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不宜飞行》 第1章 《人类不宜飞行》作者:尤里麦【cp完结】 简介: 进阿勒泰拍摄纪录片的第一晚,歇脚的民宿老板却临时反悔,说什么都不让拍摄组入住。 导演齐柏宜窝了一肚子火,彻底忍不住上前对峙,并精准叫出老板大名。 “池却,你别太过分。” 池却疑惑皱眉:“你谁。” …… 不是谁。 亲过抱过,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但齐柏宜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后来有知情人士透露,池却一星期前在进行滑翔翼运动时出意外不小心撞到头,缺失了部分记忆。 齐柏宜坏心顿起,一下子站起来,对众人宣布。 “三句话,看我如何拿下怪脾气老板。” 恰好池却此时一般路过。 “池却。” “你还记得我吗?” “我其实是你相爱多年的恋人。” 池却想了想,下一秒居然真真笑得温柔。 “哦。” “我想也是。” “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我的手机里还存着你的1082张照片。” *文名来自同名歌曲,我流公路文 *池攻齐受攻暗恋受 *自由/爱/定格/跳接/空镜头 标签:暗恋he年上公路文 第1章 长到脚踝的羽绒服 程昇给齐柏宜发消息的时候,齐柏宜正在挨骂。 “你猜我在这边碰到谁?” 齐柏宜挨骂挨得烦死了,他老爸一直在说他不务正业、没有作品,清闲时间太多,所以才会被媒体抓到把柄。于是他给程昇回:“爱谁谁。” 齐向原年近六十,但骂齐柏宜的声音从来都很大。 “齐柏宜,我在和你说话,”齐向原用食指敲面前的茶几,骨骼和玻璃碰撞,“把手机放下。” “您说呗,”齐柏宜掏掏耳朵,“我在听啊。” 齐向原看了他五秒,确认他把手机放下了,才接着讲:“你打算像这样瘫到什么时候?” 齐柏宜算了算,说:“等程昇在那边准备得差不多了,就过去。” 然而齐柏宜分明是认真思考后回答的结果,齐向原却还不是很相信,接着指责道:“少说这种话来忽悠我,我看你心思根本没放在正事上,才会被媒体拍到照片。” 今晨七点五十分,一则娱乐新闻被推上热搜,标题是“齐向原新电影女主角恋情”,点进词条是一张双人照片和一段动态视频,视频里的两个人在昨夜并肩走进酒店大门,而女主角的绯闻对象的半张模糊侧脸来自齐向原的儿子齐柏宜。 顿时有些风言风语恶意揣测,齐向原新电影的女主角明明是刚出道不久的小花,应该是通过不正当手段获得角色。 齐向原是拿过最高奖的大导演,脑袋有点轴,从前用的新人出过事,自那以后就好像存在些偏见,不爱用新人演员。 说到这个齐柏宜就无语,也有些想解释的:“媒体有良心吗,我去酒店是陪你和老妈。” 齐向原的微博都是助理在管,他得到消息的时候也吓一大跳,去问了那个在网上被无端谩骂的年轻小姑娘,才从眼泪和抽咽中得到让他松一口气的答案。 确实只是巧合,两个人仅仅同时走进酒店,而齐柏宜这个人又颇缺根筋。 “再说老爸,”齐柏宜摊开手,实话实说,“我有什么被拍的价值吗?我会被拍只是因为我是你的儿子。” 儿子被当成一把刀指向自己,齐向原甚至没法怪刀太锋利。他被齐柏宜噎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的意思是怪我?” 齐柏宜相当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 实在是齐柏宜很有自知之明,他一个没出过什么成绩的纪录片导演,要不是找了个大名鼎鼎的老爹,一辈子都难见活明星一次,哪里轮得到他来和女明星传绯闻。 齐柏宜本意确实不是怪齐向原,只是这条八卦新闻出现,谁都明白指向的真正主角是颇具盛名的大导演。 父子俩在客厅僵持,母亲洗漱化好妆从楼上走下来,齐柏宜看见她犹如看见救星下凡,迎上去,“老妈。” 季韶伸手捏了一下齐柏宜的短袖,“穿这么少。” 四月底,上海的气温说不上多高,就算艳阳高照,但也远不到可以露胳膊露腿的程度。 齐柏宜笑得殷勤:“待会儿就上楼去换。” 季韶知道齐向原这个脾气,肯定在和齐柏宜吵架,她也看到了新闻,不过她不大在意。 齐柏宜什么德性,她是很清楚的,毕竟她仍然认为齐柏宜尚未长出情丝。 昨天晚上还给她抓了只蝈蝈放在矿泉水瓶里,说是带给她玩儿。 不过每次她这样揶揄齐柏宜,齐柏宜总是很激烈地反对,但询问个中缘由,他又支吾着说不出来。 季韶不想听他俩吵,对齐向原说:“我饿了,要不要一起去楼下吃早餐。” 齐向原吵架的话说完了,吵无可吵,再说下去恐说不过齐柏宜,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跟着季韶去吃早餐了。 齐柏宜在这家酒店只是暂住。父亲新电影筹备开拍,在这里组织剧本围读,母亲跟着父亲到这里来,不日也将离开,同剧组一起去往拍摄地。 父母都出门后,齐柏宜上楼换了件长袖衬衫,设计款,刺绣图案十分潮流,显然还是有点薄,穿下去被季韶看到也一定会挨批评。 他换好衣服又下楼,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再次亮了,程昇这次直接弹了电话过来。 齐柏宜接起来,不大客气:“干嘛呀。” 程昇从高中开始就一直和齐柏宜是同学,两个人熟得不能再熟。 “住的地方订好了,你带着拍摄组过来,我们就可以立刻去踩点。”程昇说,又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来?” 齐柏宜也实在是有点不想和绯闻对象一直待在同一个酒店,到时候万一不小心哪里没注意,又要坏人家名声。 于是他说:“都可以吧,尽量快点。” 他这么雷厉风行,程昇颇不习惯,问他:“你突然急什么。” “你管呢,”齐柏宜被激将法激怒,“给我订明天的票!” “行行行那我给你看看,尽量早……”程昇说完,又想起什么,语气稍微激动但小声地试图向齐柏宜透露,“欸,我跟你说我今天碰到……” 然后齐柏宜就把电话挂了。 “cao!”程昇看着电话被挂断的界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同学如此无情,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他声音太大,窝在前台的人闻声抬头,问他:“怎么了吗?” 程昇从以前就有点不敢跟那人对视,现在毫无长进也如此。讪讪说:“没事,没事。” 那人没再多问,点了点头,过了几秒,又问程昇:“他什么时候过来?” “明后天吧,不会很久的。”程昇回答。 然而齐柏宜还是没能在预期时间出发,季韶听说他明天就要走后泪眼汪汪,在吃晚饭的时候美其名曰汤不够咸,还偷偷滴了两颗眼泪在排骨汤里,齐柏宜要笑死了,拍拍她的手,说他晚点再走。 季韶擦掉眼泪,“会不会耽误工作,小宝。” “不会。”齐向原也在餐桌边上,他不敢说自己实际上还没准备齐全。 但毕竟是季韶发话,齐向原没好说什么,叹了口气又低下头去了。 齐柏宜拖延了两周才出发,程昇要被他气死,一二十个人的机票订好了,说改就改,一笔不小的额外支出。 齐柏宜不在乎那么些钱,又给他多打了一笔钱,足够四五十个人的往返,高出改签费不少。 走前,他被季韶拉着去买了件长款到脚踝的羽绒服。 “老妈,”齐柏宜嫌弃地瞅着纯黑款羽绒服,“这有点丑。” “丑什么丑,这样的才保暖。”季韶当场反驳了他的观点,开始念叨,“北疆那么冷,不穿多点怎么好。” “不过你为什么总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季韶问,“刚毕业那会儿还去了哪里来着?阿里是不是?” 齐柏宜毕业后的第一部纪录片拍在西藏阿里,质量和播放量都可以说是惨不忍睹。 成绩不好、少年心气,头上又有齐向原的光环源源不断灼烧,齐柏宜有一段时间是很焦躁的,不过时间过到现在,也觉得还好。 面对季韶的问询,齐柏宜只是点点头,没别的好说,因为他也不大清楚为什么会对那样的地方心向往之。 拍烂的题材,用烂的背景,而他朽化的脑袋里又没什么灵光一闪的好点子。 或许是歧途,比通往成功要多走好多路。 齐柏宜这样想,不过也并不是很在乎。 歧途就歧途。 第2章 下垂的疣枝桦 齐柏宜的航班在早上六点从虹桥机场出发,目的地在北疆阿勒泰地区、下午四点半的雪都机场,中间还有在北京的三个多小时中转。 第2章 时间实在太长,尤其对于齐柏宜这样坐不住的跳蚤,简直酷刑。便只好全程枕着颈枕睡觉,昏昏沉沉在高高低低的梦里浪费了大半天。 飞机落地停稳后摄像组里有人晕机,一群人边等程昇来接边围观人吐。 几个人都很熟了,这几年一直跟着齐柏宜来来回回地往外跑,虽然没什么顶好的成绩,但齐柏宜给得多。 摄影指导在吐,分组摄影把设备放在一边给她撑塑料袋,边撑边笑着催她:“杨姐快点儿啊,我好冷。” 其他人都把行李摊在路边,找厚衣服穿。 阿勒泰和上海的温度差实在太大,所有人都卯足劲把自己往熊里裹,一群人像劫匪一样站在路边穿抢来的衣服。 齐柏宜看着那件纯黑色的长款羽绒服纠结,最终放不下皮囊的美丽,选了一件背上有彩色花纹的面包服。 “齐导又花孔雀开屏!” 有人起哄,齐柏宜反以为荣,说:“新买的,好看吗。” “好看好看,”摄影指导吐完了,漱了漱口,虚弱地夸奖道:“小宜应该进军演艺圈。” 身后传来发动机的响,由远及近一股汽油味。程昇开了辆大巴,把车窗推开,朝人群喊:“这边!” 齐柏宜跟他们放好东西,上车就坐到第一排,程昇瞥他一眼,又转回去。 “干嘛啊,偷看。”齐柏宜打了个哈欠问,“想你爸爸我了?” 程昇否认仅需零点一秒,说:“不想。” 然后又转头看了他一眼。 齐柏宜瞪回去:“要么有话就说要么好好开车。” 好机会。程昇见状立刻开始犯贱:“你女朋友呢?” 毕竟在热搜上挂了大半天,女主角的公关微博也当日就发出澄清公告。然而人类最爱把别人的私事当成饭桌上最香的下酒菜,嘴角流着油争先恐后地啃食,后续的花边新闻仍然像余震一样源源不断。 在上海陪季韶的多出来的两周,齐柏宜回家去住,不再去住着父亲和女演员的酒店,于每日白天把季韶接出来玩儿。 齐柏宜对此言简意赅:“滚。” “没有谈吗,”程昇颇为遗憾,“我们都以为你谈了呢……” “谁们?”齐柏宜问,但也没有很放在心上,偏过头看不断倒退的绿草与山峰。 但程昇没说,不知道在保留什么秘密,突然露出个不大对劲的笑,笑得齐柏宜背后发凉。 他说:“待会儿到了你就知道了。” 程昇订的民宿距离机场有些距离的禾木村,齐柏宜不想住市区,禾木是对于游客来说最好的选择。 齐柏宜不算十足的游客,他背着名利场,怀抱私心踏足这片风浓稠得发酣的土地。 四月底的阿勒泰,冰雪只在地上小面积地漫开,草地还没有着力绿意,对他的到来大约也不太欢迎、比较敷衍。 从雪都机场到禾木村大巴车还要开四个钟头,齐柏宜不知是在飞机上睡够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没再闭眼。他瞪着眼睛从车窗看外面,就算草地青黄不接,好像看得够久够用力,就能把草坪当成铺盖卷起,连同上头扎根的山川和未化的雪、甩尾的牛羊和盘旋的鹰装进眼眶,一起带走。 四个小时五分钟车程,大巴停在游客服务中心再转区间车,齐柏宜下车的时候向程昇抱怨他屁股痛。 “我要给我的屁股上个保险,”齐柏宜说,“它哪天死掉了我就找你赔钱。” 程昇下车后表情里一直透出一阵隐秘的兴奋,眼神相对游移,没理齐柏宜说的什么胡话。着实反常。 禾木村名气大,旅游淡季,几处人声还跟着屋顶的炊烟一起往天上升到高空。 程昇带着齐柏宜二十余人走到一处木屋群,木屋后面绕着白桦林,白桦林上头绵延的山线割开昏黑的地面与亮着细闪的天,只能在晚上依稀看到些没有叶子的枝干,屋檐下的灯倒是往前打得很远,光束直直照过冰冷的空气,铺开在齐柏宜脸上。 外头气温太低,程昇带着一行人挤入办理入住的木屋,一进门扑面温热的松木香气,地上一块棕色动物皮毛地毯,沙发上摊着花纹繁复的动物纹花毡羊毛毯。 奶茶还是热的,只有前台没人。 程昇往里走,半个身子都靠在前台上,大声叫了几句“你好”。 “怎么回事?”齐柏宜站到他身边,手撑在脸上。 程昇不解道:“不知道啊,但我确实已经提前说好了。” 齐柏宜越过前台往更里面探头探脑:“老板呢?” 程昇闭口不言,明明是那个人为了齐柏宜能来入住还给了很大力度的优惠,自己也再三确认了时间,看他一笔一划地把齐柏宜的名字记录在册。 不过也确实有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没看到他,这几天民宿都是让另一个当地的伙计在管。 “没事,”齐柏宜接受良好,两三步倒回去了,往沙发上一坐,说,“等会儿吧,万一人家临时有什么事。” 说完就把手机屏幕一横,从随行包里掏出眼镜开始打游戏,还抬头问程昇要不要一起。 一款谁来了都得当小学生的减龄射击类竞技手游,程昇跟着齐柏宜从高中就开始玩儿,到现在没上过王牌,齐柏宜要比他厉害一点。 好不容易有人带,程昇自然是求之不得,然而信号图标一直亮红,另加齐柏宜很久没玩手感生疏,五分钟两个人双双殒命。 “?”程昇不可置信地看着已经弹出结束画面的手机屏幕,“齐柏宜你什么时候这么菜了。” “我都多久没玩儿了!”齐柏宜为自己开脱,“再来一把,刚才只是手冻僵了。” 屋子里地暖很足,齐柏宜甚至把他的面包服脱下来放到沙发上。 “不来了,肚子饿。”程昇把手机放回口袋,觉得一时半会儿也办不了入住,问他,“你们要不要吃什么,我去给你们买肯德基?” 摄影指导杨姐很惊讶,道:“这里还有肯德基?” “当然有,请不要刻板印象。”程昇催促,“快点,要吃什么?” 一群人欢呼,欢呼完了报了一堆汉堡薯条可乐之类,轮到齐柏宜,程昇不等他开口。 “我知道,”程昇拿手机记备忘录,“蛋挞是吧?” 蛋挞糖油都超标,可是又香甜得像一场不健康的美梦。齐柏宜低头扣手,不过声音还算轻快,“太甜了,我现在不爱吃甜的。” 程昇出门去的时候窜进来一大把阿勒泰特产冷风,周围的人冷得嗷嗷叫,齐柏宜却还是认为今天自己的内搭更好看,有条不错的领带,咖啡底色,蓝色小花,因此没选择把外套穿起来。 齐柏宜不知道禾木村平常的夜晚是不是也这样热闹,分明是个再往北一点就可以上山做野人的地方,此时外面的人声却隐隐约约透过门和窗子砸进来,轻飘飘砸在地上,再用力弹进耳朵。 是有很多人带来了禾木的夜晚,齐柏宜并不讨厌人多的地方,因为雪还铺在这里。 “我在阿勒泰……”齐柏宜托着脸,看着窗外出神。 “——这个时候,我的灵魂应该出窍,去哪里都可以,只要遥远——不过我可能只能飘在上海街头、水井底下,但我更希望是埋于阿勒泰的雪粒中间、疣枝桦下垂的孤独的树枝里头。” 直到现在,二十六岁的齐柏宜都还记得自己十七岁时写过的散文,只是为什么又是阿勒泰,他本人也很难解释清楚。 这时门从外面被推开,没人不以为是程昇,只是太快了,齐柏宜怀疑是程昇忘了什么,又回来问。 被以为成程昇的那个人迅速关上了门,身上厚重的长皮袄带回来几星雪滴,转过脸来的时候皱了皱眉。 齐柏宜藏在人群后面,又从层叠的手臂中看到那人的脸。 ——“这个时候?齐柏宜,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我希望能藏起来的时候,我有点累的时候。” ——“齐柏宜,你就是不想写数学,快写。” 齐柏宜看着那张脸想,就是这个再见面的时候。 第3章 你叫什么名字 有人回来,还是生面孔,并且熟门熟路坐到前台后。 虽然此人面色不善,杨姐还是上前问:“您好,您是老板吧?” “我是,”池却表情疑惑,“你们找谁?” “就是,那个,我们前几天已经预约了入住……”杨姐一直觉得这老板好像有莫名其妙的敌意,她也拿不太准,思考的时候对面的池却又一脸凶相,她舌头有点儿打弯。 池却抬头看了一眼屋内十几二十个人的阵仗,只觉得好吵好烦,挂脸低头,说:“只有你住?” 杨姐摇头:“不是,是我们。” 说完用手臂划了好大一个圈,把身后一群人都围起来。 池却头都不抬,“没有,不记得。” 齐柏宜还像尊佛一样地坐在后面,好似老僧入定,好似屁股真的死在沙发上站不起来,杨姐瞟了一眼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头头,纠结半天选择忍气吞声。 第3章 “……这个,诶小李你快给小程打个电话,”杨姐有点冒汗,向池却道,“我们真的有预订的,您再看看呢?” “我说没有就没有。” 屋子里的氛围一下变得紧张,杨姐见过各种奇形怪状的人,碰到池却这样不讲理的也火大,上前一步正要理论,齐柏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伸手扯了下她的衣服。 “池却。” 这两个字这样排列,咬在嘴里,嚼进牙齿缝隙,齐柏宜感到类似寒冷的战栗,从而带来的不真实,恍惚间像是有什么记忆串成的线,把他往下拽了一下。 但话还是要说完,齐柏宜把杨姐拉到身后,说:“你别太过分。” 被精准点出大名的缘故,池却终于是抬头了。 齐柏宜和那双眼睛对视,也没想过目光的再一次交汇还会在他活着的时候发生。 还是那张脸——五官各自俊秀锋利,鼻梁很挺,眼珠的颜色偏淡,肤色比高中时要深一些,看着谁都很凶。 高三那年,池却走得毫无声息,谁都没说包括齐柏宜,从和齐柏宜同一间的上海学校直接转走,好像飞机升空再落地在他这里只是一起连震动都没有的蹦床运动,隐瞒、翻脸、毫无预兆,最后那通电话被瞬间切断的霎那,手脚发麻的感觉齐柏宜到现在都记得。 这样安排的意味又是想看谁出丑、露出控制不了恨意的真面目。 齐柏宜没有忘记,但也不想出丑,面上的表情由于僵硬一点没有变化,心跳却完全无法控制,抬手推了下鼻梁上滑下去的眼镜。 池却眉头一点没松,看到齐柏宜的时候甚至更紧。他打量齐柏宜的脸,再从脸到肩膀胸口肚子,再往下下不去了,眼珠又移回他脸上。 “你谁?” 池却和他们来来回回聊了这么几分钟,嘴里没一句好听的话,实际上不差这一句了,然而杨姐从侧后方看齐柏宜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一下就冷了,冷得十分难看。 齐柏宜脾气好是出了名的,和他待过的人都能感觉出并不难相处,杨姐跟着他的时间更久,见到过齐柏宜更活泼一些的、更早以前的样子。 也从没发现齐柏宜对谁能露出这种表情。 最坏的情况就是池却不让他们住了,也有可能是程昇搞错,但可能性很小。 齐柏宜感到难堪,所以很难得有脑子转得这么快的时候,也不再尝试和池却对话,回头问小李:“程昇接电话没有?” “没、没有,他没接。” 齐柏宜把头转回去,一动不动地看着池却,说:“再打,打到他接。” 池却被他这样看着,倒一点没有生出平白为难人的愧疚,反而更直勾勾和他对视,毫不掩饰打量他面上的那张皮。 有点发怵。齐柏宜被看出一身冷汗,对于这场拉锯产生微妙的后悔。 身后门被推开,然后冷风跟着众望所归的程昇一起拥进来:“我回来了!” 他带着还热乎的肯德基堂堂登场,却没想到迎接他的是杨姐当头一捶。 “到底怎么回事?”杨姐小声问他,帮他把手上的东西接过来,又把他推到齐柏宜旁边。 程昇一头雾水地看向正大眼瞪小眼对峙一般的两个人,怎么都感觉这并不像久别的老同学重逢,倒像分外眼红的仇人见面。 “啥啊?干啥?怎么了?”程昇过去搂住齐柏宜的肩膀,低声问他,“这是池却啊,你不认识啦?” “哈?” 这个问题和刚才池却问的“你谁”并列,要成为齐柏宜听过的21世纪最好笑笑话之二。 他记忆力完全不算出色,甚至有时候背个四位数验证码要看两遍,但是也没到忘记十八岁亲他一下后就不告而别的初恋的地步。 程昇仍没听出哪里不对劲,“我瞒了你这么久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当时咱仨不是可好,他转学之后我还听你喝醉了说……” “我什么都没说过!你快闭嘴吧!”齐柏宜赶紧去捂程昇嘴巴。 程昇声音不大,除了齐柏宜以外,池却唯一能听得清。 “你们,”池却打断程昇的喋喋不休,但语气好了一些,说,“如果有订房间,能报一下名字吗,我找找看有没有记录。” 程昇眼睛都瞪圆,“……哈?!” 出乎意料,简直大吃一惊! 齐柏宜在旁边一时间忘了生气,甚至有点想笑。 “不是哥们儿,”程昇看着池却,猜测这人应该不是鬼上身吧,哈萨克人也爱玩儿真心话大冒险吗。他指指自己,说,“我,程昇,我都在这住了有两周了!” 池却思考两秒,就说:“不认识。” “那他呢?”程昇伸出一只手指指向齐柏宜,“齐柏宜你也不认识?” “对的对的,”齐柏宜点头,语气平缓但内容汹涌,“你回来之前,他就在问老子是谁了。” “……”程昇没话好说了,目光呆滞地从手机里找出付款记录,举到齐柏宜和池却面前,“我真的订了的。” 然后池却就又皱眉,看着他的付款记录又陷入新一轮沉默的思考中。 这个世界应该不敢再荒谬一点了。齐柏宜转头,面向无意义的黑漆漆亮晶晶的玻璃,闭了闭眼睛。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门又被打开了,这次露出一张黑红的脸,一双明亮的眼睛。 一看就是本地人的长相,池却的脸和他有些特征上的相似,比如深邃的眼眶,锋利的眉骨。 “我叫别日克,”闯进来的男人看着年纪不大,他对几人道歉,“不好意思,入住现在是我在管嘛,池老板,不清楚嘛,你们稍等一下……” 说完,他又转过去找池却,语言转换成哈萨克语,比他说普通话流畅许多,也比较小声,齐柏宜和程昇都听不明白。 池却听完别日客说话,拉开前台下的一个抽屉,从里头翻出一个本子。 “mna(是这个吗)?” 别日客点点头,池却就把本子翻开,对程昇说:“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程昇在手机备忘录上写了一遍给池却,池却看后往本子上找,过了一会儿说:“没有。” 别日客站在旁边,看了眼齐柏宜,对池却说:“ondnsorapbaq,atneméba(问问他的名字是什么)?” “你叫什么?”池却从善如流,对齐柏宜说。 齐柏宜好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回答好似认输,对视则像投降。他看了池却有五秒钟,才说:“齐柏宜。” 站在一边的别日客眼睛更快一点,指着本子上的字说:“噢!就是这个嘛!有登记的。” 证据确凿,池却再嫌吵也只能将这十几个人放进来,为他们分配好房间,给了齐柏宜一大串钥匙。 “有问题随时找我,早上有提供早饭,可以选择送到房间,打房间座机旁边贴着的号码,别日客会给你们送餐。” 池却说完,低头不再看齐柏宜的脸,嘴里又嘟哝了一句哈语,齐柏宜听到了,不过没听懂。 齐柏宜在一大串钥匙里挑了最远的房间,别日客带他们一间一间认房入住,最后只剩下他和齐柏宜。 齐柏宜装衣服的箱子在别日客手里,他的拍摄设备和程昇买给他的肯德基自己拎着。 只有两个人,没什么别的事情,别日客就不太说话,有轮子在地上磕碰滚动的声响存在,实际上也不大令人尴尬。 走到房间门口,别日客替齐柏宜拧开锁,然后把钥匙拔出来,放到齐柏宜手里。 “欢迎您来到禾木,”别日客笑了笑,对齐柏宜说,“不过能不能允许我问您一个问题?” 齐柏宜点点头,别日客就问:“池老板之前嘛,是不是和您认识?” 犹豫了一会儿,齐柏宜说“是”的肯定还有些别扭,不过别日客没看出来,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说:“那就对了嘛,我就猜池老板失忆之前是认识你的。” “你应该没有听懂他最后说了什么吧。” “他说,你长得很好看,他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你。” 第4章 被杀死的无辜苹果 齐柏宜订了第二天早晨六点五十的闹钟,洗漱过后他用房间里的座机打了贴在墙上的电话。 “您好。”对面说。 齐柏宜其实还没太清醒,揉了揉蓬起来的头发,说:“早餐可以送到房间吗?” “可以,提供一下房间号码。” 齐柏宜报了房间号码,挂下电话就又顺势倒回床上。他算很会赖床的那类人,因为爱睡回笼觉在家经常不吃早饭,季韶怕他一直这样会得胆结石,有段时间每天亲自到齐柏宜房间里揪他耳朵让他起床吃早餐。 于是齐柏宜就养成了吃完早餐后睡回笼觉的恶习。 脸埋在被子里的时候齐柏宜半梦半醒,一时间记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恍惚又听到有人给他说了一个名字,说那个人会给自己送早饭。 过了少顷,果然有人来敲他的门。 第4章 齐柏宜磨蹭了下,从床上起来去开门,头发是炸的,脑袋是不清醒的,脚步是虚浮的,一打开门他连门外的人都没看清,就先叫人了:“池却……” 叫完这个名字之后齐柏宜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应该叫谁,马上清醒了,然而没想到敲门的人真的应了一声。 “嗯,”池却把手上的托盘递给齐柏宜,“你的早饭。” 托盘上有一小碟水果,都是洗过剥好的、一小盘不知道是什么的白色固体块状物,看起来像奶制品、另还有一份盛满汤的酸汤水饺,齐柏宜动一下都要担心汤洒出来。 “……”来的是他不是别日客,齐柏宜一句话都说不了,手上的东西占满他的两只手,迫使他没办法立刻关门。 池却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最后又看回他的脸。 池却一点不记得,眼神带着轻易就能察觉的探究,过了几秒,他问齐柏宜:“你好,昨天晚上听你那样说,我们以前确实是认识的,对吗?” 齐柏宜嘴角抽了一下,说:“是,高中同学。” “哦,是这样吗,”池却思忖一会儿,又问,“那我们当时关系好吗?” 虽然无法对关系好坏做出清晰的界定,但如果齐柏宜必须说实话,他也完全没办法将他和池却从前寸步不离的关系称作坏。 可是若是齐柏宜遵从内心,不管是叫嚣的自尊,还是别的什么顾虑,他都只想撒谎。 “很一般,”齐柏宜听到自己用陌生的口吻,冷冰冰没有起伏地说,“只是普通同学,没说过几次话。” 房间内还是昏暗,齐柏宜为了睡回笼觉还没把窗帘拉开,在还不算步入夏季的四月份,阿勒泰天亮得晚,远处的局部灰白,更大面积的是瑟然的蓝色,云充当暗部,池却一低头,脸上的表情就愈看不清楚。 “是吗,”池却的声音听起来迟疑、若有所思,但终究是没反驳齐柏宜任何,他说,“好吧,我知道了。” 早上八点,齐柏宜从房间出来到昨天办入住的地方等其他人集合去拍摄,他到的时候程昇已经在了,坐在昨天齐柏宜坐过的沙发上,看到他就招手让他过来。 “你挺早啊,”齐柏宜说,“难得有看你等人的时候。” “我也刚来。” 程昇看到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凑过来,看了眼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前台后面也没有池却,便当即理所应当地展开八卦。 “我昨天晚上回去想了想,”他说,“池却那样子应该不是装的,但是失忆这种词听起来也太没有说服力了。” 齐柏宜笑了下,说:“嘿伙计,万一他就是不认得我俩了呢。” 当时齐柏宜和池却互看对眼,并有了那么些超出纯友谊的苗头,程昇是完全不知情的,所以齐柏宜说话有所保留,程昇也不知道。 齐柏宜说:“这么多年没见了,忘记高中同学也不算什么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吧?” 这个说法完全成立,程昇想了想,先说了“也对”,但很快就又推翻,说:“不对啊,你来之前我和他两个还一起在微博上看了你的绯闻热搜。” 程昇越说越快:“就是你和那个女明星热搜被推到第一的那天嘛,还是池却先问我的,问我你现在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他说他也看到热搜了,我当时还是挺惊讶的,因为他这人嘛,你也知道的,以前就根本不关心这种新闻,也没有微博,我就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他也不是原始人,该知道的还是会知道的。” 齐柏宜听了半天,都没看程昇,一副没认真听的样子,重点倒是抓得很快,“什么叫该知道的还是会知道?” “我哪知道啊。”程昇挠了挠头,“我看他对你也挺上心的啊,为什么当时要做的那么绝?” 这个问题,可能以前的齐柏宜会想知道,但隔了八年,现在要再问又觉得没有意思。 事实就是这样,就算中间有什么误会,也改变不了任何的已经发生,连同一系列蝴蝶效应,都像被钉死在墙上的、泡满福尔马林确保不会腐坏的化石标本。 标注着齐柏宜在池却面前永恒的失败和不堪。 “我谈不谈女朋友关他什么事,”齐柏宜嘲弄地说,“我就是谈了又怎么样,他想怎么样,他能怎么样?” “不说他了,”齐柏宜率先站起来,“时间快到了,走吧。” 但毕竟这么巧又重新碰上了,程昇说:“那要不晚上一起吃个饭?” 他是在网上订了池却的民宿,当时两边都并不知道谁是谁,就已经互相加了微信好友。池却加程昇的微信账号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自用的账号,反正微信名叫“aaa禾木山野民宿”。 这他妈谁能认得出来,程昇也是到地方了,和池却打上照面才感叹这人取网名果然一如从前的土,同时也深感缘妙不可言。 齐柏宜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恰好这时有拍摄组的其他人收拾好从房间出来,他们就一同默契地停止了以池却为主题的命题讨论,又等了一会儿,人到齐了,他们才一起带着拍摄设备走出门。 等所有人都出门,又过了一会儿,前台后的一道隐蔽的门缝才从里面慢慢向外扩大。 池却从暗门里走出来,拿着手机和一部看起来已经很旧的傻瓜机。面上一点偷听过后的表情痕迹都没有。他把相机关了,放回自己厚重长袄的口袋,从另一只口袋里摸出一把银质的小刀,随意地在衣服上蹭了蹭,便下手凶狠地划开一个苹果。 恰好这时别日客从外面打马奶回来,手上拎了满满一桶,本来也只是路过池却,但池却开口把他叫住了。 池却在禾木其实很少说普通话,跟别日客说话一般都是哈语:“我问你一个问题。” 别日客觉得池却这段时间的问题有点太多,但没敢说出来,“什么嘛?” “你会给昆苏露拍照片吗?” 昆苏露是别日客的未婚女友,说亲仪式和订婚仪式都已经完成,婚礼在今年下半年举行。 别日客说:“她化妆的时候会要我给她拍照,虽然她没化妆也很好看,我也很想给她拍,但她不让。” 池却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重新把手机滑开,手机里有个专门的相册,建立时间在八年前的某一天,池却不记得那个日子有什么别的含义,只是又很仔细地翻看了其中几张照片。 隔了几秒,池却抬头了,有些犹豫地问:“那要是情侣之间,有一方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承认和另一方的关系,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哦呦,坏得很!”别日客大吃一惊,“这可是千万不行的,不可以这样的。” 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别日客想和池却解释但又不知道用什么词合适,急得直挠头,只能反复强调这样不对不行,对待爱情要一辈子都忠诚。 “如果不承认的话,那肯定是那个人没有那么爱嘛,或者汉族人有个新潮的词是叫什么,小三嘛。” 即使池却从不这样发问,别日客也不认为他会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便口无遮拦地说了,毕竟那是池老板,从来独来独往,话也不说几句,和人类的关系都浅薄,更不用说与爱情这样的词有所纠缠。 池却听完别日客的言论,蹙着眉想了近一分钟,最后还是没有表态,但看起来已经接受了别日客的说法。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池却说,然后一下将刀插进那个无辜的苹果。 第5章 好兄弟说说心里话 拍摄初期,齐柏宜和几位团队内核心成员商议过,决定将行程安排得稍轻松一点,取景地没那么具有挑战性。不过这次齐柏宜计划长时间跟拍,时间战线很长,如若计划顺利,到拍摄中后期,他们要跟随牧民一起转场去夏牧场。 程昇早就给齐柏宜搞定了要用的越野车,第一天拍摄,为了让团队适应西北气候,就只在禾木周边转转,至于能获得什么样的镜头,碰运气的成分大些。 阿勒泰的清晨的雾已经被阳光拂走,看起来是个好天。齐柏宜在接近吉克普林工地项目部的岔路停车,上了一座不高不低的草坡。 他们请的本地向导说他叫卓尔巴勒斯,后面还缀了父亲的名字。实在太长,齐柏宜没太记明白,向导就说:“叫我卓尔也可以。” 卓尔身上有独属于新疆人的热情,齐柏宜这样话多的人有时都无法招架,只能一路“嗯嗯啊哦”地回应卓尔思绪跟不上嘴的乱飞的谈天内容。 “我上高中的在乌鲁木齐,那个时候在班上有三个男孩子的名字嘛一样和我的,”卓尔说,“然后我在他们里面最大年龄,我就叫大卓尔,你们可以从这里往下拍,能拍到那边一大片白桦林,其实更好看秋天的时候,叶子都是红的。” 话题太像没有一点缓冲的空切,齐柏宜从善如流地摆好拍摄设备,又把无人机升起来。 拍摄大环境,无人机要比相机好用得多。阿勒泰几乎没有什么高楼,从上俯视的角度里,房屋就是几片木头,与阿勒泰平整的草地花丛,和将化未化的雪一起压缩在天地之间。 第5章 于是天地广阔,万物渺小,花与叶同时成就阿勒泰的世界与浮屠。 齐柏宜晚上并没回民宿的打算,他带了帐篷和睡袋,看过天气预报,也问了专业的观测人员,确认今晚肉眼能直接看到银河的可能性很大。 临近傍晚,他们坐在越野车旁边分馕,这样纯碳水的东西倒是比齐柏宜想象中的好吃很多。 卓尔又有话说,问齐柏宜接下里要去拍什么。 他其实并不知道拍摄的具体内容,然而雇佣他的齐老板是个十分好说话的,说碰到什么就拍什么。 远处飘了一朵很浓的云,但并没被风推到齐柏宜头顶上,过了半刻钟,那朵云下方开始出现虚幻一般的光。 齐柏宜问:“那是什么?” “那边在下雨嘛,云被吹到那里了,”卓尔站得高看得远,说,“看着不小的样子呢,位置好像在老村。” 程昇嚼着馕凑过来,说:“那是我们住的地方吧?” 齐柏宜“哦”了一声,“那刚好,我们今天晚上就不用回去淋雨了。” 卓尔摆摆手,说:“想要回去其也是可以的,这种雨一般都下得不久。” 既然这样——程昇看向齐柏宜,问:“怎么说,要不要回去?” 帐篷都带出来了,就放在车上,齐柏宜不明白为什么程昇对回那个民宿有多么深的执念,问:“你一定要回去干嘛?” 程昇对着他摆了摆手机,说:“池却半个小时前给我发微信,说晚上请我们吃饭。” “他干什么?”齐柏宜随手从地上揪了根草在手上反复来回地蹂躏,接着道,“你很想和他吃饭吗?” 程昇说:“想啊,他说请吃烤肉呢,嘿嘿。” 齐柏宜给了他一下,说:“馕没有饱死你吗?” 半个馕够什么的,程昇刚想说话,手机又“叮”一声响了,他划开来看了一眼,眉头就蹙起一小堆不解。 他抬头问齐柏宜:“池却问你要不要一起吃晚饭,为什么还要单独问你?问我不就是问你了吗?” 齐柏宜无话可说,把头又转走了,“不吃,不知道。” 实际上程昇真的挺想吃,在齐柏宜来之前,池却就招待过他一顿当地的烤肉,相当难以忘怀。 可是齐柏宜不想吃,程昇就还是妥协了,说:“好吧,那我回他。” 程昇低头回消息,齐柏宜就看着远处那只正在往大地释放能量的云,那些水滴相当于为春天爆发的积攒,尽管肉眼不可见,可能往下落一点,草就绿一些。 没看一分钟,雨就真的不下了,程昇也没有再看手机,齐柏宜猜测可能是池却没有再回他。 天黑得稍晚,这时的阿勒泰还是亮的。齐柏宜从草地上站起来,不经意听到程昇的手机又响了一声。 齐柏宜心里立即升起一股预感,眼珠跟着预感一起看过去。 程昇拿过手机看了一眼,把它递到齐柏宜面前,说:“池却说他要给你打个电话。” 这次齐柏宜没有拒绝的机会和时间了,池却的微信电话几乎是下一秒就弹了出来,程昇手很快地就按在了那个绿色的按钮上。 齐柏宜双手都放在上衣口袋里没拿出来,程昇帮他举着电话递到他耳边,脸上的笑容天真又纯洁。 我迟早剁了这个傻叉。齐柏宜心想。 但池却在电话另一边已经开始说话了,他说:“齐柏宜。” 齐柏宜听出池却叫这个名字时候的不熟练,屏住呼吸,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他很想说不要叫我,我一句话也不想跟你说,但又不愿意简单地、几乎不消耗任何体力地把手拿出来挂断电话。 池却没听到回应,也没有一定要等齐柏宜说话再开口,声音通过电话线连接可以理解地失真,比面对面听要更低一点。他又说:“刚刚下了一阵雨,现在雨停了。” “外面出了两道彩虹,我觉得很漂亮,你可以回来拍。” 或许是双彩虹出现的概率比较低,齐柏宜没见过因此觉得有价值,但彩虹停留的时间并不太长久,他们的车开到游客服务中心,空气里都没什么水汽了。 卓尔在副驾驶,很不看好地啧啧两声,说“感觉彩虹已经没有了呢。” 齐柏宜默不作声地看向窗外,道路中间画了黄色的单实线,跟着起伏的路面不知尽头在哪里。 齐柏宜没拍到彩虹,但还是回了民宿。他们到的时候禾木的蓝调也进入尾声,池却把他们工作人员吃饭的那间屋子收拾了下,摆了三张大桌子,马肉和牛肉切好放在桌上,烤架也架起来了。 其实齐柏宜没回答池却要不要回来拍彩虹的问题,听池却说完以后他就把电话挂了,池却提早准备,单纯是程昇在给他通风报信。 看到齐柏宜走进来,池却弯腰切肉的身体一下就直了起来,摆出一副毫不意外的样子,说:“坐吧,马上就好。” 齐柏宜看他这样子咬牙切齿,低声和程昇说:“小赤佬,你看他这副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 “有吗?”程昇看不出来,他觉得池却从高中的时候就是这副鬼样,没什么好意外的。 “你为什么这么不待见他啊?”程昇和齐柏宜随便选了一张桌子,两个人坐在一起,“都过去这么久了,人家回家上大学了而已嘛,好兄弟抱一下说说心里话呗。” 转个学而已。齐柏宜冷笑一声,说:“要抱你去抱。” 程昇嘿嘿一笑,“抱就抱,我们小池现在这么帅,我抱一下一点不吃亏。” “你去抱,你抱他他保准把你扔出去。”齐柏宜翻了个白眼。 池却长得好看,身材偏壮,但身量高于是显得更匀称,在上海上高中的时候就难以被统一校服掩饰的显眼。现在回到新疆这样的地方,穿不符合齐柏宜审美的长棉袄,戴厚重的毡帽,山野的料峭像把他的骨骼的线条都锐化成型,哪怕是齐柏宜,也不得不承认池却更适合这里。 这里是池却的家乡,他在上海和齐柏宜一起的日子才是被流放的意外。 “帅是很帅,”杨姐坐在程昇旁边,探过脑袋来和他们说话,“就是脾气很怪,我们昨天刚来的时候他多凶呀,现在又说要请我们吃饭。” “不过听你们你这样讲,是不是以前就认识他呀?” 程昇挺骄傲,“我们三个以前是一个高中的。” 杨姐惊讶道:“哎呦,那他怎么昨天没认出你呀。” 这个问题齐柏宜答得很快:“因为他脑袋有问题。” 池却脑袋确实有问题,去医院复查,医生说他脑袋里有块阴影还没消,面积不算很小,暂时对身体健康没什么影响,就是记忆能力出现了问题。 他参加滑翔翼定点比赛在降落的时候出了意外,在医院醒来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问他是谁,他自己想了半天,才勉强想起来一点点。 后来他凭借微弱的一点印象给别日客打了电话,别日客在医院陪了几天,直到他出院。 所幸别日客记得他平时的习惯,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池却用来记事的本子。 本子的最后一页,被用力地写了好几遍齐柏宜的名字,墨水穿过纸张里木头的纤维,池却问别日客这是谁,别日客摇头,说他也不清楚。 不过所幸很快又见面了,见到齐柏宜,很快消除了困惑,尽管齐柏宜对他的态度有些生硬,不过也能算得上一件幸运的事情。 池却把食材和工具都收拾好摆上桌,眼睛转了一圈去看齐柏宜,发现他两边都坐了人,但他那桌没坐满,还空了一个位置。 本意是和齐柏宜坐一桌就可以了,就算稍微遗憾,倒也在池却的接受范围内。 池却内心不算坦荡,但脸一冷做什么都显得理所应当,他往那个空着的位置走,程昇看到了,向他振臂高呼:“池老板,坐过来!” 说罢亲自站起来,把那张空椅子拖到齐柏宜旁边,对原本坐在齐柏宜旁边的人说不好意思,让他往旁边让一下。 程昇十分想促成两人的和解,他低头,用别人都听不到的音量对齐柏宜说:“趁此机会,好兄弟!说说心里话。” 第6章 和我回房间 在昨天的夜晚之前,齐柏宜虽然知道池却生长都在新疆,但没有切实见到他和这片土地的契合。现在来这里看见了,才恍然这里不像别的地方需要他浪费心力融入和讨好,池却这个人的皮肉骨骼、血液组织,本来也算做阿勒泰的一部分。 不管做什么、在哪里,或是出走到何处,他都是阿勒泰的某一场风和一阵雪,某一片草地或某一座山峰。 齐柏宜是能这样想通的,可是见到池却的脸,听到池却说话,又很容易地就推翻所有的借口和共情。 有关性格好的夸赞他从小就听惯了,也确实觉得自己脾气应该是还可以,不过现在池却重新站到他面前,又发现自己记得他的脸,记得他的声音,每一次感官的碰撞都会刺激他的神经,让他想起来自己最后给池却打的那通电话,池却又是如何不留情面。 第6章 居然明明白白有这么记仇。齐柏宜想着,自己都不可思议,池却已经向他走过来了。 “我可以坐这里吗?”池却坐下来之前,弯腰问齐柏宜,显得很有礼貌。 而齐柏宜现在是不敢当着池却的面骂他小赤佬的,虽然没说话,但点头时听到自己脖子后面的那块关节发出“咯吱”一声勉强的响声。 池却准备的烤肉很好吃,牛肉很嫩,羊肉没有膻味,就连有点排斥吃马肉的齐柏宜,都没止住筷子吃了不少。 池却坐在他旁边,还是一句话都没有,只有时候过分贴心,装作十分顺手地把烤好的第一批肉放在齐柏宜碗里,又在他需要时递上纸巾。 只在他放下筷子的时候把头往齐柏宜这边偏了一些,问他:“不吃了吗?” 齐柏宜享受这样的待遇并不心安理得,但又不想和池却过多拉扯,说:“嗯。” 池却就又给他递了一碗白色像奶一样的液体,“这是用‘霍热’发酵的柯莫孜,就是马奶酒,助消化促代谢的。” “不过你要是第一次喝的话别喝太多,”池却嘱咐,“容易拉肚子。” 同桌上有眼尖爱喝酒的,很快发现池却在给齐柏宜开小灶,一壶柯莫孜很快从这里传到那里,又传到另外两桌。 显然池却的好心已经告罄,看着一群对自己酒量意外自大的汉族人,什么都没说,自己端起碗抿了一口。 齐柏宜旁观了一会儿,慢悠悠地开口道:“都悠着点喝,谁喝醉了头痛明天起不来就扣奖金。” 奶酒这种东西对齐柏宜来说很少见,他在外面喝的很多都是乳酸菌的气泡酒饮料,这种地方产出的奶酒必然和自己以前喝过的天差地别,但尝了一口却发现意料之外的醇香与浓厚,但自己喝了一点,就不再动了。 马奶酒容易醉人,缺少了解也就没有那么尊重未知的度数,过了十来分钟,就有人开始说些昏话。 “小齐,”说话的是一组的跟机员,“上热搜的感觉怎么样啊?” 这些人都是跟了齐柏宜很久的,平时喝多了打趣一下也没什么,齐柏宜笑着骂回去:“喝多了就滚回去睡觉。” 齐柏宜说饱之前,池却基本上没吃东西,现在他们开始聊天了,才开始沉默地慢吞吞地给自己弄点剩下的吃。 他本来就不觉得很饿,听他们说到有关热搜的话题,眉头皱了下,咀嚼的动作停了几秒,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吃东西。 早上偷听齐柏宜和程昇说话之后,他缩在前台后面很小的那间休息间里看手机,手机里开了四五个页面,全部挂在后台,每一个页面上的搜索框里,都填着齐柏宜的名字。 别的网页提供给他的信息,除了出生年月和一些零星的作品以外,几乎没有任何池却想要找到的内容,所以浏览这些池却用的时间很少,但微博上围绕齐柏宜产生的话题,比别的网站要多得多。 他也理所当然地看到了大约两周前就被撤掉的热搜。 要不是程昇给他提供思路,他都不知道要怎么找。 那些博文写得有鼻子有眼,池却仔细复盘他偷听来的齐柏宜的发言,也不和热搜上的文字产生悖论。 手机里找不到齐柏宜的电话和微信,那应该就是没有正常的通讯方式。 再结合别日客的指点,唯一的解释就是齐柏宜真的有女朋友,而他确实是需要被掩饰关系的小三。 池却在得出这样的结论后,接受确实花了一点时间,期间还杀了一个苹果用做保持理智的发泄。 好在发泄不是无用,他回自己的房间先洗了个澡,然后对着浴室里的镜子看着自己的脸。 ——我做这样的事情,一定有我的道理。 ——齐柏宜隐藏和我的关系,也一定有他的难处。 池却看齐柏宜的脸,很长很卷翘的睫毛,嘴唇右下方不明显的一颗很小的黑痣,其实不止有似曾相识的直觉,每一处的神经末梢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过电,虽然不记得,但是身体上的反应为他打响大脑里的警铃。 更何况他的手机和相机里,也都藏着不少他深爱齐柏宜的证据。 池却虽然很想和齐柏宜表现出更加亲密的进一步的关系,但认识到自己的身份和位置,也就不再奢求更多,只要齐柏宜开心他就满足了。 他很愿意讨齐柏宜高兴。 烤盘下面的炭火早烧完了,烤盘里剩下的肉,要么火候过了,要么由于人的食欲降低而生淋淋地被忘在盘里。 池却捡这些东西吃,齐柏宜都看不下去,出于人道主义,还是压着音量和池却说:“要不我让我这边的后勤给你弄点东西来吃。” 池却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种齐柏宜看不懂的表情。 那是一种很没道理的“满足”。 池却说:“没事,不用了,我不饿。”然后把满足收起来,又低头在烧焦的肉上咬下很小一点完好的肉丝。 池却吃饭的时候就把他那顶毡帽摘下来放在一边,露出因为稍微有些自然卷而乱蓬的发丝,灯光从另一边照过来,为他整个人描出金色的边。 因为屋子里暖气足够,池却也脱了他那件又厚又长的袄子,黑色的毛衣为了给齐柏宜烤肉挽到关节,露出小臂上一道道凸起的血管,和一条很长的疤。 这条疤齐柏宜记得以前池却没有,但这样增生的、蜿蜒像蛊虫一样趴在肉上吸血的疤,齐柏宜这样爱漂亮的人,也没有觉得不好看。 齐柏宜为自己的摇摆不定翻了个白眼,等了大约两分钟的时间,池却还在挑挑拣拣地吃那些不是人吃的玩意儿,他就站起来,手放在上衣口袋里,用胳膊小幅度地碰了两下池却的肩膀。 池却抬头,就听见齐柏宜问他:“你是要继续吃这个,还是跟我去我房间?” 人喝了酒就会变成被抽掉筋骨和理性的烂泥。别日客向池却借了他的冬不拉来弹,唱他们听不懂的哈萨克歌曲,听不懂的汉族人把他团团围住,身体不协调的、唱歌跑调的,都跟着别日客和冬不拉的声响成为一场盛大温暖的放纵。 似乎没有人注意这边,在群居的人类种族里,不合群被短暂地完全不在意。 应该是阿勒泰的深春还是太冷了,池却的反射弧被拉得很长,齐柏宜在没什么耐心地催他:“到底去不去?” 池却放下碗,眼睛里的光很亮,对齐柏宜说:“去。” 第7章 摔坏的冬不拉 虽然不确定因素非常多,但准备工作已经充分,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池却跟在齐柏宜后面,脚步坚定眼神正直,确信每间房间都有配备成人用品,种类不一,都放在床头柜里。 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人,地板上摆着地灯,昏暗地映出一前一后两道各怀心事的光影。 齐柏宜找到房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拧开了锁,自己先走进去把灯开了,没有说话,池却跟着进去,背身把门关上。 齐柏宜进门先把外套脱了,随意地搭在椅背上,然后蹲下来,把行李箱打开。 池却没找到敢坐的地方,只好站着,踌躇着问齐柏宜:“你要不要先去洗澡?” “我洗澡干嘛?”齐柏宜反问,随后从行李箱里掏出一盒飞碟炒面。 “给你这个,”齐柏宜蹲在地上,转头把炒面塞到池却怀里,说,“给你吃。” 这款速食面池却和齐柏宜高中的时候就爱当学到十一点以后的宵夜吃,池却走后齐柏宜不外出拍摄的时候很少吃速食面,阿勒泰也找不到哪里有的买。 速食面不止一桶,放在一起的还有些零食和一堆压缩饼干,是弹尽粮绝后填饱肚子的下下策。 齐柏宜蹲在地上,转头看池却的眼神里短暂地没体现刻意的疏离,眼睛很亮,眨了眨,又转回去了,站起来矮池却半个头。 再说话的时候就不大客气了,“我没有虐待高中同学的兴趣,或者你要是不想吃这个,回去吃那些烤焦的肉也可以。” 他丝毫没有靠近那只装有成人用品的床头柜的意思,池却遗憾地意识到他想得有点太多,把炒面的塑料盒拿紧了,像抓紧悬崖边松动的石头,说:“借你的烧水壶烧下水,可以吗?” 民宿里的烧水壶不太高科技,但很干净,把盖子上的按钮按下去,水壶开始发出很响的运作声。 齐柏宜坐在床尾,看池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烧水壶。 他也看得愣神,脑袋里什么都没想,然而池却突然回头了,齐柏宜来不及躲,就这样和池却的眼神冲了个对撞。 “齐柏宜。” 池却叫齐柏宜的名字,却好像不是很过瘾,又想让自己想起来什么一样,又叫了他一次,问他说:“齐柏宜,我们高中的时候关系真的一般吗?” 齐柏宜被他吓得震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镇定地回答道:“很一般啊。” 说谎话令人心虚,齐柏宜只好大声,假装自己胸有成竹,说:“怎么了?你不信啊。” 第7章 池却摇摇头,说:“我信。” 水开了,水壶上的按钮弹起来,池却把盖子打开,冲出的水蒸气模糊他的脸,也模糊他们之间三两步距离的界限。 池却穿着柔软随意的毛衣,换了齐柏宜房间的一次性拖鞋,站在桌前把开水倒进碗里,就在齐柏宜触手可得的眼前,让齐柏宜产生一种昏昏然的幻觉,好像又回到十七岁,没有池却的几年被压缩成薄薄的瞬间。 池却吃东西的速度很快,面色无异地把桌子收拾干净。 齐柏宜看不出池却有没有从食物中感悟一些熟悉的味道,但看他的表情,齐柏宜觉得别日客不像在诓骗他。 池却拿着空的塑料盒,没有把它们留在齐柏宜房间里的意思。 但他看起来好像还有些没说完的话,因为他站着没走,齐柏宜问他:“吃饱了吗?” “吃饱了,”池却说,“谢谢你。” 到这里齐柏宜实在不知道有什么能说了,干脆直接赶人,阴阳怪气地说:“吃饱了就别待在这里,到时候别人发现我俩不见了,还以为我们有一腿。” 虽然已经参透其中奥秘,池却还是不免失落,只是小三就要有小三的觉悟,他点点头,额前有点长了的碎发落下来遮住眼睛,好像没有喜怒、没有思想地从善如流,对齐柏宜说“好”。 似乎齐柏宜说什么他都可以认可,齐柏宜给他什么东西,都会感恩地接受。 齐柏宜一边沉浸在这样的假想中,一边在脑袋里提醒自己不要再被池却蒙骗,但没想到池却突然很小幅度地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前对他说了晚安。 第二天一早,齐柏宜的手机闹钟响得比前一天提前,不过没再打床头边的座机电话叫餐,自己拆了几包零食胡乱吃了,抓着他的相机去拍晨雾。 因为不确定池却有没有在前台接待处,齐柏宜就只在工作群里发了消息,让一组直接在民宿外面的小花园集合。 结果时间到了,人还是没到齐,到了的几个,要么是昨晚没喝酒的,要么全都托着两个大黑眼圈和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 齐柏宜大肆嘲笑程昇鸡窝一样的头发,笑完了在群里宣布了扣奖金的重大喜讯。 太阳没出来,天也没全亮,只在远处山体的轮廓上有些稀疏的光,齐柏宜提前查了天气,也问过卓尔晨雾出现的大概时间,几人扛着设备往坡上的观景台走。 为了不错过一些景色,总要提前出发。拍纪录片就是收集所有可能有用的素材,齐柏宜在非洲等过动物生产,在冰岛扑空三次极光,也在畏惧抵触镜头的老人脸上笔直地拍到过笑容。 可是往往这样不容易的镜头拍出来,得不到征用的比比皆是,这些沉没成本被称为废片,齐柏宜专门建了一个云盘来存。 他现在其实已经不是一个容易气馁的人,耐心也还算可以,只是这样的磨砺往往要付出非比寻常的痛苦。 齐柏宜架好相机,就冷得迅速把手放回上衣口袋,还是那件稍薄一些的面包服。 卓尔递过来两个暖宝宝,齐柏宜道了谢,又重新把视线放回显示屏上。 七点半的时候太阳出了个头,天际线就迅速变成了沉甸甸的亮色,过了不一会儿,像云一样的晨雾就团着团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聚起来了。 齐柏宜他们站在坡上往下看,那些气团大概伸手就能碰着,低垂着几乎够到草甸,像能够被圈养的绵羊。 “诶这个暖宝宝是好东西来的嘛,”卓尔自己也撕开两个暖宝宝,贴在外套里面,“池老板和我说是贴在衣服里面用的,哎呦真的热着呢,我以前都没见过的嘛。” 齐柏宜躲着池却走,没想到还能听到他的名字。他憋了一口气,过会儿又任命地呼出来,带出一团白雾。 “暖宝宝是池老板给你的?”因为这段不需要收声,他们没装录音设备,离摄像机远了一些就直接开始聊天。 “对的嘛,”卓尔说,“昨天晚上给了我两大袋呢,叫我给你们分一分。” 他说完又声明:“还是他考虑周到,但是我都没怎么见过这种东西嘛,你们见谅一下。” 卓尔是完完全全的本地人,没考到大学,上完高中也没想着走出新疆去外地,干脆直接在家这边接接向导之类的活,他阿爸是牧民,因此他也提前和齐柏宜说过了,等到牛羊要转入夏牧场的时候,他就不带了,要回去给他阿爸帮忙。 齐柏宜摆摆手,说:“什么见谅不见谅的,这有什么,没事,我很抗冻的。” “他昨天晚上有点生气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卓尔又凑过来,肚子里装着一些秘密向齐柏宜推销。 齐柏宜虽然对池却有点意见,但好奇是人类的本性,他刚转头想问,就看见程昇往他这边走过来,于是硬说了“不想知道”。 拍晨雾就拍去了将近半天,他们在这里等了日出就花了不少时间,先不说片子能不能用上,就算用上了,也是一长段的加速处理,呈现在屏幕上的也不过就一瞬间。 齐柏宜不觉得辛苦,他就要这样的瞬间。 在路上随便吃了点东西,下一个拍摄地在离禾木不远的美丽峰村,那里有户人家掌握手工制作冬不拉的技术。 冬不拉是新疆的经脉,别日客这样看起来和艺术细胞打不上关系的人,昨天晚上用池却的冬不拉弹出的曲子都是数一数二的好听。 程昇提前联系过这户人家,手艺掌握在这家的父亲手上,人倒是很热情,不会说普通话,家里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艾尔肯上过大学,女儿比较害羞,从程昇嘴里听到拍摄这样的词,就害羞地躲在哥哥身后。 美丽峰村在山上,私家车不让进出,只能徒步骑马,或者坐当地牧民的扯才能到达。 毕竟身上带着这么多装备,程昇和艾尔肯商量好,等他们到美丽峰山下时,艾尔肯已经带着几匹马在等了。 程昇和齐柏宜上前接受艾尔肯的拥抱,几人分了几匹马上山。 上山的路多是泥泞小路,雪水化进泥土里,路有些难走。 路上齐柏宜问艾尔肯:“现在大叔大概多久能做完一把琴?” 艾尔肯说:“活比较多的时候大概一周能做一把吧,我阿爸做的冬不拉是阿勒泰很厉害的嘛,很多人下雪的时候路很湿很滑,都要来找他做。” “你们来的十分钟前刚有人找他,”艾尔肯想了想,说,“不过那人好像不是来找阿爸做冬不拉的。” “他的琴坏了。” 此时艾尔肯的马已经快走到美丽峰村,再往前一个下坡,齐柏宜看到几座木房子。 “说起来,”卓尔的马走在齐柏宜的旁边,向他搭话,“我刚才不是跟你说池老板昨天晚上生气了嘛。” 他忘了齐柏宜说过不想知道,接着透露:“别日客昨天晚上酒喝得太多,把他的冬不拉摔坏了。” 第8章 用相机遮住的脸 在艾尔肯家里看到池却,齐柏宜抱着胸站在门口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池却也看到了他,从房子里望出去,和齐柏宜晦暗不明地展开对视。 池却没进房间,搬了个凳子坐在客厅里,手上拿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奶茶,就这样看着齐柏宜不说话,显得自己十分无辜。 池却应该的确是无辜的,没有人兜售齐柏宜的行程,也没有跟踪者比被跟踪者先到目的地的案例。 按照寻常逻辑来讲,以现在的状况,齐柏宜跟踪池却的可能性更大些。 和齐柏宜一起来的其他人见到池却都表现得很兴奋,纷纷上前和池却打招呼,尤其是程昇那个白痴,又黏着池却说这说那,手还很不老实地放在池却肩膀上和背上乱拍,池却没什么太大反应,但对每一个人的每一声招呼都有回应。 齐柏宜简直想笑,收起目光两步跨进屋子里,池却和别人打完招呼,眼睛还盯着他看,不过没起身,也没有别的动作。 艾尔肯的阿爸阿依安从房间里推门出来,手上有些木屑和油渍,看到齐柏宜一行五六个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对他们问好,说:“jahsema(你好)。” 又转身对艾尔肯说了句什么,艾尔肯就笑着拿出几个碗,给他们都倒了奶茶,又拿出随身带着的小刀,从厨房端出来一大块风干羊肉。 艾尔肯说:“阿爸不会说普通话,你们有什么要问的,给我说就好。” 阿依安把摄制组的几人带进自己平时工作的房间,里面设施很简陋,桌子上放的全是成型了或是没有成型的木头,更多的材料和器具都是直接放在地上,中间一只板凳。 艾尔肯问:“收拾一下需要吗,还是有点乱来的嘛。” 齐柏宜笑着说不用,在房间角落里给相机找了个架三脚架的地方,阿依安看到相机就立刻更拘谨了起来,对儿子说:“需要我摆什么姿势,帮我问一下他们?” 艾尔肯转述了一遍,齐柏宜说:“不用的,相机也不用管,您就做自己的就好了,我们就跟您聊聊天。” 第8章 就算齐柏宜这样告诉他了,阿依安一开始还是有些不知所措,一下忘了活干到哪里,齐柏宜就笑了,安慰他道:“我还没开始拍呢,没事的。” 齐柏宜又调整了下三脚架的高度和摄像头的角度,就和其他人一起站在画外,确保镜头只对准阿依安一个人,看阿依安开始动作了,就趁这他还没完全投入的时间和他闲聊。 “这把琴虽然是找我阿爸修的,但是最开始也是他做的,”艾尔肯给齐柏宜转述,补充说明,“我阿爸记得每一把他做过的琴。” “这把琴我做了很多年了嘛。”阿依安的状态已经几乎完全放松了,偏向自言自语,齐柏宜最喜欢这样的镜头。 “虽然不是我技术最好的时候做的,但绝对是最用心的,”阿依安停了一下,抬头往齐柏宜这边看了一眼,“因为它的主人嘛,弹琴的技术最好。” 池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距离齐柏宜三步左右的距离,无声无息的,倚着门框。 感受到齐柏宜看过来的目光,池却向他挪近了一些,低了低头,和齐柏宜说:“别日客昨天晚上喝高了,把我的琴的弦轴摔断了,弦钮也掉了。” 齐柏宜从池却的语气里感受到一丝微妙的委屈,装作没听懂,问他:“那你要怎么办?扣他工资?” 齐柏宜不喜欢池却这种目的不明确的示好,就算不记得过去,那么现在的他对池却来说不可能有除了陌生的高中同学以外的关系。 他早知道池却对不熟的人很警惕,现在对齐柏宜呈现一副非常好接触的样子,齐柏宜总感觉池却带着灰色的目的接近他,身上好似笼罩一层阴谋,与齐柏宜站得近了,就能把他一起扯进阴云中。 面对池却试探性的接触,身体好像还记得与池却肌肤相贴的感觉,齐柏宜对自己违心的排斥也同样反胃。 “那不扣了,”池却自然地把话接上,“他下半年要结婚的,让他多存点老婆本。” “哦,老婆本。”齐柏宜点点头,池却对别人的事情记得很清楚,却能将齐柏宜此人说忘就忘,并且十分轻松、毫无负担地重新接近他,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不负责任地将所有的痛苦扔给齐柏宜自己与自己拉扯。 齐柏宜说:“你说得对,我也要开始存点老婆本了。” 他自己也说不好,这种话说出来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让自己难受,还是为了让现在可能根本听不明白的池却也不好过,但难受的同时却能体会到冲动的快感。 显然齐柏宜一点没忘记池却以前对他做过什么,现在厚着脸皮不知廉耻地无数次释放示好的信号,他也不是看不出来,就算不知道池却打的什么主意,只是也不可能对着池却和颜悦色不计前嫌,上演哥俩好的戏码。 “诶,老同学,你什么时候存老婆本啊,”齐柏宜伶牙俐齿,“我觉得现在其实可以开始了,你也老大不小马上三十了,现在开始存,下半年定下来,明年就可以结婚,再过两年要个孩子,简直不要太圆满,你说对吧……” “齐柏宜。” 池却打断他,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拧着眉头看着齐柏宜的脸,呼吸变得有些重,由于距离太近,气体又打到齐柏宜的耳朵,像一把刚淬好的刀,让齐柏宜耳朵也热了。 他好像想说什么,但碍于人多,收音设备也开着,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齐柏宜看他好像真的生气了,没见好就收,反倒多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心跳也开始快了起来。 既不太明白池却向他生气的点在哪里,在他看来池却没有任何立场和他生气,又觉得自己好像踩到了池却的尾巴,有种大仇得报的爽快。 齐柏宜看了眼平稳的拍摄现场,把外套拉链拉开散热,一把捏过池却的手腕,低声对他说:“出来。” 池却臭着张脸,但还是跟着齐柏宜到了客厅。 齐柏宜带着他走到别人听不见说话的角落,把池却的手甩开,讥讽地笑了笑,接着说:“怎么,你生什么气,我说得不对吗?” 池却也有些恼怒,硬邦邦地说:“我没考虑过这些。” “没考虑过没关系啊,”齐柏宜靠近他一点,挑衅般伸手点了点池却的肩膀,“我现在帮你一起考虑一下,你觉得我刚才那个提议怎么样?” 池却不高兴他就高兴了,齐柏宜更加口不择言地激怒他,“我觉得挺好的,是吧,你到时候结婚了,记得请我当你的伴郎,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齐柏宜!” 齐柏宜成功了,池却现在看起来确实非常生气,生气的时候叫齐柏宜的名字听起来也没有不熟练的感觉了,因为不能发出太大声音,对于音量的控制也只能隐忍。 池却把齐柏宜点他肩膀的那只手臂抓住,垂着头,死死盯住他的眼睛,说:“你放心,我不会结婚,用不着你破费给我红包。” 池却离齐柏宜很近,又不着痕迹地贴近了一些,周身气压都在下沉。 “你要是想结婚,随便你,”池却声音很低,带着明显的情绪,“别扯上我。” 齐柏宜愣了下,因为发脾气上升的体温这时又像被泼了盆冷水,一时间不知道还能吵什么,就转了转手腕,说:“放开。” 池却没理他,兀自握得更紧了,齐柏宜完全拼不过池却的力气,边小幅度挣扎,边一股脑把骂他的词全抖出来,一会儿说他发疯,一会儿说他神经病。 池却听着齐柏宜骂他,皱着眉正要说什么,身后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他们同时回头,一个小姑娘站在池却后头,手上端着两碗奶茶。 池却太高,肩膀上全是肌肉也很宽,小姑娘就长到池却大腿,齐柏宜视线完全被挡住,也不知道后头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有别人在,池却很快就把齐柏宜的手臂放开了,往旁边让出两步。 屋内有个很原始的用来取暖的炭盆,新添的炭火还算旺,烧出的火星飘起来在空气中相撞,不时发出啪啪的响声。 小女孩看了看面前好像在吵架的两个人,摇摇晃晃地把手里的两碗奶茶端过去,问一句也不敢,只能等齐柏宜和池却都把碗接过去,然后偷看齐柏宜放在客厅的另一部摄像机。 齐柏宜看了眼那台空置的机器,走上前把它打开了,调整了下情绪,问她:“想不想拍照?” 小女孩看起来想点头,但头上扎的辫子又微微往左右晃着,看向那个黑洞一样的镜头,目光也开始闪躲。 池却站在旁边看了五秒,走过去拉着小女孩的手,用哈语说:“没关系,你想拍的话,我们拍一张。” 小女孩不是听不懂普通话,只是哈语让她感到更安心,于是就着池却的话,在相机前面站好。 齐柏宜调节相机参数,小女孩小声对池却说:“叔叔,我上次拍照还是前年冬天,我在寄宿学校的时候。” “是吗,”池却也看向把齐柏宜脸都快遮住的镜头,“你喜欢拍照吗?” “喜欢的呢,喜欢和我的同学拍照,”她说,“就是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了。” 在牧区的寄宿学校,这样的事情很常见,学校每年只在冬天上一个学期的课,学生也不太稳定,有些人今年还在,明年可能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上学了。 池却往旁边站,旁观齐柏宜给小女孩拍好了照片,并承诺她会把照片洗出来以后寄回给她。 池却看着那个把人都要吸进去似的镜头,虽然没什么好看的,但莫名就是移不开眼。 大多数人对镜头都有些敏感,在脱敏前对着相机不自在的人也有很多,但他好像不是,他能和平地接受身边另一只眼睛的存在,也不太在意在哪里留下存在的哪一个瞬间。 拍完照片,小女孩高高兴兴又进厨房里去了,说是要给他们切肉吃,客厅里就剩下两个人。 刚吵完架,齐柏宜不想和池却说话,装作自己很忙,摆弄自己的相机。 镜头没有对准池却,但齐柏宜把脸藏在相机后面,通过屏幕看到池却的半张脸。 他是记仇,认为池却愧对于他,但同时记仇的另一个意义是对回忆的难以放手,十七八岁喜欢的人,现在还是要忍不住去看。 “齐柏宜。”池却在相机屏幕里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不大不小,感情缺乏,内容让人心惊胆战。 他说:“你要看就看,用相机遮着以为我不知道吗?” 第9章 一辈子想不起来的事 程昇都没发现齐柏宜和池却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也没有多想,只觉得高中时候的两个好兄弟终于有了和好的苗头,还能一起出去讲悄悄话,想必关系修复得十分不错。 齐柏宜重新回来的时候弄出的动静有点大,副导演瞪了齐柏宜一眼。 齐柏宜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就站回程昇身边。 程昇看了一眼,没看见池却,低声问道:“池却人呢?” 第9章 “还在外面,”齐柏宜闷闷地说,“你要是那么关注他,出去跟他一起。” “那不用了,”程昇摆摆手,又问,“聊得怎么样啊?” 齐柏宜咬牙切齿,说:“非常好,好的不得了。” 拍摄结束后,阿依安拒绝了拍摄组给的报酬,只收了一些从上海拿来的特产礼物,让艾尔肯送他们下山。 池却没等齐柏宜,背着修好的冬不拉自己先骑着摩托走了,程昇说他奇怪,冷漠无情,也不知道等等老同学。 齐柏宜在旁边装听不懂,但看着绵延起伏的青绿色山坡,一个人都没有的一望无际,突然感觉到微妙又微弱的失落和下坠。 阿勒泰天光大亮的傍晚,齐柏宜骑在艾尔肯的马上从半山坡上慢悠悠地晃,他坐得腰有点难受,马蹄深一脚浅一脚把他的困意全部踏没,阿勒泰的风又吹过来,带着植物和泥土的味道,一行人都在聊天,齐柏宜没有说话,原因明了兴致不高,被挤到话题边缘,身子向后仰,眼睛半眯着,在马背上心安理得地接受心事和孤单的双重洗礼。 现在或许很适合睡一场长觉,只要眼睛不睁开,他就一直会存在在十七岁的作文纸上的阿勒泰。 和池却的这一架吵得没头没尾,齐柏宜有些焦虑,自己也不知道焦虑架没吵好落在下风,还是吵得太好让池却对他发火。 旁边卓尔的话题早从冬牧场的雪跳跃到夏牧场的拖依,齐柏宜百无聊赖地听着,突然又听到他很大声地喊池却的名字。 齐柏宜猛地睁眼,被评价冷酷无情的老同学把摩托停在他们下山的必经之路,面无表情地对卓尔摆了摆手。 程昇从马上下来,问池却:“怎么不走,在等谁吗?” 池却没看齐柏宜,拧了一下油门把手,说:“一起走。” “你在等我对不对,”程昇很感动,“我就知道,老同学,就算你现在可能不太认识我,但我知道你对我的关心一定已经养成习惯了。” 池却没吭声,齐柏宜也没看池却,径直路过池却和他的摩托,只是擦肩而过的时候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齐柏宜用的力气大,把自己撞得也很痛才开始后悔,没忍住转了头去看池却。 池却这会儿敢盯着齐柏宜看了,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齐柏宜瞪了他一眼就马上又转到另一边去,骂程昇动作慢,还不快走。 后来几天齐柏宜都没再看见池却,其实异常从别日客每天早上的早餐就能看出来,因为齐柏宜并没拨电话。 别日客风雨无阻,准时在早晨六点半,齐柏宜打开门,还没睡醒,和别日客说自己没有打电话叫早餐。 “我知道的嘛,”别日客说,“但是池老板和我说每天早上要给你送一份饭。” 齐柏宜记得那天是池却亲自来送,问别日客:“他人呢?” 池却走之前和别日客说过,如果齐柏宜有什么越过自己问他的,没有什么隐瞒的,只要是能够确认的消息,都可以和齐柏宜说。 别日客就毫无保留地告诉齐柏宜:“池老板去乌鲁木齐的医院看医生了。” 齐柏宜从别日客手上接过托盘的手一顿,但很快又恢复正常,“去看脑袋?” 别日客点头说对,齐柏宜想了想,又问:“怎么样,严重吗?” “严重,也不严重,”别日客说,“上次医生说,记忆受到的影响比较严重,但没有生命危险,应该不会死来的。” 早餐放在托盘里沉甸甸一份,还是酸汤水饺,只是换了其他种类的水果,水珠还挂在果肉上。 齐柏宜把早餐放在门边的矮柜上,眼睛没有看别日客,“那能恢复吗?” 这个谁都说不准,别日客摇头,“不好说嘛,要是恢复得好就有可能,也有可能一辈子不会想起来以前的事。” 有一个瞬间齐柏宜觉得自己阴狠,他希望池却脑袋里那块被遮掉的八年永远不能重见天日,然后他开始行骗,骗池却他们在一起很多年,或者骗池却他们以前实际上从来没有见过面,他和池却的故事都由他来撰写,开头结尾都是齐柏宜带有个人色彩的复仇、引导或者假装慈悲地允许池却重新回到他身边,添油加醋地杜撰池却对他的爱有多么深刻,亲吻的计数成千上万,要他当一只只有喝齐柏宜的血才能勉强苟活的蛊虫。 但也就是一个瞬间,齐柏宜知道自己不可能这样做。 不过别日客很快又说:“但是他不是全部忘记,有些人还是能想起来,有些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比如池老板的妈妈,”别日客露出有些复杂的表情,“关于他妈妈的事情,他就一点也不记得。” 齐柏宜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不知道,”别日课说,“但是池老板和他妈妈的关系好像不是太好,我见过他妈妈来这里找过他嘛。” 齐柏宜记得池却的母亲,在他这个没有失忆的人的记忆中,那位早早丧夫的中年女性可以用独立和伟大来形容,只是脾气和一些行为太偏激深刻,齐柏宜想起当时那些事情都还有点发怵。 他也知道池却以前和他母亲关系有多紧张,那应该不能称为快乐的回忆。 齐柏宜若有所思,别日客礼貌地对他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是打算走了。 齐柏宜叫了他一声,问最后一个问题,“他……” “他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这个啊,”别日客耸了耸肩,“我觉得您是稍微了解他的,应该也知道他喜欢玩滑翔翼。” 说到这个,齐柏宜接话道:“我知道,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因为玩儿滑翔翼把自己腿摔折。” “是的,”别日客好像也有点无奈,说,“这次也是这个原因。” 齐柏宜觉得日子过得很快,拍摄地已经不限于禾木,他们扛着相机和无人机,背着帐篷在阿勒泰到处跑,连吃饭的时间都像挤牙膏,不知道多少次吃压缩饼干吃到此生无望,经常啃了两口就要浪费粮食,杨姐让他多吃点他也当耳旁风。 连着跑了好几个地方,天气不好,又为了拍银河熬了几个大夜,从喀纳斯回程的那一大段车程,除了必要的交流和换人开车,其余时间车上几乎没有声音,睡倒一片。 无人机的拍摄的时候总是因为信号问题无法顺利起飞到预期高度,齐柏宜让其他人去睡,自己三天就睡了两小时,不间断地无数次尝试,最终拍出来的画面也没有很满意。 齐柏宜睡得沉,路上减速带的颠簸都没把他叫醒,其他人知道他累,也没有一个人叫他去开车。 车子开到禾木的游客中心,往里就不允许私家车进入了,程昇看了眼盖着外套沉睡的齐柏宜,低声问杨姐:“怎么办?” 杨姐走近把齐柏宜盖在脸上的衣服掀开看了看,说:“叫醒吧,开不进去也没办法。” 程昇原本是想温柔一点的,但轻柔的力度根本叫不醒,只得下了死手去拍齐柏宜的肩膀。 齐柏宜皱着眉睁眼,从放下的座椅靠背上直起腰的时候一阵晕眩,缓了十多秒,才装作没事人一样和程昇一起下了车。 他的脸色大约是有点难看,一路上见他的人都要关怀问候几句,齐柏宜把外套领子立起来遮住半张脸,笑着和所有人说“没事”。 上了区间车,齐柏宜随便找了个座位,一坐下就把眼睛又闭起来,程昇有点被他吓到,问他:“没事吧?” 齐柏宜的声音闷在棉花里:“没事,死不了,到了喊我。”