霖“嘿”一声,擦了手直奔许槐。许槐见好就收,一溜烟撩帘进正屋,两条腿比鲁班四条腿跑得还快。 小院里吵吵闹闹,稀松平常,东风也照常吹,吹得山上泛了绿。许槐每天早起、遛狗、两边帮工,其余时间按计划雕小件,偶尔去一条街上的邻居家串门。 没什么大变化,一切还和十来天前一样。可他太喜欢这种规律了,有时候和鲁班坐在门口晒太阳,不知不觉都能笑出来。 唯一的变化大概是他来小院已满一月,柏松霖真的拟了协议,还按80%付了他试工期间的工资。这笔钱到手里没捂热乎许槐就先把欠的还了回去,剩下的没几个子儿,不过欠条撕了,他现在无债一身轻。 又几天过去,春分到了。 昼夜等长的中点、正午时分,叶育森给柏松霖打来电话,让他和柏青山下午早点去木材市场蹲料。这哥和柏松霖年龄相当,高个头,竹竿身材,在金顶山西侧的林场工作。 金顶山是州山省岐川山脉在下关县的一支,地域广袤,光大型林场就有两片,东面还有4a级旅游景区,索道滑道、峡谷漂流一应俱全。叶育森所在的关西林场隶属国家,是后期栽种的人工林场。 这种林场的物种多样性低、树种排布偏密集,为了让其中的树木更好生长,给林下灌木、草本和野生动物提供合适的生存环境,林场会定期进行间伐,增开透光的“林窗”。 第12章 至于砍下的树木,通过正规渠道卖出后会流入县郊的木材市场,再被建材厂、家具公司等大批量采购。作为个人买主,去的晚一点通常连次料都买不到,所以柏松霖和叶育森打过招呼,只要树被拉走,立马给他报信。 收到消息,柏家叔侄饭也不做就出门了,两人要去卖店找杨树,开他的货车进发木材市场。许槐留家里和鲁班看家,柏青山把大门钥匙卸下来,让他去薛老头家蹭一顿。 许槐没意见。他是个脸皮挺薄的人,要去别人家蹭饭可能会有负担,但去薛老头家他是丁点负担也没有。自从来了小院,他去薛老头家去得最多,老头挺喜欢他,他也不嫌老头烦,没事时能听老头讲一下午年轻那阵儿的故事。 这时间正是饭点,许槐给鲁班添了水和狗粮,上楼拿着自己雕的摆件出门。手的形状,五根指头耙子一样又瘦又弯,小指和无名指看着一边长—— 这是薛老头那只正过无数骨伤的右手。老头书房的架子上曾经有一个玻璃的,底座刻了“薛一手”三个字,老头拿给他看完没放好,掉下来摔坏了。 老头自己一点不心疼,他不是心疼这些的人,那架子底层的箱子里装了一箱别人送的锦旗,老头压根不往外挂。用柏松霖的话说,老头估计是打算等它们下了崽儿缝条大被面盖。 但许槐心里一直记着这事,回来就雕了木摆件,这次去正好给老头补上。 敲门进院,老头把他迎进客厅,沙发上坐着阚璟珲和另外两个生面孔,也是来蹭饭的。许槐先进书房把摆件摆好,出来很拘谨地坐在客厅角落的小板凳上,冲三人点头问好。 小板凳很矮,许槐坐下以后膝盖跟肩膀几乎在一条水平线上,人像挨了排挤,有点可怜。 阚璟珲没忍住笑,起身招呼他过来坐自己旁边。 “这是我弟弟,阚璟钰。” 阚璟珲给许槐介绍,对面大学生模样的浓眉男孩很开朗地一笑。 许槐回了个笑脸,顺着阚璟珲的手去看另一个。那人平眉、单眼皮、厚嘴唇,眼睛里像汪着两潭水,帅得流于表面,没有太多更深层次的内容。 许槐觉得他很眼熟。 “这位是……”阚璟珲顿了一下。 “陈序元。”那人冷漠地打断,对许槐道,“阚璟钰的朋友。” 陈序元话一出口,阚璟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本来笑着,挂着两个特别健康的大酒窝,这会儿酒窝凭空小了一圈,笑里的温煦消失不见。 然而许槐没有注意到阚璟珲的变化,他被“陈序元”这个名字撞到了记忆开关。头痛不打招呼地到访,一些散碎片段按不住了,争相从水下冒出。 电影院……和室友一起……战甲铁马、少年将军……被比较、算计、利用,半生漂流、半生征战,最后死在滚滚江边…… 许槐拼凑起了这些片段。 第10章 人急上树 陈序元,去年一部大热电影里的男三号。 一个小角色,配他这个入圈两年的新人正合适,谁想他硬生生演出了角色背后的悲剧内核,让无数人为这个算不上讨喜的失败者深深共情。陈序元本人也凭借这个角色参加了几场路演,得以被更多观众记住。 而许槐记起自己和室友看过这部电影,后来还刷到过陈序元的路演片段。当时很遥远、尽力向观众阐释角色弧光的人现在就坐在他对面,褪去了头盔甲胄,神情却还冷蛮傲气,带着股没出戏的疏离。 阚璟钰也在那部电影里参演,男n号,快乐没脑子的小王爷一枚,戏里有爹娘疼爱、兄长庇护,不知道愁字怎么写。许槐觉得他戏外大概也是一样的命,有亲哥阚璟珲垫着能在圈里少走好多弯路,不用急着成熟。 这不,现在阚璟珲和陈序元之间的暗流涌动已经明显到许槐想忽略都难,阚璟钰还毫无察觉,一边高高兴兴啃苹果一边和许槐说话,一个眼神都没往那两位身上分。 为了支应这位“小王爷”,许槐没再想起更多,也不像上次一样有必须想起什么的欲望。薛老头进来叫了一声,他和这仨一起去了厨房。 午饭是过水面,面条过了遍水,爽滑劲道,菜码卤子随便添,吃一碗荤素主食全有。薛老头就好这一口儿,天热过凉水、天冷过温水,不分现在的季节是不是夏天。 许槐埋头嗦了一筷子,满足地在心里一叹。 饭后陈序元去院子里抽烟,阚氏两兄弟承包了打扫战场的工作。许槐插不上手,抹了桌子坐在客厅里到处看,看过老头用来哄小孩儿正骨的糖豆和玩具,眼睛停在那幅快有整面墙长的穴位图上。 密密麻麻,星罗棋布,许槐凑到跟前对照着按了几个穴位,劲没使对,胳膊上的筋都麻。 薛老头进来时那三个已经走了,许槐正在甩手腕,眉心皱出了两个小坑。 “手腕疼?”他问许槐。 “没有。”许槐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本来不疼,我给按疼了。” “这不能瞎按,得对症,还得会用手法、用巧劲。”薛老头也笑,“你哪块不舒服?我给你按按。” 许槐摇头,他现在哪哪都好。摇完又想到什么,犹豫一下,他问老头道:“失眠该按哪儿啊?” “你也失眠?”薛老头说,“小小年纪,过不过得去的都少记挂,忘就忘了,糊涂点更好。只要心里别装事,睡眠自然没问题。” 薛老头说是这么说,手还是把许槐带到沙发上,让人仰靠着沙发靠背,两手把着许槐的脑袋,拇指在他头顶规律地按压揉动。 “这是百会穴,这么按着是不是热热的,还挺舒服?这个穴位有开窍醒脑、回阳固脱的作用,配合其他几个穴位对失眠能有所改善,不过关键还是你得……” 薛老头拢共也就按了两三分钟,开始许槐还“嗯嗯”地回应,后来就听不清老头说什么了,脑袋一点一点的,呼吸变得很长。 等他弹了一下醒来,发现自己是闭着眼睛的。 “薛爷爷,我没睡着。”许槐努力睁眼找人,“我一直在听呢。” “嗯,”薛老头已经看上书了,听到这话从老花镜后头瞭了他一眼,“那你给我说说这四十分钟我都讲什么了?” 四十分钟?许槐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无可狡辩:“我睡着了……” 又赶紧找补一句:“但,但这正能说明您按的穴位管用。” “甭硬扯。”老头笑了声,“这只能说明你压根不失眠。” 许槐囧囧的,走过去把手搭在老头面前的书沿上:“我晚上失,中午不失……您再教我一回,我保证不睡了。” “你这失眠还挑时候?我没遇过,教不了。” 老头把书扣下,刚要起身许槐就替他把花镜摘了,两只手放他脑袋顶上试探性地摸索,动作很轻。 摸了一阵,老头抓着他的拇指根按在一个位置上。 “就这儿,从轻到重、揉着圈按。” 许槐照做,其他几根手指前后左右比着量距离,嘴里还默念。老头被他弄得有点痒,却也舒服,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小槐,”老头叫他,“柏家小子失眠不是秘密。刚回来那阵他成夜里游魂似的在外面走,这片有谁没见过,你还用得着替他瞒?” 许槐手没停,不吱声。薛老头也没再追问。 一个钟头后许槐从薛老头家出来,记了四、五个穴位,没给老头按睡着,倒给自己的拇指肚按得发麻。他走回小院门口,太阳在他头顶高挂着,影子尾巴一样拖在身后。 许槐摸兜。空的,他再摸。摸了三遍,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走前没拿钥匙。 鲁班听见他的动静,在院里扑了下门。 “鲁班,别急。”许槐隔着门安抚,“我就在这儿,咱们等小叔和霖哥一会。” 许槐要往门口坐,不远处阚璟珲家的院门“砰”一声开了。陈序元穿着件短袖迈出门,被阚璟珲从后面拽住,两个人激烈地撕扯,最后是阚璟珲横着胳膊把人顶在了大门上。 “你去哪?”阚璟珲有些气喘,“招呼不打一声就想走?” “你管我!”陈序元的呼吸声很重。 “我不该管你吗?”阚璟珲问,“我给了你时间,我同意你自己调整,半年里你一次没联系过我,我忍了,问题是你真从戏里出来了吗?拿烟当饭,把自己喝进医院两回,睡不着吃安眠药吃到洗胃!陈序元,我特么要再不管你你能把自己作死!” 许槐被吓呆了,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门里的鲁班却没呆,很不嫌事大地汪了两声。 “别叫!” 许槐小声喝止,汗都快下来了,所幸那俩人谁都没有往他这看。 “少特么当圣人。”陈序元冷嗤,“我死我活都是我的事,阚璟珲,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你说我有什么资格管你?”阚璟珲抓着他的头发一揪,“序元儿,你自己说,咱们俩是什么关系?” 第13章 阚璟珲的声音沉到能拧出水。许槐悄步退到院门外的榆树底下,抬头以目测距。 “你,”陈序元狠狠盯着阚璟珲笑了一下,舌头把腮顶得凸起,“你是大影帝,是阚璟钰那小少爷的亲哥。阚璟钰这个骗子,我如果知道他是要来你这,打死我我也不会跟他来!” “不说阚璟钰。”阚璟珲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我问的是我和你的关系。” 许槐挺了挺袖子,绕到背面蹬着树干向上爬。现在树下的方圆一百米全是炮火区,任何人在里面待着都尴尬且多余。 “你和我有什么关系?”陈序元压低声音,嗓子里像含了把淬血的刀,“不就,上过几次床么?” 许槐上了树,两腿夹住一根结实的杈子,胳膊伸出去按着晃了晃。这枝树杈梢头伸进了院墙,如果承重可以,他能骑上院墙再跳进院里。 这时,又是“砰”的一声。比刚才轻,是陈序元的头磕在大门上。阚璟珲掐着他的下巴亲了上去,凶狠,似野兽猎食。 许槐彻底傻了。他在半空中不进不退,丧失了思考能力。 等等,他想,阚璟珲和陈序元在亲嘴? 两个男的,亲嘴?? 明明吵到快要打起来了,却突然亲起了嘴??? 许槐灵魂出窍,感官暂时失灵,所剩的仅仅是一点很微弱的听觉。树枝还在晃动,他从晃动间隙听到了湿津津的低骂,粗重的喘息,隐忍的泣音。 还有水声,荡漾的水声,在树下两人互不相让的撕咬里扩散。越来越近。 “哧拉——” 许槐在这些声音里猛地一滑。他仰着脸,天上的太阳黄灿灿的,像颗也在荡漾的溏心蛋。 这颗蛋底下,路从小院门口延伸,柏松霖开着货车从县郊往回走,货斗里满载木料。 这趟收获不错,料足,全是亲手挑的,有一根算一根都内外兼修,硬度、触感优质。木材市场的老海和柏青山认识十年了,和柏松霖也交熟,为人爽快、仗义,每回都会尽可能给他们留批好料。 但最开始,柏松霖和老海很不对付。 老海比他大六岁,高中毕业就倒腾木材,在下关县这片有自己的一张网,上对林场,下对大厂子,根本看不上散户和小作坊,卖他们高价,还是挑剩的次料。柏松霖那年二十,跟辞职准备单干的柏青山去买料,没说几句就和老海顶上了杠。 他这人脾气大,也傲气,磨了多少年棱角还是比旁人尖,更别提那会儿,浑身都带点自命不凡的不忿。老海不愿意卖他们好料,柏青山的意思是再去看看别的,柏松霖偏不,他早看出老海这儿是整个市场里料最全、最正的。人家不怕你去比,比过冲质量还得回来。 所以他就得在老海这儿买。还得让老海服他俩,以后都愿意卖他俩好料。 柏松霖没再用嘴掰扯,回家拿了一好一坏两块木料坐老海边上雕刻,雕了两个外观看着一模一样的木铃铛。老海一直没正眼看他,到他雕完才问,这不没区别吗? 柏松霖说区别大了,一个摸着细润,一个怎么磨都糙,稳定性也不一样,越放越能看出区别。 老海没说话。柏松霖又说批量走低价的用料次就次了,物廉料贱,这是应当的。但我小叔的手艺只比我高不比我低,他做ip、做口碑,走质不走量,就得用好原料。贵点无所谓,你这的木头比别家好,该贵,我小叔加工以后能卖上价,也不怕贵。他手艺好,就该用贵的。 老海听到最后都听笑了,把俩铃铛收起来,叫柏青山自个儿去挑木头,挑完还给柏青山留了手机号,全程没和柏松霖说一个字。柏松霖也不在乎他说不说,这条线搭上就成。 后来过了很久,老海才对柏松霖说他那时候自命不凡的劲头特招人恨,全靠俩铃铛雕得好,声儿脆,一摇像风吹树梢摇,自己瘫在床上的老娘能拿着它在没风天想象。 柏松霖听了没说什么,只在下回进料时带了个榆木风铃来,没风用手拨也能听着榆浪滔滔。打那开始这就成了习惯,各种能发声的木制件柏松霖做了个遍,什么料做出来就是什么树的动静,木头秉性发挥到了极致,和自然之音完美融合、相得益彰。 老海都收下了。没说过谢,说的是服。 第11章 这点出息 开回小院,柏松霖和柏青山是卸完料才发现许槐不见的,人没在家,钥匙也没拿。柏青山出门去几个邻居家问,柏松霖跟到门口,头被小树枝砸了一下。 太轻,他没在意,又挨了两下才仰头看—— 许槐举着根树枝,姿势别别扭扭地跨坐在树杈上。 “你装什么鬼?”柏松霖走过去拉着他的脚腕一拽,“刚在院里喊你怎么不答应?” “我叫你了,你没听见。”许槐的声音有点闷。 “这点音量你再叫十次我也听不见。”柏松霖损他,又说,“下来啊,真拿自己当鸟人了?” 许槐很憋气地沉默一会,开口道:“我下不去。” “那这么高怎么上去的?有狗撵你了?”柏松霖一句话也不饶他,站过去弓下点背,拍拍自己的肩头,“踩着,我托你下来。” 许槐抿了抿嘴,好半天才破罐破摔地说:“我下不去是因为我裤子破了!” 柏松霖直起身盯着许槐看,神情很快浮现出一重忍俊不禁。他这下也不急着让人下来了,绕着树看了一圈,问许槐:“我瞧着好好的,哪破了?” 许槐知道他是故意的,脸都憋鼓了,用鞋尖轻轻去踢柏松霖,还没碰实就被他攥住脚腕往起一抬。 裤子剐破条长口,柏松霖连许槐腿上蹭出来的那道红印都看得清清楚楚。 “嚯,这裤子算彻底报废了。” 柏松霖握着许槐的腿偏头打量,许槐见状用另一只脚踢他,这次踢中了肩膀,比上回踢得实在。柏松霖头回见许槐有这么明显的脾气,觉得有意思,顺手把他那只脚腕也握住了。 “还踢我?那你别下来了,就在树上站岗吧。”柏松霖臊他,“等有人过来你就给他们展示展示。” 许槐瞪着柏松霖,脚用力甩了两下,没挣开,脚腕还在人家手里。柏松霖使坏,掰着许槐的腿让他放不下去,风一吹嗖嗖地凉。 “那我就在这儿。”许槐说着往后一靠,“你走开!” 这是给逗大发了。柏松霖轻一下重一下拽许槐的腿,嘴里出怪动静,许槐一概不理会,绷着脸把眼合上。 过了一会,脚腕上的力消失了,原本被握热的地方很快凉下来。许槐的胸廓起伏几下,觉得自己更气了。 今天没人比他还倒霉,因为两个男人吵架慌不择路上了树,又因为这两个男人亲嘴惊得一路出溜差点掉下来,把那梢伸进院墙的枝子也震断了。裤子破得太明显,他只能原地等,好不容易把柏青山和柏松霖盼回来,这俩人却直接开进院里,压根没往树上看一眼。 现在柏松霖还走了。扯着他的腿一顿拉扯、一顿奚落完就走了。许槐紧紧抿着嘴,在心里骂他是个两脚着地的狗东西。 狗东西,等天黑了我下去非求小叔做桌丝瓜宴,到时候故意在你面前咂嘴…… 许槐正想着,一个响指响在他耳边。他吓得往外挪,被扣住胳膊外侧带了回来。 “这儿疼不疼?” 柏松霖点了点许槐耳后,那儿有条破皮的划痕伸进了衣领里。许槐睁开眼,见柏松霖翘着腿窝在自己旁边,抿着嘴没吭声。 “问你话呢,”柏松霖拿肩撞了下许槐,“疼不疼也不会说?” 许槐还不吭声。 柏松霖凑近了看他,手晃晃他,鼻子里哼出个笑:“树把你裤子划了你气我,这点出息。” 这笑带热气,噗一下贴在许槐耳后,沿着那道伤往下钻。许槐本来没觉得怎么,这会却突然疼了起来,他呆呆地看着柏松霖,心里升腾起一点很奇怪的感觉。 “树还把我划着了,”许槐说,“胳膊、后背,划了好几块。” 柏松霖“嗯”一声道:“要不说你有出息呢。” 许槐闭了闭眼,心里什么感觉也没了,想重新生气也气不起来。他睁眼去看柏松霖,不知怎么一下就笑了。 “笑,这又不觉得没脸了?” 柏松霖屈起两根指头去钳许槐。许槐没躲,可他脸滑溜溜的柏松霖没钳住,只给他蹭上了一点灰。 “行了,”柏松霖说,“趁现在没人赶紧下来。” 柏松霖脱外套往许槐身上一披,三两下撑着树干下了地。一抬头,许槐还蹲上面笑呢,根本没剩什么难为情,脑门上就差刻个“傻”字。 “许槐,我数仨数,你再不动我就……” 许槐立马挪动,小心翼翼护着外套不被树枝刮到。柏松霖嫌他动作慢,托着胳膊肘直接给他顺下来了,外套裹紧,赶小狗似的把人赶进了院,这才给柏青山去电。 当天晚上,柏松霖和柏青山谁也没去工作间,都在院里使锯切木头。这批木料已经粗切过了,可还是大,为了便于存放和后续加工,他俩还得再过一道。 第14章 这不是什么好活,又是噪声又是木屑,脏累占全了,柏松霖却挺喜欢。每回到了这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真喜欢木头,质感和塑料、金属、砖头、钢筋都不一样,也硬,但在自然里长起来,砍倒了也带股风花雨露味,不冰冷,有山的气息。 更别提这些木头的颜色和纹理,切出来要多漂亮有多漂亮。杨木轻软有光泽,松木淡黄多疖疤,桦木细腻,常生黑褐色的水浸细线,榆木坚韧,条纹通达清晰。还有那些从南方、国外运来的木料,每块都独一无二,禁得起细赏。 收拾利落,两人把木头整整齐齐码在偏院的背阴处,正对三间房。这里用铁皮围了一圈,雨雪天顶棚罩油布,晴好大风天直接敞口,里面的料作为存货不着急用,慢慢干燥,木头的油性和稳定性能得到最大程度的保存。 都完事到了夜里十一点,柏青山先去洗漱,柏松霖打着光一遍一遍看木头。这会还不到他困的时间点,看够了他就坐正院里放空。 天上夜明如水,几点星,小而亮。背靠大山,静时能听到一两声鸟叫,像猫头鹰或山椒鸟。三月上旬风还是凉的,吹久了干活的燥热全散了,吹得晾衣绳上的衣服也跟着前后飘摇。 柏松霖走近去看,一件是他的外套,一件是许槐的裤子,都湿湿的透着股香。 许槐的裤子还补过了,从裤裆到大腿内侧的一长溜有细细的针脚。他给这条裤子扔出去了,许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捡了回来。 就跟鲁班刚来小院时一样,那么条咬破了洞、都是口水味的小毯子它都不让扔,扔了再偷偷叼回来藏好。 好像这样即使再被弃养,它也不至于一无所有。 柏松霖进正屋冲澡回卧室。小夜灯没开,卧室里黑得似一口倒扣的钟,时间在里面嘀嗒嘀嗒,只有失眠的人能捕捉到它的流逝。 许槐很安静,现在他已经不会因为门开一下就突然惊醒。柏松霖躺下仰面看着天花板,他被流放在时间罅隙内一种漫长的孤独之中,大约还要两到三个小时才能得到珍贵睡意。 躺了很久,柏松霖还不困,百无聊赖时忽然听着点翻身的动静,这样一下,过一会又那样一下。因为两张床是错开的,柏松霖偏过头只看到一个卷得规规矩矩的被子筒,看不到许槐的脸。 “睡不着?”柏松霖挺突兀地问。 “嗯,”许槐又是一翻,小声问,“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柏松霖侧身转向对面的床铺,“要聊两句吗?” 柏松霖问完房间内沉默一瞬,沉默到连时间的嘀嗒声都没了。他有点难以忍受,随即说:“不聊就……” “聊!你等等,我调个个儿。” 许槐抱着枕头扯着被子在床上转了180o,躺好后重新把自己卷成卷,侧过来面冲柏松霖。两个人现在脸对着脸,虽然黑,但彼此的五官都能看清—— 许槐的两颗眼珠贼亮贼亮,让柏松霖心觉不妙。 “霖哥,”许槐把头从被子里拱出来,“你见过两个男人亲嘴吗?” 柏松霖:? “我今天见了。”许槐自顾自地说,语气还露出点骄傲,“不过我以前没想过男人和男人还可以这样。” “少见多怪,俩男人能干的事多了。”柏松霖嗤道,“没想过以后你多想想。” 说完感觉很不对,他摸了摸鼻子,找补一句:“男人只是一重性别身份,要看对眼了,不在乎这个。” 许槐点头,下巴在被子里一蹭一蹭。柏松霖不想和他就此再深入讨论,换话题道:“除了看人家亲嘴,你今天还干吗了?” “我还因为这个上了树,把裤子划破了。” 许槐的语气像讲笑话,他再说起这事感觉还挺好玩。柏松霖听了就笑,一句话说不出,笑声低低地在胸腔里震,震碎成一小片一小片,填上夜的裂隙。 许槐跟着他笑,觉得笑声真好听。 等笑够了,柏松霖勾了下手,从笑的尾音里挤出句逗弄:“一晚上过去你脸皮都变厚了。过来,我捏捏看厚了多少。” 许槐才不过去,柏松霖手指头上有茧子,下手又实,捏一下挺疼的。柏松霖看他不说话就支起头继续逗:“数三下,你不过来我就过去了。” 这人怎么老来这招?许槐一骨碌坐起来,裹着被子满脸受气的样儿,磨磨蹭蹭到了床边,猛然想到什么。 柏松霖和许槐四目相对,又一次看到他眼里迸出贼兮兮的亮光。来不及拦,柏松霖看着许槐“咚”一声跳下来,鞋都没穿好,就那么趿拉着冲他过来了。 “霖哥,”许槐站在柏松霖床边伸出了手,“我给你按按吧。” 第12章 我给你练手 “许槐,你给我……” 你给我正常点。在柏松霖眼里,举着两个手爪子的许槐跟鲁班没任何区别,就是随时准备扑人的状态。 他话没出口,许槐抢先道:“我今天在薛爷爷家记了几个穴位,对缓解失眠有好处。” 柏松霖闭嘴了。许槐和他对视,赶紧表态:“我说是我失眠,没提你。” “提了也无所谓,”柏松霖垂下眼笑了,笑里带点自嘲的意味,“老头心里明白着呢。” 许槐有几秒钟没说话,眨着眼看他,摇了摇头说:“这是你的私事,我不会提。” 许槐是真这么觉得。他不可能提柏松霖的私事,尤其是不愉快且让人困扰的私事。柏松霖每一夜都要翻腾很久才能睡着,他都知道,也想给柏松霖做点什么,但这一切不能影响到柏松霖自己所维持的平衡。 其实许槐已经感觉到了,柏松霖夜不成眠的背后有他自己难以消化的痛苦。而他要保护柏松霖的痛苦,保护它只留存在安静的夜里,不用受人注视谈论、哪怕是出于善意。 柏松霖和许槐的一对黑眼仁无声僵持,很久之后,他脸朝上躺平,对许槐说:“按吧,我当小白鼠给你练练手。” 许槐立马把手放在柏松霖头上,指头划过来划过去找位置,简直是拿他的脑袋当西瓜了,嘴里还念念有词,好像下一秒就要给他开瓢。 “百会穴……从轻到重、揉着圈按……” 柏松霖听见许槐念叨,嘴张着一点,样子挺傻。不过这么个夜,能有个人陪他醒着、还不问他任何问题,只懵懂地坚持,柏松霖觉得很满足。 也不止是满足,还意外,想都没想过。还有点怪怪的心情,想笑,想说废话,一点都感觉不到那种被黑暗困住的无能为力的痛苦。 “舒不舒服?” 许槐轻声问他,脸在他正上方,代替天花板霸占了柏松霖的视野。柏松霖根本没听见他问什么,就觉得这狗崽子真白,在黑夜里白得都反光,脸蛋还圆,跟块嫩豆腐似的。 不知道这么用力一掐,是不是就得掐碎了? “你有点困了吧,”许槐却误会了,他看柏松霖的眼睛都像困直了,“闭上眼我再给你按一会。一会你就能睡着。” 说完许槐腾出一只手把柏松霖的眼皮拨楞下去。柏松霖在眼皮底下翻了个白眼,强忍住没说自己一点不困,手抓着被子摸了摸,又捻着边掐了掐。 掐了好几回,到第二天起床那点印子还在。 柏松霖神清气爽地出屋,找了一圈没找见许槐,一问柏青山,说许槐去了薛玄明家。 柏松霖当场就笑了,开车开到薛老头家门口叫人,让许槐出来跟他去趟商场。许槐打开门看了他一眼,眼形都是垂着的,说半天最后也没跟着去。 不就是没给他按睡着给自己按睡着了吗?意料中事,还至于这么不好意思?柏松霖越想越觉得许槐好玩,还有点说不清的暗爽,可能是一路开得顺,连一个红灯都没等。 再开回来时许槐也回来了,搬了个小板凳坐院门外给鲁班按头。鲁班认车,从柏松霖刚开进这条街就开始躁动,到柏松霖提了几个袋子下车终于坐不住了,冲过去上窜下跳地求摸。 “我摸摸,是不给你脑袋顶按出个坑?” 柏松霖手摸着鲁班,眼装模做样地瞥许槐,看人没吱声,直接过去在许槐头顶抓了两把。 “不跟我出去就为了坐门口按狗,按它能按明白吗?” 许槐随便他抓,仰起头说:“薛爷爷不让我按了,小叔我不好意思按。” “嗯,也就鲁班能让你欺负欺负。” 柏松霖说完手下移,没碰到许槐的脸,在他肩膀上捏了两下。许槐站起来,不用柏松霖说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估计是跟鲁班待久了,他脑子里也长出了一根小狗雷达,能准确识别柏家叔侄的脚步声、语气、动作,甚至是不必开口的言外之意。 柏松霖打开两个袋子给许槐看:“一会试试这几条裤子,合适就把你那条补过裆的扔了。” “谢谢霖哥。”许槐小小地看他一眼,边从袋子里摸收据边说,“那条、那条要不让我留着吧……干活的时候能穿,就不怕再弄脏弄破了。” 第15章 “随你,一条开裆裤还宝贝成那样。”柏松霖不让许槐掏,把袋子合上说,“只能在家穿啊,不许穿出来。” 那裤子很好穿,而且是他到小院以后第一条属于自己的裤子。许槐点头,嘴上却小声反驳:“我都补好了,根本看不出来破过。” 柏松霖不理他这句,手在外套兜里摸了摸,摸出个手机递过去。 “这个也给你,怎么用没忘吧?” 一句逗弄的话,许槐听了却拿黑漆漆的眼睛凑近看他,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这个太贵,你去退了吧。我现在用不着它。” “你用不着我和柏青山用得着。”柏松霖见许槐不拿,直接把手机顺他领口塞进去,“什么年月了,每天找你还得靠喊、靠腿找。给我拿好了,以后打电话找你敢让我们找不着,回来等着挨揍!” 许槐被冰得一哆嗦,背过身慌张地掏手机,又听柏松霖说:“你现在是靠柏青山的直播间接单,但等慢慢做起来了就能有自己的客源,少不了需要有媒介和别人互动、对接。与其到时花时间摸索,不如提前学习适应。” 许槐转过来,把手机捂在手掌里,问:“多少钱,我打欠条……” “省省吧,几个钱还至于算这么清楚。”柏松霖嫌弃地弹了他个脑崩,“上回的榫卯建筑发出来播放量很好,视频收益不错,还有不少衍生订单。你跟我一起干的,这就算奖励。” 许槐低头想了一会,再抬眼又是亮闪闪两颗:“霖哥,那我以后还跟你一起干。随叫随到,给你打下手。” “这你不都说过一回了?”柏松霖往后退了一步,他感觉许槐现在看他像看肉骨头,俩眼直放光,“听着有钱拿积极成这样,你就是个抠儿精加钱串子。” 许槐傻乐,按开手机划着看。他现在已经学会了有选择性地去听柏松霖说的话,绝大多数时候可以做到心如止水,对柏松霖凶他、阴阳他基本免疫。 柏松霖看他一会,掏出枚钥匙搁在手机屏幕上。 “这是院门钥匙。我跟柏青山商量过了,给你配了一把。” 许槐盯着钥匙看了看,很用力地点头保证:“以后你们出去我肯定看好小院,不乱摸乱碰。” “狗崽子,”柏松霖提着袋子进院,表示懒得听,“看家护院是鲁班的活儿,你还和它抢上了。” “你又说我是狗崽子!” 许槐在背后叫,柏松霖没理,嘴角微微一勾。他进正屋把几条裤子扔洗衣机里转上,出来一看,许槐没跟进来。 “人呢?”柏松霖喊他,“许槐!” “在外面,”许槐的声音从院门口钻进来,“一会进去。” 柏松霖抬脚走回去,一看,许槐又把鲁班抱起来了,让鲁班坐腿上给它按头,按得还挺认真。 “你魔怔了?”柏松霖直接绷不住了,失笑道,“老折腾它干什么?” 明明昨天隔着被子抱起来还是又轻又软的一个,醒了怎么就这么犟、这么执着。 “我练手呢,”许槐没看他,眉头蹙起来一小朵,“不信练好了你还睡不着。” 许槐皱着眉有点拗劲,跟个必须要到点东西的小孩儿似的。只不过这小孩儿所求的不是为他自己。 柏松霖的手忽然很痒。他搓了搓,又掩饰般地捏着自己鼻梁揉了揉。 “饶了它吧,晚上我早点躺下让你练。”柏松霖说完这句,眼前立时冒出两颗灼灼亮的黑眼珠,他用余光瞟着说,“也别干按,干按能按困么?你边按边跟我聊聊天。” 许槐想了想自己被按睡着的经历,觉得有理。 于是从这天晚上开始,柏松霖超不过十二点就得上床,下来晚了许槐会去二楼叫人,眼巴巴地贼着他。柏松霖觉得他这真是给自己找下事了,当免费按摩道具兼陪聊,回回还得把以各种姿势睡着的狗崽子抱回床上。 嘴上说烦,实际却一晚没落。柏松霖慢慢也习惯了,不跟许槐聊会天都像一天没过完整。两人最常聊现在,聊柏松霖新进行的榫卯木建,聊许槐第一批圆满完成的订单,聊木头,聊画图,聊工艺,聊调色,聊久了不困反而很亢奋。 有时也聊过去。许槐会给柏松霖讲他零零碎碎记起来的片段,大多发生在学校里,前后连不上,东一块西一块。许槐后来特地找了个本子,讲完顺便写下来,柏松霖点开小灯给他照亮,一边嫌他写得慢一边顺手掐他脸蛋一把。 比起许槐,柏松霖讲的那些要有意思得多。他讲他小时候力气大,有邻居家的小猪乱跑,将近百斤,他才七岁就能生生给它拖进圈里。还讲他那时候夜里就不爱早睡,有一回听着外面的牛棚里有动静,出来一看,院门开着,牛没了。 “那牛是我爷奶养的,在当年挺值钱,能卖个小一万。我跑去屋里给我爷、我爸还有柏青山都叫醒,几个人坐了个三蹦子出去追,黑灯瞎火就拿手电照亮,开到山里终于看见了车印子。” “那会都半夜了,冬天,特别冷,我爸给我裹在棉大衣里头,柏青山捂着我的脸。我们几个沿车印追了几十公里,因为下雪了,印子一直没断,后来追到另一个村,那俩人正从一户人家里往外拽牛。” “然后呢?”许槐问他。 “然后牛就要回来了。我爷、我爸跟那户人家一起朝他们要赔偿,柏青山给我背回房里睡觉。当时天没亮,外面吵吵嚷嚷的,时不时还能听见鸟叫。” 柏松霖说完,远远的有猫头鹰叫了一声,低沉神秘,听着很是应景。许槐的耳朵尖动了动,无意识停下揉按的动作,受惊小狗一样往柏松霖跟前凑了凑。 柏松霖拨了拨他的耳廓,许槐的耳朵又是一抖。 “夜猫子叫得难听是不?”柏松霖问,“我给你学学,你听像不像。” 柏松霖用口哨吹了个猫头鹰的叫声,调子长长的,没那么瘆人。许槐歪在床边,一半身子在床上一半悬在外面,他摸了摸耳朵,也轻轻吹了个口哨学猫头鹰叫。 两个人对着吹,不学猫头鹰了,又学喜鹊、斑鸠、布谷鸟,一声高一声低,跟百鸟开会似的,没完没了。那天还是许槐先睡着的,柏松霖把他一卷抱回对面床铺,再回来自己这儿躺下,头一回眼一闭就睡过去了,连个身也没翻。 第13章 春上西半山 转眼风暖山林,树又绿了几梢,远望蓬蓬嫩嫩,有性急的还缀了红粉花朵。 四月之初,时令走到了清明。 这一天,柏松霖和柏青山要上山扫坟,两人一早就起了,收拾好糕果酒水,跟纸元宝装了一大黑袋子。 许槐抱着鲁班等在院门外,看见杨树的车过来就招了招手。 车行上山,一路都有平整车道,天微微透亮,每多开出一道转弯就多一种颜色。他们要去的墓场在金顶山山腰的一块开阔地,避风傍泉,是传统风水学上认为的极佳位置。 许槐坐在后排,隔一会悄悄看一眼身旁的柏松霖,晨曦在他眼下投了两片光晕。 开出没多久,车停靠墓场门外,四人一狗同行一路又分开,走向两座墓碑。许槐尾巴一样跟在柏家叔侄身后,看他们安静地清扫,摆好糕点、果子,开瓶盖缓缓倒酒。 酒水洇湿坟前一片,柏松霖另搓了圈土在里面烧纸。柏青山捡石头块绕圈垒好,脸上笑着说道:“爸妈,你们别心疼钱,敞开了花。不够使就托个梦,我和小霖再给你们送。” “花不完给我们存点也行。”柏松霖往火里扔了两个纸元宝,“地底下估计也不通胀。” 杨树笑了一声,从不远处的碑林前走近几步,站到柏青山身边,默默正起脸色。 “叔,婶,我来看看你俩。”他对着碑说,“我们都好着呢,你们也好好的。待着没意思了就串串门,去我爷我奶那儿走动走动。” 杨树爸妈打杨树生下就离婚了,杨树跟着爸。柏青山和许槐干活的时候闲扯过,说他那野爹成天不着家在外面胡混,杨树一半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一半是柏家老两口经管的。 后来到杨树上高中,他那野爹和别人好上彻底不管他了,杨树的爷爷奶奶也在那一两年里相继离世。杨树本来成绩就不好,干脆不念了,拉货跑夜车,攒下钱又跟柏家老爷子借了点开起卖店,守着爷爷奶奶留给他的这几间房过日子。 柏青山说杨树这人念情,他不在下关县的那些年,杨树没少往柏家拿东西、出力气,进进出出,就是他爸妈的半个儿子。 三人又说了几句话,平平淡淡的,纸元宝跟话一起扔出来,火苗一燎就着了。许槐看风直往一边吹,火苗忽忽悠悠老像要熄,便脚底挪步,想挡一挡风。 柏松霖胳膊一伸给许槐薅了回来。 “往哪站?”柏松霖训他,手里两个元宝都给捏扁了。 柏松霖一冷脸非常慑人,许槐也不想在今天惹他不痛快,当下只解释:“我怕火灭了…… “火灭了不能再点?”柏松霖明显更凶了,“再说挡风你倒是站上风口啊,站下风方向,你这不擎等着自燃?” 第16章 许槐不说话了,乖乖挨训,直觉告诉他这会闭嘴比较明智。柏松霖暂停把纸烧完,出墓场的路上继续训人,换着词儿没停,到车上还黑脸一张。 都不跟他挨了,直接去的副驾。许槐蔫巴巴和柏青山坐在后座,鲁班上舔下舔也没给他舔好,整个一个自闭孩子。 柏青山不落忍了,前后看看,跟许槐说:“柏松霖就长了那么张嘴,他是怕你被火烧到。” “我还用得着你给我代言。”柏松霖偏不顺他的坡走。 “嗯,你能耐,一年级那会家里刚给你买了新棉衣你就能在灶上烧着。”柏青山不惯他,故意提高音量讲,“我在院里都闻着烧东西的味儿了,问他,他说啥事没有。过一会我从窗户外边往里看,他后背上都烧冒烟了。” 柏松霖“啧”了一声,要不是顾及杨树还在,他当场就得翻几件柏青山的糗事出来。许槐憋笑憋得腮帮子疼,手指头来回摸着鲁班腿上的毛,都快给那一圈摸秃了。 杨树瞥一眼后视镜,及时平衡局面:“青山,你也大哥别笑二哥。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小时候裤子被火点着的那次?” “杨树!”柏青山拿膝盖踢驾驶座,“没事吧你?不许揭我短!” “不算揭短,”杨树笑笑,评估了一下座椅靠背传来的力度,决定大胆开麦,“你那会也才十二岁,小孩儿么,傻点也正常。” 杨树说那年冬天,他领柏青山和几个小孩一起在村子里烧火堆,围成一圈烤火、讲故事,讲着讲着闻着不对。几个人各自看看,好像都没事,又坐下继续讲,没多一会柏青山身后就冒起了黑烟。 “当时火星子已经烫进棉裤里去了,棉花那玩意儿,见点火就着,顺裤腿到处窜。你们小叔分不清疼,看我们都看他,说有东西咬他的屁股和腿,还傻笑呢,我吓得一把就给他裤子扯下来了。” “你还好意思说这个?”柏青山一点不觉得臊脸,反过来批判杨树,“那是我过年的棉裤,妈给我新缝的,你们又踩又摔还往上撒尿,火灭了也没法穿了。” “怎么没法穿?我给你拿回家以后婶子不是洗干净又补了棉花,你穿得开心着呢。”杨树笑他,摇摇头说,“就是我被我爷撵着揍了一顿,说我什么危险张罗什么。” 说完一叹:“哎,好人好没报啊。” 车顺着这声叹停了,车上的几人下车。杨树和柏青山还在掰扯棉裤的事,杨树非让柏青山跟他说谢谢。柏松霖从下往上翻了个白眼,恨不得自己聋了,回头叫许槐过来。 许槐带着鲁班颠颠地小跑过去,跟在柏松霖身后钻进香椿林。 这时节,香椿正鲜嫩,芽细长碧绿还覆着露水,离近了气味浓郁。前两天晚上睡前聊天,柏松霖和许槐聊起了春吃香椿,一听许槐没吃过,当时就说过几天带他上山去采。 许槐掐下嫩芽握在手里,没想到柏松霖还记着。 握满一捧,柏松霖把袋子撑过来,许槐扔进去,趁机表态:“霖哥,我以后都离火远远的。你别气了。” 柏松霖看着他,手掌使劲在他头顶按了两下。 许槐重新高兴起来,主动把袋子拿过来撑开,跟在柏松霖身旁鞍前马后地接香椿芽。杨树和柏青山也进来采,鲁班卧倒在树底下,东闻西闻,隔一会嚼一口地上的草。 “嘿,抓住几个偷香椿的!” 林外的道上传来朗朗一声,叶育森把自行车停好,甩开膀子大步跳进来。他刚巡完林,裤腿边上乌漆嘛黑,沾着泥土和草屑。 “巡山的来了?”柏松霖下巴一抬算打招呼,回应说,“快,快给我们抓走。” 杨树和柏青山都笑,叶育森过去冲两人叫叔。许槐没弄清楚还能不能采,柏松霖就说他傻,听不出来玩笑话。 柏松霖说金顶山西面就是个野山,除了围起来的林场、墓场,其他果树林木全是自然生长,没人打理没人管,任君采撷。要不是前些年金顶山的东面评上了4a级景区,下关县顺势想申个旅游城市,西边这半山都不会有现在的柏油路。 叶育森听见柏松霖说的,也过来接话。 “都是一座山,金顶山西面就是比东面坎坷。我爷在的时候给我讲过,说西半山早些年滥砍滥伐严重,山都秃了,还发生过半夜里狼潜进村里叼活鸡、小羊羔的事,有一回差点给个小孩叼走。” “真事。”杨树补充,“差点叼走那小孩就是崔平的亲哥。” 落到具体人身上,故事一下有了实感。叶育森点头说:“得亏是杨叔家发现,在道上给小孩抢过来了。经过这事,附近几个村的青壮年自发巡山,县里也给镇上拨了钱买树苗,农闲时大家扛锄头上山,满山去种。” “我爷说当时但凡是个种子就得留着。家家有桃核杏核一律不许扔,得上山挖个坑埋了。”杨树笑了笑。 “可不。”叶育森说,“这好不容易等树都长起来了,到了我爸他们那辈,西面又起了次山火,正赶上大风天,烧了整整一天,灭火后又得重头来。大火惊动了上面,县里派下林业部门实地考察,规划出以人工林场救山的方案。” 叶育森的手一指,远远能看见关西林场的围网。里面的林木都已初绿,和香椿树还有沿途七七八八的树木一样,都是打在金顶山西半山上的补丁。 缝缝补补,裤子还能穿。山也荒不了。 许槐发了会呆,没听全他们说什么,再听就是叶育森开玩笑:“因为这些事,有人说咱这片风水也不好,离山近,一条街上甭管老少,不是单身就是离异丧偶。” “嗤,”柏松霖笑一声,“纯是闲的。人的命赖不上山。” 叶育森说是啊:“再说咱都活得乐呵着呢。” 柏青山说太对了,咱怎么着咱自己心里明白。杨树凑话,笑呵呵地问叶育森是不是他爸又催他找对象?仨人就这个话题聊起来了。柏松霖不参与这种感情上的话题,看香椿芽摘了满满一袋子,抬手招呼许槐出来。 两人上了柏油道,太阳已经圆圆一个挂在山头,给林木镀了层佛性的金光,色调是暖的。 金光闪耀里,山顶的电塔也灿灿的,远望和树一样高,扎在了金顶山。 “那电塔就是这座桥的最高点,下去走一段就能到东山风景区。那截山道上还有个观音洞,没什么人知道,但里面的石像刻得挺漂亮,等天再暖和点我带你去转转。” 柏松霖对许槐说。许槐现在知道他说一句算一句,自己点头答应也点得更用力了。 过了一会,柏松霖问他:“你喜欢山吗?” 第14章 小叔,我去偏院睡行吗 “喜欢。”许槐一秒没停就把话接上了,“我觉得山特别安全,像个巨大的保护神。” 许槐说这话时把脸仰起来一点,阳光洒在上面,显得赤城天真。 “哪像?”柏松霖因此想逗他,“没听‘巡山大王’刚说山里有狼?你晚上留这儿,没准都被狼吃得骨头也不剩。” “反正我没遇到过。”许槐看他一眼,很认真地说,“我以前总跑到山上,有时候还在山里过夜,从来没碰过狼。” “要真碰一次你现在还能站这儿?”柏松霖两指屈着夹了下许槐的脸蛋,问他,“说说,老跑山上干什么?” 许槐这些晚上老挨夹,挨习惯了,躲都不躲一下。他默了默,反问柏松霖。 “霖哥,你挨过打吗?” “挨啊,我小时候淘着呢,就是个惹货精。”柏松霖的手还没完全放下,心里却已经大概齐知道了原因,放松语气夸张道,“我爸妈那会儿在外地打工,没时间管我,我就跟我爷我奶住一块,上学不好好上,放假了也撩猫逗狗,不是和哪个小子打架了就是把家里什么东西又弄坏了。” “我记得有回暑假,我跟大屹、柯子两个去山上玩,碰见片包田种西瓜的,我们仨就摘了人家个西瓜。人家看见后一路给我们追回村里,等把人家送走,我爷那给我一顿揍。” “疼不疼?”许槐问,眉头锁了个小小的结。柏松霖见了,手一抹给他抹平了。 “疼啥,我皮实,还长了腿会跑,我爷打得重了我就窜树上不下来。”柏松霖凑近看许槐,“就是你上去下不来的那棵树,我上了那么多回,翻进翻出,也没哪回把裤子剐破。” 许槐笑了,目光很柔和地投在金色的山顶。 “我也挨打。可我好像真挺笨的,没一次跑得出去,最远到院门口就被我爸抓回来了,然后挨得更狠。” 柏松霖的嘴动了动,想说你不笨,又想问他怎么打的你,最后这两句都没说出来,说的是:“什么时候想起这些的?” “不知道,可能压根没忘,只是没特意去想。”许槐看柏松霖,“这都是我小时候的事了,今天上山,不知怎么想起来好多,想起他把我的头往水缸里按,想起他坐在我身上拿拳头锤我,想起……” 许槐的睫毛颤了颤,金光就割作了细细的几弧。 第17章 “想起他抓着菜刀贴在我脖子上,说要把我的脸刮花了,手指头剁了。每到这时候我真不敢在家里待着,等他打累了、睡着了,就跑到山里过夜。” 柏松霖没说话,耳朵里听着有什么动静在响,“咯噔”、“咯噔”,一声接一声。 他听了一会,发现是他自己在捏自己的指关节。 “所以我上回其实不是故意要瞒你们胳膊疼的事。我以前被打完经常关节都伸不直,感觉很严重,过段时间慢慢也就好了,我没想到……” “行了。” 柏松霖有点不想听,再听他觉得自己就要炸了。他极少极少有这样的时候,上一回还是玩搏击时有个小子下黑手,都结束了,突然一拳砸在他肚子上。那回他疼得直迷糊,爬起来以后冲着那人就过去了。 而这一回,这一回是记软拳头,砸进他胸腔里,砸得里面的器官全跟纸元宝一样扁扁的。 “后来呢?”柏松霖的声音是丛能把一万个纸元宝烧成灰烬的火,他克制着问,“你那爸还打你吗?” “后来就记不清了,”许槐敏锐地看出柏松霖很不爽,像憋着想找人打一架似的,“我想起来的事情里也没有他。” 柏松霖的脸色这才好看一点,他盯住许槐,很笃定地说:“那你就当他是死了。以后,到你有更好的去处之前,你就待在小院里,听着没有?” 许槐点头,把发梢的光全点散了,很雀跃地晃进柏松霖眼里。柏松霖还是憋火,没地方撒,干脆直接上手捏住许槐的半边脸肉。 动作很大,力度其实只有一点点,柏松霖问他:“说话,听没听着?” “听着啦,也记住啦!”许槐高高兴兴的,“我哪也不去!” 柏松霖心里的气这才透出来七八分。鲁班从林子里跑出来要扑他,许槐眼疾手快把它抱住。 柏松霖一下子又想笑。他偏开脸,柏油路在他眼前铺开,灰蟒一样一圈一圈盘在山上。 “我原来特烦这些山,一座连一座,你根本看不到它的头。小时候的山路还不好,全是坑洼,车都开不上去,只能靠腿走。平时两腿土,一下雨下霜就是两脚泥,路边是树,头顶是天,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我觉得没劲、太没劲,一门心思想走。” 许槐抱着鲁班,让它的脏爪子悬空。一人一狗四只黑眼珠一起看柏松霖。 “后来走了十年,走得还挺远,地球那半面也去过了,我发现自己竟然挺想这些山的,有时候做梦都是山上的鸟叫和木头味儿。等我回来,最失意、最苦闷、最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我又回来,山还在这儿,听我说话、任我发泄发疯,春披绿,冬裹白,好像变了又好像没有,不管我来与不来。” 柏松霖缓慢地耸了耸肩说:“……我就知道了,我离不开它。” 柏松霖很多东西说得语焉不详,许槐听过,感受到的不是忧伤是旷然。他分着神想该和柏松霖说点什么,身后林子里的三人不知道,找不见鲁班了,一起嘬嘬嘬叫狗。 鲁班急于回应,扭糖一样一跃而下,许槐不防,被带得踉跄着栽进香椿林,“嘭”一声撞上树干。 这声音还挺像他爸打下来的拳头。许槐捂着脑门蹲下去,眼皮上蛰得疼,鼻子里也痒痒的。 柏松霖跳下来拨开他的手,愣了,嗓子干干地叫:“柏青山,来。” 不用他喊那仨人也听着响儿了,赶紧围过来。许槐的额头、鼻子里都在流血,他自己没觉得,但看柏松霖脸白了,赶紧笑笑说:“不太疼。” “给我闭上嘴!” 柏松霖没看他,调头走了,杨树去车后备箱里拿来矿泉水和纸巾。柏青山、叶育森一个按低许槐的脖子给他冲洗,一个给他擦伤口,稀血沥沥拉拉滴下来,许槐这才尝到返进嘴里的铁锈味。 伤在皮外,一会血就止住了,就是脚崴了一下,杨树胳膊一夹给许槐带上了车。柏青山不放心,想上后座挨着许槐,柏松霖挤开他坐了进去。 回程路上车里很沉默,许槐全程把脸冲车玻璃,杨树和柏青山跟他说话他才回应两声。鲁班知道自己不小心惹了事,把头搁许槐肩膀上小声哼哼,都不敢舔,只敢用鼻头轻轻碰一碰他。 许槐把鲁班抱过去,小声说“没关系”。柏松霖看了他好几次,想说什么又没说,靠几个假动作挪近一点,许槐立马扭得更彻底,留个脊背对着柏松霖。 好容易捱到小院门口,柏松霖伸手要把许槐捞过来,许槐已先一步开门下车。柏松霖愣了愣,快速跟下去,这么眨眼间的功夫,杨树和柏青山就过来把人背进去了。 柏松霖看着他们仨带一个鲁班往里走,“啪”一声关上车门。 杨树走得挺快,快进正屋时许槐勾紧他的脖子,问柏青山道:“小叔,晚上我去偏院睡行吗?” 柏青山把手里装香椿芽的袋子往桌上一扔,和杨树对视,示意他还进柏松霖的屋。 “柏松霖事多脾气臭,小槐不想跟他住一屋了是不?” 柏青山这话说得跟扔袋子一样随意,许槐听了居然点头。 柏青山“哈”地笑了,笑得不行,杨树把许槐放床上靠好,搡他一把,柏青山才忍住笑说:“小槐,小叔跟你说,柏松霖今天不是乱发神经,他是……” 许槐低着头但竖起耳朵,没听着后半句,听着的是柏青山和杨树叫“薛叔”。薛老头笑眯眯地进来,龙爪手准确搭上许槐崴过的脚腕。 “我看看我小徒弟又怎么了?” 薛老头轻而慢地抓了两把,自从许槐跟他学过几个穴位,老头就这么挺亲地叫他。柏松霖站门口没进来,许槐一看见他就把脸转开了。 “骨头没伤,稍有点肿。”薛老头和屋里几人说话,“这两天拿冰袋敷敷,消了肿再换热毛巾。少走动,别再崴了。” 老头还专门嘱咐许槐一句:“好好养养,没啥事。” 许槐点头。老头看完也不多留,在他脑袋顶的穴位上按了按,背手走了。 柏松霖跟出去送,没送到院门口,送到正院当中就停了,转身折进厨房。 等他再进正屋,许槐扛着被子抱着枕头正往客厅挪,脚明显是不舒服,不敢太吃劲。 “许槐,站那儿!” 柏松霖瞬间就来火了。许槐听见这一声不仅不停反而加速位移,动作活似脑血栓复健患者,气得柏松霖两步跨过去把人扛了起来。 “我今天去偏院睡,”许槐挣扎,“我跟小叔说过了。” 许槐在柏松霖肩头顾涌,泥鳅似的,柏松霖一把没抓住差点给他摔了。柏松霖觉得自己太阳穴“咚咚咚”直跳,吼了两次叫许槐老实也没用,终于耐心告罄,连人带被子往高一甩,一手护着许槐的脚,一手拍在许槐屁股上。 “动,薛老头叫你少走路你当耳边风!不挨揍不老实是不是?还你跟柏青山说过了,你跟我说过了吗?我告诉你,老老实实在我房间睡觉,少整这些幺蛾子!” 柏松霖训他,手还威胁性地搭在许槐腿根。许槐这会非常服帖,人被那一巴掌拍傻了,身后麻麻的,脑子里的神经也麻了,到柏松霖把他放回床上才醒神。 柏松霖把被子枕头往床上一扔,虎视眈眈的,手伸进兜里掏东西。许槐现在其实不怕柏松霖了,但心里堵着一口气,手撑着床退进角落缩在墙根。 犟得没边,光看表情也能看出他快给自己憋屈坏了。柏松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只要探手一扯就能把许槐扯过来,可他看着许槐,最后还是屈膝跪坐上去。 没办法,现在他一看这狗崽子就能想起在山上时被“我也挨打”击中胸膛的感觉。 许槐认命地闭了眼,视死如归,对面的人却诡异地沉默,没有开口训他。他又等了好一会,颤巍巍把眼皮掀开一条缝。 还没看清,有冰冰的东西在他脸侧贴了一下。 第15章 别躲我,不至于 许槐被冰得一哆嗦,睁开眼,看到柏松霖把手从他脸侧移开。 “怕我了?” 许槐听见柏松霖这么问。柏松霖的声音低低的,有点僵硬、也笨拙。 许槐没吭声,脑子里清晰地冒出一个问号。 看许槐不说话,柏松霖也没再问,手又在冰袋上握了握,这次比刚才少握了两把。许槐一直盯着柏松霖的动作,见他的手向自己伸来,立马光速把脖子后仰。 但能仰哪去,背后就是墙。柏松霖在许槐脑后垫了一下,没让他磕到,冰过的手掌贴在他额前的伤上按了按。 “这儿还疼吗?” 柏松霖又问。许槐脑袋里问号冒出、破裂的声音此起彼伏,他把嘴抿得很紧,睫毛轻轻颤了两下,风吹叶梢似的,打定主意以静制动。 柏松霖按一会就撤开手,握着冰袋,另一手抓着许槐的脚腕摆到自己腿上。 明知没戏,许槐还是挣了几下:“我自己冰。” 柏松霖瞥他一眼,手直接贴上去问:“你没哑巴啊?” 第18章 许槐皱了皱鼻子,被柏松霖这句话噎得够呛,不过大脑里终于平静了,不再噼里啪啦冒问号。他从睫毛下抬起眼珠,没抬太高,偷偷瞄着柏松霖的手。 很大,一盖几乎能盖住他的整个脚面。手背耸起一点,筋也鼓起一点,跟山脊、山路一样很流畅地延伸,利落性感。 性感? 许槐不看了。可他不看,脚还能感受。柏松霖的掌心、指腹上都有硬茧,粗粗的,稍微动一下会磨得痒。 痒、又凉,许槐的脚趾忍不住往回蜷。柏松霖很沉默,捂一会就把手拿开,握一握冰袋再放回去,另一只手始终铐在许槐的脚腕上。 许久之后,冰袋都化软了,柏松霖松开对许槐的钳制,两手包着他的脚腕搓了搓,说:“今天在香椿林……我不是不管你。我是见不了血。” 许槐这会被柏松霖冰得发傻,脑仁的沟沟坎坎里全是碎冰碴。他反应了一会,倒带回他撞树以后,突然挺委屈地控诉:“你还让我闭嘴。” 柏松霖惊奇地看他一眼,感觉自己松了口气:“……那是怕你鼻血流嘴里。” 许槐抿了抿嘴,倏地把脚抽回来,窝放在大腿底下压好。柏松霖看着许槐的胸廓起伏几下,脸低着,像个没吵过别人快被气哭的小豆丁。 他想凑近点,许槐噌一下抬起了头。 “反正你今天就是太凶了!我知道你去给爷爷奶奶烧纸心情不好,我已经让你了,但是你一直在凶我!还当着别人!还打了我一巴掌!!” 许槐叭叭叭开火,开天辟地头一回,眼珠亮晶晶瞪着,溜圆,就是两颗小狗眼。柏松霖等他都说完,站起来说:“等我一下。” 说完柏松霖就出去了,不大会,厕所响起哗哗的放水声。许槐心里的小火苗瞬间被这声音浇灭,人下地,趿着鞋走到门口。 他是不是不该喊啊?许槐心想。今天清明节,柏松霖心里肯定不痛快。 再说,柏松霖刚刚好像是解释了,说自己不能见血…… 许槐面冲门思考,柏松霖没防备,一开门吓一趔趄。两人面面相觑。 相面片刻,柏松霖率先打破局面,指着床发令道:“上去坐着,我和你说几句话。” 许槐还在想血的事,就走慢了一步,柏松霖直接圈着腰给他提放到床上。许槐左右挪挪屁股,屈腿坐好,嘴唇被柏松霖上下拨了拨。 “张嘴。”柏松霖说。 许槐扭开脸,很想咬他一口:“你让我闭上嘴的。” “嗯,”柏松霖把许槐的脸掰回来,“我现在让你张开。” 许槐不服气:“我就……” “不”字连半个音都没发出来,柏松霖捏着他的嘴塞进个东西,圆圆的,从舌尖滚到口腔内侧。 许槐维持着鸭子嘴的姿势两秒钟,尝出了那是在薛老头家里尝过的巧克力糖豆。 “许槐,你吃着听我说俩事。”柏松霖松开了手,“第一件,我奶我爷都走了十几年了,一个脑出血,一个得癌,去得都挺快,没遭啥大罪。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这我早就接受了,不会拿它和你撒火。” 许槐“嘎嘣”一声给糖豆咬掉个角,有一点糖化开,黏乎乎沾了他一嘴。 “第二件,你说我今天态度不好,我承认,我这人就这脾气,看着身边人受伤、遭欺负就来气。我跟你道个歉,以后尽量注意。” 许槐没听过谁道歉还这么直眉瞪眼、理直气壮,一个拐弯都没有,连做保证也给自己留足了余地。他眨着眼把糖吃完,“哦”了一声。 虽然心里腹诽,但实际许槐已经没脾气了,脸上能看出来,又是很老实、很想让人捏咕两把的样子。柏松霖抬手摸了摸自己鼻梁。 “你那死爹打过你,我也不该和你动手……已经打了,你想打就打回来,打完了别躲我,不至于。” 许槐摇摇头,轻轻的两下,说:“不一样,你打得不疼。” 柏松霖手痒得早就快按不住,听了这句奔着他脸蛋掐了一把。 “嗯,”柏松霖逗他,“那以后还能打?” 许槐立马垮脸,装出非常凶、非常生气的表情,觉得自己都多余搭理柏松霖那一句。柏松霖挑着嘴角笑,也没非让他说出什么,手摸狗子一样摸了摸许槐下巴,又喂了颗糖豆进去。 这次不大不小的争执就这么结束了,许槐没说原不原谅,反正没搬走,还和柏松霖睡一个屋,每天晚上柏松霖给他揉完脚他再给柏松霖按头。 动手的同时少不了动嘴,许槐现在特别喜欢听柏松霖讲小时候的故事,他觉得故事里的柏松霖特别能折腾、特别旺盛。 “那是我八岁还是九岁时候的事,忘了,反正那会柏青山已经去外地上大学了。当时刚过完年,镇里小学还没开学,大屹、柯子早早来家喊我出去玩,我们刚要走我奶给我叫住了,说家里进了山猫。” 山猫和家养的猫不一样,个头挺大一只,有攻击性,惹急了能咬人,窜得还快,爪子底下按了弹簧似的,能蹦哒老高。山猫一般不进村舍,进来也是趁夜里看能不能捞点吃的,很少白天还逗留。 “当时我爷不在,我奶怕那玩意儿,我们仨过去一看,山猫已经不行了,估计是在哪叼了耗子药吃,抽抽着直吐血沫,不到半个钟头身子就硬了。我奶说死了也给它挖个坑埋回山上,我们仨就拿了家里的铲子上山去了。” “把猫埋了挺快的,埋完本来就能走了,结果大屹突然说这猫是咱仨给埋的,它要缠上咱们怎么办?柯子还跟那附和呢,说猫最有灵性,它死前最后看到的人是咱们,没准就记恨上了。俩人一合计,得给猫整个告别仪式,哐一下跪地上了,说你走好,来世托个卖耗子药的,可千万别找我们。” 许槐听了笑得前仰后合,手指头直抖,按在柏松霖的脑袋顶上像在弹琴。柏松霖想起来也觉得好笑,偏许槐不知死活,非要问柏松霖他跪没跪。 “没有!” 柏松霖回了他三遍。其实最后他跪了,那俩拽着腿给他按跪下了,就怕山猫觉得他们送得不走心。但这事他不可能让许槐知道,太丢人,所以等许槐又问第四遍,他一骨碌起来给许槐放倒在床上。 “问,我说几遍了你还问?我看你今天没长耳朵,倒浑身长嘴!” 柏松霖说完就抓痒一样,在许槐身上这抓一下那抓一下,号称要数清楚他到底藏了几张嘴。许槐被他抓得满床打滚,从没觉得自己这么经不住痒,最后迫不得已,“霖哥霖哥”求了柏松霖好几回才被放过。 嗓子都喊哑了,睫毛几根沾在一起,被笑出来的眼泪濡得湿潮潮的。闹了一通,许槐的两边脸颊一边晕一坨红,特别自然地蔓开,像毛笔蘸了水把颜料晃荡着稀释,等待给木头上色。 柏松霖的喉结凭空一动,往里挪了挪,觉得房间里好像太过安静了。 “霖哥,”许槐以为柏松霖是给他让了一半枕头,很高兴地枕上去,舒舒服服地问,“现在金顶山上还有山猫吗?” 柏松霖不习惯和别人躺同一张床,他看了许槐好几眼,这狗崽子却压根没看他,在那儿玩自己的手指呢,一点没接收到信号。 “听育森说是有,他们会定期收集、汇总林场的动物活动痕迹。”柏松霖叹了口气,把胳膊放上来枕在脑袋底下,到底也没开口赶人,“下回林场维护红外设备的时候我问问他,看能不能带咱进去看看。” “好!”许槐把胳膊举起来看自己的手掌,看完又放下,神采奕奕地掀开柏松霖的被子搭了个边,“我的第二批单子马上交了,到时候我想抽时间雕点别的,第一期就雕林场里的动物,拍成视频,给它们做个专场。” “嗯,”柏松霖浅浅地笑了一下,“定主题雕刻加拍摄的思路不错,对你是锻炼,对林场也是宣传,回头我找育森说说……啧,起开点,别一直往我这儿挤!” 上一秒还鼓励他,下一秒就凶起来了,许槐默默挪开一点,觉得这个人实在阴晴不定,太善变。柏松霖把胳膊放下来紧贴着自己,胳膊肘刚被许槐挨了一下,痒痒的,扎得慌。 柏松霖伸手抓了抓,听许槐问他:“霖哥,你们跪完山猫之后还干吗了?你给我讲讲。” “没我。”柏松霖合上眼,很没好气。 “嗯嗯,没你。”许槐悄悄做了个“谁信”的表情,更改措辞道,“那他俩跪完山猫之后,你们还干吗了?” “我想想……” 柏松霖说得很慢,太久远的事了,他真得好好想一想。他们是去冻结实的河面上滑冰了,还是就随便找了个地方烘火烤土豆了? 许槐静静地等柏松霖想,等着等着眼皮就撑不住了,耳边柏松霖的呼吸声很均匀,越来越长。又强等了一会,他的眼皮“吧嗒”一下黏下来再睁不开,只来得及把被子往自己这儿多拽一把。 第16章 离他俩远点 时间像长了八条腿的小耗子,一路溜溜哒哒跑得很快,许槐也没闲着腿,一个月里偏院正院两头跑,帮工、雕自己手里攒的第三批订单,顺带重定雕刻主题。 第19章 春天林场工作繁忙,剪枝、灌水、补苗、防治病虫害,叶育森忙得不可开交,还得迎接检查,暂时没时间带许槐和柏松霖进林场参观,因此许槐思量再三,把第一期的雕刻主题改成了山上的鸟。 反正鸟嘛,随处有,种类也多。许槐没想一口吃成胖子,先雕七八种,主要为练练手艺,后面见着新鲜的再补。 于是得了空,许槐就带着手机和柏松霖上金顶山。 带手机是为拍照、录视频。虽然想雕什么鸟一搜就有,但许槐心眼实,总想见见活的,亲眼看它翅膀扑两下、亲耳听它叫唤两声,觉得这样下手雕心里才踏实。 而带柏松霖,就是为达成这个目的。 柏松霖一开始是主动要求跟的,许槐还有点不愿意,嫌不如自己行动自在,结果跟了一次后面都得他求着柏松霖才去。柏松霖视力极佳,梢头一动他就能看着密叶里的鸟,手又稳,放大倍数拍、摄一气呵成。 他还会学鸟叫,口哨拐着弯地吹,每次都有鸟随着他的调子啼鸣。 恣意不羁,柏松霖好像山生山养,完完全全属于大山。 素材搜集回来就是雕刻,成形不难,难的是描摹鸟羽。木头是种气质很沉、很实的材料,雕轻薄之物本就客观受限,再要呈现羽毛的纤毫感则更难。许槐窝在二楼的工作间点灯熬油地摸索,也不催柏松霖早睡了,反正他现在不用按头就能睡着。 如此琢磨了几个晚上,许槐终于能雕出那种盈动灵巧的感觉,没法表述,全在刀刃上。柏松霖摆好手机让他雕刻,从第一笔起刀就没怎么顿,顺樟木削削挑挑,刀放下,还没上色已然成了,山斑鸠活灵活现,翅膀上的羽毛重叠有致、蔚然如浪。 调色上色更是许槐的强项,他对颜色的组合和使用比例很敏锐,有近乎天赋的复现水准,常常看着是不经意的蘸了几种颜料一顿搅,闹着玩似的,出来就是对味,多一分则沉、少一分则轻。 雕完也拍完,木斑鸠放到架子上晾干。柏松霖和许槐坐在架子前面一个教一个学,把好几个钟头的录像剪辑、加速,浓缩成一分钟左右的视频。 浓缩意味着不必事无巨细,全程许槐的手这动动那动动木斑鸠就出来了,仿若解放出本就蕴在木头深处的灵魂,解压、赏心悦目。许多从柏青山直播间过来的粉丝和新晋路人粉纷纷垂直入坑,动手学着雕刻,许槐的视频评论区很快被千奇百怪的丑东西攻占。 还有一句热评在每条视频底下都能看见—— 有手就会、一做就废。 这成了固定调侃,很欢乐。 四月尾巴,许槐的第一期视频收官,他在柏家叔侄的帮助下剪了个长视频合集,还加了山里的鸟进去。成品和来处对应,木头鸟被背景音里的鸟鸣声点活,没有任何升华的文案,但看完很容易感受到一种温暖的动容。 这是自然和生命的魅力,山的魅力。许槐觉得自己不是创造者,只是一个传达美的媒介。 有人喜欢他,其实是通过他发现了本就存在的美好。 许槐说这些的时候夜已深了,他和柏松霖躺在一张床上脸对着脸。柏松霖听了不予置评,掐他一把,说聊点实际的。 许槐问他:“什么是实际的?” “实际的就是我马上要去岐城找哥们玩两天,顺带踩个古建筑的点儿。”柏松霖说,“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 许槐问:“我?” 柏松霖闭上眼不说话了,态度摆明了是通知不是商量。许槐等了一会,听呼吸声知道柏松霖还没睡着,上手摇他两下,没叫醒装睡的人,又去扒柏松霖的眼皮。 “闹腾什么?又想挨揍了?” 柏松霖“啧”一声爬起来,许槐立马跳下地跑回自己床铺,枕头落下也不要了,还是被柏松霖追过去按在被子上一顿抓痒,最后又在屁股上补了一巴掌。 盖章定论,一天后许槐上了柏松霖的车,简简单单一个背包,开了一个多小时驶进岐城地界。岐城是州山省的一个地级市,下关县与之毗邻,行政关系上隶属岐城。 柏松霖这次要去岐城见的是大屹、柯子。这俩货跟他渊源颇深,邻村住着,同为留守儿童,小学一个班,隔了三年又都在市五中读高中。 从这开始仨人就没断过联系,上的不是一所大学,甚至不在一个城市,彼此屁大的事却都门儿清。平时群里互损,嘴一个比一个毒,真有谁遇上事了就没音儿了,当天带着卡直接闪现,谢字压根不用提。 大学毕了业,大屹没在所学的金融专业深造,做了背包客,一部相机走天下,几年下来成了摄影大v,重回岐城。柯子学音乐,也在岐城市唯一一所大学教古琴,还会手风琴和吉他,闲时会去校外代课挣点外快。 这俩人离得近又都不忙,想见就见,就是见面了总觉得缺一块,得在群里拍照把柏松霖圈出来才觉得完整。后来等柏松霖回了下关县,他们仨才算聚齐。隔得长不了,一两个月总得见次面。 柏青山说这叫祸害必扎堆,自古如此,干脆就一起混他个一辈子,也挺好。 柏松霖把这些和许槐大概讲了讲。车轮一路飞驰,从西到东,轧过字句,轧过半个岐城,最后停在岐湖湿地外的一座小院前。 “哟,谁来了这是?” 院门不等敲就开了,柏松霖都没回头,下车开后备箱拿东西。院门口的两人也不过来帮他,袖着手看,一个说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一个说既然带了那就得好好审查一下,你一句我一句的,直到看到许槐提着水果从柏松霖身后钻出来。 “赵屹,戴眼镜。陈景柯,长头发。”柏松霖简短地介绍,“这是许槐,跟你俩提过。” 柏松霖的特征抓得很准,许槐一秒对号入座,头微微点了点,叫“赵哥”、“陈哥”。 赵屹和陈景柯对视一眼,一眼中交换的信息量很大。 赵屹:许槐,是仨月前他在群里说的那狗崽子吗? 陈景柯:他说要带个人来,我以为对象呢,白特么激动一晚上。 赵屹:就是那孩子吧,我记得是这名儿。 陈景柯:不过他以前可没带过别人,也说不好…… 赵屹:哎哎,过来了嘿,小孩长得真乖。 陈景柯:这白的,还叫咱俩哥呢。 赵屹和陈景柯在眼神里各交流各的,鸡同鸭讲,最后又歧路汇合,同时伸手帮许槐提东西、引路。两人看出许槐是个挺老实的孩子,怕他拘谨,嘴里叽呱叽呱自我介绍。 但许槐对他俩根本不陌生,一见着就能想起小时候他俩和柏松霖一起抱西瓜、给山猫下跪的那些糗事,没忍住抿着嘴笑了一下。 “乐啥呢?”陈景柯问他。 许槐紧急思考,说:“我觉得你俩挺好的。” 语气真诚,带点莫名的熟稔,谁能抗住这么个乖孩儿的直白肯定?被贴了“好人”标签的赵屹、陈景柯乐完了,稀罕许槐稀罕得不得了,直接给人领进了屋。 徒留大门外提着几个盒子的柏松霖把两人从头骂到了脚。敲门等了半天,终于等到赵屹爸妈来开门。 “小霖快进来,怎么又拿这么多东西?自家人,下回不许了啊!” “看着多,都是点山货,不值钱,您跟我叔就当吃个新鲜。” 柏松霖跟赵屹爸妈进厨房放下东西,没多客气,出来嘴里还叼了块刚炸好的饼。这对夫妻是很能干、很实在的人,打工攒钱在岐城东边置了套小院,高中三年他和陈景柯没少过来住,每次来都不亏嘴,好吃的吃不完。 那时候岐湖湿地还在规划建设,他们仨吃饱了会绕着湿地骑一圈,找个能钻人的破口进去遛遛。 到五年前,岐湖湿地闭园建设完成,一朝开放,短短一年就成为岐城市的旅游新地标。湿地边上的小院跟着受惠,赵屹家把房子翻新,挂牌做起了民宿,赵屹爸妈终于也能守着家待客挣钱。 柏松霖熟门熟路,走到正屋门口饼也吃完了。屋里陈景柯正教许槐弹吉他,人站在许槐背后,手把着手,赵屹把腿搭沙发扶手上给俩人抓拍。 “一个音儿没听着,你那是正经教学吗?”柏松霖推门进去,“起开点,到前面用嘴教。” “你懂什么?不玩木头还指挥起我来了。”陈景柯压根不鸟他,“我得先教小槐认弦,会了指法再弹。” 许槐被陈景柯两条胳膊虚环着,这会儿是有点不自在,又看柏松霖脸都黑了,赶紧站起来把吉他小心地递给陈景柯。 赵屹在手机后面目睹全程,哼笑一声,另起话头问道:“晚上怎么住?五一没到还没什么客,房都空着。” “我还住二楼顶头那大床。”陈景柯说。 赵屹点头,抓起茶几上的山竹扔给柏松霖一个,问:“你呢?” “找个俩床的屋,”柏松霖看一眼许槐,“他跟我住。” 赵屹跟陈景柯又对了个眼神,陈景柯问:“空一张床不浪费?” 第20章 “少说屁话。”柏松霖把手里的山竹冲陈景柯下身掷过去,“我给你吉他砸断你就知道浪不浪费了。” 俩人就笑。许槐不明所以,也跟着笑了一下。柏松霖都无奈了,按着脑袋给他按坐下,捏开个山竹塞他手里。 “给。这两天多吃、少听,离他俩远点。” 第17章 霖哥,眼睛 说是远点,可一院待着再远能远到哪去。再说赵屹和陈景柯这俩货就是属狗的,让往东偏往西,贴着许槐聊天查户口,旁敲侧击,到了饭桌上还一边一个给他夹菜、盛汤。 许槐倒没觉得冒犯,就觉得这俩哥太热情了,问什么答什么,听得特别认真。柏松霖看不了他那实诚样儿,在群里打了几个字,搡开陈景柯坐过去,叫许槐赶紧吃饭。 「他以前过得不好,现在还忘了事。你俩有什么话私下问我,别去招他。」 赵屹、陈景柯看完手机对了个眼,闭嘴不问了。该知道的都在这两行话里。 吃过饭院里来了一大家子,外地来玩的,几个房间分着一住,留给柏松霖和许槐的就剩一间大床房。赵屹玩笑是玩笑,心里也清楚柏松霖一个人睡独了,正要跟他商量怎么睡,柏松霖已经拿着那间房的钥匙领许槐上了楼。 房间在三层,整层只此一间,是原来的仓库改建的,空间不大,但干净,还带一个露台。许槐挺喜欢,洗漱完穿着短袖满屋溜达,又去露台上站了站。 仰头能看到几颗星星,风吹来是湿地里混着树味、草味的淡淡水腥。 柏松霖冲澡出来,一眼看见的就是许槐的背影。挺瘦一个,每天好吃好喝也没见养胖,手拄在栏杆上,腰微微塌着,从肩向下匀称漂亮。 “进来睡觉。”柏松霖收回视线。 许槐很听话地关门、拉窗帘,掀开被子躺进去,满足地长舒口气。因为临水,夜晚的风还是凉的,柏松霖躺在旁边,觉得许槐身上的凉气直往他这儿侵。 柏松霖忍了一会,没忍住,坐起来像卷煎饼一样把许槐裹进被子里,只露个头。 “现在什么天气,出去不知道披个外套?” 许槐挨训了,但感觉柏松霖没真跟他凶,小声说:“不冷。” 说完柏松霖“哼”了一声,手收紧,没一会许槐脑门上就冒了汗。 “霖哥,我错了。”许槐挣不出来,为了不被热出个好歹只能乖乖认怂,“以后吹风我都穿上外套。” 柏松霖这才饶他。许槐把胳膊、腿都伸到外面,嘴张开一点,好像也在帮着散热。 简直是小狗变的,柏松霖盯着许槐看了一会,眼睛从他脸上移开,伸手点了点他胳膊上的几块深色印子。 “这儿怎么了?” “旧疤,”许槐摸了摸说,“我爸打的。” 柏松霖躺进被子里,没说话,握住许槐的胳膊凑近去看。他的手大,一握就把许槐的胳膊横着握满了,掌心温度又高,烫得许槐挺无助地仰起脖子。 这一仰,他就蹭到了柏松霖微潮的头发。柏松霖晚上喝了点酒,洗过澡还能闻到淡淡的酒味儿,湿凉凉萦在周围,像蛇吐信子,“咝咝”、“咝咝”,没挨住已然让他心脏停跳。 “霖哥,”许槐听到自己吞了口口水,“现在不疼了。” 柏松霖沉沉地“嗯”一声,又看了好半天,放开许槐的胳膊躺好,抬手熄灭床头灯。许槐睁着眼躺在黑暗里,一动不动,胳膊上被握过的地方存在感强到无法忽略。 他抓上去摩挲了一下,停跳的心脏突然开始加速跳动。 隆隆—— 隆隆—— 隆隆半宿,第二天许槐下楼带了俩很明显的黑眼圈。陈景柯一见就和赵屹挤眼睛,俩人在饭桌上背着柏松霖眉飞色舞地眼神交流。 柏松霖倒是睡好了。现在只要房间里有许槐他就能挺快犯困。 许槐身上有股他能闻到但说不出来的味儿,安神,静心。 早饭后几人上车,先开到岐湖湿地的正门外,下车进去转了一圈。这地方柏松霖和赵屹、陈景柯总来,但常来常新。 许槐听安排,让去哪就去哪,本来困困的挺蔫巴,一进湿地醒了一半—— 太开阔了。平地无边,绿树满园,大路横贯南北,小道曲径通幽。走几步就有水,有水就有桥,依势而建、一步一景,许槐想象中的园林就是这样,但又更敞开、朗硬。 赵屹相机不离手,走一段就掉队拍照,拍天、拍水、拍桥、拍鸟。 陈景柯嫌他走得慢,问他:“回回来回回拍,你天天守着这儿还没拍够?” “够不了。”赵屹回道,“今天的太阳有晕圈,拍出来也不一样。” 赵屹两年前拍了一组岐湖湿地的四季,拍火一波,给岐城引来一批游览的人潮。自那开始,他的相机就更多对准了他生活的这片土地,拍摄小城里的景和人,记录小城故事,平凡普通,每天却又能发现一点和昨天的不一样。 柏松霖说他现在就是岐城的义务宣传大使。 慢悠悠逛出来,几人直奔城北陈景柯的学校。陈景柯说学校附近有个村子,里面藏了好东西,是今天的第二站。 许槐扒着车窗往外看,鼻头都快顶在玻璃上了。沿途街景匆匆掠过,他心中升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真切,不知今夕何夕。 柏松霖看他一眼,边和前面两个说话边伸手垫了一把,怕他磕着头。许槐见状就不看也不想了,坐正身子,冲柏松霖小小地笑了一下。 快到学校,陈景柯说村子里路窄,指挥赵屹把车停在学校门口,下车步行进村。路两边都是矮房,砖瓦墙壁很有年代感,布满风浸雪噬的岁月痕迹。 陈景柯带路,四人走到一座庙前。许槐看着陈景柯和庙门口抽烟的大爷说了几句话,大爷吐出烟圈懒懒看他们一眼,往边上缩了缩身子,陈景柯立刻招手叫他们进来。 “这是正经的古建,距今少说也有500多年了,就是隐在村里,除了本村人没什么人知道。” 陈景柯引着他们参观了一圈,两进小院,布局和一般寺庙一样,正面是大殿,两侧有偏殿。 陈景柯说这里只有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时香火旺些,平时一贯冷清。 许槐跟着陈景柯三人垮门坎穿过正殿,面阔三间深两间,也是单檐悬山顶。殿内墙壁、屋顶梁架遍布悬塑,神佛睥睨,或雄健或雍容,离地、离人很远,显得高大不可攀。 赵屹、柏松霖停下拍照。其实没人管,两人还是自觉没开闪光。 陈景柯这回没催,安安静静等着他俩拍完。许槐穿出正殿,一个人进了后院。 后院更少人迹,几株上年头的古树伞盖相连,走在树下竟然觉得有点阴阴的凉。许槐踩着树影走近靠墙的小殿,已经看见了,却还不可置信。 柏松霖和赵屹往正殿外走,听到许槐倒抽一口气。 柏松霖几步窜过去,许槐一只脚跨进门坎里一只脚踩在外面,人看着傻傻的。 “霖哥,”许槐的声音像喟叹,“眼睛。” 柏松霖正憋着训他乱跑呢,这一下给弄懵了。赵屹端着相机从他身边跳进小殿,“我靠我靠”地左右滑步,柏松霖跟着看进去,也脱口“靠”了一声。 眼睛,数不清的眼睛。 柏松霖走进小殿迫不及待地到处看,目之所及全是眼睛。殿里仍是悬塑雕像,一座座没有头,脖颈、胳膊、前胸、大腿全都长满眼睛,甚至连手心手背都有。 不是无情眼,悲悯、慈怜。你被它们包围,却并没有被凝视的感觉,最初的震撼和悚然过后只有深深的平静。柏松霖举着手机拍、录,毛孔都张开了,不知道自己在平静中兴奋什么,觉得看不过来、看了还想看。 总想寻找。 “牛吧?”陈景柯问,“我第一回来看了一下午,鸡皮疙瘩起一身还想看,跟被夺了魂一样。” 没人理他,他也不意外。过了很久许槐说:“这里见的是世俗众生相,不是神佛。” 就像在山里待久了,你能感受到的不是山。是人。是自己。 柏松霖心里“哟”了一声,觉得许槐总能一脸理所当然地说一些值得回味的话。他走过去掐着许槐的脸蛋捏了捏。 “还众生呢。那你给我找找,这里哪只眼是你的?” 许槐瞥他一眼,不想跟他说话,柏松霖就晃晃他手底下的肉非叫许槐回答。俩人一个欺负一个忍让早习惯了,后面的赵屹和陈景柯却同时偏开脸。 没眼看。简直没眼看。 赵屹拎着相机跨出殿门,对陈景柯道:“要不把我眼珠子抠出来镶这儿吧。” “你镶这儿谁找。”陈景柯挤兑他,又感慨一句,“我算知道这货真谈上是什么德性了。” 柏松霖没管他俩蛐咕什么,捏够才放人,和许槐跟在后面走出了村庙。 车又开动,开到学校外的小吃街,陈景柯知道哪家好吃,带着他们从街头吃到街尾。许槐现在也有爱吃和不爱吃之分了,但本质上还是不挑,哪样都不觉得难吃,整整吃了一路。 第21章 柏松霖看他腮帮子鼓鼓地嚼嚼嚼,嘴里的食物好像也跟着变香了。 狗崽子有种魔力,让人困觉,也下饭。 午后车慵慵懒懒,沿北街往下一径向南。岐城不算大,可玩的地方没几个,要不了一下午就玩遍了,开到城南天都还没黑。 赵屹望着窗外熟悉的街道,叫柏松霖开去母校五中看看。 一脚油门的事,柏松霖把车停在学校对面。五中对已毕业的学生统一实行登记准入制度,今天又是周日,柏松霖在保卫处出示身份证后很轻松地拿到了进门条。 进了校门,一切还是老样子,三座红白砖楼,外墙挂了一墙绿茵茵的爬墙虎,升旗台在正当中,旗杆空荡荡一个直指云霄。穿过教学楼是后操场,橡胶跑道翻新过,食堂、宿舍、水房全在操场一侧。 不管什么时候来,校园里的时间都似静止,岁月的推移变幻在这里比在外面缓慢。柏松霖、赵屹、陈景柯三人站在宿舍楼下往上看,互相找自己当年住在哪格窗户里。 没人留意许槐正原地绕圈,到处看,像个梦游的人。 这里他来过。许槐很明确地确认。但除却这一点其余一概模糊,没有任何具体的记忆,确认因此空泛,缺少佐证。许槐觉得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之间仅隔一层窗户纸,透光不透人,但他力量不足,无法破开。 这种感觉很不好。 许槐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操场方向走,完全依据本能的召唤。他在这儿一定跑过很多圈,流过汗,或许还流过泪…… 许槐如在迷雾中穿行。拨开一重,一重又现。走着,拨着,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第18章 我罩着他 “许槐,是你吧?” 一个人影挡在许槐身前。三十来岁,齐耳卷发,干练飒爽。 许槐还没反应,柏松霖的声音先插进来:“丽姐?” 柏松霖挺惊讶,没想到能遇着自己的班主任,姜丽研。十二年前柏松霖入学,正赶上姜丽研第一年带班,那时候姜丽研还没有太多经验,只有一腔热情和爱心,把学生当弟弟妹妹,从高一送到高三毕业,情谊很深。 直到现在,那届学生包括柏松霖在内都还和姜丽研有联系,回来岐城也会去学校看看她。 “丽姐……”许槐喃喃地重复,问姜丽研,“大丽花?” 这个称呼一出来,赵屹和陈景柯都笑。姜丽研给他俩的班带过数学,教得挺好,就是衣品特别,全是大红大粉的艳色,学生底下都戏称她为“大丽花”。 “什么大丽花,小许槐你也学坏了!” 姜丽研这下百分百确认了许槐的身份,上手在他脑袋上一拍。许槐被这一巴掌拍得缩了缩脖子,脑子里那层窗户纸也破了,高中三年的记忆瞬间袭来。 都不是一段一段往外涌的,是直接泵出一大坨。像颜料筒顶端堵着的那截气终于没了,里面的料憋了太久,争先恐后,根本刹不住车。 许槐沉默着应付往事泛滥的残局,没有应声。他以前就寡言,姜丽研并不介意,和柏松霖、赵屹、陈景柯聊起了天,从这届学生太难带聊到他们三人的工作近况,不知不觉绕操场走了一圈。 重回起点,许槐也消化完了过去,神情从凝重恢复平常。姜丽研看他一直没说话,揽着他的肩晃了晃。 “小许槐还是这么内敛。”姜丽研半是逗半是关心,“大学在科大读得开心吗?是不是快毕业了?” “科大?”柏松霖问,“哪个科大?州山科大?” 科大国内有十几所,其中州山科大算比较知名的一所,也是州山省唯一一所本科a类院校,赵屹的母校。 “就是那儿。”姜丽研点头,接着像突然想起什么,拍了把柏松霖的肩,“松霖,小许槐说起来算你学弟,都是我带出来的,大学又都学的工业设计。” 柏松霖和许槐都没接话。姜丽研两边看看,把目光移向正挤眉弄眼的赵屹、陈景柯。 “哎,你们三个是怎么和小许槐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 回答这个问题用了整整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姜丽研在办公室抽屉里翻出一本剪切本,她自己做的,从柏松霖那届开始每届学生的花名册、毕业合照和每个学生考取的学校、专业全都收集在案。 “这是松霖,班里大哥级的人物。成绩不错,就是不守纪律,那会逃晚自习被抓的人里回回都有他。” 姜丽研从前往后翻,在第一张合照里准确地指出柏松霖。照片里的柏松霖站在后排中间,下巴颏抬起一点,挺凶也挺帅,还有点压不住的拽劲。 “小许槐在这呢,白白的,好找。高中那会全班老师都待见他,特别乖一孩子,除了偶尔会把作业借给别人抄。” 姜丽研一指一个准,手指点到的许槐在一排男生最边上,背着手,很清瘦,样子跟身份证照片上差不多,眼神呆呆的,带点怯,看上去容易让长辈心疼。 姜丽研也确实心疼他。她到现在都不能忘记见许槐的第一眼,不是在开学的第一堂课上,是在县医院的病房。 当时中考分已经出完了,市里的几所高中开始按惯例抢人,姜丽研时任五中招生组组长,联系不上县状元许槐,就和两个同事一起驱车到许槐的初中母校,打听到了许槐家的地址。三人赶过去,门户闭锁,邻居给她指了去医院的路。 推开病房门,姜丽研一眼就看到许槐,头上缠着绷带,人很可怜地缩在墙角输液,胳膊动不了,被打裂了骨头。他爸爸很难说话,不等姜丽研说完来意就要他们滚出去,说没打算供他再往上读,即使免三年学费也不同意。 那年夏天,姜丽研和学校老师一共去了县医院三趟,全部无功而返、碰一鼻子灰。大家都可惜这个好苗子,可孩子爸爸又实在难搞,一筹莫展之际,许槐大伯从外地打来电话,说愿意支付孩子上学期间的一切杂费,只有一个请求,就是千万瞒着孩子爸爸这笔钱的真实来源,说服他同意孩子上学。 姜丽研又去了两趟,最后一趟还带了年级主任。年级主任说许槐的成绩特别优秀,报考五中可以在免学费的基础上再免杂费。周旋大半天,许槐爸爸这才勉强松口。 这些事太隐私、太糟心,姜丽研不会再提,许槐却毫不在意,甚至是非说不可。回首他的高中三年,许槐记得的大多是好事,他借机一桩桩一件件梳理,也说出他以前没好意思说过的感谢。 “丽姐,真的特别谢谢你,没有你我也不可能来五中上学。那会我没钱吃饭,你和班里同学就往我桌洞塞吃的,我都知道,还给我买过药,买过好多东西……还有我被我爸按在操场上打的那次,我觉得天都塌了,可是你们没有一个人笑话我,还出来帮我……” 许槐回想着,抿嘴笑了一下。 “我明明狼狈透了,心里却很感动很开心,当时差点笑出来。” 许槐是在笑着,话说得慢吞吞的,语气诚恳。姜丽研没遭住,眼里涨起两池泪泉,迟迟平不下去。 都长大了。那会挺瘦小的苦孩子也能笑着说起过去的事,好像告别。 “别笑了。”柏松霖看不下去,拽过许槐的脸肉掐了掐,“你又不想笑。” “我想笑。”许槐反驳。 “想笑还笑那么假。”柏松霖瞪他,“你想个屁。” 柏松霖的话说得挺不讲理,还凶,说完办公室里的气氛倒缓和了。赵屹说你就手欠嘴也欠,陈景柯附和,说这一天没见你干别的,就见你欺负小孩了。 “还是以前那样儿。”姜丽研噗嗤一乐,眼里的泪干了,“小许槐,来,你记老师个电话。以后他欺负你你就跟我告状。” 姜丽研的话是玩笑,留电话却是真,许槐从兜里摸出手机,小声说“也没欺负”。