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下之芳》 第1章 《皮下之芳》作者:酷兒橙【cp完结】 简介: 汤遇出道十年,红了十年。 从大导缪斯到三金影帝,八卦绯闻缠身,粉圈腥风血雨,屹立不倒无人能撼的原因有二。 一是天赐的资本,美貌。二是蚀心的魔法,演技。 近日,他的宝贵档期留给了某位大导。影片早早立项,却因找不到合适的搭档人选,开机时间一再推迟。 直到有一天,汤遇被连夜叫到试镜现场,导演指着沙发上的男人问他:“你看这人,像不像阿孝?” 像,特别像,不仅是外表,就连气质都与角色惊人契合。 男人闻声起身,汤遇的视线从低处抬升变成仰视。 “介绍一下,这位是试镜阿孝的演员,周竞诠。” 汤遇久久未应。 见状,导演疑惑:你们认识? “不认识。”“认识。” 异口同声,却答案相悖。 —:有人吃《osaka》的选角瓜了吗?汤遇要搭周竞诠?!:一眼假,就算娱乐圈只剩下周竞诠一个男的,汤遇也不可能和他合作的。:是这样,两位老死不相往来多年,大大小小的活动都要避嫌,何况还是部同性题材的片子。:这俩人亲嘴的画面我真想象不出来……许愿是真瓜。:又回到了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汤遇为什么这么恨?:别问,问就是爱过。 周竞诠x汤遇 标签:娱乐圈 破镜重圆 恨海情天 直掰弯 狗血 第1章 天公作美 北京的秋总是太过短暂。 夏长、冬近,昼夜温差大,薄外套还没穿几天,又不由得裹上了羽绒服。 不过,就算老天爷再怎么折腾,工作日九点的晚高峰依旧澎湃。 西二环高架上,一辆不起眼的黑色丰田埃尔法穿梭其中,不断打灯、加速、超车,几乎是压在限速边缘开。 车内中排坐着一位身着玫红套裙的女性。乍一看,外表精致、气质干练,活脱脱一位三十岁出头的职业女性。但凑近细看,难免注意到那些岁月堆积出的细纹,不过是保养得宜、妆容精致,将真实年纪藏住了,哪里是什么办公室里的younglady。 “我上礼拜千叮咛万嘱咐让你抽空去打流感疫苗,你呢?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现在倒好,烧没魂儿了吧!还有,你跟那帮人出去喝什么酒?被狗仔拍下来才开心?你知不知道我今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接电话,媒体、公关、赞助商、节目组……我手机都快被他们打爆了!” 女人一边对着化妆镜补妆,一边嘴里不停输出。可这番控诉的话并没有得到回应,车内安静如针。驾驶位的司机疯狂看眼色,不敢出声。 显然,这话不是对他说的。 女人收起粉扑,眼神从化妆镜中移开,转向身旁的座椅。 那座椅倾斜的角度很大,上面盖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羽绒服,鼓鼓囊囊的,好似下面藏着个人。 “汤遇!”她陡然拔高音量,“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司机吓得手一抖,方向盘一偏,忙不迭地纠正回来。 羽绒服下的活物动了动,帽子边缘滑出一缕颜色略褪的头发。浅粉掺着金,隐隐透着棕调,看得出已经染了有些时日。 “给我把脸露出来!” 女人雌赳赳气昂昂地掀开羽绒服上的帽子。 高架上的路灯一盏盏向后滑去,车流拖着尾灯飞过,偶尔有高楼霓虹闪烁,映得车里明暗交错。头顶的阅读灯是刚才补妆时打开的,此刻这层白光将旁边座位上的人照得一览无遗。 眼睛紧闭,身体半蜷。卫衣兜帽罩住了大半个头,耳里塞着airpods,整张脸埋在羽绒服和口罩后面,仅露出了鼻梁以上的一截。 “你丫真睡还是装睡?”阚净宜压着火侧过身去凑近看,但就在她凑近的一刻,那人忽然睁开了眼。 一双琥珀色的猫眼不躲不闪,迎了上来,“睡着了也得被你吵醒。”男人把耳机摘下来,又把口罩往上一拉,遮得更紧,薄薄的眼皮一垂,纤长睫毛刚好扫过口罩边缘。 阚净宜不得不承认,哪怕与他共事多年,自己还是会因为这双眼睛而感到短暂的失神——眼头内勾,眼尾微挑,冷光盈盈,只是轻轻一抬,睨你一眼,什么好听难听的话通通说不出来了。 “都演讲一路了,不渴吗?”汤遇慢悠悠从车门侧的储物格里摸出一瓶矿泉水,随手一拧,递了过去。 阚静宜斜眼看那瓶放了不知多久、标签都褪了色的怡宝,翻了个白眼:“您自个儿留着续命吧。” “我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着你渴不渴,”汤遇拿着那瓶水在她眼前晃了两下,作戏般贴着额头:“烧得我脑浆都冒泡了……这瓶圣水,本来留着救命用的,给你你还不要。” “圣你个头。”阚静宜哼了一声,偏头笑出来。 知道自家经纪人这是消气了,他顺势往座椅上一靠,虚声抵赖:“就是着凉了,没什么大事儿,过几天就好了。” “我的汤啊!你知不知道最近流感有多厉害?哪怕只是普通感冒,也得赶紧吃药,你现在抵抗力差得很,一旦感染就得上吊瓶你信不信——” “吃了,刚吃。”汤遇举手作证,“我在床上躺得好好的,药刚咽下去半口,没成想您一个电话就把我薅起来了……”他有气无力地咳嗽一声,“现在能告诉我了吗?大半夜的有什么要紧事,非得现在去怀柔?。” “你说呢?难道姑奶奶我大晚上闲得慌,特地从东边跑过来过来接你?”阚静宜本想卖个关子,但看汤遇那副吊着眼皮、勉勉强强撑精神的小模样儿,还是心软了。“是好事儿。岳导刚给我打电话,说osaka这戏,阿孝的最终人选确定了,想让你过去看看。” “岳导”二字一出,汤遇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起伏。 其人名为岳夫亓,早年拍独立电影起家,后凭借一部《譬如朝露》斩获金棕榈,一夜之间从边缘走进主流。此后十年,国内外奖项拿了个遍,内地导演有“南尹北岳”一说,所谓北岳,就是他。 不过这位大导向来产量稀少,三五年未必出一部新片,阚静宜口中的《osaka》,便是他近年难产的项目之一。 剧本先是磨了两年,又在选角上犯了难。最后选来选去,唯一定下的是汤遇。 毕竟,当年让汤遇一举成名的,正是那部《譬如朝露》。换句话说,也正是因为他在片中出色的呈现,才让那个口碑有限的小众导演正式叩开了金棕榈的殿堂,迈入主流视野。 此后,两人成了业内公认的固定搭配。只要是岳夫亓的片子,不论主角配角,十有八九都能见到汤遇的名字,坊间甚至调侃他是岳导的御用演员。 年初剧本刚敲定,岳夫亓第一时间就给汤遇打了电话,说新片准备启动,让他务必空出档期,等定下另一位男主角就立马开机。 汤遇配合地推了好几部邀约,专心等着通知。结果手头的戏都杀青半个月了,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 打电话过去问,说是在挑搭档人选,满意的不多,让他再等等。 又等到下半年,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岳夫亓挑了个叫柯嘉元的小生来给他作配。汤遇当时人在国外度假,专门飞回来试了一场对手戏,整体效果还不错。他以为这下终于尘埃落定了。 “我觉得柯嘉元挺适合阿孝这个角色的,”汤遇靠在椅背,语气松散,“也不知道老岳到底在犹豫什么,拖了这么久……” “不是柯嘉元。”阚静宜打断他。 汤遇愣了愣,头慢慢转过去。 “听制片那边说,岳夫亓临时变卦,找到了一个更满意的阿孝。” “什么?” 这段时间以来,岳夫亓几乎把全行业二十岁出头的男演员翻了个遍。现役的、非现役的、有实力的、靠脸吃饭的,挨个试戏,轮番来过好几波。能挑的都挑了,能换的都换了。 “这种节骨眼上,阿孝还能换成谁?” “不知道。”阚净宜摊摊手,“姓岳的不满意,天王老子来也得走人。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汤遇一动不动地靠着座椅。片刻后,他抬手把口罩拉得更高,直到整张脸都被遮住。 从二环一路飙到怀柔,导航播报您已到达目的地,已是晚上十点。 汤遇缩在后座,意识有些恍惚。临走前在家里吃的那颗退烧药让他睡了一路,被阚净宜摇醒的时,真的很想破口大骂。 他们到达的地方是岳夫亓团队的办公地。 电影剪辑、后期、试镜都在这块影视基地完成。 他和这帮人打过不少交道,合作多了,彼此都已经相当熟悉。一进门,声音开始从各处冒出来: “哎!遇哥!” “遇哥来了啊!” 岳导的团队年轻人居多,汤遇三十岁,在他们眼里已是老前辈。还有一撮人,按娱乐圈里莫须有的出道辈分,尊称他为哥,也是沾了个不情愿的便宜。 第2章 “汤儿,你咋没精打采的?” 汤遇被一位熟识的制片叫住,他摘下口罩:“没事,有点小感冒……” “最近这波流感可厉害了,可得当回事,”制片拍拍他胳膊,语气半玩笑半认真,“马上要开机了,别又在你这儿掉链子咯。” “那不成,”汤遇笑了下,把口罩重新戴好,声音低了几分,“今晚什么情况?” 那人挤挤眼,笑得神秘:“八成是要换人了,老岳对那位,满意得不得了。” “哪位?” “嘿,你去会议室看看不就知道了。” 本来懒得追问,可这会儿被这么一吊,竟也生出几分好奇。他边走边在脑海里筛那些年纪合适、演技在线、又能进得了岳夫亓法眼的男演员。 想了一路,还是没能想出来。 穿过弯弯绕绕的走廊,来到会议室门前,抬手,敲了两下,听见一声“进”,他便推门而入。 屋内灯光明亮、烟雾缭绕,岳夫亓正和编剧聊得火热,见他进来,神情一亮,立刻起身:“来了?正说到你呢。” 岳夫亓五十出头,一头灰白短发,八字胡,鼻梁上架着副玳瑁框眼镜,远远望去像个儒雅的大学教授。但事实恰好相反,这人与斯文、温柔、好脾气没有任何关系,片场发起火来,骂人是绝不留情的。 “净宜,辛苦你们了,这么晚还跑一趟。” “岳导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们该做的……”阚净宜微笑着与他握手,举止得体,言语周全。 寒暄过后,岳夫亓转头看向汤遇,笑意多了几分熟络,顺手揽住他的肩膀,俯身低语:“给你个惊喜——我给你找了个新阿孝。” “阿孝不是已经定了柯嘉元吗?您又觉得哪儿不对?” “先不提他,”岳夫亓摆摆手,神秘兮兮地向一旁让开一步,“你先看看这个。” 他侧身让出沙发一角。 汤遇的目光顺势落去。 先是一截小腿,再是一段西裤包裹下的长腿,笔直、修长。 视线继续上移,腰背挺拔,肩宽臂长,最后是那张脸—— “来,汤遇,我给你介绍一下”岳夫亓一拍手,笑道:“这位是来试镜阿孝的演员,周竞诠。” 汤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岳夫亓瞥了他们一眼,挑眉,“不用我介绍……你们,认识?” “——不认识。” “认识。”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开口。 汤遇是说谎的那个。 岳夫亓愣了一下,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扫,语气里掺着几分调侃:“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认识。”周竞诠不疾不徐地开口,顿了顿,又道:“我看过他的电影。” 岳夫亓哈哈大笑,“这话说的,谁没看过汤遇演的片子?行了,握个手,小周你这回算是真的认识你偶像了。” 气氛稍微缓,但汤遇的状态依旧不见起色。岳夫亓推了他一把,给了个眼色,他这才慢慢伸出手。 啪的一声! 一只手结实地握住那发烫的掌心。 汤遇身体猛地一颤,全身肌肉因发烧而酸软的钝痛,被这突如其来的紧握激得一惊。想要抽手,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掌心暗暗一紧,手臂纹丝不动。 周竞诠盯着他的眼睛,幽幽开口道:“偶像,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第2章 此时此刻 岳夫亓将他们聚在一起,简单聊了聊,目的是初步熟悉一下。 他知道汤遇面对陌生人会有些放不开、话少,但没想到今天能这么惜字如金……问一句答一句,句句简短直白、干巴无味。一大杯茶水下肚,也拯救不来这场smalltalk。最后,只能提议,“要不你们俩试一段戏吧,看看化学反应如何?” 试镜这个环节,说到底,是整个选角过程中最关键的一步。你要是光靠翻定妆照、看几本千篇一律的作品集来挑人,十有八九会错失某些只在镜头前才会发光的演员。 镜头是最公平的裁判。 它能让剧本里角色短暂存在于现实几分几秒,也能立刻揭露一个演员的局限。 相比纸面上的出身、奖项、科班背景,岳夫亓更信一种说不上来的直觉。感觉对了,素人也能成主角,感觉不对,哪怕是影帝,也要当场喊停。 当年《譬如朝露》筹备之际,从北影厂到试镜会,见了上百号演员,最后在话剧团遇到汤遇,这才开机启动。 虽说阿孝拟定了柯嘉元,但岳夫亓总觉得差一口气,所以并没有停止试镜。选角组这半个月来依旧连轴转,摄影机和灯光就钉在试镜棚里,从未撤下。 今晚听说岳导又找来一位新阿孝,还是个从未合作过、作品寥寥无几的十八线演员,制片人、编剧、摄影指导……连灯光助理都来了,试镜室里座无虚席,场面堪比看片会。 为了公平起见,试的是同一场戏,跟柯嘉元那次一模一样。 一镜到底,台词就三句: 阿孝:「osaka乖,头前是雨水才惊,你又不是第一日来……你比我还识路。」 阿孝:「少爷……」 林:「阿孝,你的职责是照顾好osaka。」 这是主角之间的第一次语言交流。没有情绪爆发,没有明确冲突,剧情本身也并不复杂,任何合格的演员都能完成它。 但有一点,台词越少,留白越多,镜头所能捕捉的就越有限。真要演出张力,演出那股看不见的电流,就必须靠演员之间的化学反应了。 “osaka乖,头前是雨水才惊,你又不是第一日来……你比我还识路。” 周竞诠说出第一句台词时,空气有细微的震动。窸窸窣窣的私语从桌子那一端漏了出来,随后是目光的交换。 哦,原来岳导换人不无道理。 这个演员的闽南语非常标准,且说普通话也察觉不到方言的痕迹。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气息、停顿,都和阿孝这个角色贴合得出奇地自然。 此时,周竞诠蹲着,背对汤遇。他要在规定节奏内回头,目光与“少爷”相撞,说出第二句台词—— “少爷。” 干净、准确,但硬如石块,剧本上特地标明的紧张和意外都没有做到。汤遇心里嗤笑一声,节奏没有停顿,走近一步,摸了摸空气中想象的马鼻,手势往下一落,指尖轻轻擦过周竞诠的耳轮。 “阿孝,你的职责是照顾好osaka。” 台词从身体某处直接吐出,瞬间盖过了镜头外所有杂音。 “cut——” 岳夫亓喊了停,语气听不出高低。他推了推眼镜,凑过去与身边的编剧耳语,没有明示喜怒。 这段戏演得非常微妙。 osaka是马,少爷的马,阿孝是马夫,少爷的马夫。这场戏是宣告角色关系的第一根钉子,若钉得深了,后面所有情节才有可能成立。 “小周,你感觉怎么样?”岳夫亓不动声色地问。 周竞诠站起身。 “和汤遇搭戏,有些紧张。” 汤遇眉梢挑了一下,刚才擦过周竞诠耳尖的那根手指轻轻一颤,握回掌心。 “呵呵……”岳夫亓干笑两声。好歹汤遇出道十年,算是你的大前辈,就这么当着面直呼其名,倒也够胆。他故意加重语气纠正:“是你遇哥。”说罢又点点头,自顾自接下去:“和他搭戏,紧张是正常的。你不知道,还有人在他面前紧张得一句台词都说不出来呢。” 这话不假,汤遇是出了名的压戏大王,临场能力和感染力在国内外都是顶尖的,和他对戏,时常会让人有种无所遁形的赤裸感。 “你呢?感觉如何?”岳夫亓将视线投向这位大人本人。 “我感觉他不会演戏。”汤遇答得干脆。不是逞口舌之快,就是实话实说。他从不绕弯子,更不会为了面子兜圈子。更何况现在烧得脑仁发胀、喉咙发烫,全身上下像被人架在火上烤,压根儿没那个闲心说场面话。 房间里的人听到这评价,都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岳夫亓习惯汤遇的脾气,见怪不怪,摆摆手继续与编剧低声讨论着什么。 此刻,汤遇已经完全听不清他们话里的内容了,只觉得眼前那盏补光灯烤得他快要爆炸。 “先清一下场,我们再试一段戏。” 听到清场二字,汤遇的心顿时一沉。身体一歪,蹲在地上。 ……完了。 真完了。 房间里的人陆续退场,门一合上,空气顿时安静下来,连灯光都显得比先前更亮更热。 岳夫亓:“剧本你们两个都看过了,现在我需要你们根据自己的理解来演一场吻戏。三分钟,深吻,进入角色,忘了自己是谁。” 汤遇蹲在地上没动。 他垂着头,像一只快要死在岸上的鱼,眼前是磨得锃亮的地板,不,应该是案板。 人生怎么会荒唐如此? 第3章 那个他曾经发誓要一债两清、绝无瓜葛的人,如今不但被迫握手言和,还要在镜头面前热情拥吻? “小周,不要有负担。”岳夫亓转头看向周竞诠,语气带着安抚,“如果你真演阿孝,后面还有两场更亲密的戏。那这就是小菜一碟,不要紧张。” 拍他的戏,就没有亲不熟的两张嘴。 汤遇闭了闭眼,一鼓作气站了起来。 起身那一瞬,眼前一黑,耳鸣嗡嗡作响,脚步不稳,身体摇了两下。 周竞诠下意识伸手,又在半空中顿住。 “岳导,没有剧情设定吗?不能干亲吧?”汤遇强迫自己挺直脊背。 岳夫亓将眼镜往鼻梁上一推,“初吻。林主动引诱,阿孝不能躲,不能拒绝。其余你们自由发挥。小周,你就坐在身后那个单人沙发上吧。” 汤遇嘴角抽了抽,心道:真希望我是那个坐沙发的人。 沙发是背景用的道具,尺寸小得不合常理,里面也全是泡沫填充物。周竞诠的身形对于这具小沙发来说过于庞大,两侧扶手挤得手臂无处安放,长腿支着,屁股勉强接触到沙发表面。 “留一分钟,调整情绪,转换身份。”说完,岳夫亓退至镜头后。 整个空间突然安静下来。 汤遇站在镜头之外,眼睫下压,慢慢看向那个坐着的人。 “……” 那双眼睛也在静静望着他。 太熟悉了。 这双眼睛他太熟悉了。 漆黑、安静,就像一面镜子,你可以从中看见自己所有的所欲所求、所思所想,但你永远看不到这面镜子后面藏了什么。 一分钟。 六十秒。 他甚至能听见血液在耳膜里奔涌的声音。 最后的最后,他忽然开口: “对不起,我可能有流感。” 没有时间思考。 “action!”岳夫亓一声令下,身后的摄像机亮起红灯。 瞳孔微缩,换一种呼吸,一种目光,一种姿态。 他成为了林。 抬步、靠近、站定。 目光钉死沙发上的人,不让他有丝毫逃脱的空间。 “刚刚那话什么意思?” “什么叫,‘少爷,我是自愿的’?” 临场台词脱口而出。 他抬手,抵上对方的脖颈,掌心下方是温热的皮肤与滚动的喉结。 “少爷不可予彼个人侮辱。”周竞诠慢慢抓住他的手腕。 是句闽南语,听不懂,也没有时间去理解,“谁允许你碰我的?”他反手抽开手腕,抬手高高扬起。 本该落下的那一巴掌,隐含角色的骄纵、愤怒,却在即将打下去的时候,掌心悄然偏离轨迹,最后只用指腹轻轻刮过对方下巴。 天啊…… 我在做什么…… 镜头在看,岳夫亓在看,周竞诠在看,所有人都在看。 补光灯的热浪一波波拍过来,身体像被某种巨力推着往前倾去,背后有两条蟒蛇迅速攀上来,紧紧地扣住了他的腰和臀。 汤遇,你可以吻了。周竞诠的眼睛说。 胃里像被什么搅了一圈,酸胀、翻涌。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吻了下去。 按照剧本,这个吻应该表现出一点惊喜,一点贪婪,一点不安中含着势在必得。 但当唇齿相贴的那一刻,世界被拽入一个无声的白洞,光与声退场,镜头隐匿不见,只剩被周竞诠包裹住的一方天地。 鼻子一酸,竟要落下泪来。 我是剧本里的林,还是名为汤遇的演员呢? 叭嗒。 泪砸了下去。 “cut!” 红灯熄灭,世界回色。 现实三分钟不过梦中三秒,睁开眼,便回到了此时此刻。 第3章 欲言而止 “汤遇,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试镜结束,岳夫亓把汤遇单独叫进了会议室。磨砂玻璃门一关,隔绝了外头的嘈杂。 “化学反应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柯嘉元和周竞诠,这两个你都试了戏,人也见过了。你想选谁来演你的阿孝?” 这是今晚所有人耗在这里的关键。 柯嘉元原本是岳夫亓的保底方案。一个够稳妥、不出错的选择。如果没有周竞诠的出现,这个角色理应早就定了。 可世事难料,岳夫亓的心思你也别猜。 汤遇拉了个椅子坐下,低头趴在桌面上,额头贴着冰冷的木面,借着这点凉意勉强稳住神智。 刚才那段吻戏耗尽了他最后一丝体力,发烧加上汗湿的后背,居然有种解脱的轻飘感。 “我选?”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柯嘉元给他的印象还行。科班出身,技巧、节奏、情绪输出都拿捏得很准,是那种一看就接受过系统训练的演员。人品嘛,他不好评价,也不想给人下什么定义。他们一共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这儿试戏,另一次是前阵子一个酒局,他只记得这人很能喝,嘴皮子也溜。而且外形不错,与周竞诠有几分相似,且五官更为标致。 但……怎么说呢? 柯嘉元像一朵没有香气的花,开得好、摆得正,即使你知道他漂亮,也不想靠近。 或许正因如此,没有一丝瑕疵,没留出情绪渗透的缝隙,太完美、太适当了,所以岳夫亓才说他不够。 反观周竞诠,像皮,也像骨。光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你感受到情绪的拉扯。刨除一切杂因,他就是完美的阿孝人选。 但偏偏,这个杂因在汤遇这里无法刨除。 “我选柯嘉元。”答案脱口而出。 岳夫亓推了推眼镜,神色不动,缓缓在他旁边坐下:“选柯嘉元?说说理由。” “不是之前就定了他吗?为什么要换人?我觉得他很好。您不是还夸了他吗?” 岳夫亓点点头,倒也不急着反驳:“是,那小子是会演戏。但他太无趣了。” “无趣?我不觉得。” “我说的不是他人本身,而是镜头里的存在感。”岳夫亓把椅子往后一靠,“我要的是两个演员站在镜头前,不说话、不动,画面就能讲故事。那样的戏,我根本不用费劲去推。” “但、但……那个周竞诠……他看起来根本不会演戏!” 岳夫亓笑了,“我看过人家的作品集,虽然参与的大项不多,但能看出来是有潜力的。而且,”他盯着汤遇,“你不觉得他那种稳定、沉默、克制的气质,就是阿孝吗?” 汤遇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刚才对戏的时候镜头一开,你俩站在一起,就像——”岳夫亓一挥手,“就像已经发生那些故事一样。我拍戏这么多年,最不信演员演出来的情感,我要的是你们自己体验到的东西。你和周竞诠之间的化学反应比柯嘉元强太多。你肯定自己也感觉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认。” 汤遇沉默。 “好了,”岳夫亓拍拍他肩膀,“也别急着回答我,回去再想想。我看你今晚你状态不对啊,中招了?这两天感冒的人太多了,老吴都烧到进医院了。” “我没什么好考虑的,”汤遇站起来,“反正我的意见就是选柯嘉元。您听不听,那是您的事了,我先走了。” “哎……”岳夫亓看了眼腕表,无奈地站起来,“怎么都两点了。” 凌晨两点,月明星稀。 怀柔这片地儿开发得还没那么彻底,夜里还能看到点零零星星的星星。 汤遇把自己的棉被羽绒服又裹上,和工作人员一一告别后,站在剧组大门外等车。 阚净宜跟司机去停车场取车,临走前叮嘱他,进屋等着,风大,车一到就上,别再冻着。 他虽然点头应着,但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双手塞进羽绒服的大口袋里,站在原地呆呆地愣神。 口罩不知道丢到哪去了,冷空气直往鼻腔里钻。 就这么仰头望天中,一股若有若无的烟味从背后飘过来。 他猛地捂住鼻子,干咳起来。 余光里,建筑转角处的黑影突然动了一下。 “谁!” 汤遇吓得大叫一声。 黑影缓缓走了出来,在昏黄路灯的照射下,一寸一寸显出轮廓。 是周竞诠。 那人手里还夹着一根烟,正准备抬手送到唇边,结果被他的惊叫吓得一抖,烟头从指间脱落,划出一道短促的光线,顺着水泥坡滚落下来,刚好滚到自己脚边。 汤遇看看他,又看看地上那颗跳动的火星,一脚踩了上去。 嘶地一声,光熄了,夜更沉了。 两人隔着三四米的距离站着,风穿梭其间,谁也没说话。 最后还是周竞诠打破沉默:“你要走了吗?” 汤遇看着对面那人,点了点头。 “汤遇。”周竞诠的声音清晰穿过风,“你演得很好。” 汤遇没有回话。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第4章 “你刚刚是不是哭了?” 汤遇不自然地偏了偏头,“没有。” 对方大概是笑了。因为他听见了很轻的鼻音,是带点气息的,短促往上扬的那种。汤遇瞬间皱起眉,声音不自觉冷了几分:“你笑什么?” 周竞诠没有回答。头顶的路灯洒下来,在他眉骨下投出一片暗影,正好把眼睛遮得严严实实。 “汤遇,你觉得我能演这部戏吗?” 这问题来得突然,汤遇一愣,下意识地回道:“我决定不了。去问导演。” 周竞诠摇摇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 “难道,你更喜欢那个柯嘉元?” 汤遇心里颤了一下。 他怎么知道我选了柯嘉元…… “我的意见并不能左右岳导的最终选择,而且我和柯嘉元根本不熟,请你不要乱讲。” “抱歉,是我冒昧了。” 根本听不出一点儿歉意。汤遇腹诽,盯着自己的鞋尖,心绪不稳。 几秒钟后,他察觉到一丝动静。 抬眼——对方正朝他走过来。 他本能地后退了一小步,脚下一粒碎石被踩响,发出一声“咯吱”。 “借过。” 周竞诠的声音从近处传来。 一只手穿过他的肩膀,搭在身后的玻璃门把上,汤遇猛地回神,迅速侧过身,腾出空间。 玻璃门被缓缓推开,又缓缓关上。 汤遇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忽然,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周竞诠!”他脱口喊出。 男人脚步停了一下,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时候车到了,灯一闪,司机按了两声喇叭。 记得吃药预防流感的话刚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他一把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前,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那扇玻璃门—— 人已经不见了。 回去的路程,比来时更漫长。 来回折腾了一晚,疲惫是真疲惫,可一沾上座椅,睡意就荡然无存了。 汤遇头靠着车窗,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今晚的每一个细节。 他真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这种时间点遇见周竞诠。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回头看时,竟只觉得恍恍惚惚、浑浑噩噩,什么也不记得了。 “汤儿,睡着了吗?” 阚净宜的声音从前座传来。 “没有啊,怎么了?”汤遇转过脸去看她。 “今天晚上……我也没想到,岳导找来的人居然是——”阚净宜顿了一下,考虑要不要说出那个名字。 汤遇接了话,“周竞诠。” “你……”阚净宜欲言又止,“你见到他,还好吧?” 汤遇不咸不淡地扯了下嘴角:“不好的都过来了,还能有什么更不好的。” 阚净宜没接话,目光在后视镜里撇了一眼,又迅速移开。 她其实早该防着这一出。 娱乐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来人往,兜兜转转,哪有什么真正的绝无瓜葛。只是心里总侥幸着,现实不可能这么巧合的。 她想起两年前那次闹得沸沸扬扬的“艺人禁忌事项表”。本是圈内人私下流通的资料,专门标注艺人的怪癖、底线,供剧组和品牌方参考。结果不知道被谁拍了张照片,泄露出去了,引起了很大的舆论声讨。 什么“谁谁谁喝水只喝依云”“谁谁谁拒绝与170以上女艺人合照”……笑话似的规定一大堆。但在一整页密密麻麻的备注里,最突兀的是汤遇的那一条: 该艺人拒绝与演员周竞诠同台出席任何活动,采访时勿提及此人姓名。 这么条不成文的规定被摆上台面,搞得大家都很尴尬,阚静宜这个做经纪人的最甚。那几天,她的手机都快被打爆了。导演组问,广告商问,媒体更是一个接一个地想挖料。 车里一时安静下来。 她调整了下坐姿,尽量把话题拉回正事,“那什么……岳导临走前,跟你单独说了什么?他真打算换掉柯嘉元?” “可能吧。” “什么叫可能?要是真的把柯嘉元换掉了,那你不就得和周竞诠演了吗?” 汤遇靠着椅背,轻轻摇了摇头:“要是周竞诠真的演了阿孝,那林也可以换人。” 车里的暖气都停了。 “不是,汤儿……咱合同都签了。” “违约金我赔得起。” “……那大家伙儿今年白干了。” “少不了你的年终奖。”汤遇闭上眼,声音低了些。 阚净宜叹了一口气,声音也随之软下来:“唉,我不是为了这个。我是知道那姓岳的根本舍不得放你走,也不可能轻易让你推掉,更不会让别人来换你……” 汤遇没再说话。 车窗外城市深夜的灯光闪烁,阚净宜在前排继续碎碎念,语气一会儿严肃,一会儿和蔼,汤遇听着听着,眼皮忽然沉了下来。不知不觉间,他睡着了。 第4章 世事难料 标题:【瓜】岳导新饼惊天选角!ty搭zjq?! 主楼:rt,有点人脉,岳导怀胎三年的项目可能要生了,之前遛了那么多男演员,最后选了周竞诠。 电影预计下月中低调开机,地点湾岛。坐等一个惊天大通稿!:一眼假瓜,汤遇搭档早就定了柯嘉元好吗,人老岳肯定要给汤姐选个高学历的老公好吗?周丝别翻炒了。:笑掉大牙了,怎么可能选周竞诠啊,岳夫亓不看八卦新闻的吗?:什么意思?周竞诠咋了?求补课啊啊啊。:就是这张艺人禁忌表[图片]当时金雀之夜工作人员爆出来的,别人都是什么不吃猪肉,不喝农夫山泉……汤遇那栏里填的,拒绝与周竞诠同台,且采访也不能提这个三个字。:延迟吃瓜了,怎么这么搞笑,这两人什么仇什么怨?:此乃娱乐圈未解之谜之一,按理来说,两个人根本没有交集,也没合作过任何作品,但汤遇就是很恨的样子……:那这样说,就算岳夫亓选了周竞诠,那汤遇也不能答应,所以鉴定为假瓜。 楼主:不信是吧,那等通稿出来,坐等打脸。:好大的口气!要是真的,那也太抓马了吧!对了,岳导新片什么题材的:听说是同志片。:这么刺激!没记错的话汤遇出道的那部譬如朝露就是同性题材的吧,这是二次下海啊。:热知识,譬如朝露就是岳夫亓拍的。:是我孤陋寡闻了,不过这个周竞诠是哪位?怎么之前没听说过这人:这人以前不在内地活跃,近两年才进来的。拍过些小众cult片,没啥大名气。优势可能是身材和气质的确独一档,以及……便宜?跟汤姐站一起,性张力必定是拉满的。:刚刚搜了下照片,的确和汤遇很配,买股一下吧。 …… 汤遇把头发染回来了。 之前那个粉色太张扬,阚净宜说马上要进组了,让他乖乖换回黑色。 于是他去了常去的造型室。染膏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圈,最后挑了个偏蓝调的浅棕,算是对黑发要求的有限妥协。 因为上一部戏的角色要求,他的头发留得比平时长,已经快垂到肩胛。 为了做出改变,索性剪短一点。 常年拍戏,他的头发早就不归自己做主。一有空档,他总会报复性地夺回主权。粉发就是上部戏杀青当天染的。 造型师一通咔咔操作,吹风、拉直、夹卷、定型。镜前的汤遇懒懒地闭着眼,不动如钟。 “哎,大明星,”托尼老师托了托他的发尾,看着镜子感慨,“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适合做模特?” 汤遇闭着眼,“有啊,我差点成为国际超模。” “少来,没跟你开玩笑。你这头骨也太饱满了吧,就算贴头皮也好看,真让人羡慕忌妒恨啊。” “我从来不开玩笑。”他睁开一只眼,笑意藏在睫毛底下。 两人合作多年,算是老朋友,斗嘴是常态。 托尼老师继续整头发,嘴上却没闲着:“最近网上都在传,岳夫亓的新片要开机了,真的假的啊?” 汤遇挑了一下眉,“你猜?” “啧。”托尼笑了一声,继续绕圈打量他的新发色。 汤遇又慢悠悠补了一句:“不然我来你这儿染什么头发。” “我就说嘛……”托尼眼睛一亮,“岳导都快三年没出新片儿了,我们这些影迷都快枯萎了。”他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那个……听说,是听说哈……你要搭周竞诠?” 问完这句,他偷偷从镜子里观察汤遇的反应。 汤遇没立刻回答,只是作势解开围布,从椅子上起身:“结账。” “哎呀,我就是好奇,行了行了,不八卦你了。” 汤遇坐回座椅中,若无其事地扔下一句:“那是谣传。我要搭的人是柯嘉元。” 汤遇的新发型反响很好。阚净宜看完第一句话就是,谢天谢地!终于恢复人样了! 第5章 汤遇的助理则凑近认真打量了半晌,摩拳擦掌说是等自己发张长一点,也去搞个这种。阚净宜缓缓转头,看着他圆圆的脸劝解,彭彭,算了吧。你要做这发型,只会是一场灾难。 小助理摸摸后脑勺,悻悻作罢。 说到底,也不是这款发型有多特别。放别人头上,不过是多了点变化。可换到汤遇身上,就是质感加成、气质翻倍。 微长的短发剪到脖颈,发尾蓬松,染过的灰棕在灯下泛出浅浅的蓝调。低头时,总有碎发滑下来,在侧脸投出一道弯影。 他通常不会急着拨开,而是等上几秒,再不紧不慢地抬手,用白皙修长的食指,将发丝轻轻别到耳后。 不是谁都能扛住这种随便都剪剪就行的造型。 汤遇出道十年,红了十年。粉圈激战、市场浮沉,始终无人能撼。其中有运气,有实力,也有一个不争的事实: 上帝的恩赐,美貌。 岳夫亓可以在周竞诠还是柯嘉元的终极问题上反复推敲三天三夜,但在挑选“林”的那一刻,没有丝毫犹豫。 剧本刚定稿,就第一时间打了汤遇的电话。 这个角色没有试镜。岳夫亓说,林不是由谁来演的问题,林只能是汤遇。 在岳夫亓眼中,汤遇不是塑造角色,而是让角色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玉,柔顺地、无意识地接受角色的浸润。被导演们捏成花瓣,捏成雨丝、捏成扁云,捏成一块嵌在他人叙事里、失去本色的泥土。 岳夫亓不愿用演员这个词来形容汤遇。 表演,是一门技艺,是经过训练之后才能掌握的表达系统。 汤遇是技艺本身,是灵感的媒介,是承载角色的容器,是为镜头而生的人。 那种生俱来的灵动与倔强、精致立体的完美五官,能够承受任何光与影的塑造、任何镜头的放大与捕捉。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偏移,一道光线的偏斜,足以让观众动容。 试镜结束第二日,岳夫亓接到了阚静宜的电话。 “岳导,有个事儿,我想您有必要知道一下……”她如实告知了汤遇与周竞诠之间恩怨情仇,也坦白,“如果您这边最后定的是周竞诠,汤遇十有八九会撂挑子……”阚净宜话说得实在,并且透露一股深深的无奈。 岳夫亓沉默许久。 他当然知道汤遇是什么脾气,这些年合作下来,汤遇的优缺点他比谁都清楚。认死理,感情用事,爱憎分明,刀子嘴,豆腐心。可也正是这些极致、敏感的情绪,成就了他。 周竞诠很适合阿孝这个角色,比柯嘉元适合。 但林只有汤遇。 因为他在娱乐圈找不出第二个林了,所以无论周竞诠在角色上有多契合,osaka还是更需要一个站到镜头前,就能吞下整段画面的汤遇。 考虑了一整天,心里有万分不舍,还是点头确定了柯嘉元。 次日一早,他与制片方碰头,定下了最终演员表,文案通稿也同步敲定。 片方官号发布一条最新消息——汤遇、柯嘉元主演,岳夫亓执导的电影《osaka》,即将正式开机。 看似一切尘埃落定。 直到某个凌晨,一条蓝底白字的官方警情通报猝然空降热搜:演员柯嘉元因酒驾被警方拘留。 这条tag迅速霸榜,连夜登上热搜第一。不到半小时,十几家娱乐营销号和狗仔账号接连转发,开始爆料细节。 凌晨一点半,有狗仔放出模糊夜拍图,背景是柯嘉元被警察按头带入警车的画面。不到十分钟,配图被二次剪辑成横幅,开始流传于各大吃瓜群和娱乐爆料账号之间。 阚净宜是在第一时间看到的通报。她没犹豫,立刻拨通了汤遇的电话。 “喂?睡了吗?”她语速飞快,“现在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迷迷糊糊的鼻音:“……好消息。” “好消息,坏人被绳之以法了。” “什么坏人……阚姐,你在说梦话吗?” “我看是你还没睡醒!坏消息是——这个坏人,是你搭档。” “……啊?” “柯嘉元,酒驾,被抓了。”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 几秒后,汤遇像终于清醒,低声重复了一句:“开什么玩笑……” “你看热搜。” 汤遇皱着眉伸手摸过床头手机。屏幕一亮,蓝光刺眼,他抬手遮了下眼睛,连着几次都没点中app图标。 费力好大功夫终于打开热搜,睁眼一看,榜单上赫然挂着几个大字: 柯嘉元醉驾被刑拘。 紧随其后的是:岳夫亓电影暴雷、汤遇新搭档翻车、法制咖滚出娱乐圈…… 汤遇猛地坐起身。 五十公里外的怀柔影视基地,夜色深重,某栋独立楼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二楼会议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味。烟灰缸里横七竖八压着几根半截烟头,还有两根正在燃着,缭绕的烟雾悬在空气中,和压抑的气氛一起沉甸甸地压着众人的神经。 制片人、监制、法务、公关总监都到齐了,岳夫亓坐在会议桌中央。 “目前舆论已经完全失控,热搜久居不下,而且现在开始转向不好的方向,部分营销号在暗示我们是知情仍用。如果不尽快回应,风险会继续上升。” “合同已经走法务,柯嘉元签的是标准艺人协议,违反法律法规属于自动解约条款,解约函明早七点可以发,但——” “赔偿是个问题。尤其是市场端,宣发成本我们投得太早,前两波物料已经铺出去,现在撤下来都来不及,更别提定妆、剧照、宣传脚本这些,都是按他量身定制的。” “柯嘉元……” “柯嘉元不能用了。”法务断然回答,“从被刑拘那一刻起,他就构成了重大声誉风险。保险公司已经发来函要重新评估项目风险,如果我们不换人,不但后续拍摄流程无法继续,甚至会影响这部片子的上映备案。” “就一句话——”公关总监摁灭烟,“立刻换人,抢在风口转折点前,别再拖。” 会议桌前沉默了一瞬。 这个项目从立项到现在已经快三年,中间换过两轮编剧,撤过一次资,重新招商后才稳住局面。演员阵容刚公布不到一周,就出了这档子事。沉没成本是小,最大的难题是舆情和信任。 “现在能换谁?”监制终于问出那个绕不开的问题。 制片人翻出一叠纸,目光在几页资料上停了停:“当时还有几个候选,比较稳的是……周竞诠。他试镜那天表现很好,岳导当时不是也——” “我当时就想定他。”岳夫亓终于开口,语气压低了几度,“只是考虑到……”考虑到汤遇的存留问题。 试镜那天晚上他就想定下周竞诠。现在想来,虽然妥协了,但电影不是公式,演员不是棋子。怎么都没料到,这一笔妥协,成了现在整部电影最大的风险点。 “他的档期还在?”监制问。 “我打过听口风。他把今年接触两部电影都推了,只等我们这边消息,状态是空的。” “要不再约一下那边?周竞诠是最好的方案了,岳导您满意,档期也还在。” “那就重新排期。”制片人下决断,“换人、改通稿,全部物料撤下,官博锁住评论。换角声明尽量模糊一点,别留口实。” “岳导?”监制看向岳夫亓。 岳夫亓缓缓把一根烟点上,仰头吐出一口烟雾。 换人不是问题,电影行业每天都在换人,问题在于…… 横竖都是一刀。 他掐灭烟头,站起身,对助理道:“明天晚上,约上汤遇那边,大家一起吃顿饭。” 第5章 潘多拉盒 二十五岁,是汤遇人生的分水岭。 在那之前,他眼里揉不得一粒沙。谁说话难听就怼回去,谁的作品不够格他连剧本都懒得翻。他坚信,自己就是天生的主角,上帝早在出场前就为他排好了一个中央,且被光打亮的位置。 二十五岁之后,汤遇不再幻想。他终于明白,这个世界除了对错之外,还有其他其他存在。年少时横冲直撞、目中无人的锐气,在一次次头破血流后,磨成了硬甲。那些过去嗤之以鼻的人和事,完全可以面不改色地寒暄敬酒、应酬周全。 今晚是鸿门宴也好,劝降宴也罢。 如果换作五年前,他绝不会出席这种场合。而现在,他选择提前十分钟到达,在车里坐了一会儿,顺便刷完了当晚最后一条热搜。 #柯嘉元酒驾#正在下沉,#oasak换角周竞诠#正在上升。指尖划过某几个字时,立刻锁屏,上了楼。 饭局地点选在国贸一家粤菜馆,装潢低调讲究,包间隔音严密,显然是精心挑过的场地。 推门进去,人几乎已经到齐。 圆桌不大,坐着的都是核心班底。岳夫亓在主位旁坐着,面前茶杯热气氤氲,侧头在听监制低声说话。制片、副导演、联合编剧、宣传负责人也都在,还有一位面色肃然的长者,是出资比例最大的投资人。 第6章 这阵仗,不像是来吃饭的。 汤遇换上一副得体的微笑,向在座众人依次点头示意。 “哎哟,男主角来了!”制片人半开玩笑地起身,抬手一引,“快坐老岳旁边,这可是宝座。” 岳夫亓微微侧身,给他让出位置。汤遇微一颔首,坦然入座,动作从容。 今晚他没让阚静宜陪着来。 出门前,他在电话里交代,他自己去就可以,无论是谈妥,还是撕破脸,他都能应付。 “感冒好了吗?”岳夫亓不动声色地开口,顺手替他斟了杯热茶。 “我来。”汤遇赶紧伸手接过茶壶。单手摘下口罩,清了清嗓子,“已经不烧了,就是咳嗽,老毛病。” 岳夫亓点点头,话题从最近的天气讲到某个摄影节的评审名单,又扯到了前阵子某部电影的票房,唯独不提柯嘉元,也不提换人的事情。 大家心照不宣地配合着,人陆陆续续到齐,圆桌几乎坐满,只剩下汤遇右手边的那个座位,一直空着。 就在岳夫亓正要继续说点什么时,包厢门悄然被推开。 “咔哒”一声轻响,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制片人率先起身,笑着迎上前去:“小周来了啊!” “廖制片。”来人点头,嗓音低哑。 北京深秋的风刮得正紧,夜里更透着凉意。 那人就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西装,衬衫前襟松开两颗扣子,领带也不见踪影。饱满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脖颈的皮肤被夜风吹得泛起微红。 制片人上下打量他一眼,指了指他的头发:“外头下雨了?怎么头发湿漉漉的?” 几缕微卷的黑发掉落在额前,鬓角也冒了一层薄汗。 周竞诠低头,用手将头发往后一推。发丝被撩起,额角显露出来,眉骨凌厉,轮廓俊朗。 “没有雨。”他淡淡道,“路堵,走了段路。” 说完他便向里走来。 人还没坐下,身上的风寒与汗气交融的味道已经悄悄地渗了进来,混着点潮湿金属味,在空气里迅速铺开。 他径直走到唯一空着的座位前——汤遇右手边。 椅子被轻轻拉出,木腿擦过地板,“吱”的一声,划破房间里的尴尬与平静。 汤遇背脊一僵,僵硬地转过头去,眼睛的焦点落在那人白色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 心跳慢了半拍,又迅速补上。 他飞快地别开头,若无其事地调整了下坐姿,刚要把注意力转回面前,腿却猛然顿住。 桌布一鼓,一只手悄无声息伸了过来,停在他膝侧。 “又见面了,汤遇。” 周竞诠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得见。 “不和我握一下手?” 那只手摊在桌下,五指分开,宽大的掌心朝上,笃定得仿佛他一定会回应似的。 汤遇在心里暗骂一声混蛋,然后伸出手,用力拨开那只贴在他膝侧的掌。 谁知还没等他收回去,周竞诠忽地反手一扣,手掌顺势一握,精准地把他的手包了进去。 “……!” 热菜上桌,桌上也热络起来。觥筹交错,杯碟轻响,空气中弥漫着熟菜的香气。 制片人举箸夹了块鱼肚,随口带起话头:“我记得,小周是拍蔡照的片子出道吧?” “是,”周竞诠放下筷子,语气平稳,“蔡导是我入行的第一位导演,可以说是我的引路人。” 坐他对面的制片人笑了笑:“你知道吧,蔡照其实是老岳带出来的,十几年前就在剧组跟着跑场了。” “之前确实不清楚。”周竞诠语气坦诚,“是蔡导把我推荐来试镜,我才知道两位前辈有这么层渊源。” “蔡照那小子最挑剔了,愿意开口推荐的演员可不多。”制片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而且我们这边试了这么多个阿孝,老岳谁都没点头,唯独你,一试完他就把你名字圈上了。” “不敢当,多了些运气罢了。” 一旁的监制也接话:“你以前一直在湾岛接片,很少在内地露面,可能不了解,老岳在圈内的眼光可是出了名的毒。只要是他看中的演员,没有不大红大紫的。” 制片人顺势把手往汤遇肩上一搭:“就说你遇哥,当年在话剧团被老岳一眼相中,戏还没看完,人就给定了。” 汤遇笑了笑,低头喝口茶,算作回应。 “现在这小子,可是金奖收割机啊!” 众人笑了,气氛一下轻松不少。 制片人顺势举杯:“说真的,《osaka》这个项目我们磨了三年了,不是随便谁都能进来的。眼下临时换角,外头议论多,有压力是肯定的。” 他话锋一转,看了眼汤遇,又看向周竞诠:“但你放心,有汤遇压阵,至少稳了一半。剩下那一半,就看你了。” “尽我所能。”周竞诠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制片人见状满意,神色松了几分,开始闲聊起来:“诶,小周,我看你出道得比较晚,资料上写你是在蔡照的短片里演了男主,才算是正式进了圈。那你之前是一直在读书吗?” “没有,”周竞诠将杯子轻轻搁回桌面,嗓音低了些,“没有上学,演戏是半路出家。” “哦……那当时是怎么选择做演员了?”制片人像是随口一问。 周竞诠微微一顿,似是回忆起什么,才开口:“因为一个人。” “谁啊?”制片人来了兴趣,笑着调侃,“不会是初恋女朋友吧?” 一桌人跟着笑了。 汤遇正低着头喝茶,杯口抵住下唇,听到初恋二字,手不自觉一顿。茶没喝下去,杯壁在唇边轻轻一磕,发出一声很轻的响。 周竞诠:“不是初恋。” 汤遇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身旁的人朝他看了过来,目光停在他脸上片刻,又若无其事地收回。 “——是我妹妹。” 笑声在桌边停了一下,众人没料到答案会这么真诚。随后又有人感慨:“和你妹妹感情很好啊。” 周竞诠不置可否,淡淡一笑。 话题顺势翻了过去,众人继续喝酒吃菜,谈论行业八卦。 自那一刻起,汤遇就没再说过话。他盯着自己杯中的茶水,杯底倒映出头顶吊灯的倒影,随着心,晃动不止。 酒过三巡,包厢里烟气缭绕,气氛渐浓。 周竞诠酒一杯接一杯,来者不拒。敬酒轮到他,从不推脱,照单全收。大家起哄说他酒量好,一点醉意都没有,他只会笑着摇摇头,其实耳根早泛了红,脖颈也浮着一层淡淡红晕。西装脱了搭在椅背,衬衫领口又解开一颗,浑身透着酒后的热气。 而他身侧的汤遇,自称流感未愈,还在吃药,医生叮嘱不能饮酒。没人勉强他。毕竟他向来脾气大,又是剧组里头号宝贝,谁也不敢硬灌他。 桌上喝得最猛的是岳夫亓。前半场他一直沉着,话不多,自己闷着喝。眼下已是半醉状态,眼睛红了,额上沁着汗,像有什么话一直压在胸口,翻来覆去找不到出口。 就在制片人打趣谁还能再来一轮时,岳夫亓忽然一抖手,茶盏翻倒,茶水沿着桌面边缘蜿蜒而下。 汤遇迅速抽了纸巾去擦,不料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 “——汤遇,”岳夫亓终于开口,嗓音因酒意和情绪交叠,沙哑得发紧,“你听我说。” 桌边原本热络的谈笑声,倏地一顿。 “这些年,我拍的每一部戏,你都没有缺席过。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害怕,我的作品里没有你。”他说着,眼神落在汤遇脸上,不再移开,“当年我去话剧团选角,你就站在一个最角落的位置,虽然你一句台词都没有,但我还是一眼看到了你。后来你演了舒扬,《譬如朝露》能走到那一步,都是因为你。我特别感谢你,因为是你成就了我……其实,《osaka》的剧本从第一稿开始,林就是写的你。这个角色,我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能来演……别人都说我是你的贵人,只有我更清楚,你才是我的贵人,你于我而言,就如罗伯特于斯科塞斯。一个导演再厉害,没有他的缪斯,也是无用——” “所以,”他声音低了些,压住了哽咽,“请你一定,不要拒绝。” 汤遇的眼神微动,脸上却看不出情绪。 岳夫亓终于松开他的手腕,低头摘下眼镜,轻轻揉了揉眼角。 “过去,我妥协让柯嘉元来演阿孝——可谁都没想到会出这种事,谁也不希望,出这种事。” 短暂的沉默在桌边蔓延,呼吸声都消失了。 “至于你和小周之间,我不会干涉。但我真心希望,你能……给这部戏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 茶水正慢慢沁进纸巾的边缘。 汤遇完全没料到,岳夫亓会当着满桌人,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原本他打算等饭局一过,就找个合适的时机单独提毁约的事。哪怕对方不高兴,他也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可没想到,话还没出口,就被先发制人,直接钉在了这张酒桌上。话说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让他连一个转身离席的空当都找不到。 第7章 动人是真,情义也确实有。可他们之间的旧恩旧情,早不是一句“你成就了我”就能抹平的了。 二十岁,他在话剧团浑噩度日,是岳夫亓把他一眼挑出来,从那之后,一切天翻地覆。 那部电影是岳夫亓第一次拿到大投资,筹备时就带着十足的野心。镜头要求极致、灯光极致、剪辑极致。剧组的摄影机常常超时运作。一场戏明明五分钟,偏要多滚十分钟,只为抓住演员失控的一刻。 汤遇至今记得一场告白戏,剧本上只写了一句说出心意,岳夫亓让他坐在原地等了半小时,才走过来说,你不要演,直接反应就可以。 灯一亮,打板。他一句话没说,眼泪先落了,然后哭得撕心裂肺。那一镜,被原封不动地剪进正片,成为全片最被反复提及的高光时刻。 然而成就角色的另一面就是失去自我。 拍摄期间,他的情绪极度透支,经常一个人躲进化妆间痛哭。岳夫亓从不心软,反而告诉他,表演的尽头,就是神志的边缘。汤遇,你现在只差一层皮。 他真的剥下了那层皮,把自己掏空,换来了大奖,换来了名利,换来了今天这个谁都不敢灌酒的位置。 但在这个借着演员天赋完成导演野心的过程中,他们也失去了一些宝贵的东西。更何况,他不愿重新打开一段用尽力气才藏好的关系,所以,“岳导,抱歉。我给不了这个机会。” 他不是不给别人机会,而是不给自己,再次打开那个潘多拉魔盒的机会。 第6章 问心有愧:有人在意吗,刚刚osaka官博发了新声明,确认柯嘉元已退出项目,这个可以理解,毕竟他之前那事已经凉透了……但重点是!汤遇那一条官宣博怎么也删了?:真的假的,我火速去看。:天啊,汤遇是真的不演了吗?这可是岳夫亓憋了三年的片子啊,当初岳夫亓戛纳归来第一时间点名让他留档期的……:见证历史,岳男郎失宠了,岳夫亓电影演员表终于要没有汤遇二字了。:要是汤遇不演岳夫亓的电影,那内娱还有真爱存在吗!!:不科学,是不是柯某人的事把汤遇一块儿拖下水了?看官方声明模棱两可的,感觉背后不太单纯。:又有人浑水摸鱼造谣了……汤遇和那位法制咖有半毛钱关系?人家不想再被岳夫亓辣手摧花了不行吗?又不是没别的本子可以拍,这种同志片谁稀罕?:汤遇要是退出,最后一丝想看这片的理由也没了……说实话,岳夫亓的三部曲从来都是看看就好,真要拍出来,一部比一部烂。:好奇谁来接汤遇的位置。之前不是有瓜说是周竞诠和他撘,结果第二天官宣柯嘉元了。还以为是真瓜主,结果是周丝编料碰瓷,笑掉大牙。:肯定要找新人,汤遇不演,还能上谁?现在这个局面,谁接这个本,铁定被嘲。:啊啊啊啊啊osaka官博又发了一条【链接】谁敢点开……谁敢看完……谁敢相信……:[图片]这几个字我明明都认得,怎么连起来就不会读了……:周竞诠将饰演阿孝。:卧槽!这饼真被他接住了!!:细思极恐,要是汤遇真的不演了,那就说明,他是因为搭档换成了周竞诠所以才不演的……:哈哈哈哈哈哈,原来汤姐不是不想演干爹的电影,而是不想和周竞诠演!救命,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让我们再次问出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汤遇为什么这么恨?:别问,问就是爱过。:别问,问就是爱过。:别问,问就是do过。:报告,有人破坏队形! …… “汤遇,你想清楚了吗?这个违约函一旦发出去,就是正式撕破脸,不光是和岳夫亓,还有整个项目组。你知道我们要赔多少钱吗?三个亿!还有后续的影响,你敢赌吗?” 汤遇一言不发,戴着鸭舌帽,坐在会议桌中央。帽檐压得低低的,整张脸藏在阴影里。 阚净宜顿了顿,继续说:“最现实的是,资源断档。别以为你是汤遇就没人敢继续用你,资本不讲感情的。我已经跟那边打过招呼了。哪怕岳夫亓心软放人,投资方那边也不会让你走的。真想退?行,仲裁、诉讼,半年都打不下来!公关一跟进,舆论一发酵,你就不是现在这个位置的人了。你真的想好,要为了一个姓周的,做的这么绝吗?” “不然呢?”帽檐下飘出来一句轻飘飘的话。 阚净宜想扯他帽子,又忍住。 “真的没必要,真的。”她调整语气,试着把声音放柔,“你和周竞诠这事,不就是年少轻狂吗?现在各自都走得挺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有什么放不下的?值吗?” 汤遇手指慢慢转着桌上的签字笔。 值吗? 是啊,值吗。 他该用什么来衡量得失呢?是看舆论的声量,奖项的分量,还是再算一场戏,会耗掉多少睡眠,多少眼泪,多少自尊呢? “汤遇,你怕什么?你是大影帝,是岳夫亓御用的男主角!人家周竞诠见了你,不也该打招呼就打招呼,台词照样对得利利索索?他一句话都没多说,你倒先撂挑子了——” “我问心有愧!可以吗?” 汤遇猛地打断她,手里的签字笔像鞭子一样甩出去,清脆一声撞在会议室空荡的墙上,哐当落地。 “周竞诠怎样,与我无关。现在是我汤遇——问心有愧。” 空气里一片死寂。 阚净宜哑口无言,张了张嘴,没一句劝得出口的话。 这时,会议室的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 “阚姐……”助理的声音细若蚊鸣。 阚净宜背过身,深吸一口气,回道:“怎么了?” 小助理举了举手机:“我觉得……您最好现在看一下消息。” “好,知道了,把门带上。” 门咔哒一声合上。 她回到椅子上坐下,喝了口水,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是助理发过来的一条链接。来源是一个眼熟的营销号,号称“娱乐圈第一狗仔”,平日里专拍明星行踪,爆料恋情绯闻,真假参半,次次都能搅动热搜。 这次的标题是: #周竞诠深夜与女子抱娃出行,疑似隐婚# 点进去,视频一开始是地下车库的画面,灯光昏暗,画质不算清晰,镜头抖动过后,很快对准了一辆停在角落的黑色越野车。 主驾驶车门先被推开。 ——是周竞诠。 他穿着灰色卫衣和棒球帽,低头从后座抱下一位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那孩子看起来毫不拘谨,主动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 紧接着,副驾驶的门也开了,一位身形娇小的女性下车,熟稔地接过了孩子。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丝毫陌生或生疏。 就像一家三口。 阚净宜反手把手机扣进掌心,心跳加速。 周竞诠结婚了!? 真的假的? ……要告诉汤遇吗? 这种事,现在告诉了,会不会反而成了推他一把的手?让他彻底死心,认命去接这戏?还是反过来,让他觉得被欺骗,然后连合作都没了可能? 但不说,他迟早会自己看到。 她抿着下唇,指腹用力摩挲着手机边缘。 汤遇坐在会议桌那头,突然朝她看过来,“抱歉,我刚刚没控制好情绪。你没事吧?” 这么多年,这种程度的争吵他们经历太多了,她现在并不恼火,反而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汤遇盯着她看了两秒,挑了下眉:“怎么了?又有什么消息?廖哲先要封杀我?” 廖哲先就是那位osaka的制片人,与岳夫亓话语权相当的角色。 阚净宜挤出一丝笑容,“瞎说什么啊……”骗不过他。这个人向来都太敏锐了。 “汤遇,”她深吸一口,说:“如果我告诉你,你跟周竞诠以后,绝对、百分之百,不可能再有什么了……你还会毁约吗?” 汤遇眉头微动。 “你不用担心感情纠葛,不用担心自己再陷进去,也没人会再因为你们两个炒绯闻、带节奏,你可以把所有的包袱都放下,专心演戏。这样的话,你会留下来吗?” “有话直说。”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汤遇指节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扣着桌沿。 她知道,他已经得出了答案。可他不愿说出口。 阚净宜心跳渐快。 他在犹豫。他动摇了。 临界点到了,再推一步,就能落地。 “周竞诠结婚了。孩子都这么大了。”她抬起手,在桌边比了个约莫三四岁孩子的高度,手停在半空,没有放下去。 帽檐下是一双没聚焦的眼睛。 汤遇不解:“这是你劝降的新策略?” “……这种话……我敢瞎说吗?”阚静宜拿起手机,把刚刚看过的视频重新点开,推到他面前。 汤遇半信半疑地接了过去。 视频刚开始就是熟悉的营销号口播,音量开的很大,夸张的bgm和不断闪烁的标题动画充满整个会议室。阚净宜听着那些“隐婚带娃”、“地下恋情”几个词,微微僵硬。 第8章 汤遇没说话,看完了整段视频。 会议室再次安静下来。 然后他低头,把手机放回桌上,指尖轻轻一推,手机滑过桌面,在边缘停住。 “汤遇,你先……”还没组织好的措辞被一声轻笑打断。 紧接着是第二声,像是终于反应过来的讥讽。 然后是第三声。 汤遇真笑了。 放声大笑,笑得毫无顾忌,笑到眼角的纹路绽开,肩膀一颤一颤,桌子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阚净宜怔住了。 这怎么比哭还可怕。 国贸那晚的饭局,自岳夫亓说出那番近乎“深情告白”的话后,原本热络的气氛顷刻冻结,众人举到半空的酒杯,不上不下地僵在指间。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岳导是喝高了,酒桌上一时感性上头,说些矫情的话暖场。可越听越不对劲。岳夫亓那不是醉话,而是在劝汤遇回心转意,出演osaka。 桌上的几位投资人不免交换了眼色。毕竟在他们眼里,这事早已板上钉钉。从立项之初,汤遇就是“林”唯一的人选,是这部片的核心人物。反倒“阿孝”一直在变。项目初期定的是柯嘉元,中途蔡照引荐了周竞诠,选角导演一见之下觉得有戏,安排了试镜,也通过了。一度以为,这位新面孔就是阿孝的最终人选。谁料,就在公布前夜,风向突然一转,岳夫亓却说不换了,还是柯嘉元。 当时大家只当岳导又临时改主意,龟毛脾气,没多琢磨。直到后来柯嘉元因醉驾被迫撤下,角色兜兜转转,又落回周竞诠头上,才察觉到一连串的反复,恐怕另有隐情。 就在大家以为今晚终于要拍板定案时,他们的男主角汤遇直接掀了整张牌桌。 岳夫亓瞬间脸色铁青。他不是没被演员拒演过。但在项目核心团队和几家主出品方面前,被这样斩钉截铁、毫不留情地当场驳回,还是头一回。 有人想去追离席的汤遇,被他抬手一挡。还好周竞诠及时起身,俯身说了些什么,岳夫亓才点点头,让他追了出去。 第7章 无人伤亡 国贸人流密集。夜里,商场与写字楼之间的连廊仍人来人往。汤遇夺门而出,一时忘了戴口罩,便顺手将卫衣兜帽往头上一扣,低头疾走。前方电梯门正好打开,有人出来,他顺势钻了进去,按下直达b2停车场的按钮。 电梯一路下沉,心也下沉。 叮—— 抵达车库,快步穿过通道,绕过几辆停着的车,远远看到停在角落最里面的银色fuv,加快脚步,摸出车钥匙,按了两下。 “滴——滴。” 拉开车门,刚想坐进去,骤然被一股力道拽住。 “——!” 一只手猛地从身后伸来,按住了车门边缘,将他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摁在了门上。 那人呼吸很重,带着酒气,滚烫、急促、凌乱,像是一路追下来的。 即使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松手!”汤遇压低声音喝道。 身后人却像没听见,手掌钉死在门边,一动不动。 “周竞诠!”他抬高音量,“你弄疼我了!” 那人手一顿,终于松开。 汤遇甩开对方,转过身,皱着眉揉了揉手腕。 周竞诠没穿西装外套,剩一件白衬衫,领口敞着,袖口挽起,胸口因酒意泛着一层红。卷曲的黑发掉落在额前,眼神灼灼。 汤遇没理他,沉着脸再次去拉车门。 门开一半,又被身后那只手压了回去。 “你想干什么!” 车库虽然人少、安静,但狗仔的长焦都在暗处,要出点什么动静,明天头条又得是第一,“你非要在这儿拽来拽去?” 周竞诠沉默。 汤遇:“有话,上车再说。” 两人对峙几秒,终是松了手。 上了车,汤遇启动车辆、开热风、打开导航、系安全带、掏手机回消息。 显然,他不打算给周竞诠太多时间。 车内暖风渐起,气氛却冷。 周竞诠坐在副驾,一言不发。 刷了几条新闻,又点进几个微信群,新做了建构的指甲磕在屏幕上,哒哒声格外清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副驾驶上一点动静也没有。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汤遇率先开口:“有话快说,再不走,门口就堵了。” “我得流感了。” 汤遇手指一顿,眼睛没离开屏幕,眉头轻皱了一下。 ……流感? 这话想让他怎么接? 是想让我问候他一句?还是在暗示那天和我交换了口水才被传染的? 呵呵,试镜是半个月前的事了,就算是一头牛,也该痊愈了吧。 汤遇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把手机放回支架上,“这样啊。” “但这两天已经好了。”周竞诠补了一句,似是想继续这场对话,“你好了吗?” “好了。” 接着,又一阵沉默。 “汤遇,”周竞诠忽然低声问,“你是在躲我吗?你不想演《osaka》……是因为我?” 汤遇微微偏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躲你?我每天通告排得满满的,要见的人、要回的消息、要做的事太多了——真没那么闲。”他把视线收回来,看向挡风玻璃,“而且,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这句话落地,车内气压更低了。 周竞诠忽然打开副驾车窗,深吸了一口气。“不是因为我?”他笑了一声,“那就是因为柯嘉元?他演不了,你就不演了?” “……” “看来你还挺喜欢那个逃逸犯的。” 这话毫无事实根据,纯粹是阴阳怪气。汤遇脸色骤沉,“你丫喝多了吧?在我这儿发什么酒疯?赶紧给我滚下去。” 周竞诠没反应。 不仅没动,反倒轻轻笑了声。 汤遇盯着他,心头闪过一个模糊的猜测,并脱口而出:“柯嘉元的事儿不会是你搞的吧?” “滴——滴。” 车窗外响起突兀的两声车锁解锁声,隔壁那辆帕美的车主提着购物袋走过来,上车、发动,排气管的回火声清晰可闻。 周竞诠半侧着身靠在椅背上,白衬衫皱着,酒气混着汗气从他身上散出来,透出一股灼人的躁意。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倾身靠近,“柯嘉元是自己酒后驾车,自己撞人、逃逸……被拘留,被起诉。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说完,又往前凑了一点,汤遇立即伸手抵住他,但手掌还隔胸膛有一段距离,没有真的贴上去。 “……” “汤遇,你真的觉得我会为了和你演一部戏,做到这种程度?” 这人根本没醉。 “我不管你是不是岳夫亓派来的说客,也不管你想从我这里套什么话、拿什么态度。我告诉你,都没戏。” 周竞诠摇摇头,“不,我谁也不代表,我是来谈合作的。osaka对我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我想得到它。难道你就这么确定,我演不了阿孝?” “你演谁都可以。是我演不了林,可以吗?” “为什么演不了?” 汤遇不接话。 “以前——” “可以了。”汤遇打断他,“以前是以前。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你放心,osaka这块大饼不会因为我不演就砸了,岳夫亓也一定会给你找到新的搭档,你这么合他心意,他不可能让你再次溜走。”他顿了顿,将周竞诠推远:“从现在开始,我们继续恢复到谁也不认识谁的状态,不要联系,不必有交集。过去五年里,这件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相信你以后也一样可以。现在,请从我的车上下去。” 哐的一声,车门猛然被拉开。 “汤遇!”阚净宜探头进来,“愣着干嘛呢?赶紧下车,后备箱还那么多东西呢,麻利点儿。”她一只手扶着车门,另一只手举着手机回信息,顺便腾出空档整理被晨风吹乱的刘海。她的身后,小助理正猫着腰从后备箱里搬出一箱又一箱礼盒。 “彭彭,动作快点儿,岳导要出门的,我们得赶在前头。”她扭头,看见汤遇还坐在车里不动,立刻压低声音,“我可警告你啊,一会儿到了岳夫亓家里,态度给我放好点。主动低个头,给他个台阶下,岳夫亓吃软不吃硬,肯定不会真跟你记仇的。” 汤遇不动如钟。 “别再邪性了,你可是答应我的。咱工作室今年收支悬着一口气,要是真赔了那三个亿,明年大家都去喝西北风好了。拍什么电影不是拍,你演技那么好,就当是跟姓周的搭个班,随便演演就完事了……” 汤遇下车,站定在车旁,看着小助理把最后一袋包装精致的茶礼拿出来。 今天,他们是来给岳夫亓赔罪的。赔的是那天酒局上他当着一桌子人给岳夫亓甩脸子的罪,赔的是随心所欲说不干了的罪。道德上,这叫没规矩,法律上,这叫违约。 第9章 现实一向无情。哪怕他自诩早已看透人情冷暖、起落沉浮,可到头来,依然不得不接受一个最简单的规则——在这个圈子里,你不是什么艺术家,不是什么大明星,你只是个签了合同的艺人,一个被权衡、被盘算的商品。 综合一切现实因素,随随便便就要毁约是非常不理智且愚蠢的行为,阚净宜如是说道。她给汤遇分析了一条条利害关系、现实因果,最重要的一点,周竞诠都结婚了。 他都有孩子了。 他的人生早就按轨道走完一半了。不会、也不可能为了你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要人家真有什么心思,过去五年里就动了,还用等到现在? 现实没有例外,该认怂就得认怂,低头不是没骨气,是看清了什么是骨、什么是气。汤遇,你都三十而立了,不要再小孩脾性了。 关于周竞诠隐婚这事儿,阚净宜震惊之余,还有一点庆幸。 这人结婚,对谁都好。对他自己,是终于有了归处;对汤遇,是体面收场;而对他们工作室,简直是雪中送炭。毕竟感情这事,没法儿让汤遇说忘记就忘记。她陪汤遇十年之久,一步步走到今天,从小演员变成大影帝,成名之路上的曲曲折折,她是最清楚不过的。在这节骨眼儿上,周竞诠被爆出这种事情,基本能猜个大概。不是竞争对手放的,就是营销公司手里的老料。肯定不是最新拍到的,极有可能是已经在某张sd卡里躺了很久很久,没人放出来罢了。人红是非多,现在周竞诠要演岳夫亓的戏,是下一个岳男郎、待爆咖,自然招惹了不少红眼的。 不过这人近两年才接触内地的市场,没多少真粉丝,即使他结婚了,对项目和市场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只要嫂子不出来作妖,慢慢地,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 可能唯一受伤的,也就只有车里那个一言不发的汤遇了。 岳夫亓家门是保姆开的。 岳夫亓年过五十,至今独居未婚。年轻时风流,和各路名模都传过绯闻,尤其喜欢瘦削高挑、气质冷淡的类型。坊间有句话,说他所有的旧爱都是低配版汤遇。有一张很出名的照片,是他在某场模特大秀后台,笑得眉飞色舞,左右各搂一个模特,衣领敞着,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 近些年他安静了不少,没再传出什么风流事,也没找个伴儿。 这次上门,阚净宜提前做了很多准备,礼品一箱一箱搬进去。岳夫亓最初拿乔,不动声色地晾了他们一会儿,但汤遇都亲自登门了,又有阚净宜在旁边活跃气氛,他那架子也收了。 汤遇自然不肯低头认错,几句言语之间,模糊不清地服了个软。几轮茶喝下去,阚净宜看了看时间,找了个时机离场。 出门前,岳夫亓主动和汤遇抱了一下,他说:“汤遇,摒弃杂念,去芜存菁。好的作品才是你最应该该抓住的东西。” 第8章 高高抛起 从岳夫亓家出来,已近中午。天光偏冷,深秋的风里有些霾。阚净宜想送汤遇回公寓,结果汤遇摇摇头,说:“我想回家。”他说的家,不是带落地窗的高级公寓,而是回那个有家人在的地方。 车驶到地安门附近缓缓停下,司机照例不能再往里开,这一片是老胡同,机动车禁行多年了。 刚要推门,副驾的阚净宜忽然开口:“有事儿给我打电话,别再胡思乱想了。” 汤遇不情不愿哦了句,把卫衣的帽子拢了起来,低头下车。 风灌进帽檐,吹得脸颊刺痛。胡同深处阳光斜照,走进去没几步,一处老宅映入眼帘。 独门独院,三进格局,灰砖灰瓦,红色木门肃穆,门楣上挂着春天贴下的“福”字。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 他土生土长于北京,在这院子里长大,姥爷前年因病去世,家里就只剩姥姥一个人住着。虽然是外祖母,但汤遇从小喊得是—— “奶奶。” “哎呦,臭臭怎么回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想起来看奶奶啦?”进了院,就见一满头银发的老人正蹲在花盆前,手里拿着剪刀,身后是一排枯了的海棠枝。 “奶,天气这么冷,你在外头捯饬什么花儿啊,也不怕感冒,你不知道,最近流感可厉害了。”汤遇赶紧走过去,将老人扶住,“快进屋。” “哪冷啊,今天太阳多好,光线正合适,我这几盆海棠都蔫儿了,他们说给我修修也没来,你看,我这花儿都干成这样了,真是糟践东西……” …… 进了正房,门厅一侧是坛位,左右各一方相框。一张是身着军装的老人,那是汤遇外公。另一张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眉眼与汤遇几乎一模一样,那是汤遇母亲。 “来,说两句话吧。大忙人难得露个面。”老太太从柜里取出香,点燃,递到他手上。 汤遇接过香,站定,低头鞠了三次躬。烟气轻轻缭绕,他把香插进香炉,轻声道:“最近一切都好,你们不用担心……” 见汤遇憋不出什么话,“行啦行啦,别老站着了,喝口水去。”瘦小的老太太在他背后拍了拍,又不由分说地推着个子高高的汤遇往里屋走,“你中午想吃什么?奶奶给你做。” “别折腾了,”汤遇回头看她,“吃点他们送的餐就成,加双筷子的事儿。” “那怎么行,”老太太一边念叨一边把他按到沙发上坐好,“你难得回来,得吃点好的,要不咱们订餐?想吃万福炉还是御香居?”老太太俏皮地眨眨眼睛。 汤遇和她对视,半晌,忍不住笑了,“那就放纵一回。万福炉吧,好久没吃了,还真挺想的。” 老太太去找电话薄,汤遇喝了口水,正靠在沙发上歇口气,就听老太太对着电话那头说:“毅文啊,你弟弟回来了。中午来家里吃饭,顺便在万福炉带只烤鸭回来,再点两三个你们爱吃的菜。” 听到前两个字,汤遇立即凑过去,用口型问:叫他来干嘛? 老太太装没看见,“哎哎,好好,路上小心点……”她挂了电话,拍拍汤遇的手背:“你哥上礼拜就说好了,说今天来看看我。他们不是刚从冀北巡查回来吗,半个月都没着家,这不也是顺道儿嘛。” “您要早说,我今儿就不来了。” “说什么傻话?”老太太瞪了他一眼,“一家人难得凑齐,哪回不是你不在?去年年夜饭你人在哪儿?!” “我那不是在国外拍戏,赶不回来嘛……今年一定回来,陪您吃完年夜饭,哪都不去,就在这儿呆到十五,行吧?” …… 汤遇斜倚在黄花梨木椅子上刷着手机,老太太端着一盘水果进来,“天天没个正形儿,你哥一会儿进门看见你这德性,准得数落你。快点坐正。” “知道了——”汤遇拖长音调。 “想吃苹果还是梨?我给你把皮儿打了去。” “哪能让您动手,我来。”汤遇把果盘和水果刀接过来,随手拿了个苹果,坐到垃圾桶边开始削皮。他手上动作干净利落,苹果皮长长一条落地没断。 “臭臭,你最近都忙些啥呀?你上回让人送来的那些碟片,我都看好几遍了,什么时候出新电影?” 本着贱名好养活的原则,臭臭是汤遇的小名。 汤遇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四瓣,递一块到老太太嘴边:“快了,前阵子刚杀青一部,估计这段时间就会上线。到时候我让他们给您送个抢先版。” 老太太推推他的手,“我可咬不动这整块的。” “好,我给您切成小块。” “你是不是又要进组了?这次去哪?去多久?” “什么都瞒不过您。”作为一个全世界飞的演员,汤遇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那就是每次进组前,回家住几天。“是,又要拍戏了,去多久还没定,不过肯定春节要回来的。这回……去湾岛。” “哎哟,跑那么老远啊。”老太太皱了皱眉,“那你得照顾好自己。我让小阚给你带点……” “真不用,那边什么都有。您可别操心了。” “我不操心你我操心谁?你这回拍什么戏呀?和谁演?我前几天看电视,那个女演员叫什么来着,挺好看的……” 汤遇用刀尖扎了块边角料送进自己嘴里,嘴角动了动,有点逃避地说:“就……还是岳夫亓的戏。” 老太太精神一振:“哟,那你这回和哪位女演员搭档啊?是爱情片吗?” “哎呀!”汤遇赶紧把切好的苹果块塞进她嘴里,故意打断,“等播了您就知道了。我拍了这么多戏还不够您看的吗?” 汤遇有些手足无措,因他为无法给老太太解释,自己即将拍的是一部同志片,而且,搭档还是周竞诠。 门铃响起,正好是中午十二点。汤遇身体顿了一下,抬头望向门口。 钟毅文准点到了,手里提着万福炉过度包装的餐盒,身着绀色西装,领口笔挺,皮鞋反光。“姥姥。”他先朝老太太叫了一声,接着目光一转,便落在汤遇身上。 第10章 一瞬间,汤遇有种被x光照住的错觉。那是一种多年累积的俯瞰感,像是老师看学生、上级看下属。 “汤遇,你怎么瘦那么多?” 汤遇和他的哥哥长得像,又不像。若是站远了看,确实像一对兄弟。可若走近些,细看五官轮廓、气质举止,会发现两人几乎没有一处相像。 钟毅文身上自带一种威压感。看着三十出头,其实已有四十岁有余,唯一暴露年龄的是鬓角隐约几缕白发,被银边眼镜一框,夹在规整的发丝里。 至于钟毅文为什么姓钟不姓汤,那是因为他随父姓,汤遇随母姓。 年轻时,他们的母亲与一位知名企业家有过一段短暂却炽热的恋情,这段关系持续了十年,最终在汤遇出生后画上句号。男方另娶,而她选择独自带着汤遇离开。 相比于钟毅文自小在父亲家、接受精英式培养,汤遇则由外祖父母抚养,在大院儿里长大。 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汤遇都更像母亲。 小时候的他,皮肤白皙,睫毛浓密卷翘,常被老师和家长误认成女孩。汤遇从小用下巴看人,且从不在人前哭鼻子。 他会在别人偷他东西后冷静地站出来点名,又在对方辩解时轻飘飘说出一句,你现在脸红,是因为心虚吧? 可一旦回到家,汤遇就什么都藏不住了。白天在学校里受的委屈、不甘、愤怒,全都会在他推开家门、看见爷爷奶奶的那一刻,跟眼泪一起涌出来。 随着汤遇渐渐长大,母亲在政坛深耕,全年无休。成年后的钟毅文则被接回北京,回到外祖母家,成为名义上的家长行列。从汤遇的衣食住行、课程安排到交友取向,事无巨细,都要管。 汤遇觉得钟毅文是一个虚伪的管教者,一个充当父亲的替代品。顶嘴、冷战、动手,每月一次的大吵大闹是家里的常规项目。 钟毅文从小就在严压中成长,高中是全市第一,大学保送进top1,后来又被公派去英国读硕士。回国后仕途平顺,一路高升。他理所当然地想将这一切成功经验,复制在弟弟身上——上教育资源最好的重点中学,本科一毕业就出国深造,回国后进入红圈所或投行工作,走一条稳妥、安全、成功的精英路线。 可汤遇偏不,越是被灌输应该怎么做,他就越要做那个例外。 为此他们争吵不休。高三那年寒假,矛盾彻底爆发,汤遇瞒着家里申请了一所日本的艺术类大学,拖着两个塞满漂亮衣服的行李箱,逃到了国外。 他删了家里的联系方式,剪碎了每一张信用卡。 因为身份的敏感,家里人根本不可能亲自飞去日本把他抓回来。 于是,汤遇终于在异国他乡摆脱了魔爪。 自由也很快显露出它的真实的面孔。入学式才刚过两周,钱包便见了底。房租、水电、学费……一笔笔账像从地底钻出的蛇缠上来。他只好把行李箱里带来的名牌衣服、手表、项链统统卖掉,勉强凑齐了第一学期的学费。 等第二学期的缴费通知寄来时,他真的慌了。 受限于学生签证,能做的兼职屈指可数。最终,他在学校附近一家便利店找到一份工作,凌晨四点到八点,补货、理货、收银,一样不落。可即便日日不休,也远不够下一期的学费。 也许就是命好,他天生就很难不受到优待。 某天,造型课的教授说临时有个外拍模特空缺,问他愿不愿意试试。他几乎没犹豫就点头了。 那是一组街拍广告。他穿着设计师最新一季的样衣,站在涩谷的十字路口,拍了两个半小时。报酬,是便利店一周薪水的三倍。 当天晚上,他毫不犹豫地把便利店的工牌丢进垃圾桶。 之后的事发展得很快。 他接连收到更多拍摄邀约,又在一次学生时装秀上被scout当场看中,不久便收到日本最大模特经纪公司抛来的橄榄枝。 稳定的工作、丰厚的预付金、国际展会的出镜机会,一切都朝他奔来。 就在合同签订的那一天,他接到了一个来自开头为8610的电话。 接起这通电话时,他正准备进摄影棚做签约前的最后面试。那一刻阳光正好,身边满是走来走去的精致面孔和咖啡香。 电话那头是钟毅文的声音: “汤遇,妈走了。你还要不要回来?” 这是汤遇人生中,第一次听到钟毅文哭。 北京的消息传来得如此突然。 汤宗玉在参与地震救援工作时,不幸被倒塌的横梁砸中,抢救无效,终年五十六岁。 讣告上用的是官方措辞—— 忠诚干净、为民尽责、英勇牺牲。 汤遇买了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国。 落地那天,北京下了小雨。 母亲的遗体已被送往八宝山,告别仪式安排得严谨、迅速,按部就班,毫无多余情绪可置身其间。 那几天的记忆,汤遇后来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唯独留下一点点残影是宾馆里点的外卖没有拆封、追悼会那天有人偷拍他、还有—— 钟毅文的背影。 他突然意识到,这竟然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具还能为他遮风挡雨的肩膀。 他退了学。 那段曾经以为终于挣脱枷锁、自由洒脱的异国人生,在母亲猝然离世的一刻被狠狠碾碎。十九岁的他,就像一枚在梦中被高高抛起的硬币,最终跌进名为现实的地板缝里。 第9章 回到过去 饭桌很快摆好,祖孙三人落座。 老太太提了一嘴,问他们要不要小酌一口,后屋还放着不少别人送来的名酒,那些酒自老头子走后就再也没人动过了。钟毅文说自己不喝,下午还要回单位开会。见状,汤遇顺着话茬说自己喝两口也行,省得扫了老太太的兴。 “今儿这顿饭比大年三十都齐,你们兄弟俩好不容易凑一桌,可得多聊聊,要不一年见不了两回,到时候连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话是冲着汤遇去的,自钟毅文进门,他还一句“哥”都没叫过。 钟毅文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夹了筷子菜,放到汤遇面前的碟子里。 但这筷子菜,汤遇从头到尾都没动。 老太太问起钟毅文去冀北的事,又聊起某个新区的规划之类的的公务内容。汤遇不爱听,也插不进话,听了几句便神游了。他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夹了片烤鸭蘸酱,卷进薄饼,一口咬下。 鸭皮还是脆的,酱也是原来的味道。他又喝了口酒,烈酒,劲儿大。他喝酒上脸,沾一滴酒也是要变关公的。 听着听着,桌上的话题,左转右转,不知怎么转到他身上了。 “你弟弟又要进组了,这回是去湾岛。”老太太笑着说。 “好地方。”钟毅文点点头顺势接了一句:“前几天听秘书说,你那部电影出了点事,有个叫柯嘉元的演员酒驾被拘留了?怎么解决的?” 汤遇抬起眼看他。 钟毅文虽然忙,但对他的“关心”从来没有真正松懈过。他身边那个秘书,除了安排行程、做会议纪要,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盯紧自己的一举一动,从微博点赞、私信截图、媒体报道,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写在钟毅文的周报里。 在北京这个文艺圈子里,才华从来不是第一通行证,资源、人脉、人情关系才是真正的门票。 当初《譬如朝露》能成,钟毅文出了不少力。 如果没有他从中牵线,岳夫亓那种在边缘独立电影圈混迹多年的人,未必能搭上线,如果没有他打点审批和资金,项目也未必能过审。 最后《譬如朝露》顺利拿到龙标,以136分钟的完整版登陆内地院线,确实是托了他的“福”。 这些汤遇都明白,也不想否认。但明白归明白,感激是另一回事。钟毅文所做的一切,从出发点到落点,全都带着“你能有今天,是因为我”的潜台词。 他从小到大,最烦的就是这一点。 “能怎么解决,换人呗。” “换谁了?” 汤遇咳嗽一声,装作不在意地侧过头,“一个十八线小演员。”他怀疑,钟毅文就是知道答案才问的。 “十八线小演员?叫什么?” 见汤遇不答,钟毅文手伸向旁边的公文包。 汤遇察觉不妙,猛地一偏身,想去拦,却为时过晚,钟毅文已经从公文包里抽出手机,指腹飞快滑动,在备忘录里划到最底,一眼扫过那几行由秘书整理的备注,视线定格在其中一项。 “周竞诠。” 汤遇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这名怎么这么耳熟?”老太太皱了皱眉,小声念叨着。 钟毅文缓缓抬起头,盯着他:“周竞诠?这不是当年为你跳楼的那个男孩儿吗?” 汤遇薄薄的面皮儿瞬间涨得通红,如同一个被吹起来的气球,轻轻一戳,就要破了。 钟毅文从他的表情得到确定的答案,“现在,你要和这个人演电影了?” 第11章 汤遇沉默。 “回答我的问题,你要和这个人演电影?” “是。怎么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汤遇,我之前警告过你,离这个人远一点,你忘得一干二净?” “没忘,我怎么能忘呢?”汤遇笑了下,皱着眉,忍着没让泪掉下来。 “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公众人物?你以为还能再栽一次、再闹一次,然后全身而退吗?妈走之前,把你托付给我,是任由你胡来的?!” “钟毅文!”汤遇猛地站起来,“别提我妈!要不是你!她也不会——”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汤遇头偏向一侧。 老太太哎呦一声惊叫,赶紧起身将他抱住,颤着声音:“怎么又动手!话还没说几句,就又吵上了!?” 钟毅文摘下眼镜,拇指在眼眶上按了下,又在袖子上擦擦镜片,“我希望你主动推掉这部戏。如果你不好意思开口,那我就亲自去找那个姓岳的帮你推掉。”说完,他抓起放在椅子上的公文包,转身朝门口走去。 汤遇气得浑身发抖,他对钟毅文的背影一字一句吐出:“你找谁也没用!我一定会演这部电影,我会和那个人在镜头面前接吻上床!我要让全世界都看到你钟毅文最不愿看到的画面!” 汤遇哭了,醉话说了不少,很快就没了精神,倒头睡了一下午。醒来时,房间里光线沉沉的,窗帘没拉,天光不剩多少。睁眼四下打量下,发现自己并不在自己家。小时候的房间,一切维持原样,即便自己不常来,也保持着整洁。 他坐起身,头还是痛得厉害,太阳穴砰砰作跳,嗓子干得发紧。 拖着步子去了厨房,看到台子上盖着饭菜,旁边压着一张字条:臭臭,看你睡得实,奶奶没叫你,你起床后记得吃晚饭。我和你曾奶奶约好了晚上排练节目,九点回。 打开冰箱,拿了瓶冰水,一口气灌了半瓶,然后靠在冰箱门边,闭了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才转身回了房间。 躺下没两秒,背后有什么硌得慌,一摸是手机。亮屏一刻,微信全是红点提醒。阚静宜的消息顶在最上方,点开对话框,又是一长串:廖制片已经把shootingschedule发给我了,18号进行第一次围读剧本,下月初飞湾岛正式开机。你做好准备,垃圾食品别吃了,酒也不能喝了,该跟家里报备的就报备,别再让你哥给我打电话了,行吗? 汤遇回了一个小树杈,秒关掉对话框,转头点开一个群聊天。那是他最铁的两个发小,三个人的小群,平时也没什么正经事,就是偶尔约个饭、喝个酒。上次他们一起聚餐被狗仔拍到了,阚静宜骂了他一路,就是因为这些人。 群名称为石头的用户艾特了全体成员,配了条语音:“今晚有人来工体吗?热度一号包厢拿下了,老唐刚开两瓶迈凯伦二五,都来啊!” 热度是一家名为heat的club,主打私密、奢华,极受富豪和名流们的青睐。里面最难订的是1号包厢,藏在二楼最深处,带独立洗手间、观影系统、雪茄冷柜、专属dj。若非有些人脉和资本,连门都摸不到。 汤遇打字:你生日? 石头秒回语音:“放屁!今天能是我生日?是兄弟就赶紧滚过来,别等着我去你家逮你!” 汤遇发了个捂嘴笑的表情:我家没人。接着补了一句:上次曲水兰亭那事儿,还没跟我经纪人掰扯完呢,现在快进组了,不敢造次。 石头:你都要进组了,那更得来啊!老子要八百年见不着你了[哭泣] 汤遇盯着最后那条,嗤了一声,手机随手一丢,翻身坐起。 八点半的工体还没上人。 汤遇打了车过来,下车前特意看了眼后视镜,把帽檐又压低了点,口罩戴得紧紧的,祈祷自己不被认出来。 石雨一出club大门,就看见一个高瘦身影杵在门口停车场,黑帽子黑口罩黑外套,那气质那身条儿,想不让人认出来都难。 他走近,上下打量两眼,“汤儿,你这是要演碟中谍去?穿成这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谁把!” “闭嘴。我都裹成这样了,要还能有人认出来,那现可以回家了。” 话刚说完,他们身后有两个路过的女生小声议论:“哎,你看那边那个人……是不是有点像汤遇?”“汤遇?别闹,他能来这种地方?” “……” 汤遇跟着石雨进了包厢,里头热闹非凡,水烟、音乐、酒精……刚刚的开酒仪式一过,满地都是彩条。今天的局是一位姓唐的富二代攒的,大家都叫他“唐少”,是石雨的狐朋狗友之一。汤遇和他见过几面,算不上熟。 “大明星来喽!”石雨朝屋里喊了一嗓子。 因为这一嗓子,汤遇被几十双眼睛齐齐注视。 “不好意思啊各位,”石雨推着他往里走,“我们大明星今天不方便合照,也不方便签名。” 屁股刚沾沙发,那位唐少就端着酒过来了,“哟,遇哥吗?前阵子咱还在深水湾碰过一回,缘分呐,来,走一个!”杯子一碰,汤遇被灌了两口。姓唐的很快又招呼身边的公主们往这边凑,“遇哥,你难得来一趟,给你安排几个贴心的——” 石雨手快,一把拦下了,“得了吧,美女咱汤儿看多了。不喜欢别的,就喜欢帅哥,还是来几个少爷吧。” 这话一出,周围哄笑一片。 汤遇照着石雨后腰狠狠一掐,石雨嗷一声大叫。 “小石头,你又欠儿了是吧!” 那位唐少暧昧地笑笑,他当然明白石雨是什么意思。他们圈子里玩儿得花,爱抽鞭子都好几个,同性恋根本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儿。他拍拍身边跟班:“去叫几个来,挑几个帅的,质量高的。” “不用真不用。” 汤遇抬起来的手被石雨压下去。 “马上要进组了,就先快活快活,快活快活嘛。” 汤遇无数次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劫难之一,就是交了石雨这个朋友。上次就是因为这位喝多了非要站在河边耍酒疯,他才被狗仔蹲到机会。若时光能倒流,回到幼儿园那会儿,他发誓自己绝不会轻信石雨那些甜言蜜语,什么“你好漂亮”“你好可爱”“长大了我要娶你”之类的屁话。 他们倒真的一起长大了。而石雨也从小时候一张乖巧讨喜的小狗脸,长成了一个染着黄毛、满脸油光、看起来就像刚从夜店连轴转出来的肾虚男。 还是直男。 不过,汤遇没长成直男。 他没费多大劲儿就搞清楚了自己的性取向——声明一下,他绝对没有喜欢过石雨,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他更不会吃。 托窝边草的福,现在面前站了一排训练有素的少爷,五颜六色的灯光斜打下来,映出一张张带着甜腻笑容的脸。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画面有些熟悉。 石雨的声音从耳边钻进来:“汤遇,挑个帅的啊!” 此刻,他的脑海里也有一个同样的声音,重复着这句:汤遇,挑个帅的。 一根摇摇晃晃地手指从画面中心抬起,带着酒精的温度与失焦的浮力。他听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声音,“我要他。长得像倪翰生的那个。” “愣什么呢!”石雨的胳膊忽地搭上他肩头,语气兴奋,“快挑一个,挑两个!” 灯球在空气中缓慢旋转,彩光像鱼鳞一样在每个人的脸上流动。他辨不清谁是谁,也不想看清,便抬起手,虚虚一点。 石雨嗤笑一声,“就你俩,来吧。” 两人应声走了过来,左右落座。 “遇哥,想不想试试灵魂出窍的感觉?”左边那位笑着递来一根水烟嘴。 汤遇垂眸扫了一眼。 玻璃管透着幽紫的光,烟壶里混着红绿液体,有些诡异。 他以前有哮喘,从不抽烟。 可今天白天刚和钟毅文吵完架,那些气还没咽下去……还有电影马上就要开机…… 算了。 都毁灭吧。 他凑了过去,吸了一口。 烟气带着浓重的薄荷味,夹杂果香,还有一点甜腻的焦糖气。初入口还算温柔,等烟雾一路滑下去,才感到那股灼烧从喉头窜进胸腔。 很快,右边也递上一杯烈酒,他低下头,吞了一大口。 整个包厢随之一歪,轻轻往侧边塌陷了一点角度。 灯光像融化的奶油,贴着空气慢慢垂落下来,四周的喧闹声被包在棉絮里,听不真切。 他觉得热,觉得眼皮被谁从外面轻轻按着,身体开始陷进空气中,陷进缝隙里。 是中午喝的那半盅白酒还没消化吗?怎么这么快又醉了。 不行。 不行…… 耳边有人在笑、在叫,在模模糊糊地拍手。眼前的人影也开始变形,拉长,收缩,重叠出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现实里脱离出来。 第12章 周竞诠。那人回答。 这名字听起来好耳熟啊。 “周竞诠……”他重复一遍,“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没有。” “那为什么……看到你,这里会难过?”他指指自己胸口。 “因为你在哭。” “我哭了吗?” “是。” 温热的液体砸在手背,抬手摸去,是眼泪。 下一秒,周围所有物品被一只大手疯狂向后拖拽。 光线飞梭,灯球逆旋,酒液卷回杯中,镜头骤然拉远—— 睁开眼。 他回到了七年前的今天。 二十三岁的汤遇,刚刚拍完人生第一部电影,站上第一个领奖台。 “感谢岳导,感谢倪哥,感谢譬如朝露团队的所有人。”他举起奖杯,“我是演员汤遇,谢谢大家。” 画面定格。 直到这里,他还不知道前面的路会通往哪里,走向何处。 第10章 入戏太深 “导演您好。感谢您把《譬如朝露》带到东京!刚刚看完电影,真的非常震撼。我很久没有在银幕上看到这样先锋前卫的电影了。舒扬在镜前卸妆的那场戏令我印象深刻……还有很多跟镜子、化妆和舞台相关的画面,很梦境,但又特别真实。我想问,这些视听您是如何设计的?以及……一个敏感的问题,在亚洲背景下,您希望日本观众看完之后,会有什么反应或讨论呢?” 翻译转述完大意,岳夫亓举起话筒,笑了笑,说:“感谢你的提问,也谢谢你的喜欢。舒扬在镜中的场景是我们整部片子里视听核心。我们想通过表演中的表演,来展现角色内在的撕裂感。他在镜前卸妆,是与自己和解,也是他的蜕变…… 电影创作中的灵感很多,除了剧场本身,我们受了一些纪录片和变装文化的启发。我们的目的就是在不说破的前提下,把那种压抑和挣扎传达出来。这靠视听,也靠演员的控制力……所以,汤遇的表演——“岳夫亓指了指身旁高脚椅上的汤遇,场内响起掌声,他继续说:“很完美,也很惊艳。最后,如果说这部片子能带来什么,我不敢讲太大。只是希望大家看完,能产生一些对少数群体处境的思考,我就很满足了。” 观众席上又有几位记者举手示意。 汤遇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还没开口,那位被点中的记者已快步站起。 “汤遇先生您好!我是来自日本jnk的记者。您在《譬如朝露》里的表演十分精彩!有些镜头完全不像是表演出来的!就像是角色本身在那些时刻应有的反应和动态!我很好奇,您作为一个新人演员,会不会因为太投入情感,难以脱身舒扬这个角色呢?” 话落,现场安静了两秒。 汤遇盯着台下,一排排人头在灯光下模糊成暗色的波浪,晃动,起伏。 话筒在掌心里轻轻转动,他微微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他不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而是从电影杀青的那天起,这个问题就在横亘在现实面前。 他沉默着。 岳夫亓察觉了他的迟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顺势望向台上右边的身影—— 倪翰生。 饰演孟家臻的人,也是舒扬爱了整整一部电影的人。 这个人今天穿着一套剪裁极好的修身西装,肩背挺拔,高大帅气。那种意气风发,与银幕上的孟家臻几乎没有区别。 而汤遇,很瘦,比电影里的舒扬还要瘦些。西装垂在身上,空荡荡的,好像风一吹,人就会被折断似的。 他望着倪翰生,眼神有些求助的意味。对方察觉到了,短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移开。 光的重量落在了眼皮上,连带睫毛也颤了一下。汤遇抬起话筒,缓缓开口:“谢谢你的提问。” “舒扬是个很矛盾的角色。他长期在家庭和社会的规训下压抑自己。化妆、穿戏服,是他仅有的自我表达,但这种表达,在现实中却不断被打压……”他停顿了一下。 “所以他最终走向了毁灭。” “角色情绪密度很高,所以仅靠表演是不够的。拍摄期间,岳导立了个规矩,剧组所有人,包括摄影、场务……都不许叫我汤遇。他们只能叫我舒扬,或者小舒。” 翻译传出去后,台下响起一阵轻松的笑声。大家都觉得这是幕后趣事分享,但此刻,汤遇神色平静,眼底没有一丝笑意。 “后来我就真的……成为了舒扬。表演顺了很多,岳导也很满意。这是我第一次拍电影,能得到这么多喜欢,真的……很意外。” 他吸了口气,目光再次偏向倪翰生。 “我很感谢倪哥。他是前辈,也是非常专业的演员——” 本该停在这里的,阚静宜给他写的那一套得体、安全的脚本应该就此打住。 “我……”他突然转身,面对倪翰生。 眼前的人没有动,周围的掌声和相机咔哒声都退到背景,仿佛一切回到了片场的最后一幕,那场戏结束后岳夫亓没喊卡,就等他多说一句多走一步。 “我——” 声音戛然而止。 话筒从他手里被压下去。 岳夫亓站在他身旁,一手扣住他肩膀,一手握着话筒的尾部,贴耳对他说:“汤遇,别犯傻。” 汤遇怔住,肩膀轻轻一颤。 灯光一晃,主持人匆匆上台,“感谢《譬如朝露》主创团队的分享,我们的映后问答到这里为止。” 台下响起掌声。 密集、热烈。 “汤遇!你又发什么疯!” 后台休息室门一关,阚净宜立刻冲了上来:“庆功宴还不够你闹的?你知道这是哪吗?这是东京!不是你家!你非得在这种场合,把你那点情绪全挂脸上?!” 她是真的被这个汤遇搞怕了。 自己入行十年,带过的艺人不算少,脾气大的、难伺候的、不好惹的主儿她都见过,可像汤遇这样的—— 没有!真没有! 想一出是一出,做事全凭一时情绪,不考虑场合,不考虑后果。 她接手汤遇不到一年,汤遇上过的头版头条,比她过往十年带过的所有艺人加起来还多。 拍《譬如朝露》那会儿她还没进组,后来才知道,这男孩儿第一次演戏就碰上岳夫亓这种心狠手辣的,被折磨得戏里戏外都不分了。 庆功宴那晚她亲眼看着他汤遇喝了几杯,酒一上头,当着所有人的面,抱着倪翰生亲了一口。 她当时差点没两眼一黑晕过去。 倪翰生是谁? 内地顶流中生,去年刚拿完金雀奖,事业如日中天,粉丝上到八十老奶,下到刚出生。要是真被传出倒贴倪翰生这种八卦,那公关这一摊烂账就够她喝一壶的! “我干什么了!”汤遇一把扯下身上的西装外套,甩手砸在沙发上。他里面仅穿了一件贴身的白色无袖背心,肩膀宽薄,锁骨明显,整个人高瘦、修长,体脂率低得可怕。 阚净宜:“你刚才在台上想干什么?你当我眼瞎吗?人家倪翰生是演员!知道演戏跟现实有边界!你呢?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你是汤遇!不是舒扬!别再想着什么假戏真做、戏外生情了,我告诉你,不可能的!我阚净宜从业这么多年,从没见过——” “够了!”汤遇忽然回头,眼睛已经冒了泪花,声音抖着大喊:“我不需要你来教训我!什么狗屁经纪人!谁让你来的,你就回哪儿去!”他抑制不住泪水,倏地转身,整个人往沙发上一倒。背朝着阚净宜,像个孩子一样,肩膀一下又一下地抽动着。 他哭了。 他又哭了。 阚净宜站在原地,气势全泄。 说实在的,汤遇也是个可怜的。 那个岳夫亓根本不是个东西,利用演员的情绪来达到所谓的艺术效果。汤遇真成了舒扬,可倪翰生从来不是孟家臻。这一点,汤遇可能还没想清楚。 但话说回来,汤遇也是幸运的。能一出道就拍上这种质量的片子,一炮而红,入围各大奖项,走到这个位置,有多少人穷极一生都换不来。 只能说,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果不其然,从东京国际电影节回国没多久,《譬如朝露》映后问答那段就被人剪了出来。 汤遇在台上欲言又止,岳夫亓临场夺话筒,一旁主创表情错愕,几秒的视频被各大媒体反复放大、解读。大家都猜测汤遇和倪翰生因戏生情,还有自称幕后人士的出来说,里面的床戏是假戏真做……一时间,真假消息满天飞。 直到汤遇新恋情曝光,这场闹剧才逐渐平息下来。 与此同时,《譬如朝露》入围金棕榈,成为近年来第一部走上戛纳红毯的华语片,这是中国电影在国际主流影坛沉寂多年后的第一次回响。也正是这一年,岳夫亓捧走最佳导演奖,成为首位以chinesemainlanddirector身份站上领奖台的华人导演。 