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几天不睡的情况,但齐柏宜这次看着明显更消沉,程昇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区间车进到老村里面耗时不会太久,但就是这么十多分钟也完全够齐柏宜陷入深度睡眠。 车停在距离民宿不远的地方,程昇再去拍齐柏宜,就叫不醒了。 杨姐最先发现不对,凑过来问:“怎么回事?” 程昇看齐柏宜呼吸状态不对劲,额头有汗,就伸手去探齐柏宜的额头,差点被传到手上的温度吓到,说:“这个温度,肯定在发烧。” 程昇的包是整个摄制组里最大的,里头什么都有,他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型急救包,掏出一支水银体温计和一张退热贴。 “送医院吧,”程昇一量温度快破四十大关,当机立断,“不能拖了。” 齐柏宜这个状态很难醒,程昇晃了他几次都没什么用,最多也就是脑袋动了动,但眼睛没睁开。 程昇关键时刻很靠谱,让其他人先回房间休息,又回到车上,抓着齐柏宜的肩膀和手臂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或许是不太舒服的梦轰塌,齐柏宜刚被程昇拽起来就醒了,恢复自主行为能力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程昇往外推。 “你别乱动,”程昇差点骂人,“烧这么高你没感觉吗?讲一声不会?” 手脚都发软,齐柏宜没法按照自己的心意把程昇推走,反倒把两个人都绊了个踉跄,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像揉进了沙子,“凶什么凶啊,好可怕。” 第10章 他被程昇扯得不舒服,胃里像坠了石头,耳朵和大脑都像蒙了一层听不清声音的纱,但要说很难受,好像也没有,感官好像出了故障,明明是发烧,四肢却都发冷。 “我自己走。”齐柏宜要求。 程昇翻了个白眼没理他,齐柏宜就动手掐程昇的腰,程昇顿时龇牙咧嘴地松手了,而齐柏宜看好位置自己重新坐回椅子上。 “你臂力好垃圾,”齐柏宜毫无陷害别人的自觉,说,“都跟你说了我自己走,是吧。” 程昇气得要死,齐柏宜还顶着那张发白的脸对他欠欠地笑,刚想问候一下齐柏宜尊敬的父母,车前门就上来了个人。 池却身量高,比例优异,稍低着头扶着栏杆站在第一排,看了眼程昇后立刻去看齐柏宜,齐柏宜就不笑了。 程昇看了眼池却,嗤笑一声,说:“池老板这个臂围,臂力肯定比我好,池老板,帮个忙吧?” “什么?”池却偏了偏头,虽然还没搞清楚状况,但表情看上去很乐意效劳。 程昇指了指齐柏宜,“我搬不动他,你来。” 第10章 还要我抱你吗 齐柏宜突然感觉自己有力气了,瞪了程昇一眼,试图眼神警告。 但傻逼不会被震慑,程昇没看到齐柏宜瞪他的那一眼,径自下车了。 他是百分之百信任池却的,更何况他觉得那两人就算因为以前的事存有嫌隙,现在不是和好了嘛,那刚好趁此机会巩固感情,他刚好不想伺候齐柏宜这尊大佛,做甩手掌柜,甩掉就是赚到,一举两得。 好多天没见齐柏宜,池却细细端详他的脸,只觉得下巴又尖了,头发好像也长了点,眼下黑眼圈有点重,嘴角那颗黑痣很晃眼,露在外面的一小截手臂很细,不在池却认可的健康范围内。 他走到齐柏宜的座位边上,弯下腰和他说话,“我看其他人都回去了,没看见你下车。” 走近了才发现齐柏宜脸色很差,于是立刻感到心脏跳动的剧烈程度,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是,”齐柏宜双手放进口袋,往后抬了抬下巴,选择为难池却,“我感觉我现在马上要死了,满意吗。” 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要死了,池却皱了皱眉,过了几秒才确定是齐柏宜乱讲的,道:“这种事情不要乱说。” 他往齐柏宜身边贴近一点,然后对他伸出手。 齐柏宜看着池却宽厚的手掌没动,“干什么?” “刚才程昇要我搬你,”池却认真地说,“我怎么搬你会舒服一点?” “……”就算知道池却此人有时候脑回路很奇怪,齐柏宜还是忍不住感叹,“你是笨蛋吗?” 池却反驳道,“不是,”然后又说,“或者我背你也可以,车马上要开了。” “不用,别碰我。”池却的手往前探,释放想触碰齐柏宜的信号,齐柏宜一万个没可能让池却碰他,腾地一下站起来,顿时天旋地转,手没抓到能借力的地方,又直直往后面倒。 池却反应很快,好像等这一刻很久,右手立刻捞住齐柏宜的后背,左手拉住齐柏宜的右手。 本意是帮助齐柏宜稳住就行了,池却不敢乱动,只是齐柏宜被他扯了一下好像更没站住,向前往池却胸口撞。 胸口传来一声很闷的响,听着就挺疼的,齐柏宜本就头晕,这下更难受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池却身上。 他是没什么力气,池却被他压得往后退了两小步,就这样环着齐柏宜的腰,一时间也不敢动。 齐柏宜晕着还要和池却抬杠,伸手挠了池却一道:“放开,不用你管我。” “就算再讨厌我,你先把自己顾好了再说。”池却说,齐柏宜一直推拒的态度让他有些上火,干脆管不了太多了,把齐柏宜打横抱起来,就这样很稳地走下区间车。 池却的越野车是能开进景区的,下车后齐柏宜万分不愿意被池却抱着,他就把齐柏宜放下来,但手掌很紧地扣着他的腰,把车钥匙扔给别日客叫他开过来。 车到了,池却先把齐柏宜塞进副驾驶,自己打开驾驶室的门。 上车后池却凑到副驾驶给齐柏宜系安全带,顺道腾出手摸了下他的额头,高温反馈来的烦躁向心口尽数压过来,池却嘴角平成一条线,声音很淡,“我带你去诊所打针。” “我要你管我吗,”齐柏宜坐得稳如泰山,嘴上胡搅蛮缠,“你是我谁啊就管我,我烧死了也不关你的事吧。” 池却又对他好的无缘无故不清不楚,好像齐柏宜所有的遭遇只是他一时兴起的消遣,说忘就可以忘,什么都不记得,没掌握前因后果地还非要来重新招惹他。 以前也是池却先的,明明是他先开始的,不幸的却是什么都没忘记的齐柏宜。 刚到阿勒泰见到池却的时候,齐柏宜想过很多种池却对他呈何种态度的可能,疏离、礼貌、成年人成熟的体面,相看两厌的漠视,齐柏宜都可以理解,但怎么都没想到是现在这一种。 最不能被接受的这一种—— 带着不清不白的讨好,好像中间没有联系的八年被摔出大脑,好像他对齐柏宜也一直很喜欢。 但那不可能,分手的时候池却曾经亲口否认过喜欢。 池却握方向盘的手紧了些,太阳穴边的青色血管跳了跳,“齐柏宜,你非要吵架吗?” “对,”齐柏宜笑了声,感觉到反胃恶心,“我就是要吵架,我就是看你不爽,你能拿我怎么样?把我丢下去啊,刚好我本来也不想看医生。” 池却一言不发,但车辆的行驶速度还是均匀又快速,车子也很稳,连车窗都怕风漏进来关得很死。 车上一片安静,过了一会儿,池却问齐柏宜:“你真的这么讨厌我?” 池却不知道齐柏宜生气的具体原因,只知道自从他失忆以后,齐柏宜就再也没有找过他,他刚受伤摔得整天头晕,在医院看医生的时候,齐柏宜也都没有来过,也没有看过一眼。 或许他只是不被在意的情人,说是小三都是抬举。 这个问题不好答,齐柏宜稍微冷静下来一点,靠在椅子上,头转向背对池却的车窗,装作没听见。 几秒后,池却又发问了,好像是笃定齐柏宜就算沉默也没睡着,“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惹你生气了。” 窗外是山,因为车速处在超速的临界值快速被掠过而显得一成不变,阿勒泰土地辽阔,公路铺在这样的地上长得像没有尽头的结果,就这样平直得坦荡又一往无前,车里坐着的两个人没有肢体接触,却纠缠得像气团触碰的强对流。 齐柏宜还是不回答池却的话,一瞬间突然真的很想逃出逼仄的车厢。 外面就是阿勒泰,是他十七岁就为自己选好的自留地,他无法迁怒阿勒泰。 齐柏宜沉默着,伸手把车窗按了下来,带着青草味道的风倒灌进来,把齐柏宜额头前的头发吹得歪七扭八。 池却看了齐柏宜一眼,左手又按着按钮把车窗摇上去。 “会受凉,先不开了,好不好。”池却说,然后顿了下,很轻地说,“我真的不记得,对不起。” 禾木距离池却要带他去的诊所有些距离,齐柏宜在池却的越野车上睡了一场长觉,做了很多场梦,梦里全是黑色的背景,和一些颜色暗淡看不清脸的人。 齐柏宜十七岁的时候,池却已经成年了,他留了一级,才和齐柏宜在同一个班。 他们并排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后面就是黑板报,地上随意放着几个没什么气的篮球,书太多了,都堆在脚边。 那年的夏天是不正常的高温,空调打到22度,风口正对着齐柏宜吹,他拿了池却的外套披在自己身上,身后的板报上画了一颗很大的树。 齐柏宜字写得很好看,宣传委员要齐柏宜在黑板报上写字,齐柏宜把自己的椅子搬过去垫脚,池却就转过来看他。 “池却,你说我要写什么,”齐柏宜问池却,“配这么大一棵树。” 高三很辛苦,池却大约也是大脑转得有点累,声音拖长了,不太常见地放松。 “你把你的作文抄上去就很好。”池却拿起齐柏宜桌上放着的作文卷,有几行被红笔画了波浪。 ——这个时候,我的灵魂应该出窍,去哪里都可以,只要遥远——不过我可能只能飘在上海街头、水井底下,但我更希望是埋于阿勒泰的雪粒中间、疣枝桦下垂的孤独的树枝里头。 这篇作文没有得奖,但齐柏宜回来拿给语文老师看,老师说写得还不错,没有得奖,问题只是立意不够积极。 “嗤——”齐柏宜笑了声,从椅子上跳下来,又坐回池却旁边,桌上是刚从前面传下来的数学试卷。 齐柏宜说:“哪里好,铜奖都没有。” 池却手指按在卷子上说:“我觉得挺好的。” 齐柏宜那时候年少无知,还处于和池却称兄道弟的阶段,他把下巴磕在池却肩膀上,说:“那你什么时候请我去阿勒泰玩儿?” 第11章 “高考完。”池却也没躲,任由齐柏宜靠着,过了两秒,耳朵开始红了。 急于转移注意力,池却又看了眼齐柏宜的作文卷,然后把它还给齐柏宜,问:“这个时候?齐柏宜,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齐柏宜脑袋垫着数学卷子,只觉得困,闭着眼睛,“我希望能藏起来的时候,我有点累的时候。” 池却就很轻地笑了,说,“齐柏宜,你就是不想写数学,快写。” 再梦下去真的要写数学卷子,齐柏宜不想写,马上醒了,睁开眼迷迷蒙蒙地看见池却打了最后一把方向盘,拉了手刹,把车停下了。 他一醒,池却就发现了,没说什么别的,把安全带解开,“到了,下车吧。” 齐柏宜伸手去摸系在自己身上的安全带,动了一下,身上盖着的一件很长很厚的棉衣就顺着身体往下滑。 那是池却的衣服,齐柏宜发着烧,身上的体温把衣料捂得很热。 池却没把衣服要回来,齐柏宜捏着领子把衣服扔在池却身上,池却没说话也没有穿,就这样放在驾驶位上下车了。 他绕到副驾驶外给齐柏宜开门,齐柏宜坐着没动。 “还要我抱你吗,”池却一件单衣站在十度的傍晚里,风把衣服吹得向后紧贴着身体,“不要就快点下车。” 第11章 红山嘴牧道 诊所只有十几个床位,都已经满了,池却和齐柏宜找了两张相邻的座位坐下,输液架推到手边。 私人诊所,面积也小,但医生团队来自乌鲁木齐的市级医院,设备也相对新,在阿勒泰地区有算得上好的医疗资源。 齐柏宜又睡着了,脖子呈一种很不舒服的角度垂着,输液的那只手是冷的。 池却碰了一下齐柏宜的手背,就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发觉自己除了在他身边坐着,好像什么都没资格做。 医生检查出来的结果是受凉,开了输液的药水和感冒药消炎药就没再说什么了,齐柏宜把药全部放在袋子里,也不要池却帮忙提,睡着了,手指松松地勾着。 那袋子药摇摇欲坠的,池却看了两秒,还是伸手拿过来了。 在车上齐柏宜还没睡着也没回答他的问题,池却知道沉默代表的意义,他实在是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齐柏宜气成这样,只是直接去问,齐柏宜应该也不会告诉他。 这时,池却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池却拿起来看,是程昇给他打电话。 “你们到医院了没,他现在怎么样?”程昇听起来也还没休息过,几天紧凑的行程过去,他的声音里也全是疲惫。 池却压低声音说:“到了,就是受凉感冒,现在在输液。” “行,”程昇放心了,说,“那你跟他说摄制组这边我都安顿好了,后面几天的行程安排也调整过了,我待会儿发到他手机上。” “好,等他醒了我和他说。”池却说。 程昇以为这通电话结束了,“那就这样,我挂了啊。” 然而池却突然又叫了他一下,说:“等一下。” “我看记录,你们订房间是订到下周五,对吧。”池却问。 不明白池却问这个是要做什么,但程昇也实话实说,说了“是”。 那就是还有一周左右的时间,池却想着,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说:“好,我知道了。” 和程昇的电话挂断没多久,齐柏宜就因为睡得难受醒了。 脖子疼,头也很痛。齐柏宜睁开眼一段时间眼睛没聚焦成功,左右动了动脖子,一低头发现装药的袋子挂在池却手指上。 池却正拿着手机,看样子好像在给谁回消息,看齐柏宜醒了,很快就把手机按灭,把屏幕朝下,好像很怕谁看见。 “还我。”齐柏宜没有要看他手机的兴趣,毫不留情,伸手去扯那个装药的袋子,池却手上没放力气,很轻易就让他拿走了。 “程昇刚才和我打电话,”池却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道,“他说把你们后续的行程安排发给你了。” “嗯,”齐柏宜还是对池却爱答不理,看都没看他一眼,“知道了。” 输液袋即将见底,池却站起来找护士拔针,又听护士说了一些保暖之类的注意事项,然后看齐柏宜白着一张脸,强装着与平常无异的样子站起来往外走。 上车后池却把外套往后座一扔,谁都没看那件衣服,齐柏宜也没有再睡觉,拿着手机一直回各种消息。 他是头疼地睡不着,但在车上看手机让他更难受,回两条消息就要把手机放下来缓一会儿。 池却大约真的是车技不错,一遍摸方向盘还一遍有空看齐柏宜的状态如何,看了半天,最后和他说:“你前面的抽屉里有晕车药。” 齐柏宜平时晕车不严重,今天这种情况可能是因为感冒一起的作用,主要是不想再受惠于池却,闭了闭眼睛说:“不吃。” 池却也不知道怎么应对齐柏宜这样的脾气,像一团湿热的雾气堵着心口,看齐柏宜难受得又把窗户摇开通风,他还是劝道:“感冒也可以吃晕车药的。” 齐柏宜语气重了,“我说不吃。” 池却这一路就再没说过话,只是又把齐柏宜的车窗往上按了按,只留下一道很细很窄的缝。 下车的时候已经接近晚饭时间了,天转成湛色的浓稠的蓝调,月亮很昏黄圆润地悬着,一切遥远的景色都有若实质又亲密地包裹住每一寸皮肤,再通过皮肤融入血液,让阿勒泰的所有人自然地融合成为阿勒泰的某一处。 池却把车停好,开了后座的门拿自己的东西。 他原以为齐柏宜大概会直接无视他,然后回房间睡觉,晚饭可能也不吃,但没想到齐柏宜从车上下来,关好门以后从另一侧绕到他身边。 由于生病和一些先天遗传季韶的缘故,齐柏宜在这样暗色的天空下显得更加苍白,皮肤被风一吹显得干燥透明,眼皮和脸颊上透出几根青绿色的很细的血管。 池却产生一种很想去触摸的冲动,但齐柏宜一定躲得很快,像一阵气团,脆弱、抗拒、迷蒙的抓不住。 齐柏宜拿着手机,和池却要求:“你收款码打开。” 池却不解道:“做什么?” “车费,油钱,”齐柏宜想了想,“还有那天的烤肉。” 要是再来一次,再让齐柏宜看到池却手臂上那道新增的疤,他应该还是不能避免地要心软,但齐柏宜通过这些天也渐渐明白过来了。 八年很长又很短,长得增生的疤痕长成身体里本来就存在的一块肉,短得爱和恨都像昨天似的记得清楚。 他和池却中间隔了太多的人和太多的山水,上海到阿勒泰近十个小时的飞行,就算现在再见,他们两个人都没办法放下所有坐到一起,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地开展新的可能。 齐柏宜说:“我把钱转给你。” 他说完,池却的表情一下就冷下来了,垂着头,眼珠向下紧盯着齐柏宜的眼睛。 “什么意思,”池却问,“要和我清算是吗?” 齐柏宜顶着池却的目光看回去,说:“我很快就要去别的地方拍摄,以后可能不会见面了,我不喜欢欠别人。” 以后可能不会见面,不是和谁哪天普通说的“再见”,不是哪天突然意识到某天之后那人再没在生命中出现过的恍惚,这算是很剖露的告别了,做足了准备,一个正式的结尾。齐柏宜就算对这样预知到来的离别深有体会,说出口的时候还是不免心里有些异动。 池却把腰直起来,和齐柏宜并肩站着,打量了他一会儿,“砰”地一下把车门盖上了。 “欠我?”池却没有温度和情绪地笑了一声,说,“齐柏宜,你要用钱来和我算是吗?” 池却不缺钱,在禾木开民宿只是副业,他有自己的羊,从爸爸那里继承过来,寄养在有合作的当地的牧民家里。 齐柏宜要用钱和他算这笔帐,算作不正当关系的遣散费,池却无法接受,说:“齐柏宜,你不用羞辱我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恢复齐柏宜一开始见到他的疏离,最后说,“是我想太多,给你添麻烦了,抱歉。” 接下来的几天,齐柏宜说不清原因地打了一次早餐电话,接电话的是池却,他只在电话里简短地说“好”,随后来送餐的是别日客,齐柏宜吃饭完走出去,池却穿着一件没见过的很厚的羊毛夹克,蹲在民宿门口喂禾木的小狗。 齐柏宜只看了一眼就路过他,然后再没打过送餐电话。 烧已经退了,感冒还没好,但显然已经吃到了教训。齐柏宜把那件季韶给他买的长羽绒服穿上了,就算杨姐说穿上没遮住那张脸就可以忽略版型的短板,齐柏宜还是很嫌弃,边嫌弃边往衣服里贴了四个暖宝宝。 团队离开禾木后的拍摄条件就会相对辛苦了,六月份,就有牧民陆陆续续准备转去中牧场,等到七月初,才会按照转场通知正式转入夏牧场。 第12章 “你们可以借住牧民家里嘛,”卓尔很热心地提议,“其实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很多人外地人来体验转场生活,都住在牧民的毡房里。” “不过也可以自己买帐篷来的嘛,”卓尔说完,小声嘀咕,“不过有毡房谁要睡帐篷,毡房暖和嘛。” 齐柏宜毕竟不是来体验生活的,想了一会儿,和团队商议过后,还是决定不打扰牧民的日常生活,把摄制组自带的帐篷带进夏牧场。 他拍拍卓尔的肩膀,笑眯眯的看起来好像脾气很好的样子,说:“那到时候你们家转场就麻烦带我们一程啦。” 他已经给了卓尔不少的酬金,一开始和卓尔谈的时候也谈的很好,但齐柏宜说完,一向好说话的卓尔突然吞吐起来,没给齐柏宜确切的答复,眼睛里装不住事似的,朝民宿的方向瞟了一眼。 “这个嘛……”卓尔想到池却给他发的微信消息,上面好像是有一些他教给自己的话术,于是组织了下语言。 “齐导,我们家这次转场比较忙,爸爸年纪大了,今年应该会晚点转场,也可能不走红山嘴牧道那边了嘛,那边太远了。” 齐柏宜愣了下,正欲追问细节,卓尔就很快地又说了:“不过我已经提早帮您联系好了另一家,他们家嘛是我的朋友,还是走红山嘴牧道的。” “您看……”卓尔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手指紧张的都包在手掌里。 齐柏宜在这种事上倒没有什么非要不可的讲究,耸耸肩,说:“可以,那到时候再联系吧。” 第12章 你清澈的眼眸(1) 池却几乎一天都待在休息间,晚上七点结束午觉,睡了五个小时,刚睁开眼的时候还是头疼。 哈萨克男人大多对酒难以割舍,虽然很多时候他们都会把自己喝到烂醉,但实际上酒量还算不错。 池却在这方面完全没有继承他老爸的衣钵,酒量不是很好,喝多了的时候面上看不出什么不对,但有多难受只有自己知道。 他从休息间出来走到门口透气,推开门,天空中盘旋的鹰就张着翅膀降落,停在民宿门口旁边的栏杆上。 阿勒泰最美的季节是秋天,那时候山上整片整片都是金黄的草地和桦树林。 但秋天太短,而黄昏每天都有。 运气好,天气晴朗的日子,阿勒泰在日落的时刻有时会出现粉色的天空,群山雪白的底色和同月亮一起,成为世界尽头里温柔的意象。 禾木几乎每晚都有取悦旅客的晚会,说是晚会,实际上就是在每家店前面的空地上或是走廊上表演一些节目,七彩的灯带铺在草地上,有人拿着冬不拉,弹《白色的波浪》。 池却把手放在外套口袋里,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觉得肚子饿想去找吃的,转身的时候突然看见别日客伸着个脑袋,趴在门边偷看。 “……有事吗?”池却问他。 “哎呦,也没有嘛,”别日客一看就有话想说,停顿了一会儿,说,“就是他们在弹琴,觉得你的冬不拉不拿出来展示一下很可惜嘛。” 池却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但别日客在他这里有“前科”,于是很冷酷无情地说:“不借。” “好吧,好吧。” 在阿依安那里做一把冬不拉不便宜,有时候还得看机缘,别日客缺少一点阿依安能排开时间给他做琴的运气。 冬不拉上的涂料还没干,池却看他垂头丧气,有些于心不忍,还是说:“吉他借你。” 别日客摆摆手,“吉他我弹得一般。” 池却就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屋子里,不过没去找吃的,过了三两分钟的时间,拎着吉他出来了。 “你要弹吉他吗?”别日客先是激动,然后很迅速地帮池却把话筒架好了。 “我就弹一首,”池却看别人弹自己也有些手痒,调整了一下话筒的位置,“好久没弹了,试试看。” 齐柏宜扛着很重的机器回来,路上还和程昇说他现在胳膊上的肌肉一定大了,程昇不是很服气,于是两人约定好回民宿一决高下。 今天齐柏宜拍人,是在村里开小饭馆的一个很大的家庭,拍摄进程相对顺利,除了一开始不太适应相机的存在,到后面新鲜劲过了,也就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齐柏宜获得很多可以用的素材片段。 “现在还算幸福,”杨姐咬着那家人一定要他们尝尝看的馕,“还能每天回民宿住。” 脚本组的一个年轻小姑娘才刚加入齐柏宜的团队不久,还处在对工作很有热情的阶段,说:“感谢齐导请我们住这么好的民宿。” 齐柏宜笑了,嘴角下的小痣被生动的扯地扬起来:“别谢我啊,我可不是带你们来玩儿的,各位祖宗好好拍。” 他们团队气氛一直都很和气,总导演好说话,其他人也拎得清,齐柏宜这样说,立刻有人跳出来敲他竹杠,说奖金要发个大的。 区间车停下后,齐柏宜把比较笨重的机器放在推车上,自己背无人机和哈苏,刚走到距离民宿不远的地方,就听见一阵缓慢低垂的歌声。 哈萨克语唱的不知道名字的民谣,那些并不被大众熟悉的发音好像不是从话筒传出来,更像来自天空的牧歌。 副导演眼睛立刻亮了,把盖在摄像机上的遮光布扯开。 “先别开机,”齐柏宜觉得有些熟悉,他拦了一下,“先去看看,再和人家商量一下能不能拍。” 以为是意外惊喜,但当齐柏宜看清唱歌的人,就开始后悔。 程昇倒是非常兴奋,拍齐柏宜的手臂和他说:“诶,我刚才听到的时候就感觉耳熟,你有没有觉得?我早该想到的!” “不记得。”齐柏宜生硬地转头,去看已经蓄势待发的摄像机。 “你什么记性,”程昇说,“这个曲子,池却不是在文艺汇演的时候弹过吗?” 齐柏宜眨了下眼睛,说:“谁记那个。” 歌是池却唱的,拍摄组的人虽然觉得他性格怪,但也没觉得他是个坏人,等池却唱完了,把吉他从身前拿起来,作势要站起来的时候,程昇就很快地跑过去,又把他按住了。 齐柏宜站在原地没动,隔得远了,也听不见程昇和池却说了什么,但看池却的表情,大约是不太想让他们拍。 不拍就不拍,齐柏宜把遮光布重新盖回去,哈萨克是能歌善舞的民族,会弹琴的、会唱歌的又不止池却一个。 池却和程昇说着说着,不知是不是话题突然转到齐柏宜身上来了,池却突然皱着眉,往齐柏宜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反正关系不会更差了,齐柏宜虽然已经预料到一定会被拒绝,但气势上还是需要争个高下,立刻挑衅地看回去。 齐柏宜觉得池却在和他较劲,池却看他看了多久他也看了池却多久,过了大约有半分钟,池却好像是点了下头。 齐柏宜怀疑自己看错,把放在包里的眼镜拿出来戴上,程昇又向他飞过来了,越飞越近,快撞到他脸上的时候停下。 “他还怪害羞的,”程昇告诉齐柏宜,“一开始和他说想让他帮忙拍个镜头的时候一直拒绝我。” “……”齐柏宜对于池却拒绝他深信不疑,现在却无端被推翻,问,“那为什么突然又让拍了。” “我求他的呀,”程昇没心没肺地说,“我说我很想听,齐柏宜也很想听。” 齐柏宜哽了一下,勉力纠正道:“我没有想听。” 程昇看都不看他,让其他人启动机器和收音设备:“骗谁。” 没人管齐柏宜愿不愿意,机器就已经在他身后启动了。 池却又坐回去,没有急着开始,只是手指已经放在弦上了,又停下来,隔着阿勒泰明丽色彩的风看着齐柏宜的脸。 齐柏宜在心里骂人,又很讨厌和池却之间奇怪的默契,但所有人都在等他,又推了下没有下滑的眼镜,把相机架好了。 相机架起来,池却就看不清齐柏宜的脸,他收回目光,开口第一个音却没发出声音。 喉咙稍有些堵,池却往下唱,音调就要变得更沉。 那台相机隔在他和齐柏宜之间,他拿着吉他没看镜头,但齐柏宜所在的那个位置像心头一颗发痒的痣。 他抱着吉他,齐柏宜把相机架在脸前,镜头对着他。池却恍惚了一瞬间,感觉记忆很深的地方有块贫瘠的酸土忽然动了一下。 池却说好只唱一首,现在却缓慢地重复地唱那首哈萨克民歌,别日客从后面摸到齐柏宜身边,热心地科普,这支曲子叫《你清澈的眼眸》。 杨姐在一边拿出本子和笔,问别日客:“可以麻烦帮我们翻译一下歌词大意吗?” 别日客点点头,合着池却的唱词,小声复述:“我的部落将要迁往红崖山,拂晓将至,启明星正在升起,你清澈的双眼。” ——我不停地鸣啭着这首歌,当思绪因为想念郁郁寡欢,你清澈的双眼。野马般奔腾,鬃毛飞扬—— 第13章 “是否有如我们般彼此渴望……” ——恋恋不忘林间的相会,你清澈的双眼。 齐柏宜通过摄像机看池却的眼睛,发现自己悲哀到什么都没有忘记。 第13章 你清澈的眼眸(2) 池却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太用力,包括唱这首歌。 这首歌的原调是相对高昂的,池却唱不来那样高的调子,只能自己降调、放缓,越来越变得缱绻和困倦。 他也不是第一次唱这首歌,在禾木,在山区夏牧场,在乌鲁木齐的酒馆,在朋友开在夏塔的咖啡屋,他都无数次唱过那句“是否有如我们般彼此渴望”。 从医院睁开眼睛,很多事情都完全没有印象,但也是很多事情,就算不需要返潮一般的回顾,只要遵从身体反射的记忆,就能一次又一次明白,“难忘”是什么样神奇的法则。 贫瘠记忆的酸土动了一下,又一下,池却还是忍不住抬头,去看齐柏宜的镜头。 齐柏宜从屏幕返回来的画面看到池却看向自己这里,高倍率的长焦镜头把人像拍得十分清晰,池却黑色的眼珠里映着彩色的灯点,齐柏宜看着他眼睛里那只灯点,把脸从相机后移出来一些,大约是以为池却在关心拍摄进度,便对着他远远地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池却便又垂下头。 吉他的弦不再震动了,池却抱着琴从椅子上下来,又把琴背在身后。周围响起些掌声,他没去看那些旁观的人,径自往齐柏宜那边走。 齐柏宜被围在人群中间,人很多,又没有完全脱离工作模式,因此对池却还算客气。 他对池却点点头,说:“谢谢,辛苦了。” 收音设备很贵,录出来的音质很好,只需要后期稍微调整一下,这段几乎不需要修整。 池却没再唱歌,隔壁的商家又开始用音响放些失真的律动感很强的舞曲,齐柏宜收好了所有机器,目不斜视地和其他人一起越过池却,走进屋子里面。 池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些慌乱地从口袋里翻出手机,吉他都没从身上摘下来,把手机解开,点进和卓尔的微信对话框。 卓尔中午给他发:“池老板,你那个要转场经过红山嘴牧道的朋友,有联系方式吗?我发给齐导。” 池却当时正犯酒晕,借着酒劲在对话框打下一行字。 “不用了,不去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就眼睛一闭睡了过去,到刚才为止,他都不记得这件事。 池却把对话框里那行字全部删掉,将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发了过去,他的羊就寄养在这个朋友家里,他也提前打了招呼。 卓尔没问池却为什么回得这么慢,但很快给他发了“好的”。 看完消息,池却把手机收起来,带着第一次产生意识的孩童一样有些无措的茫然,很缓慢地弯下腰,最后蹲了下来。 他记起一些片段,虽然不足够把齐柏宜整个人在他生命中拼凑完整,但他很清楚地记起狭小的工具间、带着很轻微汗水味道的校服,齐柏宜唇边的绒毛、一个嘴唇贴着嘴唇的湿热逼仄的吻。 天空中落下一滴水,接着在很短的时间里连成了很大一片,从天上混着灰尘砸到地里,再把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从地上翻上来,阿勒泰的春天确实很短,来去皆不经意,是透着很微弱的暖意的雨滴。 至此,阿勒泰上年的所有积雪都化了。 齐柏宜按照卓尔给的联系方式,重新联系好了带着他们转场的牧民,名字叫斯尔木,在陕西上了大学,毕业之后还是选择回到家乡和家人一起过游牧生活。 斯尔木人很热情,对齐柏宜他们要拍摄自己的日常生活持新奇感兴趣的态度,并承诺只要不是涉及个人隐私的,随便他们怎么拍。 在禾木的拍摄接近尾声,齐柏宜想拍的东西几乎都拍到了,剩下几天基本上就是补充一些场景的镜头,他分了小组,不再整个拍摄组一起行动,自己也有时候独来独往,偶尔身边只有卓尔一个人。 阿勒泰有些地方比较偏,信号常常不好或是直接没有,导致没和齐柏宜一起行动的其他人时常不知道他们的总导演在什么地方。 程昇对此很有意见:“你下次出去拍东西前能不能先和我说一下要去哪里。” “干嘛这么麻烦啊,”齐柏宜没放心上,“我又不会丢。” “……你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在雪山上失联三天的是谁?”程昇对那次意外事故印象深刻,也心有余悸。 齐柏宜说不过程昇,只好耍无赖:“不知道啊,不熟,我认识吗?” 嬉皮笑脸的,程昇气不打一处来,追着齐柏宜给了两拳,齐柏宜就边躲边说:“行了行了知道了。” “你真是,”齐柏宜说,“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温柔个屁,别恶心我。”程昇不吃齐柏宜这套,他和齐柏宜的相处方式一直是这样的,也明白齐柏宜只是开玩笑。 程昇说,“俩大男人,搞这出干什么。” 齐柏宜面不改色地笑,离程昇远了一点,说:“没错的兄弟,我也很嫌弃你。” 他们并肩站在民宿前的空地上,阿勒泰一个平常的夜晚里,主要是程昇想抽烟,齐柏宜只是陪聊。 阿勒泰是很大,光是在路上往返就很消耗人精力,几天下来,程昇都有点顶不住身体上的疲累,烟一根接一根,看了一眼站得有些远的齐柏宜,问:“你要不要?” 齐柏宜这人看着白白净净,身上没有打奇怪的洞,画奇怪的纹身,头发不烫不染,并且十分反感酒桌文化,实在要喝也是只喝一点,但程昇很了解齐柏宜,知道这人看着人模狗样,实际上抽烟很凶。 “不用了,”齐柏宜现在抽的很少有他自己的原因,“太臭了。” “……”程昇没话好说,“你当时忽悠我抽的时候也没在意臭不臭吧。” “再说一根闻得出什么?” 齐柏宜看着程昇食指和中指夹着的烟卷,不是没有心动,想了一会儿,还是接过来了,又偏头和程昇借了火。 烟头点着离开打火机的火苗,跳灭了一下,很轻地发出燃烧的声音,然而因为远处日夜不息的舞会,很快听不清了。 程昇看着前面那堆在灯球下的人,突然往前指了指,说:“那是池却吧?” 离得有些远,又是晚上,齐柏宜看不太清楚,眯了眯眼睛,说,“不知道,看不清。” “诶,就是就是。”程昇把烟从嘴边拿下来,说,“跟他说话的那人谁啊,为什么勾着他的手臂?” 香烟给的感觉令人昏昏然,齐柏宜没有多余思考的力气,问“哪儿”,然后从口袋里摸到装眼镜的盒子。 顺着程昇指的方向看,是有个高挑漂亮的本地穿着的姑娘挽着池却的手臂,另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她和池却说什么,池却微微弯腰去听。 “那应该就是美依尔吧,”程昇说,“卓尔说她的父母和池却的叔伯在商量要让他们订婚了。” 订婚—— “哦……”齐柏宜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哈?” 那天在阿依安的木屋里,池却还对齐柏宜说要让他存老婆本、给他包红包大发脾气,说自己对结婚没有兴趣,然后现在转头要订婚。 程昇不知道其中门道,滔滔不绝:“你不知道也正常,那天你一个人出去拍东西了,我去找池却吃晚饭,卓尔偷偷和我说的。” 齐柏宜在原地站了会儿,半天没说话,最终憋出一个偏门的问题:“卓尔和他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程昇没有过多关注这个,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嘿这个人。”齐柏宜气笑了,搞了半天又是他被池却来回耍,但一腔怒火无从发泄,他又不能根程昇说你好兄弟,其实我是gay,你另一个好兄弟池却也是gay,我俩以前搞在一块儿,现在池却说他要订婚了,你说他是不是个混蛋。 程昇看齐柏宜不太安定地小动作,问他:“你哪儿不舒服啊?” 齐柏宜刚想说什么,近视眼镜的镜片让他很清楚地看到池却松开了美依尔的手,然后对她点了点头,接着转身朝齐柏宜这边走过来。 “过来了,”程昇碰了碰齐柏宜的肩膀,“要不要问问?” “问个屁。”齐柏宜心里冷笑,感觉大脑被香烟蒙蔽,心里闯出一股不明不白的冲动。 池却被美依尔拉着让他一起跳舞,他不大喜欢跳舞,美依尔就开玩笑,说他这样以后找不到老婆。 “很简单的嘛跳舞,”美依尔把手放在池却胳膊上教他带动上身,“跟着音乐来就好了嘛。” “我腰不好,”腰不好是池却随口乱说,“我也不太会跳舞。” “好吧,”美依尔奚落他,“你身体比我奶奶还差得很了嘛,她都七十多岁了,跳得比我还好。” 美依尔是旁边一家小餐馆的女主人,父母最近很为她的婚事发愁,为此甚至联系了池却,让他帮忙给美依尔和他的堂兄牵线,池却认为这种事情还是要美依尔本人来和他说比较好,只好委婉地说帮忙问一下。美依尔知道后,在今天把池却叫出来跟他道歉。 第14章 美依尔的头巾被风吹起一个角,“下次我爸爸妈妈再来找你问,你不用替我掩饰,就说是我不想找的。” 池却点点头,说“好”。 第14章 有感觉到自由吗 池却视力还算不错,两只眼睛裸眼都有5以上,因此一转头就看见站在民宿门口抽烟的齐柏宜和程昇。 只是想起来了大海中一瓢饮的程度,但池却潜意识认为那是很关键的一个亲吻,隐隐感觉到那其中或许有更深刻的意义。 他见到齐柏宜内心无法保持镇静,但因为自身原因还是没什么表情。 在齐柏宜面前一个良好舒适的社交距离站定,池却看起来很平和地和两人打了招呼,但齐柏宜和程昇给他的反馈一个比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 一向大咧咧的程昇突然有些结巴,嘴上说让他听不懂的话:“听、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啊。” 齐柏宜也不似平时那般对他猛烈的排斥或是刻意的疏离,咬着烟对他笑。 池却直觉这笑容不算友善,看了一会儿齐柏宜莫名其妙的笑,然后才反应过来程昇说了什么,“结婚?” “恭喜池老板了。”齐柏宜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嘴唇微微张着,很轻地吐出一股长细的烟,风把烟雾吹斜了,缕缕地经过齐柏宜的湿润的嘴唇和眼角。 齐柏宜把抽了半截的烟塞回程昇手里,转身回屋之前对池却说:“等你结婚,我一定给你包个大红包。” 这天晚上,齐柏宜似乎是还没全好的感冒又反复了,鼻子很堵,不通气的感觉很难受,导致他一直没怎么睡着,最多就是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地失去对时间的感知能力,等到意识再一次从窒息里自救清明时,他终于不耐烦地从床上坐起来。 在一片漆黑、安静地耳朵发闷的温暖室内,齐柏宜睁着眼睛,反省今天对池却说的那些话还不够坦荡。 既然说了再也见不到之类的话,那就应该发自内心地恭喜和祝福。 齐柏宜却明确感受到自己类似愤怒的情绪。 可是他好像还是软弱得无法做到,他还没办法扮演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所谓大人,郁郁地要这要那,就连程昇都发现他对池却说的“恭喜”有多阴阳怪气。 在他回房间后,程昇先给他打了个电话,齐柏宜彼时正在洗澡,没有接到,程昇挂断电话后,又给齐柏宜发微信消息。 “你干啥呀,生什么气嘛。” 程昇都这样问他了,池却不可能没看出来。 齐柏宜实在想不好要怎么回,干脆不回,过了一会儿,程昇又给他发:“池却想加你的联系方式。” “要不要我把你推给他?” 齐柏宜不是没看见这条消息,那时候晚上九点,时间不尴不尬的,他想了想,把这两条消息划走,决定假装自己睡了。 骗人的下场很凄惨,齐柏宜凌晨五点无法入睡,头发有些长了,参差不齐地长到肩颈,又被他抓得很乱。 他睡不着,在床上坐了大约十几分钟,下床披了季韶给他买的那件羽绒服走出房间。 连廊并不太长,周遭只有他走动发出的木头相互挤压的声音,地灯倒是永恒沉默地亮着。形象太久没打理产生的怠惰容易使人上瘾,齐柏宜以前龟毛到睡衣都要挑花纹在他看来最有深意的,现在也能蓬头垢面地到室外游荡了。 他出来倒没有目的,只是透口气,推开门以后在木屋下的廊道上站着,身上还有从屋里带出来的暖气,暂时也没觉得冷。 那座远处的雪山看起来体积很大,看起来很近,给人一种往前走几步就能攀登的错觉,齐柏宜盯了一会儿,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两步。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令齐柏宜下意识抵触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池却站在齐柏宜身后不远,一手拿着个袋子,另一手刚转开屋子的门,大约是从外面回来,不经意间看到齐柏宜站在这里,才发出的询问。 齐柏宜现在看到池却就想起来结婚,这时候也没管什么清算、什么老死不相往来、什么坦荡体面了,对着池却没好话:“干嘛,碍着你的眼了?” 池却应该是被齐柏宜的态度噎了噎,回答:“没有。”然后很快地走进屋子里,关上门。 齐柏宜看他进去了,转回来看自己的风景,只是看雪山觉得远了,身上也开始冷。 过了五分钟,就在齐柏宜决心要回去重新睡觉,池却又出来了。 他手上拿了个纸盒,穿了稍厚的衣服,走到齐柏宜身边站好,把手里的纸盒递给他。 差不多手掌大小的长方体纸盒,齐柏宜低头看清楚了,是肯德基装蛋挞用的纸盒。 他又抬头去看池却的脸,池却面色无异,看不出和齐柏宜吵了那么多次架,话也说得很流利:“我问了程昇你爱吃什么,他说你爱吃肯德基的蛋挞。” 打探人喜好应该是一件稍微私密的事情,但池却说得这么坦然,齐柏宜都不知道该不该接。 齐柏宜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以前,他是很爱吃,那时候还有能自己打印的优惠券,池却知道齐向原和季韶都忙工作没空管他的时候,会在放学以后带他去吃,吃完回家,再让齐柏宜吃保姆做的营养但没味道的健康餐。 齐柏宜不接,没说话,池却就一直举着手拿着那盒蛋挞,拿得很稳抓得很牢,但齐柏宜要是想接,他会立刻松开。 过了半分钟,齐柏宜泄气地把肩膀和腰都弯下去一些,把蛋挞接过来,对池却说“谢谢”。 又自嘲一般小声说:“你现在连我爱吃什么东西都要去问别人了。” 池却一般都是这个点起床,要忙民宿一些卫生的活,时间富余还会烤点面包,这盒蛋挞也是一个借口,他原本苦恼给齐柏宜送去的时机,更设想过以为这盒蛋挞最差的归宿是被掀翻在草地上给蚂蚁加餐。 池却不是要齐柏宜对他说谢谢,买蛋挞不是,送他去诊所不是,请客吃烤肉也不是。 但具体是为什么,池却自己也没来得及细想,所有的行动在齐柏宜看起来有所预谋,但要问池却谋求什么,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所幸天还暗着,池却装作很平常地开口:“我从现在开始记。” 齐柏宜挑了下眉,问他:“记得住吗?” 池却幅度很小但很认真地点点头,“我努力。” 实话说他记性不是太好,高中背语文课文和英语单词的时候就初现端倪,长大后还需要随身带着一个记事情用的本子,民宿什么时候要来几个人、哈萨克民歌的歌词、明天要去帮忙挤马奶后天要帮小商店做面包,这些都要用笔写在本子上,池却觉得比手机备忘录要记得牢。 齐柏宜很轻地笑了声,他不认为池却会记得多少,现在说出来的话他自己都没当回事。 “对了,”齐柏宜想起程昇给他发的微信,问池却,“听说你想加我联系方式?” 池却身量稍大,立在齐柏宜身边像是一座沉闷的山,齐柏宜问他问题,回答得很简短,说:“嗯。” 齐柏宜就很刁钻地问他:“为什么?” 池却想了想,摇头,说:“想联系你。” “联系我?”齐柏宜笑了笑,话里带着刺,“给你了就会联系我吗?” 然而池却好像没听懂,说:“会。” 齐柏宜听池却说“会”,也没接话了,从池却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齐柏宜形状好看的耳垂,向下的嘴角。 天好像比刚出来时亮了一些,山的轮廓隐隐约约,齐柏宜嘴巴张了张,问出半个问题。 “你知不知道你以前……” 池却当然不知道,齐柏宜问他什么他估计都只能说不知道,齐柏宜则像才反应过来似的,说到一半就停了。 池却没装听不清,追问:“我以前怎么了?” “没什么,”齐柏宜揭过这个话题,把手机拿出来,“我加你吧。” 他不愿意再说了,池却也没有再多问,只是在输入备注的时候对齐柏宜说:“我没有要结婚,也没有要订婚。” “是美依尔的父母要我帮她和我堂兄牵线,不过美依尔拒绝了。” 齐柏宜低着头,心里又在骂程昇嘴上没把门,不过自己嘴很硬,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随便你想怎样就怎样。” “……好的。” “好了池老板,”齐柏宜拿着手机摆了摆,“等我们退房以后,会给你在平台上写好评的。” 他的好话不超过三句,又要找池却的麻烦,池却“嗯”了声,装作没听懂齐柏宜言外之意是什么,说:“谢谢齐导。” 齐柏宜笑了声,转身往屋子里走,在外头站得太久,他身上很冷,脚也有点酸。 池却看着齐柏宜的背影,很单薄的一片,风把他颈后的头发吹起来,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池却想起秋天后山整片的白桦树,风一吹就剥落一层叶子。他看着齐柏宜走到一半突然又停下来,回头嘴里哈着白雾,“问你。” 第15章 “你回到阿勒泰了,有感觉到自由吗。” 远处的天际线渐渐把雪山照得明显了,听到些鸟的叫声。池却回到休息间,他很少做梦,本来幻想着做梦能梦到些从前的人和事来恢复记忆,但从没有一次实现。 但这次他闭上眼,即将入睡意识沉浮之际,他看到齐柏宜的脸。 梦里的齐柏宜穿着校服,他低头一看,自己和他一样。齐柏宜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叫池却的名字,向他伸出手。 第15章 缺少的与遇见的 2014年,齐柏宜高二升高三的那年暑假,齐向原的导演事业终于有点起色,银行卡里多了第一笔长得难数的数字,季韶还没过年就回了一趟老家,买了很多东西,带了一张卡,并且留了很多天。 齐向原很忙,忙各种采访和新片筹划,季韶从老家回来,就张罗着搬家。 原来那个屋子太小了,又在闵行区,出行稍微有点不方便,她和齐向原决定先搬去徐汇区一个相对一般的小区住一段时间,等新买的大房子装修完、散半年甲醛再搬过去。 富有突如其来,观念没法转变那么快,一家人对着钱束手无策,在添置了些高级家具后,齐向原挠挠头,给齐柏宜拿了五千块现金,说一个月发一次,不够再来要。 搬家持续好几个礼拜,齐柏宜不在意别的,只要床和电视机在,他就都无所谓了。 七月份,天气预报连挂了10个高温预警,屋里的空调因为管道排布矛盾问题还没装好,齐柏宜胸口的衣服全湿了,不让电风扇摇头,直直对着他一个人吹。 他坐在地上看电视,经常是看着看着就变成躺着趴着,没个形象,卷子也和他一样瘫在地上,半天写不了几行字。 齐柏宜实在热得不行,手机又响了,季韶在工作室给他打电话,说有一批她定做的原木柜子到了,叫他下楼去接一下上门的师傅。 下楼前,齐柏宜拿了支绿豆雪糕,在门口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迈出迎接炙烤的一步。 他到楼下,发现有三部货车停着,师傅因为躲凉也没下车,齐柏宜觉得就是一个柜子应该也没必要拉三部车,只能一部一部敲车窗去问。 “师傅,是602的吗?” 车上坐着的师傅大约是有点耳背,“502吗?” “不是,”齐柏宜大声了些,“哦哦,不是不是。” 他又去敲第二部车,又问一样的问题,师傅说:“不是不是,绿豆雪糕享年一分钟就化在齐柏宜手上,他心里骂自己运气差,三选一居然最后才选到对的。 他把给自家装柜子的师傅带到楼上,电风扇转了个头对着装修师傅吹,自己拿了一把扇子,但风出来也是闷的。 齐柏宜没起什么作用,就是在一边站着当监工,眼睛不老实,扭着头还在看电视。 新闻在又在播今年难见的高温,给出一个相当惊人的藿香正气水售卖数量,又说有多少多少人因为中暑进了医院。 “听说明年还会更热,”装修师傅跟他搭话,“这才七月十几号就这样了,八月份怎么办哟。” 齐柏宜点头说也是,“是呀是呀,我记得我小时候夏天去小区楼下玩儿,我妈叫我都叫不回来,现在一步都不想往外走。” 说到这里,齐柏宜给师傅倒了杯水,还拿了一支雪糕。 师傅蛮不好意思地接过雪糕,嘴上一直说谢谢之类的话,齐柏宜说:“我家空调还没装好,麻烦您了哦。” 在等师傅吃雪糕的这段时间,齐柏宜听到门外乒里乓啷地一直传来一些噪声,师傅说:“你们楼下502也在装修,我们是一家装修公司一起过来的。” 敲敲打打一阵过后,齐柏宜家的柜子装完了,齐柏宜送师傅下楼,他站到楼道口和他挥手说再见和谢谢,等师傅的小货车开走之后,他发现路对面站了个人,正在看他。 那人穿着背心,黑色运动短裤,皮肤有些黑,头发不知道是不是烫过,打了几个弧度并不明显的卷半长不长地垂在肩膀上方。他拄着拐杖,右脚被纱布缠得很粗,大概是骨折,左脚立在地上,往齐柏宜的方向看。 齐柏宜不确定他在看什么,那人就晃悠悠过来了。 拐杖还使得有些生疏,可能才获得此装备没多久,他走到齐柏宜跟前,语气有些不好,说:“让一下。” 小区没有装电梯,但有一个半圆弧型的很漂亮的小露台,外墙是红色的砖块,有点像上世纪的小洋楼。季韶就是在出行方便的基础上看上这一点,打算到时候养些月季花和三角梅。 齐柏宜哦哦了声,往旁边让了让,那人就“笃笃”地走过去了。 只是平地还好,楼梯就走得不太灵光,一下一下很慢地用两支拐杖把自己整个人撑上一级台阶,看起来有些费力。 齐柏宜把他归为病残一类,很热心地凑上去说:“我帮你吧。” “拐杖”偏头看了他一眼,齐柏宜读出很剖露的戒备,他说:“不用。” “好吧。”齐柏宜嘴上这样说,心里腹诽,楼道就这么窄,这人那么高壮一个,把路全都堵完了,他不得不跟在后面,想回家看电视吹电扇。 “拐杖”走得当真是很慢,他走一步齐柏宜就跟一步,走到二层时,他又回头了,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啊,”齐柏宜愣愣的,过了三秒才发觉自己好像被当成尾随陌生人的变态,“我回家啊。” “拐杖”也顿了一下,然后很快把头转走了,没再说话。 一路跟到五楼,“拐杖”在502门口停下,右手把其中一根拐杖抬起来,敲了敲门。 他身体侧过去了,齐柏宜又很瘦,也侧身挤过去,两个人的背短暂又汗湿地黏在一起,然后齐柏宜把“拐杖”撞了个踉跄。 齐柏宜赶忙退了大半步,“对不起对不起!” “拐杖”没理他,门也正好开了,里头装修的电枪声顿时填满每一个毛孔,门里面伸出一只女人的手,半长指甲,齐柏宜看到大拇指上的指甲盖上有一个很大的月牙。 “来这么慢,去哪里了?”女人的声音有点尖,问“拐杖”。 “拐杖”刚才和齐柏宜说话挺硬气的,这时语气虽然软下来,但情绪反而更低了,他说:“没去哪里……”然后门就关上了。 齐柏宜站在五楼六楼之间的楼梯上看了一眼那扇门,绿漆铁皮,门的两边贴着两张发白的红色春联,上面写“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 横批是“和顺平安”。 晚上季韶回家,给齐柏宜烧了很开胃的话梅排骨,告诉齐柏宜:“妈妈以后就不用去工作室了,以后陪你爸爸拍电影。” 季韶以前就经常去齐向原的剧组,给他负责一些后勤的管理工作,也不太经常回家。 “诶,用不用这么如胶似漆,”齐柏宜挤眉弄眼地咬了口排骨,“不上班啦?” 季韶给他夹菜,是淋了酸甜酱的炸茄盒,“还是要的,我画设计稿传给工作室就好了。” 齐柏宜就没说话了,吃完那个炸茄盒,擦了擦嘴角,问:“那我一个人在家?” 季韶说:“你一个人在家注意安全,不要给陌生人开门,不要一直看电视。” 晚饭后,季韶拿了些热带水果,喊上齐柏宜一起,说要去给邻居们送一些,一整天乒乒乓乓的,声音很大,她有些不好意思。 齐柏宜想起来了,就和他妈妈讲说:“我们楼下502也在装修。” “这样子呀,”季韶笑了笑,“那很巧了哦。” 齐柏宜跟着季韶,从一楼发到四楼,402的大哥和他们说:“你们比502好多了,502早上七点就开始装修,我老婆刚生了小孩,本来就不好睡,这下更不用睡了。” 七点钟的时候季韶已经起床了,齐柏宜虽然还没有,但也被吵醒了,他没什么怨气,打了个哈欠就爬起来,看电视。 “不是想要你们什么东西,”大哥说,“就是你看你和她家一比,就很明显的,她家比你家早开始装修半个月,现在都住进来好几天了,也没见她露过面。” “她家有住人呀,”季韶问,“不是还在装修吗?” 大哥说:“急着搬嘛,硬装搞好了,能睡就搬进来了。” 接下来就开始八卦了,小声告诉他们:“从新疆搬过来的,就一个女的带着小孩,老公听说是死了。” 季韶又点点头,齐柏宜也笑眯眯的,说:“哦,那是很辛苦。” 第16章 山竹与释迦果 最后一盒进口山竹和释迦果被送到502,门外还没装门铃,齐柏宜就只能用指关节去敲那扇沉闷的深绿色的铁门。 敲了两轮,没有人开,齐柏宜想到那个拄着拐杖的人,于是耐心等了等他,果然不过十秒,门开了。 他没拄拐杖,左脚单脚着地,从里面只开了半扇门,三分之一身子还在门后。 齐柏宜看着面前的人头顶微卷的头发,需要抬头才能看见这个人的最边缘,齐柏宜觉得太高了,谁跟他说话肯定都很辛苦。 第16章 季韶把那袋水果递过去,对他笑了笑说:“你好,我们是602的,来给你们送点水果。” 他还没说话,身后就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依旧尖细:“谁啊?” 他往后看了眼,让开了半步,说:“楼上的邻居,来送水果。” 头发潮湿滴水的女人出现在视线里,额头上的水珠说不清是不是汗水,身体细瘦地架着宽大的白色睡裙,齐柏宜见池樱的第一眼,就感觉热极了。和她头发里还没蒸干的水一样,闷在狭小的缝里喘气求生。 池樱把擦头发的毛巾搭在手臂上,并不热络地说:“谢谢,”然后又对他说,“你继续去写你的检讨,别在这站着,这里没你事。” 他就一言不发地回去了,透过门缝,齐柏宜看到一张可收缩的小桌子,桌面是人工涂料仿制的木头纹路,上面摆着几张作文纸。 季韶和齐柏宜毕竟是外人,池樱还是幅度很小地对他们笑了下,解释道:“小孩子不听话。” 季韶没说什么,随口又聊了两句,彼此交换了名字,要走之前,齐柏宜和池樱说:“阿姨好,我叫齐柏宜,柏树的柏,适宜的宜。” 池樱用手指指身后的儿子,偏头看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抬头了,没有认真在写检讨,她对儿子说:“你叫什么,自己介绍一下。”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齐柏宜说:“我叫池却。” 齐柏宜早上和季韶同一时间起床,他让季韶帮他量了量身高,只有一七六点五,齐柏宜不大满意。 季韶在墙壁上轻轻用铅笔划了个痕迹,说:“你要长那么高做什么呀,比爸爸妈妈高不就好了吗。” 齐柏宜面容沮丧,比上一次量身高只多了半厘米,说:“我感觉我好矮哦。” “谁讲的呀,”季韶笑了,“我倒是觉得你应该长点体重。” 齐柏宜装作没有听到,从冰箱里拿了两支雪糕,打开门要下楼了,季韶在后面说:“不能一大早上就吃冰的!回来拿鸡蛋!” 昨天晚上给池樱送完水果,池樱说齐柏宜没事可以去找池却玩儿,不知道是不是意思一下,但齐柏宜当真了,立刻就说:“那我明天可以来找他玩儿吗!” 池樱也没法说不行。 池樱不说,池却更没法说。 齐柏宜敲响了502的门,等了稍微长一些的时间,池却来开门了,依旧是开得不大,看到外面是齐柏宜放开门把手,往后跳了两下让他进来。 池樱去上班不在家,池却家的空调开到二十六度。 齐柏宜一步跨进来,立刻对着空调出风口“哇”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 池却没对他的神经行径做出反应,又回到他那张小桌前坐下了,桌上的作文纸不见了,摆的全是教辅书和练习本。 齐柏宜立刻就把他的冰棒撕了,另一根递给池却,池却说:“不用了,你吃吧。” “我妈妈说早上吃冰不好,”齐柏宜说,“我不能吃这么多的。” “……”池却觉得齐柏宜有点傻,还是说,“我现在不吃,你可以放冰箱里。” 把绿豆冰棒放进池却家的冰箱,齐柏宜一屁股就在池却对面坐下了,把自己的鸡蛋、作业本和卷子全拿出来,也摆在桌上。 “你在写作业呀。”齐柏宜上半身越过大半个桌子探过去,池却身子僵了一下,微微往后躲了躲。 池却没理他,齐柏宜并不在意,他的手臂关节压到了一张纸,纸上的墨水还没干透,齐柏宜看看自己的手臂,又看看那张纸。 那是一张转学信息登记表,学校那栏用打印字体印着和齐柏宜的高中一样的校名,姓名那栏写池却,身高那栏写187cm,民族那栏写哈萨克族,班级那栏写高三五班,年龄那栏写我也在这所中学,我们同一个班!“齐柏宜又说,“哈萨克族!好少见哦!而且你怎么比我大一岁还和我一个班呢!” 夏天很吵,齐柏宜的声音很大,池樱的声音太尖,季韶送来的释迦果甜到黏住嗓子,装修师傅今天短暂休息,梯子还摆在客厅里反射出金属的生硬银光,知了在叫苦,夏天很长。 池却把那张登记表抽过来,放在一叠试卷的最下面,这一瞬间他发现他真的无比讨厌坐在他对面的齐柏宜。 午饭齐柏宜回家解决,池却把池樱出门前炒的两个菜热了热,齐柏宜吃完午饭又来了,在电视机前待到下午四点半,回家了,池却在那张小桌子前坐到五点半,池樱回来了。 她拉开冰箱抽屉,要拿晚上吃的食材,在一堆食物的最上面看到一支绿豆味雪糕。 “楼上那孩子真的来了?”池樱把那支雪糕放到一边,问池却。 池却没抬头,还在写练习册,不过一直没写出来。他说:“嗯。” “他还挺活泼的,”池樱又问,“没有影响你写作业吧?” “没有。”其实影响了,但池却对他妈妈撒谎比较有一套,加上不想再激化什么没必要的矛盾,他替齐柏宜隐瞒。 “哦,那还挺好的,”池樱把食材放进水槽里,“你有个说话的同龄人也好,要和别人多交流,到了新学校机灵点。” 机灵点才讨老师和同学的喜欢,池樱不止一次这样嘱咐过池却,但他根本不想讨谁喜欢。池樱太在意别人怎么想,不愿意让小区的人说她死了老公可怜,也不愿意让她的哈萨克亲戚催她早点想清楚要不要改嫁。 所以试图用分贝很大的电钻声试图盖过这些声响。 不过现在池却住进来了,装修也接近尾声,令池樱安心的新方法是什么,她还在寻找。 齐柏宜第二天第三天来,都带了季韶做的很好吃的家常菜,绿豆味雪糕,还有季韶给买的两块小蛋糕,齐柏宜吃得两眼放光,池却为了表达对季韶的谢意,也吃完了。 但第四天,齐柏宜再来的时候,手上只剩了绿豆味雪糕。 “今天没有好吃的咯,”齐柏宜把两支雪糕都放进池却家的冰箱,“我妈妈去外地陪我爸爸工作了。” 池却点点头,继续写他的字帖,这是一本新的字帖,就算没有人检查也用不着交,他还是在扉页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先用阿拉伯字母写了一遍,又后知后觉地涂掉,用很丑的字写了自己的汉语名字。 八月中,齐柏宜就要和池却一起升高三,他的作业只写了一点点,堪比没有,所幸早就报好了九月份以后的艺考集训班,子承父业学导演,季韶和齐向原早知道他不是读文化科的料子,对他的成绩要求算不上多高。 齐柏宜熟门熟路地打开池却家的电视机,频道还在他昨天看的八套,他问池却:“你都不看电视的呀?” “不看,”池却说,“没有好看的。” 齐柏宜无法理解有人说电视不好看,从一套轮着往下翻,换一个台就要问池却一次这个喜不喜欢看,少儿频道放的公主动画片,齐柏宜都要停下来问池却喜不喜欢。 “你自己看,”池却不艺考,“我要写作业了。” “好吧,你写吧。”齐柏宜转过去,自己又切回喜欢的频道看动物纪录片,画面中有两只正在交//配的变色龙。 池却家的电视不如齐柏宜家的画质清晰,和昨天相比,这间屋子里添了一块很大的落地镜,旁边放着一个挂衣架,树枝般的分岔上挂着两条颜色鲜艳亮丽的围巾。 不像池樱的风格,更不像池却的,带着不符合这个季节荒诞的神秘色彩,齐柏宜觉得那两条围巾叠在一起,很像电视机里两只变色龙。 齐柏宜看完了变色龙交//配,一扭头看到照出池却整个人的落地镜,发现池却也盯着电视机在聚精会神地看。 第17章 动物世界 齐柏宜转过去和偷看的池却说,“一起坐过来看吧!” 池却眼见被发现立刻低下头,“我不看。” “你都写一上午了,”其实正值北京时间早上九点半,“放松一下大脑和眼睛嘛。” 因为皮肤黑,池却的脸红实际上不大容易被发现,但是耳根很热,池却掩饰地撩了撩头发,又按动了两下水笔,看了眼齐柏宜,说:“你坐得离电视机那么近,确定是放松眼睛吗?” 齐柏宜对坐在地上看电视,有沙发和凳子都不坐。 “那你别管,”齐柏宜说,“来看嘛。” 电视上又开始播放美洲豹追羚羊,一场长久的持续战,跌宕起伏,很少有人能拒绝。池却逐渐动摇,然后单脚跳到齐柏宜身边,和他并排坐在地上。 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和齐柏宜一起坐在地上,又凉又硬的地砖,怎么想都没有大而软的沙发舒服。 池却和齐柏宜一起几乎放松了整个下午,觉得屁股硌得难受,站起来动了动,忽然看到挂在电视机上的时钟。 他下一秒就站起来,以齐柏宜从来没见过的残疾人能有的速度,很快地跳回桌子前,装模作样地开始写作业。 “……哇塞,”齐柏宜很惊讶,“你好矫健。” 第17章 池却经验丰富,楼道里传来由远及近的高跟鞋声。从能听见声响开始,一共数二十八下,池樱就会拧开门上的锁。 然而电视的声音太大,有点吵,影响池却的发挥,这次听到二十六声,钥匙就插进了门里。 没想到齐柏宜还在,池樱本来在门外就听到隐约的电视机声,进门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好,但进门看到齐柏宜坐在地上,顿了顿,表情又收回去了。 “阿姨好,”齐柏宜很懂礼貌地站起来和池樱打招呼,熟门熟路地拿过遥控器把电视关了,说,“那我先回去啦。” “好。”池樱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站到池却旁边,翻看他的作业。 齐柏宜把自己的东西收好,打开门出去了,池樱就问池却说:“你今天没写多少作业啊?” “有道数学题大题不会做,”池却头都没抬,“卡得有点久。” “是吗,”池樱问,“哪一题?” 池却翻出压在下面的数学卷子,指了其中一道,池樱看后又说:“我觉得他还是有点影响你的吧。” 池却看似在低着头看作业,实际上一个字都没进到脑袋里,被池樱一说,满脑子都是交//配的变色龙和坐在地上看电视吃雪糕的齐柏宜。 说影响吗,其实也不算,电视是池却自己要去看的,虽然他现在一条腿不好使,但要是他不想看,腿长在自己身上,齐柏宜也不会硬拉着他在电视机前坐着。 但要说动物观察纪录片真的有这么吸引他吗,池却觉得也不是。 “没有,”池却把头抬起来,说,“他不影响我,没怎么和我说话。” 池樱不为所动,“那电视机这么大声。” “刚放大声的,”池却眼睛都不眨地给齐柏宜找理由,“他一直看默片,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让他调大点声看。” 池樱好一会儿没说话,翻了一遍池却放在桌上所有科目的作业,才问道:“你们现在关系很好?” 齐柏宜这个人,带着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的没有边界感的热情,带着池却不喜欢的绿豆雪糕,像一股热浪一样横冲直撞,虽然很爱说话,但池却大部分时间都不理他。 但为了圆谎,池却说:“关系还不错。” 池却亲口承认和齐柏宜关系不错,池樱早上去上班之前就会放点时令水果和小面包点心放在餐桌上,嘱咐池却和齐柏宜一起分着吃。 齐柏宜下到池却家门口,能听见大约十四下脚步声,在池却毫不意外的时间点敲响了门。 池却蹦过去给齐柏宜开门,开了门就不管了,几步又蹦回去坐着,齐柏宜就会自己把门关好,把绿豆雪糕放进冰箱,然后笑眯眯地叫池却的名字,说:“我来了!” 已经像是一套固定流程,池却说“嗯”,齐柏宜把作业放在小桌上,就会去开电视。 今天齐柏宜手上除了绿豆雪糕,还有一盒羊奶,他把羊奶也放在小桌上,放到池却面前,说:“给你喝。” 池却仍不怎么理他,很少和他交流。他看不上城市超市里包装好来卖的盒装羊奶,瞥了一眼产地,说:“我不喝。” “我妈妈订的呢,一天一盒。”昨天傍晚,齐柏宜刚吃完保姆煮的没什么味道的健康餐,季韶就打了个电话来,说给齐柏宜订了羊奶,每天一盒。今天早上就有人来送羊奶,在齐柏宜家门口绑了个奶箱。 他这样说,池却明白了,问:“你不想喝是不是。” “嘿嘿,”齐柏宜对池却笑,向他解释,“我喝奶容易肚子不舒服。” 池却内心挣扎了一下,把桌上的水果盘子推过去,又把齐柏宜的羊奶拿过来,撕开吸管上的塑料膜,“那你吃水果吧,我妈妈洗的。” 下午齐柏宜没一直看动物纪录片,他调到电影频道,在播一部犯罪题材的文艺电影。 齐柏宜转头和池却炫耀:“这是我爸爸拍的,刚拿了最高奖。” 池却几乎没有娱乐活动,更不看电影,池却看了眼电影名字,双男主电影,叫《心头肉》。 池却并不了解导演姓甚名谁,更没办法把热片导演的名字和面前这个坐没坐相的齐柏宜联系到一起。 大约是他的表情透出藏不住的怀疑,齐柏宜说:“真的,我高三开学也要去上编导课了。” 池却愣了愣,问:“你不高考?” “要考啊,”齐柏宜说,“等我集训结束就回来上课。” 齐柏宜理所应当地说:“刚好我学习不太好嘛,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喜欢编导啦。” 池却低下头,手上握着的水笔突然写不出字,纸上的题好像一下离眼球很远,骨折的那条腿狠狠疼了一下,他恍惚地听到耳边是自己坠落的风声,眼前变成一大片绿色的草地。 往后只要是池樱上班的工作日,齐柏宜都会早上九点钟准时踩十四下脚步,带一支绿豆雪糕和一盒羊奶准时出现在池却家门口,进屋先脱鞋,然后端着池樱洗好的水果在电视机前坐下,先看《动物世界》,再看不知道讲什么的各种题材的电影,看完再和自己老爸的电影对比一番,最终得出结论,说还是我老爸齐向原拍得更好。 池却不知道什么是好电影什么是坏电影,他不再在整堆的作业面前坐一天,开始坐在齐柏宜旁边,沉默地坐到每一个故事结束。 直到有一天齐柏宜反常地没看《动物世界》,拿着遥控器专制地直接换到电影频道,也很难得地没在池却耳朵边上一直吵,安静到池却有点不大习惯。 电影频道在播一部文艺电影,取材和齐向原的《心头肉》异曲同工,池却看了一会儿,转头和齐柏宜说:“这和你爸爸的电影有点像。” “是吧!”本来安静的齐柏宜像是直接被点燃了,声音突然放得很大,池却在旁边被吓得震了一下。 “我今天早上看微博的时候,看到有人说我爸的电影抄袭这破玩意儿,”齐柏宜站起来跳脚,“胡说八道!气死我了!” 《心头肉》的上映时间要比现在这部电影早半年时间,但有人说,只是上映时间早,又不是拍摄时间早,还有人说不知道是谁模仿谁,但《心头肉》只是卖双男主噱头而已,没这个好看。 齐柏宜看起来真的很生气,这是池却第一次在他脸上读不出一点开心的情绪,池却觉得有些新奇,他抬着头看齐柏宜演绎愤怒,内心感叹人类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怎么会如此丰富。 齐柏宜气到一半,一低头,池却直直地看着他,更火了,说:“你看什么看!” 池却从善如流地移开视线,但嘴上平静地说:“不可以看吗。” “不可以看!”齐柏宜又重复叫道,“气死我了!” 然后池却就突然笑了,他说,齐柏宜你叫得和一百只知了一样大声,我家刚装修好,你别把我家吼塌了。 那笑是很短的一下,低沉的、闷在胸口没有完全放出来的,但很能确定是愉悦的。他开起玩笑来也根本不轻佻,反而像陈述事实,让齐柏宜都要相信自己是知了。 这个笑之前,齐柏宜从没在池却脸上读出来的轻快的表达,认识池却以来,他从没感觉池却哪一天是高兴的,吃绿豆雪糕都苦着张脸。 齐柏宜愣了一下,两秒后自己也笑了,说:“你干嘛啊。” 池却就不理他了,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想继续生气却发现气不出来,池却已经又转过头去看电视机上放的电影,骨折的那条腿直直地放在地上,两只手撑在身后坐着,边看边和齐柏宜说,我觉得还是你爸爸拍得更好一点吧。 第18章 说谎的天赋 齐柏宜后来听人说,池却这个人吧,一开始对谁都很防备,然后再相处下来,会发现他是真的讨厌你。他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池却一开始理都不理他,他说十句池却能回一句就是烧高香。 然而这样的情况是什么时候发生改变的,别的事情齐柏宜记得不大清楚了,只能猜测是他第一次叫了齐柏宜名字,说他像一百只知了的那天。 齐柏宜和池却说:“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池却回他:“我知道。” 虽然简短,但总算有回答,齐柏宜自说自话也没所谓,但也确实为池却回答他的频率变得越来越高感到意外和欣喜。 入伏的那天,齐柏宜按照季韶的要求去医院贴三伏贴,出门前走到502门口敲门,池却给他开了,开了就又蹦回去,等着齐柏宜自己进来再关。 齐柏宜没进去,只是半个身子往里探了点蹭空调的凉风。他扒着门框和池却说:“我今天上午不过来了,我要去医院贴三伏贴。” 池却拿笔写字的手停了停,点点头“嗯”了声,就继续写他的习题。 池却没意见齐柏宜就准备转身出去了,转到一半又转回来,问池却:“你有没有qq?” “没有,”池却说,“我用按键手机。” “那好吧,”齐柏宜可以理解,但还是觉得有些不方便,说,“那你电话号码给我吧,有事情我可以找你说。” 第18章 今天之前,池却也没想出来齐柏宜除了要看电视还有什么别的事情需要去做,但还是报了一串数字,齐柏宜按下来给池却播过去,又挂掉,和池却说这是他的号码,请他惠存。 池却听他故意这样文邹邹地说话,觉得好笑就又笑了一下,被齐柏宜抓到了,大声地指控池却,硬要说这种笑一看就是嘲笑,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你能不能快走,”池却挑了下眉,“不要借题发挥行不行。” 齐柏宜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了,门关上以后整个屋子里就剩空调运作出风的声响。 池却坐着又写了会儿作业,半张卷子都没做完就停笔了。他坐着发了几分钟呆,然后跳到电视柜前,把电视打开了,再继续回去做题。 下午池却午觉睡醒以后,发现手机收件箱里有一条讯息,是一串号码,给他发:我下午也不过来了,我去朋友家里玩游戏。 应该是在他家能进行的娱乐活动就只有看电视,池却看了以后回:1 那边很快又回过来:2 池却懒得理他,看完就把这个2删掉了,齐柏宜过了还没半分钟又给他发:我今天见的这个朋友以后也是你的同学呢,我刚才把你介绍给他了,下次我把他带来介绍给你认识。 池却扫了一眼,把这条也删掉,手机放在一边,开了静音模式。 齐柏宜那边没收到回复,有点尴尬地和就坐在他旁边和他一起等回复的程昇说:“可能在忙着写题没看到吧,而且他这人还蛮内向的。” 程昇的集训课开始比齐柏宜要早一点,他刚放假回来,过两三天又要回去集训学校上素描课。 “哦,内向。”程昇点点头,脑袋里立刻浮现出他们班坐在第一排的那个成绩很好的小个子男同学厉洺。 白净内向,成绩很好,戴很厚的眼镜,眼镜摘下来的时候经常能看到鼻梁上非常明显的压痕。 程昇问:“他是不是和厉洺一样成绩很好啊。” “有可能,叫厉洺出来玩他都不出来。”齐柏宜说,毕竟他感觉池却和厉洺一样爱写题,然后又说回池却,“我最近老去他家蹭空调,他都不爱看电视。” “厉洺在上补习班,”程昇又说,“你去看电视,不打扰人家啊。” 齐柏宜想了想,打开手机游戏,说:“也对。” 晚上池樱回到家,发现桌上的水果几乎没动过,就问池却,齐柏宜今天是不是没有来。 “嗯。” 池却一个字就回过去了,池樱不大喜欢他这样,有什么都不说,像知道些别的什么还非要人问。 “小齐倒是会给我面子,每次都会把水果吃掉。”池樱问,“你是不是不爱吃水果?” 池却对水果比较无感,自己平时在家也想不起来去吃,只在有时候池樱说他必须补充一点水果才有的营养,才会做样子似的吃一点。 然而有时候池却也确实很难回答池樱的一些发问,池樱又看不惯他的沉默,于是又只能:“嗯。” “和你妈妈说话就这样子,”池樱仍不满意,过了会儿又问他,“你知道小齐爸爸是谁吗?他有没有和你说?” “说了。”池却回答。 池樱点点头,打开电饭煲,池却在她回来之前已经把白米饭煮好了,池樱每天早上问池却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池却第一次说手抓饭,池樱说有点麻烦,她不太会弄,池却以后就都说“都行”了。 她围上围裙,和池却说:“这么有名的大导演,就住我们家楼下,啧啧,真厉害。” 池却没说话,她就接着说:“和他打好关系,以后有什么事情说不定他还能帮上你。” 池却一直不说话,池樱活到这么大,吃了这么多米,也不觉得小孩之间的感情能有多简单,狐疑地看了池却一眼,问:“他真的有把你当朋友吗?” 池却和池樱说话的时候从来不爱看她,池樱习惯了,这次果然也看着池却头也不回,池樱没看到池却的表情,但是听池却说:“有。” 池却说谎话的天赋,觉醒在十二岁的乌鲁木齐的夜晚。 父亲死后,他跟着母亲改了姓名,从新疆阿勒泰辗转到上海生活,这里有池樱伯母留下的一套小房产,从前一直是租给别人的,决定搬到上海的那天,池樱在毡房里,为了替伯母要回拖欠的押金,握着电话和原租户吵了两个小时的架。 池却不想听,那时候他的腿已经打上了石膏,行动颇不便利,因此只能被迫听着池樱不大体面地和别人吵架。 奶奶扎着头巾,苍老疲惫的手掌很轻地摸着池却腿上的石膏,用哈语问池却疼不疼。 池却看着奶奶头巾上黑色和红色交织的花纹,说不疼,没有感觉了。 因为信号实在太差,池樱挂了电话,还是很生气,一回来看到池却的腿,表情更难看,说:“你就是活该,搬回上海之后那些极限运动不准再碰了。” 上海被印在池樱户口本的祖籍栏,成年后她和丈夫在乌鲁木齐相遇,那个时候池樱跟着技校的姐妹一起,已经把一间商超做得很大了,她在她属于新疆的第一个春天遇见给家里采购物资的丈夫。 两条年轻自由的灵魂相遇的时候总是一往无前对抗着命运,池樱的父母已经去世很久,刚从上海来乌鲁木齐的时候,想的也不过是这里的冬天冷得有点欺负人。 但捱捱也就春天了,所以她带着无知嫁到草原,在夏牧场被拉着参加第一场拖依的时候,她还是认为自己的幸福具有必然性。 池樱就是那种结婚前十分相信爱情的女人,婚后又幡然醒悟,在草原上的生活比她想象得要更艰苦。有时候晚上下大雨,雨水通过毡房顶上的一个小洞滴到她的眼皮上,她觉得身上的被子像一张压得她喘不过气的薄纸。 然后她和丈夫提出要去城里,至少是镇子上生活,丈夫有些犹豫。 家里人都不同意他跟着池樱去镇上,池樱的那家商超现在也交给了别人打理,前段时间因为经营不善倒闭。 池樱吵架很厉害,但她那时候已经怀了孕,孕中是有些影响她吵架发挥出来的水准的,于是等她把池却生出来,就与阿勒泰藕断丝连地,一个人重新搬回了乌鲁木齐。 池却从奶奶的口述里大约知道母亲的前半生,他没什么想法,说实话池樱也不算没管过他,等到池却要上初中的年纪,池樱就重新把他接回乌鲁木齐,池却只能在放假的时候才能回到阿勒泰,看望年迈的外公奶奶和重病的父亲。 池樱美丽、要强,倔强得像她蓄长不剪的黑发,算是很严厉的家长,对池却成绩的要求非常高。然而池却不爱读书,也不是什么看一眼就能学会的天才。 一开始,池却和同龄人一样顺利进入青春叛逆期,池樱点评他的卷曲的半长不长的头发,抨击他喜欢的极限运动,池却一开始还会把情绪摆在脸上和池樱争辩,但和池樱往往在吵架的尾声说道:“这是我买的房子,你滚出去。” 