他的通讯录里没几个联系人,除了柏家叔侄就是一条街上的近邻。 现在又多了姜丽研、赵屹、陈景柯三个。 “有事就给老师打电话,别总怕麻烦。没事也打,跟老师说说你最近过得高不高兴。” 姜丽研带的高三毕业班还在教室上自习,她说完这几句就准备去看着,又总觉得没和许槐交代够。 “丽姐,放心。”柏松霖看出来了,抬了抬下巴说,“他在我这儿,我罩着他。” 陈景柯听了出了个怪动静,柏松霖都没回头,一胳膊肘怼在他身上。姜丽研看着绷不住笑,捏了捏许槐的肩膀说:“对,你就好好跟着你学哥学吧,他从美院出来的,身上有两把刷子。” 几个人在楼道口分开,姜丽研站走廊上目送他们出校门,挥了挥手。这时候夕阳落下去一半,天边的红橙晖光流满岐城,柏松霖把着方向盘开过一条街道,开进一排全是苍蝇馆子的学校后街。 车停了,几人钻进家卖烧烤的小门脸。这是柏松霖和赵屹、陈景柯以前吃腻食堂凑钱打牙祭的地方,好吃不贵。老板用料实在,还特别照顾学生,那时候看他们吃不够会默默送几串肉串。 第22章 老板出来递菜单,一看,都认识,全是过去的熟脸。赵屹、陈景柯就住岐城,来得多,边点边和老板攀谈,柏松霖拿纸巾把桌面擦了一遍,听老板叫出了许槐的名字。 一问,原来许槐高中时在这帮过工。不止这家,街上的小馆子他都去过,还搬过货、发过传单。 当时街上的馆子无一例外是小本经营,没有非雇人不可的需求,但知道许槐是给自己挣上学的费用,都不约而同找活叫许槐过去干,一家一家轮着来,商量好了似的,其实就是给孩子点钱花。 许槐当然明白,那会不懂这么多年过去也懂了。柏松霖等许槐和老板特别认真地道完谢,问他:“你大伯不是给你出杂费了?” “我爸不让我花大伯的钱。”许槐解释,“高二那年他来学校打我就是因为知道了杂费是大伯出的。后来我就自己挣了。” 柏松霖没说话,到烤串和啤酒上桌都沉着脸,心里窝火。赵屹、陈景柯一人开一罐啤酒先沾了口,陈景柯还摇了摇啤酒罐活跃气氛,对柏松霖说:“一会你开车。” “我扛着车走回去也不载你俩。”柏松霖都无语了,手拉开拉环又搁下。 许槐瞄他一眼,放下吃了一半的烤串,拿起啤酒罐喝了一口。 “你喝什么?”柏松霖去拿许槐手里的酒罐,“看你也没量,喝大了晚上还睡不睡了。” 许槐没让他拿到,小心用手圈牢:“都开了,我就喝一罐。” “想喝就喝,啤酒还能喝醉?”赵屹帮腔,怼柏松霖道,“就你手伸得长,什么也管。” 陈景柯说:“他是自己喝不上,难受。” 柏松霖懒得理他俩,看许槐吃一会串小口喝一口酒,神态清明,就没再制止。许槐一口一口喝得挺嗨,他不喜欢酒味,但今天见了很多人、想起很多事,他心里不如他表现得那么平静,想喝点东西往下压一压。 也可能是话都说出来了心里发空,像把过去的一部分自己解剖剥离,得喝点才能填满。 许槐咕噜咕噜喝了三罐,开始还听柏松霖他们说话,后面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下巴杵在桌面上数烤串的签子玩。数到最后他都快睡着了,一切都模模糊糊的,等裹着外套坐上车才被柏松霖轻轻拍醒,问他想不想吐。 柏松霖的脸离他很近,皱着眉,神态里有种凶了吧唧的担心。许槐突然特别高兴,特别特别高兴,他伸手戳一戳柏松霖鼻梁边上的小痣,傻傻地笑了起来。 第19章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柏松霖在车上骂了赵屹和陈景柯一路,就这许槐都没醒,踏踏实实睡到车停,被柏松霖扛上三楼。 扛的姿势有点不舒服,下来许槐就吐了。柏松霖非常嫌弃地开排风收拾,又把他捉到洗漱台前洗小狗一样给他洗脸、叫他漱口。 许槐“呸呸”地往外吐水,脸湿漉漉的,柏松霖给他擦干他就冲柏松霖笑。 “还笑呢,等你清醒了再收拾你。” 柏松霖掐着许槐的腋窝把人提进淋浴房,蹲下身,挽起袖子冲洗许槐的脚。许槐这会半醒不醒,觉得脚周围热热痒痒的,便蹦蹦跳跳地踩水,溅了柏松霖一脸。 “下雨了。”许槐摸了摸柏松霖的脸,“我给你打伞。” 柏松霖不知道这狗崽子是装乖还是真醉,说完还拿手撑他头顶上了,叫他想发火都没发出来。许槐只管举着胳膊,没一会人腾了空,他懵懵地用脚踩空气,很快被柏松霖放上床卷进被子里。 “张嘴,”柏松霖接了温水直接塞到许槐嘴边,“喝。” 许槐咕噜咕噜往水里吐泡泡,柏松霖“啧”了一声,他又赶紧吸溜着喝水,眼睛亮晶晶地贼着柏松霖。柏松霖放下水杯都出汗了,感觉养个儿子也不过如此。 “先睡吧,我去冲澡。” 许槐看着柏松霖走进卫生间,门一关,放水的声音淅淅拉拉响起。他闭上眼躺了会,觉得热,把胳膊腿伸出来又觉得凉,如此几回,怎么都不舒服,他腾一下坐起来把被子踢下了地。 于是等柏松霖干干爽爽地从卫生间出来,看到的就是许槐胳膊抱腿坐在床边,一脸郁闷。 “躺好去,拿被子撒什么酒疯。” 柏松霖冲了澡心情也好了,不和小醉鬼计较,弯腰捡起被子。许槐却很不满意,指着被子说:“它欺负我。” “你怎么欺负他的?”柏松霖躺下抖开被子,在被面上拍了一下,“不像话,他都醉了你还不让着。” 许槐一直盯着柏松霖,看他替自己教训被子,解气了,开开心心钻进去,腿一上一下在被窝里踢腾,嘴还“噗噜噜”地假装吹泡泡。 柏松霖被他逗笑了,问他:“你是真醉假醉?这么能折腾。” “我没睡。”许槐这会耳朵不好使,“醉”、“睡”不分,“我还要说话呢。” 柏松霖笑得停不住,主要是许槐的表情特别执拗,执拗到傻,不知怎么就戳中了他的笑穴。 许槐在边上默默看着柏松霖的肩膀、胸膛随着笑一震一震,人凑过去,把脖子往上一翻。 “你为什么光笑,不和我说话?” 许槐质问柏松霖,很孩子气。柏松霖愣了几秒,他没见过哪个人能把脖子拧出这么大的角度,好像也就在鲁班身上见过。 柏松霖伸手托了把许槐的后脑勺。 “你是不是不爱说话?”许槐想了一会,顺着柏松霖的手掌蹭了蹭,脑袋一偏,特别自然地靠进他的肩窝,“那我和你说话。” 这个动作完完全全是狗子撒娇。毛绒绒的脑瓜一靠,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仰望你,赖唧唧的,你推它它还贴得更紧。 许槐现在就是这样,仿佛得了鲁班的真传,在被柏松霖反复推了几次后也没恼,还坚持靠着柏松霖说话。 “学哥,我觉得今天好长。我想起了很多糟糕的坏事,很难过。可是也遇到了帮过我的好人,又很温暖。” 柏松霖推不下去了,一声“学哥”叫得他心尖麻麻的,再硬的心也给叫软了。许槐感觉推他的那只手放在他头顶抓了抓,抓得他丢了骨头,坐不端正,必须追着手让它再抓两下。 许槐追了一阵,忽然直起身子面向柏松霖。 “我今天忘了和老板说再见。老板以前很照顾我,知道我吃不饱,每次我去帮工都会给我的馒头里夹很多肉。” 柏松霖觉得许槐快遗憾哭了,眼睛垂着,嘴扁着,变成了特别可怜的一个小朋友。 “老板知道你走,我替你跟他打过招呼了。”柏松霖用拇指推了推许槐的脸肉,和声讲话,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语气有多轻,“你趴桌上睡着的时候赵屹还去后厨录了老板烤串。他很会拍东西,等剪完发出来,会有更多人关注到这家店的。” 许槐坐着听,眼睛一眨一眨,没有出声。这段话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太长了,他理解能力有限,需要认真思考。 很久很久之后,许槐问柏松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谁对你好?”柏松霖撤了手,掌心平平地在许槐脑门上一拍。 “你,就是你。”许槐没被这一巴掌吓退,酒精上脑也有好处,给了他别样的胆量和逻辑,“你就是对我好。赵屹是你朋友,没有你在中间他也不会去给老板宣传。” 柏松霖嗤他:“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不害臊。” “你说我吧,说吧说吧。”许槐又不委顿了,再次狗化,把脸伸过去差点蹭柏松霖脸上,“你说我也改变不了你对我好的事实!” 柏松霖往后躲了一下,许槐捧着他的脸嚷嚷,毫不气馁:“你很凶,脾气不好,但你是个好人。学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柏松霖被烦得够呛。许槐这会吓唬也吓唬不住,冷嘲热讽一概不听,扬起巴掌他还上赶着往上贴,就非要一个关于为什么的答案。 这简直是仗着酒劲撒泼打滚,硬要往他心里乱拱乱撞。那里他都没好好开垦过,里面乱七八糟什么都长,狗崽子就这么生猛地闯进来,无知无畏,也不怕划破了头。 “我乐意!”柏松霖回他回得硬梆梆,像在发飙。 许槐想了想,把这三个字咀嚼几遍,眼睛忽地锃亮锃亮。 柏松霖面对着他,第一次被他看得发毛。 “学哥,”许槐叫他,尾调颤颤的,很欢快地上扬,“谢谢你乐意。” 说完许槐又捧着柏松霖的脸看。柏松霖这次没有推他,眉眼深深,不爽烦躁里带着股迷茫,让他少见地多了点忧郁气质。 许槐很喜欢,越看越喜欢。他凑过去在柏松霖额头上亲了一大口,“啵唧”一声,特别用力。 用力到柏松霖感觉自己被嘬出一个洞,思维和反应力全都呼呼从里往外漏。罪魁祸首许槐往床上一栽,美美地合上眼睛。 一夜过,天又明,这次一看就没睡好的是柏松霖。许槐跟在他后面下楼,有点心虚,全程没敢跟柏松霖说一个字。 第23章 两人在赵屹家待了一上午,吃过午饭准备返程。赵屹爸妈给柏松霖的车后备箱里塞了很多自己做的吃的,让他带给柏青山尝尝。 许槐从副驾驶座探头和几个人摆手,心里还有点舍不得。 不过随着车子发动,这点舍不得很快被另一种情绪所替代,许槐隔一会觑一眼柏松霖,悄悄的,不敢吭声。他断片不完全,隐约能记得自己昨天回来闹腾了很久,好像还非常大胆地质问了柏松霖。 现在柏松霖的神情像是生气又像没有,许槐摸不准他是不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扔下去。 “霖哥……”许槐在半道上终于憋不住了,措辞谨慎地问柏松霖,“我昨晚喝多了,是不是让你没睡好?” 柏松霖没理他这一问,目视前方,等开出一段才淡淡反问:“不叫学哥了?” 许槐的脸马上变形成一个囧字,贴着车玻璃不说话。柏松霖从眼角看他一眼,故意火上加柴。 “给你洗脚你踩水,让你喝水你吐泡泡。许槐,昨天晚上你有三岁吗?” 许槐快把脖子缩没了,脑袋恨不能也缩进身体里。他怕柏松霖再给他回忆,悄悄把肩膀耸上去贴住耳朵,企图掩耳盗铃。 如果车座上有个洞,他肯定毫不犹豫钻下去。 尴尬到快自闭的时候,电话响了,许槐看了眼手机,是柏青山打来的。许槐的联系人全是这么连名带姓,柏松霖瞟一眼说:“接,开免提。” 许槐照做,对着手机叫了声“小叔”。 窘迫之中对话另一个亲人,许槐的声音下意识有点委屈。柏青山听了“哎”一声答应,带着笑音,问许槐这两天玩得好不好。 柏青山很会聊天,听得多说得少,但每说一两句都能让人自然而然想要倾诉。许槐聊着聊着就把什么都说了,听柏青山在那头“嗯嗯”地回应,慢慢的也不尴尬了。 聊到最后,柏青山笑笑地问他:“柏松霖没欺负你吧?” 许槐快速拿眼珠溜了柏松霖一下,柏松霖冲着手机“哼”一声道:“谁欺负谁等回去了你再问他。我们马上下高速。” 又很不满地指使许槐:“挂了,有什么好聊的能聊一路。” 许槐这会不敢惹他,跟柏青山说“小叔一会见”,伸手挂断电话。车里重新归于安静,甚至比接电话前还要安静,许槐沉默地抠了会裤子侧边的接缝,鼓足勇气去看柏松霖。 “霖哥我错了。以后我不随便喝酒,你别生气。” 还是一模一样的认错句型,柏松霖怀疑许槐就只会这一套。他不接茬,挺冷酷地问许槐:“为什么我排在柏青山后头?” 许槐没听明白,柏松霖就对着手机一偏下巴。他低头去看,自己手机联系人里排在第一个的是柏青山。 “……这是按姓名首字母顺序自动排的。”许槐很无辜。 “改了。”柏松霖当然知道,“把我排第一个。” 许槐脑子里冒出一长串省略号,还是加粗的那种。他低头想了会,手指在屏幕上按几下,在柏松霖的名字前面加了个“a”。 后面还跟了个括号,括了俩字:学哥。 许槐把手机举给柏松霖看,柏松霖很矜持地瞥了一眼,很矜持地点头认可,嘴角说翘没翘,保持着一个诡异的弧度。 过了半晌,远山渐近。车驶进熟悉的街道,柏松霖清了清嗓子,偏开眼轻声道:“昨晚的事,我没生气。” 第20章 关西林场 回到小院,一切照旧,在岐城的所有都像匆匆一阵风。转瞬春去,五月夏新。 许槐和柏家叔侄宅在院里各忙各的。 从岐城回来,柏松霖着手复刻村巷里的庙殿。几乎雷同的榫卯结构,他做一半许槐做一半,打磨上色,成型速度比上次快出许多。 慢的是剖开寺庙庙体,细雕里面的悬塑神像,儒、释、道三教合一,百余座神像立于壁上,描金流彩,衣着、神态各异。还有祥云游龙遍布其间,上罩行云、下涌海涛,如何做到宛然如生,需要一笔一笔斟酌。 光正中央的观音像他就雕了一整天。菩萨端坐台上,丰逸俊秀,衣褶转折自若,佩饰华丽、繁而不乱。莲花台六层花瓣仰覆莲座,莲瓣肥润,底沿外翻,边缘一圈连珠纹,空灵自在。 静心雕刻时,柏松霖没有一点平日的不耐烦,非常沉得住气。许槐雕小件雕累了会坐在窗前偷偷看他,从他的眉庭看到双手,看他运刀圆熟,刻过几笔抬指轻轻拂拭。 这是特别神性的一个动作,许槐每次都联想到菩萨挥动杨柳枝,掉落的木屑就是洒下的那几滴甘露。 看久了,他会莫名脸热。 天气也这么一天天热了起来。小院的核桃树挂了青果,紫藤垂花累累,连后院常年半死不活的槐树也开了满树白。柏青山架梯子摘了一簸箩槐花,香香的,嗦着蜜甜,淘洗后烙了小饼给柏松霖和许槐吃。 许槐吃得舔手指头,蹲在院子里看墙角的蒲公英花和砖石缝隙间的醡浆草。小小的黄,嫩生生。 是月下旬,叶育森带两人进了关西林场。 林场太大了,许槐进去才觉得人很渺小。那里是树木和其他动植物的天堂,管理处的几座木屋建在坡上,只占据了极小一方土地。 等跟着叶育森深入林场腹地,这种感觉就愈发鲜明,没有人声、车声,只有枝叶吟响和无处不在的鸟啼。叶育森和另一个工作人员沿路寻找安置的红外摄像机,熟练摘取再换上新的,有时候能看到树干上或草丛里有动物活动留下的痕迹,蹭的、抓的、踩的,他们就指着给许槐和柏松霖看。 动物痕迹也是一门学问,叶育森他们还能根据动物遗留的粪便判断动物种类和出现时间。许槐很认真地听叶育森讲解,最后还是没记住什么,在他眼里这玩意的区别只在于大与小、干与湿。 他也做不到像叶育森一样把粪便随随便便捡起来查看,即便是戴着手套。 林场靠近水源的地方动物痕迹最多,摄像头也分布最密。柏松霖眼睛毒,在叶育森更换摄像机时环视四周,看见了北松鼠、山斑鸠和大斑啄木鸟,他一一指给许槐。 许槐因此很兴奋,在树底下仰着脖子转圈,没忍住跳了两下。 叶育森看他这样就笑,说林场这几年的动物种类越来越丰富,红外摄像机甚至还拍到过山猫和褐马鸡的身影,一会回去就能“开盲盒”。 几人走回小木屋,叶育森随手拿起个摄像机连接电脑倍速播放。镜头对准的溪流从冰雪消融到潺潺流淌,附近草木生绿,鸦、雀、雉、鸫衔枝筑巢,还有很多许槐不认识的漂亮鸟儿为求偶打斗,面对面扑扇翅膀互啄。 叽叽喳喳的背景音里,陆续有其他动物亮相,野兔、刺猬、蛇、黄鼬,狗獾底盘低贴着地走,野猪躺在泥里蹭背。大约春天是个适合交配繁衍的季节,录像里很多动物身后都跟了小崽儿。 夜里也有动物活动,多是猫科和鸮类,一个个眼睛像小探照灯,在不同的角度下发出各色异光。 许槐看得快要贴在屏幕上,素材够了,都做不过来。叶育森见他有兴趣又找了几个以前的录像放,还是这块地方,夏天的后景颜色更深,多了蝉鸣,动物喜欢在阴凉处挠痒舔毛。秋天的背景音就降下去了,显得空旷,动物经过时会踩得落叶“咯吱咯吱”响。 但许槐最喜欢的还是冬天,风总是猎猎地刮,听着爽快。这个季节动物的活动频率比其他三季都低,出现了也是拿鼻子嘴、拿爪子在雪里拱刨找吃的。 热气腾腾的,在最寒冷的时候也保有生命力。 许槐和柏松霖在林场待了大半天,走前截了很多录像片段。叶育森跟许槐开玩笑,说你这么喜欢我干脆剪个视频给你,省的你找了。柏松霖说要剪就把四季串起来剪成一个,林场是宝藏,千姿百态的生命形态值得被更多人看见。 带着一手机录像回到小院,许槐和柏松霖更忙了,一个在完成第四批订单的同时抽空雕刻林场动物,一个开始模塑小殿里的眼睛。 都是大工程,两人白天高度投入,几乎分不出神和对方说话,只有晚上躺上床才有时间聊几句。 通常是躺在一张床上,柏松霖现在也不赶许槐了,只要许槐不是得寸进尺越贴越近,他一律听之任之。许槐很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柏松霖现在睡得太快,有时候故事讲到一半就给自己讲睡着了,吊得许槐想把他摇醒又不敢,只能在床上打几个滚泄愤。 每天都很寻常,又总有新进展。安稳、安心。 这天许槐照常在二楼刻了一上午,刻到肩背酸痛,一回头,柏松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许槐都没擦手,刻刀一扔就下了楼,院子里只有鲁班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嚼草,柏青山也没在。 许槐没来由地心慌,还有点烦躁。现在看不见他们两个他会心里没底。 又等了一会,许槐揣好钥匙带鲁班出门。 第24章 其实许槐没想好他要去哪,迈腿往街口走,潜意识里,他是想去街口等柏家叔侄。这个点该吃午饭了,一路过去,但凡是有人在家的院里都往外飘香味,他却没心思想饿不饿,脑子里脑补了好几个版本的灾祸现场,根本不受控。 快走到杨树的卖店,有人在身后“嘿”了一声。 许槐吓一激灵,转身的同时听着郁美妞问:“你丢魂儿了?” 郁美妞端个小电锅坐在台阶上,锅里的面和菜刚煮开,腾腾冒着热气。鲁班仰起鼻子嗅了嗅,大摇大摆过去挨着她坐下。 “没有,”许槐忍着口水说,“我出来走走。” 郁美妞“嗯”了声,埋头咕噜咕噜嗦面。许槐不知道直接走开合不合适,没话找话道:“你吃面呢?” 问完他就被自己蠢到了。郁美妞咧开嘴一笑,很明媚地说“是啊”,又问他:“你饿不?饿的话就去我家里坐坐,我那儿吃的不比杨叔店里少。” 说着她冲院里偏了偏脸。郁美妞的爸妈在县医院家属院住,这座小院平时就她一个人,被她改造成了宠物医院兼流浪猫狗的临时收容所。 许槐进去过一次,里面收拾得很利索,每只小动物都被妥帖安置,没有一点邋遢、萎靡的气象。 “谢谢,我不饿。”许槐摇了摇头,想叫鲁班过来,叫不动。 “看来它饿了。”郁美妞逗小孩那样冲鲁班打了个响舌,站起来把锅往许槐手里一塞,“你等我会儿,我给它抓把吃的。” 许槐抱着锅等,鲁班却是一秒钟也等不了,很厚脸皮地跟进去要吃的。许槐的眼睛跟着她俩走,目视郁美妞把鲁班领进东墙根的矮房,那里是个阴凉的仓库,里面存了很多猫粮狗粮和小罐头。 鲁班最不挑食,这会应该吃得很香。 许槐把手里的小锅往高端了端,面条的鲜味扑上来,汤里滴了香油和辣油,勾得许槐一下子觉出了饿。 他往院里瞄了两眼,很不好意思地低头闻了闻,偷偷摸摸的,闻出了点奶油的香甜。 这不像面里该有的味儿…… 许槐耸耸鼻子,正要顺着去找,屁股被人不轻不重地一踢。 “不在家等着跑出来干吗?”柏松霖捏着后脖子把许槐调转过来,“还站人家门口,小要饭的似的。” 柏青山从车里探出头跟他笑笑,许槐马上回了个笑,心瞬间落地,又踏实又高兴,想端着锅蹦几蹦。 “问你话呢,”柏松霖加了点力道,叫许槐正过来只能看他,“就知道笑。” 柏松霖手劲大,许槐被捏得挺疼,还捏出了点委屈。他当即对柏松霖皱眉。 “我雕完东西下来没找到你们。一个人也没有!” 柏松霖“嚯”了一声,退开一步歪头打量许槐,突然又跨近到他跟前,两手捏着他的脸蛋揉搓,玩面团一样。 “给你发消息你看了么?你那手机就是个摆设!还敢冲我嚷,再嚷一个我听听!” 柏青山在车里看热闹,一句不带劝的。许槐被柏松霖凶过第一句眉头就解开了,很舒展,乖乖让柏松霖搓扁揉圆,丁点不躲,嘴都嘟成了个“o”型还能瞅着空说话。 “霖郭……我绰了……” 给欺负成这样了还认错呢,柏青山这会不拦一下觉得良心都过不去。 “柏松霖,差不多得了。”柏青山伸手按了下车喇叭,“你拿着锅叫小槐先上来。” 柏松霖嘴上没回柏青山,又狠狠揉了许槐两把才把锅接手,对着车后座抬了抬下巴:“上去看看。” 许槐赶紧脱身,一只手开车门一只手蹭蹭自己脸颊。 都麻了,柏松霖捏他完全是随心所欲。 许槐心里嘟嘟囔囔地上车,跟后座的蛋糕狭路相逢。巨大一个,比上次杨树买给柏青山的还大。 那股甜味直冲鼻子。 “小叔,是霖哥过生日吗?”许槐悄悄问。 柏青山还没说话,柏松霖先在窗外“嗤”了一声。 许槐闻声去看,柏松霖从窗户缝伸进手弹了他一下,脆得都有回音。 “傻蛋,你自己生日也不记得?” 第21章 命算个什么东西 许槐的生日在六一,非常好记,柏松霖头一回看许槐的身份证就记住了,还和柏青山私下说过,说怪不得这狗崽子长得小,原来是生在儿童节。 可许槐不记得,印象里他没过过生日。以前妈妈在的时候偶尔会给他煮碗面,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失去期待,便再没有记日子的必要。 许槐盯着蛋糕沉默。 “柏青山,你去叫杨叔出来。”柏松霖转而对他小叔说,“蛋糕买大了,咱仨也吃不完。” 柏青山低了低眼睛,没动,只道:“吃不完放冰箱。小槐过生日,叫他……” “又不是外人。”柏松霖见状直接敲了敲许槐那侧的车玻璃,“你给杨叔打电话。” 许槐刚才根本没听这叔侄俩说什么,听着玻璃响很茫然地去看柏松霖,眼睛水粼粼的,有一点可疑的红。 “霖哥……” 许槐出了个小小声的动静。柏松霖头皮一麻,立马截断了:“别矫情啊。打电话。” 柏青山从后视镜里瞭了许槐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许槐默默深吸口气,掏出手机找杨树的电话号码,看到了柏松霖一个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我和柏青山出来买蛋糕了」 「你看你喜欢什么口味?水果巧克力都有」 【图片.jpg】 【图片.jpg】 【图片.jpg】 十五分钟后又是两条。 「算了,买什么你吃什么吧」 「回去我就没收你手机」 许槐没忍住笑了一下,拨通杨树的电话问他要不要来家里吃饭,带点囊囊的鼻音,没好意思说是自己生日。 杨树答应得特别痛快,还隔空喊话柏青山,说他烧了只鸡,一会带着去。 挂了电话许槐原话转达,车外的柏松霖已经把小锅还给郁美妞了,说等切好蛋糕让许槐送过来两块。许槐“嗯嗯”地开了车门,鲁班吃得不少,抱过来肚子溜圆,沉甸甸一个。 说过几句话,杨树上车,柏松霖也坐进来,开口先训鲁班没出息,每回不管去谁家也装饿要吃的。 许槐摸了摸鲁班,借机用手捂住它的耳朵,怕它伤心。 柏松霖瞥见许槐的小动作,立马转移训话目标。 “你更没出息。别人给你买个蛋糕你就感动,这要出去还不得被骗得裤衩都不剩。” “你们又不是别人。” 许槐回嘴,其实一点也没不高兴,挨凶挨得舒服极了。他的心现在和鲁班一样躺得四仰八叉,完全是摊平的、敞开的。 柏松霖哑火了,没再说话。杨树拿手扣着嘴看窗外,无声地笑得一抖一抖,柏青山侧过膝盖撞了下他的腿。 回到小院许槐只需要等着吃,三个人谁也不让他进厨房干活,他一去柏松霖就凶他。许槐挺无聊的,这会也不想雕刻了,干脆搬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人矮矮一个,和鲁班并排像两只小狗。 柏松霖不经意看见,顿时哑然失笑,隔一会走过来给许槐塞一口吃的。迎着太阳,他脸上每一处线条都有暖融融的光影。 太奇怪了。许槐看得有点呆,觉得明明一个形容堪称锋利的人,在这一刻竟然会让他感到柔软。 也让他感到自己是柔软的。 这种超出许槐理解能力的感受一直持续到上桌吃饭。柏松霖把蛋糕摆在中间,在上面插了三根点燃的蜡烛让他许愿。许槐闭着眼睛什么也没许出来,脑子里空空的,毫无所求。 他就这么吹灭了蜡烛。 “行了,现在你是货真价实的二十三了。”柏松霖握着刀柄移到许槐跟前,“切蛋糕吧。” 柏青山那辈的人爱说虚岁,生在腊月还要虚成两岁。柏松霖一直不习惯这种记岁方式,平白给人说老了,对上许槐这种脸嫩的就更不合适。 私心里,他觉得许槐是特别小的一个小孩儿。不是弟弟的那种小,是小玩意、小东西的那种小。 是那种……特别可爱的小。 许槐握过去,没握在富余出来的那截刀柄上,直接握在了柏松霖的手背上。他自己毫无察觉,也没太接收到柏松霖和他说了什么,只知道是要切蛋糕。 这会他正陷在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里,很亢奋。 “霖哥,小叔、杨叔,”许槐的喉结一动一动的,“我觉得我今年的命特别好。我都没想过。” 没想过会遇到你们,有了安全的居所、喜欢的工作,还有一点攒下的钱和眼前的大蛋糕。这些许槐没说出来,但屋里的人多少都能听懂。 柏青山和杨树同时把眼睛从许槐的手上移到他脸上。 “小槐,你以后会一直这么好命的。”柏青山的声音里含着点笑,入耳温柔,“你看,你一来,院子里的槐树都开花了。” 第25章 杨树看着柏青山点头,手在他腕上虚虚搭了一把。 “过个生日还扯上命了。” 这个时候只有柏松霖煞风景。他带着许槐把蛋糕切开,玩儿木头的手,切得很稳。 “吃吧。吃完带你买礼物去,想买什么买什么。” 柏松霖压着自己的语气,不想让许槐听出他的真实情绪。现在,他其实相当不爽,不冲许槐,不冲柏青山,实际上不冲任何人。 如果非要说冲谁,可能就是冲“命”这种东西。 摊上个打人的死爹,前十五年不知道怎么活出来的,高中最辛苦的三年还得自己想办法挣钱。没吃过蛋糕,一条破裤子要捡回来补了当宝贝,稀里糊涂丢失记忆流落到这儿,只过了百来天最平凡不过的日子,竟然就已经觉得自己命好。 可是命,它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柏松霖说不上来,反正对它挺不忿的。他就是觉得许槐压根用不着用那种带着感谢、感激、感恩的语气和它说什么,他觉得许槐应该让它上一边玩儿去。 或者是,他觉得许槐的命本可以更好。 他不想让他这么轻易知足。 但许槐这人真就挺容易满足的,吃块蛋糕都一脸井底蛤蟆没见过天的幸福样儿。他太喜欢今天的蛋糕了,巧克力的,味道很绵密,水果块又铺得厚实,酸酸凉凉恰好解腻。 许槐吃了很结实的一大角,吃得嘴唇、牙齿都黑黑的。柏松霖看见就手痒,想把他拎起来揍两下屁股,再把更多更好的东西堆在他眼前,告诉他眼皮子别那么浅。 柏松霖心里憋着这股劲,吃过饭和柏青山开车带许槐去买东西,让他随便选,奈何许槐实在不争气,看来看去什么也不要,柏松霖真没见过这种人。 小时候他过生日,上了集市都是买不够,看见什么也想要。 逛到后面许槐还是没挑中,柏松霖直接带他进银行办了张卡。许槐的工资和卖小件挣的钱存进去,柏松霖和柏青山又给他各添一笔,凑了个整。 加起来还没有柏松霖卖一件木雕挣得多,许槐却拦了他俩两次,不让给他额外存。柏松霖把他挡得严严实实的,许槐没拦住,接过卡就贴在心口上一直摸,保持这个姿势保持了一下午。 简直是发神经。 柏松霖骂都没话骂他,回小院以后把他拽过来使劲扇了两巴掌才解气。许槐捂着身后跳开把卡收好,不知道自己犯了这哥的什么忌,晚上躺下都不敢挨他太近,老老实实的,躺得笔直。 柏松霖就叫他别在旁边躺尸。 “……” 许槐瞅了柏松霖好几眼,敢怒不敢言,最后有点憋屈地侧身冲着他问:“你为什么和我生气?” 柏松霖一时间没跟上他的脑回路,想了好一会,“嘁”了一声。 许槐滑溜溜地挪近了点,让他说话,别嘁。 估计是仗了过生日的势,许槐这会胆气挺足,两颗眼珠子直直盯着柏松霖,在黑夜里亮幽幽放光。 就跟红外摄像机里拍到的小兽似的。 “谁让你选个礼物也选不出。”柏松霖抵着脑门把许槐往远了推,“笨蛋一个,在银行还这拦那挡,不够丢人的。” 许槐皱了皱鼻子,跟柏松霖别着劲顶了一会。柏松霖哪能让他得逞,手上掌握着分寸,一下轻、一下重,推得像逗狗。 许槐心里憋气,从手掌边缘瞪出来,快给自己瞪成对眼儿了。 柏松霖一见差点笑出声,把手盖许槐眼上不看他。许槐在柏松霖掌心底下很不安分地鼓眼睛,鼓了不大会,手里多出个东西。 “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就随便雕了个小玩意儿。拿着玩吧,当礼物了。” 柏松霖的手移开了。许槐眼前黑了片刻,等恢复视力立马低头去看。 他手里握的是个圆头圆脑蹲坐的小胖狗,纯木色,耳朵立着招风,从头到脚没有一丁点毛刺,光滑顺畅,特别可爱。 就是小狗的脸部没有雕那么细,只有一个凸出来的鼻子轮廓和一只长在脑门上的眼睛。 像是时间不够,又像故意为之。 这只眼睛……许槐边看边拿指尖去描摹。杏仁型的,线条圆润,内眼角折回一个钝钝的小三角,眼尾又笨笨地翘起一点。眼珠子很大,黑眼仁也大,神态总是赤诚、天真的。 “认出这是谁的小狗眼了吧?”柏松霖在许槐的眼皮上点了点,“送你这个是想告诉你,不管啥时候你都得有自己喜欢的,有想要的,能让你奔着它去。不管在哪,你都得能一眼找准你自己。” 柏松霖顿一顿,挺洒脱、挺吊儿郎当地一笑,问许槐:“人活着不就图这点意思么?” 第22章 过来,我抱着睡 许槐的心脏像被狠狠捏了一把。捏完就肿了,胀胀的,胀得像只快要爆破的水气球。 他慢吞吞往柏松霖身边挪了一点,手指一遍一遍勾勒木头小狗上眼睛的形状。 他的眼睛。 一遍一遍,勾勒到把这个形状刻在心里,胀到一颗心再无可胀,许槐开始迫切地想要倾诉。 “霖哥,我明白的,我就是光顾着高兴了,又没有正经过过生日,对许愿、收礼物这些没什么概念。今天你和小叔带我挑礼物的时候,我的心思也没放在上面,我一直在想我妈妈离开家的那一幕。” 许槐沉默了很长一会,没抬头,继续对着木头小狗戳戳点点。 “现在去想,她离开是对的,至少不用再担惊受怕地挨打了,可我当时刚十岁,还不够懂事。我不想让她走,死死抓着她、求她,把她外套上的一排扣子都抓掉了。她抱了我,胳膊一直抖,抱完就脱下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好像是记忆里她第一次抱我。时间太久了,我都记不清是种什么感觉。” “咚”的一声,柏松霖的心似被重锤抡了,抡扁还不够,还要捣年糕一样一锤一锤给它砸个稀烂。他搞不懂许槐为什么总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说些让他揪心的话,还那么语气平和,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柏松霖把许槐手里的木头小狗拿开扔在枕头边,坐起身,凝视着他张开手臂,僵硬、缓慢。 “过来。” 柏松霖发出一个简短的命令。许槐愣愣地看他,又挪近一点,不敢多,怕自己会错了意—— 他知道柏松霖在床上一直坚清壁野,不喜欢挨、不喜欢碰,恨不得和他中间划出条楚河汉界。 而此刻,柏松霖无视他的迟疑试探,两臂一展把他捞了过去,一手托肩颈,一手兜大腿,隔着被子牢牢固定在身前。 这是个抱小小孩的姿势。抱的不只是许槐,还有当年那个站在一件外套和几颗扣子里的小朋友。柏松霖用手拍了拍许槐的屁股,想把可怜、无助、孤零零望着门的场景统统拍开。 拍得远远的,别围着他,也别围着现在的许槐。 “睡吧。”柏松霖贴在怀里人的耳边轻声说话,哄睡一般,声音低哑,“今晚就这么睡。” 柏松霖说完悠着许槐前后晃,头高脚低,很稳很慢。许槐睁着眼看自己的手,还是握着木头小狗的姿势。 他看着,看着,忽然伸出胳膊抱住了柏松霖的脖子。 许槐合上眼猛吸一口,周遭全是柏松霖身上的味道,洗衣液混了木质香,清淡、无处不在,和怀抱一样是个大摇篮。 也是树,是山。是所有沉默生长的事物。 可靠、安全。 一觉睡醒,许槐和柏松霖谁都没再提这晚的事。过去就过去了,日子还得和成长一样,按部就班地一天天进行。 六月中,关西林场的官方视频账号发布了一条长视频,叶育森剪的,视角就是红外摄像头下的林场四季。视频发出后小火了一把,带着下关县和金顶山也上了热搜,不管在没在山里生活过,看客多是久在樊笼,对自然、动物存了想要亲近的兴致。 身不能至,心向往之,许多人在评论区留下“如到”的字眼。关西林场也顺势开了直播,虽然林场不适合对外开放,但手机也是一只对内对外的眼睛,看客可以隔着屏幕跟随工作人员深入林场,短暂地投进一座山的怀中。 又一周过去,许槐和柏松霖的木雕作品先后完工,摆在架子上看着就漂亮。视频发布后更是热度非常,尤其是许槐,账号短短一周涨粉3w。 许槐对此没有表现出任何波澜,不关注、不回复、不直播,只转发了关西林场的视频,没带一个配字。 好像是挺酷、挺高深莫测的一个人,实则是个认为开直播说话没有自己雕木头有意思、想帮林场宣传又不知道写什么的傻子。还有人说许槐视名气如粪土,柏松霖觉得这纯是扯淡,他就是压根没长那根“非得怎么样”的筋。 挣两千多块的死工资,只要够吃够喝能玩儿木头他就高兴。这样的人你能指望他趁势追击固粉圈粉?把他脑壳敲开,里面一准全是随遇而安和知足常乐。 第26章 柏松霖有时候看他蹲地上逗鲁班玩都发愁,心想这不就俩小狗么?甚至连小动作也越来越像,每天晚上躺床上不是蹭就是闻。 柏松霖把他推开,他还贴着手掌拱一拱,没心没肺地乐。 时至七月,俩傻小狗转移阵地,最常去的地方变成了薛老头家的小院。小院里花少树少,但有左右两片砖垒的菜地,一进盛夏,从地面到几根爬藤架上全是浓绿,翻开随便找找就有收获。 黄瓜、丝瓜,毛豆、豆角,生菜菠菜种在一堆,葱和辣椒到处插缝。还有抱起来比鲁班沉的南瓜贴着墙角,几排玉米杆竖在偏院站岗。 许槐特别喜欢在菜地边上坐着,风吹日晒,地里一天一个样。 他最喜欢的还是地里面的西红柿。沙瓤的,熟透了一咬就流汁,酸甜适口,比水果还好吃。 于是这段时日柏松霖找不到人就来薛老头家,哪回过来许槐都是和鲁班两个坐在砖块上啃西红柿。柏松霖私下训他是个小讨吃鬼,许槐却觉得自己挺无辜,除了吃他还帮薛老头干了好多活呢,附带陪聊和认穴位。 要怪就怪柏松霖自己来的时间不对。正是饭点前后,他能不在吃嘛。 再说了,这条街上有谁不喜欢在夏天来薛老头家?每天进进出出又不止他一个。许槐在这院里听崔平讲了哥哥被狼叼着胳膊拖行的全过程,听郁美妞宣传给流浪猫狗绝育的重要性,还听杨树和叶育森绘声绘色学乡村志怪故事。 赶上人多都能凑一桌麻将,就支个棚子在菜地旁边的石桌上打。许槐不太会玩,一般只要人够了他就不参与。 陈序元水平也菜,阚璟珲上桌时他便和许槐坐一块逗狗。 俩人都话少,但总见面自然而然会聊几句,聊聊这儿的景这儿的人,聊聊木雕和电影。许槐发现陈序元其实是一个挺有思想的人,对角色和作品有自己的独到见地,并不像他那张脸一样帅得肤浅无物。 陈序元的气质也比初见时变了很多。那股如在镜中的抽离没了,不焦躁、少了戾气,整个人温妥得像件加绒棉衣,穿着不扎人,清爽内敛。 唯一不变的是陈序元和阚璟珲依然亲嘴,许槐瞥见过好几次。避开眼目,这俩人在薛老头家的院子角落逮着机会就亲,明明没有之前那次激烈,却还是能亲到呼吸都带喘。 许槐瞥见一次就在晚上和柏松霖汇报一次,展开描述,包括但不限于手摸在哪、腿是怎么碰的。柏松霖听了几次都无语了,掐着许槐的脸蛋恶狠狠晃了晃。 “你是专对着他俩追踪的红外摄像机吗?色鬼一个,下次不许看了!” 许槐被晃得脑仁都快散了,好不容易才把柏松霖的手推开。他其实就是好奇,对两个男人这样的关系好奇,没有恶意,单纯想知道他们是怎么相处的。 也想知道……他们会怎么肢体接触。 “又不是、又不是我主动要看的,随便一看就看见了。”许槐拿手背揉了揉脸,有点不满地小声嘀咕,“而且他们是明星嘛。” “明星怎么了?”柏松霖插着臂仰躺,闻言看他。 许槐没和柏松霖对视,眼珠子在眼眶里左右溜了两圈,说:“明星吸睛呀,长得帅,不由自主就让人想看。” 柏松霖“哦”了一声,把头正回去看天花板。许槐瞄着他,侧转过去,嘴巴离他耳垂很近。 “霖哥,你觉得珲哥和元儿哥谁更帅?” 柏松霖的耳朵一下就麻了。连痒都没有,直接蹦到麻。他噌地偏头看许槐,许槐正拿两颗黑黑的眼珠从下往上看他。 像只看着乖、实际藏了一肚子心眼的小坏狗。 “俩男的还比上帅了,不都长得差不多么。”柏松霖语气挺冲,问许槐,“你怎么觉得?” “差多了。一个有酒窝,是稳重成熟型的,一个厚嘴唇,有点拽、有点痞。”许槐认认真真地分析并总结,“我觉得元儿哥长得更帅。” 柏松霖没吭声,这次连一个应承的字音都没发出。他跟阚璟珲接触得多,跟陈序元接触得少,时间最长的一次是在院门口聊天,陈序元老望着山,像座雕塑。 那是一张迷茫、迷失依然帅气的脸,天生属于荧幕。痛苦愤怒在上面也别有韵味。 “你还区分得挺仔细。”柏松霖转身背对许槐。 许槐抿着嘴没说话,等了一会,爬起来凑过去看柏松霖。 柏松霖闭着眼不动,还插着臂,肩很宽,手臂的线条在拐弯处停顿,硬硬的绷起一块。 “霖哥。” 许槐叫他,拿手指在上面按了按。挺结实挺有劲,像小石头子。 柏松霖还是不理他,睡着了似的,呼吸声很长,沉沉闷闷。 许槐静静看着,悄悄把下巴放在柏松霖肩上,一点点卸掉力,再把脸侧过来贴着柏松霖的脖颈。 “霖哥,刚才那是他们俩比,”胆子很大的坏蛋小狗轻声开口,“要是加上你跟小叔,他俩就谁也比不过。” 夜晚很静,没人说话只有夏蝉嘶鸣,声音盖过山里的鸮,穿门透窗、无孔不入,叫得天气更燠热几分。 贴着就更热。一呼一吸都是烫的。 但屋里,两人谁都没动。昏昏的,紧挨着,各自顶了满头细汗入梦。 第23章 暴雨入伏 入伏前的一周天气格外闷热,坐着不动身上都是一层汗。许槐和柏松霖终于分床,各睡各的,每天早晚排队进卫生间冲澡。 连鲁班都蔫了,太阳下山前根本不爱出屋,一坨趴在地上吐半截舌头,只有瞅着人吃西瓜、嗦冰棍的时候会动一动,蹲旁边等着分两口凉。 又几天过去,入伏前的第三天,县里发布了暴雨红色预警。 柏松霖开始没当回事。县里的天气预报什么时候准过?七月初才发了橙色预警,结果下的雨像小孩尿尿,一片地都淋不湿。 可这回好像真不一样,当天中午抗洪沙袋就发到了各家各户,杨树还给一条街上的近邻搬了方便食品和矿泉水。薛老头说早起上山,山岭迎风坡上铺满隆起的墨色小云团,是雷雨夜袭的征兆。 叶育森也蹬着自行车早早从林场下班,叮铃铃响铃沿街散布消息。许槐抱着鲁班站在门口听了个大概,说冷暖气团相遇加之台风北上,未来两三天会有持续的强降水。 柏松霖和柏青山这才行动,把墙角待自然阴干的木材统统码进杂物间和正屋客厅,又去帮薛老头搭菜地的防雨棚。杨树拿着铲子在菜地里挖了几条小沟,一旦灌进雨来可以流通排走。 许槐去了郁美妞家。因为有一屋子毛孩子,郁美妞还在小院住,不回医院家属院,许槐和叶育森各屋帮着看了看情况,一起补了仓库间的屋顶,在上面铺了层防水膜。 防水膜是崔平带回来的,他刚给厂子里都铺过,说这家的膜用了几年,厚实,抗造经淋。 许槐忙完回了小院,柏松霖和柏青山正在房顶上铺膜,一个扯一个贴,两人都是汗浸脊背,肩胛骨、背肌在湿短袖底下一目了然。 太顺畅、太有劲力了,两人下来时许槐帮忙扶梯子,殷勤得不得了。柏松霖一头汗两手灰,自己都嫌自己脏,许槐却跟只小哈巴狗一样尾随着他嗅来嗅去,鼻子一动一动。 柏松霖腾不出手推他,就说他是蛤蟆变的,要见雨就兴奋。 准备工作做完,外面的天已阴透了,家家闭门,柏青山回偏院支起手机直播。柏松霖在手机拍不到的角落磨刻刀,许槐坐柏青山旁边逗鲁班,有一搭没一搭,等着一会出镜。 他不开直播,有粉丝想看他就来柏青山的直播间。许槐觉得这样挺好,能给柏青山添人气,还不用他说什么话,只需要当个安静的摆设。 柏松霖听了眼皮都没抬,说你也就这点追求。 直播开始,人浪潮一样往直播间里涌,柏青山例行和大家打招呼。鲁班对这套流程早熟透了,见怪不怪,趴在许槐胸前耳朵都不动一下,香喷喷打着小呼噜。 柏松霖站起来把风扇调了个角度,让风扇头冲着柏青山和许槐送风。 「沙漠一只雕」:来了来了 「橘头大辣椒」:来了 「橘头大辣椒」:太热了,看帅哥静静心 「一天睡够十小时」:你那是正经静心吗? 「我磕的cp都be了」:朋友们快截屏 「我磕的cp都be了」:小槐树抱狗,画面太岁月静好了 「财神爷睡我被窝」:已截 「橘头大辣椒」:已截 「虾大侠」:还有风吹,氛围感拉满 柏青山:“那是风扇吹呢。我们这快下大雨了,天闷。” 许槐看了眼风扇,又顺风扇看了眼专心擦刀的柏松霖。柏松霖弓着点背,鼻尖上沁了几滴汗,细莹莹,像溅上的水珠。 像他喝多那天看到的。他还醉醺醺地给柏松霖擦了擦脸…… 许槐浮想联翩,觉得自己没走神多久,等再把眼睛移回屏幕才发现已经过了十五分钟。 第27章 弹幕滚了不知几滚。柏青山语调懒懒地讲故事,正配窗外黑压压的天。 “……对,就是两年前那场大雨,我去县里办事,回来的路上捡到的鲁班。” “当时雨下得人都睁不开眼,地上积的水没到了大腿。我淌水过马路,鲁班正好从对面的垃圾桶里漂过来,四爪刨着,头还枕在空饮料瓶上。” “跟善不善良倒关系不大,主要是它都漂到我眼前了,救它就一伸手的事。带回来养了几天我就舍不得把它送走了,它太聪明,说什么都能很快听懂,还会给我叼工具,没有一次叼错的。” “是啊,它完全是凭自身实力留下的。鲁班这个名字也是这么来的。” 柏青山边回应弹幕边把故事讲完,顺手摸了摸鲁班的脑袋。鲁班闭着眼睛就知道讨娇,偏头在他掌心里蹭一蹭。 这时候屋外起了大风,哐哐地不停扑门扑窗,如同末世。 但许槐抱着睡成小猪的小狗,莫名觉得特别安逸。 直播间的弹幕依然滚个不停,很多人说起了自己和毛孩子的初遇,有抱养的、有宠物店买的,也有和柏青山一样做了计划外的选择,给自己捡回一个家人。 还有人分享养猫养狗的乐事和麻烦,许槐一条一条盯着看,笑得不行,心里有新的专题计划慢慢浮现。 这时柏松霖在墙角嘬嘬嘬出了个动静,许槐看他一眼,抱着鲁班过去。 “喝水。” 柏松霖给许槐晾了杯水。许槐冲他笑笑,手占着,就小狗似的偏头把嘴凑到杯口,柏松霖当即从许槐怀里把鲁班抱过去,让他像个人一样,正常点喝。 “胖成猪了你。”柏松霖还低声逗鲁班,“小猪,我给你一口吞了。” 许槐喝完水接话,说我不吃你,伸手要抱鲁班。柏松霖没给他,用下巴颏指了指水壶和空杯子,许槐接了水坐回去放在柏青山手边,两人全程没用一个字交流。 柏松霖在镜头外抱着鲁班,一只手掌就能托住它的屁股和半条大腿,像抱婴儿。 鲁班把鼻子、嘴拱进柏松霖胸前的衣服褶皱里,睡得四条腿一抖一抖。 远远的,屋外响起了闷雷声。 「青山郭外斜」:主播那儿是不是快下雨了? 「青山郭外斜」:我和你一个地方的 「青山郭外斜」:打闪了,早点下播吧 柏青山看了眼窗户,外面的颜色黑中透乌,乌中透紫。 柏青山:“这位青山朋友提醒得对,是快下大雨了,我准备下播。” 柏青山:“今天和大家聊得很开心,刚才接龙成功的朋友还是老规矩,下播后分别去我和小槐树的后台私信沟通需求。” 柏青山:“我在这里再多几句嘴,养宠物不止有快乐,还意味着要承担很多琐碎和责任。这些我最初没想到,是侄子替我兜了很多,带鲁班检查、打疫苗,买狗粮,教它定点上厕所。” 柏青山:“所以大家在养之前一定要慎重,把麻烦的这一面考虑清楚再做决定,如果已经养了就好好对待,不要伤害、遗弃。” 柏青山说话听着特别舒服,不会给人以被说教的感觉,又习惯把自己放低一些去抬别人。直播间里愉快赞同的弹幕密密麻麻,他看了眼窗外天色,准备和许槐一起告个别。 而雨已经轰轰烈烈下了起来。第一道闪电劈下天地都亮了,两三秒以后,雷声响得像爆破。 又几秒,柏青山的直播间卡退了。小屋里所有灯同时熄灭,只有手机屏幕还亮着光。 柏松霖放下鲁班走到门口,一开门潲了满身湿。屋外全是黑漆漆的,没有一户亮着灯。 柏松霖关上门,第二道光照得四下亮如白昼。许槐睁大眼看着他,很惊恐,脸被映得惨无血色。 霖哥。 柏松霖瞬间读懂了他的口型,赶在雷声炸响前捂住他的耳朵。 许槐比他捂得慢一拍,手心贴上了他的手背。滚雷隆隆,那么剧烈的轰鸣,像掀翻桌子碗勺摔了一地,像皮带抽到身上前的裂空声。 在这一刻,它们统统被隔绝出去,变弱、变模糊。 最清晰的,是柏松霖筋脉的搏动。 这阵雷声平息,鲁班夹着尾巴跑过来,“嘤嘤”哼唧了两声。柏青山抱它到腿上顺着毛摸。 “打雷也怕?”柏松霖松手在许槐脸上捏了一把,“你说你是不是和鲁班一样没出息。” “嗯。”许槐承认,“太响了,像吵架打架。” 柏松霖玩笑的表情凝了一瞬,慢慢收住。他没说什么,去小冰箱里拿了半个西瓜和两罐冰淇淋,许槐帮忙把手机拿走,清开桌面。 柏青山变戏法一样摆出三把勺子。 屋外电闪雷鸣依旧,第五道雷响过,屋门从外开了。三人正围坐桌前摸黑吃冰,闻声一齐回头。 杨树立在门口。雨衣、雨鞋,全身是黑、全副武装,人湿淋淋的,面无表情从口袋里掏出个塑料袋,也是黑的。 “给你。” 酷似杀手的杨树把塑料袋扔到柏青山脚边,转身要走。柏青山马上醒过味来,追出几步叫人。 “你给我发消息了是不?”柏青山把来不及放下的鲁班往高抱了抱,说,“刚下播,我没注意看。” 又紧接着追了一句:“我们仨没事。” 杨树的脸色挺难看,看了许槐和柏松霖一眼,还是没忍住:“是你自己下播的还是断网给你挤下播的?我跟你说了今晚肯定打雷,大概率是要停电,让你别播踏实在屋里,你就……” “都在呢,”柏青山拽了下杨树的雨衣帽子,“给我留点面子。” 许槐去看柏松霖。柏松霖低着眼谁也没看,眼观鼻鼻观心。 “上次大雨你也是不接电话不回消息,抱着个鲁班淌水过河。我要没看见你你都得给冲走了,就不长记性!” 杨树话说得挺冲。许槐没见过他这么吊脸子,偏柏松霖还在那幽幽接话:“不止,还啥心也不操。” “这不有你们么,”柏青山冲他俩分别笑了笑,“爸妈从小就说我命好。” 杨树一看就不想理他,从怀里一顿摸,摸出两个充电宝、两个小夜灯塞过去,还是要走。柏松霖说雨大,让他明天雨停了再回,他抬脚迈出门外。 “不了,刚才着急出来,院门没锁。”杨树走了两步回头,摆手叫柏青山往里站,“进去别淋了。我都没法说你,这会又不是你怕雨的时候了?” 杨树说完就走了,匆匆的,身影在雨里很快小成一个黑点。柏青山站着没动,等听到院门关上的那声响儿才坐回来。 许槐收回视线,觉得怪,又说不出哪怪。他悄悄凑到柏松霖耳边说小话:“杨叔和小叔关系真好,下这么大雨还来给朋友送东西。” 柏松霖斜眼看他,看了好一会,从鼻子里哼笑一声。 第24章 我哪句骂错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电,三人谁也没动手机,小夜灯也没开,从塑料袋里拿出根蜡烛立在冰淇淋罐上点燃,围着聊天。 偌大个房间,火苗小小一簇,柏松霖说这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停电了就趴在蜡烛光下写作业。 柏青山接嘴,说他小的时候蜡烛贵,还点过煤油灯。用墨水瓶自制的,没灯罩,经常风一扑就灭了,还得再点。 许槐爱听他俩讲小时候,乖乖抱着膝盖,听柏松霖讲以前这房子没翻修时屋顶太薄,雨一大就漏,夏天老得拿盆在屋里接,严重时还得往外舀水。 “不过那会觉得挺好玩的。”柏松霖见蜡烛火苗弱了就用木勺拨一拨,“我还喜欢下着大雨去院里淋一圈,回来落水狗一样,挨揍也要去。” 许槐听了摸了摸他的膝盖。柏松霖一笑,用口型说:“不是真打。” “你以前是真疯……”柏青山无意中看了他俩一眼,停顿几秒,把眼睛移开,“不过那时候下雨确实没啥事了,不像再往前山上秃的那几年,雨大了真能成灾。我记得有一回山上的水卷着土和树直接冲下来,把院子都给淹了。” 柏青山说那回院里水太深,一条街上的全都抱着家里的值钱物件站在房顶上等救援。邻近村里还有死人的。 许槐听了眨着眼睛往房顶上瞅了瞅,不知道在想什么。柏松霖瞥见,就让柏青山别讲老黄历吓唬人。 柏青山笑笑,说现在遍山是树,植被多、根系多,抓土也吸水,不会有事。 三人说到半夜雨才渐小,蜡烛都灭了两根。屋里就一把伞,柏松霖叫许槐挂他脖子上搂着狗,和柏青山挤在伞下穿过院子。 水都淹小腿了,还好是翻修时重新铺过地,屋子一排比院子要高。院墙上还留了几处排水口,不至于返水到屋里。 回屋洗洗睡觉,柏松霖进来时许槐都快睡着了,用薄被盖了半张脸。柏松霖怕一抱给他弄醒,干脆卷了枕头被子躺他旁边,手伸过去替他捂着耳朵。 反正有雨,睡一块也不热。 第28章 雨几乎下了一夜,时大时小,到天亮暂时停了。许槐一声雷也没听见,就是早起挨了柏松霖的怼,说他脑袋太沉,把自己手都压麻了。 谁让你给我捂耳朵的。许槐在心里腹诽,觉得他挨怼挨得真冤枉,但心里同时又美滋滋的,最后凑近捧起柏松霖的手揉了几揉。 柏松霖嫌他揉得痒,手一翻盖他脸上了。许槐就乐呵呵地晃脑袋,蹭来蹭去,嘴还不自觉地噘了噘。 俩人现在这样都习惯了,揉一下、摸一把,完全顺手。谁也没觉得有什么。 上午第二场雨来了,比昨晚的小,不过电闪雷鸣没断。这么个天气柏松霖和许槐都没雕木头,屋里太暗,纹路看不清,柏青山也不想淌水往偏院去,三人就坐在二楼的工作间打扑克。 输的人沾水贴白条。许槐手气差,一起牌一把不连号的电话号码,到中午雨停,他脸上都没地方贴了,只能贴手背上。 柏松霖不能看他,一副认真的倒霉小鬼样儿,一看就想笑。 午饭没开火,用泡面解决了,柏松霖和柏青山趁着雨停出门。杨树来电话说郁美妞那院的地势低,进水最严重,让他们一起过去帮着给看看、弄弄。 预报还有第三场雨。柏家叔侄把雨衣雨鞋都穿走了,叫许槐就待在家里。 许槐应了,把鲁班关进正屋,拿大笤帚往院外扫水。一夜不见,外面都成了河,水汹汹地流过去看不到路,许槐停下张望一会,看到薛老头家的院门没关。 到底是担心,许槐犹豫了一小下就放下笤帚过去了。他现在和老头像师徒又像爷孙俩,看着了不能当没看见。 一进院,老头啥事没有,正撅着屁股和叶育森、崔平加固简易大棚。许槐过去搭了把手,几个人又拽了层防水布盖上去,拿砖块、地钉把布压实。 忙活完老头把几人送出门,一人塞了把从棚里抢救出来的瓜果。许槐搂着这点东西挺费劲,停下重新搂了搂就掉雨点了,不等他再走两步,雨“哗”地倾盆而下。 许槐顷刻间被浇透了。 到这个时候,许槐才知道天气是不讲道理的,雨可以说下就下,风可以说刮就刮,两者叠加威力翻倍,他被淋得完全睁不开眼,鞋快给冲掉了,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这么一小段路,竟然能远成这个样……许槐站在路中间很绝望地看了眼阚璟珲家的大门。阚璟珲和陈序元前不久去北城了,家里没人,不然他高低要敲门进去避雨。 而现在,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风雨太大,人不在其中很难想象自己会把路走得这么歪歪扭扭。许槐顶着风挪步,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越走越偏,快走到路边上了。 水汹涌地冲过许槐的脚踝,冲得他近乎失去知觉。又凉又麻,下肢像被人拿冰剑捅了个对穿,感受不到踩地的实感。 许槐努力拔起脚,刚迈一步,手里掉下个西红柿,落入水中“吧嗒”一声。 下一瞬,许槐腾空,只来得及护好手里的东西。西红柿红彤彤一个,打着漩儿地离他越来越远。 这是他最后的宁静。 一回小院许槐就被骂惨了,柏松霖的训斥和怪话劈头盖脸扑过来,骂得他分不清东南西北,脑子里嗡嗡的。 柏青山来劝也挨了呲。连鲁班都没能幸免。 柏松霖骂他不耽误手上该干吗干吗,烧水叫许槐进去淋浴间冲洗,把许槐的湿衣服扔盆里泡上,等许槐蔫头耷脑从卫生间出来,柏松霖又把姜汤塞过去接着骂。 许槐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嘴能厉害到这种程度,没一个脏字,却能骂得他抬不起头。 到最后是柏松霖自己骂不动了,接过许槐手里的剩姜汤喝完,门一关,叫许槐待在屋里。 怎么骂这么久还没消气呀…… 许槐坐在床上听门外的动静。柏松霖把柏青山挡走,自己上了二楼。鲁班用爪子抓了几下门,没抓开,也哒哒哒地迈步离开了。 就剩他一个。 许槐偏头看,外面的雨还在稀里哗啦地下,瓢泼一样,让人分不清时间。 密闭的屋里阴沉沉,像个寂静的大铁笼。 许槐低下头抠了一会床单的褶皱,从抠变成掐。等他快把那一块掐破,许槐抖开毯子罩在头顶,背身缩进靠墙的角落。 说他不老实待着、不看路,眼睛长在后脑勺上,前面的俩窟窿眼就是出气用的。许槐面对着墙没忍住又抠了抠,柏松霖骂他的话全在脑海里盘桓。 骂的时候他想躲开,这会真清净了他又觉得还不如继续挨骂。 窗外雷声隐隐,先轰轰隆隆滚几下,然后才预备正经往下劈。许槐拿手堵着耳朵。 一、二、三…… 数着数看雷几秒能劈下来,这是个转移注意力的好方法,还能打发时间。 许槐数到五,人又腾空,连着被子被端上柏松霖的腿面。 “手拿开。” 这人还是冷脸一张。许槐想看见他的心立时动摇,手捂得紧紧的,就不松。 柏松霖以为他是没听见,直接上手把许槐的手拽下来,换了自己的手掌上去。 没贴死,两边各留一条缝。 “你还委屈?”柏松霖问他,“让你在家待着你就待着,薛老头那儿我们早都安排人去了。去也不知道拿伞,抱一堆菜都快走到地沟里了,我骂你哪句骂错了?” 柏松霖的语气还是挺凶,他想起许槐当时那样就来气,被抱起来鞋都掉了一只,离地沟也就半尺远近。 “那你可以好好跟我说。”许槐不看他。 “走之前没好好和你说?”柏松霖更凶,“你听了?” 许槐说也说不过他,凶也凶不过他,抿着嘴生闷气。柏松霖看着他两手一托,强迫许槐抬头。 电就是这时候闪起来的,柏松霖面冲窗户,脸一下子被照亮了,五官凭空消去几分凌厉。 手掌也随之按紧,热热的盖了他大半张脸。许槐在雷声之外听到的是血流声,自己耳朵里的,柏松霖掌心下的,沉缓似海涛,交织出一种奇异的共鸣。 许槐的气原地蒸发,又是很好揉巴的小狗样。 “胆子就这么大点,还犟。”柏松霖一拿开手就继续训他,“以前好歹说什么还知道听,现在光想着顶嘴。” 许槐不想挨训了,但跟柏松霖硬顶显然行不通。又挨了两句,许槐终于扛不住了,头一出溜钻进柏松霖的肩窝。 “知道错了……以前我是不敢回嘴,怕被你们赶出去……” 柏松霖耸耸肩想把许槐颠腾起来,没成功,便隔着被子在许槐身后撂了一巴掌。他现在怀疑这狗崽子就是成心,老想出其不意、避重就轻,说点软和话堵他的嘴。 他能被这点小伎俩拿捏吗?柏松霖铁面无私,扯着许槐的耳朵说:“少来这套。下次再不打招呼出去,你就别想进正屋了。” 柏松霖问许槐记住没有,许槐不应声,睫毛贴着他刷来刷去。柏松霖见状改扯许槐的脸蛋,结果扯他左脸他往右躲,扯他右脸他往左躲,赖赖唧唧蹭得柏松霖抓不住人,还哪哪都痒。 “记住了。”许槐赶在柏松霖彻底发作前抬头,半边脸撞上他的侧颈,“我记住了霖哥。” 柏松霖“哼”地一声,从被子里拽出许槐的脚给他涂药,故意按重了许槐也不躲。涂完柏松霖把着许槐的脚腕翻了翻,看到旧疤旧伤就按一按,许槐乖乖让他摆弄,脸挪了挪,嘴唇挨着他的喉结说话。 “不疼。” 柏松霖手一顿,把许槐的脚塞回去,握拳在他头顶怼了怼。许槐仰起脸笑嘻嘻的,柏松霖又凶着把他脑袋按低。 “消停待着,别赖唧。” 柏松霖训了一句,毫无威慑力,训完自己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有种模糊的预感,他预感这狗崽子已经深谙蹬鼻子上脸的路数,一旦精通,以后只会越来越放肆难管。 他有点恼,有点无奈。这些之外,更多的竟然是欢喜。 柏松霖搞不清这些情绪是打哪来的,但胳膊先把许槐箍实,圈在一个他自己可以护牢的位置。 第25章 不速之客 大雨后的第二天就放晴了,日头从暖洋洋到毒辣仅仅用了半晌。县里没什么事故发生,不过也组织了人挨街排水、消杀。 倒是柏松霖原本准备去的临曲县遭灾严重。 临曲县和下关县距离不远,当地文旅中心看到柏松霖“小殿千眼”的木雕作品后曾在后台私信,邀请他去当地参观游玩,包食宿、讲解,付费雕刻,希望他可以帮忙宣传县里的古建牌楼。 牌楼照片和简介一齐发来,柏松霖看过就敲定了去程,并表示自愿宣传,费用谈妥成一个“意思意思”即可、不为牟利的数字。 他现在能挣钱的地方很多,在为了热爱和发心而做的事上,有资本更加纯粹。 计划搁置,柏松霖干脆猫在二楼赶订单,早晚都得做,这会紧一紧能给后面复刻木牌楼挤出时间。 第29章 许槐坐他对面雕小件,已经雕废了一个,这是他停刀观察后的第二次尝试。 五个多月了,许槐前后接了七批单子,什么猫猫狗狗、兔子鹦鹉都做遍了,鼠类、鱼类、龟类也雕过,自认为算见识了很多宠物品类,但守宫他确实是头一回接。 在此之前,他浅薄地以为蜥蜴这种冷血动物只存在于自然频道的纪录片里,说什么也沾不到宠物的边。 但这次的客户小哥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门。经过一番沟通,他才知道守宫作为的蜥蜴一种,原来有那么多颜色和外貌上的不同、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 还可以趴在主人的手掌上用脸贴贴、蹭蹭,甚至是暴露腹部,像只狗崽儿一样任人抚摸。 小哥这次要做成木雕的是只粉色豹纹守宫——“玫瑰”:养了十年,上个月刚刚寿终。 为了让许槐更好地看到玫瑰的形貌,小哥发了很多关于她的照片和视频,如何进食、如何玩耍、如何褪皮,许槐还看到了她生的蛋和蛋里孵化出的小守宫。 倾注了时间和精力,爱就自然产生。这份爱不因血的冷热产生分别。 许槐与小哥沟通,决定雕刻玫瑰仰躺在小哥掌心眯眼微笑的样子。刻大体形态、神态都不难,麻烦的是怎么让守宫体表细小的颗粒状鳞片显得逼真。 柏松霖在他雕出整体后看了一眼,让他勤换刀,先上平刀和斜刀刻出揪揪,再用圆头刀一点点磨弧度。 脚趾太小,上面的质感用深色加阴影呈现。 许槐想了想点头认同,凑得很近削削磨磨,眼睛瞪酸了再使劲挤一挤继续。柏松霖雕累了都不用玩手机,看他就能解闷儿。 有事可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守宫彻底完工用了一天半,伏天的大中午,许槐趴在桌子上看它,怎么看怎么美。看一会守宫木雕许槐又去看柏松霖,他正仰靠着椅背眯觉。 嘴微微张着一点,呼吸又长又匀。许槐看着看着也困了,头一点一点的,眼神渐渐迷离。 马上要会周公的时候,许槐被一阵吵嚷声惊醒。 其实这声音持续了有一会了。只是许槐太困,一直在极力忽略,二楼的玻璃又是双层的,不推开很隔音。 可他现在已然醒了。醒了定一定神就要自觉去找声源。 柏松霖还在熟睡,许槐走过去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院子里进来个陌生人,站在柏青山对面,看姿态、手势是在指责他。 柏青山身体后倾,抱着臂,体态是防备的。 许槐听那人操着大嗓门说话,说什么“十五年”、“大日子”。柏青山只听不说,也可能说了,但许槐没有听见。 他没听见对话的几十秒里只有蝉鸣,然后柏青山被那人搡了一把。 鲁班从偏院冲出来,“汪汪”叫了两声。 “霖哥,”许槐顾不得许多,一头雾水,先回身把柏松霖叫醒,“有个人推了小叔一下。” 柏松霖盯着许槐,刚醒,还很懵懂。等他被许槐拉着站起来拽到窗边,眼神瞬间变得清醒锐利。 柏松霖抓着把刻刀下了楼。 许槐傻了,拔腿就追,追到屋门口往后撤了柏松霖一把。鲁班弓着背在柏青山脚边守卫,随时准备进攻。 它正对的人鼻弓高、轮廓深,离近些看,样貌和柏松霖有几分相像,年岁比柏青山更长。 许槐来不及反应更多,只一路跟着柏松霖,眼看那人的手指冲着柏青山的脸指了过去。 “你个不孝子,占房占院,爸的忌日你都没打算办!” “柏远山……” 柏松霖的声音是从身体很深的地方发出来的,含混着怒意,像头马上要发作的兽。许槐听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张开手臂,不知道该拦谁。 “大哥来了。” 院门外有个声音快速由远及近。名叫“柏远山”的男人和柏青山离院门更近,因此杨树先于柏松霖、许槐插到两人中间。 杨树挡了半个身子在柏青山身前,笑容亲和。 许槐松下一口气,本能地感觉看到了救星。柏松霖的脚步也随之放慢。 “聊什么呢?”杨树回头问柏青山,手在他腿侧拍了拍,“怎么不让大哥坐下,喝点茶水再聊,也好去去火气。” 柏青山没看杨树,目光和话全都直冲柏远山而去:“大哥,爸去前留过话,死后入土即安,有山有树相伴,一切从简。你若有心就去坟上多看看爸,不必年年打着忌日大办的名头来找我的不痛快。” “你讥刺谁假孝心呢?”柏远山冲着柏青山就要过去,“还爸留过话,爸留的话除了你还有谁听着了?” “大哥,有话慢慢说,别急。”杨树看似很有礼貌地把柏远山往回一搪,“柏叔的葬礼是按县里规矩来的,当年办得也算体面风光。咱这儿头三年祭得最隆重,之后逢十大祭,第十五年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讲究,不过哥要是想办……” “杨树,”柏远山看着他,“我跟柏青山说话,没你的事。” 杨树毫不尴尬,笑还原模原样挂在脸上,直到柏青山也对他说:“你先回去,别掺和我们家的事。” 杨树去看柏青山,柏青山没接他的眼神,绕开他,手抬了抬,想和柏远山出去说。 “我今儿店里不忙,”杨树没再看柏青山,但脚步挪动,还是跟在他身侧,“坐坐再回。” “嗤,你这真是……” 柏远山站在他俩对面,不知从哪哼出个正憋着火、很轻蔑的嘲音,对杨树说:“你从小就跟在柏青山身边,鞍前马后,他正眼看过你一眼吗?杨树,听哥一句劝,你今年也四张了,就算跟你同类的在县里没几个,你牟着劲找找也能找着,别非跟这一座山上耗死。再说,你知道他在外面的那几年都干过什么?” 柏远山这番话连珠炮一样,一句紧着一句,完全不给人插嘴的空隙。柏松霖放声盖过他,冷道:“你要说祭拜的事就说,不说就出去,少扯其他。” 许槐看柏松霖往前跨了一步,忙紧紧攥着他握刻刀的手跟过去,不撒开。 “小霖,你别看你在他身边长了几年,有些事你还真未必知道。他当年在外面胡搞八搞,(脱)))光了让个男人给他画画!后来脏事传到学校里,人家嫌他败坏风气,好好一个刚入学的研究生愣是叫卷铺盖开除了。你问问他,这事有还是没有?” 柏远山的表情讥讽,看柏青山像看垃圾堆上最奇形怪状的垃圾。杨树和柏松霖同时就要上去,柏青山把两人都给推远了。 推得用力,脸上的表情却很淡。柏青山没解释一句,只说:“是有这事。” “你还好意思承认……柏青山,你够不要脸,从小到大你就是个没心肝的害人精!被学校开除你不说,在外面花家里给的学费逍遥,你以为你能瞒天过海,你知不知道学校把电话打到家里,妈听了当场就晕过去送进了医院。这之后没过一年妈就突发脑溢血走了,你敢说妈的死和你这烂事没关系?” 柏远山越说越来劲,唾沫横飞,脸上的筋都爆出来了,看着很狰狞。柏青山还是那种淡淡的神色,劲都用来拦着杨树和柏松霖。 许槐觉得他的淡里透着一股破罐子破摔般的决然,仿佛所有重要的、他想隐藏不想面对的东西已经被统统撕下来扔在地上,他无所谓了,不在乎更多摘指。 许槐不知道当年的他是不是也是这样。 鲁班从喉咙眼里低声地“欧欧”,在混乱的局面中紧贴柏青山,很躁动。 “你做下这些事,要能一直躲在外面也就算了,偏爸快没了你又跳出来卖好,哄得爸把什么都留给你。这房这院是我们柏家的,你摸摸自己这儿,问问自己你原来到底姓什么,占着这些,你亏不亏心!” 柏远山拿手戳点自己胸膛,动作幅度很大,手臂挥出的时候几乎要打到柏青山。鲁班把这理解为动手,跳起来去咬柏远山,许槐抢身上去把它捞开,背上挨了一脚。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不过几秒,许槐没怎么觉得疼,人屈着一条腿坐在地上,先去拽柏松霖手里的刻刀。 柏松霖把他拎起来,两人同时听到拳头砸下去的闷响—— “嘭。” 柏远山的这一拳大约不是冲杨树,但实打实是落在了杨树脸上。杨树连眼睛也没眨,看上去挨得很痛快,还笑了笑,好像他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拳。 下一瞬,他把柏远山像个沙袋一样扑了出去。 第26章 柏青山就姓柏 柏松霖几步跨到院门口,把着大门,不让许槐和柏青山出来。 门外两人一上一下扭打在一起。 杨树压着柏远山的脖子,用头挨拳头,也往柏远山身上砸。这架看着是势均力敌、有来有往,其实明眼一看就是杨树控着局势,想怎么打,全得按杨树的来。 柏松霖没动,就看着,不帮也不拦。杨树打得占尽上风又留了分寸,他用不着过去。 第30章 虽然他真的很想上去给柏远山两下,不冲别的,就冲柏远山最后说的那几句屁话也该着挨揍。他心里早快憋炸了,可他是侄儿,是个做晚辈的,名义上还欠着柏远山三年“养恩”。 况且还有许槐这狗崽子,胆儿比刚孵出来的鸡仔还小,都把刻刀抢过去了还要攥着他的手腕,好像生怕他把柏远山给怎么着了。 柏松霖就那么冷眼盯着战局。 “小霖,柏松霖,我好歹养过你三年,你就看着你大伯挨外人的打!全是,全是跟柏青山学出来的,一个没人要的小叫花子,不男不女,怪物、邪星!你赖上我们柏家了,把家里人克死你住里面卖笑,卖你那张脸!现在还捡个跟你一样的东西回来一起……” 杨树没往柏远山脸上打,因此他还能叫骂,只不过骂得越来越低声,断断续续。柏松霖大步过去把杨树拉起来,手在柏远山身上一按,轻巧利落,就那么一下,柏远山捂着肚子佝下去,发不出声。 柏青山上前把杨树往后拽。杨树本能地挣甩,瞥见是他,扭开头不动了。 许槐看了眼他俩,见是没事,扔开刻刀朝柏松霖跑过去,手里还抱着鲁班。柏松霖头都没回,叫他站那儿。 许槐攥了攥手心,抿着嘴,改成悄悄地挪。 打架的声儿不小,邻近的阚璟珲和薛老头都开了门,柏松霖摆摆手示意他们别过来。柏远山这会终于缓过劲来,掏出手机嚷嚷要报警,柏松霖帮他拨号,把手机“啪”地贴在他耳边。 风忽悠悠吹过一趟,从街口吹向金顶山。夏天的风,吹着竟有点凉,像是又要落雨。 柏松霖难得这么耐心,等柏远山絮絮叨叨报完警挂断电话,他扽着柏远山的领口让人坐起来,又拍灰一样把衣服往下顺了顺。 “大伯。”柏松霖叫他,“今天我再叫你几声大伯,也把有些话和你一次性说清。” 柏远山看着他,脖子往后仰了仰,没两秒眼神就躲开了。 “大伯,当年你混得不错,但那时候家里人没谁占过你什么便宜,反倒是你生意黄了、又不想抵掉市里的房子,家里有一个算一个都帮着你还饥荒。我爷、我爸不用说了,就连柏青山刚上大学都得在外面打工,按月往家里给你寄钱。” “要债的逼你逼得紧,你回来就哭、下跪,后面干脆自己躲了,叫要债的找到小院堵人。我奶每天担惊受怕,夜里睡不着,头发不到半年全白了,还得想辙做活给你凑钱,从那会起就添了高血压的病。她的病根是从你身上来的,家里人也没什么地方亏欠你,不管打哪儿论,你都没资格说柏青山。” 柏青山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杨树把手捂上去,在他脸侧掐了一把。 “从我爸妈走后,这么多年,家里大事小事全是柏青山顶下来的,给你还债,自己挣学费、生活费,他叫你一声大哥,其实没用过你一分钱。再说回我爷和我奶,我奶出事那天家里没人,是杨叔和几个邻居把她送进的医院,当时柏青山还在北城,得着消息第二天就赶回来操持葬礼。你呢?你钻棋牌室里拿拉生意当借口,直到下葬当天才露的面。” “我那是……” 柏远山想辩解,柏松霖没让他插进来,仍然用阐述事实的口吻说话,语调很平稳。 “到我爷查出癌,没得治,医院让吃中药调养,那会他已经没多久的活头。市中医院离你家就十来分钟的路程,可你推三阻四找了很多托辞,最后也没把我爷接过去,还是柏青山和周围邻居帮着,几天一趟带他去抓药,在院儿里、山上散心,陪他走完了最后一程。办丧事的时候我听见你给你哥们打电话,才知道你没把他放身边照顾是嫌沾病晦气,会坏财运。” “还有我……” 柏松霖慢慢地说了三个字,低若气音,许槐支愣着耳朵,没听到下文,只听到柏松霖像是笑了一声。 “我也是在我爷临终前让柏青山接了手。” “我爷不糊涂,房子、小院,那会他也就剩这么点东西,他亲口托给柏青山,我和几个邻居都在场,还有简易遗嘱,白纸黑字。大伯,你说这房这院都姓柏,柏青山就姓柏,我爷我奶给起的名,他干干净净,一手最像我爷的好手艺,他当得起住这儿。至于你——” 柏松霖站起身,望着街口,在渐近的警笛声里说:“那三年的‘生活费’我早几倍的还过了,你我两清,其他我也不想再提。打今天起,你和你老婆、孩子都别再来小院,别再来搅和柏青山,你知道我什么脾气,再来,我不会像杨叔一样给你留脸。” “小霖,我才是你亲大伯,他柏青山……” “柏远山,”柏松霖冲他一笑,特别爽朗,脸朝柏青山偏了偏,“从今以后,我只认柏青山是我小叔,不认你是我大伯。” 警车停在小院门前,柏远山在电话里说得严重,现在也依然坚持要去派出所,撩开短袖给警察看伤。杨树直接上了警车,薛老头和阚璟珲作为证人也坐上去,柏松霖叫许槐留下陪着柏青山,哪也别去。 “没事,回院待着,我们一会就能回来。” 柏松霖往警车车门处迈,又回头看了眼许槐,视线一顿,定在他手上。 “许槐,”柏松霖坐车上探出头,“客厅柜里有碘伏,叫柏青山给你擦擦。” 许槐拼命点头,跟车走了两步,柏松霖从后玻璃那儿看着他,眼睛一直没离开他的手。 等车看不着影儿,许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手心一道刻刀划出的口子,说深不深,说浅不浅,血淋漓滴了一片。 柏青山伸手把他揽进了屋。 许槐坐下由着柏青山给他处理伤口,没觉得疼,两眼紧盯柏青山。柏青山的神情和平时没有两样,就是看着累,累在心里,许槐想和他说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刚刚发生的一切对许槐来说信息量太大,他不敢轻易开口,生怕自己哪句说得不对会让柏青山更难过。 “小叔,”想了想,许槐叫了柏青山一声,手抓了把他的手腕,又叫,“小叔。” 柏青山拧好瓶盖把碘伏放回去,腕上残留了一点淡棕色的手掌纹。 “小叔。” 许槐像只刚学会说人话的小鹦鹉,会的不多,想安慰人也只能傻傻地重复人的名字。 柏青山笑了,跟柏松霖平时一样,伸手弹了弹许槐的脑门。 “没事的。杨树没先动手,下手也有数,他们在里面待不了太久。” 许槐点头,很快又摇头。这个时候他压根就没想着进派出所的那几个。有柏松霖在,他觉得天大的事也不是事,那人又拽又彪悍,往那儿一站好像什么都能摆平。 “小叔,”许槐现在只关心柏青山,“你想说话吗?” 柏青山看着他,笑容渐渐变得浅淡。许槐赶忙补充:“或者你想干什么,我陪你去。” 鲁班坐在许槐腿上,舔了舔他的手背,又伸出头舔了舔柏青山的。温热,有点慰藉的痒。 柏青山说:“我想去看看爸妈。” 许槐立马说好,低头给柏松霖发了消息报备。主要怕不说,这人回来真不让他进正屋。 发完出门,柏青山和许槐两手空空抄小路上山,鲁班独自窜在前面,隔一会儿会停下等着他们。 两人一味闷头往前走,很长一段时间都沉默未语。周围却并不静,脚下咯吱咯吱的,林子里还有鸟叫蝉鸣。 风呜呜穿林而过,树枝震响,也是一种陪伴。 山在脚下,始终包容。 墓场清明才去过,设在半山腰,开车绕,走小路其实要不了太久。柏青山一直仰着脖子望着,等墓场远远显形,他的话也跟着来了。 “我以前就是翻过这座山到的下关县,家里不容我,打骂不断,我刚下山时真和个叫花子差不多。柏松霖的爷、奶把我领回去,给我吃饱饭,买新衣服,想给我找个好人家。我看他们就是最好的人,赖着不想走,就这么给自己赖出了爸妈。” “爸妈疼我,我从进柏家就没受过什么罪,那时候我和村里的男孩喜欢的不大一样,他们也从来没规训过我什么。我念书还可以,他们一路供我上到大学,学校里的老师、同学对我也很好,是我没看对人,自己把路走偏了……” 天阴下来了,阳光被厚云遮着,不刺眼,柏青山却微微眯起眼睛。许槐觉得他像条初褪皮的蛇,抑或是刚从地底下爬出来的蝉,微小、潮湿,仍然留有旧日印记,但也宛然如新。 柏青山默然一阵,转过脸,对许槐露齿一笑。 “不过我还是幸运的,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命挺好的人。被学校开除后我没地方去,在胡同里租床铺,遇着个老木匠,他是真正的民间手艺人,玩木头、打棺材,我跟着他学了三年。后来他走了,用的就是我打的棺。” “打点完丧事,我有很长一阵不知道自己该干吗,什么也不想干,干什么都觉得没劲。这时候恰赶上爸查出了病,我就回家伺候他,陪他说话。爸在最后把看家绝活全教给我了,老头以前还藏着一手呢,等我学得差不离了,他也去了。” 第31章 “爸没了,留给我这房这院,还有这摊子他爱了一辈子也爱不够的木工事业。我用着他的老工具继续往下做,有了事忙,身边还有小霖和街上的邻居们陪着,后面又有了鲁班,有了你……” 第27章 没见过这么缺心眼的 柏青山这个笑太和煦了,脸上每一个五官、每一寸线条都是舒展的,毫无愁绪,共同服帖地组合在一起,组合成一张少年人的脸。 还有莽撞,还很灿烂,好像从没受过什么人间险恶。看着它,许槐明知不合适,还是跟着笑了一个。 柏青山看他笑就笑得更明朗,再开口,连语调也是上扬的。 “但在这些事里,我最幸运的是能遇着杨树,替我打架,什么事也陪我,把我送出去了还偷偷给我寄钱,隔两天就去家里照顾爸妈。等我回来,爸妈都去了,他又每天蹦哒在我一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就在那儿待着,什么也不要求。” 听到这,许槐再傻也品出点味儿来了,没说话,鼓着两只小狗眼看柏青山。 其实也不是他傻,是他没把杨树和柏青山往那方面想过。他俩在一块太和谐、太对扣了,如同树就该长在山上,说朋友也行,说亲人也行,身份不止一重。 哪重拎出来都挺像样,不比爱人单薄。 “多好的一个人,没遇着之前,我根本都想象不出会有人这么好,还愿意一直对我好……不过今天我把他给气着了,我让他回去、别掺和我们家的事。这是他的忌讳,他就受不了听这个,听我说完,以后他不会再对我好了。” 柏青山用力地笑了笑,把下巴笑出一个小窝窝。许槐不想看柏青山强颜欢笑,也觉得杨树压根不会和柏青山真生气。 他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小叔,杨叔不会的。你和他道个歉,他对你还和以前一样。” “我才不和他道歉。”柏青山很顽皮地挑一挑眉,“对人好多累啊。我累了他这么多年,以后他终于不用再对我好了。” 许槐语塞,这才知道柏青山说的话不是出于遗憾和舍不得。或许也有,但更多的还是甘愿。 一种想把别人推到阳光下,自己站在雨雪里渡化的甘愿。 这种发心是好,柏青山本身也是座雪压不垮、火烧不尽的山,但许槐直觉杨树不可能如他所愿。 杨树很拗,这么一推只会物极必反。 许槐想着却没说话,墓场已经到了,他陪着柏青山走到那座合葬坟前。柏青山跪下在坟前磕头,磕了三个,每一个都磕得很长、很重。 磕完最后一个,柏青山静默跪伏。风吹动他的领口、裤腿翻涌,像严父慈母的手,很忙乱,想把这个孩子从天地之间扶起来。 许槐站近一步,手伸出去又犹豫一下,最后贴在柏青山的发顶摸了摸。 两人没待太久就从墓场出来了,柏青山的表情没什么波动,话也没怎么说,就走的时候说了句“我再来看你们”,其他的话都在心里。 倒是天要变脸,从掉雨点到联翩倾盆也就短短几分钟。许槐和柏青山被迫退回墓场的檐下,搂着鲁班蹲着等雨停。 雨很磅礴,不过不是前一阵没完没了的势头,两人也不着急。许槐把鲁班的四个小爪子全部窝回来护着,怕它把自己衣服弄脏,也怕它淋湿。 鲁班和他亲,怎么摆弄也行,还把嘴搁在他肩头上睡觉,鼻息一波一波全钻进他的衣领里。 此时此地,天为盖,地为庐,雨声嘈嘈,人只是其中一粟。和枝头的鸟儿、洞里的蚂蚁、臂间的鲁班一样,都在各处躲雨。 在这样的声势里,再稠密的心事也给稀释了。自然无声无息把万物疗愈,只需要你存在、交付,它自能感受。 许槐和柏青山对着雨幕默默。 过了不知多久,雨小下去一些,柏青山突然开口:“今天柏松霖还挺能扛事的,是不?” 可不么,许槐点头。拦门的时候门神一样,把手搭柏远山肩上说话又像猛兽按着猎物。许槐觉得柏松霖肯定从小就是孩子王,长辈也宠,没受过气、挨过欺负,不知道小心翼翼为何物。 “这家伙打小就这样,能扛着呢。该扛的扛,不该扛的也扛。” 柏青山停了会没说话,望着细雨,眼睛很慢地眨动几下。 “我二哥二嫂以前在工地干活,忙,也没固定地方,柏松霖小时候是跟着我爸妈长大的,在镇里念的小学。二哥二嫂计划在他初中前去市里安个家,接他过去读书,俩人拼命攒钱,结果没等实现就意外去了,那年柏松霖刚满十二。” “孩子小,不能没人管,爸妈都愿意养着,但县里没啥好学校,又怕耽误了他。爸合计了挺久,最后决定还按二哥计划的那样,送柏松霖去市里读,就住在柏远山家,杂费、生活费全由爸出。” “柏远山对钱看得重,听着不用掏钱就同意了,还从柏松霖每月的生活费里捞油水。柏松霖住在他家的半年里就睡沙发,吃的也素,柏远山一家拿从小院摘的丝瓜打发他,不变样地给他连吃了大半个月。他不想让老人担心,能忍的就都忍了。” “这些我们谁也不知道,都是到爸快去了我才听着柏松霖和爸说。柏远山看不上我二哥,他家那小子也看不上柏松霖,表面上叫他小霖哥,心里拿他当个乡巴佬,觉得他普通话说不标准,又黑又土,老是找茬为难他,说他吃得多、撒尿声儿大,全是些零碎气,还联合一个院里的孩子一块排挤他。后来柏松霖实在住不下去了,瞒着家里跟杨树借钱,去学校办了住宿。” “住宿是住宿,生活费和杂费柏远山还攥在手里一大半,给柏松霖的那点都不够吃喝。杨树也是个脑缺,柏松霖不说,他也不说,私底下塞钱塞物,柏松霖再找机会原样给他塞回去……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柏松霖那三年是怎么过的,反正初中毕业他比同龄人矮一大截,又瘦,扣扣巴巴跟只没长开的猴儿一样。” “柏远山吃准柏松霖自尊心强,不爱嚼是非,爸去了以后每年都得来小院找我几趟,话里话外是他养过柏松霖三年,如何操心,花了多少钱。那会柏松霖在市里读高中,逢着假期才回来,我也没和他提过,可偏巧有一次正让他瞧见了,他就拿把刻刀逼着柏远山,叫柏远山把他花的钱一笔一笔算出个数。” “柏远山能花什么钱?三年里是赚不是亏。但柏松霖认他写的那个数,一式两份整了个欠条,签字,还划破手指在上面按了俩血手印。我问柏松霖你跟他牵扯什么?真要还也是我替你还就行了。可人家偏不,轴了吧唧的,一边上学一边凑钱,高考前领着我上柏远山家里把那么厚一沓钱拍桌子上,撕了欠条。” “当时出来我都服了,说那么些钱你自己留着花不好吗,非给他,就为争这么口气。结果你猜人家说什么?