第13章 作为那部电影里的主角,汤遇,被命运推上高台,站在聚光灯正中。 “感谢岳导,感谢倪哥,感谢譬如朝露团队的所有人。” 他举起奖杯大笑,后又大哭。 “我是演员汤遇,谢谢大家。” 第11章 未卜先知 从戛纳回来,汤遇整个人就是空的。应酬、通告、杂志封面全都推了,戏也没接下一部。拿了奖之后,找上门来的本子不少,但真正的好本子没有几个。业内话说得直白:汤遇只有一部作品,还是一部同性题材的,风险太高。 《譬如朝露》在内地市场是叫好不叫座的。奖拿得再硬,也很难变现。这就意味着这位新星的下一步,谁都拿不准。 阚净宜索性做了决定,让他彻底静养,把这个阶段当作情绪的冷处理期,要他走出“失恋”阴影。 同时为尽快稳住舆论热度、扭转大众对他性向的猜测,安排了一段pr情侣。对象是她老东家签的一位新晋小花,正在上升期,也正好需要一个高热度话题带流量。 两方一拍即合。 先是让汤遇在某次访谈中透露自己不是单身。随后,两人被偶遇在机场和餐厅,被巧合拍下几张亲密合照。狗仔很配合地第一时间发图,热搜词条早就备好:#汤遇恋情曝光#、#舒扬演员现实中脱单# 舆论很快从“汤遇、倪翰生假戏真”做转向“汤遇、贝英笛恋爱”,主流媒体也松了口风。 而汤遇在家里做什么呢? 必然是以泪洗面,以酒洗胃,浑浑噩噩,不知天地为何物。 推开卧室门,屋里黑得像地窖。阚净宜皱着眉,一把拉开厚窗帘,光哗地涌进来。 “汤遇,醒了啊。”她拉高音量,“都快晚上了,再睡得人都发霉了。快起来,你看看谁来了。” 床上的被子里鼓起一团,丁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 阚净宜看了一眼门口,朝男人抬了抬下巴。 她这半年在汤遇身边,已经摸清楚他的交际圈了。拢共俩人,一个叫石雨,一个叫窦钧。前者叫“石头”,后者叫“豆子”,三人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臭味相投。那位豆子忙着学业,顾不上汤遇死活,那就只能靠这个不着调的石头出马。 石雨踏进来两步,刚想把屁股往床边一坐,还没碰到床垫,就被被子里伸出的一根手指制止了—— 那指骨细长、白皙,直指他的屁股,意思明确得不能再明确了:你敢坐试试。 石雨干笑一声,连忙换姿势蹲下:“汤儿,醒着呢吧?” 汤遇头埋在枕头里,不回话。 阚净宜拉好窗帘,走到床边看了他一眼,语气已经没了耐心:“饭我给你点好了,赶紧起来,我是你经纪人,不是你保姆。我这儿晚上还有饭局,没空在这儿陪你耗着。”她瞥一眼石雨:“你把他弄起来,让他吃点东西,人不能老这么躺着,起码得像个活人吧?” 她拍了拍汤遇被子里一动不动的小腿,“听话啊,我走了。” 说完,阚净宜给石雨使了颜色,哒哒着高跟鞋离开了房间。 汤遇脾气大,起床气更大,石雨不敢乱来,先是摸摸真丝枕头皮儿,又挨个拿起来床头柜上的空酒瓶晃荡两下,小声嘀咕一句:“你丫是把自己当果蝇养呢?” 没人理他。 石雨叹了口气,忍不住开口:“你说你,都几个月了,至于吗?就非得吊死在一棵树上?换个人不行啊?要是我,喝顿酒,按个摩,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再说了,不就一男的嘛……还特么是男的!你到底中了什么邪啊?喜欢男的?!” 话音一落,被子“唰”地被掀开。 汤遇半张脸从枕头缝里露出来,头发乱着,眼圈黑着,但那张巴掌大的脸,恰恰因为那些泪沟与雀斑,更加动人心魄。 他盯着石雨,语气平静:“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说想娶隔壁小红吧?” 石雨一愣:“记得啊。” “从那时候,我就喜欢男的了。” 石雨张大嘴巴,表情变幻风云,最后憋出一句:“卧槽!我怎么活到现在才知道?!” 汤遇又把头埋了回去,故意气他,说了一句:“窦钧当时就知道了。” 中学那会儿,他给喜欢的男生写了一封情书。没想到那人当着他的面把信撕了,他站在原地发懵,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该发火,突然身后跃起一个飞影,一拳砸在那个男生脸上。 这飞影是窦钧。 得知骚乱赶到现场的石雨,看着地上的一地碎纸,不明所以。以为是汤遇被人下战书了,于是也跳起来,加入战场:“你丫是不是要单挑?行!我们仨奉陪!” 结果当然是三人全进了校纪通报。 他不说,窦钧不说。那堆地上的碎纸里到底写了什么,石雨无幸知道。 空气安静了两秒,然后石雨假模假样地抽了抽鼻子,装出一副委屈巴巴的腔调:“唉,我在你心里居然没有那个臭木头地位高……太伤心了。”他继续说:“你伤心,我也伤心,”忽然变了语气,语调一拐,“不如我们两个伤心人一起找点乐子吧!” 汤遇背后一凉,条件反射般坐起来半截:“找什么乐子?每次跟你出门都没好事……” “哎哟,你这说的,什么叫没有好事儿?”石雨狗腿道,“这不是兄弟心疼你嘛。” “……?” 石雨笑得猥琐,凑过来眨眼:“汤儿,你想不想……” “想你大爷,”汤遇往后一躲。 “现在这种时候,你就该跟哥去见见世面。夜色、音乐、小酒一碰,保准你立刻活过来!” “姓阚的把我的车钥匙拿走了,我哪儿也去不了。” “这么操蛋。她是你经纪人,不是你监护人吧?” 汤遇垂下眼,“她和钟毅文有勾当,我不想惹一身晦气。” “说得跟你不已经够倒霉似的。”石雨一拍大腿,“正好,我今天开车来的,你要不信我,咱就当溜达一圈儿,实在不爽立马送你回来,行不?” 汤遇没吭声。 石雨凑近,一脸认真:“你现在就是脑子里还装着那谁——叫什么来着?倪……倪……” “倪个狗屁啊你。” “对,就他!你就是脑子里还装着他,才天天哀怨地赖在床上!再这样下去,人都废了。咱整点眼花缭乱的场景冲一冲,今晚就把那倪狗屁忘得一干二净!” 三十岁的汤遇有时候会想,如果那天没听信石雨的一通鬼话,没有答应去那个所谓的“风月场所”,是不是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惜,二十三岁的他,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石雨开着辆骚包的紫色幻影载着他出街了。 汤遇不想评价他的品味,也很难不鄙视。 石雨表示,出来玩就是要骚啊,一会儿可别矜持,让你喝就喝,我叫的都是熟人,虽然你已经是明星,和我们这些平民有所不同……汤遇骂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见过平民开劳斯莱斯的。 石雨笑嘻嘻地打着方向盘,这不是我爸的车吗,我就是借来撑场子的。 车一路驶出三环,进了一片没有明显门头的私人庄园。门口安保穿着整齐的黑西装,打着耳麦,俨然私人会所那一套。 石雨是熟客,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窗没摇就被放了进去。 汤遇原以为石雨口中的“风月场所”会有些俗气装潢或艳俗灯光,可真正踏进来,才发现和他想得不太一样。庄园占地极大,一栋栋独立别墅掩映在林木间。每栋门前都装有门禁,看得出管理严密。石雨介绍里面有酒窖、泳池,还有各种娱乐设施,都可以随便玩。 汤遇第一次来,算是生面孔。 石雨凑过来在他耳边说:“你先坐一会儿,我热个场。”说完三两步就混进了人群里,跟几位熟面孔碰拳打招呼,寒暄连珠。 汤遇自顾自地找了个沙发坐下,接过服务员递来的酒杯,靠在软垫里,静静观察四周。 不出几分钟,石雨那边已经拢了一圈人,笑声高一阵低一阵。 “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汤遇!”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发小?这么帅!” “长得好像明星啊……” “哈喽!” 好在没人一口喊出“是演电影的那个吧”。 听着这些话语和笑声,汤遇有些解离感,就觉得周围都一切人、事物、声音,都与他无关了,他像是漂浮在空气中的一粒微尘,独自存在。 “汤儿!” 石雨一把把他叫起来,语气轻快,“带你去玩点儿不一样的。”他伸手去拉他,又一眼瞥到他手上的酒杯,嘴一咧:“你可悠着点喝,这不是香槟啊,你手里那是威士忌!” 汤遇一怔,低头,才发现手里的酒杯已经空了。 石雨领他穿过了一道长廊。脚下是厚实的地毯,踩上去没有一点声音。走了很久,路越来越暗,他甚至产生了一种他们已经不在刚才那栋别墅里的错觉。 第14章 推开一扇没有门牌的灰色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红色。 红光浓烈,铺天盖地地洒下来,让人眼睛发晕,心跳莫名加速。 房间很大,四周是沙发区,中间开阔,有低低的lounge音乐在填充空白。 空气里飘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 这间房里至少有十几个人。 男女都有,一部分穿着暴露,动作大胆。另一部分是零星坐在沙发上的主顾,可以看见身边的服务人员正在为他们“放松”。那种服务……目前看起来,还没越线。顶多是接吻、搂肩、抚摸。 “这地儿不太好找,我还是费了点力气的。”石雨小声嘚瑟,“来,坐。” 他们落座在一个相对隐蔽的卡座里。沙发是绒面的,坐下去能陷进去半个身子。 很快,一位戴着铭牌、穿制服的客户经理走了过来,“请问二位,想点点儿什么?” 刚刚那杯威士忌喝太猛了,眼睛都快花了,得赶紧解解酒,“来杯汤力水。”汤遇说。 石雨一听,哈哈一声笑出来。 客户经理面色不动,微笑着点头:“可以的先生,我们酒水都是免费提供的,我这就备注下,您想喝汤力水,我这就让吧台做一杯。” 他转头看向石雨:“石先生,您今晚想怎么点单?” “allred——不,不不,red先别来了,来几个blue,送上来挑挑吧,今晚不着急。” 汤遇听得一头雾水,“什么blue、red?你带我来的什么鬼地方?”说着,他伸手掐了石雨一把大腿,力道不轻。 石雨被掐得一哆嗦,“放松,放松,合法的……” 五分钟后,汤遇明白了石雨嘴里哪些红红蓝蓝是什么玩意儿了。 red是女侍,blue是男侍。 那位客户经理用托盘端着一杯汤力水回来,后头还跟着四五个打扮各异的男侍,一字排开,他们个个衣着火辣,有变装皇后,也有清纯小白花。 汤遇坐在卡座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您好先生,这几位是我们今晚筛选出的mr.blue,您可以挑喜欢的……” 还没说完,石雨那边脸色就变了,“停停停停。”狗精狗精的他怎么能看不出事情不太对,“眼睛长哪儿了?没看出来……这……啊?这!”石雨指指自己身边的汤遇。 经理一愣,顺着他强调的方向看去—— 卡座里的那位客人靠在沙发角,身着一件马海毛的v领毛衫,衣料柔软,领口大得几乎垂到胸口。灯光从他耳侧打下来,映得那张脸如钻石般耀眼夺目,看过去,便不想再移开视线…… “嘿!”石雨打了个响指。 经理猛然惊醒。 完了完了,撞号了。 他低头猛地一躬身,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石先生!是我疏忽,我现在就撤下去!” 其实汤遇面无表情,是因为酒精上头了,反应迟钝,什么都没听清。他不知道为什么站上来的一排人,又被撤下去了。刚想转头去问石雨怎么回事,眼前一黑,是石雨猛地捂住了他的眼。 “对不住啊汤儿,这批不行,这批太辣眼睛了。”他嘴里边道歉,边猛揉汤遇的眼睛,“我给你洗洗眼,洗洗洗,啥也别看了……” 汤遇被他搅得发晕,皱着眉挪开脸:“你有病吧。” 见状不妙,石雨赶紧端起桌上的那杯汤力水,凑到他嘴边,“来,喝口,润润,哎哟瞧你嘴都干皮儿了。” 汤遇慢吞吞地抿了一口,舌尖在唇上蹭了一下。他的上唇总是不自觉地咬着下唇,以至于嘴唇常年干燥,颜色浅淡。 喝完水,汤遇头靠回沙发,后背陷进软垫里,手臂无力地搭着。 没用多少时间,那位客户经理又回来了。 “这次一定合您心意。”对方笑着打了个响指。 一群人鱼贯而入。 这次明显规格提升了不少,还有两个金发碧眼的白人面孔,一字排开站在他们面前。 石雨在他耳边说:“汤遇,挑个帅的。” 汤遇没有动。 因为从那一排人一走进门的瞬间,他的目光就定住了。 最右边那个。最高、最挺拔那个。 黑色衬衫,领口松着,双手背在身后。红光从天花板倾泻而下,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微笑,也没有主动迎合的姿态。 他只是站在那里,安静、笔直。 微卷的黑发垂在额前,眉骨压下来投下一小块阴影,眼睛很黑、很亮,还有……窄窄的方下巴……他的轮廓,就像…… 就像倪翰生…… 心脏一缩,跳漏了一拍。大脑很快就把这个名字按了下去。 不,不对。 是孟家臻。孟家臻。 他长得很像孟家臻。 手指缓缓抬起,阻力如在水中穿行。 石雨一愣:“怎么?” 汤遇视线不动,指着那个人说:“我要他。” “哪个?” 那一刻他本可以不说出口的。 本可以不这么蠢、不这么露骨地将私心晾在人前。可嘴比大脑更快一步: “长得像倪翰生的那个。” 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世界轻微地震了一下。 大概是口终究无法违背于心吧。 他后悔地想。 第12章 六耳猕猴 石雨扪心自问,这辈子最重要的几个人里,除了家里那几位,再往外数,排第一的就是汤遇,就连窦钧也只能排在汤遇后面。 他小时候胆子小,怂得很,常年被几个混球追着打,幼儿园放学都得绕道走。 直到天降神兵,一个扎着小辫、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女孩”突然冲出来,挡在他面前,对那群人说:“你们吵到我了!给我道歉。”然后转头看了看他,声音更硬了点:“还有你。” 石雨认定这小美女是他命定之人。 “美女!等我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娶你!” 汤遇当场拒绝:“不要。” 石雨不明白她为什么说不要,然后第二天上学,他亲眼看到老师牵着小美女走进厕所,然后,小美女脱了裤子。 童年梦想当场破碎,石雨哭得很伤心。 后来两个人不怎么成为了最好的朋友。他负责挨欺负,汤遇负责把那些欺负他的人赶跑。 所以看着兄弟这样为情所困,石雨心里是真的不好受。 汤遇脱口而出“长得像倪翰生的”,估计现在自己都懵了,又尴尬又想死。 但没关系,兄弟的脸,哥来捡! 石雨清了清嗓子,对那一排人扬了扬下巴:“好!就是你!别傻站着了!” 他抬手一指:“从右边数,第一个——你,过来!” 那人像没听见似的,目光笔直,纹丝未动。 客户经理脸色微变,立刻凑过去,仰头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男人终于迈动脚步,一步步走到汤遇面前。 “不好意思,汤先生,”经理低声赔笑,尽力掩饰尴尬,“他是今天刚到,还不太懂规矩。”经理指挥他坐下,又差人上了上果盘、零食、酒水,把桌面堆得满满的。 石雨识相地借口说去上厕所,遁了。 柔软的红色沙发将两人围成一个小圆,汤遇坐在左侧,微侧着身,而那个长得像倪翰生的mr.blue,坐在离他三寸远的同侧。 汤遇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从眉眼到身形。 好像啊…… 眉骨、下颌、神态……都很像。 但还是不一样。 眼前的人更年轻,气质更硬,没有倪翰生的意气风发之感,有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让人难以靠近,甚至害怕。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压住紧张,故作轻松地开口:“你是第一天上班?” “是。”男人依旧没有任何行动。 即使是汤遇这种没有吃过猪肉的,也知道现在该干什么了。 “这些你都会做吗?”他指指隔壁卡座,薄纱之后隐有人影缠绕,衣衫半褪,彼此喃语,笑声暧昧。 男人沉默,从桌上拿起一杯酒。 汤遇下意识伸手,以为对方会递给自己,结果男人仰头一喝,让他硬生生落了个空。 “可以做。”那人说。 汤遇收回手,哂笑道:“可以做什么?” 男人像是背出了一段提前规定好的台词:“可以聊天、可以拥抱,也可以——” “亲吻。” 听到这里,汤遇笑出声来。 酒精上头后的轻飘感,把此刻的荒诞放到最大。 他有些恍惚。 眼前的暧昧红光把男人的五官切割得更立体,也更模糊。那张脸一会儿清晰,一会儿陌生,在熟悉与未知之间反复摇摆。他突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仿佛眼前不是一个陌生人,而是…… 他想起《譬如朝露》里的一场戏。舒扬从背后抱住孟家臻,在镜前乞求:哥,你可不可以亲亲我? 那是整部戏里最轻的对白,最静的场面。 第15章 他当时觉得那一场太容易演了,就两句话,镜头也不复杂。没想到最后剪出来,观众的反应却最强烈,说那是全片最喜欢的片段。 在拍这部戏前,岳夫亓象征性地让他去上了表演训练班,学了一个月的台词、情绪和形体。可第一天开机镜头刚启动,岳夫亓就喊了停,他说:汤遇,把你课上那一套都忘了吧。我不需要你演,你就是舒扬。 之后的七个月里,“汤遇”彻底消失。唯有一次例外,钟毅文来北京补拍现场探班,皱着眉说,汤遇,你瘦了多少斤? 那一声汤遇仿佛从另一个时空击碎了梦境。 而此刻,眩光一眨,现实回到眼前。 “我叫汤遇,”他开口,重新确认自己的存在,“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看着他,犹豫一番说出三个字:“周竞诠。” 周竞诠……哪个竞,哪个诠…… 为什么,为什么…… 你不能是他?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沙发太软,本就坐得不稳,这一动身,重心失了控,鼻尖擦过男人的下巴,呼吸里裹着淡淡酒意,扑在对方颈侧。他不想退开,反而靠得更近了一点,仿佛只要再靠近一些,就能穿透这张脸,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这是你的艺名吗?” “不是。我只有这一个名字。” “原来做这一行还有人用真名的……” 他的目光像根画笔,在那张脸上一遍遍游走,一寸寸描摹着每一道线条。 “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男人的睫毛颤了一下,道:“没有。” “没有吗……”声音低下去,头也低下去,“那为什么,看到你……” 我会难过? 汤遇,只是看到一张相似脸,你就忍不住了吗…… 一定是酒精作祟,一定是。 就在这时,周竞诠缓缓抬起手,用手指接住了什么。 “你哭了。” 亮晶晶的,是眼泪。 汤遇表情一僵。 灯光从他那张动人心魂的脸上扫过,映出一双饱含深情的眼睛。 一个名为汤遇的演员,在这一刻,又一次回到那面化妆镜前,回到那句台词前—— “那你可不可以亲亲我?” 石雨掐着点,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回来。 他是算准了的,一个小时,时间刚刚好。没准都拉拉小手亲上了。毕竟汤遇这人吧,嘴硬心软,吃软不吃硬。再说了,今晚这场合,这灯光,这氛围,很难不……一掀开那层薄纱帘,石雨正好和那位mr.blue打了个照面。 灯光这么一打,这轮廓、这眼神,乍一看,还真有点像倪翰生。 真假美猴王,难怪一开始汤遇看得眼都直了。 目光再转回沙发,汤遇已经蜷成一团,眼睛紧闭,头搁在那人腿上—— 操! 石雨拍了把脑门,恨不得给自己一脚。 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汤遇那酒量……平时两罐燕京就能醉得开始唱一剪梅,刚刚进门那杯威士忌,怎么就让他喝了! 汤遇醉酒有固定流程:一哭、一闹、一睡觉,现在这状态,妥妥地流程走完。合着这一通精心安排,白瞎了。 “他睡着了?”石雨放低声音。 男人低头,眼神落在自己手心里的那张脸,“哭了一阵,就累了。” 石雨挠挠头,语气虚着:“成,发泄发泄情绪,高兴了就好。” “他好像不开心。” 这句话让石雨一怔,随即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那什么……今晚多谢你了,就不留他在这睡了,我带他回家,省得出什么幺蛾子。”他快步过去,俯身试图把汤遇打横抱起来,一使劲,更尴尬了。 没抱起来。 “操……”石雨看看汤遇,又看看自己。 不应该啊,汤遇比他高几厘米,但瘦成那样,怎么会这么沉? “哥们儿,搭把手呗。” 男人一手从汤遇膝盖弯下穿过,一手托住他后背,动作利落地将人抱了起来。 汤遇靠在他怀里,脑袋贴得紧紧的,睡得毫无防备。 见状,石雨赶紧在前头领路,“我车在外面停着,再麻烦你帮我把他搬上车,我多给你点小费。” 可能是看汤遇睡得实,男人没有拒绝。 三人穿过长廊,沿着蜿蜒小径走出别墅。会所的代客泊车服务效率很快,他的车已经停在正门口。 他快步拉开后排车门,“来,你把他放进去,我来给他弄靠垫。” 男人俯身侧进,把汤遇的腿先抬进车里,正要把他放平,汤遇突然动了。他像梦魇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手臂一紧,死死搂住男人的脖子,“别走……别走,我不要你走……”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下一秒就要掉金豆豆了。 石雨连忙上前,“汤儿,汤儿,醒醒,咱回家了啊,别缠人家了。” 可他越劝,汤遇搂得越紧。 石雨试着掰他的手臂,掰了半天也没掰开。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叹口气,从兜里摸出打火机点了根烟,又低声骂了句“操”,转身从副驾扶手箱里翻出皮夹,抽出一叠百元大钞,三两下塞进男人衬衫口袋。 他拍了拍男人胸口:“哥们儿,真不好意思啊,今晚多谢了。这几千块你拿着,就当辛苦费。” 男人皱眉不语。 石雨赶紧补上句:“你也看出来了,我这兄弟最近状态不对,脑子里糊着呢,喝了几口酒,就不省人事了。你要是方便,就随我车去一趟他家,把人放下再走,你放一万个心,我们绝对不是什么坏人,也不会对你怎样,”说着他解锁手机屏幕,搜出汤遇的百度百科界面,反手展示,“你瞧——你怀里这人就是汤遇,他是大明星、公众人物,要我骗了你,你尽可以去网上爆料他。” 话说到这份上,对方若还推辞,反倒显得扭捏。 上了车,健谈的石雨很快跟这位“六耳猕猴”搭上了话。 男人说他姓周,不是本地人,今天是第一天来红房子,朋友介绍的。做这行不是长久打算,只是凑点快钱。 汤遇一路睡得安稳,脑袋窝在人家臂弯里,睡得很香。男人一手稳稳地护着他,姿势僵直,但也没半句怨言。 车在一栋高级公寓前停下。 电梯一路上升,汤遇被稳稳当当地放进了卧室。 算是交易完成。 余下二人一同坐电梯下楼。 临走前,石雨从裤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两根,递了一根给他。打火机“啪”一声亮起,他张了张嘴,原本想替汤遇要个电话……但看着对方的模样,又默默把话咽了下去。 一个倪翰生就把他折腾成那样,再来一个……还不得真疯了? 一根烟时间,男人把烟头按进沙缸里,转身走进夜色里。 石雨靠在车门上,看着那道高大的背影一点点变远,最终没入街角的黑暗里。 他叹了口气,拉开车门,发动引擎。 心想,缘分这东西,还是强求不来。 第13章 再无其他 高架尽头的车流像一条明晃晃的河,拐进支路后,光一下就稀了。 霓虹远去,城西的旧区渐渐显出本色,板楼一幢挨着一幢,灰扑扑地挤作一团。家家户户都装了防盗窗,铁栏密密麻麻地罩在窗棂上,把整个区域围成了一座巨大的鸟笼。这一带错过了拆迁热潮,也没赶上老城改造的末班车,沦落成租金最为低廉的片区。 一双磨损的皮鞋踩上水泥台阶,砂砾擦着鞋底,咯吱作响。 楼道昏暗,感应灯早坏了,墙角堆着破纸箱、旧椅子和干瘪的饮料瓶,没人清理,也没人在意。 男人一步步向上,走到七楼尽头,顶楼,停在最里侧的铁门前,钥匙插进锁孔,开了门。 屋里没开灯,却能一眼望到头。 不过三十来平,水泥地裸露着,角落里是一张折叠床,旁边挤着一张旧沙发和一张茶几,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他背过身,慢慢解开衬衫的扣子。肩背线条在昏暗里收束成紧实的轮廓,脖颈以下,胸口还有几点唇蜜残留的亮色。 衬衫甩到床上,衣袋里“啪”地掉出一沓东西,散在水泥地上。 一叠鲜红的人民币躺在在灰冷的水泥地面上。 他弯腰拾起,拿在手里,许久没有动作。 头顶的灯泡闪了闪,眼前的光晃了两下,他才回神,把钱随手塞进床头的抽屉里,转身走进浴室。 他站在一面嵌在墙里的半截镜子前,手指扣住皮带扣,玄关处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光线刺破黑暗。 男人快步折回,抓起手机,接通。 “怎么了?” 听筒里先是沉默,传来一阵被褥摩擦的窸窣,紧接着,一个细弱的女声响起:“没……没什么事,晚上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没接。我就怕你出什么事,非得打通才安心。” 第16章 “工作忙,没看手机。” 那边停顿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开口:“竞诠……那边又催了。你看什么时候……能……” “明天把钱转给你。” 听筒里传来一声短促的呼气,女人如释重负,“好,好,那就好。” 周竞诠沉默,半晌才说:“没别的事,我先挂了。” “嗯,那你注意身体。”那边匆匆挂断。 手机屏幕一黑,房间重坠黑暗。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几秒后,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缓缓蹲下身,背抵着墙,低下了头。 “这边!看这边!” 镁光灯连环爆闪,摄影师的喊声此起彼伏。 金雀奖作为内地最具含金量的表演奖项,红毯环节可谓星光熠熠、人潮涌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陆续在镜头里定格,名导、名编、制片、投资人、男星女星……衣香鬓影、全副武装,把这个夜晚映得如梦似幻。 红毯尽头,粉丝们挤在栏杆后,尖叫声层层叠起,一浪高过一浪。 “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电影《譬如朝露》主创团队,这部由岳夫亓导演执导的影片,以细腻的镜头语言和深刻的情感刻画,讲述了一段……” 主持人的话没说完,尖叫已经把余音吞没。 所有人都知道这阵高分贝属于谁。 三十出头的倪翰生,去年刚凭借一部传记片斩获金雀最佳男演员,顺利加冕三金影帝,人气和口碑双丰收。他演技扎实,零黑料,又长着一张男女老少皆宜的帅脸,十分符合市场胃口。 他的团队原本寄望《譬如朝露》冲奖,没想到片子还未上映,他就凭上一部作品先拿下了影帝。 同性题材终归有风险,倪翰生因此受了些质疑。好在《譬如朝露》争气,一经送展便收获了五项提名,那些风言风语也渐渐消了声。 影片中,倪翰生饰演孟家臻,舒扬的爱人。 角色分量不轻,却也不是绝对主角,报奖项时便退居了“最佳男配”一栏。影迷虽为他屈居配角叫了些不平,也还是盼着再捧一座金雀,连着影帝加男配,锦上添花。 而本片主演,汤遇,报的是最佳男主角。不过评委们倾向于保守,最后只给了他一张最佳新人的提名入场券。 也许对一个非科班出身的新面孔来说,想拿正奖,还得再等等。 红毯上,汤遇素面朝天,卷发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张骨相分明的脸,就嵌在那颗小小的头上,完美诠释了什么叫电影脸。他穿了一件剪裁极宽的黑色西装,身量被衣料包裹得更显瘦削,一眼望去,还以为刚从秀场走下来的模特。 自从那晚醉得不省人事被人送回家后,阚静宜就对他严防死守。手机、钥匙全部收走,出门必须提前报备行程。 一来是怕他再闹出什么新闻,二来也是怕被媒体抓到蛛丝马迹。 不过像金雀奖这样的场合,他总归不能不露面,岳夫亓都点了名要他出现。权衡再三,阚静宜只得咬牙放人,还不忘叮嘱一句:你要是再给我犯浑,就自己擦屁股。今晚最好拿个奖回来,让我开心一回。 但汤遇的心思早就不在奖上了。 奖,于他而言不重要。 今晚能和倪翰生并肩走上红毯,才是他这趟来的全部意义。从东京回来后,他们已经有好一阵没见面了。隔着岳夫亓看过去,这个人似乎又成熟了一点,脸圆润了些,线条没从前那么凌厉了。笔挺的黑西装,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举手投足之间都那么完美。 望着他,汤遇忽然又想起会所里那个男人。叫周……什么来着?周竞……诠?哪几个字?他当时根本没问清楚,也不想问清楚。 短暂的替代,就像把手按在裂口上,止得住表面的血,却填不满里面的肉。反而因为那点触碰,让思念的裂隙越撑越大,几乎要把胸腔整块掏空了。 刚刚红毯候场时,倪翰生难得地跟他说了几句话,他笑着回应,心里却一阵酸麻。 几句寒暄,几尺距离,就是他们的全部。 倪翰生真的是一个很好、很专业的演员。他可以把情感停留在角色的边界,不越雷池一步。可汤遇做不到,他没演过戏,岳夫亓告诉他要与角色融为一体。舒扬的每一次落泪、每一次动情,名为汤遇的演员都会在现实中再痛一次、再爱一次。 舒扬爱孟家臻。 那汤遇呢?他爱的就是倪翰生吗? 分不清了。 里里外外,正正反反都分不清了。 红毯走完,一行人散开,按着入场引导依次走进主会场。 屏幕正播放着金雀奖过往高光剪辑。 阚净宜陪着他往后排走。她步伐快,汤遇有些不情不愿地跟在后头。 他望了一眼会场正前方的区域,倪翰生已经坐定,周围全是电视上熟悉的面孔,大导演、影帝影后,真正的前辈与主角,个个都是资历深、分量重的。 没能和他坐在一起,真是遗憾。 以后、未来。 我也要坐到那一排里去。 他这次被安排在中后区,这一排混着几个风头正劲的青年演员。再往后,就是赞助商和外围嘉宾席。主办方还是照顾了热度,尽量把人气演员安排在视觉焦点内。 找到自己的座位后,汤遇扫了一眼,右手边的座位名签上写着“贝英笛”三个字。他心里立刻明白了,怪不得阚净宜非要亲自陪着他走过来。刚坐定,阚净宜就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说:“咱得把恋情砸实了,一会儿小贝就到,这位置可是花了钱的。你配合着点儿,就当演戏,聊聊天、笑一笑,成不?” 汤遇点了点头,神情木然。阚净宜确认他没反对,便拍了拍他肩,起身离开。 人流还在不断涌入,会场内逐渐热闹起来,演员、媒体、工作人员交错走动,座位间此起彼伏地响起“借过”“不好意思”“打扰了”。不一会儿,一道熟悉的女声从他左边传来:“哈喽,汤遇,又见面了。”贝英笛朝他笑笑。 她一袭香槟金色长裙,裙摆层层叠叠,拖得老长。汤遇见她走路不便,便顺手帮她提了提裙摆。 “谢谢啦。” 这女孩儿每句话后面,总感觉自带波浪号一样。他们在会议室里商讨pr方案见过一次。后来,摆拍恋情又见了一次,还不算太生分。汤遇回了个笑,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今晚我们可能要……” “表现得亲密一点嘛。”贝英笛坐下,靠得更近了些,“我经纪人都交代过了,放心。” 灯光忽然一暗,主持人登台,典礼正式开始。 最初颁的是小项,台下还有些热闹,可随着流程推进,颁发的奖项渐渐冷门,气氛也随之沉了下来。前几排的影帝影后、大导名角还要维持得体仪态,时不时对着镜头微笑,镜头一来立刻坐直。而后排则早已陷入一种昏昏沉沉的倦怠,打哈欠的不在少数,掌声也渐渐敷衍。 汤遇撑着脑袋,眼皮开始打架。他无心留意台上的动态,目光一直落在前方倪翰生的后脑勺上。 就在他眼皮合上又睁开后,倪翰生的位子忽然空了。 他陡然直起身,左右张望。 这时,身侧的贝英笛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快看大屏幕!” 汤遇一愣,抬起头,正撞上荧幕上的自己。 “最佳新人”入围片段播放到《譬如朝露》里的一幕,化妆间内,灯影斑驳,舒扬从背后环抱住孟家臻,在镜前乞求他给自己一个吻。 整个会场内都在回荡着那句: “哥,你可不可以亲亲我?” 霎那间,那晚酒后混乱的画面迅速拼接起来,红色的灯光、柔软的沙发、相似的脸庞……耳边声音渐远,眼前灯光也暗下去,所有的所有,都模糊了。 “有请我们今晚的颁奖嘉宾——倪翰生!” 舞台侧幕缓缓打开,一个人影走了出来。 西装笔挺,神情笃定,步履稳健。 男人在万众瞩目下走向话筒前。 “晚上好,我是倪翰生。今天能作为最佳新人演员奖的颁奖嘉宾站在这里,我感到十分荣幸。八年前,我也曾拿到这个奖。那是我第一次在这个行业被真正看见、被肯定。所以我知道,这个奖对每一个新人来说,都意义非凡。它像是一扇门,为你打开了未来无数的可能。” 他说着,微微一笑,从西装内袋中取出一只金色的信封。 “话不多说,让我们来看看,今年的最佳新人演员奖花落谁家。” 信封在聚光灯下被打开。 “第七十六届金雀奖、最佳新人演员奖,得主是——” 倪翰生低头看了一眼卡片,再抬眼时,神秘一笑,把话筒拉近,故意停了半拍。 这一刻,汤遇把耶稣和观音菩萨都拜了一遍。 神啊,求你念我的名字吧。 第14章 斩断情丝 倪翰生忽然开口,说了什么。 第17章 汤遇正专心在心里求神拜佛,一时没听清。 现场静了短短一秒,随即响起掌声与欢呼。 他抬头,看见倪翰生正越过人群望向自己,举起双手鼓掌。 汤遇怔在原地,还未来得及反应,贝英笛已经绕过椅背,裙摆擦过他的膝头,笑意盈盈地俯身在他脸颊落下一个轻吻:“亲爱的,恭喜你!” 恭喜我? 恭喜我…… 观众席里响起善意的哄笑声,摇臂摄像机旋转靠近,一束追光稳稳落在他身上。工作人员从侧边示意他起身,他被人流推着站了起来。 灯光、掌声、镜头……一切像海潮般从他四周退开。 红毯尽头,长阶之上,倪翰生正站在那里,微笑着,手中捧着一个金灿灿的奖杯。 汤遇一步步走上去,接过奖杯,走到话筒前。 舞台下,是一片灯海。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世界忽然安静了。 “……” 有些突然,有些无措,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台下有人轻笑,掌声零星地再次响起。好像在给他一点余地,一点时间。 他低下头,缓慢地吸了一口气。 再吸一口。 他抬起头。 目光穿过人群,穿过光晕,望向角落里的男人。 倪翰生仍站在那,静静地看着他。 哥。 你也希望我拿到这个奖吧? 你也希望,从你嘴里念出来的,是我的名字吧? 对吗? 对吧。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观众,靠近话筒:“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演员。” “三年前,我误打误撞进了一家话剧团。当时我什么都不懂,连剧本该怎么读都不知道。每天排练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我一直确信自己做不到——没办法在几百人面前演喜怒哀乐。” “直到有一天,我站上了舞台。我意识到,被注视、被聆听,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 “你说了一个人的话,竟能让一群人哭、让一群人笑。” “于是我开始幻想,幻想那个看似拐错的岔路口,某一天,会不会变成我的主路?” “舒扬很幸运,汤遇更是如此。感谢岳导从万千人中挑中了我,”他微微转身,看向倪翰生,目光里不再是惊讶和无措,而是一种几乎赤裸的真诚,“也感谢我的搭档,倪翰生老师。是他让我明白,什么叫真正的表演。能和他一起完成这部作品,是我人生最宝贵的经历。” “最后感谢《譬如朝露》每一位台前幕后的工作人员,谢谢你们。” 他垂下眼睫,深吸一口气,像是把胸腔中所有的情绪都压进这一句话。 “我爱你们……” 我爱你。 阚静宜高兴,特别高兴,比拿了奖的汤遇还高兴。 最佳新人。虽然不是分量最重的奖项,但这是汤遇在内地主流奖项上摘得的第一颗星。评委的认可、媒体的承认,对一个非科班出身的新人演员来说,是通行证,是敲门砖,能有这个奖傍身,他以后的路会好走很多,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她快步穿过后台的长廊,心情说不出的畅快。 拐进备采室的转角,脚步一顿,视线猛地定住。 汤遇站在门边。 对面是倪翰生。 两人隔着半臂距离,似乎正在交谈。 她放慢脚步,靠近了几分。 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倪翰生神情看起来很平静,可以说是和蔼可亲的。也就是在他说着那些话的时候,汤遇的笑容,突然在脸上凝住了。 心里“咯噔”一声,她想上前打断这莫名其妙的谈话。但很快倪翰生拍了拍汤遇的肩膀,像是结束了最后一句嘱咐,转身朝她这边走来。 他们擦肩而过时,倪翰生还对她点头打了个招呼。 “倪哥。”她强自镇定,勉强回了句。 然后,她快步上前,冲汤遇张开双臂,一把将人揽进怀里,“恭喜啊,汤!咱以后不愁没好本子接……” 怀里的人没有反应。 僵得像块石头。 下一秒,汤遇狠狠推开她。 阚净宜没想到他力气会这么大,整个人被推得一个踉跄。 “……?” 心脏一下子悬到嗓子眼。还来得及问出口,汤遇已经转身大步冲了出去。 “汤遇!”她惊呼,连忙追上去。 汤遇跑到走廊尽头,背影蓦地一顿。 阚净宜也顿住脚步,她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后台喧哗被隔绝在走廊之外的空白。 汤遇缓缓回头。 那张一贯冷静精致的脸,此刻满布泪水。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阚净宜愣了一下,眉头慢慢皱起,“……知道什么?” 他别开脸,喉结滚动,眼睫止不住地颤。他努力控制住情绪,却仍像被扯裂了一角似的,一字一顿地说: “倪翰生结婚了。” 阚净宜如五雷轰顶般,整个人僵在原地,“什……什么?……倪翰生?……倪翰生结婚了?” 他亲口说的。 他说:汤遇,别用再那样的眼神看我了。我早就结婚了,女儿都两岁了。 这话太重太狠,汤遇不能、也不敢向别人重复一遍。 泪水打湿睫毛。 阚静宜颤抖着双手向前走一步:“不可能……这不可能……汤遇,你先别激动,你听我说——” “滚!”他狠狠扯下身上的西装外套,连带着刚刚捧回来的奖杯,一起砸在地上! “都他妈给我滚!” 阚净宜发誓她真的不知道。在这之前,她从未听说过倪翰生结婚的消息。没有新闻,没有绯闻,连一点圈内的风声都没有。无论她平日里多么八面玲珑,消息再怎么灵通,这件事,她完全一无所知。 如果真的结婚了,怎么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 她不信。绝对不信。 这一定是倪翰生在说谎,是他故意为了斩断汤遇的念想,为了让他死心,才搬出这荒唐的说法。 她推开后台的门,四处张望,急切地找了个安静的会议室,一头钻进去。手指颤抖着掏出手机,拨给倪翰生的经纪人。 电话接通后,她脑子还在飞快打着草稿。到底怎么问?怎么问才不显得莽撞、无礼? 怎么问都不对……这问题本身就很冒犯。 “戴姐,您好,打扰了,我是小阚。哎,是,汤遇的经纪人。我有个……有点事确认一下,”她咬咬牙,问出了口:“倪哥,是已经结婚了吗?” 她得到的答案比倪翰生结婚的这条消息还要震撼,以至于这股余震,直到多年后,还会心有余悸。 倪翰生确实结婚了,准确的来说是隐婚。他的妻子就是他的经纪人,也就是电话里的戴姐。 这一通短暂却足以载入人生黑历史的电话,成为了阚静宜从业生涯最深刻的教训之一。 此后她再没有这般鲁莽过。 第15章 何以解忧 汤遇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在冷风里站了很久,久到被风吹透了,泪被吹干了。 现实,现实是,“……以前不告诉你,是因为这是我私事,我并没有想公布出去。现在看你陷得太深了,所以才告诉你,希望你尽快走出来,如果你以后还想继续当演员,就要趁早改掉这个弱点。” 说出这番话时,倪翰生很平静。 汤遇却胃里翻江倒海。 原来那些注视,那些夸赞,片场里递来的热水,杀青时的拥抱……全都是同事之间的礼貌关照,全都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 “不要听岳夫亓说的什么‘把自己当成角色’,那是不可能的。你是演员,演电影不是什么一次性的买卖,难道要一辈子沉溺在一个角色里吗?你很有天赋,要珍惜自己的羽毛。”他说得理性、克制,最后用一句:你要不要来下月我女儿的生日派对,妥帖收尾。 那一刻,他仿佛被一个名叫现实的大锤拍扁在地。 汤遇,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你怎么可以觊觎别人的丈夫? 原来,我不是舒扬啊…… 戏里的孟家臻会回头,会抱他,会吻他。现实里的倪翰生,只会在他最信以为真的时候说,戏已经杀青了。 《譬如朝露》最终斩获了本届金雀奖的最佳影片。 典礼现场,聚光灯如白昼,掌声如雷。导演岳夫亓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特意提到了汤遇:“他是个很有天赋的演员,这部电影没有他,是不完整的。” 他说完话,四下张望了一圈,却没有看到汤遇的身影。 此时的后台,气氛已经有些不对劲。 汤遇缺席了所有安排好的采访环节,阚静宜原本约好的一对一深度专访,也被临时取消。媒体收到的回复是:艺人身体突感不适,已前往医院做检查。 事实是汤遇电话关机,失联了。阚净宜急得满头大汗,在会场后台转了三圈,问了保安、志愿者和主办方……都没能找到汤遇,最后她灵光一闪,想到了石雨。 第18章 她迅速拨通石雨的电话。 嘟声响了两下,很快被接起。 电话那头背景一片混乱,像是在酒吧或夜店,重低音震得声筒都在颤。 “喂?喂?” 几秒后,那边声音终于安静了一点。 “喂,阚姐啊,你怎么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汤遇人不见了!”阚静宜急声打断,“他有没有去找你?” “没有啊,他来找我干啥……”石雨嘟囔着,话音未落,那边又开始嘈杂起来。 阚静宜强忍着怒火:“那你知道他最可能去哪儿吗?有没有说过最近想去哪里?” 石雨笑了一声,“我哪猜得着他啊。” 隔着话筒都能听出这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大少爷!” “哎,姐,我这边有点吵,先挂了哈——” “喂?喂!” 电话被挂断。 石雨咧嘴一笑,身子砸进沙发,顺势搂住汤遇的脖子,“汤儿,你说我这演技能不能拿个金雀奖?” 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把戏在他们小时候就玩得炉火纯青了,区区一个姓阚的,能把他怎么着了? “滚。”汤遇用胳膊肘顶开他。 石雨也不恼,他知道汤遇心情不好,便装傻装到底,“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懂不懂?” “没说伸手不打笑脸狗。” “汤遇你个没良心的,小爷我好心收留你,你还骂我是狗!” “那我走了。”汤遇站起身。 “哎别啊——”石雨赶紧一把拉住他,“好好好,你是老大,我说不过你,说不过你。” 汤遇重新坐下,手肘搭在膝盖上,低着头不语。他身上的正装衬衫被酒气和夜风揉成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发丝脱离了发胶的束缚,垂在额前,薄薄的眼皮也哭肿了,周围泛着一圈红。 石雨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想着这不成,得赶紧让汤遇心情好起来,于是贱嗖嗖地说:“你说你经纪人要是真急了,会不会报警?” 汤遇嗤了一声,“她敢吗?估计这会儿已经给钟毅文打电话了。” 听到钟毅文三个字,石雨想,完了,又踩雷点了,立刻转移话题:“哎,你刚才说的那些是真的吗?影帝能结婚了?还有孩子,这要是他那些粉丝知道了……” 汤遇瞪了他一眼:“我现在不想听这些。” “好好好,不说不说……”我这嘴……他赶紧举起酒杯,“喝酒!今晚不醉不归!” 汤遇抬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仰头一口闷下。 之后的几天,汤遇没再回家,白天就窝在石雨家昏睡,晚上一起鬼混。 阚静宜还是打不通电话,找不着人,原因是汤遇的手机被他自己扔进冰桶里泡坏了,说是不小心掉进去的,其实是故意的。他破罐子破摔,不想再听见任何人的声音,哪怕是天王子老子的,也听不进去。他一夜接一夜地喝,喝到烂醉,把北京有名的夜店几乎跑了个遍。 直到某天晚上,他们去了东三环的一家新开的酒吧,玩了没多久,就被人认出来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嘴碎的,当晚就给阚静宜通了风报了信儿。 “石头哥,前台说有个姓阚的美女找你。”小弟贴着石雨耳边大喊。 石雨蹭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我操!”他回头吼,“你说我不在这里,也没见过汤遇。”说完,他飞快冲进二楼包厢。 汤遇歪在沙发角,脸上还带着酒意未散的红,眼睛半睁半闭,一副快要昏过去的样子。 “汤儿!汤儿!”石雨拍拍他脸,“醒醒,抄家的来了!” “……别吵我”汤遇迷糊地皱起眉。 “你经纪人来了!”石雨将人竖起来,“都到了楼下了,你快清醒清醒啊!” ……真特么阴魂不散。 “她怎么找这儿来的?”汤遇使劲摇了摇脑袋。 “我怎么知道?”石雨拽他胳膊,“赶紧走!等她上来,非得把你绑回家不可!” 汤遇咬着牙撑起身体,“走去哪?” “走后门。”石雨拉开包厢后门。这是原本是工作人员的通道,没想到这会儿成了一线生机,“出门左拐坐电梯,下到大堂,去停车场。上我的车,让老付带你去红房子。那地儿不好找,一般人绝对找不过去。” “你不走?”汤遇按住门边。 “我得应付你经纪人啊,不然你还没出大门就被堵了。”石雨推了他一把,“快走,别墨迹!” 合上门,走廊那头便响起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接着是“哐”的一声,包厢门猛地被人推开。 汤遇在“逃亡”过程中酒醒了不少。夜风扑面而来,竟有一种恍惚的错觉,仿佛正置身某部动作电影里,自己是逃离邪恶反派的主角,而石雨,就是那个义无反顾、甘愿为他牺牲的“女主角”。想到这儿,他竟笑了出来。可能是肾上腺素促进了多巴胺的分泌,又或许是某种压抑许久的情绪找到了出口。 这是他这几天里第一次,由衷地笑。 不知石雨会在包厢里承受怎样折磨,但他的确是逃出来了。 坐上车,司机老付便载着他去那个名叫红房子的地方,他觉得这名字有些陌生,便问那是什么地方?老付答,少爷经常去的地方。 “少爷”当然指的是石雨。汤遇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不知怎的,心情又掉去了。 车子一路驶出繁华的市区,直到停在一处修得极为隐秘的庄园门前,他才认出来,这个地方他其实来过。 上次就是在这里,他遇见了一个长得很像倪翰生的男人。 一想到那张脸,他的心脏像被人攥了一下,浮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不知是期待还是厌恶。 他对倪翰生的感情,已经开始变质了。最初的痛苦、羞辱、失落,都在一点点发酵,慢慢变成一种后知后觉的恶心。 他终于明白,自己对倪翰生的爱有多可笑。他居然一度幻想,一个有妻有女的男人,会因为几场亲密对手戏,愿意在镜头外为他停留。 越想越荒唐。 所以现在,如果有一个长得像倪翰生的人走来哄他、讨好他,他只会觉得恶心。 石雨的车牌在这里一路绿灯,车稳稳地停下,上次见过的那位客户经理已等在门口。见他下车,立刻迎了上来。因为没有预约,也没有固定房号,经理把他带到上次那个红房间。 灯还是红的,纱帘低垂,空气里飘着一股甜得发腻的香气,令人不安。进门后,他勉为其难地找了个地方坐下。 经理问今晚需要安排什么服务。他这回明白“服务”是什么意思了,便说什么都不要,来杯柠檬水就行,我来这儿就是等石雨的。 他其实很想给石雨打个电话,问问现在怎么样了,脱身了吗,但手机不知落在哪家夜店的冰桶里,他只好乖乖坐着,喝点柠檬水,先解解酒。 正喝着,左侧卡座里突然传来一些令人不适的声音。节奏急促,喘息夹杂着细碎的笑语,过于具体,也过于露骨。 他迅速抬手捂住耳朵。 不想听。 我不要听。 这卡座设计得间距实在太近!几乎是贴着的,纱帘薄得像纸,隔音效果形同虚设,简直像是故意助兴用的。 他恼火地调整了下姿势,两手托住脸,顺便手指也能堵住耳朵。 就在他努力让自己分神、不去听的时候,正前方的红纱帘忽然一动,一群人被引入他对面的卡座。 “女士,这是我们今晚为您挑选的mr.blue,您可以从中挑选其一。” 距离太近,声音避无可避。 “转一圈看看身材。”里面有个女人声音带着笑意调侃道。 他听着那语气,有些不自在地皱了下眉,视线隔着两层薄纱帘向对面投过去,只是随意的一瞥,便愣住了。 好像。 太像了。 那轮廓,那身形,就连站立的姿态……真就如同倪翰生本人站在那儿,隔着纱帘看着他。 “就你吧,中间的最帅的那个。”女人一锤定音。 “姐,您真有眼光。”经理笑道,“marcus是我们本月人气最高的mr.blue,今天第一次出场就被您拿下了,祝您玩得开心,有需要随时按铃。” 一群人跟着经理退出对面的卡座。 marcus? 汤遇轻轻皱了下眉。 不是叫周……周竞诠吗? 这是知道不能用真名,所以取了个艺名? 他讥笑一声,拿起桌上的柠檬水——他发誓,真的不是要偷听,只是突然有些口渴而已。 薄纱后,女人更加轻佻:“帅哥,你们这里的服务都包括什么?” 男人声音沉了沉:“陪您聊天、喝酒。” 女人啧了一声,笑得更肆无忌惮:“我怎么听说,这地方除了那档子事儿不能做,其它都可以啊?” 帘子后忽然静下来。 汤遇收紧手里的杯子,坐得更近了一点,他想听清男人会怎么回答。 第19章 女人继续乘胜追击:“看你这样儿也不会聊天啊?” “……” “那你喝酒吧,喏,把这瓶一口气全干了吧。” 沉默几秒后,汤遇听见一声脆响。是铁盖子旋开的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这几天开了太多酒,单凭这一声就能立刻辨认出来,这是瓶高度数的洋酒。 接着,是猛烈的吞咽声。 最后,“砰”的一声,玻璃瓶重重落在桌面上。 这人居然一口气——喝完了整整一瓶烈酒!? “哎呀……我开玩笑的,怎么真喝了?要是醉了我们……” …… 汤遇猛地站起身。 他听不下去了,他想离开这里,不顾一切地,这么想着便这么做了,他掀开帘子,跑了出去。 “汤先生——!” 经理见他出来,喊了一声,急急跑来,“石先生还没来呢,您要去洗手间吗?洗手间在走廊尽头。” 汤遇脚步一顿,理智回笼。他默默点头,转身走向洗手间。 冷水泼上脸,才察觉耳朵烫得厉害,仿佛刚才那些话、那些想象,全都还黏在皮肤上,怎么洗都洗不掉。 好恶心。 恶心! 不知是愤怒,还是羞耻,还是两者兼有。 他这个人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大男子主义,也不迷恋所谓“英雄救美”的桥段,可刚刚自己像被夺舍了一样,竟产生一种想要掀开对面帘子、把人揪出来的冲动。 这地方不能待了。 不管石雨来不来,都不能呆了。 他擦干脸上的水,深吸一口气,走出洗手间,快步穿过昏暗的走廊。 本打算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可偏偏耳朵却不争气地,捕捉到那句—— “你长得好像一个明星啊,像谁呢……” 脚步陡然一滞。 他缓缓转身,盯着那道帘子。 像谁? 说啊。 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剧烈。 说啊。 下一秒,他几乎是失控地,掀开了那道帷幔。 第16章 乐在其中 汤遇牵住男人的手,就这么走了出去。 包厢里那位女客显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望着两人离去。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长得像电影明星似的的男人闯进来,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便轻而易举把人带走了。 包厢外,经理察觉不对,匆忙追上来:“汤先生!汤先生!您这不合规矩……” 汤遇置若罔闻,只管牵着周竞诠一路逃出这鬼地方,他们甩开低语、甩开红色纱帘,穿过走廊,穿过小路,走了很远,直到走近别墅群背后的高尔夫球场。 “汤遇。” 身后的人突然开口,一只手反握住他,将他拽停。 汤遇怔了一下,回头看去。 “你记得我的名字?” “记得。你是我第一位顾客。” 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他的气势,他突然觉得尴尬,他后悔这么做了。 周竞诠:“你要我出来做什么?” “……” 我不知道,就是那么想,所以那么做了。 “我……”他不想显得毫无底气,于是抬起下巴,趾高气昂地说:“我有事情要问你。” “那能不能——先松开我的手?”周竞诠目光下移。 汤遇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腕。 他立刻甩开。 谁想牵你的手?什么态度? 周竞诠将那只手插进西裤裤袋里,“既然汤先生这样贸然打断我的工作,想必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吧?” 汤遇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威胁、警告的意味。 明明是我救了你,怎能恩将仇报,怨起我来? “难道你刚才很乐在其中吗?” “……”周竞诠眼神闪动,汤遇觉得他好像顶了下腮,不明显,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汤先生,这是我的工作。你这样做,等同于让我白喝那瓶酒。” 哦,原来是拿不到钱,生气了。汤遇在心里鄙视他,“多少钱?我出。” “抱歉,我们这里是正规场所,不接受私人交易。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我要回去工作了。” 私人交易?什么私人交易? 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完全是曲解!曲解! 见对方转身要走,汤遇立刻喝住他:“站这儿,不准走。” 周竞诠脚步一顿,随后转身朝他迈步走来,然后在离他不到半臂的距离时,停下脚步。 风从球场的方向刮过来,薄薄一层像针一样刮在皮肤上。 汤遇打了个寒颤。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一个令人心惊的事实—— 他对眼前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 他真的叫周竞诠吗?那真是他的名字吗? 夜色浓重,远处星光点点,而那双眼睛又黑又亮,仿佛能照出来人心底最深的欲望。 “我,我问你,那天晚上……你对我做了什么?” 问题出口就后悔了。 周竞诠疑惑地皱了下眉,继而勾起嘴角。 那笑容绝对是嘲笑。 “当我没问。我先走了。”汤遇急忙迈步出去,可周竞诠并不打算放过他,一把钳住他的手腕,侧脸凑近,缓缓吐出一句: “——你可以不可以亲亲我?” 汤遇一下子红了脸。他当然听出来,这不是在索吻,而是在模仿他那句因酒精错乱之中说出话。 “那你亲了吗?”他强撑着反问。 “当然,”周竞诠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他因愤怒而皱起的眉毛,嘴角上扬,“没有。自从那天接待了你,我现在只接女客。” 言外之意,他不能接受服务同性。 此刻,两人恰好站在高尔夫球场边缘的一段缓坡上。汤遇比他矮半个头,但站得略高,算是视线齐平。突然他后撤几步,站上高处,借着地势,垂眼俯视对方:“这位mr.blue,既然你可以为了一点薄酬喝掉一整瓶烈酒,”他笑起来,“那你应该会为了更大的数额,出卖自己吧?” 石雨救驾来迟,原因是他在那间包厢里被阚静宜绕着圈打。就算他再机灵,跑得再快,还是被香奶奶砸了好几下,最后只能举手投降,答应替她给汤遇传话,这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阚静宜的原话是,让汤遇那孙子赶紧给我滚回来,要是再躲,老娘一定把你的屁股打开花。 石雨问为啥是我的屁股,阚静宜回,我有职业素养,但没有个人素质。 汤遇听了之后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表示,兄弟,辛苦你了。 石雨眨眨眼:没别的表示了吗? 汤遇抿起嘴,支支吾吾地说,不会是想让我亲你吧…… 石雨想跳进黄河:不是!不是!我是让你赶紧回家!饶了我吧! 汤遇说什么都不肯回家。 石雨暂时妥协,好吧,今晚他们这对难兄难弟先在在红房子落落脚,权当避风头。 其实这地儿不叫“红房子”。据说它是某位常年盘踞福布斯榜的大佬投资的高端私人会所,真名叫一串字英文,太拗口,太难记了,而且整个会所的中轴是一栋红色坡屋顶的建筑,久而久之,就叫成了“红房子”。 这里除了常规的会所功能,还有一大片高尔夫球场单独运营,另一边则是豪华别墅群,可短租可长租,专供那些不想被打扰的贵客休整。 要不是石雨之前为了办生日派对租了一个月,今晚汤遇还真得打道回府。 临睡前,汤遇莫名其妙地问他,这里真的不存在性交易吗? 石雨正刷牙,被他问得一愣,吐了口泡沫,然后摆出一副老油条的架子:“只要钱到位,一切都好说。” 日上十八竿,汤遇才从床上醒过来。 他做了一个漫长又混乱的梦。梦里他要去参加《譬如朝露》的首映礼,结果自行车坏了,打车也打不到,公交车一辆接一辆地跳站……他历经千难险阻才赶到电影院,一屁股坐下,银幕上浮现出“譬如朝露”四个字,随后镜头缓缓推进,原本应该是孟家臻的凝视特写,但那张脸不是倪翰生。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又让他感到莫名熟悉的脸。 醒来后,汤遇躺在床上怔怔地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想明白那是谁。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锤锤自己的脑袋,头疼,嗓子也干。他掀开被子下床。房间空荡荡的,地上没有第二双拖鞋。石雨不在。 日落西山,天快黑了。 他披着毛毯下楼,在玄关碰上进来打扫的阿姨,便问:“请问您看到我朋友了吗?就是昨天晚上跟我一起住的那位。” 阿姨倒是认得他口中的朋友,点头说:“石先生啊,他一早就出门了,还给您留了张纸条。”说着,她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的便签递给他。 汤遇接过,展开。:老头子听说我昨晚和你经纪人在夜店大战三百回合,已经气炸了,我得回去领罚。老付和车留给你了,你自己保重,别墅还剩三天租期,三天后你就乖乖回家吧。 第20章 ——右下角画了个圆蛋,汤遇认得,那是个石头。 他将这张的便签纸捏成纸团,狠狠砸向朝玄关处的奇石摆件。 叭一声,纸团弹落地毯。 石头安安静静地立着,一言不发。 “……” “……”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 他叫了roomservice,吃了点东西。吃饱后又瘫回床上。 思绪被一点点杂念勾住。 梦里的那张脸,还没彻底散去。 那个叫周竞诠的人,其实跟倪翰生其实一点也不像。 昨晚羞辱他那一番,竟带来一种隐秘又扭曲的满足感。 难道这样做就可以代偿掉对倪翰生的爱吗? 是不是让一个假“倪翰生”难堪,他就不那么难受了? 好恶劣的想法…… 算了,他不想考虑那么多,现在,他就是还想再见到那个人。 他趴到床边,手指搭上座机,没有犹豫便拨了出去。 “你好,帮我转接那个红房间的前台。” “先生您好,我不明白您指的什么?” “就是那个有红纱帘的房间。”大家都心知肚明、同流合污的,装什么傻? “请问,您说的是roomno.9吗?” “我不知道名字。”他靠在床头,捏着鼻梁,“反正就是……有特殊服务的那一间。” 对面沉默片刻,语气变得小心:“好的先生,我这就为您转接。” 短暂的等待后,那边终于接通,是昨晚那个经理的声音:“汤先生您好,很高兴再次为您服务,您是为昨天的事……?” “周竞诠在吗?”他不想浪费时间,开门见山,“能不能让他来找我?” 电话那头的语气顿了一拍,才说:“您是说marcus吗?” 这名字听得汤遇眉头一皱。marcus……对,他改了个艺名。 “是。” 对面语气很是为难,“很抱歉,服务人员只能在roomno.9内提供服务。而且……marcus现在……已经调到女客那边了。” 女客。 “……”他扶上额头,长睫遮住眼神,“所以……?” “所以真的非常抱歉先生,如果您需要预订服务,我们可以安排其他——” “不。”汤遇打断他,“我不要其他,我就要他。” 第17章 发号施令 那位经理万万没想到,挂断电话还不到一小时,电话里的汤先生就亲自现身roomno.9了。 这位汤先生换了身行头,喷了香水,做了发型。如果现在把红毯铺在地上,他完全可以直接走进镜头中央。 由于太过耀眼,吧台的几位调酒师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经理急忙迎上前,鞠躬,“汤先生,欢迎光临……您怎么——” 汤遇无视他,快步往内厅走去。 每经过一个卡座,他都毫不犹豫地掀开那层半透明的纱帘。帘后那些原本沉浸于暧昧氛围的客人,一个个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懵了,嘴也不亲了,屁股也不摸了。 “汤先生!汤先生!”经理快步追上来,“这样真的不合规矩……” 汤遇扭头瞥了他一眼,“他人呢?” 经理一时间进退维谷。汤遇眼看他不说话,索性再次伸手要去掀帘子,经理慌了神,瞬间认输:“marcus在二号包厢!” 汤遇满意地点点头,“带路吧。” 经理脸色铁青,嘴角勉强扯动两下,压低声音劝说:“汤先生,二号包厢都是一些女客,真的不太方便……marcus是按规定轮岗服务的……如果您能稍等一会儿,等那边结束了——” “你觉得我是能等的人吗?” 二号包厢内声色犬马。几个结伴来的女客正围坐在沙发上喝酒、玩骰子,气氛正酣。门口传来两声轻叩,以为是服务生送酒,有人随口道:“放桌上吧——” 有脚步声踏入,一位女客下意识抬头,目光触及来人,随即脱口而出一句不雅的脏话。 这声惊呼如投石入水,激起涟漪。沙发上的人齐齐转头,然后,全都愣了。 这哪里是什么服务生…… 这…… 一道细直的鼻梁奠定了整张脸的基调,鼻尖上的小痣打破了那份过于完美的对称,为整张脸添了一分摄人心魄的风情。 这人长得太标致了,以至于有些雌雄莫辨。如果说是男人,漂亮了些,如果说是女人,眉眼间又有一份独属于男性的英气。 这样的存在,理应站在聚光灯下,映在大荧幕里,而不是误入这样一间暧昧浮华的房间。 男人忽地一笑,目光穿过众人,嗓音清亮:“我找marcus。” “marcus?”有人轻声重复了一句,众人眼神投向沙发一角。 那位倚在周竞诠怀里的女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身后的人突然绷紧了几分。她狐疑地转头看了男人一眼,手依旧搭在对方胸口,直到男人低头对她说了句什么,才悻悻收手,坐直了些。 但周竞诠迟迟没有要离开的动作。 有位眼尖的美女看出了不对劲,笑着对汤遇说:“帅哥,要不一起玩?……你喜欢marcus?”她瞟了眼仍未起身的周竞诠,语带挑逗,“不过他今晚可是我们的哦。如果你也想和他玩,那就得留下。” 沙发另一头,依偎在周竞诠身侧的女人闻言表情不悦,想要拒绝,却被提议的女客悄悄拍了下腿,递了个眼色。 门口的漂亮男人作为难状,似是认真斟酌了片刻,随即扬起一抹笑容,挑了个正中的位置坐下。他左右一揽,搭上两位女客的肩膀,语气轻佻:“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酒精、香水、暧昧的灯光,一切都包裹着他。 那副风流自若的样子,与周竞诠记忆中的人判若两样。 第一面哭得像个痴情种,第二面故作嚣张像只纸老虎,现在这第三面,又成了这副风流倜傥、游戏人间的模样。 哪个是他? 周竞诠默默凝视汤遇,试图从那张被众香环伺的笑脸下觅得一丝破绽。可那张假面太完美了,竟没有半点可撬开的缝隙。 这一切都可以归因于汤遇天才般的模仿能力。 这些天他混迹在大大小小的夜店、酒吧,看尽了浪荡子、二世祖、猎艳者的嘴脸。他细细观察着他们的语气、表情、手势、眼神,把这些细节默默拆解、拼接,最后缝成一张皮,毫无痕迹地穿在自己身上。 如果你没有见过他哭泣、脆弱或故作强硬的模样,定会被他这副浑然天成的风流假象骗到。 “你们在玩什么?”汤遇看着桌上的残局,笑着问。 “bigorsmall。每轮一人摇三枚骰子,点数总和公开。摇之前,大家猜大小,猜错的喝酒,猜对的当国王,国王可以指定任何人做任何事。”女人顿了顿,环顾四周,笑意加深,“不过,游戏资格不包括在座的mr.blue们,他们只是我们的……惩罚道具。” 包厢里,三位女客笑语盈盈,五位西装革履的mr.blue或倚或坐,神态各异,加上刚到来的汤遇,也就是说只有四人能真正参与这场游戏。 汤遇挑了挑眉,装作新手般问:“大是多少?小又是多少?” “1到10是小,11到18是大。”女人手指轻敲骰盅,补充道,“要是三个点数相同,全场喝酒,庄家成为国王。” 汤遇点点头。 这游戏很简单,纯凭运气。 “既然我是新来的,那就我先做庄?” “好啊!”女人爽快应声,将骰盅滑到他面前,“从你开始,顺时针来。” 汤遇接过骰盅,手腕一抖,骰子在盅内碰撞出清脆的节奏。他动作流畅,姿态优雅,像是玩了千百次,实则全是这几天现学现卖的把戏。 骰盅停下。 他扫视一圈众人,漫不经心道:“猜吧。” 两位女客猜大,一位猜小。 汤遇随从多数,也猜大。 掀开盖子,点数跃入眼帘。 两个4、一个1,小。 “出师不利啊,喝酒!” 汤遇手里被塞进半杯烈酒,他看着那琥珀色的酒液,犹豫了,“要一口喝掉吗?” 女人见他模样可爱,心软地说:“你也可以让属于你的mr.blue替你喝,毕竟,他们在这儿就是这样的作用。” 汤遇身旁空空荡荡,并没有带所谓的mr.blue。 女人这才反应过来,笑着调侃:“我都忘了,你是来找marcus的,孤军奋战啊?那就——自己解决咯。” 汤遇盯着对侧的周竞诠,举杯,一饮而尽。 烈酒滚进喉咙,从舌根一路烧到了胃底。 不行……不行,今晚只能喝这些了,再多一点,就会露馅。 “好了,国王发号施令吧!”女客转向沙发最里端,兴奋地拍了拍周竞诠身边那位倚靠着他的女人。 她是唯一猜对大小的赢家。 她姿态慵懒地倚在周竞诠肩上,红唇微启:“那就来个真心话吧。”她顿了顿,视线投向汤遇: 第21章 “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众人起哄,其中不乏看调侃的笑声。 这问题不算过分,尤其这种场合下。可语气里的挑衅意味过于明显了。 汤遇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酒精熏腾下,他或许是第一次在公众面前袒露自己的性取向,但这又能怎样? “很早以前,我以为自己喜欢的是异性,但后来发现,好像同性也对我有吸引力,所以——”他摊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并没有因为这个问题而感到难堪,“我想,性取向是流动的。是人吸引我,而不是性别。” “难怪!”一位女客掩嘴轻笑,斜睨着他,“为marcus而来,也不奇怪了。” 汤遇顺着话头接下去:“既然你们知道我是为marcus而来,那总得给我个机会吧?”他目光轻飘飘扫过三位女客,似笑非笑。 倚在周竞诠身旁的女客闻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默不作声。 “我们赌点什么?”汤遇提议。 女人放下酒杯,“可以啊,”她托着腮思考了一下,笑着说:“如果你现在能摇出‘豹子’,那marcus就是你的。如果摇出其它,那你就离开这个房间。” 豹子是三个六。 包厢里响起几声窃笑。 二百六十分之一的概率。 周竞诠想,这是不可能的。 不光他,在座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玩笑,一个既不可能实现、又极具羞辱意味的玩笑。 但汤遇同意这个条件。 “好,希望你能言而有信。” 他握住骰盅。 汤遇笃定,笃定上天总是偏爱自己。上天赐予他勇气,赐予他爱一切的能力,无论是舞台上的镁光灯还是此刻的包厢里的赌局。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幸运,“汤遇”从来都是被命运天眷顾的那个。 骰子在骰盅中飞旋,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 哗哗!哗哗! 那声音越来越快,像是一颗蓄势待发的心脏。 砰砰、砰砰。 声音停止,骰盅定住。 “我猜……”汤遇说。 他揭开骰盅—— “是三个六。” “卧槽豹子!” “真是三个六!” 这是二百六十分之一的概率。 惊呼声中,汤遇侧头看向周竞诠,悄悄眨了眨眼。 就算万分之一的概率,我也会赢。 他抬手,指着周竞诠说:“现在,他是我的了。” 倚在周竞诠身旁的女客气得脸黑,纤腰扭了两下,手掌认命般搭上男人脸颊,“算了算了,今天运势不佳……我愿赌服输。去吧。”说罢,红唇贴上男人脸颊,亲了一口。 而此时,周竞诠表情不太美妙。 他被众人哄笑着推起来,左边拉住他的胳膊,右边从背后轻轻推搡,他像一条被驱赶的野狗,穿过狭窄的沙发缝隙,一步步艰难地绕过一具具交叠的膝盖,来到汤遇面前。 他直直坐下。 他们之间留了将近两尺的距离。 汤遇没有看他,目光定在骰盅上,轻声命令道:“搂着我。” 周竞诠现在应该很抗拒,很恼火吧?但汤遇心情很好。 就要这样。这样很好。 终于,一只手从侧面缓慢地伸过来。越过沙发靠背,努力缩小那两尺空白。 那只手先是碰到他侧腰的衣料,然后是轻轻一压,慢慢收紧,圈住了他。 他被一股陌生的气息包裹。 没有香水的修饰,也没有洗化产品的甜香,就是纯粹皮肉的味道,即使在这酒气浓重的包厢内也很明显,这味道让他联想到岩石、山林,还有泥土。 骰子继续滚动,游戏一轮又一轮地转。 汤遇每一轮都输了,好像他的运气在那个“豹子”里用光了,所以他让周竞诠替他喝了每一杯酒。 周竞诠喝了很多,很多。但不管汤遇何时去观察那人侧脸,都没有看到任何醉意或是酡红。 他只看到一样东西。 一抹红,一抹黏在男人唇角上红色唇印。 他不去在意。 终于,轮盘停下,骰子翻面,汤遇赢了一局,再次成为国王。 “国王请发令——” 汤遇看了一圈周围,嗯……好像惩罚谁都有些过意不去。 那就惩罚—— 这个人好了。 刚刚那半杯烈酒已经他处于一种半醉半醒的状态之间。他倚在周竞诠臂弯里,抬起手,指尖抵住男人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抬:“国王命令你——现在,亲我。” 百分之五十的恶劣、百分之五十酒气,达成百分百的快意。 他来报仇的,报男人那天没有亲他的仇,报那天被冷嘲热讽的仇。 起哄声高涨。汤遇没有理会,只是盯周竞诠的眼睛。 他看到了一种挫败的、难堪的眼神。 他为此深深着迷。 男人凑近了,当然、必须得凑近。 酒气和呼吸都扑到面前,那张脸已经近在咫尺,汤遇却忽然伸手,一掌覆上了对方的唇。 好碍眼。 没有办法不在意。 他用力擦去男人嘴角的口红痕迹,小声地说:“真脏。” 第18章 百感交集 周竞诠从未认真思索过亲吻一个男人是什么感觉。 想必是令人作呕的。 在他过去二十三年的人生里,都是这么认为的。 半个月前,他在roomno.9狭窄的卡座里,第一次打破了那条他原以为能够遵守的界限。 那晚,经理以救场为由将他推入一个未曾预料的境地。他来不及整理好衬衫,便被带到一个男人面前。 准确来说,是个男孩。暂且不表外貌,乍一眼看去,那人显得很小,年轻到他一时分不清对方是否已成年。 roomno.9里灯光总是晦暗的,红色灯带藏在天花板和卡座边缘,故意把一切真实都包裹进一层温热的幻觉里。 他们对视了。 短暂的一眼。 周竞诠第一天、第一次上岗,就这样被一个男孩选中了。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男孩介绍自己名叫汤遇,又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周竞诠没有听懂,但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与不适。 然后男孩哭了,并提出一个荒唐的要求:可不可以亲亲我。 ——可不可以亲亲我。 周竞诠不明白是哪一环出了错,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那双红唇被泪水濡湿,亮晶晶的。 但他不为所动。即使被一双柔弱无骨的鬼手攀上脖颈,也视若无睹。 而此刻,他被架在这张由金钱与权力编织的铁网中炙烤,无处可逃。他只能低下去,再低下去,触碰那双唇。 对方的反应远比他想象得强烈。他想尽快结束,留一点体面。可下一秒,领口就被人紧紧攥住—— 汤遇觉得周竞诠根本不会接吻。 一触即分,轻飘飘地贴上来,又立刻要逃走。 他不会觉得走个过场就行了? 当然不行。汤遇不允许自己被这样敷衍,所以在周竞诠想要分开的时候,一把揪住对方的领口将其拉近。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他摸到周竞诠的手,握紧,然后强硬地将那只手引向自己的腰侧。 腰是一个敏感的部位,是每一场情欲戏里最容易暴露真反应的盲区。 汤遇自认为接吻的技巧不错。但这全靠岳夫亓。《譬如朝露》里,岳夫亓为了完美的镜头调度,会让一场吻戏走个二三十遍——甚至还要多。最后他和倪翰生的嘴唇都肿了,眼泪都快下来了,还得不停转头、贴合、预判镜头切换的位置。 所以他“有师自通”,知道怎样亲拍出来才好看,怎样亲画面才有节奏感。 他用力前倾,不断舔舐,撬开了那张紧闭的嘴。 这个吻持续了好一会儿。 突然,男人猛地一推,把他从那个近到可以闻见彼此气息的距离里拽出来。 汤遇往后一仰,坐稳了,抬眼看他。 先是不解,后是笑了。 周竞诠藏得很好,气息平稳,眼神无波,但还是被他识破了——掌心下的胸膛在剧烈起伏着。 “都做这一行了,接吻还不会换气?”说完,他又吻了上去。 鱼肚翻白,天光已亮。 roomno.9里没有窗户,也没有钟表,沉浸在酒精与欢闹中的众人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幸好有疲惫的身体和倦怠的精神提醒,该散场了。 三位女客喝得不多,各有豪车与司机接走。 汤遇是最后一个。包厢人群散尽,他依旧握着周竞诠的手,迟迟不肯松开。半杯烈酒早已代谢殆尽,心跳却还是很快,他仰头看着对方,“明天我还能来找你吗?” 男人不语。 惯常的冷漠,平静的眼神,稳如磐石的沉默全都还在,汤遇很生气他这幅样子,于是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第22章 “怎么,你还是只接女客?” 周竞诠被打得偏过头去,下颌线收紧,侧着脸顶了下腮,语气冷硬:“工作是上面安排的。” 蹩脚的借口。 “说谎。”汤遇盯着他。 对方沉默片刻,又开口,“只要顾客付了钱,那我只能做。” ——“钱?” 汤遇轻笑一声,嗤之以鼻,“你很缺钱?” 没有回应。 “我给你双倍。明天还能点到你吗?” 那人眼睫一动,过了几秒,似是妥协:“只要你不再做今天这种事,可以。” 汤遇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一排皓齿,“我点你是为了聊天的吗?你这人真有趣……”话说一半,他站起身,抻了个懒腰,接着又打了个假得不能再假的哈欠,“好了,我困了。”他终于对这场无趣的拉锯战彻底失了耐心,转身往门口走去,“明天见。” 周竞诠坐在沙发里,目送他离开。 是心血来潮吧? 从突然的吻,到不由分说的巴掌,再到随口翻倍的价码,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理所当然,如呼吸般自然,如本能般毫无迟疑,好像这些权力与自由,都是他与生俱来的特权。他只需轻轻动一根手指,便可以决定任何人的去留。 那双眼睛也是如此——盯着他,就像孩子盯着刚拆封的新玩具,满是好奇、满是热切,却注定短暂、注定廉价。 他在这里见了很多这种人。 男男女女,衣着华丽、妆容精致,点一瓶酒,选一个侍者,为的是填补空洞的自己。他们只为今晚,不为明天。 这个叫汤遇的男孩,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他甚至可以预见,明天,或后天,男孩便不会再出现。他不会想起所谓的约定,也懒得再为一次虚无的体验付钱。 所以周竞诠告诉自己,没什么好困扰的,更不必多想。 他在沙发上静坐片刻,正要起身,经理突然出现在门口叫住他:“marcus!终于找到你了,快来,给你结一下今天的钱。” roomno.9是隶属于红房子的一个服务板块,游走在灰色地带,客户群体固定,利润却惊人。这里雇佣的,大致分为两类人。一类是自总部空降的管理层,沉默、忠诚,另一类则是他这样的,用于服务客人的“特殊工种”。他们每日现金结算,不留合同,没有记录,红房子从每笔客单价中抽走六成,余下的才是他们可以带走的报酬。 周竞诠接过信封,感受到一个从未有过的份量。 他有些疑惑。 走出红房子时,天完全亮了,亮透了。晨风裹挟着北京秋天的凉意,刺得人睁不开眼。 胃在抽疼,分不清是彻夜未食的饥饿,还是昨晚一杯杯喝下去的烈酒在终于体内作祟了。 他站在街口,手里仍握着那个信封。 此时,他有些百感交集。 出卖尊严与灵魂时都没有这般强烈的震动。 “汤先生多给了一些,让我亲自拿给你。”经理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然后比了个拳头,用口型无声地说: “十倍”。 十倍。 这是一笔巨额,一笔足以解决眼下那道坎的钱。 风更冷了。 而手里的信封,滚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第19章 吐故纳新 汤遇如周竞诠所预料的那般,第二天并没有赴约。不是因为三分钟热度,也不是不想去,而是真的身不由己,顾不过来了。 ——阚静宜进医院了。 从何得知的呢? 石雨口中。 听说是气急攻心,再加上连日熬夜、工作上连轴转,人一下子就垮了。 现在已经在安贞住上院了。 汤遇要真继续浑下去,就有点不是人了,他赶紧动身回城。 大清早,医院门口的车流堵得严严实实,坐在石雨的豪车里也于事无补,前面动两米停三米,一开始还想要不再等等吧,没准儿一会就疏通了,结果半天了纹丝未动。他熬不住,干脆推门下车。 安贞是老牌三甲,全国各地扎堆来求医,常年人满为患。门诊楼和住院楼分开设立,以便疏通人流。汤遇按照石雨提供的病房号,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找到那间病房了,推门一看—— 里头一个老大爷正斜倚在床上吃饭,和他面面相觑。 “请问……阚静宜在这个病房吗?” “没这人。” 汤遇火速关上门,去护士台问询。 果然,护士说这边没有这位病人的住院信息,然后提醒他:“你确定是心外科吧?很多人都会把心外心内搞混,要不然你再去楼上心内找找?” 汤遇也记不清石雨到底是讲的心内还是心外了,他点点头,折返回电梯,按下按钮。 电梯门缓缓打开,汤遇脚步一顿。 电梯里有人。 一个中年妇女正吃力地推着一张轮椅。 轮椅上的,是个女孩,看起来也就十几岁的样子,但女孩瘦得可怕,可以说是骨瘦嶙峋,只剩副骨架,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几根红红绿绿的监测线从脖颈和衣领里垂下来,一直通进轮椅后方的设备盒。 汤遇和女孩对上眼神。 “借过一下。”推轮椅的女人开口了。 可能是汤遇站得太近,又看得太久,耽误了轮椅出来的时机。偏偏这时电梯门突然合拢,汤遇眼疾手快,挡住电梯门,电梯门又像恶作剧般退了回去。 女人连声道谢。 汤遇摆摆手,让开位置,让对方先行。 其实汤遇对“心内”和“心外”根本没什么概念,不过现在来到的心内科,确实比刚刚的心外科气氛轻松一些,不光是护士和医生的姿态更放松,来来往往的病人家属也少了几分焦虑的神情。 这次他站在门口认真看清楚电子显示牌上的名字,才敢推门进去。 病房是个三人间,蓝色的隔帘都拉着,他走到最里面,终于看到了大佛的真容。 阚静宜靠坐在床上,穿着病号服,头发蓬松,脸颊红润,丝毫没有任何病态。她正吃着早餐,和陪护笑着聊天,那神色飞扬的模样,哪里像个病人? 突然,她视线一移,看到了汤遇。笑容立刻凝固,阚静宜放下勺子,让陪护给她把早餐收了,然后捋了捋被子,盖到腰上,慢慢往后躺,仿佛下一秒就要叫医生来挂吊瓶。 汤遇被她这幅样子逗笑,“怎么?见到我,一下子又病上了?” 阚静宜叹了口气,故作虚弱起来:“你还知道来看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找你人也找不到……出去鬼混这么多天,自己倒是爽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媒体打电话给我?还有狗仔勒索我说要爆料你的照片……你真是!真是……没一点儿良心……” “一口气能说这么多话,看来是人没事儿。那我先走了,东西给你留下。”汤遇将手里提着的果篮放到床头柜上。 “你敢!”阚静宜腾地坐起来,“这么多天也该玩够了吧,汤遇!你还当不当演员了!?” 汤遇站在床边,一下子愣住。 这些天的逃避、情绪、任性,像一团雾,被阚静宜一把拨开了。 他几乎都快忘了,自己为什么负气离开,为什么喝很多酒、流很多泪。 “当然。” “不当演员当什么?” 阚静宜没料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快,“那太好了!”她把床头柜上的笔记本电脑拿过来,打开,“今天下午先把攒下来的纸媒访谈做了吧,都快压一个星期了,那边急得不行……” 汤遇出手帮她合上电脑,“你先好好养病吧,访谈不做也罢。” “不做怎么行?!你现在是上升期,得趁热打铁!这两天很多导演都给我们递了本子,我现在就发给你,你选一下,赶紧把下一部戏定下来。” 阚静宜表示自己不过是熬夜熬的,加上这阵子操心太多,才引发了轻微的心梗,不算什么大病,输输水就好了。她三天后便可出院,让汤遇不必担心,然后话题又转回工作,她建议汤遇赶紧成立自己的公司,组一个团队来专门服务个人发展。现在娱乐行业正处于结构转型的时期,虽然明星工作室架构还没流行起来,但大概率在未来会成为主流。 汤遇没签经纪公司。 当时拍譬如朝露的时候,就有几家大公司递来橄榄枝,但合同动辄十年二十年,他不想签这种卖身契,以至于到现在还是个体户。 相处这一年,阚静宜差不多摸清楚了汤遇的脾性,喜欢自由,不愿意被束缚。所以未来最好的路就是自己当老板,自己给自己赚钱。而且他背后有钟毅文这种大大的靠山,一定是条条大路通罗马的。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列出一份初步的企划草案……汤遇听着就头大。 他只想演戏,仅此而已。 最后,阚静宜提到一件不得不澄清的事。 她说她们之间不能因为误会生嫌隙。关于倪翰生隐婚的事情,她并非故意隐瞒,而是真的不知道。 第23章 汤遇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恢复成原样儿,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起身。 “走了,回家补觉。” 汤遇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崭新的翻盖手机,“我换号码了。你的电话,说一下。” 阚静宜大怒:“难怪我这几天怎么都打不通你的电话!” 新号、新手机,新的开始。 汤遇以一篇狗仔拍到他现身医院的八卦新闻,结束了这场漫无边际的荒唐假期,再度回到大众视野。 当然新闻不是巧合,是阚静宜提前联系媒体安排的。照片是她出院那天拍的,戏得做全套,不做白不做。既顺理成章地解释了汤遇自金雀奖颁奖礼之后的突然消失,也顺势给这位新星造了一波话题度。 汤遇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连轴转,跑媒体、做采访,通稿一波一波地发。 他与贝英迪在金雀奖之夜的一吻,在舆论中发酵不止。 两人成为当年大众最喜爱的一对“金童玉女”。 代言有了,杂志封面拍了,新戏也定下了。 汤遇开始忙碌,开始忘记譬如朝露里的一切,他要摘掉舒扬的标签,摘掉同志片演员的标签。 阚静宜给他签的新戏是一位老牌大导的续作,他在里面演一个配角。戏份不多,但人物张力很足,如果演好了,是很出彩的。 电影拍摄周期整整三个月,计划在港岛闭组拍完。 临飞的前一晚,他在家里把那位导演的前作翻出来重看,一帧帧地暂停、倒带,揣摩镜头的意图、角色的情感,屏幕光影晃动,主角正走进一场家赌场…… 看着看着,思绪飘了。 他突然想起来一个人。 周竞诠。 marcus。 他现在在哪儿?在干嘛? 他会不会因为我没再出现,松了一口气? 想到这里,汤遇恶劣的大脑又开始作祟。 凭什么放过他? 凭什么? 就像他小时候,玩腻了的玩具可以扔了,但绝不能让别的小孩拿去玩,哪怕自己已经不喜欢,也得抢回来摔了。 等拍完戏三个月之后回来,估计那人早把他给忘了。 不行,不行! 他一下从沙发上蹦起来。 汤遇开车去了红房子。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但红房子门口的灯柱依旧明亮如昼。 他驾轻熟路地进了roomno.9。 走廊尽头,经理刚好从包厢里出来,抬头看到他,表情一僵,很快假笑着迎了上来,“汤先生,您有些天没来了,欢迎您再次光临。” “周……marcus呢?”他开门见山。 经理愣了一下,神情有些犹豫,“marcus……他请了假,说是家里有点事,这周都不在,您要不要……” 汤遇打断他,“请假?他居然敢请假?” 这人简直胆大包天! 为了躲我一周都不来上班?! 汤遇气不打处一处来,硬声道:“把他家地址给我。” 经理哆嗦了一下,表情扭捏,“汤先生,这个真不太方便……我们是有职业道德的……员工个人资料真的不能透露。” “你们还有职业道德呢?”汤遇笑了,“不告诉我?好。”他不再废话,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简短地说明了情况,然后直接把手机递到经理耳边。 经理看了他一眼,半信半疑地凑过去。 听到对面的声音,经理神色一变:“是,是……好,好的……” “汤先生,我这就去找当时marcus入职填写的资料,上面应该留了地址。” “请——” 汤遇没费力气便拿到周竞诠的地址。 他坐进车里,一看经理给他写得纸条,歪歪扭扭几个字…… 这什么地方? 一路拐来绕去,车子开进东五环某条快要从地图上抹掉的小街,开进去几百米,突然有些不对劲。 两边的楼像是上个世纪盖的,外墙摇摇欲坠,漆面破败不堪。 无法想象,现在的北京城还这种地方存在。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又确认了几次,没错,就是这里。 继续往里开,路更窄,路灯也很暗,他的爱车还差一点蹭到路边的垃圾桶。 周竞诠是有多缺钱?有必要住在这种地方吗? 他顺着生锈的楼号牌拐进巷子,路灯没了,他打开远光灯—— 前方远处有一群人。 如果开近光灯是看不真切的,但远光灯一打,他的寒毛瞬间立了起来! 前方约莫五六个彪形大汉……他们看起来应该不是普通居民,毕竟普通居民不会大晚上聚堆站在一起。 那群人齐齐回头朝他这边看。 汤遇瞬间关灭大灯。 心脏砰砰地跳。 这什么地方? ……不会是什么黑社会的老巢吧。 他后悔来找周竞诠了,后悔——等一下。 刚刚地上是不是躺着个人? 他鼓足勇气,再次打开远光。 是。 地上,确实躺着个人。 就在那群人脚边,一动不动。 汤遇欲哭无泪,不是吧,这是撞上凶杀现场了吗? ……他还没拿到金雀最佳男主,新戏刚定下来,大导的续作、业内机会难得,要是死在这儿…… 脑子里飞速胡思乱想着,地上那人突然动了一下。 一个微小的动作。 汤遇手忙脚乱地从扶手箱里摸出眼镜。他的近视一百来度,平时不用戴,但此刻他需要看清楚地上那人还有没有气儿……有没有血。 眼镜戴上,视线更清晰了。 “……” 地上的人,怎么看起来…… 那么像周竞诠? 第20章 劫后余生 汤遇推门下了车。 他觉得可能自己是鬼上身,不然怎么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举动? 明明一脚油门倒车出去,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明明坐在铁皮里,就算是十个彪形大汉也砸不开他那双层夹胶玻璃。 可他就是下来了,还往那群人跟前儿走。 他手里转着车钥匙,踱步过去。 对面那几个人也愣了,估计是没见过这样一脸拽样主动凑上来的。 他自顾自蹲下,去探周竞诠的鼻息。 还活着。 那就好,那就好…… “你谁啊?”其中一个男人反应过来,皱眉朝他走近,伸手拦人。 “我?”汤遇慢悠悠地站起来,抬眉一笑,“我是他的债主。” 男人狐疑地上下打量他。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身上穿的一看都是名牌,还开的豪车!周竞诠怎么会和这种人扯上关系? “不信?”汤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在男人面前晃了一下,“这是欠条。” 其实是刚刚经理写给他的地址。 “这人欠我十万块钱,一个星期还没还,我来收账。”说完,他抬脚踩上周竞诠的肩膀,“各位是讨债的,还是讨命的?要是讨命,就先排个队,等我拿到钱再说。” 那群人对视一眼,“我们比你早!他是上个月借的。” “借了多少?” “本金十万,利息十万。” “啧,”汤遇扫了眼地上的人,“胃口真大。” ——他是指槐骂桑。 “几位大哥,要不这样,我给你们十万,你把这笔账转给我。他还多少是我的事,但你至少能把本金收回来。” 男人摇头,“老子又不是做慈善的,你让一分钱都不挣” “好,那你说个数。” “二十万,一分不少。” 真是狮子大开口。 “我给你个辛苦费,十一万。” “十八万。” “十五万。” “现金还是转账?” 汤遇折回车里,从扶手箱里拿出钱夹,抽出一张卡:“不记名,没密码,里面正好有十五万,附近有个atm机,你现在就能去查验。” “你回去把卡一冻结,我取不出来钱怎么办?” “我用得着费那个劲?”汤遇一指——“看见我车牌了吗?”一串亮瞎眼的豹子号让他话的真实度更高了一些,“我还在这等着教训这孙子呢。”见那男人还是犹豫不决,汤遇皱了皱眉,手指一收,作势要把卡塞回钱包里:“算了,这账你自己慢慢要吧,反正我不差这点钱。” “等一下!”男人伸手拦住,“行,老子信你一次。”他接过卡,盯着卡面打量了一番,又抬头看看汤遇:“你哪个道上的?” “星光大道。” 众人一愣,明白是玩笑后,都笑了,男人顺手抽了根烟递给汤遇。 汤遇叼在嘴上,理所当然让旁边的小弟给他点上了火。 他们就差留个联系方式了。 等那群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转角,来自星光大道的汤遇匪气与笑意迅速从脸上褪去,整个人脱力似地一歪,直接跪坐在地上。 第24章 如果明年金雀奖不把最佳男主角颁给他,那真的天理难容了。 他去拍周竞诠脸,“周竞诠!你能听见我讲话吗?” 对方脸有淤青,眼睛紧闭,毫无反应。 汤遇掏出手机想打120,又停住。 那群人刚走不远,要是听见救护车警笛声再折回来怎么办?那张卡里连一万块都没有,别说十五万了。 他更加用力拍着周竞诠的脸,“周竞诠!醒醒!” 还是没反应。 他尝试把人拖起来,但是周竞诠又高、又厚,他拽不动一点。 突然! 灵光一闪,他跑到车后备箱,抱了几瓶矿泉水过来。 电影里都是这么叫醒人质的……现实中……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水很凉,尤其快要入冬了。 他犹豫几秒,一咬牙,浇了上去。 地上的人猛地一吸气,像呛了水一样抽搐一下,挣扎着要挺起身体。 汤遇吓得往后一退,一屁股坐到地上。 “……” 老天爷保佑,终于醒了。 周竞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清楚眼前的人,惊讶道:“怎么是你?你在做什么?” 汤遇被他开口便是责问的语气激得一愣,胸口一股无名火蹿起:“我在救你!我——!”嗓子眼一阵刺痒,熟悉的窒息感堵住他的喉咙。他捂住胸口,急促地咳嗽起来。 周竞诠从地上站起,甩了甩昏沉的脑袋,“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 “我——”汤遇还想争辩,可剧烈的咳嗽已将声音吞没,胸口像被无形的铁圈箍勒紧,呼吸变成短促的喘鸣。 “怎么?”周竞诠察觉不对劲,果断地弯下腰用手臂揽住汤遇的腰,将他从地上架起。 咳嗽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类似呜呜的气音。 他心里一紧,掰正汤遇的脸,问:“你有哮喘?” 汤遇已经没法说话了,他伸手指着身后的车。 周竞诠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将他打横抱起,快步朝车走去,打开车门,“吸入剂放在哪儿?” 汤遇脸涨红,嘴唇发紫,已经严重窒息了。他竭力指着前排副驾脚垫下面——刚刚拿眼镜的时候掉出来了。 周竞诠掀开脚垫,在车体边缝夹层里翻出一个小银罐。他迅速拧开保护盖,把喷嘴塞进汤遇嘴里,按下喷头。 汤遇吸进去一口药剂。 第二口,第三口…… 将近十分钟,汤遇剧烈起伏的胸膛缓了一些,呼吸慢慢变顺。他张着嘴喘气,眼泪都出来了。 差一点死了。 差一点…… 哮喘这毛病,是打娘胎里带的。 他小时候体质差,一发烧就连着咳,一咳就是整晚,有时候情绪一激动、哭得凶了、跑跳多了,都逃不过一次哮喘发作。 从幼儿园到小学,他每天都会背着一个小小的斜挎包,里面装着缓解哮喘的短效吸入剂,随身不离。 大概是中学以后,药物长期维持起了作用,病情慢慢稳定下来。一年发作的次数减少到三四次,基本都能提前用药压下去。成年之后,他已经很少再当众发作。只要不剧烈运动、不情绪失控,就安然无事,有时候哭一场,也没什么太大影响。 不过,他的家里、包里、车上总会备一支特效药。因为哮喘一旦发作,就是眨眨眼的事。 今晚的引信儿大概是那支吸了一口的烟。如果没有这支沙丁胺醇,那他还没被放高利贷的打死,反而被自己憋死了。 汤遇指挥周竞诠开车去医院,他负责在副驾歇一歇,毕竟今晚自己这么大的功劳。他没来的话,那估计周竞诠在地上招了苍蝇也没人管。 车子驶出那片恐怖的地方,路灯亮起,空气也清爽些。 汤遇靠在椅背上缓着,用余光打量开车的男人。这回儿才反应过来,刚才在他发作的时候,周竞诠居然能立刻判断出是哮喘,还知道去找吸入剂。 他试探了几句,结果男人金口玉言,说家里人也有这个病,便没有下文。 汤遇努努嘴,作罢。 他们就近找了一家医院。到了急诊楼下,周竞诠正准备下车去扶他,结果汤遇一马当先,抢先走到前面。 人在导诊台前一站,脸色虽还有些白,精神状态看起来倒是颇为亢奋。 护士抬头,汤遇已经将今晚的事情定性了。他不是患者,对,他刚哮喘发作过,问题不大,重要的是那个刚从地上被他救起来的“患者”,刚才失去意识、倒地昏迷,有可能是脑震荡,也可能有内伤,甚至骨折。 “他刚刚被人打昏了,要不要给他拍个核磁共振看看大脑?” 来都来了,很有必要拍个片子,检查一下。 他捏着周竞诠的下巴,给医生展示那些淤青和红肿,“医生,这不会留疤吧?” “医生,他十分钟前哮喘发作了。”周竞诠偏头看他一眼。 医生扶了下眼镜:“到底谁是患者?” 汤遇和周竞诠双双被摁在急诊床上,贴上了心跳血压监护仪。 夜深了,急诊厅难得地安静下来,两人并排躺着,床位挨得很近,只要伸手就可以够到对方。 ——他们这样躺着,好像是躺在同一张床上啊。 汤遇心里忽然闪过这么一句,自己笑了下。 他偏过头,眼睛不安分地落到周竞诠的脸上。 那些淤青比想象中更严重,颧骨肿了,唇角裂了一道口……不过,这样更性感了一些,如同理智者终于被打破假面,露出了一角难以窥见的底色。 汤遇看着他,缓缓开口:“周竞诠——”他顽劣地笑了,又喊了声:“marcus。” 周竞诠闭着眼假寐,看样子不想理他,但奈何心中疑问太多。 “你怎么会出现在我家楼下?” “我怎么会出现在你家楼下……那当然是,”他拉长语调,“想你了呗。” “……” “今天晚上想去红房子找你玩来着,结果经理说你请假了,一个星期都没来上班……某些人为了躲我,连钱都不赚了?” “不是躲你。” “哦?那你是因为今天晚上那些人才不去上班的?” “……” “他们说你欠了二十万。”汤遇轻飘飘说,“但——我用十五万,把这笔账从他们手里买过来了。噔噔噔!现在我成为你的新债主了。” 周竞诠抬手捂住眼睛,深吸一口气,闷声道:“汤先生,你的钱很多吗?” “也没有很多。”汤遇转过身,枕着胳膊,看着他,“你为什么欠他们钱?” “我没欠他们钱。”男人顿了下,又道,“之前是借过一笔,但已经还清了。这些人现在缺钱周转,所以拿旧账当借口来敲诈,汤——”他本想接着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你是不是觉得我人傻钱多?”汤遇弯起嘴角,笑容还没落地,周竞诠忽然转头,目光定定地看住他—— 那眼神很亮,在此刻多了一分坦然,不再遮掩。 “谢谢你今天出手相救。”他的语气没有一丝虚假,“这笔钱,我会还给你。” 汤遇被他突如其来的认真弄得有些不自在。 ‘但是’还没说呢,那张卡里根本没有几毛钱。他靠着枕头,手搭在胸口,也做样子真挚起来:“好吧,那你什么时候还我?” 周竞诠想了想,说:“在我死之前。” 听到这话,汤遇嗤笑一声,“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难不成你打算靠在红房子卖笑还债?” “不足够。” 在红房子卖笑赚的前不足够以支撑天平的重量。 汤遇,你根本没见过一个人真正的窘迫。 “你还有其他工作吗?我猜,你那些工作赚得还没红房子多吧?不然你也不会去做mr.blue。” 果然被他说中了,周竞诠没再说话。 沉默落下来,一秒、两秒、三秒,话在某个临界点停住不前。 