池却是开门滚出去了,在乌鲁木齐个位数温度里,找了一家看起来不那么正规的夜间酒馆。那里没人认识他,客人和接待都是池樱嘴里不务正业的“流浪汉”。池却站在门口,有个穿着裙子戴着帽子的维吾尔族的姐姐晃过来,说小朋友,你的头发卷卷的长长的,是不是搞艺术的哇。 池却说不是,姐姐就说,真漂亮。 池却离家出走没多久,就和从前一样,很快就被池樱找到。 池樱捂着鼻子不想闻空气里的香水味,池却在台上弹冬不拉,远远地看到她,还是把手放下了。音乐声停了,跳舞的姐姐回头问他怎么啦。 和池樱回家的那一路谁都没说话,乌鲁木齐已经下雪了,没堆积得多少厚,雪星子在路灯下反出微弱的闪光,那时候这座城市还没什么夜生活,周围都是沉默的风。在家楼下,他们碰到了下楼扔垃圾的邻居,问他们:“这么晚才回来呀。” 池樱笑了下,说:“是呀,带小孩出去玩。” 回到家,池樱在池却的衣服上闻到很重的烟味、酒味、香水味,问池却是否喝酒抽烟,和谁有没有过不三不四的拥抱。 池却看着池樱的眼睛说:“妈妈,没有。” 第19章 你是狗吗齐柏宜 高三暑假放得晚,只放两周,距离开学还剩几天,齐柏宜终于拿到了他的相机。 此相机是齐向原赞助,没选择最昂贵的品牌,注重镜片就配了一台说得过去的蔡司,本意是让齐柏宜用着玩玩儿,把现在在用的那台傻瓜机换下来。 他把相机一起拿到程昇家,电视不看了游戏也不打了,几乎一整天在摆弄他那台刚拿到手的机器。 甚至在近四十度的高温还问程昇说要不要和他一起出去拍东西。 “你谋杀,”程昇一点都不想出门,“要去你自己去。” 齐柏宜也不说话,照着程昇的脸就来了一张,抓到程昇相当嫌弃的表情,程昇觉得不好看,扑过去要他删掉,齐柏宜护着相机,一边笑,照片还是没有删。 第19章 外面实在太热,齐柏宜又实在手痒,把相机小心地放回包里,出门对着七七八八又奇奇怪怪的东西拍了一阵,身上的衣服就全部湿了。 天气太热没胃口,他没让保姆阿姨准备午饭,想着回家换一身衣服再睡个午觉。走到五楼,下意识往那扇贴了春联的门看了一眼。 他已经几天没去池却家,程昇说过后他也觉得自己叨扰,每天早上给池却发了短信息就跑到程昇家去蹭空调。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快要结束了,空调管道重新排布的审批下来,很快小区物业就会安排工人来家里重装管道。 齐柏宜发的短信息,池却每条都回他“好”,要么就是“嗯”,多的也没有了,齐柏宜本来也没指望他能说什么别的,也只是发条消息,自己玩儿了半天,拿出手机看时间的时候才看到池却的回复。 齐柏宜再看了眼门上贴的“和顺平安”,想到池樱的脸,嘴角翘了翘,就没停留,往上上了两层台阶,那扇漆绿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池却站在门里,眼珠很快捕捉到齐柏宜,见了他,问:“回来了?” 齐柏宜立刻对池却弯着眼睛,笑眯眯地说对呀。 池却点了下头,叫他稍等一下,然后从门后面拎出一袋荔枝。 “你不来,”池却说,“家里的水果都要坏了。” 要是池却早知道这一袋荔枝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他宁愿让这些当时还不便宜的水果烂在袋子里。 池却用一只拐杖搭着地板,头顶上是超高温的太阳,面无表情地很快被热出一头汗。 齐柏宜拿着他的相机对着天拍拍,对着地拍拍,路边的树叶要拍,搬家的蚂蚁也要拍。 他和池却说,就在小区周边转转,不会走得很远的,他要拍东西就很磨蹭,池却腿脚不便的,都还要等着齐柏宜。 池却一言不发,齐柏宜就和池却搭话,说:“蚂蚁搬家了,池却,好像要下雨。” 池却看了一眼,说:“嗯。” 他和池却说话,是自己心里有些愧疚,但没有多少,路边给池却买了冰水,说是高温补贴。 “我尽量快点拍,”齐柏宜说,“很快。” 池却把水接过来,脸上看不出是什么心情,但完全不催齐柏宜。 齐柏宜拍完了,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看了眼时间,下午四点半,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池却:“你妈妈是不是要回来了。” 没怎么和池樱接触过,池却看到了齐柏宜作为半个陌生人都有的细微的忌惮,说:“她今天加班很晚,没事。” “哦,”齐柏宜放心了,说,“要是阿姨知道我把你偷偷带出来玩儿,会不高兴吧?” “应该会让我写检讨吧,不清楚。”太阳光温度太高了,皮肤却自肉里传来一阵冰凉。 他皮肤本来就黑,没什么所谓,但无所谓齐柏宜什么时候回去,愿意陪他晒着,好像有除此之外的原因。 他呼吸的自由的风,都是滚烫的灼烧的伤口。 齐柏宜问池却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说,出都出来了,不逛一逛好可惜。 他对池却说:“就算爱学习也不能一直在家里写题吧,人要发霉掉的。” 阿勒泰和上海是没有什么相似的,完全没有,唯独今天的日头让池却有些熟悉起来,他以前不知道上海的太阳也是这样晒人的,他在毡房里写暑假作业,觉得还不如去外面晒太阳喂蚊子。 奶奶就会和他说,出去玩一玩吧,去看看昨天刚出生的小羊,去摘新鲜的野花,去吧,快去吧。 奶奶不会说普通话,在池樱打电话来问池却有没有好好写作业的时候咿咿呀呀地和她说哈语,池樱每次都说:“您这样讲,我也听不懂,算了算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齐柏宜问池却:“怎么了,想回家?” 池却说:“没有,你有点像……” “像什么?”齐柏宜站在路边打车,要池却自己和司机说他想去什么地方。 “像我奶奶。”池却说完自己都没忍住笑,齐柏宜一听,吃惊地问:“此话怎讲啊?这不好吧?” 池却没回答他,笑到后面甚至出了点声音,齐柏宜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看到池却在笑,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地跟着一起。 池却想去的地方齐柏宜并不陌生,共青森林公园,那里有一片算大的草坪,在夏天显出绿茸茸的生机。 大夏天来逛公园实际上不为一般人理解,公园里零星的人就很有体现,齐柏宜皮肤很白,伞也不打,帽子也不戴。 那片草坪,池却眯了眯眼睛,缩小视线范围,眼皮里的光都被染成绿的。 “这里会有点像新疆吗,”齐柏宜知道池却在看什么,手遮在眼睛上方问他,“你们那里的草原也是这样?” 当然不——池却睁开眼睛,说:“差不多。” “差远了吧,你少糊弄我。”齐柏宜杵了下池却的手臂,“我还真的挺想去新疆的。” 池却看了他一眼,“去那里干嘛。” 齐柏宜说:“你不懂,西北对于我这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来说诱惑很大的。” 池却不知道到底是西北的哪一部分诱惑了齐柏宜,肉眼可见的风景还是别的看不见的什么,因为想不明白干脆没说话。 池却没接话,齐柏宜也能自己说下去,他半真半假地说:“要是有机会,能不能带我参观一下你的家啊?” “嗯,”池却也没太当回事,“可以。” 傍晚的时候云聚起来,真的下雨了,两个人都没打伞,齐柏宜跟个神经病一样很乐意淋雨,池却则是因为走不快。两个人找了一间冷气开得很足的面包店,齐柏宜就着奶精的香味拿出手机,捅了捅池却,说是有台风。 台风对东南沿海影响颇大,上海也被波及。上海好久没有刮过台风,池却更是从来没见过,齐柏宜形容其威力说:“台风,说不定能把黄浦江里的鱼吹上来给你当晚饭。” 当时池却还半信半疑,齐柏宜到收银台前买了两只蛋挞,吃一半又扔给他,跑进雨里说要拍一个很难得的镜头,池却有点被震惊到,看了他两眼,很小声地说:“真的神经病。” 天上的雨滴下来砸在地上像开水一样,又湿又热的,齐柏宜拍了一圈回来,裤腿上全粘了草根,头发湿成一缕一缕,看起来像是去哪里打过滚了。 “你是狗吗齐柏宜。”陈述句,池却还替齐柏宜拿着他的蛋挞,他的皮肤被空调直吹,吹得很冰,齐柏宜满头是汗,就这样向他靠过来。 池却原本以为齐柏宜要来他这里共享一个正对着出风口的位置,往旁边让了两步,然而齐柏宜直接把身体贴在他身上,两条手臂搭在他肩膀上,胸膛贴着胸膛,说:“你和冰块一样。” 面包店里有两张供客人临时休憩的桌椅,桌面是水波纹状的玻璃,上面被池却放了齐柏宜还没吃完的蛋挞,像蛋挞军舰在并不平静的大海里乘风破浪。 池却被齐柏宜抱得一时间都不知道手往哪里摆,喉咙卡了半天,说:“你能不能有点分寸感。” 齐柏宜哪里管他分不分寸,说:“小气什么呀,都是男的,抱一下你又不会少块肉蜕层皮。” 池却便不说话了,他的胸腔也跟着安静下来,很清晰地听到齐柏宜来自彼方的心脏的震动。 “你没有被人抱过吗?”齐柏宜揶揄他,“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啊?” “这个你不会不行啊,抱都不会抱以后女朋友怎么办。” 池却的手没有力气地放在身侧,感觉手臂很沉。 他内心升起一阵冲动,嘴巴张了张,突然很想告诉齐柏宜有关自己的一个秘密。齐柏宜在这时松开他,去拿桌上剩下的蛋挞,把那个没被咬过的分给他。池却看着手里的蛋挞,唾液混合着冲动,把那个秘密混合着奶精一起重新咽了下去。 第20章 这里有颗痣 台风带来的大雨下了三天,空气中潮湿的水分子让池却长出了从没有长过的湿疹。其中有一阵短时强降水,积水从井盖反上来,“砰”地冲断了小区的电线。 池樱出门的时候雨还没下那么大,她在一间效益很好的百货大楼做衣服销售,出门的时候预感到了今天几乎不会有顾客,但旷工一天少一百五十块钱。 池却起床的时候,乌云压得天都是黑的,他边用手挠自己长湿疹的那片皮肤,边走到门口给齐柏宜开门。 下了几天的雨,气温稍降了些,齐柏宜出不去门,脸上全是对极端天气到来的兴奋。电线断了电视打不开,他就着暴风雨缠着池却讲克苏鲁故事。 齐柏宜自己对克苏鲁文化都没有了解得多少清楚,给池却讲了半天的大怪兽八爪鱼,觉得池却不仅没什么兴趣,更没听懂。 他观察了下池却的表情,很好,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顺着看下去,才发现他有些坐立不安。 “怎么了?”齐柏宜问,“你想上厕所?还是哪里不舒服啊?” 第20章 池却犹豫了下,在齐柏宜面前掀开了身上穿的白色背心,露出腰腹出的很大一片的红色斑痕。 红色的斑痕从腰上开始,一直延伸到后背。齐柏宜被吓了一跳,问池却怎么了,池却摇摇头说不知道。 齐柏宜也没长过这种东西,两个人当时都不知道湿疹发作的症状具体如何,齐柏宜用百科搜索,“过敏?细菌感染?病毒?还有这个……”齐柏宜照着手机上的字念,“银屑病?是什么?” 池却现在只会说不知道,那些皮肤已经被他抓破,是在睡觉无意识的时候,下手不轻,表层的皮破了,肉里渗出些血丝。 “要不要去看看医生,”齐柏宜把池却又要伸过去挠的手打开,说,“别挠,多吓人。” 他也知道现在这种天气出去外面有些危险,今天没有羊奶送来,他也和做饭的保姆阿姨说好,今天不用过来煮饭。 “没事,”池却看了看那些红斑,把衣服放下来,说,“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也不能就这样放着吧。”齐柏宜伸手,又把池却的衣服拉起来了,伸手去碰,把那些斑碰得更痒了。 池却想把齐柏宜的手打掉,齐柏宜刚好把手收回去,又看了看他,突然去客厅把自己的相机拿过来了,然后示意池却把衣服重新拉上去。 “我拍给厉洺看一下,”齐柏宜说,“他爸爸是做医生的,应该能懂。” 池却不知道厉洺是谁,看着那台油亮崭新的相机挣扎了一下,深不见底的、贴着增透膜的紫色的黑洞,被那样指着,不自在地转开了脑袋,“为什么用相机拍。” 这种又不是什么好看的风景人像,手机拍一下也完全可以。 齐柏宜摇摇头,举起食指摆了摆,“你不懂,我和我的相机现在正处在蜜月期。” “……”池却无话可说,向来对齐柏宜的脑回路没什么办法,“拍吧。” 齐柏宜拍照的时候变得极其龟毛,乌云让屋子里也变得很暗,停电了灯又开不起来,他要池却换好几个角度和方向,说是为了找更好的体现方式。 池却不明白几块丑陋的斑能体现什么东西,齐柏宜对准他按下一个按钮,发出他的廉价手机模拟的相机真实的快门声。 池却长的这些东西从前腹到后背都有,后背那些池却只知道痒,但是看不到,齐柏宜就让池却趴在床上,说:“你躺着,我的光好一点。” 池却一言不发地照做,不面对齐柏宜的镜头,难以言明的感觉慢慢从心里泛上来,齐柏宜在他身后像是哄小孩,“很棒啊很棒,不要动哦,拍好了请你吃绿豆雪糕。” 他又对着池却光裸着的后背一顿拍,过了好一会儿才让他起来,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池却床上,开始把相机里的相片传到手机里,给厉洺发:“麻烦让厉医生帮忙看一下,这是怎么了。” 厉洺大概没在上课,回得很快:“你呀?” “不是,”齐柏宜敲字,“下学期我们班新来的插班生,和我住同一栋楼。” 厉洺看着不拘言笑,世界里只有各样的习题,实际上和齐柏宜他们私底下说起话来很没个数:“我想也不是你,你没有这么多块腹肌。” 齐柏宜当场就骂出声了,给厉洺发了一串语音,厉洺笑嘻嘻地回:“我去问下我爸。” 池却好半天没说话了,等厉洺回消息的这段时间,他问齐柏宜,能不能给他看一下拍的照片。 齐柏宜把他的相机递过去,池却捧着齐柏宜的“新婚妻子”,翻看自己那几张后背的照片。讲道理,没看出特别的角度和方向,也没发现什么意义深远的体现方式。 “发完就删了吧。”池却看完,把相机还给齐柏宜,他觉得自己背后的斑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一些,一片片的,看着吓人,总觉得这种影像留下来,寓意一般。 齐柏宜不知道池却在想什么有的没的,他说:“这个无所谓啦,我内存卡买的很大的。”再和池却介绍他这台相机的过人之处,什么拍人像很清楚,远远都能拍到毛孔。 这时,厉洺发回消息给他了,齐柏宜看了一眼,抬头看池却,说:“没事,是湿疹。” 外头的雨点狂拍着窗户,齐柏宜往池却那里靠了一些,和他贴在一起。又一道闪电,齐柏宜把手机按开,在百科的搜索栏上输入池却的病症。 炎症性皮肤病,具有慢性的瘙痒的特点。 “由多因素引发,包括遗传、免疫功能异常、环境等内外部因素,同时,紧张、焦虑等社会心理因素也可能加重病情……”齐柏宜照着念,问池却,“你是因为什么啊?” 池却去中山医院拆石膏的那天,台风刚在凌晨转为热带风暴,小区的电线已经接好,余庆路地上全是被拍下来的、沾着水的梧桐叶子。 齐柏宜自告奋勇要陪池却去,池却前一个晚上和池樱说过后,池樱点头得很快。 他们站在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齐柏宜抱着他的相机先坐进去,也不嫌重,就这样一直抱到医院。 那时候很流行在石膏上用水彩笔写字画画,然后医生在用锯子锯开。 池却看到齐柏宜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根水彩笔的时候就想到了,“你就是为了在石膏上画画才来的是不是?” “哎呀,不是,”齐柏宜明显跃跃欲试,但嘴上否认,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小学的时候,同桌手臂骨折,她拆石膏那天请了我去,但排在我前面那个小胖子画了一个巨大的猪头,没有我画画的位置了。” 池却更笃定自己的想法,转过头不看齐柏宜了,说:“嗯,你就是想画画。” 诊室外面的椅子上坐满了人,各种味道都有。齐柏宜起身,抓着画笔在池却面前蹲下来,池却能看到他头顶的一个很小的发旋。 齐柏宜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得了一种什么阅读障碍,要把写下来的东西全部念出来给池却听。 “我先画个小猪头,”齐柏宜的粉色画笔划在纱布上,对池却说,“这是你。” 池却没说话,幅度不高地抬起脚,画笔顿时斜了一个方向,划了一道没有意义的划痕,齐柏宜一边说让他别捣乱,一边把他的腿按住。 “这不是一般的猪头,我画猪头的水平炉火纯青,比当时那个小胖子好出不少,其实是你赚了,知道吗池却。”齐柏宜颇为得意,“现在我再给你题诗一首,诶你别动。” 池却没反抗,齐柏宜更来劲,抓着笔一下就想到池却家门口上贴着的那幅对联,下笔的瞬间还是顿住了,笔尖在纱布上晕了一个点,然后拐去写了另一句印在语文暑期作业上的必背古诗。 齐柏宜写完了,给池却展示自己的作品,“我觉得特别好。” 候诊屏幕上池却的名字在慢慢往前爬,齐柏宜看了眼,问:“我到现在都还没问过你,你的腿是怎么弄的?” “滑翔翼,”池却无所谓道,“没降落好。” 他现在表现得这样无所谓,是因为时间、因为他本来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当时失重感填满身体的时候,虽然无可避免地感觉到害怕,但等他重重砸在地面上、被救护车抬到医院去打石膏、池樱黑着脸从乌鲁木齐赶来骂他的时候,那些害怕就都没有了,继而逃避着池樱对他进行极限运动的不允许。 “这样啊,”齐柏宜反而夸他,“你还会玩儿滑翔翼,这么厉害。” 齐柏宜夸他,手里也没闲着,在猪头上面又画了一个简陋的滑翔翼,其实他也不知道滑翔翼准确长什么样子,就只能发挥想象,结果画得像只纸飞机,但偏要说这就是滑翔翼。 池却低头往下看,一张猪头、一只很小的滑翔伞,两行齐柏宜写的字,是很好看劲道的字,不过齐柏宜的发旋在他眼里上上下下,池却很快没看了。他又露出自己的睫毛,睫毛下面明亮的眼珠、鼻尖和起了一小块皮的嘴唇,嘴唇下面一颗很小的痣,因为不停说话而被肌肉微弱牵动,像瞄不准的靶心。 齐柏宜蹲在地上,面向池却介绍他的“齐氏滑翔翼”,说此滑翔翼有不用外力就能驱动的永动机原理,只要上到天空便可从上海飞到阿勒泰,并且附带超智能的降落系统,能百分之两百保证池却安全降落到陆地。 他对池却说:“你以后玩儿滑翔翼,可以考虑投资我的产品。” 说得正到尽兴处,突然被池却捏了下下巴,听到他说:“齐柏宜,你这边有颗痣。” 第21章 生前不要说谎话 在池却自己的要求下,医生没破坏那只像纸飞机的滑翔翼。池却把那块石膏收进口袋里,走出诊室,齐柏宜看他出来了,问:“我的猪头呢?” 池却头也不回,路过齐柏宜拍了下他的脑袋:“在这。” 担心池樱让池却写检讨,齐柏宜在医院大门口赶池却回家,端着相机说:“天快黑了。” 然而池却完全没一副着急样子,好像是想体验下刚恢复自由的腿好不好使,站在绿油油的梧桐叶下面,右脚尖点了点水泥地:“今天没事。” 第21章 齐柏宜抬头问:“为什么没事。” 齐柏宜前些天和季韶打电话时才听季韶说过,楼下那家人怕是有点特殊,齐柏宜边打游戏边问特殊在哪,季韶说,你以后就懂啦,哦哦对了,你去他家做客的时候,最好不要空手,也不要留太晚哦。 “没事就是没事,”池却摸了下鼻子,含糊道,“你要去哪?” 池却腿好了,齐柏宜就带他坐303路公交车去外滩,他想拍晚上七点外滩的万国建筑群亮灯的瞬间。 他们抢不到公交车上的座位,齐柏宜刷了两次卡,站在公交车后门竖着的杆子旁边,齐柏宜抓一边,池却站在离他半步的距离,手放在齐柏宜抓着杆子那只手的上面。 齐柏宜五岁第一次摸相机,镜头就基本上没拍过人。齐柏宜说,齐向原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过他,镜头不可以对准没有允许自己入镜的人。 “镜头永远是呈现而不是审判,”齐柏宜告诉池却,“不能用摄影师的立场去操控镜头。” 池却吹着公交车里的冷气,拽了一下因为刹车而差点站不住的齐柏宜。 这个夜晚的七点到九点钟,池却跟着齐柏宜,像一个真正的游客。从万国建筑看到对岸的东方明珠,在南京路上,齐柏宜把他留在一间吃海鲜炒年糕的饭店前,让池却等他回来。过了会儿,池却又很突然地收到了齐柏宜送的两盒雪花膏、一支治疗湿疹的药膏。 齐柏宜带着池却进那家饭店吃海鲜炒年糕,又加了炸猪排。吃到一半,池却问他:“雪花膏是干什么的?” “雪花膏就是,”齐柏宜被年糕噎了一下,“就是给你涂手的,我看你手上有起皮,还有老茧,我买了玫瑰花和茉莉花味。” 池却手上是冻疮的痕迹,他把那盒雪花膏转开,掀掉上面盖着的铝箔纸,凑近闻了闻,问齐柏宜:“这是玫瑰花?” 齐柏宜隔着猪排的香味都闻到茉莉的味道,叫起来:“这是茉莉花!池却你大直男吗,以后怎么给女朋友送花。” 晚上九点,齐柏宜站在小区楼下,抬头看到502亮着家里客厅的灯,顿时有点忧愁,问池却,“你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池却也看了一眼,“没关系。” 齐柏宜还是很担心,池却走到家门口了,齐柏宜让他等下,先不要开门,又说要是不高兴可以上来找他玩儿,“不过我家现在空调还没装好,应该还是有点热。” 池却应了声,就开门走进去,池樱坐在沙发上,什么都没在做。她盯着电视机漆黑的屏幕,看到池却回来,问道:“这么晚,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池却身后还有齐柏宜上楼的脚步声,因此很快把门关上了,接着语气没有起伏地说:“我发短信给你了。” 池樱又问:“为什么这么晚?” “今天医院人很多,排队很久,”池却说,“拆完石膏太晚了,肚子很饿,晚饭齐柏宜带我去吃的。” 池樱好像有数不清的问题要问,一个接一个没有尽头,“去哪吃的?” 池却早就准备好了回答:“医院对面的小卫小炒。” 池樱终于没再接着往下问,但池却知道她还是有一些狐疑,不过最终她终于从沙发上站起来,对池却说:“腿好了也老实一点,早点睡觉。” 回到房间,池却看着自己床边的被单,齐柏宜坐在这个地方给他拍过后背上湿疹的照片,那时候好像也没问他的皮肤想不想入镜。池却把口袋里的药膏和雪花膏拿出来都扔在床上,玫瑰和茉莉的香味混合着扑过来,好像把整个房间都染了这样的气味。 池却晚上做梦,梦到的都是齐柏宜拿着两捧花,说这个是玫瑰,这个是茉莉,然后把花都交给池却,让他拿在手上,去送给他的女朋友。 池却听见梦里的自己说:“不送。”然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受控制地又把花都还给了齐柏宜。 天放亮后,池樱照旧在桌上留了水果,池却洗漱好,在桌前坐下来,边吃边无意识地用手指轻敲刚好的那条腿的膝盖。 看了会儿看不明白的数学题,门突然被敲了敲,因为力道很小,起初池却以为听错了,没太在意地过了半分钟,门外确实有些动静,池却才走过去开门。 齐柏宜站在门外,拎了个挺大的袋子,门开了先看池却一眼,再鬼鬼祟祟地往屋里瞧。 “没人。”池却往后让了一步,让齐柏宜进来。 “哦哦,”齐柏宜这才进来,自己换上池却常给他拿的那双拖鞋,“我以为阿姨在家呢。” 又问:“你没被骂吧,昨天。” 池却摇了摇头。 齐柏宜这段时间几乎不到池却家里来,这几天的水果都是池却自己消化的,晚上池樱回家和他吃晚饭,问他今天和齐柏宜做了什么,池却说:“写作业。” 又为了生动一点:“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 池樱说,别看太久,他就点头。 齐柏宜一屁股坐在池却对面的凳子上,翘着脚吃桌上的水果,把手上拎着的袋子放在池却面前,“这是我带过来的午饭。” 池却看了一眼,透过袋子隐隐约约是个保温桶的样子,说:“回家就两步,带饭干什么。” “这其实是阿姨昨天晚上煮的,”齐柏宜说,“我昨天忘了和她说我不在家吃饭,她就煮了,不能浪费。” 大导演的儿子还吃隔夜饭,池却没想到别的理由:“很好吃?” 齐柏宜突然凑到池却跟前,皱着整张脸,夸张地描述:“特别难吃,相当难吃,待会儿我分你点,你感受一下。” 中午齐柏宜把那盒阿姨做的健康餐拿出来,放到池却家里的微波炉里和池樱早上留的饭菜一起加热。结果加热出来,齐柏宜抓着筷子在碗里翻来翻去,这个不吃,那个也不吃。 齐柏宜把冬瓜挑出来放池却碗里,再把蛋黄抠了,也放在池却碗里,一会儿说虾仁很腥,一会儿又说牛肉太老。 到最后池却碗里放了一堆齐柏宜不吃的菜,他抬头问齐柏宜,“你吃得饱吗?” 齐柏宜说可以,池却又说:“那你平时怎么吃饭的?全扔掉?” “没有呢。”齐柏宜笑眯眯的,“现在这不是有你了嘛,好哥哥。” 池却向来是不理齐柏宜胡说八道的,齐柏宜自己也没指望池却有什么反应,然而这次池却貌似反应很大,专门抬起头叫他:“别乱说。” 齐柏宜午饭赖在池却家里吃,午觉也很想赖在池却家里睡。本来空调管道是快装好了,结果来了场台风。 池却看着他,不知道再想什么,反正看起来不是很想答应的样子,齐柏宜就只好再把自己扮得可怜一点。 齐柏宜就这样盯着池却看了一会儿,池却把头转开了,说:“你来我家是不是因为有空调啊。” 齐柏宜嘿嘿笑了声,“怎么会呢,当然也是因为想你呀。” 他跟在池却后面进了房间,池却刚冲过澡,身上有热水湿气暖烘烘的让鼻子有些发痒的味道,还有一股花香味。齐柏宜抽了抽鼻子:“你抹雪花膏了。” 池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齐柏宜跟在他身后又说:“玫瑰玫瑰。” 床不大,两个人睡可能不大好转身,齐柏宜看到那张印着纹案繁复的花朵床单,笑着逗池却玩儿:“我要是把你踹下去怎么办。” 池却看了他一眼,“你睡外面。”但最终还是先让齐柏宜爬上去了。 齐柏宜贴着冰凉的墙壁,很舒服地叹了口气,没什么睡意,打量起墙上有些掉色的高飞贴纸,黑色的很长的耳朵,边角有些泛黄了。池却站在床边吹头发,吹好了又抓来抓去,微卷的头发蓬得毛茸茸,散出柠檬的香波味道。 齐柏宜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抬起脸,“你有涂药吗?” “没有。”因为昨天晚上没有特别痒,于是就忘了。池却吹完头发,坐到床边。 “我给你买了你为什么不用!”齐柏宜叫起来,让池却把药膏拿过来,池却给他了,齐柏宜转开盖子,用盖子上的尖角在开口处刺开了一个方形的洞。 齐柏宜的手指上沾满药膏,白色的凝固体,压强原因,没有及时盖上盖子,药膏就源源不断从开口处出来,齐柏宜手忙脚乱,手上太多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池却,发现池却也正表情舒展地看着他,嘴角有一勾很小的弧度。 然后他自己也笑了,动了动手指:“池却,我给你用药膏做个冰淇淋。” 齐柏宜的“药膏冰淇淋”抹在池却腰上的皮肤时,池却不明显地抖了一下,齐柏宜还是看出来了,问他:“很痒吗?” 池却没说话,想起奶奶还叫他楚阿克的时候和他说:“生前不要说谎话,否则死后走向天堂的路上,过一座马鬃做成的窄桥时就走不过去,会掉到地狱里。” 池却那时候还是个小孩都没听进去这话,现在更是不怕,齐柏宜又问了一遍,他摇了摇头,说:“不痒。” 第22章 第22章 接吻是舌头的发芽 池却在阿勒泰生活了八年,那时候他还被叫做楚阿克,爸爸最后从省城的医院回家,最后和他说的也是:“楚阿克,爸爸爱你。” 后来到上海,起先并没有什么离开故乡的感觉,是池樱要他把写在暑期作业扉页上的哈萨克名字划掉,写上改过后的汉族名字,他才有些阿勒泰已然变得遥远的实感。 奶奶说楚阿克的意思为“曙光”,告诉他:“爸爸呀,在你小的时候最喜欢用胡子扎你的脸,然后你就哭,然后抓他的胡子,爸爸不生气,因为你是他的曙光。” 在阿勒泰,并不是只有抬头的时候看到的雪山和草甸,但低头,池却在很小的时候就要帮家里放羊,帮奶奶拿挤羊奶的铁桶,和一大家子人一起睡一张榻,爸爸的胡子在冬天洗完脸以后会冻成硬硬的冰块,有时候好几天洗不上澡。 这样的日子,池却不觉得难过,不想放羊就和奶奶撒娇,不洗澡也还在草地上打滚。 父亲走后,池却被接到乌鲁木齐。在那里,他的生活在池樱的照顾下也算是衣食无忧,不用放羊,有洗衣机和热水器。但他在衣食无忧时,才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秘密。 自从知晓那间夜间酒馆的存在后,池却好像爱上了离家出走,每次和池樱吵架都借题发挥,不敢很用力地摔门出去,然后骑自行车去到这间酒馆。 酒馆里跳舞跳得最好的是个叫艾尼的女人,就是第一次说池却头发长长,很像艺术家的那个女人,她很会扭脖子,不跳舞走路的时候脚步都是一晃一晃的。 艾尼说她很喜欢听池却弹冬不拉,她笑的时候声音很大,边笑边教池却扭脖子,池却面无表情地说他会,但是怎么都不扭,艾尼笑死掉了,又教他抽烟喝酒,吓得调酒师阿曼用酒单狠狠扇了一下池却的头,“未成年人不准喝酒!” 艾尼“切”了声,“我们这里的小孩刚生下来就会喝酒了。” 阿曼是汉族人,她和丈夫从福建来,丈夫在阿克苏拜城打工。 池却抱着头很委屈地小声说:“酒是她给我的,我还没喝啊,为什么打我。” 艾尼笑着又摇回舞池里去了,高跟鞋踩过重力感应的地砖,地砖下的彩灯变换不同的颜色。池却一个人在吧台前面坐着。卡座今天需要收费。 下酒小菜不要钱,池却坐着吃阿曼给的妙脆角和花生米,看艾尼身边环绕着很多男人,高矮胖瘦,艾尼笑着打掉了一只向她腰上伸来的手。 她又跳了一轮,跳够累了回来找阿曼要吃要喝,池却看了眼墙上挂的时钟,一般再过半小时,池樱就会出门找他了,他不能在酒馆里被找到。 他站起来,对阿曼说谢谢,从兜里掏出来十块钱纸币,阿曼没接说用不着,艾尼接过去,拿纸币叠了个纸飞机。 艾尼把纸飞机塞回池却手里,“阿曼不要我教你抽烟喝酒,要不我教你亲嘴吧。” 阿曼这时候刚好被别的客人叫去凿冰球了,没听到艾尼的胡言乱语,没法给池却做主,池却就这样被艾尼拉着手臂拽进舞池里。 在阿勒泰参伯父伯母婚礼的时候,他有听爷爷说:“歌和马是哈萨克的两只翅膀。” 池却的身高那时候已经长到一米八多,很轻松就比艾尼高出不少了。他不是不会跳舞,艾尼在舞池里晃的这几步,池却还是能跟得上。 池却不大喜欢跳舞:“我要回去了。” “你怎么那么像灰姑娘啊,”艾尼笑他,“你几岁了啊?” 池却被她带着又走了两步,说:“十六。” “那不小了嘛,”艾尼说,“可以谈恋爱了,楚阿克,有没有喜欢的古丽。” - 艾尼的声音随着跳舞的人群起起伏伏,飘飘荡荡,她告诉池却什么是谈恋爱,什么是接吻和拥抱。 “谈恋爱是心脏的发酵,”艾尼说,“接吻是舌头的发芽。” 艾尼的嘴唇涂得很红,“接吻你还是早了一点点。” 池却被她说得有点晕,下意识问她:“那拥抱是什么?” 艾尼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把他往更深处的人群中间一推,笑着说:“拥抱没关系的吧,自己去体验一下好了。” 十六岁的池却的外表在一群成年人中完全不突兀,但动作太僵硬了,很快就有人过来攀住他的肩膀,摸他的下巴,和他说:“以前没见过你呀。” 更深处的舞池灯球有意为之地不太亮,池却只能听得到各种人的各种声音,他看不到他们的脸,只是感觉有很多双手碰到他的身体。原来拥抱是这样令人讨厌吗。 池却在推搡中皱起眉,看准一个人群中的小缺口想要逃离,就在这时,腰上突然缠上来一双手臂。 不同于女孩池却使点劲就能扯下来的纤细,池却在混乱中摸到这双手臂上凸起的血管和青筋,他用力推了推没推动。这是一双男人的手臂,有男人在抱着他。 在意识到正在被一个男人拥抱后,池却背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一股陌生的、从头部到腹部过电般的、明显称不上排斥的感觉占据了他的整个身体。 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产生排斥的反应后,池却才开始真正的害怕,他努力扭动身体,想要看清身后的男人长着张什么样的脸。 但这时,身后的男人放开了他,然后抬起手,从背后在他的耳垂上很轻地捏了一下。 身后的人长着齐柏宜的脸。 这便是池却第一次留齐柏宜在家里午睡时做的回忆的梦。 他喜欢同性,天生的。 池却从睡梦里醒过来,还很清晰地记得梦的所有细节,他坐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某个部位,那里已经开始出现反应。 齐柏宜睡觉比他自己说得要稍微乖巧一点,没有打呼噜磨牙也没有把池却踹下床,就是睡姿还是有点不好看,身上穿的衣服向上掀起来一截,露出雪白的皮肤,肚脐眼和肋骨。 池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感觉身上的湿疹很痒,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抬起手,很轻地捏了一下齐柏宜的耳垂。 然后身下的反应变得更为剧烈,池却面色一变,很快地翻身下床,推开卧室门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洗手台前有一面很大的镜子,解决完后,池却对着镜子掀开衣服,那片丑陋的红斑还留在身上,齐柏宜给他涂的药膏已经被衣服全部蹭掉了。 池却看着它们,低声说:“好痒啊。” 开学前一天,艺考生也要参加入学典礼,齐柏宜还问池却第二天要不要一起去班级,但池却说:“不了吧,明天我妈妈要送我过去。” 齐柏宜本来就有点害怕池樱,点点头,他一个人的话可以骑自行车上学。 开学典礼校长讲话的时候,池樱陪着池却在教务处领校服和课本,外面校长的声音通过失真的音响穿过玻璃,池却听到他慷慨激昂地说,希望每一位高三毕业班学生都能不负韶华,只争朝夕。美丽闪亮的未来正在等着大家。 典礼结束后,齐柏宜和程昇先去了小卖部买可口可乐,程昇说要给厉洺也买一瓶诶,不然他又会拿橡皮砸我的头,齐柏宜想了想,也多买了一瓶。 等他们回到班上,正好第一节课要开始,班主任老徐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齐柏宜看着他走到讲台上清了清嗓子,齐柏宜有种预知未来的兴奋。 老徐果然直奔主题,说这学期来了新同学,没有过多介绍池却的背景,让池却站到讲台上来自我介绍。 池却只说了名字,在齐柏宜意料之中,他给坐在前桌的程昇说小声话:“我就知道他是这样子。” “看着怎么这么像黑社会,怪吓人的。”程昇评价。 “胡说八道什么,”齐柏宜拍拍程昇的肩膀为池却解释,“其实他人蛮好的。” 老徐让池却坐在齐柏宜身边的空位置,池却坐下来以后,还有不少人从前面往后排看,看过后又和前后左右捂着嘴巴讨论些什么,齐柏宜猜测是和程昇差不多的话,他偏过头去看池却的脸。 程昇虽然嘴上那样说,但也不是真的怕池却,转过来和齐柏宜开玩笑:“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住你楼下的朋友啊,你好,我是程昇。以后有了你,齐柏宜说不定就不爱和我玩儿了,你看,他和我去买可乐都念着要带给你一瓶,唉,三个人的感情终究还是太脆弱。” 池却看了眼那瓶沾满水珠的可乐,也低声说了“你好”,说完就低下头,看起来兴致不是很高。 第一节放课后,老徐为了讨个好兆头,拿了几张红纸让齐柏宜给班级写一副对联贴在班级门口。齐柏宜招呼了一声,坐在前排的同学就站起来把桌子拼在一起,齐柏宜把红纸铺上去,池却坐在最后一排往前看。 齐柏宜有书法功底,大致数了数那沓纸,“这么多,老徐想让我写多少。” 边上有人笑,程昇怂恿他:“你去找老徐让他给你工钱,一个字两百。” 第23章 厉洺扶了下眼镜,“毕竟我们齐柏宜是大书法家,待遇就是不一般,拿到钱请我吃饭。” 还有一些齐柏宜没和他提过的人,围在齐柏宜身边,每个人都在笑,还有人把手臂搭在齐柏宜身上,齐柏宜也状态松弛,池却拿着的水笔在这时被赋予原本没有的掩饰职能,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烦躁。 齐柏宜站在人群中间写字,那种氛围和过年也没有什么区别了,他写完上下两联,用多余的红纸写横批:我真牛逼。程昇说这个牛逼写得真牛逼。 众人去拿浆糊贴对联的时候程昇靠到齐柏宜身边说:“你看你带来的朋友,就这样被你放生了,好可怜。” 齐柏宜看到池却坐在桌子前写题,样子是有些孤单,实际上到了高三,大部分人已经对插班生这类人不感兴趣。他脑袋里短时间也想不出一个如何让池却融入这里的好点子,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又被几个人围住问齐向原的新电影,齐柏宜就暂时把池却抛在脑后了。 第23章 谁的心脏在发酵 池却十分的不对劲,齐柏宜实在开学的两周后发现的。 因为是艺术生,高三整个学期基本上是不在学校的,程昇的座位早就空了,他仗着季韶和齐向原现在管不到他,硬生生多在学校待了一个周。 这期间他没有忘记要让池却尽快融入这个集体,先是每次他和程昇、厉洺中午不回家吃午饭,去学校后街吃“壹号蒸饺”的时候每次都会叫上他一起,后又是和厉洺说:“这是我新收的小弟,他的湿疹就是用你给的药膏好的,那么你算是他的义父,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照看他。” 厉洺边推眼镜边骂他不吉利,但每次面对池却还是那几个字:“嗨,那个,额,嗨。” 一时不知道谁是谁义父,齐柏宜问厉洺为什么这么害怕池却,厉洺说:“又不止我一个人害怕他。” 也有不怕他的,程昇的女同桌叫安奇,她每天上课之前会转过头来和池却打招呼:“嗨,早上好,你看,这是我的肱二头肌。” 齐柏宜说:“安奇都不怕他,你怕什么,你是不是大男子汉。” 安奇其实长得比厉洺还要高,皮肤也比厉洺要黑一些,长到只能刚好在脑后扎起来的头发。她趁着池却去给齐柏宜倒蒸饺要蘸的辣酱向厉洺挑眉:“小瘦鸡。” 厉洺其实嘴巴很厉害,但懒得和安奇计较,说:“我感觉吧,怎么说,他这个人吧,一开始对谁都防备,然后再相处下来,会发现他是真的讨厌你。” “没有吧。”齐柏宜说,安奇也说没有,“那天我胸卡掉地上了,他还帮我捡起来。你这话说得像是你和他相处了多久似的。” 厉洺摇摇头,说:“你们不懂,这是一种感觉。” 这种说法让齐柏宜更加忧心忡忡,厉洺开始嘴贱,说他很像做不好社会化而烦恼的宠物主人。 池却也没有丝毫反思的意思,齐柏宜叫他下楼跑操就跑操,齐柏宜叫他去吃午饭他就一起,叫他去小卖部买可乐就跟着,叫他给自己倒蒸饺蘸料更是在所不辞。 然后齐柏宜在一次偶然中听到厉洺要借助池却的身高优势去擦吊灯上的灰尘,池却没说不好,站到课桌上擦完了再跳下来,齐柏宜回座位就听到池却很小声地“啧”了一声,齐柏宜问他:“怎么了吗?” 池却偏头看了他一眼,“什么怎么了。” 齐柏宜说出他的疑惑,池却移开视线,平淡地说:“没有,你听错了。” 齐柏宜是算好了时机去艺考学校上课的,在开学摸底考试的前一天。 白天他不和池却一起上课,但是他办走读,住在上下楼还可以走一段,回家的时间太晚,池樱必定在家,空调管道终于接好,然而气温好像已经没有那么高,季韶养的三角梅花边边泛着半透明的黄。夏天好像就这样结束了。 齐柏宜晚自习十点半放课回家,502客厅的灯开着,他绕到楼道底下准备上楼,发现房间的灯又是亮的。 他到家后给季韶的三角梅花浇水,想了想,一边给池却发短信息问:你考得怎么样? 今天分数下来,齐柏宜在班级q群里看到有人说,厉洺考了高出第二名近三十分的分差,第二名在群里发了个哭泣的表情。 很快,池却给他发了一条彩信,照片上是一堆红叉的试卷,附带留言:班级倒二。 齐柏宜没想到池却暑假天天写题分会那么低,只能稍微鼓励他一下,无非是一些不要灰心下次更好的废话,但池却回他:你饿不饿? 齐柏宜站在池却家门口等他给自己开门,池却把门打开后说:“今天我妈妈不在家,你进来吧。” 池樱今天是去出差,去深圳学习,未来一周都不在。齐柏宜畅通无阻地进到池却的房间里,发觉那里摆了一套新的桌椅。以前是没有的,池却写作业只能在客厅那张桌腿不牢固的桌子上凑合。 新桌子上放了一盒蛋挞,齐柏宜一看就知道:“谁带你去的肯德基?” “安奇。”池却说,没多说一些别的细节,催促齐柏宜,“快吃。” 齐柏宜边吃嘴里边喷蛋挞皮的碎屑:“小池啊,今天在学校都做了什么啊。” 池却就用手把桌上的蛋挞碎片一粒粒捡起来收到手心里,说:“上课,下课。” 池却这个人一向是很难搞的,齐柏宜追问:“你就光上下课啊,没有和同学聊聊天什么的吗?” “没有。”高三了谁会有那么多功夫理一个不明来历的插班生,池却其实知道他不讨大部分人喜欢,还是与池樱的美好愿景背道而驰。他也不是第二个一呼百应的齐柏宜。 “诶,你这样不行,”齐柏宜说,“年轻人嘛,还是要活泼向上一点。另外我发现你最近是有点不对劲,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池却少见地没听完齐柏宜说话,“我哪里不对劲。” 他这样一问,齐柏宜反而顿住了,想了一会儿才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厉洺啊。” 池却看着齐柏宜的眼睛说:“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不是,”齐柏宜努力向池却表达他的意思,“就是你看,我是想让你在新的环境不要那么孤单嘛,厉洺人其实还是可以的,有时候还会帮我看作业,还有那支药膏,就是他给你的。” 池却抽了张纸巾,把齐柏宜吃的那些残渣从手上擦除了,没什么表情地说:“他就给我一只药膏,需要我怎么样?我可以把钱还给他。我没有说他人不好,他也没有做什么不对的,但确实是不喜欢他。但不止是他,我不喜欢的人很多,包括你的朋友。” 池却说:“要是我能选择,我现在不会在上海,我没有融入这里的想法,你也不用为我费心费力。”他停了一下,说接下来的话需要付诸一些勇气,“齐柏宜,我是心情不好,你要是真的想让我开心,你就只和我玩儿,可以吗?” 齐柏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池却第一次向他表达一些外表之外更深处的东西。按理说这样的信任来之不易,但现在齐柏宜就是接不住、答不好。 池却说完,也知道齐柏宜不可能答应,往后退了一小步说:“算了。” 齐柏宜不知道怎么回答池却的问题,但也不想算了,他和程昇、厉洺,对他来说都不大一样,现在要他放弃谁,选择谁,好像都有点困难。 他拉了一下池却的手腕,“怎么就算了呢…..”然后也说不出更多了。 他不知道池却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池却从不和他说。齐柏宜也想不到池却能和谁说他的不喜欢和不愿意,可能确实有这样一个能够和池却做知心朋友的人,显然那个人不是齐柏宜。 艾尼二十岁就在舞厅跳舞,白天做超市的洗衣皂销售员,最开始的女老板是个姓池的汉族女人,对她很好,有时候会给她带自己做的糖醋小肉,允许她周五下午早半个小时下班接弟弟放学。 遇到池却,那间超市已经倒闭了,老板也早换了人,那人人品不好,艾尼没要到属于她的那份遣散费。 一开始,池却和她说自己的名字是楚阿克,艾尼没做他想,后来在舞厅见到来抓池却回家的池樱如同见鬼。 池樱没认出她,艾尼以为池却不会再来了,没想到过了两天,池却又出现在夜晚的舞厅,找到艾尼,问她借舞厅的吉他。 艾尼趴在架子鼓上吃草莓味的比巴卜泡泡糖,分池却一小截。她吹出一个泡泡,含糊不清地问池却:“她是你妈?” 闻到很浓的工业草莓香精味,池却往后让了让,那颗泡泡爆炸在他鼻尖前面几毫米的位置,他说:“这么大泡泡。” 艾尼拍他的手臂催道:“你快说是不是呀。” 她其实也没想要干什么,池却说是,艾尼就小声说:“早知道我不教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原来艾尼知道那些东西乱七八糟,没理她说什么。艾尼去找阿曼拿了杯冰西瓜汁给他,池却有些意外地和她说谢谢,刚喝下去一口,就听到艾尼问他:“弟,你告诉姐,你是不是喜欢男的啊。” 第24章 艾尼二十六岁,在舞厅用凳子给一个要占便宜不成、还张口说她是小姐的男的脑袋开瓢。她赔了钱从派出所走出来,在派出所门口蹲着大哭。哭到眼线化开粘满整个眼皮,哭到那男的有点不好意思,把那些钱都还给她,一溜烟跑了。 艾尼擦擦脸站起来,脑袋一阵眩晕,眼前发黑,手在墙上撑了一会儿缓过来,才听到手机在响。 她说“喂”,那边的人停了两秒,问她是不是感冒了。 艾尼吸了吸鼻子说:“没有啊,你在上海还好吗。” 那天其实已经很晚了,远远超出池樱给池却定的睡觉时间,池却给艾尼打的电话,但一开始都是在听她说。艾尼告诉池却,她上个星期刚订婚了,婚期也不是很远,新郎是家里介绍认识。 艾尼说:“我感觉有点别扭。” 池却问她:“你的心脏发酵了吗。” 艾尼笑出了声,没有回答池却的问题,和池却说,到时候一定要来参加婚礼,妈妈请了乌鲁木齐最好的餐厅的师傅来做恰玛古炖羊肉和米肠。 时间跨到新的一天,艾尼把她这段时间所有的苦水都吐完了,拿着要回来的自己的钱买了包烟当奖励,穿着高跟鞋站在大街上猛抽。池却和艾尼说,有一个他在上海认识的人,他有点摸不准。 艾尼一头雾水:“摸不准什么?” 池却想了半天,说:“我今天好像说错话了,我不喜欢他的朋友,不想让他和那些人玩儿,我一不小心说出来了,他以后会不会不理我了。” 艾尼说他是不是小学生啊,理不理玩不玩的,她问池却:“那他答应了吗?” 电话那边一片沉默,艾尼嗤笑一声,说:“你说这种话,人家没打你就不错了。” 池却把这个话题揭过,向艾尼抱怨说:“他怎么朋友那么多。” 艾尼意识到什么,顿了下,试探着问道:“谁啊,小男孩小女孩啊。” 电话那头传来一小声爆音,池却闷闷地说:“你不是知道我喜欢男的吗。” 艾尼大声叫道:“有人的心脏发酵咯!” 第24章 祝你心想事成(一更) 艾尼最后挂电话之前和池却说,感觉最近没睡好似的,又好像是酒量差了,一直感觉头有点晕晕的钝钝的不舒服,耳朵听声音也好像隔着一层半透明的塑料膜,有些比较细小的声音被过滤掉了。 “可能是最近烦人的事情太多了,筹办婚礼是很忙的,弟弟。”艾尼说,不大放在心上,和池却说,“可能婚礼办完以后就p好了。” 池却点点头,回过神来发觉艾尼看不见,才说了“嗯”,艾尼笑嘻嘻地说:“要加油哦。” 池却问:“加油什么啊。”艾尼就挂了电话。 后来的近半个月,池却都没见到齐柏宜人影,他每天在502的门里面数齐柏宜下晚自习回来的时间,前天是十一点,昨天是十点五十六。 他坐在那里,十点半到十一点半走出房间坐在客厅那张小桌子前面,他不想这样。他觉得自己奇诡极了。 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什么是拥抱和接吻,艾尼的发芽理论要实践在齐柏宜皮肤上,好像不只是一株植物的新生。还有土壤撕裂的一场超小型地动山摇。 但现在问题不是这个。池却停止肖想齐柏宜的皮肤,烦躁地推了下面前的书本。 十月底,上海对季节的迟钝达到池却不能理解的程度。他早把厚衣服放到最方便拿取的那格衣柜,结果发现没多大用处。 那天晚上,池樱陪领导应酬喝多了酒,回家的时候给池却带回来一支快完全化成水的绿豆雪糕。 池樱先问了池却的作业,然后把雪糕从包里湿漉漉地拿出来,说池却最近很乖,上次测验进步了五名。这是奖励。 池却闻到酒味,知道池樱喝多了,因为这次小测验成绩刚下来时,池樱还说他英语虽然有所进步,但数学下降了,这样子不行,开始为池却物色补习班。池樱去睡后,十点半,池却又坐在客厅那张小桌前,桌上放着那袋绿豆雪糕。 十点四十五分多一点,池却听到楼道里的脚步声,知道齐柏宜回来了。池却等他没有犹豫地路过自己,今天便可以结束。但脚步声突然在最清晰的时候停了。 齐柏宜在门口。 过了大约五秒,门口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动静,接着,从底下的门缝里塞进来一张叠了几折的纸。这张纸进来后,齐柏宜的脚步才复而继续往上。 一直等到听见齐柏宜关门的声音,池却才走到门口,把那张纸拿起来。 齐柏宜大约就是给他写了封信,池却拆了一折,看到齐柏宜写:阿姨,要是您拿到这张纸,请帮我转交给池却,谢谢阿姨。 池却把纸张完全展开,齐柏宜写:池却,那天晚上我是没想好要怎么和你说,我脑子有点太乱了。这几天没去找你,是我有一个大计划,想请你加盟(不是借口哦。请把纸张转到背面。 池却转到背面,是齐柏宜画的一张略抽象的路线图,相当平面,标注了几个上海的有名景点。 齐柏宜在下面ps道:这是我根据自身经验和网上攻略列举出的上海必去景点(不一定好玩有些我也觉得不好玩,但是来都来了,对吧。本人承诺,本次旅程仅你和我,不强制消费,是货真价实的双人豪华上海旅行套餐。售价:肯德基蛋挞两枚。 pppppps:如果池先生您有意愿加盟,请于本周六下午三点到小区楼下梧桐树下集合,联系电话:你知道的。 反正结果就是,池却周六中午一点多点出门,最后拎着肯德基蛋挞站到小区梧桐树下的时间刚好是三点过一分钟。 这天是下雨,齐柏宜撑着把黑伞,穿了个很潮很花哨的短袖衬衫站在那里,手上还戴了饰品和一支腕表。 看到池却来,齐柏宜直起身子,咳了一声,又看看手表,说:“你晚了两分钟,我还以为今天吃不到蛋挞了呢。” 池却把蛋挞递给他,也没说什么别的:“就晚了一分钟,你的表快了。” 和齐柏宜待在一起永远有话说,主要是齐柏宜在说。他和池却说这几天的专业课有多烦多累,幸好不用和表演的那些学生一样控制饮食和体重,他咬了一口蛋挞,蛋挞皮又碎得七零八落:“我先带你去个好地方,池先生。” 池却记得齐柏宜给他的那张图,有些很有名的景点,他在阿勒泰就听说过,但齐柏宜并没像计划写出来的那样带他去。 他带池却去地图上没有的国际饭店买蝴蝶酥,把整包都给池却以后说他只分一块,最后还是池却吃一块,他吃掉剩下的所有。去地图上也没有的长发餐饮吃里脊肉串,说他也很想去一趟新疆吃正宗的新疆羊肉串。 池却看他一眼,问:“你是不是没吃午饭。” 齐柏宜咬着肉串说:“是的,池先生,我早上去……去程昇家拿我的旧相机。” 池却知道他的停顿是因为什么,面色如常道:“知道了。” 然而齐柏宜没摆出相信的样子,小心地瞥了池却一眼,池却帮他拿着蝴蝶酥的袋子,说:“你不用这样,我那天乱说的。” 实际上齐柏宜觉得池却那天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不过池却都这样说了,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秋天的上海齐柏宜最喜欢,因为温度适宜,有很多种服装的搭配可能,梧桐叶薄薄地被雨水压在东平路上,踩上去没什么声音,齐柏宜永远走在池却前面,他似乎是运动神经不大发达,没喝酒路也走不成直线。 齐柏宜带池却去了静安寺,那时候门票还不算很贵,齐柏宜进了大门就买了香,说是要从正殿开始,顺时针全部拜一遍。 他给池却也买了一把,池却摇摇头没接,“我不信这个。” 齐柏宜怔愣地看了池却一会儿,然后突然想到什么,说:“怪我,没考虑周到。” 齐柏宜真的像个尽职尽责的导游,撑着伞问他:“那要不我们出去吧。” 雨滴细小,更像一层朦胧的雾气。树的枝干被水浸湿成更深的颜色,金顶都暗了,香炉里的烟还是压着雨水往上飘。 池却摇摇头说:“不用,你拜吧。” 于是游客就这样陪着导游将每间寺庙都拜了一遍,池却看齐柏宜是很诚心的样子,凑过来和他头挨着头,一起看每尊佛像的介绍,最后拉着他去兑换机里换了硬币,要把换来的硬币投进福慧宝鼎,说这样会获得庇佑,愿望也会成真。 齐柏宜每次向别人介绍身高都要在“一七六点五”后面加上“目前”。他投了五次没进,恼怒地把硬币塞给池却,妥协地说:“你长得高,你来。” 池却挑了下眉,问他:“我来?那投进了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很大一部分人都以失败告终,齐柏宜说:“算你的。” 手里的硬币没什么重量,在池却都是茧的手上甚至没什么触感。他稍掂了掂那枚硬币,抬手用力掷出去,正中宝鼎的开口。 第25章 一直到他们出了静安寺的门,齐柏宜都还在感叹池却运气好,一次就能投中的人实在很少,运气想必也是必不可少的重要一环。 他问池却真的没有许什么愿望吗,池却虽然很会撒谎,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犹豫了一下,好像也不是很想撒“没有”这样的谎。 他说:“许了一个。” 齐柏宜没追问,说是说出来就不灵验了。池却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让齐柏宜知道还是不想,远处传来僧人撞钟的声响,他移开一直跟着齐柏宜的视线,“真的有这么灵验?” 齐柏宜没怎么来过,只有过年的时候会和齐向原和季韶一起来。只是看攻略都说灵验,他就说:“应该是吧。”但他其实不知道,只是福慧宝鼎那样的高度,池却想要投中,就一定会投中。 他笑了笑,看起来十分无心地对池却说:“那祝你心想事成。” 第25章 早恋的危害(二更) 天再冷一点的时候,齐柏宜穿今年新买的纯羊绒大衣,喜欢搭白衬衫黑领带,池却直接套了棉服里面穿短袖。 池樱由于表现优秀被升为店长,不在原来的百货商场上班,被调到了相对远一些的分店,通勤要多二十分钟,并且经常要去出差学习。 邻居现在看到池樱,也不会装作看不见了,偶尔打招呼,池樱还会笑着回一回。 她对上海的适宜程度本来就要比池却高,对池却也不再那么严厉,有时候也会问起齐柏宜如何,也会说:“学习不要太晚,我买了绿豆雪糕,你拿上去给小齐分一分。” 池却在学校里不怎么说话,也没什么人会来和他说话,班上几个活泼的艺术生常年不在,只有前桌的安奇时不时转回来,给他看自己的肱二头肌。 实际上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过多交集了,就导致放学同路的时候还是很尴尬。 安奇平常不走这条路,是她要去帮家里人拿东西。 实在没有话说,安奇绞尽脑汁,只能想到两个人除了齐柏宜好像没有别的话题,因为池却看起来除了齐柏宜好像也没有对什么很上心。 那时候安奇还以为只是类似在陌生环境里太粘人,并且患有分离焦虑症的内向敏感小男生,也没做多想,和他说起齐柏宜:“齐柏宜不来学校,我们班上人都少了。” 池却偏头看向她,安奇接着道:“齐柏宜在,哪个班干什么的人都要来找他说话,那时候高二,年段长还问他要不要做学生会主席。” 说到齐柏宜,确实有很多话能讲:“你不知道吧,高一的时候,当时有个高三的学姐追他,过了一段时间,我们都以为他们要在一起了,齐柏宜还给那个学姐买奶茶,后来好像也没能成。” 池却问:“为什么。” 安奇耸耸肩道:“问齐柏宜他不肯说。” 池却沉默了一会儿,本来想问更多些那个学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性格,说话是什么声音,但回过神,发现不一样得太明显,好像一点也没有问的必要。 齐柏宜偷偷买了一箱速食拌面,阿姨煮的健康宵夜他吃完感觉嘴和胃都没对上账,清淡得可怕。他刚把水烧开,池却就上来敲了他的门。 齐柏宜照例和他打招呼,声音洪亮到楼下和楼上的声控灯都重新亮了,池却很简短地扔了一个“嗯”,把绿豆雪糕放到他手上就要走。 也过了这么久时间,齐柏宜能看出来池却什么时候是不爱说话,什么时候是不想说话,很快拉了一下池却的衣服,“怎么了呀?” 如他所料,池却果然说“没事”,说完就转身要下楼。实际上齐柏宜已经研究出一套对付池却的好办法,放开手,假装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我还以为以我和你的关系,你现在什么都会告诉我。” “……”池却大约是消化了一下,“什么?” 齐柏宜说:“是我多想了,没事,其实我觉得我最好的朋友还是你,但是你可能不这么认为吧。” 池却还是转回来了,“我没有。” 齐柏宜见此情况直接乘胜追击:“那你和我说,为什么不开心。” 池却看着他,等到楼道的声控灯又熄灭了,才很没办法地说:“齐柏宜,我开不开心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齐柏宜朝着地上跺了脚,灯光就铺在脸上,好似想让池却看清楚一些。他点头说的重要,在池却看来和肯德基的蛋挞、绿色心情雪糕、卫视里播放的动物纪录片、新买的相机差不了多少。没有十足的说服力,但又确确实实给到了池却一些痛苦的甜蜜。 最终他还是发挥自己擅长的撒谎本领,对齐柏宜说:“没有不高兴,只是有点累。” 齐柏宜半信半疑,扯了会儿皮,最后只是和他说:“好吧,那你以后要心情不好,都可以和我说。” 池却觉得那几只声控灯,根据齐柏宜的他的声响明明灭灭,很像一场没有规律的潮汐,齐柏宜让灯亮起来的声音可能不是他希望的更加靠近岸边的涨水,但他的沉默确实是露出丑陋礁岩的退缩。 他听见自己说:“知道了。”然后潮水又褪下去。 过了几天,学校请人在阶梯礼堂里讲述早恋的危害,高三的不少人都把试卷折成很小的方块带到讲座上写,不知道什么原因,池却没办法写得认真,只好低着头听音响里传出来稍失真的说教。 听到最后,安奇在他旁边写完了一张卷子,池却看着没做几题的空白试卷,发现自己在这场讲座里只收获了“爱情当然很美好”、“荷尔蒙的力量无法忽视”等一系列振奋人心的废话。 大约是最近池樱忙,还有早恋的危害,池却上周小测验的排名又在往下掉。 池却也就外语和地理的成绩还算能看,其他都是拖后腿,总分和厉洺差了两百多分,老徐想让厉洺和池却坐同桌,但厉洺以身高为由拒绝了。 他不动声色地把刚发下来的测验卷收到桌洞里,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弹出来一条来自艾尼的手机号的短讯。 池却点开来,一眼掠过所有内容,但脑子因为学业压力转得慢,又缓慢地把每个字都在眼球上映过一遍。反应过来内容代表的含义后,他突然站起来,脚边的书摞被碰倒最上两本,池却没管,踩着那两本书,抓着手机跑出了教室门。 齐柏宜是在上课的时候接到池却的电话,看到他的名字实际上还有些稀奇,但实在不方便接,他把电话挂了,短讯回过去问:怎么了? 池却也没有再打,短讯回:能不能现在帮我订一张最近一班能去乌鲁木齐的机票,拜托,身份证号发给你。 后面跟了一串数字,齐柏宜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池却的消息就又进来了,他发:钱我过几天给你现金行吗? 他这样说了,齐柏宜意识到或许情况紧急,给池却简短地回了“好”,打开购票软件挑了最合适的时间,在最后付款界面停留了几秒,突然返回,手指在手机上点了几下,然后站起来往外走。 池却上一次站在浦东机场里其实没有过很久时间,他还能清晰地记得那天自己身上还留着羊奶皂的味道,混着汗水的潮湿,那很像一种隐约的排异,像抗拒从母体诞生的婴儿最后抓在手里的最后一捧羊水。 但现在他什么都闻不到了,体感貌似减弱到没有,齐柏宜给他发消息,说出租车马上就到,他来带池却取票。 过了不到一会儿,齐柏宜从入口进来,脚步很快,身上黑色大衣掠起来的风也很快吹到池却身边。 他没问缘由,额头有正午带来的薄汗,“走吧,我带你去值机。” 除了通讯工具,池却没带任何行李,他从学校里跑出来,棉服里面还露出校服的一个角。 他全程跟着齐柏宜走,直到发现齐柏宜跟着他一起进了安检口,才回过神来齐柏宜好像是和他踏入了相同的境地。 “你跟进来是什么意思?”池却皱了皱眉,问他,“你要去哪?” 齐柏宜只带了一只斜挎包,他捏着包带,看了眼飞机票上打印的登机口,往前边走边说:“你去哪我去哪啊。” 池却已经没办法很好地控制情绪,只感觉心脏要跳到嗓子:“你不上课了?你乱搞什么?快回去。” “你现在这样瞒着所有人跑出来就不是乱搞?”齐柏宜回头看了看他,“你可以不上课,我就不可以?” 池却沉下脸,往前快走两步拉住齐柏宜的手腕,“我和你不一样,也没跟你开玩笑,现在回去。” 齐柏宜被他拉住,干脆也停在原地不动了,对池却说:“你现在跟我耗在这里也没有用,时间差不多了,这趟飞机坐不上,我不能保证你还能不能做成你想做的事。” 池却松了下扣着齐柏宜手腕的手指,齐柏宜挣开他,走到他身边,“池却,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不爱说实话。” 他说:“我和你一起去,你真的不高兴吗?” 第26章 齐柏宜买的两张票座位连着,一张靠窗,另一张在最不舒服的中间位置。印着池却名字的那张位置靠窗,池却说他对靠不靠窗没什么要求,把位置让给了实际上很想往下看风景的齐柏宜。 池却从飞机开始滑行就微微仰着头闭上了眼睛,发尾又因为即将入冬的干燥蜷起来,齐柏宜看着他的侧脸却完全没看出来放松。 好奇不是没有,为什么突然要去乌鲁木齐,齐柏宜猜到他没和池樱说,凑到池却耳边问:“你和老徐请假了吗?” 池却睁眼,道:“说了一下。” 齐柏宜又坐回去,说:“哦。”又过了几秒,从包里拿出一截口香糖递到池却面前,又过一会儿,从包里掏出那支老化但便携傻瓜机开始摆弄,问池却要不要试试按快门。 或许是看出齐柏宜有些坐立难安,池却拒绝了齐柏宜的相机,说:“你精力是不是有点充沛。” 飞机开始抬升的时候耳朵一直很不舒服,齐柏宜嚼着口香糖,说:“我不是很困啊,你要是困你睡嘛,我肩膀借你用一下。” 池却当然没说好,把头转到远离齐柏宜的那一边,齐柏宜嘴里的薄荷味渐渐淡了,他想到在机构上课的时候程昇和他说的话。 那天晚上吃完饭,他和程昇在回校舍的小路上走,走得很慢,公告栏里贴着上年从机构培养出的优秀高考生,程昇在公告栏里找到现在已经出现在电视荧幕上的一些名字。齐柏宜买了一盒装的绿箭口香糖,和程昇抱怨为什么吹不出泡泡。 程昇看完了那些名字,问齐柏宜:“你以后打算做导演吗?” “应该是吧,”齐柏宜说,“我现在也不是很清楚。” 他还足够年轻,有些冲动和懵懂是可以被轻易原谅的,他说:“毕业旅行我想去阿勒泰,我从网上看到些照片,要是以后有机会,去那里和池却住也不是不可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到阿勒泰齐柏宜就只能想到住在他楼上的那个人了。程昇偏头想了想,其实在认识池却之前,他都不知道阿勒泰是个什么地方。 但齐柏宜实在过于肯定,他就笑齐柏宜说:“你确定高考考完之后你们还有联系?怎么一直都要在一起?” 齐柏宜愣了一下,他意识到好像是有哪里不对的,心里产生些无法定义、也没有题面的疑惑。但这种感觉好像是已经没入水里的透明的鱼线,他只看到那些甜蜜的饵料空荡荡地悬在水里,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咬过去才意识到为时已晚。 第26章 我的博格达 他们一起度过七个半小时周围只剩轰鸣的长途飞行,下了飞机,齐柏宜和池却并肩站着去打车。后座两个位置塞他们两个人绰绰有余,齐柏宜偏要坐在中间,用膝盖挤着池却的大腿。 池却对司机说:“二医院。” 好奇是人类本性,齐柏宜其实也很想问,但从收到池却那则短讯息起,好像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齐柏宜从没见过池却那种从文字里都能透出来的慌乱,在机场的时候,他对自己说的“高不高兴”其实没有底气,只是觉得人在这种不得不开口向人求助的时刻,应该是很需要陪伴。 齐柏宜想知道,又觉得还没有到很合适的时机,膝盖就无意识地蹭池却的小腿。 他蹭了几个来回,池却把腿收了收,避开齐柏宜,“你膝盖不舒服?” 齐柏宜又靠过去,说“不是”,几乎整个身子都要和池却贴在一起,忧愁地叹了口气。 车行驶在公路上,蒙了一层灰尘的出租车车窗透进来模糊的冬天。齐柏宜往外看着,突然发现了什么,一下坐直了,脸贴到车窗上,叫道:“诶,雪山!” 其实要是齐柏宜刚出候机大楼的时候没被冷得那么抬不起头,早就能发现远处明显的山线,博格达峰在市区随便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都清晰可见。 池却没理齐柏宜说的什么,抓着齐柏宜的手臂把他拉回来一点,让他不要用脸贴着车窗。 本地人实在太过淡定,有对比就显得齐柏宜极其激动,他把带着的旧相机从口袋里翻出来,隔着车窗又觉得拍不清楚,把车窗按下来先吃了一大口风。 齐柏宜把窗又老实地按回去,打了个嗝,池却看到也没忍住笑,和他说:“你要是想拍,我带你去红山公园。” 司机听到,立刻说:“诶朋友,你到底要去二医院还是红山公园嘛?” 池却静了静,说:“二医院。” 池却身上带的钱不多,乌鲁木齐的线上支付还没有很普及,在这里,池却的现金实际上要比齐柏宜用手机支付更行得通一点,他们下了车,齐柏宜站在冷风里打哈欠,又被风灌得打了一个嗝。 池却站在二医院门口,上次来这里是送爸爸来,在里面前后磋磨了好几年,最后也没能把爸爸从里面带出来。 他不是很想坏齐柏宜心情,他实际上更希望齐柏宜来到新疆,不是这样仓促,应该是齐柏宜带着他所有漂亮的衣服,订符合他身份的头等舱座位,选在一个不匆忙的假日出发。 二医院人很多,池却带齐柏宜站到楼层索引牌前,和齐柏宜说:“我的一个朋友,身体出了点问题,前两天刚查出来。” 那天晚上,艾尼用要结婚的理由去和舞厅老板娘谈辞职,老板娘不是很想让她走,这几年很多人不爱做舞女了,员工走了一个又一个,到现在工龄最长的,就只有艾尼和阿曼。 在和老板娘商量工钱结算的时候,老板娘用接电话的理由把她独自一人晾在办公室,艾尼坐在那里,又想到那个对她很好的女老板,池却的母亲。但上次隔了好多年再见到她,她改变很大,让艾尼准确体会到时间。 阿曼知道她今天要辞职,让艾尼选酒,她请客,艾尼向阿曼要的那杯烈酒在从口腔往下掉,在胃里转啊转,酒气往上升,在脑袋里转啊转。 在栽倒下去之前,艾尼还是没等回来接电话的老板娘,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她听到阿曼的尖叫声。 她和池却说,醒来后的那几天,快得像过完了一辈子。 齐柏宜站在池却身边,病床上这个已经把头发剃得干干净净、准备做化疗的女人对他笑了笑,说:“你是楚阿克在上海的好朋友吗?” 齐柏宜不认识什么楚阿克,艾尼又转过头和池却说:“就是他是吧?” 池却知道艾尼什么意思,仗着她不会乱说,点点头:“嗯。” 艾尼看着齐柏宜的笑容更加展开一些:“长得真好看。” 他们打齐柏宜听不懂的哑谜,齐柏宜悄悄扯池却衣服,小声问:“啥呀,啥呀。” 艾尼输吊瓶的那只手动了一下,池却说:“没有,她说你好看。” 艾尼说她的胃癌查出来就已经是晚期了,治病要很多钱,她把自己这些年攒的钱全填进去都远远不够,她父母想把钱留给弟弟,她的未婚丈夫卖了一台车,给她交了医药费和手术费。 “我都这样了,”艾尼说,“我也知道治不好,其实我不想和他结婚了,但是他说还是会娶我,娶我什么,娶我的骨灰吗。” 池却打断她:“乱说什么。” 艾尼摊了摊手:“你读书比我读得多,我都知道癌症治不好,你不会不知道吧,你说是不是?” 艾尼把这个问题丢给一边坐着的齐柏宜,齐柏宜也回答不上来,于是只好和池却两个人一起沉默。 病房的门从外面被打开了,一个男人从外面走进来,手上拿着一只粉色的热水壶,艾尼见到他,给池却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就是我那个还是要和我结婚的未婚夫。 池却一点没看懂,问艾尼是不是眼睛难受,用不用叫医生看看。 艾尼说:“真是愚蠢的人,”问齐柏宜,“你平时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笨蛋。” 齐柏宜立刻就有话说了:“姐姐,你不知道,这个人平时脾气超级大,动不动就要不高兴。” 艾尼的未婚夫进来叫护士帮她拔针,艾尼解放双手,边笑边拍手,“楚阿克,你怎么欺负人家啊。”他们俩一人一句,把池却脸都说烫了。 聊到最后,池却站在病房门口和艾尼说:“别想太多,好好治疗。” 齐柏宜站在池却旁边对着她挥手:“姐姐,我下次再来找你玩儿。” 艾尼也笑着和他们挥手说再见,这种感觉很短暂地麻痹了她,像一种精神毒素,让她产生还能再见的错觉。 到那两人的脚步声都不再能听见的时候,艾尼把笑收起来,看着在床边转来转去的未婚夫,突然开口道:“这应该是最后一面了吧。” 她的未婚夫是个寡言的维族男人,听到她又说这样的话,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但没说什么别的。 艾尼躺回床上,故意似的,又对他说:“我们还是不要结婚了。” 这样的话,从艾尼住进医院以来已经说过好几次了,这次也和上次一样,她的未婚夫抬起头,定定地看了她几秒,然后和缓地摇了摇头,说:“我会娶你的。” 第27章 艾尼的口腔已经很苦了,不符合发芽的标准。她把头转到背对他的另一边,看到窗子外面的博格达峰。博格达峰就站在那里,沉静地垂眼看着所有人的不幸,悲悯而无动于衷,艾尼的视线渐渐模糊了,她听到心脏发出挣扎的、带着酸味的发酵的弹动。 她擦了擦眼泪,转过头对未婚夫说:“你挑日子吧。” 第27章 不要忘记我 和池却一起走出住院部大楼已经是傍晚了,齐柏宜很少有这么不想说话的时刻,池却在旁边,大约心情很差,嘴唇抿着,虽说表情什么的和平常看不出区别。 齐柏宜说不出安慰的话,刚吹到风就打了个喷嚏,池却好像这才回过神,和他说:“带你去吃饭。” 二医院的食堂味道好得出名,池却带齐柏宜去民餐厅,给他打了带一大块羊肉的抓饭、一大份炒米粉,又打了几个菜,放在齐柏宜面前。 齐柏宜握着筷子有些无从下手:“你喂猪啊?” 池却把饭菜都往齐柏宜那里推了推,“吃。” 不知是太饿还是飞机餐太难吃,这顿在医院吃的饭算得上齐柏宜近期吃过最有滋味的一餐。羊肉连着软嫩的筋,只有盐的调味也吃不出膻,炒米粉对他来说实在很辣,池却自己没怎么动筷子,又给齐柏宜买了牛奶。 他等齐柏宜吃饱以后才当个接盘的,把齐柏宜剩的吃干净了,他们才一起走出民餐厅。 吃饭的时候,齐柏宜就在手机上看了机票,最早的一班回上海的航班是在晚上十点,要是现在立刻赶去机场,时间是勉强来得及的。 当时齐柏宜虽然看了机票,但看完也没有下一步动作了,把手机关上,又放回口袋里。 新疆天黑得晚,冬天到八点多还能看到微弱的天际线。池却站街边,风吹过来的那边,抬着头看博格达峰还没暗下去的轮廓,齐柏宜把塞在兜里的傻瓜机拿出来,对着池却看的方向按了下快门。 池却的头发有些长了,不久前还被老徐问过,他和老徐说头发是自然卷,至于长度,他没做解释,老徐也摆摆手,说算了,稍微注意一下,不是太长就不用剪。 齐柏宜拍好一张照片,把相机放回口袋里,偏头的时候正好看到池却的侧脸,被风吹眯起来的眼睛。 在上海的时候,齐柏宜觉得他身上的民族特点不算很明显,但那些差别,又像肉眼可见的细小的软刺,刺破皮肤,从里面流出池却的寡言和显性的格格不入。 齐柏宜看到池却脸颊上不明显的几粒晒斑,他试图给过池却淡斑的护肤品,池却看了一眼就放回他手上。齐柏宜站在这里,中国最西部的省份,却觉得那些斑才是最符合池却身体生长规律的注定,太阳被山线隐没了,光也从池却的眉峰鼻骨处消失。 齐柏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把相机又拿了出来,齐向原的教导也抛在脑后,动作失魂、并不隐蔽地照着池却的脸按了快门。 池却侧过脸,齐柏宜通过镜头,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 那就是池却在齐柏宜镜头下的第一张正脸照片。 齐柏宜咳了一声,把手放下去,池却什么都没问,若无其事地把头又转开了。 这场怪异的沉默长达近一分钟,齐柏宜站在陌生的城市里,感到似乎有什么即将发生的未知的茫然,直到池却拍了拍他的头顶。 可能是错觉,齐柏宜感觉他现在心情还不错,他对自己说:“现在太晚了,明天再带你去拍博格达吧。” 晚上气温直逼零下,齐柏宜穿着长大衣就这样和池却走在街上,也不觉得太冷,问池却冷不冷,池却碰了下他的手背,说:“先管好你自己。” 齐柏宜就嘿嘿笑起来,得寸进尺地把手放在池却外套的帽子下面。 他们走在没有人认识的街上,今天晚上没有目的,一切都不着急,时间还有很多,当下过得很慢。 龙泉街上有一家宾馆,齐柏宜指给池却看:“真情发展宾馆,是什么?” 旁边还有家爱情理发店,池却反问齐柏宜:“你以为是什么?” 齐柏宜又笑着不说话,池却直到他乱想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和他解释说:“真心希望宾馆能得到长久发展,所以叫真情发展宾馆。” 齐柏宜听完,但好像没听进去,就要拉着池却去住,“那我们俩来真情发展一下吧!” 最终他们还是找了个名字正常的宾馆住下,齐柏宜对池却说,所幸你成年了,不然我们俩今天可能要睡大街上。 池却默不作声,打电话找前台又拿了一床被子。 简单洗漱过后,池却钻进他的那条被子,齐柏宜已经躺在里面玩手机游戏。他关了灯,齐柏宜就把游戏也关上了。 不是第一次睡一张床,但确实是第一次一起过夜。池却不知道他今晚能不能睡着,艾尼给他发了条消息,叫他不用担心,回去好好上课。 池却睁眼是齐柏宜的脸,闭眼是艾尼的脸。他转向背对齐柏宜的那边,在黑暗里睁着眼。 背后传来一阵悉索的响动,齐柏宜从后面钻到池却的被子里,很不客气地和他说:“被子分我一点。” 池却没动,僵硬地说:“……你没有被子吗?” “很冷啊,”齐柏宜嘟哝着,手和脚都往池却身上贴,“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暖气好像不怎么暖和。” 池却就不说话了,他知道无知者无罪,他没办法把自己的冲动和龌龊加罪在齐柏宜头上。齐柏宜身上有和他一样的橙子味沐浴露的味道,胸膛处泛着温暖的气息,一呼一吸都清晰,让他很动恻隐之心。 池却一把抓过齐柏宜往他身上伸的手,捏得有些紧,没有放开。 齐柏宜听到池却背对着他的很轻的声音,池却说:“别乱动。” 