人家说人家不是为了争气,人家是要买断恩情,这笔钱掏过他就不欠柏远山了,柏远山也别想再拿这个说事。那么大点孩子愣是整出一副赎身的架势,我就逗他,说那你咋不跟我买断呢?” 柏青山说到这没忍住笑了,抬起下巴,学着柏松霖的口气说:“我跟你买断个屁。咱俩这辈子断不了,你就住在小院里,踏踏实实等着我给你养老吧。” 牛轰轰的,兜比脸干净还能摆出大款的豪气,许槐都能想象出柏松霖说这话时的拽样儿。他跟着笑了会,眼睛却蓦地酸了。 挑食,不爱吃丝瓜,不让他叫“小霖哥”,嫌弃他打欠条算计。许许多多许槐曾经觉得柏松霖龟毛难搞的点串在了一起,背后是一个孩子独自挣扎的岁月。 是他没有机会参与、也永远无法窥得全貌的岁月。 这是个什么人啊,许槐莫名其妙开始生气。明明满身炸刺,最是该张牙舞爪,却又能为了一些人隐忍,把泪往自己肚子里咽。 缺心眼!他就没见过这么缺心眼的! 雨已经停了,山上的水气却全往许槐眼底钻。他屏着气收敛情绪,敛不住,只好尝试转移话题。 “霖哥,霖哥记恨他大伯吗?” “记恨……”柏青山沉吟,“也谈不上。现在他眼里就没这个人。” 这倒真像是柏松霖的性格。许槐觉得心里翻腾不定的感觉稍稍平复了些许,他又随口问柏青山:“小叔,那你呢?” “我就更谈不上了,”柏青山想也没想,“恨这个字眼太强烈。而且我看着他……总能想起他把鸡腿让给我吃、背我去镇上输液,还给我揉手背的那些事。” 那是少年时候的事,都是小事。可因为有过那些,你就很难完整单纯地去怨恨一个人。 许槐霎时涌上新的泪意,情绪不上不下时本就容易反复。正憋得辛苦,柏青山拍了下他的后背,手指一指说:“看那儿。” 许槐的泪差点被拍得掉下来。他强忍住,顺着柏青山指的方向去看——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天边一半积云结团,一半彩练成双。 第32章 两道霓虹下,有车鸣了声笛。 柏松霖和杨树从车上下来,表情都挺凶的,不言语,同时点了下头招呼他们过去。 过去肯定要挨训了,许槐第一时间这么想。心里却很高兴,和刚刚的气一样来得不讲道理。 于是他仰头冲两人笑笑,挎起柏青山就往车那儿走,眼眉一敛,泪散得干干净净。 第28章 我真想揍你 车开回小院,四个人自动分成两拨。许槐这次不用柏松霖叫了,抱着鲁班径直往正屋走,柏青山和杨树隔着两三个人的身位进了偏院休息间。 门一关,柏青山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就被脸朝下按进沙发。 这沙发是当初买回来给许槐用的,平着拉开能变成张小床。 “杨树,你别……唔……” 柏青山的脸埋进沙发靠背里,字音被海绵垫子吞了个差不多,漏出来的只有低弱零星的几个。 反而是木架拉动、垫子放下的声音清楚连续。 还有衣物摩擦,抽屉开合,瓶盖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远。 杨树按着他的手加了把劲,指尖很凉,激得柏青山一哆嗦。 “轻些……” 柏青山费力地转出半边脸,胳膊伸到后面搡了一把。 “轻不了。”杨树抓着腕子把他的两条胳膊抻过头顶,“今天别想着轻。” 柏青山不大受得住,调动经验和杨树说话,问他脸疼不疼,在警局里有没有被柏远山为难。杨树显然不想和他说这些,腿别着、手制着,一味专心施力。 “别生气……”柏青山挺可怜地说,“我叫你别掺和是我还能应付,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杨树就等他提这个,听了把着他的肩膀翻了个面,正过来,在他下巴上来了一口,“不是想把我推开,不是想和我划清界限,柏青山,这些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么?” 杨树太了解他,柏青山无法,哀哀地叫了声“小树哥”。 “少撒娇卖乖!又不是小时候了,比我还大一岁,叫的哪门子哥?” 杨树不买账,直把柏青山往高了颠,嘴上恨恨道:“柏青山,我今天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应我……我想过是自己配不上你,想过是你怕人家议论,我就没想过,没想过你是怕我知道你过去的事嫌弃你,怕我被什么狗屁的‘克不克’给连累!” 柏青山偏开脸,汗滑得他睁不开眼睛。杨树不许他闭眼,在他耳根处轻拍两下,叫他看着自己。 “不就是遇上个烂人被他毁了一道么,这件事里你有什么错?还有柏叔柏婶,你那打棺材的师父,他们的死你也往自己身上背?” “我师父,”柏青山霍地睁眼,“我师父?” “奇怪我怎么知道你有个师父?”杨树冷笑一声,“柏青山,你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你真以为你被个烂人造谣威胁我一无所知?他拿那堆破画缠着你、逼得你没地方去,后来为什么突然就不找你了,难道真是他良心发现?” 柏青山无言以对,怔怔地看着杨树。杨树的眼离他太近,里面没有别的,只有两个柏青山。 就在这一霎,许多过往岁月里的细枝末节像电流从脚心冲到头顶,柏青山挣出一条胳膊挂住杨树的脖子,费力地凑了过去。 杨树虎着脸,感觉柏青山啄了啄他,很小心,又像小动物一样轻/((舐))/他的耳垂。他明知道这是示弱的手段,动作还是慢了下来。 “小白眼狼,柏远山骂你也没全骂错,你就是个没心没肝的妖精!” 杨树现在完全可着柏青山喜欢的节奏来,但心里还是气,说出的话依然带股狠劲。 “这世上怎么有你这种妖精?清秀漂亮像个小女孩,头一回见你我就移不开眼。后来等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是个男孩,心里又气又烦,躲了你半个月实在扛不住了,想见你想得发疯……” 柏青山笑了一声,眼睛弯弯亮亮。杨树立马俯低来了两下重的。 “笑,心里得意吧?我再说点能让你更美的。那天去找你前我就告诉我自己,不管你是男孩女孩,不管以后是个什么样,我在你身边一天就对你好一天,绝对不让你受委屈、遭欺负。” “这些年过去,我觉得我做到了,你比我优秀,会读书,我送你到高处时没想过攀你。等你再回来我也没想过趁虚而入,一定要和你怎么样。” 这番话每句都踩着律动的拍子,柏青山心里酸酸涩涩,身上却又太舒坦,一张嘴话没说出来,先哼哼了两声。 杨树兜着他狠狠拧了一把。 “我把你当个天仙,从小到大仰着脖子看你,现在气你还得叫你得劲。你呢?你把自己当什么?当年被欺负不告诉我,到现在还抱着那点破事不放,三番五次把我往远推。柏青山,我问你,你是看不起你自己还是看不起我?” “小树哥……”柏青山一边叫人一边讨饶,“没有、都没有……我是觉得丢人,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和爸妈……” 柏青山把脑袋搁在杨树脖子周围滚来滚去,头发湿湿的,带着点干净的洗发水香。杨树恨死他了,更恨自己拿他没办法,张嘴就啃,在他后颈上留下一圈圈浅浅的印。 “丢人,这会儿你扭成花了怎么不觉得丢人?我有时候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和叔婶还能嫌乎你吗?当时婶被送进医院我一直跟在旁边,她醒了以为自己要不行了,拽着我让我给你带话,说不赖你,说不上学进社会一样有精彩的活法。叔就更是了,去的前几天每天都看不够你,让你啥也别想,怎么高兴、怎么舒服就怎么活……” 柏青山听不了这些,拿手去捂杨树的嘴,被他抓下来在手指关节上依次咬了一遍。 “我真想揍你。”杨树哑着嗓子。 “揍我吧。”柏青山盘住他,“使劲点揍,别心软。” 杨树呼吸一窒,柏青山又晃了晃他说:“揍完就别再气了……好不?” 柏青山说话像吹气儿,拂在脸上一缕一缕,跟他的手指头一样,拨弄着人既撩且痒。杨树克制不住地抖,把他放躺下,堵着他的嘴长长接了个吻。 “勾我吧你就。”杨树亲完退后一点,“还使劲揍,揍死你我都不解气。” “嗯,”柏青山见状贴上来,从鼻腔里挤出点颤颤的猫仔儿动静,“那你怎么样才能消气?” 柏青山满脸的“听凭处置”,一路追着杨树走,要跟他合二为一似的,差点给杨树逗破功。 “起开点,以前咋没见你有这本事!” 杨树嘴上凶得很,实际却说一套做一套,把柏青山箍得紧紧的,眼睛直盯进他的眼睛里。 “柏青山,咱俩还有几十年呢,把你这些招儿省着点用。以后我不可能啥都顺你了,我也不可能再给你当纯哥们……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去给叔婶磕头,告诉他们我把你办了,以后我就是他们儿婿。你要愿意和我好,去我那儿住也行,我过来这儿也行,反正我得把你看牢了。” 杨树说着喘了口长气,胳膊一捞,叫柏青山高高地坐起来,自己仰着脖子看柏青山。 “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我就……” 柏青山随着杨树颠腾,安静地等他放狠话,等着他说要怎么折腾自己、收拾自己,结果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等到。 杨树的声音越来越小,委屈吧啦,一张生气勃勃的脸上神情还是很凶,却又因这一块、那一块的青紫添上了几分滑稽可怜。 仿佛还是当年刚为柏青山打完架。其实三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树,小树哥,”柏青山俯下去亲他、叫他,嘴里反复说,“我愿意呢。” 柏青山亲在杨树眼下,亲了一嘴湿凉。汗、泪,混在一块全都是咸的。这个长相硬硬朗朗的男人,小时候他还挺烦他的,烦他总是跟着自己,烦他总是哄自己叫他“小树哥”。 可他还真有点哥样儿。高也好、低也罢,始终把自己向上托举。 窗外天边,虹桥已不见踪影,只有霞光万斛、喷彩熔金。 余晖映进正屋,许槐坐在客厅的高凳上,乖乖摊着手,柏松霖弓着脊背给他掌心又涂了遍药。 当然少不了挨训,柏松霖从一进门嘴就没停。训他瞎挡、瞎抢,隔几天不受点伤好像就不舒服。 还训他出门不接电话。许槐瞥着被取消锁屏、特意放在他眼前的手机不敢吭声—— 拨号界面上全是来自柏松霖的未接电话,有整整十多个。 许槐和他认错,模样挺老实的,甚至有点胆怯,像夹着条不存在的小尾巴。柏松霖看他这样就不训了,把药瓶放好去卫生间洗手。 洗完一看,许槐规规矩矩站在门口看他,眼睛亮闪闪的。 “干吗?”柏松霖迟疑地看着他,“说你两句又委屈了?” 许槐摇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柏松霖掌着他的脑袋不让他乱动。 “杨叔没事,我也没事。本来就是柏远山先动的手。” 第33章 柏松霖解释过这句就出屋进厨房了,开冰箱,摘菜、洗菜。许槐全程挨着他,活像只跟脚小狗,默不作声地帮忙,默不作声地把丝瓜拿走。 “你不是爱吃丝瓜?”柏松霖看见就问,“放案板上,我切了做个汤。” “我不爱吃。”许槐立马表态,“以后我都不爱吃它。” 柏松霖没说话,心里觉得许槐太奇怪了,傻兮兮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今天这事给吓着了。他抬手碰了碰许槐的脸,又收回来提刀切菜。 碰得点到为止,手背一蹭,在许槐脸上沾了点水珠。 许槐默默顶了下腮,眼瞅着柏松霖的手上下动作,看着菜切好了就把它们码放进盘子里。 切菜声“嚓嚓”的,像脚踩过厚实的落叶,连续、脆生,然后是一声很突兀的“当啷”声。 柏松霖放下刀瞧着许槐,问他道:“是不是柏青山和你说什么了?” 第29章 你想亲就亲? “霖哥,”许槐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把自己向柏松霖凑得更近,“以前你很辛苦。” 柏松霖有两三秒没反应,接着直接变脸。 “柏青山就闲的,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拿出来说。”柏松霖道,“我没啥事,你不用听他的。” 许槐显然不赞同,嘴上没说,眼睛里却汹涌着一种堪称怜惜的情绪,大海般沉静。 “你被他们赶出去了。吃不好,只能自己挣钱住宿。” 许槐的声音很执拗,好像是他自己被人赶了出去,脸也憋气憋成个包子形状。柏松霖“啧”了一声,紧接着叹了口气,手没着没落在空中举起、放下,最后把围裙摘了。 “没人赶我,”柏松霖往回勾了下下巴,“是我自己要走的。” 许槐看懂了柏松霖的意思,站过去仰起脖子,叫他能捏着自己的脸颊。 柏松霖也确实把许槐的脸捧住了。手指轻轻捋了捋,捧花似的。 “他们是对我不怎么样,但那些我能忍。我要走是因为我听着他们背后讲究我爸妈,还惦记通过养我几年在我爷我奶那重新立个形象,日后好和柏青山争这套院。” 柏松霖说得简单,怎么讲究的一句没提,许槐看他闭了闭眼,一脸不想回忆。 肯定也讲究柏松霖了,这都不用问。许槐拿脸蛋蹭了蹭柏松霖的手掌,心里特别不爽,不爽得胸口都疼。 于是柏松霖两手之间的小狗脑袋晃来晃去、越来越沉,每一根头发丝都写着郁闷。 “别咬嘴。”柏松霖把许槐的脸往上兜了兜,指尖伸进去一点拨楞一下,“住宿没啥不好,比在柏远山那儿自在舒坦。学校食堂还有免费的粥和馒头,能敞开吃,我也没真挨饿。” 许槐倔强地抿着嘴,依旧不痛快。柏松霖不知怎么被他惹得想笑。 “我又不傻,还能亏着自己?平时在学校让人抄答案、替人打架,有的是人给我买零食。真馋肉馋得不行了我就骑车去杨叔的店外面晃荡,他见了准得带我改善伙食。” 你还不傻,没人比你再傻了,到现在说起来还装得云淡风轻,把所有窘迫和心酸都付之一笑。 许槐静静瞅着柏松霖,两臂一环,一头埋在他胸前。 “撒开。” 柏松霖推了许槐两下,没太使劲,因此没推开。 “我抱抱你。”许槐闷声说。 “用不着。” 柏松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受不了自己被当成个需要保护的人安慰。许槐被他扯开一条胳膊,另一条赶紧抓紧。 “那你抱抱我。”许槐改口。 柏松霖:? 柏松霖:“你怎么了?” 要搁以前,不用多,也就两三个月之前,柏松霖根本不会问这一句,早把许槐的那只爪子掰开了。 可这会儿,许槐把下巴颏放在他锁骨上,像只被养熟了、全心全意依赖他的小狗,柏松霖的手就有点下不去。 “我挨踢了。”许槐乘势把握住机会,“你大伯还说我是捡回来的东西。” “让你非往上凑。” 柏松霖训他一句,俩胳膊伸开把许槐揽住,拍小狗似的这拍拍、那拍拍,瞄着看了眼窗外。 “柏远山说的话你就当是放屁,”柏松霖边瞄边在许槐后颈上捏揉两把,“你是跟着我俩,又不是跟他。” 许槐压根没把那话当回事,纯是给自己找一个不被推开的借口,听后只“嗯嗯”答应。柏松霖看他没说话就又拍了一会,手法挺粗糙的,不像晚上躺在一张床上时那么温情。 许槐也不在乎,脸贴着柏松霖,腰以下靠着橱柜,半倚半坐上了台面,神不知鬼不觉。 这样一来,他就高出柏松霖一截,再伸手可以很轻松地抱着柏松霖的脖子。 柏松霖毫无预料,被许槐结结实实搂住脑袋按在胸前。 “干什么?”柏松霖都惊了,许槐还不知死活地摸他的后脑勺,“把手撒开,别找揍!” 柏松霖说着就给了许槐两下,这个位置正好顺手。许槐放开柏松霖,扭腰调整坐姿,把挨了巴掌的屁股收回来一点。 似乎是挺识相的,但不过一秒许槐就重新托起柏松霖的脑袋,细细地看,细细描摹。 多好的一颗脑袋,虽然有点沉,可相当英气挺阔,专注时深沉,凶起来又鲜明锋利。 哪里黑、哪里土啦?还嫌他、欺负他。柏松霖就算是乡巴佬,也是最酷最拽,最招人喜欢的乡巴佬。 许槐皱了皱鼻子,对准柏松霖的脑门亲下去。 “啾”的一声。 柏松霖:?? “许槐,”他掐着许槐的后颈把人拉开,“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这一刻,柏松霖仿佛回到了被小醉鬼偷袭的夜晚,当时许槐的胆大妄为尚可用酒精作祟解释。 可现在,这狗崽子又是凭恃什么? “我知道。”许槐很清楚地回答柏松霖,“我亲你啦。” 真是……真是丁点不知道害臊! 由于对手不按套路出牌,柏松霖一下子语塞了,憋了半天问他:“为什么?” “我想亲你。” “你想亲就亲?”柏松霖捏着许槐的半边脸肉晃了晃,几乎怀疑他是被什么东西上了身,“你问过我想不想被你亲吗?” 柏松霖质问得像小学生吵架,但现在他只有这么点思维水平。许槐听了依依不舍地把柏松霖的脑袋放开,离远一点,又很珍惜地看了看。 “那你想不想?”许槐问柏松霖,眼皮向上撩起一点,狗里狗气,“想的话正好,我已经亲了。要是不想的话……” “你就亲我一口,还回来。” 许槐说得一本正经,表情、坐姿也一本正经,正经到柏松霖要是骂他个什么都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他困惑地盯着许槐,没说话,觉得这家伙大概真是条小狗变的,表示安慰只会凑近了亲一亲。 “霖哥,你想好没有?”可是许槐又这么追问他,“你想不想?” 我想你个头啊!柏松霖彻底凌乱。眼前的人看着他,眼也不眨,里面有一万个心眼子,又有最浅显易懂的期待。 坏蛋小狗,最坏最坏的小狗…… 柏松霖扣着许槐的脖子把他按低,在他脸蛋上猛嘬一口。许槐的半边脸立时麻了。 “你……你不想啊?” 许槐还敢小声问,手背蹭一蹭脸,感觉自己是被大狗舔了。柏松霖不吱声,明明他现在人比许槐矮,气场依然是从上往下笼罩性的,眼神也犀利。 许槐的眼角耷下去了。过了一会,他从橱柜台面上下来,打算默默走开。 柏松霖冷眼看着,在他快绕开时拽住他,在他那半边脸上也来了一口。 “没有不想,行了吧?” 柏松霖这回嘬得他脸都有点痛。许槐拿手揉了揉,却不恼,跟朵花儿似的笑开了。 “傻,”柏松霖懒得听他嘿嘿,吩咐道,“把丝瓜给我拿过来。” 许槐腿比脑子快,走了两步停住了,看看丝瓜,看看柏松霖。 “你不吃柏青山还要吃。” 柏松霖说。许槐闻言把丝瓜拿过去,刚放进水池子就被柏松霖捏住了脸。 “丝瓜有什么错?你个傻蛋还搞上连坐了。”柏松霖附在许槐耳边说话,笑笑的,很松弛地掀过今天这一页,“一会你来做汤,我教你,做好我也喝一碗。” 许槐仰起一点看他,喉结动动,又想亲了。 待到余晖落尽,四个人聚齐上桌吃饭。许槐在柏松霖指导下做的丝瓜煎蛋汤味道挺鲜,汤色也漂亮,就是略淡,不过没人挑剔,都喝干净了,盆里一点没剩。 许槐早早躺下,胃里暖暖和和的,舒服得他只想浪费时间,不想雕木头。柏松霖还是在二楼忙到半夜才下来,就着小夜灯的光上了许槐的床,摊煎饼翻面般把许槐卷到眼前。 都不用商量、询问,柏松霖手一捋就把许槐的白短袖掀上去了。里面的一截也白,从肩收下来线条流畅,腰窄窄一把。 第34章 许槐枕着胳膊侧脸看他,昏昏欲睡,眼皮都没怎么打开。柏松霖把手贴在他挨踢的地方揉,掌心有药,油津津的,又很热乎。 许槐觉得柏松霖就像个腾腾的火人儿。 “明天早上别自己洗漱,等我起来给你洗。”快睡着的时候柏松霖嘱咐,还非要他回应,“听见没有?手不许沾水。” 夜里的柏松霖总是连命令也不太凶。许槐喉咙里咕噜了一声,贴过去挨着他的大腿睡熟。 打第二天开始,许槐丧失了水的使用权,柏松霖看他看得很紧,怕沾了水伤口感染。本来他还要带许槐去打破伤风,但许槐说他以前打过,还在疫苗有效期,不用再打。 柏松霖就不提了,狠狠胡噜了他脑袋两把,没说出什么安慰的话。 又过了几天,杨树搬进小院,是趁正午悄默声儿来的,结果正给柏松霖、许槐撞见。柏青山出来帮着杨树把铺盖卷和其他东西放进自己那屋,一趟趟笑笑的,脸不红心不跳。 倒是杨树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收拾完就敲门叫柏松霖出来,俩人去外面聊了。 柏松霖和杨树从小院走到街口,一路忍笑忍得相当辛苦,听杨树说他们小时候的事,说柏青山有多好,重点不明确,迂回了很久也没说到正题。 两人沿街巷来来回回走过七八趟,柏松霖终于忍不住了,在杨树的卖店门口笑出了声。 “杨叔,你搬来我高兴。真的。你早就该搬来了。” 杨树听了笑笑,笑得挺腼腆,手却忙活,摸摸衣服,又伸进裤兜里掏掏。柏松霖看着他忽然生出点恍惚,好像自己还是那个把自尊心顶在脑袋上过的青春期少年,挨饿受委屈从来不说,也不回家,就在杨树的店前面转悠转悠。 杨树每回都跟现在似的掏裤兜,掏个零嘴给他吃,再带他下馆子吃顿好的,啥也不问。 “小霖,”杨树叫他一声,中断了柏松霖的思绪,“柏远山今天说青山被开除那事,其实那事……” 柏松霖摆摆手,让他甭解释。 “柏青山人是好人,养我成人、对我也好,就是有时候傻了点,欠个人管他。” 柏松霖顿了顿,很多话涌在心口上、卡在声带里,最后能说出来的是很简单的一句。 “那个人能是你,真挺好的。” 第30章 初恋那些事 伏天生猛,下关县像口盖了盖子的蒸笼,水气混在热气里,就连山脚下的小院也凉快不到哪去。 这种天气容易没胃口,小院里消耗最多的就是西瓜。四个人带一条狗平均每天得吃俩西瓜,杨树天天起早,去集市上挑熟透的回来放冰箱里冰着,到中午柏家叔侄再给切成块。 反正是不让许槐动刀,柏松霖怕西瓜汁流出来沙得他手心疼。许槐这些日子吃西瓜都用的小勺。 时间也是清甜滋味,就在这一勺一勺的西瓜里过去两周。 八月来了,天快立秋,被搁置的临曲县之行重新提上日程。 柏松霖和当地文旅中心的工作人员敲定时间,提前几天给柏青山打预防针,让他看好许槐。柏青山开始还答应,后来都懒得听了,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怼人。 “你都是我带着长起来的,小槐我还带不了吗?他可比你好带多了。” “他哪好带?也就脸长得乖点。每天不是这碰一下就是那磕一下,痂刚定好就能让刻刀柄给杵破了。” 柏松霖一一列举许槐的笨蛋行径,把他说成了个活脱脱的小麻烦精。其实在他心里还不止于此,许槐现在认错认得那叫一个溜,还特别会钻空子,瞅着他脸色稍缓一点就贴过来耍赖,根本骂不怕。 杨树在旁边听了全程,似笑非笑,用一种貌似建议的语气认真道:“你都管不住,我们更不好管了。要不你干脆给他打包带走得了。” 杨树其实是逗柏松霖呢,旁观者清,有这机会不逗白不逗。柏松霖却一点没听出来,智商全让许槐给磨完了,还觉得杨树说得挺有道理,转脸就跟那边沟通,说到时候多带一个助手过去,不用管他吃住。 说完心也定了,没看见杨树给柏青山打眼色打得飞起。 许槐在出发前一天才被通知行程,连去带回三天,还是住两个晚上。他没意见,也没表现出什么情绪,利利索索用十分钟收拾了个小包,但晚上睡前贴着柏松霖没完没了地问东问西,像小孩要去春游似的。 最后是柏松霖嫌烦,给他嘴捂上才消停。 第二天两人起个大早,柏松霖先开车去岐城接赵屹。赵屹挺早就想去临曲县拍牌楼,一直这事那事没去成,听说柏松霖要去,正好搭他的顺风车。 去的前半程车里挺安静,柏松霖放着点音乐,许槐就着塑料袋吃西红柿。西红柿全是从薛老头院里摘的,一个个长得奇形怪状,但许槐爱吃,几乎一天一个。 柏松霖笑话他长了个西红柿脑袋,除此以外就是让他不许把汁儿漏车上,不然就停车揍他。 许槐因此吃得很小心,十个手指头都快吃嘴里了。 车里也就安静了这一段,接上赵屹以后很快就变吵了。赵屹和陈景柯都沾点话唠,你应一句他能自己说十句,一个人比一窝鸭子动静还大。柏松霖不怎么搭腔,赵屹就一路跟许槐说话。 许槐不烦他。赵屹讲话挺热情洋溢的,而且听就行了,不用他怎么张嘴。 车快开进临曲县时途径曲河,柏松霖靠边停车,赵屹下来一顿找角度拍照。许槐和柏松霖都没有拍照的习惯,只站过去放眼四望。 眼前的这条河太阔,气质和山一样,是雄浑粗犷的,浩浩汤汤、湍急无束,甚至味道都带股淡淡的土腥。 配得上头顶这片天,从前往后、从后往前,统统看不到头。许槐长长吸了口气,吸得有点轻微的窒息,这种窒息又让他感觉自由。 好像胳膊一伸开就能飞起来,边飞还可以边转圈,往河里扑通扑通扔石头。 也无所谓飞到哪去。飞一阵飞累了他回头就能栖在一棵树上歇息。很好很大的树。 赵屹拍够了坐回车上,在群里发视频@陈景柯。陈景柯暑假比平时还忙,这趟没去成,但消息回复得很快。 陈景柯:? 赵屹:让你不跟着来,后悔去吧 陈景柯:我那问号不是这么解读的 陈景柯:我是想问 陈景柯:视频里闪过去的是小槐吗? 陈景柯发消息的特点就是一句话掰成三句话说。柏松霖的手机嗡嗡震,他掏出来看了一眼又塞回去了,懒得回复,抬手招呼许槐上车。 赵屹:是啊,你没瞎 陈景柯:…… 陈景柯:我以为你瞎了呢 陈景柯:小槐去你还去什么?不嫌自己太亮? 赵屹:亮点好,我给临曲人民送光明去 俩人一来一回在群里说话,还斗图,转眼消息就蹦到几十条开外了。柏松霖把手机声音按掉,最后这截路得以恢复宁静。 开进临曲县正是中午,还没到柏松霖和对方约定的时间,三人先在路边找了个小馆吃饭。牛肉丸子汤是馆子招牌,可以加面、加粉,不吃肉的也可以把肉丸换成菜丸子,红汤醇厚,鲜麻滋味扑了许槐一脸。 还配了当地特色的石头饼,包有椒盐和红糖两种馅料,在石子上烘烤而成。赵屹站在炉边一顿拍,拍够了才坐下拿饼蘸汤吃。 饭桌上赵屹的话明显少了,情绪低落,柏松霖看他几眼,问你和柯子聊天还能聊抑郁?赵屹拿勺子在汤里和泥,听后说没有,我是刚刷着婷儿的朋友圈了。 柏松霖顿时闭嘴,埋头吃饭,后悔自己多这句嘴。然而赵屹的开关已经被按下,搁下勺子说婷儿这两天去岐城玩了。 “那咋?要不你现在掉头回去?”柏松霖问他,“分手八百年了还磨叨。” “不是那么个事。”赵屹摇头,“别说她发的是去玩了,就是她发的是和别人成了,我也只可能祝福不可能搅合。” “那不得了?你还难受啥?” “接受这个结果不妨碍我在心里难受会儿啊。毕竟好了几年,我又就谈过这一个,初恋,白月光……” “再白月光你俩处不来也白搭。”柏松霖打断他施法,“分了合合了分的,不够累得慌。” 柏松霖觉得赵屹和他这初恋刘溪婷属于典型的有感情没缘分。两人都是特好的人,做朋友也玩得来,就是一谈恋爱就哪哪都不对,还总跑不到一条道上,一个追着一个去,另一个立马就被命运引去别路,几年时间净谈异地恋了。 “我说要复合了吗?我是感慨,我和她老是岔开……”赵屹说着说着快给自己说恼了,直接略过柏松霖,摆摆手道,“算了,你没长那根筋,我跟你聊不着,我跟小槐说。” 许槐正吃得香呢,这些话都没往耳朵里进,被点名以后眼神非常迷茫。赵屹看他这样就生出点逗着玩的心思,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换了一句。 第35章 “你初恋什么时候谈的?” 许槐差点呛到,“初恋”俩字对他来说比那段模糊的记忆还要空白。 赵屹见了继续诱导式提问:“是在大学吗?” 自从上次知道许槐和自己是校友,赵屹就想托同学拐弯帮他打听打听上学时候的事,奈何柏松霖传话过来,说许槐要自己慢慢想,不想麻烦,赵屹才把这事搁下。 但还没完全搁下,逮到机会他还是想帮着启发启发这小学弟。 许槐摇头,一是确实不记得,二是不太好意思聊这些,摇了两下就给自己的耳朵尖摇红了。柏松霖瞥见直接把许槐的脑袋按低,叫他好好吃饭。 “你管他谈没谈过?” 这话是冲赵屹。赵屹听了不以为然,一扬眉毛道:“我问问怎么了?你别忘了,小槐也是我学弟。” 你还“学弟”上了,柏松霖一下子特别不爽,正要说话,桌角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是临曲县文旅的人打来的。店里信号差,柏松霖抓起手机去店门口接,腿撞开凳子“刺啦”一声响。 赵屹笑了笑,舀着喝汤,里面的饼都泡软成了小面疙瘩。许槐面前的碗已经空了,他坐直身子,一眼看柏松霖一眼看赵屹,两手抓着凳子底下的毛刺抠了抠。 “霖哥以前谈过吗?” 许槐还是没憋住问。赵屹咽了一口抬眼看他,觉得他像只特别好奇的小狗。 “能没谈过吗,他都这岁数了。” 赵屹没想瞒,再说柏松霖那点“情史”比一张白纸复杂不到哪去,都不够他跟陈景柯看的。 许槐“嗯嗯”地应,一根毛刺断在了指腹。他瞄一眼柏松霖,悄悄向赵屹凑近一点,用超级不经意的语气问:“那他初恋在什么时候?” “大学。”赵屹看许槐还是那双单纯无害的小狗眼,没多想,知无不言道,“松霖谈的头一个和咱一所高中,我们仨同届不同班,在一个篮球队打过球。后来上大学了他俩都去的北城,学校离得不远,没事一聚、一玩,俩人就谈了。” 话说到这柏松霖进来了,直接去结了帐,抓着三瓶饮料放上桌。赵屹低头继续扒汤里的小饼团吃,柏松霖说不急,把一瓶饮料推到许槐手边。 “你爱喝的,不怎么冰,正好。” 许槐把饮料握住,手指没留神蹭过柏松霖的手背。这是他平时从冰箱里拿出来会稍微放一会的温度,很合心意,此刻却下意识撒手,好像受不住。 这一放开,手心凉,指尖烫。冰火两重天。 许槐偏开脸,拧开饮料闷了一口。 第31章 晚上你别找我 吃过饭,柏松霖直接跟着导航把车开到木牌楼。当地的两个工作人员老远就冲他们挥手,一男一女,都挺年轻。 他们身后,木牌楼四面贯通,总高有六七层楼,顶尖直插云霄。 相互问过好,赵屹顾不上多说,先退远拍照。柏松霖听工作人员介绍牌楼的历史,手同时在许槐后颈上捏了捏。 许槐会意,摊开本子记录。 这座牌楼为平面、方形,采用四柱三楼木结构,四根通天柱直通楼顶,两层滴水檐,上下共出12个翼角,下悬风铎,风吹铃动。牌楼楼顶是十字歇山顶设计,与翘角飞檐交织叠压,远望蔚为壮观。 工作人员说,这座牌楼的修建与科举制度密切相关,东南西北四面额坊皆有题字,旨在激励学子考学中第。 许槐低着头,笔尖沙沙动,赵屹拍了一通走过来,看到简要的词句旁是几幅速写。柱子的组合分布与排列,檐角、柱体的衔接与咬合,雕梁画栋,檐上吻兽与风铎的形态、样式,各自分明,一目了然。 运笔快、准、顺,有柏松霖上学那阵的风范。当时出去玩别人掏手机他掏纸笔,手随眼动、眼由心移,好像非得这么过一遭才踏实,才算真正看过。 看得差不多了,几人上车,工作人员引路开到县城另一头,又一座木牌楼远远入眼。这座牌楼主体结构也呈方形,同样的二层十字歇山顶,但造型更为独特,楼阁与牌楼相融合,中部有层平台,视觉上层次更丰富。 许槐本子都没合,跳下车找了个空地一蹲,仰着头画,像只望天的小蛤蟆。 相比前一座,这座牌楼可注意的细节更多:同为四根主柱做骨架,每根柱却又向外斜延,巧妙地各增加一根辅柱,使得牌楼构成了一个“回”字形。平台以上,木梁在四向挑出抱厦,檐口行云流水、千回百折,配上最顶部的十字歇山顶,华丽宛如冠冕。 在这些细节里,许槐最喜欢的还是牌楼上的浅浮雕塑。檐下斗拱繁复,枋木、雀替、板件等部位均刻有寓意吉祥的造型纹饰,也有人物和花鸟鱼虫,几乎每一处都能夺人眼球。 再往上看,每层檐上又满布绿色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光泽闪烁,尽显风姿。 许槐手眼配合,单留了两只耳朵去听工作人员讲解。据记载,这座牌楼属于节孝牌楼,意在纪念母亲的养育之恩,还有很多更离奇的传说和故事,赋予它别样的神秘色彩。 如今漫长的时光流走,溯源隔纱、前因成谜,只有木牌楼留下来矗立如山,任凭打量评说。 拍够了、也看够了,三人跟着工作人员去不远处的县博物馆参观,从出土残片一路看到各式古建。工作人员说木牌楼是临曲县的标志性历史建筑,而这样的建筑在州山省还有很多,遍及乡村闹市、寺观街衢,是非常重要的一种文化遗产。 参观出来,天还亮着,夏天的太阳总是晒得不知疲倦。几人去文旅中心对外的招待大厅用餐。 彼此岁数差不了太多,相谈没那么多规矩,柏松霖挨着两个工作人员落座,许槐、赵屹坐在一块,和他之间留了个能上菜的缺口。 点菜聊天时柏松霖看了许槐几回,哪回许槐都没往他这看,头偏向赵屹不知在说什么。 到菜上齐这俩人还不消停,除了必要的交际外全程说小话,头都快碰一起了。柏松霖眼看着许槐压根没怎么动筷子,想发作又碍于有人在场,还得陪聊,到吃完散场压了一肚子火。 从大厅出来,工作人员送佛到西,带他们三个去酒店办了入住。酒店的位置离木牌楼不远,还紧挨县里的文化街和荷花塘,方便他们明天游玩。 柏松霖客客气气和两人告别,回过头,听见许槐叫了赵屹一声“学哥”。 三人都在顶层住,坐电梯上去先是赵屹的房间,往里再走一截是许槐和柏松霖的,全是标准间。走廊里灯有些暗,柏松霖沉默地踩着许槐的影子,待赵屹合上房门才把他拽住。 许槐没设防,一头撞上柏松霖的肩膀,背又向后靠上了墙。 “饭桌上我递眼色叫你挨着我坐,你看不见?” 柏松霖压着声音,但仍然很凶。许槐看了眼攥着自己胳膊的手,抿了抿嘴。 “我没看见。” “光瞎聊了能看见吗?”柏松霖手攥得很紧,“拿话当饭吃,一晚上我就没见你动几次筷子!” 许槐垂下点头,胳膊慢慢往外退,立马被握得更死。 “别在这儿说我。” 许槐去看柏松霖,眼睛圆鼓鼓的,在灯影里有一点委屈。柏松霖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委屈的,胸廓起伏几下,还是把手松了松。 “来我房间,你跟我说说你们聊什么能聊一顿饭。” 柏松霖这已经是让步了,然而许槐现在完全不想和他聊这个,甚至于不太想面对他。 许槐把胳膊抽了出来。 柏松霖手中空空,又走出两步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握了握。 “许槐?” 柏松霖叫他,声音也是疑问的。许槐及时错开目光。 没人说话、行走,走廊里的声控灯应时熄灭,只有一点光从两头的窗口透进,不足以照亮幽深狭长。 电梯上行的声音从昏暗中传来,显得遥远,也陈旧。机械带动钢丝绳收缩,摩擦拖拽被抽象成某种心的异动,一时清楚,一时模糊。 到顶的瞬间大约也是坠毁的瞬间。 柏松霖忽然觉得无法忍受。他把许槐的背包和房卡一股脑塞过去,刷卡关门,快得像逃。 只丢下一句:“晚上你别找我”。 许槐捏着那张被柏松霖握热的卡站了会,默默回屋。 一墙相隔,这一夜两个人都辗转反侧。许槐的思维极度活跃,在距下关县将近两百公里的地方化身夜枭,就着夜色加工柏松霖有过的三段恋情。 赵屹在餐桌上说得简单,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展开想象,补充细节,增添曲折。 尤其是那个篮球队的初恋,许槐能完整脑补出他的形象—— 就和柏松霖一样,高大、朗健,肩宽腿直。两人走在一块会很养眼。 如果同桌吃饭,柏松霖肯定也会给他拿他喜欢的饮料。 许槐想着这些心里就冒酸泡泡,难受得要命,想把被子枕头统统踢下去。 第36章 可这回踢了,没人能帮他捡…… 许槐在床上窝窝囊囊坐了半宿,倒头强迫自己睡觉。 而墙那头,柏松霖的情绪更加复杂,一会想把许槐拎起来狠狠揍一顿,一会又忍不住犯贱,惦记这狗崽子会不会没吃饱饿得胃疼。 ——疼也活该,不好好吃饭就知道聊没用的,疼了才知道长记性! ——可万一,他是想起了什么要和赵屹打听呢?毕竟赵屹也算他大学时的“学哥”。 ——“学哥”,狗屁“学哥”。差那么多届又不是一个专业,能打听出什么? ——就算要打听也不用躲我啊。以前想起什么,都是先告诉我才往那破本儿上记…… 柏松霖这辈子头一回有这么多心里戏,完全控制不住。如果说许槐是瓶藏了一肚子酸气儿的饮料,那他就是宾馆里开关失灵的老电梯,一上一下、很跳跃,忙个不停。 第二天柏松霖顶着两个黑眼圈出门,不是没睡好,是几乎没睡,整个人往那儿一站就带股很明显的低气压。许槐和赵屹已经在楼下的荷花塘等着了,见了他都愣了愣。 “昨晚没睡好?” 赵屹问他。柏松霖随便应付一声,说房间里有蚊子闹人。 其实哪来的蚊子,就是他现在得了癔症,没许槐那狗崽子在旁边就睡不着。一句“晚上你别找我”,成了他扔给自己的回旋镖。 简直造孽…… 柏松霖没精打采地看荷花,没看出哪好,这朵和那朵长得都一个样。荷花塘的水来自曲河径流,往下还连通其他几县的河道、湖泊,是片活水,风一吹有很透净的藕香。 不过此刻在柏松霖眼里,它和潭死水也差不多。他跟赵屹说你们先看,独自走到凉亭里坐下。 没过一会,有小狗轻手轻脚地来了。 柏松霖当然是闭上眼装没看见,虽然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能感受—— 小狗凑近了看他。小狗挨着他坐下。小狗把他脑袋按偏在自己肩上,手爪子去找他头顶的穴位。 吸一口,周围都是无法忽略的小狗味儿。 也是在那一秒,柏松霖跟闻着催眠药似的睡了过去。许槐的肩头随之一沉。 他抿着嘴,把手张开当小扇子一样给柏松霖扇风,肩膀保持稳定,稍稍提起一点,能让人靠得舒服。这会他已经后悔了,后悔自己昨晚不该不去找柏松霖,明明知道这人容易睡不好的…… 是很挺拔的一棵参天树,但也有非常需要保护的细小根系。 许槐摸了摸柏松霖眼下的淡青,手法像摸一片新叶上最嫩的脉络。 摸完仰头看,天是阴的,能遮挡日光,色调有种灰蒙蒙的温柔。偶尔有风送进凉亭,穿后背过前心,耳边匀长的呼吸里会多一重荷叶翻涌的涛声。 还会吹来蚊子。许槐就等它们飞到眼前再抓。尽量降低活动幅度,确保不吵醒柏松霖。 好在是他更招蚊子,有时候逮不到也没大所谓。 许槐静静坐着,如同坐在小院里。风从木牌楼的方向吹过荷花塘,百年千年好像也这么吹了过去。 他和柏松霖只是遗落在凉亭里的两株植物,彼此依偎。 “嚯。这么枕着,你肩膀酸不酸?” 这时进来了人。 第32章 完全是只小狐狸 “没事。” 许槐特别小声地回话,手还虚扣在柏松霖耳朵上。赵屹没忍住笑了一声。 柏松霖听着声儿头动了动,眉头紧皱,睡梦中嘴型也像在骂人。 “这狗脾气。”赵屹吐槽。 许槐看看柏松霖,确认他没醒,转过脸说:“霖哥没睡好,睡一会儿就不这样了。” 赵屹没说话。面前的许槐安安稳稳给柏松霖当枕头,脸都晒红了,神情却还温静,手一会扇风一会抓蚊子,没有半点不耐烦。 “行,”赵屹感慨,“我算知道你俩为什么能处上了。” 许槐猛一听这话无动于衷,他正跟一只蚊子战斗呢,都咬了他了还不走,嗡嗡嗡的没完没了。 手又抓了几把,许槐僵住。 “我俩没有……” “松霖别的都好,就是脾气太臭,前面处的那俩没谈一个月就分了,都受不了他。后来那个好不容易是处了仨月,俩人一块去外地玩,他又跟人家吃不到一起、住不到一起,毛病多的,没等回来就拉倒了。” 赵屹现在说起来都五官打结,恨铁不成钢,老父亲似的。他没好意思和许槐把话说全,人家最后那个其实是想借出去玩之机和柏松霖住一间房,柏松霖不愿意,勉强同意后又做不到和人家亲近,连抱一下也抗拒,这才掰的。 “我和柯子之前真替他愁得慌,觉得他压根没开情窍,不会处亲密关系,事儿又多,都不知道是不是得单一辈子。结果他命也是好,遇着你了,能包容他的个性,还能让他在外面说睡就睡。搁以前这想都不用想,绝不可能,他不是挑剔热了就是嫌吵……” 赵屹滔滔不绝,突然卡壳了,问许槐:“你刚说啥,你俩没处?” 许槐敛着睫毛没说话,不否认,也不想承认。这会他心里像有小虫子爬,又像有荷花花瓣接连掉落,蜿蜿蜒蜒地痒,丛生陶然。 赵屹看不懂许槐的沉默,脑子里倒是倒车一样开回昨天的饭桌。他暗道一声坏了,试探地问:“你俩……吵架了?” “没有。” 这回许槐回答得很快,脸红红的,有种美滋滋的羞涩。赵屹更糊涂了,明明是没有歧义的答案,他却分不清许槐说的是没有吵架,还是没有“没处”。 “昨天我说的那些,你别往心里……” 赵屹说了半句自己踩刹车。因为柏松霖醒了,用带有标准起床气的表情看了他一眼。 很躁、很不耐烦,但也就持续了几秒,柏松霖倏地坐直。 他扭头看许槐,飞快转开脸,又立刻偏回去。 “怎么让咬成这样?你喂蚊子玩呢?” 柏松霖开口就凶。赵屹听不下去,给许槐主持公道:“小槐那是让你靠上了,动得了么?” 柏松霖摸摸鼻子,难得没呛他,手伸进小包里去掏。 许槐说了句“没事”。 “没事是柏松霖没事,一个包没被咬,还有人力扇风的。” 赵屹继续维护许槐,怪声怪气的,柏松霖一听火就起来了,“啧”一声要冲他过去。 许槐赶紧拉住柏松霖的手腕。 “我先去前面的桥那儿。”赵屹见好就收,随手指了指说,“你俩慢慢过来。” 柏松霖用余光瞟着赵屹撤退,挣出手反握住许槐的手腕,把人拽近一点。 “傻吧你就,我眯着了你不会叫醒我?就坐在这儿挨咬,你说你是不是傻!” “咬两下没事。” “没事什么没事?早知道还不如让你待在小院里。这咬的,跟只红蛤蟆似的。” 柏松霖更气,简直想拿面镜子让许槐照照自己。许槐默默瞅着柏松霖,看他嘴又要动,率先开口道:“别说我了。” 柏松霖闭嘴,单指推开驱蚊液的盖子,动作里透出股气不顺。他这气从昨天一直延续到现在,都快不知道自己是在气什么了。 反正不想听许槐说“没事”。他宁可许槐跟他赖唧,跟他犟,哪怕像昨天那样赌气不让他碰都行。 就是不能没事。太生分了。 好像刚跟他认识两天,还是那个关节脱位了也得忍疼的流浪小狗。 柏松霖缄默不语,然而落在许槐眼里,这人完全是一副随时会把他扔进荷花塘的横样儿,眉毛都快拧上天了,涂抹的动作却又很轻。 涂完还吹灰一样吹一吹。 “不呛吧?”柏松霖问他,“呛了说话。” 许槐摇头,给自己嘴角一边抿出一个小坑。因为他闻不了风油精的味儿,一闻就打喷嚏,柏松霖专门买了这个驱蚊液备着,说是不刺激,小朋友也可以用。 很小的一个,唇膏形状,捏在柏松霖的大手里点点、按按,有种奇异的反差。 许槐搓了搓自己的手指,觉得有蚊子在他心上降落。咬了他还嗡嗡叫,他很痒,挠不到。 “霖哥……” 许槐小声叫柏松霖,脸蛋红红的,蚊子包也红红的,看上去跟颗成了精的草莓似的。柏松霖手没停,应一声接着涂,比给木头修边还认真。 许槐不知不觉在他手底下转了360o。脸、颈、手、脚踝,全被碰了个遍。 柏松霖合上盖子,眼前的许槐已经熟透了,熟得冒烟。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柏松霖挺担心,拿手背去贴许槐的额头。许槐匆忙退了一步,又被柏松霖揪回身前。 “没、没有。”许槐说,“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许槐有点语无伦次,红通通像发烧,摸着却不烫手。柏松霖上下看了看他,把驱蚊液塞进他兜里。 “我不对,昨天……不该在走廊上说你。”柏松霖慢吞吞垂下眼,“我脾气就这样,有时候上来了冲你几句,你就当我是犯病,听过就算了,别傻了吧唧的……让干吗干吗。” 第37章 柏松霖垮着肩膀,胳膊支在腿面上,像个没有太多道歉经验的大孩子,服软求和的话说得拗口,关键意思要拐好几个弯。 许槐理解了一会,伸手摸摸柏松霖的眼皮,说他记住了,又问柏松霖道:“以前你发完脾气,也会这样跟别人解释吗?” “我跟谁?”柏松霖听不懂。 许槐不说话了,背过身面朝凉亭外吹风。柏松霖看他背影晃来晃去,不像不高兴,走过去一看,狗崽子的嘴角都快翘飞了。 “……傻乐什么?” 许槐看着他还是笑,偷笑变明目张胆的笑,眼睛弯弯的,特别可爱。 “先别笑了,说点正事。”柏松霖清了清嗓子,咳咳的,老也清不干净,“那什么……今天晚上是我去你那儿还是你来我这儿?” 两个选项完全没有区别,却愣是被柏松霖讲出了一种很深的纠结,以及一种很正大光明的偷感。许槐倚着靠栏笑个不住,完全停不下来,最后在柏松霖彻底恼羞成怒前艰难收敛。 “你,你来,”许槐挂着眼泪,眼睛亮晶晶反光,“你不来会睡不着。” “谁睡不着?”柏松霖翻脸,“你才……” “是我,我睡不着!”许槐抢答,在笑的间隙喘了口气说,“你不在旁边我就是睡不着。” 柏松霖没说话,怕笑出来,赶紧偏开脸。许槐见状凑过去笑嘻嘻地晃他的手,他又很快不好意思起来。 什么狗崽子,现在已经完全是只小狐狸了。 还是很欠揍的那种。 柏松霖装作很烦,出凉亭快步过浮桥、石墩、栈道。许槐跟着他在藕花深处迂回,蹦蹦跳跳,手一路拨过花茎和芦苇杆,掀起深深浅浅的波浪。 原来还是有些看头。八月风荷正盛,这朵含苞,那朵大开,各自芬芳美丽,碧色荷叶密密实实地铺展打底。水空一色合围,囿白云在里面浮流、也浮游。 好不畅快。 荷花塘面积很大,沿着一直走下去能进入河道,曲直向前,再与邻县的河道相通。三人走到交界处就往回返,回来正好吃午饭。 这顿点了几个清口小菜,最特别的一道是荷叶尖桃仁,脆韧微苦,美景变美味。柏松霖就坐在许槐边上看着,许槐吃得磨蹭一点都要挨瞪。 吃完太阳冒了个头,三人回屋避暑。柏松霖把胳膊搭许槐身上睡得人事不省,醒来脸扣在许槐的肩窝里,特别踏实。 许槐拍着他像妈哄孩子,半个身子都麻了还好脾气地笑。 赖床赖到傍晚时分,两人和赵屹在电梯口聚合,出门顺着文化街遛达。大概每座城市都有这么一条街,名字不同,但沿街店铺总有相似,因此初见也像重逢。 柏松霖对逛街没大兴趣,不比赵屹,哪家也想进去看看、拍拍。走过半程,他就买了一兜子临曲县特色的辣椒酱,回去能给街上邻居分着尝尝。 倒是许槐买得多,一路买一路吃,还买了几串据说出自当地矿山的矿石手串,不剔透,胜在别致、纹理深邃。柏松霖觉得这手串纯是噱头,石头八成就是山上随便捡的,但还是把许槐送他的那串带上了,相当口嫌体直。 许槐说了,这串上正对的两颗珠子里一颗有松枝,一颗有水滴,合起来就是他的名字。 逛到头折返,许槐又在卖香包的小铺子前走不动道。香包同样是临曲特色,手掌大小的碎布包,内装香料,饰以细银、朱砂、玛瑙、流苏,纹样精巧。 店主说店里有香包可以宁神助眠,许槐听了非要买两个。 “闻闻就能治失眠了,哪那么邪乎?”柏松霖很无语,“把你缝香袋里没准还有点用。” 许槐没听见,忙着扫码支付,一旁的赵屹却听了个真真儿,挑眉撇嘴,斜眼看热闹。柏松霖低咳一声往前走,没走两步手里被塞进个香包。 很软、很滑,上面也绣一节松枝,稚嫩得如仔鸡乱踩的爪印。 第33章 亲学哥开窍了 心情舒畅胃口也好,晚饭时许槐举着筷子放不下。柏松霖开始还给他递盘子搛菜,后面直接伸手去拦,不让他吃太多。 在柏松霖印象里,鲁班吃撑那回就是这种吃法,吃起来没个深浅,吃完肚皮朝上哼哼了一天。 好在许槐比鲁班听话,不让吃就不吃,意犹未尽也搁下碗筷。结果等晚上都收拾好躺下,他又觉出了饿。 许槐去看柏松霖,柏松霖躺在他旁边安安稳稳阖着眼。他见状凑过去,转了转眼珠子,又眨巴着评估了一会形势,毅然用鼻头蹭蹭柏松霖的手心。 “霖哥,”许槐边蹭还边嗅,柏松霖的指缝间有香包残留的甘香,“我饿了。” 柏松霖半副神智已然入睡,话都不想说,手盖在许槐脸上随意一揉:“睡吧。睡着就不饿了。” 许槐拿开柏松霖的手夹着,不太满意地耸耸鼻子。这会他的饿意进可攻退可守,如果强行睡着能压下去,但如果不想忍受就会相当磨人。 “饿,”许槐选择放纵饿意,也放纵自己拱进柏松霖的肩窝一通晃悠,“饿得睡不着……” 许槐的头发扫来扫去,又痒又扎。柏松霖紧皱眉头,没躲开他的头发攻势,只能用另一只胳膊把他死死按住。 “烦不烦,闹腾什么?” “没闹腾……”许槐委屈巴巴地在他胸口喷热气,“晚上你不让我吃饱我才饿的,还不能说呀……” 柏松霖长吁一口气,手放自己脸上搓了搓,又伸下去在许槐背上轻抚。 “想吃什么?”柏松霖问他。 “吃什么也行,”许槐立马冲柏松霖眯着眼笑,“最好是打卤面。” 说完他主动在被子里拱起身子,拿屁股贴了贴柏松霖的手掌。 “学哥,打卤面……” 柏松霖一巴掌拍停许槐的报菜名,哼一声道:“你就我这一个学哥吗?想吃找赵屹去。” 许槐被拍得嗷呜叫,脊背反弓缩进柏松霖身前,觉得这人实在是翻脸如翻书。 还很小心眼…… “我就找你。” 许槐小声愤愤,仰起脸软体动物一样往上顾涌,等和柏松霖平视后又软下声调:“你比他亲,是我亲学哥。” 这种话许槐现在顺嘴就能说,柏松霖却还不太听得了,觉得肉麻。 “行了,别学哥学哥的,起……” 柏松霖撑了下床准备坐起来,许槐的胳膊立即缠上去,硬是给他扒拉倒了。 他脸上忍笑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 “学哥学哥学哥学哥,”许槐拐着调门叫他,“学哥带我吃饭。” “想吃就起,赖唧什么?”柏松霖被他喊得头皮都快炸了,冷下脸数数,“三。” 许槐没有错过柏松霖语气里属于笑的气音,一骨碌弹起来,甜甜蜜蜜地晃脑袋。 “起了起了,起来了!” 柏松霖看他那得意样儿就牙根痒痒,手心也痒,许槐见了及时跳下床,没叫柏松霖得手。 两人下楼觅食。不到十点半,街上的门店全关了,路灯也少,望过去黑漆漆一片。柏松霖和许槐走到街口又走回来,影子转了个方向长长拖在身后。 夏夜有凉风,路过荷花塘能听着一两声蛙叫,还有不知躲在哪个犄角的蛐蛐在鼓翅膀,振动频率像手拧八音盒的发条。 许槐觉得他俩就是上面的木头小人。 回到住处,一层餐厅还没关,里面开着一个窗口,卖白天剩的干粮,外带捞面条。柏松霖往正用餐的几个人桌上瞥了一眼,碗里一水儿的清汤面,汤都是混的,看着就没胃口。 “我上去一趟,”柏松霖说,“你找个地方先坐。” “你不陪我吃啦?”许槐跟了他两步。 “坐下等着。”柏松霖心想他这台词简直太熟了,每回出门前都得给鲁班来上一遍,“我下来你再点。” 许槐只好坐下等。没过几分钟,也就低头玩了会手指的功夫柏松霖就下来了,握着个东西在他颈上一滚。 好凉。 许槐缩了缩脖子,见柏松霖手里握的是他从小院带过来的西红柿。挺大一个,丑丑的,有点打蔫。 柏松霖握着它走到窗口前,跟里面的人说了几句话,没一会又钻进去围上围裙,打鸡蛋、切西红柿,起锅烧油。许槐看呆了,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在哪,好像还在小院的灶台前坐着,和鲁班一边一个。 直到香味和热气一起扑过来,许槐咕咚咽了口口水。 “霖哥你吃吗?”许槐先问柏松霖。 “我不饿。”柏松霖拧开辣椒酱的盖子摆在面碗边上,这也是他刚才从房间里拿下来的,“烫,慢点吃。” 许槐不客气了,挑着面条上下拌开,每根面上都裹满卤子,再配一点辣椒酱和酒店的椒盐,闻起来那叫一个香。 吃进去就更香,许槐香得脸埋在碗里抬不起来,却没嗦出什么声儿,吃相有种文秀的凶猛,柏松霖看着就高兴。 高兴以外也安慰。挨饿的滋味没人比他更清楚,饿到胃抽抽蜷在宿舍床上,喝多少水都会觉得填不满,那时候最想的就是吃碗热乎面。 第38章 现在许槐吃上了,他好像也跟着圆了旧时遗憾。 柏松霖去前台结账,手机嗡嗡地震,差点脱手。他拧着眉点开三人群聊,里面是赵屹发的几十张照片。 全是这两天的,手指一滑能从文化街滑回木牌楼,静景中间夹着几张人像,是他靠在许槐肩上睡觉的剪影。 许槐的脸侧向他,姿态守护。 赵屹拍照专业,光影拿捏堪称完美,柏松霖放大照片,能在许槐眼下看到一排小栅栏似的曲弧,柔软、宁静。 柏松霖的手指来回拨动,在每张照片上停留很久,放大、缩小,最后一一长按。 保存完还犹嫌不足,他又划拉了两下往上找。劲使大了,跳到赵屹和陈景柯的聊天记录。 赵屹:柯子,我可能闯祸了 陈景柯:? 陈景柯:你把木牌楼炸了? 赵屹:……我说真的 陈景柯:说 赵屹:我昨天给小槐讲了松霖以前的情史 陈景柯:?? 陈景柯:那家伙还有“情史”呢? 陈景柯:你讲的哪段 赵屹:都讲了,三段 陈景柯:…… 赵屹:…… 陈景柯:谈不到一个月的也讲? 陈景柯:你是不闲的? 赵屹:主要小槐让我给他讲讲,我就 陈景柯:我咋不知道你还这么听话 陈景柯:人家让你放火烧木牌楼你烧吗? 赵屹:别跑题 赵屹:你跟木牌楼有什么仇 陈景柯:我就说那意思 陈景柯:现在俩人啥情况? 赵屹:没研究明白 陈景柯:??? 陈景柯:多复杂你研究不明白? 赵屹:真没研究明白 赵屹:像是吵了,但小槐还给他靠着睡 陈景柯:……那没事 陈景柯:估计哄好了 赵屹:谁哄谁? 陈景柯:…… 赵屹:…… 陈景柯:大屹啊 陈景柯:你长点心吧 陈景柯:松霖那德性的能谈个对象不容易 赵屹:那咋办 赵屹:我已经说了 陈景柯:能咋办 陈景柯:你说都说了 陈景柯:你就祈祷松霖不知道你说了吧 赵屹:小槐应该不能出卖我 陈景柯:嗯 陈景柯:等等 陈景柯:你这不是在群里发的消息? 赵屹:这是群里? 陈景柯:…… 赵屹:…… 赵屹:完了,撤回都撤回不了 赵屹:松霖得骂死我 赵屹:他那张嘴 陈景柯:莫慌 陈景柯:他基本不看群 陈景柯:你现在发点照片把消息顶掉 陈景柯:快 赵屹:妥,闭了吧 柏松霖看完闭了闭眼,捏手机捏得指关节咔咔响,果断点进赵屹的头像里打字。 柏松霖:我看见了 赵屹没回复,顶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反反复复,没了又闪。 柏松霖:说话 柏松霖:你打算输入什么长篇著作? 赵屹:……我的锅 赵屹:你俩还好吧? 柏松霖:你觉得呢 赵屹:…… 赵屹:真分了 赵屹:? 柏松霖:? 赵屹撤回「真分了」的消息。 柏松霖:为什么这么问 赵屹:白天在凉亭里聊起来 赵屹:小槐好像说你俩没谈……? 柏松霖沉默了一会,手指悬停在键盘上。 赵屹:要不我去和他解释解释 柏松霖:不用 赵屹:别不用 柏松霖:真不用 柏松霖:我俩本来就没谈 手机再度安静下去,安静了一会,赵屹发来一连串问号。 赵屹:?????????? 赵屹:啥????? 赵屹:真没谈??? 柏松霖:嗯 赵屹:不是 赵屹:大哥 赵屹:那你这是干吗呢? 柏松霖:我咋了 赵屹:你说你咋了 赵屹:没谈你走哪把人家带哪? 柏松霖:他看了实物能帮我雕木头 赵屹:…… 赵屹:助手是吧? 赵屹:助手你看他跟看眼珠子似的,我俩近乎一点都不行? 柏松霖:别扯 赵屹:我扯还是你扯 赵屹:之前还带他上我家住,还住一间房、睡一张床 赵屹:你问问自己什么时候带人见过我俩 赵屹:人家那谁过去主动提你都不带 赵屹:碰你一下你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赵屹:对小槐倒又捏又揽 柏松霖:行了 柏松霖:没完了你还 赵屹:没完 赵屹:我就问你 赵屹:你不是和小槐谈,那你是干什么呢 赵屹:和他玩玩? 柏松霖:撤回去 赵屹:…… 赵屹撤回一条消息。 赵屹:你自己想想吧 赵屹:搞不懂你 柏松霖在对话框打字,打了一行上去又删除了,抬眼看许槐。许槐在他对面吸溜吸溜和面条奋战,圆头乖脑,脸颊上沾了点西红柿的汤汁。 五分钟后,赵屹的手机屏幕亮了。他举起来看了眼,手机“嘭”地砸在脸上,又掉下来躺在枕头边。 正面冲上,聊天界面是柏松霖刚发来的消息,就四个字—— 「我要追他」 第34章 望山撒种 柏松霖放出话要追许槐,回来后却毫无行动,全副心思都放在木牌楼的复刻上。许槐和他一起,每天对桌而坐,玩儿木头,顺带躲末伏天的湿热和高温。 事不过三,现在两人很轻易就能搭起木牌楼的主体框架,唯独檐上细节繁复,需要精心打磨。为了保持牌楼形态的流畅性,吻兽、瓦片、风铎都是直接刻在了木脊上下,十分考验雕刻者的功力。 就像拍摄一个一镜到底的长镜头,从头到尾不容错失。不仅要求雕得细,还要掌控好位置和衔接关系。 许槐擅长做细,欠的是大方向上的把握,一开始上手做翼角做废好几个,每个都是功败垂成。他的气因此憋在胸口,干脆蹲在柏松霖腿边看他雕,看着看着就把下巴搁了上去。 也慢慢看出点门道。 一是运刀手法,柏松霖完全顺着木头纹理走,刀锋变得及时,没有戗刺。 二是雕刻的节奏和力度要以平、稳为上,越少变化越好。 还有些细节难以言传,纯是多年经验积淀成的本能,脑子说不上为什么要这么做,手已经带动刻刀走了最正确的一笔。 这些埋在筋腱肌肉里,全靠潜移默化的观察和体会。 许槐就这么近距离“偷师”,看一阵把脸平放在柏松霖的腿面上。柏松霖雕刻时很少分心,不怎么注意到许槐的小动作,等停刀了立马把小凳子踢过来让他坐下,用帕子擦擦手,再伸下去摸摸他的脑袋。 最后一伏的尾声,雨落了几场,来去汹汹带走些燥气。秋天在当院的水洼里翻了个身,早晚开始透出微微的凉意。 时间也像雨水,润物于无声,许槐承包的翼角完成了三分之二,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第一个翼角做好后他拿着满院展示,给柏青山、杨树看过,柏青山说他在塑形上愈发精进,是真正的“开了窍”。 鲁班也在一旁凑热闹,看不懂但跟着高兴,绕着他的腿扑过来扑过去。 出伏前两天,木牌楼做得差不多了,许槐开始频繁出入郁美妞的小院,搬着小马扎去偏院里看流浪猫狗。 这是他第三期打算做的主题。虽然猫狗他雕得多了,每只木雕也都有故事,但郁美妞院里这几只实在太有特点,雕好以后是一眼就可以认出原型的程度。 奶牛猫五零是叶育森从镇里抱回来的,被人拴绳吊在路边的树上,解下来以后气都喘不匀。郁美妞给她剪了毛,把身上破皮的伤口一一处理,养到这个月她才不见人就弓背嚎叫,就是脖子上留了圈项链一样的印记。 土松犬五三是崔平的儿子送过来的,小狗瘸腿,圆头圆脑豆豆眼,在他学校外的车底下徘徊好几天。小狗患有很严重的皮肤病,刚回来时郁美妞几乎把他剃秃了,涂完药怕他舔,还给他脖子上带了自制的伊丽莎白圈。 三花猫五五是郁美妞自己捡的,小猫天生异瞳,因为连续弃养患有严重应激,还因泌尿系统感染引发了尿闭,膀胱像个鼓大的气球。郁美妞叫来师兄师姐帮忙给他动了手术,五五保住了命,重新活碰乱跳,只跑起来会偶尔漏尿。 这样的猫狗还有几只,一律按数字编号。郁美妞说自己不是慈善家,小院也没那么大的空间容纳所有不幸,一批又一批的猫狗在她这来来去去,剩的几只全是有点毛病的,一直没人领养。 第39章 没人领养她就先养着,总得给它们个住的地方。她觉得领养这事归根到底还是靠缘分,如果遇不着合适的领养人,那它们可能命中注定就该和她一起生活。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这里的每只猫狗都被照顾得很好。甭管身体上有什么缺陷,心理状态特别积极。 许槐想帮郁美妞宣传,给它们找到合适的家。 这回现成的实物在眼前,许槐也不用拍照、录像了,直接拿着木头坐在它们对面雕。郁美妞在正院的宠物诊所不忙时会过来看看,看出神是常有的事。 她对许槐说,领养这个概念虽然已经流行了很多年,实际却还没有被多少人真正接纳,品种猫狗、幼猫幼狗仍是宠物的首选。在有领养意愿的人里,许多人对猫狗的了解其实并不多,往往只看到了它们像玩具般可爱的一面,这也是很多猫狗被弃养的重要原因。 希望借木雕打开一扇更大的窗,期待里又有观望与谨慎。不过郁美妞总体上乐观,她觉得无论有没有人来领养,传播领养理念本身就等于传播一颗种子,等到领养人条件、时机都成熟时,猫狗自然会有更好的领养环境。 而她就是那个撒种的,只等十年树木、百年成林。 许槐觉得她还是太谦虚,能靠手艺治病救命,还能顶住压力和不理解,为一件自己觉得值得的事持续努力,本身就很了不起了。 是可以庇荫的树。 雕刻期间柏松霖常过来,起先还找点由头,端个吃的、和郁美妞聊两句鲁班,后来一概省略,过来就进偏院坐着。 也不说话,柏松霖静静坐在离许槐几米开外的地方待着,等他雕完一起回家。 许槐连续几天完事都能看见柏松霖,挺无所事事的样子,便问他怎么又来了。柏松霖说他手里剩的活不多,没事在街上遛达,就顺路进院坐坐。 阳光在这时候会给他的脸上罩一层薄纱,他半低着头,什么神色都朦胧虚化,看不太清。 反倒是地上的影子轮廓清楚,投下来总能把许槐包在里面。 除了柏松霖,这些天阚璟珲和陈序元也来得很勤。陈序元刚接了个小制作电视剧,饰演流浪猫猫咖的店长,他没养过宠物,所以到郁美妞这儿来找找感觉。 就待在偏院,搬个凳子摸摸猫、逗逗狗。这里的猫狗都挺皮实,性格也好,随便他搓一把、揉一下。 体验和揣摩,完全沉浸式的,和雕木头一样全是需要下功夫琢磨的苦工。 等他和许槐都歇下来,两个人会安静地聊聊天,聊许槐手里的木头猫狗,聊他即将进组拍摄的新角色,以及那个他一度走不出来的末路将军。 “我以为我得一辈子活在上个角色里,做梦都是掉进大江,吃一嘴带血的沙子。他活着时没人爱他,我就加倍爱他,爱得摘不出来,好像做回我自己就是背叛了他,那他就真的太可悲了。” 陈序元说起来表情还是会带入,但声音已经平和,是旁观者口吻,带种冷静的剖析意味。 这样的冷静让他略显残酷,残酷又反过来赋予他生机。 “所以那阵子我老想自毁,想作,想找刺激,不知道是想让自己和他一样惨,还是为了换一种环境继续佐证他的悲剧命运。后来我来了这儿,小得要死的地方,闭塞,一眼就看到头了,当时真不懂某影帝是怎么在这儿住这么久的……” 陈序元说着撇嘴,后颈肉被阚璟珲捏起来揉了揉。 “痒,别动。”陈序元躲开他,把凳子往许槐边上挪,抬头望了出去。 “开始真觉得这儿就是个山沟子,前也是山、后也是山,我看着烦,爬了一晚上爬到最高处,想征服它,把它踩在脚底下,却发现山的外面还是山。我累了,就坐下歇着,稀里糊涂看了场日出。” “那是我第一次在山上看日出,太阳挑破云层跃起的时候万物都亮了,周围有数不清的鸟叫和风吹。我看傻了,忽然感觉这里的一切都很渺小,我和我的角色渺小,苦乐、毁誉一样渺小,这些所有在群山深处被平等地照耀,被晒透,被承接。它们可以并存,自然也可以随时分离。” 这些话陈序元说得很文,不像念台词,像某种仅属于他自己的独白。许槐和他脸对着脸,听的人和说的人都是一双狗眼睛。 区别只在于陈序元的凶些,如果不了解他会觉得那是双从下往上看人的狼眼。而许槐的更像只被收养后的流浪动物,坚韧、温驯。 当然,再凶的眼睛遭人摸耳朵也会变服帖,眼角垂下去一点,狼就成了忠实的大狗。 阚璟珲把陈序元的变化尽收眼底,问他道:“功劳全给了山了,我就没接着你?” “说那些。” 陈序元不自然地偏了偏头,阚璟珲还摸一下捻一下的,他也就由他去了。 俩人现在完全不避人了,互动起来的亲密劲由内向外,秀而不自知,明眼人基本扫一眼就能看懂。 每到这时,柏松霖都直勾勾盯着阚璟珲或陈序元的小动作,眼神直白、不甚礼貌。 细看才会发现他盯的其实是偷瞄他俩的许槐。 关于这点,俩当事人和许槐全然不知,最先发现端倪的是郁美妞。她顺着几个人的视线焦点来回看了几轮,没忍住要笑。 待阚璟珲和陈序元走了,她对许槐说:“以前真没想到能天天看着俩明星在眼前晃。这明星长得是板正,那五官、那体态,比大多数人都要强。” “嗯,”许槐点头,“不过我觉得咱们这条街上的长得都不赖,你,杨叔,小叔,还有……” 许槐没说还有谁,瞭了眼柏松霖,小声续道:“和明星也差不多。” “还有你,长得多耐看,娱乐圈现在就缺你这款乖乖的长相。”郁美妞的眼珠在两人之间飞来飞去,突然问柏松霖,“松霖哥,你说是不?” “啊,什么?” 柏松霖带点做作地问,好似对两人的对话很迷茫,耳朵其实一直竖着听呢。 郁美妞没说话,笑笑的和他对视。 柏松霖转而看了许槐一眼,挺不经意,手上假模假式地继续摸狗。 “还行吧……就是比陈序元差点儿。” 说完柏松霖站起来出了门,没走远,靠墙立着。郁美妞探头看了一眼,放低声音问许槐:“他怎么了?” 许槐在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郁美妞不知道陈序元是什么梗,他却是一清二楚。 这个人,真的好小的心眼,还记仇! “谁知道他,”许槐闷声闷气地提高音量,“可能出去罚站了吧。” 第35章 绿树村边合 那天许槐还是被“罚站”的某人接走的。一出大门,他就被柏松霖拽进两院之间的狭窄过道。 “现在胆子大了,嗯?” 柏松霖想拍许槐两下,许槐特别机灵地贴着墙而立,他只好改捏他的脸蛋。 “妹有……”许槐在他手掌间变了形状,连带着声调也变了,“而且窝之前说泥比序元儿哥嚎看的……” 这很明显是在控诉,不过因为脸肉嘟嘟,说出来的话更像撒娇。 “谁跟他比。”柏松霖推着许槐的脸往中间挤,身体里的恶劣因子伺机蠢蠢欲动,“而且我就说你比他长得差点儿了,怎么着吧?” 这哪像一个三十的人啊?许槐气死了,想推开柏松霖的手又推不动,最后被他拐着脖子一路带回了家。 回了家许槐还是气不顺。因为柏青山和杨树在,他先是很隐晦、很收敛地生气,等晚上进了房间才大张旗鼓起来,也不说话,把柏松霖的枕头被子都扔回他自己的床上。 床空出半边,原本压在枕头底下的本子和木头小狗就露了出来。 小狗呆呆的,表面被摸得光滑,很可爱。 许槐一下子泄了气,伸手戳戳木头小狗的独眼,下床想把柏松霖的枕头被子再拿回来。 等柏松霖进来的时候,许槐正翘着腿坐在他床上,两手抱着他的枕头闻,鼻子一动一动。 “我给你摆好、把枕头。”被抓包的许槐一句话得颠倒着说,很尴尬地放下枕头拍了拍,“现在可以睡了。” 都怪柏松霖把他买的香包塞进了枕头里。香草味、洗发水味和柏松霖身上那股味儿混在一起,好闻得不得了。 “嗯。”柏松霖随随便便应一声,抓起许槐床上的枕头被子过来,把他往里边挤。 许槐这会有点怕和他挨着,一点点往里挪,短裤都给搓起边儿了,翻搭在大腿上。 柏松霖的眼神很散,似乎根本没看许槐,手却截断他的退路,抡开被子像抡麻袋,很轻松地套住一只小狗。 还是很傻、很好骗的那种,给颗糖就摇尾巴。 “闻吧。”柏松霖把枕头塞进自己和许槐中间,“闻个够。” “谁、谁吻了?” 许槐被掌住脑袋往前一推,声音埋了半截在枕头里,“闻”字愣说得像“吻”。说话间他呼吸一口,枕头上那股好闻的味儿直窜天灵盖,香得他迷迷糊糊,挣脱的动作都软了。 第40章 连推几把,许槐好不容易才把头拔出来,被子上和身前却都是柏松霖身上的味道。他刚洗过澡,一低头一仰头到处都是香的。 许槐慢慢蔫了,熟着一张脸靠上去,鼻头抵着柏松霖的侧颈,这嗅嗅、那嗅嗅,小声说:“够了。” 柏松霖这回没吭声,卷着许槐放到里侧,枕头塞进他脑袋底下。许槐想回头,没被允许,柏松霖的手盖上来乱七八糟地胡噜,人也躺下来,枕着盖着的全是许槐的一套。 许槐挣不开他,鼻子又动动,就这么睡着了。 第二天是直播日,柏青山这次转移阵地,和许槐一起去了郁美妞的小偏院。院子里的猫猫狗狗特地洗了澡、修了毛,看着更精神了,每只的脖子上还挂了牌,写着基本信息。 许槐的视频还没剪好,先剪了个短切片,成品直接和原型一起在直播间展示,算是“首秀”。 郁美妞扎了一头小辫儿入镜,人漂漂亮亮的,配合柏青山介绍自己院里的猫狗,顺带回答问题,如数家珍、妙语连珠,说起毛孩子们的趣事来一件接着一件,很像那么回事。 当然,管理一个临时收容所不可能全是趣事,光每天的喂食、清洁、遛放就很枯燥累人。郁美妞轻轻带过,没打算在这些上说太多。 至于听过的刺心话更是一笔带过,有出于恶意的,也有让人不堪负荷的关心。直播间的弹幕通过猜测将其一一复现,包括但不限于“你对猫狗比对你爹妈还孝敬”、“世上这么多流浪猫狗你管得过来吗”,以及“你都这岁数了干点什么不好”。 郁美妞看着弹幕都笑了,说“对对对,是有这条”,说起来像讲笑话,没有解释自证。 聊到后面,还有网友问郁美妞,说自己这儿也有特别可怜的流浪猫狗,自己没条件养,是不是能给她送过来。 郁美妞早有准备,从桌子底下举上一个白板,上面有不同省市的官方和个人救助渠道,联系方式引出列在旁边,密密麻麻很是壮观。她奉行理性救助,现在的照顾能力已经满了,没法接收更多,但还有很多个像她一样的人散布在各处,连结汇聚起来是一张大网。 柏青山转了下手机镜头,让有需要的朋友可以看得更清楚。 转的同时,许槐被拍到了,他正在给狐狸犬五六补娃娃。这只小狗因为眼盲被主人扔进了垃圾桶,大冬天把自己蜷在一只脏兮兮的小熊娃娃底下,这才没被冻死。 从此以后她就离不开这只娃娃了。娃娃被洗她会蹲在晾衣绳底下等,吃饭睡觉都要叼着娃娃的胳膊或者耳朵,时间一长,娃娃就破损跑棉。 现在许槐缝娃娃她也不放心,必须要窝在许槐腿上含住娃娃的脚。许槐缝几针会低头和她说两句话。 离远了看,聚在一块咬耳朵的许槐和狐狸犬都是小小的,娃娃就更小,三小只像另一个次元里的萌物。 「财神爷睡我被窝」:小槐树终于也进小人国了 「财神爷睡我被窝」:我美梦成真 「雪山飞胡」:我疯狂截图 「橘头大辣椒」:小槐树还会缝东西啊? 柏青山把这条弹幕念出来,许槐说是的,找到镜头笑了下。 “我还缝过裤子呢,缝完一点也看不出来。” 这话说完,柏松霖在角落“嗤”地一笑。许槐看他,他拿眼看小狐狸犬。 许槐就耸耸鼻子,不看了。 小狐狸犬屁股底下坐着的正是他补过的针脚。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小狐狸犬就叫五六吗? 郁美妞:“是的,按来小院的顺序排的,她是第五十六个。” 「阎王上早八」:真像小狐狸 「我磕的cp都be了」:雪白雪白的,养得真好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我能领养她吗?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我就在州山住 「庭院深深」:哇! 「糖葫芦脑袋」:哇! 「沙漠一只雕」:哇! 郁美妞:“五六性格很好,不乱咬乱尿,但因为眼睛看不见会有些胆小粘人,养起来需要付出的也更多。”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我知道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我有一只养了十年的狐狸犬,去汪星两年了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去之前她因为白内障导致失明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我有看护她的经验 郁美妞:“明白了。” 郁美妞:“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如果真的有收养意愿,下播后可以和我私信联系。” 五六似有所感,睡着觉耳朵动了动,搔得许槐的脚踝痒痒的。 许槐捏住针蹭蹭那处,怕戳着她。 屏幕还能照到他和五六,里面的弹幕滚了又滚。正热闹着,杨树推门而入。 郁美妞这儿的布局和柏青山那儿不一样,手机摆放的位置也不一样。许槐和柏松霖一起给他打手势,杨树看了眼手机,立马躲开了。 「我磕的cp都be了」:什么闪过去了? 「财神爷睡我被窝」:是个帅哥 「虾大侠」:没看着,气 「虾大侠」:为啥帅哥美女总是聚堆 「阎王上早八」:楼上真实住了 「吃饭用缸」:是朋友吗?主播给介绍下~ 杨树挨着柏松霖坐到镜头背面,把一盆玉米放在桌上。这是附近新下的嫩玉米,咬一口一嘴汁,甜香溢齿,光闻着也好闻。 他默默把玉米须水推到柏青山手边,听柏青山说:“是老朋友了。” 柏青山:“青山郭外斜。” 柏青山:“和我一个地方的老粉,有其他老粉朋友应该知道他。” 杨树定住,一整个被人当众念出羞耻网名的表情,头上飙问号。 直播间里也狂飙弹幕。 「雪山飞胡」:啊 「雪山飞胡」:我知道! 「橘头大辣椒」:我也我也 「财神爷睡我被窝」:这什么情况,铁粉面基? 「我磕的cp都be了」:依我看非也…… 「我磕的cp都be了」:恐怕不简单…… 「阎王上早八」:be姐,你别顶个造孽网名净说吓人的话 直播间热闹到结束,四人和郁美妞一起吃过玉米,拎着空盆、支架回家。晚风微凉,天上一弯弦月高照,朦胧夜,正是初秋好光景。 杨树和柏青山走在后面,肩挨着肩,走路时会不时轻轻磨蹭。 “你……”杨树问柏青山,“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早知道了。”柏青山眼睛弯弯地看他,“除了你谁还那么给我刷礼物砸钱,跟个冤大头似的。” “怎么没人?”杨树听后不服,还要再说,柏青山在他手心挠了一下。 杨树不说了,柏青山又来回挠了挠,歪着点头道:“再说,除了你谁还会叫这么个网名?” “这名儿咋了?”杨树抓着他的手背到身后捏了捏,“我想了好久呢,多……多风雅。” 说完他自己都笑了。他文化水平有限,“风雅”这词和他实在不太搭。 柏青山这时却不笑,停下来问他:“为什么不叫‘绿树村边合’?” 杨树敛下神色,捏捏柏青山的手指。纤长柔韧,很美、很灵性。 “这句好呗……里面,有你名字……” “傻。”柏青山捏回去,捏得挺疼,“没有树哪来的青山?秃山还差不多。” 俩人捏来捏去,都没忍住要笑。杨树把手插进柏青山的头发里顺着捋了几把,柔柔韧韧,以前留长及肩,飘逸得很。 “秃不了,我鉴定过了。” 柏青山随他抓摸,低着眉眼踩过月影、灯影,快到院门口时忽然踮脚凑了过去。 “七夕快乐。谢谢你陪我。” 明月大概都被柏青山踩碎了,这会盛在他的一对眼睛里,光波流转、荡漾,旧的没了,总能闪出新的。 好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他举着一片完整漂亮的杨树叶子站在台阶底下,手臂抬得高高的说:“今天咱俩认识一整年了。谢谢你愿意和我玩。” 那叶子杨树到现在还记得,形状像一颗爱心。 第36章 小槐是个榆木脑袋 柏青山和杨树磨蹭了很久才进院。柏松霖、许槐没回屋,坐在木花架的密叶底下合看手机,脑袋怼脑袋,猛一看快长一块儿了。 “嘿!”柏青山把手伸下去在两人眼前晃了晃,手指头垂着跟小虫子似的,“看什么呢?钻屏幕里了都。” 柏松霖“啪”地打开他的手,说:“有人私信许槐,说是他大学室友。” 许槐抬起脑袋,眼神里还没有太多实感,叫了声“小叔”。 柏青山“哎”一声,手摸上去,随意拨弄许槐的小短毛。 “他们说想来看我,”许槐无意识地抿住下唇,“这附近有合适的酒店吗?” “住酒店不要钱?” 柏松霖不等柏青山开口就抢白他,许槐“啊?”了个语气音出来,说“我有钱”。 第41章 “你有钱,”柏松霖学许槐说话,接着立刻凶起来,“你的钱多得存不住?” 许槐挨凶挨得摸不着头脑,柏青山又只笑不说话,还是杨树稍微有点叔样儿,好心地揭了柏松霖的老底。 “他是让你就在这儿招待同学。” 许槐开始盘算怎么睡人,眉心蹙成一朵小花,柏松霖不高兴看他这样,手一摩挲就给他熨平了。 “你们睡屋里,我去小偏院。” “嗯,就这么着。”杨树附和,“你同学要不爱挤,我那院也能睡人。” 许槐要说话,柏青山伸手托了托他下巴,把什么话都给他兜回去了。 “没事,来人热闹,到时候让柏松霖张罗着带你们玩玩……咱这小县城也没啥景点,步行街、县公园,你开车带他们转一圈,不行就回来爬山去。” “我有数。” 柏松霖没和柏青山展开讨论,下巴颏往回一点,算是拍板。 三天后,柏松霖开车拉着许槐去县城高铁站接人。室友听说许槐忘事了特地发了他们的照片过来,对应附上今天的穿着打扮,许槐站在车站门口看一眼手机看一眼出站的人流。 其实一看这几张照片,他们三个他就想起七八成,等三人径直走到他面前,他一张嘴就叫出了几人的旧时称呼: 老大、二明、三临。按年纪排的,许槐最小。 三人捏他肩一把,拍他背一下,三临还凑近扒他眼皮,逗他说露馅了吧?你是不是装失忆的。 许槐没躲,嘿嘿笑得挺高兴的,柏松霖在车里看得皱了皱眉。 说了几句话,三人上后排坐好,柏松霖恢复平常神色,抬眼看了后视镜一眼,简单打了个招呼。 三个人回应,也在后排默默观察他。 从高铁站到小院没开太久,几个大小伙子闹哄哄进院,手里都提着东西。柏青山、杨树在院里迎客,边叨唠边引着他们在院里转了一趟。 仨人给面儿,又正是遇事兴奋的年纪,在偏院的工具间摸摸看看好久才出来,说这里比我们导师那儿的东西都齐全。 最兴奋的还是鲁班,看架势知道来的是认识的朋友,上窜下跳围着他们转圈,必须每个人都摸过他才行。 小院里热闹得像过年,好一阵才静下去一点,许槐和室友进了柏青山的休息间。里面的小冰箱里什么都有,柏松霖又给他们拿进不少吃的,掩上门出去了,叫他们好好聊。 鲁班不走,赖在许槐腿上摇尾巴。 好久没见,一下子只剩他们几个坐成一圈,相互看看,没说话都先笑了,不知道笑的什么,反正笑了也就热场了,好像还和在一间寝室住时一个样。 邵原笑了会主动主持局面,说:“来吧,又聚一块了,都和小槐说说自己现在干吗呢。” 邵原是老大,寝室室长,临曲县人,生得浓眉、细长眼,一头毛寸,看着像个不爱说话的,其实最擅处理关系,天生的和事佬,以前寝室、班里、社团学生会哪样也管,面面俱到。 “老大毕业留校了,当辅导员。二明保研,给老李做课题。” 说话的人是老三闻砚临,侧背头,青平县本地人。上学那会他每周末回家带一堆好吃的来宿舍分,课能逃就逃,窝在宿舍打游戏,要么就是很松弛地在操场遛弯,不是冷到冻脚,永远穿一双黄色人字拖。 “你还给我俩介绍上了。”秋怡明说,“说你自己。” 老二秋怡明,微分碎盖、半框眼镜,常年卫衣插兜,看着是标准的乖乖学霸长相,其实嘴毒不好惹。他跟三临平均两三天就得小呛一场,每回都呛得三临想砸键盘,但因为他热衷带饭,还帮忙答到、代签、画重点,三临气完自己就给自己哄好了。 “我待业,”闻砚临开冰箱朝他们扔可乐,坐回来拧开一瓶说,“名义考研,实际考个蛋。” 邵原啃了口桃儿说:“三临打游戏就能挣钱,他爸妈不支持,正走迂回路线抗争呢。” 许槐点头,摸了摸可乐,觉得太冰,又缩回手去撕巧克力糖豆的包装。这糖豆现在家里常备着,就是从杨树店里拿的,许槐天天吃也吃不腻。 秋怡明看着许槐嗦糖豆,脸蛋圆乎乎的,比以前胖了点,还更白了。 “小槐,”他略微斟酌了会,问许槐,“你过得怎么样,还行吧?” 终于问出来了,邵原和闻砚临同时看向许槐,六只眼睛盯过来熠熠发亮。 鲁班感知到屋里静得过分,觉得不对劲,也仰头看许槐,贡献了另外两颗圆溜溜的大眼珠。 “我现在挺好的,”许槐乐了,“不是都给你们讲过了吗?” 三人从被封印的雕塑状态复原,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没一会又都笑了。 “挺好就好。”邵原继续啃桃儿,“你当时突然办休学走了我们都挺担心,联系不上你,也不知道上哪找你去。” 闻砚临晃了晃可乐说:“小槐现在好就行呗。” “就是,”秋怡明难得和闻砚临统一,“这小院待得多舒坦,那仨人看着也都不错。” 许槐抿着嘴笑,巧克力糖豆化得只剩薄薄一层,滋味如丝如缕,还能甜很长一阵。 他想,他从来就没像现在这么好过。 几个人吃吃喝喝,话题渐渐从正经的往不正经的上拐,许槐听三临讲自己的“艳遇”,讲一句二明和他抬一句杠,俩人跟说相声似的,逗得许槐眼睛都笑眯了。 正笑得开心,邵原突然插进一句:“小槐走了,付聿学哥难过了好久。” 许槐脑子里对付聿查无此人,乍一听直接愣了,问:“谁?” “你把他忘了?”闻砚临看他这样就来劲,捏着空可乐瓶上下一抛,像耍杂耍,“他要知道不得难受死。” “剃头挑子一头热,他爱难受难受去。”秋怡明捡了袋辣片撕开,转而又对许槐道,“付聿,你真不记得了?那会老给你写表白墙,那词儿文的,我们几个都没眼看。” 许槐不记得了,半张着嘴,特别吃惊。 “他跟你都在校广播台干过,想起来没?”闻砚临笑呵呵的,调侃一句又自行转移话题,“哎,不过他写的那词儿真挺管用,风花雪月的,俳句都整上了,我还借鉴过两回。” “多光彩的事,你还好意思说。”秋怡明嫌弃。 “那咋了,”闻砚临理直气壮,“我还不能学习学习。要不他绞尽脑汁写出来不也浪费吗?” 俩人叽里呱啦,呛起来还和在寝室里一样,邵原掂着可乐一人敲了一下,让他俩闭嘴。 “付聿是咱直系学长,大咱三届,当时在广播台干台长。