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黎于野(双重生)》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节 本书名称: 悬黎于野(双重生) 本书作者: 不借春 本书简介: 萧悬黎最喜欢汴京城里那位鲜衣怒马的小将军。 可她喜欢的那位小将军,变成了专横弄权的佞臣。 且观她这一生,她最爱自由,一心期盼行止由心,可她做郡主小心翼翼,当谋士如履薄冰,藏着对心上人的喜欢,与他斗到至死方休,连她自己的死,都掺杂着三分算计。 所以重活一世,哪怕小将军依旧鲜衣怒马,她也只想认认真真做一回自己。 * 姜青野,从钟鸣鼎食到家破人亡再到大权独揽,最后于永夜关下万箭穿心,一生波澜壮阔,跌宕起伏,无愧家国,不负本心。 临死前最惦记的,竟然是许多年前那位和他分属不同阵营势成水火却为救他而死的的小郡主。 一睁眼他回到了父兄健在,万事随心的十六岁。 真好。 他重新成了萧悬黎喜欢的那个张扬热烈的姜青野,可是萧悬黎好像决定不喜欢他了。 再世为人的佞臣笑得瘆人,晚了,悬黎。 他此生会阴魂不散地与萧悬黎纠纠缠缠,保着压在他心头,融进这一点热血里的萧悬黎,长命百岁,常乐无忧。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重生 主角视角:萧悬黎 姜青野 一句话简介:双重生,我们是家族遗传的! 立意:认真生活,不辜负每一个今天 第1章 明令二十二年秋,在大凉摄政长达三十载的大娘娘已近弥留,苏合香的味道扑了满殿也盖不住这朵曾在御座上绽放的金边牡丹的衰朽之气。 往来宫人行色匆匆,已在按帝令为大娘娘预备后事。 提箱箧笼的太医成群结队地候在殿外,谁也不敢高声语,恐惊了圣人事。 垂花殿内,只余官家母子并一名伺候太后起卧的女侍。 “哀家这一生,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生死荣宠,早已看开,但只有一宗,怎么都放心不下。” 大娘娘歪在贴身女使肩头,被史官都提笔赞一句的满头乌发已经衰白,眼角深深向下,岁月在她脸上织就的沟壑,手握天大的权力也不能将其填平,但哪怕她已经面露五衰之相,威严却依旧如故。 她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教导提拔出来的官家,浅琉璃色的瞳子里的审视满溢出来,宗室里选出来的小皇子,无论品貌性情,无一处与先帝相似。 官家一时不敢与其对视,避其锋芒掩饰一般向榻边的黄花梨妆台。 “皇帝,你给哀家一句实话,哀家的元娘,究竟去了哪里?”大娘娘说完这句,又是一阵沉重的呼吸,锐利的眼却不肯从官家身上挪开,“就算你因忌惮哀家而敌视元娘,可元娘她姓萧,是敕封的郡主,与你同宗同源,皇帝,你昏聩了吗?” 大娘娘抓住官家的手,修长的指甲深深掐进官家的手背里,“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他日百年,皇帝便攥着哀家与元娘两条性命去见列祖列宗吧。” 素有孝名的官家低声道:“儿臣不敢。” 大娘娘由着陪侍女侍擦净额上的汗珠,“悬黎悬黎,本应是悬于高堂的玉,只求官家,看在多年母子情份上,不要叫这块美玉碎在胡地。” 官家眼前却浮现了数月之前,头插芍药的萧悬黎,跪在御座之下,行大礼对他说:“叩请官家允准,萧悬黎自请替殿前太尉之女温照楹和亲契丹,以期修好,北境永宁。” 这是萧悬黎此生第一次对他行叩拜大礼。 官家垂下眼,却怎么也避不开眼底的那一抹粉白,芍药,多么有情的花儿,却别名将离。 “这是她自愿的。”官家轻声轻语,不知是说给太后,还是说给他自己。 得了这一句准信儿,手握权柄呼风唤雨多年的段太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带着对元娘的不舍,不甘地合上了眼。 而已经不算年轻的官家看着自己手上被大娘娘抓出来的印子神色晦暗不明,宫人婢仆见上首的贵主没了声息,哭成一团。 汴京,终于变天了。 秋风乍起,卷满地黄花,却无法将垂花殿的哭声与惦记吹到高阳关去。 莽莽黄沙之中,一列从汴京而来的送亲队伍,且行且停。 公主仪制的十二人抬金铜婚车被使臣和行障坐障稳稳地护在队伍中间。 婚车之内,萧悬黎放下扇子掀开了盖头,捂着胸口等那一阵让人呼吸不畅的心痛慢慢缓过去时,两行清泪不知不觉得滑了下来。 泪水将她的妆面拖出两条轻痕,不损姿容,倒更像是精心画出来的啼泪妆。 萧悬黎拿随身铜镜照了照,阻止了身旁的侍女递过来帕子和铅粉。 “这才有和亲女的模样。”她审视着镜中的自己,眼中没有惶恐悲戚,添这两条泪痕,正好让自己显得更加孤苦无依一些。 加之连日赶路的辛劳,配上眼底淡淡的乌青,才勉强像个受惊的鹌鹑了。 只是这受惊鹌鹑一开口就漏了底,冷静地不像话:“最迟明日,和亲队伍便会走到高阳关了,出关便是契丹,朱帘翠幕,到时你们二人便随折返的半数送亲官员回汴京去,回王府去照顾我阿娘。” 契丹悍蛮无礼,何必叫两个小丫头跟着自己奔赴未知的命途。 真珠九翚四凤冠藏起满头青丝,深青褕翟衣穿在这萧氏贵女的身上更为她添三分气魄。 朱帘翠幕却争相摇头,哪怕她发号施令时,像极了宫中那位手握朱笔的大娘娘。 “我同翠幕陪伴娘子长大,娘子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能抛下我们两个。”朱帘异常坚定,一旁的翠幕也附和她的话,重重点头。 “你们得回去。”萧悬黎将垂绣窗帘掀开条缝,立时有沙子顺着缝隙吹进来,呛得主仆三人咳起来。 萧悬黎放下窗帘,翠幕仔细地将其掖好,不叫一点风透进来。 “你们得回去帮我看顾阿娘,也要盯着照楹,不许她做傻事。” 她得罪了官家,依着官家的性子即便她不和亲也不会有活路,还不如替好友和亲,既保全了挚友性命,也应了官家的心思。 “你们知道的,我也没什么未竟之愿,放心不下的也不过那三四人,身后无人可托,只剩你们两个。” 只是可惜再也见不到金明池上龙舟争标了。 萧悬黎深吁一口气,便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立马收敛了神色看向翠幕。 翠幕凝神去听,“是北境马的蹄声,来者众多,不下百人。” 一听是北境追来的,萧悬黎稍稍放了心,重新将盖头盖好,执起婚扇遮面。 外头叫嚷起来,领头的人笑问:“枢密使怎的亲临北境了?” 这是此次送嫁和亲的领官,当朝大相公的女婿,有过出使契丹经验的中书省富浚,公事公办的一个人,也有说话时赔小心存忌惮的时候。 萧悬黎抓紧了团扇,指节泛白,心里也跟着乱起来。 枢密使,姜青野? 悬黎记得,和亲队伍出发之前姜青野领了官家的旨,西南巡军去了,此时来北境做什么? 窗外的人说话了,很不客气:“我在北境领兵的时候,你还没摸到国子监的门呢,让开!” 萧悬黎心道不好! 下一瞬婚车的帘子便被掀开,北境的风裹着傍晚昏黄的光和沙一起涌进来,吹动了萧悬黎的盖头,她急急忙忙伸手扯住,葱白的手,腕上是一截翠绿的玉,玉上扣了一朵半开的金莲。 朱帘翠幕深深低下头去,尽量不叫姜青野认出来。 姜青野欺身上前一把握住了萧悬黎带着镯子的手腕,力气大得容不得她挣脱。 这镯子,四个月之前他才见过。 千重藏书楼前,她与陛下防备对峙时,便露出了这截镯子。 姜青野一把掀掉了碍眼的盖头,对上了萧悬黎惊诧的目光。 “他竟然送你来和亲?” “放肆!” 二人异口同声,姜青野率先松开手别过脸去。 就着半开的车帘吩咐道:“停轿,原地驻扎。” “这——”车外的富浚面露难色。 姜青野一个眼风扫过去,富浚噤了声,已经到了两国交界的永夜关,横竖不差这一两日。 虽然这般想着,还是递了个催促的眼神给轿内的人,目光触及新娘时险些失了声。 “长淮郡主?!”原定的和亲人选不是温家二娘吗?怎么变成郡主了? 不顾富浚的疑惑,姜青野放下车帘,居高临下:“你们也下去,本官要与长淮郡主单独聊聊。” 朱帘翠幕不为所动。 萧悬黎安抚:“下去吧,看好咱们的嫁妆队伍,也同富大人解释清楚。” 婚轿里清干净了,姜青野反客为主,拿了桌上的青瓷莲口杯,取了自己腰间的水囊倒了酒递给萧悬黎。 “喝一口吧,驱寒。”刚刚他抓她的手腕,有些冰凉。 萧悬黎从善如流,一饮而尽。 “只因为你打了他,他连血脉相连的情分都不顾送你来和亲,可真狠。”姜青野的目光不避嫌地落在萧悬黎面上,怒其不争。 当面和官家争执揭短的狠劲儿呢? 怎么就乖乖出来和亲? 萧悬黎皱了眉,温声反驳:“打他的是你,如果我不来,恐怕凭我面刺圣人之过的功绩也活不到今天,而且——,算了。” 萧悬黎看了姜青野一眼,而且我和官家争执还不是为了你。 她没立场,也说不出口。 “入了夜,我护送你去西南。”姜青野重新将水囊塞回腰间。 丝毫不觉自己这话是在公然抗旨。 “不可!”青瓷茶盏落在桌上轻磕一下,不大不小地咚一声,“我是奏禀官家自愿替照楹和亲的,身负维系两国和平之责,怎可无功而返。”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2节 姜青野正色道:“北境军的鹰旗还插在高阳关石碑上,何须遣妾安社稷?” 萧悬黎眸色深深,只看了他一眼便匆匆收回,幽幽道:“可北境军的传人,成了皇城司爪牙。” 姜青野不足而立,已登枢密使之位,升官速度之快,大凉历朝,绝无仅有,他手上沾过的同僚的血,只怕不比从前北境杀敌沾得少,可不正像是皇城司的狠辣作风。 彼时拳头向外,如今只剩同室操戈。 触及姜青野的伤心事,他眉头一拧便要发作,可目光触及那张带着淡淡泪痕的脸,伤人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只能硬梆梆撂下一句:“那也轮不到你来逞英雄!” “这不是逞英雄,小姜将军。” 轻声却坚定地一句小姜将军,把姜青野叫哑了火。 好像这些年的处心积虑都没发生过,他还在父兄手底下做一个小小先锋官,驻扎巡防,提枪跃马,弯弓杀敌。 那就更不能叫她一介弱质女流深入虎穴换取和平。 姜青野打定了主意,不再与她多言,起身准备下轿时,轿身剧烈晃动了下。 姜青野习武之人,飞快稳住了下盘,还眼疾手快地伸手拉了萧悬黎一把,避免她带着这一头珠翠磕在铜车壁上。 “怎么了?”看他面色不虞,难不成这响动不对劲? 姜青野指了指轿门上梁,“契丹穿云响箭,此箭非六石弓不能开,有这等臂力,只能是耶律谅拙。” 姜青野掀开轿帘,徒手拔出了插进轿门横梁上的响箭,递给萧悬黎,“他臂力不佳,估计只有这一箭之力,不足为惧,我去会会他。” 他掀帘出去,朱帘翠幕钻进来,翠幕脸色凝重起来,“娘子,契丹一个小队从北边来了,嚷着是来接亲,却穿了重甲胄。” 萧悬黎心里有了数,眼神一凛,“那便不是接亲,他是猎鹰来了。” 车外的骚乱与刀兵之声也验证了她的猜测。 萧悬黎正了正头冠,举起团扇遮住下半张脸,嘱咐朱帘翠幕:“你们两个在轿子里,发生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说完她昂首挺胸地踏了出去,有她这和亲新娘在,契丹若不停手,便是背信弃义,大凉打回去有理有据。 富相公举着砍刀闭着眼胡乱挥舞,倒是没受什么伤。 稍远处正与姜青野缠斗的人铁甲铁盔手持长柄骨朵,正将骨朵上的蒺藜砸向姜青野的面门。 姜青野持刀格挡,倒也未见吃力。 这人应该就是姜青野方才提过的耶律谅拙了。 萧悬黎不懂武功招式,但她能感觉到比起用长柄武器五大三粗的契丹武士,姜青野的怒气更盛,出手更急。 对面的花脸武士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轻佻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下劈骨朵时上下打量姜青野,操着一口硌牙的汉话刺激他:“你不如你父亲耐打,这骨朵打烂他的脑袋时,他也没露出这个表情。” 姜青野气息陡然一滞,下手章法也乱了一瞬,与身经百战的对手对阵最忌分神,就这一瞬,便被契丹武士抓住机会,一骨朵打在他肩头。 打得他肩膀绽出血花。 萧悬黎看得心急,高声喊他:“小将军,莫要意气用事,擒贼先擒王。” 二郎,不要意气用事! 父亲最后对他说的,也是这一句。 姜青野摁着压在他肩上的骨朵,用两败俱伤的方式尽全力往身前一拽,契丹武士没防这一手,被借势跃起的姜青野踹倒在地。 那柄重锤被姜青野夺过,插进了契丹武士的铠甲中。 这人硬气,没吭一声,屈指成哨,吹了个古怪的调子。 原本与大凉送亲队伍缠斗的契丹小队立刻往这武士身边回防。 还有同方才在轿中听到的一样的声响传过来。 “小心!” 贴着轿子站的萧悬黎动作快过脑子,姜青野听到她的提醒回头看时,萧悬黎已经挡在他背后。 那被六石弓射出来的第二支穿云响箭,穿透了萧悬黎的胸膛。 她头顶那盏尊贵的冠先落了地,姜青野接住她时才发觉这人究竟有多轻。 萧悬黎的血止不住地流出来洇湿了她的嫁衣。 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有些遗憾也有些释然,努力地睁大眼睛去看小将军,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面目,耳朵里嗡嗡声响成一片,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他抱得这样紧,是在替她惋惜吧,她这样年轻,就要死了。 “小将军,”她有些替他担心,“契丹有两个能开六石弓的人了。” 她听不见姜青野的声音,只能自顾自交代自己想说的。 她努力将胳膊抬起一些,露出自己腕上的玉镯给小将军看,示意他将镯子褪下来,“悬黎无所愿,但求将军,应承太后,照拂我母,保全照楹。” “姜青野。”她最后一次喊他的名字,“北境雄鹰翱翔在北境吧。” 别回汴京去尔虞我诈了。 明明是出于本心的以身相护,却还是算计着让他惦记这一次救命之恩,让斩杀朝臣的复仇刀重新成为大凉北境的堡垒。 虽然她不后悔这样做,但如果有来生,她一定不要过这样的生活,萧悬黎有些可悲地想。 萧悬黎还剩最后一点力气,想碰碰姜青野的脸,却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永远都在滚着黄沙的高阳关,落雨了。 作者有话说: ---------------------- 今日芒种,开文大吉[紫糖]留言的小可爱发小红包吧[紫心][紫糖] 预收《富花生观察手册》,下本开 泽兽,通体雪白独角金瞳,巍峨身躯四蹄有力,能言,达知万物之精,以戒于民, 为时除害。 可当神兽白泽的封印被解开之后,她却成了神仙妖怪口中的“害” 而解她封印的,是个没有半点质疑和害怕,丝滑接受眼前状况,脑子好像不太好使的普通人类。 福德正神告诉她,重新填满白泽图,便可返回白泽乡。 白泽图中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精怪散落四方,根本无从查起。 想让她堂堂白泽老死人间可以直说。 “花生我会跟你一起找到所有精怪的!”解开她封印的傅政逾眼睛精亮充满斗志,摸狗一样摸她的头。 区区人类,只活百岁,但是大言不惭! 而且谁准许他给取名字了!还真把自己当个爹了吗? 好烦好想违背种族天性去吃人! 但是不行,萧瑟秋风今又是,在她被封印的这些年早已换了人间。如今的律法,已经不支持她吃人了。 从此精怪叫,鬼神扰,还有一个解她封印被迫绑定的快乐大狗活爹傅政逾,白泽的生活鸡飞狗跳。 第2章 明令十年端午。 还不到正午,烈日已如烈火,贵人们贪凉怕热不肯出门,汴京的小贩们却摩拳擦掌望日而动,预备了纳凉冰饮,挑着扁担、推着小车沿街叫卖。 更有头脑的小贩,早早瞅准了机会在金明池畔占据了好位置,期盼今日接着龙舟争标的机会大赚一笔。 官家与大娘娘宽仁,原本只对百姓开到四月初八的金明池与琼林苑,今年破例开到了端午。 今日更是圣驾亲临金明池,在水心殿上主持争标,与民同乐。 金明池上长达二十丈的大龙舟为首,领着百姓主划的虎头船和飞鱼船随着震天的鼓声在各自的水道上你追我赶。 金明池沿岸置了一圈遮阳彩棚,彩棚里观赛的百姓人头攒动,为各自看好的小舟高喊呼号,手舞足蹈。 人群中,绯红旋裙外罩灯笼锦直袖衫的小娘子,旋裙如火,惹得临近路人频频回顾,想知道她的帷帽之下是怎样的姿容。 她却浑不在意,正将编好的五色丝绦往身旁的绿衫娘子手上捆。 “端午安康,驱邪避灾,从此万事顺遂,百鬼莫近!” 温照楹弹了弹丝绦上的吊坠,得意地拍了拍手。 魂游天外的萧悬黎被手腕上的沉坠唤回了心神,温照楹拉着她逆着人流朝外跑,嘉陵水绿色短褙子下,乳白色褶裙裙摆上星星点点的金线蝴蝶,随风而舞。 今上力行节俭,自然是看不惯她连衣料都如此奢靡,可前有她爹为国捐躯,后有大娘娘偏疼偏宠,圣人瞧不上却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曾斥责过。 若不是因入不了官家的眼,此刻也下不了水心殿。 两个人一直跑到玉津园,温照楹才停下来拉着她慢慢走。 “你这几日究竟是怎么了?怎么总是魂不守舍地?” 照楹撩开了悬黎的帷帽,探了探她额头,确定她没发烧。 大凉第一美人满是紧张担忧的模样恰如西子捧心,萧悬黎无论看过多少遍还是会被惊艳。 不知小姜将军有没有听她的遗愿保全照楹。 “我没事。”悬黎握住照楹的手,带着她往人少阴凉的地方走过去。 随手掐了一枝石榴花别在照楹发上,“我只是在回顾我那言不由衷的一生。” 准确说来,是言不由衷的前生。 高阳关当胸一箭后,再次醒来是明令十年五月初一。 也就是十二年前。 醒来浑浑噩噩地混了一日,疑是魂归离恨前阎王特许她来跟阿娘姨母告别来了。 直到第二日又醒来,还是明令十年,这才觉察出不对。 又活一遍啊。 萧悬黎叹口气,她前世活得辛苦谨慎,但也做出了她每个当下能做出的做好的选择,无悔事无怨事。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3节 又活一遍啊。 萧悬黎再叹一口气,那她和姜青野……这念头起了个头便被她压下去了。 她一早就思量清楚,今生她要帮姜家避祸的,那姜氏满门便不会仅剩姜青野一人。 若是如此,那姜青野便不会与邓家反目,也就不会与青梅竹马的邓奉如义绝。 本就一根筋的小将军,哪里还能看到她呢? 萧悬黎心上发苦,而且即便如前世一般,他们二人决裂,她也不过是在死前才和小姜将军有了交集。 “萧悬黎,你有在听我说话吗?”美人不光娇嗔,还上手拧人脸颊。 “你到底在想什么?”温照楹柳眉微拧,恨不得钻进萧悬黎脑子里亲自看看她究竟在愁什么。 “想姜青野。”乍然回神的人就这样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话一出口萧悬黎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 她究竟在说什么! 深知她心事的照楹满身怨气都被这句脱口而出的坦诚抚平了,像个大姐姐一样搂了搂她,安慰道:“放心吧,小姜将军还好好待在延州呢,未出征未议亲未受伤。” 安慰完这一句,杏仁一样的大眼开始提溜乱转。 悬黎太熟悉这一出了,连忙捂脸扮弱,“疼!”这一捂脸还真疼得她嘶一声,她都快忘了照楹究竟有多大手劲儿了,疼得她想哭。 “真那么疼?别是诓我的吧?”照楹遗憾得很,她一早准备好的揶揄之词还没施展出来呢。 嘴上这般疑着,手上却轻巧地给悬黎揉脸,直到她脸上不泛红了才停下。 二人说说笑笑一路走到玉津园边上的御兽园门口了。 照楹后知后觉地合掌一拍,“呆雁今日怎么还没来,我还想叫他去买紫苏饮子呢。” 悬黎也是无限怀念,“是啊,不知呆雁还呆不呆。” 只可惜今生的呆雁没法回答她这前世的一问了。 玉津园建于前朝,疏阔自然,园内方池、圆池都是通着护城河的,池上还修了人工岛屿,植被繁茂,是皇家射猎之所,只不过今日的风头被金明池龙舟争标夺去了,游人寥寥。 一身红衣的郎君在其间走过,实在是惹眼,悬黎还没看到正脸,心脏已经剧烈地跳动起来,这姿态这步调,她绝对不会认错。 照楹张望了一圈,没瞧见萧云雁,“听我爹说南边贡了象和孔雀,正养在御兽园呢,瞧瞧去?” 一回头,悬黎也没了踪影。 “官家未诏归京是大罪,你不要命啦?”萧悬黎攥着姜青野的胳膊,低声胡乱说话,心底那个强烈的念头呼之欲出,像千百只蝴蝶一同扑闪着往心头送,再也压不下去。 对啊,既然她可以重生,那姜青野为什么不可以? 那如果姜青野也重生了—— 她心底的念头太杂了,丝毫没瞧见被她拖拽的郎君眼底的诧异。 她将人拽进御兽园里,远处披红挂绿的大象正在顶球,一群总角孩童围着它发出阵阵欢呼。 正好掩盖了此处的交谈声。 萧悬黎摘了自己的帷帽给姜青野戴上,“你的脸太好认了,遮起来保险。” 一年前姜家一行回京述职,御街走马,意气风发的父子三人风头无两,小姜将军的好相貌可给书画店增了不少生意。 萧悬黎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拍开了他的手,麻利地将帷帽的系带在姜青野下巴底下绑成了蝴蝶结。 而后贴心地将帷帽掀开一个角,方便交谈。 “你回京城做什么?是为了——” “你是长淮郡主,萧元娘。”姜青野带着笃定,与她一同开口。 少年人猜中来人身份的得意掩盖不住,神采飞扬亮过星斗。 萧悬黎的心却随着他这一句无比肯定的猜测沉了下去,坠得她呼吸一滞。 那句是不是为了我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他没有前世的记忆,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姜家小将军。 “小姜将军不愧是北境军中先锋,心细如尘,没想到会认得我。”悬黎笑容浅了。 姜青野最引以为傲地便是十三岁入北境军,成了年纪最轻的帐前先锋,也最喜欢听旁人这样称赞他,但萧元娘这一声小姜将军叫得他心里难受,不忍再听。 好像很久之前有人这么叫过他,可是分明没有。 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从前拔箭疗伤都未曾眼圈都未曾红过,这是怎么了? 这京城风水克他,他被魇住了不成? 他努力地眨了眨眼睛将这酸涩驱散才转回头来,目光在萧悬黎脸上扫过一圈便匆匆移开,真是好生奇怪,明明只有数面之缘,他竟然觉得萧元娘现在这个笑容不是发自真心。 “小姜将军,官家在金明池主持争标,文武百官皆随侍在侧,你还是避一避得好。” 萧悬黎这突然疏离的语气叫姜青野心底划过一丝没有来由的失落。 “我不是偷偷来的。”他掀开另外半边帷帽,嘴比脑子转得快,“我是先父兄一步进城来的,明日会同父兄一起入宫拜见,这厢多谢萧娘子记挂。” 这文绉绉的话是他阿兄爱说的,他照猫画虎学了三成,怕唐突了小郡主。 “小姜将军不必在意,论起处境,若是我父在世未必胜过姜府,他生前对姜元帅治军为人都很是钦佩,我自然是耳濡目染,不忍忠君之士因为莫须有的事被构陷,方才一时情急,冒犯小将军了。” 悬黎理智回笼,开始为之前近乎朋友之间的亲近行为打补丁。 慢条斯理,有理有据,很能使人信服。 可姜青野却对这番说辞不是很满意,总觉得不是这样,最起码,不该只是这样。 “可找到你了!”藏青锦袍的小郎君将一截冰凉的竹筒紧贴在悬黎面颊上,听她被冰地嘶一声,恶作剧得逞一样笑了。 被萧悬黎看一眼,郎君立马噤声,双手奉上那截竹筒,干脆利落地服软,“悬黎我错了,这是你喜欢的紫苏桃子姜饮子。” 悬黎,姜青野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应该是小郡主的闺名,只是不知是哪两个字。 女儿家的闺名,这纨绔郎君怎会知晓? 姜青野心底不喜,再看向这藏青锦袍的郎君,不自觉地带上审视,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便出问题。 这郎君与小郡主的衣饰,是旗鼓相当的华贵,那证明这郎君也非富即贵。 这郎君虽举止轻佻,但唇红齿白,发簪红花,相貌尚可,会是时下年轻娘子们喜欢的皮囊。 这郎君自方才过来便是一副保护神的姿态像个半包围的盾一样杵在萧元娘身后,碍眼得很。 可萧元娘并未抗拒,证明这二人是熟识的。 还想再看,帷帽却被萧悬黎放了下来,她道了个礼,“叨扰郎君,有缘再会。” 便扯着那郎君匆匆离去。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那股酸涩再次漫上心来,姜青野不自觉地落下一颗泪,这一颗泪叫他难受。 “这玉津园风水指定是有问题!”抹掉眼泪再看,哪里还有萧元娘和那郎君的影子。 “那郎君是谁?你的帷帽都跑到他头上去了,需要你这样藏着掖着,身份应当不一般吧?” 萧云雁审悬黎如审贼,那帷帽角上还绣着一朵山茶呢,这是能随意送人的吗? 萧悬黎顾左右而言他,“我何时爱吃紫苏桃子姜了?” 萧云雁替她将苇管插进竹筒里,一语双关:“你只是不吃姜,又不是不喜欢。” 温照楹捧着同样一个竹筒踱步过来,促狭道:“你既然知道她喜欢姜,又怎么会看不出那郎君是谁?” “是谁?”呆雁求知若渴。 “姜青野啊呆雁!除了你我,萧悬黎还会为谁神思不属?”照楹敲了敲他的脑门,也想看看这人脑子是不是一截朽木雕刻而成的,怎能迟钝至此。 萧云雁恍然大悟,“他便是姜青野?” 不情不愿地承认:“倒是还算齐整。” 去年这人回京述职时,他去蜀中游历了,未能谋面,书画店那胡吹乱画赚银子的本事他不是不知道,也就没太放在心上,今日一见,传闻倒也不算虚言。 照楹拿眼横他,“你这是在看人还是相驴?” 悬黎被紫苏饮子呛得咳起来,没能阻止这两个人在御兽园吵起来。 直到顶球的象拿长鼻子卷走了照楹的帷帽,露出她的容貌,看象的小孩子们开始看漂亮大姐姐。 二人才勉强端起了贵女和宗室的架子住了口,带上悬黎匆匆离了玉津园。 路过金明池时探着脑袋往里头瞧了瞧,已经开始表演水百戏,这热闹是特意办给百姓看的,官家同大娘娘必然已经回銮。 “咱们也得回去了。”萧悬黎温和笑笑,笑得萧云雁头皮发紧。 “堂兄与我去官家跟前露露脸吧。”萧悬黎不负云雁的“期盼”,如是说道。 作者有话说: ---------------------- 欢迎捉虫[猫头][猫头] 第3章 说是堂兄,其实官家与云雁才是真正的堂兄弟。 她父亲这一支,是太祖皇帝的遗孤,因为太祖皇帝病逝,即位的是其弟太宗而非其子。 于是太宗这一支变成了正统,而名正言顺的太祖一脉,活得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地传了四代,结果到头来还是只剩下了萧悬黎一个。 也不知是不是叔夺帝位伤了天和,太宗膝下也并不丰饶,到了先帝子嗣更是艰难,皇后无孕,杨妃虽育有一子,却三月早夭。 只能从宗室择子过继,先帝选了风起云雁二子,一同入宫,由皇后和杨妃抚养。 先帝龙驭宾天,年长些的风起登基为帝,云雁由新帝册封为英王,却依旧养在宫中。 一直养到现在还未开府。 一同进宫的堂兄坐镇垂拱殿,修帝王术,可他还被养在脂粉堆里,连学堂都没正经去过一日。 萧云雁看得明白,也深知自己的脾气秉性不适合坐那个位置,所以乐意做出一副扶不上墙的样子宽官家的心。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同官家兄友弟恭。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4节 “悬黎,你知道的,我不耐烦见他。” 萧氏兄妹先将照楹送回了太尉府,才一坐回马车,萧云雁便垮了脸。 “那你……”悬黎面露纠结,亲手给云雁倒了杯茶,“稍微忍忍?” 茶汤清澈,映出了萧云雁不可置信的脸。 悬黎尽力绷住了才没笑出声,双手奉茶敬兄,“君山银针,照楹知道你喜欢,特意备在车里的。” 照楹,特意,仅此四字便叫萧云雁重新有了笑模样,萧二勉为其难道:“那便陪你走一趟吧。” 而他从头到尾都没问过,悬黎为何要去见官家。 萧氏兄妹在太后宫中种种特权,但到了垂拱殿前只能老老实实站在殿外等候层层通传。 等得无聊,萧云雁和悬黎小声蛐蛐,“陛下这是又好上什么了?香得呛人。” 悬黎朝四周望了一眼,小声回他:“荼靡,是思芃喜欢的花儿。” 此时正是荼靡花期,满殿荼靡芬芳,连这庄严肃穆的场所都染上了几分风雅之气。 萧云雁了然,既是杨太妃侄女所爱,遍植垂拱殿也并不奇怪。 而官家听到内侍禀告,提笔染色的手都顿了一瞬,“这倒新鲜,他们两个怎么来了?” 向来只有他寻这两个晦气的份,他们两个从来不主动上前来触他的霉头。 今日这是怎么了? “陛下不若见见?”思芃恰到好处地捧上一盏冰好的酸梅汤,给在金明池上晒了许久的官家消暑。 思芃一身西子青的衣裙,裙摆与袖口上的荼蘼花开得和垂拱殿外的一样好。 陛下脸上浮现了些真切的笑意,“他们两个能有什么正经事,今日金明池,一个两个都没出现。” 思芃不好再劝,陛下拉着她又絮絮说了些旁的,真把殿外二人抛在脑后。 两个人恭敬地从蝉鸣午后,站至暮色四合,养尊处优惯了的两个人,没有一个捏腰掐腿,出声抱怨。 官家小心思多,这都不叫什么了。 去岁除夕至上阳,他们二人在藏书楼奉陛下的祈福令抄了半月的妙法莲华经,抄出来的经摞起来有半人高。 结果上元赏灯时,官家将他们两个半月的辛苦当着百官的面付之一炬了,美其名曰既是告慰先祖,自然要呈与先祖。 陛下还未成婚亲政,军国大事还由大娘娘垂帘裁度,官家心里有气,便来折腾养在太后膝下的他们两个。 本是同根生,相煎最相宜。 哪怕官家顾忌着太后没下过什么出格的令,也叫悬黎云雁烦得很。 所以其实他们两个都不爱跟官家照面。 等到官家传膳,英王萧云雁同长淮郡主萧悬黎终于被请进了殿内。 自然,传膳也并不会要王爷郡主同桌吃饭。 变脸艺术大师英王雁,谄笑着扑上去,一咏三叹:“陛下!” 陛下皱着眉看他一眼,萧云雁从善如流地止住了自己的飞扑动作,规规矩矩地站好。 在此其间,悬黎飞快和思芃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下稍安。 “到底什么事?”陛下连碗筷都没搁下,还给思芃夹了一筷子羊肉。 云雁丝毫不介意他冷脸,“要钱,我要二十两金做新衣服。” 云雁晃着自己勾丝的袖子理直气壮,“阿兄你也知道,我这人胸无大志,惟好美衣美食,这匹料子好,我想再买一匹。” “那你呢?”陛下不理云雁这无理请求,转而看向一直都未发声的萧悬黎。 悬黎先行礼才道:“请陛下屏退左右。” 她一直保持着屈膝的姿势,大有陛下不清场,她便不起来的要挟之意。 瞧着陛下面色比方才还要差些,萧云雁不着痕迹地往悬黎身前挡了挡,大咧咧道:“那我不要二十两金了,请陛下先清退左右吧。” 陛下冷笑,这二人倒是共同进退,却也如云雁所愿,挥了挥袖让伺候的人退下。 “这下可以说了吗?”陛下被搅了胃口,索性扔下了碗筷,想看看萧悬黎,亦或是萧悬黎身后那人,葫芦里想卖什么药。 “姜元帅的次子姜青野无诏进京了,大凉律武将戍守边关无诏不得归京,大娘娘的意思是,无论此人有何隐衷,但触犯律法罪不容赦,陛下可在百官弹劾前严惩此人,以正纲纪,树立威信。” 此言一出,不仅陛下面色变了,连萧云雁也像活见鬼一样,竭力遏制住了回头看她的冲动,只是一味地将萧悬黎遮在他身后。 “长淮郡主还真是与大娘娘血脉相连。”连这种话都替她说。 陛下的目光越过萧云雁落在悬黎露出的一片衣角上,那布料上的金线都泛着让他不喜的光。 陛下凉凉开口:“你怎么知道不是朕传他回京的。” 悬黎神色未变,拿公事公办的口气吹捧陛下,“既是陛下圣意,那便再无不妥了。” 萧悬黎又行一礼,“搅扰陛下用膳,是悬黎之过,在此谢罪。” “罪过罪过。”萧云雁打着哈哈跟着没什么诚意地谢罪。 陛下都要气笑了,只差没直说让他们两个人滚蛋。 这点眼色两人还看得懂,未免陛下想起哪位祖宗还没收到妙法莲华经的超度,匆匆退下了。 直到走出垂拱殿的范围,萧云雁才心有余悸地长吁一口气。 “你这步走得也太险了,那位——”云雁朝天指了指,“心眼不比针鼻大,万一姜青野就是偷偷回京来的,可不就折在这上头了?” 悬黎从随身的香囊里抠出两颗樱桃煎,与云雁一人一个,酸甜滋味一激,两人一齐眯了眼。 她含着樱桃核,含含糊糊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便再补上一句。” 悬黎重新做出个恭敬的姿态来,“但大娘娘又说,姜家世代戍守北境,如今契丹势强,突厥崛起,不宜此时伤了戍边将士的心,宜应从轻发落,像你我不愿见他一样,他也根本不会去向大娘娘求证。” 横竖陛下还未亲政,就算他真的要发作姜青野,一道诏令从中书门下过一遍,能不能原样发下去还两说呢。 萧云雁情不自禁鼓掌,“好油滑好周全。” 心底又不是滋味起来,悬黎从前哪需要同前朝文臣一样蝇营狗苟地想这些,“姜青野好福气,什么也不做都有人在背后替他谋划。” “他日你若有求,我自然一样如此待你。”萧悬黎说得真诚极了。 萧云雁山猪哪里吃过这样的细糠,鸡皮疙瘩起一身,还使劲抖了抖,手里提着的那盏鱼灯灯焰随着他的动作几番明灭,堪堪定了下来 “你还是我认识的萧悬黎吗?”怎么说话如此肉麻。 “呆雁!”萧悬黎骂他一句。 萧云雁这下心里舒坦了。 二人在御花园分别,萧云雁特意将鱼灯留给悬黎照明。 悬黎站在原地,凝望云雁背影远去,她与云雁前生最后一面,是这呆雁得知照楹要和亲契丹时,准备夜闯太尉府带人私奔。 萧云雁隐忍半生,毕生叛逆,都在那一次了。 她好说歹说,呆雁才没有夜闯太尉府,只是不知哪句话触动了他的愁肠。 他说:“元娘,往后你要照顾好自己,我要随照楹赴辽。” 这是云雁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萧云雁太好懂了,如何随卿赴辽,自然是决心和照楹死生一处。 她懂情,亦懂照楹云雁。 她怎么能在一日之内失去两位挚友,这才有了藏书楼前她与官家撕破脸大吵一架,也就有了她第二日向陛下陈情替嫁。 “惟愿此生,有情人早成眷属。”萧悬黎晃了晃鱼灯,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朝垂花殿走去。 垂花殿灯火通明,内侍宫女分两列,一人捧着一碟菜,在膳桌上摆好,又有序地退下。 在膳桌中心的大娘娘,已经褪下了主持争标的一身华服,换了一身赭裙,头戴一支偏凤步摇,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虽仍是不怒自威,但落在悬黎眼里,唯有亲切怀恋。 她才踏入殿门,大娘娘便瞧见了她,“快看看,咱们的女诸葛回来了。” 侍膳的圆荷姑姑和潇湘姑姑掩唇轻笑。 她知晓在垂拱殿的言行不瞒过姨母,却拿不准姨母会如何看待这事,既然两位姑姑还能笑,这便不严重。 悬黎努力扯出一脸娇憨,彩衣娱亲,“姨母这是什么话,元娘哪有那个脑子。” 悬黎笑得比在垂拱殿真诚许多,凑上去给大娘娘添汤。 “怎么没有?”大娘娘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你都敢冒着哀家的名义去诈官家,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大娘娘点了点她额头,示意圆荷将那碗冰好的石榴露搁在悬黎跟前。 “什么时候起的这心思,你日日在姨母跟前,姨母竟然不知道。” 悬黎挨着大娘娘坐下,“姨母说到哪里去了。”她端着青瓷碗,小口啜饮。 “我只不过是不忍心看忠良之士步我阿爹后尘。” 即便她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正视她前世的确救出一个奸佞来。 而且也不知姜青野最后,是否如她所想,重掌兵权,保北境。 今生一切尚未发生,为长远计,只要能帮一把,便帮一把。 “即便如此,假传哀家旨意也不能轻纵。” 几息之间,大娘娘已经有了定夺,“明日起你便在偏殿抄书,抄够五册再出来走动。” 也省得官家再借机发作。 悬黎自然没有不应的。 正事说完了,大娘娘夹了一块大耐糕到悬黎碗中,“你当真中意那姜家二郎?” 大娘娘从不无的放矢,能有这一问,便是打定了悬黎说是便下旨赐婚的意思。 “姨母!”悬黎也深知这一点,赶忙劝阻,“人家小将军有心上人了,您可别乱点鸳鸯谱,况且,官家哪能看西南军遗孤嫁给北境将军。” 姑母赐婚是小事一桩,可她不愿委屈自己要一桩食之无味的婚事和一个心不在的夫君。 前世一生没能嫁成的人,她也不大相信此生便能成了。 况且如今她家人挚友皆在侧,选一个身家清白模样尚可的郎君,举案齐眉也未尝不可。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5节 她为大凉为北境为姜青野,已经死过一次了,足够了。 她想到今日见到的疏离有余的小姜将军,心有戚戚,也不必非在姜青野这一棵树上吊死。 悬黎陷入自己的思绪,喝饮子的速度都慢了,心头倒是越想越清明。 大娘娘见这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什么心有所属,那只不过是还没见过悬黎的好。 这事不急,她也像随口一问一样揭过这事,转而说起旁的,哄着悬黎多吃些。 初五的月亮弯弯地,照着各怀心思的姨甥,也照着孤身对月的姜青野。 他正捧着那一方帷帽出神,帷帽上头搁着个亮闪闪的簪子,小郡主自己都没注意到摘帷帽的时候勾下来一枚簪子。 宝石镶嵌的蜻蜓栩栩如生,红宝做眼,青玉为翅,晃一晃,这蜻蜓翅膀也随着上下翻动,很有巧思。 他又想到今日小郡主的一身装扮,也很有雅趣,灼若芙蕖出绿波,加上这一支簪子,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一直到了此刻,他才不一想到萧元娘便要流泪,只是想到站在她身边那玉树临风的郎君,还是觉得不舒服。 难道萧元娘在西南时随那边的土著学过下蛊不成?不然怎么如此轻易就操纵了他的情绪。 枯坐一个时辰也没想出什么头绪来,倒叫他下定决心明日去打听打听那郎君是个什么来头。 姜青野自暴自弃回屋睡觉。 没想到,梦里更不安生。 作者有话说: ---------------------- 悬黎:平平无奇勾人小天才罢辽,今生你不过是提前见识到了[墨镜] 第4章 这是一方暗室,没有窗户,屋子里没有点灯,浓重的血腥气夹杂着不通风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而他被绑在架子上,挣脱不得。 这架子他知道,是审讯的刑具,军中也用过,用来审细作和战俘。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以他的经验来感知,他身上有刀伤剑伤鞭伤,还被重击过双腿,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流失,所以他合理怀疑,这一屋子血腥气都是从他身上来的。 这屋子里仅有的声响是他的呼吸和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自己是万念俱灰存了死志的,也能感觉到自己马上要死在这暗房里了。 囚他的人杀人诛心,要他听着自己的血流尽的声音惊惧而死。 他昏昏沉沉地不知这噩梦什么时候结束的时候,囚室的门被打开了,乍然涌进来的光亮照得他闭上了眼睛。 有人走进来,来人身上的梅花香气冲淡了这暗室的血腥尸腐味道。 这样恬淡的香气,应当是位娘子。 小娘子用丝帕擦过他满是血污的脸,可他根本没有力气再睁开眼睛,只知道那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擦他脸上手上的血迹。 好像他是什么蒙尘的稀世珍宝。 “时间不多,长话短说。”这是个他并不熟识的男人声音。 给他擦血污那娘子低低应了声。 小娘子唤了他好几声,他想应,可是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陪她进来的男人催促她赶快离开。 那娘子拔高声音发狠警告一般:“姜青野,你若死了,姜氏一门的功过是非全由他人评说,你愿意你父兄背负骂名,死不瞑目吗?” 这话像惊雷一样从他心里过了一遭,溺水的人好像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他突然有点想活下去了。 那娘子又道:“活下去,无论多难,给他们翻案,即便史官有笔,可史料怎么写,是掌权者说了算。” 姜青野心里蔓延的一团火烧掉了控制他的绳子,他如挣脱控制的提线木偶,僵硬地抬起了头。 那位已经走到暗室门口的小娘子也正巧回头看他。 那一角绣着山茶的帷帽后头,是小郡主萧元娘的脸。 那方被忘在他掌心里的手帕,也绣了一朵红艳艳的山茶。 姜青野从梦中惊醒。 夏日天亮得早,姜青野辨不出时辰,昨晚俞伯为驱蚊安神燃的沉水还没熄,想来时间还早。 深吸了两口沉水的香气,梦中的阴霾也没散去。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梦,梦中他兵败家破人亡,自己也身陷囹圄。 他是武人,梦中之景再是真实地可怖,他也并未觉得如何,不过是个梦罢了。 更别提叫他相信什么前世今生预知未来的鬼神之说,直到朝廷派了兵部侍郎赖志忠来任延州知州,这个在他梦里延误战机置北境死伤惨重,家破人亡的人出现。 一切,开始朝着他梦里发生过的事情的方向走了。 不信鬼神也不妨碍防患于未然,这才有了此次举家归京的事。 他总是梦到有人审他,不惜用重刑要他认罪画押,他不肯,只是一味沉默求死,梦里到最后的确是有一个人,偷偷来看他,激他活下去。 可他却是第一次在梦里看到探望他的人的模样。 长淮郡主,萧元娘。 那顶帷帽,还搁在他书案上。 姜青野赤脚跑下去拿起那帷帽,角上一朵山茶,艳红如血。 真的有一朵山茶,姜青野摩挲那那花瓣,竟然真的有一朵山茶。 姜青野忆起昨日,萧悬黎那没来由的熟稔与担忧。 根本不像是与他初见,倒像是—— 姜青野抿了抿唇,倒像是与他相知甚深。 再联想到自己见到小郡主时没来由的心痛。 这一切的异常,都指向一个可能。 难不成,姜青野一瞬间背弃了自己作为一个武人的坚持,“我们前世有一段情?或是未来会有一段情?” 这样就都说得通了,蕙质兰心又姿容过人的小郡主缘何对他另眼相看。 因为在说不准是前世还是今生那不远的未来,他与小郡主萧元娘相识相知相恋,刻骨铭心,至死不渝。 这个念头盘旋在心头,烫得他浑身发热,也不管时辰早晚,梳洗出去,拆解了一套姜家枪,这才听到了催促百官上朝的鼓声。 只可惜父兄还未进城,不然他便能同父兄一起进宫,或许会碰上萧悬黎也说不定。 想到悬黎二字还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锋利的眉皱了一瞬。 捧着早饭过来的俞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二郎一套枪法错了三处,时而眉目舒展忍俊不禁,时而眉头紧锁烦躁不安。 像是被人夺舍了一般。 “不知几时能进宫去。”姜青野嘟囔的这句叫俞伯听清楚了,他赶忙捧着早饭上来,“估摸着脚程,元帅和大郎午后也差不多到京,二郎先吃早饭吧,红丝馎饦,听说京里的贵人们近来都爱吃这个。” 俞伯是北线战场上退下来的北境军老人,腿脚有些跛,姜青野顺手搁下枪接过托盘,让他少走几步,坐下来一同吃。 “俞伯不愧是军中的斥候先锋,连京中贵人爱吃什么都打探清楚了。”姜青野捧着汤碗,三两句话把俞伯哄得眉飞色舞。 “好说好说,为了咱们府里在京中过得安生,老奴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不求与权贵结交,好歹摸清脾性不叫远在北境的元帅太被动。 “那俞伯,你知道能穿藏青团龙纹的都有哪几家的郎君吗?” 昨日那郎君的衣饰样貌他都记下了,这会一一补充给俞伯听,“身量与我相当,深眸浓眉,鼻梁高挺。” 俞伯成竹在胸,“二郎,这般衣着相貌满京城里找不出第二个。” 在姜青野渴知的目光里,俞伯掷地有声:“唯有官家的堂弟,当今的英王殿下,萧云雁。” 萧云雁?那不也就是小郡主还没出五服的兄长? 怪不得能直呼她名还举止亲近。 豁然开朗,姜二郎笑容都真切了,风卷残云一般吃光了饽饦和肉鮓。 俞伯也开心:“二郎胃口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午间吃水盆羊肉吧,西边来了上好的滩羊,听说是渭宁来的。” 渭宁,姜青野随意点了点头,不知道该如何跟官家提起警惕渭宁。 如今官家还未当政,即便官家听了他们父子的话,估计作用也不大,还是得两手准备。 大娘娘那头,姜青野犯了难,别说大娘娘,他们家连在大相公跟前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 不然何至于朝廷派了个从未领过兵的人来做延州知州,对北境军政指手画脚。 在大娘娘跟前说得上话,姜青野脑中浮现了小郡主萧悬黎的模样,只是小郡主久居宫中,不知该如何才能见上一面。 “二郎!”收拾好碗筷的俞伯气喘吁吁地跑来,“宫里来人了,大娘娘身边的内侍官来宣旨。” 不年不节,家中没有一个长辈,大娘娘怎么想起他们家来了? 姜青野正了正衣冠,随俞伯去了前厅。 “小将军可叫咱家好等。”紫袍滚橙边的大监似是天生一张笑脸,笑吟吟地给姜青野见礼,“大娘娘要见小将军,车已经在外等着了,这便随咱家走吧。” 大娘娘要见他?姜青野只疑惑了一瞬便安下心来。 他正愁求见大娘娘无门,这天门便朝他开了。 又向俞伯点了一味酥黄独安他的心,大大方方跟着内侍官走了。 福兴大监暗自点头,遇事不慌,是个沉着冷静的,生得清隽爽朗,怪不得能入郡主的眼。 大娘娘也挑不出错来,目光澄澈身姿挺拔,大凉儿郎该是这般。 大娘娘畏热,垂花殿已经用了冰,殿内凉风习习,风里掺着花果香气,令人神清气爽。 “朝廷前脚才派了赖卿知延州军政,姜帅后脚便带着一家老小回京述职,可是与赖卿有龃龉,不满朝廷的指派?” 原本与赖志忠不睦可认,将来可以少许多麻烦,但大娘娘又说了不满朝廷指派,这指责可太重了,眼下连带与赖志忠的摩擦也不宜提出来了。 姜青野垂首行礼,“大娘娘,与赖知州如何,到底是大凉内部军政要务,即便有意见相左,也全是为了大凉四境安稳,百姓安居。”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6节 “但,”姜青野拿捏着轻重,思忖半刻还是决定往重了说,“渭宁节度使动作频繁,若不加以节制,待他兵强马壮,只怕要直取金明寨。” 金明寨是延州西侧防护,若是被贼子拿下金明寨,北面契丹望风而动,延州将会腹背受敌。 大凉兵马分散,等援军到了,只怕援军已被渭宁和契丹瓜分。 藏书楼上,悬黎用靛蓝色的笔,在渭宁二字上重重圈了一个圈。 回头一看,依旧穿着昨日那身藏青衣袍的萧云雁还维持着那半张嘴的动作。 “还真是个呆雁。”悬黎拿笔杆挑着把云雁的嘴合上了。 “我与你说了这许多,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云雁还在感叹她一盏茶内画出一幅大凉北境舆图的本事。 “这是你这半年为了姜青野练出来的?”那这可真是爱之欲其无所不能。 萧悬黎笑得发苦,这自然不是。 前世渭宁节度使阳奉阴违,年节供奉不断,却暗地吞并渭宁临近城镇,等朝廷警觉时,节度使柘波已经在渭宁登基称帝。 与渭宁接壤的庆州知州三战三败,向北境军求援,胁迫北境军出征,致使姜家大哥死于驰援途中。 契丹趁虚而入,姜帅力御外辱,于高阳关下,被耶律谅拙一箭穿心,小姜将军守关险胜,却被庆州知州诬赖延误战机,押回京中受审,险些死在牢狱中。 至此,大凉颓势无可挽回。 稳坐高台的陛下被打怕了,主动与两个蛮邦议和,年年大量的金银送出去不说,边疆百姓还要忍受蛮夷时不时来烧伤抢掠。 而御座上的陛下,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他忙着同抚养他长大的大娘娘争权,忙着打压历经高阳关战役的姜青野来证明自己议和的决策英明,更忙着制衡臣子来坐稳他的帝位。 悬黎轻吐一口气,幸好那些惨案今生还能修正。 “就当是为他练出来的吧。”前世她拿到了被人弃置一旁的西北线军报,推演了无数次,为了姜青野重回北境也想了无数办法。 却还是只能看着他从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复仇恶魔。 今生她还有时间筹谋,一切都还来得及。 保大凉疆域不被外敌所扰,为北境军留一副忠心铁骨,这是她身为萧氏子孙的责任和使命。 “如果我没记错,大娘娘是要你在这里抄书的吧。”陛下若是布置下任务,或许会连看都不看,可大娘娘要她抄书,肯定会仔细检查。 悬黎细心卷起绢帛,“这就是我要交给大娘娘的课业了。” 萧云雁扯住卷好的绢帛另一头,“咱们不是说好韬光养晦和光同尘吗?你突然多了这么多本事是要摆我一道吗?” 萧云雁嘴唇都开始哆嗦。 何必掺和进他们母子的斗法之中,独善其身才能活得长久。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呀云雁阿兄,”悬黎任由他扯着那绢帛,“这件事不妥善解决,咱们哪有净土和光同尘呢?” 悬黎招招手,朱帘捧着一碟枇杷过来,“在陛下面前装傻充愣的确是能苟且偷安,但同大娘娘不必。” 她捻了颗饱满的枇杷替换了他手里的绢帛,“咱们两个都是她看着长大的,情分总是不同些。再者,长辈跟前坦诚些,即便说错一句半句,她也能替咱们兜底不是?” 悬黎将绢帛卷好递给翠幕,理了理衣襟袖摆,粉白褙子青褶裙,是雨后清荷的模样,也是大娘娘会喜欢的模样。 头上的竹节纹金簪是阿娘喜欢的,希望如果她说到大娘娘不爱听的,大娘娘抬眼一瞧这截金簪,会想到她是自家妹妹的唯一血脉,而后网开一面。 “我要去蹚这趟浑水了,你出宫去,明日带着照楹来看我。”悬黎眼珠一转,不太肯定地补充:“或是来救我。” 作者有话说: ---------------------- 大娘娘: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悬黎:莞莞类卿,但是百试百灵 第5章 垂花殿上,大娘娘长久不语。 姜青野心里没底,但面上没有显露分毫,神色坦荡地任由大娘娘审视。 “这是你父亲的意思,对渭宁用兵?”大娘娘抿了口密云龙茶,拧起的眉却没被馥郁的茶香冲散半分。 主动挑起战事,便是要先帝苦心维持的和平局面毁于一旦。 就算她能应允,中书门下枢密院一干人等必定不会全数应允,等他们吵出个结果来,又只怕什么都晚了。 “能兵不血刃自然是好,若是不能,想向太后讨一个便宜行事之权,只针对渭宁的北境军派遣调度,由我父全权做主。” 不要延州知州指手画脚,也尽可能避免来日被庆州裹挟。 大娘娘笑着摇头,“你倒是会求,先回去吧,兹事体大,哀家可不能立时答复你。” 她能垂帘听政,却不能独断擅专,更何况是军政大事。 姜青野倒也不失望,这不是易事,他早有准备。 先在大娘娘和官家心中埋一颗钉子,再慢慢将这颗钉子砸实。 历朝历代的史书之中,不生疑心的皇帝寥寥无几,文臣班子可以用这份猜忌挟制武将,武将自然也能用这份猜疑反制文臣。 端看谁抢占了先机提了出来。 今日得太后召见是意外之喜,这样便不必将小郡主牵扯进这滩浑水里了,她在宫中倚靠太后,想来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大娘娘,我父进京也是要与陛下商讨此事,估摸此时已经进宫了,盼大娘娘与陛下母子同心,荡平四境,万邦来朝。” 在路上和兄长恶补的奉承话,这会儿正好用上。 姜青野点到为止,行礼告退。 垂花殿不愧垂花之名,殿内花香扑鼻,殿外暖风如熏,打眼一瞧,四时花卉拼成憨态可掬的狸奴模样。 按开放时辰从头摆到尾,每时每刻都有花在狸奴身上开,庄严的垂花殿,种着这样几条小猫,稚趣中和肃穆,不知是谁的巧思。 廊下悬着古朴大气的铜铃,铜铃下站着清新脱俗的悬黎,悬黎怀中抱着个画轴样的事物。 只是她怔怔地,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客客气气地颔首唤他:“小姜将军。” 姜青野懵了一拍,亦回礼:“长淮郡主。” 人多眼杂,他握在袖子里的蜻蜓簪子,没能拿出来给她,亦找不到什么理由同她多说两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进殿去。 明明只是个爱打扮的小姑娘,她戴的簪子都旧了,也不知这骄奢淫逸之名是如何传出去的。 连他在北境都听过太后膝下的小郡主的贪图享乐之名。 一瞬间,姜青野便想清楚了其中关窍。 只盼他见过太后之后,阿爹在官家面前说话还能有几分作用罢。 跟在悬黎后头进殿的福兴轻轻地朝太后摇了摇头。 太后遗憾地啧了一声,就为这点子醋包了一桌的决明兜子1,结果却没能令她眼前一亮。 “元娘在殿门口站了多久?姜青野提的可都听清楚了?” 这些事太后从未避过悬黎,也不是要悬黎精通政事如何如何。 只是她终有老的那一天,不可能庇护悬黎一世,多看些眉眼高低,来日独自立于世,好歹有眼界和能力自保。 没谁能陪谁一生,但自己学会的本事却可以。 悬黎神色复杂地抱紧了怀中的绢帛,“没听全,但觉得有几分道理。” 只是听到了姜青野替他爹讨北境军调度之权。 话里话外是要未雨绸缪地防备谁,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但这也是最不寻常的地方—— 前世没姜帅携子回府这一遭。 前世姜氏一门兢兢业业守北境,谋划着收复失地的北境军,被自己人从背后重重捅了一刀,部旧飘零四散。 大凉无将可用,天子垂首,向四面番邦岁贡。 而今生,在一切尚未发生之时,姜青野所求之事,和她这个再世之人想出来的主意一般无二。 这就只能说明一件事。 悬黎松了口气的同时掩藏好自己那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那就是姜青野也是再世为人。 悬黎默默地想:看来是因为有家人相伴消弭了一身戾气,不然依照小姜将军前世的脾气,只会把所有有威胁的人杀了了事。 “大娘娘。”悬黎认真唤了太后一声,“悬黎知道涉及朝政牵一发而动全身,但悬黎恳请大娘娘认真考虑小姜将军的提议。” 太后端茶的手定了一瞬,这是悬黎第二次唤她大娘娘,上一次是扶毅王棺椁回京,她在灵堂上说,“大娘娘,悬黎愿意入宫陪您。” 不知今日是做了个什么决定。 接下来的话太僭越了,悬黎搁下绢帛,屈膝行礼,“这话是对着您我才敢说。” “不论是作为您的外甥女,还是萧氏宗亲,我都为大凉有您垂帘听政而自豪。” 就算没有这些身份,她亦佩服大娘娘以女子之身在全是男子的朝堂上挥斥方遒。 “哪怕您为了握住这份权柄做了许多压制陛下的事。” 大娘娘收藏的乌金茶碗被她重重搁在小几上,垂花殿满殿噤若寒蝉,一齐跪下。 悬黎不卑不亢,“于我而言,无论萧家谁人坐明堂,只要政通人和,我便认可。” “但我不能忍受为了制衡而枉顾国土和百姓的偏安。” 悬黎眼眶红了,若不是武无悍将,大凉前世何至于走和亲这种下下策。 “幽云十六州还在高阳关的东北面与大凉隔关相望,最北端的永夜关才该是大凉的界碑。” 只可惜,直到她死,她也没能看到永夜关上悬北境鹰旗。 太后还记得,悬黎初到她身边时,不过小小一个孩童,每日所思不过是穿什么花样的衣裙配什么样的头绳。 她以为她在温室养了一株见不得风的娇弱牡丹,可悬黎自己在她不知不觉间长成了松柏。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7节 太后有些欣慰,若悬黎为男儿,她定会力排众议,扶他为帝。 不说其他,单就胸襟,就胜过官家许多。 “你倒是相信姜家人不会拥兵自重。”太后的语气不自觉软和下来。 姜家二郎提的事,她并非没有触动,只是习惯了走一步看百步,眼前姜二郎求权,她已能预见,来日姜家在北境横行无忌,无人能节制的局面。 她宁肯史书写她牝鸡司晨,也不要养虎为患的愚名。 现在看来嘛,太后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眼前不是正有一个最合适节制北境军的人选。 “若无变故,北境军该是大凉皇室手中一支所向披靡的虎狼之师。”悬黎的声音带着蛊惑:“大娘娘,你要眼睁睁看着这样一支队伍,成为官家向您叫板的武器吗?” 毕竟姜家可是得官家首肯才进京的,连大娘娘都瞒住了。 这可不算什么好事。 “无论这事是谁促成的,您只要让姜家觉着是您促成的,那北境全军都会感念您的恩德。” 悬黎自觉自己现在这模样和进谗言的奸佞小人相差无几,但她不在乎。 “北境全军的知遇之恩,”在大娘娘看破不说破的目光下,悬黎讨好一笑,“我替您在乎。” 悬黎重新捧起了被大娘娘搁下的茶盏,恭敬奉上。 大娘娘接过茶盏,一针见血,“你从未说过无意于姜家二郎。” 悬黎坦然:“但悬黎只会嫁心里有我的郎君,无意介入他人情感。” 这点骄傲,她还是有的。 拿一阵子的热忱捂一颗心和拿一辈子捆绑却捂不热一颗心,她也会权衡。 “元娘啊。”大娘娘慈爱地抚过悬黎的鬓发,这才发现她戴了阿瑛最喜欢的簪子。 她心疼地将悬黎揽进怀里,“哀家倒希望你真的刁蛮任性一些。” “这事会费些周折,但姨母会促成此事的。”小诸葛已经从方方面面将玉成此事的好处拆解给她听了。 “姨母无所不能,我一直都知道。”悬黎心下大安,大娘娘段瑜,一诺千金。 小姜将军,萧悬黎帮你到这里,接下来的路,你稳稳地走吧。 无所不能的大娘娘在午膳多给悬黎添了一盘樱桃后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查问她抄了多少书。 不过也不重要了,元娘已经交出一份堪比状元的答卷。 虽说姜元帅归京晚,但却与姜青野前后脚归家,还都是从皇城方向归来。 “爹您同阿兄进宫面圣了?”姜青野马车去马车回,坐在车里实在拘得慌,马车一停立即跳下来,正巧与骑马的父兄对上。 姜元帅鬓发微乱,风尘仆仆,可见是未曾停歇马不停蹄地进了宫。 姜元帅礼数周全地同送姜青野回来的内侍官道了谢。 直到送走了内侍官才由家丁牵走了马领着两个儿子进府。 “二郎,大娘娘可有为难你?”姜家大郎拎着幼弟转了一圈,确认他没在垂花殿受刑。 “哥!”他都十七了,老被拎来拎去地像什么话,很损他先锋官的威严。 一旁的姜帅哈哈大笑。 “爹!”爹还笑! 姜青野瞪眼,在北境和他一般大的郎君孩子都俩了,就他还被当成个孩子拎来扯去的。 “爹,青源,二郎,先用饭吧。”大嫂归家便帮俞伯的忙,这会儿正好捧着二郎入宫前指名要的酥独黄。 姜家是武将世家,但姜青野的大嫂颜真星出自书香门第,姜家所有人同大嫂说话时声音都不自觉地放轻。 “大嫂,我来端!”还未束发的姜青野,一条马尾甩出残影。 “二郎甚少这般开心,总不能是在垂花殿有喜事吧?” 姜家二子皆肖母,姜青源此话一出,姜帅恍惚觉得自己看见了亡妻。 “什、什么喜事,大哥别乱说!”姜青野随手拈了块酥独黄吃,含糊不清地,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白净的俊脸不争气地红了。 一家人自在吃饭,没人提及宫里的事。 饭毕,一家人也未散去,摆了果盘,一同烹茶喝,自然说起今日在宫里的事。 姜青野先说:“太后知晓了咱们回京的事,召我入宫询问缘由,我照实说了,太后未置与否。” 姜青源叹一口气,“我与爹去面圣,官家也是差不多的态度。” 两处都碰了钉子。 但早已知道这事难,倒也没太大落差。 姜帅沉吟片刻,“爹决定将你们都留在京城里了,独自回去,老俞,三个孩子就交由你照顾了。” 老俞当军令认真应答。 “爹!”姜青野又急了。 姜帅打断他,“你先听爹说。” 姜帅抓了一把核桃,一个个剥开,“姜家这次冒进了,这次能回京是恰巧撞到了官家心坎上。” 官家今年弱冠,只待大婚便能亲政,太后只能还政于君,可现下都五月了,大婚的事连个影子都没有。 可见太后是不想官家大婚的,更遑论还政了。 所以官家急了。 而延州姜家正在此时递了密信于君上,官家这才顺水推舟。 姜大郎一点即透,“也就是说,官家和大娘娘掰腕若是败了,第一个遭难的,便是咱们家连同一整个北境军。” 姜帅赞许地点头,“所以为父决定向宫里的两位贵人献上一点诚意。” 有什么比将自己两个宝贝儿子留在京中为质更大的诚意呢? “夫君和二郎皆有军衔,那便不能用这个理由将他们留在京中,官家和大娘娘都是好面子的人,直白地说,只怕适得其反。”一直静听的大嫂也帮着一同筹谋。 姜帅父爱如核桃堆成的小山,悉数堆在姜青野跟前,“这个为父已经想好了,吾儿顽劣,不学无术,所以姜家要延请名师,办家学,誓要将这泼皮野猴,修理成材!” 吞吃核桃的姜青野后知后觉:“什么?!” 泼皮野猴?他吗? 姜青野负隅顽抗:“我去年随您归京时,风采是全汴京城有目共睹的,颇负盛名,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听听,野猴能说出这两句诗来吗? 姜帅黑脸一笑,技高一筹:“所以你这一年眠花宿柳不务正业,合该修理。” 台谏官员一支笔一张口,哪敌父爱如刀。 作者有话说: ---------------------- 1像是用感觉像是虾饺皮包起来的三角形饺子。 悬黎:苦一阵子还是苦一辈子我自会分辨,以及谁不喜欢开朗小狗。 姜二:我的风评!我还没娶上媳妇呢我的风评! 第6章 姜青野的大腿拧不过姜元帅的胳膊,一家子整整齐齐地聚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如何给小姜将军定罪。 “不能太轻,但也不能太重。”姜青源俊朗的面容上真的只有担忧没有幸灾乐祸。 大嫂赞同地点头,“太轻不足以留京,太重会弄巧成拙。” 毕竟不是真的要将二郎入罪,来日还是要归北境去的。 俞伯跃跃欲试,“汴京城里被人不齿的衙内,大多是仗势欺人,出入秦楼楚馆,赌钱酗酒,和不学无术,咱们二郎这好样貌,逛花楼还不定是谁吃了亏,还是不学无术吧。” 爱逛花楼的衙内不好说亲,京中的贵女们看不上拈花惹草的高门郎君,越发爱榜下捉婿了。 姜青野皮笑肉不笑,还真是谢谢俞伯如此为他打算。 姜元帅赞许地点头,“对,咱们家底不丰,没钱支撑着二郎去赌,酒量又是祖传地差,还是不学无术罢,再添一个风流成性。” 姜元帅单说酒量差还是过于含蓄了,姜家人是酒品更差,大郎新婚夜被一杯交杯酒放倒了,拉着新婚妻子在延州遛了一夜马的事,至今还是北境军的笑谈。 倒也不是全无好处,在这一夜里,大郎竹筒倒豆子地将自己连同家里的事交代了个干净不说,还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遍自己何其有幸娶到了颜家三娘这样蕙质兰心又貌美如花的女子为妻。 但大郎酒醒后忘了自己醉时的言行,在三娘面前装了许久矜持腼腆的君子。 夫妻两个思及往事相视一笑,羡煞旁人。 而那旁人,惟姜青野耳。 姜元帅摩挲着粗瓷茶盏,斟酌着:“那还要不要再——” 姜青野嚯地起身,做出愤然离席地姿态但脚下生根,没挪半分。 “差不多得了,再抹黑我,我就抱着娘亲的牌位投汴河自证清白!” 姜元帅拿核桃壳砸他,“你要投河抱着我媳妇的牌位做什么!” 姜青野出离愤怒,真的离席了。 余下四人又敲定了一些细节,便将此事定下了。 于是姜家二郎私德败坏,风流成性,蓄养外室且还是个绣花枕头看不明白军报的消息迅速在汴京官员间小范围传播最后成功地传进了宫里。 传进了陛下耳中。 原本是垂拱殿上的君臣小议, 陛下看着呈报了这一事,义愤填膺的侍御史,难得地出言维护了姜元帅。 “姜帅也递了奏表,要将姜家二郎留在京城绝不叫他染指北境军务,比你这弹劾来得还早。” 这是姜家的诚意和表态,他当下自然是要给这个面子的,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8节 “侍御史,你有纠察百官之权,核查姜元帅也是分内事,但延州还有赖卿在,你可与他通过信验证真伪?” 官家不轻不重地敲打一下,转而认真地说:“这事还是要禀给太后,看她如何裁度。” 端得是尊母至孝的恭谨模样。 侍御史心下微讶,却还是波澜不惊地道了个是。 “陛下。”中书门下平章事吕宿难得有话要说,却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乾元节在即,陛下该早做准备了。” 话说三分,余下七分要陛下圣裁,也是这位历经三朝的大相公的特色。 乾元,是陛下生辰,今年更不一般,今年是陛下二十岁的生辰。 大娘娘垂帘听政时,说得是陛下年幼,恐不利于政令施行,于是中书门下省便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等陛下及冠大婚后再行亲政。 一晃眼,已经十年过去,今年,陛下正好二十岁了。 只是大婚若与乾元撞在一处,在大娘娘那里必然难以过关。 必要时还得狠下决断,舍一头保一头。 陛下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可他只怕舍了一头也保不住另一头。 大肆操办乾元寿诞,是向四境宣告大凉国力强盛,也是让百姓知晓他们尊崇的君主已如日照当空。 择后大婚,便是向大娘娘施压,要她兑现承诺,及早归政。 原以为大娘娘会出些手段,可稳坐泰山,按兵不动,打算将这事含糊过去,大娘娘耗得起,他却不行。 “陛下。”精神矍铄的大相公没了早年间的威严与锐利,已经不大干预陛下和大娘娘的决策。 但时光沉淀下来的深沉却只增不减,偶尔出言,都能说进陛下心里。 “若非长淮郡主为萧氏宗亲,她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 功臣武将之家,人品贵重,父辈旧部必然归心,效忠陛下。 重要的是,她是太后的外甥女,娶她亦可节制太后。 “大相公莫要说笑!”陛下一想到萧悬黎那张和大娘娘相似的脸和她那了无生趣的性情,便恶从心起,怎么可能许以皇后之位。 陛下自己安慰自己平复下来,试探着开口,“若是这个思路,那杨太妃的侄女……” 陛下边说边打量几位臣子的脸色。 新入中书的王辰闻言即刻反驳,“陛下不可,杨太妃家中子侄不过恩荫小吏,无法助力陛下半分,那侄女要如何统率六宫?” 陛下随即色变,却控制着脾气,听他们再论。 吕相深谙陛下性情,于是劝慰道:“陛下若看中杨氏,可立后时一同册立为妃。” 陛下听得明白,这是在说杨氏女不可被立为后。 王辰看不懂眉眼官司,加之头次上殿议事,莽得很,话讲得直白,“陛下,若是北境姜家有女,那是再好不过了。” 未掌权的年轻帝王,必须有个能助他掌权的岳家。 同理,吕相家若有女,也堪为后。 吕相家倒是有女,只是大了陛下一轮,年岁不大匹配。 御前嘴严,因为陛下能彻底控制的人实在是太少,垂拱殿侍候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被陛下调理过,都忠心得很。 大娘娘也从没刺探过陛下在自己殿中的言行。 但杨太妃不同,她能依傍地唯有陛下,所以总有自己的法子知道陛下近来忧思何事。 今日这事禀给她知时,她碰撒了一整碗冰镇杨梅汤,那红艳艳一片泼在裙上,像极了她流出去的心血。 脸上浓重的铅粉几乎要块块碎开,竭力平静下来胸口还是剧烈起伏,胸前的珍珠坠子也跟着颤动。 她能指望的只有陛下和思芃两个,结果吕素那个老匹夫直白地说她的侄女做不成皇后! 真是岂有此理! ——————————————————— 思芃去给太后请安时,悬黎正在紫藤花架子底下写她的罚抄,已经抄完《中庸》了,正在抄《大学》。 两人合抱的大石桌,只有一个角上放着悬黎的书本,余下的地方被鲜果蜜饯饮子摆得满满当当,她的两个侍女,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旁,嗑着龙眼盯着她,吃一颗留一颗,像盯着孩儿完成课业的一对父母。 龙眼是南方供上来的,姑母那里都难寻,悬黎随随便便给了自己的侍女吃,思芃难过地想,这便是她不能和官家举案齐眉的原因吗? 思芃又细细地瞧悬黎,她的模样既有段家人的精致,又有萧家人的大气。 不同于温照楹那般美艳,但却叫人越看越舒心,凤眸圆润,浓眉挺鼻,唇瓣饱满,与追求弱柳扶风的官家娘子不同,她整个人看起来坚定而有力量。 蜜合色的外衫前襟上是时兴针法绣出来的荔枝,栩栩如生,内里的抹胸上是树条枝叶间影影绰绰的荔枝,朱樱色的旋裙也会让人想到饱满的荔枝外壳颜色。 为了呼应这一身衣裙,头上的簪环也是红白二色,星星点点玛瑙小花,和璀璨珍珠,沉静之中带着点俏皮。 悬黎喜欢吃各种鲜果,也喜欢跟着鲜果颜色配衣服。 大娘娘娇养出来的娘子,除了在陛下处讨不着好,人生顺遂地不可思议。 思芃心底生出一点儿羡慕,若她有悬黎的家室,便能如愿嫁给陛下了吧。 “思芃,你今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悬黎抄写的手没停,头也没抬,却精准地温声询问。 朱帘翠幕起身给思芃见礼,恭顺地退至悬黎身后。 “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思芃坐到方才朱帘坐的位置上,静静看悬黎罚抄。 悬黎擅飞白,除却极正式的场合,都写飞白,她才写过的那一篇,字像小燕子一样要飞起来了,思芃觉得有趣,多看了几眼。 “唯你一人满身荼靡清香,我自然是认不错。”悬黎搁了笔,将盛着剥好的龙眼的托盘朝思芃的方向推了推。 “许叔今年轮换到东南驻扎去了,他托人送来的,说是头茬的果子,朱帘翠幕祖上在那边,喜欢吃这个,我便做主留下了。” 思芃尝了一颗,很甜,像悬黎这个人一样甜,多好的萧悬黎,连自己侍女的祖籍都清楚,还惦记着她们喜欢吃什么,她就从没问过这些事。 “你哭过。”萧悬黎认真看着她,秀丽的眉型没有堆积起来,但思芃感觉得到她在心疼自己。 是和姑母不一样的,不掺杂任何期盼和指望,只是心疼她的难过。 “姑母遣人去御前打听了,大相公提议陛下立后,却说我——” 思芃面皮薄,复述不出那样直白的品评。 即便她不说,悬黎也能想象得到,前朝男子看女子,哪里是在看她这个人,不过是看她的家室和父兄能帮衬自己几何。 思芃家中品阶最高的,是在后宫的杨太妃,父亲是正七品的太常寺博士,自然入不得大相公的眼,能成为陛下的宫妃,只怕大相公都觉得是抬举了思芃。 “悬黎。”思芃有点哽咽,“我想嫁给陛下,不是想一步登天荣华富贵,不过是我喜欢的那人,正好是陛下而已。” 可正是这身份,成了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 这话悬黎相信,因为思芃前世今生,都只是喜欢黄袍之下的萧风起而已。 “悬黎,你能帮帮我吗?”思芃能想到且能求助的,唯有悬黎一人,她拽着悬黎的袖子,满目无措。 这一幕,其实有些熟悉。 前世,是她跪在已经是陛下宠妃的思芃跟前,期盼思芃能在陛下跟前说两句话,叫陛下留姜青野一命。 可思芃却只是将她扶起来,委婉地拒绝了她,“元娘,我不愿让陛下为难,那人若是无罪,有司必定不会冤判。” 思芃,一生不过活一个萧风起而已。 她能体谅思芃的心意,却还是有些为她们那许多年的情谊难过。 “悬黎,你帮帮我,好不好?”今生的思芃,见她没有反应,又出言恳求第二次。 眼前的思芃,还没有珠翠满头,仍旧是悬黎记忆深处那个钟爱青衫,能诗擅画的小娘子。 只是这小娘子脸上笑容不再,泪眼莹莹。 悬黎回过神来,问她:“思芃,你为何,不与陛下直言?他肯为你在垂拱殿遍植荼靡,心里自然是有你的。” 思芃咬唇,低低道:“我不愿让他为难。” 痴心不改,依旧是一句,不愿让陛下为难。 “那你来垂花殿,是来求太后成全的吗?”悬黎任由她拽着自己的胳膊,被拽疼也只是皱了下眉。 思芃摇头,“是想来探探口风。” 以陛下和大娘娘之间微妙的关系,她若真求了太后,她与陛下的感情只怕也要添上裂痕,她不想冒一点险。 “你若为妃,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的丈夫与另一个女人举案齐眉,终生跪伏在另一个女人膝下;你若为后,也不免要看着他为平衡前朝后宫,纳重臣之女进宫,还是要与其他女人平分一个丈夫,即便如此,你也要嫁吗?” 前世思芃没来过,只是某天她便成了陛下的宫妃,直到她离开汴京,也没能成为皇后,而悬黎也一直没有机会问这几句话。 思芃不说话。 悬黎了然。 “这事的确是不好办。”在大相公属意的事上与他意见相左,大凉朝堂上也未必能有讨得了好的。 思芃的脸色黯淡下去。 “但也未必不能成,你若信我,我或许可以尽力一试。” 峰回路转,思芃的眼睛里重新拥有了神采。 “真的?!”连姑母都只抱怨了大相公几句,并未提出要为她如何如何。 “真的,但若事成,我要你一个承诺,来日有求,你必要应我。” 思芃满口答应,重新扬起温婉得体的笑,千恩万谢后进殿给大娘娘请安去了。 直到思芃的身影彻底进入殿内,朱帘才小声问道:“娘子,你有法子吗?不然一会儿杨娘子出来,咱们推了这要命的活计。” 自家娘子心太软,杨娘子哭一哭便答应了,杨太妃都束手无策的事,这可要怎么办呦。 朱帘都替主子愁。 “娘子,我也同意朱帘的话,咱们哪有求到杨娘子跟前的事。” 普天之下若还有大娘娘做不到的事情,杨娘子必然也不成。 这话说到悬黎心里了,“此生我的确不会有求到思芃跟前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 ----------------------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9节 悬黎:我不过是个喜欢水果和鲜亮衣服的平平无奇小娘子而已 祈愿涨收[紫糖][彩虹屁][彩虹屁] 第7章 “那不是正好!”朱帘重新替悬黎铺了一张宣纸,“推了这请求,咱们静观其变。” 悬黎拿了颗梨子放朱帘掌心,“朱帘姑娘消消火,你好像格外介意我掺和这件事。” 朱帘拎得清,有分寸,在她身边从没表现过过于强烈的好恶,这还是第一次这样地不赞同。 “娘子,杨娘子说她喜欢陛下,不愿意叫陛下为难,那陛下不喜欢她吗?怎么叫她如此伤心呢?” 可以为她种荼靡,却不可以娶她为正妻,杨娘子口口声声图陛下这人,这便是她所图的那个人? 朱帘说不上来,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陛下放在心上的人都这样委屈,那她们家娘子搅进这里头去,必定沾不得好。 “当局者迷,思芃身在局中,自然看不分明。”悬黎重新提笔,迟迟落不下一个字,亦或许,思芃只是爱得深沉,清醒沉沦。 翠幕还在咀嚼朱帘和娘子方才的对答,等悬黎又写了半页纸,才缓缓道:“所以不论贫富贵贱,看人真心还是要看他做了什么?” 不要看那些虚浮的小巧。 朱帘深以为然。 悬黎听得皱眉,捻了两个荔枝煎塞进她们两个嘴里,“宫禁之内,不许大声妄议陛下。” 隔墙有耳呢。 两个粉褙子对视一眼,一左一右重新将悬黎围住,主仆三人小声蛐蛐。 从垂花正殿请安出来的思芃,情绪已经平复了大半,但也还不想回翠微殿,于是便留下来看悬黎抄书。 女子多习簪花小楷,为了秀气好看,但悬黎从不在意这个。 “悬黎,你应当听说北境的姜平钊元帅带着两个儿子回京的事吧。” 悬黎嗯了一声。 思芃抿唇一笑,当个笑话一样讲给悬黎听,“那你一定不知道,去年还满城赞誉的飒爽郎君已经名声尽丧人人喊打了。” 悬黎滞了一瞬,紫毫笔悬在半空,滴了好大一滴墨下去,澄心宣上绽开一朵墨花,她这半篇算是白抄了。 “什么?!”悬黎一左一右两位粉褙子护法反应比她大多了,同声一喊,脸上的诧异遮都不遮,吓思芃一跳,都没注意到悬黎的异常。 “真的。”思芃以为她们不信,将在陛下那里听来的事一一道来,“听说姜二郎养在延州的外室挺着大肚子追了千里路找上门来,姜帅追着姜二郎打了三条街,现在全汴京就没有不知此事的。” 朱帘和翠幕都没敢往她家娘子脸上瞧,只能装作感兴趣,干巴巴同思芃闲聊,“杨娘子还真是消息灵通,我们娘子被罚抄书,全然不知这事呢。” “这样的事,谁敢拿到垂花殿来说嘴,若不是我与悬黎相熟,也不敢在大娘娘眼皮子底下污人清听。” 思芃压低了声音,凑近悬黎,“听说姜元帅为了惩治这个不肖子,要办家学把人留在京中呢,连姜家大郎都留下来看着他了。” 悬黎点点头,转而问起了个与此无关的问题,“思芃你说吕相不属意你为后,那想必他是提了自己认定的人选,不知他替官家相定了哪家闺秀。” 思芃瞬间没了说人轶事的心思,笑容都勉强了,据实以告道:“兖州节度使邓宽的次女邓奉如。” 大凉为数不多的手握一镇兵马的节度使,悬黎明白那对君臣怎么会把目光投向邓宽。 但邓奉如…… 悬黎心念几转,“让我想想,我尽力赶在大相公之前,但思芃,”悬黎握了握她的手,“你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大相公历经三朝,在他眼皮底下耍心机手段,没那么容易实现。 思芃心事重重地走了。 “娘子,你别难过。”翠幕挽住自家娘子,绞尽脑汁地安慰,“外头风言风语地,许是假的呢,我和朱帘又做了一个磨喝乐,果木的,圆脸胖侍女捧桃,娘子一准儿喜欢。” 她和朱帘是陪伴娘子最久的人,哪怕娘子从没明说,她们又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思。 “好翠幕,我不难过。”被人当小孩子哄还是让人心里暖暖地。 “去准备准备,咱们今日回府去,我去向大娘娘告假。” 毅王府在双龙巷,曾是太祖和太宗两位皇帝居住过的地方,被先帝赐给毅王萧常皓,也就是悬黎的父亲。 而毅王携家眷长期驻守西南边陲,这座府邸便空了下来。 毅王去世后,王妃长居于此,在后宅设了佛堂,闭门不出。 连女儿都交给在宫里的姐姐抚养了。 悬黎睹物伤情,也怕与阿娘相见勾起彼此的忧思,所以不常回来。 金钉朱户,碧瓦盈檐,是先帝对她阿爹的爱重,连府邸匾额都是先帝亲题,毅王府也曾煊赫一时。 如今这门庭冷落的景象真是让朝中好多人都松了一口气。 悬黎上次回来,是前几日重生回来后,匆匆与阿娘见了一面,没忍住抱着阿娘大哭了一场。 再上次,应当是明令九年的除夕,同阿娘一起守岁。 两个人静静地在雕云垂鱼底下喝屠苏酒,嫌味道怪异也只是一齐皱了皱眉,都没等到炸天的烟花便各自回屋睡了。 她能很自如地和大娘娘撒娇,却无法对自己的阿娘说一句贴心话。 阿爹走了,好像把娘亲魂灵中的一部分也带走了,她拼尽全力也找不回来。 悬黎一步一步走进去,阿娘不爱开花的植株,院中郁郁葱葱,入目是深深浅浅的绿。 西南带回来的种子,难以在汴京的气候里长,即便这样也任由他们半死不活扎在庭前一片葱郁之中。 一只白身黑尾的狸奴慵懒地踱步出来,故作矜持地跳到悬黎怀里。 “玉柱,是不是想阿姊啦?怎么没有陪在娘亲身边?”悬黎将小狸奴从头到尾撸了一把,舒服地它眯着眼睛呼噜不停。 这促狭名字还是阿娘起的,从前他们一家四口猫飞狗跳热热闹闹地生活在蔺州,现在一家三口安安静静生活在汴京。 这么热的天儿,佛堂门紧紧关着,有节奏的木鱼声不间断地传出来,悬黎几次举起手来想要敲门,又几次放下。 最后还是只将玉柱放下,安静走了。 听到猫叫声与渐远的脚步声,门内的木鱼声停了一瞬,又有节奏的响起。 晚食时候,母女两个才见了面,穿得如同剥壳荔枝的悬黎不再落落大方,拘谨地甚至有些小家子气。 “山海兜,里头搁了鱼虾和时蔬。”悬黎一道道地搁在娘亲跟前,细细介绍。 她记得阿娘爱吃海鲜河鲜,尽管她不太喜欢那个味道,今日的晚食也多以鱼虾为主。 “莲房鱼包,用的是鳜鱼,河祇粥,鱼鲞是翠幕去专门的脚店买的。” 带鱼虾蟹的都搁在王妃那一边,糟猪蹄、五香糕和冷淘,悬黎摆在自己跟前。 王妃执壶给悬黎倒饮子,梅子青的碗里是诱人的粉紫色。 “紫苏桃子饮,团姑自己做的,多喝些,消暑。”王妃自己则端起了悬黎做给她的粥。 悬黎捧着汤碗,心里发烫,这是她最喜欢的饮子。 她举着碗偷偷地看自己的娘亲,素绸裙衫依旧难掩姿容,被青绸绳挽起的长发已经掺了几丝白发,眼角添了一点细碎的纹路,但她阿娘就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你是不是又应了一些什么难以达成的请求?”王妃给悬黎夹了一个山海兜。 悬黎不语,只是将那兜子吃了。 站在悬黎身后的朱帘翠幕,一脸被说中心事的难言表情。 再看悬黎这模样,王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说:“不管答应了什么,都先搁一搁,明日随我去上清宫进香。” “阿娘明日要出门?”悬黎惊得连筷子都停了,除却阿爹祭日,阿娘从不出门,也从不主动进宫去看望她和姨母。 王妃不容置疑:“衣衫给你备好了,在你卧房,明日就那般穿。” 第二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烈日并凉风,是个适宜出行的好日子。 姜元帅也辞过官家太后,今日轻车简从,离京返北境,寻摸合适的大儒建家学的事全权托给了大郎。 一家人在京郊送别。 姜帅骑在高头大马上,爽朗地叫他们莫要再送,半弯了腰嘱咐两个儿子,“那事有结果了大郎便向陛下辞行,返北境来,青野在京中多留一阵,想法子把自己那污名洗了,北境军可不要劣迹斑斑的先锋官!” 今日穿戴一新的小姜将军没再黑脸了,只有日前被撞到的额头还泛着青。 被老爹追了三条街这事是真的,街坊为证,但他头上这伤,是跑太急撞到窗棂磕出来的。 见他没个反应,姜元帅越发爱逗他,“怎么?同龄郎君都抱俩的姜二郎连给自己洗污都不能够吗?” 随即放轻了声音,“在京中莫要任性,好好照顾自己。” 今日特意穿天青锦袍展俊颜的姜青野别别扭扭走上前来,看天看地看马惟独不看爹,“别死在外头啊老姜,你还得努力混得丹书铁券,荣归故里,配享太庙,荫及子孙呢。” 他故作深沉地叹口气,意有所指:“毕竟我这不孝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私德不堪,上头得一直有人罩着才行。” 姜元帅笑骂一声:“混小子!” 姜元帅的那句好好吃饭散在风里,把姜青野的笑容都冲淡了。 作者有话说: ---------------------- 悬黎:我娘给我准备我喜欢的饮子,我娘给我买新衣服,明天一起出去玩! 姜二:我爹说我洗不清拜他所赐的污名别回去! 第8章 姜家大郎拍拍二郎的肩,自认很了解二郎不配合这自污之事的内情,温声劝解道:“放心吧,奉如与你相识多年,不会信这空穴来风的传言,只要宫里的信了便好。” 其实不信也没什么,总归只是要个明里过得去的借口全官家面子罢了。 姜青野的脸色比方才更不好看了。 青源笃定这是被他说中了心事,平日只爱擎苍遛马的二郎也有心事了,真好。 就是被宫里的信了才不好。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0节 姜青野想起垂花殿外一抹粉绿,莫名不想她误会自己风流浪荡。 而且—— “这关邓家娘子何事?”听大哥提起这娘子,姜青野心有戚戚,“去年她随她兄长兄来延州,与我对阵输了不依不饶地,比什么输什么,输了还哭,差点把我的鹰给抱走。” 他精心熬出来的鹰,听话懂事的海东青在延州活下来多难,邓娘子上下嘴皮一磕便要给他抱走! 这稚童被抢玩具的口气听得大郎皱眉,傻弟弟不开窍,可什么时候才能娶上媳妇。 人家娘子不喜欢他,要他一口能咬掉人二两肉的凶鹰做什么。 青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想听听是不是木头在响。 幸而去年没有交换庚帖,不然这两人早早做了夫妻,只怕也会成怨偶。 被敲到头上伤处的姜青野吃痛,转头就要和兄长吵架,却看见不远处那马车里下来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 姜青野目力佳,远远看着只觉得这夫人有些面熟。 跟在她后头下车的,是位年轻娘子,穿得像颗桃子,粉粉嫩嫩地。 粉白外衫上银光点点,百褶下裙上绣着桃花和饱满的桃。 头上复杂的编发中间也是粉嫩的首饰绢花,脑后的粉绸末端也绑了两颗小小的桃子。 很可爱,但更像在彩衣娱亲。 偏生她自己不觉得,细心整理了一顿衣摆,确认方方面面都精致无暇才提裙追了上去,好像很喜欢那条裙子,生怕沾上尘土。 真的很可爱。 姜家大郎也看到了,延州时也有讲究精致些的官眷,二郎不拘小节,每回看都到皱眉替人家累得慌,所以他与阿爹才相看了同为武将的邓家的奉如。 这下在京中,二郎只怕要常常皱眉了。 结果他家向来嫌一切琐事麻烦的二郎,竟然朝着那娘子跑过去了。 近前也不去打招呼,远远缀着,捡了人家遗落的手札。 眼睁睁地瞧着人家进了兴国寺的门。 姜大郎心下觉得有些微妙,身姿挺拔笔直成松的他家青野,就在那里站定了。 这模样,可不大对劲。 “你个人高马大的郎君,跟在人家小娘子身后是要做什么?太失礼了!” 若不是二郎大了,他可要揪二郎耳朵。 姜青野着急忙慌地将那手札收进了袖兜里,青源只来得及看清楚封皮是一片巨大的荷叶,不知是绣上去的还是画上去的。 “兄长你先归家去吧,我去找她。” “什么?”人家是跟你有约吗就去找,青源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难不成是编瞎话成真了?他们家青野浪荡了? 姜青野眼睛一直瞧着寺门内,要不是他在这儿,只怕都已经进去了。 “那是长淮郡主,毅王独女,我们有过数面之缘,而且我也确实有事找她!”青野拍了拍兄长的胳膊,走得脚下生风。 此处虽然在京郊,但兴国寺素来灵验,香火倒也旺盛。 只是听闻毅王妃不常出门的,不知今日来此是为何。 悬黎也不明白,她轻轻挽着阿娘,不解道:“阿娘,昨日不是说去上清观上香吗?今日怎么来兴国寺了?” 不过这倒是帮了她一个忙,她的确是要来一趟兴国寺。 “噢,”王妃随意道:“那上清观又起火了,正殿都被燎掉了半间,观内黑黢黢地,没法拜,团姑特意去打听的。” “再者,阿娘拜佛的,也不好去上清观拜三清,而且还听闻兴国寺的素斋很是不错,你应该喜欢吃。” 解释地太过细致了,悬黎听得有些想笑,阿娘从来不会撒谎,撒谎的时候睫毛乱窜,她自己一直都不知道。 既来之则安之,悬黎乖乖随着她进大殿,塑了金身的佛,高近逾顶,低眉敛目,虽不知能否普度众生,但阿娘既信,便随她拜拜。 她不信这怪力乱神之说,但她能再世为人,这事也的确解释不清楚,姑且拜拜。 姜青野脚步匆匆,一路走过去都没见到他想见的人,直到走近大殿,才又看见她。 不见王妃,只有悬黎似模似样地举着香跪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念念有词。 他敛声屏气,轻手轻脚地走近,正听见她在对大佛说话:“如来在上,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愿,信女,”她顿了一刻,改口道:“小女没什么心事托给佛祖保佑,今生以己为桥为路,渡至亲至爱,心念皆成。” 姜青野在悬黎旁边的蒲团上跪下,听到她的话,心里一阵刺痛。 头上冒汗,脸色发白,呼吸急促,连身侧之人的脸都模糊了。 耳边一直回荡着悬黎的话,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愿。 一声叠着一声,好像无数个萧悬黎在他脑中说话,他的脑袋快要炸开了,他一定听过这句话,还是听她亲口说的。 她那句话比佛寺的梵音钟声还更入耳入心,她说悬黎无所愿。 悬黎无所愿。 是了,她的确名唤悬黎,是高悬于大凉的美玉。 她说,但求将军,应承太后,照拂我母,保全照楹。 这是她的请求,也是她的,遗愿。 姜青野是在一阵水蜜桃清香中惊醒过来的,腾一下坐起来,也惊到了一旁准备给他擦汗的悬黎。 姜青野的视线聚拢,最终定格在与他不过一掌之遥的悬黎面上。 看清楚她的面容,姜青野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精准地扣住了她的脉,静静感受她的脉搏,在他掌心有力地跳动。 眼前这个人,是活着的,好好地活生生地在他面前。 悬黎还没回过神来,被他攥着的那只手上举着块绣着桃的帕子,准备贴他额头上降温的。 疑惑的目光直直撞进姜青野眼底。 姜青野也在看着她,看她鲜活的面容,看她没有淌血的前襟,看她作寻常女子的装扮而非着红濒死,看她身后骄阳似火,游人如织而非黄沙漫天。 半梦半醒之间的画面太过强烈,此刻人就在眼前他也没彻底恢复过来。 “小姜将军,你刚刚突然就倒下去了,一直在打冷颤,现下可好点了?” 旁边有一个人咚一声栽倒下去,吓她一跳。 她是准备去喊人来的,可是小姜将军攥住了她的衣摆,她掰不开。 只能先把他的头搬到自己腿上,检查有无撞破,额头青了好大一块,但瞧着不像刚撞出来的新伤。 幸好他没晕很久,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 听到悬黎询问,姜青野的理智也才慢慢回笼,“啊,”他慢慢松开了手,“你没事吧。” 他思及方才所见,她穿着嫁衣,胸口插着契丹的羽箭。 黄沙漫天里她身着嫁衣而逝,死在他怀中。 这已经足够让他串联起所有真相了,她是去延州与他成婚的! 但契丹敌袭,杀害了他的新娘! 真是恶毒的契丹狗! 不敢明着害他,却朝他妻子下手!完全忽略了,他梦中的悬黎,其实称他为将军,而非夫君。 姜青野目光黏在悬黎脸上,小郡主连衣裳上有尘都受不得,跟他去北境真是吃大苦了,那一箭该有多疼啊。 悬黎哪被外男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看过,她偏了偏头,尽量自然道:“我没事啊。”悬黎将手帕塞进他掌心,“擦擦吧,你头上都是冷汗。” 掌心被丝帛温柔的触感覆盖,姜青野又回神里一点点,这才注意到二人离得太近了。 悬黎一直是跪坐的姿势,姜青野也注意到,她的衣裙上有个浅浅的窝。 方才起太快了没注意到,姜青野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裙上,那他方才是躺在悬黎腿上吗? 姜青野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就算前世或未来他们二人会结成夫妻,但此时毕竟还仅仅只是相识,他这不是轻薄人家姑娘嘛! 该打! 姜青野嗖一下站起来,掩饰一般拿着那块帕子在额头上擦来擦去,鼻端一直萦绕着那帕子上的水蜜桃香气,更叫他无所适从。 “我就是前几日被我爹打到了头,或许是有些后遗症罢。” 提到被他爹打,他这才想起正事,“我是想来跟你说,京城这几日传我,传我……” 突然就有些难以启齿了。 听他说起这事,悬黎也自在了些,站起身来理好裙摆,“小将军不必解释,我都明白。” 大庭广众,若是被谁听了去,只怕他之前几日的功夫都白费了。 “你……”怎么会知道? 他们才认真见过两面而已。 “这有什么难想的,小将军莫不是忘了,你入垂花殿时,我正候在殿外呢。”悬黎眼中狡黠一闪而过。 而且这一切都太巧了,巧到让人觉得蹊跷,该是怎样不在意孩儿的孕妇,才能一路追着从北境追到汴京来,还来得这样合时宜。 为了合理而合理的有孕外室,才是最不合理的。 “况且——”悬黎轻笑了声,“我相信小将军的人品,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她说相信他的人品,小将军心底漫起一点隐秘的快乐,一直漾到嘴角。 两个人闲谈着退到一旁,不耽误旁的人拜佛上香。 悬黎纠结再三,还是说道:“我也有事,要与小姜将军商议。” “事关,”悬黎抿了抿唇,才要说出后半句,便听得有人唤她,“元娘。” 毅王妃由朱帘翠幕扶着,从殿外进来,正好插在她与小姜将军中间,打断了二人叙话。 作者有话说: ---------------------- 姜二:人聪明起来是通过蛛丝马迹就能找到自己媳妇的。 悬黎:和娘亲出门,开心![烟花][猫爪][红心]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1节 遇见小将军,一般开心 第9章 毅王妃不论是在西南道时还是在京中,都没讲过王妃的排场。 午膳也没兴师动众,而是与来拜佛的女眷们一起,在膳堂用饭。 兴国寺的素斋在京中女眷中颇有好名,连久在内宅的毅王妃也有耳闻。 端午前,一向听话懂事的女儿归家抱着她哇哇大哭,她才惊觉,她和夫君的女儿已经长这般大了,年过及笄,亭亭玉立。 在她沉浸在悲伤之中的这些年,他们的女儿,被迫独立,长成了庇佑整个王府的亭盖。 因为她已经记不清元娘上次抱着她哭,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元娘哭过以后就又进宫去了,她想带元娘出去走走的念头,搁置到现在才成行。 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想稍稍补偿一二。 悬黎从小就贪嘴,哪怕后来进了宫,大娘娘也没吃上亏过她,即使自己要守着规矩口不过三,也会让悬黎吃个痛快。 她也拿不准这素斋会不会对元娘的口味,但吃个趣儿,还是行的。 笋蕨馄饨包成了元宝的模样,素蒸鸭是切开的水梨,山家三脆绿绿白白黄黄,很有趣。 油炸河豚、鸡元鱼、两熟鱼、鼎煮羊、玉灌肺以假乱真。 王妃仔细端详着,看她哪样吃得多些,倒是那充作甜品的真君粥,吃得她家元娘眼前发亮。 “元娘,”王妃将自己那碗没动过的搁到悬黎跟前,却不妨听到两声应答。 悬黎也抬眼望去,正与一位与她隔桌而坐,端庄娴雅,面露羞赧的娘子四目相对。 悬黎回以一笑,心道:这次可真是来对了。 她大大方方走过去,“我竟与这样漂亮的阿姊同名,真是缘分,不若一起。” 萧悬黎释放善意的时候,她能笼络她想笼络的任何人。 “叨扰夫人与娘子。”荆钗素裙的娘子过来与悬黎母女同坐。 “瞧姐姐气度不凡,不知是哪家女眷。”悬黎说着,递了一块广寒糕给这位娘子。 那娘子道了谢,“夫君原是监都进奏院郑赞,患病去世了,我娘家姓邓,家中长女才唤元娘,娘子可唤我韵如。” 进奏院是个事务繁琐的清水衙门,大凉各司俸禄不低,来钱路子也不少,俗话说“三班吃香,群牧吃粪”1便是说他们各有上头准许的生财之道。 但进奏院,掌管官府文书上传下达,终日忙碌不说,上不见天,下不着地,除却祖荫,糊口都勉强。 但这位元娘姐姐,身上熏的沉香上乘,虽为夫服丧穿的素裙,却是极好的料子。 便可知晓,元娘姐姐家底颇丰。 悬黎也自报家门,“小妹姓萧,家中独女才唤元娘,其实小妹小字悬黎。” 姓萧,邓韵如暗暗揣度,萧氏宗亲之中,这般年岁的,好像唯有养在大娘娘身边的那位郡主。 邓韵如再次看向她,悬黎朝韵如眨眨眼,彼此心照不宣。 这她好像和传闻中的长淮郡主不太一样。 二人一见如故,谈天说地,很是投契。 等一顿饭毕,邓娘子要回去抄经时,悬黎已经亲亲热热地拉着邓娘子约定了下次见面。 邓娘子再三道别,倒是没见招架不住悬黎热情的勉强模样。 悬黎也搀着娘亲回禅房。 “你从不与人一见如故。”王妃目视前方,轻巧拆穿了悬黎的面目。 那亲亲热热的笑容还在悬黎脸上残留,她也一同望向不远处的竹林,许是有诵经声与木鱼声加持,风过林梢都仿佛带着禅意。 “她不一样。”悬黎这明显酝酿着事情的胸有成竹的模样让毅王妃想起了从前在闺中时被阿姐支配的恐惧。 她阿姐也是这样,一脸云淡风轻地干着惹怒家中长辈的大事,逃女学,女扮男装赴赛诗会,自己相看夫君,后来决意嫁给先帝。 丰功伟绩实在太多,桩桩件件都曾惹得家里鸡飞狗跳,她在阿姐底下,陪着吃了许多年挂落。 王妃淡然的假面都要维持不住了,她念了这许多年的佛经,原来破功只要一句自己生的女儿越来越像段瑜。 于是王妃点到为止,坚定地收起自己的好奇心,没问出那句邓家娘子有何不同。 母女二人默契地沉默下来。 两人一同望过的那片竹林底下,不知何时站了位郎君,一柄折扇展开遮在头上挡着竹林没挡住的日光。 斑驳竹影随风在他身上晃着,这般景致瞧着养眼,连天儿仿佛都没那么热了。 郎君丰神俊朗,目光澄澈,军中历练更为其添上三分正气,却没将白面郎君晒成黑皮悍将,白净地如同是汴京长大的衙内。 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时往女眷用饭的膳堂瞧上一眼便匆匆收回视线,没有不耐也没有轻佻。 不错。 姜青野再次望过去,看见了悬黎母女,眼睛骤然一亮,这容光焕发的模样令周遭三尺都黯然失色。 王妃都不禁感慨,“还真是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可悬黎早没了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的心气了。 “没想到他还等在这里呢,许是真有事寻你,你且去见见吧。” 王妃唤了团姑过来,贴心地让开,先前以为是哪家的登徒子在大殿上纠缠她女儿,自是没对这郎君有什么好脸色。 可悬黎叫了一声娘后,这姜衙内支支吾吾地,王妃想起来有了点笑模样,那声娘都要喊出口了被他硬生生改成了王妃。 笨拙的少年心意,太好看透,也弥足珍贵。 当然,王妃想到自家于儿女之事上更加笨拙的元娘,这般显眼的情丝也瞧不出来。 不过就算姜衙内日后不能与她女儿修成正果,拥有这一刻的辗转反侧,也是很美好的。 悬黎远远朝小姜将军点了个头,便想同阿娘一同离去,便被阿娘按在原地。 姜青野快步走上来,先同王妃见礼,而后才不经意看向悬黎。 王妃颔首,走出一段距离后回头瞧一眼,二人还维持着方才的距离。 王妃点点头,不错,还算守礼。 “悬……郡主你说有事与我商议,不知究竟是何事?” 姜青野拿那柄折扇斜斜挡住倾斜下来的日光,二人慢慢移至廊下。 悬黎瞧着他对她要说的事的好奇心还没自己阿娘重,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而已。 阿娘板着脸插到他们两个中间时,不容分说地带着她到膳堂用斋饭。 “你要与他说什么?”王妃在席间拿出了自己无往不利的诱女利器。 冰镇的紫苏桃子水。 悬黎不语。 于是王妃又拿出了冰镇的错认水给悬黎满上,再问:“你要与他说的事与你前几日哭的事有关吗?” 有关也无关吧,悬黎的脸色变了一些。 王妃觉得自己摸到脉了。 王妃淡淡地,语出惊人:“我知道他,他与他母亲长得很像。” 悬黎从未听过已故姜夫人的事,这还是两辈子以来,第一次听人提起姜青野的母亲,不由得看向自己的娘亲。 结果王妃瞧她看过来,立刻转移了话题,“想做什么便去做,不要犹犹豫豫地,你父亲为你挣下这份家业和贵重的身份,就是叫你想做什么做什么。” 这还是父亲去后,大娘第一次神色平静地提及父亲。 悬黎坐到阿娘身侧去,“世间的事哪有那么简单。”难得起了点倾诉的心思,“有件事,我若袖手旁观,也使得,毕竟与我无关。” 前世时,邓奉如根本没有进入吕相公的眼中,官家在过乾元节和大婚之间,选了前者。 今生大相公突兀地提及了邓娘子的名字,就在她与姨母提起小姜将军心有所属不久之后。 普天之下,让郎君不敢一争的,只有那一位看中的。 若是邓娘子被选入宫,小姜将军自然无法与她结成夫妻,可不正好给她提供了机会。 姨母拳拳爱护之心,她感动也心动却不能。 “但那要填上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她思来想去还是做不到,哪怕前世邓娘子与小姜将军也并未走到一起,今生也不能以这样的缘由断送一段感情。 她的学识与良心,实在不能说服她自己袖手旁观。 “可这与你有何关系?”王妃皱眉,她是万事不关心的性情,悬黎却和她爹一个样,忧国忧民恨不能事事都有个圆满,却总是忽略了自己。 “也不仅是事关一个女子,还有另外的事,一团乱麻,我正试着解开这一团乱麻。” 思芃来垂花殿时,眼神不对,想来是想左了,她若没有应下来,只怕她要做些错事。 “所以你就答应杨家娘子了?”王妃身在内宅,应是不知这些事,但是架不住她有一位手眼通天的姐姐。 悬黎一点儿也不意外阿娘会知道这个,思芃病急乱投医,在垂花殿哭哭啼啼,姨母怎么可能不知道。 自然也会知道她应了思芃替她筹谋,想必这时候正等她主动交代怎么筹谋呢。 没等到就叫娘亲来探她的口风,悬黎也没藏着掖着,直白道:“我已叫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对陛下有养育之恩的杨太妃尚且束手无策,我这被陛下不喜的小小郡主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送她登上后位,我只能想办法叫大相公打消对那邓娘子的盘算。” 她只说尽力一试,可从未说过能保思芃登上后位。 她确实是要尽一份力,但不是为思芃入主中宫,前世思芃一早成了陛下的枕边人都始终没能成为皇后,所以今生她也不必做无用功。 她这般对思芃,也这样劝自己。 可这些话,她没法跟姜青野说。 于是她道:“我已经有眉目了,等有进展再与你说,或许能在姜府所求之事上出一份力。” 姜青野的嘴角压都压不住,浅浅的梨涡一直浮在脸上,她竟然对他的事这般上心。 作者有话说: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2节 ---------------------- 1三班是武职,乾元节的时候发起组织祝圣道场,为皇上庆寿,并以此为由头向方方面面收取赞助费,谓之“香钱”。一个是颂圣,一个是敬神,除用于和尚尼姑的劳务费外,结余的部分就“滚”进了单位的小金库。再说“吃粪”,群牧司是主管国家马政的部门,牧场上的马粪晒干了可以做燃料,谓之“粪墼”。卖粪墼的钱也堂而皇之地进了单位的小金库。(解释出自《庆历四年秋》) 悬黎:你别问,我有计划! 姜二:她爱我! 第10章 夜幕穹庐之上,满天星斗,悬黎坐在屋顶上,漫无目的地看。 她总觉得比起西南与北境,汴京好像连星都秀气些,所有心事都半遮半掩地,不够敞亮。 其实她不懂星象,但此刻于她而言,汴京最开阔且能让她独占的,只剩毅王府屋顶上这一方天空。 她心里杂念太多,不知这一方天幕能不能容。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悬黎也不回头,另拿了空杯倒了一杯果子露,“青梅酿的,你应该喜欢。” 一阵好闻的茉莉花香先至,穿得像茉莉花仙的照楹随即在悬黎身旁坐下。 照楹接过宽口杯,浮一大白,眯着眼睛道:“今日先是和阿娘出游,又是和小姜将军偶遇,怎么还会不开心?” 小将军远在北境还好些,悬黎虽然不常提王妃,但她这闭门不出的母亲都快长成她的心魔了,一天之内都见上了,怎么还会烦到大半夜的爬屋顶,开心疯魔了? 悬黎也喝了一大口,语气平淡似是甘之如饴,“就是这样才烦的。” 今日午间姜青野昏倒在地的时候,嘴里不停地喃喃着:应承太后,照拂你母,保全照楹。 声虽轻,她也听全了。 这是她前世留给小姜将军的遗言。 在今生的小姜将军嘴里听到了。 那一刻心脏剧烈跳动的程度比刚重生回来那时更甚。 “姜青野好像喜欢我。”悬黎平静之中带着些苦恼。 “噗!”温照楹一口青梅露全喷在自己衣襟上了。 照楹根本顾不上这新制的衣衫,碗一扔便把悬黎的肩膀掰过来,顾忌着深夜,不敢高声语,语速却很快:“他今日说的吗?怎么说的?你答应了吗?” 悬黎抽了帕子低着头给她擦衣服,声音低低地,“照楹你知道我从不骗你的。” 这个她自然知道,“好端端地说起这个做什么?” 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这要是换了她,不说彻夜醉酒狂欢,也不该是这个郁郁寡欢的样子吧。 “这是我的第二世了。”悬黎轻易地将自己再世为人的消息告诉了她。 “啊?”但是美人照楹没听明白。 “我前世是和亲途中为姜青野挡箭而死的。”所以她觉得姜青野对她的喜欢不是真的喜欢,而是对前世的一知半解加上看她身死的愧疚。 “嗯?!”照楹愤怒,“为他挡箭?他凭什么?他怎么有你自己重要?!” 毫无过渡地接受了悬黎重活一世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既能和亲,你年岁一定不大,那我的悬黎,岂不是英年早逝?”照楹一想到这个可能,心里绞痛。 悬黎已经过得很艰难了,怎么没能苦尽甘来呢? 悬黎将自己对姜青野的推测细细和照楹分析了。 这下照楹听懂了,“你是说他模模糊糊地有了前世的记忆,但是不全,而他的那些记忆,大多与你有关,对吧!” 照楹挑眉,“这是上天对你的补偿啊元娘!”不然姜青野怎么不记得他那个前世喜欢的人单单记得他家元娘! 重新倒酒给她满上,二人碰杯对饮,“原本我都放下了,可现在我竟然在想,是补偿上一世的自己扭了这苦瓜,还是再观察一阵看看。” 照楹这酒越喝眼睛越亮,“横竖咱们都不吃亏!” 是那小将军自己贴过来的,可不是悬黎主动去招惹他,将来就算他都想起来了,那也是他自己的不是,可怨不得旁人! “算了不去想他了,上天给我的礼物是这又一世的光阴,不是旁的。”悬黎又拿出一壶酒在照楹眼前晃了晃。 她跟在小姜将军身后许多年,哪怕最后算计了他一把,其实也不欠他什么,她也不觉得对方亏了自己,所以在她决意放下的时候招她辗转,她也不觉得是老天的补偿。 不远处的房檐上,落下两片鹰羽。 姜青野今天原本心情好得很,回府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笑得俞伯不明就里,还当他是终于没了阿爹管制才这般开心。 姜家大郎这回确信自己真的明白内情了,与夫人小声小耳朵,三娘不时向自家小叔投去揶揄的目光。 末了喜滋滋道:“二郎若是喜欢,那咱们这就备了礼下聘去,正好我与你阿兄都在呢,先定亲也是好的。” “大嫂!”小姜将军耳尖红了,“那你可别忘了!” 青源被茶水呛住,咳了半晌,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声,二郎早跑没影了。 青源幽幽道:“我以为他会说八字还没一撇,没想到他是急不可耐。”语气里满是弟大不由哥的感慨。 三娘忍俊不禁,“许是男大不中留吧。” 凉最勇敢的郎君不怕被笑,和兄嫂一起用饭时也大大方方任他们打量。 他太坦荡了,反而叫兄嫂一肚子疑问问不出口。 比方怎么就认识小郡主了,再比方怎么就喜欢上小郡主了,要知道他对女人的兴趣还不如一本枪谱来得大呢。 青野也没给他们酝酿着再次开口的机会,鹰哨一吹,便带着自己的海东青跑了。 走时有多么的意气风发,回程时便有多失魂落魄。 今日他远远护送悬黎母女回来的,默默记住了毅王府的位置路线,他遛鹰时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毅王府附近。 海东青不喜人太多,自己飞了上去,他在后头追,才在屋顶站定,便瞧见了不远处看星星的萧悬黎。 还不待他有所动作,那不知名娘子便爬上房来了。 两个人喝酒谈天,根本没注意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人。 一个不该出现但偏偏什么都听了去的人。 萧悬黎不喜欢他,也不是为了与他成婚才前往北境,而是和亲途中路经北境。 那是他在自作多情? 海东青也不飞不闹,乖乖抓在他肩上,同他一起垂着头回了府。 那她不喜欢他,怎么肯去诏狱里探望他? 那她要是不喜欢他,怎么肯为他挡箭? 难不成是萧氏三代以内的礼贤下士和大义胸怀全长在萧悬黎一个人身上了吗? 她为了萧氏江山和黎民百姓才做到这个份上? 那还真是深明大义。 姜青野随手解了海东青的缚绳,任由它在府里乱飞。 缺一角的月亮,惨白惨白地挂在天上,孤零零地,一点也不好看。 姜青野关上门,有点委屈,“那她今日还说她的事已经有眉目了,还能顺便帮一帮北境,帮一帮我呢?” 不喜欢的话怎么可以对外男这样没有防备,不管是谁她都该袖手旁观。 一抬头,海东青双脚抓在窗外的鸟笼架子上,一双豆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好像在嘲笑他的胡思乱想。 “你明天没有肉吃了。”姜青野连窗户也关上了。 过没一盏茶又重新打开,窗户下的书案上多了一个圆荷滴露为封的手札。 “你我是一同听见的,她虽句句撇清,但温柔守礼的姑娘家,也不好说些私相授受的话来,也不像是全无情意的样子,对吗?” 海东青还是那般看他,没有反应。 姜青野语含威胁:“你谨慎回答,答得好明天还能吃肉。” 海东青飞走了,姜青野摩挲这手札的封皮扣,迟迟没有打开。 悬黎次日同王妃一起用完朝食便进宫去了,大娘娘也才下朝回宫。 潇湘姑姑端了杏仁冰酪给姨甥两个。 冒着凉气的杏仁酪上浇着一点儿杏酱和桂花蜜,瞧着便甜腻腻的,但姨甥两个都爱这么吃。 大半个杏仁酪吃下去,大娘娘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命人过来给她除冠更衣。 拆冠间隙,大娘娘还打趣悬黎,“女诸葛应承人家的事,预备什么时候办?” “现在就办。”悬黎也帮着卸多余的钗环。 “邓家娘子很好,很适合作陛下的皇后,母仪天下。” 大娘娘诧异地瞧她一眼,悬黎性子方正,应当说不出这个话来才对。 “不过不是邓家二娘邓奉如,而是邓家大娘邓韵如。”悬黎取出自己昨日晚间趁着酒兴绘出的韵如姐姐相貌。 画中人明眸善睐,柳叶眉樱桃口,瞧着温婉端庄。 大娘娘细细瞧了瞧,“倒是个齐整孩子,只是这邓家大娘不是嫁人了么?” 悬黎纠正:“如今是孀居。” 大娘娘将剩下半碗酪慢慢吃了,“既是一家姐妹,前头有个云英未嫁的,只怕这个难入陛下的眼。” “这不算难事,是邓家大娘前头那丈夫压不住她贵不可言的命格,这才早早没了。”悬黎说得头头是道,“普天之下唯有陛下能压得住这命格,让钦天监去测算,也必定是与陛下良缘天定。” “天定?”大娘娘点她额头,“只怕是人为吧。” “吕相公已经择了邓家二娘,你只管静观其变,这事保准能成,何必折腾?” 那邓家娘子和姜家郎君又不知道,哪个能念她的情。 “姨母,我已经想好了。”邓家大娘本就会进宫,母仪天下,如今不过是提早几年,也没什么不好,还能叫她少受几年公婆的磋磨。 在与她相交多年的思芃袖手旁观的时候,是邓家阿姐主动替她求了情,还软语宽慰。 与小姜将军有旧的邓家二娘没有胆气去牢中看望他,在后宫如履薄冰的邓家阿姊却肯仗义执言。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3节 在她和亲那年,邓家阿姐已经诞下皇子,入主中宫。 “但求无愧于心。”悬黎卷起画轴放好,如同放下一块胸中大石。 大娘娘叹一声,为她还有这一片赤诚松了口“这事是你提的,你自去算计,成了算你的,败了就得听吕相公的。” 作者有话说: ---------------------- 勉强对齐一点儿颗粒度了,但是不多 姜二:她不爱我!明月高悬这才照我! 第11章 得大娘娘这一句委实不易,悬黎也很上道,投桃报李:“成了算您的,不成我兜着。” 她兜着?大娘娘又看她一眼,这是铁了心不要邓家二娘入宫了。 悬黎麻利地将画轴收了起来,三两下吃光了杏仁冰酪,同大娘娘道个别便捧着那画轴走了。 大娘娘觉得有些好笑,“这下终于像个未出阁的活泼娘子了。” 又同潇湘姑姑怅然,“难道真的是需要养在母亲身边?才回了一趟家就有这般奇效。” 微微捻酸的口气,是连先帝在时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潇湘姑姑含笑道:“先帝若是听到大娘娘这口气,只怕是要同咱们娘子争宠了。” “就你会说!”大娘娘也笑,复又问起,“杨妃那处,没动静?” “杨娘子一心等着咱们娘子的信儿呢,没同太妃娘娘哭求,成日里乖巧安静,倒是勾着陛下愧疚地多看了两回。” 这不是秘密,阖宫皆知。 “连悬黎都知道吕宿是得了哀家授意才想了辙要给官家娶妻,官家自己却看不明白。”大娘娘给梅子釉鱼缸里的锦鲤撒了一把鱼食,看着鲜红的鱼活蹦乱跳地搅在一处争抢,“这叫哀家怎么放心将江山交给他。” 大相公年老,隔三差五同陛下告假,所以陛下今日召了枢密副使韩文。 陛下每日都惦记着大娘娘还政,但面对臣子的时候总是很温和,韩文进殿时,还上了茶赐了座。 “前几日姜元帅进京来求了朕一桩事,在公,卿是枢密副使,在私,卿与赖卿为姻亲,所以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官家记得,赖志忠的女儿嫁了韩文的侄子。 韩相公听了来龙去脉,拈须沉吟,“北境远离朝堂,若当真无人从旁监管,也不大稳妥。” 韩相公为避嫌,没提起赖志忠的名字,转而问道:“不知大娘娘有何示下?” 官家摇摇头,“大娘娘说全凭朕做主。” 昨日与今日下朝时,他都同太后提了这事,太后却一反常态地说他大了,该自己拿拿主意。 完全不像她平日里的作风。 “既如此,”韩相公略略垂首,“不如先拖上一拖,据臣所知,契丹此刻新旧政权交替,顾不上四境之邻,陛下可先静观其变。” 既有一方泄力,那姜元帅忧心的两方夹击情形便不会发生,既不会发生便不必杞人忧天。 且,此事也看大娘娘是何态度,大娘娘那般性情却对这事不闻不问,可见不论结果如何,她都从中获利,那办便不如不办。 官家细细品了这一番说辞,觉得倒也是个办法,姜帅言语之间也并不十分迫切,他也不能突然之间给文武百官,他倚重北境的信号。 “那便先依韩卿所言。”陛下却依旧未展颜,北境的事算未雨绸缪,乾元节与立后的急事还悬而未决呢。 韩卿凡事一个拖字诀,这两件事便无法与他商议。 直到韩相公退下许久,官家都还在龙椅上闭目养神,太妃言语间处处凄苦,思芃大多时候也在强颜欢笑,对上这两张面容,他也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谈起。 五日后 正是大相国寺万国交易的日子,喜静不喜动的萧悬黎一反常态地约她美艳动人的手帕交温照楹换了粗布衣裳一同去大相国寺丢鞋,呃不,祈福。 大相国寺,僧房散处,而中庭两庑可容万人,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1 悬黎与照楹两个混在其间,粗布麻衣,很不显眼。 艳阳高照,来此做生意的小贩浑不在意地抹着汗,挂着热切地笑。 卖冰饮子的娘子们穿梭其间,总有游人买上一两杯来解渴,生意好得不得了。 大相国寺的许愿树底下,也满是挂红绸祈愿的人,为课业为姻缘为家宅为亲友,不论迷信与否,都期盼沾一沾大相国寺灵验的香火气。 “我实在想不出你还有什么愿望要许。”萧悬黎像在做学问般,一边认真在红绸子上写愿望,一边认真问询。 温照楹,父在朝任殿前太尉,在宅无妾室通房,父母恩爱,琴棋书画皆有涉猎,容貌是天下独一份的美艳无双,性子更是开朗活泼,鲜活生动。这样的好女子,她还能有什么要寄托于神佛庇佑吗? “自然是许我能有如你一般的决断和食量,健硕的体魄和看破局势的能力。”照楹已在观世音菩萨殿前跪过了,相信菩萨已经听到了。 在她眼里,元娘才是世上顶顶好的女子,美丽明朗,不卑不亢,大气通透,与她同龄已能支应王府门庭,往来后宫又深得太后信任。 萧悬黎闻言,慢吞吞地转过头来,以看透一切的目光与她对视,温照楹缴械投降:“我还要许愿呆头雁子,早日开窍!” 萧悬黎在那一方窄窄的红绸子上寥寥数笔勾勒了万千灯火,一边在矮枝上绑绸子,一边开解她:“放心吧,人心都是肉长成,他只是迟钝了些,敲打敲打就灵了。” 绑好后,萧悬黎双手合十,“信女有三愿。” “一愿北境上空鹰旗长扬,二愿官家与大娘娘同心同德,大凉国祚绵长,三愿——” 三愿,许我一重自由,不为形役。 闭目许愿后,睁眼时便是照楹那亮晶晶的一双眼。 “好元娘,你说人心都是肉长成,那是不是——” 前世她与呆雁修成正果,拜堂成婚了? “想知道啊?”悬黎亦温温柔柔回以一笑。 照楹不说话,但照楹的眼里的千言万语,呼之欲出。 “我不告诉你。”悬黎在她手里塞了块龙须酥。 “什么都知道了有什么趣儿,阿娘前些日子对我说,想要做什么便去做,今日我将这话送给你。” 明令二十二年的事,她都知道,可她根本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哪一步走岔了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风波来。 替人跑腿的闲汉手里握着厚厚一沓纸片,见人便撒,悬黎也被人塞了一张,上头画着夺目的花,花上的瘦金体竟很夺目。 “好事近!赶散易得,难得的妆哈2群山先生新作《临江仙琴韵调风月,如梦令檀郎起相思》先睹为快,童叟无欺,不容错过。” 招子最底下桑家瓦子四个字龙飞凤舞。 悬黎在花体的群山先生四字上多看了两眼。 她朝照楹摇了摇手上的招子,“今日桑家瓦子有群山先生的新戏要演,我请你去瞧瞧?” 汴京城东南角的桑家瓦子,是最大的一家瓦子,有大大小小五十座勾栏,数十个看棚,其间最大的象棚可容千人3,也正是这样的规模才能请得起一字千金的群山先生。 “我从前从未注意过这群山先生,只知道突然之间,他便名声大噪,一时洛阳纸贵,风头无两。” 悬黎这一段话,好似一字一字在唇齿间磨出来的,不情愿但又很费解似的。 一说这个,照楹眼睛比方才还亮,“你常在宫中不知道,我细细讲给你听,我可是从他的第一折戏《雁南归姣花照水》面世就慧眼识珠,发现了这个宝藏先生。” “好,”悬黎笑得很奇怪,“那我洗耳恭听。” 两个小娘子随着人流,一路走一路聊,离很远了还能瞧见照楹小幅度地比划给悬黎看,悬黎耐心听,时不时点点头。 姜青野慢慢挤过去站到悬黎方才站的地方,直到那一抹藕荷色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他才慢慢收回目光。 家塾班子已经组起来了,他大哥将这出戏演得颇为真切,一应教习找了五个,算上教骑射的兄长本人,是六个。 已经打定主意半点喘息的功夫都不留给他了,他今日是偷偷溜出来的。 原本是打定主意将手札还给萧悬黎,再偷偷看一眼便走的,只是照了面就怎么也挪不动步了。 哪怕萧悬黎根本没有看见他。 姜青野凭着记忆在许愿树伸出来的那一枝上翻找,天青色的袖子混在绸布里,分外扎眼,惹得周遭许愿的人频频侧目。 他歉意笑笑,“与夫人拌了嘴,我来瞧瞧她有什么愿望。” 好皮相的人温声细语起来,还有好几位娘子红了脸。 姜青野浑不在意,直到翻到那窄窄一方绸画。 夜幕天灯下是一川水流,水上莲灯盏盏,分散四处绵延至绸子末端,很有无穷无尽的意味。 这都是替人祈愿的灯,天灯为生灵,莲灯安亡魂。 这技法和那手札的封皮如出一辙。 这就是萧悬黎的愿望。 百姓安居,亡者安魂。 姜青野将绸步翻过来,上头写的是她的三个愿望。 北境鹰旗,还要优于官家和娘娘,姜青野轻轻摩挲这四个字。 边境安定胜于己身自由,世间怎么会有萧悬黎这样的娘子呢。 这几日萧悬黎再没入梦,但清醒时候,他没一刻不想到萧悬黎。 想她的今生,想梦中的前世。 他觉得他想明白了,萧悬黎心里有他! 再者就算萧悬黎心里没他,那他心里有萧悬黎不就好了,那么大一个救命之恩,他身无长物,以、以身相许怎么了! 这想法有些烫人,他说不出口,连想想都脑袋发热。 那他前世没报成恩,今生不正好结草衔环,以身相许! 兄长说,朝堂上半点北境的风声都没有,陛下肯定是搁置了,那姜府在朝上没人说不上话,还得等着小郡主顺便促成他的事呢。 他可不就得跟在小郡主身边,这恩也越滚越大,又要报不完了。 姜青野越想这事,嘴角越耷拉不下来,群山先生么,他也看过那么一两折,无论是飞鹰报恩还是锦鲤报恩,那都是长长久久一生陪伴的。 他堂堂一个人,还能比不上一只鸟了?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4节 作者有话说: ---------------------- 1出自《燕翼诒谋录》王栐 2赶散易得,难得的妆哈:赶散是不在瓦子表演的草台班子,妆哈是名角演出。瓦子:大型市民娱乐中心。 3出自吴钩《宋朝 变革中的大宋文明》 珍惜现在的勇敢乐观小狗姜青野,毕竟是双重生~ 悬黎没有遭遇重大家庭事业变故,性格没怎么变,但是姜青野…… 第12章 桑家瓦子在汴京城的东北角处,与中瓦、里瓦互相勾连,飞甍彩棚罩住几十座勾栏和数十个看棚。 各式瓦舍勾栏天天都有演出,染得此处人气比皇城脚下旺上许多,都可与大相国寺一较高下,“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1说得便是这里瓦舍的盛况。 大相国寺万国交易,好似也没从此处夺走多少人流。 悬黎拉着照楹,艰难地随着人群往那演出新戏的门口去。 勾栏门口站着个穿深赭色衣袍的伙计,正半躬身,伸长了胳膊高声招呼客人进去。 “咱们今日开戏的不止一处勾栏,保管客官们都有座位,贵人们请勿要争抢。” 这高眉深目的伙计指定是特意请来的高人,悬黎离她还有好一段距离,都被他的声音震得耳朵疼。 且怯于人多,萌生退意。 倒是照楹,兴致勃勃,嘴上不住说着,“对不住对不住,请让让,请让让!” 拽着悬黎生往里走。 原本天儿就热,听得这两句更是火大,都是来听戏的,又不是赶去投胎,怎么就非得让他们先走。 立时有人回过头来要斥责两句,离照楹最近的人回头,脸上的怒容已经摆出来,张嘴正要吵架,结果看到那样漂亮又带着歉意的一张脸,骂人的话都咽了回去。 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娘子先请。” 照楹感激一笑,大刀阔斧地劈开人流,轻车熟路地领着悬黎去买戏票。 入勾栏要二百钱一人,悬黎给了一锭银,便有伙计前来引路,带着他们去了贵人常包的小勾栏。 照楹将戏票上的巧思一一讲给悬黎听,“听说群山先生的戏,连戏票都是特制的,你看这上头的云和月多好看,月底有花,随风而动,真有意境,不知是不是群山先生自己绘的,这画可真不俗。” 戏票角落里那朵血红的山茶摇曳在票上,落在悬黎眼底,她保持着淡笑含糊道:“大抵是吧。” 两个人凑在一处说说笑笑,没留神与一位晴山色宽袖袍的郎君擦肩而过。 宽袍郎君那遮着半张脸的折扇上桃花朵朵,将郎君冷峻的眉眼都称得柔和许多,被人挤来挤去也并未皱眉,眼里全是新奇。 折扇之下,他正与随从嘀咕,“高德宝,这儿人也太多了,你说的那群山先生,当真值当如此追捧?” 被叫到的小黄门学着寻常人家小厮的模样一拍胸脯,“郎君没听过,万人空巷呢!上一折是得道高僧还俗历情节,报恩锦鲤与他常伴一世,真可惜这锦鲤错投了男身,于世道不容,过得艰辛,但又缠绵悱恻,一同来看戏的人掉了好几钵眼泪呢。” 群山先生遣词用句出神入化,有人说他是当朝状元才有此等文采,又有人说他是垂垂老者,经历的事情多了才人情练达。 高德宝有次出宫时,百无聊赖地买过一张二百钱的戏票,那精美的戏票现在还收在他枕头底下。 那场戏他也记到如今,正是一折宫廷故事,讲的是小宫女和小内侍的事,没有痴男怨女,也不是对食的事,就是他们这群人的生活。 许是宫里的事无人敢写也够新鲜,百姓们也喜欢得很。 只可惜当时他那座位不好,哪怕是外高内低的半圆盆状座位,他也瞧不清台上人的脸。 高德宝苦中作乐,想到今日是同主子一起来的,应当能在最贵的棚里,有一个好位置,哪怕是站在主子身后看一场也是好的。 进得棚中,高德宝跟在主子身后,看着底下一层一层密密麻麻的人旋窝,欲哭无泪,怎么主子自己买票也只买二百钱一张的呢! 陛下在前头打着扇子找座位,人多的棚子闷着热,没走两步鼻尖上沁了一层薄汗,难得暑热也不叫陛下烦躁。 愁了许多天的陛下难得有了些笑模样,语气里也带了点隐秘的雀跃,“二百钱便能看一整场,可真划算。” 对了,高德宝想起来了,自家主子自幼时起就是个皮笊篱,铁公鸡。 而此时,悬黎和照楹也被人领到了座位上。 一锭银子可有一个四人座的包厢,四把椅子围一张方桌。 悬黎又拿出了一锭银子,“来四样鲜果,四样蜜饯四样点心,不要茶水,捡着时兴的熟水饮子上两份。” 小伙计高兴地领着银子下去了。 原本盯着底下圆台的照楹,听她这一通点法,忍不住回头看她。 悬黎笑笑:“我有点饿了。” 其实也不是,她就是觉得这场合,她应该边吃边看。 包厢的门再次打开,也的确进来个赭色衣袍的郎君,只是是个身高八尺的萧家郎君,鬓边一朵鲜艳的西番莲,别有风情。 “云雁兄长,”悬黎把玩着腰间的配饰,“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云雁嗔她一眼,他怎么找来她还要问吗? 偏生真有人不明就里,照楹附和:“对啊呆雁,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云雁看向悬黎示意她解围。 悬黎站起身来,“我头一次来呢,先出去转转,你们先聊。” 说是走出去,更像是逃出去的。 云雁想叫她都没赶上。 门关上后,悬黎解下了腰间的玛瑙佩,这玛瑙雕成了狸奴扑蝶的模样,她才拿到的时候便问过,“你的身份凭证,为何雕成玉柱的模样?” 叼着笔杆子的云雁理所当然:“自然是东窗事发时,可以祸水东引到你头上啊!” 那模样有点可恶,她自然是得回敬一二。 五日前,她在垂花殿收了画轴便去了藏书楼。 云雁静悄悄,必定在作妖,此道理颠扑不破。 “我想带着照楹去垂花殿寻你来着,但是潇湘姑姑说太后正在气头上,叫我不要打扰你受罚。” 云雁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这般说道。 “无妨。”悬黎绕过去,重新将那画轴展开,“你看看,若是你来写,该如何描绘此女子面貌。” 云雁皱眉,“我好好地为何要描绘女子相貌。” “你写过的女子相貌还少吗,群山先生!”悬黎在群山先生四个字上多念了两分力气。 “你——”云雁被叫破了身份,有些失语,“我——” 悬黎实在是腾不出时间欣赏他失态的模样,公事公办地打断他,“那些不重要,我要托群山先生写一折子戏,以此女子的生平为底本。” 直到悬黎讲清楚了邓家大娘的事,云雁还是那副受惊的模样。 “都知道了吗?那照楹?”云雁还陷在被叫出了笔名的惊恐尴尬里,心里不住地想,照楹若是知道了会活吃了他吧。 悬黎摇头。 云雁的心放下一半,又提起另一半,“那陛下——” “陛下知晓会如何?忌惮你会带着瓦舍里的一干人进宫给他演一段傀儡戏吗?” 听了这话,云雁一张俊脸红红绿绿,精彩纷呈。 “他知不知道,取决于你何时将这戏写好去排演。” 云雁沉吟片刻,“连写带排的话,最少十日。” “三日。”悬黎与他讨价还价。 “五日!”云雁咬着牙往上加。 “成交。”天时地利人和,悬黎还算满意。 云雁一拍桌子,亏了! 时间喊少了。 不仅底本给了他,连故事走向悬黎也想好了,天命贵女,寻常人家降不住的尊贵命格,在普通官宦家,受尽磋磨,而后会低谷时与真贵人相遇。 助真贵人遇难呈祥。 临江仙琴韵调风月,如梦令檀郎起相思。 临江仙与俏檀郎。 落难临江仙遇救人于水火的俏檀郎。 韵如与风起。 官家登基后为民间避讳麻烦,自己改了个复杂的名儿,原先这个,已经不叫了,用这个名也不算冒犯,且还能叫陛下想到自己身上去。 她实在不知前世陛下和邓家阿姊是如何相识的,只知她是因贤名入宫封妃,而她前脚入宫,家里的兄弟后脚便进了殿前司。 所以她只能赌上群山先生的口碑,演这一出戏,给这一个人看。 而群山先生敢怒不敢言,最激烈的报复手段是将她的花押红山茶换了模样画在了戏票上。 一击不中也不要紧,她还备了三件四件事等在后头。 陛下半信半疑也不要紧,有这么个念头就成,一念起如春种落,就算是炒熟的种子,她也能想法子催熟成参天巨树。 现下就看,今生的邓家阿姊,有没有嫁给陛下的心了。 若是没有,她还得尽早另想法子。 官家后宫人不多,单就她识得的,也不过两三人。 余下那一个,好像还在渝州没进京呢。 出神的功夫,手上的玛瑙狸奴便被人撞了出去。 悬黎忙弯下腰去找,身边人来来往往,叫她眼花缭乱,实在瞧不见那一角小小的红色。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5节 又一阵人来人往,叫悬黎觑着空隙看见了半片红色,她赶忙蹲下去拿,路过的伙计没看到地上蹲着人,眼瞧着一脚便要踩上去,手上端着的各式饮子也要倾倒出来。 悬黎拿到玛瑙的时候只感觉被人撞了一下,下意识回头,额头上擦过一片温热。 她被人半抱在怀里了。 打翻的饮子全泼了下来,盛饮子的漂亮器皿碎了一地。 抱着她的人眼疾手快将她拉了起来,避免她被蹦起的碎片划伤脸。 她这也才看清楚抱她的人,是小姜将军。 好好的衣裳,全被饮子打湿了,染得五颜六色。 甚至还有一枚鞋印。 他若不来遮挡,这一脚怕是要踩到她身上了。 碰翻了托盘的伙计认得姜青野的衣料价值不菲,一叠声地告罪,“实在是对不住贵人,是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贵客。” 悬黎确认他也没被伤到,给了那小伙计一锭银子赔偿那些饮子和器皿,并叫他替自己传个话,这才对姜青野道:“多谢小将军相救,我先领小将军寻个地方清理一番吧。” 下巴上沾着一抹白的小姜将军笑得开怀,灿若朗星,“不妨事,饮子都是凉的,没被伤到。” 作者有话说: ---------------------- 1出自《东京梦华录》 我承认是有点慢热的,[猫爪][猫爪]但我尽力写好[害羞] 姜二:今日我护住了郡主[彩虹屁][猫爪]开心[烟花][烟花] 第13章 照楹前世曾问过她,大凉儿郎千千万,怎么就喜欢了北境的姜青野。 那时她说:“不知道,或许是那张俊颜叫我一见钟情吧。” 其实她撒谎了。 明令九年腊月,小将军姜青野鲜衣怒马过金明池时,她在金明池赏梅。 天地皆白,惟此一点红,像天地心血凝成的一颗朱砂痣。 他不时回头看父兄有无跟上,未曾束冠的长发飞扬,连发尾缀着的红珠都散发着自由的气息。 不同于旁的男子都爱在鬓边簪花,他只在衣襟上别了一朵小小的红梅,随着骑马时的起伏晃晃悠悠,却始终牢牢待在衣襟上。 那样鲜活明艳的人,重重撞进了她心里,击碎了她苦苦维持的假面。 阿爹不在了,她理应支棱起来护着阿娘,也保全西南路不被官家蚕食,但她其实,过得并不自由畅意。 若阿爹还在,他们一家四口好好生活在西南陲,她大概也会是这个样子吧。 不知愁滋味,驰骋天地间。 直到小将军策马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的手都还搭在白梅枝子上没回过神来。 小姜将军那纯粹的笑容,她再没有忘掉过。 后来,她在大娘娘处见过小将军连战连胜的军情奏报。 见过他下诏狱时满身伤痕狼狈不屈见过他孤身一人时的满目空寂,见过他排除异己时的毒辣狠绝。 她心里念着的是曾经策马驰骋心思纯粹的热忱郎君,但她最熟悉的,其实是家破后不择手段向上爬的枢密院姜庾楼。 今日,脸颊上沾着粉的姜青野,又让她看见了明令九年的小姜将军。 她那冷静克制的心不能自制地动了一瞬。 也仅仅是一瞬,她重新清醒过来,他们不应该过多接触,怕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看不清自己的心,也怕她越陷越深。 这一身饮子汤也没法再看戏了,悬黎掩下眸中翻涌的种种情绪,领着姜青野去了最近的王记香水行。 慈祥的掌柜大娘笑盈盈地接待了他们,“咱们家是方圆十里最大的香水行了,娘子郎君选个什么汤?” 悬黎从腰间的葫芦荷包里又掏出来一锭银子,“沉香汤,给这位郎君好好搓搓,沾着饮子汁,味道容易洗不掉。” 姜青野眼睛亮晶晶地乖乖跟在她后头听她安排。 掌柜大娘麻利地拿了对牌、巾帕和澡豆,“保管还给娘子一个香喷喷的郎君。” “诶?”悬黎想解释,“不是——” 姜青野比掌柜大娘还麻利地抱着东西跑进男汤去了。 那一本手札还藏在姜青野身上,他进屋后先将那册子拿出来,里里外外摸一遍,确认没被饮子沾湿才放下心来。 妥善放好才除了这一身黏腻的衣衫。 搓头发的时候,香水行的伙计端着托盘进来,“郎君,外头的娘子托小的送来的衣衫。” 伙计很负责但是很没眼色,搁下衣服便退出去了,姜青野都没能和他寒暄上两句,其实他那衣服还能穿,不用特意送新衣来。 姜青野洗干净,穿戴一新出去的时候,悬黎正在和掌柜大娘闲聊。 掌柜大娘已经亲亲热热地拉着悬黎地手说起自己家的事,“我女儿在前头有个茶坊,布置清雅,娘子得空可以去逛逛,是个消遣的好去处。” 姜青野的位置,正好能将悬黎的侧颜收入眼底,沐浴在午后的光中,摇着掌柜娘子给的大蒲扇,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很美。 但他更想让她再像上次在玉津园那样对着他喋喋不休,而不是这样守着规矩,处处拿捏着分寸。 看见他出来,笑容又深了三分,只是好像并不是纯粹的开心。 “勾栏的戏已经开演了,咱们这时回去必然赶不及,我带小将军转转吧。”悬黎的笑意不达眼底,好像在盘算着什么,茶褐色的瞳子里幽深一片。 姜青野发现,这副模样的悬黎,其实和官家有些相似。 掌柜大娘的推荐,七娘茶坊,与香水行间隔不过一条街,环境清幽不少。 大开的店门四周,摆放时令花卉,掌柜的有心,选得是蔷薇和虞美人这类香味淡的,火红的凌霄攀援而上,已经开了半墙。 进得店来,里头悬挂名画,从人物到山水,不一而足,还列着数排花架,陈列着奇松异卉、陶器木雕。 悬黎选了个二楼临窗的雅间。 谢绝了店家帮忙烹茶的要求,悬黎自选了云雾茶。 明白她这是要自己点茶,秀丽的娘子将一应器具在桌上铺好,安静地退出了包厢。 “小将军今日似有心事,还是为那件事烦心吗?”悬黎没看他,打开了盛茶末的铁盒,撮末进兔毫紫盏里,缓缓调成茶膏。 “算是吧。”其实他更多时候都在想悬黎说的话。 “我想问小将军,是容不得赖志忠这个人,还是不允许知州的位置上有人。”这话说得有些尖锐和诛心。 姜青野闻言看向她,欲言又止。 悬黎却不再说话,执壶绕着茶盏小心翼翼地注入沸水。 沸水的水汽弥漫在二人眉目之间,明明是相对而坐,姜青野却觉得悬黎离他很远,心里也踯躅起来,不知她是替太后来敲打他,还是替陛下来传话。 悬黎选了个银勺,慢慢击拂,逐渐发力,屋内只听得这一阵有节奏的击拂之声,手指手腕灵活旋转,紫盏里的茶汤已经出现沫饽。 “若是赖志忠不妥,悬黎有个上不得台面的法子,小将军要不要听听看?” 紫盏里的茶汤色泽渐开,珠玑磊落。 在姜青野疑惑的目光下,悬黎手下不停,茶汤表面已经凝结成雪,谈天一般随意道:“将军可以着手查查赖知州花费过的公使钱的去向。” 公使钱,顾名思义,是由官员支取,朝廷发放,除却不能收入自己腰包,可用于各种途径上的银钱。 据悬黎所知,公关抚恤,吃喝玩乐甚至招妓,只要名头上说得过去,都可从公使钱中出,这笔钱似乎没有上限。 于是她补充说:“这事向来是官不举上不究,但若是真提出来,没几个禁得住查,姜元帅若是来一手出其不意,莫说便宜行事之权,便是要赖志忠人头落地,从此抹了延州知州这个位置,也不是异想天开。” 抹了这位置,便是要在延州一家独大,这话可比刚才还要犀利,若是被旁人听见,是会怀疑北境军有异心的程度。 姜青野看看茶汤,再看看悬黎,算上梦中与现实,他见过悬黎许多面,自认已经很了解悬黎,可这一面,他不曾见过,也极为陌生。 就好像是,她故意这般展示出来给他瞧,故意要叫他觉得她其实是个心思深沉的人。 悬黎眼风余光能瞥见姜青野的脸色不太好看了,还鼓着脸不说话。 她也就不再多谈,专注手上这一碗茶汤,乳雾已经涌起,充盈在汤上,久久未散。 她点茶功夫一般,能咬盏这许久也在她意料之外。 准备在上头描个鹰的时候,紫盏被姜青野夺过,一饮而尽。 牛嚼牡丹。 悬黎有点心疼被姜青野牛饮的云雾茶。 “你不必这样说,我知道你对北境军没有恶意。”眼见她还瞧着那紫盏,姜青野倾身上前,努力出现在她视线之内。 目光灼灼地与她对视,直到能在这双茶褐色的眼睛里看见自己。 “明明就是一番好意,干嘛不肯坦坦荡荡地表示出来?让我欠着你的情不好吗?” 少年直白而执拗,执着地要在她脸上看出一个答案,一个他想听的答案。 姜青野身上这身衣服是她选的,贴近他先前穿的那身衣服的颜色,像汝窑的天青盏,清新自然,让人见之则喜。 听了她那话,就算不对她充满防备,也该敬而远之,他怎么和别人不一样。 悬黎蹙起眉,她发现自己不太会和这样的姜青野打交道。 这不该心软的时刻,将军双瞳剪水,满满映着她一个人,这种情形叫悬黎心底觉得满足,更是让她满脑子转照楹那句:这是上天对你的补偿啊元娘! 作者有话说: ---------------------- 点茶的流程出自《宋风雅美学的十个侧面》;公使钱的解释出自《庆历四年秋》 姜二:她想跟我撇清关系,甚至开始装作邪恶,我不开心 悬黎:北境水土养出来的什么人这是,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6节 第14章 群山先生的新戏,照楹期盼了好久,哪怕自己不天天出府,也会派府中小厮来瓦子转一圈。 但悬黎不喜欢人多,她也已经做好明日再来听一天的准备,没想到萧悬黎突然转了性子,真是瞌睡悬黎送枕头。 连送枕头那人遣人来说看不了戏她都没舍得追出去。 只是这戏—— 开头一段皮影,还是熟悉的群山先生的风格,中间就变了调了。 戏都落了幕了她久久没有回神,盯着那黑下去的台子,幽幽开口,“群山先生,这是经历了人生重大变故吗?” 一旁的云雁险些捏碎了手里的玛瑙佩,“或许还有难言之隐。” “开头还是志怪故事,中间还不如是志怪故事,连群山先生都知道,嫁人生子是仙女下凡历劫,不是什么好去处。” 临江仙下凡后明明是父母恩爱,姐妹兄弟和顺,她自己也是蕙质兰心,美名在外。 嫁人之后,生活简直天翻地覆,舅姑严苛,天天要她站规矩,操持家务,三不五时还要拿自己的嫁妆贴补家用。 出嫁从夫,哪怕心里有了委屈,也默默忍受,从不向娘家抱怨。 丈夫死后,公婆明里暗里嫌她克死丈夫,总是要她抄经向亡夫忏悔。 二人起身往外走时,照楹还在回味方才的戏码,深有感触:“群山先生应当是位清醒昂扬的娘子,哪怕前头过得不好,再遇倾慕郎君也仍有奋不顾身的勇气。” 照楹虽不大喜欢这折戏,提起群山先生还是满满的欣赏。 云雁抿着唇,半张着手臂避免照楹人群冲撞。 面上没个反应,但是心底已经将萧悬黎骂了八遍了。 当初写折子戏一则是为了有个排遣去处,二则是知道照楹喜欢。 这下好了,他还没来得及向照楹坦露心迹,被照楹认成姐妹了。 萧悬黎,为兄真是感恩余生有你! 这头正想着回宫该如何找悬黎的麻烦,被照楹扯了扯袖子。 照楹突然凑过来和他咬耳朵,“你看那是不是官家?” 怕被人发现,照楹指了个大概的方向,云雁跟着看过去,只一眼便锁定了人。 可不正是陛下,和被陛下全心信任的高大伴。 “旁边那位娘子不像是杨娘子呢,”照楹往旁边挪了挪,“更像是今日戏中那临江仙。” 云雁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那可不是戏中临江仙,那正是拜月蜘蛛萧悬黎预备缠红绳给陛下的正版临江仙。 戏中那个,是他照着画像挑的,自然像了。 二人也不急着走了,站在一旁悄悄看戏,免得撞上陛下给自己惹麻烦。 “奇了,”照楹从腰间香囊里摸出一把南瓜子,指指点点:“真遇上救难临江仙了。” 温照楹一语道破天机。 云雁都要为她鼓掌了,怪道她能和悬黎玩到一起去呢,明明两个人的性子天差地别。 照楹持续发力,“我要是官家,我就将这娘子带回宫里去,这可是天赐的缘分呢。” 知音,大凉亦有自己的伯牙子期。 云雁忍俊不禁。 这一出戏要是专门演给照楹看的,那可真是手拿把掐。 “看看看看,我就没见过陛下脸上有如此生动的表情,见义勇为,怒不可遏,真是个青天大老爷。”照楹已经嗑了好几颗瓜子了,还能抽空分云雁一个。 云雁也看过去。 他是第一次见邓大娘子本人。 她站在陛下身后,没有被从天而降的男子维护的羞涩,也没有被人当街寻衅的难堪畏惧。 反倒是在听见对面那人说什么早有私情的话时皱了眉。 陛下这一生听到的粗鄙话都在今日了,动怒都不知如何反口发作,最严厉也不过是一句放肆。 高德宝才要替自家主子好好骂回去,青衣素服的邓娘子自己从陛下身后站了出来。 用大家都能听得清的话,一一反驳:“小叔,我与这郎君是初次相见,若不是你索要银钱不依不饶,人家郎君也不会仗义出手,如此高义,不容得你胡口污蔑。” “再者,我整整一日都在观音院抄经,这是家里和观音院的尼姑们都知道的事,你大庭广众之下胡说八道,这便是当朝举子的教养吗?” 邓娘子从头到尾都没将眼前的人放在眼里,原想给他留些脸面,谁料他越说越混,还要将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如此败坏家风,给先夫丢人。 对面那理眉细眼的郎君最受不了的就是邓韵如这个看猪狗蝼蚁的眼神。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那当兖州节度使的爹自身都难保了,怎么还顾得上你,你还在这儿装什么高门贵女,他要真在乎你,我哥死的时候就将你接回去了,怎么会放你在我家守寡。” 不过是地上尘,装什么天上雪,自以为过高洁傲岸,谁知是不是男盗女娼,不然好端端地,怎么会有人出来维护她这个寡妇。 “谁知道你与这贼汉子是不是早就勾搭成奸,没准儿我哥就是被你们两个害死的,库房钥匙赶紧拿出来,我家家资绝不许你这外姓染指。” 原来是为了库房钥匙,邓娘子冷笑一声,怪不得不顾家声在此乱叫。 高德宝听不得旁人诬赖自己的主子,上去便是一巴掌,这一巴掌劲头足,打得那郎君偏过头去。 那郎君吐出的一口血水里,赫然混着一颗门牙。 高德宝恶狠狠地,“什么狗屁倒灶的举人,竟敢污蔑我家郎君,这就叫你清醒清醒!” “高内侍瞧着瘦瘦小小,没想到还是个力士!”照楹连瓜子都忘嗑了。 “官家让她跟着殿前司的侍卫练过几天武,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打十个不在话下。” 悬黎不知何时到了这二人身边,从照楹手里抓了一把瓜子,递给了身后的小将军。 陛下这才又看向邓娘子,确实与他看过的邓奉如的画像有五分相似,余下五分不像在妹妹瞧着活泼,姐姐看着稳重。 谁说兖州节度使自顾不暇的?连个小小举人都能来揣度皇帝的心思了? 陛下眯了眯眼,厉声道:“德行如此败坏,来日若是叫这样的入朝为官,岂不是会败坏朝堂风气,鱼肉百姓!” 这样的人竟然也能考中举人? 还是莫来污了他的朝堂,陛下沉声道:“高德宝,绑了他送去京兆府,让京兆府尹秉公处置。” 高德宝三下五除二便将那细眼郎君捆了,一手抓起来便走。 见热闹散了,围观的百姓叫了两声好也各自散去。 只剩陛下与邓家娘子未走。 陛下自腰间扯下一块玉坠,递给邓娘子,“他能如此跋扈,想来家中必然溺爱,此物赠与娘子防身,必要时亮给京兆府,必保娘子周全。” 邓娘子却没有接,“无辜牵连郎君已是罪过,哪里还能收郎君信物。” 邓娘子叉手行礼,“今日多谢郎君解围。” 她在佛寺沾染的檀香丝丝缕缕传到陛下鼻端,陛下亦随着静下心来,“娘子尽可放心,官家没有随意惩处无过臣子的心思,兖州节度使不会平白遭难被上厌弃。” 陛下不容置疑地将那玉坠塞进邓娘子手心,“知道娘子必然不会将此等宵小放在眼中,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多留条路总不是坏事。” 邓娘子心中一震,手里的玉坠都忘了还他。 她冷静的目光转为惊疑不定,谁人能言之凿凿断官家好恶。 “难道你——”猜出眼前人身份的邓娘子才要行礼,便被陛下虚扶一把打断。 陛下警惕地朝四周望过去,云雁和悬黎在他转脖子的时候已然感觉危险逼近,多年培养出来的默契叫他们两个无比灵敏,手拉着手迅速蹲下,缩在瓦子门口的一片低矮植株后面。 夏时草木疯长,正好遮住他们二人。 所以当陛下看过来时,就只看到了殿前太尉的女儿和北境军元帅的儿子,形状亲密地站在瓦子门口,分一把瓜子吃。 除却旁的不谈,单论相貌,这二人的确是般配。 但落在陛下眼中,就有些刺眼了。 陛下不欲打草惊蛇,匆匆移开视线,伸出一根指头做了个嘘的动作。 “烦请娘子保密。”官家无事是不能轻易出宫的,若是台谏官员得知此事,又是一场风波。 邓韵如轻轻点头,“郎君放心,必定守口如瓶。” “天色不早了,娘子归家去吧,随意一处署衙,娘子亮一亮这角玉坠,他们必定好生送娘子回府。” 为邓娘子闺誉,他不好亲送。 望着邓娘子离去的背影,陛下脑中突然闪现那句,“临江仙琴韵调风月,如梦令檀郎起相思。” 难道真是天意? 再不经意看向那瓦子门口,温家女与姜家子已经不在那处。 陛下心底的不安又大了几分。 四个人一起蹲在那花木后面,直到陛下走了才站起来。 “你们两个也太神了,怎么知道陛下要看这边。”照楹觉得自己仿佛和陛下对视了。 云雁皮笑肉不笑,“此物无他。” “唯手熟尔。”悬黎顺当地接上。 他们两个在宫里都是这么躲陛下的,实在躲不过去才朝面。 小姜将军一直盯着悬黎头上那片草叶,可是人多眼杂,他不好给她摘下来。 他摁了摁自己袖中的手札,想开口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萧悬黎好像把自己的心裹进了一个难以撬开口的蚌壳里,他在茶坊里那样问她。 却被她推着肩膀送回原位,顾左右而言他,“瞧你不喜欢云雾茶,下次尝尝顾渚紫笋吧。” 然后小将军神奇地被安抚好了,因为她说了,下次。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7节 还因为她,脸上染了一层薄红。 肯定是为他看破了她的心思才害羞的,他她会为他害羞,真好。 这就是喜欢。 作者有话说: ---------------------- 云雁: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 第15章 垂拱殿上,穿郡主亲王服饰的悬黎云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打扰正在看奏章的官家。 哪怕今日破天荒地赐了座,但两个人都尽量缩小存在感,假装自己不在这里,一个多看两眼燃着龙涎香的三脚瑞兽香炉,一个盯着陛下桌上那盘贡果发呆。 这季节竟然有石榴,云雁纳闷,官家这抠搜性子也舍得吃这么昂贵的果子。 云雁不着边际地想:石榴有多子多福的意头,陛下该不会真的被元娘一击即中,对邓家大娘起了心思吧。 思芃今日不在,连个给悬黎使眼色地都没有,悬黎尝试着求助了一下高德宝。 忠心的内侍官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爱莫能助。 陛下埋首在文书堆里,没注意到这两人的眉眼官司,但云雁注意到了。 心里暗道不妙,直觉是那折子戏的事叫陛下起疑了,故意晾着他们,这样一会儿陛下审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受不住这威压 什么都招了。 他又去看悬黎,悬黎老神在在,不知在琢磨什么。 那头陛下已经认真看过京兆府对邓大娘她小叔的处置,夺了举人身份,入狱半载。 算是秉公处置了。 这才安了些心,终于拨冗瞧了瞧两位血脉至亲。 只一眼便皱了眉,一个傻的,一个痴的,连那温家小女背着他们动春心都不知道。 陛下叹口气,吩咐高德宝:“传膳吧。” 悬黎和云雁也立即起身,恭敬垂首,预备等陛下吩咐完,麻利地退下,不打扰陛下用饭。 只是这次,没能如他们的意,高德宝领着一溜小黄门摆了三副碗筷。 陛下抬了下巴恩赐:“坐吧,一同用膳。” 鸿门宴。 来者不善。 悬黎与云雁面无表情地交换了个眼神,面上带着得体的假笑向陛下谢恩,规规矩矩地入座等高大伴上菜。 陛下今日实在是得体过头了,是按“九盏酒”的流程来配的菜肴。 每一盏酒,都配不同的菜肴。 照这个吃法,这宴席没有几个时辰下不来。 分明是要促膝长谈的节奏。 悬黎捧着琉璃盏子,蔷薇露的香气弥漫开来,她微微一笑,温声询问:“陛下是遇见什么喜事了?这规模都要赶上乾元节了。” 抱着做个饱死鬼念头的云雁埋头苦吃荔枝白腰子,听了这话,也拿捏了一副要与君同乐的模样,静听陛下御示。 陛下与悬黎碰了个杯,“是有一桩事,不过不是喜事。” 陛下适时卖了个关子,借着喝酒的功夫,余光留心着悬黎和云雁的神色。 他二人还维持着敬酒的姿势恭听圣训。 “朕记得元娘你同殿前太尉家的女儿走得很近。” 陛下抬眼,示意她饮尽杯中酒。 一听陛下提及照楹,云雁脸色有一瞬间不太好看,忍不住想问,悬黎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他硬生生忍住,同陛下一齐看向悬黎。 悬黎喝光了蔷薇露,认真道:“陛下直说吧,可是她有何处不妥,元娘承受得住,也请陛下不要和闺阁女儿计较。” 好端端地,问照楹做什么。 这一盏酒用完了,小黄门训练有素地换第二盏流香酒,连云雁没吃完的荔枝白腰子也撤下去了,换了奶房签和三脆羹来。 人都下去了,陛下这才如谈家常一般,随意提及,“有人与朕说,温家女与姜元帅家的二郎举止亲密,疑似好事将近了。” “什么?” “什么?!” 余下二人异口同声,平淡疑问的是悬黎,反应过激的是云雁。 悬黎轻轻踩了一下云雁,他这才平复下来,解释道:“我听说那姜家二郎人品不好,才回京就向京中闺秀下手了吗?” 还恰到好处地摆出个厌恶的表情。 找补了这一句后,他像是事不关己那样闷头喝酒吃菜。 悬黎装出个难为情的模样,“模样上倒是相称,人品一说,终究是流言,陛下提及此事是要为他们赐婚吗?” 陛下难得没露出嫌弃的神情,而是追问道:“所以此事是真的?他们真的有私情?” 悬黎像是在状况外,“我从未听照楹提过此事,陛下要玉成一对璧人吗?” 陛下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指责,难得像个兄长那般语重心长道:“自然不是。” 他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戍卫京畿的太尉与握重兵守国门的元帅家结亲,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悬黎恍然大悟,“所以陛下是想拆散他们。” 而后又觑着陛下脸色,小心翼翼道:“这样不好吧,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 陛下在这一席上,展现了自己无与伦比的耐心,他循循善诱,“强硬拆散自是不行,显得朕这个皇帝容不得人,但若是他们两个自己变心了,这婚不就自然成不了了吗?” 陛下的目光长久在悬黎脸上流连,其中意味,呼之欲出。 “陛下该不会想让我去吧!” “陛下该不会想让她去吧!” 二人又是异口同声,听得陛下心下烦躁,他最不喜地便是这二人中间那旁人插不进去的默契,明明不是亲兄妹,怎么可能会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不过是他当了皇帝,才叫这两人畏惧抱团而已。 天家宫禁,哪有什么兄妹情深,利来则聚罢了。 “陛下,照楹是我为数不多的好友。”他分明知道这一点的。 陛下仿佛没听到这一句。 她心底不喜却还是只能耐着性子给陛下递一个台阶,不叫陛下难堪,“况且凭照楹的品貌性情,旁人很难与之一较,就算我想为陛下分忧,也有心无力。” “无妨,你有这个心就好。”陛下听她语气有所松动,将自己的一块福寿双全青玉佩递给悬黎,“这是朕的佩玉,见之如朕亲临,等来日需要你有所动作,在汴京之中,你可凭此佩便宜行事。” 福寿双全,多好的意头,完整的一块青玉上 蝙蝠衔古钱拥双寿桃,伴着祥云飞来,这样的玉料和雕工,上上品。 便宜行事,驻守边疆的姜元帅都没能求去,她却因这事平白得了。 陛下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喝酒吃菜的兴头高了起来,示意退至一旁的高德宝上第三盏。 羊舌签和萌芽肚胘。 这是叫他们管住舌头,还得心里有数。 云雁心底冷笑连连,他和悬黎尊重陛下,从前怎么被陛下刁难都不曾同大娘娘告过状,爱民如子的好陛下却变本加厉。 他举着一盏子琼花露敬陛下,偏要多言,“那也太便宜这姜二郎,陛下既不属意姜温两家结亲,将那姜二打发回北境就是了,北境扳不过来的毛病,汴京这温柔乡只怕更是不行,要天家郡主动这个脑筋,凭他也配。” 云雁更想说,你也不配! 云雁知道这阴差阳错地,或许能全了悬黎的心思也说不准,可陛下他不知道,陛下明知悬黎与照楹交情甚笃,却还要她去做这个恶人。 陛下的脸色不好看起来,“朝政上的事,你不明白,不要添乱。” “是,陛下教训的是。”云雁还是那副假笑,嫌他看不明白,那他便求一个看得明白的去。 气氛冷下来,三人沉默吃酒,才吃到第五盏,陛下便说饱了。 悬黎和云雁只能识趣地退下。 荼靡快落了,余香也不甚浓烈,他们两个并肩走着,只能闻到彼此身上的酒气。 云雁的声音几不可闻,“我原只以为他是当了皇帝累得慌,才看不惯你我闲散度日。” 现在才知道,他和悬黎在陛下眼里不过蝼蚁。 悬黎已经平静下来,陛下这脾气,她也不是第一日知道了,只是怪自己最近过得安逸忘了这究竟是个多凉薄的人了,“不妨事,咱们可以给他找个心性坚定识大体的皇后,从旁督促劝导。” 这分明话里有话,“不过是初识,难保陛下没怀疑到别有用心上头去,哪就一定能成呢?” 悬黎递了他一颗蜜饯解酒,“事在人为。” 作者有话说: ---------------------- 宴席菜出自《宋代衣食住行》 想压压字数,但是不会断更[红心] 第16章 云雁顶着一身酒气与悬黎同路,非要给大娘娘请个安再走,到了垂花殿一会儿说那黄花梨的椅子打得好,坐着舒服,一会说大娘娘越瞧越年轻与悬黎好像一对姐妹,一会儿又说桌上供的蜜饯鲜果比他那里的好吃。 总之是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悬黎当他是酒劲上来了,要歪缠着大娘娘撒娇,请过安便退下了。 悬黎才退出殿门,大娘娘含笑看像耍宝一样的云雁,云雁正色下来,“什么都瞒不过大娘娘。”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8节 正色不过一瞬,云雁委委屈屈挨太后边上去,“大娘娘,寻常小打小闹地,我和元娘都敬他是陛下,受些委屈也不打紧,可到底也是皇室宗亲,他这是把我们当什么了?” 太后教养了三个孩子,只这一个心思外露爱彩衣娱亲,所以大半时候他要什么东西,大娘娘都会答允。 云雁细细将垂拱殿晚膳间的事说了,都不必添油加醋,也让太后皱了眉。 