他觉得池却有时候会有点奇怪,虽说这个人平常也并不算温和,但好歹对他很体贴,不至于连手往哪摆都不让。 不过他的手很暖,除了有些用力以外,没让齐柏宜感觉不舒服,于是他干脆就让池却抓着他的手,就着这样的姿势和他说话:“我订了明天中午的机票。” “嗯,”池却也没松手,他说,“谢谢。” 齐柏宜说不用谢,没关系。过了一会儿,说:“我还是感觉不太真实,我从来没做过这么冲动的事情。” 池却顿了一下,他不知道该不该把齐柏宜说的这种冲动理解成后悔,不过要是后悔,也能理解,他就说:“对不起。” “道歉干嘛啊。”齐柏宜自有他的一套理论,“冲动才是最能体现真心的,太理智会错过很多东西。” 他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亲眼看一次雪山。” 齐柏宜的手掌的温度被池却握得渐渐相近了,但谁都没放手,齐柏宜闭着眼睛,皮肤很敏感,他感觉到池却拉着他的手,然后在脸上碰了一下。 他不知道那是一次酝酿很久的,齐柏宜所谓不容错过的“冲动”,没当回事,接着问他:“我今天听艾尼姐姐叫你什么?楚阿克?” 池却在齐柏宜的手背上闻到和他相同的味道,他“嗯”了一声,说:“我以前的名字。” 旅馆比较老旧,墙角的墙皮在地上碎得七七八八,贴脚线上画着新疆很有特色的花纹图案。 齐柏宜半开玩笑地说:“那我以后也可不可以也这样叫你啊。” 池却说随便,齐柏宜就真的楚阿克楚阿克地叫起来,一个名字而已,叫得让池却很用劲地又捏了一下齐柏宜的手。 齐柏宜笑着让池却放开他,池却放开了。齐柏宜爬出被窝,从池却身上拱过去,在他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找到了他的那支旧相机。 他打开相机,跳出来池却的两张相片,再往前一些,有上海的街景,也有齐柏宜自己拍的或是叫别人拍的一些他自己的照片。 他靠着池却,一张一张照片和他介绍拍摄时间和地点,背后经历了什么有意思的没意思的故事。 他说他很不会拍人像,没有模特,就只能把那台傻瓜机反过来对着自己,什么样的自己都拍过,甚至有一些没有穿衣服的全身照片,还有睡觉时的录像。 齐柏宜翻了很久,说到口渴,问池却:“有水吗?” 池却一直垂着眼睛听他说,齐柏宜问他要水,他就起身给他拿了房间的矿泉水。 齐柏宜喝了水,把这台相机放到池却手上,说:“送你了。” 齐柏宜指指自己,又指了指池却,“我不知道毕业以后我们还有多少交集,但我希望你记得我。” “不要忘记我。” 第28章 世界定格的这一刻 池却和他自己预料的一样,后半夜才睡着。齐柏宜倒是没心没肺,给他看完照片,和他说了一会儿不着边际的话,再没过多久就睡熟了。 他不要池却背对他,一定要和他面对面,说话的时候也贴得很近。池却在心里想,齐柏宜声音又不小,说话的距离好像也不需要这么近。 第28章 他问齐柏宜:“你对谁都是这样吗?” 齐柏宜显然没听懂,“什么呀?” 可能是齐柏宜的“冲动论”短暂说服了池却,又或者是池却的身心在此刻都相对放松,他对齐柏宜问出了指向性并不强的实话。 他说:“对谁都这样,能靠得这么近。” 能躺在一张床上,能把手脚都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取暖,能拥抱,能无视社交距离,能把相机里私密的全身照片也给另一个人看。 池却没有和谁有过这样的经历,这些让他遐想的行为,齐柏宜又是怎么看待的,他很想知道。 齐柏宜稍理解了一下池却的意思,这个问题他从没思考过,但只过了几秒,他就回答说:“这有什么的。” “我和程昇,”齐柏宜顿了一下,不知道池却会不会不高兴,但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就只好硬着头皮接着往下讲,“我和程昇,小时候就认识了,我爸妈出差不在家的时候我都住在他家里,澡都是一起洗的。” 不过人和人之间总归会有些不一样的,齐柏宜关切地问池却:“你不喜欢我离你太近吗,我以后会注意的。” 宾馆的窗帘挂了两层,遮光效果很好,池却睁着眼睛,很难看见些具体的物体,但齐柏宜就靠在他身边,他的身体轮廓比什么时候都要清晰。 池却听齐柏宜说完,得到这样的答案也算在意料之中,谈不上失望,因为也没有那个立场。 他知道太阳重新升起来之后,他的理智还是会站在上风,不争取也不反抗,但现在大概还有一些自暴自弃:“没有,没有不喜欢。” 但齐柏宜大约是抓住了什么情绪,开着玩笑回到了他的那床被子里,说:“好吧,好吧,你就是嫌弃我了,我回去睡了。” 他装作生气,把自己和被子堆成一团,背对着池却。 过了大约一分钟,背后传来被套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齐柏宜听着池却发出的声音,下一秒,就感觉一只手搭在了他身上。 准确来说,是池却的手落在齐柏宜身上的被子上。齐柏宜把自己团得有些紧,池却就用了比较大的力气,把他和被子剥离开来了。 齐柏宜回头,池却一手撑在床上,另一只手把齐柏宜的被子扯下来,随意地扔到一边,拽了一下齐柏宜的手臂,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地说:“过来睡。” 第二天,池却的手机闹钟响了,他们差不多时间醒了,齐柏宜赖床比较严重,池却洗漱完,衣服都穿好了,他才慢吞吞地从床上起来。 距离登机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池却说:“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齐柏宜一边刷牙,一边含糊地说了很多个,地区不限于乌鲁木齐,南疆北疆都有分布,池却笑了一下,“能不能不要为难人。” 齐柏宜本来就是和他开玩笑,懒散地站着,“不是你说要带我去吗?” 池却摸不准齐柏宜是真的想去,还仅仅只是玩笑,选了稍折中的说法:“你想去就带你去。” 这个时间,天还没完全亮起来,他们坐车到红山公园,齐柏宜用他昨天晚上送池却的相机拍红山塔和摩天轮,拍博格达峰的日照金山。又觉得池却逆着光的侧脸十分有艺术感,安静地对着他的脸拍了一张。 他只是心里虚,但动作没有什么犹豫,池却没转头,有可能发现了也有可能没有,但齐柏宜对此并不太担心。 拍完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把相机还回去了,池却也面色无异地帮齐柏宜收好。 池却在红山公园的一处小摊上买了烤包子,齐柏宜拿着暖手倒是很有用,等那些吃不完的部分被池却扫完之后,他们逛完了公园,时间没剩多少了,齐柏宜以为要直接去机场的时候,池却和他说,“陪我去拿个东西。” 池却带齐柏宜去了他以前和池樱住的地方,离红山公园不远,池却家住四楼,楼道很窄,楼梯也有些陡,周围漂浮着灰尘的味道。 那间池却和池樱住过的房子里已经进了新的租客,池却记得是两个老人家,他们在看房的时候见过一面。 池樱和中介聊得热火朝天,池却坐在两个老人中间,被轮流关心骨折的腿。 他们从前是牧民,但儿子上了大学,毕业后就在乌鲁木齐定居,等到他们年纪渐渐上来,家里就没人再放羊了。于是他们在自己手上断掉了几代的传承。 池却默默听着,低头看见他们手上有和自己相同的茧。 过了一会儿,池樱和中介谈拢回来,勒令池却把他的那些“垃圾”都扔掉,不要带到上海去。 池却默不作声,直到要走时,租房子的奶奶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在门后面用很轻的声音和池却说:“你的东西,奶奶给你保管吧。” 那些东西被池樱理所当然地认为处理掉了,其实都放在一楼电表箱旁边的杂物间里。 池却带齐柏宜上楼,门口其实站两个人都稍显勉强,齐柏宜站在池却身后,看着门从里面打开,炖肉的味道立刻散了出来。 人和人之间的某种关联,很脆弱又无坚不摧。池却没有他们夫妻任何一个人的联系方式,但他去找,有一场回音就一定会为他久留。 他们对齐柏宜很和善,齐柏宜不大能听得懂他们说话,就只好一直笑,奶奶去厨房里,给他夹了一块冒着热气的羊腿肉。 池却拿着一把钥匙从某个房间里走出来,下楼打开了那间杂物间的门。 杂物间里东西很多,但看样子是有被定期打理过,最里面放着卷成一卷一卷的花哨的厚地毯。池却想留下的东西很少,只有两个被黑布盖上的、外形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 “是我的三角翼和冬不拉。”池却神色平淡,看不出什么激动,对齐柏宜说,“能帮我扶一下吗。” 齐柏宜猜都不用猜,这是池却落在这里的宝贝。黑布掉下来一个角,露出齐柏宜未知的池却的另一面。 这天,齐柏宜大概是由于看到了日照金山,所以获得了被信任的好运气。杂物间的唯一一扇小窗外面透进来的阳光,让他第一次发现池却眼睛颜色的深浅、头发泛着偏红的棕色。 池却说,他玩儿滑翔翼的契机是他的伯伯,一位专业的滑翔翼教练,留着大胡子的哈萨克族男人。在他不慎摔断腿以后很是愧疚,又在得知池却亲口说不会放弃滑翔翼而高兴好久。 冬不拉是特别的民族乐器,池却把他的那把拿出来,弦还发着亮光,他说,这是找人专门定做的,琴面上写了他的名字。 池却说:“其实把他们带回去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为他们做什么。” 他没有沮丧的表情,齐柏宜扶着那把写有池却名字的琴,想了想,说:“你可以弦把它们放在我这边,不然阿姨看到了,又要不高兴。” 他们拿着东西上楼还钥匙,齐柏宜弯腰,连笔带划地问那对夫妻,能不能给他们拍一张照片。 拍照的时候池却站在旁边看,齐柏宜低头看相片效果,嘴唇由于冷空气变得干燥,他用力舔了一下,嘴唇又变成湿润的红色。 大概是照片拍得很好,齐柏宜很激动地两步走到他面前,脸蹭到池却下巴上,肩膀也撞在一起,给池却展示他的成果,池却被他撞得往后退了两步,齐柏宜说哎呀对不起,有没有撞疼。 池却摇了摇头,齐柏宜把相机递给爷爷,请她帮忙给自己和池却拍一张合照。 “拍一张,就一张。”齐柏宜抓住池却的手臂晃他,其实池却也没说不拍,齐柏宜这样他反倒拿乔,假装站着不动,不让齐柏宜轻易拽动他。 奶奶和爷爷嘀咕说楚阿克是不是在使坏啊,爷爷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用拐杖杵了下池却的小腿,自己手一抖,按下了快门。 脚下花纹华丽的民族风地毯好像把整间屋子都照亮了,然后世界定格在闪光的这一刻。 第29章 不要再被我抓到 池却的座位空了两天,他是在下午第一节课下课的课间回来的。 下飞机后他和齐柏宜一起回家换了身衣服,冲了澡,齐柏宜回机构,池却去学校,不在一个方向,到楼下,齐柏宜和池却说再见,池却没说,用拇指擦了一下他的下唇角,说:“走了。” 池却的头发洗过后很容易爆炸,打着卷,安奇见他先笑了五分钟,池却很无奈地将它们拢了拢,但效果并不好。 桌上堆满了空白的试卷,简直要厚成一床被子,想收拾都不好下手。池却把外套口袋里的东西一只手全拿出来,几把钥匙撞出丁零当啷的声响。 安奇往他桌上看了一眼,发现那串钥匙下面,还压着几张登机牌。 两张印着池却的名字,另外两张的旅客信息来自她也好久不见的齐柏宜。 “咦,”安奇是很好奇,点了点那几张登机牌,“你和齐柏宜一起?去哪里了?” 池却正在教室最后面忙着给他的按键手机找充电口,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说:“我回家看我朋友,他陪我。” 第29章 安奇问他:“家里怎么了吗?” 池却摇头,说没什么事。 齐柏宜没有保留什么当作纪念的习惯,这两张登机牌是他懒得处理随手扔给池却的,池却收起来了,齐柏宜没看到,他在说出租车司机车上烟味很重,非常难闻。 他说齐向原压力大的时候抽烟,他会和季韶一起抨击他。齐柏宜转头和池却说:“打死我都不会抽烟,臭死了,你也别抽,你要是抽烟我俩就分道扬镳。” 池却想到这里笑了一下,安奇看到了,显然是有所误会,说:“他陪你你这么开心啊?” 又说:“其实我感觉他应该就是自己想去玩儿,这个人从来都乱来,你回家,他课不上了要跟着你。” 手机从他刚到乌鲁木齐的时候就已经没电了,池却把充电线接上,开机,所幸手机里没有消息。池樱在这期间没回过家,他给艾尼发了条报平安的短讯。 池却抬起头,蓬松柔软的头发跟着他的动作飘。面对安奇对齐柏宜的质疑,有些谜团他自己也还未解。 新疆天黑得晚,擦黑以后的宇宙像一只存放所有心事的宝盒,一颗星星代表一滴烦恼。和齐柏宜待在乌鲁木齐的这一晚,池却把很多的情感塞进空间有限的夜晚里,装不下的散在身边,齐柏宜一点一滴拿起来,一边收下,一边天真地问池却这些是从哪里来的星星。 池却勾了勾唇角,又把头重新低下去,低声说:“我也经常搞不懂他。” 十二月底有一场全市的模拟测试,然后就是一月份的英语高考,在这中间,还会有一场元旦演出。 这种考试,艺术生是要回学校和高考生一起参加的,考完会有全区和全市的百分比排位。 池却旁边的座位终于又开始久违地坐人。齐柏宜在十二月考完了统考,据他说是累得要死,成绩还没公布,据他说是还不错,现在就等一月份的校考,齐柏宜终于叫起来:“池却你能不能不要一直问,本来不紧张的你都给我问紧张了。” 池却真的从善如流地不问了,冷笑了一声把笔扔在桌上,说:“我看你挺有把握的,昨天打游戏打到凌晨一点半。” 安奇听到他们说话,转过来,说:“你为什么知道齐柏宜打游戏到什么时候,你们同居?” 没人回答安奇的怪问题,程昇说:“不仅打到一点,而且打了一个晚上掉了两分。” 齐柏宜给程昇竖大拇指:“你超级贱。” 高考生对元旦晚会的兴趣并不是很大,齐柏宜是文艺委员,拿着一叠节目报名表没人报,他说自己交不了差老徐不会放过他,硬是拉着程昇和厉洺报小品。 厉洺推了下眼镜,说:“不报。” 程昇也说自己算了,班上有几个跳街舞的女孩子来找齐柏宜拿报名表,齐柏宜又转头看向池却。 池却头都不抬:“把你的眼睛转回去,不要看我。” 齐柏宜不仅没转回去,整个身子也笑嘻嘻地贴上去:“好哥哥,我记得你是不是有些才艺。” “没有,”池却说,“我给你个建议,你可以上台表演打游戏一个晚上倒扣两分。” “诶不是我发现你这个人,”齐柏宜靠在池却耳朵边上,恶狠狠地控诉道,“你是不是这两天对我有意见啊,别人和你说话你都正常,就非得找我不痛快。” 实际上池却的正常就是不和别人说话。池却看了他一眼,站起来把他们俩放在桌上的保温杯拿出去接热水。 安奇也觉得他和平时不一样,问道:“你惹他了?他今天一天和你说的话能顶和我说三天的。” 齐柏宜做回想沉思状,想了半天说:“没干嘛啊,难道是我昨天和程昇打游戏吵到他睡觉了?” 安奇听得有点迷茫了,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池樱不回家直接住在员工宿舍的时间越来越多,季韶虽说每天晚上会跟齐柏宜联系,但手终究没办法伸到齐柏宜这里来。齐柏宜从机构回家,池却又搬了张椅子放在桌子旁边。他家里没人的时候齐柏宜会去他家一起写作业,写得晚了就干脆在他家过夜。 一开始池却看他写完作业拿着一包衣服又回来了,在门口站了半天,问他:“你家空调又坏了吗?” “没有啊,”齐柏宜说,“现在都冬天了要什么空调。” 池却就问:“那你回来干嘛。”但也完全没拦着,齐柏宜今天想睡里面,明天又想睡外面,池却就等他先上床,然后躺在另一边。 齐柏宜周末会熬夜,程昇找他玩儿游戏他说去就去了,但没什么时间观念,池却也叫不动他,齐柏宜每次都说马上马上,要么就是再打一把,他就只能先睡。 昨晚那次是齐柏宜没控制好声音和时间。他插着耳机和程昇开小队麦,一开始还顾及到池却在睡,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后来输得上头了,声音就越来越大。 池却被吵醒那阵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几点了,还以为要起来上学了,他很困惑为什么睡了一晚上好像和没睡多久一样,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脸都黑了。 齐柏宜打到决赛圈,头顶的灯突然“啪”地一声亮了,他愣了两秒,随后意识到大事不好。 池却坐在床上,手指还碰着开关,眼神非常不友善,齐柏宜想辩解什么,游戏角色就被狙击枪远程爆了头,程昇在语音里鬼吼鬼叫,骂齐柏宜不作为,独留他一个人面对三个满编。 池却把手放下来,对齐柏宜说:“关掉。” 齐柏宜关了游戏,感觉若是现在躺到池却旁边去一定会发生些不好的事,因此坐在椅子上没有动。 池却又说:“躺过来。” 齐柏宜只好躺过去。不过也没发生什么不好的,池却把灯又关上了。齐柏宜背对着他,听动静,池却也重新躺下了,不过没说话。 大约是游戏和被抓包的双重惊险,都让齐柏宜无法立刻入睡。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背后池却发出的压抑的动静。 池却好像是低头了,把下巴很轻地放在齐柏宜的后颈处,用很低的声音对齐柏宜说:“再被我抓到……” 齐柏宜呼吸都屏住了,在等池却往下说,但他停了好几秒,最终还是移开了,说:“算了,随便你,我也不能怎么样。” 第30章 四张登机牌 老徐早上收到齐柏宜收集的报名表,大致翻了翻,看到其中一张,便表现得有些惊讶,说:“池却?” 这个从很远的地方转来的学生很乖,不爱说话,但身上没有明显的腼腆内向的气质,老徐观察了他几天,觉得他心思很重。 按理来说,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多数都是像齐柏宜程昇这种的,不说没心没肺,至少行为动机都符合年龄特征,池却这样的很少。 老徐稍微和池樱了解过他的家庭,又特别关注过池却几次考试的成绩,都处在一个本科线偏上一点点,但一个不注意就会掉下去的危险的临界值,老徐回想到池樱和池却的相处模式,说不出什么别的话,能做的就只有把他安排在齐柏宜旁边,希望能减轻一些他的压力。 齐柏宜见老徐盯着池却那张报名表一直看,说:“对啊,怎么了嘛。” 老徐回忆了一下池却的丑字,问齐柏宜:“你确定这是他自己报的?” “是的,”代写报名表的齐柏宜说,“他同意了的。” 老徐笑眯眯地把池却的报名表放在第一张,和其他几张叠在一起在桌上敲了敲,道:“好,知道了。” 报名表都交上去以后,由老师组成的评委团选拔每个年段参加表演的节目,池却报的是独奏弹唱,拿着抽到的号签站在音乐教室外面排队的时候,班上那几个跳舞的女孩和他搭话。 这些人他其实名字都不是很记得请,她们对池却也没什么态度可言,完全没有交流过,这次搭话只是缓解紧张的方式。 池却排在她们前面,她们先凑上来看池却的冬不拉,然后又开始问齐柏宜的有关事项。 好像他不管和谁待到无话可说之时,他们和池却的唯一共同话题就都是齐柏宜。池却早就知道齐柏宜很被话题偏爱,不然怎么谁都跟他齐柏宜齐柏宜。 她们问池却:“齐柏宜有没有女朋友?你知道吗?” 池却抓琴的手无意识地紧了一些,说:“我怎么会知道他。” 女孩们有些不服地道:“你不知道谁知道呢,你和他关系不是最好的吗?” “我们都看到了,”她们说,“齐柏宜只要来上课,就给你带早餐奶。” 池却踌躇了下,还是告诉她们:“那是齐柏宜不喝,才拿给我。” 她们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小声笑起来,是没有恶意的笑,池却听到有个人在中间说:“那他怎么不给程昇带?” 其他人就拉长音说:“哦——” 池却不知道她们在哦什么,只是感觉她们的笑声有点变味,多少带了些奇怪的、不让他理解的揶揄。 第30章 然后问题就变成了另一种问法:“那他应该没有女朋友吧?不然你应该喝不到他带的奶。” 池却已经把自己的脑子听乱了,干脆就一脸麻木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说什么,该摆什么表情。 里面叫到池却的排号时,池却拧开门把手走进去,一眼就看到齐柏宜站在评委老师的桌子旁边,身边架着他的相机。好像是等他好久了一样,一看到池却就冲他很像地痞流氓地挑了挑眉。 他站在评委那边,池却不知道他有没有评审权力,若是有,他大约会黑的都说成白的,池却弹棉花都要说是仙乐。池却只是有这样一种感觉,但至于齐柏宜为什么会被他想成这样,池却觉得应该是齐柏宜想拿他找乐子。 齐柏宜在晚会上需要和另外三个人搭档主持,其中两个高二,一个高一,都在选拔现场,围在齐柏宜旁边,但都站在齐柏宜稍后一点点。 池却走到场地中央,看起来有些笨重和僵硬地鞠了个躬,坐下了,手放在弦上。 他排练的时间不多,这些天是把琴带到学校来的,最后一节晚自习课不上,齐柏宜有时候陪他,有时候不知道去哪里,但总会一起回家。 他选的曲子对他来说非常简单,闭着眼睛倒着弹一遍都没什么问题,全凭肌肉记忆,然后思绪就又飞到别的地方去。 站在走廊聊齐柏宜的时候,有人偷偷和他说,高二的时候,有人给齐柏宜写过情书。 又说:“是男生。”池却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又告诉池却:“是男生给他写情书哦。” 池却意识到自己反应好像很大,因为他的手在琴弦上很慌乱地扫了一下,表现得有点太不寻常,容易引起怀疑。 果然,和他说话的那个女孩意识到了,她好像很敏锐,问他:“怎么啦?” 池却摇了摇头,说:“没有,然后呢?他拒绝了吗?” “拒绝了,”她说,“当时我不小心听到了,我发誓真的是我不小心的,但是情书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我也不知道被谁传开了。” 她大概也没有想很多,也没有不理智到因为一点苗头就认为谁谁和谁谁关系真的有什么不可言说,她告诉池却:“齐柏宜说,对不起,然后说他不喜欢他。” 池却觉得,齐柏宜这个人,有时候还能算挺有情商的,没直接说“我不喜欢男生”,没有间接地否定别人的性取向,还算温柔。 他的一首歌只有三分多钟,在最后几秒,终于抬起头来看齐柏宜的脸。 若是他给齐柏宜写情书,给齐柏宜表白,齐柏宜会怎么回答他呢,他在几秒钟里想了好几种,例如“池却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池却你是不是疯了”,又或者给他的回答和别人是一样的,池却在他眼里心里没有什么特别,和他说“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池却预想了一下,自己好像确实挺害怕被这样拒绝,他的手指有点发麻,可能是琴弦太硬,又或者是天气太冷。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池却唱完了整首,关话筒的手已经冷静下来了,还没抬头的时候就听到些掌声,一抬头,齐柏宜还站在那里,是人群中鼓掌最用力的那一个,并且在对池却眉来眼去,池却装作没看到,径直走了出去。 门外那群跳舞的女孩子还站在那里,看到池却出来,一个两个都和他打招呼,说:“我们偷偷给窗户开了一条缝,好好听哦。” 或者是:“你好厉害哦。” 池却知道自己不善言辞,此时只说“谢谢”显得有些太单调了,但他想不出什么别的,所幸这群女孩子都很友善,也没太在意,一个个路过他,一个个都要拍一拍他的肩膀。 池却从嘴里吐出一口气,这天很湿润,是冬天里很难得的雨,上海不像阿勒泰,天气在一天只能算得上单一。昨天睡前齐柏宜躺在床上,就看了天气预报,并贴心转达池却明天要多加衣服的通知,池却当时说的是:“你不要说我,你不要再穿那种薄得像纸的外套就万事大吉。” 齐柏宜翻了个身,嘟哝了一句:“好看嘛……” 他这样说,实际上池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因为确实好看。 南方的冷空气像是能钻进人的皮肤和骨髓里,时刻给人清醒,让池却意识到,自己确实是阿勒泰养育出来的人,连脾气都是和天气一样的阴晴不定。 他把琴放在包里,准备回教室,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池却拿出来看,时齐柏宜给他发:“今天放学稍微等我一下,还有几个节目,我要晚一点才能走。” 天空又飘起一些很毛的雨丝,不大,但是很密,吹到脸上都没有什么感觉。 池却今天本来不想等齐柏宜,但齐柏宜没有带伞,于是回到教室后,还是多留了二十分钟,等到齐柏宜回来了,他才撑着伞和齐柏宜一起回去了。 回去路上,齐柏宜一直和池却说他的表现有多好,表演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他就和几位评委老师夸下海口,说这个池却,是我引荐上来的,唱歌和弹琴都相当厉害。 他和池却说:“刚才我其实录了像,但是有些参数还没调好,等到正式演出的时候,拍出来的效果会更好,你放心吧,我绝对给你拍得超级帅。” 池却没看齐柏宜,眼神往前,直直的,“万一没选上我呢。” 齐柏宜噎了一下,和池却相处了这么久,他已经能意识到池却的心情有怎样的变化了,他问:“怎么了?” 池却又和他说“没事”,但齐柏宜没机会继续往下问了,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楼道前,远远地抬头看,池却家里的灯亮着。 池樱在家。 池却走到五楼,齐柏宜和他说了再见,池却只是说:“嗯。”就拿钥匙开了门,关门的速度很快。 池樱今天有些奇怪,穿着工作装,看起来还没洗漱,她妆都没卸,坐在沙发上,面前的电视机是黑的。听到池却回来了,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你过来。” 池却坐过去,然后在池樱面前的桌上看到了四张登机牌。 第31章 谁让池却是池却呢 池却觉得,应该是大脑的保护机制,让他回想不起池樱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反正说来说去就那些,池樱总是习惯用很尖的声音并不歇斯底里地问话。 她先问:“去乌鲁木齐干什么?” 接着问:“你不知道你已经高三了吗?” 最后是:“是你们俩谁想去?” 最后这个问题比较好回答,池却很快地承认道:“是我想去。” 池樱又问回原来的问题:“去干什么?” 池却没想到什么比实话更好的谎言,就只能实话实说了,他说去见一个朋友,池樱立刻接话道:“什么朋友?是谁?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在乌鲁木齐的朋友?” 她不知道的事情其实很多了,池却嘴张了张,杜撰不出一个符合池樱希望的朋友,他也不想将艾尼捏得面目全非。 他不说话,池樱就抓住了这种心虚的沉默,哼笑了一声,说:“狐朋狗友。” 又说:“是你带齐柏宜去乌鲁木齐的?你怎么买的票?” 池却用钱的地方很少,不买衣服,吃的也就随便对付两口,池樱升职后,给他的零用钱不能算少的那档,但也没办法一下攒出能从上海飞到乌鲁木齐来回的机票。 他欠齐柏宜的机票钱才还了一半,池樱便猜到了:“齐柏宜给你买的吧?” “人家是不愁前途的少爷,大导演的儿子,有钱人,我叫你跟他搞好关系,你拿你的前程去跟他搞?”池樱从桌上抓过那几张登机牌,一下全摔到池却身上,像只困在池却周围局部的大雪。 池樱尖锐地说:“你以为你和他住上下楼,你们就能是一个阶层了吗?人家住在这里只是暂时的,毕业了不在一个班了,你觉得他还会理你?” 池樱说完了,她比自己想的要激动得多,胸口的剧烈起伏让她感觉胸骨都要冲出心脏,她想去拿桌上的水杯,但手也很抖,没拿稳,玻璃杯脱手摔在大理石地板上,玻璃碎成一片一片。 那些残渣大大小小,锋利的切割面把照出的每一个池却的每一面锁在玻璃碎片里,都像把他的整只灵魂打碎了,又摔在水里,捞不起来。 池却站在那里,没有回话也没有动,过了半分钟,才动作缓慢地蹲下来,把摔碎的玻璃一片片捡起来,放在手心里。 “妈,”池却叫她,“我说过了,是我要回乌鲁木齐,和齐柏宜没关系,他只是替我买了票,不放心我一个人。” “闭嘴!”池樱尖叫起来,“他也是个不务正业的,不然怎么会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时候!他不愁前途,那你呢,你怎么办!” 池樱又和池却说出她的理论:“考不上大学你就完了!” 池却其实一直以来都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人生,池樱用很短的一句话几个字就概述完全了,而且他自己完没完,居然不是他本人在评价。 第31章 池却手上握着并不完整的自己,边和池樱重复:“是我自己要回乌鲁木齐的,你别说他了。” 池却那么高,半跪下来在池樱面前还是矮她一点点,池樱抬起手,很用力地在池却脸上打了一巴掌。这一下的冲击力让蹲在地上重心不稳,他握着玻璃的手在地上撑了一下,顿时有血顺着掌纹往下滴。 她说:“什么回,你的家在这里,乌鲁木齐已经不是你的家了,也没有你的容身之所!” 池樱的声音太尖,让池却的耳朵都产生了很短暂的嗡鸣,和大脑无法避免的紧张,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身体组织都往回缩了一下,生理反射让他想远离面前这个他称作母亲的女人。 但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栋楼的墙壁隔音不是非常好,齐柏宜可能会听到。 听到他露出骨血的狼狈,被迫了解与和顺平安完全相悖的他想隐藏的每一面。 最后池樱回房间了,池却慢吞吞地把地上的水擦干净,慢吞吞地把自己沾满血的手掌也擦干净,回到房间,放在桌上的手机显示他有几条未读短消息。 他两只手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划伤,拿起手机的时候才发现肌肉对疼痛反应的颤抖一直没有停止。 又或许是有些别的原因,池却不是很怕痛,他为了练成站在马背上的技能,好几次从马背上摔下来过。 齐柏宜还是听到动静了,他给池却发:“怎么了,为什么我好像听到你和阿姨在吵。” 第二条过了五分钟:“你看到我的消息记得回。” 第三条是:“明天上学记得等我,我今天不玩游戏了,一定早睡。” 一开始,池却其实不是很想回,他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像素文字,吵成这样了,楼下的邻居没来敲门都是万幸,他要么和齐柏宜又说一听就很假的“没事”,要么再编个更加富含细节的虚构故事,把齐柏宜从这场争吵里择出去。 但他太累了,今天实在没有编故事的力气,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脑袋一热,拨通了齐柏宜的号码。 齐柏宜可能是手机放在身边,很快就接了,快到池却怀疑他是不是又在打游戏。 “池却,”齐柏宜叫他的名字,声音没有什么不寻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怎么啦?” 池却想了一会儿,最后和齐柏宜说:“剩下还没还你的钱,我会尽快。” 齐柏宜那边停了一下,过了两秒才说:“没关系啊,这有什么着急的。” 池却简短地说:“有关系。” 齐柏宜意识到应该是出了一些事情,并且这个事情很可能和自己有关系。池却很奇怪,态度和语气都是,但倒不是说对他不好。 “好吧,”齐柏宜顺着他说话,尽量不再让他感觉到心理压力,然后换了一个话题,“我下周生日,但是大家现在都在学习没空,所以我就想等元旦晚会结束以后,大家一起出去吃个饭,你要不要来?” 池却那边传来一阵摩擦声,然后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说:“我不去了,你们好好玩。” 齐柏宜问他为什么,听起来很失落,池却自己憋了一会儿,实话实说了:“我妈妈可能不会让。” 齐柏宜想了想,最终还是问了:“不让和我玩儿吗?” 他问得很小心,池却听出来了,心里的烦躁简直压不住地往外冒,他很快就说了:“不是。” 然后意识到或许自己语气不大好,又重复了一遍:“真的不是,她看到我的成绩单了。” 齐柏宜说那好吧,两个人挂着电话就没话说了,齐柏宜呼吸了几个来回,然后问他:“那挂了?” 最终还是要说谎才能维续他最低要求的平衡,池却说完就突然产生了一种从胃部泛上来的不适感,直直冲到喉咙,然后池却张嘴,很冲动又无力地说:“别挂。” 他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好不好,应该不应该,会不会被看出来,而且齐柏宜不笨,很聪明。池却有些自暴自弃地躺在床上,他想,他不敢和池樱提出这样蛮不讲理的要求,但跟齐柏宜可以,是有些欺软怕硬。 所幸齐柏宜很善解人意,很干脆地道:“好吧,那我就不挂吧!” 又说:“谁让池却是池却呢,真是没办法。” 这天晚上的电话,在池却失去意识之前都没有挂断,池却困到眼睛都睁不开的最后,他听到齐柏宜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说是说给池却当作睡前故事,他听过这个故事,格林童话中的其中一页,但齐柏宜讲到最后,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说公主把王子用激光炮炮死了。 “……”池却发不出声音了,完全睡着前,他听到齐柏宜问他,“怎么样,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第二天起床,池却的手机是没电关机的状态,他愣了一会儿,感觉脑子钝钝地转得很慢,他用几十秒想起昨晚好像一直没有挂下齐柏宜的电话。 他有些磨蹭地走出房间,厨房里响着抽油烟机的声音,餐厅弥漫着食物的气味,池樱在餐桌前坐着。 她今天和公司请了假,看到池却,没有说话,但池却吃饭的那一个位置摆了一个盘子,里面有煎蛋和两个包子,一碗白稀饭。 池却闻到味道,又看了看池樱,胃里那种恶心的感觉又起来了,他在刷牙的时候就感觉有点想吐。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坐下了,往嘴里塞了几口,恶心的感觉越来越重,他倒了杯水压了压,背着书包站起来。 他和池樱说:“妈,我走了。” 池樱先没说话,等到池却打开门的时候,才在在池却身后说:“你现在应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池却没说话,但她好像一定要追着池却问出一个想要听到的答案一般,道:“听到没有?” 池却只好说:“听到了。” 他关上门,一转头,看到齐柏宜站在几节楼梯上,愣愣地看着他。 齐柏宜其实没太听清早上池樱和池却说了什么话,但能感觉到池却脸色比平时更不好看,安奇今天看到池却的脸,都没转过来给他看肱二头肌。 老徐在课上说了作文竞赛的事,点了齐柏宜的名字,齐柏宜坐没坐相,一手扶着池却的椅背,另一只手伸长,又曲起来,对着老徐敬礼,说:“保证完成任务。” 老徐不吃他这套,说:“拿个奖回来。” 齐柏宜问:“不拿奖回不来吗?” 老徐说:“不拿奖所有高考必背故事抄三遍。” 所有人都在笑,齐柏宜用余光偷偷观察池却的表情,他看到池却唇角也勾起一个很小的弧度,很快就消失了,他抓着笔,但手上都是伤口,贴了好几个创可贴。他问池却那些伤口的来历,池却说:“开水烫碎了一个玻璃杯。” 要是池却在平常的一个冷天和他这样做解释,齐柏宜是会相信的,但是昨天晚上,他站在露台上,听到在池樱高分贝的尖叫中的玻璃摔碎的声音。 下课后,齐柏宜被老徐叫去办公室交代征文比赛的注意事项,池却的口腔一直在分泌唾沫,他很小口地喝了几口温水,都没什么压下反胃感的作用。 他看了眼时间,站起来,走进相对偏僻的实验楼的卫生间,在洗手台前低下头。 厉洺不想和一堆人挤教学楼的卫生间,人实在太多了,还有人在里面吸烟。他捂着鼻子出来了,决定去实验楼洗手间解决。 实验楼和教学楼连着一条很长的走廊,走廊两边都是绿树,一刻不停地散发着植物的气味。厉洺远远就看到洗手台前站着一个人,大冷天不穿外套,只穿了一间黑色的长袖毛衣,花色有点土气,袖子挽到小臂。 厉洺知道谁有这件衣服,他顿了一下,再走近一点,才发现池却下巴上都是水,嘴唇也很苍白,眼睛垂着,两手展开,撑在洗手台上。 他站到池却旁边,问他:“怎么了?吐了?” 他和池却关系完全说不上好,还有点微妙的不对付。池却抬眼看到他,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没否认,但是说:“没事。” 厉洺发现池却很喜欢说“没事”,不管有事没事都说没事。他知道他来关心也没什么用,翻了个白眼,径自解决完了,走的时候看到池却还站在那里,弯着腰。 他洗了手,回班的时候齐柏宜已经回来了,坐在座位上。他走过去,推了下眼镜,和齐柏宜说:“池却在实验楼的卫生间吐,你要不要过去看一下。” 第32章 你也很香 齐柏宜一路跑过去,发出香气的绿树变成眼前晃晃的虚影,在靠近实验楼卫生间的地方他有两个人迎面向他走过来,和他打招呼,齐柏宜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跑出几米远了。 他看到池却的时候,池却已经漱好口,准备回去上课了,一转身,齐柏宜就没刹住车往他身上撞了一下。 池却本来就晕,这下被撞得眼冒金星,皱着眉往下看清是谁后,好像懵了一下,往后退了一小步。 齐柏宜顺着池却的手臂往下,摸到他很凉的手指,嘴角也还有没干的水渍,眼睛里没什么神采。 第32章 “我带你去校医室。”齐柏宜拽住他的手就往外走。 池却生病的时候好像变傻了,反应很慢,站在原地没动。齐柏宜拽他一下,他就好像站不稳一样踉跄两步,往齐柏宜这边倒。 齐柏宜伸手去探池却的额头,手背触到一阵高温,池却傻站着,由着齐柏宜摆弄他。 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刚才对着厉洺勉强表现出的正常荡然无存了,齐柏宜半拖半拽地把他拉到校医室,校医递给池却一支温度计,上课铃也在这时候从校内广播里响起来。 池却拿着体温计,站起来,说:“回去上课吧。” “上个屁,”齐柏宜一下又把池却按回凳子上,“已经和老师说过了,没事。” 他给池却做完保证才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给程昇发消息,说他和池却在校医室,请他帮忙和下节课的老师说一声。 下课铃响前两分钟,程昇又收到齐柏宜发来的消息,叫他帮忙把池却的外套拿下来。 程昇本来打算去小卖部买丽丽薯片,齐柏宜发了消息,吃薯片的美好计划就被迫临时取消了。 他拿着池却的羽绒外套来到校医室门口,走进去拉开最里面蓝色的帘子,池却躺在移动床上,眼睛闭着,齐柏宜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 程昇把衣服递给齐柏宜,好奇地看了池却两眼,问:“他怎么了?” “发烧,”齐柏宜把那件衣服盖到池却身上,“刚量出来三十八度九。” 池却手上被玻璃划伤的口子没有好好包扎,也没有经过科学系统的消毒,一个晚上过去发炎了,伤口边缘泛着肿胀的红,校医把缠在手上的创可贴撕下来,换了纱布。 程昇摇了摇头,啧啧两声:“怎么搞的,这么惨啊。” 具体发生什么事情,齐柏宜也不大清楚,池却这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和平时睡觉的时候很不一样,没什么生机的样子,让齐柏宜产生很难得的烦躁和慌乱。 预备铃打第一遍,齐柏宜就开始催程昇赶紧回教室去,程昇颇为不服:“为了你俩我连薯片都没吃上!赔!” “小点声,”齐柏宜挥挥手,“我校卡放在桌洞里,你自己去拿。” 程昇嘿嘿笑了一声:“好的老板。没问题老板,我这就走。” 他走到校医室门口,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道:“诶齐柏宜……” 但他很快就噤声了,帘子被风吹起来一个角,齐柏宜附身,和池却几乎鼻尖对着鼻尖,动作很轻地在池却额头上贴了一张退烧贴。 “……”程昇愣了一瞬间,那块帘子就又落下去了,重新遮住齐柏宜和池却的脸。 不过程昇的脑容量仅够思考一秒,然后满脑子都从那两张赏心悦目的脸替换成丽丽薯片,最后感叹道:“真是感人的兄弟情!” 池却这次发烧持续时间很久,高烧降下去以后,又低烧了三天,倒是一天假都没请,就在这样的晕眩和高温中度过了齐柏宜十八岁的那一天。 桌上摆了好几个装礼物的袋子,池却的礼物在前一个晚上已经交到齐柏宜手上。 他准备的东西不是很适合带到学校来,是一把刀身很细,坠着很小的一颗宝石的钢制英吉沙小刀。 刀身看着很亮,但池却说不是全新的,做出来有一段时间了。拿在手里很有分量,齐柏宜喜欢得不行,说要晚上抱着睡觉。 池却说:“不至于,就是个玩具,注意安全。”齐柏宜就说池却不懂情趣,哪有送人生日礼物的时候叫人注意安全的。 池却没理他,转身下楼了,池樱还在家,他不好上来太久。 齐柏宜邀请了几个关系好的同学,算下来七八个,计划好在过两天的元旦晚会那天晚上出去“干票大的”。 “什么是干票大的,”池却坐在齐柏宜旁边,还不太有精神,撑着头问,“你们要做什么?” 齐柏宜故作陶醉地说:“饮玉液琼浆,享人间极乐。” 厉洺说:“他要喝酒。” “……”齐柏宜指着厉洺,“粗鄙之人。” 池却看着齐柏宜,笑了一下,道:“嗯,成年真是了不起。” 围着齐柏宜的这些人里,基本都已经成年了,齐柏宜这半年也突破一米八大关,他称作:已经具备了所有成熟男人的标准。 他凑到池却耳朵边上,问他:“你真的不去啊,我最想你陪我去了。” “成熟男人喝酒不用人陪,”池却用很大的定力才没有往后躲,说,“这么多人陪你,不够吗?” 齐柏宜两只手臂一下就攀了上来,晃晃池却,“但是你不在呀。” 周围人很多,都在看着他们笑,池却咳了一下,低声说:“放开。” 他知道这许多人,只有他不把玩笑当玩笑,这种感觉不是很好受,好像世界上就剩下了他一个较真的人。 三十一号,下午最后一节课学校给学生放了假,反应最大的还是高一高二,高三生坐在教室里低着头,纸上是未来,窗外是青春挽留的呼喊。 齐柏宜他们班上女生报的团体舞也选上了,几个换好演出服的女孩子们站在卫生间洗手台前化妆。 池却站在距离她们五六步开外的地方,帮齐柏宜拿主持要穿的西装外套,自己要上台,衣服也没打算换。 事实证明齐柏宜的提议非常有效,池樱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冬不拉和三角翼已经被偷偷运回上海。 他们母子自从那次争吵过后,到现在依旧不太讲话,但池樱晚上回家的频率变高了,不到极特殊的情况,池樱都会回家过夜。 齐柏宜在背后腹诽过池却叛逆,当时没人相信,安奇说:“感觉他这么闷的人,应该不会叛逆吧?” 齐柏宜摇摇头,说:“你不懂,他不被允许做的事情,其实背地里偷偷全做了。” 他换好衣服出来拿池却手里的外套,刚走出男洗手间,就看到池却微微皱着眉,问那几个女孩子:“这种天穿短裙,不冷吗?” 实际上并非他主动搭话,是女孩子们看着了他身上穿的羽绒服,问他怎么没有准备演出服装。 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阵,其中一个扯了下自己的腿,扯出一块和肌肤颜色所差无几的布料,说:“这是光腿神器呀,这都不知道,直男。” 池却摇摇头承认他不知道,她们就拿着手里的化妆品凑上来了,看到齐柏宜在后边,朝他挥挥手:“齐柏宜,征用一下你家池却的脸。” “可以,”齐柏宜做大方状,“随便用。” 池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团团围住了,几把很小的带着香气刷子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弄得他很痒,很想打喷嚏,又不敢动。 齐柏宜笑得不行,那些女孩子结束了对池却的“迫害”,转头掏出一支香水,一下喷在齐柏宜身上,“你笑什么,你也跑不了。”喷完就一溜烟全跑开了。 “真是过分,”齐柏宜脸上的笑还没完全放下来,靠近池却几步,盯住他的脸,“让我看看。” “她们给你化了哪里?”齐柏宜左看右看看不出,“我怎么感觉没有差别呢……” 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齐柏宜看着,池却都还是池却,并没有什么不同,脸上几颗雀斑也都很安静地各自待在原处。 池却按着齐柏宜的肩膀把他推开一点点,将手上他的外套递给他,说:“穿衣服,很冷。” 齐柏宜没有化妆,但是打了发胶,平时有些细碎的垂在额头前的头发被往后抓了。他接过衣服,很随便地披在肩上。 他大约是很仔细地又看了池却的脸,终于在池却的眼尾处发现了不寻常。 “诶,池却,她们给你化了眼线诶,”齐柏宜说,“眼线诶!” 池却被他一直说一直说,弄得有点脸热,转回去想照镜子弄掉,齐柏宜拉着他不让他擦,嘻嘻哈哈地说多好看。 池却被他说得火也上来了,抓了一下他的手臂,把他整个人转了个方向,手掌很轻地握着他的脖子,鼻尖在他后颈上碰了一下。 “你不知道吗,”池却恶狠狠地说,“你也很香啊。” 第33章 谁把池却写表白墙上 表演人员被统一带到后台,齐柏宜拿着话筒上来又下去,池却摸了下口袋里只有他巴掌大的旧相机。 后台人很多,三三两两地簇在一起,池却一个人站着,跳舞的女孩们就主动站到他旁边。 齐柏宜报幕完毕回到后台,便有人找他说笑,围了一圈,齐柏宜说话的时候总看池却,和别人说话说一半就要对池却眨眨眼。 这时,有个人突然从背后拍了下齐柏宜的肩膀,齐柏宜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不是熟人,但很难忘。 “学长,”那人很快就调整了和齐柏宜之间的距离,他笑了笑,手在衣角上搓了又搓,有些局促地说,“节日快乐。” 齐柏宜也笑了笑,回他一样的话,那人没说什么就走了,好像就是打了个招呼。池却环顾周围,读懂了气氛的诡谲。 第33章 站在他旁边的女孩和他使眼色,说:“这个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喜欢齐柏宜的男生,隔壁二班的,叫唐越。” 齐柏宜的态度很正常,但周遭的氛围又有点平静的刻意,所幸齐柏宜很快就说起些别的,立刻有人应和着把话题拉开。 喜欢这种事情很私密,但他们俩之间确实人尽皆知了些,齐柏宜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拿这件事情大肆宣扬,只是后来听说,有人在放学的时候看到唐越在被榜上另一个据说很混的男生收生活费。 齐柏宜不是圣母,想帮他也做不了什么别的。其他大多数人虽然不会因为唐越的性取向排挤他,但小部分人也在背后言辞激烈地抨击过同性恋恶心云云;虽然会因为同班的混子欺负他露出一些恰到好处的怜悯,但也未曾见过有谁站出来给他实质性的帮助。 唐越这个人好像从来不把这些事情当回事,被齐柏宜拒绝了就道歉,从没再打扰他,被抢生活费了就把钱递出去,毫不在意地背起包回家。 气氛很快恢复正常,高二的学妹凑近了齐柏宜说:“学长,这个人是你们班的?” 齐柏宜笑眯着眼睛看那个在擦琴的人,“是啊。” 学妹感叹:“长得好帅,以前怎么没见过。” 池却感受到有毫不掩饰直白地向他看过来的目光,抬起头,就和齐柏宜撞上了视线,拿着琴有点懵地愣了两秒,然后垂着眼睛,隔着一堆人平淡地问他:“怎么了吗?” 台上的爵士乐声停了,音响里的萨克斯也进入尾声,齐柏宜觉得池却突然有一点可爱,但别人夸他,又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 和妒嫉沾不上边。齐柏宜隔着衣服抓了一下心脏的位置。 “没有,”齐柏宜要上台报幕,走之前擦过池却的肩膀,“说你长得好看呢。” 池却上台前是不紧张的,他原本也没认为自己会紧张。齐柏宜给他报幕,用麦克风说了他的名字,回声飘荡到天空里,又空旷地弹回地面上。 台下响起些掌声,程昇站起来挥手鼓掌,被老徐敲了下头,捂着脑袋又坐下了。 厉洺和安奇笑得很缺德,在他们旁边,放着三脚架架着的齐柏宜的相机。 池却眯了下眼睛,他视力还算可以,看到齐柏宜从后台一路小跑,跑到他的相机前,低头正了下相机的位置,然后远远地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 意思是可以开始。 头顶的光打下来,池却的手指在弦上拨了一下,他听到微弱的白噪。 在阿勒泰,他见过爷爷在别人的婚礼上弹冬不拉,琴面前面插了一支话筒,新郎新娘在人群中间接吻,爷爷放下琴的时候,看向了奶奶。 那天,池却用没人懂得的哈萨克语唱:“我不停地鸣啭着这首歌,当思绪因为想念郁郁寡欢,你清澈的双眼。野马般奔腾,鬃毛飞扬——” 歌词大意滚动在身后的液晶屏上,稍慢了一秒,“是否有如我们般彼此渴望……” ——恋恋不忘林间的相会,你清澈的双眼。 他抬起头,看向那台对着他不断运转,产生微弱延迟的影像的机器,和机器后面的眼睛。 晚会结束后,据程昇八卦说池却上了校园表白墙,池却边装琴边问:“什么事表白墙?谁会把表白写在墙上?” “你——”厉洺正要说他跟不上时代,火星文时代都过去了,还不知道表白墙是什么,是不是原始人,突然想到他的按键手机,硬生生把话重新憋了回去。 齐柏宜脱了西服外套,晚会结束后被老师留下来整理现场道具,现在才脱身,跑过来的时候听到池却说什么“表白”之类的词,大受震撼,叫道:“什么东西!在说什么东西!” 安奇看了看他们,大胆地说:“你家池却上校园表白墙了。” “我要看!”齐柏宜去抢程昇手机,突然,池却拉了他一下。 池却皱着眉,看向齐柏宜身后,眼睛盯着另一个地方,向他示意:“你看那里。” 程昇顺着池却看过去,看了半天才认出来,对齐柏宜说:“那不是唐越吗。” 感觉自己视力越来越差,齐柏宜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只看到个轮廓。前两天,他把将要近视的讯号传达给池却,以此表现他学习奋发刻苦,但池却只是叫他少看电视少打游戏,看电视打游戏的时候离电视和手机远一点。 唐越旁边还有个人,人高马大的勾着唐越的肩膀。没穿校服上衣,只穿了校裤。很厚的面包服背上有个很大的奢侈品牌标志,齐柏宜看了一眼,说:“他这衣服是a货。” “啧……”厉洺觉得这一个两个人好像都不太正常,刚要开口,勾着唐越的那人忽然用力,把唐越的肩膀和脖子一起往下按,用的力度不在齐柏宜的玩笑认知范围内。 “这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二班经常抢别人学弟学妹的钱的那个谁……”程昇挠了挠头,“名字不记得了。” 安奇说:“哎,唐越父母都在外地嘛,又没空给他出头,又是个包子,能怎么办。” 齐柏宜看了一会儿,唐越脸上确实没什么表情,但脊背弯曲成痛苦的弧度。 他把手放在口袋里,问:“现在已经这么嚣张了吗,敢在学校里面动手。” 安奇说:“有什么不敢的,他们几个很恶心的,敢抽着烟进女厕所。我看到过。” 程昇偏头看了眼她,问道:“没怎么样你吧?” 安奇摇摇头,说:“没有,我跑得快。”又说:“反正学校也管不了他们,能管早管了。” 一直没说话的池却突然出声问:“为什么管不了?” “他们这些人,这种事情干多了有经验的,”安奇说,“知道做到什么程度会有什么样的惩罚,每次都还挺注意度的,最严重的一次也就是停课了一个周。” 齐柏宜站在原地没动,程昇撞了下他的肩膀,问他:“怎么说啊?齐公子要不要发发力?” 他是很了解齐柏宜的,齐柏宜没看见还好,要是看见了,多半不会不管。 齐柏宜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问程昇:“一会儿的蛋糕订好了吗?” 程昇会意地笑了笑,说:“早就送到了。” 他偏头看了眼池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看他。池却站在原地,过了五秒,身体才往后退了一小步,手放下来。 齐柏宜走到离唐越还有些距离,但说话能听清的地方,装作熟稔地向他招了招手,提高了声音说道:“你在这啊,快走,蛋糕已经送到了。” 唐越感受到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当即消失了,站在他旁白的人明显有些不爽,很低地咂了下嘴,但齐柏宜他还是认识的。 有个好爹,拽的不行。 不过他也不想和有个好爹的人起什么冲突,看了看唐越,脸上闪过一抹嫌恶,还是和齐柏宜打了个招呼,转身走了。 第34章 吹灭蜡烛的人 齐柏宜只是路过看到,恰好帮了他一把,唐越知道的。 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唐越揉了下脖子,他和厉洺差不多高,额前的头发长到眼皮,人很瘦。他朝齐柏宜笑了笑,齐柏宜也笑了一下,没有什么人在他们周围,气氛一下变得尴尬起来。 “那我先回去了。”齐柏宜抓了下头发,“你注意安全。” “好的,”唐越安静地点点头,道,“今天谢谢你。” 齐柏宜转身走了两步,远远就看到程昇他们几个人向他靠过来,池却缀在最后面,和人群保留不明显的几步距离。 吃饭的地方是齐柏宜订的,在一间消费水平较高的空中花园餐厅,从学校过去大约十五分钟的路程。 池却不跟着一起去,齐柏宜总觉得有些缺憾,探头问他:“你真的不去吗?” 其实池樱这段时间又出差不在家。池却手抓着包裹冬不拉的包带,说:“我不去了。” “齐柏宜,”池却叫他的名字,声音不冷不热的,“你看后面。” 齐柏宜转头,看到唐越还在那里,只是蹲了下来,在书包里翻找着什么东西。 程昇也很无奈地说:“我看他蹲了有些时候了,也不知道要找什么,不过……”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我猜有可能是他们班那个抢他钱的,还没走。” 安奇往操场一个角落扬了扬下巴:“喏,在那站着呢。” 晚会结束后舞台灯便关了,操场很暗,学生都回去了,显得空旷和寒冷,人工草坪上立着几个矿泉水瓶,像插在新年蛋糕上的庆祝蜡烛。 “那我先回去了,你们好好玩。”池却从人群后走出来,对其他人点点头,说,“新年快乐。” 唐越的确没在包里找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他把几套作业从英语翻到语文,从化学翻到物理,数了数自己的笔袋里装了三支黑笔一支红笔,最后翻无可翻,把手机放在包里玩儿开心消消乐。 他看到那个在操场边缘站着的人,好巧不巧,想要走出校门,他必须要经过那里。 第34章 实际上给他钱事倒是小,只是被看到他没有和齐柏宜他们走在一路,要承受的羞辱只多不少。 他原本是这样打算的,等齐柏宜他们什么时候走了,他再站起来,偷偷跟在他们后面,距离稍微靠近一点,就不会有什么关系。 但他消消乐玩儿到一半,齐柏宜突然走到他面前了,低头看着他,还是笑得很礼貌。 他说:“你有空一起吃个蛋糕吗?” 这年最后的风吹过来,操场上的矿泉水瓶立刻歪歪斜斜地倒下,像跨过旧年的蜡烛吹灭,代表往事的过去和充满希望的新生。唐越很知道的,齐柏宜就是那样的人。 他是吹灭蜡烛的人。 唐越被带到那间餐厅的时候还没大反应过来,走进温暖的包厢,意识才有点化冻。 包厢中间放着一张很大的纯木圆桌,中间做了精致的观景,干冰冒着细缕的雾。 唐越挑了一个距离齐柏宜很远的位置,但又没选在齐柏宜的正对面,是一个斜角,保证齐柏宜没有刻意转头,就看不到他的角度。 他旁边坐着一个很高的女生,皮肤有点黑,和他搭话:“你现在高二呀?” “对,”他笑了一下,“学姐好。” “哎呀你怎么这么乖,你都不知道,我和你旁边这群人待在一起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安奇当即把手机掏出来,说,“我加你个微信。” 程昇眼睛很尖地发现了,问她:“你干啥啊,干啥啊,别骚扰别人行不行?” 安奇抓起桌上的手帕巾就扔过去了,“骚扰你个锤子。” 其他几个人也说说笑笑的,好像并不在意唐越身上的传闻。唐越看向齐柏宜,他拿着手机,没加入对话,和平时比起来沉默许多。 齐柏宜手上的手机是程昇的,他的没加校园表白墙的qq号码。 那条有关池却的空间动态就挂在最上面,配图是池却在台上弹冬不拉的照片。是一张完全的正脸,齐柏宜知道这样的池却在什么时刻才能拍到。 池却一开始都是低着头的,声音也有些紧绷,是很正常的紧张了,齐柏宜看着相机反馈回来的画面,以为他要一整首歌都低着头唱。 他确实唱得很好,身上带着民族性的能歌善舞,音乐声不吵,和前头的爵士乐比起来显得有些太安静了,但底下没有声音,只有些压着嗓子的窃窃私语。 齐柏宜透过摄像头一句一句地看他身后的屏幕上,滚过的歌词大意,当时其实很想笑,他想不到池却居然唱情歌能有这么好的效果,以后要是有了喜欢的人,大约也会像现在这样唱给那个人听。 不过那个时候,场合应该就是私密的,池却应该会把地点选在家乡的夜晚,在阿勒泰的林间,也像他唱的那样,看到爱人清澈的眼眸。 但池却突然的抬头让他愣了一下。他的相机长焦镜头很厉害,池却直直地看过来,齐柏宜从显示屏后面把脸移出来,突然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一种池却就是在看他,而不是相机的感觉。 空间动态给图片的配文是:有没有人知道这是谁啊!好帅!高三的!这么帅我居然没有听说过! 连用四个感叹号,齐柏宜往下划,评论区点赞最高的评论是他们班的另一个女同学,齐柏宜记得她是上台跳舞的其中一位。 她说:这是我们班这学期新转来的,确实很帅~ 底下又有人问联系方式,就没有人回复了。齐柏宜粗略数了数,问联系方式的评论盖了大约有二十层楼。 齐柏宜另一只手空闲着,他开始无意识地用自己的拇指按压其他的手指关节,咔嘣咔嘣地响,怎么都告诉他这条夸赞自己最好的朋友的空间动态,并不让他感到高兴。 他转头问程昇:“你觉得池却长得怎么样?” “帅啊。”程昇正忙着吃刚端上来的热炒,手和嘴都很忙,暂时敷衍了齐柏宜。 齐柏宜伸手打了一下他拿筷子的手,“我认真问你呢。” 毕竟算是个寿星,不好得罪,程昇被他拍地掉了一块肉,把筷子放下了,问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和齐柏宜开玩笑:“人家上了表白墙你没上,心里不平衡啊?” “不是,”齐柏宜思忖了几秒,“我不知道怎么说……你就说实话就好了。” 程昇说:“这兄弟长得确实帅啊,我要是个小姑娘我会很喜欢这挂的,有点那种混血的感觉,你懂吧。” 池却眼睛颜色偏淡,眉骨和鼻梁都很高挺,又是个小卷毛,是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误解。 齐柏宜点点头:“我也觉得他好看。” 程昇说齐柏宜的夸奖苍白,又说:“你知道吗,我感觉他最近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我们一起开玩笑的时候他还能笑一下了。” 齐柏宜有点无语:“你们对他要求是不是有点低。” 只有齐柏宜知道,池却还是会因为他和谁玩得多闹脾气,他现在很了解池却了,哄一下就好了,至于其他时候,他犯贱把池却的卷毛揉得炸起来,池却都不会跟他生气。 程昇把筷子拿起来接着吃东西了,齐柏宜兴致不是很高地坐着,这是,唐越站起身,说他要先回家了。 安奇拉了他一下,说:“我看你都没吃多少东西呀。” 唐越摇摇头,今天能被带来这种地方,本来就是齐柏宜为了帮他一把,实际上把他带离学校的范围,他就已经安全了,没什么必要继续坐在这里。 安奇没拉动他,看向齐柏宜,齐柏宜这才回过神来,说:“蛋糕还没吃,不着急走。” 蛋糕推上来,上面插了十八根蜡烛,他们把纸叠的生日帽戴在齐柏宜头上,又把包厢里所有的灯都关上了,在昏暗一片的空间里唱完了生日歌,要齐柏宜闭眼许愿。 齐柏宜去年的愿望是希望自己接下来一年一帆风顺,家人平平安安,而他在这一年里确实愿望成真,父亲电影爆火,他获得了心心念念的相机,集训有了成果,成绩还算不错。 但这一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在留给齐柏宜许愿的这几秒里,他脑袋里只剩下池却那张从镜头里看向他的脸。 然后他睁开眼睛,程昇在一边问他:“许完愿了吗。” 他愣愣地说:“许完了。” 窗开着,白色的窗帘被吹起来,发出猎猎的声响,没过一会儿,有一只手从窗里面拉上了窗子。 池却头上冒着汗,右手浓重又粘腻的一片,上身没有衣服,裤带散着。 他的床上放着齐柏宜的旧相机,刚播放的是齐柏宜为自己的身体拍摄的影片。 池却喘着气,沾着东西的那只手缓缓地放在了脖子上,手掌带着液体蹭过脖子上敏感单薄的皮肤,他的发尾也被带着腥气的液体弄湿成一缕缕,耳边全是粘惆的水声。 电话突然响了,池却一开始闭着眼睛没想管,但铃声一直不停,他“啧”了一声,用干净的那只手去抓手机,看都没看就接起来。 “池却,你现在能不能来接一下齐柏宜,”电话那头传来程昇的声音,他说,“齐柏宜现在烂醉如泥。” 池却听过后,没有做出反应,有些失去理智地蹲下来,又把右手往下探。 “喂?喂?池却,你在听吗?” “在听,”池却探下去的手还是停了,过了两秒,他睁开眼,说,“地址告诉我。” 第35章 你喝醉酒记得事情吗 程昇扶着齐柏宜走到外面,池却已经在那里等了,在路灯下投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他站在马路对面,站得安静和笔挺,呼吸的存在感似乎都不大明显。程昇刚从充满暖气的房间里走出来,打了个冷颤,池却远远看到他们,程昇还以为他会来搭把手,但池却并没有动作。 齐柏宜不是那种酒品好的,靠在程昇身上嘴巴也不老实,哼哼唧唧地发出一些奇怪的声响,眼睛都快闭上了。 走到距离池却很近的地方,他才伸手接了一下,齐柏宜便顺着力倒在池却身上。 他被齐柏宜压得往后退了一小步,程昇说:“拜托你了哈,你们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池却点点头,齐柏宜靠在池却身上,手朝着他的脸挥了一下,在他脸上抓出一道很浅的红痕。 池却皱了皱眉,把齐柏宜的手腕抓住了,说:“你要干嘛。” “要拿给池却的蛋糕,”齐柏宜嘿嘿笑了一下,对池却本人说,“帮我拿一下。” “哦对,”程昇突然想起来什么,挠了挠头,对池却说,“他给你留了块蛋糕呢,我出来的时候忘记拿了,要不我回去看看服务生有没有把桌子收了……” 他边说就要边往餐厅走,池却叫住他,说不用,“没事,我不吃了。” 池却和程昇达成了一致,但有个人很不乐意。齐柏宜一下就从池却身上把自己撑起来了,皱着眉表示抗议:“为什么不吃!” “……”池却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齐柏宜,问程昇,“他喝了多少?” 第35章 程昇翻了个白眼,和池却透露道:“就一点点,半杯果酒。” 池却也没话说了,只好评价:“挺好的。” 程昇把齐柏宜说的那句话还给他们,说:“你对他要求是不是有点低。” 池却抓着齐柏宜,没用多大的力气,齐柏宜的动作假假真真,看起来也没有真的很想挣脱他的桎梏。池却低头看了齐柏宜一眼,语气很淡,内容相当无奈地道:“我哪敢对他有要求啊。” 池却带齐柏宜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齐柏宜一路都还算安稳,池却以为他消耗完了精力,终于能够消停,没想到下车上到五楼的时候,齐柏宜又不走了。 很难说这是什么感觉。池却没什么表情,齐柏宜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也低头。 两个人就那样对视了十几秒,池却问他“齐柏宜,你要干嘛啊?” 齐柏宜眨了下眼睛,说:“我要回家呀。” 池却把齐柏宜的身体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指着门上的门牌问他说:“你看这是几楼?” 齐柏宜歪歪斜斜地站着,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道:“五楼。” 池却又问他:“你家在几楼?” 齐柏宜说:“六楼。” 池却点点头,说:“所以这是我家,你家在楼上。” “哦,”齐柏宜跟着他一起点头,原地站了两秒,接着重新倒回池却身上,“你开门吧。” 池却气得笑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但是摸到齐柏宜的手很凉,还是先摸出钥匙把门打开了。 进门后齐柏宜就不要池却扶着他了,很自觉地直奔他的卧室,池却跟在他后面收拾烂摊子,把他脱下来的外套平整地搭在沙发背上,鞋子也摆好。 房间里传来齐柏宜拖长的声音:“池却——” 池却站在外面回他:“干什么?” 齐柏宜在房间里鬼吼鬼叫:“我送你的相机为什么放在床上——” 池却的床不像平时一样整洁,床单和被子都是皱的,齐柏宜在上边滚了两圈,背后硌到一个很硬的东西。 他转过身去看,发现是自己送给他的旧相机,一边问池却,一边拿了起来。 然而池却很快就过来,一把将相机拿走了。 齐柏宜有点被吓到,过了一会儿,对他说:“你刚才不是还在外面吗?” 房间里有很熟悉的池却身上橙子沐浴露的味道,混合冰冷的空气,冲进齐柏宜的鼻腔,他动了动鼻子,空气里还有另一种味道,非常微弱。气味的所有来源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池却很高,站着看他显得居高临下,身上散发着令他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齐柏宜不明白这样的矛盾从哪里来,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改变,像一朵花苞开放的过程,眨了下眼睛就只剩开花的结果。 他往前凑了凑,伸出手,想要去碰池却拿相机的那只右手,但在将要触到的时候,池却往后躲了躲,没让他碰到。 池却想起不久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的事,便有些抵触齐柏宜的接触。 池却把相机攥在手里,胸口有些起伏,问齐柏宜:“你打开看了吗?” 那时候齐柏宜脑子不大清楚,只笑嘻嘻地说还没有来得及呢,池却听后没说什么,想起来程昇的嘱托,便把齐柏宜的手机拿过来,让他解锁。 齐柏宜很听话地全部照做了,池却给程昇发完消息说他们到家了,紧接着,齐柏宜的手机在他手上响了一声,安奇发了qq过来,在手机屏幕最上方弹出一个消息提示。 安奇给齐柏宜发了唐越给齐柏宜转达的感谢,还说蛋糕很好吃,谢谢学长。 池却看了一会儿,把他的手机放回桌上,走到卧室外面,按开相机屏幕后,是播放到一半的齐柏宜的裸\\身录像。 同时还多出很多角度相似、像是一下子按了好多下快门的照片,都是池却在后台候场的时候拍的齐柏宜的侧脸。 他把相机随便地放进客厅的柜子里,转身进了浴室。他出门前简单冲过澡,外面天气很冷,没出汗,但为了拖延时间,还是又把衣服脱了,再次站到淋浴花洒下面。 等池却回到卧室,齐柏宜眼睛已经闭上了,他把裤子脱了,两只脚都露在被子外面。 池却走过去,帮他把被子拉好了,躺到他旁边。 刚躺下去不过几秒,齐柏宜就突然睁眼,很大声地在他耳朵边上喊了一声:“哈哈!” “吓你一跳吧?”齐柏宜看着很得意,微微撑着身子,“我装睡!” 池却确实吓了一跳,他伸手按住齐柏宜的脑袋,把他重新按回床上,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齐柏宜,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没有呀,”齐柏宜完全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他的脑袋被池却按得有点疼,“我怎么会气你呢。” 只是半杯果酒就这样了吗,池却完全无法理解,甚至要怀疑是程昇跟他谎报。 池却不再看他了,说:“睡觉。” 喝醉酒的齐柏宜现在完全把自己当成大王,和池却唱反调,说不睡,说明天放元旦假期,又说他马上又要去准备接下来的考试了,池却马上见不到他了,现在不能这样狠心。 窗外的风一阵大过一阵,吹得窗子都在响。 池却躺着,眼睛沉在黑暗里。他想,其实池樱说得并没有什么错的,齐柏宜这样的人,和自己本来就不是一路,阶层都不同,就算现在住到一起,可以和他睡在一张床,也可以和他去挤乌鲁木齐廉价的旅店,但那什么都不能代表。 齐向原新上了一个红毯,前两天,池却就在电视上看到了重播和采访。和齐向原一起走红毯的,是《心头肉》电影一起被带火的男主角之一。 那个人现在已经是很有名的年轻一代演员了,池却在学校小卖部见过他代言的饮料和饼干。他和齐向原走红毯,都得走在齐向原后面半步。 他现在能和齐柏宜躺在同一高度的床,和真正意义上的并肩,池却很有自知之明地想,那应该还是不一样的。 毕竟齐柏宜也说过,想要成为像爸爸那样厉害的人。 池却想要齐柏宜做到,想要他梦想成真,但又不可避免地想要留下一点什么,或者给齐柏宜留下什么。 比如那把刀,比如那台相机。 池却和齐柏宜说:“再不睡觉你就回家。” 齐柏宜又拿出最爱用的那套和池却撒泼,说他不爱了,不喜欢了,说池却对他的感情淡了。 “喜欢你的人那么多,”池却平静又痛苦地说,“不差我一个。” “怎么会不差呢,”齐柏宜接着说,但在池却听来只是随口一说,“就是差你一个。” 说完他又蹭过来,大约是觉得冷,又开始抱着池却不撒手。 这次池却没再把他推开了,任由他抱着,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外面路灯和月亮的光透过白色的窗帘,他现在转头去看齐柏宜的脸,也已经很清晰。 他看了一会儿齐柏宜那张取了父母优点结合的脸,齐柏宜的皮肤白得很像季韶,池却静了几秒,低声问他:“齐柏宜,你喝醉酒能记事吗?” “嗯?”齐柏宜消耗完体力了,眼皮就很重,意识也开始飘忽,在记得和不记得之间随便挑了一个,说,“不记得。” 齐柏宜现在说的话做的事,其实事不能算数的,池却不是想不明白,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选择了相信。 他不像自己一样满嘴谎话,让池却产生一种想要信任的冲动。 池却转了个身,侧躺对着齐柏宜,面对面用一种过于亲密的姿势把他抱住了。 窗外炸开了一束烟花,接二连三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轰隆爆炸的声响,一声一声地炸在远处,炸在他们中间。 第二天,池却睁眼的时候已经没看到齐柏宜人了,那个空着的枕头中间产生了一点很浅的凹陷。 他撑起身子,看到手机上齐柏宜发给他的消息,他说他有点事情先上去了,最后给他发:“新年快乐。” 池却没回别的,他是这样想的,齐柏宜可能昨天晚上真的骗了他,齐柏宜什么都记得,他不应该没有控制住。 池却把手机拿起来,给齐柏宜回:“新年快乐。” 一月份的英语高考过后,齐柏宜又忙着准备校考,也如他所说的那样,他很长一段时间跟池却见不到面。 只是他前段时间集训,也和现在一样长期不再学校上课,也不像现在这样,连见一面的借口都找不出来。 一支两块钱的绿豆雪糕、一盒齐柏宜批发买的泡面、一盒肯德基的蛋挞、一道两个人都不会的试题,甚至是齐柏宜因为天气干燥嘴唇上出的血,都能被齐柏宜当作下楼的理由。 同时也是池却开门的理由。 齐柏宜郁闷地坐着,程昇下课了过来找他,叫了他好几次齐柏宜才听到。 程昇在他脸前面挥了挥手,问他:“你神游什么?” “没有,”齐柏宜看了程昇半天,对着他张了几次嘴,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重重叹了口气,“算了,你不懂。” 第36章 “没问呢怎么就我不懂了。”程昇很是不服气,拽着他一定要他说。 齐柏宜没好气地说:“你懂个头。” 他这样说不是没有道理,程昇和他从小就在一起玩儿,程昇内裤什么颜色、袜子破了几个洞他都清楚,更不要说谈恋爱。 但激将法的效用比想象中要强,程昇威逼利诱,甚至齐柏宜趁机敲竹杠,让程昇答应他包未来一周的宝矿力,程昇由于好奇心被完全点燃,竟然也同意了。 只是齐柏宜碰到的情况有点特殊,和程昇透露了是有关情感的问题,程昇听后嗤笑一声,说:“真以为你爹我不懂是吧。” 齐柏宜反问:“那请问你懂在哪?” 说到这个,程昇假装咳嗽了一声,面目可疑地移开了视线,“你记不记得那天你过生日,就是元旦晚会那天。” 齐柏宜愣了一下,程昇接着说道:“算了,我想你也应该是不记得了,那天你喝得跟狗一样,还是池却给你弄回去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的人和他开展的话题也常常会出现另一个人的名字,可能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只是以前一直没有意识到而已。 程昇说:“其实我和安奇……上大学约好了一起留在上海。” “哦,挺好的,”齐柏宜拿起宝矿力喝了一口,听清程昇说什么之后,一口水呛在嗓子里,“什么?谁?” 程昇蛮不好意思地偏过头,挠了挠脸,说:“安奇啊。” 齐柏宜感觉大脑有点麻木,事实告诉他他只认识一个叫安奇的,但还是有些不愿意相信地问:“哪个安?哪个奇啊?” 程昇有点急了,小声说:“你说哪个啊,别装傻。” 