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镇第一霸王花说她对我有兴趣》 第1章 [gl百合] 《全镇第一霸王花说她对我有兴趣gl》作者:阿嗙【完结】 文案: 全镇闻名的泼辣千金,为追求书香门第的“闷骚”美人,展开一系列令人瞠目的直球攻势,却在自以为是的“强取豪夺”中,一步步掉进对方温柔陷阱的故事。 核心看点: 人设反差:行动力爆表·脑回路清奇·社交恐怖分子(女主) vs 表面清冷自持·内心戏足·隐性傲娇(女主)。 追妻火葬场:以为是她在“强取豪夺”,实则是她在“自投罗网”。 爆笑治愈风:通过女主一系列的“神操作”,碰撞出密集笑点,并逐渐揭开两人内心的柔软与伤痕,达成双向治愈。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甜文 轻松 腹黑 追爱火葬场 主角:楚昭,沈清辞 一句话简介:全镇第一霸王花说她对我有兴趣 立意:爱,就要勇敢说出口 第1章 今日宜惊世骇俗 楚昭觉得,今日诸事不宜。 尤其不宜坐在一群摇头晃脑的书生小姐中间,听他们对着几枝残荷吟一些她半懂不懂的诗。 “简直糟践光阴。”她小声嘀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缠着的牛皮软鞭。 那是她惯常的“配饰”,镇上的狗见了都要绕道走。 坐在她旁边的赵家小姐不着痕迹地往另一边挪了挪。 楚昭翻了个白眼。 她知道镇上的人都怎么传她:楚家那个混世魔王,投错了胎,合该是个儿郎。 十五岁当街抽得调戏民女的纨绔满地找牙,十七岁拎着算盘把她爹意图不轨的生意伙伴“请”出镇子。 如今二十有二,依旧待字闺中。 倒不是没人敢娶,是她瞧不上那些见了她就腿软的怂包。 今日这场“秋水诗会”,是她那恨铁不成钢的爹硬押着她来的。 “不求你觅得佳婿,好歹沾点文气,学学人家沈家姑娘的娴静。”她爹的原话。 沈家姑娘。 楚昭抬眼,视线越过前面几个攒动的人头,落在水榭另一侧那个安静的身影上。 沈清辞。 镇东头书香世家沈家的幺女,年方二十有一,据说三岁能诗,七岁成文,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女兼美人。 此刻她正端坐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衣裙,衬得肤色欺霜赛雪。 周围的一切嘈杂,到了她身边,都好似自动沉淀了下来。 楚昭见过她几次,都是远远一瞥。 印象里,这姑娘总是这般,安安静静,清清冷冷,像幅裱在框子里的仕女图。 好看,但没什么活气。 直到现在。 不知哪位仁兄吟了句酸诗,引经据典,拗口至极。 楚昭正百无聊赖地数着沈清辞裙摆上绣的兰草有几片叶子,忽然看见…… 沈清辞蹙了一下眉尖。 那蹙眉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楚昭刚好看得真切。 那表情,大概带着点隐秘嫌弃的无奈,一点都不像她传言中的样子呢。 紧接着,沈清辞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借着袖口遮掩,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叹气的气流微微拂动她额前细软的绒毛。 楚昭的心像是被那口气吹了一下,莫名其妙地快了一拍。 原来这冰山美人,也是有表情的? 这个发现让她来了精神,更加专注地观察沈清辞。 沈清辞几乎不主动发言,但每次被点到,开口总能引经据典,言之有物。 只是那语调过于平稳,缺乏起伏,听得楚昭又开始犯困。 直到一个穿着宝蓝绸衫、摇着折扇的公子哥儿,大概是想出风头,突然将话题引到了楚昭身上。 “久闻楚小姐……性情爽利,”那公子哥儿刻意咬重了“爽利”二字,周围传来几声低笑,“不知对此秋日胜景,可有高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射向楚昭,有幸灾乐祸的,有等着看笑话的。 楚昭她爹在远处急得直瞪眼。 楚昭慢吞吞地站起来。 她知道这帮人在想什么,无非是等着她这个“草包”出丑,好衬托他们的“才情”。 她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那个宝蓝绸衫身上,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那公子哥儿莫名后背一凉。 “高见没有。”楚昭声音洪亮,压过了水榭里的窃窃私语。 “低见倒是一箩筐。比如我就觉得,这位公子你头上那玉冠,绿油油的,跟那边池子里泡烂了的水藻挺配,算不算应景?” “噗——”不知是谁没忍住。 宝蓝绸衫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你、你粗鄙!”他气得折扇都忘了摇。 “粗鄙总比虚伪强。”楚昭抱着胳膊,浑不在意。 “你们对着几片蔫了吧唧的叶子唉声叹气半天了,不如想想怎么让镇西头王婆婆家的屋顶别再漏雨,那才是正经事。”