末了他情真意切地替悬黎不平,“大娘娘,元娘在陛下那挨了罚,从不向您告状,一心维护陛下颜面和陛下与您的母子关系,可陛下实在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都说出来了,大娘娘敲了他一下,“不许口无遮拦。” “不过你说的这事哀家心里有数了。”大娘娘也没想到云雁半句没提自己和那温家娘子,只一心为悬黎说话。 “哀家会去敲打皇帝。”身为君主,总想用这种不入流的法子,还要她的元娘去给他平他的疑心。 这圣贤书也算是白读了。 云雁同仇敌忾,“大娘娘记得拿狼牙杵去敲打,乱世用重典,不然他不长记性。” 大娘娘笑出声,“退下吧,猴崽子!” 福兴公公喜欢这位妙语连珠的小殿下,笑盈盈地引着他退下。 圆荷姑姑扶着太后回内殿,太后的脸色没有方才对着英王时好看了,“传个信儿给吕宿。” 陛下最近过得太清闲了,多忙忙他自己的事吧。 皇城司已经向她禀过陛下今日的动向了,她也知道悬黎在计划些什么。 小姑娘难得揽些事,她不想插手的,既如此,她给悬黎添一把火。 让陛下自去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其他。 第二日一早,中书门下枢密院和三司,甚至还有姜家少将军姜青源,能在陛下跟前露脸的臣子,一同给陛下递了折子一同请见,但陛下知少将军所为何事,并未允见。 陛下看着眼前堆叠如山的请奏,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吕宿作为众臣之首,先给陛下请了个安,“陛下,昨日您去桑家瓦子了?” 昨日傍晚那一出人多口杂,再加上他命高德宝将那刻薄举子绑了送京兆尹。 这事也没想能瞒住所有人。 陛下望了眼底下神色各异的众人,温声道:“难得休沐,便出宫走了走,怎么了?” 韩相公叉手道:“昨日大相国寺万国交易,加之瓦子上新戏,实在是人多口杂,涉事之人的身份已经泄露出去了。” 韩相公说得委婉,是在提醒陛下,邓家大娘子和陛下,已经落到有心人眼里了。 陛下垂首不语,他昨日赐了玉坠给邓家大娘,但她并未将玉坠拿出来用,各府衙没有领命的。 所以消息不是从她那头走漏出去的,这般看,她是个守得住秘密的。 那就真如韩相公所言,是人多眼杂。 看陛下不语,吕相公递了个眼神过去,陛下会意,屏退了左右,只余他们君臣二人。 “陛下,此女可纳。”吕相公三朝老臣,能言旁人所不敢言。 他细细分析给陛下听:“一则,她是兖州节度使邓宽之女,她入了宫您便可将邓宽之子召进殿前司,将邓宽手中权柄分一分。” 兖州离京畿可近,比控制北境来得容易许多。 “您手上有了兖州的兵权,既分了节度使的权,又能节制北境,北境提的事,便可允可不允了。” 姜元帅提的事,陛下心底必定是不愿意的,不然不会拖到此刻。 “二则,邓宽长女是再嫁之身,可先封妃,不必封后,这样一来,省了立后这一项开支,陛下可着人大肆筹备乾元寿诞。” 邓宽之女虽是再嫁之身,却身份贵重,放眼京中,无一人能越过她去封后,便不必因立后和乾元诞舍一保一同大娘娘龃龉。 陛下本没想这么多,但听大相公这般分析,竟觉得这主意极好。 “三则,陛下已弱冠之年,扩充后宫开枝散叶理所应当,大娘娘也说不出什么来,若是邓氏一举生下皇子,陛下要娘娘还政,更是理所应当。” 那时邓宽必须只能站在陛下一侧。 “唯有一点,”大相公叉手向陛下行礼,“毕竟是兖州节度使的爱女,宫里暂时不好有人与她平起平坐。” 除非二者,家世相当。 这—— 陛下想到思芃,一时没有应声。 吕相公不疾不徐,“此事目击者众多,陛下宜早下决断,在流言变了口风之前。不然可就寒了臣子心也伤了陛下清誉,等到那时,再作弥补,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儿女私情与国家大事。 陛下眼前闪过邓娘子那张清丽的脸,思及她四两拨千斤转变议论风向的能力。 终是点了点头。 大相公离宫时,两道圣旨与他一起离了宫,一道昭告天下陛下选邓宽长女入宫,封贤妃。 第二道远行兖州,陛下恩赏兖州节度使,要兖州节度使为爱女备嫁。 封妃是不用备嫁的,只有立后才需皇后母家备嫁,足见陛下爱重。 而陛下之所以下这道圣旨,是因为他要将杨家娘子一同纳入宫中,不过一切要等邓娘子入宫之后。 不然前头种种恩赏,算是白做了。 在垂花殿打香篆的堂兄妹,听到朱帘回禀的消息,一齐瞪大了相似的凤眸。 云雁险些碰翻了荔枝香。 “你干的?”手都伸到大相公内宅去了? 悬黎也觉得这事顺利过头了,“我要有这个本事,昨日陛下胡诌的时候,我会将那盘子羊舌签糊他脸上。” 这倒是。 云雁点头,本朝崇敬文士,悬黎要是能和大相公搭上线,只要不谋反,大相公都能保她。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吧,毕竟咱们头上也有人呢。” 悬黎指了指垂花殿正殿的方向,笑得像偷腥的老鼠。 笑到一半的时候,翠幕也来了,“杨娘子得了信儿,到垂拱殿去了。” 悬黎沉吟片刻,“这当口上,陛下为了避嫌,应当不会见她,呆雁,我们出宫去吧,她见不着陛下一定会来寻我。” 她可以骗思芃她昨日言辞恳切地向陛下陈过情,但她不愿这么做。 “也好,”这时候调侃两句也无妨了,“毕竟陛下还给了你接近小姜将军的密令呢,你总得做做样子不是?” 悬黎笑得淡,邓家长女入宫这样大的事,邓家必会举家归京。 前世邓奉如归京后,便再未离开过。 今生想必也是一样。 现下姜邓两家情分不薄,谁知会不会出另一桩喜事。 作者有话说: ---------------------- 这大概就是有人兜底的安心了。 今天的排面,给大娘娘段瑜[玫瑰][烟花][彩虹屁][红心][紫糖] 第17章 入了夏,汴京的太阳便没有歇过,日日高悬,照得草木委顿,人也跟着恹恹欲睡。 挂着毅王府标志的马车悄悄向宫门处驶去,马车过处,留下一地荔枝香的甜美气息。 而车内的英王雁这才知道陛下的婚事上还有这样的前情。 “如此说来,杨娘子与陛下倒是相配。”都可着悬黎一个人薅,让人分不清他们两个究竟是喜欢彼此,还是喜欢悬黎。 “小娘子这一手可太高明了。”云雁品了品悬黎在这其间的所作所为,豁然开朗,眼里满满的欣赏。 “你先稳住了杨娘子,而后寻了邓娘子,一步步将陛下引出了宫,促成了这二人相遇,陛下嘴上说着喜欢杨娘子明媚婉顺,其实他更想得个有助益的贤内助,必然会被邓家娘子吸引。” 这也把陛下拿捏得太好了,云雁咋舌,明明是一起在藏书楼抄书的情谊,元娘什么时候这么能揣度人心了? 悬黎缓缓点头。 思芃万事随陛下,也交由陛下做主,陛下虽享受这被人倚仗的滋味,却也希望身旁有一朵解语花来宽他的心。 邓家娘子冷静自持,前头还有那一出临江仙打了个底子,他为邓娘子解围也应了戏词里头的檀郎救美,陛下心里不可能没有想法。 “也是巧了,我不知邓阿姊的小叔会来找茬,我原本只设计叫他们两个见上一面,再徐徐图之。” 比如满城散布邓阿姊的贵女命格,前头夫君压不住,再找个老道长老和尚批命,来一出天降祥瑞。 按她的盘算,这事本应该会折腾上一个月。 没想到大相公参与进来后,一切顺理成章到不可思议。 悬黎倒了一杯错认水给云雁,语重心长,“我若是思芃,我便离宫归家,择日出嫁。” 陛下今日能为朝政和私心委屈她,连一同入宫都争取不来,那来日或许就要为国事牺牲他。 嫁人嫁得不就是个舒心畅意,若是过得还不如未嫁时,得多深的情意才不会消弭在这一件件让人委屈的小事儿里呢? 云雁看得明白,“杨娘子瞧着一副随和性子,只怕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 如他所料,思芃在向来通行无阻的垂拱殿吃了闭门羹,擦干了泪痕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垂花殿。 今日太后亲自召见了她。 太后一双慧目扫过思芃泛红的眼眶和鼻尖,端得像是个家中慈爱的长辈,用和悬黎说话时的温柔语调出声安抚,“哀家知道你受了委屈。” 思芃鼻尖又是一酸,姑母得知陛下封妃的消息,掀了妆台,还说要将她送回家议亲出嫁。 当初接她进宫不问她是否愿意同家人分离,今日要送她出宫也不问她是否愿意。 到了垂拱殿,只有高德宝拦在殿前,这是闭门不见的意思了,她是那么了解陛下,也正如陛下了解她,知晓无需闭门,做出这么个姿态她便不会纠缠,所以才能这样肆无忌惮伤他的心。 没想到头一个安慰她的,是不苟言笑的太后。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9节 思芃用手帕摁了摁鼻尖,这才勉强开口,“大娘娘,元娘在吗?” “她母亲身上不大好,哀家叫她回府侍疾去了。”亲姐妹之间,利用起来才没个忌讳,大娘娘张口就来。 大娘娘给思芃赐了座,“哀家懂你这份心思,先帝遵礼法纳妃时,哀家心里也不痛快。” 思芃恍恍惚惚地想,她好像是听过先帝与太后情好,哪怕这么多年过去,姑母也仍旧偏居一宫,避太后锋芒。 “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陛下多宠幸了几个人,你难道就不活了吗?” 从她心仪陛下的那一天起她就该知道,她的夫君不会一生只有她一人。 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太后又怎么不希望她好。 “你的事悬黎也尽力了,谁知咱们官家心血来潮出一趟宫便闹出了这样的事,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若这女子门楣低些,杨太妃自己便能做主将思芃一并封妃。 可如今—— “哀家这里,给你两条路选,归家去,哀家替你保媒,许你一生富贵无忧。” 思芃攥紧了手中丝帕。 太后又说起第二条路,“毕竟你与官家是自幼的情分,若是你执意入宫,等贤妃进了宫,陛下会许你一个名分,只是必定在贤妃之下。” 太后抿了口紫笋茶,“你好好考虑考虑,想明白了再来回哀家,哀家都能替你做主。” 只封妃不立后已经让思芃如蚁噬心,现在却又告诉她,连封妃她都要屈居另一人之下。 太后看她神色不对,便又提点了一句,“你若执意入宫,便不要争一时之长短,陛下无后,不就是要看谁先生下皇子便立为皇后么,在这事上,你并不输那邓氏。” 太后神色淡淡,潇湘姑姑自上前去送杨娘子离开。 圆荷姑姑捧了一盏木瓜熟水来,与太后娘娘感叹,“杨娘子也太痴情了。” “只可惜痴情错了人,杨妃此时未必没有让她归家以全家族体面的意思,只是女大心思多,只怕是难。” 官家也无人提点,他哪怕是见一见,宽宽思芃的心也好。 可他偏偏选了最无用的那一种,一味避着这事儿也不会自己消失。 一旁侍候的福兴公公笑道:“反正此番杨娘子必定会记着太后对她的好。” 太后笑了声,倒也不必。 * 大内之中,禁止疾行,加上毅王府养的这匹瘦弱的小马,也根本跑不快,才晃悠到宫门口。 出了宫门,马车却停了下来。 悬黎掀帘,不期然与姜青野对上视线。 好像每次看到姜青野,他的眼睛都像两颗发光的宝石。 也不知他在此地站了多久,白皙的脸颊红彤彤地,像颗半熟的苹果。 深色窄袖衫更显英气,黑金腰带收出一把劲瘦腰身。 悬黎还是第一次看他腰间悬玉,既有武人挺拔身姿,又有文人儒雅气度。 “小姜将军。”悬黎笑得恰到好处。 她身后的英王雁来了精神,原本还歪在另一侧车壁上闭目养神,听到这一句小姜将军,双目豁睁。 灵巧地自悬黎身后弹出个脑袋,眼瞧着眉眼含笑的小姜将军脸上绕了一丝戾气,他恍若未觉,笑嘻嘻地同姜青野打招呼,“今日暑热,将军是在等人吗?不如进马车里来等吧。” 悬黎面上笑容未变,脚下用劲踩了云雁一下。 云雁笑容扭曲了一瞬,姜青野以为这是挑衅,扬声应了,便掀帘上车。 遮尘的车帘一被掀开,昏暗的车厢涌进光来,眼前的小姜将军蓦地与前世眉眼冷峻的枢密使重叠。 直到姜青野已经落座,她还兀自出神。 那小姜将军也是个痴的,怎么能这般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姑娘看。 萧云雁一杯子墩在矮桌上,惹得两人一同看过去,不期然目光又撞到一处,悬黎率先移开,小姜将军。 英王雁笑得得体,“小将军是要求见陛下吗?” 陛下现下喜忧参半,正伤春悲秋,可没工夫见他。 “不是,兄长进宫面圣,我本是在等他,陛下另有要事,未能得见,兄长已经回去了。” 回去也不是归家,兄长有官职,应该是去上职了。 “那你为什么还等在此处?”云雁取了个新杯子倒茶给他。 姜青野捧着杯子不着痕迹地看了悬黎一眼,低下头去,将茶喝了。 云雁敏锐地捕捉了这一眼,挤眉弄眼地和悬黎示意:这等大事你怎么不早说! 他昨日被陛下气得睡不着觉,半夜爬起来啃了一只烤鸡。 “我正好要回府,可以顺路送小将军回去。” 她敲了敲车壁,马车重新动起来,车声应着铃声,煞是动听。 悬黎朝着姜青野开了口,“陛下应该不会考虑姜元帅的提议了,小将军还是考虑我的提议吧。” 姜青野随即点头,“我已经传信给父亲,他会拿捏轻重。” “其实,”悬黎盘算了下时日,“元帅可以再等上一等。” 朝堂上还会有事发生,延州知州的位置,还得腾出来呢。 “小将军若是信我,可等赖志忠调到庆州去的时候再做打算。” 悬黎瞥了一眼已经呆若木鸡的云雁,一柄重锤敲在他心口。 “届时,或可斩草除根。” 悬黎云淡风轻地说着斩草除根,云雁都觉得自己好像要不认识她了。 啊啊啊啊啊啊,他脏了! 放他下车! 他是不满意陛下种种阴暗冷漠的心思,也乐得在太后面前说几句无伤大雅的小话来给陛下使绊子。 可是他现在逍遥日子过得不错,还没想染指朝堂惹火烧身! 偏小姜将军不觉有异,郑重地与悬黎讨论,“我知道,陛下原本想笼络北境军才说考虑我爹的提议,但他今日封了邓家阿姊为妃,已经算是把兖州军捏在手里了,自然不用再优容北境。” 悬黎严肃起来,“所以,姜元帅也可支一笔公使钱,以陛下的名义抚恤士兵,但名头先别报上来,账记分明些即可。” 姜青野听得认真,恨不得拿笔记下。 不是! 云雁瞪大了眼睛,这是姜青野能说的吗? 再说,这又是他能听的吗? 萧悬黎,你这是突然肋生反骨,打算揭竿而起了吗? 作者有话说: ---------------------- 云雁:不应该在这里,我应该在车底。 第18章 明令十年,有那么一件事给明令帝萧篪的帝王生涯添上了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悬黎这两日没事便琢磨官家,这才渐渐想起来,明令十年,是官家与大娘娘掰腕开始占上风的那一年。 他比大娘娘心狠,所以能占上风,现在她占先机,她要好好利用这件事,达成自己的目的。 若是顺利,没准能将小姜将军兄弟两个,一齐送回北境去。 北境的鹰,不要在京城这个金丝笼里被驯化成学舌的鸟儿。 姜青野下车时,萧悬黎亦下车去送,但云雁怎么都不肯冒头了,生怕自己这一双耳朵再听见什么不该听的,被绑到贼船上下不去。 “我知你,”姜青野咬了下舌头,重新起了个头,“我知你心里有盘算,但也不必自己扛,这是我的鹰哨,你有事吹响它,海东青会传信,我自会来。” 不给悬黎任何拒绝的机会,姜青野把鹰哨塞进悬黎手里,飞快地进了府。 也不说请人进屋喝杯茶。 将姑娘家一个人晾在门口了。 悬黎只能收好鹰哨,预备下次见面时还他。 一转头,方才还窝窝囊囊恨不得自割双耳的英王殿下大半个身子都要探出车窗外了,脸上那轻佻的笑也不知是何处学来的。 见悬黎看过来,还吹了声口哨。 悬黎一个眼神,翠幕立马跳下车把人从窗户里塞回去了。 直到悬黎坐定,马车重新出发,云雁还是那副“我竟不知你何时长成了这般怪物”的模样。 没有方才只求明哲保身的胆小谨慎,满满都是要参与大逆不道之事的窃喜。 萧云雁开始一本正经地说大逆不道的话,“你若是何时做好准备起事,我定振臂一呼,拥立你为大凉女君。” 悬黎看他兴致勃勃眼露神光的模样,难得的有些心累,“你是预备带领你桑家瓦子的兄弟姐妹们擂鼓敲锣来壮声势么?” 要人没人,要钱不够的英王殿下这才暂时噤了声。 噤不过半刻,他又戳戳悬黎的胳膊,“陛下那一双招子也不知道怎么长的,姜青野看你的眼神能拧出一壶甜得齁人的紫苏饮子来,他竟然怀疑姜青野与照楹有什么。” 什么? 这都是什么黑话。 “你开始带着瓦子打家劫舍了吗?”怎么连招子都出来了。 自从悬黎叫破了他群山先生的身份,就总是把他当成桑家瓦子的带头人。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20节 这让他很没面子。 “其实,”云雁突然正色起来,“外头的闲散我也偶有帮衬,还有旁的瓦子。” 不只桑家瓦子这一份,只是他家钱给得多,人还格外好相处,他这才总与桑家瓦子勾连。 悬黎配合地鼓掌,“不愧是群山先生。” 于是被夸得找不着北的群山先生,将自己这座大山,安在毅王府的后花园了。 群山先生对着皱眉的悬黎理直气壮:“我家也没人,自然是要与你和王妃在一处过节,我况且我也算知道你筹谋的大事了,你不将我看好了,我去告密怎么办。” 王妃跪完经从佛堂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二人在园中对峙的场景。 王头上顶着一片巨大的荷叶,绛红宽袖袍上散落分布着不知名的黑鸟,像一捧从地里拔起来的沾着泥的鲜萝卜,正将另一片往悬黎头上放。 悬黎淡然的模样有些龟裂,十分抗拒那还没清洗煮过的荷叶。 穿织金衣料的英王拿自己的袖子把荷叶擦了一遍。 宽荷叶顶在黄白游色的旋裙之上,很有生机。 王妃脸上浮起些笑容,和一旁的团姑感慨,“我唯一的憾事,便是没能给悬黎生一个哥哥。” 若悬黎上头有个哥哥,便不必她事事出头,能时时刻刻这般开心吧。 哪怕悬黎此刻蹙着眉,看上去满脸的不情愿,王妃也能感觉得出来,她是真的开心。 两人也发现了王妃,扯下头上的宽荷叶走近前来给她行礼。 “阿娘今日午食想吃些什么?” 王妃看了两人一眼,唔了一声,“有些想吃腌红萝卜酱菜和脆皮烤鸡。” 红萝卜和烤鸡面面相觑,不知这两个菜是怎么搭在一顿席上的。 有萧云雁的席面,冷不了场,他逗得王妃眉开眼笑,悬黎见缝插针地提了提近来的大事。 “官家封妃了,是邓节度使家孀居的大女儿邓韵如。” 王妃神色淡淡,也不知把她这话听进去没有。 悬黎也不纠结,接着道:“还算有点交情,所以我下个拜贴,明日去贺一贺。” 王妃与侍膳的团姑交换了个眼神。 悬黎前头才说过邓家这娘子与众不同,今日就摇身一变成了陛下的妃子。 “邀她过府也行,京中女眷多,办个赏花宴热闹热闹也可。” 喜静的王妃头次提出要办宴席,也是想着女儿已经及笄,也该相看人家。 看看高门女眷,也就差不多能知道这家家风如何。 悬黎只笑不语。 第二日还是自己领着婢女提了篮子点心登了韵如阿姊的门。 说是待嫁,也不过是和宫里派来的姑姑学学宫中规矩,不用她本人刻意准备些什么。 宫里的老姑姑,哪个不认识悬黎,见她来了,自动停了,留时间给二人叙话。 “韵如阿姊不怪我来得仓促就好。”临时下帖,第二日就要拜访,还是有些失礼。 邓娘子着人接过悬黎带来的点心,笑容真切,“怎么会,郡主来我还能忙里偷闲歇一歇,再好不过了。” 邓家阿姊引着悬黎内室就坐,上的茶点花香四溢,悬黎借着品茶的功夫打量她,没有半分勉强和愁容,放心不少。 “我今日来是给阿姊添妆的。”一旁的朱帘适时递上两个锦盒。 “阿姊看看,喜不喜欢。” 悬黎打开那小的,是一双腕钏,缠枝花纹,缀以珠玉,像春日里开满花的藤蔓。 “真漂亮。”邓娘子恬淡不爱妆饰,却也眼前一亮。 悬黎莞尔一笑,“这是谢礼,谢阿姊桑家瓦子那日没有透露出我的名字。” 是她约了韵如阿姊在桑家瓦子会面,只是被小姜将军耽误了些时辰,没来得及与阿姊见上一面。 平白害她听了好几句腌臜话。 “如此说来,该是我谢悬黎才对。”若不是悬黎,她哪能与陛下相遇,还能入宫封妃。 “我还想邀悬黎做我的傧相。”陛下此次给足了邓家面子,虽是封妃,一应按照婚仪备办,比先前她做人家正头娘子,还要郑重。 “这却使不得了。”悬黎打开了另一个大盒子,金灿灿一片,晃得两人脸都亮了。 这一顶北珠冠,是她在家中库房里翻出来的,正合阿姊身份气度。 “这才是正经添妆,愿阿姊顺遂安康。” 悬黎看她不肯收,这才执着她的手,细细与她分说,“我身份特殊,突兀出现在阿姊身后,只怕不妥。” 无论是疑心太后与邓家做局,还是疑心邓家阿姊别有所图,这都是她不想看到的。 “君子之交淡如水,交情搁在心里,咱们自己知道就好,无谓其他。”悬黎温言软语,邓家阿姊灵心慧性,自然也能明白。 邓韵如也不忸怩,大大方方留下了悬黎的贺礼。 二人正聊着,外头的丫鬟来报,颜娘子来访。 邓韵如笑起来,“她还是这么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她转头看向悬黎询问,“你同我一起?” 悬黎道:“阿姊有客,我自然不叨扰了,这便归家去,阿娘说今日有古董羹吃。” 行至游廊时,正要离府的悬黎和前来拜访的颜娘子不期而遇。 邓阿姊热情地给两边人做介绍,“真星,这是毅王府家的长淮郡主。” 颜娘子姣好的面上是遮不住的笑意,热切地与悬黎问好。 “悬黎,这是姜少帅的夫人,颜真星。” 悬黎已经知道来者身份了,因为她看到了颜娘子身后站着的姜青野。 “颜娘子。”悬黎颔首,“今日真是不凑巧,悬黎家中有事,这就要走了。” 颜娘子是第一次见悬黎,心底已经升起好感。 只觉悬黎面色红润气血充盈,目光坚定落落大方。 梁叔说,有位漂亮的娘子,昨日还送二郎回府,这么一看,样貌全对上了。 二郎都没请进府来喝杯茶。 这得何时抱得美人归。 悬黎也在想,西线渭宁叛乱后,她就再也没听到过关于少帅夫人的只言片语。 今日一见,能感觉得到是位大气的女子,想来会好好活着,不会殉情。 关于这位姜府的少帅夫人,颜娘子,悬黎听得最多的是她婚前的闺誉,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那一手字,连国子监的老先生都赞不绝口,说是满京无人能出其右。 现下看来,应当是婚后收敛了锋芒,可少些眼睛盯着北境。 姜少帅好福气。 悬黎再次见礼,与韵如阿姊道了一声不必送了,领着朱帘翠幕一同离去。 姜青野跟在大嫂身后,不住回头看悬黎离去的方向,幅度又不能太大。 想了一圈才想出个借口,“今日先生还等在家中,大嫂与故友重逢,便好好叙叙,晚些时候我来接大嫂回府。” 颜娘子笑了一声,没拆穿他,“不必你来,我与韵如叙旧,你大哥下值自会接我回去。” 颜娘子意有所指,“你自去忙好你的事。” 姜青野武人体魄,三两步便消失在二人视线里头。 好像底下有火烧他脚心似的。 姜青野在邓府门口赶上了要离开的悬黎,抓了一下她的胳膊立马放开。 悬黎回头见是小姜将军,挥手叫朱帘翠幕先到车上去。 “小姜将军。”悬黎微微施礼。 “你昨日怎么没用鹰哨。”姜青野的话音里还有一丝委屈。 悬黎真怕他下一句是我一直在等你用鹰哨。 “我一直在等你用鹰哨。”小将军依旧那样直白而坦诚。 怕什么来什么。 悬黎薄唇嗡动片刻,最终还是没把那句你这小将军的位置是撒娇撒出来的吗问出口。 作者有话说: ---------------------- 悬黎:我实在是不擅长和热情的狗狗打交道 姜二:我们一起来玩飞盘吧! 第19章 距离午膳还有些时候,于是悬黎提议:“一起走走吧。” 姜青野却之不恭。 马车回家去了,朱帘翠幕却不肯,在后头不远不近地缀着。 邓节度使在京城的府邸选得好,正在梁门外,二人且聊且行,一路风光尽收眼底。 悬黎前世今生,也算走过不少地方,西南陲扶棺回京,之后还和亲出塞,大凉国土的极南与极北,她全都踏过了。 但如今日这般在街巷之中随意漫步,还是头一遭。 同照楹和云雁出门,都是马车代步的。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21节 原来摆摊设点的商贩如此之多,原来外城街巷道旁是不植果木的。 “小姜……郎君。”周遭行人多,悬黎改了口,“你真的了解我吗?” 姜青野前世被恨意裹挟,看谁都像是在看灭他满门的仇人,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解,结果今生是另一种模样的油盐不进。 真是奇异的殊途同归。 “自然。”姜青野头头是道,“玉津园相遇的时候你借我帷帽遮挡。” 怕他私自回京被百官纠察,而不是要向陛下举告他私自回京。 “还有你为我家出主意,善良聪慧有谋略。” 这也不是胡说,“你在兴国寺与邓家娘子遇见,没过半月她便成了皇妃,这其中必然也有你的手笔。” 邓家大娘,夫家舅姑不慈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她那夫君人很不错,邓家大娘也不屑于和长辈计较,这才没撕破脸。 悬黎这是帮了邓节度使一家。 “还有你——”也会为我奔走,舍命相救。 这样的好女子,不为她倾心才不正常。 “你错了,”悬黎没有半点被心上人夸赞的欣喜,她那双茶褐色的瞳子里漾着冰,姜青野只看一眼便觉得要被冻杀了。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利可图,都有我自己的算计。” 悬黎紧绷着脸,但语气格外随意,“我拉拢你,是拉拢你背后的姜府和一整个北境军,我帮邓娘子,也是希望她以后知恩图报,多在陛下耳边吹吹风,我从来不是为了帮你们。” “那也很好啊,”姜青野像是被毒菌子给药坏了脑子般执迷不悟,“定是从前过得不好,现下才想办法让自己过得好,这是人之常情。” 他语气里甚至还满是欣赏,“你能谋断还能成功,证明你智计无双,这又不是坏事!” 二人从街巷里,一路争执到朱雀大街上,御街御沟里风荷满塘,御沟边桃、梨、李、杏,坠着饱满的果,生机盎然。 锦绣中庭,锦衣华服的郎君娘子旁若无人的拌嘴,御廊下摆摊的小贩们见怪不怪。 悬黎和这人说不明白,恨不得一棒子将前世那个奸相佞臣给打出来。 远处传来一阵有规律的马蹄声,朱漆杈子隔出来的中心御道的尘土溅不到御廊下。 打马而来的那群人,面目在烟尘中,叫人看不分明,但为首那人,一头长卷发垂到腰际,蟹壳红的外罩与丹臒色的内衫,叫不出名字的料子在日头下泛着亮闪的光。 姜青野顺着声音看去,那人□□的枣红马,马毛顺滑光亮,矫健有力,能养出这样的马来,家境不俗。 悬黎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更是在马上那人投下目光时,别过脸往姜青野身后藏了藏。 姜青野抬起胳膊,宽袖将悬黎完全遮住。 在马上那人看来,底下两个人形状亲密,像是一对新婚小夫妻,丈夫在为妻子细心遮尘。 那丈夫却抬着头,与他对视,鹰隼一样锐利的目光,像是荒原上吃人的狼。 那人只看过一眼便目视前方,朝自己的目的地而去。 烟尘消散,姜青野才放下手臂,却发现悬黎眼圈红了。 是因为刚才那人? 他们认识? 姜青野仔细回忆方才那郎君的相貌,说一句形貌昳丽也不为过,可看着年岁大了些,总得将近而立了。 悬黎怎么会和这样的人认识? 悬黎眼眶还红着,抬手唤来朱帘翠幕,“去查查,岭南秦家来京城做什么,今日之内,务必给我结果。” 岭南秦家?姜青野皱了眉,他们进京做什么? 而且就他所知,岭南秦家的家主总得四十开外了,不该那么年轻。 “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告诉我,我陪你。”姜青野攥了下悬黎的手腕,有些唐突,飞快放开。 她情绪不对,不能放她一个人去。 悬黎深深一礼,方才还言之凿凿此刻却自打嘴巴,“先谢过小将军,我或许,真有事相求。” 姜青野被她求助,比求人成功还开心,“鹰哨传信,我一定来。” * 晚膳时候,朱帘打探消息回来了,她连水都来不及喝,急匆匆向主子报告:岭南秦家来京城求亲,求娶毅王府孀居的王妃段瑛。 悬黎那壶烹茶的滚水,撒自己手背上了。 朱帘翠幕大惊失色,忙来忙去给悬黎上药,悬黎像感觉不到疼似的任她们两个摆弄。 他还是来了。 只是今生来得似乎早了些。 等她回过神来,左手背已经被朱帘翠幕涂满了青碧色的药膏。 两个小丫头还不住地朝她手背吹气,好像这样她便能好得快些。 “你们先出去吧,替我炖一品温补的肉膳,突然有些想吃了。” 悬黎拿出了被她收好的鹰哨,此刻她庆幸被烫的不是右手,悬黎飞速写好了两张信笺,小心翼翼地推门出去。 拿没受伤的右手撑着爬梯子上房顶,还没吹响哨子,便有一只鹰立在她不远处。 灰嘴暗羽,京城的确是少见这种鸟儿,应该就是它,悬黎吹了吹哨子,示意自己不是坏人,壮着胆子靠近它。 还没迈开步子,便被人摁住了肩膀,“小心。” 温热的气息吹过悬黎耳畔,这一瞬间,那口气息好像从耳朵一直蹿到脚心,她浑身僵硬,不敢动作。 “手怎么?”姜青野惊呼一声,执起她的手,仔细闻了闻,“这是治烫伤的药,你是探到什么消息了?” 都能失神到烫伤自己的手。 “秦家次子秦照山,进京来是求娶我阿娘的。” 姜青野给她吹烫伤的动作都顿住了。 “真是欺人太甚!”天下女子何其多,千里迢迢进京来求娶悬黎母亲! 这简直是往人心口插刀子。 “你将这封信,塞到秦照山下榻的驿站。”悬面沉如水,“我要亲自会会他。” “我同你一起。”姜青野还握着她那只被烫伤的手,语气很急。 久久未能听见悬黎的回复,姜青野的有些失落地起身,“信我一定给你带到。” 心里想的却是,明日他也自会偷偷跟去。 “好。”悬黎在他背后轻声道。 姜青野脚下一滑,险些跌下楼去。 他走出数步却又折返回来,手往悬黎腰间一揽,飞身带她下去。 悬黎那张字条,只写了辰时末,丰乐楼六个字。 秦照山晨起时捏着这字条看了许久,飞白书,写于生宣之上,不知是哪家大人这样谨慎。 他昨日进京,今日竟开始有人约他一叙,京城之内,果然卧虎藏龙。 “郎君,你去吗?”伺候起居的小侍从捧着脸盆探头询问。 “去,我坦坦荡荡,怕什么,秦家无需我做主我进京的打算,我就怕我敢说,这些人不敢听。” 秦照山搁下字条,细细净面。 如今那人孝期已过,早该婚嫁自由,只是他还未能入宫请婚,便有人来约他进丰乐楼。 丰乐楼,五楼连座,飞桥栏槛,明暗相通,朱门绣户。 不知晚间灯起时该是何等盛景。 披红挂绿的秦郎君,由侍者引着,一步步走过去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包厢门口。 初时,他还有心情看看丰乐楼陈设布局,名人挂画,走过一盏茶的时候,他渐渐歇了见人的心思。 这样藏头露尾,定然没个好盘算,秦照山提着自己的袍子,深怨约见他的人,不够坦荡。 秦照山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这包厢极大,轻纱幔挽,燃得不知何种香料,沁人心脾。 满屋的金玉摆件,木器鲜花,在茶桌对面那位娘子跟前,还是失了颜色。 她是阿瑛的女儿,甫一照面,秦照山就笃定了。 只是她更像她的父亲。 靛青色的郡主服制穿在她身上很有气场,许是同宫里那位大娘娘待在一起久了,也有几分像她。 阿瑛也有这样一日,衣上缀珠,明艳无匹。 那是她出嫁的日子。 想远了,秦照山回过神来。 郡主身后站着的那个抱臂的冷峻少年郎,他昨日便觉得眼熟,这时候才想起来好像是北境姜家的。 他曾与他父亲有过几面之缘,父子二人很像。 很有意思,这保护的姿态太显眼,也太眼熟了。 “长淮郡主。”秦照山的态度可谓恭敬。 悬黎微微一笑,“秦家郎君。” 秦照山点了点头。 “先生面嫩,悬黎唤声兄长也担得,岭物我也听阿爹提过,今日见过兄长才相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才两句话他就成了萧小郡主的兄长,好个厉害的小郡主。 秦照山决定不和她兜圈子,坦诚道:“我进京来是向段瑛阿姊求亲的。” “我娘守丧期满,你便巴巴地凑上来,你还真是急不可耐啊秦老郎君,你无官身爵位远甚低,凭什么求娶当朝郡主之母?” 其实秦郎君未及不惑,尚不显老。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22节 未出阁的大姑娘谈起这事毫不避讳,秦照山却不能不顾忌,由是沉默不语。 可这阵沉默更让悬黎不满。 “那令兄知晓你进京来是求娶已故西南军统帅的毅王殿下的遗孀吗?” 萧悬黎嘴角下拉,话语如刀,若眼神能凝出刀剑,秦老郎君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秦某是真心求娶阿瑛的,与秦家不相干,况且当年若不是尊父横插一脚,我与阿瑛本该是一对夫妻。” “可你求娶的是长淮郡主的母妃,这便与我有关,与整个西南驻军有关。”悬黎铁青着脸,气势骇人。 秦照山拍着胸脯表忠心,“我与阿瑛成婚,自会视你如己出。” “混账!谁准许你三番两次直呼我阿娘名讳。”萧悬黎一碗龙园胜雪全泼秦照山脸上,“我爹只是不在了,不是不曾存在过,你没能与心上人终成眷属是你无能,怨天怨地也不能改变毫分。” 她身后的小郎君也摆好了架势,只待她一声令下便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你来娶我阿娘,谁知你是不是心怀鬼胎” 高大的男子认真给悬黎行礼道歉,“抱歉,一时情急失语,但我求娶阿瑛,只为真心无关其他。” 在岭南无法无天的二世祖,在小姑娘面前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喘,连坐都没敢坐下。 “你走吧,空口白牙一张嘴,你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且随你去,但你要我阿娘为你背骂名那想都不要想。” 秦照山还要再争取一下,却被郡主背后那冷面少年毫不客气地赶了出去。 姜青野关好门,回头看萧悬黎把着方才泼人的茶碗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陷入沉思的模样,有点可爱。 “你说,他会因为这两句话,去建功立业把持兵权,守住西南门户给渭宁一点小小的震撼吗?” 言语之间,只有对镇压渭宁的希冀,没有半点激愤。 姜青野转着眼珠想了一圈,他也拿不准,“这我看不明白了,你不反对他提的这事?” 那方才的反应可太激烈了。 悬黎扯出个笑来,“那是一个即将失去母亲的女儿应该有的正常反应,总得让她知道,段家幺女,不是他一个白身想娶便娶的。” 她说得不是毅王妃,也不是郡主之母,而是段家幺女,姜青野心里揪着疼,哪怕是普通农家的女儿也不会在这个年纪琢磨这些,毅王去后,她真的把家当得很好。 悬黎已经满上了第二杯茶,“他若是真有这个程度的决心,这被骂名的事,我替他筹谋。” 端看这人值不值了,悬黎把茶碗扣在茶桌上, 将包厢的窗户推开半扇,正好能看见秦老郎君离去,“听说他至今未娶,家中也无侍妾通房,喜欢这两个字,便当他说的是真的吧。” 姜青野听着心里发涩,“悬黎,那是你母亲,你自私一点也没关系。” 不是秦照山喜欢,便要成全。 “自然也得看我母亲心意。”悬黎勉力一笑,她前世自私过了,态度强硬地将秦照山撅回岭南去。 可她没能奉养母亲终老,而是让母亲丧夫之后又经历了丧女之痛。 姜青野拉住了她的袖摆,轻轻扯一下叫她知道她现在不止一个人,失去保护伞,她把自己活成了毅王府的顶梁柱,可她不必如此伟岸的。 母亲对于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很明白的。 “他是要来拆你的家,你若有一点不舒服,你只管说,我立刻把他打出京城去,叫他这辈子都不敢靠近汴京城门一步。” “就事论事吧。”悬黎合上窗,“若是换一下。” 她自打了一下嘴巴才接着道:“若是今日我爹说他要娶继妃填房,我定要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有萧悬黎在,毅王府永远不会有第二位女主人。” 张扬舞爪的样子也好可爱。 姜青野笑得眉眼弯弯,他要护住悬黎露出的这一角真性情。 作者有话说: ---------------------- 悬黎: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第20章 “秦照山此时进京,”悬黎捻着茶杯壁思索,“未必没有替他兄长恭贺陛下乾元诞的意思。” 乾元诞在八月里,可如今才不过六月。 岭南与汴京千里之遥,秦照山大概五月就出发了。 这么早来,悬黎不太相信他只是为了求娶她阿娘。 就算秦照山无其他目的,他背后的秦家却未必没有自己的打算。 “有什么事能绊住秦家主的脚呢?”太后处理朝中事没特意避着悬黎,她所知道的事,比朝中一般官员要多。 岭南这地方特殊,岭南在秦家治下,虚领一个节度使的头衔,但许多事朝中都插不上手,是由秦家自治。 大凉历代官家都奉行仁治,秦家俯首,没出过乱子,便这样含糊地过,没人深究过秦家权柄过大。 如今秦家自己主动跑到官家眼皮子底下去,不是有求,便是示威。 悬黎一步步推演“易地而处,我若是想向官家示威,该朝着官家的脸面打。” 岭南天高皇帝远不说,她父亲组起来的一支虎狼之师,已经被陛下打散,诸路将领也四散出去,西南门户一片大开。 秦家就算要自立为王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岭南没有异动,家主的胞弟还低调地进了京。 所以—— “他是来示好的。”姜青野说出了他的看法。 “何以见得?”悬黎拿没受伤的那只手重新取了一个盏子。 “秦照渊若想反,叫弟弟进京来做什么?做质子安陛下的心吗?” 同为不被陛下放心,且手握兵权的一方武将,姜青野理解这事要比悬黎简单上许多。 “岭南那地方,瘴气蛇虫,山横水阻,他就算不向朝廷俯首,朝廷一时也奈何不得他,还省得在朝廷的猜忌之下过得小心翼翼。” 与北境军的处境一般无二。 “我相信小将军的为人,自然相信小将军所言。”悬黎将那杯倒好的茶递给他。 双手举起自己那一盏,“能让秦家主不顾朝廷猜忌放弟来京,那他必然是遇上了大事。” 能让岭南秦家束手无策的大事,悬黎只能想到一桩。 渭宁节度使。 “渭宁有反心。”姜青野没有前世的记忆,全是四处征战的敏锐。 “姜青野,”这是悬黎此生第一次叫他的全名,“不知你在北境军中有多大权柄,能做多大的主。” “姜帅麾下,一路先锋。”姜青野不知她想说什么,但也郑重起来。 悬黎起身,“大凉长淮郡主,愿与北境军结盟,重整西南驻军,保北境,除渭宁。” 以茶代酒,和姜青野碰杯。 姜青野没设防她说出这一番话来,举着茶盏,看她将茶一饮而尽。 还冲他亮了亮杯底,不知是哪处学来的吃酒的规矩。 有些反差,有些可爱。 见悬黎一直盯着他,他也一饮而尽,同样朝悬黎亮杯底。 盟友好,盟友特别好,今日是盟友,明日是夫君。 他正喜滋滋地想着,又听悬黎说,“我昨日说的也是真的,我与北境军结盟,我也有自己的目的,行事或许并不光明磊落。” 她在姜青野明显不信的目光里接着说:“丑话先说到前头,才不会生嫌隙。” 色厉内荏的样子也可爱。 “小姜将军,看来你还不知道,长淮郡主四个字,究竟有什么分量。”她只拿这四个字来结盟,便是这四字已经足够。 姜青野目不转睛地看她,这四个字在朝廷中有什么分量他的确不知,但在他心中,已逾千金,千金不换。 悬黎回家时,王妃已经备好午膳在等她,花厅里已经用了冰,甫一进门,冰凉沁香,被秦照山提起的火气消了不少。 虽与北境结盟,少不了与小姜将军接触,但邓家二娘不日进京,一切都会恢复原来的样子。 邓奉如她前世见过,是个英姿飒爽的好女子。 小将军与小女侠,天造地设。 而且她是与北境军结盟,日后分说清楚,她可直接与姜元帅传信。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现在悬黎要面对的问题是—— 在桌旁支着下巴,笑眯眯等着她一同用膳的母妃。 从前她少写一篇大字或是借故逃了女红教习的时候,阿娘便是这幅样子。 只是不知今日,是为哪一出摆这阵势。 悬黎落座后扫了一眼菜色,荔枝甘露饼? 莫不是岭南秦家的荔枝吧。 悬黎心里有数了,给阿娘夹了洗手蟹,“娘亲这些日子终于开始思饮食了。” 从前都是有什么吃什么,现下肯换着花样安排吃食,倒是好兆头,娘亲渐渐从丧夫的悲痛中走出来了。 王妃投桃报李,将一碗冷淘推到悬黎跟前,“笋臊冷淘,知你喜欢这一味,还有羊肉,团姑说是大火爆炒的,新吃法,你尝尝。” “北地的羊,最是好吃。” 王妃生硬地提起了北地,“所以北地的那位将军,几时领来要阿娘瞧瞧?” 什么? 悬黎诧异的目光太过,王妃硬着头皮解释,“今日有人与我说,见着你同那小将军一起了。” “何人?”悬黎垂下眼,尘埃未落,她不预备此刻就提起秦照山叫阿娘知道的,没想到这人竟然自己到阿娘跟前冒头了。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23节 “从前的一个晚辈来拜访我,偶然聊起。”王妃神色坦荡,不像是有芥蒂有内情的模样,秦照山应当什么都没说。 “您回京多少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前来拜访的友人。” 悬黎心底有些失落,她不相信秦照山说得是真的,可他是阿娘愿意在家中一见的第一个外人。 不说曾有情意,至少是故人了。 “从前曾照拂过的孩子,多年未见,总有些感慨。” 她成婚后便没见过秦家小子了,这么多年过去,他好像都没怎么变。 “我竟不知,段家与秦家有旧。”悬黎淡淡地点破了来人身份。 我竟不知,段家与秦家有旧,这话段瑛听从前听两个人说过。 她的夫君是一本正经地询问,她的长姐是阴阳怪气地嘲讽。 现在,此刻,这两人仿佛契合地杂糅在她女儿身上了。 一本正经地阴阳怪气。 她好好的乖巧女儿,还是被段瑜养成了第二个段瑜。 王妃轻轻地呼吸,“他是说见过你同小姜将军在丰乐楼喝茶,行止有矩守礼,并未出恶言。” 王妃还当她是厌恶秦照山在背后乱嚼舌根,尽力找补。 “岭南秦家人不会无故进京来,目的未明之前,毅王府还是少接触。” 这不容反驳的语气真的很像段瑜。 故友相见的欣喜被这这冷淡的命令冲得没滋没味了,王妃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说出的话也带了些刺,“就因为他当了一回耳报神吗?” 悬黎依旧在慢条斯理地吃面,“因为你是大娘娘的妹妹,是西南驻军统帅的遗孀,身份特殊,不宜掺和进朝堂的弯弯绕绕里。” 悬黎放下筷子,“我吃好了,娘亲慢用。” 她没把这刺心的话放在心上,朱帘和翠幕的脸色却都不好看,跟在悬黎后头走了。 “她好像格外在意秦家小子。”段瑛看那空了的冷淘碗,心底颇不是滋味,她也不是故意朝悬黎说重话的。 就是看她那和段瑜如出一辙冷淡模样,别无二致的命令语调,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团姑给王妃添了汤,心说那秦二郎的眼神实在太过直白,也就王妃看不出来。 王妃只是被保护地太好了,段家无子,但王妃在闺中时,前头有长姐顶着,她只管无忧无虑长大。 成婚后,王爷疼爱妻子,一应庶务都不叫王妃烦忧。 王爷过身后,在王妃沉浸在丧夫之痛中走不出来时,是年仅十岁的郡主站了出来,将自家事托给大娘娘暂管,自愿随大娘娘在宫中,近两年渐渐接手了王府事务,与京中权贵人情往来。 嘴上却道:“王妃,郡主说得对,咱们这门第,就算深居简出,都不免被人盯着,更何况是主动与人接触呢。” 还是和那样的人家接触。 见王妃有所触动,团姑又道:“郡主跟在大娘娘身边,见识自然比一般人家多些,想来听她的不会有错。” 团姑提起悬黎这些年跟在大娘娘身边,段瑜是多难相处的一个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想到女儿会吃自己吃过的苦,段瑛一颗心像是被割了无数刀腌进了酒酱坛子里,酸辣涩三味杂陈。 “那我等下做些点心给她送去。”王妃搜肠刮肚地想自己女儿喜欢些什么。 秦家小子还不足以与她女儿一较高下,不见就不见,反正今日也已经见过,没什么好叙的旧情了。 王妃用完午膳的时候,终于想到了,她女儿究竟喜欢什么。 她那情绪不外露的女儿,喜欢姜青野呀! 姜青野回府的时候,午食也已经摆好了,五道鮓,全是素的,雪霞羹,煎豆腐,另外还有四道鲜果子。 “咱们这是喂兔子的吗?还是家里遭贼了?” 怎么能连根肉丝都没有呢。 “你大哥说你已经逃了三次课了,咱们就算做戏也做得漏洞百出,所以为了罚你,吃三天素,全家陪你。” 什么?! 姜青野的瞳仁都要立起来了。 天塌啦! “你大哥说,从今日起叫俞伯盯着你,敢迈出府门一步,腿打折。” 大嫂抿嘴一笑,“反正你也请不来小郡主到咱们府上做客,出去也是白出去。” 作者有话说: ---------------------- 姜二:咱们老百姓,今天真高兴[彩虹屁][烟花][加油] 第21章 午食是全素的也便罢了,晚膳就只剩下一碗槐叶冷淘。 可容八人的大圆桌,上头可怜巴巴地摆着四碗冷淘,连道素鮓都没有了,这像话吗? 对得起这么大的膳厅吗? 俞伯哥俩好似的揽着姜青野的肩头小声宽慰他,“二郎,俞伯冷淘做得多,你想吃多少都行,肯定能吃饱。” 姜青野在这一碗冷淘里照见了自己的满脸菜色。 “怎么?”姜青源端着同样一个碗,在姜青野身边落座,“战场上喝雪水吃生食都不介意,回了家这么娇气?我家这是养了位二娘子吗?” “牙尖嘴利!”姜青野恨恨地戳了戳碗里的冷淘,槐叶的真能吃出一股子树叶味道,京城人真喜欢吃这个? “秦照山进京了。”姜青野冷不丁提起。 秦照山? “岭南出事了?”越过事实去猜测对方的意图,是姜青源多年领兵不自觉带出来的习惯。 岭南在秦家之下,即便内乱,秦家主应当也不会向朝廷求援来显示自己这个节度使的无能。 “没准是西南夷乱了。”姜青野头也不抬,两三口挑光了那一碗冷淘。 “西南夷连着渭宁,从前节制西南夷的军队还在,可是领兵的将帅被陛下给分散四方了。” 其中一个,还被塞进了北境军中呢。 姜青源点点头,“还能派人走这一趟,说明只是有个苗头,秦家主派了自己的弟弟亲自走这一趟,那秦家要效仿咱们,取信于官家了。” 姜青野扯了个假笑,何止,秦照山还想娶悬黎的娘亲! 没脸没皮,为老不尊! 不过提起悬黎,他今日可是和悬黎结盟了,以北境军先锋的名义。 姜青野看了眼吃饭的兄长,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他还是写信给阿爹吧。 阿爹离得远,笑话他,他也听不见。 今夜月儿弯弯,像是天幕朝他扬起了个笑脸,小虫撞窗纱的声音也好似某种节奏,催促着他进入梦乡。 兄长克扣的菜钱,应当是兑了冰,满屋子都凉浸浸地,十分好眠。 姜青野揽着自己的云丝被,沉沉睡去。 然后他被一桶带着冰碴的水泼醒了。 还是那座不见天光的牢,他被人摁在地上,此时应该是腊月,不然冰可不好寻。 被打得破破烂烂的囚服薄薄一层,跪在地上的时候根本挡不住湿寒阴冷的地气沁进膝盖里。 他身上的伤应该很重,面前站了人可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正在他想着该不会是要死在这里的时候,面前的人说话了。 只是他像是被人把头浸在水中,这人的声音忽远忽近,断断续续地只听清了“惟尔死守,仰赖得活”八个字。 说话的人声音有些尖细,应该是皇帝身边的内侍。 这是一道免他死罪的诏书。 他昏昏沉沉地被人扔出了诏狱。 天不晴,满地雪。 没有人等他,只有凛冽的北风不时光顾,吹透他的囚服,从顺着肌理吹进骨头,冻住浑身热血,也将一团浆糊的脑子冻得清明。 他穿着碎烂的单衣像在猪圈里抢食待宰的猪一样,爬了许久才拱起来站得像个人。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他不知道往何处走,因为他已经没有家了,只知道要远离这个地方。 再次栽倒下去的时候,他想,不然就这样吧,死在这里与死在别处没有区别。 他下意识护住胸口,那方丝帕的触感贴在胸口上。 它的主人说:“姜青野,活下去!”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期盼他活下去,可是对不起,这唯一一人的期盼他也要辜负了。 可他没有跌下去,他被人用厚斗篷裹住了。 来人用了很大力气拖着他,不让他跌下去,可这人的力气实在是不够,反倒是被他带累着一同跌倒在地。 那人也不顾自己有没有跌伤,却先来将他重新裹紧。 身上的斗篷是刺目的白,这样的干净,与他并不相称。 他的污名,他洗不去了。 姜青野昏昏沉沉地,对方还戴了一顶厚厚的帷帽,根本看不清来人容貌。 但她靠近时,姜青野闻到了那熟悉的梅香,是她! 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想掀开她的帷帽验证自己的猜测,却只见自己满手脏污,她是这样干净,不该和自己有牵扯。 她却抓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掌心写了奉如两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24节 姜青野总觉得哪里违和,却又说不上来。 对方却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握着他的手,用力将他扶起来。 这一条冰冷漫长的归家之途,是她搀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去的。 从满目皆白走到星垂雪停。 到了一户门前,她小心扶着他坐下,给他捋了碎发,又擦了擦脸,她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她在他掌心写了字,他调动全副心神去感知,还是模糊一片,写完在他身上放了块什么东西。 而后她便起身,敲响了大门,听到门内有了动静,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姜青野残存的意识叫他伸手去挽留,嘴里一遍一遍地说别走,却怎么都喊不出声音。 别走,别走。 萧悬黎,你别走! “别走!”姜青野从梦中惊醒过来,触目皆黑,适应了半刻看向周遭,窗下的架子上挂着海东青鼓着眼睛和他对视,博古架旁的熏炉里的香换了冰,正滴答有声。 床头的矮桌上,放着那册他没舍得还回去的大荷叶手札。 这是他的卧房,他的家。 他又摊开自己手掌,没有伤痕,没有血污,这时候他的感官全部归位了,她在他掌心写的是,新年伊始,否极泰来。 许是梦中景象太过真实,他头上已经出了一层汗。 没顾上擦,他披衣下床,在书桌前凝神,闭了闭眼。 而后睁开眼来,下笔如风。 没一刻钟,那宣纸上出现了一枚令牌图样。 姜青野吹了吹,将图样拿起来,对着烛火看了又看。 他确信他从未见过这块令牌,也没见悬黎佩过这令牌,但是为何会梦得如此清晰。 这是他们的上一世吗? 他们不是没有交集吗? 萧悬黎,小骗子! 没有交集她怎么会亲往诏狱看他还陪他从诏狱一步步走回高头巷。 那么长那么冷的路,还下着雪,大年初一连车都雇不到,悬黎那样文弱的小娘子,得费了多大力气才陪着他这个半残废走回去。 “其实也没费多大力气,”悬黎同朱帘翠幕笑,“我是郡主,召见他他就得来,我还泼了他一脸茶,狠狠地骂了一顿。” 半夜热醒想倒口茶喝,结果朱帘翠幕在她廊下为她哭。 替她委屈,茶点摆了一桌,连热索饼1和炙羊肉都有。 她其实只是想喝口茶。 两个小姑娘眼睛都快哭肿了,竟是在替她委屈。 “郡主娘娘身边独当一面的大女使,哭哭啼啼地可就不美了。” 悬黎拿披帛给她们两个擦眼泪,“阿娘定是无心的,换做是谁,才与故友相逢,正欣喜着,便被家中人说少些来往,都是要不高兴的。” “可是,”朱帘抽抽嗒嗒,“可是王妃是主子的娘亲,谁都能这么说,王妃怎么能向着外人呢?” 还是个不怀好意的外人。 “正因为是我娘亲才能说啊,旁人我不容她说,先赏一顿板子。” 悬黎将荔枝煎放在两人跟前,“吃吧,听说是岭南荔枝,狠狠吃掉,记得刷牙2,然后好好睡一觉。” “看来我们明日都要晚起了。”悬黎咬着一块透花糍,竟被勾起了些食欲。 这些年,阿娘总在佛堂,但她院里的秋千,小石桌还是玉柱脑袋的形状,被保养得很好,桃子形状的石凳子上是桃子绣垫。 玉柱和桃子,都是她喜欢的。 满府翠色里,她这院里的四时花卉五彩缤纷,蝴蝶兰和杜鹃又是这样难养,还有一池子莲花。 “祝夫子讲学第一课是怎么说的?”祝夫子是大娘娘给她聘来的女夫子,从前教导过大娘娘的,后来年纪大了,被家中晚辈接回去养老了。 如今正在著书,她正在等着帮忙印刷刊发。 朱帘翠幕抽噎,“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3” “这不就是了,”悬黎偷喝了几口冰镇的紫苏桃子饮,“咱们做青竹,这路是要孤独难走一些,不过也没有关系,来年春日,满园芳菲,便又能携手同行了。” 悬黎将诗曲解一番,朱帘翠幕破涕而笑。 小玉柱咚地一声跳上桌来,在她伸舌头舔点心之前,悬黎精准地抓住了她的嘴。 “夏日蚊虫好多,我吃好了,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明早日上三竿再叫郡主娘娘起床,明日做不守规矩的坏郡主。” 朱帘翠幕被逗得咯咯笑。 悬黎抱起沉甸甸的玉柱进屋去,朱帘翠幕两个小姐妹将桌上的吃食端走,留了一盏八角灯,池上风荷香,池边石刻小青蛙还带了一顶石头假髻,髻上一朵巨大的牡丹,像是画上的仕女。 青蛙仕女。 自房顶上飞下来一只海东青,依偎在青蛙仕女旁边。 海东青一顿一顿地抬了几下头,长淮郡主的房顶上,有一片翻飞的衣角,若是悬黎在此,她便会认得出,那是她在王记香水行,经掌柜推荐买的天青宽袖袍。 作者有话说: ---------------------- 1热索饼:汤面 2宋时已经有很完备的保护牙齿的流程,甚至可以补牙窟窿。 3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属于我夹带私货,这是叶嘉莹的诗,我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所以用了这一句。 第22章 汴京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秦照山虽是悄悄地来,但岭南来人的消息早就传进官家耳中了,只是与姜元帅提前奏禀不同,秦家是先斩后奏。 但也不算犯官家忌讳,因为秦家来的那个,没有官身,只有爵位。 这样的人进京来,官家是欢喜的,随便寻个由头赏下去,这人就只能在汴京这锦绣堆里安享富贵了。 所以秦照山入宫请安的时候,官家好好接待了他。 秦照山形貌昳丽,穿得也张扬,身旁跟的随从灰扑扑地,根本不起眼,官家本没注意到。 结果这秦照山略一施礼便退至一旁,全由这灰衣仆人代呈秦节度使的奏报。 “跪禀陛下,我主照渊,替陛下守西南一境,与周边数座重镇,秋毫无犯,但近来岭南多了许多渭宁边镇的人来岭南。” 贸易往来,订做军械武器。 陛下从不明就里,到惊疑不定,再到心下大恸,赶忙宣了韩相公一干人面圣。 这下要议的事就不方便秦照山在场了,于是官家想到了一个人。 他笑得从容:“秦卿难得进京,自当好好领略汴京风土。” 三盏茶后,高德宝领着同样穿得明艳照人的英王殿下进来。 “论起汴京好去处,无人能精过朕这堂弟,秦卿在京的这些时日,朕便派他作陪。” 英王笑,笑得虚伪友善。 秦照山心里有数,这是陛下的眼线。 “多谢陛下。” 二人离殿时,正与匆匆赶来的韩相公打了个照面。 英王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韩相公心里揣着一窝兔子,也只略一叉手,算是回礼了。 脚步匆匆也没耽误韩相公上下打量了秦照山。 “秦郎君,”云雁皮笑肉不笑的时候很有亲王的架子,“岭南来的客,哪有一直寄居馆驿的道理,陛下已经派人将您的东西收拾到我府上了,以后郎君与小王同进同出。” 秦照山一直端着那淡笑,“叨扰。” 秦照山回望后方一片殿宇,万瓦鳞鳞若火龙,今日恐怕无缘谒见大娘娘了。 时至小暑,日车不动汗珠融,秦照山无瑕美玉一样的脸,坠汗也如滚珠,英王心底啧一声:这也太好看了。 “秦郎君,请。”笑面虎萧云雁,毫不掩饰自己别有所图,“有人不想你的愿望实现,所以你从此刻到离京,都不会再见到你想见的人,也根本没有机会再同陛下邀功请愿。” 若不是那人太过磊落,他今夜就带着这好看的郎君录事巷一行,明朝风流天下闻,保管他想娶谁也娶不成。 秦照山长睫一翻,低声问道:“王爷究竟是替谁与我同进同出?” 是陛下,还是阿瑛姐姐家的小郡主。 萧云雁已经钻进了马车里,掀起车帘似笑非笑,“郎君以为呢?” 云雁放下窗帘翻了个白眼,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求娶悬黎的娘! 秦照山也紧跟而上,他早知此行不会顺利,却没想到,他会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前几日投向毅王府的拜帖也都石沉大海了,想必也是小郡主的手笔。 汴京果然是风水养人,他见过的少年娘子,都不容小觑。 失策了。 垂拱殿上的韩相公也这样想,身在枢密多年的两榜进士,脑子活泛,拱手便道:“陛下,若姜元帅是猜测,秦家这头可算是实证了。” 君臣两个面色凝重,这可算是陛下登基以来最大的事了。 陛下的脸色都要与他头上那顶朝天黑幞头一样黑了,双手一背,显出一副与他的年岁不相符的沉稳来,提起了一个久违的名字,“詹卿现下在何处?” 韩相公头伏得更低,“被大相公从天章阁待制挪去开封府了,端午前上了折子条陈积弊,陛下大加赞赏,正要改制呢。” 陛下也是一筹莫展,“是啊,一旦用兵,如何改制?”詹卿上书的第一件便是整顿军务。 若是在大朝会上大张旗鼓地去议,只怕会让渭宁警觉遮掩。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25节 两难。 大相公老了,凡事求稳,他那样不喜赖志忠,还是将他塞到了延州知州的位置上制衡。 反而将一心实干的詹卿贬了官。 陛下长指点着御桌,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韩相公却在这有节奏的敲击里福至心灵,眼前一亮,“陛下,今日,贤妃娘娘的母家进京送嫁了。” 陛下皱眉,邓节度使? 这与他有什关系? 外城南薰门外的树荫下,姜青野木着一张脸在心里问了数次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邓家来人,自有陛下与贤妃派人来接,他为何要走这一趟? “二郎,高兴些,姜家与邓家素来交好,邓伯父回京,咱们小辈自然要来迎一迎。” 夫君要上值,今日只有她和二郎来,二郎这些日子都闷闷不乐,那张笑脸好像租赁到期,被还回去了一般。 姜青野张了张嘴,权当笑过。 大嫂与邓家大娘闺中交好,多年未见也不曾改,如今邓家大娘出不了门,大嫂责无旁贷,替人来接。 只是他没想到,他也要来。 在陛下之前,赶着见人家的老泰山,说出去实在是怪异得很。 他已经好几日没见过悬黎了,他怕自己忍不住问起上一世的事。 文弱坚毅的小郡主,一定孤独但坚定地抱着忍向西风独自青的念头偷偷为他做了很多事。 姜青野抬手挡着日头,眯了眯眼,四处打量着周围有什么内城不常见的吃食,预备一样称上一包,寻个由头给悬黎送去。 他今日这身衣服颜色深,被晒了这么一会儿已经热得不行,只得与大嫂重新站回亭中。 才站定,便见远处烟尘滚滚,烟尘之中,一队人策马而来。 为首的是两个人,一着月白,一着桃夭,应当是邓家那一双兄妹。 看到那一抹粉色,姜青野却想到,他在兴国寺前捡到悬黎的手札时,她也穿了这样的颜色。 很好看,像颗甜香的桃,好似能看得见她幼时,也是头上缀着两个绒毛桃子,被爹娘捧在手心里,晃晃悠悠得地慢慢长大。 姜青野脸上不自觉浮现出微笑。 他将来也可以有一个女儿。 棕黄的马在姜青野面前被主人扯住缰绳,在马蹄踩到姜青野脸上之前堪堪停住。 粉衫女子飞身下马,说不出的潇洒。 “怎样?我的骑术又进步了吧,姜青野!”邓家二娘执着马鞭,笑盈盈地不依不饶。 姜青野被尘呛得咳了两声,替大嫂挥开浮起来的土,不以为意道:“一般。” 若是他,根本不会向人前骑,他不能赌自己的骑术能控得住所有的意外。 这样的人,入军中没个数年磨炼绝不能升官领兵,太妄为了。 一旁的邓家郎君也飞身下来,彬彬有礼地替小妹致歉,“小妹顽劣,冲撞阿嫂了,抱歉。” 大嫂含笑,拉着邓奉如看了许久,“不妨事,二娘骑术甚佳,没被冲撞。” 邓奉如投了个不识货的眼神给没出声的姜青野。 大嫂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不过一年未见,二娘出落地更加标志了。” 邓奉如其实和姐姐长得很像,但会武功善骑射,更多了几分姐姐没有的英气活泼。 十分鲜活。 姜青野跟在大嫂身后,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心底却想,不知悬黎会不会骑马,不会的话,他可以自告奋勇,教她骑马,叫她知道,北境的郎君,不仅能熬鹰,还能降马。 是个很值得托付的好郎君。 “邓伯父与伯母怎么没在?”颜娘子仔细瞧了一遍,确认没见到,这才问一嘴。 “阿爹他还有事务没理完,会晚几日来,阿娘给姐姐备的东西多,要同阿爹一起来,总归不会误了阿姐的吉时。” 阿姐能再次得个好归宿,全家都欢喜得很,奉如小娘子脸上一直挂着笑。 “韵如在家中等候呢,有宫中来的礼仪女官,她不得空出来,这才托我前来迎一迎,咱们快入城吧。” 天家规矩多,韵如以后怕是都不能亲迎了。 颜娘子上了自家马车后笑容便淡了,此刻有些庆幸二郎心悦小郡主,不然依着两家长辈的交情和奉如的心思,只怕会定下二郎和奉如的亲事。 与官家有同一个岳家,就现下来说,对姜家可不是什么好事。 “姜青野,你敢不敢同我一起赛马进城,看看谁先到?”昂着头的小娘子,嫣然一笑可抵骄阳。 “不敢。”姜青野坐到马车上驾车,“我是驾马车来的,无法与你赛马,而且车内车行道虽宽,但行人如织,摊贩接踵,飞马疾驰,很容易撞到人的。” 小娘子红了脸,撅着嘴低着头回了自己马上。 邓家郎君拍了拍小妹的肩,小声宽慰,“他说得对,汴京不比兖州,还是要规矩些,莫给大姐招祸。” 姜青野叹气,他今日没法子在外城给悬黎带新鲜吃食了。 “阿嚏!”悬黎打个喷嚏,手一歪,又费了一张澄心堂的纸。 “嘶,”与她一同练字的照楹倒不是心疼这两张纸,只是不常见到悬黎心神不宁的样子,有些担心。 悬黎索性搁笔,解了襻膊,揉了揉悬空许久的胳膊,她是真的心疼这上好的纸,“还是不练了。” 照楹水蓝色的袖子遮住悬黎的眼睛,“是为邓奉如进京心绪不宁吗?” 悬黎偏了下头,没有说话。 又仰头想问什么,却被照楹塞了个雕花梅在嘴里,堵住了将要出口的话。 照楹目光柔和如慈母,“去年邓家兄妹去过北境,似有议亲之意,这又不是秘密,我自然能知道。” 悬黎却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该叫许叔进京给陛下贺寿了。” 既然四方神鬼齐聚,不差西南驻军这一份了。 作者有话说: ---------------------- 姜二:啊!今天耽误了无去看悬黎! 姜二看悬黎:未来夫人,贴贴! 姜二看其他人:进军营还差得远呢! 第23章 人送回邓府,颜娘子这差事算是了了,婉言谢绝了邓家姐弟的挽留,与青野归家去了。 邓奉如瞧了姜青野好几眼,他都只是坐在马车上,目不斜视。 姜家马车驶出街巷转弯不见,姐弟三人才往府内走,邓闳轩余光瞥了小妹一眼,与姐姐小声道:“这姜二郎不像是外界传言的那个样子啊?” 既有外室又有私生子,这名声都垮到兖州去了。 现下一看,倒是和去年见时别无二致。 奉如脸色彻底垮下来,“阿姐,他房里真的有人了?” 八字还没有一撇,她没有立场去问姜青野,但问问阿姐,还是可以的。 韵如摸摸小妹的头,斟酌着,“我一向在内宅中,外间的事并不十分清楚。” 只是—— 韵如眼前不住浮现悬黎来给她添妆那日的场景,姜家二郎恨不得背生双翅跟着悬黎飞出去的情形历历在目。 与方才那冷淡疏离的模样哪能同日而语呢。 “官家要以民间嫁娶之礼迎我入宫,奉如来给阿姐做傧相,然后陪阿姐在宫中小住些日子可好?” 不能封后,但陛下给足了体面尊重,开宣德门,在大庆殿行册封礼。 赐居重华宫。 邓韵如没自作多情地以为官家对自己一见钟情,情根深种。 但如此声势浩大,她便不能不领这份情。 不单她要领,他们全家乃至全族都要领。 韵如神色严肃起来,嘱咐弟弟妹妹,“陛下厚待多半是看在父亲的份上,咱们在京中一定要步步小心,不要给任何和攻讦父亲的机会。” 闳轩与奉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点头应下。 * 陛下又叫侍膳了。 但这回,萧云雁硬气地没个笑模样,萧悬黎也木着一张脸。 晚膳尚且挨不到九盏上全,午膳就不要妄图耽误陛下宝贵的时间了。 不过这次分案分餐,他们两个就是在底下做鬼脸,陛下也未能看得清楚。 而且这次,上首不止一位主子,大娘娘也在主位上呢,必不会由着陛下使性子,作践人。 流水的金盘,上了二百多道膳。 还在郡主亲王有备而来,各自穿戴了礼服重冠,严阵以待。 待陛下穷图匕现。 第一道肉菜上来的时候,陛下果然执着金杯开口了。 “为社稷,朕要纳妃了,此次大抵是最后一次家人小宴。” 悬黎端着酒杯,面无表情地听,心里琢磨,前世好像没这一遭。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26节 云雁借着酒杯遮挡,朝上翻了个白眼。 大娘娘不必执杯,饶有兴味地看着陛下唱念。 “为兄确有许多不足之处,幸得黎、雁不弃,数年如一日尊兄敬兄。” 悬黎叹口气,看来这回的事,比让她这郡主去勾引姜青野还大还重。 她肃然起身,不疾不徐地打断陛下施法,“陛下严重了,云雁顽劣,悬黎木讷,只是有幸生在宗室,伴于太后身侧,得太后教诲,才侥幸未给令列祖列宗蒙羞,实在担不得陛下一声赞。” 云雁也起身,酒杯朝陛下,“就是就是。” 另请高明吧,您这摊子里甭管有什么,我们都担不了。 陛下脸上还噙着笑,不置可否,只是将杯中酒饮尽了,又叫高德宝添了一盏。 “贤弟贤妹说哪里话,寻常百姓家里尚且守望相助,更遑论天家。一家子骨肉至亲,为兄有为难时,也只有黎、雁可分忧。” 悬黎闭了闭眼,陛下这般好脸面的人,竟然装都不装了。 她也只得再举一盏,“我与云雁阿兄虽然愚钝,不能解陛下烦难事,但也很愿意听陛下说一说,许多事说出来也就没那么难解了。” 云雁亦举杯,“就是就是。” “哀家替陛下说。”太后依旧含着笑,对悬黎这滑不溜手的态度很是满意。 潇湘姑姑站出来替太后转述:“陛下有心,乾元诞与纳妃,想合在一处去办,一来是给了贤妃体面,二来陆续有各重镇节度使和各国使团入京,晾在一旁不管不顾易生事端,陛下的意思是叫郡主和王爷筹备些节目,不要叫各国使团闲出旁的心思。” 陛下颔首,凌空朝着二人一点:“头一项便是蹴鞠,你们二人带头,只许赢不许输。” “契丹使团已经在路上了,务必练出一支力压契丹的队伍,扬我国威。” 云雁悬黎双双松了口气,早先听陛下那话头,还以为是他成婚了,为了不落个苛待宗亲的名头要给他们二人指婚。 若只是蹴鞠,那连这顿饭都不必吃,叫高德宝传声口谕就好。 云雁悬黎别无二致的动作神态落在陛下眼里,忍了许久的眉头还是蹙起来了。 于是陛下忍不住添上一句,“若是今年来京的人中有俊杰英豪,窈窕淑女,再添上两件喜事,朕更高兴。” 尊贵的郡主王爷,齐齐住了筷,就知道这顿饭没那么简单,诡计多端的陛下。 陛下本不白净的脸又黑了一些,抬手便吩咐高德宝换盏。 陛下的帝王威仪只支持他将天伦之乐叙到这地步,他又恢复了那看不惯他宵衣旰食却供养了两只锦衣玉食的宗室蛀虫的高傲孤洁。 幸得太后在席,两个蛀虫能够苟到午膳结束。 陛下回内殿休息时,悬黎一反常态地追上去,对陛下叉手行礼,“陛下,悬黎需要一道能召集汴京适婚亲贵的手谕。” 陛下有一瞬间的惊讶,甚至是震惊于萧元娘能看透他和韩相公的盘算。 她双手捧上陛下赏下来的玉佩,“不知此物可否代行此职?” 陛下试探:“你召集适婚亲贵做什么?” 悬黎理所当然道:“蹴鞠自然是年轻男子和女子比来才有看头,上了年岁的哪还有年轻时的灵动健美。” 原来只是为了这个,他还是高估了萧元娘。 陛下天恩浩荡,自然没有不好。 悬黎恭送陛下离开,将那玉佩重新塞回香囊里,她要再帮姜青野最后一次。 之后长淮郡主与北境军的结盟,她自会去信北境,联系姜元帅。 姜青野也能心无旁骛地抱得美人归。 今生他们二人夫妻一体,即便再有走不下去的绝路,奉如小娘子,也不会在家族和姜青野之间,舍弃后者了。 那前世那个心狠手辣的枢密使姜庾楼,便不会再出现了。 只会有一心上阵杀敌,精忠报国的小姜将军。 这也算是她前世唯一对不住萧氏一族的地方,那她今生算是还上这一报。 云雁见陛下走了,才小跑着追上去,“你要请这些人来?” 悬黎摇头,像小时候那样,扯着云雁的袖子拽了两下,“是咱们两个要请这些人来。” “我负责下帖子,你来出蹴鞠场。”大大小小的宴会,悬黎操持过不少,但都是请高门贵女。 请衙内,这还是头一遭。 她也不太知道男子聚会都做些什么,对萧云雁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去录事巷请娘子来助唱。” 时下男子倒不似前朝以狎妓为风雅事,已经大有收敛,但她还是看不惯。 “怎么?你怕冲撞了同席的娘子们?”男女不会同席。 悬黎茶褐色的瞳仁里闪过一抹淡淡的厌恶,“怕会有郎君在席上污言秽语露出丑态,扰人清听。” 她定是不会容许这事发生,叫护院提刀砍人违背初衷。 女子都是好女子,男子还是得好好筛一筛。 长淮郡主雷厉风行,晌午赶着就将帖子制了出来。 天蓝色上飞白雁,雁子头戴一圈蓝花楹,嘴了衔着红绳,红绳末端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翠玉,像块绿豆糕。 打开帖子,这大雁便会立起来,像是要飞走似的。 奉如被帖子上的画逗得直笑,“这长淮郡主真是个妙人,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帖子呢。” 韵如也笑,“托二娘的福,我也见到了。” 他们家里,闳轩和奉如都有,想来是悬黎那头有些新主意,她也没多说。 只对弟弟妹妹道:“郡主请了,便大大方方去,多交些朋友也是好的。” 姜元帅府,仅有一张,姜青野将那帖子搁在绿荷手札上,歪着脑袋不厌其烦地将帖子一开一合,看那大雁飞起来落下去。 被红绳系着的玉也荡起来飘下去。 这块玉没有任何纹饰,不是他梦中见过的那一块,但他知道这帖子上的玉,代表的是悬黎。 黎者,美玉也。 家中长辈以此为名,可见是有多期盼并喜爱这个孩子。 想到步步为营,从未流露出一丝脆弱的悬黎,姜青野深深叹一口气,若是毅王还在,看到她如此隐忍辛苦,得心疼成什么样子。 家中无男丁,她便将自己活成了顶立门户的那块金字匾额。 若是朝中无可用人,那她要将自己磨成大凉的堡垒界碑吗? 何故无私至此啊萧悬黎。 那大雁再翻上来的时候,姜青野终于舍得将目光从那块翠玉上移开,白雁如同云中雁,指的应当是英王云雁。 那白雁头上这一圈的楹花,便代指温太尉家的娘子罢。 宴会定在十日后,那想必悬黎这十日都会忙这一件事。 他想帮忙都找不到借口去。 姜青野又叹口气,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翻那帖子飞雁。 不过须臾,他腾地坐直身子,他与悬黎是盟友呢! 给盟友施以援手,天经地义,哪里需要什么借口。 作者有话说: ---------------------- 叮!温馨提示,您的快乐小狗小姜将军体验卡即将到期,如要继续使用请充值[彩虹屁][烟花] 悬黎:“@#&!%-~” 云雁:“俺也一样!” 百收了,我继续努力[红心] 第24章 其实现在并不是踢蹴鞠的好时候,这时候只合拥冰消夏,找个上有亭盖遮阳的弯弯折折的溪,流觞曲水,咏诗抒怀,一人一碟雪酥山,那才是盛夏宴饮好席面。 若是再有几个不怕热的,横槊赋诗也别有一番风味。 在这哪怕坐卧不动都汗流如注的日子里踢蹴鞠。 “咱们两个的名声只怕是要一起随着隔夜的饭一起馊。”萧云雁脚上转着一颗红球,那球翻转时有金线跃动。 是个龙飞凤舞的淮字。 十二片皮革鞠一球,最好的革最好的金线,最高超的匠人制作。 这是悬黎的球,是大娘娘送她的生辰礼的一部分。 原本球上系着彩带,悬黎嫌累赘抽掉了,还有成套的蹴鞠服,是大内针工局耗时一月缝制出来的,汴京独一份。 后来京中的女子蹴鞠队特意向悬黎求过图样,悬黎不藏私,都给了。 “人都道秋千蹴鞠趁清明,咱们这一场蹴鞠若是认真办下来,那明年要为好几位娘子郎君过清明。” 盛夏酷暑,暴汗而亡。 那颗蹴鞠已经被萧云雁从脚上顶到头上,又重新回到脚下。 “未时或许会好一些,找一个阴凉些的蹴鞠场。”悬黎尝试着完成这个遭瘟的圣令。 照楹重新找了一版桌案图样递给悬黎,听她定的这时辰,笑了声,“那莫不如定在亥时,凉风习习,人少清净。” 悬黎实在无法反驳,顺手定下了照楹拿过来的那款祥云图样。 “这个去年用过,就这个吧。”朱帘从悬黎领了样子,脚步匆匆地出去吩咐小厮们去库房找矮几。 云雁终于舍得放下那球,“外头齐云社里一群人,技艺高磨合得也好,女子蹴鞠队更是应邀处处比赛表演,官家来这么一出,真不是又给咱们两个小鞋穿吗?” 悬黎摇头,“醉翁之意不在酒,邓家姜家秦家,这三家的后辈,他想一网打尽,留在京中。” 踢蹴鞠是假,男女对垒,一来二去踢出感情,官家一网子摁下留在京城成婚生子才顺心遂意呢。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27节 这歪主意必然是陛下做主的,“为何咱们三人没被放进去?” 悬黎自己便答,“因为不想咱们和武将家扯上关系。” 哪怕陛下先头叫她去和姜青野亲近,也是打着若真的传出个什么苗头,便如法炮制再选一个真正的心腹来截她的胡。 悬黎叹口气,将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今日是没什么心思摆弄这个了,“有时候我也是真的不明白,官家何故防你我如防川。” 这个你我,除她与云雁,不作他想。 就好像他们二人登高一呼便能一呼百应,能率众将官家从那把椅子上扯下来似的。 照楹努努嘴,才想安慰悬黎两句,便听悬黎又道:“所以我见不得陛下过得舒心畅意,给他使使绊子也是好的。” 照楹抿了抿唇,陛下后宫轶事她也听了一耳朵,从陛下纳妃而这妃不是思芃开始,他的后宫也的确不太可能太平了。 官家是不会将小女子的愁肠放在心上的,所以他要吃小女子的苦头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云雁眸色深沉,他与大凉的天是一起长大的,对这片天的曲折心思约摸明白几分。 “不说他了,倒胃。”云雁将那一摞札子抱起来,“秦照山还在我那沧波水榭,你要去见见吗?” 这位岭南来的与他不遑多让的二世祖,进了英王府后,老老实实扎在水榭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坐月子似的。 也不知是不是在避免与他同进同出。 “不见了,我给下了帖子,九日后自会见的。” 到时候多用球砸他两下出出气。 看他是越挫越勇还是知难而退。 她前世只与秦照山有数面之缘,心底对这轻浮浪荡的人喜欢不起来,倒是离京那日照过一面,浪荡筋好像被人抽走了,华服进城,素服返乡。 也只有那一瞬让悬黎觉得这人或许没有那么不堪,也没有外道心肠,只是想娶段瑛这个人。 她误了娘亲半生,今生预备放放手,冷眼看着这人能不能在她给娘亲上的那道弦上,打动娘亲。 若是能,那便是秦照山今生命好。 “主子,”翠幕双手捧着一张帖子进来,“姜家二郎投了拜帖到咱们府上,说是要见你。” 可惜她家主子在英王府,没亲手收。 因着是姜青野的帖子,她特意来跑这一趟。 悬黎的目光落在那画着海东青的封口上,将心底的念头都摁下去,才平静道:“不见了,说我不得空见他,请他九日后准时赴宴。” 翠幕离去时,悬黎又叫住她,“捡四时鲜果给他包一上一包。” 翠幕朝自家主子眨眨眼,忙不迭跑了。 “不见还给他包什么果子,打发走了便是了,谁让他去南熏门接邓家娘子来着,活该见不着。”美人促狭起来,话比美貌杀人。 不是为了这个才不见的,悬黎抬了抬手,最终什么也没说。 宴席上自见分晓。 长淮郡主与英王筹办的消夏宴,自是没有不肯给面子的。 两个提起官家生了一肚子闷气的主事人,再没什么精心操持的心思,请了四司六局,挂了陛下的账,照往年旧例筹备的。 英王别院归云庄,在京郊,依山傍水,消夏正合适。 邓韵如是同兄长一起来的,由天蓝色衣衫的婢女领着一路走过去。 镇了冰的水榭上,摆了点茶用的“十二先生”四面守着人,可请人点茶,也可自行点茶,喝个趣儿。 院中设了彩棚遮阳,棚下三三两两的人凑在一处投壶。 “这倒有意思,不用拘在一处寒暄假笑,自个儿寻自个儿的热闹。” 奉如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小郡主充满了好奇,兖州的娘子们如她一般习武地少,喜欢相扑地也少,捶丸和蹴鞠也总是赢不过她,渐渐地,请她的帖子就少了,她总是跟着兄长两人游戏。 京中情形或许会不同些。 领路的婢子恭敬道:“郡主在蹴鞠场上练球,王爷在后头九曲溪行酒令,温娘子在西园挂画,贵人可自行玩赏。” 兄妹两个一合计便分开行走了,奉如去了蹴鞠场,闳轩去了九曲溪。 英王舍得给陛下挂账,连蹴鞠场都被彩绸遮了顶,哪怕日头毒的时候,也不会叫人燥热难当。 即便如此,来蹴鞠场的人也实在不多,真正在踢的也不过两人,一位发系红绳,腰悬彩绦的红衣娘子和一位…… 那位郎君亮艳艳的橘色衣衫泛着金光,半披散下来的头发,发尾有些卷,后脑扣着个硕大的宝石蜻蜓。 奇装异服,好像是异邦人,可身形又不像。 “秦照山?悬黎也给他下帖子了?”奉如一侧响起一声惊呼,这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解和熟稔。 奉如偏头看过去,与她一臂远的姜青野,两道浓眉不自觉蹙起,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正在抢球的两个人。 悬黎? 奉如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与其说是他在盯着两个人看,不如说他在盯着红衣裳的……悬黎看。 二人脚下正在抢球,你勾我拐,不亦乐乎,谁也没注意到有人来。 “元娘这点倒是和段瑛阿姊很不一样,段瑛阿姊走路都能跌倒。” 元娘? 这是八字还没一撇已经把自己当她后爹了吗? 悬黎脚下重重一勾,一个侧身将球勾走,忍住了没下手推他一把。 “与秦家阿兄没有这般相熟,还是唤我郡主,这样更分明些。” 悬黎脚朝后带,虚晃一枪,开始朝秦照山后方发力,想故技重施侧身过去,秦照山有了防备,没能叫她如愿还险些抢了她的球。 悬黎看得出他有相让之意,叱道:“男子汉大丈夫,抢得到便抢,抢不到便认,遮遮掩掩算什么英雄,谁用你来相让了?” 她真的和段瑛阿姊很不一样。 “受教了,元娘小郡主。”秦照山挑眉一笑,端端正正地朝悬黎行了个礼。 悬黎脚下用尽全力一踢,那球便飞了出去,划出一片红影,当当正正地砸到了正朝她这边来的姜青野的头上。 原本是能避开的,奉如在姜青野身后喊了一声悬黎,惹得他回头去看,这一晃神的功夫,球便砸到了头上。 姜青野咚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悬黎心都漏跳一拍,脚下狂奔至姜青野身边,原本奉如还近些,都没跑过悬黎。 秦照山紧随其后,脸色同样凝重,他看得清楚,那球砸到姜郎君后脑了。 非同小可。 悬黎抖着手将姜青野的头扶起来,一边摸他后脑上有无伤口,一边扯下自己的腰牌递出去,“翠幕去请太医,越快越好。” 英王府的府医也在,但多请个太医保险些。 悬黎语速飞快,“我摸着头上起了个包,抬的时候小心些,换六人抬。” 悬黎紧盯着人将姜青野抬到架子床上,看似有条不紊地吩咐,其实已经有些乱了阵脚。 “朱帘,去请云雁过来,别惊动旁人。” 脑子一片混乱的时候被秦照山用力抓了抓肩膀,“元娘,只是被球砸到,你不要慌。” 悬黎有苦难言,她自然知道只是被球砸到,正是因为知道才慌。 被球砸一下哪里会昏迷,她是怕把前世那个姜青野砸出来。 作者有话说: ---------------------- 叮!快乐小狗体验卡到期! 预收《富花生观察手册》,下本开 泽兽,通体雪白独角金瞳,巍峨身躯四蹄有力,能言,达知万物之精,以戒于民, 为时除害。 可当神兽白泽的封印被解开之后,她却成了神仙妖怪口中的“害” 而解她封印的,是个没有半点质疑和害怕,丝滑接受眼前状况,脑子好像不太好使的普通人类。 福德正神告诉她,重新填满白泽图,便可返回白泽乡。 白泽图中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精怪散落四方,根本无从查起。 想让她堂堂白泽老死人间可以直说。 “花生我会跟你一起找到所有精怪的!”解开她封印的傅政逾眼睛精亮充满斗志,摸狗一样摸她的头。 区区人类,只活百岁,但是大言不惭! 而且谁准许他给取名字了!还真把自己当个爹了吗? 好烦好想违背种族天性去吃人! 但是不行,萧瑟秋风今又是,在她被封印的这些年早已换了人间。如今的律法,已经不支持她吃人了。 从此精怪叫,鬼神扰,还有一个解她封印被迫绑定的快乐大狗活爹傅政逾,白泽的生活鸡飞狗跳。 第25章 架子床上的姜青野迷迷糊糊睁了一下眼, 一片迷蒙的视线里只有站在他身侧正同旁人说话的萧悬黎。 姜青野见怪不怪,只当她又是寻常入梦,却还是伸手抓了一下, 以为会抓散这一团幻觉, 而后从梦中醒来,却意外地抓住了萧悬黎衣袍的一角。 姜青野轻轻捻了捻被他抓住的布料,丝滑的手感让他眉心蹙起, 头上的钝痛阵阵袭来, 姜青野不甘心地缓缓闭上眼睛。 “该是青色的。”像是一句呓语, 又像一声闷哼,除了一直将眼神投在姜青野身上的邓奉如, 没人注意到。 英王在建归云庄时,特意辟了一处院子给悬黎,悬黎指挥着人直接去了那里。 府医已经拎着药箱候在屋外。 萧悬黎简明扼要地向他说明了症状,但又两点让悬黎格外在意,“一直未醒不说,现在仿佛还惊厥了。” 那本该是孩童才有的症状。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28节 架子床匆匆朝里抬, 悬黎慢一步同府医细说病症。 嘶啦一声,萧悬黎上衫一角的金鱼随着姜青野进了屋。 长淮郡主那件风靡汴京的生辰礼,随着金鱼离水,四分五裂了。 萧悬黎当着秦照山和邓奉如的面淡定地捂住了可能露出肌肤的上衫裂口。 “今日是长淮招待不周, 要贵客受惊,隔壁花厅备了茶点,贵客不妨用些茶点压压惊。” 话音才落, 候着的婢女便迎上来给贵客引路。 悬黎的衣服都在屋内,只得叹口气跟进去换。 幸而长淮郡主住惯了大屋,还讲究排场, 走到何处都有仆妇相随。 机灵的小丫头得她一个眼神,转身便去内室给她取了衣衫。 小丫头掀帘的时候,悬黎朝里头看了一眼,府医已经开始施针,方才被她细细摸过的头,扎成个刺猬样。 姜青野仍旧双目禁闭,但眼皮下的眼珠在动,好像陷在噩梦里出不来,手上还紧紧攥着那一角金鱼,肥胖的鱼已经被捏成了皱巴的鱼干。 她这是踢到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了? 怎么能痛苦成这样? 悬黎怕打扰府医行针,没贸然出声询问。 恰好小丫头已经取了衣衫来,她轻手轻脚地退去偏室换衣。 这衣服还是去年做的,明令九年的萧悬黎钟爱深沉颜色,这太师青的衣服,莫名叫悬黎觉得眼熟。 换了衣衫她也没再出门去,静静候在内室帘前,静听府医回禀。 “郡主,被蹴鞠踢到本不应如此,但小将军头上有旧伤,这一次的磕撞牵动头部旧伤,这才惊厥昏迷,看着格外凶险。” “旧疾?”悬黎努力地想了一遍她那些年看过的军情奏报。 “是有这么一回事,”悬黎缓缓回忆着,“明令八年,契丹不时派人劫掠北境边镇,姜青野主动请缨驱赶,被对方头目用骨朵偷袭,砸了头盔,他是挺到回营才倒下的。” 北境奏报写得细,事关北境,她也看得细,“小将军回营后,躺了三天才下地,许是那时落下的旧伤。” 屋内没镇冰,所以四面窗户都开着透气,长淮郡主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清晰地传到窗外候着的二人耳中。 一时之间,心思各异。 邓奉如掐紧了手里的帕子,陈年旧伤,她竟如数家珍。 秦照山却想,这应当才是元娘真正的脾性吧,温和有礼为人周到,前头种种针对计较,大抵是为了自家阿娘才装出来的张牙舞爪。 其实她和段瑛阿姊,骨子里还是很相像的。 各自正胡思乱想着,英王殿下赶过来了,身后跟着那个陪郡主派出去的小姑娘。 朝廊下二人微微颔首,叩门三声便推门进去,“悬黎,情形如何?” 悬黎有些六神无主,声音轻而柔,“府医说无大碍,但还未有苏醒迹象。” “宾客不知此处情形,蹴鞠场我暂封了,一切都有条不紊,你不必担心。” 悬黎怎么可能不担心,“小姜将军被扎成刺猬了,还没醒来,我会不会把他踢坏了?” 小将军姜青野被她踢成枢密使姜庾楼。 “不会。”云雁拍拍她的肩,违心地安慰她,“你脚下能有多大劲。” 他被踢中过,他知道那有多疼。 “再过一个时辰,他若再不醒来,我便传信给元帅府,通知姜家大郎和阿嫂过来。”悬黎尽力摒除杂念,理智地安排。 云雁看着她攥在一起,骨节青白的双手,没说话。 “花厅里还有两位客人,一会儿你一并带回正宴用饭,备些礼算压惊,也请他们代为保密,莫要外传。” 一应事宜,云雁莫不应好。 云雁领着秦照山和邓奉如离开的时候,翠幕也带着太医走小门进来,双方打了个照面,翠幕点了下头便带着太医进屋了。 邓奉如频频回首望着屋内,脸上的焦急不似作伪。 “娘子安心,赵太医是太医署资历最老,医术最高的,定能药到病除。”云雁温声唤得奉如回过头来。 云雁扬起恰到好处的笑,“来了归云庄的客人,必然没有挂彩受伤归家的道理,小王有一不情之请。” 秦照山闻弦歌知雅意,颇为识趣地率先表态,“王爷放心,某人不会向外多说半个字。” 奉如也略一福身,“我亦不会多言今日之事。” 她也的确什么都不想说,“若是姜……将军醒了,烦请王爷告知,也免了我与这位郎君挂心。” “这是自然。”得了自己想听的保证,云雁好说话地很。 姜青野还陷在梦中,他带着萧悬黎的灵柩归京,却发现京城一片缟素。 萧悬黎心心念念的大娘娘,与她同日而逝。 他揣着那对玉镯找到了被萧悬黎藏起来的温照楹。 那位名动大凉的第一美人,面容大不如前,鬓边已经生了许多白发,瞧着老了十岁不止。 她一身缟素,是在为萧悬黎服丧。 “你可知,她是何时立起来的?”温照楹握着那对镯子,泣不成声。 姜青野摇头,心里却有了个不敢相信的猜测。 “是你回京受审的时候。”温照楹将他不知道的那些事一股脑说给他听。 “你被皇城司关押在诏狱里受刑,陛下满心收回兵权的喜悦,连她的面也不肯见,她在大娘娘跟前跪了两个时辰,好话说尽。” 可惜,大娘娘有自己的考量,不肯明旨。 “她派人传了信给你那位心上人,连同自己的腰牌。” 可是他那心上人顾忌太多,负累太多,连面都没露,只是将腰牌还了回来。 “最后她自己冒着天大的风险去了诏狱。” 彼时陛下治他于死地的心何其强烈,谁都不愿意在这个当口惹得陛下不痛快,姜青野晓得这究竟是件多危险的事。 彼时父兄同袍战亡,他是存了死志的,心里也是有些怨恨的,浴血杀敌的尸骨不全,怯战保命的却安然无恙。 这就是他誓死保卫的臣民和君上吗? 那时他昏昏沉沉,只听见一句,姜青野,你若死了,姜氏一门的功过是非全由他人评说,你愿意你父兄背负骂名,死不瞑目吗。 活下去,无论多难,给他们翻案。 原来那是萧悬黎啊,那么多年撑着他活下去的一束微光,原来是萧悬黎啊。 温照楹将那对镯子重新用手帕包好,塞回姜青野掌心,“小姜将军,好好活下去,带着悬黎的那一份,为北境,为大凉,为你已故的亲人,为萧悬黎。” “这是她留给你的东西。” 这是她留给你的东西。 姜青野像是被人从梦中驱赶出来似的,骤然睁眼,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东西。 入目是一张从没见过的男人的脸,肥圆但严肃,看他醒了喜形于色,张口朝外喊,声音里都带着喜意,“郡主,郎君醒了,醒了!” 郡主? 姜青野审视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这男人身上扫了一圈,是太医的服制。 又打量了两眼这屋子,纱帐,黄花梨木的床,百蝶穿花的被面,床头摆着妆台,这明显是女子的闺房。 他下意识握紧的掌心里,是一截碎布,布上那条金鱼已经干干瘪瘪。 然后充作内室门的纱帘被掀开,一身缀珠青衣的萧悬黎完好地站在那里,胸口没有血迹,头上不是重冠,整张脸上满满的生机,是活着的,灵动的萧悬黎。 萧悬黎看向他的眼神有藏不住的欣喜,还有一分探究,她想藏没藏住。 探究?是要探究他吗?为何探究他? 姜青野的头又是一阵刺痛,他捂着头低下去,额头碰到了那百蝶穿花的被面。 倒是吓坏了悬黎。 “不是醒了就没事了?这又是怎么了?” 太医也没见过这症状,搭郎君的脉,的确是没事了,反而比寻常人还要更健硕些。 “许是起得太急,这才头痛,头部受创,总得养上月余,郡主不必过于忧虑。” 悬黎已经站到了床头,伸手想探探他头上那个被他砸出来的包,人多眼杂,又觉得有些失礼。 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僵在了半空。 姜青野却向后脑长眼似的精准握住了她的手腕。 轻轻一拽,悬黎就坐到了他对面。 “放肆!”悬黎被惊了一下,下意识便喊,抬眼去瞧,府医和太医不知何时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他们二人。 姜青野的记忆回笼,头已经不疼了,他看悬黎的眼神叫悬黎心惊,如蛇吐信,如蛆附骨。 “萧悬黎。”姜青野一瞬间收起了那有侵略性的眼神,“你用球砸我的头。” 还是那个勇往直前的乐天小将军。 悬黎提起的心放下了一半,真心实意地承认错误,“我不是故意的。” 朱帘端着药碗进来,“主子,太医说,这药要趁热给郎君喝下去。” 青瓷莲口杯不再盛酒,而是盛着浓黑的药汁。 朱帘放下托盘,手脚麻利地退了下去。 姜青野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她,“我手疼,端不动药碗。” ----------------------- 作者有话说:姜庾楼:是我,是我来了啊萧悬黎[彩虹屁][加油] 预收《承谙》,下本开 大凉卫国公府姜家,三代掌权北境军,是大凉矗立不倒的一块国界碑,这块碑下的第三代,满满当当一十三人,只留了一个在长安。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29节 姜承谙,就是那个留在长安城里的烫手山芋。 上有皇后姑母贴心护着,下有纨绔好友肝胆相照。 秦观南很多时候都在想,他这样一个归附而来的南蛮子,究竟怎么才能越过重重人海入得这人的眼。 熬到红衣换了袈裟,熬到这颗天上星、山尖雪沾了满身的泥。 秦观南更多时候去想,入不入得姜承谙的眼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他更想让这颗星星重新闪到天上去,做那全大凉最耀眼的少年郎。 光风霁月少将军vs闷骚妖孽南蛮僧 第26章 悬黎也不忸怩, 端起碗来体贴道:“我给你灌进去吧。” 小勺喝苦药,是凌迟一般的酷刑。 悬黎已经闻到药味了,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 “快喝吧, 凉了更难喝。” 姜青野眼睛盯着她,看西洋镜似地从头上的如意莲花玉簪看到耳垂上的白玉南瓜耳坠,最后直直望进那双比宝石贵重的茶褐色瞳子里。 确保那双眼里头有个自己, 才偏头就着悬黎的手一口气将那碗药喝了。 悬黎从腰间香囊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 打开是几颗雕花梅球和蜜冬瓜鱼儿。 “压压苦味, 顺便尝尝是不是比上次分你的更好吃。” 萧悬黎的神色坦荡又自然。 姜青野随意在她掌心里拿了一个塞进嘴里,那梅子都快嚼碎了才慢吞吞说:“你何时与我分过蜜饯?” 悬黎将那油纸包重新包好, 整个塞进姜青野手里,“你再歇歇,晚些时候我派人送你回去,改日再登门致歉。” 姜青野顺从地躺下,也不纠结她没回答分蜜饯的事,“改日是何日?” 并拽住了她新衫子的袖口不依不饶, “丰乐楼里,长淮郡主口口声声要与北境军结盟,言犹在耳,可你的北境盟友往毅王府递帖子你却连见都不见, 只是送了一匣子点心和绢花来敷衍。” 绢花他用不上,可送给大嫂又舍不得,还成匣摆在他的书案上当摆件。 他晃了晃萧悬黎的袖子, “谁知今日说的改日登门不是萧悬黎的另一句外交辞令呢。” 就算是,也没人会当着正主的面明明白白地指出来。 萧悬黎已经没有另一包雕花蜜饯堵他的嘴了,于是抿了抿唇, 放低了声音说道:“我拿蹴鞠砸你的时候,邓家小娘子就在旁边,她很担心你,你要见她吗?” “我可以以我的名义将她请来与你见上一面,绝不败坏她的——” “你果然是故意拿球砸我的。”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悬黎做了个拿线缝嘴的动作。 “我不是故意的,那是意外。” “我为什么要见邓娘子?” 又是异口同声,悬黎与姜青野视线撞在一起,一触即分,匆匆别开视线,一个窗外,一个看向另一个人。 他说不想见邓娘子,是现下形容狼狈才不想见的意思吧,悬黎默默地想。 才躺好的姜青野爬起来坐正,“我头疼,谁也不想见。” 悬黎从善如流,“那我——”也正好离开,让你好好休息。 话还未说完便被姜青野打断,“横竖你闲来无事,与我聊聊结盟的事吧。” 姜青野重新捉住了萧悬黎的袖口。 悬黎往回扯,根本没扯动。 “男女授受不亲,小将军既然能顾及邓娘子闺誉不肯相见,自然也应顾及我的。” 这般拽着人家袖子算怎么回事! “在英王的地盘,你不想流出去的消息,没有人能知道半个字吧,我说的对吗,悬黎?” 秦照山也在回味萧云雁曾与他说过的那句,“有人不想你的愿望实现,所以你从此刻到离京,都不会再见到你想见的人。” 自己一个人沿着小路走,不知不觉地走到后山去,一片青绿之中一抹淡淡的赪尾色。 他望着溪边伞下垂钓的那抹身影,都有点不可置信,元娘小郡主这是认可他了? 段瑛的鱼咬钩了,出水的大草鱼有五斤重,不用人伺候她自己就收线逮鱼,解了鱼嘴上的钩子,鱼篓适时地出现在手边。 段瑛放好了鱼才朝旁边看一眼,给她递鱼篓地是前些日子惹她和女儿拌嘴的秦照山。 段瑛钓到鱼的好心情被毁了一半,“前些日子是故人经年未见,这才与你一叙。今日你见着女眷在此就该远远避开,怎么还能上前来?” 这要置二人清誉于何地? 段瑛扯鱼篓,却没扯动,不解地看向他。 “段瑛。”秦照山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决绝道:“你知道我进京到底是来做什么吗?” 秦照山黝黑的眸子深不见底,这严肃的口气让段瑛的心也怦怦加速跳起来。 她想说你该喊我阿姊,出口却是,“来做什么?” “我带着聘礼千里迢迢从岭南赶来汴京,是来求你嫁我为妻的。” 段瑛手一松,加在鱼篓上的力气撤了一股,秦照山猝不及防后退,退了两三步才站定。 “不许胡说,”段瑛回过神来,看向秦照山的神色冷下来,满脸防备,“本宫有夫君有女儿是毅王妃!” “可毅王已经死了,生者就该朝前看!”秦照山拎着那鱼篓往前走了一步,一双眼睛紧紧锁着段瑛,不错过她脸上每一个表情。 “元娘一早知道我的心思,而且我听说,她不想让我见到的人,即使我用尽手段也不能成功,可今日我见到了你,那就是说,她是乐于成全你我的。” 段瑛抬手甩了他一耳光,“什么成全,什么你我!我是看在幼年情分才与你好声好气,你不要信口开河毁我清誉!” 段瑛的心跳失了常,一瞬间将所有事都想通了,怪不得元娘听到她提秦照山的反应是那样的。 原来关窍在这里。 段瑛看向秦照山的眼神里多了两分嫌恶,“我警告你,这样的话不许再说,这样的心思也不许再说,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连官家都能娶孀居妇人,我恋慕你堂堂正正,又不曾插足你的婚姻,哪里见不得人,段瑛,我秦照山待你是一片真心,你扪心自问,真的厌恶我吗?” 段瑛听不得这污言秽语,转身便走,脚下踉跄一下,秦照山伸手去扶却被狠狠甩开,而后走得更急了。 徒留秦照山一个,盯着段瑛离开的身影挪不开眼,落寞地背都要塌下去了。 这话她不喜欢,他可以不说了,可他这些年都抱着这个心思再撑,该如何不去想。 若他能控制自己的心,这会儿早就儿女成群了,怎会孤寡至此。 * “悬黎,”姜青野还在不依不饶,“是不是啊悬黎?” 这种感觉很奇妙,悬黎两个字磨在唇齿间,好像他们两个已经有了很深刻的世俗的羁绊。 其实,也的确有不可为外人道的共同的秘密。 萧悬黎,你就是前世那个用命绊住我后半生的,萧悬黎。 终于,又见到你了。 见她始终不语,眉头微微蹙起,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耍赖的总角孩童。 于是他直接却笃定地说道:“你想借这个消夏宴,成全秦照山是不是?” 悬黎的袖子被抓住了,走不了。 只能直面这个问题,她淡淡道:“什么成全不成全,只是给他个机会而已。” 能不能打动她阿娘,不是她说了算的。 “那就让他滚,渭宁还未起事,不用顾及秦家这块滚刀肉。” 毕竟前世没有秦家助力,大凉也没亡国,契丹和突厥的铁蹄,连高阳关都没迈过去。 是他,带着北境旧部一路朝北打过去,收回了被契丹侵占的永夜关,与突厥瓜分契丹。 所以不必对秦家客气。 “我还是那句话,”悬黎长睫微颤,“世间事没有这么容易,段瑛先是段瑛,之后才是我阿娘,如果她心属秦照山,那我不能做她奔向前路的绊脚石,我无法陪她一世,那有个能知冷热的人护她爱她,没什么不好。” 姜青野不爱听这话,长指轻点在悬黎眉心,替她捻开眉间的结,纠正她:“什么你无法陪她一世,你一定会长命百岁,陪在你在乎的人身边,长乐无忧。” 今生有他在,必不会让她走上前世的老路,他还有很多事都不清楚不明白,要悬黎好好说与他知道呢。 北境军还没倒下,便不用女子和亲,若是需要,送官家去和亲! “元娘,你还没吃”饭吧! 端着托盘兴冲冲走进来的云雁一见二人几乎耳鬓厮磨的这情形,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托盘。 未出口的半句话戛然而止。 悬黎迅速起身,姜青野握着她袖口的手没松开,在场三人都清楚听见了一道裂帛之声。 哪怕姜青野回过神来立即松了手,那袖口也被扯开了一条缝。 悬黎捂着那条口子,镇定道:“小将军也没吃,先给小将军吧,让他用饭。” 不容置疑地从云雁手里接过托盘搁在床头小几上,拉着云雁出了卧房。 “我胳膊还抬不起来。”姜青野轻轻喊了声,只有被掀动的帘子还在随风微摆,却没有那人的回音。 被拉出门外的萧云雁率先表态,“我什么都没看见!” 而后说小话,“花厅里也备了饭,照楹抽不开身过来,我陪你吃。” 悬黎摇头,视线透过半开的窗与姜青野对上,姜青野冲她扬起了个笑脸,澄澈的眼睛里仿佛有朝阳春风。 那托盘还搁在小几上,他一口都没动。 转身去花厅时,小声道:“去给少将军递个信儿,将他的情形说严重些。” 云雁不明所以,却还是点头。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30节 “有些事,还是验证了才能放心。”悬黎的语气叫云雁听了心惊,总觉得仿佛有事要发生。 可姜青野都醒了,还能有什么事? ----------------------- 作者有话说:姜二:感谢蝴蝶振翅,让她回来了,我也回来了[红心] 第27章 萧云雁手下的人, 大多都沾了点儿群山先生夸大其词和一惊一乍的特质。 姜青源来的时候,冠都跑歪了,官服上溅的都是泥, 连和悬黎云雁寒暄都没顾上, 径直冲进了屋。 “二郎!” 姜青源猛啸一声,蒲扇似的大掌抓着弟弟肩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重点看了他的头, 确认人还是囫囵个地才放下了心。 “最近练武偷懒了是不是?怎么连蹴鞠都避不开?”姜青源松了一口气后狠狠锤了下弟弟的肩。 姜青野看着如老和尚念经喋喋不休的大哥, 募地红了眼眶。 年轻力壮, 运筹帷幄的姜青源,他也有十多年不曾见过了。 皇城司诏狱之后, 入梦都是他大哥那副残破不全的铠甲和被断成数截的枪。 还有传旨内侍官那句,罪人姜青源延误战机,未能尽早驰援庆州,致使大凉军民田地损失惨重,今晓谕天下,剥其军职, 明其恶行,上有善德,准其入葬。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姜青源,成了庆州知州怯战和官家政令有误的替罪羊。 他怎么可能不恨, 他洁白无垢一心为国的好兄长,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连好生入葬都成了官家恩赐。 姜青野那只在被子里的手已经掐出了青筋才堪堪忍住没露出半分破绽,努力仰着头去正视兄长的担忧。 悬黎叩了叩门框, 领着婢女进来上茶。 兄弟两个都朝她看过去,大郎青源只看一眼便挪开了目光,二郎青野好像是那双眼睛终于找到了归处, 直勾地像是要把人家姑娘看化了好融进自己眼睛里。 悬黎恍若未觉,笑着同少将军寒暄:“家中小厮传个话都笨嘴拙舌地传不明白,叫少将军担心了,喝些茶压压惊吧。” 婢女把茶盏敬上去,悬黎又道:“府医和太医都诊过了,没有大碍,少将军不必担心,都是本宫不好,脚下没轻没重,带累了小将军。” 姜青源也客客气气将茶喝了,“郡主哪里话,二郎自幼习武,该避得开才是,搅扰了郡主的宴席才是二郎的过错。” 姜青源这般说,让悬黎心里更过意不去,“太医说,小姜将军头上的伤还需静养,我与英王商议过,让他在此处修养,直至痊愈。” “这如何使得?”姜青源张口便要拒绝。 “贸然挪动更不利于恢复,从前都没养好的伤,再挪恐怕会伤上加伤,哪怕小姜将军铜皮铁骨,到底也是肉体凡胎,养好了身体才能上阵杀敌,少将军说是也不是?” 姜青源在这话音里听出了一丝指责,指责什么?指责他没照顾好青野? 少将军如豹般锐利的眼扫过自家弟弟的脸,心里有了计较,顺从地接了悬黎的话茬,“郡主说的是,那青野就在这里叨扰英王了。” 悬黎点了下头,便带着人走了出去。 从她进来到她出去,她没往姜青野那边瞧一眼。 你还是太心软了,萧悬黎。 姜青野盯着那绣满了茉莉的轻缦,不知是上头哪朵花憨态可掬,逗得他轻笑出声。 明明是特意找他大哥来试探他,明明只消再添一把火就能知道她想知道的答案,最后却又不肯拿这件事往他心上扎刀来戳穿他。 这样隐秘曲折却又体贴的心思,他怎么没能早早察觉呢。 直到肩膀被撞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人家娘子都离开好久了,莫要这般失礼!” 难不成真是言出法随? 造了二郎养外室的谣之后,二郎真的朝着那个德性去长了? 才要坐下去,屁股还没沾到床沿便被二郎大力挟制着两条胳膊被迫站直了。 姜青野认认真真解释:“人家小娘子的床,你不要坐上来,那边有凳。” 向来只有他能噎住青野的份,今日被青野噎住了。 你就不是外男了吗? 小郡主的宅院借出来给你住了? 结果大郎一张口成了:“你成郡主外宅了?” 恨不得自打嘴巴。 “自然不是。”那语气竟然还有些遗憾。 “萧悬黎洁身自好,才不做这些事。”姜青野重新躺好,“咱们姜家大好儿郎,自然是要有些追求,要做自然是做人家正头夫君。” 做什么外室,丢列祖列宗的脸。 这块滚刀肉让少将军咋舌,半晌磨出一句,“可真有追求。” “大哥。”姜青野轻轻唤一声。 姜青源没好气应他 “干嘛?” “大哥!”姜青野眼睛已经合上了,声音却亢奋起来。 姜青源照着他肩膀又锤一拳,“要睡便睡。” 瞎叫什么。 姜青源想到方才二郎红了一圈的眼眶,声轻下来,“兄长守着你。” 暮色四合时,英王与长淮郡主的消夏宴也终于接近尾声。 而长淮郡主也终于露面了。 身后一排婢女,一人捧了个精致的木盒,算是她这个主人一整个宴席都没露面的补偿。 送邓奉如兄妹时,悬黎压低了声音跟走在后面的奉如说:“小姜将军已经醒了,邓娘子莫要忧心。” 悬黎又换了一件衣裳,莲瓣红的褶裙像是天边的云霞,甜白色的对襟短衫上缠枝莲曲曲折折,清雅恬淡,却又生机勃勃。 朝天髻上别着琉璃双股钗,发间别着白玉梳和珍珠。 天家贵气,一览无余。 二人离得近了,邓娘子还能闻到悬黎身上的香气,不知是哪种香,淡淡地,有莲荷味道,很好闻。 邓奉如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直到坐上马车,奉如还是闷闷不乐,邓闳轩见状,温声问她:“怎么了,在京中也没能遇上能谈得来的小娘子吗?” 奉如摇头,声音有些低沉,“郡主的蹴鞠踢得极好,我若与她切磋,也未必十拿九稳地赢。” 说起这事,邓闳轩也觉得有些奇怪,“英王封了蹴鞠场,这事与你情绪低落有关吗?” 奉如指了指桌上的木盒,“礼都收了,就是拿人手短勿要多言的意思,有那么一言半语从咱们这里流出去,会给阿姐惹麻烦吧?” 邓闳轩会意,那这就是有关系了。 邓闳轩揉了揉奉如的头,“即便如此,邓家的女儿也没有被人欺负的道理。” 奉如头上一暖,觉得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消夏宴微瑕,伤了人,因而不仅伤患留在了归云庄,罪魁祸首与其母也留在了归云庄。 伤患还睡着,穿花蝴蝶一样飞一天忙得脚不沾地的长淮郡主转头去和母妃用膳。 照楹和云雁贴心地给了她与阿娘相处的机会,偌大一张桌案,只坐了她阿娘一个人。 孤灯之下,踌躇独坐,段瑛失魂落魄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山溪涧的事,她已经听说了。 悬黎挥了挥手,朱帘翠幕合力端着一碟烤鱼放在桌案中央。 鱼香气飘起来,唤回了王妃的心神。 凝神一看,悬黎已经坐在她对面。 “元娘,我——”段瑛想开口都不知道要怎么说,说我不知道秦照山怀了这样龌龊的心思? 她这当娘的还没法坦荡地和女儿说这个。 说她已经把秦照山打跑了? 这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阿娘亲自钓的鱼,厨娘加了鲜荔枝,说是岭味,阿娘尝尝与京城的烤鱼有什么不同。” 悬黎的神色没什么变化,是段瑛自己心里有鬼,听到荔枝听到岭南,脸色都变了。 “元娘,”王妃坐过去,将悬黎搂进怀里,“这种时候你该生气的,你就该发脾气使小性子歇斯底里声泪俱下,说我生是萧家人死是萧家鬼,不准动旁的心思,不许想除你阿爹以外的人。” 悬黎有些贪恋这一刻,母亲的怀抱,阿娘喜欢玫瑰,身上都是玫瑰香气还掺杂了些礼佛之人沾染的檀香。 她往王妃颈项贴了贴,吸了下鼻子才开口,“毅王妃生是萧家人,死是萧家鬼,不准动旁的心思,只能想着我阿爹一个人。” 听她话音有颤,王妃心里也不好受,元娘知道秦照山那见不得人的心思之后,肯定偷偷哭过,自己一个人偷偷瞒着,什么都不敢说,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但你在是毅王妃之前,还是你自己。”悬黎平复了心情,“我相信阿爹在天之灵,也不希望你困在毅王妃这个身份上,孤苦一世。” 悬黎伸长了胳膊,用力抱住了王妃,“不管其他,你只问你自己的心,若你想,那我告诉你,秦照山此人可嫁,我与大娘娘查过他所有的过往,这人值得托付。” 王妃都要哭了,“萧悬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竟然劝你娘亲改嫁?” 还和大娘娘一起查外男? 果然她当初就不该让悬黎随段瑜进宫去,段瑜带坏了她的女儿。 “我姓萧,是西南驻军的遗孤,被绑在这里是我此生逃脱不开的责任,但这不是你的。” 悬黎还能冲她阿娘笑笑,“阿爹在时,你与他举案齐眉,生我育我,阿爹亡故,你为他服丧守灵,已经足够,你不欠他,也不欠我。” 悬黎捏捏阿娘的掌心,“不是要你嫁给秦照山,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人生还长,你有得选。”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31节 王妃气得拂袖而去。 她这是与萧常皓生了个段瑜出来! 悬黎也没去追,一汤匙插在鱼上,将那鱼剖出个巨大的口子。 她狠狠一剜,剜下一大块肉来,还没到嘴边就被截胡了,不知何时来的姜青野咬着她的汤匙不松口,黑亮的眼珠里带着他特有的张扬。 ----------------------- 作者有话说:悬黎:还好我是个高能量女生[加油][彩虹屁] 第28章 “草鱼刺多, 当心扎嘴。”见汤匙抽不动,悬黎便想松手。 姜青野快她一步,双手握住萧悬黎执着调羹的那只手, 不许她放。 “萧悬黎, ”他含着那块鱼肉也不影响说话,与挑衅的表情不同,说起话来小意温柔, “这时候你应该说, 你凭什么要吃我的鱼, 表情可以凶一些。” 不必到了这时候还替抢她食物的人考虑。 “甚至你可以打我一巴掌,把这盘鱼端起来, 砸我脸上,恶狠狠地说,既然你想吃,那就让你吃个够。” 姜青野将那鱼肉吃了,没吃到什么刺,把悬黎手里的调羹也放下, 却没放开悬黎的手。 “王妃不领你的情,这也是好事,可以让秦照山滚蛋了,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去, 京城不用他添乱。” 明明心里有气,却只是在一条熟了的鱼上划一道口子剜一口肉,她从前世走到今生的这么多年, 应该都是这样过来的,忍得喜行不于色,忍得谁都拿她当软柿子当救世主。 凭什么要委屈自己, 她就该在惹她不高兴的人脸上心上划道子剜口子,让他们也尝尝这切肤之痛。 “我不让你吃这鱼你也吃了,既然都是要被抢的,干脆告诉你如何不辜负这条鱼,不是更好?” 看似是在说鱼,实则—— “你自然是要告诉我如何不辜负,”姜青野夹了满满一碗鱼肉,细心地剃了刺,将那一整碗鱼肉淋上酱汁推到悬黎跟前,“因为我会将鱼身上最好吃的那部分鱼肉送给你。” 姜青野又像变戏法一样摸出一壶酒,“比生闷气更好的消遣,自然是借酒浇愁了。” 白嫩嫩的鱼肉配褐色的酱汁,还有她喜欢的触感温润的青梅釉酒瓶,悬黎忽然就有些饿了。 “我酒量很好的。”悬黎慢吞吞地夹碗里的鱼肉吃,温热的食物下肚,她的话匣子打开了,“大娘娘烦心事多,我从进宫开始便陪着她小酌,最开始只有一杯底,给我尝尝味儿。” 后来是一杯,三倍,五杯,一壶,一壶半,就这么着一点一点地把酒量练了出来。 过了约摸一刻钟,那碗鱼肉见了底,青梅釉的壶里滴酒不剩。 酒量很好的长淮郡主,已经酒劲上头,满脸通红,像熟透了的石榴,摇摇晃晃地要把石榴籽撒出来的似的。 “我这都是为了谁你说,”她拉着姜青野的手,不吐不快,“谁家女儿会希望阿娘改嫁啊。” 哪怕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但悬黎依旧口齿清晰,条理分明,“还不是从前她没改嫁,过得不好,阻她姻缘的不孝女在家国之间选了后者,如她的丈夫一样选了后者。” 丧夫又丧女,想也知道阿娘这样的软心肠一定是痛不欲生。 “我不能侍母终老,”悬黎抹了一把脸,口脂顺着她擦过去的方向自唇角蔓延出去,带出好长一道印子。 她有些颓丧道:“我会英年早逝的。” 姜青野不知从何处摸出块帕子给她擦脸,一边认真回答她的醉话,“你不会的,你有我,我不让你死。” 悬黎眼里这才有了对面这个人,凑过去认真看了两眼,身上的荷香充斥在二人中间,荷香染着酒香,叫姜青野滴酒未沾,却闻之欲醉。 “我就是为你死的,你自然不应该让我死,你该结草衔环,报我大恩!” 悬黎往自己手腕上摸了摸,没摸到自己那对镯子。 “我那对玉嵌金莲花镯都给你了,你得完成我的遗愿。” 悬黎不知想到什么,脑袋一沉,低落下去,声音轻轻地,“那是我的嫁妆。” 姜青野托她下巴给她擦脸的动作顿住,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抓了一下,一阵钝痛时候,血液才重新流向四肢百骸。 他耳膜鼓噪,只能听见自己那愈演愈烈的心跳声,“你说,”他好像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了,“那是你的嫁妆?” 悬黎点点头,“我以为自己无缘婚嫁,所以日日戴在腕上,准备给你”看看。 萧悬黎后面这两个字被姜青野吞进肚子里了,姜青野扣着她的后脑生涩地吃她的嘴巴,牙齿碰到悬黎的嘴唇,疼得她嘶一声。 姜青野无师自通,温柔地用舌尖舔舐悬黎唇上被他撞疼的地方,同时加深了这个吻。 悬黎被吻得头脑发涨,没着没落的双手只能圈住姜青野的脖颈,这是落水的她唯一能攀的一截浮木。 她身上的莲香都要被他吞吃殆尽,撕咬研磨不够,他一点一点地啄吻她唇角被蹭掉的口脂。 不知是何种花制成,甜甜的,香香的。 这个吻不知道维持了多久,等两个人气喘吁吁地结束的时候,桌上的鱼已经不冒热气了,泛滥的油脂结成了一层薄薄的膜。 悬黎埋进姜青野颈窝,尽力平复呼吸。 姜青野的情形也不比悬黎好到哪里去,眼泛桃花,呼吸时稳时不稳。 姜青野一手揽着悬黎的腰,一手晃了晃被悬黎喝空的酒壶,“错认水怎么能跟北境烈酒同日而语啊我的郡主。” 北境的酒连熊都能放倒,自然不是悬黎这三瓶果子露的酒量能比的,会醉是情理之中。 悬黎已经呼吸平稳,在他怀里睡过去了。 “这一天也是让你提心吊胆够了,好好睡吧。”姜青野低头吻了吻悬黎发顶。 门外去而复返的王妃就差撸着袖子冲进来了,团姑在她身后拼命抱住她,小声宽慰王妃,“许是误会误会!王妃此去将郡主唤醒,那这事不就板上钉钉了吗?这岂不是太便宜了姜二郎!” 王妃立刻冷静了下来,对!绝不能便宜这个登徒子! 王妃又往一边藏了藏,看着里头姜青野抱猫一样把悬黎抱起来往外走。 只得再往一旁藏一藏。 姜青野抱着悬黎出门的时候,目光朝王妃藏身的地方瞧了一瞬,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大步走了。 王妃看得真真地,悬黎窝在那姜二郎怀里不省人事。 这不就是占她女儿便宜吗?! 王妃眼里能冒火,这还不如在段瑜身边呢! 悬黎第二日醒的时候,朱帘翠幕都守在旁边,头顶上没有山茶花的纱幔,而是宝相花的丝帛。 她才有动作,朱帘翠幕立刻就醒了。 “主子头疼不疼?王妃吩咐熬了解酒汤,主子趁热喝一口吧。” 那碗褐色的汤汁照出悬黎的脸来,她才后知后觉:“我为何会在马车上?” 朱帘翠幕,你碰碰我,我碰碰你,谁都不肯先说话。 悬黎皱着眉头把那一碗解酒汤喝了,“我昨日喝酒了?” 头的确是有些疼。 但是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记得昨晚她和母妃吃烤鱼,母妃被她气走了,然后姜青野来了,吃了她的鱼,还了她一碗鱼。 再然后…… 再然后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这是要往哪里去?”悬黎揉了揉额角,这好像是王府最大最软的那一驾马车。 这么急出来,难道出事了? “主子,王妃说要带你去省亲。”朱帘脸埋得低低地。 省亲?段家哪儿还有亲可醒? 宫禁内,垂花殿。 这里的确还有一位毅王妃能看望的段家长辈。 悬黎还以为以她阿娘对大娘娘多年的畏惧,绝不会再踏足垂花殿了。 下朝回来的大娘娘坐膳桌上首,左侧是宿醉才醒强打精神的悬黎,右侧是扭扭捏捏不敢抬头的段瑛。 大娘娘轻咳了声,悬黎有眼色地递了一碗素汤过去。 大娘娘打起精神喝了半碗。 段瑛看自己女儿这殷勤模样,忿忿不平,小时候使唤她,长大了使唤她女儿,段瑜永远都这么霸道。 悬黎又递了一碟水晶脍给大娘娘。 三人无声吃了一顿朝食。 悬黎看两位长辈有事要谈,体贴地退了下去。 “真是稀客啊,毅王妃贵步临贱地,到哀家这垂花殿来了?” 被长姐臊了一句,段瑛别扭地转了方向坐着。 “怎么,毅王妃这是在佛堂念经念久了,香篆把嘴都糊住,连话都不会说了吗?” 大娘娘一年到头也见不得段瑛一面,如今见了,自是嘴上不肯饶人,“从前的至交好友从岭南追来汴京,打通您的任督二脉,叫您想起您还有个姐姐了?” 段瑛别别扭扭地,“长姐,姜家那二郎轻薄悬黎,您可得给悬黎做主啊!” “什么?”大娘娘又把茶盏搁回桌上去了。 “消夏宴上出事了?”大娘娘一言即中。 王妃派人去打听了,“悬黎踢蹴鞠的时候踢到姜二郎头上去了,还留了人在自己闺房里养伤,你说这成何体统!” 就这? 大娘娘这般想的,也这般问了。 的确还有,但段瑛脸皮薄,她说不出口。 “反正不能再让悬黎见他了,那不是个好郎君!”趁姑娘醉酒轻薄的,能是什么好人。 大娘娘不置可否。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32节 悬黎头疼,在庭中坐下了,翠幕在后头给扇扇子,朱帘端了冰果子和冰饮子过来。 悬黎拿了个桃咬了一口,“打听了吗?这几日可出了什么事?”她看大娘娘的神色不大好,好像碰上了很棘手的事情。 “听说是有人弹劾了詹府尹,说他结党营私,今日早朝议的便是这个。” 朱帘顿了顿,补充说:“弹劾的官员是吕相手底下的人,在支持詹府尹的和吕相公手底下的,在朝上吵得很凶,闹得官家和大娘娘心里都不舒服。” 原来如此。 那件事,还是来了。 ----------------------- 作者有话说:段瑛:我给我姐当仆人,我女儿还接着给我姐当仆人,这都是什么世道。 第29章 明令七年, 大相公将还任天章阁待制的詹璟文挪到开封府尹的位置上。 汴京这地方,扔块石头都能砸到四五个贵戚,盘根错节, 少算一节都能得罪人, 大相公走这一步的心思昭然若揭。 结果詹璟文不同一般酸腐儒生,在这位置上如鱼得水,各项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大相公一时反而奈何他不得。 坏就坏在他将开封府的诸般琐事处理得太过游刃有余了, 做好份内事时也没忘了向给他一记痛击的大相公还以颜色。 詹璟文凭着从前被陛下信重的情分, 进言于陛下, 说大相公吕宿任人唯亲,卖官鬻爵, 顺吕宿者生,逆吕宿者亡。 更坏地是,他末了提了一句,陛下莫学汉成帝,被人蒙蔽而不自知。 大娘娘隐在帘后,非军国大事不发声, 已经被陛下视作蔽日大山,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尽早剜去。 更何况是这样直白谴责他色令智昏,昏聩无能的臣子。 于是从前的君臣情谊尽数消弭在这一封奏折之上。 陛下火冒三丈却无处发泄, 想处置詹璟文却又没有正当理由。 经有心人提醒,定了个越职言事和荐引朋党之罪。 将与詹璟文同科取仕的至交好友一并列了出来御示百官。 而犯首詹璟文,贬兖州知州。 这一政令, 在大朝会上一宣,引起了轩然大波。 与詹璟文交好的臣子自不必提,台谏官员, 清流之士皆上书直谏,请求官家收回成命。 悬黎记得,与詹相公同为清流的好几位日后的朝中肱骨,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贬谪,可见帝王雷霆之怒。 包括那位简在帝心的韩相公和深受陛下喜爱的宋相公。 被黜兖州的詹相公改知延州,也就是姜元帅如今所在之处。 而原本的延州知州赖志忠,被挪到了庆州。 基于这件事的结果,悬黎本不需要插手,她只需要静待即可。 等调令下来,传信给北境,让姜元帅参赖志忠,彻底将赖志忠从知州的位置拉下来,押回京中受审。 但恐防有变,悬黎还是决定去垂拱殿探探口风。 朱帘翠幕一人捧一个甜瓜,正吃得津津有味。 悬黎也不欲带着她们两个一同去垂拱殿受气,便自行进殿去请示大娘娘。 进殿时,段氏姐妹正无声对峙,没有剑拔弩张,因为大娘娘单方面碾压自家幼妹。 “姨母,”悬黎坐在大娘娘身边,冲她眨眨眼,“我的蹴鞠服被撕破没法穿了,你能不能再给悬黎做一身?” “好。”大娘娘接过悬黎递过来的茶,只是闻了闻茶香气,用她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看向悬黎,“只是火浣布那样的料子,怎么会破呢?” 悬黎将食指竖在唇上,狡黠地答:“您不想问。” “哀家为什么不想问?”其实不问也知道了,她知道地要比段瑛多上许多。 “因为悬黎要去垂拱殿打探消息去了,您比较想知道这个。” 大娘娘点点头,只嘱咐了一句,“凡事不必太忍让,尖利些也无妨。” 悬黎捻了块澄沙团子,吃净了才同两位长辈告辞离开。 段瑛黑着脸控诉:“你在与我女儿打什么哑谜?” 大娘娘一口茶水噎在嘴里,不上不下。 哪句话是哑谜? “我喜欢有话直说的人。”姜青野看着不请自来的秦照山,一点用朝食的心思都没有了。 “昨日你见到我时,分明还没有这么大的敌意。”秦照山笑得妖魅,十分碍眼。 秦照山吃光了姜青野的红丝馎饦。 “段瑛阿姊带着元娘走了,连夜走的,你做什么了?” 秦照山还要吃另一碗羊肉粉,被姜青野一筷子打开。 秦照山手上红了一片,他浑不在意地揉了揉,“按理说咱们才应该是同病相怜的人,你何必当萧家的狗。” 姜青野嗤一声,“谁乐意当萧家的狗,南疆女子千千万,二公子怎么不成婚生子呢?” 之前见姜青野,虽然也不是个多温厚的郎君,倒还有些少年人的朝气,今日没有元娘在场,姜青野整个人身上都漫着淡淡的死气。 于是他忍不住问了:“你平日那副样子都是装出来骗元娘的吗?” “秦家想与北境修好?”姜青野不乐意听他兜圈子,一句比一句直白,“秦家首鼠两端,还想拖北境下水,二公子,白日梦还是别做了。” 前世秦家就态度暧昧,哪边都不得罪,周遭乱成什么样子都不肯出兵,打着谁笑到最后就投靠谁的主意。 他瞧不上这样的人家。 “渭宁的动作,小姜将军也不想知道了吗?”秦照山学悬黎,叫他小姜将军。 姜青野神色一凛,眼光如钢刀一般把秦照山剐了一遍,“你如果只有这么个筹码,那就没聊下去的必要了。” 秦照山耸耸肩,从姜青野手边的碟子里摸了个山海兜吃,“你应该不想元娘知道你私下里是这副样子吧!” 姜青野手里的筷子擦着秦照山的脸颊飞过去,插进了他身后的柱子里。 好好一根木筷,只剩半截露在外面。 秦照山的脸颊一片火热,触手一片温热,他心下一冷,木筷子都能给他划出道口子来,北境可真是人才济济。 还是姜元帅会教子。 姜青野阴恻恻道:“你敢对悬黎多说一个字,这筷子会直接插进你嘴里,我不介意与秦家为敌,因为我会亲自送你那缩在龟壳里的兄长下去与你团聚。” 秦照山识趣地闭了嘴,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他,“你真的是我在丰乐楼见过的那个小姜将军吗?” 回应他的是姜青野手里的另一根筷子。 姜青野的筷子都甩出去了,只剩一把勺,白瓷的勺,不自觉便想到了昨晚悬黎一勺一勺认真吃鱼的样子。 八面玲珑的小郡主,一口一口地吃饭,有种笨拙质朴的可爱。 大娘娘哄小姑娘,几瓶果子露就叫她以为自己酒量极好。 一瓶罗浮春都扛不住。 “我扛得住。”悬黎临行前这样安慰要与他同去的朱帘翠幕。 但听着殿内时不时传出来的陛下的吼声,心里有些没底。 她凝神去听,一双妙目也不忘往四周扫去,垂拱殿的荼靡落了,开败了的花不会留下碍陛下的眼,已经换了开得正盛的紫薇和木槿。 满目花团锦簇,悬黎还能分神去想,希望思芃能看透看开。 叫思芃放弃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正分神,垂拱殿的门开了,朱相公走了出来,高眉深目,神色尚好。 朱庭徽,是大相公的副手,也是大相公择定的接班人,不为人知地是,他与詹璟文私交甚笃。 重活一世也有一重不好,悬黎如今看这些人,生卒年仿佛都写在脑门上。 她也不知该拿何种神色去看这位大人,略微低了低头。 却听得朱大人说了一句,“殿下怕是要触霉头了。” 悬黎诧异抬头望去,朱大人已经离开了,只留给悬黎一个背影。 正好高德宝出来唤她:“郡主,陛下唤您进去呢。” 高德宝笑得比哭也好不到哪儿去。 看来这情形不太乐观。 垂拱殿内一片凌乱,折子散落一地,陛下怒目金刚似的,看向悬黎的神色也极其不善。 好似在说,你最好会说些让朕开心的话。 “悬黎来请罪。”悬黎恭恭敬敬给陛下行礼,不等陛下询问,自己全部交代清楚,“昨日在蹴鞠场上,臣女一脚将小姜将军踢伤了,蹴鞠会没办下去,实在有负陛下所托。” 踢伤了? 陛下蹙起的眉头消下去些,一转念也不知想到什么,还颇为好说话地与悬黎有来有往,“也不算坏事,你留人休养,再登门致歉,一来二去,不就熟识了吗?” “怎么这也要朕教?”方才没撒出去的邪火,好像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 手一抬就要指责。 悬黎又行礼,“陛下,这恐怕不成了。” 悬黎面露难色,委婉道:“大娘娘知道了这事,要给姜家一个交代,说要禁我的足,一早就将我召进宫来了。” 寻常一句话,陛下却揣摩出了旁的意思,不过是无心之失,怎么大娘娘忙不迭地给姜青野出头? 大娘娘向来是向着自家人,罚萧悬黎,这还是头一遭。 陛下一个眼神,高德宝立刻捧了个凳子请悬黎坐,还给悬黎上了茶,看悬黎接过茶盏,陛下循循善诱,“太后只说了这个?”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33节 “也不只是这个,”御赐的茶,悬黎不能不喝,“大娘娘心绪不佳,说原本都好好地,赖卿也得用,偏我这头出了岔子,北境心中不定要结多少疙瘩。” “朕知道了。”陛下黑漆漆的眸子落在地面的折子上,不知在琢磨什么。 高德宝见状,一份份地给拾起来摞好。 悬黎见火候差不多了,缓缓开口说:“今日回宫的路上,听见道旁孩童都在念着一首诗,说是天章故国三千里,学士深宫二十年。殿院一声何满子,龙图双泪落君前。” 不必询问,陛下自己便会多想,他听了这首诗,果然大怒,才被高德宝拾起来的折子,又被他一袖子扫了下去,“真是岂有此理!” “这是质疑朕的政令有误了?”说他赏罚不分,说他的朝堂吃人? “朝上离了他詹璟文,还能乱了套不成!” ----------------------- 作者有话说:姜二:其实悬黎做什么都很可爱。 第30章 悬黎在心底对詹相公道了声歉, 站起身来向陛下行礼,例行公事一般劝陛下息怒。 没走心的劝诫,根本飘不进陛下的心里, 他笔走龙蛇, 寥寥数语改了对詹璟文的处置,将人从富庶的兖州,挪到荒凉的北境去了。 陛下想再掷一个茶盏的动作就这样被悬黎陡然行礼的动作给打断了。 萧悬黎头上的玉插梳泛着清冷的光, 黑亮的发盘成复杂的发饰。 他记得萧悬黎是及笄了。 “元娘, 你始终要记得, 你我同为萧氏血脉。” 悬黎抬头,清冷的眼与陛下对视, 仿佛照见了他那未及启齿的算计。 “陛下说什么呢,臣女自然记得臣女的出身。”萧悬黎自诩修养良好,轻易不与人动怒,可是和这污泥里爬出来的□□说话时,总是忍不住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 悬黎眼里带上嘲讽,被她掩盖了过去, 换成一副受伤的神情,“若非萧氏血脉,臣女之父怎么会战死沙场,若非惦念与陛下同宗同源, 也不会在陛下拆解我父旧部将他们散若参商时以大局为重,顶着西南旧部叔伯的谩骂一言不发了。” “还有——”悬黎摆摆手,“罢了, 陛下是天下之主,自然是觉得谁为您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若非顾念血脉,我堂堂毅王独女, 何须与那北境蛮子接触!” 悬黎稍一福身,怒气冲冲地告退了。 悬黎的声音不算小,当面顶撞陛下,垂拱殿内外的宫人或多或少都听到了一些,纷乱地跪了一地。 陛下却没再暴怒,单手抓着茶盏缓缓放下,不想接触那北境蛮子? 这是为何? 陛下单指叩了叩桌案,高德宝应声而来,“去查查,他们昨日的宴席出了什么事。” 萧悬黎可从来没发过脾气 今日来这一出,怕是遇上什么事了。 北境蛮子,萧悬黎从不将这些带有侮辱性的字眼加诛人身。 悬黎功成身退,深藏身与名。 只是她没想到,多年未见的段氏姐妹忽然就热络了起来。 王妃晚膳后也没有出宫的意思,领着悬黎在垂花殿的后花园里消食,廊下风灯流光溢彩,映得王妃神色忽明忽暗。 合着夜幕熏风中传来的零星丝竹之声,王妃艰难地向悬黎说出了她的决定。 “你说我们要,”悬黎五官一起皱了一下,仿佛学语的婴孩在学什么拗口的话,“小住?” 她阿娘要在姨母处小住,这几个字眼组合在一起特别新鲜,她现在都有些好奇秦照山究竟都同她阿娘说了些什么了。 怎能叫她阿娘畏惧至此。 “难道我们要住到贺完陛下乾元诞吗?” 秦照山无论如何也会给陛下贺完寿再走,而陛下的寿诞在八月初,那也就是说,她阿娘要在垂花殿住上月余。 她实在不觉得阿娘能和姨母和平共处那么久。 王妃深吸一口气,磕磕绊绊道:“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你不要动摇我。” 悬黎忍俊不禁,她没有亲姐妹,瞧着阿娘这模样觉得十分有趣。 于是有段家血脉的两代女子,时隔将近二十年重新住在同一屋檐下。 与段瑛预料地不同,重新和段瑜同住的日子,没她想得那般难熬,大娘娘要出席大朝会,回来匆匆用饭便要再去召见臣子,一天之中,没多久是在殿中养尊处优。 悬黎好似对此见怪不怪,只是多次吩咐厨房给段瑜炖补汤掐着时间打断段瑜议事,借机劝她休息片刻。 明明都是一路耳濡目染过来的,悬黎学了个十成十,她却连段瑜的半分雷厉风行都没沾上。 垂花殿不设佛堂,段瑛只好改诵经为刺绣,她不能输给段瑜,她也要给悬黎做件衣服,慈母手中线,悬黎身上衣。 定是比什么蹴鞠服好上许多! 游廊底下,母女两个各忙各的,王妃才选好了料子,一抬头便见了个眼生的小娘子。 “元娘,这位娘子是来寻你的吗?” 悬黎搁了笔回头看去,思芃一身浅碧青衫,俏丽如兰,手中的帕子都要被她掐烂了。 “元娘,”思芃朝前迎了迎,挽住了悬黎的胳膊,小声与悬黎咬耳朵,“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入宫。” “陪我走走吧。”思芃带着恳求,叫悬黎不忍拒绝。 悬黎是预备往藏书楼去,正好和她一道。 结果思芃带着悬黎绕了大半个御花园,瞧她再抬脚的方向,是要去太液池。 悬黎不解道:“干嘛走这条路?” 这是最远最绕的一条。 悬黎眼瞧着她手里那块帕子被她搅破了个洞。 思芃笑得极不自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恰此时,二人行至太液池旁,悬黎温柔地按住了她的手。 “思芃,你被太妃保护的太好了,根本藏不住事。” 悬黎微笑的模样叫思芃觉得陌生,甚至后脊生凉。 “咱们回去吧,我那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一直知道我想嫁给陛下的。” 她抽了抽自己的手,根本抽不动。 “陛下与邓韵如相遇那日,我在场。”悬黎却给思芃那几近浇熄的恶念添了一把火。 “邓韵如本就是去桑家瓦子寻我的,我被绊住了脚,她才阴差阳错地结识了陛下。” 悬黎能感觉到,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已经开始发冷发抖。 “甚至可以说,我是他们二人的媒人。” 悬黎紧紧盯着思芃,不错过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思芃面上一白,看向悬黎的目光添了五分怨怼和三分不可置信,“原来杨思危说得都是真的,那日你真的在场!” 思芃的眼泪簌簌落下,“我那般恳求你,你也答应了我的。” “不管有没有邓韵如,你都当不成萧风起的皇后。” 悬黎不留情面地将那个血淋淋的真相剖给她看。 “你胡说!”思芃用尽全力抽出自己的手,又反手重重一推。 悬黎落入水中的时候,还能听见思芃在哭 “明明你与我更亲近,你为何要偏帮他人!” 悬黎在往下沉的时候,还能分神去想,陛下与思芃这二人其实还是很般配的。 说出来的话都一样。 明令二十二年,五月。 陛下气势汹汹地到藏书楼寻萧悬黎,劈头盖脸便是一句:“当初姜青野待审,是你去求了大相公?” 陛下神色郁郁,不住怪萧悬黎多管闲事,受伤的雀养成了害人的鹰,成了他施政的另一个阻碍。 “是。”萧悬黎不卑不亢,没被他一身酒气熏得变脸。 “姜家是否无辜,官家与满朝文武心知肚明,何必为难个失怙的郎君。”萧悬黎没有了平日里的装傻扮痴,唯唯诺诺地讨好,锋芒渐显。 官家这才发现,养在太后身边的满身污点的小郡主,其实是标准的萧家人的长相。 “失怙郎君?萧悬黎,你看不见他如今有多嚣张跋扈吗?”陛下骤然拔高了声调,满满的怒意无处宣泄。 看向萧悬黎的眼神也藏了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你眼中的孤苦无依的失怙郎君今日在朝上逼着朕赐死了朕的老师!”朝上大半数人都站在站在那佞臣一侧了! “大娘娘尚且要得官家一句后宫不得干政,臣女如何能知。”她的姨母殚精竭虑看顾官家长大,心性再坚韧也被这一句伤了心,萧悬黎寸步不让,针锋相对。 但即便她说再多,官家也根本看不到,官家看不到姨母的拳拳爱子之心,他只知道他与姨母并非亲生,他也看不到这些年姨母替他挡了多少风雨,只晓得年岁得当就该娶妻夺权,让姨母退至一旁。 “明明你与朕才是同宗同源,却偏帮小人,你对得起萧氏列祖列宗吗?”官家今日愁苦烦闷,又喝了些酒,说起话来不管不顾。 “是吗?”萧悬黎也被指责出了火气,“官家此时知道与臣女同宗同源了?” “从前收归我父手中兵权的时候怎么不惦念这一份亲缘?岭南来人求娶我母的时候,陛下怎么不惦记我这一份同姓之谊?” “前几日轻飘飘将我挚友许出去和亲番邦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你与我同宗同源?” 她的照楹,与云雁两情相悦,都合八字了,吉日都掐算好,明年便喝到这两位挚友的喜酒。 “官家不仅忘了与我同宗同源,更枉顾了与云雁的兄弟情义。” “你大胆!”官家酒气散了散,帝王威压便上来,哪怕是权倾朝野如姜獠,也不敢当面指责于她。 萧悬黎梗着脖子难得强硬,“悬黎小心翼翼活了半生了,今日突然觉得厌烦了,索性大胆直言一回,陛下看不过眼便赐死。” 朱帘翠幕上前求情却被悬黎眼神制止。 “悬黎此生最大胆的事,是保下了姜青野,最不后悔的事也是保下了姜青野,陛下您呢?您可以指天誓日说他如今变成这副模样没有您在其中推波助澜吗?” 执刀鬼被刀砍伤了手后方悔当初不该炼出这样一柄杀器。 他不觉得太晚了吗?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34节 “一个姜青野把你迷得找不着北了吗?这些年你窝在太后身边,什么洋相没出过,装得粗鄙愚昧贪图享受,今日为了他倒是锋芒毕露。” 官家只是不明白,不明白明明该是他与萧悬黎更亲近才对,怎么这人就一心向着外人,还是个企图颠覆朝纲的恶人。 见势不妙,朱帘悄悄退了出去去寻救兵。 萧悬黎深深叹口气,“官家,我曾见过一人打马擎苍过金明池,飞扬恣肆,粲然热烈,从此以后,心里便再也容不下旁人了,官家与思芃两情相悦,总该是明白的。” 这样的鲜活,是她认识的所有人里都不曾具备的,哪怕她识得的人各个出身高贵。 “你醒醒吧萧悬黎,你在他背后为他筹谋了一切,他却连你是谁都不知,不过是白费了一番功夫。” 陛下不知怎的,厌恶听她说这些,一双大掌不由自主地抓着萧悬黎的肩膀,企图摇醒她。 萧悬黎吃痛,眉头深深蹙起,挣扎起来想摆脱这种桎梏。 陛下却更加发狠地抓着她的胳膊。 萧悬黎没想到他会这样,心底闪过一丝不妙,挣扎的幅度大了起来,翠幕见势头不对也上来帮忙。 “萧悬黎你——”陛下那不耐的语气好似在教训不听话的猫狗,只是话说到一半便瞪大眼睛倒了下去。 在他背后,站着劈了官家一记面沉如水的姜青野。 悬黎陡然睁开眼睛,面前是放大的姜青野的脸,他在给她渡气。 那副神色,那蹙起的眉眼,叫悬黎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 作者有话说:姜二:我决定贴身保护。 第31章 悬黎被姜青野托出水面, 小心翼翼地搁在岸边石鲸的背上。 悬黎眼睛随着姜青野的动作而动作,目光直勾勾,木愣愣地, 执着而执拗地追着他。 “悬黎?”姜青野温柔地拂开她面颊上的碎发, “萧悬黎?” 姜青野拧了拧她的裙摆上的水,也没听见她有声音这才慌了神。 “你不要吓我,悬黎。”姜青野肉眼可见地慌起来, 抬手便要抱她走。 这样的焦急慌乱和温柔珍视, 是枢密使姜庾楼没有的, 那时候的姜青野,好像被人挖了心的人形冷刃。 若真有什么感情, 也只有仇恨和愤怒。 悬黎双手捧住了姜青野的脸,湿漉漉地但很温热,她没碰过前世那个,不知道是不是也这么热。 她强迫姜青野与她四目相对,“姜青野,你为什么会在宫里?” 不知道是问今生这个, 还是在问前世那个。 姜青野任由她箍着脸,才从水里出来,眼圈红了也瞧不出来。 “我怎么可能看你有半点陷入危险的可能啊萧悬黎。”姜青野一开口便带上了鼻音。 他前世今生,仅有两次逾制闯过宫禁, 两次都是为了,萧悬黎。 前世是明令二十二年的五月,他大仇得报的那一日。 樊楼一角可望大内, 这是汴京乃至整个大凉都有的共识。 姜青野喜欢在那一处喝闷酒,家里没人,冷清的很, 还不如白日在朝堂与同僚唇枪舌剑来的热闹,即便白日里的热闹也叫他厌恶。 他在樊楼翘檐上自斟自饮的时候,总是能看见大内藏书楼,藏书楼整夜灯火通明。 太后身边的长淮小郡主,总是在那儿看书。 头一次见着人的时候,他拿千里镜照过。 那位蔫声不语的老实郡主,会安安静静地看上半宿的书。 身边两个侍女歪在一边打盹,他记得一个叫朱帘,一个叫翠幕。 喜庆得很。 今日也是不是什么大日子,只不过是他碰巧想雪耻,碰巧撞上了他自己许多年未过的生辰。 不知怎的,此时此刻,很想看看这表里不一的小郡主萧悬黎在做些什么。 藏书楼鲜少人光顾,只有那位郡主,褪去浮华喧嚣,卷在翰墨书香里,窃一份安宁。 姜青野随手摸了千里镜出来,往那藏书楼一瞧,千里镜里头一遭闯进了不速之客。 白日被他下了面子的当今天子,瞧着面色不虞,像是去寻晦气的。 那一刻说不准是什么心思,姜青野面色一变,搁下酒壶,飞身下了楼拔腿朝藏书楼奔去,生怕慢了一点儿。 他隔着倒下的官家和悬黎对视时,萧悬黎也是一句:“姜青野,你为什么会在宫里?” 而后,明面上永远循规蹈矩的小郡主,如今生初见时那般,三言两语之间做好了遮掩,将他送出了宫。 那次分别之后,再见便是在高阳关。 高阳关前,他的梦里是以身殉国的父兄同袍,高阳关后,他的梦里永远是血染濯衣的萧悬黎。 梦里的萧悬黎,眉眼温和,一如生前,一直在替他着急,“契丹有两个能开六石弓的人了。” 他从诏狱里爬出来之后,再也没有人关心过他。 这句话比佛偈好用,将他长久地困在了高阳关下,但他甘之如饴。 他在高阳关下听到萧悬黎唤他小姜将军时,胸腔里的那颗心好像又会跳了,自己也重新像个人了。 他在朝堂作威作福数年,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死在他手下的朝廷命官不知凡几,只有萧悬黎一个还记得他是北境的小姜将军。 送归她的灵柩后,他便返归北境,召集旧部。 枢密使姜庾楼自此再也没回过京城。 世上再也没有枢密使姜庾楼了,只有北境的小将军姜青野,背负着萧悬黎的期待,一头扎在北境。 上不听封,下不受降。 领着收拢回来的北境军旧部与契丹不死不休。 眼前的萧悬黎,化作了北境昏黄的天,凛冽的风。 姜青野还记得自己死那日,他身中数箭,永夜关冰凉的界碑撑着他,没叫他狼狈地倒下。 “永夜关大捷!”喊完这一嗓子,他仰靠着界碑,大口喘粗气,两鬓已经染霜,却露出个近乎孩子气的笑容来。 黄昏飞沙,日照界碑,这一切,都与十年前那个场景相似。 更让他怀念起碧血染濯衣的那个人。 你叫我应承太后,可太后与你同日而逝,你叫我保全温照楹,可她在得知你的死讯后落发出家,青灯古佛,了却余生。 你叫我照拂你母,可她闭门不出,没两月郁郁而终。 你的同宗好友,入北境军中,奋勇杀敌,瞎眼断手。 你托付给我的事,我大半都没能完成,对你不起,但只有一件,我自觉做得很好。 姜青野从怀里摸出那对镯子,翡翠环上的金莲被摩挲地发亮,“萧悬黎,你能不能再回来,重新看看这盛世,是不是你期盼的样子。” 能不能也再看看我,是不是你记忆里的小将军。 “萧悬黎!北境军元帅姜平钊麾下一路先锋姜青野,收复幽云十六州,于国尽忠了!” 这一悲声之后,他握紧了那对镯子,溘然长逝。 再睁眼时,萧悬黎像在高阳关下被他掀了盖头时那般,虚张声势地对他喊放肆。 真好啊。 萧悬黎还能对他喊,他还有很多很多事都要说给她听。 姜青野一颗心坠得满满当当,全是萧悬黎,睁眼再见时,便已经决定此生无论如何都要护她周全。 姜青野柔肠都要化成水了,然后就看着萧悬黎被推入水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姜青野说了许多遍,好像只会说这四个字了似的。 她都在水中闭眼了,不敢想自己入水晚一会儿会发生什么。 “那娘子我给拘住了,就等你去发落。”姜青野看她仍没反应,横抱起她便要走。 回过神来的悬黎松了自己搁在他脸上的手,“你方才说你把谁拘住了?” “与你一同游太液池的那女子。”姜青野看她终于有精神了,脚下加快。 却被悬黎勒了一下脖子,被迫停下。 “你说,”悬黎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你把思芃扣下了?” 姜青野不明就里,直觉这不是悬黎想看见的场面,小幅度地点了个头。 “我要的就是她六神无主慌不择路将此事闹大!” 姜青野面上有一瞬空白,反应过来后,单手抱着悬黎,另一只手撮指成哨,长长一声哨响。 他当宝贝养着的海东青振翅飞来,爪子上还有许多碎步,悬黎定睛一瞧,正是思芃穿得那身衣服的布料。 “你用它把思芃拘住的?”那可真是对症下药了,“思芃最怕鸟了,不会将人啄伤吧?” “不会,”姜青野赶忙保证,“它能听懂人话,不叫它伤人的时候只是那翅膀扇人。” 只是前世的鸟儿了,重新磨合费了些功夫,不然它连衣服都不会抓破。 朱帘翠幕紧随这鸟追过来,二人追到跟前齐齐停住欲言又止时,悬黎才后知后觉地从姜青野怀里下来。 朱帘翠幕围上来将悬黎裹住,朱帘口齿清晰地回禀:“我同翠幕在一旁瞧着,杨娘子本是要走的,这鸟来将她围住,她没走成,刚刚才离开。” 翠幕补充说:“她见主子迟迟不上来,心里也慌,想跳下去寻你的时候,姜郎君便跳下去了。” 悬黎点点头,事情还没脱离她的掌控,姜青野是从另一头带她上岸的,这与她的盘算不谋而合,勉强算他帮了自己一把。 “你会水?”姜青野站在一旁身上还滴着水,有些滑稽,头发凌乱地像是刚从太液池爬出来的水鬼。 思及他是为了自己才弄得这样狼狈,悬黎分了他一块长布巾。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35节 “而且思芃知道我会水。”不然怎么能这么用力地将她推进水里去。 在姜青野疑惑的目光里,悬黎笑了声,直到此刻,他才觉得悬黎终于有了些二八年华的小姑娘的模样。 “我要给她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叫她这辈子都不敢再随意同人动手。” 同时斩断思芃入宫的最后一丝可能。 “主子,这边走吧,都准备好了。”朱帘扯了扯悬黎的袖子。 “去寻一身衣服给姜二郎君替换,将他藏好。”悬黎吩咐完朱帘又转头看向姜青野,“不论你是为什么进宫来的,你此刻都不能露面,乖乖藏着,等我去寻你,若天黑我还不能来,自会有人引你出宫,不许流连。” 姜青野本来就是偷偷潜进宫来想见悬黎一面的,这会儿跟在悬黎后头听她安排。 亲眼看着她喝了一碗安神茶之后躺到了早就备好的担架上。 一个圆脸的小内侍走过来,笑眯眯地同姜青野说:“郎君跟咱家走吧。” 看悬黎困倦地冲她点点头,这才跟人走了。 “一会儿你们两个该哭哭,该怒怒,一定要添油加醋将情形说得严重些。” 朱帘翠幕的脸色已经拉下来,从杨娘子推主子入水她们两个就已经有些忍不住了。 “您放心睡,剩下的交给我们就是了。” 悬黎才闭上眼,思芃便哭着引人回来了,悬黎听着远处时大时小的哭声,心想,还不算无可救药。 那她也不算白折腾一遭。 ----------------------- 作者有话说:姜二:好险,差点给搞砸 悬黎:有你我有时候也有些服气 第32章 悬黎那一碗安神汤的药劲上来了, 沉重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压,她勉力去瞧,也只看到了一大群人的衣摆。 睡过去前, 她恍惚看见了为首那人裙上傲然绽放的金边牡丹。 好像闹得太大了。 大娘娘看着悬黎在她面前合上了眼, 好像有许多话想说,但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多年执政处变不惊的大娘娘惊慌失措,快步走上前来将湿漉漉的悬黎揽进怀里, 厉声道:“传太医!传太医!半刻钟太医署所有太医都要过来。” 圆荷姑姑指挥人将临近的殿清了出来, 一众人都挪了进去。 大娘娘一个眼锋, 潇湘姑姑便把思芃制住了。 太医脚程快,真的赶在半刻钟全聚齐了, 四五位资历深的太医接连把过脉,众口一词说是落水引起风寒。 昏睡中的悬黎已经开始发热,像是在印证太医的诊断。 大娘娘看着悬黎在睡梦中都蹙起的眉,肃声问道:“真的只有风寒吗?” 为首那白胡子才要回是,便瞧见太后狭长的凤眸一挑,不带任何感情地扫了他一眼。 而后不轻不重地压了句:“嗯?” 老太医心头重重一跳, 躬下身去重新回道:“回太后,落水本就凶险万分,水质不澄会阻塞呼吸,部分人落水后会抽筋哪怕是熟识水性也可能会游不上来, 脏腑何种损伤,还需等郡主醒了再做定夺。” 迫人的视线不再压在身上,太医仍旧捏着一把汗。 又过了须臾, 大娘娘才高抬贵手,“下去煎药吧,你们知道该怎么说。” 太医们如蒙大赦, 鱼贯而出。 大娘娘却没有一同出去,亲眼盯着婢女给悬黎换上干净衣物,才走出内殿。 宫人们在惠馥阁进进出出,提热水熬热汤,拿换洗衣物,殿门偶尔打开,可以瞧见门口站了好几列的禁军。 若是悬黎醒着,见这情形便会明白,她姨母是打算有了论断再通知旁人。 需动用禁军来阻挡的旁人,唯有陛下。 大娘娘挥退了给她送衣物的宫女,一身水渍端坐外殿,目光沉沉地看着底下跪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思芃。 她跪伏在地,根本不敢抬头和太后对视。 大娘娘点了点一旁侍立的朱帘,“你来说,究竟怎么回事?” 朱帘没有哭丧着脸,只是明显能看出心里有气,她行了个礼,语气沉重,“回太后,杨娘子今日过垂花殿邀殿下同游,还特意交代说有事要单独同殿下说,奴婢们没敢上前,只不远不近地跟着,走到太液池旁,杨娘子好似与殿下起了争执,殿下好心去握杨娘子的手,却反被杨娘子推进了太液池。” 朱帘到此刻才落下泪来,也依旧不影响她口齿伶俐地向太后告状,“太后您知道殿下是懂水性的,可迟迟都没从太液池里游上来,奴婢与翠幕寻了许久才寻到,我们主子险些无法活着见您了。” 朱帘没哭出声,但泪潮汹涌,不比思芃哭得秀气,但比思芃更能哭进太后心里。 大娘娘的心也被揪起来,不论悬黎是不是段家血脉,那都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更何况还是那样贴心的孩子。 大娘娘眼神一凛,身侧的潇湘姑姑替她问道:“杨娘子还有什么可辩驳的吗?” 思芃颓唐地摇头,平复了几次,才将呼吸缓下来,弱弱问潇湘姑姑:“元娘她,醒了吗?” 潇湘姑姑随侍太后多年,此刻能说句旁人不敢说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娘子。” “从前你与悬黎争执,哀家从来不插手,女儿家今日吵架明日和好,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谁还没个执拗性子呢。” 大娘娘话锋一转,“可你这算是行刺皇室宗亲,你让哀家如何容你,如何允你进宫侍奉君侧。” 萧悬黎,除了是皇帝手底下的受气包,还是上了皇家玉牒,有封地食邑的郡主,毅王府的独苗,论起身份来,大凉独一份的贵重。 是她从不拿架子,所以叫人都忽略了她尊贵无匹的出身。 思芃泪眼婆娑,说不出一句话来,凄惶无助我见犹怜。 “母后,母后息怒。”官家挣开重重守卫跪到思芃身边。 陛下跑乱了幞头帽,龙袍也因要闯开禁军而皱皱巴巴。 难得的失态。 大娘娘面色未变,挥退了殿中婢仆,“那依官家的意思应该如何处置呢?” “悬黎躺在床上至今未醒呢皇帝,”大娘娘看向陛下的目光也不带丝毫感情,理智地与他分析利弊,“从前西南境诸部将领心甘情愿痛痛快快地交了兵符被安置四方是因为宫里养着西南路驻军统帅的遗孤。” “如果悬黎有个三长两短,皇帝要如何同西南旧部交代,又如何安四境驻军的心呢?” 陛下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理智也一点点回笼。 思芃眼瞧着自幼青梅竹马的官家眼神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耳边突兀地想起了悬黎语重心长地那番话。 “你若为妃,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的丈夫与另一个女人举案齐眉,终生跪伏在另一个女人膝下;你若为后,也不免要看着他为平衡前朝后宫,纳重臣之女进宫,还是要与其他女人平分一个丈夫,即便如此,你也要嫁吗?” 今日之前,她都会斩钉截铁地说她要嫁,即便是南墙,她也要撞一撞,有陛下的那份心,她愿意撞得头破血流。 可此刻,她的心被这冰冷的余光割得四分五裂。 她便是为了这人这样的目光伤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吗? 今日陛下可以为了四境驻军默不作声冷眼旁观,那来日她在后宫中与旁的比她家室高的嫔妃冲突,陛下又会如何裁度呢? 思芃不再看他,朝大娘娘重重磕了一个头,直起身时,头上红了好大一片,泪也止住了,“臣女愿意给殿下一个交代,自请离宫入家庙修佛,终生不再踏出家庙半步,以平息事端,为郡主祈福。” 大娘娘看向陛下,“官家以为如何呢?” 官家不可置信般看向思芃,思芃却只看向地面毯子上复杂的图样,不再与陛下对视。 “一切,”陛下缓缓吐出这句话,“但凭母后做主。” 思芃一颗心彻底坠了地,不再指望。 陛下遮掩一般向太后辞别,“垂拱殿还有政事,儿子先告退了。” 临行时想同思芃说些什么,顿了一顿还是走了。 思芃的余光看见陛下的黑靴停了一瞬,最终还是毫不留情地走了。 “来人,”大娘娘吩咐了声,圆荷潇湘并福兴一齐进来静听示下。 大娘娘点了下思芃,“带她下去梳洗。” 圆荷领命带思芃离开。 大娘娘目光朝梁上一扫,沉声道:“还不下来?” 姜青野拎着那圆脸小内侍飞身下来。 弯下腰去,乖乖认罪,“臣私闯宫禁,私自窃听大娘娘训示,甘愿受罚,一切与福安公公无关。” 圆脸小内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回太后,都怪奴才没拦住姜郎君,奴才甘心受罚。” “你是该罚,让元娘醒了自行罚去,哀家才不事事替她操心。”大娘娘看似在嗔福安,实则在嗔悬黎。 福兴替他谢恩,“猴崽子还不快谢大娘娘恩典。” 福安公公忙不迭地谢了恩。 大娘娘这才回了姜青野,“怪小将军什么?怪小将军救了哀家的悬黎?” 福兴会意带着一干宫人再次退下,将大殿留给了大娘娘和姜郎君二人。 “小将军起来说话。”大娘娘的目光不时落在姜青野身上,鬓发湿透,却已经换过衣衫,自是她膝下那小郡主胡乱安排的手笔。 太后暗忖,姜郎君与上次见时,气质的确大不一样,却也一时没能参透此人身上究竟何处不妥叫段瑛畏他如虎,防他如防川。 只可惜,段瑛失算了,大娘娘心底笑她,天家宫院也没能防住姜青野自由来去。 姜青野顺从起身,目光规矩地落在距离自己三块砖之遥的织毯上。 “小将军看到了,长淮郡主,下手没轻没重地。” 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连带着自己一把老骨头跟着操心。 姜青野却心疼她事事亲力亲为,置自己于险境。 “她只是心太软了,想救身边的每一个人。”不愧她的名字,悬于四境的美玉,想周全所有人,却独独漏了自己。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36节 这话太后深以为然。 “不过小将军无召私闯宫禁,总该有个章程,这可是大罪。” 姜青野心里明白,大娘娘是要轻拿轻放,不然不会在禁军和陛下走后才叫他下来。 因此实话实说道:“消夏宴后便没见到郡主,她向来是周全的人,不会将臣一人扔下,臣担心她遇上难事,这才找了过来。” 也不光找了宫里,还私闯了毅王府,听了王府下人议论,这才找进宫里来。 少年人的心意,笨拙炽热且直白。 于是太后赐了座赐了茶,“召见你后,哀家听元娘提过你。” 听到悬黎同太后提起过自己,姜青野眼睛都瞪大了些,不经意地侧了侧头,想仔细听听悬黎都同大娘娘提过他什么。 大娘娘抿了口茶,不紧不慢道:“她说你与邓家那二娘情深义重。” ----------------------- 作者有话说:姜二:清汤大老爷!我冤枉啊! 第33章 邓奉如? 此生见过寥寥数面, 张扬恣肆,像是个被家中宠坏的娘子。 与前世一样。 姜青野努力地回忆了一下邓奉如,那不是恍如隔世, 那是真的隔世了。 姜青野记得阿爹说她上马能战, 下马能打,若非是女儿身,是个能入军中行走的好苗子, 阿爹同他说, 已与兖州节度使有了默契, 过两年替他去提亲。 不是为他求妇,是为北境寻求一个能在朝中说得上话的盟友。 他不赞同。 邓家娘子他见过, 是个齐整的人,但他心中没有涌起半分男女之情,不过是寻常世交看待。 