他说:“其实我喜欢她很久了,大概从高二开始,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不是不想告诉你。那天晚上,我和她其实也喝了点酒,把你交给池却以后我就回去了,她还在那里坐着,就剩她等我了,我看到她,我就,一个冲动……” 齐柏宜问:“你就一个冲动表白了?” “不是,”程昇说,“我一个冲动就抱了她。” 第36章 说到拥抱 程昇说到拥抱,齐柏宜恍惚了一下,本来逃避地不愿意回想,但大脑又不受控制地想到那个早上。 新年的第一天可能本来就不是普通的一天,齐柏宜为那个抱着他睡着的人开脱,但他实在也不知道怎么为池却解释睡前,池却抱着他,要额头贴着额头,要胸膛贴着胸膛,双腿也要缠绕。 然后脸上好像是有些怪异的触感,齐柏宜不自觉地摸了下下巴的位置,他的痣长在那里。那天晚上,池却抱他很用力,齐柏宜微微睁开了眼睛去看,池却的脸靠过来,很轻地碰了一下自己下巴的位置。 齐柏宜大脑被酒精泡得迟钝,想了半天,才意识到碰到自己的是池却的嘴唇。 但当时他太困了,池却把脸移开,齐柏宜不知道为什么,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赶紧闭上眼睛,过了可能才几秒,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他醒过来的时候,池却还按照晚上抱他的姿势与他睡在一起,齐柏宜睁眼的时候看着池却很近的脸、紧闭的眼睛放空,然后慢慢地意识回笼,随即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说来也奇怪,以前不是没有在一张床上睡过,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和池却之间的肢体接触,就算是一次拥抱又怎么样,齐柏宜会把它定义为正常的、无法避免地碰撞,他也不是没有过犯贱,故意把自己整个人都挂在池却身上,把脑袋也放在他的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吹气。 池却有时候会阻止他,但多数时候不会躲。 齐柏宜很没有出息地跑了,池却的手臂压在他腰上。他很庆幸池却没醒,没有对话的机会,少了很多尴尬。 他想得入神,程昇见他一直没说话,以为是他和安奇的事给他造成冲击太大,磕磕绊绊地说:“反、反正就是这么个事儿……也不用这么惊讶吧……” 然而齐柏宜现在根本没心思听程昇说什么,他问道:“你刚才说,你和她抱了一下是吧” 程昇楞楞地应:“啊,对啊。” 齐柏宜又问:“什么感觉?” 程昇想了想,把自己想得脸都烫了,才说:“就是,很兴奋,心跳得很快,手有点不知道怎么放,然后鼻腔里闻到的全是她身上很香的味道……” 他说得自己都觉得肉麻,说到一半不愿意再说了,齐柏宜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程昇更不愿意讲了,反问他:“你问这个干嘛啊,有喜欢谁了?” 不过齐柏宜没回答他这个问题,问出一个令人惊恐的邀请,他对程昇说:“你要不要和我抱一下试试看?” 一月底,英语春考的成绩出来了,池却没有像池樱希望的那样超常发挥,倒是也没有失利,拿了一个不高不低的分数。 对他来说算是正常了,查完分,池樱心情不错,带他去了自己工作的综合商场买衣服,说是要过春节了,新年新气象,一年比一年好。 好像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争吵,没有歇斯底里。一个节日好像就能掩盖掉所有不够体面的事,但节日过后大家好像又各自变得“正常”,很像台风天气前,万里无云的热烈的晴日。 池樱说这些的时候,池却在用手机偷偷给艾尼发短信,汇报他的考试成绩。 艾尼说恭喜,后面跟了一长串感叹号,又说自己最近感觉不错,叫他不用担心。 艾尼给他发短讯说:“你知道吗,我听我隔壁床一个阿姨的亲戚说,她也认识一个患癌的,从查出来的时候就没管,没吃药也没化疗,到现在查出来六七年了,人一点事都没有,精神得很呢。” 池却对着手机笑了一下,池樱看了他一眼,问他是不是有在谈恋爱。 “我看了一下你前几个月的话费,用得有点多啊。”池樱说。 池却放下手机,说:“没有。” 他的话费大部分都花在了艾尼和齐柏宜身上。这段时间齐柏宜不在学校,晚上也回得更晚,虽然齐柏宜一点都没和他提有关那天晚上的事情,但池却对齐柏宜向来是敏感的,齐柏宜不想见他,非常明显。 池樱不知道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问他:“没有吗?为什么?” “没有,”池却放下手机平静地说,“没人喜欢我。” 程昇给齐柏宜坦白过后,好像也不再掩饰,就很少再来找他说什么话,课余的空闲时间就只是抱着手机在那里笑,齐柏宜看不下去,带着一些微微扭曲的心理和他说:“你别影响安奇读书。” 安奇本来想走体育生,但教练说她没太有天赋,一开始她确实也是这样认命的,但后来有人跟她说,是她没给那个带过很多名校体育生的老师交钱。 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安奇顶着好几次和池却差不多的成绩回家被她爸爸妈妈骂,一月的英语春考,安奇的分数比池却还要低五分。 出成绩那天,她和他们待在一起查分数,池却在手机上给齐柏宜发了分数的短讯息,然后大家一起有些沉默了,都看向她。 安奇也安静了一会儿,最后说:“没事啊,也有一百出头的分呢,比我想象得要好了。” 只是据程昇后来说,她最后回家还是哭了,齐柏宜听完也有点迷茫,只能说:“没事,六月份好好考。” 程昇听了立刻在手机上打了一段文字,发给安奇以后就把手机收起来了,嘴里嘟哝说:“我不能打扰她学习了,她跟我说她的物理倒二题现在有时候还做不出来。” 齐柏宜在程昇旁边,把自己手机拿出来,点开和池却的短讯聊天框,停留在齐柏宜询问池却的英语分数界面。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和池却的关系好像还不如其他人了。他从程昇和安奇那边纷纷了解到池却的近况,但是池却不会主动再给他发什么消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齐柏宜把短讯记录往上翻,池却上一次主动联系他,是问他要不要吃肯德基的蛋挞。 并有一句附加:“我拿到了蛋挞的优惠券。” 但当时齐柏宜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又想装作没有事情发生,很逃避地给他回:“不用啦,我今天回家很晚了,你不用等我。” 池却给他回:“好。”然后从那天开始,齐柏宜再路过五楼,池却没有再突然把门打开过。 池却这个人就是这样。 齐柏宜很懊恼,但又不知道怎么办地把手机按灭,池却这个人就是这样,嘴上说着好,其实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 高三下半学期的寒假就只放一个周,期间还要算上过年,从除夕开始。 放假前两天,齐柏宜突然接到了季韶的电话,他的妈妈用很轻快的语气说,齐向原新电影的拍摄进度很顺利,整个剧组放三天假,让工作人员和演员回家过春节。 季韶说:“小宝,想不想爸爸妈妈回家陪你过春节。” 齐柏宜处在青春叛逆时期,听不了这么肉麻的话,说:“您可别这样,想想想,我想。” 第37章 季韶又说:“好!那你都这样说了,这次妈妈就陪你到高考结束吧!” 等到几个小时以后齐柏宜接到季韶的电话,齐柏宜才知道,他妈其实根本早就想好了,问齐柏宜想不想也只是一个过程,季韶在电话里,伴着空港广播跟齐柏宜说,今晚回家,有妈妈做的爱心宵夜。 最后还说:“你下楼给小池也送一点,对了,你们关系还好吧?” 第37章 新年快乐 一直到除夕那天、一直到在机场接到了季韶和齐向原,齐柏宜都还一直在思考那个他敷衍过去的问题。 现在连话都不怎么说了,关系自然算不上好,但齐柏宜更忌讳说“不好”。 季韶把头发全部盘了上去,露出清爽的耳垂和脖颈,下了飞机后又觉得冷,齐向原便把他脖间的围巾摘下来给她戴。 她一见齐柏宜就展开双臂去抱他,齐柏宜身子都僵了。季韶说:“小宝,你没刮胡子。” “我都长胡子了你还叫我小宝,不像话。”齐柏宜说,但他也不敢到抗议的程度,帮她把手上从拍摄地买回来的特产接过来拿住了。 季韶像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一样,从一楼开始,每家每户都敲开门发了特产。其中一户奶奶把门打开,屋子里烧糖醋鱼的味道立刻漫了出来。她喊老伴接过了特产,转身从屋里拿出了一个红包。 她要递给齐柏宜,齐柏宜一下就把口袋捂住了。 季韶也吓了一跳,奶奶眯着眼睛笑,说:“一点点心意,不多好伐,高考顺利。” 说完,她手指动了一下,一封红包变成两个,对齐柏宜道:“还有那个六楼的小帅哥,我不太熟的,他的你帮我一起给他吧,两个人都要加油。” 于是齐柏宜敲开池却家的门,拿着季韶给的特产的包装袋和一封红包,把来开门的池樱也吓了一跳。 池樱看到齐柏宜的脸,就不免想起来那几张机票。但她毕竟这个年龄了,也没什么好和齐柏宜一个学生计较的,就不冷不热地道了谢,没接那封红包,转头喊了池却的名字,说:“找你的。” 池却的声音远远地应了,从房间里出来,池樱让开一点,便发生了一场对视。 池却的动作一下变得有些迟缓,走到齐柏宜面前,手无意识地抓住了门把手,问他有什么事。 齐柏宜发现了,池却真的和池樱在某些方面有点像,比如有些时候说话的语气,和把控得很好的与人之间的距离。既能让人感受到明显的疏离,又让人不知道说他们什么好,要计较,只能想到性格原因怪不了其他。 心脏的感受并不好,齐柏宜把手上的红包递出去,说是楼下的奶奶给的。 “我也有,”齐柏宜对他很淡地笑了一下,“我们一人一个。” 大约也是想拒绝的,但拒绝齐柏宜没什么用,池却把红包拿过来,简短地说:“谢谢。” 池樱在屋内翻找了一阵,便也拿出一盒礼饼,用红色的包装纸装着,拿给齐柏宜,“拿回去和爸爸妈妈一起吃。” 门关上,池樱又回厨房准备年夜饭要用的食材,池却重新缩回自己的房间,整个家没有一点要过节的气氛,偏偏池樱今天还穿了一身红色的长大衣。 池却身上的衣服也是新的,散发着洗衣凝珠爆炸的香气。池却觉得味道有些太浓烈,把齐柏宜送他的玫瑰花味雪花膏拿出来,抹了一点在手掌中间,体温很快捂热了膏体。 他坐了一会儿,越来越想到齐柏宜适才敲门时候的表情。 齐柏宜是不大会隐藏什么情绪的,不过往往也不会出现负面的情绪,所以池却能感觉到很清楚,齐柏宜大约是真的讨厌他,下定决心要远离他,才会不尴不尬地对他说话。 可是那有什么办法。池却觉得,齐柏宜既要当他的美梦,又要每天孜孜不倦地以他所期待的、所有人所期待的样子鲜活地存在,当所有人眼里摇一下就会快乐地在水晶球里淋满雪花的小型雕塑,那是很累的事情。 池却想着,算了,齐柏宜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齐柏宜当然可以讨厌世界里的任何一个人。 齐柏宜回到家,便被齐向原压着在书房里坐下来,桌上铺着几张红纸,还有砚台、镇纸,和一截墨条。 齐柏宜写了三五个福字,齐向原都不是很满意,写到后来他都有点想跑了,找的借口居然是他要去写寒假卷子,季韶说:“今天可以不写卷子,放松一天。”说得好像写福有多放松一样。 齐柏宜写字的时候,齐向原和他说到新电影的拍摄进度,说是目前一切顺利,搭档的两个演员在拍他的电影前就已经拿过很多奖杯。 他说,一年前,他都是一个只能请得起新人演员的小导演,现在也会有很出名的经纪公司主动联系他,想要看他的本子。 这次用出名的演员,有人在网上推断,齐向原也是个有名气了就翘尾巴的导演,新电影,转头就抛弃了新人演员,选择和名声捆绑,分流量的一杯羹。 有人便反驳道:“新人演员两个太容易看对眼了,到后面光谈恋爱不拍戏啊。《心头肉》那两位难道不是一个很典型的反面教材吗?” 齐向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这条评论,只是齐柏宜突然想到那部同性电影,问齐向原:“爸,你为什么要拍同性电影啊?” 齐向原在很多采访上都说过,又给齐柏宜重复了一遍,道:“是一种影响逐渐扩大的社会现象,能反应部分社会问题和社会矛盾冲突。” “哦,”齐柏宜点点头,又问,“什么矛盾?什么冲突?什么问题?” 齐向原把烟盒摸出来,回答道:“涉及自由平等,涉及少数和多数。” 齐柏宜直接把他的烟盒抢了过来,不让他抽,说:“那您是同性关系的支持者吗?” 齐向原用空的那只手照着齐柏宜的脑袋来了一下,说:“我不反对。” 齐柏宜抱着头,举起另一只手,下一秒就问了:“那如果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同性关系呢?” 屋外传来季韶下锅炸丸子的声音,劈里啪啦的油泡在锅里炸开。齐柏宜看到齐向原的动作有一瞬间明显的停顿,然后面目无法控制地有些紧张,问他:“谁?” 齐柏宜突然冒头的渺小的勇气,又很快地缩回去了,他低下头写他的字,嘟哝了声:“没有谁,我乱说的。” 其实脑袋里出现的脸特别明晰。只是还有一道声音再对他说,齐柏宜是你自己多想,又说:“池却是最好的朋友,拥抱对于朋友来说算什么很出格的事情吗?” 齐柏宜想了想,问自己:“那他为什么要亲我呢?” 回答如下:“嘴唇碰到脸又算什么很不正常的事情呢,齐柏宜,你自己都抱着池却往他耳朵上吹气,难道你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吗?” 齐柏宜没再发问了,他觉得自己答不出来,而且摇摆。 因为以前他确实会对池却做这样的事情,而现在不会了。 所幸齐向原没有追问,没有追问这个他都无厘头的莫名事件,和他说:“这部电影拍完,我们准备搬家,你少买点东西。” 晚上春节联欢晚会开播的时候,齐柏宜准点收看了第一个歌舞节目,上面出现了很多明星,齐柏宜不认得多少个,齐向原倒是能说出来好多。 快到倒数的时候,齐柏宜看了眼头上的时钟,就抓着手机,走到了露台上。 他探出头看楼下,灯光从里面透出来一点,过了没几秒,他听到有人拉开纱窗走出来的动静,不知道在心虚什么,一下就把身体往里缩了点。 房子不算高,看不到许多灯火通明的热闹,但楼下院子里,有平时早就被要求睡觉的小孩跑闹的声音,空地上有不知道哪家摆出来的蝴蝶兰,一盆两盆,在枝叶上挂了新年祝贺词的小卡片。 齐柏宜看了一会儿那几盆蝴蝶兰,才大着胆子又往下瞧,池却穿着看起来很单薄的宽松毛衣,袖子挽起一点,搭在小臂中间,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和脑袋一起垂着。 他好像要和谁打电话,在手机上按了几个键,便把手机放到耳边,只是那边的人估计没接,池却又把手放了下去。 就这样来来回回几次,齐柏宜听到屋内的电视机里从十开始倒计时。 楼下的小孩开始一下一下地跟着倒计时甩出摔炮,齐柏宜的手机也开始频率很高的震动,很多人给他发了消息。 而池却一直努力在拨通一个电话。 “一,新年快乐!”的这一刻,齐柏宜没有回所有人的问好消息,池却一直打电话的手臂放下来,也没有再把电话又拨出去。 齐柏宜往下看着,突然不知道怎么想的,叫了池却一声。 池却把头往回转,眼睛一眯就看到楼上的齐柏宜,齐柏宜双手放在栏杆上,和他说:“新年快乐。” 池却点点头,也说新年快乐,然后可能是客套,也有可能是真的不想和齐柏宜多说什么,道:“快回去,外面冷。” 第38章 齐柏宜说“哦”,然后假装往回走,把纱窗的门打开,身子没进去,又模拟了一次关闭。 接着蹑手蹑脚蹲下来,又蹭到栏杆旁边,五分钟以后,他看到池却终于拨通了那个电话,但很奇怪,这个他费大力气拨通的电话,池却并没有说几句,甚至声音里都透着些失魂落魄。 电话的结尾也是和不知道谁说的“新年快乐”,电话挂下后,池却却并没有立刻回到房间,而是也很慢地蹲在地上,手捂住眼睛。 随后齐柏宜听到楼下传来一声很轻的呜咽。 第38章 谈谈我们 过了有大约十秒钟的时间,齐柏宜才意识到那似乎是哭声。 齐柏宜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池却,只是下意识觉得眼泪这种东西,和池却同时出现的概率很小。 细碎的、沉闷的抽泣声不断,齐柏宜蹲在地上,目光也发直地听着,池却到最后甚至哭出了一些声音。 或许是他在外边待得太久,季韶到处找他,推开露台的纱窗门,用正常的音量说他:“你不冷呀,蹲在这里做什么?” 齐柏宜没来得及阻止他妈妈,楼下的声音一下就停住了,过了只几秒的时间,齐柏宜听到楼下的那人进屋的动静。 新的一年到了,楼下的庭院里传来滋滋燃放烟花的声音,季韶笑了笑递给齐柏宜一封很厚的红包。 而楼下关了灯,有人拉上了窗帘。 齐柏宜和妈妈说谢谢,然后和她说:“妈,我出去一会儿。” 季韶有些迷惘地问他要去哪里,齐柏宜边换鞋边说:“不远,就楼下。” 关上门以后他才反应过来,便有些尴尬地坐在五楼和六楼之间的楼梯上,给池却发短讯息,问他:“你出来吗?” 发完一条,他想了想,又加一条:“我在你家门口。” 五楼到六楼之间,其实说不清是谁家门口,只是以齐柏宜对池却的了解,这样说,可以让池却拒绝他的可能性变得小一点。 果然,他就等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池却回他:“等我一下,我换个衣服。” 齐柏宜看到他的回复,才慢慢拖着脚步,轻声往楼下挪。挪到池却家门口,那扇很久没对他打开过的门便从里推开了,砰地一下磕到了齐柏宜的头。 池却立刻收力了,齐柏宜捂着头往里看,是一片黑暗,池樱已经去睡了。 他往后让了些,让池却出来,池却很轻地关上门,才低下头和他说对不起,问他:“疼吗?” 齐柏宜的额头被撞得有点红,池却接着楼道的灯光,看得也不是很清楚,齐柏宜摆摆手,说没事,说不疼。 他们走到楼下,一个两个都把手放在上衣外套的口袋里不说话。池却比齐柏宜高,影子在地上拉得更长一些。 实际上,齐柏宜把池却叫出来,也没有想好要对他说什么。池却在他身边沉默着,他就微微偏着一点脑袋,去看他的脸。 池却眼睛和鼻子都有点红,眼球里有红血丝,低着头,下巴磕在衣领里面。冷风迎面一吹,眼睛干疼得眯起来。 齐柏宜明明是偷看,但逐渐不满足了,想要光明正大地看,于是出声叫他了,“池却。” 池却说:“嗯?” 声音里有夹着很明显的鼻音,他应完,自己也感觉出来了,往里吸了吸鼻子。 齐柏宜没想好要说什么,只好说:“新年快乐。” 池却的声音闷闷的,回答他:“你也新年快乐,但是你刚才和我说过了。” 然后他们又沉默地站在楼道前了,风口有点冷,齐柏宜往前走了几步,池却也跟在他后面,齐柏宜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他说:“齐柏宜,你专门把我叫出来,就是跟我说新年快乐的?” 齐柏宜顿了下,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问,后来想了想,好像知道还是不知道都没太大所谓。最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赖池却哭得让他有点不知道怎么才好,毕竟他们是好朋友。 齐柏宜也不知道说什么,便选了个新鲜的话题,没管是不是合时宜:“我可能过段时间要搬家了。” “哦,”池却的手指在口袋里僵了一下,接着绷着声音问,“什么时候?” 池樱说的话好像一剂让他认清现实的心理准备预告,池却的理智告诉他这是迟早发生的,但真的要来的时候,仍旧没办法很平静地做出告别。 齐柏宜告诉他:“等我爸爸这部电影杀青就走。” 池却听到自己说好,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哑地告诉他:“艾尼去世了。” 这天,新年开始,时钟摆动的第一圈,池却告诉他,艾尼的病情控制得其实不像她每次打电话给他那样,说得很好,她的病情恶化很快,发作的时候很不好受。 “很神奇啊,长那么大一个人,从检查出来也就几个月,”池却眨了两下眼睛,“一下就不见了。” “死是什么意思啊,齐柏宜,”池却问他,声音又开始发抖地说,“意思是我再也听不到回应了,这个人和我所有的联系都切断了,是吗?” 实际上池却不是不懂,爸爸去世的时候,奶奶没流眼泪,和他说:“hudaybuyrsatahekezdesem。” 如果天地允许,我们会再次平安相见。 然后在第二天早晨去给牛挤奶,烤了一如既往很香的馕。 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好像永远从容,可是彼时失去父亲的池却没能理解,那段时间,就连池樱的状态也相对的消沉。 毕竟他们没有办理离婚,只是分居两地,还算是合法夫妻,在葬礼上,池樱也露了面,穿了一条朴素的长裙。 池却不知道为什么家族里的大人们看起来都还算冷静,他不知道怎么做到,他就以为这是只要自己长大,就能自然习得的技能。 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长到几岁算是长大,没有哪个人、哪本书回答过这个问题。 池却和齐柏宜说:“我现在在这里,我回不去,我见不到她,其实我还有点愧疚,因为我害怕的不止是她走了,我害怕的还有我和那里的联系慢慢地好像都切断了。” 他眼睛又红了,说:“我想回家了。” 齐柏宜没说话,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知道池却说的家不在楼上、不在那个关了灯的、不在齐柏宜有明确画面的范围内。 那是一个他没有理解和接触过的世界,但据池却所说,那里春天的风是复苏的肉眼的具象,夏天草地上的滩涂浓绿成一整片连绵的天空,秋天的柔软是缝补在袄子里新的棉花,冬天的雪粒好像能把一切都抹去了,等到第二年的春天,自会有万物重新填补。 这时候他才明白,不管他做了多少努力,想要让池却融入这里都是徒劳的,池却来到上海,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像强行从花田里拽出来、鲜插在花瓶里的花。 明知道营养液和水救不了他,但毫无办法,只能看着枯萎一点一点逼近心脏,在绝望里等待一场如约而至的慢性死亡。 而齐柏宜就像营养液,缓解他的痛苦,带给他大脑迟钝的麻痹。 但只是缓解而已,池却拿齐柏宜当作美梦一般,可能不知道哪一天,他醒来睁开眼,齐柏宜就会告诉他,齐向原的电影今天就拍完了,我要走了,再见。 池却说完过后很久,齐柏宜转向了他,问道:“你要抱一下吗?” 池却愣了一下,眉眼一并挑起来,发硬的鼻尖抽动了一下,齐柏宜的身体就贴了上来。 齐柏宜说,他没有经历过死亡,不能和池却乱说,他说:“但是拥抱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 这天晚上,两个都已经过了十八岁的年轻男人相互拥抱,分别从对方身上获得了另一个人的气味与体温。 池却一开始确实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也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摆,干脆就不动了,身体僵硬地任由齐柏宜抱住自己。过了一会儿,大约是稍微摸清了一点门道,下半身往后稍退了一些,把头垂在齐柏宜的肩膀上。 他对齐柏宜说谢谢,齐柏宜也很礼貌地和他说不用谢,好像他们之间只是陌生人,齐柏宜只是帮陌生人池却顺手拿了一杯咖啡。 齐柏宜的鼻子被池却蜷曲的发尾扫得有点痒,一个喷嚏没打出来,于是只有闷在鼻腔里,他吸了下鼻子,那股痒意便顺着气流往身体下面走,走到心脏的位置,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 心脏很重地跳了一下,像那个喷嚏,把一股奇怪的热流往身体下面冲。 只是那时候齐柏宜还不明白那是什么,只以为大约是时间在身体里留下的一次普通的潮汐涨落。 春节过后,池却和齐柏宜都在为考试忙碌。校考的录取成绩出来,齐柏宜过了上海戏剧学院的线,现在就等六月份的文化课高考结束,成绩出来,就能尘埃落定。 最后不到半年的时间,季韶没有再陪着齐向原从这里到那里地跑拍摄地,留下来陪着齐柏宜一起高考。 第39章 其实齐柏宜对于家庭陪伴这种东西,一向要求不高,受到季韶和齐向原的影响,齐柏宜的性格也相对独立,更何况季韶出门在外的时候没晚不间断地给他打视频电话,到手机没有信号的地方也会尽可能地给他发短讯说明情况。 校考成绩出来,在外面的培训机构上课的艺考生也陆续回来上课了,只是其中没有齐柏宜。 季韶和齐向原的意思很明确,学校的课程对于齐柏宜可能没办法很好的消化,毕竟这么久没去学校上课,进度跟不上也是正常。 他们建议齐柏宜去课外的补习班上课,请各科一对一的家教强化复习。不过也没有替他决定,事前问了齐柏宜的想法。 季韶说:“我们家不存在少数服从多数的说法,小宝,你想不想去还是你说了算。” 她稍稍思忖了一下,又说:“不过我和爸爸都比较希望你去上课外补习班,那样对你的成绩更有帮助,爸爸也给你分析过了。” 齐柏宜没想很多,脑袋里首先浮出来的是他和池却紧贴着的座位,于是还是顺应了季韶和齐向原的希望。 就算上次除夕夜,是一次交心的谈话,肢体和肢体都贴在一起,齐柏宜的内心也没有自诩和池却关系修复,两个人反而更加没有交流了。他在程昇面前,还会倔强地不与池却自称好兄弟。 这种怪异的举动让程昇都发现了,问他:“你和池却吵架了?” 齐柏宜自然是否认,反正确实没有吵架,道:“没有,谁告诉你的?” 他是不相信程昇会自己看出来他和池却之间的氛围有所改变,没想到程昇听后,很是不服,说:“你看不起谁呢,就不能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吗?” 齐柏宜看了他一眼,颇为阴阳怪气地说:“真是看不出来,谈了恋爱就是不一样啊,观察力都变强了。” 程昇是要回学校上课的,他没有多做解释,但齐柏宜觉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安奇。 “其实安奇也有和我说到一点,”程昇说,“她也觉得你最近和池却的状态不对劲。” 齐柏宜蛮好奇地问:“哪里不对劲?” 程昇静了两秒,反问他:“你自己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齐柏宜确实不知道,他和池却之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但要是想弄清楚,现在还缺少一些直接询问另一位当事人的勇气。 若是要开口,也不知道怎么起头,总不能再说新年快乐吧。 程昇出坏点子给他:“要不要我让安奇去帮你旁敲侧击地问一下?” 齐柏宜拒绝了,换一个人,他也想不出要怎么问比较好,更何况,这样的问题问给池却,也只能是:“你和齐柏宜最近怎么啦?”以齐柏宜对池却的了解,他一定会说“没事”。 他现在对“没事”这两个字都快应激了,觉得“没事”可以当作池却的座右铭,陪他一辈子。 他不是一直逃避的人,所以这种问题,还是要他亲自去问。 至于时机,齐柏宜还在寻找。 齐柏宜认为,季韶在家有好有坏,好的方面自然不必说,坏的地方在于他没办法浪费奶箱里的羊奶。 不和池却确定好时间,齐柏宜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早上出门的时间永远都会差一点,从来都没办法碰在一块,池却总比他要晚一点出门。羊奶又被季韶勒令必须喝掉,齐柏宜又时候会捏着鼻子喝掉,更多时候就把奶拿给补习机构的随便一个人给出去。 这种时候,齐柏宜又会想到池却。 他和池却好久没有见面,只有模拟考试的时候能短暂见一见面。 考试的时候桌椅单独一排,他也没办法和池却坐在一起,考场的安排也好像很顺着他心意一样,给他充足的空间用来逃避——池却没和他分到过同一间考场。 可是每次考试分考场之前,齐柏宜都会不自觉地去看池却的名字印在哪里。 直到有一次齐柏宜突发奇想,早上路过池却家门口的时候,把那盒困扰他已久的羊奶放在池却家门口,要是他不注意看,可能会一脚踩到的地方。 那天他在骑车去补习班的路上,就听到口袋里的手机在响,他到地方打开一看,池却给他发消息,很简短:“?” 齐柏宜回他:“给你补充营养。” 那边过了一会儿,回过来的文字充满池却的风格:“就是你不想喝。” 齐柏宜说“嘿嘿”。从那以后,他们每天的互动又从零变成一,齐柏宜每天早上偷偷把羊奶放在池却家门口,齐柏宜晚上回家的时候,羊奶已经没有了,池却没找他说过什么,他也没有被季韶问过什么。 齐柏宜有时候晚上回家,走过五楼的时候看到空旷的楼梯,觉得那片空气仿佛被施过魔法的残留,是一种维持他与另一个人微弱关联的魔法。 这样当送奶工的日子结束得比想象中要快,上海从冬装换到夏装好像真的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上一秒还在放新年的烟花,下一秒季韶就在他耳边,问他身份证准考证有没有带。 他们的高中是一个考点,令齐柏宜没有想到的是,他和池却居然在高考分到了一个考场,池却坐稍后方的位置,齐柏宜在前排。 走考场的时候,池却也只是对着他遥遥点了一下头,眼睛又移开不看他了。 今晨没有羊奶,齐柏宜下楼的时候看到池却站在那里,手上什么都没拿,校服的短袖在大臂上晃了一下,问他:“走吗?” 为期两天的考试,齐柏宜后来想想,其实不记得几道试题,但是记得最后一个半天,高考结束的下午,班上组织聚会,池却把聚会礼貌地推掉,程昇和安奇挽留了他几句,但池却坚持要走。齐柏宜在这时候跟上去,在狂欢里把池却拦下来的时候问的问题。 他对池却说:“我们得谈谈。” 池却眼皮掀起来一点,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问:“谈什么。” 齐柏宜把拦在他身前的手放下,和池却顶嘴,说:“我不是说了吗,谈谈我们。” 第39章 我们的吻(1) 池却不出现在聚会这种场合,可能对很多人来说都无关痛痒。池却看一眼拦在他面前的齐柏宜,又往后看到了在等齐柏宜的其他很多人。 到高考的这段时间,池却在班上话比从前更少,安奇和程昇天天厮混在一处,便也很少把精力分出来给他,池却旁边的座位长期没有人,眼睛里都是平静与空旷。 齐柏宜和池却说话的时候,身后有人催了他一声,齐柏宜看到池却皱了下眉,但是很快松开,还对着他提醒道:“有人叫你。” 他明显就不大想和齐柏宜谈,齐柏宜看出来,顿时有些气血翻涌。 他转头对着催他的人说:“我也不去了。” “别呀,”那人说,“你不去我们多没意思啊。” 人群中立刻有人附和道:“就是啊,好不容易考完了,去呗。” 池却低着头,还是没办法装作很大度地站在这里听这个人说需要齐柏宜,那个人说没有齐柏宜不行,他听不下去,转身穿过人群走了。 齐柏宜只是回个头的时间,池却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人潮汹涌,齐柏宜首先感觉到的是大脑很短时间的晕眩。 程昇和厉洺走到齐柏宜身边,看到他的表情,问他怎么了。 “气死我了,”齐柏宜咬牙切齿地说,“跑这么快,我是会吃人吗?” 厉洺问:“你在说谁啊?池却啊?” “你终于看破了他的真实面目,”厉洺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下,说,“我当时就说他这个人讨厌这个讨厌那个的,招人烦,你还不相信。” 池却老不爱搭理人,有时候是挺招人烦的。齐柏宜也烦,但清楚自己一点也不讨厌他。 “我真不去了,”齐柏宜对他们说,“你们去。”说罢就背着书包,往家的方向跑。 学校离家不远,池却没花多久时间就到了。家里没人,池樱有一定不能缺席的工作内容,桌上放了她早上出门前煮的饭菜,比平时丰盛,用塑料碗扣着,已经凉得彻底。 池樱和他说过要热一热再吃,池却觉得麻烦也没听过,反正池樱不知道。 池却到电饭煲里挖了一块干冷的米饭,放到桌上,又打出另外一碗,把手机打开放在碗跟前,屏幕上是和艾尼的所有聊天短讯记录。 他想,他马上可以回去了,高考之前,他已经看好了能够跟自己分数差不多的新疆的学校。 齐柏宜把毕业旅行的目的地定在新疆,但池却知道,他不止有这一个目的地。 这些地方,这些山和水,对齐柏宜来说只是生命中的车窗外面幻变的风景,他只做过客,短暂停留而已。 池却吃了几口,胃口就没了,他把不能过夜的菜和米饭倒进垃圾袋里,打了个结,开门下去扔。 他刚一打开门,就看到齐柏宜举着个手,像是要敲门的样子,表情很呆地站在门口。 第40章 池却往前走,他就往后退了两步,让他出来,池却问他:“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听我说完话,”齐柏宜跟着池却下楼,“你没有礼貌。” 池却看都没看他,说:“你不是和他们去聚会了吗?结束了?” 齐柏宜到家是慢了些,回来的时候在楼道口碰见下楼散步的邻居奶奶,被拉着关心他的考试成绩。梧桐树掉光了叶子,会长出新的来,嫩绿地就又有几片掉在地上,齐柏宜绕过它们走,池却面无表情地踩过那些叶子,把厨余垃圾扔在桶里。 齐柏宜和他说:“我没有去。” 池却就问他为什么不去,语气平淡,好像并不是很在意他去还是没去。齐柏宜有些恼火地说:“你莫名其妙给我脸色看,我还去什么去?” “没给你脸色看,”池却说,“厉洺说得很对,我就是惹人烦,我就是这样,改不了,不是针对你。” 齐柏宜不知道池却又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脾气,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到厉洺说的话,他噎了一下,池却就往回走了。 他两步追上池却,赶在他前面进入楼道,楼道很窄,风里带着的隐隐约约的热气聚集在两人中间,路被齐柏宜完全堵住了。 “他觉得你烦,我又没有,”齐柏宜气得感觉太阳穴都在跳,说,“你生他的气就好了,不理我做什么?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啊。” 他说完,池却才终于看着他了,没来由地笑了一下,但很快,又摆出一副懒得与他争辩的表情说:“让开。” “不要,不让开,”齐柏宜对付池却最好的办法是耍赖,“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了?” 池却不为所动地说:“没有吧,我什么时候不和你说话?” “再说,”他顿了一下,看起来有点犹豫,开这样的头也像是没想好的嘴快,但还是接着说下去,道,“不是你一直躲着我吗。” 齐柏宜没有为所有的问题想好足够充分的理由,被池却问住,一下也支吾了起来。 池却已经尽可能避免谈论那个拥抱带来的蝴蝶效应,他不是很愿意回想,也没有直面的勇气。 “我……”齐柏宜嘴巴张开又合上,池却这样的说话方式,目的就是为了终止这场对话,齐柏宜于是把话题重新转回来了,他又问,“那我现在来找你解决问题了,你躲那么快干什么?不想和我说话?池却,到底是谁觉得谁烦啊。” 六月初对于上海来说已经是夏天,池却回家的时候就冲了个澡,现在身上只有一件背心,和第一次见到齐柏宜的那身一样,境遇貌似都有些相同,但又完全不一样。 池却脸上看不清表情,顶着齐柏宜,硬是往上走了一阶,齐柏宜往后晃了下,自己又稳住了。 “我没觉得你烦,”池却说,“但是你问我在生什么气,我记得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齐柏宜只感觉心脏好像意识到什么,很重地跳了一下,池却的语气透着些狠厉的逼问,对他说:“我不是和你说过,我不喜欢看你和其他人一起吗,你应该没忘吧?” 他说:“齐柏宜,你怎么有那么多朋友啊,你都有那么多朋友了,为什么还一定要纠结我理不理你啊。” “我就是烦别人围着你,我就是不想看到别人和你一起,但那又怎么样啊,”这刻的池却堪称咄咄逼人了,扶着墙壁又往上走了一阶,说,“我烦的时候也没找你麻烦,你无聊就去和他们聚会,来找什么架吵?你为什么管得这么多?” 池却其实知道,他这些不受大脑皮层控制的、不够冷静、不够像大人的话说出来,他和齐柏宜之间可能就全完了,但他实在有些忍不住。 齐柏宜显然被他吓到,露出迷惘的表情,嘴角那颗痣抖了一下,说:“我是,我是关心你……” “关心?”池却嗤笑了声,“你关心的人是不是很多?程昇?厉洺?还是唐越?你给我的和给他们的一样吧。” “况且齐柏宜,”池却抬头看着他,眉峰被面部肌肉牵动地往上走,“我不理你这一次你就受不了了?那你躲我几个月,算什么?算我该?” 说完,他抓住齐柏宜的肩膀,很轻松地就将他推到一边的墙上,微微偏过头和他说:“我知道我不是什么正常人,性格也差,阴晴不定的我自己都觉得讨厌,但是我会自己远离你,你也别来招惹我,行不行?” 池却踏上楼梯,三阶一步地往楼上走,齐柏宜的肩膀被他抓得有些疼,过了好一会儿,都好像还有一股力冲在肩膀上,压得很重,让他喘不上气。 他过了一会儿才想到追上去,但远远地已经听到池却关门的声音。 齐柏宜站到池却家门前,看着那封遮住猫眼的福字。 他不知道池却能不能发现他站在门口,毕竟池却的耳朵很厉害,上一个夏天,总是能不出一点差错地听到池樱回来的脚步声。 楼道里若有若无的灰尘气味和油烟味,通通往齐柏宜的鼻腔里钻。对于刚才的对话,他一下想不起来很多细节,只能记得池却看着他,睫毛的阴影铺在脸上,用一种陌生的语气亲口说,他不正常。 这句话就足够牵动齐柏宜再次抬起手去敲池却家的门了。齐柏宜不知道什么是正常,什么又是不正常,其实心里有些异动的东西正在破土,比如那个拥抱的答案和欲//望。 而齐柏宜没有选择把破土的幼苗掐断,敲门也是生长的好时机。 池却不可能没听见他敲门,但没来开门,齐柏宜就站在门外一直敲,过了大约快五分钟,手指关节都发红得厉害。 池却明确知道门外是谁,他不想开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和齐柏宜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他的求知欲是从哪片肥沃的泥土里长出来,又需要自己怎样的剖露才能放过他。 门外的人好像没什么疲惫,敲门声一下一下,都是磕到手指关节的清晰。 池却的手机响了一声,齐柏宜给他发:“你不开我就一直敲,我手好痛。” 过了几秒,又说:“你再不开我就去楼下找奶奶,我和奶奶告状,说你不给我开门。” 这招齐柏宜用过,被他在很小的时候用在齐向原和季韶身上。他有一次惹他们发货,齐向原那时候也是年轻,脾气不好,拎着他就给他放门外了,他转头就去敲邻居的门,邻居再去敲自家门,齐向原就不好不开了。 事实证明,这招确实有些好的功效,齐柏宜又敲了没两下,池却就把门打开了。 只不过脸色不好看,唇角向下,头发很乱,都好像有些炸起来。 他问齐柏宜:“你到底想怎么样?” 齐柏宜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为什么不正常,我没觉得你不正常。” 不等池却说话,他就又说:“我躲着你,是我不对,我和你道歉。” 池却没想到齐柏宜会说这些,脸色稍微变得不自然了,说:“我不是怪你,没必要道歉。” 齐柏宜固执地要说是自己的错,说:“那现在可以聊聊了吗,好好谈一谈。” 池却动作停了一下,手掌握在门把手上,有些想要关门的冲动,他能猜到齐柏宜想问什么,但又十分不想说实话。 或许这样在齐柏宜心里他还算有些体面,虽然微不足道,但不会让他一想起来就面色怪异,毕竟他见过齐柏宜面对唐越摆出的表情,其他人也都很微妙。 只要他不说,只要他不承认,他就还能藏在人群里,没有那么那么不正常。 池却不知道,其实唐越有在前两天联系了齐柏宜,本来没有太多别的意思,只是和齐柏宜说高考加油。 齐柏宜接到他的电话,先是很温和地向他道谢,又颇为直接地问他:“你从哪里知道的我的手机号码?” 唐越支支吾吾的没说出来,齐柏宜便不再纠结了,说:“还是谢谢你,没事我就先挂了。” “等一下,等一下,”唐越在电话那边把他叫住了,“学长,我还有话想说。” 齐柏宜果然停住了,唐越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只感觉喉咙干涩,被齐柏宜的问题问得脸也发热。 他声音里都透着些紧张,和齐柏宜说:“学长,虽然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你帮过我那么多次,我还是想提醒你一下。” 齐柏宜那边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发出来,“什么?” “你同班的那个朋友,就是那个很高的,在元旦晚会上弹琴唱歌的,”唐越越说声音越小,“他和我是一样的人。” 齐柏宜想了一下,没太想出来这两个人有哪里一样,唐越接着说:“他和我……性取向是一样的,那天在台下,我看到他对你拍了好多张照片。” 齐柏宜听后,沉默了一阵,说:“要是我说,是我让他帮我拍的呢?” “不是!”唐越有些着急了,“那种感觉……学长你没办法体会到的,只有和我们一样的人才能发现,他对你……学长,你不喜欢同性,对他还是小心一点吧。” 第41章 齐柏宜没有那么神通广大,猜不到唐越的动机是好意与否,但他没做多少犹豫,也没有多少思考,就说:“我记得,我当时拒绝你的时候没有说过我不喜欢同性,对吧?” 唐越感觉自己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一瞬,因为齐柏宜确实没有说过。 “况且性取向这种事情,我会亲自去问池却的,我要听他说,”齐柏宜说,“谢谢你提醒,不过不用了。” 他挂了电话,然后把唐越打给他的这个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现在池却站在他面前,屋里的灯就开了昏暗的一盏,光和屋子从池却背后把他拢住,像一只透明的、池却用来保护自己的茧。 但这座茧一样的屋子,齐柏宜进去过不止一次,池却开了门,也是把自己露出呼之欲出的一半。 齐柏宜用手扶着门边,防止他再关上,说:“我躲着你,不是因为你怎么样,而是我自己想不清楚,也看不清你,我是想听一听,你所谓的不正常,是指你说的阴晴不定的坏性格,还是指你的性取向。” 池却没想到齐柏宜问得这么直接,手稍微松了松,门就被齐柏宜推开,大剌剌地透着风。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齐柏宜既然这样问,无异于撤掉最后一块他的遮羞布。 他的双手向下垂着,看着齐柏宜的眼睛说:“性取向。” 齐柏宜又问:“那你为什么因为你的性取向跟我发脾气?” 齐柏宜眨了下眼睛,说:“池却,我又不是那种会歧视同性恋的人,你到底为什么在生气?” “别问了,”池却笑笑,说,“你接受不了,也不会想知道。” 可是齐柏宜是抱着必定要问出来的决心,才来敲的门,说:“我能接受,我想知道。” 池却看着他,眼神是很凶,但心里其实清楚自己拿他毫无办法。 “非要知道是吗?”他听到自己这样说,然后很用力地抓着齐柏宜的后颈把他从门外拎进来,低下头,自己的嘴唇对住他的,面无表情地说,“你把我逼死就死心了,对吧。” 齐柏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下一刻,嘴唇就被池却很重地咬住了。 第40章 我们的吻(2) 池却力气很大,动作也没章法,真的是把齐柏宜从门外扯进来的。门下有一小截槛,齐柏宜的脚背绊在上面,重心不稳就往前倒,池却抓着他的手臂让他站好,手指陷在齐柏宜的肉里。 嘴唇上的动作也没有多少亲吻的含量,池却咬他,下了力气咬在嘴唇上,咬在口腔内壁,往下挪了一点,又咬在下巴上。 他一只手抓着齐柏宜的后脑,另一只手越过他的肩膀,很重地关上了门。 齐柏宜肩膀上还背着书包,突起的手指关节泛着蒙蒙的红色,他还没来得及回家一趟。书包又在池却身体的摩擦中掉了下来,摔落在脚边。 那天傍晚,齐柏宜没去成聚会,也想不到自己会贴着泛着凉意的门,池却抓着他,抬起头的时候偏头喘了口气。楼上传来一点响动,池却听到了,就对他说:“你爸爸妈妈就在楼上,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在被另一个男的亲嘴吧。” 齐柏宜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放在他们身体之间,传达出一种很像抵触的信号,不过很快,池却就把他放开了。 池却后退两步站在那里,没有表情和动作,就挺拔得像一颗表皮鲜活,但经络都已经干枯没有汁液的树,声音哑哑地问说:“怎么样,”池却眨了下眼睛,“被男人亲恶心吗?” 他这样,好像受到委屈的是他自己,而不是手臂都被握出红色指印的齐柏宜。 齐柏宜先是没说话,过了几秒,学池却的样子,也眨了两下眼睛。 大脑有些缺氧,下巴和嘴唇都被咬得很痛,承受疼痛消耗掉他一点思考的力气,齐柏宜也想不到池却突然亲他,脸很烫,池却用了很大的劲,是有些不好消化。所以缓了一会儿,又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我爸爸拍了几部同性电影。” “我问过他了,”齐柏宜的话存在美化成分,但他为了让池却不再那么戒备池却自己,还是移开了视线,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爸爸说他可以接受。” 齐向原确实说了可以接受,但完全没说可以接受齐柏宜是同性恋,在齐柏宜把这样的话题引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还表现得相对比较紧张。 齐柏宜从被咬破的嘴唇伤口里汲取到血液隐秘的甜味,他嘴唇有些抖,用舌尖舔了下伤处。他也不明白,这种甜味是如何盖过疼痛来到他的大脑皮层,并凌驾在所有感官和情感之上。 池却沉默的那一分钟,齐柏宜也很安静,他们呼吸的末端相触,变成洋流交汇处氤暖的雾。 池却皱着眉,张了下嘴巴,没发出声音,又闭上了,再张开,才对齐柏宜道:“还有事吗,没事你就回去吧。” “等一下,”齐柏宜伸出手掌在池却面前拦了一下,表情有些不解的急切,“等一下,我还有点没想明白。” 池却问:“没想明白什么?” 齐柏宜咂了下嘴巴,手指放在嘴唇上,思考了一会儿,才对他说:“你能再亲一下吗,就亲一下,我有点摸不准我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愣愣地道:“我好像有点喜欢,好神奇,我好像真的不讨厌。” 池却听完脸都黑了,站在原地颇有些不知所措,进一步没法说服自己齐柏宜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和自己一样的同类,退一步想要相信美梦成真,也不想离齐柏宜更远。 池却脸上本来就不怎么做表情,生气或其他情绪也基本没什么面部肌肉的波动,到现在也只是嘴角跳了一下,眉头也没放开,他把齐柏宜推开一些,打开了门。 齐柏宜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正欲开口,池却就又抓着他的脖子,把他从屋子里推出去了。 包还在脚边,池却踢了它一脚,包磕到门槛,池却就拎着包带,把它扔到齐柏宜脚下,然后不做表情地“砰”一声,在齐柏宜面前关上了门。 齐柏宜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闭门羹,池却应该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关门的那声没到震碎耳膜的程度,齐柏宜从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他的松动。 或许答案在望。齐柏宜抬手,又要敲上去,突然如梦初醒地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季韶站在楼梯上,看到齐柏宜有些惊讶,下意识叫他:“小宝,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呀。” 看到季韶,他也不大好意思再敲池却的门,讪讪把手放下来,说是,“结束得早。” “玩儿得好吗,”季韶边说边从楼梯上走下来,“我正打算下楼拿给你订的花呢。” 考完最后一科出考点的时候,齐柏宜看到很多等在门口的家长怀里抱着话,就像抱着沉甸甸又鲜艳的未来。季韶知道齐柏宜晚上有和同学之间的聚会,在齐柏宜的要求下并没有出现在那里。 齐柏宜跟上季韶,把有关“玩得好不好”的问题糊弄过去,又问季韶买的什么花。 季韶说:“花店老板建议我给考生送向日葵,但是我觉得买回来你应该会问我它能不能结瓜子给你吃,所以妈妈买了玫瑰。” 齐柏宜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头看了眼那扇紧闭的门,说:“没关系,刚好我现在也挺喜欢玫瑰。” 拿了花回家,季韶才问齐柏宜刚才站在池却家门口是要做什么,“小池没去聚会吗?” 齐柏宜找了个借口,说他可能有些事情来不了,抱着他的玫瑰回了房间,关上门。 玫瑰的香甜气味漫开在整个房间里,季韶已经把它们打理好,打了半瓶水又放了营养剂,插在花瓶里,花瓣在光下泛着一层脆弱的亮色。 味道是记忆的一段嗅觉主导的底片,玫瑰很轻易地就让齐柏宜想到池却手上的味道。 他把花瓶放在桌上,拿出手机,点开和池却的聊天界面,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好半天,都没想到要说什么,最终没话找话,给池却发消息骚扰:“因为你我都没吃饭,我好饿。” 那边当然没回,齐柏宜再接再厉给他发:“我想吃肯德基的蛋挞。” 过了五分钟,齐柏宜的手机才响了一下。 池却发:“没有。” 池却回了消息,齐柏宜又有力气了,手指在屏幕上按成跳棋:“阿姨在家吗?” 又过五分钟,他收到池却说“不在”的答复。 池却从没觉得回消息这么费劲。亲完齐柏宜,这个他预想过无数次的动作实践过后,也和他每次预想后出现的附加作用一样,他没法控制,又进了浴室打开花洒。 他把开关掰到最凉的那边,水管里的温水在他身上的每一处都流尽了,冷水才浇下他的头顶。 浴室里的镜子被打上一粒一粒的水珠,池却伸手随便地抹了一把,镜子里映出他的身体、一览无余的各种反应。 冷水刚让他冷静下来一些,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就响了。 第42章 池却下意识觉得这必定是那个堪称罪魁祸首的人发来的,理智叫他不要着急去看,短讯不会长脚跑掉,也不会自己跑到回收站里躺着,可是手已经伸出去,解锁了屏幕。 刚被他关在门外的那个人给他发一些没有营养的信息,池却一眼看完,都不用半秒,“啧”了一声,就把手机重新放回去了。 但手指被沐浴液沾透的时候,池却又把刚打好泡沫的手放在喷头下冲了冲,将手机拿了起来。 没过多久,他就收到齐柏宜问他池樱在不在家的信息,那其中所代表的不言而喻。齐柏宜不在面前,也没有证据,杜撰很简单,撒这种谎十分容易。 池却在手机上打了像是邀请一般的真话。 第41章 我们要不要谈恋爱 门开了一个缝,没有关上,齐柏宜不需要有人给他开,往外一拉就打开了,屋子里家具的摆放位置和平时没有什么不一样,吊灯被打到亮度最低的一档,池却的围巾和外套在椅背上搭着,人不知道在哪。 齐柏宜关了门,往池却卧室里走,卧室的门关着,他就还是敲了两声,才转开门把手走进去。 池却穿着单薄的一件,旧得有些起球的黑色毛衣坐在床边,手上摆弄着一个方形盒子,齐柏宜的脸从门后一露出来,他就抬头看过去了。 然后很快又把头低下去。 “你敲门很上瘾吗,”池却垂着眼睛,“见到门就要敲?” 齐柏宜慢吞吞地走进来,说:“没有啊。”站到池却跟前,看清了他手上拿着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一只手机的包装盒,池却打开它,露出一部崭新的智能触屏机。 还没插电话卡,池却有些笨拙地把手机开机,看了几眼发现看不太明白,就把手机随手扔在床上,接着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齐柏宜。 池却表情透着拙劣的轻松,和齐柏宜说:“欠你的机票钱。” 齐柏宜接过来,感觉重量不对,打开看了一眼,一沓厚得明显的红纸币。他把信封叠回去,“多出来的算什么。” 池却没说话,坐回去摆弄他的手机。 又是这个鬼样子,齐柏宜看得实在鬼火冒,走过去把他的手机抽掉了。 “要么你跟我说说这多出来的钱是干什么用的,”齐柏宜居高临下,很有气势,“要么我把它们撕了,你选一个。” 手机和钱都是池樱给他的,池樱虽然人不在家,早在很久以前就和池却说过,等他高考结束就给他换一部只能手机。 池却对手机没太大追求,也没太想出来用按键手机的不便在哪里,他目前十九岁,能玩的明白的手机游戏有二,分别是俄罗斯方块和贪吃蛇。 钱则是池樱另外的奖励,池却没想到用途,就把它们算在机票的利息里,随便抽了一沓,放到要给齐柏宜的信封里。 池却手机被拿走了,注意力没得转移,慢慢看向齐柏宜,说:“也是,你是看不上这么些钱。” 齐柏宜有些无语道:“我哪里又惹你了?你这张嘴真是……” 他把信封重新打开,按印象抽了几张出来,其他都塞到池却怀里,叹了口气,“我就是看不上可以吧?你自己收好,不要把钱当宣传单来发好不好?” 池却没去接那个信封,齐柏宜也没放稳,信封掉到地上,发出“啪”一声响。 池却没阻止齐柏宜下楼找他,见了面却不知道说什么话。他从来是了解自己的,他本来就不会说话,脾气不好,有时候说话莫名其妙的伤人,就是这样,他也还是想齐柏宜出现在他面前。 和他在楼梯道里和齐柏宜说的“我会远离你”完全相悖。 齐柏宜半天没等到池却有动静,坐到床的另一边,两个人离得很远,连目光都不碰到一起。 屋子里因为池却没摆什么东西,显得空而冷,齐柏宜舔了下发干的嘴唇,“池却,我想了想……” 池却坐在床边,脊背微微弯着,转头看齐柏宜的脸,好像想打断齐柏宜说话,但齐柏宜更快一点,没给他机会:“我们俩要不要谈恋爱?” “我,”齐柏宜开了个头,呼出一口气,“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会想过我喜欢同性,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下意识以为我和其他人不可能不一样,我也还是会觉得杂志封面上的女模特很漂亮。” “但是我到现在,好像也没有认认真真喜欢过什么人,所以我也没有一个喜欢过谁的模板,而且你是池却。” 他说完,也偏过头去和池却对视,眼睛弯了弯,说:“所以我觉得我可以试试看。” 齐柏宜就是那样的人,拿给所有人的苹果都是一样甜。池却以前总是因为那种无聊的甜和齐柏宜发脾气,如果能选,他宁愿要不一样的最酸的那只。 齐柏宜靠过来一点,和他肩膀蹭着肩膀,让池却意识到谈恋爱于齐柏宜来说是肌肤相贴的温暖,他真正想要的那颗苹果也不是酸的。 池却不说话,齐柏宜便以为他还有什么顾虑,十分贴心地道:“要是你现在还不想,我们可以先做朋友……” 话没说完,池却就把他的手抓住了。他手上没有玫瑰,但终于也是把花的香味染到了齐柏宜的手上。 池却看着齐柏宜嘴角那块很小的伤口,声音很低:“别做梦了。” “都这样了,还要怎么做朋友。” 程昇觉得齐柏宜愈发奇怪,高考明明结束了,他好像更忙了,程昇想打游戏都找不到他,微信消息也不大回复。 他那条要不要来一把紧张刺激的射击游戏的微信短讯发出去,一个小时不见有动静,还是他又催了催,齐柏宜才磨磨蹭蹭地回他:“不打了。” 但过了一分钟,齐柏宜给他推送了一个人,要程昇加上。 齐柏宜给他发:“这是池却的微信,你加一下。” 程昇动作顿了顿,但还是没说什么,加上了那个微信名是“平安顺和”的用户。 那边很快通过了好友申请,但没说话,程昇看着被“平安顺和”设定一张风景照片的头像,过了半分钟,开始动手打字。 【cs:你换新手机了啊,兄弟。】 【平安和顺:对[握手][握手]】 “……”程昇闭了闭眼睛,还是忍不住发:“兄弟,一年的年龄差能有这么大代沟吗?” 程昇没指望池却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但那边很快有了回复,只是风格和池却十分不符合。 【平安和顺:你阴阳怪气谁呢,管好嘴,多吃饭。】 “操!”程昇一下就知道是谁了,打字很快:“齐柏宜是吧!警告你别让我抓到了。” 齐柏宜就很嚣张地用池却的手机说,抓到又怎么样,你能打得过池却吗,我觉得你不能,不要自取其辱。 程昇其实很想不明白,他抓齐柏宜跟池却又有什么关系了,他脑子长得不好,难道没长眼睛吗,池却很高,臂围都很粗,他再怎么样也不会想不开去和池却对打吧。 齐柏宜用池却的手机四处挑衅,招惹完程昇又去烦安奇和厉洺,找厉洺聊天的时候兴奋地和池却说:“就是他说你坏话,看我怎么烦死他。” 高考过后,池樱又回到原来忙碌的工作模式,季韶也重新去到齐向原的拍摄影棚,很少回家,他们行此便利,顺理成章地整天黏在一处。 池却躺在床上,躺在齐柏宜身边,看他说不着边际的话,手舞足蹈地做动作。 他对报复厉洺没太感兴趣,但对待在齐柏宜身边很感兴趣。 往后的那几天,池却觉得踩在云里,但和齐柏宜谈恋爱和不谈恋爱的分别,相差其实不算太远,这个夏天好像还是和上一个夏天如出一辙,他跟在齐柏宜身后,去坐游江的渡轮,从东方明珠上面往下看,陪齐柏宜拿着相机,拍外滩的郁金香。 齐柏宜也嘟哝说,好像谈不谈恋爱也没有分别。 只是肢体接触反而心虚,齐柏宜很少碰他肩膀,也不怎么对着他耳朵吹气,在渡轮上遇到一次很小的颠簸,池却只是扶了下齐柏宜的腰,把自己脸都弄热了。 齐柏宜看他这样,笑了很久,说:“池却,你知道我现在是你男朋友吗?” 他附到池却耳边,又开始轻轻吹气:“你当时和我亲嘴的时候,说亲不就亲了,现在怎么什么都不敢。还是说,你不知道能对男朋友做什么,需要我给你看看视频吗?” 齐柏宜自己都没太琢磨清楚他们之间还能怎么发生别的可能,他自己也不大敢对池却做什么,反正逮住池却的短处就不放,但是他那时候被池却抓着手腕回家的时候,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是在池却要求他把视频拿出来看一看的时候,才真的发现不对劲,“我说你怎么一回家就叫我去洗澡!” 池却光着上身,从床边矮柜的抽屉里拿了个东西,从齐柏宜眼前一晃而过,但他看见了,叫道:“什么时候买的!” 第43章 池却一手拆包装,另一手忙着把齐柏宜按住,模糊地说:“前几天。” 又说:“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吗?” 但他自己好像也还是为彼此都留了退路,齐柏宜在他手底下又挣了挣,池却就把他放开,转了转手腕,动作停下来,“你要是真的害怕就算了,没事。” 齐柏宜看到池却微微晃动的那边,和被雄激素影响的茂密,才很真切地感觉到,他爱的、他喜欢的,和他亲过嘴的、偷偷牵着他的手的,确实是一个成年的男人。 齐柏宜把腿弯折起来,头撇到另一边,小声说:“这样也能停下来吗,你继续吧,我又不是怕你。” 池却从盒子里抽出一包塑封的物品,发出轻微的塑料袋被揉搓的声音。 他笑了一下,拆开包装,俯下身来,也对着齐柏宜的耳朵吹气:“齐柏宜,你成年了真是了不起。” 第42章 楚阿克、楚阿克 齐柏宜要池却把那台傻瓜相机拿出来,放在书桌上,调了半天角度,摄像头对准自己,拍摄到第五秒的时候问池却:“你会吗。” 花的香味散开来,齐柏宜感觉这股味道可能是在做这种事的时候,唯一残存的人类文明。 池却也不会,他把东西都戴好了,突然问他:“是不是要先闰/滑?” 齐柏宜咬着牙说不知道,问他:“你买了吗?” 池却拉开抽屉,拿出齐柏宜送给他的护手霜,很大方地剜了小半罐在手上,握着拳把那些膏体搓热了,另一只手把齐柏宜的裤子拽了下来。他说齐柏宜:“你不是有视频吗,怎么也什么都不知道?” 齐柏宜有些迷糊,这种时候也顾不得和池却较劲了,本来想说看视频和现实又不一样,那些视频的姿势的难度,不像新手能学会的,但下一刻,池却就把手指放进去了,他没想听齐柏宜说什么,根本不是想要他的回答。齐柏宜头往后仰,深吸了口气,腿跟连着肚子开始颤抖。 齐柏宜太抿感,池却手上的茧划在里面,又粝又痛,一开始他还能忍受,到后面叫池却不要弄了,赶紧走开。 这时候叫池却走开已经没用了。池却没把手抽回来,求知地问他:“是觉得可以了吗。” 齐柏宜眼前很模糊,大张着嘴,“可以什么?” 池却没回答他,又多放了根手指,随即坐直起来,靠齐柏宜近了一些,用另一只手把他的和自己的一起抓住了。 齐柏宜躺着,眯着眼睛往下看,只觉得池却的手像一颗深海里沉浮的浮标,他们的肉骨是大海,皮肤则一起变成浪。 池却说齐柏宜那边的肉和皮都像新生一样,齐柏宜看着他,眼泪流过眼角,含含糊糊地叫池却:“楚阿克。” 池却动作停了一下,废了些力气,把两根手指都拿出来,觉得桃子有点失去作用就扯掉了。他撑在齐柏宜腰侧的床垫上,另一只手很缓慢地握着他的腿,把他抬着折起来。 齐柏宜叫过那个名字之后,池却就不怎么说话了,沉默地来回,沉默地撞在南墙上,沉默地淌出河流一样重量的汗水。等齐柏宜发出声音的时候,和他说:“再叫我一遍。” 齐柏宜就发出自己也想不到的声音,一遍遍叫他:“楚阿克、楚阿克……” 池却半睁着眼睛,撑着手臂亲他的所有,也学着季韶,嘴唇蹭着齐柏宜的小腹,叫齐柏宜:“宝宝。”。。。 一只手按停了运作的摄像机。 镜头摔在桌面上。齐柏宜趴在床里闭着眼睛,半张脸压着枕头。池却关了相机,叫了他几次都没反应。池却摸了下他汗湿的额头,回应他的只有齐柏宜不算平稳的呼吸起伏。 池却下床,稍微收拾了下地板,把用过的东西收在一个黑色的不透光袋子里,再塞进垃圾桶,自己先去简单冲了个澡,打了一盆热水出来,里面泡着毛巾。 大约是灯下黑,池却在这个房间和齐柏宜共度三个多小时,一直没觉出有什么气味,出去再进来,玫瑰的味道浓稠得像是要把人困住。 他家没有装浴缸。池却把被子掀开,齐柏宜的两条腿分着很开,中间到现在都还无知无觉地淌出很多很多成分各样的液体,流到床单上,形成很满的一大片。 齐柏宜一点意识都没有了,自己都不知道那些是什么,池却察觉到不对,也不嫌弃地摸了一手,想了几秒,笑了一下。 他就这样趴在这些液体上,池却手上的毛巾沾到他的皮肤,他的眼皮跳了一下,但没有分开。 换床单花了池却一些力气,齐柏宜睡了不到半个小时,最后终于被吵醒,但他站不住,缩在床角看池却把新的干燥的床单铺得乱七八糟。 齐柏宜懒洋洋地说他:“你不会铺床单啊。” 池却现在不和齐柏宜顶嘴,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把床单很简单地放在了床上,扯过一边的被子,自己也躺进去,和齐柏宜说:“睡觉。” 齐柏宜被他从这里扯到那里,像没有骨头,小腹到现在时不时还颤一下。池却闭上眼睛,他就说:“肚子饿。” “……”池却只好又睁开眼,“想吃什么。” 齐柏宜颐指气使地道:“你做给我吃。” “不会,”池却坐起来穿衣服,“换一个能买到的,蛋挞吃不吃?” 齐柏宜把声音拖长了说:“想吃池却手作阳春面,池却手作樱桃肉,池却手作肉松面包。” 他抓着池却的衣摆,也没用什么力气,池却就是没挣脱开,和他僵持几秒,还是妥协了,挑了个最简单的:“我不太会做饭,下面条给你吃吧。” 齐柏宜这才满意了,说好,池却就穿着上衣去厨房里烧水,下挂面。 新疆的面条很多都是重口味的拌面,池却自己也不怎么吃汤面,阳春面这种东西,只有池樱偶尔给他做一次吃,他尝不太到味道,但耐不住齐柏宜要吃。他努力回忆了下步骤,反正最后做出来品相还可以。 他端着那碗面回房间,齐柏宜已经睡着了,池却走过去,不大客气地捏他的脸:“起来吃。” 天已经暗下去了,路灯嗡一下亮了一排。光打在齐柏宜蜒着几条细血管的眼皮上,把他整个人照得有些苍白和透明。池却一手端着面碗一手去拉窗帘,把光遮住了。 齐柏宜躺着,不回应池却的话,睡得太熟了,池却把他整个人翻了半面都没知觉。 池却观察齐柏宜的脸色,怕他是低血糖,硬是把人给叫醒。齐柏宜大概真的是累得不行,意识还在睡梦里剩半截没拔出来,垂着眼皮往嘴里塞了几口,就把碗还回去,身体往床上倒。 房间里打了温度适宜的空调,池却按着遥控器,往上调了一度。空气里昏昏沉沉的、散发着肉体气味的温暖很快也把他一并包起来。池却没什么再收拾房间的力气,剩下的半碗面条放在桌上。 把手放在齐柏宜肚子上的时候,池却有感觉到明显的、像涨落一样的海,盖住冰冷的礁石,将他融合,也把心脏重新变得潮热。 齐柏宜背后的脊骨陷在池却胸前的肉里,做那些事的时候,池却用舌头碰过他后颈突起的棘突,齐柏宜身上的汗水滋润到舌苔,促成了舌尖完全的发芽,池却咽下齐柏宜的体液,获得了身体走向身体,灵魂走向灵魂的丰收。 他在心里低声道:“博格达保佑。” 齐柏宜一直觉得,上个夏天空调出现的故障是一种诅咒,诅咒同步带来的那个人打乱他的生活,带来无数个第一次和往后的无数次未知。 池却不知道他在讲什么的时候,往往移开视线也不理他。他们回学校领志愿手册,每个人发到两本厚厚的书。 程昇难得站在齐柏宜身边,安奇远远的,领完书就和另几个女生在一处说话。 齐柏宜看了半天,觉得不对,问程昇:“你们吵架了?” 池却早早就发现不对,但没问。沉默地听程昇郁闷地承认,然后说:“不知道怎么办了。” 池却把齐柏宜手上的书都拿到自己包里,班级里的其他人征用掉空的教室,地上还胡乱地铺着考前的练习册和试卷。 试卷被踩出好几个深深浅浅的脚印,那些不久前还象征着前途和未来的东西,就这样被踩在脚底下,好多人迈过一道坎一样,踩上写不出的题。 桌子搭在一起,摆成回字形,齐柏宜和池却坐在一起,和他们玩儿国王游戏。 池却是凑数的,抽了牌放在一边,手上翻着那本志愿手册,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突然被点了名。 国王是那次元旦晚会跳舞的其中一个女孩,她化了妆,和池却重复了一遍他没听到的要求:“你是红心a,现在和你左边抽到黑桃q的人说一个只有你知道的秘密。” 池却偏头看齐柏宜,发现他非常得意,便想了想,问:“只和他说就好对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池却靠到齐柏宜耳边,把声音压到除了齐柏宜谁都听不见,“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大还尿床啊。” 第44章 第43章 我也不想和你异地恋 只要是只有红心a知道而黑桃q不知道的,都算秘密。 池却说完就低着头,嘴角翘着,齐柏宜脸红到脖子,看到他的样子,有人出损招,说再黑幕池却受一次惩罚,惩罚内容是把他们俩的秘密变成所有人的秘密。 “呸!想得美吧你们。”齐柏宜抓起池却的手臂就往外面跑,志愿手册甩在地上。几个体力好的男生嘻嘻哈哈地在后面追着他们,齐柏宜拉着池却慌不择路跑进实验楼,推着池却躲进狭小的工具间。 工具间里有闷热的灰尘味,还有一点点拖把的霉味。 齐柏宜喘着气,算账似的问池却:“我什么时候……” 池却没听完就低头亲了他。把齐柏宜的困惑全都堵在胸腔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池却让齐柏宜坐在那张很小的课桌上,气息吞吞吐吐,齐柏宜抓着池却后脑的头发,耳边和脑内的水声随着他的动作起起落落。 池却的鼻尖蹭到齐柏宜脸侧的汗水,舔他下巴上那颗痣,亲到最后总会咬他一下,然后才把头抬起来,看向他的眼睛里有他能看懂的,也有他看不懂的。 池却好整以暇看着他说:“那天做的时候。” 齐柏到后面完全昏睡过去,什么都不知道。池却也没仔细看,推测应该是齐柏宜睡过去以后失去了控制力,他再动,齐柏宜就承受不住。 “那还不是因为你,”齐柏宜低声说,“你那么使劲干什么。” 池却经验不足,用力的方式是很一根筋的原始,他很虚心地接收齐柏宜的指摘,“怪我。” 齐柏宜抬起头和他接吻,手按在池却背后的脊骨上,这一刻好像翻越博格达成千上万次。 填报志愿的那几天,程昇一直很忧愁。齐柏宜不找他,他就找到他家里,打开门,池却坐在齐柏宜家的沙发上,用着齐柏宜的杯子喝水,看到程昇来了,原本想装作没看见,但齐柏宜指使他去给程昇倒水,他就去了。 天又热起来,齐柏宜的冰箱里填满了绿豆雪糕,是池却去一个市场上,进到冷库里给齐柏宜批发出来的。 程昇咬了一口雪糕,斯哈斯哈地呼出一口冷气,感叹说:“你们俩真是好兄弟啊。” 但吃人嘴软,又说:“你们俩真是我好得不能再好的兄弟啊!” 池却不理他,坐远了一点,自己去一边翻志愿手册。程昇和齐柏宜说:“我和安奇可能要异地了。” 程昇压线进的戏剧学院,齐柏宜很稳当地过线了。程昇说,安奇高考没发挥好,想要上一个好一点的二本,就必须去偏远的地方读书。 “她老和我吵架,最近。”程昇托着下巴,眼角向下,“还说要复读。” 齐柏宜说:“你不要在我家抽烟。把你赶出去。” 程昇说他小气,还是把烟掐了,接着哀嚎:“我怎么办!” 齐柏宜偏头偷看了池却一眼,说:“异地也不要紧的吧。” 程昇闷闷地说:“不想。你说我要不要报别的学校?”其实他还很愧疚,总觉得是自己高三下学期就和安奇谈恋爱,从而影响了她的成绩,导致她没有考好,然后现在他们可能四年没办法待在同一个城市。 那天下午,齐柏宜和程昇就“异地恋”话题讨论了几个小时,讨论到最后也没有明确结论。池却都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程昇在晚饭前要走了他才醒。 程昇问池却:“兄弟,你打算去哪里?” 池却当时和程昇说的是“没想好”和“不知道”,齐柏宜站在旁边,这个问题他也问过,池却当时给他的回答和给程昇的一样。实际上他觉得池却已经想好了,应该只是不知道怎么告诉他。 池樱在期间回来过一次,那几天又是台风天,天空灰得没有别的颜色,叶子被吹下来,全都被水黏在阳台的地板上。 池却按照池樱说的,一个个专业看过去,池樱觉得合适的学校,他都试着报一报,最后他一看,被填在第一个的学校是上海的大学。 最后池樱问他:“你有没有什么看好的学校,老师有给过你意见吗?” 池却指了一下志愿手册的其中一页的其中一行,是一所在乌鲁木齐本地口碑还不错的学校。 池樱知道这所学校,她以前在乌鲁木齐开商超,对面就是这个大学,也有很多汉族的学生,和本地学生一起来她的商超买东西。 她想了想,还是更想让池却留在上海读书,她指了指最后一个格子说:“填最后一个吧。” 池却听她的话填好,但背着池樱没有点提交按钮。 往后,齐柏宜想出去拍东西的时候,池却也习惯了带上另一支相机,他们的镜头对准下雨后地上的积水,对准所有的可见,最后对准彼此的每一寸领土。 池却躺在床上翻照片,翻到他们第一次做的时候的视频,齐柏宜靠过来,点评道:“有点看不清楚。” 池却睨了他一眼,问他哪里看不清楚。 齐柏宜说:“那里呗。” 池却懒得理他,齐柏宜总是因为自己的嘴付出代价。池却把相机随意扔在旁边,去抓齐柏宜的腰,齐柏宜边躲,就要说他不爱护定情信物。 “我可是把你送我的那把刀保养得很好。”他说。 池却就问他是不是报了杀猪专业在提前做准备,齐柏宜踹了他一脚,池却被他踹得好像更兴奋了一些,低低地笑起来。 他们在床上闹腾了一会儿,齐柏宜才开口问他:“不过你到底要报什么学校?想好了吗。” “没有。”池却说,“不知道。” 齐柏宜翻了个身,转过来看着他:“那你现在是什么想法?” 池却平躺着,手臂被齐柏宜压在脖子下面,就没动,说:“没有想法。” “我没跟你看玩笑,”齐柏宜坐起来,问说,“你是不是想去新疆念大学?” 池却骗人习惯了,撒谎很有一套,但现在他没办法对着齐柏宜再撒什么谎。看着齐柏宜他不愿意说真话,但发现转开视线也无济于事。 最终他还是说了:“想啊。” 这大概是他活了这么久以来,唯一一次能够做主自己归所的机会,终于能停止被动的漂泊,齐柏宜像岸边的钩锁,是他的岸,也是他的锁。 但他没想到齐柏宜想了一小会儿,就对他说:“那你就去。” “程昇和安奇大概率也要异地恋,”齐柏宜说,“我上次也和他分析过了,我觉得异地恋,也没有那么可怕嘛……又不是没有假期了,我来找你,或者你来找我,现在交通都很方便了。” 池却垂着眼睛,手在被子底下摩挲齐柏宜的指纹,一圈一圈,发现不管自己绕多少圈,最后都会回到那个突起的中心点。 “你一直想回去,我是知道的。”齐柏宜很坦荡地说,“我确实想让你留在上海陪我啊,但是那可是新疆诶。” 他笑笑地看着池却,“我已经在看去阿勒泰的机票了,你答应过我的,考完试就带我去玩儿。” 池却不需要怎么回忆就想起来了当时答应齐柏宜的场景,把齐柏宜的手握住又松开,眼睛闭上又睁开,最后有些无奈地睁眼,和齐柏宜说:“我能不能申请去外面抽根烟。” 池却看着跟着他一起在楼道里站着的齐柏宜,嘴里的烟一直含着没点,问他:“你不是不喜欢闻这个味道,进去啊,出来干什么。” 齐柏宜很惊奇地打量池却叼着烟的样子,说:“没想到你会抽烟啊,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抽。” “我本来就抽得少,”池却手里拿着的打火机是打了好几次都不着的旧货,心里一动,“你想试一下?” 齐柏宜顿时摇头像拨浪鼓:“打死我我都不会碰。” 池却按开了打火机,和齐柏宜说:“我再想一下,你先回去睡吧,我抽一支就回来。” “但其实你有没有想过,齐柏宜,”池却说,“我也不想和你异地恋。” 第44章 你真的非常恶心 齐柏宜每个夏天的尾巴都会生一场感冒。 因为太依赖空调,季韶说他这叫空调病。