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诗会的主持人,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夫子,赶紧出来打圆场,试图把话题拉回风花雪月。 楚昭懒得再听,趁着混乱,干脆溜出水榭,走到外面的回廊透气。 她靠在朱漆栏杆上,望着下面漂着残叶的池水,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又涌了上来。 沾文气?学娴静? 她嗤笑一声。 她就是她,天生就不是那块料。 正烦躁间,一阵极淡的梅香飘了过来。 楚昭扭头。 沈清辞不知何时也出来了,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同样望着池水。 楚昭没料到沈清辞会跟出来。 四目相对。 楚昭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沈清辞。 她的眼睛是带着点墨玉般的褐,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妩媚的,却因那眸子里沉淀的过分平静,而显出疏离的澄澈。 没有预想中的鄙夷、惧怕或闪躲。 沈清辞只是静静看了她两秒,最后视线落在楚昭的脸颊一侧。 接着,楚昭看见她伸出手。 那手白皙修长,就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润干净、一丝不苟。 她手里捏着一方素白的丝帕,帕角绣着一只憨态可掬、正在打滚的小老虎,针脚细密,与它主人清冷的气质格格不入。 丝帕轻轻触到楚昭的脸颊。 楚昭浑身一僵,像被点了穴。 “擦擦。”沈清辞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因距离近了,听得更清晰。 “你胭脂,蹭花了一点。” 她的动作很快,一触即收。 说完,她甚至没有等楚昭反应,便微微颔首,转身,步履从容地沿着回廊离开了。 楚昭站在原地,捏着那方丝帕,半天没动。 脸上被帕子碰过的地方,痒痒的,一直痒到了心里。 她低头看看帕子上那只傻乎乎打滚的老虎,又抬头看看沈清辞消失在回廊拐角的背影。 半晌后…… “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眼睛越来越亮。 她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往回走。 经过自家老爹身边时,她掷地有声地扔下一句话,声音大得半个水榭都能听见: “爹,我找到了,我今儿来这一趟值了!” 楚老爹被她吓一跳:“找到什么了?” 楚昭停下脚步,回头,脸上绽放出浑不吝的笑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找到我想娶……不是,我想‘请’回家的人了!” “就沈家那个,沈清辞。” 水榭内外,刹那间,死一般寂静。 连池子里的残荷,都惊得停止了摇曳。 楚昭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 她捏紧了手里绣着小老虎的丝帕,只觉得满腔热血沸腾。 第2章 全镇头条:霸王花她动真格了 楚昭那句石破天惊的宣言,让秋水诗会以近乎荒诞的方式仓促收场。 楚老爹老脸涨得通红,揪着自家闺女的耳朵把她拽回家。 “沈家姑娘,那是你能惦记的吗?!”楚家正堂,楚老爹拍得黄花梨桌子砰砰响。 “那是沈夫子的掌上明珠,人家诗书传家,你、你上去就说要‘请’人家回家?你这是抢亲还是聘伙计?!” 楚昭揉着发红的耳朵,浑不在意: “爹,您这话不对。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虽然不是什么君子,但也是个……是个有追求的女子,我看上了,自然要让她知道。” “你那叫让人知道?!”楚老爹气得胡子直翘,“沈家现在怕是已经气得闭门谢客了。” “那正好,”楚昭眼睛一亮,“我上门道歉去。” “你敢!”楚老爹眼前一黑。 楚老爹显然低估了自家闺女“敢”的程度,也低估了流言在青石镇传播的速度。 不过一夜之间,“楚霸王要强娶沈仙子”的消息,就插着翅膀飞遍了镇上每一个角落。 第2章 卖豆腐的刘婶和打铁的张叔在街□□换了震惊的眼神,茶馆里说书先生连夜修改了明日的话本段子。 连学堂里的稚童都在课间交头接耳:“听说楚家那个会飞檐走壁的姐姐,要把教咱们写字的沈先生家最漂亮的姑姑抢回去当压寨夫人了……” 而被流言中心波及的沈家,气氛确实有些凝重。 沈家书房内,沈清辞的兄长,秀才沈清和,正拧着眉头在屋里踱步。 “简直荒唐、岂有此理!”他手中的书卷都快捏变了形。 “那楚昭是什么人?逞凶斗狠,毫无礼数! 今日敢当众口出狂言,明日就敢……就敢打上门来。 妹妹,你万不可与这等粗鄙之人有半分沾染。” 沈清辞端坐在书案后,正临着一帖小楷。 闻言,她笔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你‘嗯’是何意?”