爹和兄长都是娶了自己真心爱慕的女子为妻,他知道面对心上人该是个什么模样,没有感情强扯在一起,只怕会是怨偶。 况且, 以此换去北境片刻喘息,和他最不齿的和亲何异? 而后两家还是不顾他的意愿放出了结亲的风声,而这风声是他在高阳关下领兵时听到的,还听说阿爹替他向兖州送过两次礼物, 是他缴来的骨朵和契丹弯刀。 他都要气笑了,阿爹怎竟也开始走这样不顾孩儿意愿的大家主作风。 如今想来,阿爹可以如今生这般, 送他入京为质,这样他就能早早遇见悬黎。 彼时他还未及给兖州写信说明家中所为,非出自愿, 劝邓家娘子另觅良人,高阳关和庆州便接连出了战事,他家败破,邓家将他家送的东西全数送了回来,立场鲜明地割席。 他在诏狱时便知晓去看他的人不是邓奉如,也与邓家全无干系,因为在他被押解回京的途中,邓闳轩便潜进押送队伍里来与他分说清楚了。 莫提前尘,各自珍重。 不仅说两家长辈那虚无缥缈的默契,更是说往后姜邓两家,再无瓜葛。 如此甚好,北境姜家,没有欠任何人情,干净来去。 恶人恶事,都交给他这个没死成的凶煞来做。 他杀人无数,心上仅剩一点良知,惦记着那份雪中送炭之情,却到今生才知那是萧悬黎。 冒天下之大不韪用尽智计保一个注定要死的人。 想也知道那究竟有多难。 而在萧悬黎的立场上,她拼命去保的,还是个心有所属的心上人。 萧悬黎是以为他与邓奉如两情相悦才会对他三缄其口吗? 那萧悬黎该是抱着怎样难过的心思熬了那么多年啊。 还高风亮节地将所有的功劳推到了邓奉如身上。 他们两个真是蹉跎了好多年。 姜青野不可抑制地心痛起来,原来会有想到另一个人曾受过的苦便会肝肠寸断的时刻。 “大娘娘,”姜青野屈膝跪下去,“罪臣姜青野,从未与旁的女子过从甚密,从始至终都只惦记过一人,那人——” 大娘娘打断了他,“莫要说与哀家听,你思慕谁,便去说给谁听。” 大娘娘顺着他方才的话说道:“若是有人惦记哀家的掌珠,哀家也不会插手,哀家会要她自己选。” 明明白白地说给她知道,那她便要考虑赐婚,想娶她的掌上明珠,只有几句漂亮话可不行。 “私闯宫禁罪无可恕,但念在你救护郡主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打你六十板子,你可有异?” 姜青野欣然领罚。 “不过,”大娘娘话锋一转,“哀家准你在宫里养好了伤再回去。” 姜青野忍住了才没笑出声来,甚至想立刻写信给阿爹叫他向太后表忠心,以后都效忠太后,肝脑涂地。 然后才令他萌生投效心思的主上,唤了人进来将他拖到后头去打。 还笑吟吟地安抚他,“若是痛了尽管喊出声来,一碗安神茶能叫萧悬黎一觉到明日天亮,这期间,即便有人拆房她也不会醒。” 姜青野心念几转,不愧是两朝掌权的大娘娘,未知全貌却拿准了所有人的心思,还能主持大局坐收渔利。 恐怖如斯。 怪不得能教出那样□□聪颖的萧悬黎。 负责行刑的竟然是那位被悬黎安排来带他走的福安公公。 他举着板子对姜青野歉然一笑,“郎君得罪了,整个垂花殿惟奴才一人是司刑的,只能奴才来动刑了。” 这小内侍会武,见面时他就知道了,武人的内息与脚步声同不会武的不一样。 全殿功夫最好的人,派到了萧悬黎身边伺候,大娘娘在朝雷厉风行,在内何尝不是一片慈母情怀。 一板子下去也叫姜青野领教厉害了,很有分寸地打法,伤皮不伤骨,伤肉不伤筋。 但是疼,是能叫人记住的那种疼。 这刑罚好,北境军也可以学一学。 “郎君若是疼,可以喊出声来。”福安公公颇为贴心地说。 姜青野坚决地摇头,大娘娘那般说的目的就是不想让他出声。 弦外之音,他能听得出来。 “公公接着打吧,我受得住。”从前比这狠辣百倍的酷刑都挺过来了,区区六十板子而已,大娘娘有分寸,不会真的废了他。 福安公公暗暗点头,姜郎君有点血性,勉强配得上他家郡主,也不再客气,一板子接一板子地打下去。 前殿的太后没了和姜青野叙话时的好模样,目光较处理思芃时还要冷上三分,“去将杨妃请来,哀家要先发制人。” 圆荷领命去到杨妃殿中时,杨太妃正在殿中不安踱步,看清来人是圆荷时,脸色都变了。 “看来太妃娘娘知道婢子会来。”圆荷弯了弯腰,“那还请太妃娘娘屈驾随婢子走一趟吧。” 靛蓝衣衫的圆荷姑姑与大娘娘相处久了,也有了大娘娘不怒自威的模样,叫杨太妃后脊生凉。 圆荷姑姑拍了拍掌,两列禁军挟制着一位形容狼狈的郎君进来,那郎君看见杨太妃,眼神热切,却并未出声。 圆荷姑姑一本正经道:“此人在太妃宫外探头探头,禁军帮太妃拿了,正巧一齐给太后过目。” 杨太妃的面色几遍,最终呈一片灰败之色。 入惠馥阁时,已经平静下来,见着太后,纳头便拜。 不要与段瑜耍花招,是她后宫多年悟出的道理。 既已事发便听凭发落,横竖长淮郡主无事,那便翻不过天去,一切都还有得谈,有得挽回。 大娘娘与杨太妃一照面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开口便断送了她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杨思芃将长淮郡主推入太液池,长淮郡主如今生死未卜,哀家要问责杨家。” 这每一个字杨太妃都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她实在是不明白。 大娘娘只消一眼,禁军便干脆利落地劈晕了他们带上来的郎君。 训练有素地退下去,将外殿留给大娘娘和杨太妃两人。 “自然,那是明面上的说法。”大娘娘看死人一样瞥了地上躺的郎君一眼,“杨家和你打得什么主意,你与哀家心知肚明。” 大娘娘把话说得十分明白,“从前先帝选你入宫,也是看你温柔识礼不争不抢。” “难不成养了陛下几年便觉得前朝后宫你都能做主了?”谁给她的定心丸让她膨胀至此? “你想将侄女塞进陛下的后宫,哀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你计较。” 家世摆在那里,杨家能插手的朝堂事十分有限。 后宫的人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 “但你敢把主意打到哀家的悬黎身上,哀家决计留不得你。”大娘娘面无表情地宣判杨家的没落。 “谋害皇亲国戚,始作俑者难辞其咎,念在你服侍先帝又抚育陛下,哀家留你一命。” 大娘娘审视着面前相识数十载的女人,鬓边重簪也遮不住白发,敷厚粉也盖不住眼角的纹路,曾经也是花一样的人,娇憨明媚。 最终也还是在这一角宫墙内,消磨得面目全非。 “只是你的母家,哀家实在不能容忍。”大娘娘在杨太妃惊异的目光里,残忍地断了她所有的指望,“你说,是叫他们流放好,还是罚为官奴好呢?” “太后,”杨太妃想磕头却被圆荷姑姑拉住,“您与妾相识数十载,求太后饶妾家人。” 大娘娘的声音骤然冷下来,“你算计悬黎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与哀家相识数十载的情分呢?” “连孩子都比你看得明白,”大娘娘此时才有些情绪外露,“这登徒子守在你宫里是打着什么龌龊心思你敢说吗?” 不仅想让自己的侄女入陛下的后宫,还想让自己的侄子当长淮郡主的郡马。 内殿被罚完的姜青野正由福安搀着朝外看,听到此处,看杨思危的眼神更是冰冷。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37节 “呸!”福安在一旁重重地啐一口,“什么癞蛤蟆也敢动这恶心念头,奴才定要求大娘娘,亲自去拔这狗杀才的舌头!” 福安公公顶着一张圆脸,说这杀气腾腾的话实在有些违和。 姜青野拍拍福安的肩,声音喑哑,“我也去,也叫福安公公瞧瞧北境军中的刑罚。” 和他这个前枢密使的手段。 外殿的大娘娘还在往杨太妃心上扎刀,“思芃已经认罪了,自请入家庙终生祈福,陛下点头,板上钉钉。” “哀家的性子你知道,若是你再求情,哀家一定将杨家人全部处死。” 大娘娘言出必行,从前先帝在时,大娘娘已经参政,某些手段比先帝还凌厉些。 她这样说了,便真的会这样去做。 杨太妃几番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不敢赌。 “圆荷,送杨太妃回宫去休息,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还是得给一个体面。” 至于地上这郎君,太后与杨太妃一齐看过去,一轻蔑,一悲戚,太后淡淡道:“哀家会押他进皇城司,至于能抗住几道刑,就看他的心志了。” 想靠裙带关系成为皇亲国戚,自然也就没什么心志可言了。 后头的福安公公跃跃欲试,“郎君,咱们一起护送这赖皮蛇去皇城司吧!” 姜青野摇摇头,“咱们去皇城司看他!” 避免这一根舌头胡乱说话,空口污人清白。 ----------------------- 作者有话说:大娘娘:手拿把掐! 第34章 汴京的天, 说变就变,白日里还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夜半时分, 雷声大作, 大雨倾盆,雷声雨声声声入耳,吵醒了本该酣眠至天明的悬黎。 房内四处放了遮光的纱幔, 也没熄掉一盏烛火, 想来是怕她在陌生处醒来心下不安。 惠馥阁, 太液池旁的一处观景楼阁,其实根本不陌生, 但大娘娘的一番好意,她自是感动。 悬黎披衣起身下床,推开窗去,雨声陡然增大,墨染的夜色仿佛也被洗得微微发亮。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1, 诚不欺我。” 伴窗而立的她,漫天的雨奏出声势浩大的曲调,她很喜欢此刻天地之间仿佛惟己一人的静谧安适。 仿佛白日还没收拾的烂摊子并不存在,她这将计就计的最后一步才是被大娘娘知晓, 没想到大娘娘会亲自找过来,提前叫她知悉了一切。 是她低估了大娘娘对她的关心和在意。 杨家,怕是要有大麻烦。 陛下要杀的人, 求大娘娘或许性命能保,可大娘娘要处置的人,只怕陛下也不好插手。 正胡乱想着, 余光瞥见外廊下的柱子好像动了。 悬黎心下一惊,手暗自握紧了窗棂,气沉丹田预备大喊一声什么人在那里的的时候。 姜青野的脸闪了出来。 他快步走到窗前,身上还带着水汽,不知究竟在外廊下站了多久。 姜青野温柔询问,“大娘娘说你会一觉到天明,怎么才这个时辰就醒了?” 萧悬黎疑惑不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两个人异口同声,而后各自咀嚼了一下对方的话。 悬黎心想,竟然一点点都没瞒过姨母,她什么都知道了。 姜青野则是笑着开口解释,“大娘娘准我逗留宫中几日。” 隐去了挨打受罚一事不提。 “你与大娘娘照过面了?”悬黎声音拔高而后想到此时夜半又迅速压低下去。 外男入宫禁,竟没被大娘娘扒一层皮,北境军质子的身份也太好用了些。 悬黎的目光直白,姜青野轻而易举地看懂了她内心的弯弯绕绕。 于是他道:“感念大娘娘宽仁。” “我死在高阳关后你做了什么?”萧悬黎出其不意。 “我……”姜青野没防住她这一问,脸上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姜青野飞速找补,“你什么?” “没事了。”悬黎神色未变,“雨停了小姜将军尽早出宫去吧,勿要滞留宫中。” 悬黎说完便要关窗,姜青野眼疾手快地欺进半个身子来,他一手撑住窗框,漆黑的眸带着与小姜将军不符的幽深难测。 “悬黎,”他低下头去让自己出现在悬黎的视线里,幽深的目光转为清澈,“你为何会死在高阳关?” “闲来问问,”悬黎半真半假地回:“自然是觉得死在那里比较壮烈,能全我忠烈之后的名声。” “小将军请回吧,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于礼不合小将军不羁,我却还是要嫁人的。” 悬黎窗也不关了,转身欲走。 姜青野慌乱地抓住了悬黎的胳膊。 悬黎平静地与其对视,姜青野讪讪地放开。 “你不需忠烈之名,你只消与我说一句,刀山火海我都去。” 姜青野缓缓退了出去,将窗户关上。 悬黎才走出两步,窗户又被叩响了,姜青野的声音透过厚厚的窗户传来,“悬黎郡主会平安康健,长命百岁,百福并臻。” 悬黎停了一瞬,什么也没说,回床躺好,闭眼胡思乱想,她其实闻到了姜青野身上的血腥味。 恍惚如回前世,她见过他拿在北境练出来的杀敌卫国的本事眼皮不眨地手起刀落结果了一个朝廷命官的性命。 甚至还能精准地将溅出来的的血拿那人官服截住,没让自己染上半分。 其实藏书楼与官家争执时,她说谎了,她在那一刻动摇过。 百官众口铄金,以阳谋算计杀了北境拼死保家卫国的小将军,她救起了排除异己,党同伐异的姜庾楼。 于己无愧,于国有瑕。 胡乱想着,安神茶的效用又上头,悬黎又睡过去了。 姜青野听着屋内的呼吸平稳下来,这才离开。 他看到悬黎皱眉了,那个瞬间,与悬黎的一切,又清晰了一些。 他在兴国寺手刃赖志忠的时候,一回头便瞧见了瞪大了眼睛的悬黎。 他那趟行程是大相公默许的,还特意清了场,悬黎不该在那里出现才对。 如今看来,是有人故意安排她到那里目睹这一切的。 要她看见,自己究竟是何等凶神恶煞,是如何的草菅人命。 姜青野眼前闪过大娘娘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不愧是两朝掌权的太后,只是不知前世她有没有后悔将悬黎拘在身边。 前世悬黎在御前领了个掌书女官的闲职,他偶尔能见到悬黎领着婢女抱着奏章往返于垂拱殿和垂花殿之间。 大凉有律,女官年逾三十不得离宫,又不知是谁乐见其成。 姜青野看着袍摆溅上的点点血迹,耳边还能听见杨家那郎君被拔舌时候的惨叫声。 他心里起起伏伏地却在想,罗浮春后的事,她果然不记得了。 无妨。 姜青野眉眼松快,脚不沾地地冒雨离宫去了,他与悬黎来日方长。 第二日王妃亲自端着早膳过来,好一番长吁短叹,末了认真对悬黎说:“段瑜这个人,我大部分时间虽是看不过眼,但对她的决定也都是佩服没有异议的。” 悬黎忍俊不禁,难得听见母妃夸姨母一句呢。 王妃摸摸悬黎的脸,“母妃会带着你离开这漩涡的。” 她再是爱与段瑜作对,也不能不承认段瑜说得对,京城里就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王妃心劲上来,这宫里也是住不下去了,立时便去垂花殿收拾东西。 王妃走了,悬黎立马搁下了被她拿勺子戳了半天的甜羹。 长睫垂下去叫人看不清眸中颜色,“思芃现下在何处?” 朱帘立刻捧了外衫出来,“大娘娘恩典,午后遣到京郊慈净寺去带发修行,主子现在去,还能见上一面。” 说是带发修行,竟只剩一头乌发,思芃最爱步摇珠坠,如今只剩一条素带盘发。 与平日里满目哀戚不同,今日的思芃面目清朗许多,经雨的荼靡掉了些枯萎的花瓣,反而有了更多的养分供给自身,开得比昨日明媚了。 思芃探了探悬黎的额头,松了口气,“还好没发热,不然我真的无法原谅我自己。” 昨日那大鸟拖了她的脚步,不然她早就找到人来救悬黎了。 “其实你带我过去,我也有办法自保,何须出头做杨家的罪人。” 思芃摸了个砌香梅子塞进悬黎嘴里,“青梅酿里捞出来的梅子,你尝尝是不是比糖渍的梅子好?” 悬黎含着那颗梅子,丝丝缕缕的酒味已经慢慢渗了出来,酸得人心头发涩。 “那样腌臜的人事物,和不入耳的话,不必叫你见到,也不必传进你耳中。” 这是真心话,家里底下应当还有别的动作,她不常在家,知道地不多。 但看杨思危那嘴脸,想来也都不是什么好事。 但她能知道,陛下选妃的消息出来,家人待她,再没有从前宽容慈爱。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38节 如果家不能遮蔽风雨,那她,掀了这片破瓦,另寻安心处就是。 “你走一步看五步,我从不担心你会被谁算计,只希望你日后别那么累了,天下之大,不是只有一个萧悬黎顶着,也该丢开手要他们狗咬狗去。” 悬黎眼眶红了,倒不是被酒渍梅辣的,而是杨思芃,还是那个杨思芃。 前世和亲前夕,是向来甩手,万事不管的思芃寻到了她。 “马车在西华门外,你现在就走,门口有人接应,自有人在此处替你。”只在陛下的事上忧心的思芃,是肉眼可见的焦急。 悬黎执扇,定定看她。 “我知你怪我对姜青野的事袖手旁观,那我告诉你,哪怕此刻他身陷囹圄你与我求救,我也不会管。”朝中几方博弈,她无论何时她都不赞成萧悬黎去蹚浑水。 可她不能看着萧悬黎去送死。 “快走!”思芃上手来拽她,恨不能背着她跑。 “思芃,”悬黎握住思芃冰凉的指尖,“不是我也会是旁人,那还不如是我。” 最起码她有周旋于契丹王室的决心和毅力,肩负使命,不会轻生。 璀璨华灯之下,思芃的愤怒简直要烧着整个喜堂,“你心疼你的朋友要替嫁,我自然也心疼我的朋友要送她走!” “萧悬黎,”思芃没有一次哭得这样难看,“天下之大,不是只有一个你顶着,也该丢开手要他们狗咬狗去,凭什么要你来承担所有啊!” 前世最后一面,思芃拼命擦泪眼泪却越淌越多,今生只有轻快的笑意了。 “你坏我姻缘,我推你入水,咱们两不相欠了,没事莫来寻我,我静心祈福可不是说说而已。” 思芃已经收拢好了最后一箱衣物,没有去抱悬黎,而是拍了拍她的肩。 她敢当杨家的罪人也是知道哪怕所有人都背弃她,她身后也还站着一个萧悬黎来给她兜底。 她昨日喊出了杨思危的名字,也是卖大娘娘一个人情。 “陛下我强迫自己放下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放下你的担子?” 思芃盈盈一拜,“后会有期,萧悬黎。” ----------------------- 作者有话说:1来自苏轼的诗 第35章 是啊, 悬黎也这样问自己。 她何时能放下这担子。 “快了。”悬黎用思芃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已经走到轿前的思芃嘴角微微上扬,“真到那时你才可以去慈净寺寻我,没准那时我已经能唱一整本的妙法莲华经, 能为人讲经了呢。” 雨后暖阳下的清风, 带着拂面的暖绒,重新将两个险些离心的娘子温温柔柔的圈回一起。 “好。”悬黎的声音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主子,”朱帘前来扶住了悬黎, “婢子认识杨娘子这么些年, 觉得她今日最美。” 悬黎笑了, “那她日后会更美。” “着人打点一下,叫慈净寺的人不要拜高踩低。”悬黎低声吩咐, 她现下也只能为好友再做些微末小事。 “主子,”翠幕快步过来,贴耳回禀,“王妃收拾好东西了,大娘娘正在垂花殿等你。” 悬黎抿了抿唇,神情无辜。 翠幕在后头推她, “我的主子呀,这神情留着摆给大娘娘看,说不定她一看就心软,决定既往不咎了。” 垂花殿上, 大娘娘为首,端坐中央,右手边侍立着圆荷姑姑和福兴公公, 左手边站着潇湘姑姑和福安。 这简直是三堂会审的架势。 缀在最角上的福安眉毛乱飞,恨不得替她来跟大娘娘陈情。 悬黎微微颔首,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悬黎叉手行大礼, 维持着那恭谨的姿势,不知怎样开口,一心等着大娘娘问责。 大娘娘也没有晾她太久,朱樱蔻丹涂抹的薄唇吐刀子一样臊她,“咱们长淮郡主真不愧女中诸葛之名,这两三个月的政绩,抵得上大相公一整年了。” 悬黎头埋得更低了。 “说说吧,从什么时候起谋划了思芃今日出宫的局面。”大娘娘慧眼如刀。 萧悬黎刀枪不入,一板一眼地应答:“从她来垂花殿寻我哭诉时起。” “那陛下怎么就在桑家瓦子开新戏时出了宫,怎么就那般凑巧遇见了邓家娘子?” 悬黎这下挺直了腰杆,语带骄傲,“神有神道,人有人途,悬黎自然也有自己的法子。” 群山先生,内宫包打听,和陛下身边的高德宝,缺一不可。 潇湘姑姑身边的内宫包打听也挺直了胸膛,预备随时与主子共进退。 “大娘娘,能不能严诛首恶,宽容从犯?”悬黎小心翼翼地抬头试探。 “还跟哀家讲条件?”大娘娘睨她一眼。 “悬黎不敢,只是恰巧放了几个风声,并未多加干涉,陛下与邓娘子缘分天定。”无论谁来问,她都这么说。 悬黎坦荡和大娘娘对视,像个一条道跑到黑的倔强小牛犊。 侍立的四位依次退了下去,末尾的福安不安地回头瞧悬黎,悬黎连连暗暗摆手让他走。 “猴崽子!”走出大殿五步,福安迎面挨了福兴公公一拂尘。 “咱们郡主都没将你供出来,你在大娘娘眼皮底下出什么洋相!”福兴公公笑骂一声。 “干爹,你是说——”福安捂着脑袋,试探着问。 “垂花殿什么事能瞒过大娘娘去,她老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帮着郡主呢!”都说明白了以后还怎么继续帮。 福安喜形于色地嗷一嗓子,又挨了福兴公公一拂尘。 “垂花殿上,庄重着些!” 福安又小声嗷一嗓子。 潇湘姑姑和圆荷姑姑笑而不语。 殿内 大娘娘收起了方才似笑非笑的神色,“那你给姨母一句准话,你还有多少事要做?” 萧悬黎才不会布这么大一盘棋只为给陛下换个妃子。 悬黎心里算了算,“五件。” 而且是要在陛下乾元诞落定时,结束这五件事。 “秦家那小子算一件,”大娘娘促狭起来,“姜家那小子算第几件?” 悬黎尽量绷着脸,“于大凉,算第五件吧。” 于她,是意料之外的旁逸斜出。 不过无妨。 她自会剪掉这些出长出园外的歪杏,叫他只在自己应该待着的地方迎光疯长。 大娘娘敏锐地察觉了悬黎说的是于大凉。 口是心非,大娘娘也不戳穿她。 递了一道手谕给她,“许铎上了折子,进京来了,哀家写好了御令,到时你可领着手谕去见他一面。” 许铎,是随她父亲驻守西南的副将,陪着父亲一起从底层小兵走到掌一方军权。 而在她父亲的一众副将里,她也与许叔最熟。 她殿上献西南驻军军符后,第一个站在她身后支持她的西南驻军副将,便是许叔。 悬黎高高兴兴地领了御令回家去了。 下过雨后接连半月的大晴天,悬黎嫌晒,窝在府里消夏。 倒也没真闲着,书信联络了云雁和照楹,还给姜府送了礼致歉。 “二郎,”俞伯唰一下打开姜青野卧房的窗户,居高临下地与窗下看书的姜青野对视。 “毅王府送来的礼都是新鲜瓜果,肉禽蛋奶,那蛋你是要搂在屋里孵出小鸡来吗?” 俞伯指了指姜青野身后梗着脖子漫步的母鸡。 “既然没有只言片语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你让俞伯拿到厨房如何?”那口气,不像是和十七的姜青野,像是在诱哄七岁的姜青野。 姜青野将那一篮子瓜果和肉递给俞伯,目光落在那红脖子母鸡上,“这个既然还活着,就暂且留着吧。” 行,俞伯也不强求,反正海东青看不过去了,总会把那鸡啄死。 俞伯也觉得奇怪,拎着篮子走的时候还在嘀咕,“毅王府家大业大,怎的送些农家蔬食,礼轻情意重?” 礼轻情意重? 姜青野看向那只仰脖子母鸡,只怕是被换了礼了。 他将桌上那本装样子的书拿开,露出底下的清荷手札。 毅王府,王妃也在翻看悬黎备给姜府的礼。 “文房四宝,布匹绸缎,都是些不出错的寻常礼匹。” 每一件她都翻开仔细看了,没有夹带字条,王妃心下大安,“我就说悬黎不会喜欢上姜家那登徒子。” 团姑抿唇一笑,“那王妃还特意换了果蔬过去?” 王妃深谋远虑,“就是要告诉那郎君,莫要高攀,他与元娘,云泥之别。” 悬黎倒是没防备阿娘有这一手,不过就算 接下来的半月里,大凉全境之中的各路将领陆陆续续进京恭贺圣上万寿,悬黎终于见到了五年未见的许叔。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39节 许叔在福州领兵,他不擅水战,这些年日子过得其实并不如意,来信却从来不说这些。 想法子冰了龙眼寄来京城,来信也只说饮食大不相同,近来又吃到了什么新鲜吃食,还送些南边时兴的话本玩物。 好像要替阿爹补上他缺席的那一份疼爱。 从不说自己在福州的难处。 就像今日,许叔进京根本未得陛下召见,而是要随着晨鼓跟京中大臣一起赶早朝。 “许叔。”悬黎问准了许叔归京的日期,在这日特意同阿娘告了半日假,候在宫门外与许叔见一面。 曾经面若好女的许铎,蓄起了长胡,已经与悬黎记忆中大不相同。 身材也魁梧出了两个曾经的自己,面皮倒是依旧白皙。 许铎一眼便瞧见了马车旁的悬黎。 帷帽之下,悬黎眉眼弯弯。 “元娘!”许铎虽是面若好女,嗓门却大得出奇,大步流星向悬黎走来。 “数年不见,元娘都出落成大姑娘了,大哥若是看见,肯定高兴坏了。”洪亮如钟的声音,震得悬黎耳朵生疼。 许叔旁边的郎君,与许叔一样的好相貌,还要更英朗硬气些,依稀还能看得出幼时的影子。 “这位是伯言大郎君吧。”许叔的长子许伯言。 许伯言温柔道了一声:“郡主。” ----------------------- 作者有话说:欢迎大家讨论,营养液灌溉鸭[加油][彩虹屁][红心] 第36章 郡主? 抱臂隐在角落的姜青野脸色晦暗不明, 叫这么亲近做什么? “二郎,”身后一个瘦削的小孩子拿自己匕首柄戳姜青野的后腰,“人家娘子本来就是郡主, 这是尊称, 哪里亲近了?” “你又知道了?”姜青野把匕首拿开,宝蓝色衣衫小孩儿又孜孜不倦地戳上去。 “二郎,”小孩儿往姜青野身后投下来的阴影里站了站, “阿源不让你出来太久, 咱们回去吧, 这里好晒。” 姜青野虽然没什么耐心,还是和小孩儿聊得有来有往, “等郡主走了,咱们再走。” “咦?”小孩儿终于收回了自己的匕首,插在腰间,“你不要和郡主打招呼吗?” 听他提到郡主,姜青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温柔下来,随着悬黎的动作移动, 声音也轻了许多,“我现在不能见她。” 悬黎已经起疑了,再见面或许会叫他姜庾楼。 仗节当年分国寄,危楼千古压江浔。 山川风月宜如旧, 疏旷还同庾老心。1 大相公为他取字庾楼,是要他记得北境军军魂,不要困于仇恨。 第一个点出大相公用意的, 是萧悬黎。 在兴国寺,赖志忠的尸首旁边。 姜青野记得,也是这样一个晴好的天儿, 竹影树影,石桌石凳,风中还隐隐有花香,赖志忠死在那里,肮脏魂魄听听梵音,没准还顺手超度了他,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他以为,小郡主闺阁娇女,是被吓傻了才没第一时间跑走,结果在他拎着尸体准备离开时,萧悬黎还往前走了一步。 “就算他恶贯满盈,也有律法判决,枭首凌迟,都是他的去处。姜都承旨,你是奉谁的令,又是按哪条过了明堂的律来私自处刑?” 悬黎声音不高,也并不激愤,但眼睛里有团火,在安静且坚定地烧。 往日无论是谁,在他面前替他的仇人说话,他都必不会叫那人好过。 可今天,许是那双眼睛亮若晨星,又或许是她没同旁人一般流露出鄙夷畏惧愤恨之色。 他罕见地没有动怒,甚至还生出了一丁点儿隐秘的委屈。 “无需与你解释。”日日锥心蚀骨的破军亡家之痛,谁又能与他感同身受。 却还是将赖志忠的尸首往自己身后藏了藏。 “那姜都承旨觉得谁会要你的解释呢?九泉之下的姜帅与少将军,还有你死伤过万的北境同袍吗?” 姜青野目光摄人,萧悬黎不甘示弱地与其对视。 甚至是火上浇油,“他为官昏懦,为自保坑害北境,罪该万死不假,那你不经公堂,私自施刑,说到底又与他何异?” 这话太诛心了,小郡主身后的两个婢女往前迈了两步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挡在她身前。 像是怕他会暴起杀人似的。 小郡主面无惧色,轻轻拨开两个婢女还往前一步,直视着姜青野的眼睛,认真问:“大相公为你取字庾楼,那敢问姜都承旨,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2?” 悬黎也不是真要他回答,问完就走了。 这是第一个面刺他后安然离开的人。 而他,在兴国寺之后,也几乎没再滥杀过,因为每每动念都会想到萧悬黎那句,与他何异。 他总是想要证明,他与畜生不同。 这是萧悬黎在他脖子上套的第一道枷,止杀。 如今想来,引萧悬黎在兴国寺与他相遇之人,还真是老谋深算。 竟然那般笃定萧悬黎能在他这里全身而退。 “二郎二郎,郡主娘娘要走了!”那个面相与姜青野有三分相似的小孩儿又开始戳姜青野后腰。 悬黎上马车时不经意朝姜青野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勾了勾嘴角。 注意到悬黎这举动的许伯言,也朝同一个方向看了看,只看到一片翻飞的衣角。 “许叔,欲速则不达,您在京中先安心住下,恭贺圣上寿诞才是大事。” 窗帘掀开,悬黎行止有矩,是十足世家大族贵女的模样,可许铎就是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经老大的影子。 老大只留下两件遗物,一是精兵五万的西南路驻军,一是眼前活生生的孩子。 许铎悲从中来,连连摆手,“许叔都听元娘的,你且安心回府去罢。” 陛下早不将被打散的西南驻军副将们放在眼里,这些人哪怕千里迢迢上朝来也只是有个点缀的作用,缀在后头镶边。 陛下听了许铎的朝贺,眼皮都没抬一下,西南路已经安上自己的人,旧人翻不出浪,自然不需过多关心,他有更需要关心的事。 这与悬黎预想一致,是好事。 人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如今这四海升平,海晏河清的表象兜陛下头罩下,他自然沉溺在这一团花团锦簇里,拒绝去听去想任何不好的消息。 北境来人没让他警惕,岭南来人也没让他有所动作。 那就让渭宁的人,给陛下好好上一课吧,无需有多大动作,有不臣之心就行。 陛下卧榻之侧,怎可容得下他人酣睡。 毅王府的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到了英王府,轻车熟路地踏进去。 悬黎绕进英王府后院的时候,秦照山正在练刀,而且是常人不擅用的双刀。 一长一短在秦照山手上能翻出花来,一招一式很有力量,可以想见若是与人敌对该是何等凌厉。 这倒与悬黎想得很不一样,她一直以为这位的桃花眼里尽是些风花雪月的雅事。 秦照山这一身青山一般的鲜绿色飞得眼花缭乱,瞧起来清凉得很。 一旁同色系的云雁在扎马步,像棵被栽种不久的鲜嫩的葱。 在悬黎迈过垂花门的时候,秦照山已经感觉到了,只是他坚持着耍完了一套刀法才看过去。 “郡主,好久不见了。”秦照山搁下刀,随意擦了擦汗。 他冲云雁点了点头,云雁才肩头一垮,栽了下去。 这严师高徒的相处模式看得悬黎直皱眉。 “郡主吃早饭没有?一起用一些吧。”这口吻,俨然英王府的主人。 地上的云雁一骨碌爬起来,没心没肺地鬼叫起来,“吃饭吃饭!” 悬黎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要爆开了,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笑如泥塑磨喝乐,她望着萧云雁,一字一顿道:“本宫吃过了。” 萧云雁脚下一个踉跄,“本王也不是很饿,本王实在是太累了,要回家,咳,我是说回屋去歇会儿,谁都不要来喊我!” 说完拼命给随侍一旁的玉版使眼色,玉版扶着主子脚下生风,走到一半又折回堂里端了一碟鱼糕走。 玉版还欲盖弥彰,“府中野猫太多,奴才去喂喂。” 悬黎这才又笑道,“这会儿又有些饿了,本宫可以同秦家阿兄再用一些。” 听到她又自称本宫,玉版走得更快了。 听到悬黎又叫他秦家阿哥,秦照山露出一丝苦笑。 “请吧,郡主。”秦照山苦哈哈地给悬黎当引路侍者。 才当了引路侍者又给悬黎布菜,夹得都是精致可口的糕点,还添了一碗冷圆子。 “渭宁节度使柘波,你了解多少,他会亲自来恭贺陛下乾元寿诞吗?” 悬黎将碗朝秦照山的方向推了推,直入主题。 秦照山却摇了摇头,“不曾见过,但听过许多关于他的传闻。” 身高九尺,极其瘦削,原是老节度使最不被看好的儿子,老节度使崇尚中原儒法,柘波便投其所好,他私下经研儒家典籍,硬是自己闯出了名堂来,在老节度使面前露了脸。 老节度使去世后,他顺利继位,暴露出了自己穷兵黩武的真面目来。 “郡主,”秦照山正色道:“如今渭宁,有穿透重甲的神臂弓了。” 若非有大图谋,要这样的大杀器做什么?西南驻军心都散了,哪里用这样的重器来防身。 “渭宁现下或许还不敢轻举妄动,可谁又能保证,他下一瞬不会胆子突然大起来,万一明日他就觉得时机成熟,可以与中原掰掰手腕呢?”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40节 秦照山有些黯然,“那样的利弓,岭南根本就挡不住,初来京城时,家中负责这方事务的人就已经向陛下陈词,可陛下并未有所动作。” 远在天边的陛下看不见曾经给点渣子就能满足的幼猫已经长大成虎,并且已经开始学着时不时亮一亮它尖利的爪。 秦照山像疏松筋骨一样抬了抬头,不再言语,静静等着悬黎的反应。 屋顶的姜青野和宝蓝小孩儿一齐向后仰了仰头,像两条被鱼线勾着脖子的鱼。 “二郎,你说他看见咱们了吗?”小孩儿怕打草惊蛇,说话都用气音。 “我闪得快,他应该没看见我。”姜青野揉了一把小孩儿的头。 小孩儿生气,但小孩儿深明大义,于是他又问:“咱们可以偷一个神臂弓来吗?慕予在北境呢,让他去偷,他离得近,而且身手快。” 姜青野拍他一下,“你可真舍得,让亲哥哥跋山涉水去偷个从没见过的弓。” 小孩儿还要再说,被姜青野捂住了嘴,小孩儿瞪着一双与姜青野有五分相似的眼睛无声的控诉,姜青野面上毫无愧色,“别叫他们发现了。” 他附耳去听,屋里还是一片安静。 ----------------------- 作者有话说:欢迎大家多多评论互动鸭[加油][烟花] 1是《庾楼》 2是王安石的《千秋岁引》 第37章 过了半晌, 悬黎提了个与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岭南还会来人吗?比如秦家阿兄能主事的兄长亦或是那位被藏得很好的小世子。” 这回换秦照山默然不语。 “秦家阿兄,”悬黎重提旧事,“你还记得你为何入京的吗?” 此人当时可是斩钉截铁地要求娶段瑛。 “我阿娘避你如蛇蝎, 陛下的面你又见不到, 秦家阿哥,你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秦照山捧着悬黎递过来的甜羹,食不知味。 “郡主娘娘, 段瑛阿姊避我如蛇蝎究竟是谁的手笔?” 可这人是阿姊的女儿, 骂不得打不得, 他只能受着。 悬黎全然不把这带着小刺的话放心上,笑着说:“你说你之所行全然处于己身, 情之所至,可你要求的的人并不是你凭着一颗看不见摸不着的真心就能娶走的。” 就算没有毅王妃的身份,她还是当朝太后的亲妹呢。 一颗真心? 悬黎做不出嗤笑的举动,但谁又拿不出真心来呢? “所以我猜,令兄一定给你准备了后手吧。” 秦照山敏锐地察觉到她不再用本宫,而是用了我。 悬黎继续说道:“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 倒不如将令兄为你准备的后路与我说说,或许,比求陛下有用呢。” 秦照山好像看到了什么妖魔鬼怪。 “郡主娘娘,有人说过您智多近妖吗?”连他兄长给备的后路要去求谁都猜得出来, 哪里还需要他将这后路说出来。 “你是第一个,希望也是最后一个。”若是拒绝秦家求亲,撒泼耍赖就可以, 可若是要答应,就得费些心思。 秦照山心一横,单膝跪下去, 言辞诚恳,“家兄愿为陛下驱策,除渭宁。” 悬黎握着茶杯的手收紧,心也好似被铁锁紧紧束起来,越收越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所以前世无论何事秦家都紧闭门户,明哲保身,甚至在各方之间左右摇摆。 是秦家主在替在京中受了气的弟弟出气? 所以造成前世那种局面的,是一遍一遍和阿娘说只许惦记着阿爹一个的,“我?” 悬黎喃喃出声。 “二郎!”屋顶上的小孩儿壁虎一样紧紧抱住姜青野的胳膊,“那可是秦家的人,你要杀了他,他哥不会放过你的!” 姜青野抓着那块瓦,却因岁宴阻挠几次都瞄不准秦照山的脑袋。 “你放开!”敢对着悬黎胡说八道,他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管不住嘴的秦照山! “小叔!”快要被姜青野甩开的岁宴急中生智,“你要是一瓦片把秦照山砸死了,会破坏郡主的计划吧,郡主看着不像是来杀人的!” 姜青野嘴上依旧不饶人,“他这个人死不足惜!” 拿瓦片的手却松了,“虽然他这个人万死莫赎,但还不能扰乱悬黎的计划,先留着他的狗命。” 察觉到他不再那样蓄势待发,岁宴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块瓦,端端正正地码好,这才长舒一口气。 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心里却暗暗记下,要早日去拜郡主娘娘的山头。 小叔岁数越大脾气越大,刚刚险些将他甩下房去。 屋中,悬黎也缓过来了些,她亲自倒茶给秦照山,“秦氏一门还是真是兄友弟恭,为了你的婚事,都能将整个家族卖给陛下。” 这话一出,等于是家阖家老小的性命都交到陛下手里了,等陛下彻底掌控了岭南,何时要这碍眼的岭南旧主死,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秦照山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哪怕他是那样想同段瑛阿姊修成正果,也迟迟未曾开口向陛下提。 “那我给你指条明路,”悬黎将那杯茶放到秦照山手上,“将原本要表给陛下的那一份决心,表给我,他未必能祝你得偿所愿,我却可以。” 秦照山大喜过望,拳擂胸口便要盟誓,这咣咣砸胸的动作看得悬黎眼晕。 “不必如此,”悬黎摊开手掌,“给我一个足够向你与令兄发号施令的信物即可。” 日头已经漫上来,刺眼的光照在悬黎细嫩的手掌上,秦照山仿佛已经能从其上看到他同段瑛阿姊光明美满的未来。 他毫不犹豫地解下了头上的宝石蜻蜓,“此物足矣。” 这是秦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见此物如见家主,若非他要远赴京城,兄长也不会让他戴着。 沉甸甸的蜻蜓压在掌心,悬黎合指,像是把蜻蜓关进笼中一般紧紧箍住。 “不过,能不能让段瑛动心,答应给你个求娶的机会,还得看你的本事,我是她女儿,不是她本人,没法做她的主。” 这是不阻挠他与段瑛阿姊的意思了? 秦照山的眼睛亮过被日光照射的蜻蜓翅上的宝石。 “邓妃进宫那日,御街会放鳌山灯,蓦然回首,那人或许会在灯火阑珊处也说不定。” 悬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刻也不多待。 “元娘,”秦照山还维持着那单膝跪地的姿势,在悬黎迈出门去前喊了她一声,“你,” 秦照山犹豫了一瞬还是问了出来,“你为何会改主意要成全我?” “因为你没有在这段时间里去求陛下。”若是他这样做了,哪怕要走上许多弯路,她也会将秦照山赶回岭南去。 悬黎走了,姜青野将瓦片盖好,一回头,岁宴的眼睛比秦照山的更亮,“悬黎郡主好厉害,三言两语便将秦照山降服了!” 姜青野眼里浮上一点笑意,悬黎自然是厉害的。 他才把岁宴拎起来,便与底下端着一盘鱼糕的萧云雁遥遥相望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萧云雁冲他晃了晃自己手里的鱼糕。 姜青野脚尖点瓦,落地时翩然如蝶。 “追着悬黎来的吧,小姜将军。”都追到这里来了,云雁暗忖,改日得问问悬黎用什么力道砸人脑袋可以把人砸得神魂颠倒。 “她前脚进府,你后脚上房,我这英王府也不是纸糊的不是,凭空多了两个人若不见见岂不是显得我这主人招待不周?” 云雁没照顾过小孩子,举着鱼糕对姜青野身旁的岁宴道:“哥哥这里有糕,吃吗?” 才被姜青野放到地上的岁宴,老夫子一样同云雁行礼,直接地拆穿了云雁,“是秦照山告诉你我与二叔在屋顶的吧。” 云雁没有半点故弄玄虚被人发现的尴尬,凤眸一眯换了个讨嫌的口吻:“没人告诉你吗?大人说话小孩儿不要插嘴。” 因为上辈子有些渊源,加之云雁对悬黎的维护,姜青野低头对岁宴说道:“这位郎君是郡主的好友。” 很好很好的朋友。 于是岁宴看向云雁的眼中也带了些光。 云雁哼一声,把鱼糕盘子塞进玉版怀里,朝姜青野伸手,“悬黎说叫你把手札还她,她不想见你。” 姜青野别开目光,重新将侄子提起来,“我自会去还她,不劳英王费心,叨扰英王了。” 姜青野三下两下便重新越起,消失在屋顶上。 “还真被他拿了啊?”云雁啧一声,他不过是听悬黎念叨了几声手札不见了,诈一诈姜青野,还真叫他诈出来了。 谁先盯上谁,还真不好说,自求多福吧悬黎吾妹。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云雁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还不是悬黎的后爹呢,操得哪门子闲心。” 论血缘也是他更近些,哪里需要秦照山越俎代庖了。 秦照山走上来,人逢喜事精神爽,面上挂着十分开朗的笑,“他性子变得有些快,我担心元娘招架不住。” 当着元娘和背着元娘的面孔差异实在太大,防备着些总不是坏事。 担心元娘招架不住? 云雁都要笑出声了,悬黎三言两语他连家族信物都交出去了,还担心旁人? 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你既教我两招防身,我也投桃报李,许将军进京了,你不要总往毅王府那边走,不然他一定拿铜锤把你脑浆敲出来。” 云雁可是听悬黎说过许多许将军的丰功伟绩,秦照山这身板,估计扛不住许将军一锤。 秦照山很领情,相处这几日,他已经很能摸清萧云雁的脾气了,平日里嘴巴紧得像蚌壳一样。 若非悬黎授意,只怕连这几句提点也不会有。 看似多情风流,实则冷心冷肺,宫里长大的孩子,都复杂得很,但心地不坏。 “谢了,等来日你到岭南,我也这般好好招待你。”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41节 萧云雁立马变了脸色,谁要去那穷乡僻壤的烟瘴之地,“罪臣流放才从京师到岭南,秦家阿兄还是盼我些好吧!” 萧云雁学悬黎叫他秦家阿哥刺他,在秦照山也变脸前又提点一句,“你没求到陛下跟前去,未必能安然走出京城。” 又谈何回家呢? 秦家主哪里仅仅只是为了自己弟弟的婚姻大事这般大方,更多的是想保全傻弟弟的性命。 不然谁知朝廷会不会为了牵制岭南要秦照山一辈子客居京城英王府呢? “不会的,”秦照山笑容更盛,“元娘怎会眼睁睁看着我与段瑛阿姊愁困京城。” 萧云雁面色又是一变,颇有些一言难尽,甚至有些后悔提点他,忍不住道:“原来你不傻啊!” 何止是不傻,简直是精过头了,都能反向算计萧悬黎! ----------------------- 作者有话说:秦二:[彩虹屁][加油][加油][烟花]耶耶耶!我爱鳌山灯 第38章 悬黎回府的时候, 王妃罕见地又去了佛堂。 这么多年,只要阿娘在佛堂,她从不进去打扰。 她寻了个遮阳的回来坐下, 只是不知何时 段瑛哪有什么悟佛的清净心思, 悬黎从她第一日对着佛前红莲默默垂泪便知晓了。 阿娘不过是想阿爹能听见,无论是转世轮回还是魂归来兮,都好。 只不过是未亡人对夫君的一点惦念而已。 失去阿爹以后, 悬黎虽然嘴上没说, 但她讨厌所有带有团圆意味的节日。 三人围坐的圆桌上, 空出来的那把椅子就像是被惊雷劈空的天堑,不仅斩在那空位上, 也斩在她和阿娘心里,无时无刻不再提醒她们两个那个鲜血淋漓的真相。 但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了,阿娘可以心中常怀阿爹,却不可沉溺于此。 木鱼佛音,悠扬绵长,催得悬黎靠着廊柱昏昏欲睡。 玉柱轻巧地跳到悬黎腿上, 自行寻了一块舒服地方脑袋一歪翻出肚皮,嗷一声,湿漉漉的眼睛盯着悬黎。 悬黎有一下没一下地挠她肚皮。 “玉柱想阿爹吗?”悬黎恰了掐玉柱的小毛脸,“过些日子替姐姐随阿娘去岭南好不好?” 悬黎絮絮叨叨地, 将从不轻易示人的话,说给怀里的玉柱听,“姐姐定下了六件事, 现在已经完成了一件,姐姐很厉害吧!” 悬黎亲亲玉柱的毛脑袋,“等姐姐把剩下的事做完, 姐姐就去接你,接你回渝州的家,咱们两个,你招个猫夫婿,咱们一家人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叫朱帘翠幕做饭吃。” 玉柱舒服地喵了一声,悬黎笑了,“那就当你答应了,击掌!” 悬黎贴着玉柱的粉肉垫认真拍了拍。 乖巧的玉柱耳朵突然支棱起来,戒备着目视前方,从悬黎怀中跃出去,胖身子甩出残影,半空中的鸟嚎出凄厉的声儿, 衔在嘴里的布包被鸟甩了出来,鸟抖着被薅下羽毛的半边翅膀飞走了。 被鸟爪子在脸上挠出三道血印子的玉柱,重新跳进悬黎怀里,气呼呼地舔爪子。 才从这一变故中回过神来的悬黎,抱着玉柱捡起了被鸟儿松嘴扔下的布包。 还未拆开便闻到了莲荷香气。 包里是一朵被摧残地不成样子的红莲,绑红莲的绳子悬黎没见过,摸着像是某种皮子。 悬黎捻了捻红莲的花瓣,没有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送礼的人好心思。”王妃不知何时走到悬黎身边了,她仔细看了看悬黎手里的红莲,被磨得发亮的牛肩背革,是做缰绳的好材料,这种绳结打法是北境的制式。 王妃脸色一黑,恨不得自打嘴巴。 “也没有那么好,谁家拿缰绳来绑花,牛嚼牡丹。”变脸之迅速,也算罕见。 悬黎重新将花包进布包里,没有任何铺垫,直接道:“阿娘,秦家二郎君,可以嫁。” 吓得王妃直接去捂她嘴巴,“别在佛堂说这些,被你爹听见小心他半夜托梦打你!” 被捂住半张脸的悬黎点头,看着像是听进去了。 午后,王妃在花厅接着绣那件给悬黎的裙衫,悬黎抱着玉柱蹭过来。 “阿娘,”悬黎长指绕着猫尾巴,闲话家常一样提起:“今日我见着了许叔家的伯言大郎君,觉着不错。” 王妃嗯了一声,那孩子他也记得,幼时读书读不过悬黎,会回家抱着娘亲哭,但又很爱同悬黎一起玩儿,是个腼腆有趣的小郎君。 “身高八尺,面容姣好,官职不高,又知根知底,我可以嫁他。” 王妃把绣花针扎手上了,“你可以什么?!” “同伯言大郎君议亲。”悬黎好声好气地同阿娘又提了一遍。 王妃脱口而出:“不行!”她眼前闪过一幕又一幕,全是姜青野那登徒子和悬黎相处的画面。 悬黎挨到王妃身边,低着头把王妃滴血的手指包好,撒娇一样问她:“娘亲是不允许女儿嫁给伯言大郎君,还是不允许女儿嫁给行伍之人?” “我……”王妃哑口无言。 “我打听过,伯言大郎君一无姬妾二无通房,更未流连秦楼楚馆,洁身自好,加之许叔与婶婶曾与你同阿爹相熟,定是不会做刁难新妇的舅姑,比照京城官宦人家择婿,伯言大郎君可算良配了。” 悬黎神色语气都极其平和,遣词用句也恰到好处。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 王妃静静看着悬黎明白分析利弊,没有半分娇羞的坦荡神色,暗自叹息,“你说的这些都很重要,可那不是最重要的。” 王妃揉了一把悬黎怀中的玉柱,语重心长道:“只活当下如我,心智坚定如段瑜,在择定一人时,都曾少女怀春,幻想与夫君情长一世,琴瑟和鸣。” 她至今都记得与夫君定情时的悸动,巨大的愉悦几乎要将她淹没,仿佛前十几年的快乐都攒在当铺,在那一刻一齐兑给了她,什么都是甜的,连做梦都要笑醒。 还有段瑜,那样稳重干练的一个人,议亲的那一段时间,罕见地日日带笑,待人都和蔼可亲了不少。 绝不会是现在悬黎这样子。 “可是元娘啊,”段瑛不轻不重地捏了下悬黎的脸,“你提起你要嫁给许伯言时,连半分难为情都没有,那不像是在说心上人,甚至都与你幼时下学回来说许伯言课业没考过你时的神色没有半分不同。” 固然能嫁,但又有什么滋味呢? 悬黎却不赞同,“没有感情可以培养,但这样登对的人家却不可多得,不过既然阿娘暂时不赞同,那女儿过两日再提。” “那,”王妃欲言又止,悬黎没说错,她自己嫁了将军,早年丧夫,远人孀居,她不想女儿走上她的老路,所以心底里不是很赞同女儿也嫁行伍。 可悬黎提起许伯言,倒叫她不可抑制地想起姜青野,她是不喜欢那郎君,但那郎君可以叫她这个快把自己练成庄严宝相不动如山的塑像模样的女儿有些别样的情绪。 重新鲜活得如同一般及笄的女郎。 这是她这个娘亲都没做到的事,更多时候,她觉得悬黎倒像是她娘一样。 悬黎揉着猫,幽幽叹口气,蹙眉蹙得恰到好处,既能引起王妃的注意却又不至于过于伤春悲秋,“按理说,阿娘不喜那秦家二郎,我这做女儿的应当是举着大棒将人打出京城去才对,只是如今打不得了。” “这话怎么说?”王妃想起上次分别时,秦照山那仿佛被人抛弃一般的可怜神色,心底划过一丝不忍,被她拼命压下,是这人先对他信口开河的,这是叫她们母女被人指点呢,活给吃些教训。 “谁叫他脑子一热跑到京城来,还去拜见了陛下,陛下正愁没有把柄拿捏岭南呢,这么大一个质子就这样自投罗网进了京,陛下把他塞进英王府了,要云雁与他同吃同住,这是要将人扣在京城一辈子了。” 悬黎说起闲话来,的确有些街头巷尾传流言的架势,她还压低了声音,“这下只怕秦照山要当家族的千古罪人了,不过也算功在社稷,来日陛下收服了岭南,不知是陛下先容不下他,还是秦家先容不下他。” 王妃忍不住问道:“他也算帮了陛下的大忙,陛下为何会容不下他?” 悬黎凑过去,神秘兮兮道:“阿娘你想啊,如果秦家当真看重他,真心归附,交出权柄,那还好说,若是他成了岭南的弃子,那他自然也就是朝廷的弃子,一颗弃子……” 悬黎言语未尽,王妃已然能领悟其未尽之意,弃子自当被舍弃,被舍弃的人,自然不用存活于世。 “若是岭南不情不愿地归附了,朝廷为了面上过得去,要给岭南一个交代的话,阿娘细想,谁被推出来做这个挑拨离间应被千刀万剐的小人最合适呢?” 那自然是千里迢迢进京来上赶着点陛下的眼,要陛下注意到岭南这块还不完全归属自己的地方的秦照山。 悬黎还像模像样地添上一句,“阿娘可千万不要对旁人提起,擅自揣摩圣意,这罪名也是可大可小。” “元娘!”王妃心念几转,悬黎都要走出垂花门了,还是叫住了她,“你方才说的这些,你若是秦照山,可有破局之法?” 悬黎笑道:“有啊。” 王妃心头乌云也散去一些,“什么办法?” 话音里还有一丝未被她察觉的急切。 “走啊,”悬黎像是未察觉王妃神色有异一般,“无论他是来做什么的,都抛下去,趁乱一走了之就是了,若是我,就趁乾元诞的时候走,那时四境诸邦皆来朝贺,运作得宜的话,等京中察觉他不见了,没准他都走到渝州了。” 悬黎还细细补充,“天高皇帝远,再派亲信接应,他定能平安回到故地,回家顶多是一顿毒打,在京嘛,那就是要赔上一生了,阿娘,你说这样很傻是不是?” 很傻,傻透了,王妃恨恨地想。 从前看着停聪明识趣的小孩儿,怎么就变成了不管不顾的一根筋了。 可别带累了她们母女! ----------------------- 作者有话说:段瑛:我可不当千古罪人红颜祸水,给老娘走! 第39章 盛夏的第一缕朝阳照在集英殿屋顶的琉璃瓦上时, 宫禁内的宫人已经忙碌了好几个时辰了。 正殿被装饰一新,朝臣着朱衣肃立一侧,宗亲以云雁和悬黎为主, 侍立另一侧, 长长一条红绸铺就的花路拼出来的不是百鸟朝凰,龙凤呈祥,而是月夕花朝。 身着朱锦褕翟, 梳两博鬓, 戴九翚四凤冠的邓韵如, 款步走向月夕花朝尽头的陛下,步步坚定。 青舄1随着她的动作在长裙之下若隐若现, 好似步步生莲,韵如娘子平日不施粉黛已是美人,今日姿容之盛更是叫人挪不开眼。 她缓缓走到御街之下,静听授封。 唱旨官拖着长调子的尾音落了地,邓家韵如便是敕封的贤妃了。 她接过陛下亲手颁下的金册玉印,被陛下扶起时, 不经意地抬眸一眼,眼波流转,宜喜宜嗔,看得陛下也笑意加深。 大娘娘正坐堂上, 受陛下贤妃和百官朝拜。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42节 底下站着的悬黎却看向了红绸的另一边,贤妃娘娘的父亲和兄弟。 今日嫁女,邓宽居首, 面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淡眉淡胡,面颊狭长, 依稀能看得出与姐弟三人的微末相似之处,身材瘦削,身长七尺,瞧着不是个好相与的面相。 身后站着邓闳轩,父子二人穿着喜庆,满面喜气。 想来不日变会有调邓闳轩入殿前司的恩旨下来了。 明明是年龄相仿的两个人,一个已经不被陛下视作心腹即将拱卫皇城,另一个还拎着个孩子满屋顶乱飞呢。 姜青野的辉煌战绩,她已经听云雁提过一嘴了。 悬黎的眼神又往后飘了飘,渭宁节度使没来,却派了自己的长子过来,戴着夸张金耳环的柘荣,双目狭长,像有人缝了两道黑线在一团白面炊饼上。 只是这两条黑线浸了毒,看什么都乌气森森的。 只可惜她无法回头去看,契丹使者正在宗亲这一列。 今晨一切都匆匆忙忙地,都未来得及在一旁看看。 悬黎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小幅度抬头去看,与来不及收回目光的邓奉如撞个正着,她是送阿姊出嫁,此刻正在韵如身侧,悬黎弯了弯唇。 奉如娘子却尴尬地挪开了视线。 封妃礼成,已封贤妃的韵如娘子由众人簇拥着向陛下赐给她的慈元殿走去,那里已经有各家高官女眷等候,百官也有序地退到一旁,由宫人换膳桌上来。 悬黎绕到一侧上前,站到了大娘娘身后。 “册封礼已成,哀家还以为你会回府去。”大娘娘示意她坐到身边来,悬黎却摇头。 “今夜阿娘会去看为陛下和后妃祈福的鳌山灯,我在家中也是一人,自然是来陪伴姨母了。” 大娘娘闻言笑了声,“那你可好好认认人,明日有演武,听说各方将领都会参加。” 大娘娘朝下望去,拿得出手的青年才俊都在此处了。 只是秦家,只来了一个家臣,人多眼杂,又是陛下封妃的大日子,一时无人顾得上他。 倒是姜家二郎,跟在兄长身后,朝御座上头看了好几眼。 悬黎半垂着头,逃避着与其眼神对上,大娘娘笑吟吟地品了口茶,将年轻郎君女郎的情态收入眼底,却笑而不语。 “晚宴也要在哀家身边吗?”底下的外臣已经被内侍引着坐到位置上等着开宴。 陛下纳妃生辰的宴席,能从午后一直吃到月上中天。 坐在太后身边,实在扎眼,临行时悬黎小声说:“如果他想走,大娘娘不要拦,结结实实打一顿就成。” 大凉国宴,自然没有悬、雁这样的闲散宗室说话的份。 两个人的座位被安排在层层官员之后,照楹的位置甚至还要再靠前一些。 “不知道地还当咱们两个是随着哪家大人来见世面的呢,也不知是谁排的座位,将照楹排那么靠前做什么?” 悬黎心事重重地,甫一坐下她就觉得不对头,是啊,将照楹排那么靠前做什么? 皇家大宴,各家女眷为了不失礼于君前都是精心打扮过的。 照楹素面朝天都能惹人回首,更别说今日盛装出席。 对面可就是契丹使团,这究竟是谁的意思,又打得什么主意? 照楹的爹温太尉也是忧心忡忡,不时回头嘱咐女儿低些头,再不然就拿手帕和团扇遮一遮脸。 到他家中传信的内侍是宫里的人,初听可携女前来的时候,他还当时百官皆是如此。 如他一般的太尉,朝中不下三个,却只他一人带了适龄女儿来,如此大费周章,他只怕是得罪了人还不自知。 这是要拿他女儿做文章呢。 可温太尉想了一圈,也没想明白他近日究竟得罪了谁,又是谁想打他宝贝女儿的主意。 温太尉悄悄回头看,看了好几眼才发现远远排在后头的郡主和英王,不知何人排的座位,这两位皇亲再往后挪一排都要和奏乐的伶人一列坐了,礼部不该有如此疏忽,这被人算计的想法更强烈了。 宴席已开,只能暂时静观其变,再见招拆招。 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堂下的舞姬着粉白粉绿舞裙衣袂飘飘,翩然欲飞,像池中清荷次第开放,刹那便绽了满园。 乐师操琴拟雨落圆荷之声,驱散了夏日燥热,给人以清凉之感。 悬黎皱着眉,总觉得歌舞升平之下,暗流涌动,有什么东西在她预料之外,要在她眼前失控了。 她不错眼地盯着视线之内的每一个人,心里的不安逐渐扩大。 直到这一舞毕,对面契丹使团突兀地嗤了一声,“大凉自风雅自居,便给友邦呈这一曲烂舞,如此庸脂俗粉,是不将为兄地放在眼里了?” 两邦之间偶有摩擦不假,但都是各有胜负,契丹倨傲,竟以兄长自居。 堂上百官乃至御座之上的二圣,无不变了脸色。 满殿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到这出言不逊的契丹使者身上。 这人是标准的契丹人的长相,络腮胡,鹰鼻鹰目,面上带着笑也隐不去从内心散出来的狠厉,长得并不恶心,可被他那沁着算计的眼神咬一口,也足够好几天吃不下饭。 悬黎的脸也沉了下来,这一段,似曾相识。 大相公端着四平八稳的笑,站起身来遥遥举杯,“特使此言差矣,契丹疆域水域稀少,自是不知这惟有绿荷红菡萏,舒卷开合任天真的美妙自然。” 韩相公饮尽杯中酒,朝契丹使者亮杯底,“再者,舞姬重舞不重貌,特使舍本逐末了。” 契丹使者充耳不闻,轻佻地抽了腰间的马鞭朝着对面点了点,“若是这位女郎一舞,或许还有些看头。” 他那马鞭指着的方向,正是照楹的位置。 悬黎摁住云雁的手,自己想站起来却被身后站的朱帘翠幕联手摁住肩膀起不来。 看清耶律泰所指的方向,姜青野心下一紧,立时看向悬黎,眼见悬黎正满面怒容地回头说着什么,她那两个婢女显然是被悬黎吓到了,却狠狠摇头没有松手。 温太尉已经起身,“特使误会了,这是我家小女,不是宴席的舞姬,不会跳舞。” 那特使不以为意,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过对面一众神色各异的人,凉凉道:“这便是大凉的待客之道吗?大凉这是打定主意与我契丹为敌了?” 照楹回头看了看朱帘翠幕快要压制不住的悬黎,怒不可遏地被悬黎按着的云雁,还有身旁,快为了她替大凉和契丹为敌的阿爹。 照楹拽拽阿爹的官服衣摆,站起身来落落大方向陛下和太后行礼,“臣女虽然不会跳舞,可大凉礼仪之邦,有朋自远方来,自是要结善缘,臣女献丑了。” 照楹搁下披帛锦带,一步一步地走到众人中央,一阵激昂的笛声传来,有杀伐之意,这是她听过许多次的西南境的破阵乐。 照楹没有循声看去,勾了勾唇角,骄傲地昂起头来,一个旋身,裙摆绽开灿烂的花,她抽出了一旁守卫腰间的宝剑。 剑光璀璨夺目,舞姿矫健敏捷,剑舞和着笛声,有雷霆之势。 契丹使者眼中闪过奇异的光,长鞭一甩朝照楹的腰间卷去。 这一条马鞭却被另一柄宝剑从中间劈断,一段和缓的琴声与笛声相和,姜青野踩着琴音挽了个剑花,和照楹共舞。 以自己的剑势带着照楹,一藏青一姜红,衣袂翩跹,不同于一般柔弱的舞蹈,二人初次合作,却相得益彰。 众人的目光根本无法从这两人身上移开,温太尉悄悄松了口气,御座上的陛下神色复杂,既有扳回一程的愉悦,又有些无法于此刻显露的愤怒。 隐在人群之后的悬黎云雁,一人吹笛一人抚琴,四个人在这一刻,奇异地心意相通。 一曲终了,琴声止,笛声停。 照楹和姜青野一同收剑势,一同向陛下行礼。 陛下高声道:“赏!” 并不理会被砍断了马鞭的耶律泰,而耶律泰也并没有再多说些什么挑衅的话。 舞乐声再起,玉盘珍馐一盘盘被送到各位贵人桌上,仿佛方才的插曲不曾存在过。 ----------------------- 作者有话说:1是一种鞋 第40章 天家久未有幸事, 不仅宫里歌舞升平,宫外也热闹得很,御街上鳌山灯前, 围了好几层盛装打扮的年轻娘子郎君, 俨然将今日过成了上元节,御街两侧挤满了卖精致物件的小贩,段瑛漫步其间, 都闻到了炙烤食物的香气。 这样的热闹与她并不相宜, 所以年节里她都甚少出门, 若非今日有事也必不会来凑这热闹。 段瑛沿着鳌山灯的外围走,不时四下张望, 还回身与一旁的团姑吩咐,“秦郎君向来穿得张扬,你若瞧见了,知会我一声,我自去寻。” 回头便撞上了一片宽阔的胸膛。 秦照山伸手虚虚扶了一把,谨慎且矜持地没有挨到段瑛半分。 “真巧, 段瑛阿姊也出来看鳌山灯,我从未凑过京城的热闹呢!” 秦照山今日不再披头散发,而是用青玉冠将头发竖起,穿着京城男子钟爱的衣衫, 高大挺拔像是雨后青松,引得周围许多小娘子交头接耳地偷偷打量他。 段瑛却没心思关注这些,她将人拉到一边更加昏暗些的地方, 单刀直入:“不巧,我是特意为你来的。” 特意,为你。 这四个字撅住了秦照山所有的心神, 无形无迹的四个字将他整个人砸得找不着北。 周身都轻飘飘得,好像没人拽着脚就要离地飞起来了。 秦照山正美滋滋地恍惚着,手心里被塞了个捂得温热的铁牌,“这是西南境的通行令,可保你进入西南境事畅通无阻,你过西南境时将此物留下,自会有人传回来还我。” 这是什么意思?轻飘飘的感觉消失了,是他的一颗心如灌了铅一样拽着他往下坠。 段瑛眉眼严肃,不再拒人于千里,却仍旧客气疏离,“你如今的处境我已经听说了,此事若是因我而起,那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困在这里,成为你家的罪人,你走吧。” 没有动容和羞涩,只有划清界限和仁至义尽。 “只是因为这个?”秦照山不知道自己时刻用什么语调将这话问出口的,乍喜乍悲之下,仅剩的力气和心神都用来凝视段瑛了。 段瑛避过这让人心里难受的目光,看向被众人围绕的鳌山灯,鳌山灯的光是暖的,只可惜她的心早冷了,一盏灯是照不热的。 “秦照山,我有女儿,余生也只会有这一个女儿,或许我不是个称职的好母亲,但我想永远陪在她身边。” 段瑛转过头来,没有半分波动的目光直视秦照山,“哪怕你穿得再像我夫君,你也终究不是他,所以你不要给我造成困扰,也不要试图带累我女儿。” 段瑛看着面软可欺可说到底这么多年也只让段瑜一个人欺负罢了,对着旁的人,她什么面目都能拉下来。 段瑛扯这秦照山又往暗处走了走,暗处便有一个仆从牵着一匹枣红马静静等候。 段瑛不由分说地将缰绳塞进秦照山手里,“此时正乱,你这就走吧。” 秦照山推拒着与她僵持,段瑛绝情道:“你若还想与我做朋友,赶紧走!”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43节 秦照山顺从地爬到马背上,从头到尾盯着段瑛的脸。 第一朵烟花炸在二人头顶时,秦照山深深看了段瑛一眼,五光十色的烟花在他的眼底流转,他夹紧马腹,沿着御街,朝出城的南熏门而去。 段瑛想收回视线,却一直看着秦照山的背影,直到他彻底溶进夜色里。 说不上来此时心里是个什么心思,明明是她让人家走的,可秦照山临别那一眼,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了。 像是委屈又像控诉,但更像是此生最后一眼,所以才要认真看看,以期不忘。 思及此,段瑛心里又好受了些,哪有什么永志不忘,时日久了,她自会被秦照山抛在脑后。 状如十丈珠帘1的烟花绽开在夜幕上空时,悬黎和云雁被请进了垂拱殿。 跟在高德宝身后的两人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宴席将散,大家都去观星台看烟花了,再者就算陛下不去,好歹也是洞房花烛,不去陪伴贤妃,召他们两个做什么? 行至殿门前,高德宝止步了,对着二位贵人指了指内殿,“这奴才不方便听了,郡主王爷,陛下等着您们呢。” 才刚一迈进殿门,有两块青砖厚的书册便迎面砸来,云雁眼疾手快地带着悬黎闪向一侧才堪堪避过。 “两个蠢货!” 官家怒不可遏,“你们两个以为自己在集英殿上英雄救美很讲义气吗?” 陛下气到失去理智,怒气冲冲走过来伸长指头就要戳云雁的脑门,悬黎在一旁像是看失心疯病患一样看他,那目光实在太过直白,陛下恨恨地收回手。 “白白为姜青野做嫁衣,那温娘子会记得你们与她伴奏?她只会记得有那么个郎君与她殿前共舞!” 他最讨厌的便是底下臣子相互勾连,文官私交好些尚且要左右朝局更遑论是武将之间相互勾连。 “殿前司与北境军联姻,你们两个这是要看着臣子提着刀斧在朕榻边酣睡吗?” 陛下拎起汝窑的天青盏子,想起这一炉才出了这一个,又气急败坏地放下。 云雁嘟囔,“那万一契丹蛮子看上温娘子怎么办,和亲是多屈辱的事!” “你说什么?!”官家脑袋上若不是有个冠子压着头发,只怕已经被气得七窍生烟,根根冲天。 悬黎义无反顾挡在云雁身前,保护意味不言而喻。 尽管悬黎挡在前头,还能露出云雁半张脸来,云雁半垂着头,只把目光落在悬黎后脑上簪着的一朵秣陵秋色上,怕陛下看见他感动庆幸的神色气厥过去。 “陛下,”悬黎心平气和地说,“今日照楹随温太尉赴宴坐席,是您安排的吗?” “朕疯了吗?”念及悬黎毕竟是个姑娘,陛下不能戳她脑门,没好气地回。 这两个人能不能动动脑子,他把温照楹排到那位置上做什么,怕她不被人看见? 他的宴席是给温照楹选婿的吗? “那我与云雁阿兄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悬黎的神色太过认真,陛下都要气笑了,他重重把天青盏磕在桌上,倒是要好好听听,萧悬黎还能怎样为自己开脱。 “陛下,”悬黎神色冷冷地,“您在御座可能看不真切,我与云雁阿兄在后头看得真真儿地,文武百官在前,仅有温太尉带了婚龄女儿赴宴。今日宴席是何等规模,若不是有上峰授意,温太尉怎会如此?” 陛下的大掌缓缓合在盏口处,悬黎敏心里明镜一样,这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 所以她轻声细语地继续铺排,“悬黎不懂什么朝廷大事,但明面上的,还能看几分。” 她转而提起,“我幼时在西南境读过两年学堂,文官武将家的孩子都在一起读书,彼时有个孩子极其好学,先生布置任何课业,她都一丝不苟的完成,课业之余也从不同我们一起玩闹,所以我们都不大喜欢她,时日久了,有了什么新鲜玩意都是背着她完,从不与她分享。” 铺垫够了,悬黎明目张胆地上眼药,“那情形和今日的极其相似,能让百官这样有志一同地排挤他,若非您的授意,那便只有一个原因,温太尉不属于任何阵营,拉拢不动,就会碍眼。” 悬黎兜了这么一个大圈,最想说的,便是这最后一句,她是想告诉陛下,不属于任何阵营的温太尉,是纯臣。 既然是纯臣,那便是只忠于陛下。 陛下是聪明人,自然会明白,这样不被任何阵营接纳的纯臣,是要拢在自己身后的。 再者,不论他从前是不是,陛下处置得当,便能叫他死心塌地追随陛下。 几息之间,陛下也想到了这一层,却也并没有一味地被悬黎牵着鼻子走,“即便如此,前些时日叫你们二人去结识姜青野,也没个章程,反倒还助了他们二人一把,功过相抵。” 见陛下陷入沉思,云雁赶忙出声将他从思绪中拉出来,赔着笑脸道:“陛下,今日是您纳妃的大日子,花前月下与臣弟和悬黎消磨,这多不合宜,贤妃娘娘还在宫里等您呐。” 窗外的烟花还在绽放,映得悬黎和云雁的脸花花绿绿地,确实是很碍他的眼。 “朕听说姜家办了家塾,朕会同姜家大郎说一声,将你们二人塞进去,同那姜青野去做同窗。” 陛下这次决心甚重,“无论想什么办法,你们两个,给朕将他们二人这段孽缘掐灭!” 吩咐完,陛下不耐地摆摆手,“退下退下,为了你们两个扶不上墙的宗亲,朕都没见到今日的烟花。” 云雁绷紧了面皮,想遍了从小到大经历的所有伤心事,才没在陛下面前笑出来。 倒是悬黎皱着眉,瞧着真像不情不愿地。 云雁扯着悬黎的袖子,飞快地消失在陛下眼前,还陛下以清净。 走在离宫的甬道上,月亮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云雁伸脚踩了悬黎的影子,“你说陛下不够聪慧吧,他年幼登基,如今大娘娘也渐渐放心将一些政事放权给他。” 云雁趁着夜色暗,挤眉弄眼地,“可你说他聪慧吧,他竟然怀疑照楹和姜青野有些什么。” 姜青野只差没把他喜欢悬黎写在脑门上了,陛下究竟是什么眼神? ----------------------- 作者有话说:秦照山:段瑛开门,我是萧大哥[彩虹屁] 1是一种长相夸张的长瓣菊花[烟花] 第41章 一只小山羊形状的烟花炸在悬黎和云雁头顶炸开, 云雁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玩味道:“这放烟花的人倒是有些意思,连山羊都跑到天上去了。” 悬黎笑着看天幕上的那只喷火山羊转瞬而逝, 乌沉沉的眼中蕴着一团烟花也照不亮的乌云, “走吧,我家里起火了,我要回去灭火。” 烟花炸开的噼啪声, 盖住了云雁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云雁呐, ”宫门口分别时, 悬黎没头没尾地叹了一句,“往后我恐怕是要体会慈母在远方, 游子守高堂的滋味了。” 云雁到底不如陛下君子端方,冰冷的长指点了点悬黎的额头,专戳最痛处,“造成这种局面究竟要怪谁啊长淮郡主?” “自然是时也事也,非人之罪。”悬黎四两拨千斤地回敬,“照楹剑舞动四境, 你说,前去求亲的人会不会踏破太尉府的门槛?” 点完这一把火,她麻利地借着车夫支起的胳膊登上车去,吩咐车夫不要耽搁, 赶紧走。 马车车轮擦着英王殿下的鞋碾过去的时候,英王殿下看清了藤编草帽下车夫棱角分明的侧脸。 是姜青野。 募地,云雁短促地笑了一声, 若是叫陛下看见方才一剑斩断马鞭的桀骜小将军这俯首帖耳的模样,一定会很有趣。 “萧悬黎你还是自求多福!”关心照楹去处做什么! 照楹的归处自有他来担着。 家中冷锅冷早,也鲜少人气, 云雁抬脚往人声鼎沸处走去。 “娘娘,陛下在垂拱殿召见了郡主和英王。”随着韵如一起进宫来的贴身女使水心贴耳说了她打听来的陛下动向。 满殿烛火鲜花之下,韵如缓缓放下了遮面的团扇看了一眼水心,“才进宫来便打听陛下行踪,谁教你的?” 水心面色一白,“娘娘,婢子——” 韵如打断了她,“我知你是为我好,但宫中人多眼杂,不比家里。金贵主上和太后也并不是从前的舅姑,踏错一步没准便是万劫不复,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水心讷讷称是。 见她听进去了,韵如温声道:“温些汤吧,再等等若是陛下不过来,咱们自行吃些便睡下。” “朕还没还却扇,爱妃便要自行歇下?”陛下迈进内殿来,高大的身躯一压,宽阔的殿都逼仄起来。 陛下挥手遣走了殿中侍候的所有婢仆,温柔地抽走了韵如手里的团扇,与韵如在榻上并肩而坐。 “陛下不开心?” 巨大的头冠禁锢韵如的动作,她只能缓缓转头朝向陛下。 陛下默然不语,韵如见状,愈加轻声细语地宽慰他,“集英殿的事,妾也听到了一些风声,陛下可是为此事忧心?” 韵如大着胆子握住了陛下垂在身侧的手。 温热的触感有些美好,叫陛下难得的升腾起些想要倾诉的欲望。 “朕,”话在陛下舌尖滚了一圈,还是说了出来,“朕是有一位青梅竹马的。” 韵如的心紧了紧,杨家娘子,她听说过,甚至昔日小宴也曾远远见过的。 不敢细想陛下为何会在此时提起。 见到悬黎和云雁,他很难不想到思芃。 夸张些说,他们四人是一同长大的。 他与思芃已然形同陌路,可—— 陛下不可抑制地想起萧悬黎勇敢挡在云雁身前的模样,“她就从来没有这样维护过朕。” “爱妃家中一弟一妹,想来能与朕感同身受。” 韵如心中划过一丝怪异,只能尽力去理解陛下,“陛下,妾年长些,也弟弟妹妹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久,反倒是他们二人之间更亲近些,妾有时见弟弟妹妹更为默契,也曾吃味过。” 韵如面颊上恰到好处地显出一抹娇羞,看得陛下心头一热,“有句话朕早就想说。” 陛下摘下了韵如头上沉重的冠,眼中尽是男人的欲,声音也像是蛊惑人心一样轻下来,“与你初次见面时,你便叫朕觉得安心。” 说话时唇舌擦过韵如耳际,满意地看着那一片耳垂因自己逐渐蔓延成胭脂红。 水到渠成,枕席之欢,同赴阳台,层层床幔遮住了一室旖旎。 毅王府的马车拖拖踏踏地往回走,大有要走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悬黎掀帘,她养在马厩里的海棠红静静地伫立在府门口。 原来已经到家了。 骑在海棠红背上的男人,像极了她那早逝的父亲。 连注视她阿娘的目光都一模一样。 “我不是叫你走了吗?”段瑛不可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秦照山。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44节 “我听你的话走了,却只能再遵循自己的心再回来,因为你在这里。” 秦照山潇洒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那枚信物郑重放回段瑛手中。 “这应当是萧大哥留给你的东西吧,既然是念想,自然是要妥善收在自己身边。” 那枚令牌还是温热的,只是染上的不再是她的体温,而是秦照山的。 “段瑛,”秦照山炙热的目光能融化围绕段瑛的所有坚冰。 “你说你眷恋女儿,你的女儿便是我的女儿,咱们余生可以只有这一个女儿。” 元娘是个好孩子,能与她成为一家人,是他的幸运。 “你放不下萧大哥,我可以同你一起怀念他。” 他从没奢想过段瑛会完完全全放下萧大哥来爱他,那样英伟的男子,他自愧不如。 他只是放不下段瑛,也无法爱上别人。 “段瑛,你别赶我走,我从没想争过什么,只是想陪在你身边,我只是想在你身边守着你。” 硬起心肠赶人一次,好像已经没法再赶第二次了,段瑛压下涌上心头的种种思绪,重新尝试着开口,“秦照山,世间好女子那样多,不必耽误在我身上。” 而且放弃一切在京城伴在她身边的重量,她承担不起。 明明是很动人的情话,悬黎却很难过,她要和旁人分享她的娘亲了。 悬黎不知自己何时站到踏板上的,看着远处僵持的两人,正要下去推最后一把时,被一只大掌捂住了眼睛。 背后一片温热替她挡住了后头吹来的晚间凉风。 “叫他自己折腾去,你不欠他。”姜青野颠着一颗大石子,瞅准了机会掷出去,正砸在秦照山后颈上,将人砸昏过去。 ----------------------- 作者有话说:在补在补 第42章 大凉皇帝陛下千秋圣寿, 四境来朝,哪怕北境与契丹偶有摩擦,契丹也遣了使者过来。 只是这使者实在倨傲。 所以陛下决定好好彰一彰大国国威, 大刀阔斧地将乾元诞的三日假期往后挪了半月。 接下来的这半月里, 礼部安排地满满当当,经陛下和中枢一议,重头戏压在纳妃之后的第三日, 渊檀演武。 渊檀, 山植檀木, 临渊水得名渊檀,开国时, 太祖皇帝在此修建别庄,后纳入皇家园林,大凉历代君王都会在盛夏来此避暑。 陛下能开此处来演武,足见重视。 “前庄蹴鞠,后庄马球,殿下演武, 不愧是陛下,这园子真不白开。” 云雁咬着根苇管,一手抱一个脸大的青瓷碗,毫不客气地挤过来与悬黎坐一柄大伞底下。 “从前这么热的天儿你从来不出门, 热坏了吧!” 云雁豪迈地将那碗往悬黎面前一搁,满满当当一大碗时令鲜果,兑了牛乳进去, 红白绿粉黄点缀在一汪纯白之间。 悬黎搅了搅牛乳,转头分给了朱帘翠幕,她一口没碰。 “怎么不高兴?”云雁挖了一大勺甜瓜, 在悬黎面前转一圈送进自己嘴里。 萧悬黎连鲜果子都不吃了,多新鲜,比那刚摘下来的桃儿都新鲜。 “陛下没有召见温太尉。”这事让她不安,是想再钓一钓后头的鱼,还是想弃了温太尉呢? 温太尉倒也四平八稳,集英殿后闭门谢客,今日也是只身前来,没带任何家眷。 这是要吃下这哑巴亏吗?难保不会再被踩一脚狠的。 人家都踩到头上来了,怎么能毫无动作呢?任人捏圆搓扁的话,如何在朝堂立足? 悬黎不明白。 “就为这不高兴?”云雁那甜羹已经消下去半碗了,解了渴他也将那碗一推,“十年寒窗的两榜进士,宦海沉浮也数十年,他怎么可能容忍自己成了别人的踏脚石,就算陛下没有召见他,他也不会坐以待毙。” “倒是你,”萧云雁挑了挑眉,“左有姜家将军,右有许家将军,咱们家萧悬黎这棵百年不抽枝的实心树还能长出这么两朵壮硕的花呢,可真不错。” 悬黎举扇在他嘴上挡了挡,阻止他口无遮拦。 伯言大郎君的视线晃过来,悬黎大大方方地颔首致意,伯言大郎君亦回以一笑,而后面上泛红,率先移开视线,调护腕试长枪。 “右边不看看吗?”他正对着那葱白衣衫面沉如水的姜家将军,眼中有刀,他招架不住。 悬黎又拿团扇遮了他一把。 萧云雁再看,不由对一同长大的好友肃然起敬,若是姜郎君的眼神有重量,只怕已成王屋太行,将悬黎紧紧地困在其中了。 可偏偏萧悬黎恍若未觉。 “但就皮相而言,是姜家郎君更胜一筹,但我若是择婿,还是选许家郎君。” 姜家郎君像个将燃未燃的炮仗,不知何时会炸,他招架不住。 悬黎终于舍得分给云雁一个眼神,那句谁要你来选了被乍然响起的鼓声淹没。 云雁只见她唇瓣开开合合,想再问一遍的时候,第一轮对阵开始了,站到演武场上的是云雁方才相中的许家郎君。 青衣青带,手持长枪,自有一派挺拔风流。 而他的对手,是渭宁节度使柘波之子,柘荣。 “这人阴恻恻的,瞧着不好对付。”云雁抬手挡了挡,好似被柘荣那夸张的耳环晃到眼睛了。 未来的遂宁国主,自然不好对付。 若不是留着他有用,悬黎想把他的命留在京城。 鼓声落,双方执礼。 柘荣的弯刀趁势砍向许伯言,十分狡诈的先手。 许伯言执枪硬挡,两样兵器相撞,擦出一串刺耳的声音。 许伯言长枪下劈,柘荣回刀挡在颈侧,刀背的圆环与耳环碰出清脆地响。 许伯言看到柘荣挑起阴险的笑,眼前骤然一花,一阵钻心的灼烫感传来,他着了柘荣的道。 柘荣不再慢悠悠地试探,开始使长刀猛攻,许伯言眼睛看不见,只能凭着风力和战场上时的经验去挡,没一会儿身上便被划了好几道口子。 他咬着牙不肯认输,如此令人不齿的下作手段,他不能败在这样的人手上。 “这手段真脏。”云雁锤了下木桌,脸上是罕见的怒容。 “许将军这情形,可以叫停,悬黎你说……”云雁回头,身侧的悬黎不见了。 鼓声重新响起来了,以一种特殊的节奏。 击鼓那人,是悬黎。 没有郡主服制,天水碧的对襟衫下是没有任何纹饰的胭脂红内衬并一条鹅黄旋裙,给人以轻柔婉顺之感,没有金器玉饰,仅以一条红绸束着一头乌发,亦是轻巧的模样。 但她手持一对鼓锤,一敲一击极有力量,下盘很稳,支撑着她聚力于臂,打出雷霆之势。 擂台上的许伯言长枪一横,大胆地朝前狠狠一扫,在鼓声之下,许伯言确认自己听到了枪尖裂帛,刺破血肉的声音。 柘荣看着自己前胸长的伤口,还未及有任何反应,许伯言的下一波攻势已经逼近。 枪长刀短,他避不过只能仓皇去挡,形势完全逆转,许伯言几次都险些刺中柘荣要害。 柘荣只能狼狈招架。 柘荣身在阵中,没心思细想,一旁观战的姜青野看得分明,是悬黎的鼓声在引导许伯言。 许伯言如同她手中的牵线灵偶,随着她的指令行事。 这需要默契,更需要信任。 看许伯言的表现,他十分信任悬黎,将自己身体的掌控全权交给鼓声。 鼓声急,他便猛攻,鼓声缓,他便也缓下攻势。 像是猫捉老鼠一样,两人合力在耍着柘荣玩,这比直接打到柘荣输更叫他难堪。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悬英战鼓。”姜青野身边观战的许将军幽幽一声叹息,感慨良多。 悬瑛战鼓,是悬黎那善音律的爹琢磨出来战场上传信的法子,因为南蛮子喜欢用音律操纵蛇虫鼠蚁,他们的将士在战场上吃了好多亏。 难防的小虫子都带着毒,咬上一口能去半条命。 老大最初是想扰乱那些人的乐声,后来琢磨出了别的用途。 悬英战鼓,悬天之下,落英缤纷。 看着擂台上节节败退的柘荣,许将军冷笑一声,“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鼓声戛然而止,许伯言的枪尖正好抵在柘荣胸口。 柘荣输了。 柘荣抱拳施礼的时候,环刀脱手而出,正朝悬黎而去。 许将军面色大变,却还是慢了一步冲上去,因为他身旁的姜青野比他更快,飞出一道残影来。 姜青野挡在悬黎身前,徒手接住了柘荣飞过来的刀,换了一只手将刀掷了回去,将柘荣狠狠盯在原地。 姜青野背过手去,疏离且客气地对悬黎行礼,“郡主受惊了。” 悬黎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并不往姜青野接刀的手上去看,矜持地点头,转而对后一步追上来的许叔温声道:“许叔,伯言大郎君的眼睛耽误不得,您快带他去看看吧。” 柘荣在演武台上跪朝陛下,口称罪过,无论内情如何,此时认错的姿态做足了。 与上场前判若两人。 陛下在上,冷眼看完了全程,贤妃在一侧,觑着陛下的神色没有贸然开口。 云雁一溜小跑迎上去,拿着悬黎的团扇给她扇风,“吓死我了!” 悬黎的脸色并不好看,她掩饰似地将头扭到一边,哑声说:“我没事。” 云雁顺着悬黎后脑勺对着的方向看过去,是大步离开的姜青野。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45节 地上蜿蜒一条血迹,看着触目惊心。 原本只是演武切磋,柘荣脏手段在前,意图加害皇亲在后,陛下秉着公道赏了许伯言,却并未当场拿下柘荣。 演武继续,只是姜家二郎缺席了演武,与他对阵那人,不战而胜。 * 皇家宫禁,选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独处并不容易,但姜青野寻到了。 手掌摊在桌上,掌心的血还没止住,他也没管。 “小将军英雄救美,怎么不在美前示弱呢?”萧云雁将一瓶金疮药搁在他手掌旁边。 姜青野垂着眼不说话。 “小将军该不会是在吃醋吧?”萧云雁在他旁边坐下,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悬黎与我说,她要招许伯言为夫。” 啪一声,云雁手里的金疮药瓶子碎了。 云雁看着掌心的药粉和瓷瓶碎片,无语凝噎,这下好了,他们可以互相给对方上药了。 “你说,”云雁捡出了掌心的碎片,“元娘她要——”云雁带着一手掌药粉与姜青野掌心相贴,也算互相上药了。 姜青野有些嫌恶地挪开了手。 “她要与许伯言成亲?” 可他不是喜欢你吗?这话太直白了,云雁没说。 姜青野没回答这个问题。 “她应当是想回西南境吧?”虽是疑问,但那鼓声已经告诉他答案了。 幼时习过的鼓,一定是经过经年苦练融进了骨血才能这样浑然天成。 许伯言,能和她一起往西南境去。 许伯言像极了前世高阳关之前的姜青野,纯善自在,满心希望,持重端方。 这些东西,一个月之前的姜青野有,消夏宴之后的姜青野,没有。 “或许吧。”萧云雁耸肩,这事有趣,他愿意掺和,自然不会拆悬黎的台。 “那如果悬黎成亲,你会送礼物给她吗?它喜欢磨喝乐,你可以打上一整套。” 闻言,他们二人搁手的石桌,四分五裂了。 ----------------------- 作者有话说:[加油][玫瑰]欢迎大家留言灌溉[加油][加油] 第43章 云雁挺直了背脊, 抬起搁在桌上的胳膊,整个人拼命向后仰,同时屏住呼吸, 害怕变成被波及的一部分, 下场如同此桌。 “如此论及一位娘子的婚嫁实在不妥,慎言,你我都慎言。”云雁顶着姜青野准备拆骨吃肉的目光实在是头皮发麻, 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你也需要慎言吗?”姜青野忽然就缓和下来, “你不是她最敬爱的兄长吗?” 萧云雁僵硬地笑笑, “不敢不敢,谁同你造的谣?” 陛下在上, 他要当悬黎最敬爱的兄长那还了得。 英王殿下风尘仆仆赶到北境军营的时候带上了阖府家资,“愿为将军马前卒,助将军早日攻下契丹,只求将军让我亲自手刃耶律谅拙。” 北境的疾风刮红了汴京儿郎的眼眶,萧云雁哽咽一声,“悬黎于我, 既是至亲兄妹,又是莫逆之交,我是悬黎最敬爱的兄长。” 若非为他与照楹,悬黎怎会被蛮子所害, 客死异乡。 “萧云雁一条贱命,后半生只为这一件事活请将军务必成全。” 汴京城里数得上号的纨绔膏粱,在军营里既不怕苦又不怕累, 次次杀敌都冲锋在前,过得有今日没明日,活像一条命是赊来的。 戾气重得比起他来有过之无不及。 有这一段渊源在, 姜青野才会和萧云雁多说两句,这不是前世那个与他并肩作战,合力击杀耶律谅拙的萧云雁。 但却一直是将萧悬黎视作亲妹的萧云雁。 “我见悬黎时,十次有八次你都在她身边,所以我想,你们感情应该很好,她有什么事,也会愿意同你说。” 姜青野随意将伤口裹了裹,起身欲走,却被萧云雁拽住了胳膊,他语气沉重,失声问道:“你说你见过萧悬黎十多次?” 语气尖利地仿佛自家白菜被猪拱了,刺得姜青野耳朵疼。 “这只是个笼统的说法。”姜青野耐着性子解释,实则远比这多得多。 他抽回了自己的胳膊,还没没走出去,又被拽住,萧云雁如同惊弓之鸟,“你做什么去?” 是要去将这十多次变成二十多次吗? 大逆不道!登徒浪子! “去帮郡主达成目的。”姜青野将胳膊绕了两圈也没摆脱萧云雁的纠缠,“既然如此,英王殿下便同我一道吧。” 渊檀与英王的别庄不同,虽是有山有水,山和水全都被宽阔的殿宇切割了,穿行其中只闻水声,不见水流。 陛下不会整日都主持演武,按照姜青野前世对陛下的了解,这时候他应该回自己殿中小憩,所以他带着萧云雁循着水声走。 怕萧云雁起疑,他先提起了话头,“我若是你,我明日就去太尉府提亲。” “胡、胡说什么!”萧云雁险些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是胡说吗?”姜青野一本正经地,没有半点促狭打趣的意思,“玉津园初遇时和桑家瓦子那日,你与那温家娘子都在一处,若不是因为喜欢,你堂堂七尺男儿何故整日同娘子谈论脂粉裙钗?” 被戳中了心事,萧云雁答不上来。 又听姜青野道:“京城里的衙内或许知晓内情知情识趣地不与你对上,那京城外的呢?外邦的呢?你欣赏恋慕的人有多好,不会只有你一人知道,你若不亮明态度,做足姿态,怎能怪旁人惦记呢?” 这话说给云雁听,也说给自己听,萧悬黎是个多有抱负手腕的女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比任何人都知道那究竟有多迷人。 不怪旁人会喜欢她,只怪自己做得还不够多,不能叫萧悬黎眼里只有他一个。 说话间,陛下歇脚的临水殿到了,萧云雁远远瞧见一身赭色袍服的高德宝冲他比了个噤声与切莫靠近的手势。 莫名有些喜庆,只是他那神色不太喜庆,反而有些愁绪。 萧云雁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用气声问:“怎么啦?” 高德宝亦低声回:“太后和郡主都在,先别进去了王爷。” 于是云雁学高德宝垂手静听,还示意姜青野站到自己身边来,别贸然进去,触了陛下霉头,也坚决地不再和姜青野说话,生怕他在高德宝面前提起照楹。 云雁侧耳去听,还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声音。 “陛下,这委屈悬黎可以受,但还请陛下给许少将军一个交代。” 站在太后身后的悬黎,不卑不亢,但底气十足。 “是柘荣使毒计暗算在先,太医现在还在给许少将军看眼睛,若是少将军的眼睛好不了了,柘荣便是毁了少将军一生,陛下可不能坐视不理!” 碍于太后在场,陛下被悬黎左一句右一句激得满肚子火气也不能朝悬黎发,只能尽力稳着声线,心平气和地问悬黎:“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处置柘荣?” 悬黎也不羞怯,朗声道:“陛下,我不懂那些,我只知道,做错事便该罚,既有律法,便有刑赏,就算大事化小,也该是叫许少将军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左一句许少将军,又一句许少将军,听得陛下额上青筋直跳,他以眼神警告悬黎,不要得寸进尺。 她该惦记许少将军吗?她该惦记姜小将军! 悬黎恍若未觉。 而这一刻,姜青野奇异地同陛下心有灵犀了。 漫天烟花之中,他小心护着悬黎离开自家府门口,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将她送回了院子。 就在那青蛙仕女旁边,当着那粗尾巴的面,萧悬黎界限分明地同他道谢,“多谢小姜将军送我回府,也免我一场难堪,只是今日之事还请小姜将军看过便忘了,悬黎必定没齿难忘,来生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姜青野被这句来生结草衔环以报大恩噎了一瞬。 他才扯住悬黎的袖子便被悬黎干脆利落地抽了回去,“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终究不妥,不耽误将军了,将军早些回去休息吧。” 姜青野佯装听不出赶客之意,温柔地又牵住了悬黎的袖角,“我等你进屋了就走,你不必担心我。” 悬黎这次抽了抽,竟没有抽动,狠狠心正色道:“小将军,我敬重戍守边关的将士,却也不容许你三番两次对我无礼,小将军若执意如此,咱们的结盟还是作罢。” 姜青野放了手,还是那般温声细语,“悬黎你别生气,我松手就是了。” 姜青野简直像是一块软硬不吃的滚刀肉,萧悬黎所有的手段使出去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让她气闷。 于是她朝姜青野笑了笑,“这倒不值当生气,只是我怕我未婚夫婿误会,言辞才激烈了些。” 姜青野面色变了,不再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依旧在笑,只是那一瞬间笑得很难看。 悬黎还在说:“小姜将军也该听过,许将军家的伯言大郎君,我与他是青梅竹马的情分,父辈定下的婚约。” 随口一说,越说越真。 伯言大郎君,比小姜将军还要多一个字。 姜青野情难自抑,妒火中烧,不由地向前一步想做些什么证明他与悬黎才更亲近,而不是那不知何处的伯言大郎君! 萧悬黎不退不避地与他对视,不说惧怕他做什么,更像是在等着他做些什么。 不是期待,而是试探着在验证。 悬黎还没有放弃试探他是不是前世的姜青野。 姜青野陡然冷静了下来,如果他真的不顾悬黎的意愿做了些什么,可不就是将悬黎推向了那个所谓的伯言大郎君身边! 萧悬黎会为了青涩的小姜将军踌躇反复,却绝不会为了前世的姜庾楼重蹈覆辙。 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从嗓子里挤出一句:“郡主还小,不必急着谈婚论嫁。” 从来只会主动出击,抢先一手的姜青野,在萧悬黎毫不掩饰地探究目光里落荒而逃。 他还没准备好以拥有前世记忆的身份与萧悬黎开诚布公。 哪怕是自欺欺人,他也只能这么做。 为了不打草惊蛇,一直忍到渊檀演武。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46节 可是听着殿内悬黎一句又一句地提起伯言大郎君,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若是悬黎真的喜欢上了这个郎君,他该怎么办呢? 悬黎不欠他,相反是处处有大恩于他,他要坏自己恩人的姻缘吗? 悬黎值得最好的人,可谁又能说他不是这个最好的人呢? 可是要他眼睁睁看着悬黎嫁旁人吗?这种假设,他连想想都觉得喘不过气。 那是萧悬黎,世间最好的的萧悬黎,是吊着他一条命,给了他一线天光,存着他最后一点良知的萧悬黎。 姜青野狠狠地掐着自己掌心的伤口,竭力保持冷静。 那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伯言大郎君,有与她一起经历过那么多吗? 凭什么要他来退让? 姜青野越想越疯魔的时候,屋内传来一声呵斥,是大娘娘的声音。 “皇帝,你究竟要给谁交代?你究竟在惧怕什么?” 大娘娘动怒也并不会扔东西拍桌子,甚至连声音也并不高,但就是叫殿内殿外的人都将心提了起来。 “柘波的确拥兵自重,但这未尝不是一个去了他兵权的机会。”大娘娘斥了一句后,委婉道:“仅是意图谋害郡主这一条罪状都足以叫他举家流放!” ----------------------- 作者有话说:其实每天都在更新但是很难踩上零点前所以天天显示不满三千没有小红花,哭泣。 第44章 大娘娘尽心教导了这么多年, 陛下还是少了几分狠辣魄力,大娘娘这般明示,他还是没有明确表态。 “皇帝, 大凉四境之中并非仅有渭宁有兵, 但却仅有渭宁不臣,若是你连这都能纵容,北境岭南会不会有样学样呢?” 大娘娘点到为止, 临行前看了悬黎一眼, 悬黎会意, 轻轻点了点头。 “萧悬黎,”陛下严肃地唤了全名, “你百般推诿与姜青野接触,是为了这个许伯言?” 其实观她言行,陛下已经知道答案了,他就是想听萧悬黎亲口说。 “臣女若说是,陛下会赐婚,放我与伯言归西南境吗?”悬黎心底对唐突伯言大郎君道了个歉。 她在陛下发难之前接着说, “臣女也说了,为了大凉,一切都不算委屈,臣女郡主之尊, 安享富贵这么多年,为四境安定牺牲,是臣女担负这姓氏的职责, 但伯言无错。” 悬黎朝陛下行叩拜礼,“陛下,臣女可以放弃这份姻缘去与姜二郎君接触, 如同臣女五年前向陛下献西南军符一般。” 陛下挑眉,这是有条件的意思了? “说下去。”他倒要看看萧悬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陛下今日也看到了,当着您的面,柘荣都敢在殿前演武时下脏手,这根本未将您放在眼里,演武输了刀指臣女,这也并非丈夫所为,这样的不仁不义不忠,臣女不认为柘荣父子会甘守渭宁。” “请陛下将许将军父子调回西南境去吧,许将军是我父生前最得力的副将,他会秉承我父遗志收好那一方土地。” 这是悬黎要做的的五件事之一,也是她对西南境旧部和亡父在天之灵的交代。 悬黎稳稳且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臣女会同伯言去说,是我爱上了姜家郎君,要嫁给姜家郎君,陛下再去施恩,西南境驻军全军都会感念陛下的恩德,将永远都是陛下手里最得用的一支精锐。” 陛下摸了把下巴,这倒也是个主意,殿前演武是他亲眼所见的,若非情之所钟,哪能那般默契,悬黎所说两情相悦一事必定不假。 许伯言眼睛好坏未定,若是彻底坏了,天家的郡主岂能下嫁身有残缺之人,那天下会非议他这皇帝拿宗室姻亲换皇位安稳。 若由悬黎去说,这意义大不相同,加之她若提了姜二郎,那北境与西南境必生嫌隙,绝不会在私下勾连威胁帝都。 他再施恩,一道旨召西南旧部还渝,也算就殿前演武之事给许将军一个交代,西南境旧部已许将军为首必定如悬黎所言对他感恩戴德,还可就近掣肘渭南岭南。 一举数得,甚好。 至于萧悬黎。 陛下的目光落到她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情伤心死之相,这闷葫芦从小就这样,也不打紧。 原先他虽说劝萧悬黎和姜青野接触,却也没想过真的将她许配给姜青野,如今这样看来,也未尝不可,萧悬黎对姜青野无意,相反还因姜青野无法与心上人成婚,这等大恨横在眼前,必然不会与夫家一心。 不与夫家一心便会一心向着母家,这样一来,他便是朝姜府和北境军中布了一枚眼线,还是无法被拔除的眼线,倒也未尝不可。 至于夫妻之情,哪能事事皆如人意呢?他身为至高无上的皇帝,也没能如自己所愿与思芃成婚。 陛下想到思芃,想到他与思芃也是因眼前这人才未能结亲,心中的郁气和不满好像散了一些,承这姓氏庇荫,自然也要回馈这姓氏忠诚,连他尚且不能免,萧悬黎又凭什么例外。 “言之有理,朕会考虑。”陛下咳嗽了一声。 门外的高德宝听见了,打着拂尘替门外候着的二位打开了殿门,恭敬道:“殿下,郎君,请吧。” 姜青野目不斜视,给陛下请安,好像殿中没悬黎这人一样,倒是云雁悄悄朝跪在地上的悬黎看了一眼,看她没哭,这才悄悄放下心来。 “今日姜卿救护郡主有功,还错失演武。”陛下礼贤下士,体恤道:“这样吧,今日殿前演武的胜者是邓家的闳轩,要入殿前司行走,姜卿便与他一道,同入殿前司。” 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姜青野得体地谢恩领赏,没有半分得色,叫陛下更为满意。 陛下看了一旁神色淡然仿佛置身事外的英王与郡主,又道:“听说姜府家塾颇具规模,如今观姜卿言行便知所言不虚,朕身旁这一弟一妹,颇不成体统,朕便忝颜将他二人一并送入姜府家塾,姜卿务必不要推辞。” “这……”姜青野面露难色。 陛下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施压道:“朕自知有些强人所难,从前关于姜卿的事,朕也听过一言半语,既然姜卿能蜕变至此,他们两个自然也不在话下。” 姜青野踌躇半刻,还是下定决心一般应下。 云雁看着不情不愿,倒也说了句场面话,希望日后姜青野多多关照。 唯有悬黎,从姜青野进殿后便未再发一言,看着的确是不喜姜青野的模样。 而姜青野,也规矩守礼,并未朝悬黎看过一眼。 一时无话,满殿寂声。 此时,高德宝恰到好处地通报:“陛下,中书门下一同求见。” 陛下有正事,姜青野与云雁悬黎自然识趣退下。 直到中书门下各位相公进来,陛下也没想起,其实他并未召见姜青野,也就自然问不了萧悬黎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云雁扶着跪地有些腿麻的悬黎慢腾腾地走,姜青野放缓了步子在前头引路,与后头二人隔着五步之遥。 云雁小声惊呼,“他拿东西砸你了?额头青了一大块!” 悬黎额头肿了个大包,阳光一照,像个老寿星。 “不是,”悬黎轻轻摁了一下,疼得轻声抽气,“是我自己磕的。” 做戏总得做全套。 不然怎么让多疑的陛下相信呢。 凝神听她动静的姜青野听到云雁惊呼的时候,便匆匆止步回了头,但生生忍住了没有上前去关心问询。 陛下好像误会了什么,他要顺着悬黎的意去维持陛下的这种误会。 “傻!”云雁恨不得上手使劲摁一摁给她长长记性,做做样子就行了,陛下才不在乎他们磕头磕得有多用力。 悬黎看姜青野转过头去重新往前走了,才将目光落到他那只受伤的手上。 萧云雁捅捅她胳膊,用口型说:上药包扎过了。 悬黎这才安心些。 旋即她用姜青野能听见的声音对云雁说:“陪我去许将军那儿吧,我去看看伯言。” 她在陛下面前演一套,还在姜青野面前演另一套呢,那话说过太多遍,说得她都要信了。 云雁听到那句伯言,神色像吃伤了东西似的,很是一言难尽。 不是,萧悬黎你来真的啊? 前头姜青野又停住了!萧云雁汗毛倒竖,悬黎好像是扎着满手的钢针搭在他小臂上,扎得他全身都疼。 悬黎神态自如地平稳走过去,朝着姜青野微微福身,“今日多谢小姜将军出手相助。” “长淮郡主又要说下次必定登门致谢了吗?”姜青野执拗地盯着她,那神色里的委屈藏都不藏了。 云雁在悬黎身后捂着侧脸,酸,可真酸哪。 于是悬黎从善如流,补上一句,“下次一定登门致谢。” 姜青野按耐不住,攥住了悬黎的手腕,却在悬黎平静的目光里缓缓松开了手,“郡主额上的伤,早点上些药。” 姜青野转头走了,马尾扬起来又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仿佛方才险些失态的不是他。 悬黎带着云雁朝另一头走,去太医处看伯言大郎君。 “元娘你可真是女中豪杰。”云雁跟上去,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拜和夸奖。 “我给姜二郎上药的时候,他一掌便把这么厚的石桌都拍烂了。” 云雁两掌之间扩出个极其夸张的宽度来。 悬黎一只手捂着被姜青野攥过的袖口,上头银线钩出来的白梅不知何时被染上了一片猩红。 * 伯言大郎君的眼睛已经被包扎好了,清隽儒雅的郎君被一条白巾遮住眼睛,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脆弱。 云雁心底啧了一声,这的确是比徒手裂石桌的姜青野更能激起萧悬黎的保护欲。 萧悬黎从小就这德行,喜欢保护弱小,保护杨娘子,保护他,保护照楹,现在保护许郎君。 许郎君瞧不见人,悬黎也没叫他起来。 许将军在一旁笑呵呵地,“太医说了,不是毒药,养两日就哈好了,劳烦郡主王爷记挂,还亲自前来看望。” 只是他粗手粗脚地做点药的细致活疼得他儿子都忍不住,这才留在了太医这里休养。 “这事陛下一定会给大郎君一个交代,许叔只需安心等待,必会得偿所愿。” 这话说得隐晦又明白。 云雁没听懂,许叔听懂了。 许叔激动得搓手踱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还碰翻了大郎君座位旁边的水盆。 “我去叫人来收拾。”许将军大步流星,悬黎都没来得及叫人留步。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47节 “幸好没事,”悬黎诚心道歉,“若是因我延误郎君治疗,伤了眼睛,真是罪责难赎。” 许伯言笑着摇头,“若无郡主,我也不愿意在那种情形下认输,该我谢郡主助我取胜才是。” 演武不利可以叫停,是她看不过眼柘荣的嚣张气焰才去敲鼓的。 伯言大郎君洞悉了她的意图,还默契地与她配合,才能叫她提前在陛下面前提起西南驻军诸将回归之事。 “悬黎在此,谢过郎君。”哪怕许伯言看不见,她也行了个漂亮的叉手礼。 ----------------------- 作者有话说:悬黎:演到你发慌! 第45章 悬黎行动间带起了一阵清风, 许伯言感知到了,循着风向去扶,被萧云雁一马当先地握住。 云雁攥着许伯言的手情真意切道:“许将军眼还有伤, 切莫操劳。” “云雁阿兄, ”悬黎笑道:“我有事要与许世兄说。” 萧云雁一边眉毛高高挑起,抗拒的心思溢于言表。 悬黎拍了拍他,“你留下听也行。” 萧云雁立刻将许伯言的手轻柔地放回他膝盖上, “不打扰了, 两位慢聊。” 他一点也不想成为共犯, 也根本不想知道太多。 虽然他已经被绑到萧悬黎这条贼船上了,但是, 在船头掌舵和在船尾划水的罪名是不一样的。 前者同生共死,后者不过无辜被连累而已。 他还未与照楹成婚,可不想在那之前死在姜青野手里。 打定主意置身事外的云雁,从百无聊赖等到心急如焚。 日头偏过去,连影子都断了好几寸。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云雁紧盯着禁闭的院门, 眼中的怨念都要将门板灼穿时,悬黎终于推开门走了出来。 面上的笑容没有了,反而淡淡蹙起眉,一副强忍悲伤的模样。 在云雁开口前朝他摆摆手, 示意他什么都不要问。 悬黎维持着面上的悲伤,心里却在盘算,陛下召了中书门下的官员们, 肯定是要商讨今日之事。 她若是陛下,一定会处置柘荣,还得让这消息不会走露到渭宁, 尽可能在柘波狗急跳墙之前先发制人。 有点赶啊。 悬黎喃喃出声,心事重重地加快了脚步。 云雁伸手在悬黎身前拦了一把,“这话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说,因为我不赞同也不忍心你做这件事。” 这些日子悬黎如何奔走折腾,他是看在眼里的,悬黎能做到这一步,他又怎能真的袖手旁观,“许伯言的事我不插手,但你目下要去做的这件事交给我,如何?” 萧云雁扬了扬下巴,给了悬黎一个叫她安心的微笑。 “拿捏痴男怨女,谁能比得上群山先生呢?”萧云雁做了个凌空执扇扇风的动作。 悬黎笑着嗔他一眼,继而正色点了头。 也好,她去做只怕会适得其反。 “你去我殿中歇歇吧,瞧你这操劳劲儿比陛下都要日理万机。” 云雁抚掌,绿油油的玉版从天而降,“陪郡主去咱们殿中歇息。” 云雁朝玉版使了个眼色,玉版比了个万事俱备的手势。 而悬黎,直到迈进听花筑的时候,才慢一拍地反应过来,云雁主仆摆了她一道。 庭中潇洒美少年,墨发如瀑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1 极其赏心悦目的夏日景致,只除了这人是姜青野。 她还没做好一日里接连几次面对姜青野的准备。 抬脚便要走,姜青野却如后脑勺长眼睛似的,适时转过头来,淡笑如绽花千树,明眸停驻万星光。 “没想到英王殿下殿中的地气这样好,合欢竟然已经开了。” 姜青野一边朝悬黎走,一边抬手指了指头顶的合欢花,正好露出自己手上的伤口。 裹伤的白布几乎被血染透了。 悬黎没办法当看不见,她紧紧环住自己的手腕,掌心正好压在那几朵红梅上。 她浅浅地平复了呼吸,寒暄一样开口,“小姜将军的伤口崩开了,玉版,取药来重新给将军包扎一下。” 玉版得令疾走如飞,像支冲天的炮仗一样冲进屋里。 姜青野好像把自己一身戾气都倒干净了,现下整个人像一块被抛光的玉,温润澄澈。 悬黎心里叹口气,这副样子比起暴怒狠厉难对付许多,她同那样的姜青野打交道比较有经验,面上却尽量温和客气,“小姜将军手上有伤,怎么没有好好休息。” 姜青野不提自己为悬黎去看望许伯言抓心挠肝,只凝视着悬黎说:“英王殿下好客。” 饶是好脾气修养如悬黎,也忍不住在心底说萧云雁一声多事。 悬黎正想着说些什么与姜青野告辞,姜青野似有所感朝她伸出了手,是那只未曾受伤的手。 悬黎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怔怔地看着他从自己肩头拂了一朵合欢。 “……多谢。”悬黎还以为姜青野故态复萌,她还预备借题发挥,正好与他道别。 “合欢有意,连它都知道应该眷恋谁。”这话可就有些浪荡了。 悬黎才要发作,便听姜青野温声说:“郡主小心脚下。” 这会儿又十足十地像个正人君子。 悬黎只能暂时压下道别的念头,与姜青野一同进正堂。 玉版端了药和细纱布来,悬黎笑得可亲,“玉版,你来帮小姜将军换药。” 玉版脸色一变,麻利地搁下托盘,“郡主可快饶了小人吧,将军的手是要握刀持枪的,小人粗手粗脚地,将军万一有个闪失,奴才岂不成了罪人。” 玉版一叠声地告饶,边告饶边往门边退,这串词说完他也顺当从堂内退了出去。 姜青野垂着眼在桌上摊开手掌,一层一层揭开裹伤的布,牵扯到伤口还会痛呼一声。 他始终半低着头垂着眼,不向悬黎求助也不提叫悬黎去忙。 就这样与悬黎无声对峙较劲。 悬黎又叹了口气,心里劝慰自己上天有好生之德,自己只是心善,无法做到有人为救她她而受伤却不管不顾,绝无其他。 “我来吧。”悬黎在与姜青野隔了一个位置的地方坐下。 姜青野调了药膏,却并没有交给悬黎,而是拿细纱布蘸着一点点涂在悬黎额头上。 乍然被触碰额头,悬黎疼得嘶了一声。 姜青野放轻了手中的动作,如同羽毛轻拂悬黎的额头。 “小姜将军,还是你手上的伤比较要紧。”悬黎强自镇定,没有露出羞涩和不自然的表情来,手却紧紧攥在一处。 姜青野便点药边轻呼,状似无意的风,吹动某片心湖的涟漪。 悬黎长睫微颤,哪怕仅有一刻颤动,也被某人捕捉珍藏于心。 不知不觉间,二人挨得近了,都能闻见彼此身上的香气。 一个是清甜果香,一个是淡雅松竹。 这一刻于悬黎而言,并不好过,好像过了有一旬日那么久,她才听到姜青野说:“好了,郡主临睡再擦掉,明日再涂一次,便可消了。” 这下不抬头的人,变成了悬黎。 她一层又一层地扯掉了姜青野手上的布,露出掌心的伤口,伤口有些深,但一刀划过该是整齐的,姜青野的伤口却有些狰狞,好像被撕扯过一样。 清血迹,涂药粉,重新包扎。 悬黎是第一次做这事,全部弄完自己出了一层薄汗。 而姜青野从头到尾都没有喊疼,安安静静地等她包扎。 而伤口包扎好后,察觉到悬黎有离开之意,姜青野试探着问:“郡主在同陛下求了什么?都将头磕伤了?” 姜青野低眉顺眼的样子叫悬黎有些无措,小心翼翼试探的样子也叫悬黎心底有些动摇。 难道他真的不是姜庾楼? 于是悬黎信口开河,“我求陛下为我赐婚。” 那一瞬间姜青野眼底翻过汹涌的杀意,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握住了桌腿,但握上去的那一瞬他陡然清醒过来。 悬黎还在身侧,她并没有成婚,而他也不能吓到她,悬黎不喜欢。 他缓缓松了手,黄花梨的桌案幸免于难。 萧悬黎却毫无所觉,捡着能说给姜青野听的,说与他知。 “陛下一定会处置柘荣,也会对渭宁有所防备,许叔他们有望回西南境去了。” 有西南驻军挟制,再添上岭南的一份保险,就算柘波再次起兵叛乱,也无需再从北境借兵,便不会发生前世的惨案。 如此一来保全了北境,也保全了姜府,免了大凉一场浩劫。 悬黎越想越开心,心头一块大石即将落地,眉眼之间都带上了轻快。 这份轻快落在姜青野眼里,简直要成为悬黎欣然决定嫁给许伯言的铁证。 他的心好像被人放进沸水滚了几滚,又被人捞出来拿钝刀切片。 永夜关下身中数箭也不如此刻难熬。 姜青野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拿被包扎的掌心抵住了悬黎的嘴唇。 “萧悬黎,”姜青野像稚童撒娇那样拖长了声音唤她,“你明知我喜欢你为何还要说这些话来刺我的心。”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48节 姜青野声音温柔,抵着悬黎嘴唇的动作也轻得不能再轻,唯有眼中情意浓烈地叫悬黎心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姜青野往前凑了一寸,努力地在悬黎眼底留下自己的模样,“我自认与许伯言比也不差什么,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让你看见我的机会。” 萧悬黎前世的绮念,翻到今生来,黏糊地同自己要一个机会,她又不可抑制地响起了照楹那句上天的补偿。 只是为何是这时,为何不是前世她为姜青野辗转反侧时。 “小姜将军,”悬黎狠了狠心,“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 姜青野飞速地凑过去啄了一下自己挡在悬黎唇上的手背,一瞬间的气息交融,让他梦回消夏宴的那个晚上。 “我不愿唐突你,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我便去做什么样的人,你喜欢光风霁月的郎君,那我学着做一个坦荡君子,你一心为大凉忧虑,那我便持枪镇守北境。” 一颗真心,浸润两世才发酵出了叫姜青野恍然大悟的情,才明白从前所有欣赏怜惜不过心动情动。 所有的甘之如饴,皆是因为那人是萧悬黎,他那颗充满算计仇恨的心里,唯一一块干净地方盛着的人。 他要如何放手呢? ----------------------- 作者有话说:1化用了一下杜甫的诗 男狐狸精开始狐媚[彩虹屁][加油][玫瑰] 第46章 “我心里有人了, 承蒙小姜将军错爱。”悬黎如梦初醒,猛得起身往后退了一步,鹅黄旋裙绽开如棣棠盛放。 “这样的话小姜将军别再说了, 我怕伯言误会。” 萧悬黎还能带着一点儿得体温婉的笑意, 只是脚下微微乱了方寸。 姜青野锲而不舍地去追,并且不遗余力地给许伯言上眼药,“他若与你一般情笃, 又怎会疑你, 他若误会便证明他心不够诚, 既不心诚你又何必眷恋,悬黎!” “面对柘荣那样的对手他还需靠你才能全身而退, 他配不上你!”姜青野语调有些急,好像他说快些,悬黎就能喜欢上他。 “将军自重!”悬黎又往后退了一步,高声喊道:“翠幕!” 翠幕窄袖束腰,不知从何处来,紧紧挡在悬黎身前, 十足的防备姿态。 “姜郎君。”翠幕转了转手腕,“婢子不才,稍比伯言郎君强些,即便是对上你, 也有一战之力,还请将军莫要纠缠我家郡主。” 悬黎站在翠幕身后,“小姜将军待人一礼, 来日悬黎婚宴有你一杯喜酒喝,若是纠缠不休,毅王府上的人, 也略懂些拳脚。” 悬黎嘴唇紧抿成一条线,这已经是她动怒时的神色了,姜青野知情识趣地退了一步,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平复心神递台阶道:“唐突郡主了。” 她没提双方结盟之事,他也默契地没有提及。 这是姜青野最后的退路,他自然不会在悬黎气头上提。 即便是姜青野先低了头,他也还是在悬黎离去时朝着悬黎背影沉声喊道:“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不会放弃的。” 回应他的是,是翠幕得悬黎授意擦着他面目飞过去的一根木筷。 * 段瑛是头一次来渊檀来,一是不想应酬,二是院中还藏了一个足以身败名裂的把柄,不亲自看着实在不放心。 那日好好说着话,秦照山突然栽倒在地,她只能将人藏进府上,也不敢请大夫,只能先命团姑看着。 还没等人清醒,渊檀避暑的御令下来,她不欲来的,可一想到秦照山不在,又是个麻烦,只得与悬黎一道来。 也幸好悬黎不是个爱多问的人,没追问她这次怎么改了心意。 她还不想在女儿面前撒谎,也没做好据实相告的准备。 本来悬黎便对秦照山敏感,她不想让悬黎不开心。 幸好藏着秦照山的这一路都顺顺当当没什么波折,只是一整日了,都还没设法联系上秦照山的亲随,而秦照山也仍旧没有醒过来。 看到秦照山昏迷的脸,段瑛也不免会想到他昏倒前说的那番话,说没有触动那是自欺欺人,可若说她会为了这几句话奋不顾身,那也绝不可能。 她早过了会被几句甜言蜜语迷倒的年纪。 段瑛胡思乱想不能平静,飞针走线却丝毫不错。 云雁走近前来看到的便是王妃落针如神的情形。 天气热,屋里闷,王妃将针线活挪到了凉亭里来做,院中葱郁的野葡萄藤蜿蜒着攀上去,在红漆柱子上挂着沉甸的果,颇有野趣。 慈爱的娘亲在给自己绣衣裳,桌上放着可爱的葡萄,这场景他光想想都觉得浑身轻飘飘地,他若是悬黎,非得把秦照山打个半死赶出京去不可,怎么可能在后头推他一把。 “王妃,云雁今日想随王妃一起用晚膳。”云雁到王妃跟前比在自己家还自在,坐到一边便自顾自地剥葡萄吃。 “团姑,有些垫肚子的没有,我饿了。”长辈们最喜欢给小辈准备吃食,听云雁喊饿,王妃吩咐团姑多上几份点心。 王妃向门口望了一眼,不见悬黎随后进来,便问及她的去向。 云雁眼珠一转,知道这是演武的事被陛下锁了消息,连王妃也不知道。 他也便没提这茬,“我没与她一起,许家郎君演武落败,悬黎去看望他了。” 掐头去尾地说法,却正好对上了前几日悬黎对王妃说要嫁给许伯言地说辞。 王妃手里那根针瞬间有千斤重,不仅压得她抬不起手,还扯着她五脏六腑一起往下坠。 她将那件衣服搁在一旁笸箩里,斟酌着开口,“悬黎她……” 云雁挑眉,自然地将话接了下去,“谁叫她心善,多少年不见的幼时相识也去探望。” 云雁心无旁骛地吃葡萄,不见有任何异色,王妃稍稍安心,无人看出来那就不会有流言蜚语,证明悬黎还只是说说。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云雁将他吃了半串的葡萄放下,“从前毅王叔的旧部是对悬黎带着怨走的,怪她守不住毅王叔的兵符也留不住毅王叔的旧部,如今见着一个,悬黎肯定是要尽力修复关系的。” 云雁像重新长出了一根笔直的脊骨似的,努力坐正了身子,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我前几日听陛下身边的小内侍们议论,西南道要备军了,说是那边不太平,可从前的精兵强将走得走散得散,底下的军心也都涣散了,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是要和南蛮子对上只有填命送死的份。” 云雁一张脸严肃极了,“悬黎也听见了,所以才这般向许将军一家示好吧,有从前的部将回去,好歹也能鼓舞士气不是,她怎么忍心看着毅王叔从前带出来的旧部死得不明不白呢。” 虽是胡诌,云雁却误打误撞地说准了症候。 段瑛眼前也闪过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从前在军帐下给夫君传令的小士兵那时才不过十二三岁,整天都笑嘻嘻地,好像没什么烦心事,还喜欢逗着悬黎笑。 他其实是家里没人了,自愿投身军中只为一天能有四两米吃,而这些米粮也会被他攒下来,周济穷苦百姓,他说希望不要有人同他一般孤苦无依。 也是他背回了夫君的尸身,失去了一只眼睛也依旧守在军中效力,说要替夫君守着西南境。 临别时还特意来送一程,说会给悬黎留着最甜的水蜜桃和脆李。 观察敌情的斥候前锋做得一手好菜,每回打了胜仗都要好好露一手,彼时半个营的将士在围在个石桌大的锅前等着他给盛菜。 那麻辣鲜香的滋味好像现在还抵在舌尖。 一群粗豪儿郎,围在篝火前喝酒唱歌,天南海北的调子传出好远,北边的筚篥,南边的三弦,汴京的琵琶和西南柔婉的歌,和着夫君强劲有力的鼓。 那是她此生听过最美妙的乐声。 被她深埋在记忆里,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忆及的东西好像复苏了。 在她要永远失去这些东西的时候。 旧日鼓声还在耳畔,那套鼓曲夫君将其定名悬英,是希望西南境乃至大凉全境都如他一般圆满幸福。 若是夫君在九泉之下听到这个噩耗,只怕九泉之下连魂魄都难安。 他们一家已然此生都无法再圆满,现在西南境要多上无数个承受丧夫丧父之痛的人吗? 段瑛正伤怀得不能自已,听见云雁又说:“其实也不是没有法子,合纵连横嘛拉几个盟友一同抗敌不也就不至于死伤无数。” 云雁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西南那一片上,若是能拉拢岭南秦家那是再好不过了。” 岭南秦家,段瑛心里默念了一遍。 “婶母,你一定要劝劝悬黎,别动这歪心思,”云雁煞有介事且义愤填膺地说:“秦家那家主孩子都快能科举了,秦家那二郎来我府上住了一阵子,整日里唉声叹气地,瞧着便不是多福长寿之相,可不是良配。” 秦家二郎? 悲伤怅然之下,段瑛好像抓住了什么。 她收敛了脸上的凄惶之色,镇定下来眼锋犀利起来,其实与大娘娘很像,“云雁,你老实与婶母说,今日这番话,是不是特意说给婶母听的?” 云雁笑了笑,痛快承认:“是。” “难道婶母以为,无我与悬黎一明一暗地替婶母周全,婶母真能悄无声息地将秦照山带进渊檀来?” 段瑛心漏跳一拍,头皮一瞬间发麻,胸口好像被什么用力撅住,攥得她喘不过气,连带着四肢都无力起来。 她以为藏得很好的把柄,就这样被云雁挑破说了出来。 所以悬黎一直都知道?知道她将秦照山藏在王府和此处? “婶母,云雁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诓骗欺瞒。”云雁递了颗葡萄给段瑛,“婶母,悬黎这辈子都不会和你说这番话,她想你所有的选择都出自本心,不被任何外物裹挟,云雁亦然。” “但婶母扪心自问,真的对秦照山一分心意也没有吗?”云雁拿出了自己写话本子的细腻来,“若真是半分心意也无,也就不会担着风险将秦照山挪到这里来了。” 还不是怕有人发现岭南秦家无人在此,被陛下追究责罚。 “住口!”段瑛有些羞恼,大家闺秀哪能和晚辈堂而皇之地谈论这个。 云雁乖乖住了口,他也算是不辱使命了,想说的已经说了,既然有意,不妨给个双方一个机会,不论结果如何,起码不会留下遗憾。 此事能成他也不会有多高兴,若是成不了,他反而还会高兴些。 悬黎不愿意用大义裹挟生母,焉知王妃是不是需要一个大义来做台阶呢。 ----------------------- 作者有话说:姜青野的绿茶之路缓缓铺开。 第47章 秦照山在当夜戌时才幽幽转醒。 醒来时云雁正在在床头支着下巴看他, 瞧他睁眼,戏谑道:“秦师傅好眠啊。” 有晨起练武的微末情分在,云雁总是不太正经地唤他一声师傅。 秦照山捂着酸疼的脖颈忍着眼冒金星的恶心缓缓坐起来。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49节 英王笑得颇不怀好意。 秦照山揉着脖颈打量他在的这方居所, 堂深宇阔有些江南意味, 不是他住过的英王的府邸,墙下窄牙条的平头案上一只供着长茎粉荷的豆绿细瓶格外醒目。 鱼状古铜灯被蚕丝床纱半遮半掩,透出莹莹一点光, 英王半张脸露在光下, 另外半张隐在暗中, 看向他的目光别有深意。 “秦师傅这四日都梦见什么了?” 听见屋内有动静,玉版叩了叩门, 随即端着一碗燕窝粥推门而入,径直端给秦照山。 “四日不曾好好用饭,喝些粥吧。”云雁突然体贴起来。 秦照山搅着粥碗,“我,”一开口嗓子都仿佛要裂开,努力咳了两声, 复又开口,“我睡了四日?” 他还未从长时间的昏迷中恢复过来,说话动作都慢了半拍,连眼神都还有些木楞, 仿佛提线木偶在试图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僵硬得很。 云雁嘴唇抿成一条线,怕自己溢出破绽。 萧元娘可真狠啊, 翠幕也是敢下手,连着三日劈在同一位置,都不怕将人劈成傻子。 若是真将秦照山劈成傻子, 那不是将岭南推向敌营了? 不过—— 云雁看秦照山这笨拙迟缓的动作,觉得这人离失智也并似乎并不太远。 “我是在毅王妃处将你拖回来的。”萧云雁看秦照山将大勺燕窝粥放进嘴里才出其不意说道。 “咳!”秦照山呛了一口,到底没狼狈地把粥吐出来。 心底的秘密快要掩不住,迫不及待地展现出来和事情未定前被人戳破,后者更叫人尴尬。 “我……” 与英王分说,这其间的分寸秦照山拿捏不好,一时有些语塞。 云雁打断他,十分开明:“陛下尚且能纳孀妇,秦师傅倾慕王妃也无不可。” 这还是他袒露心声后,第一个不问缘由便表示支持他的人,秦照山大喜过望,心绪起伏太大,眼前一阵阵发黑。 “秦师傅预备何时入赘毅王府?”云雁语气平淡,仿佛他进京来就是为了做段瑛的入幕之宾。 毅王妃可以在王府里养个无伤大雅的小面首,仅此而已。 “元娘叫你来说的?”燕窝粥喝进嘴里,食不知味。 元娘才收了他秦家的信物,这是穷图匕现,要替陛下留他在京中养老的意思? “你猜。”萧云雁眨了眨眼,潇洒地从椅子上起身。 不比秦照山一躺许多天,他可太累了,闲闲伸了个懒腰,意味深长道:“渊檀避暑时日还长,谁能保证王妃不会碰上另一个俊俏郎君呢。” 燕窝粥在嘴里发涩,堂堂英王殿下,怎么拿不出一点儿好燕窝来招待客人。 也不单是英王殿下不会好好招待客人,陛下也不大会。 演武场有了些变数也不打紧,刀剑本就无眼,而且那作恶的人也已经押在皇城司了。 虽无明旨安抚悬黎和许将军父子,但他已经单独召见过悬黎和许将军,尤其与许将军,也算有了默契。 许将军听到能同各邦离京时同返西南境,那恨不得肝脑涂地的模样叫陛下很受用。 只是暂时还不能放他走,萧悬黎还没解决她与许少将军的事。 他不能叫驻外的臣子心里带着疙瘩走,即便有,那疙瘩也该是对旁人的心结。 所以陛下在蹴鞠赛这日,做了个极其大胆的决定。 湛蓝天幕中,浮着大团大团轻柔的云,无偏好地随意荡来荡去,恰巧有极大一朵挡在蹴鞠场正上空。 绿草如茵的场地中间竖起两根数丈高的竹竿,竹竿上面结成一张网,留一个圆圆的“风流眼”,赛时球便会从此圈穿过。 但此刻,悬黎希望那一颗蹴鞠可以不过场上那一个“风流眼”,而是砸她身旁的这一双风流眼。 萧悬黎百般盘算不敌陛下灵机一动。 她身侧那姜青野,不知是吃错了什么东西,风度翩翩地朝她另一边的云雁和照楹拱手施礼,朗声道:“陛下体恤下属,知道我这北地来的不懂规矩要英王殿下和娘子好好指点一下京中的规矩,免得失礼。” 这一幕正好扎在主帐内的陛下眼里,陛下按了按额角,觉着此事有些失策,他以为是叫悬黎和姜青野有些接触,没想到是便宜了姜青野去见温家女。 贤妃也知晓陛下的打算,她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妹,奉如果然怔怔地瞧着底下那顶彩帐。 贤妃轻声叹了口气。 大娘娘在上首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笑不做声。 小彩帐底下的四个人之间自有暗流,无瑕顾及彩帐之外的各怀心思。 姜青野最后才将目光落到身侧的悬黎身上,“我对蹴鞠最深刻的印象,便是曾经见过一尾漂亮的鱼,我说得对吗,长淮郡主?” 明明是尊贵庄重的封号,不知怎的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叫悬黎觉得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旖旎。 悬黎不偏头看他,他便一直歪着头等悬黎。 悬黎皱起眉瞧过去时,姜青野却不再看她,只是嘴角加深的笑意格外刺眼。 场下的哨声在此刻响了。 原本对峙的青红双方立时动了起来,青方球头将球高高抛起,流畅的动作才真像一只入水的鱼。 那人眉目英挺却气质柔和,那是姜青野的大哥,姜青源。 而青衣队友们迅速跑位,与姜青源配合展开争夺。 青红双方共二十四位球员,皆是有武艺底子的郎君,青青红红混在在一起,运用各种技巧,拐、蹑、搭、蹬、捻,配合默契地抢那一颗金线球,红方球头在姜青源脚底下虚晃一脚抢走了球,彼此之间传递。 红方球头抬头,白皙的脸上是志得意满的骄傲。 “还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啊秦师傅。”若不是有女眷在此,他都要站起来拍桌子吹口哨了。 秦照山与红方球员虽未长久磨合却配合默契,已经试图将球踢过“风流眼”得分。 秦照山看准时机,起脚射门,球如流星般飞向“风流眼”,姜青源带领的青方球员也不甘示弱,纷纷跃起,如同拔地而起的翠竹节节拔高,试图阻挡球的去路。 临门一脚,被姜青源腾空一脚踹出老远。 青红两方如争食的鱼群,向金线蹴鞠的方向追出去。 “精彩,这可比齐云社的场子有意思多了。”萧云雁雨露均沾,先看照楹后看悬黎,连悬黎边上的姜青野他都照看了一眼。 “为什么选他们两个做青红双方的球头呢?”悬黎抓了一把干果子给云雁,眼神示意他给照楹剥一盘。 一转头自己面前多了一盘核桃榛子,这会儿姜青野倒是不表功了,眼睛直直盯着场中的兄长,好似这盘干果与他无关。 一只手上还缠着裹伤布,也不知道是怎么剥了这样一大盘。 不来疾言厉色,该走水磨功夫,悬黎想与他吵一架都没有个由头。 “秦照山打不过我兄长,这一局他必输无疑。”姜青野没回头,也不知道这话是不是在自言自语。 悬黎与秦照山也算切磋过,知道秦照山的蹴鞠水平,才想问问为何如此笃定,一位小宫娥走上前来行礼,“郡主,太妃娘娘有请。” 悬黎没有立即起身,打量了那小宫娥一圈,神色淡淡道:“太妃可有说何事寻我?” 粉袄小宫娥低垂着头恭谨道:“杨娘子来了家信,提及郡主,所以太妃娘娘才遣婢子前来请郡主走这一遭。” 经过前头的事,想来太妃也不敢再打她的主意,太妃的母家在思芃出宫后,没两日便被贬出京城去了。 太妃就算因此事怨怼,只怕也不会怨怼在她身上。 悬黎盯得那小宫娥浑身不自在的时候,陡然松了口,“既是思芃的事,那我便走上这一趟。” 小宫娥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在前方给悬黎引路。 姜青野一直注意着悬黎的动静。 见她走了,云雁又没个反应,忍不住问道:“不用跟上去瞧瞧吗?” 话是对着云雁说的,眼神却一直追随者悬黎离去的方向。 云雁心大得很,“不需要,萧悬黎没什么力气,但有得是手段。” 这话也不算浑说,姜青野深有体会,只是还是会担心。 站起身来,“我去透透气。” 云雁看破也说破,“去萧元娘身边透透气吗?” 回他的是姜青野坚定的步伐,挺拔的背影和飞扬的马尾。 “好了,”萧云雁将照楹手里被捏得全是指印的桃子解救出来。 “他们都走了,这下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说了吧。” 于他而言,温照楹的心思太好懂了,她今日都没同萧悬黎说一句话,还神不守舍的,一定有问题。 照楹每每有心事都喜欢捏软和东西,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 “呆雁,”照楹声音飘忽,竭力镇定尾音犹颤,“你觉得我父如何?” ----------------------- 作者有话说:没能写很多,sad 第48章 温太尉如何? 虽已年过不惑, 却不像一般中年男子一般大腹便便,面容依旧周正,浓眉长髯, 也只有这样被岁月格外优容的俊美男子, 才能有照楹这样的女儿。 看照楹纯慧无瑕,也可知温太尉在家宅之中是个不错的父亲。 于朝政上,听说和光同尘的一把好手, 能在各派系之间和稀泥, 无根无基能稳稳占着殿前太尉的位置, 又怎么会是一般人。 不过看照楹的神色,她想说的是越过这层表象之外的, 不为人知的东西。 云雁倒了杯茶给照楹,袅袅茶香氤氲了云雁认真的面目,他问:“你殿前献舞的事,与你父亲有关?” 照楹此前从未觉得呆雁敏锐至此。 温热的茶杯握在手里也没能将她的手捂热,反而是一阵凉意顺着指尖,一直冻到心尖上。 “若是觉得难受, 你可以不说出来的。”云雁将照楹的双手拢在一处,以自己的大掌裹住,轻轻地握了一下,迅速抽开。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50节 传给照楹一些温度, 又不会唐突。 照楹也的确从这一点温度里得到了些安慰。 “孝子论心不论迹,想来为人父也是一样的。”咔一声,云雁掰开一颗核桃, 递给照楹一半。 “温太尉在朝为官,这许多年持中不发足见能力手腕与人情练达,但再是游刃有余, 也总有些事他不得不做,比如” “带你赴宴。” “带我赴宴?” 二人异口同声,云雁笃定,照楹疑问。 “不过,”云雁话锋一转,“他身为人父却不能好好护住自己的女儿就是失职,你可以同他好好闹一闹。” 这话说到照楹心坎上了,在朝为官却不能护住妻女,那又怎么能造福百姓? 这件事背后她父亲的考量,她根本不敢细想,一动深究的念头遍体生寒。 陛下纳妃那日的晚宴过后,众人皆举杯去往瞰景台,陛下却叫走了悬黎与呆雁。 她不放心,想去近些的地方等着。 父亲却一反常态,执拗地要带她归家,根本不顾提前离席会不会被上峰和陛下责难。 那时她是欢喜的,在太尉的位置上汲汲营营的父亲,为了保护自己宁可得罪上峰与陛下,彼时满心是被父亲保护的感动。 直到第二日。 她宁肯自己那日窝在房中没有出门一步。 被异邦使臣为难,还与自己的朋友有惊无险地化解了这一刁难,听着院中蝉鸣一夜无眠。 所以第二日早早去给父亲请安。 却听见父亲书房中有客人说话。 “谁人会在辰时上门拜访,我觉得蹊跷便凑在门口偷听。”照楹卖了个关子,吃了云雁递过来的核桃,“你觉得会是谁?” “我猜是大娘娘的人。”云雁顺着她的话瞎猜。 照楹拿茶杯挡着嘴,小声道:“是大相公的人。” 云雁挑眉,也不是十分难猜。 “我不敢贴门太近,只听见了些必能成功,保你无虞之类的话,你说,我爹是在殿前太尉这位置上太久了,想拿他女儿换前程了吗?” “这……”若云雁想说,是换前程也不该换给蛮子,早运作着送她入主中宫了。 即便不是皇后娘娘,也是权贵正妻。 却听得照楹破釜沉舟道:“所以我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我要先把自己嫁出去,萧云雁,成婚怎么样?” 天上掉炊饼的好事发生了,识时务的俊杰把那句温太尉不至于如此咽了回去。 想着可以尽快办婚宴,他家中无长辈,可叫大娘娘和王妃坐高堂受他和照楹拜见。 嫁衣赶制不及可以先借悬黎的,悬黎的嫁衣大娘娘早就给她备好了,每年都量她的尺寸修修改改。 等他成婚后他可以再着人给悬黎缝制一件,当做他送给悬黎的礼物。 正想着,蹴鞠场上的金线蹴鞠穿过“风流眼”落了地,姜家的少将军赢了。 场上棚中炸开热烈的欢呼声,一旁的照楹嘴巴开开合合,应当是在为姜家大郎高兴吧。 可惜悬黎和姜二郎没在,没能看见他与照楹订婚盟誓,也没见到少将军一马当先力挫秦照山。 真是太可惜了。 渊檀的大部分路都修成了细小狭长的十字路,粉袄小宫娥提着个紫檀木食盒,走在前头给悬黎引路,悬黎跟在后头不住地打量眼前这个身量不高,只到她下巴的小宫娥。 “你瞧着面生,我之前见过你吗?” 悬黎声音温柔,不像高高在上的郡主,更像亲切的邻家姐姐,小宫娥却浑身僵硬,定了一瞬之后,镇定笑回道:“婢子是新进宫来的,还没福分进太妃殿中伺候,只在院中洒扫,郡主自然不曾见过婢子。” 小宫娥的一系列举动都没逃过悬黎的眼睛,悬黎也不拆穿,随手攀了一朵木香花,猝不及防地向前一步别在小宫娥发上,“不知你叫什么名字,熏什么香,满园草木都能闻到你身上的香气。” 小宫娥身子抖了抖,木香花却稳稳别在发上。 悬黎还想再逗她两句的时候,这破绽百出的小宫娥却突然转过身来,一手刀劈在悬黎颈侧。 悬黎瘫倒下去,被小宫娥牢牢接住,扛到肩上。 这瘦弱宫娥扛着悬黎,健步如飞,没几息便消失在草木之中。 姜青野慢了一步,没能一举追上悬黎,在岔路口犯了难,眼前三条路,通向不同的方向,他知道陛下和大娘娘的住处,却不知道杨太妃的住处。 转了转护腕,准备爬到树上望一眼时,一旁草丛里跨出一个人来,姜青野蹙眉看了一眼。 是邓奉如。 不是萧悬黎,姜青野转头去看那棵树够高,可以被他攀一攀。 “姜青野。”邓奉如在他身后叫他。 “你是在找长淮郡主吗?” 听到长淮郡主四个字,姜青野立时转过身来,急道:“你看到她往哪边去了?” 那个对人情往来从不感兴趣连敷衍都敷衍不出来的姜青野,眼睛里突然有人了。 邓奉如双手藏在袖间,紧握成拳,自虐般地问道:“你为何要找她?你们很熟悉吗?” 姜青野眉头蹙得更深,戾气慢慢向上漫,努力控制着自己心平气和地问她:“你看到她朝哪边走了吗?” 尽管他已经尽力收着脾气,邓奉如也感知到了,他身上的杀意和不耐。 拦他一下便要杀人? 是她不死心执意想听他亲口说一句他心有所属,可她没她自己想得镇定和潇洒。 单单仅是被他拿不喜的目光剐一下,她已然要承受不住。 见她不语,姜青野失去了耐心,黑靴一点便蹿到了树上去,邓奉如连喊都没喊住他。 而姜青野,在正南方的小石子路上看到了方才还戴在悬黎手上的一串珠链。 电光火石之间,姜青野终于知道他为何会觉得不安了,来请人的那宫娥身材比例不协,是年幼练功行岔了路子的后遗症。 他竟没有想起来! 姜青野狠狠锤了一下树干,朝那条路追去。 ----------------------- 作者有话说:会补 第49章 中间嵌着一颗圆润珍珠的珊瑚珠链, 像落在草间的一串覆盆子。 姜青野捡起了这串珠链,心底的不安扩大,捻着这一串珠子觉得这很不对劲。 这串珠子太完整了。 依着悬黎的性情, 她要求救应当会将这链子扯开, 一颗一颗扔,这样一整串褪下来,她是笃定自己不会被带出太远吗? 姜青野收好串珠, 沿着这条小路朝前走,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幢漆红的两层小楼, 没有守卫,细听有流水声, 却不见池塘溪流。 姜青野在小楼门前看到散落的金莲花簪时,异样的情绪在心底升到顶峰。 这样明晃晃地将硕大的簪子扔在门口,不像隐秘地求救,更像是在引着他过来一般。 可他是自愿追上来的,没有人去请他,又是谁给他设的圈套, 为的是什么呢? 脑中思绪纷飞,动作也一刻不停,姜青野捡起了悬黎的簪子,上头没有明显的划痕破损, 不像是慌乱中扯掉的,而且有一种奇异的香气,不同于悬黎今日的熏的香。 悬黎今日穿了浅紫直领外衫和轻薄襦裙, 是很淡雅的颜色,香气也偏重清淡,不细闻根本闻不见, 不像这簪上,异香扑鼻,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浓烈张扬,还叫他体内升起一股横冲直撞的燥热。 北境雄鹰紧绷下颚,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眼前闪过邓奉如的脸,她怎么会那样巧出现在他去寻悬黎的路上,姜青野眼神凌厉,周身仿佛拢起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整个人都警惕戒备起来,每一寸肌肉都紧紧绷着,控制着力道推开了楼门。 扑面而来的是方才在簪上闻过的浓烈香气。 不同于簪上染得那一星半点,这楼里的香气是在熏炉里燃出来的,更加腻人。 才闻了不过几息,姜青野便觉得血气上涌,,没瞧见有茶壶,他拎起平头案上的莲花熏炉,扔出了门外。 案后立着一架仕女屏风,屏风上的端庄仕女惟妙惟肖,纤指伸出朝向一侧,好像引着他过去似的。 屏风后是一张雕花大床,轻薄红帐层层叠叠,在堆叠的空隙里,露出一角浅紫罗织。 是悬黎的裙摆。 他心下一紧,掀开层层红纱去瞧,力道之后险些将那红帐扯下来,甚至听见了头顶的木裂之声。 还没看清帐内人的脸,便先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掌风,姜青野抬手挡在胸前,尖锐的簪子扎进了姜青野的掌心。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任由那簪子扎着,垂首温柔看向悬黎。 悬黎头发有些乱,衣裳齐整,神情犹如孤注一掷的困兽,眼中的决绝看得姜青野心疼。 “悬黎,是我,姜青野。”姜青野掌心的血滴下来落进红纱里,也滴在悬黎心上,卸下她的心房,握着簪子的手失去了力气。 姜青野放下纱帐,握着她的手,帮她握紧了那枚簪子,“就该这样,无论何时,都不要放弃自保的能力。” “原来被引来的是你。”这句话像是耗费了悬黎极大的精力,她面颊绯红,呼吸急促,像是—— 悬黎没什么力气地点了下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姜青野面上淌过杀意,果然是有人算计悬黎,还是如此下作的手段。 悬黎浑身燥热,隐隐有失态之相,为了维持清醒,她举起了簪子,朝自己的腿扎了下去。 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姜青野替她挡了一下,那簪子又扎进了姜青野掌心。 “胳膊上的伤也是这样来的吗?”姜青野轻轻抚过悬黎胳膊上染血的地方,温声细语如同鸭羽挠着悬黎脆弱且敏感的自制力。 楼外突然有些喧嚣人声,像是掐着时辰来的,刻意卡在一个能撞破奸情却又不至于真的发生些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的时刻上。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51节 悬黎支撑不住,倒在姜青野身上,头贴在姜青野胸口,她以为这人镇定自若未被波及,这一下却叫他露了相,快过战鼓的心跳声震得悬黎微微蹙眉。 “记住,外头人的声音,始作俑者,”悬黎的呼吸声太重了,姜青野必须十二分凝神才能将她的话听进去。 “或者在其中。”悬黎甩了甩头,想将杂念甩出脑子,却根本做不到,姜青野身上的配饰凉凉的,她情不自禁伸手去摸。 姜青野艰难扣住悬黎作乱的手,将人打横抱起,此处只有一个屏风堪堪遮挡,外头的声音吵闹着近了。 怀里的悬黎也开始不消停,伸手捏他的下巴,她哪有什么力气,更像是在挠他。 “奉如娘子,贤妃娘娘真是深受陛下爱重,听说这是先帝的宠妃杨妃最喜欢纳凉的地方呢,他都能大方赏出来给贤妃娘家人来小憩。”这小女娘的声音里满满都是羡慕。 “啊,”邓奉如声音慢了一拍,“说是水榭,却也没见到水呢。”这声音里有些疲惫,还有些心不在焉。 “谁将熏炉扔出来了,这熏香都灭了,当值的奴才可真不当心。”小女娘还在惋惜那一炉香,一行人凌乱的脚步踏进屋来。 悬黎努力重重捏了姜青野一下,用气音说:“窗!” “从窗走!”他们现在这幅样子绝不能被人看见,尤其不能被邓奉如看见。 “这地方布置得真雅致,就是熏香弄了些,闻着叫人怪不舒服的,黏黏腻腻的气息。” 屏风后叮铃咣当一阵响,打断了这些小娘子的游赏,众人面面相觑几息,邓奉如率先绕过屏风,“我去瞧瞧。” 屏风后,一片刺目的红,还凌乱得很,窗户大开,邓奉如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直觉那窗户后头有东西在蛊惑着她去看,心里抗拒,身体却比心诚实,快步走向窗边。 外头是一汪清澈的湖泊,她的心也沉进了这方湖泊里,溺毙其中。 因为她看见,姜青野抱着一位女子沉进去了,那浅紫色的裙衫,她今日见过,是长淮郡主。 她没有一刻如此时期盼自己的目力不佳,若是目力不佳,她便不会看清楚,长淮郡主扯着姜青野胸前的衣襟,也不会看清姜青野小心翼翼地凑上去给长淮郡主渡气。 想移开目光却根本做不到。 那两人在水下不知天地为何物,饶是她也不能不承认,长淮郡主不是最美的女子,却也叫人挪不开眼,在水中如同一朵盛开的睡莲,清雅多姿,我见犹怜。 长淮郡主伸手推姜青野,却被他抓住手十指紧扣,吻得更加痴迷。 原来姜青野真的会有情窦初开的那一天,只是她不是令姜青野情动的那个人,姜青野的情窦开给长淮郡主了。 原来他动情是这个样子。 骗子! 邓奉如双手紧紧掐住窗棂,去岁她随兄长拜访北境,曾无意间听到过姜青野与少将军说起,要寻一个能与他驰骋北境,你来我往交锋不落下乘的女子为妻。 她当时以为这话说的是她,她虽还不能打赢姜青野,却也是女中翘楚,假以时日定能有来有回。 可长淮郡主分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怕连姜青野一招都招架不住,怎么就能叫他倾心了? 他不是中意英姿飒爽的女子吗? 大骗子! “奉如,究竟怎么了?”有小娘子见她迟迟不出声,绕过屏风来看她。 邓奉如哐当一下将窗户关上,不想叫旁人窥见方才那一幕,“有水鸟将窗户撞开了,咱们走吧,我找人来将此处收拾一番,清点一些别磕碰了太妃的爱物,省得牵连到咱们身上。” 扯出宫中贵人,一众娘子也心有敬畏,恐被牵连,纷纷听从邓奉如的话,离开了小楼。 邓奉如再三回头,却失去了将那窗户再次推开的勇气,最终还是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姜青野拥着悬黎浮出水面,悬黎依旧在重重喘息,姜青野艰难地顶着悬黎幽深的目光去探他的额头,“好像退了些热度。” 姜青野高兴起来,将悬黎托出了水面。 看来来人没轻重,下得药香分量轻,泡了这一会儿悬黎身上的热便退了。 不必非得…… 他是可以那样做,但是他不愿,因为他知道悬黎一定不愿,他不想违背悬黎心意。 “我以为你会甩我一耳光。”姜青野将悬黎抱起来攀上二楼,说话时胸腔震动,也轻而易举地将这震动传递给悬黎。 悬黎头枕在姜青野颈窝,眸中晦暗不明。 是啊,她也以为自己会给他一耳光。 可她没法骗自己,红纱掀开她看见来人是姜青野的那一刻她究竟有多安心。 “我拿钝簪子扎你两回了,算扯平吧。”悬黎嘴硬地继续划清界限。 姜青野气闷,想说不知你那情郎知晓你我肌肤相贴该是什么反应。 可垂眸看悬黎紧紧环着自己的脖颈,就什么硬话都说不出口了。 时日还长,这大蚌壳他慢慢撬就是了,他不想看到悬黎脸上出现一点儿不开心。 心思几转间,他破开了二楼的窗,抱着悬黎进屋,果如悬黎所言,二楼起居洗漱一应俱全。 “有件事,方才的小娘子们说错了,”悬黎拿起来临窗妆台上的玉梳,“这不是先帝给杨妃准备的小楼,是给大娘娘的。” 她无缘得见帝后曾经情状,都是后来听潇湘姑姑和圆荷姑姑讲的。 衣柜打开,是一套套夫妻常服,不带任何品阶妆饰的寻常夫妻衣饰。 悬黎捡了一套男装递给姜青野,“暂时先换上吧,过些时候再还回来。” 这是姨母的念想呢。 “杨太妃向来畏惧大娘娘,更是知晓此处对大娘娘意义不同,不会着人引我来此。” 所以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邓奉如?”姜青野想起这人拦他那一遭,“就算不是主谋,也是帮凶。” “不可能!”悬黎斩钉截铁。 看向姜青野的目光也严厉起来。 ----------------------- 作者有话说:某种程度上,悬黎也是和姜青野打得有来有回[加油][彩虹屁] 第50章 悬黎将一块长巾子随手搭在姜青野头上, 瞧着姜青野一脸的不认同,也暂时忍着没有反驳,而是转头从衣柜里翻出一个小药箱。 她半藏在衣柜里闷闷道:“你先去擦头发换衣服, 换好我重新给你上药。” 头上却突然一沉, 长布巾上的杏仁黄色流苏垂在她臂侧。 这温暖明亮的颜色是大娘娘喜欢的,像大娘娘钟爱的金边牡丹。 姜青野三两下抽调了悬黎束发的簪子,快得悬黎来不及反应, 悬黎一头湿发披散下来, 姜青野温柔而有力地给悬黎擦头发。 悬黎转过身来几次伸手推他, 几次都被他轻柔而不容置疑地按下去。“听大嫂说,小娘子是不好沾凉水的, 上次你落湖之后还高烧,这回一定要好好注意。” 姜青野越说越不放心,“我还是带你回你住处,好好泡个热水澡驱寒。” 说着便要抱她走,被悬黎制止了。 “既然你不想换衣服,那我们现在说也一样, 你有证据指向邓娘子设局害人吗?” 悬黎与姜青野拉开了距离,言语之间皆是对邓奉如的维护。 姜青野不赞同,却并不想在这事上和她争执,低低说道:“那也没有证据证明她的清白。” 这人在路上拦他一次, 拖了他的脚步,又正好出现在这里,还不足够说明问题吗? 就算不是始作俑者, 也是整个计划很重要的一环。 “本就清白的人为何要自证?开封府断案尚且要疑罪从无,你却张口说人家小娘子有罪,若是人多口杂, 你要她以后如何立足?” 这世道还未容得女子立世有被污蔑的瑕疵。 悬黎垂眸时瞥见姜青野被泡得发白的伤口,赌气道:“夏虫不可语冰,我要换衣服了,你先出去,换好了衣服过来,我替你上药。” 悬黎转过去不再看他,还像赌气一样身子绷得笔直,开着的衣柜门上嵌了一块巨大的水晶镜子,悬黎视线落在那上头正巧和姜青野看向镜中的目光撞上。 姜青野眉眼含笑,若是这眼神会说话,淫词艳曲只怕已经念上几百首了。 悬黎难得的脾气上来,梗着脖子和镜中视线交汇对峙,不肯示弱。 姜青野恋恋不舍地率先移开,柔肠百结地留下一句:“我去换衣服。” 仿佛他俩要分别个三年五载似的。 等姜青野换好了衣服过来,悬黎也换好了。 方才还游刃有余的姜青野却呆愣在门边,无意识地抠住门扉,目光紧紧锁在悬黎身上,那些记忆犹新的画面争先恐后地闯进脑海。 颇有生气的小郡主柳眉倒竖说他放肆,下一瞬便满身是血地倒在他怀里。 那时便是这样颜色的一身衣裙,深青罗织,织金凤羽环绕裙边。 自此他便见不得深青色。 “你——” 悬黎摆好药品纱布,一抬头看见脸上血色尽失的姜青野,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好像是被主人抛弃在荒野的小狗,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情绪也没法再发。 “……先过来上药吧。”若不是姜青野长了一副好看的皮囊,她一定不会这样和颜悦色! 悬黎一边拿纱布蘸着药涂他的掌心的伤,一边理智地同姜青野分析,“无利不起早的事我几乎未曾听过,若如你所言,这一切是邓家娘子设计,且不论她如何保证每一个环节都在她算计之中,这事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呢?” “再者她——”悬黎五指蜷了一下,涂满了药膏的纱布在姜青野伤口上重重擦了下去。 姜青野嘶一声回过神来。 她喜欢你啊傻子! 只是这毕竟是他们二人的事,他们二人的官司局外人才不插手,随他们两个折腾去。 “再者,”悬黎重新说,“她若能在官家和大娘娘眼皮子底下算计郡主和殿前司的人,官家才容不下她。” 姜青野依旧没有声音。 悬黎这才微微抬了抬下巴看向对面的人。 姜青野竟然红了眼眶,腰悬白玉的梧枝绿色的直裰将他的戾气与杀气尽数隐去,平添几分脆弱。 堂堂北境的小将军,上药被疼哭了?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52节 总不能是被她说哭的吧? “我方才说的话,你听进去了吗?”悬黎连询问也不高声了,怕惊动了这易碎的蝴蝶。 “那依悬黎之见,是谁操了这一局,只为算计你与我呢?你我有什么被人觊觎的呢?背后之人在你我身上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姜青野一句切一句,问得悬黎根本没法答复他。 她若说陛下惦记要她嫁入姜府,按照姜青野现在的热切,只怕第二日就要上门提亲了。 不行。 最起码现在还不行。 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解决。 “总之,这事你别管了。”悬黎已经将姜青野的手包扎好了,将那只包扎好的手轻轻搁回他身前去。 “我去解决。”悬黎特意又补上一句,“这事谁也不准提起,不准叫伯言知道一言半语,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这轻飘一句话,实在没什么威胁。 悬黎正琢磨要不要补上一句更恶劣的话来刺他,便听得姜青野说:“是吗?那我现在就去和他说,毕竟我是真的很不想让你放过我。” 一时之间,悬黎竟不知她与姜青野究竟谁更恶劣。 姜青野站起身来俯身贴着悬黎的耳郭,声音黏腻,如同湿蛇舔舐,“我是真的很想和你,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姜青野更恶劣! 湿热气息喷在悬黎颈侧,带起她一阵颤栗,她拧着眉偏头瞪他,姜青野正得寸进尺朝悬黎面颊逼近。 悬黎的唇擦过姜青野的面颊,一直划到他颈侧,方才湖里都不曾全部泡掉的口脂,剩下的那点全都蹭姜青野脸和颈上了。 悬黎狠狠闭上了眼。 姜青野捂着颈侧后知后觉地慢一拍退开,抑制着嘴角的笑站起来,喉间轻滚一轮,唇间溢出一声轻笑淹没于无声中。 耳廓的薄红加深,直逼颈侧口脂颜色,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那双眼睛亮晶晶地,像是悬黎曾经很喜欢的那串猫眼石手串。 “悬黎……”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是就是很想叫叫她。 “走!”悬黎指着门口,头狠狠撇向另一侧。 细长的手好像有些抖。 姜青野看她的耳朵也红了,白皙的脸颊上也染着一层淡淡的胭脂红,体贴顺从地退了出去,一闪身翻到了楼顶上,却并没有走开。 若不是此地实在不够开阔,他定是要唤鹰跑马,恨不得让全北境都知道这个好消息。 心底有些快活地举目四望时,看到了稍远处的颓然坐在树荫底下的人。 青绿色短衫与披散的卷发,这人除秦照山外不做他想。 一人自他背后悄悄上前。 秦照山听见脚步声了,他并没有回头,现在肯到他这个输家前头来的,除了萧悬黎再没旁人。 而萧悬黎,一定不会是来安慰他的。 “输得真难看啊。” 果然是来笑话他的。 只是—— 这声音! 秦照山长睫颤动,肩头几不可察地一震。 下一瞬几乎是本能地转头,目光急切地寻过去,看清对面的人后,秦照山方才还阴郁的眼底绽出神采,呼吸都漏了半拍。 来人不是萧悬黎。 是穿着王妃服制的段瑛。 是段瑛。 “在岭南都不能掌兵成为秦家主的左膀右臂,在京城和晚辈踢蹴鞠也不能赢,比起萧常皓来天壤之别,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求娶我?” 段瑛昂着高贵的头,像是最漂亮的雁,圣洁不可攀。 秦照山仰头看着有如此姿态的段瑛,如同仰望幼时照进自己生命中的那颗星。 脸上泛起苦笑,这样迷人的段瑛,叫人如何不心折? 他又如何不知道,可他就是放不下,也不死心。 “所以英王建议我入赘。”这个法子,他仔细想了,也未必不能成,他可以去信岭南,让兄长就当他死了。 岭南可以为官家为大凉尽忠,但不能愚忠,不能为了陛下的雄心野望搭上秦氏一门老小的性命。 “你可以不入赘。”段瑛歪了歪头,秦照山以为她又要赶他走,一骨碌爬起来。 “我答应嫁你。” “我可以入赘。” 是段瑛快了一拍,她接着说道:“我也可以随你去岭南。” 秦照山瞪大了眼睛,心底狂喜,嘴上反而一句话说不出来,他情不自禁地朝段瑛靠近一步。 段瑛却伸手挡住了他,不叫他再往前走。 “你听我说完。”段瑛神色淡淡地,不像是在同心上人诉衷肠,倒像是在吩咐底下人办事。 “我可以嫁你,甚至随你去岭南,但你要和你的兄长,帮助我的悬黎,帮她将她爹的旧部送回西南境,并与西南境诸将同心协力,保西南境太平无恙。” 秦照山维持着有风度的笑,“这不必你牺牲姻缘来许诺,岭南义不容辞。” 段瑛摇头,风温柔吹起她的发丝,没吹散她眼底的坚定,“我不信口头承诺,最牢固的联盟便是姻亲,这是我也是西南境的诚意,岭南呢?是否也出得起同样的诚意?” 秦照山眸色几变,坚定地说了一个好。 仿佛思考了很久,其实是脱口而出。 他来京城就是为了段瑛,无论段瑛开出了何种条件,他娶到了段瑛,便是心愿得偿,不虚此行,不该矫情。 ----------------------- 作者有话说:悬黎:我就知道他这体贴君子的假面具维持不了多久 第51章 悬黎擦干了头发, 拿大娘娘留在晚花水榭的插梳束了头发,细致地抻平了深青镶金袍上的褶皱。 等她收拾好出门时,已经是傍晚, 小阁重帘有燕过, 晚花红片落庭莎,曲阑干影人凉波。 熏风拂面的时候,悬黎忽然就明白了大娘娘与先帝为何会钟爱这地方。 入目是连绵成片的晚霞, 比烟霞锦还要多缀几颗星, 劳累一日后, 帝后在此绮霞之下小憩,晚风送来花果木香, 夫妻闲坐论些政事。 这是大娘娘最眷恋的一段时光吧。 哪怕她从没有与人心意相通的经验,来到晚花水榭也能浅浅地体味一层。 悬黎仰头,青瓦翘檐上垂下一角梧枝青来,姜青野还没有走。 “今日蹴鞠的事,多谢了。”若无姜青野劝说,姜少帅应当不会下场, 而她需要秦照山需要在那场上彻彻底底地输。 很奇怪,明明她没有说过此事,姜青野却与她想到了一处,就像前世, 端看谁先抢先一步。 “举手之劳,兄长松松筋骨也好。”姜青野的声音有点远,听起来甚至有些空灵。 “十日之内, 大凉四境会有兵灾之祸吗?”悬黎还仰着头,好像是在问天。 “你若想有,便有。”姜青野翻身飞下来, 在悬黎跟前站定,补充说,“悬黎,我想有,我想不伤百姓,一劳永逸。” 十七岁的姜青野,还在父兄羽翼之下安守一方,为何会急不可耐地先发制人? 悬黎长睫微颤,心怦怦乱跳,观姜青野神色,仿佛她再问一句便能知道缘由,可她却突然有些不想揭开这层假面了。 “走吧,我还有事,你也别让家里人久等了。”是她一直多番试探,想要一个结果,姜青野将这结果摆到她面前,她反而没有勇气揭开那一层纱。 悬黎自欺欺人,仿佛只要不问,他就永远是萍水相逢,因着虚无缥缈的梦境和几次乌龙的相遇才对她有朦胧好感的姜青野。 而不是对她心怀亏欠,想要弥补的姜庾楼。 如果这个人,这颗心,不是因动情而恋慕,只是因感激而愧疚,那她不要,再喜欢,也不要。 再者—— 罢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元娘!”不知何时出现的许伯言在楼下喊悬黎,姜青野看着方才还一脸凝重不知在回避什么的悬黎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绽出个灿烂的笑容来。 