他给你招进去以后你俩老搭班,有一回好像是他胃疼,你去寝室拿药,还给他打了热粥回去,完了以后他就沦陷了,总想辙给你献殷勤。” 许槐听邵原讲完有点记忆复苏的意思,主要是对拿胃药这事有模糊的印象。那时候他吃饭不规律,饥一顿饱一顿的,时间长了胃总会痛,所以抽屉里预备有满满一格子胃药。 “献也白献。”闻砚临的眼珠向上看,一回忆起以前就塌着肩膀笑,“送早饭、占座装偶遇、还拉拢咱仨,可惜小槐是个榆木脑袋,接收不着他的信号。” 秋怡明也笑,他想起许槐曾经特别认真地和付聿说:你吃不完就少买点早餐,不要浪费。 “暗示走不通,这哥们直接留表白墙了。”秋怡明说着摇头,“可你说你都决定表白了,为啥不署名啊?那会追小槐的人那么多,你这不相当于给自己挖坑么。” “啊……”许槐的嘴从刚刚就没归过位,不可置信道,“还有人追我?” “多了去了,咱几个里就属你的追求者多。”闻砚临看了看秋怡明,慢慢地说,“只不过你顶着个榆木脑袋,啥也感觉不出来。” 秋怡明给了他一个认同的眼神,肯定道:“而且这些人里是男的比女的多。” 许槐听得耳朵尖都要烧起来了,两手特别无助地交握几下,想逃跑了。 “人家小槐那是有正事。”邵原替他化解,“又得兼职又得上课,门门都学那么好,哪样不花时间。” 闻砚临和秋怡明对看一眼,一个说“确实”,一个说“那倒是”,说完竟然同时沉默下来,又很默契地去桌上找吃的堵嘴。 许槐有点待不住,以尿遁为借口开溜,一拉门,柏松霖差点跌扑进来。 第37章 围桌夜话 “我没偷听。” 柏松霖站稳脚跟先把门带上。许槐问他:“那你在干什么?” “柏青山煮了毛豆和花生,”柏松霖指指客厅的小茶几,“我给你们拨出来一盆。” 许槐“哦”了声,走过去捻着吃了两个。柏松霖问:“你不是要去厕所?” 说完觉得不对,他立马闭嘴调开视线。许槐没觉出什么,拍拍手奔厕所去了。 此时,屋里三人正趴在门缝上往外看。 “这人对小槐有意思吧?”闻砚临小声问。 第42章 “看着像。”秋怡明想了一会说,“你瞧他那样,俩眼珠子直勾勾的,比付聿当时看小槐的眼神还黏糊。” 邵原往回拉了把他俩,说:“是不是都先坐回来,让人家看见像什么样儿?” 闻砚临抓紧又看了两眼,嘀咕道:“长得倒是还说得过去……” “又不是你找,你觉得行管什么用。”秋怡明瞪他,也跟着坐回小桌前,“咱是不是该和小槐提醒一嘴,我估计他还傻的啥都不知道呢。” 邵原想说有啥可提醒的,没等说出来许槐就进来了,手湿湿的袖着,柏松霖跟在他后面端着盆。 “先垫垫,”柏松霖搁下盆顺手把垃圾收了,“饭一会就好。” 三人一起点头。柏松霖端着客气的时候人和声调都是稳且沉的,言谈举止间透着股矜贵气,很熟男。 “晚上吃什么?” 许槐仰起头问。他坐得低,看柏松霖时脖子都快仰直了,后脑勺虚靠在柏松霖的胯上。 柏松霖低头给许槐报菜名,手抬了抬,又放在身侧搓搓指头。许槐听完好像挺满意,嘴抿着点笑的弧度,闻砚临眼瞅着柏松霖也浅浅笑了一下。 闻砚临:这不用提醒了吧? 秋怡明:……是。 俩人对视间快速达成共识,分别拿起杯子假装喝水。邵原跟柏松霖谢了几句,柏松霖说都是朋友,应该的。 秋怡明:都、是、朋、友,谁和他是朋友? 闻砚临:从现在起我和他是了,长得真正。 他俩无声地挤眉弄眼,没坐多一会就上桌吃饭了。桌上的菜色确实丰富,家常可口,量也足,鲁班关不住,放进来以后挨个扒腿要吃的。 柏松霖把它叫过去,撕了没加盐的鸡脯肉喂它,中途还给许槐夹菜,动作自然,一看就不是第一回做。 许槐吃得跟小狗没区别,手和嘴油了,柏松霖就给他递纸。 秋怡明给闻砚临打眼色:现在加我一个。 饭后柏家叔侄没用他们收拾,厨房站着挤,干脆给他们全轰院里去了。许槐带他们三个沿街走了一趟,走到街口的卖店前,闻砚临张罗买点啤酒喝。 杨树正在店里吃饭,见他们进来就让他们随便拿。许槐凑近一看,杨树饭盒里装的和他们晚上吃的一样,还特意摆过,看着挺漂亮。 杨树见状挥手赶他,让他也去挑,手腕一抬,上面套了个细细的黑色头绳。 四个人走时就拎了一件啤酒,本来想买点袋装卤货配着,杨树却说柏松霖在家里卤了,让他们回去吃现成的就行。 回屋一看,果然如此。小桌子、坐垫统统被抬到卧室,床铺了,躺下就能睡,桌上还摆着两盘卤货和重新添过的水果。 “你们玩吧,有事去偏院叫我。”柏松霖出去前捏了把许槐的肩,纯是习惯了,捏完就迅速撤开,状若无事道,“你吃这边的,不辣。” 许槐看了眼柏松霖手指的方向,身体倾过去蹭了蹭柏松霖的手,也是自然而然。 闻砚临:! 秋怡明:? 俩人都惊了,完全想不到许槐会做这个动作。在他们的记忆里,许槐就是个跟谁都会保持至少一人距离的轻微社恐,每天小老鼠似的轻手轻脚贴边走,哪有这么飞扬放肆的时候。 邵原也看愣了,等门重新关上才去拆酒。许槐摆摆手说他不喝,闻砚临直接给他塞过去一瓶。 “知道你喝不了多少,就这一罐。” ……开玩笑,不喝酒怎么撬你的嘴。许槐还想拒绝,秋怡明直接把他的手指一弯,包住了啤酒罐罐身。 许槐抿了下嘴,“嘣”一声拉开拉环。 漫漫长夜,好友在侧,不用计算时间,这样的围桌夜话以前在寝室也有过。这种场合闻砚临一定是最快下酒、最快热场的那个,他话多,随便嘟噜出几串就能顺着往下唠好一阵。 秋怡明负责发散和呛声,邵原填缝,话就断不了。 许槐和那时一样听得多、说得少,不过很自在,听一会还会招呼他们吃东西,一派主人模样。 酒喝过三分之一,话题从温馨搞笑的往回收了收。闻砚临可能是说累了,下巴支在桌面上,叼着见底的啤酒罐往嘴里送酒。 “想想和你们几个一块住的时候真好啊,那会没怎么觉得,现在真怀念。” 秋怡明笑了笑,没有反驳他,捏扁啤酒罐扔进垃圾桶,一掷即中。 闻砚临干了那点酒也去投,“哐啷”扔进去,自己很中二地配音“doublekill”。 两人一起笑,邵原跟许槐说这就俩傻子。以前天天比着扔,赢的请输的喝饮料,有时候扔一地垃圾忘了捡,寝室地上都下不去脚。 不过说完邵原自己又开了一罐,说给他俩扫垃圾也比带班强。一帮兔崽子,有劲没处使、成天嚯嚯,咱以前有那么能折腾吗? 秋怡明让他去照照镜子。 “照个屁啊,”邵原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脚,“照一次老一岁。以前我留寸头还有人问我是不是体育生,现在都奔高中老师上想我了。” 秋怡明幸灾乐祸地笑一阵,弓下背扒拉自己头发给他们看,很惆怅地叹了口气。 “你还好点,我这都长白头发了。老李成天嫌我的工作没有创新性,创得我都快不知道‘创新’俩字咋写了。” “边儿去吧你,”闻砚临伸手去够桌角的啤酒,许槐帮他打开推过去,“你这全白了也是我爸妈心目中的优秀人才。你刚保研那阵儿二老成天拿你念叨我,我连做梦都是有人在我耳边喊你名字,差点给我整ptsd。” 秋怡明瞥他一眼,凑过去狂喊自己的名字,闻砚临把他推开他又去讨嫌,最后两个人一块滚在地上傻乐,都笑岔气了,活像两只脑干缺失的鸭子。 笑笑别人,再笑笑自己,日子就能这么不着调地过下去,糊糊涂涂乐乐呵呵。 酒空了一大半,许槐没忍住开了第二罐,小口小口地喝,听闻砚临和秋怡明换着花样语言艺术,吐槽现在兼带追忆往昔。 “小、小槐想以前不?” 说够一茬,闻砚临转过来问他,舌头都有点大了。许槐捏着啤酒罐转了转。 “想你们,但不想以前。”许槐抿着滋味咽了一口酒,“我现在比以前过得开心。” 一个空酒罐嘀哩当啷滚下桌,滚出去好远,撞在床边只有轻轻的一声。这声过后,屋内落针可闻。 猫头鹰和蛐蛐在屋外轮流叫了几轮。 “是啊,”不知多久以后有人说话,“你以前过得……那叫个稀巴烂。” 许槐笑了。被“稀巴烂”这个词逗笑的。酒入喉肠,又有这仨闲聊给他启发,他还真想起不少大学时候的事,不过事全是好事,人也全是好人,剩下的那些他的大脑好像给自动过滤了,只知道是基调沉郁。 而现在,有人帮他回忆厘清。 闻砚临说他那会背着助学贷款,还要凑住宿费和生活费,除了在校勤工俭学,最多的时候同时在校外打着三份工,什么都尝试过,做完家教站十几站公交回来再去ktv干活,还被人摸过大腿。 秋怡明说他因为省钱老是吃不饱,在食堂永远是点最便宜的那几个素菜,方便面汤都要留着泡馒头吃。夜里太饿他就在床铺上小声翻面,实在睡不着,会下来拿胃药冲剂当饮料压饿劲。 邵原说他睡得太少,脸一直瘦瘦的,瘦得只剩俩眼睛和下面的眼袋。走路发飘是常事,有两回上着课就一头栽倒了,被同学背到医务室输葡萄糖,血管不用找,清晰易辨。医生让他以后备点糖在身上,他去超市买了袋冰糖出来,说它最便宜。 “真的假的,你们说得太夸张了吧?” 许槐啜着啤酒笑,感觉像听别人的故事。他记得自己是吃不饱,但室友和班上同学没事就给他塞“吃不完”的吃的,食堂阿姨打饭都给他打一大勺。他也确实打过很多工,累是累了点,可老板和同事都还挺好相处的。 “别笑,”邵原拿开他手里的啤酒罐,“严肃点。” 许槐眨了眨眼睛,听话地把嘴抿上了。 “那三年我们看着你苦,但总觉得苦还有个盼头,你成绩好,毕业了不管是往上读还是找份工作养活自己都不成问题。结果你毕设没做完就突然休学了,铺盖、衣服,啥啥都没带走,连手机都搁下了。” “还留了一页纸,几行字。”秋怡明接话,“都没付聿在表白墙上给你写的情话长。” 秋怡明说完给了闻砚临一个眼神,闻砚临立即坐直清了清喉咙:“我走了,我爸找我回去有点事,处理完就回来,你们别惦念。另外很感谢你们对我的帮助和照顾,祝你们都好,有缘再见。” 第38章 我乐意 闻砚临时隔一年依然能复述出纸上的内容,因为这短短几行字他们看过无数遍,联系过教务处、想过报警,不知道怎么能找着许槐。 因为信上的口吻实在有点不祥,不像告别,倒像永别。 第43章 许槐乖乖听他们数落自己,头越来越低,等没人说话才鼓足勇气说了一句“对不起”。 三个人跟商量好了似的,同一时间“嗤”了一声。 “对什么不起。”闻砚临问,“我们仨是特意为了讨伐你来的,是不?” 许槐赶紧摇头,说不是,脑门让秋怡明重重戳了两下。 “咋不是?就是来讨伐你的。”秋怡明脸都有点喝红了,问许槐道,“咱都这么好的关系,你遇着难事说走就走,也不说一声,就留这么张破纸打发我们啊?” “不是,”许槐红的是眼睛,湿湿一双,特别用力地瞪着,“我是不想把你们搅合进来,连累你们。” “屁话。” 闻砚临和秋怡明异口同声,声儿挺大,吓得许槐缩了下脖子。 “你俩行了。”邵原觉得差不多了,及时收回话头,“小槐,今天我们喝得都高,喝过说过,有些话你别放心里。我们仨其实是担心你,这一年就没放下,你没回学校,也没法联系,我们不知道你过得咋样,好还是不好。” 许槐低着脑袋点头,手背上湿了一小块,他及时抹过去,掌心黏黏的。 “后来三临刷到你直播,叫我俩来看,我们最开始谁都没敢认,觉得你完全变了个人……看完我们一合计,必须过来亲眼看看,看看你是不是真过得这么好。” 邵原顿了下,拿自己手里的啤酒罐去撞许槐的。 “今天看过,我们仨挺高兴,也能放心了。” 夜色愈深,晕墨似的,屋里的啤酒罐几乎全空了,东倒西歪躺了一地。几个没醉彻底的年轻人两两挤在一张床上,又说了好久才敛下声息。 不一会,熟睡的呼吸声伴着磨牙的动静渐次响起。 许槐在床上翻身,明明吃得很饱,却像以前一样感觉身体里空空的,根本没有睡意。 ……完蛋,难道是柏松霖把失眠的毛病传染给他了? 想东、想西,翻身、再翻身,许槐趴起来伸手拧开小夜灯。 邵原睡得很死,眼皮都没颤一下。 许槐收回视线,从枕头底下摸出本子和里面夹着的笔,把今天听到的、想起来的统统记下。 笔走龙蛇,越写越多,笔尖上下翻飞,后来逐渐统一到一种单调重复的形态上。 等许槐回神,那密密麻麻的小字已经快飞起来了。很像他打瞌睡时做的笔记。 但现在,他无比清醒。 许槐对着那页写满字的纸发了会呆,轻声下床,把屋里的垃圾都收了。还是不困,他又在两张床中间的过道上来回走圈,慢慢慢慢,他感觉自己踩破了虚实之间的交界线,走进了一个清醒的梦境。 别人都睡了、只有自己醒着,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分不清是梦是醒、无处寻找睡意,那时被困在其中的柏松霖在想什么? 许槐拧开了门把手,很轻一声。 屋外客厅的静物都落在夜幕里,黑是一捧从天空洒下来的灰尘,静极,覆盖所有。 许槐漫无目的地踱步,不知不觉走向透亮处—— 门敞着一小半,正院里遍地月辉,似雪融了一地。 雪地上的花木架叶繁如织,冷极和热极时的景象重叠,现实更逼近于梦。 许槐呆看着,眼也没敢眨,生怕一眨就把梦给叫醒了。 花木架下,柏松霖望着房间窗户,手里捻了枝紫藤叶子,一下一下地转。 转一下,过一秒。 许槐只顾看人,没数到底过去了几秒。几秒以后,柏松霖转过头看向了他。 就在这一秒。 两人隔着一条几乎斜跨正院的对角线相视。 柏松霖的嘴动了动,许槐都没去辨认他说的是什么,直接跳过门槛向他冲过去,炮弹一样,先水平发射再垂直升空。 柏松霖手臂一抄兜住了他。 肯定说的是“来”,许槐把脑袋扎进柏松霖的肩窝。太熟悉的位置,一扎进去他的安全感瞬间归位。 身体也不空了。 “抬头,”柏松霖在他头顶说话,“我看你是不又喝多了。” “就喝了两罐。” 许槐偏不抬,脸一歪贴上柏松霖的侧颈,像小孩耍赖。 柏松霖没说话,手伸下去在许槐脸上摸了摸,重点摸过他的鼻梁和眼底。 “没哭。”许槐躲了下,觉得心忽悠一痒。 “嗯,”柏松霖就着那股痒劲又捏捏他的嘴唇,“这回挺出息。” 许槐鼻子皱了皱,追过去咬了口柏松霖的指关节,轻轻的,丁点牙印都没留下。 然后屁股上就挨了一下。人也被颠起来,稀里糊涂看进了柏松霖的眼睛。 好深,又好亮,里面映着两轮转盈的弦月。 晴夜当头,正照着他们两个。 “想起以前的事也没那么好,是不?” 柏松霖的表情平平的,问话也淡,可也许是在这样的月色下,许槐莫名觉得有点烫耳朵。 “好着呢。”他嘴硬道,“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对我很好。” “都对你好呀,”柏松霖的眼睛弯出了一点褶,盛着无奈又逗趣、堪称宠溺的神色,很像大人顺着小孩子,“真的假的?” 许槐点头,柏松霖却忽然变脸,大概也只用了一秒。 “你是挺好,身边不是这个学哥就是那个学哥。” 许槐:…… “你偷听我们说话!” 柏松霖根本不理他这句,坦然到理直气壮,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许槐离近了和他对视几秒,被他的厚颜无耻深深震撼。 震撼过后,他的感受复杂了起来。 “你更好!你这个那个谈过三个!” 许槐低声喊完,自己先心虚地调开视线,又觉得不能怂,很快把眼珠溜了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柏松霖脸上似乎有一闪而过的忍俊不禁,兴味十足。 “谈过,怎么了?”柏松霖问他。 许槐瞪着他惊到失语,还很生气,胸脯一起一伏,半晌后却什么也没质问出来。 就是这一刻,许槐发现自己没有质问的理由。都是过去的事了,就算想追究,他也没有所谓的立场和身份。 因为这个发现,他更气了。 “不怎么,”许槐忿忿的,“反正我没谈过。” 柏松霖观察着许槐的表情,每一个细微变化也不放过。他静静地观察,跟夜一样,具有极具侵吞性的包容。 “我也没给人送过胃药和热粥。”柏松霖静静地说。 这完全是不打自招,变相承认偷听的事实,可柏松霖面色泰然,丝毫没有羞愧的意思。 许槐简直想咬这家伙一大口。 “那我还给你按摩了呢!我都没给别人按过。”许槐脸都气鼓了,又凑近一点,和柏松霖几乎鼻尖挨着鼻尖,“我还每天陪你睡觉,在外面给你打蚊子,让你当枕头靠。” 柏松霖一厘也不退,坚守城池,固若金汤。 “那我呢?”他问的同时往前凑近了一点,“我同意你留下,给你发工资、买东西,让你能踏踏实实住在小院。我允许你进我的工作间,带你一起做木建筑,给你过生日,送你礼物,你饿了我给你炒卤子……” 两人的鼻尖贴上了。 “你以为这些,我就对别人做过?” 许槐恍恍惚惚、恍若触电,被柏松霖的一大通话砸晕了,想反驳,却发觉无处下嘴。 柏松霖说的这些都是真实存在过的,事实上还远不止于此。 更多的是一种许槐自己也不能概括的东西,很具体又很宏观。有它许槐就觉得安全,觉得满足,觉得打心眼里高兴。 这种东西就长在柏松霖身上,长在他的骨头里。 “那你为啥?”许槐顶了顶柏松霖的鼻尖,“你为啥对我……和对别人不一样?” 许槐的醉意有点上头,眼睛是红的,声音是哑的,不嚣张了,挺胆小可怜。 “我乐意。” 柏松霖回他,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坑。 “你为啥,为啥乐意?” 许槐完全是仗着晕劲在问。他现在就是一颗心痒难耐、被砸出坑洼的星球,快要脱轨,向着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飞去。 那地方未知神秘,或许广袤,或许会撞上另一颗星球。 “你说我为啥,”柏松霖碰了碰许槐的鼻尖,明明他人是高的,却偏要侧过来从下往上碰,“你不知道?” 这样一来,柏松霖的眼神也是从下往上的,托着他,推着他。 吸着他。 轰—— 许槐脑子里着起一把火,燎过他体内残存的酒精,立时烧成一片。他把头投下去,“砰”一声埋进柏松霖的肩膀,心里想,果然是撞上了。 撞上以后,两颗星球只能一起燃烧。 “我不知道。”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你爱为啥为啥。” 现在我只知道我是为啥。 第44章 许槐晕晕乎乎挂在柏松霖身上,声音小小的,跟梦话差不多。 柏松霖凑过去,听他哼哼着:“反正……我是为我的心……里面有小院,有你,你还在最中间……最最中间……” 许槐阖着眼笑一声,傻傻的小醉狗样儿,感觉腿根处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就摸摸索索在大树身上调整。 可怎么调整也硌。还烫,烫得他有点难受。 “学哥……我、你,我的心,你现在知道了吧……” 第39章 回学校让我 太阳升高,新一天许槐是醒在了自己床上。屋里三个都不在,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堆在床尾。 一看手机,十点半了,从来小院到现在他还没这么晚起过。 许槐一滚坐起身,挪到窗边撩帘儿往外看。 院子里吵吵嚷嚷的,人都围在大门对面的核桃树下。 许槐快速收拾洗漱好,出门奔核桃树去。柏松霖挑着长杆摇晃树枝,高处的核桃噼里啪啦往下砸。 等他收了杆,邵原、秋怡明、闻砚临三个立马去捡,手一扬往小筐里扔。 地上已经摆了两个篮子,里面满满当当,全是拳头大小的青皮核桃。 柏青山说今年涝,核桃烂了好多,长得不如往年,但低处高处一拢还是不少。这种刚下的核桃很鲜,核桃仁上的黄色嫩皮能直接撕掉,吃着是脆甜的。 三个人捡得差不多了就坐地上拿石头砸着吃,手都吃得黑黢黢的,许槐看着就笑。 笑到一半,柏松霖过来了。他赶紧移开眼,昨晚半醉不醉时候说的话、做的事全浮上来,太清楚了,完全没法骗自己是梦。 许槐听到柏松霖轻笑了一声。 他偷偷瞟回去,眼睛突然直了,没忍住凑近去看,伸手摸了摸柏松霖的下巴。 上面有点点胡茬,很浅、泛着青,让柏松霖看上去和平时很不一样。 “难看吧?”柏松霖不用问就知道许槐是摸什么,他自己也上手摸了摸,“早上没来得及,一会去刮。” 许槐摇头,眼睛盯着柏松霖不放,好像新认识了他一遍。 又是那种小狗看肉骨头的眼神,眼里都冒光。柏松霖推开他一点,说厨房有小饼,叫他去吃点。 “……”许槐上手扒拉柏松霖的脸,“我不饿。” 柏松霖和许槐对视,几秒后移开眼瞧了瞧地上专心吃核桃的几只,犹豫地压低声问:“你觉得我有胡茬更好?” 许槐说:“都好。” 柏松霖评估了一下这话的真实性,开口道:“那我现在就刮了。” 许槐拽着不让他走。 “呵,”柏松霖冷笑一声,觉得自己算彻底识破他了,“那我留满脸络腮胡。” “不行!” 许槐断然拒绝。闻砚临和秋怡明闻声看过来,不过一瞬又匆匆低下头去。 “我就留。”柏松霖说着把许槐的两只手拉下去,手腕上戴的矿石珠子随之晃了晃。 许槐说绝对不行。 这么敛静持重又带点痞的气质,必须得是浅浅一层青茬才能呈现。 “你真的别动它,那样不行的。” 许槐挣不出手,急得用嘴唇轻轻贴了贴柏松霖下巴上的胡茬。柏松霖退开一步叫他现在就去厨房吃东西,眼睛四下看了看,皱着眉,样子特别凶。 其实半边脸上的肉都在往上提,差一点就要压不住。 许槐被驱赶了,一步三回头地去厨房垫巴了两口,吃完就赶紧出来,生怕好东西被不开眼的糟践。 还好柏松霖没真动胡茬,就是看见他眼皮也不抬,一脸“我不跟没审美的人说话”的表情。 午后食饱魇足,柏松霖开车带许槐四人去县里转了转。这时节风不凉不热,开窗吹最舒服,许槐坐在副驾驶几度快要睡着。 不困,就是人懒懒的很满足,会想闭着眼睛。 开车到地方,县里的中心地带小到不用两个小时就能逛完,还是优哉游哉的逛法。许槐和室友都是县里出来的,一边逛一边说这儿的街景、店铺和他们那儿也差不多。 只有秋怡明所在的榆朔县是个大县,面积跟岐城市差不多大,全县遍植榆树,绿化覆盖率极高,东南西北又连通名山古刹,交通便利,在州山省算是比较少见的、以旅游业为支柱的一个县。 秋怡明说他们县最著名的就是三座古塔,全木塔、琉璃塔、回音塔,围池而建,千年不倒,水面上三塔相对的美景引得无数人前往打卡,常年游客如织。 柏松霖早就听说过榆朔木塔,人称其“远看不朽木、近看万朵花”,形容它的高耸坚固和工艺精细,但一直没机会亲见。眼下木牌楼业已完工,视频也剪得差不多了,他觉得把它列作下一个雕刻对象正合适。 转到四点回来,几人步行上了金顶山。 立秋一月,山上还没那么浓墨重彩,绿仍是主色调,不过已有零星的红黄散布其间。上是熟透的酸枣随手可摘,下是菊科植物,沿途开得烂漫。 更高枝上还有山楂和柿子,半生半熟,等待时间着色。 爬到半山转弯,秋怡明去一旁接电话,说了一会走回来拍拍许槐,举着手机让他看屏幕。 屏幕里赫然是老李的笑脸。 “小许槐,”老李叫他,“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吗?” 怎么不记得,许槐的眼睛瞬间发涨。老李是他们的专业课老师,五十出头,早年经历很丰富,据说是泥腿子经商下海,倒腾木头生意,富过也赔过。人到中年老李转换路线,考了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混职称不积极,打羽毛球倒积极,年年包揽校羽毛球大赛一等奖,是学生们公认的顽童老帅哥。 “李老师,”许槐冲老李摆手打招呼,“您还挺好的吧?” “好,”老李笑得更开,脸上的褶印跟着多了几条,“怡明跟你说了没,我去年终于混上教授了。” 许槐点头,昨晚他是听秋怡明说过。当时闻砚临还在旁边递酒,说老李这没帮没派的能评上真是不容易,听说他带过的历届学生还包了个厅给他庆祝,顺带连五十大寿一起庆了。 老李一向就得学生心,许槐不意外。虽然他上课考试没放过水,带学生做课题做项目更是把得挺严,但这人肚子里确实有货,丰富经历又给他锻造出一种风里雨里掌舵人的娴熟范儿,很容易让你边抱怨边佩服。 最关键的是人好,乐天达观,没变多油。 对人、对事都有股实诚劲,很善。 “听怡明说你过得也不错?”正想着,许槐听到老李问,“什么时候回来学校让我?” “以后回去。”许槐说,“回去了就去看您。” “别以后,”老李不收空头支票,“就这周五。周五跟怡明一块回来,他做项目,你过来看我,顺带留下把毕业设计做完,其他有什么欠的,该补就补。” 许槐沉默了一会,轻声说:“老师,我把手头的事安排好了再回去……” “那就这两天抓紧安排。”老李咬定归期不放松,“以后咋样先不提,你大学三年多陀螺一样过得那么累,总得拿上学位证吧?” 看他抿着嘴没说话,老李很快又追了一句:“至少让我看看你的手艺退步没有,做的东西还能不能给满分。” 许槐听了很羞赧地一笑,羞赧里也有点自豪。大三那年除了专业课,老李还带过他们木工制作的实操,当时他对许槐交上来的东西非常满意,从小作业到最后的结课作品一律给了满分,还在几个班上来回展示,毫不吝啬地夸赞,那级的同学人人都知道。 老李看见笑就当是同意,留下一句“那就这么说定了”,即刻挂断收线。 许槐“哎”都没来得及“哎”出来,愣愣看了灭屏的手机两秒,物归原主。 柏松霖上前揉了把他的后脑勺。 当晚许槐他们又闲聊到深夜,你一句我一句也能没完没了扯出老长。聊完三个室友睡了,许槐不出意料再次失眠,干躺着,睁眼对着天花板数秒。 一秒,两秒,他能听到客厅的挂钟在走字,越走越快,和心跳逐渐趋同。 好像原本的一秒被掰开揉碎、分裂增殖成了无数秒,快得让他烦乱。 屋外墙角,一只蛐蛐火上浇油地叫了几声,停一会,又蹦跳着一路穿过矮墙,跃向偏院休息间的窗沿。 窗没关实,里面纱帘轻摆,柏松霖还醒着,正捻着手腕上的珠子入定。 小小两颗,圆滚滚,手感跟送他手串的那个人一样讨喜。 那个人…… 那个人今天从山上下来情绪就不高,打蔫儿小狗似的,装笑都装不像。 发信息也没回,压根没看手机。 跟几个室友进了屋里说话,全程没听见他讲几句。 现在灯熄了一个多钟头了。 他应该睡下了吧? 柏松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想,其实心跟着珠子走,在那个人身上转来转去。 第45章 此时夜阑人静,蛐蛐叫得都轻,手机在枕头边震了几声,响动很突兀。 柏松霖偏头看了眼,拿起手机点进去。 许槐:霖哥 许槐:你睡了吗 柏松霖:没,怎么了? 许槐:我能去你那儿待一会吗 柏松霖:来。 “来”字刚发送,休息间的门被从外推开,许槐抱着自己的枕头被子迈进来,叫他“霖哥”。 怎么站住了? 柏松霖看着许槐。许槐默默站在明暗相交的地带,身体和影子瘦瘦长长,各自孤零零地延伸。 月光幽微,披洒在头顶、肩颈,让他有种即将羽化的圣洁和脆弱。 柏松霖皱起了眉,让出一块能躺人的地方,手指向下,用力点了点。 “过来,别等我数。” 第40章 飞回来了 许槐立马向柏松霖跑过去。身后的门关慢了,鲁班从隔壁杂物间跟着钻进来,两只小爪搭在床边看了会,自觉卧到墙角的小软垫上。 柏松霖看着它把头埋进前腿中间的小窝,再看回来,许槐已经躺进了被子里,被边窝在下巴底下,圆眼黑亮,也是一副小狗样儿。 “在外面站多久了?” 柏松霖拿手背碰了碰他的脸,触感凉丝丝的,沾着点秋的微寒。 许槐说:“就一小会儿。” “屁。”柏松霖信他就怪了,闻言靠过去,惩罚性地钳了把他的脸蛋,“过来怎么不直接进来?” “怕打扰你。” 许槐静静的,一张莹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连睫毛都不颤,几乎静止。 柏松霖眉间的褶皱更深了。 “你现在还怕打扰我?”他问许槐,“你什么事不敢做?” 这话听着挺阴阳怪气的,柏松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开口就是这个味儿。他有点懊恼地仰面躺下,因为沙发床不够宽敞,他和许槐肩贴臂碰。 许槐像是怎么说都没关系,原样躺着,眼珠溜黑盯着天花板。 那上面明明什么也没有,许槐看它却像在看天空。 过了片晌,他的嘴唇张开,轻轻地蠕动几下。 “霖哥,过两天我想和二明他们一起回学校。你说行吗?” “去吧。”柏松霖的回答衔接得很紧,一秒钟都没有迟疑,“去了看看老师,把该干的事都干完,不用着急回来。” 天空在夜里是深邃幽暗的,但广阔高峻,有云有风。 所有自由的生物都会向往它,无论是一棵树还是一只鸟。 许槐“嗯”了一身,转过去背对着柏松霖,拉紧被子,把半边脸缩了进去。 两人之间空出条非常明显的小沟,柏松霖愣了下,伸手把贴着边、快掉下床的许槐捞过来,很强硬。 “怎么了你?” 柏松霖的眉头皱得死紧,支起身去看许槐,想往下扒拉他的被子。 许槐没睁眼,手揪着里面说“想睡了”,身体蜷缩,不放松一分一毫。 对峙是无声的,柏松霖只要再稍微加点力就能把许槐的手掰开,可他却放弃了,胳膊搭在许槐身上,落掌轻拍,完全是哄睡的节奏。 很久以前他也这么哄过别的小动物,是只翅膀受伤的山雀,不大点儿,睡觉喜欢把头塞在一侧的羽毛里。这雀儿乖巧,爷爷和他给它上药时从来都不挣扎,后来养熟了会时不时叫两声,摸它肚子它还会蹬一蹬小爪,和人很亲。 养了一季,天也暖了,爷爷带他在院里把它放飞。它飞走了还总是会回来,“啾啾”地叫着,低低在院子上空盘旋几圈,他见了就各处洒点粮食粒,怕它挨饿。 这样又过了一年,他再没有见过它。 那之后他去山上找过它,也等过它,爷爷看他天天翘着脖子,就对他说它可能是不在了。他听了说不是,因为这个还生爷爷的气,把自己关进房间连晚饭也没吃。 他觉得它肯定不会死,那么一个飞起来像精灵一样灵动的小东西怎么会死呢?它一定是飞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了,飞走了回不来,慢慢就把小院和他都给忘了。 但这无所谓。只要它还好好地活在一个好地方,回不回来、记不记得他都无所谓。 柏松霖把自己拍睡着了,梦里他坐在农用三轮车的货斗里,随车疾行,一个坑洼颠一下,风沙扑在脸上都是苦的。 路的两边是成片的庄稼地,覆着厚厚一层雪,地里站着奶奶、爷爷,再往前是他的爸妈。这是条进城的土路,继续开下去两边会变了景象,被护栏、路障和指示牌所代替。 他从货斗里站起来,转着圈四处看,紧张又茫然,像在寻找。 停车。该停车了。 这时有山雀飞过来落在车顶,叽啾叽啾地叫,愈叫愈短,急促得如同某种警报。 随即便是“刺啦”一声巨响。柏松霖瞪着两眼从梦中醒来,冷汗淋淋,几乎是弹坐而起。 天花板和屋里屋外都亮堂着,是白天了。 他撩开帘儿往院里看,几个年轻人正和杨树、柏青山鼓捣烧烤架,腌过的肉和洗净的木串摆了几盘子,鲁班鼻头朝上到处嗅闻。 许槐蹲在它的旁边,扶着烧烤架的一条腿,人瞧着挺开心,半绺碎发盖在脑门上,脸蛋黑黑的,蹭了一点炭灰。 柏松霖笑了笑,敛下眼,把噩梦抛诸脑后。 中午没那么热,几个人挤在院子里的凉棚底下美美吃了顿烧烤。因为肉味太香,一条街上但凡在家、能闻到的都过来蹭了两口,带着吃的喝的,一张桌子很快就不够摆了,柏青山和柏松霖分别去各自的工作间腾了两张小桌出来才放下。 吃完串柏松霖大包大揽,一脚油门带着四人去了金顶山景区。 初秋时节,金顶山正是游览盛季,天气最好,风光也最旖旎。几人慢悠悠跟随人群沿柏油路上山,走出不大会身边的人流就稀释了,一部分去乘坐岩壁电梯和索道,一部分走奇险的攀岩路线或林间栈道。 山是四通八达的,没有路也能创造路,一辈辈人凿壁淌林,这才有了现在的金顶山。 柏松霖和许槐四人根据指示牌走木栈道,一路都是奇石茂林,温度比山下低了好几度。走过三分之二的路程,几人驻足俯瞰,山林蔚然,峡谷窈窕狭长,夹在两岸陡峭的峰石间宛如一线碧绿丝带。 这是一座多水的山,除却谷底涧水,沿途还有瀑布和清潭,让冷硬死板的多了些灵秀。等到了冬天,悬崖封印百丈冰,流动的静止不动,又是另一种别样的壮观。 许槐根本看不过来,看哪都是美景,人踩在地上轻飘飘的,表达感叹只会不停地喊“哇”。 被扔进这样的自然里,所有感受都是打开的,心很扩张,偏向最原始、最天性、最本真的方向,后天学会的修饰自动退却,高兴了就笑,就叫,就跳,像只再单纯不过的山间生物。 登到最高处,晚照的光慵懒温和,斜斜满映山头。 金顶山名符其实,顶罩金光。 许槐和三个室友玩嗨了,下山坐超长滑道一路到底,露天没有遮挡,人成了一片自由飞翔的叶。飞够了降落,他们又乘筏在峡谷漂流,随波摇摆,仰头是与水对应的窄窄一线天。 玩得很晚,结束时天色已经黑透。柏松霖带着他们在山下找了个民宿住,房间的窗户推开都能望见山。 空房四间,五个人分房卡,邵原、秋怡明、闻砚临心照不宣,拿房卡拿得那叫一个快。 就许槐手上什么都没剩。他的包也不知什么时候让柏松霖拿走了,两手空空,只能跟着这人走。 推门进去,竟然是间单床房,还是小小一张床,看着没比偏院的那张大多少。许槐不敢相信地拿眼去看柏松霖,柏松霖却只是很自然地点了下头。 那样子好像在说:看什么,不是睡过这么窄的床吗? 其实民宿只剩这几间房了,柏松霖没说,许槐也没问,早早上床贴着边躺好,身旁留出了偌大的空间。 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一点也不想跟柏松霖挨得太近。 柏松霖洗完澡出来,一看都愣了,胡乱擦了几把头发靠上去,低头把许槐的脸往被子外边刨。 许槐躺得直挺挺的,别不过柏松霖,就绷着劲不让自己放松。 “干什么?”柏松霖强行把绷成一条的许槐摆到床的中线上,“我这边不能躺?带高压电还是长牙会咬人?” “……” 许槐抿着嘴没理柏松霖的野蛮比喻,然后被他翻过来正面朝上。 “说话。” 柏松霖完全摸不着头脑,命令的口吻,又直又凶。许槐瞪着他看了几秒,心里更憋气了。 憋了半天,他憋出这么一句:“后天我就要去学校了。” “啊,我知道。”柏松霖显然没跟上他跳跃的思维,反应了一会说,“明天一早咱们就回小院,不耽误。” 许槐立马闭上眼睛,说我知道了。 柏松霖看他不像知道的样子,解读了一会,烦躁地用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第46章 “真不耽误。我跟柏青山和杨叔都说过了,他俩明天去县里,正好能给你把行李箱和书包买回来。晚上回去咱收拾收拾,后天……” “我说我知道了!”许槐倔哒哒地打断柏松霖。 柏松霖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问他:“知道就知道,你喊什么?” 许槐“唰”地睁开眼,根本不回答柏松霖,只盯着他,胸膛在被子里也能看出激烈的起伏。 “我知道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了。”许槐的声线有一点不明显的抖,“你以前说让我就待在小院里,现在你急着赶我走。” “谁赶你了?” 柏松霖提高音量,被许槐的话砸得措手不及,但同时心里有一种按耐不住的喧闹在疯长,像儿时的那只山雀又飞回来了,扑扑棱棱,还拖家携口带了一帮幼崽儿。 我没有忘了你。 我不会离开你。 这种隐秘的欢喜蠢蠢欲动,很诱人,也很危险。 “你就有!”许槐在这时说,“你一句都没有留过我!” 说完许槐扭转身子背对柏松霖,柏松霖的头瞬间大了。 “我得咋留你?”柏松霖凑过去拨楞他,“我说你不能走?不能回去看老师、不能弄毕业的事?” 柏松霖试着想了想,很快说:“我说不出那话。你也早晚得回去把事情都处理了。” 谁用你说啊,许槐被柏松霖挟持着抱坐起来,整个人特别憋屈,憋屈得硬梆梆、直溜溜。他当然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也没想赖着不走,可为什么就不能稍微拦他一下…… 难道舍不得别离的只有他一个? 难道舍不得这几个月小院时光的只有他一个? 难道舍不得的,真的只有他一个? 窗外夜风长吹,吹得一山的树鸣涛阵阵,月光灯影时明时晦。这里离自然太近,什么情感都藏不了太深,风能带着草木香吹过每一条褶皱,再拧巴的心也得展平。 “我知道的,”许槐的眼圈慢慢红了,“你其实就是不喜欢我……” 第41章 你为什么不说 柏松霖听了直接把许槐扯过来靠着自己,两臂圈过去,感觉自己圈的就是块硬木。 “我没有。”他伸手按一按许槐的眼尾,尝试着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从身体里长长地叹出口气,“我没想让你走,你去外面我也不放心。但我不能耽误你,你说是不?” 许槐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泪没掉出来,含在眼里回了几回就干了,只剩睫毛还带点濡湿。 柏松霖用指腹搓着捻了捻,手臂箍得更紧了。 “好在你去的地儿离得不远,没出省,想回来挺方便的。我查过了,你们学校附近就有客车站,车程不到仨小时,要坐高铁更快,只用一个钟头。后天我开车送你过去,给你都安顿好,你踏踏实实把该办的办了,啥也别怕,真有什么事,打个电话我就能过去。” 柏松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一大串,絮絮叨叨的,热气儿喷下来烫得许槐耳朵尖都痒。他还是没听见最想听的,可也够了,身体不再紧绷,软软的成了一团。 “那你昨天为什么不说……”许槐低下头去玩柏松霖指头边上的小硬块,“你都计划好了,你为什么不说。” “这有啥好说的?”柏松霖没动,随便他捏咕,“说再多该去还得去,起不了什么作用。” 再者说,说出来的话有多少可信?有的言不由衷,有的词不达意,听说不如看做,做了的才是最真实、最靠谱的。 柏松霖一直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偏有小狗在他怀里拱了拱,特别小声地和他咬耳朵:“可是你说了我就可以少难过一天了……昨天我以为你不在乎我走不走,晚上都没怎么睡着……” 你倒是什么也能说。柏松霖的心被狠狠一攥,一口气没捯上来,好半天都疼得过不去那股劲。他闷着脸去贴许槐的额角,下巴颌蹭了蹭,胡茬扎得两个人都刺痒。 许槐在他身前换了个跨坐的姿势,偏着脸枕上柏松霖的肩膀。 狗崽子,这家伙不折不扣就是一团小狗嘛,要放绳,绳头也应该握在他的手里。可现在却好像反过来了,小狗叼着绳头跑跑停停,停下来的时候就用黑亮的眼珠看他、再叫两声,等着他跟上去。 这真是……真是太奇怪了…… 奇怪得简直要他的命。 直到第二天开回小院,柏松霖依然没有适应这种感受,不过有新的正占据上风—— 关于离愁别绪。 心悬着,放不下。倒不怎么伤感,但很杂乱,还有一点即使握住也会从指缝间漏出来的慌。 这种感受,他以为自己不会再体会。 他以为自己早就经够了、修够了,不会再因为见不到什么人产生多大的情绪波动。 然而在给许槐收拾箱子时,看着那几件叠得齐整、连半边都没填满的衣物,柏松霖的心还是软成了一个小小香包,里面装的不是助眠香草,是眷恋、担忧、牵挂。 以及他不能承认的恐惧。 许槐不知道柏松霖在想什么,就看见他一趟一趟进来往箱子里放东西,蹲下去背影挺大一坨,沉默黯然。 趁他出去许槐凑近一看,里面多了好多他爱吃的东西,一小包一小包撑得鼓鼓的,竟然还有巧克力糖豆和手剥的鲜核桃仁,黑白分明。 许槐突然一下子就不难受了。他在箱子里找了个地方把木头小狗塞进去放好,心脏飞扬,开始有了美美的期待。 把它们吃完他就回来一趟,再装走点念想。 晚上小院里的一帮人去薛老头家吃饭,吃的炖锅子,锅边上贴一圈小饼,焦焦脆脆,蘸汤吃刚好,满浸秋豆角的香糯滋味。 许槐吃得特别饱,回来心满意足地收拾,把证件和银行卡装进随身的小包。等他躺到偏院的小床上,柏松霖还在外面鼓捣,他叫了几次也没叫进来人,后面迷迷糊糊听见柏松霖和柏青山说话,说总感觉这行李还差着点什么东西。 “要不你坐行李箱里?”柏青山问他,“你坐进去应该就齐活了。” 许槐困得眼也撑不开,趴在本子上偷偷地笑,睡着前耳朵里传来柏松霖怼柏青山的声音。 隔天大早,几人结伴出发赶路,邵原三个的车票是来之前就买好的,柏松霖先和许槐把他们送进站,再开车由县际高速去往青平县。 车御风而行,一路开得很顺,许槐挺高兴地放歌听,隔一会手机“叮铃”响一下,是柏青山给他发的小视频。 视频里鲁班趴在大门口脸朝外看,蔫头耷尾的,模样沮丧。 许槐把每个视频都点开看了好几遍,心疼坏了,发语音说我很快就回去。 “你是说给人的还是说给狗的?”柏松霖听了问他,“要说给鲁班你得汪六声才行。” 许槐在眼皮底下翻了一个硕大的白眼,抿紧嘴打字,把这句原话发给柏青山。 柏青山很快回复:家里没看严放跑一只,辛苦小槐了。 许槐没忍住侧过脸笑,车玻璃里同时映出他的笑脸和车外路况。 他觉得自己拥有的什么也没少,还是很满很安全。 甚至还会更多。 临近中午,车驶进青平县,人流最多的青平古镇旁边就是州山科大。柏松霖从东南门一径开进去,沿途都是砖墙黛瓦,仿若古镇屋舍的延伸。 许槐的宿舍楼在校园中部,十二层高,正对着足球场和体育馆。当时他办理休学,寝室延期保留,现在回去还能和邵原、秋怡明住一间,原来闻砚临睡的床铺住了个延毕的硕五学长,听说在校外跟朋友合伙创业,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 一切就和以前一样,完全不会陌生。 高铁跑得比车快,邵原和秋怡明已经回来了,许槐在闻砚临拉的四人群里发消息,没一会两人就拿着他以前的学生卡出来接他。 柏松霖做了登记,跟着他们上去把行李送进寝室,四下看看,直接动手扯了盖在床铺上遮灰的被单打扫起来。 他干活儿和玩木头时一样沉稳麻利,许槐好几次都插不进手,最后甚至像个客人一样站在一边听指挥、递东西。 收拾完俩人去吃饭,食堂就在宿舍楼底下。许槐进去习惯性地往免费汤桶的位置走,它旁边紧邻着一个土豆丝、青菜、番茄炒蛋聚堆的便宜窗口。 里面的打饭阿姨还记得他,见了特别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柏松霖默默站在一边等,等了一会从他手里抽走饭卡,许槐聊得投入,完全没有发现。 等他聊够了,不远处飘来一声口哨声。 许槐顺着看过去,柏松霖轻点下颌示意他过来,胳膊肘搭在桌沿上,眉眼在灯影下显得很深。 太显眼了,即使坐在角落你也不可能看不到他。许槐把餐盘一搁朝柏松霖的方向走过去,移动之间,头顶的光似乎慢慢变暗了,周围的人声和嘈杂都弱化下去,成了背景。 最清晰的只有这张桌子和上面的饭菜,全是他爱吃的,还冒着轻淡的白气。 第47章 他坐下,冲柏松霖笑了一下,感觉这一切很像胶片电影里的一个慢镜头。光影、色彩、声音全带着复古的质地,模糊的像素点和轻微失焦也粗粝朦胧。 而桌子对面的柏松霖只觉得他太能磨蹭,怕饭菜凉了,叫许槐赶紧动筷。 他自己也低头吃饭,都尝了尝,觉得科大的食堂还不算难吃。 许槐在这儿,大概不至于瘦成刚来小院时的样子。 两个人吃饭时都不太说话,今天也没有鲁班在边上扒来扒去,吃得很安静。吃完原地坐着,彼此的视线自然地撞在一块,很快荡开又无处安放,再移回来相互交缠上去。 眼睛圆圆,脸蛋圆圆,柏松霖看了看许槐,掏出饭卡在他头顶上轻拍一记。 “给你充过了,里面的钱够用。在学校每天吃点好的,别净惦记哪个菜便宜。” 许槐两手合握把卡夹进掌心,这才发现自己遭人偷了。 “你咋知道我密码的?”许槐问柏松霖。 “我聪明呗,试也试出来了。”柏松霖用看傻子的眼神斜眼看他,忽然凑近了问,“你银行卡不也是这个密码?” 许槐的嘴惊成一个扁扁的“o”型,完全不记得自己把卡密告诉过柏松霖这件事。柏松霖看他这样就笑,伸手弹了下他的耳垂,说没见过他这么傻的。 “我怎么傻啦。”许槐不太乐意。 “自己饭卡没了都不知道,这还不傻?”柏松霖哂他。 “那是因为你在我旁边,”许槐解释,“我觉得有你替我看着才没太上心。” 柏松霖闻言顿了一下,端起两人的餐盘往外走,清清嗓子说许槐歪理太多。 两人从食堂出来,柏松霖陪许槐去打印复学申请和审批表,又买了点缺的日用品,一路绕着操场把他送到宿舍楼下。 这下真的要分开了…… 许槐抿着嘴看柏松霖,心底的舍不得正在泛滥成灾。他还有一肚子话想说,酝酿了半晌,只说出一句:“路上慢点开车。” 说完反刍,他猛然惊觉这话很像在赶人。 淦! 难道他真的全方位无死角被柏松霖传染了? 许槐懊恼地拿眼珠溜柏松霖,柏松霖却只说我知道,压根没品出什么,手一抬往许槐的脖子上挂了串东西。 “我回去了你把自己的东西看好,”柏松霖拍着他的脑袋嘱咐他,“别整天傻乎乎的,凡事多上点心。” 许槐“嗯嗯”地点头,眼睛一低,看到一枚安静垂挂的钥匙,拴在细细的银链上,隔着衣服正硌在心口。 “这是小院的大门钥匙,我的这把暂时放在你这儿。”柏松霖说着把手里提的袋子递给许槐,问他道,“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许槐说知道,眼睛里瞬间胀得像注进了两泡水。柏松霖给过他家里的全套钥匙,现在给的这把不是怕他进不去家门,是告诉他有人会在家里等他。 虽然柏松霖没说出口,但许槐觉得他就是这个意思。 “行了,上去吧。” 柏松霖把袋子提手勾在许槐手上,下巴一抬,催他进宿舍楼。 许槐慢吞吞地点头,背身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好像要确认柏松霖还在不在。 眼神特别可怜,有今天没明天似的。步子也慢,照这速度不知道哪年才能走进去。 那副小样儿,活像只要被送养的小狗。 柏松霖真受不住看他这样,手勾了勾,许槐立马跑回来,一下子站到了柏松霖的身前。 刚刚就想抱了,许槐跃跃欲试,脚后跟都翘起一点。柏松霖俯下来向他靠近,嘴唇离他的耳朵仅半指远。 “回头记得把银行卡密码改了,傻子才用生日当密码呢。”?!?! 许槐退后一步看柏松霖,等了几秒转身就走,气坏了,这回一次都没有回头。 第42章 怎样才算好上了? 回了寝室,邵原和秋怡明一起看过来,四只眼睛定在许槐身上。 “告别完了?” 秋怡明问他。许槐“嗯”了一声,把买回来的东西收好,转身给俩人分箱子里的吃的。 秋怡明拿过来就吃,嘴里含含糊糊地问:“你和霖哥是好上了吗?” 这个问题和刚才的不是一个级别,许槐明显怔住,朝邵原递吃的的手都不上不下停在半空。 邵原接过去说:“霖哥还在楼底下。” 许槐听了立马推开阳台门站进去。他们在十层,这么看下去球场和体育馆都不大,人更是小小一个点。 很多来来往往的小黑点里,许槐一眼就看见了柏松霖。他靠着车门静立,好像扎在那儿了。 霖哥。 许槐差点叫出来,还好是还记得身后有人,把俩字咽回喉咙没真漏出来。 他这会特别后悔自己走得那么干脆。 本来就是个不该长嘴的人,自己和他计较什么?还不如抱上去咬他一口解气呢! 现在好了,搞得心里还怪不是滋味的…… 许槐把手扒在玻璃上看,看不够又贴上去挥了挥。柏松霖站了一会就进车里了,车开走,他站过的地方只留下几个圆圆的指头印。 许槐也关门进来了,挺失魂落魄的小狗样儿,像淋了雨,全身的毛都往下耷拉。他坐回桌前,桌上的木头小狗倒是很支棱,下巴抵着桌面屁股朝天,尾巴高高翘着。 你说怎么样才算是好上了?许槐用手指头戳一戳小狗眼。抱过、亲过,每天围着一张桌子雕木头、躺在一张床上睡觉,一起吃过很多饭、说过很多话,这样能算是好上了吗? 可是他们之间好像没有一个明确的开始。稀里糊涂的,忽然就看对方没那么烦了,忽然就和对方经历了很多事,忽然就心疼了、欣赏了、舍不得了,忽然在时间里堆积,忽然就变成这么一种不清不楚的的感觉。 许槐沉默地发呆,呆着呆着,忽然很浅地笑了一下。 下午邵原和秋怡明都要去学院楼,一个上岗,一个蹲实验室。许槐拿着材料跟他俩同路,上三楼的行政办公室先把复学手续办了。 签字的老师还挺关心他,问他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 许槐没想起来自己办休学是因为什么,含混地点了点头,又听老师问伤都养好了吧? 许槐一愣,迟疑地点头,点出了他戴着口罩、鸭舌帽来办公室办休学的画面。 当时应该很冷,北风呼呼拍打着窗玻璃,一下一下震人耳朵。 他把帽檐压得很低,整个人是扣缩的,签字时手都没全伸出来,只露了两根被踩得红肿的手指。 走出办公室,许槐先低头给柏松霖发消息。 许槐:霖哥,我办完手续了 许槐:这个月补考一门,正常做完毕设就可以了 柏松霖回得很快,是条一秒钟的语音。 柏松霖:“嗯。” 过一会又是一条:“我快上高速了,回去给你打电话。” 柏松霖的声音听着太让人踏实了,只要不是损人骂人,语调一直都是稳稳的,很耐听。许槐心里长长透出一口气,步调重新轻快起来。 下楼时他看了眼拐弯处的镜子,里面的自己脊背挺直,眼神有股韧劲,不再飘飘忽忽。 窗外的天蓝得高远明澈,阳光晴朗,云只有轻软的几朵。 是个很好的天气。 许槐去一楼实验室找秋怡明,老李今天有事不在,实验室活像个小公园,冷清松适。秋怡明给许槐看他跟的项目,甲方是老李合作的项目方,承建仿古建筑、园林景观,要在今安县利用当地的大水库圈地造园,秋怡明和几个师兄给他们做部分园内设计。 “改了八版了,”秋怡明嚎叫,“改得我蛋疼。” 许槐也没什么事,留下帮秋怡明改了会图,上手很熟练,没有想象中的手生。 就跟这个校园、这些人一样,以为再也想不起来,一见却还是熟悉。 图暂存了第九版,许槐离开实验室,从学院楼一路往北门走,路过幼儿园和居民区。走到头再折返,各学院的学院楼和教学楼分散在路两边,不是一眼分明的,被樟树、梧桐、楸树、白蜡衬得影影绰绰。 再走就是一条特别阔拔的杨树道,通往主楼。 许槐走了一圈,回来坐在球场边上吹风。这个点校园里的人多起来了,被男女生宿舍楼和快递柜、体育馆夹在中间的操场是人流最多的地方。 但再多人也没有他最想见的那一个。 许槐没忍住摸出手机,一看,上面竟然有好几条柏松霖发的消息和未接通话,时间在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前。 许槐拨过去,没人接,再拨,还是“嘟嘟”的连号声。他挂断去看柏松霖发的消息。 一个堵在高速上的视频。 柏松霖解说:“前面有车祸,堵上了。”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柏松霖又发给他一条木牌楼的成品视频,被临曲县文旅中心转发过。视频剪得干练,两件木雕成品映在盛极的光线底下,一转场,临曲县的牌楼实物高耸入云,千年永固。 第48章 风尘沧桑仿佛就在这一眼里被望透。 发完没多会,柏松霖问他:“还在忙吗?” 隔了很久是最后一条:“事故处理完了,我先开车。” 许槐把手机铃声打开,眼在几条信息上来回扫了几次,心里“啊啊”地叫唤。 怎么就错过去了!! 许槐打字:霖哥 许槐:我刚才在实验室和二明一起改图,没开声音 许槐:现在开了 许槐:你回去告诉我 许槐:我给你打电话 发完觉得不够,许槐又追了一个鲁班两爪拜拜的表情包,他自己做的,配字:理理我。 然而人在开车,按时间推算,至少两小时之内不会理他了。 许槐悻悻地去食堂吃饭,拍照给柏松霖,里面有丝瓜还特意给了特写。他觉得自己现在挺幼稚的,但忍不住,见不着人就想给他拍,什么都想分享、不想让他错过。 图片成功发送,许槐在群里@邵原和秋怡明,问他俩需不需要带饭。 俩人还没回他,闻砚临先在群里冒泡。 闻砚临:你咋抢二明的活 秋怡明:不用带@许槐 秋怡明:我那都是被迫给你带@闻砚临 秋怡明:脸皮真厚 闻砚临:哈 闻砚临:我现在不用你了 闻砚临:顿顿都能吃到家的味道 秋怡明:嗯,吃饱了好挨家里的骂 闻砚临:我&%/#你 手机震得拿不住,短短两分钟十好几条消息,许槐把手机放在桌面上,边吃饭边看热闹。 呛够了,邵原@他,也说不用带。 邵原:你俩真够烦的 邵原:我手机差点震掉地下 秋怡明:他烦,不是我 秋怡明:改图去了 闻砚临又哈,看没人理他,就@许槐。 闻砚临:来学校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许槐回:挺好的 闻砚临:听说你和霖哥在楼下难舍难分了? 许槐:……没有 闻砚临:还不好意思 闻砚临:我这都有眼线,你不承认也没用 许槐没说话,心里挺怕他们这么开他玩笑的,因为他觉得他和柏松霖的关系还经不起玩笑。不是他俩不好,就是还不像阚璟珲、陈序元,不像杨树、柏青山那样实。 他挺怕这么玩笑多了他就会太认真了。太认真就会放不下了。 虽然他其实还挺喜欢别人把他和柏松霖往一块凑的。 许槐最后回了闻砚临一个把嘴用拉链拉住的表情,对话就此终结。 晚上回去时间过得很快,许槐看了会毕设要求就六点多了。邵原和秋怡明前后脚回寝室,三人说了一会话,外面的天不知不觉黑透。 许槐的手机震了一下,他一把抓起来看,动作敏捷得像只扑食的小动物。 屏幕上是柏松霖发来的消息,简单三个字:到家了。 许槐立马站起来,跟邵原、秋怡明示意一下,戴着耳机去了走廊尽头的洗衣房。 洗衣房是个半开放空间,没有人洗衣服的时候挺安静,许槐以前老看到有男生在这儿和对象打电话,站累了对面的水房还有凳子可以坐。 他给柏松霖打过去,迫不及待。 电话响了一声柏松霖就接起来了,许槐特别开心,欢欣地叫人。 “霖哥!” 柏松霖“嗯”地应他,声音顺电波传过来,和平时听着不太一样,更低沉了。 许槐的耳朵都麻,不敢细品,张嘴叽里呱啦开始汇报自己都干了什么。柏松霖听两句就应他一声,“嗯”、“嗯”的,给许槐听得直迷糊,偶尔会打个磕巴。 说到没话了,柏松霖问他:“今天干了这么多事呢?” 许槐“嗯嗯”,像只被大手顺毛捋的小狗,又舒服又得意。 柏松霖接着说:“怪不得没功夫搭理我。” 许槐:!! 杀招总是挑最放松的时候到来,许槐赶紧放低声音道:“霖哥我错了,以后我都开着声音。你别生气。” 又是套的这个毫无长进的认错公式,柏松霖在电话那头轻笑一声。听着黏乎,进了耳朵里就沾上拔不出来。 “包里的东西都收拾了吗?” 许槐听到柏松霖问,咬字的中间好像有点咀嚼的音儿。 “都收啦。”许槐调大音量去听,咯吱咯吱的,他听着声音猜测柏松霖是在吃芹菜还是莲藕,“你在吃饭吗?” “嗯,杨叔炖了莲藕排骨汤。”柏松霖揭晓答案,呷了口汤问,“本子也收了?” 许槐下意识“嗯?”了一声,不知道柏松霖怎么忽然说起本子。 “就知道你没打开。”柏松霖不出所料地哼出个音,懒懒地给明指示,“现在去看看,正好让我把饭吃了。” 第43章 不会找不到我 许槐一溜小跑回了寝室,踩着床梯上去伸手一够,都等不及下去,就那么挂在半空中翻本子。 这一翻,一个小红包先掉了出来。 许槐拿起它拆开,手掌大小的红包里是一张手掌大小的银行卡,上面贴着卡密。 再掀到夹红包的位置,左边还是他的笔记,写歪了,狗爬一样,右边却是完全陌生的字体。 「小槐。」 这是柏松霖写的,就算他不说许槐也能认出来。字有气韵,柏松霖的字不是圆咕隆咚的,每一个都有棱有角,弯折顿笔中透着劲挺,和他这个人一样是刚毅的。 真好看,许槐抱着本子美了一会,都能想象出柏松霖提笔写字的样子,应该和拿刻刀差不多,会因为需要用力而绷出一种赏心悦目的美感。 许槐继续往下看。 「卡里存了点钱,不多,别给我整打欠条的事。你缺什么、想要什么就买,别出去打零工了,累还不挣多少,不如早点办完回来和我做木雕。」 就这么一段两个“别怎么样”,实打实是柏松霖的口吻。许槐看了丁点不反感,反而感觉又暖和又窝心。 「还有,我没不喜欢你,更不可能赶你,以后有啥事别老自己瞎琢磨,也别拐那么多弯,直接问我。」 没不喜欢,那不就是喜欢!许槐把这句话看了三遍,嘴抿成朵花了,差点在床梯上蹦起来。 「其他也没什么了,等你回来再说吧。反正这段时间你好好的,吃饱睡好,别又瘦成副骷髅架子。有时间也把字练练,看你给我名字写的,丑完了。」 啥呀……刚看出点意思就没了?还说他的字丑!许槐发现柏松霖完全对煽情过敏,每次自己刚有点泪意就得被他生生扯回来,睫毛上沾了水珠也得被揉干。 好像自己必须是个干干爽爽的阳光娃娃,浑身都是暖洋洋的味儿才行。 许槐东一下西一下地想着,邵原在底下问他:“小槐,你扒梯子上干吗呢?” “找、找东西!”许槐抓起本子踩下去,像只慌里慌张的小狗。 秋怡明从镜子里瞥他一眼,看他脸蛋酡红,忍了忍没当场调侃,改用手机打字。 秋怡明:据我观察,小槐恋爱这件事基本可以坐实了 闻砚临:展开说说? 秋怡明:【图片.jpg】 秋怡明:一个少男的脸红胜过万语千言 闻砚临:…… 闻砚临:不容易啊,榆木脑袋也能开花 闻砚临:朕心甚慰 许槐没看群消息,把柏松霖写的又看了几遍,突然抓到bug。 等等…… 我在本子上写他的名字,被他看见了?! 许槐崩溃,翻开上一页,里面铺满歪七扭八的小字。开始还有“不想走”、“害怕”这样的字句,后面就全是“柏松霖”。 龙飞凤舞,一看就知道记录者当时已经灵魂出窍。 许槐捂着脸在心里啊啊啊地尖叫,无法缓解窘意,思考一秒后果断拿起手机质问柏松霖。 许槐:你偷看我的本子!!! 许槐:!!!!!!!!!! 柏松霖:你摊开放在枕头上,我以为就是给我看的 许槐:??? 许槐:你等着,我现在给你打电话 许槐被柏松霖的厚颜无耻点燃一搓小火苗,握着手机重返洗衣房,直接拨了视频过去。 视频很快接通,柏松霖把许槐的脸点大,从眼睫到嘴角都是笑着的。 许槐不笑,气鼓鼓瞪着他,脸蛋还有点红,他一看手就痒。 “我等着呢,”柏松霖好整以暇,“有什么事你说吧。” “怎么让我说?”许槐要气死了,“是你看了我的本子!” 柏松霖偏开头笑了,实在没法看许槐,一看他就更想笑。 一看就能想起走之前的那天晚上,许槐抱着忘记合上的本子睡觉,压得太实在,侧脸都印了“松”字的油墨印。 就好像……被打上了属于他的标签。 许槐看他还笑当然更气,叫他:“柏松霖!” 第49章 “嚷什么?”柏松霖瞬间盯住屏幕,“替你拿本子的时候就看见了,满篇都是,你写那么多我能看不见吗?” 虽然但是,许槐还是有种被看光的羞愤,张嘴要反驳,却被柏松霖抢断。 “写我名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看就看了,你要觉得不平衡我也写你名字让你看。” 许槐:“……不用。” 柏松霖问:“不用什么?” 许槐瞄他一眼,很快说:“不用,霖哥。” 声音又是软乎乎的,气就那么一点,来得快去得快,现在看上去很可爱、很好揉捏。 柏松霖“嗯”了一声,眉眼愈加柔和。 两人于是跳过这篇聊起了别的。柏松霖给许槐讲高速上那场车祸,讲鲁班看见他一个人回来特别失望,讲柏青山给杨树惹着了,正变着花样地想法儿哄人。 许槐听得特别认真,他认真的时候嘴会闭不严。柏松霖的一半注意力全放在他唇间的小缝上,看着它一会变大一会变小。 另一半注意力用来听许槐说话,听许槐说他扒窗户往下看了好一会,说他给二明改的图,说他在校园里散步时想起来的点点滴滴。 也说办复学手续时匆匆闪过的片段。 许槐讲事的时候同样认真,每个细节都讲得清楚,柏松霖听着听着就沉默了,也不应他,脸上的五官线条全体坠了下去。 “霖哥?” 许槐小声叫人,凑近屏幕观察柏松霖,两颗眼珠因此显得更黑更大,溜溜圆圆得亮。 柏松霖凝视着许槐挑了下嘴角,没笑到眼睛里,眼珠定定的。 “许槐,”柏松霖的声音不像他的表情,听起来是在风中飘着,很远很虚,“你那爸如果再来找你,你一定要联系你的室友、你的老师。你身边不是一个人都没有,不要不好意思,不要让大家忽然找不到你。” “霖哥,我……” “别说别的,先说你听着没有?” 开始有点凶了,许槐抿着嘴看柏松霖。 柏松霖的眼珠一错不错地和他对视,眉头锁出几道褶印,是强势且冷硬的。 但许槐只想捧着他的脸亲一口。就亲在眉心的褶儿上。 “我听着啦。”许槐能洞穿这株庞然大树埋在地底下的虬曲根系,“我不会让你找不到我。” 幽微,细密,根系是团在一起的,需要拼命抓着土壤藏起来,害怕失控和脆弱。 “有事情我第一个打给你。” 许槐的话音像个吻一样轻。这个时候他没法完全表达出自己,他其实很愿意活在一种笼罩和掌控当中。他愿意做一只鸟栖在大树枝头,愿意做一片叶投进根系的怀抱。 因为他也是一棵树。 他可以给出同样的包容和牵引。 柏松霖有很久没有说话,保持一种凝固的雕塑状态看着屏幕,随后非常突兀地荡开视线。 “你最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柏松霖说。 这就是不好意思了。许槐现在越来越发现柏松霖其实挺容易不好意思的,只不过嘴硬,能装,有时候会把人糊弄过去。 然而他已经在磨合中变得很不好糊弄了:“那你也要记住。” 柏松霖把视频挂了。 许槐飞快打字:? 柏松霖:我去洗澡了 柏松霖:晚点说 许槐:哦 许槐:那你记没记住 柏松霖没回,许槐立马又打过去,毫不意外遭遇拒接。 柏松霖:说了晚点说 许槐:那你记没记住 柏松霖:别烦 许槐再打,柏松霖秒挂。 柏松霖:记住了,行了吧? 柏松霖:十点前别给我打 柏松霖:再打揍你 许槐无视这种远隔空间、毫无卵用的威胁,回了个可可爱爱的鲁班点头,开开心心揣好手机。 这种好心情肉眼可见,许槐和邵原、秋怡明去浴室洗澡的路上脚底像踩了弹簧,人一弹一弹的,洗完出来更是像颗出水珍珠,从头到脚光亮如新。 真是非常值得拿出来在群里讨论的状态…… 秋怡明现在拿许槐当画图之后的解压神器了,随便说人家也不生气,偶尔冒泡也是甩两个表情包,起不到制止的作用,顶多算个标点符号。 许槐才不生气,说他和柏松霖有啥好生气的。他看了一会群消息就退出来,掐着点在十点整给柏松霖拨了视频过去。 镜头里出现的是鲁班。 “鲁班,”许槐叫它,看它压根没看自己又嘬嘬嘬起来,“是我,看这儿。” 鲁班动动耳朵去找是谁在嘬嘬,但屏幕里的人太小,又嗅不着气味,鲁班转了两圈又坐地上了。 “这儿呢,”许槐听到柏松霖说,“上来看这儿。” 两只手伸下去把鲁班端了起来,接着镜头一转,柏松霖和鲁班同时出现。 刚洗完澡的柏松霖头发还没全干,整个人有点水雾粼粼的,胡茬透青,正正好的长短,看得许槐脚趾头都痒。 许槐很腼腆地笑了一下,没说话,隔着屏幕看去是又白又香的一个,感觉都能闻着味儿。 “几点熄灯?”柏松霖的喉结很缓慢地动了动。 “十一点。”许槐涩着嗓音,“我们晚上开着语音睡吧?” 许槐是怕柏松霖睡不好,又怕他不好意思,伸出一根手指补充道:“就今天一天。” 柏松霖点头“嗯”了声,抱不到人,就拿眼睛盯着人暗暗地裹绕。心里爽翻了,嘴角始终是弯的。 两个人有的没的聊到熄灯前,鲁班早睡着了,小呼噜打得很香。柏松霖单手抱起它放进窝里,看许槐踩着拖鞋回寝室往铺上爬,本子和木头小狗放在枕头边,跟在家里的习惯一样。 室友都躺下了,许槐就给柏松霖打字。 许槐:霖哥,要熄灯了,我切语音 柏松霖:嗯 屏幕瞬间黑下来,窸窣声零零散散飘进耳朵,有的是身体和被子的摩擦,有的是头发蹭过枕头。柏松霖睁着眼一一辨认,等这些声音都归于平静,手机里只剩下许槐的呼吸声。 小小的,很安静,喷在脖子、手臂上温度温柔,如同躺在大山里睡觉,醒了落一身的花瓣叶絮。 但此时,这些全都没有,柏松霖胸前只有一条缝过的裤子。他合上眼把胳膊搭上去,手指刚好抠在内侧的针脚上,左右抚动,像在慰藉一条他够不着的疤。 第44章 花开两朵 开着语音柏松霖没有失眠,因此“只此一天”的约定作废,变成每晚都要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入睡。 两个人觉得这样挺好,除了有点费电以外找不出缺点。感觉像还在一块没有分开。 不过腻乎仅限于夜里,白天他俩都很有正事。许槐补了一门课的结课论文,准备补考,间隙还去看了老李。 老李的气色依旧很好,说话嗓门特别亮,先是撺掇许槐考他的研究生,再鼓动许槐去他外面的公司做项目。 许槐哪个都没应承,说自己还没想好。 “那你得抓紧计划。”老李不理解许槐怎么一点也不着急,“都耽误一年了,能赶就往前赶。” 对此许槐不这么想。他不觉得在小院的时间是耽误,也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必须严丝合缝、这一环套着那一环。他觉得他进社会反正饿不死,边干边想,想到啥干啥也是一种活法。 老李本能地想给许槐往大众的路子上掰,嘴刚张开又闭住了。他年轻时不是个省油的灯,不喜欢种地就去倒腾着卖东西,衣服、碟片、墨镜啥都卖过,三十多岁一脚误踹开木头景观的门,这才发现自己喜欢什么,然后就扎进去做到现在。 但以前的经历就是无用的、被浪费的吗? 老李难以自圆其说,于是闭嘴让许槐给他雕了俩小件。许槐知道老李是属龙的,最喜欢观赏矮马,就雕了一个车挂、一个手机支架,祥龙踏云,骏马扬蹄,每一根肌骨都显得壮美有力,形神兼备、势不可挡。 老李拿着成品半天没说话,许槐有点忐忑,最后听到老李说他以前的分数还是打高了。 “你的结构把得比以前精准,刻法也更老练。”老李逗他,“一年不到,开挂了?” 许槐的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小骄傲:“是跟两个很会雕木头的人学的。” 说完他很不矜持地把柏青山和柏松霖的视频账号推荐给了老李。老李划了两个,本来就是给个面子,等看完榫卯木建的视频突然抬眼笑了一下。 “难怪不跟我,这是遇上更有手艺的了。” 许槐听了赶忙说不是。老李以前对他很好,知道他缺钱给他介绍过活儿干,画图打下手的,不怎么累,挣钱还能学东西。 “这有啥好不是的?手艺这东西,高就是高、低就是低,不靠嘴说,全靠能拿出来的真东西。这俩人能靠手艺立住,你想走这条道,可以试试跟着他们。” 老李笑话许槐孩子气,笑完托起他的手看,漂亮纤长的一双,不糙也不厚,没有硬皮褶子,和自己比还真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孩子。 第50章 “事缓则圆,我看你挺有点智慧,知道不争、不急,没准真能稳握一辈子的刻刀。” 老李看看手又去看许槐,看好苗子的眼神,说出来的话也是把他往上托的。 “慢慢儿干,慢慢儿想,慢慢儿就找着自己的活法了。真是到了以后也没找到,我这好赖都有你能端的饭碗。” 许槐抓住老李的手一握,没说出什么,把话都放心里了。感激不需要,发誓没用,这一刻他有点认同柏松霖的“言无用论”。 很多时候,做确实比说更令人信服。 而他觉得,自己能让关心他的人放心。 不到一年而已,他有了心气和意趣,虽然摸摸索索,但心底相信他能撑起一片非他不可的事业。 这些话他只好意思讲给柏松霖听,柏松霖当时刚赶完一个大单,边活动手腕边说本来就能,你都不能那没几个小孩儿能了。 柏松霖的语气自然无比,像是在说人每天都得吃饭睡觉。许槐却没感觉开心,也没注意柏松霖把他比作了小孩儿,他就看见柏松霖又手腕疼了。 雕久手腕会僵,这是职业病,免不了的。柏松霖想月底去榆朔县实地看塔,回来复刻又得花很长时间,所以这阵子他得把堆的单赶一赶匀时间。 现在这些单已经不能给他什么灵感和兴头了,最多是让技法更加纯熟,并尽可能在限定框架中谋求新意和突破。但它们能换钱,一件多少都是事先定好了的,有了钱他才能有底气去做不赚钱只赚人气口碑的古建复刻。 两手抓,累是必然,不过成效也是联动的。自从古建系列的视频发出去,柏松霖的定做价比原来又涨了,还是五位数,头一位却翻了个翻,就这来定的人都只增不减,已经排到了来年年中。 柏松霖觉得挺值。 许槐对此持保留意见,他不管什么值不值的,看着心疼,好几天一视频就眉头打结。柏松霖装不了不疼,他的手放在那儿都会抖,可又不想看许槐皱眉,只好热敷、按摩双管齐下,缩短了点雕刻时间,去找薛老头。 不找不行,不找薛老头到点就来,许槐已经跟他打好了招呼。柏松霖也是到这会才发现许槐对认准的事有多犟,狗崽子甚至建了个小院群,就为让柏青山和杨树帮忙监督。 这给他烦的,想蒙混都蒙混不了,但凡少一次许槐就敢不搭理他。柏松霖被晾了一晚上以后老实了,自己按时在群里打卡,柏青山天天幸灾乐祸,有一次还和杨树说这霸王终于有人治了。 当他耳朵聋听不着呢?柏松霖那叫一个窝火。柏青山前两天把杨树给哄好了,俩人现在蜜里调油,他怼柏青山一句杨树必然笑眯眯插进来当和事佬,让他有火都没地方发。 这么忍了十多天,他的手腕总算缓过了劲,杨树也带着柏青山去南边玩了,说月底前回来。柏松霖这下终于得了清净,顺便把积攒了这些日子的过期火气全化成不讲理,没事找事让许槐哄了他整整一个小时。 视频里许槐蹲在水房墙角和他说好话,小声小气的,说一会就凑近了看看他。柏松霖光听不说话,回应全用语气音,等有人进来接水才开口问许槐为什么不接着哄了,是不是没有诚意。 因为知道许槐没戴耳机,他故意说得很大声。 许槐脸皮薄,听了连脸蛋带耳朵瞬间飙红,眼珠乱窜,食指抵在唇上直冲他“嘘、嘘”。柏松霖当然视若无睹,面不改色继续火上浇油,最后逼得许槐站起来巡逻一样绕圈走。 同手同脚、像小狗刚学会直立走路。柏松霖在视频那头大笑不止,笑完什么脾气都顺了。 第二天,柏青山开始在群里发照片,拍了就发,鹭江的青石黛瓦浸在一城烟风秀水中,丹桂霏霏,落花玲珑,柏青山站在树下笑,留长的散发上也是碎橙流朱。 许槐:哇 许槐:小叔你长发很好 柏青山:^_^ 许槐:杨叔呢 杨树:看你小叔吧 杨树:我不上相 许槐真的又看了好几遍,觉得太美好了。柏青山那种笑起来很耀眼的生命力让景色变得生动,看多了甚至会有点莫名的感触。 许槐:小叔你多发 柏青山:好 柏青山:你也发张照片 柏青山:上次直播看你好像瘦了 柏青山是直播完才出发的,直播当晚把许槐拉了进来,给上次下单的客户说明情况。许槐说他因为个人原因一段时间内暂不接单,上批接的单子也需要延期到中秋前后交付,已经下单的朋友可以选择等待,作为补偿订单价格折半,若直接退单,定金将原数打回。 许槐说话不紧不慢,直视屏幕的时候很谦和、不卑懦,见没人退单,他又认真地道了一回歉,手里还抱着木头小狗,显得下巴颏尖尖的。 太乖了。当时还被好多人截屏做成了直播间专用的表情包。 许槐:! 许槐:小叔,我没瘦 许槐惊慌地拍照自证,角度都没找,一张傻傻的怼脸照,脸上新长的小痘都能看得特别清楚。 柏松霖回了张鲁班的抓拍,鼻头朝上正在闻东西。 柏松霖:鲁班说你瘦了 柏松霖:我觉得也是 许槐:没有! 许槐:不可以冤枉我 许槐:十一回家我可以上称 杨树:咋给孩子吓成这样? 许槐:杨叔没事 柏松霖:没事那我刮了 许槐:不行!!! 柏松霖对着许槐发来的三个感叹号笑出了声。这狗崽子不知道什么审美,自从分开天天视频要凑近看他的下巴,担心他偷着把胡茬刮了或者留长,生生就是个小监工,挨骂也要检查。 后来柏松霖给他看烦了,说只要你不掉秤我就不动这胡茬。 许槐在群里等了一会,见没动静,索性点进柏松霖的头像私聊。 许槐:你真的别刮 柏松霖骗他:晚了 柏松霖:已经刮完了 许槐:怎么这样!!! 许槐:真刮假刮啊??? 柏松霖突然不爽:你什么毛病 柏松霖:没胡茬就不是我了? 柏松霖:那么喜欢留胡茬的你去再找一个 柏松霖:还是你原来哪个学哥爱留胡茬,让你念念不忘 柏松霖:是那个付什么吗? 许槐:付聿 柏松霖:…… 柏松霖:行 许槐打字打不过柏松霖,刚打出两个字还给人家整闭麦了,赶紧拨视频过去。 柏松霖不接。 许槐:接吧 许槐:霖哥理理我 许槐:我都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柏松霖:前面没见你回一句 柏松霖:接他名字接得倒快 柏松霖:你是真忘假忘? 许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火速转移话题。 许槐:霖哥我错啦 许槐:其实你留不留胡茬都好看 许槐:只是有胡茬更性感一点 许槐:你不喜欢就刮掉吧 许槐:或者等我回家给你刮 许槐:别生气了…… 大概两三秒后,柏松霖打来视频,许槐秒接。 柏松霖的脸色说不上生气,盯着许槐看了好一会,冷着声调说:“没刮。” 许槐一接起来就看到了,很满足地叹了口气,衷心奉承道:“特别好看。” 柏松霖哼了一声,许槐又转了转自己的脑袋瓜给他看:“你看,一点没瘦。” “看不出来。”柏松霖不看他卖乖,抬着下巴宣布,“月底我过去接你,到时候亲自查验。” 第45章 三塔文化节 定下了月底见面,每一天都更有盼头,过得像幸福的倒计时。 柏松霖知道许槐月底有补考,原计划是考完的当天接他一起去榆朔县,看过三塔再回家。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榆朔县竟然私信联系,邀请他参加节前的文化节。 榆朔县在文旅这块一直做得好,比同省其他县市更用心思。之前三塔出圈爆火,他们是最先推出打卡集章活动的,整个榆朔县的免费景点玩一圈把章盖齐,可以兑换三塔的各色周边,活动效果不错。 这次的文化节也是一次新尝试,为期一周,邀请当地及周边的手工艺能人、书画爱好者沿街坐镇,一人守摊两到三天,根据游客需求提供创意服务,意在将假期的前摇拉长,宣传当地旅游文化。 柏松霖手头的活儿暂告段落,觉得提前过去也无不可,就应承下来,只是让对方把他这头的结束时间排在许槐考试的前一天。 这样不耽误接人,许槐考试一结束就能看到他。 其实在许槐看来,接不接的都没所谓,青平县和榆朔县离得不远,他自己过去也很方便。但柏松霖再三强调让他在学校里等着,送了就得接,柏松霖忘不了他进宿舍楼时的样儿。 好像被寄养在别处的小狗,又乖又可怜。 第51章 他必须得把他亲自接回来。 过了几天,州山省普降细雨,淅沥一场下得连绵,空气里都有了凉意。柏松霖撞开雨雾开往榆朔县,路上和许槐通了半程电话,倒没觉得孤清。 许槐现在老爱“霖哥霖哥”地叫他,听得心里热乎。 驶进榆朔县,雨已经基本停了,柏松霖是从明天坐摊雕刻,因此径直开去了三塔公园。 一推门下车,湿润的秋雨味儿直侵肺腑。柏松霖信步向里,偶尔踩过几片落叶,半腐不衰,湿溻溻的粘鞋底子。 三塔公园是后修的,面积挺大,除了把三座塔围在里面还凿池引了一湖水,原本就是应个景,结果引好后三塔倒映,无心插柳成了最绝的景。 柏松霖站到湖边,低头水面如镜,三座塔的影子完整相对,随水波轻轻摇曳,风吹时皱一下,雨落时砸个坑,形乱但不散,很快又融合成静好模样。 再顺着看上去,塔身好像被倒影凭空拉长了,一层一层,需要看很久才看得到顶。 在这三座塔里属木塔最高,看过去的第一眼一定是它。全榫卯纯木结构,松木为主、榆木为辅,望之俨然是个加大版的木雕艺术品,华美蕴于端庄,怎么看都觉得看不够。 别的不说,就说塔基和塔身上的斗拱就够看好久,形式多达百种,数目更是破千。它们与八角形塔基和六檐塔身巧妙融合,呈现出花欲开未开的姿态,配合零星几点秋雨,更添诗意的美感。 琉璃塔在其中次高,结构样式也简单,是从下往上逐层递减的锥形,但塔身的砖石上全部采用凸出的琉璃贴面工艺,以蓝、绿、黄、白、黑五色塑形,佛龛、门洞、龙凤、宝珠比比皆是,洞内有诸神佛的造像,洞外还有花卉、灵兽等配饰,色彩造型美到了极致。 雨打琉璃,水迹蜿蜒,是连珠坠玉的禅静。 要到了晴天日头底下,又是光彩溢目、宛若飞虹的盛灿。 在三塔之中,最不起眼的就是回音塔,矮矮一座,青灰色像条尚未成形的小蛇。塔身由青砖垒就,外观呈抛物线,每层叠涩出檐,细看才可看出形态上细微的差别。塔刹为铜质,顶端立有凤凰,塔刹和最高一层的塔檐能反射回声波,在塔四周拍掌或掷石有成串的回音。 有说像“乌鸣”的,有说像“蟾叫”的,夜里听来尤其明显,像置身乡间河塘。 柏松霖整整在三座塔底下逛荡了大半天,许槐不在他就自己摹景速写,画得太投入,有人伸着脖子看他他都不知道。 等终于看够了,柏松霖和许槐视频,握着手机慢慢转了一圈。许槐“哇”地一声,“霖哥霖哥”叫着要他挨个塔展示。 柏松霖按许槐的要求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 许槐感叹起来的调门儿是往上扬的,看到什么要细看就让柏松霖停下,嘴里有各种贴切的描述。有些柏松霖听了会觉得很新奇,就和许槐拆一句、逗一句,抽丝剥茧能说好几车的话。 他很喜欢和许槐这样的交流。两个人各自独立,撞在一块又能有很深的共振。 “霖哥,好多都看不清。”许槐最后有点遗憾,“我眼睛都瞪酸了。” “过两天来了再看,”柏松霖握着手机像把许槐握在手里,顺势又强调一遍,“到时候等我去接你。” “知道啦,啰不啰嗦。”许槐最近听这句话听得耳朵起茧,看柏松霖紧盯着他,赶紧改换说辞,“遵命霖哥。” 柏松霖又说了几句把视频挂断,觉得这狗崽子越来越能气他了。 还能撒娇。 两个交替着来,特别、特别的欠收拾。 第二天柏松霖早早去了摊位,位置在一排的正中间,前后来往方便。他考上大学那年也摆过摊,跟赵屹、陈景柯两个挤大货去了岐城,在公园、小吃街这种最热闹的地方铺块布占位,赵屹拍照画像、陈景柯弹唱,他给人雕木头。 那会他还是有点东西就想显的年纪,爱炫技,人家要个最简单的木牌他都想标新立异。还喜欢不经意耍帅,刀在指尖一悠一绕酷似侠客,确实吸引眼球,但交出去的东西更多是为满足自己的审美和成就感,并没有太多考虑买主的需求。 现在就不一样了。大浪淘沙、删繁就简,这么多年过去他早舍弃了对技艺的卖弄,返璞归真。优秀的作品需要倾注真我,成品重要的却是倾听,木雕说到底就是一种表达,做给别人的时候,须得具体到人、回归需求本身。 因此坐摊两天,柏松霖除了雕刻,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询问,样式、形状、大小、用途,觉得搭配出来奇怪他也只是建议一句,多的一概不提。 手上也没有多余的动作。拿刀就是拿刀,勾、凿、推、刨,每一笔都走得稳,走得简练。雕完快速打磨擦净,半点不拖泥带水,有种收剑入鞘的架势。 许槐特地点进去看了榆朔县文化节的直播,直播镜头好几次停在柏松霖的摊位。人声嘈杂里,柏松霖的坐姿、手法始终是沉的,眉庭深邃低敛,自成结界。 看完许槐把截屏发给柏松霖,打字报告:霖哥,我看到你雕了财神的摆件! 柏松霖隔了很久回他:福禄寿喜财雕了个遍,剩下就属生肖、姓名这种雕得多。 许槐“哈”了一会,问柏松霖:你手腕还疼不? 柏松霖打好“不疼”又很快删掉,发送过去三个字:有一点。 许槐秒回:明天见面我给你揉 许槐:我打视频和薛爷爷问了穴位 柏松霖:薛老头被你烦得够呛吧?隔这么远都逃不了 许槐:哼 许槐:你也逃不了! 许槐:你等明天的!!! 柏松霖不知不觉笑了半张脸,叫他别叽歪,快去复习。 发完天渐渐暗了,街上走的人比来的多。柏松霖不用雕刻,手却闲不住,就点开手机去相册里划拉,里面有一半都是许槐的照片。 不看还不知道有这么多,偷拍为主,几乎全是分开这段时间秋怡明发给他的—— 许槐起床在铺上叠被子,头发总翘起一搓。 许槐坐桌子前面写论文,写着写着就胳膊抱腿团成一小团。 许槐洗澡回来抱着个盆,瘦条条水灵灵白生生。 还有许槐踮着脚趴玻璃上往下看。同样的照片他在车里也放大拍过,另一个视角,五官神态看不大清。 但是是在看他。他当时就知道。 柏松霖等不及要过去。都不想等明天,今晚结束就想开过去。 然而不等散场收摊,主办人员来找他,说接他摊的剪纸艺人路上遇到点状况,得晚半天到,拜托他帮忙再盯一盯。 拜托得实在恳切,柏松霖最终没退脱掉。 晚上视频通话,他对着手机开不了口,好几次不知道该怎么和许槐说。许槐一点点问了出来,听后特别不当回事,转着眼珠安慰柏松霖,说晚半天而已,根本不算什么事。 也许是吧。柏松霖挂了视频依旧沮丧,无法梳理清楚他心里的感受。他只记得小学有一次爸妈答应他会来参加家长会,那次他考得特别好,板板正正等着爸妈来听表扬,结果等到结束也没见着人。 爸妈后来打电话给他解释,是工地上临时有急活,他能理解,还安慰爸妈说他这边没关系。 后来这样的事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一夜过去,柏松霖坐摊的时候心情还是复杂。