沈清和更急了。 “你可知道外头传得多难听? 我们沈家诗礼传家,清誉绝不能毁于此事。 父亲也是,竟说什么‘少年人恣意些也无妨’……” “兄长。”沈清辞搁下笔,拿起一旁的书签压住宣纸,抬眼看过来。 她的表情平静无波,好似外面那些惊涛骇浪都与她无关。 “流言止于智者。楚小姐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口不择言。过几日便忘了。” “一时兴起?”沈清和不信,“你忘了她昨日看你的眼神了不成,跟饿狼见了肉似的!” 沈清辞睫羽微垂,没接话。 饿狼?倒不像。 更像一只发现了新奇玩具、兴奋得眼睛发亮的大型犬,浑身上下都写着“我要这个”的直白渴望。 有点蠢。 但倒是直白可爱。 她起身,走到窗边,院子里那株老梅树还未到花期,只有遒劲的枝干沉默伸展。 她想起昨日回廊下,楚昭脸上那抹蹭花的胭脂,还有自己鬼使神差递出去的手帕。 那只绣着幼虎的帕子……怕是收不回来了。 沈家的老仆福伯,一脸古怪地匆匆走进院子,隔着窗户回禀:“少爷,小姐,楚家……楚家小姐来了。” 沈清和霍然转身:“她还真敢来?!” 沈清辞也微微挑眉。 “她没进门。”福伯表情更微妙了,“她……她在咱们西边院墙外头。” 沈家西墙外,原本僻静的小巷,此刻挤满了闻讯而来的街坊,个个伸长了脖子,又不敢靠得太近。 只见楚昭一身利落的绯红骑装,头发高高束起,英气勃勃。 她没带她那标志性的软鞭,反而手里拿着一卷……疑似文稿的东西。 这东西实在不适合出现在她手里,以至于人们对它产生了怀疑。 她清了清嗓子,无视周遭目光,对着沈家高高的粉墙,开始大声“诵读”: “啊,沈家姑娘!” 第一句出来,围观群众就集体抖了一下。 “你就像那天上的明月,照亮了我漆黑的人生道路。” 墙内,正匆匆赶来的沈清和一个趔趄。 “你就像那山间的清泉,滋润了我干涸的心田。” 巷口,偷看的刘婶捂住了嘴,肩膀耸动。 “我知道,我读书不多,是个粗人。 但我有力气,我能保护你。 我还会赚银子,都给你花!” 楚昭念得抑扬顿挫,感情饱满,只是那内容实在是不忍卒听。 她显然是认真准备过的,只是这文采,约等于没有。 沈清辞不知何时也悄然走到了内墙边,隔着镂空的花窗,能看到外面那个挺直了脊背、大声“告白”的红色身影。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指尖捻了捻袖口。 楚昭念到动情处,甚至往前跨了一步,仰着头,大概她认为这样就能让声音穿透高墙,直达佳人耳中: “沈清辞,你听好了,我楚昭对你是真心的,日月可鉴!我……” “楚小姐。” 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打断楚昭慷慨激昂的“诗朗诵”。 人群霎时一静。 只见沈家那扇平时少开的西侧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 沈清辞一身素雅衣裙,站在那里。 楚昭的朗诵戛然而止,眼睛瞬间亮了。 她三两步跨到门前,脸上的兴奋藏不住:“沈姑娘,你听见了?我……” “听见了。”沈清辞打断她,视线在她手里那卷“诗稿”上扫过,很快移开,落在她脸上,“楚小姐,你的心意,我已知晓。” 楚昭屏住呼吸。 沈清辞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 “只是诗文一道,贵在含蓄蕴藉,情真意切。 楚小姐若真有此雅兴,不妨多读些前人佳作,或能有所进益。”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另外,诵读诗文,需心平气和。 楚小姐声音洪亮是好事,但恐伤喉咙。 巷口李记茶铺的冰糖雪梨膏,今日恰好新制。” 说完,她微微颔首,不等楚昭反应,便轻轻关上了角门。 “砰”一声轻响,将内外隔绝。 楚昭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卷诗稿,半晌没动。 围观的众人面面相觑。 这……算拒绝? 可听着又像是……劝学? 还顺带关心了一下她的嗓子? 楚昭眨了眨眼,忽然,猛地一拍大腿。 “我明白了!” 众人被她吓了一跳。 “沈姑娘是嫌我念得不够好。”楚昭眼睛灼灼放光,丝毫没有受挫的颓唐,反而像是得了什么启示。 “她让我多读书,还让我去喝冰糖雪梨膏,她这是在关心我!” 众人:“……” 沈姑娘好像是这个意思,但又好像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楚昭却已斗志昂扬。 她转身,对着还没散去的街坊邻里,大手一挥,宣布道: “从今日起,我楚昭要发奋读书,为了沈姑娘而读书!”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对着沈家紧闭的角门,声音洪亮地保证: “沈姑娘,你等着,我会写出比今天好一百倍的诗念给你听。” 门内,刚走回书房门口的沈清辞,脚步顿了顿。 她走到书案边,重新铺开一张素笺,研墨,提笔。 