悬黎提着裙摆下楼,方才还在他指尖停留的蝴蝶,翩然而去,落在旁人肩头。 姜青野徒然伸手去抓,却只有披帛流苏从指缝间溜走。 此前悬黎提到许伯言,哪怕是她说要嫁给许伯言,他也只是吃味但并未当真。 因为她是萧悬黎啊,那个与他纠纠缠缠,牵住他前世今生的萧悬黎啊。 现在他不确定了,好像有什么东西真的从指缝中溜走了,也并不是还将他的心挖空了一块,这一部分扯着四肢百骸,连着五脏灵台。 心里所有的念头犹如万虫噬咬,叫嚣着告诉他,萧悬黎拿得起放得下,已经另寻了气宇轩昂的小将军去喜欢了。 不论从前如何,今后他都不再是她心中独一无二的小姜将军了,她往后会有伯言大郎君。 在姜青野愣神的时候,悬黎已经走到楼下了,言语之间有方才对着他时没有的欢欣雀跃,她问许伯言:“你怎么来了?今日眼睛可有不舒服?” 原来她和更亲近些的人,连称谓都可以省略去。 许伯言戴了一顶宽沿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光听声音便知亦是笑意盈盈地,“已经养了一整日了,太医说别整日看书就成,不妨事。” “我是蹴鞠散席时碰上英王殿下,听英王殿下说你被请走许久都没回,就帮着找一找,还真叫我给找到了,元娘你说巧不巧。” 不巧。 姜青野站在楼上,死气沉沉地看着他们两个,温文尔雅的模样已经装不出来了。 “出来匆忙没叫朱帘翠幕跟着,也没法去和云雁报个信,一同走吧,我去给大娘娘请安。”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53节 悬黎说得自然,仿佛已经忘了楼上还有一个人。 姜青野偏不在这事上如她的意,一步一步重重从楼梯上踏下来,引得地上两人无法忽视,下意识地抬头看他。 姜青野嘴角在笑,眼底淬冰,不动声色地和许伯言交锋了一回。 许伯言不知是修养良好还是沉得住气,还能友善地朝姜青野笑笑。 “我昨日伤了手,不然便可与许少将军一较高下。”姜青野晃了晃被重新包扎的手,上头的结,是西南境将士受伤包扎时常用的系法。 何人包扎,不言而喻。 许伯言笑容僵了僵,旋即恢复如常,笑道:“等来日你我大好,还可切磋。” 半分不问姜青野为何会在此处。 姜青野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反倒是悬黎皱着眉看他一眼,暗示他不要乱说。 姜青野看向悬黎时,笑得有温度许多,他自怀中掏出金莲花簪慢条斯理地给悬黎簪在发间,温声道:“我都忘了这个还收在我这儿呢。” 当着许伯言的面,语气里掺着暧昧的熟稔,十分恶劣的温柔小意。 姜青野晃了晃戴在自己手腕上的珊瑚串,大方道:“既然有许将军相送,那我就先告辞了。” 姜青野点了火,在许伯言心里种下这么一颗不痛快的种子之后,扬长而出。 悬黎紧抿着唇按了按自己头上的金簪。 许伯言笑出了声,“元娘,”他说:“你性子真的和萧帅一模一样。” 生气动怒时也不会有很明显的表情,但是眼睛里带火。 像是经年不化的冰冻湖面,所有人都知道那底下是火焰,可不知道这团火何时将冰面烧穿,也不知会将哪一块地方烧穿,站在上头的人,无不战战兢兢,却毫无办法。 “别生气了,姜郎君少年心性,我不会放在心上的。”许伯言就像一块面团,怎样被挑衅都不曾动怒。 不像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更像是手不释卷的书生。 悬黎在听他提起自己父亲时,火气已经去了大半,更别说他还宽慰自己。 “阿爹说过,无能狂怒,是懦夫行径,既不能解决问题,还会制造出新的问题。”其实她已经做好了世人早将她阿爹忘记了的准备,所以在许伯言用这样熟悉怀念的口吻提起时,有些感慨。 许伯言自知说错了话,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悬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走吧。” 刚刚那一瞬间的怒容好像都不曾存在过。 他没办法让元娘出现一息的神色波动,但姜青野三言两语便可以,可以将元娘最真实鲜活的情绪勾出来。 直到送至太后殿前,二人始终一前一后,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也始终缄默,未曾交谈一言半语。 悬黎行了个平礼,“许大哥若是遇上云雁,劳烦告知于他我在太后宫中,叫他不要担心。” 太后传了晚膳,但侍膳的人排成一队,远远地候在廊下,一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根本不敢靠近。 连圆荷潇湘两位姑姑和福兴公公都在廊下,见悬黎如见救星。 “郡主可来了,王妃在殿内,太后迟迟不叫入内,咱家担心太后凤体。”福兴公公说得委婉,悬黎听得明白,这是怕段氏双姝在殿中吵起来,可没太后的命令谁都无法上前劝慰。 悬黎不解,阿娘与太后明明才缓和了关系,怎么会吵起来,“可知我母妃请安所为何事。” 这—— 太后身边三位有头有脸的人皆像锯了嘴的葫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说话了。 悬黎也不着急进去,与他们互看。 圆荷姑姑率先败下阵来,与悬黎耳语说:“恍惚听得两句好像与岭南有关。” 悬黎点了点头,这下心里有数了。 哪里是和岭南有关,分明是和秦照山有关,圆荷姑姑一贯严谨。 “那我去救火,一会儿大家看我眼色行事。”悬黎朝圆荷姑姑眨眨眼,逗得大娘娘那愁容满面的三位心腹都出了笑模样。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悬黎预想中那剑拔弩张的场面根本没出现,她母妃与大娘娘比邻而坐,反而比往常时候更融洽些。 大娘娘神色如常,倒是母妃见她进来,愣了一瞬。 王妃心情复杂,悬黎才迈进殿的那一刻,撇开脸不说,她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段瑜朝她走过来了。 是初当皇后,与夫君举案齐眉蜜里调油的段瑜。 眼前一花,年轻的段瑜变成了神色板正的悬黎,瞧着自家女儿这老学究一样古井无波的神色,更加坚定了她前往岭南的决心。 只是这话,她要怎么和自己女儿开口呢? 悬黎,阿娘要改嫁,若你愿意,可随阿娘长居岭南。 不好不好,太直白了。 王妃在心里重新起了个头,悬黎,阿娘瞧着姜府那二郎其实不错,阿娘走前可为你许婚。 不好不好不好,凭心而论,姜家那郎君她还没瞧顺眼呢,那郎君在她心里还是个登徒子,她瞧着那大郎倒比二郎好上许多,只可惜已经成婚生子了。 她瞧不上却硬要撒谎的话,会被悬黎看出来的。 她没法子只能眼神向段瑜求救,但讨厌的段瑜,作壁上观,还走神。 王妃眼睛一眯,心里想道:段瑜该不会是在缅怀年轻的自己吧?真真是气人。 悬黎朝着两位长辈行完礼便听大娘娘道:“去过晚花水榭了?” 段瑛诧异,这又是哪一出? “去过了,”也是在晚花水榭那帐子床上昏昏沉沉的时候,悬黎才想起来,她见过那婢女,她是大娘娘身边的武婢。 “只是悬黎有一事不明。”悬黎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双手递过去,“这□□应当不是姨母派人下的吧。” 什么?! 段家姐妹齐齐变了脸色。 “悬黎你没事吧?”姐妹二人异口同声。 悬黎给两位长辈吃定心丸,“没事,这人不是真想我有些什么,只是想算计我的姻缘。” 两位长辈这才稍稍放心。 大娘娘起身将那簪子拿起来,湖水冲刷过,粉末几乎没有残留,淡淡的异香还在,确实不像是寻常香料的味道。 段瑛没有贸然做声,段瑜这人如何,没人比她更清楚,她厌恶后宅算计人的那一套把戏,莫说是她疼爱的悬黎,换了谁她都不会用这样的下作手段。 “这是青黛做的?” 是了,悬黎垂下眼,那人叫青黛,悬黎上次见她,是在明令二十二年,她去求官家替照楹远嫁契丹,而这青黛,在官家身旁奉茶。 ----------------------- 作者有话说:姜青野:我有得是力气和手段[捂脸偷看] 第52章 悬黎言简意赅地将晚花水榭发生的事同两位长辈说了, 隐去了有关姜青野的那部分。 悬黎尽量平铺直叙,却还是听得王妃花容失色。 “阿姐!”段瑛一如幼时,受了欺负找阿姐, 一句阿姐, 喊出十七八个弯来,受得委屈越大拐得弯越多。 “我可就这一个女儿,咱们段家也就这一个孩子!”官家也太欺负人了, 这可真是要掌权了, 敕封的郡主都不放在眼里了。 大娘娘袖摆一掀重新坐回去, 摆弄着那金簪,随堂考校一般, “悬黎怎么看?” “陛下冒着暴露这枚暗桩的风险也要做这件事,可见他是怕西南路旧部臣服于您,所以必须叫与西南路少将互生情愫的我嫁给姜青野。” 有什么比夺妻之恨更叫一位血气方刚的少将军记恨的呢。 啊? 王妃有点听不明白了,这都什么和什么? 就算姜青野没有找过去,陛下一定还有后招将人引过去,整个环节他都不曾出现, 是完完全全地置身事外。 陛下只漏算了一点,他没想到邓奉如一行人没发现他们,寻常的捉奸戏码并没有被发现,他设想中的许姜两家交恶的画面也没有出现。 悬黎眸底神采一闪而过, 向大娘娘交出了她的答卷:“所以不妨将计就计。” 高手过招,无需点透,大娘娘颔首, 认可了她的答案。 只还有一点顾虑,大娘娘的面上露出了些许担忧,“那姜青野——” 虽然悬黎说得轻描淡写, 只这中药与落水,哪样是好受的,既然摆明了是要算计两个人,那想必这些事是被算计的另一个人与她同受罢。 大娘娘方才拿金簪时,可是闻到了柏子香,林木气味这样重,可不是悬黎寻常爱熏的。 大娘娘乍然提起这个名字,叫悬黎想起了湖下那个计划之外的吻,和姜青野屡次为她受伤的手掌心。 眼睛不自然地眨了下眼睛,干咳一声回道:“悬黎自然会处理好的。” 处理什么?段瑛看着眼前的两个段瑜,面上实在是一言难尽,处理姜青野?难道不应该是处理陛下吗? 悬黎却不肯再多说了,按照约定去给圆荷姑姑使眼色,叫他们进殿来摆饭。 “先吃饭吧。”悬黎还能笑出来,仿佛今日不曾经历过什么一样。 大娘娘嘴上不说,心里也是赞赏的,有定气,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官家算是被养得旁逸斜出了,悬黎还是好孩子。 多年无子,朝臣议论纷纷,先帝怕她心里有疙瘩,曾安慰她说他俩这严苛性子,命里无子也好,不然只怕难以养出个四角齐全爽朗大方的孩子来。 真希望先帝好好瞧瞧,悬黎就被她养得很好。 只是先帝养不好孩子罢了。 所以她会替先帝,好好正一正陛下的脾性。 也该叫陛下知道,就算这四方驻军都拢在陛下手里,她也根本不放在眼里。 悬黎身在局中看不明白,只怕这邓家娘子,也不是陛下随意选的。 “你是说,邓二娘明明看见了悬黎和姜青野……那般,却根本没有声张?” 灯火烛影下,青黛的默然垂首,大半张脸都匿在阴影里,木偶一样僵硬地点点头。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54节 “妇人之仁!”陛下高估了邓奉如,语气登时便有些不大好。 深怪姐姐的聪慧机智妹妹没能学来半分,这时候就该。 “你先下去吧,别让太后起疑,以后尽量避着悬黎,避不开便引到太后头上去,你知道该怎么做。” 这一遭试探也不是全无收获,据青黛说来,那姜青野是个极有章法很有警惕性的。 此人可用。 挪他进殿前司,也得宜。 邓家二娘对他有意,这实在不是什么秘密,邓家的消息很容易打探,邓氏兄妹去岁拜访北境这事,也的确叫他介意。 原本是叫邓姜许三家交恶,怎奈事不遂人愿。 不过邓姜联姻是再无可能了,陛下提笔,一气呵成。 接下来只要促成姜青野与悬黎的婚事,他才算能高枕无忧。 算算日子,太傅也要丁忧归朝了,便又能松一口气。 “高德宝!”陛下喊一声,高德宝应声上前来。 陛下将信封好递给他,“照例,走暗途到泉州。” 高德宝将信妥帖收好,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等汴京的夜色吞吃了最后一丝斜阳,渭宁却红了半边天。 夜风卷着粮仓的火星子四处飞溅时,柘波正在与新得的美人对饮。帐外火光照不穿厚毡,此起彼伏的惊呼和兵刃交击声却清晰地传进了柘波耳中,他猛地起身,甜酒呼啦撒了一身,腰间佩剑“唰”一声被他抽出鞘来。 美人大惊失色,暗自小幅度地动着远离柘波,生怕被波及。 “节度使!粮仓……粮仓走水了!”轻甲士兵连滚带爬冲进来,甲胄上沾着焦黑的火星,“是……是南夷的细作!他们混在运粮队里进了军营!” 柘波大步冲出帐外,只见西南方向的夜空已被烧得通红,滚滚浓烟裹着焦糊味压下来,连晚风都带着灼人的热气。那片连绵的此刻成了火海,木架噼啪作响,囤粮的麻袋被火焰吞噬,爆出金色的火星,像无数条火蛇窜向夜空。 “救火!给老子救火!”他嘶吼着拔剑指向火光,声音因暴怒而发颤。可营中蓄水本就有限,此刻水桶传得像条长龙,泼到火海里却只冒起一阵白烟,连火势的边都扑不灭。更要命的是,刚才那波细作不知埋了多少引火之物,火借风势,竟有中军大帐帐蔓延的趋势。 “将军,此处留不得了,火势过大,只怕要伤及将士。”副将拉着他的胳膊,满目焦急。 柘波盯着那片火海,眼中是一片刺目的红,指节攥得发白。 这是他才搜刮来的粮草,是他屯兵渭宁、图谋西进的根基!如今一把火下去,别说攻城拔寨,只怕不出半月,就要断粮哗变。 “查!给我往死里查!”他猛地甩开副将,剑刃在火光中闪着冷光,“掘地三尺也要把细作找出来!敢烧了我的粮,便要拿命来偿!” 可回应他的只有火焰的吞噬之声。 火海中忽然传来几声闷响,是粮仓的帐篷架子被烧塌了砸下来的声音,烟尘被火舌卷着翻滚得更高,将柘波的影子在地上揉来扯去,仿佛将柘波也扭曲得像个困兽。 燎天的火光里传来士兵的哭嚎,那是负责看守粮仓的兵卒被活活烧死前的惨叫,士气易散却难拢,听着同袍绝望的哭嚎,临近救火的将士心里也含糊起来,举水盆的手都开始发抖。 副将在一旁低声禀报:“将军,远水难救近火,这火……怕是救不回来了。咱们得赶紧想办法,要么连夜向朝廷求援,要么……” “求援?”柘波冷笑一声,眼底翻涌着狠戾,“小皇帝早就看四方节度使不顺眼,这时求援,是等着他来分兵而治吗?四境之内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只等着寻我错处,这情形传扬出去,擎等着皇帝却我的权吗?” 他的声音在火场外回荡,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疯狂。 火还在烧,映着他狰狞的侧脸,像一尊即将倾颓的凶神。帐外的风更急了,卷着灰烬落在他的肩头,仿佛在预示着,这场大火烧掉的不仅是粮草,还有他那未曾宣之于口的野望。 渭宁军帐的另一侧,姜元帅带着轻快的笑意,扒了身上的南疆异服投进火里,换上渭宁士兵的盔甲。 而在他身后,一道小小的身影,飞快地跑过来,“祖父,得手了!” 小家伙将那对他来说大出两号的头盔往上推了推,露出与京中跟在姜青野身边的岁宴如出一辙的面容来。 “好慕予,真得力 ,比你阿爹小叔都能干。”姜帅帮他固定了头上的盔甲,还不遗余力地夸他,“这神臂弓咱们北境还没有,若是被渭宁拿来对付咱们,实在是麻烦,多亏有慕予。” 慕予的眼里亮堂堂地,胜过火光月光,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样子也都记在脑子里了,回去便可绘下来试做。” 祖孙两个,穿梭在渭宁驻军军营,如入无人之境,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姜元帅还不忘回头看看,柘波还真是半点不掩盖自己的狼子野心,这军营都快驻扎到庆州去了。 “回去便给你小叔传信,和他预测的半分不差,看来京中的确养人啊,他都有这本事了。” 姜元帅长臂一抄,便将小慕予抱了起来,“也悄悄送你回去住两日,好不好?” 慕予纠结半刻还是摇摇头,“我还是想跟着祖父,毁弓箭,烧粮仓,守北境。” 月色之下,慕予整张脸都泛着苍白色,姜元帅在他咳起来之前,轻车熟路地给他拍背,也不勉强,“好,跟着祖父,将来继承祖父衣钵,这元帅的位置,祖父谁都不给,只给慕予,好不好?” 小慕予开心起来,“好,那我要压着岁宴当军师,还要请郡主娘娘来北境做客,和岁宴一起求她当小婶婶。” 岁宴传信来都说了,小叔可笨了,都不知道怎样讨聪明的郡主娘娘喜欢。 姜元帅脚步一顿,哪个郡主娘娘? ----------------------- 作者有话说:[烟花]让渭宁放个烟花助助兴[烟花] 第53章 “已故西南驻军统帅萧常皓的女儿?”姜元帅对于京中郡主的了解仅止于此。 也不是, 姜元帅想起了投奔北境军营的成雨素将军,偶尔醉酒后吐出的一言半语之中,拼凑出个早慧有决断敢担当的女娘形象。 那个把被打散的西南驻军背在肩上的女中豪杰, 与娇弱的郡主仿佛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怪不得臭小子不肯自污。”姜元帅笑骂一声, 兜着慕予的胳膊往上掂了掂,慕予小幅度摇头,“我也不知道, 岁晏没提郡主娘娘的名字。” 姜元帅像是在夜色中狩猎的豹, 哪怕抱着慕予也能矫健的地穿梭在林中, 怕惊动渭宁军营中的士兵,连马都没有骑。 不知穿梭了多久, 慕予趴在姜元帅肩上,看着两侧不断倒退的杨柳槐榆越来越稀疏,直到再也没有枝桠溢出勾他衣服时,抬头一看也豁然开朗,掺着点点银灰色的夜幕上挂着一弯上弦月。 慕予扭过头来,浸入水中的那一轮月影的幽幽微光只足够照亮一艘小小的船。 那是来接应他和祖父回去的船。 人高马大的霍副将从姜元帅手里接过慕予, 铁钳一般的大掌箍得慕予肋侧生疼,“咱们慕予小将军玩得开心吗?” 爽朗的声音也砸得慕予耳膜生疼。 霍副将递给慕予一个小布兜,慕予打开一瞧,是一兜子圆溜溜的果子, 在淡月之下连颜色都瞧不清楚。 “渭宁的李子,比别处的甜上许多,慕予尝尝。” 姜元帅和霍副将, 一人一桨,摇着小船晃晃悠悠地离开,慕予小口啃着甜李子, 不知能不能给岁晏留几颗。 “阿——嚏!” 拎着风灯寻他那不争气小叔的岁晏狠狠打了个喷嚏。 小小一个人举起风灯照眼前这华美的大殿,三个字里有两个他都不认识,仗着人小身手快,穿过层层守卫抱着他那盏小灯冲了进去。 没看清前路迎面与人撞了个满怀,一阵香香的风围了他一圈,不结实的小风灯被撞到地上碎了。 “啊。”岁晏心有些痛,这是他用自己的钱在大相国寺买的,特意带来给二郎炫耀的,就这么碎了。 “你是哪家的小郎君,怎么跑到葳蕤殿来了?” 被他撞到的娘子姐姐,温柔地将他扶正,还抻平了他的衣服。 是郡主娘娘! “郡主娘娘这是你住的地方吗?”圆脸小郎君自来熟地牵住了悬黎的手,这五官组合叫悬黎觉得十分眼熟。 小郎君玉雪可爱,大方不忸怩,悬黎心底有些喜欢,便任由他牵着,笑问:“小郎君还没回答我你怎么走到此处来了?” 殿下和殿外的守卫听到动静冲过来,被悬黎挥手退开。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带着十分雍容和不容忤逆的气度,岁晏不由自主的模仿。 悬黎看他学自己,有些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你——” 这双眼睛有些像姜青野。 悬黎有点没办法把这句话说出口,不然不就成了看山是他,看水亦是他,不矜持,若是叫姜青野知道,她不就功亏一篑了。 小郎君却突然识礼起来,“郡主娘娘,我叫姜岁晏,是北境军一路先锋姜青野的小侄子。” “……” 谁家小孩子自报家门是越过父母先讲小叔叔的? 悬黎甚至都感觉听到了身后朱帘翠幕的笑声。 这孩子是故意的吧。 怕惊动大娘娘和阿娘,悬黎牵着小岁晏往外走,轻声细语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这么晚了家里人怎么放你一个人出来?” 岁晏句句不离小叔叔,“郡主娘娘,我是来找小叔叔的,今天的晚食是鸡丝冷淘和紫苏圆子和姜豉鸭,都是我喜欢的,可是小叔叔一直都不回来,我就提着灯出来找他了。” 其实他带了一整只姜豉鸭,被他边走边吃,吃光了。 “所以你现在饿吗?” 姜青野没回住处?这都好几个时辰了,他在渊檀能去何处? 悬黎从怀中掏出一包广寒糕,“从大娘娘那里顺来的,咱们四个分着吃了好不好?” 桂花香气从油纸包里飘出来,岁晏闻着说不出一个不字。 悬黎就近寻了个临水的亭子,“就在这儿吃吧。” 这池子里养的都是通身赤红的锦鲤,吃吃点心看看鱼,吃完把小郎君送回去。 朱帘慢一步走上来,小声同悬黎复命,“已经交代过巡防守卫,会仔细看看姜郎君有无经过,也遣了人出去寻姜郎君,郡主不必担心。” 小岁晏举着广寒糕喋喋不休:“最近二郎一直都不开心,所以我才来找他的,想给他看看我新买的风灯,二郎一直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最近更是,他的屋子每夜每夜都灯火通明,好像突然开始怕黑了,我怕他天黑了不敢回家。” 怕黑? 悬黎想起了姜青野前世待过许久的诏狱,姜青野在朝廷冒头之后,谏官的确参过他府邸之中夜夜灯火达旦,说有结党营私之嫌,又说彻夜之费,可供寻常百姓三月花销,弹他贪污受贿才能支应门庭。 彼时他还是陛下手里一把趁手的刀,对此言论陛下不置一词,最终也不了了之。 悬黎陷入沉思,难道是姜青野自诏狱出来后,便再也无法在黑夜中独处? 而小岁晏的表情也十分严肃,祖父在他临行时特意交代了,要他好好看着二郎别意气用事,这才几天,他就把二郎看丢了。 “起个卦吧。”岁晏自顾自地说起来。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55节 悬黎疑心自己听错了。 结果下一瞬就看岁晏从袖子里掏出三枚铜钱,用力朝天上一抛。 三枚铜钱在空中打了个转,最终落到石桌上,岁晏老道地挨个挪一遍,像个修士大能一样摸了摸下巴,煞有介事地啧一声。 “卦象不好?”小岁晏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悬黎倒有些想听听他的高见了。 “卦上说他有血光之灾,是危难也是转机,恶从心起,不破不立,向死而生。”这些词从小孩子嘴里说出来,比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还要违和。 不破不立,向死而生,这么严重? 先不论姜青野是否再世为人,此生有她也不会叫姜青野走上如前世一般的道路,那还有何事会叫他向死而生? 悬黎看向绷着一张稚嫩小脸的岁晏,心底笑自己小题大做,半大孩子的卦象也当真。 岁晏似是瞧出她不大相信,一门心思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我给郡主娘娘也卜一卦,谢谢郡主娘娘的广寒糕。” 三枚铜钱再次被岁晏抛起来。 悬黎与他一同看着空中的铜钱,问他:“我此前从未见过你,你怎知我是郡主?” 小小孩童叫她郡主娘娘一板一眼地叫她郡主娘娘也很有趣。 岁晏费力用一掌地将三枚铜钱捂住,闻言,下意识回道:“二郎悄悄带我看过你,我便记住了,聪明漂亮会计谋的郡主娘娘。” 还不能一心二用的年纪,大半心神扑在铜钱上,一不留神便把实话脱口而出了。 小岁晏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一双大眼睛瞪得滴溜圆,无辜地看着郡主娘娘。 ----------------------- 作者有话说:[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岁宴:婚宴我要坐主桌 第54章 晨光穿透薄雾拥抱随风微摆的麦浪时, 稻田旁的小道上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 打头的是一匹油光水滑,膘肥体壮的枣红马,鞍鞯上镶着暗金线绣的云纹, 高头大马上的姜青野身着玄金劲装, 腰间蹀躞带上缀着短刀,眼神锐利如鹰,不时勒马回首去望身后的马车。 他一回头, 与他共乘一骑的岁晏一指头戳在他嘴角的淤青上, 不防小岁晏有这一手, 疼得姜青野眼中戾气翻涌。 “该!”与姜青野穿着一样衣服的岁晏,小大人一样, 怒叔不争,“多大的人了还去打架,连累我被郡主娘娘,我是说悬黎姐姐。” 悬黎特意同他说不必叫郡主娘娘,可以叫阿姐,于是岁晏改口重说, “连累着我都不能和悬黎阿姊在同一个马车上,这下好了,连个能在悬黎阿姊面前为你美言的人都没有了。” 紧随叔侄二人其后的是三辆马车,头一辆最是惹眼:车厢用紫檀木打造, 边角包着亮闪闪的铜饰,车帘是月白色丝帛,绣着细密的缠枝莲, 被微风掀起一角时,能瞥见里头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隐约露出青瓷茶盏的影子。 车轮碾过乡间土路, 没有半点晃动。 姜青野看着这辆包铜的马车,一颗心在胸腔里忽上忽下没个着落,看来他不光看不得悬黎再穿深青翟衣,也看不得她再坐铜车。 曾经有一辆比这规格更高的鎏金铜车,是他亲自驾回京城的,充作了—— 不想了,从此以后萧悬黎会高寿无忧,长命百岁。 马车两侧各跟着两名侍女,皆穿浅绿罗裙,两人拎着酒壶,两人拎着食盒,脚步轻快地随着马车小跑,发髻上的流苏银簪却纹丝不动,只是这四位侍女,身材异常高大,悬黎身边的朱帘翠幕并不在里头。 再往后,是装载行李的货车,用粗布蒙着,虽瞧不出物件,单看那被压弯的车轴,便知里头定是衣物、器皿乃至熏笼等精细物件。 最后压阵的是十余名轻骑,这是原来西南的驻军,随着许将军一道去福州,又随着许将军一道来京城。 陛下轻易不来渊檀,勤政爱民的君主,不爱劳师动众地出巡,但陛下来了渊檀,便也不会轻易走,自然也是因为不愿劳师动众。 不过若是随侍左右的宗亲若是有意愿提前回府,他也不会拦着。 悬黎往年都是陪在太后身边,随太后一道走的,今年因王妃的关系,成了最早离开渊檀的宗亲。 太尉千金与她的郡主娘娘共进退,连离开都坐同一辆马车。 照楹百无聊赖地拿小桌上的青瓷小酒盅在小几上滚来滚去。 悬黎坐在她对面,眼观鼻鼻观心,极有耐心地将自己手上的太平广记翻了一页,坚决不做先开口的那一个。 “我跟呆雁说,我要嫁给他。”照楹先忍不住了。 “可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照楹委屈起来,“就蹴鞠那日,我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他就愣在那儿了!” 直到散场,那只呆头雁像吓傻了似的,半个字都没说出来。 她从一开始的笑意盈盈,等着与人互通心意,到试探着在呆雁眼前晃手腕,到愤然离席,呆雁真是一块木头雁! 没有反应吗? 悬黎忆起当日夜里亢奋地在庭院中乱跑的萧云雁,她听到动静出来看的时候,以为园子守卫不严蹿进了长臂猿猴。 “我觉得,”悬黎尽力地温柔措辞,“或许是他实在是太呆了,天大的狂喜砸下来,他根本不会反应。” “做梦都没有这么美的事,被他撞上了,他傻一个月都正常。”哪怕云雁如她兄长一般,她也要说一句,娶温照楹,是萧云雁高攀。 照楹弃了小酒盅,紧紧握住悬黎的双手,“若悬黎为男儿郎,谁看得上萧云雁!” 萧云雁那日之后都没同她说过话,这难道不是直白的拒绝吗? 照楹的夸赞叫悬黎很是受用,但她还是慢慢挣出了自己的手,从袖兜里拿出一册厚厚的札子,郑重地递给照楹。 “这是?”照楹迟疑地接过红皮手札,眼神在悬黎和手札之间来回。 悬黎也不吊她胃口,含着笑道:“英王殿下的聘礼单子,他连夜写的,人已经悄悄回汴京城去准备提亲了。 群山先生多少年了就等这一刻,开口叫照楹抢了先,他想将剩下的一切都做得尽善尽美。 只是好像—— 郑重过头,反而忽视了最重要的东西。 照楹心情好了些,脸上也有笑容,嘴硬说:“谁稀罕萧云雁这些破烂。” 手上却珍而重之地将手札小心翻开,仿佛力气大些便会将札子损毁。 “这字——”随着她不断地翻阅,照楹的眉头渐渐皱起来,悬黎神采飞扬,为照楹即将揭晓云雁那一层隐藏身份而兴奋,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照楹,期待她赶紧往下说。 照楹也不负悬黎所望地开口:“呆雁还去学群山先生写字了?” 悬黎眼里的光熄灭了。 便如此吧,便如此误会着吧,等她二人洞房花烛,夫妻夜话时再揭晓出来,挺好的。 呆雁和迟钝照楹,也算是绝配了。 “上一世也是如此吗?由你来递聘礼单子?”照楹冷不防问道。 悬黎的笑有些发苦,她上一世根本没活到喝两位好友的喜酒,但是她想,他们两个应当是在一起了,前路的障碍她都扫了,也算是参与过好友的婚宴了吧。 思及此,悬黎眨了下眼睛,笑说:“你猜。” 照楹沉浸在种种设想之中,握住红皮手札接着问道:“你是我的傧相吗?想也知道肯定是的,除了你我也不会找旁人。” 不仅是不会找旁人,她只会要悬黎一人来做傧相。 悬黎也不禁顺着照楹的话想了一下那画面,照楹应当是全大凉最美的新娘,而且云雁已无高堂,他们可以拜她的阿娘,在喜堂上摆一个她的物件,权当她也在场观礼了。 车队行至岔路口,姜青野忽然勒马,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得整齐的纸——悬黎身边的翠幕在临行时递给他的路线图。 姜青野看了三遍,明晰了悬黎的意图。 他朝后做了几个手势,三辆马车便缓缓转了弯,车轮碾过路边的野花,惊起几只蝴蝶,却很快被车帘上绣着的金线光芒盖了过去。 头一辆走北边,姜青野带着后两辆径直向南。 ----------------------- 作者有话说:写这个其实有点难过 悬黎不知道她拼命成全的朋友在她死后过得并不好 照楹也不知道她没有与心上人成婚还与挚友死别 第55章 长淮郡主的车驾, 目标明确,径直往朱仙镇驿站去,为首的姜青野戴上了一顶宽檐斗笠, 坐在他身后的岁晏却不见了踪影。 后头压阵的青篷运货马车上, 玄金劲装的磨喝乐版“姜青野”与焦急地抠手还隐隐有些坐不住的英王殿下面面相觑。 磨喝乐率先拱手,“英王殿下。” 英王殿下顶着酸疼的腮帮子回敬:“小道仙安。” 磨喝乐岁晏腼腆矜持地笑笑,“英王殿下谬赞了, 不过我的确对和算八字, 掐算吉时略有研究。” 小岁宴坚持不懈地向云雁展示自己, “爻卦我亦有涉猎,我帮二郎和郡主娘娘都卜过, 已经应了一半了。” 看二郎脸上的伤,这不就是恶从心起的血光之灾,把郡主娘娘气得已经有三日没理他了。 云雁脸颊不自然地抽动,“你为悬黎卜算了什么,结果如何?” 方才还藏着些许骄傲侃侃而谈的岁宴却把嘴紧紧抿上,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同云雁扮无辜。 “英王殿下莫不是郡主娘娘派来考验我的?我答应了她谁都不说的, 哪怕是二郎,我也不会说的,英王殿下真想知道,便自行去问郡主娘娘, 她的私事,怎么能从我嘴里说出来!” 这垂髫小儿,恪守的规矩还真多, 萧云雁抱臂在胸前,扭过头去不再看他,“慧极必伤, 小郎君还是少算些,不然你小小年纪满头白发满脸褶子,多像小妖怪!” 虽然他那夜去寻悬黎时满心沉浸在即将与照楹成婚的狂喜里,却也注意到了悬黎情绪不对头,悬黎不提,他自然也不会主动去问。 如今倒是可以确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悬黎,是把情绪崩在这叔侄身上了。 姜岁晏像是一块滑不溜手的滚刀肉,听了这话也不恼,做了个捻须的假动作,小小的人硬生生地做出了仙风道骨看破红尘的模样,“波生极乐天,英王殿下,好事还需多磨呢。” 呸!英王殿下暗啐一口,什么乌鸦嘴。 马车赶在英王殿下发作之前缓缓停了,免了英王殿下一番口角。 岁晏率先跳下车去,下车后并没有走,而是朝着慢一步下来的英王殿下伸出了手。 二人再次面面相觑,岁晏伸着手慢吞吞地啊了一声,“从前陪娘亲坐车都会扶娘亲下车,习惯了。” 岁晏收回手,跑开去寻他家二郎。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56节 萧云雁面色黑到扭曲,干脆利落地跳下来,他不需要人扶! 前头那一辆车上的人也正在下车,是悬黎。 姜青野伸手去接,悬黎板着脸像没看见一样,越过他迈了下来,姜青野完全没有被落了面子的尴尬难堪,而是展臂虚虚扶着,小心翼翼呵护的模样让云雁牙酸。 与悬黎同乘的不是照楹,而是王妃和秦照山,只是二人不再是华服翠饰,双双低调不少,男穿靛蓝直裰,女着素绸襦裙,站在一处像一对寻常的夫妻。 悬黎站定,并未朝王妃走过去,而是原地站定,目光直直落到秦照山脸上。 秦照山向悬黎叉手行礼,深深一拜,似是在道谢。 “既然我阿娘择定了你,我定是会尊重她,但也希望秦郎君好好记住,你娶走段家幺女,务必珍而重之,好好爱重。” 悬黎今日特意精心装扮过,眉如利剑,斜飞入鬓,一双朱唇开合之间语利如刀,“我代表我父将我的阿娘托付给你了,她若因你而有一丝不快,我会亲率西南境驻军踏平岭南,取你狗命!” 姜青野挺直脊背站在悬黎身后壮大声势,像他们三人在丰乐楼初遇时那样,“北境自会全力相助郡主。” 躲在姜青野身后拽着姜青野袍摆的岁晏闻言探出头来,重重点头。 原本还泪眼汪汪的王妃看到姜青野一副与她家悬黎同进退的模样便生闷气,现下只能寄希望于段瑜会将姜青野调得远远地。 在王妃酝酿着要发作的时候,悬黎朝后侧了下头。 朱帘走上前来给段瑛行礼,“朱帘,是我身边最得用的人,由她护送阿娘这一路,陪阿娘在岭南住一段时间,秦郎君放心,你留在京城的亲随,我亦会派人好生照顾。” 悬黎对朱帘点点头,朱帘低着头站到段瑛身侧去,一双眼睛红红地,根本不舍得看悬黎。 悬黎心里也不好受,前世今生,她与朱帘翠幕相识之后,从未分开过。 可事关她阿娘,她不放心旁人走这一遭。 朱帘心思缜密,机警大胆,也最合适走这一趟。 但悬黎面上没透出一丁点脆弱,殷切叮嘱一般,低声细语:“我若是秦郎君,便不在朱仙镇下榻,而是赶到下一个驿站去,迟则生变。” 悬黎向一边让了让,将上马车的路给三人留出来。 段瑛经过悬黎时,停住脚步,张了张嘴,悬黎目光根本没法落在段瑛身上,轻咬着下唇一个劲儿盯着段瑛的腰带和腰间悬着的香囊,绿缎面的香囊缝地像颗玲珑的粽子,这样的雅趣是她阿娘才有的。 或许下次再见时,阿娘就不只她一个孩子了,或许她会有一个弟弟或是一个妹妹,阿娘就不再是她一个人的阿娘了。 也,很好,会多一个人来爱阿娘,陪伴阿娘。 她乐见其成的。 段瑛最终也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地登上马车。 马车两侧的绿衫子婢女随着段瑛一起走了,跟在马车身侧,天赋异禀一般健步如飞。 这是许将军亲自挑出来的西南驻军中百里挑一的高手,也是对她这一选择无声的支持。 直到马车驶出驿站,悬黎挺直的背也不曾蹋下。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这一口紧紧绷着,不敢放松也不能放松。 她以为她早已做好准备与阿娘道别,甚至已经做好了独自面对一切的准备,却没想到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阿爹去世时,她的心被挖空了一块,今天阿娘亲手挖走了另一块。 “往好处想,姜庾楼还是那个姜庾楼,一直在你眼下,与你相伴,从前世走到今生,这样有安慰一些吗?”姜青野在一旁拿胳膊碰了碰悬黎的肩。 姜青野的低语像是浸了水的苏州锦,裹住了悬黎这一刻生出来的悲绪愁丝,但这浸水的锦缎裹在身上,也会引得人一身火气。 悬黎的眉毛皱到一处,抬头看向姜青野的眼神里的斥责与不满,丝毫不加掩饰,像是无声质问,又像是不想多加计较。 重生以来的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按照她的计划在走,只有姜青野,从一开始她心存侥幸的旁逸斜出,发展至今日,斜出的枝生了扎实的根,不用日照不用关心,自顾自地树大根深,枝繁叶茂。 开过灿烂的花,如今要结壮硕的果。 她如今是真的生出来一丝悔意,不该被气昏了头和姜青野挑明了一切,话说开后,反倒方便了姜青野没脸没皮。 悬黎恶从心头起,狠狠摁了摁姜青野淤青的嘴角,“伯言的伤好不了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姜青野紧紧跟在悬黎身后,送她上马车,甜甜蜜蜜地同悬黎说道:“求之不得。” 萧云雁紧随悬黎上马车,并坚定地把姜家叔侄挡在车外,姜青野笑得欠揍,萧云雁笑得比之不遑多让,半真半假地赞了一声:“小将军好手段。” 与悬黎相识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悬黎这般怒容。 “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本王没记错的话,姜郎君是奉陛下的令来护送郡主回府的吧,请吧。” 萧云雁拿下巴点了点姜青野的马,示意那才是他的位置,记仇的萧云雁对着一旁装无辜的岁晏小郎君皮笑肉不笑,“不如小道仙算算,我若执意不叫你坐马车,你能不能说得动郡主娘娘关爱照拂呢?” 岁晏双手举过头顶,讨饶一样,“姜家儿郎自然是骑马,论与郡主娘娘的情分,自然是英王殿下深。” 萧云雁暗笑一声,人小鬼大。 岁晏却想,等郡主娘娘成了自己婶婶,再从英王殿下处讨回面子就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云雁掀帘坐进马车时,悬黎正在发呆,手里握着个哥窑鱼子纹的小熏炉。熏炉炉壁已经印出了她的指印。 “别发呆了,你预备怎么跟官家狡辩?”萧云雁好像生吃了二斤茱萸,一开口就呛得很,“难道你要跟他说王妃留书和秦照山私奔了吗?” 悬黎松开那熏炉,丢了个合香丸子进去才想到自己没带火折子,点不了熏香,只能将熏炉盖上。 “说实话,我没想好。”她只知道这件事她要做,且要做成,至于交代,她送走自己的阿娘,却还要给旁人交代,心里有气,想不出好办法来。 “横竖段家后人唯我一个,大娘娘总不会看着我死,一定会救我的。”这也是真心话,但云雁觉得她在敷衍自己。 走一步看八步的人,怎么会没想好,可能只是还不便说。 于是他又不问了,开始安慰她:“你若反悔了,无论到什么时候,咱们都能派人将王妃婶婶接回来,真到那时,我一定亲自走一趟岭南,我哪怕只是破块油皮,都要秦家举家赔偿,好不好?” 悬黎被逗笑了,看在这份同仇敌忾上,悬黎好心提点他:“云雁阿兄,照楹同你说成婚,你是不是还没给她答复?” “……啊?”他没说吗? 他以为自己早就应了千千万万遍了,他不是将聘礼单子都托给悬黎转交了吗? 一身冷汗瞬间将他覆盖。 诶不是,他真的没说吗? 马车声盖住了他震耳欲聋的心跳和呼喊。 而马车远行后,朱仙镇驿站正堂,有一片青灰杭罗一闪而过。 ----------------------- 作者有话说:云雁:我裂开啦! 希望大家评论灌溉[元宝][元宝] 第56章 马车晃晃悠悠, 云雁也依旧喋喋不休,不再纠结他应没应照楹这事了,因为他已经在一瞬间想好了该找一根多大多粗的荆条上门请罪。 抱着不能只有自己手足无措的念头, 他问悬黎:“许郎君那眼睛不是被柘荣算计的吗?我还和你一同去探望过呢, 这和姜青野有什么关系?” 云雁胡乱猜测道:“他和柘荣勾结到一起了?乱臣贼子?” 悬黎沉沉看他一眼,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好心提醒他:“这话要是被姜青野听见, 他应当会和你好好切磋一下姜家枪法。” 云雁心里好受多了, 眼尾微微上挑, 含着半分笑意慢悠悠道:“那郡主娘娘会为了我与小姜将军势不两立吗?” 悬黎手里握着半盏微凉的雨前龙井,闻言茶盏晃了晃, 却最终没漾出半点涟漪。 “你知道了?”有一同长大的好友便只有这一宗不好,会被好友精准地看穿自己所有的意图,悬黎一点儿都不意外。 虽然她语气平平,云雁也听出了其中的威胁之意。 他半点不放在心上,主动与悬黎碰了个杯,爽朗应她:“比照楹晚了一点点, 蹴鞠赛那日,她就知道了,团扇遮着半张脸,笑出了狐狸声儿。” 到底还是女子之间的感觉更加敏锐, 他纯粹是因为与悬黎太过相熟。 云雁不顾悬黎熟练蹙起来的眉,学福兴公公那老怀甚慰的口吻揶揄她,“拿捏人心这一块, 咱们长淮郡主还真是炉火纯青,驾轻就熟。” “……” 悬黎有些后悔好心提点他了。 云雁见好就收,神色正经起来, 开始像个靠谱的兄长一样,温声询问悬黎:“所以是后来又出了什么事,对吗?” 夏风卷着花香撞进车厢,猝不及防将这简陋马车的车帘掀了一角。 大片日光便顺着这角缝隙涌进来,像匹被裁开的金绫,偏心地落云雁侧脸。 他鬓角几缕碎发被风拂得轻颤,睫毛投下浅浅阴影,鼻梁的弧度在光里愈发清隽,整张脸上都是茸茸暖光,让人瞧着他便想将所有心事一吐为快。 又出了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悬黎在暖绒的日光里瞧见了前日夜间的月色和星光。 小岁宴的铜钱在月光底下闪过几丝黯淡的光,在铜钱落地的那一刻,悬黎眼疾手快地按住了离她最近的那一枚。 “比起看卦象趋吉避凶,我更信我自己。”悬黎将那枚被她扣住的铜钱放进岁宴手里,柔声道:“多谢岁宴好意,这枚古钱还你,卦算得太准,是会被抓紧玄清观休息的,那老道士特别喜欢收有慧根的弟子。” 身后的朱帘提着一盏五彩斑斓的巨大鲤鱼花灯照明,鱼身鱼尾流光溢彩,给朱帘绕了满身的光,她在这光里,如同下凡来的月宫仙子。 小仙子接着悬黎的话道:“小郎君,入观修行可不能见家人了,听说有些个道士还吃素呢。” 啊,岁晏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盏鲤鱼灯,遗憾地舔舔唇,他喜欢吃鸡肉也喜欢吃羊肉,山煮羊和拨霞供,哪个也抛不下啊! 朱帘将手里的巨大花灯递给岁晏,岁晏低头看着眼前的花灯提柄,怀着一点窃喜疑惑地看向悬黎。 小岁晏的眼睛像两颗亮晶晶的琉璃珠,胜过充作鲤鱼眼睛的两颗宝石,悬黎从朱帘手中拿过灯笼柄,放在岁晏手里,“攒钱买的风灯不是被我撞碎了吗?这算是我赔给小郎君的,去年七夕赢过来的,小郎君可还喜欢?” 喜欢!他可太喜欢了! 只是—— “郡主娘娘,”岁晏难为情起来,小声说:“我可以将这鱼灯送给慕予吗?他随祖父在北境,还从未看过这样漂亮的花灯,我那风灯也是给慕予买的。” 慕予体弱,阿爹阿娘都不让慕予挪动,慕予都没能和他一起回京城来,他就想多买一些东西给慕予带回去,他买的磨喝乐,木头小车,水车和小风灯都没有郡主娘娘这个好看。 所以他想把这个送给慕予。 “不行。”悬黎板着脸佯怒,岁晏心里惴惴不安,是他太唐突惹郡主娘娘不高兴了,要是连累二郎也被郡主娘娘不喜的话,二郎活吃了他的。 “不过我可以再送你一个,这样你和慕予就一人一个了。”悬黎笑眯眯地说。 二人手牵手往岁晏的住处走,穿过垂花门的时候,取灯笼的翠幕赶了上来,不同于前一个的流光溢彩,这一个通体蓝色,线条柔和,看着像是一条大鱼,但岁晏从没见过这种鱼。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57节 “听说这种鱼,叫做鲸,是世上最大的鱼,不过我没见过,是瞧它长得好看才留下的,今日一并送给你,带给慕予,北境不临海,一定没有过这种鱼。” 岁晏高高兴兴地向悬黎道谢后将两盏灯都拢在怀里,才想说什么,耳朵却突然动了动,他朝悬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凝神静听一阵后,用气声和悬黎说:“我好像听到了二郎的声音。” 他将灯笼抱住,领在前头蹑手蹑脚地朝声音来处走去,悬黎也轻手轻脚地跟在岁晏身后,仗着身量高些,已经先一步看见了穿着梧枝青色直裰的姜青野。 他所在那一处花园之中没有灯,一身梧枝青罩在他身上,像是被无数恶鬼扒在身上,眼底凶光不显,但漫出来的杀意连悬黎这样没上过战场的人都能感受到。 冷月如钩,不知是谁养的鸟儿在花枝上乱叫,将花园的寂静撕得支离破碎,也掩盖住了悬黎一行人的脚步和气息。 姜青野的靴底碾过青砖,碾碎一地花瓣。 直裰的交领领口微敞,露出颈间的一片痕迹,留下的印记。他没带兵刃,只垂着眼,指节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一枚玉佩,不规则的边角都磨得光滑,却依旧在夜色里透着股阴恻恻的凉意。 悬黎眯着眼睛去瞧,越看越觉得那玉佩眼熟。 身量小的岁晏窝在悬黎身边,纳闷道:“我怎么不知道二郎有莲花型的佩玉?” “我不愿对同在战场拼杀的将士横刀相向,”他的声音不高,像浸过凉水的薄刃刀精准地剖开鱼腹,每个字都裹着能将皮肉冻住的寒气,“许郎君天地广博,将来自然也会遇到更多的娘子,不要妄图夺人所爱。” 许伯言立在对面,月白长衫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温润。 他暗中攥紧了拳,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姜郎君,尚好之心,人皆有之,你怎知那不是我心中最好最倾慕的?” “倾慕?”姜青野忽然低笑起来,那笑声里满是戾气,他猛地抬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旁人看不懂的浓烈情绪,“既然是倾慕就好好藏在心里,不要说出来给人造成困扰!”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动。没有预兆,没有多余的动作,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凛冽的杀意直许伯言。 姜青野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在沙场上练出来的功夫招式都是狠戾直接,招招都往要害而去,想取对方性命。 因为许伯言造成的,不是萧悬黎的困扰,而是他姜青野的困扰,他看得明白,这话悬黎说过太多遍,她已经真的在考虑与许伯言成婚了。 曾停驻在他身上的璀璨日光,怎能去照耀旁人,成为旁人的前进的方向。 他们前世今生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她都将自己这匹烈马套上缰绳了,怎么能突然解开绳子放她自由,转而去驯化别的马呢? 她怎么可以! 二人在晚花水榭之下有说有笑的画面刺得他锥心蚀骨,万般念头都转过,甚至连成全二人的心思都起过。 可这念头起来时,眼前闪过的,全是他与萧悬黎相处的点滴,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萧悬黎了,前世今生,就只有这一个人,悬在他心上,意义与旁人不同。 骄阳高悬,可照旁人,但只能入他怀中,只能爱他。 他在阴诡地狱里行走久了,唯有这般骄阳,才能把他照得像个人。 许伯言早有防备,脚下轻点,身形如柳絮般飘开,避开了这致命一击。他虽看着文气十足,身手却不弱,只是招式更偏向于防守和巧劲,与姜青野的狠辣凶悍截然不同。 “姜青野!”许伯言眉头微蹙,语气里添了几分愠怒,“你就不怕元娘知道此事后更加远离你吗?” 元娘,听许伯言提起悬黎,姜青野的攻势慢了一步,对阵之中哪容片刻分神,他迎面挨了许伯言一拳,头一歪吐出一口血水来。 “阴我?”姜青野攻势更猛,拳头带着破空之声砸向许伯言面门,“我与她之间的事,还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 这人真是讨厌,自以为无瑕无争,却会下黑手阴人,这温润的皮囊也不过是表象罢了,枉他还为心里藏着的算计和执念纠结过。 原本许伯言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从前的姜青野,从前那个会让萧悬黎心动的稚嫩小将军,这让他莫名地烦躁,只想将这面镜子打碎,可现下看来,这人也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光风霁月。 那就更加不配肖想悬黎! 许伯言见避无可避,只得抬手格挡。 两拳相碰,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手臂微微发麻,而姜青野却纹丝不动,眼神里的寒意更甚。 许伯言深吸一口气,压下手臂的麻意,眼神也沉了下来。 他知道,姜青野这是铁了心要动手,再退让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他身形一转,避开姜青野猛烈的攻击,同时手肘顺势击向姜青野的肋下,动作干脆利落,竟也带着几分凌厉。 月光下,两个身影缠斗在一起。一个如暗夜修罗,招招狠戾,带着股阴湿的狠劲;一个似清风朗月,守中带攻,自有一派温润却不容侵犯的气度。青砖被两人的脚步踏得作响,惊得鸣鸟与飞蛾扑棱棱飞起,搅乱了满院月色。 姜青野忽然变招,虚晃一拳,另一只手却如毒蛇般探出,直取许伯言胸口。这一招阴狠刁钻,藏在凌厉的攻势下,让人防不胜防——这正是大凉枢密使姜庾楼取人性命时惯用的伎俩,在暗杀上,从不讲究什么光明正大。 只可惜,悬黎十分看重此人,他不能要了此人性命。 许伯言暗道不好,急忙侧身,却还是慢了一步,姜青野擦过他的衣襟,带起的劲风刮得他颈侧一阵刺痛。月白的长衫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整片胸膛。 许伯言心里明白,姜青野若是拿着武器,哪怕只是个寸许长的匕首,这会儿只怕他已经死了。 “岁晏,”岁晏正看得入迷,听见有人叫他,“把你手里的灯笼举起来。” 他下意识地照做了。 而后迅速反应过来,此举是将他们暴露在对峙的二人面前了。 比试稍歇的两人一同望向被灯笼照亮的地方,矮一些的岁晏满脸做错事的无措和心虚,不敢和二郎对视。 高一些的悬黎,面无表情地从打斗比拼的两个人脸上扫过。 一时之间,这方花园,可闻落针之声。 ----------------------- 作者有话说:姜青野:对,我疯了,来吧,穷图匕现吧![捂脸偷看] 第57章 姜青野脸皮厚, 率先收起了自己一身戾气,还能温声与悬黎说话,“我在心底与自己说过, 以后都不骗你的, 就不说我与他在切磋的鬼话了。” 姜青野直白道:“我想杀了他,但是知道你会难过,所以没有下杀手。” 这理直气壮的模样, 看得悬黎额头隐有青筋暴起。 那一副求夸赞的嘴脸连岁晏都觉得有些气闷, 二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好像傻的! 悬黎拂过花枝, 款步走出来,神色冰冷, 语气尤甚,“二位将军最好有不得不大打出手的理由,但可千万莫说是为了本宫。” “郡主,”许伯言满脸歉疚,“此事与郡主无关,是我想见识一下北境姜家的兵法枪法, 才与姜郎君缠斗,一时忘了规矩,无论如何都不该在此地动武。” 悬黎才一偏头,朱帘翠幕即刻上前去, 扶住了摇摇欲坠却依旧不失规矩的许伯言。 悬黎温声道:“伯言不必揽责,我都明白,但我也希望两位将军明白, 大凉将军的拳头和刀尖,都是向外的,若因我之故害两位将军刀兵相向, 那悬黎唯有一死以谢天下。” 许伯言脸色变了,有些怪自己意气用事,拿伤眼看过去,姜青野的反应比他还要大,他紧紧拽着元娘的袖子,与自己对阵时有多嚣张,此刻便有多小心,他软着声音哄人:“你莫浑说,姜青野会护着萧悬黎长命百岁,常乐无忧。” 而元娘面部线条绷得很紧,一双漂亮的眼睛沉沉地看着姜青野,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抽了两回手都没将自己的袖子从姜青野手中抽出来。 这神情他见过的,阿爹哄生气的阿娘时,阿娘便是这个样子,想发怒却又生不起气来的模样。 那两个人中间,好像自来有一股有别于旁人的熟稔,旁人看得分明却根本插不进两人中间去。 元娘就像能克制绝世神兵戾气杀意的无双剑匣,单单往那里一站便叫姜郎君恢复了理智,变成了外界传言的翩翩少年郎。 悬黎无法,只得背过手,“朱帘翠幕先带伯言去看伤。” 许伯言自然无异议,他留在这里才是真的没有意义。 许伯言眼神落在姜青野紧紧攥着元娘衣袖的双手上,无声叹口气,他还以为自己有一争之力的,同为边境少将,年岁相当,性情相似,比之姜青野原也不差什么。 可仅仅是元娘那一眼他便明白了,他,不是姜青野啊。 悬黎喜欢的,是姜青野,哪怕这人的外界传言与实际的性情两模两样。 二人互相颔首,许伯言带着满心遗憾离开。 萧悬黎趁人不备抽回了自己的袖子,低下头去对呆愣愣的小岁宴道:“岁宴先到廊下去,叫阿姊和你小叔说两句话好吗?” 岁宴忙不迭点头,抱着两个大灯笼一溜烟跑过去,唯有两盏灯笼的光照着半树金桂,碎金半树,簇簇舒展。 悬黎揉了揉太阳穴,语气里泄出一丝从未有过的疲惫,“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要嫁他的,姜青野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真的想过,你若爱重他,我是不是应该大大方方祝福你的萧悬黎。”他想让一心为大凉的萧悬黎去开开心心地去做她自己,如一般娘子舒心适意地插花品茗,或如他大嫂一样教书育人,再者入仕为女官。 只要这是她真正喜欢并愿意去做的,他都会支持。 可今日她抛下他跑向另一个人的时候,他便知道仅有一件事他是不可能大大方方支持并尊重悬黎的,他没办法看着她跑向另一个人,他做不到。 “可见到许伯言,我觉得我与他相比我也不差什么,家事武艺身量我都高他一筹,性情也相差无几,那——” 姜青野庆幸夜色够深,悬黎看不清他脸上的局促,“那为何不能嫁我?” 悬黎看着眼前熟悉到有些陌生的脸,盯着他的眼睛,带着叫姜青野有些无法直视的决绝,轻声道:“可我喜欢的是永远一腔赤诚骄傲的北境小将军姜青野,不是凶残狠厉的枢密使姜庾楼。” 悬黎平静且主动地撕开了他们两个这些日子里的粉饰太平,她其实并未真正地与小姜将军相识过,但她曾与枢密使姜庾楼打过八年交道。 小姜将军在战场上如何锋芒毕露她并不清楚,但姜庾楼曾如何算计人心她是亲眼所见。 她不惧怕那样的姜青野,却没想过两世都为不叫那样的姜青野杀人而绞尽脑汁。 重生以来,她种种筹谋,还军西南夷,助有情人成眷属,将军归北境,落英岭南去。 为得不过是扼住渭宁,尽早掐灭渭宁自立的野心,保全北境军,为大凉续上一口元气,不叫大凉走上如前世一般只能送女和亲的屈辱之路。 如今她的筹谋已经成了一半了,眼看着她就能功成身退去做她喜欢做的事情了。 前世的姜庾楼却从天而降,把主意打到她身上了。 “姜青野,我从前与你说过,你并不了解我。今日我再告诉你,不必为前世的救命之恩铭感至今,也不必觉得有愧于我,驱使我救你性命的,不是那一份单薄的喜欢,而是我作为大凉郡主的职责和使命,是我对大凉国土和子民的交代。” 只能和亲的郡主和能收复失地的将军,这是她权衡之后的选择。 姜青野忽然笑了,重新攥紧了悬黎的袖口,廊下的宫灯被晚风拂得摇晃,暖黄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我比你想得还要更了解你,你不必总是拿这个理由来叫我退开。” 香风晚雾之中,姜青野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盯着猎物的狼,带着势在必得的狠,却又掺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卑微的渴求,更掺了几分北境小将军的明亮坚定。 “是我自愿入你手中,是我自愿为你手中刀剑,我认你为唯一的持刀人。” 姜青野从攥她的袖口转而轻握她的手,牵引着她指尖抵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去感受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脏。 宫灯的光落在两人交缠的身影上,明明灭灭,像极了他们之间纠纠缠缠、剪不断理还乱的命数。 “你选的这条路太难走了,让我陪你一起,好吗?”姜青野的声音温柔起来,叫悬黎想到了她英年早逝的阿爹。 她张口便要拒绝,却被姜青野长指抵住了唇瓣。 “别这么急着拒绝我,你曾以祝夫子的诗自喻,我知你心怀大志,可我仍想陪在你身边,不叫你孤寂度苍生。” 姜青野收回发烫的手指,又向悬黎贴近了半步,“自然你也不要被我两句花言巧语打动,你就端坐高堂锦绣丛,看着我为你辗转反侧,看我为你赴汤蹈火,再慢慢看到我的可喜之处好吗?”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58节 “噗!”萧云雁被一口茶呛住,他冲悬黎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咳着说:“然后呢然后呢?你是如何答复他的?” 悬黎掖了掖被风吹起来的窗帘,“然后我就跑了,我从未处理过这种事,不知道究竟如何应对。” 悬黎隐下了她与姜青野提及重生的那一节。 云雁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漏洞,“你明明心里有他,为何这般抗拒?还将无辜的许将军牵扯进来。” 这实在很不像是悬黎的行事风格。 悬黎抿了一口微凉的龙井茶,神色郑重,吐出一些不曾向旁人透露过的心思:“我要将许叔送回西南境去,旁的一切都可以搁置。” 眼下这就是最大的事,容不得半分纰漏。 二人一时无话。 萧悬黎永远这样看着好相处实则性子轴脾气拗,她认准的路她要一条道走到黑,撞了南墙也只会想砸墙过去,而不是原路返回。 云雁脸上浮起淡淡笑意,这才像是他萧家的女儿。 云雁将车帘掀开一条缝,远处的汴京城门已隐现,樊楼的招子在晨光中闪着微光。马车继续前行,载着一路的闲谈与心事,朝着那座巍峨的城,缓缓驶去。 主路的青石板被往来马蹄踏得发亮,两侧酒旗招展,“仁和楼”“丰乐楼”林立两侧,窗棂上雕的缠枝莲细致入微,街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穿街而过,“糖画儿——泥人儿——”的吆喝混着酒楼里飘出的琵琶声,在晨光里缠成一团热络。 绸缎庄前,穿着统一枣红色服饰的伙计正踮脚往货架上挂新到的苏绣,水红、葱绿、月白的料子在风里轻轻晃,引得路过的贵女驻足,丫鬟忙着掀开轿帘回话,鬓边的珠翠在日光下闪闪烁烁。对面的胡饼铺飘出芝麻香,刚出炉的胡饼被掌柜用铁铲敲得“砰砰”响,围着的孩童们伸长脖子,鼻尖几乎要凑到炉口上。 这是萧家人治下的汴京城。 马车越往里走,越是能感受这份让人心生欢喜的喧嚣,杂耍班子搭起了临时戏台,穿红衣的女子正转着十二面绣球,引得看客们喝彩声浪一波高过一波;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啪”地拍下,唾沫横飞讲着不知哪朝的志怪故事,周围茶桌旁的茶客们听得入神,手里的茶盏凉了都未察觉。 他明白悬黎的心思,她期盼她幼时生活过,毅王必生守护的地方也能有这份让人安心欢喜的喧闹。 ----------------------- 作者有话说:悬黎: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彩虹屁][加油][捂脸偷看] 第58章 “云雁阿兄, ”悬黎打开了一盒雕花梅子,挨挨挤挤的雕花梅码得整整齐齐,像一盒水头好雕工精致的玉佩, 她把这盒子往云雁的方向推了推, “你说官家会因何事暴跳如雷而起杀心呢?” 那语气像是在说,不如今日正午吃馎饦吧。 虽说他与悬黎私下就爱没大没小地妄议官家,但云雁就是感知到了这次悬黎的话音里带着一丝平静的疯感。 像是被姜青野缠得没脾气, 准备在官家面前与他玉石俱焚了。 这一敏锐的触觉, 从天灵盖起, 一直电到他脚底板,扎得云雁浑身酥麻, 他板起脸来将那螺钿盒子盖上,重新推回悬黎手边,语气无比严肃,“说吧,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 云雁无比沉痛,脑子里已经为悬黎计划了三条逃跑路线, 以小姜将军如今对悬黎的迷恋,想来应当很愿意把悬黎带到北境去藏起来。 “不过是在某些事上彻底绝了官家的念想而已。”他想齐人之福,他想粉饰太平,也要看人心向背, 若是事事都能随着自己心意来,那不要做陛下了,去做富贵闲人。 这表情云雁熟, 他们两个在藏书楼被罚抄,萧悬黎说把抄经书换成拓印的话本子时便是这样的表情。 满脸正经地干着大逆不道的事。 偏偏官家的心思被她拿捏地很准,一次也没露过陷, 幸而萧悬黎是女子,上不得朝,不然定是个能玩弄人心拉帮结派,搅得朝堂乌烟瘴气的奸佞小人。 “我不想听!”云雁双手捂了下耳朵,“只有我置身事外,我才能出其不意救你脱离泥沼,这不是咱们早就说好的吗?” 不论何事,他们两个都只许有一个人牵扯其中,这样才好在大娘娘也不方便插手的时候救一救对方,也救一救对方想护着的人。 可现在,云雁忧心忡忡,悬黎牵扯其中太深了,她现在的处境,如抱重物走悬丝,稍不留神便会万劫不复。 “还不如随着王妃婶婶一道去岭南,带西南驻军将领回渝州,再不济还能和姜青野一道去北境,别在这一趟浑水里搅着。” 云雁变戏法一样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方丝帕来。 丝帕打开,是一支长簪,簪头是朵玉兰,从上头暖融的光亮便能感受其莹润的质感,“知晓你不爱太繁复的,特意选了这一支。” 云雁按了按簪头,那长簪又长出一倍来,簪尾尖尖,在日光下泛着尖利的光,锋利得很。 他将那簪头一旋,含苞的玉兰成了全开的花,“此处可以放些药品,不拘什么品类,应当能防身。” 他将簪子收回原状,重新包好塞进悬黎手心,“这晚花水榭的事,实在让人警惕,朱帘还随着王妃南下了,你身边又少了一个得力的人,还是需要事事小心,谁知道哪个人哪时哪刻就揣了见不得人的坏心思呢。” 云雁好似意有所指。 “君子道合久以成,小人利合久以倾。”车窗外突然响起了一片童稚之声。“高位重名盖当世,退朝归舍宾已盈。” 听清了童谣内容,悬黎和云雁对视一眼,两人皆是面目凝重。 这话,可太诛心了。 悬黎掀开一脚车帘,骑马在前头引路的姜青野也勒紧缰绳停了下来,面色深沉地与悬黎对视,眉目里是仅有他们二人明白的心照不宣。 是《四贤一不肖》,文臣阵营里的纷争,要从这一组四联诗开始了。 姜青野眼神询问悬黎:是否插手? 悬黎轻轻摇头:静观其变。 做这诗的人是简在帝心的傅道隽,宦海沉浮几十载也没叫陛下厌弃,不要贸然插手才是。 现下悬黎更想知道,这组诗,已经传扬到了何种地步,有没有传到陛下耳中。 像是看出悬黎顾虑,姜青野勒马回撤,行至车边,“据我经验,陛下此时,必然已经知晓。” 这诗若是还没传到陛下耳中,那傅道隽不是白写了,据他所知,这人从不做无用功。 渊檀,议政殿上,气氛凝重得仿若能拧出水来。 龙椅之上,官家眉头紧锁,手中紧攥着那一组传遍京城的《四贤一不肖》诗,御案前,文武百官皆垂首而立,大气都不敢出。 “这诗,诸位都看过了吧?”还是官家打破沉默,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大相公吕宿向前一步,袍袖一甩,躬身道:“陛下,此诗蛊惑人心,实乃大逆不道。傅道隽一介书生,竟公然非议朝政,指责大臣,其心可诛。詹璟文等人结党营私,目无君上,被贬乃是罪有应得,傅道隽却为其鸣冤叫屈,扰乱朝纲,不可不惩。” 话音刚落,右司谏韩相公挺身而出,拱手道:“陛下,臣以为不然。詹卿等人忠心耿耿,一心为国,不过是直言进谏,便遭贬谪,天下人皆为其抱不平。傅公此诗,不过是道出了众人心中所想。朝堂之上,本就该广开言路,如今若因一首诗就惩处傅公,恐怕会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吕宿脸色一沉,目光如刀般射向他:你莫要被詹璟文等人蒙蔽。他们表面忠君爱国,实则心怀叵测,妄图结党把持朝政。傅道隽与他们勾结,作诗煽动舆论,其罪当诛。” 韩相公毫不畏惧,直视大相公的眼睛,朗声道:“大人,空口无凭,怎能随意给人扣上结党营私这样严重的罪行。詹卿被贬,清明之士不过是仗义执言,便也被牵连,这岂不让人寒心。如今满朝文武,谁还敢直言进谏?陛下若想革新朝政,就需广纳贤言,重用忠良,而非听信谗言,打压异己。” 大相公身后的拥趸气得浑身发抖,正欲反驳,御史中丞程渠站了出来,谄媚地说道:“陛下,韩相公所言差矣。詹璟文等人行事乖张,不遵圣意,被贬是咎由自取。傅道隽作诗污蔑大臣,理应严惩,以正国法。” 这时,詹璟文的好友,馆阁校勘余燕岑忍不住出声:“程大人,你身为御史中丞,不思匡扶正义,却在这里颠倒黑白。詹卿等人一心为国,反被诬陷,你却视而不见,还有何颜面居此高位?” 程渠脸色涨得通红,恼羞成怒:“余燕岑,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你与詹璟文等人交好,想必也是他们一党,人要分得清好赖,莫要胡乱结党牵连自己。” 余燕岑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余燕岑行得正坐得端,何惧无能污蔑。倒是某些人,为了一己私利,阿谀奉承,陷害忠良,才是真正的无耻之徒。” 朝堂之上,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一时间乱作一团。官家看着吵吵闹闹面红耳赤各怀心思的大臣们,心中烦闷不已。 他深知詹璟文等人的才能,也明白朝堂需要不同的声音,可大相公树大根深,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处理此事,他不得不谨慎。 底下还在争吵,已经从就事论事演变成了互掀老底,连对方在国子监读书时赊了一顿馄饨钱这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出来说嘴。 这不像是在议事,倒像是商贩在菜市口吵嘴。 冷眼沉思良久,他开口道:“此事暂且搁置,容朕再做思量。退朝!”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大臣们见状,收敛了心神,纷纷跪地叩拜,看着官家离去的背影,各自心怀鬼胎,缓缓退出大殿。 官家离去的神色并不好看,程渠扶住了大相公,“老师,您瞧官家此举,可是要重拿轻放?” 他对詹璟文倒是没什么偏见,可一个朝廷不过就那么几个位置,被詹璟文占了旁人又将如何出头,若是能将这一众自诩清流的蠢货踩下去,他才能更好地在朝中立足。 “我瞧未必。”大相公捋了捋胡须,眼中有精光闪过。 詹璟文有大才不假,恃才傲物也是真,自以为腰杆挺得直便能在朝中屹立,还是太天真了。 陛下若真是要重拿轻放,此事根本不会有放到朝中公开商议的机会。 “陛下不肯正面处置,只怕还有旁的考量。”这个他亲眼看着成长起来的小皇帝,心思也一年比一年多了。 程渠搀着大相公朝殿外走,也忧心老师的近况,“陛下明明体恤老师年事已高,特许老师恩养,今日竟然一反常态地将老师也请来了,却也没有议出个章程来。” 寥寥数语之间,大相公脑中灵光一闪,他好像抓住了什么,“钟璩丁忧期满,想来陛下是要把重要的位置留给他。” 若说傅道隽敢仗义执言是深受陛下爱重的缘故,那钟璩便能够得上亚父的位置了。 “老师是说,今日这场朝堂争论,是陛下有意为之?”程渠也不是傻子,一点就透。 “慎言,入仕多年怎还是这般口无遮拦,你瞧你师兄在朝上便从不多言。”哪怕今日吵得热火朝天,他也不曾多出一言置喙。 这样谨慎的人,才能在朝中走得长久。 “清栩不如师兄多矣。”程渠虚心叹道。 “世间如太傅者寥寥。”往后殿走的陛下也向高德宝叹了一句。 高德宝像陛下肚子里的蛔虫,“听闻钟太傅都走到朱仙镇驿站了,是邀他到渊檀来,还是等回宫再召见?” 陛下睨了高德宝一眼,高德宝即刻躬身,“即刻传召太傅入殿觐见。” ----------------------- 作者有话说:《四贤一不肖》诗,四首组诗,出处蔡襄 第59章 “太后, ”身着绛色交领襦的潇湘姑姑一路穿过青铜瑞兽流出来的汩汩香气,带着半身苏合香的气息向太后复命。 “郡主一行在朱仙镇送别了王妃,已经回汴京城去了。”潇湘姑姑踌躇半刻, 接着道:“钟璩丁忧期满, 正在朱仙镇下榻,撞见郡主送王妃走,却没有露面。” 福安也捧着一盘子紫藤花糕紧随潇湘姑姑而来, 闻言悄悄看了太后一眼, 却并未说话。 这一举动没逃过大娘娘的法眼, 举着单片水晶镜子品一幅山水图的大娘娘,涂着绛红蔻丹的长指点了点福安, 不紧不慢地开口:“有话直说。” 福安搁下紫藤花糕,一叠声道:“奴才取糕回来时,正巧瞧见陛下往后宫来,模样不大好看,吩咐高内侍传召钟太傅呢。” 钟太傅从前就站在陛下那头挑唆陛下不与太后一心,还公开指责太后牝鸡司晨, 若是郡主送王妃离京这么大的事被钟太傅知道了,还指不定生出什么风波来呢。 “大娘娘,我们要不要?”圆荷姑姑神情严肃,同太后低语, 想抢先一步截下钟太傅。 大娘娘细致地看《溪山行旅图》中的蜿蜒山景,目光定在画中那一列细细小小的行旅队伍上,她从未生出过以脚丈量大凉国土的心思, 因为比起那劳人体肤的活计,她更喜欢于权力顶峰,朱笔御批, 掌控全局。 段瑛性子虽与她大不相同,但这一点上,却与她殊途同归,段瑛喜欢待在一间屋子里,万事不愁,忧愁困苦,喜怒哀乐全由他人去体味,她只要心态平和安然度日。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59节 悬黎是处世态度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养出来与她们全然不同的一朵奇葩,她骨子里有如先帝一般的忧国忧民,她想周全所有。 她还向往自由,想做山间无拘无束独行客,行遍大凉山河。 所以悬黎会将自己认为好的东西,捧给她,也捧给段瑛,拼了命地筹谋送段瑛走。 “不去管他,”大娘娘金口玉言,“既然有抽身离开的心思,那总得有面对一切后果的智谋和勇气。” 前一个他,是指钟璩,后一个人,在说悬黎。 “将这画收起来吧。”大娘娘搁下水晶镜子,在圆荷姑姑触碰到紫檀木的轴头时突然改口,“不用收起来了,将这画装进匣子里送到毅王府去。” 说罢大娘娘点了点福安,“你送去,然后她身边伺候。”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福安喜滋滋地接了圆荷姑姑的手,仔细地将画收好。 既然胸怀天下,那北境,也或许会是个值得一去的地方。 大娘娘微微一笑,想来北境姜家会很乐意站在长淮郡主的身后。 她也很想瞧瞧,艺高人胆大的长淮郡主究竟想达成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四贤一不肖和出走的王妃,朝堂乱局和皇室丑闻,可终于让陛下逮到机会把矛头对准看似垂帘听政实则手握大权的大娘娘了。 听了钟太傅的密报,陛下先是震怒而后拊掌连说了三个好字。 “太傅归京来,朕的心便定了。”陛下罕见地笑意加深,“毅王妃是太后胞妹,运作得当,却权指日可待啊!” 陛下高兴地传了膳,要与老师共饮。 而殿中的钟璩,急匆匆被召进渊檀,还来不及修整,一身青灰杭罗直裰好几处褶皱,还沾着许多拍不掉的灰尘。 闻言也没有喜上眉梢,很有宠辱不惊的文人风骨,只是低了低头,声如滚珠,“臣僭越,斗胆劝陛下先平朝堂乱局,私下再惩处毅王妃事。” “哦?”陛下的笑意微冷,偏头听钟璩细说。 “如今各邦使臣仍在汴京,若是此事大肆宣扬出去,恐怕会被心怀鬼胎之人利用,有损陛下天威。” 若是寻常官眷闹出这样的事端,也不过是秦家二郎的一段风流韵事,可他拐走的是毅王府寡居的王妃,这便极易牵扯到陛下身上去。 “还有一事不可不防,”钟璩神色凝重,狭长的眸子里闪着危险的光,“若是大娘娘有意为之,那她就是拿自己的妹妹换了岭南的忠心!” “这——”陛下下意识想说大娘娘不止于此,转而想到自己已经捏住了邓家,还想用悬黎牵制姜许两府,大娘娘有此一手也并不叫人奇怪。 “不过——”钟璩话头一转,“岭南山高路远,即便拉拢,一时半刻也派不上用场,岭南若是真有异动,那陛下正好借机,彻底拿下岭南。” 钟璩三言两语,将陛下的心绪拉扯地几番起伏。 悠悠一声叹息过后,正殿后的黄花梨桌上只剩一只宽口的建窑兔毫盏,厚厚的茶汤面上是一株将要成型的梅树,只有一条树枝长长地攀长出来,几欲从茶面挣脱而出。 绘制这茶百戏的人,心思应当不在茶汤上,这茶咬盏时候不长,没一会儿功夫便散了。 而从后殿出来的贤妃邓韵如,擦干净了自己手上的茶渍,低声嘱咐水心:“今日听到的事,一个字也不准透露出去,若是叫我爹知道了,我便将你逐出宫去。” 水心知道轻重,脸色也没比邓韵如好到哪里去,赶忙应道:“娘娘放心,婢子心里有数。” 邓韵如的脸色也没好看几分,她身边的人她约束得住,那殿前的阿弟呢?他听到些许风声会不会动些不该起的心思? 大娘娘与陛下斗法,作壁上观才是正理,贸然介入其中,不论哪一方胜,邓家都会碍眼,哪怕他们已经与陛下共荣共损。 她却还是想尽可能地给邓家寻一个稳妥的退路。 “晚些时候将三小姐请来,不要惊动旁人,你知道该怎么说。”邓韵如眉心微蹙,疏朗的枝桠漏下被细碎切割的光,斑驳在邓韵如脸上,树影游移,轻抚她的眉心,却没能将那结给推开。 她进宫后这短短数日蹙眉的次数比同先头夫君成婚数载都多,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她也算是初窥门径了。 而心中难免升起一点儿无法言说地对大娘娘的钦佩之情,大娘娘能做到如今大权在握的这地步,又不知付出了多少。 水心谨慎地点点头,搀着自家娘娘回住处去。 *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我若是你,便即刻设法回北境去将少将军留在京中”悬黎看着不请自来出现自己院里的姜青野,嘴角下拉,一副公事公办生疏语气,两个人已经在对方面前撕破了所有伪装,悬黎说起话来也不再客气。 姜青野眉眼弯弯,心情很好地往那青蛙仕女旁边放了一尊青蛙郎君和几只能浮水的木头鸭子,青蛙郎君线条简单,但劲装短打,手里还拿着一柄长枪,像是青蛙仕女最忠诚的护卫。 木头鸭子的篆刻要好上许多,线条柔和圆润,还点了眼睛绘了羽毛,细细地上了一遍油,这几只鸭子自由地浮在水面上,悬黎板着脸看过去,鸭子头上的发饰都是她戴过的,剩下几个作男鸭打扮。 不知为何都要成双成对。 放好这几只鸭子,姜青野朝悬黎走过去,悬黎看他一眼,却没有退开,也没有打断他。 “头上这玉兰簪子瞧着不错,但真有危险,哪个会等着你拔簪子呢?”寻常戴戴也便罢了,还是不要太过指望这簪子能成大杀器。 姜青野从自己怀中摸出个檀木盒子,打开是一对莲花金镯,悬黎垂眸,这莲花与她前世褪给姜青野的那一副一模一样。 倒是难为这人还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姜青野细心给她戴上,“将玉镯做成中空太难了,我还没研究出来,好在金镯不难,你偶尔出门也可戴一戴。” 悬黎腕上的轻微凉意吸引着她低头去看,錾金镯整体瞧着很完整且严丝合缝,姜青野按了按莲心,自莲心处漫出一阵烟气来,是寻常熏衣用的檀香。 “这个可以替换成迷香。”姜青野说着将一个圆肚红瓷瓶搁在悬黎掌心,他常年握枪,指腹带着薄薄一层茧,划过悬黎掌心时带起一阵异样的感觉,从掌心一直传到心底。 姜青野贴心给她介绍:“这个是我调的,起效快,随风散,别误吸了。” 姜青野又按了两下莲心,自莲心处弹出半寸长的匕首,“刃上喂毒,见血封喉,足以自保,我还备了一些暗器,等你闲暇时我教你发暗器,谁敢近你周身三尺,你尽管暗器招呼。” 悬黎随着姜青野的讲解认真去看,却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落在姜青野脸上,这人温声细语讲解镯子用途的模样堪称温柔,脸颊上的梨涡也随着他说话而时隐时现。 悬黎脑中莫名浮现了那句,见君则有,不见则无。 指尖有些痒,但悬黎忍住了戳他梨涡的冲动。 “萧悬黎,”姜青野的目光仍旧在那对镯子上,颊上的梨涡却加深,以悬黎的角度看过去,是个极其灿烂的微笑。 风穿回廊,带起檐下脆铃与院中竹影摇晃,他说:“在英王别庄的那个晚上,我知道你其实没醉。” 檐下铃响,不及心响,竹影摇动,不及心动。 ----------------------- 作者有话说:求大家灌溉留言互动[空碗][空碗][空碗] 第60章 悬黎小院里不知何时种的木芙蓉已经盛放, 随风摇曳,此花味淡,微风没能卷出半点香气。 悬黎只觉自己的心也随着这一簇淡粉起起伏伏。 但木芙蓉有根, 不会被风连根拔起, 悬黎心里亦有数,任凭心湖荡起多少涟漪,她自岿然不动。 “对, 我那时起知道了, 你是姜庾楼。”悬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抽回手时还不着痕迹地在姜青野掌心挠了一把,“我这些日子以来的推拒忸怩纠结都是装出来的, 枢密使想如何呢?” 萧悬黎眼波流转之间,散发了些有别于以往的妩媚,有些不可方物,让姜青野目光发直,根本挪不开眼。 只是这抹风情没达眼底,萧悬黎的眸子深处一片冰冷。 姜青野忍俊不禁, 压不住嘴角,像把对悬黎的感情揉进了骨缝里,再借着眼神、指尖、眉峰的微澜,一点点漫出来, 浓得化不开。 北境小将军鹰隼目光落过去的瞬间,却像被温水浸过,软得能盛下漫天星光。那双眼瞳像含着层薄雾的湖, 湖底因为萧悬黎一个轻微但的举动炸开细碎的光,漾得满湖都是暖意。 姜青野指尖在半空顿了顿,最终轻轻捏住了悬黎的耳朵。那一下轻得像风扫过。 他指节泛白, 明显是用了力的,悬黎却并不觉得疼,只是耳廓一片温热。以悬黎的角度,能够看见姜青野喉结滚动了一轮她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姜青野肩膀微微塌了下,像是满腔的不舍被生生抽出去一些,只余下指尖残留的温软,在他手心里烧出一片滚烫。 姜青野摩挲了下悬黎的耳廓,悬黎不闪不避地仰头去寻他的眼睛,先看到的是他嘴角慢慢扬起个极浅的弧度,再向上看,仿佛有什么从他眼底深处一点点晕开,染得眉梢都带了甜。 在这一刻,悬黎好像突然捉住了些属于姜青野细微的、克制的、却又绷不住往外溢的情绪。在他每个眼神流转、每个指尖轻颤里,让人心头跟着一软,他好像是要告诉她藏在他努力克制之下的,是怎样汹涌的一片海。 好像酿了二十年的酒,终于在这个夏天还了她二十载的辛劳一个酣畅淋漓的甘醇。 悬黎的的一双青白玉瓜果型耳饰搭在姜青野掌心也成了温热的。 他又捻了一下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双手,语气里颇为遗憾却又带着无尽的期盼,“萧悬黎,我们前世就该这样纠缠才对。” 何须因朝政那等莫须有的小事剑拔弩张,他们合该耳鬓厮磨,合卺交杯。 “一身凛然正气的人是做不来这一套的,你为何一定非要让我用恶意去揣度你呢?前世那样的立场,都没能让我觉得你不可与谋,如今自然更不会了。” “我知你在顾虑什么,愿身化绕指柔,融大凉萧家挺得最直的一根傲骨,北境凶鹰的脚镣,从前世起,你已经铸成了,今生他不会再噬人了。” 姜青野话锋一转,“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得陪在这猎鹰身边。” 姜青野说起话来像在打哑谜,但是悬黎听懂了,硬摆出来的风流无羁溶了一层水,她说:“我记得,前世你坏过我一桩婚事,那险些被我榜下捉婿的青年才俊,是当朝状元郎,名唤拂冲。” “老师。”杜拂冲虽形容狼狈起却身姿挺拔,只是身量不算高,脸上也一团孩气,无遮无挡的日光毫不避讳地与他亲昵,豆大的汗珠淌下来也并不去擦。 汗水几乎要浸透布袍时,钟太傅长长的甬道内现了身,杜拂冲上前行礼问安,面上没有半点不耐的情绪。 钟璩板着的脸缓和了些,他略一颔首,“事出突然,带累你遭这一番罪。” 杜拂冲仍旧躬着身,态度谦卑恭敬。 “明年三月,你便下场吧,早早入仕,替陛下分忧。”钟璩捻须,一副深谋远虑的模样。 “学生年岁尚轻,恐难入围。”杜拂冲一板一眼,钟璩看得出来,这不是谦辞。 钟璩倒也不意外,起先正是看中他,小小年纪便宠辱不惊才将人带在身边尽力教授,带进京来也是想扳一扳他这刚直性子,不然恐怕入仕也是举步维艰。 师徒二人朝马车走去时,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这是贵人出行时的先头警示。 钟璩心下有了个猜测,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 浩浩荡荡的出行队伍,踏着他方才行过的行道走来,最前是“清道”的禁军,着皂色短打,手持朱漆棒,分作两列开路,口中吆喝着“回避”,靴底踏在青石板上,踏出沉闷而整齐的声响。紧随其后的是扛着“警跸”“肃静”牌的内侍,木牌鎏金,黑底白字,在日光下晃出冷光,无声地昭示着圣驾将至的肃穆。 而后是两队“天武军”甲士,身披明光铠,甲片缀着朱红流苏,腰悬宋剑,手按刀柄,步履沉稳如磐石,甲叶相击的脆响与靴声相和,成了仪仗的韵律。甲士之后,是举着“日月旗”“龙凤旗”的旗手,旗面用蜀锦织就,日月图案金线勾边,龙凤身姿舒展,风过时猎猎作响,映得周遭都亮堂几分。 再后便是太后的“龙肩舆”,以香楠木为架的轿撵,轿厢四周蒙着烟霞色纱罗,隐约可见内里铺着的紫貂褥子。抬辇的内侍皆是精挑细选的壮汉,着青色圆领袍,步伐一致,肩头平稳,连呼吸都压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轿中之人。轿厢两侧跟着贴身宫女,手捧鎏金痰盂、素面铜镜等物,垂首敛目,步幅细碎如莲。 微风掀起纱罗,只露出裙琚的一角藏青,非太后不能穿的制式,钟璩恍惚,他从前,也曾这样长久的注视这一角藏青。 文德殿的檀香总带着股沉郁的静气,那时他捧着《论语》讲授时,目光总不由自主地飘向御座之侧的珠帘。 帘后,太后着一身烟霞色常服裙角也是滚了一圈藏青的边,只露出半只搭在膝上的手,莹白如玉,指尖缠着串东珠念珠,转得极慢。 每月三次的经筵,成了他最煎熬的时辰。他声音朗朗讲着“克己复礼”,眼角余光却总落在那道珠帘上——她偶尔会轻咳一声,或是让随侍女官递杯清茶,细微的响动都像针,扎得他心头发紧。有次讲到“关雎,乐而不淫”,帘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他握着书卷的指节霎时泛白,后半句卡在喉间,差点读错了音。 他开始借故留在宫中。有时是称“御书房有旧档需核”,在廊下枯坐半宿,只为等她散朝时乘撵经过;有时是托太医院的旧友,打听她近日的饮食起居,听到“太后夜寐不宁”,便整夜对着药方子出神,想在药材里掺些安神的远志,总想着进献太后却总不能如愿。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60节 深秋时节,太后在垂花殿设小宴,召了几位老臣闲话。他坐在末席,目光小心翼翼地望向太后,也只敢落在她鬓边那支凤穿牡丹的步摇上——那簪子据说是先帝所赐,如今却衬得她颈侧肌肤愈发清瘦。席间她举杯劝饮,酒液沾湿唇角,他几乎要失态地起身递帕子,硬生生掐着掌心才按捺住。 散席时,他故意落在最后,攥着那一方绣兰草的锦帕,只敢在袖中辗转,回到府中对着那方帕子枯坐到天明,帕角被指腹摩挲得发皱。 冬至大朝,百官叩拜时,他恰好在她凤座之侧。地砖冰凉,他低着头,却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叫不上名字的合香气息,混着一丝牡丹香还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药味。 那香气像无形的网,缠得他呼吸滞涩,叩首时额头几乎要撞上金砖,心里却疯魔般地想:这或许会是他献上那方子的好时机。 这念头刚起,便被他狠狠压下。 他是先帝钦点的太傅,是辅佐新帝的肱骨,她是先帝的皇后,是当朝的太后,隔着君臣、隔着礼教、隔着生死,这心思便是逆天而行的罪孽。 而那日的百官大朝,是吕宿向太后祝祷,得了太后的夸奖,他嫉妒得面目几近扭曲。 夜里,他独坐书房,掐着那方不见天日的锦帕,忽然抓起砚台砸在地上。墨汁溅满《论语》,晕染开的字迹糊成一片,像极了他此刻混沌的心事。 无数个无声的夜里,他只能蹲下身去,脊背弓得像只受伤的兽,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忏悔自己的恶念。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见他鬓边新添的白发,和眼底那片不敢见光的、汹涌的暗潮。 如今再见太后,那些他以为被他抛诸脑后的幽暗难明心思全部翻涌出来,历历在目。 桩桩件件都在提醒他,他愧对陛下的信任,枉为人臣枉为人师,甚至,他都比不上弄权擅专的吕宿。 吕宿都不曾动过这样龌龊的心思。 这股难以压抑的渴慕像藤蔓,日夜缠绕着他,在朝堂上强撑的镇定,在独处时便化作冷汗,浸透了贴身的中衣。 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当初那个坦坦荡荡的天子太傅,只能在这无尽的煎熬里,一天天佝偻下去,活成自己曾经最不齿的模样。 ----------------------- 作者有话说:亿些些禁忌[捂脸偷看] 求营养液[空碗][空碗] 第61章 大娘娘的仪仗已经走过去许久, 仅留一阵带着苏合香的烟尘模糊了钟璩的面目。 他也曾被大娘娘单独召见过,离京前的那个春日,垂花殿的牡丹开得正好, 名贵的金边牡丹雍容艳丽, 像极了端坐垂花殿的那个人。 舶来的水晶嵌在窗棂门扉,五彩斑斓的倒影落在他脚边泛着一缕轻尘,不敢迈重步, 恐惊殿中人。 与上一次匆匆前来末座陪席不同, 今日他得以暗暗打量大娘娘的殿宇, 木质御座鎏金凤头,繁复编织的苏绣垫子随意堆叠, 朱红漆脚踏上绘着穿花百蝶,蝴蝶为牡丹倾倒,理所应当。 御座后的屏风喜庆异常,是一架粗糙的刺绣,急聒的三只麻雀周遭围着一圈水果,枇杷荔枝樱桃葡萄石榴桃, 配色鲜艳,但不伦不类。 这样的东西,配不上大娘娘。 “微臣参见大娘娘。”他纳头便拜,头磕到那柔软的毯子上也出了一声闷响。 他却没有听到大娘娘叫起。 “皇帝尊师重道, 这是好事,但哀家不明白,什么叫山川险远民风殊异。难道在你眼里, 毅王治下全是乌合之众?” 大娘娘声音不重,但就是有一股兴师问罪的意味在,只是他一时拿不准大娘娘究竟是在替谁撑腰。 于是他诚惶诚恐道:“臣绝非怀疑将帅忠心, 实为陛下的千秋基业思虑,才将西南军权分而治之,一驻西南门户防南蛮生事,二由陛下遣渝州守备以安民生勤庶务,三则西南驻军将领四方外治正是陛下对各境将领的敲打。” 至于第四,天下谁人不知西南驻军是站在大娘娘一侧,削了这层力量,既能尽早助陛下掌权又能将这如朝中柱石一般不可撼动的女子拉下神坛。 这自然无法宣之于口。 太后嗤了一声,“汴京城里的官员,有几人去过西南?贸然前往可知戍边将士守关之苦?你盲目应和陛下,是想取代吕宿,做中书令吗?” 大娘娘看着他头紧紧贴在地上,毕恭毕敬,也根本不做辩解,如看蝼蚁。 “你说‘分权制衡’,听起来倒是有理。可哀家记得,前朝有个例子:北方边镇拆成三股,敌寇来犯时,你等我调兵,我等你画押,最后让人家占了三座城,赔了十万粮。这制衡,是制了谁的衡?是让将士心寒,还是让敌人偷笑?” 钟璩沉声为自己也为陛下辩解:“大娘娘,为君者,理当未雨绸缪,为江山社稷防患于未然。” 连日来,大娘娘前后召集了四五波人进垂花殿议事,这话,她对许多人讲过,“朝廷的权柄,是用来护国安民的,不是用来耍小聪明的。西南如今安稳,不是因为兵权太专,是因为将帅得人心、士卒肯用命。真要防隐患,该防的是那些克扣军饷的,是那些谎报军情的,不是拿忠良当假想敌。” 只单独警告了钟璩几句旁人没得着的:“钟卿既然如此关心西南军政要务,不如多去看看四境戍边的军粮够不够,冬衣有没有着落,别总盯着将士手里的兵权动脑筋。哀家就请陛下,让你去西南的关隘住上几年,看看那里的风,是不是比你在朝堂上搬弄的是非,更冷一些。” 他大着胆子直起身子,想看一看说这一番话的大娘娘究竟是什么表情。 却被一道声音突兀地打断了,“太傅是说,我父一手带出来的西南驻军,会在将来某日危害社稷,意图谋反吗?” 那位西南来的郡主,不知何时走进了殿中,稚嫩的童声,只像是一句单纯的疑惑,他回首抬头,那郡主的目光没有任何气恼和仇视,仿佛只是就事有此一问。 却问得他冷汗直冒,这话他可不敢认下,若是逼得西南驻军群情激愤,得不偿失,恐会招致大祸,那他就是大凉的千古罪人了。 小郡主步履不停,往前走了几步,挡在他与大娘娘之间,如一株挺拔的翠柏葳蕤于廷上,不依不饶地,“太傅,人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双清澈的眼睛照得他心中鬼蜮,无所遁形。 彼时他慌不择路,急急驳斥道:“郡主,女儿家不可干政。” 话一出口他便知自己犯了大忌,即便瞧不见大娘娘的神情,他也能感知大娘娘锐利的目光剐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钟璩磕头如捣蒜,嘴里忙不迭地告罪:“大娘娘恕罪,微臣毫无此意有口无心,求大娘娘宽恕。” 是一次极不体面的拜见,因为大娘娘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回家静思己过去吧,无诏不得归。 败走还乡,经年之久。 退出垂花殿前,他看了一眼三言两语便让他陷入此种境地的小郡主,端正的脸上不见怒容,像是个没什么情绪的人偶,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孩提童稚的有口无心,鹅黄披帛上有一串鲜亮的枇杷,和大娘娘的绣屏如出一辙。 原来是她。 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今日为何有得召垂花殿之幸。 是大娘娘要为这年幼丧父的小郡主撑腰。 而今,他才回京,那小郡主便又送了他一份大礼。 愚不可及的当朝郡主,将自己的娘亲,一品亲王的王妃和一个不想干的男人送出京城了。 那男人是秦家李家的都无所谓,只要那男人是除毅王之外的男人。 钟璩长袖扇了扇迟迟未散的尘烟,悠长的语调里是对大凉未来的忧虑,“拂冲,既然你一心向学,那便入国子监吧,国子监中有数位大儒,应当对你大有裨益。” 杜拂冲面上有了三分少年人的喜色,朝着自己的老师深深鞠躬,在车外随着老师的车驾走,十分恭敬。 “你说,谁要来咱们府上就学?”颜娘子才过了两天清省日子,黏人的儿子便归家来了,还学会了高声语,从二道门一直喊到花厅里。 “郡主娘娘啊!”岁晏捧着郡主娘娘送他的两盏花灯兴冲冲地扑进阿娘怀里,“这是郡主娘娘送给我和慕予的花灯。” 三娘伸手揽着横冲直撞的儿子,那两盏灯正扑在身侧。 镂刻金箔的鱼和镶嵌琉璃云母的鲸,皆是细巧精致的御制之物,三娘猜测:“这该不会是送给你阿叔的吧。” “才不是呢!”岁晏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我和郡主娘娘撞到一起了,撞坏了风灯,这是她赔给我的,与二郎才没有关系。” 岁晏老大不服气,放下花灯与母亲咬耳朵,“二郎可笨了,总是惹郡主娘娘生气,还与白面郎君打架被郡主娘娘撞到了,这不就是血光之灾!” 岁晏抛了抛自己那边角圆润的铜钱,眉飞色舞地给娘亲学他那小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登徒子,“就这样,摸郡主娘娘的手呢,还贴自己的心。” 他捉着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胸口。 三娘配合地紧,眼中泛出光亮胜过一旁的花灯,“是吗?!二郎怎能如此不庄重!还有旁的吗?你再与母亲好好说说。” “他现在就去郡主娘娘府上了,还没回来。”岁晏偷偷告小状,“黏黏糊糊,真不像我北境儿郎!” 这话是二郎拿来说他的,也终于能叫他说二郎了,“我要给慕予写信,娘亲慕予有信来给我吗?” 三娘想到体弱的长子,浓浓的笑容里流淌着忧心,“有,一个小信匣,慕予特意给你的,阿娘没有拆。” 细窄狭长的木料盒子,是他和慕予一起刻出来的,一人一个,岁晏拿小刀撬开,从匣子里掉出来个被打磨圆润的李子核,核上竟然还刻了个人,岁晏拿指腹摩挲了一下这人的身量长相,兴致缺缺地塞回盒子里,“这人真丑!” 胖丑胖丑的,但是有些眼熟。 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慕予的信难过地扁了扁嘴,“慕予不来京城呢。” “那你就回北境去找他!”姜青野一闪身进了花厅,拿小石子弹了岁晏一颗脑瓜嘣。 岁晏捂着被打到的脑门,“二郎坏!”怪不得总惹郡主娘娘生气! “不比小二郎,在家还编排小叔呢。”姜青野顺手捡起了被岁晏扔回木盒里的李子核。 松泛的眉眼登时一凛,“这是慕予给你的?” 慕予竟然刻了渭宁的乱臣贼子柘波,他们得手了?! 姜青野将李子核放回去的时候,对上了自家大嫂似笑非笑的眼,下一刻便听大嫂含着笑意道:“听说,咱们家二郎都会惹姑娘家生气了?” 姜青野看向岁晏,眼睛危险地一眯,岁晏捂着脑袋跑开,远远丢下一句:“我去给慕予回信!” “咱们家岁晏可千万不能做暗探管暗桩。”他可实在是太守不住秘密了。 “陛下调了我同邓家郎君一起进殿前司,还未领实职,这回是护送长淮郡主回京来的。”姜青野捡着与朝堂有关的事说。 “陛下此举,这是要抬举咱们姜府?”殿前司直属御前,应当是抬举姜家的意思,毕竟连韵如的胞弟都入了殿前司,算是安抚和示好。 姜青野不置可否,“还点了长淮郡主和英王入姜府家学,叫人摸不着头脑。” 姜青野的表情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倒像是嫌弃陛下怎么早没下这道御令。 三娘却另有考量:“长淮郡主已经及笄,莫不是——” 她看了二郎一眼,没把话说全,莫不是想许给二郎吧! 姜青野显然明白大嫂的弦外之音,长眉一挑,俨然在说:还有这等好事? ----------------------- 作者有话说:姜青野:赐婚诏书一下,陛下我立刻奉你为有道明君! 求营养液评论[空碗][空碗][加油][彩虹屁][元宝][烟花] 第62章 北境有罗浮春, 西南有瑞露香,投以东阿清,和以三江醇。想家的时候, 许伯言都会拿出来喝一盅, 不能贪杯,因为要练兵习武。 他从四岁习武,不论寒暑, 天不亮他便踏着霜进演武场扎马步, 阿爹锻炼他比营中练新兵心黑手狠, 腿上绑沙袋,去慢跑去挥刀, 脚踝磨破了皮,流血结痂成茧子,晚上他爹会把半碗烧春烈酒撒在伤口上,第二日晨起还要照样跑照样练。 握刀握枪握锤,手上留了伤口也是这样如法炮制,数十年如一日, 才有了今日这一身好本事,可那夜他对上姜青野,竟然是那般吃力。 那少年,好像比他还小些。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61节 怎么会没有挫败感, 不过一场不动兵刃的对练,打碎了他十几年来所有的骄傲,曾经那无数个踏着寒霜的清晨, 和咬牙硬挨的黄昏,甚至是那个憋着一口气总想做到最好的自己,都被姜青野给打碎了。 更可笑的是, 明明到了这一步,他还在提醒自己不能贪心,一盅瑞露香,已经足够,从前慰藉思乡之情,此时此刻慰藉溃败的自己。 “瑞露香啊,”许将军毫不客气地劈手夺过来,仰头便灌,随后一抹嘴扔了个空壶给许伯言。 “你说说你,心有戚戚,何妨一醉!男子汉大丈夫,喝酒还定时定量的,我跟你娘可都不是这忸怩性子。”许将军一屁股坐在长子旁边,与他一同看静水无声流,“不过也是,眼睛还没彻底好,还是应该多注意些。” 静流汇入清潭,潭中映着弯月和潭边蒹葭,如此月夜,难得勾起了许将军的慈父心肠。 长子听话懂事,他几乎没有训斥过,连那般稳重的郡主都有过稚儿顽劣的时候,他家伯言却从没有过,不仅自己争气,底下的两个弟弟也被他带得极好,半点没有爹娘操心。 听话懂事的孩子,背负着期待,从没有低落消沉的时候,所以连他这个爹也不知该如何为他排遣。 “姜家那个二郎,我一早知道他。”前几日的事,他听到了些风声,郡主将这事压下来的时候没瞒他,但他又不能从郡主入手说这事,只能先提那姜青野。 “他十三岁便随姜元帅上战场了,咱们元帅在世时,也曾很敬佩姜元帅的用兵和治军,所以仔细打探过姜元帅如何教子,预备传授给我。” 提及已故的毅王,许将军好看的眉眼镀上一层柔光,铁汉柔情,大半都给了袍泽弟兄。 远处密林传来一阵窸窣声,许将军眼神一利,抄起许伯言膝上的空酒壶掷了出去,却没有落地和砸中之声。 被人接住了。 父子两个无声交换了眼神。 是个高手,这样远的距离都能精准地接住,不是个好惹的,父子各自戒备起来。 密林里那人却根本没想隐藏,一步一步走了出来暴露在许将军父子的视线之内,是姜府的少将军,姜青源。 他拎着那酒壶拱手,“打搅,听见许将军论及胞弟,这才驻足多听了几句,并非有意偷听。” 许将军的脸色缓和下来,“原来是北境少将军,相聚则是缘,不如一起喝一杯?” 许将军从自己怀中掏出两个酒囊,这是原本他预备与儿子一醉方休用的,现下用来请少将军亲口讲自家幼弟的事,再合适不过。 姜青源却之不恭。 姜青源也不私藏,大大方方地讲了二郎的往事,“二郎十三岁上战场的事,实在不值得军士学习,不听诏令的将士没有被逐出军营,全仰赖他自己立了军功。” 姜青野的头一件军功,是他自己违背军令,冒险深入敌营得来的。 那是北境的一个深秋,暮色像块浸了血的破布,蒙在永夜关的城头上。 姜青野蜷缩在箭垛后,咬着牙往腿上裹布条——刚才悄悄爬关隘时被契丹蛮子插在墙上的碎石划开的口子,血正顺着裤管往靴子里渗。 因着斥候只需探听消息,不用发起冲突,父帅没有优待,连这身旧甲都是他从兄长那里讨来的,甲片磨得发亮,裹在身上松松垮垮,误打误撞地倒比寻常小兵更能藏住身形。 他现在的身份,是个新入营的斥候,今日是头回侦查敌情。 契丹蛮子的铁蹄快踏过高阳关了,但一无君令二无后援,粮草将尽,父帅只能死守不能贸然发起冲突。他主动请缨,打着侦查敌情的旗号,联合了几个心有热血的年轻斥候,悄悄攀山越过高阳关直抵永夜关,从排水道进宛城,目的是要摸清契丹粮草屯在何处,烧粮逼迫。 排水道又黑又臭,姜青野猫着腰往前挪,手里的短匕磨得锋利,是他自己偷偷磨出来的,兄长在战场上砍断的第一柄刀,收拾战场时,他将断刃捡回来的。 兄长说过,斥候的本事不在杀多少人,在能不能把消息送回来,所以不需要太过锋利厚重的武器。 此刻他摸进宛城郊野时,久违地感受到了剧烈的心跳,却有些遗憾没能背一柄大一些的刀。 郊野扎了营地,篝火堆得老高,契丹的兵卒围着烤马肉,酒气混着血腥味飘过来。 姜青野眯着眼睛数着帐篷的数量,手指在袖口里的羊皮纸上飞快地画——那是他琢磨出来的速记,弯弯曲曲像鬼画符,只有他和阿兄看得懂。 郊野的山坳里的草有半人高,不时有成列巡逻队来回巡视,铁蹄声像擂鼓,震得他心口发颤,这般重视,足可以叫他断定,此处必定有粮草。 堆成小山的粮草用油布盖着,浸了秋露,潮乎乎的。他摸出火折子,与同袍使了个眼色,刚要点燃,忽然听见草里有响动。 被同伴猛地压着一同滚进草堆,借着月光看见四五个契丹兵正靠在粮堆上喝酒,腰间的弯刀闪着冷光。 姜青野学着同伴吹了声口哨,像来了一小撮山里嗑粮的鼠。 一个轻甲士兵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嘴里叽咕着大半他听不懂的契丹话,踢开草秆往这边走。 他屏住气,等那人弯腰查看的瞬间,猛地从草里窜出来,短刃顺着对方的咽喉划过去——比裂帛还快些。 “锁喉”,专割最软的地方。 另一个契丹兵刚拔剑,他闪身扑了上去。 只可惜他身量不够,够不着对方的脖子,匕首插进对方大腿后,他攥着柄狠狠一转,趁对方吃痛弯腰的空档,飞快抽出短刃从肋下捅进去,受了这样重的伤,他还想着和姜青野同归于尽。 在那一双厚掌掐上姜青野脖子之前,被瞅准了机会的姜青野的同伴廖崎裕拿琴弦缠住了脖子,勒断了性命。 鲜血喷涌而出,又热又腥,姜青野胡乱抹了把脸,用了大力气后手止不住地抖,他丝毫不敢耽搁,摸出方才没燃成的火折子。 “滋啦”一声,火星落在潮草上,酒泼下去,火苗“腾”地窜起来,瞬间舔上油布。风助火势,眨眼间就卷成了火墙,浓烟滚滚,映红了半个夜空。 远郊营瞬间在冲天火光之下炸开了锅。姜青野丝毫不敢耽搁,抽身便走。 “成了!”少年人斗志昂扬,顺利地想为自己击掌,才刚起身,忽然被一支冷箭钉在肩上。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滚下山坡,借着火势的掩护往外爬。箭杆露在外面,每动一下都像有钩子在扯肉,他咬着牙拔下短刀,割断箭杆,血顺着伤口往外涌,染红了半个身子。 巡逻的小队沿着矮坡往起火处走,姜青野趴在树干上隐藏身形,屏住呼吸,匕首反握在手心。那契丹巡逻兵的靴子就在眼前,甲片上的铜钉闪着光。 他静静地趴在树干上,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巡逻队最后那人有所感知,慢下脚步回头时,他猛地矮身,从那人腿间钻过去,匕首顺势往对方膝弯里一送——不是杀人,是卸力,兄长教的“绊马索”手法,用到人身上一样管用。 他一手捂住那人的嘴,另一手将匕首挽了个花,没入士兵胸口。 动作太大,扯动了伤口,整张脸在冷涔涔的月光底下只剩惨白。 他是被同行的斥候一起背回来的,一身伤养了七天。 无视军规私自行动,按律是要逐出军营的,但渐逼高阳关的契丹兵,失去了大半粮草,真的撤军了,青野一行真的解了北境之围。 所以父帅打了他六十军棍,罚他做了一年伙头军。 许将军灌了口酒,笑了。 “这样初生牛犊的一往无前,真是勇气可嘉,姜元帅虎父无犬子。” 许伯言却觉得这套词十分耳熟,仿佛阿爹曾经用一样的话赞过另一个人。 许将军面上的怀念一闪而过,“这样的胸有成竹,与我们西南驻军的少主,异曲同工。” 西南驻军的少主,姜青源心里捻过这一句,那不就是—— 许将军做了个朝上拱手的姿势,“毅王府的长淮郡主,正是整个西南驻军的少主。” 于是许将军投桃报李,向北境的少将军讲起了西南境驻军少主的少年往事。 “五年前,大帅战殒,西南驻军半数副将陪同王妃郡主扶棺回京,这一路的上下打点,都是郡主做的。” 这原本应该王妃做的事,可王妃被大帅保护的太好了,又与大帅情笃,一路上数度昏厥,根本无法操持事务。 “进京前,郡主突然在朱仙镇的馆驿摆了酒,席间,她只说了一句话。” 许将军在二人探求的目光中缓缓道:“她说,我父亡故,西南驻军恐难保全,诸位叔伯务必早做打算。” 看着二人震惊的神色,许将军又闷了一口酒,“我们几个忝为郡主叔伯的老家伙,听到她说这话时的神色,与你二人如今的表情一模一样。” 许将军喃喃,如同自语,“年仅十岁的丧父女娃娃,怎么就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来呢。” 最要命的是,她说对了。 西南驻军,群龙无首,如同一块砧板上的肥肉,每日上朝听得都是朝臣热火朝天地商议该如何瓜分西南军,而西南军的将军,整整齐齐压在朝上,明明占了半个殿,却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像牛羊猫狗,也像南疆驱使的虫蛇。 唯独不像人。 那段时间,可真是憋屈啊。 在西南的潮热里苦守狭隘时不觉得苦,失去袍泽兄弟,重伤卧床时不觉得苦,无法为亲人服丧丁忧,与妻子生离时也咬牙坚守下来了。 可听朝堂上的文臣们,含沙射影地指责他们不服管教,恐生事端时,这狗日子怎么就那么难捱呢。 “有沉不住气的兄弟,在私下里揍了那个喊分治喊的最凶的官儿,当天便被刑部下了狱,我们这一群人最大的靠山已经入了皇陵,处处求告无门,哪怕曾经有过提携之恩的上峰,觑着朝中风向,根本不敢开口求情,而我们,连探视都不许。” 最后,是正在服丧的郡主,将大帅留给她的虎符献给陛下,保全了整个西南驻军,虽流散四方却不至死于朝堂倾轧。 死在文臣和官家那所谓的制衡和集权之下。 大帅去后,她用一把瘦弱的脊梁,撑住了西南驻军将散未散的那缕魂。 若无郡主先退一步,他们这群人被逼到这地步,那就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了。 剩下那半数驻守西南的副将,真的成了怀有异心的乱臣贼子也未可知。 ----------------------- 作者有话说:姜青野(对着悬黎):我和你,最天生一对[捂脸偷看] 求营养液和评论[加油][彩虹屁][空碗][捂脸偷看] 第63章 这段往事, 许伯言是第一次听父亲提起,从前父亲总是对护送大帅灵柩归京后那一段时间发生的事讳莫如深,偶尔漏出来的只言片语, 也都是深深的自责。 被还是个小孩子的元娘护在身后, 还险些带累了西南十万将士,这滋味肯定不会好受。父亲和叔伯们,在战场上失去了大帅, 还要大帅身后唯一的女儿站在他们身前做遮风避雨的伞。 怪不得西南改制时, 他的这群叔伯们一个反抗的都没有, 哪里是没有异议,只怕是被元娘劝住了。 年仅十岁便有这般远见卓识, 姜青源暗暗称奇,这样深谋远虑的长淮郡主,能瞧得上他家那在家中和侄子抢玩具抢吃食的二郎吗? 前尘能听得这一两句已经算是许将军襟怀坦荡,再听下去他可就有探听西南军务之嫌了。 姜青源起身告辞,“多谢许将军的好酒款待,下回由我做东, 请许将军尝尝我北境的罗浮春。” 许将军父子两个拱手的功夫,姜少将军已经不见了,仿佛不曾来过一般。 许将军借着月色看儿子的神色好些了,才将自己的想法缓缓道来:“这五年, 为父与郡主的书信往来不曾断过,一封封家书看下来,渝州帅府的小元娘长成了垂花殿的长淮郡主, 若郡主为男儿,作为只怕不会逊于大帅。” 许将军拍拍儿子的肩,“她有鸿鹄之志, 而我儿却只想作中庸之将,自然难成良配。” 许伯言愣了一瞬,欲盖弥彰地反驳许将军,“爹在说什么,说句僭越的话,元娘如我家中姊妹一般,什么良配。爹不要胡言。” 不过他爹有句话说对了,他的确是长淮郡主手底下一个听命行事的中庸之材。 那日他白巾覆眼,耳畔只听得她一句,“元娘有事,与伯言阿兄相商。” 温声细语,礼敬有加。 真想看看萧元娘那时的表情,毕竟,这小娘子仿佛从出生便不会害羞。 太医叮嘱不让睁眼睛,他只能感知那时尚是白日,日光渗过纱布和眼皮只剩一片温柔的橙黄覆在眼上。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62节 耳边是元娘衣料腰佩摩擦之声,哪怕他看不见,元娘也向他行了个求人的礼,一瞬间叫他梦回幼时,大帅不上战场的日子总是把元娘扛在肩上四处转悠,明明其余副将的孩子都是男孩儿,却只有元娘一个胆大包天。 渝州的地势特殊,总是聚着云气闷着雨的样子,难得有几日晴天,孙夫子便不顾那仿佛带着毒的日头领着他们这几个孩子在校场老榕树的树荫底下背书,那老榕树叶子被太阳照得发亮。连着他们所有小孩子的脸都被晒得红扑扑的。 主讲的孙夫子是位致仕后被大帅聘来的当世大儒,孙夫子节俭,总爱拢着半旧的灰布直裰,唯一昂贵的饰物便是他拿来看书的水晶镜片。 每当他拿起水晶片子充作的眼睛扫过学子们时,总在女孩儿们身上多停留片刻,那目光里的审视连他都觉得不大舒服。 许伯言记得,那天孙夫子心血来潮讲《女则》,枯瘦的手指点着书页,声音又干又硬:“女子者,无才便是德。针线女红、孝亲持家方是本分,舞文弄墨、高谈阔论,那是忘了规矩,风风火火舞刀弄枪,那更是失了体统……” 坐在后排的几个女孩都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敢怒不敢言。唯有坐在最左首的元娘,一双眼睛好像在喷火,眼睛比双环髻上缀着的珍珠瞪得圆,直勾勾盯着孙夫子。 “夫子,”她忽然开口,声音脆生生的,像山涧的泉水撞在石头上,“前几日我随父亲去巡营,见军械营的守官白叔叔的夫人滢珠婶婶能算清上千兵士的甲胄尺寸,账目一笔不错;伙房的张婶认得几十种野菜,哪种有毒哪种能救命,比医官还清楚。她们算不算有才?算不算有用?” 夫子愣了愣,显然没料到这女娃敢接话,脸色沉下来:“那是末技!妇人当以柔顺为要,逞口舌之快、辩是非曲直,岂是大家闺秀所为?” “男子擅算能断便是本事,怎的女子超出常人便是末技?学生不服。”元娘腾一下站起来,腰间环佩叮当,“我只知道,不论男女,胸怀大义,有本事傍身,那便是有才有用。只知道说‘女子该如何’,那不是夫子常说的厚此薄彼吗?再者,我娘常说,守得住规矩是本分,辨得清对错才是本事。夫子觉得呢?” 这话一出,周围的男娃们都屏住了呼吸,几个女娃悄悄抬起头,眼里闪着光。 夫子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手指头颤颤巍巍地指着元娘,嗓子里像糊了痰,半天说不出话,最后重重一甩袖子:“岂有此理!简直是顽劣不堪!” 元娘却根本没怕,仍旧高高扬着下巴,勇敢地和孙夫子对视,没有吵赢的骄傲,也没有对夫子怒容的畏惧。 风从榕树叶子间钻过,带着远处演武场的呼喝声,吹得她额前的碎发轻轻飘动。 夫子罚她抄女则,第二日她拎着厚厚一沓澄心宣规规矩矩地递给夫子,他离夫子最近,看得清清楚楚,那纸上第一首诗是花蕊夫人的《述国王诗》,十四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写得极大。 这下轮到夫子眼睛冒火了。 偏生元娘还在一旁火上浇油,“夫子,我回去翻了一夜春秋至今的诗选,发觉也不能怪你,历朝历代称赞女子的诗竟然大多是称赞女子相貌姣好,明明我们曾经有过那么多英武敏惠的女子,商王武丁的妻子妇好,是有史可考的第一位女战神;秦朝富可敌国的巴清,连始皇帝都敬她三分。” 夫子脸色越来越不好,可萧元娘从不会见好就收,滔滔不绝:“吕雉摄政,以女子之身载入帝王本纪,昭君出塞,蔡琰治学,胡笳十八拍流传至今,道韫有咏絮之才,谁料天壤之中,竟有王郎,实在是可惜得很。” “再说前朝,出了至今第一位女帝慕凤昭和名垂青史的杀神悍将褚随安,不知我朝——”元娘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冷静地说出了她的下半句,“不知我朝何时能有第一位女将军。” 听到她说的是第一位女将军而不是第一位女君时,夫子竟然松了一口气。 但是悬黎并没有放过他,“夫子你也不必自责,阿爹说人人都有一叶障目的时候,才高八斗的子建鞋洛神也净缬些容貌衣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学生不怪你。” 学堂之内,一片笑声。 被夫子拿水晶片子一扫,突然噤了声,想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突然噤了声,更有些滑稽,却没人敢笑了。 那时,他其实并不喜欢元娘,锋芒毕露还不饶人,学堂里的所有男孩子都说她性子厉害,若无大帅女儿的这层身份将来只怕是要愁嫁的,但那时的元娘,和学堂里乖巧的女孩儿们关系竟然不错。 再次见面便是在汴京城里了,记忆里张牙舞爪的元娘突然就变得温柔娴雅,突然就——变成他喜欢的样子了。 不可抑制的心动是必然的吧。 只是那天,他发现,萧元娘还是那个萧元娘,只是收敛了锋芒,本性未改的萧元娘。 那日她说,“悬黎有一计,可送西南驻军旧部重返故地,但要伯言阿兄配合。” 第一步,是要惹北境军的那位小将军动怒。 “为何?北境与我西南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拉他入局?”他还在想,许是这位将军会是她计划上的绊脚石。 听得元娘道:“因为我要他。” 在他的惊诧里补充,“要他哪怕知道我的真心里隔着重重算计,也心甘情愿地成为我手中的利刃,狠狠扎进契丹的心脏里,无论发生何事,都坚定地站在我身边,交付真心和信任。” “更愿意为了我,收敛自己所有的戾气和野心,成为护国护民的一壁城墙。” 太强人所难了,费些功夫是应该的。 “哪怕他是北境的小将军,我也觉得自己太过强人所难了。”前世的惨案是姜青野心里的一道天堑,他若是选择带着父兄挂帅归隐,也无可指摘。 而陛下,恐怕会乐见其成,而后与朝臣们向对待西南境旧部一样,一起欢天喜地对北境如法炮制。 这可不是王朝长久之相。 所以她再一次选择,将她的愿望变成姜青野的愿望,将她自己变成姜青野的一道封刃符。 她摸不清姜青野对她的在意里,有几分是出自前世的救命之恩,又有几分是出自对她这个人爱慕之意,只能步步为营,引对方栽进自己的圈套里。 只是事态发展太过顺利总叫她不安,姜青野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不必做出心思叵测的模样,更叫她有些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但不会停下自己的算计。 “我助许叔等诸位叔伯回渝州,伯言阿兄应当知晓这对许叔意味着什么吧。”元娘的声音冷了下来。 知道,父亲做梦都想回到旧日的战场去,在大帅战亡的战场上浴血杀敌,只恨不能同大帅死在一处,听阿娘说,父亲午夜梦回念着的都是当初失去大帅的那一战,恨不能荡平南疆。 “所以我要伯言阿兄承诺我,西南驻军全军上下,秉我父遗志,保西南境百姓安居,若真有一日——” 萧元娘顿了一下,“还请伯言阿兄,以我的话为准。” 许伯言觉得自己还是想岔了,萧元娘,比之幼时,性子分明是更厉害了。 “儿啊,虽然你是我儿,但我也要说,郡主应当不会喜欢你。”许将军语重心长,“你可千万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毕竟你爹我马上要回西南境领兵去了,往后可能顾不上你了,你娘的性子你知道,他若知晓你为情所困,只怕会拿菜刀追着你打。” 他在前线,可能来不及阻止。 许将军满脸是即将回故地保家卫国报仇雪恨的踌躇满志。 “……多谢爹还能抽出空来惦记你还有个儿。”许伯言竟然有些庆幸往后由长淮郡主来做西南境的主。 ----------------------- 作者有话说:悬黎想要,悬黎得到[捂脸偷看] 求评论求营养液[空碗][空碗][空碗] 第64章 许是念念不忘, 必有回响,陛下在许家父子夜话的第二日,召见了许氏父子。 许家父子上殿时, 陛下正看完西军密报, 脸色黑沉沉地,父子二人毕恭毕敬地朝陛下行礼。 陛下这才勉强打起了点精神,为表亲和, 还特意赐了茶点。 广寒糕和透花糍的新桂香气里, 陛下状似不经意地打量自己预备提拔的西南军新贵, 率先拿起了一块月团。 “朕家中出了一桩丑事,”陛下深深叹气, 把个没架子又仁厚的君主模样拿捏地入木三分,“岭南秦家主的弟弟秦照山,拐走了毅王的遗孀,长淮郡主的母亲。” 许将军才跟着陛下捻起来的月团登时落了地,溅起一层油酥渣子,许将军赶忙躬身低头, “臣殿前失仪,陛下恕罪。” 许将军再抬头时,脸上的羞怒之色让陛下很满意,“从前改制西南军,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前朝后宫盘根错节,朕不能不顾及, 这些年,委屈许将军了。” 许将军跪下去,许小将军随着, “为国尽忠,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何来委屈,陛下实在是折煞老臣了。” 一别数年,这位横冲直撞的许将军圆滑谦卑了许多,而这种转变,正是陛下乐意看到的。 陛下迈下阶来,亲自将许将军扶起来,鲜红的大袖宽衫映入许将军眼底,许将军哪敢真要陛下来扶,顺势起身,“陛下如今召回西南旧部的一干老臣,实在是皇恩浩荡,臣等铭感五内,王妃的事,陛下有何示下,尽管吩咐,老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旁的许小将军像个愣头青一样义愤填膺,“毅王为国捐躯,王妃理应为毅王守制,岭南真是欺人太甚!” 许将军虽出声呵斥许小将军不准妄议,却能看出他是赞同这番话的,这番表现叫陛下心里更加满意,丝毫不计较许小将军殿前多嘴的事。 陛下端着帝王的容人胸襟,语重心长道:“岭南到底手准许屯兵的一方重镇,加之此事到底并不光彩,实在不能够大张旗鼓。” “所以朕希望爱卿在还归西南时,能够不动声色地将王妃迎回来,切忌不要惊动四境守军,也无需搅扰郡主和太后安宁,以爱卿的本事,这点微末小事,还是能做主的吧。” 陛下绵里藏针,大有若不能做主便换能做主的人去西南境主事一般。 许氏父子叉手行礼,齐声道:“绝不辜负陛下信任。” “既如此,爱卿便于中秋后启程吧,以免夜长梦多。”陛下客套够了,一锤定音。 中秋。 悬黎往姜府递了拜帖,帖子是给少将军夫人颜三娘的。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最后一声轻响落定,车夫刚放下脚凳,车帘便被一只素手轻轻掀开。 悬黎扶着翠幕的手弯腰下车,鬓边的宝石步摇随着动作晃了晃,坠子还没稳住,抬眼的瞬间,呼吸蓦地停了一瞬。 姜青野就站在姜府大门前的石阶下,玄青圆领袍的衣摆被穿堂风掀起个小角。 也不知他是碰巧在此还是等候了许久,晨光落满他肩头,把睫毛投下的阴影拓在眼下,那双总带着点锐气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的刹那,像有无形的线猛地绷紧。 悬黎下意识想避开,脚尖却像被钉在原地,方才下车时被风吹乱的碎发贴在颊边,烫得她有些发慌。 他也没动,只是喉结极轻地滚了滚,目光从她微乱的鬓发滑到攥着车帘的指尖——那截皓腕上,还戴着他前些日子送的金镯,此刻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风穿过门廊,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也卷走了周遭所有声响,悬黎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郡主。”姜青野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日低哑些,像被晨露浸过,“好巧。” 出门来迎客的婢仆闻言没忍住朝他看去。 哪里巧了,分明是一个时辰前就在此处等候,二郎也终于学会不坦诚了。 悬黎轻声应道:“早啊,小姜将军。” 抬步时,眼角余光又撞上他的视线,这一次,他没移开,眼底似乎藏着星子,亮得让她微微蹙眉。 “郡主前来已经是蓬荜生辉,还带什么礼物。”姜青野指了指她身后翠幕领着的巨大食盒。 “这个啊,”悬黎接过食盒,揭开盖子,露出一盒中一角。 姜青野接过厚重食盒时,往里瞧了一眼,眉头也不由自主地蹙起来。 盒中是他那不知所踪的海东青,正摊着肚皮歇息,豆眼与他对上,还将头扭到一边,拧着肥屁股去兔毫小盏子里喝水。 另一边的小盏子里堆了满满一盏谷粒,像是在喂鸡。 肥头肥脑的蠢鸟从前自己一顿能撕一整只鸡,现在把自己养成了一整只鸡,竟然连谷粒也肯张嘴啄两粒了。 “突然就落在我窗前了,前些日子喂过虫子,好像不太爱吃,谷粒也不太爱吃,瞧着都蔫了不少,这才借着给颜娘子递帖子的名义将它送回来。” 姜青野面部线条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下,这哪里是蔫了,这分明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悬黎声音如珠落玉盘,使人情不自禁地听她说下去,“这样俊美的鸟儿,若是耽误在我手里着实可惜,还是得懂它的人来照料。” “郡主还真是,”姜青野忍俊不禁,“关爱它。” 悬黎稍稍回头,翠幕抱着一摞礼盒走上来,姜青野身后的仆妇极有经验地接过去。 悬黎道:“这是中秋节礼,还请小将军代家人收下,我便不进去了。”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63节 姜青野下意识地想挽留,艰难地惦记着此处人来人往,最终还是没有拉她。 悬黎却在踏上马车时回了头,“小姜将军还是尽快回去复命吧,殿前司那地方,想出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一不留神,这位置便要被别人顶替了。 虽然姜青野是陛下钦点,但还是有备无患得好。 中秋节后,远在渊檀的陛下扬够了国威,看罢了表演,终于大发慈悲,令圣驾回銮。 而长淮郡主,也不能再糊弄下去,只能遵循圣上密令,入姜氏家塾就学。 只是姜青野,似乎并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晨起的露水还凝在窗棂上,姜青野握着书卷的手指微顿,眼角余光扫过斜对面坐的那个人。 萧悬黎正垂首练字,腕间金镯随着提笔的动作轻轻晃,在晨光里漾出细碎的光,她一直戴着那对镯子,光是想到这件事就叫姜青野收不住笑。 悬黎今日穿了件月白襦裙,领口绣着几簇浅碧的兰草,像是渝州的刺绣技法。 像他一心惦记着北境,在悬黎眼中,只怕渝州才更像是家。 “小姜将军,”她忽然抬头,声音清润,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难道我脸上写字了?” 姜青野收回目光,指尖在书卷上按出浅痕,索性放下书卷,踱步过去。 离得近了,墨香混着她发间淡淡的桂花香漫过来。“郡主这一手字,还真是颜筋柳骨,像枪杆落地,一笔一划都极有力量。”他的指腹擦过她握着笔的手背,微凉的触感让两人都顿了顿。 悬黎猛地缩回手,墨点溅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 姜青野丝毫不觉尴尬,若无其事地欣赏悬黎的字,“我若没记错,郡主分明擅长飞白,何时改了这一手字?” 悬黎淡淡道:“常年居住宫中无所事事,便将能学的都学了学,其实我——”连你的笔迹也仿得来。 这话要是说出来,她都能想象会是个什么境况,于是她很有分寸地没全盘托出。 转而含糊地说:“杂七杂八地学了许多东西。” 午时休沐,悬黎从食盒里取出一碟杏仁酪,瓷碗碰在案上发出轻响。“幼时的夫子说过策论需静心,这个能安神。”她推过来时,指尖擦过他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两人一时无话。 上半日的光景便在这一片静谧里度过了。 下半日的课程是少将军亲自来的,给在宫中生活的小郡主讲了讲大渝四境风物,傍晚时分堪堪停住,少将军净了手,好心提道:“明日论‘和亲’,我带了契丹的舆图。” 陪席的伴读率先变了脸色,阴沉得可怕。 “不用学这个!”姜青野站起来,下意识地朝悬黎走了一步。 姜清源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了他,“怎么了?” “没事,”姜青野硬邦邦地,“总之不用学这个。” 姜青源自以为了解二郎的症结所在,对悬黎解释道:“有北境军驻守高阳关下,大渝永远不必送女入契丹和亲,郡主不必担心,我不过是要讲讲前头几朝,算作涉猎罢了。” 悬黎微微颔首,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姜青野。 其实少将军根本不知姜青野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却误打误撞地猜对了。 而悬黎更明白,姜青野是想到了,前世死在高阳关下的她。 夕阳斜斜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仿佛挨得很近,其实更像前世,二人在各个场合遇见,两两相对,却始终隔着一步的距离,分属不同的阵营里。 风穿过庭院,带着桂花香,悄悄拂过两人未说出口的心事。 ----------------------- 作者有话说:姜二:我哥,民间非著名提壶高手,哪壶不开提哪壶 求评论和营养液灌溉鸭[加油][空碗][捂脸偷看][彩虹屁] 第65章 在死在和亲途中这件事上, 悬黎比姜青野看得开,人固有一死,为大凉疆土百姓而死, 也算她死得其所。 不过姜青野这反应, 对她来讲也算一件好事。 沉疴下重药,她这一剂虎狼药的作用从前世绵延到今生了。 青源少将军一壁惦记着妻小,另一壁也是想让他家二郎能有机会与小郡主独处, 或许能俘获郡主芳心, 抱着书本长腿一迈走得飞快。 只留下悬黎、青野二人在书塾之内。 夕阳斜照, 蕴出一份静谧的美好,同沐昏黄余晖之中, 让姜青野生出了一丝仿佛与悬黎青梅竹马,书塾共读之感。 若他能早早认识悬黎,那他们将会是两世恩爱夫妻,怎会蹉跎到死,两厢不如意。 悬黎自顾自地垂着头收拾自己的东西,没有半分旖旎的情丝分出来, 萧家人骨子里凉薄,连自己的生死都能算计,自然也不会在意旁人那毫厘心意。 悬黎自行拢好了自己的书箱,递给一旁的翠幕, 从书箱底下摸出个巴掌大的官窑青釉葵花型瓷盒后叫翠幕先走了。 盅盖一揭,里头是一盒码得整整齐齐的雕花梅子。 她半递过去,“吃一个吧。” 声音也没什么起伏, 好像方才论及的和亲之事与她无关似的。 姜青野满腹心酸愤懑无从排遣,心中已将陛下、大娘娘和吕相一干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此刻想很有脾气地对悬黎说一句他不吃, 他已经为悬黎气饱了! 但悬黎托瓷盒的手晃了一下,好像是这一盒梅子太重无法负荷,姜青野顺手接过来托在掌心,由悬黎先拿。 悬黎也不同他客气,拿了最中央的那颗花心,被雕成菊花状的青梅,拎起来之后像一盏镂空的小圆灯笼,想来是宫里蜜煎局的匠人才有这样高超的技艺。 “已经过去了。”悬黎眼神示意他也吃,“一切都向好,我不会走上前世的老路,你不必草木皆兵。” 说你为何反应这样大,实在有些得了便宜卖乖。 这般矫情做派,她做不来。 悬黎盯着对面的郎君,出其不意道:“说起来,我好像还没问过你,你前世寿数几何?” 咔嚓一声,姜青野咬断了镂空的梅子灯笼。 悬黎步步紧逼,“是年满八十寿终正寝吗?” 姜青野说好了不再骗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为转移话题,又听得悬黎说:“我的好友萧云雁和温照楹是否结成连理,子孙满堂?” 悬黎目光灼灼,根本不容得他逃避,也看清了他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竟然都没有吗?”凉薄的萧家郡主神情有些落寞,好像要碎了。 但那仅仅是一瞬,她立马便打起精神来,好似那一刻的脆弱只是姜青野眼花,她重新问道:“那你可是年过耳顺,而我的好友子女绕膝?” “走吧,我送你回王府。”姜青野生硬地转移话题。 “竟然连这个也没做到吗?”悬黎声音沉沉地,说起自己的死都一脸无关紧要的小郡主,模模糊糊地触摸到挚友和姜青野那似乎并没有她设想的那般顺遂的前生后半程时,身上的郁气浓郁得好像屡试不第含恨而死的落魄书生。 “我以为,照楹和云雁会好好地拜堂,相互扶持度过一生,生一个女儿,取名念黎。”悬黎拿过姜青野掌心的盒子,重新扣好,握在掌心。 她吃不下了。 姜青野说要护送她,就真的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已经过去的事,你连亲历都不曾,却根本不敢问我们前世结局究竟如何。”姜青野声音很轻,却能重重砸进悬黎耳中,最后落在心上,沉甸甸地压下去,五脏六腑都给她压移了位。 “你是在我怀中闭的眼,我拥着你一寸寸凉下去,用尽了办法都不能让你活过来,这一句已经过去了,我说不出口。” 萧悬黎根本不明白,她的死究竟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光是萧悬黎,连前世的他自己也根本不明白,为什么才听到个不知真假的风声便撂下所有事务马不停蹄地赶到北境拦截她前往契丹的车架,日夜兼程,生怕来不及。 而那之后的许多年,一直到他死,也只惦记这人夜夜入梦,这么一点微末的念想,竟然成了驱使他每日睡那么个把时辰的动力。 今生才明白,他想看萧悬黎好好活着,他宁肯萧悬黎活着站在与他对立的阵营里,也想要一个活生生的萧悬黎。 姜青野的眼圈红了,嘴角却带着笑,有些怪异,但悬黎没挪开眼,将心比心,若她得知有人以命谋她忠心,她会觉得那人疯了,绝不会让那人的死成为自己的梦魇。 “你愿以身赴死,全毅王遗志,成全满门忠义之名,是你的选择。我们——”他指的的是,拖着残躯上战场的英王萧云雁、余生长伴青灯古佛超度故人的温娘子和他自己,“我们过那样的生活走向那样的结局也是我们的选择。”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自昭狱之后做得便是杀人和钻研人心的恶事,想明白悬黎的用意其实不难,但那又怎么样,若萧悬黎还有别的路能走,绝不会出那样的下策。 是他被仇恨蒙了眼睛,看不清四境蛰伏的虎狼,已经要将父兄用性命保卫的大凉国土快要被吞吃殆尽了。 行至姜府门口时,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传来又极快地四散开去。鼓声并不停歇,像是敲给汴京城里的每一个人听。 “是登闻鼓!”二人异口同声,虽然是多方谋求而来,却还是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同样的惊疑不定。 “今夜是我当值,我会即刻进宫,你不必担心,爹曾传信来火烧了渭宁粮仓,或许与此事有关。”后半句话姜青野放低了声音。 悬黎嗯了一声,嘱咐他:“先静观其变,不要作声,宫里我还埋了一颗雷,不知何时会爆,你当心别被牵连。” 二人于御街分别,姜青野策马朝宫禁而去,悬黎的车驾却缓缓停下,她掀开车帘静静看着姜青野远去的方向,眸色深深,“山雨欲来,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容有失。” 兵不血刃是最好的,若是真的要刀兵相向,相信姜青野也有法子应对,能尽最大努力保全百姓。 像是要应和她的话,豆大的雨珠打在她扶帘的手上。 雨,真的来了。 汴京在登闻鼓的急响里,迎来了连绵的秋雨,给原本温暖干燥的秋意里带上些滞涩的湿冷。紫宸殿的鎏金铜炉里,龙涎香燃得正烈,却驱不散殿内陡然凝结的潮气湿意。 “渭宁柘波,屯兵蓄粮,军粮失火劫掠百姓,致使渭宁周边三镇,民不聊生,官逼民反,成了流寇气候。”内侍尖利的嗓音刺破寂静,捧着奏报的双手微微发颤。 御座上的官家一脸凝重,指节泛白。他素来温和的眉眼此刻笼着惊怒,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案头堆叠的奏折忽然显得格外沉重,仿佛压着的不是纸墨,而是西疆万里疆土的安危。 大殿之上,有品阶能入大朝会且在京的官员,全部在列,有关边境,哪怕是仅有一丝风吹草动也会引起轩然大波,更何况是这样规模的登闻鼓声。 “实在放肆!”一声怒喝从殿中炸开。 总是一副老态龙钟模样的大相公吕宿怒不可遏,往前踏出半步,朝服的广袖扫过冰凉的地砖,“朝廷允柘波保留节度使之权节制边镇,对其世代恩荣,他竟欺压百姓,此乃谋逆大罪,当发兵讨之!” 他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目光扫过群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臣请陛下即刻削去柘波节度使之职,命边将整肃兵马,犁庭扫穴,以正国法!他若不从,便斩其子以儆效尤。” 站在另一侧的韩相公难得与大相公有志一同,紫袍下的脊背挺得笔直:“吕相公所言极是!柘波狼子野心,非今日才有。若今日姑息,他日必成心腹大患。愿陛下尽早排遣能臣干将前往西境平叛,定要将这叛逆擒回汴京,碎尸万段!” 他文人弱骨,今日却声音洪亮,带着宝剑出鞘的锋锐,引得殿外的值宿禁军都悄悄屏住了呼吸。 钟太傅却微微蹙着眉,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渭宁边镇兵乱,确是大逆不道。然柘波渭宁掌政多年,兵强马壮,又熟悉地形。臣前些年游历西境,见渭宁骑兵往来如风,若贸然深入,恐中其诱敌之计。” 他声音沉稳,目光落在御座上,“臣以为,当先整饬边防,加固城寨,再徐图进取。” “钟太傅这是姑息养奸!”程渠逮到机会,猛地转头,与钟太傅四目相对,“兵贵神速,若不及早产出柘波这颗毒瘤,难道要西境无辜百姓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民不聊生吗?若不速战,岂不是助长助长逆贼嚣张气焰!”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64节 加固边镇防的是谁?是被逼为流寇的无辜百姓吗? “程大人可知永夜关之战的教训?”钟太傅的声音陡然提高,“全军覆没,岂是兵力不足?是轻敌冒进之过!” 殿内顿时起了骚动。几位老臣垂着眼,手指捻着胡须,显然想起了当年永夜关失守时传来的败报——尸横遍野的战场,染血的奏报,还有那些哭着认领亲人骸骨的边民。 余燕岑轻咳一声,打破了僵持:“陛下,依臣之见,兵者凶器,不可轻用。如今国库尚不充裕,东安、河北又有天灾频发,若西境再动干戈,恐难支撑。”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或许……可排遣安抚使,带着些财帛器物,稳住边境,再图后计。” “余大人这是要姑息养奸吗?”程渠集中火力对着余燕岑,眼中满是鄙夷,“我大凉开国至今,历代帝王皆是铁骨铮铮,何曾向恶臣低头?此事若成,陛下颜面何在?列祖列宗面前,我等又将如何自处?你我寒窗苦读十余载,是为了穿上这身官服安抚逆贼吗?” 余燕岑脸色涨红,却仍梗着脖子反驳:“颜面与万民相比,孰重孰轻?若战火连绵,反倒叫西境百姓流离失所,陛下难道忍心见之?” 争论声越来越烈,吕、韩摒弃前嫌的“主战”与钟、余一系的“主和”像两柄利剑,在殿中反复交锋。 官家头疼看着眼前吵成一团的群臣,忽然觉得龙椅底下好似生了钉子,扎得他坐不安稳,侧头看看帘后妆冠齐整的大娘娘,大娘娘却不置一词,好似终于决心放权给他,在这要担当骂名的紧要关头。 忽地,他想起昨夜翻阅的边报,上书渭宁节度使柘波不仅大肆囤积武器军备,已派使者带着“亲笔密信”前往契丹,似有联合抗凉之意,与岭南来报不谋而合。 又想起户部奏报,说今年的军费已超往年三倍,仓库里的粮草恐怕撑不过明年春耕。 “够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御座上。 陛下缓缓松开紧握的双手,掌心上已被掐出几道红红的指痕。 “传朕旨意,”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命庆州、桓原、渝州、延州四路经略安抚使,严守边境,不得擅自出战。” 吕、韩一系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而被迫上殿充人头听政,始终未发一言的云雁则是深深低下头去,掩住了眼中的鄙夷与愤怒。 ----------------------- 作者有话说:叽叽呱呱的朝臣吵架,和只听自己愿意听的陛下。 姜青野:毁灭吧,悬黎前世为了这些干出声的炮仗去和亲,白瞎了。 日常求留言和营养液[空碗][空碗]放碗[空碗][空碗] 感谢读者一只小阿璃的认真捉虫[烟花][元宝][饭饭]比心,我已经全都改过来了[彩虹屁][加油] 第66章 “陛下, 若不出兵,流民匪寇该当何如?柘波劫掠边镇,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陛下若连此事都能轻易揭过, 岂非姑息养奸,是要将萧氏先祖打下来的基业尽数拱手让与柘波吗?” 大相公不再怒不可遏,说这几句话时亦是镇定自若, 却叫身后百官齐齐变了脸色, 这样的诛心之语哪是臣子能说与君上听的, 即便大相公两朝元老,铁肩担社稷, 这样决绝地把陛下的脸面扔到地上踩,陛下也绝不会容他。 “好!好你个吕宿,在你眼里朕就是个昏聩无能的亡国之君了?”陛下盛怒之下,拂袖起身,长臂一指,厉声喝道:“来人呐!将吕宿给朕——” 轻帘之后, 大娘娘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陛下天大的怒意也收敛了三分,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这一顿便失了气势,殿前司的人闻讯列队而入, 却并没有听到陛下的确切指令,以姜青野为首,肃立在大相公身后。 程渠紧紧贴着老师而战, 防备地看向进来的两列殿前司守卫,摆足了和殿前司守卫拼命的架势,文人风骨这种东西, 他有一些但不多,可老师一手提拔他这个无所依傍也不够聪慧的末席进士,待他与状元师兄一视同仁,从不厚此薄彼,这份知遇之恩,他当以死报之。 程渠攥着芴板暗中蓄力,打定主意就算触怒龙颜也绝不叫他们这些没脑子的爪牙动老师一根汗毛。 陛下回过神来想重重惩处吕宿时,大娘娘先他一步道:“吕卿身体不适,殿前司好生将大相公送回府去,吕卿暂且在府好生修养,朝政之事,自有同僚担待。” 大相公,行常礼退下,转身时脚下踉跄,姜青野眼疾手快将人扶住,姜青野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奉太后令送大相公回府。” 语气硬邦邦地,脚下却主动调整步调适应大相公的步伐,大相公深深看他一眼,转而目视前方,脚步迟缓,但坚定,头也不回地离开众人视线。 大相公的背。始终挺得笔直。 在场百官,唯有姜青野知道,大相公腰有旧疾,每逢阴天下雨便有虫蚁啃噬的感觉,极其难熬。 姜青野偏头,官家那一截甩出来的衮服,映入眼底,通红一片。 老狐狸还是那样好手段,才回京几日便挑拨地官家险些发落了大相公,前世没这出,一时之间,他还想不到钟璩是拿什么理由拿住了陛下。 那也无妨,前世他没有记忆傍身也能叫这人死在自己手上,今生再杀他一次,顺手的事。 不过陛下前世有句话说错了,他前世殿前逼杀钟璩,不为旁的,只是为了—— 萧悬黎。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有人能在平静的目光中涌出杀意,他若没有尽早下手,只怕无瑕美玉就要亲自染血了。 这人,还不配萧悬黎脏了自己的手。 那时他就在想,萧悬黎,只需如月悬空,普照万物的时候分他一缕目光就好,无论是为友,还是为敌。 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去嫁人。 四境儿郎皆是软蛋,配不上高山仰止的长淮郡主。 这句话如今再看,也不算妄语。 毕竟连官家都在想着对柘波置之不理,这样的逃避行为,大相公真是一句也没骂错。 看到老师没有被粗暴对待,程渠稍稍放心,心底哼一声,想来这些人也没有胆子对大相公动手。 转过身高高地昂起头像只要啄人的大公鸡,执芴板朝着没坐回龙椅的陛下行礼,“陛下,西南的旧部已经陆续返回去,他们熟悉地形军情,想来是能振奋士气的,若是再与渝州安抚使联合,想来必能牵制住柘波。” 渝州安抚使,章知珩。 云雁听说过他,悬黎幼时持符上殿,他头一个跳出来反对,横眉冷对,指责西南境无有能担之人,说黄口小儿之言岂可作数。 唇红齿白的户部侍郎,端得是可昭日月的忠君之心。 大娘娘和陛下正是感念他这一片赤诚,渝州改制,特意点了他做渝州安抚使。 如今得了这样的令,焉能不从。 云雁心底呸一声,狗屁的栋梁之才,狗屁的状元。 而程渠提起章知珩,是想让陛下和朝臣都记得,那个满朝赞誉的不世出的文曲星,那个替陛下掌控渝州的安抚使,是方才被请出朝堂的大相公的得意门生。 除非陛下打算连章知珩那样的天纵英才也要弃之一旁,不然满朝上下都得敬重大相公一如往昔。 最好不要借机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妄图将大相公彻底踩下去! 韩相公自陛下要发落大相公时起便噤了声,陛下对大相公数年来言听计从,君臣和睦,一夕之间全都变了,他虽与大相公政见不合,却也都是在可控范围内的争执,虽政见相左却殊途同归,都是为了大凉国祚与百姓。 可陛下今日言行,他不敢苟同,看大相公离去,难免生出来一股唇亡齿寒的悲凉之感。 而钟太傅原本是对这结果乐见其成的,面上却宠辱不惊,只在程渠提及渝州安抚使时皱了皱眉。近几年章知珩在渝州无声无息,全不像在京中时璀璨夺目,他还当这颗再世文曲星已经陨落了。 钟璩抬了抬眼皮,看了陛下一眼,陛下的脸色果然在程渠提及章知珩时有所松动。 那是陛下钦点的第一位状元,若说对自己这个老师,陛下是打从心底里尊重,那这位状元在陛下心里便有不一样的意义。 这是他能自己做主的第一件事,是他亲政的象征,章知珩,自被点为状元那一日起,便被陛下视作自己一党的纯臣。 有此人在,想来大相公能安然致仕终老了。 钟璩宽袍袖中摩挲了下掌心,目光不由追随帘后那道起身离席的威严身影而去,还是失策了,碍事的人还是太多了。 而他为了向陛下证明自己是个纯臣,身后只有一个愣头青一样的小学生,发了志向要在国子监做出一番学问来。 群情激愤的临时朝会,随着大相公的离去添上了几分萧索,陛下的怒气被大娘娘轻声打断,便没再续上,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便按这个章程来吧,温大人去查查何人敲响了登闻鼓,契丹使臣还在汴京,是哪个唯恐天下不乱地,按律治罪,将渭宁家臣和契丹使节都瞒住,看紧了不许他们生事。” 被点到名的温太尉面无表情地领命,让人无法窥探他情绪如何。 “退朝!“以后不开晚朝了,晦气! 汴京城的天暗下来,细雨如丝,未曾断绝,悬黎的马车悄悄停在了城门口,她撑伞候在朱漆柱旁。 许叔父子轻车简从,直奔城门而来,原先总看许叔比阿爹年轻俊美些,如今许叔鬓边添了霜色,倒看着像是她爹的大哥了。 从前不动这念头,可与许叔重逢后,她总是会想,她爹到了这岁数该是个什么模样。 哪怕有这天大的机缘重活一世,也未能重生到阿爹去世前,她不是不遗憾的,姜青野还有机会规避一切可能会遇见的风险,而她就算运筹帷幄全都避过,阿爹也不会再回来了。 看着勒缰下马,认真给她行礼的许叔,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保全阿爹生前在意的西南驻军。 “我给许叔带了些药,我记得许叔有旧疾,西南气候闷,许叔可要多加小心。”像是想把未能同阿爹说的,一同说给许叔听。 许将军心里暖暖的,只可惜他没那个命生出一个贴心的小女儿来。 “郡主,陛下要我父子追回王妃,您对这事,是怎么个章程。”大帅已逝,王妃孝期已过,若是郡主无异议,王妃要在嫁也碍不着谁,毕竟王妃又不是拿西南驻军当嫁妆去嫁。 只是他已经不是初入京城,屁事不知的大老粗,端看陛下那话头,他便知道陛下是不赞同的,他若是不顺着陛下的话说,只怕会节外生枝,一切以回渝州为第一要务,两句话而已,说出来又不毒嗓子。 但具体怎么做,还是得听听郡主的。 悬黎轻轻一笑,“放心吧,我已经安排好了,您到渝州后尽管去寻,绝不会为难。” 若无万全之策,她不会让阿娘离京的。 谁舍得自己阿娘去和秦郎君吃苦,担惊受怕。 有这句话许将军便放心了,就怕他办岔了事,耽误郡主的大事。 许将军往后一步去牵马,将位置给儿子让了出来,许伯言对悬黎叉手行礼,“郡主,保重。” 悬黎伞面上事水墨清荷,衣裙也淡雅地仿佛水墨染就的惊世之作,宛如曹植赋中的洛水神仙。 她盈盈一福身,“是我牵连伯言兄长才是,我代姜青野向兄长道歉,兄长可千万莫要放在心上,等他日再遇,你再好好打他一顿出气。” 许伯言笑得含蓄,他怕是不可能有讨回来的那一天了。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郡主的事,我都责无旁贷,郡主千万不要自责。”许伯言极有风度,坦诚道:“与小姜将军切磋,让我受益良多,我还应该感谢郡主才是。” “希望他日再见,郡主心结已解,西南境听到的都是好消息。”许伯言正了正身上的蓑衣,客气颔首,翻身上马。 徒留悬黎在原地,愣愣地反复咀嚼那句心结。 ----------------------- 作者有话说:姜二:情敌减一,我就是命好![捂脸偷看] 求营养液和评论[饭饭][空碗][空碗](日常举碗) 第67章 长淮郡主, 天潢贵胄,怎么会有心结。 悬黎闭了闭眼,缠着风的雨丝狡猾刁钻地钻进伞下来擦过她的脸颊。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65节 阿爹的遗体运回渝州时, 阿娘的眼泪淌到她脸上, 就是这种感觉,哪怕已经隔着一世光阴,她也依然记得那种无助惶恐的感觉。 这是她的心结吗? “才不是呢!”她的马车突然动起来, 车窗处探出个小脑袋瓜, 岁宴漂亮的小脸上满是严肃, “你不要听这个坏哥哥乱说!” 若说这小郎君有君子之风,可他背后论人是非, 说许伯言人坏;说这小郎君小人行径,可他又知道称年长的郎君做哥哥。 这似有还无的礼貌,倒是有些像姜青野。 悬黎将伞偏了偏,遮在岁晏头顶,“你是什么时候躲进我的马车里来的?” 她在车上坐了一路,竟然半点都没有察觉。 “嘿嘿。”岁晏笑得有些难为情, “看到我爹回院的时候。” 他连跑带爬才赶在郡主娘娘上车之前躲进马车里,敛声屏气地磕到头都没敢出声,二郎耳朵可尖了,哪怕他只出个气音, 都会被发现的。 郡主娘娘轻轻摸了摸他头上的包,柔声问道:“荔枝是能认人的,它没蹬你?” 荔枝是悬黎的马。 “它叫荔枝吗?名字真可爱。”岁晏往前动了动, 大半个身子探在窗外,“元娘姐姐,我身量小, 钻窗进来的,怕弄脏漂亮马车,我提前把鞋脱了。” 悬黎一手虚虚拦着岁晏的腰,怕他一个没抓稳,头朝下栽下来。 “翠幕姐姐呢?一直没看见她呢。”翠幕姐姐会武,他一照面就察觉出来了,武人的呼吸和步伐甚至是踏步的力度都和常人不同。 翠幕姐姐会武,且武功不低。 她应该在郡主娘娘身边保护。 “有一些重要的东西,我托她去送了。”悬黎捡着能说的部分和小郎君说了。 岁晏眼睛亮了,扯扯悬黎衣袖,“那我保护元娘姐姐,我武功也很高的。” 岁晏亮了亮手臂,悬黎也很给面子地捏了捏他软和的胳膊,笑着商量:“我送你回去?” 岁晏听话,乖乖地钻回去了,只是还在为自己争取,“元娘姐姐,我真的很厉害的,我会凫水!” 在北境长大会凫水,实在是太厉害了,走出去人人都竖大拇指的。 “那的确是很厉害了。”悬黎收伞进来,笑着夸了他一句。 “所以我才能在这里躲这么久都没被发现。”岁晏骄傲地扬起头。没扬多久便收回姿势,“慕予说他给你寄了礼物,要我悄悄带你去拿,我这才偷偷钻进车里来的。” “给我?”马车已经重新出发,险些将悬黎的声音都碾在轮下。 岁晏脆生生地应,“慕予说的,不会有错。” 朱雀街好像并没有驿站,悬黎看着与他一街之隔的气势恢宏的三枚堂大门,罕见地生出了一丝不确定,她低头与岁晏对视,“你确定,慕予小郎君的礼物,在这里?” 岁晏也皱了皱眉,但是坚持:“慕予说的,不会有错!” 一架华美的马车缓缓驶来,只是周围却围了两列绯色罗袍的殿前司,为首的正是才与她分别不久的姜青野。 这样的架势,还是在这个位置,车中是谁,为的何事,悬黎连猜都不用猜。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在三枚堂门口停下。 大相公掀帘下车,虽然他总是称病不朝,但其实大相公精神矍铄,只是偶尔会因旧疾修养而已。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大相公脸上看到灰白之气。 “这位爷爷看着好像生病了。”童言无忌,但一语中的。 寿终正寝的大相公怎么就病了呢? 是为登闻鼓病的,还是为了陛下病的? 悬黎脸色沉沉,比大相公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掐着伞柄的手骨节泛白,看大相公望过来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却见大相公无声对她摇摇头,她只能站住脚,看着大相公转身进府。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大相公双手一背,施施然走进府里。 这话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姜青野也早就注意到了不远处的悬黎和岁晏,岁晏小幅度地朝他摆手,他对悬黎轻轻摇了摇头。 悬黎心口像是堵了成吨的棉花。 心结么? 现在的确有了很大一个。 钟璩与吕宿,天杀的萧风起要选钟璩吗? 那个道貌岸然斗胆觊觎大娘娘的阴沟里的老鼠? “郡主娘娘,”手背上的温热触感叫悬黎回了神,岁晏努力踮脚与悬黎对视,“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种,杀人的事,交给杀业重的人。” 他方才在郡主娘娘身上感受到了杀气,是为了那个生病的爷爷吗? “那个爷爷虽然身有郁气,但下颌宽厚方正,眼神亦是明亮,他会寿数绵长的,郡主娘娘你不要担心。” 岁晏说得煞有介事,悬黎现在却相信小郎君有些本事了,毕竟前世她死在边境时,大相公还活着,只不过已经致仕。 “慕予信上真的说在这里吗?”没人会把驿站开在当朝大相公家门口的,人来人往地扰人清净不说,谁知道会不会有歹人埋伏,对大相公不测。 “慕予的信没在这里,但,邓家的娘子在这里。”邓奉如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尖利的匕首贴上了悬黎的脖颈,她冲着要大喊的岁晏嘘了一声,“小岁晏,姐姐的匕首快得很,你要是敢出声,姐姐就用这匕首砍断长淮郡主的脖子。” “邓家姐姐?”岁晏听话地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会知道慕予给我写密信的法子?” 邓奉如扬了扬唇角,却并不言语,但坐实了这信是她冒名的事。 悬黎动作上配合,乖乖不动,也不言语,但眼睛四处看去,期待对面守在三枚堂的殿前司能看到她。 结果让她失望了,并无一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形,“与姜青野一道来的殿前司守卫中,有你兄长?” 她与邓娘子的兄长并没有打过交道,此时只能去诈。 岁晏清楚地看到,邓奉如的笑容僵了一瞬,他悄悄对悬黎点头,悬黎心里有了数。 “邓娘子求什么?图什么?图姜青野吗?我与他并不是情人。”悬黎脑袋转得极快,尽力戳邓奉如在意的事来分她的心。 “不知陛下是否知道,郡主殿下有如此急智。”邓娘子开始回敬她,同时冲已经戒备起来的岁晏眨眨眼,“小岁晏,你这样早慧,你猜猜,我要是杀了长淮郡主,北境姜家会不会成为我的共犯,郡主娘娘死在三枚堂,这又像不像是在挑衅陛下呢?” “何必吓他。”悬黎向后仰了仰脖子,离那匕首远了些,好像笃定邓奉如不会将她如何似的。 “贤妃娘娘知道你有此举动吗?邓娘子得谁授意?”韵如阿姊向来洞若观火,绝不会引火烧身,这就是邓娘子私自行动了? 悬黎目光落在面朝三枚堂大门缓缓往里走的殿前司众人,也不算私自,最起码邓娘子这好兄长是知情的。 “郡主娘娘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只好请你随我去做客了。”邓韵如匕首挽了个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敲在岁晏颈侧,而岁晏早有防备,歪头避开而后迅速闪身绕至邓奉如手臂的另一侧,抬手卸了邓奉如手中的匕首,另一只手接住掉落的匕首,不至发出轻响引起对面人的注意。 “看来邓姐姐还是不够了解我。”情势颠倒,邓奉如带来的匕首抵住了她自己的脖子,悬黎怕她呼救,塞了枚丸子到她口中。 在岁晏诧异的目光里,悬黎一脸平静地解释:“安神丸,起效快,不伤身。” 她只是以备不时之需,谁成想真能用上。 “我还想问,元娘姐姐你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硬掰嘴硬塞药,那可是会武的邓姐姐。 悬黎托住了要倒下去的邓奉如,慢慢地挪到马车里去,“我自幼踢蹴鞠,打捶丸,力气小就输了。” 而她很不喜欢输。 再加上,“方才她用匕首抵我脖子的时候我对她下了点迷香。” 就是仰头那会儿,她拧了拧头上的簪子,里头正好有些药粉,云雁找人配的,量有些少,只能近距离放倒一人,而方才那情形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她应当没想到我有后手。”悬黎的车夫不见了,这有些不寻常,悬黎与岁晏两个商量着将邓奉如绑了起来。 “我觉得她没有恶意,但是她要是醒过来我打不过,所以还是绑起来安全些。” 岁晏深以为然,他自然是要给郡主娘娘驾车的,放郡主娘娘和持刀的邓姐姐独处,的确是有些危险。 “本来想将计就计的,这下将不成了。”