汤遇没了耐心,突然伸手扯掉胸前的监护线,干脆坐起来,俯下身,靠近那个还在沉默的人。 “周竞诠,”他用气声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趁现在我还有一点喜欢你,我给你个机会。” “那十五万,你不用还了。” “而且每个月,我会再给你一笔比这个数字更大的金额。” “前提是——你必须属于我。”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我开口,你就得出现在我面前。”他大发慈悲,向这个可怜的男人伸出援手,“我可以帮你解决钱的事、权的事、好的事、坏的事” “——任何事。” 第21章 摇摆不定 这应该算是个美差吧,汤遇想。 虽然他之前没养过什么“金丝雀”,但他见过钟毅文干过这种事。 那时候他还在读初中,被母亲送去利物浦参加某高校的暑期夏令营。钟毅文正好在英国念硕士,租了房子住。理所当然,未成年的汤遇被安排暂住在哥哥那里。 第25章 兄弟俩当时几乎是陌生人,为了避免尴尬,汤遇常常早早回家,躲进自己的房间。有一次,他回家推开门,撞见钟毅文和一个女人在沙发上……那场面相当尴尬。 不过钟毅文脸皮足够厚,之后女人来得光明正大,来得越来越频繁,偶尔在客厅碰到,还能和他聊上几句。 汤遇年纪小,不懂这些,以为她是钟毅文的女朋友。但有一点想不通,女人从未在钟毅文家里吃过一餐,睡过一晚。这个疑问他憋了很久,直到终于忍不住,便问钟毅文,为什么不让她留下来吃晚餐? 钟毅文嗤笑一声,说,汤遇,你会让家里的佣人和你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吗? 钟毅文告诉他,人和人之间最简单、最纯粹的关系,就是金钱关系。用钱买来的东西,不需要多余的真心,也无需任何牵挂。 而此刻,汤遇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份在他看来几乎无可拒绝的承诺、一份足够诱人的美差,竟被拒绝了。 理由是:“我不是同性恋,我做不到。” 听到这个回答,汤遇又气又笑。 这种机会是红房子里多少侍者求之不得的。 “周竞诠,你是想一辈子待在红房子那种地方,宁可被无数女人上下其手,也不愿意只服侍我一个人,对吗?” 答案不必说出口。汤遇在心里替他回答。 是。 好,现在那一点“喜欢”也没了。周竞诠这个人在他这里正式出局。 离开急诊室前,他甩下最后一句,“周竞诠,就算你死了,也必须还清那十五万。” 第二天,汤遇顶着一对黑眼圈去了机场。下午六点的飞机,阚静宜两点就来敲门。先是检查一遍行李,又催着他赶紧收拾收拾自己,说一会儿可能会有粉丝送机。汤遇懒得捯饬,里面套了件白t,外面罩件羽绒服,戴上帽子和口罩,一屁股坐进保姆车里。 怎么什么都没干,就累了。 这趟去港岛,阚静宜不跟组,她要留在北京忙成立工作室的相关事宜。以前助理和经纪人的活都是她一手包揽,这次总算放权,给汤遇配了个助理。 新助理是个刚毕业的小男生,只比汤遇小一岁,大名叫彭辛粤,但也没人叫他大名,都叫他彭彭。其人看着就老实,圆墩墩的,面相也和善,阚静宜就是看重这一点才把他招进来。虽然学历差点事儿,但明星助理这工作,不需要什么学历,踏实肯干就行。 汤遇在飞机上睡了整整三个小时,落地港岛时,天已黑透。他把羽绒服一脱,直接入夏。 剧组派了人来接机,他和助理顺利入住酒店。 接下来几天,正式开工。汤遇一年多的表演空窗期结束,他终于从《譬如朝露》的舒扬中抽身出来,重新站在片场之中。 很快,在港岛拍摄暴露出两个问题。 一是因为地理面积小,公共场景的租赁价格昂贵,所以拍摄时间被压缩得极短,剧组氛围和节奏紧张。二,汤遇并非科班出身,表演技法和专业演员多少有差距。以前片场有岳夫亓手把手地引导,他还能迅速进入状态,这次合作的大导非常寡言,汤遇不光身体上水土不服,精神上也“不服”了。 电影是部犯罪片,讲述一名中学生因误杀他人,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最终导致一个庞大帮派的覆灭。剧情环环相扣,结构精巧,汤遇在片中饰演一个荒淫无度的纨绔子弟nate,前期人物极尽讨厌、为变态之能事,后期却在命运的节点迎来短暂的人性高光,紧接被杀。 nate与舒扬的内敛、压抑截然相反,他张扬外放,游戏人间,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恶意。汤遇自认为自己是本色出演,可导演认为,不够,还要再外放一些。 因为影片是多线叙事,所以分了a、b两组同时拍摄。汤遇在a组,与主角——那个学生的剧情线紧密相连。他负责霸凌对方、并向其贩卖毒品。 a组由大导演尹鞍杰亲自带队,b组则由监制和副导演负责。 ——汤遇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尹鞍杰是粤东人,内地导演行列里当之无愧的鬼才。他的作品受港岛电影影响较深,总能在平静叙事表层之下,给人一股强大的张力和莫名的诙谐感。他的才华毋庸置疑,但汤遇始终觉得和他搭不上频道。 这位尹导总是脑袋上顶着个眼镜,专注地坐在监视器前一动不动。那股书呆子的气质,汤遇觉得自己很难与他迅速建立连接。 “cut。” “cut!” “cut——!” cut了一遍又一遍,但尹鞍杰从来不会告诉他哪里不对、哪里做错,而是,再来一条! 汤遇连轴拍了一个多星期,拍得是身心俱疲。 每当凌晨收工回到酒店,躺在那张一米五的双人床上,他都恨不得立马订机票回北京。 南方气候湿热,饮食也不习惯,他天天浑身酸痛无力,翻来覆去睡不着——这破床! 气得他给石雨打了电话。 石雨明显是睡梦中刚醒,声音黏糊:“祖宗,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五点。”汤遇盯着天花板。 “丫的早上五点给我打什么电话?!” “石雨……我好想回北京,你能不能来接我。” 听到那非同寻常的撒娇语气,石雨瞬间没了火气,“这……这可不敢……”阚静宜的余威还让他心有余悸。 汤遇假哭:“我想回家!” “咋了汤儿,港岛不好吗?” “好,很好。是我不好。” “谈何此言?” 吃不好。“我无法接受每天吃味道一样的盒饭……”也睡不好,“酒店房间很小,而且我睡不了太软的床……” “哦,那没事了”,原来是公主病又犯了,石雨松口气,“我问你,我女神樊琪的签名照,你给我要了吗?” “没有……我天天跟她对台词对到反胃。” “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居然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上次你把我卡刷爆的事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也就是小爷我不跟你计较,让你用我女神的签名照抵账,你丫可不能欠账不还啊!” 说到欠账,汤遇突然精神一振,“那你去帮我要笔账吧,绝对够抵你那卡。” “什么账?” “红房子的marcus。他欠我十五万。” “你做梦吧,红房子都被抄了,去哪要钱?” “……什么?” “你不知道?前两天扫黄打非,直接贴封条了。”石雨压低声音,“听说是上面的大人物倒了,没人撑腰了。” 汤遇愣住。 石雨继续说:“敢问marcus是哪位啊?他为啥欠你钱?” 红房子倒闭了……? 这个消息需要些时间消化。 汤遇沉吟半晌,问:“石头,你有roomno.9经理的联系方式吗?” “有是有,但估计现在人都进去了吧。”石雨反应过来,惊呼:“你不会把钱借给roomno.9的那些人了吧!汤儿!糊涂啊!这钱是肯定要不回来了……要不……要不你还是多在港岛打几天黑工吧。” 完了。 周竞诠不会也进去了吧? “好石头,我给你个地址,你帮我去看看这人是死是活。如果活着,就把我的号码给他,让他想清楚了给我打电话……如果死了……那就帮忙埋了吧……” “什么要死要活的。” “十张樊琪的签名照。” “我现在就出门。” 石雨按着汤遇给的地址,开车到了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偏僻地儿。 街口那家早餐铺倒是香气扑鼻,他顺手买了点填肚子,他可没汤遇那种公主病,什么饭都能吃,什么床都能睡。 他找到汤遇口中“marcus”的单元和门牌号,七楼,还没电梯,他提着那份早餐气喘吁吁地爬上去,敲了半天门,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确定人还住这儿吗? 或许还没回家? 这种夜场干活的人,早上六点还不下班吗? 他又下了楼,蹲在楼口吃起油饼来。 还是再等等吧——香死我了。 等了得有半小时,刚吃下去的碳水让他眼皮直打架。就在他快闭眼的时候,巷子尽头忽然晃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踉跄跄的朝这边走来。 此时画面有些诡异。 这都要快入冬了,那人却只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远远看还以为是花纹,走近才发现,是大片血迹。 那血迹从领口一路浸到胸口,暗红凝固在布料上。 男人步子踢踢踏踏,仿佛下一秒就要跌倒。 石雨连忙站起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 ——卧槽,这不是那个六耳猕猴吗? “你是叫……”石雨伸手扶住他,“marcus吗?” 近距离一看,他的额角裂了道很长的口子,血和汗混在一起,从脸颊滑到下巴,触目惊心。男人皱了下眉,语气生硬:“不是。”随即推开他的手,脚步虚浮地往前走。 第26章 石雨赶紧几步追上去:“你不记得我了?我们在红房子见过啊,我还给过你小费……你是不是姓周来着?” 那人脚步一顿,缓缓回头:“没印象。”话落,又转身继续往前。 “哎哎哎!”石雨加快步子,“你不认得我,那你总认得汤遇吧!” “……” 男人终于肯停下,肩膀起伏,强撑着气力回答:“你是来替他要债的?请你帮我转告他,钱我一定会还,但需要时间。麻烦把银行卡号给我吧。”他侧过身,扶着墙,神色比刚才更白了一分。 “哥们儿,你这样……真的不用去趟医院吗?” “不用。” 不用。他当然知道生病了要看医生,流血了要包扎,但他不能——这对他来说太过奢侈。白天,他在泥淖中挣扎,用汗水换取卑微的生存,夜晚,又不得不在那片暧昧的红光里,用笑脸去换取一张张红色的钞票。金钱捆住他的手脚,金钱磨掉他的意志……他何尝不想像个普通人一样,正常地活在阳光下? 他很想,非常想。所以当有一个男孩向他伸出手,说要买下他的时间、他的身体,许他一了百了的解脱时,他真的动摇了——周竞诠,抓住吧,抓住这个机会吧。他好像比自己想象的更骄傲一些,他固执地以为凭借自己总能度过难关,总会有别的道路可走——可他失算了,他发现尊严这种东西,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他已然站在了暗无天日的井底,无法凭借一双血肉构成的手去攀登那些尖利的倒刺。 周竞诠,你太骄傲了。 现在,那个男孩既往不咎,再次向你抛下一根绳子,伸出救命的援手:“银行卡号就不必了,这是汤遇的电话号码,他说,让你想清楚了再打给他。”——你要怎么做?你能怎么做。 石雨像上次给他小费那样,将写有号码的纸条塞入他的衬衣口袋。 那张薄如蝉翼的纸如烙铁般,在他的胸口烧出了一个大洞。他的天平的两端开始剧烈摇晃,一端是早已习惯的苦楚,一端是希望渺茫的曙光,哪一端先让步,哪一端就有可能失去所有重量。 汤遇不敌港岛的阴雨天气,也不敌尹鞍杰的高压摧残,在拍摄期的第三周终于病倒了。烧得不省人事,咳得一句台词都说不出来。去医院打了退烧针、吊了水,也不见起色,他吵着嚷着要回北京,说这地方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助理彭彭哪见过这阵仗,吓得给远在北京的阚静宜打电话求救。阚静宜一听,连夜买了机票 等她赶到医院,汤遇整个人蜷在床上,头发湿透,脸烧得通红,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回北京……” 后来是怎么劝也不听,阚静宜拿他没办法,只好去找尹鞍杰商量,请个病假让他回去修养几天。尹鞍杰嫌一周太久,说进度拖不起,最后假期磨到四天。 演员排期牵一发动全身,一旦汤遇的戏份往后调,整个剧组都要跟着调整,阚静宜心存感激,又连夜把汤遇运回了北京。 北京还真是“人杰地灵”。汤遇一回到熟悉的故土,烧立马退了,连医院都没去,吃了两天退烧药就好了。 汤遇非要回北京的原因,主要是确实受不了港岛那种湿热的气候,感觉鼻孔里都要滴水,而且明明二十多度的艳阳天,室内开的冷气能冻死人,相比之下,北京多么“气候宜人”啊……还有,几天前他在港岛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汤遇,汤先生,我们可以见一面吗? 见字,汤遇激动地咳了半晌,立即决定一定要回北京亲自会会这个周竞诠孙子。 但他没急着回消息,把人晾了两天。第三天才慢悠悠回了句:你谁? 对面回了三个字:周竞诠。 汤遇跟一句:周竞诠是谁啊?见对面十分钟还没回复,又加了一句:我现在很忙,只能给你十分钟的时间。 那边几乎是秒回:好。 汤遇直接发了自家地址:那你来吧。 约在家里,纯粹是因为大病初愈,没力气换衣服出门,懒的。 汤遇在床上翻来覆去,热得一把扯了t恤,烦躁地坐起来,心想,这地暖是想把人蒸了还是怎么的?这么热!得明天联系物业看看能不能调个温。 他左等右等,怀疑人是不是放他鸽子了,门口的可视门铃突然响了,他迅速从床上弹射而起。 结果是公寓前台打来的。 “您好,汤先生,有位访客报了您名字,说是您朋友,叫周竞诠。请问您确认要放行吗?” 汤遇现在住的地方,是阚静宜给他租的高端公寓,安保很是严格,陌生访客一律不让进。 他清清嗓子道:“让他进来吧。” 挂了可视门铃,他赤着脚在客厅转起圈来。空气清新,地板温暖,环境整洁,家里每天有阿姨打扫,一点也不乱。米白色窗帘和沙发配一套,墙角那个艺术摆件他看了半年都没弄明白是什么玩意,现在也懒得去思考。 他环视一圈,点点头,很好,一切完美。 “叮铃——” 汤遇向门口看去。 在那扇门打开之前,周竞诠没有预料会见到如此直白、且充满勾引意味的一幕。 汤遇没有穿上衣,双脚赤裸,下身仅穿了件浅灰色丝质睡裤。 那具身体与印象中那些粗壮、丑陋的男性躯体完全不同。 线条瘦削却不显羸弱,薄薄的肌肉附着在骨架之上,有种劲瘦的力量感。腰身纤细,肩膀却比腰宽出几分,他的颈背舒展,锁骨平直,皮肤透出一种不真实的瓷白,胸口两粒红色在空气中挺立着。 尽管周竞诠清楚眼前的是个男人,但一种窥见了异性裸体的尴尬感悄然从心底升起。 这个人好像天生擅长利用自己的存在吸引任何人的目光。 “好冷,你能不能关上门?”汤遇抱着双臂,转身走到沙发边坐下。他迅速扯过毛毯裹在身上——他发誓,自己是和周竞诠对视的时候,才发现裸着上半身……老天爷,能不能现在为我打开一条缝? 门被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冷风。 周竞诠站在玄关处没动,低声道:“我需要换鞋吗?” “你换鞋柜里的一次性拖鞋吧。” 周竞诠照做。 “快点,我的时间很宝贵,你有什么要紧的话,非要当面跟我说?”汤遇不想过多废话,他就想看看周竞诠能憋出什么屁来。 周竞诠换好拖鞋,来到汤遇面前,站定。 他低着头,沉默几秒后道:“汤先生,我为之前的所作所为道歉。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说完,鞠了一躬。 这话让汤遇身心舒畅,七窍六孔都打开了。 “哦?怎么?”他嗤笑一声,眼睛亮起来,“你又缺钱花了?还是发现自己借来借去都借不到钱了?——不对,应该是因为红房子倒闭,挣不到那些脏钱,所以后悔拒绝我了。” 周竞诠极其为难地说出什么,最终低头,肯定道:“是。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汤遇眉眼弯起,慢悠悠坐直了身子,毛毯偷偷滑到腰间,“你说给机会,我就得给?” 不光是妥协,还有这个男人那份高高在上的尊严、那副永远不屈的姿态,他都要得到。 他站起身,上前一步,仰头直视那双黑亮的眼睛。 “那你跪下求我吧。” “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几分诚意。” 室内暖气太足,眼前目光太过逼仄。 周竞诠感觉汗意从后背一路涌上头皮,短短几秒钟被撑成一个世纪那么长,他产生了逃跑的想法,可现实没有这个选项。 现实别无选择。 他低下头,缓缓地,缓缓地,屈下一条腿。 “求婚呢?”讥诮的声音从头顶响起,轻飘飘的。 视线里,一只赤裸的脚抬起来,抵在他那条未跪下的腿上。 “……” 另一条腿也终于落了地,他的姿态完成了传统意义上的跪立。 “不错。”汤遇重新坐回沙发,托住下巴,与他平视,装作思考的样子,“我考虑一下吧。” 周竞诠抬头,对上那张无可挑剔的脸。 汤遇自己可能没意识到,他这副模样、这副姿态,有多像nate。不知不觉之间,他又被角色浸润了。 “您需要考虑多久?”周竞诠问。 “这么急啊?”汤遇伸手摸摸他的脸。 周竞诠眉尾上多了一道长长的疤,颜色还很新,汤遇回忆了一下,应该是在他离开之后才有的伤。而且这人模样好疲惫,都没以前帅了。 “希望您可以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 “我也不确定呢,超市的新品可以试吃,商场的衣服可以试穿,那你……”汤遇凑近一寸,“可以试用吗?” “……” 周竞诠眉头皱了皱,又展开,“可以。” 汤遇往后一仰,靠在沙发靠枕上。 第27章 他发号施令:“teaseme。” 周竞诠愣住。 汤遇扬起手指,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听不懂?还是你需要我用小学生才能听懂的语言重说一遍?” “听懂了。” 听懂了,所以不知作何反应。 周竞诠深吸一口气,往前挪了两公分,他靠近汤遇,靠近那张漂亮的脸。 近在咫尺了。 第22章 下下下策 落在唇上的吻,偏了几分,印在下巴上。 汤遇呼吸急促起来,微不可察,但他还是说:“和我亲嘴很为难你吗?” 啪—— 他抬手给了男人一巴掌。 也不是很响,可以说有几分调情的意味。 但侮辱人是真的。 汤遇看到周竞诠的眼睛立刻红了,紧接着,是席卷而来的吻,令人窒息的吻,完全没有章法,他的下唇被咬得很痛,腰上也缠上来一双大手紧紧箍着他的腰,让他丝毫没有逃脱的余地。 周竞诠的体温比他还要高,唇和手都让他这样感觉。 低烧中的汤遇自愧不如。 “周……周竞诠!”他费了好大劲才错开嘴唇,呼出对方的名字,可周竞诠像听不见似的,还在发疯似的亲吻他,从脸颊到耳后,又到脖颈,即将到胸口——汤遇抱住他的头:“停、停!” 周竞诠的唇终于从他皮肤上离开,停在锁骨上方,喘息粗重。 汤遇揪住他的耳朵,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周竞诠是你的真名吗?”他不确定,所以要问。 “你要看我的证件吗?”周竞诠的鼻息在他胸前打旋。 得到了确定,汤遇调侃道:“我还以为你真名叫marcus呢。” 周竞诠抬起头,“那是因为你说不能用真名。所以我让他们给我取了个假名。” “我说过吗?” “说过。” “‘他们’是谁?” “以前在roomno.9的同事。”周竞诠很快跟了一句:“现在我不需要这个假名了。” 这军心表得及时,汤遇很是受用,“周竞诠,”思考片刻,小考官说:“虽然你很主动,但吻技,我只能给你打零分。” 一点长进也没有。 他拍拍自己身侧的位置,示意周竞诠坐上来。 男人目光一沉,松开他的腰,麻木的膝盖让动作略显僵硬,他缓慢起身,在汤遇手刚刚拍的位置坐下。 “皮相嘛——”汤遇点点他额角上的疤,“以前还能打八分,现在破相了,只能给七分喽。” 那道疤痕,非但没让男人失色,反而添了几分危险的吸引力,让心底的躁动更盛。 周竞诠握住那只到处乱点的手,“还有什么评分项目?我可以弥补的。” “服务意识?零分。服务态度?也零分。”汤遇笑着,像是列清单一样往下点,“还有什么呢……” 他故意停顿,明知故问。 “什么?” “性\功能和床\技。” 空气安静两秒。 汤遇盯着周竞诠,期待他脸上露出些许窘迫。 “抱歉,我没和男人上过床。” 周竞诠说得非常之认真,汤遇被他噎住。 这人怎么总是把一些玩笑和调侃话当真? 真是蠢。 “那你和女人上过床?”汤遇嘴快,但他不想知道这个过于明显的答案,所以在答案将要出口的时候,堵住了对方的嘴——当然是用手。 “好了,我不关心。”他把手收回,靠回沙发,“你的考核还没结束,暂时先让我试用一段时间。我也不会亏待你,转正前待遇照给,但你也要表现得积极一些,知道吗?” 周竞诠点头。 “还记得我说的前提条件吗?” “我只属于你。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随叫随到。” “聪明。”汤遇身体前倾,在他嘴上亲了一小下,算作奖励。 “那我们现在上\床吧。” 关于这句话,周竞诠的反应十分精彩,汤遇看乐了,笑得趴在沙发上。 “接受不了和男人上\床吗?”他正色道:“那你现在走吧。” 周竞诠张了张嘴,半天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可能需要……一些准备。” 心理准备。 这件事,即使被金钱买断意志后,还是需要一些缓冲。 “准备?”汤遇眉毛一挑,兴致盎然,“好吧,我给你十秒。”他倒数:“十、九……三、二、一。准备好了吗?” 周竞诠硬着头皮点点头,“准备好了。” 汤遇觉得他可能有些崩溃的前兆了,刚想说什么,下一秒,周竞诠转身捂住嘴,发出一声极不受控的干呕。汤遇猛地弹起身,厉声呵道:“洗手间在那边,别吐我沙发上!” 周竞诠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才敢从洗手间里出来。 客厅里的汤遇已经穿好了衣服。 纯白色的素恤,抱臂坐在沙发上,神情恢复冷淡的模样。 明明屋里暖气足得让人犯困,但气氛就是冷了八度。 汤遇原本只是想逗逗他,不是真的要上\床。他还发着烧呢,哪有这么大精力?不成想,周竞诠反应这么大,吐了!竟然吐了! 汤遇突然觉得没趣,而且不想再看到他。 “我明天还有早班机。” “好,那我先不打扰了。”周竞诠听懂了他的潜台词,低低应了声,径直走向玄关,弯下身换鞋。 玄关处,那双黑色皮鞋磨得边角发白,鞋面有折痕,在一堆花哨的板鞋和锃亮的昂贵皮鞋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今天周竞诠穿的还是去红房子上班的“工装”。黑色衬衫,黑色西裤,领带被他在洗手间里摘下,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 他套上厚重的旧夹克,弯身脱下脚上的一次性拖鞋,正准备塞回鞋柜时,汤遇的声音飘了过来:“不要放回去,扔到垃圾桶里。” 周竞诠动作一顿,反应过来后,默默将拖鞋放进旁边的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后,他伸手去拉门。 “等一下。” 汤遇又开口,声音里多了几分骄纵的意味,“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他站在大门前不知作何反应。 汤遇自顾自走进卧室,半分钟后,拿着手机走了出来,又在他面前摁了几下。 周竞诠口袋里的手机震了。 “我还以为你的手机只有短信功能呢,看来能打通啊……”汤遇讽刺道,“你记住了,以后我还是用这个号码给联系你,你不光要存好,还要把我的号码倒背如流。” 周竞诠握住口袋里震动的手机,“好。” “回去待命吧,”汤遇转身往卧室走,边走边举起手机晃了晃:“记得把银行卡号发给我。” 周竞诠掏出手机,看着那串已经建好联系人的号码赫然停留在通话记录第一行。 他给汤遇的备注是—— 下下策。 汤遇第二天一早搭了头班机回港岛。飞机落地时正值晌午,他简单吃了顿午饭,下午就自告奋勇去片场观摩。 旷课这几天,他心虚得很,毕竟身为重要角色之一,请了这么长时间的病假,心里难免不安,得抓紧抱抱佛脚才行。 今天刚好在拍主角的核心戏份。 饰演主角的是个童星出身的小生,脸长得年轻,但演技老辣。 “抢天光抢天光!各部门准备!” “全场安静!” “《鹦鹉螺》a组三十一场第二镜第三条——”场务打板。 “action!” 监视器前,尹鞍杰导演全神贯注地盯着画面,旁边摄影助理被叫走,空出的椅子被汤遇眼疾手快地占了。 此刻,场景是在酒店长廊,主角目睹了一场血腥事故。而演员需要完成心理和意识上的转变,从被人欺负的学生,变成主动反击的刽子手。 什么叫情感饱满,什么叫细致入微,汤遇算是见识到了。 “cut!” “这条过了,换机位,准备下一场!” 尹鞍杰把手里的对讲机搁下,转头,看到了不请自来的汤遇。 “病好了?返嚟咁快?” “心系工作嘛,所以快快返工补功课喽。”汤遇学着他的白话口音,调侃道。 尹鞍杰啧了一声,调出刚刚那条镜头重播,“好好看看这条take,起势慢,压情绪,更得人惊。”他侧头瞥汤遇一眼,“你自己点睇?” 尹鞍杰是当真要他发表见解。 “……” 汤遇趁这个机会,把他积压的问题都抛了出来。 这几天假期虽然有些放纵自己,但剧本还是不离手的。飞机上、车里、洗手间,都在看。特别是重写nate的人物小传后,他对这个角色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nate是一个没有完成社会化的人,缺爱的童年、过早接触到金钱、性、暴力,导致他的价值观极其扭曲。 他在最后一场戏中试图救赎主角,以为只要牺牲一点利益、交出一点真诚,就能换回一份纯粹的认同。这是他能想象出的最大的善意了。然而这种善意,依旧是他自以为是的世俗善良。 第28章 主角并不买账,所以nate被杀死了。 他曾经对这个结局充满疑惑,为什么角色刚刚完成弃恶从善的转变,就被写死了? 现在想来,简直神来之笔。 自认为的救赎最终成了自己的坟墓,尹鞍杰笔下的黑色幽默真是独一份的。 那天下午片场难得不忙,尹鞍杰在调机位时和他聊了几句。 一直苦恼于不会表演的汤遇,在尹鞍杰几句点拨中迎刃而解了。他突然明白表演这件事,不单单是情绪的表达,更是当下演员本人与角色耦合的那个点。他不需要演得像nate,他只需要成为nate一瞬间的镜像就足够了。 之后的拍摄,比起之前的如履薄冰,汤遇无师自通,不再拘泥于表情,不去刻意设计动作。 尹鞍杰说,某些情绪是不需要直白交代的,观众的大脑自然会为你补充。 于是,汤遇便把nate的疯狂、变态、极端隐藏在神情与动作的边边角角里,然后不动声色地送入镜头之中。 他偶尔也会想起那晚周竞诠跪在地上的样子。如果当时有摄影机拍下来就好了,那简直是绝佳的表演参考。 顺便,关于一边挣钱一边花这件事,他有资格发表一些看法:不要超前消费。 收到周竞诠发来的银行卡号后,他便让助理彭彭负责每月往那张卡里打钱。 他还特别交代——不许告诉阚静宜。 助理应该是他的心腹才对。好在阚静宜那边迟迟没有动静,他便安心地把彭彭收编了。 虽然钱一直按时打着,但汤遇一直没有主动联系过对方。一方面是港岛的拍摄强度实在太高,日夜颠倒、精力被掏空,连纾解欲\望的时间都压缩到了一周一次、对着洗手间的墙草草解决的地步,哪还有闲心调情? 另一方面……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惩罚周竞诠那次对他作呕的行为。 这实在是太坏、太恶劣了。 第23章 忠诚测试 两个月,眨眼而过。 在最后一场戏中,nate被主角一枪爆头。血包在后脑炸开,甜腻的玉米糖浆顺着耳廓、嘴角淌下,汤遇的身体摔进厚厚的软垫里。他睁大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直到导演喊下“cut”。 寂静几秒后,片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恭喜nate杀青!” “杀青喽!” 尹鞍杰笑着递给汤遇一个大红包,这是行业的传统。角色“死”了,就得给演员红包冲冲晦气,数额不论大小,图个吉利。彭彭从摄影灯后探出头来,怀里抱着一大束还带着水珠的鲜花,黄玫瑰、百合与满天星交织在一起。随着《鹦鹉螺》a组的场记板上,nate的名字被擦掉,汤遇完成了他人生中第二个角色,也终于告别了那张一米五的双人床和不到三十平的酒店房间,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北京。 北京已经入冬了,出了机场,汤遇裹紧外套,呼出一团白气。剧组杀青宴要等全员回京再办,但阚静宜还是为他提前安排了一顿大餐,为庆祝两件大事:新戏杀青,以及工作室的成立。 他们的办公地租在了一栋落地窗、大平层的写字楼里,租期十年。团队也已搭建完毕,法务、宣传、统筹……加上助理和司机,总共十人,他们共同为汤遇未来星程保驾护航。 汤遇坐进阚净宜新提的埃尔法。车窗外,城市的高楼已经亮起密密麻麻的灯。 阚静宜关上车门,对司机说:“师傅,咱去亮马桥。” 亮马桥? 汤遇一听,眼睛迸发金光,那附近有家他馋了许久的川菜馆,麻辣鲜香的毛血旺、酥脆的辣子鸡……在港岛啃了半个多月的盒饭,舌头都快淡出鸟了,今晚终于可以大快朵颐了! “是不是我爱吃的那家!这么贴心啊!”汤遇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都顺眼,不光眉眼舒展了,嘴也好听起来。 “是你家那位贴心。” 汤遇身体保持不动,眼神移向女人:“……什么叫我家里那位?” 这话听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阚净宜慢悠悠调整了一下坐姿,故意压低嗓子,学着男人的腔调,模仿:“今晚我做东,就定他爱吃的那家,账记我那里。”她说到一半,自己先笑了,“说是给你接风洗尘,钟先生抢着买单呢。本来我想走公账的,结果人家非要自掏腰包,我能说拒绝吗?” 汤遇咬牙切齿,“我在港岛吃盒饭的时候没见他这么殷勤,现在装什么好人。”他捂住脸,长声悲鸣:“我真的不想见到钟毅文那张臭脸——” 汤遇说的那张臭脸,很快就出现在眼前。 虽说是臭脸请客,但这位东道主迟迟没有现身。等到大家茶水喝了个半饱,才姗姗来迟。 推门进包厢时,钟毅文还侧着头给秘书安排工作。所有人都站起来等他落座,唯独汤遇坐着不动,端着菜单遮住半张脸,似乎是在认真研究里面的内容。 “钟先生。”阚净宜起身问好。 钟毅文环视一圈,目光略过众人,最后落到屁股纹丝不动的汤遇。 他朝阚静宜招了招手:“坐,都坐。” 秘书替他拉开主位的椅子,落座在汤遇身旁。 “让他们上菜吧。”钟毅文淡淡对秘书吩咐一句。 秘书点点头,转身从容离开,包厢的门被安静阖上,留下满桌大眼和小眼。 “五点落地的?”钟毅文开口问道。 明知故问,演给谁看? 汤遇不语。 阚静宜见状,连忙打圆场:“四点半就到了,提早到了,都很顺利……” 汤遇和钟毅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付的呢? ——不是从今天,不是从昨天,而是从一开始,从头到尾。 汤遇六岁那年,才第一次听说自己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哥哥。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世界只有爷爷、奶奶、妈妈,还有小白。 小白是奶奶养的一条京巴犬,在他升初中的那年去世了。 他的成长里从未有过“父亲”这个角色,母亲也对此讳莫如深。直到有一天,他在书房的抽屉里,翻出了一张结婚证和一张离婚证。那时候他年纪尚小,很多字都不认识,但结婚证上那对并排站着的人,他看得懂。 后来,钟毅文自作主张地闯入他的生活,还一副长辈自居的姿态,他本能地反感。他早已习惯了没有父亲和哥哥的家,一切迟到的亲情,他都视作冒犯。 再后来,因为母亲的去世,他们的关系缓和了一些……想到这里,汤遇不自主地哽咽了。母亲去世后,他在日本退了学,本想回国重拾模特事业。可钟毅文极不赞同,言语里总有一些轻蔑与否定。他们又大吵了一架,最后钟毅文妥协半步,让他先在文艺系统里混着,起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规规矩矩地待着。 于是,汤遇被塞进了一家老牌话剧团,做着一个不咸不淡的话剧演员。 但这都不过是家庭伦理剧的寻常戏码,他们之间真正无法抹平的裂痕,是因为一次家庭聚餐。 那晚,爷爷喝醉了,在酒后失言中,无意透露出了汤遇不曾知晓的真相。 ——母亲并不是在地震中当场死亡的。 她被送往医院的途中,还有微弱的生命迹象。如果抢救,是有可能活下来的。但因为隔着几百公里,只有钟毅文赶到了震源地的医院,并最终签下那份病危通知书。 “电话里,医生说可能活不成了,毅文劝我,不要抢救了,就让她安静走吧。”……爷爷的声音很悲伤,“作为一个父亲……我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对还是错……这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梦到宗玉怨我为什么不救她……你妈还那么年轻,没准儿……真能挺过来呢?” …… 汤遇听得全身发冷、发抖。 他无法接受这个草率的决定。哪怕医学上有千百种合理理由,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母亲不是被横梁砸死的,是被放弃抢救才走掉的。而那个签字的人,是钟毅文。 这顿饭吃得让人积食。汤遇象征性地扒了两口,便没了胃口。桌上菜色丰盛,好几道是他平时爱吃的,但钟毅文坐在旁边,再好的饭也和屎一样。 钟毅文对他未来的职业规划发表了一些高高在上的指导意见,说他该演些正剧,不要再搞那些非主流的东西。他口中的“非主流”,无非指的是《譬如朝露》那样的同志片。 当初拍它,汤遇也是先斩后奏。如果不是话剧团那个多嘴的老团长把他和钟毅文的关系透露出去,岳夫亓也不会为了院线发行的事,自作主张地去找钟毅文开口……想到这些破事,汤遇更吃不下了。他放下筷子,借上厕所之口,溜之大吉。 他站在冷风里,深吸几口气,胃里的沉闷终于缓解了一点。掏出手机,想找石雨出来喝一杯,滑着通讯录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一个很久没有出现在眼前的名字。 “……” 拿钱不干活,是不是不太像话? 第29章 汤遇改了主意。 他要把周竞诠召来。 想着,电话便拨了出去。 “滴——” “滴——” 对面过了很久才接起。 电话那边沉默几秒,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喂。” 那人应该是在类似楼梯间的空间里,回音很大。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汤先生。” “那你怎么不给我发短信,也不给我打电话?” 他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包了个哑巴? “抱歉,是我的问题,您——” 汤遇等着他把后半句说完。 等着,噙着,路上连续驶过五辆卡罗拉,都没听到后面的语句。 “你丫真是哑巴?我今晚不想多说些废话,现在来燕莎中心。半小时后,我必须要见到人。” 周竞诠就算是飞,也得给他飞过来。 燕莎中心离川菜馆不远,汤遇干脆步行过去。他开了间房,拿了房卡直接上楼。穿着不干不净的外衣,就这样整个人横着倒在床上。 钟毅文真是烦死了,动不动就搅和他的好心情!下午本就坐了三个半小时的飞机,累得不行,这一顿饭吃下来更是精疲力竭。身累,心更累。 他嘀咕着,念叨着…… …… 从接到电话到赶到目的地,周竞诠只有三十分钟。 他有两种路线。一是打车,但此时正值晚高峰,二十分钟的路程很可能被拉长到一小时。二是地铁,五号线转二号线,加上步行时间,极小可能缩短在半小时内。 哪个是正确的选择,显而易见,或许全程跑着,就可以完成半小时后出现在汤遇面前的任务。 燕莎中心的酒店门前灯火通明,前来赴宴的宾客多半坐着豪华轿车,车一停稳,门童便上前拉门、接过钥匙,泊车。 周竞诠站在酒店门外的花坛边,一身风尘仆仆,气息未稳。 汤遇没有告诉他房号。 冷风从脖颈灌进外套,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他试着打电话,然而——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他仰起头,看着那栋几十层高的建筑,徒劳地幻想能被汤遇从某扇窗户望见。 他再一次拨打电话。 无人接听。 再一次。 依旧无人接听。 他点了一支烟,几口抽完,烟头摁灭在垃圾桶的沙盘里,又点了一根。一根又一根,最后整个沙盘都塞满了。他蹲下又站起,始终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扇旋转门。 风吹得耳廓生疼。 他并不想恶意揣测什么,但一个念头还是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汤遇是故意的吗? 是不是因为他这段时间的不主动,便借着这个由头耍他一把? 是吧。 他觉得自己像一条不被主人信任的狗,被突然扯过去,又被突然松开绳子。 “乖不乖?” “会跑吗?” 狗不会说话。狗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乖乖地等。 第24章 自欺欺人 汤遇真没想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眼皮还没抬开,手先在枕边摸到手机。 一亮屏——十几条未接来电! 阚静宜的名字几乎刷满了屏幕,而那一串红色提示里,还夹着另外一个名字。 时间显示:十点半。 十点半!他居然睡了两个小时! 他腾地一下坐起来,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心虚地回拨过去。 电话一响就接通了。 “……喂?”他一手捂着脸,声音闷在掌心里,“你在哪?” “我已经到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那个……” 他真不是故意的,就是躺了一会儿……怎么能睡着了呢…… “说一下房间号。” “哦……”汤遇侧身从床头柜上拿起酒店前台登记时给的房卡纸,念出上面的号码。 周竞诠嗯了一声,利落挂断。 屏幕一黑,他靠回床头,又给阚静宜回了个电话,谎称自己已经到家,让她不用担心。 手机扔到一边,人呈大字型躺平。 有些丢脸。 汤遇,你真是……限定人家半小时之内到,自己倒好,一下子睡了两个小时! 他翻个身,把被子扯到脸上。 没过多久,门铃响了。他从床上竖起来,去开门。 ——扑面而来的冷气让他瑟缩了一下。 男人很高,身体遮住了走廊大半的顶光。那张脸本就长得不近人情,一旦不做任何表情的时候就更显吓人。眉压眼,驼峰鼻,又穿了一身黑,站在那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讨债的。 汤遇眼皮跳了跳,心想,这人表情这么吓人做什么……是生气了? 他往旁边让让,回床边坐下。 男人进来后,瞬间给这个不大的房间带来不小拥挤感,空间像是缩小了一圈。 汤遇鼻子敏感,最先闻到的是冷风的味道,然后是绿化带里泥土与草木混合的腥涩……还有……烟味。 “你抽烟了?” 男人垂下眼睫,嗓音低沉:“抱歉,下次会注意。” 没有任何解释。 那道额角的疤好得差不多了,几乎看不出来痕迹。汤遇的目光慢慢下移,最后停在周竞诠的手上——那双手很红,红得不自然,像是长时间暴露在寒风中,被风吹干,被冷空气抽掉水分,皮肤表面浮着一层细细的干纹。 ……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刀尖慢慢戳了一下。原本就存在的心虚,在这一刻,莫名其妙地又陷落了一点。他抬起手,覆上男人的脖颈—— 一片冰凉,皮肤底下血管清晰的搏动着,脉搏、血液贴在他的掌心,咚、咚。 “你几点到的地方?”心里已有个猜测。 “在你规定的半小时内,到了。” 猜测得到确认。 “你知道北京现在已经入冬了吗?”他的声音抬高了些,“难道你就站在室外等了两个小时!?” 周竞诠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是。我通过考验了吗?” 汤遇怔住了,“……什么考验?” ……? 不会是……这人以为我故意晾了他两个小时? 眉头皱得更紧,他觉得有必要说清楚,“我没有虐待人的癖好。你等不到我的电话,大可去找个地方避避风,没必要——”群吧玐玐没必要这样对自己。 你没必要对自己这么坏。 心软了,口涩了,他别开脸,目光落在那个丑得要命的台灯上,硬邦邦地扔下一句:“你赶紧去洗个热水澡……”停顿一下,又补了句:“要是真感冒了,我可不给你报销医药费。” 周竞诠站在原地,有些迟疑。他不确定“去洗澡”这句话究竟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关心,还是另有所指。不过,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没有反驳的余地。 于是在汤遇的注视下,他默默脱下外套,解开皮带,将它们一并放在床边的沙发上。身上只剩下贴身的羊毛衫与外裤,他选择走进浴室再脱掉这些。 进了浴室,新的难题接踵而至。 隔开卧室和浴室的,是一整面巨大的玻璃墙。上下完全透明,只有中段有一道窄窄的磨砂玻璃,刚好遮住腰部。现在,只要稍稍一抬眼,便能将床上的那个人看得一清二楚。 汤遇正拿着遥控器,聚精会神地调试着电视节目,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 应该……不会注意到这边……应该。 他不再多想,迅速脱掉衣服,打开淋浴。 与此同时,倚在床头看电视的汤遇,听到水声,无意识地偏了下头。 ——! 他险些把遥控器扔出去。 这、这怎么是一整面玻璃墙!? 他明明记得进来的时候是正常的墙! 浴室里水汽升腾,却并没有模糊到哪里去,男人的身影在水雾中若隐若现,又一览无余。 浸湿的黑发,宽阔的肩膀,水珠顺着脊背的沟壑蜿蜒而下,越过窄窄的磨砂玻璃,再度出现,最终在修长结实的小腿处汇聚成束,沿着脚踝滴落。 汤遇石化在床头。 这……这……!? 正当周竞诠似乎要转身,即将与他对上视线的前一秒,汤遇整个人猛地翻身,扑倒在床上。脑袋深深地钻进枕头缝里,闭紧了眼。 “……”他低声咒骂一句。 汤、汤遇,你在做什么……你……怕什么……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转过去!大大方方的转过去!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对自己喊叫道,可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始终没有动弹。 周竞诠洗完澡出来就看到这么一副景象—— 汤遇保持一个“|”的姿势,脸朝下,扣在床上。 睡着了? 他站在门边,没有往前一步。他很怕惊醒对方,所以不敢弄出一点动静,他安静地站着,看着床上那具静静伏着的身体。 第30章 浴袍滑落了一点,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柔软的发尾凌乱地贴着皮肤,肩颈和脊椎的起伏都藏在柔软的布料之下。温吞的灯光仿佛施了某种魔法,将原本寻常的画面照出一种几乎不真实的美感。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偷窥者,不属于这间房,更不属于这个画面。就在他要移开目光时,汤遇忽然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睁开一只眼,又闭上。 “……” 汤遇看到了—— 看到了一个只围着白毛巾、赤着上身的成年男人! ……这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不一样! 问:倘若一个光裸、健壮、富有性魅力的成年男性,并非幻想,并非隔着屏幕,就这样切切实实地站在你面前,你该怎么做? 大脑停止工作,眼前全是雪花点。 他终于明白,什么是叶公好龙。 “汤先生,你不去洗吗?” “你……能不能不要叫我汤先生!”他像是被人踩到了尾巴,反应异常激烈,一巴掌拍在枕头上,猛地坐起来,“难道我很老吗?” 气急败坏,虚张声势。 “那叫什么?” “……” 汤遇被问得一愣,思绪中断,脑子一时卡壳。叫什么?叫亲爱的?叫宝贝?光是这么一想,后背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就叫我汤遇!”他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 “汤遇。” 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被挑动了神经,他打了个激灵,脸颊唰地烧了起来。他瞪过去:“没事也不要叫我!” 男人抬手一指身后的浴室:“有事。这里的设计很别致,如果你要洗澡的话……” 汤遇顺着他的手看了一眼那面别致的玻璃墙,强装镇定地哼了一声:“少见多怪。”说完起身,一把拽下玄关衣架上的浴巾,头也不回地进了浴室。 关上门,皮球泄了气。 汤遇顶在门背后。 这怎么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今晚只是心情差,想找个人说话、打发情绪、顺带出口气,仅此而已。他并没有想做什么远超预期之外的事情。可现在……一切正在滑向一个不可控的方向。他的大脑里作恶多端,尽浮出些没用的声音。 ——来都来了,不就洗个澡? ——怕什么?他能吃了你不成? “来都来了……”他给自己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才慢慢褪掉衣服。他刻意不向外扭头,可还是忍不住在进淋浴间前,飞快地往玻璃外瞥了一眼,结果—— 床边的矮榻空了,上面的衣物也不翼而飞。 人呢? 不会是跑了吧! 他草草冲了个澡,裹上浴袍,刚走出浴室,门铃就响了。他有些恼,踢着拖鞋走到门边,从猫眼向外看。 没跑。 他一把拉开门,语气不善:“你干什么去了?” 周竞诠已经换回那身黑衣服,头发半干,卷曲的黑发湿漉漉地耷在额前,衬得那双眸子更亮更黑,像沁了墨的玻璃珠。 “接了个电话。” “这么晚还有生意,真是大忙人。”汤遇撇他一眼,转身进了浴室,拿起吹风机。他以为男人会识趣地进房间,没想到对方反常地跟进了浴室,高高地立在他背后。 他不想理会,插好插头,低头开始吹头发。 nate是半长发,所以他也留了半长发。不长不短,刚好垂到颈后。他的发质天生细软、很容易干。他一边用手拨弄着发丝,一边将热风引导到发根。碎发被热气吹得乱舞,偶尔扫过耳廓,勾起细细的痒意。他的眼神落在洗手台边,看似全然专注,其实意识早已飘远,集中在背后那道灼人的视线上。 “……” 周竞诠看得入神,差一点忘记自己进来做什么。他从没见过哪个男人留这样的头发。没有褒贬,只是单纯觉得……很特别。他原本进来是想驳回汤遇那句关于“生意”的错误猜测。他想说,自从红房子被封之后,他没再去任何夜场工作。并且那些曾经看上他、想买他时间的人也被他删得干干净净。这两个多月,他一直在履行他们的约定,他一直在等汤遇的电话,任何时间、任何地点。 吹风机的轰鸣停下,余音回绕。 “你杵在这儿干嘛?”汤遇转过身。 吹发时,浴袍不经意间松开了,领口滑下,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周竞诠的目光没来得及收回,就被汤遇精准捕捉。 汤遇顺着对方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胸前,“……”他迅速将浴袍拢紧,“你看什么呢?” 男人后撤一步。 “怎么?你不会又要吐了?”汤遇眼带笑意,语含讥讽。 “没有。”周竞诠他想了很多解释的缘由,又都缩回喉咙。 那晚,他并非有意为之,而是汤遇那句话太过直白,让一个极具冲击力的画面猝然闯进脑海:两个男人,赤裸相对,纠缠在一起……身体本能的排斥一时间占了上风,他没能压住那份生理反应,狼狈干呕。但现在,他拿着一份不对等的报酬,就没有资格再让生理反应凌驾于这份交易之上。 他深吸一口气,沉下声音,道:“对不起。我为那晚的失礼道歉。我保证,不会再让那样的事情发生。汤遇,如果你想……你想做任何——” 话还没说完,汤遇已经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唇直接覆上来,堵住了那些冠冕堂皇、修饰过头的废话。够了,别说了,都是废话。他不需要那么多解释与保证。如果真的知道错了,就用实际行动来证明。 他勾着对方的脖颈,手顺着刺手的发茬一路摸下去,从后颈、滑过肩胛、抵达那块肌肉绷紧的后背。周竞诠还是很紧张,汤遇能感受到。“抱着我……”他贴着对方唇边低声说,随后又重新吻上去。 那双手抬起,迟疑地搂住他的腰侧,继而缓慢地包裹住他的下腹和后腰。薄薄的衣料仿佛消失了,周竞诠的拇指在他的小腹上反复摩挲,十分用力。 这回,男人的吻技终于有所增长、有所回应,汤遇觉得自己漂浮在水中,一会悬在水面,一会又要沉下去,窒息与呼吸反复交替,身体轻得像是失去了重量……不合时宜地,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其实,他没与多少人接过吻,这里面印象最深的,就是倪翰生。 倪翰生吻他时会托住他的大腿,会把他整个抱紧到怀里。即使情欲汹涌,即使自顾不暇,也会在他喘不过气的时候及时停下来……想到这里,汤遇鼻腔一酸—— 好久没想起那个人了。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新戏、新号码、新开始。 全都是自欺欺人。 他想回去。他要回去。 他闭着眼,手在一侧摸索到浴室的开关。“咔哒”一声,灯灭,幕布落下,黑暗隔绝了现实。面前的男人动作一滞,还没来得及分开,汤遇便更用力搂紧对方。黑暗中,他的神态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张口,唇缝间发出气声:“哥,和我做吧。” 他回到了舒扬的身体里。他不再属于此刻的汤遇。 第25章 玩笑而已 早上醒来,汤遇头痛欲裂。梦中,他变成了孙悟空,然后被十个唐僧一起念紧箍咒。 “……” 闭嘴!都给我闭嘴…… 耳边忽然传来一句低沉的声音,是现实里的:“汤遇,你的电话响了很久。” 汤遇睁开眼,眯了一下,又闭上。 原来是床头的手机在不停震动着。 “嗡——嗡——” 身下的床垫一浮,周竞诠起身进了浴室,响起水声。 “吵死了……”他翻了个身,没法再装聋作哑,无奈拿起手机,“谁啊?” “我。”阚静宜。 阚静宜的电话必然是一如既往的火急火燎,像连珠炮一样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听着今天的通告安排,汤遇这才想起,昨晚饭桌上阚静宜一直在他耳边叨叨着什么,但那会儿他专注于钟毅文的丑恶嘴脸,压根没听进去几个字。 他揉着眼睛哼哼……这才杀青不到两天,又要上岗,一天假期都不给? 阚静宜美其名曰上升期要趁热打铁,要维持曝光率,要稳住热度。 “汤遇,你不是只养活你自己了,现在还有工作室一大帮人等着你养呢。再这么散漫,你能养得起谁?” 养得起周竞诠。 他稍感庆幸,看来阚静宜还不知道他在背地里养着一个男人。 但这点小小的慰藉不过持续几秒,下一秒就被无情催促碾碎。 “别墨迹,我已经在去你家的路上了,先拐个弯先捎上彭彭,所以你还有二十分钟时间换衣服、洗漱。时间紧任务重,甭管睡没睡醒,睡没睡好,今儿必须给我打起精神来!” ——霎时天塌了半边。 汤遇被一双无形的手驱赶着坐起来,他满腹火气地踢开拖鞋。没睡醒,也没睡好!不要提昨晚的事!更让人火大! 第31章 周竞诠。 周竞诠……! 气得他牙根痒痒! 昨天晚上在浴室亲了那么一通,好大的一通,那叫一个天翻地覆、忘乎所以,他的话都说到那份上了,结果呢?周竞诠居然一本正经告诉他:自己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不会什么? 难道要他亲自上阵?他根本不是犁地的那个啊! 明明把他按在镜子前的劲儿一点不小,喘的声音也那么大,结果一摸——半、搏。不是……汤遇举手投降。 周竞诠可能真的对着男人起不来。 最后用解决,草草收场。 体验零分,技术负分,大大的零蛋!而且不知轻重……手劲那么大,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腰和前胸肯定留下了一堆可恶的指痕。还有他的嘴!昨晚被咬破的地方已经变成火辣辣的口腔溃疡,少说也得折磨他一个星期。 他欲哭无泪地套上衣服,什么都没干成,但身体还酸痛得要命,“嘶——”我的腰……!绝对是昨晚坐在洗手台上,后仰着撑太久,扭了筋。 “周竞诠!”他忍不住朝浴室喊了一声。 水声戛然而止,男人走了出来,下巴还挂着未擦干的水珠。 汤遇坐在床边,颤颤巍巍地翘着脚,指向矮榻上的一堆衣服:“我好像把腰扭了……现在弯不了腰,你快把我袜子找出来,给我穿上,我着急着走。” 使唤人的架势,他熟练得很。 周竞诠越过床,从那堆乱七八糟的衣服里翻出一双……一双花花绿绿的袜子。 “……” 汤遇有些窘迫。这是他在港岛买的,为圣诞节提前准备的花哨玩意儿……本想图个氛围的来着,但没想到现在看起来这么……傻气。 所幸周竞诠没作出什么评价,将袜子翻出正面,蹲下身,单膝撑地,握住了他的脚踝。 牙膏的薄荷味和酒店洗化用品的香味钻进他的鼻子里。 周竞诠动作利落,把袜子卷起,稳稳套上第一只。正要穿第二只时,脸上残留的一滴水突然滑落,啪嗒,砸在汤遇光裸的脚背上,激得他身体一抖。 “好讨厌,你就不会擦干脸再出来?”汤遇指着脚上那颗硕大的水珠,不满道:“快擦掉它!” 周竞诠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去拿毛巾。”他刚要起身,汤遇却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用不着毛巾。” 汤遇视线往下一滑,停在男人身上的黑色羊毛衫,薄料被饱满的胸肌撑得鼓鼓的——昨晚没有摸到,很是可惜。他挑了挑眉,用轻佻的语气说:“我赶时间,就用你的衣服擦吧。” 周竞诠微微一怔,低头看向汤遇搁在自己大腿上那只白净的脚。 指骨长,脚踝细得一把能握住。 他盯着那颗水珠,声音低沉缓慢地溢出唇间:“怎么不让我给你直接舔掉?” “……?” 汤遇被他的话吓到了,连忙把脚往旁边一偏,将那滴水珠胡乱蹭在对方裤子上,嘴硬道:“说什么疯话……”他就是开个玩笑而已……至于反应那么大吗…… 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下去。 而在就在他低头的瞬间,汤遇敏锐地捕捉到——眼尾和唇角,分明勾起了一点笑意,绝对是笑了。 周竞诠重新拿正他的脚,拇指在原本水珠的位置重重碾过,一抹粗粝的热意将那恼人的凉意全数替代。 “开玩笑的。” 汤遇被反将一军。 今天的通告安排是某国际一线大刊中文版的封面拍摄,主题叫“星辉熠熠的青年演员”。汤遇的咖位还没到独占封面的份儿,所以是四人群封。除了他,还有他的圈内女友、刚凭一部文艺片拿下金雀最佳女配的贝英笛,以及另外两个电影圈的新晋小花,全是最近风头正劲的新面孔。 这种核心刊物的合作,迟到是大忌,必须早早去备妆才行。阚静宜虽急,但急得有原则有理由。即便手里握着汤遇家的钥匙,她还是先规矩地按了门铃。 这套公寓就是她给汤遇一手操办的。地段紧挨三里屯,出门就是地铁口,往东十分钟到东三环,往西一脚油门就能上建国门,片场、活动、饭局,哪儿哪儿都方便。最关键的是,方便管理,省得汤遇三天两头给她整什么幺蛾子。 汤遇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开了门,一看就是还没醒,“汤遇!你别告诉我,你还没洗脸?”她嚷嚷着挤进门。 “急什么……”汤遇揉着眼,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转身往里走,“这不正要去嘛……” 大概,汤遇天生就是吃演员这碗饭的。越是压力大,情况急,演起来越是信手拈来,自然到用高清摄影机拍下来每一帧画面慢放都看不出破绽……他从燕莎中心打车回家花了十九分钟,又因为一直等不来电梯,一口气跑上了八楼。 现在,他忍着大口喘气的欲望,神态自若地去从客厅走过,进了卫生间。 阚静宜暗暗感叹自己的先见之明。幸好今天是棚拍,幸好摄影棚和汤遇的公寓在同一个区,不仅没迟到,还一路没堵车。 她原以为他们该是第一个到的,结果一推门进化妆间,三位女演员早就坐那儿候着了。她在心里把汤遇这个不赶趟儿骂了一遍,然后面带笑意地推着他,一个个上前打招呼、握手、寒暄。待会儿要在同个镜头里出现,关系要先搞好。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汤遇的女人缘还……挺好的? 之前因为他非要和倪翰生搞那档子事,还以为对他女人不感冒,结果这会儿,他和贝英笛抱了个满怀,转眼又跟几位女演员有说有笑,打成了一片。 “……” 作为一本综合女性刊物,焦点自然大多时候都落在那些一线女星身上。汤遇这次是花丛里的一抹绿叶,负责点缀和衬托。造型师围着他转了两圈,盯着他那头为nate留的半长发,二话不说操起剪刀,“咔咔”两下,剪了。化妆师紧接上阵,待粉底铺完,才发现这张脸根本不用扑什么粉,最后想顺手涂个唇色,凑近一看,汤遇下嘴唇起了个火泡,于是收起口红,改抹润唇膏,顺便安慰道:“你这上火的地方后期p掉就行,不用担心。” “哦……”汤遇心虚似的轻轻咬了下嘴唇。很痛,还有,唇膏居然是巧克力味的…… 这次的服装主题是西装,不分男女。汤遇换好衣服出来——他的造型并不是全套,英式衬衫马甲,没有外套。他的肩膀宽,腰又细,高高瘦瘦往那儿一站,简直像高定秀场上走下来的模特。 他斜倚在化妆间的门框上,从贝英笛带来的果盒里捻了一粒小番茄,然后慢条斯理地塞进嘴中,有汁水溢出来,又随手用拇指一抹,不着痕迹地舔了舔指腹……这模样真是让阚静宜又爱又恨,她忍不住一声厉喝:“别吃了!” 都什么时候了! 接下来的拍摄,汤遇如鱼得水。 十九岁的汤遇单凭外形与气质,被顶尖模特经纪公司的scout一眼挑中。那时候的他还是一颗未经雕琢的玉石,光芒和稚气并存——大家都说,一个男演员最珍贵、最难得的,就是脆弱感。汤遇拥有这种悲悯的气质,他完美继承了舒扬身上超脱性别的美。而在最近杀青的角色影响下,眉眼间还未褪去nate的张扬与轻浮,他变得很特别,有一种矛盾的、强大的吸引力。 二十三岁的汤遇,经过时间和表演的洗礼,早已与所塑造的角色融为一体。那些不可复制的经历,在他身上沉淀成一种名为表现力的东西。所以即使很久没有拍摄过平面,但只要他一站进光里,那些姿态、呼吸、眼神,就会在闪光灯亮起的瞬间自然流淌出来。无论流动的大银幕,还是一帧定格的杂志封面,汤遇总能让你为他停驻视线。 今天掌镜的是业内数一数二的商业摄影师,架子大,出片慢,报价更是昂贵。按行业常规,这样的“大师”,只会被请来拍封面,内页根本轮不到他亲自操刀。可在四人的群封刚拍完后,他却当场提议要为汤遇额外拍几组内页。摄影棚里没有人觉得意外,因为大家都没能移开眼睛—— 汤遇正闲坐在候场区的沙发上,长腿翘着,单手举着手机,表情拒人千里之外。而在那条笔挺的黑色西裤脚踝处,露出了一截花花绿绿的袜子,上面的圣诞老人在朝大家招手。 ——此刻汤遇收到了一条短信: 「你的项链忘在洗手台上了,需要我给你送过去吗?」 紧跟着,又来了一条: 「系不起来,好像是断了。」 第26章 心甘情愿 “断了就扔掉。” “我在忙,别烦我。” 汤遇狠狠摁下键盘,打出这些字。 项链为什么会断,怎么弄断的,心里没数吗? 他合上手机,没再搭理周竞诠。 拍完杂志封面,汤遇没有停歇,因为他还有个主线任务——挑本子。阚净宜一心想让他再接个男主角,延续《譬如朝露》的势头,好在影帝路上再迈一步。可现实是,好剧本比好男人还难找,一年能出一部叫好又叫座的电影已是奇迹,更别说有合适的主角空缺出来。 第32章 在他拿奖后,递来的剧本确实多了,多在数量,质量参差不齐。而且刚拍完尹鞍杰的大制作,很难再回头去拍小成本的项目。 汤遇提议不如让他去演电视剧,他又不是非演电影不可。 阚静宜当即驳回他的想法。 她说,演员的魅力源于与观众的距离感,如果一个演员总在八点档里频繁露脸,观众习惯了在电视上看到免费的你,自然就不会为你去电影院花钱。 …… 罢了罢了,此事再议,回家睡觉。 周竞诠退了房,坐电梯下到一楼。出了燕莎中心,他在路边的烟灰柱旁停下脚步,从兜里摸出一盒扁了的软壳烟,抽出一根点上。 身后是鳞次栉比的高楼,高大的男人立在其中,却显得矮小无比。 他抽的是一种很便宜的烟,味道冲、烟气辣,好在劲儿大,厚重的烟雾在肺里来回打转,耐了许久的烟瘾得到慰藉。 他又低头点了第二根,直到尼古丁完全将大脑占据,才终于找回几分清醒与理智。 身后车流喧嚣,突然——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他像被针刺中般,身体一紧,僵住了。 昨夜,他只是不想让汤遇尴尬,才用接电话的借口在门口等候,但此刻,这通电话是真的来了。 心脏加速跳动,顶到嗓子眼……太多次、太多次,噩耗都是从电话那头传来,久而久之,他在每个响铃的瞬间,就做好了听到坏消息的准备。 “……竞诠?” “……”喉头一紧,他低低应了声,“妈。” “竞诠,乐乐醒了。医生说今天可以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了,我想着……你要不要过来看看她?”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是条喜讯。 “好。我现在过去。” 他有一个妹妹,五年前被确诊为扩张型心肌病。从那时起,“哥哥”的生活就被框定在一个以医院为圆心的圆里。无论从圆周上的哪个点出发,通往圆心的路,都早已烂熟于心。 等他赶到时,妹妹已被移入普通病房。 女孩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昏沉未醒,氧气面罩下是一张苍白的脸。她在icu里熬过了整整四周,依靠营养液过活。相比上次见面,女孩更瘦了,双颊也凹了下去。 许雅芙坐在床边,手轻抚女儿的额头,柔声唤道:“乐乐,看看谁来了?” 女孩的眼皮颤了颤,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眼。“讨……讨厌鬼”那声音细弱蚊鸣,却依旧清晰可辨。她在说——讨厌鬼。 “这是哥哥呀,乐乐,看,是哥哥。”许雅芙俯身凑近,声音里带着急切。 “讨厌鬼……”女孩又重复了一遍。 “……”许雅芙尴尬地笑了笑,不再纠正女儿的话。她不该指望一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孩子懂事。女儿也不会懂,自己此刻能躺在这张病床上,能吐出这几个字,大半靠的是眼前这个“讨厌鬼”。她转过头,望向儿子,眼有歉意与无措。 周竞诠站在床边,并无回应。他与女孩对视着,他们的交流止步于此。就在病房里的空气安静得要冻住时,医生推门进来例行检查,简要交代了几项护理注意事项,又道:“你们之前预交的费用差不多用完了,最好尽快再去缴一些,避免欠费影响拿药。” 许雅芙忙不迭点头应着。 她的面色呈现一种灰白色,眉间有经久不散的愁容,那是一种经年累月的疲惫,在衣着、细纹和神态中显露无疑。 “你照顾她,我去缴费。”周竞诠拿起床头柜上的住院卡,转身离开病房。 他手里那张住院卡上的姓名是:陶植乐。 他的妹妹姓陶。 陶植乐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 陶植乐得的是一种先天性心脏病,有治之症,却无易路。 儿时被误诊为哮喘,直到青春期病情骤然恶化才被确诊。随着身体发育,负担一日甚于一日,这颗发育不完全的心脏根本不足以支撑她走向成年。唯一的生路,就是心脏移植。 他们等了一整整年,终于在她九岁那年,等来了供体。 今年,是陶植乐接受移植后的第五个年头。四个月前,她突发急性排异反应,诱发心肌炎,命悬一线。签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医生说,这颗心脏支撑不了多久,她必须再次更换一颗心脏。 二次心脏移植在医学上极其罕见,所有移植病人中,仅有百分之五的概率会走到这一步。陶植乐便是这百分之五中的其中之一。 他们要撑到那颗未知的心脏出现,可能是一年、两年,也可能是永远。而在这漫长、无望的等待里,支撑一切的,只有一样东西—— 钱。 钱,是周竞诠二十三年人生里的终极课题。 他生于湾岛北部的一个小城,他的童年一度是在富足中度过的,坐着豪车上下学,百坪卧室里整齐挂着十几张动辄上万的冲浪板。年幼的周竞诠不曾思考过钱的意义,更不曾追问过自己享有的一切从何而来。 直到有一天,父母带着他从一直居住的别墅搬出,挤进一间三室的板楼。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钱不是伸手可得的,原来钱是一种难以凭后天努力换来的东西。 “富不过三代”的确是千古定律。父亲周永和便是现实例证。 年轻时游手好闲,继承家业后更是纸醉金迷,吃喝嫖赌无所不精。后因巨额赌债破产,又听信朋友所谓的北上翻身的机会,带着妻儿来到北京。结果不到半年,投资项目就被证明是一场骗局,最后的积蓄也跟着打了水漂。 从那以后,周永和开始酗酒,变得易怒。酒精成了他最廉价的避难所。可酒精不能填补溃烂的人生、不能改变现实,只能让他酒醒之后,将拳脚一次次落在妻儿身上。 至于许雅芙,她和周永和之间,从来谈不上什么伉俪情深。她不过是夜总会的陪酒小姐,借着一场意外怀孕才逼迫周永和与她结婚。由奢入俭难,她很快无法忍受贫穷与暴力,提出离婚。 结果是,周竞诠被留给了父亲。 周竞诠跟着父亲住进了逼仄的筒子楼里,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北京没有湿热的气候,没有冲浪的海滩,更没有——朋友。他不会讲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害怕出丑,害怕被嘲笑,所以他选择少说话,最后干脆不说话。 幸而命运为他留下一点余地,他很聪明,他能轻松让试卷满分,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全市最好的公立高中。 可——“读书有什么用?我带你来北京,是来赚大钱的!”完美的成绩单换来一记响亮的耳光。 十五岁的周竞诠不知道什么是大钱,更不知道父亲要怎样赚大钱。 周永和借了一笔又一笔高利贷,把最后的希望押在一支所谓的内幕股上。结果股市崩盘,债主上门逼债。他翻过窗台,从六楼一跃而下,结束了一切。 那天刚好是周竞诠的16岁生日。 未成年的他被民政部门辗转联系到唯一的直系亲属,许雅芙。 此时许雅芙早已改嫁,与第二任丈夫育有一个刚上小学的女儿。这个重新组建的家庭并不富裕。周竞诠的到来,如同一根突兀的针,插入原本勉强运转的齿轮里。许雅芙对儿子的感情很复杂,很矛盾,但有一点不可否认:当年在她选择抛弃周竞诠,独自离开的时,就已经承认了,她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她是自私的。 为了能继续读书,周竞诠选择半工半读,白天在校上课,夜晚在酒吧、餐馆打工。他洗过盘子,搬过货物,甚至被朋友怂恿着去了夜总会所当“模特”。 所谓模特,不过是陪年纪四五十的女客聊天喝酒,穿紧身衬衫,站在闪烁的灯光下笑着听她们讲荤话。周竞诠硬着头皮待了两个小时,最后把衬衫和皮鞋一并扔进了垃圾桶落荒而逃。所以后来当一个自称韩国星探的中年人拦住他、递来一张名片时,周竞诠没有犹豫地将它撕得粉碎。 他不相信捷径。他不想重蹈覆辙。 他每月打工所得,大半上缴许雅芙补贴家用,其余用于缴学费、买教辅书。他睡在客厅的一张折叠床上,窗外的鸣笛声直至深夜不断。 这个家里被宠着长大的陶植乐将他视作外来的入侵者。她会偷翻他的书包、藏他的饭卡,还故意把他的手机从沙发上推到地上摔裂。周竞诠保持长久的沉默,他清楚,自己只是寄人篱下的过客,而陶植乐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所以一成年,他便搬了出去。 十八岁的周竞诠,梦想是上大学。他要离开那间逼仄闷热的客厅,离开这个冬天很冷的城市。他一分一分地攒着钱,把每张皱巴巴的钞票都看作通往自由天堂的阶梯。 在高三的那个暑假,他收到了梦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账户里也总算存下一笔不大的积蓄,足够覆盖第一年的学费和住宿费。 这是他困厄人生的起点,等同于新生。 可命运弄人、就在他准备入学前的那个夏天,陶植乐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医院开出的心脏移植费用,是一个天文数字。 第33章 许雅芙四处借钱,她和她的女儿,就像当初被自己抛弃的儿子一样,被第二任丈夫抛弃。她拿出所有积蓄,东拼西凑,但依然还差一笔。 一笔不多不少,正好等于周竞诠攒下的那笔钱。 陶植乐成功做了心脏移植手术。 日子就这样一年一年地晃过去。周竞诠不再有梦想,或者说是幻想,那张录取通知书也不知被压到了何处。 而在四个月前,陶植乐再一次被紧急送入icu。医生说,她需要二次移植,许雅芙彻底崩溃,吞下了大量安眠药,被邻居送入医院洗胃。 二十三岁的周竞诠,站在医院雪白的走廊里,望着眼前的玻璃门,发现自己真的走投无路了。 他开始频繁点进一些不该点开的网页,盯着那些高薪招聘、模特试镜、特殊服务的信息看很久,又一一关掉。 那些曾经嗤之以鼻的捷径,此刻却成了迫切渴求的东西。 维持陶植乐生命的ecmo一天要两万元,再次移植一颗心脏则需要一百五十万。 他终于明白,钱是什么。 钱可以是通往自由的钥匙,也可以是压垮脊梁的巨石。 钱能摧毁一个家,也能挽救一条命。 所以,在那个四处借钱无果、被人打到头破血流跌回那间破败阴暗的出租屋时,那个名叫汤遇的男孩如神明般,再次向他抛下了一根通往天堂的绳索。 而他,也在那一刻,心甘情愿为神明折断脊梁。 第27章 风暴中心 十二月的二十四号,平安夜,圣诞节的前一天,汤遇拍的那本杂志发刊了,他特意给周竞诠寄了一本,又自费购买两本,赠予好友石雨、窦钧,并相约在他家喝大酒,共度洋节。 这是他从港岛回来后,第一次和这俩人见面。当然没有忘记携带石雨女神樊琪的十张签名照—— “千万别把口水掉我手上。” “小汤汤!我爱死你了!”石雨一脸痴相,把那叠签名照贴在脸上,作势要给汤遇一个拥抱。 汤遇一个转身,躲到窦钧身后,“别那么吓人,咱俩的账到这儿算清了哈——” “你们什么账?”窦钧反手扶稳他。 窦钧总是偏心汤遇。石雨以头抢地耳,“钧儿你是不知道,前阵子,你的好弟弟——汤某人——为情所困,整日哭天喊地。我好心带他出去解闷儿,结果他把我卡给刷爆了!我让他还钱,这丫居然让我去找别人要债,说要以债抵账!” 窦钧很了解他:“然后你去了。” “……我那是被威胁的,十张我女神的签名照,我能不去吗……” 汤遇用下巴看人,“钱我都还了,跑腿费也给了,你胆敢再抹黑我。” “哎呦,青天大老爷,我哪敢啊……” “行了,别闹了,酒差点被你俩弄洒。”窦钧打断两人的嘴仗。三人帮里,汤遇和石雨负责势不两立,又亲密无间,今天吵,明天就能穿一条裤子。而他永远是中立的、劝架的那个。 酒喝到兴头,石雨脸红得像煮熟的大虾,非要给汤遇脑门来一个香吻。汤遇不肯,两人追得满屋子跑。跑累了,石雨一屁股坐回沙发上,结果汤遇还在四处走动。 “干啥呢?” “我明明给你们带了伴手礼……放哪儿去了……”汤遇百思不得其解。 哦——!还在行李箱里! 他的三个行李箱在原地放了一个星期,只打开了一个…… “吃块月饼吧。” “圣诞节吃哪门子月饼?” “这是特产……都是过节,吃月饼怎么了?”其实他本想买某家有名的曲奇,可归心似箭,根本不想在港岛多待一天,所以在机场买了月饼。 三人就着红酒分食了一块月饼。 窦钧聊起最近的学习生活,控诉了一番他的变态硕导。石雨依旧吊儿郎当,没什么正事,倒是对汤遇的新电影——实则女神的新动向,表现得更有兴趣,问樊琪真人是不是比照片好看,樊琪演的什么角色,樊琪……全是樊琪,事无巨细,汤遇被烦得不行,捂着耳朵,让窦钧把石雨那张嘴用胶布黏上。 石雨求饶,他可打不过两米高的壮汉窦钧,灵机一动转移火力,提起那件还没掰扯完的事:“汤遇,那个marcus后来联系你了吗?钱还了吗?” “marcus是谁?”窦钧问。 “marcus是一个长得特别像——” 汤遇扑过去捂住石雨的嘴:“不许再提这个名字!” 石雨不确定汤遇不让提的是哪个名字,marcus还是倪翰生?他被勾起了兴趣,追问这笔债务怎么来的,还顺嘴造谣汤遇去放高利贷了。 窦钧的求知欲很强,不然他也不会成为三人中唯一一个还在高校深造的人。 汤遇不好意思开口,石雨便替他把话接过去。 他们仨不能有秘密。 他从东京电影节讲到红房子,从金雀之夜讲到被阚静宜追杀,又补充一条最近才打听到的,红房子背后的大树为何一夜偃倒。 在石雨的话语间,汤遇的思绪回到了几个月前那个混沌不清、酒精上头的夜晚。一句从电影里蹦出来的台词,一个沉默的怀抱,成为他幻想破灭时的缓冲。还有那双并不熟练却出奇安稳的大掌……画面被时间冲刷得有些模糊了。他托着腮,听着石雨胡扯八扯,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个一直被他刻意回避、拒绝去想的问题。 他要包养周竞诠,要他只属于自己。他将自己当作救世主,理所当然地认为周竞诠必须由他来拯救……这一切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周竞诠长得像倪翰生吗? 这可怕的念头一冒出来,便打住了。 这简直荒谬! 荒谬……! “汤遇,你这什么表情?”石雨拿手指戳了戳他。 汤遇回神,慢半拍眨眨眼,“我什么表情?” 石雨开玩笑说:“……坠入爱河的表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汤遇握拳往他头顶砸了一锤,“胡说什么……” 石雨捂着脑袋,龇牙咧嘴,“就开个玩笑!火气这么大干什么……还有!我是不是没跟你说,那天我替你要债的时候——” “别卖关子,快说。” 石雨正色道:“汤儿,你知道那人什么来路吗?” “……” 来路……? 不知道。 他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认为,他和周竞诠的关系,只能是最简单的金钱关系。他不需要了解对方是怎样的人,又或因为什么急需钱财。他没必要一一知晓。 “我去的那天早上,他根本不在家,我是蹲了半天才等到他回来……”石雨压低声音,故作恐怖氛围道:“浑身是血!真不开玩笑,我差点以为他是被人追杀了。” “……” “你把到底钱要回来了吗?要回来最好,要不回来咱也不差这点儿钱,这种不明来路的人,还是离远点吧。” 所谓忠言逆耳利于行,汤遇听进去了一点,但没全听。他确实晾了周竞诠几天,偏巧就在这个空档,事业上来了转机——岳夫亓向他递来了新片邀约。 自戛纳风光归来后,岳夫亓的地位几乎是一夜间抬到业内最炙手可热的大导之列。他的新作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女人戏,整个故事围绕三个性格迥异的女主角展开。他邀请汤遇出演一个男配角,戏份不多却举足轻重,因为整个故事里就这一个主要男性角色。 阚静宜一心想让汤遇下部戏挑大梁……但话又说回来,毕竟那是岳夫亓,如若再为履历添上这么一笔,也不是不行。 他们当天就去试镜了。定角流程还是要走的,万一岳夫亓觉得汤遇演得好,把男配抬成男主了呢? 到了现场,阚静宜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美了。 ——女一、女二、女三,至于汤遇……应该是男四。 女一、女二、女三——男四。 念出来都觉得舌头打结。 岳夫亓似乎对汤遇很是满意,当场就拍了板,说无论如何,这个角色非他莫属。 “汤遇,有我在,你就是一路绿灯。不要思虑过多,外界的那些声音,听听就好。你只管专注演戏,专注当下,未来一定会到达连你自己都意想不到的高度。” 这番话让汤遇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一旁的阚静宜,笑容有些僵硬。 送汤遇回家的路上,两人讨论着岳夫亓这部新戏的内容。剧本还没到手,只有大纲和几页片段,但足以看出岳夫亓的野心与信心。这必定又是一部冲着大奖而去的作品。她妥协了,哪怕是个男四号,能借此机会再去戛纳走走红毯也是好的。 “……” “对了,岳夫亓那是什么意思?外界对我有什么声音?”汤遇突然问起来。 “……”阚静宜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没什么……就是一些黑子,你想想,哪个明星大火前没被骂过?”她避开汤遇的视线,扭头看向窗外的路。 第34章 汤遇那双眼睛总能看穿她的遮掩。 这一年,互联网尚未彻底席卷世界,娱乐新闻主要依赖纸媒和电视传播。倪翰生能将婚姻瞒十年,靠的就是当时信息的不畅。也正因如此,这个年代的狗仔是最有用的存在,他们靠嗅探气息、偷拍隐私来满足大众的窥探欲。 就在前阵子,汤遇闭关在港岛拍戏的那段时间,业内传出消息,说倪翰生更换了经纪人。 阚静宜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果不其然,不久后一条震撼性的新闻登上各大报纸与周刊的头版头条:倪翰生被拍到现身民政局,疑似办理离婚手续。 消息很快坐实,国民影帝隐瞒了整整十年的婚姻,居然在破裂之际才被曝出来。 这消息犹如惊雷劈下,掀翻了整个娱乐版面。随之而来的,是连锁反应般的深挖与曝光、短短几周内,又有几位同样隐婚多年的明星被爆出私生活,整个行业一时间人心惶惶。 汤遇因常年不过问娱乐新闻,又因那段时间人不在内地,完全没跟上这场节奏风暴。 阚静宜更不敢主动告诉他,怕这件事再次勾起他的心魔,惹出什么事端。 而且倪翰生离婚本就与汤遇毫无干系。 但没想到有人浑水摸鱼,把《譬如朝露》扯了进来,说倪翰生是因为演了同志片才与发妻离婚的。再加上,汤遇的确在那段电影宣传期间精神恍惚、状态反常,台上台下假戏真做的新闻层出不穷,舆论风向很快被推向了最恶意的版本—— 倪翰生出轨汤遇,婚姻因此破裂。 阚静宜真觉得被人泼了一大盆狗血,从头浇到尾。他们工作室没日没夜地发稿澄清,但娱乐圈的脏水从来不是说洗就能洗干净的。 她预先警告汤遇切勿激动,然后将实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 汤遇的反应比她想象的要平静一些。 他说自己不懂公关,这些全权交给她处理。说完,车正好到了地方,他推门下车,神色自若地关上车门离开。阚静宜长舒一口气,目送他上楼后才对司机说:“走吧,回工作室继续拉磨。” 汤遇进门,按亮客厅的灯。 四下空荡,他停在玄关,将方才阚静宜的话一点点在脑海里重新过了一遍。 若此刻有人站在他面前,必然会被他周身的低气压吓到。 “……” 他第一个念头竟是幸灾乐祸。 终于被揭穿了。 完美影帝的真面目终于被所有人都发现了。他甚至想说一句恭喜,终于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了。 其次是意外。倪翰生隐婚的妻子,居然就是他的经纪人。汤遇回想起《譬如朝露》的片场,那位戴姐干练利落,总在一旁待命。谁能想到,她会是倪翰生的妻子?而且多场亲密戏拍摄时,她就安静站在摄像机后。这简直……他隐隐生出几分诡异的快感。 …… 至于那些绯闻,是最无所谓的。处在风暴中心,对别人或许是灾难,对他来说是常态。自幼儿园起到中学,他始终站在众人目光的焦点之中,被议论、被非议,向来如此。 他能承受得住,也乐得其所。 最后,他的所有心绪被一股更急迫的渴望吞没—— 他现在就要见到周竞诠,立刻、马上。 第28章 爱神降临 将近晚七点,安贞医院依旧人来人往。天已经黑了,下班高峰的车流堵在医院门口,住院部大楼内人声嘈杂,医生、护士与家属交错穿行,步履不停。 晚饭陶植乐只吃了几口米粥便沉沉睡去。转入普通病房后,花费比icu略少一些,但依旧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取钱缴费时,周竞诠站在atm机前,看着银行卡里那串从未有过的余额,如芒在背。 他应该如何感谢这笔钱的主人? 很难,无解。 情义也好,物质也罢,都难以等价交换。 医生说,常规心脏移植的术后生存率在八成以上,而二次移植的成功率……谁都不敢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汤遇为这渺茫的概率贡献了多一点的可能性。 他回到病房,陶植乐已经睡熟了。病房里很安静,许雅芙坐在床边,神态疲惫。见他进来,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问出口:“……钱还够吗?” 周竞诠避开她的目光,答:“够。不用担心。”他的语气很能让人信服。 他们还可以继续往前走一步。 然后是沉默。 他们母子间一向如此,话很少,都将各自的苦楚缄默于口。 许雅芙当然知道儿子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打工、兼职、熬夜、拼命……本该不属于他的责任他都一一承担了。 好像周竞诠从小就比别的孩子独立,被接到她身边时,就可以凭借自己撑起学业和生活。后面又因为陶植乐的病情……她无力顾及他的成长,但周竞诠也从未抱怨过什么。在天灾人祸面前,人是那么渺小,血缘却将他们这些微小绑在一起,她想,如果病床上躺的是周竞诠,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付出一切吧。 从早上接到女儿转出icu的通知,到现在,一整天她还没合上过眼。能看得出来,她的精神和身体都很疲惫了。周竞诠将饭盒收拾好,塞进保温袋。他背对着许雅芙,沉声道:“你先回去,今晚我在这里。护工我已经联系好了,很快就到。” 陶植乐还未完全脱离危险,不能离开人。许多细节琐事,周竞诠作为一个成年男性是不方便的,他便雇了个护工与许雅芙替换着来。今晚情况特殊,医生说最好留个家属人在医院,以免有什么突发情况。言外之意是得有人能签病危通知书。 许雅芙摇了摇头,轻声道:“我留下吧,你别耽误了夜班……”周竞诠长期在一家洗车行兼职,排得都是晚上的夜班。 “不会,我已经和同事换了班。” “那……那好吧,我明早坐早班车过来。”许雅芙弯下身收拾随身的东西,刚准备伸手去拿饭盒,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手机铃声,她转头去看—— 只见周竞诠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神色一变,没有犹豫地走出病房,并带上了门。 她的手顿在半空中,愣愣望着门口的方向,“……”。 这是她第一次在儿子的脸上见到那样的表情。 “你在哪儿呢?我想现在见你,你来我家。” 电话那头的声音昂扬,可以听出几分兴奋。但周竞诠的心却在看到来电显示那一刻坠入冰窟。他握着手机,紧紧贴在耳边。透过病房门上那块小小的玻璃窗,可以看见陶植乐的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可以看见许雅芙手里的印有广告购物袋……他该说些什么?他要怎么说?无形中有一只手死死拽着他不让他离开,又有另一只手攀上他脖颈说,你怎么能违抗汤遇的命令?沉默拖得太久,久到电话那头的汤遇以为没接通,又“喂”了一声。 他终于开口,吐出一句最苍白、最无力的:“明天可以吗?我明天一早去找你。” 他真该死。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既然做不到,为什么要答应。 电话那端的汤遇嗤笑一声,道:“周竞诠,你以为我给你打电话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吗?” “十分钟时间。”他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不能十分钟之内出现在我面前,那你就完蛋了。” 电话被利落挂断。 走廊尽头的电子钟上的红色数字刚好跳到十分钟时间“成为挂在周竞诠头顶的倒计时,无形之中,他站在了门与门之间。 汤遇默认周竞诠不会来了。 他打开几百年都不会主动碰一下的电视机,用遥控器机械地切换着频道。 新闻联播已经播完了,现在是天气预报,“北京,多云转大雪,零下2到7摄氏度……”无聊,换台——电影频道正在重播《阿芙洛狄忒号》,看八百遍了,无聊,换台——转到地方卫视,全都在转播天气预报……什么破电视,难怪现在时兴上网,这么难看的节目,有人看才怪了。 他扔掉遥控器,仰头瞥了眼墙上的钟——八点零八。 看了半天电视才过去八分钟?! 时间怎么突然这么慢了? ……好吧,那我睡觉。 他捡回遥控器,斜躺在沙发上,重新摁开电视,调到电影频道。 《阿芙洛狄忒号》他真的看过很多遍,听声音都知道是什么画面。 这部纪录片电影讲述了一艘豪华邮轮沉没于北印度洋的前因后果。制作组历时五年,跨越三个国家,采访了数百位幸存者、家属、打捞人员、考古专家……寻找到阿芙洛狄忒号的沉船位置,并揭秘了游轮沉没的真相。 在十五年前曾荣获得数十项国际大奖。全片整整四个小时,没有一帧冗余,被誉为纪实影像中的里程碑…… 果然,看着看着,他闭上了眼。 真不怪他……真的很催眠…… 醒来时,电视终于播到了阿芙洛狄忒号失事当日的复原动画。墙上钟表的时针指到了数字10。 第35章 他费力地从沙发上撑起半边身子,手在沙发缝里摸索,摸出了手机—— 很好,一个电话也没有。 非常好,特别好。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揉着后颈往卧室走,心里大骂周竞诠那个混蛋……混蛋! “叮咚——” 他脚步顿住,望向大门—— 周竞诠不知道如谁的‘期’而至,反正不是他的。汤遇站在门口,单手撑着大门,眼里充满怨愤,冷声道:“你还有脸来?” “……” 周竞诠没有回应他的辱骂,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团东西,捧到他的面前,汤遇定睛一看—— 是一颗捏得紧实的雪球。 “汤遇,下雪了。” 这是今年北京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晚了很多很多。 迟到的雪,以及迟到的人。 “——!”汤遇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雪和人,一起被隔绝在门外。 就让那个混蛋冻成雪人吧…… 不过三秒,他又伸手去扭门把手,好吧,他是真的很想摸摸看雪是什么质感。 虽然北京年年都会下雪。 他拉开门,一言不发地从周竞诠手里接过那颗雪球,冰凉的,即将融化的。 下一秒,他把那颗雪球狠狠地砸回去,正中周竞诠的胸口。 雪球碎了,碎得零零散散,掉在门口的脚垫上,“周竞诠,你烦不烦人?你当我是幼儿园的小屁孩儿吗?玩哪门子雪球?!”刚睡醒,又在暖气房里待了太久,他脸烫舌干,张嘴就是火。 周竞诠直直盯着他,“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又说,“是发烧了吗?” 汤遇发现这人真是转移话题的一把好手。 “我——”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周竞诠用那双粘有融化雪水的,冰到通红的手掐了一下他的脸,不知轻重的,食指和中指合起来就这么轻轻一钳,疼死了! 汤遇反射性地打掉了他的手,“你干什么!?” 本就烫的脸,这下更烫了。 他很不自在。 他不擅长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 如果是演戏,如果他不是“汤遇”这个人,而是角色里的谁谁谁,那他是能做到游刃有余的。他和倪翰生演过很多场情\欲戏,他也演过荒\淫无度、来者不拒的nate……他能演被爱、演去爱,但一旦成为他自己,一旦是作为“汤遇本人”就不行了。他可以悄悄的、单方面的喜欢,但如果那个人反过来认真地说:我也喜欢你。那他一定会逃的——就像现在,他讨厌这种被迫赤裸、被迫心跳加速的时刻。 周竞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放进来的,总之在汤遇愣神的时刻,他已经从鞋柜里抽出一双一次性拖鞋,自然地换上了。 汤遇看着他那副讨人厌的模样,气得抱起胳膊坐回沙发,刚睡醒的迷糊被那一下冰冷搅得干干净净,现在全是怒火。他要好好收拾一下这个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的金、丝、雀了。 他脑子飞快转着,想着还能怎么教训他一顿,刚才那颗雪球根本不够解气。 周竞诠换好拖鞋,从玄关走来,坐到沙发另一头——他们中间隔着几乎一整个明长城那么远的距离。 汤遇更气了,坐那么远是什么意思?不应该坐近一点更好得认错吗? 他二话不说,把背后的靠枕抽起来,双手蓄满劲儿,扔到周竞诠身上,“你干什么去了?有什么事能比我要紧?我才第二次召唤你,你就敢迟到两个小时?这工作你还想不想要了?” 抱枕砸得很准,精准得让周竞诠头一偏,避开了。 周竞诠淡定地从沙发上缓缓站起,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一条腿撑着地板,另一条膝盖微屈,就那么看着他。 又是这个姿势。 “汤遇,因为我的个人原因,我迟到了,所以我郑重地向你道歉——对不起。” “我知道自己现在拿着一份与所付出的劳动价值不对等的报酬,我十分感激你的大度。上次,我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是我的问题。但从今往后我会抛开那些主观因素,尽我所能为你做任何事。” “现在我想更加了解你的想法,明确我的职责。所以,汤遇——你今晚叫我来,是想要做\爱吗?” 汤遇愣了,什什么啊……他……他今晚明明是想……他想见到周竞诠来是因为什么来着……快想啊……完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见到周竞诠……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我……”话到嘴边,碎成无意义的音节。没等他组织好语言,周竞诠突然从手里变出来一粒粉色药片,掌心摊开,摆在他的眼前:“这是必要的客观条件。”他平静地说,“如果你想,那我现在就吃下去。” 汤遇大脑都宕机了,这他妈什么东西周竞诠就要吃,“等——!”还未来得及阻止,周竞诠已经把药放进了嘴里。 喉结明显滚动,药被咽下去了。 汤遇身体往后一缩,声音都变了调,“周竞诠你疯了吗?你吃的什么东西?!” “西地那非。” 操。 “我什么时候让你吃这玩意了!”他真的被吓到了,他并没有渴求到要做什么地步,之前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而且电影里都是演的,怎么能当真呢? 背景里电视机里正好播到阿芙洛狄忒号沉没的一幕。 周竞诠在来之前,来的路上想好了一切,也想通了很多。他既然已经违背了他们约定,那就应该为此付出一些代价。 他忽然起身,俯身托住汤遇的大腿,将人整个抱起来。受重力牵引,汤遇惊呼一声,整个人重重砸在他怀里。 周竞诠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问:“要先接吻吗?” 汤遇脸上腾起一阵灼烧的热,他用力抵住周竞诠的胸口,强撑着气势:“放我下来。周竞诠,我警告你,我现在还没原谅你,你要是你敢乱来——我……我一定会让你受到应有的惩罚!” “接吻算不算惩罚?” 周竞诠仰着头吻住他。 一个充满决意的,将一切话语和思绪都打断的吻。 唇齿相贴间,汤遇发现自己掉入了对方的逻辑陷阱里——接吻怎么能算惩罚呢?但转念一想,这是周竞诠主动吻的他……心里那团纠缠不尽的火气,在被轻轻托起,又轻轻熄灭了。 这时,电视机里传来一段熟悉的声音。他闭着眼,仅凭配乐就知道是哪一个画面。 那位阿芙洛狄忒号的所有者,面对镜头,在采访中说出来那句经典的、他倒背如流的: godsankmyship,butplacedloveinmyhands.tomorrowcannotbewritten,norforetold.whenlovecomes,it'sasuddeninevitability. 上帝令我船只沉没,却予我爱人之能。人不可预设明日、臆测将来,若爱神降临此刻,便是突如其来的必然。 第29章 变成怪兽 外面雪下得好大,屋内的空气却很热。卧室关着门,关着灯,窗帘没有拉,汤遇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外面的雪夜。 银灰色的雪粒,像鹅毛般簌簌飘下,想象中是柔软的触感,但他的手心里是粗硬的短发,鬓角有些扎手,周竞诠出了很多汗,弄得他满手都是。 他的心跳很快,胸腔里有什么鼓动着,急得要冲出来了。 原来与人肌肤相贴是这样的感觉,四周没有镜头,没有导演,只有窗外落下的雪。 冷的雪,热的肤,他被夹在中间,沉沉浮浮。 周竞诠不断蹂躏着他的胸口。汤遇想说,我又不是女人,你到底在揉什么,可话到了唇边,又咽了回去。 这个时候他不想发出任何声音。 周竞诠问他:“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吗?可以吧。他不知道。他很害怕,但他不想表现出来。 “……可以。” 很痛,是很痛的。他忍不住叫了出来。为了不让自己继续发出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他抓过胸口上的那只大手,覆在自己嘴上,用力按下去。 周竞诠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他的意思,手上加了些力气。他听从汤遇的指挥。 呼吸被堵在掌心下,热气从指缝里一点点挤出来。汤遇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些恋痛的癖好。他会故意去咬破口腔溃疡,会一遍遍撕掉手上的倒刺,甚至在渗出血的时候,会生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而现在呢?这种痛从一点一点蔓延到全身,每推进一寸,就痛上一寸……他忽然觉得悲伤——替舒扬悲伤。既然这么痛,为什么舒扬还会执迷于和孟家臻做这件事呢?他想不通。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这美好的、愉悦的。他好奇那到底是种什么感觉,为什么那么多人为此着迷……现在他知道了。 都是骗人的。 周竞诠的动作一次比一次重,他的大腿被撞得发麻。他想问周竞诠,以前有没有做过,可就算没有被捂着嘴,他想自己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在疼痛里,他生出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个物件。像一只空杯子,被晃动、被灌注;又像一面紧绷的鼓,被一次次击打,震得要裂开缝隙。 第36章 他要融化了,要融进身下的被单里了,汤遇急切地攥住男人的手腕,意思是停下,快停下。但周竞诠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那是催促,节奏更加起势。 脊柱间窜过电流,眼前炸开白光,他持续颤抖,不停地抖,最后还是哭了,眼泪滑下,咸湿的,混着汗液。那只捂在嘴上的手也松了力,他终于得了空隙,狼狈地喘息着,“周竞诠……你混蛋……” 男人用手背抹掉他的泪,又抽了几张纸擦拭他小腹上的东西,哑声问:“为什么要哭?” 汤遇拼命去推开那跪在自己身旁的膝盖,声音颤得厉害:“……拿出去……” 西地那非的药效还在。 “滚……给我……滚……”他一点点后撤,终于从禁锢里逃出来,蜷缩成一个小小的卷,抱住自己的膝盖。他不想再动弹了,他想这样睡过去,他不想再看见周竞诠。 “现在就睡?我抱你去浴室洗一下吧。”周竞诠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 汤遇的耳垂真的很小,薄薄的,比橡皮泥还要软的手感。都说耳朵软的人心也软,可周竞诠却觉得汤遇是心很硬的人。 汤遇扯掉他的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很痛,浑身都很痛,他不要移动任何位置。 “不要洗吗?” 半天没回应,周竞诠独自起身,进了浴室。 …… 水声持续着,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夹杂进别的动静,断断续续的、粗重的、压抑的。 汤遇愣了片刻。 ……? 他凭借一股意志力从床上爬了起来,拖着沉重的身体来到浴室门前。 门被拉开的瞬间,两人的目光正面撞上。 水汽模糊了一切,却没能遮住那份狼狈。 他有几分威逼利诱的意思,他说:“周竞诠,我要你看着我的脸——”后半句他没说出来,但他相信周竞诠明白。 “……” 周竞诠承认,汤遇的脸很漂亮,漂亮到让人变得愚蠢。汤遇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不论男女。他记得汤遇那个朋友说他是明星,他没什么时间看电视节目,所以从没能在银幕上见到过这个人。可一切的一切都不能阻碍汤遇是个男人,否则他也不会借助西地那非才能完成这件事。 他紧紧盯着汤遇的脸——泪痕未干,脸颊带着指印,胸前大片泛红,再往下……视线被硬生生收回,焦点最后落在那双咬紧下唇上。 他请求汤遇:“过来。” 汤遇真的走了过来。 水溅到纤长的睫毛上。 “……”周竞诠俯身吻住他,迫使那双唇松开,不再咬紧。 出乎意料的,汤遇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回应热烈。 周竞诠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他竟然生出了一种…… 一种想要把眼前的人吃进肚子里的冲动。 汤遇的话应验了——他真的完蛋了。 他要变成怪物了。 第30章 生死时速 几百万年前,人类还只是古猿的时候,会知道什么是美丑吗?会觉得大眼睛、高鼻梁的猿更有吸引力吗? 不会——大概率不会。 动物靠的是气味中信息素来挑选心仪交配对象。