半晌,素笺上落下几行簪花小楷,记录着今日的“要事”,只是那内容,与诗书全然无关: “腊月初七,晴。 楚氏女昭,于西墙外诵‘诗’。 其文……不忍卒闻。 然声若洪钟,中气十足,观其面色,似自得意满。 幼虎帕,未提及。 建议其读书,恐无效。 冰糖雪梨膏或可清心降火。 注:此人精力过剩,远超预估。” 写罢,她轻轻吹干墨迹,将纸笺收入书案最底层一个带锁的紫檀木匣中。 匣子已有些分量,里面整齐叠放着数十张类似的笺纸。 锁扣落下,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第3章 凿墙的可行性 楚昭说到做到。 发奋读书的具体表现为:她差人搬空了镇上“墨香斋”近半的诗集与典籍,在自家院子里垒起了一座颇为壮观的书山。 她坐在书山前,一手捧着《诗经》,一手撑着下巴,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脑袋就一点一点,开始与周公论道去了。 醒来后,她对着满纸“关关雎鸠”发了半天呆,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行动。 至于如何行动,楚昭有她自成一套的逻辑。 “沈姑娘让我多读书,是觉得我文采不够好,配不上她。” 她对着一脸愁容的楚老爹分析:“但文采这事儿,不是一日之功。我得先让她习惯我的存在,习惯成自然,自然就离不开了。” 楚老爹眼皮直跳:“你待如何?” 但他对自家女儿这说一出是一出的作风,早已是习惯。 她想要与人做朋友的行径,大多都这般……让人难以捉摸。 楚老爹并不认为这次与以往的几次有何不同。 只见楚昭打了个响指,神色自信道:“我打听过了,沈家西边隔壁那户人家,正要举家南迁,宅子急着出手。爹,我要买下来。” “你买沈家隔壁的宅子作甚?!”楚老爹有种不祥的预感。 “近水楼台先得月啊。”楚昭说得理直气壮,“我住她隔壁,晨起问安,午后送茶,夜里还能……呃,看看她窗前的灯几时熄。这诚意,够足吧?” 楚老爹试图用账本和生意经说服她:“那宅子地段不错,价钱可不低,买了空置着,多不划算……” “谁说我空置?”楚昭眉飞色舞。 “我搬过去住,这老宅留给你和姨娘们清静清静。 银子的事你别管,我娘留给我的那份体己,够使。” 第3章 提起早逝的发妻,楚老爹顿时蔫了半截。 他那亡妻,当年也是镇上出了名的泼辣爽利,某种意义上,楚昭这性子倒是随了十成十。 他拗不过女儿,更拗不过对亡妻的怀念与纵容,只得叹气摆手: “罢了罢了,你爱折腾便折腾,只一条,别真把沈家给拆了。” “哪能呢!”楚昭保证得飞快,“我这是去增进邻里感情的。” 楚昭办事,向来雷厉风行。 不过三天,沈家西邻那座白墙黛瓦、带着个小巧庭院的三进宅子,就易了主。 房契上墨迹未干,楚昭就指挥着家仆,把她的“细软”浩浩荡荡搬了进去。 这动静自然瞒不过隔壁。 沈清和站在自家书房的窗前,看着一墙之隔那边人来人往,气得手指发颤: “岂有此理,简直是步步紧逼,欺人太甚! 她这是要作甚,监视我们吗?” 沈清辞正在核对书院下月的用书清单,闻言笔下未停,只淡淡道: “购置宅邸,是她的自由。兄长多虑了。” “我多虑?”沈清和转身,“你看她那架势,像是寻常搬家吗,怕不是明日就要凿壁偷光了!” 沈清辞眼睫微动,没接话。 凿壁偷光?以那位楚小姐的性情,怕未必做不出。 只是目的恐怕并非为了“偷光”读书。 她忽然想起那方绣着幼虎的帕子。 沈清辞垂下目光,在清单的“《南山集》二十卷”旁,轻轻画了个圈。 果然,沈清和的担忧在次日午后就成了真。 起初只是窸窸窣窣的刮擦声,从两家相邻的那堵墙传来,位置大概在沈家小花园的暖阁附近。 沈清和正在暖阁看书,被这声音扰得心烦意乱。 他竖起耳朵听了片刻,脸色越来越青:“这,这莫非是……” 他霍然起身,冲出暖阁,来到墙根下。 那声音更清晰了,还夹杂着一点金属与砖石摩擦的动静。 “楚!昭!”沈清和对着墙壁低吼,顾及斯文,没敢太大声。 隔壁的动静停了一瞬。 紧接着,楚昭清亮又带着点疑惑的声音隔墙传来,还挺有礼貌: “沈家兄长,有事吗?我在施工,有点吵,抱歉啊。” 施工?!在两家共用的墙上施工?! 沈清和眼前发黑:“你在墙上施工作甚?!” “哦,这个啊……” 楚昭的声音透着一股子理所当然的兴奋: “我打算在这儿开个月洞门,以后串门多方便。 你放心,我找了镇上最好的泥瓦匠,保证开得圆润整齐,不影响你家墙体的稳固性。 我还打算在门边上种点蔷薇,到时候开花了一爬,哎呦,那景致……” 沈清和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月洞门?还种蔷薇?! 她真把这当自己家后院了?! “胡闹,荒唐,我绝不同意。”沈清和气得声音都变了调。 “别急嘛沈家兄长。”楚昭居然还好言相劝。 “我都想好了,门开好以后,我每天给你们送最新鲜的糕饼果子,城西王婆子家的,你妹妹肯定喜欢。 要不咱们再商量商量,你觉得开个六角形的门怎么样?更别致些……” 沈清和再也听不下去,拂袖而去,直奔父亲书房告状。 