悬黎想了想,“这三枚堂估计也并不太平,咱们去开封府报官吧,我这车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阿娘不爱出门,家中车夫不多,用惯了的水伯被她拨出去送阿娘了,这车夫是才租用没多久的,原本沉默寡言老实憨厚,这会子玩金蝉脱壳。 只是不知是哪一方的人手。 岁晏在外头驾车,悬黎不放心,掀开帘子坐在一旁与他闲聊,“岁晏你说,邓娘子是替谁这么做呢?” 陛下?陛下若是有事会将她拘到垂拱殿训上一训,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而且陛下在邓娘子的执行力上栽过一次跟头了,应当不会再用这人第二次。 钟璩?他好像并不认识邓娘子,加之她是前世与钟璩有冲突,今生还没来得及冲突呢。 悬黎正沉思着,只听岁宴神来一笔:“不如咱们叫醒她,胁迫她实施她的计划,这样不就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 作者有话说:奉如:失策了 日常举碗求营养液[空碗][空碗] 第68章 已经到了大相公府上, 姜青野没了理由再去扶他,训练有素的管家婢仆迎上来,打头那个姜青野正好认识, 听说是幼时伴在大相公身边的, 如今已经熬到三枚堂说一不二的大管家了,正伯,卢正义。 有把子力气, 身材魁梧的正伯, 搀住大相公的同时, 还能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他,姜青野知道, 是这身绯袍令人不喜。 大相公轻咳一声,“姜郎君初次登门,待之以客。” 正伯这才收回目光,充当大相公的拐杖。 姜青野一手按在腰间的横刀刀柄上,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比在自己家还自在, 落在大相公府上众人眼里便是这人目中无人的佐证,看向姜青野的目光又添了三分不喜。 姜青野浑然未觉,随着大相公的脚步,沿着打理得当的青石板路绕过精致的假山池塘穿过回廊, 还颇有兴致地瞧一眼假山上错落有致的怪石。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大相公喜好奇石, 府上摆得这些,如利剑直插云霄的,如仙女亭亭玉立的, 还有如骏马奔腾驰骋的,姿态各异,大抵都是各级官吏投其所好,花了大功夫送进府里来的。 大相公的三枚堂,前世今生都华美地像是搜刮了数之不尽的民脂民膏。 当一个人爬到了一个足够高的位置,大部分的事情都不必开口,自然有人揣摩着心思,给他办妥帖。 廊外种着兰草与竹,绿意清幽。西侧搭着一架葡萄藤,藤蔓顺着木架爬满了半面墙,夏日里垂下串串青果,添了几分生机。 一路行至三枚堂的正厅,面阔三间,屋顶覆着青瓦,檐下没有金漆彩绘,只挂着几盏描着花草的宫灯,这灯姜青野认识,是日后会被召进宫的宫廷御用画师所绘。 厅内梁柱只打磨得光滑,透着木材本身的纹理,是上好的黄花梨木,曾经这老相公还去信北境,说若是军饷有亏只管与他说,他将三枚堂拆拆卖了助他攻打永夜关。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66节 明明是各取所需的利用,官场浸淫多年严防武将专权的大相公到最后竟然生出几分舐犊之情,真像他家中阿爷一样关心他吃饭穿衣。 大堂正中摆着一张紫檀木长案,案上放着青瓷笔洗、瞧不出材质但流光溢彩的镇纸,两侧是几张圈椅,铺着素色锦垫,墙上挂着几幅当世大家的字画,山水和花鸟将此处装点得像世外桃源,不知情地还当是何处隐士的一方草庐。 古朴严肃隐在富丽堂皇之后,心思叵测的老头子。 大堂正上方梁上,悬挂着一方匾额,匾额上用篆体刻着致君泽民四个字,字体雄浑有力,像是老头子自己闲来无事刻上去的。 大相公随意摆摆手,正伯领着仆从退了出去,堂中只剩下大相公和姜青野两个人。 “当初成雨素由西南路转去北境军,是我的意思。”大相公理着官服坐下,浑浊的眸子闪出一丝精光,完全不像是被朝廷党争压弯了腰的模样。 姜青野点了个头,没有任何表情,大相公笃定成雨素不会口无遮拦到这个地步,那就是这眼前这小将军,根本不在意这事。 他难道是觉得北境军之中,有个把钉子不足为惧? “你好像并不吃惊?”正伯进来奉了茶,退下去时,又看了长身玉立的小将军一眼。 “下官与成将军共事多年,知晓他的为人,君子论迹不论心,大相公心怀天下百姓,又不是为了让大凉分崩离析,无需防备。” 两句漂亮话而已,说说也无妨。 今生他有掌控一切的能力,所以可以大度,而且有悬黎在,他不会动成雨素。 若是前世,成将军下场不会太好。 “官家盛怒之下,你却还想着扶我一把,这却又是为何?” 他对北境,从未仁慈,北境血气方刚的小将军,不该如此妇人之仁才对。 姜青野垂下眼,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抛去前世种种不论,“因为大相公力主诛杀柘波。” 那个前世造成一切厄运的主因,于情于理,他都该死。 “大凉子民,都该有此觉悟。”很可惜,赖志忠没有,钟璩没有,连萧风起也没有。 这乌七八糟的大凉朝堂,原来不是从北境军损兵折将开始的,而是早在此时已经有腐烂之相了。 大相公抿了口茶,慢条斯理道:“所以要把没有这种觉悟的人,好好地理一理。” 姜青野慢慢皱起了眉,“大相公这番话不该说给我听吧?” 他是殿前司行走,陛下的爪牙。 殿上没这觉悟的,可正是太傅和官家,谨慎的老狐狸什么时候走交浅言深这一套了? 老狐狸眼皮不抬,“小将军是长淮郡主的未来郡马,而老夫奉大娘娘之令治理朝政,怎么也不算是外人。” 前世陛下假仁假义地将大娘娘和悬黎的丧仪一并举办时,大相公一顶小轿悄悄驾临毅王府。 彼时他正在灵台上没名没分地为悬黎披麻戴孝。 已经老态龙钟地大相公像是没看见他一样,亲自给悬黎上香。 “是我派人将郡主要和亲的消息传给你,我以为你亲自去追,一定能让她回心转意。” 大相公投了一把藳进火里,二人木然的目光看着火舌贪婪地卷吃。 他看了一眼一身缟素的姜青野,缓缓吐出了姜青野不知道的他青眼于姜青野的另一层原因,“若非郡主相求,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应当不会保下你。” 陛下那副样子,贸然开口,风险太大了。不过这一步没走错,姜青野攥着一腔仇恨,爬得比他所有的学生都高。 除了他一身戾气实在有些不受驯,几乎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 那也无妨,他听不进去旁人的话,却还能给郡主三分薄面,运用得当,姜青野实在是一柄宝刀。 姜青野闻言也只是没什么感情地看了大相公一眼,人都不在了,说这个有什么用,这世间人行事都有自己的私心,官高如大相公也并不能免俗。 可萧悬黎没有。 姜青野发现自己不喜欢听旁人提起悬黎如何如何,早知今日,那当初为何不阻止郡主替嫁? 大相公门下学生不少,换一个人,很难么? 姜青野眼里的埋怨与嫌弃太过直白,大相公罕见地解释:“我得到消息马上传令给你了。” 看他这幅样子,叱咤官场一生的大相公生出了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有的恻隐之心。 又往火盆里扔了一把藳,喃喃自语:“太后,老臣实在有负于你,没能保下您身后唯一的血脉。” 大娘娘被陛下半软禁在宫中,他的手伸不进去了。 这才棋差一招。 “庾楼,莫做九泉之下无颜见她的事。” 姜青野有些恍惚,看着眼前的老头和自己记忆中的老头好像重合在一起了。 那时的大相公竟然就已经知道该如何用萧悬黎拿捏他了。 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看不清自己的心。 姜青野心里不高兴,想刺他两句,却听见有脚步声靠近此处,嘴里还嚷着什么。 姜青野眼色一凛,转身走出去,与提着刀靠近此处的殿前司众人对上视线。 “怎么回事?”姜青野的手重新按回刀柄上,沙场征伐多年的威严不由自主地带了出来。 一时间,镇住了大半想要上前的殿前司同僚。 邓闳轩上前一步,收回了自己的佩刀。 “姜兄,有贼人跑进了大相公府上,我们追踪而来。” 贼人? “陛下与大娘娘让我等护送大相公回来,可没准许我等提刀进府,你们这是这身官袍不想要了吗?” 大相公的官位还在,对外也是宣称修养而非禁足,如此冒失,像是失了智一般。 姜青野目光在邓宏轩身上转了一圈,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正伯站了出来,横着一张脸,冷冷地,语气尚可,“我家主人说,诸位可进府搜查,但若是什么都搜不出来,便与诸位好好分说。” 当朝宰辅的好好分说,连陛下怒极也只不过是禁足,还不能明言,他们这些人有多高的身家和本事能说一句顶得住。 各个面上都讪讪地,没有什么秩序地退了出去。 有人边退边想,好像只是听邓闳轩喊了一声便进来了,一时情急也没顾上许多,其实也不确定是当真看见了贼人。 而姜青野看着干脆利落退出去的邓闳轩,脑中闪过悬黎和岁宴的脸。 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悬黎不该是回家去吗?岁宴也应该好好待在府里才对。 姜青野飞速越过众人跑了出去,门口的马车已经不见了。 他跑过去停靠马车的位置,捡起了悬黎落在此处的绢花。 绢花上还有没被雨水冲刷干净的粉末,姜青野凑近闻了闻,是某种迷香的味道。 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让悬黎在朱雀街,大相公府门口动用这样的迷药。 答案昭然若揭。 她在这地方,对面占满了殿前司行走,府里有他有大相公和大相公的府兵,但却没办法求救。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她不能向殿前司的人求救,或许她的困境,本就是殿前司带来的。 姜青野想到方才邓闳轩的异常,脸色愈加难看。 就在他眼皮底下! 第69章 檐角的铜铃还挂着水珠, 风过处,叮咚声里裹着湿意,在宫墙间悠悠荡开。青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洼, 倒映着飞檐翘角与疏朗的天空, 偶有几片被打落的银杏叶飘在水面,像打翻了的金箔,随波轻轻晃。 圆荷姑姑扶着大娘娘穿行期间, 被打翻的金箔, 远不如大娘娘翟衣上的凤尾耀眼。 御花园里的草木洗得愈发精神, 桂树的枝桠间,细碎的金蕊沾着雨珠, 风一吹,那甜香便混着泥土的腥气漫过来,缠在路过小内侍的袍角上。高大的林木上树叶被雨打得有些垂头,叶尖还在滴答落水,砸在青灰色的地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与远处传来的更漏声相和。 陛下的脚步声跟上更漏声,他三步并两步,追上了先行一步的大娘娘。 “母后,”陛下平复了呼吸, 绕到大娘娘身前,“吕宿在殿前面刺于朕,言辞之间指责朕是亡国之君, 朕若轻纵,来日群臣效仿皆对朕恶言詈辞,您也由着他们吗?” 陛下头一次将他的不满摊在大娘娘面前。 有了可以倚仗的人, 说话也硬气了许多。 大娘娘扶了扶头冠,迈开步子往前走,陛下一腔不满被打断了,一时气短,只得再次跟上。 廊下的柱子被雨水润得发亮,阶前的青苔趁着眼下湿润,悄悄往石缝外探了些新绿。偶尔着赭衣的宫人经过,靴底碾过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很快又被殿宇深处传来的几声鹤唳盖过,那声音清越,在湿漉漉的空气里传得格外远。 “那陛下原本预备如何呢?因为这一两句刺心的话,你要将吕宿下狱打板子吗?” 大娘娘睨了陛下一眼。 他不能。 陛下自己心里也清楚,政令施行皆有法度,没有一条法度是他能将直谏的臣子下狱,更别说是大相公了。 大相公门人弟子沾亲带故者不计其数,掌控大相公,很需要火候。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轻放至此。 “母后!”陛下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大娘娘打断了。 “皇帝,”大娘娘注视着这个由先帝和她一手教导出来的君上,绣眉微拧,“从前你将西南路抓在手里时,哀家未置一词。 因为这天下是你的,哪怕你分的是毅王的权也是你该做的,哀家只是垂帘听政,而非文德殿主政,但是西境渭宁乱了,你的子民被逼反身处水深火热,乱臣贼子为何不诛?” 所以殿前直言的吕宿不容有失,若是吕宿被处置,处置他的原因流出去,岂不是寒了天下人的心。 “哀家不知钟璩同你说了什么,也并不想知道,但陛下一人的脸面和边境数万百姓的性命,陛下一人的喜怒和朝臣们的为君为民之心,你总该知道孰轻孰重吧?” 已经弱冠的陛下,为何连这个都要人来教导,大娘娘心下有些失望。 “曾经北境的离乱与节节败退的军情,哀家都经历过,却也没有生出畏惧之心,而今诛杀叛臣还四境以安宁,你究竟有什么顾虑?” “母后可知,江南盐税刚被洪水冲了个干净,徐州的岁贡还押在运河里,内帑存银不得不为全境考虑,您要从哪变出军饷?”陛下声音骤然拔高。 “母后你是要朕征两浙商税去支撑平叛吗?”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67节 陛下的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去年两浙刚遭蝗灾,百姓卖儿鬻女才凑够旧税,您是要朕再伸手,岂不是要逼他们跟着叛军反吗?” 大娘娘抬眼,重冠上的珍珠晃得人眼晕,“这话是钟璩说与你听的,还是你亲眼所见的?若是亲眼所见,挪钱的法子多得是,若是钟璩说的,你又如何得知他说的没有半句虚言呢? 皇帝,你是先帝托付给哀家的,也是整个大凉的君主,难道哀家会特意与君主作对危害大凉吗?” 陛下僵在原地,看着太后鬓边那支玉簪,那是先帝送给太后的,太后每次上朝都会簪在发间,是对先帝无言的回应。 天边的云渐渐被墨色浸染,云隙间的月辉替了日光,衬得整座宫院愈发沉静,连廊下悬着的宫灯,也似被这雨气浸得,少了几分灼人的亮,多了些温润的晕。 夜深霜露重,垂花殿也在眼前,大娘娘语重心长,“天下谁人都可怯,唯独陛下不可以,陛下又怎知边境军会耗费军饷粮草久攻不下?” “陛下可以按兵不动,那陛下能保证乱臣贼子不敢放手一搏吗?” 大娘娘进殿去,潇湘姑姑却止步殿外,温柔地请陛下回垂拱殿去。 陛下自觉一腔赤诚委屈被辜负,甩手而去。 零星的雨滴敲自败破的屋顶落下,溅起的泥水混着血腥气,在青砖地上积成黑红的水洼。 姜青野踩着满地狼藉,绯色官袍早已被雨水浸透,勾勒出紧绷的肩背。 他手里攥着半截断裂的箭镞,钝头在邓闳轩肩上反复碾过,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骨骼错位的闷响。 “说,”他声音压得极低,吐出来时像蛇信舔舐,“把人藏在哪了?” 邓闳轩痛得满头大汗,被掰错了位的手在泥里刨出几道血痕,含糊不清的咒骂被姜青野一脚踩在脸侧打断:“谁给你的胆子算计长淮郡主?是你爹,还是宫里的贤妃娘娘?” 箭镞忽然转向,猛地刺入邓闳轩肘弯的旧伤,那是去年他们二人对拆时,邓闳轩偷袭他反手一刺,扎出来的。 彼时鲜血直流,此刻不遑多让。 邓闳轩疼得翻起白眼,喉咙里嗬嗬作响。 只是他凄厉的惨叫被雨声吞了大半,姜青野更是像没听见一样,指尖捻转着箭镞,对准他的手腕骨。 在他要废掉这人胳膊时,海东青扑闪着翅膀飞了进来,它嘴里衔着一角碎布,扑进姜青野怀里。 这料子姜青野认得,是悬黎今日所穿的衣料。 姜青野眼底燃起一丝亮光,扔下箭镞拿出了海东青嘴里的碎布,阴郁的脸色慢慢舒展开来。 他拎起地上蜷缩的人,转身踏入雨幕,行色匆忙步履坚定,从一只急于撕碎猎物的猎鹰变成了归巢的雁。 夜空之上,褪去了灯火喧嚣,显得格外清旷。 墨蓝色的天幕像一块浸了浓墨的素绢,缀满了疏朗的星子,亮得真切。 风过林梢,带着草木的气息,长淮郡主的马车,停在了大相国寺的庭院之中。 千年银杏的叶隙间筛下斑驳的月影,错落地罩在马车上,邓奉如醒时最先看到的便是投在车帘上的叶影。 “你醒啦!”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围上来,幽暗之下,这两个人只有眼睛是亮的,像两颗宝石坠在半空。 邓奉如陡然一惊,瞬间弹坐起来却又重重摔了回去。 被她这一动作吓到的二人一齐后仰。 “吓我一跳。”岁宴抚了抚胸口。 悬黎将车内的灯点上,照亮了这一小小的车厢。 邓奉如这才看清自己的处境,被五花大绑在车内不说,连头发都被束起来压在一个茶壶底下。 悬黎笑眯眯地,“邓娘子武艺高超,我是打不过,所以想了些办法。” 对面的岁宴也点点头,郡主娘娘说不让他打,小孩子爱受伤。 “我们两个没有恶意,”悬黎将茶壶拿开,吃力地把邓娘子扶坐起来,“只是想知道你的计划,所以才将你带走的。” 不然,应该交给宫中的贤妃娘娘。 贤妃娘娘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自然,她若带着邓娘子入宫,肯定也会惊动陛下,如今陛下焦头烂额,想来也不会秉公处置。 而她也根本不想看见陛下那张脸,平添许多麻烦。 “所以邓娘子姐姐,你究竟为什么要绑郡主娘娘,又要绑到哪里去?” 岁宴拖过小茶桌,支着胳膊点在茶桌上撑着脸,在微暗的狭小车厢里暖茸茸的。 “小岁宴能掐会算,算一算我究竟为什么。” 她去年叫他卜算自己和姜青野的姻缘,他算完后只是冲她摇了摇头。 她当时安慰自己,童言无忌,小孩子的话做不得数,也未必准确。 如今看来,或许这小家伙真有两三分本事。 岁宴这回却没有兴高采烈地摆铜钱,而是冲她摇摇头,“悬黎姐姐说,能掐会算会早夭,我得看着慕予长命百岁,所以我金盆洗手了。” 小家伙说得煞有介事,好像真的一样。 悬黎点他额头,“造妖言者,徙三千里。” 小家伙高兴起来,喜滋滋道:“那岂不是可以一直将我送回北境去了?” 悬黎将车帘掀开,小心翼翼地扶着邓奉如下去,“车里太闷了,出来透透气吧。” 悬黎看她脸色实在不好,于是出声开解她:“我其实并不关心你为何而来,为谁做事,因为你并未想杀我,那就是我活着比死了的用处大,就算今日未得手,来日也会有动作。” 悬黎将人放到石凳上,额上已经冒了一层细汗,风一吹有些凉。 “而我是不会给你第二次得手的机会的。”悬黎抿唇一笑,尽是一派胸有成竹。 邓娘子拿匕首抵她脖子时,身子都在抖,想来也是第一次做这件事,或许还有些不情愿。 能让她不情愿却还是会去做事,无非就那么几个人,好猜得很。 “邓娘子,”悬黎解开了脚上的束缚,“在父母亲人之前,你先是你自己,而后才是谁的女儿谁的妹妹。” 邓奉如看向她的目光里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不过化作一句叹息。 一阵无序且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夹着着一声鹰啸,悬黎和岁宴对视一眼,二人面上都漫过喜色。 邓奉如面色却是一变,她用尽全力挣开了手上的束缚,长腿一抬从短靴中抽出短柄匕首。 疾步而来的姜青野只看见了悬黎背后短刃闪过的光。 “住手!”海东青飞扑出去啄掉了邓奉如手上的短刃。 姜青野紧随其后,手里的人随手一扔便要折人家的手。 悬黎眼疾手快地握住,急道:“她不想伤我,你别伤人!” ----------------------- 作者有话说:日常举碗[空碗][空碗][空碗] 第70章 殿前司押送大相公回府的消息如同瘟疫一样一夜之间染遍了京城。 汴京最先有动静的是各巷口的早点摊, 卖羊肉汤饼的脚店老板正往炉膛里添炭,火星子“噼啪”溅在地上,很快被残留的水渍洇灭。进城来的货郎和早起出门的闲汉进得店来, 一人端一碗汤饼, 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压低了嗓门说话。 “听说了吗?昨儿晚上,登闻鼓才响没多久, 禁军把大相公押回府关起来了。”一个脸膛黝黑的汉子蹲在石阶上, 手里攥着个热乎的炊饼, 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说不出的郑重, “今早路过那条街,门还关得严实呢,说是大相公养病,不许进出。” 旁边卖茶汤的婆婆舀着浆水,闻言停了手,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好好的, 怎么就禁足了?前几日还见他的轿子从御街过呢。” “我从在进奏院任职的表兄处听到了些风声,”穿青布短褂的书生拢了拢被晨露打湿的袖口,他刚从国子监过来,路上又听了几句, “听说是大相公得罪了陛下,陛下动了大气才给关起来的。” 汤饼店内一处角落里的小桌上,一个穿墨绿色襕衫的半大郎君老气横秋地叹口气, 问一旁安静吃汤饼的灰袍郎君:“文兄,你怎么看?” 被点到的文兄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大相公虽有党同伐异之嫌却应当不至于冲动至此,苏兄之意呢?” 与二人相对而坐的青衣郎君也放下碗,“贞姿不受雪霜侵,直节亭亭易见心,若真如大家所言,那大相公真乃吾辈楷模。” 文郎君十分赞同,“寄言立身者,孤直当如此。”文郎君的衣角上,也正绣了竹叶。 杜拂冲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登闻鼓向来都是示警军情大事,不知是出了什么样的事端。” 他昨日便向老师府上递了帖子,可门房却说老师入宫至今未归,应当只是被官家留宿了吧。 苏郎君拍拍他的肩膀,一板一眼道:“如今发生何事也轮不到咱们来置喙,还是尽早回国子监去温书吧,等来年春闱下场,文德殿里也就有咱们一席之地了。” 说话间,巷子里陆续有人走动,挑水的、扫街的、开店门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话题总绕不开那座被禁军守着的府邸。声音忽高忽低,像雨后屋檐上落下的水滴,在清晨的各个街巷里悄悄蔓延,带着几分猜测,几分惴惴不安,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 日头慢慢爬上来,照亮了街角的砖缝,也照亮了人们脸上复杂的神色。早点摊的烟火气渐渐浓了,却盖不住那些低低的议论,随着秋风,飘向京城的各个角落。 而像殿前司中值官彻夜未归这样的小事,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只在他自家府上生了些波折。 “你是说,郎君彻夜未归不说,你们还未找见他在何处?”邓宽昨夜回府等候许久也不见儿子回来,听见兖州传信平安的信号便睡下了。 今日下朝回来,竟还不见一双儿女踪影。 “闳轩不是这样没规矩的,怎么能做出彻夜未归的事情来?”一旁的邓夫人慈祥的眉目染上些淡淡的愁绪。 儿子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若是传出什么夜宿勾栏的流言来,只怕婚事会受阻,哪怕有个皇妃作姐姐,京中贵女也未必肯嫁。 如今已经进得京来,自然不能在回兖州娶妻。 “再去找,各个街巷都找,低调些,莫惊动旁人。”邓宽沉声吩咐。 邓夫人连连点头。 “小妹昨夜传过信来,入宫陪伴元娘去了,说是要住上些日子,”邓夫人话才说一半,便被邓宽厉声打断,“胡闹,宫禁内帷岂是她能久待的,你今日便入宫去接她回来。” 邓夫人有些诧异,与夫君成婚数十载他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 见夫人神色有异,邓宽硬是缓和下来,“宫中并非福地洞天,咱们已经送了一个女儿进去,万不能再搭进另一个去。” 话无需说透,模棱两可,点到为止,也已经足够叫邓夫人揣摩透邓宽的未尽之语,宫中可不忌讳二女共侍一夫。 她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宫中不忌讳,她却不能允许自己的女儿成什么娥皇女英,她应道:“夫君说得是,那我这就递帖子进宫去。” 哪怕前朝已经起了轩然大波,后宫仍旧一派祥和,贤妃娘娘早早穿戴整齐,候在大娘娘殿前等着给大娘娘请安。 大娘娘殿中花卉随着时令开另一茬,万龄菊和桃花菊错落有致,围出了个吉祥喜庆的图案,芙蓉花袅袅婷婷,金桂香飘数里。 贤妃邓韵如闻着这沁人心脾的香气,颊边一直挂着得体的笑。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68节 而垂花殿后园之中,翠幕脚步匆匆,低声回禀:“果然一切都如主子所料,邓夫人递了帖子进来要拜见贤妃娘娘,瞧着神色有些不大好。” 强颜欢笑似的。 悬黎没什么表情,仍旧剥着手里的石榴,宝石一样的红籽剔透,簇簇落在白瓷碗里,煞是好看。 “今日大相国寺的小主持要进宫来讲经,后宫嫔妃都要听经,哪里得空见邓夫人呢。”悬黎将那半碗石榴递给翠幕,话锋一转,“不过宫中人行踪哪好向宫外人透露,叫她等上一日,看她能不能等到宫门下钥吧。” 翠幕退到一旁吃石榴去了。 “萧悬黎,”照楹接过了另外半碗石榴,看悬黎如看西洋镜,打趣道:“你还是我认识的萧悬黎吗?莫不是被大娘娘附体了吧?” 这发号施令的样子,哪像什么都不在意的萧悬黎。 “有人见我在陛下面前低声下气,是个怀揣重宝又好拿捏的软柿子,也想跟着踩一脚,给我些颜色看看,这我自然不能忍气吞声。” 尊重陛下,是她为人臣子的本分,与人为善,是阿爹生前的家训,什么时候变得什么人都能上来踩她一脚了? “昨夜送到我府上的那个沙袋,是邓府上的?是那泼皮想对你不利?”照楹与她狼狈为奸多年,一看她要刁难人家,立马就猜出来了。 一想到有人想害悬黎,杏目圆瞪,柳眉倒竖,恨不得立刻冲回府去将人收拾一顿。 “是啊,”悬黎也不瞒她,“原本是不用费这一道周折,可姜青野把人折磨得有些不堪入目,处理起来麻烦了些。” 幸好海东青送信及时,姜青野还没来得及下手没轻没重,不然这事有些难圆。 做过半生杀人如麻的枢密使,动起手来不管不顾,可毕竟那邓家子还顶着个官家小舅子的名头呢。 悬黎语气平常,像是在说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 “究竟是什么事?邓家如今也算门庭煊赫,怎么动了这样的歪心思。” 不说与悬黎交好,也不该与悬黎为敌吧,这明显并不明智。 “富贵险中求,”悬黎想到了行为异常的邓娘子,一脸怨毒的邓郎君,还有他们背后的邓知州,“或许,邓知州是想成为陛下手中唯一一柄趁手的刀。” 在他得知和北境结亲无望的时候。 “而我,恰好是他们整个计划上一颗必须死掉的棋子。”是邓娘子拈酸加心善,才不至于叫她在没有防备的时候死在邓氏父子手上。 只是悬黎从来不相信就该谁倒霉这样的胡话,因为比起整个,她更相信万事皆有因由。 不过她暂时还没想到如果她死了,究竟对谁最有利。 “那就不要想了,”照楹喂了悬黎一把石榴,“需要出头让呆雁去,他个大男人正该在朝堂上煽风点火。” 不要总是蹲在人家家门□□像个抱窝孵蛋的母鸡。 悬黎笑而不语。 “我要是再见你出这种怪笑声,我就把嘴给你缝上。”姜青野伸手把岁宴的嘴摁上了。 岁宴眼里依旧带着笑意,不肯消停地嗯个不停。 姜青野嫌弃地放开他,岁宴正了正自己头上的小僧帽,“别弄乱了,这可是郡主娘娘特意和主持小道友给我借来的。” 岁宴特意重读了“给我”两个字。 姜青野哼一声,“俗家道士装和尚,不伦不类,昨晚才第一次见人家主持,就成你道友了?” 岁宴气不过,反唇相讥,“不知道是谁,将人打个半死,还得元娘姐姐善后。” “打主意到悬黎身上他该死,”姜青野眼里浮现杀意,不过转瞬被他压下去,“既然悬黎留着他有用,那就留着吧。” 反正这人已经在他手上死过一回了。 姜青野拧他的脸,“又不知道是谁,对谁都掏心掏肺,连自己和慕予传密信的方式都告诉给旁人,才惹出这样的祸事来。” 骄傲的岁宴,圆脸也蔫下来,过了许久,他才扯扯姜青野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郡主娘娘会因为这件事不再喜欢我和慕予吗?她还没见过慕予呢,慕予被我牵连了。” 姜青野笑了下,认认真真地安慰他,“不会的,她会因为我,而喜欢你们的。” 岁宴气鼓鼓地,二郎不要脸! 叔侄两个重新扭打在一起,那顶被岁宴宝贝的小僧帽飞了出去,正巧飞进了进门的三娘怀中。 落到她手里的食盒上。 “大嫂,”姜青野率停下,一只手抵着岁宴的额头,小家伙双臂都快甩成八爪蜘蛛,也没够着姜青野的半片衣角。 “大嫂这是给大哥准备的吗?”姜青野嗅觉敏锐,已经闻到了羊肉汤的味道。 三娘摇摇头,脸上笑容淡了些,“我看邓娘子一整夜来什么都没吃,给她煮了碗汤饼。” ----------------------- 作者有话说:埋了一个和执玉联动的小彩蛋,只是三位郎君的名字我忘了俩,嘤 [空碗][空碗]再次举碗 第71章 昨夜, 二郎和岁宴将奉如带回来交给她照顾,虽并未多说什么,但她也能感觉得出来这二人之间暗流涌动。 二郎是随爹和夫君上过战场的, 杀气难掩的样子她并不陌生。 只是头一次, 他的杀气是对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 明明杀意很盛,却始终不曾真的动手。 岁宴说,是为了郡主娘娘。 夫君也察觉出了不对, 和二郎谈了谈之后却三缄其口, 定是怕把她牵扯进去, 所以她也就没再过问。 三娘叹了口气,“你们都不愿说明因由, 想来牵扯甚广,那我也不多问,但总得吃饭不是?” 她总不能让韵如的妹妹在她家饿肚子。 姜青野看着那檀木食盒,给三娘让出个位置来,“郡主若在此,也不会在这上头苛刻她, 大嫂自去送便是。” 不仅不会苛扣吃食,想来都不会将人关起来。 不然也不会替要杀她的人挡下他的攻击。 若不是他收手快,只怕萧悬黎已经因为要救杀人凶手受伤了。 岁宴抿着唇和姜青野站到一处,把自己的手放进姜青野的掌心里, 紧紧握住他,催促道:“二郎快走吧,咱们不要迟了, 我还要去郡主娘娘跟前将功折罪呢。” 三娘闻言忍俊不禁,岁宴道学学得多,但正经的启蒙学得浅, 遣词用句都夸张得很。 本已经越过二人往里走,听到这话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却已经不见小叔子和小儿子的影子,只有角落里那细口圆肚大瓶里的松枝晃了晃,提醒三娘,方才有人经过。 三娘提起食盒往里走,跨过窄窄的游廊,扭开门环上的两只铜龟推开门,门轴“吱呀”一声轻响。 天光随着她的动作斜斜落在满铺的羊毛地毯上,显得整间屋子亮堂无比。 房间里并无多少繁复摆设。 靠窗立着一张核桃木书桌,桌面被磨得发亮,边角处带着孩童用刀刻过的浅痕,如今已被岁月磨得圆润。 桌上摊着半张描红,是“悬黎青野”四个字,笔锋还带着稚气,墨汁却已干透,旁边压着一方端砚,砚池里的墨已经干了,砚边搁着支狼毫笔,笔杆上缠的红绳松了半截,垂在桌边轻轻晃。 书桌旁是个矮柜,柜门上雕着些不成章法的刀枪剑戟,三娘认得,那是岁宴和慕予曾经一起画的画,刻痕还很新。 北墙下是张木床,奉如正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连她进门也没引起她的注意。 床头一侧悬挂着两柄小剑,她也没想着利用这小剑砍断手上的绳索逃出去。 而床尾悬着长淮郡主送给岁宴的两盏灯笼,日光之下的两盏灯笼也是流光溢彩,星星点点地光芒照出一个仿佛灵魂出窍的小奉如。 三娘朝她走的时候,脚下踩到了个用泥巴捏的小人,披甲的将军被她踩歪了脸,落了层薄灰,却依旧挺着小小的身子,三娘心里咯噔一声,她要被抠搜精岁宴讹上一大笔了。 捡起泥人将军时意外与奉如对上了视线。 奉如如梦初醒,看到熟悉的人,嘴一扁哭了出来。 “真星阿姊!”奉如嚎啕大哭,三娘被吓了一跳,将食盒搁在书桌上,将人揽进怀里,由着她尽情发泄。 奉如哭得不管不顾,仿佛要将今生所有的眼泪都哭尽。 发现姜青野喜欢长淮郡主的时候她没哭,主动请缨要绑架长淮郡主的时候她没哭,看到兄长被姜青野折磨成那个样子的时候,她也没哭。 但萧悬黎替她挡住姜青野的时候,她很想哭。 现在看到阿姐的好友用这样温柔的目光注视她,小心翼翼地怕惊扰她,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都把刀举在手里想杀萧悬黎了,萧悬黎为什么还要维护她! 为什么要救一个对她怀有深切恶意的自己! 深夜的大相国寺,没有阵阵梵音,也没有万国交易时的人声鼎沸,只有萧悬黎温柔而有力的声音。 “她是听到你的脚步声才把刀拔出来的,不是要杀我,而是要当着你的面杀我。” 这期间细微的差别就这样被萧悬黎挑明了。 怎么能有人在这种时刻还能洞察至此! 难道萧悬黎不应该扑进姜青野怀里嘤嘤哭泣,诉说差点被人掳走丧命的惊险吗? 萧悬黎这样做,让她怎么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哪怕是恶行恶事,也好歹是顺了自己心意的。 三娘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头发,安慰她:“好好哭一场,哭完了便好好地把饭吃了,我特意用北境的方子煮的羊肉汤,你去年来时说过很喜欢的那个口味。” 三娘的声音很温柔,让她想起了自己的阿娘和阿姐,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阿娘,隐隐约约察觉到些什么,已经尽力约束家人的阿姐。 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 垂花殿里,大相国寺的小主持带着自己的亲传弟子给宫中的贵人讲经。 小主持之所以称小,是他的年岁比悬黎小上许多,也大不了岁宴多少。 但似乎天生庄严宝相,又有慧根,论经时论过了自己的一众师兄弟,一跃成为老主持属意的继承人。 贤妃娘娘坐在垂花殿中,聆听佛音,紧跟在她身后的,不是长淮郡主,而是殿前太尉的千金。 贤妃娘娘前不久才知道,温家娘子能越过一众官眷贵女得大娘娘青眼,不仅是因为她是悬黎的好友。 更是因为温娘子的娘,与大娘娘相知相交,于是这份友谊,顺利地延续到了悬黎这一代。 得知这层关系后,大娘娘的形象在她心里变得温柔了一些。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69节 贤妃娘娘的目光落在主持那弟子身上,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缩在最角落里的悬黎突兀地咳了一声,在场诸人,除却讲经的主持,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悬黎又掩着唇咳了一声,好似她只是偶感风寒,才不小心咳嗽出来。 她歉意笑笑,拿手帕覆着唇,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殿前廊下是昨夜才在宫中当值的姜青野,他顾及着殿中皆是后宫嫔妃,并未踏入。 而殿中主持身边那小弟子看悬黎退出去了,臊眉耷眼地低下头去。 “你没为难奉如小娘子吧?”悬黎目光澄澈,不像是在询问昨日险些至她于死地的人,也没有半分含酸拈醋在里面。 更像是在询问至交好友的近况。 姜青野的怒意还没消化完,幽怨地看悬黎一眼,“有你照拂,我自然不会杀她。” 悬黎皱起眉头,声音依旧保持平静,“你如此在意我的安慰,我自然是高兴的,但我昨晚也与你说过了,她并不是真的想杀我,只是想让你以为她要杀我。 而且她喜欢你,你就算不能回以相同的心意,也尽量不要恶语相向。” 这样语重心长,姜青野却只听见了,你在意我很高兴。 就这几个字轻而易举地抚平了姜青野的怒意,他眼里的欢喜明显起来,轻快地追随着悬黎的脚步。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雕梅花球,我大嫂做的,这样精细的活儿我也在学,下回给你尝尝我做的。” 悬黎看他一时失落一时高兴,拿不准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没有,但她接下来还有事要说,还是拿了一颗塞进嘴里。 酸甜滋味激得悬黎眯了眯眼,姜青野看她喜欢,双手捧着摊开的纸包跟在她身边,冷不丁问道:“为何我不能回以相同的心意,也要对她和颜悦色?” 悬黎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姜青野一眼,这一眼,便看见了姜青野眼里小心翼翼的探究,和他那仿佛已经看明白答案,只是要确定的心疼。 仿佛被狠狠地烫了一下。 悬黎觉得自己好像被看穿了,不是今生的,而是前世的隐秘情意。 在姜邓两家可能结亲的消息甚嚣尘上时,她想得最过分的事,也不过是若有一日姜青野得知她那无法倾诉的瑕思绮念时,能够爽朗笑笑说蒙郡主错爱,仅此而已。 将心比心,她知道奉如小娘子的心里该有多么不好受,更能明白奉如小娘子明明都没有杀她的心思了,为何还要在听到姜青野的脚步声后对她举起刀。 奉如小娘子孤注一掷,宁肯叫姜青野恨她,也不要姜青野在看到她的一些不好的言行后,知道自己的心事。 “我不过是爱才,”悬黎嘴硬,“放眼大渝,会武的小娘子屈指可数。” 能练到邓娘子这般的,更是凤毛麟角。 邓家的男人蝇营狗苟,但邓姓的娘子却各有各的可爱,悬黎不忍明珠蒙尘。 姜青野对着萧悬黎很难有脾气,他柔声说:“那我可没法子,我这辈子是不会对除你之外的旁的女子和颜悦色了,这个我没法答应你。” 这话听得悬黎搓了搓胳膊,她正色道:“今日是有事要问你的。” 言外之意是要姜青野正经些。 姜青野洗耳恭听。 “柘波反了的消息,究竟真假?” 有点蹊跷,她才想着多问一句。 文武百官没有经过前世那一遭,所以被奏报表象所迷,一叶障目了。 而姜青野与她一样再世为人,不可能坐以待毙。 她直觉此事和姜青野脱不开关系。 ----------------------- 作者有话说:悬黎:总说这话! [空碗][空碗][空碗] 第72章 “柘波有异心是真, 粮草被烧又不能向朝廷求粮,自然会把目光瞄向没有反击能力的百姓。”姜青野提及柘波,没有那种彻骨的恨意, 但眼底的嘲讽不加掩饰, “只不过百姓有灾殃却是假的。” 其实不只是前世,哪怕是今生有人这样直白地问他些什么,他也本能地排斥, 若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可能会给北境军招致灾祸。 不过问他这话的是萧悬黎, 他与悬黎没什么不能说。 “我那十年命是长淮郡主给续的,她不愿意见到的场面, 我自然会替她避开。”前世他杀孽太重,当下还不具备理所当然地说出自己是大凉的将士使命是保护百姓的资格。 不过他已经决意将自己的一生献给萧悬黎,这个能理直气壮地说给她听。 或许是由俭入奢易,她发现自己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听姜青野说这轻佻话了,只不过今日姜青野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向往常一样特意看着自己,想来是不光为了她, 也为了西境上的无辜百姓吧。 悬黎并不走出垂花殿的范围,仅有此处不必担心会有旁人的眼线,偶尔与姜青野提起一两句不该提起的事,也不要紧。 “坐吧。”悬黎带着姜青野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自己平常喜欢看书的紫藤花架子底下, 上次她在这里被罚抄时,思芃来向自己求助要嫁给陛下,今生自己插手了思芃的因果, 也不知道思芃现在过得好不好。 姜青野轻快地坐下,眉目可见地舒展开来,像尘封多年的画卷经细心保养终于能重沐日光一般, 雨过天晴,焕然一新。 悬黎不仅让他同坐,还害羞似的不与他对视,声音也很温柔,“我死后你才活了十年?” “对啊,我——”话说到一半,姜青野面上的懊恼闪过,大意了,被悬黎套进去了。 还不到四十岁啊,“权臣果然鲜有善终。”悬黎悠悠一声叹息。 “也算是这么一回事吧。”姜青野心不在焉地应一声,想着自己还能保留到什么程度,听悬黎又道:“你是死在高阳关,还是葬在永夜关?” 姜青野将他捧着的果子放到悬黎跟前,顾左右而言他,“快吃吧。” 悬黎不再紧追不舍,暂时放过他,拿了一颗果子咬了一口。 悬黎难得真心实意地笑意盈盈,有了些二八年华小娘子的鲜活模样,姜青野舍不得挪开眼。 “那我们今生也会重新夺回永夜关的。”他听见悬黎这样说。 他一直知道悬黎沉稳有谋断,今天才真正地察觉到她究竟有多敏锐。 他明明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她一样推断出了他前世葬在永夜关。 “不止你做了部署,我也在那里,有两步棋。”悬黎分给他一枚果子,“瞿塘峡下江水宽,嘉陵浓绿映渝澜,有故人为一句承诺,在守着我的故乡。” 语气沉郁,是艰难维系着陛下和大娘娘感情以谋士身份隐在垂花殿的长淮郡主。 渝州依山傍水,那渭宁便仅剩风沙与山,风过贺兰山时,总带着沙砾的腥气。 大片大片荒芜的土地只有稀疏的芨芨草半死不活地随风乱倒着,偶尔有一两头骆驼有气无力地踩过去,与渭宁一同沉默的呼吸。 白日里赤日炙烤土地,黑夜里寒月浸着冷气施舍不出半分温度,也没有多余的水源滋养,这样的土地长不出能供给渭宁所有人的稻与麦。 荒原寸草不生,城郭之内也了无生气,夯土墙顺着山势盘旋而上,疏松的夯土上扒着这片贫瘠土地上为数不多能长起来的登厢草,雾庄镇的城门口被六个穿皮袍的汉子守着,不像渭宁军的人,却也不是普通百姓。 腰间弯刀柄上嵌着的绿松石在斜阳余晖里闪着温润的光,六人瞧着闲散,黑红的面皮粗砺,久经风霜的模样,眼神也锐利,认真检查着往来行人的路引和行囊。 姜元帅那一场燎天的火,让本就粮草不丰的渭宁更加贫瘠,也烧出了渭宁城上下潜藏在心里的恶。 那一场火后悄然乱了起来,上城为了粮草压迫下城,军士盘剥百姓,强者开始欺负弱者。 渭宁下辖的雾庄镇便是自那时起便对柘波下的令阳奉阴违,征粮的官过来,便被强硬留下,也因此,雾庄镇治安还算不错,周边县的百姓听到风声,拖家带口迁过来,寻求一方庇护,也希望能一口粮吃,仓廪实而知礼节,圣人诚不欺焉。 雾庄镇的知县听说是那场火后新上任的,亲自将前一任那只会鱼肉百姓的酒囊饭袋给打了下去,开了县粮仓放给百姓。 “真是个大好人啊!”穿粗布羊皮袄的牧民赶着日头偏西来赶晚市,准备用羊皮换一些糖盐米面。,与青盐摊子的摊主不住地感叹,“如果不是成知县,咱们哪能有这安生日子过,只怕要去渭宁主城上服役呢!” 对面卖草药头戴帷帽的小娘子笑呵呵地搭话,“成知县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呢。”手腕上成串的银镯子随着她的动作叮当响,一只青鸽飘飘荡荡地落在小娘子肩头,青鸽红爪子一搭,小娘子顿了一瞬,暂停了自己手上的动作。 她扬声朝着对面卖酒的大叔喊了一声,“茂仁大叔,我要离开一下,您先帮我看一看药摊。” 单边肩膀裹着羊皮的黑脸大喊重重地应了一声。 小娘子追着青鸽跑出去,青鸽通人性一样,飞一会儿停一会儿,仿佛是在确定身后的小娘子有没有跟上来,一人一鸽,在杂乱无序的街道左拐右拐,最终拐进了一幢不起眼的小院子里。 “成叔,有我的信来吗?”小娘子摘下帷帽,露出张和岁晏相似的小圆脸来,也叫人能一眼看出,这并非是位小娘子而是位小郎君。 “慕予回来啦?”被慕予唤做成叔的郎君从屋内出来,递给他一封厚厚的信,信封上画了个八卦图,是岁晏有大事的意思。 慕予三两下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岁晏的加急信,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点头微笑,成将军在一旁静静等着,高大的身躯投下一条长长的影。 简易的青檐上没有风铃,只有一盏已经亮起的绘着如意纹的灯笼晕出余晖一样的暖光。 慕予看了眼那灯笼,“岁晏说郡主娘娘送了我一盏灯笼呢,要锦鲤还是要鲸鱼,岁晏等着我先挑。” 这时候的慕予,才像个这年岁的小孩子,有了些天真稚气,“成叔你看,鲸鱼是这样的。” 慕予将信递给成将军,灯笼的暖光投在那鲸鱼上,闪着珠光的蓝色实在夺目。 “我也认识一位郡主娘娘,”成将军温润的脸上也现出点点怀念的笑意,像是提起家中女儿似的,“今年也有十六了。” “一整个学堂的孩子,只有她会让先生束手无策,哑口无言,比岁晏可要活泼上许多。”成叔又看了两眼那鲸鱼,该不会—— 慕予冲着他点点头,在成将军不太愿意相信的目光里,认真说:“是同一个郡主娘娘呢!” 趁着他在渭宁,姜家人这是在京城把他家给偷了! 小慕予要有个贵人当婶婶的事他已经听过好几遍了,他要早知道这贵人是他们家的元娘,他早抗命杀到汴京去了,姜青野那混小子,急躁冒进,除了一张脸哪还有什么可取之处! 这狗小子要是—— 他怎么跟大帅交代! 成将军把目光移向认认真真看第二遍信的小慕予,“岁晏信中还说些什么了?” 敢说什么他不想听的,他现在就去磨刀,杀回京城去! “岁晏说,我和他传信的法子被邓家姐姐破解了,她冒我的名义写信,差点害郡主娘娘受伤。”慕予瞧着有些失落了。 邓? 成将军咂摸了一圈,“兖州邓宽的那个邓?他们家为何——?” 还能为何,他们家郡主还有什么,还有西南军旧部,而且是官复原职的西南军旧部,他如果是邓宽,也是会想,枕边人比上不会掌军权但又有军权的宗亲,究竟哪个更值得陛下信任吧。 就算同样被信任,也得分个先后来吧,西南军原来的结局在前头摆着,他是邓宽也必定不会甘居人后。 成将军领着慕予进屋去,“说起来,渭宁乱了有些时候了,朝廷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才对,为何一直没有旨意下来?” 元帅需坐镇北境,不能轻易过来,给了他很大的便宜行事之权,前头他也的确扣了几个渭宁主城派下来的官,看来力度还是不够。 “还是得再给汴京添一把火,”成将军进屋掌灯,火苗照亮了他半张脸,“慕予啊,你说咱们是拿下蕨镇好,还是拿下邱镇好?”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70节 这两个镇投奔来的人最多,攻起来不大会伤及百姓。 只不过这样一来,那就等于和柘波公开宣战,若是援军不能及时赶到,他们将会坐困愁城,拖也被拖死。 柘波心狠,能够不顾底下百姓死活,他却不可能不顾。 只是朝廷为什么也这样漠然,这时候为什么不防患于未然了? 慕予点了点桌上羊皮卷一角的蕨镇,“这里,不过我觉得可以再等一等。” 等蕨镇的人再多过来些。 ----------------------- 作者有话说:[加油][加油][加油] 第73章 贺兰山的风卷起雾庄镇的炊烟时, 汴京的暮云如浸透了淡赭的宣纸,在垂花殿的鸱吻上慢慢晕开。 垂拱殿的龙涎香溢出兽首香炉被奏折落地的风扇出一个颤颤巍巍的弯。 “从前太祖皇帝一心防备武将篡权,如今看来文臣激愤也不容小觑。”陛下幽幽一声叹息。 高德宝小心听着陛下口风未曾动怒, 这才壮着胆子将奏折都捡起来在案前放好。 “大娘娘抽手隔岸观火, 太傅与大相公不睦却又做不得百官的主,操之过急。”陛下摁了摁眉心,年轻的面庞闪过一丝疲态, “召贤妃来侍膳吧。” 高德宝躬身, 细声细气地, “回禀陛下,今日大相国寺的主持应邀来讲经, 贤妃娘娘在垂花殿听经,还未散呢。” 陛下眼前闪过大娘娘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有些意兴阑珊,视线落到博古架上的独山玉小马车上,转而吩咐高德宝,“去将萧云雁拘来, 天天游手好闲,像什么样子!” 高德宝俯身退下。 宫人们提着鎏金长柄灯,沿着宫墙次第点亮,暖黄的光晕漫过雕花栏杆, 将廊下攒动的人影拉得细长。 御花园里的梧桐落得正急,穿过叶隙,在青砖上晃出。几个小内侍正弯腰扫着积叶, 竹扫帚划过地面,簌簌声混着远处传来的阵阵经声,倒比白日里更添了几分沉静。 殿外飞掠过一群归巢的灰鸽, 翅膀扫过殿上的瓦,惊起檐角铜铃轻轻摇晃。 阶前的金桂落了满地,被往来的罗袜轻履碾出甜香,混着殿内香炉里飘出的苏合香气,在微凉的秋气里纠纠缠缠挽留行人脚步。 暮色漫过白玉栏杆时,福兴公公内侍尖细的唱膳,传晚膳的队伍提着食盒走过,廊下的宫灯随之摇曳,照亮殿前长街,悬黎送别了邓贤妃,跟在提膳队伍末端转身进殿。 英王殿下随着内侍官踏进宫门时,与再次铩羽而愁眉不展的邓夫人擦肩而过,这面容在云雁眼前一闪而过,叫云雁觉得莫名熟悉,忍不住慢下脚步回头多看了两眼。 “殿下,陛下还在等您呢。”小黄门忍不住小声催促停下脚步的云雁。 云雁压下心底的疑惑,重新迈开步子,脸上挂上和蔼可亲的笑,与为他引路的小黄门闲谈,“方才那位夫人是谁?来给大娘娘请安的吗?” 小黄门朝后看了一眼,却只看见一辆已经远去的马车,“许是吧,今日垂花殿讲经,有官眷来听经也说不准。” 英王殿下赶到垂花殿时,陛下正仰躺在龙椅上闭目养神,云雁撇了下嘴,陛下像是另生了一对眼睛专盯着云雁似的,在他动作之前率先出声,“不许翻白眼。” 云雁不甚恭敬地行礼,“臣弟惶恐。” “听说你这几日都去温太傅家门口。”陛下缓缓睁开眼,看着远处站着的云雁皱眉,“不求你顶着这个姓氏建功立业,也好歹顾及先祖颜面别太出格。” 云雁也皱眉,兄弟两个一高一低,一坐一立,但对视的这一刻,却仿佛在对方脸上看见了自己。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云雁没了往日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模样,仰着头,俊朗的脸上漾一股平静的死感,“不然如悬黎一般,要与青梅竹马的许家郎君义绝吗?” “朕要你与悬黎交好,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她嫡亲的兄长了不成?旧家中姊妹也没见你这般为他们打抱不平。”陛下起身走向云雁,眼底的审视一闪而过。 见云雁依旧梗着脖子不服气,陛下能屈能伸地软和下来,“仲明,朝堂之事诡谲莫辨,我能全心信任的唯你一人,你莫与阿兄赌气。” 云雁不再梗着脖子,表情却依旧不好看,他有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主动与陛下保持了距离,“让悬黎嫁给她喜欢的人怎么是赌气?我求娶自己喜欢的女子又怎么是赌气?难道只有陛下发落大相公不是赌气?” “仲明!”陛下声音严厉起来,看着也像是要管教兄弟的严苛兄长。 云雁别开眼,硬邦邦地道歉:“臣弟失言,陛下莫怪。” 陛下察觉到这不是自己想说的事,重新压下脾气,“悬黎是太祖皇帝之后,又是大娘娘亲妹之女,朕不可能放她嫁给毅王旧部,若是她生下孩子,焉知大娘娘不会扶植那个孩子。” 悬黎的血脉比出身旁枝的他与云雁要正统得多,若真有那一日,会有多少人倒戈向大娘娘,可真不好说,他不能等到事情发生的那一日,这是未雨绸缪。 云雁张了张嘴,没说那嫁给姜青野有何不同,害怕节外生枝被陛下察觉到什么。 陛下却像是看穿了他似的,主动提起这一茬,“悬黎不喜姜青野,依着她的性子,未必会嫁,此事能成自然好,若不成,朕也自然会好好养她一世,富贵无忧。” 自然,这一切要建立在悬黎不站在大娘娘那一边与他对着干。 “悬黎不过是位小娘子,连她的婚事你都诸多计较,那臣弟自然也要学您,未雨绸缪,娶我喜欢的人。” 云雁重新绕回来方才被陛下略过的他喜欢照楹的事。 陛下笑一声,真像一个为弟弟考虑的好兄长,“既然你喜欢,朕哪有不成全的道理,只是,若连你都成了婚,大娘娘必定也会给悬黎议亲。” 适时地停下看了云雁一眼,云雁默然不语,好似在权衡悬黎的心意与自己的亲事究竟哪个更重要些。 陛下也不急,这一日的疲乏好像在这一刻消解了许多,他抬手命高德宝传晚膳。 “陛下希望我怎么做呢?”陛下在转身时听到了云雁这样问,他缓缓抬起了眼,嘴角勾起了一个笑,旋即恢复如常。 “也无甚大事,悬黎日后再去姜府听学,你随着同去,莫在逃赖了。”陛下重新转过来,重重拍了拍云雁的肩,“如今边境不宁,京中声音杂多,虽已经送走契丹使者,但难保他们不会听到什么风声后趁火打劫,朕已经传信北境要姜元帅严阵以待,或许不久便要将他的儿子派回去一个。” 他先手一步把姜青野塞进了殿前司,多一重保险。 高德宝领着一列小黄门进来摆膳,陛下热情地留云雁用膳,满满一桌,没有一道是云雁爱吃的菜。 云雁此后兴致一直不高,陛下说了自己想说的,倒是心情好了很多,不住与云雁推杯换盏。 云雁捧着斟给自己的香泉酒,恶向胆边生,小小地回敬陛下,“臣弟不是个上进的,但也会为陛下担心,如今庙堂街巷皆在谈论大相公养病的事。文臣学子口诛笔伐起来,言辞犀利,这无异于将陛下架在火上烤,陛下便要这般含糊着吗?还是得早下决断。” 谨慎的陛下倒是想一个拖字诀,可除了他与悬黎,谁愿意与他含糊着。 陛下的筷子果然停住了。 云雁掩住轻快起来的神色抿了口酒,又道:“陛下手中不是无兵可用,我进宫的时候,在宫门口遇见了邓夫人,想来是进宫同贤妃娘娘请安的吧。” 云雁看见陛下的脸时,突然就想起了那位夫人的身份,那位夫人的眉眼,与宫里那位贤妃很是相像。 瞧着像是求什么没求成,那就让陛下去头疼去怀疑吧。 邓夫人? 陛下心头的阴云散去了一些,兖州的确是兵强马壮,邓宽治下百姓安居,物阜民丰,而且韵如入了宫,他为了全家和将来,也必定是要拼尽全力的。 的确是能派出去的一支兵。 被提及的邓夫人,步履匆匆地去了邓宽书房,修竹掩映随风作响也盖不住邓夫人的脚步声,“夫君,我今日去了宫门三次,我的帖子都没能递进宫去,说是大娘娘请了大相公寺的和尚来讲经,后妃都不得空出来。” 这还是她使了银子才听到的风声。 宫门要下钥了她没法子才回来的,满屋子的松烟墨与书卷气息都没能叫她静下心来,“轩儿可归家了?” 邓宽执着毛笔,稳如泰山,写完最后一笔,才看向了自己的夫人,语气实在说不上好,“轩儿也未归家。” 他才进得京来,与京中同僚的感情还未到能商量这样的事的地步,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寻,只能暗地里去找。 直到此刻,他已经完全确定,这所有的事,都断在了那长淮郡主手里,这事一定与她脱不开关系。 不然旁人作甚要拦着贤妃的母亲进宫,又怎能拦住。 打雁的叫雁啄了眼睛,好个心思深沉的小郡主,现在他也能确定,西南驻军的那口气,多半也是这位小郡主给续上的。 邓宽捻须,既然如此,那便更要杀了她,只可惜现在的主动权掌握在她手里了。 只是不知她捏着轩儿是要做些什么,是要剑指邓家,还是要算计元娘。 “夫人莫慌,宫中有元娘,她是个有主意的,定是能护住二娘,轩儿也一定不会有事的,京城地界,天子脚下,无人敢对轩儿不利。” 如今也只能打定主意,见招拆招了,元娘没有掺和进这些事里,不会被牵连,也必定不会看着自己的家人受难的。 他这个兖州知州也不是白做了这么多年。一个黄毛丫头的片面之词,朝中也未必会有几人去信。 哪怕是对上大娘娘,他也能辩上三分。 ----------------------- 作者有话说:云雁:[捂脸偷看][捂脸偷看]我是多面的[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第74章 天彻底黑下来, 整个汴京城都开始掌灯,自宫城至樊楼,次第亮起, 在这中间, 一辆骈架马车像是追着燃灯的速度似的在御街上行走,车壁四角的铜球叮叮当当,留下一串檀香气息。 车中, 大马金刀坐首位的是区区殿前司行走姜青野, 而在其下, 围着一张小方几坐着的是他那假和尚侄子姜岁晏,岁晏对面是垂花殿的座上宾, 大相国寺的主持净尘。 姜青野的目光扫过这位据说坐化能烧出舍利的少年主持,他外披的绯色袈裟,是先帝赐给前代主持的。 二十五条布片用暗线拼接,每条布边都滚了圈极细的金线,的确是“赐紫方袍”的规制,只有受皇室敕封的高僧才得穿, 传到净尘主持手里,穿着倒是衬得小主持面色不错。 贴身是那件月白细布直裰,领口袖口都缝着浅灰纳线,针脚密得看不见线头, 宽大的直裰更显得小主持细瘦。 他似是并未察觉姜青野审视的目光,斯文地伸手将右肩的哲那环重新扣了扣,那银环磨得发亮, 是大相国寺主持代代传下来的物件,净尘每次入宫都会仔细系在身上。 头上没戴繁复的毗罗帽,只着一顶乌漆漆的僧帽, 帽檐压得略低,遮住了前额。 左手腕上悬着串沉香佛珠,每颗珠子都被盘得温润,他捻着佛珠,偶尔相撞,发出极轻的“嗒”声,给本就安静的车厢,添了几分佛气。 鞋尖绣着极小的莲花纹的青布僧鞋,鞋帮沾了点傍晚的雾气,微微发潮,却不见他有半分难忍,只规规矩矩地并腿贴在小几下。 净尘主持绯色袈裟的衣角扫过方几,金线在昏暗的车厢里闪过幽暗的光。 他拢了拢袖管,露出的僧袍内侧,还缝着块细绢——那是出发前誊写经文时,怕墨汁染了袈裟,特意衬在里面的。后来出发时忘了拿出来。 大相国寺的净尘主持,其实比悬黎还要小一岁,这是姜青野今日才从悬黎口中得知的。 二人还有对坐在一个小佛堂里一同抄经的情分在,所以悬黎可以借大相国寺的地方,也能请堂堂主持进宫讲经。 姜青野家那假和尚真道士,双手托腮,胳膊支在小几上,像个小姑娘似的,双眼亮晶晶地问净尘:“郡主娘娘说你同他是旧相识,你怎么会认识郡主娘娘呢?” 小主持也淡淡一笑,“不打不相识吧。” 未经规训的小郡主对抄经一事嗤之以鼻,盘腿坐在蒲团上板着脸不动作,他是听师父话来陪郡主抄经的,见状只能好言规劝,“萧施主,抄经可助凝神,亦是礼敬佛祖的修持,应虔诚以对。” “世上既无佛祖,又何需礼敬。”小郡主脸上没有表情了,比他更像个四大皆空的和尚。 只是他没错过小郡主说那话时眼底闪过的厌恶。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71节 出家人四大皆空,被指责几句原也不是大事,六祖慧能亦有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谶语,他这般想着,也这般对小郡主说了。 只是这小郡主啊,从那时便很会往人心上扎,拿毛笔蘸了蘸墨在他抄好的经上画了大大的叉,“既然无物,又何需抄经。” “你的佛祖庇佑过谁呢?是大凉边境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还是目之所及的鳏寡孤独?既然都不能,为何要人虔诚虔诚跪拜?” 彼时他的佛理还未修到如今这地步,涨红了一张脸梗着脖子反唇相讥:“让大凉路无饿殍,四境康宁不是萧家人的责任吗?”他见小郡主面色不好,反而拔高了声音,“怎么,萧家人做不到便怪神佛不护?” 小郡主扁着嘴分明是要哭,结果一拳打到他面门上,毫无章法地劈头盖脸将他一顿好揍,明明是个小姑娘,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力气,他狼狈地护住头脸,毫无还手之力。 而小郡主,从头到尾都没掉一滴眼泪。 而事后不久他才知道,小郡主的父亲,是才为保大凉国土战殒的将军,小郡主才失去自己的父亲没多久。 他一个出家人竟然犯那么大的口业,说出那样伤人的话来。 大娘娘宽仁,并未因与皇亲国戚打架这事苛责大相国寺,而与皇亲国戚打架这事带给他的影响除了掉了一颗摇摇欲坠的牙,余下便是收获了小郡主这个俗家好友。 “哇!”岁晏深深地赞叹,毕竟郡主娘娘看着比二郎稳住太多了,主持阿哥也看着比二郎平和,这样两个人竟然会打架。 不愧是郡主娘娘,打架都会赢! 谈话间,便到了大相国寺的寺门前。 净尘主持下车前,看向姜青野的目光实在意味深长,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没想到会是你。” 姜青野却提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净尘主持为何对岁晏另眼相待?” 岁晏闻言也一脸好奇。 净尘骨节分明的手揉了一把岁晏的头,手上缠着的佛珠扫过岁晏的脸,檀香气鼻端一过,岁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有佛缘。” 叔侄二人回程时,岁晏摇头晃脑地,“看来小主持的佛法还是不够高深,不然他怎么怎么会觉得我有佛缘,我可是个俗家道士呢!” 小岁晏突然一脸惊恐,“他不会真想让我剃头做和尚吧!”岁晏捂着自己满头青丝一阵兵荒马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走神的二郎,“二郎你送我去找慕予吧,我不想当小和尚!” 小和尚? 姜青野陷入沉思,他前世见过这小和尚,不过那时已经不是小和尚了,是个俊美妖异的——得道高僧。 双手合十捻着佛珠说他杀孽太重,恐天不假年,会连累身边的人。 他当时一剑挑断了这人手里的佛珠,连同那件碍眼的藏蓝僧袍也被他划了好长一条口子,像是身上爬了一条丑且巨大的蜈蚣。 他哪还有什么身边人,明明只是自己一个人。 反倒是这和尚,四大皆空的和尚收什么生辰礼,他可是亲眼见到萧悬黎亲手将这串佛珠放到这和尚手里。 六根不净扮什么悲天悯人! 如今想想,小和尚那句话,是替悬黎说的吧,替悬黎打抱不平。 “二郎!”岁晏几乎喊破了音,“你在想些什么呢!” 姜青野被这一声怪叫吼回了神,不满被打断,他重重在岁晏额头敲了一记,“再胡吼,我亲自给你剃头发!” 敲完又给小岁晏揉了揉,“我在想明天。” 明天啊,岁晏似懂非懂地,被姜青野揉得呲牙咧嘴。 在这个让姜青野多想的明天,悬黎自贤妃入宫后第一次登门拜访。 才梳好妆的韵如有些意外,忙命人摆上茶点。 晨光透过花窗将正殿染亮,悬黎紧随晨光而入,嘉陵水绿的衣裙恬淡自然,韵如不禁多看了两眼,今日她并未带侍女,而是跟着个小内侍,这小内侍瞧着眼熟。 韵如仔细想了想,仿佛是在垂花殿见过。 悬黎尽量轻快道:“有些话,想私下对贤妃娘娘说。”一双妙目扫过殿中侍从。 韵如在她这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中心头隐隐漫起不安,照她所说屏退左右。 悬黎这才重新开口,“韵如阿姊,我与你投契,信得过你的秉性人品,所以小妹这厢有事,自然是要先说与你听。” 看悬黎平静的眉眼,韵如心底的不安不减反增,她听见自己说:“这是自然,你我有何不能言。” 悬黎向身后的内侍官撇去一眼,小内侍放下了他手里那巨大的木箱,木箱打开,是贤妃娘娘的胞弟,邓闳轩。 “这——”韵如吃了一惊,闳轩蜷缩在箱中,衣裳破烂,不知是沾的血迹还是污渍,脸上也有伤,人却没有醒着。 韵如忍下心头的惊诧,强自镇定的探了探胞弟的鼻息,确认人还活着后才松了口气。 “郡主,这是——?” 一旁的小内侍替主子开口,“娘娘放心,只是用了些安神散,不然如何能将将人运进后宫来,而且殿下与娘娘交好,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加害娘娘的胞弟。” 小内侍在无缘无故四个字上咬得很重,像是要强调些什么似的,听得韵如皱眉,她想问的哪里是这个。 韵如心底不停地假设,莫不是—— “邓闳轩来杀我,被我身边的人擒住了,小妹撬不开他的嘴,看在韵如阿姊的面上,不想闹得太难看,也并不想屈打成招,这才将人带到阿姊这里来。” 悬黎说得云淡风轻,韵如心底却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闳轩刺杀郡主?他为什么要刺杀郡主? “但小妹也不想从此提心掉胆地生活,我相信韵如阿姊会给小妹一个交代。”她没死,也没有受伤,想置邓闳轩于死地也并非易事。 她将人带来韵如阿姊处,一来是想看看韵如阿姊是否知情牵涉其中,二来是想看看韵如阿姊究竟会作何选择。 看韵如阿姊惊疑未定,悬黎慢慢补充,“韵如阿姊不知道,是奉如小娘子假借姜家慕予的名义将我约出去的。” 这几个词串在一起的分量,砸得韵如阿姊眼前一阵阵地花。 ----------------------- 作者有话说:补上了一些些 第75章 悬黎却并没有因为韵如这一刻的脆弱而轻拿轻放, 只是用那一如既往的温柔语调认真说:“韵如阿姊,我想知道令尊想要杀我的真实原因,阿姊一定会如实相告, 不会偏私。” 悬黎歪了歪头, 没有包含半分感情的眸子平静地与韵如对视,追问她:“对吗?” 韵如看了眼依旧不省人事的邓闳轩,攥紧了拳, 长长的指甲掐进掌心, 下定决心般沉声道:“此事我定会给郡主一个满意的交代。” 悬黎象征性地碰了碰茶点, 起身告辞,临出殿门时, 她身边那内侍官突然回身向韵如行了个礼,“贤妃娘娘,奴才下手没轻没重,郎君怕是要明天才能醒,您不必太过担忧。” 这可不是诚惶诚恐的样子,不是有所倚仗, 便是在替主子抱不平。 或许兼而有之。 韵如垂下眼,这小内侍官的神情分明在说,若是查得不尽不实,下在闳轩身上的, 便是毒药。 悬黎这时候笑得真诚多了,满含歉意的一眼像极了在寺中初识的样子。 “御下不严,叫阿姊见笑了。”既维护了手底下的人, 又宽了她的心。 分明是这样好的小娘子,不与人交恶,又给人留余地, 她也很想知道,阿爹为什么要杀人。 韵如的笑容一点点收拢回来,对悄声进来花容失色的水心吩咐,“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个时辰之内,把他弄醒。” 水心悄悄抬头,温柔恬淡的此时此刻满目森然,不再像家中夫人,开始变得有些像老爷了。 秋晓的薄雾还未散尽,悬黎带着福安漫无目的地在回廊徐行,“你吓她做什么?来日贤妃娘娘入主中宫,陛下第一个料理了你这出言不逊的小猢狲。” 福安半点不怵,“奴才武功好,能逃出宫去投奔殿下,到时殿下把奴才送得远远地,偶尔帮奴才照拂干爹,奴才铭感五内。” 悬黎骤然停步,忍俊不禁,“你将退路想得也太具体了,莫不是酝酿许久了?还是闯什么大祸了没说与我知?” 福安花容失色,“怎么会!垂花殿上下都知道奴才最会讨人喜欢,怎么会闯祸!奴才是怕——” 悬黎截断了福安的话头,没叫他在人来人往的御花园里继续说,“我知道,你是怕她囿于血脉亲缘,包庇邓家人。” 悬黎随手攀了一支花窗里延伸出来的铁线莲,别在福安耳边,“我相信她是有自己的心智和判断的,也相信她会坚守本心,不会胡乱包庇。” 福安义愤填膺地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极其不赞同,“人心隔肚皮,”福安还列举了前不久才发生的让人心惊的例子,“杨太妃的野心暴露之前,殿下也以为她是个和蔼可亲的长辈呢。” “呃……”悬黎难得地被噎了噎,“也不知思芃现下如何了。” 福安笑呵呵地摸了摸耳边的花,乐颠颠地在前头给悬黎引路,踏过带着秋意的薄霜,宽悬黎的心,“有殿下替杨娘子筹谋,今后保管都是坦途。” 福安踏碎的一地秋叶,被秋风卷起,散在凉州地界,仿佛故人相思,拦住了马车去路。 三匹骏马拴在老槐树下,岭南的二郎君秦照山一身赭色劲装,外罩墨色织金镶边披风,腰间悬着柄岭南锻造的七星弯刀,刀鞘上缠的红绸在秋风里轻晃。 他抬手拂去肩上沾的落叶,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青篷马车——车帘半掩,露出毅王妃段瑛素色的裙角。 段瑛掀帘下车时,动作轻缓却无半分滞涩。她一身月白襦裙外搭灰布披风,鬓边只簪了支无纹银钗,是孀居妇人该有的素净,唯有腕间那串墨玉串珠,随着动作轻轻相撞,声线清寂。“秦少主,”她抬眸时,眼底映着漫天秋阳,却藏着化不开的沉郁,“此去雾庄路途已近,你的身份实在不宜出现在那里,接下来的路不若我自去——” “阿姊此言差矣。”秦照山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岭南人少见的沉劲,指节叩了叩腰间弯刀,“一则护你周全是分内之事;二则,柘波犯我边境、杀我百姓,我秦照山虽不是什么大英雄,亦知家国大义。三则,长淮郡主高义,我愿助她一臂之力。” 秦照山笑得开怀,“此次一行,沿途也有岭南旧部布防,定保我们平安抵达。” 段瑛垂眸看着那串墨玉珠,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玉面——成将军拢回来的遗物,他说这是常皓贴在胸口的东西,她这一生憾事不多,未见夫君最后一面算一件。 再抬眼时,她眼底的沉郁淡了些,多了点淬着霜的锐光:“我先在此谢过二郎。夫君殉国后,渝州旧部飘零四散,我力薄无法转圜,如今有机会见故人面帮故人忙,便是亡在此地,也了无遗憾。” 可以坦然地去地下与夫君团聚了,一起保佑他们的女儿,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长命百岁。 这时从马车上又下来一位浅青布裙的小娘子,满头乌发盘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被一支山茶珠钗固定,温婉清丽。 “王妃此言差矣,如今一切向好,绝无需王妃出此伤感之言,往后还有更好的光景待着王妃呢。”小娘子挽住段瑛的胳膊,意有所指。 段瑛的目光落到小娘子发间珠钗上,变得温柔而慈爱,像是透过眼前的人在怀念远在京城的女儿。 嘴上却嗔怪道:“元娘真是胡来,竟然要你跟着来凉州风餐露宿,思芃,这一路真是辛苦你了。” 思芃这一路被晒黑了些,脸上却没有半分阴霾,“哪会辛苦,秦郎君将这一路上都打点地极好,托他的福,见了许多在京中或许一生都难以见到的风景。” 段瑛朝秦照山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移开。 思芃像是没注意到这眉眼官司一样接着说:“这一路走来,我才算真正明白悬黎的心境为何那般开阔。” 人若只能眼见四方天地,便只会在那四方天地编织偏执嫉妒自卑敏感,但若见过名山大川,四境风物,便会将这穹庐四野收进心底,从前那种种小事滋生的难堪的自己,好像都被重新洗了一遍。 “哪怕以女子之身,我也想同秦郎君和王妃一起,为大凉四境,出一份力。” 秦照山微怔,随即唇角勾起抹浅笑,染着秋阳的暖意,也带着些坚定的烈气。 他翻身上马,墨色披风在秋风中展开,如振翅的雁羽。“好!”他勒转马头,望向西北天际——那里的云层压得低,似藏着边关的烽烟,“那便请与我一道,看这秋日长风,如何载着大凉的兵戈,破了这渭宁的黄沙!”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72节 休整够了,马车重新上路。 马蹄声起,青篷马车跟着两匹骏马,缓缓驶离京城。身后的长亭、落满银杏叶的官道渐渐远了,唯有秋风卷着落叶,追着这行向西的身影,不断前行。 马车中的思芃,攥着腰间的香囊,心底再一次感激悬黎强硬地托她来走这一趟。 观中岁月长,她在观中那些日子有大娘娘照拂,并不难捱,只是会有些无聊。 而悬黎,正是在渊檀正热闹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来寻她。 神情之严肃,落水那日都未在悬黎脸上看见过。 青布衣裙的悬黎,见她第一句话便是:“思芃,我有件顶要紧的事只能托付给你。”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要紧的事。 最爱的母亲和父亲生前最看重的部下,竟然交给了她,交给了一个曾经要对自己下手的人。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一点上,同大娘娘真是一脉相承。 而她,很庆幸自己思虑再三,还是应下了悬黎的请托。 若没有这一路,她应该还陷在佛经中消磨心智。 她才是真的不虚此生了,唯愿悬黎在京,一切安好。 伸手将她拉出京城见天地的悬黎,不要被捆住手脚。 思芃悄悄地看向正在闭目养神的王妃,易地而处,她绝对做不出放自己娘亲离开的决定来,可萧悬黎不仅做了,还为此殚精竭虑,自己留在京城面对一切。 陛下那人,她再清楚不过了,这样能大做文章的事,他才不会放过,如今再提起陛下,她竟然也能等闲视之了。 甚至连曾经痛彻心扉的感觉,都在离她远去。 坐在高堂上被蒙住视线的君王,毕竟也不曾亲自丈量自己的土地,也不曾真正见过汴京城外的百姓究竟在如何生活,心中又是怀着怎样的愿景。 不然也做不出保守不抵抗的政令来。 “悬黎,另有事交代你做吧?”王妃没有睁眼,却精准地朝向思芃。 思芃心下一惊,匆匆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自己腰间的元宝香囊,不知该作何反应。 “若真是为了陪我一程,有朱帘一人便足够了,而且何需你早早出城,在兖州等候。”段瑛在兖州城看见这小娘子头上的山茶簪时便知道悬黎还有旁的事没有告诉她。 这簪子是悬黎十岁的生辰礼,渝州旧部各个都认得,走一步看十步的萧悬黎,指不定是又偷偷盘算了什么大胆又冒险的事情。 “王妃既然知情,又何必相问。”思芃虽然看着怯懦畏缩,嘴却严。 段瑛暗暗点头,倒是没找错人,这小娘子也是真有悔改之心。 “渝州旧部的人,看到你头上的簪子,都会对你礼让三分,行事想来会更方便些。”王妃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头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龙须酥,“吃些吧,下一个歇脚的地方还远呢。” 思芃笑了,王妃掏油纸包的时候,她仿佛看见了贪嘴的悬黎。 ----------------------- 作者有话说: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更新不稳定,但是我会努力日更的[烟花] 给本章留言的小伙伴发小红包补偿一下吧 第76章 悬黎将邓闳轩送到贤妃跟前时, 温太尉也替进奏院呈上今日的奏疏。 陛下提着紫毫,神色晦暗不明,眼底一片冰冷, 他淡淡道:“温卿可是也要越权言事?” 温太尉正了正衣冠, 躬身行礼,直言不讳道:“是。” 从要他带女儿出席宫宴时,他便想学詹璟文了, 带着妻小贬黜千里, 也好过在京中任人摆布。 “陛下, ”温太尉躬了半辈子腰,此刻挺得笔直, “臣是寒窗苦读出身,没有祖荫也没有党派,所以挣扎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小小的殿前太尉。” 温太尉没有怨怼也没有委屈,更加没有灰心丧气,平铺直叙道:“臣可以在这个位置上做到致仕, 甚至被贬,臣无愧于心,但臣的女儿何辜,为人父者, 不能护佑女儿周全一生,臣莫不如横刀自刎。” 陛下被温太尉气得冷笑连连,攥紧了紫毫笔, 忍住了没掷到温太尉头上,“所以你今日强行替进奏院跑这一趟腿,是要朕给你个痛快吗?” “陛下, 臣僭越,朝中官位比臣高的不在少数,焉知往后还会不会有人再拿这事做文章呢?”温太尉话锋一转开始对陛下掏心掏肺,“臣只知釜底抽薪才能彻底解决此事,臣不算是个多有抱负的人,但臣知道,若臣容得这一次,便会有下一次,三次四次,还不如毕其功于一役,宁可鱼死网破,也绝不委屈求全!” 温太尉一席话掷地有声,态度却堪称温和,只是眼底安静燃烧着斗志,陛下久久未曾言语,他竟然在已经年过三旬的温太尉身上看到了连他自己都要失去的少年心气,这样的孤勇,他好像从来没有过。 一路战战兢兢长到今日这岁数,从没有一个人这样直白地袒护过他,温太尉的慈父情怀,哪怕冷硬如他,也不能不动容。 温太尉也沉得住气,垂目看着遮挡地砖的繁花毯子,从迎春看到上头落着的蝴蝶,静等陛下发落。 陛下随意翻了翻温太尉递来的奏章,心里做了一个决定,“温卿,朕如你所愿。” 陛下深褐色的眸子转了一转,“不过朕想知道,长淮郡主放了什么东西在你府上,又与你说了些什么。” 温太尉此刻才漏出一丝真情实感,是一丝被撞破的尴尬和慌乱,哪怕他掩饰得好,也被陛下察觉了。 温太尉干干赔笑。 * “我是真的想知道。”照楹拿了三盒雕花果子贿赂悬黎,“你究竟与我爹说什么了?反正现在人都被你送走了,可以告诉我了吧?” 悬黎拈了一枚灯笼状的梅子,狡猾地说:“既然都过去了,又何必问呢,令尊都缄口不言,你还追问不休。” 看照楹有誓不罢休的架势,悬黎祸水东引,“我家的呆雁兄长都要长成温府门前的石狮子了,你还不预备搭理他吗?” 今日是讲经第二日,女眷都在垂花殿,呆雁想进都进不来,只可惜,照楹脚下生根,她也没法强硬将人带出去。 “我既没见过他的真心,又没与他约定终身,见什么见,平白添人口舌。”这话就是在赌气了。 悬黎拿另一只没沾果子的手抚了抚照楹的头发,慈爱道:“能赌气也是一种情好的体现吧,” 羞恼得照楹想打掉她的手,却又听她道:“但是不要把原本可以相亲相爱的好时光耽误在这原可规避的赌气之中啊照楹。” 照楹慢慢地唔了一声,“萧悬黎你这口气好像我外祖母。” 那个满心看着家中小辈都开花结果的老太君,也总是这么语重心长地讲话。 照楹将悬黎拢进怀里,以手为梳,一下又一下梳着她的头发,“干嘛把所有人都扛在肩上啊,累不累?没有你他们还能都去死不成?这事捅破天去你都是受害者,干嘛帮着转圜,这事要是被大娘娘知道了,明日这世上就再无姓邓的知州。” 照楹是那样理所当然,听得悬黎笑容加深。 “不管你从前活到多少岁,你都是我家的萧悬黎,与我一起长大的世上最好的萧悬黎。” 世上最好,照楹总是这样说。 梅雨季刚过时,垂花殿石榴榴花正开得热烈,年仅十岁的温照楹跟着母亲入宫给太后请安,小手里攥着只刚绣好的蝶纹香囊——母亲说,今日要见位新住进宫里的小郡主,让她多些玩伴。 绕过雕花木屏风,她看见廊下竹椅上坐着个小姑娘。青绿色的襦裙衬得人肤白胜雪,乌发松松挽着支玉簪,手里捏着本翻到一半的《诗经》,却没看字,只望着阶前滴雨的石榴叶出神。听见脚步声,她转头看来,眼尾微微上挑,像极了母亲藏在匣子里的玉狐狸摆件,却带着点没散开的怯意。 “照楹来,过来这边玩。”太后笑着招手,这是她第一次看太后笑得如此慈爱,往常随母亲进宫给大娘娘请安,大娘娘总是不苟言笑。看着极有威严,比女夫子还让她惧怕。 今日却莫名可亲,太后笑着看过她,又轻拍那小娘子的肩,“悬黎,这是姨母跟你提过的温家姐姐,以后你们可在一处玩。” 萧悬黎这才起身,规规矩矩行了礼,声音清朗大方,根本不像母亲说的那样可怜:“见过照楹姐姐。” 温照楹想起母亲的叮嘱,忙把香囊递过去:“悬黎你好漂亮,像只玉面小狐狸呢,是我见过世上最好看的人,这个给你。我娘说蝶儿能引着人找着开心事,你要是想爹爹了,看看它就不闷啦。” 她说完这话,大娘娘的笑脸便不见了,看向她的眼神一如往常一样严厉,虽然一闪而逝,还是叫她惊惧。 她心里正不安,悬黎伸手接那香囊了,白净的手碰道香囊上软乎乎的丝线时,眼眶忽然红了,却咬着唇没掉泪,只把手里的《诗经》翻开,指着秦风无衣那页,声音柔柔地:“姐姐,我……我会读这个,我读给你听好不好?” 融化了大娘娘所有的冷硬。 那天的天气很好,温柔的日光叫照楹铭记至今,比日光更温柔的是萧悬黎,她与悬黎坐在竹椅上,照楹讲阿娘在家教她女红,她把翩飞的雁绣成了胖墩的鸭;萧悬黎则轻声读诗,没有笑话她女红不好,而是在读到“兄弟既翕,和乐且湛”时,悄悄把温照楹递来的蜜饯,又推回去半块。 往后每逢入宫请安,温照楹总会带着各式蜜饯果子来给悬黎甜甜嘴。 萧悬黎会提前在石榴树下等她,手里攥着张刚画好的小画,有时是两只并蒂莲,有时是两只衔着同条线的风筝,画角总藏着“楹”“黎”两个极小的字。 她们踩着水洼追蜻蜓,在窗下比谁绣的络子更紧,直到宫灯亮起,温照楹随母亲出宫时,总是很不稳重地回头喊她:“悬黎,下回我带新做的荷花酥来!” 而极重规矩的大娘娘,从未说过她失礼,总是含笑看着悬黎应下。 所以啊,萧悬黎,再多任性一点吧,大娘娘她,比她想得更加疼你呢。 这样亲昵的举动,连阿娘和大娘娘都许多年不曾对她做过了,只有照楹数年如一日地把她当作一个小孩子。 “那我也是不会告诉你,我与令尊说了什么的!”悬黎打断照楹作法。 照楹扁嘴,太熟悉了真是一个抬手就能被对方洞悉自己的意图。 “算是对你隐瞒宫宴真相的惩罚。”悬黎毫不犹豫地将云雁给卖了。 “这个狗呆雁!”照楹美丽的脸庞闪过一丝怒意,心里已经想好了很多种折磨人的办法。 姜青野领着净尘主持进垂花殿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光景。 石榴树已经结果,喜气洋洋的红果子坠弯了枝,红果绿树底下,温家娘子像个护崽的老雁一样把悬黎护在怀里,察觉到有人在看,还挑衅地看过来。 手! 姜青野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这手不要搭在悬黎肩上! 悬黎也看到了他,冲他点点头,扬起个温婉的笑,轻而易举地隔空抚平了姜青野蹙起的眉。 “照楹,要不要同我去姜府的家塾学上一学?”呆雁难得不瞻前顾后,漏出好多破绽来,她得打一打补丁,还是不要叫陛下太顺心遂意了。 焦头烂额才好浑水摸鱼。 去姜府? 照楹美目流盼,“去!” 以后悬黎出嫁,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傧相,最最有份量的娘家姐妹,可是看看方才姜青野那是什么眼神?! 这还得了! 悬黎经过净尘小主持时,二人皆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 正浑想着今日不见那惹人疼爱的高僧小弟子时,手被人轻轻握了一下,掌心多了一封信笺,与她擦肩而过的姜青野,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耳尖却红了一片。 悬黎勾了勾唇,心中嗔一句:真是轻浮浪荡。 于是心血来潮地替他说了句话:“他应该会做回北境那个一往无前的热血小将军吧。” 照楹紧紧抿唇,不知是该教训企图拐走悬黎的杂毛小子,还是该将渐渐女生外向的悬黎给关起来。 -----------------------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73节 作者有话说:剧情线推进太慢了,我争取加把劲。 第77章 都不是。 直到长淮郡主的车架停在姜府门前的时候, 照楹才思索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姜府门前的石狮子也开始如她温府门口的一般有血有肉了,黑金滚边的亲王服又束金冠悬金牌,也不知这萧姓石狮是在威胁谁, 而这石狮看见她从马车上下来, 百无聊赖的神色迅速退去,换上一双热切的笑眼,快步朝她们走过来。 她应该先打死这只阴魂不散的呆雁! “这帐我回去再同你算!”照楹美人咬牙切齿, 热气呼到悬黎颈边, 小郡主面朝云雁笑得僵硬。“冤枉啊照楹, 陛下非要把我们两个不成器的宗亲绑在一起听学受训,要怪也只能怪那一位。” 悬黎朝上指了指, 装得腼腆无辜。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萧悬黎,轻而易举地拿捏温照楹,照楹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实在有些怀念小时候会红眼圈的萧悬黎,如今这个, 刀扎不穿,剑刺不透,笑意盈盈地像庙里的金身菩萨,难交心得很。 “照楹, ”萧云雁扬着笑脸凑上来,期期艾艾地想说什么却只会傻笑,“你也来啦?” 好像他真的不知道照楹会过来一般。 “英王殿下慎言, 女儿家的闺誉名声,小女子还得要呢。”照楹冷脸,故意绕到悬黎身后去, 与云雁隔出的距离能塞进一个市井散摊。 云雁吃瘪,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悬黎,悬黎虽然作出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但三人一齐向姜府走时,却还是由她起了个话头,“昨日陛下召了英王殿下进垂拱殿用膳,英王殿下说了了不得的话呢。” 悬黎也学照楹,叫云雁英王殿下揶揄他。 照楹意动,却碍于方才的一席话,矜持着没有表示。 悬黎忍住笑意,“自然了,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给温家娘子娘子知道的,免得污了娘子清听。” 照楹戳了戳悬黎后腰,悬黎稳住身子没露出半分异样。 云雁探出大半个身子越过中间的悬黎,可怜巴巴地去看照楹,被悬黎抬手打断,她朝迎出来的三娘颔首,“还劳夫人亲自来接,悬黎真是过意不去。” 三娘在北境待久了,身上多了几分北境女子的爽利,亲亲热热地迎上来,“郡主说哪里话,贵客上门蓬荜生辉,我高兴还来不及,叫夫人也太生分了,同唤元娘一样,叫我一声阿姊就好。” 照楹跟着悬黎喊了一声阿姊,“不请自来,阿姊勿怪。” 照楹温婉谦和,没半分官宦之家的骄矜,三娘笑容更深,亲切地与照楹寒暄。 碍于男女之别,云雁站正,略一点头落下半步,跟在一行女眷身后。 三娘其实不是个同谁都能热络起来的性格,回京后也甚少与官眷交际,但她很喜欢悬黎,抛去二郎和岁晏的那层关系,只是纯粹地欣赏悬黎这个人。 她笑盈盈地带着悬黎一行往屋里走,隐晦地提起:“夏秋之交,草丰马肥,该是忙起来的时候了。” 不是说汴京忙,而是北境忙。 悬黎搭话:“那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阿姊若是想去帮忙,悬黎可帮忙打点一二。” 悬黎的弦外之音,三娘听懂了,眼中更添感激,却摇了摇头,“还没走到那一步,郡主莫沾染。” 若是不小心成了谁的箭靶子,平白带累了郡主。 悬黎点头,“阿姊唤我悬黎就好。” 行至中堂,云雁由仆从引着往校场去,三娘带着悬黎与照楹去了内院。 邓奉如在园中看花,无人看守,却也没有逃回府去,看见悬黎过来,有几分无措,手脚都有些不知往何处放,面上的纠结也叫人一览无余。 悬黎也并不避讳,“你兄长我已经送进贤妃娘娘宫中了,邓娘子可以回家了。” 可以回家了吗? 邓奉如脑中有一瞬空白,这两日在姜府,和三娘阿姊吃住一处,每日赏花练武,也并未想到兄长和家中如何,长淮郡主能放过她,自然不会为难兄长,宫中有阿姊,她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 不知为何,她竟然会对长淮郡主有这样莫名的笃定。 而这几日想起这位郡主,也不再是在渊檀时无意窥见的那一幕旖旎,而是她挡在自己身前对姜青野说自己无意害她时的模样。 真是位可怕的郡主。 见她呆愣,悬黎主动安她的心,“这事是该给我一个交代,但不是你来给,也不应由你来给。” 这件事在她的计划之外,邓家父子的心思,她不想窥探,只等看一个结果。 “我,”邓奉如目光扫过在场的人,咬了咬唇,“我不想回去。” 进京以后一切都变了,姜青野心有所属暂且不论,父兄都变得陌生了,在兖州时明明一切都好好地,爱民如子的父亲,文武双全的阿兄,她自豪于生在这样和睦的家中,可是让她骄傲的父兄,指使她为难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子。 而她可耻地应下了,他们每个人都变得不像自己。 青天白日里,她亲自撕开了自己的假面,“我曾经要杀了你,我不用受审受罚吗?” “什么?!”比悬黎还急的,是从进入这方庭院里都没作声的照楹,“你们并无过节,你为何要杀她?” 照楹上前一步,挡在悬黎身前。 而三娘,早不知在何时已经退了出去,将这方天地留给他们。 谨慎而体贴。 奉如难堪地低下头去,嗫嚅道:“谁都会有被一些外物冲昏头脑的时候,我无意为自己开脱。” 一副任卿处置,引颈就戮的模样。 看她态度有些诚恳,照楹也不再剑拔弩张,只是面色依旧不好看,直奔主题,“那你家里人为什么要杀她?” 悬黎倒像是在险些遇刺的状况之外,一针见血,“或许是兖州出了什么问题呢。” 邓奉如看悬黎的目光如同见鬼,讷讷道:“不能吧,兖州物阜民丰,百姓安居乐业,会有什么问题。” “所以你应该回去,”悬黎站久了有些累,拉着照楹在石桌前坐下,“回去替我向令尊大人传个话,这次的事我可以不计较,留下邓闳轩一命。但兖州无论出了何事,他须好好平复。” 悬黎歪头看依旧如罚站的邓奉如,“这不是在和他商量,希望他早做决断。” 邓奉如失魂落魄地走了,三步一回头,悬黎却再也没有看过她。 直到人彻底消失不见,照楹才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凑过去问道:“兖州出了什么事?你都没走出过汴京又是怎么知道的?可不许瞒我?” “我诈她的,谁知道诈准了。”悬黎摊手,“而且谁说不走出汴京便不知外界的事,一叶障目了吧温娘子。” 悬黎抬手遮了遮照楹的眼。 照楹不闪不避,转而问道:“那人家要害你,你还要宽宏大量地原谅人家?难道咱们两个能做这么久的朋友不是因为如出一辙的睚眦必报吗?你何时成了莲花座上的活菩萨?” 人活于世,还不就为争一口气,岂有放过歹人的道理,不说斩草除根,也得送交官府律法论处才是。 悬黎叹了口气,遗憾地摇摇头,“这个仇暂时报不成,还不如当个筹码,让邓宽有个忌惮。”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件一件来,她等得起。 “报不成?”这事什么意思?照楹猜测:“难道你是担心有人偏私?” 悬黎老气横秋地,“若是这么说的话,大概是上天眷顾吧。” * 原定的第二日讲经,在大娘娘听了潇湘姑姑的回禀后,匆匆中断。 圆荷姑姑将大相国寺的僧众暂且送了出来,福安也随机跟在圆荷姑姑身后溜了出来,瞧见廊下的姜青野,眼前一亮。 “小将军,”福安招呼了声,埋头穿过僧众奔至姜青野跟前,有过一同打狗的情分,福安当他是半个自己人,压低了声音与他交换情报,“听说是那位,”福安隐晦地指了指贤妃娘娘宫殿的方向,“贵人不好呢,连陛下都请过去了。” 姜青野皱了眉,“后宫禁地,外臣难入,这还得福安公公费心了。” 福安也不与他见外,“这个自然,毕竟奴才今晨才与主子拜访了贤妃,贤妃若是有个好歹,官家怪罪到主子身上这可如何是好。” 福安口中的主子,只有那一个人,他自认看得出眉眼高低,虽与姜郎君接触不多,也能看得清楚他对自家主子的心意,如此这般透露两句,也能看看这人的态度。 姜青野果然很上道,听了这话,当即便道:“公公可有用得上姜某的地方?” “不知贤妃娘娘有无召见家人的念头,若是有,这多事之秋,咱们自然是要替陛下分忧,暂时拦着些,确保娘娘无虞再见不迟。” 宫中娘娘大张旗鼓地请陛下,召太医还能是为的什么事,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若是这会儿叫贤妃娘家人知道了,恃宠生娇,那主子的公道谁去讨? 而且这请太医的时机太巧了,焉知不是在给主子下马威,那实在是欺人太甚。 拦着邓家人? 不,姜青野有更好的办法。 ----------------------- 作者有话说:[捂脸偷看][捂脸偷看]姜青野:咱们可以釜底抽薪 第78章 拦住邓知州有什么本事, 既然这位贤妃娘娘想请动陛下,那他就釜底抽薪,直接拦住陛下好了。 姜青野候在垂拱殿下, 静静看着海东青盘旋三圈, 越过垂拱殿的挺立的脊兽,振翅而去。 前世从诏狱里爬出来的养病的那些日子,他只做了研究陛下这一件事, 论对官家的了解, 他都未必会输给陛下倚重的那位太傅, 更遑论是新入宫的贤妃了。 现在只看忠心护主的福安公公的脚程够不够快了。 姜青野捻着腰间的佩玉,想起了前世那个入他府窥探他的蒙面黑衣人, 手上功夫极其狠辣,招招攻他要害却又处处手下留情,在陛下跟前露脸后还没遇见过能将他逼得拿起兵器的对手,那人自然不敌他的枪,但那人步法身形轻盈,最后拽走了他的家传玉佩。 临走还撂下狠话说敢夜夜笙歌左拥右抱便来取他首级, 却昙花一现般地只出现了一次,再未来过,哪怕他自那之后也并未严加防范。 他明里暗里试探过许多人,都没头绪, 那人就像是偶发兴致的游侠,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后来诸事繁杂, 这微不足道的一页自然而然地被他揭过去了,也渐渐淡忘。 直到今生,他与福安公公一同送杨家杂碎下狱, 他才又在福安身上看到了那一路擒拿手,以手为爪,断筋挫骨,前世就是这一手,几乎抓烂了他的前襟,若不是他躲得快,而这人又留手,只怕不只是碎件衣服那么简单。 那一瞬间,他想通了很多事。 比如,这小公公夜探他府,并不是为了党争攻讦,也不是游侠自以为是地为民请命,只是小内侍在替自己的主子打抱不平,所以才很矛盾地出手狠却又不真的伤人。 分寸尺度,拿捏得极好。 再比如,他的佩玉,最后应当是落在悬黎手里了,家传的饰物,最终还是阴差阳错地到了该到的地方。 怪不得,前世有那么一段时间,悬黎见到他总是欲言又止,有眼可查的纠结。 他当时以为,是小郡主不赞同他在朝中的行事作风,想劝他息事宁人,虽然最终悬黎还是什么都没说,他也还是低调了一些日子。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74节 不为旁的,只是不想见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对旁人的同情和对自己的痛惜。 他甚至还想过,在萧氏一族这不堪的皇室之中,竟然还能养出萧悬黎这样的方正刚直的好女子,是萧家祖坟冒青烟,歹竹出好笋,算萧氏一脉,命不该绝。 被那么多人放在心上的萧悬黎,心上放着他,单凭这一点,足以叫他心甘情愿地粉身碎骨。 更何况,萧悬黎为他,可不止这一点啊。 天边的海东青露了个头,低鸣一声,唤回了姜青野的心神。 紧随着振翅之声来的,是一阵凌乱无序的脚步声。 姜青野恰到好处的抬眼,陛下面色不虞地从垂花门后踏出来。 萧风起,人如其名,看似四平八稳,实则一点就着。 这是姜青野第二次看到这样的萧风起。 第一次是在前世,明令十七年的祭天南郊大礼时。 南郊大礼前三日,汴京城的风里都裹着肃杀。 太庙朱红宫墙下,只能在禁军中忝列末席的姜青野拢了拢身上半旧的青布襕衫,衣摆扫过青砖时,露出腕上一道浅疤——那是在诏狱中被人鞭打还未褪去的伤痕。 他站在禁军队伍里,垂目落在祭天用的苍璧上,余光却精准地盯住了百官中央那抹紫色官袍上。 已入中枢的钟璩正躬身与官家说话,腰间金鱼袋晃得人眼晕。姜青野喉间发紧,指甲掐进掌心。 正是这深蒙圣恩的钟宰辅递上的陈情折子,赞同赖志忠说他父亲延误战机,指挥失当,误国深矣。 他的兄长驰援赖志忠却被围至死,满身污名再也无法洗脱。 他随父出征,却最终只能看着父亲战死沙场,连尸骨都被敌军弃在荒野。 袖手旁观的朝臣,此刻正穿着簇新的朝服,踩着他父兄和北境亡魂的骨血,在这太庙深处谈笑风生,等着明日祭天耀功。 他心中再多恨,都只能和血吞下,咬着牙站在殿外苟活。 官家按礼制宿于太祖殿侧斋宫斋戒,入夜后,太庙的灯次第暗下去,只剩斋宫与各殿的长明灯摇曳。姜青野借着巡夜的由头,绕到斋宫后墙,指尖抚过那架年久失修的窄梯——这是他前日借口检修宫墙,特意记下的路径。 他要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站到官家面前,撕开这些人皮的机会。 三更梆子敲过第三响时,太祖殿脊上突然窜起火星。起初只是豆大的光点,被夜风一卷,转瞬便成了焰舌,“噼啪”啃噬着檐木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走水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这一声如沸水入滚油,迅速炸开,禁军们提桶拿梯地涌来,却在靠近斋宫时被几个内侍拦住:“官家还在里面!没旨意谁敢擅动?不要命了吗?” 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姜青野看见钟璩的亲信正站在廊下发号施令,实则有意无意地挡着通往斋宫的正门。 姜青野冷笑一声,转身抄起墙角的短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后墙。这梯比他前日见时更晃,踏板朽得快断,他却毫不在意,踩着梯级往上攀时,襕衫下摆被火星燎了个洞,他抬手一掸,只盯着斋宫后窗。 “官家!后窗可出!”他扬声高喊,声音穿透烟火,撞在斋宫窗纸上。窗内烛火猛地一晃,官家的身影映在窗上,显然已被浓烟困住。姜青野爬到梯顶,俯身抓起墙根的半截青砖,猛地砸向窗棂——“哐当”一声,木框碎裂,他探身进去,正撞见官家身边的内侍慌得打翻了烛台。 “官家,跟我来!”姜青野伸手去扶,掌心的茧子蹭过官家的龙袍袖口。 官家咳嗽着抓住姜青野的胳膊,哪怕是天子,在这一刻,也没什么天家威仪可讲,陛下瞧着虽瘦,只剩求生的意志驱使着,一双手紧紧抓着他,扯得他微微皱眉。 就在此时,头顶一根燃着的横梁“咔嚓”一声断裂开来,带着火团直砸下来,姜青野眼疾手快,拽着官家往窗边一扑,自己后背撞上窗框,灼痛紧追而至,疼得他头上冒汗,他却半分都没有迟疑。 “快接住官家!”他朝着墙下喊,禁军这时已冲破阻拦赶到,七手八脚将官家从窗口接了下去。姜青野松了手,才觉后背的皮肉像被火烧着疼,他扶着窗框喘了口气,低头时,看见自己襕衫后背已焦黑一片。 火灭时天已微亮,太庙东侧殿宇成了焦墟。官家立于废墟前,文武百官跪在地上请罪,言辞间尽是推诿。 姜青野站在人群后,低垂着眸,背上的伤痛也浑不在意,灵魂仿佛飘荡在半空,冷眼瞧着没骨头的朝臣唱念做打,在萧风起面前乞怜。 “昨夜是谁救了朕?”官家忽然开口,目光扫过众人。 姜青野上前一步,撩衣跪地,声音不高却清晰:“罪臣姜青野,参见陛下。” “姜青野……”官家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却不错眼地盯着他,见他虽灰头土脸,虽遭逢巨变,却并未恶毒怨怼,也未自怨自艾,而是不卑不亢行礼问安,又念及这人方才救驾,沉声道:“你可知方才那一下,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罪臣知道。"他抬起头,眉骨处还沾着烟灰,眼底却藏着未熄的火,“姜府祖训,是忠君爱国,罪臣一日不敢忘怀,罪臣父兄为大凉战死,尸骨未归。罪臣今日救驾,不求封赏,只求陛下容罪臣收敛尸骨入坟归葬。" 这话一出,钟璩脸色骤变,膝头微微发颤。 而官家看着眼前这与先前判若两人的郎君,他后背焦黑的衣料下隐约渗出血迹,眼神却比太庙的铜鼎还沉。 片刻后,官家颔首:"你有胆识,亦有骨血。朕赦你无罪,无需再自称罪臣了,只是你父兄的事,还需斟酌,但朕念你救驾有功,三日后,随朕入紫宸殿。" 姜青野深深叩首,额头抵着青砖的刹那,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弧度。 父兄的冤屈一日不雪,他便一日不会停下。如今这朝堂的门已为他裂开一道缝,那些藏在紫宸殿阴影里的人,该从这阴影里爬出来,做好承受这来自十八层地狱的业火的准备了。 前世的事虽已经过去许多年,姜青野却依旧记忆犹新,深刻地记着那并不快慰的复仇。 因为仇人虽然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他的刀下,可他的父兄和北境的同袍,却再也不会同他并肩作战谈笑风生了。 姜青野再次垂下头去,掩住了自己的嘲讽。 陛下烦躁地挥手,“到了这时候,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你随朕进殿来。” 姜青野不疾不徐地跟在陛下身后,长臂垂下,手在袖中比了个手势,垂花门后的衣角便不见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才一进殿陛下便迫不及待地质问姜青野。 姜青野呈上一方素帛,“不敢欺瞒陛下,若非事实如此,臣无论如何都是要避嫌的,哪能呈到陛下跟前。” 高德宝迈着碎步接过姜青野手中的布帛呈给陛下,上头血迹斑斑,记录着一桩高官欺民的侵地案。 ----------------------- 作者有话说:亲爱的朋友们七夕快乐[烟花][加油][彩虹屁][捂脸偷看] 为庆祝这个节日,本章评论发小红包吧[加油][烟花][烟花] 第79章 兖州, 是前往泰山的必经之地,历朝历代帝王泰山封禅,圣驾都是在兖州歇脚。 圣驾巡幸多了, 商路活泛, 百姓聚集,在邓宽治下,原本是平和热闹, 银铺官仓都比别州要多, 无论是税银还是纳粮, 也都是一马当先。先帝泰山封禅前,兖州更是献上了一株罕见的九叶灵芝为先帝造势。 也正因着这些于国有利的大事, 让陛下心甘情愿地纳邓家女入宫。 而问题,正是出在这株九叶灵芝上。 种出这株九叶灵芝的地,不是豪族世家的田产,也不是书香门第置业,而是一普通农户的滩涂闲地,本是无人问津的稀松沙地, 长出这株稀世奇珍后,三代务农的老实农家自然护不住这块地。 只是却没想到,后果比这家人想得还要惨烈,当日, 兖州知州的外甥便占了这地方,而原本守着这块滩涂艰难维持生计的祖孙三代被强硬驱逐,一家人去县衙讨公道, 这家的祖父和父亲皆被打了板子,祖父当场吐血身亡,父亲也是郁郁而终, 而余下的家眷被判流放。 这家仅剩的唯一男丁,投入北境军中从底层小兵做起,战前极其英勇无畏,一步步做到斥候,与姜青野一起烧过契丹军粮。 柳清平,一起围坐灯火前喝酒吃肉的时候,他对姜青野说过,父亲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这一生清白平安。 谈及此事的时候,姜青野还不知他背负着这样一段惨痛的过往,如今一回想,很能体味他的心情,家破人亡,他也经历过。 看着仇人好好活着的每一天,都叫他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 这一封血书,是到他手里不久,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毕竟去岁邓氏兄妹曾一起到过北境,而姜邓两家交好,处处待之以礼,落在清平眼中,又该是什么模样呢。 姜青野缓缓吐出一口气,反正若是换位思考,他会恨屋及乌,连带着恨上整个姜府,毕竟能与这样的人家交好的又能是什么好人。 陛下已经看完了这字字泣血的悲鸣,神色凝重,一时之间,殿中气氛凝滞,谁都不敢贸然动作,更加不敢开口说话。 “陛下,”姜青野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此人流放北境后,投入北境军门下,对此事只字未提,也是我军中失察,请陛下恕罪。” 嘴里说着恕罪,却无半分惶恐之色,而是行礼后接着道:“得知此事后,为避免冤枉一州知州,也私下遣府中侍从到兖州探查,只是臣的侍从到了兖州地界便失了踪迹,至今下落不明,而献上血书的苦主,也在那时被偷袭,如今还卧床养伤,兹事体大,还得请陛下圣裁,才不至使忠臣蒙冤,苦主受难。” 姜青野一脸正气说得冠冕堂皇,却没法不叫陛下多想。 他想到了已经告假数日的殿前行走邓闳轩,又想到了方才只来得及见上一面的脸色苍白的贤妃,还有不久才听人提过一嘴,邓夫人求见贤妃在宫门站了许久的事。 又结合今日姜青野报上来的这件人命大案。 那他亲自选出来的岳家,不就是仗着官威草菅人命的大凉蛀虫。 九叶灵芝,他不仅听过,还曾亲眼见过,听闻还有求子之意,先帝至驾崩都未曾留下一儿半女,焉知不是因为这上头站着无辜百姓的命。 姜青野面无表情,却看得明白,陛下已经将他的话听进去了。 这下就算贤妃肚子里怀的是个金身罗汉,也平不了陛下的猜忌了。 而邓家,无论在当年那件事上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只恨他没能在重生之初便想起这件事,不然也不会给他们企图伤害悬黎的机会。 姜青野告退的时候,多看了一眼陛下铁青的脸色,快步走了。 福安公公正在离宫的甬道上等着他,低声沉郁地替贤妃娘娘高兴,“太医诊了脉,贤妃娘娘有喜了。” 姜青野嗤一声,也遥祝一声,“贤妃娘娘好福气,祝这孩子有灭契丹平渭宁的好本事。” 他对个未出生的孩子没什么看法和恶意,但是这个当口出了这么个事,贤妃娘娘的态度实在暧昧,谁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前世他知晓邓家曾经对清平的作为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晚到拔剑四顾心茫然。 清平死守北境,明明自己背负血海深仇,还惦记着他处境艰难,从未与他提过这事,这样的高洁品性,可见家风清正。 而那时他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仇恨里,蒙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进去。 姜青野转了转腰间的玉佩,思绪飞到了悬黎身上,她今日应该去听学了,今日那位夫子的课,她一定听得进去。 * 陛下交托了教导郡主和英王的重任,姜府也并不含糊,从前延请的名师爷并非是为了掩人耳目,正好一并教导。 是悬黎待过的那间课室,这回旁边也缀了一个姜氏子孙,是听着正统道法兵书习字的姜岁晏。 姜家请的这夫子极好,两撇山羊胡,骨相面皮都瞧着也不足四十,却刻意把自己捯饬地像个乐知天命的老学究一样,但经史子集一概不讲,案头也只摆了《水经注》与《齐民要术》。 已经从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讲到了葡萄扦插。 比只会之乎者也还自矜身份的的酸儒强上许多,不知是何人请来的,极具慧眼。 悬黎左边看看,满腹心事的萧姓郎君和温姓娘子也在认真听学;再右边看看,启蒙不久但背过全部道家典籍背过两本兵书的俗家小道士也听得十分入神。 所以只有她这个东张西望的学生被留了堂。 她只来听过两次学,竟然次次都留了堂,真是梦回渝州校场。 “长淮郡主,久仰大名。”老学究向她拱了拱手。 “祝夫子,你怎会认识郡主阿姊。”岁晏皱着眉头,像个小大人一样,努力去学他家二郎让人害怕的表情。 小萝卜头努力横在中间,哪怕他还什么都挡不住。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75节 “未曾见过,只是久仰大名,某的姑母,曾为郡主讲学。”祝夫子提起姑母,目光变得柔和,眼中的憧憬与向往让悬黎觉得熟悉。 “那悬黎得换一声师兄了。”祝夫子,是她为数不多敬佩之人,“祝师兄,夫子近来可还好?” 她与夫子数次通信,夫子却从未提过她的侄子来汴京治学了。 “姑母很好,她在家中著书,已经完成了两部前朝的诗集校注。”祝夫子从自己的书箱里掏出了两部蝴蝶装的厚册子,双手呈给悬黎。 这小郡主有些意思,瞧着是个十足淡漠的模样,提起他姑母时眼中欣喜竟不逊于他,怪不得姑母会时常惦记着个皇室宗亲。 悬黎郑重接过,“多谢。” 还不待悬黎打开看看,她便被岁晏推着肩膀推出了课室。 “夫子再见,这葡萄扦插技法我很喜欢,明日讲葡萄酿酒好不好?”小郎君头也不回,脚步反而加快了。 小小年纪一把子力气,悬黎被他推着,根本没法停下脚。 直到走出这院子,小郎君的脚步才慢下来,从推着悬黎走改成牵着悬黎的手,“郡主娘娘,慕予这次真的送了礼物来,算是我同慕予一起赔罪的吧。” 岁晏小郎君的的声音低下去,连头都低下去了。 “不叫郡主阿姊了?”悬黎心下觉得好笑,捏了捏他掌心,翠幕跟在后头接过悬黎手中的书,认真替她收好。 岁晏不好意思起来,那的确是不太好叫阿姊的,二郎是他叔叔,他要是叫郡主娘娘阿姊,那岂不是与二郎岔了辈分。 “我倒不觉得这是坏事,”悬黎与岁晏迎着夕阳一起走,两个人的影子拉得极长,悬黎声音轻轻柔柔地,“所有人都以为你与慕予小郎君的通信法子是隐秘,从没有人想过更换它,奉如小娘子此举,不正是给你甚至整个北境军都提了一个醒。” 悬黎在岁晏探求的目光里,缓缓道:“任何事物都并非铁板一块固若金汤,还是要时常变换出其不意,而且,在此时暴露出来,总比传递重要军情的时候被人篡改强得多吧,我又没有受伤。” 岁晏恍然如梦,怔怔道:“郡主娘娘,你与二郎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呢。” 在悬黎怔神的片刻,岁晏又道:“不过最后一句不一样,他说一定不会放过企图伤害你的人。” 这两日他一直住在二郎的院子里,他们叔侄也那么一些秉烛夜谈的温情时刻,只是二郎说那话的神色有点吓人。 虽然他不怕,但是看着有些不像二郎了。 于是他壮着胆子给了二郎一巴掌,然后被二郎使劲捏了捏脸,红了一大片。 这事就有些丢人了,他便不打算说给郡主娘娘听了。 二人走着聊着,根本没注意身后缀了条尾巴,姜青野的官服还没换下来,不远不近地跟在二人身后,将二人天南地北漫无目的闲聊的絮语尽收耳底。 姜青野的院,也有一棵石榴树,树下有几块青砖生了一层薄薄的青苔,树下的石桌上放了个几乎占满桌面的木箱,箱上扎了许多孔,仿佛是为了透气。 悬黎在岁晏期盼的目光下打开,巨大的木箱里头窝着一只雪白的小羊羔,箱子的盖子揭开,小羊咩咩叫出声,看得悬黎心里发软,她将那小羊抱出来,软软地一摊,乖乖地窝在她怀里,像是抱了一大团云朵。 “慕予说,这是那一窝里最漂亮的一只小羊,送给最漂亮的郡主娘娘。” 悬黎低头看着小羊脖子上裹得那一方青色丝帕眼眶有些红。 岁晏啊一声,“这小羊身上竟然有朵花,这花我从没见过呢,郡主娘娘,你见过这花吗?” 蜀葵,悬黎眼中含笑,这是那个人最喜欢的花。 ----------------------- 作者有话说:[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第80章 夜露凝在雾庄镇的夯土墙上, 坠成细碎的冰碴,白日里的喧嚣褪去,薄月笼罩下的雾庄镇只剩树影婆娑, 阴风刮过, 如同鬼城一般。 而雾庄镇的主事人成雨素,此刻正隐在渭宁主城兴庆府的军械库矮墙底下,玄色铠甲沾着北境带过来的风霜, 披风下摆被夜风掀起, 露出腰侧佩着的长刀——刀鞘上嵌的狼牙, 是他在北境狩猎时所得,狼皮辗转送去了京城。 “慕予, 过来。”成将军回头,声音压得极低,却让人格外有安全感。 同样一身铠甲的慕予摸黑悄悄从阴影里跑过来,一身缩小的玄甲衬得他身形更显单薄,手里攥着张不起眼的羊皮舆图。 他踮脚凑到,小大人似的压低声音:“成将军, 按照佟叔传的消息,兴庆府每两个时辰换一次防,再过三刻正是换防的时候,佟叔会传信号来。” 成雨素接过舆图, 借着月光粗粝的指节在舆图上兴庆府东北角的“饮马渠”上磨了磨:“不止。他们的粮道走的是渠边栈道,换防时栈道守卫会去营中领夜食,这是半个时辰的空当。” 成将军抬眼, 看慕予正用有微末光亮的颜料在舆图上圈出栈道位置,眉头蹙得很像北境的姜元帅,“你记好, 等下佟兄的信号响起来时,带轻骑营从渠底潜行,走得越远越好,免得被波及。” 慕予点头,神情严肃:“将军放心,轻骑营的叔叔们都教过我的,将军你也要小心,别被发现也别受伤。” 成雨素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孩子耳后还有块浅疤,是去年跟着他猎狼时,被流矢擦伤的。 成将军轻轻吸口气,指尖顿了顿,又收回手,重新望向西北方:“兴庆府的城墙高,但西北角有段夯土我已经埋好炸药,届时我点了火就会走。你只管朝前不必回头等我,多余的事情都不必做,记住了?” “记住了。”慕予以把舆图折起来塞带胸前,那里贴着心口,暖和。他抬头看向成将军,月光从他的脸上划过,映得他下颌线冷硬如冰,眼厉如刀。 慕予轻轻摇了摇他的刀柄,软声道:“我在雾庄镇等你,你可千万小心,咱们还得一起回北境去。” 成雨素眉眼温和一瞬,嗯了一声,抬手按了按他肩上的甲片,那甲片是按他身形特制的,比寻常铠甲轻三成,却衬得他小小的身子像株迎着风雪的小松。 东南方的天幕闪过一颗流星一样的烟花,成将军转身,对身后阴影里的副将打了个手势:“动手!” 小慕予如离弦之箭,与成将军相对而行。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渭宁不宁,汴京不静。 邓国丈府上原本该欢喜地期盼宫中的贤妃娘娘能出一位皇子,只是上下一片寂静,未见任何喜意,也不闻丝竹之声。 府中仆从最会看主家脸色,人人自危,步履轻轻,错身而过时连布帛之声都听不到,谨慎得都怕呼吸重了引了主家不满。 府中正厅也是噤若寒蝉,邓宽与夫人谈葭满脸凝重地坐在主位上,谈夫人挺直了背脊,牢牢攥着奉如的手,无声无息地挡在女儿身前与邓宽对峙。 摆在二人身边的热茶已经没了热气,只是茶香还未散去,冷茶香没有颜色地绕着屋中人,徒然流连不去。 是夫人率先打破了这一室寂静,“老爷,妾身嫁进邓家也有二十年了,操持庶务,主事理家,生儿育女,自认不曾出过半分差错,老爷何故要剜我的心,害我的三个孩子。” 谈夫人胸口起伏,语带哽咽,眼眶红红但没落下一滴泪来,认认真真地与邓宽分说,“当初元娘守寡,我便说要将她接回兖州,好好养着,为着老爷官声,已经苦了我的女儿,今日又是为什么,要在填进我一双儿女去!” 囿于微末时候的故旧之情,为了虚无缥缈的名声便将她养出来如花似玉的大女儿嫁了那样的人家。 夫妻俩和顺,她便也不好说些什么,可女婿命短,元娘那翁姑瞧着便短视不好相与。 她为了元娘日日熬心,她的元娘好不容易苦尽甘来,能够入宫为妃。 直到二娘哭着跑回来,她这才知道这两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咱们这样的人家,如今还有什么需要老爷用自己的儿女去害人性命?”谈夫人这下全明白了,为何老爷听到二娘入宫陪伴元娘会是那样的反应。 “那妾身一整日都无法入宫,也是因为此事吗?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大娘娘的意思?”谈夫人连珠炮一般,一句顶一句,顶得邓宽根本无法开口。 这下谈夫人不说了,一脸决绝,誓要从邓宽口中听个所以然来。 邓宽平日八面玲珑,今日对上自家夫人难得的词穷,毕竟这一团烂事,他本不欲叫夫人知晓的。 邓宽理亏,自行动手给夫人换了茶,“夫人莫恼,听我解释。” 从前一步错,如今要步步错,他如何不知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他不必做任何事便□□盛不衰,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没有错处,经得住任何审视。 “轩儿如今在御前行走,他总得知道家里的情形如何。”邓宽的声音里泄出一丝疲惫,“他在兖州待久了,知州之子这身份摆在那里,听到的全是溢美之词,看到的也是父亲官袍之上的那一层繁华景象。” 但在这层官袍之下,邓家的账上,可没有那么清白无辜。 官袍之下? 谈夫人面上惊疑不定,奉如能感觉母亲握着自己的手凉了几分。 “难不成——”谈夫人不敢将自己的猜测说下去了。 邓宽点点头,“正是那件事。” 他此生唯一踏错的事,是在阿姐的苦苦哀求之下保下了自己犯了人命官司的外甥,那是他为官生涯的第一个污点,也是他为人的第一个污点。 “我当日便说此子日后定成祸患。”一股令人绝望的无力感涌过四肢百骸,“当日夫君要救与你相依为命的长姐的独子的性命,妾身无法深劝,恐被夫君厌弃,可是如今夫君要拿自己孩子的性命和邓家的荣辱,只换那一个品性恶劣的人吗?” 若早知今日,那她宁可拼着和离也会阻止夫君的。 谈夫人悔得不知如何是好,“比起姜家如履薄冰,咱们邓府算是一路坦途了,可今日你瞧,元娘有孕,若不是水心传信回来,又有哪个知道?” 官家的第一子,不说大肆庆祝,宫宴总是少不了的,可如今静悄悄地,比之平常还不如,简直像是被陛下厌弃了。 动了这个念头的邓夫人念了两声阿弥陀佛。 “那究竟是谁知道了那件往事来借此要挟呢?”谈夫人尝试补救,“寻一寻苦主,邓家愿意作出补偿,只求他不再追究,若是有人问起也绝口不提此事,老爷,邓家与元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咱们总得先保全自己的孩子。” 谈夫人的补偿,是将本该伏法受诛的祸首交到苦主手上。 这已经是目前最得体的法子了。 既不脏了邓家的手,又能抹去这桩事来消除威胁,保全孩子们。 “若能如此,就算这背后之人要去御前攀污,也不过是徒劳而已。”谈夫人抓着这点希望,不肯放弃。 邓宽捋须苦笑,“夫人哪,现在说这话,实在是有些晚了,轩儿和二娘两条命,如今是捏在长淮郡主手里了。” 只可惜当时未能取了长淮郡主性命,不然也不会有今日这麻烦事了。 “邓家不论,我已经被绑上了钟璩的贼船。想独善其身,没那么容易。”被个郡主给摆了一道是他没料到的,是他轻敌了。 奉如咬着唇,满脸的不赞同,只是没看见阿兄平安归家,她说什么爹娘也不会听进去的。 “钟璩?”趴在邓家屋顶偷听的姜青野有些意外会听到这个名字,“这关他何事?” 钟璩? “如果是他,我就不奇怪了。”悬黎拍了拍裙上的尘,“这老匹夫,原来这么早就对我动了杀心。” 二人中间的岁晏握住悬黎的手,“郡主娘娘,你应该生气,很生气!” 岁晏做了个生气的表情,脸颊紧紧鼓起来,“然后指使二郎去把这个钟璩好好地打一顿,打完扔去流放,服役!” 最好流放到北境,这样他和慕予也可以一起为郡主娘娘出气。 岁晏将悬黎的手放进姜青野手里,三个人紧紧握着,“好了,咱们已经知道了奉如姐姐没有被当成出气筒,咱们可以回去了。” 看二郎和郡主娘娘都没反应,岁晏想了想,补充说:“当然,总是听人家屋顶这是不对的,今日对着月色,想着家中的云娘,咱们三人郑重起誓,自今日起,金盆洗手,再也不听人家屋顶了,无量天尊。” 云娘,是悬黎今日收到的那只小羊的名字。 悬黎想抽回手,却被姜青野暗中握了一下,没抽动,听到岁晏提起云娘二字,噗嗤一声笑开。 悬黎别开眼,顺着岁晏的话说了一遍,笑着补了一句无量天尊。 姜青野目不转睛地看着悬黎说了一遍,在悬黎皱眉之前,带着两个人翻跃出去。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76节 翠幕正驾着马车等在巷尾。 “钟璩这么早对你起杀心是什么意思?”姜青野在悬黎预备上马车的时候,拉住了她的手。 这事说起来才真是冤孽。 悬黎反手握了一下姜青野的手,小声说:“不重要,往后会说与你听,所以还请小将军高抬贵手,暂且先不要杀他。” 而姜青野。 自悬黎反握他手时,他已经从守得云开见月明想到了求聘时该用几对聘雁。 于是他郑重地对悬黎说:“愿为悬黎驱驰,悬黎不要太快对我心软。” ----------------------- 作者有话说:今天浅放一个烟花[烟花] 第81章 这样的和颜悦色, 这样的柔弱和婉,是否出自本心,他分得清楚。 萧悬黎的真心, 他也看得明白, 萧悬黎心太软了,软到看萧云雁和温娘子两个人怄气都已经推己及人地想到了怜取眼前人。 “别太轻易放过我呀。”看似谨慎循规蹈矩的长淮郡主实则最是潇洒,拿得起放得下, 前世种种真的譬如昨日死。 她想要做的事, 如今已经做成大半, 还剩一个自己,放不下便索性拿起来。 不, 姜青野心底欢喜地否认,或许悬黎也从未真正想过放过他,只是智计频出地要他心动,要他深陷,要他抛不开放不下,魂牵梦绕, 神魂颠倒。 而在这场以退为进的博弈里,他们两个心知肚明,他早已俯首称臣。 哪怕悬黎从不在意他们两个神交却敌对的前世,也并未因——他还不能直述那抽掉他半幅心神的失去, 哪怕悬黎并未因替他殒命而迁怒怨怼。 但是他不能,他还被困在那场惨烈的失去之中,他还不配与天下无双的萧悬黎并肩而立, 也还并没有完全成为萧悬黎心底真正期盼的他的样子。 “姜青野,”悬黎算是明白他奇怪的坚持,却并不赞同, “得了便宜还卖乖。”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主动权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有意思,悬黎扯下他腰间那块圆滚滚鸡蛋大小的玉佩,随意晃了晃流苏穗子,含着笑道:“四时风物与清风明月不会一直为你而停留,可别过度较劲执拗,钻牛角尖。” 姜青野目光眷恋,替她拢了拢方才披上身的披风,“秋夜里霜寒露重,当心感染风寒。” 小心思多的男人乍然凑近,打了悬黎一个措手不及,悬黎的面颊和耳际甚至能感受姜青野的体温,“等我成了北境军中当之无愧的大将军,提着聘雁向你提亲好不好?不会太久的。” 所谓红芳掩敛将迷蝶,翠蔓飘摇欲挂人,就是这个意思。 他曾经很是不服气,为什么兄长的玉佩上会雕威风凛凛的雄鹰,他的玉佩却是一簇柔弱的蔷薇,若是他这簇蔷薇能挽住这块美玉,那蔷薇也能生成参天巨木。 “花明绮陌春,流芳不待人。”悬黎攥着圆溜溜的玉佩,转身而去,徒留叔侄两个。 姜青野目送马车缓慢驶离,一旁的岁晏怪叫出声,“二郎!” 岁晏像个郁郁不得志的寒窗书生似的,深深叹一口气,“二郎啊,等我和慕予娶妻生子的时候,郡主娘娘能成为我的婶母吗?” 姜青野脸黑了一下,一把将岁晏抓起来扛在肩上,快步去追马车的踪迹,他拍球一样拍了下岁晏的头,“一母同胞,慕予的嘴巴像是抹了蜜似的,你怎么就如同抹了毒一般。” 岁晏老大不高兴,“那我阿爹还早早就把阿娘娶回来了,我们一家四口,美满团圆,你怎么就像块不开化的石头,冥顽不灵!” 姜青野气上心头,又拍他一下,“我这叫以退为进!这是战术,是谋略,小道士懂什么。” 小道士撇嘴瞪眼,捂着脑袋满脸的不信。 姜青野自矜长辈身份,不再跟他计较,三两步走出街巷,缀在马车后头跟着,护送悬黎回府去。 “既然我们要送郡主娘娘回去,那我们为什么不与郡主娘娘同乘?”跟在马车后头走,好傻。 岁晏又嫌弃起来。 “现在这是什么时辰,孤男寡女同乘一车,这是坏人闺誉的恶行,咱们姜家走出来的朗朗君子,怎么能带累她的名声。”姜青野说得有理有据。 岁晏淬了刀的小嘴依旧不饶人,“才不是呢,祖父说你是姜家脱了皮的猴子,一点都不君子。” “啊!”小岁晏的脸被姜青野拧了个花,疼得他大叫出声又飞速被人捂了嘴,只来得及出个短促的啊声。 “再者,想下黑手的人,一计不成一定会再施一计,若是坐在车里,咱们又怎么能看得清楚黑手从哪边来。” 姜青野勉为其难地给岁晏揉了揉脸,接着说:“如果真的打起来,你就躲开,躲到悬黎身边去,替二郎好好保护她,就像之前那样,好吗?” 小岁晏扑闪着长睫毛,认真地点点头。 悬黎把玩着手上的玉佩逗弄乖巧的小羊,虽未带笑,但翠幕就是察觉地出她心情很好。 “主子难得这么高兴呢,不然回去加一碗羊肉馎饦吃。”翠幕在云娘柔软的皮毛上捋了一把,眼中幽幽生光。 悬黎忍俊不禁,也顺着翠幕方才捋过的方向,揉了一把,柔软的触感好似贴在心上一般,烛火之下,小羊的确云团似的。 小岁晏这名字起的很贴。 笔触简单的蜀葵红红一片,悬黎以目光描摹过那花朵纹路,轻声开口,“翠幕你知道的吧,这小羊是借着我的手,送来给你的。” 像从前那狼皮一样。 翠幕鼻子一酸,点点头,一开口声音都有些哑,“知道。”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托你随我娘走那一趟也可,或许还能让你与故人团聚,可我最终还是没有那么做。”她是愧疚的,一别数年了,翠幕高了胖了,那人都不知道呢。 “元娘,”翠幕一开口便有一滴泪掉下来,落进羊毛里,她卷着那一缕洇湿的羊毛,心里发酸地想,不知成将军有没有同样掉下一滴泪进羊毛里,“你做的是对的,为兵为将,只有心无挂碍才能一往无前,我若是去了,只会是牵绊,拖累成将军。” 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不差这一次。 “你是盔甲,怎么会是牵绊。”悬黎握了握翠幕的手,替她擦干了眼泪。 “会团聚的,我保证。”悬黎眼中有光,一如翠幕初见她时,她对成将军说,“将军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嗯。”翠幕重重点头,“你知道的,我与朱帘信你胜过相信自己。” “你是觉得,我是个你随便说两句便被糊弄住的人吗?”邓韵如横眉冷对,跪在底下的邓闳轩,被姜青野打得至今还直不起腰来,形容仍旧狼狈。 自从白日里被诊出喜脉,她的赏赐便没断过,流水一样送进来,可就只有大娘娘来看望过她,陛下明明已经走到殿门口。却又匆匆离开,直到现在都未曾露面。 这不是最让她担忧的。 她最担忧的是长淮郡主,在她还没能给悬黎一个合理的交代时,率先传出来她有孕的消息,换做任何人去想,都只会想到她是借着这个孩子同悬黎叫板示威。 这孩子在她意料之外,而很多事好像都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脱轨了。 陛下至今都没有露面,而闳轩又企图蒙混过去。 “邓闳轩,你要是还认本宫这个姐姐,便一五一十地跟本宫说清楚。”韵如倚着美人靠,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不然,本宫不仅保不了你,还会累邓家一起给你陪葬。” 邓闳轩呼吸沉重,还被捆着手脚,他慢腾腾地爬起来跪直。 “萧悬黎必须死,阿姐。”邓闳轩缓慢地抽气,“你在宫中看不分明,此女子心机深沉,决计不可小觑。” “而且,”邓闳轩声音弱下去,轻声道:“姜青野喜欢她,奉如为这事偷偷哭过好多次,只有她死了,才——” 韵如抄起几上的茶盏掷出去,青瓷茶盏在邓闳轩腿边炸开,碎片溅起在邓闳轩眼下划出一道狭长的口子,血一下子渗出来,有几分可怖。 “要是她死了,你大可看看大娘娘还许不许大凉境内有邓氏族人活着。”从前看着有勇有谋的阿弟,是何时变得如此短视的,她离家也不过几年光景,何以至此。 “糊涂!”韵如身后的靠枕也被她扔了出去,砸得邓闳轩瘫坐下来,“若如你所说,姜家二郎喜欢她,那你杀了姜二的心上人,他就会善罢甘休?岂不也是误了奉如一世?还与姜家结仇,给自家树敌。”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就不明白了。 “陛下至今未过来,想必是已经知道了什么,阿姐有了龙胎都是这般冷遇,如今想要保你,只有一个法子了。” 邓闳轩抬起头来,只在他阿姐眼底看见一片冰冷,冻得他不寒而栗。 被姜青野拳打脚踢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感觉,此刻,他对着自己的亲姐姐,却觉得危险和害怕。 他突然就明白了,阿姐好像,并不打算保他,他这个邓家唯一的男丁,在阿姐眼里,成为弃子了。 “阿姐且慢!”邓闳轩失声喊道,哪怕韵如端坐如山,并没有动作。 “我还有话说,我有苦衷!” 韵如的神色却没有半分波动,语气有一丝叹息,“轩儿,无论是何苦衷,做错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此事注定不能善了。” 邓闳轩的心沉了下去,“阿姐,你我骨肉至亲,你当真要舍我?” “那你做下错事的时候,怎么没有念及你的骨肉至亲?”韵如使了个颜色,一旁的水心板着脸走了下去。 “阿姐不是舍你,阿姐是要保你,同时保住邓家。”韵如话音落时,水心已经朝邓闳轩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 作者有话说:今天看了93大阅兵,心潮澎湃热泪盈眶[加油][加油][烟花][烟花][烟花][烟花] 第82章 月亮已经悄悄爬上夜空, 垂花殿浸在如水的月色里,檐角的走兽吞着清辉,殿顶的瓦片上凝着一层薄霜似的白。 朱漆殿门虚掩着, 门上嵌的螺钿牡丹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虹, 门内飘出一缕若有若无的苏合香,混着檐下金桂落瓣的甜,漫在风里沁出一股带着威严的甜。 殿外的游廊上的素纱宫灯已经亮起, 灯影透过纱面落下, 像给地砖铺了层淡金的碎箔。 廊边那丛长淮郡主亲自选出来的木芙蓉开得正酣, 粉白花瓣被夜露打湿,在月光下软得像团云, 花影投在汉白玉栏杆上,随灯影轻轻晃。 守夜的宫人垂手立在廊柱后,青色素衣几乎融在阴影里,只有手中宫灯的光晕,映得她鬓边银簪亮了亮,屋内偶有几声低语传出, 她们也忠于职守并不去听。 殿内只点了一盏羊脂玉灯,昏黄光晕笼着半间寝殿。 紫檀木拔步床上,水红色的锦被叠得齐整,床前矮几上放着只青瓷药碗, 碗沿还凝着点药渣,大娘娘搁下碗擦了擦嘴角,“这药明日哀家可不喝了, 苦得反胃。” 福兴公公把药碗收了下去,潇湘姑姑捧上锦盒,“郡主留在宫里的蜜饯, 主子压压苦味。” 大娘娘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旁边倒扣着的《战国策》的书脊,书角已经磨起了毛边,可见是时时翻阅。 “小丫头胆子大了,什么都敢算计了,可别引火烧身,弄巧成拙才好。”听着像是在隔岸观火,实则有几分藏不住的宠溺。 还有自己浇灌的鲜花长成参天巨木的欣喜。 圆荷姑姑在东墙下的博古架上收拾话本子,才把墨菊插进架上的青瓷瓶里,花瓣上的夜露顺着瓶身滑下,滴在铺着绒垫的架台上,声响在静夜里格外清。 她听到大娘娘的话,凑趣道:“有主子在,必然不会叫郡主引火烧身,主子是手持玉净瓶的观音菩萨,哪怕是三昧真火也灭得。”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77节 窗棂半开着,月光斜斜切进来,落在窗边软榻上,照出大娘娘脸上的笑容来。 大娘娘起身,潇湘姑姑自然而然地榻上搭着件绣暗金云纹的夹袄,衣角垂下去,抖落了不知何时粘上的花叶,给大娘娘披在身上。 窗外的夜虫叫得低了,凝神细听甚至能听到宫墙外更夫敲梆的声,“咚——咚——”的梆子声散在风里,只剩殿内玉漏滴答,和着灯花偶尔爆响的轻响,漫过满殿的静。 “不知明日从贤妃宫里出来的邓家小子,是死是活。”这宫里的风吹草动,还没有能真正逃过大娘娘耳目的。 贤妃有孕这样大的事,陛下连面都没露,这是逼着贤妃做取舍呢。 大娘娘抬手,一只飞蛾扑腾这蛾翅停在大娘娘的食指上,大娘娘挪着它靠近烛台,飞蛾按捺不住天性开始追逐火焰。 潇湘姑姑侍立在大娘娘身后,同大娘娘一起看飞蛾扑火,意有所指,“大娘娘喝了安神药,早早睡了,天大的事都不会吵到大娘娘跟前来。” 大娘娘将烛台推远了些,看着那飞蛾不知疲倦地追上去。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娘娘将那支蜡烛照上了琉璃罩,那飞蛾困在罩子里,还浑然不知,孜孜不倦地扑向火苗。 朗月疏星下,长淮郡主的马车终于到了家。 翠幕先下马车,悬黎抱着云娘紧随其后,还未站定便被翠幕张开双臂牢牢护在身后。 翠幕眼神变了,杀意满溢出来,浑身肌肉紧绷,压低下盘,电光火石间飞速抽出了自己的双刀,双手双刃皆向前,冷刃在月下泛着寒芒,寒光指向暗处的那一刻,悬黎吹响了自己颈间的鹰哨。 海东青蓄势待发,俯冲而下,未及,远处老梨树上便落下个人来,隔得太远,悬黎看不清楚具体情形,海东青骄傲地冲着悬黎飞来,落在她肩头,悬黎闻到了它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可见从前围截思芃时是放了水的。 趁人分神,翠幕手中的刀也甩出去一柄,不意外地又听到了一声惨叫,而后是人倒地的一声闷响。 “来者是客,”悬黎扬声道,“不如进屋喝杯茶坐下好好聊,您说是吧,陛下。” 来人自阴影处走出来,月白锦袍上的龙纹比翠幕的刀锋寒光还要耀目几分,陛下看向悬黎的目光终于不再是看皇室废物的恨铁不成钢了,只是更加危险。 跟在陛下身后的高德宝,迈着小碎步战战兢兢,生怕被郡主身前那个目光摄人的怪力婢女给当成靶子,谁会把长刀当暗器扔来扔去。 悬黎看向陛下的眼神也不再温和,而是露出了她本来的样子,淡漠之中有淡淡的不屑,不再像是逢迎讨好的萧悬黎,仿佛是瞬间长出了属于宗室郡主真正的筋骨。 “朕裁撤西南驻军时,你该恨透了朕吧。”陛下眼角余光扫到了已经被长刀放倒的暗卫,不禁开始正视护在悬黎身前的翠幕,从前这小婢女闷头跟在悬黎身后,甚至不如另一个来得引人注意,没想到有这样的警觉和力气。 “怎么会,”悬黎温柔地将云娘放进翠幕怀里,轻拍拍她示意她不必紧张,悬黎向前一步,半挡住翠幕,对陛下扯出个没有温度的笑容来,“我父王只教了我忠君爱国,从未教过我弑君夺权。” 陛下淡定的假面裂开一瞬,极快地恢复过来,却不再朝悬黎方向走,“凭你这句话,朕足以治你的罪。”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一切端看陛下态度了。”悬黎大大方方走上前去,将自己暴露在暗卫射程范围之内,“这样足够诚意了吗?” 陛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你如何知道是朕。” 悬黎据实相告:“从宫宴上照楹同温太尉坐在一处开始。” 照楹殿前献舞时起,她已经知道,她离与陛下撕破脸将一切算计摊在面上对峙的那一天不远了。 “家中还藏着二两渝州蒙顶茶,正好今日泡给陛下喝。” 毅王府尘封已久会客厅,今日终于重新派上了用场。 青灰金砖铺地,倒映着头顶缠枝莲纹的描金穹顶,四角立着缠枝海棠纹的黑漆高柱,柱顶悬着三盏琉璃灯,暖黄光晕落在壁上挂的《寒江独钓图》与青绿山水瓷瓶上,晕出几分雅致。 厅中设一张紫檀木四方桌,陛下着月白常服的暗纹在灯下更显华丽,腰束玉带温润生光,指尖捏着秘色瓷茶杯,杯沿沾着细白的茶沫。 而端坐对面的悬黎正抬手将渝州产的蒙顶茶末拨入汝窑茶盏,沸水注入时,茶汤泛出浅金光泽,茶香混着厅角铜炉里的沉香,在空气中漫开。 “悬黎以茶代酒,先贺陛下喜得皇子。”悬黎蒙顶茶浅沾唇,意思到了便放下。 陛下皱着眉,攥着茶盏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这是被拆穿了真面目,连装都懒得装了吗? “怎么,陛下怕我下毒吗?”那海东青还站在悬黎肩上,豆眼里全是杀气,好似谈不拢便要替悬黎来取他性命。 “你——”陛下没想到她是这么个反应,气急反倒短促地笑一声,喝了半盏茶。 “你好像早就知道朕会过来。”蒙顶茶,海东青,打扫一新的会客厅,这可不像是临时起意,更像是蓄谋已久,请君入瓮。 萧悬黎,何时长出了这样计划周密的脑子,他是真的想知道,不然不会走这一遭。 “大相公被迫还家那日,臣女的车夫不见,我与小友一起,将此事报给了开封府。”悬黎忽然提起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长淮郡主的案子,怎么会至今还无声无息呢,想来陛下可以为我解惑。”她这不是棘手的事,开封府尹又是个有眼色的官,这事不该湮灭无声才对。 唯一的解释是,有更有权势的人向开封府尹施压,不许他查下去。 在京中比她还有权势的人不算少,但会特意与她过不去的人却并不多。 见陛下并没有解惑的意思,悬黎自己动手往小炉里添了一块碳,径自说下去,“于是我托人去查了查,那位离奇失踪的车夫,与陛下殿中洒扫的一位小内侍,曾多次一同听过群山先生的戏。” 群山先生,可真是一位旺她的妙人。 话说一半,点到为止,悬黎拨弄着茶盏,不再开口。 陛下看她这打定主意装鹌鹑的消极抵抗样子,气就不打一出来,茶杯不轻不重地在檀木桌上磕一下,“的确是朕,大娘娘放在心上的人,自然也值得朕多些关注。” 陛下最讨厌的人,萧悬黎能位居前三。 明明都是寄人篱下,她凭什么摆出一副光风霁月大义凛然的样子周济身旁所有人。 陛下最恨她的那一刻,是她持符上殿将西南驻军旧部拦在身后的时候,分明是他的功绩,她凭什么横插一脚让那些本该跪伏在他脚边的武将对她感恩戴德。 后来萧悬黎一身锋芒都不见了,既不活泼狡黠,又不聪慧和善,变得庸碌怯懦,只会躲在大娘娘身后同萧云雁一起发些无关痛痒的牢骚。 他本该放下心来甚至是心生愉悦的,可是她那副阳奉阴违的模样更让他如鲠在喉,将人拘到面前训话的时候,看她故作唯唯诺诺的模样更让他觉得一拳打到棉花上。 “若非如此,朕又怎能知道大凉全境最有种的人如今正站在朕的眼前呢。”陛下冷笑连连,“邓闳轩是贤妃的胞弟,朕御前的人,你都敢私自将人捆了,这是根本不将朕放在眼里了。” “是啊,邓闳轩若不是御前的人,他又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放着富贵日子不过刺杀当朝郡主呢。” 悬黎一针见血,几乎是明示邓闳轩是受陛下指使,“可怜韵如姐姐,还在绞尽脑汁想体面地给陛下也给臣女一个交代呢吧。” “说起来,朕的确是要谢谢他,若不是他,朕又如何知晓朕被你耍得团团转,心悦许伯言,萧悬黎你可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陛下不与她在邓闳轩的事上多做纠缠,而是转头提起许伯言,怒不可遏道:“朕下旨将你塞进姜府的时候,你心头乐开花了吧,朕成丑角了,亲手将你送到姜青野府上去了。” 悬黎的手掌重重在檀木桌子上砸了一下,她面上却依旧心平气和,“这事臣女没有骗陛下,臣女是真的想过嫁给伯言大哥,一同回渝州去。” 只是最终心底还是放不下姜青野,对伯言大哥并不公平,她放弃了。 “什么?”陛下有些难以置信,她在背后种种动作手段,结果是为了潇洒地一走了之? 悬黎站起身来,叉手施礼,不疾不徐地开口,“臣女冠国姓,身上流的是萧家的血,自幼听得也是圣人古训,陛下可以不相信,但臣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凉四境不落虎狼之手,百姓能在萧氏治下,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悬黎直视陛下,“连思芃都走出那一方天地去见天地众生,为何陛下仍旧在拘泥这些小节?若是陛下愤恨难消,那便治臣女死罪,臣女没有二话,因为见陛下对渭宁垂首,臣女不说生不如死,也并不好过。” 悬黎身姿挺拔,如苍松翠柏,“若是臣女这一条命,能换陛下摒弃前嫌,如看待钟太傅一般倚重渝州与北境,重请大相公回朝,臣女也算死得其所,不虚此生。” 所以他最讨厌萧悬黎。 五年之后,萧悬黎再次将所有人护在自己身后,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陛下怒视她良久,最终拂袖而去,“单凭一个你,还没有那么大的份量!” 悬黎也并不去追,转身走到西窗下,推开窗户。 窗外是刀已出鞘,准备随时冲进屋里给陛下以颜色的姜青野。 方才她在桌上重重磕一下,就是叫他不要轻举妄动,弑君的罪名,姜青野担不起,北境军更担不起。 此生的北境军,绝不会背上任何污点。 见她无恙,姜青野扔了刀,长刀落到地上嗡一声,他捧着悬黎的手,替她揉方才磕到桌上的地方。 “你怎么敢同他叫板的?”大娘娘不在,那昏君气上头来,若真叫暗卫动手杀人可怎么办。 姜青野一动这念头,心头便突突直跳,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生怕自己有个来不及。 “我知道你在。”因为姜青野在,她才敢毫无顾忌地面刺萧风起,从她吹响鹰哨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姜青野一定会来。 姜青野浑身僵硬,抬眼时眼眶发红,他探身,以自己的额头缓缓贴上悬黎的,以仅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呢喃:“早就说你不要对我心软了。” 去而复返的陛下,在门外远远看着眼前这一幕,更刺心了,他身侧的高德宝,更是如临大敌,恨不得缩进门里去。 ----------------------- 作者有话说:入v啦,我没能写很多,抱歉抱歉,但是我会多更,本章留言发红包吧[烟花][烟花] 第83章 “又不是说要嫁给你, 这算哪门子心软。”悬黎垂下眼去,“我要是见罪于陛下,我还有退路, 你可没有。” 延州还不是姜帅一家独大, 若是真的刺杀陛下,小姜将军连父亲身边都回不去。 “开蹴鞠宴前,陛下许了我一块如他亲临的玉佩, 他大概是想让我用那块玉佩在邓闳轩面前自保吧。”悬黎尽量美化那场漏洞百出的刺杀。 只是陛下不知道—— 姜青野长腿一迈跨进屋内, 皱眉道:“那枚玉佩不是……” 悬黎点头, “送人了,在她身边, 比在我身边有用。” 姜青野分了个眼神去门口,门口已经没了陛下的身影。 还不算太没救,没有那么没眼色地撞进来。 “前世偌大一个朝堂,也只不过是你我在较量,今生你我联手,拿捏个萧风起而已, 手到擒来。” 姜青野执着悬黎的手坐下,细细给她涂了一层药膏。 举手投足之间,好像是前世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小将军回来了。 美色惑人, 姜青野在勾引她。 萧悬黎坐怀不乱,冷静地与姜青野分析,“今夜之后, 萧风起必然不会再叫我与云雁去姜府听学,若是他钻牛角尖,大概只有长淮郡主郡马爷的身份能保你了。” 姜青野整个人都被这句话定住了, 魂魄好像已经被抽出体外一般,长淮郡主的夫君,这名头与北境元帅一样动听。 “不过就算萧风起一时回不过神来,钟璩应当还有后手。我的麻烦事,还在后头。”同为萧氏子孙,萧风起不会让旁人害她,哪怕这人是他的老师。 但让一个人身败名裂的方式实在太多,等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怎么惨淡收场,也不过是有心人一句话的事。 尤其钟璩,他处心积虑,一定会要她死。 “朝堂文官,能玩弄的手段也不过那么几样,况且钟璩这人,我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姜青野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眼中戾气,却还是被悬黎捕捉到了他的杀意。 悬黎翻手按住他,“不行,此生你要爱惜羽毛,做北境光风霁月的将军,来日受人爱戴的北境元帅,当朝杀人的事,绝对不许再有。” 该受万人唾弃的分明另有其人,让人侧目畏惧的,也不该是一颗丹心保家卫国的将军。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78节 “我说与北境结盟,从不只是说说而已。”悬黎重新换了茶,是大娘娘特意留给她的龙凤团茶,“曾经那么艰难的情境,我都能周旋于陛下和大娘娘之间,更遑论今生。” 悬黎煮茶,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重新取了茶杯,呈给姜青野,“所以小将军不用露出这样担忧的神情来。” 悬黎亦举杯,以茶代酒,与姜青野碰杯,“被泼些污水也不是坏事,我若纯白无垢,才真成了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有分寸。” 姜青野探头上前,喝尽了悬黎盏中的茶,再将自己茶盏中的茶也一口喝掉,“我爱惜你的名声,一如你爱惜我的,所以我不认同你这么做。” 嘴上说着不赞同,但却不会强硬地制止她,打乱她的计划。 夜漏三响,垂拱殿的铜铃在穿堂风里轻颤,震碎了满殿沉寂。 明黄仪仗碾过青石板的声响由远及近,陛下却搭着高德宝的手,缓缓跟在仪仗后头,昏昏沉沉地走,萧悬黎扮猪吃虎,他隐约有察觉,但从来不深想,今天真是被萧悬黎一耳光给打醒了。 可萧悬黎没有歇斯底里,那双与大娘娘如出一辙的浅瞳子里映照出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他,跳梁小丑一样。 萧悬黎甚至能清晰地察觉出,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她死。 御赐的玉佩都能送人,胆大包天! 不知是送给了谁,谁又同她一样胆大包天,竟敢收当朝天子的佩玉。 陛下胡乱地想着,才踏入殿门,便见烛火摇曳中,一抹素白身影直直跪伏在地,正是贤妃与后头一个巨大的箱子里躺着个血肉模糊的人,是已经许久未在御前当值的贤妃胞弟邓闳轩。 “陛下,求您开恩!”贤妃脱簪散发,素衣素裙,往日温婉的声线此刻带着难掩的颤抖,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闳轩年幼糊涂,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才犯下这等大错。臣妾愿以半生荣宠换他一命,求您饶他这一回!” 她身侧的邓闳轩气息奄奄,双手死死攥着衣袍下摆,指节泛白,仰面躺在木箱中,他肩背止不住地轻颤,却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完整,想从箱中坐起身来,却怎么都做不到,嘴唇嗡动,可根本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殿内烛火噼啪作响,映着陛下沉如寒潭的脸,他亲手将贤妃搀扶起来,“是朕忙于政务,没能去看看爱妃。这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没想到来得这样快,正是大好的时候,爱妃说得什么丧气话。” 陛下凌空抚了抚贤妃尚未隆起的小腹,疲惫中沥出一丝温软,贤妃却垂着头,没有半分羞涩,也没有与他同样的欣喜。 陛下的脸色变冷,居高临下地看箱中的邓闳轩,沾了夜露的月白袍摆垂落的衣摆扫过金砖,没有半分停顿,只淡淡吐出一句:“闳轩这是怎么了?还带累爱妃身怀龙裔跪在垂拱殿中。” 却绝口不提传太医来诊断的话。 贤妃闻言,身子猛地一僵,泪水顺着脸颊砸在地上,柔软倔强的无声落泪,目光灼灼地望着陛下:“臣妾,此事闳轩罪该万死。可他是臣妾的一母同胞的弟弟,求陛下看在臣妾侍奉您多年的情分上,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哪怕是废去他的官身,让他去戍守边疆,臣妾也甘之如饴!” 邓闳轩听到“戍守边疆”四字,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却只能小幅度在箱中挣扎。 陛下沉默地看着他们,殿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烛影在墙上晃出扭曲的轮廓。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朕自然顾念与你的情分和皇儿,不会株连邓家。至于闳轩意图谋杀皇室宗亲一事,也不能只听一家之言,朕会交付有司,大理寺会审,按律处置,爱妃可宽心,郡主毕竟未曾受伤,朕会劝她息事宁人,保闳轩一命。” 话音落,陛下纡尊降贵地扶起贤妃,二人一同朝后殿走去,只留下邓闳轩瘫在原地,烛火的光映着他神色莫名的脸,满殿的寂静里,连呜咽声都不分明。 高德宝带领着内侍们将箱子连同邓闳轩抬下去,“郎君放心,这都是做给外人看的,郡主要个说法,少不得要给郡主一个说法,委屈郎君,奴才这就请太医来给郎君治伤,陛下定会保着郎君的。” 三言两语之间,悬黎成了咄咄逼人的那个,而陛下成了息事宁人的那个。 邓闳轩昏昏沉沉,不知将这话听进去没有,只是紧咬的双唇间已经溢出血来。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而晨雾还未散尽时,汴京街头巷尾的脚店正店,小摊货郎间已炸开了锅。 “毅王妃跟岭南秦家那二郎君跑了!”这句话像长了翅膀,从御街南头的绸缎庄飘到北头的铁匠铺,连挑着担子卖胡饼的小贩,都要在吆喝间隙添上两句议论。 人们唾沫横飞地描摹着细节:说那秦照山生得一副好皮囊,几个月前随岭南贡使进京为今上贺寿,不知怎的就勾搭上了孀居多年的毅王妃;说王妃走时连钗环都没带,只揣着半块当年毅王赠的玉佩,趁着五更天的露水,跟着秦二郎溜出了王府后门;更有人拍着桌子断言,定是王妃耐不住寂寞,才做出这等败坏门风的丑事。 什么不忘亡夫,潜心礼佛,都是假的,冰清玉洁是假,生性放浪才是真。 说着说着,议论的风头很快就烧到了长淮郡主身上。 “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那小郡主也未必是个好娘子,不然怎会摽梅之期还未定亲?指不定也是在外头惹了什么风流债,高门大户都避之不及这才耽误下来。”茶桌边,穿青布长衫的书生呷了口茶,语气里满是鄙夷。 隔壁桌的妇人立刻附和:“可不是嘛!好好的金枝玉叶,偏生养在那样的母亲身边,能学到什么好?将来哪家敢要这样的媳妇,怕是要被街坊邻居的唾沫淹死!” 这些话像细针,密密麻麻扎进汴京百姓的心尖舌下,他们肆无忌惮地批判毅王妃,审视长淮郡主,滔滔不绝,且乐此不疲。 来采买纸墨的文郎君,听着不堪的议论眉头紧皱,“果然是王妃玉臂秦郎枕,女人监国只怕是要起前朝之乱了。” 话音才落,一阵风扫过来,他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脸上便重重一痛,他无法控制地偏过头去,喉间一滚,吐出一摊血水来,血水里混着他的两颗牙。 文郎君捂着生疼的脸颊,难以置信地瞪回去,想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在天子脚下随意伤人。 迎面又挨了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根本看不清眼前人,那人声音尖细,恶狠狠地,“还读书人!人云亦云也便罢了,口中还秽语不断,若是叫你这样的人考过科举,可真是朝廷百姓的不幸。” 文郎君亦是怒不可遏,“怎么会是人云亦云,分明就是事实,这可是同窗拂冲亲口所说,他的老师是朝中贵人,怎么会有假!” “那也是你那同窗诟病大娘娘监国?”来人又抡起了拳头。 “福安。”悬黎淡淡出声阻止,福安气冲冲地撂下拳头,大步站到悬黎身后去,“主子就该让我打死他!” “打死他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反倒自己沾染一身不是,不上算。”悬黎多看了两眼这义愤填膺的小郎君,被福安打肿了脸的小郎君。 也勉强算是半个前世的旧人。 ----------------------- 作者有话说:今天状态不太好,没能写很多,我争取明天多更[加油][猫头][空碗][捂脸偷看][加油] 第84章 明令十九年那一年的进士, 有三人曾经是她榜下捉婿的备选,一是策论针砭时弊的苏郎君,可惜那苏郎君已经成婚, 与妻子情笃;一是锦绣诗赋难掩刚直的杜拂冲, 也是她最瞩意的,不过最后因为姜青野不了了之了;还有一位,便是眼前这文郎君。 这位郎君位于末选, 原因无他, 此人比前两位圆滑许多, 她日常便在陛下和太后之间周旋转圜,并不想回到家后还要同夫君绞尽脑汁地斗智斗勇。 这三人是同榜进士, 不过各自拜了师傅,明令二十二年那荒唐的和亲令下,三人都曾陈情,措辞态度大不相同。 这位文郎君,态度最为暧昧温和,仿佛殿前太尉隶属武官阵营, 举家为国理所应当,自然,他并没有说得这样直白,不过是以詹相公的口吻, 摆着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架势,慷慨激昂地论述无论男女贫富皆应为国出力。 仿佛照楹不去和亲,便是十恶不赦, 大逆不道等同谋逆。 “拎上他,咱们去找这拂冲对峙去,我倒是要看看, 此人说得如此言之凿凿,能拿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 福安喜滋滋地把人胳膊腿折了,往人嘴里塞了块破布,抗肩上,跟在悬黎马车后头,大摇大摆地穿街而过,直奔国子监。 文郎君难堪地埋头遮掩自己,福安也无意让人更加难堪给主子招恶,任由他遮掩,还体贴地将人翻了个面,背朝天脸朝下。 他也是怕这酸腐书生脸皮薄,到时腰带一解一脖子吊死,他死了不要紧,要是死因归咎到主子身上才是晦气。 “大娘娘是不在意有人妄议她,但大娘娘不会允许牵连无辜,未知始末,谁给你的胆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说八道?” 文郎君被颠得恶心想吐,呜呜啊啊地也根本说不出个整字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狂徒扛着他朝国子监的方向走。 国子监,位于汴京开封朱雀门外,御街之东,紧邻秘书省与太常寺,往来多为文礼官员与大儒。 国子监生众多,因此商铺亦是鳞次栉比,笔墨纸砚,书画文玩,乃至酒楼茶肆,应有尽有,悬黎掀帘望去,往来学子三三两两,络绎不绝。 选择在这地方散播流言,也算是有脑子了,自古至今,只在窗下颂圣贤书的学子,从来都是最容易煽动的人群,他们心怀希望,雄姿勃发,自认是未来栋梁,中流砥柱。 善于以心发愿,想管天下不平事,也以敢于直言为荣。却也因为心思最为单纯,最容易被蒙蔽。 换做她是钟璩,也会选择在国子监煽动群情。 钟璩默许杜拂冲入国子监,也是早就考虑好了这一步吧。 只可惜—— 是步烂棋。 国子监不许闲杂人等进入,悬黎的马车被拦在门外的时候,驾车的翠幕取下腰间的令牌亮给守卫,守卫收戈退步行礼,态度极其恭敬。 正默默忍受奇耻大辱的文郎君正巧倒着看到这一幕,心底开始不安起来,国子监的守卫担着保护学子的职责,隶属禁军,倨傲得很,对着有品级官阶的人也不假辞色,对着这娘子为何如此恭敬? 他被这恶徒打得头昏眼花,那娘子又带了帷帽,他并未看清那娘子的模样。 