气味可以传递一种很微妙的、原始的信号,比起外貌和声音,它更为直接,更符合本能。就算进化了到今天,人类建起一个具有礼义廉耻的文明社会,这种深埋在dna里的基因,依旧存在。 你就是没有来由地觉得一个人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就是忍不住想靠近。 或许汤遇第一次见到周竞诠,就已经对他打上了基因上的标记点。 周竞诠的味道很难形容得确切,就像你在正午时分走进被烈日晒了很久的针叶林里,空气里有灼热的岩石味,也有枝叶的清苦……昨晚在浴室结束后,他简单冲洗了一下,连头发都没擦干,就直接栽进了床里。那股特别的味道还留在空气里,混着汗和热,他被包裹其中,沉沉地睡去。 梦里,汤遇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躺进一个极具安全感的怀抱。 他见到了逝别的母亲。 他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仿佛要把这些年积攒的委屈和疲惫一股脑全倒出来。他想告诉母亲自己有多想她,想问她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就走了。 “妈妈……”他在梦里哭醒了。很残酷,睁开眼的瞬间,他又一次意识到母亲已经走了。 他把脸埋进枕头里,偷偷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撑起身。 身边的位置早就空了。 床头柜上压着一张硬纸片,像是从包装盒上撕下来的。 上面写着一句:「下次我会准时出现」 汤遇把纸片翻来覆去,正正反反看了几遍。 就这几个字?就这么走了?他怎么什么动静都没听见……不过……周竞诠的字倒是挺好看的。 他原以为这人该是那种学校里考试倒数第一、字迹潦草得像狗爬、会被老师当成反面教材举出来的类型……结果……嗯,是很工整,很漂亮的字,真是刮目相看了。 他在心里点评一番,算是“正式起床”。 正式起床的意思就是脑子真的醒了,至于身体有没有下床另说。 他龇牙咧嘴地坐起来,摸出手机,想着给阚静宜打个电话请假。 晚上的鹦鹉螺庆功宴他肯定去不了了,今天能不能下床还是个问题。 手机一亮,他愣了下。 阚静宜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他居然一个没接到。 他赶紧回拨过去:“喂……?” “汤遇你再把手机打静音试试呢你知不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阚静宜的语速一如既往,像机关枪扫射出一长串。 汤遇默默把手机拿远了一点,“我刚睡醒,没听见……那什么,晚上的庆功宴我就不去了——我感冒了。” “睡醒?!刚睡醒?!你要不要看看现在几点?下午三点!!你昨天挑灯织毛衣去了!?” “……” “我正在去你家的路上!你给我好好待在家里——” “你来我家干嘛啊,我又不用你照顾,就是小感冒。” “……电话里说不清。你可千万别出门啊!” “哦。那你给我捎个早饭吧,我要两个bigmac,一份大薯,再来杯香草奶昔。” 电话那头传来阚静宜深深吸气的声音。 她咬牙切齿地挤出一每个字:“好——只要你给我乖乖在家等着——” 阚静宜遇到大麻烦了。 “倪翰生离婚的罪魁祸首是汤遇”的声浪正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远,且朝着一个完全失控的方向飞速前进。 ——在接手汤遇之前,她一直是个很有自信的人。名牌大学毕业,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做到一线明星经纪人。后经猎头介绍,从业内的头部公司跳槽,转去给某位大佬的弟弟做经纪人。 这大佬便是钟毅文。 钟毅文想给汤遇找个事业上的保姆、生活上的间谍。于是阚静宜拿着两份工资,一份来自钟毅文,一份来自汤遇。 她之所以愿意接下这份工作,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她从汤遇身上看到了一种难得可见的潜质,一种巨星的潜质。 当然,可能“巨星”自带腥风血雨的buff。无论汤遇说什么、做什么,总会有人跳出来挑刺,但同时也会有人毫无理由地喜欢他,愿意为他买单。 大众能在一夜之间把他抬到天上去,也能在一夜之间把他狠狠推进泥里。 昨天他还是凭舒扬这个角色被捧上云端的天之骄子,今天就成了众人口中的破坏别人婚姻的第三者。而且舒扬这个角色太过深入人心,恶意更好找到一个落脚点。 “舒扬演得那么好,是不是因为本来就是那种人?” “看他那长相,就安分不了……之前不是有传闻说他深夜骚扰倪翰生,结果在酒店门口被晾了一整夜,真是笑死了……” …… 因为阚静宜要来,汤遇不得不爬起来穿好衣服。他打算把昨晚的痕迹一并毁尸灭迹,结果转了一圈,卧室干干净净,垃圾也带走了……不错,不错,省了他些费力气。他随手把被单丢进洗衣机,换了干净的床品,坐到餐桌前。 要饿晕了…… 阚静宜提着早餐进门。汤遇迅速接过纸袋,拿起汉堡刚要下嘴,又放下了,“……” 阚静宜呆呆地坐在对面,直愣愣地盯着他。 “别这样看我,这很影响我的食欲,知道吗?”汤遇抱怨。 “……” 阚静宜思虑再三,终于开口。 现在,倪翰生离婚的原因已经成了舆论焦点。粉丝们既怨他隐瞒婚姻,又不舍得骂自己偶像。以前不少人就对倪翰生接《譬如朝露》这种“非主流片子”不满,如今正好逮着机会,总算找到了理由开嘲。更糟糕的是,倪翰生这个龟孙子,连个面儿都不露,媒体电话也不接。显然打算冷处理最近的绯闻,结果是粉丝的怒火找不到出口,全都火力都集中到汤遇这里。 第37章 虽然岳夫亓说不在乎这些,影响不到下部戏,但后面的路要怎么走? 为了短期声誉,也为了汤遇未来的职业道路,她们必须马上做出行动。 “现在我们有两条路可以选。” “第一条路,主动出面。开个记者会,把话说清楚,逼着倪翰生不得不站出来澄清——实在不行就咱就打官司,把名誉损失降到最低。” “第二条。我们干脆不理会,不回应,一条路走到黑。你就专心演戏,管他黑也好,红也罢,只要有好的作品,自然会有人为你说话。” “顺便补充说明一下,第一条路必然会让你与倪翰生产生正面交涉的斗争,而且很难预测他那边会是什么反应……要是选择第二条路,你可能要承受一段时间的舆论影响……不知道你是否能受得住……” 汤遇一边听,一边慢慢咀嚼,手里的汉堡从开头狼吞虎咽,吃到最后越来越没滋味,剩下了一整个汉堡和大半袋薯条。 他拿纸巾仔细擦了擦手,靠在椅背上,不言不语。 他真没想到倪翰生是这种人,当缩头乌龟就是他的态度?天啊,他以前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会将倪翰生有家室而拒绝自己,看做是有担当、有责任心的表现……他真是瞎了眼。 半晌,他抬眼看向阚静宜,淡淡来了一句:“我选第三条路吧。” 阚静宜:“……?” 汤遇很认真地说:“我要找人把他打一顿,让他主动给我道歉。” 当然,法治社会不能真这么干。但汤遇突然和打了鸡血似的,斗志昂扬,他主动请缨要去晚上的庆功宴,他要去,而且要光鲜亮丽地去。 ——“汤遇身着armani秋冬新款现身《鹦鹉螺》杀青宴,入场时笑容满面,似乎并未受到绯闻影响……” 庆功宴上,他见到了阔别半个多月的尹鞍杰导演,还有一众合作的演员。他与大家喝酒、聊天、玩笑,兴致高昂……推杯换盏间,喝了不少。 临近散场,大家合影留念。镜头里的汤遇意气风发,眉眼飞扬,仿佛任何流言蜚语都与他无关。 宴会十点多钟才结束,众人嚷嚷着要去ktv续摊儿。汤遇说自己不会唱歌,就不去了,阚静宜便载他回家。 路上,汤遇闹腾得不行,一会儿说自己要吐了,一会儿又想吃口香糖。阚静宜忍无可忍,吼了一嗓子:“再闹就给我滚后座去!”汤遇一点不受用,继续在副驾摇头晃脑,唱两句跑调的歌,自己笑得前仰后合。 阚静宜气得眼冒金星……她需要集中注意力开车! 汤遇又问她知不知倪翰生现在躲在哪里,她怎么知道,随口敷衍了句:“美国。” 汤遇当了真,一拍车窗,用超级大的声音说:“我们去美国!” 阚静宜险些急刹,真是怕极了。她顺着汤遇的醉话哄道:“好好好,咱现在就去美国……”她在心里暗暗祈祷汤遇快点睡着吧,再这么闹下去,今晚是真要回不了家了。 而就在她耐心劝导时,后视镜里偶然一瞥—— 不对劲。 不对劲啊…… 后面那辆白色大众是不是跟她们一路了? 起初她还安慰自己是巧合,可当她故意猛地在路口打了个左转,那辆车竟瞬间跟了上来! 她立即踩油门加速,接连转了几个急弯,汤遇被甩得东倒西歪,抱着头迷迷糊糊问:“怎么了?” 她说:“我们好像被狗仔跟上了。” 汤遇一听,腾地坐直身子,摇下车窗,把脑袋伸出去,对着后面那辆车大喊: “我要去美国了!” “你们来不来——?” “汤遇……”阚静宜吓得声调都拔高几度,“把头收回来!你知道这样有多危险吗!” “哦。”汤遇将脑袋缩回车里,下一秒,她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砰——!” 后视镜里,那辆白色大众冲进了绿化带,车身连翻几圈,最后底盘朝天,横在马路中央。 “……!”一脚刹车。 阚静宜停下车,掏出手机,先拨了120,又报了警……她哆嗦着解开安全带,转头让汤遇待在车上别动,汤遇不听,说要下去救人。 添乱!真是添乱!她头一次朝汤遇发这么大火:“你给我待在车上!” 汤遇愣了愣,“好吧……” 这时,路口已经有不少车辆停下,纷纷下人救援。阚静宜快步跑过去,说她已经打了急救电话。所幸,那辆大众的车门还能正常打开,司机和副驾乘客被群众合力营救出来。 那位副驾被拽出来的时候,怀里还紧紧抱着个单反相机——果不其然,是狗仔。 这些人真是要钱不要命,万一出了人命,那破照片还能值几个钱? 救护车和警车相继赶到,阚静宜配合做了笔录,警察确认她们没有责任,便让她带着人先离开。 阚静宜回到车前,只见汤遇正趴在车窗边,眼巴巴望着她。 她问:“现在酒醒了吧?” “咱不去美国了吧?” 汤遇眨眨眼,说:不去了。 车进了小区,阚静宜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下车前,她嘱咐汤遇:“这段时间,肯定不只有这一家狗仔跟着你,留个心眼就行,咱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也拍不到什么。”汤遇这次很乖了,都点头应着。 “你自己上去吧,我走了。”她说。 汤遇下了车,关上车门,慢慢向单元楼走去。 阚静宜坐在车里,深深吸了两口气,这才找着刚刚掉没的魂儿。她从副驾储物盒翻出一盒口香糖,往嘴里塞了一粒。 汤遇所住的公寓楼前有一段小公园,车开不过去,得步行穿过那段绿化才能到楼门口。 漆黑的天空,低矮的柱灯,冬青丛在夜风里簌簌抖动着……直觉提前预告了什么,就在她咬碎糖皮的电光火石之间,那草丛里蹿出来两个黑影。 ——! 脑子里轰然一震,可能是一秒,也可能是两秒,在意识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推门下车冲了出去。 “你们干什么的!?” 这一声,应该是她这辈子能喊出的最大声音。她就像一只张开翅膀的母鸡扑向汤遇。 第31章 不知故问 那两个黑影身形一抖,退回草丛,阚静宜眼疾手快,揪住其中一人,然后定睛一看—— “……?” 怎么是个女生? 叮咣一声!只见一根棒球棍直直滚落在地。 她死死钳着那女孩的胳膊,扭头冲汤遇大喊:“报警!” 好家伙,这是来行凶的啊! “不要!不要报警……我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你拿着棒球棍躲在草丛里,还敢说自己不是坏人?”她又瞥了汤遇一眼——那人正双手插兜,立在不远处。“你想对他做什么?” “我……我要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女孩正义凛然、颤着嗓音道:“既然法律不能惩罚这些破坏别人婚姻的小三!那就应该有人站出来做些什么!” 听了这话阚静宜随即明白,原来这人是倪翰生的粉丝啊,哎呦,今晚真是祸不单行,狗仔才甩掉没多久,这些私生粉又来了——不对,她怎么知道汤遇住在这里? 她质问女孩。 女孩迟疑着不答。 阚静宜抬高声音威胁:“——报警!汤遇赶紧报警!” “等……等等,我说我说……告诉你又能怎样,在狗仔那里你们的信息都是明码标价的,搞到住址不是什么难事……” 听了这话,阚静宜真是瞠目结舌,后背直冒冷汗。想到那些平时擦肩而过的陌生面孔,她不禁想问:在这些人面前,小区的安保和门禁还有什么用呢? 她又追问了女孩的年龄,得知还是未成年,胸口的火气瞬间蹿到嗓子眼,愤怒与无力感交织在一起。这些孩子心智还不成熟,被网络上的谣言一煽动,竟然敢拿着棍子埋伏人。真要出了事,谁来负责? 她终究没让汤遇真的报警。今晚已经因为这事闹了一次,再报……算了。她警告女孩以后不准再干这种事,如果有第二回,那她一定会把她送进少管所里好好教育。 嘴上这么说,但阚静宜心里也清楚,这不过是权宜之计。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个地方是住不得了,必须马上给汤遇换个住处,不然迟早要出大问题。 ——第二天一大早,阚静宜就接到了汤遇的电话。汤遇说,他出不了家门了,楼底下蹲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人。 阚静宜两眼一黑,骂出声来:天杀的,还让不让人活了?这北京是成了什么地界儿!她火速带了工作室的四个彪形大汉赶过去,解救汤遇于水火之中。上车后,她让司机绕着二环高架转了好几圈,反复确认没人跟上,才松了口气。 “你最近别回家了,我会尽快给你找个新住处。”她揩了揩脸上的汗,提议:“要不回地安门那边儿住吧?你爷爷奶奶肯定想你了。”让汤遇回地安门住是最佳选项,安全、隐蔽、还有人能看着他。 第38章 汤遇摇头:“不行。我要是回去,每周都得碰见钟毅文。”钟毅文固定周末都会回去看望两个老人,即使汤遇平日里回家,也一定会避开这个时间。 阚静宜叹了口气:“那去石雨家?” “也不行。他跟爸妈住一起,我去多尴尬。” “那窦钧呢?” “窦钧在五道口住宿舍呢。” 阚静宜的火气已经上来了:“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去我家住吧。” “男女有别。我怎么能去你家住?” 阚静宜翻了个白眼,“要是早两年,我都能把你生出来了。再挑三拣四,你干脆搬去桥洞子底下好了。” 汤遇忽然冒出一句:“还有一个地方——” “哪儿?” 汤遇让阚静宜开到了周竞诠家。 “这什么鬼地方?天老爷,这……这……真有人住这儿吗?” 周竞诠家可谓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人迹罕见之地,连北京市地图都没有任何标注的老旧小区。 “当然有人住。”汤遇单手解开安全带,“我有个朋友在这儿,你就在前面那栋楼把我放下好了。” 阚静宜狐疑地看他:“不是骗我的吧?你什么朋友住在这种地方,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我朋友多了去了,你才认识我多久?”汤遇一脸无辜。 一年零五个月。阚静宜自认为很了解汤遇了,可现在……她盯着那栋漆黑的楼道,犹豫了一下,小声道:“要不我陪你上去吧……来这种地方你就一点都不害怕?” 怕,还是有些怕的,但他摇摇头:“用不着,我自己上去就行。” “……” “有事儿给我打电话,回见。”他拉开车门,强装镇定下了车。 依稀记得……当初那个红房子经理给他的纸条上写了三单元七零一……” 这地方外表看起来破旧,实则楼道里更破,水泥浇的台阶,生锈的铁扶杆,还有堆在角落里的纸壳垃圾。他一口气爬上了七楼——这层高都没有电梯,真的符合建筑规范吗!? 汤遇气喘吁吁地敲了敲门:“周竞诠——?” 没人应。 难道不在家?忘打个电话了,想着他便掏出手机,拨了出去。 “嘟……嘟……嘟——”在经过漫长的等待后,那边终于有人接起:“你好?” 是周竞诠的声音,背景里还伴随着一些叮叮咣咣的杂音,听起来像是什么液压、或者机械的动静。 “你在哪儿呢?” “汤遇?”周竞诠声音一滞,“……现在需要我去找你吗?” “你不用来找我——” “我现在在你家门口。”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 他只好解释:“我有点急事,想来你家躲一阵。不行吗?” 没有不行的余地。 “脚垫下面有钥匙,你可以先进去。” 汤遇低头踢开脚垫,果然看见了一把钥匙,“找到了……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对面很短促地应了一句:“现在。” 汤遇用钥匙开了门—— “……” 说实话,他从小到大没住过这样的房子! 就算当年逃去日本上大学,住的学生宿舍也比这条件要好,就算前段时间在港岛拍戏住了个三十平不到的小套间,好歹是个五星级酒店,处处精致讲究、装潢豪华。 而眼前这屋子,不单是面积小的问题,更有一点……也太简陋了吧。 水泥地面,一眼望到头。家具数量屈指可数,一张铁架折叠床,一张布艺双人沙发,一张茶几。就这样,没了。要是想解解闷,看个电视—— 连个电视都没有! “……”他沉默了。 他应该抛弃尊严,去住石雨家大别野的。就算和石雨爸妈同住一个屋檐下又能怎样? 石雨家有按摩浴缸,有高级电视,还有两米的大床。 他站在原地片刻,想了想,还是等周竞诠回来之后再走吧。这样不打招呼就来,再不打招呼就走是不是很没礼貌?他走到那张布艺沙发边,局促地坐下。 他再次环顾一圈,嗯……简陋是简陋了点,好在干净整洁。 地面没有垃圾,垃圾桶摆放整齐,折叠床上的被单抻得平平整整,空气里也并无异味,唯一一点不足,就是太冷了。沙发旁边仅一小片暖气,而且现在还是晌午,那夜里指不定冷成什么样子。 汤遇自认为是很有边界感的,直到周竞诠进门,他仍旧保持双腿并拢,正襟危坐在沙发上,没有乱动任何一样东西。 这房子小得很,大门一开就是沙发,无任何回旋空间,所以周竞诠一进来,便正正与他对上了眼神。 “……”周竞诠慢慢摘下围巾和手套,北京已是深冬了,他穿的还是那件旧旧的黑色皮夹克。皮革被寒气冻得冷硬,他抬了抬下巴,解开脖颈处的卡扣。 他们始终对视着。 “出什么事了?”周竞诠开口。 汤遇本想吐露实情,可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他突然想逗逗这个人,他眨眨眼,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被家里扫地出门了。” 在周竞诠心里,他大概一直是个出手阔绰、毫无自立能力的富二代吧。要是他突然落到这种穷困潦倒的境地,对方会是什么反应呢? “你不是……独居的吗?” 他被周竞诠的问题噎住了,“……是独居,但不妨碍我那个房子被卖了啊……我现在身无分文,也没地方去……周竞诠——你能不能收留我,让我在你这儿住一段时间?” 他一改过往的趾高气昂。 他很想看清周竞诠听到“没钱”二字之后的表情—— 周竞诠皱了皱眉,似乎在缓慢地消化这个消息,几秒后,他将刚摘下的围巾和手套重新戴上,迅速推门而去。 ……? 汤遇愣在原地。 啊?这人不会被他吓跑了吧?……是玩笑开过火了吗? 一阵懊悔立即从心口涌上来。他明明才是那个最清楚、最明白的人,他们不过是简单赤裸的金钱关系,但自己刚刚为什么非要犯贱,非要赌一把所谓的真心? 这叫什么? 拿牙签去戳气球,用鸡蛋去砸石头,将纸糊的小棚当成遮风挡雨的豪宅。 他后悔了,他和周竞诠之间哪有什么可以试探的真心? 汤遇,你真是蠢。 他伤心了许久,毅然决然要离开这破地方。 正要抬脚,门外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响,紧接着是熟悉的声音—— “开一下门。” 他怔怔地走过去,手指扶在门把上,轻轻一拧。 门开了,男人站在门口,左手拎着一提矿泉水,右手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他进门,侧过身,将那一提二十四瓶装的矿泉水重重放下,紧接着又把袋子搁在上面,手一松,勒得发白的指节瞬间回了血色。他脱下累赘的外套和围巾,喘息急促,“附近超市关门得早,我怕晚一点就买不到了。” 汤遇愣愣地站在原地,心中仿佛有口巨大的钟,被人抓住钟舌,狠狠撞响了。 周竞诠压抑着喘息声,缓缓地说:“家里没有纯净水……我想你应该也喝不惯水壶里烧出来的水,”所以他买了瓶装水,他看汤遇没带行李,所以“这里有新的洗漱用品,牙刷、牙膏,洗发露、香皂……”最后,他的手伸进袋底,将那东西缓缓拿了出来。 ——是一双毛绒拖鞋。 和前面那些实用的必需品不同,它是一双显著突兀的、与这个家格格不入的拖鞋。鞋面上绣着一只圆头圆脑的小狗,黑亮的眼睛,粉色的舌头,毛茸茸的的身体。 这样的款式……的确有些幼稚,可周竞诠站在货架前,看着那一排排灰黑色的男士拖鞋时,毅然决然选择了这一双——大概是想到了汤遇似乎爱穿花花绿绿的袜子,那应该也会喜欢这种富有童心的款式吧。 他蹲下身,将拖鞋放在汤遇脚边,抬起头,问:“要换上吗?” 第32章 真心无价 汤遇大抵是那种从小被爱包围长大的人。 他从不缺少“被爱”,也不缺少爱别人。他有母亲的宠溺,有爷爷奶奶的疼惜。即使成长过程中没有父亲的存在,他也一点也不渴望那种在经典影视作品里被描绘成沉默隐忍、独自扛下千斤重担的角色。这种爱打动不了他。他喜欢的,是热烈的爱,如果他爱一个人,那他就要用最大的声音讲出来。 中学时明目张胆地给喜欢的男生写情书,长大后拍戏爱上了对手戏演员,他从来都是先开口说“我喜欢你,我爱你”的那个人。 于他而言,爱不是多么珍贵稀有的东西……所以,周竞诠的真心打动他了吗? 此刻,他正窝在那张布艺双人沙发上,手里端着男人给他买回来的馄饨,脚上踩了一双傻到冒泡儿的拖鞋。 第39章 “……” 有两个人在,这间屋子好像不那么冷了,他咬了口馄饨,随口问道:“你上午干什么去了?怎么不在家?”他很好奇,这个人除了为他随时待命,还会在哪儿、做些什么? 周竞诠也坐在沙发上,就在他的旁边,他们不得不挨得很近。男人沉默片刻,含糊道:“……上班。” “上班?”汤遇眼睛一眨,满脸写着不解,“我不是每个月都有打给你钱吗?那么多钱还不够你花,还要再去上班?”他下意识地环视这间屋子——住得很破、穿得一般,也没看到什么烧钱的爱好……“你把钱都花哪儿了?” 周竞诠迟疑了一番,最后才做解释:“工作是之前就一直在做的,不好辞掉。” “什么工作?” “就是单纯的体力活。” 看得出来周竞诠不想多说什么,但他也不是那种爱探求别人隐私的人,便闭上嘴,再张开——吃饭。 馄饨的汤热气氤氲,吃得汤遇鼻尖都冒了汗。 这是他在周竞诠家的第一顿饭。很简单,在外面打包的一份馄饨,一份卤煮,还有两份小菜。周竞诠不知道他爱吃什么,就让他自己选。汤遇不爱吃下水,选了那份馄饨。周竞诠又说这附近商铺不多,而且都关得早,要是他晚上想吃什么,就提前跟他说,他可以在下班路上买回来。 “你下午还要去上班啊?”汤遇放下勺子,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原以为他都来了,周竞诠一整天都会陪着他的。 “欠了同事的排班,要补回来。”周竞诠抽了一张餐巾纸。 汤遇整张脸都冒了一层细汗,嘴唇也被馄饨烫得红亮亮的。他没好气地扯过周竞诠手里那张餐巾纸,冷哼一声,好!那让他就自己独守这间破屋好了! 他吃了半碗馄饨就饱了。 他脱掉外衣,扑倒在周竞诠的床上。 “我要睡午觉。” 被褥冰凉,能嗅到男人身上那种干燥热烈的味道,混着若有若无的洗衣粉香味,让人觉得很安心。 周竞诠低着头,在茶几前收拾他们刚吃完的包装袋和一次性餐具。汤遇侧过身,眼神跟着他的动作来回移动。 “周竞诠,”他忽然开口,语气充满期待,“你要不要一起睡?” 周竞诠手里的动作一顿,直起身,“我收拾完垃圾就走了。” 汤遇遗憾地啊了一声,翻了个身,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光秃秃的天花板,自顾自道:“那你晚上几点回来?我想吃蛋糕坊的拿破仑,还想吃……”他说了一堆高热量、阚静宜口中的垃圾食品,他是不忌口的,吃多少也不会胖,可阚静宜总说人家大明星都是天天吃草,哪有你这样三天两头炸鸡汉堡的? “好。”周竞诠将他提到的每一样都记在心里。 汤遇心里忽然有点过意不去,他是不是太坏了?怎么能让周竞诠花这么多钱呢?可转念一想,那钱本来也不是他的……不过这人态度这么好,又不吝啬——他拿起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彭彭:下个月从卡里再多划一些到那个的账户里。 周竞诠拎起垃圾正要出门,汤遇叫住他:“等一下,你回来。” 男人停下脚步,转身看他,神带疑惑。 “我让你过来。”汤遇放下手机。 周竞诠往床边走了几步。 “靠过来,低下头。” 男人照做。 汤遇仰起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去吧。”他用手捂住嘴,小声地说:等你晚上回来,我们…… 阚静宜回去之后做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直接报警,把汤遇楼下那群倪翰生的私生粉全给抓了。她猜得没错,八成是昨晚那个被她放走的小姑娘回去添油加醋,说了些有的没的,把那群人气得不行,才会第二天一早亲自跑来堵人。 第二件事,她让人把之前发出去的澄清通稿全删了。得到汤遇的授意,他们就是要一条路走到黑。不过还有一点,汤遇陷在绯闻里,对他名义上的圈内女友贝英笛不太友好。于是她联系了老东家,想中断这段公关情侣合约。可没想到,什么叫患难见真情!贝英笛不但没撇清关系,反而在活动采访里主动提到,说她和汤遇感情很好,那些风言风语都是谣言。她不同意解约,让阚静宜不要觉得愧疚,等过去这段时间就好了。 这无异于给阚静宜打了一针强心剂。 她更加在心里笃定,作为演员,汤遇以后一定会走得更远,登上的台阶一定得比那个倪翰生高得多。 汤遇真的睡着了,从白天睡到黑夜,周竞诠走后,房间里那点热气全都散尽了,他裹在被子里也没能抵住寒意,睡着睡着就被冻醒了。 眼前一片漆黑,他伸手摸索一番,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灯的开关在哪儿,只好摸黑从床上爬起。 按理说,大灯的开关一般都在玄关附近,他凭着记忆里进门时的模糊方位一步步挪过去。 早知道听劝多吃些胡萝卜了,现在倒好,黑灯瞎火的,眼睛跟瞎了一样…… 汤遇终于摸索到了开关,自信地按下,头顶的灯泡闪了两下,才稳稳亮起。 他转过身—— 眼前的一幕让他傻了。 茶几上堆满了包装袋,红的、金的、塑料的、纸质的,五颜六色,密密麻麻,几乎将整个桌面都遮住,而在这一桌吃食背后,周竞诠靠在沙发上,双手抱臂,头微微垂着——睡着了……? 汤遇一下子不知所措,下午自己不过随口说了些吹得天花乱坠的美食,想不到……想不到周竞诠竟真的把它们一股脑儿买回来了…… 男人直直地坐着,眉心皱得很紧,速回连睡梦里也不得片刻安宁。汤遇看着他,心口一紧,他慢慢走过去,忍不住伸手托住了那张疲惫的脸。 下巴上已经冒出些细密的胡茬,扎得他手心痒痒的。 他用很轻的声音唤着男人的名字。 周竞诠在恍惚间睁开眼,眼神还未聚焦就要推开他的手,但手刚抬起,又意识到什么,改为反手钳住他的手腕,“你醒了……?” “这话不应该我问你吗?”汤遇微微俯身,贴近他的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男人偏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半个小时前。抱歉,回来得晚了……饿了吗?” 汤遇盯着他,心里泛起一种说不上来的闷意。他不明白周竞诠是出于什么心理,回来不叫醒他,而是选择自己坐在沙发上等着,甚至还把自己等睡着了。他揪住男人的耳朵,低声嘟囔:“你怎么那么烦人啊……” 周竞诠愣了一下,刚要动,汤遇却直接跨坐到他腿上,把人牢牢压进沙发里,生气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粒粒皆辛苦?……你买那么一堆东西回来,谁吃得完啊?” 两个就这样并排坐在沙发上,开始解决那么一——大——桌子食物,热的冷的、咸的甜的通通混在一起吃掉。 汤遇的饭量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也就是正常成年男性的饭量,他平时就是吃饭不规律,经常饥一顿饱一顿,饥的时候就能吃很多,饱的时候……比如现在,中午吃的那碗鲜肉馄饨还没消化完,肚子一点空余都没有。 不过周竞诠的饭量——干体力活的那肯定是饭量比他要大,汤遇便将这个挖一口、那个夹一块,塞到男人嘴里。 周竞诠一开始照单全收,后来也开始勉强了。汤遇还要拿起一块蛋糕往他嘴里送,都碰到嘴边了,却被那人扭头躲开。 “快吃啊,这可都是你买的,吃不完多浪费钱……”汤遇想用一只手撬开他紧闭的嘴,可对方死活不配合,偏头躲来躲去。两人就这样你推我挡,像在玩老鹰捉小鸡,僵持到最后,汤遇先绷不住,肩膀一抖,笑了,“你的嘴是被黏住了吗……” 周竞诠突然皱起眉头,汤遇心里一紧,下意识以为他要生气了,连忙贴过去,想撒个娇缓和。就在他屏住呼吸等着那张脸放松的时候,男人的嘴角却松了下来,然后轻轻地一勾。 “……” 平时总是冷硬的线条,此刻因为那一抹笑意柔和下来,唇角浅浅上挑,露出两颗意外的小虎牙,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周竞诠笑的样子。 “周竞诠——”汤遇神情忽然严肃了。 男人还沉在刚才的战争里,误以为他要再逼自己吃东西,于是认真应道:“我真的吃不下了。” “你以后能不能多笑笑?” 汤遇炽热的目光要将他吃掉了。 “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帅。” 男人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似乎有些不自在。汤遇却不容他开口,趁他张嘴的一瞬间,将手里那块蛋糕硬塞了进去,“你说,还剩这么多东西怎么办?扔掉吗?你家连个冰箱都没有,能放哪儿去?” 蛋糕体松软得发腻,一大块堵在喉咙口,越嚼越艰难。汤遇嫌他动作慢,把手指伸过去压了压那蓬松的蛋糕体,好让他吞得快点。 第40章 “……” 眼看周竞诠脸色逐渐涨红,汤遇又急了,贴心地递上一杯可乐,捏着吸管凑到男人嘴边:“快,喝一口。” 周竞诠足足用了一分钟,才把那口蛋糕艰难咽下去。汤遇伸手拍了拍他胸口,帮他顺气。 “……”周竞诠喘过气来,握住那只还在作乱的手,“汤遇,你自己吃不完,就不要把别人当替罪羊。” “胡说!那怎么能叫替罪羊呢……我就是看你工作太累了,想让你多吃点儿……而已!” 周竞诠顺着他的力道,将那只闹腾的手按回汤遇自己的胸前。 “我想到了一个处理这些食物的方法——” 第33章 永远永远 周竞诠说的方法,就是楼下野猫。 这片有一个垃圾填埋场,野猫没有天敌,繁殖得极快。夏天尤其泛滥,一胎能生下好几只小猫,等到冬天,这些小猫冻死一大半,剩下的长到第二年,又会再生一窝小猫。周而复始,久而久之,这片住宅区的野猫就越来越泛滥。 周竞诠将那些带油盐的肉类在水龙头下仔仔细细冲了冲,尽量洗去调料,再放进一个大盒子里,带着汤遇下了楼。 大晚上的,夜风一吹……汤遇后悔自告奋勇下楼喂猫了。他抢了周竞诠的围巾,在自己头上围成一个帽子,抵御寒风。 他们来到垃圾桶旁,将那盒子装有各种熟肉的盒子放在地上,周竞诠转身就要走,汤遇赶紧叫住他,“就这么走了?不得亲眼看到它们来吃才行。”他的玩心突然被吊了起来,也不在乎冷暖了。 “野猫怕人,你站在这里他们不会吃的。” “那怎么办?” “等你明早下来就会看到盒子空了。” “好吧……”汤遇有些失望,“但家里那些蛋糕甜品的怎么办,猫咪也不吃啊……” 周竞诠想说,家里不是还收留了一只小野猫吗,剩下的甜品就算放着,他也会去闻两口的。“现在天冷,那些东西放到明天也不会坏。”他握住口袋里的火机和烟盒,“楼头上风大,快上去吧。” “那你呢?”汤遇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差点脱口而出要抽根烟再上去,想起上次的事,汤遇明显讨厌烟味,他迎上那道视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什么话也没能挤出来,便跟着对方一起上了楼。 回到且为温暖的室内,汤遇脱掉厚厚的外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有热水吗?我想洗澡。” “有热水,但需要烧。”周竞诠转身进卫生间去开热水器。 这热水器还是上一任租客留下的,容量不大,一个人洗还算够,两个人连着用就得等下一轮水烧开。 卫生间狭长逼仄,马桶、洗手池、淋浴头挤在同一条直线上,没有什么干湿分离,抬手能碰到墙。趁着热水加热的工夫,他又将角角落落、里里外外全都刷了一遍。其实原状就很干净了,但他怕汤遇嫌弃,所以要将一切刷得反光才行。 等周竞诠收拾完出来时,汤遇正蜷在沙发上,低着头戳着手机。他玩的是手机自带的贪吃蛇,这种无聊至极的游戏只有真的没事儿干、无聊到发慌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打发时间。 “可以洗了。”周竞诠走过来,因为方才刷洗,他把袖子挽到了手肘,又因为用的是凉水,他的手,包括手臂都被冻得通红,汤遇眼角一瞥,注意到了,他装作不经意地说:“你先洗吧,帮我把浴室暖暖,我再进去。” “烧下一个锅热水还要等很久。” 汤遇扭过头,故作不耐烦:“别烦我,我打游戏呢……”他假装全神贯注。 周竞诠没再说什么,却也没有立刻走开,余光中能感觉到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肯动身。他走到那个临时的布艺衣橱前拉开拉链,从里面抽出换洗衣物。汤遇迅速抬起头,意有所指:“我没带睡衣。” 周竞诠顿了一下,又拿出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走过来放在床脚,“穿这个可以吗?” 汤遇垂眼望过去。 “是干净的,这件我没穿过几次。”见他没反应,周竞诠又说:“等明天我去商场,给你买几件新的。” “不用。明天我会叫人送点东西过来。衣服……你先放那儿吧。” …… 周竞诠洗得很快,出来时,汤遇一局游戏还没结束。 “再等二十分钟就差不多了。”男人说。 汤遇眼睛不舍得从手机屏幕移开,抬头一看——这人居然是在里面换好衣裤才出来的……! 他烦躁地敲着手机又等了二十分钟。 “可以洗了。”周竞诠恰好收拾完茶几上混乱的战场,转头喊他。汤遇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越看越不顺眼,干脆双脚一伸,蹬在他后腰上,半真半假地命令道:“等我洗完,你必须把被窝给我暖好!”话一落,他立马穿上拖鞋,顺手抱起床脚那摞衣服,钻进了浴室。 浴室关着门,热气的确没散出去多少。 雾气蒙在镜子上,脱衣服都有点费劲,这么小的空间里根本伸展不开手臂,稍微一个动作就碰到冰凉的瓷砖。汤遇匆匆冲了个热水澡,洗完后又发现一个新的麻烦——好像没有吹风机……周竞诠那短发自然风一会儿就干了,但他不行,他的头发更长一些,如果一直湿漉漉地披在脖颈,十有八九要感冒的。 出了浴室,扑面而来的凉意跟浴室里的蒸腾热气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瞬间打了个冷颤,三步并两步跳到床上,掀开被子,钻进了周竞诠怀里。 “嘶……”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被窝里实在太暖和了,尤其是男人温暖的胸膛,但隔着衣料,他很快就觉得不满足,“你把上衣脱了。”湿凉的手已经钻进对方的衣摆,沿着紧绷的腰腹一点点往上推,推到胸口,他便直接埋进去,将脸紧紧贴着,贪婪地汲取热量。 男人的身体一僵,然后突然坐了起来。冷风灌进被窝,热气一下子散了,汤遇急忙扯住他,“你干什么啊……” “不是要脱衣服吗?”周竞诠将长袖t恤从脑后揪住,一拽,干脆利落地脱了下来。 汤遇赶紧把被子重新拢好,把自己整个裹进去,顺势揽住男人结实的腰身,再次贴了上去,他努力恢复刚刚那份紧密。 “好冷的……”他小声抱怨,声音里带了点鼻音,“你能不能抱着我点儿?” 周竞诠抬起一只手圈在他肩上,动作有些僵硬。 “你没吃饭?会不会使点劲?”汤遇不满地拱了拱。 直到那只手臂真正收紧,把他牢牢压进胸口,汤遇才在那份结实与热度中,终于体会到一种让人沉迷的……紧密、笼罩、无法逃脱的安全感。 “要不要做啊?”他声音含混,唇瓣若有若无蹭在男人的胸肌上。 “什么?”低沉的嗓音自胸腔震起,透过肌肤传进汤遇的脑袋里。 “我不信你能记住这么多吃的,偏偏记不住我中午嘱咐你的东西。” 周竞诠沉默片刻,终于低声应:“想起来了。” “那你买了吗?” “……买了。” 汤遇让他赶紧拿来。 男人只好翻身下床。 铁架床小得可怜,一下少了那么一具庞大的身体,顿时空落许多,汤遇舒展开四肢,他突然觉得,周竞诠不回来了也行。 男人赤裸着上身走到玄关,在挂着的夹克口袋里摸索,并不明亮的灯光落在他的背上,勾勒出蓬勃的肌肉线条、蜜色的肤色、呼之欲出的力量感。 突然——汤遇听到咔哒一声脆响,是铝箔药板被折断的声音。 只见周竞诠往自己嘴里塞了什么,然后回到茶几边喝了一口水。 ……? ……?? 汤遇心头一沉,气血上涌。他真想立刻跳下床,给这人脸上来一拳。 怎么又吃这玩意?不吃就做不了吗!? “周竞诠……”还没来得及说完整句话,他整个人就被男人牢牢压住,一个急切又笨拙的吻落下来,强硬地封住了他的嘴。力道很重,没有什么章法,也谈不上技巧,只是用力、鲁莽,好像要把他钉死在这张床上。 呼吸被夺走,心脏怦怦直跳,屋子里的温度也在瞬间升高。那股火热从唇舌一路蔓延到脖颈,直到唇触上了布料,男人才骤然清醒了,声音里染着急促的喘息,在他耳边问,要帮你把衣服脱了吗? 汤遇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你现在又要脱我的衣服,那刚才还给我衣服穿做什么呢? 手指向上剥开衣料,唇舌却执拗地停留在胸口附近,反复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男人似乎对他的胸。 他们没有关上灯。 周竞诠这才第一次完整地看清——汤遇胸口、肩膀上散落着很多浅色的小痣,星星点点,那皮肤又很白,只要是将手放上去,就会泛起一片红晕,他觉得很新奇。 这次药效来得快了一些,窄小的铁架床被折腾得咯吱作响,汤遇问他楼底下不会有邻居吧。 第41章 他回答说:没有邻居,只有我们。 汤遇之前担心的感冒的问题也不用纠结了,因为他的头发不用吹就被热气蒸干了。周竞诠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次,他眼神涣散,平躺在床上说不来了。周竞诠,你要把我搞死了。 他嘶哑着声音,抬起一只脚去踹男人的肩膀。 周竞诠被他踹得纹丝不动,反而低声道:“汤遇,一颗西地那非要一百块,别浪费了吧。” 汤遇被他气笑了,现在开始勤俭节约了?那一下子买了那么多吃的的人又是谁啊? 周竞诠不等他回答,又俯身压了下来。 汤遇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突然感觉周竞诠是在报复他,他叫得越狠,求饶的次数越多,周竞诠就越兴奋,越不肯停。到最后,他完全脱力,神经末梢被逼到一种奇怪的境地,一次又一次达到顶峰,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释放。在这其间,他荒唐地想通了一件事,几百万年前的古猿为什么要靠气味挑选交配对象——若不是喜欢的对象,这种过程真的只会像酷刑一样。 也不知道时间走过几个循环,终于停了下来。 周竞诠抱着他,胸膛起伏仍未完全平息。他们肌肤紧贴在一起,汤遇分不清冷暖了,光裸的前胸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然后被一双粗粝的大手压着,像是要替他挡掉那一层寒意。他一口一口缓慢地喘息。两个人就这么安静躺着,耳边只余心跳声,从急促到逐渐归于平稳。 白天睡了一下午,此刻纵然身体疲惫得快要散架,却丝毫没有困意,他忽然开口:“明天你还上班吗?” 周竞诠说上。 上班还要搞这么久!汤遇抬手在他胸口砸了一拳,气力已所剩无几,只能当做出气:“你就不能在家陪着我吗?” “你想让我陪着你吗?” 周竞诠问住他了,他认真想了想,明天岳夫亓的剧本就要送来了,他得开始读本子了,而且他心里藏着些计划,不想让这人插手,周竞诠若真在家,反而碍眼。 他说算了。 周竞诠问他要在这里待多久。 这个问题,汤遇更没法回答,他得等阚静宜替他找到新住处才能走,这里面弯弯绕绕太多,他懒得解释,便告诉周竞诠,“永远。”说完,他爬起来,伏在男人身上,凑过去亲了他一口,“周竞诠,你会永远对我好吗?” “……” 周竞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永远这个词太大了。 他想起陶植乐心脏移植手术成功时,医生曾说:“你们永远……”,可几年过去,陶植乐的心脏还是出了问题。医生当初的永远可能只是一句美好的祝福,一辈子是永远,死亡也是永远。 如果他回答会,那就是在违背自己的内心,如果他回答不会,就是当场戳破汤遇的梦境。 但他没有办法口是心非,于是问题只剩下了沉默。 周竞诠不说话,汤遇也很生气。他就是想听到那个答案,他不在乎这句承诺是否真心,是否虚假。他从小到大一直相信平安夜会有圣诞老人顺着烟囱而下,他愿意在童话里睡去,梦想明天他的袜子会被塞满礼物。 “周竞诠,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你会永远、永远,对我好吗?” 第34章 风波平息 翌日,汤遇被一个七点的闹钟吵醒了。半梦半醒间,有人问他要不要吃早餐。 “不要……”他翻了个身,撅着屁股继续睡觉。 周竞诠在屋里洗漱、收拾,折腾了十几分钟才出门。临走前,还特意在桌上留了点钱,叮嘱他醒了去吃早餐。汤遇闭着眼,真想把那几张破钱直接扔进垃圾桶里。 汤遇被吵醒后,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在床上赖了几分钟,等被窝里的余温散尽,才不情不愿地起身穿衣。昨天约好了,阚静宜会在八点来找他,顺便将他常穿的衣服和生活用品装在行李箱里一并带来,还有,最重要的,岳夫亓的新戏剧本今天也能拿到手。 一辆擦得锃亮的黑色埃尔法,停在了一片灰败破旧的居民楼之间。 车内,女人先是将男人三百六十度打量了一圈,最后捏着他的下巴,意指脖子上那几处印记,问:“这是什么?” 这画面类似于捉奸。 汤遇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探向前座的后视镜,仰起头,自我欣赏了一番:“美貌。”说完忍不住笑了,反手捂住脖子,“哎呀,蚊子咬的。” 阚静宜眉头一皱,正要开口质疑,汤遇从前座网兜里抽出一份牛皮纸封袋,举在她眼前:“这是剧本?”她被打断了思路,盯着那牛皮纸袋点头:“是。你收好它,这东西可没有副本。” 分量沉甸甸的,袋子上印着机密勿启。岳夫亓的新戏剧本,确实很“珍贵”,他们更是签了保密协议。 “你这两天就认真看剧本吧,岳夫亓那边还在挑人,估计还得折腾一阵子。这不满意,那不顺眼的,听说光试镜都看了不下百来个,女二定不下来,开机时间也悬着,谁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唉,早知道不接这戏了……” 汤遇说正好。 阚静宜瞥了他一眼,转而问:“我看你在这儿体验生活得挺好啊,这是不想挪地儿的意思?” “哪有……” “我这几天看了两套房子,一套在东四环,紧挨着传媒那边,出门就是主路,方便跑通告,另一套在顺义,别墅区,僻静,人少,安保也好,就是离市区远……” 阚静宜问他想选哪里,结果汤遇说这两套都不行,让她再好好找找,先不急。说着就要下车去后备箱拿行李。 “……” 阚静宜拿他没办法,赶紧招呼司机下车帮忙。 汤遇的那堆破烂玩意被她打包进两个32寸的大行李箱,沉得要命,拿起来都费劲,司机搬了一个,汤遇亲自搬了一个,她们三人合力将行李运上了七楼。 到了门口,她以为汤遇至少应该客气两句,邀请她进去坐坐,喝口热水。可这人利落得很,毫不留情下了逐客令。 阚静宜和司机老张无功而返,返程的路途中,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没说完,隐约有个细节卡在脑子里……车子拐出街口,她一拍大腿——! 不是!这大冬天的,哪来的蚊子!? 一进屋,汤遇先拧开一瓶水,咕咚咕咚灌下大半。两只大行李箱搬上楼,胳膊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他瘫在旧沙发上喘了口气——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昨天他还订了一批家具,说好今早送到,还得跟这儿等着。 汤遇给这个家里添置了一台47寸液晶电视机,一具真皮沙发,一张一米五的双人床,碍于面积太小,选不了两米的,只能选一米五的,最后还有一个胡桃木衣柜。这些新家具搬进来后,屋子里终于有点人住的样儿了。他又给运送家具的工人们一笔额外的费用,让他们把那些替换掉的旧家具搬下去扔掉。 一切任务都完成后,他正想往沙发上一倒,忽然“啊”了一声,急忙跑下楼。 ——周竞诠说得没错,楼下垃圾桶旁的那个大饭盒已空,连油渍都被舔得干干净净。他蹲下来,用两根手指夹起那个塑料盒,小心地丢进垃圾桶里。 再次回到家中,他感觉自己一上午忙完了一辈子的事。最后中午十二点了,他才终于有空坐下来,拆开那个厚厚的牛皮纸袋。 这一看,又是“一辈子”。 汤遇完全忘记了时间,直到傍晚,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他才猛然从故事中抽离出来。现实的第一感受是——好饿!怎么这么饿?哦……好像早餐没吃,午饭也没吃——他居然就这样把那几十万字的剧本一字一句地啃完了! 周竞诠进门差点被绊倒。 ——两个大箱子正摊开横在地上。 他抬头看向罪魁祸首,他的第一眼看到了一张刺目的红色真皮沙发,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简陋的家。再往里,是一张新床。他从玄关来到客厅,转身,目光落在墙上新挂的液晶电视机,他的眉头无意识拧紧了。 “……” 汤遇急急迎过去,从他手中接过今天的晚饭,“你终于回来了,我要饿死了……”他的目光顺着男人的视线落在那部崭新的电视机上,他邀功似地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们可以在家看电视了……”他预料中会迎来男人的夸奖,或是笑容,可等来的,却是一句冷冰冰的:“汤遇,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表情很冷,周遭气压都跟着低了几分。 “啊……?”汤遇不理解他的反应,“怎么了?” 周竞诠终于将目光移回他脸上:“你不是说自己身无分文,被家里扫地出门了吗?” ——那这些买真皮沙发、电视机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汤遇愣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自己一开始是打着落魄无依的旗号住进来的,如今漏洞被戳破,他也不好辩白什么,干脆上前勾住对方的脖子,撒娇道:“我有点小金库不行吗?” 第42章 “汤遇,你不需要骗我,更不需要委屈自己。”周竞诠将他的手从脖颈上拿下来,“我记得你的朋友说过,你是个大明星——”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点笑,“大明星怎么会沦落到和我一样,住在这种贫民窟里呢?” 听到周竞诠的后半句话,汤遇心底骤然一空,慌意涌上来,他拼命抱紧了男人的腰,根本顾不上对方的推拒。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直觉告诉他,如果此刻松手,那就会真的会被推开,“你不要这样说,我……!”话到嘴边已经乱了,他口不择言,“不是的!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没地方可以去了……周竞诠,周竞诠,下个月工资我还是会准时打给你,你别这样……” 他给对方解释了自己现在到底是处于一个什么样境地,在来之前又遭遇了什么,他讲的绘声绘色,不免其中有几分表演的成分。他们站在原地抱了一会儿,准确的说是他单方面抱着周竞诠的腰不肯松手。 沉默维持了很久,他将耳朵贴在男人的胸膛上,听着那颗心脏从最初的急促逐渐平缓,才觉得自己重获新生。 最后,周竞诠用手握住他的后颈,说,吃饭吧,你不是饿了吗? 汤遇乖乖牵着他的手,把人拉到沙发前坐下。 今天晚饭是卤味和啤酒。 周竞诠大概是今天做了很多体力活,衣服上还残留着汽油和灰尘的味道,汤遇第一次在他身上闻到了淡淡的汗味,这种陌生、粗粝的真实感,让他觉得很好,很安心。 他主动拉开一罐啤酒,喝了几口便放在茶几上没再碰。剩下的几罐,全被周竞诠一口接一口地解决掉了。记得在红房子的时候,他对周竞诠其中一个印象就是很能喝,就算一口闷掉一整瓶烈酒仍能面不改色。但今天……周竞诠似乎醉得很快。 他正胡思乱想着,就被人猛地拉进怀里,压在沙发上。酒气和热意扑面而来,唇舌交缠在一起。男人急切地、几乎要把他拆吃入腹。没过多久,他就察觉到了对方的身体反应——原来,不吃那个药,也是可以的。这让他很惊喜,他便更用力地回应,以更热烈的吻去迎合对方,他们在这张崭新的亮面红色皮沙发上,第一次不依赖任何外物,仅凭\望与身体,做了\。 其实他感觉得到,周竞诠今晚心情不太好,动作比以往都粗暴,丝毫没有怜惜的意味,但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不能忍受的事情。相反,他在这种疼痛中捕捉到了一丝令他心安的东西,至少周竞诠还愿意抱着他、亲他,至少,他们还是可以维持现状。 汤遇羞于去想周竞诠生气的原因,金钱的力量已经足够大了,他不能再渴望其他,接下来,他在周竞诠家里长久地住了大半个月。 这大半个月里,阚净宜给他找了不下十处房子,他全都拒绝了。他在周竞诠家里住的很好,这里没有人打扰,是个专心研读剧本的好地方。 白天,周竞诠外出工作。晚上回来后,他们做\。 汤遇的食欲和\欲都被满足得很好。偶尔,他也会产生一种错觉,一种他们真的是一对普通恋人,过着同居生活的错觉。 自那晚后,周竞诠没再吃过西地那非,他每天都有尽职尽责,除非汤遇说停下,他才会犹豫要不要结束。但更多的时候,汤遇口是心非,声音在拒绝,身体却在迎合。于是周竞诠会选择继续,直到把人弄哭了,才算真的要停下来。 日子一晃,在岳夫亓还没找齐演员之际,倪翰生意外复出。他高调公布了自己的新戏,还参加了发布会。媒体炒作说倪翰生要进军好莱坞,似乎要与内地影视圈割席。又有记者问他:你和汤遇还有联系吗?有传言说你因戏生情,爱上同性,才与妻子离婚,你怎么看? 倪翰生在现场发了大火,砸了那位记者的话筒,怒斥:我行得正坐得直,别什么脏事儿都往我身上扯! 一时间,粉丝们早已站好了队,纷纷为偶像洗白,给他撑起了“为情所困、好男人”的人设。 然而,事情转机来的又快又巧,就在倪翰生团队大肆发布洗白通稿时,他的前任经纪人,也就是前妻,公布了离婚判决书。 原来倪翰生出轨频繁,甚至在妻子怀孕期间在酒店会见其他女子。判决书还显示,他还有一个女儿,被判归母亲抚养。舆论一瞬间翻盘,刚刚被洗白的倪影帝彻底被打回原形,而当初在虚假传闻下叫嚷的人,也都无声了。 至此,真相大白于天下,公众终于意识到:倪翰生的离婚与汤遇根本毫无关系,什么同性传闻,都是炒作。 第35章 心怀鬼胎 适时,岳夫亓公布了新戏的选角,汤遇再次被列入其中,被媒体集体戴上了“岳导缪斯”“天才演员”的高帽儿。 深受绯闻困扰的汤遇,终于不用再进行所谓的韬光养晦,这下可以光明正大地抛头露面了。电影剧本他已经读透、读熟,只等一句开机令下,就能直接收拾东西进组。 这天是一月二十日。一个很特别的日子,汤遇决定与周竞诠出门约会,他预定了一个很高级、很有情调的餐厅,他打算好好感谢周竞诠这段时间对他的照顾。 他猜测周竞诠的工作大概率是兼职,不然怎么周末没假,晚上还要上夜班?他没有追问过对方到底在做什么,但要说他真的不好奇吗……不。其实很好奇。他不理解,为什么周竞诠明明拿着自己给的一大笔钱,还要出去工作,但后来转念一想,如果这人真天天在家里待着好吃懒做,那才叫讨人嫌呢。 为了这顿饭,他特意跟周竞诠提前打了招呼,让他请好假。 至于前阵子那场小三风波,现在平息下来了,钟毅文这才假模假样地跑来问候,问他要不要搬去自己的空房住。他果断让阚静宜回绝。 不! 他才不要去黄鼠狼窝里住,他在周竞诠家里住得好好的,睁眼就有热饭吃,闭眼就有爱做。沙发、浴室、床,生活三点一线,及其规律! 二十号这天,汤遇难得睡了个懒觉。大概是知道周竞诠明天不上班,所以昨天晚上闹得晚了一些,睁眼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了。他给助理打了个电话,叮嘱道:“千万别开阚静宜那辆破埃尔法,你就开我的车来。”他出门要满足一番自己的消费欲,顺便,这段时间他的爱车一直停放在工作室的地下车库里,上面的灰肯定都落成一层壳了,也该送去做个美容保养了。 “好嘞遇哥。” 彭辛粤把二人送到某重奢商圈后,听从汤遇的指挥,独自前往4s店给其爱驹做保养。 ——那辆“驹”的主人今天裹很严实,大衣、墨镜、帽子、口罩,全副武装,而他身边的男人……今天周竞诠穿得就像他的保镖!汤遇气得要晕倒了……而且刚刚下车的时候,他竟然下意识牵住了对方的手!这光天化日之下,要是被人拍到点什么……他的手又飞快缩回去。 汤遇心惊肉跳地走在前头,周竞诠自然跟在后面。 …… 汤遇熟门熟路地进了常逛的品牌店,熟悉的sales迎上来,把他们请进了vic包厢。 汤遇这人买东西,必然是不眨眼的。 新品?拿下,经典款?拿下……这个拿下,那个拿下,只要是他的视线停留超过三秒的衣服、包包、首饰,都将拿下。 几轮下来,他实在试累了,便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歪在男人怀里,怨声道:“周竞诠,我能不能给你买几件衣服啊?我真不想有个保镖在我身边。” 男人视线环顾包厢一圈,“哪有保镖?” “……” 经过上次经历,汤遇长了很大的记性,他知道不能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对方身上,尤其是在一些关于金钱之类的敏感地带。 周竞诠果然摇头,说不用。但架不住他软声细语、黏黏糊糊地软磨硬泡,最后周竞诠被逼得妥协,无奈道:“你给我买这种衣服,我也没有场合穿。” “不啊,今天晚上我们去吃大餐的时候,你就穿嘛。” 汤遇小时候特别爱玩芭比娃娃,这个爱好还曾被石雨嘲笑过。他当时理直气壮地反问:男孩子为什么不能玩芭比娃娃? 石雨一时语塞。 长大后他们才明白,哦,原来男孩子可以玩芭比娃娃的,变形金刚也不只是男生的专属。 此刻,周竞诠就是他的大号芭比娃娃,他让sales拿了很多件周竞诠尺码的成衣,亲自给“娃娃”穿上。 男人的身材很好,可能不太像芭比,更像芭比的男友ken。那些通用尺码的成衣在他身上穿出了秀场款的感觉,sales还调侃说,可以让这位先生来我们店里兼职模特。 vic室里通常会安排一些模特来展示新品成衣供客户挑选,汤遇想了想,这个工作的确不错,也很适合周竞诠,但他却摇了摇头,说:“那可能有些遗憾了。” 因为这个娃娃,现在,只属于他。 男人最后试的那套冬季毛呢西装,干脆直接留在了身上。还有那些汤遇觉得顺眼的款式,也毫不犹豫地一并拿下。看着试衣镜里那个英俊挺括的背影,汤遇心中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就好像全世界最贵、最漂亮的衣服,都穿在了他的娃娃身上。而他是娃娃的主人,毋庸置疑的主人。 第43章 汤遇订的这家餐厅……其实是石雨帮他搞定的。大厅的位置倒还好说,包厢一向紧俏。石雨吹牛说自己在北京的人脉比龙脉还长,跟这些洋餐厅的老板都熟,动动嘴就能敲定。 汤遇:……好,好/抱拳 据说这是一家一顿饭要吃三个小时的法国餐厅。环境浪漫,气氛优雅,乃情侣约会和重要纪念日的首选。 汤遇因电影节去过一趟法国,对这种仪式感大于天的地方念念不忘。一进门,他就发现这里果然和印象中的法餐厅很像,昏黄精美的吊灯、繁复考究的花纹壁饰,侍者领着他们往里走时,经过了大厅,那些窄小的圆桌、紧凑的空间都非常还原当地的感觉。汤遇想,幸好是订到了包厢,不然他真不敢在这种场合和周竞诠调情。 “你有什么忌口吗?”他拆着餐巾问道。 “没有。” 周竞诠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短肯定,这让汤遇心里有些摸不准。这段时间,他们确实在一起吃了每一顿晚餐,但他依旧不知道周竞诠到底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因为男人总会买两份不一样的饭菜,让他先挑,然后自己吃剩下的那份。想到这里,汤遇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便把菜单推过去:“要不你来吧,点什么都可以,点你想吃的。” 周竞诠面前也放了一本菜单,但他没有打开。听到汤遇这句话,他目光顿了下,挑了下眉。 拿起菜单后,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来过这样的餐厅了——这样需要刀叉才能进食的餐厅。 点餐不是什么难事,他已经把汤遇的喜好摸得很清楚。不爱吃蔬菜,内脏一概不碰,偏爱牛肉、羊肉,以及肥肉相对较少的动物部位。他翻了几页,点了一些自己认为汤遇应该爱吃的前菜、主菜,还有汤遇最爱吃的饭后甜点。合上菜单,他抬眼看向对面的人:“这些够了吗?” 汤遇托着腮,眼神灼热地看着他:“你不想喝点酒吗?” “……” 不想。其实他并不喜欢喝酒,酒精在他的人生里没有什么愉悦的记忆,多数时,酒精总伴随着一些糟糕的场景:被迫端起杯子的赔笑,醉态里短暂的麻木,以及……许雅芙流血的头皮。酒精给予他很多痛苦,但看着汤遇那副期待的样子,他不想扫兴,他还是点了两杯佐餐酒。 “为什么不点一整瓶?不用给我省钱的。”汤遇笑着调侃道。 “你能喝多少?”他只是想要询问,出口却成了质疑。 汤遇一噎,撇撇嘴,小声道:“……酒量不好还不能喝了吗……” 这顿大餐他们真的吃了将近三个小时。 周竞诠吃得备受煎熬,汤遇喝了两口酒,就开始放肆。趁着上菜的空当,用鞋尖在桌下勾他的小腿,吃到兴头上,更是直接越过桌子,亲在他的脸上。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汤遇两腮酡红,眼神明亮。 “……” ……今天。 今天对周竞诠来说,是一个既特别又痛苦的日子。但‘今天’于汤遇而言,是什么呢? “不知道。” 听到他的答案,汤遇笑了,笑得很可爱,眉眼中洋溢着一种极具感染力的情绪——貌似是幸福,还有满足。 “周竞诠,你闭上眼,数三个数。” “为什么要数三个数?” “哎呀,你快数嘛。”隔着窄小的桌子,那双柔软又任性的手伸过来,覆在他的眼睛上:“你就为我数三个数嘛。” “……”他认输了,“三二一。” “数得太快了,重来。” 他又数了一遍:“……三、二——” 眼前的手突然移开了,他重获光明:“一。” 包厢门被推开,侍者推着餐车进来。餐车上摆有一个蛋糕,上面插着数字蜡烛:24。 蛋糕被放到圆桌中央,侍者弯腰为他们点燃蜡烛:“咔哒——”。 “周竞诠,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那跳动的烛光后,是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你怎么……”他的话刚说出口,就被对方兴奋地截断了话尾:“没错!是我的生日!” 那句没说完的“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被堵在了喉咙里。 周竞诠完全愣住了。 ——因为今天……也是他的生日。 他们两个人隔着一座海峡,在同一个闰年、同一个平凡又普通的日子里出生了,后又因为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境遇,面对面坐在了这张桌子前。 “怎么了?你这是什么表情?” 他摇摇头,“……该吹蜡烛了。” “那我要许愿了!”汤遇双手合十聚在胸前,“你不准偷看。” 听汤遇的话,周竞诠闭上了眼。 黑暗中,他的眼睛有些干涩,他忍不住去想,汤遇会许什么愿望呢?是希望自己前程似锦,还是希望……他发现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汤遇似乎早已拥有了。 “许完了,你可以睁眼了。” 他睁开眼,正好对上那双晶莹剔透的、一眼可以望到底的眼睛。 “现在该吹蜡烛了,你和我一起吧。”汤遇轻声说着,嘟起嘴,缓缓吹气。 火焰一晃,灭了。 他不知道汤遇许了什么愿,但他希望:“生日快乐,汤遇。” “谢谢!”汤遇真诚地回应他的祝福,“好啦,现在我的生日过完了!下次该轮到你了……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天呢?” “我不过生日。”他早就不再庆祝这一天。 “到底是哪一天?我给你过嘛……” 周遭一切声音都变小了,眼前的人笑得灿烂,他的心里却陡然生出一处落差,仿佛天上生出了一道裂隙。裂隙一边是笑声、蛋糕,是庆祝生的喜悦,另一边,是死亡,是无法逃脱的过去。他所有的苦痛,眼前的这个人都一无所知,也无法分享,他只能将其嚼碎,咽下去—— 那东西割过他的咽喉、划破他的食管,最终在他的胃里结成了一个巨大的,难以消解的肿瘤。 第36章 人生命题 结账时,侍者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最终选择将账单递到右手边那位看起来更有话语权的男士手里。 周竞诠伸手去接的瞬间,汤遇动作比脑子还快,直接把账单从他手里抽走,“这顿饭是我特意要请你的,我来。”话罢,他从皮夹里抽出信用卡递给侍者。 账单在周竞诠手里停留的时间不足一秒,却足够瞥见上面那串令人咋舌的数字。 周竞诠神色如常,没有多余的反应。反倒是汤遇,表情不知为何有些尴尬……即使他知道周竞诠是付得起这顿饭钱的……他好像又做错了,他好像又无意间将他们之间的关系用金钱清晰界定了一番。 汤遇愣愣地走出了餐厅,临近门口,他接到了石雨的问候电话,才终于找回了刚刚丢失的神志。 “小弟石雨,在这里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汤遇被他逗笑了:“你能不能正常点?我是有多老?” “好的哥哥,请问您大餐吃得如何呢?我给你定的蛋糕还满意不?” 汤遇的生日比石雨早几个月,现在他成了24岁的哥哥。 “那蛋糕里面全都是冰淇淋,这大冷天的,吃得我直打哆嗦,”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其他都挺不错的,下次还来。” “成啊,那我把这家餐厅老板的电话发给你助理……对了,晚上出来喝两杯不?我给你攒个生日局,把钧儿也叫上。” 汤遇正牵着周竞诠的手,脚步一顿。他抬头看了男人一眼,“……”他发现自己根本读不出对方的神情,但石雨既然是订的双人位的餐厅,那必然是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他正好也想把周竞诠带给两人看看,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吧。“好啊,地址发我,我们现在就过去。” 汤遇生日以往都是大场面。 他的生日要过两遍——中午在家里和家人一起吃顿饭,晚上再和朋友们开一场party。石雨年年都在,除了那两年汤遇跑去日本,错过了。后来人回来了,汤遇的母亲也走了,给汤遇过生的任务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今年,汤遇提前打电话让他帮忙,说要找个有格调的餐厅,再订个蛋糕。石雨一听,还以为汤遇要和自己搞个烛光晚餐,结果人家说:不是和你一起吃。 “那你还能和谁?!”石雨大叫,在电话里鬼哭狼嚎。 “……就之前欠我钱的那个。” 石雨就差把手机摔了,“你怎么又和那人扯上了?” 汤遇解释说是因为绯闻,之前的公寓不方便住了,所以暂时借住在那人家里。 石雨愣了下,“那个ma……marcus家?那种地方你也能住下去?!你怎么不来我家住呢……”他突然意识到:“汤遇,你不会恋爱了吧。” “没有。”汤遇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什么意思?你住在人家家里……两个……孤男寡……男的!你俩到底啥关系?!” 第44章 “单纯睡觉的关系。如果准确一点讲——” “我包养了他。” 石雨张大嘴巴—— 包养? 包养! “汤遇!你怎么这么牛逼?!”他都没包养过嫩模,老天爷怎么就让汤遇这个眼光高到大气层外的先搞上这一套了! 石雨自然清楚今晚汤遇要把周竞诠带来,他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中。他去常玩的夜总会开了个豪华包,喊了自己的一些狐朋狗友,最后特意给窦钧致电。如果是普通局,这小子肯定懒得来,但今晚可是汤遇的生日,窦钧定不会缺席。 最后人到得比想象中还齐,包间里吵吵闹闹,窦钧也提前抵达,今晚的主角却姗姗来迟。 “不好意思啊,路上太堵了……”汤遇笑意盎然地进门,整个人春光满面,跟几个月前那副萎靡的样子判若两人。 石雨迎上去,给了他一个熊抱:“兄弟,生日快乐!”这话刚落,他的视线就越过汤遇,看见了跟在他身后进来的男人。 他与周竞诠对上了眼神。 “……” 印象里他跟这人也就打过两次照面。一次是在红房子,汤遇一眼相中了这人,一次是在这人家楼下,他给对方塞了写有汤遇电话号码的纸条……要这么算,他还是两人的红娘?! 但眼下见的第三面,对方那种冷淡又不甚友好的神情,让他心底生出几分说不清的敌意。 汤遇推开他,径直走到另一边,和早早站起来等着的窦钧拥抱。 “生日快乐……这是你的礼物。”窦钧笑着把礼物递给汤遇。 窦钧这小子比他还会献殷勤!石雨眼见就要被比下去,赶紧把自己准备的礼物抱了过来,嘴里嚷嚷着:“去去去,我先来的!先拆我的!”说着一屁股将窦钧顶开。 汤遇忍不住乐了:“好好好,一个个来,都别急。” 石雨的礼物包装得巨大,里三层外三层,撕包装纸的时候,汤遇心里还真有点好奇,毕竟这位仁兄往年送过的奇葩东西数不胜数。终于,最里层的木盒被打开—— 里面躺着一个十倍比例放大的奥斯卡小金人。 “汤儿,希望你24岁拿一个真的回来。” “必须的。”汤遇认真答道。 接着,他拆开窦钧的礼物——是一台小巧的数码相机。相机盒里压着一张贺卡,汤遇正要拿出来,就被窦钧伸手压住,“回去再看吧。”要是现在打开,那肯定会被石雨抢走,然后当众读出来。汤遇心里明白,笑着说我懂,然后把那张贺卡塞到西装内袋里,拍了拍口袋,意思是保管好了。 挨个道谢后,他终于有机会把周竞诠介绍给他们。他拉过身后男人的手,身体半依偎在对方手臂上,笑着说:“他叫周竞诠,是我的……” 他的话音顿了顿,随即扬声补上一句:“朋友。” 在汤遇拆礼物的整个过程中,周竞诠一直安静地站在他身后。 他看着汤遇满脸笑意地撕开包装,和身边的人来回拥抱,那个叫石雨的,他认得,另一个陌生男人虽未见过,他却能一眼能看出两人关系不菲。 而面对这样热闹且亲密的场面,他的心中有某种不适感在缓慢作祟,像是细密的虫群在皮肤下钻咬,麻痒里带着烦躁,又像烈日下的一块冰,光与热都扑面而来。他很清楚地认识到一个事实。他不属于这里,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石雨是知道周竞诠什么来头的,但窦钧不知道。石雨先是装模作样、不咸不淡地跟周竞诠握了个手,随口说了句“你好”,然后就听见窦钧那傻蛋问:“你跟汤遇一样,也是演员吗?” 在他眼里,汤遇新交的朋友,肯定是剧组里认识的什么圈内明星。再看看周竞诠那一身,衣服是大牌没错,长得也非同寻常,确实容易误会。 “不是……他倒不是演员……”汤遇下意识抱紧了男人的手臂。 窦钧追问:“那是做什么工作的?” 妈呀,这下可好。石雨觉得这么热闹的包厢里空气都冷了两度,他都快忍不住跳出来说,做什么工作的?坐台的呗。 汤遇似乎想说点什么,替周竞诠解围,可他一时间也卡壳了,不知道该编点什么体面的谎话,“……”就在他张嘴想要含糊其辞的瞬间,周竞诠回答说:“工人。” “工人?”窦钧很惊讶这个答案。虽觉得有些不可信,但看对方的神情坦诚,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咱们工人有力量……”石雨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哼了起来。 石雨组的局通常没什么花样,就是喝酒、唱歌、玩游戏。晚饭的时候蛋糕已经顶掉了,所以今晚连吹蜡烛、切蛋糕的环节都省了。 可气的是,汤遇这人全程几乎都贴在那个周竞诠身边,两人凑头耳语,汤遇嘴巴都快蹭到人家脸上去了。石雨头顶冒火:真看不惯这些同性恋,公共场合!搞什么飞机! 要是没有那个周竞诠在,汤遇理该和他们哥几个儿一起喝酒聊天的,原本就聚不了几回,汤遇今晚倒好,心思全挂一个外人身上了。石雨咯吱咯吱地咬着牙,一屁股坐到窦钧身边,死死抱住那条比他大腿还粗的胳膊:“钧儿,你快看看!看看那俩人!成何体统啊!” 按理来说,窦钧这个时候应该开始安慰他,顺便和他一起同仇敌忾地骂那个周竞诠——结果窦钧显得很沉默。 “咋了钧儿,你是不是也被汤遇那个见色忘友的给气昏了头?” “汤遇不是说……是朋友吗?” “……” 哪有朋友这样的,哪有朋友眼神都要拉丝的!而且他看那个周竞诠对汤遇就很冷漠的样子,完全是汤遇单方面贴在他身上——那个周竞诠明明坐得超级笔直! “这算哪门子朋友,这你还看不出来吗?” 窦钧沉默。 “这不明摆着……”石雨欲作解释的话一落,就看见汤遇与那人缓缓十指相扣,然后仰头,亲在了对方嘴上。 虽然包厢里的光线不是那么明亮,音乐不是那么刺耳,可这一幕砸在眼前,对石雨这个直男冲击力还是挺大的。 “操了!”石雨重重搂住窦钧的一米宽肩,没搂住,搂了半边,“什么情况!” 汤遇现在的状态很怪异,明明说是包养的关系,可那些面部表情、肢体语言……“我怎么觉得这回……和上次那姓倪的一样,咱汤儿又是热脸贴冷屁股,自己一头扎进去了啊!” 石雨说的没错,汤遇总是这样。在关系的一开始火热无比,主动无比,他似乎默认这份喜欢和爱是双份的,同等质量的。他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无视那些与爱背道而驰的细节,又总在对方拒绝或不能回应的时候,怨恨上帝为什么不能垂怜自己。他就是这样百分百投入于爱,又百分百得不到爱。 “来玩个游戏吧,光喝酒太没劲儿了。”石雨突然站起来提议。 “好啊好啊!”众人复议。 听到外界的动静,汤遇终于从那种心醉神迷的状态里抽身出来。 他知道石雨要按耐不住了,要开始吐坏水了。但他既然都把周竞诠带来了,就没有害怕什么,周竞诠也必须要过了石雨这一关。 石雨嚷嚷着要玩真心话大冒险,骰子、转盘什么的统统不要,就用酒瓶子转。 可能居心叵测的人必定要受到上天的惩罚,石雨作为第一个转瓶子的人,转到了自己。 包厢里笑倒了一片。 “重来重来,这不算!”石雨拍着桌子,给自己找补,“转瓶子的人转到自己,那是赢了!现在应该由我来指定任意一个人接受惩罚!我指定——”他举起一根手指,“今天的寿星,汤某人!你来,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汤遇一愣:“啊?” “就是你!”石雨一根手指戳过去。 一屋子起哄声将汤遇架在火上,他无处可逃,只好认栽:“好吧好吧,那就真心话。” 石雨已经想好要问什么:“汤遇,如果换作今天,你还会爱上对手戏演员吗?” 这个问题信息量很大,包厢里顿时安静了。 它的前提条件是‘如果换做今天’——要是汤遇回答“会”,那他就是还对那个倪翰生留有旧情,要是回答“不会”,那就说明他在今天已经有了更在乎的人。石雨一箭双雕。 汤遇以为石雨会问点今天穿的内裤是什么颜色之类的屁话,没想到来这么正经的。他刚想不假思索地答了,又顿住…… 如果换做今天,我还会爱上对手戏演员吗? “……我能回答不知道吗?” 众人哄笑。 可汤遇是真的不知道。如果换成今天,让他再次置身于《譬如朝露》的片场,他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爱上倪翰生。 “那不行!你只能回答是与否,诚实一点好吗?!” “我就很诚实啊!我的答案真的是不知道……” 石雨的诡计没能得逞,反倒接连几轮被酒瓶点中,内裤颜色被众人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他使了点小手段,将酒瓶成功指向周竞诠。 第45章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真心话吧。”周竞诠坦然接受。 石雨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换上一副贱兮兮的表情:“既然是真心话,那就得老老实实答,不能像汤遇那样胡乱搪塞——”他故作深沉思考片刻,说:“那小爷我问你个有深度的问题吧。” “自由、金钱、亲情、爱情。这几样东西,你要给它们怎么排序?” 如果直接问:要是汤遇没钱的话,你还会和他在一起吗?那就太愚蠢,说谎也太简单容易了。但是这种拷问人性的问题就很容易让人在思考中说出真话。 周竞诠沉默了很久,似乎把每一项都掂量了一番。直到汤遇轻轻拉了拉他的手,他才说出了最终答案: “自由、亲情、爱情、金钱。” 他的最后答案一个才是金钱。 他所给出的排序,是他对自己理想人生的排序,他把自由摆在最前,可现实是他为了最末位的“金钱”,舍弃了最首位的“自由”。 汤遇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第37章 生日礼物 后面的酒局游戏里,汤遇好像怎么也提不起来兴趣了,闷头喝了很多酒后,便双手抱臂窝在卡座里,脸色极臭。中场休息的时,石雨凑过来对他说,要是觉得闷,你可以出去蹦蹦,外面已经开场了。 这时候电子乐还没流行起来,迪厅里多是放一些流行舞曲,节奏感强,旋律洗脑,仅需跟着节拍晃动身体就能称之为“蹦迪”。 汤遇沉默了一会,点点头。他独自站起身,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沙发里的男人,伸出一只手:“你和我一起。” 四目相对间,周竞诠起身,揽住他的腰,将他带离这里。 他们一同走到大厅,此时舞池里已经挤满了人,灯光闪烁,音乐震耳。人群随着节奏摇晃,边缘还有三三两两端着酒杯聊天的客人,整个空间显得十分拥挤。 他们穿过人群,找了个勉强能站住脚的地方。 随着音乐的晃动,汤遇想要搂住周竞诠的脖子,可他们四周全都是一些搂抱在一起的异性情侣。这里不是刚刚那个私密的包厢,他要是真的这么做了,肯定会招来非议的目光。 他可怜地看着男人。 舞池的灯光忽明忽暗,时不时有光柱扫过,映亮那张冷峻的面庞。 男人垂着眼,也在看他。 ——那双眼是如此黑亮、深邃,仿佛一口危险的深井,只要再多看一眼,就会生出纵身一跃的冲动。 如果说之前周竞诠在他心里,只是一个面容模糊的影子,那么此刻舞池的灯光就像一具耐心的摄影机,缓缓在男人的脸上游移,描摹出眉骨的起伏、眼眸的颜色、唇线的弧度……直到镜头清晰的那一刻,汤遇才幡然醒悟——他像是埋着头,捂着耳朵睡了很久,终于睁开了眼——他发现眼前这个人与倪翰生根本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眼睛、鼻子、嘴巴……哪里都不像。他当初怎会将这两个人混为一谈? 这荒谬的想法,让他羞愧得想要穿越回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刻,告诉那个愚蠢的汤遇:看清楚,他不是倪翰生的替代品,而且……这张脸,比那个所谓的影帝更具故事感。 由此,他生出一个更为迫切的念头: 如果周竞诠真如窦钧所言,也是个演员该有多好? 那样他就可以借角色之名,打着表演的旗号,将这一切堂而皇之地合理解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没有剧本,没有台词,他甚至不知道“汤遇”该如何演下去了。 震耳欲聋的音乐几乎将一切思绪都碾碎,他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急切地踮起脚,贴近男人的耳侧说:“周竞诠。你想不想当演员?” 低音鼓点震得地板都在颤动,话语被淹没在音浪里。周竞诠显然没有听清,便低下头,凑近他的唇边,意思是:你再说一遍。 那一下靠得太近,热气喷洒在唇畔,汤遇心里倏然一颤。他迟疑了半秒后,大声重复那句:“我说——你很适合当大荧幕!你要不要试试当演员!” 男人像是听清了,但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汤遇看着那双不解所以的眼睛,心口一沉,他后悔这么说了。演员对他来说是触手可及的道路,可对周竞诠而言呢?那应该是一条虚幻且遥不可及的道路。现在这样说,更像是把两人进门时的乌龙当作笑话重提,成为一种冒犯和嘲弄。 “……” 舞池灯光骤然闪烁,仿佛一束束尖利的刺刀,将他心底那些见不得人的私念通通曝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心口涌起慌乱和自厌……剧烈到只剩一个念头——逃。 “跟我走吧。”他冲动又急切地说:“我们不要待在这里了。” 他要带着周竞诠离开这里,他找到一个自由的、不被窥见的角落。 他握住男人的手,拨开人群,向着门口跑去。 光影在眼前穿梭,他忽然想起一部电影的片段:主角在长廊里狂奔,两侧墙壁挂满几百年来的世界名画,背后是追逐的警卫。他们一路跑过艺术与历史,跑出建筑,跑到昏黄路灯下的石板巷里。那画面竟与现实重叠在一起,风声簌簌,冷风刮面,他紧紧牵着身后的人,闯进一条狭窄的巷子里。 心脏急促得要冲破胸膛,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汤遇,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你无需解释当下,也不要害怕将来……他猛地转身,搂住男人的脖颈,颤抖地吻了上去。 唇齿相接的瞬间,他终于得到了一种自我肯定的奖赏。好像待在月亮背面也是他的心甘情愿。 汤遇应该在包厢里喝了不少酒,周竞诠在那张甜腻的嘴里尝到一股浓烈的酒味。与刚刚突然冷漠相反,汤遇变得很热情。那份急切与炽热,让周竞诠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双小小的手掌托了起来,那是一种奇怪且陌生的感觉,与任何词语都对应不上,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更用力地吮吸那双柔软的唇瓣。 “我操……” 突如其来的一声粗口,打断了这个吻。 一个醉得东倒西歪的男人踉跄闯了进来,他将眼前的一切视作不堪,口里喷出了几句污言秽语以表达自己的嫌恶。他那裤腰半挂着还没提稳,便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汤遇伸手捂住了周竞诠的耳朵,他的唇瓣轻轻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声音全都被困在掌心里,周竞诠只能盯着那嘴唇的起伏,徒劳地猜测。 他想要拉下那只手,却被对方反手扣住手腕——汤遇仿佛一定要将他拖出这片污浊似的。于是,两人穿过昏暗的巷口,闯进了一条更为敞亮的街道。 街边的小铺大多早已打烊,卷帘门紧闭,唯有稀疏的路灯亮着。 “汤遇,该回去了。你喝醉了。” “我没有醉,我很清醒。” 汤遇脚步虚浮地向前走去,走着走着,又突然停下脚步,指向前方,回头道:“周竞诠你看,那家店还开门呢。” 周竞诠顺着他的手望去——在这一整条昏暗的街上,只有那间小店门口还亮着一盏温黄的灯,橱窗里影影绰绰,仿佛在专门等他们进去一样。 汤遇拉着他,进了那家没门头的小店。 进门,正对着的是一整面挂满画的墙。周竞诠开始思考这是究竟什么地方。 “老板在吗——”汤遇仰着头大喊。 右手边的小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身材魁梧,却长发扎着马尾的男人走出来。 “来瓶水。”汤遇将皮夹按在柜台上。 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失笑道:“我们这里不卖水。” “你们开店不卖……不卖水,卖什么?”汤遇有些站不稳了。 “刺青。”男人指了指墙上那些黑白图。 周竞诠这才看明白,原来墙上那些画都是人体各个部位上的纹身。 汤遇反应了一会儿,说:“那我买一个,你能卖我一瓶水吗?” 老板挑了下眉,走到前台。沉默半晌后,他说:“行。”他从柜台底下摸出一本厚册子,“选个图案吧。” 汤遇想要上前,周竞诠却一下子把他扯住,“该回去了。听话。” 汤遇甩开他的手,步子一歪:“不!我要纹身。” 他的兴致一旦上来,那是十头牛也拦不住。说完,他便扑到柜台前的高脚凳上,翻开了那本册子。 周竞诠跟过去,将手按在他的颈后,沉声道:“如果你今天纹了,那明天酒醒之后,你一定要后悔的。” 汤遇抬头瞪他一眼,反抗的情绪更加强烈:“我不后悔。”他从来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旁边的长发男人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去茶几那边烧水。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小杯冒热气的茶走过来,搁在汤遇面前:“喝口热的。” 汤遇接过那杯茶,小小抿了一口,然后发出满足的长叹,他眼神一亮,伸手指着册子里的一个图案:“我就纹这个吧。” 那是一个张开的蝠翼,纠缠着荆棘,底下印着两个字:献我。 第46章 “想纹魅魔纹啊?”老板拿过图册,“打算纹哪儿?” 汤遇想了想,问:“什么是魅魔纹?” 老板神秘一笑,视线往周竞诠那边一扫,语带调侃:“真要纹的话,你得先问问你男朋友同不同意。” “……”汤遇一怔,随即转头——那人脸色冷得吓人。 “他不是我男朋友。”汤遇扭回头,抬高音量,“我不需要听他的意见。我说纹,你就得给我纹。” 周竞诠觉得这氛围很诡异、很让人厌恶。 老板笑了笑,没再多说,翻了几页图册:“第一次纹身吗?如果是第一次纹,那我不建议你上来就搞大图案。小的也挺好看……你看,这还有情侣纹身。” 情侣纹身…… 汤遇凑过去看。 他翻阅了很多页,手指最后停在一对交尾的鱼上,他指着自己的锁骨,说:“一个纹在这里。”他回头,点在男人的胸口上:“另一只纹在这里。” 周竞诠理应制止汤遇这种不理智行为,可他不确定汤遇是真的醉了,还是装醉。关于纹身这件事,他一向觉得无可厚非,这是个人的选择,只要不打扰别人,他就不会对此发表什么偏见。但汤遇就这样草率地决定要纹身,他很不赞同。这不是随口的一句话,这是要落在血肉上的印记。 汤遇兴致勃勃地和老板讨论着如何设计图案。他要一对鱼,要它们在水里缠绕成圈,成双成对。 周竞诠张口想拒绝情侣纹身的提议,可汤遇却偏偏在那一刻抬起头,说:“你还没送过我生日礼物呢。”他的意思是,要把这个纹身,当作他送的礼物。 这句话让周竞诠很羞愧。石雨给汤遇送了礼物,那个叫窦钧的也送了……所有人都给汤遇送了礼物,唯独他,什么都没有。汤遇不缺钱,不缺物质,不缺任何东西……而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好像也只剩下一块皮肤的所有权了。 他们进了另一个昏暗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黑色的纹身床,床头的射灯把那张床照得像个手术台。 那位老板——同样也是纹身师,让汤遇脱掉上衣,因为图案要落在锁骨下方,布料哪怕遮住一角也会影响针头的走位。 在周竞诠的注视下,汤遇脱掉了上衣。 没有衣服的遮掩后,那些斑斑点点的痕迹清晰地浮现出来,从胸口延伸到小腹,纵横交错。旧的褪已经成了青黄色,新的还是艳红,似乎仍在发烫。在白色的射灯照射下,周竞诠头一次觉得那些痕迹是那么地……可怖。他发觉自己和野兽没什么两样。 纹身师见惯不怪,拍了拍纹身床,示意汤遇躺上去。 刺鼻的消毒酒精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汤遇躺在那张床上,伸手去够他:“周竞诠,你可以一直握住我的手吗?” 他握住那只柔软的手。 纹身师撕开无菌包装,取出针管,换上新针头,又拿起转印纸,将提前设计好的图案比对位置。 “先定个位,别乱动。”纹身师按着纸样,轻轻抚平。 “准备好了没?”机器接通了电源,低沉的嗡鸣在空气里震荡开来。 汤遇眨了眨眼,小声说:“我好像有点害怕。” “不用怕。”周竞诠和纹身师异口同声。 纹身师笑了笑,顺势补了一句:“这位置还好,不算最疼的。” 汤遇问:“哪里最疼?” 纹身师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周竞诠不敢苟同这位纹身师“还好”的言论。因为他亲眼看见落针的时候,汤遇的眉毛一下子拧紧了。可即便如此,汤遇却没有喊停。他不理解。明知道很痛,为什么还要做这件事呢? 汤遇是很能忍的,渐渐地,他习惯了那份疼痛。他将周竞诠的手搁在自己的眼睛上,呼吸逐渐绵长,酒意上头,他睡着了。 房间里很安静,唯有机器的嗡鸣声,纹身师突然在这沉默中开口:“其实你们一进门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 “……?”周竞诠有些不解。 纹身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指了指躺着的汤遇:“汤遇啊。我看过他的《譬如朝露》。那片子里他演得真好,我当时还一直希望他和孟家臻的演员能在现实里也成一对呢。没想到啊,他现实中是有伴侣的。” 周竞诠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但其中有两个关键词超出了他的词库范围,“譬如朝露……是什么?” 纹身师显然没料到他的反应,愣了下,露出惊讶的笑意:“你没看过《譬如朝露》吗?汤遇主演的电影啊。” 周竞诠愣住了。 没有。 他确实没有看过汤遇的任何一部电影。 事实上,他对汤遇的工作、作品、外界评价几乎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汤遇是一个明星,是一个演员,是一个与自己生活在截然不同世界的人。况且,他也没有渠道和时间去了解那些光鲜亮丽的东西。 那位老板没有再说什么,直到他给汤遇纹完了纹身,“好了,叫醒他吧。” 周竞诠捏了捏汤遇的脸,将他从昏沉中唤醒。 汤遇似乎是不愿醒来,睫毛颤动了一下,又皱起了眉。周竞诠只好将他抱到旁边的沙发上,脱下自己大衣来将其包裹住。 现在,他要去完成汤遇的生日礼物。 在他脱掉上衣前,老板真诚地提醒他:“这玩意不能强求。如果你真的不想纹,那就不要纹。” “没有强求。我是自愿的。” 纹身师将汤遇设计的最终稿拿了过来。 那是一条与他锁骨下方相同,却被倒置的鱼。鱼的下方,还有他亲手写下的一行英文,歪斜、凌乱。汤遇的字迹丑陋,周竞诠凝视了许久,才费力地辨认出其中的字母: 「mine,andneverfree.」 ——属于我,且永不自由。 汤遇要他人生命题中排在第一位的东西。自由。 他要他永远属于自己,他要他永远得不到自由。 第38章 云泥之别 夜很黑了,街道上空无一人。 汤遇似乎酒后总是很困倦,离开那家刺青店时,他怎么也不肯睁眼。无论周竞诠怎么叫、怎么摇,他都只是含糊地应着,嘴里一遍遍重复:我在睡觉……我在睡觉……不知道是撒娇,还是真的在说醉话。周竞诠更倾向于前者,从那家迪厅出来到现在,时间已过去很久,那几杯酒不至于到现在还没代谢掉。 无奈之下,他只好蹲下身,将人背了起来。 那人将脸贴在他的颈侧,湿热的鼻息一阵阵拂过他的耳廓,他的头不自觉偏开了些。 想象中应当更沉的身体,落在背上却意外地轻松。修长的身形下骨架细瘦,实则并没有多少分量,反而让人恍惚觉得背了个女人。 夜风正凉,背上的热度一点点透过衣料传进来,从肩胛蔓延至脊椎。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口,却不见一辆车经过。这个时间点公共交通早已停运,街边店铺也都拉下卷帘门,他只能背着人继续前行,心中祈祷,祈祷会有一辆出租车出现,将他们带回家。 走着走着,他的身体热了起来。 胸口新纹的图案还在隐隐发烫,针刺入皮下的余痛如影随形。 周竞诠确信自己这辈子不会再去纹身。他后知后觉汤遇的聪明——纹身是很难抹掉的印记,即便有一天他们的关系结束,不再联络,他也会因为这个纹身记起这个人,记住这一天。 这天是一月二十日。 是他的生日,也是父亲的忌日。 按理他该去墓前烧一叠纸钱,摆一束鲜花,可他没有去,已经很多年没有去了。记忆中,那一幕至今仍如此清晰,如此难以启齿。 周永和第一次对许雅芙挥拳相向时,他就站在原地,愣愣地不动。他没有冲上前拉住父亲的衣袖。后来许雅芙失去了一侧听力——她与父亲离婚——他们家破人亡。这便是他亲身参与的恶果。他没能保护母亲、没能阻止父亲的纵身一跃,这便是他的债。如今,他为许雅芙视若生命的女儿付出一切,舍身求命,也是理所应当。 远处,一束刺眼的大灯划破夜色,照亮了街角。一辆出租车缓缓驶来,回应了他的祈祷。 “车来了,你要下来吗?”他侧头,去问身后人的意见。 “不要……”汤遇含糊地应了一声,双臂箍得更紧。 出租车停在他们面前,他拉开车门—— “……” 他意识到这样是无法将身后的人放进去的,他松开对方大腿,“下来。自己进去。” 汤遇很不情愿地夹紧了腿,但重力不容他抗拒,最后还是顺着力道滑落,踉跄了一下跌进后座。 周竞诠跟着坐进去,刚关上车门,汤遇便整个人倾倒过来,将头枕在他腿上:“到家再叫我……” 家…… 这个字眼很刺耳。 那间出租屋可以称之为“家”吗…… 半个月前,汤遇突然登门,说要在他家里住下,说自己身无分文了。那一刻,他竟生出一种荒唐的庆幸,他们两个人都一无所有了,他们竟是同病相怜。他没有犹豫,便接受了汤遇要住下来的事实。不是出于伟大的仁慈或精明的算计,而是他有一双手——一双手。他既然能撑起一个发育缺陷的心脏,那不难再养活一个人。 第47章 不过现实很快戳破了他的幻想。 汤遇并不是等着他来拯救的那个落魄公主。汤遇买来真皮沙发、液晶电视、成套的摆设,把他那间寒酸的出租屋变成了不伦不类的宫殿。他终于从幻想中清醒了—— 周竞诠,你不过是一块泥地里的石头,怎能妄想与天上的云彩并肩? 他次劝解自己,劝自己接受云与泥之间的差距,可他做不到,接受不了。他想上天为怎会此偏心,明目张胆地眷顾一个人。他们明明都是在同一天被捏出来的泥人,但上帝情愿给眼前这个人所有的便利——金钱、名利、外貌,汤遇拥有一切,拥有可以随意挥霍的一切,而上帝赠予他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恶作剧,一次又一次的捶打,偏要看他到底狼狈成什么样子,才会服软,才会低头。 或许只有做\时,他才能颠倒这一切。或许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能把天上的白云拽进泥里,将对方完全主宰于身下。汤遇的哭与笑,都成为他的一念之差。他迷恋上了那种感觉——唯有汤遇哭着乞求他停下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一个完整的的人。 汤遇此刻枕在他腿上,这个姿势与几个月前他们初遇时一模一样。 周竞诠的手不由自主落在那人发顶——那时他就想这样做了。 指尖缓慢穿过柔顺的发丝,触感和想象中的一样,温热的,令人心口发痒的。 他凝视着那张脸。 很漂亮。 漂亮得有些不真实。 醉意让其眉眼间多了几分娇憨,几分不存在的驯顺。 车外路灯的光断断续续掠过车窗,那张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耳边是司机播放的晚间广播,人声呢喃。 这刻被衬得像是梦境一般。他的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停下了脚步,又在门缝里窥见了一头沉睡的巨兽,他提前获知了对面的危险,所以他不能过去,更不能推开那扇门。 “嗯……”汤遇动了动,应该是想要翻身。胸前的口袋却无意识滑出了一件东西,掉在了地上。 周竞诠伸手捡了起来。 那是一张硬纸卡片,封面写着“汤遇亲启”。 他怔了怔,想起了那个叫窦钧的人。 这应该是那个窦钧给汤遇的生日贺卡。 他本不想看的,他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习惯,但他想起了那个男人望向汤遇的眼神……他自以为高尚的道德感在这一刻失了效。 手指轻触,对折的贺卡便被轻易展开。 密密麻麻的字映入眼帘。 晦涩,饱含真诚。 他从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他们的过往:中学相识,汤遇帮他填报过志愿,后来一路影响到硕士研究的方向。那些字里行间都在写着,因为你,才会有今天的我。 最后一句尤为刺目: “汤遇,你还记得高中时你问过我的那个问题吗? 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 我是。我们是同类。” 周竞诠看懂了。即使不知那所谓的问题是什么,他也明白了。 他突然有些不安,这份不安中又夹杂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他不想让汤遇看到这些文字。 这样想着,他便将那张贺卡举到了半开的窗外,冷风刮着他的手—— “……” 半秒的犹豫,半秒的颤抖。 他松开了手。 第39章 只是朋友 汤遇第二天睁开眼,首先意识到一个问题:今天早上没听到周竞诠的闹铃声。其次,他偏过头,看向身侧,发现那人还在床上睡着,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起身去上班。他满足地叹了口气,重新钻进男人的怀里,手臂自然地攀上对方的脖颈,蹭了蹭,“坏东西,你今天怎么不上班了?” ——男人听到这话猛地坐起身:“现在几点?” “你这样坐起来被窝里的热气都没了!”汤遇不情愿翻了个身,从床头柜上摸来手机,翻开:“才九点!还这么早呢……”说着他用脚蹬了下男人的小腿,催促道:“快点儿躺下搂着我。” “……” ——男人一骨碌下了床。迅速从沙发上拎起昨晚随手丢的衣裤,匆匆穿上,“睡过头了。” “……” “昨天的假是我找同事换的,今天还有一个白班。” “……睡过头就睡过头了呗,”被吵醒的恼火,加上不能在被窝里温存一会儿的委屈,让汤遇嗓音里透出几分火气。“你不去上那个破班儿又能怎样?”他皱着眉,半眯着眼瞪向那人。 “……” 男人想要凑过来亲他,却被他扭头躲开。 周竞诠用了五分钟洗漱完毕,拎着大衣和围巾,夺门而出。 这让汤遇气得在床上打了一套咏春拳,他一把抓过枕头,狠狠把脸埋进去,闷声发泄了一通。不是,昨晚他们到底几点回来的?老天爷怎么不让这人一觉睡到下午呢?太阳穴隐隐作痛,脑子里全是浆糊……他唯一的记忆停留在那辆出租车上,有人很用力的掐了他的脸,他被疼醒了,然后又睡了过去。假酒害人,昨晚真是喝得大了。突然!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陌生且痛感十足的画面。他从床上瞬间弹起,冲进卫生间,扯开睡衣领口—— “……” 镜子里,锁骨下的皮肤微微泛红,一条鱼跃然其上,鱼身周围缠绕着细密的水波纹。 全想起来了,这是他选的,非要纹的……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那片皮肤,微微的灼热与刺痛还在。 他正看得出神,卧室里忽然响起一阵手机铃声。 汤遇愣了下——好像不是他的手机。仔细辨认,是周竞诠的。 “丢三落四的……”他低声嘟囔着,从镜前转身出去,“怎么着?忘带手机了吧……” 他走回床边,先在被子上翻了翻,没找到,又俯身伸手探到枕头底下,终于摸到那部正在震动的手机。屏幕亮着,来电提示一闪一闪。 联系人显示:胡医生。 医生?周竞诠怎么会认识什么医生? 他犹豫片刻,还是按下接听键:“喂?”他本想直接说机主忘带手机了,却被对面急切的声音打断:“周先生,乐乐现在情况有些不太乐观,您尽快来医院一趟吧。” “……” 乐乐? “不好意思,你确定这个电话打对了吗?” 对面停顿了半秒,语气透着疑惑:“您是?” “我是……机主的朋友,他出门忘带手机了。” “那您现在能联系到周先生吗?他妹妹情况比较紧急。”医生明显很为难,语气里带了一点恳切。 周竞诠什么时候有个妹妹了?怎么从没听他提起过? 事实上,周竞诠的家人,周竞诠的过去,他都知之甚少。这个人从不主动开口,他也从未追问过。可眼下,电话那头的语气太真切,容不得半点怀疑。他只能先压下心里的疑问,顺着说:“那我现在联系他吧……”话到一半,他又卡住了。联系……该怎么联系?他不知道周竞诠的工作地址,也不认识周竞诠的朋友。现在,唯一能与对方联系的手机还握在自己的手里。 糟了,这下可糟了。 “……你们是哪家医院?” “安贞。” 汤遇火速打了辆车前往安贞医院。 怎么又是这家医院!上一次来,还是因为阚净宜心梗——那时他刚离开红房子,刚失了周竞诠的约。没想到才过几个月,又因为周竞诠匆匆而来。 电梯一路上行中,他头绪混乱,一连串的疑问堵在胸口:周竞诠什么时候有个妹妹了?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起过……他妹妹得了什么病?严重吗?难道周竞诠挣得那些钱全花在医院了? 电梯终于停在手术室层。他快步走出去,目光四处搜寻。见一个护士经过,他立刻拦住对方:“请问胡医生在哪里?” 护士愣了一下,确认道:“你是说胡宇医生吗?他现在在手术室。您是病人家属?” “算是吧……我是接到他电话才来的。” 护士见他神色焦急,也没多问,只道:“那您先在外面坐一下,我去里面帮您通知一声。” 手术室门口的气氛紧绷,不少同样也在等待的病人家属,汤遇被这氛围感染,紧张了起来。他坐不住,原地踱了两步,然后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哭喊声。 