墙那边,楚昭听着隔壁气急败坏的脚步声远去,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沈家兄长不喜欢月洞门。” 她扭头对旁边提着铲子、一脸苦相的泥瓦匠师傅说:“算了,月洞门计划暂缓。咱们先执行第二方案。” 泥瓦匠师傅咽了口唾沫:“第、第二方案是?” 楚昭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雕花红木食盒,打开,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白糖糕。 她指了指墙上刚才刮擦的位置:“在这儿,给我掏个……嗯,碗口大小的洞就行。要平整,边沿磨光滑点,别落了灰到点心上。” 泥瓦匠师傅:“……” 他从业二十年,修过祠堂,补过城墙,还是第一次接在人家院墙上掏洞送点心的活儿。 楚昭催促:“快点儿,凉了口感就不好了。工钱加倍!” 在双倍工钱的驱动下,泥瓦匠师傅抛弃了职业操守,挥舞起小锤和凿子。 楚昭在旁边监工,时不时提醒: “轻点轻点……这边再弄光滑些…… 对了,你说我下次是送豌豆黄好,还是杏仁酪好?” 墙洞很快打好,边缘果然修得光滑。 楚昭小心地将食盒里最上面一层糕点取出,试图从洞里塞过去。 洞的大小估算得略有误差,食盒卡住了。 楚昭皱眉,嘀咕:“不行,这得调整。” 她伸手进去,想将食盒摆正,顺便看看隔壁的情形。 就在她努力调整角度时,脚下不知踩到了刚才凿墙掉落的碎砖石,猛地一滑。 “哎呦!” 第4章 墙洞须补,糕点……可惜 楚昭整个人失去平衡,胳膊肘狠狠撞在粗糙的砖墙边缘。 为了护住食盒不被打翻,她又别扭地拧了一下手腕。 “哐当”一声,食盒终究是掉在了地上,糕点滚落。 楚昭也跌坐在地,左手小臂外侧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低头一看,绯色的衣袖被划破一道口子,底下皮肉翻开,渗出血珠。 右手腕也传来一阵钝痛。 泥瓦匠师傅吓坏了:“楚、楚小姐,您没事吧?” 楚昭龇牙咧嘴,先看了眼滚脏的糕点,心疼:“可惜了王婆子的手艺……” 然后才后知后觉看向自己流血的手臂:“啧,好像有点麻烦。” 她试着动了动右手腕,刺痛更明显,怕是扭到了。 这边的动静,终究是惊动了沈家。 沈清辞原本在暖阁另一侧的书架前找书,听到隔壁明显的惊呼和摔落声,动作顿住。 她想起兄长方才的怒斥和“施工”的动静,微微蹙眉。 犹豫了片刻,她放下书卷,走了出去。 来到墙边,首先看到的是地上滚落、沾了灰的精致糕点和摔瘪的食盒。 她看向落在那个碗口大小的墙洞上。 洞的那边,传来楚昭抽着气还强装无事的声音: “没事没事,皮外伤,师傅你别慌,工钱照给。 哎,就是这墙还得补,点心也糟蹋了。” 沈清辞的目光顺着墙洞往下,看到了跌坐在地的楚昭,以及她手臂上那片刺目的鲜红。 她的衣袖破了,伤口不小,血正沿着她白皙的小臂往下淌,她却只顾着心疼点心和嫌弃伤口麻烦。 沈清辞静静地看了几秒。 转身离开。 就在楚昭被泥瓦匠师傅扶着,骂骂咧咧又垂头丧气地准备先回自己宅子处理伤口时,沈家那扇很少开启的西侧角门,又一次打开了。 沈清辞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古朴的榆木药箱。 她穿着家常的素色衣裙,外面罩了件淡青色的半旧比甲。 她的目光落在楚昭血迹斑斑的手臂上,停顿了一下,随即移开,看向楚昭有些错愕的脸。 “楚小姐。”她的声音依旧平淡,“若不想留疤,随我来。” 楚昭愣住了,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的药箱,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清辞不再多说,转身往门内走,只留下一句:“把伤口清理干净。” 楚昭眨了眨眼,疼痛似乎都忘了,狂喜涌了心头。 她立刻甩开泥瓦匠师傅搀扶的手,虽然疼得又是一咧嘴。 她挺直腰板,快步跟了上去,嘴里还忍不住确认:“沈、沈姑娘,你是要亲自给我上药吗?” 走在前面的沈清辞没有回头,只是脚步加快了一丝。 “嗯。” 极轻的一个字,飘散在午后微暖的风里。 楚昭顿时觉得,胳膊上的伤,手腕的痛,连同那堵没凿成功的墙、那盒糟蹋了的点心,全都值了。 值大发了!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沈清辞,穿过沈家清幽雅致、与她家风格迥异的小庭院。 她的眼睛忍不住四下打量,满是好奇,直到迈进一间小书房,闻到那股清冷的梅香混杂着书卷气,她才稍稍安分下来。 沈清辞示意她在窗边的矮榻上坐下,自己则打开药箱,取出干净的棉布、清水和白瓷药瓶。 她先用棉布蘸了清水,半跪在榻前,垂眸,开始仔细清理楚昭手臂伤口周围的灰尘和血迹。 她的动作很轻很稳,指尖微凉,偶尔不可避免触碰到楚昭的皮肤。 楚昭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清辞。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她低垂浓密如蝶翼的睫毛,挺翘的鼻梁,和微微抿着的色泽淡粉的唇。 