他很少这样执着于某种情绪,执着于接送、许诺、准时。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代入的是儿时的自己,还是那时年轻且健在的爸妈。 柏松霖埋头雕了一上午,十点多给许槐发信息问他考完没有,没收到回复就把手机立起来,隔一会看一眼。昨天和主办方定好两点前交摊,最迟等到两点他就开车过去,柏松霖一心多用,手还能分出空来,握刀在木头游走。 手顿刀停,废木料上赫然是许槐的脸。只有半张,很简单的轮廓。 手机在这时亮了,屏保也是许槐,枕着本子睡成小狗的那张,昏昏暧暧。 ——「我考完了」。 ——“我要这个”。 眼前看到的和耳中听到的合成一种通感,柏松霖眯着眼睛抬起视线,像被太阳光灼了,有点眩晕、睁不太开。 许槐倾身从他手里抽出木料,笑盈盈的,指尖戳了戳他的虎口。 第46章 认栽了 “你怎么来的?” 脑海里的人挣破图片和雕刻,活生生站在眼前,如同从天而降,柏松霖一下子站了起来。 刻刀掉在桌上。 “我坐客车来的。”许槐把行李箱靠着桌子放好,语气里有点小得意,“箱子提前收拾好,考完拎着就能走。” 柏松霖还是惊讶未平的表情,皱着眉搬了个凳子过来,问他:“不是说了等我去接你?” 听着是埋怨,实则有更深的暗流。许槐感受到了那种不寻常的低气压,干脆一屁股坐凳子上仰头看柏松霖,把自己放得矮矮的。 第52章 “我等不及了。”许槐小小声地说。 柏松霖正想回他,摊前来了人,手机一伸指明要雕一个q版的动漫形象。许槐抢先拿起刀把活揽了,像得救一样松了口气。 柏松霖瞧着他仔细划拉照片,坐下没说别的,只拍了拍他屁股说:“晚上再说。” 再说就再说,许槐抿着嘴挑木头,心想能拖一会算一会。 木头小人儿很快雕好了,时间也临近中午。榆朔县文旅部在不远处的酒店准备了丰盛的餐食,自助式,凭牌取用,柏松霖打过来和许槐一起吃,用摊位边的大石板当桌子。 吃完继续干活,许槐根本不让刀,连主位都占了,把柏松霖挤到边上。 柏松霖于是一言不发地给许槐打下手。许槐雕完了他就接过来处理后续,两个人腿挨着腿,手指偶尔碰一碰。 不知道是不是看脸,今天来找许槐雕刻的游客要的净是些特别可爱的小玩意儿,最大不过手掌大小,许槐得凑近了瞪着眼珠勾细节,眼睛、脸蛋、后脑勺全是圆鼓鼓的。 雕到两点,他俩准时交摊,柏松霖开车带许槐满县城兜风,三塔公园去了,其他没名儿的小景点也去了。许槐一路上“霖哥霖哥”地叫柏松霖,早把“晚上再说”忘得干干净净。 忘得太彻底了,等两人回到酒店,柏松霖刚刷开小套间的门许槐就原地起跳,趴在柏松霖的背上晃胳膊晃腿。 “下去。”柏松霖合上门先往下薅他,“我跟你说几句话。” “就这么说呗,”许槐当然不下,还赖模赖样地把耳朵凑过去,“我听着呢。” 柏松霖本来也快过去那个劲了,这会给许槐一磨更是磨得想笑,直接扬手拍了人一巴掌,把人拍得往上窜。 “还学会先斩后奏了,谁同意你自己过来找我的?”柏松霖把手臂兜上去让许槐能借力,嘴上却训得很凶,“这儿乱哄哄的这么多人,要是你找不到我怎么办?一声招呼也不打,要是我提前出发和你错过去了怎么办?” 哪那么多“要是”啊,许槐觉得柏松霖的假设既没必要又没道理。他都多大人了还能走丢?就算是只小狗闻着味儿都能找过来。 但柏松霖的手掌还托着他的腿根,是保护,也是威胁。 许槐机灵地评估了一下形势,松开一只紧搂柏松霖脖子的手摸摸索索,很快整个人又贴上去,套圈似的,给他胸前挂了细凉一物。 “霖哥不生气,”动作的同时许槐拿鼻尖顶了顶柏松霖的脸颊,往他耳朵里呼气儿,“我是太想你了……太想见你。” 伴着这句话的尾音,是“啪”的一声。 柏松霖的手掌落得不轻不重,只一下就搭放在许槐的屁股上,耳朵里的“啪”声却仍在持续,绵绵密密的,听着很厚实。 类似于气泡破裂,一个炸开会引炸一串,最后晕成一滩含糊的水雾。 柏松霖听了很长一会,发现那是许槐扑在他脸上的呼吸。 以及由呼吸引发的微小战栗。 而胸前,心口位置,他曾挂在许槐脖子上的大门钥匙又物归原主。 旁边还多了一把,和它的形状、大小一样。木头做的,齿纹圆润。 “想我啊。”柏松霖的心忽地软成一片,他偏过脸拿胡茬去蹭许槐,慢慢地问,“那你说说,我是谁?” 很低、很暧昧,笑缠在话音里,黏黏糊糊。许槐从没听过柏松霖用这种腔调和他说话,手脚瞬间就软了,脸蛋烫烫的,轻声叫了声“霖哥”。 “不对。”柏松霖觉得许槐哼唧得像只蚊子,非常不满意地抬手落了一下,沉声道,“再想!” 许槐闷哼一声,差点从这棵树上摔下来。柏松霖托了他一把就撒开手等着,任他自己重新盘好,重新毛茸茸地靠回来。 这个时候,气氛与一进门时迥然不同,即将滑向一个稍有不慎就会一触即发的节点。 柏松霖后背上的异物感已经强到无法忽略,鬼祟躁动,灼烫不安,正抵在他的脊梁上。 硬对着硬。 “别磨蹭,”柏松霖板起脸凶许槐,借机压制自己渐渐不稳的呼吸,“张嘴说话。” 许槐抿着嘴不动,一副入定的表情,其实骨头完全酥了,挨凶挨得舒服、开心。 他身体里有电流在窜着走,遇到关节就爆开一个小火花,遇到血液就荡开一圈圈波纹。 头皮和肢端已迫近于酸麻。 “许槐。” 柏松霖叫他,边叫边拿胡茬扎他,刺刺痒痒,还有点剌。 “学哥,”许槐莫名拱起脊背,颤巍巍道,“你是学哥。” “不对!”柏松霖掀了一掌,继续压着防线紧逼,“再好好想,别给自己找……” 柏松霖还没说完,许槐忽然软了下来,整个人像张被抽筋剥骨的毛皮缎子,脚虚踩在地上,只留两条手臂还长流苏似的挂在原位。 柏松霖怔住了,刚要回头,许槐又回光返照般活起来,跳下地磕绊一下就跑进了卫生间。 “啪”的一声。 ——这次是门摔上的声音。 走廊留一只鞋,背上余一片湿。 半个多小时后,套间阳台上挂起洗过的衣裤,迎风微摆,湿湿透香。柏松霖光着膀子走进来往床上看,许槐还把头蒙在被子里。 “你至不至于?” 柏松霖过去拽了把被边,许槐的脑袋露出来,手却捂着眼睛。 “别管我……让我自己待一会……” 许槐的声音闷闷的,耻到近乎崩溃。他现在根本没有勇气以脸示人,想起刚刚那幕就想遁地。 他竟然因为挨了几句凶就弄脏了裤子…… 啊啊啊啊!!! 这会怎么就不能让他失去记忆?! “你有点出息。”柏松霖“嘁”了一声,强行扒拉开许槐的手指,弹了弹他的眼皮,“多大点事,裤子不都洗干净了?” 许槐超级哀怨地改用手捂耳朵,双眼闭得死死的,不听不看。 柏松霖无奈又好笑,抓起肩上搭的毛巾擦了把头发,去走廊把行李箱拉过来。 “给你找条裤子穿?”柏松霖问。 此时下半身裹着浴巾的许槐:“……睡裤,谢谢。” 柏松霖笑了一下,把箱子放倒拉开,里面的衣服裤子叠得整整齐齐,和许槐从小院走之前一个样。 柏松霖很容易就找出睡裤,却没马上站起来,手在衣服堆里摸了摸。 “许槐,”他迟疑地问,“你把衣服全拿回来了?” “嗯!”许槐睁开一只眼,捂着耳朵说话感觉声音都变大了,“我要回来做毕设。” 柏松霖就那么看着他,没说话。 “我问过学校了,是可以的,只要在一月底前把成品交上去就行。”许槐看柏松霖沉默就睁开另一只眼挪过去,赤着脚坐在床边念叨,“毕设的要求是造景,不限材料,自然、人工的都可以。我以前是用金属块搭车站,只开了个头,现在想……” 许槐说着说着戛然而止,两手放下,默默地眨眼。柏松霖走过来把睡裤放在他膝盖上,许槐抓起来扔开,一蹦挂上了柏松霖的脖子。 他是只很机敏的小动物,能第一时间感受到柏松霖的情绪变化。 “霖哥,”小动物还很善于联想和归纳,“我不是要瞒你,我是想见面再说,给你个惊喜。我自己过来找你也是想给你惊喜。” 小动物用鼻尖拱了拱柏松霖的下巴和唇周,草茬儿里找食似的,呼出来的气儿烘得温痒。柏松霖始终没什么表情地任他乱拱,看他往下出溜才抬臂把他往高甩。 腿被浴巾裹着分不开,笔直、滑溜,许槐像条被捕获的离水人鱼,脖子仰着,眼仁清透,一半精怪天成一半执拗懵懂。 “我不需要惊喜,”柏松霖一字一字说得很慢,就像在教这只异兽学习人类的语言,“也不喜欢。” 挺无情的话,冷冷淡淡,还有点类似生气才有的凶。许槐定定地看了柏松霖几秒,贴上去亲了亲他的小痣。 “那我以后不了,你别难过。” 说的是别难过,不是别生气。 异兽竟然没有被他吓到,还能分辨和破解。 柏松霖握着许槐的后颈把他拉开,眼神交汇,里面有研究的成分。 许槐回视他,安然等待审判或者赦免。 “你的毕设,”然而柏松霖把话题拉远,问许槐道,“现在想做什么?” 许槐还是静静的。静了片刻,他用手指夹着柏松霖脖子上的银链抬高。 “想用木头做小院。”许槐说,“做好以后,这把钥匙就能开它的门。” 木头钥匙升起来了,从心口到眼前,幼稚脆嫩,一掰就断,根本打不开这世界上的任何一扇门。 “想做就做吧。” 除了他柏松霖的心门。 “你想做什么都行。” 他认栽了。 “只要……” 一而再、再而三,是他没对这只狗崽子关严过他的门。现在狗崽子彻底闯进来了,咬着绳头东颠西跑,肆意撒野,没有他开垦不到的地方。 第53章 但是柏松霖默许,默许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默许他走出去,默许他在自己心里探索。 就算有一天他走远了、探索够了,他也默许。 只要…… “只要你告诉我。” 柏松霖的喉咙里像含着火炭,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烫人。许槐有点受不住烤,他已经起了反应,再待下去难保不会重蹈覆辙。 “我保证什么都不瞒你。”聪明的小动物举起四根指头投诚,两枚钥匙还一高一低贴在他的掌心,“霖哥,我下去、穿裤子了。” “待着。” 柏松霖没让许槐下去,凑近隔着他的掌纹吻了吻那枚木头钥匙,又张嘴在他脸上来了一口,手伸下去,很干脆地一扯。 “晚点再穿。” 第47章 这么幸福 在榆朔县又玩过一天,柏松霖和许槐开车回家,一路的风轻凉,从高速吹进熟悉的街道。 离得老远就能看见金顶山,不过一月不见,山已是熟色斑斓,橙黄红绿、树树秋光。许槐把头伸出一点到窗外,吸一口都是山和树的味儿,浑身瞬间通泰。 太得劲了。 车停在院外,还没停稳,鲁班就冲出来“汪汪”地叫,许槐把车门打开,它立刻扑到他腿上扒着他舔,又喘粗气儿又哼哼,激动得不知该怎么好了,尾巴打在储物格上“梆梆”响,也不嫌疼。 “有那么想吗?一天就你会装样。”柏松霖嫌鲁班爪子脏,解了许槐的安全带说,“把它弄下去。” 鲁班根本不理柏松霖,因为重逢兴奋到了委屈,挺可怜地把狗头贴在许槐的胸口蹭。许槐抱着它下车亲了一口,翻开它耳朵说:“我不走了。” 柏松霖去开后备箱,瞥一眼他俩,哼道:“惯吧你就,给它惯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许槐捂住鲁班的耳朵进院,箱子、包也不拿。门里还是那棵核桃树,四堵矮墙、一排屋舍、两围四方院,柏青山站在厨房外面叫“小槐”,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终于回来了,许槐心里一股热流奔涌,觉得自己像只小鸟归巢,身体里每个细胞都是安全和满足的。 柏松霖拎着箱子进来,叫许槐把在榆朔县买的特产给邻居分分。许槐放下鲁班装袋,挨家逛了一圈,坐一坐、说几句话,时间也就这么消磨了过去。 等走到街口的卖店,杨树正踩着凳子摘门框上的碰铃,见许槐来了乐呵呵的拍一拍他,说来得正好,你给我看会店,顺便把这铃铛擦了。 许槐稀里糊涂接手抹布,杨树撩帘就走,完全不多客套。许槐掏出手机给柏松霖报备,报备完自己去店里找了包巧克力糖豆吃。 现在他也挺不拿自己当外人。 斜阳夕照时,许槐和杨树一起往小院走,街道和金顶山都铺着暮色,烛影般温柔。进院就有饭香,热乎绵潮,柏松霖正在灶台前炒菜,柏青山掀开帘子把他俩迎进来,吐槽杨树来得太慢。 “就等你的鱼了。”柏青山说,“上哪买的?我俩还以为你现挖水坑撒鱼苗呢。” “这不绕路给有些人买柿子去了吗?”杨树搁下手里的东西,“嫌慢你晚上别吃。” 柏青山立马变脸,笑眯眯挤过去撞他,说我就吃,我长嘴就是为了吃这口秋柿子。 杨树看都不看他,说我以为你长嘴是为了寒碜我呢。 俩人扯这种话题能扯好久,许槐默默挺起袖子站到水池边上洗柿子,圆滚滚像小灯笼,有的熟得都软,一撕开皮就流汁。 许槐把柿子举到柏松霖嘴边,等他吸过一口再很自然地把剩下的吃了。果肉软糯甘爽,汁水顺喉咙淌下去能一路甜进心底。 回来小院没两天就是十一,邵原和秋怡明都放假了,和闻砚临三个天天在群里发消息,独许槐比在学校时还忙。他得赶小件订单,还得画图做毕设,基本就泡在二楼工作间了,一连几天从朝霞坐到落日。 柏松霖在边上陪他,着手三塔的复刻。全木塔是最容易的,榫卯结构他已做得纯熟,琉璃塔也不难,无非是需要在纹饰和上色时多加考究。 最头疼的反而是回音塔,样子最简单,拍掌回音的效果却不好呈现。柏松霖头两天把资料快翻烂了,最后找到一篇关于研究国内回音建筑内部折射率和共振原理的文献,这才有了参考,能够在等比缩小外观的同时也在内部结构上下功夫。 两个人各忙各的,不怎么说话,闲时就帮对方递东西,并排挨得很近。鲁班也在屋里,它从许槐回来后就特别黏他,总是趴在他脚边睡觉,有时候醒来能看到许槐和柏松霖坐一张椅子。 许槐一半屁股坐椅面一半坐柏松霖的大腿,柏松霖两臂伸开从后面圈着他,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合成一个,亲密黏糊,脸和脸都贴在一起。 鲁班歪着头打量,样子像好奇也像疑惑。 十一尾巴连着中秋,一夜雨过后,早起被窝外面都是冷气。许槐畏寒,小件也做完了更不想起,把自己团在柏松霖的肩臂间不动窝,一问就说再躺两分钟。 结果十个两分钟过去也没起来,鲁班都在外面踹门了。柏松霖把许槐的衣服裤子拿进脚头暖着,躺回去重新搂着人,手随意搭放在许槐身后。 “凉,”许槐抗议般地扭了扭腰,“你干吗不放自己身上?” “别动。”柏松霖拍他屁股两下,又凑过去咬了口他的耳朵,“我这是给你敷敷,好消肿。” 许槐不动了,隔了一会闷声闷气地说柏松霖是土//匪流///氓。 “你不就喜欢土//匪流///氓?”柏松霖嗤他,“每回我一凶你才……” 许槐扑起来捂他的嘴,特别大声地冲他“嘘”。 两个人又磨蹭了半个点才起来。柏青山被杨树捉去卖店了,厨房有饭,两人吃过背着小篓上山,柏松霖说要带许槐去采点鲜货。 其实就是蘑菇,许槐以前也采,只不过没有进到这么深。柏松霖引着许槐从柏油路拐进进林子里,脚下全是落了松针的腐殖土,头顶是树,高得遮天蔽日。 雨后清朗湿润,蘑菇随处可见,地上、树干上,簇拥着冒头。许槐和柏松霖各采各的,采一会就得靠喊找人。 钻出林子时筐都满了,松蘑、黄蘑是大多数,偶尔夹着几个枞菌,看过去黄澄澄的。 柏松霖叫许槐抬脚,捡了根棍子给他刮鞋底上的泥。 正刮着就听着自行车铃响了,柏松霖不抬头也知道是叶育森。每逢节假日他必得值班,巡山护林不松懈,这句话都刻在这帮林管员的骨头里了,一天不来还觉得少了点事没做。 “捡了这么多呢?”叶育森捏住刹车歪下身子看,又直起身子冲前一指,“前面那石坡上黑压压全是地耳,要爱吃,你俩去弄点。” 柏松霖不爱吃,觉得那玩意儿轻软黏乎,握在手里像坨鼻涕,但许槐没吃过,柏松霖就带他过去采了几把,塞进筐里填缝。 下山回院,柏青山和杨树已经回来了,正挤在一块掌勺炖肉。许槐被香味勾进厨房,看餐桌上摆了一盘老式月饼,小时候吃的那种,皮厚少油,吃起来很硬实。 柏青山让他拿着吃,许槐掰开一看,里面竟然填着山楂馅儿。 他悄悄拿出去给柏松霖看,柏松霖边洗地耳边说不稀奇,这家里早被山楂攻占了。 开饭前崔平又送来山楂酒,杨树让他搁那儿,盛了碗肉让他拿家里吃。不大会功夫郁美妞和叶育森也来串门,端了自家吃的,这碗换那盘,桌上的菜色很快多了起来。 节里食不独享,这算是街上的传统,没人规定,但打小耳濡目染都是这么长起来的,现在依然延续。 就是阚璟珲和薛老头家没人,闭门锁户。杨树对街上的消息门儿清,跟许槐说阚璟珲去组里陪陈序元过节了,薛老头是前几天被几个徒弟接去了城里,没说什么事。 许槐听了给老头发了个消息,好久不见挺想的,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老头回得很快,说过两天就回去,到时候喊他来家里。 搁下手机,饭菜开始上桌,热气蒸腾着往窗外飘,凉风卷过,全体吹向暗山。 山沉默温柔,不声不响注视着灯火渐次亮起,聆听人语。 一辈一辈,一年一岁。 月亮也又圆了一回。 吃过饭,小院少了俩人,柏青山去了杨树那儿,留许槐和柏松霖坐在花木架底下。许槐仰着脖子望天,头顶的枝叶稀疏了许多,月亮又圆又亮,像个放大版的月饼。 热搜上说今年中秋的月亮是超级月亮,四十年不遇的大,天晴时还能看着月亮底下的木星。 许槐把它指给柏松霖看。 柏松霖看了一眼就把目光放在许槐身上,问他道:“今天过得高兴吗?” 许槐说高兴。 “我也高兴,”柏松霖把小臂放在许槐的头顶上支着,“好久过节没这么高兴了。” 这话说得不太像柏松霖的风格,许槐闻言立马把脑袋偏出去看。这人吃饭的时候喝了酒,许槐不确定他是不是醉了。 第54章 “看啥?瞧你那小狗样儿。”柏松霖把手伸下去捏许槐的脸肉,“我跟你说,我以前特爱过节,尤其是中秋。这时节天好,又是个团圆日,我爸妈一般都会回来,回来就领我去集上逛,我要啥他们给我买啥。” “所以那会,我就盼着过中秋,从过完年就开始盼,盼完中秋再盼着过年。” 许槐的脸被柏松霖捏得乱七八糟的,他乖乖让他捏,等柏松霖自己停手才把他的胳膊拿下来,握住了他作乱的手。 很宽大,骨节硬、茧子粗,真的揣在手里却也很温顺,大狗爪子似的,随便他怎么抓握。 许槐握着握着就把手指挨个插进柏松霖的指间。 “霖哥,我和你不一样,我以前从来没有盼过过节。因为在我的印象里,过节和平时没啥区别。” 柏松霖没说话,眉心皱起一点,指头使劲夹了夹许槐。 许槐冲他笑出一口白牙,样子很没心没肺。 “我是到今天才知道啥叫过节。原来过节这么好,这么热乎……” 许槐想起刚刚在饭桌上,寝室群的消息叮咣叮咣,闻砚临和秋怡明在里面互晒团圆饭。他以前都是看着,甚至看都不敢多看,今天却可以加入进去,心里很满,满得忍不住想炫耀一下。 闻砚临说哟,小槐伙食可以啊。 邵原说真好。 秋怡明说,小槐幸福。 真的幸福。他当时没好意思承认,现在却忍不住凑到柏松霖耳边嘀咕—— “……这么,这么幸福。” 第48章 时而敏锐,时而糊涂 柏松霖听了把许槐的手包在掌心里揉。两个人肩挨着肩,相互凝视,拿眼睛去安慰。 所有不知道怎么说的话全在里面。所有情绪波动全在里面。懂得、怜惜、心疼…… 还有庆幸。 这么安慰着安慰着,许槐就跨坐进了柏松霖怀里,手指这戳戳、那戳戳,小鱼儿一样,又凉又滑。 “乱戳什么?”柏松霖在他脸上嘬了一口,“早上不还嚷嚷着疼。” “那你轻点呢,别那么凶。”许槐的嘴角往上抿起一点,举起一根手指说,“就来一次。” 柏松霖一句话没说,单臂端着他站起来往屋里走。许槐被他的胳膊勒得有点痛,心里知道这次大概也轻不了。 柏松霖在那时总是凶的,天然野性的凶,控得牢、冲得狠,还喜欢咬人,像圈地打标。许槐都怀疑他是出于报复,毕竟自己头回见他就咬了他一大口。 他问柏松霖,柏松霖却说他是自找的—— 那么乖,那么予取予求,永远攀着、搂着、缠着,没有聚焦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成样子了还要给他擦汗。 两道门依次关上,房檐下的山楂串和矮墙上的牵牛花随声轻摆。天上明月满照,光流下来烫得炫目,能烫得让人头皮发麻、脚趾抽筋。 身体散架七零八落,只剩下心还完好,上面的伤疤都被烫化、烫平整了。 声音小下去,房内熄灯。夜又凉又长,逐渐起了劲风。 风从后半夜一直刮到白天,呜呜的,早起玻璃上都有了白气。 又刮过一天,刮来了薛老头。许槐还猫在被窝就听见他在院里说话,赶紧坐起来穿衣服,把柏松霖往被子外面推。 没一会薛老头来敲门,两人都已利落。 许槐不等叫就要跟着老头走。他回头看柏松霖,柏松霖点头示意他去吧,跟过去给他把衬衣领子折好。 薛老头瞭了柏松霖一眼,背手说:“你也来。” 最后俩人都去了老头家,还附带一个鲁班当跟班。今天的天气已经有了点初冬的意思,老头穿得挺厚,手在棉袄兜里摸了好几把才摸出钥匙。 开门进去,老头笑霭霭地问许槐:“菜都没了,我这院儿看着还成吗?” 许槐看了一圈,院里还是干净规整的,就是冷清,菜圃只剩下两方土,爬架上也空了,细长杆子在风里显得伶仃。 跟薛老头一样,好像都瘦下去很多。 “太成啦,”许槐看向薛老头,“我最喜欢您的小院。” 三人说话间走到石桌旁,薛老头站住不动了,特别高兴地把自己这院儿看了几遭。柏松霖见状进房里拿了俩垫子出来,叫老头能垫着坐。 “喜欢就好。”薛老头顺着许槐搀扶的劲坐下,问他道,“喜欢的话……这院儿你能替我看吧?” 许槐闻言怔住。 薛老头看他这样就笑了笑,说:“这一两天我得去岐城动个小手术。前期检查都做过了,但连手术时间带术后恢复,少说我得有大半个月回不来。” “是什么病?”许槐问他。 “骨癌,”薛老头拉着许槐的手在自己膝盖边上摸了摸,“这儿长了个瘤。” 许槐蹲过去摸,什么也没摸着,又去看薛老头。 “长在里面,有时候挺疼。徒弟拉我去医院检查,说是早期,还能治,把骨头切开、瘤刮掉,再填上就完事。” 许槐把手捂上去揉,问薛老头道:“现在疼吗?” “别打岔,说正事。”薛老头颠了颠腿,“我这院儿你来得最多,平时怎么打扫、啥东西在哪放着你都知道。一会我给你套钥匙,我不在的时候你隔两天过来替我收拾收拾,也不累人,正常的话重阳前我肯定回来了。” 老头这话没说完,只说了好的半截子。许槐听了继续拿手掌给他揉腿:“这事您找别人吧。” “我找谁?”老头问他。 “找您的徒弟们。” “他们离得远,手伸不过来。” “那您可以找霖哥。” “找他?他手里攥的钱能买几十个院儿,能缺我这个?” 许槐到这里已经听出了点意思,他很拗地盯住老头说:“我也不缺。以后我也能挣、也能买。” “没人说你以后不能。”老头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有点气喘地坚持,“但我就问现在,这院儿你能不能给我看?” 许槐没吭声,过了会倔了吧唧地摇头:“我凭什么。” “什么凭什么?” 老头问他,见许槐半天不说话,突然来了股火。 “我不坑不贪给人治了一辈子骨头,到头来就病在骨头上,这是凭什么?还有我老伴儿,平安接生过多少孩子,没出过一起事故,偏偏自己就折在难产上,这又是凭什么?” 许槐伸手给老头顺气,眉眼软下来一点,脸上却还是拗的。 “还凭什么,凭你对我好,凭我就待见你这小孩儿。”老头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给句准话,这院儿你能替我看吗?” 许槐没再摇头,但嘴里说:“我对您好得不够。” 薛老头往后一靠,眼睛四处看,一时不想再和许槐说话。柏松霖及时站过去,在他后背上垫了一把。 “你,”老头找的就是他,“你去和这犟种说。” 柏松霖走到许槐旁边,许槐立马说:“你别劝我。” “不劝你。”柏松霖看老头已经把眼睛闭上,伸手攥住许槐的手腕扯了扯,“起来。” 许槐蹲成一小团,任柏松霖扯了两把才站起来跟他走。鲁班看了眼薛老头,也奔着他俩去了。 两人进了偏院,停在一棵矮树旁,许槐的五官是收缩的,发梢、肩膀、脊线全在微微起伏。 “没经过这种事,心里不好受吧?” 柏松霖一使劲就给犟孩子拽过来了,手顺着许槐的脊背捋,声音低沉,问句说得像在陈述。 许槐“嗯”了一声,张开胳膊环住柏松霖。手指头抓得挺紧,爬树藤一样,绞得柏松霖心口发闷。 但他脸上的神情还是定的,语气里也带着点命令: “许槐,看着我。” 许槐没动,柏松霖就又说了一遍,直到圆圆的小狗脑袋缓慢抬起来,和鲁班一起看向他。 “你怕薛老头回不来,所以不敢答应。” 柏松霖说着用拇指肚蹭过许槐的眼皮。许槐的眼珠颤了颤,直直停在柏松霖脸上,像被他催了眠。 柏松霖的手指顺着拐下来,从许槐的眼尾滑到他颧骨和卧蚕中间的小窝。 “但这是两件事。”柏松霖在那个小窝上加力按了按,“手术都有风险,你答应了它不会增加,你拒绝它也不会降低。” 睫毛扑在柏松霖的指尖,一下,又一下。 柏松霖静静等着,等许槐把这句话在心里反复咀嚼,回味够了,等到一声“嗯”。 这就是正在接受,正从梦里醒来。 “许槐,人活到他们那个岁数,尤其是到了生死之间的裉节上,其实没什么看不开、放不下的,对自己想做的安排也很清楚,托给你,就是觉得你值。你该应就先应下,让老头踏踏实实上手术台,真到了以后你有什么……” 柏松霖顿了下,接着说:“这院儿我和柏青山也能周全,不会成为你的负累。” 许槐眨着眼睛听,开始眼里还有点思索式的迷蒙潮气,再听就觉得不对了,直接跳起来嚷:“我以后也不走!你别老是想着让我走!” 第55章 柏松霖能一针见血,许槐也能一语破的。两人都时而敏锐,时而糊涂。 “那你就别跟柏青山当年似的,心里净是弯弯绕,一会不能,一会不配,好好一件简单的事也给弄复杂了。” 柏松霖捏住许槐的嘴不叫他嚷嚷,许槐费力地破开一条口,问柏松霖:“小叔咋了?” 他的思路很轻易被带跑偏,又是清亮的两颗眼,跟之前每晚听柏松霖讲故事时差不多。 “咋了,跟你一样犟呗。”柏松霖松开手搭住许槐的肩膀,拿他当拐棍使,“我爷回院养病没多久就想把小院托给他,他不要,说了一堆什么……忘了,反正全是没味儿的屁话。最后还扯到亲不亲上来了,给我爷气得拿拐棍砸他,他也不躲,就跪在当院里挨砸。” 许槐听后第一反应是惊讶,很快又觉得这像是柏青山能干出来的事。他问柏松霖:“那你咋不拦呢?” “我拦他?”柏松霖挑眉,“我听他说的那些外道话也生气,他就欠抽!也就杨叔过来劝,劝不住还挡在前面替他挨砸,给我爷整得像棒打鸳鸯似的。” 许槐一想那场面就抿着嘴乐,边乐边问:“小叔后来是咋想通的?” “谁管他想没想通。”柏松霖说,“我嫌他磨叨,直接跟他说你要么接着要么走,我爷我也能管,你走了我就当没你这个小叔。” 许槐:…… 真是好一副土///匪头子的做派! 许槐还在震惊,土///匪头子已经拐着他往正院走,嘴里是劝降招安的语气:“你也别磨叨,自己跟老头说去。” 许槐有一种他但凡不从就会立马被架在火上烤的错觉。 不过经柏松霖这一通搅和,亦真亦假、亦正亦邪,罩在许槐心头的阴翳就散开不少。 视线那头的石凳上,薛老头也还坐得板正挺直。 第49章 你能死我前边? 柏松霖把许槐拐进正院就撒手了,放慢脚步,看着许槐和鲁班又蹲回原位,一大一小两只都仰着头。 “薛爷爷,”许槐把手捂回薛老头的膝盖上,“您放心去做手术吧,院子我替您看着。” 薛老头听了睁开眼,看向柏松霖道:“听着了没?你给我做个见证。” 柏松霖把头一点。 “就知道得叫你过来才管用。”薛老头撑着膝盖慢慢往起站,转而冲许槐说,“走,跟我进屋里。” 柏松霖跟在他俩后面,眼睛里蕴了点淡淡的笑弧。 三个人坐进里屋,几天没人住,屋里温度和院里差不多。薛老头指挥柏松霖从衣柜上层拿下个木匣子,柏木做的,匣子上雕刻着桃树和仙鹿。 “这还是你小叔上大学前雕的。”薛老头端着匣子给许槐和柏松霖看,“瞧这小鹿,多漂亮。” 鲁班跟过去凑热闹,拿鼻头顶着闻了闻,没闻到食物的味儿就又坐下了。 薛老头打开匣子,把最上层的一页纸递给柏松霖。柏松霖展开一看,纸里夹了存单和银行卡。 纸上的钢笔字劲挺,寥寥几句,交代了身后事。 许槐凑过去要看,薛老头直接把他的脑袋瓜按回来,让他去翻腾匣子里的东西—— 几张照片,黑白的,老头年轻时候比现在气质锐利。再往下是工作证、结婚证、死亡证,最底铺了一叠书信垫底,封皮上写着“爱人同志,亲启”。 旁边零零碎碎,放着长命锁、银镯子,成对婚戒。 一个人的全部几乎都盛在这个匣子里。 许槐小心地看,鲁班不知道他看什么能看那么久,爪子扒上来杵他,一下子把一枚戒指颠了出来。 圆圆小环顺着地面滚,滚进了客厅的沙发底下。许槐放下匣子一路追出去,声音收进低处的缝里。 “薛爷爷,我现在就捡出来,您别急!” “不急,你慢点够。”薛老头笑呵呵地给他支招,“院儿门口有晾衣杆。” 许槐应了一声,脚步声跑去了院子里。柏松霖的眼透过玻璃跟着他,把手上的东西放回木匣。 “手术在哪儿做?”他问薛老头,“需要陪护的话,我们都能过去。” “可别。”老头摆了摆手,“手术在市三院做,徒弟们都给联系好了,人手够用。你回去别跟你小叔还有杨树说,他俩知道整条街的人都得知道,到时候全上我那病房里闹哄。” “那怕什么,”柏松霖听了一笑,“去了正好给您解闷儿了。” 薛老头说我可不用,你让我清净两天吧。 停一停他又说:“手术成了我回来自己给他们讲去,要不成,他们自然也能知道。真别告诉。” 柏松霖说都听您的。 客厅里许槐已经在用晾衣杆够戒指了,杆子敲在地上像打板,“梆”、“梆”,一声一声,其间还夹杂着他训鲁班的动静。 薛老头和柏松霖都笑了笑。笑完,老头把手贴在纸页上拍拍。 “不成的话,后事就按这上的办,钱给徒弟们,院子给小槐。我家那口子去的时候我给自己定过棺,你小叔和杨树知道,出丧合葬这些事……” “您放心。” 柏松霖就说了三个字。短短几年送走四个亲人,办丧事的规矩、流程他和柏青山很熟。 许槐在这时领着鲁班进来,袖子和膝盖上灰扑扑的,掌心捧的戒指却干净,被擦得锃亮。 放回原位,匣盖一合,两枚又凑成一对。 第二天清早,薛老头来小院儿送钥匙,送完背着手上车去了岐城。 柏青山没看见老头给许槐钥匙,把人送出门回来问杨树,说这老头怎么又上市里了? 杨树让他问那俩。 许槐立马埋头喝粥。柏松霖不紧不慢地嚼着油饼,说人家徒弟那儿有事,叫老头去撑场面。 鲁班在地上哼唧两声,说的不是人话,拆不穿谎言。许槐悄悄掰了块花卷堵它的嘴。 从这顿饭之后,许槐搬去了薛老头的小院做毕设,空闲时就收拾打扫,看手机里有没有老头发来的消息。 手术定在三天后进行。这三天是术前准备,老头每天会掐着饭点给许槐发消息,字不多,但看内容精神状态良好。 许槐收到消息才能安心一点,翻过来掉过去看好几遍,跟寻宝一样。柏松霖也不催促,站在旁边等着他看,看够了再领他回家吃饭。 到第三天傍晚,消息迟迟没有发来,许槐蹲在院子中间握着手机苦等,地面的落叶被扫成一堆又被吹散。柏松霖捡起笤帚把它们重新归拢,听到柏青山隔着两个院子喊他的名字。 “柏松霖,带小槐回来吃饭!” 又一片叶子掉落,柏松霖牵着许槐的手往小院走。这阵子一天几场风刮,有的树耐不住冷,枝子已秃了大半。 才刚十月,今年应当是个冷冬。 这顿饭许槐吃得食不知味,勺子快怼到鼻子上了,夜里躺下也睡不着,很罕见地失了眠。柏松霖一觉醒来发现许槐还捧着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里亮得刺眼。 柏松霖眯着眼凑过去,看到薛老头在两小时前发来了信息,上面写着:即将上手术台,一切都好,小槐勿念。 “先睡觉,”柏松霖拿开手机把铃声开大,搂着许槐团进被窝里,“听话。” 许槐背对着他没说话也没动,胳膊在外面伸得久了,抱在怀里像两根不会打弯的冰柱。 柏松霖支起身,用下巴扎了扎许槐的侧颈。 “霖哥,”许槐把脖子转过来一点,“以前我从来没想过关于生老病死的事,总觉得它们离我很遥远。但今天,我头一回感觉它们就在我的对面。” “你以前活得难,光想着怎么活就够累了,哪有功夫想这些。”柏松霖躺下去把许槐搂紧,想了想说,“要我说其实也不用想,只要生下来,谁都有这么一天,到时候自然有到时候的解法。” 一个人的老、病、离世,会撕掉一层身边人与死亡之间的屏障。撕得多了,死亡就不稀奇了,与思念一样成为驻扎在体内的一部分,日夜共处,平平常常。 许槐还没有这样接受无常的能力。他轻轻抠着柏松霖指头边上的小硬块,沉默了很长一会后说:“那到时候,我要死在你前边。” 搂着许槐的胳膊变僵了,勒得他有点疼,许槐听到柏松霖问他:“比我小七岁,你能死我前边?” 两个人夜里聊天总是天马行空,想到哪说到哪,不计较,不当真。许槐听完随口说“能”。 柏松霖腾一下坐起来,上半身还光着,赤着脊背就要往对面的床铺去。许槐赶紧爬出被窝跳到他背上挂住,一叠声叫“霖哥”。 “下去。” 柏松霖往下甩他,许槐的胳膊腿紧盘,腿面上冷出一片小疙瘩。 “让你下去听不见?”柏松霖在许槐腿上拍了一巴掌,“啪”地一响,他脑子里也像断了一根弦,“现在你什么话也敢说,想死在我前面,让我给你打点后事、对着你留下的那堆玩意儿凭吊……许槐,你别做梦了!” 第56章 许槐好久没被这么凶过了,却不害怕。柏松霖能凶他就是没在心里憋火,凶就凶了,总比冷着他要好。 他只是有点慌,手脚都抖。 “霖哥,我说错话了。”许槐把脸埋在柏松霖的肩膀上翁着嗓子认错,“你别生气。” 慌、也冷,许槐的战抖越来越明显,脚趾都蜷起来了,悬空举着,没敢踩在柏松霖身上。 柏松霖还是一肚子气,嘴里喷出一句冒火的“不知忌惮”,坐回被子里,把许槐一整个塞进去。 被窝鼓鼓囊囊像个小山包,许槐折腾了一会才艰难地把头拱出来,看着柏松霖,眼神是怯的,还很笨拙。 “脚伸过来。” 柏松霖不看他,跟个大爷似的靠着床头。许槐把脚移到柏松霖腿边,犹豫很久,虚虚地抬起来挨了他一下。 柏松霖直接把许槐的脚夹在两腿之间,很快又皱着眉伸手进去调整,让许槐的腿也能贴着自己。 冷得透骨,就这么一会也能冰成这样,还是底子太亏。 柏松霖默不作声地沉着脸,眉头能夹死苍蝇。 许槐眨着眼睛看他,几秒后鼓足勇气摸了摸他眉心的褶皱:“霖哥,我刚刚是乱说的。以后还是你先死,我给你料理后事,料理得明明白白的,每天把你架子上的木雕都擦干净,每天去看你、陪你说话,给你烧纸钱花。” “嘁。”柏松霖把许槐的手打开,“你要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还是挺凶的,不过许槐能感觉到柏松霖没那么气了,他乖乖把嘴抿上。 两瓣嘴唇都抿没了,就剩一条平直的线。柏松霖有一瞬间差点笑出来。 他合理怀疑这是狗崽子卖乖的新手段。 “别在这儿杵着。”柏松霖绷住口气,捏着许槐的半边脸蛋下命令,“去摸木头,把你说的那堆不吉利的都消掉。” 许槐保持着抿嘴的样子点头,左右看了看,从枕头底下拽出木头小狗握在手里,摸摸脑袋,摸摸眼睛,摸摸屁股。 柏松霖斜眼看着他摸,脸色还是有点臭。 许槐见状低下眼珠子溜了溜,抬起来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用手指头挑开被子边,在柏松霖的身上写字。 「霖哥,我申请说话。」 “少装样。”柏松霖回他,“我给你嘴缝上了?” 许槐挨了怼还笑,一笑抿着的嘴唇就翻出来了,开合间有种软软肉肉的弹。 “小狗小狗,我刚才都是瞎说的,不能作数。”许槐把嘴贴在木头小狗的耳边,眼睛瞄着柏松霖说话,“霖哥和我都能平安健康,没病没灾、长命百岁。” 第50章 神与信徒 许槐说完就把木头小狗放下,大着胆子抱住柏松霖。 柏松霖按着腰揍了他好几下。揍得挺狠,手拿开之后许槐的身后都热烫发麻。 脚也涨涨的,从冰凉里被暖过来,会有点酸疼的余韵。 “霖哥,”许槐舒服地叹了口气,靠着柏松霖合上眼睛,“以后咱俩最好能一块死。死在一块,到了地底下也还在一块……” 柏松霖搂着他的脑袋,很久之后“嗯”了一声。 这晚许槐醒了好几次,睡得浅,做梦老能听到手机响。每次他弹一下醒来,柏松霖都会及时按住他的肩膀,手轻轻拍,再摸摸他毛乎乎的发顶。 “睡吧,”柏松霖的声音里透着股平淡的清醒,“还没有消息。” 许槐就咕哝一哼,又枕着柏松霖睡去。耳边是他沉缓的心跳声。 再醒来时,天大亮了,他还偎在柏松霖胸口,柏松霖还靠在床头。许槐翻了个身先去摸手机,没摸到,柏松霖握着他的手放回原处。 “一个小时前来信儿了。” 柏松霖的语气没什么情绪,许槐的心猛然一沉。他跪坐起来,头顶被子,手在柏松霖身前推了一把。 “说啊。” 推得和挠痒痒似的。柏松霖抻着脖子看许槐,眼皮自然垂下一半,目光从这个角度看去显得淡漠威严。 许槐的心凉了半截。他莫名把脖子仰起一点,想捂上耳朵,也想逃跑,但最后还是咬着牙瞻视柏松霖,谦卑又紧张,脚背都绷直了,像信徒望神。 对望越久,许槐的骨头就越软。 柏松霖盯着他一寸一寸软下去。屁股坐到了腿上,背也弓了,只有脖颈仍保持着仰望的弧度。 脆弱、固执。微微颤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了许久,柏松霖终于大发慈悲,对着许槐笑了一笑。 许槐脖子上的骨头被这一笑拆走了。他垂下头很深地呼吸,额前竟然滴汗,整个人像劫后余生。 “给你点教训。”柏松霖凑过去附耳低语,“以后再敢妄论生死,你试试看。” 许槐低着脑袋没有说话,几秒后扑到柏松霖身上张嘴就啃。 今天是个大晴天,玻璃上的水气一晒就散了,两人出屋进院,去厨房吃饭时太阳光正好照满桌面。 锅里有粥,熬得黏黏糊糊的,柏松霖找饭盒装了一碗。 “干什么呢?”柏青山瞥见就问。 柏松霖兀自开冰箱翻找,随口道:“盛粥。” “……”柏青山都无语了,扭头说,“我不瞎。” 柏松霖没吭声。柏青山看着他消出条鱼化冻,又拿起筷子搅打鸡蛋液,动作麻利。 柏青山盯了一会转回来,对面的许槐立刻低下眼睛。 “现在做午饭早了点吧。”柏青山问,“你要去探病?” 柏松霖在灶台前应了一声。 “谁啊,”柏青山从餐桌上拣了几个包子走出去,“大屹还是柯子?” 柏松霖还是“嗯”,摘菜装了一盘,头都没抬。 “不说算了。” 柏青山见状也不问了,把包子装袋放在饭盒上,撩帘出了厨房。 柏松霖开火炒菜,炒得软烂、清淡,炒完拨了一碟子给许槐端进去,剩下的统统装盒带走。 等许槐吃饱了,他俩提着东西去看薛老头,车一路开进市三院后院的停车场。 停车场周围的草坪里趴着只小狗,本来是黑色的,因为浑身是土颜色近于灰,看到有人来就叼着嘴里的脏骨头往角落躲,皮毛开叉,和晚秋的草一样带点枯萎样儿。 许槐回车上拿了袋给鲁班备的狗粮,远远撒在空地。 三院的住院部是单独一座楼,薛老头的病房在四层,是个小单间。柏松霖、许槐进去的时候正有医生出来,柏松霖关上门向医生询问情况,许槐直奔病床去了。 老头闻声放下手里的报纸,伸出手让许槐握。 许槐草草握着叫人,眼睛把老头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绕到病床那头看了眼点滴瓶,又去床尾掀开被子看老头的腿。 膝盖上缠着厚纱布,老头动了动腿,问他看着像不像木乃伊。 许槐没说像不像,掖好被子坐到凳上,嘴抿着一点,给老头倒了杯水。 “刚润过,一会喝。”老头指挥他把水放下,挺爽朗地笑着安慰,“小槐放宽心,老天这回不收我,我就还且能活呢。” 许槐扶着老头让他靠舒服,喉咙里涩乎乎的,不敢张嘴,只用力点了点头。 “来看看您。”柏松霖这时推门而入,转着头看了一圈,和视察工作差不多,“这单间不错啊,还是有徒弟好。” 老头笑呵呵地看他带的饭菜,吸了两口香味又合上盖子,眼一抬,先“哟”了一声。 “你这什么造型?”老头问他。 “狗崽子啃的。” 柏松霖不在意地摸摸下巴上的牙印,要给老头把移动饭桌推过来。许槐站起来帮忙,借机踢了柏松霖一脚,听老头说:“先别摆桌。” “大徒弟嘱咐了,那分针不转到十不能吃东西。”老头指了指墙上的电子表,“他就在这医院里上班,一会一趟看着我呢。” “您什么时候这么服管了?”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柏青山和杨树。老头一看就往后一靠。 柏松霖挑挑眉,还没开口柏青山就说:“瞒不住我。” “真是。”老头自己先乐了,“你打小眼睛就亮,耳报灵的,附近谁家有个啥事你都能知道。” 老头说着又看杨树:“再带上这个,现成的大喇叭广播站。” “我没招您吧?”杨树把手里提的牛奶、水果放下,“说他还捎上我。” “你俩谁跑得了谁,”老头哼他,“一天天秤不离砣的。” 许槐拧着腿不让自己笑出声。杨树和柏青山一来,病房里立马像多了百十号人,你一句我一句话就没停,说的还都是特别可乐的事。 杨树闲不住,说了会站起来给老头拾掇,眼一瞥柜头的报纸,直接指着上面的日期展示:“这都三年前的报纸了还看。” 老头说有字的只有这个。 “自个儿待着也没意思不是?”杨树这可逮着话把儿了,收起报纸说,“您等着,回去我就给您散去。” 第57章 杨树说到做到,当天晚上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几户聚在一块合计,大致商量了个探病的排班。 许槐无所谓大伙怎么排,反正他是两天一去。 他忘不了老头在被子底下盖着的腿,瘦骨嶙嶙,像两条柴火棍,很需要拿出来晒晒太阳。 县里进城有直通的公交,但许槐每回都是坐柏松霖的车。在这件事上,柏松霖有异乎寻常的坚持,跟那回要去学校接许槐一样,必须他全程跟着。 许槐也不推辞,有专职司机他乐得省事。 就是薛老头一见许槐来就叹气。最近他这病房里一波进一波出,络绎不绝,跟动物园免费参观似的。 老头问他,说我拢共住二十多天,你不给我好好看小院,成天往这儿跑什么? 许槐说不耽误,我就是给您报告小院的情况来了。您看看小院,也看看我。 说完他摸出手机给老头看他拍的视频,手指头这划拉一下、那划拉一下,笑眯眯蹲着。 老头伸长脖子看许槐划拉,嘴上问这和上次的视频有啥区别?人却是满脸笑。他最喜欢许槐来,孩子安安静静的,他困了孩子就守着垃圾桶雕木头小件,他睡醒了孩子就坐近了陪他唠嗑。 许槐还带了穴位图过来,铺在床上,现场教学,给他找点事做。 他也真教,捡应急的、实用的给许槐灌了一遍,教完认穴位还教简单的针灸。 连道具都是现成的,他一招手柏松霖就从窗户边坐过来,一脸不耐烦地任这师徒俩折腾。 其他穴位都是比划比划,不真扎,到了手腕旁的几个许槐捻着针就刺,半点不带犹豫的,刺进去才问柏松霖疼不疼。 柏松霖说不疼。针刺的部位像漏进了微风,很快会麻涨,平时容易僵痛的几个位置被牵带着一起发热,很奇妙的感觉,不难受。 老头夸许槐手稳,敢下针,扎得像样。 等针和穴位图都收起来,柏松霖就和许槐一起帮着老头按摩腿部肌肉,按照医嘱进行适度的关节活动恢复度和平衡功能训练。 逢上天气好的时候,两个人还会推着老头去医院后院,走两步、坐一会,晒晒太阳。 十月下旬阴天居多,出了太阳光线也是薄薄的,珍贵奢侈。三人到这时往往都很少说话,老头搭着毯子听戏,许槐喂狗,柏松霖仰头往院墙外面望。 小黑狗现在已经不怕许槐了,见到撒粮就知道是给自己的,会乖乖蹲在草地上等他倒完再吃。 许槐摸它脑袋它也不躲。尾巴还夹着,但尾巴尖会轻轻地摇。 许槐看一会小狗就去看柏松霖,无论看几回柏松霖都是眺望的姿势。薛老头在病房里给许槐指过,那个方向有他工作过的市中医院和几个徒弟合开的中医馆,还有殡仪馆,总冒烟的就是。 墙外是人间烟火,鲜花店、水果店、盒饭店、殡葬用品店,有人询价、有车按喇叭,喧嚣熙攘,常年拥堵。 墙里的住院部和门诊大厅不时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哭声,有救护车鸣笛、有争吵,希望与绝望并存,每天有很多人憔悴失序。 他们所在的露天停车场算是一个过渡地带,但依然离死亡很近。 许槐看了薛老头一眼,见他背对着自己闭目养神,便近到柏松霖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口。 小指还伸上去,在他掌心划了一道。 “霖哥,”许槐很黏糊地小声说话,“我给你按按手腕。今天灸了好几针,我怕你疼。” 柏松霖把视线收回来,从散乱不定慢慢聚拢,最后停在许槐脸上。 那上面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里面有最神性的慈悲。 他什么话也没说,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许槐却还是看穿了他,很拙劣地找借口帮他转移注意力,现在又把手指探进他的袖子里,蜻蜓点水,每个触碰都灵巧、轻柔。 柏松霖也看了眼薛老头,手攥住许槐,另一只手握住他的脖子往前一扣,俯身渎神,和他接了个长长的吻,隐忍着不露喘息。 吻到轻微窒息再停下啄///吮,两个人都像死里逃生,切切实实,所有感官被活着占据。 第51章 不安又贴近 当晚回院,许槐差点被拆掉骨头。柏松霖抓着脚踝把他折叠起来,每一个冲撞都深入凶猛。 许槐张着嘴喘息,接吻的时候也喘息。他不大会换气,还要忙着叫人,得点空嘴里就“霖哥”、“学哥”换着来,呼吸总是紊乱的。 叫着叫着嗓子就哑了,胳膊上没劲,只能胡乱攀着柏松霖,十根手指头汗津津的,整个人绵软成了一朵槐花。 “许槐。” 柏松霖还要叫他,还不满足,还要把根扎得更深。 “许槐。” 他包裹他、绞缠他,连咬带啃,一遍一遍用名姓向他确认存在。 “许槐。” 柏松霖从来没和谁这么近过。他不喜欢肢体接触,他没有和一个人亲密到如此境地,从身到心。 亲密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边界沦陷,意味着界限丧失。亲密到极致,会让他有种即将失去的恐慌。 他恐慌,但他停不下来。 许槐说:“我在。” 他上瘾了。没有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他完全脱缰,放任自己沉沦。 许槐说:“我在呢,霖哥。” 许槐的眼睛从始至终睁得很大,视线迷离也要睁着,柏松霖被他钉死在焦点上,不明白他的欢愉里为什么总有寻找。 两个人都不安,却又贴近。 天亮之前没人能比他们更近。 两个人根连着根,到早上听到乌鸫鸣叫才分开。许槐低头看了看,挺果断地照柏松霖的小腹踹了一脚。 柏松霖眯着眼笑,胡撸小狗一样摸过许槐锁骨上的印痕,下床去柜子里给他找了件高领。 收拾好两人上楼,又是一天安静的忙碌。 许槐的毕设造景完成了三分之二,小院主体已经成形。房屋、花木架、树木全是榫卯拼插上去的,楔合得紧,要拿下来也很方便。他还在院子底部和房顶都埋了磁吸轨道,春花夏雨,秋叶冬雪,应季景色悬浮在一院之中,要想变化只需取下配件,换上新的。 换一波时间就变一季。许槐今天雕各种形状的落叶和落叶堆,得益于给柏青山帮工时积攒的经验,他现在做这些可谓得心应手。 柏松霖复刻的塔也成了两座,摆在架子上端庄漂亮,左边依次放着木牌楼、玄塑殿、金顶庙和苍柏根雕。 一年临尾,让他醉心的成果全在上面,几乎件件都有许槐的影子。 柏松霖端详一会,起身出去了。 许槐无知无觉,埋头干活,甚至不闻窗外风声。等他手指凉透了再抬头,院里又铺上几丛落叶,核桃树、槐树和爬藤的枝子都稀疏着颤,好像在取暖御寒。 正看得恍神,柏松霖进来给他塞了个热水袋。 工作间面积大,没阳光时温度比别的屋低,许槐干活久了容易手脚冰凉,柏松霖就拿这个和热红茶给他续温。 许槐接过热水袋,握住捏了捏,仰头瞅着柏松霖:“我脚也冷。” “冷着吧。” 柏松霖看他一眼就坐下了。许槐立马过去把自己团到柏松霖身上,脚踩进他两腿之间,嘴里赖赖唧唧地哼哼。 “你咋老这么热乎?是不偷吸我阳气了?” “嗯。”柏松霖托着许槐屁股,叼起他的耳垂嗦了口说,“晚上都给你补回去。” 许槐一个激灵,手捂住耳朵说柏松霖不要脸。 转天霜降,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杨树提前煲了锅羊肉汤,肉都炖烂了,嘴一抿就能抿化。 柏松霖在厨房盛汤,许槐和柏青山去薛老头的院子里剪梅枝。 老头昨晚发消息,让他们今天带一枝过来。 许槐不认得梅树,也不记得薛老头家有,结果柏青山跟他过去一指认,竟然就是偏院的那棵矮树,长得歪曲,夏天也不茂盛。 柏青山指挥许槐在树枝分叉的地方下剪刀,秃秃一枝上没有叶子也不打花苞,像根枯瘦的手指。 许槐一路举着枝子进住院部,正赶上叶育森从大门出来,一步三回头,外套上脏了一大块。柏青山跟着许槐和柏松霖一起来了,看见他就伸手晃了一下。 叶育森这才看见他们三个,神儿都没回全先是一笑,透出股不好意思。 聊了几句,三人上四层,薛老头在床上靠坐着,手里不知摆弄什么。现在他的精神头比刚下手术台那阵好了很多,也闲不住,总给自己安排事做,病房被他打理得像个临时小家。 床头柜上用矿泉水瓶插了阚璟珲送的花,柜子最底下藏着崔平带来的低度酒。穴位图挂在对面墙壁上,一抬眼就能看着。 许槐过去一看,老头正在用狗尾巴草编东西。 “哪来的草?”柏松霖问。 老头说三徒弟刚才看他来了,他让三子给摘了一把。 第58章 “这是兔子吗?”柏青山搬凳子坐过来,“您给我编个小狗。” 多大人了还要这小孩玩意儿,柏松霖都没眼看他小叔,伸手先把能归置的给归置了。 倒是许槐看得认真。薛老头的耙子手一翻一折,带点枯黄的毛尾巴就服帖地窝成各种形状,捋过去茸茸痒痒,憨态可掬。 “薛叔手巧,最会编这些,”柏青山偏头跟许槐说,“小时候我们都等着让他给编。” “我能有杨树手巧?”老头从老花镜上边瞭了柏青山一眼。 柏青山拒绝比较,乐呵呵的说他没在,我就要您编的。 于是老头还是给他编了,挺胖乎的一只小狗。小兔归了许槐,直立着胳膊腿张开,姿势奔放。 许槐捏着草杆转圈玩,顺手把梅树枝子塞进老头手里。 “给您插起来?”柏松霖远远看着问。 老头说不用,我就放枕头边上。 柏青山说他是睹物思人。 老头不反驳,把枝子在手心里比划,说他家那口子以前就喜欢梅树。她去了他在院里种了一棵,怎么精心养也养不好,树不开花,枝子还没他的手指头粗。 不过养到现在已经养成了念想,节里挂盏灯、缠个红布条,没事在底下坐一坐,树半死不活,正配他个孤家寡人。 他说完病房里的气氛突然有点凝重,老头左右看看直接乐了:“别整这出。我现在死了是团聚,活着是享福,怎么都赚。” 一场病下来,前面的几十年在眼前尽数浮过,老头如今的心态特别好,之前耿耿于怀的也想通了。他说他家那口子一尸两命后,他在镇里遇过个算命的,算命的说他子孙福厚,晚年能尽享荫蔽。 “当时我听了差点给他摊子砸了,心里戳得慌,好长时间都没放下这句话。到了现在回头看,是我浅薄,真遇上事我的这些徒弟个顶个能当儿子用。这回我住院养病,还有之前得过我举手之劳的孩子来医院看我,你们说,这不是真叫他给算中了么?” 柏青山笑,说那您出院得给人家赔礼道歉去。 “我是得找他,”老头撇嘴,“我得问问他当初咋不把话说全,告诉我有一天得挨徒弟的管,被一帮臭孩子轮流念叨。” 柏青山说这就是得了便宜卖乖,咱都别听了。许槐在一旁没吭声,抿着笑模样给老头掖被子。 老头耙了耙他的头发,很慈爱地说还是小槐最好。 几个人又说了一会,薛老头的手机来了电话,接起来一听,是老头之前联系的棺材匠。老头听那边说了几句,回答说刻啊,还正常刻,梅枝打底,上面铺一圈连翘,出院以后我过去瞧去。 等挂了电话,柏青山问他:“您都好好的,雕花纹早了点吧?” “不早。”老头搁下手机,“就得趁我好好的,雕好了我还能一眼。” “薛爷爷,到时候您带着我一起吧。”许槐凑过去说,“我想看看。” “许槐。” 柏松霖“啧”了一声,压低声音叫的,很明显有不悦和警告的意味。许槐在凳子上默默挪远一点,小声说:“也带着霖哥。” 柏松霖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在场的包括许槐在内全都一清二楚,但他会装傻,对付柏松霖他已经摸索出了一套规律。 大不了……晚上让柏松霖揪着耳朵揍几下,反正屁股上肉多,打不坏。 反正他就是要去看看人死了以后是被装在怎样的一个盒子里。 柏松霖没说话,柏青山的眼睛在两人脸上荡了一圈,说去呗,我也一块去。 给薛老头打棺的棺材匠就是他给介绍的,人在县郊,姓罗,从备料、量尺寸、组装到涂漆雕刻全套能来,手艺精湛,一辈子干这个,本县和邻近村里有土葬、刻碑需求的都会找他。 薛老头招呼许槐过来,翻手机给他看了当年装他爱人的那口棺。照片太老,像素低,只能模糊看出棺材是个黑色的船形,四周雕了灿金的梅花枝。 最庄重的被轻薄灵巧的一渡,平添冬开春近的暖意,好像她去的地方必然是个世外仙境。 柏松霖听薛老头和柏青山给许槐讲当年的土葬流程,坐在窗边都觉得不透气,胸口憋闷。 正巧手机响,他站起来去门外接。 “松霖,”赵屹的大嗓门一下子扎进了耳朵里,“你是不在三院呢?” “咋了,”柏松霖把音量调低,“你在我身上安定位了?” “你是什么重要人物,还值当我费那劲。”赵屹损他。 两个人扯了几句,柏松霖这才知道赵屹妈今天来三院取药,晃见他的车了。岐城说到底还是小,走两步就能碰着熟人,他也就没瞒,把薛老头手术的事说了。 柏松霖身边的人赵屹都认识,听完在电话那头说他不够意思。 “都来岐城了还不来找我俩?” “你俩是什么重要人物。” 柏松霖原话奉还,说完把手机拿开一点,赵屹果然哇哩哇啦嚷了一堆。柏松霖等他嚷得差不多了把耳朵凑过去,听他问用我俩过去帮忙吗? 这就是哥们,柏松霖知道赵屹今天打电话就为这一句。 “不用。”他笑笑说,“老头这儿人手富余,身子恢复得也还成,我俩来就是陪他解个闷儿。” “你俩……”赵屹心想你跟谁俩呢,咬着字问柏松霖,“追上了?” 不提这茬柏松霖都忘干净了。他摸了摸鼻子,不知不觉踱步到走廊尽头,最后只回了个语焉不详的鼻音。 “改天我去找你和柯子吃饭。” 这意思就是见了面再说。赵屹那头一听就炸了,一会说我哪天也有空,一会说择日不如撞日,跟柏松霖磨叽了好半天才撂电话。 刚撂下一个,有新的打进来了,是许槐的,一接起来就抖着嗓子叫他:“霖哥!” 第52章 哥哥多勇敢 “别慌,”柏松霖皱着眉快步往回走,“老头怎么了?” 他想当然地认为是薛老头的情况有了反复,却听电话那头说:“不是,我在停车场,霖哥你快来!” 挂了电话,许槐用两根手指捏着手机塞进口袋,外套、裤腿上全是带了草叶的泥,掌心破皮沾土,稍微一攥就沙得疼。 太狼狈了,比他更狼狈的是躺在草坪里的小黑狗。许槐曲着腿艰难地往下蹲,刚蹲下就听到柏松霖叫他。 “怎么了?”柏松霖来得很快,跨过来就要把许槐往起提,“站起来我看看。” 许槐赶紧拦他:“我没事,你先看小狗。” 柏松霖看了许槐几秒,蹲到小狗旁边观察,手掌贴着它的身子轻轻地按,从屁股按到脑袋顶。 “小狗被车撞了,我下来给薛爷爷取药正好看到。”许槐像盲人一样伸着手比划,不敢摸小狗,声音也有点打颤,“就从那儿撞得飞起来了,摔在这儿,平着摔的……” “嗯。”柏松霖没说什么,抓住许槐的手贴在小狗的鼻头前,“有气儿呢,感觉到了吗?” 许槐点头,小狗凑近顶了顶他的指尖。 柏松霖按了一遍心里大概有数,牵着许槐的另一只手放在小狗前腿附近,挡着他的手背,叫他只许进、不许退。 “抱它起来。” 柏松霖下达指令,其实没有十足的把握,表情却是十拿九稳的。许槐依言把手放上去,毛皮下躯体的触感让他瞬间退缩。 柏松霖见此直接把手按上去带着许槐动作,四只手一托就给小狗抱起来了。 小狗像刚被娩出,能立住,但身子抖若筛糠,抖得许槐也跟着一起抖,都感觉不到掌心下的脉搏和心跳。 柏松霖稳着许槐的手坚持,有很长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动。还是这个地方,生死交界、一墙之隔,没有阳光的时候风已经很冷,能把人的裸露在外的都给吹透。 小狗颤悠悠地低头舔了一口,舌头溜过柏松霖的指缝舔上许槐的手背,继而学步似的跌跌撞撞,一头栽进许槐怀里。 “没外伤,骨头也好使,”柏松霖把还在抖的小狗接手,“一会带回去让美妞看看。” 小狗眼巴巴扒在柏松霖肩头冲许槐哼唧,许槐站起来蹭过去,伸长胳膊摸小狗脑袋,嘴里说“不怕”。 大约是同类相亲,小狗得了许槐的安慰快把尾巴摇飞了,屁股在柏松霖手臂上一扭一扭。柏松霖把狗塞给许槐去开车门,脱了外套垫在副驾上。 “他是怕你冷呢,”许槐把小狗放上去说,“不是嫌你脏。” “它又听不懂。”柏松霖心想你这真是此地无银,嘴里催道,“关门。” “它能听懂。”许槐看他一眼,合上门前又跟小狗说“我们很快回来”。 柏松霖不跟许槐掰扯这些,走过去蹲下身,揪着许槐的裤边往上卷。 许槐:!! 许槐急忙后撤一脚,这会才突觉不该叫柏松霖过来。柏松霖没在意许槐的躲闪,谁知他跟一步许槐撤一步,手还被这狗崽子别着往下推,没一会他就耐心告罄。 第59章 “你再躲一个?”柏松霖咬着牙根看许槐。 明明蹲得那么矮,凶起来还是威慑力十足。许槐毫不怀疑自己再敢动一下就会被柏松霖按着揍。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那样未免太不体面…… “叫小叔来吧,你见不了血。”许槐决定最后垂死挣扎一下,忙叨叨地去掏手机,“我给他打电话。” 柏松霖没言语,拿下他的手机揣进自己兜里:“你先给我打的?” 如此不合时宜又莫名其妙的问题,搁以前许槐绝对要在心里蛐蛐他有毛病。 但现在,虽然还没找到病根,许槐已经知道这人真正想听的是什么。 “我就给你一个人打了。”许槐摸了摸柏松霖的脸颊,“我说过有事我会第一个打给你。” 圆眼睛闪闪的,清澈见底,直勾勾瞅过来让柏松霖难以招架。他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毫不隐藏自己,把依恋、喜爱坦率到极致。 青天白日,又不是夜里床//笫间,难道这小孩儿真是只小狗变的? 被质疑真身的许槐没等到任何反馈,眼看着自己的裤腿被越卷越高,犹豫一下后还是戳了戳柏松霖的肩膀。 “你待会儿不会昏过去吧?” 柏松霖听了头都没抬:“你要等不到晚上挨揍就直说。” 什么人?好心当成驴肝肺!许槐抿着嘴任柏松霖小心翼翼地卷,站得累了就倚在柏松霖肩上。 柏松霖随便他靠,手抻着不让裤子磨到许槐。他都不知道许槐怎么能把自己造成这样,好好一条腿全是刮出来的道子,小腿上的浅些,堪堪破皮,大腿上却还有血在往外渗。 腿面的布料被洇透,暗褐色一眼可见。 柏松霖心里起急,裤子又堆在膝盖下面不好卷,他手稍重一点许槐就是一抖。柏松霖试了两次,索性拽着裤脚往开一扯,裤子沿裤缝撕裂,从脚踝直接延伸到大腿里子。 许槐:?? 太熟悉的“哧拉”声,还有风直吹在皮肤上的感觉,许槐目瞪口呆,被柏松霖的暴力操作惊到羞愤都忘了。 柏松霖也沉默着。他把手指在许槐大腿上最深的伤口旁按了按,不使劲就能留下两个血指印。 “怎么弄的?”柏松霖问。 “草坪那块有个洞,我没看见,一脚踩进去了。”许槐耸耸鼻子,一只手伸下去遮挡血窟窿,“里面有个挺尖的突刺。” 柏松霖拉开许槐的手,许槐又紧着补充:“你别说我笨,别说我没出息。” 现在已经是个会抢答的狗崽子了,柏松霖站起来看了许槐一眼,这两个哪个都没说,说的是“不长记性”。 许槐挨说了就耷拉着脑袋不吭声,眼睛从下往上顶出来看柏松霖,眼睫有点湿,挺无辜可怜。 柏松霖没抗住他这一眼,转了个身又转回来,打横把人抱起来奔门诊楼去。 “霖哥,我自己走……” 许槐一顾涌就挨了一巴掌。他掂量自己肯定挣不过柏松霖,略一思索后自暴自弃地把脸埋起来,试图掩耳盗铃。 手还揪着裤子,主要为给柏松霖挡一挡血。 柏松霖贴着他的耳朵说没关系。 进急诊冲洗伤口,稀红的血像瀑布一样淌了好一阵。柏松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开始的确喉咙干涩,看久了也就适应了,许槐的腿一弹他会立刻帮忙按住。 当注意力被破烂伤口分散,血就只是一种颜色,跟用水化开的红色涂料差不多,不足成惧。 饶是这样,柏松霖依然在频繁地空咽。他自己没感觉,许槐却看得清楚,疼到汗涔涔的还要用一条手臂圈着柏松霖的腰,仰着脖子对他笑。 对着这个笑,柏松霖的喉结又动了几回,好半天才出声道:“忍一忍。” 许槐立马说他不疼。 像是心疼也像是不满,柏松霖捏住许槐的脸蛋晃了晃,还没开口,就听对面有人说:“你看哥哥多勇敢,冲洗伤口都不哭。” 柏松霖和许槐一起看过去,对面摔烂膝盖的小男孩瘪着嘴跟他们对视,脸上脏兮兮的,全是眼泪冲出来的印子。 “哥哥有人抱哇。”小男孩用胖手抹了把眼泪,“爸爸你抱着我,我也勇敢。” 小男孩说完就被爸爸抱到腿上了,梗着头,使劲吸着鼻子,模样挺硬气,结果帅没过三秒,药一冲下来就哭得稀里哗啦。 他边哭还边隔空和许槐喊话:“呜呜哥、哥哥,你为啥不哭呀?” 被点名的人头转了一圈,确定自己就是那个“哥哥”后臊红了后脖颈,到抱着小狗去找郁美妞还余色未褪。 郁美妞的诊所在正院,几间屋子打通了,里面诊疗、分析、手术和影像诊断的基础设备一应齐全,各有分区。诊所中间搁着沙发和长凳,另一头有叠放的笼子可供寄存。 许槐一进来就贴着靠里的输液架站,柏松霖过去跟郁美妞说了小狗的情况,一回头,许槐和小狗都缩着脖子。 “过来,”柏松霖手心朝上冲许槐勾了勾,“让专业医生给它检查下。” 郁美妞昂起下巴颏点头,拍拍手冲小狗说来吧,先跟姐待一会。 许槐全程陪着小狗,脖子直挺挺的好像不会旋转,两手交握,一副小小孩刚到陌生环境里的戒备模样。 柏松霖见了就掌着许槐的后脑勺一揉,叫他坐着去,自己跟完剩下的检查。 等待结果的时候柏松霖抱着小狗走到许槐身边,明明有沙发空着,许槐却坐在输液架旁边的候诊椅上。他们坐下他也没发现,眼睛无意识睁得很大,手指不停地互相搓动。 郁美妞的小院许槐来过不止一次,之前都很正常,该抱抱该摸摸,哪次也没像这次这样。 柏松霖举着小狗凑过去,小狗伸舌头舔了下许槐的脸。 许槐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愣什么神呢?”柏松霖在屋里扫视几趟,试探地问,“你晕针?” “没有。”许槐把小狗搂过来,半边脸贴着它嘀咕,“谁怕那个。” 柏松霖拿眼看了许槐一会,“嗯”一声说:“那是,哥哥多勇敢。” 许槐的头终于能转了,他瞪了柏松霖一眼,挪到旁边的座位。 柏松霖跟了过去。 许槐再挪,柏松霖又跟,俩人从这头平移到那头。 许槐没忍住抿嘴笑了。 “出息。”柏松霖说,“别笑了,想想给你抱的这个取个什么名儿。” 许槐“啊”了一声,低头看看小狗。 “你让我带回小院养啊?” “废什么话,”柏松霖在小狗的鼻子上面挠了挠,“美妞这儿哪还有地方?别给人家添事。” 许槐不言语,用一种“我又看穿你了”的眼神看着柏松霖,澄净无害。 柏松霖没有避开,把手移过去在许槐的鼻梁上挠了挠,眼睛深深地问他也像自问: “已经领回来抱到怀里了,有了牵绊,还能再丢得开吗?” 第53章 停棺随葬 检查结果出来,许槐也给小狗想好了名字,叫做“后福”。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郁美妞拿着检查结果说这名儿起得好,遭车撞没被碾压,四条腿、脏器全都好模好样,只有嘴和耳朵周围的一圈擦破了皮,实在是百中之一的运气。 多少流浪猫狗就是这么残疾丧命的,郁美妞见得太多了。 许槐也觉得庆幸。他挺高兴地抱着后福走了一条街,到小院门口踌躇着站住了。柏松霖见他那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兜住后脑勺把人推进了门。 进门后,许槐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多余,后福是有点福气在身上的,用了不到五分钟便完全融入。柏青山和杨树就问了个名字,转头给后福添水添粮,鲁班歪着脑袋凑过来把后福闻了一遍,很快也接纳了它。 两小只没多久就在院子里转圈咬尾巴,疯一阵、滚一身土又彼此靠着打盹,躺得东倒西歪的,时不时给对方舔两口毛。 这么过了几天,鲁班把后福领去了它的秘密基地,就在偏院的槐树后头,是一座用树枝子、砖头块垒成的小碉堡,里面藏着它的破毯子和其他一堆该扔没扔的破烂。 两只在里面美美玩了一下午,最后趴毯子上睡得喷香,头挤挨在一起,下巴底下垫着个洗掉色的玩具球。柏松霖一见都服了,挨个骂,说你俩都是脏鬼,晚上我就把这垃圾堆给拆了。 但到底是没拆,柏松霖只拎着两个家伙洗了个澡,洗完还骂骂咧咧地给它俩吹干。许槐坐在小凳子上帮忙抱狗,一点也不急,眼睛都笑眯了,非常耐心地用手背给柏松霖擦拭溅在脸上的泡沫。 周遭全是浴液香和小狗味儿,还有柏松霖身上那股专属的气息,热腾腾又好闻。 窗玻璃和镜子上覆着潮湿水气。风在外面刮、刮不进来,这是一方任何寒冷也侵不透的梦幻空间。 屋里面暖和,屋外的温度却是一天天地降。十一月初州山省来了一股强冷空气,从北边横扫过下关县,气温骤降七八度,最高都快跌至零下。 第60章 许槐起床变得更困难了,几乎每天都是靠柏松霖强行开机。看做不听说,现在他的脸皮已经厚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即使被拎着脑袋坐起来也要赖唧一会,伸着胳膊腿等柏松霖给他套衣裤。 柏松霖说他简直是活回去了,刚来的时候还知道每天早起铺床叠被子。许槐仰脸听他叨唠,眼睛都不睁全,听一会就把头一埋,在他小腹上撒赖般地滚。 柏松霖能让他烦死,打不怕、骂也不管事,只能在给他擦面油的时候狠狠揉搓解气。许槐在他两手底下被揉得七荤八素,嘴快歪到眉毛上去了,揉完满脑子都是股香香的味儿。 其实他打小没抹过这些,风大雪大颧骨就皴红,时间长了掉几层皮,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可柏松霖看不得他脸上干绷起皮,问了郁美妞以后,买回这个脸油天天追着他擦,搞得他一天不擦脸就疼得受不了。 真是被养小了,养娇了。那么凶的一个人,放在哪儿都硬戳戳的,竟然能把他揣到心口窝里养,养得干净、白软。 以至于许槐偶尔会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日子一天天地过,立冬的前一天,天上下了霜粒,说雹子不是雹子,说雪不是雪。接走薛老头的车撞破汤汤霜雾,原路停在街上,把人又送了回来。 开门进院,院里多了几枝扦插的连翘。屋里没人,桌上放着一壶热茶、一套钥匙。 老头看完背着手去隔壁院找许槐,把钥匙塞回去,呲哒完孩子顺便留下蹭了顿涮锅。 州山人一到入冬就爱吃涮锅,鼎状铜锅,炭火打底,原汤轻烟慢炖,酥肉、冻豆腐、粉条、炸土豆,想吃什么涮什么,层层码放在白菜叶上,“咕嘟咕嘟”能吃很久。 暖洋洋的,慢慢渗透、混合,日子放在里面一煮都能煮出滋味,鲜活温馨。 是月中,风停天晴,柏松霖开车带许槐去县郊拜访棺材匠老罗。薛老头和柏青山跟着一起去,指错了三次路,终于把车指挥着停到一处坡下。 坡下是个大院儿,砖土墙围着,看着跟入冬的山和田地一样,都是灰黄色的。柏青山拦了个人打听,那人说没错,这里就是罗锅子的家。 几人叩门进去,往里走,院子两侧都是停放的棺材。院中几间屋连成一小排,剩下的地方搭了棚子,用来停棺、摆料,地上散放着漆和刻刀。 老罗从屋里迎出来,带他们去看薛老头的棺材,已经完工了,远看是一条枣木色的大船。 到了近处,船体周围的雕花枝子又能看得分明,图案不能用精美形容,有些顿折处甚至可以说是糙的,放在棺材上却恰恰合适。 线条大开大合,寓意吉祥如意,老百姓就爱这点子挥洒的泥土气,敦厚朴实,罩在棺材上能把死气也给压下去,死也要富贵、漂亮,带着祝福。 许槐看得移不开眼,看完这一口还有那一口,每口棺材都不完全相同。老罗找纸杯给他们倒水,说如果不是急用,他的棺材可以随心意定制,大小、深浅、颜色、图案,全部可以根据需要设计调配。 薛老头摸着自己的棺材直点头,看着挺满意,柏青山扶了他一把,对老罗说:“你现在越做越好了。我记得我给妈订棺的时候,你还是住在个棚屋里。” “可不,”老罗说,“那会我改行还不太久,身上没钱,只够在犄角旮旯里租个棚子。” 老罗原先是做木锁、打老式家具的,这些没落后,老罗就改行做棺刻碑。做棺材是个手艺活,但通常除了老人待见,稍年轻些的都嫌晦气。因为老罗长得黑还有点驼背,没少有人当面叫他“罗锅子”、“黑老鬼”,欺负排挤是稀松平常的事。 “不过这会儿就好多了,人都读了书能明礼,就算嫌乎也不会跟以前那样膈应我。还有好多人心地很豁达,不把死当成是晦气事了。” 老罗说以前除了行将就木,死是一件不太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事,隐晦、隐秘。这些年慢慢不一样了,很多老人身体还健康就会提前定好心宜的棺材,想要什么样的也会很直接地说出来。 还有老人会把想放进棺材里带走的一并托老罗雕好,从各色物件到猫狗鸟兽都有。棺材盖子一盖,埋到地底下是个能陪伴的念想。 对于老罗,他始终把做棺材当成份事业,给去的人一种安葬归土的选择,给送的人一种从搭灵棚到抬棺哭坟的告别仪式,任尔东西南北风,他觉得自己干的事体面也光荣。 他说人就像枝上的叶,老了枯脆,风一吹就得掉,无声无息,再长出新的也不是原来的那一片。 但地还是这片地,山还是这座山,看见它们会觉得底下的人其实并没有走。 一岁一枯荣,见山如见人。 回程路上天有点阴,窗外的树上叶已尽落,秃枝朝天高举,安静沉默。 到了小院,核桃树上掉了最后一片叶,飘飘悠悠,落地成泥。 许槐看着它,想好了自己新一期的主题想做什么—— 随葬品。 也许不止于一期。 听起来挺遥远,正当年的时候,你会感觉自己根本用不着。 迷信的觉得不吉利,通透的觉得没什么能留住带走,是个很不讨好的主题。 然而许槐想做。 他甚至有种终于摸到某个开关的觉知。当初握上刻刀他知道自己就是为了玩儿木头,今天跟老罗相见一场,他直觉自己玩儿木头就是为了做随葬品。 起了心动了念,许槐跃跃欲试。他不是个能憋住话的人,憋到晚上吃饭已近极限,干脆竹筒倒豆子般把想法全坦白了。 坦白完他坐得端端正正的,好像等着挨说。 桌上三人,是柏松霖先说的话,开口就一句:“做呗,想好就做”。 许槐在心里“咦”了一声,本来以为最可能训自己的人竟然是这个态度。他有点不敢相信,在桌子下面搞小动作,绷着脚尖轻轻踢了踢柏松霖。 结果误踢到杨树。杨树直接去看柏青山,眉一抬说:“你脚老实点。” 柏青山一脸问号,听不懂但主打逆反,一脚给杨树踢得差点坐不稳凳子。 两个人在饭桌底下较量,许槐来回观察脸色,唯一不知情的柏松霖安然吃饭,过了会冒出句:“话题得改。” 许槐去看柏松霖,听他说:“随葬品的根儿不变,话题最好改得柔和些,扩大范围、模糊边界,比如‘如果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你最想带走哪样东西’,这样话题参与度和讨论度会更好。” 很快他又补充:“我的建议,你酌情参考。” 柏松霖这人挺专断霸权,许槐方方面面早领教够了,唯独在涉及木艺相关的探讨时会收敛谦逊,完全和他站在平等的位置。 许槐这才觉得自己把柏松霖看小了、想窄了。 一座山不会阻拦树的生长,只会向上托举,让它的枝桠伸展得肆意自由。 许槐朝桌子下面看了眼,找准目标凑上去一碰,说:“谢谢霖哥。” 柏松霖眼里多了抹柔和,嘴里却淡道:“谢个屁。” 说着他把许槐的脚夹住了。许槐抽不出来又不敢声张,又臊又有点着急,拿眼睛剜了他好几道。 “除了你刚刚说到的几种情况,还有可能会有人质疑你做这个的意义何在。”柏青山和杨树结束暗战,接回许槐刚才的话茬,“人横竖都是一死,死了要么成灰要么腐烂,费力搞这些干什么?你要提前考虑怎么应对。” “小叔,我想过了,虽然未必有道理,但我总觉得活着就像一场梦。梦迟早是要醒的,这个没法控制,可在梦里还是得该怎么搞就怎么搞,大家其实都是这样,梦醒时留恋不舍、有想抓着不放的也不丢人。” 许槐握着筷子一笑,抬眼看向柏松霖。 “也正因为结果相同,能做梦的时候必须由着心意可劲折腾。意义不在于改变结果,就在这个折腾和制造回忆的过程。” 第54章 摆渡的信使 得到支持,许槐说干就干,他的毕设作品临近收尾,现在有心也有时间。 就是第一次开直播让他挺紧张的,以前他只用坐在柏青山旁边当个安静的大号娃娃,这会儿却得自己主持,要说很多的话。许槐提前一天晚上把怎么开场、大致要说的点和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想了一遍,在灯下罗列在纸上,列完还让柏松霖帮他补充。 小字密密麻麻,柏松霖看着那张思维导图式的提纲就头大。他想了一会,问许槐道:“你就跟柏青山一样随性发挥不行吗?” “小叔很会和别人聊天,”许槐摇头,“我在这方面不擅长。” 说是这么说,结果第二天直播一开,许槐上来就没按既定的剧本走,整个人跪坐在蒲团上傻不拉唧的,扒拉开头发给几百上千号人看他额头新冒的痘。 柏松霖在手机对面给他拿着那张纸,听他说:“这是我第一次独立直播,我其实有点紧张。一会儿在聊天的过程中,大家如果感到不愉快可以及时退出,不要骂我。” 第61章 柏松霖哭笑不得,低头一看,他手机上直播间里的弹幕全是“哈”,一排一排飘上去,场子就这么热起来了。 许槐自己也笑,坐姿放松下来,表情和声音都趋于沉定,中间夹杂着一点腼腆真挚。 感到紧张就把自己的紧张原原本本剖开,无招胜有招,歪打正着。柏松霖眼盯屏幕,耳朵听着许槐用聊天的方式把话题慢慢引向正轨,手上的纸页放下了,嘴角勾起一抹看见上乘成品时才有的笑。 很欣赏。欣赏里又掺杂了骄傲和喜爱,以之为荣。 柏青山在半途加入了进来,就坐许槐旁边递话,没有让直播间出现冷场,气氛始终维持着一种信马由缰的发散,探讨和交流都很舒服。 等直播结束,许槐按老规矩接了二十单,交期也和之前一样。这个工作量对他来说没有压力,还可以有时间给柏青山、柏松霖帮工。 不过因为是自己直播接下的单,许槐心里并不如之前有底,接到以后立刻开始具体的沟通和雕刻,生怕完成不好。 柏松霖看出了他的忐忑,头一天什么也没干,就在许槐边上给他打下手,磨完刀递过去说:“还是那句话,你只管雕,真有岔子我和柏青山给你兜。” 许槐一下子像吃了定心丸,心无旁骛。 真放下杂念,雕刻其实顺心顺手,许槐投入进去,几乎从早到晚握着刻刀。在这二十件订单里,有八件是与福禄寿喜相关,元宝、貔貅、宝葫芦,寿桃、青松、丹顶鹤,现成的期许现成的样子,雕起来不算费力。 剩下的订单有一半是已去或将去的宠物,这个许槐雕得多了,只需要沟通清楚就能很快完成。其中唯独西非龟是头回做,小龟歪脖子,天生笑模样,很会和人互动,摸它时它会看过来,还会漂流般四脚朝天地仰泳。 许槐举着手机给柏松霖看客户大哥发来的视频,还没雕自己先笑得不行。视频里小龟仰泳累了当即装死,一动不动随波逐流,给大哥吓坏了,伸手下去抢救,小龟又很活泛地扑腾起来。 上面这些都好雕,真正难的是那些给不出实物资料、也没有可参照对象的订单—— 一双不慎丢失的毛线手套,一张早已损毁的双人合影。抑或是某年某月某日的阳光微风,说过的话,走过的路,当时懵懂无知,并不知道是在告别。 对于这些单子,许槐会尽可能详细地问清细节,草绘出样子再雕成平面木雕,背后刻字,记录这场站在今天的回望。 面对归途,想要带走的不只有祈盼和思念,还有泛黄的回忆。即使不完整也放不下,想瞒过孟婆带到下辈子去。 许槐就像这中间摆渡的信使。 月底最后一天,信使的“信件”统统完成,柏青山和柏松霖一起帮他装盒打包。每件木雕都不重,掂在手里没几两沉,柏青山拿起一件却要看挺久才放下。 “你磨什么洋工?”柏松霖问他。 “看着这些想起我以前雕的来了。”柏青山笑了笑,“这都……快有二十年了。” 柏松霖没说话,抽走了他手里的木板。许槐停下动作看柏青山,问他:“小叔雕的什么?” 柏青山笑着反问:“你想看吗?” 话是问许槐,柏青山的眼睛却是在看柏松霖。柏松霖沉默地拉扯胶带封盒,“刺啦”、“刺啦”,声音刺耳。 封完把盒子一摞,柏松霖站起来拍了拍手:“想看就看,钥匙不就在你那儿么。” 许槐跟着两人下楼,柏青山走到客厅墙角取下挂画,掏钥匙拧了一圈,竟然打开了一扇门。 里面是个四、五平大小的储藏间,没有窗,靠墙的木架通顶。柏松霖拍亮顶灯,许槐听到“滋滋”的电流声。 灯光亮了一下就熄了,很多年前的老式灯泡,在昏暗中能看出灯丝微亮的形状。 柏松霖摸出手机照亮,柏青山凑到架子前寻找,这方空间逼仄,两个人行动间需要错身才不会相撞。圆圆的白色光源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正对着门口,影子每一次的移动和变幻都会让许槐有种走入时光深处的感觉。 这里不是现在,这里停滞在很多很多年以前。 甚至因为久无人气,房间的温度似乎比院里还低。 “找到了。” 柏青山探手去够,灰尘顿时荡满储藏间。许槐背过身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出去再看。”柏松霖推着柏青山出屋。 从暗处到大亮,眼睛会有短暂的不适应,许槐眯着眼看柏松霖拿布子擦拭柏青山手里的四方册子,擦拭了两遍才能看清封皮。 棕色硬壳,很大很宽,铺开能占据多半张茶几,从材料到质地都是很有年代感的风格。 上面就俩字:「相簿」。 柏青山翻开相册,许槐定睛一看,“哇”地叫了一声。 第一页是整页的黑白老照片,每张都很小,得凑近才能看清。许槐趴在茶几边沿一张一张挨个看,能从两个老人的五官和神态间依稀找出柏松霖的影子。 不需要任何介绍,他能看出这是柏青山的爸妈、柏松霖的爷奶。 剥去色彩,人在黑与白的极简中被放大细节,一次皱眉、一条褶皱、一双局促粗糙的手,所有稍纵即逝的情感被毫无保留地定格,带有天然的距离感和故事性,让你止不住想象。 许槐觉得很神奇,不知不觉移到柏松霖身旁,手贴着摸了摸他的膝盖。 柏松霖扬眉,示意他看照片。 那个年代的照片底下大部分印有日期、地点和事件,结婚、生子、修房、扩院,看一眼一目了然。 一页到头,两位正值壮年的老人已经有了初具雏形的小院和两个儿子,再翻过去,柏青山出现了。 “小叔,”许槐指着照片里的小孩,“你以前好漂亮。” 小孩穿得不太合身,白衬衫宽大,袖子挽了好几圈。他的头发也有点长,但整个人干干净净的,隔着旧时光都能闻到肥皂香。 用不了别的形容词,就是漂亮。 柏青山一点也不客气,“嗯”一声说:“看这张,这张我更漂亮。” 柏松霖听了翻了个白眼,倒也没出声呛他。 从柏青山来到家里,照片基本都是合照,一年一两张,黑白慢慢掺进彩色,几个孩子慢慢长成大人。 再看下一页,打头的是一口梨花木棺材。 “这年妈去了。”柏青山平缓地说,“去之前她和杨树说自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会飞,飞得比金顶山还高,一路飞到了北城去看我。” 说完,柏青山的手指往旁边一张照片上一点。 “我那天没梦到她,回来也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只能给她雕只仙鹤随葬,希望真有来世,她天上地下,可以想飞到哪去就飞哪去。” 木头仙鹤的脖颈和双腿细长,不是顿足饮水的姿态,而是展翅朝天,每根羽翼都浑圆舒展,翩翩欲仙。 许槐又摸摸柏青山的膝盖,柏青山看着他笑了笑。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起去看相册,仙鹤之后再无齐全的合照,没几张就是另一口棺。 “这是爸的棺材,里面没放铜钱、软布包和柏树枝,就放了一张合照跟这个小院的平面木雕。” 柏青山说着指尖轻移,许槐随着看过去,心里霎时一颤。 木雕是平视切入,基本上只有二维效果,照片里的平面木雕却极富立体感,比例、纵深几乎完全还原了小院的形态,甚至连明暗光影都有所体现,区别不仅在上色深浅,还在于下刀的角度和力度。 “小叔,这个也是你雕的吗?”许槐问。 柏青山说不是:“这是爸雕的,去前还差一点没雕完,我和柏松霖给补上了。” 许槐离远一点审视,没用柏青山指就看出了那补过的一角。老实说,那一角是没什么瑕疵的,和整体融合得也很好,但细看会发现某个线条、某处转折稍欠火候,要比其他地方生硬。 这种极其细节的差别已经不纯粹是由于技法高下所致,更多是差在阅历堆积成的一种手感。 这就是一个老匠人的实力,民间生民间长,名不见经传,对许槐来说却尚难以企及。 他可能要用很多年、甚至一生去精进追赶。 照片看到这儿,院子里有人叫了柏青山一嗓子,柏青山叫他们先看,起身出去了。许槐翻过一页,见都是柏远山一家子,立马欻欻跳过。 嘴上还说:“不看他们。” 柏松霖笑了一声,回头看了眼院子,拍拍膝头让许槐坐上来。 许槐立马把自己陷进柏松霖身前,看他的心情好像没有受影响,又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 两个人拥在一起翻相册,翻过几页,许槐“啊”地大叫。 “霖哥霖哥,这是你小时候!” 柏松霖一看,嘴里出了个低骂的动静,“啪”一下把手掌盖了上去。 第55章 来了第四只小狗 “别合相册,”许槐去拔柏松霖的手,“为啥不让看了啊。” 第62章 “那么丑有啥可看的。” 柏松霖皱着眉不肯松手,许槐拔不动。他转着眼珠想了会,索性转换策略,扭头去找柏松霖的耳朵。 “霖哥,就让我看一眼,”许槐磨磨唧唧地小声哼哼,“求求你……” 柏松霖“啧”了一声,说痒死了,其他什么表示也没有,手还盖在那页上面,但许槐再去拔的时候便能拔起一条缝。 再多使点劲,从手指一点点撬,许槐把柏松霖的手抱到了胸前。 照片重见天日,上面的小婴儿襁褓都没裹好,该看的不该看的全能看见,胳膊腿微微曲着,眉毛粗,眼睛炯炯,很和气可爱的一团。 照片底下印着一行字:「柏云山、祝春燕之子,百日照」。 太好玩了。这么凶、这么高大的一个人也有这样的时候,感觉单手就能抱在怀里。许槐乐呵呵地用手指戳点,没戳在正经地方,柏松霖看见就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 “瞎戳什么。” 柏松霖其实也有点想笑,语气因此没多硬。许槐略略观察了一下,凑近去啄他的耳垂。 “你不是喜欢我碰吗?还让我……” “许槐,”柏松霖立马沉下脸,“大白天说这些,你色不色。” 又没别人,说点实话还要分白天晚上啊。许槐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却审时度势地及时止损,坐端正说:“接着看接着看。” 柏松霖没说话,稍微动了动,低头在他后颈上来了一口。 不怎么疼,许槐权当自己被狗咬了,眼睛继续顺着这张百日照往下看。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婴儿戴着虎头帽,握着长命锁,被一大家子人挨个当玩具合照,抱着兜着就会下地了,穿着开裆裤坐学步车。 后面的照片几乎一张一个样,柏松霖在小院里疯长,上房上树、追鸡骑狗,笑起来神气活现,不笑时拽劲十足。 许槐没忍住仰头看一眼柏松霖,再转回去接着翻页。相册里拽拽的小孩儿很快抽枝拔节,背起书包跟赵屹、陈景柯成了同学,红领巾不好好系,总是倒背在后背上。 彼时也是半大孩子的柏青山和杨树会带着他们一起疯,一个披发穿皮夹克,一个寸头穿牛仔外套,一头一尾把仨瘦猴儿挤在中间,骑着摩托车满县招摇。 柏松霖到这儿基本已经不爱拍照了,就算拍也不看镜头,眉头动不动皱起一点,很有点小酷哥的派头。 不过这小酷哥一见爸妈就破了功,每次年节合照都背着手被爸妈拘在中间,心里高兴得不行,脸上却偏要强装矜持,嘴角一半扬一半垂,青涩倔强。 许槐简直太喜欢这时候的柏松霖了,恨不得把他从照片里揪出来猛亲几口。柏松霖不知道许槐在想什么,就看他的脑袋瓜越来越低,直接上手托着他的脑门往高悠了一把。 “以前我没太觉得,现在再看照片,我爸妈还真挺能惯我的,只要是在能力范围内啥也舍得给我买。你看这辆四驱赛车,我记得当时整个年级就我一个人有,我都不敢带到学校去,结果柏青山老趁我不在偷拿着玩儿,还给我这车头磕掉一块漆。” 许槐抿着嘴笑了一下,眼睛看过去,照片里小柏松霖手中抓的那辆车还是崭新的。柏云山托着他的腰让他骑在肩头,一双粗大的手抓儿子抓得很紧。 “还有这个,随身听,不知道你小时候见过没有。这是我爸妈有一年暑假托人买了给我捎回来的,还带了好几盘磁带,全是当时特别流行的歌。大屹和柯子来我这儿听,俩人手欠,没听两回就给磁带的磁条弄跑出来了,我当时都想和他俩打一架,后来是杨叔过来,教我们用笔把磁条转回去了。” 许槐点了点头,照片里的随身听他以前在小伙伴家里见过,也是这样小小的四方一个,金属灰色。祝春燕看着随身听的说明书和小柏松霖一起研究用法,母子两个都生着厚密的睫毛。 岁月静好,这样的照片还有一整页,再翻过去,是一张柏松霖和玩具狗的合照。 “诶,这个黄狗我也有过!”许槐特别兴奋地指了一下,“我大伯给我买过一个,就是这样子的,毛又长又乱,纽扣眼睛,还吐着舌头,像只小狮子。” 这大概是那个时代的特色。柏松霖“嗯”了一声,听着许槐的声音急转直下,变得低落。 “我特别喜欢它,每天都抱着它睡觉,后来,后来就坏了,没有了……” 照片到这儿是最后一张,许槐对着长毛狗默默看了一会,把相册合上了,胸腔里挤出一声叹,听不到声音。 柏松霖用两腿颠了颠他,说:“起来。” 许槐听话地站起身,原地没动,柏松霖拿起相册走进储藏间。 过了大约几十秒,柏松霖叫他:“来。” 许槐向他走过去。柏松霖背身先打了个喷嚏,神情挺不耐烦的,话音倒是透着股温度。 “拿着,”柏松霖说,“洗洗玩吧。” 那种语气,就像家长和自家小朋友讲话,亲熟到了极点,里面又带了点不客气。 许槐看着柏松霖伸直胳膊从一个木盒子上把什么东西拎了起来,两根指头拎着一点点,好像就那样都嫌脏。 但那是他才在照片里看过的玩具狗,货真价实、如假包换。许槐又仔细看了看,立刻跑过去搂着它奔向卫生间。 进去放水洗完,许槐让灰尘呛出一连串的喷嚏,最后泪汪汪地出来把小狗晾在客厅。 屋里的地暖已经热起来了,柏松霖在地上铺了层塑料膜,示意许槐就放在这儿。 许槐就地放下,还给玩具小狗的耳朵翻起来摆了个造型。鲁班和后福都溜进来看,洗衣液的味儿太香,它俩又凑上去闻。 柏青山在这时从院里迈进屋内,头没回正,还朝院子里看,等瞥见地上湿的这个怔住好一会。 他去看柏松霖,柏松霖没有看他。 “……洗了?”柏青山没话找话,一时忘了自己是要进来干吗。 许槐说是的:“霖哥让我拿着玩儿。” 这个家的第四只小狗明显很开心,语调上扬,蹲在地上抱着膝盖一前一后地晃。柏青山“哦”了一声,柏松霖抬起眼看向他。 这眼神什么意思柏青山明白,是要他别多嘴。 于是他只说了一句废话:“那就玩儿吧。” 又被当成小朋友哄的许小狗点点头,继续开心地跟两只真小狗看新出土的玩具小狗。 柏青山也没挪窝,站在原地看他们,柏松霖问他道:“你进来干吗来了?” 柏青山这才回神,左右转了个圈,去边柜里找出烤盘烤架。 “你崔叔来跟杨树学做菜了,他儿子要过来住一阵,临时恶补。”柏青山说着走过去轻轻踢了踢许槐,“走,杨树正要炸带鱼呢,上厨房吃去,‘金毛狮王’丢不了。” 许槐捂着屁股站起来,很留恋地看了眼玩具狗,觉得这外号起的还挺贴切。 三个人进院,香味已经散出来了,俩小狗撒开四蹄冲向厨房,用鼻子拱开棉帘率先钻了进去。 崔平看见他们进来憨憨地笑了笑,手里居然还拿着个本子在记。 街上几户的关系都好,虽然彼此很有分寸界限,但其实谁家的秘密也公开透明。许槐知道崔平和老婆在几年前离了婚,没什么深仇积怨,就是追求不同,老婆想去大城市往高处走,崔平就想守着下关县的小院儿和厂子,两人即使分开了还是朋友。 崔平说下关县遭水灾的那年他厂子损失挺大,老婆二话不说就给他周转了一笔钱,解了燃眉之急。 老婆仁义,崔平也敞亮,知道她开美甲店精力不够,那半年多天天跑岐城陪她选址、盯装修。开业当天他远远看了眼,放下张卡就回来了。 所以两人的儿子没因为婚姻破裂留下什么阴影,他跟着妈生活,心里也和爸亲,一年中总要回来崔平这儿待俩仨月。 暑假儿子才来住了一个月,崔平特意去县里买了天丝的夏凉被,床上用品整个洗晒一遍,怕空调吹得冷,还买了很静音的无叶风扇。 薛老头当时逗他,说他太能惯孩子。他听了挺好脾气地说惯就惯点吧,也不犯罪。 这回又来学手艺了。崔平自己平时吃饭很能对付,主打一个饿不着就行,但儿子来了必须得吃好吃舒服。 他其实该会的家常菜都会,就是觉得自己手艺一般,想学几个硬菜给儿子露一手。 杨树念完高中去大饭店当过小工学厨,有把子好手艺,人也耐心,现在做一步就停下来让崔平记一步,偶尔挑眉和柏青山对个眼神。 柏青山不跟杨树在大庭广众之下眉来眼去。等鱼出锅他拨出一多半给崔平,剩下的端给许槐和柏松霖吃。 这么一看,能看出几分他年轻时候的骄矜。 从过去到今天,一本相册记载不完,有的变了,有的没变。 变了的不要紧,没变的很扎实、很温暖。 小院里的饭菜香飘了一晚上,许槐和柏松霖食饱躺下,又在床上餍足。 第63章 合拍爽快,体内的余韵还残存未平,许槐凉丝丝地缩在柏松霖怀里,人带着刚洗干净的滑溜触感,很安静,只有睫毛忽忽抖抖地扑在他胸前。 柏松霖知道许槐的开心里怄着点心事。许槐不说,他也没有刺探的习惯,进屋锁门以后就由着许槐的嗨点来,让他宣泄,让他尽兴。 只是现在看效果,转移注意力大法治标没治本。 柏松霖微叹口气,手顺着许槐的脊椎抚了抚,又伸下去在他屁股上一拍一揉。 很舒服的力道,说不上是哄睡还是催促。 许槐攀附着柏松霖,眼睫颤颤几回,偏过脸贴着他的心口亲了亲。 “霖哥,”柏松霖听见这只小狗问,“你说每个爸爸都会爱自己的孩子吗?” 第56章 换个爸疼 果然,又是他那超雄爹。柏松霖在许槐开口前就有一点预感,但的真听他说出来心里还是起皱。 沉默片刻,柏松霖斟酌用词,把重音放在开头的三个字上:“正常人的话,肯定爱。” “霖哥,”许槐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回应,过了一会另起话头,“下午我和你说,我也有过一只玩具狗。” 柏松霖“嗯”了一声,等着他往下讲。 “那只玩具狗是大伯送给我的,我很喜欢,但我爸不喜欢,也可能主要是因为不喜欢我吧,反正每次他一见到我抱着小狗玩儿就要骂我。有一回他出去喝酒了,我以为他应该要挺久才能回来,就把小狗拿出来玩儿了一会,结果正让他给瞧见了……” 许槐顿了一下,眨着眼说:“瞧见以后,他从门口走进来,好像是一眨眼的事,一下子就把我从床上掼到了地上。太突然了,我挨了打都没反应过来,坐在原地看着他把小狗扔进灶膛里,这才扑过去夺,被他踹开好几回,等夺出来小狗已经被烧得看不出模样了。” 许槐说得小声小气,讲悄悄话似的,既不是要控诉也不是要寻求安慰,就是在寻常夜想起了一件过去的寻常事,想把他讲给眼前人听。 可柏松霖听了憋火,憋得快炸了,心里滚过一万句脏话,恨不得把他那死爹从故事里揪出来揍一顿。 什么东西。 那么小的孩子,比现在还小很多,估计又瘦又胆怯,打不过也跑不出去,只能坐在厨房的地上看着火焰一遍遍灼烧。 那是他都不舍得真的弄疼的小孩儿…… 柏松霖的想象力从来没有好到这个地步,他感觉自己正和灶膛里的火焰对视。火焰无情,炽烈也冷漠,很快就窜进他的胸膛,要把他和那只玩具狗一并烧毁。 “你现在还需要他的爱吗?”柏松霖问许槐,连“你爸”都不想说,只用一个“他”字代指,“你还想……” 许槐没等柏松霖说完就摇头,艰难地把胳膊抽出来—— 柏松霖不知不觉抱他太紧。 “我不需要,也不想回家、不想再见他。”许槐把胳膊高高举到柏松霖眼前,皱着鼻子好像告状,“因为他我才没了小狗,还在炉子边上烫了一下。” 柏松霖握住这条现在也没几两肉的胳膊,嘴贴上去,在那块暗暗的旧疤上啃了一口。 不疼。湿痒。 “那就得了。”柏松霖佝起脖子低下头去,“你现在已经有新的玩具狗了,要是还想有爸爸疼,也可以换个新的。” 许槐:?? 许槐简直搞不懂柏松霖是什么意思,更搞不懂这人怎么忽然一路向下,好像要来个二回。 “霖哥,你出来,你别……唔!” 许槐差点叫出来,蜷着身子去拉扯柏松霖的头发,再分不出一点心绪给过去的事。柏松霖随便他拉扯,脊背撑起被子闷头往里钻,只留了一只耳朵去听许槐的声调变化。 他不会多少安慰人的话术,旧疤又顽固,不好铲除,干脆全都覆上新的。 全都熨平、烫软、填满。 全都暂且忘记。 第二天许槐睡到日上三竿,被窝没人,窗帘合着,屋里阴蒙蒙,只有帘子底下透着刺眼的亮。 他睁着眼睛醒神,稍一动,半截身子像被推土车碾过,又酸又沉。 回忆也随之卷土重来—— 他,他他他,他昨晚竟然真的认了新爸,叫柏松霖叫了不止一次。许槐捂着脸在被子里扑腾,嘴里哀号,心想他也不想的,可柏松霖恶劣起来很难缠,力气大、手段又多,明明是调笑人也强势得让他只能屈从。 没错,就是屈从。 而这还不是最过分的,最过分的是柏松霖居然在他从了之后叫他“哥哥”。 哥、哥。什么过不去的烂梗,什么污七八糟的辈分,什么仇什么怨,什么下作花样—— 柏松霖说的是:“哥哥真乖。” 啊啊啊啊啊,许槐现在想起来都七窍生烟。他在床上滚了几滚,快给自己扭成麻花了,鲁班和后福听见动静过来踹门,呜呜地哼唧。 “在起了,”许槐坐起来安抚,“等我一会儿。” 手机在床头震了两声,是柏松霖来了消息,许槐套好裤子把床铺好,伸手过去解锁。 柏松霖:柏青山跟着杨叔去进货了,我去趟阚璟珲家 柏松霖:锅里有饭,你起来自己去厨房吃 柏松霖:要来找我关好门,别放它俩出去 这已经是一个小时前的交代,最新的两条是: 柏松霖:还没起? 柏松霖:外面飘雪花了 许槐回起了起了,抓着手机膝行到窗边。窗帘拉开,玻璃上全是水气,水珠从上往下淌,把院里的白从中间划裂。 手机又响,这回震了好几声。 柏松霖:真够能睡的 柏松霖:起了吃饭去吧,别过来了,冷。 柏松霖:我修个头发就回去 柏松霖:面油在小柜上,擦了再出去 许槐回遵命霖哥,抿着点笑挪下床穿鞋,刚打开门把两只狗子放进来,手机又响了。 柏青山在群里@他俩:一会我们顺路去集上,你俩有啥要带的? 许槐被俩狗围着轮番要摸,等他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打字,柏松霖已经发了“栗子”。 柏松霖:买步行街最西头的那家 柏松霖:银行旁边 柏青山:行,我知道它家 柏青山:还有别的没? 柏青山:@小槐 许槐默默把打好的“如果有栗子的话”删掉,换成“没有了”。 许槐:小叔,你们路上慢点开 柏青山回了个笑脸,开始发副驾视角的雪景图,许槐退出群聊,点进柏松霖的对话框。 许槐:谢谢霖哥 柏松霖:谢个屁 柏松霖:赶紧去吃饭,别磨蹭 许槐:这就去这就去 许槐:【图片.gif】 一个亲亲的动图发过去,柏松霖直接不回复了,也不知道是去理发了还是单纯懒得回。这家伙每到这种时候就相当高冷,高冷得让许槐特别想抱着他的脑袋亲一大口。 可惜现在亲不着,只能先看看雪。 许槐把手机随手一搁,推门进院,迎面风来。不大的雪朵衔头续尾随风而落,仰头空濛幽黯,低头明亮耀眼,看过去有点微微的眩晕。 鼻腔里同时漫进一种清新的冷冽,很纯净。 许槐蹦进院里,地面的雪蓬松一层,柔滑轻盈似新撒的糖霜。鲁班和后福扑腾着在雪地上追逐,互相踹两下,再用鼻子拱着雪打个喷嚏,头顶、背上也落了白,活生生就是翻糖蛋糕上最生动的两只糖塑。 俩糖塑闹了一小会又进了正屋,亲亲热热的,嫌院里冷。 那片被踏乱的地方很快重新铺上新白,许槐踩着一路走到门口,抬脚时有一点“咯吱”的踩雪声。 他打开大门,山也是白的,整条街更长、更阔了,全都端然缄默。 这里只有雪的声音。 许槐把门掩得只剩条缝,站在街当中看山,一摸兜里没有手机,干脆就拿眼睛记录定格。 全立体的视角,还有嗅觉、听觉和触觉一块帮忙。人很沉浸,在细雪的浸润里不由自主地屏息。 站在这样密密斜织的白里,他有点快要溶化在天地间的恍惚,天空像用淡墨染就,看久了会忘了时间。 许槐屏息着,直到肩头被人拍了一下。 “霖哥。” 他脱口叫人,同时往另一侧肩膀的方向回头。柏松霖跟他待在一块时经常很幼稚,会动手动脚,搞些小孩子才做的恶作剧,包括但不限于拉扯头发、拽帽衫的带子,或者像这样不出声地站过来拍他肩膀。 许槐习以为常,笑容已经挂在了脸上,头转到一半却僵住。 “没想到我能找来吧?” 对面的人说着话近了两步。许槐往后退,五官急速下沉,肉眼可见的惊惶且警戒。 “挺能藏啊,”那人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以为藏这儿老子就找不着你?” 许槐不言语,继续后退,退到正对大门的位置猛地扑过去。那人抢先抓住门环把门带上,再去抓许槐,被许槐弓身躲开了。 第64章 两个人都挺知道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不是心里了解,完全是身体上碰撞出的直觉。 下一步,那人可能揪住他的头发,踹他肚子,或者掐着脖子把他半边脸按在门上。许槐的前胸后背一齐疼痛起来,这是一种让他憎恶又不耻的肌肉记忆。 许槐退了两步,咬着牙,突然一头撞了过去。 那人趔趄着跌出去,捂住肋骨,不可置信地看着许槐。 “霖哥!霖……” 许槐抓住机会跑到阚璟珲家门前拍门,门上镂的彩色玻璃应声震晃,上面的纹路像是被他震碎的。 小院里,鲁班和后福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爪子扑得大门“砰砰”响,带着远处郁美妞院子里的狗也叫起来。 犬吠声中,许槐被捂着嘴掼到地上。他往一侧翻身,没让那人踩住他,接着屈肘去顶,抬脚去踢,用他能想到的所有动作反抗,扑腾得脖领子里都进了雪。 他不会打架,即使在对面这个暴力狂手底下辗转讨生活、被当成沙袋长大,他也没有继承到暴虐天分,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拳头变作石头,不知道砸哪里能让人喘不过气。 可显然许建平知道。他在又一次踹空后终于骑到了许槐身上,揪着头发,把他的脸朝下狠狠一摔。 “妈的,你敢跟老子动手?”许建平摔完又揪着头发把许槐拽起来一点,“老子以前打你打得轻!” “砰”的一声,盖了雪的柏油路依然坚硬瓷实,人是肉体凡胎,撞上去骨头都疼。许槐的鼻梁犹如针扎,连带着半边脸都是冰凉的,鼻腔里却瘙痒温热,打不出喷嚏,憋得眼眶子酸涩。 “瞪,过年那会儿我没给你打服是不是!还敢跑,还敢跟老子动手,老子当初就不该放你去念大学,念他妈一堆没用的,念得你忘了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许建平说一句往许槐的头上、脸上掴两下,挺使劲的,没几下许槐听到的声音就带了嗡嗡杂音。死烟味的唾沫星子狂乱地喷过来,滚油一样,一溅一个坑,许槐努力瞪着眼睛维持清醒,视野里许建平的那只斜眼狠得像头野兽。 “狗崽子,你就是老子养的一条狗,老子不蹬腿咽气你就得供着。”许建平声色俱厉,手在他脸颊上噼噼地拍,“听清楚了吗?以后少跟你老子龇牙!” 许建平手起手落,上面沾红,星星点点。许槐盯着看了两秒,挺身猛咬上去。 第57章 我就要在这儿 “我操!” 许建平没想到许槐能咬上来,过去任他打骂磋磨,现在一张嘴竟像要咬下他的一块肉,牙齿嵌得实在。 他使劲扯了两把,没扯开,直接攥拳往下砸。 许槐还是不松口。他不会打架,但此刻却无师自通到一个打架中的真理—— 咬死一处发力。 许槐咬得齿列酸痛,颞关节僵硬到已经感觉不出来是在咬东西,也没有疼的感觉,只觉得从肩膀往上到处都胀,头木木的很晕。许建平一句话几个脏字地骂他,他其实听不太清,更没听清大门打开和来人的声音。 脸上又挨了一下,那块肉骤然脱口,许槐失去支点,整个人不受控地往下软去。 有人把他扶起来了,不止一个,许槐瞪着眼看,眼前黑晕晕的半天聚不成形。这会儿他陷在迟来的疼痛里,知觉和五感只能一点点恢复。 许建平还在叫骂,不过声调奇怪,像磁带变音,很尖锐。 许槐慢慢听出那是一种在狼狈中装狠的吃痛,色厉内荏。 随后触觉恢复。许槐动了动肩膀,扶着他的是一只瘦手,手上有两根手指头一边长。 “拉他去啊,”薛老头说,“再打该出事了。” “没事,”阚璟珲淡定,“松霖现在留着手呢。” 许槐听后努力去找阚璟珲,张嘴叫了声“珲哥”,吃了一嘴的锈味。 阚璟珲给他擦了一把脸,好像蹙着眉。许槐的视线追着他甩手的动作看去,几滴血珠旁是一小滩血。 他胸前的外套早就染成了暗褐色。 “我是他爹!我管儿子、我们自家的事你插他妈什么手!”许建平喊,“许槐,你个狗崽子,你他妈的就在那儿看你老子挨打!” 拳头砸下来的声音停滞了,不过几秒,携风而下一记狠的,闷响比刚才的所有加起来都要沉重。 阚璟珲撒开许槐冲过去拦。柏松霖没打在要害上,但力度很大,有点快失控的苗头。 “霖哥,”许槐朝声源的方向瞪眼去看,“你别跟他……” “打”字没说出来,许槐的嗓子眼叫血糊住了。他低头呸了几口,很着急,半天呸不干净。 薛老头叫他仰起脸,捏着下巴往他鼻子里塞了个纸团。 “你就是他祖宗也不能在这儿撒野。”许槐听见柏松霖说,“这是我家,你儿子签了合同,现在在我家上班、归我管理。有什么事你直接和我说。” 柏松霖的声调和柏远山来那次差不多,细听之下,似乎比那次还要平稳。 他回头对许槐道:“你先进去。” 许槐被薛老头带着往小院的大门去。他不想走,要说话先咽了口甜腥,嗓子都齁得发腻。 两只狗在里面急疯了,身体“梆梆”往门上撞。 “薛爷爷,”许槐加速狂咽,好不容易挤出一句,“我没带钥匙。” 其实不是没带,是他真不能走。柏松霖这时候越平稳就是越怒,跟大自然里所有能一口咬断猎物脖子的肉食动物一样,伏击之前都得敛着爪子走。 而许建平又是个不定时炸弹。 “那就去我家。” 薛老头拄着拐调转方向,自从出院回来他走路基本都靠它借力。许槐被他拽着走了两步,腿根本不听使唤,踩棉花似的,愣是别不过一个干巴老头。 “我和你说的着吗?”许建平在身后发难,“一个破工作,现在就辞,他得跟我回去,回他自己的家!” 许槐扶着墙吐了两口血沫,站住脚,不走了。 许建平被柏松霖挡着过不来,往前几步又自己退后,被打毛了,身体本能地认怂发虚。 他脸上没有伤,腰杆子却是佝的,直不起来。 “回不回不是由你说的,要看许槐本人的意愿。”柏松霖紧盯着许建平,“就算要辞,也得按流程、办手续,他今天铁定是走不了。” “我不回。”许槐接腔,挪着步往柏松霖的方向走,“我就要在这儿。” 薛老头立马扽着许槐的胳膊往后撤。这孩子倔劲上来成了头小牛犊,特别有蛮力。 “你翅膀硬了,”许建平冲着许槐要过来,“你他妈说了算么!” 许槐下意识想退,但许建平还没近前就被柏松霖搡开了,看着特别轻的一个动作,跟拂尘差不多,一拂却把许建平拂得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嘴巴放干净点!他不想跟你走你听不见?赶紧滚,再闹我报警了。” 柏松霖的语调里是压抑到极点的怒气和非常明显的不耐烦,他边掏兜边回头看了眼,看见许槐居然还在。 薛老头立马示意自己弄不走这犟种。 犟种惨兮兮地睁大眼看他,一张脸半张血,剩的地方沾着湿泥和化开的雪,破一块肿一块。 柏松霖看一眼就强行移开了。他怕再看自己能给对面这个直接锤死。 许槐以为他是见不得血,伸手在鼻子底下用力搓了搓,抓住柏松霖的袖子往自己这边拽。 “霖哥,咱们走吧。” 许槐真怕柏松霖再跟许建平打,倒不是怕打不过,是怕万一打重了叫柏松霖平白惹一身腥。许建平这人遇弱则强、遇强则弱,会讹人,还会使阴招,以前出入派出所如同家常便饭,关也关不了几天。 阚璟珲也拉柏松霖。他俩理发理到一半匆匆出来,谁都没拿手机,真要报警也得回院。 柏松霖没说话,手腕上抓着的几根指头冰凉,黏糊糊还有血,他瞥一眼就转身要往回走。 可许建平哪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他原本是坐在地上,看柏松霖转身立马跳起来,指着许槐输出。 “你走?你走哪去?亲妈不要的玩意儿,你忘了是谁把你带大的!你忘了你想上大学是怎么抱着腿求的我!当初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你说你得养着我,得按月给我打钱,现在你跑出来小一年了还不肯回去,这钱怎么算,我白养你这些年吗?” 许建平越说越激动,越激动离许槐越近,目眦尽裂,把许槐像剥//光了一样陈于人前,什么面子、尊严,全都踩在脚下。许槐有一瞬间像穿越回了高中的操场,当时他又怕又气又尴尬,手脚冰凉,根本动不了,感觉自己小成了一只蚂蚁,许建平就是个庞然大物。 现在还是那些话,他心里也就微微刺了一下。许建平在离柏松霖几步远的地方不敢靠前,气到跳脚也只能原地横行,人看上去外强中干。 甚至有几分孱弱。 第65章 “钱我可以照约定补给你,”许槐紧紧拉住柏松霖的胳膊,绷着脸让自己看上去强硬,“但我不跟你走!” “补个屁。”柏松霖开口很凶,转头的同时握住许槐的手揉了揉,怕他以为自己是跟他生气,“你儿子就欠你钱吗?他磕坏我一个六位数的巨木根雕,现在以工抵债,就算将来在别处挣了钱也得先赔给我!” 天降一口锅,“咵喳”扣许槐头上了,旁边两个人还给柏松霖作证,说就是这么回事。 许槐肿着脸笑了一下。 柏松霖没看见他笑,知道他胆儿不大,说完掌着他脑袋往前走,手指搭在他半边脸上,雪天里也是热的。 但这人其实就穿了个很薄的开衫,头发湿着,连脖子上系的围布都没摘。 山脚下,长街上,世界重新安静下来。雪花还在小小地落,许槐一只手被柏松霖拉着,一只手揪着他开衫的一角,像小狗挨了欺负只想回家。 身后听不着动静,许建平是突然冲上来的。 许槐的头被一股力撞得往上一冲,却不疼,柏松霖用手帮他垫住了。 下一瞬,柏松霖回身扑倒许建平,扯开膀子往下抡。 “操,你拿砖头砸他?!” “他是我儿子!老子管他是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那你养他也是天经地义,还觍着脸管他要什么钱?”柏松霖真气绝了,“刚我说他欠债你屁也不敢放一个,要真拿自己当老子,你怎么不想法儿把你儿子赎回去?” 阚璟珲连停顿都没有就上去拉人,许槐也要去,跑了两步鼻子里“哗”地涌出血来,把薛老头给他塞的小纸团都冲掉了,他顿时头晕腿软。 薛老头把拐棍塞过去让许槐拄着,摸兜没手机,急得叫柏松霖和阚璟珲。 俩人谁也没听见,一个打架一个拉架,许建平还在那儿不干不净地骂人,把许槐从出生开始骂到现在,尽是下三路的词,脏得没法听。 他越骂柏松霖当然越要打他,阚璟珲费了老大的劲才把柏松霖拽起来。 许建平这回下巴上青了一块,他一打滚儿站起来就跑,伸手摸了摸下巴,嚷嚷着说要报警抓柏松霖。 “报!我操了,你不报我也得报!” 柏松霖全身摸遍也没摸到手机,干脆先去追许建平。许建平全身疼跑不快,跑出两步就摔个嘴啃泥,看柏松霖快过来了,立马撑起身继续跑。 柏松霖是被阚璟珲撤着劲,总差一点抓不上。 雪比刚才下得大了,有风一卷,雪花乱哄哄的,底下的人就更乱。 远远的大门开合,郁美妞牵了条大狗出来。 叶育森正蹬着自行车下山,怕滑,本来骑得就慢,见此更是直接下车,对混乱不明所以,但下意识帮柏松霖拦人。 有叶育森帮的这一下,柏松霖伸手扯住了许建平的后衣领。 “报警,”他言简意赅,“快。” 阚璟珲点头,两边拉着,叶育森把车丢给他去掏手机。 许建平自然不想真把警察招来。他在无赖堆里长起来的,对付这种局面自有一套办法—— 一手抓车把,一手抓后座,许建平抡起自行车虚晃两下,打掉叶育森手里的手机,直冲柏松霖的面门砸去。 第58章 你别怕了,行么 变故来得太快,柏松霖不及躲开,抬胳膊挡了一下,从掌心到手腕被豁开一道口子。 口子先是发白,接着有血冒出来,根本捂不住。 柏松霖也没想捂,他像洗了手甩水那样随便一甩,弯腰去捡手机。 地上一排笔直的血点,直指许建平跨着车子仓皇逃窜的方向。 狗叫声越来越近,郁美妞气喘吁吁,离得老远就看着血了,一过来先去扶薛老头。 薛老头摆手说不是他,指着许槐,又指要去追许建平的三个。 太混乱了,郁美妞完全听不清,只能看见哪哪都是血。她拍了拍德牧的头叫它噤声,接着夺过拐棍掷出去。 “当啷”一声,拐棍正落在那排血点的顶端。 三个人一起回头,骑车上山的人把车一扔,趁乱隐进山里。 “快过来个人!”郁美妞叫劈了音,她扶着许槐的肩膀两手是血,声音震得院里的两只也静下来,“小槐晕了,赶紧先上医院!” 雪又下了一阵,始终没下太大,但到渐停已是一个小时之后。许槐在医院的病床上睁开眼,从天花板慢慢看下来,在杨树和薛老头脸上看了一圈,立马弹坐起来。 杨树伸手按住他的手腕,不叫输液针扎偏。 许槐正吊着葡萄糖。他的外伤挺多,但不算很重,晕倒主要是因为早起没吃饭又大量失血。 再加上受惊吓,许槐一睁眼就想起自行车冲着柏松霖砸下去的画面。他问:“霖哥呢?” “你小叔陪他在急诊缝针。”杨树说,“伤在手腕上,不要紧。” 许槐握住自己手腕去看薛老头,老头点了点头,但说的话和杨树不太一样:“伤口本身还好,就是位置寸。回去你看着他好好养,不然做下了病,以后就不好再握刀了。” “哪儿有您说得那么严重?”杨树不赞同地打眼色,“医生都说了没啥事。” 没事是没伤着骨头,伤口缝上愈合,不会真造成什么残疾。可那伤贯穿半个掌面,离肌腱、韧带都近,没动骨但损了筋,以后变天、受累都得抽动着隐痛,折磨得很。 “我不说严重点他能当回事么。”薛老头没解释这些,开玩笑似的跟许槐说,“这阵子你监督他,尽量别让他受伤的那只手受凉,别急着干活、先少吃劲。回头我再给他配点药,慢慢养好了也不影响什么。” 许槐“嗯嗯”地应,手还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跪坐起来和薛老头道谢。 薛老头按着头顶给他按坐下了,还没说话,阚璟珲和叶育森从门外进来,许槐又冲他们说对不起。 “这咋还对不起上了,”叶育森过来拍了把许槐的背,“我们都啥事没有。我那自行车也没丢,俩轱辘都在。” 来医院的路上他在车里听柏松霖说了一路。柏松霖皱着眉直着眼,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紧搂许槐的脑袋,整个人血淋淋的,又气又恨。 他当时在旁边看着,竟然会有点庆幸许建平脱了身。 许槐点头,还是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小槐,”阚璟珲垫着枕头叫许槐靠坐着,“你爸是你爸,你是你,你不用和我们道歉。” 薛老头“哼”了一声,手伸过来把许槐的手从手腕上掰开放好:“要不你再说声对不起,我们仨一人一声?” 许槐真的又说了一声。 “完,晕了一回更听不懂话了。”薛老头抬手照许槐的脑门一拍,“一会柏家小子回来,你也跟他说对不起?” 许槐没吭声。等柏松霖和柏青山回来,他没说对不起。 对不起太轻了,对一只有志于握一辈子刻刀的手来说无济于事。 柏松霖坐在床边等许槐打点滴,跟柏青山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发型像鸡窝一样,洗了没干又淋了雪,这会儿都是潮的,支愣起的两绺上还凝着血痂。 许槐凑过去单手给他擦头发。柏松霖看他慢悠悠擦得费劲,直接用包着纱布的右手拽过毛巾,在头顶上前后胡撸了两把。 “别用这只手!”许槐叫了一声,战战兢兢地捧着柏松霖的手,“最近别动它,你要干吗就叫我。” “哪儿那么夸张,”柏松霖笑到一半又憋回去了,故意把手晃了晃,“这不好好的么。” 许槐急坏了,连声说不能动。 柏青山没杨树能憋,站起来假装调整输液袋,借机耸着肩膀笑。 “我又没残废。”柏松霖睨了柏青山一眼,压低声音问,“不让动它,那我拆线之前都不吃饭、不洗脸了?” “说了可以叫我啊!”许槐一点都不小声,伸手拽着柏松霖脖子上的银链一扯,命令道,“你快去摸木头,好好养着啥事没有,不许再说‘残废’了!” 有杨树和柏青山的四只眼睛瞟着,柏松霖很不自在,他战术性地清了清嗓子,刚想把钥匙塞回去就被制止了。 许槐圆圆的眼里闪着微微的光。 柏松霖头都大了,不知道这小孩儿怎么因为这个也能像快哭了似的。他赶紧握着木头钥匙摸了摸。 都没他拇指长,握在手心里小小一个。 等许槐打完吊瓶拔针,柏松霖才听杨树说了是怎么回事,而这时薛老头早已事了拂衣去,和叶育森、郁美妞搭阚璟珲的车走了。 无法,只能他自己劝。四个人坐进车里往回开,柏松霖和柏青山配合劝了许槐一路。 许槐全程用语气词回应,抿着嘴望着窗外,快到派出所门口,他拜托杨树在道边停车。 杨树照做,踩刹车的同时从后视镜里看了柏松霖一眼。柏松霖紧跟着许槐下车。 “你别下。”杨树按住柏青山要解安全带的手,把窗户打开一点说,“先等等他俩自己解决。” 第66章 等等的结果就是许槐头也不回地进了派出所。柏松霖跟许槐说用不着去,许建平和许槐是家务事,和他是有来有回、都受了伤。现在人跑了,自行车也没丢,最多只能报个案,不好处理。 许建平犯事很有“犯小不犯大”的自觉,相当油滑。 进了派出所以后,走向和柏松霖估计得差不多,只不过他没料到许建平有过那么多次进局//子的记录,光是因为打许槐妈妈和许槐就有六次。 调解劝和,然后放虎归山,许槐对这里有股天然的畏惧。他用手抠着凳子坐得笔直,额头都滴汗了,话说得非常慢,能听出颤音。 但他依然很坚持地讲完了这次经过,很不死心地拿着片子问民警:“这么长的口子呢,连轻伤都不算吗?” 柏松霖没让他再往下说,劝着哄着把他牵出了派出所,出来前摩挲干净他额头和脖子上的冷汗,替他戴上帽子。 “回去怎么养都按你的来。”柏松霖弓着背勒紧他帽衫的绳儿,“打架的事我保证没下回,你别怕了,行么?” 许槐差点叫柏松霖的这句话弄破防。他咬着下唇点了点头,没被牵的那只手抠在掌心,抠出四个月牙形的破口。 他悔。他愧。他恨。 恨许建平吗?当然。可更恨的其实是他自己。他恨自己怎么流点鼻血也能晕过去,恨自己怎么没带着手机好报警,恨自己怎么都二十三了还学不会打架…… 他恨的很多,很早。而当下最恨的,是他为什么要出门。 不出门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于是从派出所回到小院,许槐没有再出过门,他帮工、帮厨、喂狗,在这个院里各个地方找活儿干,还悄么声的自己开了次直播,接了单子坐二楼雕刻。 雕刻能挣钱也能打发时间,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院子里的雪被太阳一晒又化了一片,屋顶湿湿的闪着亮光。 看一会许槐会把目光移到院外,那里早没有血的痕迹了,多的是两个摄像头,一左一右无死角地照着院前空地。 鲁班和后福在院里爬雪堆,柏青山从偏院出来,两小只就跟着他跑过来跑过去。偶尔自行车叮铃铃响,叶育森从山上下来,偶尔阚璟珲或薛老头从门前经过,一切好像还和原来一样,这条街、这座院平静安宁。 只有许槐知道,有什么地方终归不一样了。 他低头把桌面收拾干净,擦完成品架,拿起手机按了几下。成品架上的小院完工好几天了,和回音塔摆在一起做邻居,随时可以拿回学校,但他宁愿当缩头乌龟,不愿出这个院门。 “许槐,”柏松霖在身后叫他,“过来帮我拧开颜料。” 许槐跑过去打开,挤出一点到调色盘上,看见柏松霖点头就把盖子拧上。最近柏松霖非常听话,不让用右手就一点不用,洗头洗脸要他冲水,穿衣服要他系扣子,吃饭要他盛到碗里端过来,就连洗澡、上厕所都要叫他。 柏青山对此很无语,说你三岁时候摔断胳膊也没这么矫情,没事找事,小槐别搭理他。 许槐点头说好,转头还是像照顾宝宝一样照顾柏松霖,乐此不疲。柏松霖闲不住要用左手画画他也陪着,帮人挤颜料、递毛笔、扶画板,时不时还会给柏松霖喂块切好的水果。 柏松霖画画的时候眉眼专注,开始画得丑,画了几幅居然挺有模有样。 许槐等他画完把画取下来,压在窗前晾干。画上的成片灌木无花无叶,枝子上尽是鲜红浆果,很美很喜气。 “这是冬青果。”柏松霖问他,“好看吗?” 许槐说好看。说的时候还微微笑着。 近来他很爱笑,有事没事都笑,根本不知道自己笑得刻意,好像生怕别人看穿他藏在笑容底下的那点东西。 他还失眠。柏松霖是有一晚无意中发现的。那晚他做梦醒来,许槐正握着手机按来按去,他把许槐搂到怀里,迷迷糊糊中感觉许槐一直在轻微地扭动。 再醒时,许槐还睁着眼玩儿他脖子上的钥匙。察觉到他醒了,许槐立刻仰头打了个呵欠,在他下巴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亲。 “早啊。” 演技不佳的小狗冲着他笑,眼底发青,颊上的肉都瘪了。 柏松霖看一眼窗外,觉得他跟消雪的山一样瘦了下去。 第59章 还较劲呢? 又一批单子完活儿的那天,柏松霖要去医院拆线。许槐跟着柏家叔侄上车,太阳透过窗玻璃晒了他一路。 十天了,他是头一回出门,不知道小寒潮过去的天是这样暖,有点阳春时节的意思。 县医院里供暖给力,走到门口甚至有热气透出。 郁美妞爸妈在这儿工作,他们进来直接有人领着去诊室。门关上以后,许槐像小狗一样在门外转圈,踮着脚看不见里面,趴门口也听不着动静,度秒如年、等得心焦。 柏青山坐在对面椅子上举着手机偷拍,安安稳稳的,拍完私信发给杨树看。 拆线挺快,不到二十分钟诊室的门就开了,柏松霖迎面被许槐抱住了胳膊。大夫很负责地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柏青山站起来缴费,招呼两人出门上车。 没回家,车开去了市中医馆。薛老头在门口背手等他们,引着他们里里外外参观。 这是他徒弟们的心血,老头也跟着得意,对着墙上的照片把徒弟挨个夸了一遍,这才叫柏松霖伸出手来。 “嗯,挺好,针脚缝得还挺细。”老头捏了捏他的大小鱼际,回头冲许槐说,“去二楼顶头找小五拿药,脸最长的那个。” 许槐依言上楼,走到一半怕老头特征抓得不准,又返下来想去看一眼大厅贴的照片。老头和柏松霖就站在楼梯口,许槐听着老头问他:“没事是疼还是不疼?” “稍有点。”柏松霖说。 “那就还是疼。”老头这时候说话是标准的大夫口气,“你拿上药回家按说明涂,这可是馆里的秘方,强筋祛疤,刀伤涂了都管用。” “成,我都给用了,保准不浪费。”柏松霖笑了一声,突然放低声音,“那什么……等会许槐下来,您别再跟他说我手疼,要不他听了又得几天睡不好觉,净瞎琢磨。” 许槐站住脚步,没再往下走,过了会掉头跑上二楼。 药早备好了,拿上就能走,柏青山在车里等两人上车。许槐抱着东西看窗外,路边的枯树枝在他眼前匆匆掠过,都没叶了,即使阳光晒着也清冷萧条。 不多时,车停靠院外。许槐径直进正屋上二楼,柏松霖跟着上去,一关门和许槐撞了个满怀。 许槐绷着脸面向他,因为瘦了,表情显得很倔。 “你手疼吗?”许槐问他。 “不疼。”柏松霖连眼珠子也没闪一下,还反问,“怎么了?” 许槐不说话,拽出他揣兜的手摊平涂药。这只手宽大有型,虽然有干活磨出来的茧子,但没有疤痕,平滑完整。 现在却多了一条这么长的伤口。 许槐越涂越憋气,气得脸皱成一团,嘴唇抿得紧紧的。 “我都听见了,”许槐的忍耐力只够憋到涂完药,他拆穿道,“你跟薛爷爷说你手疼!” 柏松霖摸了下鼻子,很快说:“那是刚才。刚拆线肯定有点疼,现在已经没感觉了。” 柏松霖说瞎话和平时没什么区别,许槐瞪着圆眼睛看了他一会,低头让他屈指、握拳,做一些薛老头教给他的动作,可以简单判断伤口的恢复情况。 柏松霖跟着许槐的指令做,做到最后,许槐让他端着手,看手有没有不正常的抖动。 看到没有,许槐的脸色才好看一点,柏松霖察言观色,张着手在空气里抓握两下:“玩儿木头的手还能抖?稳着呢。” 许槐不理他,从他旁边绕开。柏松霖又跟着他下楼,看他把药膏放在卧室的枕头边上,挡在门口不让他出来。 “你现在越来越能跟我使性子了,”柏松霖理不直气也壮,抓着许槐的下巴嘬了他一口,“我不跟你计较。” 许槐瞪着他不说话,猫腰想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 但柏松霖的反应从来就比他快,胳膊一收把他夹着出了门,疾行上山,到山坡上终于开恩放他下地。 脸朝下的时间有点长,许槐乍一落地转了一圈才站稳,接着梗着脖子往前走,一点也不想看身后这个人。 走了一阵,许槐的脚步自发慢了下来。 从学校回来的这两个多月发生了太多事,他很久没有上过山了,不知道山已经变了样子。上次来还是在中秋,山是蓬勃旺盛的,凉风尚未转寒,目之所及,有各种属于收获的色彩。 而现在,风吹过都没有叶落了,天地苍苍,山上只有少数的树和草还带绿。绿也绿不鲜亮,上面大多盖着白白、薄薄的霜,光影暗淡散漫,连鸟叫也听不到几声。 冬天的山比冬天的城市更空旷苍茫,身处其中,人会渐渐平静下来,回忆、情绪,无所谓执着或忘记。 第67章 柏松霖捡了根枯枝,赶羊羔似的把许槐赶进山林。两人深入林中腹地,眼前别有洞天。 一片迎春树竟然开了花。 许是这两天的天气实在暖,花也错感时节,鹅黄簇拥着映在树下的水潭里。迎春树往里是柏松霖画过的冬青,一树小果红得热烈。 “甜的,”柏松霖摘了一颗给许槐,“你尝尝。” 许槐半信半疑,一尝果然又上当了,嘴里又苦又涩。他往地上呸了好几口,立马要走。 柏松霖坐在石头上笑,伸腿拦住,把他半强制性地拉到身前。 “还跟我较劲呢?” 柏松霖圈着许槐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能倚靠自己坐舒服。许槐不怎么领情,仰起头,用一种“你说呢”的眼神瞅了柏松霖一眼。 柏松霖跟他对视:“前几天也是?” “什么前几天,”许槐的眼球缩了一下,他低下头说,“没有的事。” 柏松霖盯着许槐的头顶看了会,伸手揉了一把,又放下去说冷,叫许槐给他捂手腕。 许槐立马把两手盖上去揉。长疤在他的指缝之间若隐若现,狰狞曲折,划破了本来的平静。 揉着揉着,他的脸就低下去了,成了个皮薄馅儿也薄的包子。 “许槐,”柏松霖见状挣出了手,托着他的脸蛋让他抬起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在外面绕了一大圈又回来,结果喜欢上了这座山。” 许槐点头,那会是清明节,山很绿,柏松霖第一次和他上山,在香椿林外说:“我离不开它。” 柏松霖看他点头就把他圈得更紧,取暖似的,下巴也抵在他头顶上。 “当时我已经整整七个月雕不出东西了,没手感,怎么雕怎么错,给手头欠的单勉强做完,我算是逃回来的。” 许槐怔了一下,仰头看柏松霖,等着他讲。 “玩儿木头和所有靠手艺吃饭的行当一样,别人只认你的作品,没有更新更好的东西持续产出,过去再光鲜也经不住磋磨。我心里焦虑,对盼我好的人怕辜负期待,对盼我倒的人想证明自己,夜里睡不着,过得……特别操蛋。” 柏松霖说“操蛋”两个字的时候笑了一声。许槐没笑,他站起来换了个方向跨坐,凑近了用鼻尖顶顶柏松霖山根旁的小痣。 柏松霖侧过脸,含着他的上唇瓣吮了吮。 “我逃回来的时候也是冬天,正数着九,天气比现在还冷。我成宿睡不着,每天夜里在街上逛够了就打手电筒上山,披着杨叔的军大衣进林子里乱窜,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吗,累了就在这石头上坐坐。” “你当时不是和我说山里有狼,”许槐拿脸蛋去贴他,“晚上在这儿多危险。” “逗你玩的。”柏松霖很亲近地说,“我亲身试验过了,山里除了冷点其实挺安全,还能听着鸟叫,叫着叫着就又是一天。” 两个人脸碰脸地摩挲一会,柏松霖坐着转了个角度,让许槐能看到那潭倒映着迎春花的潭水。 “在山里转了一个多月,情绪是不断累积的,累积到某一天,我感觉自己烦得快炸了,压不住,就往结冰的潭里扔石头,从小石头子儿到这么大的……” 柏松霖给许槐比划了一下,继续说:“冰面一下被我砸开了,天蒙蒙亮,潭水里是我的影子。挺暗的,但能看出头发长了,嘴边全是胡子,比个野人强不到哪去。” “啊……”许槐想象了一下,“那是有点丑。” 说完他就被柏松霖揍了两下,柏松霖斥他上辈子是个胡子队长,专门管别人留没留胡子。 许槐不敢多嘴了,赶紧挡了一只手在身后,讨好地让柏松霖往下讲。 “晚上再教育你。”柏松霖吓唬他,想了一会自己刚刚说到哪了,接着慢慢地说,“反正当时看了我都快不认得自己了,我就那么站着,看了很久,想了很多……我想别人怎么看我真的重要吗?如果再也雕不出好作品,难道我还不过了?想着想着我就有点想通了,我是把自己、把这双手看得太重了。” 柏松霖说那天下山回去,他倒头睡了两天,第三天清早柏青山和杨树往他脸上弹水,以为他是在山上招了啥不干净的,生生给他弹醒了。 醒后,他雕了回下关县以来的第一个木雕,不是成品,是件作品。 “我知道!”许槐的脑子里马上对应上了实物,“是那个用桦木雕的石头!” “你怎么知道?”柏松霖噎了一下。 许槐当然知道,柏松霖的视频账号他从头到尾都看过,对他的雕刻风格、门类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在这些作品里,每一件都有柏松霖自己强烈的个性特点,越往上翻技法越纯熟,没有哪件是不好的,都能称得上佳作。 但桦木石头依然给许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因为它少了许多技法派的理性和考究,雕功狂放、一气呵成,近看是石,远看是山—— 金顶山西半山。举头一望,宛然天成。 第60章 他的事,我得管 许槐没说他是怎么知道的,主要靠直觉,柏松霖一说完那块桦木石头就跳到了他的脑海里。 再按时间一粗算,错不了,一准是它。 柏松霖又问了两次,看许槐神神秘秘就是不说,没再追问,照他薄下去的脸蛋咬了一口。 “爱说不说。”柏松霖凶他,凶完重回正题,“我刚说那一堆其实就是想告诉你,我的手伤我没当回事。别说它本来就没什么,就算真有什么,我用不了右手也能用左手雕,要是俩手都用不了,我用嘴咬着刻刀也能接着雕下去,你信不信?” 许槐立马点头,心口窝里烫乎乎的,被柏松霖兜了一大圈炼就的定心丸熨贴着,感动之外还有感慨—— 都三十岁的人了,而立之年,还能这样热爱某件事,热爱得自信、甚至有点中二,实在是太可爱了。 但转念一想,许槐又害怕起来。 “你就用右手好好雕,没有其他可能。”他把木头钥匙从柏松霖的衣领里拽出来,“快摸摸它。” 柏松霖很嫌弃地摸了摸,觉得这小孩儿真没治。 “行了,还摸几遍?”柏松霖把钥匙塞回去,手一兜叫许槐坐近,盯住他说,“我不当回事,你也别把它当回事,想上山、去邻居家就去,想去学校我送你,别整天给自己囚在院儿里,跟要给谁赎罪似的。” 柏松霖说到这儿完全是正色以对,许槐听见他很笃定地说:“那天的事就是个小插曲,他没再来,我的手也没事,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许槐的眼珠闪了闪,慢慢低下去,没有点头。 柏松霖看他这样就上嘴又咬了一口,雨露均沾,咬在另半边脸蛋上。 “真高兴不起来也没什么,但饭得吃、觉得睡,要较劲也冲别人较劲,别跟自己过不去。” 许槐“嗯”了一声,这次点头了,眼睛里还亮亮的,汪着泪去亲柏松霖。柏松霖后仰着享受了一会,眼见许槐眼底的泪一点点干了。 真能忍,红眼多少次了都能忍住不哭,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脾气。 柏松霖忽地长叹一口气,说不出是忧心忡忡还是如释重负。他两臂端着把许槐抱了起来。 “累死我了。”柏松霖说,“你以后还是高兴点,我实在哄不来人。” 哄一次人堪比熬两个大夜雕木头,觉得自己累得要命的柏松霖把许槐抱到山脚放下,手心向后勾了勾。 许槐立马跟上,乖乖被他牵回了小院。 可能确实是太多天没睡好了,吃过晚饭许槐困到不行,上眼皮像拴了铁坨,坠得他晕晕乎乎睁不开,一挨上床就瞬间昏迷。 柏松霖给他脱鞋、盖被子,他全无感觉,半张着嘴把自己蜷成毛毛虫的形状,软得没一根骨头。 再醒来,窗外是夜半时分的黑。许槐看了眼没拉窗帘的四方墨色,迷糊着翻了个身,想接着睡。 这时他听到隐约的争执声。 许槐困得不清醒,最初觉得是梦,等往床边上缩了缩才倏地清醒。 柏松霖没在他旁边。 许槐强行睁开眼,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又点进去使劲按了几下,披衣服走出正屋。 厨房里争吵的动静穿透门窗,已经能听得清楚。 “你今晚上疯了是不是?”这是柏青山的声音,“你想干啥?” “我干啥了?”柏松霖问他,“是他又来院门口晃荡!他敢来就是没怕,我告诉你,今天算他跑得快,他再来我还得和他打,来一回我打他一回!” 柏松霖音量不高,几句话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柏青山没说话,影子被顶灯一照,和柏松霖的影子一齐投在玻璃上,狭长、昏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报警,我头一回也是这么想的。可他不是柏远山,他连小人都算不上,纯是个无赖!这回抓进去了,最多关他一阵,放出来他还得来找许槐的事。” “那你就抡着膀子跟他打?”柏青山的影子转了个方向,正对着柏松霖,“你看你这手成什么了,刚长好又造成这样,以后真不打算握刻刀了?” 第68章 屋里默了半刻,鲁班和后福在门里“嗯嗯”地哼唧,小孩儿一样,看到亲近的人吵架会委屈害怕。 许槐站在院里,没进没退。 “握不了就握不了,”柏松霖开口,“我握了这么多年刀,想雕的、能雕的也算都雕过一轮。要真能用这只手给许槐换往后的清净,握不了我也认了。” 沉沉的语气,每个字都斩钉截铁。风渗进窗里竟也没把它们吹散,清楚明白,叫许槐原地打了个战栗。 “你就疯吧。”柏青山说。 “我还就疯了。”柏松霖的声音开始一点一点拔高,“你知道许槐以前是怎么过的?挨饿挨打,在最该无忧无虑读书的年纪还得头拱地刨活干,睁眼就想着怎么挣钱。那种日子你我都过过,滋味真不好受。” “这些远的不提,就说他大学休学,我这几天让赵屹打听过了,他休学就是他那死爹在背后搅和的……操了,月月给上供还得遭这份罪,这都特么凭的是啥?就凭他运气不好投错胎了?就凭他摊上这么个无赖当爹?我真看不了,我不可能让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还得提心吊胆,还得受那些鸟气!” “小点声,”杨树的声音插进来,“你俩都小声。大半夜的,再把小槐给吵起来。” 小院的夜又静了下来,窗里俩小狗哼哼唧唧地叫,窗外风从偏院“呜呜”地刮。这是快进冬月的风,冷得冻脸,扑在窗上、门上,震得屋檐上的瓦都扑棱棱响。 “反正他的事我得管。”柏松霖再开口时自觉把音量降低,“他在小院一天我就管一天,你要觉得有什么,我带他搬出去住。” “越说你还越来劲了,你搬哪儿去?”柏青山的影子推了柏松霖的一下,“让你爷知道我把你赶出小院,他托梦都得拿拐棍抽我。” 柏松霖“嘁”了一声,好像笑了。 “没不让你管这事,你管你倒拿个家伙啊,要不喊你杨叔一声也行。”柏青山骂他,“空个还残废的手就出去了,这给你能耐的。” “不需要。”柏松霖说。 “不需要你手咋成这样的?” “操,当时谁能想到他那么混?”柏松霖听着都无奈了,“对付他我有数,你别操心了行不行,磨叨我一晚上。” 柏青山说今晚咱俩到底谁说得多,我说一句你说八十句,以前咋没见你这么能说。 叔侄俩从争执变成斗嘴,斗了一会就扯起了别的。鲁班和后福看事态平息也不哼唧了,一只扑一个,分别被提溜起来抱进怀里。几个影子在玻璃上动来动去,三人两狗温馨和谐,相互逗逗、笑笑,好像本来就是属于这儿的。 是小院的一部分,是个整体。 许槐原地未动,一只手在兜里捏着手机,一只手伸在外面,早已冻透。他注视着厨房又看了一会,拔起目光环视。 核桃树,花木架,偏院两房,正院的卧室和工作室。这座小院里的每一处景致他都熟稔于心,不止用眼睛打量过,还拿尺子丈量过,长宽高,甚至颜色、破损程度他都在毕设作品里尽可能原样复刻。 他知道矮墙从下往上数有几块砖。他知道正屋的瓦片哪里缺了一块。他知道花木架的一条腿上又掉了漆。 他都知道。因为他很爱这儿。爱它的宁静,爱它的热闹,爱它的所有。 在他心里,它和金顶山一样,都是守卫者,是最温厚的保护神。 在他心里,这座院儿没有什么是不好的,没有哪个东西多余。 所以他舍不得离开,真心舍不得。他想赖在这儿,明知道这样不好、不应该也不想改变。 以前还尚且能自我麻痹。他觉得自己帮了工、干了活儿,不算完全没用,也没有给大家添太多负担。 可现在,他切切实实招来了麻烦,他给小院埋了颗翻山越岭而来的雷。这些天他已经把什么都想起来了,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就是老想拖着,能拖一天算一天。 可现在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不可能让雷炸在柏松霖身上。 柏松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跟这座小院一样磊落、敞阔,从来都是干净平顺的。 而他是墙根处的残雪,太阳晒了几天也晒不化,脏乎乎、阴溻溻地堆着,需要很久才能化成一滩带泥的水。 怪不了谁,谁叫他下就下在那么个地方。 许槐推门回了正屋。 半个小时后,门轻轻一声响,柏松霖蹑手蹑脚躺上来,没掀许槐的被子,抖了条新的盖上。 许槐睁开眼转过身,冲他张开胳膊。 “吵醒你了?”柏松霖隔着被子把他搂过来,搓了搓手说,“别挨那么近,我身上凉。” 许槐摇了摇头,撩开柏松霖的被子整个贴上去,人直溜溜的,很软、很暖。 “蹭什么,”柏松霖笑了笑,把搓热的手伸进去拍了许槐一下,“我看你是睡饱了。” 被子扑扑腾腾,很快就热乎起来,许槐睁着眼纳受,汗滑过眼皮滴在柏松霖掌心的疤上。 那里才刚崩开过,被血一润,颜色看着比白天时鲜亮。 “你怎么总睁着眼?”柏松霖替他抹掉了那滴汗,“接吻时睁眼,这时候也睁眼。” 许槐说我想看着你,目光里有种悲伤的眷恋。 但到底是眷恋更浓。这么盯着一个人看,会看得人心尖都颤。 柏松霖于是俯身吻了上去,让许槐和他一起颤,两个人一起颠簸、一起汹涌。 等他俩都平息下来,柏松霖亲了亲许槐的额头,没多久就睡着了,轮廓英挺,每一寸肌肉线条都蓬勃生动。 许槐握着手机,在黑暗中看了他很久。 第61章 观音座下 第二天,许槐不见了。 柏松霖起初没当回事,以为许槐是去了厨房或者偏院,等都看过一圈,又以为他是去了哪个邻居家里。 毕竟才哄过人,柏松霖认为许槐想通了,他甚至还有点高兴,心想这小孩儿终于不再足不出户地坐牢了。 他沿着街慢悠悠往下溜达,挨家问,越问越感觉不对。 等进了小卖店,柏青山、杨树和两条小狗都在,独独没有许槐,柏松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柏青山看他脸色不对,跟着柏松霖回院儿,许槐的衣物箱包全在,甚至连证件和银行卡都放在原位,没了的只是他本人。 柏松霖立马给许槐拨电话,柏青山点进手机看门口的监控回放。电话那头连号声一声接着一声,能拨通,但无人接听,机械地响到挂断。 柏松霖又打了三次,搁下手机,手心已经冒汗。 柏青山把监控画面摆在柏松霖眼前,今天天还没亮的时候许槐一个人出了大门,看方向是往金顶山去了。 也只能是上了山。柏家是离山最近的一户,这个方向除了山再没别的去处。柏松霖很镇定地说那应该没事,叔侄俩一起往山上去了。 两个钟头以后,他俩和半路遇上的叶育森一起无功而返,薛老头在院门口站着,冲他们摇了摇头。 柏松霖还是上山前那张平板无波的脸,说没事,丢不了,其实脑子完全是空白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全身的血都在逆着上涌。 零下的天气里,他的汗“唰”地从发间滴进后衣领,黏在颈上,冷穿过皮肉往深处去钻。 顶着无法遏制的寒意,柏松霖和街上几个邻居去了派出所。因为许槐已经成年,失踪即使立案也要等到48小时以后,柏松霖等人和他非亲非故,只能先记录情况。 柏松霖就坐在许槐那天坐过的凳子上,从乱成一锅粥的思绪里抽丝剥茧,肩背塌着,伤手瘫在膝盖上,伤疤旁的肌肉畏寒似的不停抽跳。 窗外寒风呼啸,从派出所出来,柏松霖直接开车去了青平县。 他给秋怡明打过电话,两个室友都说没见到许槐。可他还是得去学校里找找,不找不死心,哪怕是空跑也好过没着没落的干等。 家里有柏青山和薛老头守着,杨树按许槐身份证上的地址去他家碰碰运气。柏松霖走前几个邻居都过来给他宽心,叶育森说山上的路他最熟,一会他就和郁美妞领上店里的德牧进深处去找。崔平则开车去县里溜圈儿,他的厂子在车辆来往频繁的路口,如果发现许槐会第一时间跟他们联系。 话都特别少,但都特别及时、有用。柏松霖开出一半时阚璟珲还从北城来了电话,说48小时后许槐还没回来,他会帮忙找人、想办法。 柏松霖说谢谢,太感谢了。其实他一向不喜欢说谢谢,也不喜欢别人和他说,觉得疏远官方,很没必要。 但是现在,除了说谢谢他好像也说不了别的。他的语言功能瘫痪了一半,只能“谢谢”、“麻烦了”交替着来,一天时间把他前三十年都没怎么说过的客套话说了个遍。 当晚柏松霖彻夜未眠,开着车在没有许槐的校园里绕了很多圈,最后停在主楼外的杨树道上。科大建校近百年,其中生长的杨树棵棵粗挺高大,枯枝直戳暗夜,幽晦似利爪尖峰。 第69章 小时候往县中心和市里去的土路旁就是这样的大杨树,他坐在自行车横杠或破旧货车的斗子里,仰头看,不知道什么叫做失去。 后来他才懂,失去就是树还在,他也还在,但车前面给他庇护的人没了,从此他心上有一部分就永远戳在杨树枝的尖端,任凭风吹雨淋。 柏松霖下车去小卖店买了包烟,看着手机,坐在路边抽到天亮。 天亮天又黑,一天时间不知道怎么就晃过去了,柏松霖先去了岐城,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以后,他开回了下关县。 许槐没回小院。 柏松霖听后冲柏青山和杨树点头,说他知道了,没有愤怒、忧心、惶然,心里意外地很平静,就像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事实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会就是个昏昏噩噩的行尸走肉,身体、大脑全是木的,沉的,没法思考,没有情绪,整个人完全空了。 他也不敢多想,等待天亮的每一分每一秒里,想象出来的任何一种可能性都会让他发疯。 所以他选择麻痹自己,继续抽烟,眯不着就在卧室里来回地看,看属于许槐的东西—— 衣柜里,衣服裤子没几件,或挂或叠,干净整齐。那条补过的裤子卷起来搁在衣柜底层,和许槐睡觉时候的样子很像,都是缩成一个长条。 小柜上,外伤喷雾和驱蚊液静静立着,面油放在桌角,盖子没有盖严。这小孩儿现在脸挺嫩的,外面这么大的风吹两天,也不知道皮肤扛不扛得住。 掀开枕头,底下的本子合着,孤零零一个。 和它做伴的木头小狗没了。 柏松霖盯着看了几秒,扔开枕头上了二楼。架子上小院儿的造景还在,所有许槐练手的小件还在,唯独少了那个他坐摊时雕刻的、只有许槐半张脸的平面木雕。 柏松霖腾腾腾下楼,心中浮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强于判断、思考和所有理性分析,指引他出院门上车。两只小狗跟出来跳上副驾,稳稳坐着看向窗外。 上山路很黑,车灯只照得亮正前方的二十米,二十米以外无边无际,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林中就更暗,几乎是黑黢黢的,乱石起伏,树木如幢幢鬼影。没有月亮的苍穹下,黑暗仿佛厚重浓雾,山林成了巨大的迷宫,里面藏着最深奥的谜题。 柏松霖和两只小狗进去求解,打着手电筒照亮,从香椿林找到他俩采过蘑菇的松林,再到潭水边上。 夜里太冷,迎春花蔫了,水面微微结冰。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失去叶冠的树抵挡不住多少,大部分都能直直穿透血肉之躯。 柏松霖捞起鲁班、后福上车,继续往上开,开到路越收越窄,车难以通行。 柏松霖和俩小狗下车走了十来分钟,山顶到了,这是金顶山的最高处。风最烈、最劲,打火机都打不着火,灌进体内能把血液里冻出冰碴。 这座山太大、太深,温柔也无情。一个人能在里面找回自己,也能失去对他重要的人。 柏松霖望着崖外,一手捏打火机,一手握手电筒。风吹动黑暗,狂放、澎湃、暴虐,涨潮似的,让他有种溺水般的窒息。 他快被淹死了。他感觉自己的心破了一个洞。 风在里面呼呼来去,继续侵蚀,誓要剜下一块最红亮的祭天。 “汪!汪汪!” 后福叫了起来,叫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柏松霖转过身,看到电塔在它身后拔地而起,高得突兀,简直是神仙踩下来的一条腿。 输电线横在天上,又多又密,没有哪一条能把许槐的消息传送过来。 “过来,”柏松霖招呼后福,“别乱跑。” 后福没动,又叫了两声,鲁班抖着尾巴跑向它,低头蹭了蹭,很快也“汪汪”地叫。 柏松霖把手电照过去,圆圆的光像枚脏脏的月亮。月亮里有颗更圆更脏的东西,石子儿大小,离远看似足神仙掉落的仙丹。 离近了,柏松霖看出它是颗巧克力糖豆。 “走。往前走。” 柏松霖的声带轻颤,闷头跟着两只小狗往下走,去往东山的地界。东山风景区围在铁丝网里,外面是小路、树木、石头,再走下去,路边藏着个石刻观音洞。 他去过那儿,小时候爷爷带他去的,后来他又和赵屹、陈景柯去过。洞里三面都是石壁,左右两面满刻飞禽走兽,士族大夫、平民百姓,不同阶级的人和这些动物融在一起,所有生灵共同朝向正中的石壁。 那上刻有一尊通顶观音,既无莲花座,也无坐骑童子,就那么安安静静地遗世端立。壁上生灵没有磕头朝拜,壁下也没有香火供奉,但它非常安然,目光不像神仙,像个慈悲长者。 柏松霖的脚步放慢了,希望吊在嗓子眼,要去验证的时候会比固守失望还让人恐惧。 他甚至不敢叫一声许槐的名字,只看到鲁班和后福冲了出去。 “汪汪!汪汪!” 许槐猛地惊醒,稍微一动,浑身都疼。他好不容易才睡着一会,刚梦到柏松霖开车带他和两只小狗吹风,风甜甜暖暖,鲁班和后福的耳朵在风里前后摇摆。 醒来什么都没有,火灭了,四处尽黑。他扶着石壁坐起来,胸前挨了两记撞击。 真疼。许槐懵懵地去揉,手背忽然被舔了一下。 两团毛绒绒热乎乎的小家伙扑过来跳着舔他,没有汪汪叫,鼻子里哼哼出委屈到不行的鼻音,太激动了,爪子有几下踩到了许槐脸上。 许槐“啊”了一声,手臂搂住去摸去抱,惊喜过载,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这不是梦中梦时,一道影子投到洞口。 鲁班回头冲影子汪了两声。 许槐如梦初醒,立马站起来。他现在很狼狈,拉锁掉了,外套豁破个大口子,脸上、身上许多地方在疼,添了新伤,只是因为隐在黑暗里才看不出。 许槐一步步向洞口走,他的狼狈一点点外显,也一点点看清洞外人的狼狈。 胡茬长了,眼底浮肿,头发乱七八糟,穿着也混乱,羽绒服敞怀没拉,帽子向里窝折,一只脚上趿着拖鞋。 那两枚钥匙贴着睡衣垂在柏松霖胸口。 “许槐。” 柏松霖面如平湖,眼神却直戳戳看着他,声音很哑,整个人像只折翼的大鸟,找不到方向,孤单落寞。 许槐的心揪疼起来,一下子就受不了了,甚至不敢过去,完全一副小朋友离家出走被家长逮到的样子,立正垂着头,手揪裤缝。 柏松霖走过来绕着他看了一圈,伸手把他揽进怀里。 木头小狗和刻着半张脸的木板从他内兜摔在地上。 许槐顾不得捡,此时他被勒得肋骨欲折,牙关磕碰着发抖,寒冷、疼痛、茫然、恐惧,所有身体和心里上的不适都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苏醒,再慢慢消解。 连猫头鹰咕咕地叫他都不怕了。 许槐努力平复情绪,抖动却越来越厉害,筛糠一样,有种四肢和躯体行将散架的错觉。他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深呼吸了好一会,他发现震源竟然来自柏松霖。 那么坚实的胸膛,那么有力的臂膀,那么稳的手,玩儿木头的手。 竟然能抖成这样。 第62章 你早就想走了,是不是 一夜过去,天边透出蒙蒙的亮。柏松霖开车下山,在院外一个急刹,许槐被惯性带得撞上车玻璃,嘴里倒抽口气。 太疼了,不然许槐是连这点动静都不会出的。从拥抱后被塞进车里,他就感觉柏松霖的怒气正在不断释放,几乎凝结成了一种有形的实体,挤榨着车内空间。 车速也越飙越快,柏松霖踩着油门没松,山上的树木、岩石在窗外急速掠过,一个小时的车程生生被压缩到了半小时以内。 “下车。” 柏松霖“砰”一声掼上车门,站在车头处,冷冷盯着许槐慌手慌脚地解开安全带下车,转而大步往院里走去。 许槐没他走得快,一路小跑跟着他,手脚都冰透了,被柏松霖满是怒火的背影吓得不知所措。 跑到正屋的台阶前,门从里面打开。柏松霖站住脚步,许槐没刹住,一头撞上他的后背,立马像撞上鬼那样退了两步。 一脸忐忑、小心翼翼,柏松霖看了许槐一眼,胸口处的火气烧得更旺,不上不下憋在那儿,堵得他心脏生疼。 许槐没说话,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小槐?” 柏青山和杨树从门里出来,两人都穿戴得整齐,杨树还握着个手电,一看就是刚在外面找了一圈,身上都冒寒气。 许槐不敢上前,小声叫“小叔”、“杨叔”,眼睛还瞄着柏松霖。 “可回来了,这两天上哪儿去了?”柏青山说着拍拍许槐的脑袋,又摸摸他的脸,“我们找不到你都急得不行。刚我还和你杨叔说,天亮你再不露面,说什么也得再去趟派出所。” “这不没事儿么。”杨树一眼看出气氛不太对,他悄么声站到柏松霖旁边,同时给柏青山使眼色,“天冷,先进屋里再说。” 第70章 “对,对,回来就好。”柏青山会意,揽着许槐往前走了两步,低声对杨树吩咐,“一会你去跟邻居们说一声,还有派出所那边……” 杨树点头,柏青山没再往下说,许槐却听出了这廖廖两句背后的担忧和忙乱。他的心底一瞬间被愧疚占据,停住脚说:“对不起。” “这儿谁要听你说这个?”柏松霖像是突然被点着了火,他赤着眼睛对许槐发难,“这两天你上哪儿去了?为什么走?你就一直待在那个洞里” 柏松霖强压怒火,额头和手背绷得用力,爆出青筋。他语速很快,语调却平缓,这种处在暴走边缘的隐忍叫许槐胆战心惊。 “你是怎么搞成这样的,衣服破了,又受一堆伤。谁打你了?你到底遇上什么事?为什么不接电话,你手机在身上、也有电,你为什么一直不接?!” 柏松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脑子里太乱了,根本停不下来。这两天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想过许槐进到深山迷了路,想过许槐踩进坑洞里出不来,甚至想过他是不是真的遇上了野兽…… 柏松霖什么糟糕离奇的情况都想过,其中想的最多、也是最让他害怕的一种就是许槐又落入了许建平手里。如果那样,许槐一定会被关起来,会挨打,会失去手机求不了救,会缩在墙角望着大门,像小时候他妈妈离开时一样。 会特别可怜,特别无助。 万一许建平再拿刀吓唬许槐,万一他失手划伤他,万一他真的剁了他的手指…… 这种万一,哪怕明知只是假想,也因为无法彻底排除逼得柏松霖近乎疯狂。 而当时他有多怕、多不安、多抓心挠肝,现在就有多愤怒。 “说话!”柏松霖一把扯住许槐的胳膊,厉声道,“你别给我装哑巴!” 许槐张了张嘴,一声“霖哥”都没叫出来,被柏松霖的样子吓得脸色发白,整个人瑟缩如鹌鹑,拼命想往后退。 杨树赶紧上前把两人分开。 “我去找许建平了。” 许槐趁机涩着声说。柏松霖的手已经拿开了,可他感觉那种仿佛要嵌进他骨头里的凶狠力道还在。 柏松霖也仍然逼视着许槐:“找他干吗?” “我去找他,我不想让他再来这儿。”许槐回视柏松霖,睫毛扑簌簌抖个不住,“我不能让他一遍一遍来烦你们。” 柏松霖的眼神冰冷,不说话,站在台阶上靠着门。许槐仰着脖子看他,垂在身侧的手也在发抖。 抖得说不了话,许槐顿了一会,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我不能蹲在小院里,我得去找他。我想过了,他来找我最终还是想要钱,我可以给他,不管是像以前一样按月给他,还是说好一个数一次性给他,只要他能保证再也不来打扰你们,我可以给他,这是我想到的第一种解决方式。” “然后呢?”柏松霖没有任何评判,只问许槐,“给了他钱,然后呢?” 许槐以为柏松霖是在问他另一种解决方式,他望着柏松霖的眼睛说:“如果不成,我就跟他回去。” 然而柏松霖只是继续问他:“然后呢?” 什么然后?许槐疑惑。 “然后你还回来吗?”柏松霖笑了一下,好像在嘲笑许槐的疑惑,“你还打算回这儿来吗?” 柏松霖根本没打算听到什么回答。他不等许槐说话,咬着字慢慢地叫:“许槐。” 许槐看着他,眼光颤抖没有移开,和接吻时候一样,直倏倏的总让他心软。 柏松霖恨自己现在还在心软。他死盯着许槐,逼自己把身体里的混乱统统摔出来。 “你来了这院里快一年了,这一年你答应过我很多事。你说你不会瞒我,你说你不会让我找不到你,你说你有什么事都第一时间告诉我、只告诉我。你说了这么多话,说得这么好听,你真的记得的有几句?还是你从说的那刻起就没走心,就特么是在骗我,在玩儿我?” “你早就想走了,是不是?!” 柏松霖失态了,他对此完全清楚。现在的他全无冷静理智可言,他愤怒,不甘,脆弱,失望,以至于必须撕破所有体面和成人化的面具,甚至顾不得柏青山和杨树还在。 他狼狈得像个小丑。像条掉进水坑里的狗。可他顾不得了,他想听许槐对他说“不是”。 哪怕骗人的也行,他想听,他想听许槐哄他,给他解释。去找谁了,为什么去,这些统统靠边站,他现在不想听,他就想听许槐给他一个理由,告诉他为什么要瞒他,为什么有事不叫着他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是不是就为离开他。 是不是特么的到了现在,他还不算是自己人。 可许槐没有顺着他的话说。许槐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下巴绷得用力,绷出了一个小坑。 “你在说什么?”许槐问柏松霖,“你为什么要冤枉我?是你一直想让我走,好几次,你拿话给我听。我去学校前一次,我在薛爷爷家一次,还有,还有我忘了,反正就是还有,反正是你总想把我从小院里往外摘!” 许槐的脑子跟不上嘴,嘴又跟不上心,他气得有点哆嗦,还被激出了莫名其妙的委屈,仿佛压抑已久。 “你也没说过喜欢我。我、一直都是我在说,都是我赖在这儿,你从来,你就会凶我!!” 许槐的睫毛很急地抖了几下,说话都打磕巴了,柏松霖凝视着他像要吃人。柏青山怀疑这两人下一秒就得打起来,没时间消化一脑袋的信息量,搡着许槐往台阶上推。 “进屋,先进屋。你俩都进去再说。” “我不、不进去。”许槐继续结巴,他对着柏松霖说,“我记得你说过的话。你说我要是不打招呼出去就不许进、进正屋。我记得。你说的话,我说的话,我全都记得。” 倒打一耙,胡搅蛮缠,许槐此刻在柏松霖眼里就是这样。他被这个狗崽子气得头昏脑胀,气得胃疼,气得不知道怎么反击、怎么报复。 柏松霖最后气笑了。他点着头看了许槐好几秒,推门进屋,去卧室卷着许槐的枕头被子出来,一股脑扔过去。 “你不进正屋睡了,是吧?”柏松霖跟他确认。 “嗯,我要去偏院。”许槐抱着自己的铺盖,直愣愣地瞪着柏松霖,“你把小狗和那个木板也给我。” 柏松霖“哈”了一声:“这是我做的,凭什么给你?它们得放在我二楼的工作室。” 柏松霖说完紧紧盯着许槐看,许槐也看他,脸蛋涨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两人就这么顶上了杠,谁也不让谁。 又对峙了一会,柏松霖扯出衣领里的钥匙朝被子顶掷去,多的话没有,转身进了正屋。 杨树一指屋里,冲柏青山摆摆手,合上门也进去了。 柏青山松了口气,扳着许槐的肩膀把人带进偏院,拉床铺被,赶许槐去茶室里的小卫生间洗漱。 鲁班和后福从隔壁把狗窝叼进来,乖乖蹲在卫生间门口。许槐洗完出来,受到两面夹击的热烈欢迎。 “来。” 柏青山冲许槐招手,胳膊半抬,张成了一个要给他拥抱的姿势。 柏青山身后,床已经铺好了,被子窝折回去卷成了筒。桌上的壶里正滚着水,咕噜噜回转轻响,热气从壶嘴冒出,让屋里在视觉上显得温暖。 什么都安顿好了,什么都舒舒服服,外面风大,衬得这个小屋像个安乐窝,不问原由、非常偏心地向他敞开襟怀。 “小叔,”许槐的眼睛开始酸酸的,“我让你们担心,让大家担心了。你生我的气吗?” “我生啊。”柏青山说。 许槐立时站住不敢动了,规规矩矩的,眼泪含在眼眶里。这时候,他后知后觉感到懊悔和害怕。 “臭小槐,招呼也不打玩消失,还一个人去找你爸,我能不生气吗?我当然生气。” 许槐瞅着柏青山说“我错了”,没发出音儿,喉咙流进股眼里的苦泪,蛰得心细细密密的疼。 柏青山半天等不到许槐过来,直接上前把他抱进怀里,上手狠狠揉乱了他的头发。 “我生气,”柏青山恨铁不成钢地问,“我生气就不是你小叔了?” “是……” “是什么?” “是我、是我小叔。” 许槐的泪糊到了嗓子眼,他一张嘴叫人,有一大滴“啪嗒”一声碎在柏青山肩上。 第63章 坐地观神 掉了两滴眼泪许槐就收住了,很争气地憋着没哭。柏青山把他塞进被子里继续训他,训得不严厉,话语里透出股遮不住的亲昵劲。 许槐乖乖听着,隔一会叫一声“小叔”。 “行了,你就待在这儿好好反思,不许再往外跑了。” 柏青山到底没柏松霖那么能训人,训了几句就没词儿了,抬手招呼鲁班、后福跟他走,俩小狗谁也不挪窝。 还把下巴搁在床边上,摆明了是要守着许槐。 第71章 “嘿。”柏青山在两只的脑袋顶上各弹了一下,拉开抽屉对许槐说,“这屋没正屋暖和,我去给你灌个热水袋。你还要什么?我一块拿过来。” 许槐说没有,顿了一下叫住柏青山:“小叔,你能不能去看看霖哥……” “我看他干吗?天天看,早看够了。”柏青山理所当然道,“要不放心你就自己看去。” 许槐这会儿哪敢,抿着嘴缩回被子里,不说话了。 柏青山就在他的头顶上也弹了一下。 说是不暖和,门一带上地热蓄着,许槐很快昏昏欲睡。他太累了,在山上的两天可谓是风餐露宿,有一半时间在不停地走,剩下的一半是在东躲西藏。金顶山西半山快被他走遍了,里面没有狼,只有许建平跟在他后面,脚步拖沓阴沉,跟着他像押解犯人。 许槐走、跑,一脚深一脚浅,山林里上下都是灰的,偶尔有其他颜色也死气沉沉,风吹过一股土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这座山他永远也走不出去,这棵树和那棵树看着都差不多,永远是单调的重复。 他的腿先是酸,再是疼,继续走就慢慢失去知觉,感觉不再是自己身体上的一部分。 走着尚且还好,等一停下来,两条腿说不上是麻是涨,肌肉拧着筋转,像要断掉再长新的。 许槐睁开眼,浑身散了架似的疼,根本动不了一点。缓了缓,他和两只小狗六目相对。 这俩居然卧在他的腿上…… “怎么还上床了,”许槐一边赶一边趁机摸了摸俩小狗的头,“快下地上。” 这要是被柏松霖看见,非得把你们连带这床被子一起扔到淋浴底下。许槐想着就抿嘴笑了笑,很快笑又僵到脸上,他低下头,摸了摸胸前的钥匙。 两只小狗在地下扑腾,爪子扒拉着拖鞋催许槐下来。 许槐说“来了”,踩着发麻的双脚收拾床铺,热水袋掏出来,摸着还温乎。 壶里的水也还有热气儿,倒出来刚好能喝。 许槐拉开窗帘,窗外的天暗沉沉的,微微透亮,一切仿佛都和他睡着前一样。只有手机连上了充电线,安稳搁在床头。 现在是傍晚了。 许槐解锁手机看了看,里面没有柏松霖的消息。 意料中事,但他还是瞬间低落起来。心里和脚底板都有小针在扎,甑甑地响。 疼得他呼吸都不畅。 许槐抓起手机闷头出门,俩小狗一前一后跟着,走进正院,柏松霖正从正屋出来。 两人对上了视线,一个在檐下,一个在花木架前。 “霖、霖哥,”许槐哑哑地叫了声人,小鸭子一样迈着腿过去,嘴里又叫,“霖哥。” 柏松霖没应他,敛着下颌线,看他就像看陌生人。许槐的脚步顿了一下,柏松霖毫不迟疑地折返回屋。 俩小狗看看屋门,再看看许槐,最后低下头互相看,鼻尖对鼻尖。 “柏松霖,得喊你几遍?”柏青山撩帘从厨房出来,眼瞥见许槐,立马招手道,“来,吃饭了。” 许槐脚步移动,眼睛却仍钉在正屋的门板上,坐到餐桌边还透过窗户频频向外看,杨树叫了他三遍他才听着。 “耳朵落被窝里了?”杨树端着碗笑话他。 许槐赶紧接过去,吃一口看一眼,差点把勺子戳脑门上,没吃几口就挨了柏青山的敲。 “小叔,”许槐揉了揉脑袋,问柏青山,“霖哥吃过了吗?” “吃你的。”柏青山给他夹菜,“我叫不动他。” 许槐“哦”了一声,埋头吃了几口,眼睛在桌子上的菜上扫了个来回,嘀哩咕噜地转。 “要、要不给霖哥拨点出来,”许槐自以为漫不经心地提议,“一会该凉了。” 柏青山看了杨树一眼,站起来拿了个饭盒往里擓,偷工减料,比食堂阿姨的手都抖。 还差点擓了一大勺丝瓜盖在饭上。许槐吓得及时叫停,接过勺子,熟练地奔柏松霖爱吃的菜往里装,边边角角都塞满了。 饭盒一盖,许槐的眼珠又嘀哩咕噜溜了一趟。 “杨叔,”他掂量形势,很机智地把饭盒朝杨树递去,“这个、这个……” 杨树挺坏,老大个人了,愣是绷着脸听孩子“这个”、“这个”了半天才站起来,慢悠悠接过饭盒,沉甸甸的,提着都坠手。 “只管跑腿儿啊,”杨树站起来往外走,“想看人好不好你自己看去。” 这完全和柏青山一个话术。许槐结结巴巴地“啊”了一声,往旁边一看,柏青山早背过身笑得握不住筷子。 小结巴红着脸低下头,快速吃完了碗里的饭。 饭后收拾完毕,天彻底黑了,许槐没去偏院,藏在花木架底下,跟鲁班、后福两个蹲成一排盯梢。虽然是第一次干这事,但许槐很有“宁丢勿醒”的天赋,柏松霖从正屋出来他只远远看着,看着他进厨房送饭盒,看着他去大门口站了一会,看着他走回正屋。 