从灌满冷气的房间里进进出出,一来二去,哪天早上睡起来就和开盲盒一样嗓子疼鼻子痒,然后开启一场漫长的挣扎和抗衡。 去年是个例外,因为齐柏宜家的空调坏了。齐柏宜说:“我想象不到以前的人没有空调怎么活,空调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 池却皱着眉听完了,够了够遥控器,把温度又往上调两度。 齐柏宜为了让池却把温度调回去,没脸没皮地贴在池却胸口上说:“我去年没有感冒,就是因为空调遥控器之神楚阿克保佑,有你在,我今年应该也不会感冒。伟大的神啊,请赐我二十五度的凉爽吧!” “你这种时候叫我楚阿克,”池却把遥控器藏到身后不让他拿到,“是想要干嘛。” 齐柏宜没说话,略过这个话题,手伸过去拿,池却不让他拿到,又戳穿他:“你去年没感冒,是因为空调坏了吧。” 第45章 齐柏宜抢不到遥控器,气急败坏地放弃了,说没见过这么小气的神啊,“我宣布你被我罢免了。” 池却不为所动地靠在床上,齐柏宜开了投影,给池却播齐向原以前的低成本文艺电影,他本人看过好多遍,倒是一点也不认真。他不认真,就要时不时骚扰池却,池却也没办法认真看。 齐向原的新电影不知道什么时候拍完,齐柏宜前两天刷手机,看到有娱乐新闻记者拍下好几位主演的杀青照片,点进去看了看,又把手机收起来了。 池却也从没问过电影什么时候拍好,惯用他的袖手旁观。因为电影一旦拍好,齐柏宜就要搬家了。 池却的手按住齐柏宜的肩,说:“过两天我要回一趟阿勒泰,去看我爷爷奶奶。” 齐柏宜的新疆之旅定在八月中旬,现在还远远不到时间,池却就说:“我这次应该要回去挺长时间的,我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牧场有很多事情需要帮忙。” 这算是他们谈恋爱以后第一次经历的分别,齐柏宜是有些失落,问他:“那你还能带我去新疆玩儿吗?” 池却想了想,说:“我也不会在那里待很长很长时间,过段时候,你想来了和我说一声,我直接在阿勒泰接你?” 齐柏宜觉得可行,便点点头说“可以”。 池却凑过去亲他的唇角,说:“那你要提前几天和我说,我爷爷奶奶这个时候应该在夏牧场里,那里信号不太好。” 出发的时候,只有齐柏宜送他。池樱实际上不是很想让池却回阿勒泰,说那边条件不好,生活舒适度不大高,干什么都不方便。 池却没说什么,从不反驳她,然后用她给的那笔“做一些想做的事”的钱,购买了机票。 齐柏宜陪池却把行李托运,他衣服没带多少,拿了一个可登机的行李箱,但他的三角翼和冬不拉都包得很严实,需要托运。 托运的时候顺便打好了登机牌。齐柏宜把池却送到安检口,催促池却往前走,池却没听他的,脚步停住了。 “干嘛呀,”齐柏宜笑了笑,看起来也有些勉强,“再不走赶不上时间了。” 池却也觉得奇怪,心说又不是见不到了,但站在齐柏宜面前,总是不太想走的。 他把行李箱放在脚边,抓着齐柏宜的手臂,将他往前带了带,他们之间的空间变成在别人眼里不正常的社交距离。 有些人往他们这里看,在齐柏宜的余光范围内,但池却没管这些,齐柏宜也就无所谓了。 池却在很多人的目光里低头,亲了一下齐柏宜的头发,身上洗衣粉的干燥的味道参杂了些汗水,是齐柏宜很能认出来的味道,并且从那以后的许多年,只要和齐柏宜说起夏天,他首先想到的便都是这样的味道。 只是当下,齐柏宜只以为是夏天的一角,因此没有显得太过留恋。 池却低着头,不熟练地说着齐柏宜很想听的话:“很想你。” 齐柏宜拍拍他的背,道:“还没走就想我了……”但过了几秒,感觉心脏发酵成一只肿胀的面团,自己也说,“我也很想你。” 池却拍了拍他的脑袋:“等你来阿勒泰,给你买蛋挞。” 池却坐上飞机的时候,还在用手机和齐柏宜聊微信。 齐柏宜在机场吃肯德基早餐,点了两个蛋挞,又点了个早餐套餐,给池却拍了照片,说比平时贵五块钱。 【平安和顺:[弱][弱][弱]】 齐柏宜好像有说不尽的话,一段语音一段文字地发给他,池却一条条消息翻过去,到空姐来提醒他需要将手机关机或开启飞行模式,才如梦初醒地发现自己已经在滑行。 关上手机,池却才想起自己已经提交的那份志愿表格,还没来得及和齐柏宜说,他已经把上海的学校填在第一个。 池却想算了,反正下飞机了再和他说也来得及。 在飞机冲入云霄的那刻,池却的耳朵不能避免地出现飞机压耳的症状,第一次产生一些难分难舍的情绪,又想到托运仓里的三角翼,撩开裤子看了看拆完石膏恢复如初的腿。 有些羁绊生长在土地里,有些恐惧悬浮在天空上。 人类或许真的不适合飞行。 池却说过夏牧场的信号不好,常常收不到消息。他下飞机后,还要包车走g217国道,车程几个小时,看着信号越来越差,等到消息回不出去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到了。 托勒海特是北疆最大的夏牧场,爷爷奶奶刚到也没几天,见他回来很惊喜,问池却在上海发生的所有事。池却一一和他们说了,却感觉说的不是自己,好像另一个人的另一部分被他留在那里。在托勒海特,一切都变得旁观。 奶奶给他打了满满一碗马奶,说过两天晚上又会有拖依和婚礼,池却看着她,突然和她说:“menbradamdunatamn.(我喜欢上一个人)” 不知道是很久不说哈语有些生疏的原因,还是齐柏宜这个人实在太能撩拨心弦,池却说话的时候咽喉堵得有些紧,看着奶奶泛蓝的眼睛,浑浊的瞳孔和眼白的边界,那很像沙漠中浅滩里的一捧水。 奶奶拿着勺子,手很稳地往池却的碗里添奶,只抬头对着池却笑了笑,说:“onekelipkelde,bzbyeyik.(那就带他回来跳舞吧)” - 因为池却早就和他说过,夏牧场的信号不好,所以他发出的消息可能不会被及时回复,齐柏宜没有太多的怨念可言,倒是又和程昇一起打上了游戏。 程昇说,安奇大概要去东北上大学,她们家给她请了一个专门报专业的老师,填完志愿,说有百分之九十多的概率能够被她的第一志愿录取。 “好远啊,”程昇说,“要是真的录在辽宁了,那就不能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了。” 齐柏宜帮他在手机上看了机票,说:“也不远,坐飞机就两个多小时。” 他又看了另一程的机票,看着看着就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嘟哝说:“我们离得也远啊。” 程昇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齐柏宜说:“我感觉池却应该报了新疆的大学。” “应该?”程昇愁眉苦脸地把手机屏幕横过来,“什么叫应该啊,他还没告诉你他报了什么志愿?” 齐柏宜说没有,程昇就开始指责池却不够兄弟,又说:“我本来以为他跟你关系那么好,应该会挑一所上海的学校报呢。” 齐柏宜被说的心里也不是滋味,便找补道:“没关系,大不了我去找他,他来找我也可以。” 程昇一下就乐了,“你们俩上大学了也不考虑谈个恋爱啊,万一以后他要陪女朋友,或者你要陪女朋友呢?” 齐柏宜跟着他一起把手机横过来,说:“闭嘴,想上分就闭嘴。” 齐柏宜他联系不到池却的第三天,录取结果出来了,齐柏宜和程昇都录上了戏剧学院,安奇真的去了辽宁,厉洺去了北京的强校,高中专门为他做了一条横幅,程昇拍照下来,发在班级qq群里。 池却没有加在任何一个群里,那时候微信开始兴起,他只有齐柏宜推给他的几个微信好友。 池却刚到阿勒泰的时候,给齐柏宜打过很笨拙的视频电话,网络很卡,池却的脸卡得一帧一帧在动,他说要给齐柏宜看风景,一句话说了一分钟齐柏宜才听明白,所谓的风景卡成蓝色和绿色的低像素方块。 齐柏宜把视频挂了,给池却发:“没关系,我过几天亲自来看。” 池却当时回他“好”,过了大约一个多礼拜依旧保持着联络,但很匆忙的一天过去后,齐柏宜就再也没有收到他发来的消息。 他渐渐把等待的耐心耗光了,虽然知道大概率是无用功,还是打了几个电话,池却都不接。他换了鞋下楼透口气,走到五楼的时候,那扇墨绿色的门被推开,碰到的齐柏宜的肩膀。 池樱是要外出的装束,只是没有平时的从容,脸被墨镜遮住,但从紧紧抿着的嘴唇能窥见憔悴的踪影。 她对齐柏宜说:“不好意思。”看起来很匆忙地挤过门的缝隙,往楼下走。 齐柏宜叫了她一声,问:“阿姨,你知道池却最近怎么样了吗,他不回我的消息……” “不知道,”池樱说,语速很快,“他在老家。” 齐柏宜还想问她什么,但池樱已经走远了。齐柏宜觉得追上去是有些不礼貌,于是自己站在原地,还是深陷无目的等待的漩涡。 池却后来对那段时间其实没有多少记忆了,就算预后还算好,但是那次撞击太猛烈,所幸有棵树替他挡了一下,也让他在出院后很长一段时间,会在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长久地以忘这一刻以前所有的人。 “这是他的东西,背包、手机、还有这台相机,这里是捡回来的三角翼。他的三角翼是存在一些零部件的老化,毕竟太久不用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九月份之前?可以吗?” “这个我们不敢保证,这种事情没有绝对的……” 第46章 “他已经被上海的大学录取了!我必须保证他能准时去报道!” “您冷静一点,我们现在都没办法确定他能不能醒……” “不要大声喧哗,安静一点。” 安静一点、安静一点。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恍惚自己又坐在不知道哪一架飞机上,他升到云空,又突然坠下,耳边是迫烈的压强。 耳边有不断发出机械运作声音的仪器,他很想叫它停下来,或是伸手把它关掉,呼出来的气体淹没自己,好像糊在角膜,身体一会儿很轻,下一秒就很重,他没有发现自己的眼睛没睁开,就幻想自己闭上了眼睛,耳朵逐渐什么都听不到了。 滴—— “病人室颤,准备cpr和电除颤。” ——我知道世界上有一座叫博格达的山,有人和我说山的脚下盛开的爱也永恒。可是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我光是路过,我光是看见,我光是知道那是雪莲花。 那个人和我说,我的自由具有必然性,我的临终、爱和博格达一样长久。 而临终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爱。 “这个时候,我的灵魂应该出窍,去哪里都可以,只要遥远——” 他醒过来,睁开眼睛,画面从遥远一路奔到他面前。他说不了话,面目茫茫的很多影子路过他,在他眼前形成一个碌碌无为的生态。 “池却?听得到吗?”一只影子对他说,他偏过头,辨认出面前的生物的种类。女性人类。 听得到。 她说:“还知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他怎么了,难道真的……”她问,失魂落魄地坐回去,“算了,无所谓了,时间也已经过了……” 然后她好像哭起来,他眯着眼睛,看到她的眼泪,看到嘴里塞着的粗管,看到9月10号的数字日历,看到放在床边的一台旧相机。 她捂着脸哭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他说:“我宁愿我从来没有把你生下来,池却。” “你真的非常、非常恶心。” 第45章 天上人间 戏剧学院开学半个月,齐柏宜播出第三百二十七个电话,在漫长的呼叫后,依旧只听到暂时无人接听的提示音。中文和英文各说了两遍,他才把手机从耳朵边上拿开。 他挂下电话,季韶后脚给他打来,告诉他,就在昨天,齐向原新电影的拍摄工作全部完成,又给他发了定位,是一处高档别墅群,要他今天下课立刻前往。 齐柏宜把手机放回口袋,灵魂支撑着身体,有人路过他和他打招呼,齐柏宜对他们笑笑,人群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回过神来天已经暗下来,他置身一处空旷的屋子里,季韶站在他身边,他的手指向设计样本的其中一块布料。 季韶不解地道:“你什么时候喜欢这样花纹的窗帘了啊。”但还是尊重了他的选择,“那他房间的窗帘就做这个吧。” 齐柏宜不着痕迹地把手收回来,面对设计师的眼神,点了点头。 晚十点,齐柏宜在房间里睡了一觉,又昏昏沉沉地醒过来,下意识往身边摸了摸,空调发动机吹出的冷风打在他的手掌上,齐柏宜清醒了一些,坐起来把温度往上调。 手机响了一声,程昇给齐柏宜发微信,说:“我和安奇分手了。” 第二条则是:“池却把我微信好友删了。” 齐柏宜垂着眼睛,盯着那条消息看。 失去和池却联系的第四十五天,那个人销声匿迹仿佛是被挤压进另一个时空。一开始齐柏宜慌不择路报过警,最终等来一个池樱的电话。 池樱语气有些生硬,但相对客气,问他有什么事。 “池却……”他刚开了个头,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池樱就打断他:“池却和我在一起,他没什么事。” 齐柏宜急切起来,很难顾上礼貌:“那他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池樱顿了顿,说:“我不知道,你们闹矛盾了么?” 齐柏宜愣了下,握在手里的机器由于长时间的使用不可避免地发烫,他问池樱:“阿姨,能把电话给他吗,我想和他聊一下。” “小齐,”池樱也不再装作置身事外,冷静地对他说,“他不接你的电话,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她说:“阿姨知道,你家里条件好,按理来说,要不是池却运气好,他应该是没有机会认识你的,对吗?” 齐柏宜尚未反应过来,只能觉出池樱的贬低:“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可能你觉得没有问题,”池樱说,“但是他不一样,我是他妈妈,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自己都没分清楚对你是兴趣,还是别的,毕竟你这样的人,他很难接触到,确实有新鲜感。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吗?” 池樱说:“池却这个人,兴趣爱好还挺多的。” 齐柏宜停了很久,池樱在电话那头,来来回回地似乎是带着对池却的贬低,又把齐柏宜捧在他达不到的高度。她说齐柏宜还没有明确概念的阶级,又说阿勒泰是怎样一个落后的地方,荒山野岭,比不上上海任何一条干净整洁的街道。 齐柏宜听不进去阶级,也把上海和阿勒泰放在一边,坚持道:“池却什么意思,想要做什么,让他自己来和我说。” “我已经和他说过了,”池樱说,“他同意了,以后就当你们俩没有认识过。” “小齐,我也是成年人,我知道你们那个圈子乱得很,你就当放过他,好吗?” 而齐柏宜没有选择做个好人,他不放过池却,一遍一遍地打电话,每次都打通,但从来没有人把他的所有疑惑和期盼、惶恐与茫然接起来。 他从新房回到旧房子,在五楼,齐柏宜没看池却回来过。他摸索着下床,没有开灯,只有没拉上窗帘的、窗外的月亮亮着。 他想了想,给池樱编辑了短讯:“让他接我电话,他要是不接,我保证我会动用我手上所有的手段,您和池却本人都不会好过。” 实话说,他现在并不能做到任何,没有齐向原和季韶,他也是池樱说的那种“阶级”,但也或许可以有一个认识池却的、正常的“机会”。 消息发出去,齐柏宜并不能知道池樱能不能看见,他就站在原地一直等,手边的书桌上放着一把很细的短刀、一个只少了两支烟的烟盒。 齐柏宜伸手去拿那只烟盒,掀开盖子,卷烟的气味淡淡地窜上来,齐柏宜抽出一根,先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没有点燃之前并不是难闻的味道。池却买的烟没什么价格,对牌子也无任何追求,就是路边看到的随手,池却抽烟是在乌鲁木齐时在初中就学会的,他那时候混头得很,但是装得很好,池樱到现在都不知道他还会抽烟。 齐柏宜按下打火机点燃烟头,燃烧的白噪确实给人宁静的感觉,齐柏宜被蛊惑了,放在唇边,毫无章法地吸了一口。 像生吞一把粗糙的沙砾,白烟燃起来的味道比包裹在纸里面要难闻,齐柏宜剧烈咳嗽起来,夹着烟那只手的手腕挡在嘴唇前,咳到眼泪都出来。 过了有一分钟他才缓过来,看着自己只吸了一口的卷烟,发觉池却说过的话好像是对的。 “烟不能给你什么答案,对我来说的作用只是注意力涣散,”池却说,“没办法忘掉一些事情,烟可以稍微淡化一些烦恼。” 在被呛到话都说不出来的时间里,齐柏宜好像确实短暂地忘记了池却。 是很神奇,齐柏宜又吸一口,所有品尝到的器官都在过敏一般地排斥,齐柏宜忍着这种类过敏的反应,学着池却将白色的烟雾从嘴里呼出去。 手机响了一下,池樱给他回了短讯,问他什么时候方便接电话。 齐柏宜说:“都可以。” 那边沉寂了几秒,弹了一个电话给齐柏宜。 “喂?”池却的声音很哑,语调很低,听着没什么力气。 “池却,”齐柏宜没多和他废话,香烟好像把他多余的、太充沛的情绪都从身体里带走一起呼出去了,“不跟我联系了,是要和我分手的意思吗?” 池却那边静了几秒,随即很不耐烦地反问他:“什么分手?你是谁啊?” 齐柏宜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声音有些颤抖:“你问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我妈妈说有个人一直给我打电话,要和我说话,”池却说,“你应该是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上海的人,我一直待在新疆,你打错了。” 听池却的语气并不像骗人,齐柏宜问:“你怎么了?还是说这是你妈妈教你说的?” “你到底要干什么,”池却没回答他的问题,问他,“我说了你打错了,我手机里没有任何和你有关的信息。” 齐柏宜感觉不到手在抖,但手指间那支烟掉在了地上。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能很苍白地又问:“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电话那边有一瞬间的停顿,但下一刻,池却的声音里带着笃定和冷淡:“我不喜欢你。” 第47章 电话挂断,齐柏宜耳边的忙音远去了,站在空调的出风口前,只觉得全身发冷。 他慢吞吞地爬回床里,脑袋里像有会麻醉的虫子啃噬他的知觉,身上很烫,但他很冷。 还是没逃过夏天末尾必定的感冒,池却确实是保佑他的博格达。齐柏宜抽了抽鼻子,发出呜咽一样的声响。 “我的初恋其实很早了,好几年前吧,那个时候刚上大学。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啊……忘记了,记得不是很清楚,分手理由也不是很记得了,不要试图套出这种没有营养的东西啦。但是我记得他是哈萨克族,家住在阿勒泰那边的。我现在的工作会不会有一天去到那里,会不会刻意避开在阿勒泰的拍摄……应该会吧,我现在是没有去阿勒泰的拍摄需求,但是要是碰到了,我可能还是不太愿意去的。告诉你哦,这段到时候给我剪掉好吗,我其实还留着一张飞阿勒泰的机票呢,但是我没有登机。没什么好遗憾的,我都忘记了。真的。” ——节选自2018年6月纪录片《天上人间》总导演齐柏宜花絮采访。 第46章 他不应该讨厌我 老陈从柜台后的休息间里钻出来,一眼看到池却拿在手上的东西。 “又打不开了?” 池却不着痕迹地“嗯”了声,把手上的东西放在老陈面前。 “都这样子旧了,换一个好了嘛,”老陈说,“这个破相机修这么多次做啥子,你也不缺钱的嘛。” 池却今天早晨起来发现相机没法正常开机,屏幕亮闪一下就黑屏。池却拿着相机去问别日客哪里能做维修,别日客告诉他一个地址,说以前东西坏了都在他那里修。 池却跟老陈隔着个木头柜台,没回答,只问他:“能修好吗?” 老陈摇摇头,很小心地摆弄着手上的相机,仔细看了看,问他:“不好说哦,你这个有摔过吧。” 池却凑过来和老陈一起看,“我不太记得它是怎么坏的。” 老陈把相机拆出几个零件,摆在桌上,“应该是有摔过的,这些零件有的是新的,有的又老得一塌糊涂,你看,镜片组都是新换过的。” 池却听得似懂非懂,但看得非常认真。老陈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你这么宝贝这个相机,当时怎么摔成这个样子。” 池却不记得,自然答不上来,冷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老陈看着面前的一尊佛和一堆可以称得上垃圾的零件,头都大了。他的父母是早些年跟着新疆建设的队伍一起过来的。他学习一般,就学了修电器的活,虽然对相机这种东西,了解得不算专业和全面,但照葫芦画瓢,小问题还是能解决。 在此之前,池却就有好几次拿着这台达到废品回收标准的傻瓜机来找他,他左右捣鼓,倒是真的能让它苟延残喘。 老陈挠挠头,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池却:“来一根?” 池却说:“我不抽烟。” “喏,储存卡。”老陈自己点燃一支放进嘴里,把指甲盖大小的一块东西挑出来,放在池却面前,“你这台机子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不用在这里等。这个要收好了。” 池却垂眼,把数据卡放进手掌里包起来。其实相机里的照片他都在手机上有备份,只是这台机子存在的意义,池却隐隐感受到,绝不止是里面的1082张照片,和几段低像素的影片。 他从老陈的铺子里走回民宿,程昇在门口等什么人,看见他,走上来问:“你去哪了,我找你半天,打你电话也没接。” “我没带手机,”池却往前走,程昇跟在他身边一起进了屋子,“什么事?” 很少还能看到出门不带手机的原始人了,程昇问:“你还有多余的空房间吗?我们可能要在你这里多留一段时间。” 程昇指了指齐柏宜房间的方向:“里面那个祖宗又烧起来了,我们接下来一段时间一直要在牧道上,太奔波了,他现在的身体受不了。” 池却是很擅长反省的人,仔细想了想,便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猜测是由于昨天晚上,那两个蛋挞让齐柏宜在室外多站的那十分钟产生的问题。 齐柏宜和程昇都知道拍摄没有准时推进会造成很多不必要的损失,齐柏宜若是能撑必然不会拖延时间,但程昇知道,要没养好病,齐柏宜就一直会是这种虚弱的状态好不了,到时候可能就不只是感冒发烧这样简单了。 程昇看了眼池却的表情,没看出什么来,便说:“其实他这几年,一直过得挺累的。” 他和齐柏宜认识十多年,一直和他待在一块,可能对于他的有些潜移默化的改变并不能很清晰地感知到,但回想以前,对比现在,只把两个结果放在一起,说是换了个人也不为过。 几乎所有认识齐柏宜的人,给他的评价都很统一,工作上要求多、很难搞,但私底下性格很好,为人亲善好相处。 程昇大约是唯一不觉得现在的齐柏宜是性格好的,因为他看过齐柏宜从前的样子。 齐柏宜在出席宴会时收到这样的赞美的时候只是笑,好像接受良好,程昇看他挺立的西装和昂贵的领带,心里腹诽齐柏宜自己一个人单独待着的时候,性格都能算得上扭曲,又那么多不良嗜好,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让齐向原再上一次娱乐新闻。 池却终于把目光移到程昇脸上,先问:“退烧药吃了吗?需不需要再去一趟诊所。” “药吃了,早上六七个人给他堵在房间里看他吃下去的。诊所他不去,”程昇无奈耸耸肩,“说是这次再让他跑那么远去打吊瓶就把我杀掉。” “……”池却说,“他难道还真的能把你杀掉吗?” “是不能,”程昇麻木道,“但他真的会扣我奖金。” 池却就不说话了,从抽屉里拿出记事用的本子,又和别日客通了个电话,对程昇说:“你们继续住着就行了。” “好好好,”程昇说着掏出手机,“那我把钱转给你。” 池却拦了他一下,说:“不用了,你就那么点钱,留着给他扣吧。” 程昇被他噎了下,恍惚好像记得,池却以前嘴巴也是很厉害的,虽然不爱说话,但就算是和齐柏宜,也从没有在言语上吃过亏。 池却给程昇倒了杯热奶茶,问他:“他为什么累?” 程昇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奶茶带着温热从喉咙一路走向身体内。他道了谢,思索几秒,其实觉得齐柏宜改变的节点,和池却离开的时间点有些意外的重合。 他自己也存有疑惑,很想问池却为什么当时一声不吭,拉黑他们所有的联系方式,齐柏宜在池却断联的头几天绝对不算好过,他大晚上去齐柏宜家里把他接到医院挂药水,问他原因,他也不说。 但池却现在什么都不记得,问他也是白问。程昇就想了个别的理由,说:“他老爸那个重量级的导演在他头上一直罩着,一直有媒体拿他们做比较,齐柏宜这个人其实对媒体说的什么很在意,容易较劲。而且在纪录片市场嘛……反正每次片子拍出来,成绩都不是太好。” “反正是这样的,”程昇耸耸肩,“拍完一部就要生半个月的病。” 池却没意识到自己眉头皱得有多紧,“他以前也这样?” 程昇想了想,说:“上大学之前都不会吧,他现在是免疫力很低,以前没有这么严重。” 像有一团解不开的、胡乱的毛线缠上四肢,穿过血肉,绑住骸骨。池却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由得产生一些怨怼,问程昇:“那他女朋友呢,不管他吗?” 池却是这样觉得,他做小三的完全没有办法做到置之不理,那和他一起上过微博热搜的那位,就算感情不算和睦,是不是也应该有些表示。 程昇的表情空白了一秒,随即说:“他没谈恋爱。” 池却一下就把头抬起来了,“没有吗?” 又踌躇地说:“可是我前几天看微博,不是说他有和谁在谈恋爱,还有照片。” 很难看到池却说这么长一句话,程昇是觉得池却的反应是不是有点太大了,他们都拿这件事出来开玩笑,没什么人当真。 他拍拍池却的肩膀,笑说:“兄弟,别太相信网络上的消息啊,这不是共识吗。” “你这样,把手机拿给我,我给你下载一个反诈app,不然我担心你老了以后被骗买保健品。” 池却把程昇从面前推开了,表情恢复成程昇熟悉的淡然,“你以前也和我是同学是吧。” 程昇笑嘻嘻地说:“是啊。” “那你以前是不是没少和我吵架。”池却面无表情地说,他觉得他这样的性格,是留不到程昇在他面前多说几句话的。 程昇说“怎么会呢”,但确实有些发怵,很想快点走了,但他刚抬脚,池却就又在他背后叫住了他。 池却看着他,眼底藏了些看不出的情绪,他问:“我是不是惹齐柏宜生气了。” “他好像很讨厌我,但是我又觉得,”池却顿了一下,想到那条很长的视频,说,“但是我又觉得,他好像不应该讨厌我。” 第48章 第47章 你是我什么人 程昇未知全貌,不好说太多,只含含糊糊地说他也不清楚,转身溜得飞快。 池却没再拦着他,盯着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低下头,打开手机开始网页搜索。 “谈恋爱对方不愿意公开关系是什么原因?” “公众人物谈恋爱但不公开是为什么?” 网页往下翻,池却一页一页看得很认真。程昇说齐柏宜没有谈恋爱,但所有人对他和齐柏宜之间的亲密关系好像都不知晓,这其中仍有许多疑点。 但很快,他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合理的答案。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池却放下手机,在搜索框上输入“地下情人”几个字。 网页上给池却的回答说:“所谓地下情人,是指在你和他独处时,你们是恋人关系,但在他人面前,你们则装作互不认识,就像陌生人一样。” 池却看了以后觉得合理,也有心里不免产生的低落,但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太正常,看着“恋人关系”几个字,又觉得好像做地下情人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齐柏宜从高烧转成低烧,就不愿意再在民宿多待,程昇想拦也拦不住,找池却当说客。池却和没听见一样,沉默地把马奶倒在桶里,过了好一会儿问他:“你觉得他能听我的?” “您这话说的,”程昇笑说,“以前也就只有你说的话对他起点作用。” 池却听进去了,若有所思地问:“真的吗。” 程昇不知道池却心里想什么,他不爱思考太多,很快地点了点头。 齐柏宜在房间多睡了两天,过上了饭来张口的好日子,别日客每天把三餐准时送到门口,很是滋润。 这两天池却一直没露面,加上了微信,说会和他联络,好像也抛诸脑后。 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有些不好的习惯就会跑出来,比如抽烟酗酒,严重的时候也会回避社交,并且容易无缘无故感受到烦躁,随即产生突发性的易怒。 家里几乎没有什么玻璃和陶瓷的制品,金属摆件也都被程昇放在仓库里不让他拿到。 在工作的时候他一般不会发神经,程昇这两天也时不时进来看看他的状态,齐柏宜都表现得很正常,他已经开始戒烟,在外面拍摄的时候也尽量控制住不喝酒。 齐柏宜坐在床上,感觉呼吸起伏越来越大,像他从十八岁开始,就跨不过的每一座山。 池却敲门的时候,齐柏宜过了好一会儿才开。 他再晚开门几秒,池却就打算走了,齐柏宜这时开门,状态已经稍微收拾好了,池却越过他的肩膀,看到房间里几个被摔在地上的枕头。 看到是池却,齐柏宜反倒又把坏脾气摆出来了,“干嘛。” 池却收回目光,很直接地问他:“枕头不舒服?” 按理来说,以他现在的身份,是不大好这样站在齐柏宜房间门口和他说话的,但齐柏宜拦在门口,好像也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没有,”齐柏宜言简意赅,“有事说事。” 他这样说,池却就没有别的话题可以延伸,“你什么时候走?” “怎么,”齐柏宜靠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问,“迫不及待要我走了,你要给我举办欢送会?” 池却说“没有”,同时又觉得程昇大约是骗他的。顿了顿,才接着说:“病好了吗,没好还是不要着急走。” 齐柏宜听后笑了笑,挑衅地说:“你管好多,你是我什么人啊。” 小三、地下情人,还是别的什么,总归不大正规,确实没有什么管到齐柏宜的身份。池却对齐柏宜这样和他说话的态度已经习惯了,想了想,竟然真的把问题抛回给齐柏宜:“我现在还不确定,你能告诉我吗?” 远在房间打游戏的程昇接到齐柏宜的电话,听得出齐柏宜的气急败坏:“明天就走,早上就走。” “怎么了?”程昇愣了愣,游戏角色一下倒在地上,很快被补掉。他以为是齐柏宜又犯病,有些紧张地问,“你怎么了。” “没有,你去和池却说。”齐柏宜要气死了,丢下最后一句话把电话挂了。 程昇当即披了件衣服出房间,在前台柜子后面看到池却,两个人颇为心虚地对视上。 程昇没想到让池却去劝会起反效果,相当好奇地问他:“你和他说什么了,他气成那样啊。” 池却移开目光,装得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其实他自己也很奇怪:“我什么都没说啊。” 他们僵持了几秒,程昇摆摆手说“算了算了”,然后和池却说明天退房,办理退房手续。 六月初,牧民按照要求,陆陆续续从春秋牧场赶往中牧场,到了七月份才允许转入夏牧场。 齐柏宜一早收拾好东西,挑了他认为此趟行程带来的最漂亮的衣服,戴着副墨镜扬着脑袋走出房间门,却没有在应该看见池却的地方看见他。 近两个月在禾木的逗留,实在能算是齐柏宜近年来最失控的经历,他发觉自己和池却应该是相负的两颗磁石,只要不往一处凑,日子过得都能算得上风平浪静、幸福美满。 齐柏宜手上还拿着房间的钥匙,别日客等在门口,收下这些钥匙,然后送他们到坐区间车的站点,看着他们离开。 卓尔坐在齐柏宜身边的位置,拉着他说了很多离别前伤感的话,给齐柏宜听得有些起鸡皮疙瘩。 卓尔早就和齐柏宜说过,他不跟着拍摄组去红山嘴牧道,齐柏宜提早几天和斯尔木确定了时间,又问他:“那你到时候怎么和我们碰头?” “路线不同,我直接在中牧场等你们,会有人带你们过来,”斯尔木话没说全,“他应该会在你们车队的停车场等。” 区间车到站,停下的时候往前刹,一批新的游客等着进入禾木,对他们来说是一场奇妙旅程的开始。 齐柏宜握了握卓尔的手,“走了。” 卓尔拿出个本子来让齐柏宜签名,齐柏宜刷刷签了没有特别设计过的名字,失笑地看向他:“你哭什么呀。” “齐柏宜你怎么给人家弄哭了,”程昇着急忙慌地从包里掏纸巾,“又在欺负人。” 齐柏宜挑眉,道:“我还欺负谁了。” 程昇知道一个,但是不太敢说,过了一会儿,又实在没忍住,问他:“我们都要走了,池却连送都不来送一下吗?” 又说:“薄情寡义的家伙,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能见了。” 身后有人发出惊异的呼喊声,齐柏宜回过头看,老村上面飘了一层厚重的云,雨滴连密地拍下来,没被云罩着的地方还有太阳的光,照向那层厚纱一样的雨雾,在天空中打出两道彩虹。 齐柏宜眯了眯眼睛,没想着拍下来,只是站在原地看。 这样的景色他看几眼都要预支所剩不多的时间来满足,但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双彩虹也只是寻常一天里寻常的两束光而已。 算了,齐柏宜对自己说。他也有自己的风景要看。 今后怎样又有谁说的准,池却或许会按照他说的那样,只通过手机单薄地联系齐柏宜,也很有可能很快将他忘记。 齐柏宜退了下墨镜往前走,很快便在路边看到了一部打着火的银色吉普牧马人。 他偏头问程昇:“这是我们的车?” 程昇给齐柏宜搞来的车队里还真有这部,但颜色不一样,车牌也不一样,他摇了摇头:“不是。” 他说不是,齐柏宜就没再多看,低着头打算往前走,这时,吉普却突然按了一声很短促的喇叭,随即驾驶位的车窗往下降,露出一张脸。 池却坐在驾驶位上,一脸坦荡地对齐柏宜说:“齐柏宜,你有点慢。” 第48章 你以前很喜欢和我接吻 这部吉普齐柏宜没见过,不是池却送他去诊所的时候开的。 “诶!池却!”程昇很惊喜,笑哈哈地迎上去,“你什么时候转行当司机了啊?” 池却没说话,弹开后备箱让他们放东西,齐柏宜手上东西不多,墨镜有点太大,或是他确实消瘦,遮住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头一看,后座上已经坐了程昇和杨姐。 程昇拿对讲机和别组的人说:“你们跟着我们的车啊,上省道以后谁要上洗手间和我说一声。” 他坐上车才想起来问池却的车牌号码,问到以后又用对讲机大喊大叫。 几秒后,有组员拿对讲机和程昇说:“昇哥,你麦有点炸。” 齐柏宜觉得十分没眼看,缓缓把头又转回来了,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车门被齐柏宜关上后,“嗒”一声很快地落了锁,池却看着齐柏宜把安全带系上,问他:“入境通行证办好了吗?” 齐柏宜目不斜视地说:“办好了。” 池却又说:“厚衣服可以先拿出来了,牧区晚上很冷。” 齐柏宜回答:“等会儿拿。” 第49章 齐柏宜答完,池却又张嘴了,还没等他问,齐柏宜就暴躁地打断他:“开你的车,我是三岁小孩吗什么都不懂,问问问。” 池却满足地点点头,说:“哦。” 程昇坐在后排,完全像个局外人一样龇着牙傻乐,杨姐看看池却又看看齐柏宜,发觉一丝不对,摸出手机看了程昇一眼想试图交换情报,但看到程昇的样子就放弃了,把手机重新放回口袋里边。 从禾木到福海县的中牧场,主要走232省道和319省道,开车大约四个多小时,车程不算很长,齐柏宜叫了几台摄像拍路上的景色,自己又开始摆弄无人机。 程昇在后座对脚本,对着对着注意力就不集中了,开始和池却说话。 “你这车可以啊,”程昇身体往前靠,拍了拍池却的肩膀,“不过我上次看你开的好像不是这台。” “这台动力足,”池却说,“那台随便开开。” 程昇开他玩笑说:“池老板不愧是老板了,赚大钱了,我能跳槽给你打工吗。欸对,你当时大学上的哪里啊,学什么专业了?就业前景怎么样?为什么回阿勒泰开民宿了,创业?” 齐柏宜在副驾驶上坐着,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也不感兴趣的样子,拿着笔电翻素材。 程昇问题是很多,池却听到几个,没记住几个,很简单地说:“想回来就回来了,没别的。” 程昇问了一堆,和没问一样,脑袋空空地又坐回去了,不过没当回事,贱兮兮地又凑过去找齐柏宜说话:“齐导,你说我能跳槽吗。” “可以啊,”齐柏宜头也不抬,明明池却就坐在旁边,偏要说,“你问问他打算给你开多少工资。” 池却知道这两个人都不缺钱,缺钱也不会来拍纪录片了。打了把方向盘,问齐柏宜:“你现在给他开多少?” 齐柏宜不太乐意和池却说话,把车窗降下来吹风,含含混混地说了一个数字。 “还行,”池却笑了声,“不用来我这了,开不了你这么多。” 以齐柏宜现在的年纪,在行业内做独立导演还有点太早了,名号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冠了齐向原的名,另外还有薪资和福利,才让这么多人跟着他干。 在他这里做了一段时间,收获了经验和灵感,然后再跳槽到能力更强的导演手底下做事的,也不是没有。 齐柏宜嘴上不说什么,只是对自己更狠,获得过杨姐荣誉颁发的熬夜冠军之殊荣。 杨姐跟着加入话题,她年纪稍长,也更有话题能说,说现下经济不好,找个工作都很困难,池却的创业道路,能做起来就已经十分不错。 “工作就没有不累的,”杨姐叹了口气,“像我们,收入还不错也就是小齐对我们好而已,而且一拍就是好几个月甚至一年不能回家。” “不过小齐还是非常努力的,”杨姐在齐柏宜刚毕业那阵就跟着他,自然也了解他的变化,不着痕迹地劝他说,“那些大导演也都是这样熬出来的,你有时候别较劲,把自己搞得太辛苦。” 齐柏宜当然知道,看齐向原做了多少年岌岌无名的小导演。他懒洋洋地和杨姐说“好好好”和“知道了”,也不知道是真听进去了,还是没有。 池却很久没开口,这时突然问了句:“你怎么较劲?” 齐柏宜当然不可能回答他这个问题,杨姐对此就很有话说了,不过刚开了个头,就被齐柏宜打断。 “杨姐,”齐柏宜叫她,指了指车窗外,“看着点外面。” 车程到后半段,就没人说话了,后座的两个人闭着眼睛都休息了,齐柏宜没什么困意,让池却把车开进服务区。 齐柏宜上完洗手间出来,让杨姐给大家在超市买些吃的。一群人分饼干的时候,他走回池却停车的地方,池却已经在那里等了。 他没进车子里,把外套脱了系在腰上,单穿一件黑色修身的背心,靠着车门,目光放在远处。 往外是辽阔没有尽头的灌木戈壁,池却的目光也没有目的。齐柏宜的终点定在池却身上,看到他靴面上一小块沙石和蒙蒙的尘埃。 今日是晴好的天气,云浓郁地压得很低,往上天空的湛蓝映在额尔齐斯河的河面上,水波流转,把蓝色运给养育它的土地。 齐柏宜有时候不想和他说话,有时候又真的很想戏弄他。池却长了一张不好接近的脸,但那张脸上也是为齐柏宜摆出过欢喜的表情的。 他拿了一袋饼干,走过去递给他,池却收下说了谢谢,顺手放进下装口袋里。 齐柏宜看他的样子,从包里拿出一只烟盒,抽了一支递到池却面前。 池却对于接过齐柏宜给他的东西很是热衷,拿过那支烟夹在指尖,齐柏宜就又掏出了打火机,手伸到烟头前要给他点火。 池却看了他一眼:“我自己来吧。” 齐柏宜没理他,但也没把火机交到他手里,池却就只好把头凑过去了。 戈壁上风很大,齐柏宜几次点火都没有成功,把火机按得咔咔响,“啧”了一声,还是双手都递过去,把风给挡住了。 池却刚吸一口,就听到齐柏宜从鼻腔里发出的莫名其妙的笑声。 “池老板,”齐柏宜皮笑肉不笑地对着他说,“现在抽烟很厉害了。” 池却听出来他的一些情绪,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如实回答他:“其实这段时间都没怎么抽。” 虽说不记得很多,但自从他记忆清空以来到现在,确实也没碰过烟。 齐柏宜知道他不记得,就有很多空子可以钻,随口胡诌道:“可是你以前很会抽烟啊,现在为什么不抽了?” 池却愣了下,垂着眼睛看烟头前的一点猩红,没有再把烟拿到嘴边,“是吗。” 他说:“可能戒了吧。” 然而齐柏宜又很执着的问他戒烟的原因,他不是不知道池却现在什么都答不上来,问也是白问,但他就是说了,和看热闹一样地观察池却的反应。 池却当然也知道齐柏宜大约是在故意为难他,没说什么,把烟扔到地上踩灭了,“那就不抽了。”然后转头问他,“你还知道什么吗?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 齐柏宜看着地上被碾出的烟灰,没有停留多久,就被一阵大风打散了。 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发觉它们好像也是自己同病相怜的、被池却放弃的无用的东西,低声说:“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后他抬头看着池却的眼睛,说:“我还知道你以前很喜欢和我接吻。”说完便将自己的嘴唇贴上了池却的嘴唇。 第49章 到底谈没谈过恋爱 程昇还不见人影,杨姐在超市里买面包。他们的车停在偏僻的一处,池却系在腰上的外套被齐柏宜弄得松松垮垮,齐柏宜贴着池却滚烫的皮肤,另一侧是宁静流转的额尔齐斯河。 只有额尔齐斯河看见。 事实上,齐柏宜的亲吻不能算作亲吻,两片嘴唇是没有任何神经抵达的肉,给与池却的靠近和摩擦都没有情绪。 池却感受到齐柏宜唇角因为干燥和大风的开裂,起皮的尖角细细的,像精神毒素的针头,不然无法解释,齐柏宜移开的时候,池却的嘴唇都泛起酥酥麻麻的痒。 齐柏宜完全是故意的,看着池却愣在原地,眼里都是挑衅成功的得意,他往后退了稍一小步,抿了抿嘴。 此时已经完全忘记了第一次被池却亲后,躲了整整一个学期。那毕竟太久也太旧了,齐柏宜小人得志,有种掌握主导权的快乐。 池却是很意外,但他手握一些证据,愣住的那些时间不完全是因为亲吻本身。他想了半分钟,问齐柏宜:“我以前很喜欢和你接吻?” 齐柏宜不知道他的重点放在那里,挑了挑眉:“对啊,你不信?” “不是,”池却稍稍弯着背,双手环在胸前,淡淡地说,“你应该多喝点水了,嘴唇有点干。” “……”齐柏宜表情瞬间垮下去。在他原本的设想里,池却的内心应该陷入无法自拔的纠结,最好还能跪下来求他,问他前因后果,他就用虚构的、或偶尔参杂的真实作为钓饵,池却问很多问题,他只给一点。 但池却好像真的不在乎自己是谁,更不会在意齐柏宜又是哪位。 池却这样说着,真的开了车门给他拿了一瓶矿泉水,问他:“你要吗?” 齐柏宜把他的手拂开了,从口袋里摸出他的墨镜,绕到副驾驶想坐进去,但是没有拉开。 牧马人车型有点太大,他只能又绕了好大一圈,对着池却怒目而视:“开门。” 池却站着,回过半个身子和齐柏宜对视,过了一会儿才站直了,手放到口袋里按了下车钥匙上的按钮。 齐柏宜坐进去,关上车门的时候车身都抖了两抖。几秒后,池却也坐了进来,带进来两脚沙子,但车主并不大在意。 池却坐进来后带了些凉爽的风,表情没什么变化,齐柏宜顶着墨镜偷看,就是感觉他轻松了许多。 第50章 程昇上完卫生间,分到饼干,边对着对讲机说话边朝车的方向走过来。池却坐在主驾看得清清楚楚。 他算着程昇的脚步,叫齐柏宜的名字:“齐柏宜。” 齐柏宜没理他,池却接着说:“其实我感觉我现在也很喜欢和你接吻。” 齐柏宜的脸黑得像煤炭。 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池却看车上的人都没什么睡意,问他们:“听歌吗?” “听!”程昇是最捧场的,举手说,“能不能连我的蓝牙!” 池却让他连的时候也没多想,直到音响里传出:“乌蒙山连着山外山!月光洒下了江水岸!有没有人能告诉我……” 齐柏宜忍不住了:“能不能换一首。” 程昇说好,然后音响唱:“是谁听着歌!遗忘了寂寞!白云悠悠蓝天依旧泪水在漂泊!” “你是不是加入我们家楼下的‘爱情花’广场舞团了,”杨姐笑死了,“品味和我婆婆一样。” 程昇对自己的选曲非常满意,说:“多应景啊,白云悠悠蓝天依旧,虽然没有泪水吧,但我们不是在漂泊吗?” 齐柏宜没话好说,给他竖大拇指,池却笑了一下,不明显,但还是被齐柏宜看到了。 “dj换歌,”齐柏宜对程昇说,“我没说停你别停。” 程昇就顺着他一首一首歌换,直到换到一首英文歌。 前奏对比程昇前几首放的歌可以算是听不见,池却分出一只手调音量,才听到男歌手的声音。 “plentyofroomsatthehotelcalifornia.anytimeofyearyoucanfindithere.” “somedancetoremember.” “somedancetoforget.” 程昇和齐柏宜在高中时,英语成绩都算还可以,池却虽然不算太差劲,但不到随便听一首英文歌都能立刻翻译过来中文是什么意思的程度。 齐柏宜好不容易在他歌单里听到一首对胃口的歌,问他:“你歌单里还有这种呢。” 然而程昇似乎收敛了些方才的嬉笑,表情变得有些难以言喻,他干干笑了两声,才说:“哈哈,我前女友存在我账号里的。” 齐柏宜没想到会是这种回答,哽了下,一时间也没说出话来。 安奇和程昇分手,在程昇自己看来,大约是一种不可逃避命运的既定结局,他们完全是少年新鲜感的悸动作祟,不肖很长时间,再加上远距离的隐患,便能从各种方面看出不合适。 车内氛围稍差了一点,池却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程昇的表情。 程昇也察觉到,活跃气氛地大声说:“诶呀,有个前女友不是很正常的嘛,谁还没个前对象了。都过去了。” “哦对,”他又反应过来,“我们小齐导就没有对象,单身到现在,连爱情的伤痛都是通过八点黄金档电视剧启蒙的吧。” 激将法对齐柏宜特别有用,他咬着牙探到后面去打程昇的大腿:“谁告诉你的,再乱说嘴给你缝起来。” “是吗,”池却听了好像很感兴趣,“所以他到底谈没谈过恋爱?” 齐柏宜又猛地把头转回来:“我说他没说你吗,给你嘴也缝起来。” 他们这样说笑,好像就能完全把伤痛给全部藏起来,好像大家都变成了有能力处理伤心的、无趣的大人。理应打开香槟庆祝,但又会觉得香槟太不稳重,于是长大的干杯变成矜持的、推杯换盏的体面。 车内安静了一会儿,程昇叹了口气,首先破功,问齐柏宜:“你还有没有安奇的微信,能不能给我看看她朋友圈。” 齐柏宜其实原本就和她不算很熟,说:“我也不确定。”一边把手机递过去给他。 程昇很快找到想找的那个联系人,“哎呀,她到现在都没换头像啊,定位在辽宁……她大学就是在辽宁上的吧,哈哈,原来留在那里了啊。她现在怎么这么瘦了,汽车销售,还升经理了,哈哈哈,真是想不到啊。” 他看完,把手机还给齐柏宜,面部的肌肉有些僵硬,还保持着笑脸。 男歌手唱:加州旅馆有足够多的房间,一年四季任何时候,都可以住在这里。 有人翩翩起舞为回忆,有人翩翩起舞求忘却。 你可以随时结束,却永远无法摆脱。 歌唱完,程昇苦笑了下,说:“未免有点太应景了。” 齐柏宜想缓和气氛,便嘲讽他:“你还听得懂这么多英文呢。” 程昇翻他一个白眼,道:“废话,我四六级都是一次过的好不好,我六级分还刷到六百多。” 齐柏宜毫无起伏地夸他好厉害,程昇不想和他说话,问池却:“池老板,你六级刷到几分啊。” 他没有要炫耀的意思,只是单纯想要知道。 池却抬手,把挡光板掰下来,看了眼用半个后脑勺对着他,但露出形状标志的耳朵。池却说:“我没刷。” 在医院里住的修养的那几天,他忘记一片,记起来一点,但记起来的都无足轻重。池却确实不在乎自己是谁,但齐柏宜是他的谁,他真的很想知道。 他不大在意地说:“我没上大学。” 越野穿过无颜色的风和荒芜的川野,载着一车的回忆在蜿蜒的省道上疾驰,驶向未知的歧途。 - 池却开到靠近中牧场的一片沙土地,推开车门跳下来,斯尔木早就站在路边等着了,一眼看到他,大步走上前和他拥抱,手拍了两下池却的背:“楚阿克!” 他低声用哈语问他:“身体恢复了吗,不会还不记得我吧?” 池却笑了笑,其实对斯尔木,他有些印象,但不是现在的形象,而是小时候一起满山追狗的小屁孩子。他扬着眉毛说“没事”,然后又说了些什么,斯尔木就把目光放到了齐柏宜身上。 齐柏宜走过去跟他握手,用学到的哈语简单和他打了招呼。 斯尔木哈哈笑了声,说:“齐导,说得很好嘛。” 他的普通话没有池却标准,一听就是新疆人,齐柏宜一行几个人,性格都很开放,聊了两句就能在一块说笑了。 斯尔木带了几匹马和骆驼,池却帮着他们把行李绑在马背上,又扶齐柏宜坐上其中一匹高大健硕的。 齐柏宜虽然表现得排斥,但不算很明显,挣了两下便任由池却将他架上去了,反抗得十分具有象征性。 他现在是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池却了,池却微微抬着头。 “齐柏宜,”池却说,“你这副墨镜是不是太大了。” 齐柏宜哼了声,道:“你现在连我的墨镜都要管?” 他在想以前池却有没有这么龟毛,但不必多用力地去思考,齐柏宜就迅速地记起一些零碎的片段。 以前交朋友要管、打游戏要管,谈了恋爱后反倒不怎么管了。只是其中缘由,恐怕也有些来不及多做些什么的成分在。 “一直往下滑,”池却没理他说的什么,“用不用我给你换一副?” “不用,”齐柏宜冷酷地移开视线,“我这副墨镜有度数,你别乱给我拿东西。” 又说:“把我们送到这里很感谢你,所以你现在是不是该回去了?” 池却好像真的不知道似的,抬起头问他:“回哪里?” 齐柏宜翻了个白眼:“爱去哪去哪。” “哦,好的。”池却这样说着,下一秒真转头往后走了,然而走出一小段距离,来到一匹没有驮行李的马匹旁,利落地翻了上去。 池却拽了下缰绳,马驹立刻小幅度地跑动起来,颠簸和风将他的头发往前往后吹起。池却用小腿夹了下马肚子,重新回到齐柏宜身边。 齐柏宜看着他,那副景象看得他是也没什么话好说,只能眼不见为净,拽着马驹试图远离,结果把自己颠得屁股疼,也没有甩掉池却多少距离。 吃过斯尔木家里热情招待的午饭,齐柏宜便将摄像机打开,投入拍摄。 斯尔木家里有三个弟弟妹妹,年纪小得像地里长出来的蘑菇,一个一个在地上打滚,摄制组把摄像头对准他们,他们便笑着四散乱跑。 有组员偏头问齐柏宜:“齐导,这样能用吗?” 齐柏宜眯了眯眼睛,说:“先拍着吧,没事。” 多数人对镜头还是敏感,只是那种敏感好像是对影像留存而感到负担,换种方式说,就是还没适应观察前,觉得自己不够完美。 齐柏宜记得一开始,池却在他的镜头下,一旦展开和黑洞一样的镜头的对视,便会很快地躲开,随即脸上露出很浅的愠恼。 但齐柏宜要拍他的湿疹,池却还是给他拍了。齐柏宜这几年拍了这么多人,逐渐懂得池却当时的心情,也越来越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地说不喜欢。 晚上一群人被邀请到斯尔木家的毡房里,分食一只很大的风干羊腿。斯尔木掏出一把花纹漂亮的小刀,刀身又长又细,齐柏宜看了池却一眼,池却并没什么反应。 马奶酒又被摆上桌的时候,杨姐问齐柏宜:“斯尔木叫池老板什么啊,我怎么一直没听明白?” 第51章 “楚阿克。”齐柏宜确实不是听清的,而是记得的。 “楚阿克……”杨姐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又问,“这是在叫池老板吗?是他的小名?” 齐柏宜这次喝马奶酒,便不大矜持了。毡房里暖融融的,他腿上是池却给他拿的毯子,脸上两圈很淡的红色。 “这是他的本名。”户口本上的曾用名。 程昇听到动静,凑过来问:“啥本名?谁啊?” 楚阿克本人把杯里的酒仰着脖子喝干净了,杯子磕在桌上,说:“我。” 程昇不解地问:“我们不是同学吗,不是好兄弟吗,为什么只有齐柏宜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 池却瞥了他一眼,顶着一张冷淡的脸胡言乱语:“因为他比较关心我。” 杨姐的嘴巴圈成一个圆:“哦——” 斯尔木在人群中看着池却不太聚焦的眼睛,听他讲了几句话,便确认池却现在是有点喝多的状态。 他和池却从小便认识,池却的爷爷奶奶和他的爷爷奶奶是每场拖依都要相约一起去的朋友,只是后来,池却家里的羊少了,便不大再走红山嘴牧道,池却也被家人从阿勒泰接走,听说后来还去了上海那样的国际大都市。 他们很久不联络,前几年,池却突然回来了,带着一身的伤,和几条疤。 斯尔木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以为池却会一辈子待在上海的,他问池却上海有没有大片的草地,有没有连绵的雪山,有没有成片的白桦林,能不能骑马,还有没有人知道大山深处的放牧文化。 楚阿克说:“没有,都没有。” 斯尔木顿时笑了,问:“那上海有什么?” 楚阿克当时眼睛直愣愣的,目光飘忽说:“有齐柏宜。” 而当时的预言演算在这当下的一天。他看到那个齐柏宜伸手,不动声色地拿走了楚阿克的酒杯。 第50章 1082张照片 过了这么久,齐柏宜的酒量已经锻炼得很好,几杯下去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也暂时没有池却所说的肚子不舒服的前兆。 池却被斯尔木灌了很多,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心情貌似不错,来者不拒一样。 齐柏宜看了他一会儿,转开了头。 这里的月亮好像真的要比城市里更大更圆,草原上又湿又冷的空气闯进来,地上和墙上都铺上羊角纹图案的花毡,捂着简陋木头桌上的独一盏的灯光。门开着,外面是柔软的草、大片的星河、牛羊的黑影。 池却蹲在地上,给火塘生火,面孔被照得很亮。火星“啪”地跳一下起来,整个屋子像岩熔的周围,泛着暖意的红光, 斯尔木走过来和他谈笑,说些齐柏宜听不懂的语言。 人类围在一起,在这座心室一般的屋子里留下不同的体温,来自远方和停在原地的人达成短暂的所有和解。 池却对斯尔木摆出恰到好处的熟络,斯尔木断断续续地和他说着话,问近况,又溯回到以前,和池却说小时候的事情。 斯尔木也喝得有点多,说到一半,切回普通话,对着屋子里的所有人道:“他小时候淘气着呢,给马的尾巴系十多个蝴蝶结,用羊角挂袜子,给小猫穿花袄子。” 池却笑了笑,也没有否认,说:“好久了,我都不记得了。” 他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抓了个空,眨了下眼睛,目光缓慢得扫过桌子的每一处角落。 齐柏宜对池却关于酒杯的诉求置若罔闻,看着斯尔木拍拍他的胸口,池却不生气,肌肉记忆般地用小腿踹了他一下。 齐柏宜被暖色的光和嘈杂的人声弄得困,又喘不上气,脱了厚外套往外走。 很快便有人发现他不在,出来找他。齐柏宜没有走出多远,那个人拿着他的外套,站到他身后。 “很冷,”池却低了下头从毡房里出来,手上拿着齐柏宜的外套,“穿起来。” 毡房里包容了很多人,和那些人说出来的许多事。齐柏宜被那些鼎沸压得呼吸困难,走出来才发现一顶毡房只是草原上零星的一朵。 齐柏宜不说话,池却就拿着外套一直看着他。他永远都是这样,表现得总是时间很多,也好像什么都能等待。 过了一会儿,齐柏宜还是把外套接过去了,披在身上,问池却:“你是都不记得了,还是只不记得我。” 池却没能立刻反应过来齐柏宜的真实用意,呼吸了几个来回,才慢慢说:“都不记得多少,但隐隐约约能想起来一些东西。” 齐柏宜挑了下眉毛,问:“那能想起来我什么?” 池却还没说话,毡房里又走出来几个人。有人对齐柏宜说:“齐导,我们现在搭帐篷吗?” “好。”齐柏宜貌似也无所谓一定要池却一个回答,他本来就不抱期待。 斯尔木看着一群人搭帐篷,和齐柏宜说:“住毡房里嘛,帐篷一点也不舒服。” 齐柏宜摇摇头:“我们人太多了,不能一直麻烦你们。” “这有什么的,”斯尔木笑笑,“我明天再给你们搭一个,一点都不难。” 这晚在福海的中牧场,齐柏宜和程昇两个人挤在一顶小帐篷里过夜,确实是很冷。池却也没有说走,睡在斯尔木家的毡房里。 第二天早晨,程昇被齐柏宜叫起来看日出,走出去景色还没看清,先被风灌了一嘴。 “这里……嗝,真的是……嗝,风好大。” 齐柏宜又在弄他的无人机,没有理他,程昇看向另一边,池却戴着个看起来就很厚重的毡帽,在毡房边支了个壶烧热水。 水蒸气没有阻碍地往上升,升到半空在化开在色彩富丽的天幕里。 不说别的,至少算和平共处。 以前程昇还能记得跟齐柏宜提起池却的时候,整个名字他都听不得,听到就要和个狗一样龇牙。 池却和斯尔木的父母也认识,做起家务活来也很顺手。 摄影组的小李和齐柏宜说:“我们这样多少会拍到池老板的,这样好吗?” “啊,”齐柏宜转头和程昇说,“你去问一下!” “……”这点音量池却都能听到了,程昇很无语地问他,“你用这个音量喊他他都听见了,干嘛不自己说。” 齐柏宜装没听见,程昇只好走过去,和池却说了一声,池却同意得很快。 尽管齐柏宜事先就和斯尔木说过了,只用展现日常生活就可以,但到中午的时候,炸物和奶制品还是摆满了整个毯子。 齐柏宜还赖在摄像机跟前看早上拍出来的片段,几个人围着他也不敢来吃饭。 “这段有点乱了,”齐柏宜把视频倒放,“角度和光线也不是很好。” “是吗,”几个人凑过去看,“那我们下午补拍一下吧,或者明天早上相同的时间?” 齐柏宜摇头:“先这样,不要去刻意找相同。” 一群人点头如小鸡啄米,说“好的好的”,也不敢走,还是围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 齐柏宜脸上看不出来表情,一段视频反反复复地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眉头皱了又松开。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了眼四周:“你们还围在这里干什么?不去吃饭吗。” 他现在也就是大概浏览一下,这么短的时间里没法给一个片段定义好与坏,剪辑和色彩校正之类的工作要一并等到拍摄全部结束,在剪辑室里一点一点磨出来。 “走走走,”程昇是最不怕他的,“齐导都发话了,快去吃饭。” 哈萨克族人很热情,齐柏宜早上一大碗加了奶皮子和塔尔米的咸奶茶,一大半很干的馕,最后小半块他实在吃不下了,又不好意思剩下,池却看到,直接向他伸手要。 池却大多数时候不和齐柏宜走得很近,担心他们的恋爱关系会被人看出端倪,但伸手找他要吃的做得顺手,反应过来的时候齐柏宜已经把那半块馕拿走,递到程昇嘴边。 还要回过头来冲他说:“不给你吃。” “……” 那大半块馕太顶饱,齐柏宜没觉出饥饿,站在原地没动。 中午太阳很大很晒,齐柏宜穿了一件稍薄一些的牛仔长袖外套,戴了个帽檐很宽的防晒帽。只要不去树荫的地方就不会冷。 他看得正起劲,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很低的声音。齐柏宜站在阳光底下,还没反应过来是谁、内容又是什么,身上先发冷。 池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比一般社交距离稍近一些,低声说:“齐柏宜,去吃饭。” “我靠,”齐柏宜吓得差点跳起来,“你搞什么啊,吓死人了。” 池却不为所动,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吃饭,快点。” 其实齐柏宜本来就打算要去吃了,只是池却这样一说他,他感觉要是现在去那就等于听池却的话,那必然很没有面子。 于是很生硬地拒绝了:“不吃,不饿,你别在这挡着我的光。” 第52章 按照齐柏宜对池却的了解,这个人应该在他答应之前不会就此罢休,转头看着他,俨然准备好开始一场持久的拉锯战,但没想到池却听完,只是又问了他一遍:“真的不吃?” “不吃。”齐柏宜说。 “好。”池却点点头,就不再多劝他,转身走回人群中间。 “嘿……”齐柏宜气笑了,心里一股憋闷的火缓慢地烧起来,但想了一下,好像找不到能发泄的理由,这场火都名不正言不顺,只能自己一个人待着。回头看了池却一眼,池却正好和他对视上,不过很快,就偏开了眼睛不再看齐柏宜。 下午斯尔木叫了几个一起在牧场的牧民一起,要搭一座新的毡房。 齐柏宜说了好几次感谢的话,斯尔木摆摆手,叫池却过来帮忙,齐柏宜就退到一边,又走到摄像机后面去了。 红柳木被用手工制的绳子将一片片绑起来,斯尔木说:“牢固着呢,吹不跑也晒不到,好着呢。” 找准天窗的位置,毡房的雏形就有了,在框架上铺防风的芨芨草席和羊毛花毡,看着不难,但其实很费体力。 不止是花毡,连芨芨草席上都有用羊毛手工缠出来的彩色纹案,摄制组走南闯北,去过这么多地方,看过这么多风景,在拍摄内部结构时也免不了啧啧称奇。 池却站在一遍,手上都是灰尘,看着那些奇迹一般的纹案,也是很骄傲的。 齐柏宜本来没什么感觉,但一直在草原里跑来跑去,过了个把小时,发现不吃东西还真的顶不住。 所幸身上还有那天杨姐在服务区买的几个小面包,齐柏宜过去向她拿了一个,三两口吃完了,捏着包装袋到处找能扔垃圾的地方。 “给我。”池却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手上拿着两个金灿灿的包尔萨克,递给他,“吃。” 齐柏宜还没拿到手里,就闻到炸物的香气,上手碰了,才发现居然还是温热的。 看齐柏宜拿上咬了一口,池却就不再他身边多逗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带着齐柏宜制造的垃圾又走远了。 齐柏宜也转身接着工作,奶的香味、饱腹感,把他心里的烦闷浇灭,虽然他彼时还不愿意承认,但内心切实获得了他自己都不想深究的安宁。 齐柏宜他们是算准了时间,这几天适逢今年的古尔邦节,在中牧场的几户牧民到那天要团聚起来,共度一年一度的节日,在这几天还会举办庆典。 “你们知道吗,”程昇没有感情地说,“亲爱的新疆人民古尔邦节放五天假,没有调休。” “没有调休。”杨姐机械地重复,“我听到什么了,什么叫没有调休。” 齐柏宜给了程昇一个肘击:“我少你们假了吗?” “没有,不是针对你的意思。”拍摄的时候当然是没有假期,但拍摄完以后齐柏宜通常都会让他们好好歇一阵,休息好了再谈后期工作。 “就是我好想放假啊,”程昇问,“古尔邦节我们也可以玩儿吗,斯尔木今天邀请我们一起参加庆典呢。” 齐柏宜有些无语:“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让吗。” 程昇激动地扑过来抱住他,齐柏宜没怎么挣扎,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来,拍了拍程昇的肩膀,趁他回头的空当,把他们俩分开了。 程昇还以为池却突然来找他什么事,也被吓了一下,但池却只是说:“我坐这里可以吗?” 当然可以,程昇乐呵呵地把座位让出来。中间是打开的天窗,抬头就是肉眼可见的银河。 池却一般也不会主动说话,但只要被问到什么问题都会回答,时间晚了,斯尔木的妈妈给他们的毡房里送来一大锅刚出锅的抓饭。 在牧场没法像餐厅那样讲究,但羊肉大块又很软烂,黄萝卜和米饭上都抱着剔透的油香。 池却吃饭的速度很快,等所有人都吃完了,帮着把所有空盘子拿出去一起洗,有几个小姑娘不大好意思,跟着他一起收拾了屋子。 齐柏宜本来是想说谁的碗谁洗的,但池却就跟看上他的碗似的,齐柏宜没反应过来,碗和勺子一起被收走了。 “……我们自己来,你别管了。”齐柏宜情急之下拉了一下池却的衣服,但很快放开。 “坐着吧。”池却没看他,推开木门,成为风景的一块暗部。 齐柏宜和几个人坐在毡房外。漆黑的山线像一首流浪的歌,云是游牧的音符。他们在草原做的天空上,不能自己发亮,就算欢笑和哭泣的声音占据所有人生的经历,在这里也小到被理解成虚无的缄默。 北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抛开一切,干净到悲伤与爱平等。 齐柏宜捂着手吹风,池却沉默地任劳任怨,杨姐察言观色,小心地说:“池老板这个人,是挺勤快的哈。” 旁边有人跟着附和:“是挺帅的哈。” “是个有担当的人,”杨姐碰了碰齐柏宜的肩膀,“你说是吧。” 齐柏宜恹恹的,没说话,很想摇头,心里不是很认可杨姐说的话。 在他看来,池却此人,已经不仅是可靠与否的问题。实在是不能理解,就算过了八年也还是不能理解,一个人是怎么能坐到几天前还亲密无间,几天后又立刻翻脸。 但突然的,齐柏宜想到他第一天进禾木时池却的反应,也绝对算作八年前的不完全投射,翻脸不认人的显性表达。 而别日客说池却是因为滑翔翼运动不慎摔坏脑子,那么池却对齐柏宜这个陌生人的态度,好像也就可以理解了。 只是八年前的事情,现在谈到也多少像不体面的翻旧账,齐柏宜面前只有一个人都认不齐的傻子当事人,因此这样的猜想也仅是过了下脑子,很快又忘了。 齐柏宜走神的这一会儿,杨姐和边上几个女孩子的话题已经聊到池却的婚恋话题了。 收音组的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烫着卷发,叫汤心露,和他们说:“我其实又想过要池老板的微信,但是我看到他的微信名叫aaa禾木什么什么民宿,我就不想加了。” 齐柏宜哼了一声,揭他老底:“他以前还叫平安和顺呢。” 汤心露笑了好半天,才说:“帅是很帅,就是脾气有点奇怪,我还记得刚见面那天,真是很凶。” 池却在眼前晃来晃去,像个逍遥法外的嫌犯,嫌犯也毫无自己犯错的自觉,在齐柏宜眼前晃又像无数次返回案发现场欣赏自己的杰作。齐柏宜就是被留下的最狼狈的证物。 齐柏宜脾气也不如从前,可能不比池却好多少,听到汤心露的话,坏心顿起,一下站起来,说:“我只用三句话,看好吧你们。” 池却洗好了碗,正从他们面前路过,齐柏宜叫住他,语气轻佻地说:“池却,你现在能记起我了吗?我其实是你相爱多年的恋人。” 众人的表情一下变得很精彩,杨姐是最冷静的一个,她看看齐柏宜,又看看池却,但对这有些剑拔弩张的氛围有些茫然。 池却想了想,下一秒居然真的笑得温柔。 “哦,我想也是,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我的手机里还存着你的1082张照片。” 第51章 你想去我们就去 这场以戏弄为主要目的的玩笑,一旦有人当真了就不好收场。 池却脸上的笑很久没有见过,齐柏宜的大脑缓慢地、不可置信地译出池却几个句子的意思。 数据十分精准,池却的表情也不像骗人,就算在齐柏宜眼里他早已经是刻板印象的骗子。 齐柏宜呆站在原地,从手指处的神经末梢开始感受到寒冷。 齐柏宜这样说给池却听,带着顽劣的探究,本来就没安好心。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比他还要更快反应过来一些,汤心露说:“卧槽。”杨姐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但池却这样直接地说出来,她年纪不小了,还是捂着心口缓了两口气。 周围没有多少人,听到的更少,但齐柏宜用余光环顾四周,还是有不少目光直直投射过来。 池却看齐柏宜不说话,也没有动作,火上浇油似的,走过来问他:“怎么了?不舒服?” “你闭上嘴别说话行不行。”齐柏宜受不了这么多人盯着他看,手脚是冷了,脸是烫的。 他一把抓过池却的手腕,池却这么高一个人,齐柏宜一下就扯动了。 牧场北面的矮坡上有一丛雪岭云杉,无论冬夏都笔直地绿着,枝干被叶片和暗红色的花遮得看不到,地上躺着一条反着月光的溪水。 齐柏宜要往这边走,池却说:“这边蚊子很多。” 齐柏宜当然不可能听他的,咬着牙一条路走到黑。池却见状,就不再劝他了,只时不时提醒他注意脚下的石头。 “没人能听到了,”池却带着一些不明显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已经够远了吧。” “用你说吗,”齐柏宜现在凶神恶煞,“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丢水里喂蚊子。” 他这样说,但再走出两步也还是停下了,放开一直拽着的池却的手腕,恶人先告状:“你什么意思?” 第53章 池却问:“哪个?” “你说……”齐柏宜长到这个年纪,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因为情感问题感到羞耻,“你说你手机里有我的照片。” 池却看着他的眼睛,鼻尖是植物的气味。 刚在禾木见到齐柏宜,他其实觉得齐柏宜很像禾木后山上的白桦树,修长挺拔,苍白漂亮,现在站在云杉中间,又显得很单薄,气候好才有些生机,但就算气候不好,也还是倔强地分布直到北极地带。 可是他又叫齐柏宜。 池却很慢地说,语气几乎没有起伏,“我确实有。” 齐柏宜朝他伸手要证据:“在哪里?” 池却的手机放在毡房的桌子上,反正牧区没有信号,带了也是白带。他说:“手机现在没有,但是我有这个。” 说罢,他从上衣外套带着拉链的内口袋里掏出一张很小的储存卡。 “这是我的相机里拿出来的,手机里的照片是从相机里转过去的。相机现在坏了,在修。”池却抓那块很小的储存卡的手很稳,齐柏宜一开始没看清那是什么,直到听到池却的解释,呼吸停了一个瞬间。 和池却失去联系后,他虽然再也没有见过他,但能看见池樱叫了搬家公司,和来时一样,分了几批把家里所有的家具清空,带不走的东西则扔进垃圾桶。 他不大体面地在那摊垃圾里寻找过,也没有发现他给池却的旧相机。 齐柏宜下意识想去拿池却手里的储存卡,池却抓得很紧,没让齐柏宜立刻拿到。 存着池却不喜欢的齐柏宜的1082张照片的相机,其实齐柏宜自己都不能记得他在这部相机里留下过多少张相片。 但有人记得,在这个对池却来说仿若新生的世界里,在一只狭小的机器里与他拥抱、亲吻,在身体各处留下一个陌生人的所有亲密。 那部相机里的影像对池却来说,就好像一部主题为爱的纪录片,那是一个他不曾见过的,但仍然被留住了的世界。 齐柏宜收回手,放弃了再去触碰那张储存卡。 他踌躇着,问池却道:“为什么一直留着这部相机,为什么没有扔掉?” 而池却停了一下,才又好似理所应当,平静地说:“我怎么会把它扔掉?” 古尔邦节对草原上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盛典,男人们的刁羊和赛马从早上就开始,拖依则从下午开始连着晚上,直到半夜。 第二天清早池却就和斯尔木到福海县城里去采购糕点和糖果,池却车大,拍摄组的车也能装下不少东西。 他们把镇上很有特色的集市拍了一遍,池却帮着斯尔木搬了一麻袋黄萝卜,砰一下关上车后备箱,然后又转回齐柏宜身边了。 齐柏宜没什么表态,“相爱多年的恋人”纯属谎言,他昨晚也没有多加解释,任由池却天真地全部相信。 昨天晚上,池却跟着齐柏宜走回人群,齐柏宜去哪里他就去哪里,到最后齐柏宜要睡觉了,池却还试图跟他钻进同一个帐篷。 齐柏宜自然是要把他赶出去,池却了然地问他:“你还在生我的气?” 齐柏宜看着池却的脸,那些他们一起出演的低俗影片的主角之一的脸,此刻池却低着整个身子在他的帐篷里,低着头、压着声音和他讲话,帐篷像一座不为人知的黑色//交易的放映厅。 “生你什么气?”齐柏宜抱着手臂问他,“你哪里惹我生气?说来听听。” 池却自然说不出来,齐柏宜的刁难十分明显,他摇摇头,也不大生气,说:“不知道,只是感觉。” 联系方式删除,不与他主动说话。池却在网上连“地下情人”都搜到了,但从不想到去搜“分手”。 齐柏宜冷笑一声:“那你感觉得挺对,出去。” “好,”池却点点头,看起来也没什么留恋地出去了,但又回过头来问,“那你还要不要看我手机里的照片。” 齐柏宜脸都烫了,说“不看”,叫他滚。 齐柏宜仍在生气,池却面上一点都没显出来,但心里很苦恼,手指放在方向盘上点了几下,看着前面整洁的公路,问副驾驶上的齐柏宜:“你想不想去看乌伦古湖?” 又说:“很好看,你可以拍。” 齐柏宜其实很想去,他有听说过这片离海最远的海。但还是端着,不冷不热地说:“来不及吧?” 男人们白天都要参加刁羊和赛马,池却不能例外。窗外的天一点一点变换成透亮的蓝色。 “来得及,”池却说,“我本来就想带你来的,所以提前出来了。” 齐柏宜感觉自己现在面对池却,实在太容易动摇,最后还试图挣扎一下,问:“斯尔木……” 池却听到齐柏宜的困惑,觉得微不足道,一脚油门,打了下方向盘就调转方向。齐柏宜在他车里,被车子甩了下,马上“啧”地一声,刚想说什么,池却就转头对他笑了一下。 “斯尔木同意,”池却说,“你想去我们就去。” 第52章 我太久没见你 乌伦古湖是戈壁里的蓝宝珠,很少有人能见到这样的“海”。水面摊开,山海一粟,云的细屑挂在天空的湖水上。 离海最远的海。齐柏宜看着那几个彩色的方体字立牌,池却站在齐柏宜身边,目光往前,像没有终点的天际线。 阿勒泰是这样的,大晴天,不在阴凉处很冷,但站到太阳下又没办法地晒。 没看到过池却做什么防晒措施,多年来给这样的阳光最大的尊重就是一副墨镜,他皮肤比以前更黑了,晒斑也不明显地几滴在脸颊周围。 齐柏宜看山看海,看池却的皮肤和血管,被风往后吹的头发。池却好像一直知道他在看向什么地方,没有看齐柏宜,说:“不走吗。” 池却带他们在黄金海滩边捡石头,斯尔木说:“运气好可以捡到海蓝宝,那是能发家致富的呢。” 一群人便蹲在地上开始严肃地翻找。 池却看了他们一眼,用鞋尖拨了拨地上的石头,说斯尔木:“你缺不缺德?” 这种东西太难发现,早就被人一轮一轮捡完了。海蓝宝富蕴县要更多一点,不过想靠这个发家致富还不如买彩票来得现实一些。 一转头,齐柏宜在拿随便捡上来的小石子扔程昇的屁股。 池却带齐柏宜绕了一处很少人知道的挨着省道的野路,没有什么人,只有地上两抹轮胎印。 这里往前走到底,是一处悬崖。 