她专注的神情,让那张平日过于清冷的脸,显出别样的柔和。 第4章 原来她眼睫这么长。 楚昭迷迷糊糊地想。 “怎么弄的?”沈清辞忽然开口,打断了楚昭的遐思。 “啊?哦……就,不小心滑了一下,撞墙上了。”楚昭老实回答,有点不好意思。 沈清辞清理伤口的手顿了一下:“在墙上凿洞的时候?” 楚昭:“……嗯。” 被当场抓包,她有点讪讪。 “为何凿洞?” “想……想给你送点心。”楚昭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做错事被抓现行的心虚。 但又混合着“看我对你多好”的委屈:“王婆子家的桂花白糖糕,可难买了,我排了好久的队……” 沈清辞没有再问。 她清理好伤口,拔开药瓶的木塞,将淡青色的药粉均匀洒在伤口上。 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有点刺痛,楚昭下意识缩了一下。 “别动。”沈清辞伸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上方。 楚昭立刻僵住,不敢再动。 她能感觉到沈清辞指尖的薄茧,大约是常年执笔留下的。 沈清辞很快撒好药粉,又用干净的棉布条,动作娴熟地将伤口包扎好。 接着,她托起楚昭的右手腕,手指在关节处轻轻按压检查。 “嘶——”楚昭没忍住,吸了口凉气。 “轻微扭伤,问题不大。”沈清辞判断道,从药箱里又取出一个小罐子。 她挖出一点气味清冽的药膏,涂抹在楚昭手腕红肿处,不轻不重地揉按起来。 她的手法很专业,力道均匀。 起初是尖锐的痛,但很快,药膏开始发挥作用,加上她恰到好处的按摩,疼痛渐渐消散。 楚昭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感受着手腕上那不容忽视的触感。 心跳声,咚咚咚的,吵人得很。 她平生第一次,在一个同龄女子面前,这么安静…… “好了。”沈清辞松开手,起身,将药瓶药罐收回药箱。 “伤口莫要沾水,三日后再换药。手腕每日揉此药膏两次,少用力。” 楚昭也跟着站起来,动了动包扎好的胳膊和手腕,咧嘴笑了:“多谢沈姑娘,你真是……医者仁心!” 沈清辞整理药箱的动作未停,闻言,抬眼瞥了她一下。 那一眼很淡,却让楚昭莫名觉得自己那句“医者仁心”用得很是蠢笨。 “举手之劳。”沈清辞合上药箱,“楚小姐以后……行事还是稳妥些为好。并非每次都能如此‘走运’。” 这话听着像是规劝,甚至带点淡淡的责备。 但楚昭自动过滤了其他,只抓住了“稳妥”二字,并理解为沈清辞在关心她的安危。 她立刻点头如捣蒜:“我记住了,以后一定小心,那个……墙洞我马上让人补好,保证恢复原样!” 沈清辞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道:“楚小姐若无他事,便请回吧。伤处需静养。”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楚昭虽有些不舍,但今日能得沈清辞亲自上药,已是意外之喜。 她不敢得寸进尺,连忙道:“没事了没事了,我这就回去静养,沈姑娘你也好好休息。” 她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清辞:“那个……点心我下次再给你买,买更好吃的。” 说完,不等沈清辞回应,带着一脸心满意足快步溜走了。 书房里恢复安静。 沈清辞站在原地,目光落在矮榻边地面上,几滴刚才清理伤口时不小心滴落的水渍上。 半晌,她走到书案后,拉开那个带锁的紫檀木匣,取出最新的素笺,研墨提笔。 “腊月十一,晴。 楚氏女购西邻宅,迁入。 意图凿壁(开月洞门未遂,改凿碗口洞),亲送糕点。 行事鲁莽,滑跌,伤左臂及右腕。 创口约两寸,皮肉翻卷,出血甚多。其人竟先惜糕点。 为其清理上药,其状颇驯,目不转睛。 药箱内白及粉存余不多,需补。金疮药膏亦耗。 注:此人似不畏痛,然眼神灼灼,令人难以直视。幼虎帕仍未提。 补记:墙洞须补。糕点……可惜。” 写罢,她搁下笔。 窗外,传来隔壁中气十足的指挥声,大约是楚昭在吩咐人修补墙洞和清理院子。 那声音充满活力,甚至带着点掩不住的欢快,与沈家一贯的宁静格格不入。 沈清辞将纸张放入匣子,轻轻合上匣盖,落锁。 她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丝缝隙。 初冬微冷的风携着隔壁的喧闹涌进来一点。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侧耳听着那模糊的动静,脸上的神情在光影中有些看不分明。 最终,她伸出手,将那丝缝隙,又关小了一些。 终究,没完全关上。 第5章 静养 楚昭发誓,她这辈子都没这么“静”过。 往日里,这个时辰她要么在自家铺子里查看账目,把算盘珠子拨得劈啪作响。 要么在镇外跑马,鞭梢惊起草丛里的野兔。 最不济,也是在院子里把一杆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吓得树上的麻雀都不敢落窝。 