二楼的灯很快亮了起来。 灯光是明黄色,柔和静谧,比天边细细的月牙儿还亮堂。柏松霖的影子出现在窗口,不知握着什么,他和那东西的边缘都被光晕开了一层毛边。 许槐没从这个视角看过柏松霖,往常他都是坐在柏松霖旁边,他们面对着面,肩挨着肩,有时候还搂坐在一块。柏松霖是一种他不用特意去看也能感受到的存在,是包裹的,笼罩的,无处不在。 可现在,他只能从这个视角仰望他,把他看得很高、很大、很遥远,隔着两层楼的距离,像坐在洞里观神。 从这天起,许槐习惯上了偷窥柏松霖,天黑蹲在花木架底下,天亮猫在矮墙后头,就连睡觉时门窗也要留条缝,外套搭在被子上,方便听着可疑动静随时出去察看。 然而柏松霖再也没有和他打过照面。 许槐的时间开始被等待填满,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很长。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几个小时,一看手机,竟然才过了几分钟。 他发出的消息也统统石沉大海。“昨晚睡得好吗”、“饭菜是不是不合胃口”、“你手腕又疼了吗”,他只敢把思念藏在这样无关痛痒的话里,删掉大段剖白与解释,怕惹柏松霖厌烦。 日子一天一篇,度日如年,他不再是瞻仰神像的人,他变成了神像本身。 困于壁上、无香无火,日夜都是漫长的黑,千年万年里,等不到一人进洞驻足。 许槐很失落,却也有种落无可落的心安。 其实抛开柏松霖,这些天来找他、联系他的人不少。秋怡明在群里给他发了一长串信息,宿舍三个都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柏松霖开飞车过来直奔宿舍,又在校园里待了一夜。 秋怡明:小槐,你回家了吗 秋怡明:你是不和霖哥吵架了 秋怡明:@许槐 秋怡明:吵架也不能离家出走啊 秋怡明:看见回话 秋怡明:@许槐@许槐@许槐 中间是邵原和闻砚临发的若干消息,半夜一点,秋怡明又发。 秋怡明:救命 秋怡明:我刚改完图从学院出来 秋怡明:霖哥还在! 秋怡明:他在楼底下抽烟!! 秋怡明:许槐你个破孩子到底去哪了??? 秋怡明:我感觉霖哥快急疯了 秋怡明:真的,我看他那样我都有点害怕 秋怡明:快回家吧算我求你了 许槐回来小院给他们通了语音,十五分钟通话时长他挨了十五分钟的骂。挂了电话许槐一直懵懵的,心里有块地方揪得慌,直到几天后他才慢慢醒过味儿来—— 原来在他的朋友们心中,小院已经成了他的家,柏松霖已经成了这个家里他可以信赖的靠山。 许槐因为这个觉知想抽自己一嘴巴。 除了这三个,赵屹也给他打过电话。赵屹比秋怡明他们知道得多,开口先问:“你那爸,没再来找你吧?” 许槐说没有,赵屹便开始吞吞吐吐兜圈子,绕了岐城一圈以后终于说出这么段话。 “小槐,你和松霖之间的事,按说我不该多嘴,其实我打这电话也没想好要说什么。我吧,我就是想告诉你,松霖就这么一人,我和柯子,青山叔,还有你们街上的人,那些对他好的、他在乎的,有了事他百分之百出头。都不是帮,那纯是护,对你就更是了,老母鸡看崽儿似的。” “这说到底就是因为他爹妈没得早。没办法,爹妈一去,孩子撑腰的主心骨就没了,他不硬也不行。所以你要有什么事想自己解决,你跟他说一声,你不说他脑子里压根没那概念。你要是受不了……受不了他,你也跟他说一声,他不是那不讲理的人。” “我没有!” 许槐立马回答,隔着电话听着泪囊囊的。同样是“没有”这俩字,赵屹却不同于在临曲县那次的一头雾水,一秒领会了答案的指向。 第72章 “没有就行,没有挺好。”赵屹在电话那头替柏松霖松了口气,“哥知道,你去找你那爸肯定有你自己的想法,这也谈不上对错,但你还是跟松霖说说,要不他得哪辈子才能琢磨明白?越琢磨越偏,等金顶山塌了他都想不到正道上。” 第64章 我们是别人吗 转天冬至,晨起时玻璃外面结了细小的霜花。许槐惦记着赵屹说的话,从起床就在正屋外转悠。 边转悠边演练认错台词,脚尖蹭地,给两个鞋头上蹭的都是灰。 演练得差不多了,许槐轻轻叩门。今天柏青山和杨树去集上买东西、绞肉馅,院里就柏松霖在。 “霖哥,”许槐眯着眼往门缝里瞅,“我能进去吗?” 没人搭理他,许槐又继续敲门,从轻到重。鲁班不解地歪头看了他一会,“砰”一声踹开门跳进去,站在屋内冲许槐摇尾巴。 那样子好像在说:“进来呀,你磨蹭什么?” 许槐被这小狗吓得连退几步,心想你别害我,转而退而求其次,趴在窗户上呵气往里看。 屋内光线昏暗,从窗帘缝隙里能看出柏松霖正靠在床头。许槐狠命瞪着眼睛,眼都瞪酸了也没看出人是睡是醒,思索再三,他抬手敲了敲玻璃。 窗帘“唰”地拉上。 许槐瞬间耷拉下脑袋。后福扒着窗沿看他,低头在他手背上舔一口。 “怎么办呀,”许槐捏捏它的后颈皮,苦着脸凑过去和他讲悄悄话,“霖哥还是很生我的气。” 后福“汪”了一声,扑到许槐胸前拿脑瓜蹭了蹭他。许槐又站了会,摸出手机给柏松霖发“我去厨房了”,默默招呼鲁班出来,阖上了屋门。 原本还有半句话,是“你睡醒可以告诉我吗?我想进去”,被许槐很怂地删掉了。 他没勇气发,甚至莫名丧失了在院里偷窥的勇气,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坐在厨房,直到柏青山、杨树回来。 三人收拾了收拾,坐在餐桌边包饺子。许槐还是坐在正对窗户的位置,娴熟地切剂子、擀皮,留出一只眼瞄着正屋里窗帘的动向。 柏青山和杨树完全不受柏松霖没在的影响,全程说说笑笑,填馅捏边,码齐一篦帘就滚水下锅煮。他俩时不时和许槐说几句话,许槐“嗯嗯”地应,其实根本没听见俩人说了什么,脸上的笑都是假而僵的。 干完了活儿,他用沾着面粉的手给柏松霖发消息。 许槐:霖哥,包饺子了 许槐:是牛肉芹菜的 许槐:已经下锅了,你要出来吃吗? 等到饺子快煮好还是音讯全无,许槐又低头打字。 许槐:不想出来也没事 许槐:那我给你调蘸料碟 许槐:小叔还包了个幸运饺子 许槐:一会你看看能不能吃到 许槐发完揣起手机,两手专心把着漏勺,里面就一只饺子,上上下下地随水沸煎。 待熟透出锅,许槐率先把它盛出来,舀了一饭盒饺子又把它摆在最顶上,左右调整位置,确保柏松霖第一口就能吃着。 杨树去正屋跑了趟腿,窗帘依旧没有拉开。 “晚上不送了。”杨树回来柏青山跟他玩笑,“现在这人吃饭不出屋,活成大爷了都。” 三人正式上桌吃饭,柏青山还开了瓶酒。山楂酿成的熟红很漂亮,衬得盅壁剔透,闻着有淡淡的果香。 许槐摆摆手,示意他不喝。 柏青山就和杨树干杯,两个人说着话吃饺子,猜谁能吃到那个包硬币的。 在他们对面,许槐的头越垂越低,心思完全不在饭菜上。他有点难过柏松霖没跟他们坐在一起,也有点难过柏青山那么说柏松霖。 他更难过的是,这一切全都是他造成的。 许槐忽然就吃不下了,嘴里味同嚼蜡,身上如坐针毡,早晨酝酿过的话在肚子里鼓涨着,他一张嘴就得从嗓子眼噼里啪啦蹦出来。 “小叔、杨叔。”许槐在凳子上来回挪了几回,终于没忍住开口道,“我有话想和你们说。” 柏青山和杨树都吃得差不多了,闻言抬眼看他。 许槐捏着筷子看了看他们,说:“就是关于我为什么去找许建平。其实、其实是因为……” 既然没有勇气告诉柏松霖,那不妨先把它们倒给柏青山和杨树。许槐是这么想的,可真到要表达的时候思路就全乱了,演练过的话断成碎片,毫无章法,哪哪也不挨着。 “不着急。”杨树转身从柜里又拿出个酒盅,“喝点,慢慢说。” 酒液汩汩泻下,很安静的一杯,和面前的两个人一样,从不逼迫或催促。 许槐现在很需要这个,他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许建平上次被赶走,给我的视频账号后台发了消息骂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账号的,我拉黑他,他还有,别的号。” 许槐没喝过高度酒,一杯下肚,喉咙连带脏腑全是辣的,烫得他话都只能几个字几个字地吐。 “他骂我,骂我灾星,挡他的财运,让他,干什么都不顺。骂我是讨嫌的狗,狗崽子,所以妈妈才不要我。骂我雕的东西是,破烂货,还没山上的石头,值钱。” 还骂他赖在陌生人家里,靠的是卖屁股。 许槐没讲出这句,他开始头晕了,手托腮撑着桌子晃脑袋,听杨树说许建平放屁。 “就、就是,他太坏了。”许槐立马附和,皱着鼻子像个和家长告状的小朋友,“后来他看我,不理他,就发、发照片,给我。” 许槐说着往外吐了一口气,虚着视线在桌上看了会,拿起酒瓶仰脖灌酒。 柏青山赶紧夺下来放到一边。 许槐的脸蹿红,他呆呆咽了几口唾沫,又把胳膊肘支回桌上。 “他以前就给我发,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答应过他,每月打钱,有时候钱凑不齐,打款时间晚了,他就会给我发我在店里,工作的照片,发我的学校。我没告诉过他,我什么都瞒着他,可他总有办法知道,总有办法,找到我。” 许槐吭哧吭哧的,讲话的语序已经变得混乱奇怪,觉得意识涣散了,他就用手指扒着眼角强迫自己清醒。 “他还知道我的室友、同学、老师,他全知道。他给我发过他们的照片。是偷拍的。我休学前那个月,转账,失败了,没转过去,我不、不知道,然后有一天,我在寝室突然收到他,发的照片,在去澡堂的路上,他拍了我三个室友的背影。” “他让我,现在下来。” 许槐用手捂着脸上下搓了搓,感觉有人捏着自己的后颈安抚。 “我下去就挨打了,没打过他,特别没出息,被他拽到了宿舍楼后面的小路上。他用脚碾我的手指头,说转个钱都转、转不过来,要这狗爪子,干什么?我疼得起不来,他说还没完,说我心野了,得跟他,跟他回家。” “我说不,”许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就把手机,伸过来,里面是我室友去浴室路上的正面照……” “眼珠被涂黑了,六个,就这样的洞。” 许槐屈着食指比划,瞳孔紧缩,缩成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形状。柏青山和杨树好像在说什么,他接收不到。 他的耳朵眼里嗡嗡蜂鸣,也开始辣烫。 “我刚才说到哪了?”许槐用力地扣着耳朵揉了揉,“眼珠子,回家,打我,发照片……哦,我说照片!他发,发霖哥和杨叔一起从卖店往家里走的照片!就在我走的前一晚,发给我,当时小叔和霖哥刚吵完。” “当时他在信息里问我,你是不是非要这小子,就是霖哥,真的废了手才满意?” 许槐打了个哆嗦,“废了手”这仨字他连说说都受不住。他下意识在桌上找酒,杯里空空,杨树在旁边“操”了一声。 “打明儿起我就在家里待着,让他来,我看他有没有那么大能耐。” 杨树这才算领教许建平究竟何许人也。之前他还觉得柏松霖防得是有点疯,现在却犹觉不够,一而再再而三拿孩子的软肋当筹码,这种人就该严防死守,见一次揍一次。 “那我去给你看店。”柏青山说。 “你也在家。”杨树立即说,“店关几天,我正好给你打打下手。” 至于的么,柏青山看杨树那样心里好笑,刚要问他,却见许槐很激烈地晃脑袋。 “不行、不行。”许槐扁着嘴像急坏了,“杨叔去店里。要不生意不好,亏钱,买卖会黄。” 柏青山和杨树对看一眼,俩人被逗得不行,觉得许槐喝了酒太好玩了。 “哪那么邪乎?”杨树点了点许槐的头顶,“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小抠精。” “杨叔,你严肃,”许槐端着酒杯喝了口空气,嘴一动一动地咂么滋味,“我不能让你在家。” “从小到大,有很多人帮我。邻居给我塞吃的,许建平隔着墙骂。初中时候班主任替我报过警,他把老师堵到家里,闹、闹事。还有很多,谁对我好,他就去,找谁麻烦,后来又用他们,威胁我。” 第73章 “活到现在我欠了很多人情,我还不完。也欠你们的,我让小院,不平静,让你们吵架,让霖哥受伤、生气。够多了,我不能让你,让你们,像别人一样,再被他、再更多……” 许槐的脑子不够用了,情绪很满,说出来的话却语无伦次,说到后来只一味低头对着空酒杯摇头。 杨树用手掌着不让他摇。 “小槐,”杨树问他,“我们是别人吗?” 许槐“嗯?”了一声,很迟钝地看着杨树,忽然眼皮一垂,两滴泪掉进酒杯。 “我们是你叔。”杨树胡噜许槐的头发,“自己侄子叫人欺负了,做叔的掺和是应该的,还能叫添麻烦?” 许槐反应不过来,这会他快断片了,眼睛直盯着手里的酒杯。看着又有液体,他端起来就喝。 “哇!”喝完他把杯子撂开,也不知道是向谁诉苦,“叔,这酒坏了,是咸的!” 随后他就两脚离地上了杨树的后背。柏青山给他脑袋上扣了顶棉帽子,扶着他一路往偏院去,还在他耳边说话。 “小槐,看我,能听着我说话不?点头了,那你听小叔跟你说。我和柏松霖哪天也吵,跟你丁点关系没有,听没听见?你的心可不敢这么重。这世上谁不欠人情啊?只要活着就得欠。互相帮、互相欠,有啥难事都能慢慢过去。” 许槐眯瞪着眼点头,一句没落,一句没听明白。他已经进入头重脚轻的阶段,吐、随人摆弄,分不清自己在哪,只能靠闻味儿认人。 过了很久,他听到一个凶凶的声音。 “张嘴。” 第65章 雪打冬至夜 许槐照做,咕噜咕噜喝了几口蜂蜜水下肚,忽地移开脸,凑近去嗅。 烟味儿呛鼻子,这不是柏松霖。 “谢谢你哦。”许槐很沮丧地倒卧下去,眼眯着叽里咕噜说话,“今天是冬至,你吃饺子了吗?” 那人不理他,许槐被卷进被子里,继续头脑不清醒地说自己的:“吃饺子你别喝酒。也别让杨叔和小叔喝。不好喝,真的,喝了脑子里嘣嘣疼。” 沉默笼罩房间,那人把手放在许槐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捋。许槐被按得挺舒服,哼哼了两声,说你真是个好心人。 “好心人,一会儿你去正屋替我看看霖哥好不好?”许槐舔着嘴唇说,“我进不去。” 没人回答他,反而是头顶疼了两下。许槐嚷嚷“太重了呀”,不高兴地翻了个身。 翻过去以后,揉按的方式逐渐柔和起来,他耸着鼻子感受,很快又把自己哄好了:“算了,我不怪你。你一会儿进去帮我传个话,你告诉霖哥,就说今天是一年里黑夜最长的一天,我会很想他。” 许槐闭着眼睛等,屋内落针可闻。头顶的力道原本已恢复正常,这会儿却停下了。 “不行啊?”许槐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又等了片刻,困到自行妥协,“好吧好吧,那你就去看他一眼。就看一眼好不好?不麻烦的。你什么话也不用说了,就帮我看看他有没有吃到幸运饺子,那是我特意守着锅给他煮的,掂勺掂得,我手都酸……” 许槐说完头一沉,一觉睡到晚上八点,再睁眼,他的脑袋里像散了黄的鸡蛋。 手机静悄悄的,许槐看了眼就撂在一边,扶着头下地出屋。 院里又下雪了,密密的细小如屑。头顶的天空黑得明净,雪落在地面,像从天而降的星。 许槐摊开手去接,走进正院才接到一朵,绒绒的,随即化成一滩不明显的水渍。 在他对面,厨房亮着灯,正屋却和天穹一样漆暗。许槐盯着看了几秒,门从里面打开。 薛老头背着手走出来,手上捏着个针灸包。 “薛爷爷!”许槐立马冲人跑过去,“您过来了。” 薛老头哼了一声,都不看他,继续不紧不慢往外走。 许槐犹豫一下,跟上去问:“您还生我气啊?” 许槐睡得一脑袋乱,挂着两个傻了吧唧的肿眼泡,薛老头看他一眼就把他推开了。 “这酒味儿。”薛老头皱眉,“离我远点,我跟你生不起那气。” 从他回来老头就没给过他笑脸,哄也不好使,但这会儿许槐听出一点点松动的意思。 “那就是不生我气了!”许槐打蛇随棍上,小声地嘿嘿乐,跟老头没话找话,“您过来干吗来了?” 薛老头故作嫌弃地瞅了许槐一眼。小孩儿酒没彻底醒透,人有点傻大胆儿式的赤诚活泼。 “给柏家小子灸了灸,”薛老头嫌弃完还是回答,“他偏头疼。” “霖哥头疼?”傻小孩儿的嘴一下张开了,看着比刚才更傻,“他为啥头疼?” “说是这阵子没睡好。”薛老头说着突然像想起什么,叮嘱许槐道,“睡不着抽烟也不管事,回头你说说他,不行就给他按按,别一包一包没完没了,给屋里造得跟个大烟厂似的。” 许槐发出个疑问的语气音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又痒痒的,像有小虫子爬过。 “我不敢呀。”许槐想了半天还是什么有用的也没捞着,他悻悻地跟着薛老头说,“我现在不敢说他。” 老头表示不是很想理他,摆摆手迈出门去,从外面把大门拍上了。 “你瞧你侄子,”杨树在厨房目睹全程,拿胳膊肘杵了杵柏青山,“平时不是凶就是欺负,这给小槐整的,多少天了还不敢进正屋。” 柏青山头也没抬,擦着碗问:“不是你侄子?” 杨树“哟”了一声。 “终于承认了?”杨树放下洗了一半的锅去搂柏青山,“他俩也是我侄子,是不?” 柏青山嫌他手湿,躲开他说:“你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这跟直接承认也没区别。杨树等了多少年就等柏青山亲口说句给他身份的话,他顿时得意的,比他搬进来那天还高兴。 “成。”杨树笑得收不住,“那我这叔不能白当,必须得派点用场。” 柏青山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伸手把窗户推开半扇。 许槐正从院门口闷头往回走,走了一半听见杨树说:“你一会儿买膏药的时候顺带捎盒胃药,我瞅松霖的胃也不舒服。” “我,我去。”许槐朝兜里摸了摸,立马转身奔偏院去拿手机,还回头喊,“不用小叔。” 杨树擦了手跟许槐一起出门,两个人动作很快,没十分钟就顶了一头雪回来。许槐掸掸手里的药,照旧递给杨树,杨树却摆手拒绝了。 “中午因为给你喝酒,松霖跟我俩不高兴了,今天你自己去送。” 真话说一半,杨树打小就会这招,说完他招呼柏青山出来,俩人径直去了偏院的杂物间。 许槐跟了两人几步,在院里留下一排脚印,雪一落又很快盖住了。 地上了无痕迹,今天下的是场大雪。 许槐走到正屋檐底,扒窗户往里观察了会儿,坐在台阶上掏出手机。 许槐打字:霖哥 许槐:你好点没有? 许槐:我给你拿了药 许槐:你要醒着就敲敲窗户 许槐:我给你送进去 过了一会他撤回“我给你送进去”,改成“我给你送进去,好吗”。 柏松霖没有回复,屏幕上转眼落了两团雪,拂开是两条湿湿的水痕。许槐猜测柏松霖可能睡着了,没敢再发,退出聊天点开相册。 里面是柏松霖的剪影,都是这些天拍的,有很多糊得厉害,连影子都看不清形状。 许槐放大了一张一张看。看一会儿雪就遮住屏幕,得用手擦一把才能看清。 等所有剪影照都看过一轮,许槐的手指头冻得像腌胡萝卜条,他呵了口气搓搓手,听到一声很轻的动静。 许槐马上去窗边,凑近听,里面静极。他低头要看手机消息,又有两声响起。 叩击声,响在身后的门框。 许槐转头,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紧张也期待,身上忽冷忽热好像发着烧。 这一刻,他已经知道叩门的是谁。 “霖哥,”许槐的嗓子眼突然酸得难受,“外面冷,你进屋里。刚灸完,受风了会头疼。” 他朝柏松霖走过去。柏松霖看着他,还是干净、利索的,除了头发有点长,连胡茬都是他最喜欢的长短。 只是很萧条,柏松霖身上特有的凶和硬都被萧条压下去了,他的眼睛像山里的那潭水,结了冰,上面正在落雪。 “你在乎么?”柏松霖问他,“我头疼不疼、难不难受,你在乎么?” “我当然、当然在乎。”许槐的声音发颤,他把药袋子往柏松霖手里塞,“这是我给你买的,你回屋先……” “啪”的一声,柏松霖打开许槐的手,药跌出去在院里打了个滚。 “在乎你为什么不进来?”柏松霖冷淡地问。 “我怕你看见我生气。”许槐跑下去捡药,蹲着身子仰脸看他,很快连鼻头上都顶着白,“我没做到自己说的话,但我记得你说过什么。我不能进正屋,我要等到你的允许,这是我该受的惩罚。” 第74章 “我的允许?”柏松霖笑了一声,二话没有,直接下去扯着许槐让他站起来,“我允许你这么惩罚自己了吗?!” 许槐被吼得一抖。他去抓柏松霖的手,清晰地看到柏松霖眼里的坚冰裂开道缝。 “许槐,你现在真的还怕我生气吗?”柏松霖搪开他的触碰,“你早就不怕了。因为你早就知道我生气了也不会怎么样,你早就知道我拿你根本没办法!” 柏松霖退后几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背身走上台阶。 “你不怕、也不在乎,所以你可以无视承诺,想走就走,你可以回来以后天天在这院里转悠却不进来,美其名曰是惩罚自己,实际是在折磨我。” 柏松霖重新冷静下来,说出的话平心静气,眼神甚至是冷漠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柏松霖比暴怒的他更让许槐害怕。 “霖哥,”许槐几步跨上台阶,“霖哥,你听我说,我当时出去是因为……” “因为你那死爹骚扰你,发一堆有的没的骂你,吓唬你,你是想说这个么?” 许槐嗫嚅一下,小心地握住柏松霖的手臂问:“小叔都告诉你了?” “我用得着他告诉?” 柏松霖闪了下肩,手臂线条绷得很紧。他停顿半晌,用一种不知该爱该怨的眼神盯住许槐,发狠般地把每个字嚼碎了往外吐。 “许槐,你回来住在偏院,天天留着门缝睡觉,醒了它就自己关上了?你那屋的热水袋和水壶都那么保温,水放一夜也不会凉?还有你抱着你那没电的手机睡觉,第二天照常用,你就没想过是它智能到能自己插上插头,还是它有特异功能,能特么在夜里自发电!” 许槐听到这儿终于什么都明白了。这些天柏松霖和他一样煎熬,夜不成眠的时候,这人还进过他的房间。而他固守着一句玩笑话画牢自缚,困在思念里跟自己不知所谓地较劲。 他到底是怯懦于愧疚和自责不敢行动,还是狂妄于一份他看不见时也毋庸置疑的偏爱? 许槐看着柏松霖,柏松霖冲他一笑。 “这些事我不说,你就永远不会知道我做过。就像我没说那句‘我喜欢你’,我的心意你就可以随时当作不存在。” “感情真的这么难被确认么?还是这完全是我这个人的问题。我以前没说‘能不能把我带在身边’,他们就以为我在哪儿长大都一样。我没说‘我其实很想你们’,他们就到死的那刻都以为我还怨他们。可我也说过别的,不是没用,就是不该说……” 柏松霖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低至沉默,眼里的火焰随之熄灭。台阶上的雪积了一只脚那么厚,他踩在里面,冷成一片无尽的死海。 很久之后,柏松霖抬起胳膊摸了摸许槐的脑袋。 “也许是我缺乏爱人的能力。我太凶,很多时候不懂该怎么表达,所以到现在也没法让你真的信我。” 许槐说不是。柏松霖按了按他的眼角说“别哭”,很温和地注视着他。 “许槐,我想通了。”看了一会,柏松霖别开眼,喉头动了两下,强迫自己把最不情愿的那句话说出口,“你想走就走吧。” 第66章 小鬼和狗崽子 话音如同断腕,随雪落下,院里静了几秒。许槐愣愣地看着柏松霖,忽而“哇”地一声弹了起来。 “我不走!求求你别赶我走!” 一贯能忍的不忍了,许槐张着嘴哭得撕心裂肺,脸蛋红通通的,触手冰凉,一半是皴的一半是冻的。 “冷,别哭。”柏松霖皱着眉头,看了眼矮墙处,低头对许槐说,“我带你去找柏青山,他会安慰人。” “我不去、不去!”许槐一听哭得更凶了,“我不用人安慰,你别放下、别不要我!” 许槐的泪珠子抹不完,紧紧盘在柏松霖身上,坚决不下来。到了这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不敢进正屋、不敢见柏松霖真正怕的是什么,他怕的就是柏松霖不原谅他,怕柏松霖会说“你走吧”。 “我错了,要不你骂我几句。打我也行,反正我不下去我死也不下去!霖哥霖哥我求你了,你千万、千千万万别放手……” “嘴闭上!”柏松霖低喝。 许槐原本嚎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仰着脖子嘴朝天,挨凶了立马抿上嘴,眼泪却还一咕噜一咕噜地掉,脸上都有被风吹出来的小口子了,看着特别可怜。 “我闭上,”许槐抽抽搭搭,“我听你话。” 柏松霖冷着脸给许槐擦眼泪,擦着擦着觉得不对,手触了触他的脖子和额头。 “你发烧了?”柏松霖问他,“发烧你还喝酒,还坐在外面吹风?!” “我没有、我不知道呀。”许槐自己去摸,“一点点烫,我现在就去喝药好不好?我不传染你,你别生气,别让我走……” 许槐除了这个说不了别的,他人不清醒,酒劲加烧劲作用,让他几乎退化成了一个很小的小朋友。柏松霖本来想把他直接甩给柏青山,这下也丢不开手了,抱着他进了正屋。 屋外北风呜呜,几重雪落,一派清冷洁白,安静的没有多余的动静,屋内却俨然是另一副景象。柏松霖抱着不肯撒手的许槐洗脸、喂水、量体温,糊涂的碎嘴小朋友始终说个不停。 柏松霖被他吵得一脑门官司,拿出温度计一看,已然有39o多。 “你自己看看,烧多高了都?” 柏松霖把温度计伸过去。许槐凑近,半天没找到刻度线在哪,只能抬头去看柏松霖。 “是有一点高。”许槐一只手掀开被子钻进去,另只手还死死揪着柏松霖的领口,“我捂一捂,捂一捂就好了。” 柏松霖没说话,把他严严实实裹进被子里,在床头翻了翻,转身要走。 “别走呀!”许槐急了,“你干什么一直要走!” “我去给你拿药!”柏松霖感觉额角的筋跳了两下。 “那你带着我,”许槐无意识地扁了扁嘴,“我也要去。” 许槐一扁嘴就掉下一串泪。他又冷又晕,还很害怕,拿被子边蹭了下眼睛,神态恹恹的。 柏松霖叹了口气,连被子把他原样端起,带着大号挂件进客厅找药。 许槐歪头靠在柏松霖肩头,看他摸出手机打电话,鼻尖动了动,闻到很重的烟味儿。 也是很熟悉的烟味儿。酒后模糊的记忆浮现,他的泪又开始掉。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会让人脆弱,他现在只想整个人钻进柏松霖的身体里,长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柏松霖揣起手机给他揩泪,手盖在他的上半张脸上,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屁股轻拍。 许槐慢慢不哭了,隔一会吸一下鼻子,蜷在被子里,安安静静。 “药来了,”杨树在这时进来,“我看小槐……” 他话没说完,柏松霖刚一往前走许槐就瞬间大哭,毫不掩饰,好像天要塌了。 “我不走不走不走!”许槐的泪糊了一脸,“我很好养,我乖,别把我送、送人!” 许槐哭得特别伤心,很快说不出整话,泪乱七八糟蹭了柏松霖一身,先热后凉。 凉得刺心透骨,柏松霖低头说别哭了。 “杨叔是来看看你,不带你走。”柏松霖冲杨树勾了下手,“不信你自己问。” 许槐从被泪黏住的睫毛下看出来,两手紧紧搂着柏松霖的脖子,不说话,有点警惕,直到杨树把退烧药直接扔了过来。 “叔给你送药,”杨树说,“你听松霖的话,叔先走了。” 许槐立马点头,身体放松下来,挥手说杨叔再见。 柏松霖抱许槐回屋,接了热水,许槐不等他吩咐就抠开药吃了,吃完还张大嘴让他检查,完全就是个三四岁的小朋友。 “很乖。”柏松霖举着杯子哄他,“再喝两口。” 许槐一口气把水喝了个干净,晃腿看着柏松霖笑,眼睛带着病气却明亮,笑得羞涩。 “小槐很棒。”柏松霖打开脸油的盖子,“闭上眼睡觉,一会就不难受了。” 许槐挨了两句表扬,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才好,乖乖闭上眼让柏松霖给他涂油,脸仰得高高的,还趁机噘起嘴亲了亲柏松霖的掌根。 柏松霖兜着裹成蚕蛹的许槐坐回床上,会的话术用得差不多了,手上悠着、拍着,希望赶紧把他弄睡着。 拍了好长一会,一颗汗湿的脑袋在他颈窝里动了动。柏松霖低下眼看,蚕蛹小朋友的眼珠烁烁发光,比刚才还精神。 “怎么还没睡?”柏松霖问。 “睡不着,”许槐说,“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柏松霖:…… 柏松霖:“那你闭着眼讲。” 柏松霖说完手一扣,盖住许槐的眼睛胡乱揉了几下,妄图把这个精神小鬼揉睡着。小鬼却丝毫不受影响,把自己靠得舒舒服服开讲。 “我讲的故事很长,你要好好地听。”小鬼提前给柏松霖打预防针,“这是一个关于狗崽子的故事。” 第75章 柏松霖的手顿住,小鬼的睫毛在他指缝间眨啊眨,扎得他很痒。 “狗崽子是人,不是狗。他爸爸讨厌他,说他生下来就长着一对狗眼,所以才那么叫他,还有好几次想把他推出去送人,就像你刚才那样。” 小鬼说着把柏松霖的手指掰开一点,眼睛黑漆漆看出来,写满无声的控诉。 “讲你的,”柏松霖用嘴唇碰了碰小鬼的眼皮,“再胡扯别的我就不听了。” 柏松霖的语气有点冲,但小鬼听了觉得挺高兴,好像自己一直在等着柏松霖凶,柏松霖凶他他才踏实。 “哦,”小鬼继续往下讲,“反正狗崽子最后没被送走,关键时刻还是留下来了。他就在那个家里小心地长大。” “狗崽子是挨着打长大的,小时候挨打他会哭,他一哭爸爸就打他打得更狠,要他不许哭丧脸,说他哭就是心里不服。很没道理是不是?不过挨打好疼,狗崽子后来学会了忍泪,就像这样用力瞪着眼,想象眼泪可以倒流。” 柏松霖的指缝湿了,是小鬼忍泪失败。他拿开手,小鬼“扑哧”一声,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柏松霖的皮肤被泪涩得疼,心也不怎么舒服。哭就是哭,笑就是笑,哭着笑实在不好看,他很不喜欢。 “来,”柏松霖把小鬼抱高了点,“我抱着,想哭就哭。” 柏松霖安慰不出更多,简单两句指令,小鬼十分受用。他想说我不哭呀,没什么好哭,脸上的笑却变了形状,五官全体垮下去,一瞬间泪就喷涌出来。 小鬼把头一埋,哭得抖成一团,手还抓着柏松霖的衣领,抓得紧紧的,除了凌乱的倒抽气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柏松霖由着他哭,隔一会低头亲亲他露出来的脸蛋,亲得嘴唇也涩得疼。 哭得很凶,但没哭太久,小鬼双手捂眼拔起脸,说我哭完了,我要接着讲。 “手拿开,”柏松霖说,“不拿开不听了。” 小鬼抿着嘴张开手指,是两把对开的小剪刀,眼睛在中间肿肿的。 “丑吧?”小鬼问柏松霖。 “不丑。”柏松霖拿纸巾一点点给他蘸泪,想了会又说,“很可爱。” 说“很可爱”的柏松霖还是一张朗硬的脸,还是凶,凶里又有萧条沉郁,眼神深深的,让他不由自主就看了进去。 小鬼咽了咽嗓子里的泪,接着讲述。 “狗崽子挨完打会去找妈妈,妈妈也没那么喜欢他,但会给他涂药,让他觉得有人依靠。后来妈妈走了,狗崽子就去找家里的大狗。” “我刚刚忘了给你讲,狗崽子的家里有很多大狗。他的爸爸原先是开小卖店的,和杨叔一样的小卖店,后来店兑出去了,他爸爸就拿这笔钱倒腾起了大狗。” “那些狗样子很凶,可以看厂护院,有的还有一定的攻击性,驯服后能用于比赛和表演。它们在家里过得不好,吃得少,也挨打,狗崽子会趁爸爸不注意给它们加餐、上药。所以它们都对狗崽子非常好,狗崽子挨了打去后院,它们会把爪子搭在他肩膀上,舔着他的伤口安慰他。”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们是狗崽子最要好的朋友,狗崽子给它们每一个都雕过小木雕,每一个都偷偷爱护。只要在他家里生活过的,不论或长或短、或卖或死,每一个他都记得……” 小鬼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渺远,他吸了吸鼻子,不知怎么又掉下泪。 “等它们都被处理干净,狗崽子中考结束,他跟爸爸说他高中想去市里读,他爸爸没有同意。又过了几天,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他爸爸拿训狗的棍子打了他,把他拖进后院,关进了笼子里。” 第67章 什么才是你的命 “什么?” 柏松霖问。这阵子他没有一天睡过整觉,脑袋里总有种漏气的嗡响,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就是狗笼子。”然而小鬼囊着鼻子很认真地解释,“大狗没了,但它们的笼子还放在后院,许建平把我拖进去关了两天。” 小鬼半点没留意到自己已经把故事里的“狗崽子”替换成了“我”,他等了一会,没听到柏松霖问问题,就接茬往下讲。 “那两天……其实我都记不得是怎么过的了,人好像总是容易淡忘糟糕的事,这样再去回忆就不会感觉太悲惨。我唯一记得的是夜里能听到猫头鹰在山上叫,咕咕,咕咕,在院子里听得特别清楚,像很多个鬼同时对着你哭,哭一整夜,我就醒一整夜。” “两天以后,许建平把我从笼子里拖到正当院,问我今后知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当时我两天没吃东西,身上没力气,仰着看他,觉得他就是在训狗。就像他关我的时候是把饭倒在狗盆里,他想让我变成一只驯服于他的狗。” 小鬼边讲边掉泪,很无所谓、很犟的样子,讲着讲着还能暂停,对柏松霖说“太紧了,你抱松一点”。 柏松霖正给他拭泪,听了在他脸蛋上留下两排清晰的牙印,手一点没松。 小鬼揉了揉脸,气得抻长脖子,跟长颈鹿吃树叶似的去咬柏松霖,礼尚往来,在他下巴上啃出许多重叠的新痕。 “嘿嘿,”小鬼得逞后又高兴了,他主动贴近亲了亲柏松霖,张开手说,“我咬了你五口!” 柏松霖“嗯”了一声,拿纸巾堵着小鬼的鼻子捏了捏,肯定道:“算你厉害。” 小鬼得意地哼哼,就着柏松霖的手擤鼻涕,擤完耳朵眼里喷气,他目光呆滞地坐了很久才缓过来。 “我讲到哪儿了?”小鬼开始掰着手指头倒带,“关笼子,猫头鹰叫,狗盆……哦,我讲到他拎着棍子问我。” “我说我不知道,他就这样抡圆了打我,怎么打我都说我不知道。我把自己想象成山上的石头,没有痛觉,我想你要么就干脆打死我,反正我不可能去盆里吃狗食,也不可能留在家里做一只没有自由意志的狗。” 小鬼直着眼睛,挣出一只手比划棍棒挥舞,柏松霖把它塞回被子里,俩胳膊圈上去,圈得严丝合缝。 “最后是我惨赢。我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但换来的是我去了市五中读书,成了你的学弟。从那时候起,我就在想该怎么从那个家脱离。” “高中三年,我上课、做工,让自己去了离家更远的地方,当然也有代价,我许诺会养着他,每月给他寄钱。就这样又过了三年,我过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我从来没觉得辛苦,我觉得能用辛苦换取自由和安宁非常值得。我只是没想到它结束得那么突然,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小鬼直着两眼,慢慢地动了动嘴唇。 “跟他回家又是差不多的流程,每天挨骂挨打,不过这次我没让他把我拖进后院。这样一天一天重复了不知多久,有一晚我看大门没插,瞅准机会撞开他跑出去,一路上山,在山上和他周旋了大半夜。快到山顶的时候,他差点就要抓住我了,是我没看清路,在坡上踩空,滚下来摔进了落叶堆。” “那落叶堆就在观音洞的附近,他看我摔下来没了动静,拿灯照着看了很久,后来还下来找过,洞里洞外,拿棍子指指戳戳。我在落叶堆里大气都不敢喘,听着他的声音忽远忽近,有两次他近到一伸手就能发现我,最后却又去了别处,越走越远。” “真是命运眷顾,我当时脑子里就只有这个念头,现在再回想,我也依然这么觉得……” 因为命运眷顾他的时刻不多,所以每一次他都印象深刻。小鬼默然地回忆,半晌未语,直到听到柏松霖问他“然后呢”。 “然后我就在山里又待了两天,东躲西藏,中间在观音洞睡了一觉,醒来就忘事了,记忆错乱,以为自己是15岁被关笼子之后逃出来的,一心想找个地方去,要不给他抓到会被打得更惨。” “我顺着西半山往下走,下山途中就觉得不对劲,我被关笼子的时候是夏天,但当时山里分明是冬天。我使劲想,拼命想,想不起来中间的半年是怎么丢的,等小叔和杨叔把我领进店里,我才知道我丢的是整整八年。” “要真是八年前就好了,”柏松霖低低地插话,“你跟着柏青山在小院,会少受很多的罪。” “嗯……也不好。”小鬼想了两秒钟就给否了,仰头瞧着柏松霖说,“那样我就要很久之后才能遇到你。” 小鬼,这个病里也不忘花言巧语的小鬼。柏松霖眼睛晦暗,低头咬了口他的鼻梁。 “早遇到我有什么好的。除了能早咬我一口还有什么好处。” 现在是你在咬我好不好!小鬼疼皱了脸。他觉得柏松霖简直太记仇、太不讲道理了,明明从小半年以前他就只有挨咬的份。 “就是好呀,你根本就不懂!”生病的小鬼特别有脾气,“能到小院对我来说是天上掉馅饼。能在小院里遇到你是我把馅饼吃完,发现里面还藏着一张五百万的彩票。这是命运对我最好的时候,好得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它不真实,它像一场梦,我每天都怕它会醒来。” 第76章 “我好不、好不容易才这么幸运的……你凭什么要说不好?!” 小鬼说着就给自己说委屈了,低下头,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 “五百万的彩票。”柏松霖闷声重复,手包着他的脸给他擦泪,“这么值钱,你为什么丢?” “谁、谁想丢,你以为我很想丢吗!”小鬼炸了,拉下柏松霖的手摊开在眼前,“是我守不住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没带给它任何的好,反而让它变成现在这样!!” “变成哪样?”柏松霖把手抽出来,掐着小鬼的下颌和他对视,“我那天在山上和你说什么了?我全都白说了是不是?” “没白说!你说你没当回事,你说不靠右手你也能继续玩儿木头!可是凭什么啊?凭什么因为我让你有那样的可能!你本来是一棵最好的树,你长在向阳的坡上,你和我不同命,凭什么、凭什么让我往下坠你……” “操,什么不同命?”柏松霖也火了,他晃了晃小鬼,恶狠狠地逼问,“什么是你的命?挨打挨骂是你的命?吃苦受罪是你的命?还是永远努力、永远逃不出你那死爹的纠缠是你的命?!” 小鬼被问懵了。他攥着柏松霖的手腕没说话,刚才的气焰正一点点消失。 “那些不是你的命。我告诉你什么才是你的命。能来小院是你的命,有这么多人喜欢你是你的命,握刻刀玩儿木头挣钱是你的命,和我遇着是你的命。” 柏松霖的手收紧,离小鬼更近,和他睫毛相对、呼吸相闻。 “所以我就该给你挡事,我就该对你好,这才是你的命。一切好的、高兴的、珍贵的才是你的命。长在山顶上,飞在天上,这特么才是你的命!” “霖哥,”小鬼叫了声人,泪分几行汹汹而下,他又变回了那个很可怜的小朋友,“我知道了,别凶、别说我了……” “这就凶了?我真不知道你胆子是小还是大。说你胆儿小,你敢一声不吭去找许建平,敢一个人在山里待两天。说你胆儿大吧,从你回来我给你铺过多少台阶,你就连正屋的门都不敢进,现在说两句又哭。” 柏松霖想想就来气,看他认怂也窝火,冷着眉眼,用手指给他捻泪。 “还哭。是你扔下我走了,你还哭什么。” “没有!”小鬼叫了一声,嘴唇抖动几下,很崩溃地失声大哭,“没扔,我要你,我后悔了,一、一进山里我就后悔了!” 小鬼坑坑巴巴地讲他见到许建平之后的遭遇,讲他本来想按第一种方案给许建平一笔钱,也谈好了,结果许建平在他转账时来抢他的手机,他当然不让,一来二去,手机就掉进了坡底。 “手机没了,他来打我,拽我,我忽然就不想、不想再忍耐了。从小到大,那么多年,他没缺胳膊没少腿,为什么要一直伸手管我要钱。我回身搡他,特别使劲,一下给他推得出溜下去。他上来,我又推,一次、一次比一次推得远,最后给他也推到了坡底。” 同个位置,不到一年时间,两人已是易地而处。他居高俯视那个让他惧到骨子里的男人,没人挡在前面帮着他、护着他,他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许建平在坡下冲他嚷,放话说拿不到钱就要回去找把刀来弄死他,他让许建平现在就来弄,钱一分没有,他豁出命奉陪也不会再受摆布。 说着他往坡下去,许建平在原地站了一会,留下一句“让他等着”转身就走。他站住脚望着许建平消失的方向,再看回洞前的落叶堆,不长的距离、不高的坡,上面铺满了无情无望的昨天,要爬到顶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难。 可他还是爬上来了。站在坡顶,人与山齐。不管接下来还有没有更多麻烦,他都可以试着面对。 他对空山喊:“我等着你。” “你是不有毛病?”柏松霖听完毫不客气地训他,不理解道,“喊完就完了,你还真在那儿等?” “谁、谁等他了!我去坡下找手机!” 小鬼说的同时还没忘记哭,哭的时间有点长,咬词断句越来越奇怪,中间还夹杂着短促的抽噎。柏松霖放弃了给他擦泪,捧着他的脸仔细识别。 “我找手机,找了好久。那是你、你给我买的,不能丢。” “一个破手机。”柏松霖说到一半自己停了,摇摇他的脑袋问,“手机找着以后呢?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为什么不回家?” “不敢,我不敢呀……我怕许建平要去找你们,就给他发消息,说我不回小院也不去学校,我就在观音洞里等着他。” 小鬼呼哧呼哧喘粗气,停顿了一会,可怜兮兮地抿起嘴看柏松霖。 “我更怕,怕你生气。我没告诉你就跑出来了,我怕你气我气得狠,真的不要我了。” “我不要你?”柏松霖嘬了口小鬼的湿脸,气得直笑,“你手机上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我找你找成什么德性你看不见?把你找回来也听不着你说句好听的,就要去偏院,就愿意缩在那儿当鸵鸟,我夜夜等你睡熟了进去,想揍你又特么心疼你,最后只能伺候完你再自己出去……” “许槐,你自己说,咱俩到底是谁更心狠?” 第68章 攀我上岸,长成一棵树 小鬼一听哭得更厉害了,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给柏松霖顺气。 “我、我错,霖哥不生,不生气……” “生气,”柏松霖虎着脸给他原样塞进去,折了折被子让他坐好,“别以为这么哄两句我就不气了,门儿也没有。” 柏松霖说完去接水,试了试温度,斜倾着递到小鬼嘴边。小鬼瞪着眼喝了半杯,又冲柏松霖伸出胳膊。 这回是两条,一个索要拥抱的姿势。 “那我多、多哄,哄你。每天哄,哄到你不,不生气。” 柏松霖“啧”了一声,搁下杯子把小鬼揣进怀里,整个贴在胸前暖着,手握了握他的胳膊,上面全是汗,搂着湿凉。 小鬼老老实实坐着没动,嘴抿着,等待似的。 柏松霖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过了一会又是一眼。眼再抬起的时候,他猛地勒紧小鬼的腰,用额头撞了撞小鬼的,问他:“以后还走吗?” “不、不走!”小鬼多机灵,马上听出这是要给他机会,话赶话地补充,“我现在,我觉得许建平也没那么难对付,他其实、他就是个纸老虎。我当时站在坡上看他的背影,都有点落荒而逃你知道吗?我头一回站得比他高,我一下子不怕他了。” “再说,再说我还有你,还有小叔和杨叔,你们都会帮我……” 小鬼的眼睛湿漉漉的,乖得不像话,柏松霖把头离远看了看他,忍不住凑上去吻了吻他的眼角。 “我能帮吗?”柏松霖板着面孔问,“你让我帮吗?” “让呀,我以后都让。”小鬼很执拗地盯着柏松霖,“你、你得管我,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了。我想和你一起,什么事都一起,你说好不好?” “这次你说的话管几天用,”柏松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他,“我还能信你吗?” “信吧……再信一次。要是我再说话不算话,就让我马上……” “许槐!” 小鬼被这嗓子吼得缩了下脖子,泪都吓停了。他眨着眼缓解了片晌,赶紧贴着柏松霖的脸亲,“啵啵啵”的,活像只啄树的小啄木鸟。 嘴里还小声叫着“学哥”,念咒一样重复“学哥不气”。 “别叫我学哥。动不动就是‘错了’、‘别生气’、‘再也不了’,车轱辘话来回说,好像你有多怕我……” 柏松霖捏着小鬼的半边脸蛋给他揪起来。 “实际上你什么也敢做,是不是?” 小鬼“嗷”了一声,连声说不是不是,泪花闪闪,眼里写满了“你听我解释”。柏松霖瞪了他几秒,松开钳制,捋了把他汗湿的额发。 “我怕你生气,真的怕,你生起气来好凶。”小鬼赶紧辩解,用手背蹭了蹭脸蛋,又嘀咕道,“而且你就是我学哥,为什么不让叫?” 这个小鬼,一面说他凶一面又质问他,柏松霖听了冷哼一声。 “我就是你学哥?”柏松霖问,“是么?” “是……不是!” 小鬼的脑子里霎时警铃大作。他默默往后仰了一截,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嘴快得差点咬了舌头。 “你还是我喜欢的人!是对我最重要的人!是我、是很亲的家人!” 说完小鬼喘着气看柏松霖,直勾勾看着,嘴里呐呐地问:“那我、我是,是不是,也是?” “你说呢?” 柏松霖掌着小鬼的后脑勺让他靠近,看他抖着睫毛抖下一串泪。这个小鬼满脸是湿,圆眼睛哭小一圈,眼皮都成了三褶,就这样也还是流泪,还是撑着不睡,还是要这样看他。 怯懦、无畏,有一点笨拙的心眼但不多,看着他,跟他把他送到宿舍楼下那次一样,眷恋依赖得像只小狗。 即使知道不久会再见也舍不得。 第77章 即使知道答案也需要一再确认。 这就是小狗。可小狗的眼睛不是用来盛泪的。 “你是,”柏松霖去吻小鬼的眼泪,“你是个小混蛋。” 我的小混蛋。 柏松霖托着小鬼细细密密地吻,吻得似在品尝滋味,想把人拆吃入腹,有点不解气的恨劲,触碰却又到为止的轻,极尽温柔。 算了吧,柏松霖想,去他的给你自由,去他的拿得起放得下。小狗都回来了,小狗坐在他怀里不想走,他还凭什么放下? 他放不下。他要抓住小狗叼着的绳头。 “没有下回了,再遇着事你必须告诉我,去哪、干什么都得让我知道,第一个让我知道。没事的时候就在我身边待着,不许瞎想,高高兴兴的,再敢叫我找不着你,我就真的……” 我就真的不要你。狠话过瘾,但对小狗和对他同样残酷。 他没出息。他说不出口。 “我就真的把你关起来,每天晚上都揍你一顿。是每一天,你听到没有?” 柏松霖说着咬了小鬼一口,要他回答,语气说不出是凶狠还是温柔。小鬼傻傻地看他,不害怕,心里又酸又热乎,让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登登的,他想哭也想笑,答不了话。 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拥有的是那么多、那么真实。 小鬼答不了话,于是点头。他用脸蛋示好地去贴柏松霖,被柏松霖捏住后颈吻上了眼睛。柏松霖的嘴唇起着干皮,刮过泪水泡软的皮肤,两个人同时战栗。小鬼被迫闭起眼,在吻中蒙圈、忽冷忽热,他的汗和泪一起流,顺脸庞滴在手背,手底下柏松霖的衣服被他攥得发皱。 嘀嗒、嘀嗒,这是条通往过去的河流。 嘀嗒、嘀嗒,他撒不了手。 在这条漫长黏腻的河流里,他是漂萍无依的水鬼。柏松霖是绊住他的最后的浮木。 不要顺流而下,不要在命运中随波逐浪。你要攀着我上岸,走到高地,长成一棵树。 许槐不知不觉倚靠着柏松霖睡去。 睡得不稳,没多久许槐就开始叫人,先是叫妈,叫着叫着就给自己叫醒了。柏松霖悠着他摇晃,手上轻轻地颠,很快他又呜咽着合上了眼。 然后他叫大伯、叫老师,叫许多柏松霖陌生的名字,叫老大、二明、三临,叫小叔、杨叔,叫薛爷爷,叫街上的每个邻居。 叫到最后,只剩一声一声的“霖哥”,跟风吹雪一样,整整响了一夜。 柏松霖抱着他看着窗外,觉得这个冬至夜的确很长。 但比平时亮堂。白白的雪铺在屋头、地面,反着微微的夜光,让院子里像点着灯一样明亮温暖。 隔天天明,许槐又断断续续烧了一个白天,闷在被窝里时睡时醒。被窝外面有狗叫和铲雪的动静,还有开关门、人走动说话和刻刀剃过木头的声儿。 等它们从混沌中逐一分离,许槐睁开眼探出了头。 “醒了?” 柏青山立马从桌边过来,许槐撑着身子往起坐,头很晕,猛地软靠在床头。 “没劲儿吧,”柏青山给他垫着枕头扶起来,“一天没吃东西了。” 许槐点头,开口叫了声“小叔”,很粗噶的嗓音,难听得给他自己吓了一跳。 “成小鸭子了,”柏青山笑他,“先喝点水。” 许槐接过柏青山递来的水杯,没去喝,眼睛到处乱瞟,看了会问:“霖哥呢?” 柏青山不说话,光笑。 许槐忽然紧张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他现在还没完全清醒,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东一会西,甚至开始怀疑昨天晚上的眼泪和亲吻是不是真的。 “霖哥。我去找找。” 许槐掀开被子就要下去,水杯没端稳,水泼出一注烫在手背上。 柏青山赶紧把杯子拿走,踢开鞋给许槐塞回被子里。 “怎么、怎么回事呀,”许槐急得有点发不出声儿,“他是不是……” 急到一半门开了,柏松霖和杨树一起进来。许槐一见柏松霖愣了两秒,眉毛眼睛全体极速向下撇。 “霖哥你去哪儿了!!!” “我上二楼放刻刀。”柏松霖把手上的东西搁下,走过去先看柏青山,“怎么回事?” 柏青山哪敢说是自己招的。他默默举起水杯,指了指许槐的手背。 “烫着了?疼是不是?”柏松霖拽起许槐的手揉着吹了吹,转头冲柏青山瞪眼睛,“我让你给我看五分钟你也看不住。” “不是、不怪小叔,”许槐的心慢慢放回肚子里,被柏松霖拉着,人瞬间踏实了,“是我找不见你着急。” “我能去哪儿。”柏松霖端着水杯尝了口温度,对许槐说,“一天天净瞎想。” 因为俩叔都在,柏松霖没再说别的,杯子递过去叫许槐喝水。柏青山看着刚刚还心不在焉的人这会喝得有滋有味,眼睛转了几圈,看了杨树一眼又落回许槐身上。 “你急着找他干吗?”柏青山状似严肃,“你看他这一来跟你凶的。” “不凶。”许槐真没觉得,他就觉得柏松霖这么有点硬的语气腔调听着太舒服了,舒服得他都有点飘飘然,“小叔,你别挑拨我们的关系。” 杨树在门口“嗤”地乐了,把饭盒放床头柜上来扽柏青山。柏青山“哦”了一声,顺着杨树的力站起来,还是挺严肃地问许槐:“你们是个什么关系?” “就是……” “柏青山,你是不闲的。” 柏松霖捂着许槐的嘴瞪人,把俩人瞪出去才撒手瞪许槐。 “你也闲的,”柏松霖瞪了几秒就上手捏,“你理他那茬干吗?” 许槐嘿嘿嘿地笑,怎么捏巴也不生气,更不害臊,噘着被捏走形的嘴要柏松霖亲。 两个人闹了一会,许槐被勒令乖乖夹着温度计喝粥。鲁班、后福踹开门蹲在地上,柏松霖在屋里,它俩谁也不敢上床,就那么眼巴巴地瞧着许槐吃东西。 许槐则瞧着柏松霖给木头上油。 “霖哥,你雕了什么?” 柏松霖坐在桌子边上,离得有点远,许槐看不清他手里的东西,眼睛都快眯成缝了。柏松霖等他又喝了几口,走过来跟他要温度计。 温度计换木雕小件,许槐捧着油光锃亮的木头看,背后是个圆咕隆咚的后脑勺,正过来是个举着手机扒拉的小狗脸。 柏松霖把温度计甩下去放好,许槐冲他张开手臂。 “抱抱。” 退烧的许槐还是很粘人。柏松霖看了看他,连被子卷着给他抱起来,走回桌边。 桌上放着个打开的盒子,红花梨木,盒子四周雕有山形的刻样。许槐觉得眼熟,细细看了会,想起他在储藏间的架子上见过它。 就压在那只黄狗玩具底下。 第69章 所谓放风 盒子是个老物件,当时蒙着灰尘阴影,现在擦干净了也依然有去不掉的陈旧质感。许槐从盒子棱角观察它的做工,柏松霖把盒盖拿起来晃了晃。 “这是我刚摸刀的那阵儿雕的,”柏松霖说,“雕得忒丑。” 许槐顺他的手去看,盒盖和盒身应该是出自柏松霖爷爷之手,造型简洁古朴,唯盒盖上的刻纹显得稚嫩。 “是山的形状。”但许槐只觉得可爱,“初学的话,雕得算流畅了。” 柏松霖笑笑,脚勾过椅子坐下,让许槐像之前那样坐在他腿面上。 许槐知道这是让他看的意思,放下油油的木头把盒子拖近。 里面杂七杂八,玻璃珠、弹弓、玩具枪,卡片、烟盒、点火器,几盒磁带上是两根漂亮的山雀羽毛,四驱车单独放在盒子一侧,下面散着若干老硬币,上面是两个新雕不久的木头小件。 就和他刚放下的这个一样,也是钥匙挂件那么大点,也是圆脑壳、小狗脸,蹲着仰看、扒墙根探头,全是他窥视正屋不敢进去时的样子。 “霖哥我知道错了,”许槐立马把这俩小件拿出来,小声求,“放我出来吧。” 装盒子里盖子一盖,有种要把他强行隔离进记忆深处的感觉,许槐对此不安也心虚。 柏松霖睨着他不作声,等他把三个小件摆成一排才低头咬了口他的耳骨。 “先陪我睡觉。错省着点认。” 许槐说好的,心里想屁股辛苦你了,然而柏松霖把他放上床只是闭眼睡觉,素得单纯。 最近缺觉缺太多,柏松霖甚至没等盖被子就着了。 许槐趴在边上陪他,眯了一小会就睡不着了,也不想走,干脆把俩狗子偷偷叫上来,三只一齐坐着看小院。 天色半黑,院里的雪被铲到角落堆着,白生生的,化得慢好像也没大所谓。 看到天黑尽,许槐趴回去凑近看柏松霖,拨楞拨楞睫毛、揪揪胡茬,手闲不住,柏松霖完全没反应。 只有偶尔手重了柏松霖会闭着眼“啧”一声,胳膊腿一伸给许槐逮过来囚住。 第78章 之后的几天,下关县又飘了三两场小雪,许槐和柏松霖几乎没出房间。两人躺在一床被子里睡一阵醒一阵,交流不多,没什么非说不可的话,偶尔各自看看手机,剩下的时间都依偎在一起。 什么也没做,就是很平淡地搂着,脊背贴着胸膛,看屋檐底下的冰柱淅淅沥沥融水。 冰柱化完,两人出了正屋。 挺长时间没出门,许槐对外面的冷空气都陌生了,鼻子还有点堵,总觉得身体不通透。柏松霖把他裹得特别严实,叫他揣着自己的兜往前走,遇到结冰的地方两人就同时往前出溜。 许槐一出溜准笑。嗓子还哑,是只开心的小鸭。 俩小狗听见笑声跟着“汪”两声,停下来在前面等他们过去。 一条街,如此慢慢走到了头。 两人又掉头出溜回去,进小院,厨房里已经忙活上了。杨树最近真的没去卖店,天天在家给柏青山当小工,端茶送水兼揉肩捏背,还包做饭,这会正在调馅儿。 柏松霖撩帘和许槐钻进去,一看,灶台上摆得满满当当。 “整这么丰盛,”柏松霖问,“啥日子啊?” “二九天,想吃点好的。”柏青山在里间的餐桌边回话,“顺带庆祝下你俩出洞。” 柏松霖闭嘴了,拍拍许槐叫他去里间坐着,心想他真多余问。柏青山从以前就是芝麻大点的节也会找辙过,嘴甜的,能哄着身边人陪他一起乐呵。 杨树最吃他这套,每回都陪。俩都喜欢热闹。 柏松霖脱外套洗手,接过杨树手里的盆给藕盒填馅儿。他和柏青山都不爱吃太肥的,一盆肉因此精瘦,杨树把肥的全挑走了。 填好几个后,柏松霖默默给手里的藕盒塞了枚干红豆,单独放在一边待炸。 柏青山和杨树一里一外说着话,鸡零狗碎的家常,全是这条街上的事,挺适合干活的时候当作背景音。 杨树说崔平的儿子回岐城了,过完大年再给他送过来。他这阵子在厂里忙得团团转,临近过年出货量大,厂子里还新研了种果酒,目前在试尝调整阶段,他得盯着进度。 郁美妞诊所的生意也不错,上次直播后她接了两个访谈,关于宠物养护和流浪动物救助。现在偏院的毛孩子们全给合适的人领走了,她计划年后再纳几只,要不空出几间屋还挺不习惯。 叶育森最近最忙,年底了,林场各种事很多,他们今年工作做得好,省里要来人实地考察林场建设。不过他忙主要是因为他在市三院谈了个女朋友,护士,去看薛老头时认识的。 薛老头的腿恢复得比预期要好,几个徒弟管着,见天视频监督,前两天还给人拉去城里复查。这一拉走就没送回来,中医馆里接了个难治的骨病患者,正好让老头出马发挥余热。 阚璟珲还是老样子,小院、北城来回飞,排演话剧,探班陈序元。他说自己已经成了剧组最受欢迎的后备役发型师,他打算扎在那儿干到戏杀青,然后跟陈序元回老家过年。 过年…… 许槐恍然,不知不觉十二月快过完了,日子在平淡中向前,街上每个人的人生都在徐徐展开。 他来小院也有十一个月了…… 许槐探头向外看,“滋啦”的油炸声和肉香暖洋洋溢得哪哪都是,柏松霖下巴一点叫他过来,夹着块藕盒吹了吹。 咬一口,又烫又好吃,肉汁儿流了一嘴跟味蕾打架。再嚼两下,许槐吐出枚硬硬的东西。 “幸运藕盒,”柏松霖冲他一笑,“里屋玩儿去吧。” 许槐没去,低头把嘴里的滋味咽干净,搬着小凳坐下,脸上慢慢浮起一个特别孩子气的笑容。 就坐柏松霖脚边、跟着柏松霖挪。碍事极了,后来被柏松霖强行赶了进去。 又过了不大会功夫,菜都上桌,四个人有些日子没一起吃饭了,再加上俩狗在地上蹲着,里屋显得挺拥挤。 但也热热乎乎。 柏青山起了瓶崔平厂里的新酒分着倒,荔枝味儿的,清甜透亮,闻着就香。许槐的眼跟着酒瓶走,快倒到他这儿时,柏松霖伸手把他的杯子盖住了。 “他不喝。”柏松霖声明,“我熬梨汤了。” 许槐听了马上点头:“是的小叔,我喝梨汤。” 说完许槐就自己去灶台倒了一杯梨汤进来,放在桌上还去看柏松霖,一脸求表扬的乖样儿,简直能把柏青山逗死。 “梨汤熬得不错,”柏青山故意问柏松霖,“有我的没有?” 柏松霖看了柏青山一眼。没等他说话,杨树先说:“多呢,我给你倒?正好你也别喝酒了,晚上还得直播。” “这不才中午。”柏青山心说你裹什么乱,转脸冲许槐道,“小槐就喝梨汤啊,要不要尝点儿酒?” “不尝了,”许槐坚决摇头,“霖哥不让。” “是你嗓子不让。”柏松霖瞧他。 “是的,”许槐一秒改口,“而且我喝了还头疼。” “他说啥你是啥,”柏青山“哈”了一会,没个叔样,停顿几秒问,“你干啥这么听他的?” 柏松霖又不是杨树,他敢不听么?更何况现在他还是“戴罪之身”。许槐想了一会儿觉得不好解释,就简单说:“得听。” “啥关系你就得听?” 这回连杨树都乐了。柏松霖无语地看了看俩叔,心想又来? “霖哥是为我考虑,”然而许槐挺认真地向他们解释,“我俩……就是你跟小叔那样的关系。” 真诚无敌,这下杨树和柏青山都不说话了。柏松霖本来很不好意思,看他俩那样儿却又想笑,最后仨人谁也没问、没解释,端起杯一块碰了碰。 话都在酒里,一碰好像就跟着落定。 许槐拿梨汤和他们碰,喝了两口,柏松霖用筷子蘸酒喂他,尝着苦,咂么一会儿才能觉出一丝一缕的甜。 不如梨汤好喝。 许槐抱着梨汤罐子喝了一下午,开播前才舍得放下。前阵子这事儿那事儿,他有好久没和柏青山合体直播了,这次没啥事,他就继续入镜给柏青山当道具。 俩小狗围着他坐,柏松霖、杨树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给柏青山打包货品,抬眼就能看到。 这种久违的氛围实在适意。 许槐低头穿针引线,准备给黄狗玩具加固眼睛,耳朵空闲着,听柏青山在一旁聊天、接单。 柏青山的声音娓娓的,介绍即将发出的这批八音盒,上面的设计源自西南深山的一个少数民族。这个民族的人敬畏自然,崇尚风的力量,有在年尾“放风”的习俗。 “所谓‘放风’,就是把心里淤积的遗憾、痛苦、烦恼统统释放出来,他们管这些负面情绪叫做‘困在心里的风’。每年年根,他们会定期去雪山上‘放风’,对山喊话,把心里的风放进自然里,让天地间的风把它们吹走。” “‘放风’的时候,当地人会在树枝上挂碰铃,还会有德高望重的老人上下摇摆手铃。他们认为铃铛的声音寓意吉祥,能帮助人清空杂念,在‘放风’时‘听个响儿’,可以告别过去不好的记忆,以崭新的面貌迈入来年。” “铃铛的图案就是这上面的样子,”柏青山举着八音盒拿近了问,“看得清吗?” 许槐歪头去看,好些弹幕都说看不清。柏青山就在纸上刷刷地画,几笔勾勒,翻过来举到脸前。 “长这样,上面的波浪纹代表风,圆形代表太阳,水滴形……” 许槐越看越觉得见过,皱着眉苦思冥想,等看到水滴形的图案才反应过来—— 这就是杨树卖店里挂的铃铛。 反应过来的同时,针走偏了。 第70章 跟我在一块,你高兴吗 许槐“哎唷”一声,拔出针先冲柏青山摆手示意没事,怕影响他直播。 下一秒许槐就出了镜。 「阎王上早八」:诶? 「橘头大辣椒」:啥情况 「雪山飞胡」:小槐树咋嗖一下没了 柏青山:“扎手了。” 「财神爷睡我被窝」:虎摸 「阎王上早八」:虎摸 「橘头大辣椒」:虎摸 「我磕的cp都be了」:先别忙着摸 「我磕的cp都be了」:你们看没看见一只手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大晚上你别搞那灵异的 「我磕的cp都be了」:不是 「我磕的cp都be了」:有人把小槐树拉走了 「我磕的cp都be了」:你们都没看见? 「我磕的cp都be了」:【图片.jpg】 「吃饭用缸」:我服了 「吃饭用缸」:be姐 「吃饭用缸」:你这啥手速 「我磕的cp都be了」:专业磕cp的手速 「财神爷睡我被窝」:你别说 「财神爷睡我被窝」:这手型还挺好看 「财神爷睡我被窝」:骨头是骨头肉是肉的 第79章 「糖葫芦脑袋」:你不如说有棱有角 弹幕狂滚,不一会儿就从讨论手的样子变成了讨论手的主人是谁。柏青山一句话不说,笑笑地往屏幕后瞄。 柏松霖正坐在凳子上含着许槐的手指,这也不怕血了,就是皱着眉头像要准备训人。 “疼不疼?都冒血了。” “有一点儿……” “该你疼的。缝东西还能分心?” “我就看了眼直播……错了霖哥。” “扔那儿别缝了,下播后我给你弄。” “就差几针。一分钟……不,三十秒就能完事。” “那拿过来在这儿缝,我看着你。” 两个人音量不大,基本是压着声儿在讲,但柏青山不说话屋里很安静,字句能零零散散被收进听筒里。 「沙漠一只雕」:woc…… 「雪山飞胡」:这是训小槐树呢吗? 「财神爷睡我被窝」:听着是 「财神爷睡我被窝」:妈蛋有点dom那味儿了 「财神爷睡我被窝」:果然人还是得好好活着 「财神爷睡我被窝」:只要活着啥都能遇到 「橘头大辣椒」:啊啊啊啊啊啊我抓耳挠腮 「橘头大辣椒」:到底谁啊 「橘头大辣椒」:主播能不能动动手指翻转下摄像头 柏青山:“不能,我怕挨骂。” 「糖葫芦脑袋」:! 「阎王上早八」:! 「虾大侠」:! 「沙漠一只雕」:靠,更好奇了 「我磕的cp都be了」:其实……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就晃一眼?主要是五六想看了 「吃饭用缸」:附议附议 「吃饭用缸」:嗨呀五六还是那么可爱 「我磕的cp都be了」:我感觉我好像…… 直播间继续沸腾着,沸腾了一会,许槐坐回原位低头缝针,只能看见圆圆的头顶。 刚哄了柏松霖半天才被放回来,他不敢抬头了,一针一针缝得相当专心。 「虾大侠」:急死我算了 「虾大侠」:屏幕后面那个人 「虾大侠」:你敢不敢说句话 「橘头大辣椒」:你有本事拉走小槐树 「雪山飞胡」:你有本事自曝啊 「沙漠一只雕」:别躲后面不出声 「财神爷睡我被窝」:我知道你在家 柏青山被这几个接台词的逗完了,不过也知道是时候该踩刹车。他正要转移话题,却见柏松霖在直播间冒了泡。 「柏松霖」:刚才是我 「吃饭用缸」:???????? 「沙漠一只雕」:!!!!!!!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不儿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是你小子??????? 「糖葫芦脑袋」:所以…… 「糖葫芦脑袋」:你们俩…… 「财神爷睡我被窝」:是个什么情况…… 「柏松霖」:就是你们想的那情况 柏青山看到这行字愣了几秒,屏幕上已经被“啊”和兴奋的叹号淹没。他抬起眼,柏松霖冲他挑了挑眉。 这句话是给他看的。 柏青山在0.01秒的时间内领悟了这层意思,领悟的同时,他心里鼓起一种软和的感慨。其实他还能看不明白这俩是怎么回事吗?自许槐从科大回来,两人的互动已经很明显了。 再到柏松霖受伤、许槐出走、两人吵架冷战,一切都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还有许槐烧着的那天,柏松霖在门外对许建平说的话…… 他早知道柏松霖对许槐怀的是什么心,但不知道柏松霖自己知不知道。 现在,他总算是等到柏松霖说出了这份意思。 他这侄子,认准了才说,说什么是什么,从小他就没把他完全当小一辈的人看过,都是当弟弟处。等哥嫂父母没了,他俩就是钉进这座院里的两根柱,一起撑事儿、雕木头,比起叔侄更像认识了几十年的朋友。 柏青山没说话,抬着下巴给了柏松霖一个笑。 这头柏青山沉默地想事,那头的直播间依然热闹,早不需要主播控场了,网友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火热。 「我磕的cp都he了」:果然是你…… 「虾大侠」:我敬你是条汉子 「阎王上早八」:啊啊啊我一边叫一边打滚啊啊啊啊 「阎王上早八」:我就知道不是我们想得复杂 「吃饭用缸」:he姐 「吃饭用缸」:你是改名的be姐不 「我磕的cp都he了」:是我 「我磕的cp都he了」:从今天起我就叫he 「我磕的cp都he了」:老娘都搞到真的了还be个毛啊?! 「我磕的cp都he了」:过两天就新年了,新年新气象 「我磕的cp都he了」:你俩给我稳稳锁死!!!!!! 「糖葫芦脑袋」:又疯了一个 「糖葫芦脑袋」:下面有请小槐树发表感言 「财神爷睡我被窝」:附议 「雪山飞胡」:附议 「橘头大辣椒」:附议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小槐树那是干啥呢? 柏青山去看许槐,许槐正抓着黄狗玩具上下摇晃,表情特别认真。 “小槐,”柏青山立马就想逗他,“大家让你发个言。” 许槐的手顿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是自己狂摇狗子被发现了,挺局促地挠了挠头。 挠完,孩子老实交代:“这个玩具的眼睛松了,我刚缝好,想试试它还掉不掉。” 想了想他又补充:“而且我刚才听了小叔讲的习俗,想摇一摇把它里面藏的旧记忆清走,这样以后它就是一个全新的玩具狗子。” 直播间“哈”了起来,柏青山也笑。柏松霖在屏幕后面勾勾手把傻小孩儿叫走了。 “他们怎么都笑我?”傻小孩儿还问,“我觉得我说得挺有道理啊。” “是有道理。”柏松霖说。 许槐当时有被安慰到,然而等上床躺下就不这么想了。 柏松霖叫他接着认错。 这是最近两三天的保留节目,一到熄灯就得来这么一出。许槐知道柏松霖早不生气了,就是存心折腾他,所以一直很配合。 然而今天…… “别、别这样。”许槐颤着声儿说,“你这样我认不出来。” “怎么认不出来?”柏松霖问他,“前几天不是认得挺好么?” 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在干什么?许槐瞪着柏松霖。柏松霖微微一笑,全然无视收到的谴责眼神,继续稳定地动作。 许槐像只小螃蟹一样叉着腿被他掌着膝盖抛颠,很快服了软。 “脑子晕……霖哥求求……” “求没用,说你该说的。”柏松霖稍微放慢一点速度,等了会儿,轻笑着说,“摇一摇就能把里面藏的旧记忆摇走,就能变成全新的,这话是谁说的?” 我怎么知道啊,一定是个白痴、笨蛋!许槐又气又悔,被欺负得掉了两滴泪。 “多摇一摇你就能乖乖的了,是不是?” 偏柏松霖还要继续说。许槐拿胳膊推他,要从他身上下来,嘴抿着,被臊出来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滴。 柏松霖让他下来,坐起身,很温柔地摁了摁他的眼角。 许槐湿着眼眶,从一闪一闪的睫毛下看柏松霖,下一瞬脸朝下栽了下去。 “哭也没用。认不出来你就省点力气。” 这一夜似乎比冬至夜还要长。许槐哆哆嗦嗦认了几句错,根本不知道自己认了什么,大多数时间都在央告和饮泣,嗓子哑了也止不住哭腔。 彻底瘫倒时,黄狗玩具居然立在他脸前。许槐想把它拿开,却疲累得动不了一根手指。 柏松霖双臂穿过腋下给他抱起来,他蔫蔫巴巴把脑袋搭在柏松霖的肩上,昏沉地听着放水声,几乎站着就睡着了。 等终于躺进被子里,许槐一翻身便“嘶”地一声。 “哪儿疼?”柏松霖把他捞过来。 “不是那儿,腿疼。”许槐困得眯着眼,“你掰太开了,还架了好久,筋抻着了。” 柏松霖遮着他的眼按开小灯,问他:“当时怎么不说?” 许槐“唔唔”的,听不清说了什么,小狗找窝一般把脸埋进柏松霖的心口。 那里又暖和又舒服,特别好枕,心跳声一声一声的,单调规律,许槐睡得很香。 睡了一觉醒来,柏松霖还醒着。 “霖哥……”许槐懵懵地睁开一只眼,又被小灯晃得闭上了,“你怎么还没睡……” 口齿含混,一听就是还迷迷糊糊。柏松霖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灭了灯说:“睡吧。” 柏松霖的口吻沉沉的,透着股清醒,许槐闭着眼在他胸前静了一会,用手肘垫着撑起身。 小狗眼圆溜溜地看上去,柏松霖正锁着眉。 两个人同时眨了几下眼。 第80章 “霖哥,你在想什么?” 许槐展开胳膊挂上柏松霖的脖子,人贴上去,像条小蛇,呼出来的气儿是滑滑的蛇信子。 “许槐。” 柏松霖叫了声他的名字,低眼深深看着他,伸手在他颊上摸了摸,问他道: “跟我在一块儿,你高兴吗?” 第71章 但也很喜欢 “我高兴呀,”许槐听后又往上挪了挪,小狗眼忽闪着看柏松霖,“你为啥这么问?” 柏松霖揽着他,一只手还搭放在他的腿上,那里被揉按了很久,腿周的肉都热热的。 “从你来了小院就总受伤。是我没护好你。” “没受几次伤……”许槐嘟囔,“再说我受伤都是自己没小心,又不赖你。” “咋不赖我?这回总是因为我吧。” 柏松霖默了默,再开口时,眼睛又像两池很深的潭水。 “我还对你太凶。” 又臭又硬,说不了几句好听话,柏松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这脾气许槐才会不敢对他讲实话,疼了不讲,委屈了不讲,要一个人去见许建平也不讲。 这些都是刚才在他头脑里闪过的想法。刚才他钻在被子里,打着手电把许槐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每看到一处暗暗的疤就会忍不住生气。 ——他是冲谁生气?冲许建平?冲许槐?好像都不是。 柏松霖想了很久,发现他更多是冲他自己生气。心疼也自责,他心里其实是这样的感受,但表达不出来,一张嘴就是责怪的,显得很凶。 前段时间和许槐冷战更是如此,他吃不下睡不着,心里始终怄着一团火。开始他以为自己是恨许建平,是怨许槐,后来等许槐烧得蜷在他身上,他才慢慢明白那火是打哪儿来的。 他是窝火自己怎么没早点发现许建平给许槐发消息。窝火自己怎么没想到去山上多找几趟。窝火许槐回来以后,自己怎么就不能再多给他几个和好的台阶。 最后还是许槐哄他。流了那么多泪、病了那么一场,最后还是这小孩儿哄他。 多乖的小孩儿。 因为太乖了,所以他才经常想欺负他一把,想听他软软的、小声小气地跟自己说话。 说那些他自己心底都有,却说不出来的话。 柏松霖沉默着,沉默的时候,他的眉眼轮廓更显冷峻,还有种盘桓不散的萧条气。 许槐觉得这样的冷峻萧条很不适合柏松霖。他很不满意。 “凶又怎么啦,”许槐凑近了和柏松霖眼对着眼,放话道,“我就喜欢你凶。” 柏松霖显而易见地懵了一下,被突然离近的小对眼吓的,也是没反应过来这小对眼说了什么。 “你不是怕我凶吗?”过了一会,柏松霖问。 “怕,但也喜欢。”许槐一下一下拿鼻尖去碰柏松霖,慢慢地说,“就像今天晚上你把我弄得都不是我了,浑身酸疼,但也很舒服。” 许槐的最后三个字轻得像气泡,一出口就“啪”地爆开在空气中。柏松霖被许槐怼着鼻尖又撞了几下,忽轻忽重,他忽然就偏开脸笑了。 这一笑,柏松霖又恢复了平时的气质,硬硬朗朗,一点傲一点拽,好像天大的事压在他这儿也不算个事。 对嘛,这才是他该有的样子。 许槐很满意,高高兴兴地噘着嘴亲了亲柏松霖,歪头叫他:“霖哥。” 柏松霖“嗯”了一声,听许槐问他:“你原谅我了吗?” “什么原不原谅。”柏松霖把手移上去拍了拍许槐的屁股,一边一下,有亲昵的响声,“早过去了,咱俩谈不到那上去。” 许槐听了弯着眼睛笑:“那我也原谅你。” “你原谅我什么?”柏松霖挺惊奇地看着他。 许槐的眼珠子转了个圈,笑眯眯地说:“我原谅,所有你认为我会怪你的事。” 柏松霖原本也在笑,听到这句笑敛起一点。这个时候,他又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只能捧住许槐的圆脸,低头轻轻咬一口他的脸蛋。 “下次不舒服要及时告诉我,听到了吗?” 怎么又拐回去了。许槐皱起鼻子说知道啦,说完伸手,抱住柏松霖的脑袋摇了摇。 “我也摇你,”许槐边摇边念叨,“我把乱七八糟的全给你摇掉。” 柏松霖不反抗,由着他摆弄,头上下点了几下,没忍住笑出了声。许槐跟着他笑,两个人挨在一块笑了好一会,觉得笑声真好听,带着股腾腾的热乎气。 笑着笑着,许槐来了劲。 “让我听听,”他侧耳贴在柏松霖头顶,“里面干净了没有?” 许槐这会是不怕柏松霖的,他拿脸蹭来蹭去,看柏松霖不制止又得寸进尺地上手拍,挑西瓜一样,被圈着腰拽回被子里还没消停,手溜溜地顺柏松霖的下颌线滑到胸口,拳空握成了听诊器。 “很好,现在你心无杂念,活在当下。我很喜欢,你要继续保持。” 许槐说完趴过去亲了亲柏松霖,又亲亲自己的拳头,天真烂漫,好像好的坏的他照单全收。柏松霖的笑停在嘴边,身体里有根弦儿嘎吱嘎吱地松动。 它已经绷了很久。 许槐没留意柏松霖的变化,手仍不老实地向下,没摸到关键部位就被擒住。两人上下翻了个面儿,柏松霖逞凶、低伏,粗暴起来手会噼啪扇打,许槐把脸藏起半张,另半张始终带点羞涩的纵容。 夜更深了,闹累的两人一个搂一个地躺回去。许槐闭着眼陷在柏松霖的臂膀之间,神情满足,感觉他在自己发顶蹭了蹭。 “睡吧。”柏松霖的声音低低、远远,又很痒,含着热气从他天灵盖往里钻,“等明天醒了,你陪我上趟山……” 柏松霖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许槐几近昏迷,听着好像是“放风筝”,结果隔天上山,他们却是空手去的。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天气晴冷,影子落在地上淡淡的两个。 两人一路溜溜达达在山上走,林间、道边都是白雪,被山垂怜着,要到来年开春才能化干净。 许槐把手揣在柏松霖兜里,人也被捂得严实,从头到脚暖暖和和,总想蹦跶,心里雀跃温柔。 头顶的树杈横撇竖拦,将灰蓝色的天空割成很多个小块。 两人拐进小路,许槐怕弄脏鞋子,蹦跶一会就踮着脚走。柏松霖瞥见,再到雪多的地儿便拦腰把他提过去。 这么走了一阵,两人来到墓场的大门外。 许槐仰脸看柏松霖,不由自主贴紧他,手指在兜里抠抠索索,攀住他掌心的疤。 柏松霖回握住许槐,带着他下坡、再上坡,从开阔地走向一座墓碑,目标明确。 这不是柏松霖爷爷奶奶的碑。许槐眯着眼去看碑上的字。 到了此刻,他心里已然有模糊的预感。 “我爸妈的碑,”柏松霖在旁边说,“它是困在我心里的风。” 原来睡前柏松霖说的是“放风”。许槐脑子里先掠过这个念头,然后“柏云山、祝春燕”几个字赫然入目。 刻在碑上,比印在照片底下遒劲苍凉。 许槐紧紧抓住柏松霖的手。柏松霖神色如常,走到碑前用力握了一下许槐,从外套内兜里摸出一沓纸,上面是他用左手画的画,很鲜艳,一幅幅全是盛开的花。有张没拿稳飞进风里,很快穿在远处的灌木枝子上迎风翻涌。 红果硕硕,正是冬青。 色彩太明丽了,周围没有比它更明丽的存在。许槐的眼睛被它刺得发涨。 “我替你点,”他默默走到上风口蹲下,使劲闭了下眼说,“给我打火机。” 柏松霖笑着按了按许槐的头,叫他去风小的位置,屈膝蹲在他身侧挡风。 两个人一下子比墓碑矮了许多。 许槐接过打火机点火,一张连翘在碑前烧着。报春的花,灿烂的明黄,很快转为灰烬。 柏松霖用脚在上面踩了几下,踩灭余烬,再递给许槐第二张。 递出去的同时,他也开了口。 “我从小是在小院跟着爷奶长大的,这你应该都知道了,爸妈对我来说只有逢年过节、重要日子里才会出现,就像民间故事里的神仙,像西方的圣诞老人,带很多礼物,陪我挤在一张床上睡几天,满足我的各种要求,然后再匆匆离开。” “很小的时候,我会求他们别走,坐在他们正收拾的行李里耍赖,不肯出来,经常是哭累了被抱上床都不知道。等稍大一点了,我求的就实际了,求他们能不能晚一天走。我爸妈每回都答应,趁我睡着了再瞒着我赶早走,等我醒了人已经不见了,被子外面摸着都是冰凉的。” 那种冰凉就像现在横吹的风,穿肌透体,吹醒了不知是真是幻的美梦,让当年的他坐在床上迷茫、伤心、愤怒。 “后来我就不求了,说了没用,只在心里把他们在家的每一天都当倒计时那么过。这么有个两三年吧,我十二岁那年的寒假,正月十三,晚上我妈跟我说他们第二天得走。我本来应该说知道了,我说知道了就啥事都没了,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问她能不能晚一天再走。” 第81章 “元宵节是我的生日,可能是第一次要过本命年的生日,我就想让他们陪着我。我爸妈答应了,我心里特高兴,但其实隐隐的又不敢相信,一个晚上都翻来覆去,到快天亮才迷迷糊糊睡着……” “结果我醒来,床又是空的。我记得当时我快气炸了,没法形容自己那种受欺骗的感受,就推开窗把黄狗玩具扔进了院子里——那是他们那年上集市给我买的。当时我想,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们。” 柏松霖讲到这儿眼是直的,落点在那滩黑乎乎的纸烬上,手还抬着,想给许槐递画纸,没发现手里早就空了。 许槐扶着他的膝盖叫了声“霖哥”。 柏松霖好像没听见,他和他的目光一样飘在一个遥远的时空。许槐看着他非常缓慢地眨了下眼,眼球在眼皮底下快速抽动,蹲得背脊挺直,人却分明是畏惧和惊惶的。 “那天,我睡回笼觉睡到中午,小院里来了很多人,吵吵嚷嚷,把我给吵醒了。我透过窗户,看到我爷奶、柏青山和街上的邻居都在,一部分人上了崔叔的面包车,一部分人骑摩托,都要往外走。我出去也想跟着去,他们谁都不带我,说是去地里有事,可看着根本就不像。” “我爷给我锁院里了,不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那会正气我爸妈又瞒着我走的事,看他也瞒我,就顺墙爬出去跳进杨叔的货斗里,跟着他们,一路往进城的方向去。” “车开了挺远,最后停在县道边上,坡底下翻了一辆公交车,外面躺的全是人,横七竖八的,好多都不齐全了。还有血,到处都是,有的凝固成暗色,有的还在流。