山崖张牙舞爪地把狰狞的沙石裸露在外头,弯折是难走的歧途,可是在地图上也只是板块中间一条细小的线。山川是看得见走不进的边际,土色的山,蓝色的水,人类从每一个维度都被批判成狭小的粒子,永远无法真正融入旷野。 齐柏宜肖想这片土地很多次,十八岁时希望和池却到达的目的地,现在他二十六岁,池却确实在这里站到了他的身边。 “池却。”齐柏宜抬头,风搂过每一寸皮肤。 池却双手都放在上衣口袋里,和风一起给他回应,说:“嗯?” “我在做梦吗,”齐柏宜说,“这里是真的吗,你呢,你又是真的吗。” 他说:“不怪我问,我实在太久没见到你。” 池却过了一会儿才又反问他:“多久。” 齐柏宜不愿意说具体的时间,那样池却真的会变成粘在靴子上的一颗沙石,走出这里就不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他模棱两可地说很久,池却就没再说话了。 齐柏宜的冲锋衣向后鼓着,是狂风吹不倒的一株植物。他手上拿着无人机的遥控,拍摄用的无人机不需要买票,也能带他去到很远的地方。池却想到下载在手机里的齐柏宜作品的所有纪录片。 他还没有看其中内容,但从影片天南海北的简介里读出身边这个人与他的不相同。 那只手应该是拿着很多设备留下很多影像,相机里有一张他自己的侧脸照片,背景里能看到一点博格达峰的轮廓。 拍摄时间在八年前。 池却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天空湛蓝晴明,往上看仿佛能窥见自己的倒影。 “可能确实是梦,”池却仰起头说,“但梦也不代表它不是真的。” 池却叫齐柏宜的名字,向他伸出手,手心里呈出一颗剔透的、边沿泛着蓝光的石头。 池却的骨架很大,手指修长,掌纹泛着白色,浮起凹凸不平的茧。海蓝宝像山川脉络里的乌伦古湖,躺在他的掌心。 他看着齐柏宜的眼睛,面下的小痣说:“我是真的。” 回程路上池却接了一个电话。好不容易有点信号,车上的人都抱着手机沉迷网络世界。 池却的手机铃声响得很突兀,齐柏宜没看他,池却把电话接起来,却先没说话。 池却回到阿勒泰以后,池樱辞了工作,卖掉房子,也没再待在上海。她和逃离似的避开她自己的曾经。 “池却,”池樱语气不冷不热,“最近民宿忙不忙。” 第54章 池却把电话拿开,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备注,又放回耳边:“妈,不忙。” 他在医院醒来后,这个手机上备注是“妈妈”的女人并没有给他打来一次电话。手机里有池樱的联系方式,池却翻遍了那本他用来记事的本子,翻到写满齐柏宜名字的那一页,在往后便是空白,也没有发现他母亲的踪迹。 电话那边的人明显是没想到,停顿了几秒,这次没有很快地结束通话,问他:“你在干什么?” 池却扶着方向盘,驶入画着黄虚线的公路,说:“开车。” 池樱很快问他:“去哪里?” “福海的中牧场,”池却说,“什么事?” 池樱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以回答,又问:“无缘无故,去那里做什么。” 池却不记得,谎话反而说得少了,实话实说,但听起来已经开始有些敷衍:“带人拍纪录片。” 车窗开了一条缝,池却又把它降下来一些,风噪声吹进话筒里,池却的声音像被帮凶的风点着而烧得更旺的火,鼓吹着复燃的不回头。 池樱现在所处的地点是距离新疆飞行距离三千四百公里广州,谁在他身边其实不再重要,因为当初也是她自己选择离开他身边。 但她终究还是问了池却一个问题,她问:“池却,你是不是又不记得?” 池却没说话,把电话挂了。 齐柏宜的手放在上衣口袋里,手心里攥着池却给他的那颗海蓝宝。 他知道是谁给池却打的电话,不知道是池却的手机老旧漏音,还是池樱的嗓音实在是太具有辨识度的尖利。 齐柏宜听池却和池樱的对话,虽然没有把池樱的每一个字都听得太清楚,但多少能猜到谈话内容。 后座上的程昇等池却挂下了电话,继续在唱《最炫民族风》,杨姐看傻儿子一样看着他。虽说昨天晚上程昇并不在事发现场,但以前就是同学,缺心眼缺成这样也是世间难得一见。 前座两个人现在明显是不好打扰的状态,杨姐分了一只耳机给程昇,程昇接过来听,还要说杨姐的听歌品味差。 齐柏宜也把窗子降下来,手肘关节撑着窗沿,问池却:“你妈妈来查你岗?” “这么多年了管得还这么宽啊,”齐柏宜嘲讽道,“你刚才应该直接说带我拍纪录片,说我的大名,你妈妈说不定下一秒就出现在你面前,然后把你腿打折。” 池却听进去了,皱了皱眉,“她不同意我们俩在一块吗?” 齐柏宜半开玩笑道:“她应该是特别讨厌我。” “没事,”池却说,“她最讨厌的应该是我。” 没有确凿的证据,池却也只是感觉,毕竟那个备注是亲人的电话号码,说是池樱没有给他打过,他查看过往通讯记录,自己也没有去电几回。 池却下了车就上马,车钥匙都还没拔下来,几个年轻的哈萨克族小伙围着他,斯尔木在旁边煽风点火:“楚阿克是我见过跑马最快的啊!他一个单挑你们全部!” 人群欢呼起来,摄制组的许多人也扯着笑脸对着他们举起摄像机。 池却半句话都懒得和他说,上马之后扯了下缰绳,马头往斯尔木面门上冲,又在距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吓死我了!”斯尔木吼他,“干什么!” 池却嗤笑了一声,说:“你等着吧。” 很快斯尔木就知道池却要干什么了,刁羊的那张羊皮被楚阿克一次又一次扔到他的怀里,他变成众矢之的的时候喘着气看向他的发小。 楚阿克十六七岁的时候,没这么高壮,很轻松地能绕开伸向他的每一只手,现在长到这么大一个,没一口饭是白吃的,别人想从他手上抢根本抢不动,偏偏他还要把羊皮往斯尔木这里扔。 哈萨克族的姑娘今天都是打扮过的,金银的耳饰垂在耳朵上,花纹繁复的彩色帽子上插着猫头鹰羽毛,笑着看着男人们和奔跑的马。 池却从刁羊中摆脱出来,要不这群人没完没了了。他在人群中找了一群,齐柏宜一个人站着,越过充斥着歌声的空气和被马匹踏碎的青草香味,也正看着他。 齐柏宜看着他,池却就知道了,牵着马朝他走过去。 第53章 我们以前没有因为亲嘴吵架吧 马靠近齐柏宜,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潮湿热鸣,直直打在齐柏宜脸上。 池却把它牵到齐柏宜跟前,问他:“要不要骑一下?” 齐柏宜在西藏的时候骑过马,但是颠得屁股难受,因此不是很想,池却就把马牵到一边拴起来,很快又走回齐柏宜身边。 不远处的音响和话筒都已经开起来了,哈萨克族人唱歌跳舞具有先天的优势,气氛实在很好,绿色的酒瓶子全堆在地上,所有人都好似没有烦恼地纠结在一处。 齐柏宜叫池却过来,很具有目的性,问他:“你手机里有我的照片,那为什么当初在民宿还要问我是谁。” 池却记性不太好,稍想了想,才说:“我感觉你现在和照片里不太一样。” 那张脸还是那张脸,五官没太大变化,但池却那一眼看到的齐柏宜本人,和八年前的照片上呈现出来的影像,还是令想象力局限的他无法联想。 齐柏宜现在和以前的脸、名字、过往,在池却的世界里就像脚下的这颗地球,光是知道,又在卫星图上看见,可是要说了解,也并未有多少。 齐柏宜自顾自摸烟出来,点着了,放到嘴边的时候却犹犹豫豫的。 他问说:“哪里不一样。”但其实自己是最清楚的,八年前的自己放到他面前,他先会踹一脚,然后骂他傻逼。 池却说他瘦了,齐柏宜也没听进去。 他们往远离人群的沼泽边上走,从这里延出一条很浅的溪水,斯尔木家的羊每天经过这里,地上有几个羊蹄的印子和带着些湿气的牛粪。 池却不记得,医院的医嘱上填的也不是齐柏宜的名字,他应该没有义务帮助池却寻找真相。 “我问过别日客,”齐柏宜说,“他说你现在的状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池却知道齐柏宜说的是他的脑子,医生好像有说过他以后容易老年痴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他听错了。 “没关系,”池却不太上心,“现在这样也还好。” “我以前的生活和现在应该也没有太大差别,想不想起来,我都是这样过。” “是吗。”齐柏宜问他,“那要是我告诉你,是你不愿意陪我去别的地方,一直待在阿勒泰。” 齐柏宜撒谎连眼睛都不眨:“我们就是因为这个吵架的,我想让你陪我,你在我和阿勒泰之间选了阿勒泰。” 他本来有些心虚的,可是仔细一想,他每一个字都说对了。 齐柏宜看着地上那道浅浅的溪水,是几乎看不出流淌的静止,月亮的光偶然穿过云杉的树叶,才能看出一点点波纹。 齐柏宜一步跨过那道溪水,如同站在池却的对立面。 “我不想要你过你现在的生活,”齐柏宜说,“我想你和我走。” 要是让十八岁的齐柏宜,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没关系”、“想去就去”、“交通便利”之类自己都不信的鬼话,齐柏宜想说的则是:“我要你留下来陪我。” 要什么,不要什么,他们总是善解人意地不敢要,最终和彼此越走越远,也把自己丢掉。 池却看他很久,其实也看不清什么,问他:“所以我们是因为这个吵架的,你也是因为这个生我的气,是吗?” 齐柏宜说对,池却就迟疑了,看起来没有完全相信地小声说:“我会这样吗?” 不管那部相机有没有变成垃圾,不管池却手机里的相片是不是齐柏宜,齐柏宜也还是会觉得,要是再来一次,池却的选择一定会是阿勒泰。 没有人比他更爱阿勒泰。 他有点想笑,但又笑不太出来,肯定地点点头道:“你会。” 池却沉默了几秒,给他道歉:“对不起。” 齐柏宜懒得听他道歉,正要说什么,池却就也跨过了水面,站到他面前,说:“可是我现在更想和你在一起。” 他们走回去的时候,摄制组的一些人已经熬不住、要么是喝多了回毡房里睡觉了,剩下还在外面坐着的大多都是本地人。 齐柏宜没和其他人睡毡房,他不习惯睡觉的时候边上有人,毡房里又是混住,男男女女都睡在一张板子上。 他夜晚有些声音就会醒,边上的人有什么动作也会立刻察觉,因此还是睡自己带来的帐篷。 这样差的睡眠质量,工作又比较特殊,拍摄的时候没有几天是能睡得好的,齐柏宜真的算很高精力的那类人群。 池却不大能理解,“你这样白天不会困?” “会困啊,”齐柏宜说,“拍着拍着就不困了。”其实是熬过劲了。 池却一向不太会接话,只好说:“那你很厉害。” 第55章 齐柏宜翻他一个白眼,没见过这样说话的。 齐柏宜要回自己的帐篷,池却的被子和东西都在毡房里,齐柏宜都一只脚踏进帐篷了,他还站在原地没走。 “干嘛你,”齐柏宜探出头说他,“不用送了,安全到家了没看到吗。” 池却一脸冷静,但语出惊人:“我想和你睡觉。” “你大爷的……”齐柏宜吓一跳差点把帐篷跟着一起顶起来飞走,随即冷笑了声,问他,“你还想干嘛啊,一起告诉我,用不用和你在这来一发?” 池却理解丝毫没有差错,点点头说:“好。” “好你个头好!”齐柏宜吼他,“滚回去。” 和池却做那些事的体验实在不算很好,池却什么都不懂,齐柏宜也同样,两个人毛头小子一顿忙,谁都找不准一个舒适的方式和姿势。 不过毕竟这么些年过去了,生理的成长一定会跟随年龄发生改变,齐柏宜是多看了很多视频的,池却不知道。 齐柏宜叫他滚,那他就滚好了,池却又点头,看起来毫无怨言地转身要走了。齐柏宜看着他的背影,肩膀很宽,头发在灯带的微弱照射下泛着一圈金色半透明的描边。他越看越烦得不行,很想冲上去给他两棒槌。 他又朝着池却喊:“滚回来!” 池却说:“好的。”然后很快转身,钻进了池却的帐篷。 帐篷不大,但是有两套睡袋。一套是齐柏宜的,另一套是程昇的,东西不好好收,仗着现在有毡房睡,和其他人向牧民家里借了几床被子,据汤心露所说,天天在毡房里打呼噜打地不知天地为何物。 齐柏宜和程昇睡不到一块儿,池却睡觉就没有声音,甚至一个晚上连动都不动。 然后几天后程昇就被放逐了,但齐柏宜很奇怪,也不把他的睡袋还给他,又抽了一套小陈的让他用。 这是程昇暂时无法理解的。 池却成功混进齐柏宜的帐篷,却也不敢干什么了,进来之前说这说那的,进来以后套在睡袋里,话都不说。 齐柏宜把眼镜戴起来,打着手电筒看脚本,池却终于找到些话说:“伤眼睛吧,别看了。” 齐柏宜说:“你管我这么多。”也不听他的。 又加一句:“以前我们还因为你管我太多吵架,你现在别找架吵。” 好像让齐柏宜找到一句无敌咒语似的,他只要一提起吵架的事,池却就会感到对齐柏宜的抱歉,齐柏宜用这样的歉意来违抗池却的管教。 胡说八道真的是很爽。 池却暂时还没发现自己在遭骗,被齐柏宜一句两句的,堵的更不说话了。 一直到齐柏宜看够了,眼睛很酸,把眼镜摘下来揉了揉眼睛,问他:“睡不睡觉。” 齐柏宜说“嗯”,池却就说:“那亲一下吗?” 他倒是很坦荡,“我们以前应该没有因为亲嘴吵架吧。” 第54章 去哪里都可以 “没有。”齐柏宜面无表情地说,“但是你亲嘴技术不好,我不想和你亲。” “……”池却皱了皱眉,“有这么差?” 齐柏宜把东西收好,眼镜放回盒子里,镇定地说:“对。” 他躺下来,睡袋摩擦在池却身边,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里,他能感觉到池却的目光就落在他身上,虽说看不到,但总感觉心神不宁,很难忽视。他睁开了眼睛,想翻个身,背过池却去。 眼睛刚睁开一道缝,池却就把头低下来了,齐柏宜没能翻身,池却的手扣在他的肩膀上,力气很大,手臂几乎是像一颗钉子,他的嘴唇碰到齐柏宜的嘴唇,然后齐柏宜的嘴唇感受到他舌尖的温度。 大约是顾及齐柏宜说他技术不好,池却手上很用力,但轻柔地在亲他,过了几秒,扣着他的那只手也放开了,拇指摩挲在他唇下的小痣上。 周围都是水声,不说别的,至少要比溪水汹涌一些。 齐柏宜说池却亲嘴技术不好,但等池却亲完了,脑袋都是空的,技术好或不好这件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好了,”池却帮齐柏宜拉上睡袋,“你睡吧。” 齐柏宜嘴唇湿润,自己都看不到的通红,张着这样一张嘴和池却大小声:“我说了我不想和你亲,你听没听到啊。” “嗯,”池却盯着他的嘴唇看,“不想没有用。” 齐柏宜要气死了,口不择言道:“你一直都这么讨人厌你知道吗。” 池却躺下来,闭上眼,说:“讨厌也没有用。” “更何况你好像很想。” 齐柏宜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反应,池却赤裸裸地说出来,全身上下的血液更要往那里冲。他给了池却一个拳头,给他下通牒:“三天不准和我说话。” 池却没听清似的:“几天?” “三天!” “哦,”池却又把眼睛睁开来看他了,“又和我说了。” “……五天。”齐柏宜又说,“我说开始才能开始。” 池却笑了下,不知道他几岁,想到相机上的年份,问齐柏宜说:“你十八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齐柏宜噎了下,问:“哪样。” 池却没明说,但看起来心情很好,“好了,睡觉吧。我错了,对不起,不要不和我说话。” 摄制组没在福海的中牧场待太长时间,古尔邦节结束的那天,一支外地进来的队伍找斯尔木他们家收羊绒的时候,齐柏宜他们就打算告辞。 坐在一起开小会的时候,齐柏宜没有阻止池却坐在他身边,说到和田,又说到终点,齐柏宜用余光去看池却的表情。 “我们的计划是这样,现在主要就是从福海开到和田,不赶时间。到了和田以后,从普鲁村出发,走克里雅古道,最后再上g216,目的地在改则。” 改则县位于西藏西北部的阿里地区,也是这次拍摄的终点。 普鲁村在南疆的和田地区于田县,真正的昆仑山脚下,从阿勒泰到和田,约等于是从最北走到最南,横跨整个新疆,一刻不歇地开车,也要近一整天的时间。 “我们的终点虽然在和田,”程昇拿出计划表,“但是下一站不在和田啊,所以不用急着一两天走完,中间还有人物采访呢。” 汤心露看了看地图:“西藏阿里,齐导,我们要拍西藏吗?” 汤心露跟着齐柏宜的时间比较短,目前也只是负责一些拍摄主题和对象的资料,寻找拍摄地点。 “不拍。”齐柏宜头也没抬。 杨姐给汤心露解释:“齐导以前拍过阿里了,你忘了吗,那部最早的纪录片。” 汤心露没看过,但至少应该知道,她想了几秒,恍然大悟:“哦!《天上人间》!” 那部纪录片拍摄于齐柏宜大学刚毕业的那一年,他初来乍到,彼时并不知道纪录片这条路比他想象中还要难走。 二十出头的岁数,还对未来充满天真的期待,还和程昇一样是个没有烦恼的傻逼。 实话说,在阿勒泰再见到池却之前,不和他提起那段持续时间很短的恋爱关系,他想不起来池却这个人。 但这个人会在齐柏宜看爱情电影、参加厉洺婚礼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 杨姐当时就已经是齐柏宜团队里的一位了,做的是汤心露现在的初级调研员的工作。 她笑着说:“当时小齐多开朗一个人呀,现在也是长大了。” 齐柏宜磋磨这么多年,成绩可以说是一点都没有,电视机九套的纪录台,从来没有出现过他摄像机里的任何一个片段。 齐向原总是告诉他不要着急,齐柏宜嘴上说着他不急,但连续的挫败已经让他有些难以忍耐。 想到这些齐柏宜就要抽烟,汤心露在烟点起来的时候说:“虽然我没有看过全片,但是我记得里面有个很帅的藏族小哥。对吧?” 齐柏宜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汤心露就看了看一边很安静坐着的池却:“和我们池老板不分伯仲。” 妈的。齐柏宜想,怎么都是gay,他身边哪里来这么多gay。 好可怕,快跑。 他是这样想,但身体很诚实地仍坐在池却身边,一动没有动。 人群围城一个圈,池却也坐在这个圈里。 他知道他不属于这个圈,他对摄影没有研究,也不大感兴趣,来的时候就没有他,齐柏宜说目的地是西藏,拍完就回家。 据齐柏宜说,他们吵架的原因是池却不愿意离开阿勒泰,虽然池却想不出他为什么会觉得齐柏宜没有阿勒泰重要,但民宿里他的那间在前台后藏着的休息间里,确实杂乱地堆放着他长时间的生活痕迹。 齐柏宜在说一些注意事项,“克里雅古道不是国道,是无人区,路很难走,没有信号没有补给,我们从新疆进藏,海拔只会越来越高,大家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又说:“在和田出发之前,每部车都先去检查自己的车是什么情况,胎压和螺丝都看看,玻璃水、弹簧和阻尼器,不用我一个一个说了吧。” 第56章 所有人都说不用,他们也早就是老手了,不用齐柏宜多操什么心。 斯尔木的妈妈走出毡房里,叫他们吃饭。为了送别这群远方来的客人,她又蒸了一大锅羊肉抓饭,还特意宰了两只羊,放在架子上烤得干香。 齐柏宜过意不去,想给斯尔木一些钱,但被斯尔木拦下来了。 “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规矩,”斯尔木说,“我们这里的牛羊都是不会轻易卖的,送给你们一起吃,说明我们有缘分。” 他笑着说,指了指齐柏宜身后:“不信你问楚阿克,问他是不是。” 池却没听清他们聊的什么,但确实是有事来找齐柏宜的。 他问:“是不是什么。” 斯尔木就用他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说:“我在说我们和齐导演有缘分着呢,你们那时候不是在上海当同学嘛,现在又在这里见到了。” 齐柏宜应该就是楚阿克当时说的那个齐柏宜吧,没有同名同姓那么巧的事。 池却有些没听明白,皱了皱眉,看着斯尔木问:“什么?” 齐柏宜连忙转过身,拉了一把池却的手臂,现在也管不了几天不和他说话了,对他说:“他和我说你们这里的牛羊不会随便买卖。” 池却看了他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一眼,才说:“是。” 毡房的天窗开着,阳光从圆形的窗口处洒进来,打在花毡的地毯上,照见空气中漂浮的灰尘。 斯尔木看楚阿克貌似是有什么想和这个大名鼎鼎的齐柏宜说,很自觉地走出了毡房,还很贴心地关上了门,毡房里就剩他们两个。 齐柏宜见没人了,迅速就把扒在池却身上的手拿了下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去看毡房里芨芨草编的彩色图案。 池却叫了他一声,齐柏宜还要拿乔,也不说话,等池却说。 “我想过了,”池却双手放在身侧,直直地面对他,“你说我以前选阿勒泰不选你,确实是我的问题。” “你说的那些,胎压螺丝,玻璃水我也都知道,我车技还可以,我看我车子中控台上显是的公里数有十八万。” 这个公里数都差点超过4s店认定的标准,不享受质保。 他看着齐柏宜唇角下的那颗小痣,从飘忽到相对静止,便又说:“我还是想和你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池却手机视频软件播放记录:纪录片《天上人间》导演齐柏宜。 第55章 我和齐柏宜睡 从阿勒泰福海县南下,走阿乌高速,要经过乌鲁木齐。齐柏宜选了能走尉且沙漠公路的路线,很自然地上了那部银色的牧马人。 杨姐自从知道了他们俩的关系,就有些私心,拉着程昇要他换一辆车坐。 程昇不明所以地握着车门把手,“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拆散我们桃园结义。” 杨姐已经不想说他了,齐柏宜有些好笑地探出头道:“杨姐,没事,还是一起吧,有事方便沟通。” 杨姐把嘴边的话憋回去,说:“主要是怕他放奇怪的音乐。” 他们的车开在公路上,有时候会碰到路过的牧民赶着他们的羊,羊群排成一条生命的长河,流向属于他们的牧地。 齐柏宜想法很多,一路走走停停,公路上不允许停车,就把车子停到野道上,池却开着车窗,从车里看着他。齐柏宜留下几个镜头,有时候又什么都不拍。 池却什么都没说,齐柏宜让他停车他就停,让他走他就走。 这样很容易让齐柏宜产生一些错觉,好像不管他什么时候他回头,那个人都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 阿乌高速是连接新疆南北的北方路段,从福海县到乌鲁木齐大约有四个小时的车程,其中大半的路程都在阿乌高速上。 齐柏宜让池却把车开到沙丘停车区,再往前,走过一小段京新高速,就是乌鲁木齐。 齐柏宜下车去泡泡面,问池却:“你要吃哪一种?” 不知道谁贡献的行李箱,摊在车后备箱里,一整箱各种各样的方便面,红的黄的绿的紫的。 池却看了看,问齐柏宜说:“没有你上次给我吃的那种吗?” 上次给池却吃过的。齐柏宜不用想就说:“那个没了,本来就没带多少。” 池却“哦”了声,然后就看也不看地算便拿了一盒,很自然地用齐柏宜的保温杯装热水。 齐柏宜看见,也懒得说他了,心情复杂地找事:“怎么还有酸菜的,这还能吃吗?” 泡面都是杨姐买回来的,她伸脖子看了看,说:“没注意,网上批发的。” 池却端着泡面靠在门上。车门上灰尘多,他好像也不大在意。中午气温相对比较高,晒得人都要蜕皮,他把袖子卷到肩膀上,稍有些动作,大臂上的肌肉线条就起伏地显露出来。 为了赶路,摄制组这些人也就胡乱扒两口,池却则是本来吃饭就快,泡面的纸碗在他手上看不出大小,三两口就见底了。 再往前就不是阿勒泰地界了,齐柏宜吃完东西,开了一瓶矿泉水在路边洗手,看到池却上车,好像是拿了个什么东西,又下来,往他这个方向靠近了。 阿乌高速和过几天他们要走的尉且沙漠公路在景观上有一些相似,齐柏宜在车上的时候全程没睡,看着窗外的绿地和雪山,逐渐倒退变成只有低矮灌木的沙丘。 他记得池却在禾木的一次晚饭上被问到过,这几年在新疆,他把各地都跑了个遍,这条高速,他大约也十分熟悉,导航都用不着开。路上几次问齐柏宜,前面的服务区要不要停,又给他说前面是克拉美丽沙漠公园,要不要去看一看。 这其中意味着什么,池却应该比他还要清楚。 池却站到他身边,他们的两边又变成车身冰冷的铁,和荒凉的黄黑色的沙丘灌木。 池却的确是上车拿东西的,这东西说大不大,说小也没到能随便藏匿的程度。他把东西拿在手里,向齐柏宜伸手。 齐柏宜在池却手上看到一束羽毛,柔软的黄棕色,好几支被编在一起,用作聚合的绳子上打了一个漂亮的结,最底下坠了一颗闪光的蓝宝石。 看起来像伸工艺品,是很漂亮,就是不明白有什么作用。 齐柏宜接过来,问:“这是哪里来的?” “我自己做的,”池却说,“这是猫头鹰羽毛。” 齐柏宜细细端详了,想起来自己好像确实见过,许多哈萨克姑娘头上的帽子,很多都用这样的羽毛装饰。 “这是我们哈萨克的护身符,猫头鹰晚上不睡觉,在晚上恶灵的统治期间,猫头鹰羽毛可以保护它们的主人。” 池却很认真地说:“还能一定程度地防虫。” 齐柏宜听他说了一长串,呆呆地拿起来又看了看,“这么神奇。” “嗯。”池却又说,“还有,在我们的婚礼上,新郎的亲戚给新娘的saukele上系一束猫头鹰羽毛,就代表这个女孩订婚了。” 池却对他笑了笑,说:“我们要离开阿勒泰了。” “阿勒泰下雪的时候更美,要是你愿意,我们冬天再回来。” 坐回车上的时候,程昇发现齐柏宜的耳朵很红,眼睛闭着,转向车窗。 “诶朋友,”程昇模仿本地人的口音说话,“你怎么了嘛,身体不舒服来的吗?” 池却抿了抿嘴唇,其实他刚被齐柏宜莫名其妙地扇了一巴掌,扇在肩膀上,有点疼,留下一个鲜红的掌印,他比较不舒服一点。 齐柏宜根本不理程昇说的什么,一句话就能堵住他的嘴:“dj程,我要听凤凰传奇。” “好嘞!”程昇果然被转移注意力,嚷嚷道,“池老板,快给我连蓝牙!” 池却打了一把方向盘,心平气和地问:“你不是不爱听吗。” 为何选择同归于尽。 “我爱听,”齐柏宜面无表情地说,“杨姐,过几年我也加入你们家楼下的广场舞舞团。” 他这么说了,池却就还是让程昇连了蓝牙。 抵达乌鲁木齐是下午两点,程昇提前订好了住宿,和池却要身份证:“你的身份证给我,我给你加个房间。” 池却转头看了眼齐柏宜,那个人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说话是都能听到的,应该是在装没听见,眼睛盯着手机,戴着眼镜不知道在看什么。 池却转回来,把身份证递过去,问程昇:“你睡哪?” 程昇理所应当地说:“我和齐柏宜睡啊,怎么了?” “不要。” 齐柏宜果然在听,头也没抬,“我不和你睡,你打呼噜震天响。” “靠!”程昇控诉道,“齐柏宜你卸磨杀驴过河拆桥!那我睡哪!” 池却说:“你挺有文化。” 程昇一脸愤恨地点点头,“谢谢。” 齐柏宜不耐烦了,推开程昇走到前台,拿着池却的身份证,用自己的手机付款:“开一间大床房,你住大床房。” 程昇立刻高兴了,但还是要装模作样地犯贱:“天哪,齐导我太感动了,其实也不用对我这么好……” 第57章 齐柏宜笑了一下,问前台:“不要大床房了,有没有仓库,或者我包一间卫生间。” “求你不要。” 除了池却和程昇的变动,其余的房间都是早就分配好的,大家领了房卡,齐柏宜说:“我们休整两天,这两天休息好,有什么事打我电话就行。” 一群人立刻围着他欢呼,齐柏宜摆了摆手,“行了,自由活动吧,晚上吃饭了会叫你们。” 酒店只有一部上楼的电梯,齐柏宜和池却搭最后一部往上走,齐柏宜拉着自己的行李箱,池却只拿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大的斜挎包。 进了电梯轿厢,齐柏宜就不说话了,眼皮都透出往下坠的疲惫。 他没让池却开完全程,过了乌鲁木齐绕城高速,他就让池却在收费站和他换着开。 齐柏宜在车上一般都是不合眼的,池却也知道,他现在大约已经累得不想说话。 他伸手拿过齐柏宜的行李箱,走在他前面刷开了房间门,让他先进去。 房间是有两张床的标间,池却进来把行李放好,问他:“你睡哪张?” 齐柏宜的力气只够说:“随便。”然后把眼镜取下来随手一放,拿了衣服进浴室洗澡。 他洗完澡出来,池却也拿着手机,屏幕横放,戴着耳机。 听到齐柏宜出来,他立刻把手机屏幕锁上了,站起来看向他。 齐柏宜没心思纠结他在看什么,说:“五点半叫我吃饭。”就倒进离自己最近的那张床上,拉上被子,闭上眼睛就失去了意识。 -池却手机视频软件播放记录:纪录片《天上人间》导演齐柏宜。 第56章 梦想成真与心想事成 齐柏宜是被池却的手机闹钟叫醒的,他听到声音以后在被子里动了动,膝盖顶到什么东西。 这一觉睡了三个多小时,齐柏宜连梦都没做,碰到身边的人以后脑子还是转得很慢。 “你的闹钟,”齐柏宜把整张脸埋进被子里,催池却,“快去关掉。” 池却也刚睡醒,声音很哑地“嗯”了声,撑着手臂去拿手机。 齐柏宜选的这张床靠墙,池却睡在外侧,齐柏宜的声音闷闷的,问他:“不是有两张床吗,为什么还要和我挤,一张床都快躺不下。” 池却没理他,把闹钟按掉了,又躺回去。 遮光帘拉得很严实,房间里一点光线都没有,齐柏宜静了一会儿,脑子不清醒地又说:“你那个铃声,高中上学的时候就用的是这个,刚才我恍惚了一下还以为要起来上课了。” 池却只是躺回去,但没想再睡了,闭着眼睛笑了一声,“我们高中的时候就睡过了吗。” “没有,”齐柏宜踹了下池却的小腿,“赶紧换掉。” 池却不好糊弄:“没睡过你怎么知道我高中的起床铃声。” 齐柏宜坐起来,手撑在池却身上往外爬:“我就是知道。” 乌鲁木齐市区经过这几年的发展,也有多出很多科技感的高楼,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楼房彩色的灯亮起来,背后的雪山轮廓隐下去。 程昇抬着头感叹道:“在草原都快把我待成野人了,在待几天我就要和牛马一起趴在地上吃草了。现在有种刚进城的新鲜感。” 晚上池却带他们去天山区吃晚餐,饭店装修十分华丽,餐点有本地特色菜,也有做得十分漂亮的融合菜。穿着民族服饰的工作人员转着圈跳舞。 餐厅一楼有一个很特别的超市,里面卖的都是外面没见过的零食,池却买了很多饼干和蛋糕,拿回来给所有人分着吃。 池却自然是挨着齐柏宜坐,给所有人分完了蛋糕,又单独递给他一枚蛋挞。 傍晚在酒店大厅集合的时候,他们也是一部电梯同进同出。杨姐和汤心露交换了一个眼神。 吃过饭后,汤心露拿出几副牌,问池却能不能给他们找个地方,难得这么多人,明天又没有拍摄任务,熬一个晚上,齐导应该不会说什么别的吧? 池却转头,和所有人一起看齐柏宜,齐柏宜说:“我拦得住吗?” 汤心露嘿嘿一笑:“谢谢齐导。” 池却带他们去了一间小酒馆,门头挂着一个不起眼的木头牌匾,上面写:人与地理。 走进去灯光很暗,也没有多少人,调酒师看到池却进来,就放下毛巾和雪克杯:“你来啦。” 阿曼大名叫林玉曼,三年前舞厅倒闭以后,她花光积蓄把这间店盘下来,做一家清吧,店名是池却想的,开业的时候池却还来唱了歌。 池却的笔记本上有写人与地理的地址,阿曼的联系方式,开业的时间。池却的手机通讯记录里,“阿曼”出现的次数比“妈妈”还要频繁。 池却带他们来这里,有一些自己的私心。 和他打招呼的人不出所料,应该就是阿曼,池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点点头,阿曼亲自从酒柜后面走出来,给他们递酒单。 池却试探着给阿曼介绍:“这是齐柏宜,他来新疆拍纪录片。” 阿曼歪着头看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说:“原来你就是齐柏宜呀。”又说,“欢迎你来,今天给你们桌打五折。” 池却就知道他大约是找对了。 在这种清吧点酒,基本就是看名字,程昇随手乱指,汤心露要了死亡午后,杨姐要不要任何酒精的橙汁,齐柏宜看了好半天,用手指点了点“梦想成真”。 “好的,那你们先坐。”阿曼站起来,问池却,“那你要什么啊,弟弟。” 池却整个人高马大,阿曼福建人,净身高一米六零,池却一下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指指齐柏宜说:“和他一样。” 阿曼了然地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走了。 斗地主不大方便,红五掼蛋有人不会玩儿,十二点不像成年人在酒吧里的游戏,汤心露好死不死选了国王游戏。 “抽牌。”她把一叠纸牌推到池却和齐柏宜面前,池却拿了最上面的一张就扣在桌上,齐柏宜拿了他后面一张,看了眼牌,也把牌反着放在桌上。 杨姐不太懂这些,问汤心露游戏规则,汤心露朝她眨眨眼睛,说:“玩儿一局就知道了。” 他们十多个人,汤心露成功抽到大王牌,亮牌的时候很得意。 “你牛什么牛,”程昇把多的那张小牌递给汤心露,“国王也是要受惩罚的,你别自己给自己挖坑。” “去你的,”汤心露看也不看他,“你别被我抓到了,老娘今天对你没兴趣。” 池却坐在一边,喝了一口柠檬水,面上没什么表情。 汤心露的死亡午后上来,冰块在被子里转圈圈。她点了两个数,齐柏宜听到后,心动了下,立刻转头看向程昇。 程昇心虚地移开眼睛。 不怪他,他觉得自己偶尔在池老板那里赚点外快也不是不行,这也不算是受贿,你情我愿的,要是可以,他愿意和池老板签个劳动合同。 况且这个工作还是比拍纪录片简单多了,汤心露来问了他一些高中时候的事,池却跟在旁边听,齐柏宜不见踪影。 “国王游戏吗,”汤心露若有所思地说,拿出一副崭新的牌,“扑克牌我倒是有带。” “程昇说你当时抽的是红桃a,齐导是黑桃q。” 程昇说:“要玩儿这个?那是个傻子都知道是我说的吧,我会被打死吗,池却现在什么都不记得,无知者无罪。” 池却说:“没关系。”他本来的目的也就是试探,以及让齐柏宜有所察觉。 汤心露转向池却:“问题是,我可以让你抽到红桃a,但是你要怎么保证齐柏宜抽到黑桃q?” 池却的手指翻过那叠扑克牌。他把黑桃q抽出来,又放回去,洗了几手,正面背面都切了几次牌,最后把牌摊开。 “没关系,我会找到黑桃q。”池却从纸牌里抽出一张翻开,黑色的王后举着权杖。 汤心露说:“现在请抽到红桃a给黑桃q说一个只有你自己知道的秘密。” 齐柏宜的眼刀快把程昇划成肉饼了,程昇不敢看他,还要装模作样地左看右看:“谁呀,谁是红桃a和黑桃q呀。” 池却一言不发地把桌上反扣的牌掀开,红桃a。 汤心露笑着说:“好的,我们的第一位幸运儿已经出现了,那么谁能听到池老板的专属独家秘密呢。” 齐柏宜把牌扔到桌子中间,不再看程昇,开始摆烂:“我。” 他瞥了池却一眼,说:“快讲。” 池却凑过去,把嘴唇几乎放到齐柏宜耳朵上。 “虽然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记得我没上过大学,但是我翻到了我的录取通知书。” “齐柏宜,”他说,“录取我的学校在上海,我是从来都想和你走的。” 齐柏宜的酒在这个时候端上来,那是一杯牛奶和伏特加调成的“心想事成”。 阿曼把另一杯酒放在池却面前,给他介绍:“你的酒里我多加了一点柠檬汁。” 第58章 “它叫‘美梦成真’。” 池却没再跟着齐柏宜他们玩儿牌,他去吧台找阿曼,阿曼身后一墙金灿灿的酒水玻璃,问他:“你怎么不去和他们玩儿了。” 池却直入主题,在阿曼面前,也不掩饰了,问她:“我想知道一些事情。” 阿曼给了他一杯shot:“什么?” 池却对她说了一个地名,“我想知道,天山墓园,谁在那里面。” 池却来的时候就知道要喝酒,没开车,几个人叫了的士,他和齐柏宜一起坐在后排。 他们一路上都没说话,池却把秘密告诉齐柏宜,但他的心情大约也没有因此好起来,池却为此感到很困惑。 到酒店以后,齐柏宜先去洗了澡,池却本来以为他要和中午一样,倒头就睡,但没想到等他洗好了出来,齐柏宜没睡,又把眼镜戴上了,坐在床上看笔电。 他没睡着,池却不好乘虚而入,犹豫了一下要躺到哪张床,就看齐柏宜把手上的笔电盖上了,眼镜也跟着一起扯掉,扔在一边。 “你会算牌,是吧。”齐柏宜问他。 池却承认得很干脆:“会。” “和程昇串通好了?”齐柏宜完全是来兴师问罪的,“想知道什么了?可以直接问我。” 池却说谎功力没有退步,道:“程昇和我说了几个想帮助我早点想起来的办法,我觉得很有效。” 齐柏宜问:“重现是吧?那你觉得有没有用?” 池却想了想,说:“没什么用。” “没什么用,”齐柏宜重复了一遍,笑了一下,说,“我也可以给你说一个方法。” 他洗过澡,但身上还有淡淡的伏特加酒气,不知道哪里抽出一张大王牌,两只手指夹着,往池却身上扔,纸牌砸到池却手臂上,再掉落下去。 齐柏宜说:“做比说有用,衣服脱了,过来。” 第57章 我想要齐柏宜最爱我 游戏结束的时候汤心露正在收牌,齐柏宜走过去,从她手里抽走那张大王牌。 “没收。”齐柏宜把那张牌放在汤心露面前晃了晃。 汤心露嘿嘿笑了笑,说:“老板你不会跟我计较的吧。” “祖宗,”齐柏宜往外走,把纸牌收进口袋,池却等在门口,“不敢。” 大王牌在游戏中的规则,具有不可违抗的命令性。纸牌在池却眼底掠过一眼,掉在地毯上,露出那张必胜的图案。 大王牌生效,池却半跪在床上,说:“酒店的有点小。” 齐柏宜没说话,现在也找不出别的给他,沉默地看他在自己面前把东西戴好。 齐柏宜给池却说了一个他无论如何都圆不回来的谎言,试图篡改已经定格的没有彼此的曾经。而池却正在寻找真相。 池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那张黑桃q送到齐柏宜手里,在牌翻过来的时候,齐柏宜就知道,这个真相池却一定会找到。 池却过来扣住他的肩膀,齐柏宜半躺在床上,手指触摸到池却滚烫的颈部皮肤。 这里不是阿勒泰,也不是上海,乌鲁木齐每次都很像一个秘密孤单的服务区,是海里的岛屿和地面积水的浅滩。 池却全身上下都是热的,而齐柏宜手脚很凉。 齐柏宜看着自己,变得和池却一样充满不计后果的冲动,他也没有办法,伸手想环住池却的脖子,池却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往后翻。 齐柏宜随便他,低着头,说:“你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嗯,”池却也没反驳,问他,“这次还要录视频吗?”。。。 和很多次那样,齐柏宜对于过程已经评判不出好坏,池却把手臂撑在他的手掌旁边,他就用指甲去抓池却那道不知道哪里来的疤,破了一点皮,肉里都是淤血。 他有点受不了,但他还是硬要一次又一次地问:“想起来了吗?” 池却这种时候时候往往不怎么说话,齐柏宜问他好多次,见他一声不吭,笑着说:“你想,想知道什么……” 池却不认为齐柏宜会对他有什么好心,“你会告诉我?” “不告诉你,”齐柏宜闭着眼睛,说,“自己找。” 他这样说,池却就不再和他说些没用的废话。齐柏宜想到杨姐问他的问题,拍摄结束以后他当然是要回去上海的,池却怎么办,莫非是露水情缘。 其实对于他们来说,见一面都已经算是性差踏错的失控。在找到彼此的那个晚上,一切就都没有悔改的可能。 齐柏宜转过头看着他,叫他的名字:“池却。” “我不欺负病人,等你想起来,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弄死你。” 池却笑了一下,说:“可以。” 第二天,汤心露找过来的时候,池却和她说:“我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说他想弄死我,是我的错。” 汤心露笑他:“你什么都没搞清楚,你就说是你的错,要不要这么溺爱啊。” 池却垂着眼睛摇摇头,没说话。 到最后,池却出来,低下头狠狠咬了一口齐柏宜的后颈,有些长了的发微扫到齐柏宜的皮肤,痒得像有什么东西在发芽。 齐柏宜趴在床上没动,池却把他又翻过来,拍了拍他的脸,录着视频的手机谁都没去管。 池却把东西摘下来,缠在手上打了个结,仔细看了一会儿,皱了皱眉,和齐柏宜说:“好像破了。” 齐柏宜不耐烦地打了下他的手,声音不大但是理直气壮:“我要洗澡。” 池却把东西扔了,抱齐柏宜起来。 齐柏宜不用酒店的浴缸,站又站不好好站,打了沐浴露以后手臂也圈不住池却的肩膀,一直往下滑。好不容易洗完了,池却把他放到另一张干净的床上,齐柏宜意识模糊,抓着被子很快就睡着了。 池却自己也去冲了个澡,出来以后带着水汽躺到齐柏宜身边,齐柏宜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自己靠过来,在池却怀里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 尽管酒味变得很淡,沐浴露的香气也早就掩盖掉了奶香味和柠檬酸,池却觉得伏特加不算味道很好的基酒,只是提供一些苦涩,以及酒精作用的晕眩和冲动。但要说美梦成真和心想事成,也确实是一些苦涩和冲动,以及酸甜的造物。 “祝你心想事成。” 池却倏地睁开眼睛,很多年前,他确实有许过一个愿望。 在静安寺的钟声里,他抛起一枚硬币,正中福慧宝鼎,鼎底传来硬币撞击的回响,声音不高,但至少比心跳响亮。 ——我想要齐柏宜最爱我。 齐柏宜一觉睡到将近中午,今天没有安排集体行动,他睁眼的时候,池却已经醒了,头发潮潮的坐在床上,看起来已经洗过澡。 齐柏宜动了一下他就察觉了,拍了拍他的屁股:“起来洗漱,早饭在桌上。” “几点了。”齐柏宜翻个身就腰酸,倒吸了一口冷气后就不敢动了。 池却说:“十一点四十。” 昨天晚上本来回酒店的时间就很晚了,又弄到凌晨三点才洗澡,齐柏宜睡到现在也算可以理解。 他大脑醒得差不多了,但身体还是很疲惫,赖在床上不想爬起来,池却说:“那你再躺会儿吧,我出去一趟,用不用给你带午饭?” 齐柏宜讥讽地问他:“去哪儿?又要去寻找世界的真相?” 池却也不生气,有些习惯了,还有些别的原因,他从床上起来穿衣服,说:“出去有点事情,你中午想吃什么?” 齐柏宜说“随便”,池却点点头,从桌上拿了车钥匙。 池却开车从酒店出去,走昨天走过的路,在人与地理的门口接上阿曼。 阿曼抱着一束花,把门口“正在营业”的牌子翻过去,钻进池却车里,一上来就盯着他看,说:“你这个脑子真是多灾多难。” “你还好吗?现在还有没有不舒服?” 池却说:“已经没事了。” 他是忘了一些人和一些事,但对于道路和土地,甚至是哪里的哪一棵树,博格达峰有几个尖角的石块记得很清楚。 阿曼反应了一会儿,才又问他:“没事了是指什么意思?” “你以为呢?”池却偏了偏头,“其实我这次不是摔到的,因为伤口很小……我应该只是,降落的时候三角翼刮了一下树枝,然后可能是有点被吓到了。” “几年前那次就是这样摔的,当时那个高度,和跳楼没什么差别了。这次就是想到那样的感觉,有心理阴影,一下头就很晕,快落地的时候就没有意识了。” 说到这些,池却看了阿曼一眼,说:“帮我拿一下抽屉里的晕车药,我有点难受。” 阿曼把药丸剥开一粒递给池却。矿泉水在后备箱,池却也懒得停车去拿,放在嘴里生吞下去。 “你这个滑翔翼,有成功过吗?”阿曼表情复杂地问他。 “有,”池却说,“其实我第一次就成功了。” 第59章 阿曼不解道:“第一次就成功,后面不应该就熟能生巧了吗?” 池却说:“也不是,没有哪一次的极限运动是没有风险的。”又说,“所以成功的感觉就足够我一直再去尝试,哪怕只有一次。” 阿曼无奈地说:“你还真的是挺执着的。” “嗯,”池却笑了下,“我不会改的。” 他们的目的地是天山墓园,池却停好了车,在墓园附近的杂物店里买了些散装糕点零食,两个人一起走进去。 艾尼的墓碑上的照片不管什么时候来看,都不是饱经风霜的,灰尘也没有。阿曼把她怀里的那束花放到另一束新鲜的花旁边。 他们在墓碑前沉默了一会儿,也不是完全没有事情想说,但好像站在这里就已经很足够了。 走出墓园,池却要去给齐柏宜买午饭,阿曼给他指了一家炒米粉,池却想了想,说:“那个太辣了吧,他现在不能吃。” “那就牛肉拌面吧,”阿曼说,“这家店的拌面也好吃。” 阿曼问他:“你们现在是又在谈恋爱了吗?” “应该不算,”池却说,“他可能只是想报复我。” 阿曼看了他一眼,又问,“但是为什么他报复你,你笑得这么开心。” 池却回来的时候,齐柏宜听到开门的声音就发脾气,“你才怎么回来,我要饿死了。” 前几天忙得连歇的时间都没有,现在骤然闲下来一天,齐柏宜无聊得不知道做什么事情好,给季韶和齐向原打了个视频电话,季韶眼睛尖,问他:“你和谁睡一张床了?” “……”齐柏宜说,“没有人,你看错了。” 池却把拌面放在桌上,齐柏宜慢吞吞地挪过去,摸了一下,还是热的。 他扭头问池却:“今天怎么样啊,亲爱的冒险家有没有找到你的记忆碎片。” 池却还有些事情没想清楚,并不是很想回答齐柏宜的问题,把他的脑袋又扭回去:“吃你的饭。” 第58章 沙漠里的风没有尽头 其实不歇还好,一旦停下来齐柏宜身体里的惰性就会又浮上来。在乌鲁木齐休整了两天,要重新出发的那天早上,齐柏宜根本起不来床。 “我昨天不是起过床了吗,”齐柏宜在被子里大喊大叫,“为什么今天还要起。” 池却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床边,语气很是冷漠无情,“快起。” “我不要!”齐柏宜说,“现在才早上七点,我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池却伸手把被子从他头上扯开,说:“你自己昨天在群里说早上八点半集合。” “那是昨天的我说的,”齐柏宜使用悖论,“不是今天的我。” 池却了他一会儿,松手,“那你别起了。” 齐柏宜就吃和池却唱反调这套,嘟哝了声:“我干嘛不起,我就起。”伸手要池却帮他把衣服拿过来。 池却叹了口气,拎着齐柏宜的衣服,扔到齐柏宜脑袋上。 他们这次目的地在普鲁村,从普鲁村下克里雅古道,反穿羌塘无人区。 汤心露在酒店大堂办理退房的时候说:“感觉好刺激,我昨天晚上兴奋的都没睡好。” 齐柏宜身上抗着用包起来的设备,包里是他最好的电影机,arrialexa35,镜头是佳能镜头就有十多斤。 代价是肩周炎,还有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 不过齐柏宜劲是挺大的,池却手臂上还有一道细长的血痂,这点他比谁都清楚。 车子开出去,开进312国道,楼房渐渐倒退成一只只小小的盒子。越往南走,景色也越不相同。 六月底的北疆,是流动的浓重的绿色牧诗,羊群到哪里,哈萨克的歌就唱到哪里。 这两天在乌鲁木齐有信号,齐柏宜用微博发了一张照片,黑灰色的山体上流淌着白色的河,云杉没有被聚焦,成为边缘的暗部,浓绿又厚重的草地教导人类理解生命。 因为齐向原带来的绯闻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齐柏宜微博底下的评论不多,点赞列表里有大杂志社的首席摄影师。 齐柏宜没让池却停车,对着窗外的掠影拍了张照片,这便是南疆的景象。 视线内全是装不下的黄沙,阳光都好像变得对穿透不大执着,雪山蒙上一层雾色,和发电旋转的风车一起,沉默地旁观脚下每一条行走在辽阔大地上的生命。 奔波总是累人的,程昇本来还跟齐柏宜在车上东扯西扯,开了几个小时以后,也没心情说话了。 齐柏宜转头去看主驾驶位上的人,虽然也不知道能和他说些什么话,但很怕他犯困,用手很轻地捏了下池却放在方向盘上的手背。 开出g312后,土和高速的路没有那么窄了,也就没有那么难开。池却抽空看了齐柏宜一眼,问他:“怎么了?” 齐柏宜没说他的真实用意,挑了挑眉:“不能碰你啊?” “可以,”池却说,又问他,“我哪次没让你碰吗。” 齐柏宜翻了个白眼,过了几秒才和他说:“下个服务区停一下,换我开。” 克里雅古道那种不能被称作路的路,还是要池却和其他几车驾驶员来开,高速路这种,齐柏宜还是可以胜任的。 但池却好像不领情一样,说:“没事,我不是很困,你休息吧。” 他的语调好像一直都是那样,情绪也不存在什么太大的起伏,新疆太多古老又不变的事物。 通过表情,齐柏宜并不能看出池却到底是逞能,还是真的不困,阳光从面前打过来,池却拉开了遮光板。 齐柏宜移开视线,说:“你不困我们其他几辆车也要换人开了,别搞得我像个资本家。” 齐柏宜叫池却停在距离尉且沙漠公路还有半个多小时车程的焉耆服务区,开车门的时候看到放在车门凹槽里的半板药丸。 他记得上次坐在这里的时候还没有,把铝箔板抓得很响,问他:“这谁的。” “你副驾上还坐过谁啊?” 池却开门的动作停了下,凑过来看清齐柏宜手上的东西,说:“我的。” 也如实相告:“阿曼昨天坐了一下。” 齐柏宜低头看看那板药:“这什么药,干嘛的。” “晕车药。”池却说完,把东西从他手上抽走,扔回凹槽里,“下车活动一下,别一直坐着。” 齐柏宜下车主要是想抽烟,和程昇一人分了一支,程昇愁眉苦脸地和他说:“我屁股疼,你的屁股还好吗。” 齐柏宜吐了口烟:“吉普牧马人嘛,不就是这样的。你当时看到这车的时候不是还跟我说过很帅。” “好看是好看啊,”程昇说,“座椅好硬,我有点想念我的烈马。” 程昇在当地租的车就是福特烈马,他自己买的家用车也是这台。 他都说难受,连凤凰传奇都拯救不了的程度,那可能是真的不大舒服,齐柏宜其实觉得还好,把打火机收进口袋,“那你去坐烈马。” 杨姐看程昇不和齐柏宜他们一起,乐呵呵地跑去找汤心露。 导致池却要上车的时候发现后座空了,程昇和杨姐把他们带的随身物品都拿走了。 整个服务区就没什么人,他没锁车门,过去的时候齐柏宜已经坐在了主驾驶位上。 “……”越野视野高,灵活性也欠佳,池却扶着车门问他,“你可以吗。” 齐柏宜用鞋尖很轻地顶了一下池却的膝盖,想把他踢走:“你看不起谁呢,我玩儿越野车的时候你还在地里挖土豆。” 池却一下就笑了,小臂抵在门框上,背微微弓着,“你玩儿的玩具车?” 他实在是很少笑,表情都少摆,这样一下,齐柏宜还不大适应,把头转开了,赶他上车。 池却上了副驾,系上安全带,和齐柏宜说:“进尉且沙漠公路的时候再换我吧,你要拍东西的话。” “知道了。”齐柏宜开动车子,耳边传来前进的礼炮一样的风噪。 池却说他不困,其实没过一会儿,齐柏宜就能看得出来他状态不对,看了眼导航上的时间:“你想睡就睡,就剩一个小时了,我也不至于没人说话就犯困。” “嗯。”池却连话都不太想说,反胃的感觉涌上来,闭上眼睛没能得到丝毫缓解。 大部分情况下,开车的时候都是不会晕车的,但池却有些心理作用的影响,所以状态不稳定。 池却扣开药丸的包装纸,拿着齐柏宜的水壶把药丸顺进喉咙里,闭上眼睛,“到了叫我。” 这段到尉且沙漠公路的路程不算很长,但池却几乎睡过了全程,墨镜在脸上遮着,座椅少往后拉了些下来,抱着胸半躺着,头往一边偏。 齐柏宜看他几眼,笑了一下。 离尉且沙漠公路最近的尉犁服务区,算是一条路下来几个服务区里边环境设施很好的,甚至有淋浴间可以洗澡,就是一点遮挡物都没有,车只能停在大太阳底下暴晒。 第60章 齐柏宜本来车开得好好的,慢慢开进停车区,车子要停下来的时候突然猛地踩了下刹车。 池却的脑袋“咚”一声撞在车窗上,带着一脸困惑和起床气把眼睛睁开。 齐柏宜已经打开车门,风灌进来。他拿着自己的水杯,做出一个举杯的姿势,朝着池却吹了声口哨。 “中午好。” 说完就想要跳下车,池却手上的速度比他更快,解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身子探过去,伸长手一下把驾驶位的车门关上了。 齐柏宜的肋骨压着两个座位中间的扶手箱,骨头抵在上面很痛,他被池却用很大力气按着脖子,池却给他像是没有尽头也没有氧气的亲吻。 齐柏宜的力气实在没有池却大,挣了几次都无效,过了不知道多久,池却才放开他,回应他:“中午好。” 池却转身下车,齐柏宜在他背后竖中指。 刚进沙漠公路的时候,程昇就通过对讲机在鬼吼鬼叫,唱《寂寞沙洲冷》。 “昇哥,你唱歌我是要收你钱的。” “昇哥,你知道的,我很少站在财迷这边。” 齐柏宜把车上的音乐按了暂停,看着池却:“你唱一下?” “我开车。” “嗐,”齐柏宜阴阳怪气的,“亲过就翻脸不认人了呗,这么点小要求难为你了呗。” “齐柏宜,”池却降了一点点速度,“你再这样说话。” 齐柏宜靠着车门笑:“你想怎么样?” 池却大概也是没能一下想出来他想怎么样,憋了半天,把车窗升上去。 ——当记忆的线缠绕过往支离破碎,是慌乱占据了心扉。 ——有花儿伴着蝴蝶,孤雁可以双飞,夜深人静独徘徊。 池却就哼了两句,他一直是唱慢歌,把音调拖得轻和低。窗外的沙丘里立着几张红底黄字的牌子,上面写: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人生。 他唱完,齐柏宜的对讲机里很快传来声音:“我靠,刚刚是谁唱的。” “是谁,站出来我重重有赏。” “是谁,在拆你昇哥的台!” 池却倏地转头看齐柏宜,“啧”了声,踩了脚油门提速。齐柏宜大笑起来,把车窗摇到底,风灌满整个车厢,吹得世界都在轰响。 齐柏宜凑过去,嘴唇贴到池却的脸颊上,一触就分开。 公路上的黄色实线往前延伸,经历一个上坡,在视觉里猛然停止,但谁都知道那不是终点,也没有尽头。 沙漠里的风,每一缕都没有归处,行走在沙漠里的人类,谁的人生都没有尽头。 第59章 足迹中国 从沙漠公路里出来,齐柏宜看了眼导航,还要走九个多小时的西和高速。 齐柏宜对着对讲机说:“我们在前面的且末服务区停一下,吃个午饭,把油加满,油桶等到民丰服务区再灌。” 他在池却旁边,也是说给池却听的,他停顿一下,问驾驶座上的人:“你车里有油桶吗?” 其实没有也没关系,后面的保障车有多余备用的油桶。 池却说:“有。” 齐柏宜挑了下眉,说:“装备这么齐全,你这些年都去哪里了?” 池却听不出来这到底是试探,还仅仅是随口一问,思忖了几秒,才滴水不漏地说:“很多地方吧,跟着你们这趟跑完,都快二十万了。” “你呢,”池却把问题抛回去,“拍纪录片很辛苦吧?” “还好,”齐柏宜看着窗外说,“我是感觉还好,去到各种各样的地方看各种各样的风景,我觉得还蛮有意思的。” “然后每次拍完都生一次病?”池却问他。 齐柏宜嘴里被灌进一口风,噎了下,“谁和你说的。” 池却没回答他,只是说:“注意身体。” 其实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程昇这个多长了一张嘴的家伙。不过他倒也没说错,自从开始自己拍东西以后,齐柏宜待在上海的时间实际上很少,硬生生把自己干成外地人,偶尔回来还带点不知道哪里的口音,过段时间又好了。 每次他从外地回到上海都会经历一段短时间的水土不服,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感冒发烧、头晕呕吐。 “外面的话不要乱听,”齐柏宜威胁他,“当心掉耳朵。” 他这样一说,池却就知道程昇说的一定是真的,但嘴上还是说:“好的。” 且末服务区里人很少,大多数车都没选择在这里停,齐柏宜原本也没把它计划为一个停泊点,但时间到了,午饭还是要吃。 池却刚进服务区就被交警塞了一张停车休息告知单,到达时间那栏填了一点半。 齐柏宜看着池却手上的那张纸,说:“等会儿我开一段吧,你休息。” 池却疑惑地问:“吃饭不就是休息吗,”他又扬了扬手里的告知单,“而且这个没有二十分钟不让走的。” “我说我开就我开,”齐柏宜横行霸道,“你哪来那么多话。” “齐柏宜,”池却把头转向他,“你就是开上瘾。” “……”开越野车就是爽,齐柏宜开车习惯不好,不是路怒症,但喜欢猛踩油门猛踩刹车,可是车毕竟是池却的,他上手开了一下,池却的这台车至少被他改装过不下五回,钱不知道砸了多少进去。 所以不是很敢踩,踩坏了他这趟出来可能就白拍了。 齐柏宜不说话,池却也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抬手用手指蹭了下齐柏宜的脸,当作报酬,说:“随便开,没事。” 池却坐不来驾驶位以外的地方,坐上就想睡觉。齐柏宜就不同,可能是职业习惯,只要不是太困,他都睁着眼睛,手里拿着无人机的遥控。 齐柏宜看了看他,又想让他睡又不想让他睡。 从服务区出来晃了十多分钟,池却就想闭眼睛了,但齐柏宜一直在给他找事,他就没睡。 齐柏宜问他:“池却,你知不知道你以前喜欢吃绿豆雪糕,我天天给你买。” “……”池却不说话,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又说:“还有,你以前还化妆,你给自己化眼线呢。” “……” 再说:“以前还有人把你写在校园表白墙上,要你的联系方式。” “齐柏宜,”池却这下是真的不想睡了,“你没事找事是不是。” “没有啊,我是在帮你回忆往昔。”齐柏宜把窗子降下来,“你这车噪声好大,换车。你说什么呢我听不见,大点声。” 池却本来也觉得这车很吵,齐柏宜在他耳朵边上大声说话,觉得更吵了,但又不好打扰司机。 “我说,”池却面无表情地大声道,“有人要我的联系方式,你给了没有?” 齐柏宜就不说话了。池却又催了他一遍,问:“到底有没有给?” “给了给了给了!”齐柏宜说,“手机号给了qq号也给了,什么都给了!” 池却低声笑了下,也没有再睡着,看起来清醒着,齐柏宜说什么他也会回应。 从且末服务区到普鲁村,还有六个多小时的车程,齐柏宜后面踩油门踩得脚酸,开了两个小时,就把车还给池却。 他们走的这段西和高速,离普鲁村最近的服务区是民丰服务区,到了这里,就意味着穿越即将真正开始。 下车的时候晚上八点半,天还是微微亮着的,耀色的夕阳被云和山遮住一小部分,光还是暴烈地向八方散着,空气迷蒙,都是从四面吹来的沙子。 民丰服务区人稍多了起来,停车区停了好几辆房车,有些自驾旅行的游客举着手机对着天空拍照。 “先吃饭,”齐柏宜下了车,和其他人说,“有什么事情吃完饭再说。” 民丰毕竟是穿越羌塘无人区的必经点,不少人都是从西藏进来的,民丰则算是他们此行胜利的终点。 但对于齐柏宜他们来说不是。 晚饭他们选择在服务区的新疆特色美食餐厅吃,基本是把招牌都点了个遍,抓饭羊肉串大盘鸡,一群人赶了一天路,累得胃口很好。 “吃完饭先去拿油桶,把油桶都灌满,超市里吃的多买一点,葡萄糖和可乐,要是没剩多少的车也都拿点。” 齐柏宜翻着计划表,说:“因为从这里到普鲁村大概还有两个多小时,所以我们今天晚上要在服务区过夜,我看过了,服务区里面还有免费休息室,但是没几个位置,不要都去,你们几个腰不好的去躺躺,别给其他旅客把位置全占了。” 他这样一说,池却嚼着嘴里的东西,开始思考齐柏宜的腰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齐柏宜交待完毕,“啪”一下把计划表盖上,“好了就这些,别的我也不多说了。” “那就祝我们成功。” 池却把后备箱的行李像俄罗斯方块一样调了半天位置,才又放进去一打葡萄糖水。 齐柏宜从保障车里拿来一个小型的医药箱,里面什么都有。 第61章 克里雅古道的穿越难度系数较高,以前虽然不是没有身处涉险的境地,但提前知道不容易,还是会感受到紧张。 池却把齐柏宜递过来的所有东西都收好,关上后备箱,转头看向齐柏宜:“你晚上睡哪里?” 齐柏宜说:“我睡车上。” 池却点点头,认真地说:“你腰确实还可以。” 齐柏宜差点一脚就过去了,池却看齐柏宜好像有点生气,也不太能理解到底是为了什么。 “滚蛋,”齐柏宜竖起三根手指,“三秒之内我不要看到你还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池却从来都没有太多别的情绪,“嗯”了一声,抓着齐柏宜的下巴和他接了三秒钟的吻,在齐柏宜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把他放开,自己钻回车上了。 有人拿了一套折叠桌椅出来,杨姐烧了一壶开水,本来想泡她从老家带来的老枞水仙,最终还是因为害怕睡不着而放弃。 于是一群人就围在一起喝白开水,白色的水雾一股一股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天空已经完全暗下来,这里的月亮比城市里看到的,肉眼可见的要更大更圆,星星布满深蓝色的暗空。 “我感觉时间过得好快,”汤心露看着天空上的碎星,说,“感觉我昨天才到禾木,现在拍摄都要结束了。” “马上可以回家了。”杨姐说,“不过到了这个时候,还真的有点舍不得了。” 齐柏宜天天看着计划表,是所有人里面最清楚什么时候离开的人。他没说话,舌尖被热水烫了一下,把水杯放回桌上。 “诶,小齐,”杨姐想起什么,“片子剪好之后,打算在哪个平台上映?” 齐柏宜摇摇头,道:“这次拍摄时间短,剪出来估计没有几集,我打算找《足迹中国》。” 《足迹中国》是这几年来最具影响力的自然纪录片之一,主要内容是呈现和讲述中国各地的山水人文。已经播出了两季,每一季都由几单元的形式在央台播出。 央台自己的纪录片导演也在拍,同时也面向部分行业内导演征收影片。 听起来很遥不可及,毕竟他们这几年最好的成绩,也就是在国内视频平台上获得了一次年度最佳纪录片的提名,提名过后就没再有响动,奖项也颁给了另一部片子。 “可以!”汤心露率先举杯,“我看好我们!我们可以!” 齐柏宜跟她碰了下杯,燃得莫名其妙,“我一直觉得我们可以!” 池却几乎开了一天车,本来觉得没什么,等到真的可以休息了,脑袋里那根紧绷的神经陡然放松下来,吃饭的时候,他的脑袋就已经累得有些麻木了,吃不出酸甜苦辣。 回到车上,他把副驾驶的座椅往后调,但没有摇到底,把后排留给齐柏宜。 他躺下去,手垂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就立刻失去了意识。 迷迷蒙蒙不知道睡了多久,池却感觉自己没睡几小时,耳边突然传来车门打开的声音。 他睁开眼,齐柏宜拿着一张毛毯,正往他身上盖。 第60章 不要一直看我 齐柏宜冷不丁看到池却醒了,吓了一跳,手一抖,毯子扔在池却身上,嘴比脑子快:“这条最丑的给你盖。” 池却本来就对毯子的美丑分不太出来,现下脑子懵着,眼皮也不大能完全张开。瞥了齐柏宜一眼,稍调整了下姿势,眼睛又重新闭上了。 刚才一圈人在外面坐着,被风吹得耳朵疼,但迟迟不愿意去睡觉。 程昇说:“我们是神经病吗,大晚上坐在这吹风喝白开水。” 齐柏宜头发长了很多,几乎可以把眼睛遮住,穿着那件长款的羽绒服,手放在羽绒服口袋里。当时只觉得季韶给他买的这件衣服不好看,但这么几天在新疆走下来,居然是上身率最高的一件。 什么衬衫什么大衣,在乌鲁木齐送去干洗后池却帮他拿回来,他就把这些衣服收进那只他基本上不打开的备用行李箱。 不管在哪里,每次到拍摄后期,齐柏宜都是这样的状态,等片子的后续剪辑和配音宣发工作全部结束,才有精力再去捯饬自己。 他伸手抓了一把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叹了口气,用肩膀撞了程昇一下:“现在还拍纪录片的谁不是神经病。” 程昇释然地点点头,环视了一周,问齐柏宜:“池却人呢,怎么你在他不在。” 齐柏宜懒声问他:“你为什么一直找他,真的想和他干了是吧。” “没有、没有,我不敢。”程昇掏出手机给他发微信短讯息,“这不是快要走了吗,一起聊聊天嘛,下次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想了想又说:“说不定是他结婚,或者你结婚,要么我结婚。” 汤心露坐在旁边,赶忙伸手拉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 “干啥啊,”程昇完全没懂,“池却怎么不回我。” “行了,”齐柏宜率先站起来,赶他们回去睡觉,“都快点休息吧,明天早上八点半出发。” 池却给了他一把备用的车钥匙,他走过去,开了锁,没着急开车门上车,站在副驾驶从外面往里看,看到池却模糊的闭着眼的侧脸轮廓。 齐柏宜很偶尔地发发善心,给池却找了条毯子盖,但没想到把人吵醒了,齐柏宜很心虚地说了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所幸池却很快又睡着了,没和他计较,不然势必要用他那张说不出什么好话的嘴来拿齐柏宜寻开心。 车后座上放着一个很小的枕头,齐柏宜早上还没有看到,应该是池却刚放不久的。 齐柏宜爬进后座,池却睡熟了,齐柏宜只能听见他起伏的呼吸声,周身都是黑暗,车外就是陌生的黑暗的荒原。 人类可以置身原野,但永远无法属于原野。 齐柏宜伸头从后座往前探,把脑袋抵在池却的肩膀上,过了几秒就退回来。夜晚重新归于平静。 第二天上车前,池却去服务区卫生间里洗了把脸,清晨的和田,就算是七月份气温也只有个位数,水龙头里的水冷得刺骨。 池却下巴上挂着水珠回来,坐进车里都带回来一阵凉气。 他“砰”一声关上车门,拉好安全带,问齐柏宜:“走吗?” 齐柏宜把导航架好:“走吧。” 两个小时到普鲁村的车程,对讲机都很少亮起来。 克里雅古道横跨昆仑山脉,是连接新疆和西藏最短的一条路,只有两百多公里,但就是这两百多公里,被称作魔鬼进藏第九线。 池却的车打头阵,开进普鲁村时,地上放了几个路障。 很快有警察走过来,问他们去哪,池却把车窗摇下来,稍交涉了下,警察便把地上的路障拿开了,让他们注意安全。 到达下道点,池却在阿拉叫依检查站停下来办手续,从克里雅古道进藏手续很繁琐,池却帮一行人把手续都弄好,才又上了车。 他们往前开进到普鲁河谷路段,池却一脚油门开进河里,齐柏宜的无人机在车子上放盘桓。 “其实现在这个时间走克里雅不太安全,”池却说,“七月份已经是雨季了,冰都化了。” 池却以前走过克里雅古道,只不过没从普鲁村出发,是直接从g216下道口进来。 齐柏宜直接用了池却当向导,从乌鲁木齐出发那天还给池却的微信转了三万块钱,池却懒得收,点了退回。 “好的,”齐柏宜当然知道雨季穿越意味着更大的危险和不确定性,冷静地说,“那我的小命现在握在你手里了,池老板好好开。” 池却脚下踩油门很谨慎,嘴上说出来的话不大理智:“大不了一起殉情。” 齐柏宜立刻转向他,怒视他,说:“呸呸呸!” 池却笑笑,对齐柏宜说:“让他们跟好。” 河谷周围都是土色的裸露的山石,只有淌河过去,只是第一站,海拔就骤然升高道四千多米。 “有没有人不舒服,”齐柏宜用对讲机问,“不舒服一定要说。” 大部分人的身体都没有太大的不适感,杨姐说她已经开了一个氧气瓶。 齐柏宜看着显示屏上传回来的无人机拍摄画面,要淌过三十多次河才能走出河谷,车上也有机位,对准池却转方向盘的手和前挡风玻璃。 上午的太阳光照不算很强烈,雪山融水没有那么多,普鲁河的水位也就没有那么高,但池却开进去,也几乎淹没整个轮胎。 他们第一个走完河谷,齐柏宜就打开车门下来了,架好摄像机,对准涌动的普鲁河河水。 普鲁河谷,乃至克里雅古道上的大部分自然景观,实际上不算他们主角,但齐柏宜想要的就是这样环境的呈现,也愿意穿过几十道河来拍这个可能最终只上镜一秒的镜头。 空气稀薄,气温很低,齐柏宜收摄像机的动作都变得迟缓,池却本来注意力就一直放在他身上,走过去帮他把东西都拿过来。 第62章 “你怎么样,”池却问,“一直担心别人,你自己有没有不舒服?” 齐柏宜有些喘不上气,但还是对着池却摆了摆手,说:“没事。” 但池却不论是对克里雅还是对齐柏宜,都很熟悉了,走回车子边上开后备箱,拎出一罐氧气瓶。 齐柏宜坐回车上,把氧气瓶拿到手里,也没有再推脱。 池却看了他一会儿,问:“要不要缓一缓再走。” “不用,”齐柏宜鼻腔里都是塑料的气味,有些难受地皱了皱鼻子,“走吧。” 车子在普鲁河里沾了水,再开上硫磺达坂,地上的沙石被风一吹全粘在车上,像在泥巴里打过滚。 但终归是从水里回到了令人安心的土地上,程昇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过来:“池老板,你的牧马人变成牧马泥人了。” 池却和齐柏宜说:“问问他们有没有人想飙车?” “河谷到达坂中间这段路还算好开,”池却看起来跃跃欲试,“再往前就又不好走了。” 齐柏宜完全无法拒绝飙车,“来!” “爽快。”池却勾起嘴唇笑了一下,随即猛踩油门,车噪立刻大起来,轮胎带起一大片尘土、泥水和大块的沙石。 汤心露的车跟在后面吃了一车的灰,在对讲机里大叫:“牧马人干什么呢!突然开那么快干什么呢!后面又没有狼!” 池却想说什么,齐柏宜把对讲机放到他嘴边:“想看狼的等一下就能看到。这里还有点水,油门踩得越用力车洗得越干净。” 齐柏宜也在一边添柴加火:“不要怕啊各位,踩就完事儿了!” “也别一直踩,”池却放慢了些速度,“要上硫磺达坂了。” 硫磺达坂和它的名字一样,山体中富含硫磺物质,气味也很明显。车子在山脊上前进,两侧都是悬崖峭壁,看不到远处的路,车子像是要随时奔向悬崖。 不过视野也很开阔,齐柏宜在拍不远处的大黑山火山。 他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海拔五千一百多了。” “嗯,”池却看了他一眼,“你难受和我说。” 齐柏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你开你的车,看路,不要一直看我。” “观察客户身体状况也是向导的工作吧,”池却说,“我是公事公办。” 第61章 我也在这里 走出硫磺达坂的盘山路段,海拔稍降,但基本还是维持在四千五百米左右,齐柏宜状态好了许多,身体开始适应高海拔带来的不良反应。 车子开进阿什库勒盆地,视线开阔土地平坦,目之所及都是山巅,脚下变成火星表面。无人区就是无人区,周边除了他们,一部车一个人都没有。 池却开这种路,就忍不住要加速,又把后面汤心露的车喷了一鼻子灰。 齐柏宜边笑边用对讲机说:“我们就走到这里,在阿什库勒边上扎营,先把帐篷扎好,然后在盆地拍摄。” 阿什库勒盆地同时也是火山群,周围大大小小十几个火山口,齐柏宜先用无人机飞了一圈,让池却在湖边停车。 “好冷好冷,”程昇一边扎帐篷一边哆嗦,“风好大,我头皮快被掀起来了。” 池却把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随手扔到车上,这里一点信号都没有了,手机只起一个手电筒的作用。 他把手抖的程昇推开,蹲下来,“我来,你们去拍。” 他这样说,但齐柏宜没动,站在池却身边俯视他,池却在太阳光直射下眯着眼睛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汤心露说:“我们齐导想和您一起共度良宵。” 齐柏宜立刻动身了,边走边说:“……滚,现在是白天。” 池却一下就笑了,手上的动作加快了,对齐柏宜说:“知道了,等我一会儿。” 齐柏宜回过头指着他:“你也滚。” 池却开车带齐柏宜到乌鲁克库勒水边,齐柏宜拍丰富矿物质的湛蓝色火山堰塞湖湖水,拍环绕突起的冻胀丘和火山锥,风把收音设备的每一个孔都堵上自由的意味。 池却在一边看着他,想到他在《天上人间》的花絮里说到的那些话。 非必要绝对不来阿勒泰,齐柏宜那时候年轻几岁,说出来的话自己可能也不大负责任,但终究,他还是长成了现在的样子,没有因为池却这样一个渺小的个体去迁怒阿勒泰。 这些天,池却从各种口径里听够了齐柏宜的自怨自艾,但他觉得齐柏宜现在站在车顶,把探求和渴望对准危险又荒凉的世界的时候,明明从来没有害怕过。 齐柏宜爬车爬的一裤子灰,拍完站在池却车顶上要下来的时候突然洁癖犯了,疯狂拍打自己身上的每一处角落。 “你别拍了,”池却抬头看着他,“先下来。” 齐柏宜把三脚架稳定器摄像机前前后后都递下去了,人就是没下来。 池却站在他面前,又等了会儿,突然说:“齐柏宜,你是不是不敢跳。” 齐柏宜被拆穿,没有谦卑的自觉,反而外耗池却:“还不是因为你的车太高了!上山容易下山难懂吗。” “行,怪我。”池却向他张开手臂,“跳下来,我接着你。” “池老板,”齐柏宜面无表情地说,“是你在出发的时候和我说,在高海拔地区不能剧烈运动的。” 池却没话说了,齐柏宜看他的样子,大约是大脑疯狂思考,于是叫了他的名字:“池却。” “嗯?”池却没反应过来,眼前的光照就被遮住了,齐柏宜被地心引力拉着,撞到了他的怀里。 池却下意识用手环住他的背,齐柏宜笑嘻嘻地从他怀里脱出来:“我脚差点扭了,行不行啊你。” 池却低头看他,把手指放在齐柏宜的脖子上,低声说:“你脉搏好快。” 齐柏宜很快推开了他,“怕你接不住,吓的。” 池却笑了笑,“我没说不是。” 齐柏宜眯起眼睛:“嘿你个家伙再顶嘴……”池却就不说话了。 池却上火山口的时候给油很猛,车上颠得不行,齐柏宜差点拿不住摄像机,他还在旁边轻飘飘地说:“回去要检查底盘大梁了。” 池却他们的车登顶之后,后面几部车由于火山顶部泥土太过松软,都卡在半路上没能上来,轮胎往后滚出大片的烟尘。 无人机嗡嗡地绕了火山口两圈,齐柏宜把它飞回来,往前一脚踩在火山口的边沿。 “拍好了吗?”池却问他,鞋尖拨了拨散落的火山岩。 “拍好了。”齐柏宜说,但人没有动,看着平静得一如既往的火山口。 “你说,”齐柏宜把墨镜抬到额头,另一手拿着遥控器,“要是火山现在突然爆发,我俩是不是就得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我们现在这个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的状态,”池却语调平缓地回答他,“够死二十次。” “……特别好。”齐柏宜说,“但我现在还是不想跑。” 池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他也不能做到别的什么,那些复杂的拍摄器械他根本弄不明白,陪伴在这种时刻是最简单的,即使他们都花费了八年沉没的时间成本。 齐柏宜说:“以前看纪录片的时候总觉得,人总要来一次这样的地方吧,诶,你这样的人看我会不会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 “不会,”池却很努力地跟上齐柏宜的脑回路,想了想,“我没见过的也很多,我连你的相机的快门都按不明白。” 就和齐柏宜无法理解池却亲手烤制的栗子面包的制作过程一样,那些仪器实在是太复杂了,池却听齐柏宜和其他人讨论各种参数,只觉得头疼。 齐柏宜颔首,接受了池却的说法,“有道理,有被安慰到。” “不过还是谢谢你,”齐柏宜看向面前巨大的沉睡的泥土,刚上来的时候只觉得兴奋,现在冷静下来一些,还是很难想象他们站在了火山上。 这里是昆仑山脉,万山之祖,近五千米的海拔,行走与飞行已经无甚区别。 “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还是见到了这样的景色。” 池却发现了,齐柏宜在看到一些令他内心撼动的景色,就会变得多愁善感,说一些煽情的话。 语气没那么犀利了,也暂时收起来了与他的针锋相对。 “火山就在这里,”池却说,“是你自己决定要来的,不用谢我。” 有研究调查表明,一个人一天内要做的选择不下百种,齐柏宜现在站在这里,从选题到审批通过,再说买哪一趟航班,选择哪一间民宿,每一次的选择都必须没有差错,他才能在这个时刻看见这样的景色和他自己。 齐柏宜听后沉默良久,拎着无人机,说:“下去了。” 他转身,池却就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齐柏宜。” 池却替齐柏宜拿着三脚架,很认真地看着他,“我也在这里。” 齐柏宜买过四次上海飞往阿勒泰的机票,还有几次在外面拍摄的一时兴起,起点不限于西宁、成都和拉萨。 第63章 最远的甚至是国际航班,从堪培拉起飞,在北京转机,再到乌鲁木齐。 他没有一次选择启程,除了这次。 他踩着脚下松软的火山岩,远远和池却对望像一潭滚炙将要爆发的岩浆,说:“是,我知道。” “我找到你了。” 所有的一切终将迎来他也预测不了、但一定会发生的结果。 拍了大半天,齐柏宜收获颇丰,不只是自然风光,他们开车从火山口下来的时候还看到一直野牦牛,齐柏宜把车窗打开,和它对视。 “它会不会冲过来?”齐柏宜把摄像头对准它问。 池却一手扶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时刻准备挂挡,“会。” 齐柏宜不怕死地在原地一直拍,结果那头野牦牛真的扬着头上的角朝他们冲过来了,齐柏宜大叫:“快跑快跑!”手上的相机倒是一直没放下。 在这样的海拔高度,吃热食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晚饭就是几块顶饿的饼干和面包。 池却喝了口葡萄糖,他也很久没有这样的体验,说身体没有一点不适是不可能的。 晚上几乎没人睡得好,羽绒的睡袋还是没办法完全隔绝冷风,寒气找到一点点机会就卯足了劲往每一个毛孔里钻。 齐柏宜几乎是后半夜才真的睡熟了,第二天起来,说话就带了鼻音。 池却从医药箱里翻出胶囊给他,齐柏宜起先还不乐意吃:“这药吃了犯困啊。” “吃。”池却淡淡地说,“犯困就睡。” 今天车子要走完红土达坂和古里雅冰川,对驾驶员来说难度很高的两个点,这种时候齐柏宜就不和池却说要换着开了,池却开车的水平他还是勉强认可。 这个季节,红土达坂上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穿越难度大大降低,只是全程的巨石和碎石铺成的路,池却还是开得很小心。 开巨石路车子容易打滑,动力不够也容易冲不上上坡,后面有车被一块石头卡住上不来,池却下车指挥方向。 “往右打,不要打太多,可以了,给油。” 池却坐回车上,往前是克里雅冰川。 “你感觉怎么样,”池却问齐柏宜,“鼻音听着比早上刚起来的时候重了。” 齐柏宜靠在车门上,说:“那还能怎么着,没什么办法,又不能返回去,感冒我都习惯了,你开你的车。” 池却不认可地看了他一眼,想伸手去探齐柏宜的体温,被齐柏宜推开了。 池却一次被推开,下一次就不是冲着齐柏宜的额头去了,他把手绕到齐柏宜脖子后面,将人整个揽过来,用自己的额头贴上齐柏宜的额头。 “我没在和你开玩笑。”池却很无奈地道,“不舒服和我说,就算没有办法我也会给你找办法。” 他说:“相信我。” 第62章 天下苦齐柏宜久矣 “古里亚冰川是全球除了南北极以外最古老的冰川……”齐柏宜照着资料念,“到时候叫旁白老师把这段念进去……哎呦!” 车前轮一下踏进冰河里,车子猛颤一下,池却看了他一眼,很无辜地说:“冰河就是这样的,没淹都算我们运气好。” 齐柏宜谁都怪不了,心里不得劲,只好就近选择一个唯一的活物稍做发泄。 齐柏宜龇牙咧嘴地说:“诶我发现你这个人净说些怪不吉利的话。” “没有,”池却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路,“现在是汛期,冰面上的冰没有冬季那么硬,我提前和你们说,到时候真的淹了,不至于太慌。” 冰河这一段可以算是完全没有路可以走,池却是头车,开在冰谷里,冰面随时会碎。 “所以呐,”齐柏宜把头探出窗外,看一深一浅的轮胎,“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无路可走的地方硬要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针对这种情况我们为它起了一个言简意赅的学名……” 池却消化了一会儿问齐柏宜:“什么?” 齐柏宜拍拍池却的大腿:“犯贱。” “……” 齐柏宜通过余光看他:“你别笑,真的啊,比如我去北京的时候明明知道豆汁不好喝还硬要喝。” 他偏过头,说:“还有你的滑翔翼也是一个道理,明知有地心引力,还非要尝试飞行。” 池却愣了一下,一时半刻想不到要怎么接,齐柏宜幽幽地看着他,但眼睛里没有太多池却经常在别人眼里看到的怀疑和嗤之以鼻,好像他的倒影只是很刚好又简单地映在了齐柏宜的眼瞳上。 这种极限运动,一般人出一次事故就足够成为尘封的理由了,池却这样一次次往南墙上撞的人很少。 他有点尴尬,说:“你不也一样吗,一定要走这条冰河。” “也对,”齐柏宜点点头,带着鼻音说,“那么其实犯贱还有一个别的名称,叫做挑战自我。” 是挺挑战的,齐柏宜感觉身体里的内脏都要被摇匀了,说话堪比电音卡顿。 池却失笑,“你这个人……” “我怎么,”齐柏宜抱着胸,“我跟你说,在我这里犯贱其实不算贬义词。” 齐柏宜确实做过很多不可为的事情,但他知道,这些事情之所以不可为,其实是因为很难有好结果。 所以为了一个好的结果奋不顾身,确实不能以贬义修饰。 齐柏宜玩笑一般地说,慷慨激昂:“人类的勇气是最珍贵的宝物!比如我现在正在通过快要融化的冰河,至于会不会把我俩淹了!老天保佑!” “你干啥呢齐导,”齐柏宜的手按到对讲机了,有人问他,“我耳朵差点聋了。” 齐柏宜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在歌颂人类。” 程昇立刻回他:“谢谢你夸我。” 齐柏宜按下对讲按钮:“程昇除外,程昇是猪。” “齐柏宜你现在给我停车,”程昇叫得不比齐柏宜小声,“天下苦齐柏宜久矣,诸位随我起义!” 齐柏宜太习惯程昇这种动不动决一死战的架势,但没想到,池却真的把车停了下来。 “……你干什么。”齐柏宜看着池却的表情有几秒的空白,“你可能不太了解他,但我知道,这种时候他都不会在意奖金了,你现在停车他应该真的会冲过来和我打架的。” “不是,”池却打开车门,挂挡抽开安全带,拿齐柏宜没什么办法,“陷车了,先下来。” 池却处理这种意外很熟练了,下车看了下路况,又自己上车挂低速四驱试图自救,但车后轮压碎了一块冰面,河水里有块很大的石头,碎冰全挤在轮胎周围,轮胎在里面卡得很死。 齐柏宜把剩下的车都叫停在原地不动,转头问池却:“拿拖车绳吧?” “好,”池却说,“让他们开一辆过来在前面拽吧。” 池却把u钩挂好,程昇的烈马从侧边开过头车,挂上揽旗。池却和他说:“你动的时候我一起给油。” 程昇远远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 池却试了一次,程昇踩油门往前,池却和他打配合,也还算顺利地把车拽出来了。 一回头,齐柏宜相机都架好了,对着他们。 “诶你……”程昇把头探出车窗,说齐柏宜,“这也要拍啊。” 齐柏宜获得想要的画面,收起相机:“记录美好生活。” 汤心露往后扎的高马尾一晃一晃,话里有话:“齐导这段时间精神状态过于亢奋,背后隐情令人遐想……” “又有你又有你,就你话多,”齐柏宜骂道,“往前开,慢点。” 只是这一个小插曲,他们耽搁的时间没有太多,今天要达到古里雅冰川的冰舌附近露营,冰河这段晚上危险系数更高,他们必须在太阳下山前走过去。 所幸留的时间充足,他们就算油门慢慢踩,也基本可以在天黑之前到达露营点。 “我想这就这几天不用带我的便携烧水壶,”齐柏宜抽了下鼻子,“还是高山专用的呢。” 他手上的烧水壶是杨姐的,杨姐知道齐柏宜感冒了以后说什么都要把自己的水壶给他用,热水烧出来以后,还给齐柏宜往杯子里撒了一把枸杞。 “小小年纪嘛虚成这个样子,”杨姐唠叨他,“比我老人家还不如。” 齐柏宜注意力根本不在感冒上,说:“那晚上吃饭是不是能泡泡面了。” 池却瞥他一下,“喉咙痛还吃泡面。” 齐柏宜不看他:“好吃爱吃。” 冰层像冰川对河流的安抚,也是威严的压制,至于无端的闯入者,神明大约也懒得管辖一粒沙子一样渺小的人类,她已经站在这里太久,年长到对待一切都变得慈悲,他们费尽心里的穿越对她来说,甚至不足千分之一的眨眼。 只是自然的余韵会不会波及这些弱小的个体,不在她考虑的范畴。 车队往前,速度不快但胜在平稳,又往前开了五公里,齐柏宜突然说:“等一下。” 他在车窗窗沿上架着摄影机,把屏幕画面反映回来的影像拿到眼睛底下细看。 第64章 “前面有车,”齐柏宜往前看了看,“打着双闪。” 这个距离已经很近了,池却眨了下眼睛:“看到了。” 两台福特猛禽,陷在同一片区域,间隔不超过五十米。 他们能看到对方,对方自然也看到了他们,很快便有两个人挥着手朝他们的车队走过来。 “大哥……”对方在看到齐柏宜的一瞬间把话收回去,“弟弟,我们前面两台车都陷住了,能不能帮我们拉一下?” 齐柏宜戴了毛线帽子遮住耳朵,现下太阳快要下山,就把墨镜摘了,露出被风一吹更雪白的皮肤。 暮色开始在天边一点一点地像涨潮一样涌起了,他们缩在地球的一个角里,没有退路地接受夜晚的侵蚀。 池却什么话都没说,后面的车看到头车停了,也跟着停下来,有人通过对讲机问怎么了。 齐柏宜没想很久,几乎是随即,拿起对讲机说:“是这样啊,前面有几个大哥的车出问题陷进去了,我们都下来帮一下好吧。” 池却看着他笑了,在齐柏宜的手碰到门把手的时候,给他开了锁。 几位大哥碰到的状况和他们差不多,齐柏宜十分自来熟地和他们说:“我们几个小时前也陷了一次,没事儿大哥。” 陷车的两部车上坐的都是来“挑战自我”的越野爱好者,两部车四个人,很神奇的分别来自内蒙、吉林、广东和云南。 程昇脑子一抽:“列阵在东青龙听令……” 来自广东的青龙大哥说:“还好碰到你们了,在这地方我们两台都陷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池却下车看了看,齐柏宜举着手电筒:“你们自己铲过了?” 大哥苦笑一下,“对,铲了半天,还是出不去。” 两台猛禽在看到齐柏宜他们车队的时候就自己挂好了拖车绳和拖车钩,绳子往车前面铺了好长一段,齐柏宜说这是“越野礼仪”。 汤心露从事这个行业并不久,问:“什么是越野礼仪。” “嗯,其实也没什么深奥的,”齐柏宜说,“就是想要求援的一个态度吧。” “嗐,但是我觉得大部分人看到有人需要帮助,也不会考虑那么多吧,我是觉得帮助别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帮助自己……”齐柏宜看着蹲在地上检查轮胎,和几位大哥交流的池却,“比如你们池老板,他应该是完全无所谓的。” “是,”汤心露深以为然地点头,“实际上,我觉得这位朋友大约什么是越野礼仪都不清楚。” 其实对他们来说,池却的性格真的算是很奇怪了,成年人,不要说在社会里走几个来回,就算是打两个滚回来,身上都带着些逢迎的泥巴。 从见池却的第一眼,汤心露其实认为他是没有礼貌、不懂社交,但现在再想,一群带着污糟的人居然能凑在一起嫌弃另一个太干净的,太干净都会变得不合群。 池却开着他的车绕过陷下去的两台猛禽,来到他们前方不远处,把u钩挂在自己车屁股上,“先试一下能不能直接拽出来,要是拽不出来,我再去拿绞盘。” “行,”大哥很利索地上了自己那台车,递给池却他们自己在用的对讲机,又对另一个人说,“老林,你帮着看着点儿。” 池却他们中午在前面陷的那点深度其实根本不算什么深度,但他现在要拖的车几乎是整个车身往一边歪斜,轮胎稍弹一下都有侧翻的风险。 池却试了两个来回:“不行。” 下车的时候齐柏宜已经帮他把绞盘拿出来放在一边,问池却:“要不你来指挥,我去开。” 池却向他点了下头,说:“应该还要一台车去当锚点。” “知道,”齐柏宜动作很快,边说边要往回走,“我叫程昇开上来。” “嗯,”齐柏宜转身之前池却伸手,顺手似的扯了一下他的领子,“衣服穿好。” 绞盘往回收的时候,陷在河里的车子从冰层里被缓缓拉上来,齐柏宜的对讲机里传来池却冷静到没有波澜的声音:“往左打一点点,不要多,一点就够了,好,回直,踩油门。” “可以了,”池却朝着齐柏宜走过去,“出来了。” “太感谢了太感谢了,”老林拿着手机下来,走到池却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留个联系方式。” “没事。”池却说,“应该的。” 老林也没太坚持要他的联系方式,看到齐柏宜车里的拍摄工具,“嚯,这么专业这么齐全啊,专门来摄影的吗?” “差不多,”齐柏宜在外人面前就装得很乖巧,笑一下眼睛就弯了,“大哥,您愿不愿意当我们纪录片的主角?” 第63章 没有人能管得了他 “没事,随他吧,”程昇听完齐柏宜的安排,麻木地说,“反正他本来也不怎么喜欢按脚本走。” 在脚本里,接下来的主角是野牦牛、藏野驴,狼群和藏羚羊,在今天之前,谁也不知道谁会出现。 程昇冠名是副导演,实际上手里没什么决策权,做得最多的事情是齐柏宜异想天开,或天马行空到不切实际的时候将要失去控制,拉他一把。 这件事情就不需要他怎样规劝了,看见什么拍什么,什么好玩儿拍什么,齐柏宜看重的不是镜头价值,而是故事本身。 但仅有故事本身往往不在世人对成功的筛选范围内,也算是齐柏宜在这个行业里太年轻的局限,他拍出来的故事不够优美,立意无甚创新,可以说是有点无聊。 为了不无聊,齐柏宜实在培养了很多不良嗜好。 说到这个……程昇若有所思地说:“杨姐,你看底片的时候有没有觉得,这次好像真行?” 以前齐柏宜拍山河湖海,就只是山河湖海。这次似乎能看到一些别的东西。 杨姐还没说话,齐柏宜就过来一把揽住程昇的肩膀,插嘴:“好消息!他们同意了,摄像机准备吧。” “按道理来说是不对的……”齐柏宜打开车门,按开各种各样的机器,小声说,“我记得我大学时候的老师说过,长时间的拍摄才能让被拍摄者习惯镜头。” 池却不发表什么看法,问他:“后悔了?” “那倒是没有,”齐柏宜说,“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行啊。” 池却想不到用什么专业的话来开导他,憋了半天,讲了一句:“你像是按道理来做事的人吗?” “你很了解我?”齐柏宜把眼镜戴起来了,好整以暇地问,“想起来了?还是又在搜索引擎上填我的名字?” 池却不说话,齐柏宜笑了下,“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和我说。” 池却觉得齐柏宜说话的语气变得怪怪的,好像渡过他想起来的这个节点,齐柏宜就另有下一步计划要走。 他看齐柏宜在他的车上收这个收那个,牧马人还是当头车,但如果要跟拍,齐柏宜就要坐到那两部猛禽上去。 “也不用都拿走吧,”池却看了半天,“你是不坐回来了吗?” “啧,”齐柏宜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把空的眼镜盒扔在中央扶手盒里,转身把车门关上,“看我心情。” 没赶在天黑之前到达原定的露营点,老林他们四个人还挺不好意思的,但那群拍纪录片的好像一点都没在意,一群人围住摄像机,一群人围住他们。 “呃,我先说好,”老林挠挠头,“我们几个连拍照都不怎么拍的。” 齐柏宜说:“没关系,你当我们是空气就好了。” “这个说法很像我小学的时候上台演出……”吉林来的大哥一开口很正宗的东北口音,“我快紧张死了,我妈叫我把台下的人都想成白菜和土豆。” 齐柏宜笑说:“那当白菜和土豆也可以。” 他拿起对讲机呼程昇:“土豆土豆我是白菜,我们这里准备好了,可以开始。” 其实把台下的人想成白菜土豆是完全没用的,老林哈哈笑起来,但这几个年轻人确实有让人短暂忘记镜头存在的快乐魔法。 要跟拍,他们前进的速度就慢了很多,池却的后座上多出一个机位,摄影师和池却从来没有过交流,车上陷入诡谲的沉默。 “小蒋,”齐柏宜说,“你叫池却不用再往前开了,你赶紧下来,在原地拍他们过来,拍冰面,注意安全啊。” 蒋择风默默把对讲机往池却那里移了点,池却把车停下,开锁,两个人还是一句话都没有。 等齐柏宜终于拍尽兴了,老林感叹地说:“你们这个工作也挺辛苦啊,我还以为就是背着相机周游世界呢。” “哈哈,”齐柏宜干干笑了两声,“都辛苦,都辛苦。” 时间刚过凌晨两点,他们决定不再往前继续走了,车停在较厚的冰层上,过一个夜晚,等河水再冻结实一点,明天早上的路会更好走。 他们找了块相对较为空旷的河岸,支起桌子,乱七八糟的零食堆了一座山,齐柏宜把眼镜一摘,转头看着池却:“我想吃泡面。” 第65章 池却距离他两步,走过去把他的眼镜接过来,问他:“……喉咙还疼吗。” 齐柏宜吞咽一下,还有一些不能被忽略的异物感,说:“还好。” “可是其他零食不是也一样上火吗,”齐柏宜争取地说,“该吃吃该喝喝,万一明天就死了呢。” 齐柏宜说完就往杨姐身边靠,因为池却的眼神看起来真的是忍不住要揍他了。 “讲的什么话,”池却还是妥协地重新打开后备箱,“你想吃什么?过来看。” 最后齐柏宜也没吃上自己挑的海鲜面,老林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掏了一只锅和一个燃料罐。 “相当高级。”程昇靠过去围观被放在燃料罐上的炉头,齐柏宜适时递上自己的高原打火机。 是他为了能在高海拔地区抽烟专门买的—— “老烟枪!”程昇骂他,“你不是说你不抽了吗!” “我现在没抽啊,”齐柏宜理所应当地说,“我说我是为了这顿饭你信吗。” 程昇转头看池却,告状:“你看他!” 池却轻飘飘地叹气,又仿若没有:“谁能管得了他。” 齐柏宜便站在一边朝他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老林带来的锅够大,他们自己还有些别的食材,反观齐柏宜这里,不是零食就是泡面,泡面口味还各种各样。 齐柏宜看着那些食材下锅,又看看桌上的零食:“我有个大胆的提议……” “全煮一锅怎么样?” 老林是年纪最大的,但年轻的时候应该也不怎么老实,开团秒跟:“我觉得可以。” “很难想象,”汤心露无能为力地看着那几只手往锅里作恶,“他以前也这样吗?” 程昇说:“以前其实还好,我觉得他现在完全就是人来疯的一个状态。” 汤心露瞟了池却一眼,絮絮叨叨:“为什么呢……” 池却抱着胳膊站在一边,不参与恶作剧,也不加入汤心露对齐柏宜探索般的闲聊,脸上只被便携灯泡照亮了半面,显得心事重重。 “我加了啊,”齐柏宜边挤调料包边说,“红烧牛肉面鲜虾板面,还有老坛酸菜面三拼,再加上臭袜子的怪味豆,诶彩虹糖,来一点。吃得饱吗?要不我再扔两块压缩饼干?” 老林放上一把青菜:“可以了,营养均衡,谁愿意吃第一口?” 杨姐喃喃道:“这是比高反更可怕的东西……” 齐柏宜往周围扫视了一圈,基本上所有人都站得很远,站得近的池却表情很吓人,齐柏宜有些不敢和他对视,叫了另一个:“来,小蒋,感情深一口闷。” 蒋择风只是反应慢了几秒,被齐柏宜点名后脸都红了,疯狂向后闪避,试图挣脱齐柏宜的束缚:“不不不,不要,老、老大,我还没有成家我不想死……” 蒋择风不爱说话只是因为他有结巴的毛病,但逼急了还是能说得相对顺畅,齐柏宜实乃妙手神医,给蒋择风抓的药就是色泽复杂的一锅泡面。 最终还是池却拦了一下,自己当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评价也很言简意赅:“肠胃不好的不建议尝试。” “味道有点,”他垂着头想了一下,“违反人类生存规律。” 他这样一说,立刻有围观群众跨一步上来,说:“真的这么难吃?那我一定得尝尝了。” 池却看着这些拉不住的人,其实在高海拔地区不能这样乱来,尤其还是无人区,就算药物充足,但在这里,一个很小的意外都可能引发很大的麻烦。 老林大约看出他的顾虑,过来对他笑着说:“没事,其实你这样算算,奇怪的东西也就只有小齐加的那两种糖果。” 齐柏宜坐在人群中间,通过跌宕的缝隙看池却的眼睛,边笑边大声和他说:“池老板!什么叫挑战自我啊!” 乱七八糟地闹了一个小时,池却没急着上车,跟在齐柏宜身边,问他晚上睡哪里。 “今天晚上我不睡了,”齐柏宜又开始调试设备,“我想拍冰层慢慢冻结的过程。” 池却不是很赞同,但齐柏宜做了决定的事情,几头牛都拉不回来,只好说:“我陪你。” “不用,小蒋跟着我一起,”齐柏宜很快把要用的设备都拎出来,“你得睡觉,开了一天车不累吗?” 池却深吸一口气,还想说什么,齐柏宜的耐心就告罄了,说:“我说不用就不用,你自己也说了没人能管得住我,那就别管我。” 池却愣了几秒,也没和他争论其他,看起来反而是有点自洽,蒋择风还没见过池却这样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有点委屈。他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突然吵起来了,一时间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 “我是没资格管你,”池却前一句说得轻,很容易就被风吹散了,“有事随时叫我。” 池却回到车上,昏昏沉沉睡到后半夜,突然听到有人在拍他的车窗。 他一睁眼,只看到一片茫白,从前挡风玻璃看过去,外面已经几乎没有能见度。 蒋择风站在外面,衣服和头发被风狠狠地拽向一边,眼睛被吹得都睁不开,而齐柏宜不见踪影。 池却一下就吓醒了,是暴风雪。 第64章 dunya “风、风太大了,齐导的摄像机摔进暗河里……”蒋择风被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我让他不要去拿了,他一定要去捞。” 蒋择风一张嘴就有风夹着雪粒往嘴里灌,一句话磕磕巴巴地说了很久,池却没听他说完,已经开门走下车,靴子的厚底踏在冰面上。 齐柏宜为了拍摄结冰的过程特意选了一块没冻结实的河面,风越来越大的时候只是抬头朝着天空眯了下眼睛。 这是高原上,海拔四千七百米的暴风雪。蒋择风找池却,是顺着风,在路上滑了两跤,池却下车的时候太匆忙,口罩都没记得拿,风把他们置身的每一块空间都填满,又逼走所有氧气。 蒋择风跨一步得停很长时间,以此酝酿勇气和所剩无几的体力,走了几步,再一抬头,池却已经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池却被风吹得也说不出话,朝着后面指了指,蒋择风心领神会,顺势往回走去搬其他救兵。 手里的电筒往前打,池却知道齐柏宜拍摄的大概位置。花白的天空像坏掉的电视机,池却在什么都看不见的虚拟世界里走了很久。 他也看不见,只是凭着方向感和直觉,直到手电的光照到蹲在地上的一个人。 暗河的流动比齐柏宜想象中要更汹涌,那台摄像机体积偏小,视线又不清晰,几乎是摔下去就沉到了底。 齐柏宜丝毫不犹豫,伸出手往冰面下掏。 河水瞬间将他的手套里外都浸湿了,齐柏宜全身的神经都好像往心脏处瑟缩了一下,整个人抖了抖。 “齐、齐导,”蒋择风站不住了,也蹲下来,手臂紧紧抱着幸免遇难的另一台摄影机,“风太大了,我们先、先回去吧,明天再来找!” “不行。”齐柏宜换了一只手,戴着手套太滑,他便把手套摘了,有块坚硬锋利的冰狠狠刮过他手掌的虎口,又把周围的碎冰往旁边掀开了点,一只脚也踏了下去。 “真、真的,”蒋择风着急但没什么办法地劝,“先回去吧,相机没有命重要啊。” 齐柏宜多少次和他们说过,在野外拍摄,优先级最高的是自己的生命,但他好像并没有说服自己,仿佛那台陈旧、使用率并不高的相机里面有什么级别最高的秘密。 “我摸到它了,”齐柏宜声音发紧,“你先拿着东西回去,叫个人过来帮我。” 蒋择风不是很放心齐柏宜一个人,但劝也劝不动,咬咬牙往回走。 而第一个找到池却,或许也不只是因为他是头车的缘故。 齐柏宜把那台相机拖出水面,手上已经被冻得没什么力气了,大半个身子还泡在水里,就站在原地拔卡。 实际上池却那束光打过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很强烈的反应,只抬头看了一眼,意外并不多。 池却一点废话都没和他说,蹲下来,手臂环在齐柏宜臀部,一下把他从水里托了起来。 “欸欸欸慢一点……”齐柏宜牙齿打颤的声音很明显,“这水冻得我骨头疼。” 池却把他弄上来其实并不轻松,齐柏宜的脚沾地就往下跪,手上开了个流血的口子,但抓那台泡水的相机抓得很紧。 远处过来几个人,齐柏宜的相机在人群围过来的时候脱手,换到了池却手上。 他真的是太冷了,冷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但能看到池却拿着那台相机,头垂得很低。 池却关了车门,把所有人的关切都关在门外。这样显得十分没有人情味,齐柏宜坐在后座,状态已经开始不对。 “把衣服脱了。”池却拿着自己的衣服,齐柏宜的行李箱里没什么厚的。 轻度失温,齐柏宜能感觉到自己的四肢都在颤抖,手脚都不听使唤,池却把毛巾盖在他头上,抓住他的手臂,把几乎湿透的衣服从齐柏宜身上扯了下来。 第66章 “池却。”齐柏宜半闭着眼睛,看见他救回来的相机,没有储存卡像一块没有生机的死物,放在驾驶座位上。 池却把湿衣服随手扔在一边,应了不高不低的一声。 “你弄得我好痒啊。”齐柏宜越说声音越小,池却看他一眼,把暖宝宝贴到他的腋下和腹股沟,拍拍他的脸说,“别睡。” “唉,可是真的好困,”齐柏宜也知道不能睡,但他的反应已经有些迟缓了,“你多和我说两句话啊。” 池却手上动作没停,表情空白:“我知道,我在想。” 唱歌吗,不合适,池却知道自己唱什么都有点像催眠的摇篮曲,这种时候,程昇手机里的凤凰传奇可能还好用一些。 窗外的风好像因为没留住齐柏宜而不断嚎啕,掠过耳边带来空腔一样荒芜的恐惧。齐柏宜被池却像包热狗肠一样地裹上救生毯。 “我感觉我好像要进烤箱了,”齐柏宜半躺着,“蜂蜜芥末热狗肠,加蒜泥罗勒,小番茄。” 是池却在阿勒泰的民宿里给他烤过的面包,由此一说,池却来了灵感:“我可以给你说面团发酵的十种不同菌种。” “有病,”齐柏宜笑了一下,“我不要听这个。” 池却真的想不出来了,“那你想听什么?” 此时的情景很像齐柏宜在手机上刷到过的末日求生短视频,内容都是ai合成,几间看起来温暖舒适的小屋轮番让人挑选,彼时齐柏宜津津有味地看了半天,挑中一间充满甜点热气和白葡萄酒的房子。 可惜这里并不温暖,也没有甜点和酒,但池却又在身边,让他好像也没有对那些东西产生很多的渴望。 他直直地看着车上亮起来的顶灯,直视居然也不感觉怎么刺眼,说:“我想听听,什么叫人与地理。” 鲜少去清吧一类的地方,在踏进人与地理之前,齐柏宜就只去过一次:“我以前去的清吧,端上来的酒上有一块撒满了黑芝麻的芒果,我大受震撼,后来一想起清吧就想起那块冤死的芒果,然后就不爱去了。” 很长的一段话,齐柏宜语速不快,池却听完消化了好半天,想不明白为什么能把臭袜子味怪味豆投进泡面里的人,还要嫌弃撒满黑芝麻的芒果。 “你怎么知道人与地理的名字是我起的?”池却问他。 齐柏宜答道:“你朋友和我说的。” “什么时候?”池却疑问地皱起眉,“那时候我在干什么?” “要么喝多了在吐呗,”齐柏宜说,“你应该在叫车。” 池却无语得没话好说,伸手把齐柏宜衣服里的救生毯扯平整了,手指摸到因为平躺而根根分明的肋骨,是山脊的动脉,也像河谷的低垂。 “阿曼的酒吧里有一款主打酒,她自己研究的,配料很多,十几种,太复杂了我有点记不住,”池却说,“但是我知道制作方法,就是把十几种配料每种用试管抽一点,倒三滴,然后不搅拌,各种液体的颜色没有充分融合,很像……很像泡大的水晶宝宝。” “我喝过一次,味道和你做的泡面一样很难用语言描述。” “你怎么拉踩我的泡面。” 齐柏宜平躺着,池却坐在他腿边,把巧克力放在杨姐的水壶里加热,巧克力化成液体,被喂到齐柏宜嘴边。 “那是什么酒,”齐柏宜迷迷糊糊地回忆了一下,没想出来,“有这种好东西,我当时怎么没看到。” “它叫‘dunya’,”池却说,“可能这个名字不太吸引你吧。” 的确,齐柏宜看着一溜梦想成真心想事成之类,甚至有点想尝试那款名为‘绝望的直女’的伏特加,也不会想到去点一款不知道什么意思、什么读音的酒。 “这么了解我,”齐柏宜看着他,舌头碰到牙齿,“dunya?是什么意思。” 池却说:“这是哈萨克语,意思是‘世界’。” 阿曼说过:“苦精是泥土,橙汁是太阳,蓝橙立娇是海水,红石榴糖浆是歌声和舞蹈,酸奶是我们的羊……啊还有这个。”她从伏特加里抽出一管,但这是什么,她过了两秒才笑着向池却介绍,“这是艾尼。” 阿曼至今未婚,一个人到乌鲁木齐打工,朋友都很少。有一天接了三个来自老家的催婚电话,一气之下换了手机号码。 那时候池却还没有在阿勒泰遇见八年后的齐柏宜,只是还记得他,在他去过的所有地方保持一场虚无的回忆。 阿曼抿了一口那杯不明液体,表情像被酒攻击了,说:“所以呢,这款酒是可以diy的,你要不要来一杯?伏特加可以换成其他配方,我请你。” 池却和阿曼说过很多次齐柏宜,在酒吧的投影仪上放齐柏宜拍的纪录片,哄睡很多客人,然后被阿曼换成《喜羊羊与灰太狼》。 池却在并不能完全伸开手脚的车厢里和齐柏宜说话,齐柏宜脸色很难看,嘴唇泛着紫色,咽喉里散发出巧克力的香味。 “她非要把这个乱七八糟的酒作为主打,我也没什么办法。”池却说,眼神平直地铺在齐柏宜脸上。 齐柏宜听了半天,脑袋里只有对这款不明液体的挑战欲,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反正所有人的脑子多少都带了点不正常,只是有些人在暗黑料理的领域大显身手而已。 “诶,不对吧,”齐柏宜突然想起来什么,“我一开始不是问你为什么叫人与地理吗?你跑题啊。” 池却的唇角勾起一个无可奈何的弧度,说:“我知道,我只是想着和你多说一点,我怕你睡着。” “人与地理在我这里的理解其实是,爱人和大地的纹理,”池却说得坦坦荡荡,“爱人和大地的纹理,对我来说就是世界,就是这样而已。” 齐柏宜出神地看向座椅上皮质的密密麻麻的纹路,一看眼前立刻眼冒金星,效果堪比数羊,于是看无可看,又把脑袋转到正对池却的方向。 池却说完,齐柏宜没什么声音,他就把自己随身的包从驾驶位拿过来,包袋擦倒了那台泡过水的相机。 他从包里拿出一只很小的塑料瓶,里面有些颜色奇怪的水泥色液体。 “路太颠簸,摇匀了,”池却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上次去找阿曼的时候让她给我调了一杯,密封过的,应该是还没坏。” 齐柏宜的心脏跳得很快,在为冷到发麻的四肢供应温暖,池却的眼睛底下有明显的疲惫的暗影,齐柏宜的手指渐渐恢复了一点知觉,蜷缩起来,问他:“那你把伏特加换成了什么?” 池却把那只瓶子打开,像一管苦口的良药。 他没做回答,晃了晃那只瓶子,问齐柏宜:“你要不要尝一下?” “失温是要吃一些高热量食品的——我没加伏特加,里面没有酒精,剩下的应该都是一些甜甜苦苦的玩意儿。” 齐柏宜抱着挑战自我的决心,小心翼翼地凑到池却手边抿了一口。 味道和表面体现的没有偏差,当颜色全部混在一起,乱的没有色相。齐柏宜喝得五官都皱了起来,拧着眉问池却:“世界是这样的吗?喝一口感觉要没有明天了。” 池却闭了闭眼睛,把瓶子拧紧,笑得有点缺德,轻声说:“阿曼让我选一种调料,我那个时候没想好,所以没加,现在我只是把伏特加换成了巧克力。” 齐柏宜身上穿着池却的大码厚衣服,脑袋被救生毯包着,状态好了一些,喉咙里留着糖浆的味道,和巧克力滑进喉咙的甜腻的生涩。 大约是失温的后遗症,还有被巧克力的甜精冲刷在舌尖的混乱,一切都显得这个世界好像不是围着太阳在转,齐柏宜问池却:“所以我是你爱的人吗。” “是,”池却与他对视,承认得很快,但下一刻和齐柏宜道歉,“对不起。” 齐柏宜不明白他道歉的原因,只能听见外面的风逐渐停了,雪已经不再往下落,天边泛起一丝白色的光带,前面就是古里亚冰川,灰黑色的冰舌吐露在视线之内,昨夜的白雪往地上又附了一层幻觉的自然的脚印。 齐柏宜脑子转得不快,但身体先一步有了警戒般的反应,他深吸一口气,问池却:“对不起什么?” “八年,”池却说眼睛里泛起一层潮湿的,像夜露一样的晶莹,“我买了五次乌鲁木齐飞上海的机票,我上了飞机,其实也去了几次,但是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我没找到你。” 齐柏宜清晰地看见池却的眼泪,被眼眶包含着摇摇欲坠。 他又说:“对不起。” 第65章 我们记住的日子 相爱多年的恋人,这句话从那天晚上的齐柏宜嘴里说出来,池却其实没有太相信。 他是说谎习惯的人,能看出来人在说谎话的时候有些下意识的小动作,比如不自觉地眨眼,以及触碰物体才能缓解焦虑的手部动作。 齐柏宜可能是不怎么说谎。说完话,站起来看着池却的眼睛眨了两眨,指尖缠在袖口上,脸上的表情也从得意的挑衅,在池却沉默的推移下,出现了一道心虚的裂痕。 第67章 池却和他隔着一些距离,中间还有些围观的眼神,齐柏宜随着分秒的流逝渐渐变得没有自己想的那样自如。 他也不知道相爱多年的恋人,齐柏宜在哪个部分撒了谎,所以带着一些试探和冲动,眨了眨眼睛,说:“我想也是。” 然后手指蜷缩起来:“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我的手机里还存着你的1082张照片。” 在乌鲁木齐的两天是与现代社会的短暂连接,在阿勒泰想不起来的那些烦恼,随着手机信号越来越满,很像潮水吞没落脚点的一种慢性死亡。 “天山墓园?”阿曼把一个相框放在吧台上,说,“我在那里面啊。” 池却看着面前的人,无语地说:“……这种事可以开玩笑吗?” 齐柏宜他们还在玩儿国王游戏,阿曼看他一眼说:“其实你刚进来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你应该是又忘记了。” “这么明显吗,”池却顿了一下,坐到她面前,“我装得有哪里不正常吗?” “没有,只是我比较厉害吧,”阿曼笑他,“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我是觉得有点和我上一次去医院看你的时候一样。” 池却皱了皱眉:“上一次?” 酒台上摆着阿曼的照片,照片里还有另一个女人。 拍摄时间大概有些年头了,池却看着阿曼在相框里青涩的脸,被不知道哪家理发店剪的很短的头发,狗啃一样的刘海。 她旁边那个女人倒是头发长长的,柔顺地往下坠,嘴唇涂得很红。 阿曼很有耐心,说:“上一次是八年前,你就是玩儿滑翔翼弄坏了脑袋,当时还挺惨的,手臂上一条很长的伤口,喏,就是你手上这条疤,我去看你的时候全身被绷带裹着像颗球。” “当时在医院看见我一脸茫然,但是好像又不愿意承认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道不服气什么呢,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我。” “哦,”阿曼想到什么,看了池却一眼,说,“你是又去玩儿那个忤逆地心引力的东西了吗?” 池却一点也没有自觉,用那只留疤的手臂撑着下巴说:“对。” 对于池却的不长教训,阿曼已经习以为常了,把雪克杯拿过肩膀,问他:“那你来找我干什么的?叙旧?你又什么都记不得,浪费这时间干嘛。不去陪他?” 阿曼说的“他”是谁,池却当然知道,看了眼气氛热烈的远处。 齐柏宜大约是抽到了大王牌,风水轮流转,盯着程昇和汤心露,表情是要笑不笑的沉思,肯定没憋什么好屁。 池却脸上表情并不丰富,阿曼只能通过他的沉默来稍微猜测他内心的想法:“怎么了?你有什么事要说啊。” 池却嘴都每张,但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类似叹息的声响。 “哦呦,”阿曼笑着把酒倒出来,“你还会叹气呢。” 池却感觉他现在不管做什么,阿曼都有话说他,干脆直接问了:“齐柏宜前两天和我说,我是他相爱多年的恋人。” 阿曼“啊”了声,听起来也不是很意外。 “我感觉他应该是骗我的。”池却看起来也很冷静,知道被骗了也没有别的情绪,仿佛欺骗只是一句早安晚安之类没有更深层意义的问好。 “我去看他的纪录片了,他在采访花絮里有说……”池却斟酌了下用词,“他在花絮里的意思好像是,我是他的初恋,并且已经分手了。” “你这么厉害啊,”阿曼说,“以后你也别回阿勒泰开什么民宿了,直接到警察局应聘测谎仪好吧。” “真的,”池却没什么脾气地坐着,“你说话一直都这样吗?” 阿曼笑得停不下来:“也不是吧……所以你是来找我问这句话是不是真的?” 池却点头:“你知道的话。” 阿曼和池却联系其实不多,新疆太大了,乌鲁木齐到阿勒泰开车要开六个多小时的车,不是节日,也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情,他们几乎不见面,只时不时在手机通讯软件上发几句没什么营养的近况。 池却不记得、找寻自己是谁的这段时间里,和阿曼的聊天记录被顶在聊天记录前列,联络还算频繁。 雪克杯里的酒液淹没冰块,阿曼说:“相爱多年的恋人吗?其实我觉得他也不是完全骗你吧。” “看你怎么理解了,”阿曼把那杯酒推给池却,“相爱、多年、恋人,你怀疑哪个是骗你的?” 池却当然说不出来,他最好全是真的。 “要我说,其实都是真的,他说的也没错。”阿曼看着齐柏宜被灯球照得要亮不亮的脸,颇有深意地笑了一下。 阿曼感觉是在清吧里和那群经常来喝酒的文艺青年待久了,说话总有种要说不说的深沉。池却虽然不是很能听得明白,但会抓重点。 真的、没错。 被推到手边的是一杯几乎只有几种基酒互相碰撞产生的搭配,池却面不改色地拿到嘴边,喉咙滚动的频率像在喝白水。 虽然池却现在成年了,喝酒名正言顺,但阿曼还是说:“慢点喝,虽然我没怎么看见过你喝多,但是我感觉你这种酒量好的,喝醉了一定很麻烦。” “是挺烈的,”酒杯里的冰块被留在原地自转,池却只感觉喉咙烧得厉害,“辣嗓子。” 这种酒喝下去好像确实会影响表达欲的高低,池却看着阿曼自己也摇了一杯给自己,她说:“你知道这个酒叫什么吗?” 阿曼说:“这个叫绝望的直女。” 池却没说话,阿曼把吧台上的相框转过来面向自己,又转到池却面前,“你不是问我天山墓园里,谁在那里面吗?” 阿曼现在的头发蓄得很长,常常摆出来的表情,和口红的颜色,让池却无端觉得和与她合照的那个女人很像。 “艾尼要是知道你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应该会掀开骨灰盒出来揍你的。” 池却听到那个名字,低头看着杯子里的冰块,杯底似乎已经积了水,让他想到过去不久的春天,阿勒泰的草地上融化的积雪。 阿曼一直觉得池却迟钝,但这次愣神的时间有些过久了,她说:“你想什么呢,不会我说一下你就这样想起来了吧,我觉得这个还是得去医院保险一点。” 池却抬头,眼神并不聚焦,齐柏宜远远感受到池却和阿曼的目光,冲他们挑了下眉,很快又低下去,好像不太想和池却对视。 漂亮的脸冲击力从来都很大,池却看了又看,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 齐柏宜那天晚上戴着眼镜,坐在民宿的沙发上,池却从外面回来,诧异地透过亮着灯堆满人的窗口,看到一道熟悉的侧影,贫瘠的心脏突然开始跳出声音,干涸的回忆重新注入天山的融水。 该怎么描述那天,怎么描述他见到的那样的一个人。 那天是他先看到齐柏宜的,那张脸和手机里的相片上对比,其实不算特别一致,本子上写满的那个名字,在池却心里也还没有形成一个明确的意象。所以进屋后,池却带着有异议的答案,问:“你是谁。” 然后得到准确答案的瞬间他就发现,只要齐柏宜是“齐柏宜”,他的第一反应就永远是心动。 “他应该生我的气的,”池却愣愣的,手臂上那道增生的疤痕无端开始泛痒,“我好像是忘记了他两次。” “那我真是神医妙手回春,”阿曼笑着说,“好了,你的朋友们好像要回去了。” 她站在一墙亮晶晶的酒水瓶前面,每个面玻璃都倒映出他的影子。她问池却:“楚阿克,要是齐柏宜来找我问你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我要不要告诉他?” 池却脚步顿了一下,重新转回来看她的身影晃了晃,大约是身体里的酒精含量有些超标。 “我问你你就跟我打谜语,”池却面无表情地控诉,“他来问你你会和他说?” 阿曼颔首:“我直接告诉你也不是不行,但是那有什么用?那是我旁观的不完整的你而已。” 池却看着她,“那我也希望是我来告诉齐柏宜。” 池却走出清吧打车,阿曼看着面前的人,齐柏宜问了些不相干的问题,比如清吧为什么叫人与地理,比如她和相框里的艾尼是什么关系。 “名字是楚阿克起的,我和艾尼也没有什么关系。” 齐柏宜看着相框沉默,过了几秒,把手机拿出来,说:“那我加您一个微信?” 阿曼爽快地扫码加好友,池却打到车回来叫他,齐柏宜只好先收起手机走了。 齐柏宜坐在后排,看了眼副驾驶的池却,给阿曼发消息。 虽然这样打听别人显得很没有直面的勇气,但是没办法,问池却吗,池却估计比他还要迷茫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池却喝酒喝得有点多,身上有些许淡淡的酒味飘到齐柏宜的嗅觉范围内,齐柏宜看着出神了一会儿,阿曼的信息回了过来。 “你问我的这些,我了解的不够准确,他的意思是,等他想起来了,他想自己告诉你。” 第68章 “不过我能确定,他大概是从来没有放弃你,毕竟每次和我聊天,几乎每次都要和我提到‘齐柏宜’。” “提了什么不重要,我觉得意思就是他很想你。” 第66章 一直喜欢你 “我可能在滑翔翼上是没什么天赋。” 池却语速不快,也不是一个有讲故事天赋的人,他说八年前那场意外,那些肉体上的疼痛在他的讲述里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齐柏宜听他说几米的高空往下坠,自己脑补失重的下坠,但这个人不说身上的伤口如何如何,只说自己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 池却说:“想起来的时候我手机里高中同学的联系方式已经全部被删除了,我只记得你的电话号码,但是没有打通。” “我找了的。” 池却的语气有点委屈,终于产生一些符合和眼泪同时出现的标准,齐柏宜看着天空的颜色,太阳要浮起来的时候,池却抽了下鼻子,说:“但是可能运气也不怎么好吧。” 齐柏宜动了动,身后垫着的救生毯发出摩擦的声响。 池却结束他的讲述,齐柏宜没有立刻做出回应,池却说的每一句话在他脑子里没有办法立刻连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对真相有很强烈的渴求,而等到池却真的要给他讲述的时刻,由于他的眼泪来的措不及防,齐柏宜从没见过他哭,便十分好奇地盯了一会儿。不过池却的泪腺本来也不发达,泪水很快就止住了。 “你还会哭啊,”齐柏宜看着垂在他下巴上的水珠,“别哭了,自己拿纸擦一下。” 池却没听他的,用手随便抹了一把,含盐的水珠很快被揉进手心里。 然后就不敢看齐柏宜,齐柏宜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嘴角也放下去了。 “老实说,”齐柏宜移开视线,“你想起来了,我反而不知道要和你说什么。” 重新遇见以后,他也和池却说过不够理智的狠话,一句比一句难听,池却听了,就算不记得也真的无辜,但从来没有怪过齐柏宜。 齐柏宜盯着车顶看,茫然地说:“不知道的时候想着就是你的错,就是你对不起我,现在知道了,好像大家都没错,都有苦衷,感觉这么多年这么难受,和活该一样。” “你还不如告诉我,你那个时候是真的不喜欢我了,”齐柏宜渐渐觉得车灯刺眼,眯了眯眼睛,“你这样说,我都不能怪你了。” 或许是车顶灯的光太亮了,齐柏宜感觉到眼眶从内而外泛出的酸涩,他抬手把眼睛遮住了,声音有点抖:“我能不能不……爱你啊。” 池却顿了一下,抬手把车顶的灯关了,有点手忙脚乱地去包里翻纸巾:“你可以怪我。” “我问过我妈妈,猜测她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我也记得那通电话了,”池却没有停顿地说,“你确实应该怪我的。” 他想给齐柏宜擦眼泪,但齐柏宜也没给他这个机会,捂着脸不让池却把手伸过来。 池却也没有别的办法,被齐柏宜一次一次挡回来,只能俯下身子用轻轻抚摸他的耳垂和肩膀。 最终还是齐柏宜自己哭够了,手拿开的时候眼眶很红。 “哦,这样啊。”齐柏宜闷闷地说,其实他也不知道该不该摆谱,池却在他面前,像真的做错了什么一样,头都抬不起来,头发扫到肩膀。齐柏宜没什么想法,只觉得他还是抬头看山水的时候,要更让他心动一点。 齐柏宜不说话,池却就沉默地一直等。他对世界上的种种没什么怨言,从来也不大在意,放在齐柏宜身上的期待,也好像怕那些虚无的东西压在他身上太重,所以也只放了一点点。 但那也已经是他的所有和全部了。 “手臂给我看一下,”齐柏宜用眼神示意池却,“有疤的那只手。” 池却直愣愣地把手臂递过去,齐柏宜把他的衣服袖子往上卷,重新看到那条疤痕,直觉很像松动的浮于表面的泥土,叹了口气问他:“你怎么在下面埋了这么多东西啊。” 池却没听懂,问他“什么东西”。齐柏宜的脑回路他就算有时候理解到,也会觉得是自己中奖。 “没什么。”齐柏宜笑了下,又问他,“痛不痛啊?” 池却看着他的表情,思索了很久,最后蹦出两个字:“还好。” 齐柏宜了然地说:“问你也是白问。” 池却以为齐柏宜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于是摸了摸那块增生的肉,又说:“其实不太记得,过去很久了。” “我知道,”齐柏宜摆摆手,没指望他说什么好话,“八年确实很久了。” 池却大概是齐柏宜八年前的学生时代里印象最深的一道题,当时没有答好,失之毫厘便可以获得他想要的幸福,所以一直不会忘记。 “我和你说,不是要你原谅我的,”池却声音很低,“你想知道,我就是告诉你,你想怎么样其实都没关系。” “但是要我就这样放弃,好像也完全做不到。”池却看着齐柏宜的脸,露出很苦恼的表情,“齐柏宜,你又哭,我怎么办啊。” 天完全亮了,昨晚的暴风雪好像只是一场幻觉,天空重新变得澄澈,冰川的茫茫就摊开在眼前。有人从后面的车里走出来,程昇走到池却车子旁边,敲了敲窗户。 齐柏宜没来得及回答,担心程昇看出他一哭就很容易上脸的鼻子和眼眶的颜色,立刻装睡,池却也不用怎么收拾表情,把车窗降下来。 程昇看了眼齐柏宜,小声问:“他怎么样,睡着了?” 池却眨了下眼睛:“没事,刚睡着。” “没事就好,”程昇说,“让他睡吧,大家昨晚上都没怎么休息好,他这样也拍不了什么东西。我想说我们今天还是再停一天,晚上到前面的露营点休息,明天再往前走。” 池却做不了主,但齐柏宜还在装睡。 “你等他醒了再说吧,”池却说,“和我说也没什么用。” 程昇“哼”了声,“我当然知道他肯定想继续拍,但是把自己都搞成这样了还拍什么拍,休息吧,睡得和猪一样。” 池却在心里暗暗夸赞程昇厉害,他是不敢招惹齐柏宜的,但与此同时,他好像还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声音。 程昇也听到了,幸灾乐祸道:“你听,他睡觉还磨牙呢。” “……你,”池却欲言又止,不好阻止得太明显,只好说,“吃早饭了吗。” “没吃呢啊,”程昇笑呵呵地说,“现在回去吃点饼干,你也吃点东西啊,别饿着啊孩子。” 程昇转头走了,池却伸手把窗户按上去,有点想笑,“他走了,你还睡吗。” 齐柏宜一下就把眼睛睁开了,“我打死这个傻逼。” 池却思考两秒,说:“可是他刚才还关心你。” 齐柏宜噎了一下,“那就对折,打个半死吧。” 池却不放心齐柏宜刚经历轻度失温的身体,其实都不太想他往车下走,但齐柏宜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了,救生毯也撤下去,穿着池却宽大的厚棉袄就想扛着相机往外走。 池却脸很黑,齐柏宜装作没看见。虽然聊开了,也算是暂时停止了单方面的敌对关系,但也尚未有些进一步的发展,池却现在不管怎么不爽,都还是管不到他,回头对着池却扮了个鬼脸。 老林他们两部猛禽也没走,跟在头车后面,说是很想体验一下上镜的感觉。 经过一个晚上的低温,冰河上的水冻得更结实了些,他们的车就停在一块巨大冰舌下方的沙石地上,几个人抗着设备陆陆续续地走下来。 “你们想怎么拍啊。”老林完全没有头绪,站在相机面前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不用管我们,”齐柏宜说半句话就咳两声,“你们原本想来这里做什么现在就做什么。” 池却听他咳嗽就不高兴,又去车上把杨姐的热水壶拿下来。 老林他们本来也不是专业的摄影师,就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块冰面,看着一层一层被垒起来的岩层,冰锥从冰舌顶部淌下来,形成天然的冰洞。 这样的景象摆在面前,很少有人还能记得摄像头的存在,老林他们转了一圈下来,问齐柏宜:“怎么样,行吗?” “一次就行,”齐柏宜看着显示屏笑了下,“这一次就是最好的。” 他把设备收起来,转身对池却说:“我也有点想爬一下。” 池却很没办法地站在原地看了他几秒,还是走过去,让齐柏宜抓着他的手臂,说:“小心滑。” 古里雅冰川通体呈现二三十米高的灰黑色的层叠状,不是一般冰川的洁白。齐柏宜查过资料,资料上说是由于火山灰附着的原因,才产生如今被世人看见的景观。 齐柏宜志向很远大,目标直指堆积在冰川脚下的冰层顶端,但走了一半就上不去了,鼻腔里呼吸沉重,池却便也停了。 第69章 “听说一层就是一年,”齐柏宜抓着无人机遥控器,拍冰川的层叠,池却握着他的手臂,“你有没有觉得很像一本书,一年的故事编成一页。” 池却也抬头看这本几十万年的所有故事书,他不是第一次经过这里,却是第一次仔细地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看过。 “人类的语言确实是太贫瘠了。”齐柏宜感慨,“我们究竟还要过多少年,才能追上自然的脚步。” 池却看他一眼,齐柏宜的鼻头又被冻得很红,问他,“你感动得要哭吗?” 齐柏宜白他一眼:“哭个屁。” 池却勾了下唇角说:“哭有什么关系,你刚才不是已经哭过了。” “……我没哭,是你看错了。” “我也哭啊,”池却站在他身边,为他遮挡掉一部分直射的阳光,“给你看不丢人。” 齐柏宜觉得今天真的是走狗运,眨了眨眼睛。先是看到池却哭,又听到他居然也会诉苦,可怜兮兮地问他该怎么办。 不是说池却不能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但确实不常见。齐柏宜想了想,说:“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纪录片,叫《宇宙的奇迹》。” “里面有说到,宇宙中最惊人的不是恒星,不是行星,也不是星系,甚至根本就不是一个物质,而是时间里的一瞬间。” “那个瞬间就是现在。”齐柏宜让无人机降落到身边,说,“以前已经发生,我不知道怎么办,也懒得再想谁对谁错了。楚阿克,不要总是理智地思考,太理智容易错过,容易失去一些惊喜。” 要是没有那次意外,说不定问题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发生。齐柏宜出神地设想,如果他们真的在上海一起读完了大学,正常毕业和工作,而池樱总会知道他们的关系,那时候,他们又会不会被困在上海繁华的水泥的牢笼里,说不定互相折磨,说不定身心疲惫。 所以无所谓了,现有的一切才是他们的故事。 齐柏宜握着池却的手臂,握到指尖泛白,把他往自己这里拉,然后张嘴在那块带着疤痕的皮肤上狠狠咬了一口。 池却当然是怎么样都好,但还是反射地抖了一下,反应过来以后就不动了,任由齐柏宜咬着。 齐柏宜把他的手臂从嘴边拿下来,两排鲜红的牙印,他满意了,抬头问池却:“现在痛吗?” 池却看着他的眼睛也笑了,说:“有点。” 齐柏宜点点头,抓着他没放,又问:“那现在还喜欢我吗。” 池却依然没有停顿,只有心脏能感受到此刻的非比寻常。毕竟这种问题,是对他来说的永恒,他也永远都只有一种答案:“一直喜欢你。” 第67章 带他回来跳舞吧 克里雅古道的终点在过了邦达措的下道点,再往前走到月牙湖,往前一路到改则,就都是g216国道。 这里已经是阿里地界,老林他们车队的目的地在拉萨,齐柏宜则没有那么远的路要走,原本的计划是到阿里噶尔县的昆莎机场中专喀什,最后飞回上海。 但现在的情况又有些不一样。 池却把车停在改则的先遣乡加油站,从这里他们往西走g317国道,老林则继续走g216前往拉萨。 其实他们都有桶装油,但都在加油站停了下来。 “小兄弟,有机会来云南玩儿,”老林拍拍齐柏宜的肩膀,“一起来啊,我带你们去吃菌子火锅。” 另一个大哥也说:“来广东吃桑拿鸡。” 汤心露咽了下口水:“几位哥别馋我了呗,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齐导前两天做的臭袜子味泡面。” 齐柏宜要笑不笑地盯着她:“你喜欢啊,喜欢我再给你做。” 其实遇见某些人的意义就是离别,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也总有些人愿意再为说不清道不明的回响留有一些微弱的期待。 池却重新上车,边系安全带边问齐柏宜:“接下来去哪儿?” 齐柏宜熟门熟路地用池却的手机开导航,定位到昆莎机场附近的酒店。 导航刚开起来,池却的车也发动了,依旧是几乎没有前摇的加速,齐柏宜感受到很强的推背感,吓了一跳:“慢点啊。” “你开车不是也这样吗?”池却单手转方向盘,把身上的外套脱掉了,车窗也降下来。 齐柏宜理直气壮地说:“我这样不代表你可以这样。” 他把开着导航的手机扔在中央扶手盒里,往外看了看路况,没什么车,把头伸出窗外,对着后面的车喊:“终于结束了!解放了!奖金回去就发,记得查收!” “啧。”池却开着车还得抽空盯着齐柏宜,眼疾手快地拽着齐柏宜的衣服把他扯回来。 齐柏宜表面上是被他扯回来了,坐回去没两秒,又探出去:“要回家了!开心吗!” 池却觉得好笑,但又很头疼,表面上又不能笑,怕他蹬鼻子上脸,皱着眉说:“齐柏宜,你再这样我锁窗了。” 齐柏宜手上的对讲机里发出声音:“齐导您……您注意安全。” “齐柏宜你疯了啊,回家有什么开心的,你做后期哪次没抓狂。” “我感觉齐导可能不是因为回家才开心……” 齐柏宜及时打住:“我想家了行不行?” 程昇笑着说:“你怎么这次不开窗朝着我们喊了?” 齐柏宜看了一眼旁边开车的人,“有人不让呗。” 池却蛮没有办法地说:“不安全。” 实际上他们在克里雅古道上待的那几天,哪里有一天是安全的。不过齐柏宜心情蛮好地没跟他计较。 池却开了十多分钟,看了眼齐柏宜,那人大概是以为职业病的缘故,在车上也不怎么睡觉,偶尔和池却说句话,不说话的时候也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 “我有个问题,”池却纠结半天还是开口了,但问题很直白,“我可以跟你回上海吗?” 他突然说话,齐柏宜吓了一跳,在听清后又恍惚了一会儿,道:“我原本以为你会问我要不要和你一起留在阿勒泰。” 池却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说:“阿勒泰基础设施没有上海好。我是这样打算的,我这些年已经有了一些积蓄,家里的牛羊也可以卖掉一部分,至于工作,我其实本来在上海就还有一家面包店,生意还可以。” 这是齐柏宜怎么都不会想到的,他一下坐直了身子:“什么?” 池却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开始没听清,于是打算再复述一遍,说到一半就被齐柏宜打断了。 “你刚才说,面包店?”齐柏宜意识到池却没和他开玩笑,“什么时候的事?在哪里啊?” 池却说了一个地名,上海房租寸土寸金的老城区:“我在民宿效益最好的那一年,用所有的钱在上海租了一个店面。” 池却没有什么开店的经验,面包店收入好也只是因为味道不错,没有噱头,超过预期的味道和超凡脱俗的价格带来的全是受众。 齐柏宜看着他喃喃道:“有生之年也是认识到上海面包店主理人了,对了,你有英文名吗?” 池却听不明白齐柏宜的话,问什么是主理人,又问起英文名干什么。 “没什么,”齐柏宜麻木地说,“跟你这种正经拿aaa开头当微信名的人说不清楚。” 池却想了半天,不知道aaa又哪里惹到他了,于是放弃思考,绕回原来的话题:“那你让我跟你去吗?” 齐柏宜眯着眼睛突然向他靠近了,反问道:“我不让你就不去啊?” “不是,”池却说,“你不让,我就问你我什么时候能去。” 齐柏宜没有任何看罗曼蒂克小说的经历,对爱情的启蒙也不过只是影院里虚幻的电影,在高中的时候就看同性电影,看过《蓝宇》遗憾但并不会痛哭,看过《断背山》叹气,说确实反映了一种社会无奈的问题。 池却陪他看完他想看的所有纪录片和电影,却并不发表任何评价。 他对暗恋无知无解,当时也只是在苦恼自己为什么和齐柏宜一起看同性电影会产生莫名其妙的期待。并且其实对那些电影的感触,要比看完电影就去找绿豆雪糕吃的齐柏宜更深一点。 他不说自己想不想,更别提自己要不要,他从小生活的草原告诉他,人生无常,生命也只不过是一个瞬间,得失无法估量,我们只需要期待明天的太阳。 于是他的思念作祟的方式,也只是在上海有一家面包店而已。 由于一心二用的技术并不娴熟,池却一边开车,另一边和齐柏宜聊天根本没有太多太多的思考,也就是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 但齐柏宜沉默的时间太久了,他后知后觉地产生一些担忧地问:“我不可以去吗?” 齐柏宜脸上挂着池却的墨镜,稍微大了些,所幸他鼻梁高才不怎么往下掉,只是戴久了会压得耳朵疼。 他把墨镜往上别在额头上:“你想用什么身份来啊?” “不熟的高中同学?” 第70章 池却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笑了一下,说:“你居然会亲不熟的高中同学吗?” 齐柏宜冷笑一声:“那说明我是个没有什么底线的人。” 池却脸上的笑挂了很久,笑得胸腔都震动,过了一会儿才说:“那我还是想跟你谈恋爱。” 齐柏宜的飞机起飞的那天,池却把他们送到机场,自己的票买在半个月之后。 程昇在安检口前兴致不高,但还是尽显傻逼本色,假装哭哭啼啼地说老同学一定要经常找他们聚一聚,想起来了就不准再忘记了,也不准再把他的微信删除。 趁着其余人办行李托运,齐柏宜在手机上查池却那趟航班的信息,说:“行,到时候我去接你。” 池却背上背着齐柏宜的包,把他送到安检口再拿下来递给他。 他抓着齐柏宜的手,很轻地捏了一下掌心又放开,说:“降落和我说。” 齐柏宜点了点头,办完托运的其他人朝着安检口走过来。池却看着他,突然想到什么,又凑近他一些,他距离齐柏宜很近,往他的耳朵上吹气:“我还是把话在这里说完吧。” 飞机开始滑行以后,齐柏宜坐在位置上,耳朵还是很红。 他离开的准备还算充足,在外套里面穿了回到夏天的短袖,背在背后的相机也只有那台在冰川底下泡过水的,储存卡放在最保险的一个口袋,方便一落地上海,就找到常去的最信任的专业维修。 飞机离地有很短暂的一段高度攀升的时间,那是失重感最强的时刻,鼻腔里都是程昇口香糖的薄荷味。 他在安全、温度舒适的机舱里,却还是能感觉到耳边有风。 池却对他说爱,叫他“joldas”。 这次他没有把那些情感带到高空摇摇欲坠,他把齐柏宜的心接在地面,说:“一定要等我。” 两个星期的时间,池却回了阿勒泰,别日客一开始见他回来,并不知道他已经想起来,池却告诉他之后,很兴奋地问了他一堆问题。 把需要交接的工作和别日客交代完毕,别日客问池却:“池老板,真的打算一直待在上海了吗?” 池却想了想齐柏宜的工作性质,说:“那可能也不一定吧。” 他开车到奶奶的夏牧场,看着那个八十多岁了还神采奕奕给羊剪毛的老太太,用哈语说:“奶奶,我喜欢上一个男人。” 叶尔达娜没看他,说:“那你把他带回来跳舞吧。” 第68章 完结章人类不宜飞行 池却拖着两个行李箱,一个大的一个小的,接起齐柏宜打过来的电话。 “拿到了,”池却抓着手机,抬头看了一眼缭乱的指示牌,说,“嗯,找不到。” “浦东机场嘛,正常。” 为了找路,他和齐柏宜打了很久的电话,期间齐柏宜一直在笑话他,直到远远看到出口那个靠在栏杆上的人,离得还有些远,齐柏宜在他耳边说:“看到我了吗?池老板。”一边笑着朝他挥了挥手上一小束玫瑰花。 池却把电话按掉,齐柏宜直起身子,把花递给他,第一句面对面说的话是:“冬不拉带来了吗?” 齐柏宜回去之后一直被剪辑和音乐疯狂追杀,有天晚上和池却打电话,一时兴起,问池却能不能用冬不拉给片子录配音。 池却点点头,把花接过来说:“带了。” “行,”齐柏宜顺手拿过池却的一只箱子,“明天跟我去录音。” 池却跟在他身后半步,齐柏宜头发长了许多,毛躁地披在脑后,人大约是好几天没出户外,皮肤看着要比前些天更白,眼底乌青的疲惫更加显眼。 齐柏宜的车停在停车场,放好行李,他刚开了车门想进驾驶位,池却就叫了他一声,说:“我来开吧。” “哪有这个道理啊,”齐柏宜挑了下眉,“更何况你找得到吗?” “开导航。”池却盯着齐柏宜的脸看,问说,“我记得你昨天晚上跟我打电话的时候说你十二点前一定睡觉。” 齐柏宜顿时有些心虚,和池却对视几秒后讪讪地放开了车门把手,绕到副驾驶,“我发现你这人管特别多。” 池却坐上驾驶位,头也不抬地调座椅位置,说:“你不应该早就知道了吗。” 那束玫瑰花又回到齐柏宜手上,齐柏宜百无聊赖地揪它们的花瓣,“家里好像没有花瓶插。” “我去买,”池却问他,“晚饭想在哪里吃?” 事关生计,这个问题他们早就讨论过。齐柏宜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池却做饭他就刷碗,要是池却不做饭就下馆子,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实在要他做饭,他也能做出点什么,但能不能吃、好不好吃,入口需要再三斟酌。 池却买的航班起飞时间很早,降落已经是下午三点多,池却囫囵吃了飞机上提供的餐点,齐柏宜其实忙得忘记吃午饭,没敢和池却说。 不过他体质神奇,不吃感觉不到饿,但只要吃一口就开胃。 齐柏宜看了眼时间,说:“回家先洗个澡睡觉,五点半我带你去我家里蹭饭。” 池却愣了一下,被后面的车按了下喇叭,才问齐柏宜:“你家?” 齐柏宜笑眯眯地扔一颗炸弹给他:“我已经和我爸妈说过了,他们也很想见你。” 池却没怎么和齐向原打过照面,对季韶的印象倒是很深。 “……你怎么说的。”池却自己面对池樱的时候颇有些桀骜不驯,轮到齐向原和季韶,便有些不知所措了。 “实话实说。”齐柏宜把脑袋往后仰,“别担心,他们反应也没有很大。” 没有很大,指的是季韶吓的只打碎了一个杯子,其他家具完好无损。齐向原有种老艺术家的从容,只说:“真发生在你身上了我还真有点没那么好接受,我去抽根烟。” 而季韶也罕见地没有拦。 跟着导航开进齐柏宜的小区,齐柏宜指挥他停好车,把他往楼上带。 齐柏宜自己住,房子并不算非常大,但很宽敞,家具都很有质感,据说请了很难请的设计师,但东西被丢得到处都是。 池却顺手捡过掉在地上的毛绒玩具,问他:“你又生什么气?” 齐柏宜知道他指的是乱扔的玩偶,抓了抓头发:“剪片子快烦死了,所以你跟我住了以后少惹我。” “我没惹过你。”池却把玩偶摆好,放倒两个行李箱,开始往齐柏宜的屋子里,填自己的东西。 齐柏宜经过他到浴室洗澡,顺便踢了他一脚:“你最好是。” 是齐柏宜说睡一觉再去齐向原和季韶那里吃饭的,结果就是池却一个闹钟,他自己手机里还有两个都叫不醒,池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又想让他睡,又觉得放两位长辈的鸽子是不是不太好。 池却独自坐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一筹莫展,手上的齐柏宜的手机突然进来一个电话,来电显示是“亲爱的老妈”。 池却叫不醒齐柏宜,清了清嗓子,滑开了通话键。 “小宝,”季韶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出来,“你们大概几点到?妈妈好烧饭了。” “阿姨,”池却把声音放低,“我是池却,齐柏宜在睡觉,可能是太累了,我没叫醒,应该会晚一点来。” 季韶对这次通话大概也毫无准备,电话那边安静了几秒,季韶才说:“哦哦,小池啊,哈哈,好的。” 说完才像是反应过来了,对池却说:“没关系,你把手机放齐柏宜耳朵边上。” 池却从善如流地放好了,就听季韶说:“齐柏宜,我数到三。” 然后齐柏宜在季韶的威胁里睁开了眼睛。 直到坐上饭桌,齐柏宜都还在打哈欠,池却这个时候也说不了他了,因为季韶一直没停止过对他的批判。 池却手机上多了一个微信群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聊,看见季韶在那个群里转发了很多链接,还要和齐柏宜说:“小宝,你看下妈妈在群里给你发的文章,熬夜对身体不好的。” 说了齐柏宜一会儿,又把矛头对准池却:“小池熬夜吗?” 池却摇头,说不熬,季韶满意地说让齐柏宜要和池却学习,齐柏宜立刻就告状了:“但是他喝酒,妈妈,他怎么这样呀。” 季韶想了想,神情严肃地拍了拍池却的肩膀,“小池,那妈妈再给你转一些喝酒有害身体的推文……” 一回头齐柏宜笑得很得意,池却看了他一眼,不得不去看季韶转发的推文,用手偷偷按了下齐柏宜的脑袋。 晚餐是季韶亲自下厨,很多上海的本帮菜,也有做法口味稍重的牛羊肉,一看就是池却要来专门准备的。 饭桌上的气氛也算轻松,齐向原也是刚结束拍摄不久,齐柏宜问了几句新电影,齐向原的话头便有些止不住了。 在这里听到的独家总比电视上看到的采访不一样,出入很多,齐柏宜边听边摇头,遗憾地说:“这个演员我本来还挺喜欢呢。” 季韶给池却夹了块桂花肉,偏头偷偷跟池却说:“爸爸本来准备了好多问题要问你,昨天晚上还写了个大纲,结果今天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71章 季韶笑说:“他也紧张呢。” 不知道是不是齐柏宜有提前和两位长辈说过,不管是齐向原还是季韶,在饭桌上都没有提起池樱,绕到家庭相关的话题,也会被刻意或自然地转到另一个去。 池却倒是无所谓,他早就和齐柏宜说过,自己最后和池樱打的那通电话。 “她愿意联系我就联系我,”池却毫不避讳地说,“不愿意联系我就算了。” 齐柏宜看着他笑说:“你长大了还真是了不起。” 由于季韶发在群里的专家建议微信推文起了一定作用,桌上没酒,吃完饭要走之前,季韶给池却塞了两个红包。 池却没见过这阵仗,也没有相关经验,齐柏宜站在他身边看热闹不嫌事大,最终在几回合的推脱中出来打圆场:“这是习俗,收了吧。” 回家换成齐柏宜开车,他走走停停的,看到花店停下来买了个花瓶,一会儿又说想喝水,绕来绕去的,最后绕到池却开的那家面包店。 面包店还在营业时间,店里的员工没见过池却,他们一进来,就笑着站起来问他们要买点什么。 晚上季韶和齐向原貌似担心池却吃不饱,给他打了一大碗要满出来的米饭,池却一声不吭地都吃了,现在闻到奶精的香味,一点食欲都没有,就只给齐柏宜买了两只蛋挞。 车上的冷气还开着,齐柏宜怕热,一到夏天就离不开空调,池却是知道的,站在车窗外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便利店,问他要不要吃雪糕。 “不吃了,”齐柏宜手里兜着那两只滚烫的蛋挞,“你回来吧。” 池却打开车门,说:“怎么不吃?” 齐柏宜叹了口气,道:“不知道为什么,越长大越对零食之类的东西丧失兴趣,偶尔可能会想吃,但真到要买的时候,我就连拿的想法都没有。” 池却本来就不吃零食,理解了一会儿齐柏宜说的话,问他:“那你现在爱吃什么?” 齐柏宜看着他笑说:“你现在很像一台更新数据储备库的人工智能机器人……” 这种说法对池却来说很新颖,不过细想一下,好像也有点道理,池却就笑了。 齐柏宜想了想,以前还会喜欢吃点西餐,现在的年纪就已经开始对家常菜有些独特的依恋了,不过想了半天,好像也没有相处什么可以特别提出来的食物,便说:“你突然让我说我好像也不是很清楚……” “没关系,”池却理所当然地说,“以后都会知道的。” 齐柏宜开着车,脸上的每一处肌肉都走向满足,想打开车窗效仿在国道上疾驰的快感,但窗子一降下来热气就扑进来,让齐柏宜很快又把它升上去了。 池却抱着花瓶,听从齐柏宜的指挥连齐柏宜的蓝牙放车载音乐,正在找他想听的那首,突然听到齐柏宜问他:“我有个问题啊,突然想起来。” 池却手上动作没停:“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齐柏宜说,“做一次不会真的那么有用吧?” 齐柏宜说这些话脸不红心不跳的,还很期待地想看池却是什么表情,池却手一抖,手指按到另一首歌。 “不是,”他想说有时候真的招架不住齐柏宜乱七八糟的话,无奈地说,“但那个时候其实也稍微记起来一点了。” 齐柏宜说:“那采访您一下,您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池却言简意赅:“那天暴风雪,我出去找你的时候。” 那几步路是太难走了,池却露在外面的每一寸皮肤都疼,温和的雪粒变成锋利的刀,池却的眼球接触到面前无边的漆黑,极端环境下造成的身体极限,眼前好像走马灯一样,走一步见一面,走一步过一年。 风混着回忆吹进耳朵里,齐柏宜重新见到他的那个夜晚,他们相对站着,是齐柏宜更有勇气一点。 齐柏宜沉默了一阵,才说:“那早知道给你扔冰箱里冻一会儿不就行了。” 池却早就习惯了,但还是疑惑地问他:“你能正经超过三句话吗。” 齐柏宜说“不能”,但过了几秒,又说:“过两天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我陪你去。” 池却来前担心齐柏宜很忙,他则游手好闲会不会不太好,但齐柏宜一开始把他每天的生活都安排得很满,池却录完冬不拉,齐柏宜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吉他。 池却知道他收敛了,自己在录音棚和剪辑室里熬夜,但很早就让池却回家睡觉。 一开始是没拦着,直到池却去医院的那天,复查完出来,看到齐柏宜歪着头,坐着睡在医院的椅子上。 “你不觉得晚上更有灵感吗。”齐柏宜被池却叫醒,边打哈欠边说。他白天能坐着刷一天短视频,所说的灵感每次都在傍晚才能拜访他的大脑。 这几天齐柏宜也并非一直待在办公室熬夜,期间和公司谈了下这次的项目,《足迹中国》看了他们的底片,已经确定了收录计划,现在就等后期完成把成片交上来,且还外派了一名央台的专业人员协助剪辑工作。 齐柏宜是那种做不好就一直焦虑从而一直做的那种人,这几天压力大没事找事,往池却身上扔过不少玩具。 池却照单全收,包括一只水果味的橡胶制品。 他没这种灵感的烦恼,只问齐柏宜:“你什么时候有空?” 齐柏宜萎靡地说:“约好了的推不掉,这个阶段的工作结束,怎么都得秋天了。” “干嘛,”齐柏宜问他,“你寂寞了吗,没有我陪你不行了是不是。” 池却很轻松没有负担地就说了“是”,又眼睛亮亮地问他,“齐柏宜,你愿不愿意看看秋天的阿勒泰?” 上海的梧桐叶落黄的那个礼拜,齐柏宜前一个晚上结束工作,睡了个好觉,跟着池却登上了飞往阿勒泰的航班。 这趟不是工作,没有别的目的,齐柏宜是为了池却,和他口中满山黄色的白桦林。 池却的行李比齐柏宜要大件一些,托运物品里有他的滑翔翼。 齐柏宜一开始是不赞成的,比池却这个摔过跟头的对这种运动还要应激,和他冷战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办法,因为池却认真地看着他问:“你难道不想我赢吗?” 齐柏宜和他对峙了一分多钟,想到池却说他搞不明白的、齐柏宜的摄像机快门。 或许人就是不能互相理解的,因为世界太大,未知太多,但茫茫人海,他选择了与池却互相依靠,那么好像是该包容对方的疯狂。 他也没再反对,只说:“我其实是知道你不会改的。” 那天并不算个好天气,风很大,阿勒泰也刚下完一场雨。 齐柏宜跟着池却一起到达指定的起飞点,一开始还有些浑不在意,但等池却真的穿好装备确定固定拉索的时候,他又突然跑过去,抓着池却的肩膀,说:“注意安全。” “记得降落回我身边。” 所以就是因为这句话,池却在天空盘旋的时候也仿若踩在实质一般的陆地,飞行不是人类的专利,但翅膀会接纳永不服输的自己。 池却带着高空的冷空气,停在距离齐柏宜几步的远处,掀开护目镜,低头亲吻齐柏宜的嘴唇。 “谢谢你愿意为了我来阿勒泰。” 齐柏宜笑着推开他,说他肉麻,然后把拳头捏起来假装成话筒递到池却嘴边,问他:“请问这位飞行员先生,此次飞行任务圆满完成,您现在有什么想对大家说的吗。” 池却看了他一眼,抓住齐柏宜的手腕,回答:“感谢风,感谢世界,感谢齐柏宜。”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