可如今,她像只被捆了爪子的鹰,蔫头耷脑地歪在自己新宅院的正屋里。 左臂的伤口被沈清辞包扎得妥妥帖帖。 右手腕涂了药膏,清清凉凉,只是稍一用力就隐隐作痛。 “少用力。”沈清辞的话言犹在耳。 楚昭盯着自己的右手,叹了口气。 她倒是想用力,可用哪门子力? 翻书都嫌腕子酸。 唯一能“用力”的,大概只有脑子了。 而她的脑子,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昨日在沈清辞书房的情景。 那微凉的指尖,低垂的眼睫,专注的神情,还有那股萦绕不散的清冷梅香。 想着想着,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 贴身丫鬟小满端着铜盆进来,见她这副模样,抿嘴偷笑:“小姐,您这伤受得还挺乐呵?” “去,懂什么。”楚昭笑骂一句,却没什么威慑力,“我这是,是在思考人生大事。” “是是是,思考如何再去沈姑娘那儿‘静养’?”小满打趣道,将铜盆放在架子上,“热水打来了,您小心些,可别沾了伤口。” 楚昭看着那盆热气腾腾的水,又看看自己包扎好的胳膊,犯了难。 沈清辞说了“伤口莫要沾水”,可这大冷天的,不擦洗实在难受。 她试图像往常一样自己拧帕子,右手腕一用力,刺痛传来,帕子“吧嗒”掉回盆里,溅起一片水花。 “哎哟我的小姐!”小满赶紧过来,“您可别折腾了,我来帮您。” “不行不行,”楚昭躲开,“我一个大……大姑娘,擦身子还要人帮忙,像什么话!” 她好强惯了,总觉得这等小事假手他人,有损她“楚霸王”的威名。 小满无奈:“那您说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脏着吧?” 楚昭盯着水盆,拧着眉头,半晌,她眼睛倏地一亮。 “有了!” 半个时辰后,沈家角门外。 小满拎着个食盒,硬着头皮上前叩门。 门开了,仍是上次那位老仆福伯。 “福伯安好。”小满赔着笑,“我家小姐……差我来,向沈姑娘请教个事儿。” 她把食盒往前递了递:“一点心意,刚出锅的杏仁酪,给沈姑娘润润喉。” 福伯表情更古怪了。 昨日是自家小姐给楚家那位上药,今日楚家就差丫鬟来“请教”,还带着点心。 “姑娘稍候。”福伯接过食盒,转身进去通传。 书房里,沈清辞正在临帖。 听得福伯回禀,她笔下未停,只问:“请教何事?” “那丫鬟没说清楚,只说是……关于伤口护理的疑难。”福伯如实道。 沈清辞笔尖一顿,她放下笔,声音听不出波澜:“请她到花厅稍坐。” 片刻后,小满在沈家花厅里坐立不安。 沈家处处透着雅致清贵,连空气都好像比外面安静几分,让她这跟着楚昭咋咋呼呼贯了的丫鬟浑身不自在。 直到那道素青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小满立刻站起来,规规矩矩行礼:“沈姑娘安好。” 沈清辞微微颔首:“楚小姐有何疑问?” 小满深吸一口气,把自家小姐教的话背了出来: “回沈姑娘,我家小姐说,谨记您的嘱咐,伤口绝不沾水。 只是……这大冬日,若不擦洗,实在难耐。 小姐试着自己拧帕子,可右手腕伤着,用不上力。 若让下人帮忙,又觉不妥。 故而特遣奴婢来问,这……这可如何是好,是否有两全之法?” 她说完,屏息等着。 自家小姐这问题,怎么听都像是没事找事,偏偏还一脸正经地让她务必“诚恳请教”。 第5章 沈清辞听完,沉默了片刻。 花厅里只听得见炭盆里银霜炭偶尔毕剥的轻响。 就在小满以为沈姑娘要端茶送客,或者干脆指出“此等小事自行解决”时,沈清辞却开口了,语气依旧平稳:“倒也不难。” 她转向侍立一旁的另一个丫鬟:“去我房里,将盥洗架旁那个黄铜柄的短柄刷取来。再取一块新的细葛布。” 丫鬟领命而去,很快返回,手里拿着一个约莫一掌长、打磨得十分光滑的黄铜柄,前端嵌着一小块柔软猪鬃的刷子,以及一方质地细密柔软的葛布。 沈清辞接过,对小满道: “以此刷蘸取温水,可清洁身体而不必大幅拧绞帕子。 葛布吸水性佳,轻轻按压即可吸去多余水渍。” 她演示了一下动作:“转告楚小姐,若仍不便,可将葛布一角固定在架子上,单手操作亦可。务必动作轻缓,避开创处。” 小满看得一愣一愣的,赶紧接过刷子和葛布:“是,是,多谢沈姑娘指点,您想得真周到。” 沈清辞微微摇头:“并非我想得周到。医书有载,士卒外伤,亦有洁身之需,此乃常用之法。” 小满才不管什么医书士卒,只觉沈姑娘果然如传言般心细如发,连这种尴尬问题都答得如此妥帖周全。 她再次道谢,拿着“神器”告退。 等人走了,沈清辞回到书房,却并未立刻继续临帖。 她在书案后坐下,目光落在窗外枯枝上停着的一只灰雀,半晌没动。 楚昭差人来问这个是真的束手无策,还是…… 她想起昨日楚昭那“眼神灼灼”的模样。 罢了。 她垂下眼睫,重新铺开一张纸。 总归是……伤者为大。 ### 楚昭从小满手里接过那黄铜柄刷子和细葛布时,眼睛瞪得溜圆。 “她就给了这个?”她翻来覆去地看。 刷柄触手温润,猪鬃柔软,葛布细密结实,一看就是好东西,且是常用的物件,并非临时凑合。 “沈姑娘还亲自演示了用法,说这是医书上记的,士卒用的法子。”小满把沈清辞的话复述了一遍,又忍不住道,“小姐,沈姑娘真是心善又周到。