只见一个女人跌跌撞撞跑过来,扑到手术室的门前,放声大哭:“乐乐,我的乐乐……”她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汤遇犹豫着上前,弯下腰问:“请问,您是乐乐的……?” 女人愣了一下,随后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我是她的妈妈。” 汤遇心头一震,迟疑着问:“那您认识周竞诠吗?” 女人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怔了怔,答道:“认识……他是我儿子。” “……”汤遇彻底明白过来。原来这个女人便是周竞诠的母亲。那个乐乐真的是周竞诠的妹妹,亲妹妹。 第48章 “您好。”他定了定神,从口袋里掏出周竞诠的手机,递过去,“这是您儿子的手机……他出门太急落在我这儿了。我接到医生的电话才赶过来,可我现在没法联系到他,您看,有没有办法联系到他上班的地方?” 女人接过手机,擦了擦脸上的泪,“我……我倒是知道他一个同事……” 汤遇扶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看着女人拨通电话,语无伦次地向对方说明情况。 电话那头很快传来周竞诠的声音,对面似乎在确认情况,最后一句,汤遇听清了—— “我的手机怎么在你那里?” 许雅芙抬头,眼神复杂地扫向汤遇,低声答:“你有个朋友来医院了……” 结束通话后没过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缓缓开启,一位医生从中出来,许雅芙立刻迎上前去:“胡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 那位医生摘下口罩,神情凝重:“孩子的情况不太乐观,长期用抗炎药导致心脏负荷过重,引发了急性心力衰竭。如果要继续为后续心脏移植的争取时间……一是继续保守治疗,调整药物剂量,尽量拖住病情,但说实话,拖多久我不敢保证……二是立刻做介入手术,植入临时起搏器,缓解心衰急性风险。手术有一定风险,术后得进icu严密观察。费用大概七到十万左右,具体看icu时间和用药。您得尽快做出决定,时间拖不得……” “……” 许雅芙哭得泣不成声,说要给儿子先打个电话再做决定,可当她再给那个电话号码回拨的时,那边却迟迟没有接起,时间一点点流逝,医生在旁边也忍不住催促:“许女士,孩子等不起了。” 汤遇站在一旁,心脏也被揪紧。他作为一个旁人、一个外人,甚至想要替手术室里的那个陌生女孩作出决定。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如果地震当晚,并非只有钟毅文一个人赶到,如果他也在……那他一定会选择继续抢救,而不是选择签下那个放弃治疗的同意书。如果还有一线生机——他的声音陡然冒了出来:“尽快手术吧。” 许雅芙抬起头,泪眼婆娑,满脸的犹疑与为难。汤遇读懂了那一丝迟疑,他说:“如果是钱让你们为难,那我可以帮忙垫上。” 女人攥住他的手,眼眶又红了:“这……这……”她哽咽着,想说感激,想说感谢,想解释什么。 汤遇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 “只是替你们垫上,这钱你儿子是要还的。” 周竞诠赶到医院的时候,陶植乐还没出手术室,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门口、双眼无神的许雅芙。 “竞诠……”许雅芙抬起头,整个人像是忽然有了依靠,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 “……”周竞诠僵住了身体。 汤遇呢?他怎么没有看到汤遇? 他正要开口问,不远处电梯叮的一声开了。 汤遇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单子。他径直走到周竞诠的面前,将单子塞到男人的手里:“手术费已经交了。”说完,他独自站到了一旁,目光撇向别处。 周竞诠低头,目光落在那单子上,“……” 此刻,一声简单的“谢谢”,有千金那么重。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三个人坐在手术室门口,直到手术室的门终于推开,护士喊了名字,他们才一起迎上去。 陶植乐被推了出来。那位胡医生简要交代:手术还算顺利,先做了介入处理,今晚是关键期,等情况稳定了,再从icu转普通病房。 许雅芙连声应着,三人跟着推床的护士,匆匆走向电梯。 电梯里,汤遇站在推床一侧,望着那个氧气面罩下的面孔……他莫名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想着想着,手心一热—— 周竞诠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掌是如此干燥、温暖,他侧过头。 男人的视线与他短暂交汇,又很快移开。汤遇自诩是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但此时却没能读懂周竞诠的眼神。他的掌心被对方紧紧握了一下,又很快被松开。 “叮——!”电梯抵达。门缓缓开启,病床被推了出去。 在icu门口,医生一切交代好之后,许雅芙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想起了什么。 她犹豫着对汤遇说: “……今天真的谢谢你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汤遇的视线在周竞诠脸上顿了顿,然后淡声道:“汤遇。” 许雅芙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犹疑,欲言又止,“你和竞诠是……?” 若只是朋友,未免太过慷慨,这么大一笔手术费,说交就交。但若不是朋友……两个男人,又能是什么关系?何况眼前这人模样出众,气质不凡,怎么看都不像普通人。 周竞诠接过许雅芙的话尾,说:“朋友。他是我的朋友。” 听到这话,汤遇的笑容僵住了。 朋友。朋友? 他当然知道,他们的关系无可厚非,但这两个字就是不能从周竞诠的口中说出来。就是不能——不允许。他的笑容继续,“我们谈不上是朋友。” “我是他的上司,新工作的老板。” 话罢,他似笑非笑地来到男人身边,轻轻勾住对方几根手指头,又松开。 “哥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回头见。” 第40章 光明正大 周竞诠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血液都烧干了。刚才那一幕,他不需要确认,就知道全被许雅芙看在了眼里。他该如何解释,他的手机为何会在清晨落在一个男人的手里?他该如何解释,他的新工作是什么?他该如何解释,他刚刚被一个男人用那样充满性暗示意味握了手。 许雅芙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难堪、无措,甚至有一丝慌张。她掩饰声音里的不自然,开口道:“竞诠……你又找到新工作了吗?”这话太苍白太无力了,她艰难找补了一句:“你……记得把手术费的钱还给人家……” 她的声音哽住,表情再也挂不住了。 她怎么会不明白? 她怎能装作看不见? 原来之前那些钱就是这么来的吗?她想问些什么,却怕答案让她更加无地自容。 她背过身去,掩面痛哭。 陶植乐直到深夜才脱离危险,周竞诠回到家时,已是午夜。客厅没有开灯,电视机孤零零亮着光,茶几上散落着零食袋和喝空的易拉罐。汤遇蜷在沙发里,双腿蜷起,手里还攥着一包薯片。 “怎么不开灯?”他顺手打开客厅的灯。 刺眼的白光骤然亮起,汤遇被晃得啊了一声,大声抱怨:“太亮了,关掉。” 他的手在开关上顿了一会,最后按灭。 屋里重新沉进昏暗,电视机里的光影在汤遇脸上投出各种颜色的光。 周竞诠缓缓脱掉外套、围巾,几步走到沙发前,“吃晚饭了吗?” “别站这儿,”汤遇皱着眉,挥挥手,“挡着我视线了。” “……” 他伸手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 电视画面黑掉,客厅一下陷入寂静。 “你干什么!”汤遇坐直,将手里的薯片袋朝他砸过去,“我正看到关键地方呢,你关什么电视!” “汤遇。”他猛地攥住汤遇的手腕,低下了头。 “……” 他该如何开口?今天若不是汤遇,陶植乐可能撑不过今晚、他们苦苦等待的希望就要付之一炬……他应该该由衷感激汤遇,讲出一些感谢的话语来。可他—— 他做不到。 ——汤遇当着许雅芙的面刻意展现出那种暧昧姿态,宣告了他们之间见不得光的关系。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胸口被剜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他愤怒、他羞耻,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他想,这个人怎会如此卑劣,就连他的母亲也不肯放过。 以前,他真的很感激汤遇,感激汤遇闯进他的生活,让他得以维持生活的平衡,让他能在赎罪的道路上再往前走一步。直至今日,这份感激一直是纯粹的。 可现在,它终于变质了。 在那些阴暗潮湿的缝隙里,这份感激悄无声息地生长,长出一种生命力顽强的霉菌,一点点蔓延,占据了整个心脏。它不再只是感激。 它变得沉重、发苦,生出一支由羞耻、厌恶滋润而成的枝芽。 他开始恨,恨自己的无能,恨命运的不公。他不是圣人,他怎么能不恨? 今天许雅芙的眼神,让他彻底看清了自己究竟成了什么样子—— 一个彻彻底底的罪人。 一个罪加一等的儿子。 “你今天……在医院,为什么要那样做?”他竭力压低声音,仍止不住语气里的颤抖。 汤遇轻笑一声,“我做什么了?是及时让你赶到了医院,还是主动给你妹妹付了医药费?” 他握住汤遇的手腕,“汤遇……汤遇,我真的很感谢你为我、为我妹妹付出的一切。过去这几个月,都是因为你的那笔钱,才让她有资格在医院等待一颗未知的心脏……”如果此刻他能把真心掏出来给汤遇看,那他会毫不犹豫这样做。“但今天你为什么要当着我母亲的面……为什么一定要在那样的场合下,做出那种不合适的举动?” 第49章 汤遇甩开他的手,站了起来,“什么不合适的举动?”他装傻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不可以碰一下手吗?” “朋友用得着这么心虚吗?” “周竞诠,你在电梯里背着你妈牵一个男人手的时候,有觉得不合适吗?” “……” 空气凝结了。 汤遇对面那张冷峻的脸在黑暗里变得愈发阴翳,最后男人笑了,哑声道:“汤遇,是不是让我难堪——你就会开心?” “什么……?”汤遇愣住,瞳孔在昏暗中骤然放大。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 “周竞诠……你敢不敢再说一遍?”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说,你为什么总是自作聪明,总要在人前摆出你那自以为是的占有欲,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汤遇愣了。 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吐不出一句话。 “……” 汤遇在黑暗中哭了,他甚至没发觉自己哭了。 直至温热的泪水顺着鼻梁落入口中,他尝到了咸湿的味道,才从震惊中醒来,抬手抹掉那些痕迹。 “周竞诠……我给了你很多钱,也给了你很多喜欢……”他的手指重重点在男人的胸口上:“我已经很照顾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了。你清楚自己是谁吗?你知道你今天能站在这里跟我讲话,靠的是什么吗?”他大声喊了出来,将两人之间所有的温情一刀斩断:“——你不过是我汤遇养的一条狗!和那些家里那些宠物猫、宠物狗没有任何区别!” “就算今天我做错了事——就算我今天当着你妈的面,做了更出格的事,你都没资格说些什么!” 汤遇整个人都在颤抖了。 最后,他挤出一丝笑容,说出一句轻飘飘的、却最为狠毒的话:“难道你还妄想着,主人会给一条狗下跪道歉吗?” “……” 感激与恨意在这一刻像两条毒蛇,绞在周竞诠的胸前,那些话也如把把重锤,砸断他仅剩的脊梁。 不,不…… 他屈下一条腿,又屈下一条。 他跪在汤遇面前,他为自己的懦弱、为主人的仁慈,下跪、忏悔。可下一秒,头顶冷漠的声音打断了他要赎的罪: “周竞诠,你十恶不赦。” “我不会再原谅你了。” 第41章 魂不守舍 “岳夫亓导演的最新作品,《春坎》于今日在秦皇岛开机。这部作品讲述三位身份迥异的女性因一场情报危机而命运交织的故事……主演阵容包括……等实力派演员,其中最受关注的便是刚从绯闻风波中脱身的汤遇。岳导似乎对这位年轻演员‘’,据说很早就预订下了他的档期……” 汤遇终于进了组。 他从周竞诠那里搬了出来,准确地说,他是将自己的那些破烂东西全都扔在那儿了。他不要了,不惜得要了。那晚一气之下,他摔门而出,去了石雨家。石雨家有按摩浴缸,有两米的大床,他过得比之前更舒服,更自在。 与此同时,阚净宜,火速给他在郊区置办了一套联排别墅。汤遇搬进去还没来得及享受两天,岳夫亓的新片就宣布开机了。他只好打包行李,住进了剧组统一包下的海滨酒店。 这部电影的时代背景设在解放前后的北京。 岳夫亓这个极致龟毛的导演,必然力求还原当年的街巷,场美、灯光、道具,每处细节都要精雕细琢。汤遇饰演的角色是汪伪政府高级军官的长子。表面上是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效忠于父辈,内心却对时代的巨浪暗生动摇,后又因意外介入三女的命运之中……但不管怎样,这个角色只是个配角,镜头并不多,通常汤遇换好戏服后,一等就是半天。他就那么裹着单薄的戏服在片场发呆。 他刻意不去想那个人。 自那场争吵后,周竞诠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没给他发过一条消息。 他还让彭彭偷偷去安贞医院探望了周竞诠的妹妹,确认她已经脱离危险。彭辛粤说在医院见到了周竞诠,并形容他状态憔悴,魂不守舍,顺便特意补充:自己躲得很好,没被他发现。 汤遇也同样魂不守舍地拍着戏。 早在周竞诠家的时候,他就为这个角色写了三万字的人物小传,他以为自己已足够贴近对方了,但岳夫亓不打算放过他。他ng的次数越来越多,即使他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也找不到那个岳夫亓想要的状态。 这天是一场夜戏,剧组搭好了整个街景,灯光、摄影、群演全都候着,这场是汤遇的角色初次遇见女主的戏份,他需要表现出一见钟情,瞬间陷入对方魅力之中。但从第一条开始,汤遇无论怎么走位、怎么调整,岳夫亓都不满意。 一遍遍cut,岳夫亓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们用的是胶片拍摄,每一帧都是真金白银。剧组几十号人顶着寒风反复重来,耐心已经被磨到极限。终于,在最后一次ng时,岳夫亓爆发了。他猛地摔下监听耳机,过去指着汤遇的鼻子怒吼:“你是演员吗?你知道自己在演什么吗?你是来拍戏的,还是来混日子的?!” 岳夫亓当着剧组所有人的面,把汤遇骂得体无完肤,毫不留情面。 如果换做是别人,他当场把这个演员换掉了——但那是汤遇。他认为汤遇没有像拍《譬如朝露》那样,全身心投入到他的电影之中,汤遇一定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他叫停了拍摄,气愤离场,留下剧组一片噤声。 副导演低声指挥大家收拾设备,明天再战。 而汤遇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遇哥,你肯定是昨天没休息好,所以今天状态差了点……你回去睡个好觉,明天绝对一遍过……”彭辛粤在送汤遇回酒店房间途中,小心翼翼地劝导着。汤遇为什么状态不好,他是全剧组上下唯一一个心知肚明的人。可他又没法儿将这个原因宣之于众。 他战战兢兢地替汤遇刷开房卡,把人送进房间,又去烧了壶热水。 汤遇进了门就坐在沙发上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跟在汤遇身边将近半年,彭辛粤对自己老板的脾性……只能说大致有数。他从《鹦鹉螺》开始跟组。名义上,他是阚净宜招来的工作室助理,但实际上,他只为汤遇一人服务。只要是汤遇交代的事,他都从来不打折扣地去做。就好比之前,汤遇把银行卡卡交给他,让他每个月往一个账户里打固定的钱,他不曾过问一句,也没有跟上头的阚静宜提过。后来有一次,汤遇让他开车去接人——那天上车的不止汤遇一人,还有个男人。 他在车上听着两人的对话,才晓得自己老板原来是有男朋友的。 以前还以为是汤遇演了同志片,所以阚静宜才特别避讳这种话题,没想到他的遇哥真的是gay——声明,他本人对同性恋没有任何歧视之意,而且在跟汤遇共事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老板和外界传言里的那些“大明星”不一样。 汤遇对身边的人都很大方,对他很好,奖金也舍得给。他能感觉得出来,汤遇一直把他当作平等的人看待,助理就是助理,不必谄媚逢迎,他只要好“帮”和“理”就行。可能……他唯一摸不准的就是汤遇的情绪起伏规律了。 拍鹦鹉螺的时候,汤遇开机前总会很兴奋,会喊他:彭彭、彭彭,再给我喝口水!彭彭、彭彭,再给我吃个口香糖!一旦导演喊了卡,汤遇就会安静下来,默默坐上接驳车回酒店。 彭辛粤在镜头后看着汤遇表演nate,总在心里感叹:怎么会有人这么厉害,站进镜头里,就能让现场所有人都跟着他的表情呼与吸。 但摄像机的红点一灭,那股力量便戛然而止,汤遇仿佛镜头被抽干了魂魄一样。 所以彭辛粤有时候会想,这大概就是演员的天赋吧。高兴的时候真能把人感染得也跟着笑,不开心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周围所有空气都变得沉重了。 “彭彭……” 彭辛粤倒水的手一顿,回过头,“怎么了,遇哥?” “彭彭,你觉得我真的适合当演员吗?” 汤遇的表情可以说十分困惑,眉毛扭在一起,眼睛却很悲伤。 “当然了遇哥!你可是天生的演员。”汤遇的一切,他全都肯定。 事实也这么如此,汤遇在《譬如朝露》里一经亮相便惊艳四座,影评界称他为天赋级的感染力、华语电影的新惊喜——年仅二十三岁,就在三大国际影展中拿下提名,与一众资深演员同台竞技,回国后又一举摘得金雀奖最佳新人。这履历足以让无数人艳羡,这绝对是天才演员的起点。 汤遇摇了摇头,“你们都这么说,我好像也傻傻地信了……” “我发现我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我没有专业的素质,没有强大的心脏。如果要我演一个人的喜怒哀乐,那我必须真的体会一遍那个人的喜怒哀乐才行。” 第50章 “我总是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很聪明,可以轻松做到一切,可事实上呢——我自以为是的聪明把一切都搞砸了……” “不能这么说遇哥……” 彭辛粤将自己这辈子知道的所有溢美之词都说出来了,不知道有没有安慰到汤遇,但他已经把自己说服了:他的遇哥以后一定会拿到金雀奖最佳男主。 走之前,他看着汤遇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笑意,才敢关上门。 而门锁落下的瞬间,汤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彭辛粤的话并没有安慰到他,反而让他有种虚无感,他像是一个被外界夸赞吹大的气球,空有一副皮囊。他没有实力,没有实在的东西可以消耗。气球漂浮在空中,却找不到一块可以站稳的土地。他的土地呢?他的根基呢?他要怎样才能找回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呢?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那间屋子,那个人。 周竞诠家真的很小、很破、很烂,但他不得不承认,在那里,他才能成为“汤遇”。汤遇性格中所有的恶劣、所有的不完美,都可以毫无顾忌地显露出来。只有在那个怀抱、那双如树根缠绕在他腰上的手臂中,他才能找回完整的自己。 他真的很想念周竞诠——这样想着,他便握紧了手机。 他给“汤遇”想好了很多台词。 周竞诠,你还想不想赚钱了? 周竞诠,你的东西落在我这里了。 周竞诠,你妹妹的情况怎么样? 他准备了很多套说辞,很多不那么掉面子的借口,然后拨通了电话。 “嘟——” “嘟——” “嘟——” 这通电话等待的太久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 电话接通了。 他张开嘴,声音却哑了。 他哭了。 泪水越流越凶,哭声越来越大,直到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呼吸都开始发颤。 直到,他听见男人说:“你在哪里?” 简单几个字击破汤遇最后一道防线。 那些台词、那些假装不在意的说辞,全都在顷刻间忘记。他所承受的委屈、愤怒、思念,全都被这个短暂的问句消融了。 他抹掉涕泪,哽咽道:“周竞诠,你个王八蛋……” 第42章 不得其解 汤遇觉得自己又重回到那种失重的状态之中了——他的心悬挂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这和当初拍《譬如朝露》的时状态很像。那段时间,他第一次从剧本,从台词中,感受到了什么是爱,他发现爱这种东西是和喜欢不一样的。他从舒扬的行为逻辑中,理解了角色为什么会爱上孟家臻,他也认同这种逻辑。 爱上倪翰生,他用了七个月的时间。从剧本围读到杀青,即使一开始他对这个比他大七八岁的男人没有任何好感,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潜意识将剧本里的孟家臻替换成了倪翰生。他的大脑欺骗自己,让他误以为那是同一个人——同一份爱。 他切身体会了爱上一个人的过程,从好奇到喜欢、再到执迷不悟。他又体会到他爱的人不爱他的过程:从迷茫到痛苦、再到万念俱灰。他认为自己领悟了爱的真谛,并且不会再以身涉险。 而现在呢?他这是怎么了? 他的心真真切切地在痛,他的脑子无时无刻不再想着一个人、一个名字——周竞诠,周竞诠。 他口口声声说着他们只是最简单的金钱关系,可他还是太贪心了。 “我想见到你。我要见到你。” 他给周竞诠说了自己的酒店地址,他以‘如果今天见不到人,就要结束他们的交易关系’作为威胁。 他等了很久,很久很久。 或许有三个小时,或许有四个小时,直到他的眼泪流干了,他确认自己不会再掉一滴眼泪后,终于听到了门铃声。 他走到门口,握住了门把手。 “……” 那一刻仿佛记忆被时间地折起,在高级公寓里,在周竞诠家,在酒店……过去无数空间在此刻重叠,他一次又一次打开了这扇门,在不同的地方,打开了同样的一扇门。 他屏息着,拉开了门。 “……” 他们真的太久太久没见了,久到每一个夜晚都像熬过一万年的黑暗。 ——其实不过两周而已。 男人的眼睛还是那么黑、那么亮,只是眉宇间多了些疲惫,下巴上覆着青色的胡茬。 在巨大的爱与思念之间,言语是如此苍白无力。汤遇发现自己无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他拥住那宽厚的脊背,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 他觉得自己那颗干涸已久的心脏终于有新鲜血液涌入。 他迅速将男人推入房内,仰头吻了上去。 男人沉默地接受了这个吻,没有做出回应。 为什么周竞诠不同样地搂住他?为什么那双手怎么迟迟不圈住他的腰? 难道他的炙热不能融化面前这块坚硬的石头吗? 在唇齿短暂分开的空隙,汤遇急切地吐露心声:“周竞诠,我好想你。” “……” 他好像用真心撬动了石头,男人缓缓收紧手臂,圈住他的脊背,唇齿的纠缠转为肯咬。可很快,对方像是不够满足地,将他翻了个个儿压在墙上:“趴好。” 后颈覆上一阵刺痛,身上那还未来得及换下的戏服被粗鲁地剥下,他的手下意识往后探去—— 他摸到了皮衣冰凉的质感,摸到了割手的金属皮带扣。 汤遇还是哭了,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一滴又一滴,脸颊被挤压得变形,一下又一下,他闻到墙纸被热气蒸出的石膏味,听到耳边汹涌的呼吸声,他整个人被包裹住了。 如暴风雨席卷而来的让他彻底沦陷,丢失了自己的阵地。 做到后面,他们回到了床上。 在男人肩膀投下的阴影里、在剧烈的zhuang击中,他颤抖着声音叫对方的名字,他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周竞诠……你……你是不是……也很想我?” “……” 周竞诠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滑,眉头紧蹙,气息急促,那模样很性感。 汤遇偏头去咬他的手背。 “是……”男人终于沙哑着嗓音回答。 压在汤遇胸口上的那只手猛地上移,扣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粗硬的指节擦过唇瓣,随后毫不留情地挤进皓齿、红舌,一路顶到喉咙深处:“汤遇……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想*你。” 汤遇虚虚地抬手,想要给他一巴掌。可手掌在空中偏了轨迹,最终落在颈侧。“周竞诠,你再敢……说这种疯话……我就……”他握起拳头一下一下砸在男人的胸膛上,他将这些天的痛和恨,全都发泄到对方皮肉上。 男人没有还手,尽数接纳了他的拳头,然后以更猛烈的拥抱、近乎粗暴的zhuang击去消解他的火气。 “啊……”汤遇被弄得说不出话来,他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继续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 这些天周竞诠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没有发过一条信息。难道这个人就真的没有一点想念他吗? ——有。 周竞诠承认有。 他夜不能寐,日不能安。他觉得自己被鬼魅缠上了。他在医院的走廊里,在许多个寂静的深夜里,反复思考着一个问题: 他该如何还清汤遇的债呢? 从最初那十五万,到后面每月定时打来的“工资”,再到陶植乐的手术费,这一笔又一笔,他要什么时候才能赎回自己的灵魂呢? 他发觉汤遇就是一个剥夺人心意的恶魔。 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他总是失神、总是恍惚,他的大脑无时无刻不在幻想一件事——和汤遇做/。他想让那柔嫩的皮肤刻上他的指痕,他想让那漂亮的脸挂满泪痕。他甚至想向恶魔交出自己的全部——他到底是怎么了?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周竞诠百思不得其解。 经过这一晚,汤遇决定与周竞诠和好了。 肉体的亲密暂时麻痹了神经里的尖锐痛苦,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周竞诠似乎也离不开他”的错觉。他重新投入剧组的拍摄当中,而周竞诠第二天便从秦皇岛返回了北京。临走前,汤遇其实很想留住他,让他留在秦皇岛陪自己拍戏。可男人捏了捏他的耳朵说:我妹妹明天要转入普通病房了。听罢,汤遇将脸埋进男人的臂弯里,没有再勉强对方。 汤遇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周竞诠不愿去深究这一点,他想,还是不要打破这份脆弱的平衡了。此后的日子里,只要汤遇打来电话,一个轻飘飘的我想见你,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坐上火车,再换乘公共汽车,辗转数小时赶去汤遇所在的酒店。每一次见面,汤遇都会表现得很兴奋,很黏人,每一次见面,汤遇都要坚持做/。即便周竞诠看得出他已经很疲惫,汤遇却依旧固执己见,好像只有那样,才能证明些什么。很多次,他们做到一半,汤遇便会累得睡过去。 第51章 日子一晃,不过短短几个月,汤遇瘦得厉害,周竞诠拥着他时总会觉得那具腰在自己掌心里变得更窄更薄,仿佛能轻易折断似的。汤遇拍戏应该是很辛苦的,他这么想。 自陶植乐转入普通病房后,身体恢复得出乎意料地快。她能自己坐起来吃饭,还会向许雅芙撒娇讨要游戏机。这至少,给了他们一丝盼到那颗心脏的希望。周竞诠去医院的次数便渐渐减少了。有时他会在秦皇岛多待几天。为此,他常常在洗车行连着上一个白班和一个晚班,这样他就可以多请几天假来陪汤遇。 汤遇有时白天上工,有时晚上上工,其余时间,他就一个人在酒店附近闲逛。他许久没有过这样空下来的时刻——他不知道一直奔跑了多久从未停歇过。 秦皇岛也是临海的城市,海水是灰蓝色的,天有时压得极低,有时又高得出奇。他生在海边,与海不可分离。但到了北京之后,他便再没真正见过海。他时常站在海边发愣,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湾岛的样子——那里的浪似乎更热烈,海风更咸腥,相比之下,北方的海有一种冷峻之色。离开家乡这么久,他好像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思乡之情……阳光有些过于刺眼,他要流泪了,他不愿再待下去,便折返回了酒店。 电梯上行中,突然在某个中间楼层停了一下,电梯门打开,轿厢里进来一个男人,那人瘦瘦小小的,穿着一件黑色马甲,看上去像是剧组的工作人员。 这本来没什么好奇怪的——整栋滨海酒店都被汤遇他们剧组包下了。可周竞诠发现那人一进来,便将目光死死黏在他的脸上,直白得有些冒犯了。他眉头一蹙,冷声道:“你盯着我做什么?” 男人像是被吓了一跳,反应过度,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塞到他手里。 周竞诠从那人混乱的语序中,大概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猜测对方是星探或导演之类的角色,意思是想要邀请他去拍摄自己导演的影片。 他低头看了眼名片上的名字,眉头皱得更紧——蔡照? 无关紧要之人。 他将那张名片夹在指间,随即又递了回去:“不好意思,我没有这个打算。” 男人没有接过那张名片,反倒仓皇逃出了电梯。 “……” 他无言地看着那个背影。 电梯门重新合拢,静默里,裤袋里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汤遇打来的。 “喂?” 周竞诠并没有打算留着那张名片,可一时间也没看到任何垃圾桶,于是——那张能改变他命运的纸片便在他接电话动作间,被他无意识塞入了口袋。他也未曾预料到,这张纸片会在日后某个走投无路的瞬间再次出现,而后成为他厄运人生中,最后一条幸运的路。 第43章 说到做到 这天难得风和日丽,北京的春天刚到来不久,两个人的关系也像是从寒冬里走出,迎来第一个相伴的暖季。 汤遇正赶着收尾的戏份,行程愈发紧凑,至少有一个星期没有给周竞诠打过电话了,但偶尔会发短信问问男人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想他。 周竞诠回消息总是很慢——因为他同样分身乏术。医院那边,陶植乐的恢复情况不错,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估计再过不久就能出院。只是前段时间为了去秦皇岛看汤遇,他透支了太多假期,洗车行的排班一再往后压,这几天只能连轴转。 这天清晨,他刚上完一个全班,便赶去医院接替许雅芙。 各种事项交接完毕后,许雅芙收拾东西离开了。没过多久,陶植乐便向他嚷着要吃“好吃的”。周竞诠问她什么是“好吃的”,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汉堡和薯条。 “你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 “我都没事儿了!你别老是一副为我好的样子行吗?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要是买不来,就别再来看我了!……真是讨厌鬼!” 陶植乐对周竞诠的代称一直是“讨厌鬼”—— 在她刚上小学那年,许雅芙没有经过她的同意,便将周竞诠带了回来,并告诉她:以后这就是你的哥哥。陶植乐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喊一个陌生人哥哥,而且周竞诠和她不一个姓,他是外人。 从此他们家里的客厅便多了一张折叠床。原本宽敞的地方,被那张床硬生生占去一半。她每天放学回家玩耍的时,都无法在客厅跑来跑去。如果她不小心撞倒周竞诠的东西,那许雅芙一定会打骂她几句,说:你不可以对人家这么无礼。 可她就是不喜欢周竞诠,从见第一面开始,她就觉得周竞诠一定不是个好人——脸总是板着,一点也不和善。而且她翻看周竞诠的手机被抓包后,那对方就会用一种很冷漠的眼神看着她。她其实很害怕这个哥哥,因为周竞诠从来不和她说笑,也从来不像别人家的哥哥那样跟妹妹玩耍。所以,她讨厌这个哥哥是合情合理的。 就像现在,如果换成许雅芙,听见她想吃汉堡薯条,早就满口答应了。 她正百无聊赖地等着那个讨厌鬼给她买汉堡薯条回来,忽然,病房的门忽然被轻轻敲了两下。以为是来扎针的护士,她便立刻用被子蒙住了头。可预想中护士那句“陶植乐该打针了”并没有响起。 怎么回事?她明明听见有人进来了。 她耐不住好奇,便将被子悄悄掀开了一条缝。一股香气先钻了进来,说不上那是什么味道,但她联想到了:柠檬、苹果……还有玫瑰花。紧接着,她透过那条缝向外看去—— 她看到了一个天使。 她在自己仅有的词汇量中,选出了这个词。 她缓缓揭开被子,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人:“你是谁啊?” 汤遇将果篮放到床头柜上,“我是……来抓你的坏人!” “坏人?”她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坏人。“我不信,坏人为什么要带果篮来?不应该带枪或者刀吗?” “那你应该是动画片看多了,没有坏人会把‘我是坏人’写在脸上的。” 见女孩警惕地又将被子盖了回去,汤遇笑了,“你是叫陶植乐吧?” 汤遇当时缴手术费的时候,看到了那个住院卡上写的名字是陶植乐,他当时还有些疑惑,为什么周竞诠的妹妹不姓周,转念一想,他还不姓钟呢,也没什么好奇怪了。 “是……不是!我不叫陶植乐!”女孩说漏嘴后又赶紧改口。 “逗你玩的,我不是坏人。”汤遇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女孩的脑袋,“我是你哥哥的……朋友,你当时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没印象了吗?” 陶植乐思考了一会儿,当时她麻药劲还没过,根本记不住什么,“没印象,你叫什么名字?那个讨厌鬼还有朋友的?” “我叫汤遇。”汤遇捕捉到了那个词——“你说的讨厌鬼是周竞诠吗?” “对啊,他很讨厌,所以叫讨厌鬼。汤遇,你好,我刚才我说错了,我就叫陶植乐,你可以叫我陶植乐。”她对长得好看的人向来很宽容,她轻而易举地相信了这个汤遇并不是坏人。但汤遇说自己是周竞诠的朋友,那她还是要考虑一下,才能决定是否与对方做朋友。 “那你还挺会起名儿的——我觉得你说的没错,周竞诠的确是个讨厌鬼。” 陶植乐用力点点头,她决定要与汤遇做好朋友了。 ——自从她得了这个病之后,她便没有再去学校,她十分渴望交到一个新朋友,而不是那些和她一样,在医院里等死的朋友。 “你想吃苹果吗?”陶植乐从床头柜上保温盒里拿出一个洗得干干净净、还挂着水珠的红彤彤大苹果。 “……”汤遇接过,郑重道:“谢谢。”他看着手里的苹果,又显出几分为难,“不过……好像我自己吃不完这一个苹果,要不分你一半?”说着,他双手虎口抵在苹果上,作势要把它掰开。 “好啊。”陶植乐冲他笑笑。 汤遇深吸一口气,企图掰开那个苹果,按理来说,这是可以做到的,他看别人都是这么做的,他发力——再发力,“……” 苹果纹丝不动。 陶植乐不服气,抢过去也要试试。她小胳膊小手更掰不动了,汤遇怕她闪着,赶紧又拿回来,再次尝试。 就在两人几乎要满头大汗,专心致志跟苹果较劲的时候,汤遇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他猛地回头—— 周竞诠从他身后将那苹果拿了过去,两手轻轻一掰,那光滑的大苹果苹果便干脆利落地裂成了两半。 “……” “给。”他将一半递给汤遇,另一半递给陶植乐,随后拉开外套拉链,从怀里掏出一个纸袋。薯条的热香立刻盖过了苹果的清甜,他将纸袋放在陶植乐面前的被子上。 “你怎么到医院来了?”他并没有去看问题的目标人,而是在床下拿出来一个塑料凳,摆在床边。 汤遇知道那是给他拿的,便顺势坐下,“下午有活动,所以我请了假……顺便来看你、你们。”他慢慢咬了一口苹果,然后皱眉道:“这苹果好厚的皮啊。” 第52章 周竞诠握住他的手腕,将那半块苹果夺回,又将陶植乐手里的那半块也拿过来,两个半块合二为一,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水果刀,撤了把椅子在垃圾桶旁坐下,开始削皮。“在北京待几天?什么回去?”他头也不抬地问。 “还不知道呢,估计两三天吧……”汤遇愣愣地看着周竞诠给苹果削皮的动作。 男人的手掌很大,红彤彤的大苹果在他手里好像突然变小了一样。刀刃在果皮上丝滑地削过,刀口一圈接一圈,汤遇想,如果这是一个完整的苹果,那这削下来的苹果皮一定是长长不断的。 即使陶植乐不懂什么,但她还是察觉到了。 ——周竞诠和她的好朋友汤遇之间,存在一种特殊的氛围。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是一种天然的气场,让旁人无法插足。两人之间仿佛筑起了一道屏障,将她隔在外面。 她只好默默吃着自己的汉堡。偏偏就在这时,她看到自己那个讨厌鬼哥哥,竟然把苹果削成了小块,规整地放进了他自己平时用来打饭的钢制饭缸里。随后,又不知从哪儿找出了一根牙签,插在苹果块上,将整碗苹果递给了汤遇。 陶植乐想过去抢食,可那是周竞诠的碗。平时她碰都不可以碰,她只能用自己的卡通塑料碗吃饭。想到这儿,她气得狠咬了一大口汉堡。 接下来的时间,那两个人都在聊一些她听不懂的话题。她一句话都插不上嘴。原本她还高兴于交到了新朋友,可转眼间,汤遇的所有的注意力就全被周竞诠夺走了! 汤遇是个骗子! 刚还和她站在一边,认同周竞诠是个“讨厌鬼”,可转眼却对着那个讨厌鬼笑得那样开心! “你们烦死了!” 汤遇没待太久,临走前,陶植乐拉着他的手,说要他的手机号,还要他经常来看自己。汤遇说好,但手机号就算了,你哥哥不会同意的。然后,他就被周竞诠起身送了出去。 汤遇在楼梯间停下脚步,转身对男人说:“我今天不光是来看你妹妹的……” “我知道。” 消防楼梯间里空无一人,两个人挨得很近。 “你知道什么?”汤遇笑了,抬眼看着他。 “你不是来……?”周竞诠没有说完后半句话,但汤遇能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汤遇笑着摇摇头,揶揄地说:“周竞诠,你天天都在想些什么?”说着,他用指甲在男人手背上缓缓刻划,“你还记得我之前在港岛拍过电影吗?现在要上映了,今晚是首映礼,我想邀请你去看。”他微微踮脚,唇几乎要擦过男人的下颌,“晚上我让彭彭来接你,好不好?” 周竞诠其实并不知道汤遇在港岛拍过电影,但他还是说好,随后将那只不安分的手包入掌心。 “我们可能没办法坐在一起,但……”汤遇的话没说完,周竞诠便低头咬住了他的唇。 “……”汤遇很快偏过头,轻声提醒:“这是医院……” 周竞诠感受到汤遇将手抵到了他胸口上。可他还不够满足,又在那张带着香气的脸颊上贪婪地吸了一口。 “……那晚上再说吧,我一会儿还有活动,要赶紧走了。”汤遇摸摸男人的脸颊,“……” 两人又难舍难分地亲了一会。 从医院出来回到车上后,汤遇心里很不是滋味。当然他是指陶植乐。周竞诠之前有向他提过那么一两句,陶植乐九岁的做过一次心脏移植,而现在那颗移植来的心脏已难以支撑她的存在,他们正等着一颗前路未卜的心脏,但谁也不确定他们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刚刚陶植乐拉着他的手,说实话,他真的动摇了。过去,陶植乐只是周竞诠寥寥几句话里拼出来的一个影子,是一串平静的叙述,他甚至连对方长什么样都记不真切。可现在他们面对面说了话,有了名字的交换,分食了同一颗苹果,陶植乐就突然从那个‘周竞诠的妹妹’变成了一个切实存在的个体。 他无法将这件事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更做不到袖手旁观。 他想起当初自己对周竞诠的承诺——他可以帮周竞诠解决钱的事、权的事、好的事、坏的事——任何事。他应该说到做到的。 他犹豫再三,反复斟酌着语言,最终拿起手机,拨给了那个他最不愿求助、却偏偏最有能力解决这件事的人。 第44章 第四面墙 尹鞍杰作为这些年从港台转战内地的最成功、也最受关注的导演之一,他的新作《鹦鹉螺》自开机起便备受期待。 那几年,内地影视界百花齐放,佳作频出,在岳夫亓凭借一部《譬如朝露》斩获金棕榈最佳导演奖后,整个行业的格局也被彻底改写。 尹鞍杰作品广度大,涉猎题材多变,从商业大片到文艺探索几乎无所不能,早已是华语电影中毋庸置疑的领军人物。 都说“粤韵风华、吴侬软语有尹鞍杰,而京师之门、黄土高原有岳夫亓”,电影圈也就渐渐有了南尹北岳这么一说。影迷们将两人看作内地电影的双子星,他们的作品一南一北,共同撑起了华语银幕的天与地。 《鹦鹉螺》的首映礼定在影片正式公映前一周,在北京博纳影城举办。 当天几乎所有主流媒体到场了,包括汤遇在内的主创团队也将现身,与观众一同观看电影,并在观影结束后分享幕后创作历程。 这种行业盛事的入场券自然不便宜,首映礼主厅的票更是被黄牛炒到了三千块一张。在那个年代,这已经是相当吓人的溢价。 当然,普通观众不会为了提前看一部电影花几千块买票,所以进场的大多是演员的粉丝、影评人,还有各种业内人士——你要是真想进去,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认识片方的人。主创团队、演员、工作人员手里,总归会留几张内部票。 汤遇这边,一共分到了三张票。一张被阚净宜抢走,另外两张,他要留给周竞诠,然后……他需要在石雨和窦钧之间抉择,但石雨早早跟他打过招呼,说一定要来看她的女神樊琪。没办法,汤遇只能把票流给了石雨,至于窦钧……只能等正式上映的时候多送给他几张电影票了。 影院休息室里,大家自然地以尹鞍杰为中心围成一圈,开怀畅聊着。表面上都笑得风轻云淡,好像他们的电影马上就能捧回金雀奖一样——实际上,制作人、监制、演员,一个个油头粉面,西装领带勒得脖子都快喘不过气了。 汤遇说紧张也不紧张,他觉得自己在电影里已经尽了全力、问心无愧,上映后的评价是好是坏他都接受,反倒是阚净宜紧张得有些滑稽,一会给他调整一下领带领带,一会又招呼化妆师给他补粉、理发型,生怕他哪里不完美。 汤遇被迫补妆中,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消息。 “阚姐,一会石雨要来后台找他女神合影,你出去帮忙接一下吧。”正好让阚静宜转移转移注意力。 “石大少爷来凑什么热闹?!哎呦……我这正忙呢,让彭彭去接……”阚静宜四处环顾一圈,却没看到彭辛粤的身影:“这小子人呢?不会又跑厕所去了吧。” “没有……我让他去接人了。” “接谁?窦钧啊?” “不是,我一朋友,” 阚净宜立刻警觉起来,眯着眼睛盯了汤遇一会儿,半晌后,她用威胁的语气道:“汤遇我警告你啊,你给我小心点。我现在懒得找你麻烦,不代表以后还会这么好说话。” 看样子是话里有话,汤遇笑了笑说明白。 “哎,忘了跟你说,我把我那张票送给人家小贝了,她说如果晚上没什么事儿就来看你。” 汤遇一愣,原来阚静宜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 算了,来就来吧,他对贝英笛这个名义上的女朋友没什么看法,单纯作为朋友来讲,他还是挺喜欢这个女孩儿的,只是每次炒作恋情的时候,有些说不上来的别扭罢了。 …… 彭辛粤受命前往安贞医院,去接自己老板的男朋友。这次行动保密级别为toplevel,汤遇说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我是遇哥的助理,叫彭辛粤,您可以叫我彭彭……我应该比您小,那我叫您一声周哥成吗?” 彭辛粤本想让周竞诠坐在后座的,但对方直接拉开副驾的车门,坐了进来。 虽然他们也就见过一面,但彭辛粤对这位“老板娘”可谓印象深刻。 首先,这人很有压迫感,属于那种周围人会不由自主会被他领导,潜意识认为他是头儿、就算坐在别人家的沙发上,也会被误认成男主人的角色。 其次,这哥们儿长得模样是他这种直男都觉得帅的类型,如果和他遇哥站在一起,那真是郎才郎貌、两表人才。 “可以。”对方简短回应,似乎没有什么没有寒暄闲聊的意思,彭辛粤也就专心致志开车了。 他像是押运车护送现金,小心翼翼将人送到了电影院。 第53章 “哥,这是您的入场券,一会儿您从正门进去,跟着指示牌走,看到检票口就能进了。”彭辛粤将票递给周竞诠。 周竞诠接过票,垂眸看了一眼。 那是一张设计精巧的硬卡纸,正中间印着一只螺旋海螺,旁边还写有鹦鹉螺三个字。他偏头问彭辛粤:“汤遇呢?” “遇哥啊……遇哥现在在后台,还不太方便带您过去,他一会儿得坐在第一排,电影放完还有采访。遇哥说等结束了,再来找您。” “好。”周竞诠推门下车。 跟着人群往里走,他想彭辛粤口中的指示牌应该是那些排得满满当当的巨幅海报。他在海报上看到了汤遇的身影,即使是画幅角落里一个很小的头像,他还是驻足观赏了许久。 影院大厅里人头攒动,到处是挂着相机的、拿着话筒的人。他没有参加过电影首映礼,而且,这还是他第一次踏入电影院这种建筑物之内。 以前在湾岛,他年龄小,不懂什么是电影,他的全部精力都投在读书和冲浪上。后来来了北京,他就更没有富余的时间或金钱去消费这种奢侈的活动。 ——他对电影的世界是一无所知的。 周竞诠摸索着,跟着人群检票进了场。 放映厅里很大,至少挤进来了一二百人,整个空间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他的位置很好,在正中间靠前的区域,而他周围坐的,基本都是那些胸前挂着工作牌、手里拿着设备的媒体。 那些人聊得火热,貌似都是一些行业内话题,但偶尔也会出现“汤遇”两个字——前面一般跟的都是:期待、喜欢、好奇等词语。之前,周竞诠从那个刺青店老板口中了解到汤遇作为一个演员是怎样的人,而现在,他再次从这些只言片语中,窥见了这个世界里的汤遇,一个受欢迎的、被谈论、被期待的汤遇。 “快快快!要开始了!主创团队进场了——” 他跟着那些人语气所指的方向看向幕布的一侧,只见那扇安全通道门被工作人员推开,一行人鱼贯而入,厅内瞬间响起掌声。 他终于看见了汤遇。 汤遇今晚穿得很正式,一身黑色西装,胸前系了一条红蓝拼接色的领带。挺拔劲瘦的腰身被黑色布料包裹住,长腿笔直,站在人群中的姿态优雅又得体。他跟着其他主创成员一同向观众席微微鞠躬,转身坐下。 影厅里的灯光并不明亮,其他人在黑色的幕布前显得黯淡无光,但落在汤遇身后的那一抹光却格外耀眼。他只能看到汤遇了。 掌声渐息,影厅里灭了灯,四周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慢慢安静下来,很快荧幕亮起,片头开始滚动,各家出品方的水印片依次闪过。 以前行业内有这么一句评价:尹鞍杰的镜头,总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透过去的画面扭曲、变形,却比那些直白呈现的画面更为真实。 他喜欢用中远镜将人物置于庞大的或逼仄的环境中,以凸显个体的渺小。这种拍摄手法,和《鹦鹉螺》取景地港岛的城市气质很契合。 《鹦鹉螺》采用多线叙事,几条故事线彼此平行,初看似乎松散无章,但随着剧情推进,它们像螺壳的纹理一样层层收紧,最终在交汇处爆发。 不得不说,尹鞍杰在艺术和商业之间的平衡得很好。影片观影门槛较低,即便不是电影爱好者,也能在紧凑的叙事节奏中感受到电影想要表达的内容。 周竞诠第一次在这样的大银幕上看到这样的汤遇—— 那张脸被放大到连皮肤细微的绒毛、鼻尖上的小痣都一览无遗。 ——以至于他心中的恶魔不断在他耳旁低语:这些细节本该是只有你才能看见的,现在却被这些陌生人一同分享,你难道不嫉妒吗?不生气吗? 电影里的汤遇和现实里的汤遇不是一样的。他安慰自己。 电影里的汤遇叫nate。nate将暴力、毒品和操纵他人视为游戏,没有共情能力,有一种孩童般的恶,就像孩子撕碎蝴蝶翅膀那样,仅仅是因为觉得好玩而且。周竞诠承认,汤遇本人气质里也有那么一点点这种东西,但汤遇的底色是善的,甚至是可爱的。 汤遇的镜头不算多,但次次出场,次次惊艳,每当nate做出癫狂的举动,总能引得全场倒吸冷气。 后面nate想要拯救主角的时,影厅里零零散散响起几声轻笑。 周竞诠没有笑,他的表情一直很严肃,直到nate被主角爆头那一刻,他紧皱的眉心都没有舒展开来。 影片结尾,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帮派因连锁反应土崩瓦解,牵扯其中的人物全都被捕或死。而在一个沉闷、即将下雨的黄昏时刻,镜头给到故事开始的地方—— 主角所在中学的操场,落日的余晖将一切染成金黄,一切似乎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镜头缓慢推进,聚焦在少年的脸上。 这是一个长达数十秒的特写,此时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所有人都在欢呼或叹息,然后环境音渐小,主角忽然转头,直直望向了镜头—— 他打破表演中的第四面墙。 画面在此刻骤然变黑。 影厅内响起剧烈的掌声。 这掌声持续不断,直至片尾字幕滚完才逐渐结束。 周竞诠看完电影的第一感受是汤遇演得很好。 第二感受是,他无法接受汤遇在现实中被爆头。 台上陆陆续续有工作人员上场,布置完毕后,主创团队从第一排起身,走上舞台。汤遇站在从右往左第二个位置,他一直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主持人很快登台:“好,相信大家都看完了我们的电影,不知道有什么感想呢?接下来进入映后问答环节,希望在座的媒体朋友、观众朋友保持秩序,举手提问……在这之前我们先请导演讲两句吧……” 台下一片涌动,汤遇开始环视人群。他从第一排开始数,一排、两排……十五、十六排,中间。终于,他看到了那个人。 隔着人海,男人似乎也在看着他。 “……” 尹鞍杰正滔滔不绝地分享创作心得,而汤遇却在无数目光注视下,朝那个方向悄悄眨了一下眼睛。他相信周竞诠能看见。他忍不住笑了,即便看不真切,他也觉得那个模糊的人头同样弯起了嘴角。 “好,感谢尹导的分享。下面我们入提问环节,有没有哪位朋友想……”主持话音刚落,场内举手的人便像浪潮般涌起。 像是早有安排似的,主持人直接点了第三排一位戴口罩的女生。工作人员递上话筒,女生摘下口罩的瞬间,周围立刻冒出了一些惊呼声、疑惑声。这些声音很快以那个女生为中心扩散开来,最后传到了周竞诠这里—— “我去!那是贝英笛!不是记者!” “真的假的?她怎么也来了?” “我记得她不是在青海拍戏吗?这是为了男朋友的电影首映礼赶回来了?” “真爱了吧,看谁再说他们是pr情侣……” “难怪是娱乐圈里响当当的金童玉女,汤遇真是命好,找了个这么好的女朋友……” “……” 嘈杂声越传越远,有几个字却清晰刻入周竞诠的脑海里—— 女、朋、友。 他确认自己没听错。 第45章 答非所问 “哇,这位朋友好像有点眼熟呢……” 主持人按照汤遇经纪人阚静宜事先的叮嘱,将那个提前已经背过的座位号上的人叫了起来。 那里坐着的,正是汤遇的圈内女友、同样也是演员的贝英笛。 贝英笛和汤遇一样,非科班出身,凭极佳的外形条件和不俗的天赋,被业内头部经纪公司签下。在她出道之时,因资源好起点高,被某些心怀不轨的人造谣成靠金主上位的关系户,流言四起,声誉岌岌可危,急需一个正面形象来扭转舆论,于是贝英笛的经纪人——也就是阚静宜的师姐,与汤遇团队一拍即合,促成了这段娱乐圈里“金童玉女”的公关恋情。同样,这对于当时刚拍完《譬如朝露》的汤遇,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淡化外界对他性取向的揣测。 这段精心包装的恋情已维持近一年,的确为双方的公众形象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当时金雀奖颁奖典礼上,贝英笛亲吻汤遇的画面,更是被大家津津乐道,久远流传了下去。 “我猜是特意为台上某个人来的吧?好甜蜜呢……”主持人笑着调侃,引得台下观众一阵哄笑,“那请问贝小姐,您对我们的主创团队有什么想要问的问题吗?” 众人都等着贝英笛会不会顺势抛给汤遇一个暧昧的问题。 贝英笛举起话筒:“我的确有一个问题……” 她并没有如他们期待的那样故作扭捏或向汤遇示爱,反而向《鹦鹉螺》的男主提出了一个非常有深度和思考的专业问题,现场的八卦氛围一下子被拉回到电影本身。 哄笑的声浪渐渐没了,头顶的灯光却愈发灼人。汤遇心脏跳得厉害,像要冲破喉咙,又像是沁入冰水之中,背后冒出的汗透了衬衫。幸好……幸好贝英笛没有如阚净宜期待的那样,配合他演一出假恩爱,否则他真不知道台下的周竞诠听见那些窃窃私语,会是怎样的反应。此刻,仿佛空气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他的喉咙,他几乎想要立刻跳下台,跑去解释给男人听。 第54章 这时,有记者开口,打断了他脑中的幻想。“我想请问汤遇——” “片中的nate完全颠覆了您在《譬如朝露》里舒扬的形象,这让我们感到特别惊喜!请问,您在表演过程中是怎么找到那个与角色拟合的点的呢?您是怎么做到,表演得如此……如此‘变态’的呢?” 听到这话,大家认同地笑起来。 汤遇缓缓接过旁边演员递过来的话筒,开口道:“……我觉得nate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角色……” “说实话,在电影前期,我是没有找到这种状态的,因为这个角色的确如你所说——十分变态,”他笑了下,又道:“直到——我遇见了一个人。” 台下的起哄的声浪又来了,汤遇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说了下去,“在他面前,我才发现,自己所有那些恶劣的、见不得人的一面,全都暴露了出来。那些我以为早就藏得很深的情绪——嫉妒、占有欲、羞耻感,也通通显型。正是在那种状态里,我慢慢摸索到了一点nate的感觉。原来,只要把‘汤遇’放大十倍,我就成了nate……” 主持人:“看来这位朋友对您来说特别重要啊……” …… “感谢汤遇的倾情解答,下面我们……” 映后问答一轮接一轮,接着是茶歇,茶歇后又有首映礼的庆功宴。《鹦鹉螺》在这些观影过的媒体口中评价都很高,但票房和观众反馈究竟如何,还没人能下定论。汤遇在后台应付着必须走的社交流程,心却早已飞到别处。 他悄悄给周竞诠发了条短信,让人去停车场等他。 “王总,我们汤遇那可是……”阚静宜正和几个制作人、投资商寒暄,吹捧的大话此起彼伏。汤遇也举着香槟杯在一旁应酬,脸上维持着得体的笑,可他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他找了个去趟洗手间的借口,趁乱从彭辛粤手里抢过车钥匙,从后门溜了出去。 外面天早就黑了。影院背后的露天停车场空旷又辽阔,路灯一盏盏地亮着,投在地面上一块块光斑。汤遇照着彭辛粤描述的位置走了好一段路,才终于找到他的车——以及,靠在车旁的,他的人。 男人立在那里,轮廓高大、沉默,好像不用看清脸,也能确认是谁。 汤遇原本想大喊一声,先叫对方一声“喂”,可忽然,那人抬起手,将手指抵到唇边—— 一颗红色的火星在黑暗中亮起。 周竞诠……在抽烟? 汤遇停下脚步。 他好像从没亲眼见过周竞诠抽烟的样子。即使他知道对方是抽烟的。 他对烟味很敏感,空气里只要有一点点残留的气味,都会让他呼吸不畅,嗓子发痒。周竞诠身上偶尔会出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但那股味道总是淡得察觉不到。他便装作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 而此刻,那一点火星在夜色里忽明忽暗,薄烟在男人周身缭绕散开。 汤遇定定地站在原地,刚才那点雀跃不知怎的……突然变得有些奇怪——他有些害怕,他觉得这样的周竞诠很陌生、很冷漠……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朝那抹火光一步步走了过去。 “等很久了吗?”他在离对方一米的地方停下。 男人也在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汤遇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夜色下。 “没有很久。”低沉的声音从风里传来,听不出情绪。 “那就是很久。” 明明见他过来了,周竞诠还是没有灭掉手里的烟,这反常让汤遇不自主紧张起来,忍不住怨声道:“周竞诠,你快把烟灭掉,我闻着不舒服。” 男人没有理会他的抱怨,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嘴唇轻启,命令道:“走过来。” 那语气不容置喙,牵引着他一步步走近。 “……” 就在他靠近的那一刻,男人深吸了一口烟,紧接着——那口烟气被尽数吐在他的脸上。 刺鼻的味道瞬间钻进肺腑,他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周竞……!咳咳……” “咳咳……咳!”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后,他气得抬手打在男人的颈侧:“周竞诠你犯什么病了?!”他的声音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沙哑,眼角也溢出一层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男人低头将烟头丢到地上,脚尖一碾,“汤遇,你演得真好。” “……?”汤遇怔了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真感谢你今天请我来看电影。”话音刚落,周竞诠忽然伸手,指腹粗暴地扣住他的下颌,逼得他整张脸向后一仰。 “我是真见识到了——你的演技。” 汤遇睫毛轻颤,眉心紧蹙,装傻道:“我当然知道自己演得很好……” 答非所问。 周竞诠抬起另一只手,用拇指抹去他眼角的泪痕,语气比方才更冷:“刚才那个提问——” 汤遇心口一紧。 他以为周竞诠要问贝英笛的事情了。一面他觉得对方应该不知道那个站起来提问的女生是他的圈内女友,一面又觉得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是该主动坦诚,还是什么都不说? 结果,他听到男人问:“你说,你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我吗?” 心落了地。 “不是——”他一把拨开那只捏着他下巴的手,接着张开双臂搂住对方的腰,仰起头笑着说:“不是你,还能是谁?” 周竞诠垂眸望着他,神情晦暗不明,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什么。那双眼睛比平时更深邃了一点,暗了一点。 “你怎么了嘛?是电影不好看?还是因为我在里面死掉了,你才这么伤心?”他偷换概念,心虚地伸手戳戳男人的嘴角。 周竞诠没有说话,只是抬手环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脑勺,缓缓俯下身来。 汤遇以为他要说点什么,正要开口,男人的视线却忽然偏移,落在了他的唇上—— 话没能说出口,反而唇越来越近。 “等一下!” 想起阚静宜叮嘱的话,他立刻清醒了。他迅速环顾四周—— 夜色浓重,空旷的停车场静得出奇,看不到任何人影。 这个时候,应该不会有狗仔在吧? “怎么了?不给亲吗?”男人不满道。 他摇摇头,“半小时之后我要回去参加庆功宴了。” 言外之意——时间有限,机会自取。 “滴”的一声,车灯一同亮起。汤遇按下钥匙,解锁了停在他们身旁的车,贴在对方耳边轻声道:“只是亲一下吗?” 第46章 譬如朝露 周竞诠觉得汤遇突然变得很乖、很听话。 刚才在车里的时候,汤遇就像一条柔软又执拗的蛇,一寸寸缠上他的颈项,不管他用多大的力气去摧毁对方,汤遇都在竭尽全力地迎合他、取悦他。那乖巧的模样让他的心一点点涨大,仿佛要被鲜血撑破,但……无论他怎样自我克制,都无法装作若无其事,不去想—— 这个此刻跪在他身前、拼命吞咽着他欲望的男人,其实是有女朋友的吗?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汤遇,你要不要脸啊?你有女朋友,还来找我做什么? 而后他又清醒了。 他有什么资格去质问汤遇呢? ——你们之间,不过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你没名、没份,你不过是汤遇养的一条狗而已。 心脏上的那道裂口迅速蔓延,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像有一只怪物从血肉里钻出来。他能感觉到自己卑劣的本性被彻底释放,那些嫉妒、屈辱、不甘在体内横冲直撞。他折磨身下的人,逼得他哽咽、哭泣、求饶,仿佛只有这样,他心里的那头名为恶魔的东西才会暂时安静一刻。只有这样,才等同于惩罚那个曾经张牙舞爪、像nate一样坏的汤遇。 汤遇去参加庆功宴了,周竞诠便独自从影院停车场离开。 他本应回家、早睡,明天去洗车行上早班。可胃里翻江倒海,明明晚上什么都没吃,却依旧反胃、作呕。 他沿着灯火通明的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突然吐了出来——吐出一些黄色的胆汁和烧灼喉咙的胃液。 他感觉自己像被抽走了灵魂一般,轻飘飘的。 因为那个人,他连维持理智的力气都失去了。他的思考变得迟缓麻木,一切的一切都被一团雾罩住,他想拨开,想弄清楚这一切究竟从何而来,如何一步步将他推到这里。 为什么是汤遇? 为什么是一个男人? 直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人。 他今晚见识到的那些电影、名利场、成群的记者和闪光灯构成了一个他从未踏入过的世界。 那个世界如此丰盈、明亮,足以让汤遇站在地球上任何一个高处,而他周竞诠呢? ——不过是一块淤泥里的石头,就连地表的最上层也无法踏足。 第55章 汤遇肯施舍给他温暖、钱财,那是因为汤遇善良、慷慨。 而他周竞诠,贪心、卑劣,竟然开始妄想索取一些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等等!你是来上网的吗?” 门口的男人叫住他往里走的步伐。 他好像不知不觉间进了一家网吧。 这里光线昏暗,烟气浓重。 他点点头。 “身份证。” 周竞诠缓缓掏出皮夹,从夹层里抽出那张居住证,放到柜台上。 网管拿起来看了一眼,“居住证啊。” “不能用?” “能用,就是登记麻烦点儿。”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地在电脑上敲着什么。 几分钟后证件被丢回来了,“好了,我们这边是下机结账,直接去玩就行。” 周竞诠拿好自己的证件,往里走去,最后在靠墙的一台空机前坐下。 “……” 屏幕亮起的那一刻,他的手有些颤抖。 他不知道自己想查到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查到又能怎样。 愣了半晌后,他在搜索栏里敲下了那两个字—— 汤遇。 这两个字搜索出来的第一个新闻标题是:贝英笛在金雀之夜热吻汤遇。 原来那个贝小姐,叫贝英笛。 这则娱乐新闻从汤遇和贝英笛被拍到约会、到两人承认恋情,再到金雀之夜的惊天一吻,将二人的恋爱过程详尽展示出来。 ——汤遇真的有一个女朋友。 这件事终于是毋庸置疑、板上钉钉的了。 周竞诠不再怀疑。 他关掉网页,注意到这条新闻下面的标题更为耸动:汤遇洗清插足倪翰生婚姻嫌疑,这场‘小三风波’疑似是《譬如朝露》后续炒作。 “……?” 他无法将这不堪的词语与汤遇联系起来。 这条娱乐新闻阅读起来比第一条更为费力。 读着读着,他整张脸都烧起来了。 他不由自主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红房子、圆沙发、黑衬衫。他站在那里,低着头,然后耳边响起一个清脆的男声:“我要他。”那个声音的主人又说:“长得像倪翰生的那个。”随后,他被汤遇选中,留了下来。汤遇问他的名字,问他是否有人说过,他长得很像一个人。 他盯着新闻配图上那个陌生男人的脸,真的希望自己面前能有一面镜子——他要好照一照,看看自己究竟与这个人有多像。 周竞诠点开新闻里的《譬如朝露》的蓝色链接,屏幕上开始播放一个长达两小时的视频。他本想关掉,鼠标上的手却突然顿住了—— 电影是开场,是汤遇的背影。 镜头跟随一双拿着课本与教具的手,缓缓上移至白衬衫的领口,聚焦在一个清瘦的背影上。他正穿过空旷的走廊,走向尽头的教室。 推开门,喧嚣声浪扑面而来。教室里,书本散落,学生嬉笑打闹,对铃声充耳不闻。突然,一个清亮的男声划破这片嘈杂—— “安静——!” 画面迅速切回声音的来源,他正是汤遇,也是故事的主角,舒扬。 他站在讲台后,眼睛因激动而显得格外大,苍白的皮肤衬得那双眸子更为动人。一种过于精致的、带着阴柔感的气质,让他与这个粉笔灰飞扬的粗糙环境格格不入。 后面场景切换至教师办公室,几位老师正聚在一起闲聊,话题的中心正是这位新来的同事。 “……模样是顶顶好的,就是太秀气了,说话也细声细气。” “现在的男孩子嘛,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喽……” “总感觉……嗯,少了几分阳刚之气。” 话音未落,舒扬正巧抱着教案推门进来。所有的议论戛然而止,空气中余下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他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工位,仿佛没有察觉那些落在他后背的、含义复杂的目光。 镜头最终转向窗外。初夏的晨光透过繁茂的杨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震耳的蝉鸣声中,屏幕上浮现出四个大字:譬如朝露。 舒扬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回到老家县城工作的年轻人。他在当地一所中学任职语文老师。 他在单亲家庭中长大,母亲同样是一位退休教师。 他们母子关系亲密得几乎没有缝隙,母亲对他的掌控几乎渗入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即便他已经是有着体面职业的成年人,仍然不被允许晚归、不被允许有太多自己的生活。故事便从一个平常的傍晚开始:舒扬下班回家,像往常一样坐在饭桌前,与母亲共进晚餐——是的,他依旧和母亲同住。 饭桌上,舒母殷勤地提起最近为他物色的相亲对象,语气带着一贯的理所当然,要求他周末去见见人。舒扬沉默地吃着饭,最后淡淡回应了一句:“周末可能要备课,不一定有时间。” 这一句平常的回应让舒母的情绪逐渐激烈起来。她越说越多,语速也越来越快,仿佛那些积压在心底多年未吐出口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他们不可避免地滑向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舒扬读中学时,曾与一位男生有过一段……那时的他根本不懂什么是同性恋,只是模糊地知道自己对女生并不感兴趣。那个男生对他很主动,他便懵懵懂懂接受了。后来他与对方发展出了一些超出友情的情谊,他们会在学校的器材室偷偷接吻、探索身体,直到有一次,被进来拿篮球的老师撞个正着。 这段不正当的关系由此暴露,舒母也被叫到学校,领回了犯错的儿子。 对舒扬的母亲而言,儿子是比她自己性命还重要的存在。她的舒扬从小到大都很懂事,学习成绩优异,是邻居口中的别人家的小孩儿。然而,就是这个她视作骄傲儿子,竟做出那样的事——她恨不得去死。 那次事件之后,她对舒扬的管教变得愈发严厉。她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再犯那样的错误。就像如今这顿饭桌上的争吵,她竭尽全力地向舒扬灌输结婚成家的观念,好让儿子彻底摆脱过去的阴影,摆脱那个可怕的病魔。 与舒扬同一批被分配到这所中学的,还有一位叫孟家臻的男老师。他因为某些“错误”,从首都被调到了这座偏远的小城运城。 这天周末,舒扬在母亲的催促下去了相亲。过程不算顺利,女孩开口就列出一条条要求。舒扬只是木然地坐在那里听着,没有什么回应。谈话草草结束,女孩拎起包愤然离开,留他独自坐在咖啡馆靠窗的沙发卡座里发着呆。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看来舒老师没什么女人缘啊。” 舒扬回头,看见一个有几分眼熟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后。 孟家臻因为剧本创作的缘故,恰好来到这家咖啡馆,没想到意外撞见了这一幕。 舒扬一时间没认出他是谁。毕竟他在学校里总是低着头走路,课上课下都不与人多言,不曾注意过身边的同事。 “我是和你同期进来的老师,你不记得我吗?” 舒扬摇摇头,犹豫着,握住那只主动递来的手。 孟家臻比舒扬年长许多,阅历也更丰富。两人渐渐聊起话来,才发现彼此竟有不少共同的兴趣:他们都喜欢文学和戏剧。只不过,舒扬更像是一个孤独的阅读者,而孟家臻已经写作多年,还会为一些剧团供稿写剧本。 有了话题作引,两人很快在学校里熟络起来。孟家臻也经常借给舒扬一些难以买到的珍藏书籍,不图回报。 孟家臻在学校里很受欢迎,不论是在学生当中,还是在女老师之间,他幽默、高大、帅气,很难不受欢迎。而舒扬恰恰相反,性格孤僻,不善言辞,不受家长、领导、学生……任何人的喜欢。 一日课间,他在走廊上被一群男生故意围住,那些孩子肆无忌惮地吐着污言秽语,甚至说要“确认一下舒老师裤裆里到底有没有那玩意儿”。 舒扬被逼到走廊的角落,退无可退。就在危急之时,孟家臻忽然出现,像一阵风一样闯进人群,将他从那一片羞辱的嘲笑声中拯救出来。 孟家臻把他带到医务室,为他处理脸上的擦伤。 这是两人第一次有了超过普通社交距离的肢体接触。 在那片暧昧而又微妙的空气里,孟家臻突然问:舒扬,你想不想尝试一下表演? 他说自己正在写的剧本准备改成舞台剧,但缺一个角色,他觉得舒扬的气质再合适不过了。 舒扬还沉浸在刚才突如其来的心跳加速中,不小心脱口答应。就这样,他半推半就地成了孟家臻剧本里的男主角。 此后的周末时间,舒扬便同孟家臻在剧场度过。他第一次表演,第一次站上舞台,孟家臻会私下给他讲解人物心理、故事逻辑,他们在一次次的交流和排练中越走越近。 也是在表演中,舒扬第一次感到自己开始存在。他不是那个被母亲定义的好儿子,不是被学生嘲笑的怪老师,而是一个有着呼吸与渴望的“人”。他开始留起一直想留却不敢留的长发,走在校园里也会抬起头,不再躲避那些审视和嘲讽的目光。 第56章 某次排练结束后,孟家臻在讲解角色如何通过一个吻表达情感。然后就有了那一段后来被无数观众奉为经典的镜头—— 化妆间的镜子前,舒扬从背后抱住孟家臻,乞求道:“哥,你可不可以亲亲我?” ——画面突然被摁下暂停健。 周竞诠怔怔地看着屏幕,如同大梦初醒一般—— 原来,那句汤遇曾向他说过的那句话,是从这里来的。 原来,他不过是这个名叫孟家臻的替代品。 第47章 引爆炸弹 “叮铃铃——叮铃铃——!” 一阵巨响、巨亮的铃声将阚净宜从梦中硬生生拽了出来,她迷糊着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凑到耳边:“喂……?” “阚姐……完了,我们完蛋了……” “什么……?” “您还没起床吧……您、您赶紧上网看看今天搜虎娱乐的头版——汤遇……被拍了。” 心脏骤然一坠,睡意顷刻间被惊醒,阚静宜屁滚尿流地爬下床,赤着脚冲进客厅,在茶几一堆破烂儿中扯出笔记本电脑。 “……”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电源键,打开浏览器,点进搜虎娱乐的网页。 页面上跳出的第一条头条新闻标题是—— 汤遇疑似与贝英笛感情破裂。 “……?!” 她皱着眉点进去,版头先是一个视频。 “昨晚《鹦鹉螺》首映礼在北京博纳影城盛大举行。原本并未在出席名单上的贝英笛意外现身……全程与汤遇零互动。” “小编以为两人会在后台或是庆功宴上有所交流,还特意守在现场,准备捕捉一两帧甜蜜同框。没想到首映礼一结束,贝英笛直接驱车离开了电影院……汤遇则悄然离开后台,独自前往停车场,似乎在等什么人——接下来,就是小编镜头捕捉到的画面。” 随后播放的是一段无声的画面,画质很糊,很多噪点。 只见汤遇与一名男子站在一辆车旁,起初两人保持距离,但汤遇逐渐走近,画面显示他给了对方一巴掌。随即,那男子搂住汤遇的腰,不一会儿,两人便分开,各自上车。 “看来,汤遇与这位神秘男子的关系并不一般,比起正牌女友,这位男性好友貌似更为重要……” 在娱乐圈、新闻界有一条心照不宣的潜规则,那就是即使你手握铁证,也不能主动爆出明星的同性恋情。 由于处女作是一部争议巨大的同性题材电影,以至于‘性向’成为汤遇身上最敏感、最容易被放大的标签。几乎每逢代言、杂志签约或新项目开机,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负面新闻冒出来。拍《鹦鹉螺》的时候,他被造谣成了倪翰生离婚的第三者,如今电影要上映了,又蹦出这么一桩绯闻。 虽然这段视频并不能证明什么,但配合着与女友恋情破裂的标题,整条新闻指向和暗示再明显不过了。 ——汤遇和贝英笛疑似分手,而那个新欢还是个男人。 操! 这群人居然敢这样打擦边球!? 这是要掀我们的饭碗啊! “阚姐……您还在吗?”电话那头传来焦急的声音。 阚静宜气得鼻孔冒火,头发要燃起来了。 “……” 她对着电话大喊:“立刻给所有人打电话,七点半会议室集合,包括汤遇!” 去工作室的路上,阚净宜又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首先,汤遇这个男性好友是谁? 她放大视频截图,盯着那模糊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肯定不是石雨,石雨没那么高……也不像窦钧,那个窦钧不至于和汤遇这么亲密……这感觉下一秒都要亲上了。 这到底是谁呢? ——! 她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之前汤遇脖子上那些吻痕! “……” 好、好、好。她大致能确定这个犯罪嫌疑人是谁了。 她其实并不反对自家艺人谈恋爱,她一直都觉得,要是作为一个演员要是不谈几场恋爱、不体验一下人间冷暖,那演出来的戏能好到哪里去?所以她的原则是谈可以,但你要藏好了,捂严实了,她肯定装不知道,不去干涉。 可这次…… 汤遇这个龟孙儿!谈恋爱就谈恋爱,谈个男人是什么意思!? 娱乐圈里看似开放,但在公众舆论面前,同性恋三个字依旧如洪水猛兽一般。 这小子还要不要前程了?! 当她赶到工作室时,会议室里已陆陆续续坐满了人。 汤遇也准时临场——准确来说,是被彭辛粤亲自从床上薅起来的。 汤遇的脸色此刻非常难看,一是因为昨晚在庆功宴上喝了太多,本来就睡得晚,二是早上一路上他给周竞诠打了好几个电话,对方全都没接,发过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 阚静宜无视那张臭脸,清清嗓子道:“好,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也不想一大早把大家都喊起来对吧,但现在——我们得赶紧把这个紧急公关方案弄出来,该澄清的澄清,该表态的表态,不要等事情捅到人家电影宣发那边儿才作反应……”她将任务一项项分下去,最后敲了敲桌子:“贝英笛那边我来联系,我跟她经纪人比较熟,那个汤遇,你——” “能不能别什么事都扯到贝英笛身上?”汤遇扯掉卫衣兜帽,站了起来,“难道我三十岁了,还要找一个名义上的女朋友给我擦屁股?” “我汤遇那么贱吗?” “不……不是……” 阚静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开始质问汤遇:“那你说,你想怎么办?!今天这事儿是我捅出来的篓子吗?”她越说越激动:“昨天首映礼的时候,我他妈还嘱咐了你,让你小心点儿,别乱来!你呢?你丫转头就和一个男人搂搂抱抱上!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你知道自己是公众人物吗?!” “……” 汤遇的脑子要炸了。 难道是他让狗仔来偷拍的吗? 难道他不是受害者吗?怎么从阚静宜嘴里成了他的错了? “行。行。” ——他不想一大早上就开始吵架,“终止合约吧。” “什么?” “发表我和贝英迪分手的声明,结束这段‘天作之合’的恋情!” ——阚净宜发觉汤遇真是个小孩儿。 以前她只是觉得这小子心气儿高、脾气大,顶多性子倔了点,可今天她算是真真切切明白了,汤遇根本就还没长大!之前他死活不肯接受钟毅文在事业上的帮衬,她还以为那是骨气,是有野心、有底气的表现,现在才发现,这哪是什么成熟啊—— 这分明就是傻! 傻到姥姥家了! 汤遇本就因为找不着周竞诠那个死人生气,今天早上阚静宜又给他来这么一出—— 他和阚静宜实在不对付。 一开始他就对这个钟毅文塞过来的人心存芥蒂,后来也不过是磨合磨合,勉强一起共事。他俩性子都急,稍有不慎就能吵起来。 阚静宜给他安个名义上的女朋友也就算了,他懒得计较,反正碍不着他什么事。可每当他这边有点风吹草动,一出绯闻,阚静宜就要把人家女孩往台前一推当挡箭牌。 阚静宜有脸这么干,他真没这个脸。 气氛正凝固着,汤遇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他当着一屋子人接了起来。“喂?” ——这电话居然还不是周竞诠打来的。 “嗯……嗯,知道了。” “好,有空,嗯,一会儿过去。” “……” 电话挂断后阚静宜冷着脸问他是谁。 他不想解释,一把推开挡路的转椅:“这也要跟你汇报?”他朝彭辛粤招招手,重新戴上卫衣兜帽往门口走去。“彭彭,拿上车钥匙,跟我走。” “汤遇!你今天敢给我迈出这个门就别回来了!”阚静宜在他身后气急败坏地大叫。 汤遇推开会议室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通电话是家里老太太打来的,说院子里的无花果熟了,让他回去尝尝——这意思是想他了,他能不过去吗? 最近他一直呆在秦皇岛拍戏,的确很久没回去了。 他让彭辛粤送自己到了地安门附近,独自下了车。 从进了院子那一刻起,他就觉得不太对劲儿,因为他在门口看到了钟毅文的公务车,今天是周末吗?他看了眼手表,今天是周四。 “奶奶?” 汤遇掀开门帘走进正屋,一眼看见了钟毅文。 “……” 那人正坐在餐桌旁看着电脑。 “臭臭来了啊!快来,看看奶奶种的这无花果,大得很,可甜了,快尝尝!” 老太太从厨房端出一碗洗得水亮的无花果,在他面前晃了两下。 那果子又大又饱满,表面还挂着一层晶莹的水珠。 ——钟毅文这是知道自己把他叫不来,所以借老太太之口把他骗来了。 第57章 贱人。 汤遇本要掉头走人,老太太却捡出最大的一颗,举到他的嘴边:“张嘴,这是今天专门给你摘的,你哥都吃不着。” 他低头恶狠狠咬下,蜜一般的甜香在口中化开。 小时候汤遇对院子里的无花果树特别宝贝。他总是惦记着、琢磨着,这棵树什么时候才能开花、什么时候才能结果?这是汤遇每天醒来和入睡前的头等大事。后来这棵无花果树没有经历开花,却在某个春天悄悄结出了果实,而那些圆鼓鼓、绿油油的果子,无一例外,全都进了汤遇的肚子里。 “你哥说要跟你讨论点儿事,你坐下好好听。” 所以,来吃无花果是真,钟毅文借老太太之口把他叫回来的,也是真。 钟毅文合上电脑,从餐桌旁起身,不紧不慢来到沙发前坐下。他一向姿态高贵,此刻长腿交叠,双手自然搭在沙发扶手上,目光直直扫过来。 汤遇被看得有些发毛,无意识扬了扬下巴,“有什么事赶紧说。” “你长这么大,不知道进屋要摘帽子吗?” “……” 汤遇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即将冲上心头的火气—— 放松,放松。你对他还有事相求呢。 他抬手拨掉卫衣的兜帽,“请问这样能讲了吗?” 钟毅文沉吟片刻,终于开口:“前几天你不是给我打电话,让我帮你朋友的妹妹找心源——” “心源!?谁家孩子生病了?” 钟毅文拉住老太太的手让她坐下,转而对他继续说:“现在全国各地的心源都很紧缺,你给的资料我看了,那女孩儿之前已经移植过一次心脏。按照规定,她得排在那些初次等待的人后面。所以,她想再移植一次心脏的概率——几乎为零。” “怎么可能……” 汤遇如坠冰窟。 这世界上,会有连钟毅文都办不到的事吗? 这个人不是无所不能的吗? “还有,”男人换了个姿势,手指点在空中,“你今天早上那条新闻,我看了。” 钟毅文觉得有必要重新管教一下这个弟弟了,若是继续这样放任自流下去,他无法想象汤遇下一次会做出怎样让人跌破眼镜的事来。 “如果我没猜错,新闻里的那个男人,应该就是这个女孩的哥哥、你口中的‘朋友’吧?” 钟毅文听说汤遇搬出了现在住的公寓,住进了一个朋友家,他原以为这个朋友是石雨,结果阚静宜告诉他,不是石雨,而是一个她没听说过的朋友。 他让秘书载他去汤遇住的那个地方看了看—— 以他对汤遇的了解,除非汤遇被鬼附身,否则绝对不会住在那种环境里。 汤遇从小就很挑剔,他的房间必须干净整洁、宽敞明亮,出门在外也有自己的坚持,就连学校组织春游在外面住一晚,他都要打电话给汤宗玉,说自己在野外根本活不下去,要汤宗玉来接他回家。 “是,你猜得没错。”汤遇坦然道。 “但那又怎样?我不能交朋友了吗?” “汤遇,别把所有人都当傻子。拍那部姓岳的电影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你了——不要把那套不三不四的东西带到现实中来!你呢?你现在现在是怎么做的?” “——被狗仔拍到那种画面,你觉得自己脸上特有面子,特与众不同是吗?” 钟毅文话音陡然一沉,“你这段时间都干了什么,我这里一清二楚。” “我直接告诉你好了,你那个‘朋友’不是什么好人,你最好听我的,离他远一点。” 汤遇抱在怀里许久的那颗炸弹终于被点燃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还分得清!不需要您的教导!” 钟毅文无奈地笑了,而后从沙发上站来,高大的身形将他完全压制住。“我的好弟弟,你怎么还那么天真呢?需要我再给你说清楚一点吗?” “——那个姓周的,你知道他以前干过什么吗?你知道他父母是做什么的吗?” “我不需要知道!我不想知道!”汤遇后撤几步,想要逃离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却突然被一只如铁钳般的手拽住了手臂。 “……” 然后他听见身后人说: “他父亲是从湾岛逃来的失信人,在北京欠下巨额账单后跳楼自杀,他母亲曾是夜总会的小姐,就连他自己也因为打架、涉及高利贷黑社会,留有终身案底。” “汤遇,你应该明白,你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 我不知道,我听不见…… 可就在他还没从这些真相里回过神来,身后那道如鬼魅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不是要救他妹妹吗?”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概率为零的事情成为可能。” “你和他断绝往来,以后不再联系。”钟毅文停顿了一下,他似乎胜券在握,“我就能让他的妹妹得到一颗新的心脏。” 第48章 情债清债 如果周竞诠真的不是一个好人,你还会喜欢他吗? 汤遇问自己。扪心自问。 在假设了许多遍、许多条件后,他发现自己的答案依旧是—— 会。 他的答案是肯定。 就算周竞诠是一只虫子,也不能改变他爱这个人的事实。就算这个人真的烂到泥里,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跳进那片泥沼,抱住那具泥泞的身体。 他过去一直在逃避。 逃避对方的坏情绪,逃避那层层沉默,逃避那副真实的世界。 他从不敢追问问题的根源,不去看那些不堪背后藏的着什么。即便他们大吵一架,即便他高高在上地放出一串狠话,也始终没有勇气走近那片阴影的深处。 他们离开原点太远了。他们臂膀交缠、血肉相扣,皮肉已经粘连在一起,不能分离。 他一次一次用性/去填补那道道裂痕。他选择缄默,从不与对方展开什么真正的、触及灵魂的交流,因为他知道那些裂痕下,其实是深不见底的沟壑。 他撒谎,先骗别人,再骗自己,用甜言蜜语去抚平表面的风浪,用肉体的欢愉去粉饰太平,用一层薄薄的腻子将那些沟壑一一抹平,好让自己假装脚下仍是坚实的地面。 他可以装作看不见,可以装作一切如常。 可为什么?为什么这部由他虚构而成的电影里偏偏要有一个反派来粉碎这一切呢? 他终于不能再视而不见了。 他所贪恋的,对方的笑容、抚摸、欲望……那些用金钱换来的“理所当然”终于失效了。他被逼着走上一座摇摇欲坠的独木桥。 而桥的尽头,是一个必须做出选择。 他是该履行自己的承诺?还是自私地,不被任何人、任何世俗所绑架,只是紧紧握住那只手? …… …… 如汤遇所愿,阚静宜和贝英笛那边解除了合约。消息一出,瞬间掀起了不小的舆论风波。大家一边为这对金童玉女的分手感到惋惜,一边又对那段绯闻中的男性好友身份充满了好奇。 一部分人坚信那是汤遇的新男友,另一部分人觉得两人不过是关系好的朋友而已。 为了平息舆论,阚静宜找到了石雨,让他注册了一个社媒账号,主动认领那位“男性好友”是自己,又解释说自己和汤遇是发小,感情很好,顺便发了一张童年合影来增加可信度。 这场风波几经波折后告一段落。 赶在前后脚的时间,《鹦鹉螺》正式登陆内地院线。上映首周,在几部好莱坞商业大片的力压之下,口碑迅速发酵速度,票房节节走高,远超首映礼后媒体预测的数据。 汤遇饰演的nate成为整部电影讨论度最高的角色,观众对他的表演给出正面评价,但对nate给予负面评价。 这一令人印象深刻的反派角色也让汤遇戏路大大拓宽,他不再局限于那些文艺片中标签单一的人物,以至后来演艺生涯中,他挑战了不少边缘的、复杂的人物。 《鹦鹉螺》最终拿下当年的票房冠军,成为华语电影史上最卖座的悬疑片。 风波散去,汤遇回到秦皇岛继续拍戏,剧组的工作一切照旧,生活看似重新归于秩序,可有一件事,一件很严重的事—— 他联系不上周竞诠了。 自那条新闻爆出后的那个早晨起,他拨过去的电话、发出的信息全都石沉大海。周竞诠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怀疑山上的信号不好,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错了。首映礼那晚周竞诠有表现出什么反常的迹象吗? 他让彭辛粤去医院打听消息,好在周竞诠依旧会在医院出现,依旧有去上班。 他又从许雅芙那里拿到了周竞诠的工作地址。当天,他向岳夫亓请了假。 直到这里,他才第一次知道,周竞诠那个没有节假日、昼夜排班的工作,原来是在一家洗车行,做洗车工。 汤遇从小坐在豪车里长大,长大后又开着豪车。有时候他去洗车,那些老板看到他的车,一定会堆起笑容,谄媚地凑上来攀谈几句。又或者他去加油,顺便把车开进自动洗车站,洗完出来,一般会有两个工人拿着毛巾帮他擦车。他坐在密闭的车厢里,看着那些表情麻木、衣服不仅不新也不光鲜的工人,用毛巾擦过他的玻璃、后视镜。他突然意识到他和那些人之间,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铁皮而已,他却坐在铁皮里面,衣着光鲜,一尘不染。每当这种时候,他的心里总会升起一种异样、难以言说的感觉。 第58章 后来他才明白,这种让他不安的东西,叫做贫穷。 他同情那些人,也因此感到愧疚,可他没有做错什么,更无法弥补任何东西。 汤遇在驶离秦皇岛的高速上哭了。 放声大哭。 眼泪模糊了视线,挡风玻璃外的车道线扭曲成断断续续的线条。他告诉自己在开车,这样很危险。所以他一遍又一遍地抹去那些泪水。 等他哭累了,外面又开始下起小雨。起初是毛毛雨,后来越下越密,越下越大,目的地的方向在哪里,乌云就跟着他走到哪里。 他一路开了四个小时,开到太阳落山,天色彻底黑暗,终于了抵达那家洗车行。 门口的遮雨棚里,整齐停着一排价值不菲的车,这里应该是专门做豪车精洗的门店。 那种失重般的不真实感再一次袭来,他无法想象周竞诠就在这里工作,怎么能在这里工作。 门口一个年轻男生小跑着迎了上来:“哥,是来洗车的吗?这会儿下着雨,车位不好找,要不您预约下,明儿个天晴再来?” 那男生穿着洗车行统一的蓝色工服,既没穿雨衣,也没打伞,只是傻傻抬着一只手挡在头顶,隔着车窗冲他喊话。 汤遇摇下车窗说:“我不是来洗车的……我来找周竞诠。” “哦!周哥的客户啊,那您进来停一下吧,外面的位置都满了,里面还有空地儿。”男生挥手示意走在前面,雨水已经完全打湿了他的发稍,他却丝毫不在意,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工作。 汤遇顺着他的指引慢慢开了进去。 洗车房里地面湿滑,废水混着泡沫四处流淌,加上各种清洁剂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不是多么好闻。 他被理所当然地带到一个空着的车位。车位旁边,有人正埋头忙碌着。 那人穿着同样的蓝色工服,站在一辆红色双门轿跑旁,弯着腰,用一块灰色抛光布,细致地擦拭着轮毂。他动作缓慢、认真,始终没有抬起头,没有察觉到任何人的到来。 “周哥,你有个客户来找你。”那位年轻男生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 周竞诠的动作一顿,随即直起身来,抬头的一下,他看到了从车上下来的汤遇。 “……” 四目相对间,汤遇也终于看到了那个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周竞诠动作突然很僵硬,先是盯着他看了几秒,又迅速移开眼神,重新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工作。 汤遇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人是在装作没看见他吗? 比愤怒更复杂的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他快步走上前,大声道:“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 男人依旧低着头,将抛光布在车门上反复擦拭,像是要靠这个单调的动作将一切声音隔绝在外。 ——他被当成了空气。 “周竞诠……你什么意思?” 汤遇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一把扯过那块抛光布,甩手砸在地上。 灰布落在泡沫水里瞬间被浸湿,显露出本色。 “说话啊,装什么哑巴?!” “我的手机坏了。” 男人终于开口,却只是淡淡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到操作台,重新拿了一块抛光布,回来又擦了起来。 “坏了?”汤遇嗤笑,语气里充满气急败坏的颤抖。他在男人的工服口袋里一通乱摸,终于摸出了那台所谓坏掉的手机。 ——屏幕轻轻一点即亮。 “你告诉我,这手机到底哪儿坏了?” 男人伸手去夺,却被他抢先一步甩了出去。 手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哐当一声落进排水沟。 “坏了就不要了,我再给你买个新的。” 周竞诠表情一僵,脸侧的咬肌绷紧,可汤遇还是不疲不休地继续作威作福:“怎么?手机坏了还不能——!” 他一把攥住了汤遇的手腕。 “……” “汤遇,我在工作。”他用最后一点克制维系理智,“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你聊天。你走吧。” “周竞诠!”汤遇猛地挣脱他的钳制,“你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我主动来找你,你还要赶我走!?” 持续的、失控的拳头落在他的胸口上。 世界变得真空,隔壁工作间的水枪嘶鸣声也渐远,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赤红的脸、钝痛的心。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周竞诠避开那炽热的目光,绕到车的另一侧,用抛光布一下一下擦着另一面轮毂。 汤遇却在这一刻,意料之外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周竞诠一愣,迅速拉开副驾驶的门:“汤遇,这是别人的车,里面刚做完精洗。你快下来。” 汤遇靠在真皮座椅上,双臂环在胸前,“不。”说完,他便闭上眼,像是打定主意要在这里耗下去。 沉默的时间很长,最终,周竞诠认输了:“有什么话下来说好吗?” “不,”汤遇闭着眼,语气不容置疑,“你上来。” 这一刻,谁顾虑的更少,谁就是赢家。 周竞诠犹豫许久,最后脱下身上那件沾着机油和灰尘的工服外套,俯身钻进了车里。 车门合上的瞬间,外面的世界彻底被隔开了。 不足两平米的狭小空间,如同一个暂时的、可以喘息的房间,他们无处可逃,他们必须要吐露真言了。 “你看到新闻了吗?”汤遇开口。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比预想得要平静一些。 “什么新闻?”男人的目光落在车窗外,不肯看他一眼。 “你还记得首映礼上的那个提问的女生吗?她是我名义上的女朋友。”他刻意顿了顿,又说:“我们现在宣布分手了。” 空气沉默。 男人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连呼吸都一成不变。汤遇的心就一点点被抽空,然后坠落下去。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说得不够清楚,于是再次问道:“你不觉得惊讶吗?你对我有女朋友这件事……没有任何反应吗?” 男人突然转过头来,对他说:“汤遇,我无权过问你的生活,你的决定。你希望我是什么反应呢?” “……?” 汤遇愣了,然后他摇摇头,扯出一丝笑容,“周竞诠……我怎么才发现你居然这么的……”他想出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词语—— “敬业。” 鼻尖发酸,眼眶发烫,他要哭了。 “没有。”男人否定,“你也很敬业。电影里的东西你都能当真。” “是不是——舒扬?” 周竞诠没能压抑住自己恶劣的欲望,将这句嘲讽的话说了出来。 汤遇瞪大了眼睛,“……你看了《譬如朝露》?” 周竞诠似笑非笑地说:“我是不是该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当个傻子,当你听话的狗?”汤遇震惊的表情鼓励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和他长得像吗?” 他直直望向那双因恐惧而睁大的眼睛:“——你认得清我是谁吗?” “……” 汤遇张开嘴,却吐不出一句话。 那一刻他仿佛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 他的脸涨红,喉咙一阵发紧,他的世界像是突然失去了平衡,摇摇欲坠,濒临倒塌。 “不……不……” 不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剧烈颤抖,却与解释的话背道而驰:“……当初不是你为了钱,跪下来求我的吗?怎么……现在你拿到足够的钱了,就想离开我了吗……”他的声音越来越哑、越来越小,说出这些话后,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择手段、面目全非了。 他们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必须用最尖利、最恶毒的话语去伤害对方,才能感受到一点的存在,得到一点回应? “是。” 是。 周竞诠点点头,“汤遇,我这辈子还不了你的情了——下辈子我真的给你当狗行吗?” 不行。 不可以…… 汤遇反手抹掉眼泪,不再落泪,这一刻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要还也是这辈子还。” “但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他要卖给周竞诠一份巨大的人情,一份大到这辈子都甩不掉的人情。 