他不会是非议毅王妃的时候,恰巧被长淮郡主听了去吧。 那他的仕途岂不是要被这一句闲话断送了? 文郎君越想越心惊,想着自己十数年寒窗之苦,竟要断送在一句闲话上,又不住地安慰自己,人人都议得,怎么就他说不得,而且这事又不是假的,天家郡主也不能草菅人命,天子脚下还有王法。 正在他越想越心凉的时候,他被那狂徒一把扔到地上,后腰狠狠撞下去,倒是不大痛,反正是比不上自己胳膊和腿来得痛。 文郎君眼前终于不再一阵阵冒金花的时候,他才辨别出来,这地方正是他与拂冲和苏兄研习策论的小课室。 是前次大考得了前三甲才迎来的使用权,掉出三甲便只能灰溜溜地搬出去,为了抓住在此处修习的机会,他没日没夜的读书,今日想寻孤本才出了国子监。 没成想惹了大麻烦回来。 思及此,他小幅度转头想看看究竟是何人要同他与拂冲计较,结果脸上又挨了一耳光,“眼珠子再乱转我就给你挖出来。” 这一耳光并不重,但实在侮辱人,有辱斯文。 似是看出了他的受辱之色,那娘子平静开口:“你的脸打不得,我毅王府女眷的脸便打得?我书读得少,小郎君你自己说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文郎君头皮发麻,竟然如此倒霉,他非议毅王妃的时候,撞到长淮郡主手上了! 他惊得根本不敢动作,长淮郡主却又开口了:“读书人的脸面金贵,那我毅王府的声名便是应该被人踩在脚下的鞋底子?” 但那声音似乎朝着门口,不是在对他说。 文郎君硬着头皮壮着胆子去看,青襟直裰的拂冲,正十分无措地站在院门口。 长淮郡主是听了他的话,来找拂冲的麻烦来了。 “娘子,此处是国子监,闲杂人等不可入内,娘子还是尽早离去。”杜拂冲稍稍拱手。 说话间,杜拂冲看到了只能跪在地上,好像受了伤分外狼狈的文兄,赶忙上前想将人扶起来。 “事情了了,本宫必然不会多待。”悬黎将帷帽掀开一半,没有温度的目光落在杜拂冲身上,杜拂冲被这目光一瞧,愣在原地,他的心也没来由地怦怦直跳。 “教出一群没有自己判断能力,只会人云亦云的学子霍乱朝纲的地方,本宫也根本不想踏足。”悬黎这话说得极不客气,杜拂冲却并没有色变。 他定了定神,低着头温声道:“娘子何出此言?国子监是大凉最高学府,聚集着天下志士和当世大儒,娘子慎言。” “是吗?”悬黎轻飘飘反问一句,“王妃玉臂秦郎枕,你亲眼看见了?” 杜拂冲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浑话私下与同窗说说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从这位贵人嘴里说出来却叫他面皮发烫。 这实在太轻浮了,甚至有些难为情,他尽力稳下心神,小声辩解:“毅王为国捐躯,是当世英豪,是大凉的英雄,王妃理应为其守节。” “所以你为了替英雄鸣不平,便要作淫诗来讽刺英雄的发妻?”悬黎冷笑一声,“不知你这是在敬英雄,还是想气英雄还魂。” 杜拂冲头埋得更低了,他不过是头脑一热的酒后狂言,他也不知为何不过一夜之间竟然传遍了汴京,方才在外已经辩解多轮,可是无人信他,反而愈演愈烈,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学子来续作,闹得他今日还未能温书。 如今又被这位娘子当面指出,更叫他无地自容。 “再者,毅王妃与毅王如何,与尔何干,毅王妃是青灯古佛,还是择婿另嫁又关尔何事?” 悬黎一个眼神,福安一脚踹过去,杜拂冲没防备,被踹倒在地,“本宫以为,国子监培育出来的莘莘学子,关心得该是大凉百姓是否能够吃饱穿暖,挂心得应该是大凉四境的国土是否重归大凉,为百姓请命,为贫苦发声。” “毅王妃她是伤天害理了,还是谋朝篡位了,要被这样指责非议?只是因为她是女子,应该为亡夫守节?那本宫想问,国子监是太闲了吗?”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79节 当头棒喝,振聋发聩。 是啊,他这是在做什么?他分明不关心这些的,杜拂冲跪伏下去,“是某的不是,某愿负荆请罪,以平物议。” 悬黎居高临下,意味深长:“尊师重道的确是应当,但尊的是公正师,重的真理道。再者,钟璩说的便是对的吗?” 恩师名讳被提及,杜拂冲不受控制地抬头,意外地撞进这位娘子清澈的眸子里,“若是你只会学市井闲汉非议别家夫人,那还是不要科举入仕了,科举取仕若择出来的全是这样的品性和见地,那大凉才真是没有未来了,满朝进士长舌公,更无一个是男儿。” 悬黎在回敬他那句艳诗,却犹嫌不够。 “福安,给我好好打他一顿,别伤了手和脸,到时这人若是文不成武不就科举不成,没准还要歪赖到咱们身上。” 悬黎此话一出,杜拂冲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并不是那样睚眦必报,不分青红皂白讲不通是非善恶的人,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因为这位娘子此前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 “这世道对男子宽容对女子严苛,对读书人盲目推崇对皇家秘辛热衷,你以为不过一时激愤之言,可你就学于此,便自有人来崇拜追随,将你的话奉为圭臬。众口铄金,会毁了一个人的一生。” 才不过是国子监生便有了这份力量,若是入朝为官能动用的权柄更大时,还指不定能捅出什么样的窟窿来呢。 杜拂冲怔怔地,似是在消化她的话,不过也容不得他再多想,福安的拳头已经怼到他肚子上来了。 可真疼啊,文兄这一身狼狈,便是拜此所赐吗? 杜拂冲冷汗涔涔地胡思乱想时,又听到那位娘子说:“别记错了仇人报错了仇,今日决意给你的教训的,是当今毅王与毅王妃的独女,长淮郡主萧悬黎。” -----------------------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啊啊啊[烟花][烟花] 第85章 “还有, ”悬黎带着清冷的蔑视俯视国子监二甲,点了点廊下贴着的一幅巨宣,“瑶池阿母绮窗开, 黄竹歌声动地哀。真是讽刺, 两位才俊以此为戒,却根本听不见不平悲苦之声,只会捉着内宅轶闻哗众取宠。” 悬黎陪伴大娘娘宫禁内闱中浸染多年, 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总是四平八稳地, 若不是谈及她娘亲的措辞不堪入耳,她也不会这样的锋芒毕露和咄咄逼人。 她从前不发这样的脾气, 动怒无用,相比之下她更看重能否解决问题或是从中得益。 可世事反而事与愿违,钟璩进谗言要陛下龟缩不出,姑息养奸,本就惹人生厌,刺杀他的事情败露竟然将矛头指向她阿娘。 她与阿娘, 是大娘娘在世上唯二的血亲,扯下了她与阿娘的目的也必定是为了拉大娘娘下马,若是她与阿娘心智软弱,受不住攻谩骂与恶意指责, 想不开寻短见,岂不是剜大娘娘的心。 或许还会被渲染成畏罪自戕,更坐实了这污名。 钟璩老贼, 心肠歹毒。 海东青不知从何处飞来,凌空振翅护在悬黎身后,与紧跟悬黎身后的翠幕、福安一起拱卫着悬黎离去。 海东青骄傲地嘶鸣两声, 惹得周围几个学舍的学子跑出来看。 “胳膊腿接回去了?”悬黎并没有回头,一路经行之处,学子们纷纷退避,视线闪躲。 福安紧跟了两步,“自然,咱家的手艺郡主放心,绝对不留痕迹地叫他疼上一个月。” 保管让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最近接连出事,陛下的目光即便投到毅王府上,也不会想到我阿娘身上去,即便想,也不会觉得这是大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民意已经不容许御史和台谏官不管闲事,就算他们不说,有心人也会让满朝文武注意到秦照山的敏感身份。 “那咱们把那恶心老匹夫绑了,主子您派我与翠幕姑娘去,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福安挽起袖子,跃跃欲试。 “那有什么意思。”悬黎放下帷帽前的纱,遮住了嘴角扬起的冰冷弧度,“姜青野在文德殿杀过钟璩一次,那我也杀他一次好了。” 不动刀,不见血地杀他一次。 秋日黄花开尽,从国子监一直落到朱雀街,三枚堂里正伯为自家主子附庸风雅的种下的菊花,被府中仆妇辣手采下做成了菊花糕。 剩下的被正伯泡了菊花茶,今日正好拿来待客。 来客毫不客气地坐在花窗下走大相公堵住的残局,大相公卸去重担后,修身养性得很,琴棋书画成了日常修习。 他卷起圆领袍的袖子正在紫檀案前泼墨挥毫,一心二用道:“可见老夫真是落寞了,如今这府门也是叫人随便登了,你不去争仕途,也该是去慕娘子,困在老夫府里做什么。” 姜青野抛棋子的手顿了一顿,“我这出身,争仕途也不太好往前走了,至于慕娘子,我慕的那一位,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我若日日歪缠,只怕是要被厌弃。” 幽怨的酸气,熏得大相公皱眉,原以为能过上两天清净日子,结果安生还不到两日,这殿前司的爪牙还登门拜访了。 紫豪重新蘸了墨,大相公一心二用:“小将军从前在北境军中的战绩,老夫也略有耳闻,如今一看,这慕艾的水准倒是大凉第一。” 大相公看似忧心忡忡:“今日流言纷纷,你却在老夫府上躲闲,当心郡主再不理你了。” 大相公一语点破姜青野所慕之人,姜青野手里的黑子落了地,他顶着染了薄红的脸弯腰去寻。 大相公却不打算放过这个揶揄他的机会,“长淮郡主师承祝宪与孙儒,又长久地陪伴太后,的确是不需太过担心,她若是能下场科考,国子监全舍,皆不够看,区区流言,她必能妥帖应付,全身而退。” 大相公门下进士不知凡几,能得他这样一句,足见悬黎的出众,姜青野随手将黑子排在黄花梨棋盘上,默然不语。 悬黎从来都是深敛锋芒,大相公这看中与肯定,究竟是从何处而来。 难不成是人老成精,还是说,是听成将军说过些什么? 大相公自行动手换了一幅澄心宣,饶有兴致地给姜青野解惑:“先帝从前选宗室入宫为继时,是我谏言先帝择了今上,一是看重他沉稳缜密,二是今上生身父母体弱,来日能少许多风波。” 他也不是事事能料中,从前想着先帝生身父母短寿薄命于朝堂是益事能少许多不必要的风波,可稳国祚。 如今看来,体弱则心狭,陛下为人亲子,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生身父母的狭隘,不致命却恼人,但国事之上哪里容得半分私情在里头。 “若老夫早能知晓,渝州城里还养着这样一位小郡主,来日会伴在大娘娘身侧,那老夫甘冒大不韪,保她登位。” 前朝都能有女君即位,本朝为何不能有,他虽是一把年纪却不是食古不化。 这话姜青野没法接,眼珠转过一圈,重新落回棋盘上,只是面上带了笑,心情不错的模样。 他喜欢听旁人夸赞悬黎,尤其这人是他敬重的老师。 日光将御街的青石板路晒得温热时,一辆未挂任何仪仗的乌篷马车,从皇城侧门缓缓驶出,车帘低垂,只隐约可见车内端坐一人,正是被大相公提及的陛下。 他未穿龙袍,还是昨日那一身月白常服,身边照旧只有那一个贴身内侍高德宝,轻车简从,直奔朱雀街三枚堂。 三枚堂朱门紧闭,门庭冷落。 自大相公吕宿因言被殿前司送回府中修养,府前便一改往的车水马龙。 陛下瞧着那笔法苍劲的匾额,板着脸感怀,他以为他能借着乱局卸了大相公的权,可这两日的事轮番压下来,萧悬黎的话也沉甸甸地缀在心头,加之今晨收到的渭宁奏报,他思来想去,竟只有大相公一人能与之商议。 这一记耳光,不疼却响亮地扇回自己脸上了。 高德宝上前轻叩门环,片刻后,身着素色衣袍的正伯开门亲迎,见是陛下亲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躬身行礼:“恭迎陛下,老爷陛下驾临,未及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免礼,”陛下抬手,冷淡道:“带路吧,朕常服前来,便是不想兴师动众。” 正伯脚步加快,领着陛下往正院去,临近正堂,脚步声骤然加重,仿佛是踩到了什么脏东西,又像是在给什么提醒,叫人注意避让。 正伯领着陛下入正堂时,大相公才搁了笔,抬眼见是陛下,赶忙上前,没有任何异色,如往常一样恭敬地陛下行礼。 这让陛下心里的别扭少了许多,他也竭力如平常道:“朕今日前来,非为私事,而是渭宁叛乱愈演愈烈,流民愈重,朝中民间亦有杂声,朕心难安,特来听大相公一言。” 大相公神色不变,像是往常在垂拱殿为陛下排忧解难时一般,并无寒暄客套,行礼后直接引着陛下步入书房,案上摊着一幅旧舆图,显然吕宿虽被禁足,仍心系国事。 陛下指着舆图上渭宁的位置,沉声道:“兴庆府起了兵戈枪炮之声,柘波虽气焰嚣张,太傅主张暂缓出兵,先安抚流民;兵部则力主即刻派大军镇压。大相公以为何如?” 吕宿凝视舆图片刻,直言道:“陛下,二者不可偏废。只镇压,流民无生路,叛乱恐难根除;只安抚,叛匪未除,乱源仍在。臣以为当分三步走。” 他伸出手指,逐一分析给陛下听:“如今北境正休养生息,但契丹此刻马肥兵壮,不可不防,北境军中能抽调的兵力不可多于一万,且必须由北境成将军统领驰援渭宁。 命临近的知州赖志忠,即刻征用闲置驿馆、庙宇,开设流民安置营,由户部拨款,每日供应粥食,先解流民燃眉之急。 三则,可从流民中招募青壮,一部分编入辅军,协助正规军运送粮草、修筑工事;另一部分则由工部统筹,参与修建当地水利、开垦荒田。如此既能解决流民温饱,又能为战后恢复生产蓄力,断了叛匪的兵源。 陛下闻言,眉头舒展,指尖在舆图上轻轻敲击:“大相公所言,正合朕意。只是……此前禁足于你,是朕……” “陛下不必介怀,”吕宿打断道,“臣身为宰辅,知无不言,本是职责所在。如今四境不稳百姓不安,臣只愿陛下能安百姓、定天下,个人得失,不足挂齿。” 陛下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几日多处叫他灰心力疲,竟是在大相公处得了个立可施行的法子,陛下的疲倦被扫走一半,他有些等不及,起身道:“好!朕回宫后,即刻拟旨部署,委屈大相公再等些时日。” 吕宿躬身送驾,直至乌篷马车消失在巷口,他才直起身,望着皇城方向,轻轻舒了口气。 阳光毫不吝惜地洒在三枚堂前,照亮了三枚堂的匾。 正伯过来扶大相公回去,却被大相公制止,“安生日子过不了几日了,我自己转转,你去盯着厨下多煮些肉,只怕姜郎君还得再返回来用饭。” 大相公语带嫌弃却露出了少见的笑容,姜平钊可真是会教养郎君。 不知他若是把姜青野收入门下,朝廷内外会是什么反应。 ----------------------- 作者有话说:[捂脸偷看][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第86章 葫芦鸡, 水盆羊,西凤酒。 菜用汝窑玛瑙釉的莲瓣盘来盛,酒装在绘着鸿雁的台盏里, 紫檀筷托上架着银头箸 姜青野安静端坐长案一侧, 心里明镜似的,这是鸿门宴。 大相公是永兴军路人士,虽然自进京科考时起便没有再回过家, 但凡他宴客有所图时, 便会上这三样, 大相公礼贤下士,何人会不感激涕零感恩戴德。 所以大相公总是凭着他这老三样, 无往而不利。 招不在新,十分管用。 他与老头一共吃过三次鸿门宴,最后一次吃时,老头儿说:“老夫官场叱咤一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唯独与你喝过三次西凤酒。” 那是他重返北境前的诀别酒。 今日, 是第四次。 “我做不了郡主的主,大相公若是有事可与她直说,她会酌情做出正确的判断。” 姜青野谨慎地与大相公碰了个杯,大相公闻言呛了一口, “将军高估自己了,老夫若是真想让郡主做什么,自会求到大娘娘跟前去, 那可比同将军说要快上许多。” 姜青野挑眉,这倒是,大相公是太后的心腹, 他的话,大娘娘愿意听上几句,哪怕事关悬黎,若是不过分,大娘娘会酌情答允。 他替大相公又满了一杯,而后大喇喇地把剩下的一壶西凤酒喝干了。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80节 大相公这些年拿永兴路三宝宴过许多人,从没遇见过这么胆大且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 一时之间,没有应对,静静看着姜青野没有什么出其不意的后招。 姜青野今生是头一回与大相公同桌用饭,但极其熟稔地给大相公夹了根鸡腿,正色道:“我劝大相公,不要把宝压在赖志忠身上。” 大相公与陛下议事时凑过去听了一耳朵,若不是听到了大相公劝陛下的那席话,也不会折返。 大相公不语,于是姜青野尽量让自己公正地陈述此人低劣的品性,“庆州与渭宁相接,渭宁有个风吹草动,他本应比任何人都清楚,可北境与陛下陈过渭宁之弊,连秦家都长途跋涉地来人朝见陛下直陈厉害,唯有庆州,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动作。” 赖志忠好像是在任上死了一般。 “我实在不明白,渭宁乱起来,最先打的不就是他所辖的庆州,他怎么能如此稳得住。” 姜青野像是真的揣摩不明白赖志忠的心思一样,大为不解。 大相公捻须,沉吟片刻,“这倒也不难理解,姜家军功卓著,元帅手底下更是强兵无数,有这样的顶梁柱立在北境,西北境一系的将领大多难以出头,能在陛下跟前露脸的机会就那么多,露了北境的,便挡住了庆州的,你若是赖志忠,你怎么做?” 这事姜青野曾在那难熬的寒夜里颠来倒去地想了无数遍,每次都会指向一个极其荒诞可笑的理由。 “仅仅是要在陛下面前露脸,他便要填上渭宁与庆州那数以万计的无辜百姓的性命,也能面不改色地把北境军坑害地四分五裂,让大凉失去这样有力的一面屏障?” 恶人作恶,好像总是很难被揣测,并且也根本无法理解。 “所以老夫才建言陛下,北境最多抽调一万兵力,且必须由成将军领兵。” 一万的缺口,从四境调集驰援补上,并不算难,契丹若是真的在大凉后院起火时趁火打劫,也并不会带来多大损失,或许还能将契丹的国力拖上一拖。 “再者,”大相公看了一眼,眼底漫上血丝的姜青野,慢条斯理地点他,“老夫已经说过了,令尊是北境军中的顶梁柱,顶梁柱端端正正矗立北境,北境的天就塌不了。” 大相公宦海沉浮几十年,阅人无数,他以为姜青野是个如同姜帅一样胸怀大志,忠君爱国的大好郎君,可他方才在姜青野眼中看到了嗜血的杀意。 这可不该是一个驻守边关的将军眼中应该有的。 这不是治世之刃,而是乱世的刀兵。 这柄杀器,陛下驾驭不了。 姜青野听大相公一席话,心里也慢慢平静下来。 今生的情形已经与前世不同了,是他与悬黎联手改变了北境军面临的死局,大相公也比前世更早地看清了四境乱象,保全北境的同时,挟制了庆州。 而且,兄长此时在京中,陛下不会轻易放他走,那他便不会走上如前世一般死于驰援途中的老路。 兄长和阿爹,此生都能安安稳稳地长命百岁。 一席饭,吃到最后两人都食之无味,却没有一个人搁筷,直到碗里的饭见了底,正伯才极有眼色地带着人上前撤了桌。 姜青野心底有些介怀自己方才的失态,侍立在一旁没有告辞。 而大相公拿出了自己今日写的那一幅澄心宣。 “老夫与你投缘,想抢在姜平钊前头送你个表字。” 四四方方一张纸,上头只有的铁画银钩两个字。 庾楼。 姜庾楼。 这两个字,兜兜转转地,还是被大相公赠予他。 可他今生明明还什么都没做。 这老头,眼睛实在太毒。 姜青野端正叉手行礼,“多谢大相公赐字,青野感怀于心。” 姜青野看向大相公的目光,不再是半含嗔的冰凉,而多了几分熟悉的亲近。 这时候又颇为温和无害。 大相公不禁思忖:难道小郡主是觉得此子危险难以掌控才不与此子缔结良缘的吗? 大相公眼前闪过大娘娘那张睿智□□的脸,自己否定:应当不会,一脉相承的两个人性情不会相差太远,越是难以掌控的事,才会越叫人觉得有趣。 “老夫向来主张对手握重兵的将军,应是半防半信,今日与你推心置腹,一半是因为郡主,”他相信大娘娘身边的孩子降得住这脱缰的猎马。 “另一半是因为你。”说来也怪,从未深交过,可他就是觉得与姜青野十分投契,他相信这匹烈马已经将缰绳紧紧咬在嘴里,不会动摇大凉根基。 不为别的,就冲他仿佛很知道如何哄自己开心,却依旧我行我素地喝光了西凤酒这一点,便能相信姜青野不是个居心叵测的军中小将。 纵被猜疑,热血不凉。 姜青野铁钳一样的大掌拍了拍一把年纪的大相公,拍地大相公咳嗽许久。 哪怕他被好像开始有些小孩脾气的大相公赶出府了,也并没有被影响心情,忍住了去寻悬黎的念头,一路回了府。 尚在京中的家人齐聚一堂,好似在等他回来一般。 正位之上的大哥,面色凝重,却又好像藏着一丝喜色,见他进来,大步走向他,“陛下有旨意下来。” 什么旨意? 姜青野脸上的笑意退却,朝堂上都乱成一锅粥了,此时此刻陛下有旨意给他? 似是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青源双手捧起桌上的圣旨,替陛下转达道:“圣使说陛下有交代若你不在府中,也不必再特意宣一次给你,只说要你即日启程重归北境,不可耽误。” 釜底抽薪。 是在将悬黎的军,也是在警告他,他与悬黎的事,没可能。 姜青野的脑中兀得想起大相公那句,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保她登位。 可真是睚眦必报的皇帝,他究竟为什么这么见不得悬黎好? 即可启程?不可耽误? 这分明是要打悬黎一个措手不及,等悬黎察觉出不对时,他已经在路上,那陛下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结果是可以预见的,但他想不明白陛下做这事的动机,在三枚堂时,还有些像样来着,怎的出了三枚堂就重新变回了听不进人话的萧风起? ----------------------- 作者有话说:在补 第87章 青源察觉到了青野没有表露出来的不情愿和厌恶, 抬手屏退了左右,只余下他们兄弟二人后,青源的神色也严肃起来。 “二郎, ”他收起圣旨询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将岁宴特意留给青野的乳糖狮子拿出来, 一个个狮子脑袋龇牙咧嘴,狮身也是歪七扭八,瞧着像是塑型失败的样子。 “你回北境也好, 京城现下是一滩浑水, 邓家出了宫妃, 行事作风也变得让人捉摸不定,与其在这污浊之地消磨锐气, 还不如回北境去。” 青源拿了个丑狮子递给青野,“至于长淮郡主,你也不必担心,我观她眉宇开阔,胸有城府,自有天潢贵胄的傲气, 绝不会在你不在京中的时日里随便许了人家。” 青源在姜青野诧异的目光里揶揄道:“还是说咱们不可一世的小将军觉得自己绾不住郡主的心呢?” 姜青野咬掉了丑狮子的头,“把我遣回北境,留你与大嫂在京中为质?真是一手好算盘。” 萧风起在内忧外患接踵而至的时候,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他赶回北境! 姜青野心底嗤一声, 体弱果然心狭。 “隔墙有耳,二郎慎言。”三娘端着一盘鹅梨进来,青源顺手接过去, 搁在青野跟前。 “三娘说得对,二郎你是斥候出身,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君有命,臣则受,哪里轮得到你来指责君上,咱们姜府累世清名,又不是乱臣贼子。” 青源眼角下耷,不怒自威的模样很是摄人,姜青野别开眼,不忍再看,出援庆州前,兄长就是这样一副凝重的神色交代他照顾好自己,像是知道自己会遭遇不测,交代后事一样。 “青源已经被调进兵部,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得了,二郎带着岁晏一起走吧,带他去和慕予团聚,他在京中这些日子都吃胖了,这下再与慕予对拆过招,只怕是要输。” 在自家娘亲身后冒头去挑鹅梨的岁晏怪音怪调的哀怨一声,攥着鹅梨自暴自弃地啃了一大口。 大嫂进门后,总是春风化雨,将他和兄长的争执消弭于无形,慕予乖巧,岁晏可爱,三人一起融在他与兄长中间,左右劝和。 姜青野的神色缓和下来,“自然是要带岁晏走的,我兄长舍不得我在京中消磨,我自然也不愿意我侄儿在京中委顿。” 只是不能是现在走,毅王妃和秦照山的事已经被钟璩传了出去,钟璩的目标必定是悬黎和大娘娘,悬黎需要人手,他不能在此时领皇命离开。 他不能留悬黎独自一人面对这些重伤诋毁和来自那对师徒充满恶意的针对。 而悬黎,也并未想过独自面对。 准确来说,是根本没想过应对。 教训杜拂冲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警告钟璩,他的鬼蜮伎俩已经被看破了,别再乱来。 而天下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 真正奔于生计的百姓,并不会时时把这无关紧要的轶事放在心上,王妃身在何处又与谁在一起,远不如巷口米店的米价来得重要。 “真的听之任之吗?”垂花殿轩窗下,大娘娘的明镜前,黄花梨妆案上琳琅满目,堆叠得全是大娘娘的奇珍异宝。 大娘娘将悬黎发间的绢花金鱼摘了下来,替换了一枚宝石锦鲤上去,红尾绿麟,在日光之下,华光闪闪。 悬黎贴着大娘娘的胳膊,全然地信任和孺慕之情,“姨母不嫌元娘给姨母惹祸就好。” 大娘娘轻柔地抚过悬黎缎子似的长发,温柔而慈爱,“汴京城是个牢笼,已经锁住段瑛五年光阴,何必锁她一生。” 更何况,段瑛与她不同,她有野心,想掌权,段瑛只想舒心适意而已。 朝政之事虽千头万绪,但她乐在其中,韬光养晦够了,也该她出来主持大局了。 “皇帝今日去过三枚堂,听说是带着最新的军报去的。”悬黎心里有了盘算,面上便有一瞬间的晃神,大娘娘不再多说。 她从圆荷手里取过新制的衣裙,“新的蹴鞠服做好了,身量尺寸没变已经给你收好了, 织造局新供上来的火涣布多,便给你多裁了一身衣裙,你试给哀家瞧瞧。” 不同于以往束缚脚步的裙装,这回的下裳是胡服一样的裤子,虽亦是层层叠叠裙摆一样,但十分方便行走。 由浅及深的渐变色,也同鱼尾十分相似。 “真有巧思。”莫说京中贵女,便是男子也甚少穿裤装,悬黎毫不掩饰自己对这身衣服的喜欢。 大娘娘笑容更深,“那还不试来给哀家瞧瞧。” 悬黎带着翠幕进内殿换装,大娘娘的目光随着悬黎移动进去,直到再也瞧不见悬黎,大娘娘的笑意收敛,潇湘躬身上前,搀扶着大娘娘转而向外。 “这乱局够久了,既然陛下收拾不明白,那哀家来替他收拾。”大娘娘眼中慈爱不再,只剩冷冽,比朝天髻上垂下的冰蓝流苏还要冷上几分。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81节 什么阿猫阿狗都来编排段瑛,剑指太后了,大娘娘,随意理了理袖子,到底是云英未嫁的小娘子,便不要掺和这腌臢事了,身为长辈,与一国太后,正是在这种时候站出来主持大局。 “钟璩。” 太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她如何不知这位太傅的心思,自先帝驾崩,她垂帘听政以来,这位三朝元老便处处透着不服,朝堂上明里暗里地发难,嫌她一个妇人碍了他的眼,碍了那些想扶持新帝、独掌大权的臣子的路,至于其余的腌臢心思,阴沟里的老鼠,连想都该死。 人不如鼠,人心难测,如今,竟敢拿她的亲妹妹开刀。 好,真好。 垂拱殿上。 陛下看着案头这半日送进宫来已经堆叠如山的奏章,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不过才半日,不仅有段瑛与秦照山私下往来的书信抄本,字里行间情意绵绵,竟然还有太傅府门客如何在市井间添油加醋、散播流言的人证物证,甚至连钟璩与几位大臣私下聚会,抱怨太后专权的记录都有。 “陛下。” 太后的声音从旁侧传来,她今日未着朝服,只穿了一身素色的褙子,但在全盛雍容气势之下,素裳犹胜冠冕,她食指点了点陛下的御座,带来无尽的压迫之意,“毅王妃潜心礼佛,常年茹素为毅王祈福,如此忠贞不渝,岂由如此污蔑,陛下必得为她主持公道。” 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皇帝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压:“流言猛如虎,就算毅王府与悬黎不在意,远在渝州的西南驻军会不会在意?渝州旧部有多敬重毅王,陛下应当很清楚。再者,这事是有人故意为之,借皇家私事,行离间之实,妄图动摇人心,挑拨陛下与哀家的关系。其心,何其毒也。” 皇帝喉结动了动,他看向太后,这位从小看着他长大、在他登基之初力挽狂澜的母后,此刻眼神平静,却让他莫名感到一阵不妙。 太后果然验证了他的预感,剑指太傅,“区区国子监生怎敢做歪诗讥讽王妃,他有有何证据胡言乱语,必然是受人指使。” 大娘娘一个眼神,福兴公公即刻上前呈上一卷册子,“回禀陛下,这是国子监那学子的生平,他的授业恩师,正是钟璩钟太傅。” “他教导陛下,背后却中伤陛下,实在是包藏祸心。”大娘娘这词用得极重。 太傅是老臣,且是一心为他的人,可太后的手段,他更清楚。 若今日不处置太傅给太后一个交代,那他便是公开与太后撕破脸,此时此刻对上太后,他并没有多少胜算,无法兵不血刃,也无法全身而退。 见陛下不语,太后继续施压:“陛下,皇室宗亲岂容臣子百姓评头品足,若任由事态发展下去,最终势必会牵扯到陛下身上,百姓若是对陛下也心生疑虑,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这可不是治世之象,陛下十岁即位,难道是为了大凉上下对陛下的妄议吗?” 这话的确是有几分道理,毅王妃不仅是大娘娘的亲妹,也是萧氏宗亲,疑心宗亲,焉知不会恨屋及乌地牵扯到他。 如此一来,那一动,便不如一静。 “母后所言极是。”皇帝定了定神,打定了主意,语气强硬起来,“钟璩身为太傅,不思辅佐朕躬,反而纵容弟子在国子监中胡言乱语,离间君臣母子,实乃罪大恶极!传朕旨意,将钟璩暂革太傅之职,无诏不得入朝,直到一切水落石出!” 太后微微颔首,并不甚满意却没有穷追不舍,过犹不及,逼得太过反而会令狗急跳墙,大娘娘恢复了那副雍容沉静的模样,仿佛刚才险些动摇国祚的博弈,不过是在闲话家常。 陛下却也没有坐以待毙,向太后提道:“母后,平息此事却也不难,朕来设宴,邀文武百官与宗亲出席,毅王妃端坐期间,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大娘娘搁下茶盏,四两拨千斤,“私奔的谣言不攻自破了,那与人有私的谣言又该如何解释?本就不曾做过的事,难道王妃往后半生都要为了一个又一个的流言而疲于奔命吗?那王妃成了什么?陛下的威严又成了什么?” 殿外,秋风依旧,卷起几片落叶,无声地落在青砖地上,一如陛下落地的威严。 -----------------------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写很多的[捂脸笑哭][捂脸笑哭][捂脸笑哭] 第88章 同一阵秋风, 赶在城门落锁之前,将北境的小将军吹出了家门。 驱使小将军牵马走出来的,还有他那执巨斧的大哥。 姜青野牵着爱马芍药, 肉笑皮不笑:“你我一母同胞, 何至于防我至此。” 将铜质巨斧扛在肩上的青源有种诸葛亮举青龙偃月刀的微妙感,他皮笑肉不笑道:“正因为是嫡亲兄弟,才知道你能做出什么事儿来。” “娘亲在上, 父亲在北, 你的兄长绝不允许你长成因私废公的歪苗子。” 青源上前一步, 时常被父亲罚练的岁晏抱头鼠窜,躲到三娘身后去。 青源将巨斧用得如同轻盈的长剑, 麻利地挽了个花,往下一杵,杵裂了府门口的一块地砖,以斧尖的为心,裂纹四散开去,顷刻间, 这块完整的方砖裂成了六块。 姜青野笑了一声,“咱们家开府老祖宗也没想过这块砖子孙砖最后会被自家儿孙给裂了,你说对吧,源盘古。” 人家盘古巨斧开天, 他们家盘古巨斧裂砖,裂得还是自家的砖。 青源眯了眯眼,散发出些许危险的气息, 青野见好就收,翻身上马,长臂一伸将岁晏提到马上, “不用你送,我们自己走。” 姜青野夹紧马腹,疾驰出去,才出了巷口便慢了下来,还不及勒着缰绳把芍药掉头,已经先在余光里瞧见了撵上来的兄嫂。 还是同乘一骑的兄嫂。 “你这样防备在战场上可以托付后背的袍泽,可如何领兵打仗啊少将军。”姜青野先声夺人。 “那我的袍泽,你勒着缰绳想去的方向,为什么不是出城的城门,反而是宫城的城门呢?”青源才不吃他这套,一鞭抽在姜青野□□那匹马身上。 芍药嘶鸣一声冲了出去,饶是经验丰富如姜青野,也得十分谨慎地扯着缰绳才能避免在汴京御街横冲直撞。 一切如北境少将军所预想,朝着汴京城门奔去。 姜青野的焦急不情愿写在脸上,企图骗过他兄长他没想出城后再抗旨悄悄返回来。 汴京城门的榆、柳仍青夕阳斜晖下,汴京城门往来行人匆匆忙忙,大多是进城做生意的小贩,挑着卖空货品填了米粮的扁担回家去,脸上多是满足的笑意。 这是他与悬黎决心守护的东西,无论前世与今生,都是。 青源随着他的目光一同看往来行人,其实这场景与延州大同小异,但就是看多少遍也不会腻。 “你说你要等消息,郡主进宫的消息传来了,你仍不满足不肯动身。”青源提缰与他并立,“后来,陛下禁足太傅的消息传过来,你还是慢慢腾腾地,你以为这是什么大快人心的好事吗?” 青源压低了声音,“登闻鼓响那日我就在朝上,陛下对钟太傅的倚重我都看在眼里,今日他刀尖向内剜自己的肉,这口郁气如何纾解?他要向谁开刀?你乖乖领旨出去倒也罢了,你若是露出丁点不情不愿,焉知下一个被改制的不是北境军。” 和平改制姜家问心无愧倒是不怕,怕的是若是来个无脑媚上的文官胡乱做主插手军务,那最终要承受政令后果的只会是边境的无辜百姓。 “我知道。”姜青野嘴唇抿成一个冷漠的弧度,前世没这一遭,因为在前世的这个时间里,他并没有回京,悬黎只是在后宫陪伴太后,乾元诞后,大娘娘染了一场风寒,情势汹汹。 悬黎一直在榻边侍疾。 陛下一步步地蚕食了大娘娘的权柄,一步步在政事上占主动权,大娘娘暂避锋芒,陛下却变本加厉。 那样艰难的时候他都熬过来,熬到当堂斩杀钟璩,文武百官连同陛下也只是侧目而不敢动他,如今虽然还不到那时只手遮天的地步,杀个钟璩,算什么难事。 思及此,姜青野福至心灵,他为何不偷偷潜回城去,杀了这老匹夫。 他绝不能放任此贼在他不在京中的日子里诡计频出地活着给悬黎添麻烦。 “兄长说的是,我都明白。”姜青野虚心地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青源也放心了些。 青源身后的三娘,揉了揉岁晏的头,柔声道:“岁晏一直以来都是最坚强的男子汉,是父亲和小叔的好帮手,所以阿娘一点也不担心岁晏,岁晏要答应阿爹阿娘,一路上好好给二叔帮忙,也看着二叔,不让他涉险,好吗?” 原本听着阿爹和二郎说话懵懵懂懂的岁晏,听了这话骄傲地挺起胸脯,“当然啦,我是替祖父和慕予一起看着二郎呢。” 只是没和郡主娘娘告别,有些可惜呢。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给郡主娘娘写信。 这一回,姜青野扬鞭,没再转头,径直朝着朱仙镇而去,若是脚程快些,还能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赶到朱仙镇的驿站去。 “不对。”青源看着青野与岁晏两个人远去的背影,面色凝重起来。 三娘在他背后探出半个头来,与他一同看着岁晏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变成豆大一点,“夫君觉得哪里不对?” “青野没有问你我在京中将如何。”他与青野讲清楚了利弊,依着青野的脾气,更不可能抛下兄嫂一走了之。 他走得这样干脆,只有一个可能——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走出去是假的,偷偷返回来才是真的。 好小子,读了几部兵书打了几场硬仗,这些手段全用在自家人身上了,青源这样想,脸色却并不难看,能养出个有情有义的郎君,他作为兄长是高兴的。 青源眼中的算计满溢出来,进京后久违地燃起来一些好胜心,他搓搓下巴,”那我就和小姜将军好好斗斗法。” 如姜青野所料,他与岁晏赶在天彻底黑下来时赶到了朱仙镇的驿站。 他在这里同悬黎一起送走了毅王妃和秦照山,而悬黎如今却因这件事被满京指责,想到这事他更是待不住。 青野将马拴好,扔了一锭银子给岁晏,“你去开一间上房,二叔要出去一趟。” 岁晏收好银子扑过去抱住青野的腰,蹭在青野腰间拼命地摇头,瓮声瓮气地,“不行不行,我答应阿娘要好好看着你的,你肯定是要去做危险的事!” 青野扯了两次,都没能将这块黏人的糖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再拉扯下去就要引起旁人注意,姜青野耐着性子安慰他,“我不是要去做危险的事。” 杀个钟璩有什么危险的,那是探囊取物。 而且,“我要去见一见悬黎,我不能在什么话都没留给她的之前离开。”上次他们两个这样匆忙的分别,再见时是在高阳关了,他永远失去了悬黎。 此生他才不要在他与悬黎之间留下丁点遗憾。 “只是见见郡主娘娘?”岁晏不太信,从青野怀中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细细观察青野脸上每一个表情。 姜青野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维持着一个慈爱二叔的假面张口,“自然是——” 朱仙镇驿站的灯掌上了,卷草纹的素灯笼透出温暖明亮的光,将隐入暗夜的宅子重新拉回了温暖的人世。 朱仙镇一寸寸地亮起来,抄手游廊上的红柱与挂画相得益彰,仿佛是哪家大臣的私人宅邸一般精致。 挂画旁边,是姜青野的心跳。 悬黎亭亭玉立,在朝他浅笑。 悬黎发上的金鱼夺了灯笼的光彩,那一身熟悉的颜色也让他仿佛回到了蹴鞠宴,他重生回来的那一天。 不该是那样鲜艳的颜色,却本该就是这样明艳的颜色。 “我不去了。”姜青野轻声说。 什么? 岁晏没有听清,沿着二郎的视线扭头看过去,亦看到了同样美好的场景。岁晏欣喜地叫起来:“你来了!” 岁晏聪明,没在驿站大喊郡主娘娘,嗷一嗓子,放开姜青野,横冲直撞地朝悬黎跑过去,在指尖够上悬黎衣角的时候,突然脚下一空,他身子腾空了,被迫在空中转了个圈,整个人朝向驿站大门,与郡主娘娘分开好远。 “你来了?”二郎站在他方才站定的位置把他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不要脸! 岁晏这样想,却也乖乖地没上前,他要等着二郎吃瘪的时候再潇洒俊俏地走过去,让郡主娘娘看看二郎并非良人,还是另择良婿地好,他会帮着掌眼的,气死二郎! “你是听到风声,特意来送我一程的?”姜青野自从看见悬黎,眼睛就没再从她脸上移开,声音也轻柔得不像话,“更深露重,你何必跑这一趟,我,我” 姜青野朝悬黎靠近了一步,“我自会回去见你,你不必特意前来。”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82节 “我是来跟你一起走的。”悬黎说道。 姜青野在乐滋滋地想,悬黎肯亲自来送他这一趟,那他在她心里的分量想必比她想得还要高一些。 悬黎也是准备坦诚地面对她对自己的感情了吗? “我在京中还留了些人手,正准备去告诉!” 姜青野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脑袋里才咀嚼出方才悬黎答他的那句话。 “你……”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他小心翼翼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悬黎直视着他的眼睛,用她那冷静的声音,重复:“我说我来跟你一起走。” ----------------------- 作者有话说:没卡上点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捂脸笑哭][捂脸笑哭][捂脸笑哭] 第89章 姜青野做过最美的梦, 是在仅剩他一人的姜府里迎回了他此生绝不可能再见的亲人,爽朗不威严的父亲,扮猪吃虎的兄长和温柔坚定的大嫂, 还有两个年幼的侄子。 一家人围在祠堂门口煮茶, 煮出茶香后送进祠堂给阿娘的牌位前放一杯,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谈天说地。 这个美梦,今生已经实现, 有他在也不会再旧事重演。 保着家人平安, 护着悬黎周全, 为悬黎驱使,是他当下能想到的最快慰的事, 也是这点念想支撑着他没有走上前世的老路。 此时此刻,萧悬黎告诉他,他还可以妄求更多,她说她要和他一起走。 姜青野情不自禁地再往前一步,回过神来时已经握住了悬黎的手,十指紧扣。 悬黎坦然地看他, 没有躲闪,也没有忸怩,目光澄澈,只是这样的目光也没能叫姜青野冷静下来, 反而更加心热。 “据我所知,长淮郡主深谋远虑,从不头脑发热, 此刻又是在做什么呢?”姜青野问是这般问,手却握得更紧了,与悬黎并肩站在廊下, 执拗地看着悬黎,炽热强烈的感情,几乎要从眼睛里喷薄而出。 悬黎身上的衣衫是火涣布的,像极了那一身蹴鞠服,什么情形会让稳如泰山的萧悬黎穿着一身蹴鞠服跑出来。 是因为他。 姜青野想到这件事,怎么都压不住嘴角,能比拟此刻的,只有收复永夜关的时候了。 “是啊,为什么呢?”悬黎幽幽一声叹息,也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只是她很清楚,她不能让姜青野这样走。 她与陛下对峙的事还在眼前,若是此刻她不出面,姜青野必然不会与陛下善罢甘休,他会为她铲平所有的障碍。 无论他做什么,都会打破原本大好的局面,从占理的一方变成不占理的一方。 所以她来了,回过神来一眼看见了朱仙镇的驿馆标识,区区姜青野,竟然让她头脑空白这么久。 悬黎心底嗔一句,到底没抽回手,“你趁夜偷偷潜回汴京城,不止是想送我一队暗卫任我调遣吧。” 姜青野方才与岁晏说话的时候,脸上有杀气,他动了杀心。 “你想杀了钟璩?” 悬黎沉吟片刻,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不妥。” “我知道。”单凭散步谣言这一项,在陛下和百官眼里都罪不至死,但在他这里,此人足以挫骨扬灰。 “邓宽还没咬出他来,但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他身后必定有足以被定罪的恶行,你与他又没有不共戴天之仇,安心等着。” 悬黎扯着他在廊前坐下,看岁晏在院中胡乱地捉着最后一茬萤火虫。 “你在此时杀了他,反倒成全了他一世英名,陛下痛失肱骨,必然会不顾一切地将他风光大葬,此人可不配得香火供奉。”不涉及身边人,悬黎永远冷静。 “这般看我也没有用,”萧悬黎挡住姜青野的眼睛,温热的掌心被姜青野纤长的睫毛扫过,坏心眼的姜青野还故意眨眼睛。 悬黎忍着掌心的痒意笑他:“前世你杀钟璩,钟璩只能草草下葬,是因为陛下没有十足动你的把握只能隐忍,今生的小姜将军还没磨砺出枢密使姜庾楼的锋芒,应该无人会买账吧。” 姜青野任由悬黎捂着眼睛,心思却已经飘远,还有后半句,悬黎没有说出口,只有让陛下亲自下令诛杀钟璩,钟璩才会真正付出代价,为自己的恶行赎罪。 她从一开始,打得就是这个主意吧,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这样杀人诛心的权术,悬黎比陛下用得高明,姜青野不由得又想起大相公那句保她登位,心里感叹老头子眼光果然毒辣。 只是今日萧悬黎为情乱智,不知还会不会是大相公心中的完美人选。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覆在姜青野眼上的手移开,灯光骤然涌入,刺得他眯起了眼,眼前清晰起来的时候,岁晏攥着一拳头的萤火虫在他面前散开,流萤四散而去,只剩下个乐此不疲的岁晏,重新捉虫。 “那你该谢谢贤妃娘娘,”悬黎歪头看他,结果这人脸色一点变化都没有,既不诧异,也没疑惑仿佛只是扯个话头与她多聊一会儿似的。 并不关心贤妃为何有此好心。 “你都快将人家胞弟打废了,韵如阿姊还能不计前嫌,将陛下对你的安排告知于我,足以证明此人心性不错。” 姜青野的确不在意这个,旁的女子心性如何与他何干。 虽然悬黎觉得此人不错,姜青野还是多说了一句:“我从接到那道诏令到抵达朱仙镇,也不过几个时辰的光景,你却已经在此等我,想必是听了她的话就来了,根本未及验证吧,她若是别有用心地诓你,那你岂不是自投罗网。” 虽然他知道,萧悬黎绝不会让自己落入那样的险境,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心。 “可我等到了你,也没有陷阱,不就更加证明了韵如阿姊没有坏心。”悬黎语气轻快地反驳他。 廊下的灯笼被风轻轻晃起,廊下的两人的脸随着灯影摇晃明明暗暗地交替,姜青野从怀里掏出一个温热的油纸包,“我大嫂做的桂花糕,带给我和岁晏路上吃的。” 他原本想着潜入汴京的时候偷偷送给悬黎吃。“你尝尝,很甜的。” 他递过去,悬黎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唇瓣擦过姜青野的指尖,二人都愣了一瞬。 悬黎佯作平静地退开一些,姜青野就着被悬黎咬掉的缺口也咬了一口,没话找话:“竟然还放了蜂蜜,好甜。” 明明二人比这更亲密的事也做过,他竟然还会因为这简单的触碰而颤抖,可真是没出息。 悬黎算得上是正襟危坐,认真提起:“我今日去了国子监,观杜拂冲言行,他似乎是被钟璩哄骗,此人可用。” “你去见杜拂冲了?”姜青野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点酸味,他知道悬黎哪怕曾想招此人为婿,也并不会动心爱上此人。 但出类拔萃的人自然就会吸引许多人为其倾心,杜拂冲就是其中之一,前世悬黎归葬时,此人于悬黎墓前哭了数十首悼亡诗,听得他气不打一出来,也深恨此人扰人清净。 他愿意写,为何不去写治国策论,詹相公的十条陈还需完善,后来者大相公保举出来的那个小郎君的变法之策也需商定,此人放着这些事不去做,在悬黎墓前哭什么天人永隔。 就算不隔,也用不着这酸腐儒生题诗作赋! 还好悬黎并不知晓,什么清风知我意,思念绕亭台,这样的句子他可写不出来。 悬黎轻笑出声,“你这是做什么?我与小姜将军,不是可以让小姜将军询问我为何与外男相见的关系吧。” 悬黎没抽回自己的手,轻轻抓了他一下。 姜青野按捺不住,欺身上前,却在即将触碰到悬黎的那刻堪堪停住,用那双惑人的眼睛牢牢锁住悬黎,浓稠地几乎要裹住悬黎的情意如同将人捆得头脑昏沉。 暮色漫过回廊的雕花栏,灯笼在檐角垂着暖光。萧悬黎手指蜷缩,她吩咐人准备的那盏雨前龙井在桌上还冒着热气,闲话了这么久,她都忘了叫姜青野喝。 姜青野忽然笑出声,慢慢地退开,指节敲了敲自己腰间的布囊,里面隐约传来坚果碰撞的轻响:“回府前特意买了新炒的花生,想着下帖子邀你去瓦子一起看新排的皮影戏,听说演《白蛇传》的老艺人唱腔最好,我特意打听来的,然后可以一起吃一碗花生圆子。” 阿爹说他与娘亲便是在一个汤团摊子上去定情,他虽然没想能与悬黎定情,但他可以在汤团摊子上再次表明心迹。 萧悬黎起身,朝茶桌走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温刚好。 她抬眼时,瞥见他耳尖微红——这张扬惯了的人,表现得再是无懈可击,耳朵倒比自己先露了怯。 “皮影戏要等入夜才开演,”她放下茶盏,指尖不经意拂过石桌上的不知何人刻下的刻痕,“可惜你就领命出来了。” “明年吧,明年我们一起去看,看皮影,看群山先生的新戏。” 姜青野猛地抬头,灯笼的光落在他眼底,亮得像燃了簇火。 他追过去,从布囊里倒出把花生,不规则的花生摊开在桌上,他一颗颗剥好,白胖的果仁在掌心堆成小堆:“那我多剥些花生,看不成新戏也能吃。对了,听说皮影戏的灯太暗,我特意买了盏新的马灯,来日也能用上。” 风卷着廊外的桂花香飘进来,萧悬黎拿起一颗花生放进嘴里,清甜的香气漫开。她没说话,只是将自己茶盏往他那边推了推——茶还温着,像她没说出口的话,也像他掌心堆着的花生,满得快要溢出来。 两人就着暖光坐着,灯笼的影子在青石板上叠在一起,像在渊檀时那样,心照不宣地挨得极近,没留一丝缝隙。 头脑一热赶来朱仙镇,不过也不算是冲动行事,在京中扯皮风平名声没有意义,她还要验证一件事,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况且,在京中大娘娘已经占据上风,她不能成为大娘娘的拖累,莫不如远走。 ----------------------- 作者有话说:就当那时候有花生了吧,我这手速也是绝了[捂脸笑哭] 第90章 原本单枪匹马拖一个赖皮猴子的不起眼旅人已经变成了一辆并架马车。 荔枝和芍药并驾齐驱, 虽是初见却很默契,沿着植满圆柏的官道一路向西。 驾车的两位带着草编斗笠,圆圆的斗笠除了遮光, 还将两位车夫隔开了些, 二人穿着同样的玄衣,袖口和领口滚着锦边,一人勒缰一人挥鞭, 配合默契。 左边个带不惯草编斗笠, 往上掀了掀, 手背白皙干净,不像是吃过苦的, 斗笠扬上去,露出一张同样白皙阴柔的脸。 “姜郎君,这马车不错吧!咱们家主子的东西,都是王爷王妃传下来的,依着咱们主子的性子,什么也不会添置, 所以王爷王妃一早就给备好了。”福安挥了挥鞭,脸上满是离京出行的喜悦。 坚固且低调的马车是毅王在渝州时备给女儿的嫁妆之一,平日里阿娘不准她用,现下情势特殊, 被悬黎毫不客气地拿来用了。 昨日那样头脑发热的情形她都没忘了先取马车,如今看来,也的确是很明智。 福安还在小声地喋喋不休, “这马车曾经用过一次,是朱帘娘子和翠幕娘子偶然提及我听来的,毅王归京时, 主子一锤定音,用此马车带王妃回来的,让王妃在路上可以舒服些。” 毅王备的,估计不会在长途颠簸的时候吃很多苦,头一次用是自己的灵柩归京时。 见姜郎君眼中的心疼和动容都收不住,福安心中稍稍满意,但还嫌不足。 虽然此人孔武有力,武功高强,模样尚可,但是主子可是为他私逃出京,陛下若是认真追究,主子可是要担罪名的。 出行路上一切从简,悬黎从前收在车里的茶具和果碟都没有拿出来,熏香也只是放在桌上,没有点燃。 岁宴摁着小几上滚圆的小香薰炉转来转去,时不时看一眼闭着眼睛沉思的郡主娘娘。 心里抑制不住喜滋滋地想:郡主娘娘会成为自己小婶婶的吧。 如此激动人心的事情,他甚至想铺纸研墨,给慕予写信。 “翠幕姐姐呢?她不跟郡主娘娘一起走吗?”从昨日起他就没见到翠幕姐姐,郡主娘娘不会把她就在京城了吧。 “昨日出门仓促,有些事还需打点,交给翠幕去办了,咱们缓些走,她会赶上来的。”悬黎从静坐中睁开眼睛。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83节 翠幕,应当都能应对。 * “你是说,与我一同拿捏着分寸阳奉阴违的萧悬黎,老夫聊发少年狂,连夜同姜家那小将军离京了?” 萧云雁万般情绪交融之下,捏碎了手里的枣花酥,一旁的玉版见怪不怪地上来收拾残局。 翠幕揣手,但笑不语。 “变天了啊!”云雁也学翠幕把手揣进袖子里,两个人面对面地,像田间乡下农闲时在村口扯闲的老头。 “变天啊啊!”云雁又说一遍,“这跟红拂夜奔,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出逃有什么区别。” 妹大不由哥,他竟然成了后知晓的那一个了。 姜青野这不就是个祸国殃民的男妖精吗? “她那马车还能再多一个位子吗?我也想去。”云雁生无可恋,“我带上照楹,一起走算了。” 凭什么萧悬黎一个人潇潇洒洒地走,他要一起走! “这就是我们娘子交代我转达的第二件事,”翠幕从揣着的袖口里取出一封信,呈给云雁,“她要我转告殿下,一定一定,一定不要离开京城,多听大娘娘的吩咐。” 云雁盯着画在落云霞信封那半只艳红的八卦鱼玉玦,无声叹息,举起三根手指晃了晃,“你竟然一连说了三个一定。” 云雁都能想到悬黎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色。 “既然不是临时起意,那你快走吧,晚了只怕难在今日之内追上她了。” 翠幕颔首,转身时云雁又叫住她,“照楹那边——” 翠幕只是笑看他,并不说话。 云雁了然,“懂了,先看照楹再看我是吧。” 云雁一抬手,玉版立时捧上一碟栗糕,云雁看着那碟小巧可爱的栗糕,迟迟没有伸手,“将咱们府上的蜜煎都收起来给翠幕,叫她给悬黎带着,听说外州的蜜煎都不好吃。” 玉版收回盘子,让云雁的手扑了个空,玉版怪模怪样,“那蜜煎底下要放金子吗?” “废话!”云雁恨恨地伸手抓了一把栗子糕,“她走得这样匆忙,能带几个钱,毅王府那点家底又被她喂给了西南驻军驻军战亡的将士亲眷,我看那姜青野也不像是个家底厚的,况且,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伸手花人家钱岂不是低人一等!” 萧悬黎身后又不是没人了。 “还不快去!”云雁难得脾气躁,揣好信封挽起袖子一马当先地领着玉版掏自己的家底。 论理,堂堂的郡主去哪里都随她心意,论情,也就是陛下那微薄的亲情,云雁直觉那位不情愿看着悬黎走。 好个萧悬黎,自己不愿意夹在陛下和大娘娘之间为难,却把他扔下了,还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萧云雁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不过是没忍住在陛下面前漏了底,同陛下坦诚自己喜欢照楹乱了她的计划,要不要这么睚眦必报,他那件事和悬黎这件事可不能同日而语, 大娘娘和陛下掰腕子,他可没把握全身而退啊萧悬黎! 英王府散养的麻雀聚过来啄食云雁手里的栗子糕,云雁挥了两下没挥开,索性随他们去,摊着手掌任由雀鸟啄食。 “吃吧肥鸟!”云雁没好气,怀中揣着的信随着他的动作窸窣作响,这声音引着云雁沉思,钟璩被禁足,那大相公是不是该上朝了呢? 陛下此时非要调走姜青野,又是为了什么呢? “还能为什么!”端坐垂花殿的大娘娘多年震慑朝堂的威严面具裂开一条缝,两件事一齐捅到她跟前,饶是她也有些动怒,却并没有将陛下的意图说出来,只吩咐福兴公公,“盯好诏狱那边,柘波的儿子还在牢里,他为何至今都没向朝廷讨个说法。” 是隐忍不发另有所图,还是只不过送进京来一枚弃子? “咱们家那位女诸葛今日走到哪儿了?” 大娘娘搁下茶盏时,涂了蔻丹的茶盏碎了半截在碗面上,像是一轮旭日升起在碗面之上。 圆荷潇湘急匆匆地检查大娘娘的手有无受伤,小侍女们训练有素地将茶撤了下去,换了龙凤团茶来,结果这茶更是触了大娘娘霉头,大娘娘面色一沉,圆荷有眼色地将茶又撤了下去,扬声吩咐道:“青黛,换果子露来。” 被唤到的小宫女,低垂着头捧着个莲瓣纹金碗不疾不徐地走到大娘娘身侧,大娘娘垂眸看一眼,先由潇湘收拾着断甲。 福兴这才走上前来回禀:“回大娘娘话,天刚蒙亮的时候,福安传了信回来,说是郡主已经同姜家郎君从朱仙镇的驿站离开,掐着时间,有半月便能走到北境去。” 大娘娘身后的青黛,垂着眸子好似一直恭敬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果子露,生怕出岔子一般。 “女大不中留,哀家这垂花殿的守备也形同虚设,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都看不住!”大娘娘看着自己短了半截,有些突兀的长指甲,指甲上的一朵小小的梅花已经断成了两半。 这是悬黎心血来潮画上去的,她这一手丹青,也就勉强入眼而已,却格外爱画些什么,蔻丹上的小画,茶上的百戏,甚至自己那一身蹴鞠服,段瑛好像也说,这习惯在这些年已经收敛了许多。 悬黎在渝州,画过的东西更多,连自己的嫁妆都被她用洗不掉的颜料画上了画。 陪嫁的马车,在悬黎曾经画过的重瓣朱顶红上,赫然插着一支黑尾羽箭,那箭尖分毫不差地将朱顶红分成两半。 这一箭,不是奔着取人性命来的,更多地像是在示威和挑衅。 人烟稀少的郊外,奔赴未知之途的马车,车里坐着萧悬黎,车梁上插着一支带有恐吓意味的箭,这场景,何其熟悉! 姜青野攥着那箭尾,徒手将箭拔了出来,朝箭的来向掷了出去,清晰地听见了一声闷响。 在他身侧的福安不知何时从袖中摸出了九节钢鞭,已经摆开了攻击的架势,“才走出朱仙镇就已经按捺不住了,“姜郎君,这刺客白日便敢行凶,如此胆大包天,是冲你来的,还是冲主子来的。” 福安话音未落,第二支羽箭破空而来,对准了姜青野的胸口,被福安挥鞭挑开。 “原来是冲你来的。”福安抬头时,竟然看见姜青野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如此便好。”姜青野没有回头,用车内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在里头待着不准出来,岁晏保护好悬黎,不许她踏出车门。” 车里的岁晏声音洪亮:“放心吧二郎。”语气里全是兴奋,仿佛他面临的不是什么涉及生死的大事而只不过是多了个出游的余兴节目。 “万事小心,自保为上。”悬黎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乖乖缩在车中,并不掀帘。 “福安,护好马车。”姜青野拎起长剑,借力从马车上跳出去。 既然目标是他,那他远离马车,悬黎便不会有危险。 “这么烂的箭术。不知阁下是何人养出来的暗卫。”姜青野长剑出鞘,白虹一闪。 福安声东击西,已经用九节鞭搅住了另一名箭手的脖子。 姜青野撮指成哨,芍药应声而起,带着荔枝一起跑起来,无人勒缰也识途,朝身后的官道跑去。 ----------------------- 作者有话说:[空碗][空碗] 第91章 福安绞着那弓箭手的脖子, 横在马车去路之前,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 隐匿在草丛树干之间的人这才如梦初醒般从这电光火石间的变故中醒过来,一齐冲出来, 深衣蒙面, 武器制式也并不统一,怪异得很。 虽然来者众多,可在战场对阵之中, 瞬息之间已经足够颠覆整个局势, 先机已失。 姜青野已经揪出了另一个弓箭手, 拿捏着分寸,剑偏了几寸没取人性命, 拎着隐藏在树荫之间的弓箭手当盾牌,退到福安身侧,与福安一人攻一人守,配合默契。 福安长鞭扫过去,力道之大,掀翻数人, 福安粗略看看,目之所及有十数人之多。 “小姜将军,你这是惹了谁?暗卫一派十多个。”话是这么说,只是这些人的攻势并不凌厉, 好像并不是想要杀人,只是想给人添堵。 “结怨太多,我哪儿知道。”他上辈子得罪的人的确很多, 被刺杀如同家常便饭,到了今生竟然有些习以为常,哪怕今生还未来得及结很多仇。 姜青野一手刀将那被他当箭靶子的弓箭手劈晕扔在一旁, 闪身避过了刺过来的刀尖,恶声恶气地,“速战速决,咱们的马车跑了还得追呢。” 不知来人掌握到了何种程度的情报,姜青野没提马车里的那个人。 福安自然也是心系悬黎,鞭子挥舞起来,炸出了火树银花一般,“咱也是跟着将军长见识了!” 哪在青天白日里见过这景象。 两句话的功夫,戾气深重的两个人将武功平平的刺客们砍瓜切菜一样收拾了个七七八八。 姜青野的剑尖精准地抵住了方才悄无声息躲在一种刺客身后的那一个,“暗卫即便分等级,也不会贪生畏死,你是喽啰头目,还是武功平平的狗腿子?躲在人群后头,是准备回去给你的主子汇报什么消息呢?” “不知那马车里有什么东西叫北境的将军这么惦记,你这么聪明,那你猜,有没有人去追你那辆宝贝马车呢?”那人的声调语气很是怪异,不知是不是怕漏出破绽才特意伪装成这样。 姜青野直到方才那一刻,都没什么被人窥伺的恶感,直到听这人提到悬黎,眼中的戾气止不住地翻涌。 此人玩味挑衅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抵在他脖颈的剑,已经插进了他的大腿之中,剑身带着万钧之力,刺破血肉穿透筋骨,入土数寸。 那人还未及喊痛,姜青野又看似随意地将剑拔了出来,汗都慢一步才涌出来。 想喊痛被姜青野一手卸了下巴,这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快到刺客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眼睁睁地看着姜青野飞身跃出老远,还能听见姜青野的恶音:“不论你是何人派来的,这个梁子,我跟他结下了,不死不休。” 福安凑上去双手一抓卸了这人一双膀子,提起来夹在腋下,“不知你这人有没有用,总之现带上吧。” 福安脚步都凌乱了,心也怦怦乱跳,努力跟着小姜将军的步伐,努力不去想主子可能遇到危险这事。 “岁宴,北境军中的本事,你学了多少了?”荔枝和芍药无人掌控,横冲直撞地在野地里穿梭,车里的悬黎与岁宴随着马车东倒西歪。 在岁宴的头要撞上车壁时,悬黎眼疾手快地替他挡了一下。 岁宴的后脑勺贴在悬黎的掌心,没有被撞到。 岁宴握着那像半开蛋壳的瓷炉,“实战经验欠缺,但斥候的本领学全了。” 他力气小,握对阵的大武器有些吃力,而且拔苗助长很容易受伤,家中长辈还没有教。 “那你能不能听出来了多少人马,来人擅用什么兵器。”悬黎在东摇西晃的马车里艰难稳住了自己,扶正了岁宴。 “能!”岁宴眼神一亮,这个阿爹讲过,脚程快的善疾行不负重脚步轻,负责前行勘察。 下盘稳的用重器,步子重,而善弓箭的亦然。 尤其两军交战之中,要在极其开阔混乱的环境中判断敌方人数。 “那就好。”悬黎惦记着姜青野的担忧,没贸然掀帘,吹动了姜青野留给他的鹰哨。 岁宴凝神细听,却也没听见有什么变化,偷偷将门帘掀开一条缝,海东青真的扑闪着翅膀落在车辕上,一双锋利的爪子捉住了缰绳,几次差点将它掀翻却仍是紧紧抓着缰绳。 “还真神了!”岁宴知道这鸟儿被二郎调教得很好,却不知道这样好。 “依你之见,来者目的为何?是为了取人性命才来的吗?”悬黎问得冷静,但心里有多没底只有她自己知道。 岁晏无辜地瞪大了眼睛,诚实道:“我不知道,但是二郎很厉害的,二郎领兵从来没输过。”姜青野火烧敌军粮仓的英勇事迹,岁晏听过无数遍,二郎虽然脾气坏,但是二郎战无不胜。 北境鹰旗之下,从无败绩。 这个答案可没法让悬黎放心,“那再依你之见,咱们是乖乖地跟着马车回官道去,还是悄悄回去帮忙?” 岁晏想都没想:“回去!”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岁晏纠结地摇头,“不对不对,二郎要我保护郡主娘娘,咱们应该走大路去官道。” 若在军中,这就是军令,他若是做不到,会挨军棍的。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84节 “那你又如何能知在官道之上就会很安全呢?”哄骗个半大孩子,萧悬黎甚至不用出一成手段,“与其分散开去,那咱们不如在一处,咱们在这马车里不出去,无人能奈何咱们的。” 这倒不是假话,毅王为了这马车,下过大功夫,怕的就是女儿在坐马车时可能会出现的那丁点意外。 悬黎看他意动,继续哄他:“难道你不担心二郎吗?” “可是我很担心他。”悬黎的声音轻轻地,像是怕说出来就会惊扰神明,从而让这事朝着不好的方向走似的。 这句话也不是哄人的,她是真的很担心姜青野。 她推算不出是何人派的杀手,这件事逃脱了她的掌控,而掌控之外,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她允许任何事发生,但不许姜青野出意外。 “那咱们回去!”岁晏将那圆滚滚的香炉塞进悬黎手中,握住她的手给她力量。 做下决定的那一刻,马车也停下了。 “海东青,连并驱的马匹也能止住吗?”悬黎不确定道。 岁晏圆脸一绷,张开双臂挡在悬黎身前,严肃道:“自然不能!真的有人追上来了!” 像是响应他的断言一般,海东青凄厉地叫起来。 这一道厉啸,打破了车里二人最后一丝期盼,来的人,不是姜青野。 悬黎呼吸急促起来,窗外的鸟鸣更加尖利,“我不会吹驱逐之声,岁晏你——” “我会。”岁晏不必等悬黎说完,即刻接上。 岁晏不用哨,屈指即成,在岁晏稚嫩的哨声中,悬黎矮下身去,似是在车底摸索什么。 在车外的人听见哨声,劈向车门时,车壁四面有精钢落下,将马车团团护住。 劈过来的刀被落下的精钢断成两截,其中一截,飞进了车内被岁晏捏住。 刀都能折断,岁宴有些震惊,“毅王爷是想架着这车上战场取敌军统帅首级吗?” 悬黎拧好了机关重新爬起来,小声说:“虽然此刻是不会有事,但精钢落下,咱们若是不能尽早出去,会窒息而死。” 现在就只能等了,等姜青野解决了刺客赶过来。 “二郎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岁宴一脸坚定。 “他赶不及也无妨。”悬黎从手里拿过半截碎刀,搁到小几上,“等他们砍一砍,砍断了武器,咱们就可以出去了。” 岁宴不解,“为何那时就可以出去了?” 难道其实郡主娘娘,是个隐藏的绝世高手? “因为,如果我是刺客,我会在发觉砍不破这精钢之后,放火。” 所以要么乖乖打开机关灰头土脸地爬出去被擒,要么缩在在里头被活活烧死。 精钢只有这点不好,若是放火一烧,热得比寻常马车快上许多。 岁宴咋舌,这一瞬间,还真说不好郡主娘娘和外头的刺客哪个更心狠。 寻常人会心狠手辣到想放火烧车吗? “所以我们做好准备,等一会儿动静小了,把机关卸掉,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坐以待毙从来不在她的计划之内,解决问题才是第一要义。 “连海东青都制不住,我断定刺客武功一般。” 即便不一般,他们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悬黎这样的气势,岁宴没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看过,有些安心。 郡主娘娘胸有成竹,那应当是行得通。 “咱们若是打开精钢,被人一箭射成一串烤鹌鹑,也不必担心,姜青野和大娘娘,会替你我报仇的。” 悬黎如同战场上托付性命的将士,眉眼坚定。 岁宴眉毛都皱到一处了,“我这一小把年纪,我还不想死!” “那你就躲到我身后来。”悬黎从小几底下摸出个盒子,递给岁宴。 “把这个穿上,就不会被串成烤鹌鹑了。” 盒子打开,金丝软甲静静地躺在里头。 岁宴泫然欲泣,郡主娘娘怎么能每句话都将他的军! 太狡诈了! ----------------------- 作者有话说:码字没看时间又过12点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但是会补到3000+ 第92章 眉眼温柔, 没有任何狠厉和杀气的郡主娘娘,气势变了。 像是狮群中负责制定计划的雌狮,不凶戾, 但骇人。 岁宴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哪怕她现在语气轻快地在说着一些宽慰人的话。 岁宴从自己的腰间抽出来一条腰带,腰带里藏着一柄小小的匕首,“阿爹给我磨的, 他说我人小跑得快, 可以趁其不备, 近身搏击。” 小大人皱着脸,老气横秋地, “要是慕予在就好了,他长枪舞得好,祖父都夸过他。” 好歹也能增加些胜算呢。 悬黎把金丝甲给岁宴套上,“那等我们到了北境,你再同慕予一起研究一下,我这车还能不能发动攻击来自保。” “可是——”岁晏抗拒着不想穿, 被悬黎定定一瞧,支着手臂不敢再动。 岁晏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有点怕这样的郡主娘娘。 才穿进一只胳膊,车身重重一晃, 岁晏没防备,身子跟着一歪,悬黎没事儿人一样把他捞回来。 “你耳力好, 你能不能听出兵器断了没有?”阿爹带着她测试过,寻常兵器不会带来这样大的动静,若是那兵器没断, 或许真能豁开精钢也说不准。 岁晏被这撞击声撞得心跳都合上这撞击声,耳边渐起嗡鸣之声,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姜岁晏,你我过了这个坎,你就是在刺客面前勇敢保护长淮郡主无恙的少年英雄,比你小叔成名还要早呢,你不想胜他一筹吗?” 郡主娘娘的声音像是从地府蛊惑人心的恶鬼嘴里发出来的,胜二郎一筹! 这谁能不心动,岁晏的心咚咚咚跳得像打鼓,耳朵反而更加支棱起来了,隔着一层精钢,岁晏发现自己也能听得出更多细微的动静了。 精钢不再发出撞击之声,取而代之的是兵器间的厮杀。 岁晏短粗的小浓眉拧起来,“这声音有些耳熟呢。” 岁晏闭起眼睛,侧头贴上车壁,手上比比划划地试图根据声音模拟还原能够发出这些声音的动作。 忽然之间,岁晏的动作顿住,他双目豁睁,眼神晶亮:“是二郎!是姜青野!” 那是姜家枪的招式,他被那招式打过,他知道! 马车外,匆匆赶来的姜青野杀得不管不顾,随身长枪本被他绑在悬黎的马车上,已经不知被何人砍落在地,追击马车的这伙人比方才伏击在密林的人还要多,行事章法也比被他打落的那些人狠戾有度。 护着马车的精钢已经出现凹痕,姜青野不敢想若是自己晚来一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姜青野长剑旋身,身法快到如同鬼魅,攻击马车的那一圈人,被他悉数放倒,脚下一勾一提,惯用的长枪提到空中,他弃剑接枪,如臂使指,更加如鱼得水。 姜家枪法是在战场上磨出来的对敌之法,不求花样,只求击杀,因此招招狠辣,有几招甚至放弃防守,有同归于尽的疯狂架势。 姜青野的招式快得让身手同样不俗的福安甚至都有些目不暇接,姜青野出手之凶,让福安想拎着那刺客头子去给刺客帮忙,只期望姜青野手下留情,留几个活口。 总得审审是哪家刺客有个防备呀! 福安一边主动去配合姜青野在他身后清理烦人如苍蝇一样不断捻上去送死的刺客,一边想难道北境军不留战俘,都是在战场上统统灭口吗? 派来围截马车的刺客有些身手,姜青野身上已经挂了彩,肩上豁开一条血口,血浸了上衫,将那玄色又染深了一层,而这些刺客仿佛杀不尽似的,死掉一层便会补上一层,烦人得很。 同样黑衣覆面的刺客也杀红了眼,他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却连两个人都拿不下,各种制式的刀剑接连朝姜青野身上招呼,却都被姜青野一杆长枪挡开。 万夫莫敌。 福安这下确信,诏狱审讯那次,姜青野连半成力都没出。 恰在此时,精钢升起,岁晏横着匕首悬黎举着簪子,两个人谨慎地防备着站出来。 与姜青野纠缠却久攻不下的刺客注意到这边的异常,尤其看见车内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小娘子和小孩子,不再和姜青野纠缠,转而绕过姜青野去挟持悬黎与岁晏。 姜青野横枪回防已然不及,福安也在不远处被缠住,持短刀的刺客已经将刀尖对准岁晏。 “不!”姜青野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福安也放弃防守,长长的钢鞭打过去。 岁晏此刻眼都不眨一下,望着劈过来的刀尖,出奇地镇定,从前与父兄二郎慕予拆解过的招式好像在血液里活过来了,他出手极其迅速地翻腕,下刀,一拉一扯便卸了刺客的短刀,反手准备给刺客补一刀的时候,魁梧的刺客,轰然倒下。 刺客的后颈处扎着悬黎方才握在手里的簪子。 岁晏不可置信地望过去,悬黎的手还在抖,“簪子上抹了药,云雁给的,说是见血封喉。” 太管用了。 肉山一样的刺客都给放倒了。 姜青野和福安也松了口气,一前一后护住了在中间的岁晏和悬黎。 “退回车里去,叫你们出来再出来。”姜青野侧头嘱咐。 岁晏还在兴头上,不太肯依,被悬黎连拉带拽地塞回车里。 姜青野腾出一只手来推悬黎,声音轻了一些,“你也进去,我才放心。” 悬黎扭头,正好可以看见姜青野肩头渗血的伤口,也越过他的肩头看见了远处射过来的黑羽箭。 “小心!”悬黎去推他,姜青野却纹丝不动,整个人如一堵墙一样把悬黎挡了个严严实实。 破空而来的黑羽箭,箭头直直没入姜青野腹部。 福安顺着箭矢的来向追去。 悬黎清楚地听见了箭矢裂帛之声,那声音尖利地仿佛刺破了她的耳膜。 姜青野。 悬黎想叫他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这一箭不是扎在她身上的,却仿佛正扎在她身上。 接下来的事,悬黎都不太能分清事现实还是虚妄,翠幕提着陌刀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飞速跑过来。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85节 那句悬黎我来晚了,像是隔着层层水幕,她听得并不真切。 剩下的人被三人合力解决,善后的事交给了翠幕与福安,姜青野扔下枪,快步走回悬黎身边去。 悬黎盯着他腹部的羽箭,眼神发直。 姜青野自己动手拔出了扎在他腹部的箭,扎得太紧他还费了两分力气。 在悬黎渐渐回神的目光里头,姜青野从衣襟里掏出了一本册子。 圆荷滴露,那是她遗失的手札,只是这手札上头,有个极其狰狞的箭孔,都可以想象若是扎进肉里该是怎样的痛。 悬黎想起来了,她在手札里放了一块阿爹留下的令牌。 铁铸的毅王令。 悬黎仰头看向姜青野,两行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姜青野温柔地将悬黎纳入怀中,低头用自己的脸颊贴着她的发,抱着悬黎的手臂收紧,“悬黎,你救了我一次又一次。” 姜青野的声音也有些发抖,像是陷入深深的后怕之中。 这一次,他来得及挡在悬黎身前,他终于护住了悬黎。 马车里,岁晏探出个脑袋,十指大张挡在眼前,不错眼珠地盯着眼前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人。 与远远赶过来的翠幕福安对视,两个大人知情识趣地走开了,小人精不害臊地盯着青野悬黎,桀桀怪笑,被青野瞪回了车里。 赶车的换了福安与翠幕,姜家叔侄随悬黎一起坐在车里,万幸荔枝与芍药安然无恙,两马并驱,车后拖着两个仅剩的活口,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个驿站。 根本没有停下来整理心绪的时间,被刺客耽误了时间还不知能否在天黑前走到下一个驿站,这样大规模的刺杀都没引起轰动,可见是硬茬子出手,多停一分便多一分危险。 车里悬黎居上首,姜家叔侄分列两旁,岁晏安安静静地吃点心,假装自己不存在。 悬黎盯着姜青野,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作。 姜青野给悬黎倒了一杯藏在车里的烈酒,“压压惊吧。” 悬黎一饮而尽,而后接着用直勾勾的目光盯着他。 好像不多看着,这一切都像是她的幻象,其实那一箭已经把姜青野带走了。 姜青野借着小几挡着,悄悄握住了悬黎的手,十指紧扣,握得甚至有些用力。 “我不会让自己死的,永远不会死在你前头。” 他知道活着的那个有多痛苦,哪怕彼时心意未明,悬黎在他怀中去后,他也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不敢想,如果他当着悬黎的面有什么不测,悬黎会有多痛苦。 今日易地而处,悬黎如果有什么不测,他只怕会抛下一切追随悬黎而去,什么四境安宁,什么功名抱负,全都抵不过一个活生生的萧悬黎。 悬黎依旧看着他,不说话,像是吓傻了,又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悬黎,你要是再这样看我,我可要把持不住亲你了。”姜青野还以十倍温柔眼神并一腔铁骨柔情,旁若无人的样子,让人牙酸。 被岁晏一枚巨大的雕花梅子扔在脸上。 “姜青野,你不要脸!”岁晏吼得大声,仿佛他被轻薄了一般。 ----------------------- 作者有话说:我来啦! 第93章 姜青野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作势举起一只拳头,用岁晏能看懂的唇语说:别逼我在最开心的时候揍你! 姜岁晏怒不可遏,抱着脑袋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悬黎, 悬黎这才如梦初醒, 心不在焉地揉了揉岁晏的头,“今日多亏岁晏了。” 岁晏挑衅地朝姜青野笑。 悬黎的目光落到平铺在平铺好的手札上,里头被她放好的令牌已经被箭矢扎弯了。 是阿爹的在天之灵在保佑她, 保佑姜青野。 “勇敢的岁晏, 去替换翠幕姐姐进来好不好?”她恍惚记得方才瞧见翠幕了。 “好!”岁晏站起来, 一头贴到马车顶上,“保护小娘子, 义不容辞。” 翠幕掀帘时,一眼便瞧见了悬黎与姜青野二人交叠搁在小几手札旁的手,抿着唇移开视线,假装自己没看见,心中只恨自己不如朱帘能说会道。 不能在此时此刻臊姜郎君几句。 翠幕坐到岁晏方才的位置上去,解下了自己腰间的香囊, 取出一颗薄荷香丸递给悬黎,“闻闻吧,醒神定心。” “有头绪吗?哪家的暗卫?”悬黎捏着那枚香丸,随意地在鼻端晃了两圈。 翠幕回忆着方才的交手时对方的招式和习惯, “不像京中的,也不是西南的。” 哪怕他们已经竭力隐藏,尽量招式杂糅企图叫人看不分明, 但对上练家子不出真本事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只是她对阵经验有限,分辨得不太好。 “是西境的,渭宁来的。” 悬黎与翠幕一齐扭头看向说这话的姜青野。 “西境自顾不暇, 还有余力派杀手来此吗?”这事疑点太多了,悬黎回过神来后脑子转得飞快,连珠箭一样又道:“你领密旨出京,知晓此事的人本就寥寥,再者杀手如何得知应在此处伏击?” 看似是在商量,可是悬黎根本没想让他回答,自己在脑中已经想了一圈缘由。 “柘荣还在京中,你们说,他手里的暗卫能有这个数吗?”悬黎粗略地比了个数字。 既然是西境的,悬黎想来想去只想到了这一个。 悬黎看向翠幕,翠幕心领神会,扣了扣车壁,马车停了一瞬,翠幕探出头去,叫福安附耳过来,两个人交流了几句,马车重新动起来。 翠幕也顺势坐到了车外,与福安一左一右,把小小的岁晏夹在中间。 “你有眉目了是不是?”姜青野欺身过去,挨着悬黎坐,头枕在悬黎颈窝,像个和主人撒娇的幼犬。 姜青野双手环上悬黎的腰,“前世我于殿上杀钟璩,藏书楼前打萧风起,我都不曾后悔过。” 悬黎小幅度扭头,垂下眼能看见姜青野锋利的下颌线,棱角分明的人语气软和地不像话,他说:“可是与你天人永隔之后,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我肯低头,如果我肯向萧风起俯首,你是不是就不会替嫁,今生想想,或许前世我们也本可以圆满的。” 他那时已经对悬黎格外在意,情定终生,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无稽之谈。”悬黎打断他那毫无根据的设想,“你若没有那通天的权柄,别说被萧风起忌惮,早在步入朝堂的时候就已经被撕成碎片了。” 悬黎的侧脸贴在姜青野的额头上,二人的体温融在一起,像是寒夜里两只依偎取暖的小兽,“对方才不会看出你忍让背后的顾全大局,只会当你软弱可欺,得寸进尺,变本加厉,赶尽杀绝。” “明明今生一切都没有发生,为什么还是会有人想要你性命?”那她种种布局维持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而且—— “究竟是想要你的性命,还是想要我的性命呢?” 姜青野窝在悬黎颈窝,心满意足。 他要的就是悬黎起疑,他提起前世的思绪,要的也是这个效果。 傻悬黎,总是想护着处在弱势的人,很容易吃亏的。 心里虽然这样想,姜青野嘴上又添了一把火,“幸好咱们没有一个也没有受伤,不然我要如何向大娘娘与王妃交代。” 悬黎却不禁想到:若是她没有追来,姜青野与岁晏,两人一匹马,又该如何应对这些来势汹汹的刺客呢? 那她在京中听到的,会不会是姜青野在京郊遭遇不测被刺身亡的消息呢? 姜青野领的是密旨,京中知晓内情的不多,又会不会成了他私自出京所以才遭遇不测这样的足以治罪全家的消息呢? 是她草木皆兵,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是真的有人心思歹毒呢? 从前她不愿深想,在这一类事上能忍则忍,含糊着过。 被刺杀之后,实在无法再含糊下去了,稍有不慎,是真的会死。 悬黎在今天才真正地体会到了刀锋悬颈的压迫之感,原来比前世如履薄冰更难忍受的,是悬在头顶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屠刀。 * 西境渭宁流年不利,今年以来狼烟频起,今日午时,来自渭宁的八百里加急的军情奏报马不停蹄地送进了文德殿,兴庆府夜遭突袭。 柘波在军报中剑指北境,言辞激愤地指出北境的成雨素率精锐小队潜至城下,数门火炮骤然轰鸣,轰塌西城门楼,守军猝不及防间伤亡数十。 火光映红半城夜空时,小队已携斩获退去,只留断壁残垣与满城惶惶。 渭宁节度使柘波春秋笔法的一把好手,奏报中绝口不提己身暗中募兵囤粮之迹,反将炮轰之责全推于成将军,直言其“越境滋事,蓄意挑唆”,更危言耸听称“北境已露伐西之意,若朝廷不速派兵驰援,西境恐将落入叛军之手”,字字句句皆求陛下即刻调兵,以“保西境安稳,阻北境祸心”。 仿佛陛下不出兵,便是纵着北境吞并大凉国土的亡国之君。 陛下没成想,这同样一套招式,竟能在他身上用两次。 文德殿上气氛凝重。 高德宝捧着柘波的急奏,以尖细却沉稳的语调念至“北境炮轰渭宁,西境危在旦夕”时,御座上的陛下抬眼望向殿下群臣,眸中翻涌着愠怒与疑虑,沉声道:“北境与西境素来无甚纠葛,成将军为何突然越境袭城?柘波要兵,众卿以为,朕当如何处置?” 话音刚落,兵部尚书李嵩便跨步出列,官袍下摆扫过地面,发出细碎声响。 他躬身叩首,语气急切:“陛下,柘波奏疏中言明,渭宁城门楼被毁、守军伤亡数十,此乃实打实的挑衅!成将军身为北境将领,未经朝廷旨意擅自行动,已是失了军纪;若纵容此风,日后各镇节度使皆效仿之,天下兵权将难以节制!臣以为,当即刻下旨斥责成将军,并命禁军副统领率三千兵马驰援西境,一则安抚柘波,二则震慑北境,防患于未然。” 李嵩话音未落,户部侍郎便皱着眉出列,手中的象牙笏板轻轻敲击掌心:“李大人此言差矣!”他抬眼看向陛下,语气放缓了些,“臣以为此事尚有蹊跷。北境常年戍守边疆,粮草军需皆仰仗朝廷拨付,成将军不是北境主帅,且素来谨慎,怎会贸然袭扰西境?再者,柘波家族几代驻守西境,近年屡屡以‘防备蛮族’为由请求增拨粮草,户部核查时却发现其粮草耗用量远超正常戍边所需。如今他一口咬定是成将军挑衅,却不提自身是否有逾矩之举,若贸然派兵驰援,恐正中他人下怀啊!” 户部侍郎的话让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不少官员暗暗点头。 这时,韩相公缓步出列:“陛下,臣附议,御史台近日收到西境密报,称柘波暗中招募流民充作私兵,且在渭宁城外修筑了三座私堡,堡内囤积了大量箭矢与火药——这些举动,绝非‘防备蛮族’那般简单。此次成将军袭城,或许正是察觉了柘波的不臣之心,才出此下策。若朝廷此时派兵支援柘波,无异于给虎添翼,他日柘波若举兵谋反,这些兵马恐将成为祸乱之源!” “韩相公此言未免太过危言耸听!”邓宽出言反驳,“柘波镇守西境多年,也与西境戎贼多次交锋,若他有不臣之心,为何不在蛮族来犯时趁机作乱?反倒是成将军,此事若为真,此等行径与叛军何异?臣以为,当先命人前往北境与西境两地核查,查清事情真相再做决断,既不纵容成将军的鲁莽,也不冤枉柘波的忠勇。” “核查?”兵部尚书冷笑一声,“等核查之人赶到西境,柘波若已被北境兵马围困,届时西境失守,责任谁来承担?陛下,军情紧急,容不得拖延!” 双方各执一词,殿内顿时吵作一团。有人附和李嵩,主张即刻派兵,以稳西境局势;有人支持邓宽,认为需先查真相,防柘波借兵谋私;还有人提议折中,先派使者前往北境斥责成将军,同时命邻近西境的路州出兵驻守边界,既不直接驰援柘波,也不让西境陷入无援之境。 御座上的陛下听着群臣的争论,手指渐渐松开了龙椅扶手。他沉思片刻,目光扫过殿下一张张或急切、或谨慎、或暗藏私心的脸,缓缓开口:“众卿所言皆有道理,但若只论派兵或核查,皆非万全之策。”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其一,命翰林学士草拟圣旨,八百里加急送往北境,斥责成将军擅自越境之过,令其即刻停兵,等候朝廷核查,若有违抗,以军法论处!其二,派兵部郎中与御史台监察御史同往渭宁,一方面核查渭宁受损实情,另一方面暗中查探柘波私兵、粮草之事,务必将真相查明,不得徇私!其三,命渝州知州率两千兵马进驻西境与渝州交界的陈仓关,若柘波确有危急,可暂予支援,但不得擅自进入渭宁腹地;若发现柘波有不臣之举,即刻禀报朝廷!” 陛下的三道旨意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李嵩虽仍觉得支援力度不足,却也明白陛下已有决断,不再多言;韩相公则暗暗松了口气,核查之令既出,柘波的小动作便难以遮掩;其余官员见陛下兼顾了各方考量,也纷纷躬身叩首,齐声道:“陛下圣明!” 御座上的陛下看着群臣退下的背影,指尖再次轻轻摩挲着龙椅扶手,愁眉不展,这三道旨意只是权宜之计,北境的成将军、西境的柘波,究竟谁是忠谁是奸,还需等核查的结果出来才能定论。 他也开始动摇,放姜青野离京是不是纵虎归山。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86节 ----------------------- 作者有话说:晚上好[黄心][烟花][加油][猫头] 第94章 陛下面前, 摆着两封措辞截然不同的奏疏,一封来自柘波,郑重其事大张旗鼓地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另一封, 是一封密信。 正来自被柘波严厉弹劾的成雨素, 成将军。 成将军的信早在他动手之前,便已经走暗部传入京城,京中没有密令传给他, 他才行动的。 而且, 柘波奏中所陈的起因经过和后果, 都与成将军的密信截然不同,他自然是相信成将军, 但总得弄清楚,柘波为何要写得撒这弥天大谎。 而且,柘波又是如何得知偷袭兴庆府的人是成将军呢?还是说,这一封奏疏其实只是他的烟雾弹,成将军已经不幸被俘,柘波摆好了架势, 只待朝中派人去,他好来一个瓮中捉鳖。 官家的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一声又一声极有压迫感地叩在萧云雁心上,一身赭红锦袍抱臂装承重柱的萧云雁不着痕迹地往后仰了仰, 心底期盼陛下想不起他。 “云雁,你怎么看?”陛下出其不意地出声。 他怎么看? 他恨不得自己此刻瞎了再也不用看! “我看,我连武将间弯弯绕绕的心思也看不明白了。”云雁绕到陛下面前, 凌空点了点成将军的名字,“臣弟没记错的话,成将军原来是毅王麾下, 西南驻军的将领,后来在西南军改制时被派遣到了姜元帅军中。” 为何会给陛下传密信? 陛下笑了声,“因为成雨素是先帝的一双眼睛,曾经这双眼睛放在渝州,替先帝盯着毅王,后来这双眼睛被大相公放到北境军中,替朕盯着姜家人。” 陛下像是想起来什么有意思的事,带着那浮起便压不下去的笑容闲谈一般对云雁说:“早先成将军传了信来说姜邓二府有联姻之意,朕还忧心过这两家人联姻是否有什么图谋。” 云雁静静听着,并不插话。 陛下也不觉得扫兴,自顾自地说下去,“结果此子图谋更大,他想娶萧悬黎。” 云雁敏锐地察觉到陛下提起萧悬黎时,眼中别有深意。 “此事,你知道吗?”陛下突然看向云雁,将这一瞬间他的脸色尽收眼底。 云雁心底都要骂人了,好个萧悬黎!原来是在陛下跟前捅了这样的篓子才马不停蹄地追着姜青野走了! 云雁事前不知这事,脸上的错愕不像是装的,陛下收回了刺探的视线,却依旧歪着头,等一个萧云雁的回话。 “这个,悬黎虽然已到适婚之龄,但家中高堂仍在,婚事也得让大娘娘点过头才成。”姜青野想娶就娶?把皇家郡主当什么了,不过五关斩六将休想抱得美人归。 “是吗?”陛下收起了奏疏,压在奏折底下,语气凉凉地,“仅有大娘娘能做主吗?没朕的旨意,他便能成了吗?” 这个他,也不知道究竟在说谁。 云雁皱眉,心底弥漫起一股怪异感挥之不去,又怕陛下想起久未露面的毅王妃,再进而想见见已经逃之夭夭的悬黎,于是尽力将话题引出去,“陛下自然是能做主的,说起来,臣弟还未恭贺贤妃娘娘有孕,今日忝颜请陛下代为转交。” 云雁从自己袖中掏出个三尺见方的锦盒,打开里头码得整整齐齐地是两列金元宝。 陛下的神色难得出现了一瞬空白,罕见地对这堂弟束手无策,隔了半晌才怒其不争道:“你这都是什么东西。” “金子啊。”云雁小心翼翼地合上盖子,递给一旁的高德宝,“这可是顶好的东西呢,是我对我那未出世的小侄儿最好的祝愿。” 云雁心道陛下稳坐龙椅,哪里知道这金子的珍贵,换了旁人定是会铭感五内。 悬黎盯着点心和雕花梅子底下整整齐齐的三摞金砖与银票,还有云雁额外准备给她的一只黄金小鸭,心头一暖,忍俊不禁,“竟然拿出这么多,不知道地还以为我要揭竿而起了,看来我的好兄长群山先生的瓦子日进斗金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姜青野亦是一声轻笑,想把金子重新包起来却牵动了肩头的伤口,他面容扭曲一瞬,轻声撕了一声。 “别乱动!”悬黎扶助了他的手,“刚包扎好的伤口再裂开,这伤就更难好了,你以后是不想再提枪跃马了吗?” 悬黎故意将情形向严重了说,姜青野也只是笑,看起来听话得紧。 马车外的天色暗了,他们却一路仍旧不停歇,向更深的夜色中走去。 雾庄镇的夜色,总是带着一股潮湿的凉意。 秋露在屋檐下凝成一颗颗细小的珠子,顺着木梁滑落,砸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溅起细碎的声响。镇子东头的驿站里,灯火摇曳,映得窗纸上的人影时而拉得很长,时而缩成一团。 成将军推门而入时,盔甲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肩头沾着从兴庆府一路带来的尘土。慕予已经等候多时了,稚嫩的面庞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明亮,瞧见成将军毫发无伤地回来,眼神陡然亮了。 两人眼中皆是闪过喜意,像是在确认这一方温暖的灯火是真实的。 屋内,毅王妃正坐在一张矮几旁,手中捧着一杯热茶,神色平静,却在见到他们的瞬间微微一松。 她身着一袭素色长衫,外披浅灰披风,眉目间透着端庄与沉静,朱帘和思芃见到将军进来,起身颔首。 岭南来的秦郎君则站在窗前,手抚折扇,眼神望向窗外那片被雾笼罩的夜色,似在思索。 “成将军,好久不见。”毅王妃放下茶盏,起身迎了两步,“兴庆府得手了?” 成将军抱拳,未曾想会在此处与王妃相见,乍见故人与偷袭得手的双重喜悦使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劳王妃记挂,全身而退也算是上天庇佑了。” 慕予将自己的一身轻甲卸下靠在墙边,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和骄傲:“多亏成将军筹谋得当,这一趟才能这样顺利,兴庆府元气大伤,暂时不会轻举妄动了。” 慕予甚少这样与人亲近,成将军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慕予眼神依旧晶亮,如同林中小鹿,纯良无害。 秦郎君转过身,嘴角微扬:“二位将军骁勇,真是令人佩服。不过,柘波军虽受重创,却未必会就此善罢甘休。” 成将军点头,神色渐冷:“秦郎君说得对。兴庆府是他们的重镇,此役必惊动朝中,他们会迅速调兵反扑。雾庄镇地处要道,恐怕很快会成为他们的目标。” 话音落,成将军目光扫过屋中众人,缓缓开口:“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今夜休整,明日一早,我派人探查庆军动向。慕予,成叔会带人加固雾庄防御,堵住北门要道,你——” 姜慕予应声:“末将随成将军一起!” 慕予自称末将,是将自己当成了成将军麾下小卒,听凭差遣。 毅王妃看着眼前这个与小姜将军面上有几分相似的小郎君,像是想到了什么,柔声道:“小小姜将军年轻气盛,是真不愧是北境军中养出来的好儿郎,但要记得——真正的将军,不只是会冲锋陷阵,更要懂得何时收刀入鞘。” 姜慕予愣了一瞬,不甚明白其中意义,但还是躬身,乖乖道:“多谢王妃教诲。” 秦郎君在一旁轻轻摇扇,目光闪动:“岭南军时不好擅动,但王妃已经传书渝州,西南驻军已在路上,不过至少要十日才能抵达。雾庄的种种布置,可能撑上十日?” 成将军眉头紧锁:“十日……太长了。若兴庆府大动干戈,三日之内反扑,我们怕是撑不住。” 他拧着眉头缓缓坐下,指尖轻敲桌面,似在权衡:“若是要撑上十日,那我们必须分散他们的注意力。雾庄,还需要一支轻骑,秦郎君可愿再率一支轻骑,去袭扰兴庆府后方粮道,助雾庄一臂之力?” 秦照山缓缓拱手,目光坚毅:“义不容辞!” 成将军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一旁的王妃,点头:“多谢郎君仗义援手,但郎君切记,只可扰敌,不可恋战。三日后必须回雾庄。” 夜色渐深,屋外的雾气似乎更浓了。驿站的灯光将四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成一幅凝重而坚定的画面。 秦郎君识趣地退下留出空间给故人叙旧,成将军这才注意到一旁的两位小娘子,“朱帘都长成大姑娘啦?真是女大十八变。” 成将军含笑,目光在朱帘面上流连,好似在透过朱帘在看旁的什么人。 王妃皱眉,轻轻咳一声。 成将军这才收回视线看向思芃,“这位娘子是——?” 思芃福身,落落大方道:“成将军,我是悬黎的好友,她在京中不得出来,我来替她走这一趟。” 成将军点点头,“既然是郡主的好友,那便是成某的上宾,雾庄此时不安定,我抽调一队人马,将你们送往渝州去吧。” 最后这话,是看着王妃说的。 在成将军记忆里柔弱的王妃,却坚定地摇摇头。 成将军还想再劝两句,朱帘却悄悄朝他使了个眼色,成将军见状作罢。 “雾庄简陋,委屈三位了。” 次日拂晓,雾庄北门的鼓声响起,秦郎君亲率一队轻骑,踏着晨雾出了镇。 马蹄声在青石路上急促而有力,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敲响前奏。 成将军站在北门的城楼上,目送他们远去,直到身影消失在雾色之中。毅王妃站在他身侧,低声道:“成将军,你似乎有心事。” 成将军叹了口气:“是我冒进了,思虑不周详,如今还将岭南的郎君牵扯进来,我怕……” 毅王妃轻轻摇头:“为国尽忠,是大凉儿郎的本分,成将军不必忧心,有什么事,自有我来担着,若是我担不住,垂花殿的大娘娘也担得住。” 两人沉默片刻,望向远方的晨雾。那雾中,似乎有千军万马正在逼近,也似乎藏着他们唯一的生路。 ----------------------- 作者有话说:云雁:一个平平无奇的送金子小达人罢辽。 第95章 同一片晨光之下, 悬黎一行改道由北向西,抵达了永乐驿,她还没想出杀手是何人所派, 所以临时改了道。 永乐驿, 位于京西路,是个很不起眼的普通驿站,入目是低低矮矮的房, 进进出出的往来行人也大多行色匆匆衣着简朴。 悬黎头戴一枚不起眼的青雀绒花, 一身青裙, 搀着头戴帷帽的白袍郎君率先走进驿站内。 穿着统一袍服的驿卒,伸臂拦住二人去路, 悬黎身上信物多,拿了秦照山留下的岭南印信来投宿,“三间房。” 为首那年长些的驿卒识货,面上神色温和了些,“贵人请。” 悬黎递了块银子给他,“我夫君体弱, 旧疾复发,劳烦郎君请个大夫来。” 帷帽下的姜青野往悬黎身上歪了歪,配合着轻咳了两声。 “夫人放心,必定办妥。”驿卒带着他们两个去了里头清静些的房间。 旧得看不出品类的门轴“吱呀”一声蹭过青砖地, 带起些微尘,悬黎透过微尘去打量整个房间。 榻是寻常的四方样式,铺着半旧的青布褥子, 边角磨出些毛边,却晒得干爽,带着点阳光与皂角的淡香, 榻角上叠着两床浆洗地发白的薄被。 榻前摆着张矮脚桌,桌面木纹里嵌着经年的茶渍,桌上放着个圆墩墩的素瓷茶壶,两侧各放一张方凳,凳腿缠着圈细藤。 墙角立着个半人高的木柜,铜环拉手擦得发亮。榻尾斜斜立着架素色屏风,绘着几笔淡墨山水,风从窗缝钻进来,屏风轻轻晃着,倒让那山影水色像是活了般。 她扶着姜青野在榻边坐下,推开了榻边的窄窗,窗外是个半封闭的小院子。 余下两间,一左一右坐落在主屋两侧,远窗的一角栽着棵老槐树,落叶正簌簌落下飘在窗下的陶盆里。 胖陶盆里种着野菊,黄灿灿的,倒给这素净的院子添了几分生气。 悬黎和气地同驿卒道了谢,驿卒亦客气回礼。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87节 姜青野靠在榻上,清楚地听见窗外驿卒离去的脚步声,心道这院子可不太隔音。 帷帽之内,姜青野眼前突然黑了一片,帷帽猝不及防被掀开,与光亮一同出现的,是悬黎沉静的眉眼。 “你稍坐,我去帮福安翠幕铺青篷布。”她那马车外观实在是过于华丽了,得好好遮一遮。 “一起!”姜青野才要起身又被悬黎摁了回去。 “不一起,”悬黎塞了枚果子进姜青野嘴里,态度坚决,“你早些把烧退下去才是正理。” 没有伤药又连夜赶路,哪怕是北境的将军也未能免俗地发起热来。 “小姜将军如此身娇体弱,实在叫人很是忧心北境军的真实实力,莫非都是言过其实,徒有其名?” 悬黎促狭着还不忘探探姜青野额头,依旧是火烧火燎地,“福安和翠幕都能全身而退,偏生你这军中的将军受了伤。” 这话一出,悬黎忽然顿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歪头道:“小姜将军若一直如此弱不禁风,灯芯儿一样一吹就倒,我就不要你了。” 悬黎不再耽搁,转身便走,却被人从背后拽住了衣角。 她扭过头去,姜青野的脸好像更红了,他眼睛睁得有琉璃大,身上发烧还能光彩照人也算是独一份了,压着笑意直视悬黎,目光灼灼道:“那你,那你准备何时要我?” 悬黎耳边募地想起了岁晏那句,姜青野你不要脸。 他不要脸,她还要,所以没能把这句话骂出口。 “要什么要什么?”头戴石榴花珍珠发饰的红裙双髻小姑娘兴冲冲地跑进屋来不容分说地站到二人中间,好像他俩的女儿似的。 额间贴着朵石榴花钿的岁晏像个年画娃娃似的,喜庆得很。 “郡主娘娘——”话说到一半岁晏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娘,你要什么吗?女儿帮你拿。” 姜青野眉眼含笑,像是个话本子跑出来勾人的妖精,“是啊,夫人想要什么,咱们女儿要帮你拿。” 这话刚说完便被年画娃娃拍了两下嘴巴,年画娃娃横眉倒竖,“你说话注意些,不要如此轻佻企图言语轻薄我娘亲!” 虽然这话好像听着没什么问题,但二郎说这话的模样就是让人觉得不舒服! 流里流气地像什么样子! 未来的北境将才,极有预见性地逃到了悬黎身后,,把悬黎的衣角从姜青野手里抻出来攥进自己手里,“我是想来问问,娘亲那两个人怎么办?” 那刺客里头唯二的活口,现在还在马车里睡着呢,可也不能一直睡着,在马车里多占地方还臭烘烘的。 “我来审。”姜青野顶着脸上不自然的红晕从榻上起身,又被悬黎按回去,“这事福安翠幕都做得,不用你。” “岁晏好好盯着他,不许他乱动,直到郎中过来。”悬黎将随身带着的蜜煎盒子塞给岁晏。 岁晏就真的坐在榻边,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姜青野,看悬黎从窗前经过后,别有深意地嘶一声,“二郎啊,你好像被郡主娘娘金屋藏娇了一样。” 靠在榻边因发热呼吸加重的姜青野不怒反笑,“牙都没长齐你知道什么叫金屋藏娇,交代你的事你做了吗?” “那当然。”岁晏得意地扬眉,“我把那两个刺客周身都摸了一遍,“没有信物和纸条之类的事物,时间匆忙来不及看有无刺青图腾,但是嘴碎的那个小个子。” 岁晏迈了个关子,“他是个太监。” “还有呢?”姜青野似是毫不意外,催促着岁晏往下说。 “你知道?”岁晏叫了一声,“你知道还让我做贼似地在他们两个眼皮底下探消息!” 那两个人耳聪目明地,想要不动声色真的好难! “正是在高手眼皮底下才有探听的必要,若是福安翠幕半点身手也无,我也不会叫你去。”这事处处透着诡异,多些防备心总不是坏事。 “所以还有呢?”姜青野绕回正题又催促一声。 岁晏细细地回忆着,“那太监会一招半式武功底子不好,但食指中指大拇指并虎口处有茧子,像是常年握笔的,另一个刺客,耳上有环痕,但几乎长上,仅留浅浅的印子,可见是许久未戴过耳饰了,而且脖颈处也有像是重物勒出来的痕迹,我猜,应当是沉重的链子。” 岁晏努力去回忆每一个细节,“还有,他的掌心有茧,像是如同你我一样常年握枪一类的长兵器磨出来的,所以我猜,他应当不太擅长射箭。” 能看出这么多,已然不错,姜青野点头,心下有数了。 “气味呢?他们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姜青野引导着岁晏接着想。 岁晏摇头,“应当是在林中埋伏许久,并没有什么额外的味道。” 姜青野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在你探查期间,他们两个之中,有谁看过你吗?” 岁晏双手一拍,拨开云雾窥见真相一般,“二郎你竟连这都知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悬黎抻住青篷雨布一角,与翠幕一起将其抚平绑好,转头看向一脸怪笑的福安,“那福安小相公掌握小姜将军什么不为人知的密辛了呢?” 可真是远离宫城了,从来只听吩咐的福安也会打趣人了,竟然来问她知不知道姜青野不为人知的一面。 悬黎不知他想说哪一面。 “杨太妃那娘家侄子,是奴——是我和姜郎君一起送——进去的。”福安谨慎地改了好几次口,“看他的手法,不像是个光明磊落的将军,更像是个经年施刑的酷吏。” 动刑的时候周身都仿佛绕着森森鬼气,虽然他待主子没话说,但这行径也的确与光风霁月的主子不相配。 悬黎对福安刮目相看,他看得倒是透彻,姜庾楼的确是个经年施刑的酷吏,而且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病人还说要亲自问话,被我摁住了,所以福安翠幕辛苦些,看看能不能问出些东西来,若是不能也无妨,只是该如何安置这两个人,倒是个有些棘手的问题。” 带着上路不妥当,就此丢下又是个隐患,若是杀了,就更探不出什么了。 真是个烫手的山芋。 福安翠幕理好了马车,与悬黎一起坐在前辕上。 翠幕提议:“入夜再审吧,到底是人多眼杂,问不出什么就打昏了扔出去,等他们再醒过来,咱们应当已经走出很远了,不怕暴露行踪。” 这倒也是个办法,悬黎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福安翠幕已经换上了差不多的装束,翠幕扮作男子装束,与福安充作护卫掩人耳目。 她原本是想看看,刺客究竟是不是冲着要姜青野的性命而来的,现在她又觉得拨不开的云雾已经淡去了一些,她已经从这中间窥见了一点因由。 他们现在坐的这位置极好,往来行人都看得见,悬黎看着神色各异的行人,眼睛始终落不到实处,明明还在京西路,与汴京城相距不远,可在此处中转的人,瞧着比朱仙镇清苦许多,那再远些呢?再远处的百姓的生活又该是如何呢? 宫闱中的陛下与大娘娘知道那簇繁花的假象之下,大凉的子民,其实并没有他们以为的过得那般好吗? 正胡乱想着,那个给悬黎引过路的驿卒领着个背药箱的郎中走过去了。 悬黎回过神来起身,“走吧,郎中到了,给姜青野瞧完,给你们两个也瞧瞧,别有什么内伤。” “主子我没事。” “不用了娘子。” 两个人一起出声,但悬黎不为所动。 一手拉一个,“这事你们两个说了不算,大夫说了才算。” 结果经郎中诊断,除了悬黎,剩下四个都有不大不小的问题。 看着坐成一排面有菜色的四个人,悬黎忍俊不禁,“不要瞪人家大夫了,咱们连煎药的炉子都要同人家借呢。” 一病病四个,这事真在悬黎意料之外。 原定休整两日便走的,这下要多留几日了,也幸亏京中的两位友人担心她路上捉襟见肘,都留了银钱给她,不然她可能要典当首饰来抓药了。 四个炉子在窗下摆一排,悬黎坐在一旁,拎着把驿卒好心借给她的大蒲扇煽火,挺直腰背能透过窗子能看见被她镇压的四个人心有戚戚却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她的目光。 “各自回屋躺着去,别再互相过了病气,到时更走不了了。”悬黎拿大蒲扇朝屋里扇了扇,“一会儿饭菜来了,会送到你们屋里。” 其中三个都听话,真的乖乖分开,各自回屋。 但姜青野戴上帷帽坐到悬黎身边,怕自己过了病气给悬黎,可又实在想陪在悬黎身边,于是折衷地与她一个脸朝前一个脸朝后。 偶尔隔着白纱看一眼,悬黎的脸都被四个药炉的火给蒸红了,红扑扑地,平添几分娇憨。 在这一刻,他们竟真的像一对寻常夫妻一般,一方小院,一簇烟火,二人闲坐,他毕生所求,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刻。 姜青野一时有些不忍开口,怕惊扰这一瞬的美梦。 “回屋躺着去,别再吹风加重了风寒。”姜青野肩上的伤口已经被重新用药包扎过,悬黎其实不太担心,前世受过诏狱的苦他都能恢复过来,今生小小的风寒必然不在话下,可是姜青野总是歪头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这就叫她十分在意了。 有什么事如此难以启齿? 悬黎拿大蒲扇横在两人中间,挡住彼此的脸,眼不见心不烦。 既然他拿不定主意说不说,那她也就不必刨根究底徒增烦恼。 姜青野压下她举着蒲扇的手,凑过去,隔着帷幕蜻蜓点水式的在悬黎脸上轻啄一下,飞速退开。 悬黎只感觉到了一点温热,情不自禁地触碰那温热点过的地方。 这是个什么招式? 姜青野想到岁晏与他说过的事,眼中的柔色一点点抽离,他从悬黎手中抽出了蒲扇,转而将自己的手塞进她掌心,怎么会有人舍得辜负这样好的人,辜负真心的人不配喝她亲手熬的药! 而心性坚韧的悬黎,又受不受得住来自身边人的背叛呢? 即便她内心强大到受得住,怎么可以真的背叛她! “我只是寻常发热,伤处敷了药,睡一觉就好了。至于岁晏,年纪小突见杀戮有些受惊而已,北境军中的孩子也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见杀戮,喝两剂压惊茶就好了,不必费心思。” 至于其他,就更加不必费心思。 “怎么不必费心思,”悬黎重新将那蒲扇拿回来,扇了扇药罐底下的火,“你们都是我身边重要的人,都值得我费心思。” 悬黎将四只碗一字排开,“况且只是熬药而已,算不得什么。” 悬黎温温柔柔地,好似话里有话。 ----------------------- 作者有话说:岁宴:平平无奇的妇女之友,跨时代的反爹味先锋民主斗士,尊重女性会好好说话的小郎君一枚[加油] 姜青野:你了不起你清高! 第96章 海东青不知从何处飞来, 落在小桌上,机警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不时的振翅之声, 仿佛合上了姜青野的心跳。 他揭开帷帽, 目光与悬黎的不期而遇,姜青野心里的扑腾地一群海东青全飞了出来。 “你——”你已经知道了,对吗? 之后的话他没能说出口, 因为悬黎沾着药香的食指点住了他的唇。 悬黎嘘一声, 嘴唇嗡动, 没有出声。 但是她的唇语,姜青野读懂了。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88节 她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哦。” 姜青野的心落了地, 什么心疼什么呵护,还有那替悬黎不值的怜惜,通通在悬黎淡定的神色里揉成了满满的欣赏和爱慕。 这才是萧悬黎,看着像套在皇亲壳子下的柔弱郡主,其实是屹立不倒的参天树。 仿佛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打倒她。 他还以为她会觉得受伤,深得她信任的人, 背后投了旁人向着旁人。 换做是他,必然会怒不可遏,一定会叫此人付出代价。 姜青野什么都不能容,更别说是背叛。 煎药? 他会在药碗里下鹤顶红! 悬黎将厚棉帕搭在药炉的长柄上, 姜青野先她一步把药罐提起来,把药倒好。 “别看我,看药, 当心烫了手。”悬黎轻轻推了推他的脸。 “直到此刻之前,我都在做着敞开怀抱借你靠一靠的准备。” 姜青野将其中三碗放到一个托盘里,敲了敲窗框。 窗框上头突然出现了双髻小娘子, 她顶着一张红彤彤的苹果脸笑吟吟地支着胳膊杵在窗户上头。 “一人一碗,拿去随便分分喝掉。”姜青野使唤岁宴从来不手软。 岁宴看似嫌弃实则乐在其中,“糙人,幸好二郎不是郎中。” 岁宴噔噔噔跑出来,端起托盘跑得欢快。 姜青野也不再问了,将剩下晾好的那碗随便吹吹,便一口气灌了下去。 才搁下碗坐正,悬黎头一歪靠在姜青野颈窝,姜青野想到了悬黎养的那只小狸奴,在他曾经偷偷看过的悬黎的日常中,那狸奴就是这样向悬黎撒娇的。 而每当这时候,悬黎总会揉那狸奴的肚子,挠那狸奴下巴。 那他应该—— 饶是厚脸皮如他,也有些不敢想下去,实在是太冒犯了。 “什么叫借我靠一靠,从小姜将军在云雁的别庄拽住我的衣服时,这难道不就是属于我的怀抱了吗?” 萧悬黎理直气壮的样子有些像岁晏,但又是这样温柔的语调。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那时的姜青野,已经是姜庾楼了呢?”明明在那之后的数次会面,她总是拿捏着分寸拒人于千里。 还扯了许伯言出来。 “我不告诉你。”萧悬黎轻轻叹一口气,其实不论什么事,哪怕是变数,她也有能力应对,也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足以面对任何情形下任何人的异样。 她不愿将背叛一类的字眼加诛人身,尤其,还是她亲近信任的人。 但这时候,有个人陪着她,这感觉也并不坏,甚至叫她觉得有些开心。 而这人是姜青野,她便又生出许多安心。 “你其实不想面对,是吗?”姜青野突然犀利起来,一针见血。 “我——”悬黎想反驳,但是被姜青野说中了,无可辩驳。 “所以你是猜出了来龙去脉,想粉饰太平,对吗?”姜青野一语中的。 “你——”怎么会知道?悬黎想抬头去看他的表情,却被姜青野轻轻按回肩上。 “我的郡主娘娘,这事很难猜吗?”姜青野与她十指紧扣,将自己那稍稍高些的体温传到悬黎掌心去,“若你没想清楚关窍,那你一定会立刻审那两个刺客,想尽早弄清来龙去脉,以策万全,怎么会容到入夜。” 他相信悬黎,不会在他面临生命威胁的时候还走徐徐图之的路子,正如他关心则乱,几乎要将那批刺客砍杀殆尽一般。 “而且,你提到仅有我受伤时,停顿了一下。”而且他的伤,除了那一箭,都不致命。 就算是当胸那一箭,事后他看过那箭头,即便没有那块令牌,也不能射穿他,顶多也就是受些小伤。 悬黎那时,就把所有事情都理清楚了吧。 背后之人,不是冲着取人性命来的,但比起威慑,更像是在逼着悬黎表态。 而悬黎,看明白了,却并不想表态,只想维持现状,那人吃准了她心善又心软,所以逼着她做决定。 姜青野单臂将人抱起,悬黎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却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他肩上还有伤,想松手,姜青野却走动起来,悬黎只能贴着他,尽量不乱动加重他的负担。 “既然身在局中心乱如麻,那咱们就跳出来,站在局外去看,无论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撑着你的所有决定。” 姜青野借着力,三两下越上房去,没几息便失去了踪迹。 岁晏举着个乘着空碗的托盘扁嘴,太失礼了这个人,实在是太乱来了这个人! 姜二郎自己乱来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带着郡主娘娘一起胡闹,他受着伤呢,要是把郡主娘娘摔下来该怎么办! 托盘一搁,从袖中拿出信纸和炭条,坐在小桌前洋洋洒洒满篇都在控诉二郎的恶行,科举试中若是以此为题,岁晏觉得自己能一举夺魁,三甲榜首! * 残阳余晖中,岁晏房间的木门被秋风撞出轻响时,翠幕正将最后一片茱萸叶别在岁宴发间。 窗纸透进薄金似的光,把岁宴那身鲜艳的襦裙上的锦鲤纹路照得分明细致,岁宴指尖捏着半块未吃完的重阳糕,望向门外相偕而来的一双身影,眼尾先染了笑意。 “阿娘回来的时间刚刚好,再晚一步,这糕就要被我和翠幕姐姐分食尽了。”岁宴起身时,裙裾扫过凳脚,带起些微细尘。 悬黎放下在市集得来的一大簇开得正艳的剑兰,脸上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掸了掸剑兰上沾染的轻尘,同岁宴道:“没想到这时节还有剑兰,我同……你阿爹买到了重阳糕。” 姜青野闻言将手中油纸包递过去,难得的和颜悦色,“市间见老妪在卖重阳糕,你阿娘惦记着你爱吃,便多买了两盒,谁料你已经在吃了。” 福安听着一声又一声的阿爹阿娘,不怎么高兴地板着脸接过油纸包,打开时,清甜的桂花香漫了满室。 花香与食物香气混在一起,让他深吸一口气,勉强能给姜郎君一个好脸,捧着糕饼出去摆盘。 这驿站也算是大隐隐于市了,若不是有驿卒送来茱萸和菊花酒,他们谁也没想起来今日重阳,得知后,便借了驿站的厨房捏了几块糕给主子备着。 之前被悬黎用来煎药的炉子里燃着几块栗木,火星偶尔噼啪作响,火上温着几只小酒壶。 翠幕已麻利地在院中小桌上摆开食案,将姜青野带回来的糕与驿站备好的菊花酒一一摆好,福安从行囊里取出个白瓷瓶,倒出些蜜糖:“郎君买的糕略干,沾些蜜糖正好,这可是奴……我是说我,是我特意从府里给娘子带来的。” 姜青野看着悬黎落座,用木勺挑了块糕,小口咬下时,颊边梨涡浅浅,他早已经记不起上次过重阳节是什么时候了。 但他记得,前世有那么一回,是他从诏狱出来之后,重阳在京中,彼时还没能爬到高位,禁军中熬着,远远望见悬黎在宫宴上簪着茱萸,身边围着一众贵女,目光温和却疏离,好像人在那里,魂却落在别处,他此刻看着悬黎,倒觉得这驿站的粗木桌案,比宫里的玉盘金盏更让人安心。 “今年京中该是会简办重阳宴吧?”悬黎忽然开口,指尖摩挲着酒盏边缘。福安正给姜青野斟酒,闻言笑道:“回郡主,临行前听前头四司六局里的人说,为着贤妃娘娘的身孕,陛下好像特意让人在御花园搭了赏菊台。” 他顿了顿,看向悬黎,“只怕大娘娘今年的重阳会孤单了,她一定会念叨着郡主,说您往年总爱给她做重阳糕。” 悬黎垂下眼,将她咬过一口的那块重阳糕放进姜青野碗里:“待回京了,再好好给大娘娘赔罪。” 话音刚落,翠幕忽然指着天边:“郡主您看,多美的晚霞!”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天幕,像是披了一袭五彩斑斓的霞衣。 悬黎起身:“听说这驿站后头有一大片野菊,我去采些菊花来,插在案上,也添些重阳的景致。” 除却姜青野,剩下的人怎么都不愿意自己窝在这小院里,让悬黎一个人跑前跑后,悬黎拗不过,只好答应同往。 翠幕忙取来竹篮,福安则找了把柴刀,预备砍些细枝来插菊。 五人踏着满地落叶往驿站后头的矮山上去,斜阳透过枝叶洒下,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影。 悬黎走在中间,偶尔被石子绊到,姜青野默默在便伸手扶她一把,掌心触到她微凉的指尖,便怎么也不肯收回手了。 矮矮的山包,一大片一大片的野菊,一眼望去,让人心情愉悦。 翠幕采菊时格外仔细,专挑那些开得最盛的,嘴里还念叨着:“这野菊比府里种的有灵气,插在郡主房里,定能香上好几日。”福安则在一旁砍着细枝,忽然指着不远处的酸枣树:“郎君,郡主,那儿有酸枣!” 姜青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枝头挂满了红透的酸枣,便挽起衣袖攀上树,将一串串酸枣摘下来递给悬黎。悬黎捏着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她笑着将一串递到姜青野面前:“你也尝尝,比我的砌香果子如何?” 姜青野静静凝视着看似淡然,实则一直在拖延时间的悬黎,直到悬黎想抽回手,才就着悬黎的手吃了一颗,末了还舔了下悬黎的手指,十分轻佻。 姜青野被酸得直皱眉。 待采满一篮菊花,几人回到驿站时,日头将落。 翠幕将菊花插进粗瓷瓶里,摆在食案中央,让简陋的屋子更添了几分雅致。 福安温了新的菊花酒,姜青野给悬黎斟满,轻声道:“今年重阳虽在驿站,但与你赏了菊、吃了糕、饮了酒,不算缺憾。” 悬黎举杯与他碰了碰,酒液清冽,带着淡淡的菊香,意味深长:“有你们在,便是最好的重阳。” 她看向翠幕,见她正低头用茱萸编着络子,又看向福安,他正小心地将剩下的酸枣用布包好,真心地觉得,比起京中繁华热闹的重阳宴,这驿站里的时光,是真的有几分别样的熨帖和安心。 夜色渐深,炭盆里的火还在燃着,映得众人脸上都带着暖意。 这一刻的静谧来之不易,五个人没有身份之别,男女之别,坐在一起,喝酒谈天,真的仿佛亲如一家。 悬黎拿了红色的丝线与翠幕学着编络子,福安诱哄着岁宴尝尝菊花酒,岁宴经不住逗,拿筷子尖点了一下尝了尝,整张脸被辣得皱到一起,逗得福安哈哈大笑。 姜青野静静看着悬黎打络子。 没一会儿,翠幕便将编好的茱萸络子分给众人,悬黎也将自己那枚缀着颗珍珠并一枚玉扣的络子系在姜青野腕上:“小姜将军常年在外奔波,如意结,平安扣,也取个好意头。”姜青野看着腕上朱红的络子,眸色深深,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在悬黎系好红绳的时候,握住了她的手。 悬黎回握了一下,转向福安与翠幕,“夜已经深了,将那二人提来,好好问一问吧。” 她是不想面对这事,但也没准备将此事拖过夜去。 毕竟有的事不是不想面对便不存在,她已经逃避了半日,足够了。 翠幕与福安领命而去。 岁晏看悬黎虽然依旧在笑着,却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走上去握住了悬黎的另一只手,“二郎可会审人了,肯定能问出来的。” 小家伙还当她是担心什么都问不出来。 没过一刻钟,翠幕跑了回来,步伐有些散乱,她看向悬黎,脸上的神色十分凝重,“元娘,那两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悬黎的眉头紧紧拧起,怎么还能生出这种变故? ----------------------- 作者有话说:岁宴:温馨提示,未成年人不要饮酒哦![捂脸偷看][猫头][烟花] 他们两个出去玩不带我,怒之!告状!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89节 第97章 原本被灌了安神汤捆在马车里的两个刺客, 此刻并排头靠头坐在钉着铜钉的车轮旁边,月色之下,闭目安详, 若不是嘴角沾血, 就像是守着马车睡过去一般。 悬黎捂着岁晏的眼睛,岁晏也乖乖地站在悬黎旁边,并不主动去看。 一旁的姜青野想捂悬黎的眼睛, 被她伸手拦了下来。 “验过尸了吗?死因呢?”悬黎看着并排死在一起的两个人, 若不是情形不对, 她都要笑出声来了。 凶手还真是体贴,怕人死在她马车里晦气, 还特意拖出来杀,倒是不怕被谁瞧见行凶。 悬黎压低的声音里刻意透露出来的怒意和威严。 福安从两人尸体旁走到悬黎面前,背伏得很低,“主子,这二人是被人干脆利落地扭断了脖子,据我推算, 这二人那时应当还没醒,在睡梦中被人杀了,没经什么痛苦。” 悬黎的目光落到福安的幞头上,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转瞬便做了决定:“既如此,辛苦大家悄声把人埋了,不做停留, 天一亮便上路。” 福安和翠幕,自行领了命一人抬一个,悄声遁进夜色里。 悬黎目光追进夜色里, 连仅剩的那一点表情也被她妥帖地收起来。 侧头看看姜青野,被姜青野气极反笑的骇人模样晃了一瞬。 姜青野看着她,分明是想说两句刺人且诛心的话,可最终还是冷脸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回到了那一方小院。 “岁宴,随便挑一间屋子去睡。”姜青野紧紧攥着悬黎的手进了他躺过的那间屋子,用力甩上了门。 他将悬黎抵在门板上,哪怕怒火中烧,还是怕她磕到头,提前将手垫在门上做她的肉垫。 确认她没磕到,低头去寻她的眼睛,看着悬黎无辜但带着点讨好的神色,又爱又恨。 “这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对吗?”话是这般问,但姜青野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悬黎另一只手在底下扯着他的袖子轻摇,试图让他消气,嘴上也十分坦诚,“是,此事到此为止,算是我最后的仁慈。” 她承认了姜青野更气。 “所以午间那些话是特意说出来给他们听的,对我的小意温柔也是演出来给他们看的?” 姜青野期待着悬黎反驳。 “是。”悬黎直接承认了。 在姜青野格外受伤的神色里后知后觉,手忙脚乱地反驳,“话是特意说给福安听的,但——” 对你并不全然是虚情假意,这话悬黎并不是能十分坦荡地说出口。 毕竟那些刺客是差点要了姜青野性命,而她选择了将计就计,息事宁人,那不就是在凉薄地无视他受过的伤,成了他最厌恶的那一类萧家人。 “但什么?你要说出来让我知道才行。”姜青野不依不饶。 屋里没掌灯,触目本该一片黑暗,可悬黎已经适应了漆黑的视线,甚至能借着微弱的月光在姜青野眼中看见自己的轮廓。 这样的满心满眼,她更有些于心不忍,小声道:“没什么。” “萧悬黎!”姜青野大吼一声,“你要骗我为何不一直骗下去,为何要在此刻坦诚?” “你就当我还有些良知,不忍心让你被我蒙在鼓里吧。”悬黎垂下眼不去看姜青野,姜青野偏不如她意,矮下身去强势地出现在悬黎视线里,直到能在悬黎的瞳子里看清楚自己。 “小姜将军,你此刻还有得选。”悬黎轻声道,“是听圣令北上,还是随我向西。” 姜青野铁青着一张脸,本想在悬黎额头上弹一指头,临到落下还是怕她疼改为轻抚她的发丝。 悬黎原本平静地睁着眼睛等着姜青野如她预想的那般动作,却在他手指温柔落下的时候瞪大了眼睛。 “萧悬黎,”姜青野放开了被他箍住的悬黎的手,他俯身贴着悬黎耳郭,声音放轻咬字却重,“你休想摆脱我。” 说完这话他有分寸地退开了,坐在那小桌前头,点起了灯,在那一簇烛火之侧,姜青野的面容变得柔和,连目光也变得缱绻,仿佛方才动怒大吼的另有其人。 “我渴了,想喝茶。” 悬黎也落座,给他倒了一杯,递给他,“我给你机会跑了。” 姜青野一饮而尽,“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脾气秉性吧?”能在前世与他斗得有来有回的人,怎么可能是个人畜无害的白兔。 “但这次不一样。” 悬黎指尖试探着点了点姜青野的手背,他没有动,于是她得寸进尺地整只手覆上去。 “福安是我姨母的人,那这批刺客,也自然与姨母有关,我在你与姨母之间,选择了姨母。”换做是她,姜青野若是在她与家人之间选择家人,那她也会弃了姜青野,老死不相往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事是大娘娘主导的?”姜青野突然问道。 “我与那小内侍有过一面之缘,他在香积殿为大娘娘抄经。”大概大娘娘也没预料到她会记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太监吧。 “翠幕不会越过我听旁人命,哪怕那人是大娘娘,所以泄漏行踪的只能是福安。”悬黎抽丝剥茧地同姜青野道来。 “为了看福安会如何应对,我特意将审问刺客的时间挪到了入夜,这一下却很有意思了。” 因为刺客死了,还明显是死于福安之手,福安的武功路数,哪怕她不会武却也知道一二,更不必说这一行人,除了她,都会拳脚。 “福安不是个爱下死手取人性命的,大娘娘也不是,所以我现在猜测,这小内侍有问题。”或许,他只是明面上是大娘娘的人,而背地里另有主子。 但这只是猜测,没有根据便不能轻易说出口来。 “至于有什么问题,咱们明日上路之后,大概就能清楚了。”还会不会有刺客来,究竟是哪一方的刺客来。 向来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与其处处提心吊胆,还还不如—— “兵行险招。”姜青野点点头,“是个好办法。” “若真是大娘娘想要你性命,你会知道我究竟能有多妇人之仁,所以你现在可以走。”此时此刻,带着岁晏,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姜青野的眼神又要吃人了,“你以为我是气你什么?” 是气她选择大娘娘不为他讨公道吗?还是气她为遮掩与他亲近那样不择手段? 都不是。 “我是气你直到此刻还不明白我说撑在你身后是无论何时无论何种境地面对你何种选择,都会站在你身后。” 可姜青野一想到,萧悬黎的半路坦诚,正是因为她也在替他委屈,所有的气愤都化作了一声叹息,她以为自己不择手段,虚情假意,殊不知还是太心软了。 ----------------------- 作者有话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把两个人之间为对方考虑但又很明白对方在为自己考虑的这种情绪和心思写清楚,如果没有我明天再斟酌着改。 今天手腕疼,没法写太多了,我争取明天多写,爱大家[加油][烟花] 第98章 “姜青野, ”悬黎把手覆在姜青野的手背上,眼波流转之间,似有千言, 姜青野看得有些痴了, 耳边听得悬黎说道:“你应该再问一个问题,你问我,如果你选择了遵圣令归北, 我会不会真的放你走。” 姜青野小腹窜过一阵酥麻之感, 而他也几乎要溺在萧悬黎的眼神里, 情不自禁随着顺着她的意思问道:“如果我——” “不会。”悬黎不等他说完便答复他。 悬黎握住了姜青野的手,“我曾为你死过一次, 也该换你为我肝脑涂地赴汤蹈火了,不论我做了什么,你都应该义无反顾为我。” 萧悬黎色厉内荏佯装霸道的模样也可爱。 “好。”姜青野没出息地被这两句话哄好了,回握住她。 “其实,你在等福安向你坦白吧。”姜青野知道她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在这件事上却一反常态的三缄其口, 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可不就是在等人来乖乖主动坦白。 “可如今看来,他并没有打算告诉我。”悬黎幽幽一声叹息,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 这就是大娘娘会面对的情况吗? 身边的人的确怀着真心待自己,但真心之中也会裹着难以名状的私虑。 而她,要在这些看似深藏却经不起推敲的私虑中, 顺水推舟达成自己的目的吗? “我可不认。”悬黎把姜青野拉起来,眼中静静流淌的斗志让姜青野挪不开眼,“既然都要我入局, 那我便他们斗斗法。” * 翠幕收拾停当回小院那间小屋时,屋里灯亮着,悬黎倚在床柱旁,随手翻着一册书。 “元娘,”翠幕压低了声音,坐到悬黎身边,“那小内侍真的死了,一击致命干脆利落。” 这说明福安下手时心里没有半分顾虑,就是根本没想让那小内侍活着。 “知道了。”悬黎合上那卷兵书,塞进随身的绣包里,将旁边还温着的药捧给翠幕,“明明来时都剩残局了,怎么还会病了呢?我可是亲手杀了一个人呢。” 油皮都没破过一块的郡主,被人黏腻的鲜血浸了满手,结果承受能力还要比这三个习武之人强些,岁晏年岁尚小暂且不论,剩下这三个,分明都能独当一面,这都是怎么了? “姜青野的心结我知道,福安的我也摸得差不多了,翠幕你,是在担心成将军吧?” 能让心无杂念的翠幕心乱的,这世上也就三个人,而那重中之重,必然是成将军。 翠幕捧着药碗,小口小口地啜饮,仿佛那是什么琼浆玉液,看得悬黎舌根发苦,除了翠幕,她没见过是谁这样喝药的。 “元娘,无论那人立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不会首鼠两端,但若是——”翠幕顿了一下,“算我厚脸皮,若是有那一日,你能不能看在老王爷和我的面上,留” 翠幕话还没说完,被悬黎掐了下脸,不重,但是有些疼。 “杞人忧天!”悬黎打开自己的蜜煎盒子推给翠幕,“你当我是什么人?阿爹去了我会残害他的旧部?” 翠幕那句不是已经涌到嘴边,但是想到成将军的立场和身份,低着头不说话,但她膝上湿了一片。 这倔强模样倒是和成将军一模一样,悬黎哭笑不得,收回蜜煎盒子,“睡吧,天不亮就要走了。” 悬黎把盒子重新盖好,“还是别吃了,吃完不净牙,牙是要烂掉的。” “早些睡吧,养足精神你亲自去劝成将军一定要万事以我为先,好不好?”悬黎拿自己的绣的那肥兔子手帕给翠幕擦眼泪,翠幕猛然抬头,眼眶里的眼泪攒圆了砸下来,“元娘,你,你是说——” 巨大的震惊伴着压在心底的想念和一丝惊喜,缠绕在一起,乍悲乍喜之下,翠幕眼前有些发黑。 忍过这一下,她挽着袖子站起来,杀气腾腾地,“元娘你且先等着,我这就去把那兔崽子提过来处置了。” 此时此刻,悬黎头一次有些后悔,先前派出去陪伴阿娘的是朱帘,就该将这个莽撞人派出去给秦照山添堵。 结果等到天亮,五人出发时,除却姜氏叔侄,全都没睡好,眼底都浮着淡淡的乌青,像模像样把自己胳膊挂起来装伤患的姜青野看着没什么精神站在一旁不时搭把手的悬黎,接替了她手里的活。 甚至怀疑自己睡过去的那段时间里,福安去找她坦白了,然后三人一夜未眠。 福安盯着岁晏,咬牙切齿。 小崽子不和自己叔叔在一个屋子睡,偏生霸占了他的床,辛苦埋完人回来,小崽子四仰八叉地睡着,连个空隙都没留给他,委屈他在藤编小椅子上坐了一宿,他都没睡好! 可偏偏主子喜欢这个小家伙,他不想惹主子不开心,只能生生忍着!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90节 心思各异的一行人,瞧着面合神离,松散极了。 但一行衰兵,无人对前路有异议,还是顶着北辰星出发了。 晨雾尚未散尽,秦照山领着轻骑一路踏过满地黄沙碎叶,窸窣的声响惊起几只寒鸦。 前方探路的斥候策马折返,翻身下马禀报道:“秦郎君,前方十里处发现渭宁军踪迹,约莫三十人的巡逻队,正往落马坡方向去。” 秦照山摩挲着下巴,眸色深沉,思索片刻抬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既然这样,那就送他们一程。” 秦照山扬声道:“传我命令,全队下马,待巡逻队过去,再继续前行。” 两百轻骑动作迅速,纷纷翻身下马,将马匹牵至林深处,自己则贴着树干埋伏。 不多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渭宁军巡逻队的身影出现在小道上,士兵们穿着厚重的铠甲,脸上带着倦意,显然是连夜赶路。 待他们走远,秦照山才挥手示意,众人重新上马,压低马蹄声,往落马坡疾驰。 与此同时,雾庄北门外,成将军正带着慕予亲自督工加固防御。 士兵们搬着巨石堵在山道入口,工匠们则在城墙上加装箭楼,城楼下的陷坑里已铺满尖木,空气中弥漫着木屑与泥土的气息。 毅王妃带着朱帘和思芃提着食盒登上城楼,她走到成将军身边,递上食盒,轻声道:“成将军,歇会儿吧,喝碗粥暖暖身子。” 成将军接过粥碗,粗粝的手指触到温热的瓷碗,心中一暖:“多谢王妃。眼下渭宁军随时可能来犯,这些防御工事,多加固一分,弟兄们就多一分胜算,城中百姓也多一分安稳。” 段瑛望着城下忙碌的士兵,眉头微蹙,“成将军可有把握?” 成将军喝了半碗粥,也不瞒她:“方才收到斥候回报,渭宁军主力已从东南方向出发,约莫三千人,正往雾庄赶来,预计明日午后便能抵达。” 成将军小口小口地饮着热粥,眼中凝重挥散不去:“三千人……我们留守的兵力倒足以应对,怕只怕三千不过是试探,后头还有无法预料的硬茬子,硬拼怕是难撑。只盼秦郎君他们能成功袭扰粮道,打乱柘波的部署,多争取一些时间。” 毅王妃点头,目光望向远方:“军政上的事我并不懂,但我相信有成将军在此坐镇,定能成事。也一定能守住雾庄,撑到援军到来。” 话音刚落,城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成将军探头望去,只见一队百姓扛着锄头、扁担,往城楼走来,为首的是雾庄镇的里正。 里正走到城下,对着城楼上的成将军拱手道:“成将军,我们庄里的百姓都商量好了,渭宁军若要来犯,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年轻的小伙子们能帮着搬石头、修工事,妇女们能烧水、做饭,就算是老弱,也能帮着传递消息!” 成将军心中一热,对着城下的百姓拱手道:“多谢各位乡亲!有你们相助,我们定能守住雾庄!” 朱帘将自己的食盒打开给一旁帮忙的慕予,“我在京中见过小岁宴,他时时不忘提及慕予小将军呢。” 明明是双生子,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性情,朱帘觉得有趣。 但这亮晶晶的眼睛,倒是一模一样。 朱帘从袖中摸出两块糖来,“化块糖在粥里,会更好吃。” 慕予连日来跟着成将军在外奔波,白净的小脸晒得红里泛黑,明明那么辛苦,可慕予一直乐呵呵的,看到她与王妃,会笑得更开心。 慕予喝着甜甜的粥,不住地想象郡主娘娘会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样的脾气秉性,也更坚定地想让郡主娘娘成为他的小婶婶。 用过热粥,成将军叫慕予送王妃回去,背地里却对小声对王妃说将慕予护在城中,今日之内不要让他再登城门。 成将军三言两语,叫两方人都以为自己才是提供保护的那一方,皆大欢喜。 夜色渐浓,雾庄北门的火把烧得噼啪作响,橙红的光映在城墙上,将守军的影子拉得老长。 成将军站在城垛边,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目光时不时往西边的山道扫——那是与秦郎君约定归来的方向,此刻只有风声呼啸而来。 第99章 身型颀长的成将军, 手按在佩刀柄上,伟岸地像整个雾庄的守护神,他半张脸都隐在火光之下, 温和的目光不再, 周身萦绕着冷冽的杀气。 “成将军是不相信秦郎君会安然归来吗?”朱帘不知何时来到城楼上,身旁站着本该待在王妃身边的慕予。 慕予已经套上了轻甲,攥着□□展开了防御保护的姿态。 姜家儿郎不畏死, 临行前姜帅是这样同他说的, 而小慕予, 真的在践行这句家训。 成将军叹口气,“翠幕, 你此刻应该在王妃身边。” 此处乱糟糟的,一旦真的开战,他未必能顾得上她。 “朱帘只听从主子一个人的命令,而临行前主子同我说,万事要我自己拿主意,所以不论是王妃的令, 还是成将军的令,我都不必听。” 所以她带着慕予做了他想做的事。 瞧着成将军有些头疼的模样,朱帘轻笑一声,“将军, 此时就算翠幕在此,您的军威也未必管用。” 她们两个是伴着长淮郡主长大,却不是只会侍候梳洗打扮的奴婢, 哪有遇事怕事的道理,走出去岂不是丢毅王府和郡主的脸面。 “将军若是生死一线,我却躲在后头, 来日哪有脸面去面对翠幕呢。”她已经没有家人了,郡主和翠幕就是她的家人,她又如何不爱屋及乌呢。 “我是成将军的部下,应该为成将军冲锋陷阵,怎么能等着成将军保护!”慕予眨眼间便将自己手中的□□接成了一杆长枪,小小的人儿和枪差不多高,但瘦得有些尖的下巴已经渐渐有了些姜元帅的棱角。 成将军眼观六路的同时还不忘关注着这两个人,他们两个也的确像自己说的那样,戒备在一旁,掩护好了自己。 “我当小元娘在京中这么多年收敛了锋芒,如今看你,便能知晓她定是一点没变。”端着一张秀气的脸,做的全是气人的事。 朱帘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成将军在军中多年,方才为何连我与慕予小将军上来都未曾发现?是忧心秦郎君还是忌惮秦郎君?” 朱帘将方才被成将军略过去的问题重提。 成将军看着远处摇摇晃晃的点点烛光,压低了声音,“都谈不上,我不过是喜欢做两手准备而已。” 秦照山是否如他嘴上那般忠君爱国都不要紧,若是自然最好,若不是也自有北境的副将取他首级。 “成将军,你看!”慕予忽然指向他方才关注的那微弱的烛光,声音带着几分激动。 成将军配合地顺着慕予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微弱的光点在夜色中三次明灭,伴随着有规律的马蹄声,正快速往这边靠近。 “是他们的信号!”慕予眼中一亮,看向成将军,成将军颔首,立刻让人备好吊桥。 等光点近了,才看清果然是秦郎君,以秦郎君为首的一众士卒身上的衣袍都沾着尘土,秦照山的左臂还缠着块渗血的布条,身后的轻骑虽亦有折损,却个个眼神坚毅。 吊桥缓缓放下,秦照山沉稳地领着身后的轻骑进来,因着左臂有伤,翻身下马时踉跄了一下,一旁身材魁梧的副将连忙扶住他:“小心些。” “成将军。”秦照山顾不上身上的伤,快步走到自城楼上下来的成将军面前,声音带着疲惫却难掩兴奋,“渭宁军的粮道我们烧了大半!只是返程时遇到他们的前锋,折了十几个轻骑,我也受了点轻伤,不过不碍事!” 成将军的目光落到他的伤处,语气温和:“秦郎君平安归来,雾庄便又能多撑几日了。先随我回知县府邸,王妃正等消息呢。” 秦郎君不由得心头一跳,看向成将军,成将军神色淡淡地回视他。 提及段瑛,秦郎君虽问心无愧但成将军毕竟是曾经毅王的旧部,心头不大自在,率先移开了视线。 一旁的朱帘和慕予,捋头发理衣襟,装作很忙的模样。 众人往知县府衙走去,府衙内火通明,正堂踱步的段瑛率先迎了出来,思芃紧随其后。 几日未见,秦照山疾步奔了过去,段瑛却退了半步。 在秦照山心底划过失落时,段瑛掀开他臂上的布条看了看,伤口虽深,却已止血,她冷静道:“先去处理伤口,有话慢慢说。” 她转头吩咐跟上来的仆妇,“把热汤和饭呈上来。” 段瑛又看向成将军,“先进屋来,大家都好好歇一歇。” 秦照山喝了碗热汤,才渐渐缓过劲来,详细说起袭粮道的经过:“渭宁军的粮囤藏在落马坡下,守兵看着少,却藏了暗哨,若不是副将军提醒,我们怕是要中埋伏。烧粮时我们发现,那些粮草上都印着个奇怪的徽号,我与中原世家来往不多,了解也少,看不出是哪里的印记,但这也足以证明柘波与朝中势力有所勾连。” 秦照山将他趁乱划下来的徽记搁到桌上,站在段瑛身后的思芃看到那徽记眼底划过震惊,怕露出异样,匆匆看过便移开视线。 秦郎君补充道:“返程时遇到的前锋,装备比寻常士兵好太多,且行军速度极快,不像是来追我们的,倒像是提前去探查雾庄防御的。 依我看,渭宁军接连被挑衅,柘波定然是怒急攻心,若是来攻雾庄,怕是会用尽全力,成将军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成将军眉头渐渐蹙起:“他们的粮草烧了大半,撑不了几日,现下必然无法与我军僵持,定是要集中火力,闪击城门。” 成将军看向一旁的副将,快速地下达军令:“华副将,你带的轻骑虽累,却熟悉渭宁军的动向,便由你负责东门的防御,那边地势低,最容易被突破。” “末将领命!”副将立刻应声,全然不提身上的伤。 毅王妃这时开口:“我与朱帘斟酌着,已让人把雾庄的百姓都转移到了镇西的废弃堡垒,那里易守难攻,也能避免百姓被战火波及。若真攻城时,我们可以集中兵力守四门,不用分心护着百姓。” 众人又商议了半个时辰,从守城的兵力分配,到火油、滚石的使用时机,再到如何应对庆军的投石机,一一敲定。 直到远处传来鸡鸣声,成将军才起身:“都去歇息片刻吧,接下来的数日,都需坚守其位。” 女眷们虽不懂军政,却也伴坐至天明。 接下来一连数日,成将军都领着人加固四处,加紧巡逻。 十日后,天刚蒙蒙亮,渭宁军的号角声就划破了晨雾。 成将军站在北门城楼,看着远处渭宁军的阵型渐渐展开——五千士兵列成三排,前排是持盾的步兵,后排是弓箭手,十架攻城梯和两门投石机被推到阵前,黑压压的一片,看得人心里发沉。 为首那人正是柘波,他被连番挑衅,以他的脾性选择走这一步并不让人吃惊,这样一来,他也算是与朝廷撕破脸了,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逆贼。 “投石机准备!”渭宁军中的将领的喊声传来,两门投石机瞬间抛出巨石,“轰隆”一声砸在城墙上,震得城楼都微微晃动,几块墙砖应声落下。 “弩箭反击!”成将军大喝一声,城墙上的弩手立刻扣动扳机,密集的弩箭射向庆军阵中,倒下一片士兵。可渭宁军很快又补上,持盾的步兵推着攻城梯,一步步往城墙靠近。 东门那边,华副将正指挥士兵往下扔滚石。敌军的步兵已冲到城墙下,开始架攻城梯,有几个士兵顺着梯子往上爬,随华副将守东门的慕予挥刀砍断梯子,好几个士兵惨叫着摔了下去。 可聚集的士兵越来越多,梯子一架接一架地靠在城墙上。 华副将的肩背已经开始渗血,他却顾不上包扎,只死死盯着城下。 “慕予,火油!”华副将喊道。 早已备好的火油桶立刻被推到城边,士兵们将火油往下倒,华副将点燃一支火箭,射向城下。 火油遇火瞬间燃起,城墙下变成一片火海,渭宁军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攻城梯也被烧得噼啪作响。 北门的战况更激烈,渭宁军的投石机不断抛出巨石,城墙已被砸出几个缺口。 成将军亲自提着厚刀,守在缺口处,砍倒了一个又一个冲上来的敌军士兵。 他的盔甲上沾满了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却依旧站得笔直,像一尊不可撼动的铁塔。 朱帘沉稳地站在城楼的另一侧,手里拿着一面令旗,时不时调整兵力:“把西门的预备队调两百人去北门!再给东门送十桶火油!”她的声音冷静而有力,让慌乱的士兵渐渐安定下来。 激战从清晨持续到正午,渭宁军发起了三次猛攻,却都被打退,城下堆满了尸体,血腥味混着硝烟味,弥漫在整个雾庄上空。 柘波见久攻不下,又看着士兵们越来越疲惫,终于下令暂时撤退,只留下一小队人在阵前牵制。 城楼上的士兵们瘫坐在地上,个个浑身是汗,却难掩劫后余生的庆幸。 成将军靠在城垛上,大口喘着气,看着柘波退去的方向,眼如鹰隼利刃般锋利:“他们只是暂时休整,必定还会再来。弟兄们抓紧时间吃饭、包扎伤口,准备迎战!” 秦郎君走到成将军身边,左臂的布条已被血浸透:“将军,渭宁军的锐气已挫,只要我们撑过今日,他们粮草不足,必退无疑。”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91节 成将军点头:“慕予传了飞信来,说渭宁军的士兵已经开始啃干粮,看那样子,怕是剩下的粮草不多了。我们再坚持坚持,援军应当快到了。” 思芃提着食盒走来,里面是刚做好的饼和热汤:“听着枪炮声小了,我才敢上来,诸位将军先吃点东西,保存体力。” 她递给成将军一张饼,又看向秦郎君流血不止的手臂,“郎君的伤得重新包扎,再流下去,郎君这胳膊不知要养到何时才会好。” 秦郎君接过饼,咬了一大口:“没事,这点伤不算什么。” 成将军咬着饼子,满嘴硝烟气味,心底其实没底,不知援军究竟何时才到。 ----------------------- 作者有话说:援军明日就来[捂脸偷看] 第100章 雾庄镇郊的风中除却硝烟与血腥气, 还裹着一丝熟透的野枣香,不分彼此地卷到长淮郡主的马车前,这一辆马车隐在夜色里, 荔枝与芍药并排站立, 像是会察言观色一般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悬黎勒住缰绳,火涣布的裤腿沾着沿途踏过的草籽,她抬头眯起眼望向远处带着火光的官道, 勉强看得出是有军队撤退的模样, 悬黎神情冷峻, 不住地盘算着局势,他们星夜兼程, 还是没能在开战前赶到雾庄。 一旁的姜青野,越过夜霜寒露,握住她的手,温柔的感觉自手背上传来,让她心底稍稍有底,战场用兵的事, 她不大懂,但她带了一个懂的人来。 “郡主,在对头的密林里,来了一队人马, 听啼声与官道上的并非一路。”身旁的姜青野凑近小声说着,小姜将军临近渭宁州境时便换上了轻甲,铠甲肩甲处还留着昨日被不知何处的流矢擦过的凹痕。 那是为她挡的, 悬黎用眼神摩挲那处凹陷。 前头马背上趴着的岁晏,一身短打劲装,头发用青布带束着, 此刻手里攥着根弹弓,眼睛亮得像盯着猎物的小狼,半点不见赶路的疲惫。 悬黎手里攥着秦照山的玉佩,不知来的是不是这一方的人马。 雾庄被围只能死守,他们一路避开两波埋伏,若再等不到援军,雾庄里囤积的粮草怕也没有那么乐观。 悬黎面色凝重,回身掀帘时,翠幕正好掀帘出来,“主子,是——” 玄色骑队越行越近,为首者一身深绯色官袍,未穿甲胄却自显威严,乌纱帽下露出张清癯温和的脸。 萧悬黎看清那人眉眼时,呼吸微顿,是傅道隽,如今的渝州知州。 原来方才翠幕想说的是,自己人。 傅道隽也在此时勒马驻足。他目光掠过萧悬黎,落在她身后的姜青野身上,抬高了手臂。 饶是不会武如悬黎,也清楚地听见了傅道隽身后弓弦拉满紧绷的声音,稍不留神便能被他身后的弓箭手扎成筛子。 姜青野站起身来,单手揽在悬黎腰间,将人护到自己身后,身长八尺的姜青野站在车辕上把悬黎遮得严严实实,岁晏悄声翻身下马打开扣在手臂上的短弩。 翠幕和福安也都从马车里滑出来,眼神防备,十足的警戒姿态。 悬黎也并不冒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什么时候起,渝州的军队,已经开始箭头朝我了?” 还不待傅道隽下令收箭,他身后的士兵,整齐划一地将武器收了起来,仿佛慢一瞬便会被清算。 傅道隽翻身下马,官袍下摆扫过满地落叶,快步上前,稍稍前倾想看清楚说话的人,却被这俊俏的冷面郎君挡得更结实,连片衣角都看不到。 “渝州知州傅道隽,奉调驰援雾庄。”他声音温和沉稳,目光落不到悬黎身上,但念及能一句话叫西南驻军收箭的女眷在此,放轻了声音,“敢问可是毅王殿下独女,长淮郡主?” “正是。”萧悬黎由姜青野扶着,走下马车,朝傅道隽颔首,“没想到傅知州会亲自领兵。” 姜青野上前一步,状似无意地横在两人中间,警惕写在脸上。 倒是岁晏从二郎胳膊底下探出头,盯着傅道隽看了两眼,突然脆生生开口:“大人是从渝州来的?我听成将军说过,渝州的酱鸭最好吃,大人带了吗?” 这话一出,连紧绷的姜青野都愣了愣,伸手想捂侄子的嘴,却被傅道隽笑着拦住。 傅道隽笑着道:“这倒不曾,不过军中有做酱鸭一绝的将士,等到了雾庄,我可托他做给小郎君吃。” 岁宴眼睛一亮,转头看向姜青野,姜青野没好气地扭着他的头,把他重新转过去。 悬黎上前一步,刻意压低声音:“傅大人,此处并非说话之地,雾庄被围之事……” “郡主放心,下官带了三千轻骑,粮草与伤药都已备妥。”傅道隽听完她的话,目光扫过她骑装下摆的尘土,眉头微蹙,“郡主与小将军一路奔波,想来乏了。前方二里有处废弃驿站,不如先歇息片刻,让弟兄们饮口热水,再全速驰援雾庄?” 萧悬黎看向岁晏,他正眼巴巴地看对面,像是在琢磨哪个会做酱鸭,姜青野的眼底也有了红血丝。她点头应下:“那就依傅大人之意。” 一行人往驿站走去,傅道隽放慢脚步,与姜青野并肩而行。 秋风卷着落叶在两人脚边打转,傅道隽率先开口,“老师前几日传信来,说见着个好苗子,军中行走的,或许我能一见,想来说的是郎君吧。” 姜青野拱手,“北境军,姜青野。” 傅道隽脚下一顿,脸上那春风般和煦的笑也僵了一瞬,他也是才知道这被老师看中的未来师弟是北境军中的将军。 怪不得并未在信中与他说姓甚名谁。 “小姜将军为何会与郡主一同来渭宁?”若无圣旨调令,有各州县有军衔的将军怎可轻易到别州去。 “我如何能让她独自千里奔赴。”姜青野是那般理所当然,这口气叫傅道隽微微不悦却也并没有发作。 走在二人身后慢一步的悬黎,已经被傅道隽带出来的副将们团团围住,多年冷言寡语的副将们七嘴八舌地,“元娘都长这么大啦?前头听老许浑说咱们还不信呢,真是越来越像老大啦。” “元娘,了了这事咱们一起回渝州城去,在嘉陵江上吃古董羹。” “老许驻守渝州来不得,不然真当浮一大白。” “元娘如今还爱同夫子吵架吗?那老头在渝州时常惦记你,都开始教女娃娃啦。”诸位副将你一言我一语,除了尽诉想念,还想让悬黎忘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景象。 悬黎笑着静听,仿佛回到在渝州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顶天的烦恼也不过是又同夫子吵架了。 傅道隽带的这几位副将全是曾经阿爹的部下,多年寂寂也没泯灭斗志,各个眼神晶亮,一群人将悬黎和姜青野隔开老远,只有岁晏坚持不懈地拽着悬黎的衣角。 没走多久便到了歇脚的地方,没敢拢火,傅道隽简单安排了进攻路线。 “排兵布阵的事,元娘实在不懂,全听叔伯安排,我带来的人也都听凭叔伯们调遣。”悬黎朝翠幕招招手,有几人目光落到翠幕身上,大吃一惊。 离翠幕近些的朱将军喊了一声,“我还当老成站在此处呢!” 翠幕悬黎,笑而不语。 半个时辰后,傅道隽手下的兵分两支队伍分头出发。 夜色渐深,秋露打湿了马蹄,傅道隽特意让亲卫给萧悬黎的马裹上软布,避免动静惊动叛军岗哨才走。 悬黎不添乱,把自己身边能打的全都派了出去,一回头,岁晏还在牵着她的衣角,“我同郡主娘娘一道,我若随二郎上战场,只怕他还要分心顾我,我不能拖他后腿。” 关键时刻,岁晏也拎得很清。 傅道隽亲率一路人马行至仍旧围困雾庄的渭宁小队身后,借着月光能看见渭宁军的队伍和武器,傅道隽一马当先率军冲了上去。 城外传来的骚动惊动了成将军,成将军探头望去,只见渭宁军后方的道上,扬起一阵尘土,玄色骑影如利刃般切入军阵,是旧相识,傅道隽! 他一身深绯色官袍在乱军中格外醒目,手中长剑劈砍间,渭宁军的阵型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 而紧随傅道隽的那小副将,长发高高竖起,玄金抹额,下手狠辣凌厉,目光如炬,那是——翠幕。 成将军眼眶一热。 “援军来了!”城楼上的守军爆发出一阵欢呼。 成将军立刻下令:“开箭窗!掩护援军!”箭雨从城楼倾泻而下,压制住渭宁军的反扑。 傅道隽率军冲至城门下,抬头对着城楼大喊:“成将军!姜小将军已从东侧绕后,即刻便到!待他率军赶到,我们里应外合!” 成将军点头,刚要回应,就见东侧方向传来马蹄声——姜青野带着另一轻队骑杀到,手中长枪横扫,将渭宁军的侧后方防线冲得七零八落。渭宁军腹背受敌,顿时乱作一团。 “时机到了!”成将军拔出腰间佩刀,对身后的守军大喝,“打开城门!随我杀出去!”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成将军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长枪直刺渭宁军主将。 那主将刚要抵挡,城墙上,慕予的箭矢已至,射中他的右臂。 主将吃痛,长枪脱手,傅道隽趁机上前,一剑架在他的脖颈上。 “降者不杀!”姜青野的声音传遍战场。 渭宁残军本就因腹背受敌而军心涣散,见主将被俘,纷纷扔下兵器投降。 少数负隅顽抗者,也被成将军、姜青野率军一一击溃。 半个时辰后,战场终于平息。 成将军翻身下马,走到傅道隽面前拱手:“多谢傅大人与小姜将军驰援,否则雾庄今日危矣。” “成将军别来无恙。”姜青野看傅道隽都倨傲得很,对成将军却很尊重。 “二郎!”在成将军面前稳重到几乎能独当一面的慕予,乳燕投林一样撞进姜青野怀里,姜青野扔枪去接。 “高了,也重了。”他与慕予,真是许多年未见了,懂事的慕予。 “二郎!我随成将军一起守住了雾庄!”小慕予难得有了些想要炫耀的孩子气。 傅道隽身后的翠幕向前一步,欲语泪先流,想说什么泪先流了满脸。 “元娘!”翠幕终于能发出声音,提到的,却是不在此处的悬黎,而叙旧的那一对姜家叔侄,早就没有了踪影。 ----------------------- 作者有话说:今天也没能写很多,[捂脸笑哭][捂脸笑哭] 第101章 远处厮杀之声不绝于耳, 隐藏在密林里的马车静悄悄地,悬黎与岁晏并排坐在车辕上,荔枝甩甩尾巴时, 长马尾险些扫过岁晏的脸, 岁晏将枪往地下一杵才堪堪稳住。 悬黎也紧紧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扶好,“我还以为你会同姜青野一起走。” 