我从货斗里站起来,一点都没怕,我还在这些人里找,等找到我爸妈我才开始大叫。” “柏青山把我从车里抱出来,我拼命地叫,根本停不下来,因为我看见他们不远处有个蛋糕,被摔扁了,红绿奶油糊在石头上、树枝上,糊在血里,糊得哪哪都是……后来我才知道,我爸妈这回没有食言,他们是进城给我买蛋糕去了,在回来的路上遭了车祸。” 第72章 听个响吧,我的小男孩 风扫过墓场,空旷地没有可阻挡的建筑,只有冰冷的墓碑,黑色纸烬像垂死的枯蛾,被卷走散在各处。 柏松霖的头发、衣服顺着风的方向狂摆,也像要被吹往不知名的地方。 许槐挪过去挤进柏松霖腿间,蹲久了,脚麻到刺凉。 他昂起脸贴着柏松霖的面颊蹭,小狗一样。 柏松霖托着腿根把他搂紧。 “事故处理完就是下葬,繁琐的流程,办了三天。灵台搭在正院当中,很冷的天,有很多人来,我爷我奶在外面接待,我在里面往盆里烧纸,看着台子上的灯不能熄灭。我烧纸的时候老听着有人和我说话,还有人哭,但都听不清,我脑子完全是木的。” “等戴着孝帽出去走流程时我还是那样,很多该我做的我都没做,是柏青山替我做了。我觉着我当时是站在自己身体之外看着葬礼上的一切,什么情绪也没有,直到棺材被运走、要放进坑里,我才突然难受得不行,跳进去抱着棺头不撒手,然后晕在了里面。” “回家后我烧了好几天,说胡话,醒来就忘事了,想不起来这段记忆,不知道是真忘了还是刻意麻痹自己。其实之前每年上坟我都有种马上要想起来的感觉,却总差那么一点,现在想想,我是没法面对。” 没法面对自己的挽留间接害死爸妈,没法面对生日变成忌日,没法面对自己的“恶念”,竟然想过“再也不想看见他们”。 他没法面对它成了真。 在爸妈生命临近终点的时刻,可能有一只黄狗玩具砰然落地。 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残酷,他没法面对、只能忘记。可忘也没忘干净,从那天起他添了很多毛病,不能和别人睡一张床,不再过生日,害怕见血。 “我再捡起这段记忆是在两年多以前,我见着一场车祸,满地的血,当天晚上我就全都想起来了。想起来以后我就没法睡觉了,一闭眼就是当年坡底下的场景,一闭眼就是。我也雕不了东西了,握不住刀,什么也干不下去。” “那个时候,我恨我自己。我恨我把自己的罪过都忘了,恨自己没事儿人一样活了这么些年。我甚至恨我还能握刀、还能雕东西,还能干我喜欢的事……” “我那阵还特没出息,丁点血都不能见。有回流鼻血,我在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愣是一屁股坐地上半天都起不来,腿都软了,你说好不好笑?” 柏松霖说着还笑,想把气氛往轻松里拽的意思。他叼着许槐的耳朵咬了咬,没听到回音,低头一看,许槐已经哭了满张脸,嘴唇都哆嗦。 “哭啥?”柏松霖伸手一抹,敞开外套把人塞进去,“不哭了。这大风吹的,一会脸疼。” 许槐没听他的。他现在听不了他的。他做不了任何事,只能这么哭一哭。 “不怪你呀,”许槐从柏松霖的怀里拔起头,“真的不怪你。霖哥,你别跟自己较劲。” 这话多耳熟,柏松霖哄许槐的时候说过一回,许槐现在又说给他听。柏松霖“嗯”地回应,哑着没“嗯”出来,缓了一会才找回声音。 他问许槐:“那你不哭了行吗?” 许槐说好,埋头在他胸前大哭特哭,手指揪着他的头发,揪得柏松霖头皮都疼。 柏松霖席地坐下,兜住许槐放在自己腿上,捋着背轻轻地拍。 他想,这小骗子怎么这么能哭?哭得他胸口都湿了一大片,好像要替他哭出这么多年没流的泪。 好像要一意孤行,把他心上每一寸的干涸角落完全润透。 正想着,许槐叫他“霖哥”。 “霖哥,”许槐糊着嗓子说,“我不哭了,你也不笑了行吗?” 柏松霖怔住,片刻后,他把许槐按回胸前。 许槐勾着脖子搂他的脑袋,冰凉的手指在他后颈上摸着、拍着,柏松霖埋下脸,埋进许槐的头顶。 慢慢的,他的脊背塌下去一截。 脆弱狼狈全部袒露,许槐圈着他拍哄,眼泪沾湿他的下巴和脖子,树胶似的,把两个人牢牢地粘在一起。 柏松霖贪婪呼吸着许槐的味道,箍着他,觉得他们从没有如此贴近。 不止身体,连淋漓血肉和含泪的伤口也紧贴着,亲密,安全。 两人在风里抱了很久。许槐揉揉柏松霖的头发,松开一只手伸下去摸索,撤开一点,很快又迎上去让柏松霖倚靠。 柏松霖侧过脸,听到了铃铛磕碰的声儿,清脆响亮。 “叮铛——叮铛——” 两枚钥匙迎风相撞,许槐高高举着钥匙串。 “叮铛——叮铛——” 所有旧的、坏的都放进风里,自由飘散,别再回来。 “叮铛——叮铛——” 血不可怕,惊喜不可怕,分别不可怕。听个响儿吧,那个站在货斗里寻找的小男孩。 “叮铛——叮铛——” 往我这儿看,向我迈一步,不要站在昨天的悔痛与失去里。 “叮铛——叮铛——” 听个响儿吧。今天的风是崭新的。 柏松霖注视着它们,觉得铃铛声确实好听,空灵神性,能涤荡掉很多东西。 风渐渐小下去,许槐把钥匙串挂在柏松霖的脖子上,在垂挂的位置伸手按按,仰头吻了吻柏松霖的眉心。 柏松霖端详许槐,一对满含爱念的纯净圆眼,像壁佛、菩萨。 渡他苦厄。 “去把那张画捡回来。”柏松霖低头轻碰许槐的眼尾,“烧了它,咱们回家。” 许槐去了。那张画被吹到远处的桃枝上,一趟往返,够他跟爸妈单独说几句话。 柏松霖膝盖触地,伸手摸了把墓碑。 “爸、妈。”他对着它叫人,“从想起以前的事,我有两年多没来看你们,不是不想,是不敢。以后我多来,把欠的补上。” “今天跟我一块来的小孩儿叫许槐,许愿的许,槐树的槐。名字挺好听的是不?他人也好,是个福星,咱院儿那棵槐树半死不活多少年了,他一来开了一树花,又香又漂亮。我因为他也沾了不少福,不失眠了,每天躺下就能睡着。” “他还会雕东西,我俩一起做了不少木建,去了挺多地方、经了挺多事,慢慢的我就喜欢上他了。后来跟他好了以后,我发现他真是个挺神奇的小孩儿,脾气好,我发火啥的他都接着,有股韧劲,有时候又特逗,稀里糊涂就把我觉得过不去的事给解开了。要不是他,我可能到现在还没勇气来见你们……” 柏松霖说到这儿去看许槐,许槐正踮着脚够那幅画,身体舒展在风里。 “我是真喜欢他,”柏松霖看了回来,“活这么大我还没这么喜欢过谁,想跟他一辈子待在一起,像杨叔对小叔那样对他好。三十的人了,这些话说出来好像挺可笑吧?所以我没好意思告诉他,就跟你们念叨念叨。” 第82章 “爸妈,我知道你们还惦记我,年年给我托梦,问我有啥愿望。以前我没啥愿望,今年倒有一个,我想求你们保佑他平安、高兴。要有余力,你们也捎带脚保佑我能改改脾气。” “行了,先说这么多吧,你俩好好的,我和许槐年后再来。” 话说完,柏松霖点了点头,心里很轻松,也很满意。他膝行着后退几步,躬身磕了三个头。 风还在吹,拂顶而过,像亲人的手无声抚慰,从未远离。 两个人出墓场又去了趟观音洞,下山已近傍晚,远处是暖黄色的云,近处是袅袅炊烟,一山向背,平静温馨。 小院里进进出出,街上邻居们送一点、拿一点,很快凑了一桌子菜。许槐闻着香味直咽口水,眼睛肿着,肚子瘪着,坐在小板凳上像个受罚的小朋友。 忒可怜了,柏松霖只要路过就得投喂他几口,没等上桌许槐饱了一半。 下了桌,他直接吃撑了,赖唧唧贴着柏松霖当小尾巴。柏松霖手上沾水也没理他,许槐绕了两圈,瞅准厨房没别人,杵了杵柏松霖的后背。 “霖哥,你看你给我喂的,”许槐手一撩说,“肚子圆吧。” “许槐!”柏松霖甩甩手给他把衣服塞好,怎么听都觉得不像好话,“你是不憋着挨揍呢?” 许槐嘿嘿地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赖唧到柏松霖收拾完站到他跟前,手臂一抬吊上他的脖子。 柏松霖往窗外看了看,箍着腰给他提进了房间。 十二月的最后几个小时,时钟规规矩矩走字,县城一隅的跨年夜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仍是早早就黑透、静透了。许槐窝在柏松霖身前平复呼吸,脚趾蜷着,小腿的筋不时抽跳一下。 柏松霖把手搭在他小腹上,指尖轻轻地划。 两人谁都没说话,身心是满的,头脑很空,像两颗树感受着时间的流逝,感受彼此。 窗帘没拉严实,外面开始有零散的烟花绽放,色彩映在玻璃上一闪一闪。 响声轰轰隆隆,柏松霖伸手捂住许槐的耳朵,他手大,这么盖下来能包裹许槐的两边脸蛋。 热乎乎的,是让他安心的温度。 许槐拽着窗帘一角拉开一点,握住柏松霖的手,让他把胳膊伸下来环住自己。 柏松霖的掌根顺势贴着许槐的手腕滑下去,包着他的手背,手指挨根插进指间。 两人脸上光影若隐若现,目之所及,小院、长街、田地、大山,简练而朴实,好像就是整个世界。 第73章 糊里又糊涂 新年伊始,元旦假期柏松霖和许槐哪都没去。杨树回卖店了,柏青山扎在偏院的杂物间赶活儿,正院里就他们两个,午后晒晒太阳,其余时间在二楼复刻观音洞。 用的是一大块紫檀木,柏松霖已经修过了形,平平整整,最适合做平面木雕。许槐把在观音洞里拍的照片和速绘图摆在前面,自觉往边上退了一步。 “哪儿去?”柏松霖把他拽到正中间,“你雕菩萨。” “我雕啊?” 许槐耸了耸鼻子,看一眼菩萨,再看一眼紫檀木,半天没去拿刀。 倒不是上不了手,菩萨是现成的形象,没那么多花样,只不过这块木头难得,他不敢轻易下刀。紫檀木的木性好、出材率低,木艺一行里有“寸檀寸金”的说法。 更别提眼前这块还是柏松霖之前在北城淘来的,品相上乘,他搬了几回家都包得好好的带着,非常珍惜。 犹豫了一会,许槐去看柏松霖:“要不还是你来吧,我怕我雕坏了。” 柏松霖瞧着他没说话,忽而抬手在他身后落了两下。 “雕坏了自己趴木头上挨揍。什么毛病,还没雕就说雕坏的事。” 好凶! 许槐背过手快速蹭了蹭麻涨的部位,不磨蹭了,拿起铅笔比量着定位、打轮廓,改用刻刀开动。 换下来的铅笔就架在耳朵上,随他的动作小幅度地晃动。 柏松霖笑笑,抽走铅笔在许槐雕刻的左右定点,框出宽高。他没有画好形状再刻的习惯,框定范围直接下刀。 这是幅向神而去的浮世众生图,每个形象同等重要,坏一笔很明显,整板都废。越是这样,越是得自信,握着刀心里不能有杂念,一条线条刻下来尽量少顿刀,从起到停一气呵成。 一次只想下刀的这条线,走顺、走稳当,线多了画自然就成了。 这幅画柏松霖想好让许槐主刀,凡是靠中间能让人一眼看到的形象他全留给许槐,自己填边角。雕了半面鱼虫,许槐叫了他一声。 菩萨已立于木上,端然慈穆。柏松霖看了看把木板立起来,人退远看了会儿,在菩萨衣摆的褶皱间补了几笔。 补完看不出补过,阴影感更立体自然。许槐自愧不如,又莫名有种放下心来的踏实,知道有人能给他托底殿后,再下刀就更自如了。 两个人雕了一个白天,收工时许槐站在木板前比较他和柏松霖雕工的差距。为了让画浑然一体,柏松霖这次下刀偏圆,趋向许槐的刀法,两人雕的合在一起完全不突兀,差距都在微小的细节之中。 许槐的眼珠子在画上移过来移过去。柏松霖摸了摸他后脑勺说:“雕得不错。” 小狗眼一下就亮了。许槐翘起脑袋往柏松霖身前凑,脸上的雀跃藏都藏不住。 “过去趴好。”这时柏松霖却说,“自己数数我给你补了几笔。” 许槐:?! 许槐气呼呼被按趴木板上,一处一处指着数,委屈吧啦地的,不敢不从。柏松霖看他得意就高兴,一高兴就想欺负他,装得挺严肃假公济私,一手随意揉捏许槐的后颈,一手随报数声起落。 给许槐欺负透了,再站起来他脸蛋通红,想发脾气,尾椎骨偏又很痒,痒得像有尾巴在生长。 两人就这么在院里和二楼待了几天,许槐没长出尾巴,紫檀木上却长满了他们合雕的形象。为求逼真,柏松霖还在形象之间仿出了山石的凹凸感,立在架子上,俨然是抻直拉平的微缩版观音洞。 共创视频紧随其后发出,视频里只有木板和握着刻刀的手。两只手离得挺远,一只刚毅、一只柔韧,各自为阵,看下来又有种微妙的、宛如合奏般的默契。 一天后,柏松霖开车带许槐去了岐城,赵屹、陈景柯早就嚷嚷着叫他请客,拖了两个多月,从初冬拖进三九。 再不来,这俩能直接杀到小院逮他。 车停在院外,赵屹、陈景柯又是一听着刹车的动静就出来了。柏松霖抬抬下巴算作问好,径直去开后备箱,检查许槐的木艺造景有没有磕碰。 看完这俩货他要陪许槐去科大交毕设作业,顺便在青平县玩上两天。 “这啥啊?”陈景柯凑过来看。 “别碰。”柏松霖都不让他靠前,“碰坏我给你手指头掰了。” 许槐从副驾下来,人刚醒,迷迷瞪瞪裹在围巾帽子里,冲赵屹打招呼,像个很有礼貌的绒线球。 赵屹看看他又看看柏松霖,扶着车门关上,叫陈景柯过来。 “你还跟那儿干吗呢?赶紧闪远点,小心一会讹上你。” 陈景柯听了回着头过去,对赵屹比划说:“不知道啥,包得跟个木乃伊似的。” 俩人拐着许槐进院,一路嘴都没停。赵屹爸妈今天没在,许槐又是铁板钉钉的自家人,他俩连装都懒得装,荤的素的想起什么说什么,吵闹程度堪比两窝鸭子孵出一茬最能叫的小鸭子,给柏松霖吵得头大。 在小院他习惯了清净,没坐半小时就坐不住了,张罗出去吃饭,路上悄悄问许槐“吵不吵”。 许槐抿着笑回说“还行”。俩人离得半人远近,没拉没揽,但一看就亲密,磁场黏糊和谐。 走出二十来分钟,四人进了岐湖湿地里的旋转餐厅,在观光塔顶层,新开没多久,能俯瞰整个湿地风光。许槐坐在靠窗处往外看,春末粼粼泛波的水面已经结冰,十几座桥梁衔头续尾和堤坝相接,像条纵贯湿地的链条。 这些桥他们都走过一遍,看景、拍照,恍然如昨。 走了个神的功夫,菜上齐了,新中式风,摆得挺好看。赵屹和陈景柯没碰几筷子,嘴里全是话,让柏松霖交代他“怎么追的”。 柏松霖聊不了这个,没说两句就不说了,再问宁可喝酒。许槐坐他旁边看他很淡定地一杯一杯往下灌,脸上没什么变化,两只眼睛里却又蕴起水波,不是深潭,溪流一样清浅明快。 每当对视,柏松霖眼底还有小鱼吐泡泡,噗噜噜一串串地撞过来,湿乎乎的,燎得他心浮气短。 许槐招架不住。等赵屹和陈景柯再追问,他便主动接过话茬往自己这儿引,回得又诚恳又实在,颇有几分小狗护主的架势。 俩人问了几句就不问了,都有分寸,没闹太过火,主要是替哥们高兴。 吃完饭,天上零零散散飘起盐粒子雪,冰面天空沆砀一片。四个人逛荡着消食、散酒气,路过树下随手撩一把树枝,能给后面的人落一脑袋雪。 第83章 许槐和柏松霖走得慢,从湿地出来头顶都白白的,柏松霖没戴帽子,许槐就踮着脚给他摩挲。 柏松霖拽下他的手握了握,塞进自己兜里。 下雪阴冷,天暗得更早,回了院子已经半黑。陈景柯坐在客厅调弦,赵屹倒腾手机照片,柏松霖上楼洗了个头,下来一看,许槐蹲院里堆上雪人了。 “咋不戴手套?”柏松霖走过去问。 “戴了不好捏形状。”许槐给他看自己堆的,“小狗,可爱吗?” 雪不大,也不粘,搓在一块不好聚形,许槐堆的小狗挺小的,瞧着都没满月。柏松霖“嗯”了一声,捧着他的手呵气,觉得冰,眉头不自觉皱出纹路。 许槐看他皱眉就乖乖站好,白气从脸前飘过,有股混着薄荷牙膏的酒味儿。 “你瞧那凶样。”陈景柯在屋里踢了踢赵屹,“小槐戴不戴手套他也管。” 赵屹瞭了一眼,笑一声说:“就是个活爹。” 屋外的柏松霖没听着他俩吐槽,给许槐暖过来就叫他进屋玩儿去。陈景柯拨弦弹起了曲,慢悠悠的调子,响了一晌残阳就彻底没了。 晚饭前院里来了住店的,六个人,三个年龄和柏松霖他们仨差不多,另三个和许槐同龄。赵屹领人去了二楼,陈景柯往电烤炉上码肉片,压着声说:“这一看就是三对。” 果不其然,再下来时这六个自动分成三组,齐刷刷往桌上看。其中一个文气彬彬的过来打招呼,问赵屹这附近哪儿有吃饭的地方。 岐湖湿地离市区远,周围只有当地住户,平时都自己在家做饭。赵屹跟柏松霖、陈景柯交换了个眼神,柏松霖低头跟许槐耳语一句,几个人迅速达成共识。 “一块儿吃点?”赵屹发出邀请,又指了指外面说,“厨房里有食材,自助也行。” “那太成了,”另一个浓眉大眼的挺爽朗地说,“钱给我们折房费里就行。” 说完他推了推人,三个年纪小先过来坐,在桌上打量一圈,自觉奔着许槐去了。柏松霖按了按许槐的肩站起来,和陈景柯一起搬塑料凳子,桌子拖到中间,两边都能坐人。 赵屹跟那三个去厨房拿碗筷,十几分钟时间,四个人端了炒饭和两盘快手菜出来,怕不够吃。 人多了热闹,几个人边吃边聊,一聊才知道这仨小的里有两个就是岐城本地人,也在五中上的高中,现在都在北城读大学,比许槐小两届。仨大的在北城生活,文气的那个是个网文写手,另两个合开拳馆。 聊出了共通点,话题慢慢越展越开,赵屹看他们没避讳,就问他们三对是不是在拳馆打拳认识的。浓眉大眼的听了直笑,指指文气的那个说:“这得问他。” “我们仨是原本在北城就认识。”文气的顺着话往下说,“后来我来岐城待了一年,盘了个文具店打发时间,稀里糊涂就给自己捡回个小孩儿养,稀里糊涂就认识了小孩儿的同学。他俩来岐城看我,稀里糊涂就都玩儿到一块了。” 总结下来就是个稀里糊涂。两座相去甚远的城市,大河东去,数不清的崇山峻岭,茫茫人海中,他们原本是磁极的两端,应该一生难有交集。 可就因为个稀里糊涂,两个个性、经历千差万别的人便能在各自的命运里撞到一起,长出刚柔并济的茎脉,被推向下一个不知名的远方。 柏松霖看着许槐,头一回对“命”这种东西生出复杂的感恩。 第74章 我是你的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钟头。中途住店的几个叫外卖又送了肉,堆在桌子上像座小山,怎么看也不可能吃完,谁知就着话慢慢也吃空了。 仨小的叫许槐一起去外面放烟花,没买着别的,只有拿在手里玩儿的呲花和旋转水母。赵屹跟其他几个围着桌收拾垃圾,喊话让他们在院里放就行。 于是几个小的把水母摆在院中空地,挨着点燃,一个个水母旋转升天,能听到抛高的破空声。银线攀越上行,停滞几个空拍,小院上方被此起彼伏的色彩填满,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硫磺味儿。 一盒还闪耀在头顶,新的一盒又点上了,绽放目不暇接,陨落也显得热烈。 许槐顺着烟花的轨迹看上、看下,视线很忙,忽而定在一点。 柏松霖擦完桌面出来,看许槐蹲在院里呆愣愣的,赶紧过去给他捂耳朵。 “霖哥。” 许槐的嘴唇开开合合,声音被烟花淹没。柏松霖没听清,俯身问他:“什么?” 两个人脸对着脸,几乎贴上了,绚烂的颜色和光点盛在彼此凝视的眼中。 许槐摇头示意柏松霖把手放下来,指着角落问:“你堆的吗?” 柏松霖看了眼,说是。 “这个小人儿是谁?” 许槐指尖正对的是一个站立的小雪人,胳膊腿都有,手掌大小。柏松霖勾起嘴角说是我。 “哦,”许槐手指轻移,问他道,“那这只狗崽子是我?” 柏松霖的目光从他堆的小人儿荡到许槐堆的小狗,两个小玩意之间拴了条红绳,一头系在小人儿的手腕,一头套在小狗的脖颈。 “不是。”柏松霖凑近碰了下许槐的嘴角,“你是个小狗孩儿。” 一触即离,点到为止,柏松霖转身往屋里去,手伸在后面勾了勾。许槐愣了几秒,被这个全新的称呼砸得晕头转向,没有绳子牵引也跟着柏松霖走。 走了两步他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回头看,烟花散去的天空漏出一半明月,月光罩下来像块轻薄的盖头。 当天夜里,楼下一伙和赵屹、陈景柯闹腾到很晚,搓麻将、唱歌,吉他声响了小半宿。 而在三楼的房间,许槐趴在柏松霖身上不下来,手勾脚盘,又闻又亲,完全就是只不大点儿的小狗。 “你再叫我一次。最后一次。” 许槐竖起一根手指磨人,看柏松霖闭着眼不理他,就曲着指节沿柏松霖的五官勾勒。 柏松霖从眼缝里看他,不知道他怎么还这么精神。 “有啥可听的,听一晚上还听不够。”看了会,柏松霖假装凶他,“你就这么愿意被别人叫小狗?” “不是小狗,是小狗孩儿。”许槐一个字一个字强调,有点委屈地贴脸上来,“你再叫一次,再叫一次我就能忘了自己被许建平当狗驯的事……” 柏松霖猛地睁开眼。许槐睁着圆眼看他,睫毛蝴蝶翅膀般一颤、两颤,扑棱棱忽闪着,让柏松霖非常受不了。 看什么啊,这小孩儿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这样特别可怜。 柏松霖挨着许槐的耳朵叫了一声,声线低低的,叫完含着许槐的耳廓亲吻。许槐一下就笑了,得逞似的蹭了蹭柏松霖的腰。 这一笑哪还有可怜?只剩可恶了,需要被教育制裁。柏松霖钳着许槐翻了个身,一只手伸出被子外摸索一番,抓住皮带扣往外一抽。 “不想睡就别睡了。”柏松霖恶狠狠咬了口许槐的脸蛋,“现在我听你叫。” 许槐“嗷”地一声,求饶的话没说出一句就被柏松霖捂住了嘴,“唔唔”声从指间溢出,像小狗没吃饱的呜鸣,眼底湿了一片。 可他没有怕,没有难堪和不安,无论在柏松霖手底下是什么处境,柏松霖的那双眼睛骗不了人……柏松霖牵着绳头拉拽、搅动,另一头却始终掌握在他的手里。 可进、可退。可攻、可守。 许槐索性彻底沦陷,放弃思维和意识,无边孤寂的岁月在浪涛涌动中已成云烟。那时困在笼子里的狗崽子成了月光下自由的小狗孩儿,连融化也有人陪伴。 “霖哥,”许槐的眼角滑下一行泪,近来在柏松霖面前他的泪总是说流就流,“我是你的小狗孩儿,我是,我是你的……” 说着他长长仰起脖颈,认主投诚般张嘴喘气,抓不住自己到底要说什么。柏松霖见状俯下去吻他,吻泪珠、吻旧疤,好像想给他吻成一滩水装进心口窝里。 许槐被他吻着,说不出别的话,嘴里轻轻“汪”了两声。 月光晒透,一夜过去,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柏松霖和许槐挺晚才从三楼下来,院里角落的小人儿和小狗都化成水迹,只留根蜿蜒的红绳。 两人开去科大,太阳晒得车里暖洋洋的,淡金遍洒,一路照耀到学院楼下。 柏松霖帮许槐把包好的毕设作业搬到三楼,先去实验室等待。晚上学校旁的古镇里有打铁花,他俩约好请三个室友吃过饭再一起去看。 柏松霖叩了叩门框,秋怡明和闻砚临挤在一个工位,听见叩门声冲他招手。 里面坐了好几个学生,柏松霖尽量降低存在感,示意他俩忙着,搬凳子坐在旁边的空位上举目打量。实验室不大一间,看着挺规整,随意中透出点古意,都在细小之处。 尤其是墙两侧的挂字,“删繁就简”、“领异标新”,写得跌宕有致,很有韵味。 落款却简洁,就三个字:“老李书”。 第84章 柏松霖这头看着,身边的秋怡明和闻砚临已经窃语过几轮,改图改得不顺利,陷入僵局。 又旁听一会,他瞥一眼电脑上的图,拿笔在两个地方点了点。 秋怡明跟项目跟得久,图早烂熟,柏松霖稍一提点他就知道怎么改,边改边叨叨“老天保佑能过”。柏松霖看他改完又压声多说了两句,教他如何表述清楚这版设计的优势所在。 发送完,对方没多久就回了个“ok”的表情。秋怡明转脸看柏松霖,用一脸无语凝噎的表情说:“哥,我该怎么谢你。” 柏松霖立马说不用,顺带看了眼门外。 “你不知道,”秋怡明干着俩眼叹息,“这块我反复改了快两天了。” 闻砚临很同情地看着他,嘴里问:“有没有可能是你菜?” 秋怡明立马变脸,拐着脖子给他按在桌面上。柏松霖把水杯拿开让他俩闹够,说:“怡明功底不错,欠沟通技巧,多对几次就好了。” 设计主观,要让人觉得你的主观符合他的主观,能力重要,沟通时的引导和表达方式更重要,这都是他之前淌出来的经验。 秋怡明大呼真理。话音落,有人声近到三人背后:“我说你这回推拉的几句话说得这么有水平,原来是得了指点。” 老李笑呵呵的,柏松霖没等秋怡明和其他学生叫老师就反应过来来者何人,站起身微微倾身,伸手和老李握手。 是有点窘意在的,跑到人家实验室里指手画脚教学生。他不是好为人师,纯是因为秋怡明对许槐好,他忍不住要因屋及乌。 “您见笑。”但心里怎么想,面上他都不显,回头对秋怡明笑道,“我刚扯的都是邪门歪道,赶紧忘了。” 秋怡明趁机介绍:“霖哥,来这儿等小槐的。” 老李“噢”了一声,瞬间把人对上了号,伸手一握,握到柏松霖指根处的茧子和轻微变形的食指、中指。 一双标标准准常年握刻刀的手,实干派。 “走,去我办公室坐会儿。” 老李把柏松霖让进实验室最里面的办公室,闻砚临低头打字,在群里实况转播。 闻砚临:@许槐 闻砚临:还没交完作业? 闻砚临:你霖哥因为不当教学被老李请进办公室了 闻砚临:目前正在促膝长谈 过了几分钟,邵原发来一条语音,点开一听是许槐的声音。 许槐:“谈什么?霖哥没事吧?” 许槐的声音有点焦急,闻砚临听了坏笑,眼珠一转准备打字,秋怡明先发出消息。 秋怡明:放心,相谈甚欢 秋怡明:我听着老李已经开始忆往昔了 秋怡明:跟喝了似的 邵原:没事就别放烟雾弹,我俩忙呢 邵原:你图画完了? “不是你起的头吗?”秋怡明很无辜地看闻砚临,“老大什么眼神。” 闻砚临哼了一声:“该,叫你拆我的话。” 说完他重新编辑发送:@邵原 闻砚临:你咋现在就和小槐凑一起了 闻砚临:不好好看你们班那群崽儿 闻砚临:净想着串岗 邵原和许槐没回消息,表针转了大半个圆两人才进来。秋怡明一见他俩都愣了,问:“啥天气还满脸汗?” “楼上暖气好。”许槐回他,颧骨都热得泛红。 “主要是你那作业包得太严实,”邵原客观公正,跟秋怡明、闻砚临说,“我俩拆它费老大劲了。” 许槐张了张嘴,想反驳又反驳不出来。柏松霖把他的毕设造景用软泡沫和泡泡纸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包得特别精细,连小配件都单独分装,他俩和办公室的一个老师拆了好久才拆出来。 拆完没有一处散架,完完整整,还是在小院完工时的样子。 “怕路上磕坏。”许槐语焉不详地带过,心尖上甜丝丝的,抿着笑看向办公室,“霖哥还在里面?” 闻砚临点头,眼见着许槐的脸又红了一圈,问他道:“我看还是一楼的暖气更好,是不?” 许槐没听出闻砚临什么意思,“嗯嗯”地应承,邵原和秋怡明都笑。老李闻声从办公室里探出了头。 “小槐,你也进来。” 第75章 见了他你就这么激动? 进了办公室,许槐自觉坐到柏松霖旁边,人乖乖的,顺着老李的指示往手机上看。 屏幕上是他的手,正握着刻刀雕菩萨眼睛。 “听松霖说这是你主做的?”老李问。 “我和霖哥一起,”许槐去看柏松霖,“不分主次。” 老李笑了笑,手指划动几下,又问:“那这个是你自己做的吧?” 许槐一看,上面的照片是他刚上交的毕设造景,便点头道:“这个是。” “做得好,下功夫了。”老李赞许,转而问他,“你想不想做更大的造景?” 什么更大的?许槐懵懂地看老李,听他不急不慌地讲今安县的水库造园项目。这个项目由他牵头负责主体设计,开春起建,县里文旅中心的工作人员也参与其中,提出希望能在参观大厅里陈列出园区的全景。 “上面有vr,下面是相对应的造景,就用木头做。”老李灌了口茶水,“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接?” “您找我接?”许槐不确定地问,眼睛又瞟向柏松霖。 老李搁下茶缸说:“松霖推荐的你。” 说完他也看向柏松霖。柏松霖垂眼把手机收起来,想了一下,淡声说:“不算推荐,只是我认为你有能力完成这种程度的造景。是否要接,看你个人意愿。” 这番话有点出乎老李的预料。刚才他和柏松霖谈及园区规划,柏松霖听得多、说得少,但说的都直切在目前的设计难点上,探讨随之深入,很多原本尚未明确的思路一一成形。 柏松霖甚至针对园区的设计死角画了两个草图,借助水库自身的形状造景,可行性很高,只需延伸细化。 老李越聊越投机,再谈及造景,他自然想到让柏松霖揽这个活。虽然报酬不及柏松霖接单挣得多,但当地包食宿、工费,折合到时薪上计算,性价比也相当可观。 最重要的还不是经济账,而是通过接活儿能和县文旅搭上线,在当地“查有此人”。县与县是互通的,一条线能衍生成网,州山省的旅游业还在蓬勃发展,慢慢积累,机遇无穷。 柏松霖对接临曲县和榆朔县做的古建复刻就是在给自己攒线头,老李看得明白,想给他多递条线,交给他做也放心。 谁想柏松霖听完老李的介绍,给他看起了许槐的作品,没说别的,那意思却很明显是想把线头送到许槐手里。 “李老师,我想一下再答复您可以吗?”许槐出声,叫停了老李的回思,“我这两天先跟怡明多了解了解项目。” 这不是绝对的拒绝,更像有戏。柏松霖在对面抬了下眼,老李和他的视线对上。 “可以啊,这事没那么急。”老李顺势说,“我听松霖说你们开车来的,正好我跟怡明还有两个学生要去趟今安县,过两天咱们一起去实地看看。” 事敲定一半,天擦了黑,许槐、柏松霖起身告辞,跟外面等着的三个去往青平古镇。 今天不是假期,古镇人流依然不少,科大学生向来拿它当免费的后花园,里面逛的有一半都是青春面孔。许槐穿过人群,熟练地带他们进了一家布置雅致的饭店。 这家店菜式干净,味道也好,在学校附近打了几年工,虽然没真吃进嘴里,但哪家值得推荐许槐门儿清。 几人落座在靠窗处。许槐让室友随便点,自己扒拉了一遍电子菜单,加了两个柏松霖爱吃的菜就看向窗外。这儿正对古镇西北的瞭望台,斑驳青砖与下面的城墙一色,以前他很喜欢这么偷闲看上一会。 柏松霖把手搭在他膝盖上握了握,脸凑近些,许槐就给他指瞭望台的底下。 “那下面有好几颗枣树,秋天的时候会结特别大的枣。我去摘过,可甜啦。” 柏松霖“嗯”地一声,眉眼深深地望了会儿,低头把单结了。 许槐毫不知情,美美吃完饭去结账才发现已经付过。他走慢两步,出了门跟着柏松霖问:“不是说好我请吗?” “不就是你请的吗?”柏松霖把他往自己这儿拽。 “我没付钱啊,”许槐较真,“说了请客就应该我付钱。” “那这顿算我请的。”柏松霖盯着许槐的圆脸蛋看了看,“你的钱留着,回头请我。” 柏松霖是随口一说,许槐却立马当真了,问他道:“你想吃什么?” “吃枣,”柏松霖挑眉逗他,“要又大又甜的那种。” 两人说着话就掉了队,闻砚临在前面回头招手,许槐和柏松霖快走几步跟进店里。秋怡明说这家店离打铁花的地方很近,里面又大,能闲逛、做手工打发时间。 柏松霖看了一圈,店里上下两层,一层规规矩矩分成四个区域,木雕、泥塑、篆香、打银饰,二楼还有烧箔和掐丝,有各种材料和带教人员,能体验简单的手工艺活。 第85章 时间还早,柏松霖和许槐各挑了块木头坐下雕刻,都没用笔,直接起刀。周围弥漫着淬了火的淡淡香味,说话声、笑声渐次小了下去,两个人都很专注,一时还似在小院二楼。 等手里的木头打磨完毕,许槐侧眼去看,柏松霖雕了个仙气十足的毛笔架,白鹤衔枝,翅膀回笼成筒状,笔可挂可立,清雅实用。 “给李老师的?” 许槐凑近去问。柏松霖把另一件没雕完的东西往身前敛了敛,刚要说话,听得有人叫了声“小槐”。 疑问的调子,柏松霖循声抬眼,许槐身旁站了个瘦高男人,眼角微微吊着,清俊温文。 许槐跟着他看过去,回身叫人:“学、付聿学哥。” 好险,差点直接叫了学哥。许槐偷偷摸摸从眼角瞄柏松霖,感觉自己后脊梁凉飕飕的。 “真的是你,好久不见。”付聿笑道,“之前听说你休学了一段时间,现在回来了?” 付聿笑起来眼睛非常弯,有种内敛的狡黠,柏松霖冷眼看着,听许槐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 “今天我刚补上毕设作业,出来和室友还有霖哥逛逛。” 许槐侧身揪了下柏松霖手肘处的衣服,抿着嘴,用一种囧且心虚的小眼神看他。 “你好,”柏松霖站起来伸手微笑,“柏松霖。” 两个人短短地握了个手,泥塑区的秋怡明和闻砚临目不转睛。 “真修罗场。”闻砚临小声嘀咕,“你瞅你带的这地方。” “我哪知道付聿也在?”秋怡明低头抢救手底下变形的泥土,抽空指了指墙角吧台,“这是现在我们寝那个硕五学哥开的店,听说好玩我才带你们来的。” “吧台里的寸头?” 闻砚临迅速锁定目标。寸头学哥单臂斜倚吧台,直对着许槐三人的方向。 他视线尽头,柏松霖和付聿已经自报家门,简短聊过几轮,把能说的客气话都说了。 “小槐,”付聿重新看向许槐,“你现在挺好的吧?” 许槐点头,付聿凝视了他几秒,温柔而释然地笑弯了眼睛。 “挺好就好,以后都好好的。”付聿托着桌面歪抬了下脸,“这店是我和朋友合开的,以后来青平、回科大,欢迎随时来玩儿。” 许槐扭转半个身子去看,冷着脸的寸头和他眼神相撞,挺痞气地笑了一下,摆手打了个招呼。 “好的。”许槐赶紧回正,默默往柏松霖旁边挪了两步,对付聿道,“谢谢你。” 付聿去了别桌。许槐和柏松霖把手里的活收尾,等着其他三人完事一起离店。 打铁花表演快开始了,越往镇中空地走人越密集。许槐因为刚才的事心上长草,一路尾随着柏松霖没怎么看路,人被挤得歪歪撞撞。柏松霖开始虚揽着他,后来干脆拎住耳朵给他拽到身前训话。 许槐没听见柏松霖训他什么,光顾着觑柏松霖的脸色了,直到打铁花的表演者试打了两个火花才醒神。 铁水泼洒,夜顷刻间被点亮,万珠铁屑流星般飒沓,接下来的时间没有人会走神。一人一棒,串联成龙,铁花越打越高、越打越开,极速飞起再极速崩裂,凛凛寒冬都被映透了。 火树银花,繁星如雨,这是种“由一生万”的狂野浪漫,从第一个动作起就是奔欢腾、热烈而去的。 许槐完全看进去了,被攫走半副心神,直到从古镇出来眼前还闪着亮斑,身上是热的。 三个室友自散场就跟他们分开走,柏松霖原本想带许槐直接回酒店,看他这状态也不着急了,任由他拉着自己走在大街上。 街道很长,道边的路灯两盏亮一盏熄。光成团落在地上,昏黄散乱,也被冻得瑟瑟发抖。 许槐像个行走的加湿器,一路走一路吐白气,给柏松霖指他在哪里打过工,哪里有免费的试吃可蹭,哪里有便宜的日用品处理,蹦蹦跶跶,很洒脱开心。 柏松霖喜欢听许槐说这些,以前谈到往事总是他说得更多。许槐的过去是本太厚重的书,许槐一度不敢翻阅,他也不敢细听。 如今最重的那页已经揭过去了,现在再听这些窘迫、倒霉、苦中作乐的小事,两个人都很平和,它们忽然变得轻盈且亲切,一翻就翻走了。 “一会儿咱们再去科大逛一趟吧?”许槐说得口干,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巴,“我都没有好好带你看过我的学校。” 舔过的地方弹弹润润,看着很好亲。柏松霖应了一声,拇指指腹在上面按了按,把围巾给许槐裹紧。 许槐眼睛亮亮地瞅着他。 “兴奋一晚上了,”柏松霖瞬间生出点顽劣的心思,肃起脸半凶不凶道,“见了付聿你就这么激动?” 许槐的眼神马上变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里面盛满名为“苍天可鉴”的震惊。 “晚上你不是一直在我旁边吗?”许槐感受了一下柏松霖身上的低气压,自觉他没有真生气,又抗议道,“别冤枉我。” 柏松霖当然没生气,除了最开始有点不爽,他连醋都没吃。付聿跟许槐的三个室友一样是个挺好的人,有这样的人喜欢过许槐,陪伴过他,让他的学生时代不止有辛苦和灰暗,柏松霖其实很庆幸。 心里这么想,他嘴上却问:“我在旁边耽误你叙旧了?” 什么话!许槐在围巾里撇了撇嘴,眼睛飞速四下看看,扯着柏松霖的胳膊转移话题。 “走,我请你吃枣。” 第76章 笔直弯曲,我陪你走 柏松霖被许槐扯进了一家即将闭店的水果店,许槐兑现承诺,买了盒最大最圆的枣来堵柏松霖的嘴。 这种精品店的水果本来就贵,加上反季,一盒一斤多的冰糖脆枣花了小一百。许槐抱着它都觉得比正常的枣斤两要沉。 “非买这盒干什么?”柏松霖伸手要替他拿,“付钱付得还挺快。” 许槐听了把手里的盒子举起来晃了晃,翘起脸说:“这盒的枣个头大,品级最好。你那么难伺候,旁边便宜的能看得上眼吗?” 说完他迅速往后撤了一脚,抿着唇,意识到自己说秃噜嘴了。 “许槐,”柏松霖向他靠近,“我给你机会再说一次。” 许槐讪讪地笑了笑,貌似很乖地把枣塞进柏松霖臂弯里拍了拍,转身就跑。 边跑他还边回头喊:“难伺候难伺候难伺候……” 柏松霖瞬间乐了,等许槐跑出一截才追上去,夹着一盒子枣,咣当咣当撞破冷冽的空气。 自由畅快,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他正在山野中和大屹、柯子追逐。 他正在街上奔跑躲爷爷的打。 他正在柏青山身前,摩托车疾驰,要去县道上接爸爸妈妈。 要是那时候他能认识许槐就好了。他会带他摸高、下河,爬树摘最大的果子给他吃,惹他生气再逗逗他,让他跟那个年龄所有的淘小子一样敢把天捅个窟窿。 柏松霖把许槐追进科大主楼,捏巴着他的脸教训了一番,两人凑到水池子前洗枣。 “尝尝,”柏松霖捏着一个挂水珠的举到许槐嘴边,“看有没有冰糖味儿。” 许槐“嘎嘣”咬了一口,枣冰得倒牙,不过确实甘爽,甜得脆生生。 没毛病,就是贵,一盒不到三十个枣,相当于两口下去抵大半袋冰糖。许槐的眼睛眨啊眨,听柏松霖问他:“算出这口值多少钱了吗?” 许槐瞟了柏松霖一眼,半个枣还支棱在腮帮子里,没忍住笑了。 柏松霖也笑,洗一个喂一个,俩人没用多久就消灭干净一盒枣,装着一肚子甜津津的滋味出了主楼。 这会儿十点多了,校园的夜色宁静,寒风中的小径上只有他们两个,灯影、树影异常温柔。许槐拽着柏松霖的胳膊左顾右盼,看见什么讲什么,脑子里一直停不下来地飞转,有很多话想在今夜说。 过去三年,他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喜欢科大。他总是行色匆匆,很疲惫、很忙碌,贴着路边走,时常感到迷茫和不安。 他也没有在夜里闲逛过。那个时候白天也像黑夜,他是拼着一股最原始的生存本能在坚持,谨小慎微,过得畏畏缩缩,不敢有太远大的梦想,更别提yu///望、野心。 当时他只想活下去,其他一律得过且过,心里做好了随时会被拖进泥沼的准备,随时可以抽离。 所以很多东西他不想了解和尝试,很多机会他不敢去抓。他一度低着头,走一步看一步,没好好看过科大的景色,不知道青平古镇里藏着怎样的璀璨。 他更不会进一家精品水果店消费。揣着钱他都不敢。 两人转了几个弯,走出小径,绕到了正路上。这里的路灯多起来了,柏松霖的五官在灯下被点亮,勃勃的,有种魁伟蛮横的生命力。 “霖哥,”许槐出声叫他,“我想接水库的项目。” 柏松霖没想到他说这个,抬手兜了兜他的下巴。 第86章 “这事不急,咱们跟李老师去今安县看过再决定也不迟。”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眉心又很快轻微一攒。 “其实你现在账号做得不错,接单也稳定,我跟李老师说你能做这个项目是想让你多条路走。你年纪还小,有大把时间可以尝试,尝试多了才知道什么适合自己,但这都不是必须的,别有负担。” 柏松霖这话说得有股子长辈的味道,却不讨嫌,没有强迫。许槐听了默默深吸一口气,胸腔被撑得很满,里面有很多情绪正鼓着劲窜。 他说不出来,这些情绪说出来就变了味儿。 最后他只说:“我想接。” 想抓住更多机会,就像想尝试更多事物,去更多地方、被更多人喜欢。还想挣更多的钱给他在乎的人花,给柏松霖花。让他不想吃什么就不吃,想吃什么就能吃到最好的。 他头一回有这么强烈的渴望,想把以后的路走宽、走远,不管笔直弯曲,绝不回头。 “想接就接,”柏松霖搭着肩膀拿许槐当拐棍使,“想接我就和你一起弄。” 他说得理所当然,影子罩着许槐,两人一拐就拐到了操场上。 “那我去今安县造景你也跟着去吗?”许槐问柏松霖。 “去啊。”柏松霖偏头看他,“我给你打下手,你分我点钱。” “那以后呢?”许槐又问,“以后你也都跟我去吗?” 许槐问完不自觉屏住呼吸,眼睛灼灼的,亮得惊人。 “不然呢?”柏松霖反问他,伸手盖在他脸上一揉。 许槐不接受这个回答,他很费力地拽开柏松霖的手,重复道:“不然呢?” “你说呢?” 许槐继续学他:“你说呢?” 两个人一来一回地拉扯了半道,走到宿舍楼底下时,许槐都快把脸贴在柏松霖脸上了,眼睛瞪得圆滚滚,半点不怂。 柏松霖知道他想听什么。这小孩儿在这种事上总是特别执着。 他侧过身正对许槐。 他们站在宿舍楼大门和足球球门连成的直线上。 他在这儿送走过许槐。也在这儿抽过一夜的烟。 目送许槐进去的时候,他想的是“你走我送,你来我接”。 抽空一包烟的时候,他想的是“不回来也没关系,只要你平平安安”。 在他的生命里充斥着许多突如其来的别离。他对失去比对拥有熟悉。因此在那些时候,他一直在心里复习失去的感受,他希望自己在再次失去的时候能比以前从容,不要脆弱,不再狼狈。 可现在…… 柏松霖看着这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孩子,圆圆的脸,率真的眼睛,像滴水滴进他的生活里,像团棉花嵌入他心上的缝隙。 失去这小孩儿他一定还可以过下去,但他已经不能对此想象。 柏松霖静静看着许槐。一束光照了下来。 两人同时往上看,光源在八楼窗口,明晃晃的,灭了一下又多了两束。 “小槐!”听着是闻砚临的声儿,“亲—上—了—没—?” 窗口爆发出笑声和一声长长的口哨。 许槐变了脸。他低下头看柏松霖,嘴撇着,脸上写满了“荒唐”二字。 “快走快走。” 许槐拉着柏松霖的胳膊一夹扭身就走,柏松霖趔趄一步,宿舍楼阳台的灯又亮起几盏。 窗口笑嚷的声儿没停,甚至比刚才还响,灯追着他们由走变跑的脚步,时而在前,时而在后。 柏松霖的衣领里灌进了风,不是很冷,更多是燥,引得他心腑熏燎。 这种感觉直到他们开去今安县仍然残留。 今安县在青平县和岐城的中间,面积不大,县里唯一能称得上景点的就是县郊水库,横贯东西,水面如镜。 两辆车停在水库边上,老李和几个学生从前面的车里下来,招呼许槐、柏松霖过去跟文旅中心的工作人员认识。 许槐有点紧张地瞄了柏松霖一眼,柏松霖不着痕迹地拍了拍他的后腰。 手很稳,拍了两下许槐就心定了,跟在老李和工作人员身边沿着水库往前走,了解项目情况及有关造景的设想。 柏松霖跟在他一步以外,听着他有点结巴地说了几句话,之后对答平稳流利,偶尔还能抛出问题,认真诚恳,不矜不伐。 柏松霖负责给他垫话,在两方之间穿针引线。工作人员看过榆朔县的三塔视频,知道柏松霖,言语间十分客气,柏松霖却总能三言两语把话头推回到老李和许槐身上,界限分明,绝不喧宾夺主。 还要给许槐探实活儿里有没有坑,争取最大利益,一切做得自然而然,好像他比许槐长出几岁的阅历和经验就是用来干这个的。 合作敲定,几人在水库边的农家乐用餐。老李目睹全程,偷偷问柏松霖:“也不推销推销自己,这趟甘当绿叶来了?” “这活儿许槐接。”柏松霖笑笑说,“我就是个小工,得靠他罩我。” 老李服气了,回头跟秋怡明嘀咕:“这人还真为小槐想。可以,小槐跟对师父了,俩人处得不错。” 那不是一般的不错。秋怡明点了点头,没说话,一张脸挂着假笑,憋得有点扭曲。 饭后散场,老李和学生要去见甲方,就此跟柏松霖、许槐分开走。柏松霖开车带着许槐绕水库兜了一圈,停在未来大厅的位置。 这里已经围起来了,到时里面将有整个园区的造景,亭台廊桥、塑石绿化,依托水库天然的野趣而建,会有更多人知道小小的今安县,或许也会知道许槐。 两人下车,许槐张开手臂跳上水库边的狭窄浮台,两脚交立慢慢地走,扶着柏松霖的手维持平衡。他身后的水面冻了一大片,没结冰的地方水波粼粼,风吹得云在天上流淌,阳光时遮时漏。 周围没有其他人。空气里有海的味道。 许槐脸上时阴时晴,脚下也是,一霎就从阴影里走到光下。 水库沿线绵延看不到头,柏松霖牵着许槐,感觉自己走了很远,从窝藏一肚子眼泪的失眠夜走出来,穿过岁月烟尘走到了大白天。 他牵着许槐,忽然希望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前路永无终点。 他发现自己不愿忍受没有许槐陪伴的可能。他不能太久看不见他。 造景至少按月起步,太长了。一周对他来说都有点够呛。他现在最多坚持五天?三天? “许槐。” 柏松霖停住脚步,转向许槐,还是说了那天晚上没说的话:“以后接活儿你带着我。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去。” 第77章 你想不想去看看你爸? 两人在今安县玩了一天,回到小院,许槐换下外衣外裤先在床上打了个滚。他太想这儿了,一回来全身都舒坦。 俩小狗跟着他激动,一边一个扒着他的腿求摸,一扭一跳的,尾巴摇得像螺旋桨。 柏松霖懒得看它俩的谄媚样儿,去柜子里把补丁裤子扔给许槐,两人一块上楼,坐在阳光的包围圈里接单、做活儿。 每专心雕刻一段时间,许槐会捧起柏松霖的手腕亲一亲。 在他们身旁,窗外的风随意横刮,墙角的雪顽固不化,时间盈盈悠悠地奔腾,一年中最寒冷的几天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 日子进到腊月,街上悄悄有了年味儿。 年味儿之一是蒸东西的麦香。薛老头回了自己的大本营,老一辈人循着节俗生活,开始隔三差五蒸些面点。 两座院离得挺近,许槐站在院子里能闻着粘窝窝和枣花馒头的香,一闻着他就带上俩小狗过去蹭吃,有时候去早了还能捞着块面团玩儿。 薛老头长胖了点,腿脚也比年前利索,在厨房走来走去,瞧着很精神。许槐笑呵呵地听老头埋汰自己徒弟,蹲在地上给老头揉膝盖。 老头院儿里的连翘和梅树都活得挺好,人跟植物一样,熬过冬天就能再茂盛一年。 年味儿之二是洗晾的声音。叶育森和崔平各有要欢迎的人,最近打扫很勤,从院门外经过能听到洗衣机滚筒的嗡嗡搅动。 逢上太阳好,两户的院儿里和二楼平台还会长出窗帘、被子,平铺开来,洗衣液的清香慢慢掺进太阳晒过的气味,一条街因此柔软温宁。 沿街到头走进杨树的卖店,年味儿就更明显,打眼是对联、灯笼、炒货,顶头的碰铃上都系了红色扎带。他和柏青山才把店里重新收拾过,窗明桌净,货架上利利整整。 腊八这天,许槐灌了一肚子黏糊糊的腊八粥出门,跟着柏松霖,带后福去找郁美妞打针。鲁班也尾随着凑热闹,一路摇尾巴,等看到俩人要把后福带进诊所才掉头跑了。 跑得那叫一个快,许槐喊都喊不住,小狗瑟瑟一团蹲坐在大门口,不肯靠前。 “你也去院里等吧,”柏松霖把后福抱起来,“我俩一会儿就完事。” 许槐眨了眨眼,顺着柏松霖的眼角看了眼墙角的笼子,毅然决然地迈进了屋。 第87章 柏松霖没再说什么,排队等着,两只眼一只看郁美妞安抚准备打针的金毛,一只紧盯许槐。 许槐在他视线的关注下走到笼子跟前蹲着,里面有只暂存在这儿的边牧。他摊开手掌,边牧隔着金属丝用鼻子顶了顶许槐的掌心,又轻轻舔了一口。 许槐没躲,还伸手指进去摸它的鼻头。对于这样的笼子,他的心已经不怕了,只有身体还没彻底摆脱恐怖的记忆。 两只小狗默默隔笼对望,过了一会,柏松霖叫他道:“来。” 许槐看过去,见诊疗台上的金毛夹着尾巴要逃。它的主人是个新手,还没摸到和它相处的门道,柏松霖在一旁帮忙。 许槐立马过去接手趁乱骑到柏松霖脖子上的后福。柏松霖腾出手环住金毛的脖子固定,另一只手抚摸它的颈部和后背。 这是相当有经验的手法,金毛挣脱不出,火车进站似的呜鸣一声就从了。抓后福更容易,单手拎着,稳稳当当。 后福在柏松霖肩头歪着脑袋打针,乖得像玩具狗,等结束了被许槐抱过去才瞬间变脸,“呜呜”地直哼哼,额头抵着许槐的脸颊拱来拱去。 “就是个戏精,”柏松霖瞥它一眼,“这会儿突然哪哪都疼了。” 两人付账出门,后福一下地就奔鲁班去了,俩小狗光速逃离院子。金毛的主人牵狗上车,跟柏松霖道了个谢。 “小事。”柏松霖说,说完对上许槐睁得滚圆的眼睛。他把手伸下去,绕过脖子顺下巴摸了摸许槐的脸。 也是摸大型犬的手法,许槐没忍住偏脸去蹭柏松霖的掌心,干燥温暖,舒服得让他恨不得拱起脊背。 “霖哥,”许槐偷亲柏松霖的指缝,“你以前是不是养过大狗?” “没有。”柏松霖用指头去夹许槐的嘴唇,夹起来还要使坏地捏一捏,“我小时候院里有只狗,个头跟鲁班差不多,我爷去了没多久她也老死了。柏青山当时想过再养只大狗,看个院、陪他作伴,我俩还去找过,没遇上合适的,后来就搁下没养。” 柏松霖说话的时候手一直没停,给许槐捏巴得浑身小汗毛都痒,他没忍住跨到柏松霖对面抬起胳膊,勾着柏松霖的脖子倒退着走。 “赖唧什么,”柏松霖一面说一面用一只手攥住许槐的手腕,嘴上凶他道,“一会儿有人出来看你还赖不赖。 几乎就是话音刚落,阚璟珲家的院门应声打开,阚璟珲搭着陈序元的肩膀迈出门槛,正和他俩对上。 许槐还以脚尖微微离地的状态吊挂在柏松霖身上,姿势要多暧昧有多暧昧,很不清白。 “回来了。” 鸦雀无声的相视后,柏松霖率先开口。许槐听见阚璟珲应了一声,不敢回头,先紧着往下蹦。 蹦跶了两下没落地,他直接“啪”一声打在柏松霖的手背上。 陈序元没憋住笑。 “珲哥。元儿哥。” 许槐站好叫人,因为头没抬起来,他看的压根不是两人站的位置。陈序元笑得声音都抖,很不厚道地对他说:“元儿哥在这儿呢。” 许槐生无可恋地盯着他的鞋面转了个角度,头还低着,耳朵尖比陈序元的新外套颜色还正,标准的红得滴血。 “我们回来住一阵儿,”阚璟珲没再刺激许槐,拍了拍陈序元,贴心地转移话题,“小年的时候跟序元儿去临北过年。” 三个人聊起家常,从临北气候聊到买什么年货,再七绕八绕聊到陈序元主演的电视剧。许槐没说一句话,像个家长遇到熟人唠嗑时的小朋友,听是听不进去,走又不好意思走。 只能装鸵鸟。 好不容易捱到闲聊结束,许鸵鸟被阚璟珲点名:“小槐,序元儿的新剧春节上线,到时候没事,你和松霖可以一块看看。” 许槐说一定,乖乖看着阚璟珲揽着陈序元走远,非常不客气地回头瞪柏松霖。 “都怪你乌鸦嘴。” “嘿,”柏松霖被这小鸵鸟颠倒黑白的本事气笑了,他上前一步道,“你再说一次怪谁?” 许槐不说,扭身向小院小跑而去,柏松霖三步并作两步去逮他,两人撞开大门进了院中央。 俩小狗立在正屋门前,屁股朝他们猛摇,头却还冲着屋里,耳朵竖着,是有陌生人在时的状态。 柏松霖慢下脚步。柏青山听着开门声从正屋出来,看了看他俩,对许槐说:“你大伯来了。” 柏松霖跟着许槐进门,原本坐在沙发上的人站了起来,眉眼和许建平很像,但站得笔挺,打眼一看透股温沉正气。 许槐走过去,柏松霖比他的动作更快,站到茶几边上添水。 “许建业。”那人对柏松霖道,旋即又看向许槐,“小槐长大了,还认得出大伯吗?” 许槐点头,手虚握着,手指头在手心抠了抠,叫了声:“大伯”。 许建业立马应下这声大伯,和许槐同时坐下,面对着面,许久相顾无言。 伯侄俩有近十年没见过面了。 许建业沉默地打量许槐,曾经穿着不合身衣服的小豆丁已经长成了年轻小伙,神情很舒展,脸上也光润润的,没了菜色。 一旁的柏松霖站着没动,眼睛半抬,身体呈防守状侧向许建业。 “大伯,”许槐轻轻抿着嘴,主动打破略显尴尬的气氛,问道,“是我爸让您来找我的吗?” “不是。”许建业稍微挪动了下身子,搭放在膝头的手交握着搓了搓,“你爸出了点事。” 许槐闻言抬起眼,听许建业说许建平月初在朋友家打牌喝酒,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不知怎么抄了把刀上山去了。凌晨山道上有薄霜,他走的小路,没踩稳摔进了路边的土坑里,就那么迷糊着睡了过去。 “亏得是那土坑背风,人躺在里面没叫冻死。第二天有人路过发现把他送去医院,他的左脚和右手手指冻坏了,恢复不了,只能做手术截去。” 许槐“嗯”了一声,蹙着眉听完了,没什么表示,情绪也看不出波动。 许建业端起杯子灌了口水,握着杯子没放下。 “你爸现在还在医院,再养养,我想带他回垅西去。这些年他也没个正经营生,残了就更难讨生活,我退伍以后在垅西开了个修理店,到时候让他给我看看店,当个小工。” 许槐的眼皮颤了颤,没说话,好像在等待许建业说出最关键的一句。 许建业看着他,手在杯壁上用力攥了两把。 “我计划是下周周中就走了。走之前,你想不想去看看你爸?” “不想。”许槐毫无迟疑。 客厅里的空气再度安静下来,伯侄两个似乎同时松了口气。许建业把杯子搁下,表情有点怅然,但并没有太多意外。 “他养过我,以后有要用钱的地方您跟我说,我能尽多少力就尽多少,不会让您一个人吃劲。”许槐看了杯子一眼,慢慢地把话说完,“但我不想再见他。” 许槐没说许建平拿着刀上山可能是要去找谁,他的两颗眼珠微微缩着,里面闪着戒备。 “不想见就不见。”然而许建业只是这么说,“挣了钱先给自己花,他是我弟,我管他是应该的,别想别的。” 许建业说着摸了把许槐的圆脑袋,手很厚,还是那种粗粗的触感。许槐不自觉坐直身子顶了顶他的手,想起很多年以前,他最喜欢大伯回家来看他。 短短一个触碰,因为时间和距离产生的隔膜软化下去,柏松霖不动声色地退回几步,站到许槐身边。 许建业注意到了,他很认真地看了看他,对许槐道:“你爸的院子我准备租出去,这几天正在收拾。你还有没有要拿走的东西?有的话,可以跟我一块回去。” 这回许槐说“好”。 第78章 邻县旧事 一天后,柏松霖和许槐去了上关县,县城与下关县隔山相依,开车也就四十分钟,绕了大半座山。 开进村道,远远能看见许建业站在院门口等。他身后的院墙很破旧,有股朽气,与周遭院房格格不入,好像还是二三十年前的样子。 柏松霖停稳下车,看了眼院外环境,不易察觉地挛了下眉心。 “这外面以前是个垃圾场吗?” “不是,”许槐顺着他的方向看去,院墙外空出一片,现在干干净净的,“许建平习惯把垃圾堆在那儿,时间长了,味道老散不净。” 柏松霖没作声,跟着许建业和许槐进院,一路上全是杂物,看不出年代的油瓶子,坏得完全不能用的老家具,东一件西一件,让不大的院子像个废品回收站。 院里一排矮房,土砖墙,一半熏黑了,一半是旧不拉叽的灰黄。房顶的瓦掉了两溜,窗户三格一扇,老旧的插销式,风大点就“嘎吱嘎吱”地响。 这破玩意儿能挡风防雨吗?看着丁点都不暖和。柏松霖眉头越皱越深,他小时候院里的条件也比这儿好。 三人进屋,许槐的房间在西头,比杂物间大不了多少。因为西屋阴,没太阳的时候光线很暗,柏松霖有一会看不太清屋里有什么,只觉得很潮、很冷,跟个地窖差不多。 第88章 许槐摸着灯绳拽了一下,灯泡哑哑地亮起来。 柏松霖的眼珠在屋里一扫,很快扫到了头。靠墙一张硬板床,堪能睡人,桌子、柜子全是歪的,下面用纸板垫着,柜门关不上,里面没几件衣服,桌面麻麻赖赖,像是捡回来的木板。 许槐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柏松霖把手垫在他额头前,眉毛死死拧到了一起。 他不知道他现在看到的已经是许建业收拾过后的样子。原来这屋里没法下脚,到处都灰扑扑的,扔着垃圾和杂物,没有一样东西在它该在的地方,客厅桌上还有放臭了的剩饭剩菜。 这儿根本不是一个家。 许槐没关注身后两人的表情,蹲着在箱子里翻找,找出一本相册、两个本子和十几本书。 “霖哥,”许槐仰头说,“这些我要拿回去。” 柏松霖平着把东西接过去,脸沉沉的,问许槐道:“那是你的血?” 他视线正对的墙上有撕烂的奖状,奖状下面是暗褐色的点状痕迹,深浅程度不一,被铲过,但还剩下很多。 许槐看了一眼就把灯关了,抓着柏松霖攥拳的手搓了搓。 “后院还有东西呢,你陪我去拿。” 许槐把柏松霖拽出了屋,脸蛋在屋外比在屋里亮堂。两个人从窗户边经过,许槐小声和柏松霖说话,神情柔和,像小朋友在哄另一个小朋友。 现在这个姓柏的年轻人是他最信赖的人。 许建业抬手摸过桌子,出屋前又带过墙面,它们都坑洼凹凸,留下过侄子的血。许建业曾经抱着许槐指着屋里质问许建平,问他为什么能把日子过成这个烂样,为什么逼跑了老婆还要这样打孩子,为什么永远有这么多的怨气和邪火? 许建业走进后院,两排狗笼子乱七八糟堆在院里,栏杆上锈蚀了,磕碜得掉了漆。 许槐和柏松霖蹲在一个笼子旁边挖东西,柏松霖一见许建业过来就站起了身,斜挡在许槐前边,脸色非常难看。 他手上还沾着湿泥。 “有了有了。”许槐拿木棍用力地掘了两下,劲没使稳,一屁股坐了下去。 柏松霖连看都没看就把脚伸过去接着他,眼睛还盯着许建业。 “霖哥,我挖到了。”许槐从坑里搬出一个木箱子,蹲起身回头看了看,招手说,“大伯,您也来看。” 许建业有点受宠若惊,走到许槐对面蹲下,看他拿棍子在箱锁上别了两下。 许槐两边看看,样子挺高兴的,拍了拍手上的泥打开箱盖,里面满登登全是木雕小件,一件摞一件,最顶上是两串链子。 “这是妈妈留下的东西。” 许槐举起一串给他们展示,用耳坠和各种廉价首饰串成的,柏松霖瞧着中间几枚圆圆的扣子深吸口气,几乎能透过它们瞧见孤孤单单的小许槐。 “这是大伯您给我的子弹壳,”许槐又举起另一串,“我都留着。” 许建业接过这串链子在手心捻了捻,当年打完靶还留着火药味儿。他满场捡没变形的带回来给许槐,许槐骑在他脖子上,每回都宝贝似的揣进兜里。 现在摸着,个个都又凉又沉。 许槐继续展示,一箱子木雕都雕的是狗,线条没那么顺畅,但很传神。 木头狗个个威风堂堂,每个都活生生地存在过。许槐还能说出它们分别在哪个笼子。 展示了一阵儿,许槐把手伸到最底下去刨,刨出个小小的木雕,圆头圆脑,手抱膝蹲坐,看着是个小人儿,头顶却长了两只狗耳朵。 “这是什么品种的狗?”许建业捏着它看了看。 许槐很自然地回答:“这是我。” 许建业噎住,烫手似的把木雕松开。柏松霖很冷酷地看着,插话道:“你弟弟把许槐当成狗关过笼子,就是你身后这个。” “……什么?” 许建业回身一看,铁笼子的笼门半开,正冲着他的脸。 他磕巴着不敢问全:“你爸把你……什么时候?” 许槐不想说这个,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安抚地拍拍许建业的膝盖,对柏松霖说:“霖哥,我有几句话想和大伯说。” 柏松霖没动,不放心就写在脸上。许槐见状笑了笑,拿口型无声地“求求”。 柏松霖的胸廓在冷风中起伏,一言不发,半晌后才退到十步之外,同样拿口型说“就五分钟”。 许槐抿着嘴点头,垂眼把箱子盖上,先对许建业说:“霖哥不太清楚您以前对我的好。他刚才其实也不是冲您,您别介意。” 冲的是许建平。因为许建平,这个年轻人视他如半个敌人,许槐也不会待他似昔日亲近。 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无可挽回。 “没关系。”许建业涩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也有几分安慰。 许槐低下头从许建业手里轻轻抽出那串子弹,放在膝盖上看了一会,整个人的重心前摇、后摇,终于开口: “大伯,我真的是您的孩子吗?” 这一问太直白,把这个院里藏得最深、最脏、也最不该落进孩子耳朵里的东西摆上台面。许建业一时脑中空白,撤了一步,被笼门撞到后腰。 眼前许槐的眼睛又圆、又亮,不像他和许建平,像许槐的妈妈。 他的中学同桌,同村里最聪明的姑娘。 许建业喜欢过她,辍学在小卖店做生意时会给她留吃的、用的。那会他还很年轻,喜欢一个人也青涩腼腆,只知道对她好,没想过和她的以后。 然后爸妈就来求他,让他把卖店给许建平。他们说许建平从小身体就弱,还有一只眼睛是斜眼,没考上高中,想入伍也被刷下来了,得有个谋生的途径。 他们说让让建平,你是哥哥。 许建业没说什么,收拾东西报名参了军,没提当初是为了能让许建平上学他才辍的学,没提把卖店张罗成这样的辛苦,没提那个他有好感的姑娘。 在这个家里,他从来争不过许建平。 许建业去垅西当了两年兵,返家探亲,他爱慕过的女孩成了他的弟妹。那年他在家休了二十天假,回到部队的一个月后家里来信,说他明年夏天就能当上大伯。 这期间他有三年没回去,再回去是给爸妈奔丧。老两口去前给他来过长途电话,让他以后多关照弟弟,他答应了,他俩就撒手而去,他没见上他们最后一面。 也是在办完丧事后,他第一次看见许建平打老婆孩子,非常勇猛,跟“体弱”沾不上边。 他过去拦,许建平让他躲远点,说这不是他的老婆、他的儿子。 许建业当时没有听出许建平的敌意,他护着他们,护到休假结束回了部队,按月给许建平寄钱,想让他们过得好些。 这一寄就是很多年。他退伍转业、自己开修理行,中途回去过几次,几乎每次都能撞上许建平打人。 在这期间,许建平盘出卖店,离了婚,抵触他抵触到了明面上。他不明白许建平是为什么,直到他抱着被打破头的许槐喝问许建平,十四岁的侄子在怀里轻得像只小猫小狗。 许建平让他别装。 “你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你手里抱的是谁的种?许建业,从小你就要抢我的,从小你就处处压我一头,抢了我的还要假惺惺让我,让给我读书的名额,让给我卖店,让给我你用过的女人!” 许建业捂着许槐的耳朵给了他一拳,许建平坐地上叫骂,说进部队当兵的应该是他,现在混得风生水起的应该是他,说爸妈从小就偏心,给他的都是最差的。 那天许建平骂了很久,嚎啕大哭,把村里人的捕风捉影和胡朋酒友的添油加醋全倒了出来。许建业开始还想解释,后来越听越疲惫,怀里的许槐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他打断许建平道:“你不想养,小槐过继给我。” 许建平跳起来抡他,把他拉扯着搡到院外,不提要去做亲子鉴定的事了,隔着门让他滚回鹭江。 “许建业,许槐是老子养的,他死也得跟着我!你再敢插进来搅和,我就敲断他的腿再放把火给这院全烧了,到时候你就是凶手,你来给我和这狗崽子收///尸!” 许建平扯着脖子声嘶力竭,一口一个许建业,好像他俩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好像他真的不知道“建功立业”和“平平安安”哪个才是偏爱。 许建业回了垅西,依然寄钱,但没再回来,一直到这个月接到医院的电话。 思绪翻滚,二三十年光阴在脑海里闪过。许建业长出了一口气,许槐还在安安静静地等待。 又圆、又亮,一双眼里没有埋怨,他忽然想不起来自己走的时候有没有听见这孩子哭。 “小槐,”许建业哑着嗓子,好像在这几分钟里老了几十岁,他看着许槐道,“大伯真希望你是我的孩子。” 第79章 明暗之间 从上关县回来,许槐非常平静释然,坐在二楼把新接单的一批小件雕完,对着照片开始雕军犬。 第89章 照片是走之前许建业塞给他的,正面卧着只立耳德牧。许建业在部队带过它几年,彼此感情很深,他退伍半年后赶上它也退役,许建业就申请了领养。 到今年,这只大家伙已经去了十五年了。在它去后,许建业没再养过狗。 怕想起它、却又忘不了,于是把那箱子木头狗搬进后备箱,他给了许槐这张照片。 “小槐,这是陪我多年的老伙计,你能给我照着雕一个吗?” 许槐应下,现在执刀兑现,德牧在他的刀尖下稳稳显形。受过训练的狗,坐卧时也有规矩,习惯挺直脊背,目光坚定、忠诚。 柏松霖不看他雕这个。许建业醉翁之意不在酒,明面是给照片雕木头,实际是给许槐留了个地址,就写在照片背面。 “小槐,不管怎样,我都是你亲大伯。”当时许建业说,“以后遇上事了,随时找我。” 许槐也答应了。 柏松霖转身收拾货架,擦干净、腾出地方摆木雕。这是他这两天新打的,全实木,只刷层清漆就足够漂亮。 原来的架子不够放了,这个单独用来给许槐摆东西。柏松霖把许槐练手的小件和作品全部码放上去。 码到一半,他被抱住。许槐贴着他的后背,从他胳膊底下拱出脑袋,伸出胳膊,把柏松霖给他雕的木头小狗摆在正中间,旁边放刻了自己半张脸的平面木雕。 放完他仰头去看柏松霖,柏松霖的脸色还是那样,貌似正常,实则憋气。自上关县回来柏松霖就压着股沉沉的不爽,虽然没说,但许槐能看出来。 他都哄了好几天了,每晚睡前趴在柏松霖身上不下来,没什么作用,给自己哄睡着了也没叫柏松霖高兴。 真是越来越难哄了,许槐默默瞅着柏松霖,柏松霖没看他,看着架子上的观音洞。 仰视的视角里,柏松霖依然轮廓立挺,爽直英气。 算了,许槐“啾啾”地去亲柏松霖,心想看在这张帅脸的份上,他就再多哄哄他吧。 过了几天腊月过半,十五的夜,月亮很圆。许槐和柏松霖缩在被子里靠窗看相册,不用开灯,月光足够照明。 翻开软封皮,里面小小的许槐从被许建业像杆枪似的端在胸前到会下地走就用了两张照片。小许槐很少笑,眼睛怯怯的,即使抱着黄狗玩具也蹙着眉,神情忧愁,那么小就有那么多的不快乐。 柏松霖在相册外皱眉看,看小许槐皴得脏兮兮的红脸蛋,看他又长又丑的衣服和偶尔遮不住的伤口。 小许槐隔着时空的距离看过来,好像在等一个人把他抱走。 合上相册,柏松霖更郁闷了,半张脸埋在许槐肩上,很久没有说话。 “霖哥,”许槐觉得自己似乎弄巧成拙了,觑了眼他的脸色,眼珠子一转道,“明天我想去找趟大伯。” 柏松霖看许槐,没等他说话,许槐又说:“我想去把木雕和照片一起给他。给了就踏实了,以后我就留在小院里,不去找他。” 这是哄人的话。许槐的声调软软的,脸贴上来挨着柏松霖的头顶,也是软软的。 “他是你大伯,”柏松霖低闷地说,“你想去看他随时可以去。” “我不去,想看他视频里也可以看,霖哥你别赶我。”许槐轻声小意,表了一会忠心后问,“你是不是因为这个不高兴?” “不是。”柏松霖说他净瞎想,抬头挺凶也挺无奈地斜楞了他一眼,“我啥时候限制过你去哪?你想去哪就去哪,但得告诉我,去的时间长还得带着我,有的地方我不可能让你自己去。” 许槐“嗯嗯”地点头,不知怎么,几句凶巴巴的话听得他心里得劲极了,当即翻了个面,正对着柏松霖抱上去。 一夜无梦,次日一早两人和许建业约在县医院的病房外碰头。许槐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许建业,透过门上的窗户,他看见许建平穿着病号服坐在床上,一条腿短了一截,一只手少了拇指和食指,正无聊地摆弄输液管,看上去有点糊涂。 他再也没法握着棍子追打谁了。 许槐收回视线,和许建业说起了话。两人交谈时柏松霖始终抱着臂等,虎视眈眈的,眼睛散漫、犀利。 许建业看着他,想起许建平对此人的评价:“那他妈就是个疯子。” 伯侄俩又聊了几句,许槐奔卫生间去了,留许建业和柏松霖立在门前,没话说,陌生也尴尬。 当然,尴尬主要是许建业尴尬,柏松霖压根没打算说什么,他盯着病房里观察,像大型食肉动物发现了狩猎目标,极其专注。 “那个,”许建业没忍住叫他,“柏、柏……” 许建业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合适,柏松霖把目光投过来,淡道:“柏松霖。” 许建业“哦”着点头,手搓了搓,突然找到一句重要的话交代。 “明天我就和小槐他爸去鹭江了,以后离得远,小槐身边也没什么其他亲人,还得麻烦你……你和你叔,得麻烦你们多照顾他,善待他。” “放心。”柏松霖没说别的,看了眼许建业,从兜里掏出手机,“方便的话,我加您个联系方式。” 柏松霖嘴上是询问,动作和神态却是非加不可。许建业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低头输入名字,听柏松霖简单直接地说:“以后您想许槐了就联系他,至于其他,要用钱或者关于里面那个的麻烦事,请您先联系我。” 许建业按保存键的拇指一偏,抬起眼,柏松霖一半身子站在阴影里,脸上的五官也是半明半暗,眼睛很深、很定。 许建平说过的话在这时浮了出来。他在跌进坑里时撞到了头,现在人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糊涂着安静好相处,清醒了就暴躁地指天骂地。 他曾经长篇大论骂过柏松霖,骂得非常详细。他说他在冬至后去找过许槐,这孙子和院里另一个男的压根不让他靠近大门,随他嚷嚷,也不动手,但只要他试图进去就能搡他一跟头。 后来许建平被搡急眼了,无赖劲上头,跳着脚在门外冲柏松霖发狠。 “你挡了我这次又怎么样?你还能挡我一辈子?我告诉你,我是许槐的爹,他这辈子跟我断不了关系!你拿我有什么办法?不杀///人放//火,我关进去出来也还是许槐那狗崽子的爹,我要想缠他他就跑不了,我缠到死他也只能受着!” 最后一句话没嚷完,许建平糊里糊涂横躺进了巷子里,后背、肋骨疼得要命。他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只看到柏松霖的影子盖在他身上。 “你是许槐的爹,我得给他留个清白身份,因为这个我才容你在这儿不干不净地找事。” 柏松霖蹲下去,手放在许建平肋间随便按了按,恰到好处按在最痛处,按得许建平进不了、退不了,完全是一副动物爪掌。 “可你别觉得你能拿这个作要挟。许槐的人生才刚开始,我不可能让你没完没了缠他,必要的时候,我赔上自己也得让你彻底消停,不信你就试试。” 柏松霖说完退开了,脸渐渐进到光里,上面是一双破釜沉舟般让许建平胆颤的眼睛。从那双眼睛了,许建平读懂了他的潜台词—— 死人是缠不了人的。 “疯子,真他妈是个纯种疯子!”许建平对许建业说,“为许槐那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狗崽子他要和老子玩命,值当的吗?他不是疯子是他妈什么?!” 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许建平窝窝囊囊憋一肚子火。他理解不了,不过这不妨碍他没再去小院。 他看得出来柏松霖是认真的。 而现在,许建业缓慢地点头,看柏松霖更像一头彪悍的野兽,一旦有人要侵入他圈起来的一亩三分地,他血性十足、至死方休。 许槐就是他领地范围内最需要守卫的小崽儿。 两个人没话了,这时护士推车过来,要进病房换输液瓶。柏松霖欠身让开一步,不大会,房里传出许建平的嚷声。 “妈,你去哪了?我不扎针……” 许建业推门就要进去,柏松霖犹豫一下,开口问:“他现在经常糊涂吗?” 许建业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停住说:“一半一半吧。” “嗯。”柏松霖没流露什么同情,只道,“如果不需要他谋生养活自己,送他去专业机构住着也是一种选择。” 这话更在许建业的意料之外,他心中一动,有种可以卸下负重的轻松,很快却又茫然歉疚起来。 许建平在病房里叫“哥”。 “谢谢,”许建业推开了门,匆匆说,“我会考虑。” 门关上,许建业快步过去箍着许建平让护士扎输液针。许建平糊涂地叫着哥,问妈怎么没来,那只斜眼睛不快地耷拉着。 一扇窗把他们框在里面,光影横一道、竖一道,看着是个无形的四方牢笼。 “霖哥,走啦。” 许槐叫他。柏松霖又看了眼病房,穿过走廊朝许槐走去,两人一起走进光里。 第90章 第80章 咱们在一块吧 腊月十七。 六九天,农历立春。许槐嗦着巧克力糖豆和柏松霖上山,一路路过的林子里还有残雪,但柳枝的垂条上已经萌发了米粒大小的嫩芽。 这是个新旧交替的时节,许槐来下关县满一年了。 两人慢吞吞走在柏油大道上,没开车,也没领俩小狗,目标明确,要去观音洞。 爬过山顶,站在观音洞外眺望,斜对的山脚下是上关县的火车站。许建业、许建平两兄弟今天要搭快车去往垅平,大概就是这个时间出发。 许槐和柏松霖赶在发车前上来,眯着眼,没等一会就看到列车进站,一闪而过穿进山洞隧道,很快只余远远的“呜呜”声,愈行愈弱。 许槐迎风抻了抻背,手伸进兜里又摸了颗糖豆吃。转过身,那方观音洞依旧无门大敞,里面一如既往的冷清荒败。 菩萨也还是那样低垂着眉目,像笑了又像没有,像看着他又像只是自顾自地沉思。 许槐走进观音洞,把最后一颗糖豆放进菩萨指间。 菩萨的手很凉,自然下伸,掌心向外,是谓“与愿印”,即为众生满足祈愿,心怀大慈,所以石壁两侧的八方生灵都向它赶来。 但此刻许槐心无所求,和六一生日时不知道求什么的“无求”不一样,他是自觉什么都有了,内心平和满足。 他更喜欢菩萨结于胸前的“无畏印”,手指向上,手掌内收,希望以大悲心使众生心内安乐、无所怖惧。 大慈大悲,菩萨悟道渡众,无所谓在庙宇还是深山。 许槐含着糖豆一点点抿化,脚边多了道颜色稀薄的影子。 “出去,咱们出去。”许槐扭身一个起跳,环着柏松霖的脖子催他出洞,嘴里甜甜蜜蜜地问,“我大伯走了,这下你该踏实了吧?” 奇怪,许槐也不知道今天的巧克力糖豆怎么那么甜。两个月前他独自上山,糖豆吃进嘴里分明都是牙碜的苦味,今天这包却甜到了齁,一丁点巧克力的涩也没有,齁得他浑身长毛,毛茸茸得想打滚撒欢儿。 于是柏松霖怀里就多了个又拱又蹭的倒霉孩子,他一只手把人搂实,另一只手照他身后揍了两下。 “别乱动。”柏松霖凶他,凶完又说,“都说了不是因为你大伯。” “那你是因为什么?”许槐挨了巴掌还嘿嘿地乐,热乎乎往柏松霖肩窝里靠,“我最近哄你哄得可累了,根本哄不好你。” 柏松霖看了许槐一眼,捏着他的后颈肉揉了揉,侧身用背挡风,让两人面朝着下山去东半山的方向。 沉默片晌,柏松霖往上颠了把许槐。 “我差点就能把你从那个火坑里带出来了。你知道吗?就差一点。就差我多走几步去敲个门。” 许槐闻言抬起小狗脑袋。柏松霖没看他,望着前方,一字一字沉沉地说:“当年柏青山想养大狗,我和他曾经打听到了你家,还开车去过。但你家的院儿外面堆了很高的垃圾,我嫌脏,拦了柏青山,最后就没进去问。” “你说我怎么那么多毛病?买个狗回去养,还挑剔人家院门外脏不脏。当时是高一的暑假,你肯定在家,我要进去看见你可怜吧啦的肯定得给你弄走。那你就能跟着我住了,我们家暖和,冬天不会让你受冻,饭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打好底子,以后不会动不动就怕冷。” “我还能教你做作业呢,还能带着你玩。你跟我待在一块,没哪个孩子欺负得了你……” 如果那样,他在追着许槐跑进科大时的幻想就能成真。 柏松霖恨恨的,一脸负气的表情,许槐觉得他的情绪有点不对头。又听过一会,许槐没忍住戳了戳他的肩膀。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许槐抿着嘴说,“你高一的时候我才八九岁,我妈妈还没走呢,她不可能让你把我弄走。” “那让你妈也跟着来不行吗?”柏松霖问。 许槐愣了几秒,被柏松霖认真的表情引得想象了一下,摇头说:“那许建平也不会放人,他会把你和我一起揍一顿。他那会儿打架挺厉害的,你不一定打得过他。” “打不过我就替你挡着。”柏松霖拧眉思索,很快说,“你赶紧跑,跟柏青山报警去,顺便打电话把杨叔叫来。” 太荒诞了,荒诞的假设,荒诞的构想,偏偏柏松霖特别投入,神情完全是个莽撞冲动的半大小子,浑身带种不管不顾的生猛,会感情用事。 许槐没忍住笑了,一笑就被柏松霖咬住下唇。 “还笑。”柏松霖恶狠狠的,“你笑什么?我都快气死了!” 许槐实在憋不住笑,这样的柏松霖再凶也是可爱的。他顶着柏松霖的额头笑弓了腰,笑着笑着,却忽地觉得不对。 他唇瓣上落了什么东西,凉凉的,掉进嘴里咸咸涩涩。许槐咂么了一下,惊觉那是柏松霖的泪。 “干吗、霖哥,你干啥呀?”许槐慌了,语无伦次道,“别别,你别哭。” 许槐哆嗦着嘴唇去亲柏松霖。柏松霖没怎么哭,泪就掉了一两滴,泪痕被许槐从下往上顺着吻掉,只有眼眶还泛着点红。 可这足已让许槐受不了了。柏松霖什么时候哭过?又凶又硬又能装,讲以前的糟心事都是笑的,眼泪这种东西好像压根跟他扯不上关系,许槐从没想过这人会因为自己落泪。 柏松霖说没事,没哭。他深深地看着许槐,眼睛里满是心疼和懊悔。 “霖哥,你别这么想。”许槐同样受不了他这样遗憾的眼神,“当时来了我算什么呀,我只能当你弟弟……” 许槐皱着脸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时候他也快绷不住了。柏松霖见状用指腹轻按他的眼角,又把手伸到背后抚了抚他的肩背。 “你要是想,当我哥哥也不是不行。” 又提这梗!许槐用力剜了他一眼,泪意瞬间没了。两人彼此相视,情绪都平静许多。 “反正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只能做兄弟。我是可以少受点罪,早点和你成为家人,可是……” 许槐低头去掏口袋。 “可是我就没办法正大光明地给你戴这个了。” 许槐摊开手,掌心上躺着个木手镯,他在青平古镇的店里雕的,镯身镂空了一圈别致的松柏图案,其中一片叶子上拴着红绳。 “霖哥,”许槐把手镯给柏松霖套上,“我更想和你像现在这样。” 现在的他们不仅是家人,还是朋友、是伴侣,是玩儿木头路上的同道人。许槐头一回生出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觉,他觉得也许之前他经受的苦、走过的弯路全是修行,他和菩萨一样,和这世上的所有人一样,都有自己的业果。 修够了,他就能尝个天大的甜头。 他不感恩过去种种,但他不会再介怀了,更不会遗憾。 因为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安排。 许槐默默瞅着柏松霖,柏松霖也看着他。很久之后,柏松霖轻轻笑了一声。 “咱俩还真想到一块去了,”柏松霖把手摸进兜里,“看这个。” 再拿出来,他的指间多了枚木戒指,摸着很轻、很滑溜,上面也做了镂空,是槐树叶的形状。 “小槐,”柏松霖举着它清了清嗓子,很郑重地说,“咱们在一块吧。” “……啥?”许槐正摸着戒指,听了捧住柏松霖的脸惊问,“咱们是现在才算在一块吗?!” “以前稀里糊涂的,没跟你说过喜欢,也没个明确的开始。”柏松霖把话说得很慢,说这种话的时候,他还是不习惯且不好意思,“咱们就算作是今天正式在一块,以后我会对你好的。” 几句话说得太慢了,每个字都好像掷地有声,好像是烫的,挨一下能烙一个印。许槐发现自己被带的有点受不住如此形同宣誓的场面,更别提柏松霖看他的眼神实在太深。 “哦。”许槐咽了咽唾沫,强行打岔道,“其实要按那天堆的雪人,你应该雕个脖圈。” “别找揍。”柏松霖磨着牙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拿起红线的另一端,“戒指也一样,圆的,能栓绳,咱俩在两头,谁动另一个就得跟着走……” 柏松霖边说着话边往戒指上绑红绳,这操作对他来说有点费劲,系了半天也没打好绳扣。 许槐再接再厉:“你手指头粗,能系上得吗?” 柏松霖的手顿住。他抬眼看许槐,确定这小狗孩儿就是不知死活、故意找事。 “操,”柏松霖骂了一句,掐着他的后颈按过来说,“我先甭系了。” 许槐没防备柏松霖翻脸翻这么快,他大睁着眼,嘴里瞬间被堵满了,说不了话,一个音儿都哼不出来。 又绵又甜,牙关齿列全是巧克力糖豆的味儿,全是柏松霖的味儿。下巴、脸蛋被胡茬扎得刺疼。柏松霖的手一上一下,把持得很牢很紧。 在这种时候许槐占不到上风,今天更是连感官也变了,一霎敏锐得要死,一霎又迟钝不堪。 第91章 他睁着眼,眼前有风吹过金顶山。山上旷达寂寥,山下人间烟火。他一直习惯睁眼,在接吻的时候,在更亲密的时候,在所有让他感到幸福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必须得看见点什么,留不住也要记住,看见能让他拥有短暂的确定和安全。 可今天,他好像不再需要过分依赖视觉。他身体的每一寸都能感受。 就比如这一刻,柏松霖在热烈激烈的进攻中分神给他戴上了戒指,紊乱的呼息声夹杂着擂鼓般的心跳,汗滑下来腻腻的,又热又凉。 眼前是柏松霖的两排睫毛。低垂、浓密。和他鼻梁处的小痣一样,忽而颤颤。 丢不了了,许槐在这一刻想,他们都立在这儿了。金顶山安稳地立在两县交界,柏松霖立在他心里,强势专横,不必特意寻找。 这么想着,许槐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