他要让周竞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还不完他的情。 第49章 皮下之芳 《譬如朝露》的后半段剧情是舒扬与孟家臻的关系终于越过朋友的界限,成为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他们在无人的舞台上接吻,在狭小的化妆间里做/,两人挤在一张折叠床上一起看剧本、谈天说地。 一次孟家臻提起九十年代的一桩往事。某部电影在拍摄吞枪自杀的戏份,本该是道具枪,不知怎么被调换成了真枪,结果那名演员当场中弹身亡。他问舒扬:“你说,到底是我们被选择了死亡,还是我们生而向死?”他说这是他创作这个剧本的灵感来源。 第59章 舒扬无可救药的爱上了孟家臻,他不再满足于平日里扮演的母亲的好儿子,他从舞台剧中越走越远,戴上假发、穿起裙子,为剧中一段反串作额外的准备。二人关系也如火如荼,爱意猛烈。 然而就在公演的日子即将到来之前,意外突然降临了。 孟家臻远在北京的妻子,方静娴,来到了运城。 孟家臻早在北京当老师时就已与方静娴结婚,他们的婚姻并不美满,婚后四五年都没能怀上孕,再加上孟家臻被调走的事情,两人关系更为紧张。 方静娴此番主动前来,原本是想挽回这段濒临破碎的婚姻。她在学校门口等丈夫下班,却意外看到孟家臻与一位清秀的年轻男子并肩走出校门。 女人的直觉一向是很准的。 当她上前挽住丈夫时,她清楚地从那个年轻男人脸上看到了一种错愕的、难堪的表情,同样,她的丈夫反应也十分不自然。 这天所见,便在她的心中扎下了一根刺。 方静娴在良城留了下来,住进孟家臻的单身公寓。每天,她都提前做好饭菜,装进便当盒里,送去学校给丈夫。每一次,她都能在办公室里见到舒扬。 起初她只是暗中打量这个清秀的年轻人,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听到的闲言碎语越来越多。从其他老师口中,她得知舒扬和孟家臻走得很近,而且那个舒扬似乎有些不太正常。那位老师说这话时表情嫌弃,她追问“不正常”是什么意思,对方便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听说是个二椅子呢。” 此后她格外关注这个舒扬。 孟家臻忙于舞台剧排练,常常深夜未归,某个夜晚,她终于按捺不住,循着丈夫的行踪来到剧场。那扇门只是虚掩着,她轻轻一推—— 舞台空无一人,煞白的顶灯垂落,两道人影在那光影交叠之处紧紧纠缠,仿佛世上只剩他们彼此。 自从得知孟家臻已有妻室后,舒扬与他爆发了无数次争吵。他无法接受,那个他深深爱着、以为也深爱着自己的人,是别人的丈夫。 可爱情就像毒药,叫人清醒地痛苦着。 他们的关系在矛盾与愧疚中渐渐变得扭曲。舒扬一边麻木地听着孟家臻低声诉说爱意,一边又恨自己无法抽身。他开始直视自己,直视这段不堪的感情。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命运会以如此残酷的方式重演,就像多年前在中学器材室被撞破秘密的那刻一样,这一次,他全部的秘密与不堪都被孟家臻的妻子亲眼目睹。 翌日,方静娴闹到学校,将舒扬的行为公之于众,张贴在布告栏上。 舒扬被停职、辞退。 这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回到家中吃饭。母亲也像往常一样,不厌其烦地数落他:“头发怎么又留长了?一点不像个男人!相亲又不成,叫我以后怎么在邻居面前抬得起头?” 舒扬彻底爆发了。他向母亲坦白自己是同性恋,将学校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包括他刚刚失去工作的事实。 舒母狠狠给了他一耳光,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抓起餐桌旁的椅子,朝他砸了过去。 从这一刻起,儿子的存在已经不及她在外人面前的脸面重要。 舒扬冲出家门,满脸是血地奔向那个唯一能容下他的地方—— 地下剧场。 在漆黑空荡的舞台上,他穿着被血染红的白衬衫,开始表演那场即将公演的独角戏,倾尽全力演绎自己的角色,直至倒在地上。 公演之日终于到来。化妆间里,舒扬坐在化妆镜前换好妆容,当他上场前,拿起那把道具枪时,动作一顿。 大幕拉开。 舞台灯光温柔地落在舒扬身上。 他如同浸润在羊水里一般,自在、自由,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他的人生本来就该如此。 演出顺利进行到最后一幕,主角需要举枪自尽。 舒扬站在舞台中央,眼神缓缓掠过台下。 他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方静娴。 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被人拨动了某个开关。 也许,所有的羞辱、背叛与绝望都不再重要了,也许,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在最耀眼的时刻结束。 一切落幕吧。 他举起枪,抵在太阳穴。 枪声响起,在悠扬的乐曲声中,画面回到影片最初的那个长镜头,绿树、清晨、蝉鸣,穿着白衬衫的年轻教师,正走向教室。 就在他即将在门口大喊一声“安静!”的时候,画面戛然而止。 …… 多年后,汤遇再度重看《譬如朝露》时,觉得这部电影基调有点太灰暗了。 当然它在那个年代是惊艳的、先锋的,第一次有人用如此冷峻的笔触揭开少数群体的生存困境,可能也正是因为譬如朝露的成功,后来无数同性题材的电影都竞相模仿,落入了悲剧模板。 但他敢肯定的是,周竞诠一定是从舒扬的行为中得到了什么启发,才做出那样的决定。 自洗车行那天起,打给钟毅文的这通电话,他一直犹豫着,犹豫到《春坎》杀青,犹豫到《鹦鹉螺》在国际影展亮相,拿到提名。 最后,这通电话拖到他即将走上威尼斯的红毯。 灯光璀璨,喧嚣如潮。汤遇刚换好礼服,坐上一辆前往红毯的加长轿车,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屏幕上跳出钟毅文的名字。 这与他多年前在日本接到汤宗玉出事的那通电话时一模一样。 华丽的后台、热闹的喧嚣,一通足以改变人生的来电。 “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平静、冷漠,毫无波澜。 上帝似乎在跟他开着同一个玩笑。 “汤遇,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你的那位朋友,跳楼了。” 若当初汤宗玉的离世让汤遇从一个孩子被迫成长为成年人,那么从这一刻开始,他才真正从零岁起步,开始学习成年人的功课。 此后他翻阅了世上所有关于爱情的大道理,演绎了无数别人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 他以为只要自己演得足够多、体验过,就理解了,释然了。 可现实不是这样的,现实是仍有一个问题像烧红的烙铁般拷问着他,让他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为什么上天给了他们如此多的缘分相遇,却不肯再给他们一点名分相爱? 他不明白自己对那个人的喜欢、或者说是爱,有这般不堪吗?难道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是这个结局了吗? 他一直以来的自傲、自负、自信,都在那通电话后被彻底击碎。他终于明白,所谓上帝的偏爱,不过是他自编自导的一场戏。 上帝从未特别眷顾过汤遇。 汤遇和千千万万个渴求爱、却不得爱的人一样,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粒尘土。 他和那个人之间生来隔着天堑鸿沟,隔着道德世俗。 而他自己,也是那些被命运压弯脊梁、四肢软弱的懦夫之一。 即使他不想放开那双手,迟迟没有拨出那通电话,一次次为那份迟疑寻找借口。 那个人却先他一步放开了手。 ——且用生命的重量将他推开。 他恨对方的决绝,恨他竟能做出那样的选择。 在此后漫长的无尽岁月里,这份恨一点点膨胀,一度让他以为恨的效力,已经将爱的底色完全抹除了。 可汤遇很傻。 他不知道是——那东西其实早在他体内扎根,从四肢百骸蔓延,生出无数细小而隐秘的倒刺,即便你用刀剜,用针挑,也无法将它分离,即便隔着无数层衣裳,隔着柔软的皮肉,它仍在呼吸,在脉动——因为那东西早已渗入血液,埋入细胞,成为骨肉深处,难以剔除的,皮下之芳。 第50章 前往未来 “汤儿……睡着了?” “汤儿?!” “汤遇!醒醒——!” 巨大的喊叫声将汤遇从梦境中拽了出来。 “……”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石雨那张离得过分近的大脸。圆鼻头、下垂眼,像条狗似的凑过来。其次,他看见了天花板上晃得他眼花的光球,然后四处一看,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皮沙发上。 此时此刻,他才想起来,自己是在一间club里,他被石雨叫来参加某位“唐少”攒的局,而他今年—— 三十岁。 “丫的终于醒了……一直嘟嘟囔囔的,把我吓够呛。” 包厢里空荡荡的,就剩他们俩。 “做梦啦?”石雨弯腰探着脸。 “没有……”汤遇哑着声音回了一句。 石雨说得没错,他的确做梦了,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以前的人,以前的事,‘汤遇’从孩子变成大人,从学生一路走到舞台中央,成为万人瞩目的大明星——这个梦太长了,长得让他以为自己又活了一遍。 “梦见哪个老情人了,还不如实招来?” 第60章 “滚蛋……”汤遇骂了句,扶着额头坐了起来。他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那俩人呢?” 石雨一愣,明白汤遇所指后,贱兮兮地笑道:“老唐请客吃夜宵,你那俩帅哥早跑没影了。” “不是!”汤遇的胃里翻腾着,忍不住想要干呕,“那俩人给我吸的什么玩意儿?……我现在怎么这么恶心?” “嗐,他们这儿老板弄的俄罗斯黑料,一口顶一根烟,你这反应,八成是尼古丁中毒了,不用担心。”石雨拍怕汤遇的后背,帮他顺气,“走吧,都快四点了,丫来了就给干晕了,我真服了……” 汤遇支着沙发站起身,脚下一虚,险些又坐回去。“嘶……”一股酸麻从腰脊一路窜到腿根,让他倒抽了口凉气。这具“奔四”的身体不及当年,在这种软沙发上歪着身子睡了这么一会,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 已经是凌晨四点,工体外面还是很热闹,街口的车流一刻也没歇,各种夜店酒吧门口涌出一拨又一拨醉醺醺的人群。 汤遇重新戴好了口罩。 石雨勾着他的肩膀,腻腻歪歪地说:“怎么着?咱俩再去续个摊儿?吃点?” “不行,我撑不住了,我得回家睡觉。”汤遇揉了揉小腹,胃里仍有股恶心劲儿在翻腾,吃不下去一点。 “行吧,那你怎么来的?” “打车。” “我送你。” “好。”汤遇答得干脆。他和石雨没什么好客套的,就算今天是他开的车,他们俩一个住东城一个住西城,石雨也能说成顺路,非得一块回去不成。 两人都喝了酒,石雨便叫了个代驾,十分钟不到,司机到了。 汤遇上车后灌了几口冰气泡水,胃里不适这才慢慢压了下去。 “你回哪儿?”石雨侧头问。 他想了想,今晚是从地安门那边儿出来的,现在回去肯定得惊动老太太休息,“回我家吧。” 这些年,汤遇在各地置办了不少房产。入行十年,好歹挣了点钱,也学会了理财,不再像以前那样挣多少花多少。他换过的房子、住过的地段,不计其数。可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搬回了当年刚入行时阚净宜给他租下的那套高级公寓。 当时因为被私生粉骚扰,不得不搬走。后来那房子挂牌出售,他便买了下来,重新装修,住了进去。 他是有私心的,但他不肯承认。 路上,司机隔三差五地从后视镜里往后瞄。 汤遇起初还以为他是在注意车距,但很快意识到,那目光其实是落在自己脸上的。 ——因为刚喝完水,他把口罩拉到了下巴。 “……” 他叹了口气,干脆彻底摘下口罩,靠在座椅上,目光毫不掩饰地回望后视镜。意思很明确——你想看就看吧,看清楚了。 司机被他那冷淡而直接的对视弄得有些慌,手上的方向不稳,过了一会,犹豫着开口:“……哎,帅哥,我看着你有点眼熟……你是不是明星啊?” 石雨被逗笑,转过头去打趣:“你觉得他像哪个明星?” 那司机也没恶意,语气反而有点兴奋:“我觉得他特别像那个……岳夫亓电影里的……哎呀,我想起来了!你是汤遇,对吧!”他说着就把手机掏了出来,“我能不能和你合个影儿?” “哎哎哎!”石雨赶紧将那只举起来的手按了回去,“哥,你这儿开车呢,要合影也不是现在啊……” 司机爽朗地哈哈两声,“我就是太激动了,见着明星了,不好意思啊。那下车能不能合个影?我特别喜欢咱岳导的电影,我可是他的忠实粉丝……”接着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开始谈起自己对华语电影为什么会衰落的种种见解,并指出现在演员都是有很大问题的。那口气宛若中年男人在酒桌上侃大山。 汤遇靠在后座,一言不发地听着。 因为那部带点主旋律色彩的《春坎》,岳夫亓吸引了不少这种中年男性观众。但很多人都忘了,岳夫亓其实是拍独立电影出身的,是靠一部同志题材的电影才崭露头角的。他真正的拿手戏其实是文艺片。 “哎,他最近不是要拍新戏了吗?我前几天还看新闻,说他的新片是部同志片?叫什么来着……欧什么的……” 石雨惊讶:“汤遇!你不会要拍的是那姓岳的新电影吧?!”他只知道汤遇最近要进组了,但他不知道汤遇要进的是什么组,“真是同志片!?叫什么名?” “……” 汤遇根本不想插嘴他们的话题,奈何车里两个人都把他架了起来,最后只能硬邦邦地吐出那三个音节:“osaka。” “对对对,就是这洋名儿!哎呀我每次都记不住。”司机长叹一口,“你说他放着咱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不去拍,跑去那湾岛拍这种片子,我是真想不明白……” 汤遇在后座翻了个白眼。 “哎,你们说这名到底什么意思?……”那司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一旁副驾的石雨已经掏出手机,搜索了起来。有可能是他们在一处红绿灯路口停下来了,也有可能是红灯突然变绿,石雨的脸色在黑暗中一阵红一阵绿,最后憋紫了。他拿着手机,颤抖着,将那部电影的官宣阵容海报举到后座的汤遇面前,“……汤遇,你告诉我,这是谁……?” 汤遇给了石雨一个非常标准的微笑。 如果石雨现在是一个魂魄的形态,那他的魂儿恐怕已经当场倒地不起了。 “我操……”他揉了揉眼睛,重新拿回手机看了一眼——没看错—— 周、竞、诠。 他识字。 “汤儿,你确定没搞错吧……” “没搞错。是他又怎么样?人家都结婚了。”汤遇发觉这个事实由自己亲口说出来的时候,他出奇地平静。 心脏的疼痛不再是尖锐的,而是钝钝的、鼓胀着的酸意。 是啊,周竞诠都结婚了呢。 听到这话,石雨仿佛又被一个炮弹轰倒在地。 “结婚!?” “孩子都这么大了。”他学着阚静宜给他比划的手势,在空中比了个大概的高度。 司机也好奇地往石雨手机屏幕上瞥了一眼,饶有兴致地说:“看着年纪不小了,结婚生子挺正常的,也就你们明星晚婚晚育的,现实中,我们还是先成家!才能立业,这小伙子看着不错,踏实……” “……” 石雨瘫在座椅里。 不是…… 他想破头皮,也不敢想汤遇新电影的搭档是周竞诠! 老天爷,这人怎么又出现了?! ——!! 当年这人的事迹可谓惊世骇俗,从那以后,汤遇变了很多。都说人遭受重击之后便会性情大改,石雨深以为然。 汤遇今天能变成这样,那个周竞诠绝对功不可没。 突然,他听见后座的人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都过去那么久了……” “我早忘了他是谁了。” “……” 沉默中,他们到达第一个目的地,车还没熄火,那位代驾司机就迫不及推门下车,拿着手机拉住汤遇说要合影。 汤遇无奈点点头,又把口罩重新戴好。虽说他不太愿意在这种私下时间跟陌生人合影,但人家一路辛苦把他送回来,又客客气气地开口,真要拒绝,倒显得他耍大牌了。 于是他站定、弯腰,陪对方拍了几张。 拍完后,他抄着兜上楼了—— 可石雨还留在车里坐着。 “……” 那位司机仍站在原地,抱着手机兴致勃勃地翻看刚刚的自拍,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感觉把自己是代驾这回事都给忘了。石雨气绝,降下车窗,大喊一声:“大哥!你是不是忘了点儿什么!” 北京的深秋让夜晚格外漫长。冬天的脚步近在眼前,日出的时间一天天往后拖。这会儿已快凌晨五点,天还是漆黑的。 汤遇进门后的第一件事,是把屋里的灯全都打开——从玄关到客厅,从餐厅到卧室,一盏不落。 汤遇染上了一个不太好的习惯。那就是只要他在家,就必须将全屋的灯光都打开,睡觉时也要如此。他无法忍受黑暗了。 他还不打算立刻去洗澡,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顺手打开电视,将音量调到最低,然后整个人半倚在沙发上,开始漫无目的地刷手机。 汤遇刷手机,无非就是翻翻微博,看看新闻。他的冲浪速度不怎么快,也跟不上现在短视频的潮流。刷着刷着,他点进微信,把阚静宜发给他的通告单下载了下来,存进手机。 最近的一项行程,是十八号的剧本围读。 岳夫亓这两年很看重剧本围读这个环节。 所谓剧本围读,就是让主创团队和演员聚在一起,从头到尾读一遍剧本,再一起讨论人物与剧情。一来能帮助演员更深入地理解角色,开机后更容易入戏,二来,也能提前建立起演员之间的化学反应和默契感。 第61章 也就是说,十八号那天,他又要见到那个人了。 “嘶——” 汤遇轻轻出声,才察觉自己不知不觉间把嘴唇上的干皮撕破了。他皱着眉,从茶几上抽出一张纸巾,按在唇边,粘掉渗出的血。 其实剧本围读的意义对他来说聊胜于无。 他大概半年前就拿到了《osaka》的剧本。这本子他很喜欢,以至于反复翻看,纸页都被翻得起了毛边。 他仰头举着那本已经有些磨损的剧本,翻开了第一页。 纸页上密密麻麻的荧光笔痕迹,间或夹杂着他潦草的批注与注解。 里面的台词,他熟到可以“倒背如流”,只要稍微花点时间,就能完整地复述出来。 外界总说他是个天才演员。可哪有什么真正的天才? 他很清楚,如果当年还沿袭着演《春坎》时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那他现在一定泯然众人矣。他都记不太清那段时间他是怎么演完这部戏的了,因为那段记忆太痛苦,太恍惚,他既失去了岳夫亓口中的“灵气”,又深陷自己的情感动摇中,他的灵魂几乎要被撕裂。 如今回过头想,他或许该感谢周竞诠的选择,感谢他先一步放手。 因为从那之后,他什么都不去想了。 他把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在表演里。他演别人的人生,演别人的爱情,借着一张张面具活下去。唯有那时,他才能稍稍喘息,有片刻的松弛。 可以说是表演救了他。 ——周竞诠的确跳楼了,只是没有如愿地死掉。 可这不是最根本的原因……他们到底是怎么走远的呢? 汤遇认真回想,却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只能安慰自己讲,也许是在某个再普通不过的时间点,智能手机突然流行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丢掉直板和翻盖手机,换上了大屏的触屏机。他的手机号码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换了。自此,他便与一个名叫周竞诠的人失去了所有联系——社会联系、电话联系,连括命运的红线,也一并断了。 第51章 悬崖勒马 十八号的前一天,汤遇失眠了。 以至于当天顶了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前往岳夫亓位于怀柔的办公地,进行剧本围读。 早上阚静宜专门开车来接的他,以及助理彭彭,他们三人,一起去吃了顿早餐。 结果汤遇说自己恶心,吃不下东西,最终勉强吃了一个白煮鸡蛋便放下筷子。 阚静宜忧心忡忡,以为他又生病了,说要不请个假,先去医院看看。 “不用,可能是昨天积食了……” 汤遇没有说实话——其实是因为紧张的,嗓子眼像卡了个巨物,不能呼吸了。 但他现在做事讲究万事备先,宁愿等别人,也不让别人等他,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吃早饭上,于是催促阚静宜:“我真的饱了,咱赶紧走吧。” 他们比约定时间提前半小时到场。 到了地方,三人先和岳夫亓团队里几个熟面孔插科打诨了一会儿。 今天的剧本围读安排在这里最大的会议室。因为园区是由旧摄影棚改造的建筑,挑高很高,但单间面积其实不算大。会议室中央一张长桌,周围围了一圈密密麻麻的椅子,走道被挤得有些窄。 渐渐地,大大小小的演员陆续来到,现场气氛从拘谨到嘈杂,慢慢变得像个菜市场。 故事中,林的父母是重要配角。岳夫亓非常重视配角的分量,所以这次请来的两位都是业内有口碑的老戏骨。 一位是金雀奖最佳男配得主,曾良,和岳夫亓差不多的年纪,五十出头,长得很严肃,其实是个幽默的老头,他饰演林的父亲。 另一位,林的母亲,由这两年正努力转型的女演员卢飞兰饰演。其年近四十,气质出众,外型漂亮,一直被定义为“女主角”的角色类型里,因年纪逐渐增长的原因,希望转型更多的年龄跨度。 汤遇和两位前辈都认识,他们几年前拍岳夫亓的戏就合作过,虽然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新人。 “嘿呦,都来得够早的啊!”岳夫亓笑眯眯地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女生,那人个子不高,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气质甜美。 这位便是岳夫亓这次特意从海外请来的日籍演员,渡边亚美。 岳夫亓在环大陆与亚太文化圈都有相当的知名度,在日本更是因为风格符合那边的市场口味积累了不错的口碑。这次新片需要一位日籍演员,消息放出去后,多位日本知名演员都主动递了简历。最后,他还是用他那所谓的“眼缘”选中了这位刚刚拿下东京电视奖的实力派新人。 “来,给大家介绍一下。”岳夫亓笑着拍了拍手,“这位是渡边,大家应该都提前知道了——就算不认识,也得知道名字吧。人家昨天刚飞来北京,今天就赶来参加咱们第一次剧本围读,咱是有语言障碍,但表演是无国界的……” 渡边鞠了一躬,然后用不太熟练的中文自我介绍了一番,当然她是带了翻译来的,日语不通,说英语也行得通。 “汤遇,”岳夫亓转头喊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半开玩笑的意味,“这一屋子人里,就你会日语,可得辛苦你多照顾照顾人家。”说着岳夫亓伸手在他肩膀上一按。 汤遇连忙起身,“哎呦导演……我那点儿词汇量,早忘干净了……”他确实在日本待过一年半载,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让他跟一个日本人讲日语,那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渡边听了身后翻译的转述,笑着向他伸出手:“那就请你多多关照了,takayukisan。” 汤遇在日本媒体口中的译名是takayuki。托岳夫亓的福,他在日本的知名度也不低。尤其是那段曾在日本留学的往事,被网友挖出的旧照片,以及半隐半现的模特生涯,如今都成了日本粉丝口中的“萌点”。 就在汤遇用磕磕绊绊的日语同渡边寒暄时,就在他绞尽脑汁组织好下一句时,身后忽然有一具结实的身体强硬地挤了过来。 原本就狭窄的过道,被几张转椅挤得几乎没有空隙。他整个人被迫往前一倾,小腹贴到桌边,呼吸也跟着一紧。以为是哪个熟悉的工作人员,他便没有理会,继续维持得体的笑容与渡边交谈着。 突然,他听见岳夫亓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那种特有的轻快语调,一如既往地爽朗:“小周来了啊。” ——汤遇迅速转头看去,隔着人群、灯光、还有几把转椅,他看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那人正与岳夫亓握手,侧着身,留给他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yuki?yuki——你还在听吗?” 耳旁礼貌的女声将他从恍惚中唤回现实。 呼吸的节奏恢复正常,刚刚那具身体留下的压力和温度,仿佛还停留在他的肩膀上、脊背后。 “……”汤遇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抱歉,请你继续。” 演员陆续到齐,会议室里逐渐安静下来。 岳夫亓坐在中间的主位,身旁是制片和编剧,他先是翻了翻手里的本子,又看了眼时间,最后抬起头,环视一圈众人,意外地说:“大家按姓名牌坐吧,一会儿方便交流。” 汤遇愣了一下,立即看向自己面前的姓名牌。 他这才发现那名字根本不是自己的——他根本没有心神去注意这个细节。 于是他赶紧扫视四周寻找自己的名牌,视线却意外地与桌对面的人撞了个正着。 与前几天的饭局相比,那人今天穿得松懈了点儿,白色t恤,黑色羊绒开衫,头发没有打理,自然垂落,不知怎么还戴了副眼睛,显得很有文化似的。而他面前的姓名牌是正确的。 周竞诠挑了下眉,目光移开,落到他左手边那个空位上—— 上面的姓名牌写着:汤遇。 “……” 汤遇不自觉咬了咬口腔里的软肉,僵硬地站起身,敛起自己的pad、手机、本子、笔、耳机盒,水杯——他后悔没带个包了。 他抱着自己这一堆零碎,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那个空着的位置坐下。 正当他低头整理桌面,想尽快恢复体面时,某个不听话的耳机盒不慎滑落,呈乒乓球的态势,先在桌面上弹了一下,反弹,最后稳稳地落在了—— 身旁人裤子的中间。 “……” “……” 汤遇想死的心都有了。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男人不紧不慢地拿起那个小小的耳机盒,手指一握,耳机盒便被他牢牢攥在掌心里。 这人貌似没打算还给他。 他艰难地小声道:“不好意思,能不能把耳机还给我……?” 对方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无视他,翻开了面前的剧本。 “好了好了,话不多说。”岳夫亓不想理会这些小插曲,“我们开始吧。今天是我们《osaka》主创团队第一次正式聚在一起。感谢大家的准时出席,这次剧本围读呢,对我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第62章 岳夫亓后面的话,汤遇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周竞诠的手心里。 我可怜的耳机啊…… 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老天爷,你饶了我吧…… 他再也无法将精力集中到桌面上的内容。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滑向桌下,那只手所在的地方。 就在那个昏暗环境里,有一个银色的东西突然向他反射了一道明亮的光。 汤遇的心脏瞬间停跳了。 他好像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圆环状,套在无名指上。 ——那是一枚戒指。 更准确地说,是婚戒。 一个象征已婚身份的东西。 空气骤然凝结成一层厚厚的玻璃,世界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他仿佛被扣在了一口鸣钟之下。耳边嗡嗡作响的共振声震得他失去平衡。而那枚戒指在他的视线里一点点放大、放亮 他发现,自己竟然、居然,不能够平静地面对这个呈现在眼前的事实。 “我特别介绍一下阿孝的演员,”岳夫亓的声音重新闯入他的意识,“可能有些人已经见过,有些人可能还不认识。” 他伸手示意:“小周,周竞诠。” 周竞诠起身,微微一躬。 “他是我徒弟的力荐人选,虽然资历没有在座各位厉害,但我很看好他,也希望大家在拍摄中多照顾照顾人家——尤其是汤遇。”岳夫亓转头看向他,笑着点名:“你可是人家的偶像,起个带头作用,要倾囊相授、脱掉包袱,我们这部戏才能成。汤遇,能不能做到?” 能不能? 脱掉包袱。倾囊相授。 你可以吗,汤遇? 他用力点点头,“……我尽力。” “好,那我们先来一圈自我介绍,自我介绍完就开始台词朗读。” 会议室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不管你有名还是没名,都逃不过这一环节。 话转了一圈最终转到汤遇这里。 他是本片演员表中第一顺位,名副其实的男主角。 汤遇起身,开口道:“大家好,我是汤遇,在片中饰演林君慈。” “我今年三十,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年龄自行选择称呼,汤遇、小汤、遇哥都成。” “虽然我演过不少戏,但林这个类型的角色还是第一次尝试。如果有不足的地方,希望各位前辈多多指教,也希望导演、宋编、廖制片……”话到这里,他几乎不用思考,便能将那些套话、好话、客气话,脱口而出。 这些年,他出席了无数场颁奖典礼、媒体发布、访谈录制,他的言谈举止早已被打磨得圆滑得体,滴水不漏,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哭,已经是一种条件反射的东西。 自我介绍结束后,正式进入剧本围读环节。当然不是单纯的朗读,而是要像真实演出一样,将情绪、节奏、语气都带入进去。 若发现哪句台词生硬、节奏不对,就要立刻提出,让编剧或导演现场调整。围读的主要意义,主要就是检验台词的流畅度以及磨合演员之间的熟练度。 起初一切顺利。大家轮番上阵,剧情节奏平稳地往前推进。 直到剧本来到第一个情绪小高潮,汤遇急促喘息着,大声道:“父亲!这是何意?阿孝他……他怎会偷松野小姐的首饰?” 对面的曾良声音声音洪亮:“证据确凿。马厩里的金表和首饰,他该如何狡辩?偷主人东西,该怎么惩罚,你比我更清楚。剩下的二十下,由你来。” 汤遇恳求:“父亲,他——他绝不会——” “动手!”曾良厉声呵斥。 周竞诠这时进入对话,低声念道:“少爷……” 汤遇猝然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贱奴!你还敢狡辩!你还不肯承认自己犯了什么错吗?!” 周竞诠的嗓音沙哑,少有呼吸的抖动:“是,是阿孝的错……阿孝不该偷小姐的东西。” 岳夫亓在一旁念出旁白:“鞭子落下。林停顿。” 剧情继续走下去,来到林为阿孝擦拭伤痕的一幕,汤遇情绪激动,他拿着剧本,哽咽着念出:“……阿孝,你……你为何不辩?为何不跑?” 看着那几行字,他即将落下泪来。 “好!很好,停——”岳夫亓的声音及时出现。 岳夫亓最清楚汤遇,只要这人一旦进入角色,情绪便会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又猛又烈,很难收住,所以他及时叫停,毕竟这是剧本围读,还不到真正表演的时候,不需要那么真情实感,“我们这一幕的戏剧性很强,但真正的重点不在鞭刑本身,而在打了一个情绪的响指。观众需要在这一刻从前面的暧昧与刺激里惊醒,意识到这段关系所面对的真正阻碍……要有那种当头一棒的冲击感!”他顿了顿,“那什么,我们先缓缓,喝口水,方便一下,歇两分钟再继续。” 汤遇的嘴唇还在颤抖,其实他已经落泪了,只是喊停后掩饰得很好。 他低着头,平复呼吸。 就在这时,一只手闯进了他的视线——拿着一张手帕纸,停在他面前。 那手掌宽厚,指节粗长,皮肤下浮有清晰的青筋和血管。可那个无名指上的戒指此时变得特别刺眼,特别醒目。那个人就像跟他炫耀一般,将那戒指亮在他的眼前。汤遇想,如果他现在真是“林”——手中握住着一条鞭子,那他一定会狠狠地抽在周竞诠的背上。他已经能想象到皮鞭落下的声音,想象到那具健壮的身体因疼痛而弓起的弧度,想象对方咬紧牙关、不发一言的模样。 “——我的耳机,还给我。”他抬起头,直直看向男人。 周竞诠收回那张手帕纸,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的耳机盒,放在掌心里翻转着。 “这是你的耳机?”他问。 “不然是你的吗?” 汤遇眼睛红着,泪水危险地蓄在眼眶里,可他的表情是生气的,或者说是冰冷的。 周竞诠怔了几秒,忽然,手指一动,勾去他鼻尖上那一点泪痕,然后不着痕迹地站起身,对身后的助理说:“程滨,我出去抽根烟。” 那耳机盒终于物归原主,落进汤遇掌心。 而男人的拇指,不幸擦过那片柔软的、湿热的皮肤。 他举棋不定,于是悬崖勒马。 第52章 社交软件 程滨是周竞诠的经纪人兼助理,他非常满意刚毕业就能拿到这样一份报酬可观的工作。 他的老板,也是他唯一负责的艺人,个体户,没有签经纪公司,就连他这个经纪人都是通过别人介绍才招进来的。 周竞诠前两年一直没有进入内地发展,主要活跃在湾岛的演艺圈。可湾岛电影早已不复世纪初的辉煌,大公司渐渐裁员增效,纷纷将目光转向头部流媒体平台,市场变得拥挤,僧多粥少。但即使本土影视市场低迷,湾岛的电影制作仍持有很高的水平。小而精的团队、优秀的美学品味、温润的人文关怀……相比大陆,那里的气候其实更接近日本的演艺圈生态。 程滨也是在那个时期认识了周竞诠。两人初识时,周竞诠正准备转向内地市场,为此参与了不少短片拍摄,随着工作通告与邀约的增加,他开始分身乏术,于是经由程滨师姐介绍,周竞诠将他雇佣为经纪人兼助理使用。 关于他们能拿下《osaka》这块大饼,程滨没出什么力,因为他根本接触不到这种级别的资源,可以说全凭自家艺人的努力——自己试镜,自己签合同,程滨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当初周竞诠跟他说的时候,他还不相信。以他们现在的咖位,要进岳夫亓的制作班底,那简直是天方夜谭。但他老板的语气十分坚定且确信:“程滨,我要和汤遇合作了。” 周竞诠平日也不怎么联系他,除非有工作要协调,才会回个微信什么的,他们单纯就是上下级关系,当然他是下级,因此他对这位上级的了解甚少。 他老板这个人呢,平日待人处事都很成熟,做事稳重,给人一种天生的信服感、安全感,程滨也愿意跟着他干,他就像个小弟一样,老大指哪,他就打哪。 虽然周竞诠表面上看起来十分“火热”,其实内里很冷。对你客气,有礼貌,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把你当自己人。你会发现他跟谁都保持着同样的距离,你是好是坏,他都不会真的关心。说难听点,就是“独”。他对自己不关心的人或事,都是极其冷漠的态度,注意,是极其。程滨对此深有体会。他不是抱怨什么,毕竟每月打进卡里的可观工资和顶格交的社保,已经能让他死心塌地跟着周竞诠干一辈子了。 “哎,你是小程吧?我那天听老廖说来着,你现在给他干着经纪人呢?”阚净宜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语气很是自来熟。她一边说,一边朝外面瞥了一眼,意指出去抽烟的周竞诠。 程滨愣了下,显然没反应过来她是谁。 “您是……?” 第63章 他下意识看向阚净宜那只随意搭在汤遇肩膀上的胳膊。 “我汤遇经纪人,叫我阚姐就行。”阚净宜笑着,自然地掏出手机,“要不咱俩加个微信?以后工作上方便沟通,万一有什么情况也好联系。” 程滨犹豫片刻,说好。 “顺便你把你老板的微信也推给我吧,我都加上。”她话音刚落,汤遇突然伸手,毫不客气地拨了一下她的手肘。 阚净宜被他这动作弄得轻嘶一声,偏头瞪他:干什么! 汤遇:你加他微信干什么? 阚静宜:你别管,我有我的用处。 二人用眼神无声较量一番。程滨也从包里拿出了手机,亮出二维码。 “滴——” “好嘞,扫上了。” 他们这一加微信,周围其他演员也都闻着味儿凑了过来。 场面逐渐混乱,制作人说干脆拉个群吧,反正以后怎么着也得搞个群。 “我把你们都拉进去,谁想互加自己加。” 汤遇怔怔地拿着手机,很快,微信界面上跳出提示,他被拉进了一个群。 令人眼花缭乱的微信昵称迅速刷屏,有花里胡哨的网名,也有代号式的备注,突然有一个名字突兀出现了。 ——此人用的本名。 「廖制片(百川)邀请周竞诠进群」 他的目光顿在那三个字上。 几秒后,他还是点开了那个人的微信名片。 头像是一片纯粹的蓝,放大后才能看出,那其实是一张大海的照片,大概率是自己拍的,很蓝很蓝的海。微信签名是工作邮箱,整个社交账号都很干净,没有任何冗余的东西。 汤遇的指尖悬在“添加好友”上方。 他迟疑了。 要添加好友吗? 如果我先加他,会不会更体面一些? 他犹豫着,犹豫到屏幕暗下去。 下一刻,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屏幕亮起时,一条新通知冒了出来—— 周竞诠申请添加为您的好友。 同意|拒绝 程滨一直知道汤遇这个人。 汤遇,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在别人嘴里,也就是岳夫亓口中,汤遇成了他老板的“偶像”。 程滨并不认同这个说法。 他从来没在周竞诠那里听到有关汤遇正面的消息,偶尔提起,也是跟什么负面新闻、舆论风波绑在一起。 而且因为前几年,那个“艺人禁忌表”的八卦新闻出现。在大众眼里,周竞诠突然成了汤遇的敌人,甚至可以说是仇人,在这个人人披着假皮的娱乐圈里,能如此恨一个人,明面上表示绝不和对方同台出现,那得是多大的仇、多大恨? ——搞不懂,也不敢好奇。 程滨正腹诽着,就听到门那头传来砰一声重响,紧接着,一股淡淡的烟味顺着气流钻了进来。 看样子是抽了不止一根,他老板烟瘾大得很。 周竞诠皱着眉,大步朝这边走过来,顺便将挡在过道上的椅子一个个大力推开。 程滨的视线紧紧跟随着那高大的身影移动。只见他老板在汤遇的位置旁停下脚步,俯下身,跟对方说了什么。 两人靠得很近。 近得诡异。 说实话,他对这个汤遇的印象一般,很一般。在还没见到真人之前,他几乎天天能在热搜上刷到汤遇的名字。 一会和这个闹个绯闻,一会又跟那个比较比较,其中不免有一些媒体很爱拿他炒作话题,他对这种长得过分精致的男明星没什么好感,加之他老板对这个汤遇似乎也很苛刻,所以他“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对汤遇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 在他真正见到汤遇之后,也就有一丝丝改观吧:人很礼貌,也没什么架子。 此时,汤遇坐在那里,表情有些奇怪。 嘴唇紧抿,眼神游移不定,完全不像他平时在镜头前的那样光鲜、自若。 见此景象,程滨由内而外感受到一种局促和不安。 “都休息好了吗?咱们继续吧。” 岳夫亓上完厕所回来,重新掌控大局,示意大家继续朗读台词。 后面的剧情渐缓。林与阿孝进入了一个虚假的蜜月期,剧本里的台词也随之变得……若当众读出来,多少都会有点尴尬。 但汤遇是专业的演员,他很有职业操守,别说读几句亲昵的对白,就算是全裸的戏,他也能泰然自若地面对镜头。 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应该是家常便饭,但这次……他似乎难以将私心完整抛弃。 他尴尬得不行了,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岳夫亓突然叫停对词,问:“你们是想先拍亲密戏份,还是先拍日常戏份?” “……” 汤遇扶额。 通常来说,拍戏并不是按照故事发展的顺序来拍的,而是看置景的安排,哪一场景先搭好,就先拍哪一场。拍完撤景,再拍下一个景。 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亲密戏。 这种戏一般都会放在最开始的时候拍,因为那时演员之间还不太熟,拍起来没有负担。如果大家一熟,顾虑便多,演起来更困难。 “我想着,你们可以先拍亲密戏的部分,先培养培养默契嘛。”见二人不语,岳夫亓干脆点名:“汤遇,你怎么想的?” “我……” 汤遇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怎么想? ——他什么也不想。 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还要拍亲密戏……他又想打退堂鼓了——这个他非常想。 “您看着安排吧……我没意见。” “小周呢?”岳夫亓越过他看向周竞诠。 周竞诠:“都可以。我们应该不用培养默契。” 这话实在太惹人遐想了。 岳夫亓自然想到了那一茬,爽朗地笑道:“那这样吧,到时候看一下湾岛那边的场地协调,我们最好是先啃硬骨头,把这个亲密戏趁早啃掉……” 中午十二点半,盒饭送到。 廖制片又热情地给大家点了奶茶和咖啡,看样子是打算今天一口气弄到很晚。 汤遇胃口不佳,早上没吃,中午也没觉得饿。 可能最主要原因是——他和周竞诠并排坐在同一张长桌前。 桌上摆满了油亮亮的菜肴,香气四溢。他不想吃,也不敢太刻意地不吃,只能象征性地拨几下米饭。 这种并肩的姿态熟悉又陌生。 以前也是这样的。转椅换成沙发,会议桌换成茶几。 周竞诠吃饭速度总是很快,而他吃得慢,吃得也不多,于是最后剩下的、他吃不下的部分,就会被那人默默接过去解决掉。 如今,桌上依旧是两份饭。汤遇面前那一大盒,若说是没动过筷子,也不为过。 这盒饭最后的结局,是被收餐的工作人员一并带走,毫不留情地倒进垃圾桶。 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汤遇背对着旁边的人,将下巴搁在手肘上,半趴在桌面上刷手机。 阚静宜刚给他发来一条消息。点开一看,是一张朋友圈截图。图片上的配文是:杀青快乐!我们的小公主也来给老大庆生啦!祝老大明年财源广进,心想事成【蛋糕】 下方是一张大合照,应该是周竞诠之前参与的项目的杀青照,他站在最中间,怀里托着一个小女孩。 阚静宜紧跟后面发来一句:从那个程滨的朋友圈偷的,周竞诠女儿还怪可爱的。 汤遇盯着那张照片,心里五味杂陈。 周竞诠……应该是个很好的父亲吧。 他愣神半晌后,回给阚静宜一句:是,很可爱。 他迅速退出聊天界面,却发现右上角的红点冒了出来。 点开一看,是99+的点赞提醒。 再往下一划,全是同一个头像。 ——周竞诠把他所有的朋友圈动态,从头到尾,全点了遍。 “……” 汤遇僵硬地直起身子,侧过头,看向身后的人。 如有心灵感应般,周竞诠的目光也从手机屏幕中抬起,看向他。 汤遇下意识偏过头。 刚刚就因为他不小心点错了拒绝好友申请的按钮,结果这人来强硬地质问他。他解释手滑点错了,对方还不肯相信,非要亲眼看着他点同意申请才肯作罢。 现在又来了。 把别人的朋友圈翻到底,全点一遍赞,这和当众扒光一个人的衣服有什么区别? 他默默点开那人的对话框,敲下一句:你到底想干什么? 消息发出去,迟迟没没有回应。:工作归工作,别把私人恩怨带进来,大家合作一场,就愉快地拍完这部戏,咱们暂且就做朋友,行吗? 发出去还没有两秒钟,他忽然感觉大腿被什么顶了一下。 低头一看——是某人的膝盖。 周竞诠的身体已经完全朝向他,一只手臂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臂随上半身前倾,压过来。 第64章 汤遇刚要开口,却被对方冷冷截断。 “汤遇,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还能做朋友?” “……?” 男人抬着眉,硬声道:“不好意思。不可以。” 他做不到。 仇人、爱人、恩人、亲人,他和汤遇做什么都可以,唯独朋友做不成。 ——永远、天注定、从开始到结束、与生命同长,都做不成朋友。 第53章 超绝反差 《osaka》的剧本围读在三日内顺利结束。台词顺利、剧情顺利,一切顺利,连二次围读也无需安排了。 这三天里他们熬了两个大夜,吃了三顿披萨汉堡,喝掉数百杯咖啡,熬出几十对黑眼圈。终于,《osaka》的人物与剧情被彻底理顺了,磨熟了。 由于汤遇在第一天就跟周竞诠把话说明白了,对方便不再刻意为难他,收敛许多。他也因此轻松不少,这样很好,他们只是同事,只需要专注在剧本上。 他投入地与导演、编剧、制片等一众演员交流,当然也包括某个人。对于演戏这件事,他很较真,不会像生活中那样随性,得过且过。所以这些天他和周竞诠围绕角色理解、剧情设计产生了不少分歧,常常辩得面红耳赤,争得毫不留情面。 每遇此况,岳夫亓就会出来充当和事佬的角色,和一下稀泥,总结双方的观点,提炼其中要义,再将分歧打散。他做了这么年的导演,可谓深谙中庸之道。 好在一切都顺顺利利的结束,电影定在下月初一开机,于取景地湾岛举行开机仪式。 这是廖制片特地请大师择出的黄道吉日。他们这一行很迷信——不得不迷信。就好比买房要看风水,结婚要挑日子,拍电影自然也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与人和。 汤遇提前一天飞往湾岛。 为办理大通证和入台证,他在相关部门跑了好几趟,手续花了不少时间。飞行当天,航班延误了三个小时,又在港岛中转,直到傍晚才抵达湾岛。 出廊桥时还没太觉着,等到过海关、站在队伍里等待检查时,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即使机场内是开着冷气的,那种气候里的湿热感依旧存在强烈。 他很快觉得热,便顺手脱下外套,这时,半透明的围挡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尖叫声—— “……” 还好,这并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故,而是他的行程早就在粉丝与媒体的追踪下毫无秘密可言。无论他飞去哪里,都会有人来接机,都会有相机快门和头条报道。 更何况这是他第一次公开来湾岛活动,粉丝们早就蓄势待发。 阚静宜事先得到风声,提前跟机场这边沟通好了安保,所以当汤遇推着行李往出口走时,眼前的景象也在预料之内—— 目之所及处,人头攒动,呼喊声、快门声、闪光灯几乎将整个到达层填满。 汤遇只能说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他在机场安保的簇拥下,背着代言品牌方寄给他的新款包包,艰难地挤出人潮,被人推搡着上了剧组派来的接驳车。 车子飞速驶离机场,他靠在车窗边,看了一路的落日景色。 余晖将天空罩了一层金,玻璃楼宇在霞光里闪闪发光。 这里与北京真的很不一样,不是说有多么的繁华,有多少的摩天大楼,而是城市的气质区别很大、特别大——她仍保留着千禧年代的外形与质感,却又在细节里显露一角现代的秩序与干净,或许是受影视作品的影响,汤遇对这里天然有几分亲切感。 他们取景地离市区较远,临近海边。机场出发后又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此时天色渐沉,霞光即将散尽,远处能看到微小起伏的山影,而更远处那片闪烁的镜面——那应该就是海了。 …… 他们下榻的酒店临海而建,背后就是沙滩和海浪。司机师傅一边帮他们卸行李,一边热情介绍着:“我们身后那座山叫金山,往北一带就是海岸线。那边开发的还没有那么完全,如果去海边玩,一定要结伴出行……不过我们酒店后面就是沙滩,晚上散步的话超级赞,也有很多人在那边冲浪……” 阚静宜一一应着:“好嘞好嘞师傅,谢谢啊,辛苦了。” 汤遇单手推着行李箱跟在她身后。 有阚静宜跟着来,他就是“儿子”的角色。不用操心任何事,“妈妈”给他拿证件,“妈妈”给他办入住,他只需要和彭彭站在一边,当个吉祥物—— 彭彭这两年发福了不少,愈发圆润,他俩并排站在大厅,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在某种维度上十分对称。 汤遇环顾四周,这地方虽名义上叫饭店(他们把酒店叫饭店),其实更像个民宿。 进门的大厅是一栋带坡屋顶的小房子,后面的排楼才是住宿的地方,有点像汽车旅馆,但这里的氛围又很温馨,脚下是木地板,墙上挂着热带风情的装饰,绿植盆栽遍布各处。 门口沙发休息区坐着几位他们剧组的摄影老师,几人正围在一起,检查相机里的素材。听他们对话的内容,想必是刚从取景地回来。 “汪——!” 汤遇低头一看—— 脚下竟出现一条小狗! 他唰地蹲下,仰头冲彭辛粤激动道:“彭彭!是小狗!” 它通体乌黑,毛色油亮,短腿,长身子,花鼻,明显是个串串。 汤遇对狗这种动物根本没有任何抵抗力,他几乎是瞬间被俘获,毫不在意地将那只昂贵的新款包包往地上一甩,双手蹂躏上狗脑袋。 彭辛粤也蹲下身,打趣道:“……这狗该不会叫小黑吧?” 汤遇半信半疑地试验:“小黑!小黑看我!” “——它叫小白啦。” 一个温柔的女声忽然从柜台后传来。 两人齐齐抬头,看到柜台后的老板娘正笑盈盈地探出头来。 彭辛粤:“那真是……超绝反差感。” 汤遇被逗笑,眉眼弯起,对老板娘说:“好巧,我以前也养过一条狗,也叫小白。” “是吗?那小白还是真是幸运哦,居然能和大明星的狗狗重名。”老板娘笑着,从手里变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汤老师,方便给签个名吗?” “方便的。”汤遇爽快地接过笔,刷刷几笔签完,又重新跪回小狗面前。 “小白,坐!” 小白立刻坐下。 “小白,握手!” 小白果真抬起右爪,往他掌心里轻轻一放。 “好狗狗!” 如果不是小白的爪子有些臭臭的,那汤遇现在就要亲上它的右爪了。 就在他还想下达一个更复杂的命令——“转圈!”的时,小白突然汪汪叫了两声,甩着尾巴,猛地朝门口跑去。 “小白!回来!”汤遇连忙追喊,目光顺着小白的方向望过去—— 只见门口进来一个男人,单手抱着一个巨大的冲浪板,板尖遮住了他的脸。 他上面穿了一件很紧的黑t,但已经湿透了,连带着头发。那薄薄的布料紧紧贴在腹部和胸膛,该有的沟壑与起伏应有尽有,或者说一览无余。 他下身穿了一条浅色短裤,脚踩人字拖。两条很直很健壮的小腿就这么露在外面。 小白兴奋地在他脚边打转,绕着他一圈又一圈地跑。男人不理它,只是随手抬了抬冲浪板,大步往里走。 其实这人一进门,在没看到脸之前,汤遇就认出来是谁了。 很难不认出来。 男人同样也注意到了他,却很快收回视线,转而跟沙发上的摄影团队,打起了招呼。 “周哥。” “周哥回来了啊。” “你小子又去追尾波浪了?瘾够大的啊。” “……” 几人语气熟稔,看样子已经混得很熟了。 在他们寒暄的过程中,小白一直没停下来,蹲在周竞诠脚边,卖力地舔着他的小腿。粉色的小舌头一下一下,卷走男人皮肤上的盐分。 汤遇低头一看—— 自己手上的口水还没干。 “我c……” 他后悔让小白舔他的手心了。 “你们忙。”周竞诠终于和那群人聊完,转头看了过来。 他目光径直落在汤遇的脸上,毫不避讳。 阚静宜这时也刚办完入住手续,收起证件,看见了周竞诠的存在。 “哎呦!?小周!” 按理说,有汤遇这层关系在,她和周竞诠两人之间多少是有点尴尬的——但并没有。世上没有哪种人际关系能难倒阚静宜。她就像完全不记得过去的那些事一样。 周竞诠是谁? 周竞诠是她家艺人的合作对象,与任何一个与汤遇合作的演员没有任何区别,所以她非常自然地跟周竞诠打了个招呼:“你这是……?” “阚姐。”周竞诠点头,他似乎对阚静宜很是尊敬,“我比你们早来几天,闲得无聊,就找点事做。” “嗐,早知道我们也提前两天来了,今天早上北京下雨,飞机延误,折腾半天,本来下午就能到的,结果到这儿——天都快黑了!” 第65章 周竞诠淡淡一笑,走上前,从她手里接过一个大行李箱。“你们在哪个房间?我送你们过去。” “哎,不用不用,真不用麻烦你,”阚静宜小幅度摆手,“这些都是汤遇的行李,你看他带的东西多成什么样了!再说你手里还有块板子,不方便——” “方便。” 周竞诠将冲浪板顺手靠在前台一侧,“柯姐,我东西先放你这里,一会来取。” “好哦,没问题。”老板娘人很好,更是喜欢帅哥。 “汪汪!”小白在旁边大叫两声。 没有得到周竞诠的抚摸它十分不满。 周竞诠弯腰,将汤遇刚刚随手丢在地上的包拎起来,随后目光落在那个仍蹲在地上的人身上:“请问,可以走了吗?” 四人从大厅的小门出去,进了一个院子里,三面围合的楼,层数不高,所以没有电梯。 周竞诠熟门熟路,带着他们找到了各自的房间。 剧组的房间安排是规律的,阚静宜和彭辛粤住在工作人员区,也就是一、二、三层,演员们则统一分在四层。 这俩人到了自己房间后,就心安理得地把落在后面的汤遇交给了周竞诠。 ——汤遇要崩溃了。 他早知道不该带这么多东西了! 两个三十二寸的大箱,一个二十八寸的登机箱,再加上品牌方非要他背的皮质旅行包。 此刻,那只又沉又大的皮包正被周竞诠挎在肩上。而他自己,左手一个三十二寸,右手一个二十八寸,当然是他逞能,说什么我自己来就行。 楼梯窄,空气闷,汗从头顶一直往下流。 他平时根本不锻炼,身上的肌肉也是薄如蝉翼,纯粹是瘦出来的低体脂率。 他现在是左手打颤,右手发抖,一步一挪地向上爬。 “……” 周竞诠早已提着他的行李箱刷卡进了房间。 见汤遇迟迟没上来,他又折回去,站在楼梯顶,热心地询问:“汤老师,还需要帮忙吗?” “……” 汤遇咬咬牙,挤出两个字:“不用。” ——其实他马上就要倒在楼梯上了。 “那您慢慢来。”说着周竞诠转身就要走。 “别!”汤遇认输、投降,“等一下……” 此刻,面子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两人隔着楼梯对视,你不言,我不语,但汤遇相信,周竞诠肯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可周竞诠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双手抱臂,下巴微抬,眼皮半阖,看不出是要来帮忙还是在看笑话。 “……?” 你还不过来吗? “周竞诠,你快来——啊……!” 不幸,在激动的话语中,汤遇双手松落,两只行李箱哐当——!哐当——!翻滚几圈,滚回了起点。 “……” 汤遇扭头看着那惨烈的现场,终于找到了最正当的理由,一屁股坐在地上。 第54章 原形毕露 汤遇进屋放下行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他气急败坏地把行李箱拉到床边,拉开拉链,翻找出浴巾、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抱在怀里。他现在大汗淋漓,境遇堪比落汤狗。 眼看北京就要入冬,深秋的温度赶得上冬季,而现在湾岛北部还是三十多度的盛夏,他穿着里外三层来到这里,刚在机场脱掉最厚的外套,这会儿身上剩一层打底t恤和一层针织衫,一路上搬行李、爬楼梯,估计最里层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他蹲在地上翻找内衣,头顶突然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 “汤遇,你带一箱子泡面是什么意思?” 他抬起头,发现那人还站在玄关处赖着不走。 “……关你什么事?你还杵在这儿干嘛?” “……” 周竞诠从没见过像汤遇这样变脸如此之快的人,上一秒还跟他撒娇求助,下一秒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的语气瞬间降温:“汤遇,你好像还没跟我说谢谢。” 谢谢? 汤遇嗤笑一声,想说:我没有让你‘滚’,而是请你‘出去’,已经够给你面子的了。 ——刚刚这个人在楼梯上笑得巨大声……是嘲笑!真是可怜他那两个行李箱了……竟遭如此重创! “请你出去,我现在要洗澡了。”话罢,他迅速起身,用袖口裹住掌根,双手抵在男人胸口上,将其从玄关推到门外。 他不留情面地甩上门,然后靠在门上,深吸一口气。 他后悔来这里了。 他不该答应的! “咚、咚。” 身后的门再次被敲响。 ……!这人到底是要怎样?? 汤遇猛地拉开门,不耐烦的话即将脱口而出,却看见门外的男人掏出一张房卡,神情若无其事地往旁边的门把上一刷。 滴一声,门开了。 男人侧过头:“我只是想通知你一声——我就住在你的隔壁,有事,欢迎随时打扰。” “……” 汤遇脸色僵了又僵,变了又变,最后硬邦邦吐出一句: “再见。” 翌日,《osaka》剧组在一处深山密林中举行开机仪式。香炉、红布、红包,样样齐备,所有演员、导演、制片、监制等一并出席。 《osaka》自筹备期就是话题焦点,岳夫亓新作、换角风波、投资方博弈、再加上汤遇腥风血雨的体质,想低调都难。 于是,即便仪式选在这深山老林间进行,仍躲不过粉丝与代拍们的长焦镜头。开机仪式的照片于当日上午便流了出去。 汤遇的站姐拍到一张所谓的神图,精修后第一时间发到了社交平台上。至于汤遇身旁的某个人,自然被打了码。 因为实在是避无可避,无论远景、近景,汤遇每一张照片里都能看到周竞诠的身影,她们不得不将其遮掉,毕竟汤遇明里暗里都表示过,他和周竞诠不对付,他很讨厌这个人——汤遇的事业粉、女友粉、妈粉,意外地在这件事上达成了统一共识。 而代拍流出的原始视频和未修图就要真实多了,镜头拍到了什么,画面里就是什么。 很快这些经过二次转手与剪辑的视频和照片,在某些娱乐论坛里引起一波讨论。:岳夫亓这破电影终于开机了!谁敢信!【链接】点击即看今日开机仪式照。:鸡涩斯!这部电影能继续拍也是奇迹了吧,我怎么感觉柯某某进局子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了。:那真的很久远了,他现在出来了吗?:估计还在里面踩缝纫机呢。:家人们!重点不是这里!有人点进我发的链接看了吗?:没,现在看。:已品完。不得不说……这两个人站一块的确很……emm……:楼上不敢说,我替你说,“很配”,汤丝打过来算我的。:笑死我了,汤遇站姐把周竞诠的脸给打上马赛克了。:救命,果然粉随蒸煮,她们到底在恨些什么?我请问呢??:视频里这俩人很正常啊,还有说有笑的,他俩一直在交流哎。:并不。3分19秒,ty朝zjq翻了个白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真服了,ty带着墨镜都能看清啊!:无所谓,不管ty和zjq在恨什么,都给我到电影里去做狠吧^^:正确的中肯的一针见血的……后面忘了:请岳导继续发力,恳求船戏多多,吃嘴子多多【祈祷】:osaka能不能现在就上映?我要看。:不是你们这些人……当初到底是谁在唱衰这部电影?:不知道啊,老师没教。:某些人就是红人粉,看到待爆咖就要贴上去呢~:额……zjq的确外型不错,虽然你娱目前还没有这一挂的,但已婚男一枚,谁要贴?:楼上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是不是已婚男,能不能嗑cp我自有定夺。:又不是非得嗑真人,嗑角色不行吗?而且周也没回应那条偷拍啊,谁说抱个孩子就是自己的娃了??:反正赘婿和汤姐炒不了cp了喽。: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欢迎大家来浅尝一口我们粥汤,两位老叔十分好吃!原因其下:第一,汤遇不会对其他演员翻白眼,但对周竞诠会翻白眼,此为一胜。第二,汤遇会对镜头笑,但对着周竞诠不会,此为二胜。第三,汤遇能和所有人同框,但和周竞诠不行,此为三胜……:停停停,哥们儿你反串来的?:我真爱来的。ty可以恨zjq一辈子,但不可能爱zjq一辈子……这都嗑不到的人,我只能说,厕品。 …… …… 岳夫亓计划先拍摄的场景定在林宅内。为此,他们在山上租借了一处历史建筑,这里是当年某位名人的旧府邸,整座宅院依山傍海,风景清幽,马厩与仆舍等旧设施皆被妥善保存,有许多真实的时代痕迹。 《osaka》的故事发生在湾岛的40年代初,当时正值日本殖民统治的尾声。社会动荡、警察高压,人人自危,阶级壁垒森严。 汤遇饰演的林君慈是湾北一富商的独子。 林家在当地显赫一时,林父将林君慈视为家族未来的继承人,寄予厚望。为了确保家业在战后得以延续,他与日方一名高级官员暗中筹划联姻,想要在战争结束后举家迁往日本,借政治婚姻之力重新进入权力体系。 第66章 可林君慈自幼在女人堆里长大,母亲、表姐妹、女仆,他是家中唯一一位男丁后辈,他气质儒雅温柔,举止言行间没有传统社会所期待那种的男子气概,甚至有些阴柔。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是从偷窥开始的。 十五岁时,他无意间撞见母亲与情夫苟合,却发现自己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母亲身上,而是落在那个男人赤裸的背脊、起伏的臀部上。他的身体有了本能的反应。 林父也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儿子似乎与其他同龄男人有些不同,他欺骗自己,儿子绝对不可能是异类,即便是,他也不允许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道貌岸然地为林君慈安排了一场相亲。对方是日本高级军官的女儿,名叫松野惠里。她温婉、得体,是所有男人梦想中的妻子形象。 为培养感情,林父要求两人每周见一次面,骑马、喝茶、插花……排练一场已经写好的婚姻剧本。 林君慈很抗拒,他不想娶一个陌生的异国女人,又不得不被社会、家庭、父权所规训。 电影的开始,是他和松野惠里在后院约会,突然家里的仆人跌跌撞撞从马厩里跑出来,大喊:“死人了!有死人!” 林家院子里死了一个人。 尸体已腐败不堪,但仆人还是认了出来,那是家里服侍多年的老马夫。 没人知道他为何死在林家后院,除了三个人。 一是林母,这名马夫,是她维持最久、最亲近的男宠。 二是林父,他早就知道妻子的苟且,只是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早年受伤,夫妻二人很难行房。 最后一个是林君慈,他比谁都清楚这个家里的秘密。他知道父亲为何默许母亲的情夫进出林宅,他也知道,是谁杀死了老马夫。 这是便电影开头的剧情,拍摄的戏份主要集中在林宅的屋内场景与庭院之间。第一场戏,岳夫亓先是拍了林君慈和松野惠里初次相见、互相试探的戏份。 这种桥段,汤遇算是得心应手,在镜头面前“装”,他很在行。岳夫亓还给他找了位日语老师,让他在镜头中与渡边的对话使用日语,力求还原当时上层社会的交往氛围。 岳夫亓很清楚,这部分是整部电影中最容易拍的戏,情绪平稳,冲突尚浅,他才特意将这场戏排在最前面,好让大家先适应一下拍摄节奏。 汤遇每天起很早,天蒙蒙亮就去片场候场了。 他的戏服是量身定制的三件套西装,衬衫必须熨得笔挺,头发要梳成油亮的背头,光是化妆造型就得耗上近一个小时。 也因此,他几乎每天早晨都能在酒店门口碰见冲浪回来的周竞诠。 周竞诠现在真的很闲,他的戏份还没排到,所以天天出去潇洒——他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会冲浪的,还这么有瘾——每天早上要去追早浪,傍晚还要去追尾浪。而且,总是抱着他那块巨大的冲浪板,一身湿地回来,且不穿上衣,虽然穿与不穿,区别不大。 但汤遇不想每天早上都看到……这类景象!每次见周竞诠朝他迎面走来,他的火都会很大,他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这样的早晨足足持续了十天,十天!终于!轮到周竞诠上工了。 汤遇有些幸灾乐祸的。 不过有一点不太美妙,那就是他每天去片场坐的那辆保姆车上多了两个人:周竞诠、以及他的助理。 他们自己的车开不来湾岛,车管那边便给他们安排了一辆剧组租赁的埃尔法。周竞诠应该也能分配到一辆,可因车辆调度紧急,暂时遇到了点麻烦,只好临时搭乘一下他们的车。汤遇抗拒也没用,阚静宜说人家两位老前辈都是共用一辆车,你可消停点儿吧。 “我……?我哪……”汤遇无语了。 上车时他故意坐到最后一排,为的是不和那人并排坐一起。不料,周竞诠弯着腰钻进车厢,直接来到后排,一屁股坐在他的旁边。 一瞬间,他的身边仿佛多出一个巨大的热源。他感觉自己成了正在转动的土耳其烤肉,半边身子都要熟了。紧接着,他闻到了一种熟悉的、独属于周竞诠身上的味道。他的大脑有些宕机,甚至忘记抗议了。 埃尔法的后排空间很宽敞,可要坐下两个身高一米八以上的成年男人仍不太理想,汤遇那样瘦的人,尚且觉得腿伸不开,而周竞诠高了他半个头,肩膀宽了一圈,坐在后排的滋味可想而知。 男人一动,皮革靠背便会发出声响,汤遇使劲撇着头,盯着窗外的山棕树,屏住了呼吸。 怎么办……?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要原形毕露了。 程滨一上车人都傻了。 后排一幕堪称诡异,他老板和那个汤遇并排挤在最后一排,肩贴肩、腿挨腿……这是在做什么? 他甚至去怀疑,是不是前排的座椅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所以才没人坐的? “老大,你不做前面来吗?这前面还有位置呢……” “不用,我坐这里就可以。”周竞诠专注手机屏幕,随意道。 “好……吧。”程滨疑惑地用手呼啦两下空气,才敢坐下。 两分钟后,阚净宜上了车,目光扫到后排那两个人,“……” 她撇撇嘴坐下。 再然后,彭辛粤提着咖啡来了,见此画面两眼一闭,“砸”在阚静宜身上,“阚姐……” 阚静宜让他嘘声,继续坐如钟。 这辆七座的埃尔法就这样,载着五位乘客、一车的沉默,驶向片场。 途中,汤遇双手抱臂,靠在窗边假寐,他本想全程无视旁边的人,但偏偏最后一排没有独立的空调出风口——他要被热死了! “……” 他终于忍无可忍,给了周竞诠两拳,让他滚到前面去。 可男人装聋作哑,沉浸在手机当中,两条粗壮的长腿反而张得更开。 到了片场,汤遇第一个挤下车,以三十迈的速度冲向化妆间。 以为总算能喘口气了,他却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化妆间是共用的。 后勤部门在这座别墅里勉强隔出一间二十平的小房间,几张化妆台、几排衣架、还有帘子围成的临时更衣区,供几位主演共同使用。 于是,他正系着衬衫纽扣呢,门突然被人推开——周竞诠和他那个助理进来了。 汤遇一把攥住领口! “周老师来了啊,您先稍等一下,我去找您那套服装。”造型师热情地招呼着,从衣架上翻找一番,终于翻出定妆照那天搭配好的那身衣服,递到周竞诠手里,“今天是这套。” 周竞诠接过,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问:“……就在这里换吗?”他一说完,整个房间都安静了。 这间不到二十平的小屋,被衣架、妆台、灯架挤得几乎没有立足之地,而汤遇就站在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衬衫没有扣好,露出半截白皙的脖颈,表情惶恐。 造型师愣了两秒,反应过来后忙笑道:“您身后那儿就是更衣间。汤老师这边已经穿好里面的衣服了,所以才出来的,他的戏服层数比您多好几层呢。” “这样。” 汤遇在心里轻轻嗤了一声,心想:您就搁这儿换呗。 现在装什么矜持,也不知道那个天天早上光膀子的是谁? 第55章 破局之法 “我们今天拍的这场戏,就是你们当初试镜那一段。”岳夫亓手里拿着剧本,投入道:“相信你们经过围读、揣摩,心里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理解,第一遍——我们先不演,不追求情绪,先走一遍,熟悉节奏……” 汤遇已经穿好了那套定制的三件套西装,领带紧紧箍着他的脖颈,衬衫紧紧贴着他的皮肤,即使身旁有彭辛粤拿着两个小风扇替他降温……但那点儿风,于事无补。 今早气温还只有二十六度,经过短短一个小时的升温,飚至三十度。烈阳烘得整片山都在冒热气,灯光组还在调整位置,几盏高瓦数的补光灯一同亮起,汤遇感觉自己要被烤化了,化成汤了。 反观对面某人,只穿着一条薄料长裤——是的,周竞诠根本没有上衣可以穿。阿孝作为一个靠力气吃饭的低层人民,大多数时间都不需要穿上衣,有也是穿件对襟短褂。 此人目前是神情淡定,眉间微蹙,双手背在身后,专注听导演讲戏,仿佛周围酷热与他无关。 马厩的场景已经搭好,饰演osaka的演员也准时到场。 岳夫亓让周竞诠先跟这位演员熟悉熟悉,互动一下,找找感觉。 这位“演员”名叫molly,今年刚刚四岁,是一匹训练有素的混血母马,虽然她性情温顺,但拍戏这种事,总是要多一分谨慎。 饲养员牵着缰绳站在一旁,不时递给她胡萝卜作为奖励。 周竞诠伸出手,顺着马儿的鬃毛缓缓抚摸。 molly则一边嚼着胡萝卜,一边用她那大眼睛打量眼前这位人类。 “哎汤遇,你可别走神啊。”岳夫亓拍拍他的肩膀,“这场戏的节奏还是要你来带,别的我就不多说了,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一会儿注意那个度,别太放,也别太收着。” 第67章 汤遇愣愣地点点头。 岳夫亓又转向马厩那边的周竞诠:“小周,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导演。”周竞诠淡声应道。 “好,那大家就位吧。” “……”汤遇看完最后一遍台词,将剧本递给彭辛粤。 “灯光那边好了没?摄影准备!其他部门清场!”助理导演拿着喇叭高声喊。 岳夫亓回到监视器面前。 汤遇走向自己的点位,站定。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 拍戏这么多年,汤遇觉得自己已经忘了“紧张”为何物。他记得自己刚入行,拍《譬如朝露》第一场戏时,他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不知道怎样做才算对,那时候的他对镜头是敬畏又惶恐的。 而现在呢? 他不是新人了,经验、奖项、赞誉都有了,却像当年一样不安,像第一次站在摄像机前一样……紧张。 远处的周竞诠在molly脚边蹲下,拿起毛巾。 灯光、天光、机位,一切准备就绪。 “来,全场安静!” 岳夫亓举起对讲机,凑到嘴边: “action——!” 自从林家的老马夫意外身故后,osaka就一直没人照料。那匹通人性的马整日闷在马厩里,吃得少,脾气也越来越怪,管家只好重新招了个人。 新来的马夫名叫阿孝。 阿孝生在南部一个小渔村,父母早亡,没念过书,也不识字,十几岁就出来讨生活。像他们这种出身的人,没有任何改变阶级和命运的机会,能进林家这样的大户,替人喂马、打水,已经算得上好命,只是喝到一点从权贵餐桌边缘滴下来的肉汤,也不用再挨饿了。 这日午后,林君慈因抗议与松野小姐的婚事,与父亲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他愤然冲出厅堂,一路奔至后院。他原本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透口气,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马厩前……他的脚步骤然停顿,他看到了那个新来的马夫—— 那人赤着上身,半蹲在水桶旁,为osaka擦拭腿部,此时正值晌午,毒辣的阳光从茅草的缝隙中倾泻而下,为男人麦色的皮肤镀了一层油亮的光泽,那背脊和臂膀上紧实健壮的肌肉,似乎是经过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竟有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阿孝未察觉身后有人,自言自语着:“osaka乖,头前是雨水才惊,你又不是第一日来……你比我还识路。” osaka轻轻喷了口气,耳朵一抖—— 它比阿孝提前看到了自己的主人。 林君慈定定站在原地,“……” 他原本想上前一步,却不慎踩碎一片干叶。 阿孝闻声回头。 “……” 两人视线短暂相接。 阿孝认出那是家中的大少爷,便立即低头问好:“少爷……” 阳光打在男人半边脸上,将他那琥珀色的瞳孔映得近乎透明。“你是新来的吗?”他踏入马厩。 “是。”阿孝答。 林君慈伸手去抚osaka的鬃毛,指尖顺着柔顺的毛发滑下,目光却仍停在那张低垂的脸上。 “你叫什么名字?” “少爷,我叫阿孝。” 恰在此刻,一束阳光正正落在两人之间,林君慈的手落下,手指不慎擦过那个蹲着的人的耳际。 “阿孝,”他轻轻念出这个名字,“你的职责,便是照顾好osaka。” “cut——!” “汤遇,再放一点!演员补一下妆,两分钟后我们再来一条。” 第一条过后,岳夫亓心中察觉不妙,但也没立刻说什么。 这只是试演,没找到感觉很正常。 可后面真是让他大跌眼镜了,他们一连拍了七八遍,还不包括其他景别的补拍,效果一条比一条差。 他不明白,汤遇今天怎么会这么紧?紧绷到镜头里没有一分松动,没有一丝让人喘气的空档。 是没找到状态吗?还是两个人现在关系太紧张了? 岳夫亓坐在监视器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拍摄进度就更不用提了,一整个上午都耗在这里。 ——汤遇知道岳夫亓很急,但他更急。 在周竞诠面前,他那向来自信、游刃有余的“天才演技”仿佛被抽走了一般,他怎么都找不到岳夫亓想要的那个状态,每一遍表演都像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他甚至觉得,岳夫亓是不是故意整他,报复他,让他尝尝什么叫好果子吃。 烈日下拍摄五小时有余,全程气温逼近三十多度,汤遇身上那件最里层的衬衫便早早湿透了,贴在五脏六腑上。ng完最后一条后,他脸色发白,表情极臭地回到化妆间,往沙发上一倒,闭上了眼。 于下午三点一刻,他吃上了第一口午饭,然而筷子刚夹起菜,彭辛粤就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说:“岳导说晚上不拍原来的那场戏了……” 食欲全无。 “——那要拍什么?” “好像要转场到第七十九场……” 汤遇一把抓过剧本,哗啦哗啦翻到那一页—— 七十九场:初夜。 内景,马厩隔间-夜。 “……” 延后的午饭时间,剧组所有人都埋头扒拉着盒饭,狼吞虎咽地补充体力,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他们的岳导,以烟代餐,坐在监视器前闷闷不语。 上午拍摄效果不理想,他心里堵得慌,哪来的胃口吃饭? 当然在这剧组之中,不止他一人把烟看得比饭更重要。 那个人便是周竞诠。 岳夫亓心有犹豫地起身,独自朝那边走去。那处靠近山崖的落差地带,风从海面灌上来,吹得树叶猎猎作响,男人站在崖边,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手垂在身侧,指间夹着一支未燃尽的烟。 岳夫亓走近,问:“怎么不去吃饭?” 周竞诠闻声转过头,“导演。”他抬了抬手中的烟,解释道:“我抽完这根就去。” 岳夫亓点了点头,神情间多了几分斟酌,“小周……有件事我不知道当不当讲。” 见岳夫亓似乎有话要说,周竞诠便掏出烟盒,抽了一支递过去,“您说。” 岳夫亓接过烟,借火点燃,缓缓开口:“唉,我这人向来讲究一个眼缘,我相信很多导演都有这个‘通病’,看人全凭第一感觉。” “当年我拍独立电影的时候,会为了几万块钱发愁,为了拉到一个饼干厂的投资而喝到胃出血……”他吐出一口烟,摇摇头,“你们这些现在的年轻人,大概体会不到那种滋味——几万块钱,如今大家随随便便就能掏出的数字,在那时候真是一笔救我于水火的钱。” “就在我即将放弃,选择向命运低头的时候……汤遇出现了。我们一起合作了譬如朝露。可以说这部电影是我执导生涯中拍得最艰难的一部,ng次数可比今天早上多多了。那时的汤遇二十岁,一个没受过科班训练的素人,是有灵气没错,可他根本没有学过表演,所以我只能逼他,逼他成为那个角色……谁又能想到呢?舒扬居然被一个不是演员的人演绎得那么成功……” 岳夫亓抬头望向远处的海面,吐露心声:“我敢说,只要汤遇能一直站在镜头前,我岳夫亓站在监视器后,我就会给他拍一辈子的电影。” “有个很玄学的说法是,让一个演员大火的角色,在某种程度上,一定是与演员本人底色高度重合的。难道汤遇自始至终没有被那个角色所影响吗?” 不,深刻影响了。 岳夫亓的声音停在风里,眼底掠过一丝复杂。 “可我不后悔那么做。如果没有他当时的牺牲,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今天的他,也不会有今天这支顶级的团队来为我的故事服务。” 他看向周竞诠,认真道:“我坚持要你来演阿孝,理由很简单,你和汤遇之间就是有那种化学反应,那天晚上你俩试镜、你说出第一句台词时,宋编就凑过来跟我说,老岳,这戏一定成了。” 岳夫亓从来不怀疑自己的眼光,他相信周竞诠和汤遇一定会给他带来更大的惊喜——比当年的倪翰生和汤遇更大的惊喜。 “所以现在这些ng,不算什么难关,你也千万不要有什么压力。” 面对这些话,周竞诠含笑,弹掉烟尾上积蓄已久的烟灰:“导演,我没有什么负担。” 他来,就是想和汤遇演戏的。 这部电影是好是坏,拍成什么样子,他都不在意。 岳夫亓犹豫道:“之前,汤遇经纪人跟我提过……你们以前的事。我不是打听隐私,但我得确认一下,你和他现在,是不是关系很紧张?我怎么感觉……汤遇的状态有点应激了?” 他认为,无论从节奏还是情绪,汤遇都没有进入“林”的状态,甚至连当初试镜时都比现在更自然、准确得多。 可他又转念一想,这两个人和其他演员不太一样。他们俩之前已经有过种种纠葛,他们已经不是处子了,而汤遇又是个别扭的,要由他来掌控节奏,那这戏八成是拍不下去了。 第68章 由此,他的心里冒出一个想法,一个冒险、可能被抗议的办法…… “我们确实很紧张。”周竞诠承认。 不过还能更紧张,还要更紧张。 岳夫亓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掐灭手里的烟,语气一转:“好,那我们晚上改一下拍摄顺序。” “我们先拍林和阿孝的初夜。” 第56章 脱掉衣服 身体的接近会比语言更快地抹平彼此的防线,强迫演员从理性撤退,投进一种必须面对的、被动的真实情绪中。 马厩旁边有个隔间,剧本里林君慈与阿孝的第一次发生关系就在那里,现在转场不麻烦,时机也刚好,这个场景,或许就是打开他们僵局的最佳突破口。 道具组和灯光组效率很快,趁着下午演员休息的间隙,他们已经把马厩旁那间隔间布好了景,这是岳夫亓临时下的命令,所有人都得快马加鞭,不敢松懈半分。 岳导本人也在现场指挥了一会儿,拿着他预先画好的分镜本,和灯光师、摄影师一起反复比对机位与角度,他的目光扫过各处,确认每一个细节都符合他心中所想。 其实这个隔间面积不大,可以说是逼仄的,因为那年代的底层人民,生活条件都十分差,他们通常住在雇主宅院的附属屋中,房子用木板和茅草临时搭就,遮风避雨已算是奢侈。 阿孝的住所便是马厩旁边的小屋。 屋内陈设简陋,一张铺着粗布的木床,底下垫的是干草铺就的床垫,脚下踩着的也不是地板,而是被践踏得平滑的泥土地,四周散落着些生活用的杂物,铁桶、旧毛巾、马刷……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 外面一片忙碌、嘈杂,工作人员来回穿梭,步履不停,化妆间内,汤遇已经脱下那身拍戏用的三件套西装,换上自己的t恤和短裤,蜷在小沙发里睡着了。 为了上镜好看,他常年保持较低的体脂率,原本就修长单薄的身材愈显瘦削,整个人像片纸一样,从小腹到胸膛都很薄,你会惊讶这么薄的身材是怎么装下那些内脏的,他不爱运动,小腿和大腿却意外匀润,两条白得晃眼的长腿就这么折在胸前——这看起来是一种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睡姿,或许是因为化妆间的空调温度太低,他皱着眉头,在寒意与梦魇之间本能地缩小自己的存在。 周竞诠进来便看到这样的景象。 “老大!那边说都差不多准备好了,让你赶紧换衣服……”门忽然被推开,程滨的声音闯了进来。 周竞诠抬手,给身后的程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程滨愣了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蜷在沙发上的汤遇,“喔……”他压低声音,小声道,“老大你赶紧换好衣服去现场候着吧,化妆师、造型师都在那边等着呢……人让你穿个浴袍去就成。” “知道了。” 见周竞诠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程滨撇撇嘴识趣离开。 门被阖上,外面的嘈杂声再度隔绝在外,化妆间重新恢复了安静。 周竞诠走近几步,在沙发边蹲下身来。 他凝视着那张陷在浅眠里的脸——眉心微蹙,睫毛湿漉漉地黏在眼下,眼角似有干涸的泪痕,鼻头红红的……很是惹人可怜。 这人是又哭了吗? 他心口一紧,喉结滚动,极力压抑住自己的欲望——将手覆在那洁白的大腿上的欲望。 他叫:“汤遇。” 没有回应。 他又在心里叫了一遍,汤遇。 如果这人再不肯醒来,他是不是就有理由可以做点什么了? 这样想着,他便伸出手,用指背轻轻蹭了蹭那张脸。 那是一种细腻的、温凉的触感,就像触在一块裹有奶油的丝绸上。 他的手指不受控地沿着脸颊滑至唇边,重重拨弄了两下那人的唇珠。 “嗯……别……” 一声动听的呢喃,让他整个人如同浸入蜜中。 汤遇似乎终于从梦里被勾了回来,眉头舒展,长睫颤动,接着那双眼缓缓睁开,意识尚未回笼,竟叫出来一声饱含委屈、颤抖的:“你别走……” “我不走。” 仿佛来自异次元的声音,将他瞬间拎回现实,汤遇睁开眼,怔了两秒,随即猛地坐起身来,“……?!” “你……你怎么在这儿?” 面前的男人神色如常地站起身,“导演说让我们换好衣服,去候场。”说着他将自己上午下戏时穿上的t恤衫从脑后一拽。 他的上半身失去遮掩。 “不过,好像下面要拍的戏,也不需要换什么衣服。”周竞诠走到衣架前,抽出一件大号浴袍,随手披上,边系腰带边说,“我去现场等你。” 等汤遇换好衣服,准确来说,是脱掉衣服,从化妆间出来时,马厩旁的小隔间门口已经非常热闹了。 灯光组、道具组、场务、摄影助理,进进出出,各种灯架、反光板、木箱,挤得整条过道都水泄不通。 他踩着拖鞋,裹着浴袍,低着头从人群缝隙里穿过去,结果一进去就被吓到了。 ——岳夫亓正亲自上阵,躺在那张简陋的木床上,手舞足蹈地对一旁的周竞诠讲戏,那表情、那肢体…… 看来是岳夫亓发现在他这里行不通,所以换了个人祸害。 见汤遇来了,岳夫亓眼睛一亮,“汤遇,快来。”他老人家从那张小木床上一下弹起,把周竞诠往床上一按,转头招手:“来,汤遇,你先坐他身上。” “……” 汤遇觉得自己可能是还没睡醒—— 不然为什么他头为什么这么大?还嗡嗡响地响…… 他迟疑地走近几步,周竞诠顺势抬手,握住了他的小臂。岳夫亓继续在他的耳边念个不停,用言语排演着接下来的戏份,汤遇听着听着,神志有些游离了,他没有照着岳夫亓说的那样直接坐上去,而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其实与周竞诠失去联系的这五年里,他一直在恐惧着两件事:恐惧他们会再次相遇。恐惧他们不会再相遇。这两种可能,同样令人寝食难安。 所以那晚在怀柔,他毫无预警地见到周竞诠时,他终于结束了长达五年的胆战心惊。 他发现,他和周竞诠再次相遇也没有怎样。 他们的再次重逢不能改变过去,也无法修补既定的事实。 虽然他并不能否认,在见到这个人之前,他的心底确实生出过一点荒谬的幻想,幻想命运可能还留了一丝转机,幻想他们或许还能重新开始。但还没等他将这些幻想发扬光大的时候,上帝就其残忍戳破了。 ——周竞诠结婚了。 汤遇不知道要对此发表什么样的看法。如果是过去的他,大概早已将天地搅得不得安宁,哭也罢、闹也罢,总要叫全世界都听见他的委屈。但现在,他已经长大了,他已经三十岁了。他不可能再像个孩子一样向上帝哭喊命运的不公,质问现实的残酷。 他认命了。 他和周竞诠之间,不会再有任何可能性。即便如今他们要在镜头前饰演一对情人,那也只是工作,是各种小概率事件的总和。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找了一个相对体面的着力点,“坐”到了周竞诠身上,实则双膝支在梆硬的板床上。 过去他演过的各类影片,床戏是隔三差五就要有的,许多导演都对他脱衣服这件事“”,汤遇可以说是激情戏的行家了。而此刻丰富的经验告诉他:不要想太多,硬着头皮上就好了。 “你记住了,你就这样,这样摸,要有调戏他的感觉……力气可以轻一点……”岳夫亓拿着他的手,在周竞诠脸上抚来抚去。 他的手被迫贴着那张脸移动,而面前的男人一动不动,只是那双眼睛一直紧紧盯着他,坦荡、明亮,仿佛要在将他的脸上烧出一个大洞来。 很快、也很不幸,在这样的境况下,他的心跳、呼吸、思绪全乱了。 “汤遇,你不是答应我,你要脱掉包袱、倾囊相授的吗?你就别想别的了,这一刻,你就是林!” 岳夫亓的话将他混乱的思绪一下子敲碎,又将他的本体拼凑回原位。 他终于从恍惚中清醒。他强烈意识到自己不是过去那个汤遇、那个被往事困住的汤遇。 他是演员汤遇。 “好了,清一下场,化妆、造型都上来给他们弄一下。”岳夫亓收起卷成筒的剧本,松开他的手。 他迅速从周竞诠身上起身,身后的造型师、化妆师一并拥了上来。 其余人渐渐离场,最后只留下了导演、摄影、收音、灯光等一众不可或缺的工作人员。 这间狭小的隔间,因人流的褪去,重新恢复了呼吸。 汤遇其实不太需要化妆,拍电影也不需要修饰,但这次角色特殊,是个有些油光粉气、略带假面的形象,化妆师便在他脸上压了压粉,抹了点唇膏。 造型师随后将他身上的浴袍取下,好在这狭小的隔间里并不冷,尤其是在几盏补光灯的加持下,格外燥热。 第69章 汤遇上身光裸,下身穿了一条极短的短裤,聊胜于无的短裤,因为镜头需要拍到大腿,所以衣物不能太长。岳夫亓原本打算让他们全裸拍摄,戴上护具,真实呈现,可在剧本围读会上,汤遇持强烈反对意见,岳夫亓也不能强迫他,最终退了一步,改为半裸,尽量避开下半身的敏感部位,他这才有了最后一块、象征意义上的遮羞布。 “哎?汤老师,您这胸口上是怎么了?” 造型师突然发出疑问,所有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往汤遇胸口上看去。 ——那是一片肤色略显不均的区域,表面凹凸不平,皮下隐约有纹理的痕迹……倒像是一块瘢痕。 “……” 汤遇愣了一下。 完了……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当初心血来潮,在胸口纹下的情侣纹身,多年后,成为一块烫印般的存在,如同一只伏在心脏上的毒蛇,令那块皮肤底下的跳动始终不安,他决定将这条鱼洗掉,但洗掉要比当初刺上去痛得多、困难得多。他一共洗了四次,皮肤经历反复结痂、剥落、再生,才最终将纹身彻底洗去。 “年轻不懂事……瞎纹了个纹身……拍戏不方便,前段时间就洗掉了,那什么,你帮我用遮瑕盖一下吧。”汤遇这么说。 另一边,给周竞诠打理的造型师也突然出声:“咦?周老师,您胸口上怎么也有个图案……这还是条鱼呢,您跟汤老师这也太巧了,不会是一起去纹的吧?”造型师打趣,引得周围几个工作人员一起笑了起来。本来是玩笑的一句话,可被开玩笑的那个人却没有笑。 男人慢慢抬眼,看向话题的中心人物:“是吧?不然你问问这位汤老师——看看他怎么说。” “……” 汤遇避开他的视线,干笑两声,“……那可真巧。” 造型师察觉气氛不对,连忙拿出遮瑕膏,“那什么……周老师……我给您也遮一下吧……”她手中的粉扑在周竞诠胸口快速敲打。 最后,两个人该脱的也都脱了,将近赤裸的站在床边。 “你俩先准备好姿势,我们来排一遍,看看效果。这场戏很重要,不是一天、一晚上就能成的,今天我们就做一下尝试,目标不是出片,是找一下感觉,你们先忘记台词、忘记走位,就带入角色,想想,如果你们真是那两个人——你会怎么做。”岳夫亓没有去到监视器后,而是就站在床边,手里握着剧本,没有要开机的意思。 汤遇点点头,伸手按住周竞诠的肩膀。 剧本上的提示是,林坐在阿孝身上,与他调情。 于是他顺势而下,终于在男人的身上坐实了。 周竞诠也顺势握住他的腰。 他们面对面,眼神相接,呼吸相缠,离得不能再近了。 ——林会怎么做? ——林该怎么做? 汤遇想了又想,问了又问,思绪却早已飘走,飘到刚才那一幕、那块纹身上。 他心虚,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可能是眼前这个人表情,太冷,太压迫,让他有种无所遁形之感。 他不该把纹身洗掉吗? 不能洗掉吗?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质问眼前的男人,几乎要脱口而出:周竞诠,你如今都有妻有子了,难道还要我贞于我们那段不堪的过去吗? 他想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居然让这个人不惜用死亡来恐吓他? 他抬手,给了对方一巴掌——这是剧本里有的,然后他按台词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下一刻,他的情绪又急转为温柔,指尖贴着男人的脸滑过,凑近了,与他鼻尖相贴,“阿孝,你看着我,我命令你,看着我。” 周竞诠的手顺着汤遇的腰向下滑去,包住那条皮肤冰凉、肌肉紧绷的大腿:“少爷,您喝醉了。” 汤遇的指尖在他眉骨、鼻梁、嘴角间游移,动作暧昧,“我没有醉,我怎么会醉呢?”他说着,俯身在男人的嘴角上轻轻一碰,那一下几乎称不上亲吻,只是若有若无的触及。 周竞诠习惯性追吻,可唇还没碰到,汤遇就偏开了头,并出声打断:“导演,这里是不是没有吻戏?” 岳夫亓皱着眉,支支吾吾地道:“也不是不能亲……哎呀,你们这——”他挠挠头,无奈地笑了,“这一场是阿孝和林的第一次,得有点青涩感。你们现在这样……显得太——” 像已经做过八百次似的。 他叮嘱周竞诠:“你不要把这个手放在汤遇腿上,你即使想要摸,也是虚虚地摸,不要有那种熟稔感……” 周竞诠应声松开汤遇的大腿。 “行,剩下的你们自由发挥,继续吧。” 汤遇稳住呼吸,重新进入状态,“松野小姐……她今晚弹了琴。父亲说那是日本的雅乐——”他语气轻淡,却在尾音处停了一拍,眼神流转到男人脸上,定住,“可我听着,心却很烦。阿孝,你呢?你听过琴吗?” 周竞诠摇摇头。 汤遇的视线缓缓下移,手也随之向去,“阿孝……你怕我吗?” 镜头在此切换。 再一转场,便是阿孝将林在下的画面。 第57章 摔破罐子 过去在\事上,周竞诠和汤遇很合拍。 经过无数次磨合,周竞诠很好地掌握了汤遇的那些点、线、面,只要轻触,便能引起颤抖。他爱好看汤遇哭的样子,爱好看汤遇求饶、皱眉生气的样子。 在遇见汤遇之前,他的\经验为零,更没有想象过,和一个男人做这种事是什么样的感觉,后来他用了一些手段来掩盖内心的抗拒与心理上的障碍,但他很快发现那都是徒劳的,他根本无需借力。 汤遇的皮肉上有一种味道,一种摄人心魄的香气,是性别也无法掩盖,衣服更无法遮蔽的。只要一靠近汤遇,他的呼吸、思绪、理智,便会被那气味轻而易举地剥夺。 他总是从那修长的脖颈滑到平坦的小腹,并在经途的地方留下痕迹。汤遇执着传统的姿势,他们必须十指相扣,眼神相接,所以他稍需侧头,便可以咬住对方d腿n侧柔软的肉,然后看着那张漂亮的脸从清醒转为混沌,从苍白泛起c红,从理智崩解到泪水遍布,他才会舍得俯下身,咬住那双干涸已久的唇瓣,给予对方一个奖赏的吻。 而现在,他们和从前一样,一上一下地置于一张狭窄、坚硬的床上,那双明媚的眼睛也同样动情地望着他,且用炽热的欲望,回应他。 他模仿真实的顶撞,看着那张微微张开的唇,随着他的愈发激烈的动作露出两颗可爱的皓齿,汤遇假装瑟缩,表演疼痛,于是在这个时候,他伸出了手,钳住对方的下颌,然后难以抑制地低下头,吻了上去。 在触到那张湿润唇瓣的瞬间,周竞诠心脏终于被填满了。他就像在沙漠中行走许久的人,终于饮到了一口甘泉。 ……是这样的吗? 原来演戏就是这样的吗? 如果演戏能轻而易举得到汤遇的吻,那他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来和汤遇演戏。 “阿孝……” 汤遇用动听的声音叫他,即使是别的男人的名字,但此刻,他心甘情愿扮演这个男人。 他不舍地从对方的唇上离开,然后从脖颈,来到胸口,来到他最钟爱的地方…… “停!停停停——!”有个该死的老头将他动作叫停。 “……” 唇与皮肤分离。 “现在这个效果好多了,小周你只需要注意一下,不要亲那么多……要不你干脆不要亲了,其他保持原状,妆造来整理整理,我们赶紧开机再来一遍。”岳夫亓迅速回到监视器前,准备抓住这个满意的状态。 周竞诠直起身,随手在身下人的嘴唇、下巴上重重一抹,将那些亮晶晶的痕迹抹干净。 他从床上下来,扯过程滨递来的浴袍,披在身上,来到房间的一角,让工作人员给他补假汗,调整造型。 汤遇则换成侧躺的姿势,大口喘着气。 刚刚的一切太真实了,熟悉的姿势、熟悉的流程、熟悉的亲吻时机差点让他出戏,还好……还好他没有叫错名字,他叫的是阿孝,而他确认自己是林。 “老、老大……你怎么样?要、要喝点水吗?” 程滨大受震撼,以至于有点结巴。 他刚刚蹲在摄影机后面,目睹了全程。他之前有跟着周竞诠在北京拍过一两次戏,但周竞诠演的都是那种剧情类的短片或电影配角,连吻戏都没有,更别说床戏了,这是他第一次跟着这种大项目,也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他老板的演技—— 牛逼! 作为一个直男,比钢铁还直的直男,他心服口服。周竞诠居然能对着一个男人下得去嘴,而且还亲地那么投入,那么……火花四溅,他真是大开眼界,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喝。”周竞诠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70章 “我……我给你递水啊……还有拿衣服……” “所有人的助理都没进来,你没看到吗?” ‘所有人’指汤遇。 程滨悻悻点头,他猜测周竞诠应该是因为刚刚亲了男人不太爽,所以语气才有点冲,他能理解,“那我出去……” 两人整理好妆容,回到一开始的姿势。 这一次,气氛不再像先前那样紧绷,他们按照岳夫亓要求的青涩感重新来了一遍。 只要汤遇的状态在线,他的节奏自然能带着周竞诠走,当然,前提是周竞诠在表演上给予他一定的引导,这样两人之间才能慢慢形成一个良性的循环。 岳夫亓坐在监视器后,感觉自己就像骑在一辆独轮车上,汤遇是那只轮,周竞诠是链条,只有二者配合得当,他才能稳稳向前。 就这样,他们尝试不同的节奏,不同的姿势,是否亲吻,是否一直亲吻……等各种演法。在不断地“保一条,保一条(留下这条,为后续剪辑预留充足的素材)”中,于凌晨三点收工。 经过高强度的肢体接触和亲吻,汤遇终于如岳夫亓所愿,与周竞诠抹平了身体的防线。他破罐子破摔,甚至到了一种——见到对方脸上出了汗,觉得不顺眼且害怕滴到自己身上,所以帮忙擦掉的地步,还因在拍摄间隙、岳夫亓讲戏时,实在没有力气跪在床板上,就直接在男人身上坐实了,顺便一手攀在对方脖颈上,借力不至于滑下去。 就这样吧……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这到底妥不当、体不体面了。 他疲惫地穿好衣服,心里只想着回去洗个热水澡,再睡个天昏地暗。明天没有通告,他终于可以喘口气,可刚刚在保姆车上坐稳,等着发车呢,阚静宜给他来了一句:人还没齐呢,走什么走? 汤遇当场头大了一圈。 “……!” 他不想说话,只能深吸一口气,往后一仰,斜在座椅上。 ——这回他死也不坐后排了,省得被那人挤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脚步声,随后车门被拉开,一阵温暖的夜风灌了进来。 两人终于姗姗来迟,上了车。 汤遇仍然一动不动,闭眼假寐。 周竞诠在他隔壁的位置坐下了……气喘吁吁的……这是干什么去了?紧接着,他的耳边又传来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人到底在搞什么飞机? “阚姐,给——” “哇!谢谢!” “彭哥,给——” “万分感谢。” “司机师傅,也给您一个……” 是程滨的声音。是周竞诠那个看起来就不喜欢他的助理在分发什么东西。 汤遇维持侧身睡觉的样子,在心里默念—— 不要叫我。 不要叫我。 “汤遇?” 周竞诠喊出了他的名字。 汤遇继续装死,装听不见。 “……?”空气安静了几秒,然后他听见男人轻笑了一声。 丫笑什么? 还没等他作出反应,突然脸颊一凉,他猛地睁开眼睛—— 一根粉色包装的雪糕横在眼前。 “要不要吃?”周竞诠问。 “……哪来的雪糕?” 当然是刚刚跑去山脚下便利店买的,但周竞诠不会这么说,他说:“路上捡的。” “……” 汤遇偏过头去,“不吃。” 凌晨三点吃哪门子冰棍。 ——相反,经过这整整一天的高温折腾,所有人都需要点冰的东西来降降火,才能缓和这从早上七点忙到第二天凌晨三点的疲惫,尤其是汤遇。卸了妆后,他两颊泛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像被热气蒸透了似的,连脖颈都透出一点粉。 周竞诠撕开包装纸,随即一股奶油雪糕特有的香甜和凉意飘散出来,还是草莓味的。 “真不吃?”他压低声音,悄悄地说:“那我一个人全吃了。” 汤遇仍扭着头,装听不见,周竞诠便伸出一根手指,拨了两下他那圆圆的耳朵。 汤遇肩膀一抖,忍无可忍,转过头:“你烦不烦……唔!” 还没骂完,一根冰凉的雪糕直接被塞进嘴里。 周竞诠强硬地握住他的手,让他接住那根木棍。 “……” 此时,男人鬓角亮晶晶的,挂着一些汗水。如果这是刚才在床上,汤遇绝对要伸出手替他抹掉的,可现在他们已经从那张床上下来了,穿上衣服了,他就不能再做这样的出动作。 他只能无奈地握着那根雪糕,小小地咬了一口。 冰凉的甜味瞬间在舌尖融化,在这疲惫炎热的夜晚,无疑是一剂安慰的良药,但这份清凉,也被男人灼热的目光一点点融化了。 “……”汤遇选择避开那道视线,转过身,对着车窗吃默默地吃。 车子驶入一段没有路灯的山路,外面的黑暗渐渐噬掉了光线,车窗也就变成了一面镜子。汤遇很快发现,周竞诠仍在看着他。 那人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支着脑袋,身体松松地陷进座椅,整个人看似随意,目光却专注、笔直。 汤遇忍不住皱了皱眉,回头道:“你在看什么……你怎么不吃?”他用下巴指了指男人手里塑料袋里那根模糊的雪糕包装,意思是:你不是还有一根吗? 男人摇摇头,“我不爱吃的甜的。”说着,他将那塑料袋递了过去,“现在,这个也是你的了。” 