悬黎从来都只叫姜青野,连名带姓地, 可岁晏就是从中听出了独属于这二人的亲昵, 有分寸如郡主娘娘, 从没连名带姓地称呼过任何除二郎以外的人。 起码他从没听到过。 “保护郡主娘娘,更能帮到二郎。”岁晏两个指头指指自己一双眼睛, 示意自己眼明心亮。 其实他很想随二郎一起去,他知道慕予就在雾庄镇中,他与慕予出生至今从没分开这么久过,不知道慕予有没有好好吃饭。 排兵布阵,战场厮杀,她只在幼时随阿爹学过一点儿皮毛, 实在帮不上忙,不过渝州和北境最会用兵的人都到了,问题应当不大。 想是这般想,但悬黎的双手几乎掐进缰绳里, 抿着唇无意再说些什么。 抱臂倚在车壁旁戒备着周遭环境的福安出声安抚,“主子莫慌,若真有不测, 福安绝对会死在主子前头。” 悬黎转头看他一眼,认真道:“若真到那一步,你要带着岁晏尽快逃跑, 带着我的信物逃回京城去,向大娘娘报丧。”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92节 以她之死,给大娘娘一个更加名正言顺收拾渭宁的理由。 “主子!”福安满面怒容,低喊一声,“福安不喜欢你这么说,主子福大命大长命百岁。” 岁晏也伸着小脑袋看他一眼,黑黢黢的幽暗月光之下,福安看不清他的表情究竟是感佩还是戏谑。 “我知你一片忠心,所以有些事含糊着,等你主动提。”悬黎意有所指。 福安一改方才嚣张防备的姿态,躬身站立,像在宫里时一般,却一言不发。 无声的消极抵抗模样哪怕是在这样紧迫的时刻,悬黎也要被气笑了。 “你可以不说,但我不能留你了,解了雾庄之困,你自回宫中复命去。”悬黎是认真的,她等了一路,可福安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连个口风都不肯露。 她放水放出了一条嘉陵江,口口声声忠于主子的人却恍若未觉。 “主子,我——”福安冷汗爬了满背,后知后觉地发现最好说话的主子动了真怒,真的下定决心把他送回京城去了。 福安满心都被巨大的无措和后怕攫住,舌灿莲花的人说不出一句整话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一团巨大的黑影重重地砸了过来,速度快到他这习武之人都不及防备。 福安眼中闪过杀意,直朝那团黑影而去。 那黑影精准地跃进岁晏怀里,身上的铠甲撞得岁晏眼冒金星。 “岁晏你也来啦!”稳重的慕予小将军像个上了发条的磨喝乐,没有半点参与了重大战役的疲惫和脆弱,弹跳出来将岁晏从车辕上扯下来比身高。 福安紧急收了手,低着头,装作自己并不存在。 悬黎视线并未在抱作一团的双生子身上停留,寻着慕予跑来的方向看过去,才一回头,姜青野略带委屈却求表扬的脸便映入眼帘。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整齐的鬓发也奔出了散乱的发丝,左侧脸颊上沾了点点血迹,像只漂泊多日终于找到主人的幼犬。 明明才分开至多不过一个时辰而已。 “悬黎,雾庄之围解了,成将军与王妃就在镇中,渭宁元气大伤。”姜青野一双眼睛湿漉漉地,哪怕在夜色里也叫人看得十分清楚。 “我们赢了。” 姜青野想像之前那样把头枕在悬黎颈窝,可是他如今一身狼狈,不能弄脏悬黎的衣裙,生生忍住,他很庆幸此时夜深,悬黎看不见他一身狼狈也看不见他发红的眼圈。 身后的一对双生子对着叫人没眼看的姜青野指指点点,叽叽喳喳。 悬黎一概听不到,她只能注意到眼前这一个人而已,拿袖子一点点给他擦去了脸上的血迹,重新露出姜青野一张俊俏的脸来。 这句我们赢了,除却他们二人,旁人很难体会其中深意,他们赢了,那就意味着前世少将军驰援被围的事不会发生,北境不会四分五裂,姜元帅不会死,他也不会再家破人亡,而她也不必替嫁和亲。 再也不会陷入那样的被动境地里头去,如今他们占据上风,可以出手反击,防患于未然了。 悬黎与他额头相贴,语意缱绻,“辛苦你了。” 姜青野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低低地嗯了一声。 福安按捺不住将袖子挽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同姜青野拼命,而在悬黎身后的双生子,各自捂着自己的眼睛,从能夹住鸡蛋的指缝里偷偷地看贴在一起的两个人,嘴角压都压不住,对视一眼,全是要拥有一个大气聪颖的小婶婶的喜悦。 “咳!咳咳咳!”不远处响起两道清晰的咳嗽声,突兀地打断这一刻,默默流淌的温情不再,缱绻的情意也被咳散了。 悬黎大大方方地退开一些,握着姜青野的手自车辕上下来,朝着声音来向站定。 傅道隽及成将军一行才从暗中走上前来,成将军向前一步,半跪下去,“末将救驾来迟,幸而郡主无恙。” 成将军膝盖还未完下去便被悬黎托住了双臂,“成将军哪里话,是元娘来迟了。” 成将军被悬黎托了起来,成将军的眼锋剜过悬黎身旁的姜青野,半点不像是曾与他共事的模样,更像是与他有仇。 姜青野浑不在意,他站在悬黎身后半步之地,无声无息地宣示二人的亲近。 傅道隽也像是看不惯这场景一般,挤上前来劝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进城叙话吧,渭宁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不会善罢甘休的。” 悬黎点头,转身回了马车里,岁晏带着慕予,也紧随其后钻了进去。 姜青野面无表情地随着转身。 成将军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心里盘算着这人要是敢往车里钻,该用怎样的力气和手段把人扯出来扔下去。 姜青野却出人预料地坐在车辕上,堂堂的北境小将军,自然地给悬黎当车夫,好像这般作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似的。 “算他识相!”傅道隽和成将军不约而同地想到。 没捞着再与悬黎多说两句的渝州将军们拱卫起马车向前,只是带着杀气的视线不时落在姜青野身上。 好像姜青野是敌方派来刺探军情却暴露身份的探子似的。 王妃领着人,提着风灯在雾庄主街上来回踱步,朱帘来报信说,悬黎来了雾庄,那她哪儿还能坐得住。 悬黎胆大妄为也就算了,段瑜怎么还能容着她胡来呢,姑娘家家地跑到这危险的地方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有什么面目去九泉之下见夫君呢。 秦照山在她身后为她提灯,陪她转悠,温声宽慰:“郡主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北境那小将军也不会让郡主有事的。 只是这话却不能说,段瑛阿姊忌讳这个。 段瑛百般心焦之中抽空看了秦照山一眼,“秦郎君先去更衣包扎吧,不必陪我候在这风口上。 思芃有眼色地接过秦照山手里的灯笼,柔声道:“我陪王妃在此等候,秦郎君先去喝碗热汤暖暖身也好。” 一会儿来的都是悬黎的叔伯,是毅王的袍泽兄弟,看到王妃身边陪着个男人,到底是有些不妥当。 秦照山分得清轻重缓急,也不坚持,暂退一旁了。 马车刚驶进雾庄主街,段瑛便提着风灯迎了上来。见悬黎掀帘下车,她快步上前攥住悬黎的手,指尖触到微凉的衣袖,眼眶先红了:“你这孩子,怎的敢亲自来这险境?若有差池,我怎对得起你父亲?” 悬黎反握住她的手,用力握着暖她冰凉的手指,温声安抚:“阿娘都瘦了。” “阿娘放心,一路上有小姜将军、福安翠幕,到了雾庄下还有傅大人和成将军在,我不会有事。” 姜青野从车辕上跳下,自觉站到悬黎身侧,虽没说话,却对王妃颔首,无声地表示,“郡主安好”。 段瑛瞥他一眼,虽仍有几分担心,语气却软了些:“罢了,平安就好。成将军已让人收拾了住处,还煮了热粥,先进屋暖暖身子。” 众人跟着段瑛往内院走,廊下灯笼的光映着石板路,将人影拉得颀长。岁晏和慕予并肩走在后面,还在小声拌嘴——岁晏嫌慕予铠甲没卸就往他怀里扑,撞得他胳膊疼;慕予则嗔他小题大做,还追问他这几日在城外有没有好好吃饭。 进了屋,炭火正旺,桌上摆着几碗冒着热气的粥。悬黎刚坐下,思芃便着人端来一盆温水:“元娘,擦擦手吧,一路辛苦。” 悬黎笑着接过,瞥见傅道隽正和成将军低声交谈,两人手里拿着一张地图,似在商议后续防备。 姜青野找了块干净布巾,默默帮悬黎擦去袖口沾的尘土。段瑛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却没多说什么。 她虽曾担心姜家与萧家有牵扯,也介意姜青野的武人身份,可眼下见两人默契十足,又知姜青野为护悬黎拼尽全力,便也渐渐放下了顾虑。 第102章 段瑛竭力安慰自己悬黎必然心中有数, 只是心里不免又将段瑜埋怨了一遍又一遍。 她就这么一个女儿,交给段瑜来照顾,结果段瑜把人给她照顾到战火频发的渭宁来了! 悬黎和姜青野, 岁晏慕予, 四个人站成一排,听傅道隽与成将军交换信息,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姜门三子听得入神, 为首的姜青野更是随着二人的谈论不时皱眉, 抬手时露出了腕上的平安扣, 莹白一块玉扣,晃得王妃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邪火又翻涌上来。 对段瑜的嗔怒转为对悬黎的恨铁不成钢, 出去重重摔上了门来表示自己的愤怒。 屋内所有人心都提了起来,唯有悬黎眨了眨眼睛,知母莫若女,她知道阿娘在气什么。 门外的福安被摔门的声音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给王妃行礼。 王妃站定睨他一眼,轻嗤一声, “得了吧,段瑜的狗腿子。” 心里有鬼的福安听到王妃这句迁怒,更是心下惴惴。 低着头不敢反驳。 王妃迈着步子,重重地踏着走了。 福安拉住了要进屋的朱帘翠幕两位姐姐, 嗫嚅道:“求姐姐们指条明路,救我一救。” 翠幕知晓内情,站在一旁高昂着头, 一言不发。 朱帘早知道福安是个皮猴子一样的性情,也不甚在意,只当他是大惊小怪, 还是配合地问了句:“发生了何事?” 福安捡着能说的说了说。 毫不意外地听到了翠幕的嗤笑声。 福安心沉了下去,连翠幕姐姐都知道了! 朱帘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看福安的目光充满了审视,这目光如同针扎,刺得福安浑身难受。 “朱帘姐姐,奴才该怎么办?”福安有些像热锅上的蚂蚁。 “自然是在任何时候都只站定一头,不做那首鼠两端的软骨头。”朱帘冷冷道。 “好姐姐,您可别臊我了。”福安真是要无地自容了。 “不过你放心,主子心善,不会杀你。”这句安慰还不如不安慰。 一旁不知静静听了多久的思芃,没忍住笑出了声。 福安看见她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 “娘子,娘子可是有什么好法子救救奴才?”毕竟这位娘子可是曾经企图对主子不利呢,她都能出现在这里,而自己的只是不够坦诚,她的法子他肯定能用。 “这个嘛……”思芃卖了个关子。 * 垂拱殿的檐角还沾着晨露,陛下捏着密报的手却渐渐失了温度。 素色麻纸上“长淮郡主萧悬黎,随殿前司里那位北境的小将军姜青野私出汴京”的字迹,像浸了寒雨的冰碴,顺着指缝往心口钻。 他起初只垂着眼,指尖反复摩挲着密报边缘,连呼吸都慢了半拍,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真切的轻嗤:“私出?她郡主府外有朕的暗卫,外出城门的守军要验路引,怎么就走得这样干净?” 话音落时,指腹已将纸边揉得发皱,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沉香燃尽的轻响,衬得他的声音格外空落。 侍立一旁的高德宝和内侍省押班“噗通”一声一齐跪倒在地,额头抵着金砖不敢抬头。 陛下缓缓起身,明黄色龙袍扫过御案,将案上的定窑白瓷笔洗带翻,清水混着墨汁泼在金砖上,晕开一片狼藉。 “朕待她不好么?”他的声音突然发颤,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她这是在防备什么?怕朕杀了姜青野?” 这话谁也不敢接,高德宝和押班的头埋得更低,恨不能缩进地砖里头去。 他踱到殿门处,望着阶下空荡荡的丹墀,恍惚间想起他在毅王府时看到的情笃的小儿女,冷笑不止。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93节 “姜青野……”陛下念出这个名字时,指节绷得发白。 他想起那个面若好女的少年将军,想起他种种不曾注意过的细节,是他亲自将这人召进殿前司,虽说是牵制姜元帅的一步棋,可他也存着重用此人的心思,想培养姜青野为己所用。 可如今,不受驯的鹰还掳走了他趁手的棋。 “陛下,要不要传皇城司……”高德宝趴在地上,声音细若蚊蚋。 “传皇城司做什么?”陛下猛地转身,眼底泛红,龙靴踏在泼洒的墨水上,溅起细小的墨点,“让他们满城搜捕?让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朕的皇家郡主,跟着北境的小将军跑了?让天下看朕的笑话?” 他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瓷上,“姜青野是领着朕的密令走的,传出去,朕还有什么威信?” 他突然扶住御案,指尖因用力而泛青。 往日里批阅奏折到深夜都神采奕奕的帝王,此刻竟露了几分狼狈。 殿外传来禁卫换岗的甲叶碰撞声,陛下却突然哑了嗓子:“罢了。” 他重新坐回龙椅,指尖轻轻敲着扶手,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无力,“她既敢走,就早想好了退路。她的事必不瞒大娘娘,有大娘娘托底,若非她自己愿意,找不回来。” 阳光透过菱花窗,落在御案上那方萧悬黎进献的松烟墨上。 陛下望着墨锭上刻的“平安”二字,只觉得讽刺。 他是大凉的皇帝,掌着天下的权柄,自以为坐拥天下,却被个女子三番两次玩弄于股掌之间。 “告诉皇城司,把暗卫撤了,对外只说长淮郡主染了风寒,需闭门静养。” 陛下闭上眼睛,声音低得像叹息,“姜青野那边……罢了,不必传旨。他乖乖归北便罢,若非如此,朕自然不会放过他。” 阳光透过云层照到垂花殿时,陛下踩着龙靴踏入暖阁,檐角铜铃的轻响里,都裹着几分冷意。 大娘娘正坐在窗边焚香看书,在苏合香的香气里,正翻过一页书去,听到脚步声也未抬头,只淡淡道:“陛下今日怎么有空来哀家这里?” 陛下没应声,径直走到紫檀木桌前,指节叩了叩桌面,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沉怒:“母后可知,悬黎走了?” 大娘娘这才抬眼,鬓边赤金镶珠的流苏簪衬得她雍容无匹:“哀家知道。” “知道?”陛下猛地攥紧拳,指骨泛白,“您不仅知道,还放她走了,是不是?” 暖阁里燃着淡香,明明该暖意融融,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皇城司的暗卫守在毅王府外,几乎是片刻不离。城门的的守军也说,并未见过任何异常,这一切,您敢说不是您安排的?” 大娘娘放下书卷,目光落在他紧绷的脸上,语气依旧平和:“陛下既都查出来了,又何必来问哀家?” 她端起桌上的青瓷茶盏,指尖摩挲着杯沿,“悬黎不仅是哀家的外甥女,更是上了宗室玉牒的郡主,哀家不忍她困在这汴京城里,被陛下当作手里的一颗棋子。” “棋子?”陛下突然笑了,笑声里满是自嘲,“朕哪里委屈她了?” 毅王府夜谈那次,萧悬黎把话说成那个模样他都未曾动怒处置,还要他如何? 他往前迈了一步,眼底满是红丝,“您是大凉的太后,是朕的母后,您该知道,她这一走,丢的是皇家的脸面,是朕的脸面!那些百姓、四境恶虎,指不定怎么看朕的笑话!” “脸面?人心?”大娘娘放下茶盏,声音终于带了几分锐利,“陛下眼里,只有这些么?” 她望着陛下,目光里藏着几分犀利,“若是只为了这些,陛下就更该放她走,当初西南改制,是你亲自下的令,如今还军西南,也是你亲自下的令,放权容易收权难,陛下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大娘娘丝毫不留情面地指出他无法动悬黎的原因,“毅王是西南境的顶梁柱,是他的人品与本事让西南境的诸路将领一退再退,而悬黎是毅王留下的唯一血脉,她但凡喊冤抱怨,西南境那几个虎狼之将,会不会对你心存怨怼?这样的后果,陛下能拍着胸脯说一句你担得起吗?” 陛下一怔,竟一时语塞。 从前他的确是能这样说上一声,但此刻,这的确是不好说。 就算他能强力镇压西南驻军,那北境呢? 萧悬黎以自己为饵,而那北境的鹰,早就咬钩了。 这两个人早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只恨自己早没发现! 纵虎归山,陛下被这四个字震得眼前发黑,喉头发苦。 是他着了萧悬黎的道。 大娘娘看他神色不对,软下声音来,像个替儿解忧的慈母,“陛下胸怀天下,何必与个小娘子过不去呢?” 大娘娘眼皮一抬,一旁的潇湘圆荷捧上点心茶水,奉给陛下,而后悄声退了下去。 “这孩子算是哀家与陛下一同看着长大的,她是什么心性陛下难道不清楚吗?” 陛下僵硬地落座,心道:朕或许真的从来不曾知道。 “不过是小女儿家情窦初开,怕陛下不肯允婚心思才想左了,使些小性子罢了,陛下大事化小,那这事便小,陛下若是执意大动干戈,那哀家一纸修书,召她回来,陛下既气她败坏皇家颜面,一条白绫赐死了事。” 大娘娘说这话时面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听在陛下耳中哪里是贴心开解,分明是满满的威胁。 大娘娘若是真的允许他处死萧悬黎,方才就不会把不能动她的理由说在前头。 他也真是气昏了头,才想在大娘娘这里讨个说法。 大娘娘护短的名声在外,只是被护的这个短从来都不是他。 ----------------------- 作者有话说:假期快乐[加油][加油] 第103章 “大娘娘慈爱之心, 朕自愧弗如,只愿悬黎不会辜负大娘娘的回护之意。” 陛下突然气定神闲,还颇为孝顺地同大娘娘用了半盏茶才走。 大娘娘托起茶盏, 看着陛下用过的官窑盏子里剩下的半盏茶, 眸中闪过疑惑。 前一刻还气急败坏,后一刻便能平心静气地品茶了。 “圆荷,你说陛下此话何意?”什么叫只愿悬黎不会辜负她的回护之意? 这话听着像是他已知悉悬黎会背刺她一般。 “这个奴婢不明白, ”圆荷接过大娘娘手里的茶盏, “但奴婢知道, 陛下从不无的放矢。” “罢了,”大娘娘重新拿起方才搁下的书卷, “不论陛下埋了多少后手,且看元娘如何应对吧,她若没有与陛下周旋的本事,他日哀家百年,又有谁能护得住她呢。” 今日就算失利,好歹她的姨母还立在文德殿, 总能保她无恙的,也好早为她做些打算。 大娘娘的心腹跪了一地,福兴公公伶俐道:“大娘娘长命百岁,会长长久久地做郡主和大凉的守护神。” 大娘娘叹口气, 压迫陛下时的威严褪去,只像个和蔼慈祥的内宅主母,“那孩子别怨我就好。” 虽知脾气秉性不同, 但她也怕会教导出第二个陛下。 陛下踏出垂花殿后,高德宝迎了上来,“陛下, 渭宁传信来,万事俱备了。” “好。”陛下彻底敛去了脸上的激愤之色,“既然朕是个没有心的小人,那朕要看看这个心怀天下的大人物会如何抉择。” 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区区女流的自我感动和维护罢了。 “既然到了这一步,那把萧云雁召到垂拱殿去,罚上两个时辰。”高德宝低低应了。 操作得当,他便可以解除老师的禁足,重新与大娘娘算算账了。 萧悬黎,你可千万别叫朕失望啊,陛下颊边浮起讽刺的笑意,垂花殿的晚桂落在陛下脚边,被陛下毫不留情地碾踏成尘。 原本雾庄的知县府只留着两株将死未死的老梅树,王妃到此之后,成将军才抽空派人移了许多花木过来怡情,成将军不擅养护,半园的花死得多活得少。 悬黎同姜青野在园中搬花浇水的时候,福安脚步虚浮地慢吞吞蹭了过来,期期艾艾地。 端着兔子状的白糖糕,示意了好几次也没勇气开口。 姜青野正面对着福安,搬着一盆硕大鲜艳的瑶台玉凤也不妨碍他将福安忐忑的神色看在眼里,念在他在此前对悬黎的忠心,难得地替福安垫了一句,“悬黎,我想吃白糖糕。” 提着个小巧的木制水壶浇花的悬黎充耳不闻。 姜青野远远朝福安打了个眼色,示意自己爱莫能助。 福安硬着头皮自己上前走了两步,讨好地将一盘捏得栩栩如生的小兔子递到悬黎眼底,白兔雪胖围成一圈,挨挨挤挤地在青瓷盘子里,相亲相爱似的。 见悬黎有一瞬的停顿,他抓住这一瞬的迟疑,干脆地同悬黎认错:“主子,福安错了,不该有所隐瞒,但福安并没有滥杀无辜。” 悬黎放下小木壶,静静地看着福安,福安不怕被悬黎责难,就怕她如现在这般不置一词,这叫他实在吃不准主子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他只能接着交代,“大娘娘说,在您没猜出此事来龙去脉之前,不让我暴露自己,奴才乖乖照做了。” 悬黎歪了歪头,眼神渐冷。 福安心下一凛,赶忙接着道:“自然英明神武的主子一定是一早就看出了来龙去脉所以奴才处理那两个刺客时没有留手,也没有匿藏自己的身手。” 他还怕那两个货色脏了主子的车,特意提出来杀的。 一爪毙命,有些身手的一眼便能看出这两个货色死于何人之手。 如此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你还沉浸在自己的杀人手法里了?”悬黎已经坐在了姜青野拖来的藤椅上,面无表情地把福安从幻梦中拉回了现实。 福安如梦初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死脑子转着不知如何找补,偷偷看看悬黎的神色,安静如鸡。 “是哪一位福至心灵地想出了与柘荣合作的高招,又为何要杀掉那发号施令的小内侍?” 福安扑通一声跪在悬黎跟前,壮着胆子小心反问:“主子,您猜呢?” 悬黎气笑了一声,“你问我呢?” “你先起来!”动不动就跪成何体统,悬黎扶他,结果这人像楔在地上一样根本提不动。 “奴才不起来,奴才心有隐瞒不是忠仆所为,奴才要赎罪。”福安理直气壮。 悬黎一个眼神,站在她身后的姜青野轻松将福安拎起来站定,还顺手端走了福安手里的盘子。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让你赎罪呢?”悬黎上身微微前倾,明明矮身坐着,可福安就是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怕再惹主子生气,福安这回没跪而是单膝朝下蹲了下去,“小内侍名义上是替大娘娘抄经的人,实则一早是陛下的人,奴才临行接了密令,如有异动,在暗中铲除了他。” “至于剩下的刺客,其实是两拨人马,一路是柘荣手里的暗卫,大娘娘派砚端,也就是那小内侍去联络了柘荣,名为放虎归山,实则是斩草除根。” 既要除了柘荣,又砍了陛下安插在大娘娘身边的眼线。 还有一重,是针对主子的,这一块福安按下不表。 悬黎依旧定定地看着他,福安只得接着老老实实地交代,“原本只是试探,可是陛下将计就计在此之中掺和进了自己暗卫,大娘娘确有锻炼主子的心,可没想让主子面临性命之忧,也正是那一箭,奴才知道这些人通通留不得,所以先下手为强,了结了他们。” 既然陛下心狠,那便怪不得旁人也下杀手。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94节 这便对上了悬黎此前的猜测,福安是大娘娘派给她的人,也是大娘娘唯一能指使动的她身边的人,而她与大娘娘血脉相连,大娘娘不会任由手底下的人来伤她,而能将手伸进大娘娘的算计里的,唯有御座上的那一个。 她,成了天家母子又一局博弈的棋子,只不过一个让她活,一个让她死。 只是她仍旧不赞同与虎谋皮,若是她身边的人武力弱一些,有漏网之鱼逃出去说漏嘴,那天家母子不和,还先后与乱臣贼子柘荣勾结的消息传出去,百姓要如何去仰赖君主。 “你回京去吧,我身边留不得你。”悬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下达了对福安的处置。 “主子!福安可再没有隐瞒了,内情全都说给主子知道了。”福安慌了,想拽悬黎裙摆,最终没敢。 “连杨家娘子都能有个改邪归正的二次机会,福安为何不行啊主子,主子!”那杨家娘子的祸事可比他的情形严重多了! “你拿什么跟人家比?”悬黎站起身来,蕴着一层浅淡的怒意却始终控制着情绪,“思芃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而且在事发之前尽自己所能在救我,以一己之身对抗家族。” 对抗家族与抚育自己的长辈是为了救她。 “你呢?我一路都在等你向我坦白,可你缄口不言,在我与大娘娘之间,你选择先听大娘娘的话,既如此,你回去伺候大娘娘吧,此处用不着你。”若非此人是福安,她也不会给他这么久坦诚的机会。 可直到最后,若非她问起,福安也没有丝毫要坦诚的迹象。 福安理亏心虚,但犹自辩解着:“我武功高强,能护主子周全,绝无二心。” “可在此之前,你已有二心。”悬黎丝毫不吃他这一套陈情之词,居高临下道:“直到此刻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委屈,明明是一门心思为我好,我却并不领情?” 福安头埋得低低地,“奴才不敢。” “不敢?”悬黎平静道:“若是真的不敢,便不会阳奉阴违地传信回京。” “哪怕那人是我嫡亲的姨母,你也该在请示过我之后,听我决策要不要泄漏行踪。”可他一门心思地觉得这是为她好的事,便听大娘娘之命行事了,却并不去想,这样自主主张地为她好究竟是不是她需要的。 悬黎言尽于此,什么都不想再说,廊下的朱帘翠幕迎着她往屋里去了。 福安还想再跟,却被姜青野挡在廊外。 “我若是公公,便听令即刻回京。”姜青野一反常态地愿意同他多说几句,在福安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的目光里接着道:“悬黎心软,福安公公忠心她是看在眼里的,又有相伴多年的情分,我想在她心里,你的位置与朱帘翠幕一般无二,不是奴仆而是家人。今日气你,总有气消的时候,但公公若是一直一意孤行,多好的情分都会被消磨。” 福安若有所思,又听得姜青野道:“你也好,大娘娘也罢,想让悬黎立起来,却又希望她如往昔一般随和仁善,既要又要,如此自相矛盾,却并不问问悬黎究竟想要如何,当心什么也留不住。” 福安瞪大了眼睛,如遭雷击。 但他到底将这话听进去了,当日午后给悬黎又留下一盘白糖糕,便乖乖离开了。 雾庄镇情形紧张,除却那对主仆,这一小小的变故,没有在任何人的心中留下痕迹,整个城镇都在加固城墙,做备战准备,防着不知何时会卷土重来的渭宁军队。 城头的霜气还没散尽,晨雾里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三匹快马踏过青石板路,在练兵场中央猛地停住。 为首者身着绯色官袍,领口绣着精致的鹭鸶纹,腰间玉带束得一丝不苟,正是延州知州詹璟文。 他翻身下马时,官靴重重踩在地上,溅起细碎的泥点,凭着一枚通行符节,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雾庄镇的演武场,目光扫过场中练兵的士兵,最终定格在姜青野身上。 姜青野刚结束晨练,玄色劲装的袖口还卷着,露出结实的小臂,甲胄缝隙里沾着未化的霜气。他握着长枪的手微微一顿,枪尖在地上点出个浅坑,抬眼看向詹璟文时,眼神里没有半分慌乱,他朝来人拱了拱手,“久仰詹相公大名,一直未能得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若是换了旁人来此,他是绝对不会说出这番话来的,可来人是詹璟文,詹相公的为国为民之心,前世今生他都看在眼里。 詹相公与小姜将军是初见,见过北境的姜元帅,便能很轻易的认出这位小将军来,意气风发,眉眼俱厉,很有大凉大好男儿的血性。 若非他们之间横着圣意,他倒是会夸赞一句,只是此刻,他只能秉公执法,厉声道:“姜青野,你可知罪?” 姜青野没有应声,只是身姿笔直。 “你身为北境之将,奉圣令归北,却未经朝廷调度,未禀明上官,私自赴渭宁军中,可知这是触犯军法,按律当斩?” 他是奉令而来,爱莫能助。 姜青野丝毫不怵,有理有据地陈述:“詹相公一路赶来,才不过慢了我两日,远在延州如何得知我来此而并未归北?” 詹相公一时无言。 姜青野又道:“且詹相公一路也该知晓,渭宁叛军夜袭雾庄,雾庄若是失守,叛贼柘波必然兵指中原,刀指陛下,我来此处,是为护西境门户,庇护百姓免遭涂炭,非是为了一己之私。” “放肆!”詹相公偏头看了看自己身侧的两位副官,率先发难。 他身后两名副官也不让人,立刻上前,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想冲过去扣住姜青野,却被姜青野身边的亲兵拦在身前。 亲兵们手按长枪,枪尖斜指地面,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目光锐利如刀。 瞬间成了剑拔弩张之势,詹璟文猛地从袖中抽出一份明黄色封皮的文书,狠狠甩在地上,纸张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朝廷律法在此!你私离防区便是抗旨,还敢胡乱攀扯做借口?我看你是胆大包天,十分放肆!” ----------------------- 作者有话说:有些话想说: 其实有点忐忑,在我最初的设定里(因为本身是兰时祖父母的故事)悬黎没有那样的野心。 但是写着写着,她好像长出了自己的骨骼血肉,自己一步步地走向了那个位置。 如果大家接受的话,我想和她一起,往女帝的方向走一走,权当是兰时祖父母的平行宇宙看,不知道这样可不可行。 其实我也很忐忑,怕大家不接受这样的走向和结果[捂脸笑哭]但是都好商量。[空碗][空碗] 第104章 詹璟文甩出的明黄文书在晨霜里泛着冷光, 纸页边缘被风掀起又落下,像极了此刻紧绷的局势。 姜青野的亲兵们长枪握得更紧,枪杆上凝结的霜花簌簌往下掉, 演武场里静得只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 连远处练兵的士兵都停下动作,偷偷往这边望。 姜青野弯腰捡起文书,指尖拂过上面朱红的玉玺印, 目光沉了沉:“詹相公, 律法我懂, 但眼下情况特殊。渭宁叛军离雾庄不过百里,柘波此人野心勃勃, 此处离不得人,这是为了大凉,为了百姓。再者,仅凭一纸敕书便判定我有罪,我不服。即便是陛下,行事也需遵循大凉的律法铁条。” 他声音不高, 却字字铿锵,带着北境小将军独有的坚毅。 詹璟文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姜青野会当众说出不服这一纸敕书的话来。 他身后的副官忍不住喝道:“你休要狡辩!军法如山,岂容你因一己之念违抗?” “一己之念?”姜青野抬眼扫过副官, 眼神锐利如刀,“昨夜叛军夜袭雾庄时,阁下在何处?若不是我们提前布防, 此刻恐怕已有百姓遭殃。詹相公是延州知州,当知一方父母官的责任,难道要为了所谓的‘军法’, 眼睁睁看着西境门户失守?” 这话戳中了詹璟文的软肋。 他为官多年,一心为民,怎会不知四境安稳的重要性。 可圣意难违,陛下亲自下的旨意,他若是徇私,便是抗旨不尊。詹璟文攥紧了腰间的玉带,指节泛白:“我奉旨拿人,只知按律行事。雾庄守军之事,自有朝廷后续调度,不劳你费心。” “后续调度?”姜青野冷笑一声,将文书递回给詹璟文,“等朝廷调度的军队赶到,雾庄早成了叛军的囊中之物。詹相公,你我都是为了大凉,何必拘泥于形式?不如暂且搁置此事,待击退叛军,自有分说。” 詹璟文看着姜青野坦荡的眼神,心里犯了难,神色却和缓下来,他语重心长道:“即便你守住了雾庄,日后也并不能将功折罪,看在姜元帅的份上,你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老夫不会向上报,但你得跟老夫回去受审。” 他知道姜青野说的是实话,可陛下的旨意又不能违抗,所以想出了个折衷的法子,回北境受审,一切都可控制在姜元帅可掌握的范围之内。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士兵的呼喊:“敌袭!渭宁小队来犯,速来应战!” 众人脸色骤变,姜青野拎起长枪领着人冲向城门,詹相公紧随其后,才登上城门就看见远处尘烟滚滚,数千名叛军骑兵挥舞着长刀,朝着雾庄还未修缮好的城门冲来。 姜青野当机立断,对身边的亲兵喊道:“列阵!守住城门缺口!” 亲兵们立刻行动起来,长枪排成一列,形成一道坚固的防线。詹璟文的副官也拔出佩刀,对詹璟文道:“大人,先退到安全地带!” 詹璟文却没动,他看着姜青野指挥士兵布防的身影,又看了看冲过来的叛军,咬了咬牙:“来人!随我一起御敌!” 他虽为文官,却也有几分血性,此刻哪能眼睁睁看着叛军肆虐。 姜青野没想到詹璟文会主动出手,愣了一下,随即高声道:“多谢詹相公!”话音刚落,叛军已经冲到近前,长刀劈向最前面的亲兵。 亲兵们早有准备,长枪一挑,挡住了叛军的攻击,双方瞬间厮杀起来。 詹璟文拔出腰间的短剑,虽然武功不如武将,却也凭借着多年的经验,避开了叛军的几次攻击,还能策应身旁的士兵。 姜青野手持长枪,如虎添翼,只是人却过于温和,不仅不把人打死,反而还点到为止,就好像并不敢同人起冲突似的,与方才他剑拔弩张的架势判若两人。 而敌军也像是探明了虚实,并不恋战,转身便走。 姜青野没有追赶,只是让亲兵们打扫战场,清点伤亡。 詹璟文站在一旁,看着地上零星的血迹,脸色凝重:“小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养虎为患吗?” 姜青野却顾左右而言他:“詹相公,从未上过战场吧,我只同你再说一遍,我不能走。” 詹璟文沉默了片刻,终于松了口:“好,我暂且不拿你回京。但我会立刻上书陛下,说明此处情况,你若是敢有半分异动,我依旧会按律行事。” “随大相公!”姜青野拱了拱手,至于这信能不能走出雾庄镇,那可就由不得大相公了。 与此同时,雾庄的知县府里,萧悬黎正看着姜青野让人送来的消息,眉头微蹙。 一旁的姜青野心腹亲兵低声道:“郡主,詹知州已经同意暂时不拿将军回京,只是要求将军不得异动,还会上书陛下说明情况。” 萧悬黎放下信纸,目光望向窗外:“既然詹相公想写,那便随他写,告诉他笔墨尽在县衙之内,别州来使也该见见此地守官。” 詹相公方正,可她从来不是个守规矩的,詹相公的信要是能送出雾庄县衙,都算她这个郡主虚有其名。 “是,郡主。”亲兵应声退下。 萧悬黎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茶杯,指尖摩挲着杯沿。 她知道,她与陛下撕破脸后,陛下不能拿她如何,却一直想除掉姜青野,这次詹璟文没能拿他回京,陛下肯定还会有别的动作。 正想着,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随后姜青野走了进来。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玄色劲装的衣角沾了些泥土,显然是即刻从城门赶了回来。 “悬黎,詹相公说要拿我呢。”姜青野走到萧悬黎身边,语气委屈,像是找靠山撑腰的谄媚小人。 萧悬黎眉眼含笑,给他擦了擦脏兮兮的脸颊:“小姜将军都入得大相公的眼了,还惧怕一个小小的延州知州?” 傅道隽既是陛下心腹又是大相公看中的弟子,他言语之间流露出视姜青野为亲的意思,可不就是看在大相公的面上。 “某只愿得长淮郡主垂青。”姜青野把脸朝悬黎的方向又凑了凑。 悬黎没推开,换张帕子接着给他擦,嗔怪一句:“油嘴滑舌。” “对了,柘荣那边有消息吗?”萧悬黎转移了话题,不想再纠结于大娘娘的事。 姜青野摇摇头:“还没有。我猜测,他应该已经死了。”不然柘波此刻应该休养生息,而不是像个疯狗一样再袭雾庄。 两人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亲兵冲了进来,脸色慌张:“将军!将军!不好了!渭宁叛军再次大举进攻雾庄了!” 悬黎脸色骤变,这一切却像是在姜青野预料之中一般,他立刻起身:“我去城门!悬黎,你留在知县府,务必不要涉险!” “你小心些!”萧悬黎叮嘱道。 姜青野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开。 萧悬黎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混乱的景象,心中涌起一股不安。 前头才突袭过一次,柘波又来? 这简直像是要同归于尽,如此疯狂,柘波身旁无人劝他不要轻举妄动徒增损伤吗?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95节 城门之上,成将军傅知州已经率领士兵们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詹璟文也带着自己的手下赶来支援。 姜青野站在高处,看着远处黑压压的叛军,深吸一口气:“所有人听令!守住雾庄,绝不让叛军踏入城内一步!” “是!”士兵们齐声喊道,声音震耳欲聋。 叛军很快就冲到了雾庄城下,他们推着攻城车,朝着城门撞去,城墙上的士兵们则用弓箭和石头反击。 詹璟文站在姜青野身边,看着城下的厮杀,脸色凝重:“叛军的人数太多,又仿佛带着必死的决心,我们怕是撑不了多久。” 姜青野眉头紧锁,他知道詹璟文说的是实话。雾庄的守军本来就不多,经过刚才的战斗,又损失了不少,而叛军却是源源不断地冲上来。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姜青野抬头一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是我们的援军!” 只见远处尘烟滚滚,数百名骑兵朝着雾庄赶来,瞧着铠甲制式,像是渝州来的。 詹璟文也松了口气:“太好了!有了援军,我们就能守住雾庄了!” 援军很快就赶到了雾庄城下,他们从叛军的侧面发起攻击,叛军没有防备,顿时乱了阵脚。姜青野抓住机会,下令打开城门,率领士兵们冲了出去。 叛军腹背受敌,很快就败下阵来,柘波此次亲征,见势不妙带着剩下的叛军仓皇逃窜。 姜青野没有追赶,于战马之上挽弓搭箭,一百二十石的弓,带着雷霆之势,离弦而出,姜青野过人的目力能让他清楚地看见马背上仓皇溃逃的将军踉跄下去。 一击得手,他领军停住,不再追击,只是让士兵们打扫战场,救治伤员。 战斗结束后,雾庄城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尸体和血迹。 詹璟文看着眼前的景象,深深叹了口气:“乱臣贼子,致使生灵涂炭,该杀!” 渝州的援军已经策马至城下,是许小将军,他于马上拱手,“末将奉知州命令前来驰援。” 如此英姿勃发的郎君,詹相公一见便心生好感,“大凉有栋梁若此,真乃社稷之福。” 策马回防的姜青野听到这话蹙起了眉,只露了个脸的许伯言成了大凉栋梁了。 他成了大凉逆贼。 怪不得詹璟文会被一贬三千里。 第105章 姜青野勒住马缰, 玄色披风在风里扫过满地狼藉,他望着詹璟文与许伯言相谈甚欢的模样,被弓弦划出红痕的指节蹭过缰绳带起一阵麻痒。 一个他的手下败将, 一个大相公的手下败将, 大凉交到此二人手上才真是没有未来,也不知究竟有何可惺惺相惜的。 姜青野收回视线,目光扫过城楼下被抬走的伤兵, 跃下马对遥遥望过来的许伯言颔首, 算是打过招呼。 他逆着人流朝城内走去, 与匆匆赶来的成将军、傅知州擦肩而过。 詹相公的名声和作风,哪怕他并未与其共事也曾听过几分, 无论前世今生,他敬佩其为人,但眼下,还得看在这位相公心里,遵上意是否重过保百姓。 姜青野径直往知县府去,悬黎还在等着消息, 他不愿让她多担惊。 此时知县府内,悬黎正带着岁晏慕予对着一张雾庄周边地形图出神。 桌上茶盏早已凉透,她指尖落在“黑石谷”三个字上,眉头紧锁。 方才亲兵来报, 叛军撤退时,有小股人马往黑石谷方向去了,那地方地势险要, 若是藏了粮草或是伏兵,日后必是隐患。 “在想什么?”姜青野推门进来,身上的血腥味混着冷风涌入, 悬黎立刻起身,伸手探了探他的手臂:“没受伤吧?” “皮肉伤罢了,不碍事。”姜青野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低头看着桌上的地形图,“你也在查黑石谷?” “什么叫也?”悬黎看着岁晏和慕予帮着姜青野褪下了他的轻甲。 姜青野点了点自己的耳朵,“这个日后再与你细说。” 萧悬黎点头,指尖划过图纸:“柘波两次进攻都透着古怪,第一次小队试探,第二次大举强攻,倒像是在故意耗我们兵力。若他真要同归于尽,没必要留着黑石谷这条退路,除非……” “前头那次,是我特意留了活口,给先遣小队的假象,叫他们以为雾庄城中空虚,诱敌深入的。” “但柘波真的率军前来,也过于冒进,除非黑石谷藏着他的后路,或是有人在背后给他支撑。”姜青野接过话头,指尖点在黑石谷西侧的山道上,“我让人查过,这条道能通到渭宁腹地,若是藏了粮草,他此次败了,日后还能卷土重来。”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亲兵的脚步声,声音带着急意:“将军,郡主,成将军与傅知州带着詹相公与许小将军来了,说要商议战后事宜。” 许小将军? 她只认识的将军中,仅一家姓许。 萧悬黎与姜青野对视一眼,姜青野鼓了鼓腮帮,扮无辜博悬黎喜欢。 悬黎整理了一下衣襟,沉声道:“让他们进来。” 詹璟文一进门,便看到桌上摊开的地形图,目光顿了顿,随即温声道:“看来小将军与郡主早已在为雾庄后续安危谋划,郡主睿智。” 詹璟文碍于立场,不肯将褒奖之词加诸于姜青野之身。 姜青野面色不变,称赞悬黎,比称赞他会更让他愉悦,算这老头还有些眼色。 许伯言跟在他身后,一身银甲亮得晃眼,目光扫过萧悬黎时,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和:“京城一别,没想到再见如此之快,郡主别来无恙。” 萧悬黎淡淡一笑,“没想到连伯言大哥也来了。” 姜青野将地形图收了收,看向俨然成了人群中心的詹相公,语气平静:“詹相公此刻来,是为上书陛下的事,还是为战后调度?” 提到上书,詹璟文脸色严肃了些,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折草稿:“老夫已将雾庄战事写清,许小将军驰援有功,老夫也一并提了。至于你……” 他看了姜青野一眼,“老夫只写了你‘暂留雾庄御敌’,未提你抗旨之事,待陛下回复,再做处置。” 姜青野恍若未闻,倒是悬黎接过奏折细细看了一遍,果然如詹璟文所说,对姜青野的描述极尽克制,可对许伯言的“驰援之功”却写得详细,甚至提了“临危不乱,调度有方”。 悬黎将草稿递回,代姜青野谢道:“多谢詹相公手下留情。只是有一事想请教,詹相公如此抬举许将军,是有何深意吗?” 这话一出,詹璟文有一瞬分神却被他掩饰得极好,他上前一步,拱手道:“郡主此言差矣!老夫自然是希望能安定四方的将领如雨后春笋,有许将军作表率,自然能整肃军纪,鼓舞人心,这才多写了两句。” 句句不提姜青野,但句句都点姜青野。 随着成将军一涌而入的西南驻军部将,赞同地点头,却有在悬黎平静地看过去时装作很忙的样子,掸灰挽袖子捋头发,总之不与悬黎对视。 曾经的元娘,是元帅老大的女儿,整个西南驻军的掌珠,但如今的元娘,促成西南旧部返渝,已渐渐成为西南驻军的主心骨,隐隐有了说一不二的威势。 “诸位叔伯想来是要商量大事,悬黎便不打扰了。”悬黎假笑的时候,很有些幼时让人头疼的模样。 她要走,也无人敢拦她。 众目睽睽之下,悬黎牵起姜青野的手,不疾不徐地走出门去,双胞胎紧随其后。 双胞胎看得明白,这里的人好像都不喜欢二郎,更不喜欢二郎和郡主娘娘在一起,既然如此,那他们也不和这些人在一起。 岁晏与慕予两个抬头看看,渝州来的高大威猛的爷爷们果然都用吃人的目光盯着二郎,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跳出来,长出嘴巴把二郎吃了。 姜青野却十分坦然,还能面带笑意地从众人中间走过。 欠扁的笑容更是让悬黎一众叔伯气得牙根痒痒,可偏偏又不能做什么,悬黎此举就是在向他们说明自己对姜青野的在意,是无声地给姜青野撑腰。 老大在天之灵要是看见这一幕,还不得连夜把姜家祖坟炸了,西南诸将不约而同地想到。 才出门岁晏便迫不及待的向悬黎告状:“大胡子爷爷们偏心,二郎都受伤了,可他们都偏向那许将军!” 一旁的慕予跟着重重地点头。 “偏向便偏向,那都与小姜将军无关,如今小姜将军要做的,是协助成将军守住雾庄,旁的都不重要。” 悬黎没松开姜青野的手,姜青野凑上来轻声道:“我才不在乎那些,只要萧氏悬黎的心是偏在我身上的就好。” 姜青野轻抚她的发顶,目光落在悬黎鬓发之上,珍珠流苏晃得他心旌摇曳,“明日我亲自去黑石谷探查,劳烦郡主娘娘在府里帮我盯住詹璟文的动静,我总觉得,他的来意没有那么单纯。” 此刻,悬黎也有些想将他的嘴缝起来。 次日天还未亮,姜青野便带着十名精锐亲兵并岁晏慕予,换上便装,往黑石谷去。 黑石谷离雾庄三十里,一路都是崎岖山路,等他们赶到谷口时,天刚蒙蒙亮。 谷内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姜青野示意亲兵们放慢脚步,沿着西侧山道往里走。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突然传来马蹄声,姜青野立刻示意众人躲到岩石后。 只见一队叛军打扮的人牵着马,正往谷外走,为首的人手里拿着一个锦盒,神色慌张。 “是柘波的贴身护卫!”一名亲兵低声道,他曾在叛军第一次突袭时见过此人。 姜青野眯起眼,看着那队人走远,才轻声道:“跟上他们,看看他们要去见谁。” 众人悄悄跟在叛军身后,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竟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处驿站。 那队叛军径直走进驿站,不多时,一个穿着官服的人从驿站里出来,接过锦盒,转身进了内堂。 姜青野定睛一看眼睛危险地眯起,这人他觉得眼熟,一定是见过的,但一时之间,他想不起来是在何处见过。 “二郎,你怎么了?”姜青野身侧的慕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 姜青野压下心头的疑虑,示意众人往后退:“别声张,我们先回去。” 那人的模样却在他脑海里盘旋,此人必然不是军中所见,而是京中所见,但京中他接触过的人也不算少,究竟是哪家的? 姜青野紧锁着眉,带着卫队心事重重地返回雾庄。 回到雾庄时,已是午后。 姜青野径直往知县府去,刚进门,便看到悬黎正与杨思芃说话,见到荆钗布裙的杨娘子,姜青野脑海中想起一个人来。 他知道他在哪里见过那着官袍的人了。 见他回来,萧悬黎立刻起身:“怎么样?黑石谷有发现吗?” 姜青野将她拉到内室,沉声道:“柘波的后援,是邓宽。” 那官袍男子,是邓府的管家,他随大嫂去给贤妃添妆时,与邓府管家有过一面之缘。 悬黎脸色微变,她虽早有猜测,可真听到这话,还是心头一震:他怎么敢,已经是加无可加的富贵了,他还需要行此悖逆之事吗?” “我猜测,如今在他眼里,除掉你我,比什么都重要。” 姜青野冷笑一声,坐在椅上,“柘荣死了,柘波心中焉能不恨,若不是邓宽暗中给好处、传消息,他根本不可能轻举妄动,连番进攻雾庄。 “邓宽是想借柘波的手,把我困在雾庄,最好让我死在叛军手里,或许陛下并非不知情,所以詹相公来了,只待我死在雾庄,到时候他再派詹璟文收拾残局,既除了心腹大患,又能落个‘平定叛乱’的美名。” ----------------------- 作者有话说:中秋节快乐。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烟花][烟花]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96节 给留言的大家发节日小红包[猫头] 第106章 如今雾庄各方人马齐聚, 算得上是人才济济了,可敌我未明,悬黎也不能贸然透露此事。 “陛下若真是如此打算, 也并不让人意外。”应该说, 这是陛下惯用的招数了。 远远隐在群臣之后,手不沾脏地解决掉所有不与他一心的人。 是帝王心术,也是性格使然。 悬黎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那朵不知何人放过来的胭脂点雪, 盘算着当下的局势, 和直接或间接为她和姜青野来到雾庄的人马。 “有詹相公和渝州的诸位叔伯在, 阿娘和秦叔不宜露面。”雾庄如今也是是非之地,阿娘留在这里有些危险, 但是她若直接劝人走,也必定不成。 阿娘不会放心留她在此独身涉险。 而在阿娘的心里,只要她和大娘娘没亲自陪着,都是独身涉险。 “詹璟文若如前世一般,那他只是治世文臣而非如大相公一般的权谋政客。”姜青野给悬黎倒了茶,安悬黎的心。 陛下给他的密令的确是归北而非向西, 他也的确是抗旨不尊。 詹璟文若真是因此事来拿他,合情合理。 而现在正好可以试探,詹璟文是率先保国土百姓还是执行圣令。 “若是他选了萧风起,那我亲自把他捆了扔进柴房。”姜青野作姜庾楼时, 步步为营,如今却十分简单粗暴,但也把悬黎和悬黎身后的渝州军全都摘了出去。 悬黎听得明白他的保护, 喝了杯中粗茶,轻笑道:“那就期盼詹相公免于一场皮肉之苦。” 她相信詹相公只是一叶障目。 岁晏慕予咚咚咚地敲门闯进来,一人拿一块枣蓉花糕, 隐约能看清是菊花型的糕点。 他们身后跟着端着一盘糕点的思芃。 “许久未见了,我自然是要带着点心同你叙旧。”思芃这一路走得多见得多了,眉间郁气都散尽了,尽是疏朗大气。 姜青野看了一眼悬黎,领着自己的两个侄子出去,将这静室留给悬黎与好友,还妥帖地带上了门。 见门关好,思芃随手把盘子放下,腾出手来轻捏悬黎的脸,“我知你素来有主意,却还是一次次被你吓到。” 但在雾庄的悬黎,与她在京城近乎朝夕相对的那一个,仿佛又不一样,眼前这个更像个活人,更像一个鲜活年幼的小姑娘。 “与那姜青野是怎么回事?”昨日她在院中可都瞧见了,两个人是手拉手从正堂出来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女儿家的闺誉不要了吗? 还未行三书六礼呢,可见姜青野也是个孟浪的! 她瞧了都皱眉,自然没敢让王妃知道,王妃护女心切起来,还不把姜青野煮了! “满堂官宦踩一捧一为难他一个,我看不惯。人是我带来的,他因我抗了陛下的旨,将雾庄百姓,西境屏障也担在肩上,次次都冲锋在前,在堂的不说感念此人忠义,也不应该句句扎心。” 姜青野或许不在意,但她在意,很在意。 一抬眼,思芃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内有百结柔肠,悬黎看不太明白,扶她坐下,要与她细说,却被思芃反握住了胳膊,思芃带着感慨急切道:“元娘若为男子,我必定与姜青野争个头破血流!” 她在宫里那人身上都没曾体会过的维护和全然的心意,她在悬黎对姜青野的身上看到了。 而且—— 思芃忆起与悬黎在雾庄重逢后,姜郎君每次都在悬黎三步之遥的位置,还有方才姜郎君退出门去时的三步一回头。 悬黎也并没有看错人,思芃用她远离京城后无比清明的头脑非常肯定地想到。 悬黎听了她这话忍俊不禁,捡了一块盘中的枣蓉糕咬了一口,枣蓉的甜香气让她眯了眯眼,“你来雾庄数日了,可有什么发现?” 思芃被她问得一顿,指尖捏着的枣蓉糕停在半空,随即笑了笑,将糕点放回盘中:“什么都瞒不过你,雾庄里缺人手,我帮着算了几日帐,还真发现了发现了两处不对劲。” 她起身走到窗边,确认窗外无人,才压低声音道:“第一处是粮册。去年雾庄秋收后,入库的粮食记了八千石,可今年开春到战乱前,出库的数目加起来才三千石,按说库房里该剩五千石。但我昨日去库房查看,实际只剩两千石,那三千石粮食凭空消失了,账册上却没任何补记,只在最后一页画了个模糊的‘石’字,像是被人刻意抹过。” 悬黎指尖猛地攥紧了擦手的帕子。 三千石粮食不是小数目,怎么会平白消失? 去年至战前,那时成将军还没来,这事几乎无从问起。 她想起姜青野说过黑石谷可能藏着粮草,难不成这消失的粮食,也被人偷偷运去了黑石谷? 柘波从那时起便做起了长久的打算? “旁的呢?”悬黎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还有驿站的往来信件。”思芃走回桌前,拿起一块糕点,却没吃,只是轻轻掰着。 “县衙里存着近半年的驿站信函登记册,我翻到上个月的记录,发现有三封‘京城 ’的信,收件人被墨迹沾染,连寄出人的名字却是空的。更奇怪的是,这三封信的登记时间,都在叛军突袭雾庄的前几日。” 悬黎心下了然,只微微皱了皱眉。 她大概知晓寄信收信的人究竟是谁,只是不知这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 “那你有让人去查那三封信的内容吗?”悬黎问道。 思芃摇头,无奈道:“查不了。在做下决定前,我仔细地打探了雾庄的驿站管制,驿站的信函要么当场交给收件人,要么登记后由专人送递,存根上只记收发信息,不存信件内容。我问过县衙里管驿站登记的老吏,他说那三封信是一个穿灰布衫的人送来的,看着面生,不像雾庄本地人,送完信就走了,没留下任何线索。” 思芃没有贸然查下去,一是不知成将军对雾庄的掌控究竟到何种程度,她怕贸然打探会打草惊蛇; 二是既然这信能登入驿站,那便是明信,既然能走官途,想必是被默许的,不论是成将军默许,还是京城的人马默许,那都不是她的身份能够插手的。 悬黎沉默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的木纹。 如此漏洞摆出,倒像是有意为之。 “那这件事交给我吧,我来查我来问。”思芃不插手是对的,引火烧身的话很难全身而退的。 她没有这个顾及,各路人马齐聚的好处是,如今在雾庄之中,无人敢动她。 “悬黎,”说完了正事,思芃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似在京中有所求时那样的难为情神色。 “我想留在军中,学医救人。” 思芃比在宫里时,多了坚定和主见。 悬黎听到这话,十分欣慰,这也是她一定要思芃随着阿娘走这一趟的原因之一。 嘴上却道:“学医很苦的,不仅要熟知基础医理,而且军中不比别处,不仅要治外伤,还要应对瘟疫、处理箭伤刀伤,还随时可能遇到危险,你真的想好了?” 思芃点头,语气坚定:“我想好了。在京中时,我只能困在深宫,只为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个家族而活,浑浑噩噩地并不快活。” 彼时并不觉得那样有什么不对,宫里的女子,大多都那样活。 “可来雾庄后,王妃能顶住县衙安抚民众,朱帘亦能在对阵中助成将军一臂之力,可我什么也不懂。”只是个时时刻刻需要人保护的娇小姐罢了。 “在助成将军管理账册前,我随王妃安抚民众时,看到那么多伤兵因为缺医少药疼得打滚,流民们染上风寒只能等死。我跟着王妃,熬药送饭,虽忙碌却自在与快慰。伤兵止痛后会露出笑容,流民也吃了热乎饭食也竭尽全力地帮助城中将士布防。” 她眼中满是光亮,“我虽力量微薄,那让我觉得我真正地活着。” 随着她看得越多听得越多,她也滋生出了野心,不想只尽微薄之力,想尽可能地学更多的东西帮助更多的人。 “好,你有这想法便是好的。”悬黎笑了笑,“军中正好缺懂医理的人,成将军那边我去说,你明日就可以去军医营先练着。只是你要记住,在军中凡事小心,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也不必硬扛。” 思芃心中一暖,用力点头:“我知道!谢谢你,元娘。” 两人又聊了些旁的事,过了许久,她们两个端着盘子。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姜青野带着岁晏和慕予站在廊下,岁晏手里还拿着半块没吃完的枣蓉糕,见到思芃,立刻举起糕点:“杨姐姐,这个糕好好吃,你明天还会来送吗?” 思芃笑着揉了揉他的头:“会啊,只要岁晏和慕予喜欢,我天天来送。” “杨姐姐今日好像格外高兴呢。”慕予看着思芃离去的轻快背影喃喃道。 悬黎揉了揉慕予的头,“她找到自己想做的事,自然是开心的。” 被摸头的慕予也笑得很甜,把自己藏了很久的透花糍双手捧着递给悬黎。 “郡主娘娘吃。” 圆圆的透花糍,没有花型,瞧着像是新手初学做的。 悬黎两个都吃了,不吝夸奖,“慕予小将军的手艺真好,同慕予将军的枪法一样好。” ----------------------- 作者有话说:[加油][加油][加油] 第107章 “慕予小将军, 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呀?”悬黎拿出了她不离身的蜜饯盒子。 “咱们去那边说。”慕予乖乖被悬黎牵着走。 剩下的叔侄二人一齐皱了眉。 “为何不让我听。”姜青野不知悬黎与他还有何需要隐瞒。 “我也想吃透花糍。”岁宴咂咂嘴。 “我看你像透花糍!”姜青野没好气道。 “二郎,咱们两个现在是要在郡主娘娘的庇护之下才能不被黑胡子爷爷抓起来,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你不要内讧。” 岁宴吃净了糕, 沾满粉的肉手在姜青野身上擦来擦去。 姜青野为隐藏身形穿出门的玄色衣衫,被岁宴摁了好几个手印,变得极其显眼。 走到一旁的悬黎和慕予头挨着头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 末了慕予重重点点头, “放心吧郡主娘娘, 这事交给我, 我一定办成。” 悬黎嘱咐了句:“手重点也无妨,人清醒着便可。” 慕予滚圆的眼睛里划过小孩子特有的灵动狡黠, 蹿起来飞出去比燕子还灵巧。 姜青野见状走上前去,悬黎头也不回地往姜青野嘴里塞了个蜜饯堵住他想说的话。 “依小姜将军看,雾庄反攻拿下兴庆府有几成胜算?” 悬黎神情淡定,像是闲谈。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97节 蜜饯的酸意在舌尖蔓延开来,“只要郡主娘娘一句话,野为郡主冲锋陷阵, 拿下兴庆府。” “暂且不必,等我先见过成将军再做打算。”而且就算是攻打兴庆府,也不该是小姜将军来打,詹相公还卯这劲儿要拿他呢。 “我托给慕予的事, 你也不许插手,外头巡防去,不到天黑别回来。” 只管置身事外便罢。 悬黎合上蜜饯盒子, 朝着阳光底下的大丽花圃走。 姜青野在她身后轻轻扯住了她的衣袖,进而得寸进尺地勾住了她的小指。 “得悬黎垂青,某不虚此生。” 悬黎指尖被他指腹的薄茧蹭得微痒, 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姜青野勾得更紧些。 秋日的阳光透过大丽花宽大的叶片,在他玄色衣料上投下斑驳光影,方才被岁宴按上的粉渍倒成了点缀,添了几分少年气。 “方才让慕予去做什么了?”姜青野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一嘴,他心里有个猜测,只是想看看悬黎作何反应。 他知道悬黎做事向来有章法,可方才她嘱咐“手重点也无妨”时,眼底的冷意实在让他心动。 有多看到了一点点不一样的悬黎,更让他渴慕。 悬黎脚步顿了顿,倒也不瞒他,缓缓开口:“请慕予帮忙请令我尊重的长辈叙叙旧。” 她侧过头看姜青野,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既然都聚在一处,还是和气同心地好,士人风骨不堪折我也无意折,但还是期盼他能顾全大局不要做出什么举动来。” 姜青野看着眼前艳丽的花圃,大丽花硕大的花盘长得豪气十足,已经洞悉了她下一步的计划,“所以你要卖个破绽给他?” 悬黎不置可否。 房顶上的慕予对悬黎张了张手臂,悬黎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牙酸。 慕予这见牙不见眼的模样也叫姜青野看着不顺眼了。 “不与你说了,我走了。”悬黎拂袖,抽手时毫不留恋。 悬黎敲开书房门时,成将军正在展开的布防图前细细推演。 他双手背在身后,未同时下男子一样配冠簪花,只是一根木簪简单盘住了满头乌发,哪怕脊背微弓也难掩长身玉立,织金团云的宽腰带,勾出劲瘦的腰身,后腰一枚方方正正的玉片上三两笔划出了大丽花的型。 那一方小小花圃的花,是成将军喜欢的。 粉面儒将,名不虚传。 “一灯相对话平生1,更对真踪话旧游2。成姨,别来无恙。” 成将军的背影僵了僵。 哪怕她并未回头,悬黎还是执晚辈礼,盈盈一拜。 “上次听你这么叫我,还是五年前。”成将军将她拉至身前,“快叫成姨好好看看,咱们渝州的小娘子,在京中出落成了什么好模样。” 成将军眼中柔光,是女子看向晚辈时独有的慈爱。 “成姨应该好好谢谢你。”将西南军旧部重新带回渝州,还将翠幕照顾地那样好。 翠幕,崔慕,那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有成姨巾帼在前,翠幕自然是青出于蓝。”母女一脉,秉性相承。 而且—— “是翠幕和朱帘陪在我身边,陪伴我撑过了那段难挨的日子。” 成将军怜爱地理理悬黎的头发,给她倒了杯热茶。 “老大泉下有知,也定会老怀甚慰。” 老怀甚慰,悬黎忍俊不禁,说得阿爹像是耄耋之年。 “悬黎如今大了,不是找成姨叙旧这么简单吧?”成将军把自己未动的茶点往悬黎跟前推了推,主动问起悬黎来意。 悬黎也不躲闪,“成将军又背着什么圣上的御令在雾庄行走呢?” 耳房里被五花大绑的詹相公双目豁睁。 连嘴里的帕子都跟着轻微抖动起来。 成将军是女子?还是陛下安插在毅王身边的女子? 成将军执杯的手顿在半空,茶盏里的热气氤氲了她眼底的神色。 她望着悬黎澄澈却藏着锋芒的眼睛,半晌才低笑一声,将茶盏搁在案上,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的冰裂纹:“你这孩子,还是这般敏锐。”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秋日的风带着大丽花的甜香涌进来,吹动了她鬓边的碎发。 “陛下让我盯着毅王的动向,西南军瓦解,我又被陛下安插进了北境军。”成将军声音压得极低,“如今,我明里是奉姜元帅的令驻守雾庄,实则是按陛下的吩咐来时刻注意兴庆府的动向。” 成将军满含深意地补充:“毕竟柘波拥兵自重,陛下早有收权纳兵之意,现下正好师出有名。” 悬黎指尖轻轻点在案上的布防图,目光落在兴庆府的标注上,语气沉静:“柘波在兴庆府经营多年,麾下兵力虽不及北境军,却占着地形优势。成姨此次驻守雾庄,除了盯紧动向,想必还藏着别的打算?” 成将军转过身,眼底闪过一丝赞许,走到布防图旁,指尖沿着雾庄至兴庆府的山道划过:“你倒机灵。陛下给了我一道密令,若柘波有异动,可联合西南军旧部,断其粮草拿下兴庆府。只是……” 她话锋一转,语气多了几分顾虑,“姜青野如今被詹相公盯着,贸然让他参与,怕是会授人以柄。” 这话刚落,隔壁耳房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挣扎着想要靠近门板。 悬黎心中了然——詹相公定是听见了“姜青野”的名字,才按捺不住。 她面上不动声色,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故意提高了些音量:“成姨言之有理,就算姜青野情有可原,但到底是违逆了圣令,雾庄的事情了了他是要随詹相公进京受审的,确实不好参与雾庄军务机密。” 成将军何等通透,立刻明白悬黎是在说给耳房的人听。 她顺着话头往下说,指尖在布防图上的“黑石谷”一点:“黑石谷是柘波粮草运输的必经之路,若能在那里设伏,定能一举截断他的粮道。只是需要一个熟悉地形的人带队……” “成姨不能领兵吗?”悬黎接话,他们来此时日都尚浅,若说起来,还真就只有一个成将军还算熟悉周边形势。 成将军指尖在“黑石谷”三个字上顿了顿,眉峰微蹙,语气带着几分无奈:“我若离开雾庄,驻守的北境军群龙无首,万一柘波趁机来犯,雾庄怕是守不住。” 她转身看向悬黎,眼底藏着考量,“况且我这‘成将军’的身份本就需处处谨慎,若是亲自领兵设伏,一旦暴露行迹,陛下的全盘计划都会被打乱。” 悬黎垂眸看着茶盏中晃动的水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 她知道成将军的顾虑,女扮男装驻守军营本就是险棋,稍有差池便是欺君之罪,就算陛下知晓内情,群情之下也未必会力排众议保全成将军,确实不能轻易离开雾庄。 可除了成将军和姜青野,雾庄里竟再难找出一个既熟悉地形、又能领兵的人。 隔壁耳房里,詹相公靠在门板上,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动。 方才听到悬黎说“姜青野要随自己进京受审”,他心中的疑虑已消了大半,此刻听两人为领兵之人发愁,更是放下心来,看来郡主虽然护他,却也并没有打算将姜青野违逆圣意的事含糊过去,这便好。 他悄悄调整了姿势,想让已经酸疼的胳膊轻省些,也想仔细听听她们最终会选谁。 “慕予虽机灵,却年纪太小,领兵作战终究少了些沉稳。”成将军继续说道,指尖划过布防图上的其他标注,“至于西南军旧部,虽都是善战之人,却对黑石谷的地形不熟,贸然派去,怕是会中柘波的埋伏。” 悬黎抬起头,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成姨,不如让傅知州前去?他驰援前来,曾在雾庄周边巡查过,应当知道大致路线。您再仔细与他说说,出征时派熟悉地形的雾庄士兵当向导,想来不会出太大差错。” ----------------------- 作者有话说:一个秘密终于揭晓[加油] 12是诗句拼接,并非出自一首诗。 第108章 傅道隽, 明令之后连中三元,仅此一人。 案上布防图的墨迹尚未干透,成将军指尖落在“黑石谷”三个字上时, 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宣纸纹理。 听到悬黎提及傅道隽, 成将军回想起连日来与此人共事时的种种,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压了下去,声音仍是惯常的沉稳:“傅知州是文官, 虽通些兵法, 可领兵设伏凶险, 未必妥当。” 悬黎瞧着她刻意隐藏的神色,皱起了眉, 那是成将军心绪不宁时才有的小动作。 悬黎笑了笑:“成将军不妨问问。傅知州既肯千里驰援雾庄,想来不会怕这一点风险。” 说罢便起身告退,刻意留给她独处的余地。 悬黎才走到回廊拐角,便被绯色官袍挡住了去路。 丰神俊朗的傅知州深深鞠躬,比见陛下还虔诚。 “可不敢当。”悬黎往后退了一步,却没扶他, 眉眼之间有一点轻快的笑意。 “多谢元娘。”傅道隽说得郑重其事。 “别谢我,”悬黎摆手,“这机会我帮你争取了,至于这事能不能成, 取决于成将军,可不在我。” “你这般古道热肠的模样倒是十成像泽敏。” 泽敏,是已故毅王的字。 世人皆以为傅道隽是大相公一系, 却不知傅道隽在科举之前便与毅王意气相投。 不然傅道隽也不会放着京城能进中枢的大好前程不顾,来渝州做个知州。 再次提及故人名讳,傅道隽眼底添了几分怅然。 泽敏在渝州站稳脚跟以后, 都顾及着对方的仕途,减少了往来,这一段过往并没有在他入朝后被挖出来,而他也始终无缘得见这位小侄女。 “成将军还在书房,您快去吧。”悬黎做了个请的手势。 而在傅知州转身之后,悬黎一闪身进了一旁的屋子之中。 书房里只剩风穿窗棂的轻响,成将军走到窗边,望着院中大丽花出神。 “将军,傅知州到了。”亲兵的通报打断了思绪。 成将军迅速理了理衣襟,将宽腰带再束紧些,遮住腰身的弧度,沉声道:“让他进来。” 门轴轻响,傅道隽身着藏青官袍走进来,身姿挺拔,见了他便拱手:“听闻将军在议黑石谷设伏之事,下官愿往。” 他目光落在成将军身上,带着敬重,只是在扫过对方鬓边那支雕成松枝的木簪时,眼底柔色难掩。 成将军压下心头的异样,面上却不动声色:“黑石谷地形复杂,你是文官,不必涉险。” “将军此言差矣。”傅道隽抬眸,眼底满是坚定,“国难当头,哪分文官武将?况且下官驰援时已查过地形,再带些熟悉路径的雾庄向导,定能成事。” 他往前半步,声音放柔了些,“将军需守雾庄,军中又无更合适的人,下官若退缩,岂不是枉受朝廷俸禄?”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98节 成将军看着他眼底的恳切,又想起悬黎方才胸有成竹的样子,认真想了想:“此事容我再斟酌。” 她刻意避开傅道隽的目光,转身去看布防图,却没发现对方望着他背影时,目光里藏着的心疼。 成将军总把自己绷得太紧,连肩线都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强硬,可傅道隽却记得,某次议事后他不慎打了个喷嚏,成将军便将自己的披风送给了他,那瞬间的柔软,比满院大丽花更让人心动。 傅道隽没再多劝,只拱了拱手:“下官在住处候令,将军若需,随时传唤。” 走至门口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见成将军仍对着布防图出神,指尖还在无意识摩挲图上的山道,终究没再多说,轻轻带上门。 傅道隽走后,成将军靠在案边,指尖划过黑风谷三字,心底思索着不若和悬黎通个气儿吧。 悬黎推门而入,昏暗的屋子被顷刻照亮,她目光先落在被捆在墙角的詹相公身上,他被粗麻绳捆了大半天,玄色官袍皱得不成样子,鬓边沾着灰,神态倒是泰然,眼底隐隐有防备之意。 “郡主这是来落井下石的?”詹相公已经吐掉了塞在嘴里的帕子,先开了口,声音因缺水有些沙哑,却依旧带着一朝臣子的尖锐,“这是郡主的待客之道?” 悬黎笑得温和,拍了拍手。 早就待命的慕予拎着个食盒跑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他走到詹相公面前,弯腰去解他身上的麻绳,指尖触到粗糙的绳结时,动作顿了顿,装作此事与自己无关的样子,“詹相公一把年纪,再被绑着,怕是要伤了筋骨。” 悬黎从食盒里取出一碟酱菜、一碗热粥,再往食盒里瞧,竟然什么都没有了,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把詹相公当战俘了吗? 绳子松开的瞬间,詹相公镇定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审视她:“郡主这又是什么花样?” “没什么花样。”悬黎直起身,将温水递到他面前,“先喝点水吧。雾庄的水甜,比京里的井水软些。” 詹相公看着那杯温水,又瞧了瞧悬黎平静的神色,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接了过来。 温水入喉,缓解了喉咙的干涩,他才敢抬眼细看眼前的小娘子,这位郡主自小在大娘娘身边长大,京中对这位郡主的看法并不多,此刻瞧着,倒比京里那些揣着心思的文官更显沉稳。 “老夫知道你护着姜青野。”詹相公放下瓷杯,语气缓和了些,“可他违逆圣意,这本就是重罪。老夫身负圣令而来,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何对得起身上的官服?” 悬黎坐在他对面的木凳上,指尖轻轻叩着桌面:“詹相公说得在理。可您有没有想过,姜青野为何要私自来此?” 她抬眸,目光锐利如刀,“柘波在兴庆府拥兵自重,致使渭宁民不聊生,他有报国之心,陪我来此支援,难道也要在此刻拿下乱军心吗?” 詹相公脸色微变,义正言辞道:“若都如此,大凉还有何法纪可言,所以不能……” 詹相公住了口,本心里不想激怒小郡主。 “不能什么?”悬黎打断他,声音冷了几分,“不能为了护百姓,违逆您手里的圣令?还是不能为了守雾庄,坏了陛下的规矩?”她将粥碗推到詹相公面前,“若是你拿了他,军心溃散,你能拿着陛下的圣令去勒令柘波伏法受诛吗?” 詹相公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指尖微微发颤,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詹相公,我敬您是长辈,也敬您的风骨。”悬黎的语气软了些,“但雾庄不是京城,这里要的是能扛事的人,不是只会拿着圣令指手画脚的官。” 这话太重了,不过雾庄之中,除了小郡主旁人也不敢说。 悬黎身后的慕予挺着小胸脯,装作凶神恶煞的模样同小郡主一齐给姜青野撑腰。 詹相公叹口气,算是认可了悬黎这一番说辞,却沉沉地打量悬黎,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次日清晨,成将军让人请傅道隽来书房,将调兵令牌递过去:“五百精兵,十名向导,你且带去。若遇险境,保命为先。” 傅道隽接过令牌,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心中却暖得很。 他从怀中取出个小瓷瓶:“将军偶有头痛,这是下官寻的薄荷丸,含一粒能缓解。” 成将军愣住,她的头痛是去年在北境冻出来的,这事傅道隽怎么会知道? 他是奉了陛下的令还是大相公的令来监视北境? 她接过瓷瓶,指尖微颤:“多谢。”话到嘴边,又改成了更显疏离的“本将军记下了”。 三日后,傅道隽领兵出发,成将军送到城门口。 看着队伍消失在山道尽头,她攥着那瓶薄荷丸,指节泛白。 此事若是不成,她应该考虑除掉傅道隽了。 傅道隽率军抵达黑石谷时,已是暮色四合。 他按着成将军给的图纸,让士兵在山道两侧隐蔽,自己则守在高处观察。 夜风渐凉,他摸出怀中的帕子——那是某次成将军议事时落下的,素色绢布,边角绣着朵极小的大丽花,他一直收着。 成将军提过一句,此花“开得大气,合该配沙场”,他忍不住笑了笑,暗下决心,定要顺利完成任务,早日回去见她。 三更时分,远处传来马蹄声。傅道隽立刻握紧长剑,待柘波的粮草队进入山道,猛地挥剑:“动手!” 箭矢如雨般射出,柘波士兵猝不及防,顿时乱作一团。 傅道隽冲锋在前,长剑起落间,竟看不出半分文官的柔弱——为了能配得上成将军,他这些年从未间断练剑,只盼着哪天能与他并肩。 半个时辰后,战斗结束,粮草被尽数烧毁。 傅道隽看着燃起的火光,松了口气,转身对副将道:“收拾队伍,明日一早回雾庄。” 他摸了摸怀中的帕子,眼底满是期待——回去就能见到成将军了。 与此同时,雾庄书房里,成将军正对着布防图出神。忽闻亲兵来报:“将军,傅知州派人传回消息,黑石谷得手了!” 成将军猛地抬头,眼底亮了起来,快步走到门口,望着山道方向。 夜风里似乎还带着大丽花的甜香,她想起傅道隽送的那瓶薄荷丸,心底思忖着,先留他一条性命以观后效,或许……她能找个机会,先探探傅道隽的底。 此人若是威胁到悬黎,再结果他不迟,雾庄混乱之内,死几个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次日午后,傅道隽的队伍出现在山道尽头。 成将军亲自迎上去,见傅道隽身上沾着尘土,却眼神明亮,刚要开口,就见傅道隽快步走来,从怀中取出个东西递给他:“将军,黑石谷山巅采的野菊,泡茶能清肝。” 成将军接过那束干菊,指尖触到傅道隽的掌心,对方一路奔波,掌心倒热。 ----------------------- 作者有话说:写得有点混乱了,我明天再看看有没有错漏[加油] 第109章 说是干菊, 其实是傅道隽一路颠簸,捂在怀中的野菊已经变得干瘪难看。 成将军指尖捻着野菊的干花瓣,触感粗糙却带着山野的清冽, 她垂眸掩去眼底的算计, 沉声道:“辛苦你了,先回营休整,晚些议事。” 傅道隽望着她鬓边松枝木簪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喉结微动:“若将军有需, 下官随时待命。” 说罢才转身离去, 藏青官袍的下摆扫过阶前碎石,留下浅浅痕迹。 成将军立在原地, 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营门,才握紧了手中的野菊,快步走向悬黎的院落。 悬黎正对着窗棂描花样,见她进来便笑着扬了扬眉:“瞧将军这神色,黑石谷成了怎么仿佛并不开心?” “傅道隽立了大功,但他知晓我北境旧疾, 来历愈发可疑。”成将军将野菊放在案上,“詹相公那边如何了?” “还在琢磨着写奏疏呢。”悬黎放下笔,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不过经此一事, 他该明白雾庄的难处,不会再揪着姜青野不放了。” 话音刚落,慕予捧着一封密信进来, 信封上盖着京城驿传的火漆印,“郡主娘娘,这信说是给一个叫群山的人, 但底下画了一块漂亮的花押,是给你的吗?” 是她和照楹、云雁商定的徽记。 悬黎拆开信纸,神色渐渐凝重。 成将军见状追问:“京城出事了?” “不肯安心在家的钟太傅在朝堂上参了傅道隽一本,说他越权领兵,拥兵不返。” 悬黎将信纸递过去,“还说他勾结边将,恐有不轨之心。” 成将军指尖划过信上“连中三元却甘居外职,其心可诛”的字句,冷笑一声:“这是怕傅道隽功高甚深,断了他的前程?” 她忽然想起傅道隽近乎赤诚的目光和连日来的表现,或许世人眼中的派系归属,本就是场误判。 此时的京城,文德殿内正争论不休。 大相公拄着象牙笏板,身形在朝服映衬下反倒显得挺拔,如殿上基石静立一侧,冷眼看着才恢复上朝的钟太傅唾沫横飞,“傅道隽乃文臣,却擅自领兵作战,此例一开,日后文官皆可掌兵,军法何在?” 看来师徒二人并未通过气,钟太傅还不知傅道隽在陛下心目中究竟是个什么分量。 留任京师的邓宽立刻附和:“太傅所言极是!且他驰援雾庄未经中枢调令,私自动用渝州府库粮草,此等行径必须严惩。” 站在另一侧的户部尚书却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傅道隽虽越权,却是为解雾庄之困,实为大功。昔日朝臣以文臣之身参与战役,保家卫国,运筹帷幄,传为美谈。今傅道隽不过效仿先贤,何罪之有?”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分为两派。 支持钟太傅的官员力陈祖制不可违,指责傅道隽目无朝纲;而主张论功行赏的官员则以非常时行非常事为例,称当不拘一格用人才。 御座上的陛下揣手于怀,目光深沉。 他想起傅道隽殿试时的从容气度,那篇《安边策》字字珠玑,本欲留他在中枢任职,却被以“愿往地方历练”婉拒。 如今朝臣为着傅道隽的作为当堂争吵,究竟是所图为何? “传朕旨意,傅道隽暂留雾庄协防,赏黄金百两,绸缎十匹。”陛下缓缓开口,“其领兵之事,待雾庄战事平息后再议。” 这道旨意看似折中,实则默认了傅道隽的战功,也给了钟太傅一个台阶。 而大娘娘,端坐帘后看着群臣争辩,并不插手,多数时候,她都不会当堂越过陛下去行事,而哪怕如此,陛下也厌极了朝堂之上有她的一个位置。 只可惜,陛下还没有生出与野心匹配的治国理政之能,不能将她从这方帘后请回后宫撤了这道帘子。 “陛下!”太傅自然是不满意这个结果,大袖一扫便要再辩。 陛下却有些不耐了,往日里太傅都是最明白他心意的,今日怎的如此不依不饶。 陛下起身,锋利的长眉蹙起,目光定在钟太傅身上,长臂才指出去,眼睛忽然瞪大,轰然倒地。 满堂寂静一瞬,顷刻哗然,乱作一团。 大娘娘不得不沉住气站出来,指挥着高德宝并福兴一起将陛下扶起。 “快传太医!”大娘娘怒目扫视众臣“都不许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小内侍的袍角被宫阶绊得踉跄,连滚带爬地往太医院方向冲,廊外惨白的光映着他煞白的脸,惊得檐角铜铃乱响。 文德殿内,大娘娘扶着御座扶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却依旧维持着镇定:“禁军守在殿外,不许任何人出入;禁军统领,即刻封锁宫门,传哀家口谕——陛下突发恶疾,暂停朝会,待太医诊治后再议国事。” 她语速平稳,每一个指令都精准落位,原本慌乱的朝臣渐渐安静下来,下意识地遵照她的安排行动。 钟太傅僵在原地,看着大娘娘有条不紊地掌控局面,陛下年岁大好,身强体健,怎会突然昏倒? 他心头一沉,竟忘了继续争辩傅道隽的事。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99节 “诸位都是经过大事的老臣,切莫自乱阵脚,陛下宵衣旰食,体力不支也是有的,谁敢乱嚼舌根传到哀家耳中,哀家定不轻饶!” 大娘娘恩威并施,暂时稳住了因此变故慌乱的朝臣,悄悄朝潇湘招了招手,低声耳语一阵,潇湘悄悄退了下去。 * 悬黎看完了信,借着炉中香篆的火星将信燃了,火光之下,悬黎的脸忽明忽暗,直到整封信燃尽,她依旧不语,捻着手思索的模样,叫在场的成将军和慕予觉得陌生。 “时间好像是要差不多了。”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郡主娘娘,什么差不多了?”慕予歪过头去,率先问道。 悬黎回神看着那双与姜青野相似的眼睛,弯了弯唇,“慕予,去帮我把思芃阿姊请过来好不好?” 请思芃? 慕予高高兴兴走了,成将军却若有所思。 慕予的脚步声刚消失在院门外,成将军才开口追问:“你说的‘时间差不多了’,究竟指什么?”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没有刻痕的玉牌,那是当年西南驻军副将们的信物,此刻竟隐隐发烫。 悬黎却将食指抵在唇间,嘘了一声,“为成姨考虑,有些事成姨还是不要这么早知道得好。” 悬黎温柔的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成将军见状也不好再问。 她只道:“你心中有成算便好,若有用得上成姨的地方,尽管开口。” 悬黎也不同她客气,顺坡而下,“的确有一件事,依翠幕的本事,只在我身边,有些屈才,不拘是雾庄还是西南军,你看是否要叫她去军中历练一番。” 成姨毕竟是翠幕的母亲,她有什么想法还是需得先经过成姨首肯。 成将军果然陷入思考,也是一副为难模样。 “不必现在答复,你与她商议过有何打算再说也不迟。”不输须眉的翠幕,悬黎不希望她只在自己身边蹉跎。 不过与成将军入军的方式不同,她希望翠幕大大方方地以女子之身入军。 悬黎清楚此事会遭遇多大阻力,所以她也不急,徐徐图之。 二人一时无言。 没想到慕予请思芃未归,倒是傅知州先不请自来了。 傅道隽的脚步带着几分文官特有的轻缓,他自在踏进屋来,仿佛与屋中两人都相熟一般。 成将军抬头望去,只见傅道隽身着藏青官袍,晨光落在他肩头,竟冲淡了几分朝堂官员的疏离感。 他手中捧着一个素色瓷罐,见了屋内二人,先是拱手行礼,目光却在触及案上那束干瘪的野菊时,微微一顿。 傅道隽温和笑笑,“从渝州带来的茶,想着郡主许久不曾喝过渝州茶,特意带来给郡主尝尝。” 他特意转向成将军,“成将军一起?” 成将军摇摇头,“在下还有军务,两位慢聊。” 傅道隽自行动手取茶器泡茶,并没有过分挽留成将军。 悬黎目送成将军走远了,才在傅道隽对面落座,“傅叔这隐含的逐客令还真是一点不委婉。” 赶人赶得也太明显了,而且那人是成将军,傅叔竟也开得了这个口? 傅道隽充耳不闻,倒了些茶叶进茶壶,“今日我回来,为何仅有成将军一人相迎?” 这事让他心底生疑,若是在京中或是在渝州,他会私下探访,多叫几个人来询问,但此处有悬黎,他选择开诚布公。 悬黎帮着傅道隽摆好了莲花茶杯,淡淡道:“此诚多事之秋,将军们自然是忙着布防巡城,成将军自己去,难道不好吗?” 她还以为傅叔会很高兴的,没想到他这样敏锐。 傅道隽举着热水壶,皱着眉头看向悬黎。 “我向诸位叔伯提了一个设想,他们正在忙着分析我这设想如何实现。”悬黎坦诚道。 “那王妃呢?还有岭南那郎君,为何再没露过面?”傅道隽也不再由着悬黎跟他打哈哈。 “傅叔,”悬黎接过他手里的水壶缓缓往茶壶里注水,“现在半城都是渝州叔伯,各个孔武有力膀大腰圆,还奉我父为兄为主,秦照山出来晃一圈,还不得被活吃了?” 热水注入茶壶,茶叶在水中舒展,袅袅水汽模糊了悬黎眼底的神色。 她将茶壶轻放在案上,指尖划过冰凉的瓷面:“秦郎君如今不适合露面,老实待着才不会出差错。至于母妃……” 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她身子本就弱,雾庄昼夜温差大,前几日受了些风寒,此刻还在屋中静养。” 傅道隽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目光锐利如鹰:“静养?还是被你‘请’在屋中静养?” 王妃的性子,他多少听过一些,那位是个看似温婉,实则有主见的人,绝不是会因一点风寒就闭门不出的人。 悬黎抬眸,迎上傅道隽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傅叔这话说得,倒像是我软禁了母妃一般。” “你那‘设想’,究竟是什么?”傅道隽转移话题,目光落在案上那束干瘪的野菊上,“黑石谷一战虽胜,但一动不如一静,你若再折腾出别的事,怕是会引火烧身。” ----------------------- 作者有话说:最近的生活中乱事比较多,我努力更新[烟花][猫头][空碗][加油] 第110章 悬黎指尖摩挲着茶杯边缘, 瓷面的凉意透过指尖漫上来,恰好压下心底翻涌的思绪。 她抬眸时,眼底的笑意已淡去几分, 只余下几分漫不经心的坦诚:“傅叔既还不知我设想什么, 怎么就断言我是在折腾呢?这可不像您。” 傅道隽谨慎地将连日来发生的一切在心中过了一遍,看向悬黎的眼神惊疑不定起来。 他提茶壶的手因为心底那个猜测微微发抖,被他掩在宽袖之下, 并不明显。 傅道隽清了清嗓子, 带着心底涌起的一丝战栗, 竭力保持头脑清醒,缓缓地把自己的分析说给悬黎听:“最初, 不知何人防患于未然,放火烧了边粮营,引得柘波施压于民,致使渭宁民不聊生,难民陡增。” 他远在渝州,本来不知是何人挑衅柘波, 但雾庄在此期间异军突起庇护难民,守城的成将军,他就什么都清楚了。 陛下与老师庙堂之远,他们不知上头随口一个政令能给底层的平民百姓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变化, 所以成将军必定不是他们二人派来的。 那就只有北境的姜元帅,只有他会考虑到柘波断粮会向百姓劫掠,于是成将军奉命而来。 接下来的事情拔出萝卜带出泥, 柘波查清何人与他作对后恶人先告状,成将军不甘示弱,予以反击。 柘波集中火力攻雾庄, 成将军便故技重施烧他的粮。 结果柘波的粮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样。 正在此时,萧悬黎带着姜青野来了。 一环扣一环,多么巧妙。 而他所做的事情,仿佛帮悬黎验证了最后一件事,柘波他,朝中有内应。 不论是以何缘由与他结盟,但是真真切切地在帮他。 能给柘波这样大规模的支持,必定是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所以悬黎是想釜底抽薪。 他直视悬黎的眼睛,笃定道:“你想拿下兴庆府,生擒柘波!” 悬黎端起茶盏,以茶代酒做了个请的手势,牛嚼牡丹一样率先饮尽了杯中茶。 而后淡淡地纠正傅道隽,“不是我要拿下兴庆府,是成将军要拿下兴庆府,活捉柘波。” 这是成将军密负圣令守护的地方,拿下柘波也自然是成将军的军功。 傅道隽哑然,半晌才吐出一句:“你就这样把渝州和北境全都摘了出去。” 干脆利落,且一切都在无形之中。 悬黎笑而不语。 傅道隽好似不认识悬黎一般,看向她的神色多了几分郑重,隐在所有人之后,却不着痕迹地操纵了所有人。 城府手段,一样不缺。 泽敏在世也未必有这样一番算计。 就算悬黎这设想百般难以实现,姜家那小将军也会想出万种办法来替她拿下兴庆府吧。 渭宁要易主姓萧了。 * 潇湘的裙裾扫过文德殿的汉白玉台阶,靴底沾着的浮尘未及掸去,便已穿过三道宫门,身后跟着神情严肃的云雁。 云雁听到了陛下在殿上惊厥的消息,点香篆的火把天青锦的袖口燎了个洞。 他面上几番变化,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悬黎临行前非要让他住进宫来的事。 见着满殿朝臣的背影,他变幻莫测的表情归拢凝成了叫人看不出深浅的威严。 他扫过一张张或算计或惶恐的脸,在这一刻了悟,悬黎那句住进宫里底下应当还有一句,英王殿下,时时在朝。 太医院内早已乱作一团。 李院正正拎着药箱往外冲,玄色药袍的下摆被门槛绊得踉跄,身后跟着四个捧着针囊、药罐的医官,人人面色惶惶。 见福兴进来,李院正脚步一顿,花白的眉毛拧成疙瘩:“公公,陛下安危要紧,容某先行一步。” 檐角铜铃的余响还在耳边萦绕,福兴攥紧袍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大娘娘的指令清晰如刀:“盯着李院正诊脉,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要记清,若有半句虚言,即刻来报。” “院正放心,咱家正是来引路的。”福兴行了个礼,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只是大娘娘有令,诊脉时需奴才在侧侍立,也好随时回禀陛下境况。” 李院正心头一沉。 往日陛下问诊从不许外人旁听,今日大娘娘此举分明是要掌控诊病的全过程。 他瞥了眼面无表情的福兴,想到他是代表着大娘娘的脸面,终究不敢违逆,只得点头应下:“有劳公公。” 一行人疾步赶到垂拱殿,殿内的慌乱已被压制。 禁军统领按刀立在殿门两侧,刀刃映着殿中烛火,将朝臣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大娘娘依旧扶着御座扶手,鬓边的赤金步摇纹丝不动,见李院正进来,才缓缓开口:“院正快诊,陛下还昏迷着。” 与他一同进殿却立于帘后,并不干涉诊脉,倒是与陛下血浓于水的英王,随着去了陛下榻边。 李院正颤抖着手指搭上陛下腕脉。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钟太傅攥着朝服下摆的手几番攥起又放开,大相公则垂着眼帘,象牙笏板抵在腰间,神色难辨。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00节 福兴站在李院正身后半步,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的神色变化。 片刻后,李院正猛地抽回手,脸色惨白如纸。大娘娘立刻追问:“如何?” “陛下脉象……脉象紊乱如絮,似有邪祟侵体之兆。”李院正声音发颤,“臣需取银针施针,再配汤药调理,能否醒来,还要看天意。” “邪祟侵体?”大娘娘眉头一蹙,目光扫过殿内,“陛下龙体康健,怎会无端染邪?”她转向潇湘,“传哀家旨意,即刻封锁陛下寝宫,所有近侍太监、宫女一律看管起来,不许与外人接触。” 潇湘领命刚要退下,李院正突然又道:“娘娘,陛下脉象中似有滞涩之感,臣斗胆请旨,取陛下日常所用的茶水、膳食来,臣需查验一番。”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吸气声。钟太傅猛地抬头,正撞见大娘娘投来的锐利目光,慌忙又低下头去。 大娘娘沉默片刻,缓缓道:“准了。高德宝,你亲自去取。” 高德宝连滚带爬地去了,殿内气氛愈发凝重。户部尚书悄悄瞥了眼大相公,见他依旧垂眸不语,便也不敢多言。 谁都清楚,“查验饮食”四字背后,藏着何等惊心动魄的揣测。 未等高德宝回来,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禁军统领快步进来禀报:“大娘娘,贤妃娘娘来了,说要见陛下。” 大娘娘柳眉一挑。 贤妃向来恭谨,今日竟不顾宫规闯来,显然是得了风声,何人给她传信,不言而喻。 她沉声道:“告诉贤妃,陛下正在诊治,任何人不得入内,让她且先回宫里好好养胎。” 钟太傅突然上前一步:“娘娘,贤妃娘娘一片心意,不如让她进来侍疾?”他巴不得有人能制衡大娘娘,贤妃此刻出现,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大娘娘冷冷瞥了他一眼:“太傅是觉得哀家照料不好陛下?贤妃身怀龙裔,若是有个闪失,钟卿有几条命来担?” 她转向禁军统领,“再敢让任何人靠近,提头来见。” 禁军统领吓得连连应是,转身匆匆出去阻拦。 钟太傅碰了个钉子,讪讪地退回原位。 禁军统领的靴声刚消失在殿外长廊,云雁忽然俯身,指尖轻轻搭在陛下腕间,他在宫外瓦子随往来行旅杂七杂八地学过些医理,虽不及医官精准,却也能辨出脉象虚实。 指下触感紊乱如丝,并无寻常风寒的滞涩,反倒带着几分诡异的凝滞,与其说是邪祟入体,倒不如说是中毒。 有人给陛下下毒? 他收回手时,指腹已沾了些陛下腕间的冷汗。抬眼看向李院正,对方正低头整理银针,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云雁不动声色地退到帘边,与大娘娘的目光在暗处相撞,彼此眼中都藏着未说出口的警惕。 大娘娘仿佛并不意外,难不成是…… 云雁很快便打消了这个猜测,大娘娘若有毒害之意,不必非得等到此刻,她大可在陛下登基之前就废了他,劝说先帝另立新君。 这时候铤而走险,一个不查便会引火烧身,他若是大娘娘必定不会走这一步棋。 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陛下都很难撼动大娘娘的地位,她也犯不上冒这个险。 云雁指尖的冷汗还未干透,殿外忽然传来高德宝的惊呼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他捧着食盒跌跌撞撞进来,脸色比李院正还要惨白:“大娘娘!陛下……陛下常喝的那罐雨前龙井,罐底竟有黑色粉末!” 大娘娘猛地起身,赤金步摇上的珍珠撞出细碎声响。 圆荷快步走到高德宝面前,一把夺过食盒里的茶罐,倒出残留的茶叶,果然在罐底发现了一层暗黑色粉末,凑近便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 “南疆毒虫!”李院正失声惊呼,“这是南疆毒虫的虫身粉末!此毒需与茶水同服,日积月累才会发作,陛下每日都喝这雨前龙井,定是有人在茶罐里下了毒!” ----------------------- 作者有话说:[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第111章 圆荷指尖捏着那撮黑色粉末, 指腹传来细碎的颗粒感,鼻间萦绕的苦杏仁味愈发清晰。 她猛地抬头看向大娘娘,却在触及大娘娘的神色后静下心来, 尽力平静道:“娘娘, 这毒分明是冲着陛下性命来的。” 大娘娘扶着御座的手指骤然收紧,赤金护甲深深嵌入紫檀木扶手,留下几道浅浅的刻痕。 她目光扫过殿内众人, 声音冷得像冬日沁了寒霜的冷铁:“李院正, 此毒可有解法?” 李院正早已跪伏在地,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颤声回道:“回娘娘, 此毒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是累月聚起,致使毒素淤积于内,情势才格外危急,臣可尽全力施针先稳住陛下心脉,但若要根治, 必得知晓是何种毒虫才好斟酌用药医治。”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不敢贸然直言,还是大娘娘力挽狂澜,“陛下的毒要解, 可朝中事也不可无人理会。” 大娘娘停了一瞬,便有些提心吊胆又沉不住气的臣子即刻出言阻止,“大娘娘, 事涉国祚,怎可贸然决定!” 大娘娘朝那人看了一眼,不紧不慢道:“天子病重, 亲王监国是旧有之例,如今英王在堂,是名副其实的天子手足,代兄理事,情理之中又合祖制。” 大娘娘话锋一转,“还是说众卿有更好的人选?” 谁人不知萧氏子嗣不丰,这时候推出个所谓更好的人选来,那不就是大娘娘的箭靶子。 大娘娘也不在乎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径直看向云雁。 云雁颔首,悄然立于大娘娘身侧,不辨悲喜。 殿内众人看着他的背影,神色各异。 钟太傅攥着朝服的手又紧了紧,心中暗忖:英王是个扶不起来的,说是监国,也不过是大娘娘扶起来的傀儡而已,宫中便只剩大娘娘一人掌权,若是陛下真有不测,这江山…… 他正思忖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禁军统领再次进来禀报:“大娘娘,贤妃娘娘在殿外哭闹不止,说若是见不到陛下,便要撞柱自尽!” 大娘娘眉头拧得更紧,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贤妃此刻来闹,分明是怕她独揽大权,与其说是与陛下情笃,倒不如说是为了肚子里那一个,才不得不冒险行事,想趁机打乱她的部署。 大娘娘冷声道:“禁军如今连个人都看不住了么?让禁军将她带回寝宫看管,若她再敢哭闹,便赏她三十大板,让她好好安分几日。” 禁军统领领命而去,殿内再次陷入沉寂。 高德宝捧着那罐毒茶,手还在不停发抖,他颤声问道:“大娘娘,这……这茶罐一直放在陛下寝宫的架子上,除了近侍太监,无人能靠近,会不会是……” “闭嘴!”大娘娘厉声打断他,“此事尚未查清,不许妄加揣测!” 她看向李院正,“你即刻去准备银针,先给陛下施针,务必稳住陛下心脉。福兴,你随李院正一同去,全程盯着,若有任何异常,即刻来报。” 李院正和福兴躬身领命,提着药箱快步走向内殿。殿内朝臣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 户部尚书悄悄瞥了眼大相公,见他依旧垂着眼帘,神色平静,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心中不禁疑惑:大相公向来心思深沉,今日陛下遇刺,他为何如此镇定? 福兴跟着李院正穿过回廊往内殿去,廊下宫灯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昏黄光影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的碎影,倒比殿内凝滞的气氛多了几分活气。 李院正攥着袖摆的手始终没松,方才在殿上见大娘娘那副冷厉模样,此刻想起仍觉后颈发紧——这位主子素来端庄持重,今日却连眼底的戾气都藏不住,可见陛下的事真让她乱了分寸。 内殿里弥漫着与前殿那撮黑色粉末相似的苦杏仁味,只是混了龙涎香与药气,反倒更显诡异。 明黄色的帐幔低垂,隐约能看见床榻上蜷缩的身影,绣着五爪金龙的锦被被攥得变了形,偶尔传来压抑的闷哼,听得人心头发紧。 守在床边的小太监见李院正进来,忙不迭跪下行礼,声音里带着哭腔:“李院正,您可算来了,陛下他的体温又高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李院正没敢耽搁,放下药箱便快步上前,手指搭在陛下腕间。 指尖触及的肌肤冰凉,脉搏微弱得几乎摸不到,他心头一沉,抬头看向福兴:“福公公,劳烦您搭把手,把陛下的衣袖挽起来。” 福兴连忙应下,小心翼翼地将陛下的手臂从锦被中抽出,只见那原本光洁的手腕上,竟隐约泛着青紫色的纹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下游走。 “这是……”福兴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后退半步。李院正眉头紧锁,从药箱里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燎了燎,沉声道:“是毒素在往心脉蔓延,必须尽快施针阻断。”他手腕翻飞,银针精准地刺入陛下肘间、腕间的穴位,动作快得几乎出了残影。 不过片刻,原本泛着青紫的纹路竟真的慢了下来,陛下的闷哼也轻了些。 福兴悬着的心刚放下些许,就听见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大娘娘身边的掌事女官圆荷。 她捧着一个描金漆盒,神色凝重地走进来,轻声对李院正道:“大娘娘让奴婢把这个送来,说李院正施针时或许能用得上。” 李院正停下动作,目光落在漆盒上。 盒盖打开的瞬间,一股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里面整齐码着三枚人参,根茎粗壮,须根完整,一看便知是上百年的老参。 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躬身道:“替本院正谢过大娘娘。” 圆荷颔首应下,又压低声音道:“大娘娘还说,让您务必多上心,若是陛下有任何差池,咱们这些人……”话未说完,却已足够让李院正心头一凛。 与此同时,前殿的沉寂被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打破。 钟太傅偷偷抬眼,见大娘娘正缓步走来,赤金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尖上。 她停在高德宝面前,目光落在那只捧着毒茶的手上,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高公公,这茶罐从陛下寝宫取来后,可曾经过旁人的手?” 高德宝身子一哆嗦,连忙摇头:“回娘娘,奴婢亲自捧着来的,中途没敢交给任何人,连殿门都没敢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茶贡来许久了,奴婢亲自查验过,当时还泡了一杯给陛下尝,陛下说味道醇厚,今日晨起才让奴婢再煮一壶,谁知……”说到最后,声音已带上了哭腔。 大娘娘没再追问,转而看向户部尚书,语气依旧平淡:“贡品入宫流程,向来是由户部监管,你来说说,这茶从采摘到入宫,要经过多少道查验?” 户部尚书王大人闻言,连忙出列躬身:“回娘娘,贡品入宫需经三重查验,先是自验,再由地方知州派人复核,最后入宫时还要经四司六局与工部联手检查,确认无异常后才能送入各宫。” 他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这茶叶毕竟是散装之物,若有人在查验间隙做手脚,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大娘娘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语气里多了几分冷意,“你是说,咱们这重重关卡,竟连一罐茶叶都护不住?”王大人脸色一白,忙不迭跪倒在地:“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只是实话实说,还请娘娘恕罪。” 大娘娘没理会他的辩解,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声音陡然拔高:“陛下待你们不薄,如今这般情形,你们却只会推诿罪责,要么沉默不语,要么互相猜忌,这就是你们身为朝臣的本分?” 她顿了顿,又道:“今日之事,谁若敢有半分隐瞒,或是暗中作梗,休怪本宫不念旧情!” 殿内众人被大娘娘敲打,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钟太傅悄悄看向大相公,见他依旧垂着眼帘,仿佛对殿内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心中的疑惑更甚,今日陛下遇刺,他为何如此镇定? 难不成他早已知道些什么? 就在这时,福兴匆匆从前殿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喜色:“大娘娘,好消息!李院正施针后,陛下的脉象已经平稳了些,虽然还没醒,但至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 大娘娘紧绷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许,点了点头:“知道了,让李院正继续守在内殿,有任何情况即刻禀报。” 她顿了顿,又道:“今日之事,暂且先到这里,众卿都先退下吧,明日卯时再来上朝,商议后续事宜。” 朝臣们闻言,纷纷躬身行礼,缓缓退出殿外。钟太傅走在人群末尾,故意放慢脚步,等大相公走过来时,轻声道:“大相公,今日之事蹊跷得很,你我是否该私下商议一番?” 大相公抬眼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钟太傅有话不妨直说,你我可从不是能一起议事的关系。” 钟太傅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他们,才压低声音道:“大相公,你难道不觉得今日之事太过巧合吗?陛下突然中毒,大娘娘当即提议让英王监国,这未免也太顺理成章了些。” 大相公看他一眼:“钟太傅是怀疑大娘娘?”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01节 “不敢。”钟太傅连忙摆手,“只是觉得此事疑点重重,英王是什么性子,咱们都清楚,他若真当了监国,岂不是成了大娘娘的傀儡?到时候大娘娘独揽大权,咱们这些人,有什么将来有什么面目去见先帝!” 监国的傀儡送佛送到西,恭敬地扶大娘娘回垂花殿。 “毒是您下的?” 才进垂花殿,年轻的英王殿下已经沉不住气了,剑锋直指才将他扶起来的大娘娘。 “咱们英王何出此言?”大娘娘还能笑一声,半点不觉得被冒犯,也没有被拿住短处的心虚。 于主位落座还示意云雁坐到自己跟前来。 云雁硬邦邦地站过去,语气急促地劝谏:“大娘娘,陛下那点手腕,怎么可能在您手底下翻出花来,小惩大诫不好吗?满朝文武不是傻子,若被人查出端倪,这可不是我这小小亲王能兜住的过失。” 到时不要说却权,只怕会覆国。 见大娘娘不语,云雁一声急过一声,“我是您抚养长大的,与您一心,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您悄无声息地将陛下的毒解了,云雁权当不知道,陛下醒过来也不会动摇您的根基,您不必如此容不下他。” “这毒是悬黎下的。”大娘娘好不容易插上话。 “那悬黎肯定是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云雁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大娘娘呷了口茶,有些意外他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维护,等了一刻依旧不见他改口,才多问一句:“怎么若是哀家的话,就是哀家容不得人,换了悬黎你便一言不发了?” “悬黎必定有不能言说的苦衷才出此下策的!”云雁斩钉截铁道,比方才劝谏大娘娘时还要义正言辞。 ----------------------- 作者有话说:云雁:“大娘娘#?@%&” 大娘娘:“是悬黎。” 云雁:“那没事了。” 第112章 “哀家倒把你们两个养得像一对同胞兄妹似的。” 大娘娘没有半点官家病危的焦急慌乱, 此刻流露出来的欣赏云雁不用特意去感知也能察觉地到。 “大娘娘可不要臊我了,我从不曾为悬黎冲锋在前,哪里算得上是同胞兄妹。”云雁挨着大娘娘坐下, 想再探些细节。 大娘娘对他的举动了然于胸却并不如他的意, 递了个林檎给云雁,“不过哀家还是想知道,这塌天大祸你为何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她有苦衷?” 这信任莫说皇室之中, 就算是平头百姓也未必能有。 哪里是面不改色, 他只是已经渡过大惊失色的那段时间了。 御象园里悬黎把自己的帷帽带到姜青野头上的时候, 他已经察觉出不对了。 她点出了自己群山先生的身份,撮合邓家大娘入宫成了贤妃, 还釜底抽薪送走了杨思芃。 连让自己关照秦照山,桩桩件件都像是悬黎做的,却又不像是悬黎做的。 直到归云庄办消夏宴那日,喝醉酒的悬黎说自己会英年早逝,且是为了姜青野英年早逝。 她说她日日戴在腕上给姜青野看。 可她既没有戴过那对镯子,也没与姜青野日日相见。 所有的所有都指向了一个可能, 悬黎她,是再世为人。 而且姜青野八成也是。 推断出这个结果,惊得他三天没吃下饭,不敢求证又不敢找人商量。 就这样一点点地劝着自己接受了这件事。 因为他能感觉得出来, 在悬黎的前世,她应当过得并不快乐。 堂堂长淮郡主,太后掌珠, 谁能让她过得不好。 普天之下,唯一人尔。 他虽不知内里,但悬黎不会无故针对谁, 肯定是陛下不好。 “她本就有苦衷。”云雁嘟囔着,却不肯再透露更多。 龙井茶的香气氤氲在二人之间,大娘娘的面容隐在茶雾之间叫云雁看不真切,唯一张薄唇红艳艳地,仿佛能轻松地把他一口吞下去。 “那云雁去垂拱殿侍疾了。”哪怕殿中再无旁人,云雁亦行跪拜大礼。 只是跪下去好一会儿没有起来,在大娘娘看过去时才支支吾吾开口,“大娘娘,贤妃娘娘只是一时情急,况且她身怀六甲,孩子无辜,您……您慈母心肠,定是不会与她见识的,云雁说得对吗?” 大娘娘搁下了盛着龙井茶的青瓷盏,水红色的蔻丹贴着杯壁,万里丛中一点红,更像一滴心头血。 她似笑非笑,“哀家若是你,就去查查这龙井茶里的毒是谁下的,毅王死于南疆毒瘴之下,依着悬黎的气性,她不会用这个来对陛下不利。” 陛下是中了毒不假,可彼毒非此毒。 云雁迟疑着起身,这里头还能有何内幕? 可大娘娘说的笃定,倒叫他不敢贸然开口了。 “退下吧,去照顾你皇兄。”大娘娘随意挥了挥手,不愿再谈。 大娘娘稍稍侧身倚在榻上,单手支在软枕上摁了摁额角,簪上的长流苏垂下去,碰出轻响,压住了大娘娘轻叹的那句:“如此妇人之仁可不行。” 云雁退出垂花殿时,廊下的风正卷着残叶扑在朱红柱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他此刻乱麻般的心绪。 他攥着袖中那枚代表他身份的玉佩,指腹反复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大娘娘最后那句话仍在耳畔盘旋——“查查这龙井茶里的毒是谁下的”。 垂拱殿的气息与垂花殿截然不同。 刚踏入殿门,浓重的药味便裹着沉闷的空气扑面而来,殿内烛火明明灭灭,映得御榻周围的帷幔泛着一层冷白的光。 几个太医正围着榻边低声商议,见云雁进来,纷纷收了话头,躬身行礼。 云雁摆了摆手,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榻上——陛下侧卧着,脸色青灰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若不是他倾身探了探陛下的脉,他都想要给陛下准备后事了。 萧悬黎究竟下了什么虎狼药,她干脆利落地一走了之,带累他这在这一众人精里周旋。 “皇兄情况如何?”云雁走到侍立在旁的高德宝身边,声音压得极低。 高德宝连呼气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惊扰陛下安眠一般,摇了摇头道:“英王殿下,太医们刚诊过,说陛下体内的毒霸道得很,像是南疆那边的‘玉笙碎’,可又多了几分诡异,寻常解药根本压不住,方才还醒过一次,连声儿都没能出来,便又昏过去了。” “玉笙碎”三个字让云雁心头一震。 他记得悬黎曾提过,南疆毒瘴中最烈的便是这“玉笙碎”,中毒者脏腑会逐渐僵硬,最后像木偶般失去知觉,且无药可解。 如同活死人一般。 可大娘娘却说“彼毒非此毒”,所以陛下中的毒,是悬黎下的,状如南疆毒却并非南疆毒,茶罐底的毒是旁人下的,是名副其实的南疆毒。 那这会是何人所为呢? 是为了替悬黎混淆视听,还是为了取陛下性命? 若是前者,那时机拿捏得实在是太到位了,若是后者,那想要陛下性命的人,还真是多。 萧悬黎! 云雁心底重重喊一声,你可真是会给人出难题! 早知今日,他就在翠幕面前一头碰死,一定能将那始作俑者留在京城。 * 朝臣们退出垂拱殿时,夜色已深,宫门外的石灯笼燃着昏黄的光,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冷风卷着落叶打在朝服下摆,没人说话,只有靴底踏过青砖的声响,沉闷得像压在心头的石头。 直到走出宫门,各自登上马车,这压抑的寂静才被悄然打破,每个人都在心里打着属于自己的算盘。 钟太傅的马车里燃着银丝炭,暖意却驱不散他眉间的愁绪。 他指尖反复摩挲着指尖的扳指,陷入沉思。 车窗外掠过熟悉的街景,他却全然无心欣赏,满脑子都是殿内大娘娘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还有云雁站在她身侧,那张看不透内情的脸。 “釜底抽薪。”他低声道。 他最大的倚仗便是陛下,可陛下病倒,大娘娘立马推出英王监国,萧云雁虽是皇室血脉,却无半点主见和决断,今日大娘娘推他监国,明眼人都知道是把他当成了傀儡。 一旦陛下真的醒不过来,大娘娘手握实权,萧氏江山难道要改姓段? 他想起方才在殿外,大相公那副冷淡的模样,心里更是疑窦丛生。 大相公这些年在朝堂上向来以沉稳著称,今日陛下昏迷,他却全程沉默,既不反对大娘娘的提议,也不追问下毒的缘由,这实在不合常理。 “难不成……他早就和大娘娘达成了默契?”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钟太傅压了下去,大相公素来注重名节,行此勾当,岂不是自毁前程? 还是说,前头大相公心凉于被禁足一事,逼出了他的叛逆之心? 若是如此,那可就太被动了。 户部尚书忝颜登上了大相公的马车,大相公并未燃炉,冷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心里却比这车厢还要冰凉。 今日在殿上,大娘娘追问贡品入宫的流程,虽没明着指责他失职,可那语气里的冷意,却让他后背直冒冷汗。 “求大相公指条明路,救下官一救,下官必定结草衔环以报大恩。”他语无伦次地请求着,手指攥得紧紧的。 户部监管贡品入宫,若是真查出来,那罐毒茶是在入宫流程中被人动了手脚,他这个户部尚书,首当其冲要担责。轻则罢官,重则怕是要连累家人。 大相公端坐着,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气定神闲,不见丝毫慌乱。 在户部尚书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时候,大相公才悠悠开了口,“这当口,你反而是安全的。” “若是此时死了,倒像是你畏罪自戕,反而坐实了贡品查验失职的罪名。”大相公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像喂了户部尚书一颗定心丸,叫他心下稍稍安定。 他愣愣地看着大相公,一时没明白这话里的深意。 大相公指尖依旧轻叩着膝盖,目光透过车窗,落在远处昏黑的街巷里:“大娘娘要的是稳定,不是追责。今日推英王监国,已是将朝堂目光都引到了权力归属上,若此时再拿户部开刀,只会让朝臣人人自危,反而动摇她刚稳住的局面。” 他顿了顿,侧头看向户部尚书,眼神里带着几分提点,“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急着撇清关系,而是把贡品入宫的所有记录都整理好,尤其是那批龙井茶的流转明细,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可……可若是真查起来,我这户部尚书……”户部尚书还是有些慌,声音里带着颤音。 “查不查,何时查,谁说了算?”大相公反问一句,语气里多了几分通透,“如今陛下昏迷,英王是傀儡,大娘娘虽掌实权,却也碍于‘后宫不得干政’的律令不会做什么。她需要你好好活着证明此事与她无关。所以只要你不多嘴,不添乱,安安稳稳做好自己的事,她只会保你,不会动你。” 听大相公一席话,户部尚书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他连忙躬身道谢:“多谢大相公指点,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回去整理贡品记录,绝不让大娘娘失望!”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02节 ----------------------- 作者有话说:十分抱歉十分抱歉,我来啦我来啦 第113章 姜青野策马奔回内城时, 檐角铜铃还在余震中轻颤,风尘仆仆的玄色劲装沾着城门的寒霜。 今日难得配了剑,腰间佩剑未及归鞘, 剑穗上的一点猩红分外夺目。 他掀帘入悬黎院落时, 正撞见傅道隽举着茶盏欲言又止,而悬黎指尖还捻着半片未燃尽的信笺灰烬。 察觉到他的迟疑,悬黎朝他点了点头。 “黑石谷虽胜, 柘波必不甘心。”姜青野未及落座便沉声道, 将背上羊皮地图“哗啦”铺开在案上, 指尖重重戳在兴庆府与雾庄之间的河谷地带,“此处分水岭仅有一道隘口, 柘波若想反扑,必从这里调兵,而柘波连吃败仗,军心涣散,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 悬黎眸色一亮,傅道隽却放下茶盏起身, 指尖顺着地图上的驿道纹路滑动:“渭宁主城,城墙高逾三丈。我们现下的人马倾巢而出才勉强可以一战,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倒觉得未必。”姜青野的目光也落到那一处,看法却与傅知州截然相反。 傅道隽看向姜青野, 语气里带着几分审视,“姜郎君即便有作战的经验,可连日来也只在雾庄镇中活动, 可知柘波的主力此刻在何处?” “自然是退回了兴庆府。”姜青野从怀中掏出一卷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墨字,姜青野指腹摩挲过纸条边缘, “渭宁节度使府中有我们的人,可在夜间打开西城门。” 悬黎闻言,指尖在案上轻轻叩击,目光扫过窗外渐沉的暮色:“若要行动,事不宜迟?” 悬黎跟上了姜青野的思路,替他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对。”姜青野言简意赅。 傅道隽眉头微蹙,显然仍有顾虑:“全军开拔,雾庄空虚。柘波若是出其不意,届时我们腹背受敌,有些冒进了。” “正因如此,我们才要速战速决。” 姜青野上前一步,将地图上的渭宁主城圈出,“今夜三更出发,明日拂晓抵达西城门,由内应开门后,分两路行动:一路直取节度使府,生擒柘波;一路控制主城要道,于城门竖起大凉军旗。只要能在午时前拿下主城,再派五百人驻守隘口,无论柘波有什么后手,都是纸上谈兵。” 他看向傅道隽,语气坚定,“傅知州,此刻犹豫,只会错失良机。柘波狼子野心,朝堂内亦是波谲云诡,若等他集齐兵力,雾庄将无还手之力。” 傅道隽沉默良久,目光落在案上那束干瘪的野菊上,忽然想起成将军此前的疑虑。 他抬眸看向姜青野,见对方眼中满是决绝,又转头望向悬黎,她面带从容,仿佛都不觉得这是什么石破天惊的事。 最终,他缓缓点头:“好,就依你之计。我这就去调兵,你即刻去准备粮草与兵器,三更时分在北门外集结。” “傅叔,”悬黎叫住他,“不是你去调兵,是成将军。” 兴庆府,只能由成将军来打。 渝州将领知州,通通不许露面。 至少,明面上不可以。 * 夜色渐浓,雾庄北门外的官道上,马蹄声被厚厚的干草掩盖,一千五百名士兵身着轻甲,在姜青野的带领下悄然西行。 寒星点点,冷风如刀,姜青野勒住马缰,回头望了一眼雾庄方向,城中灯火已渐次熄灭,唯有远处零星几点灯灯还亮着,像一颗悬在黑暗中的星。 那是雾庄县衙,灯火之下,是等着他好消息的萧悬黎。 他定下心来,调转马头,马鞭轻挥,率先冲入夜色之中。 次日拂晓,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渭宁主城的西城门便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姜青野一马当先,玄色劲装在晨雾中划出凌厉的弧,手中长枪如银蛇出洞,直挑城门守军的咽喉。 那名卫兵甚至没看清来人的脸,只觉脖颈一凉,鲜血便溅落在青石板上,与未融的寒霜冻在一起。 “杀!”三百先锋骑兵紧随其后,马蹄踏碎黎明的寂静,长刀劈砍的脆响、卫兵惨叫的哀鸣瞬间填满了西城门口。 有守军试图去敲警钟,姜青野眼疾手快,手腕翻转将长枪掷出,枪杆精准撞碎铜钟的悬绳,钟体“哐当”落地,滚出老远。 他旋即翻身下马,徒手夺过一名敌兵的弯刀,刀刃在晨光中闪过冷芒,反手便割断了对方的手腕。 混乱中,一名士兵举刀朝他后背劈来,姜青野耳尖微动,侧身避开的同时,脚尖勾起地上的长枪,稳稳握在手中。 枪尖横扫,带起一阵疾风,那亲卫的铠甲被生生划开一道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他不做停留,踩着尸体向前冲,每一步都踏得坚定,玄色衣摆早已被血渍染透,却半点没影响他的动作。 另一边,控制要道的士兵也与守军展开了激烈厮杀。有柘波兵想往节度使府报信,刚跑出两步,便被箭矢射穿了膝盖,重重摔在地上。 负责夺城楼的小队则搭起人梯,踩着同伴的肩膀往上爬,城楼上的守军不断往下扔滚石、泼热油,不少士兵被烫得惨叫,却没人后退半步,前赴后继地朝着城楼顶端攀爬。 姜青野一路杀至节度使府外,府门紧闭,两名卫兵举着长戟守在门前。 他深吸一口气,脚下发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跃起,长枪直刺卫兵心口。 两名卫兵仓促格挡,却被他的力道震得手臂发麻,长戟脱手而出。 姜青野落地时,长枪已经刺穿了一名卫兵的胸膛,他拔出枪,顺势将另一名卫兵踹倒在地,弯刀抵住对方的脖颈:“节度使府内还有多少人?” 卫兵吓得浑身发抖,声音带着哭腔:“只、只有副将和十几名亲卫,柘波将军……昨夜去了城外营寨!” 姜青野眼神一凛,一脚将卫兵踹开,抬脚踹向府门。“轰隆”一声,木门应声而碎,他带着几名士兵冲了进去。 正厅内,柘波副将刚披好铠甲,见姜青野闯进来,立刻拔出腰间佩剑,嘶吼着扑了过来:“敢闯节度使府,找死!” 姜青野不闪不避,长枪迎上。 剑与枪碰撞的瞬间,副将只觉一股巨力传来,佩剑险些脱手。 他惊觉眼前这青年的力气竟如此之大,想要后退,却被姜青野的长枪缠住了手腕。 姜青野手腕一拧,副将惨叫一声,佩剑落地,手腕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降还是死?”姜青野的声音冷得像冰,枪尖抵住副将的咽喉,只要再往前一寸,便能刺穿他的喉管。 副将看着姜青野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气,又听着府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声,知道大势已去,双腿一软,颤抖着举起双手:“我降,我降!”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士兵的欢呼:“城楼拿下了!大凉军旗竖起来了!”姜青野抬头望向窗外,只见城楼顶端,柘波的黑色旗帜被扔下,红色的大凉军旗在晨风中展开,猎猎作响。 他松了口气,将长枪收回,对身边的士兵道:“把他绑起来,看好了。” 可还没等他歇口气,一名士兵匆匆跑来,脸色凝重:“将军,据俘虏交代,柘波昨夜去了城外营寨,带走了五百亲卫,说是要去巡查隘口!” 姜青野眉头一皱,柘波向来谨慎,怎么会突然离开主城?他刚要下令派人去追,却见一名斥候骑着快马冲进门来,翻身下马时险些摔倒,跪在地上急声道:“将军!柘波没去隘口,已经领着大军折返!” 姜青野快步走到府外,望着城楼下渐渐平息的混乱,指尖紧紧攥住了长枪。 姜青野站在节度使府的石阶上,飞速的估量敌我实力与御敌之策。 晨风吹过,卷起他玄色劲装下摆的血渍,那猩红在初阳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抬眼望向斥候手指的东方,天边已泛起淡淡的金辉,那片光亮背后,前世祸首柘波正朝着渭宁主城疾驰而来,姜青野耳膜鼓燥,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谁能想到他还有能为前世英灵雪耻的机会。 “将军,柘波大军距此不足五十里,预计一个时辰后便会抵达!”斥候的声音带着颤抖,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处凝结成冰珠。 姜青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灼,转身看向身后的将领:“立刻传令下去,让控制要道的士兵退守城墙,加固防御工事。再派两百人去西城门外,将进城的通道用巨石堵死,只留一条窄路供我方士兵通行。” “是!”将领领命而去,脚步匆匆。 姜青野又看向身边的亲兵:“你去节度使府的粮仓看看,将能食用的粮草全部搬到城楼上,再让人烧一锅滚油,备好箭矢和滚石。” 亲兵应声跑开,姜青野则快步登上城楼。 此时,拿下城楼的士兵们正忙着清理城楼上的尸体,见姜青野上来,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姜青野扫过众人,只见他们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疲惫,有的士兵手臂被热油烫伤,有的肩上还插着箭矢,可眼中却没有丝毫惧色。 “区区柘波,不足为惧!”姜青野的声音洪亮,透过晨风传遍整个城门。 “杀!”士兵们齐声呐喊,声音震得城楼上的旗帜猎猎作响。 “好!”军心大振,姜青野满意地点点头。 他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了隐隐的马蹄声。姜青野眯起眼睛,远远望去,只见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黑色的线,那线越来越粗,越来越近,马蹄声也越来越响,像闷雷般滚过大地。 “来了!”姜青野收回视线,沉声道,“准备迎敌!” 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有的弯弓搭箭,瞄准城下;有的搬起滚石,放在城墙边缘;有的则拿着长戟,守在城墙的垛口旁。 城楼下,柘波的大军渐渐逼近,为首的正是贼子柘波。 他身着黑甲,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手中挥舞着马鞭,眼神凶狠地盯着城楼上的姜青野。 “哪里来的黄口小儿,好大的胆子,竟敢袭我兴庆府!”柘波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浓浓的怒火,“识相的,赶紧打开城门,束手就擒,我还能饶你一命!否则,等我攻破城池,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姜青野冷笑一声,回道:“柘波,你身为节度使,不思百姓民生,屡犯边境,残害无辜百姓,早已罪该万死!如今你大势已去,还敢口出狂言!我劝你还是早点投降,或许还能留个全尸!” “放肆!”柘波怒喝一声,“给我攻城!谁能拿下这毛头小子的人头,我赏他黄金百两,官升三级!” 随着柘波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士兵们立刻发起了进攻。 无数的箭矢朝着城楼射来,密集如雨。 城楼上的士兵们纷纷举起盾牌抵挡,箭矢打在盾牌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紧接着,柘波的士兵们推着攻城车,扛着云梯,朝着城墙冲来。姜青野眼神一凛,大喊道:“放滚石!倒热油!” 城楼上的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一块块巨大的滚石从城楼上推下,砸在攻城的士兵们身上,瞬间便有好几人被砸得脑浆迸裂。 滚烫的热油顺着城墙流下,浇在攀爬云梯的士兵们身上,惨叫声此起彼伏,城墙下顿时一片火海。 柘波见攻城受阻,气得暴跳如雷,他拔出腰间的佩剑,亲自督战:“都给我冲!谁要是后退一步,我立刻斩了他!” 在柘波的威逼下,他的士兵们不得不再次发起进攻。 这一次,他们更加疯狂,有的士兵甚至抱着盛满火油的桶,想要炸开城墙。 姜青野见状,立刻下令放箭,密集的箭矢射向那些抱着炸药包的士兵,不少人还没靠近城墙,便倒在了血泊中。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几名士兵冲到了城墙下,他们引燃油桶,朝着城墙扔去。 “轰隆”一声巨响,城墙被炸开了一个缺口,碎石飞溅,城楼上的几名士兵也被震得摔了下去。 柘波见状,大喜过望,大喊道:“冲啊!城墙破了!” 他的士兵们立刻朝着缺口冲去,姜青野心中一紧,立刻带领身边的士兵们朝着缺口跑去。 他手持长枪,冲在最前面,迎面撞上一名冲进来的柘波士兵。姜青野手腕一翻,长□□穿了对方的胸膛,随即拔出长枪,又朝着另一名士兵刺去。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03节 城墙上的战斗瞬间变得激烈起来,双方士兵们短兵相接,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姜青野在乱军中奋勇杀敌,长枪挥舞得虎虎生风,每一次出手,都能带走数名叛军的性命。 可柘波的士兵实在太多了,杀了一批,又来一批,姜青野的手臂渐渐开始发酸,身上也添了好几道伤口。 就在这时,一名柘波的将领悄悄绕到姜青野身后,举起大刀,朝着他的后背劈来。 姜青野耳尖微动,察觉到身后的危险,他猛地转身,长枪挡住了对方的大刀。 两人僵持在一起,那将领用力下压,想要将姜青野的长枪压断。 姜青野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猛地将长枪向上一挑,那将领重心不稳,向后倒去。姜青野趁机一□□出,刺穿了对方的咽喉。 解决掉身后的威胁,姜青野刚想喘口气,却见柘波骑着马,朝着缺口冲来。 他手中挥舞着特制的长刀,一路上砍杀了好几名大凉士兵,眼看就要冲到姜青野面前。 “受死吧!”柘波大喊一声,大刀朝着姜青野的头顶劈来。 姜青野不敢大意,立刻举起长枪抵挡。 “铛”的一声巨响,大刀与长枪碰撞在一起,姜青野只觉手臂一阵发麻,险些握不住长枪。 柘波的力气之大,在他意料之外,他猫捉老鼠一样不断地卖破绽给柘波,却始终没让对方的刀尖沾上自己半分。 柘波的刀法凌厉,每一刀都朝着姜青野的要害砍去,姜青野左躲右闪,像是一尾灵活的鱼。 城楼下传来了一阵规律的马蹄声时,姜青野这才正色起来,朝着柘波发起了反击。 他手中的长枪如银蛇般舞动,朝着柘波的破绽刺去。 柘波被这一阵不熟悉的马蹄声搅得心神不宁,被姜青野抓住了一个机会,长□□穿了他的铠甲,刺中了他的肩膀。 “啊!”柘波惨叫一声,翻身从马上摔了下来。 姜青野趁机冲上前,一脚踩住柘波的胸口,长枪抵住了他的咽喉。 “柘波,你还不投降吗?”姜青野冷声道。 柘波被踩在地上,肩胛处的鲜血浸透了黑色铠甲,顺着甲片缝隙蜿蜒而下,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血洼。 他望着姜青野眼底那抹与年龄不符的冷厉,喉结滚动着,却不肯服软:“我柘波征战半生,只向强者低头,绝不向你这黄口小儿低头。” 话未说完,姜青野脚下力道骤然加重,长枪枪尖又逼近半寸,锋利的枪刃已划破他颈间皮肤,渗出细密血珠。 “强者?”姜青野嗤笑一声,目光扫过城墙下堆积的尸体与燃烧的云梯,“纵容手下劫掠百姓、屠戮边境村落时,你怎么不说自己是强者?今日落在我手里,只有降与死两条路。” 柘波瞳孔骤缩,挣扎着想抬头,却被姜青野死死按住。 他余光瞥见城楼下疾驰而来的成雨素。 知道大势已去,他终于泄了气,声音嘶哑:“要杀便杀,何必多费口舌。” 姜青野一枪扎穿了他另一边肩膀,又干脆利落抽出来,半俯身抬手卸了柘波的下巴。 “至少此刻,你还不能死。”姜青野想到悬黎,还是扼制住了自己的杀意,没当即取此人性命。 ----------------------- 作者有话说:[空碗][空碗][空碗] 第114章 姜青野将柘波提起来, 随意喊了一声:“岁宴慕予何在” 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士兵顶着一身狼狈从城门上跑下来,岁晏提着杆几乎同他一般高的长枪拉着慕予横冲直撞地闯到姜青野跟前,一脸严肃:“郎君, 唤我们何事?” 哪怕姜青野从没刻意隐藏过行迹, 岁晏嘴上也严谨,不给人一点儿抓他把柄的机会。 “将这人看好了,在见到悬黎之前, 不许任何人, ”姜青野加重了语气重新说道:“是任何人, 都不许靠近此人。” “是!”慕予从怀中掏出一捆绳索,在柘波的怒视之下, 手脚麻利地如同绑螃蟹一样把柘波绑了起来。 明明自幼在北境长大,几乎不曾见过螃蟹,这一手捆螃蟹的本事,地道地像个在太湖边上长大的老渔民。 岁晏提着长枪走过来,枪尖在柘波脚边的青石板上戳出个小坑,“不然把他串枪上, 扛着走。” “岁宴!”青野和慕予齐声喊了他一句,一时之间不知究竟谁才是心狠手辣的叛军。 “不然太沉了。”岁宴嘟囔了句,慕予身体不好,拎这么沉的老叛军很费力气的。 但还是乖乖上去和慕予一起拎他。 姜青野站在一旁, 玄色衣袍被北境的风掀起一角,他看着两人押着柘波往城内走,忽然开口:“慕予, 他腰间应当还有刀。” 慕予往他怀里摸了摸,果然摸出柄嵌银的弯刀,是西域样式, 刀鞘上还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慕予解刀鞘上的绳结,把弯刀往自己身上挂时,柘波骤然发力,抬脚踹向他的膝盖,腿风凌厉,带着十足十的力道。 岁晏眼疾手快,长枪杆横过来,重重砸在柘波小腿上。 “咔嚓”一声轻响,柘波疼得闷哼出声,额角渗出冷汗。 “郎君说了,不许任何人靠近你,没说不许我们动你。”岁晏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小小年纪已经带着北境军士特有的狠劲,“再敢动一下,我就废了你另一条腿。” 柘波咬着牙,恶狠狠地盯着岁晏,却没有挣扎的力气了。 慕予狐疑地拿起弯刀,掂量了两下,发现刀身竟比看起来沉得多,刀柄内侧还刻着个模糊的“柘”字。 这刀想来十分重要,他把刀递给姜青野,姜青野接过,手指在刀鞘上摩挲片刻,收进了自己怀中:“他如此看重,或许有用。” 成将军的大部队已经顺利赶进兴庆府,城门的局势被彻底稳住,姜青野朝成将军走过去,与他说了说此处的情况。 眉宇间没有半点平息此事,立下军功的兴奋,倒是向来沉稳的成将军听得眉毛高高扬起。 她于高头大马之上,看着岁宴慕予两个抬着柘波越走越远,长鞭一指,沉声问道:“他们要去哪里?” “藏到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地方去,等着悬黎来审柘波。”姜青野重新提起了自己的枪,一声长哨召来自己的马,跃马横枪,调转马头与成将军相向而行。 成将军审视的目光剐过姜青野,“这是什么意思?连我也信不过了?” 姜青野面不改色回敬:“成将军在北境军中多年,青野自然是信得过的,但成将军背后的大相公和陛下,都有各自的盘算,青野也不得不多做一步打算,成将军心若坦荡,自然能够见谅。” 这既不是北境小将军的口吻,也不是佞臣姜庾楼的话锋。 这是长淮郡主萧悬黎噎人时会说的话。 成将军果然被堵得半晌无话,长鞭一甩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姜青野已经不见踪影了。 “才分开不过半日就急匆匆地跑回去,姜青野这块百炼钢,也变成绕指柔了。” 姜青野连日来的表现她都看在眼里,若是这般男儿陪在悬黎身边,老大在天之灵应当也能稍感安慰吧。 * 詹相公连日来被明里暗里的威胁和关照,人瘦了一圈,但到此时,反而淡然了,还能喝得进茶。 倒是傅道隽坐立不安,来回踱步。 “傅知州,成将军身经百战,定能拿下兴庆府。”悬黎亲自端了茶给傅道隽。 傅知州喝不下,但悬黎端过来的,他还是接下了。 心头的焦急也没因为悬黎的安慰而缓解半分。 他可是知道悬黎嘴上明里说着只能有成将军来打,暗地里可是将自己手里所有的人都派了过去,不以将领的身份,全部都是冲锋在前的亲兵。 如此十拿九稳,像是已经料定了结局。 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事情怎么会如此顺利,他深怕兴庆府是个圈套,就是为了诱使雾庄的大军全部出城,他们好出其不意攻打雾庄。 若真如此,此地有两个朝廷命官,一位宗室郡主,柘波可真是神机妙算,喜从天降了。 傅道隽将自己的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若真如你所想,这事是柘波的圈套,那棋差一着,我认了。”悬黎面色沉沉,语气坚定,“长淮郡主会血溅城门,萧氏一门,绝不在乱臣贼子手下苟且偷生。” 以她之命,定能凝大凉军士之心,一致对外,早晚也能拿下这贼子。 “若真到那时,还请詹相公和傅知州,率先遣散城中百姓。” 她自会去城门赴死,为百姓撤离争取时间。 詹相公闻言,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紧,滚烫的茶汤溅在指腹上,他却浑然不觉。 小郡主这番话像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震得他心中千头万绪一齐涌现。 在雾庄的这些日子,他已知晓这位长淮郡主性子不像他想得那般温婉无争,却没料到她竟刚烈到愿以性命换百姓生机的地步。 “郡主万万不可!”詹相公放下茶盏,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雾庄城防虽不如兴庆府坚固,但尚有三千守军,再加上城中青壮与你我筹谋,未必不能守住。况且,这一切不过是傅知州的忧虑并非实情,柘波未必有此心计。” 傅道隽也停下踱步,语气坚定地附和:“詹相公说得对!郡主,您万不可存此念!即便有最坏的情形发生,也不至于走这一步,咱们共同筹谋,卧薪尝胆,静待来日。” ----------------------- 作者有话说:今天状态不好[捂脸笑哭][捂脸笑哭] 第115章 詹相公和傅知州, 被悬黎决绝的豪言壮语激起了入仕前的雄心壮志。 朝堂起落经年,早忘了在书院里苦读时立志为民请命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为了在朝堂之中步步向上,学会了和光同尘, 学会了缄口不语。 其实也学得并不好, 若是学得好此刻该在文德殿议政,而非以文官之身,在千里之外统军。 小小女子尚有为民为城殉葬的觉悟, 况大丈夫乎。 二人匆匆与悬黎告别, 往城门去了。 “朝廷要员, 竟被你这三言两语左右了思绪,这心智比我, 也强不了多少。”思芃拎着一只药箱从后堂出来,耸了耸肩。 才进军营没几日,连耸肩这样十分不闺秀的动作也做得出来了。 “焉知他们没有这样的心气,不过是我的话正中下怀而已。” 思芃眨了眨眼,“你倒不怕他们在半路上回过味来变卦。”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04节 悬黎在一旁看着思芃从药箱里取出一卷纱布,慢条斯理地整理着。 她的手指纤细, 这几日握药杵、执银针,指腹变得有些红肿,触到纱布时,需得仔细捻捻才能感觉到布料细微的纹路。 悬黎学着她的样子捻一捻, “他们变不变卦,不重要。” 她抬眼看向思芃,眼中墨色翻滚, “重要的是,此刻他们愿意去城门守着。这城墙上多一个文官的心气,就多一分让士兵们撑下去的底气。” 悬黎垂眸算计的模样让思芃怔了怔。 萧悬黎, 越来越像大娘娘了。 “王妃与朱帘呢?”这种时候,这二人才不会被悬黎三言两语哄住,必定是要和她在一起,进退一处才对。 “昨夜被我送走了。”悬黎帮她扣好了药箱盖子。 她将阿娘送离京城,目的地可不是雾庄。 如今雾庄风息渐歇,又聚了一众渝州旧部,阿娘自然是要往她要去的地方去。 秦家二郎,离家太久,也该回去了。 “王妃怎么肯走?”思芃诧异极了,连声音都急促起来。 “唔。”悬黎一时无言,走自然是不肯走的,于是她用了些手段,把昏迷的阿娘送走了。 “反正自有我的道理。”悬黎故作高深道。 思芃手里的茶盏咣一声砸在案上,她瞪大了眼,语气里满是嫌弃:“你能有什么道理呢萧悬黎?那可是你娘!你的道理还能大过她的?” 悬黎将茶盏摆正,茶盏的缺口划过指尖,泛起细微的疼。 她戏谑道:“大不大得过阿娘我暂时无从知晓了,但没能大过杨医官。” 她顿了顿,抬眼时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柔色,“我还以为你昨日会走。” 她半遮半掩地透露那么一丝半点的京城乱象,她以为思芃会顺从地回京城去。 无论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还是为了……陛下。 结果思芃完全不为所动。 “我的立场不变,萧风起抛下我的时候,便不值得我再为他做什么了,家人拿我当棋子,我不会再回那棋盘上。” 她的退路,是悬黎给的,她头顶的那道天光,也是悬黎替她划开的,她要与这样为她的萧悬黎肝胆相照。 悬黎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却被突然振翅之声掩住。 海东青扑闪着翅膀飞进来,盘旋一圈,稳稳落在悬黎肩头,通人性的鸟儿精准地抓住了肩上绣着的宝相纹。 腿上绑着的淡黄丝绦落在悬黎眼底。 “得手了。”悬黎帮思芃拎起她的药箱,“走吧,接下来的事,该我出场了。” 二人从内堂穿过,一路向西,悬黎越走越快,思芃不明就里,但紧紧跟在她后头。 二人几乎穿过了大半个县衙,在牢房外停了下来。 “我还当此处竟然只是个摆设呢,谁被关在此处了?”思芃来雾庄许久了,从没见过成将军启用此处。 牢房外的风卷着沙砾撞在木门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困兽的哀鸣。 悬黎将海东青腿上的淡黄丝绦解下,指尖抚过丝绦上绣着的细碎纹路,这是她与姜青野约定好的暗号。 她将丝绦塞进袖中,想了想又将药箱还给思芃转身对思芃道:“你还是重回正堂去,若詹、傅二位大人问起,便说我想在城中转转。” 思芃攥着药箱的铜扣,指节泛白,目光扫过牢房厚重的木门,门板上满是斑驳的划痕,缝隙里似乎还渗着陈年的霉味,风一吹,连空气都变得凝重。 “你一个人进去?”她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这里连个守卫都没有,万一里面的人……” 悬黎抬手按住她的胳膊,指尖带着刚从海东青身上蹭到的细羽,轻轻蹭过她的衣袖。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再说,我带了这个。” 悬黎的袖中滑出一个药瓶,她朝思芃扬了扬,“杨医官新配的药呢,一定能派上用场。” 思芃还想再说,却见悬黎已经转身,指尖在木门的铜锁上轻轻一挑,只听“咔嗒”一声轻响,锁舌竟真的弹开了。 木门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被惊扰的旧魂,悬黎的身影很快便被门后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没。 门自悬黎身后关上,门内是一条狭长的甬道,悬黎眯了眯眼,恍惚能看见最深处的一间囚室透着微弱的光。 悬黎试探着伸出手,一片温热拖住了悬黎的掌心,温柔地扶着她往前走。 悬黎指尖触到一点湿意,“你受伤了?!” 她朝上探了探,扯着对方的袖子往上卷。 姜青野另一只手在身上蹭了蹭才轻轻摁住悬黎的手,“不碍事,已经上过药了。” “善意的谎言也是欺骗,姜青野。”悬黎语气平平,但姜青野听到她念自己的大名,浑身一个激灵。 悬黎停下脚步,坚持挽他的袖子,护腕都卸下来了也没能摸到伤口。 “悬黎,”漆黑一片的牢房里,姜青野的声音仿佛一簇火苗擦过悬黎的耳畔,烧得她耳朵发烫,“我伤在肩膀,真的上过药了。” 他声里有藏不住的笑意。 悬黎默默地替他抻正了衣袖。 姜青野挽起悬黎的胳膊,接着往里走,血腥味就越浓,混着草药的苦涩,在鼻间缠绕不散。 甬道里的风裹着霉味往衣领里钻,悬黎被姜青野挽着胳膊,能清晰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 那温度比寻常人高些,还带着一丝草药的凉意,显然是刚敷过药的缘故。 她没再追问伤口,只是借着前方微弱的光,盯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分明,却沾着些未洗净的暗红,像是干涸的血渍。 “人在里面?”悬黎的声音压得很低,怕惊了甬道里的寂静。 姜青野点头,指了指最深处的囚室:“按你说的,没惊动任何人,悄悄带回来了。” 他顿了顿,脚步慢了些,“倒是个硬茬子,一声没吭过。” 说话间已到囚室门口,姜青野抬手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更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悬黎抬眼望去,只见石床上斜斜躺着个男人,一身玄色劲装破了好几个口子,露出的胳膊上缠上了布条,却依旧能看到渗出的血。 被绑得像只螃蟹。 他听到动静,猛地抬眼,目光像淬了毒的刀,直直射向门口。 这人便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柘波。 悬黎没动,只是站在门口打量他。 柘波的脸棱角分明,左眼下方有一道伤痕,像是新添的,此刻正死死盯着她,像是要活撕了他。 “大凉的小丫头片子,你想做什么?”他的汉话带着浓重的渭宁口音,语气里满是轻蔑。 这人,倒是和柘荣有几分相似。 悬黎没被他这两句挑衅激怒,倒是姜青野,上去又给了他一下,重新卸掉了这人的下巴。 “早知道就不把下巴给他装回去了。”煞神浑身杀气。 “不愧是渭宁的豪杰,只是不知这位豪杰掂不惦记自己孩子的下落呢。”悬黎甚至还笑了一声。 下巴刚被卸掉的柘波发不出声音,只能瞪圆了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闷响。 “柘荣的生死只在节度使一念之间。”悬黎冷眼看着柘波在石床上挣扎。 “我只想知道,何人在京中与节度使互相策应。”悬黎从自己袖中拿出一沓纸,“而后在此处画押。” 姜青野站在门口,看着柘波眼底的挣扎,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这些日子,他陪在悬黎身边,看着她眼中越加深沉的盘算,日渐伶俐的手段,眼中的冷意散去,炽热起来。 石床上的柘波僵了片刻,忽然剧烈挣扎起来,绳索勒得他胳膊上的伤口崩裂,暗红的血珠透过布条渗出来,在石面上晕开一小片暗沉。 姜青野上前一步,脚重重踩在他挣扎的脚踝上,冷声道:“再动,我不介意卸了你的腿骨。” 柘波的动作骤然停住,额角青筋暴起,却只能用那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小丫头。 如今他是阶下囚,全都由人摆布,眼前这两人一个心狠,一个手辣,岂会真心和他相商。 三岁小儿都不会上这个当。 悬黎也不意外他这个反应,诛心道:“你即便不说,这般情形下,与你勾连之人也不会保你,而你说,你大势已去,你的儿子又能不能活命呢?” 柘波眼中灰败一片。 ----------------------- 作者有话说:[烟花][烟花] 第116章 “你在大凉朝中有多少分量?”在漆黑的牢房里, 柘波的呼吸越来越轻,像待宰的老牛,舔舐自己最后的尊严。 “我不过是个丧父的郡主, 你猜这头衔价值几何。”悬黎不着痕迹地搓了搓胳膊。 姜青野已经展开了斗篷将她兜住。 温暖厚实的斗篷, 还带着些阳光和桂花的气息,也不知他究竟是备在何处的。 柘波贴着冰冷的墙壁,迟缓地坐起身来, 平复了许久才又问道:“在朝中你又能作谁的主呢?” 悬黎拢了拢斗篷, “除了我自己, 我只能做他的主。”她偏头看了姜青野一眼。 姜青野欣然颔首,满身杀意收敛, 荒原的狼驯化成了家养的犬。 “不过在渝州军中,我还算说得上话。”悬黎不咸不淡地透了个底给他。 柘波咧嘴无声地笑了,又换了个姿势,枯瘦的手指在潮湿的墙面上轻轻划着,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渝州军……” 他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震颤, “当年我也到过渝州,见过毅王麾下的军士在渝州城外操练,那股子悍劲,让我对这位京城来的细皮嫩肉的王爷刮目相看。” 悬黎垂眸看着斗篷下摆绣着的暗纹,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上凸起的丝线。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05节 她静静听着晚节不保的节度使追忆往事。 “我父亲也曾说过你。”她语气平淡,并没有自己提及的孤女的孱弱无依“鹰视狼顾,狼子野心, 恐非良臣。” “你真能保我儿性命?” 萧常皓是个不错的人,只可惜他走得太早了。 “不能。”悬黎摆了摆手,“渭宁节度使, 你一把年纪,不至于这么天真吧?” “渭宁的枪炮声响起来的那一日,你的儿子就回不来了。” 悬黎也完全像是不在意他这份口供的样子,平心静气地撕开了他心底的那点幻想。 “垂髫小儿都明白的道理,你总不至于这么天真吧?” 能让他抱着这么天真的想法,无非是他笃定与他合谋的人能保得住他。 只可惜他失算了。 京城也是一片乱局,占上风的却不是与他同营的那一支。 姜青野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廓时,动作又轻了几分。 “夜深了,地牢里寒气重,别跟他耗着。”他声音压得很低,把悬黎发凉的指尖都攥进掌心,“有什么想问的,交给我。” 悬黎轻轻摇了摇头,抬眼看向柘波,目光锐利如刀。 “我自己来。”悬黎轻轻握住姜青野的手,转而对柘波说:“朝堂之上并不是非黑即白,我其实不在意究竟是谁在你身后弄鬼。” 悬黎唇角扯起个清浅的弧度,“但柘波你总有在意的人吧,心腹旧部,治下百姓,你按我说的做,这些人还能保住。” 若是他这时候要讲什么并不存在的诺言义气,那也随着他去。 她不止柘波这一个筹码,可柘波,只有她这一线生机了。 她才不相信脆弱的利益驱使,能有什么坚固的君子情意。 撂下这一句,转身便走。 “长淮郡主,” 柘波在悬黎走出牢门前叫住了她。 在悬黎的意料之内。 * 与悬黎的气定神闲不同,远在京城的云雁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正在垂拱殿内来回踱步。 殿内的药味越来越浓,太医们还在低声商议着解毒之法,可看他们紧锁的眉头,便知此事难办。 高德宝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偶尔偷瞄一眼云雁的脸色。 “高公公,”云雁忽然停下脚步,看向高德宝,“陛下昏迷前,可有接触过什么人?或者说,可有谁递过东西、说过话?” 高德宝仔细回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回英王殿下,陛下上朝前,没单独召见过什么人。” “而奴才已经盘问过了,上茶前杂役送过碳,再没旁人进来过。” “杂役?”云雁挑眉,“哪个宫的杂役?送茶后去了哪里?” “是御膳房的杂役,姓刘,”高德宝连忙回道,“送完碳就退出去了,按规矩该回御膳房当值。只是出事后,侍卫去御膳房找过,却没见到人,像是凭空消失了。” 云雁心头一沉:“消失了?查!立刻派人去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高德宝不敢耽搁,连忙转身出去安排。 云雁走到御榻边,看着陛下青灰的脸色,心里五味杂陈。 这都多少天了,陛下的脸色一天天地难看下去了。 他虽不喜欢这位皇兄的猜忌与冷漠,可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他也无法置身事外。 更何况,若他真的出事,邓家肯定会扶贤妃肚子里的孩子上位,而贤妃的孩子,就算不是儿子,也会是儿子。 正思忖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近卫匆匆进来禀报:“英王殿下,找到御膳房那个杂役了,在宫墙根的夹道里,已经死了。” “死了?”云雁脸色一变,“怎么死的?可有外伤?” “像是被人勒死的,脖子上有明显的勒痕,身上没有其他伤口,”禁军回道:“而且他怀里还藏着一小包东西,经太医查验,是‘玉笙碎’的毒粉。” 云雁眯起眼睛,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杂役被灭口,还留下了毒粉,这明显是有人故意栽赃,想要坐实“杂役下毒”的罪名。 可若是杂役真的是凶手,为何要□□粉在身上?又为何会被人灭口?这背后定然还有更大的阴谋。 “把杂役的尸体抬去太医院,让太医仔细查验,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云雁吩咐道,“另外,派人去御膳房,查清楚这个杂役的底细,看看他最近有没有和可疑之人接触过。” “是!”禁军领命而去。 “玉版,你随他去,仔细着些。”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太医们见云雁心烦,也不敢再多言,只是默默退到一旁,继续研究解毒之法。云雁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风灌了进来,让他清醒了几分。 他想起大娘娘说的“查查这龙井茶里的毒是谁下的”,又想起悬黎的性子,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猜测,悬黎或许真的对陛下下了药,但不是“玉笙碎”,而是另一种能让陛下昏迷,却不会致命的药。 而那“玉笙碎”,是有人趁着混乱,偷偷加进龙井茶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借刀杀人,既除掉陛下,又能嫁祸给悬黎。 可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皇宫里做这种事? 就在云雁思绪混乱之际,殿外传来通报声:“钟太傅求见!” 云雁愣了一下,钟太傅这个时候来做什么?他定了定神,道:“让他进来。” 钟太傅走进殿内,先是对着御榻躬身行礼,然后才转向云雁,神色凝重:“英王殿下,老臣有要事禀报。” 云雁示意他到偏殿说话,两人走到偏殿,侍卫们守在门口,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太傅有什么事,直说吧。”云雁开门见山。 钟太傅叹了口气,道:“老臣刚从大相公府回来,大相公说,如今朝堂局势复杂,大娘娘推殿下监国,看似是信任殿下,实则是把殿下推到了风口浪尖。那些想要夺权的人,定会把矛头指向殿下,殿下千万要小心。” 云雁挑眉:“太傅与大相公相商,您二老握手言和了?” 钟太傅没料想他会提起这个,被噎了一瞬。 钟太傅指尖摩挲着朝服袖口的暗纹,避开云雁的目光,语气带着几分不自在:“国难当头,私怨哪能凌驾于国事之上?此前与大相公虽有政见分歧,可如今陛下昏迷,朝堂动荡,唯有联手才能稳住局面。” 云雁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神色坦然,不似作伪,才收回目光,淡淡道:“太傅倒是通透。只是大相公除了提醒我小心,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贡品入宫的流程恐有猫腻,”钟太傅压低声音,“尤其是那罐毒茶,户部尚书虽在整理记录,可难免有遗漏之处。大相公让老臣转告殿下,查案时需多留个心眼,别被表面的线索蒙蔽。” 云雁心头一动,大相公这话意有所指,难不成贡品入宫时,还有其他人动过手脚? 那究竟是什么人呢? 钟吕二人说的人马,与大娘娘说的,又是不是同一个呢? “英王殿下,”钟太傅的背有些弯了,被唤回神的云雁头一次发现,原来钟璩已经这么老了,“老臣想进去看看陛下。” “不行。” 云雁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钟太傅伸到半空的手僵了僵,沧桑疲惫的脸上掠过一丝错愕,随即又化为无奈的苦笑:“殿下是怕老臣对陛下不利?” “太傅多虑了。”云雁语气平淡,目光却始终带着几分警惕,“太医说陛下需绝对静养,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哪怕是太傅,也得守这个规矩。”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是太傅想知道陛下的病情,臣可以让太医来跟您细说。” “如果您愿意说说邓国丈找您说了什么,本王也酌情考虑让你见陛下一面。” 云雁的笑容好似焊在脸上似的,无懈可击,可话里的敲打之意让钟太傅心神一阵。 有那么一瞬间,云雁在他脸上看到了慌乱。 -----------------------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石出[加油][烟花] 第117章 顽石渐出 钟太傅稳住心神, 四平八稳地和云雁兜圈子,“英王殿下此话何意?老臣听不明白,邓知州是天子岳家, 自然是一心向着陛下的。” 云雁挑了挑眉, 不置可否。 只是语气温和但是态度坚定地将太傅请了出去。 “英王殿下,老臣是帝师,你阻拦老臣探视陛下是为何意?!”钟璩长袖一拂, 凛然正气似是不容侵犯。 “太傅怎样揣度本王的用意, 本王都不在意, 太傅以怎样的心思待陛下,本王也并不敢关心, 太傅若是不想走,本王可派禁军送太傅出宫。” 钟璩想在他面前摆帝师的架子,那可真是打错了算盘了,他没受过钟璩一句教导,自是不必同陛下一般尊这位师重这人的道。 一个眼神过去,便自有带眼色的禁军强硬地请太傅离宫, 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监国做主的可是英王殿下! 玉版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低声道:“主子,那杂役的尸身我又仔细地检查过了, 脖子上的勒痕是为了掩盖真正的死因,他是被人生生拧断了脖子。” “徒手吗?”在他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有这种手劲儿, 可那个人远在…… 玉版点点头,从袖兜里掏出个小小素帛布囊,“放茶叶的地方我也去看过, 发现了这个。” 这布囊云雁认得,这是玉版的东西,什么东西还神神秘秘地装进布囊里? 云雁皱着眉头打开,看清楚了里头的东西之后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电光火石之间,云雁瞳孔紧缩,猛地攥紧了布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嘴里喃喃了两遍,把布囊扎紧了收好,“玉版你守好陛下,莫让人接近,我去去就回。” 秋日的金辉透过老桂树的枝叶,筛下满地碎光,落在温府后院的石子路上。 温照楹身着月白绫罗,鬓边簪着朵半开的金桂,正坐在铺着素色绒垫的矮凳上,指尖轻捏瓷杵,在莹白的玉碾槽里缓缓碾着晒干的桂花与檀香。 瓷杵与玉槽相触,发出沉重的声响,混着风里飘来的桂香,漫溢在庭院里。 她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神情专注得很,连鬓边的桂花落了半朵在碾槽边,也未曾察觉。 脚边的小狸奴正蜷在她的裙裾旁。 它先是歪头看了会儿瓷杵起落,没多久便耐不住性子,伸出粉粉的小爪子去拨弄滚到脚边的干花碎,拨两下又抬头蹭蹭温照楹的鞋面,见她不恼,索性把脑袋埋进她的裙摆里,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待香粉碾得细如尘粒,温照楹才停下动作,俯身轻轻挠了挠小狸奴的下巴。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06节 小猫立刻发出更响的呼噜声,用脑袋蹭着她的指尖。 她笑着取过蜜蜡与少许琥珀,混着香粉在掌心揉圆,不多时,几颗莹润饱满、香气馥郁的香丸便卧在了描金瓷盘里,小狸奴也凑过来,用鼻尖轻轻嗅了嗅,又蹭了蹭她的手腕。 “玉柱也知道这味道是阿姊喜欢的,这才好奇对不对?” 照楹将胖狸子抱在腿上,一下又一下地捋它背上柔顺的皮毛,胖狸子 舒服地眯着眼呼噜,十分惬意。 “玉柱你想阿姊吗?”照楹语气悠悠,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落寞,“照楹姐姐很想她。” “你想她的方式就是替她毒死陛下吗?”云雁一屁股坐她对面,这话犹如晴天霹雳。 照楹连手都没停,语气淡淡地,“陛下那不是还没死么。” “还真是你!”云雁想了一圈都没想到自己应该说照楹两句什么,恨恨道:“宫里人多眼杂,你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有不臣之心吗?” 云雁将那素帛布囊放在照楹面前,趴在照楹腿上的玉柱嗅到了熟悉的气息,一爪子勾住布馕,叼到嘴里,轻巧地跳到桌下,连咬带挠。 “我父是殿前太尉,我有什么可怕的。”照楹推了个香丸给他,“闻闻看?” 云雁没好气,但还是乖乖拿到手里。 “你利用玉柱,把毒下到御茶监里去的?”那布囊装得正是玉柱的一缕毛发。 “嘴上怀念着悬黎,也不怕把她当妹妹养的猫给毒死。” 云雁以为,当今世间最出格的女子,是垂帘听政的大娘娘。 没想到,胆子最大的正在自己面前,弱女子之躯,敢毒杀陛下。 “这话就错了。” 照楹不紧不慢地燃了一颗香丸搁到白瓷香炉里,不错眼地盯着里头的青烟飘上来。 “猫跑丢了,我只是去找而已。”照楹竟还笑得出来。 云雁的眉头拧成个川字,“这是弑君大罪,你这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混淆视听而已。”照楹拍了拍他的肩,“这不是没被人发现吗?既然你在此处,也不会让人发现这事的,对吗?” 照楹从不用美人计,而对着萧云雁,她也不需要用美人计。 “若不是为了这件事,我早便同悬黎一起走了。”翠幕临行,可不仅仅只是拜访了英王殿下。 云雁像是重新重新认识照楹一般,半晌无话。 照楹却像打开了话匣子,“我母亲与太后是至交,我父是殿前太尉,进宫拜见太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无人起疑。 而我不过是个乖巧温顺的闺中女子,若是英王殿下不揭发我,自然不会有人查到我头上。” 云雁盯着温照楹指尖那枚莹润的香丸,只觉得方才萦绕鼻尖的桂香突然变得呛人。 他攥着布囊的手指关节泛白,指腹下素帛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你以为凭这些,就能把弑君的罪名盖过去?” 温照楹却没接他的话,只是抬手拂去碾槽边残留的香粉,动作依旧慢悠悠的,连垂眸时的长睫都没颤一下。 “云雁,你该比谁都清楚,如今宫里是谁说了算。”她指尖点了点描金瓷盘里的香丸,“这些东西,昨日我还送了一盒去给太后宫里。 你说,要是我此刻跑去太后跟前,说英王殿下拦着我探视陛下,还拿个布囊污蔑我下毒,会有人信你吗?” 这话像根冰锥,猝不及防扎进云雁心口。他猛地抬头,撞进温照楹那双看似温和、实则藏着冷光的眼眸里——这双眼睛里没有半分闺阁女子的娇憨,只有算计与笃定,仿佛早已把所有退路都铺好了。 脚边的玉柱不知何时松了布囊,正叼着半片掉落的桂花瓣,在青石板上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蓬松的白毛上还沾着点香粉,看着一派天真。 可云雁一想到这只猫曾被用来传递毒药,胃里就一阵发紧。 “你利用悬黎对你的信任,利用这只猫……”他声音发沉,“悬黎要是知道,她当初把玉柱托付给你,竟是让你用来做这种事,她会怎么想?” 提到悬黎,温照楹捻着香丸的手指终于顿了顿。庭院里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得桂树枝桠轻晃,几片金桂落在她的月白绫罗袖口上,像撒了把碎金。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涩然:“我没让她知道。” “没让她知道,还是没敢让她知道?”云雁往前倾了倾身,压低了声音,“你到底想做什么?陛下要是出事,这事要是查到你头上,第一个被推出来顶罪的就是你父亲,殿前太尉手握京畿兵权,多少双眼睛盯在他身上,你这是在把温家往火坑里推!” 温照楹却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混在风里,淹没于虚无,“我就是要逼他站队,今上不贤,非圣君明主,良禽早该择木而栖。” 云雁身上的汗毛如同钢针扎进皮肤一般,根根竖起,扎得他浑身发紧。 “你看中的圣主贤君,是悬黎?!”云雁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 温照楹指尖的香丸滚落在描金瓷盘里,发出清脆的“当”声,与庭院里桂叶簌簌的声响交织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寒意。 她垂眸看着腿上打盹的玉柱,白猫似乎察觉到气氛凝重,轻轻蹭了蹭她的掌心,呼噜声弱了几分。 “悬黎”二字从云雁口中蹦出时,温照楹终于抬眼,眸中那层温和的雾霭彻底散去,露出底下冷冽的光。 “是又如何?”她指尖轻轻捏了捏玉柱的耳尖,小猫呜咽了一声,不仅没躲开反而还拱着头蹭了蹭照楹的手,“当今陛下,听信谗言,既不礼贤下士又不爱民如子,满腹阴诡算计搅得朝堂乌烟瘴气,这样的君主,凭什么坐稳龙椅?” 云雁猛地站起身,石凳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惊得桂树上的金桂落了满地。 “你疯了!”他压低声音,却压不住语气里的震惊,“悬黎是女子,且早已离京,你就算扶她上位,满朝文武谁会认?这不是谋逆,是把她往断头台上推!” “女子如何?”温照楹也跟着起身,月白绫罗裙摆扫过石桌,带落了两颗香丸,“先朝有公主参政,如今有太后垂帘,凭什么悬黎不能?” “你以为我下毒是为了弑君?”温照楹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悲凉,“我是为了让你与太后早下决断!” ----------------------- 作者有话说:晋江卡了一下,所以晚了[捂脸笑哭] 第118章 “决断?”云雁狠狠闭了闭眼, 尽力让自己保持神智清明,他尽力和照楹讲道理,“你所谓的决断, 就是用弑君的罪名逼太后站队?用悬黎的性命赌一场必输的谋逆?照楹你清醒一点, 你这根本不是在扶她,你是在害她!” 温照楹却像是没听见他的斥责,俯身捡起地上滚落的香丸, 指尖捻着那莹润的小球, 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家常:“必输?萧云雁, 你太看重那些虚礼俗规了。满朝文武认的从来不是性别,是权柄, 是能让他们安身立命的底气。” 她抬手将香丸放回描金瓷盘,动作轻柔,眼底却翻涌着暗流:“当今陛下小人之心,宠信奸佞,钟太傅是个好的吗?若非前头悬黎筹谋得当,在陛下的默许之下, 他只会把持朝政,培植党羽,届时只会民不聊生。 任何一个有识之士都不该眼睁睁地看着大凉走到那一步。 悬黎聪慧果敢,心怀天下, 比这昏君强上百倍千倍,为何不能坐那龙椅?” “强上百倍千倍又如何?”云雁上前一步,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 “先不说女子称帝前所未闻,单说悬黎,她就当真想走你替她设想的这一步吗? 她主动离京, 不就是想避开这些血雨腥风?你凭什么替她做决定?凭你所谓的‘良禽择木而栖’?” 提到悬黎离京的缘由,温照楹捻着香丸的手指微微一顿,眸底的冷冽淡了却卷上浓浓的厌恶,多了几分复杂:“那你又怎知她是厌倦而非以退为进?你们一同长大,你该了解她的脾性的。 若她只是怯懦地想归隐山林,我便不会有动作。” “那不是怯懦,是清醒!”云雁低吼出声,又怕惊动外人,连忙压低音量,“你以为朝堂是什么?是你碾香丸的玉槽,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这里头埋着多少枯骨,淌过多少鲜血,你根本不懂!” 温照楹抬眼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我不懂?那你懂?” 她转身走到桂树下,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金桂,语气忽然软了几分:“云雁你知道她为何离京吗?” 云雁被照楹乍然显露的女儿神态晃了晃神,愣了一瞬,慢吞吞地回道:“那不就是陛下要将她与姜青野拆开,她受不得这个委屈,也为了姜青野的安危才随姜青野一道走了。” 照楹嘲讽的笑露了个面便被她压了下去,“这只不过是面上的说辞,她必须要走,不然陛下中毒的事,就会查到她头上了。” 查到她头上?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当真以为陛下中毒昏迷,是因为喝了那碗毒茶吗?”照楹掩唇轻笑了一声,“陛下的确是喝了碗茶才成了这般模样,不过不是宫里的那碗龙井茶。” “而是在毅王府的那一盏。”照楹眼底光芒大盛,“在她和陛下摊牌的那一天。” 个中内情,照楹比云雁知道得多,“涉及西南境毅王旧部和姜青野,她可比你想得有决断多了。” 不肯用南疆的毒,那还有东南域的毒北境的毒和岭南的毒,大凉地大物博,想要置人于死地的法子多得是。 “只是她也心软罢了。” 心软?陛下都出气多进气少了,哪里心软了? 云雁这般想了,也这般问了。 “自然是因为奴才啊。”福安从垂花门下走了出来,身上穿着太尉府家丁的皂袍,端着点心缓步走到照楹跟前,放下点心站到了照楹身后。 福安笑呵呵地同云雁打招呼。 “你不是随悬黎走了吗?!”难道悬黎也回来了? 云雁四下张望,却并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英王殿下别看了,只有奴才一个,奴才护主不力,被主子赶回来了。” 云雁满脸地不信,“实际上的理由呢?” “陛下所中之毒再不吃解药就要把他脑子毒傻了。”福安说得那样自然,仿佛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去给陛下解毒了吗?”云雁感到一阵无力,被千斤重压压倒在石凳上,哪怕这般问了,其实也根本不抱什么期待。 悬黎就像是一道缰绳,而悬黎不在,福安就像是脱缰的野马。 “自然是去了。”福安转了转手腕,“若是不去,岂不是违背主子的命令,那主子可就真的不会再允许奴才近身伺候了。” 云雁看着他手上的动作,脑内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宫中那小杂役是你杀的?!” 福安矜持笑笑:“这是自然,宫禁内帷之中,除了奴才,再没一个人有这样的手劲儿和功夫了。” 云雁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瘫坐在石凳上,指尖冰凉。他盯着福安那张笑得人畜无害的脸,只觉得荒谬又惊悚,这个跟着悬黎多年、看似温顺无害的小福安,竟然藏着这般狠辣的身手和决绝的心肠。 “你……你为何要杀他?”云雁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 “这个还要问吗?”照楹淡淡道,“我若是你,我就回去寸步不离地守着陛下,你总不会天真到以为京中只有一股势力想对陛下不利吧?” 照楹运筹帷幄的模样叫云雁觉得十分陌生。 “还有谁?”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畏惧,而是被这层层叠叠的阴谋惊得心神不宁。 温照楹拈起一颗香丸,在指尖轻轻滚动,桂香混着檀香萦绕鼻尖,却驱不散她语气里的冷意:“邓国丈自然是其一,他盼着陛下醒不过来,而贤妃娘娘身怀龙裔,他日诞下皇子,好名正言顺地总揽朝政。还有大凉四境的几路驻军,陛下昏迷的消息一旦传开,他们怕是要蠢蠢欲动了。”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云雁,不动声色道:“当然,还有你这临危受命监国的英王殿下。在旁人看来,陛下昏迷,你是最大的受益者,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就动了心思?” “我没有!”云雁猛地站起身,石凳与青石板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惊得脚边的玉柱“喵呜”一声,蹿到了温照楹身后。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温照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如今京中暗流涌动,人人都盯着龙椅,人人都想从陛下昏迷这件事里分一杯羹。你守着个昏迷的陛下,就像守着块烫手山芋,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福安在一旁附和:“英王殿下,姑娘说得没错。奴才回宫解毒时,亲眼看到邓知州的人在外徘徊,眼神鬼鬼祟祟,若不是奴才出手引开他们,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云雁只觉得头都要炸了,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沉声道:“你们既然早就知道这些,为何不早告诉我?非要等到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才将真相和盘托出?” “告诉你?”温照楹轻笑一声,“告诉你,你会信吗?英王殿下忠君爱国,满脑子都是朝堂的规矩礼法,怕是只会觉得旁人胆大包天异想天开。” 云雁语塞,他不得不承认,温照楹说得有几分道理。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07节 他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若是早些时候知道这些,他或许真的会因为想粉饰太平,做出些不理智的事。 “更何况,”温照楹继续说道,“有些事,知道得太早,反而容易出错。你现在知道了,恰恰是时候。钟太傅的势力还未完全铺开,贤妃娘娘也尚未产子,驻军将领的兵马还未逼近京城,你还有时间布局,还有机会掌控局面。” 她走到云雁面前,距离极近,身上的香气几乎将他包裹:“云雁,你不是一直如兄长一般护着悬黎吗?不是一直想保住大凉的江山吗?现在就是机会。只要我们联手,扳倒钟太傅,制住邓知州,等悬黎回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悬黎能赶得及回来吗?”云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自然能。”温照楹语气笃定,“她走,是为了雾庄乱局,亦是为了联络毅王旧部。等她那边的事情了了,她自然会回来。她心里装着天下,装着百姓,不会真的不管不顾。” 云雁沉默了,他看着温照楹坚定的眼神,看着福安胸有成竹的模样,心里渐渐有了一丝动摇。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陛下昏迷,钟太傅虎视眈眈,邓知州蠢蠢欲动,他若是不做点什么,不仅保不住自己,保不住陛下,更保不住萧氏江山。 “我需要做什么?”云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问道。 看到云雁松口,温照楹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很简单。第一,你继续守着陛下,对外只说陛下仍旧不便见人,稳定朝局,不让有心人有机可乘。第二,看好贤妃,不要让她过多与邓知州接触,避免节外生枝。第三,安心监国,不要胡思乱想坏人计划。” 天平的一头绑着她与悬黎,她能猜到云雁会怎么想,只不过还是敲打敲打才安心。 云雁盯着温照楹眼底的坚定,喉结滚动了两下,终究还是将反驳的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温照楹的敲打并非无的放矢,如今他身陷局中,半点差错都容不得有,只是心底还是一阵钝痛。 “我知道了。”云雁的声音沉得像秋日的寒潭,“但我也有条件,无论后续计划如何,不得伤及无辜,尤其是贤妃腹中的孩子,他是皇室血脉,不该卷入这场纷争。” 温照楹指尖的香丸顿了顿,随即轻笑出声,淡讽道:“英王殿下倒是心善。您大可放心,我们的目标是乱政的奸佞,而非未出世的婴孩。只要邓知州安分守己,贤妃自会平安。” 第119章 云雁脚步轻巧地来, 失魂落魄地走了。 “娘子伤心了?”福安从怀中掏出一包肉脯,拆开油纸包摊在照楹面前,“渭宁的肉脯, 主子交代了, 等娘子心情低落时拿出来。” 切得四四方方的厚肉码了整整两排,酱色锁进了肉里,很不错的成色, 也让人很有食欲。 温照楹垂眸, 桂树的影子落在她脸上, 一半明一半暗。 云雁踉跄远去的背影落在眼底,也挂在心上, 渐渐被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覆盖。 福安将油纸包往她面前又递了递,油香混着肉香漫开来,盖过了空气中浮动的檀香:“主子说,英王殿下看着执拗,实则最重情义,只要点透利弊, 他断不会坐视不管。” “他是不会不管。”温照楹终于收回目光,指尖的香丸被她捏得微微发热,“可他心里,终究是不信女子能主事的。” 她抬手将香丸掷回描金瓷盘, “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那只被惊到的玉柱从她身后探出头,琥珀色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 蹭了蹭她的裙裾。 温照楹弯腰将它抱起,指尖抚过猫毛顺滑的脊背,语气软了些:“虽然他已经算是有识之士, 也不会加害于我们,但我总以为他会欣然站在有我和悬黎的这一侧,只是没想到看似离经叛道的人,这么守规矩。” “可规矩也分好坏啊。”福安挠了挠头,拿起一块肉脯塞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主子当年读书时,那些老学究不也说女子不可论政?可主子做过的事,哪件不比那些酸腐书生强?” 玉柱像是听懂了一般,“喵呜”叫了一声,用脑袋蹭着温照楹的下巴。 她失笑,指尖点了点猫的鼻尖:“你倒是会站队。”话锋一转,神色又沉了下来,“不过福安说得对,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大凉的江山,总不能毁在一群墨守成规的人手里。” “悬黎那边有消息吗?”温照楹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福安咽下嘴里的肉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竹管,递了过去:“今早收到的,雾庄的乱局已经平定,这尾巴也扫得差不多了,主子说,不日就能启程回京。” 温照楹接过竹管,拔开塞子,倒出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娟秀有力,是悬黎的手笔,只寥寥数语,却将诸事交代得明明白白。 最后一行写着“照楹,京中诸事托付与你,万事以自身安全为重”,看得她鼻尖微微发酸。 明明悬黎势单力薄地前往雾庄,面对的是复杂的各方势力和虎视眈眈的渭宁节度使,其中的凶险,可想而知。 “主子还说,让我们留意邓钟二人的动作。”福安补充道,“怕他们狗急跳墙。” 温照楹将纸条凑到烛火旁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眼神渐渐变得锐利:“钟太傅老谋深算,他定是想趁着陛下昏迷,拉拢那个呆傀儡,好继续把持朝政。而邓国丈,野心更大,他想让自己的外孙登上帝位,届时他便是权倾朝野的国丈爷。” 温照楹将灰烬捻碎在掌心,凉风卷着桂花瓣落在她的发间,带着几分凉意。 玉柱跳进她怀里,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琥珀色的眼珠在日光中亮得惊人,仿佛也察觉到了空气中日益浓重的杀机。 温照楹指尖划过猫的耳尖,语气冷得像深秋的霜,“陛下昏迷已有半月,云雁监国虽稳得住表面,却压不住底下的暗流。 钟太傅怎甘心让权柄旁落?邓知州自恃知州与国丈的身份,加上贤妃腹中龙裔,想必也已经蠢蠢欲动。” 福安又塞了块肉脯进嘴,含糊不清道:“那咱们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奴才去把钟太傅府的密道挖出来,再给邓知州的酒壶里加点料,保管神不知鬼不觉。” “不可。”温照楹立刻否决,“现在动手,只会让英王猜忌,反而给了他们倒打一耙的机会。我们要等,等他们露出致命的破绽。” 与此同时,钟太傅府的书房,房门紧闭。 钟太傅身着藏青色锦袍,端坐于太师椅上,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被照楹批过野心勃勃的邓知州,与他相对而坐,二人神色皆是一片凝重。 “英王今日在垂拱殿寸步不让,照这样下去可不行。”钟太傅的眉深深蹙起,吕宿那老匹夫备靠太后,是个油盐不进的滚刀肉,显然是个不能与之谋的。 邓知州不动如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浓茶,沉声道:“慌什么?英王不过是仗着陛下临危受命,他根基尚浅,能撑多久?” 他放下茶杯,指节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关键在于兵权。没有兵权,一切都是空谈。” “可禁军统领直属陛下,如今听令于太后,我们根本插不上手。”钟太傅面露难色,“至于你兖州的驻军,距离京城太远,且将领们态度不明,贸然联络,怕是会引火烧身。” “态度不明?那便让他们明起来。”邓知州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到时候,京中震动,英王自顾不暇,我们便能趁机控制宫城,扶持贤妃腹中的龙裔登基。” “可调兵入京也需时日。这段时间里,若是英王察觉了我们的计划,该如何是好?”钟太傅心下踯躅。 “察觉了又如何?”邓知州冷笑一声,“我们只需制造混乱,让他首尾不能相顾。 邓知州将茶杯重重顿在案上,茶汤溅出杯沿,在紫檀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水渍。 他眼底翻涌着孤注一掷的狠厉,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穿骨的寒意:“英王心软,最重名声,这便是他的死穴。既要起事,那便宜早不宜迟,三日后大朝日,到时候百官齐聚,我们便趁机行事。” 钟太傅指尖摩挲着太师椅的扶手,木纹的凹凸感没能抚平他心头的躁乱。 三日后的大朝会,百官齐聚垂拱殿,那是最公开也最凶险的场合,一旦失手,便是万劫不复。 “大朝会人多眼杂,禁军守卫更是严密,如何动手?”他仍是迟疑,“英王虽心软,却非愚钝,必定会加强戒备。” 邓知州俯身,从靴底抽出一卷泛黄的图纸,摊在案上,正是垂拱殿的布局图,几个角落用朱砂做了标记。 “太傅请看,这几处是垂拱殿的通风暗口。到时在暗口内侧藏死士,都是兖州军里以一当十的好手,只等大朝会时发难。” 他指尖点在图纸中央的御座旁:“英王监国,定会立于御座侧方。届时死士突袭,先控制住他。再由太傅您出面,以‘英王勾结长淮郡主与西南驻军、意图谋逆’为由,号令百官。贤妃腹中龙裔是大凉正统,只要百官俯首,宫城便唾手可得。” “那禁军呢?”钟太傅追问,“太后若是下令禁军平叛,我们如何抵挡?” “太后?”邓知州嗤笑一声,眼中满是不屑,“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就算智计无双,也未曾见过这场面,不足为惧。至于禁军统领,我已许他兵部尚书之位,他定会按兵不动。” 钟太傅看着图纸上的朱砂标记,又看向邓知州胸有成竹的模样,终于咬了咬牙:“好!便依你之计。三日后,我们共图大业!” 二人又低声商议了许久,敲定了每一个细节,直到月上中天,邓知州才悄然离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钟太傅独自留在书房,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他此刻摇摆不定的心。 同一时间,太尉府的内院,温照楹正对着一盏油灯,拆解着福安送来的密报。 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邓党异动,暗口藏刃,大朝发难。” 她指尖捏着纸条,眸色沉沉。 果然,邓钟二人还是选了最直接也最冒险的方式。大朝会百官齐聚,一旦生乱,便是血流成河,民心震动。 温照楹将纸条凑到油灯前,橘黄的光映着她凝沉的眉眼,纸上墨迹很快被火焰舔舐殆尽,化为细碎的灰烬落在铜盘里。她指尖捻起一点灰烬,触感冰凉,正如此刻心头翻涌的寒意。 “大朝会发难,倒是选了个最张扬的时机。”她低声自语,玉柱在她膝头蹭了蹭,琥珀色的眼珠映着灯火,像是能看透人心底的波澜。 垂拱殿内,萧云雁正对着一盏孤灯发呆。 案上堆着一堆奏折,可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温照楹那日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那些关于权柄、关于女子称帝的论调,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殿下,福安公公来过,他让我将此物呈给殿下”玉版轻声禀报,将一封密封的信函递了上来。 云雁拆开信函,看到“暗口藏刃,贤妃为盾”八个字,瞳孔骤然收缩。 他只是想做个闲散王爷,怎么一个又一个地,总是不想让他省心。 他抬眼落在遮住陛下的层层帷幕上,无声叹道:“萧悬黎,我可不帮你收拾这个烂摊子!” 月华之下,悬黎重重打了个喷嚏。 “多事之秋,看来有人念我。”悬黎才将木窗推上一半,一只修长的手摁住窗板,不让她再推动半分,而后姜青野拉开木窗,不由分说地挤进大半个身子来。 “旁人念的,哪有我念的好听。”姜青野眼底波光潋滟,端的是秀色可餐。 第120章 “更深露重, 月照当空,小姜将军这会儿应该已经睡了才是。” 悬黎说着,还是把窗户开了半扇。 姜青野从善如流, 喜滋滋地跳了进来, 落地时衣袂翻飞,如旋开的花,引着悬黎去瞧。 姜青野落地时带起一阵夜风, 裹着院外草木的清冽气息, 拂动悬黎鬓边的碎发。 修身天青锦袍, 腰束银鳞带,腰间佩带的玉穗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风流郎君的装束惹得悬黎多看了两眼,眼底盛着化不开的柔意让悬黎深觉此人来者不善。 “我睡不着,所以来陪陪长淮郡主。”他笑盈盈地走近,目光落在悬黎案上尚未收起的一卷书册上,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纸页边缘,“即便是天大的事也不必你秉烛熬夜吧?就不怕熬坏了身子?” 悬黎合上话本, 指尖在微凉的纸面上顿了顿:“的确也不是什么正经事,此间事已了,该平京城是非了。” “御座上那位有你一半,大凉早成四境霸主了。”姜青野从怀中掏出一个温热的食盒, 放在案上打开,里面是两块还冒着热气的枣泥糕,“刚从后厨拿的, 你晚饭没吃多少,垫垫肚子。” 悬黎拿起一块枣泥糕,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驱散了几分深夜的寒凉。 她抬眼看向姜青野,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勾勒出分明的轮廓,“所以你为何还没歇?是有什么事吗?” “是有事。”姜青野站定,眼中柔情万千,声音放低了些。 悬黎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心跳有些加快。 “萧悬黎,”姜青野的声音有些发颤,“前世我在诏狱之中时,曾立重誓要报答那个救我于水火的人。”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08节 他直到今生才知道那人是悬黎。 “前世大殿斩杀钟璩之后,我却并不痛快,明明他是致使我家覆灭的最后一人,当夜在樊楼吃酒,藏书楼灯火通明,我知道你在那里,这个念头让我开心。” 悬黎抬头,望向他已然水光潋滟的眼底,“你、你是说……” “是!”姜青野忙不迭应下。 只可惜前世留给他们的时间太短了,不然他替陛下巡防回来,他会向太后提亲的。 高阳关下那一箭,不止射中了她,也射中了他,他被长久地困在那一日里。 “今生仿佛一切都在不言中,可我还欠你一句,我心悦你。”从裹挟着家仇的前世跌撞奔向今生,前世他于家于国问心无愧,今生姜庾楼只为萧悬黎活着。 “待回京之后,三书六礼,姜青野叩请长淮郡主萧悬黎许婚,可好?” 悬黎捏着枣泥糕的指尖收紧,甜糯的糕体被捏得微微变形,黏在指腹上,像心头骤然翻涌的温热。 她望着姜青野眼底的水光,那里面映着月色,也映着她怔忡的模样,前世那些模糊的、被战火与权谋掩盖的碎片,忽然在此刻变得清晰。 悬黎笑若皎月,在姜青野执拗的目光里轻轻点头,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好。” 哪怕二人早已心照不宣,听到她答应,姜青野还是猛地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狂喜:“你说……好?” “嗯。”悬黎应着,眼底泛起淡淡的笑意,像冰雪初融,“回京之后,若能平定乱局,护得大凉安稳,我便应你。” 姜青野欣喜若狂,忍不住将她的手微微抬起,放在唇边轻轻印下一个吻,动作虔诚而珍重。 夜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松针的清冽与月色的温柔,拂动着两人的衣袂,仿佛也在为这跨越两世的约定庆贺。 “原来我等这一日,等了两世。”姜青野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满是欢喜,“悬黎,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悬黎看着他眼底的光芒,心中一片柔软。 她知道,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那些未完成的心愿,那些她想走的路,都将有一个人与她并肩同行。 她拿起案上剩下的那块枣泥糕,递到他嘴边:“先垫垫肚子,明日还要赶路回京。” 姜青野笑着张口吃下,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远不及心头的甜蜜。他看着悬黎含笑的眉眼,只觉得这漫漫长夜,终于有了最温暖的归宿。 窗外月色正好,星光璀璨,照亮了两人相握的手,也照亮了回京路上的漫漫长途。 而他们都知道,只要彼此相守,再大的风浪,也能携手渡过。 与此同时,京城太尉府内,温照楹正对着一盏油灯,反复看着手中密信。 温照楹低声自语,指尖在纸上轻轻划过,“没想到邓知州竟然勾结了他们,这下事情更棘手了。” 福安站在一旁,低声说道:“娘子,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温照楹抬眼看向福安,眸色沉沉:“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虽然不能先动手,以免打草惊蛇,但也必须做好万全准备,以防他们发难时,我们措手不及。”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带着桂花香扑面而来,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了些。 “福安,你去联系暗卫,让他们密切监视钟太傅府和邓知州府的动静,尤其是那些前往垂拱殿的暗口,一定要盯紧了,不能让他们的死士轻易靠近。” “好嘞!”福安立刻应下,拍了拍胸脯,“奴才这就去办,保证把他们盯得死死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福安不再迟疑,转身快步离去。 温照楹关上窗户,回到案前坐下。玉柱不知何时跳到了案上,正用小脑袋蹭着她的手腕,琥珀色的眼珠里满是依赖。 她抬手抚了抚玉柱的脊背,轻声道:“玉柱,看来有一段时间不会平静了。我们必须撑到悬黎回来,不能让邓钟二人的阴谋得逞。” 玉柱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喵呜”叫了一声,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指尖,仿佛在给她打气。 温照楹失笑,指尖点了点它的鼻尖:“你倒是机灵。” 大朝会当日,天刚蒙蒙亮,京城里的百官便陆续朝着皇宫的方向赶去。 街道两旁,禁军戒备森严,气氛格外凝重。 垂拱殿内,御座空空如也,上面挂着层层帷幕,遮住了后面端坐的大娘娘。 萧云雁身着亲王礼服,立于御座侧方,神色严肃。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的百官,最后落在了钟太傅和邓知州身上,神色如常。 钟太傅和邓知州站在百官前列,神色平静,仿佛什么都不会发生一般。 但二人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辰时已到,大朝会正式开始。 萧云雁咳嗽了一声,正要开口说话,突然,殿内的几个通风暗口同时传来“嗖嗖”的声响,数十名黑衣死士从暗口内窜了出来,手持利刃,朝着萧云雁扑去。 “有刺客!”百官惊呼一声,纷纷四散躲避,殿内顿时一片混乱。 “保护英王殿下!”不知何人大喝一声,身形一闪,朝着死士扑去。 那人手持一柄长刀,刀光闪过,扛下了刺向云雁的致命一击,长刀一横,便了断了这逆贼的性命。 逆贼倒下,云雁才看清护住他性命的人是本该在北境的姜青野。 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也容不得他疑虑。 禁军匆匆进殿,与死士们缠斗起来。 垂拱殿内,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一片狼藉。 钟太傅见状,立刻走上前,大声喊道:“大家不要慌!英王勾结长淮郡主与西南驻军,意图谋逆,这些刺客都是他的人!今日我们便要替天行道,诛杀逆贼,扶持贤妃腹中的龙裔登基!” 邓知州也附和道:“钟太傅说得对!英王狼子野心,妄图篡夺皇位,大家随我们一起,诛杀逆贼!” 百官们面面相觑,不知该相信谁。 一部分官员被钟太傅和邓知州蛊惑,纷纷附和,想要上前围攻萧云雁。 “荒谬!”萧云雁怒喝一声,拔出腰间的仅用作装饰的佩剑,指着钟太傅和邓知州,“你们血口喷人!本王忠心耿耿,绝无谋逆之心!倒是你们,勾结死士,意图在大朝会发难,谋夺皇位,其心可诛!”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悬黎着大冠礼服,款步而来,身后跟着大相公同一队禁军。 她的目光扫过殿内的景象,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钟太傅,邓知州,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大朝会发动宫变,谋逆作乱!” 钟太傅和邓知州看到萧悬黎,脸色瞬时一变。 他们没想到,萧悬黎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赶回京城,还带来了禁军。 “萧悬黎,你回来得正好!”邓知州强作镇定,大声喊道,“你勾结英王,意图谋逆,今日便是你们的死期!” “谋逆?”悬黎冷笑一声,身后翠幕的长枪指向邓知州,“你勾结渭宁,又从兖州暗中调兵,又在垂拱殿藏下死士,意图扶持贤妃腹中的龙裔登基,独揽大权,这些罪状,你以为能瞒得住吗?” 她从怀中掏出一卷密信,扔在地上:“这是你与渭宁势力勾结的密信,并主犯柘波的亲笔供词,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百官们看到密信,顿时一片哗然。他们没想到,邓知州竟然真的勾结了外敌,意图谋逆。 那些之前附和钟太傅和邓知州的官员,也纷纷后退,不敢再轻易表态。 钟太傅和邓知州脸色铁青,知道大势已去。 邓知州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朝着身边的死士使了个眼色,想要让他们做最后的挣扎。 “还想负隅顽抗?”悬黎眸色如冰,话一出口,身后禁军阵列轰然向前。 姜青野玄甲染霜,将刀给长枪破风而出,枪尖直指邓知州心口,邓知州惊觉锋芒逼近,仓促间抽出佩刀格挡,“铛”的一声脆响,刀身被枪尖震出一道裂痕。 邓宽虎口发麻,踉跄后退时,瞥见身旁死士正欲扑向御座后的太后,厉声嘶吼:“先拿住太后!” “放肆!”姜青野枪势陡变,枪杆横扫如雷霆,将那名死士抽飞出去,重重撞在殿柱上,口鼻溢血。 他余光扫过萧云雁,见他握住了方才自己扔给他的刀,却死死守住帷幕,眼底竟无半分惧色,不由暗自点头。 还算有几分血性。 第121章 大殿上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禁军的甲叶碰撞声与兵刃交锋声交织,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 姜青野玄甲上的霜气早已被热血蒸散,枪尖染血的寒光掠过邓知州惊骇的眼眸, 枪势再进三分, 直逼心口要害。 邓知州拼尽全身力气横刀抵挡,腕骨却在枪尖传来的巨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他看着姜青野眼底那抹毫不掩饰的杀意,心里掠过一阵寒意, 背脊如同过了电一般, 汗毛竖起。 “姜青野!你个不尊圣意的乱臣子贼, 也敢在此猖狂!”邓知州色厉内荏地嘶吼,试图拖延时间。他知道今日之事已无转圜, 只求能多拉几人垫背。 姜青野冷笑一声,枪杆猛然旋动,枪尖顺着刀身滑过,划出一串火星,直挑邓知州握刀的手腕。 “到了此刻,就别玩恶语攻心的那一套把戏了吧, 这对我可无用啊邓国丈。” “噗嗤”一声,枪尖穿透皮肉的声响格外清晰。 邓知州惨叫一声,佩刀脱手飞出,重重砸在地砖地面上。 他捂着汩汩流血的手腕, 踉跄后退,眼中绝望诧异几番交替。 “邓知州,你不会还在等着你的后手支援吧?”悬黎朝前一步, 笃定道:“他们不会来了。” 邓知州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瞪着悬黎:“不可能!他们都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是我邓家的兵, 怎会背叛我?” “邓家的兵?”悬黎眉头轻蹙,用殿上人都能听得分明的声音说道:“且不论这四境之内军民皆归陛下,单论兖州,可不独你一人姓邓。” 大殿之外,一人着银甲持剑缓缓上殿,木簪绾发,神情坚毅,挡在悬黎身前,与邓宽对峙。 “阿爹,认罪吧。”邓奉如板着脸,神情与悬黎莫名相似。 那柄价值连城让她爱不释手的生辰礼,剑指生父。 身怀六甲的贤妃娘娘,也不知在何时站到了太后身旁,亦道:“认罪吧,阿爹,为了邓家族人,也为了阿娘和阿弟。” 邓知州望着挡在悬黎身前的银甲女子又看看满面悲戚的贤妃,瞳孔骤然紧缩,:“元娘,二娘?你们……你们怎会在此?” 邓奉如手中长剑稳稳指向他,剑身映着殿中摇曳的烛火,寒光凛凛:“女儿身为大凉子民,自当护境卫民,而非助纣为虐。”她声音掷地有声,没有半分犹豫,“女儿今日前来,不是为了忤逆,是为了劝你回头。” “回头?”邓知州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捂着流血的手腕狂笑起来,笑声震得殿中烛火剧烈晃动,“哪儿还有头可回?” 邓宽一双眼睛满浸着狠厉的光,扫过殿上众人,好一招釜底抽薪,拿他的女儿来对付他。 他又岂能如这些人所愿呢。 邓宽脖子一横,便往奉如的剑上撞,奉如大惊失色。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09节 邓奉如惊得浑身一僵,手中长剑偏了几寸。 她是铁了心要阻父亲的逆谋,却从未想过要亲眼看着他血溅当场。 这一撤到底不及邓宽的决绝,长剑插进了他的肩头。 鲜血顺着剑身汩汩涌出,染红了前襟,刺目的红让奉如浑身一颤,握着剑柄的手指瞬间失了力气。 邓宽闷哼一声,却借着这股冲劲往前又送了半寸,剑尖几乎要穿透肩胛骨,疼得他额角青筋暴起,眼中却翻涌着疯狂的笑意。 “好……好女儿……”他咬着牙,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果然下手够狠,不愧是我邓宽的女儿!” 贤妃惊呼往前走了两步,却被禁军拦住,只能隔着人唤他:“阿爹!你何苦如此!” 邓宽根本不看她,目光死死锁住邓奉如,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你以为偏这几寸,就能救我?就能让你心里好过些?邓奉如,你记住,今日我若死,便是死在你手里!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弑父的罪名!” 这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邓奉如的心口。 她看着父亲肩头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他眼中那抹刻意为之的怨毒,只觉得喉咙发紧,泪水不受控制地蓄满眼眶却不肯掉下来。 她想拔剑,又怕牵动伤口让他伤得更重;想后退,却被父亲那带着逼迫的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姜青野眉头紧锁,玄甲上的血珠滴落,在金砖上晕开暗红的印记。 他看得分明,邓宽此举根本不是求死,而是想用父女亲情捆住邓奉如,趁机寻找脱身之机。 他提枪上前,枪尖直指邓宽的眉心,冷声道:“邓宽,休要再用卑劣手段胁迫!今日你插翅难飞,速速束手就擒!” 姜青野喊话的功夫,悬黎握住了邓奉如的手,温暖的触感裹住双手,奉如也稳住了心神,她利落地把剑抽了回来,收剑归鞘。 不再看邓宽。 另一侧,钟太傅见邓知州失手,心知大势已去,却仍不死心。 他悄悄后退半步,目光锁定御座后的帷幕,那里端坐的太后是最后的筹码。 只要挟持了太后,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他刚要有所动作,一道寒光骤然袭来。 云雁手中的长剑不知何时出鞘,剑风凌厉,直指他的后心。 “钟太傅,哪里去?” 钟太傅惊然转身,仓促间抬手格挡。 只听“咔嚓”一声,他的手腕被剑风震得脱臼,长剑脱手落地。 云雁步步紧逼,剑尖抵住他的咽喉,眸色冰冷如霜:“你勾结邓宽,构陷忠良,桩桩件件,皆是死罪。今日,该清算总账了。” 钟太傅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还想狡辩:“英王殿下,老夫是为了大凉江山!” “大凉江山?”云雁嗤笑一声,剑尖微微用力,划破钟璩颈间皮肤,渗出细密的血珠,“你一心只为权倾朝野,哪里管什么江山社稷?”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传遍整个大殿。 百官们噤若寒蝉,那些方才附和钟邓二人的官员更是面如死灰,纷纷跪倒在地,叩首请罪:“臣等一时糊涂,被奸人蛊惑,求太后恕罪!” 太后由悬黎搀着,沉声道:“诸位大人皆是被蒙蔽,只要改过自新,可以既往不咎。只究首恶,绝不株连!”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禁军统领快步闯入,单膝跪地:“启禀太后、英王殿下,钟太傅府与邓知州府的余党已被全部肃清,抓获同党三百余人,无一漏网!” 太后点头,云雁的目光重新落回钟太傅身上:“你看到了?你的党羽已被尽数铲除,你再无依靠。” 邓宽彻底瘫软在地,眼中最后一丝希望也化为灰烬。 他望着悬黎,忽然凄厉地笑了起来:“长淮郡主,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老夫苦心经营这许多年,暗桩遍布,你杀了我,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是吗?”悬黎神态平和如见尘埃沙粒,“你以为你的那些暗桩,能瞒得过谁?天子脚下,岂容你等鼠辈作祟,你的那些心腹,此刻怕是已经在黄泉路上等你了。” 她说着,朝身后挥了挥手。 两名禁军上前,将钟太傅和邓知州死死按住。 邓知州还想挣扎,却被禁军反手扭住胳膊,疼得龇牙咧嘴。 姜青野收起长枪,走到悬黎身边,玄甲上的血迹滴落在地,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敢问大娘娘,这二人如何处置?” 太后缓缓道“钟邓二人谋逆作乱,罪大恶极,交由三法司严加审讯,依法处置,以儆效尤!” “遵太后懿旨!”悬黎和萧云雁齐声应道。 禁军押着钟太傅和邓知州向外走去,两人沿途哭喊谩骂,却终究难逃一死。 殿内的百官们看着这一幕,无不心惊胆战,纷纷跪倒在地:“太后圣明,郡主英明,英王殿下忠勇!” 太后抬手,示意百官起身:“诸位大人请起。今日之事,多亏了大家明辨是非,方能迅速平定叛乱。眼下京中刚经历动荡,还需诸位同心协力,稳定朝局。” “臣等遵旨!”百官们齐声应和,神色恭敬。 萧云雁走到悬黎身边,抓着悬黎的胳膊,咬牙切齿地假客气:“悬黎,此次多亏了你及时赶回,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云雁顾及着在大殿之上,扯着个僵硬的笑容跟悬黎咬耳朵,“下次再敢将我蒙在鼓里,我可不同你打这个配合!” 悬黎吃痛,但没抽回手,云雁拿捏着分寸,捏疼了悬黎,但不会让受不住。 “受累了英王殿下,但我想知道,陛下为何还没醒呢?”福安不会再违拗她的心意,必定会把解药带给陛下,按她的计划,陛下今日应该会如同上一世一样,就在这大殿上看着尊敬的老师走向穷途末路。 云雁触电般收回了自己握悬黎胳膊的手,语气表情皆不自然,凶巴巴道:“我哪儿知道,可能陛下不愿意醒呢!!本王半点消息都没收到,杵在宫里给陛下当拥趸,护他周全,保他不死,连媳妇都要搭进去了,这事儿你还要问我!” 悬黎悄悄摊了摊手,识趣地不再多问,越过云雁扶住贤妃,温声道:“我与奉如娘子送贤妃娘娘回宫。” 剩下的局面,自有大娘娘与大相公主持,贤妃娘娘骤经巨变,恐惊胎气。 贤妃神情尚可,只是面色有些苍白,被悬黎与邓奉如一左一右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走出大殿。 殿外的晨光刺眼,与殿内的血腥阴暗形成鲜明对比,她下意识地抬手遮了遮眼,指尖有些颤抖。 方才大殿上父亲的疯狂、兵刃的交锋、百官的叩拜,一幕幕在脑海中翻涌,让她心口发紧,腹中也隐隐传来一阵坠痛。 “娘娘慢些,莫要慌张。”悬黎察觉到她的异样,连忙放缓脚步,声音温和得如同春水,“太医已经在等候,您只需安心静养,万事有我们在。” 邓奉如也侧过头,目光落在贤妃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语气中万分担忧:“阿姐,阿爹他……” 她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贤妃摇了摇头,不避讳道:“是阿爹他……执迷不悟。” 第122章 贤妃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被悬黎与邓奉如搀扶着走出大殿时,晨光如金箔般铺洒在宫道上,刺得她眼眶发酸。 殿内的血腥气被晨风卷着散开些许, 却仍有淡淡的铁锈味萦绕鼻尖, 与宫苑中早开的玉兰花香气混杂在一起,一股子萎靡衰败的气息。 “娘娘,脚下的石阶滑, 仔细些。”悬黎放缓脚步, 目光落在贤妃虚浮的步伐上, 语气愈发温和。 悬黎能感觉到掌心下的手臂微微发僵,贤妃强撑着不愿示弱于人前, 悬黎心底明白镇定,这是不想在自己面前露出怯相而已。 也不去拆穿,只静静伴着她走。 邓奉如沉默地走在另一侧,银甲溅上了父亲的血迹,在晨光下泛着暗红的光。 她时不时侧头看向贤妃隆起的小腹,欲言又止, 方才大殿上父亲肩头涌出的鲜血、眼中怨毒的笑意,还有那句“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弑父的罪名”,如同重锤般反复砸在她心上,让她喉咙发紧。 贤妃轻轻吸了口气, 腹中的坠痛感似乎减轻了些,她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我无碍,只是方才殿内动静太大, 一时有些缓不过神。” 话虽如此,贤妃眉间愁绪没有减半分,她的指尖却仍在无意识地蜷缩,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父亲撞向剑锋时的决绝,还有他那句淬毒的话语。 宫道旁的禁军肃立如松,见三人走过,纷纷垂首行礼,目光中带着几分敬畏。 贤妃知道,经此一役,邓家彻底败了,而她这个身怀六甲的贤妃,能倚仗的也只有肚子里这个孩子。 或许……她还要坚强起来,成为这个孩子的倚仗。 父亲的谋逆之心早已昭然若揭,若不是悬黎早先联络她与奉如,只怕她们连这个保全自己与族人的机会都没有,而今日血流成河的恐怕不只是邓家,而是整个大凉朝堂。 “阿姐,”邓奉如终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阿爹他……或许也是被逼无奈。”话一出口,她便觉得心虚,父亲勾结钟太傅,构陷忠良,甚至意图谋反,桩桩件件皆是死罪,哪里有半分被逼的模样。 贤妃脚步一顿,侧头看向邓奉如,眼底带着几分复杂:“奉如,我们是女儿,却不能因亲情而罔顾国法。阿爹走到今日这一步,皆是他自己选的。”她抬手轻轻抚上小腹,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我腹中的孩子,将来要做个忠君爱国之人,不能让他背负着祖父是逆贼的污名。” 邓奉如闻言,喉间一阵哽咽,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握紧了腰间的剑柄,那是父亲送她的生辰礼,如今却成了刺向父亲的利器。 她不悔,却还是会难过。 悬黎适时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重:“奉如娘子不必自责,你与韵如阿姊深明大义,大义灭亲,朝廷上下必定感激于心。太后已然明言,只究首恶,绝不株连,若不是你及时现身,瓦解了邓知州的心神,今日之事恐怕还要多些波折。” 若不是奉如真的止住了邓宽部下,这事还真有些棘手。 说话间,三人已至贤妃住处。 宫门前,几位太医早已等候在此,见贤妃归来,连忙上前躬身行礼:“臣等参见贤妃娘娘。” 悬黎扶着贤妃坐下,轻声道:“太医,娘娘方才在大殿受惊,腹中有些不适,还请仔细诊治。” 为首的太医连忙应下,上前为贤妃诊脉。 他指尖搭在贤妃腕上,片刻后,神色渐渐缓和:“回娘娘、郡主,娘娘脉象虽有些紊乱,但腹中龙裔安稳,并无大碍。想来是受惊所致,臣开一副安神安胎的方子,娘娘服下后好生静养几日便无虞。” 贤妃闻言,微微松了口气,抬手抚了抚心口:“有劳太医了。” 太医躬身退下,吩咐宫女去煎药。 悬黎看着贤妃苍白的面色,温声道:“娘娘安心在此静养,宫中有禁军值守,不会再有乱子。我已让人去请邓夫人入宫来陪伴你,也好让你宽心。” 贤妃点了点头,眼中露出几分感激:“多谢郡主。今日之事,若不是你,我恐怕……” “娘娘不必多言。”悬黎打断她的话,“你我一见如故,彼此信任,不用这些虚言,娘娘只管好好保重自己,保重腹中胎儿,任凭什么样的火,都烧不到娘娘身上。” 邓奉如站在一旁,看着悬黎从容镇定的模样,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敬佩。 她知道,这次能顺利平定叛乱,悬黎功不可没。 从暗中筹谋,到谋篇布局,再到今日在大殿上步步紧逼,让父亲与钟太傅无处可逃,每一步都离不开她的筹谋。 “郡主,”邓奉如上前一步,语气诚恳,“今日之事,多谢你指点。若不是你提前告知我父亲的谋逆计划,我恐怕还被蒙在鼓里,甚至会成为他的帮凶。” 悬黎看向她,眼中带着几分赞许:“奉如娘子深明大义,能在亲情与国法之间做出正确的选择,实属难得。你父亲虽有错,但你与贤妃娘娘皆是清白之人,不必为他的过错背负太多。”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一位衣着素雅的妇人快步走入,正是贤妃与邓奉如的母亲,邓夫人。 她面带忧色,一进门便快步走到贤妃身边,握住她的手:“元娘,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10节 贤妃见到母亲,心中的委屈再也忍不住,眼眶一红,泪水终于落了下来:“阿娘,我没事,只是阿爹他……” 邓夫人叹了口气,抬手拭去贤妃的泪水,神色复杂:“我都知道了。你阿爹他……执迷不悟,走到今日这一步,也是他的命数。”她看向邓奉如,目光中带着几分心疼,“奉如,苦了你了。” 邓奉如摇了摇头,声音哽咽:“阿娘,是女儿不孝,没能劝阻阿爹。” “这不怪你。”邓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阿爹的心思,我早有察觉,只是没想到他会走到谋逆这一步。你今日之举,是救了整个邓家,若不是你,恐怕邓家上下都要为他陪葬。” 悬黎见母女三人团聚,便起身道:“既然邓夫人来了,我便不打扰了。奉如娘子,你若想留下陪伴娘娘,便在此处安心待着,有任何事,让人去郡主府通报一声便是。” 贤妃连忙道:“郡主,今日辛苦你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悬黎点了点头,转身走出贤妃宫殿,给这母女三人留出说体己话的地方。 刚出宫门,便见姜青野一身玄甲,孤身持枪站在宫道旁等候。 他身上的血迹尚未擦拭干净,玄甲上的暗红印记在晨光下格外醒目,枪尖上的寒光依旧凛冽。 “悬黎。”姜青野见她出来,立刻迎了上去,周身凛冽气势散去唯余温暖。 悬黎看向他,忍俊不禁:“小姜将军,外臣怎么能追到后宫来?” “回郡主殿下,”姜青野沉声道,“你要单独与邓氏姐妹回贤妃宫殿,我自是不放心的。” 就算这二人心思纯善,一心为国,但她们如何能保证身边人各个与她们一心,他不能赌。 悬黎拿出了帕子,姜青野顺势将脸凑了过去,眸子里都漾着笑意,踏着尸山血海的姜庾楼,不知何时起身上又有了些前世那个纯善耀眼的小将军的模样。 “小将军的心意让我感动,但是无需担心,宫禁之中,应当无人能取我的性命。” 二人相携离开,宫殿廊下的奉如望着二人的背影,收回了迈开的脚,虽有些惆怅却也已经释然了,长淮郡主与北境将军,这般看来,其实很相配。 悬黎与姜青野二人默契十足地朝宫外走,大有深藏功与名的架势。 宫道两侧的玉兰花落了满地,被晨露打湿,黏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碎玉。 悬黎与姜青野并肩而行,玄甲与素衣的衣角偶尔相擦,发出轻微的声响,混着远处禁军换岗的甲叶碰撞声,倒也不显得寂寥。 “宫里有主事的大娘娘与王爷,还有温太尉守护宫禁,宫外有少将军,一切都不需要担心了。”悬黎脚下不停,目光扫过廊下肃立的禁军,与姜青野一起盘算如今的形势。 “文德殿的那一位还没醒呢,这事不需要介入吗?”姜青野虽然这样问,但其实他并不在意陛下的死活。 只是萧风起若是此刻死了,会变得有些麻烦,这与悬黎平稳过度的想法背道而驰,会给悬黎添上许多麻烦。 悬黎闻言脚步微顿,目光落在宫道尽头那片朦胧的晨光里,语气平淡却藏着笃定:“他应当会醒。” 只是不知何时会醒。 姜青野侧头看她,玄甲上的暗红血迹被晨光映得愈发清晰,枪杆在他手中握得平稳:“这么笃定?福安公公说陛下中毒颇深,昏迷这许久,终究是变数。” “没有变数。”悬黎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裙摆扫过地上的玉兰花瓣,带起细碎的露珠,“萧风起的命硬,而萧云雁心软。” 他不会真把陛下药死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况且,他现在还不能死。眼下朝局刚定,钟邓余党未清,若是天子驾崩,各方势力必定蠢蠢欲动,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动荡,又要卷土重来。” 姜青野了然点头。他向来不管朝堂纷争,只愿护着悬黎周全,可也清楚,悬黎要的从不是一时的安稳,而是大凉真正的清宁。 萧风起活着,便是稳定朝局的最好筹码。 第123章 秋风起, 满地黄叶堆积,照楹抱着玉柱站在廊下,看福安以极其利落的手法拧断了刺客的脖子。 照楹眼底生寒, “看来京城里也不都是傻子, 已经都能顺藤摸瓜找到我这里来了。” 目标明确直冲她而来,显然与她爹这个殿前太尉无关,只是与她这人有怨。 “娘子, 您可没露过相, 这都能闻着味儿过来, 可真是阴沟里的老鼠,专干那不入流的勾当。” 说话间, 福安又抓碎了一个刺客的前襟,一手阴毒的功夫,叫刺客都有些怯了。 对阵之时,最忌生怯,转眼之间又被福安手刃一个。 “旁人或许会为追寻背后之人留下活口,但我可不会。”福安漫不经心, 掌心还沾着暗红血渍,方才拧断人脖子时的利落劲儿悉数隐去,仿佛小鱼小虾,不值得他使出全力。 福安眼神一凛, 冷声道:“我只会留下所有人的性命,去向主子邀功!” 七八个刺客已经在福安手底下过了一遍,喉头咯咯作响, 嘴角溢出鲜血,双目圆睁,不过瞬息便没了气息。 这些人被福安拧断了脖子, 整齐地排成两列,像是裹了面糊要被丢下滚油锅的鱼。 这如烹小鲜的手法看得照楹有些反胃,她抱紧了怀中的玉柱,小狸奴被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嗷呜嚎叫着想脱离照楹的怀抱。 好好一身蜀锦被猫爪子抓得勾了丝,照楹只得放开小猫,小猫轻盈一跃,跳到台阶下,扭着肥身子三两下攀上了垂花门前那人的肩。 毛茸茸的脑袋贴着来人的下巴蹭来蹭去,时不时地唔一声。 “照楹姐姐虐待你了吗?怎么突然这么黏人。”悬黎提了提肩膀,撑着玉柱不让她掉下来。 “天地良心,一天三顿好鱼好肉,猫主子还胖了不少呢!” 照楹听到悬黎的声音,排成两列的断头刺客也不恶心人了,翩飞的裙角如同随风起舞的蝶,这小女儿情态叫福安叹为观止,前次见英王殿下都没这般热切呢。 照楹把玉柱抱开,放进跟上来的福安的怀里,拉着悬黎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都瘦了!看来雾庄的生活果然很苦。” 又看一遍稍稍放了些心,“幸好没有受伤。” 照楹根本没看见跟在一旁的盔甲染血,气势凶狠的小姜将军,拉着悬黎往屋里走。 从始至终,照楹也没问今日朝堂之上结果如何,悬黎也没想要去说,仿佛二人早有默契,万无一失。 福安嘿嘿一笑,拦住了神色冷淡的姜青野,“那就劳烦小将军同奴才一起搬搬刺客吧。” 福安下巴一抬,往旁边站了一步,让姜青野看清楚了在他身后躺的整整齐齐的两排刺客。 姜青野将手里的枪随意搁在一旁,难得地夸了一句,“这手法真不错。” 看来不光在永乐驿杀刺客时放了海,福安在前世刺杀他时也是留了手的。 “为何不留个活口?”留了活口才方便给幕后之人定罪。 福安无所谓地摆摆手,“将军着相了,此时什么都尘埃落定,不需这几个刺客增添什么筹码,而我一个不留,后头若是还有人也得掂量掂量,是不是能够全身而退。” 福安双手一背,认认真真道:“主子都倒了,他们这么拼命给谁看?只有我这样的忠仆才会为了主子赴汤蹈火,而我的主子,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不会使我沦为丧家之犬。” 福安见缝插针地表忠心,既是真心话,也是说给这未来姑爷听的。 姜青野的心神却在别的上头,由衷赞道:“不愧是跟在悬黎身边的福安公公,足可以朝臣论论心计。” 福安与有荣焉,不知想到什么,脑袋又耷拉下来,“一切还未尘埃落定,主子应当会接着派我保护照楹娘子。” 姜青野闻言挑了挑眉,目光扫过那两排僵直的刺客尸体,玄甲上的暗红血迹被秋风卷着的枯叶轻轻蹭过,留下几道浅痕。 “悬黎既放心让你留下,自然是信得过你的本事。”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长枪,枪尖在晨光里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现下看来,不仅是信得过,更是委以重任了,没想到太尉府藏着的眼线不少,福安公公万事小心。” 福安咧嘴一笑,露出几分与他阴狠手段不符的憨态:“将军放心,奴才别的不行,这点子眼力还是有的。照楹娘子性子纯良,却是个有主见的,奴才跟着她,定不会给主子添麻烦。” 他说着俯身,单手提起两个刺客的后领,像拎着两袋米般往墙角阴影处走去,“这些东西得处理干净,免得污了娘子的眼。” 姜青野没动,只是站在廊下看着他利落处置尸体,目光却不自觉飘向屋内。 窗棂上映着两道纤细的身影,照楹正忙着给悬黎倒茶,动作轻柔,而悬黎坐姿闲适,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杯沿,两人低声说着什么,偶尔传来几声轻笑,竟让这刚染过血的庭院多了几分暖意。 他收回目光,心下少安,连日来悬黎殚精竭虑,步步为营,今日对着温娘子,卸下几分防备,难得松快了些。 屋内,照楹将一杯温热的雨前龙井推到悬黎面前,鼻尖萦绕着茶香与兰香交织的清雅气息,方才廊下的血腥气总算被彻底冲淡。 “你在雾庄那战火纷飞的地方住了那么久,又马不停蹄地赶路回京朝堂平叛,定是没好好歇息。”她看着悬黎眼底淡淡的青黑,语气里满是心疼,“今日既然来了,便在我这里好好歇半日,什么都别想。” 悬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香醇厚,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连日来的疲惫。“好。”她应得干脆,目光扫过屋内陈设,墙角的兰花长势喜人,窗台上摆着几卷摊开的书,砚台里还凝着半池墨,处处透着生活的烟火气,“你这里倒是清净,比毅王府和宫里都自在。” “不过是个普通女儿家的闺房罢了。”照楹笑了笑,指尖划过桌面的雕花,谦虚得有些言不由衷。 二人相识的年头太长了,一个眼神便足以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 悬黎看得出来照楹眼底淡淡的忧虑,哪怕她为了不让自己担心掩饰得很好,悬黎甚至都知道她在愁什么。 悬黎转了转自己手中的茶盏,清了清嗓子,状似无意一般提道:“今日陛下还没醒,情况似是没有好转,我为了避嫌,未登垂拱殿,不知情形究竟如何。” “陛下还没醒?”照楹诧异,“我下的毒在那茶叶里,都未进陛下的嘴里,而你从前那一道,福安已经给陛下解了,他绝不会违拗你。” “是啊,为什么呢?”悬黎双手托腮,十分无辜地看着照楹。 照楹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你的意思是说,是云雁左右了这件事?” 照楹多少年没发出过这么尖利的声音了,悬黎都微微瞪大了眼睛。 “咱们这位拥护陛下的英王殿下前几日特意来太尉府找我的麻烦了!” 照楹像是个在外受了欺负回家告状的垂髫小儿,被勾起了怒气和委屈,语气都急迫起来,“他来质问我是不是有不臣之心,话里话外指责我女子之身竟然妄图染指政事,末了还装腔作势地要我饶过贤妃肚子里的孩子!” 哪怕已经过去了许多日,哪怕是照楹这样温婉大气的女子,提起云雁的种种还是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怒锤萧云雁狗头。 “我算是知道了,我在他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照楹没好气地想,她在萧云雁心里,俨然是个野心勃勃、诡计多端、草菅人命的蛇蝎女子。 “他都快把维护官家四个字刻脑门上了,他?他会出手加重陛下的伤情给咱们创造机会吗?” 天要下金子了吗? 悬黎被照楹陡然拔高的声音惊得眨了眨眼,指尖捏着的茶盏轻轻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望着照楹气鼓鼓的模样,眼底漫开笑意,伸手捏了捏她拍了拍照楹的手:“瞧你这模样,我已经能想象他说这话时的气人样子了。” 悬黎与她同仇敌忾,“你我三人一同长大,难道他还不懂你的为人吗?我可是记得云雁还曾同陛下力争要娶你为妻呢,他竟然不懂你吗?” “娶我?”照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脸上腾地泛起红晕,随即又被怒气取代,“他想得美!等我以后位列三公,俊美妖孽,温柔魁梧,出挑的郎君我一样养一个,一旬日不重样,不劳英王殿下为我费心!” 悬黎被她这番豪言壮语逗得“噗嗤”笑出声,指尖点了点她泛红的脸颊:“好哇,等你位列三公,我便帮你搜罗天下俊才,凑够一旬不重样的郎君,叫他萧云雁痛心疾首,悔青肠子。” “这可是你说的!”照楹立刻顺坡下驴,方才的怒气消散大半,只余几分半冷着脸,“到时候我要让他知道,错过了我温照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损失!” 话虽如此,她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茶杯边缘,眼底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怅然。 一同长大的情意,她能接受任何人来与她说那番话,唯独不能接受那人是萧云雁。 而那番话不论是不是他的真心话,既出口了就没那么好收回去!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11节 第124章 禁军押着钟太傅与邓知州的脚步声渐远, 殿内血腥味仍未散去,与殿上烛火的暖意交织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凝重。 太后在潇湘姑姑的搀扶下缓缓落座御座旁的凤椅,虽经方才变故, 鬓发微乱, 眼神却依旧沉静如深水,不见半分惊惶。 她抬手轻轻按压眉心,指尖掠过描金凤纹的椅扶, 沉声道:“诸位大人, 方才殿上之事, 想必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钟邓二人包藏祸心, 勾结党羽,意图谋逆,若不诸位忠良之士当机立断,后果不堪设想。” 话音落地,殿内鸦雀无声,百官垂首而立, 无人敢接话。 那些方才曾附和钟邓二人的官员,此刻更是头埋得更低,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户部侍郎偷偷抬眼,瞥见太后平静却锐利的目光扫过殿中, 心头猛地一颤,连忙又低下头去。 他方才一时糊涂,被钟太傅以晋升相诱, 在殿上附和了几句,此刻只盼着太后真能如方才所言“只究首恶,绝不株连”。 太后似是看穿了百官的心思, 继续道:“哀家方才已经说过,只究首恶,绝不株连。凡是被钟邓二人胁迫、蛊惑,未曾真正参与谋逆之举的,只要诚心悔过,既往不咎。但有一点,今日之后,若再有人敢私结党羽、觊觎权柄,定不轻饶!” 最后一句话,太后语气陡然加重,凤威毕露,震得殿上烛火又是一阵摇曳。 百官齐齐跪倒在地,高声道:“太后圣明!臣等不敢!” 大相公跪在前列,不动如山。 跟在他身后的门生却由衷暗叹太后此举实在高明,既安抚了多数官员,避免了朝局动荡,又敲打了心存异心之人,一举两得。 钟太傅为官多年,邓宽亦是一方大吏,二人俱是经营多年,党羽众多,若真要逐一清算,怕是会牵连甚广,届时京中刚刚稳定的局面又将陷入混乱。 太后此举看似宽容,实则是免了大凉一场风波。 “起来吧。”太后抬手示意,目光落在神思不属的云雁身上身上。他锦袍染血,有几分出神。 太后移开眼,温声道:“邓氏奉如,身为邓家女儿,却能明辨是非,弃暗投明,护境卫民,哀家心甚慰之。贤妃身怀龙裔,却能深明大义,这份勇气与担当,实属难得。” 太后看着堂下神色各异的百官道:“此事与此二人无关,皆是钟邓二人执迷不悟。哀家想,封邓氏奉如为‘忠义县主’,赏黄金百两,绸缎千匹,另赐府邸一座。贤妃,深明大义,特赐凤钗一对,锦缎百匹,宫中用度加倍,望她安心养胎,为陛下绵延子嗣,开枝散叶。” 这般处置,既肯定了二人的立场,又未曾因其父之罪而迁怒,百官自是无有不服。 礼部尚书暗自思忖,太后此举不仅安抚了邓家二女,更是做给满朝文武看,只要忠心为国,即便身有牵连,朝廷也不会亏待,这无疑能安定人心。 太后接着道:“如今钟邓二人已被拿下,但朝局仍需稳定。哀家有几项安排,诸位大人听好。” “其一,三法司即刻审讯钟邓二人及其核心党羽,务必查清所有参与谋逆之人,以及他们暗中转移的财产、私藏的兵器,一一登记在册,依法处置。审讯过程中,不得徇私舞弊,也不得屈打成招,务必做到公正严明。” 大理寺卿连忙出列领旨:“臣遵旨!定当秉公办理,绝不辜负太后信任。” “其二,京中防务暂交英王与姜少将军全权负责。”太后看向云雁,“云雁,你即刻调遣禁军,加强京城各门守卫,严查出入人员,防止钟邓余党作乱。同时,安抚城中百姓,告知他们叛乱已平,无需惊慌,确保京中秩序稳定。” 云雁躬身领旨:“臣遵旨!定当守住京城,护百姓安宁。” “其三,吏部与户部需通力合作。”太后继续道,“吏部尽快核查朝中官员,凡是与钟邓二人有牵连且情节严重者,一律罢官查办;空缺的职位,从忠良之后、有才干之人中选拔填补,不得任人唯亲。户部则需清点国库,查清钟邓二人是否有贪污之嫌,确保民生稳定。” 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连忙出列领旨:“臣遵旨!” “其四,礼部着手筹备祭天仪式,告知上天叛乱已平,祈求国泰民安,也是为陛下祈福。” 礼部尚书领旨:“臣遵旨!” 太后的四则政令,将审讯、防务、官员任免、民生安抚与督查都布置妥当,面面俱到。 太后话音落下,殿内烛火摇曳,映得百官神色各异。 那些方才还心存忐忑的官员,此刻见太后政令分明、处置有度,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却仍不敢有半分懈怠,皆垂首静立,等候后续谕示。 “退朝吧。”大娘娘在潇湘圆荷的搀扶下起身离开。 “退朝——” 福兴公公尖细却沉稳的唱喏声在大殿中回荡,与殿外天光交织在一起。 百官们躬身肃立,目送太后在潇湘姑姑与圆荷的搀扶下,踩着描金绣凤的裙摆缓缓离去,凤袍下摆扫过冰凉的金砖,留下一道暗哑的摩擦声。 直到那抹尊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之后,百官们才如蒙大赦般挺直了微僵的脊背,却依旧不敢有过多喧哗,只是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缓步退出大殿。 户部侍郎走在人群中,后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黏腻难受。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帕子,指尖泛白,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殿上太后那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 钟邓二人倒台,他这几句附和之语,若是被吏部核查出来,虽不至于被定为谋逆同党,可也难免会被打上“党附奸佞”的烙印,仕途怕是就此终结。 “侍郎大人,留步。” 身后传来一声温和的呼唤,户部侍郎心头一跳,转身望去,只见吏部尚书正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吏部尚书是朝中老臣,素来以公正严明著称,此次吏部负责核查官员,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侍郎连忙躬身行礼:“尚书大人,不知有何吩咐?” 吏部尚书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侍郎大人,方才殿上之事,太后已有明谕,只究首恶,不株连无辜。你虽一时糊涂附和了几句,但并未参与谋逆核心,只要在吏部核查时如实禀报,诚心悔过,想来不会有大碍。” 他眼中闪过一丝感激,连忙道:“多谢王大人提点,下官定当如实交代,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尚书大人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周围神色各异的官员,轻声道:“如今朝局初定,太后意在稳定,不愿大兴牢狱。但也不可心存侥幸,该说的话要说清楚,该认的错要认明白,这才是保全自身的正道。”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留下户部侍郎在原地,心中稍稍安定了些,却依旧不敢有丝毫松懈。 大殿之外,云雁与姜青源并肩而立,玄甲与锦袍上的血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云雁依旧有些心不在焉,方才殿上的厮杀声、兵刃碰撞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钟太傅与邓宽的嘴脸,邓奉如与贤妃的悲戚,最后定格在他眼前的,是照楹那胸有成竹的深沉面色。 “殿下,”姜青源沉声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太后命我二人全权负责京中防务,我这就去调遣禁军,加强各门守卫。” 他看得出英王有心事,如今这多事之秋谁又能没有心事,更何况,他是一品亲王。 不过这轮不到他来关心过问,姜家只管做好分内事守好北境护好大凉百姓。 这朝堂之事再如何诡谲,这片阴云也拢不到他家头上去。 云雁回过神,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锦袍上尚未干涸的血迹,那触感黏腻而真实,提醒着他生死搏杀并非梦境。 他看向姜青源棱角分明的侧脸,对方眼中只有坚毅与沉稳,这份置身事外的笃定,倒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辛苦少将军了。”云雁声音微哑,“四门守卫务必严密,尤其是钟太傅的门生故旧与邓宽在京中的亲信,绝不能让他们趁机逃脱或串联。城中告示之事,我会亲自安排,务必让百姓安心。” 姜青源躬身领命:“殿下放心,此事交给我,定不辜负太后与殿下所托。”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去,玄甲碰撞发出的铿锵之声,在宫道上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份决绝,只撑到回府。 撑到他见到自己那位险些被押回京城受审却峰回路转救驾有功的胞弟。 他一手带大的弟弟,恭恭敬敬地把他请到堂上,礼数周全地呈给他一杯热茶。 一闻茶香便知是他素日爱喝的君山银针。 姜青野端正行礼,头和身子都伏得低低的,大声说道:“恳请兄嫂同我一起送悬黎登上帝位,而后我入主中宫,与她完婚。” 平地起惊雷,将姜青源奉行的那句姜家不涉党争只护百姓的准则炸了个粉碎。 “你说什么?”这四个字像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又完全不像,姜青源连自己的手指头已经伸进滚烫的茶水里都没感觉出来。 “我知道,”姜青野盘算得头头是道,“父亲仍在,要兄嫂提亲是不大好,但阿爹远在北境,一来一回要耽搁不少时日而且若是先提亲再登基,姜家这像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破坏了我待悬黎的心意。” 所以先保悬黎登位再论婚嫁,最是稳妥,亦能堵住悠悠众口。 “我问得是这个吗?!”姜家大哥高吼一声,茶盏一扔便提枪要打。 ----------------------- 作者有话说:青源:祖坟炸了[烟花]养出了个这么有主意的。 第125章 “兄长, 你听我说,”姜青野话还未说完,姜青源的枪尖便挑了过来。 姜青野立时回身闪避, 还是晚了一步, 枪尖擦着轻甲划出一阵火花,留下好长一道划痕。 被枪尖划过的轻甲已经片片开裂,连姜青野的袖子都被割成了两片。 “大哥你来真的?!”姜青野看着再度横过来的枪尖下腰闪避, 从长枪侧方转上去伸手去夺。 他这一手在少将军的意料之中, 少将军借势用枪杆在他背上重重一拍, 而后又拿枪杆击他腿弯。 姜青野吃痛,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他在文德殿上都未曾受这么重的伤,嫡亲兄长下手可比叛党狠多了。 少将军的枪尖不偏不倚地抵在姜青野颈侧。 “娘亲画像在上,为兄给你一个机会重新说,为兄可既往不咎。” 少将军冷脸一张,横眉冷对,仿佛姜青野说不出个让满意的话来, 他就要送姜青野下去见娘亲。 “悬黎要坐上那个位置,我要与悬黎成婚。”姜青野不改初衷,顶着锋利的枪尖认真重复了一遍。 “好,真好啊, 乱臣贼子长到我家里了!”姜青源将枪高高举起,眼瞧着便要扎下去。 “阿爹!”慕予冲进来蚍蜉撼树一般紧紧抓住枪杆,“兄友弟恭, 是您教给我和岁宴的,您怎么能把自己说过的话吃进去呢。” 岁宴紧随其后,同慕予一起紧紧抱着枪杆, “对啊对啊,二郎喜欢郡主娘娘,你就让他嫁吧。” 什么?! 青源一个头两个大。 碎嘴子岁宴喋喋不休,“阿爹,虽然将来我同慕予不论谁当国公爷都会好好赡养嘴毒心黑脾气差人缘不好的二郎,但是您真忍心看着好不容易成家有望的二郎孤独终老吗?” 姜青野的眼光比少将军的更吓人,偏偏岁宴还一副要与他共存亡的架势。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亲侄子,这是他嫡亲的侄子。 噗嗤。 慕予显然修炼还不到家,笑出了声,看了眼父亲和二郎仍旧剑拔弩张,眼睛乱眨两下,低下头去,忍了两息还是没忍住,肩膀一抖一抖地笑个不停。 堂内凝滞的气氛被这一阵笑声打破,少将军也没心情再持枪动手,他松了手,岁宴和慕予举着枪站到角落里,生怕阿爹再对二郎动手。 “你与长淮郡主两情相悦,我自是会去替你提亲,可那等悖逆之言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 长兄没叫起,姜青野跪得笔直。 “兄长,你当真以为咱们姜府能独善其身吗?” 姜青源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修身自持,才是武将本分。”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12节 “那是在北境时的本分。”姜青野戳破大哥的一厢情愿,“大殿之上倒下一个手握重兵且心怀叵测的知州了,边境上也少了一个野心勃勃的节度使,如今的军权,已经三分了。” 那作为这三者之一,北境军想独善其身,岂不是痴人说梦。 “在汴京城里,即便大哥想明哲保身置身事外,事情也会自己找上门来。”不然大娘娘怎么会在京畿一众太尉里点中了他同英王一起布防。 大娘娘,已经开始动了。 可没留给他们时间观望。 姜青源哑口无言,愣了半晌想说些什么,姜青野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大哥要做纯臣,无可非议,但我想问大哥一句,大哥想做忠于谁的纯臣呢?” 是躺在榻上生死不知的陛下,还是垂帘在后老谋深算的大娘娘? “如今这形势,天下究竟握在谁手里,大哥不会看不出来,大娘娘下一步是不是要收我姜家手里的权呢? 若是大娘娘扶植新君,英王耳根软,今日对卫国公府倚仗可能明日便视为眼中钉,而若是贤妃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这孩子的母后会不会想到,大殿之上,是我坚定地站在郡主一侧,拿下了她的父亲呢? 陛下能否有圣体康健的人那一日犹未可知,就算有,他不会长久地容忍姜家执掌北境。” 这些事,青源都未曾细想过,他只想助英王平息了动乱,请旨带着一家人回北境去。 “既然无论哪种可能,大凉的天下都是女人来掌管,那何不推举一个心怀天下爱民如子的上去。” 在青源惊异的目光里,姜青野缓缓站起身,坚定地说:“萧氏皇族之中,唯有萧悬黎。” “她本就手握西南驻军,无需军符政令即可调兵遣将,她的母亲,原毅王妃,可是随秦照山去了岭南,大哥,我们如今,不过是顺应大势而已。” 姜青野把所有情形都往严峻里头说,说得姜青源的心七上八下,握着枪杆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指节突突作响。 他从未想过,自家这个一向看似跳脱、只知在沙场冲锋的二郎,竟藏着如此深的心思,将朝堂局势剖析得这般透彻。 “顺应大势?”姜青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畏惧,而是被这颠覆性的言论冲击得心神震荡,“二郎,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浑话?长淮郡主是女子,大凉开国以来来,从未有女子登上帝位的先例!这不是顺应大势,这是谋逆。” 姜青源的态度却和缓下来,向姜青野陈述此事究竟有多大逆不道。 “先例是用来打破的。”姜青野挺直脊背,颈侧方才被枪尖抵住的地方还残留着微凉的触感,不为所动道:“大哥只记得祖制,却忘了祖制的根基是民心所向、天下安定。如今陛下缠绵病榻,命在旦夕,大娘娘垂帘,若再循规蹈矩,会让大凉陷入更大的内乱,到时候流离失所的是百姓,血流成河的是疆土,这难道就是大哥想要的忠君爱国?” 姜青野的话不轻不重地砸在姜青源的心上,砸得他默然不语。 姜青源怔在原地,脑海中浮现出北境的漫天黄沙,浮现出戍边将士浴血奋战的模样,浮现出百姓们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的惨状。 他修身自持、效忠君主便是武将的本分,这也没什么错,可正如二郎所说,当下官家无法再维系天下安定,祖制已成为桎梏,那这所谓的“本分”是否也该有新的定义。 “阿爹,二郎说得好像有道理哦。”岁宴抱着枪杆,歪着脑袋插话,他虽然年纪小,听不懂太多朝堂纷争,却也知道百姓安居乐业才是最重要的,“之前听先生说,前朝还有女帝呢,只要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女子当皇帝又有什么关系?” “岁宴住口!”姜青源厉声呵斥,他平日里不肯对这两个儿子多加管束,任凭其恣意生长,此刻却被这股自由不羁堵得哑口无言。 慕予连忙拉了拉岁宴的衣袖,示意他别再多说,可自己却忍不住小声道:“阿爹,二郎既然敢这么说,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郡主娘娘聪慧果敢,待人宽厚,比很多很多人都要厉害!” 姜青源看着他们一脸认真的模样,再看看面前神色坚毅的弟弟,心中的坚冰似乎开始松动。 “即便长淮郡主真能如你所说,心怀天下,爱民如子,”姜青源的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审视,“她手握西南重兵,势力已然庞大,姜府这一份助力,没那么关键,若真让她登上帝位,即便你与她当下情浓,若是往后与你心生嫌隙,兰因絮果,你又当如何?姜家又能落得什么好?” “大哥多虑了。”姜青野展颜,心知这事有门,坦诚道:“我选她,不仅是因为我心悦与她想与她结成夫妻,我选她,是相识这一路来,我看着她谋划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个选择和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大凉。” 若他是悬黎,前世被利用殆尽,今生定是要所有人都生不如死,可萧悬黎没有,尽管遭遇不公,依旧心怀天下。 单就这份心胸已然胜过萧风起百倍。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姜家,无论谁掌权,我们姜家手握北境重兵,始终都会是被忌惮的对象。” “除了悬黎。”姜青野言之凿凿。 “她除却皇族身份,亦是将门之后,却权散兵的事她做不来。我们主动顺应大势,辅佐悬黎登基,是从龙之臣,将来她若真能开创盛世,姜家之功不可磨灭,北境的安稳也能得以保障。” 姜青源也不得不承认,青野的话句句在理。 这些年他驻守北境,虽远离朝堂纷争,却也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姜家世代为将,手握重兵,早已是朝堂上许多人眼中的钉刺,迟早会被吞噬。 “可此事牵连甚广,稍有不慎,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祸。”姜青源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他并非贪生怕死,只是不能拿姜家世代累积的基业和北境数万将士的性命去赌,赌那个不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可能。 “所以姜家不会战队。”青源不容置疑地下了定论,“但姜家二郎可以。” 少将军平视姜青野,按了按姜青野方才被打的胳膊,语气从未有过的平和和认真,“即便你说得都对,姜家也不能站队,北境军也不能,北境军是大凉的屏障,护佑的大凉百姓,不是争权夺利的工具,北境鹰旗,永不染权欲。” 这是姜青源的赤诚,也是姜家骨子里的传承,除了旁逸斜出的姜青野,姜家历代都拿命践行这份赤诚。 姜青源收回按在他胳膊上的手,指尖划过他甲胄上的裂痕,温声道:“姜家不能赌,可你是我姜青源的弟弟,你想走的路,大哥不拦你。”他转身看向角落里还抱着长枪、大气不敢出的两个儿子,眉头微蹙,“把枪放下,退出去。” 岁宴吐了吐舌头,拉着慕予悄悄溜了出去,临走前还冲姜青野挤了挤眼睛。 “提亲的事,我会传信给父亲,与你大嫂一同斟酌,这个你不用操心。” 姜青野看向大哥,难得地有些疑惑。 少将军笑了声,“既是两情相悦,何必等到大局落定。” 第126章 汴京城比雾庄天黑得晚, 气候也暖,这一场险些动摇国本的闹剧,从幕起到幕落也没走过一个白日。 长淮郡主吃完了照楹亲手烹饪的炙鸭与汤饼天都还没黑。 “此时若是再来一盏错认水, 那真是不辜负这一桌好饭食。” 有肉又怎能无酒。 照楹给悬黎夹了一块炙牛肉, “没酒,但有果子露,已经派人去取了。” 今日还长, 沾一身酒气怕是不太好。 照楹和悬黎对视一眼, 明白对方心底都晃过这么一句。 也像是要印证这念头一般, 果子露还没来,福兴公公先来了。 福安引着自己干爹候在屋外, 半开的木窗下,福兴公公和悬黎隔窗对视。 “郡主,大娘娘派奴才来接您进宫去呢。”他才开口,悬黎便知道,大娘娘的原话绝没有这般温和。 “姨母转性子了?说话这般温柔了?”果子露她今日是等不来了,只怕是要到垂花殿去喝一盏浓茶压压肉味了。 汴京城的暮色总带着几分缠绵, 日头斜斜挂在宣德楼的飞檐上,金红的光把青石板路染得暖融融的,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脂粉香、炊饼香,还有悬黎方才吃过的炙肉焦香。 悬黎提着裙摆走出偏厅, 指尖还残留着炙鸭的油润香气,太尉府的一个小丫头跟在身后,手里拎着一方素色食盒, 里面装了两碟蜜饯并两碟肉脯,是特意给悬黎留的零嘴。 福兴公公站在庭院里,一身暗紫色蟒纹宫装, 腰间系着墨玉牌,见悬黎出来,原本紧绷的脸堆起大大的笑脸。 “郡主,车驾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大娘娘还在垂花殿等着呢。”他眼角的皱纹里都带着些仿佛见家中晚辈出息的欣喜,但话却格外谨慎,“今日这事……闹得有些大。” 她走到福兴公公跟前时,福兴公公又压低了声音对她说:“大娘娘说了,猴崽子惹出来的乱摊子,总得自己收拾了,才不许她躲清闲。” 悬黎眨眨眼,这的确是大娘娘会说出来的话。 “那我们走吧。” 汴京城的夜市已经渐渐热闹起来,街道两旁的店铺纷纷挂起了灯笼,叫卖声此起彼伏。 卖炊饼的、卖糖葫芦的、卖面人的,还有说书的、杂耍的,熙熙攘攘,一派繁华景象。 悬黎听着喧嚣之声,掀帘去瞧,汴京一如往昔繁华之下,欣欣向荣,完全没被白日里宫禁中刀剑相向的情形影响。 这是她想永远看到的景象,也是她期盼四境皆此的景象。 马车行得不快,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皇宫南门。 宫门处的侍卫见是福兴公公领着的车驾,连忙放行。 马车沿着宫道缓缓前行,两旁的宫墙高耸,路灯昏黄,映得树影婆娑,气氛比宫外肃穆了许多。 到了垂花殿外,悬黎下车,福兴公公引着她往里走。 殿内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大娘娘正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一卷奏折,眉宇舒展,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潇湘与圆荷两位姑姑侍立一旁,皆是面色平和,静谧美好。 “大娘娘。”悬黎走上前,屈膝行礼。 大娘娘抬眼看向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舒展的眉宇紧绷起来,佯怒道:“居然还要叫哀家着人去请,长淮郡主还真是深藏功与名。” 悬黎端着笑,睁着一双无辜的凤眸,并不接话。 大娘娘指了指旁边的一张锦凳,语气仿佛依旧带着几分不悦,“坐吧。” 悬黎依言落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锦凳边缘绣着的缠枝莲纹样,鼻尖萦绕着殿内清冽的檀香,与方才身上残留的炙肉香气形成奇妙的交织。 潇湘姑姑端来一盏浓茶,青瓷茶盏沿凝着细密的水珠,茶香袅袅散开,恰好压下了口中未散的油腻。 “尝尝这雀舌,新贡来的,解腻最是见效。” 大娘娘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余愠,目光却掠过她脸上的笑意,终究软了些许,“你倒是沉得住气,白日里宫城都快翻过来了,你倒好,事了拂衣去,躲在太尉府里吃炙鸭、啃牛肉。” 悬黎浅啜一口浓茶,茶汤清苦回甘,顺着喉咙滑下,瞬间涤荡了味蕾。 她放下茶盏,抬眸看向主位上的大娘娘,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惊奇:“大娘娘嗅觉敏锐,悬黎出门前还特意熏了香,这竟然都能被您闻出来。” “不错。”大娘娘就事论事地夸她一句,“历经今日钟邓贼逆朝堂造反还能照常用饭,是个能成大事的。” 悬黎眉心狠狠一跳。 大娘娘又道:“今日只怕很多人吃不下饭了。” 悬黎装傻充楞,“那大娘娘要进一些吗?”她将食盒里的东西摆了出来。 大娘娘却不容她打哈哈,“咱们长淮郡主都胆大包天地给陛下下毒了,这会儿怎么畏畏缩缩地?” “原本只是为了自保,我不能让陛下先下手算计得我家破人亡,永失所爱,那只能委屈陛下吃些苦头了。” 她的苦,上一世已经饱尝了,今生她不预备再吃。 大娘娘眉头一皱,“萧元娘还真是年岁正当了,痛失所爱这样的浑话信口拈来,这一趟雾庄,可真没白走。” 悬黎走到太后身边,晃晃太后的胳膊,“大娘娘不想听,悬黎以后不说了,那大娘娘叫我来,总不是为了问这无关痛痒的小事吧?” 这自然不是。 大娘娘待陛下纵然没有如亲娘那般事无巨细,却也并不苛刻,但她也的确是垂帘听政,把持朝堂多年,并没真正地打算全部抛下。 所以现在,一些事需要打算打算。 头一件,便是陛下。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13节 “陛下为何至今昏迷不醒?”后头为了撇清关系,她没再往垂拱殿塞人,一应事务皆交给了太医,好药好汤地养着。 悬黎这般机敏,肯定不会想担这弑君的罪名,福安那小子曾进宫,便足可证明此事。 “按理说这毒应当已经解了,不然按那剂量,咱们如今正服国丧,择定新君。”悬黎冷静地说给大娘娘听:“您不该问我,该问自官家病后,与他相伴最多的人。” 与他相伴最多的人? 大娘娘眼前已经浮现了那人的脸。 “您授意的?” “你授意的?” 姨甥两个异口同声。 而后两人齐齐默住,原来是他自作主张。 “那他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你?”大娘娘罕见地看不透云雁的心思了。 “大娘娘以为呢?”悬黎不答反问。 “我期盼他是为了你。”大娘娘直言不讳。 若是为了悬黎,好歹会少些阋墙之祸,云雁若是为了他自己,那来日必定会有容不下悬黎的那一天。 不论彼时她还在不在世,她都不想发生那一幕。 “他是为了我。”悬黎给大娘娘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是她与云雁,不必言说的默契。 “那你是打定主意,要走那条满是荆棘的通天路了?”大娘娘以为自己是悬黎的伞盖,没想到,这株抽芽的小树,已经翻过去要做她的一片天了。 “我走不走得了,还看姨母意下如何。”悬黎坦坦荡荡,“再说,也未必满是荆棘。” ----------------------- 作者有话说:有点少,我再补 第127章 大娘娘可不会被她这三两句甜言蜜语糊弄过去。 “萧元娘, 你这两句漂亮话,只能哄哄姜家那小郎君,若是哀家不放权呢?你要效仿陛下吗?” 为了能在朝堂上说一不二, 再转过头来与明争暗斗。 悬黎正色起来, 眼底真挚一如往昔,“我想先试试看能不能让大娘娘对我放心,若是不能, 也尽量折中地用不伤你我母女感情又能不费一兵一卒的法子平稳却权。” 所以权还是要夺, 哪怕大娘娘不同意, 她也要夺。 大娘娘的心思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母女二字上,就算是怀柔之策, 也让她心头一软。 悬黎看得出大娘娘为她的话动摇,却没有趁机卖乖,而是极其郑重地敛衽叩拜,“大娘娘与陛下一路行来如何离心离德,悬黎都是看在眼里的,悬黎在大娘娘膝下长大, 心中早视大娘娘如母,不愿也与大娘娘走到那一步,亦不愿大娘娘再遭一次骨肉离心背弃之痛。” 殿中不知何时起便只剩姨甥两个,悬黎坦诚的声音在大殿内荡开去, “其实于悬黎而言,您坐在那个位置上,比官家要好, 此时此刻,悬黎斗胆忝颜说一句,悬黎也算与先帝想到一处了, 只是不知大娘娘是否一如往昔。” 悬黎曾从垂花殿中人偶尔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先帝曾给大娘娘一句可取而代之。 是大娘娘自己选择了垂帘于后。 照悬黎说,先帝还是不够坦率,他留了这样一道无形可追的口谕,却把暗卫留给了陛下。 这般行事,是无可指摘的帝王心术,却辜负了发妻。 “不如往昔,长淮郡主待如何?” “大娘娘莫逞口舌之快,除却京畿,大凉四境驻军,几乎全在我掌控之中若是我想,只需振臂一呼,自有人拥我为君。” 何其狂妄,但偏偏所言非虚。 “不止吧,温太尉家的小女儿不是正坚定地站在你这边吗?”话无需点透,悬黎已然明白,大娘娘手中握着照楹给陛下下毒的证据。 “姜青野本该在北境,却返了京师,保驾的功盖住了他无诏返京的过,若他的兄长正同英王一道京师布防,过不了几日京畿也能被你拿下,届时哪怕御史台反应过来,也没那个口舌参上一本了吧?” 大娘娘句句意有所指,鲜艳的蔻丹如血滴在悬黎眼底晃来晃去。 “悬黎明白,即便我退得,我身后的人也没有退路了,所以我不能退,不然他们又当如何。” 悬黎三拜,“夜深了,大娘娘换盏淡茶来吧,可得好眠。” 大娘娘指尖摩挲着紫檀木椅的雕花扶手,蔻丹红得刺目,却在触及那深刻的木纹时微微一顿。 殿内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地砖地上,拉得又细又长,像一道挣不脱的过往。 再抬眼时,悬黎已经离去,背脊挺拔如青松,这般不设防地将后背亮给她,倒是不怕她为了权柄给她一击。 “淡茶?”她长叹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苍凉,“天下好茶,尽奉垂花殿,哪一种不是明前新采、活水细烹,可这些年,可没有哪一杯是能让人安睡的。” 大娘娘沉默了片刻,殿外风声呜咽,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大娘娘句句诛心,郡主若是不能领会其中深意,岂不是要同昔日的陛下一般与大娘娘离心了。”即便如此,圆荷还是将大娘娘手边的茶替换成了参汤。 大娘娘缓缓抬手,按了按眉心,“若是如此,那她便接不住这江山。”大娘娘鬓边悄然生出的几缕银丝,在烛火下格外醒目。 可那双眼睛依旧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底最深的算计。 圆荷将温好的参汤置于案上,瓷碗与描金托盘相撞,发出一声轻脆的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她垂手立在一旁,目光掠过案上冷透的残茶,终究还是忍不住多劝了一句:“郡主临行前特意交代,这参汤是用三年老山参慢炖的,不伤脾胃,还能安神。大娘娘连日操劳,总要顾着些凤体。” 大娘娘没有看那碗参汤,却也能闻到些香气,这样费功夫的汤羹,熬制需时,看来她也早打定主意来垂花殿了。 大娘娘指尖依旧摩挲着紫檀木椅的雕花,纹路深刻,是先帝在世时亲手挑选的匠人所刻,一晃已是二十余年。“她倒细心。”语气听不出喜怒,“可这细心,是志在帝位的人不该有的。” 圆荷不敢接话。 她跟着大娘娘三十年,从潜邸到中宫,再到如今垂帘听政,见惯了朝堂波诡、人心叵测,也是亲眼看着长淮郡主长大的,却从未像此刻这般,看不透这两位主子的心思。 大娘娘挥退了圆荷,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烛火跳跃,将她的影子在砖地上拉得忽长忽短。 她想起方才悬黎的话,“不愿大娘娘再遭一次骨肉离心背弃之痛”,心口便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隐隐作痛。 先帝驾崩时,陛下尚且年幼,她一介妇人,披甲上阵般垂帘听政,斩佞臣,硬生生守住了这大凉江山。 那时陛下依赖她、敬重她,母子二人同心同德,何等和睦。 可随着陛下长大,有了自己的算盘,便开始嫌她权柄太重,碍了他亲政的路。 她不是没想过放权,可先帝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江山托付于你,护得吾儿,护得大凉”。她不敢放,怕那些蛀虫毁了先帝的心血,怕陛下年少轻狂,行差踏错。可到头来,却落得个“离心离德”的下场。 陛下暗中培养势力,与她明争暗斗。 如今悬黎说话也动听,这话,多像当年陛下在她面前说“母亲辛劳,待儿亲政,定让母亲安度晚年”时的语气。 可悬黎比陛下更有手段,也更坦诚。 她直言不讳地说权要夺,哪怕她不同意;她亮明自己掌控四境兵权的底气,不遮不掩。 这般坦荡的野心,反倒让她生不出太多反感,与其说是不反感,不如说是乐见其成。 大娘娘端起那碗参汤,温热的触感透过瓷碗传到指尖,暖意却迟迟透不进心底。 她浅啜一口,参味醇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像极了她这半生的滋味,苦味散去,却留醇香。 与此同时,英王殿下的书房里,烛火通明。 悬黎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张京畿地形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几处要害之地。 云雁坐在对面,欲言又止。 悬黎却根本不看他,单手托腮,另一只手在布帛图上所以打着圈子,明显是在神游天外。 “元娘!”云雁重重喊了一声。 悬黎如梦初醒,疑惑看向云雁。 “我说,你什么时候替我同照楹解释!”云雁人在屋檐下,好声好气地重复了一遍。 “我替你说了。”悬黎满脸真诚,“但是照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哪里听得你那般指责,险些连我也被赶出太尉府。” “是吗?”云雁冷哼一声,“你的险些被赶出来便是与照楹头顶头聚在一处谈论该给她选个怎样的美男当面首?” 他还说少了,此二人的本意是选好几个美男当面首! 悬黎脸上的真诚僵了一瞬,率先发难:“你竟然在太尉府里安插探子,窥探照楹私隐!” “我没有!”云雁无所顾忌地出卖队友,“是姜青野今日找到我与我说的。” 而姜青野的本意是,让他自去哄好照楹,不要再同悬黎提起什么英俊的面首。 “他说什么你便信?你何时是这般听人劝的温良性子了?” 悬黎随即若无其事地拿起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话可不能这么说,我那是顺着照楹的性子劝她。你想啊,她被你劈头盖脸一顿指责,多委屈多难过,我若不顺着她的话说,难道要跟着你一起指责她?那照楹闹起来,一把火烧了你的英王府,在这多事之秋,不定要引起多少风波,我这是为你好。” 云雁被她堵得语塞,手指在案几上重重敲了敲,气短道:“我不也是为了做戏做全套,说来说去我是为了谁啊长淮郡主!” 云雁说着便想到了罪魁祸首。 “你就想与我说这个?”悬黎不光生硬而且极其强硬地转移话题,“陛下为何至今未醒?他那毒为何还没解?” 云雁被她陡然转硬的语气噎了一下,敲着案几的手指猛地顿住。殿内烛火噼啪作响,将他脸上的懊恼映得分明,半晌才不情不愿道:“还能为何?自然是因为我啊,这你还能想不到吗?” “给他解了,我要逼宫,他不醒着,我逼谁去。”悬黎轻描淡写。 “可以是可以,但你逼宫务必是为了自己,不许打什么旁的算盘!”比如还政于大娘娘,再比如临时改主意推他上去。 他保不齐和陛下就是一个德性,他可不保证坐到那位置上不会改心思,从前陛下也未见得就想到他自己会有今日。 悬黎闻言,指尖在布帛图上的宫城位置骤然停住,烛火映着她眼底的寒芒,有了些摄人的威严,“这是自然,我萧悬黎要的东西,岂有拱手让人的道理,即便是你想来摘桃,也得看我肯不肯给呢!” 云雁欣赏她眼底骤然迸出的锋芒,欣慰地地往后缩了缩,随即又梗着脖子反驳:“我才不稀罕你的桃!我只要照楹消气,安安稳稳等到你登基,别再生出旁的事端。” 悬黎收回目光,指尖重新落在布帛图上,划过标注着禁军大营的位置,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放心,等这事了了,你日日负荆请罪,早晚水滴石穿。” -----------------------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大家[捂脸笑哭][捂脸笑哭]请假有点久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14节 第128章 “风起, 何以为君?”先帝已经不复他初入宫时的意气风发,已是清癯嶙峋,但哪怕曾经合身的龙袍此刻已经空空荡荡拢在身上, 他依旧不怒自威。 一句看似不经意的问话, 也叫萧风起战战兢兢,“儿臣、儿臣以为,为君者……” 他喉结滚动, 指尖攥得发白。 文德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轻响, 陛下的目光如陈年寒潭, 虽无波澜,却透着洞穿人心的锐利。 萧风起垂首望着自己的靴尖, 那是一双绣着暗金龙纹的云头靴,是太子常服制式,如今却像千斤重担,压得他几乎都要站不住了。 “以为如何?”陛下的声音沙哑,带着久病后的疲惫,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他抬手, 枯瘦的手指抚过御案上的青铜镇纸,那镇纸上刻着“政通人和”四字,是太祖皇帝留下的遗物,边角已被历代君王摩挲得光滑温润。 萧风起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自被带进宫中,教养于御前已有数年,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边关的烽火狼烟, 他并非一无所知。 可此刻面对先帝的诘问,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帝王之道,竟一时语塞。 “儿臣以为, 为君者当以苍生为念。”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使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教,此乃治国之本。” 陛下不置可否,只是缓缓咳嗽起来,咳得身子微微佝偻。 旁边侍立的太监总管李全连忙上前,递上温热的参茶,眼神里满是担忧,却不敢多言一个字。 御书房内的气氛愈发凝重,烛火跳跃得更厉害了,将萧风起的影子也晃得忽明忽暗。 “苍生为念?”先帝喝了口参茶,缓了缓气息,目光落在萧风起身上,带着几分郑重,“你可知,朕登基之初,天下饥荒,流民四起,朕宵衣旰食,减膳撤乐,召集百官商议赈灾之策。可结果呢?地方官克扣赈粮,藩王拥兵自重,流民聚众为寇,朕派兵镇压,血流成河。你说以苍生为念,可这苍生,有时比豺狼更难安抚。” 萧风起心中一凛,他知道先帝说的是实情。 他已不是初次听闻先帝登基之初的动荡,那些冰冷的言语背后,是无数百姓的血泪,也是陛下支撑江山的艰难。 他曾以为,只要君王心怀仁慈,便可国泰民安,随着年岁虚长,也已渐渐明白,帝王之路,远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儿臣愚钝。”他恭敬地低下头,“请父皇教诲。” 先帝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 日光渗进窗纱,宫墙之外,是万家烟火,也是潜藏的危机。 他缓缓说道:“为君者,光有仁慈不够,还需有雷霆手段。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仁不当政。你若一味心善,只会被奸佞蒙蔽,被权臣架空,最终不仅保不住江山,还会让苍生陷入更深的苦难。” 他顿了顿,又道:“朕当年镇压流民,并非嗜杀,而是若不如此,叛乱蔓延,波及更广,死的人只会更多。那些克扣赈粮的官员,朕剥皮实草,悬于城门,虽手段狠厉,却震慑了天下贪官污吏,此后数十年,吏治清明。你要记住,帝王的仁慈,当是大仁,而非小慈。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更多人的安危,有时不得不舍弃少数人的利益,甚至背负骂名。” 萧风起听得心惊肉跳,他从未想过,先帝心中藏着如此沉重的考量。 他一直觉得先帝是一位威严有余、仁慈不足的君主,此刻才明白,那些看似冷酷的决策背后,是对江山社稷的深沉责任。 “父皇所言极是,儿臣受教了。”萧风起的声音比之前沉稳了许多,他抬起头,迎上先帝的目光,“那依父皇之见,为君者,还需具备哪些品质?” 先帝看着他眼中的孺慕与求知,脸色缓和了些许。 他知道,这个孩子虽有小性,偶尔会钻牛角尖,但胜在本性纯良,只是缺乏历练,还需要好好打磨。 “为君者,需知人善任。”先帝缓缓说道,“天下英才辈出,但若不能识人,便是明珠蒙尘,若误用奸佞,则会祸国殃民。你要记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也需时时警醒,不可被表象迷惑。”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萧风起不断喃喃着这八个字,父皇,儿臣好像全然辜负了。 先帝的脸在他面前扭曲,化为虚空,御座之上的人赫然成了高深莫测的大娘娘,那一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似笑非笑。 满目嘲讽,好像在直白地说他德不配位。 “你纵使有再多通天的手段,陛下的玉玺和暗卫也是留给朕的,从古至今,哪个皇帝敢说自己毫无过错,但天子始终是天子!” 即便有错,那也是旁人的错! 他好像听到了大娘娘的嘲笑声,分明不是萧家人,怎敢笑他! 御座上的大娘娘也不见了,连带御座和文德殿一同扭曲变化,一切尘埃落定,他的面前,多了一杯雨前茶。 对面,是一脸淡漠的萧悬黎。 他最讨厌的,萧悬黎。 “陛下,悬黎代萧氏先祖取你性命,归正国本!” 赫然之间,他才发现萧悬黎那一双素白的手,已经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咙。 萧风起呼吸不畅,咳不出来,脸涨得通红,努力去掰萧悬黎的手,可她的胳膊如同铁铸一般,他怎么都掰不开,只能不甘心地在萧悬黎手里闭上眼睛。 陛下骤然惊醒,入目是垂拱殿盘龙帐顶,鎏金帐钩悬着珍珠串,在晨光中微微晃动,映得殿内光影斑驳。 而端坐在床榻一侧矮凳上的,正是他睡梦中如同恶鬼索命的萧悬黎。 他下意识想厉声喝问,喉咙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再用力些,一股腥甜涌上喉头,顺着嘴角滑落,滴在明黄色的锦被上,晕开点点暗红。 “太医署为了给陛下续命,用了些虎狼药,”萧悬黎的声音清淡如泉,听不出半分情绪,她抬手将搁在旁边的药碗往远处推了推,瓷碗与案几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陛下的嗓子一时半刻应当不会恢复,慢慢说,悬黎会仔细听。”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陛下挣扎着想坐起身,才发现四肢绵软无力,腰间被隐在被褥下的锦带悄悄缚住,虽不勒人,却让他动弹不得。 他眼底瞬间燃起怒火,防备与惊惧交织,紧紧盯着萧悬黎,不错过她每一个动作和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陛下应当知晓我的来意。”萧悬黎缓缓起身,她今日未着平日里的素色襦裙,而是穿了一身银纹玄色宫装,裙摆绣着暗金色的凤羽纹样,行走间似有凤凰振翅,低调却难掩锋芒。 她走到殿中,目光扫过殿内侍立的宫人,那些往日里对陛下俯首帖耳的侍从,此刻都垂首敛目,大气不敢出,显然早已被她掌控。 陛下喉间嗬嗬作响,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瞪着她。 他想质问,想怒斥,想唤来宫外的禁卫,可嗓子里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身体被药力与束缚双重牵制,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萧悬黎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陛下不必费心召唤禁军了。此刻宫城四门已被我麾下之人掌控,若我愿意,一刀结果了你满殿中人也只会夸我力气大剑法精妙,只是我不喜欢杀人。” 她话音刚落,殿门被轻轻推开,高德宝低着头走了进来,往日里总是带着谄媚笑容的脸,此刻惨白如纸,不敢看床榻上的陛下,只是对着萧悬黎躬身行礼:“参见长淮郡主。” 陛下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高德宝。 这个跟随了他二十余年的太监总管,见证了他从太子到帝王的全过程,竟也背叛了他。 一股气血直冲头顶,他眼前阵阵发黑,若非 死死咬着牙关,险些再次晕厥过去。 萧悬黎看向低眉顺眼的高德宝:“退下吧,莫再刺激官家了,他身子弱,受不住。” 高德宝如蒙大赦,朝悬黎行了礼,匆匆退了下去。 萧悬黎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陛下身上,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陛下,萧氏江山,到今日不说积重难返也并没有你想得那般海晏河清。 你登基这些年,宠信奸佞,打压忠良,苛捐杂税繁重,百姓怨声载道。渭宁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北境还有契丹虎视眈眈,你为保皇位稳固,猜忌将领妄图分权,使将士寒心,边境防线险些崩溃。这样的江山,你守不住,也不配守。” 陛下气得浑身发抖,眼底满是屈辱与愤怒。他想反驳,想诉说自己的苦衷,想告诉她帝王之路的身不由己,可喉咙里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如同困兽的悲鸣。 萧悬黎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说道:“萧悬黎,亦是萧氏正统,比起您来,血统只有更尊。不忍见萧氏江山毁于你手,不忍见天下苍生再受苦难。如今,时机已到,我要你禅位于我。” “禅位”二字,如同一道惊雷,在陛下耳边炸响。 他猛地睁大眼睛,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随即化为深深的嘲讽。 他看着萧悬黎,仿佛在说,你一个女子,也敢觊觎九五之尊的位置? 萧悬黎读懂了他的眼神,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意里带着几分冷冽,几分坚定:“陛下觉得女子不能称帝?上古有女娲补天,商代有妇好领军,汉朝吕雉掌权,再说前朝,更有管彤公主称帝励精图治,女子为何不能坐拥天下? 所谓正统,所谓规矩,不过是前人定下的枷锁。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能让江山长治久安,女子称帝,又有何不可?” 她走到御案前,拿起案上的传国玉玺,那枚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在晨光中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却也沉甸甸地承载着天下的重量。 萧悬黎轻轻摩挲着玉玺上的纹路,语气带着几分感慨,几分决绝:“这枚玉玺,在你手中,是满足私欲、巩固权位的工具;在我手中,它将是护佑苍生、清明吏治的信物。陛下,你若识时务,主动禅位,我可保你一世安稳;你若执意不从,也不过是麻烦一些,算不得什么大事。” 真是变天了,萧悬黎已经可以轻飘飘地谈论他的去路了。 陛下闭上双眼,不肯在萧悬黎面前露出颓态。 他想起了先帝当年对他的教诲,想起了自己登基时的豪言壮语,想起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还有他保不住的恩师。 哪怕再是不甘心,他也不能不承认,萧悬黎说的都是事实,他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 可让他向一个女子,向他一直轻视的萧悬黎禅位,他实在不甘心! 他是帝王,是九五之尊,即便身死,也该保留帝王的尊严,怎能如此屈辱地交出皇位? 萧悬黎似乎看穿了他的挣扎,她将玉玺放回御案,转身走到床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陛下,你我都清楚,你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四境归心,禁军归附,百官臣服,你孤立无援,何必再做无谓的抵抗?” 她顿了顿,又道:“禅位于我,是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他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复杂地看着萧悬黎。 眼前这个女子,曾经是他随意可以拿捏的棋子,可如今,她却站在权力的巅峰,俯视着他,掌控着他的生死,掌控着江山的命运。 陛下的眼神渐渐变得平静,那平静中带着几分疲惫,几分释然,还有几分不甘。 他喉间动了动,艰难地发出几个嘶哑的音节:“禅……位……可以……” 悬黎不语,等他说出他的条件。 “但……”陛下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几分坚定,“朕有一个条件。” 萧悬黎看着他:“陛下请说。” “善待……萧氏宗亲……”陛下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得……株连无辜……” ----------------------- 作者有话说:收尾收尾,让我们一起收尾[加油] 第129章 “难道真是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竟然能从您的嘴里听到这几句话,我很意外。”悬黎端起药碗,递给陛下。 他眉头微蹙, 偏了偏头, 并不啃喝。 悬黎也不强求,抬手唤来了高德宝,“想来不是你喂的, 陛下喝不惯。” 高德宝是陛下身边经年服侍的老人, 轻车熟路地把陛下搀扶起来, 悄无声息地与陛下交换了眼神。 悬黎的目光还在那碗药上,似是没注意到陛下这一头的暗流涌动。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15节 高德宝恭敬地双手朝上接悬黎手里的碗, 悬黎不疑有他放碗过去,碗底下寒光一闪,高德宝藏在袖中的短刃朝悬黎胸口刺去。 只听“铛”一声,那短刃被打飞出去,直直插在陛下身侧,充作暗器的茶盖砸在陛下腿上, 疼得他嘶了一声。 又一声急响,高德宝的手被飞来的核桃打得耷拉下去,双腿也跪了下去,三枚核桃砸在他脚边。 山河图屏风之后, 姜青野疾步走了出来,大力提着高德宝的后颈将他扔到一边。 悬黎还稳稳托着那碗药,只浅浅撒出来一些, 姜青野如一柄已经出鞘亮锋的剑,静静地护在她身侧。 “陛下不想喝直说便是,何必如此。”悬黎神情无异样, 仿佛并不将此事放在眼里,也并不意外高德宝会有此举。 她指尖捏着药碗的描金边缘,瓷釉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节蔓延开来,衬得那截手腕愈发皓白如玉。 姜青野站在她身侧,月白的衣袂还带着屏风下香炉里的龙涎香气味,倒是有了京中世家弟子的风流倜傥,观其形貌,实在很难看出是他扔了三枚核桃,打得高德宝毫无招架之力。 核桃均匀碎在高德宝脚边的地毯上,足以见得姜青野出手时的劲力。 萧风起歪靠在床榻上,不足而立的年纪,眉眼间还依稀残留着少年时的俊朗轮廓,只是被毒折磨,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穷途末路的帝王,眼中哪有释然,不过全是最后一击也失手之后的不甘而已。 被茶盖砸中的膝盖传来阵阵钝痛,这最后一击也被萧悬黎轻易化去,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死死盯着悬黎,喉咙里发出清晰的冷哼,眼底翻涌着的情绪实在剧烈,全然没有了往日帝王的从容。 “陛下,别看了。”悬黎敲了敲自己的腰腹,是轻甲的闷声,“即便没有姜青野,这柄短刃也无法伤我分毫。” “多谢未来的姜元帅借了贴身轻甲给我来面圣,还真是有备无患了。” 萧风起的目光骤然落在悬黎腰腹间,那袭宫装贴合身形,竟丝毫看不出内里藏着轻甲。 他喉间的冷哼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目光,像是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向悬黎。 “萧悬黎,你倒是好算计。”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毒发后的颤音,“从踏入这垂拱殿起,你就料到朕会杀你?” 悬黎指尖摩挲着药碗边缘,描金的缠枝莲纹硌着指腹,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绪愈发平静。 “陛下与我,也算是自幼一同长大,您的脾性,我也算了解几分,莫说是我,就算是云雁在此,您也照杀不误吧?”她抬眸,目光掠过萧风起苍白如纸的脸,掠过他眼底燃烧的挣扎,“您向来输不起,如今您一栽便是把江山折进去的跟头,恨不得生啖我肉,倒也不叫人意外。” 高德宝陪伴陛下多年,若他当真朝自己卑躬屈膝,这才叫人觉得诧异。 陛下这么多疑的人,能得陛下信任贴身侍奉,最次也不该是个见风使舵的软骨头。 而她,不过是恶劣了一回,当着陛下的面,戳破了他最后的一点念头。 她从未这样撅过一人的面子和希望,萧风起,是第一个。 而她选了这条路,萧风起,不会是最后一个。 “帝位本就该属于德才兼备之人,而非据于私心、滥杀无辜之辈。陛下登基数载,民不聊生,外敌环伺,如今又身中剧毒,无力理政。为保大萧江山稳固,臣妹恳请陛下禅位于我。”悬黎居高临下,旧事重提。 “禅位?”萧风起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咳得撕心裂肺,唇角溢出的黑血滴落在锦被上,宛如绽开的墨梅,“萧悬黎,乱臣贼子也配觊觎帝位?祖宗规矩,女子不得干政,更遑论登基称帝!你这是要违逆天命,祸乱朝纲!” “祖宗规矩亦需顺时而变。”悬黎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殿内屏息的宫人,“您的路走偏了,我来替您正过来。陛下,您难道以为,我是在同您商量吗?” 姜青野上前一步,月白的衣袂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凛然正气:“郡主殿下心怀天下,智谋过人,平渭宁叛乱,暗中调度粮草,安抚流民,早已深得民心。如今陛下病重,朝堂动荡,唯有郡主登基,方能稳定大局。” “民心?”萧风起嗤笑一声,眼底满是讥讽,“不过是些愚民的谄媚之言!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岂会容一个女子骑在头上?萧悬黎,你莫要白日做梦了!” 他的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福兴躬身进来禀报:“启禀郡主,诸位大臣在殿外求见,说有要事启奏。” “不急,让他们等着。”悬黎拿起早就备好的诏书,一步步走近陛下,自他枕畔拿出玉玺,扯着他的手在诏书之上加盖玺印。 姜青野上前,把动弹不得的陛下重新塞回被子里躺好,陛下只觉身子更沉,竟然连转头和说话都做不到了。 悬黎跪下,认认真真地给陛下磕了个头,“陛下您且放心去,九泉之下,可以好好看着在悬黎治下的大凉,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 陛下险些一口气没倒上来。 悬黎微微偏头,姜青野会意,提起已经口不能言的高德宝引入暗处,悬黎提着裙摆起身,沉声道:“宣他们进来。” 片刻之后,一群身着朝服的大臣鱼贯而入,为首的正是大相公吕宿。 他进门后先是对着床榻上的萧风起躬身行礼,随即转过身,目光落在悬黎身上,神色凝重。 “郡主殿下,臣等听闻陛下病重,特来探望。”吕宿的声音苍老却有力,“只是方才在殿外,听得一言半语,不知究竟何事?” 福兴公公举着陛下的盖过玺印的诏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了一遍。 紧随大相公其后的礼部尚书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不可啊!我大凉自开国以来,从未有女子登基称帝之先例。女子主政,有违天道人伦,必会招致天谴,动摇国本啊!” “尚书此言差矣。”悬黎不慌不忙地回应,“上古有女娲补天,商有妇好领兵,皆是女子中的豪杰。为何男子能称帝,女子便不行?所谓天道人伦,不过是世人墨守成规的借口。如今当以江山社稷为重,而非拘泥于性别之见。” “郡主殿下此言未免太过偏颇。”兵部尚书站了出来,“女子天性柔弱,难以决断军国大事。如今北境契丹虎视眈眈,南疆蛮夷蠢蠢欲动,若让郡主登基,恐怕难以震慑四方,到时候战乱四起,百姓遭殃,殿下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悬黎立于殿中,明黄宫装在殿内烛火映照下流淌着冷冽光泽,她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阿爹留给她的遗物,她带着阿爹遗志,与百官对峙。 “兵部尚书忝列尚书之位,怎的如此看不清楚形势?”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殿内的凝重空气,“西南驻军,是我父麾下旧部,如今驻守西南夷,守我大凉西南门户,是听我话的。” 悬黎丝毫不掩盖自己的野心。 “再说北境,我与北境姜府二郎,有婚约在身,姜府青野,会是我的夫君,那么诸君说说,这北境兵权,又在谁手上呢?” 兵部尚书脸色一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悬黎目光扫过众人,继续说道:“再者,陛下登基三载,倒是男子主政,可结果呢?北境防线屡屡告急,渭宁内乱内赋税苛重,流民四起,饿殍遍野,而陛下,竟然妄图与柘荣交易来平内乱。这便是尚书口中‘男子能决断军国大事’的结果?” 一番话掷地有声,殿内鸦雀无声。 那些原本准备附和反对的大臣,此刻都低下了头,不敢与悬黎的目光对视。 “我这是拨乱反正,守我大凉国土,和陛下威仪!” 御史大夫眉头紧锁,上前一步道:“郡主殿下所言虽是实情,但祖制不可违。我大凉开国以来,历代帝王皆是男子,若殿下贸然登基,恐会引发宗室不满,甚至招致四方异动。到时候内忧外患交织,江山社稷危在旦夕啊!” “祖制是死的,人是活的。”悬黎转身看向床榻上气息奄奄的萧风起,眼底的志在必得让垂死之人心惊,“先皇在世时,便曾说过‘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如今宗室之中,若有贤能之人能担此重任,悬黎甘愿退居幕后,辅佐其治理国家。可诸位大臣不妨想想,宗室子弟之中,有谁能如悬黎一般,亲历战场,知晓民间疾苦,能调动各方力量稳定大局?” 隐在百官之中的云雁生怕这麻烦事烧到自己头上,三两步走上前去同大相公并肩。 心思各异的两个人在这一刻,当着陛下的面,有志一同地跪伏下去,“谨遵圣喻,拜见新皇!” -----------------------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来晚了[烟花] 第130章 云雁与吕宿的跪拜如惊雷破寂, 垂拱殿的地砖在烛火下泛着冷硬光泽,百官的呼吸骤然停滞。 悬黎立于官家病榻之前,宫装的衣摆垂落如瀑, 腰间玉佩随着细微的动作轻响, 那是毅王留下的玉佩,此刻仿佛也在见证这颠覆乾坤的时刻。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跪伏在地的两人,云雁的脊背绷得笔直, 并不与她对视, 这正好, 她也怕与云雁对视两个人一齐笑出声来。 大相公鬓边的白发在烛光下格外醒目,这位三朝元老的叩首, 无疑是给这场逼宫画上了最沉重的注脚。 她的目光掠过人群,兵部尚书脸色青白交加,双手死死攥着朝服的玉带,指节泛白;礼部尚书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想起方才悬黎提及的西南兵权与北境姜府, 后背已渗出冷汗。 君王枕畔,他的臣子朝着悬黎跪了大半,悬黎漫不经心地看过未跪的人,心下已经有了数。 恰在此时, 殿外忽然传来甲胄铿锵之声,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震得殿内的梁柱仿佛都在微微震颤。 殿上人神情各异, 唯有悬黎脸色淡淡。 殿门已被人从外推开,一队身着玄铁铠甲的士兵鱼贯而入,手持长枪, 肃立两侧,杀气凛然。 为首的那位明光甲胄,正是才平了渭宁乱的成雨素成将军,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殿中,对着悬黎单膝跪地,朗声道:“成雨素率原西南驻军与渭宁驻军八万将士,恭迎新皇登基!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紧随其后的,是北境军的少将军姜青源,他带着数十名劲装护卫,腰间佩刀寒光闪闪,同样跪地行礼:“殿下,臣率亲卫两千,镇守宫城!恭请郡主殿下登基,以安天下!” 两股势力的突然出现,彻底击碎了百官心中最后的侥幸。 兵部尚书身子一软,踉跄着跪倒在地;礼部尚书长叹一声,也跟着叩首;余下诸臣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纷纷跪伏下去。 “臣等,拜见新皇!” 山呼海啸般的跪拜声响起,震得垂拱殿的承重柱似乎都在作响。 悬黎缓缓抬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坚定:“众卿平身。” 百官起身时,不少人偷偷抬眼打量这位即将登基的女帝,只见她神色平静,既无得意忘形,也无丝毫慌乱,仿佛这至高无上的帝位,本就该是她的囊中之物。 姜青野从角落走出来,站在她身侧,月白的衣袂与周围的甲胄寒光形成鲜明对比,他目光温柔地看向悬黎,眼底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支持。 从渭宁平叛时的并肩作战,到暗中布局调动各方力量,他的心上人一步步走出了属于她的路,大凉,再也不会有和亲的郡主了。 真好啊,萧悬黎。 悬黎转头看向床榻上的萧风起,这位昔日的帝王此刻气息奄奄,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殿内的一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方才百官跪拜的场景,无疑是给了他最沉重的打击,他引以为傲的帝王尊严,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 “陛下,您看到了吗?”悬黎缓步走到床榻边,声音轻缓,却带着一种胜利者的从容,“这便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悬黎,定会秉承您的壮志,治理大凉。” 萧风起眼中满是怨毒,嘴角不断有黑血溢出,浸湿了锦被。 他想挣扎,想怒斥,却只能徒劳地扭动着脖颈,最终眼前一黑,竟昏死过去。 “陛下晕厥,传太医。”悬黎淡淡地吩咐道,语气中没有丝毫关切,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福兴公公连忙应声,迅速着退出殿外。 悬黎转过身,目光扫过殿内的百官,沉声道:“如今国不可一日无君,朕决定三日后举行登基大典,昭告天下。在此期间,由吕相公总领朝政,姜少将军镇守京畿,统领宫城卫戍,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众人齐声应道。 垂拱殿的烛火彻夜未熄,映得殿内明黄宫幔泛着冷润光泽。悬黎目送百官躬身退去,脚步声渐远后,殿内只剩下她、姜青野,以及榻上昏迷未醒的萧风起。 姜青野缓步上前,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边微乱的发丝,声音温润如玉石相击:“都安排妥当了,宫城内外三层戒备,西南与北境的兵力也已衔接到位,不会出乱子。” 悬黎抬手按住他的手背,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紧绷的肩背稍稍松弛。她目光落在萧风起苍白如纸的脸上,眼底无波无澜:“他倒是会选时候,一晕了之,倒省了不少麻烦。” “太医很快就到,要不要……”姜青野话未说完,便被悬黎摇头打断。 “不必多费心思,”她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纹路硌着指腹,“留着他的性命,比杀了他更有用。三日后登基大典,需得他这位‘禅位之君’在场,才算名正言顺。” 姜青野眸色沉了沉,会意点头。 他知晓悬黎的考量,百官之中仍有不少人暗怀异心,留着萧风起,便是握住了牵制这些人的筹码,也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不多时,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而入,跪地行礼后便俯身给萧风起诊脉。 他手指搭在帝皇腕上,神色愈发凝重,片刻后起身躬身道:“启禀殿下,官家体内毒素已侵入五脏,加之乍惊乍喜,虽暂无性命之忧,但醒来后恐难再言语行动,形同废人。” 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116节 “无妨。”悬黎淡淡颔首,“好生照料,务必让他撑过登基大典。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臣遵旨。”太医喏喏应下,连忙吩咐宫人取来银针药材,在榻边忙碌起来。 悬黎不再看榻上之人,与姜青野并肩走出垂拱殿,夜色如墨,宫道两侧的宫灯摇曳,投下两道修长的身影。 晚风拂过,带来庭院中花木的冷香,悬黎深吸一口气,竟没有任何大仇得报亦或是大愿得偿的狂喜。 “阿野,你说我为何不觉得快慰呢?”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幼时总被萧风刁难,觉得他这陛下当得可真是轻松,如今自己要坐上去了,反倒觉得肩头沉甸甸的。” 姜青野停下脚步,耳边还回荡着悬黎脱口而出的那句阿野,转身面对她,月光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目光坚定而温柔:“你不是为了威风才争这帝位。你是为了毅王的遗志,为了渭宁叛乱中死去的百姓,为了那些不愿再受苛政之苦的黎民。亦是为了前世的你我与大娘娘。 有我在,有成将军、青源,还有吕相公这些忠臣在,我会在这重担之下,稳稳地撑着你。” 他抬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月白的衣袂裹着龙涎香的气息,将她笼罩在一片安稳之中。 姜青野的怀抱温暖而坚实,龙涎香的清润混着他衣料上的皂角气息,将悬黎周身的寒意驱散了大半。 两人并肩走在宫道上,夜色浓稠如墨,宫灯摇曳的光晕在石板路上缓缓流淌。 巡逻的士兵见了他们,纷纷驻足行礼,甲胄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案上堆满了奏折与舆图。 悬黎坐在案前,姜青野侍立在侧,为她研墨。 她随手翻开一本奏折,是成雨素送来的渭宁新驻军布防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几处险要关隘,标注着兵力部署与粮草储备,字迹遒劲有力,一目了然。 “成将军办事,果然稳妥。”悬黎赞了一声,指尖划过舆图上的渭宁,那里曾是战火纷飞的炼狱,相信渭宁会在成雨素的治理下恢复昔日荣光。 接下来的三日,京城内外一片忙碌。 宫人们忙着装饰宫城,士兵们加强了巡逻戒备,百姓们则翘首以盼,期待着新皇登基的盛典。 登基大典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皇城四门大开,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在街道两侧,想要亲眼目睹这位本朝第一位女帝登基的壮观场面。 宫城之上,旌旗招展,鼓乐齐鸣,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排列整齐;宗室亲王、各国使节依次就位,神色肃穆。 辰时一到,礼乐声响起。 悬黎身着十二章纹帝王冕服,头戴珠冠,从太极殿出发,缓步走向天坛,在她的身后,捧着玉玺随行的,正是殿前太尉之女,温家照楹。 她的步伐沉稳而坚定,珠冠上的垂珠轻轻晃动,映着晨光,让她的面容愈发威严神圣。 街道两侧的百姓们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身影。 当看到这位身着冕服的女帝,身姿挺拔,神色平静,没有丝毫怯懦与慌乱时,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欢呼声此起彼伏,震得宫城的瓦似乎都在作响。悬黎微微抬手,示意百姓安静。 天坛之上,祭天礼器早已摆放整齐。 悬黎走到祭台前,按照礼仪,亲手点燃香烛,跪拜天地祖先。 她的动作虔诚而庄重,口中念着祭文,声音清晰而坚定:“天地神明,列祖列宗,臣女萧悬黎,承天意,顺民心,今日登基为帝。愿以己身,护大凉国土,安天下黎民,兴农桑,利工商,整吏治,强边防,使大凉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千秋万代,永续昌盛!” 祭文念毕,礼乐声再次响起。 随后,宫人将昏迷的萧风起抬至偏殿,百官与使节纷纷侧目,见旧帝气息奄奄,形同废人,心中愈发信服禅位之事属实。 受禅礼毕,礼部尚书手持禅位诏书与登基诏书,登上高台,高声宣读。 他的声音洪亮,透过扩音的铜钟,传遍了天坛内外:“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在位时,昏聩无能,苛政扰民,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萧氏悬黎,天资英纵,心怀天下,平渭宁之乱,安西南之境,深得民心,众望所归。朕愿禅位于悬黎,即日起,悬黎为大凉新帝,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诏书宣读完毕,百官与使节纷纷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跪拜声响起,久久不散。 悬黎缓缓抬手,沉稳道:“众卿平身。” 百官起身时,不少人偷偷抬眼打量这位新帝。 晨光洒在她的身上,冕服上的十二章纹熠熠生辉,她的目光锐利而温和,既有帝王的威严,又有女子的悲悯。 谁也未曾想到,这位年幼失祜长在太后膝下的郡主,如今竟登上了帝位,成为了大凉的掌舵人。 “众卿,”悬黎开口,声音坚定,“今日,朕登基为帝,改元永熙。朕在此立誓: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整顿吏治,严惩贪腐;唯才是举,不问出身;加强边防,护我疆土。凡我大凉子民,无论男女老少,皆可安居乐业,共享太平!” 大凉第一位女君萧悬黎,自此开始了励精图治的一生。 ----------------------- 作者有话说:剩下的一些小尾巴,会写进番外里[加油]正文停在这里也是有意为之啦[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