汤遇愣愣地接了过来。直到手里的雪糕融化,奶油冰到了指尖,他这才慌忙舔了一口,不悦道:“那你爱吃什么……” 不能分享的快乐,总会削掉一半的甜。 周竞诠挑了下眉,没有接话。 他喜欢吃的,甜度更高,也更美味。而那东西,就在问出这个问题的人身上。 汤遇回到酒店后,速速洗了个澡,一头倒进床垫里。当然,那两根雪糕都让他给吃了。冰凉甜腻,搭配着凌晨三点的困倦,他心满意足,也筋疲力尽,眼皮一闭,晕了过去。 第二天没通告,难得的轻松日。 汤遇一觉睡到中午,直到彭彭在门外敲门,喊他起床吃饭,他才翻了个身,揉着眼睛醒来。 出门前,他往隔壁门把手上瞥了一眼,“请勿打扰”的牌子已被撤下,看来周竞诠早就出门了。他掏出手机翻了翻工作群的通告单,果然,那人今天有戏拍,而且接下来几天也都是满满的日程。 哈哈,终于轮到他休息,周竞诠每天早出晚归了。 真是农民翻身做主人,可喜可贺! 彭彭陪他出门转了转,顺便在路边找了家餐厅吃午饭。他们现在没车,也走不远,饭后便沿着海散步。 这里的海是真的蓝,特别蓝,像被颜料染过似的,与他们北方那种灰蓝色的海不同,这里的蓝带着绿意,浪也更高、更急。而且岸边到处都是冲浪的人,其中不乏一些金发碧眼的外国帅哥,像周竞诠那样光着膀子,露出八块腹肌和硕大的胸肌——汤遇只是陈述一下事实,他对这些外国帅哥没什么兴趣。他总觉得白人或者黑人,和他不是同一个“猴子祖先”,所以他觉得自己和这些人有着生殖隔离——虽然他生不出猴子来…… 他们边走边逛,不知不觉步入一条两侧挤满小吃铺的街道。 彭辛粤拉着他连吃了好几家,什么甜品、卤味、奶茶都不放过,还有最著名的大肠包小肠——彭辛粤一口气吃了三根。 “彭彭……你可少吃点吧……”汤遇腮帮子里塞着肉圆,含糊地劝了一句。 彭辛粤:“给我尝尝你的!” 他们玩到快天黑才回酒店,两人都给自己塞得饱饱的了,却不料,刚到酒店门口,手机叮地一响,阚静宜在三人小群里艾特他俩: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吃烤肉?来这里之前我收藏了一家评分超高的店【呲牙笑】当然我请客。 汤遇和彭辛粤相视一眼,“你说。” “你说。”彭辛粤把皮球推回去。 “我怎么说?” “你就说……咱俩吃饱了。” “……”汤遇给了他一拳,“你怎么不说?” “那咱们装看不见吧。” 汤遇说可以。 于是两人做贼似的,狗狗祟祟地溜进酒店大门。 “汪——!” 小白突然从沙发上跳下来,朝他们大叫一声。 汤遇心脏一紧,小跑过去,一手把狗嘴捂住:“嘘!” 可让一只狗嘘声是很难的,小白奋力挣脱出来,反倒叫得更起劲:“汪!汪!汪!” 于是,整个大厅都回荡着震耳欲聋的狗叫声。 其实小白只是闻到了汤遇身上的烤肠味,意思也简单不过:你居然敢吃独食! 汤遇只得蹲下身,给它挠下巴,又挠肚子,边哄边揉,好歹才把这小祖宗伺候得服服帖帖。 就在小白舒服到眯起小眼睛时,它的身体突然一滞,然后瞬间弹起,朝一个方向汪了一声,汤遇循声回头,果不其然,它那“亲爹”回来了。 第71章 周竞诠朝这边走过来,在他身旁蹲下,大手一伸,拍在小白的屁股上。 小白见到他,也没了刚才那股气势,四爪一摊,露出肚皮,任他揉。 汤遇在一旁看得火冒三丈。 ——这人到底哪来的狗缘?不过每次回来随手摸两下,这狗就这么谄媚了!? “你们准备去吃饭吗?”周竞诠似乎注意力不在狗身上,拍的力道越来越敷衍。 汤遇摸着小白的头,侧头看了他一眼。 这人大概刚收工,洗了把脸,额前的头发支棱着,还能闻到水汽和香皂的味道。 “你别管……”汤遇继续摸着小白的头,男人的手却顺着狗屁股滑上来,也来抚摸狗头。两人的手不期而遇,一大一小,一宽一窄,男人的小拇指似无意,又似有意,借着摸狗的由头,一下一下蹭过他的手背。 而那根无名指上的银色戒圈在此刻突然显形,如同一道惊雷劈在汤遇的手上。 ——他触电般收回手! “……” “周竞诠。” “怎么?” 他定定地盯着那枚戒指,不留情面地说:“你老婆知道你在外面这样摸一个男人的手吗?” 第58章 久仰大名 经过几日的休息,汤遇重新复工。 听说周竞诠的个人戏份进展顺利,岳夫亓对他赞不绝口。而他的前期戏份主要集中在与渡边的对手戏这边,开拍之初,这部分已经拍了不少了,于是,他再次回到与周竞诠的对手戏之中—— 因为阿孝的到来,林君慈被这个年轻的马夫吸引,某种原本压抑已久的东西慢慢苏醒了。 婚期一天天逼近,他与松野惠里仍维持着每周一次的见面:骑马、喝茶、插花……同一时间内,他与阿孝之间的目光、呼吸、触碰,正在悄无声息地酝酿出一种巨大的引力。 终于在松野惠里来访后的某个夜晚,他们在后院马厩里,第一次发生了实质性关系。 可好景不长,几日后,林君慈外出归家,却发现院中气氛凝重。父亲坐在廊下,面色阴冷,前院的仆人则将阿孝摁在了地上。 ——有仆人指认,阿孝偷了松野小姐手包里的首饰和金表,并将赃物藏在马厩的杂物箱底。林父并未将他交由警厅处理,而是选择私下处置。 “父亲!这是何意?阿孝他……他怎会偷松野小姐的首饰?”林君慈上前一步,护在阿孝身前,想替他挡下即将落下的鞭子。 “证据确凿。金表和首饰都在马厩找到,他还能怎么狡辩?偷主人东西,该如何惩罚,你比我更清楚。剩下的二十下——由你来。”林父将鞭子递给儿子,语气不容置喙。 “……” 林君慈看着那条已沾满鲜血的鞭子,扑上前去哀求:“父亲,他——他绝不会——” “动手!”林父推开他,厉声喝道。 “……”林君慈低下头。 “少爷,我——”地上的男人想要辩解,却被他突然爆发的怒喝声打断:“贱奴!你还敢狡辩!还不肯承认自己犯了什么错吗?!” 林君慈心中清楚,现在要保阿孝一命,就必须让他承认错误,不管有没有偷东西,这个亏都要认下来。 他颤抖着接过鞭子父亲手里的鞭子,握紧了,扬起手—— “cut——!” “换机位,补一下细节——来,给演员补妆。”岳夫亓摘下监听耳机,声音里全是满意。 汤遇将手里的道具鞭子交给一旁的助理,闭上眼,让化妆师替他补妆、擦汗。 这样的戏,需要极大地调动情绪,他一时很难抽离出来,呼吸尚且不稳,唇瓣还在颤抖,好在现场有老前辈曾良坐镇,对方一句轻松的玩笑,替他撬开了情绪的缝隙,“小汤,你刚才那一嗓子,真是——海对面的人都能听见了。”曾良朝他竖起大拇指,笑眯眯地,全然不见片场刚才那位威严的林父。 汤遇扯出一丝笑容,算作回应。 而地上那个人依旧维持着跪姿,一动不动。摄像组还在调机位,任何人都不能随意离位,否则容易穿帮。 男人维持着武士跪姿,双手撑膝,背肌紧绷,头垂得很低。背上那几道特效化妆出的鞭痕,十分触目惊心。 汤遇就站在他的身后,表面上与曾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可他的注意力始终没落在对话上。 最近,他有在刻意疏远周竞诠。除了必要的对戏,几乎不再与对方多说一句话。早上同车去片场,他戴着耳机假装睡觉,晚上收工一起回酒店,他看窗外的夜景,直到下车才会回头。他总是躲在自己房间里,尽量减少与对方碰面的次数。 这样他的心理负担轻了很多,也不必一直谴责自己。 后面,他们又拍了一条中景,顺利通过。接下来要拍的是林君慈在阿孝背上抽鞭子的戏。 岳夫亓指挥着机位调度,说这场可以借位,拍个远景就行,结果周竞诠说不用借位,他提议让汤遇真抽两下,好拍个近景。 岳夫亓感慨他的敬业,说来两下也不是不行,这样效果肯定更好。 “那就来吧,汤遇,下手轻一点就成。” 可当鞭子真的握在手里,汤遇却迟疑了。 他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抗拒——即使这是演戏,他也不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施暴者。 正当他想开口劝导演还是借位时,周竞诠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舍不得下手?” “……?”汤遇被他话的离谱程度逗笑了。 “不至于。” “我只是怕你承受不住而已。” “那你来吧。”话罢,周竞诠重新转过身,将整个脊背坦然地露给他。 “汤遇,你行不行?不行就上替身。”岳夫亓从监视器后探出头来。 “……行!” 怎么不行? “导演我准备好了,开机吧。” “全场安静——!” “《osaka》九十六场第六镜第一条——” “action!” 镜头对准的是周竞诠的背部,汤遇只需要露出一只手、一截袖口、加之在正确位置落下鞭子即可。 汤遇也这么认为,便高高扬起了鞭子。可就在中途,他的手却突然软了,鞭子的力道卸了一半,落在背上的态势肉眼可见的虚假,镜头里更是如此。 “cut!” “汤遇,使点力气啊,太软了,重来!” 他们又重拍了几次,次次不达标,汤遇根本下不去狠手,以至于周竞诠白白挨了好几十鞭子,虽说这鞭子是道具,空心的,但也是个皮鞭,甩在背上说不疼是假的。 就在他们要继续磨下去的时候,岳夫亓忽然在镜头还开着的情况下,大喊一声:“哎呦!” 全场一愣,所有人都循着声音望过去。 只见岳夫亓从折叠椅上站起身,脸上浮现出惊喜之色,而他身后站了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 “你小子怎么来了?!” 岳夫亓转身与那人紧紧握住了手,随即他回头朝众人喊道:“先把机器停了——来,大家快看看,这是谁来探班了?” 男人摆摆手,略显局促,帽檐压得更低,似是不太习惯处于焦点的位置。 “小周,小周——快起来!”岳夫亓朝跪在地上的周竞诠招手。 那位带鸭舌帽的男人这才抬起头来,望向他们这边。 帽檐下的阴影被拨开,汤遇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居然是蔡照。 蔡照,近年来华语影坛最受瞩目的短片导演,没有之一。与商业长片不同,短片篇幅有限,叙事更凝练、表达更自由,也更依赖形式与意象。他凭借处女作《问明天》一举夺下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短片奖,成为影展上的黑马。短片受众不及长片广泛,但在电影爱好者当中,蔡照这个名字也是人尽皆知的。 而汤遇知道这个人,是因为周竞诠。 那年蔡照的获奖新闻登上热搜,汤遇便随手点开了这条tag,他原本只是想随便瞧一眼,当时他刚下工,在车里吃午饭,手机就支在保温盒旁,直到页面内嵌着的视频里闪过一张脸,他愣了几秒,筷子便从手中滑落。 关于周竞诠去当演员这件事,汤遇当时是特别惊讶的。他在网上搜遍了“周竞诠”这个名字,能找到的唯一线索,也只有片尾那一行简洁的演员表:周竞诠饰我。 周竞诠在片中是男主角,但这个男主角没有名字,而是以“我”的形式代称的。 后来,周竞诠陆续参演了更多短片、独立电影,甚至是一些风格极端的cult片,凭那张极具性张力的帅脸,被影迷剪辑了许多电影片段上传到内地的视频平台,逐渐积累起一小批追随者。再后来,随着讨论度提升,内地的项目也开始主动找上他。 自此,汤遇便警惕了起来。他害怕与周竞诠出现在同一场活动中,害怕媒体在他面前提及这个名字,这才有了那个“艺人禁忌表”的存在。 第72章 此刻,周竞诠撑着膝盖起身,朝他们的方向走过去。 蔡照主动上前,与他拥抱——从腋下环过,双手拥抱。 而岳夫亓趁着两人寒暄的空档,也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打个招呼。 汤遇犹豫片刻,甚至忘了把鞭子放下,就这么走了过去。 “来,相信也不用我多介绍了——这位是汤遇。”岳夫亓笑着将他介绍给蔡照。 男人个头不高,瘦削、拘谨,看上去很腼腆,年龄应该与他们相仿。 汤遇率先伸出那只空着的手:“蔡导您好。” 蔡照抬起头,那双藏在阴影下的眼睛终于露了出来,那眼神中不知道暗含了什么,反正汤遇感觉有点不舒服。 “你好,久仰大名。”蔡照伸出一只瘦弱的手与他相握。 两人掌心短暂贴合,又在触碰的瞬间迅速分开。 汤遇谦逊地笑笑,而那条鞭子仍握在他手中,皮革的尾端垂在地上,一下又一下打着转。 汤遇站在一旁听他们聊了一会天。 三人的话题从拍摄进度聊到湾岛天气,再聊到这部电影拍摄的近况。听着听着,他大致明白了这位蔡导此行的目的。 来探班的,来送咖啡的。 但要说他是来探班,探谁的班,就有两种可能了。 一种是来探岳夫亓的班。 毕竟岳夫亓好不容易来一趟湾岛,他这个湾岛人当然要尽一下地主之谊。当年蔡照在北影读导演,进了岳夫亓的剧组当场务,岳夫亓不过随口点拨了几句,他却记在心里,一路跟着跑了好几年。后来蔡照拍出成绩,被媒体冠以“岳夫亓徒弟”的外号。虽然严格来说,他们之间谈不上师徒,只能说是命运碰巧交叠过,但人若成名了,那些旧缘分便自动被赋予了意义,哪怕沾上了一点,也成了一层关系。 而另一种可能,就是周竞诠。 这人是周竞诠的引路人、第一位导演。外界常说二人关系微妙,介于合作伙伴与知己之间。某种程度上,他们确实有些像他和岳夫亓那样,都是导演与自己偏爱的演员,都是他们镜头下的灵感、缪斯。 “老师,竞诠,你们先继续拍吧,晚上我在餐厅订了位置,等收工了我们再聊。” “好好好,咱们晚上可要好好叙叙旧。”经由蔡照的提醒,岳夫亓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拍戏,他赶紧拍拍身旁两位演员的肩膀,“快回去就位,争取拍完这一条,早点收工。” “各部门,抢天光!抢天光!抓紧时间!”副导演得到指令,举着喇叭大声喊着。 汤遇握着鞭子回到了原位,周竞诠也在他前方跪下。 “……” ——刚刚他没听错吧? 竞诠。 蔡照是这样叫的,语气轻柔,有种要溢出来的亲昵感。虽然这声称呼在刚才的长对话中一闪而过,却仍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 汤遇转了转肩膀,皮鞭的手柄在他手心调转到一个舒适的握持姿势。 ——有必要叫的那么恶心人吗? 还有,那个蔡照看向周竞诠的眼神,他很难不去多想。 他自认为很会察言观色,擅于捕捉人的表情、情绪。即便周竞诠对蔡照再无他意,他也能肯定一件事。 这个姓蔡的对周竞诠,是有恻隐之心的,是有某种超出导演和演员界线的东西的。 他总算明白了,刚刚蔡照看向他时,那种不适感从何而来。 那不是尴尬,也不是审视。 ——是敌意。 “action!” 汤遇深吸一口气,对准那坚实宽阔的脊背,扬起皮鞭,狠狠抽了下去。 第59章 罪魁祸首 周竞诠卸掉特效化妆之后,背后浮现了出许多深浅不一的鞭痕。浅的,是汤遇最初那几下小心翼翼“挠”出来的,深的,是后来不知为何汤遇忽然狠下心甩出的三鞭,每一道都很清晰,如同三条毒蛇趴在他的背上。但此刻这些痕迹被布料所包裹,汤遇自然也无从知晓。 酒桌上热气氤氲,周竞诠静静坐在席间,他的一侧是蔡照,蔡照的一侧是岳夫亓,而他对面的位置上,汤遇正盯着眼前的菜肴发呆,放下又拿起的茶杯、咬着筷子的牙齿——那模样很可爱。 “今天蔡照一来,我都有点恍惚,想起以前在片场的时候,他还在我后面帮我拎机器、跑场记呢,没想到一转眼,他都自己带剧组当导演了……这次能在湾岛拍戏,对我来说也算回到起点。人到一个阶段,再拍片就不是冲着票房、名誉去了,是想着还能不能拍出点儿不一样的东西……今天小蔡能来,算是给我鼓了个劲,也算是老友重逢。来,大家一起走一个!” 周竞诠举起酒杯,随着岳夫亓的祝酒词仰头一饮而尽。 当他抬臂时,布料不幸擦过背部,灼热的疼意瞬间袭来……可在那股钝痛的余韵中,他竟意外尝出了杯中清酒的甘冽与香甜。 这酒怎么会是甜的呢? 他奇怪地想。 “对了蔡,听说你最近那个项目在后期了?”岳夫亓放下酒杯。 “是啊,快剪出来了,到时候我把样片发给您,还得请您帮我把把关。”蔡照笑着回答。 “哎呦,这我可搞不来。”岳夫亓摆摆手,他知道蔡照是客气话,“我们这拍长片儿的,跟你们短片那节奏不一样。现在你们年轻人拍得都比我们敢,想法新,镜头也活,我看这几年你也越来越找到自己的风格了啊,”他顿了顿,忽然笑着一拍大腿,“哎,说起来,我对你那部处女作真是印象深刻——男主角还是小周来着,是吧?”他越过蔡照看向周竞诠。 蔡照笑了笑,替他点头:“对,是他。” “你小子可真有眼光……”岳夫亓啧了一声,“那应该也是小周的第一部作品吧?你这当初到底是怎么把这块金子挖出来的?” 蔡照腼腆地笑了笑,似是回忆起什么,随后娓娓道来:“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其实是在给您跑场的时候。那会儿是您的《春坎》剧组,我在秦皇岛的酒店遇见了他。”话音一落,桌对面的汤遇突然手一滑,茶盏翻倒,清茶沿着桌面淌了一片。他连忙抽了几张纸巾擦拭,低声说“没事”,摆摆手,示意大家不用在意。 蔡照往他那儿看一眼,顿了下,又继续道:“不过当时他是拒绝我的。后来我回到湾岛,为了那部电影,打了好几份工,终于攒够了启动金。没想到在那时候,竞诠突然给我打了电话……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我就邀请他演了我的男主角。” 其实这件事于蔡照而言,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就像上天送给他的礼物一般。当时《问明天》已经定好了男主角,剧组筹备得七七八八,只等开机。可就在一天夜里,他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对方语气克制地问:“请问,您还需要演员吗?”原以为是朋友介绍来的演员,他便随口应下:“好啊,那你来试个镜吧。” 结果试镜那天,他看到了周竞诠。 当初在秦皇岛的酒店电梯里,他便一眼相中了这个人,不管是气质还是长相,都很符合他剧本中男主角的形象。那天被对方一口拒绝后,他非常沮丧,失落了好久,也一直寻找着替代者,但很难,世上难以觅得第二个“周竞诠”。 所以在试镜当天,他立刻决定将原来的男主角人选换掉,换成了这个他日思夜想的男主角。 岳夫亓听得连连点头,笑着感叹:“你们这缘分可真是妙。人和人之间,就是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与人和,差一点都不成。” 是啊,人和人之间,确实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与人和,差一日、一分、一毫都不成。 当年汤遇没有拨出去的那通电话,便完美地错开了他们最后一丝能够挽回的缘分。 洗车行那天,汤遇说出:“不是你为了钱,跪下来求我的吗?怎么现在你拿到足够的钱了,就想离开我了吗?”时,周竞诠竟哑口无言。 那一刻,悬在他心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坠落,狠狠斩断了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他终于意识到,他是必须要还清这笔债的——从最初的十五万,到后来每月准时到账的薪水,再到陶植乐的手术费……这一根又一根锁链,将他的人生一点点绞死,他已经到了必须要赎回自己灵魂的地步。 他们彼此的面目都得可怖,他们的贪欲、执念、愚痴,通通暴露在阳光下,前方已经是死路,他和汤遇,走不下去了。 所以他说:“汤遇,我这辈子还不了你的情了,下辈子我真的给你当狗行不行?”,此刻他的手已经伸向了深渊—— 所幸他还有一条退路,一条由那个畜生般的父亲亲手留给他的、通往地狱的门。 周永和曾替他和许雅芙各买了一份意外险,这是他在整理周永和遗物时才发现的。这份意外险的条件是:如若被保险人意外死亡,那受益人将会获得一份巨额赔偿金。 而这份保险的签订时间,恰恰是在他们离开湾岛之前。 第73章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周永和要拖家带口、非要带着他们一起北上。他本可以自己远走高飞,却偏要带着两个后备的筹码,去追一场疯狂的赌局。 结果周永和赌输了。在还未来得及对他们动手之前,自己先结束了人生。 于是,周竞诠带着这份血淋淋的契约,从十六岁长到成年,从陶植乐生病,后又走进一个又一个死胡同里。他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心底却始终把这条路当作自己最后一条退路。 在无数个为钱发愁的夜晚,他都会拿出这份已经将受益人更改为许雅芙的保单,然后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的,周竞诠,至少你还是个百万富翁呢,至少你还没走上最后的绝路。 他辗转于不同的生计之间,做过服务生、酒保、卸货员、洗车工……后来他主动出卖尊严去换取生的希望,认识了汤遇。在“施舍”与“践踏”织成的网中,他违背那颗理智的心,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对方,他比自己想象地更不堪,他居然爱上了一个男人。 他很渴望从泥潭中被拉起,那只手也确实一次次将他拽出水面,而又在下一刻将他按回更深的海底,在这反复的溺与救之间,他逐渐窒息,逐渐失去理智。清醒时,他感激那只将他救上岸的手,窒息时,又怨恨那只将他推下去的手——可这是同一只手啊。 最后这只手掐着他的脖颈,让他这辈子就得还清那些情与债……他发现自己真的走到路的尽头了。 他不会再有更好的选择了。 所幸,所幸,他还有周永和留给他的、唯一的“资本”能将汤遇给他的所有东西都还回去:金钱、恩情、喜爱、乃至生命。 他写下遗书,委托许雅芙务必替他清偿生前的每一笔债,包括汤遇给他的所有钱,那些恩惠都要一分不少地还清。剩下的赔偿金,也足以支撑陶植乐换来一颗新的心脏了。 他希望,这笔钱,能赎尽他此生的罪与债。 戏里,舒扬模仿角色吞枪自尽。 戏外,他也模仿自己的父亲,从楼上一跃而下。 汤遇喝了不少酒。他酒量这些年有所增长……缓慢增长。而且他们吃的是日料,喝的是低度数的清酒,所以他很清醒,他一直在听着那三个人的对话。 从那些只言片语间,他逐渐拼凑出周竞诠在他们分开这五年里的生活轨迹,拍过的戏、学到的东西、一些琐碎又平凡的细节。 听着听着,他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他努力去描摹那个身影,妄图记起当年他们是怎么相遇、相知、相爱——他们有相爱吗?他们又是怎么一步步走散的呢? 可记忆就像一面遍满尖刺的墙,越是想靠近,就越痛,越退缩,可能是那段回忆太过悲伤,他的大脑本能地将其封闭了。 而如今,因为蔡照的几句话,那道封印终于松动,他也终于肯掀开这段记忆的一角,自虐般去回看。 他记得那天威尼斯的天气特别晴朗,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彩。他正坐在通往典礼现场的加长轿车里,为《鹦鹉螺》祈祷,祈祷他们能拿下一个有分量的奖项。可突然,西装内袋里的手机响了,他心脏一颤,迅速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了钟毅文的声音。 “汤遇,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你的那位朋友,跳楼了。” 短暂的沉默后,钟毅文又说:“如果你想见他最后一面,就现在回北京。” 汤遇愣了很长时间,直到车门被拉开。他在全世界媒体的镜头下、在国际电影节的红毯上,落荒而逃。 闪光灯在身后爆闪,记者的喊声、粉丝的尖叫变成遥远的尖啸,他就像一具被抽掉灵魂的提线木偶,只知道向前奔跑。 他跑到街角,被人群拥倒,跪在地上干呕。他不顾旁人的目光,踉跄地爬起来,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他买了最近一班飞往北京的机票,身无一物地登上飞机。 十八个小时的廉航,他一眼未合。 他在心里一遍遍问上天、问大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人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以为钟毅文说的最后一面是指物理意义上的最后——生离死别。可到了医院,他才知道,所谓最后一面是钟毅文为他划下的终止线。 从那之后,他不被允许再见到那个人。 钟毅文亲自出面,将许雅芙全家送回了湾岛。 而他真正见到周竞诠的最后一面,是在病房门上那扇狭小的观察窗后。 透过那层冰冷的玻璃,他看到了昏迷中的男人。与往常一样,那人只是静静地躺着,眉目冷峻,神情平静,就好像睡着了一样,汤遇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周竞诠只是累了,在长久的噩梦中暂时小憩而已。 他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涕泪分不清彼此,然后,他逃一般地转身离开。 因为在他逃跑的上一秒,他忽然明白了。 那个致使对方坠楼的罪魁祸首,正是他——罪人汤遇。 第60章 牵一分钟 饭吃到一半,岳夫亓兴致上来了,又要了两瓶山崎,没一会儿便被众人分了个干净。 ——汤遇确定自己没醉,他心里的有数的,可那位姓周的就不一定了,没说几句话,酒倒是喝得最多。 周竞诠喝酒不上脸,上的是脖子。他下戏时换了件黑色亨利衫,现在是袖子挽起,扣子解了,连带着胸口那点露在衣襟外的皮肤全都透着红。 他时不时咳嗽两声,低头摆弄着打火机,指尖一合一张,火星一亮一灭。 看样子是烟瘾犯了。 但其实屋里早有人点上烟了,这种场合,根本没人会顾及室内该不该吸烟这种问题,汤遇这些年也对烟味脱敏了一些,不至于一闻就皱眉、吸一口就哮喘发作。他甚至还因为表演的需要,专门学了怎么过肺,当然,这是在刀尖上跳舞,以至于被阚静宜发现,被骂了一顿。 直到饭局结束,周竞诠也没在屋里点上一根。但喝得那是一个东倒西歪,起身时脚步一虚,差点栽倒在地。幸好岳夫亓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他一把,否则这场饭局怕是要以‘周某醉卧包厢’收场了。 “哎呦喂,小周,你怎么喝这么多?那谁……你助理呢?”岳夫亓四下张望,想找人帮忙,“得找个人扶扶啊……” ——他们是坐同一辆车来的。今晚只有演员来了,助理和经纪人一个都没在场,清一色的甩手掌柜。 岳夫亓这把年纪,扶一个将近一米九、体格壮实得像座山的男人不太现实。他扫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不远处两手插兜、无所事事的汤遇身上。 “哎汤遇!来!你扶他一把……我这把老骨头可真撑不住他。” “……?”汤遇愣了下,没等他说出拒绝的话呢,眼前一个身影突然挡住了他的视线。 “岳导,我来吧。” 蔡照从岳夫亓手里接过周竞诠的胳膊,费力地架在自己肩上。 “……?” 这位蔡照,个头不高,应该一米七左右,可能还没有一米七,身材也很瘦弱,架着周竞诠的样子……感觉下一秒两人就要双双歪在地上了。 岳夫亓面露难色,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行……那也行,你慢着点。” 汤遇站在一旁,双手插兜,没有半分要帮忙的意思。他看着那两人几乎贴在一起的背影,轻嗤一声,随即侧过肩,独自向外走去。 大家一同出了日料店,寒暄几句,道别完,就要各上各车、各找各妈了。 蔡照也终于舍得松开周竞诠,但很快他又踮起脚在男人耳边说了什么。周竞诠默默听着,身体半斜,用肩膀抵着车门,一手还握在门把上,一副要走不走的样子。 汤遇想要上车,却被这两人堵在门口,进退不得。 “……麻烦让一下。” 蔡照意识到挡了路,立刻侧了侧身,还不忘提醒一句:“竞诠,你让人家先过去。” 可周竞诠的手仍握在那门把手上,纹丝不动。 汤遇保持微笑,慢悠悠地把手从裤袋里抽出来,抬手,利落地一巴掌拍掉了那只手。 电光火石之间,埃尔法的电动门“嗡”地滑开。 然后他头也不回,眼也不瞟地上了车。 等岳夫亓他们聊完、再次道别完,大家终于肯上车了。包括周竞诠。 汤遇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太无私了。 刚才为了给几位领导长辈让出前排的位置,他想着先上车坐在后面,不碍事。结果这一让倒是让自己陷入了险境。 周竞诠上了车就理所当然地在他旁边坐下。 他们之间毫无格挡,肩贴肩,腿挨腿,又一次跨越了安全距离。 酒的味道、被体温蒸发出的皮肉的味道,汤遇再次无所遁形。 车子上路后,窗外路灯接替映亮昏暗的车厢,汤遇用力向外偏着头,突然,黑暗中亮起一束光。 ——周竞诠掏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汤遇,你看。” 第74章 “……”汤遇往窗外瞟了一眼,不耐烦地看过去。 一束光稳稳照亮了男人的右手,上面清晰浮现出四道红色的指痕。 ——正是他刚刚的杰作。 “……你让我看什么?”他装傻道。 “我的手。” “你的手怎么了?” “很痛。”特别痛。 汤遇不由自主皱了皱眉。 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对方说出“痛”这个字。他忍着语气里的不自在,安慰道:“一会儿就不痛了。” 男人又问:“一会是多久?” “……”汤遇真想一把捂住他的嘴,这车里可不止他们俩,前排还有岳夫亓,还有剧组的人,这人要真说出什么不正常的话来,他的老脸要往哪里搁? 于是他隔了老远,往那只手背上吹了一口仙气,“好了,一分钟后就不痛了。” 男人沉默片刻,突然开始数起数来:“一、二、三、四……” 汤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到他的嘴上,“shutup!” “……” 掌心下,是湿热的唇瓣。 可那双唇不满足于虚虚地触碰,凭本能又往前贴了一下。 汤遇心头剧烈一震,迅速把手拿下来,慌乱地在那人的裤腿上擦了擦,“你丫——!” “……!” 他一时间哑口无言,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周竞诠一定是醉得不省人事了,才会做出这种完全不经过大脑的举动。 可下一秒,男人忽然反手扣住了他的手,用很大的力气。 他尝试挣脱,却是原地做功,前排的人就离他们一拳之隔,他不敢出声,更不敢闹出动静来。他们就这样隔着错位的呼吸,隔着一堵谁都不肯先倒的心墙,在暗处僵持着。 最后,汤遇率先开口,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一分钟。” 就牵一分钟。 第61章 无耻混蛋 最后直至下车,周竞诠才松开他的手。 无耻!混蛋! 汤遇还没从恍惚中回过神,岳夫亓就凑了过来,喋喋不休道:“汤遇啊,我觉得你最近的状态很好……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只要你能继续保持下去!那下一届金雀奖最佳男主角一定还是你的……” 他觉得这老头也是喝醉了。 “好了好了,我看您老人家这状态也挺好的,您赶紧回去睡觉吧。”突然,背后袭来一阵热气,岳夫亓眼神一亮,往他身后一指:“哎,小周就交给你了……我记得你俩是住一层来着是吧?”说着,一具饱满、火热的胸膛便贴上了他的脊背。 汤遇僵硬地笑笑:“是,您不用担心了,我绝对不会让他今晚睡在马路上的。” “好……那就好……” 等岳夫亓一走,汤遇立刻转身,将那人粗暴地推开,指着对方的鼻子,威胁道:“姓周的,你现在最好给我清醒点,如果你连道儿都走不了,那我也帮不了你了。” 周竞诠垂着眼,安静地看他,感觉是听懂了,又像没听懂,过了会儿,他忽然伸出自己的两条臂膀,“我想你扶我回去。” 汤遇嗤笑一声,在心里暗道:怎么不让刚刚那谁来扶你?但这话不好说出口,他冷冷地回了句:“不用,我看你是可以自己走回去的。” “自己……走回去……?”男人皱了皱眉,脚下一晃,踉跄两步,瞬间就要朝他倒来。汤遇眼疾手快撑住了他,上半身被压得一沉,差点儿没向后仰过去。 “我……!”碍于文明,他没有骂出来,“周竞诠!你丫是装醉还是真醉啊!?” 周竞诠眼神混沌且迷离,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吐出一句:“老婆。” “……老婆,你爱不爱我?” 汤遇愣了一秒,眼看下一秒对方就要俯身亲到他的嘴上了,他急忙抬手去挡,险之又险地隔开那一寸距离。 我……操! 行了行了!!他这下确信周竞诠真的醉了——醉到把他认成那个女人的地步了! “你给我滚!”他一把推开对方,彻底失去耐心,抬脚就要走。今晚这人到底是不是睡在马路上,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可他才刚走出两步,身后的人突然冲上来,从背后紧紧箍住了他的腰。 “……!”汤遇身体一颤,拼尽全力去解开那道由两只手掌构成的锁,“松手!” 他掰了半天,结果是于事无补——他根本较不过周竞诠的力气。 最后,他长叹一口,无奈道:“只要你现在松手,我就好心扶你回去。” 汤遇觉得自己大概是全世界最心软的人了。不计前嫌地扶着一个醉鬼走完全程,还能保持基本理智,他真心觉得明年感动中国要是有个最佳参与奖,他理应入围。 他架着周竞诠,从酒店大厅一路拖到后院,再从后院上楼梯,一级一级地往上挪。全程,这人就像块死沉的石头,全身心往他身上靠。 中途,他们还碰上了小白。小白看见他们,尾巴一摇,争着抢着,也要跳到他身上去,汤遇欲哭无泪地让它滚—— 都滚! 好不容易到了房门口,他的两条胳膊、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他靠着墙喘气,让对方赶紧掏出房卡,滚进去睡觉。 结果男人闭着眼,在身上摸了一通,最后认真地吐出三个字: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房卡。” 汤遇火冒三丈,将其全身上下摸了个遍,上衣、裤袋、后兜……还真他妈没了!? “汤遇,能让我在你房间里借住一晚吗?” 汤遇面无表情,无视上面那句废话,“我去前台给你再要一张房卡,你在这儿等着。” “我很困。”男人倚在墙上耍赖皮,“我现在就要睡了。” ——周竞诠的脸皮怎么能厚到这种程度? “你不能睡!”汤遇咬牙道。 听闻此话,对方竟一歪身,作势就要往地下一跪,真准备在门口就地入眠了。 ……¥%#@! 汤遇觉得自己可能上辈子是欠他的。他猛地刷开房门,冷冰冰道:“进去等着。不要乱动,我马上回来。” 男人进门往床上埋头一倒,没了动静。 等他拿了新的房卡回来,周竞诠已经脱了自己的衣服、鞋子,盖上汤遇从自己家带来的小薄被,仰面睡着了。 “……!”汤遇头皮发麻,几步走到床边,大力拍打那张脸:“醒醒!回你自己房间睡去!” 男人眉梢动了动,似是听见了,但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于是汤遇再次加码,从床榻上拎起他的衣服和鞋子,打开房间大门—— “你要再不走,我就把你这些破烂儿扔院子里去,到时候你就光着屁股回去吧。” 床上那人依旧纹丝不动。可汤遇说到做到,他将那手里那几件衣物毫不客气地往外一丢 “你还打算光着脚回去吗?”他抬高那双鞋,下达最后通牒。 这回,周竞诠终于有了反应,缓缓看了他一眼,又慢慢阖上。 “过来。” “……?” 男人缓了语气补上一句:“拜托你帮我把鞋放过来。” 汤遇大步走床边,把鞋往地上一扔,“可以了……”吗还字没说出来,他便被一只滚烫的手扣住了腰,身体重心偏移—— 也就是眨眼间,周竞诠完成了翻身、上压、固定等一连串床上动作。 “——周竞诠我操你大爷!”汤遇再也顾不上什么文不文明了,对方已经将他的两个手腕握在一起,举到头顶,上半身被禁锢住,他想抬腿反击,却不料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周竞诠迅速地将他的两条大腿分开,向上一顶,将他完完全全禁锢在在怀里。 “你他妈到底想干些什么?!” “汤遇——”男人低声唤他的名字,企图压下他激动的情绪。 “汤遇。” 两人视线交接到一起。 炙热、颤动。 而周竞诠的目光像被某种引力牵住,缓缓下移,定格在汤遇的唇上——近在咫尺了,只要他再低下头一点、一点,就能…… “——我明白了,你是想酒后乱性对吗?” “……” 汤遇故作镇定,继续质问:“周竞诠,你不顾自己的家庭了吗?你对得起你的女儿吗?” 男人愣了片刻,随即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自顾自笑了两声,伸出手,点在他的唇边,“汤遇,不是你先勾引的我吗?” 汤遇彻底愣了。 此刻,他什么好听难听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像一条被按在案板上的鱼,用唯一还可动弹的地方——嘴,狠狠咬住对方的手指。 他用了很大的力,直到尝到铁锈味。 男人皱起了眉头,却还没把手抽走,反而向更深处一按。 他被逼得喉咙一阵痉挛,干呕起来。 拇指又迅速移出,他重新获得汲取氧气的权利。 第75章 “操……”汤遇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下颤音,直视对方的眼睛道:“周竞诠,如果你今天真敢对我做什么,那我一定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已经做好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准备。 男人勾起唇角,将那根被他咬破的手指送到唇边,吮了一下,“那我可舍不得……” 舍不得明天不能见到你,虽然太阳是无关紧要。 他重重砸下身,在汤遇的脸侧与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唇与鼻贴着温热的肌肤,穿梭、游走,仿佛要将那股香甜的气味全部吞进肚子里。 汤遇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起来,而后周竞诠凑在他的耳边说:“看来你很喜欢这样?” …… …… “……” 汤遇觉得自己应该是已经哭了。泪水的成因他说不清,或许是屈辱,或许是愤怒,或许是某种更复杂的、更纠结的东西。他拼命摇头:“不……不,我你求你放过我吧,你不都结婚了吗,还来招惹我做什么?我们现在即使做不成陌生人……那好好做朋友不行吗?五年的时间还不够吗,你为什么非要一遍一遍……让我想起过去呢?”他的声音已经是恳求了。 男人侧过头,在他掌心轻轻一吻:“汤遇,你别再妄想和我做朋友了。” 他顿了顿,身体俯近些,贴在他耳边说:“我尚且可以给你一个额外的选择——” “……?” “我们做情人。” 汤遇瞪大了眼睛。 他缓了很久,才确认这番话的真实性。 他不敢相信对方竟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种话——在自己有妻有女的情况下,跟一个男人提出婚外情的邀请。 难道……原来,他在周竞诠眼里,是那么贱的一个人吗? 这一刻,汤遇终于清醒了。 “周先生,我劝你立即收回这些话,就当你喝醉了,等明天醒来,我会假装今晚什么都事没发生、什么话都没听到。” 空气沉默了很久。 突然,身上的桎梏一松,周竞诠从他身上翻下,仰面倒在床上。 汤遇慢慢坐起来,整理了一下被揉皱的衣服,最后夺门而出。 房门被重重甩上,震得空气急剧压缩,发出一声巨响。 而那个被抛弃在房间里的男人,定定地望着虚空,眼底清亮,没有丝毫醉意。 第62章 重启人生 经过那晚,两人的关系彻底跌到了冰点,比初次见面时还要可怕。 阚净宜是第一个察觉出异样的人。 她发现,汤遇这段时间心情都不怎么好,每天早上脸都是臭的,虽然他平时早上脸也很臭,但如果这天早上见到了周竞诠的话,他脸会更臭一些。 只要周竞诠待在化妆间里,汤遇就绝不在里面呆着,甚至有好几天,他坚持自己打车来剧组,连剧组派的车都不坐了——原因当然是那辆车上坐着周竞诠。直到阚净宜给告诉他,人周竞诠的车已经调来了,以后不坐咱们车了,汤遇这才肯回来坐着。 当然,周竞诠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恢复真面目:生人勿近、熟人也远离。片场里他所在的区域,永远是气压最低的一块,没有什么欢声笑语,也没有什么插科打诨,他那个助理也一改之前的桀骜不驯,变得低眉顺目起来。总之,阚静宜之前还觉得他对汤遇有些特别,那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但现在通通没有了,汤遇目前的处境于剧组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阚静宜说实话,逼迫汤遇拍这部戏,她心理一直心惊胆战的,要不然她这次也不会全程跟组。可为了汤遇以后的事业,为了他们工作室,她只能硬着头皮当这个“坏人”。 这几年,她拒绝了钟毅文那边打来的额外酬劳。她觉得汤遇长大了,不再需要一个监督者的角色了。她也不想再当那个夹在中间的间谍。如果钟毅文真的关心汤遇的工作生活,那尽管来问,就是别再用钱交换他的隐私。 …… 今日拍摄日程,是林与阿孝的第二场亲密戏拍摄。 此前那场“阿孝偷窃”事件的幕后推手,正是林君慈的未婚妻松野惠里。 她早已察觉出未婚夫与其马夫之间的不正当关系,她陷害阿孝的动机也并非出于单纯的嫉妒。 他们的婚约本就是一场政治与家族利益的交易,她必须在这套既定的父权体制中扮演一个完美的未婚妻角色。但当她发现林君慈竟将自己折辱给一个下人,且是一个男人的时候,她存在的意义就被瓦解了。 妻子的权利被剥夺,她所依附的秩序也被动摇。所以她选择更为扭曲的报复,因为她很清楚,即使她提出退婚,她的父亲也绝不会允许,这场婚姻绝对是利益大于一切的。 上一次没能借林父之手处死那位马夫,很是可惜,于是她又想出一计,借林家举行宴会之由,享各界名流、高官在场之际,让林君慈和那个马夫的关系暴露在阳光之下,让这段秘密成为她未来婚姻里永远牵制丈夫的武器。 林君慈毫无防备地饮下了松野惠里递来的酒,后觉胸口灼热,意识模糊,为不在宴前失仪,他借口方便,踉跄躲进书房。 松野惠里暗中派人跟踪林君慈的行动轨迹,并命仆人假传少爷的口信,将马夫阿孝骗过去。她只需静候片刻,就能坐享其成。 …… 阿孝得家仆传信,独自前往书房,他推门进入,便看到了蜷缩在书架一角的林君慈。 “少爷,您怎么了?”他赶紧上前,半跪在地,扶住那人的肩膀。 林君慈被药力折磨得意识恍惚,浑身冷汗,他费力地抬起头,发觉眼前的人竟是阿孝。 “阿孝……?你……你怎么来了?” “吴叔说您找我,让我来书房。” 林君慈脑海里一片混沌,此时他已顾不上他有没有没让人传过话,顾不上想这一切的蹊跷之处,只觉得四肢无力,身体中的欲火要将他的理智吞噬殆尽。 “阿孝,我好难受……你快帮帮我……”他的声音已带上哭腔。 “……” 阿孝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少爷。平日里那个高傲、目中无人、仿佛永远立在阶梯顶端的林君慈,此刻竟以这样乞求的姿态望向他。 他们的关系中,林君慈从来都是发号施令的那一方,不管是他是不是喜不喜欢男人,愿不愿意做那件事,林君慈从没有征过他的意见,他更像是对方的一个工具,一个奴隶。 他将林君慈从地上一把抱起,架在腰间,抵到书架,咬住对方的唇。 他用力吮吸,吮得两腮发白。 唇与齿、呼吸与心跳碰撞在一起……这一刻,两颗变质的心终于在错位的感情中剧烈共鸣。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cut!” “刚才小周的手挡镜头了啊,下条再调整一下,来弄弄妆发。”岳夫亓招呼着。 周竞诠两臂一松,汤遇便从他怀里跳下来,狭小的书架置景里空气几乎不流通,加上头顶炙热的补光灯,简直令人无法喘息。 忽然,汤遇尝到一股铁锈味,他微微一怔,舔了舔上唇——是血,他的嘴破了。 “汤老师,您可别舔,我给您擦一下。”化妆师眼尖,立刻抽出一根棉签,轻轻点在他唇边。 “没事……拍戏嘛……正常。”汤遇虽然这样说,但还是让她处理着。 周竞诠听到这话,抬眼望了过来。这人正站在离他一臂不到的距离外,低着头任由化妆师替他擦汗。那眼神很是直白的,且没有任何歉意,单纯就是被吸引了注意力而已。 汤遇眉头轻轻一蹙,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 经过那一晚,汤遇算是彻底看清周竞诠这个人了。 他终于承认,自己以前太傻、太天真了。 钟毅文说得没错,周竞诠就是个坏人。 他无法理解周竞诠那晚提出那样的邀请是什么意思,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他绝不会那样做。 他绝不会成为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 就像当年他对倪翰生投射了角色的爱,但当他得知对方已经结婚的那一刻,他毫不犹豫地斩断了一切念想。 现在也一样。他给自己的大脑做了一场手术,切掉了那些腐烂的部位。 他重新把周竞诠放回普通人的位置——合作对象、戏里的对手,仅此而已。 他演得愈发投入,马上就要到了一种辨不清现实,分不清你我的程度。 林这个角色很复杂,不是一个简单的被迫害的少数群体,也不是什么贵公子堕落记的俗套叙事。他是被困在殖民体制、家族道德与性别规训的三重牢笼中,被迫去演一个“人”的人,要想把这样的角色演出层次,他真的要下一番功夫才行。 在这次cut前,他们已经来过好多遍,如果仔细看,他们的嘴唇都已经肿了。 周竞诠可能是有些急躁,因为一遍遍不过,岳夫亓总是能挑出这那的毛病,他亲得一遍比一遍“暴力”,以至于这一次把汤遇的嘴不小心给弄破了。 第76章 可在汤遇看来这只是表演,戏里怎么拍都没关系,只要是“戏里”就行。 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他与岳夫亓能合作至今,正是因为他们臭味相投,都一样偏执。 他们相信,电影的艺术不在于演好一场戏,而在于一次又一次的逼近真相。岳夫亓反复要求重拍,不厌其烦地找感觉,汤遇也渴望在这种近乎自虐的打磨中,被一点一点雕成角色本身。他接受每一次的cut,因为这让他更接近那个平行世界里的林。 后面他们不知又拍了多少遍,最后岳夫亓终于说:“我们今晚先到这儿吧,明天再试……”结果摄影助理凑上前提醒:“导演,明天是元旦啊,您不是说给大家伙儿放两天假吗?” “哦……对对对,明天休息。那就大后天再拍,具体看群里通知吧。” “收工,收工——” 灯光组开始拆灯,场务清理道具,演员们也陆续回到化妆间卸妆换衣,整装回酒店。 这天对剧组所有人来说,就像漫长一周里的星期五,终于结束,明天不仅放假,还能迎来新年。剧组里到处都是喜洋洋的,乐开怀的,唯独化妆镜前卸妆的两个人冷着脸,一言不发。 那个周竞诠的助理程滨,一直在他们身后转来转去,举着个手机,凑在耳边听着语音消息,一会儿又突然俯下身,凑到周竞诠耳旁:“老大,明天你回家过节吗?”周竞诠的家在湾北,离这里也就一个半小时车程,回家对他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 周竞诠偏了偏头,躲开:“当然回家。怎么?你有什么事?” 坐在另一边的汤遇闭着眼卸妆,虽未插话,却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哦,没事,就是问问,我想着要不要回北京一趟……我妈非让我回去过节,但就两天假期,来回就要浪费掉一天……” “想请假就直说。” “嘿嘿……”程滨干笑两声,“那什么,我就请一天,反正你回家呆着,我也没什么要忙的,三号准时回来。” “随便。”周竞诠不关心程滨在不在这里,他在也没有什么用处。 “好嘞,我回来一定给恩恩带新年礼物,那我……先给我妈回个电话去了?” 周竞诠挑挑眉,意思是同意了。 见状,程滨便拿着手机离开,化妆间顿时只剩下两位化妆师……和两位演员。 替汤遇卸妆的化妆师听到刚才的对话,忍不住搭话:“周老师,您是湾岛人啊?” 周竞诠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视线又在汤遇紧闭双眼的脸上掠过,“是。” “那您这普通话好标准,一点口音都没有,您要不说我还以为您是北方人呢。” 周竞诠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抱着手臂,随口道:“以前在北京待过一段时间。” “这样……那您现在可是主场作战,家离得近,来回多方便。”化妆师感叹,“唉,我们估计得等到春节杀青后才能回去了……” 她突然想起汤遇好像也是北京人,便问:“遇哥,您和程哥一样也打算回北京过节吗?” 汤遇睁开眼,思考了一会儿,答:“……这两天假不够来回折腾的。” “也是……”化妆师点点头,“要飞机再一晚点,那来回全浪费在路上了。” 汤遇原本也没有回家的打算,他在外面拍戏那么多年,大大小小的团圆节,根本不可能全都回家过,也就是每年的春节、中秋,如果碰巧遇上假期,他才会回家一趟。 毕竟,回家就意味着要见到钟毅文,他心里总是有几分抵触的。 所以元旦这种低级别的节日,他不是在剧组过,就是在酒店过。 想起以前母亲在的时候、爷爷还在的时候、小白还在时候……他们一家五口,每一个大大小小的节日都是要一起过的、他小时候特别爱看烟花,北京有烟花禁令,汤宗玉每年就会特意开车带他们去潮白河边上放烟花。他看着烟花一朵朵在黑夜里绽放,就觉得时间好像是永恒的,他们一家人好像能永远在一起似的。 想到这里,他闭上了眼。 他突然有点羡慕旁边那个人了。 有自己的小家,自己的小孩……应该是很幸福的吧。 他这些年漂泊在外,从剧组到剧组,从城市到城市,生活总是临时的,没有根,没有终点……或许,他真的应该忘记过去,忘记那个人,去寻找自己的家了。 ——汤遇,别再原地踏步。 向前看吧。 他这么这么对自己说。 第63章 居安思危 跨年夜前一天的晚上,汤遇做了一个特别离谱的梦。 他梦见自己穿越时空,来到了日据时期的湾岛。他从一张无比坚硬的床上醒来,映入眼帘是低矮的天花板,狭小逼仄的空间。他举起双手一看—— 这手竟不是他的! 这是一双宽厚、结实、布满老茧的手。 他迅速从床上弹起,四下寻找镜子,却只找到一只盛满水的木桶。他战战兢兢地俯身……他怎么变成了阿孝!? 他惊得要喊出声,踉跄着跑出屋子,在宅子里乱转,想要寻找自己的身体。 可恍惚间,他突然听见背后有一个声音在叫他:“周竞诠,周竞诠?” 他猛地回头。 那声音的主人正是他自己。 他看见“汤遇”站在那儿,穿着现代的衣服,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愣住了,不知要作何反应,下一秒,汤遇突然走上前,抬手攀住他的脖颈,仰头吻了上来。 那双唇质地柔软,触感非常真实,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心声: ——选我吧,我比她更爱你。 他企图挣扎却动弹不得,再一睁眼,他便回到了汤遇的身体里,而眼前的男人也恢复原本的灵魂。 “周竞诠!你亲我做什么?” 阿孝皱眉,神情茫然,“少爷,你在讲谁的名字?我是阿孝啊。” “你别装了!我知道……我都知道……”汤遇后撤一步,声音发颤,“周竞诠!我绝不会再相信你任何一句话!”他转身欲逃,却被人猛地拽住手臂。 而后,身后的人幽幽来了一句:“汤遇,你可真聪明啊。这都被你识破了。” 瞬间,汤遇从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他大口喘着气,迅速给了自己一巴掌—— 好疼! 不是梦……他真的醒了。他回到了现实。 “……” 他揪着头发,在床上愣了一会儿。 ……这都梦了些什么啊。 他努力将那一串荒唐的梦境从脑子里甩出去,随后便注意到了小腹上那股湿凉感。 “……” 他搓了把脸,无语地叹了口气。 fine,fine,这很正常……他已经很多天都没有自我纾解了。自从来了湾岛,每日拍戏,每日与那个人纠缠,他真是身心俱疲,根本没有精力想这些事。 绝对是憋太久了,加上天天拍那种激情戏,才会出现这种生理现象……合理……非常合理。 他单脚跳下床,像只企鹅一样进了卫生间。 唉,大明星也是要自己洗内裤的。 汤遇冲完澡出来,看了眼手机——已经下午两点了。 这一觉睡得又长又累,他叫了roomservice,又重新窝回床上刷手机。 新年的气氛在现实中没什么感觉,反倒是在网络里最浓,各大app全都换上了红火火的节日图标。他点开了四季如常的微信,清理了一堆未读消息。 阚静宜在群里问他和彭辛粤晚上有没有安排,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汤遇回:我们不是每天都有一起吃饭吗?懒得出门,你俩去吧,回来我给你们报销。 他又在他们工作室的群里发了一个总额的拼手气红包,祝大家元旦快乐。 最后给他奶奶打了通电话,报平安,报在湾岛一切都好,叮嘱老太太少操心,元旦他先回不去了,等春节前后杀青,再回去陪她一阵子。 一切安排妥当后,他一拍大腿——差点忘了,他已经好几天没搭理石雨了!于是他在他们的三人小群里发了一个250块钱的红包。 红包刚发出去没两秒,提示就弹了出来—— 石头已领取您的专属红包。 紧接着,石雨发来一条语音消息:汤遇你个¥#@……我还以为你发的拼手气红包,结果特么打开是个捂嘴笑】祝你新年快乐嘛,不要就还给我。 打完这些字他又给窦钧发了一个专属红包,并艾特群昵称为‘种豆得豆’的群成员。 窦钧平时在他们群里不怎么发言,除非有人艾特他,他看见了,才会冒泡出来说一两句话。汤遇一直在尽力维系这段三人友情。 三个人的关系总有一个要慢慢被边缘化,也许是因为他和石雨要更亲密一点,所以窦钧自然选择淡出这段友谊……汤遇这样安慰自己。 几分钟后,‘种豆得豆’终于领取了他的红包,随后也发了一个拼手气红包,并附有元旦快乐的祝福语。 第77章 石雨手速最快,汤遇第二。 等汤遇看清了红包的数额,瞬间爆笑出声—— 窦钧发的六百六十六块钱红包,他抢到了六百六,石雨抢到了那个“六”。 石头:……? 石头:不是哥们儿,这合理吗?我要找马x腾问问去了,这什么破软件,针对我? sooooup:很合理啊【嘟嘴】谢谢均儿 种豆得豆:不用谢【呲牙笑】 石雨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包,然后问:姓汤的你现在搁哪儿?不会回北京了吧? sooooup:怎么可能,我得在剧组拍戏啊。 石头:你们元旦也不放假? sooooup:放了,放两天。 石头:两天?……我还想找你玩去呢,你们那儿有没有什么跨年夜项目?比如说别墅轰趴、新年倒计时之类的? sooooup:没有。我打算买些吃的喝的,在酒店房间里看netflix新出的剧集。 石头:废了,真的废了。你丫能不能过点儿年轻人的生活?有朝气一点?我现在给你推几家湾北好玩的夜店,你去给我探探路,等开春我也去湾岛玩两天。 sooooup:我不在湾北,准确来说,我在湾岛最北部,不在市中区,谁要给你去探路?你玩的那些地方吵得要死,我才不去。 石头:这话说的,让大家以为我是个多坏的男孩儿呢……你必须给我去!你要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酒店里跨年,我真的会心疼的【擦眼泪】 sooooup:猫哭耗子假慈悲。 石雨转换策略:哎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你不是跟那谁拍着戏吗?不会是旧情复燃,浪不成了吧? 汤遇给他扔了个炸弹过去。:你比那些营销号还会造谣。 石头:【呲牙笑】那你更应该出去猎猎艳啊,找个比他更好的,让他气死!让他知道,什么叫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什么叫世上没有后悔药。 接着,石雨甩来几张湾北热门夜店的谷歌地图标记点,一切尽在不言中。 “……” 汤遇原本是鄙夷的,可刚刚石雨说了那么几句话,他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他想了想——自己空窗期都五年了,他今年都三十岁了,周竞诠都把孩子生出来了!他却还窝在酒店里给兄弟发二百五十块钱红包?! 荒谬! 汤遇在房间里纠结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下定决心。 他重振旗鼓,将自己带来的三个行李箱里最花哨的衣服翻了出来,又喷上最贵、最香的香水,给自己打扮得十分符合石雨口中的“年轻人”。 最后他戴上帽子、口罩,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领。 ——好吧,今晚就当回二十岁的汤遇。 待汤遇坐上出租车才发现,来湾岛这么久,这居然是他第一次出门。 他平日的生活实在太简单了,无非就是两点一线:酒店到剧组,再从剧组回酒店。除了刚下飞机那天,从机场路过市中区时,远远看到过那栋像蛋糕塔一样的地标大楼,他便再没踏出过湾岛最北部的“大门”。 随着高楼逐渐冒头,霓虹灯也一点点在玻璃上映出流光。 出租车受令围着城市绕圈。而汤遇就像个观光客一样,眼巴巴地透过窗户看这座城市的夜。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不真实。 这里就是湾岛吗……这里,就是那个人的家乡吗? “……” ——你怎么还在想他!? 汤遇迅速掏出手机,点开石雨发来的几个夜店地址,挑了一个名字顺眼的,“师傅,不用绕圈了,我们现在去这儿吧。” 司机一声“好嘞”,调转方向。 如果没有石雨的撺掇,汤遇去这种地方真的少之又少,倒不是他有多“洁身自好”……主要原因是——他是个公众人物,且知名度不低,一出门就很容易被人认出来,被认出来还好,要是再被发到社交媒体上,那些营销号就会立刻给他冠上“夜店玩咖”的名号,再编出三十几个版本的故事来蹭热度。 所以今晚,他全副武装,帽子、口罩、几乎把整个头捂了个严实。 其实他没真想猎什么艳,顶多是为了证明一些东西——他汤遇不再安于现状,他和那个人情况不能再坏下去。 至少今晚……今晚,他不想再做那个困在过去与镜头里的汤遇……了吧。 第64章 羊入虎口 汤遇去的第一家夜店,门票不便宜,而且进去之后,空间巨小,人挤人,烟味又很重,呛得他差点没喘过气来,呆了没两分钟就赶紧溜之大吉。 第二家呢,有表演,他抱着好奇的心态买票进了场,结果因表演尺度太大,他的眼睛有些不适……也出来了。 到了第三家——他心想,要是这家还不行,那他真要打道回府了! 第三家店门口同样排着长长的队伍,外立面装饰繁复,门头上还挂了一排彩虹旗。汤遇赶紧看了眼地图上的评价,发现底下都在说:这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彩虹酒吧,但帅哥特别多,特别多。 ……那好吧。 可还没等他将评论翻到底,人就排到了门口。 检票小哥用机械又飞快的语速说:“欢迎光临!请问是平台购票还是有认识的p哥?平台购票请出示二维码,现场购票请关注我们sns账号,和门口酒桶合照发ig、fb、tk、小红薯、朋友圈任一平台,均可享八折优惠哦~” “……?” 汤遇被这机关枪般的话术给整懵了。 那位店员上下打量他一番,换上笑脸,指着旁边的活动立牌问:“请问您是现场购票吗?” 汤遇拿着手机,犹豫地点点头,“……是。” “好,那您跟我来吧。”小哥转头喊了句:“james,你帮我看一下前面。”然后带着汤遇走到门口那个酒桶旁,让他站好,顺势从他手里接过手机,蹲下身,咔嚓一声拍完照,再反手把手机递给他——整个流程不到三秒,汤遇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就被人抢走了,也不怎么就被拍了个照…… 小哥笑着凑近,问他:“您是想发ig还是什么?小红薯?……随便一个社媒都可以啦。” “不好意思,我没有这些账号。” ——有也不能发。 听他是北方口音,店员立刻改口:“那发朋友圈也行,记得定位哦。” 汤遇皱了皱眉,“不发不能买票吗?我不需要什么优惠。” 店员发出一声夸张的长吟,露出为难的神情:“我们店长有要求啦,帅哥,你帮个忙好不好?进去我送你一杯酒嘛。” 汤遇被那听起来很像撒娇的口音给蛊惑了,他想,好像发个朋友圈也没什么到的。反正他平时和彭辛粤出去吃饭,也是会集赞拿毛绒玩具…… 于是他点头应下,根据店员给的文案发了一条宣传朋友圈。当然,他没给那位店员说,这条动态一发出去,会被大半个娱乐圈的人看到。 他顺利进场,那位小哥也很讲信用,送了他一杯马提尼,只是他戴着口罩……喝不了。 汤遇原以为自己这一身装扮会格外惹眼,但转了一圈下来,他发现场里戴口罩、戴帽子的人不在少数,他貌似是误打误撞,赶上了什么潮流。 他端着那杯马提尼,来到散台区,找了张桌子站定,再次掏出手机,点开朋友圈。 刚刚发出去的那张打卡照,已经有不少人点赞,还有人在底下评论道:哇!这家店好玩的,你可真会找地方。:你小子跑湾岛干嘛去了?:老婆,你好米。(这是他一个玩得好的化妆师,女。) aaa阚大美女:?你不是说今晚懒得出门? aaa阚大美女:你最好把那个口罩给我焊脸上。 …… 汤遇笑着挑了两条有趣的评论回复。他把99+的提示点干净,页面再一刷新,一个蓝色头像突然冒了出来。 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点赞列表里,现在多了一个十分耀武扬威的名字: 周竞诠。 汤遇心脏一颤,想立即删掉这条朋友圈,可手指还没滑到删除键,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轻轻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身后冒出来个年轻男生。 这人耳朵上戴了很多钉,多到一种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程度,在五颜六色的舞池灯光下特别闪耀。 “一个人?”男生俯在他耳边问。周围音乐太响,所以必须要凑近了才能听清,但他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并没有让人觉得反感。 “是。”汤遇回。 男生又朝一旁示意道:“要不要去我们卡座玩游戏?”顺着他目光看去,沙发那边有几个男男女女,正笑着朝他举手打招呼。 见汤遇还在犹豫,男生又说出一些赞美的话:“我只是觉得你的上衣很好看,想问问在哪买的,顺便交个朋友嘛。” 事实上,不止衣服好看,人也好看。那身材,那气质,即使戴着帽子和口罩,也很惹人注目。 汤遇今晚穿了一件v领薄衫,布料有些若有若无地透。胸前v字又开得很大,一条亮晶晶的项链垂在锁骨间,漂亮的一字肩线和白皙的皮肤将视线焦点都吸引了过去,甚至叫人不再去关注他的容貌。 第78章 “好啊,可以。”汤遇爽快答应,跟着男生走向他们的卡座。 沙发上那几位年轻人都很热情,一见他过来,立刻让出位置,大家起哄问他名字。 汤遇脑瓜一转——他肯定不能说自己的真名,虽然不确定这些人到底认不认得汤遇这个演员,但谨慎起见,他还是临时编了一个:“你们就叫我……小鱼吧。” ——老黄瓜刷绿漆,编个嫩名先…… 那位男生拿着两位气泡酒在他身边坐下,对旁边的人说:“去去去,可是我把人叫来的,你们得先让我跟小鱼说两句话。”他将其中一杯酒递给汤遇,“你是明星吗?” 汤遇手一顿,表情瞬间僵住。 啊?不是吧……他这么快就被人认出来了…… 下一秒,男生笑出声,用手指在自己脸前比划了一下:“开个玩笑,看你把自己捂得这么严实,好神秘哦。” “哈哈。”汤遇赶紧顺着他话接道:“这是一种……一种时尚,你可以这么理解。” “原来如此……那要不要一起玩两局‘抓手指’?大家先熟悉一下?” 汤遇说好,其实他并不知道对方说的什么游戏,不过还是跟着大家玩了起来。 结果这游戏的规则他从头到尾都没搞清楚,反正就是一群人又笑又闹,手指互相勾来勾去,他的手都被弄红了,还被弄得黏黏的……由于他玩不明白,连续输了好几轮,按规矩要被罚酒,好在那个男生替他全都替他挡了,这让汤遇心中生出几分愧疚,抵触感也淡了不少。 直到最后一轮,那男生实在是替他喝得太多,汤遇过意不去,便抢过酒杯,转头,拉开口罩,一饮而尽。 ——直到这里,汤遇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 周围的人都很热情,大家气氛融洽,他甚至都把那个男生给看顺眼了。可就在他夺下那杯酒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那人一抬手,拇指转动戒指的暗舱,将一撮白色粉末悄无声息地撒进了酒里;也没有注意到,那男生又跟桌边的几个人互相递了个眼色,笑意暧昧,意思是:得手了。 游戏结束后,舞池的音乐即将推向高潮,有人去蹦迪,有人倒回沙发、继续喝酒耳语。 汤遇选择在沙发上歇一会儿,这时,他依旧没觉得身体有什么异样,只是刚才那杯酒喝得太急了,食道有些烧灼感。他锤锤胸口,打算休息一会儿,结果那位男生突然靠了过来,笑着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 “你干什么?!”汤遇想打掉他的手,可手臂忽然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再想说话,却发现嘴巴张开,发出来的只是含糊不清的“呜噜”声…… 他心底陡然一凉——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耳边的音乐还在震动,灯光一闪一闪,汤遇觉得自己的眼前开始变得模糊,那男生紧紧贴在他的身边,扭头对朋友说:“阿力,把车钥匙给我,我带他出去透透气。” 旁边立刻传来一阵戏谑的笑声:“现在就去?你也太急了吧。” “没办法嘛,遇到喜欢的,当然得下手快点。” 汤遇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来……卧槽,这下真的完了,他这辈子要折在这儿了…… “让我看看,他摘下口罩,是不是也这么好看……”那男生的话还没说完,手指已经伸向汤遇的脸。 就在他的指尖快要碰到口罩的瞬间,他的手猛地被人从后方一把攥住,“啊啊啊——!”男生惨叫出声,手臂已一个诡异的角度反折过去,随后他被人揪住领口,整个人从沙发背上翻了过去。 “……?”汤遇僵在沙发上,艰难地扭头去看—— 那人逆光而立。 舞池里刺目的射线从他肩侧划过,映出一张线条紧绷、神情冷峻的脸—— 周竞诠,竟如同天神降临般,出现在了这里。 “你刚才对他做了什么?”周竞诠揪着对方的领口,严声质问。 “关你什么……?”话还没说完全,一记重拳便捣在他的脸上,硬生生将那个“事”字打回了喉咙。 周围人群爆发出惊呼,作鸟兽散。 “重新说——你刚才对他做了什么?” “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又是三拳,拳拳到肉,那张脸迅速肿起半边,精致的耳钉也豁了口,流了很多血——不知道是周竞诠拳头上的,还是他耳朵上的。 “大哥!大哥!”男生终于肯认输,连连作揖求饶:“是我鬼迷心窍……我不该那么做……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不管你是他什么人,求你放过我吧……” “道歉。”周竞诠拽着他领口,强迫他面向汤遇,“给他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周竞诠嫌恶地将他推开,来到汤遇面前,半蹲下去。 四目相接的一瞬,他们无需多言,就已明白对方的意思。 “……” ——带我走。 周竞诠,带我离开这里…… 男人将汤遇的鸭舌帽往下一压,遮住那双颤动的眼,将人打横抱起,托在怀里,穿过目瞪口呆的人群,走了出去。 第65章 爱的复写 关于“爱是否可以违背道德”这个问题,是人类文学与戏剧史上最执着的追问之一。 而汤遇是否爱我?是周竞诠继金钱之后的人生母题。 他曾逃避现实,逃避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以为用“死”去抵抗不确定,就是最优解、最后的体面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汤遇二十四岁的生日愿望早已回答了这个问题。 汤遇在那一年的一月二十日,与周竞诠共同吹灭蜡烛,向上天许愿: 希望我所爱的人,在未来一年里,都能健康平安、万事顺意。 上帝听到了汤遇的心声,于是在他坠落的途中,于空中变出了一棵树、一张网。 周竞诠从七楼坠下,只摔断了一条手臂和一根肋骨,醒来后,又回到了自己魂牵梦萦的故乡,也在这个时候,陶植乐的第二颗心脏就这么巧合的,找到了。 但这些周竞诠一概不知,在他的认知里,他之所以没死,是因为老天爷不让他偷懒,他的债和情还没还完。 他去做了汤遇想让他当的演员,进入这个光怪陆离的圈子。他想着,有朝一日,他总能再次见到对方,到那时候,他就要把自己欠下的债和情,一并还清。 他在脑海里一遍遍描绘他们重逢时的景象,要穿哪件衣服,戴哪块手表,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什么,然后直到这一天真的到来,无法预料的到来,他才发现,自己之前所有的幻想都太过虚伪了。 他根本做不到—— 做不到远离,做不到释怀。 他无法不去恨,无法不去爱。 他的恨已比海更深广,爱也较天更无际。 他大度不了——无法忍受汤遇和其他男人演那种戏,他便暗中设局,将那个演员送了进去。 柯嘉元喝醉的那晚,他就坐在宴席的角落里,亲眼见证一切的发生。 他也冷静不了,听不得汤遇那些刺耳的话语:我们恢复到谁也不认识谁的状态,不要联系,不必有交集。他便将狗仔曾用来威胁他、要曝光他已婚生子的视频,放了出来。他要让汤遇体会到那种噬心的滋味,他要看看,汤遇是不是也会像他当初那样——嫉妒、愤怒、心如刀割。 既然汤遇可以爱上一个有妻有女的倪翰生,那汤遇——是不是也能为了他,周竞诠,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个答案,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渴望获知,所以,在载着汤遇驶离夜店的路上,他又一次开口,问:“需要我帮你解决吗?” 尚未等汤遇回复,他便更为急切地补充:“你想好了再回答。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这也是他留给自己最后一次伪装的机会。 …… 前两天拍戏的时候,汤遇就反复思考过一个问题。 被下药的林君慈,真的有那么难受吗?真的能在那种状态下,不顾一切地和阿孝在书房里解决吗? 他凭着自己的理解与想象去演了。他不知道那样的表演是否真实,是否符合生理与心理的逻辑。但刚刚在周竞诠的车里,他费力地抬起手,将副驾驶前的化妆镜拨开—— 镜中,那张脸模糊、通红,表情旖旎。 他发现自己演对了,他凭借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确认了这一点。 这种感觉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你的皮肤,但你无法看到它们的踪迹,你只能受着、忍着。 汤遇用力\\双腿,竭力压抑体内汹涌而来的\\,他将脸侧在冰凉的真皮座椅上,可嘴里呼出的热气,很快就将那块皮革吹得滚烫了,他的帽子和口罩,早在上车前就被对方摘掉,头顶的阅读灯也被顺手拨开,他被迫暴露在光线之下,毫无遮掩。 …… …… 第79章 ……如果他此刻是剧本里的林,该有多好呢? 那他就可以说出那句:“阿孝,我好难受,你快帮帮我吧。” 就在理智与欲望即将撕裂他的灵魂时,对方突然向他抛出一根极其诱人的绳子:“汤遇,需要我帮你解决吗?” 需要,非常需要。 “……” 但在彻底坠落之前,他还要确认一件事。 在沉默许久后,汤遇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要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沙哑:“周竞诠……当年,你是因为恨我,才做出那样的决定的吗?” “是。” 没有思索和犹豫,周竞诠便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恨你不能爱我、不能更爱我。 “我想也是这样……” 汤遇笑了,而后又哭了。 “……那你现在原谅我了吗?” “……” “你能不能原谅我?” ——周竞诠,你能将我的牢笼打开吗? 无数个日夜里,汤遇被噩梦反复淹没,被自己的良心所谴责。 之前他说谎了,他其实从来没有忘记过周竞诠,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整个人。 他不为自己的罪行辩解,不求其他,只为得到上帝的一句宽恕,好让他的灵魂重获自由。 周竞诠一直沉默着,直至车子驶出城区,驶向一处露天的高地,夜风呼啸,灯火远去,引擎熄灭,他才终于转过头来,认真且平缓地说:“我原谅你了,汤遇,” ——原谅你没有说爱我。原谅你所有迟疑。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汤遇的灵魂终于得到释放,他不再被任何东西所束缚,他从长夜无明的牢笼里逃离出来,他缓缓闭上眼,说:“周竞诠……你现在可以吻我了。” 他不在乎了。 不在乎世俗、不在乎名分。 他终于理解那些古老的爱情悲剧中,为什么会涌现出那么多不顾道德、不顾毁灭的灵魂—— 堕落又能怎样呢? 爱还分什么高低贵贱吗? 月球背面是嫉妒、占有、焦虑与痛苦,而光的一面,则是超越一切的勇气,即便他们没有明天、即便他背离道德与世俗,他仍然可以握住周竞诠的手。 为什么不能? 谁规定的不能? 这一刻,汤遇重新笃定,笃定上帝从未抛弃过他,上帝赐予他勇气,赐予他爱一切的能力,无论是镜头里的焦点,还是此刻的困境,他都不再怀疑自己的幸运,因为那迟到的吻,终于如期而至了。 第66章 眼力见儿 林在书架前的狭小空间里怎样与阿孝接吻的,那汤遇就是怎样在逼仄的车内与周竞诠接吻的。 他们拍亲密戏时总是很默契,好像一个大脑操控两个身体,什么时候该探舌、头要往哪一侧倾、谁的鼻子先放在左边……不需要事先沟通,他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对上彼此的节奏。 周竞诠是那种永远要把最好的一口留到最后的人,他必须先将猎物叼在嘴里把玩一番,确定对方没有力气挣扎后,才肯将其吞下,但汤遇不,汤遇没有耐性,拒绝等待,他第一口就要咬到最软、最甜的地方,他总是趁气息交错的时候伸过去挑衅,偷吃一口,多拿一点,把节奏搅乱,让对方越来越急、越来越不够满足。 …… …… 他身上那件宽松的v领薄衫已经被扯下,在腹部堆成一团。毫无遮掩的脊背、腰腹便被对方用双手牢牢固定住——这是他唯一的支点,不至于倒下的、借来的力量。 头顶的阅读灯被男人顺手关掉,黑暗中仅剩触觉与温度,人的五感由此变得更加敏锐。 汤遇认为自己的血肉或许已经暴露在外。 ……是药物的缘故吗? 为什么他一直在战li呢? …… …… 于是,在对方闯入的瞬间,他本就薄弱的意志力,一败涂地。 骤雨般密集的水珠敲打在脸上,叫人没有一丝\息的空间,连哭\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只能任由风暴将他卷走、吞没。 而就在这片混沌里,周竞诠忽然低头,晗住了他的手。 …… …… 他整个人被托起,被推上失重的高处,灵魂悬空。 借由天窗透过来的一丝月光,他看见自己抵在男人胸口、按在鱼尾上的那只手,突然多了一个闪亮的圆环…… 汤遇还未来得及想明白这是什么东西,随即电流窜过继背,意识跌进空白,昏了过去。 这一刻,远处天空绽放出烟火,黑夜变得明亮。 新的一年,来到了。 汤遇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没有噩梦,没有痛苦,他的大脑像浸入了深海一般,自由平静、无声无波。 醒来时,他盯着陌生的天花板愣了好一会儿。 空气是陌生的,光线是陌生的,他转头看向四周……这大概是一间卧室,房间面积不大,却很有格调,木饰面,极简风,床对面的墙上挂了两张冲浪板,板下是一个胡桃木立柜。他将被子蒙在头上,确定是某个人的味道后,他现在在哪儿,躺在谁的床上,就显而易见了。 他艰难地坐起身,发觉自己身上已经换了一套灰色睡衣,衣服尺码很大,并不合身。 “……”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现在当务之急是—— 汤遇作为一个现代人,身处陌生空间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找手机。 床头柜上没有,又去枕头下摸索,可他的手指刚一触到布料,便顿住了…… 汤遇缓缓将手拿出来,张开五指—— 他的中指上,竟多了一枚戒指。 沉甸的分量,熟悉的存在…… 这是周竞诠的婚戒。 这枚被男人一直戴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总会在拍戏前摘下、又在收工后戴回去,其余时间从不离手。 汤遇愣了好一会儿,随即将那枚戒指从自己手上缓缓取下,搁在了床头柜上。 “……”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打起精神,穿好拖鞋,准备出去看看,结果卧室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周竞诠握着门把手,往里看了一眼,又迅速转身离开,当他再度进来时,手里多了一杯温水和一板药片。 男人缓步走近,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感觉怎么样?” 他抬手覆上汤遇的额头,“好像还有点热,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有……但汤遇摇摇头。 “那先把药吃了,以防万一。”周竞诠掰出一粒药,托在掌心,递到他唇边。 “这是什么?”汤遇盯着那片白色小药丸,疑问道。 ……昨晚的事,他还是心有余悸的。 男人怔了一下,勾起嘴角:“我说是避孕药你信吗?” “……” 汤遇邦邦给了他两拳。 “是退烧药。”男人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笑意更深,“昨天你回来就发烧了。” “……” 汤遇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到这里来的……不过其余部分……他还是印象深刻的。 他低头,将男人掌心里的那粒药含进嘴里,随后指指水杯。 周竞诠意会,将杯沿送到他嘴边。 汤遇小抿一口,仰头吞下。 可明明他嘴角一滴水都没沾上,周竞诠还是伸手,在他唇边细致地擦了擦。 “……”汤遇无语……有必要这么腻歪人吗? 从进门开始,这个人眼睛就一直黏在他的脸上……现在房间里的气氛被他搞得很奇怪,感觉下一秒、下一秒就要—— “叮铃!叮铃!” 下一秒门铃响了。 周竞诠动作一顿,将杯子塞到他的手里,“把这杯水喝了,我去开门。” 汤遇坐在床沿,愣愣地握住水杯。 很快,他听见周竞诠打开了门,说:“来了?” 然后他听见了一个女声进门,回答道:“我上午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我在警局做笔录,怎么接?” “那你不会给我回一个电话吗?不是!?你去警察局做什么笔录?” “见义勇为。” “……” 汤遇僵在了原地,手里的杯子差点没掉到地上。 不是吧……?他这刚和周竞诠搞上还没一天,就被当场抓间了? 卧室门敞着……他甚至想现在要不要赶紧钻进衣柜里去? 就在汤遇慌乱之际,门口突然探出来一个小脑袋。 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双手扒着门框,与他四目相对。 “……你就是汤遇吗?” “……”还没等他开口,周竞诠就出现在女孩后面,推着她进来,“没错,他就是汤遇。”?!? 什什么情况?周竞诠这是……这是要把自己的婚外情对象介绍给女儿认识吗?! 然而,接下来这个小女孩说出的话,更让汤遇的大脑宕机了—— 第80章 “舅舅你别推我,我自己会走路。” 舅、舅?! 女孩反手推开周竞诠的胳膊,走到他面前,乖巧地伸出小手:“汤遇哥哥你好,我是陶恩遇。” “我不是让你叫叔叔的吗?”周竞诠在她身后幽幽道。 汤遇迟疑地握住那只小手,轻轻摇了两下,他看向周竞诠,满脸的震惊与困惑。 陶恩遇回头瞪了舅舅一眼:“舅舅你真没眼力见儿,他长得这么年轻漂亮,我怎么叫叔叔?” 周竞诠皱眉,表情不悦:“陶恩遇,你知道什么是辈分吗?” “我还没上小学,我怎么懂这些。”女孩理直气壮地反驳。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汤遇瞬间抬眼看去。 一个身材娇小、妆容精致的女人靠在门框上,神态肆意,气定神闲。 汤遇瞬间认出她来了!她就是网上那个周竞诠被爆隐婚视频里的女人! “你可别逗她了,”女人忍着笑意道,“一会儿她又得跟你急。” 她大方地朝汤遇招招手:“哈喽,好久不见啊。” 汤遇目瞪口呆。 好久不见?? 什么叫好久不见……他们见过吗? 女人见他一脸茫然,又说:“你不会不认得我了吧?我们不是做过一天的朋友的吗?” 汤遇试图从女人那张化有辣妹妆的脸上找出一点记忆的线索,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周竞诠不耐地出手,捏住汤遇的下巴,将他的视线掰向自己:“行了陶植乐,别逗他了。” ——陶、植、乐。 汤遇瞬间惊呼出声:“你是陶植乐?!” “是啊,不然我还能是谁?”陶植乐耸耸肩,摊摊手。 女大十八变,这句话在此刻十分应验。 当年汤遇在医院见到的陶植乐,还只是个没发育完全的小姑娘,如今陶植乐已经成为一个—— “妈妈!” “妈妈我饿了!我们能不能现在就吃蛋糕?”陶恩遇跑到陶植乐身边,抱住她的腰,抬头央求。 陶植乐捏捏女儿的小脸蛋,“不行,蛋糕是饭后吃的。来,你先跟我去把碗筷摆好,等我们吃完饭才可以吃……”说着,她揽住女儿的肩膀,带着她离开卧室。 母女俩一走,房间重归安静与平和。 “怎么?人傻了?” 周竞诠看汤遇像只呆头鹅的样子,特别可爱,于是也伸手在他脸上掐一下。 汤遇一把打掉他的手,慢慢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周竞诠……” 巨大的震惊还没散尽,更猛烈的怒火就燃烧起来……骗子! 周竞诠这个骗子!!! 这人从几个月前装到现在!还他妈一本正经地戴着那个狗屁婚戒!! 下一届金雀奖最佳男主不给他拿,简直天理难容!!! 他——汤遇,都为了他——周竞诠,把道德和廉耻给抛弃了……结果呢?结果呢?对方又突然跟他讲,什么妻子女儿都是假的?其实是妹妹和外甥女!? 亏他刚刚还把那个破戒指摘下来了……汤遇血气上涌,脑门发烫。 他唰一下站起身,抡圈了胳膊,一拳捣过去—— “周竞诠!你个大贱x!!!” 第67章 结婚戒指 这一拳,汤遇用了十成功力,周竞诠不出所料地,破相了。 嘴角磕到了牙齿,裂了一道口子,血顺着唇角淌下来,偏偏他还不识趣,在那之前还想贴过去索吻,结果又挨了汤遇一巴掌,脸上留下五根分明的指印。 餐桌前,四个人默默坐着,一桌精致的菜肴冒着热气,却没人动筷。 对于周竞诠为什么拿着一个冰袋贴在脸侧,在座各位都心知肚明,可唯有一个还没上小学的陶恩遇童言无忌,大声道:“舅舅,你的脸怎么了?!” 陶植乐赶紧往她嘴里塞了一勺饭,“小朋友吃饭不要说话。” “哦,好吧……”陶恩遇鼓着腮帮子含糊道。 周竞诠沉默不做声,侧着身子,一筷子一筷子往汤遇的碗里夹菜。 结果汤遇啪地打掉他的筷子,“把你的臭筷子拿开!我自己有手。” “……我这筷子还没用。” “那也拿开!” …… 等汤遇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完,陶植乐也是气愤不已:“我那天看到新闻就赶紧让他去澄清,他还跟我说处理好了,结果根本没管?这下完蛋了,我的脸都露出来了……以后我可怎么找男朋友啊!?” 汤遇怔了怔,先看看她,又看看陶恩遇,“……?” 找男朋友? 陶植乐理解他的困惑,忙腾出手来捂住女儿的耳朵,用口型解释:恩恩是我领养的。 陶恩遇拨开她的手,不以为然地说:“哎呀,你不用捂啦,我都知道,就算我是你领养的,你也是我的妈妈呀……” 陶恩遇今年五岁,她的妈妈,陶植乐,今年二十岁。 陶植乐在十四岁那年回到了湾岛,接受了第二次心脏移植手术。 手术很成功,她顺利渡过五年生存期。医生告诉她,为她捐出心脏的是一名车祸身亡的小女孩。 这颗在冰盐水里躺了整整十个小时的心脏,被植入到陶植乐体内,完成了生命的接力。 成年后,陶植乐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胸口那道疤,忽然觉得,这颗心脏应该跳得更有价值一些,于是她去了福利院,领养了三岁的陶恩遇,让生命完成了第二次接力。 当她聊起这些事,即使在那浓妆的遮盖下,当年那个趾高气昂、个性十足小女孩的影子还是在的,且多了几分成熟和笃定,她似乎是真的重生了。 她笑着说自己成了汤遇的影迷,汤遇拍的每一部电影她都有去看,还说汤遇跟六年前几乎一模一样,一点没变。“我之前还跟我同事说,我和汤遇以前是朋友,结果他们都不信……” 汤遇弯起眉眼,“那我们一会自拍几张,你拿去给他们看。” 陶植乐疯狂点头。 其实,今天中午这顿饭是周竞诠专门叫她带着陶恩遇来的。 当然,她哥依然是那个冷漠、嘴毒的“讨厌鬼”,但陶植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 她渐渐明白,自己能等到这颗心脏,是因为谁。她从许雅芙口中知道了周竞诠为她付出什么,也因此对他心怀感激。 她的哥哥,才是她这一生最该报答的人。 回到湾岛后,他们兄妹的关系起初如常,尤其那段时间,周竞诠因为摔伤在家休养,而她刚做完心脏移植,两人就这么被迫相处在同一个屋檐下……这大概就是致使他们关系发生转折的,最重要的契机了。 那时,周竞诠躺在家里一整天可以不说一句话,可陶植乐闲不住,就对着他有一句没一句地、一个劲儿地讲,直到有一天,周竞诠实在忍不了了,咬牙切齿地嘲讽道:“陶植乐,你怎么不去演小品?” 就是这样一句冷言冷语,让他紧闭的心门不小心露出了一道缝隙。 陶植乐从那道极小的缝隙里,慢慢撬出了一些真话。 她知道了周竞诠为什么会摔伤,也知道了那背后的缘故。 周竞诠说:“我好像……比自己想象得更要软弱一些……我很想他。” 陶植乐便从电视上帮他找出汤遇的电影。 那时她才十五六岁,懵懵懂懂的,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后来她长大了,渐渐明白了、理解了。于是,她就成了周竞诠身边,唯一一个知道他喜欢——或者说,爱着汤遇的人。 饭后,陶恩遇终于如愿吃上那块心心念念的蛋糕。舅舅说第一块要给汤遇叔叔,她便颤颤巍巍端着蛋糕,递到,“汤遇哥哥——”面前,“给你吃。” “谢谢。”汤遇接过,无奈地笑了。 他倒不介意被叫叔叔,毕竟年纪确实摆在那儿,但不知道周竞诠为什么那么执着…… 他坐在沙发上,小女孩自来熟地靠在他的腿边,一下一下轻轻撞着他的膝盖,“……我发现你比电视里长得更好看。” “你在电视上见过我?” “对啊。舅舅家的电视机里总是出现你的脸,而且——”她神秘兮兮地凑近汤遇耳边,“那边柜子底下还有好多印着你脸的圆片片呢!”说着,陶恩遇就要去电视机柜下翻找,结果半路被高大的周竞诠截住路线。 “陶恩遇,坐回去,好好吃你的蛋糕。” 陶恩遇“切”了一声,嘟着嘴跑回来,又紧紧挨着汤遇坐下。 汤遇忍俊不禁,顺便一问:“对了妹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呢,你是成龙历险记里的小玉吗?” 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热源——周竞诠也贴着他坐下。 陶恩遇一边吃蛋糕,一边认真地说:“不是啦,我的陶是陶罐的陶,我妈妈也姓陶。恩是感恩的恩,我妈妈说,是感恩世界的意思。本来我要叫陶恩恩的,但是舅舅非要给我改一个字——”她冲汤遇甜甜一笑,将脸贴在他的手背上,“所以‘遇’是汤遇的遇,我今天终于见到真的汤遇啦,好开心。” 第81章 听到这番话,汤遇愣了几秒,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周竞诠默默起身——他还是去厨房洗碗好了,不然陶恩遇给他拆的台,都不够他站的。 最后蛋糕被消灭掉,这顿迟到的元旦团圆饭也算是吃完了。 周竞诠急不可耐地开始赶客:“时间不早了,你们该回去了,我和他下午还要回剧组。” 陶植乐掏出手机!抓住机会!拉着汤遇开始合影。在某人的冷眼注视下,她硬是拍了几十张,从不同角度拍到不同的光线,一张比一张得意。 “陶植乐,可以了。”周竞诠硬声道,“你以后还会见到他的。” 陶植乐朝他翻了个白眼:“少管美女的事。” 最后他们加了个微信好友,陶植乐才肯作罢,牵起女儿的手,提起挎包往门口走。 在周竞诠握着门把手,主动向她敞开大门之际,她侧头留下一句低语:“革命尚未成功——” “……”同志仍需努力。 等陶植乐一走,汤遇看了眼手机,也起身说:“我该走了。” “你走去哪?” “回剧组。”今天已经是假期的第二天了,他们短暂的元旦假期结束了。 “我开车送你,我们一起回。” “……” 虽然汤遇不想这么快给周竞诠好脸色看,但这个提议他又挑不出毛病,所以:“……我的衣服呢?”他指指身上的睡衣,“我总不能穿这个回去吧?” 周竞诠:“衣服……”衣服昨天被他扯坏了,“你暂时穿我的可以吗?” 两人来到衣帽间。 汤遇挑挑拣拣,发现周竞诠衣柜里不是黑的就是灰的,偶尔几件白色,连个带印花图案的都没有。他勉为其难地挑了件正常的白t和系带短裤。 他拿好衣服后,挂在手肘,转头看了男人一眼,意思是:我要换衣服了。 可对方不但没有要转身离开的意思,反到朝他走近几步,抬手就要解他的上衣扣子。 “……?”汤遇打掉他的手,“你干什么?” “不是让我帮你解扣子的意思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让你出去!” 男人自顾自地笑了,渐渐低头,又猛地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汤遇被亲得一愣,随后扯住他的耳朵,将那张脸拿远,“周竞诠,我警告你,你装已婚人士这件事,我还没跟你掰扯完呢,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男人一手圈住他的腰,一手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在确认触感的瞬间,周竞诠神情微顿,侧头看了一眼汤遇那只光秃秃的手:“我昨天给你的那枚戒指呢?” 汤遇冷冷道:“扔了。” “扔了?”男人疑惑,“怎么扔了?” “你戴个假婚戒,还有理了?” “那是真婚戒,不是假的。” “……?” “你把它扔了,那我们结婚的时候,我戴什么呢?”??? 汤遇彻底被他的话冲击到了,“……什么结婚?周竞诠,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男人若无其事地答:“昨天我给你戴在中指上,那是求婚的意思。你同意戴上,就是答应了。” “哈——?” 汤遇真的无语了。 周竞诠却认真地继续道:“你快想想扔哪了?那戒指很重要,必须要找回来的。” “……”汤遇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床、头、柜、上。” 汤遇穿好衣服,周竞诠也把那枚戒指找了回来,重新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汤遇现在不想给他任何眼神,于是走在前面,出了屋门,上了电梯,下到地库。 他猜测周竞诠的车在地库。 ——他猜对了,周竞诠也没有故意为难他,直接解锁了车辆。 周大演员的车谈不上豪车,就是一辆福特猛禽,车身庞大,尾部还带个斗,不知道是要装什么用的,丑得要死。 汤遇坐进去后,并没有发现昨晚留下的任何痕迹。 他松了口气。 当然,这是某个人今早去警局做完笔录后,顺便给车做了个精细,把内饰上的所有污渍都擦干净了。 那人在身后替他关上车门,哐地一声,车内空间发生坍缩,昨夜的那些话语、动作、画面,骤然浮现在眼前。 “咳。”汤遇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催促道:“赶快走吧。” 车主听从指挥,启动车辆,驶出地库。 外面的光线一步步推开地库的黑暗,车厢内也随之变得明亮。 汤遇靠在座椅上,余光扫到那双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种恍惚感,感觉很不真实。 这得是隔了多久了?他居然又坐上周竞诠开的车了。 上一次……好像还是六七年前,他与高利贷斗智斗勇,不幸哮喘发作,周竞诠开他着的车,送他去医院……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间,他们相继从青年步入壮年,周竞诠也从‘看起来成熟’,变成真的熟男,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让人信服的魔力——难怪会有人把单手倒车视作一种男性魅力的表现,某人安静开车、不说出一些惊世骇俗、惹人烦的话的时,还是蛮帅的嘛。 结果真是不经夸,“汤遇,你知道这枚戒指为什么这么重要吗?”男人在红灯前停下,转头看了过来。 “……为什么?”汤遇想听听他到底能编出什么花儿来。 周竞诠:“这其实是你的东西。” “……?” 六年前,他们刚刚建立交易关系。汤遇第一次召唤他,并且限定他半小时内出现在酒店。 当时,他在燕莎中心楼下的寒风里站了很久很久,他以为这是汤遇对他考验,可并不是的,他的想法太卑鄙了,汤遇对他很好,汤遇用手去暖他的脖颈,并叫他以后不要这样做。 那晚他们越过了亲吻之外的界线。 翌日清晨,他在洗手台上发现了一条断掉的项链——这是汤遇的、被他弄断的。昨晚亲吻时,他好像过分了一点,不小心扯断了。 他给汤遇发消息说项链断了,他本想补一句“我会给你修好的”或者“我会赔你一条新的”,汤遇却回复他:断了就扔掉。 可周竞诠并没有舍得扔掉这条项链。 他跑了北京很多家奢侈品店,去寻找这条项链的原品,当他不辞辛苦地找到了,标签上的价格却将他难住了。 在当时生活如此窘迫的情况下,他只好再去多打几份工,凑够一笔属于自己的钱,买下了这条项链。 可后来又经过种种,他始终没有将这条项链送出去,他觉得难以启齿——这种可以让汤遇随手扔掉的东西,即使送出去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这一条旧的项链、一条新的项链,便跟着他从北京回到了湾北,最终融成一枚戒指。 他幻想在这冰冷的金属里,有汤遇的气息,有汤遇的体温,他就戴着这份慰藉,一路走到今日……牵住了眼前人的手—— 终于牵住了。 他问:“汤遇,你觉得这枚戒指足以在我们结婚时,继续当我的婚戒吗?” 他们的手扣在一起,十指紧握。 “……” 汤遇盯着前方,唇角微动。 “绿灯了——” 他们可以继续前行了。 第68章 异口同声 新年的一月二日,《osaka》剧组重新开工,节日气氛尚未散尽,大家又投入紧张的拍摄之中。 年前那场吻戏没能达到岳夫亓的要求,所以年后一开机,补拍这场戏便成了当天的首要任务。 早上,周竞诠从汤遇的房间里出来,不经意地在门口做了两下伸展运动,顺便对着楼下院子里的工作人员打了声招呼,“早——” “……?” 做完这一套晨练表演,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换衣服,然后跟着汤遇的保姆车一同前往现场。 彭辛粤上车看到周竞诠时,极其疑惑,他想,这个年他到底过没过?他不会现在穿越到刚来湾岛那会儿了吧?于是他赶紧给汤遇发消息:周哥怎么又来咱车上了? 周竞诠侧头看到汤遇手机里的内容,直截了当地回答:“程滨回北京了,我现在没有司机。” 彭辛粤:“……哦哦,这样……哈哈……哈哈。” “……” 其实,还有件事,彭辛粤不确定要不要给阚静宜讲……就是昨天晚上,他在酒店门口的小吃铺前买烤肠呢,突然看见远处来了一辆皮卡,那车发动机声特别大,他的注意力一瞬间被吸引过去了。 ——皮卡在门口停下,副驾驶的门被推开,从上面跳下来一个人。这人背影很像汤遇,穿着却不太像,宽松t恤,大裤衩,休闲打扮,彭辛粤还在心里嘀咕:汤遇怎么可能穿成这样?可等那人转过来脸来,真是他遇哥!! 车辆熄火,主驾驶上也下来一个人。 卧槽……!? 第82章 彭辛粤赶紧用刚买到的三根烤肠遮住自己的脸,希望他们不要看过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就是本能地心虚,有一种亲眼撞见大瓜的惶恐。 他透过烤肠缝隙偷瞄,只见汤遇和周竞诠并肩往酒店门口走去。 要是事情就到这儿结束,他也不会犹豫要不要告诉阚净宜了。但偏偏,周竞诠伸出一只手,虚虚地搭在了汤遇的腰上。 那动作无比自然、亲密。 要跟年前俩人的关系和状态相比,现在一幕堪称诡异,不对,是变异……两人就这样进了大门,而他手里的三根烤肠也在偷窥过程中不慎掉落——无语……! 这比撞见自己老板的奸情还要无语! 今早的拍摄现场,岳夫亓心情极好,整个人神采奕奕的,开机后,第一条镜头就喊了过:“这条可以……非常可以,下面换机位,卡一下大头,你们两个维持刚才那个状态,就这样……很好!”岳夫亓指挥着,灯光和摄影也都行动起来。 那么今天到底好在哪儿呢? ——方方面面的好。 汤遇把林君慈情迷意乱的状态演得那叫一个出神入化。那种极度的渴求、对阿孝即将变质的情感——爱,被他诠释得十分到位。情绪在空气中变成一种有形的实质,几乎整个拍摄现场的氛围都被他的情绪所感染。 而且周竞诠的状态也比前几天好了许多,至少没那天那么急躁。他与汤遇吻得更又层次,虽然还是很用力,嘬得两腮发白,但那种阿孝要把主动权夺回、完成地位转变的情感状态,终于到位了。 岳夫亓拍电影要捕捉的,就是这种东西。这种在演员不断试探、磨合后,碰撞出的火花。 这是可以被镜头所记录下来的,最奇妙的东西。 镜头不能记录触感,不能记录气味,但它可以记忆感觉,可以通过画面将触感与气味再一次呈现给坐在屏幕前的每一个观众,这便是影像的魅力。 年后的第一次拍摄也算是开了个好头,后续进度顺畅不少。 阿孝暂时下线,压力给到汤遇这边。 汤遇的拍摄通告排得很满,他又是那种对表演要求极高、必须全身心投入的人,所以这段时间,他和周竞诠的关系仍维持桌下的状态,他想先放一放……因为实在是顾不过来了,林的戏份密集,也有多处情绪爆发,他的精力天天被岳夫亓所掏空,对自己的感情生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演好一个角色、不辜负整个剧组的努力和观众的期待,于他而言,也是同等重要的事情。 而且……周竞诠现在很黏人,即使这段时间没有他的戏,他也会早上跟着来片场,晚上一起回酒店。别人问,他就说来学习一下,看看汤老师是怎么演的。等到晚上,他又用学艺不精的借口,拿着剧本,敲响“汤老师”的房门。 汤遇白天有多疲惫,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这个“大家”指周竞诠。 每天傍晚回到酒店,汤遇都得先补上一觉,才能恢复精力去干别事。 周竞诠便成了他的人形闹钟。 汤遇搂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胸前,然后手指在他的脸上点点点,设定时间,“周竞诠——你要半小时后叫我起床吃饭。” 大闹钟攥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在掌心一吻,定时成功,“好,睡吧。” 只是,汤遇这只闹钟从不准时,看着怀里人疲惫的模样,周竞诠都会动摇、心软,动摇十分钟,再心软十分钟……他终于舍得响铃了,“叮叮叮,到点了。”他捏捏那张睡得红红的脸蛋,“要再睡一会儿吗?” “……”怀里的人迷迷糊糊拨开他的手,翻个身,握着他的手臂,放在自己小腹上,“嗯……再睡五分钟……就五分钟……” 男人笑着缓缓收紧手臂,将那劲瘦的腰肢揽入怀中,低声提醒:“其实已经四个五分钟分钟了。” ——当然,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手臂上会多出很多牙印。 …… 期间,程滨于北京返程。 他没忘记自己要给陶恩遇带礼物回来的承诺。 他老板这个外甥女特别可爱,既聪明,又讨人喜欢,他挑了漂亮的玩偶、好吃的点心,盘算着等过几天周竞诠生日、陶恩遇来探班时,一起送给她。 可当他回到湾岛,准备生日的事儿还没把他给绊住呢,另一件诡异的事情先冒头了。 ——他老板最近有些反常,浪也不冲了,狗也不逗了,天天就知道蹭人家的车去片场。 他本来也想跟着去,结果周竞诠跟他说:“车上没你的位置,你在酒店呆着就行。” “……?” 他心想:那车不是七座车的吗? 不光这一点可疑,他还发现周竞诠经常不在自己房间,或早或晚,他去敲门,都没人应。有时候应了,也是哐当一声,感觉像是鞋子砸到墙上的声音,他只好隔着门再次大喊:“老大,你快起床吧,砸墙也没用啊……”然后,隔壁的房间就会出来一个睡眼惺忪、怒气冲冲的汤遇:“你不用敲门了!他去冲浪了!”话罢,此人转身离开,将门甩在他脸上。 紧接着,他就会隐约听见房间里传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周竞诠!你能不能别让你这助理天天来砸门了?!) 可能是在打电话吧,他这么猜测。 这一日,程滨专程去片场找生活制片,商量给周竞诠准备生日惊喜的事,偶然看见他老板坐在监视器后的折叠椅上,托着下巴,盯着屏幕——导演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而画面里是正在调整动线的汤遇。 周竞诠看得很认真,姿态端正,眼神专注,气场沉稳,那样子、那架势……比那个岳夫亓还像导演。 但程滨害怕被问来干什么的,毕竟他不能说:我来给你筹划生日惊喜的,所以他赶紧猫着腰,从后面悄悄溜走了。 等他找到生活制片时,恰巧碰上汤遇那位胖助理。不是有意贬低,就是这么形容很贴切而已。 “彭哥。”他点头打了个招呼。两人客套一笑,没多寒暄。程滨直接转向生活制片道:“姐,我这有个事。” “陈姐,我有个事……” ——他和那个彭辛粤竟异口同声道。 两人表情一愣,同时惊讶,又在下一秒相互谦让:你来你来。 陈制片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说:“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情来的——过生日,是吧?” 两人齐齐点头,再相视一眼,皱眉:我老板过生日,你操什么心? “我们这边都提前联系好了的……前段时候,你们那个日本演员过生日都是我们在片场给操办的啦……哎呀,不用提醒我的,”陈制片拿出手机,翻出备忘录,扶了扶眼镜,念:“一月二十号——汤遇——周竞诠,哎?这两人还怪巧的嘞,同一天生日啊……那正好,一块给办了好了。” “同一天?!” “同一天!?” 程滨和彭辛粤再次异口同声了。 第69章 片场偷情 最近,周竞诠很郁闷。 郁闷两件事,一件事是汤遇没有答应的他的求婚。 汤遇说现在提这个还太早了,而且他们还没有“正式确定关系”。 他当即接话:那我们现在确定。 “——不可以。” 汤遇说他现在拍戏太忙,有些事还没想明白,让他再等等。 第二件事,汤遇这几天开始禁止他在自己房间留宿。 理由是白天累得要死,晚上实在不想搞那档子事。 周竞诠发誓,他真的没有天天搞。真的没有。 汤遇还说:你不是也开工了吗?而且还是林与阿孝分别的悲情戏,你不得提前酝酿酝酿情绪?你天天晚上跟我腻歪,第二天怎么在片场找到感觉? 周竞诠不考虑这些,想直接亲上去,却被一把推开。 “不可以亲。” “?为什么不能亲?我不是阿孝,你也不是林。”他陈述事实。 汤遇讽刺他:“我们不是情人关系吗?情人用不着天天亲嘴的。” “……” 周竞诠想起自己之前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因上述两件坏事,他被迫从汤遇房间搬了出来。 这导致他心情很不好,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和汤遇亲密接触了。唯一能算“亲密”的时刻,是每天收工后两人同车回去的那半小时,他们可以牵手。而且还是偷偷牵,不可以被车上其他人看到——这是汤遇规定的。汤遇说他们现在还是地下情,“别人都默认你是已婚男士,你怎么可以光明正大牵一个男人的手呢?” “……” 所以,他除了用眼睛将那张漂亮的脸舔一遍,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顺便,上面汤遇口中的悲情戏,指的是后面林与阿孝诀别的戏份—— 因松野惠里设局陷害,林君慈与阿孝的关系被撞破。当夜,林父大发雷霆,将阿孝打了个半死,怒斥林君慈丢尽林家颜面。为彻底掩盖丑闻,他命人将奄奄一息的阿孝装进麻袋,丢入海中灭口。 第83章 数日后,社会风云突变,林父因涉嫌通敌被捕入狱。林家失势,林君慈被迫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 他必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日本人。 他与松野惠里匆匆敲定下婚期,筹备了一切婚礼事宜。 可就在婚礼前夜,林君慈在屋内无意听到熟悉的马鸣,他心中猛然一震,循声而去,竟看到遍体鳞伤的阿孝正趴在干草堆上,握住了osaka的缰绳。 原来阿孝命大,被渔民所救,拖着残躯,悄悄潜回了林宅。 这是他来见林君慈的最后一面。他恳求林君慈与他私奔,离开湾岛,前往香江。 “少爷,跟我走吧。我们带着osaka,一起去香江。” …… 此处是一个戏眼,林君慈的决定,将影响整个故事的最终走向。 汤遇需要在这一场戏里,从答应阿孝的话语后,完成一个从马厩走到婚房的长镜头,虽然镜头只是聚焦背影,但他也需要真的哭出来。 汤遇哭戏可谓业内一绝,感染力极强,自他迈出的第一步起,泪就落了下来。他的脚步渐缓,肩膀起伏,抖动——此刻,镜头正完全聚焦于他的背部,被西装布料包裹的肩胛骨,不断收缩、又展开,他将头深深埋下去,却没有发出一声啜泣。很快,他完成一个深呼吸,重新挺直脊背,以林君慈一贯矜贵、骄傲的姿态,来到婚房前,推门而入。 门页合上—— “cut!” 这条镜头使用手持摄影机拍摄,以营造晃动的纪实感,将人物情绪的震荡放大到极致,所以肩扛摄影机的摄影师从门口撤出来时,已是满头大汗。 可喊停之后,汤遇却迟迟没从房间里出来。 外头的片场安静得有些压抑,大家对视一眼,又不敢随便出声,只能在原地僵着。 突然,那扇掩着的门后传来一阵细碎的、克制的呜咽声。 “……” “……怎么了?” “啊?不会吧……” 众人望向那扇门。 ——汤遇哭了。 本想进去关心一下的妆造老师,被岳夫亓一手拦住。他轻轻摇头,示意大家先不要进去,让演员发泄一下情绪。 汤遇是大名鼎鼎的体验派,当年拍他们《譬如朝露》也是这样,一条戏下来,即使喊完cut,汤遇还会再哭上半个钟头,可等他把那层情绪彻底消化完,再回来拍下一遍时,就会演得更出彩。 “你就让他这么哭?”一道极为冰冷的声音穿透安静的现场。 人群一分,只见周竞诠从远处走来,脸色阴沉得吓人,尤其是他脸上的妆造还未卸,那些血污衬得眼神更加阴鸷了。 岳夫亓摆摆手:“不用管他,他自己会平复的……你等着瞧吧,一会儿再来一遍,他比这哭得还厉害。” “……?” 周竞诠差一点就要揪住岳夫亓的衣领。但在这么多人面前,他还是忍住了。 “岳导,做人还是要有点良心的。”他冷冷丢下一句话,径直朝那屋里走去。 ——身为导演,就能这样肆意消耗演员的情绪吗? ——身为导演,就能这样理所当然地拿演员当镜头的燃料吗? 如果周竞诠没做过演员,可能真信了这一套鬼话了。 这种东西没有什么平复和愈合一说,演的时候你的大脑知道是演的,可身体并不知道——戏是演的,泪是真的,如果不能及时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对演员精力和情绪的消耗是巨大的。 片场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不在意、不心疼也就算了,可那是他的人、他的宝贝,他心疼。 周竞诠进了房间后,将门关上,又反锁住。 婚房里还未布光,关上门后,光线很暗。汤遇就蹲在墙角,双臂抱肩,头垂得很低,把自己蜷成一个很小的存在。 看到这一幕,周竞诠连进来要怎么做都忘记了,无形中有一只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攥得发红、攥得流血。他凭本能快步过去,抬手覆上那已经哭得湿热的发顶。 汤遇抬头,看到是他,眼泪便流得更猛、更烈,上气不接下气地挤出一句:“你、你怎么……进来了?” “……” 男人无言,将他从地上一把捞起,双手分开他的大腿往上一提,挂到腰上。 “啊……!” 周竞诠稳稳抱着这份重量,几步来到林与松野惠里的婚床边坐下,让汤遇乖乖在自己腿上呆着。他们面对面,鼻尖几乎相贴,“……” “好了汤遇,不哭了。”他亲了亲那张又湿又皱的花猫脸,“你老公不是还在这儿的吗?你哭什么?” 汤遇被强行岔开思绪,慢半拍地冒出一句:“你又不是阿孝……你……”说到一半,他便意识到对方指的根本不是角色,“周竞诠你真烦人……谁让你那么自称的?”他恼羞地抱住男人的脖颈,将鼻涕和眼泪全擦在对方脖子上。 “……”周竞诠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不自主地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汤遇,你以前拍戏的时候,也会这样哭很久吗?” “不记得了……” 汤遇说的是实话,他不喜欢记住悲伤,他的大脑总会选择性地忘记那些悲伤的情绪和时刻。他以前也都是这么做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他认为自己是演员,共情角色,为电影牺牲一点自我,这很正常。 下一秒,男人突然向后一倒,两人齐齐倒在床上。 “……!你干什么!?”汤遇被突如其来的失重吓了一跳,连忙撑在对方的胸膛上,瞪圆了眼睛。 周竞诠盯着他,顿了片刻后,认真道:“你记住,以后再遇到难以出戏的情况,就想想今天。” “想今天……?” 话音未落,周竞诠突然握住汤遇的后颈,猛地往下一带——唇与唇相接,用力一吮。 “想你今天……”男人贴着那被吻得发颤的唇,低声、迅速、恶劣又克制地说:“在片场跟你老公偷情了。” “……” 房间里的哭声果然在周竞诠进去后,停了。 而后所有人眼巴巴地站在原地,等俩人出来,结果等了半天,还是不见人,最后岳夫亓叫人去敲门,才把那俩人召唤出来。 周竞诠先出来的,脸色不见刚才的阴沉,出来后直奔助理要烟和打火机去了。 汤遇跟在后头,看样子是已经平复情绪,可他的眼睛红得特别厉害,咦……?嘴怎么也肿了?……奇怪。 下午,片场气氛缓和了一些。 汤遇从彭辛粤口中得知,上午周竞诠呛了岳夫亓一口。 “什么?!” 这可不行! 导演是整个剧组话语权最大的人,要是周竞诠把岳夫亓给得罪了,那以后还不得被穿小鞋? 他赶紧让周竞诠去给导演道一声歉,主动低个头,结果对方居然说:“我已经很给他面子了,不然我还能说得更难听。” “周竞诠!你还想不想在这行继续干了?你得罪谁不行啊,非得罪他?” 男人沉默。 最后,汤遇连哄带威胁,签了好几个不平等条约,才换来周竞诠一句极其敷衍的道歉:“不好意思导演,上午是我情绪激动了。” 其实,岳夫亓今天选择咽下这口气,是因为他们剧组今晚要搞生日惊喜。很巧合的是,汤遇和周竞诠是同一天生日,他不想在今天把现场搞得很难看,所以忍了。 拍戏的时候,演员敢骂到导演头上,到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儿,只是现在他资历上来了,地位摆在这儿,现场没有敢跟他呛的,汤遇算一个,这个姓周的,是第二个。 傍晚,拍完今天通告单上的最后一场戏,“cut!”—— 砰!砰! 两朵礼花炸开,亮片如雨,几秒钟的安静,生日快乐歌奏起,工作人员们笑着让开一条过道,尽头的陈制片端着一个插满蜡烛的大蛋糕,缓缓走来,“祝我们两位主演老师,今后心想事成,平安健康,未来事业——” “等等!” “等等——!” 一声南,一声北。 彭辛粤和程滨像两只被弹弓弹出来愤怒小鸟,从两头狂奔而来,手里各拎着一个蛋糕—— 是的,汤遇和周竞诠同样都给对方订了生日蛋糕,且交代了同一句话:“吹蜡烛的时候,一定要用我订的蛋糕。” 结果是两位助理同样姗姗来迟,被陈制片抢了先。 彭辛粤和程滨对视一眼,然后开始争先恐后地拆盒、抽包装、插蜡烛、点火,最后,将两个蛋糕齐齐举到两位主演面前。 “吹这个。” “用这个许愿。” 程滨深吸一口气,气愤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彭辛粤——他感觉自己快跟这人处成双胞胎了! “哈哈哈哈哈……” 汤遇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认为自己再不赶紧吹蜡烛,那程滨急促的鼻息就要先把火给吹灭了。于是,在所有人目光汇聚下,他表情如常地拉起周竞诠的手,双手扣在一起举到胸前,闭上眼睛。 第84章 “……” 他在心里许了一个又大又奢侈的愿望。 他睁开眼,吹灭蜡烛。 “该你了。”汤遇松开手,偏头,认真望向身旁的男人。 “……” 周竞诠定定地看着他,愣了许久。 直到汤遇又提醒了一次,“周竞诠,该你吹蜡烛了”,他才终于抬起那只还未与对方真正松开的手,学着汤遇刚才的动作,将手握在胸前,闭上眼,再睁开。 “呼——” 烛光熄灭,来自四面八方的“生日快乐”将他们网起。 “来来来!下面是合影环节!所有人一起——快站好!” 大家笑着往前拥,把两位寿星推到镜头正中央。 “……” 身后的工作人员或大笑、或打闹,而汤遇和周竞诠只是肩并肩站着,挨得很近,手臂贴在一起。 这时,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无措,因为他们同样意识到——这将是他们的第一张合影,第一次,被记录在同一张照片里。 “准备了啊!” 摄影师匆忙设好定时,跑回人群里蹲下。 “三、二、一——” “茄子——!” 闪光灯亮起。 在这1/125秒里,没有预谋,没有言语,镜头正中央的两人,手背恰巧相触,而后悄然交握,绽放笑容。 光与影定格在此处,美好亦如此。 第70章 生日快乐 大家合完影,切完蛋糕,现场气氛依旧不减,按行业规矩,寿星是要请客吃饭的,汤遇跟过不少剧组,这点人情世故他自然明白,便让阚净宜拿着他的卡,而非工作室的卡,请大家出去好好搓一顿。 “你不去?”阚静宜吃着蛋糕问。 “不去……今天太累了,我得回酒店补觉……”汤遇将卡塞到她手里,说着说着就要转身走了。 “哎哎哎——!”阚静宜企图叫住他,“你怎么走啊?咱司机还在这儿呢……” 汤遇留给她一个后脑勺,挥挥手:“我打车走。” “这人……”阚静宜些许无语,全剧组正给他过生日呢,结果寿星自己先早退了。可无语归无语,无语完,她也只能认命地继续吃蛋糕,谁让她摊上这么个祖宗呢……突然—— 她身后传来一阵热闹的嬉笑声。 “……?” 阚静宜转身踮脚一看,哎呦,原来是周竞诠的女儿来了。 那小女孩正站在一群人中央,一手抓着周竞诠的手,依偎在男人腿边,她表情有点腼腆,但并不怯场,周围不少工作人员都围在她身边,逗得她咯咯直笑。 阚静宜之前就在周竞诠助理的朋友圈里见过这孩子的照片,真挺可爱的。 可以当童模。 圆圆的小脸,葡萄般的大眼睛,公主裙,头发梳得精致,别着漂亮的发卡,显然是母亲特别上心,才能养出来这样的大方漂亮的小孩。 看着看着,她也是母性泛滥,忍不住想过去逗逗那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呀?”她走过去,蹲下来,朝小女孩伸出手。 女孩怀里抱着一个还没拆包装的小熊玩偶,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我叫陶恩遇。” 阚静宜愣了一下,啊……? 周竞诠的女儿……不应该姓周吗? “周哥,你女儿也太可爱了吧?”身后一个工作人员称赞道。 “她是我外甥女,”男人往那边正在和程滨交谈的陶植乐一看,示意:“那是我妹妹。” 他顿了顿,又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我现在未婚。” 阚静宜极其缓慢地张大嘴,抬头看向周竞诠:“……?” 周竞诠似乎并没注意到她的反应,摸摸陶恩遇的发顶,神色自然。 “啊?我们之前看新闻,还以为您结婚了呢……这些狗仔真是瞎造谣!” “是啊,是啊,到底是谁把那假新闻放出来的……” “……” 不对不对……停一下! ——汤遇知道这件事吗? 阚静宜心理咯噔一声,完了完了……这乌龙可闹大了。 她赶紧站起来,对男人说:“小周……换个地方跟姐聊两句呗?” 周竞诠意外地挑挑眉,点头说行,然后朝远处聊得投入那俩人招招手:“程滨,你俩看着陶恩遇点。” “好嘞。”程滨接话。 “阚姐,您请——”周竞诠侧身让她先行。 阚静宜之前就想过一个问题,如果当初汤遇和这个周竞诠没闹出那么人命关天的大新闻来,只是一对普通的恋人,那她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汤遇谈个男朋友? 汤遇这些年虽然绯闻不断,但那都是捕风捉影的营销炒作,他现在反倒很安分,没再闹出什么真的感情新闻,阚静宜甚至有时会想,汤遇都三十岁了,是不是也该找个伴儿了? 过往,“周竞诠”三个字可以说是汤遇的死穴,不能提,也不能问。她无从探究这人当时为什么要为了汤遇跳楼,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有多爱、多奋不顾身,但她知道自己的出发点只有一个,让汤遇过得好,她不愿意再看到魂不守舍的汤遇、行尸走肉的汤遇。 她也以为,时间已经冲淡一切。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双方都该放下了。况且,周竞诠不是已经结婚、生子,过上正常生活了吗?可谁能想到,对方现在突然告诉她,结婚是假的?孩子也不是他的? 那周竞诠来演这部戏的目的是……? 阚静宜瞬间看清了问题的本质。 她们找了个僻静的地儿站定。 “小周,不要怪姐多嘴,我就是想问问……汤遇知道这件事吗?”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周竞诠实话实说。 阚静宜嗓子眼一紧,“那他什么反应?” “高兴、开心。”周竞诠谎话谎说。 “……”阚静宜面露疑惑,犹豫着开口:“那你这边……是什么意思?” 周竞诠平静地说:“我想和他结婚。” “……?” 听到这答案,阚静宜都快把脖子折成直角了,“等、等下,你说什么?” “我要和汤遇结婚。” “什么!?——汤遇同意了吗?” “他早晚会同意的。” 不同意也没关系,他可以等,等到老,等到死。 阚静宜完全被他的话冲击到了,以至于完全呆愣在原地,而周竞诠却像没事人似的,环顾四周,问她,汤遇是去上厕所了吗?怎么刚刚切完蛋糕就不见他人了。 阚静宜精神出走中,恍惚地说:“汤遇……汤遇回酒店了……”,等她再一回神,面前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汤遇回酒店了? 周竞诠一路上给汤遇打了很多个电话,可每一次都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您稍后再拨……”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慢慢收紧,汤遇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为什么不给他说一声就自己回酒店了? 这很反常。 平时他们都是一起走的,汤遇会主动来问他,周竞诠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周竞诠你要不要做我的车。 他回想刚才从喊cut开始,到吹蜡烛,再到切蛋糕,是不是他中间哪里做得不对?还是因为陶植乐和陶恩遇来了,他把汤遇给忽略了? 焦急的思绪让他一路上闯了两个黄灯,原本三十分钟的回程,他仅仅用了二十分钟。车一停稳,他便迅速推门下车,一路冲过酒店大堂,忽略小白的叫声,奔上四楼。 直到站在汤遇房前,他才觉得腿竟有些软。 他抬起手,欲敲门,却又顿住。 如果汤遇正在睡觉呢? “……” 他低下头,掌心贴着眉骨,深吸一口气,慢慢蹲了下来。 ……周竞诠,你到底在紧张什么? 正当他的呼吸趋于平稳时,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他瞬间掏出解锁屏幕—— 是汤遇发来一条微信消息:你给我打这么多电话干什么? 周竞诠:你怎么自己走了? sooooup:我困了,回来睡觉不可以吗【嘟嘴】 周竞诠:可以。 sooooup:怎么,你生气啦? 周竞诠:。。。:没有生气 sooooup:没有生气的话,那你赶紧回来吧,给你限定三十分钟,我必须要见到你的人。 周竞诠:不用三十分钟,三秒吧。 sooooup:? 男人抬手,敲响了门。 汤遇开门就看见了蹲在地上的周竞诠。 这人似乎是经历了剧烈的运动,唇色发白,额前的头发也被风塑了个型。 “……你飞来的?” “飞来的。”话音未落,周竞诠已经站起来,猛地吻住他的唇,反手将门带上。 气息瞬间被逼近的热度吞没,汤遇被对方高大的身躯压得后退几步,背脊抵上冰凉的墙面。 粗\暴的吻,焦灼的渴望。 第85章 他感觉对方就像一条饿极了终于找到主人的狗,急切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下去。 可他今天不会给对方掌握主动权的机会,趁着换气的空隙,他一手抵住对方胸口,喘着气命令道:“周竞诠!你等一下……!” 男人短暂停顿,离开他的唇畔,转去吻他的耳廓。 汤遇微微侧头,蛊惑道:“你不想要自己的生日礼物了吗?” 周竞诠动作一顿,正过脸来看他,“……那个蛋糕不就是生日礼物了吗?” “光一个蛋糕也太敷衍了吧,我当然要给你准备一个更大惊喜。” “……什么惊喜?” 汤遇后退半步,伸开双臂转了个圈:“你没发现我有什么变化吗?” 周竞诠愣了一下,目光这才从他脸上移开。 汤遇换上了一件白衬衫与长裤,衬衫的扣子一路系到最上面一颗,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一圈红绳,自肩颈蜿蜒而下,交错的绳结将那胸口、腰身通通勾勒了出来,裤脚也完全垂到脚面,整个人包得很严实,却又比任何时候都更惹人遐想。 “噔噔噔——!”汤遇向后一指。 周竞诠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才看见房间里摆满了蜡烛和玫瑰花。 “……” 他的心跳声要震耳欲聋了,“这些……都是你亲手布置的吗?” “当然啊。”汤遇拉着他的手,带他来到床边坐下,“先说好了,你一会不可以太过分。” 他机械地点点头,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一个被夺取心智的木偶,他世界里只有牵引他四肢的傀儡师存在。 汤遇用膝盖缓缓顶开他的腿,自己立在他两膝之间,然后握住他的手,引到自己胸前的绳结上,“开始礼物吧。” “……?”周竞诠有些不解,喉结上下滚动一番,不敢置信地说出:“我的礼物……是你吗?” “下流……”汤遇抬手,拍在他的颈侧,转瞬又捂住他的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拆你的。” 好吧…… 周竞诠听从他的指挥,从胸前的绳结开始,一寸一寸解开,绳结松脱,丝带滑落,衬衫的扣子也被一颗颗剥开,当目光抵达胸口时,他自然而然地看到那块与周围质地不同的皮肤——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纹身,汤遇却把它洗掉了,留下一块理所应当的疤。 “……” 他的鼻子一酸,不自主地咬上去,汤遇也意外地没有制止他的行为,反而像鼓励一样,抱住他的头,发出一声疼痛的低吟。 他在那道疤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牙印后,又继续向下,解着剩下的扣子,直到最后一颗,布料完全敞开,汤遇的胸腹裸露在空气中。 “……” 他抬头望向对方,投去一个等待确认的眼神。 此刻,汤遇的眼睛被烛光映得很亮,那张紧咬的唇缓缓张开,吐出两个字:继续。 ——长裤的纽扣被解开,拉链被缓缓拉下,终于露出小腹上的图案。 是一条鱼。 与他胸口上那一条一模一样,只是这次更大、更完整,鱼尾舒展,水波纹环绕在腰腹间。 “这几天,我不让你来我的房间找我,就是去干这件事了……” 纹身的痛和洗纹身的痛,汤遇都有所领略。 “之前我把它洗掉,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这条的鱼一直在提醒我、反反复复提醒我,我当初到底做了什么,我很害怕,以至于夜不能寐……” 可所有的痛都比不过思念的引力,那种看不见的痛,已在皮下生根,如影随形。 “我很想它,无时无刻不在想它。” “现在,我终于把它找回来了,而且我把它放在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一个,只有鱼的主人才能看到的地方……顺便……我可以告诉你——” 汤遇转过身,将衬衫下摆从腰上掀起来。他后腰上一对浅浅的腰窝在烛光下若隐若现,而在那正中、腰与臀的交界处,皮肤被墨色侵染,刻下了一串字母,字迹与男人胸口上的出于同一只手,潦草、丑陋,且难以辨认,但周竞诠还是很容易就读懂了—— 「yours,andalwayshere.」 ——属于你,且身魂永驻。 “亲爱的,祝你生日快乐。” “祝我们生日快乐。” 第71章 如愿以偿 三十一岁的周竞诠终于收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生日礼物。 困扰他五年的难题,轻而易举地,被一个名叫汤遇的人给化解了。他那颗干涸的心脏终于被奔涌的血液所填满,龟裂的皮肤也长出血肉,裂隙愈合。 他紧紧抱住那截腰身,将脸深深埋进对方的肌肤之间,温热、柔软的触感,混着汗与皮肉的芬芳,仿佛是将脸埋进一片潮湿而鲜活的泥土里,而泥土之下,是他的呼吸,是他的归宿,他终于得到一种久违的宁静与满足。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他无声地哭了。 汤遇不知道这份礼物有没有送到对方的心坎上,但他已经拿出了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最大诚意。 白天拍戏忙,没有时间,周竞诠又总是黏着他,他只能晚上照常回到酒店,再自己偷偷溜去刺青店。这条鱼,经历勾线、上色,一共去了五次才将其完成。身体各处的疼痛等级不同,小腹也许是等级最高的地方——疼到他牙齿打颤,五指紧攥,相比之下,后腰那串字母轻松太多了,尚未纹完,他便累得睡了过去。 可这份痛,他是甘之如饴的。 他要送的礼物,一定是自己能拿出手的、最好的东西,况且这是周竞诠的生日……也是他的生日。 在得知周竞诠去当演员后,他就一直在网络上搜索“演员周竞诠”的信息。他将那部《问明天》反复看了不下百遍,闭着眼都能复述每一个镜头、每一句台词,可当时周竞诠没有开通任何社交媒体账号,也没有任何观众认识这个人,后来讨论量起来了,他的个人百度词条才终于出现。 汤遇便惊奇地发现,周竞诠出生日期那一栏,竟与他一模一样——同一年同一个月同一天。 他荒唐地自作多情了一回,他认为对方一定是因为自己,才填的这个生日。 后来周竞诠的曝光变多,在片场、在采访里,每逢生日前后,总有人对他说生日快乐,问他有没有庆祝、有没有收到礼物。 周竞诠回答,我从来不过生日。 “从来?!您从来不过生日的吗?别人给庆祝的也算啊。”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诚实道:“印象中很少……如果别人庆祝的也算,那我二十四岁的生日,是和一个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一起过的。” 再后来,外界的祝福越来越多,他便不再提“不过生日”这件事了。 汤遇特别后悔,后悔当时没有多问一句,没有问清楚对方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 他只记得自己信誓旦旦地说,周竞诠,我要给你过生日,可往后的六年里,他都没能兑现自己的承诺,他只能在自己生日许愿时,顺便向上天说一句:希望你也生日快乐。 如今,他终于有机会兑现那句话了。他要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送给对方,他要给这个人最好的生日礼物。 身后的桎梏解除,他得以转身,“……你喜欢这个礼物吗?” “喜欢……很喜欢。”男人哑声回答,不给任何他反应的机会,便再一次吻了上来。 “唔……” 汤遇在这个吻中突然尝到了咸湿的味道,他的心脏骤然一紧,急忙托住对方的脸:“周竞诠,你哭了吗……?!” “汤遇,”男人沉重的呼吸擦过他的唇角,低低道:“如果我说……我很爱你,你会相信吗?” 汤遇定定地看着他,目光闪动,“那你证明给我看。”话罢,他便重重圈住对方的脖颈,吻了上去。 “……” 细密的吻、如春雨般降落的吻,落在眼睫,打湿鼻尖,覆上唇畔。 周竞诠想,如果雨能滋润万物,那爱一定可以哺育一切。 这一晚他格外卖力,他要把过往所有压抑的、所有错过的东西,都在当下补回来,汤遇也愿意包容他的吻、他的任性、他的失控……他扶着那截窄窄的yao,从bei后\\,又低头在那处新纹上的刺青反复k咬、t舐,那块皮肤尚未愈合,温热、min感,那串字母也仿佛也因他的触碰而灼烧起来,泛起颤动。 巨大的、膨胀的爱将过往一切不堪都抹去,他如获新生,他终于得到了汤遇的爱,他确认这份曾经幻想的爱是真实存在的。 ——汤遇爱他。 汤遇愿意为他忍受痛楚,在皮肤上刻下如此深刻的印记。 在汤遇面前,他竟如此渺小,相形见绌。 做到最后,汤遇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了。 密密麻麻的wen痕,遍布全身。 汤遇几度挣扎,又一次次被拥回怀里,身体被折叠成几乎不可能的角度,他的精神状态也从亢奋转为昏沉,虽然他们很多天没有做过了,但对方好像是不知餍足一般,贪婪地索取着。 第86章 “周竞诠……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 “周竞诠……我讨厌你……” “……” “周竞诠……求求你了……” “……” “老公,老公……?” 密码正确。 周竞诠终于肯停下一点点,揽住他的腰,将他的整个人往怀里一带,“老公抱你去洗澡。” …… 浴室里又是一番折腾。 等周竞诠把汤遇从雾气弥漫的浴室抱出来时,才发现一个现实性问题。他们房间里的这张床,已经不能看了——适合直接扔掉。 因此,他给汤遇裹上浴袍,自己也披上,抱着人,回到了隔壁自己房间。 他的床还是干净舒适的。 他抱着人躺进去,掀被盖好,顺手扯掉汤遇的浴袍,自己的也一并丢到一边。他们再次肌肤相贴,温度相融,紧紧抱在一起。 汤遇早已筋疲力尽,又因刚刚被周竞诠那个混蛋抱着穿过走廊,全程屏气凝神,生怕被人撞见,这一通折腾,搞得他疲惫到了极点,正要迷迷糊糊要睡过去呢,身边人突然幽幽冒出一句:“汤遇,你能再说一遍……你爱我吗?” “你爱我。” “不是,是我爱你。” “知道了,谢谢。” 一只大手悄然来到他的脸上,掐住了他那本就单薄的的脸颊肉。 “……我爱狗熊。” “好吧。我也可以是狗熊。” 汤遇在黑暗中瞪着他:“周竞诠,我发现你很傻,我不爱你为什么要对你那么好?你说说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混蛋事?以前也是,我如果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和你做/?” “……我还以为你只是喜欢和我做\。” “……” 这点倒不假,但,“除了你,我还和谁有过这种关系?” “不清楚。” 汤遇抬手给了他一拳:“滚!”他转过身去,不想再理对方,结果男人的手臂和身体又追了上来,牢牢黏住他的脊背。 “对不起,汤遇,我没有谈过恋爱,也没和人相爱过……” “那你现在有了。” “……”男人强有力的心跳声隔着胸膛,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脊梁,传到他的耳膜深处,他重新转过脸来,问:“你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如果你真的恨我的话,那还有很多种方式啊……” “什么方式?” “比如,把我的钱都骗走,或者……” “把你的钱都骗走,那不太现实,你后面说的那个意思,我认为我们已经实践过了,好像并没有什么用。” “那你还想怎样!” “我其实是存心想报复你,我让你对我心存愧疚,让你永远记住我。” 汤遇盯着他看几秒,忽然拿起他的手,在他虎口上大咬一口,“大傻蛋。” “是,我是承认大傻蛋……我当时异想天开,认为我父亲留下的那份意外险是可以覆盖我的债务和陶植乐后续治疗费用的,可能是我没上过学吧,根本不懂这些,后来才知道,就算我死成了,也拿不到一分钱。” 汤遇转身搂紧他的脖颈,小声道:“周竞诠……我不要你死。”他不要再经历一次那样的噩梦了。 男人笑了一下,贴着他的发顶道:“你说让我还债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当初我们在医院,你问我什么时候能把那十五万还给你,我就说,在死之前……” “呸呸呸!那十五万是假的,根本没有十五万,我给那群高利贷连一千块都没有,我骗你的。” 周竞诠愣了下,随即捏住他的耳垂,威胁:“汤遇,你还有什么是骗我的?” 他思考了一会儿,说:“其实在秦皇岛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我对你的喜欢已经变质成爱了,可我没有告诉你……我后悔没能告诉你。”他亲亲男人的下巴,贴紧对方,“周竞诠,你能不能永远永远永远陪着我?我真的不想和再你分开了……” “……” 身上的热度骤然消失。 周竞诠松开他,下了床。 床头柜上的台灯亮起,男人急切地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 汤遇疑惑地看过去,只见对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塑料密封袋,然后将那袋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抖落在床上。 “这是我的居住证、身份证、银行卡、房产证、存折……”男人将那些东西一件件摆在床上,“这些年我拍戏也赚了一些钱,都放在这张存折里了。我一直想着,如果有一天我还能再见到你,我就要把你之前借我的那些钱,悉数还你。” 他顿了顿,双手捧起那张银行卡:“我所有的片酬和薪资都会打到这张卡里,不过现在还有两部戏没有结算……” “……这是房产证,是我在湾北买的那套公寓,你去过。面积不大,四十七坪,换算过来也就是……156平方米,”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文件推到汤遇面前,“这些,这些,全都给你。汤遇,我们之间的所有债,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 汤遇看着眼前这些东西,竟哑口无言。 只见男人又从抽屉最底层取出一样东西—— 一个包着深蓝绒布的小方盒。 咔哒一声,盒盖弹开,里面有一枚硕大的钻戒。 “……过去我痛恨上帝,我想,为什么我们明明是一天出生的人,你汤遇能轻易得到一切,而我周竞诠却只能在泥里挣扎——” “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原来我才是那个得到了全部的人,你却被我拖进了泥潭。我既卑劣,又贪心,我得到了汤遇的爱,却还在怨恨上帝的不公……” “我相信,在我过去所有不幸、或艰难的人生里,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运了……如果上天注定要让我经历所有不好的一切,但最后的结局是遇见你,那我一定会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他哽咽着,向上天发誓,“我周竞诠,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富裕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快乐还是忧愁,”他向汤遇发誓:“都会永远爱你、陪伴你、珍惜你,直至死亡让我离开。” “汤遇……你愿意永远成为我的伴侣吗?” “……” 还好,上帝总是公平的,这一次,周竞诠也如愿以偿了。 他得到的答案是: “yes,ido.” 第72章 大战情敌 汤遇戴着他的大钻戒睡了一整晚,第二天还得上工拍戏,他又不舍地摘了下来——摘之前当然是拍了几百张照片,无数个角度以及不同的光线。大早上刷牙时,也是举着手反复了欣赏半天。 他问周竞诠这是几克拉的,花了多少钱,什么时候买的。 ——现货里能买到的、最大的。 ——花了上一部戏的片酬。 ——在你拒绝我求婚后第二天买的。 周竞诠想着应该把真正的求婚戒指提前准备好,这样他就能随时随地向汤遇求婚。他已经做好被拒绝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的准备,他原本想着生日这天碰碰运气,再求一次的,可没想到一次就成功了。 现在的周竞诠,笃定自己在汤遇心里的地位,很高……很高。 可他还没高兴多久,就被岳夫亓一桶冷水给浇灭了。 《osaka》到了收尾阶段,汤遇后面几乎全是夜戏,整日被岳夫亓按在片场,根本没空理他。而且阿孝戏份已近尾声,还剩几个需要补拍的镜头,拍完后他就杀青了。 程滨很勤快地给他发来几个本子,让他赶紧挑挑。 此人表示,因为他现在参演了岳夫亓的电影,所以他现在升咖了。 “现在大家都盯着你这块肥肉,都想赶紧签下你的档期呢,我这邮件都回不过来了……我筛了一遍,把这些不错的项目邀约都发给你瞧瞧……你有空就选选呗。” 周竞诠说没空,不看。 程滨不知道周竞诠嘴里的没空是指每天出去冲浪和去片场摸鱼吗? 当然,周竞诠这块大肉不止被那些制片人和导演所觊觎,还有一个人。 蔡照从圈内人脉那里得知,周竞诠马上就要杀青了,便主动打电话,说要请他吃饭,替他庆祝庆祝。 但从哪方面来说,这顿饭都轮不到蔡照来请。当初周竞诠能参与岳夫亓的电影,就是他牵的线。若不是他帮忙搭桥,周竞诠也没有机会去参加《osaka》的试镜,这样说的话,那应该是周竞诠请客吃饭、好好谢谢他才对。 蔡照就是拿准了这一点,故意说要请客,等着周竞诠出于礼数反过来请他。 汤遇当初看得没错,蔡照照承认自己对周竞诠有过超出朋友或合作伙伴的想法,他也曾试探过,对方很明确地跟他说:我有爱人了。 周竞诠无名指上常年戴着一枚戒指,可他身边从未出现过任何伴侣,不论男女。直到有一次,他在庆功宴上喝醉了,去厕所隔间呕吐痛哭,蔡照从他支离破碎的言语听到了一个名字,汤遇。 第87章 ……汤遇?是那个很有名的演员吗? 起初他还不敢确定,但后来那份艺人禁忌事项表的曝光,他才真的相信,周竞诠确实认识那个演员汤遇,而且那个“禁止提及对方姓名的”的特别备注,更让他意识到,这两人之间一定有过什么,或恨或爱、或仇或怨。 所以,他介绍周竞诠去参加《osaka》的试镜,并非单纯的好心,他更有几分好奇和揣测,他想看看周竞诠和这个汤遇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希望借此机会能让周竞诠死心。 ——那可是汤遇。 蔡照认为汤遇不会傻到这种程度。 可那天去探班后,他的想法彻底变了,他看见汤遇站在镜头后,一遍又一遍地将鞭子抽向周竞诠的背。先前他就对汤遇的演技和专业程度有所耳闻,这种简单的桥段,不至于反复拍那么多次的……后面他们一起去聚餐,周竞诠和汤遇隔着一整张桌子,坐得很远,但他还是察觉到了,二者之间那种微妙的气氛,很不正常。 最后汤遇上了车,他扶着周竞诠站在车外,也就是眨眼间,男人脸上的醉态消失了,转而一种惯常的冷漠:“蔡导,谢谢你。” 言外之意,不难理解。 他被周竞诠当成了博取汤遇关注的工具。可他还是心甘情愿,与周竞诠相识这些年,自从他认清自己的心意并被对方拒绝后,就已经知道该将自己摆在什么地方了。 朋友、同事、合作伙伴。 他和周竞诠是不可能的,但这不妨碍他想要靠近对方,想要得到再多一点……一点就好。 发出饭局邀约后,周竞诠很快便回消息给他:可以啊,你选餐厅吧,我请客【捂嘴笑】 看到这条回复,蔡照愣了一下,他想,看来竞诠还是没有讨厌他的。 他精心挑选了一家法式餐厅,将位置和时间一并发了过去。 当天,他提前到了包厢,耐心等待。却不料—— “蔡导,好久不见。” 汤遇不请自来了。 前两天,他还在睡梦中,突然被身后的男人吻醒,他本想发火,结果那人非要举着手机给他看。他连眼都睁不开了,还“看什么看,你念给我听……” “蔡照说要请我吃饭。” 汤遇唰一下坐起来,转身给了周竞诠一巴掌,“你敢去!你知不知道那个蔡照——”话到一半,他哽了下,咬牙继续道:“他绝对是对你图谋不轨!你要是敢跟他单独吃饭,那我就……我就把这破钻戒扔了!”说着他就要将戒指取下来。 “……” 男人一把握住他的手,将他重新搂回怀里:“原来你都知道啊,那你之前装得那么好,我还以为你不在意呢。” “你别管!我说你不能去,就是不能去!” “要不戴着你的戒指,和我一起去吧?”周竞诠轻轻拨弄他的耳朵,低声道,“毕竟他给我介绍了试镜,我总得把人情还了吧,你想让我欠他的吗?” “哎呀你烦死了——”汤遇捂住耳朵,大声道:“手机!” “手机?” “把你手机给我!我回他消息!” …… 汤遇为了请这个假,费了好多口舌,跟岳夫亓磨了半天,才请出来半天时间——就为了解决周竞诠身边这些花花草草,真是屁事不少……! 虽说是屁事,他还是认真打扮了一番。毕竟是去见情敌,气场不能输。他戴了耳钉,做了发型,换了漂亮的新衣服,坐着司机小周的车,气势汹汹地前往蔡照订的那家法餐厅。 进了门,他觉得,幸好来了,不然这两个人在这么浪漫的地方,不知道会给他搞出什么事来。 他推门而入,神色自若地朝满脸震惊的蔡照打了个招呼,然后在桌边站定,等某个人过来替他拉开椅子。 周竞诠上道儿地几步走来,替他拉开了椅子。 “……” 蔡照也不是什么三岁小孩了,他在娱乐圈幕后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能做到今天这个‘别人要尊称他一声蔡导’的位置上,自然练就了一身处变不惊的本事。他冲周竞诠示意:“竞诠,你也坐。” 周竞诠点点头,在汤遇身旁坐下。 汤遇笑着开口:“不好意思啊,蔡导,忘记提前跟您打个招呼了,我今天碰巧有空,听说你们有个饭局,就顺道过来了,反正大家都是朋友,您不介意吧?” 蔡照无视他的话,转头对服务生说:“我们现在点菜。” 服务生抱着三本菜单,分发到三人面前。 汤遇拿起菜单,随意翻看了几页,忽然道:“蔡导,今天这顿我请,您尽管点。”说完,他抬起手,掩嘴一咳。 蔡照的目光自然落在汤遇无名指那颗闪亮的钻石上,不由想起周竞诠发来的那条消息—— 可以啊,你选餐厅吧,我请客【捂嘴笑】 但那颗钻石着实晃眼,他心中关于那条消息究竟是谁发的猜测,也在瞬间被打乱了。 他的视线追随汤遇的手,从菜单移到水杯,再从水杯落在周竞诠的手上—— 汤遇拍了拍男人的手,指着菜单上的一串英文字母,问:“你想不想吃这个?法式鲑鱼塔塔……” “可以,你的前菜就点这个吧。” “可我还想尝尝这个,怎么办……” …… 若说三个人此刻共处一室,那么蔡照只觉得,另外两人仿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远离他——他无法插入到对面亲密无隙的对话中——一根针也不行。 汤遇今天来的目的显而易见:示威。 他和竞诠……是在一起了吗? 手上的钻戒是什么意思? 脖子上的吻痕又是怎么一回事? 蔡照只能猜测,且否定心中那个答案。 所幸,汤遇还算健谈。席间他们聊了不少关于电影拍摄的相关话题,火药味慢慢淡了些。周竞诠偶尔接一句汤遇的话尾,又在他主动询问时,给予一个简短的作答。 汤遇主动和他聊起周竞诠,说,谢谢你的照顾,谢谢你能给他一个成为演员的机会,也十分感谢你介绍他来试镜。 这些话的潜台词是:谢谢你让他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 蔡照脸色变得很差,他沉默片刻,转而寻求周竞诠的支持:“竞诠,等你杀青,有没有兴趣参演我下一部电影?还是老样子,男主角的位置留给你。” 周竞诠摇摇头:“拍完这部戏,我打算休息一段时间。近期都不准备接戏。” 汤遇侧头皱眉:“……?” 蔡照一愣:“啊……?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发现自己不太适合当演员。” 事实上,周竞诠从未觉得自己称得上“演员”二字。他演戏靠的是自己的主观臆断,以及被导演引导的本能反应。他一般都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只是照着导演要的去做。他之所以踏进这个行业,也是因为想再见到汤遇,可如今他已经找到汤遇,那演戏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了。 …… 这顿饭吃得令蔡照如坐针毡。对面两人全程没有任何越界的举动,却在一些细碎的言语和眼神之间,透出一种旁人难以插足的亲密。 他的心逐渐变得僵硬,从周竞诠对汤遇不自觉流露出的态度与语气中,他也意识到一些自己不愿去相信的事实。 他无法接受自己预测的结果,便趁着汤遇离席去洗手间的的空隙,将问题问出了口:“竞诠,你……你和他,是复合了吗?” 男人将最后一口柠檬水饮尽,清清嗓子道:“没有复合,我们只是要结婚了。”他和汤遇从未提过分手,何来复合一说? “结、结婚?!”蔡照的声音发颤,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内容。 周竞诠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对,我已经求婚成功了。” 蔡照张了张口,仍不甘心,语无伦次地反驳:“可是他是大陆人啊……你们没有办法办理结婚证明的——” 男人眉间的线条一紧,语气在瞬间冷了下来:“那又怎样?”他起身,系上西装外套的扣子,丢下一句:“我也去趟洗手间,失陪。” 第73章 返老还童 离开那家法餐厅后,汤遇意外地沉默了很久。车内很安静,静得只剩引擎的低鸣和故意调低音量的电台声。他们始终握着手,对方会在等红灯时,抬起手,亲吻他的手背、指节,还有那枚戒指。 窗外夜风凉爽,一月份的湾岛已是冬季。是的,湾岛也有冬季,只是不同于北京的干冷,这里的冬天温润,柔和,被雨水包裹,可冬与雨常常重叠,却没有雪的存在。 汤遇将一只手伸出窗外,去捕捉流动的风,这一刻很惬意,他不知不觉地开口:“周竞诠……你会不会觉得……我今晚的行为很坏?我对蔡照说的那些话——” “不会。”周竞诠立即接话,“你今晚很可爱。” 第88章 一言一行,都很可爱。 那股刻意摆出的气势,在他眼里,具象化为一只漂亮的、颜色鲜艳的纸老虎——汤遇管着他,替他清扫身边的桃花,他求之不得。 汤遇努努嘴,哼了一声,“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我……” “没错,”男人肯定,“我是全世界最喜欢你的人。” 汤遇回过头来,挑挑他的下巴,“小嘴这么甜啊……”他顿了顿,又恢复正色:“……你今晚说自己不太适合当演员是什么意思?你不想干这行了吗?” “当演员很无趣。我只想给汤遇作配,其他的戏我都没有兴趣。” “想得美,哪有这么多好戏给你拍……你不做演员,还能做什么?” “你说——”男人偏头看了他一眼,“我去上学怎么样?” “……?” 汤遇愣住了。 男人似笑非笑地望回前方:“怎么,不想让你老公重返校园?” “什么啊……不是……只是这个答案很意外。” “其实我十八岁的时候,考上了一所大学,又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去成……心里一直觉得是个遗憾。”周竞诠停顿片刻,认真道:“汤遇,你觉得我现在去上学还来得及吗?”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汤遇攥紧了他的手:“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 男人弯起唇角,露出一角邪恶的虎牙,“能把‘骥’换成‘公’吗?” “……” 汤遇抓起他的手,在那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欠儿的你!” …… 上学这件事还没定论,但杀青的日子已经确定了。周竞诠补拍完所有镜头,阿孝正式杀青,而汤遇这边的戏份也进入尾声—— 虽然林君慈被阿孝邀请离开湾岛,私奔去香江,但在第二日,婚礼还是照常举行了。 林君慈与松野惠里办了一场不中不洋的婚礼。 林府张灯结彩,挂起红绸。 厅外细雨如丝,将世界洗得一片灰白,厅内宾客衣着各异,和服、洋装、长袍,笑语虚浮,寒暄礼貌。 松野惠里披纱戴簪,静坐在花轿中,她面色冷白,唇上点一血红胭脂,她的神情平静得诡异,如同一尊被安放在仪式中的瓷偶。 而林君慈立于厅堂中央,身着剪裁得体的西装,油头粉面。身旁的供桌上,香烟缭绕,红烛摇曳。 …… “新娘子来了——!” 松野惠里被引入厅中,与林君慈并肩而立。 管家高声唱礼:“——一拜天地!” 两人转身,向着厅外那被细雨笼罩的天地俯身而拜。 “再拜高堂——!” 案桌旁设着两张椅。林父身陷囹圄无法参加儿子的婚礼,家中独剩林母。 “夫妻对拜——!” 林君慈与松野惠里缓缓对视,躬身相拜。 屋外,雨声渐密,镜头升空——斗转星移,四季更替,宅院逐渐融入青山绿林之中—— “cut!” 红灯熄灭—— “杀青快乐!” “杀青喽!” “恭喜三位演员老师顺利杀青!” …… 汤遇将手里的大红花道具交给工作人员,怀里又被塞进一捧庆祝的鲜花。他怔怔地站着,还没从剧情中抽离出来。 这是一个悲伤的结局。 林君慈与松野惠里的婚礼后,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湾岛结束长达半世纪的殖民时期。 松野惠里随父亲一同被引渡回日本,林君慈作为她的合法配偶,也随行迁日,定居大阪。 林宅从此人去楼空,院落荒废,花木凋敝,马厩坍塌,一切归于尘土。 多年以后,政府启动历史建筑修复项目时,工作人员在林宅的马厩废墟下,于破碎的地砖之下,意外挖出两具白骨。 一具是马骨。 另一具,是一名成年男性的骸骨。 剧本里虽未点明这具骸骨是谁的,但汤遇偏向是阿孝的。他认为林君慈是会做出这种决定的人。 他被剧情的余韵所牵引,情绪有些低落,却还是笑着和化妆师、造型师、摄影师……一一拥抱了一番,最后是导演。 “汤遇,你做到了——摒弃杂念,去芜存菁,你不光做到了,还做得很好,我很感谢你能来演林,希望这部电影能不负所望,为你,为我再赢得一份肯定……”岳夫亓紧紧拥住了他。 “……” 汤遇被抱得有些措手不及,正要放开对方,结果看见了不远处抱着花来的男人。 ——周竞诠今天穿得很正式,西装革履,发胶背头,怀里的花是红玫瑰。 自从杀青那天起,剧组就退了他的房间。他本想赖在汤遇那儿,等到一起杀青后再走。可汤遇坚持让他回家休整休整……这样算下来,他们已经有四五天没见了。 “行行行老岳,您别在这儿感性了,我得赶紧去卸妆,咱杀青宴上再哭不迟……”汤遇拍拍岳夫亓的肩膀,将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 岳夫亓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哎? 他的视线顿住。 只见汤遇快步朝周竞诠走过去,虽然只是一个后脑勺,但也能看出那压不住的雀跃。 汤遇从男人手里接过鲜花束,抱在怀里,随即肩膀倚在对方身上,两人就那样肩并肩,贴着一起走远了。 “……?” 岳夫亓站在原地,面色凝重。 …… 晚上的杀青宴那叫一个大办特办,几乎所有参与《osaka》制作的人都来了,现场好不热闹。 制片人订下了一个原本用于婚宴的大厅,设了几十桌。说是庆功宴,其实气氛和婚礼酒席没什么两样,他们忙了几个月,好不容易能松口气,谁不多喝几杯,多闹一会儿? 大家按部门、组别分桌而坐,彼此熟稔,没有拘束,都很放得开。 汤遇和周竞诠坐在演员那一桌,两人挨着,悄悄在桌下牵着手,都说小别胜新婚,他俩也算是小别了几天,周竞诠的真面目也算是彻底暴露了——汤遇之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这么爱吃飞醋呢? 就因为看见他和岳夫亓抱了一下,这人就生气地跟他讲:“汤遇,你以后不能这样。” “我哪样了?” “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 “……老头儿也不行吗?岳夫亓都奔六了,我都可以叫他爷爷了。” 男人冷着脸说:“不行。” 汤遇笑得不行,最后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坏东西。” …… 现在这人已经是被他哄好了的状态,正乖乖地坐在一旁,替他倒酒。 汤遇不禁感叹,他们也是返老还童了——俩人年纪加起来远超六十了,可一谈起恋爱来,怎么比二十岁的小年轻还要腻歪呢? …… 饭吃到一半,导演助理过来传话,说岳导要带几位主演和制片人挨桌敬酒,让他们准备准备就过去。两位年长的演员就不必去了,让他和周竞诠两位小辈代表就可以。 汤遇点头应下。 岳夫亓如今虽已是业界的大导,但这些人情世故从不怠慢。他重视团队,也懂得感恩投资方,每逢酒桌敬酒,必亲自带头。这种场面他经历过无数次,而他身后跟着的那个演员,永远都是汤遇。 最开始是在《譬如朝露》的杀青宴上,那时的汤遇还青涩,不懂敬酒,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站在倪翰生身后,避开那些递来的酒杯。而如今,汤遇完全能自如地挡在他的面前,替他接下那些酒杯,说几句敬酒词,开几个活跃气氛的玩笑。 岳夫亓心里百感交集,也许是酒意上头,他想起了《譬如朝露》杀青后,汤遇那久久不能出戏的模样,其实当时他都看在眼里,却无力干预,因为他知道,汤遇是爱上了戏里的孟家臻。这种事,他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弥补就是嘱咐倪翰生,要他杀青后不要与汤遇接触,好让他尽早出戏。 而今晚,他又看见了那熟悉的一幕——汤遇挨着周竞诠,笑着,眼神里的依恋和爱意几乎要溢出来了。这模样与当年一模一样,甚至更深,更厉害。汤遇似乎是再次坠入其中,只是这一次,他不是林君慈的神态,这次恐怖—— 汤遇演的是自己。 他好像是爱上戏外的周竞诠了。 敬完最后一桌,岳夫亓按住周竞诠的肩,低声道:“小周,你跟我出来一下,咱俩单独聊两句。” “好。” 两人出了大厅,找了个楼梯间站定。岳夫亓主动掏出烟盒,抽了出一支递过去。周竞诠自然地接过,点上。 他们并肩站着,烟雾缭绕,一时无人开口。 “……” 岳夫亓组织了一番语言后,道:“周竞诠,那天你说,让我做人要有点良心,我回去好好想了想……” “不敢。” “你敢,你怎么不敢?” 第89章 “……”周竞诠吐了口烟,轻笑一声。 “你护着汤遇,情有可原,毕竟你们以前认识——可你就敢断定我岳夫亓对他不仁不义吗?”岳夫亓顿了顿,又道:“我完全是从一个导演的角度在培养他,你看看我这几年哪一部作品,没有他的位置?我扪心自问,我对汤遇,已经够好了,我对他已经远超一个导演对演员应有的关心了——我今天才把你单独叫出来,就是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他深陷泥潭……” 男人皱了皱眉,吐出一句:“导演,您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汤遇现在的状态和他第一次拍戏的时候一样——他陷进去了,他以角色的名义喜欢上你了……我作为旁观者,看得很清楚。你不必惊讶,也不用害怕。我只希望你能帮助他走出来。你能做的,也就是等杀青后,不要与他见面,任何联系都不要,不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不要回应。” “……” 岳夫亓本以为周竞诠会答应他,谁知男人忽然笑了,笑得很大声,“……岳导,我想您搞错了。汤遇不是喜欢上我了—— 他是爱上我了。” “……?” “汤遇说要和我结婚。”周竞诠戏谑地看着他,然后用戴着戒指的那只手,将嘴上的烟尾拿下来,在一旁的垃圾桶上按灭,“所以,我肯定不能照您说的做。” “——我们以后要每天见面的。” 与此同时,因刚刚敬完酒、喝得有些多的汤遇,搂着彭辛粤和阚静宜两人,胡言乱语着,“谢谢你俩陪我来湾岛,这几个月,彭彭都累瘦了……等咱回北京,我一定给你们包个超级无敌大的新春红包……” “好好好……”彭辛粤机械地点头,不忘往自己嘴里塞着桌上美味的菜肴。 “汤遇,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忘了跟我说?”阚静宜整理一下被他弄乱的发型,小抿一口酒。 “什么事……?”汤遇闭着眼回忆。 “你仔细想想呗。”阚静宜语气平淡。 “我想想……”汤遇摇头晃脑一番,忽然睁开眼,语气笃定地说:“我和周竞诠在一起了。” 他预料的,二人会在听到这个讯息的瞬间张大嘴巴,瞪大眼睛——可并没有——彭辛粤点点头,继续吃菜,阚静宜则是啧着嘴,不动如钟。 “……?你们听到这个消息……没什么反应吗?!” “没有。” “没有。” 彭辛粤没反应,是因为他早就亲眼撞见两人的“奸情”,还赔了夫人又折兵——三根烤肠。心理已有预期,所以不惊讶。 阚静宜没反应,是因为她更早就从周竞诠口中得知:他们要结婚了。这消息不比“在一起”更震撼吗? 可汤遇并不知道这些内情,只觉得这俩人也太镇定了吧! “……” 阚静宜表情严肃问他:“汤遇,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是认真的吗?” 汤遇重新闭上眼,沉默片刻,低声道:“我认真的。” “我可能要和周竞诠永远在一起了。” 第74章 有夫之夫 杀青宴结束第二天,汤遇团队一行人便回北京了,包括汤遇本人。 他其实也想多留几天,和周竞诠在湾岛好好玩一玩的,可北京那边还有一堆工作堆着,实在拖不得,且春节将至,他先前就答应老太太一定要回家过年,这一趟,是非回不可了。 他跟周竞诠说好,如果节后没什么事,就再飞来湾岛找他玩,二人还有一些计划没细谈,但年关将近,诸事繁杂,只能暂时搁置,于是,两人不幸成为异地恋。 汤遇回到北京,瞬间被冷气与飞雪所包围。 接下来的日子,他没有停歇地,拍了三本年末杂志封面,接受各路媒体采访,跑完一轮去年客串的贺岁片宣传路演,又接连参加了几个水奖颁奖典礼,等他终于能喘口气、脚沾地,已经是大年二十八了。 今年农历腊月只有二十九,明日便是除夕,老太太一清早给他打电话,让他除夕必须回家吃年夜饭,还特意强调:你哥昨天就到家了。 汤遇困得不行,敷衍着说知道了知道了,明早就提着年货给您拜年去——为什么明早而不是今晚,那是因为石雨跟他事先约好,要在他家聚一聚。 石雨说想弄个homebar,搞个新年派对热闹热闹。 他问:怎么不在你家搞? 石雨回:你难道要跟我二舅姥爷一起蹦迪吗? “……” 汤遇只好答应了,他们确实好久没见了,自从湾岛杀青回来,他就忙得晕头转向,还没抽出功夫和各位好友一聚。 石雨想弄得热闹一些,让他叫上些朋友,大家一起happyhappy。 石头:最好是邀请几位明星,别让场面太寒碜。 sooooup:我不就是明星? 石头:‘几位’【装无辜.jpg】 sooooup:我家就这么大面积,你要搞多大的阵仗? 石头:下午我带着施工队去你家布置布置,你不用操心,只管摇人就行了。 下午三点整,门铃一响,石雨果真带着他那“施工队”上门了。 他差人搬进来一整套dj台、成堆的气球装饰、调酒工具、水烟壶,还有好几箱洋酒。 几人麻利地在客厅里布置、装饰,而汤遇穿着单薄的睡衣,脚踩着拖鞋,睡眼惺忪地站在客厅中央。 也就是眨眼间,他的客厅瞬间变成了一个——夜店!? “石雨——!” “啊?”石雨刚拧开一瓶气泡水。 “你给滚过来!” “……咋了?” 只见,汤遇指着他,阴森森道:“如果我家明天恢复不成原样,那你就别想走了——你丫留在这儿给我打扫卫生!” 石雨堆笑,“哎呀,莫急莫急嘛……到时候我给你叫上十个钟点工,保准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我看你除夕夜能从哪儿找来十个钟点工……”汤遇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好说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石雨笑嘻嘻地挨过来,坐在他身边,“汤儿……你那电影拍得咋样啊?怎么这回没听你抱怨湾岛潮啊、湿气重啊、不适合你的肤质啊?”以前汤遇出去拍戏没一次不跟他吐槽的。 “你猜?”汤遇知道他想问什么。 石雨眼珠子滴溜一转,“哎呦,看来你和那谁相处得不错啊?” “谁?” “你小子别给我装傻。” 汤遇不答,举起手机,对着被灯光污染得五彩斑斓的客厅拍了一圈。他低头继续点着屏幕,突然转折话题:“石头,你最近身体怎么样?熬夜多吗?” 这话让石雨有点摸不着头脑,“……你问我啊?” “对啊。” “小爷我身体好着呢,壮如牛!”石雨拍拍自己胸脯。 “那就好。”汤遇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视线,看着他,说:“我就怕你熬夜多了,心脏不好,一会承受不住。” “……承受什么?” 他放下手机,微笑道:“周竞诠向我求婚了。” “…………?” 说完,汤遇手里的手机便震动起来,此人瞥了一眼屏幕,随即起身走向阳台,留下一具于风中石化的“石头”。 “喂?你给我打电话干嘛呀?”汤遇靠在栏杆上,接起了电话。 对面立即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看到你给我发的视频了。” “哦,石雨非要在我家搞什么homebar……我都无语了,大家一块简简单单喝喝酒、聊聊天多好啊,结果他把dj台都给我整来了!” “‘大家’是谁?” “……” 周竞诠果然是抓重点的一把好手。 “就石雨、窦钧……窦钧不一定能来,他俩你都见过的,还有我圈里几个关系好的朋友。大家过年一起聚聚嘛,怎么?你又要吃飞醋啊?谁让某人非要纠结什么定居证……”他不屑地哼一声,“来不了很难过吧?” “嗯,很难过,好想你。” “哼!那你乖乖等着下证吧,我趁这几天好好享受一下自由生活。” “……”电话那头突然轻笑了一声,一声饱含危险意味的笑。汤遇身体不由自主一颤——这种笑声十分熟悉,通常他把人惹急了,最后在床上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时候,这人就会发出这种嚣张的声音。 “……你少吓唬我,挂了挂了,不跟你聊了……” …… 直到晚上,宾客陆陆续续到得差不多了,石雨依旧没从汤遇要结婚的消息里缓过劲来。他逮着汤遇不放,从客厅追到吧台,从阳台追到厨房,恨不得把每个细节都问个清楚。 “周竞诠跟你求婚了?真的假的?他不是结婚了吗?你答应他了吗?” 要不是碍着有客人,他恨不得把汤遇的裤衩子给扒下来! 可惜汤遇的裤腰带一直抓得很紧,没给他可乘之机。 他实在想不通,短短几个月前,汤遇还是那个愤世嫉俗、看谁都不顺眼的单身人士——走之前,汤遇还跟他说,自己已经忘了那个周竞诠了,怎么回来之后就成了一个有夫之夫了呢? 第90章 但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汤遇请来的那些朋友就勾走了他的注意力。 好家伙,今天来的阵容比某些时尚典礼还要硬,有业内资深的摄影师、造型师、制片人,还有几位荧幕上十分眼熟的演员,石雨觉得自己今天带着本子和笔来的决定真是太明智了! 他立刻抛下困惑,像条撒了欢的泰迪犬似的,跑这边攀个熟脸,跑那边要个签名,忙得不亦乐乎。 这时,小小的单身汉石雨还没意识到自己今晚会遭遇怎样的挫折与震撼。 他那些狐朋狗友也陆陆续续到齐了,屋子里越来越热闹,他便赶紧窦钧发语音消息—— “钧儿,你快来吧,我们这儿可热闹,等你来了我给你说个大秘密。” 窦钧很快回了:我这边刚吃完饭,我带个朋友一起去行吗? “当然行啊,带的越多越好。” 待到窦钧带着人进门的时,石雨还没察觉到任何异样。 窦钧的确带来了一个“朋友”。 “石头,给你介绍一下,”窦钧反手揽过身后的人,“麦裕珍,我对象。” 石雨笑容僵在脸上,身体向后一仰——汤遇赶忙将他接住,顺便掐住他的人中,偏头震惊道:“我去,钧儿,你脱单了?!” 这简直是铁树开花啊!他俩从没听窦钧提起过自己的感情生活,这人一心扑在学业上,读完硕士,又读博士,平时连八卦都没空听,何谈恋爱? 可更令人震惊的……还不是脱单这件事……貌似,好像,应该,窦钧找的这个对象……是个男的。 窦钧个子很高,又是玩橄榄球的,身材结实、臂围宽厚,像座山的存在,而他身边那位“女友”,身高应该在一米七左右,身形瘦削,穿着驼色羊绒大衣,里面是一条毛绒长裙,脚踩高跟鞋,露出一截白皙小腿(至于有没有穿光腿神器,汤遇无法确定),长发大波浪披在肩上,妆容精致,怎么看都是个女人,可当他开口那一刻:“你们好呀。” ——卧槽,这声音无疑是个男声! ——unmistakably。 石雨仿佛被当头一棒敲懵,两眼一闭,差点躺在地上,汤遇手臂一紧,勉强托住他,“……你丫装什么死?”,随即他笑着朝那位麦裕珍挥挥手:“hellohello……快请进快请进……” 石雨瘫在沙发上,脸上写着‘人生信条崩塌’六个大字,他想哭—— 石雨,原来你发小都是gay啊! 还特么都脱单了啊!! 他被刺激得不轻,歪在沙发上,酒也不喝了,签名本也扔到一边,有气无力地说:“钧儿……你……你啥时候找的对象啊?咋都不通知我一声……” 窦钧噙着笑,不语。 石雨抬起手,指着旁边悠哉看热闹的汤遇,满脸怨气:“你知道吗,这个死汤遇,他把婚都给订了……” “订婚?”窦钧眉头一挑,显然他也没料到这个讯息,“和谁订婚?” “……还能是谁?还有谁?!”石雨翻着白眼。 麦裕珍好奇地偏身,摇了摇男友的手,“谁啊?” “周竞诠。”汤遇答。 “……”他缓缓捂住嘴。 “恭喜。”窦钧点头道:“汤遇,等你结婚,我和石头一定给你包个大红包。” “——不包!我不包!你们两个叛徒……!” 汤遇忍俊不禁,摸摸石雨光滑的脑门,安慰道:“没关系的,小石头,我也可以给你介绍个对象啊,帅哥美女我都认识,你如果想找个女朋友,我们也不会歧视你的。”说着说着,他忍不住先笑了。 “滚啊……!我再也不和你们俩好了……” 窦钧笑着起身,‘抱’起一摊泥的石雨,让他和自己去吧台拿两杯酒。 两人一走,沙发上顿时只剩下陌生的两人。 汤遇和这位窦钧的男友并排坐在沙发上,只觉得气氛有些莫名其妙的微妙,他们从未见过面,又隔着一个兄弟的男朋友的身份……很难不尴尬。 他沉吟半天,终于找到一个话题,“那个……你和窦钧,谁年纪大一点儿?” 那位“美女”并未回答,反而直直盯着他看了好几秒,唇角一弯:“你比电影里还要漂亮,难怪啊……” 汤遇下意识问:“难怪什么?” ——“难怪窦钧能暗恋你这么多年。” 这回轮到汤遇张大嘴巴,石化了。 “……什、什么???” 麦裕珍笑出声来,眼尾亮片隐隐闪亮着,“怎么看你的表情像是不知道的样子?我可是当了他好多年的军师呢。” 汤遇完全懵了,“朋友……你认真的吗?” 麦裕珍挑挑眉,道:“我还帮他参谋过怎么写情书呢,你没收到吗?还是他骗我,其实情书根本没送出去?” “……什么情书?” 麦裕珍托着腮,仔细回忆了一番,“那得是好几前的事了……当时应该是你的生日,窦钧来问我,要给你送什么礼物合适。我说可以送个相机,再写一张贺卡,把心意写进去……后来你不是拒绝他了吗?他就道心破碎了,可他一直不知道,其实我这个‘军师’是暗恋他的……还好后来我们说开了,也算是缘分吧,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他最后补充:“你千万不要误会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挺奇妙的,我居然真的见到了那个在窦钧口中被描述出来的——汤遇。” 此时,窦钧和石雨端着酒回来了。 麦裕珍拉着男友的手,让他坐下,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窦钧表情一愣,尴尬地说:“都过去了,你提这个做什么……” 事实上,窦钧的确把那封隐晦的情书送出去了——在汤遇的二十四岁生日那天,他将情书当作生日礼物的一部分,送了出去,可他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他便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早已放下,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他现在爱的是麦裕珍,这件事不会再有任何动摇。 而汤遇听完麦裕珍的话,却是一头雾水。他发现自己根本没见过什么情书。“拒绝”一说,更是无从谈起。 石雨拿了酒回来,被安慰几句后情绪也不低落了,又开始贫嘴,拉着人家麦裕珍查起户口来了。几人说说笑笑,汤遇却逐渐陷入回忆。 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到底是哪一年,窦钧送了一台相机给他——他的二十四岁生日,他人生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生日。 那天,他和周竞诠在浪漫的法餐厅共进晚餐,又在石雨组的酒局上玩了真心话大冒险,最后,两人还纹了第一个情侣纹身。 他确实收了窦钧送的相机,并且还有一张贺卡,他记得当时顺手塞进了衬衫胸前的口袋……他一下子起身,钻进书房。 他的书房里放着他历年来收到的生日礼物,他很快找就到了石雨当年送给他的小金人,也找到了那台相机,可他翻来翻去,也没翻到那张贺卡。 “到底跑哪儿去了……” 突然,他灵光一现,心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猜测,这样想着,他便掏出手机,拨了出去。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什么?周竞诠居然敢给他关机?! 简直是胆大包天! 他们这才异地恋几天啊!就找不着人了? 正当汤遇坐在原地生气时,地板上的手机忽然响了,他几乎是瞬间拿起来,放在耳边,然后他听到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说: “汤遇,下楼。” 第75章 吃年夜饭 石雨余光扫到客厅似乎有个身影一闪而过,但太快了,快到他没有看清楚是谁,那像素点便从门口消失不见了。 ——汤遇外套没穿,拖鞋没换,像被一根拉力绳弹出去似的,不管不顾地飞奔下楼。 冬末是最冷的时候,心却因为急切的脚步,变得火热。 在远远看到那个冬青丛旁高大身影的瞬间,他腾空而起,一下扑到对方身上。 如预料地一样,他被对方稳稳接住了。 周竞诠一只手托住他的大腿,一手圈住他的肩膀,除了衣料的存在,他们紧密无间。 思念是无需理由的,表达也变得毫无阻碍。 汤遇将脸埋在对方脖颈里,深深吸了一口,那是男人身上独有的味道,混着冷冽的风,在闻到的瞬间,他便为之心神颤抖,“……你怎么来了?” 周竞诠贴着他的耳朵亲了一下,“很想你,所以就来了。” 汤遇抬头与他对视,“……”憋出来的气调像赌气的哼声,不够表达,所以干脆将脸重新贴到对方脸上,“那你为什么不提前说?我刚才给你打电话,你手机还关机……” “刚下飞机,忘了关飞行模式。不喜欢惊喜吗?” “我是喜欢惊喜,但不喜欢惊吓……!” 男人在他耳畔又笑出声,揶揄道:“那你给我打电话做什么?homebar不好玩?某人不是说要好好享受自由生活的吗?” 第91章 汤遇“嘁”了一声,并在对方胸上锤了一拳,“……我打电话只是想问你件事儿。” “问吧,人就在你面前,不用打电话了。” 汤遇想了想,正色道:“你还记得我们二十四岁的生日那天吗?当时窦钧给了我一张贺卡,我把它塞在胸前口袋里了,可我现在怎么找也找不到了……你有没有印象?” 男人愣了一下,将他放回地面,“怎么穿这么少就下来了?冷不冷?快——” “少给我转移话题!如实交代,那张贺卡是不是在你那里?” 周竞诠笑了笑,用大衣裹住衣着单薄的汤遇,顺势抱紧,“你不说我都没印象了——” “我把它扔了。” “扔了!?”汤遇瞪大了眼睛,“……你怎么随随便便就扔别人的东西,你经过我的同意了吗?” “我看那里面写的内容,很不爽,所以扔了。怎么?那个姓窦的现在又来烦你了吗?” “放屁!人家现在都有对象了!”汤遇气得想跳脚,“要不是他对象提起这件事,我这辈子都被你蒙在鼓里了。”这下他终于想明白,窦钧为什么会逐渐淡出他们三人的友谊,原因居然是在这里! 可……就算他当时看到那张贺卡,也不会改变什么,他一直把窦钧当成兄弟,从未想过其他。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和对方说开这件事。 “坏东西!坏东西……”他用脑袋连撞着周竞诠的胸膛,“哪天我一定要把你送到醋厂里去……有你在,全厂产值能翻三倍!” “……” 楼下腻歪了好一阵后,两人直接决定不上去了。什么狗屁homebar,石雨那场子估计能闹到凌晨三四点,他们年纪大,熬不动,也嫌吵,最主要是想过二人世界,于是就近找了家酒店,开房去了。 开房自然不是单纯来聊天的,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 异地恋了小半个月,两人必定是干柴烈火、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做之前,汤遇因为在刚刚的聚会上喝了点酒,借着那点并不存在的酒意,在床上很放得开,他们本就不必拘束或遮掩什么了,从进门起就互相黏上,一路从玄关亲到床上,又从床上缠进了浴室。 他被男人抱着、按在坏里、贴在一面冷的镜子前,细密的wen落在皮肤上,好像比任何言语都更要炽烈。而在镜中交错的目光里,他第一次清清楚楚看到,周竞诠看他的眼神,竟然是那样的——那样赤裸、难以遮掩、无法被演绎出来的——爱,他的心中万般思绪翻涌,可很快就被汹涌而上、毫无余地的快意所吞没,最后他只剩下一个念头了,他想,周竞诠是不是在扔掉那封情书的那一刻,就已经爱上了我?在断续的呼吸里,他渴求听到一个确定的答案:“周……周竞诠……你爱我吗?” 他艰难地转过头,与对方交换一个吻。 在唇齿短暂分离的瞬间,对方将那个确定的答案,吐入他的口中:“当然,我比任何人都更要爱你……我爱你。” 这一刻,他被炽光击中,灵魂上重重烙下一枚巨大的、名为“爱”的烙印。爱将他包围、爱将他笼罩,他从月球背面回到正面,被太阳毫无遮掩地照耀。他真切、确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幸运,因为,“周竞诠,我也好爱你啊……” …… 浴室里磨蹭完,两人一起泡了个热水澡。汤遇整个人瘫在水里,被身后人从腋下牢牢圈着,才不至于被水淹没。 “我想睡觉了……” 周竞诠低头凑到他的耳边,“弄干净了吗?” “……” 汤遇把那只在水下作恶多端的手抓出来,“干净了!你别再弄了……” “要仔细一点,万一怀上宝宝怎么办?” 汤遇已经没力气回头殴打这个人了,只能抬手,将手背拍在对方的嘴上,“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 男人顺势吻住他的手心,“开玩笑的,有你一个宝宝就够了。” “……” “告诉宝宝一个好消息——我的久居终于办下来了。” 汤遇呆了两秒:“你要来北京住了?!那我在湾岛的那套房子怎么办?我刚当上房东,还没进去享受两天……”他指的周竞诠在湾岛的那套小屋。 “你随时可以回去住,但我这趟来还有件事要做,你暂且先北京陪着我吧。” “……你有什么事?” “我想去拜访你哥哥。” 汤遇精神一抖,想要坐起来:“……你见他干嘛?……就算他不同意我们事也没关系,我又不听他的。” “不光是为了我们的事……我和你在一起,不需要征询任何人的意见。”周竞诠顿了顿,郑重道:“我是想去向他道谢的——当年,陶植乐的那颗心脏,是他找来的。” “啊——?”汤遇愣了。 他一直以为,当年他央求钟毅文替陶植乐找心脏这件事,因为他的优柔寡断、后又因周竞诠做出那样的选择,猝然打断,便不了了之了。 周竞诠却说,当年他在医院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钟毅文。 钟毅文向他表明了身份,又将汤遇的家庭结构与成长经历摊开来讲,最后的结论是:汤遇还是个孩子。 “我知道你的经历,也知道你做过什么。想必你比他更成熟一些,更懂得这个世界上,什么叫做阶级。你和他不可能有未来。你连自己的家庭都只是勉强支撑,你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能力给汤遇许诺未来呢?” 后来,钟毅文差人将他送回了湾岛安置,当时他还有一些脑震荡,意识还不是特别清醒,等他完全恢复得差不多了,陶植乐和许雅芙也回来了,而且陶植乐还成功换了一颗心脏,许雅芙告诉他,这一切都是那个钟先生安排的,心脏是,手术是,医疗费也是。 “……” 听完这番话后,汤遇很是意外,钟毅文怎么会这么好心?他图什么? 钟毅文从没给他提过给陶植乐换心脏的事。不过之后的事情,他也是完全逃避的、不知晓的。 “所以不光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陶植乐,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这个机会,我想……也应该给他说声谢谢吧。” “……”汤遇沉默了半晌,答应了。 “好吧,那你明天跟我回家过年……不对,现在已经过十二点了!是今天!闹闹闹!闹那么晚……都怪你!” 男人猛地衔住他的耳朵,“汤遇,你有句话叫‘一个巴掌拍不响’吗?” …… 翌日,不,应该说是翌日下午。 两人睡到中午才起,又先回了一趟汤遇的公寓,还是那套房子,所以周竞诠昨晚无需询问,就找到了地方。 周竞诠带来了两个大行李箱,里头塞满特产、烟酒茶,各种上门礼……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这一些,又加之汤遇后备箱满载的年货,两人总算踏上返家的路。 待他们停好车后,汤遇发觉自己心跳得很快——他莫名有些紧张。 紧张什么?有什么好紧张的! 又不是不是认识,再说了,就算钟毅文不同意,也改变不了他们早就‘私定终身’的事实。可一想起几个月前,他给钟毅文甩下的那些狠话,走到门口时,腿还是不争气地软了一下。 他立刻在心里给自己找补:是手里的东西太沉了、是昨晚闹得太过了……他清了清嗓子,朝着屋里喊了一声: “奶奶——” “臭臭来了啊——” 老太太听见声音,从餐厅悠悠出来,原本因见着宝贝孙子而笑得眉眼开怀,可视线一移,看到汤遇背后跟进来一个男人,她表情一愣:“……这是?” 汤遇把手里的东西往玄关处一墩,“咳……我前段时间不是去湾岛拍电影嘛……他是我合作的演员……正好人在北京,他说想来跟您拜年……”话说到一半,他自己都觉得编不下去了,干脆语气一松,自暴自弃地摊牌:“他就是周竞诠。” “奶奶好。”高大的男人规规矩矩地弯腰鞠了个躬。 老太太点点头,重新恢复笑容,“快进来坐吧……” 汤遇给周竞诠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把东西放下,换鞋进门。 进了门厅后,按规矩,他要先给爷爷和母亲上香,但今天周竞诠来了,也该上一柱的,他便默默点了三支香,递到男人手里,左右一指:“我爷、我妈。” 周竞诠接过香,看着那两张照片。 右边那位无疑就是汤遇的母亲了——汤遇很像他的妈妈。 他在坛前站定,准备跪下磕三个头,一屈膝却被汤遇赶忙拽住:“不用,你鞠个躬就行了……” “用的。”不管怎么说,他都应该磕个头,于是他无视汤遇的阻止,俯身跪下,对着两张遗像郑重磕了三下。 老太太在旁边默默看着不语,等他们上完香后,汤遇迫不及待地来问:“钟毅文呢?您不是说他昨天就回来了吗?” 老太太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壳,“哪有成天把自己哥哥的大名挂嘴边的……你哥在书房处理公务呢,春节也照样一堆事……” 第92章 “哎呦!”汤遇捂着头嘟囔一声,又瞥了眼周竞诠,“您晚上多备一双筷子,他也在这儿吃年夜饭。”他又低头凑到老太太耳边,小声解释:“人家是特地来感谢钟毅文的,还给你带了很多湾岛的特产……去看看呗,晚上弄一盘儿……” …… 汤遇领着周竞诠去敲钟毅文的房门,他想着一起进去的,结果门一打开,钟毅文看到他,先是惊讶,然后再看清他身后人,又是震惊。汤遇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钟毅文便说:“你出去,你进来。” “……?” 汤遇被关在门外,无语至极。 他无从得知两人究竟聊了些什么,但当晚吃年夜饭时,钟毅文竟然默认周竞诠能留下来一起吃饭。这一点让他暗暗松了口气,也更加迫切地想找机会问问周竞诠,他们在书房到底谈了什么,可他根本没机会下手——老太太逮着周竞诠聊起来了。 周竞诠在长辈面前装得很好,是那种让人天然让人信服、成熟稳重的气质。如果他想讨一个人的喜欢,那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老太太或许先前从钟毅文那里听过一些事,对他难免有些成见,但见到真人后,偏见突然没了。而且她那些没处放的老酒终于找着人喝了,周竞诠也不拒绝,一杯接一杯,桌上气氛明显比往年只有他们三个人时轻松许多——只有汤遇一个人,全程悬着一颗心,惴惴不安。 直到最后,周竞诠起身去洗手间,老太太去厨房切水果,餐桌上只剩下他们兄弟俩。短暂的安静后,钟毅文终于开口:“汤遇——”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没想到你的心结,是因为这个。” “……?”汤遇一愣。 钟毅文今晚破例喝了几口白酒,镜片后的眼角有些红,脸上却无醉意,他继续说了下去,这大概是汤遇第一次听见钟毅文一次性对他说了这么长、这么平静的自白。 “我一直以为,你恨我,讨厌我,不肯叫我一声哥是因为当年你在日本念书,我没有去把你叫回来,让你错过见咱妈最后一面。可今天下午,我和那个姓周的聊了那么久,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你恨的是,我当年签了那个放弃治疗的同意书……” 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里,汤宗玉不幸被一处巨大的水泥横梁砸中,钟毅文在医院见到她时,她已经是面目全非了。即使做那些抢救,对她来说,也是另一种折磨,所以他替所有人做了那个决定,他亲手合上了母亲的眼睛。 “汤遇,如果当时站在那里的人,是你——你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你绝不忍心让咱妈遭受那样的折磨,我之所以不把当时的情况细讲给你们听,就是不想让你们更加心痛。” “这件事,你知道就好了,千万不要告诉老太太,我怕她伤心……” 听到这里,汤遇的泪水已是泪流满面。偏偏这时,老太太端着切好的水果回来了,他慌忙抬袖,把脸上所有的泪水抹掉,硬撑着扭开话题:“……有没有人想去放烟花?” 老太太“嘿呦”一声,“在这儿说梦话呢?现在北京哪儿还有地方能给你放烟花?” “有的,有一个地方。”——周竞诠恰好从洗手间回来。 而那个坐在原处、似乎与这个话题完全无关的钟毅文,忽然抬眼,语气平平却接上了这句话的话尾:“你说哪里?” 第76章 金雀之夜 春节过后,汤遇破天荒地给自己放了一个小长假。手头的活他都在年前拼命赶完了,阚静宜也难得没来“催命”。除了初一那天他和周竞诠去看电影被网友偶遇、莫名上了一次热搜,阚静宜给他发来一句:你给我装死就成!千万别像上回那样突然在微博上转发什么东西! 好吧,好吧…… 汤遇自认为还没有那么虎,傻到主动公布恋情的程度。 周竞诠则在北京住了下来——赖在他的公寓不走了。 “你不是说自己讨厌下雪,讨厌冷风,讨厌北京的气候吗?” “可北京有你啊。”男人坐在沙发上,一手掌着pad,眼睛盯着屏幕,语气却十分认真。 汤遇凑过去,圈住他的脖颈,欠欠儿地说:“其实……我本来想和你在湾岛定居的。” 男人挑了下眉,视线从屏幕上缓缓移到他的侧脸。 汤遇继续道:“我发现自己挺喜欢那里的。”他没有说出同样的——因为那是你的家,有海,有浪,还有你。 但周竞诠读懂了他的意思,“那这两个城市我们都不要待了——我们换一个地方,换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这个提议的诱惑力太大了。 “去哪儿?” “加州怎么样?那里也有阳光和海滩,最重要的是,我们一起。” 关于移居加州这件事,周竞诠有两个考量,汤遇暂时一无所知,他只觉得新生活近在眼前,兴奋得整日黏着人,催促着:“周竞诠,我们什么时候去美国啊?我在北京待不下去了,我要出门!”可他得到的回答是:等我申请上那里的学校吧。 ——啊? 周竞诠说自己想申请加州某所电影学院导演方向的mfa。 ——导演?! “你以后不要再拍那个姓岳的电影了。”男人靠着沙发,握着他的手笃定道:“你来做我的演员吧。” 周竞诠之前说想继续上学不是说着玩的。他真的对自己未来的职业道路做了一番规划,而其中最大的影响因素就是汤遇。 《osaka》拍摄的时候,他有幸坐在监视器后,透过一块显色度非常高的屏幕观看汤遇的表演。他算是彻底理解岳夫亓说过的那句话了——“只要汤遇一直站在镜头前,我就能给他拍一辈子的电影。” 如果可以用影像将那张独具故事感的脸、灵动的神情、短暂又动人的情绪记录下来,应该是一件很美好、且值得一生去做的事。 做演员的经历,为周竞诠转向导演铺垫了一些基础,但想真正申请上mfa,也需要为之付出远超他人的努力。他需要准备作品集、语言考试、推荐信……推荐信好说,他之前合作过的导演是那所学校的客座教授,剩下的就是准备语言和作品集,语言暂且不表,作品集是最难、最重要的部分,可以说这东西决定了一切。 为此,汤遇往家里弄来了好多相机,有找剧组借来的专业器材,也有自己上网买来的机器,他把家里弄得和片场似的,想着先让周导练练手,“导演,您剧本写好了吗?到底什么时候能开拍啊?” 沙发背后露出来一颗头。 周竞诠正抱着电脑修改文档,听见这句,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声:“你给我介绍的那个老师说我写的剧本太露骨,打回来让我重写。” “……哎呀,先不要纠结剧本了,”汤遇凑过去,将下巴搁在男人的肩上,半哄半诱:“周导,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门采采风啊?我在家里要闷死了……” 他之前觉得周竞诠长得就不像学习好的那类人,可他拿起对方买来的那些书,翻了两页,眼皮就开始打架……他承认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不然高中时期也不会逃去日本,读什么艺术类大学,但周竞诠明显长着一颗与他不一样的脑子——笔测卷上都是高分,口语老师点命的表扬对象,更气人的是,这人明明准备着考试,却还有时间陪他看电影、打游戏、逛超市,以及天天做、爱。 男人拿起身旁的手机,划了半晌,随后将屏幕亮给他: “今晚怎么样?” 汤遇扫了一眼—— 手机屏幕上是航旅纵横的经典页面,出发地与到达地显示:北京-洛杉矶。 “今晚!?” 周竞诠侧过头,在他耳边诱惑道:“你的签证没过期吧?” “没有……” “那就走吧。” …… 飞机落地后,汤遇才感受到一种极不真实的恍惚感。十二小时前,他还窝在北京的家里百无聊赖,十二小时后,他居然来到了地球另一侧,周围的语言、空气、光线都截然不同了。 而整个途中,周竞诠也没能放下那相机——从出家门、打车、取票,到登机、落座,镜头一路对准他的脸,差点都怼到他的嘴上去了! “周竞诠!你要死啊!” “拍个vlog,不是你说让我练练手的吗?” “……” 忍! 忍者神龟! 落地时,他们正好赶上加州的日出,金色的光线从地平线浮起,航站楼外的景色简直美不胜收,这一刻,什么时差、疲惫、困意全都消失了,他们揣着证件,背着简单的行李,真真正正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也是很久以后,汤遇才后知后觉,周竞诠为什么想去加州上学,因为加州不光有他心仪电影学院,还允许外籍人士登记同性婚姻。 那天一落地,他就被周竞诠带去了婚姻登记处,两人拿到许可证后,又请了公证处的牧师,在一处温馨的小庭院里举行了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仪式。 第93章 当然,这一切都被周竞诠那台破相机记录了下来,汤遇也是没招了,录吧,随便录吧。 吃饭要录,亲嘴要录,睡觉也要录,每晚两人玩到精疲力尽回住处后,那人还要把那堆冗长的素材导进电脑里,说要整理出来。 汤遇常常半夜醒来,发现枕边人还拿着个破电脑在那里剪视频。 这支所谓的vlog就这样一路拍一路剪,从加州拍到回国,从日常拍到工作,中途汤遇还进组拍了两个月的戏,最后,周竞诠说样片剪好了,让他再来补拍几个镜头。 “样片?周导,您的电影什么时候开机了?” “去加州那天。” “……?” “这vlog就是我的作品——伪纪录片形式,主角是你。” 上当受骗了。 这是汤遇第一次演一部没有剧本的电影,他只能寄希望于周导演的剪辑能力了。为表全力支持的态度,他专门腾出自己的档期,跟着周竞诠补拍了几个所谓的连接镜头。 从春天忙到快要入冬,周竞诠的作品集终于成型,语言考试也顺利拿了个高分。 汤遇看着屏幕上的成绩单,目瞪口呆,“……这分数你怎么考出来的?” ——“用那根两千块钱的笔。” “……” 不光周竞诠的短片顺利剪完,岳夫亓那边也传来消息,说《osaka》已经定剪,准备投递年末的金雀奖。周导也带着他的短片,报名了金雀奖的短片竞赛单元。 大众对他转行当导演本来没什么关注,毕竟演员跨行太常见了,可当他的短片主演名单公开后,大家反应异常激动,因为主演名单的第一位,竟是汤遇! 汤遇从没出演过短片电影,他的出道作就是岳夫亓的电影,此后拍的也全是大制作、名导,几乎没有接触过小成本制作,而他与周竞诠才刚合作完《osaka》,这出乎意料的举动不可避免让外界开始往别的方向联想。 可面对外界的揣测,汤遇的回应是:还是多关注一下我们的作品吧。 …… 等待入围名单的过程格外煎熬。 汤遇并不担心自己拿不到提名,也不关心《osaka》能否拿到好奖,他是害怕周竞诠颗粒无收。 以他拍过这么多戏的经验来看,他认为周竞诠这部短片无论在创意、节奏还是影像语言的独特性上,都远超一般新人作品。可他还是不放心,他比周竞诠本人更希望这部短片能拿到一个不错的奖项,然后让他有资本去申请一个好的大学。他甚至厚着脸皮去找蔡照请教,问这片子到底有没有戏。蔡照给他的答复是:“没问题的。” 等到十月下旬,提名名单终于揭晓。这时汤遇无比感谢自己三十一岁生日时许下的愿望:他希望周竞诠能心想事成——而周竞诠的愿望,是让他的梦想成真,所以两个人互相成全,许的愿望双双应验。 《osaka》一共拿下五项单项提名,外加一项作品奖提名,他和周竞诠,也同时了入围金雀奖最佳男主角。 这是主竞赛的部分,短片竞赛单元里,周竞诠也以《undertheskin》入围了最佳实景短片的角逐赛。 得知这个消息后,汤遇一蹦三尺高。他特别高兴,却又不敢高兴得太早,所以这份不敢言说的期待,从提名公布那天起一直涨、一直涨,涨到了金雀颁奖典礼的当天。 当然,外界对他们同时提名最佳男主角这件事更为关注,两家粉丝自提名公布那一刻起就打得不可开交。 《osaka》卡着龙标,目前还没上院线,仅在几个海外电影节试映过。在那些专业影评人的口中,这部电影的评价是一面倒的赞誉。 他们说这是岳夫亓这些年最成熟、最完整的一部作品,是在经历各种题材磨合后,风格真正定型的岳导。如果拿它去跟《譬如朝露》比,不但不逊色,甚至略胜一筹。 可是否能在大陆顺利上映,业内普遍持悲观态度,这电影尺度很大,又是敏感题材,在这个时间点想一刀不剪地登陆院线,不太可能。 不过这并不影响今晚的红毯排面,《osaka》主创团队依旧压轴登场,有岳夫亓和汤遇在,他们就是今年最受关注的华语电影,没有之一。 红毯环节必须集体亮相。周竞诠因同时提名了两部作品,需要走两遍红毯,前面是短片单元,他自己需要走一趟,可汤遇突然表示他也要一起,理由无懈可击:“我也是《undertheskin》主创团队的一员啊,我可是主演哎!” ——哦对了,周竞诠的短片名叫undertheskin,中文译名是皮下之芳。 汤遇问他为什么要取这么个名字,周竞诠解释,这是创作理念和题眼,就跟osaka的中文译名叫厩下之骨一样,他只是借鉴了一下这个取名方式而已。 “好吧好吧,随你。” …… 今天要走红毯,两人都穿得很正式。同一品牌、不同系列的礼服,周竞诠内里是黑衬衫、红领带,汤遇则是红衬衫、黑领带,两人外面同样是纯黑西装。这样穿的后果就是……红毯后台,只要有人路过,第一反应都是一句:“哎呦,情侣装?” “你们是去结婚的吗?” “两位老师好配啊……” 虽然知道那是玩笑话,可听多了也真让人脸臊的。汤遇认识的人多,和谁都关系不错,不仅是演员、导演,还有那些电影节的工作人员,被这么多熟人调侃下来,他的脸已经红到脖子根了。 “……” 就在这时,一个尾音带着波浪号的女声从他们前方飘过:“汤老师,今天这么帅啊。” 是贝英笛。 她正提着裙摆准备出场,也就是打个照面的时间,汤遇赶忙和她击了下掌,“没有没有……回见回见……” 他的手刚落下,肩膀就被身旁人重重扣住,“……!” 周竞诠俯在他耳畔,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和前女友关系这么好啊?” 汤遇被那条堪比砂袋的手臂压得向前一倾,又迅速一拧身、借力从他臂弯底下钻出来,“不是前女友!我们当年是pr情侣,我是和她后来又合作过戏,关系才不尴尬了的……” 男人挑了挑眉,笑意慢慢从唇角溢出来:“知道,逗你玩的。” 周竞诠很早就从业内朋友那里打听过,汤遇和贝英笛这对“金童玉女”,其实是两家经纪公司联手操作出的经典公关案例,所以他早就没什么醋可吃了,只是单纯觉得逗弄汤遇这件事很有趣。如果现在不是身处红毯后台、摄影机与工作人员就在几米开外,他恐怕已经顺势低头,在那张泛着红晕的侧脸上咬一口了。 “皮下之芳团队的两位老师!下一个上场了!”不远处一名戴着耳麦的工作人员快步跑来,朝他们做了个向前移动的手势。 汤遇抻了抻西装外套,深吸一口气,然后抬手挽住男人的手臂,向前迈出步伐。 …… 刚刚走红毯的时候,汤遇差点没把脸笑僵,拍照那几秒,周竞诠竟一本正经地凑在他耳边讲笑话! 他只能一边维持着完美得体的微笑,一边狠狠在对方腰上掐了一把。 “周竞诠,你今晚你别想上床睡觉了……” 他们随着《osaka》主创团队又走了一遍红毯,落座后,那种兴奋散去后的疲惫一下子涌上来。两人座位是挨着的,汤遇差一点就要因为习惯,将头倚在对方身上——这可了不得!他赶紧坐直身体,却不料周竞诠将突然手伸了过来,按在他的大腿上。 被黑色西裤包裹的大腿上落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掌心的温度穿透布料,几乎要将整个腿都环住了,而那只手掌的无名指上还套着一枚宣誓主权的银色戒指,让这画面平白添了几分……色情。 “你干嘛?”汤遇压低声音问。 周竞诠侧过脸,认真盯着他的眼睛道:“如果皮下之芳没有获奖,你会失望吗?” “会。”他当然会失望,“我会对评审组特别失望,以后我不会再参加金雀奖了,就是他们求着我,我也不来。” 听到这个答案男人笑了,“你怎么那么可爱?” “天生的。”汤遇抬抬下巴,“没办法。” 周竞诠信服地点点头,沉默片刻后,又说:“汤遇,即使没有获奖,你也不要失望,我们未来还有很多时间。加州的阳光一直都在——我也一样。” “……嗯。” 奇怪……眼睛好热,怎么还没拿到奖就要哭了呢? 他缓缓握住自己大腿上的那只手。 好像获不获奖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正如周竞诠所说的那样,加州的阳光是一直都在的,他们彼此也是。 此刻,时间仿佛暂停,世界坍缩成一个微小而孤独的圆,他们在圆心相抵,外界所有的风暴、喧嚣与不确定都无法侵扰,而在这份时间短暂停驻的缝隙里,画外音渐入:“下面是最佳实景短片的入围影片,让我们一起……” 会场灯光暗下,大屏幕开始逐一播放入围短片的精选片段。 第94章 转眼间,画面切到一个晃动的镜头。背景是海滩与落日,画面中央有一个肆意奔向大海的背影,风将他的衬衫吹得鼓起,那人忽然回头,冲着镜头大喊:“你快过来!” 画外的男声含笑,道:“过去做什么?” “你就过来嘛……” 镜头随着持镜者的呼吸节奏一点点靠近,画面变得愈发摇晃,如同悸动的心跳,不断向主体靠近,就在镜头即将碰到胸膛的瞬间,光线倏然暗去。 黑暗中,响起一阵清晰而绵长的亲吻声—— 吻下,是秘而不宣的爱,是无处躲藏的真心。 灯光明亮,掌声响起。 颁奖人打开信封,缓缓念出上面的文字:“第四十七届金雀奖,最佳实景短片,授予——” 毫无疑问,不可争辩。 “《皮下之芳》!”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