您这问题,我听着都脸红,人家却答得认真。” 楚昭没吭声,只是用手指摩挲着那光滑的铜柄。 她眼前浮现出沈清辞垂眸讲解用法的样子,一定又是那副平静无波、却认真得不得了的表情。 心里那股痒痒的感觉又来了,还夹杂着酸酸软软的情绪。 “她连士卒外伤怎么洗澡都知道啊……”楚昭喃喃,不知是赞叹还是什么。 但心底却还是有点失落,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着:“还以为她可以亲自来帮我……” 有了“神器”相助,洁身问题果然迎刃而解。 楚昭笨拙但成功地把自己收拾清爽了,虽然过程有点费劲,但一想到这法子是沈清辞教的,物件是沈清辞给的,便觉得连那点费劲都成了乐趣。 只是,“静养”的难题,从来都不止一个。 到了该给手腕揉药膏的时辰,楚昭又犯了难。 药膏罐子就放在桌上,沈清辞嘱咐“每日揉此药膏两次”。 她自己试着用左手给右手腕揉,别扭不说,力道根本不对。 让丫鬟帮忙? 又觉得……这药膏是沈清辞亲手给她涂过的,再让旁人碰,怪别扭的。 她在屋里转了两圈,目光再次投向那堵已经补好的墙。 “小满~”她扬声唤道。 小满跑进来:“小姐?” “你再去沈家一趟……” “还问怎么揉药膏?”小满瞪大眼睛。 “不是。”楚昭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表情显得严肃正经。 “你这次去,就说……就说我严格按照沈姑娘嘱咐,用那刷子洁了身,效果甚好,特来致谢。 再顺口提一句,我手腕揉药膏的手法似乎不对,力道总拿捏不准,恐影响药效,不知沈姑娘可否……再指点一二?” 小满:“……” 这跟直接去问有什么区别吗,小姐? 第6章 麻烦精 楚昭见她不动,催促:“快去啊,就说我等着呢,这药膏耽误不得。” 小满无奈,只得再次硬着头皮前往沈家。 沈清辞听得回禀,正在给一盆水仙添水。 水勺里的清水淅淅沥沥注入白瓷盆中。 “致谢不必。”她放下水勺,用棉布擦了擦手,“至于揉药手法,药膏需化开,力道宜均匀渗透,切忌生搓猛按。” 她顿了顿,看向小满:“楚小姐若实在不便……” 她走到书案边,取出一张裁好的素笺,提笔蘸墨,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简练却清晰的人体手腕示意图,在旁边标注了穴位和揉按的箭头方向、力度轻重示意。 “按此图示即可。”她将墨迹吹干,递给小满,“若有不明,可再来问。” 小满双手接过,只见那图虽简,却一目了然,连她这个外行看了都大致明白该怎么揉。 她心下再次叹服,恭恭敬敬告退。 楚昭拿到那张示意图时,怔了好一会儿。 纸上的墨迹清新,线条流畅,一如沈清辞给人的感觉。 那几个小小的箭头,标注得一丝不苟。 嘴角不由地挑起,心道:“这虽然与我想的结果相去甚远,但这沈家姑娘果真是个有趣的人儿。” 她将示意图小心地放在枕边,照着上面的指引,用左手手指将药膏在自己红肿的腕上揉开。 起初不得要领,但想着图上标注的穴位和方向,慢慢也摸到点门道。 窗外天色渐暗。 楚昭揉完了药膏,腕子果然舒服不少。 她没叫人点灯,就坐在渐浓的暮色里,看着枕边那张素笺。 “沈清辞……”她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冰山美人,看起来冷冷淡淡,拒人千里,可她会递绣着小老虎的帕子,会认真听她荒诞的“诗朗诵”,会关心她诵读伤喉,会为她清理伤口、包扎上药,会解答她近乎胡闹的“洁身难题”,还会……为她画揉药示意图。 她像一本看似枯燥艰深的典籍,可你若耐着性子,偶尔翻到某一页,却会发现里面夹着一片脉络分明的红叶,或是一句笔迹清隽的批注,带着意想不到的温柔与趣味。 楚昭忽然觉得,之前当众念情书,凿墙送点心,简直浮夸又可笑。 她想要的,好像不仅仅是让沈清辞“知道”她的心意。 她想要离这本“书”更近一点,读懂那些平静水面下的细微波澜,触碰那些藏在严谨章句后的温柔注脚。 她猛地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受伤的胳膊和手腕似乎都感觉不到痛了。 “得做点什么……”她自言自语,“得做点……配得上她这份‘认真’的事。” 屋子里那几箱落了灰的典籍,让她又想起沈清辞让她“多读些前人佳作”。 或许……真的该试试? 不是装模作样,而是真的,试着去读读她所在世界的语言?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看书这种事情,以前的她是万万不会感兴趣的。 小满端了晚膳进来,点亮了灯烛。 暖黄的光晕驱散暮色,也照亮了枕边那张素笺。 楚昭坐下,拿起筷子,又放下。 她看向小满,眼珠子转了一圈,又在想怎么搞事情了:“小满,明天一早,你去墨香斋……” 隔壁,沈家。 沈清辞用罢晚膳,照例在书房夜读。 对于楚昭提出的那些请求,她应该觉得麻烦的。 事实上,最初也的确觉得麻烦。 可当那丫鬟第二次来,问出“揉药手法”时,她拿起笔,却并未有多少不耐。 画图示对她而言轻而易举,若能省去后续的“请教”,倒也值得。 只是…… 她放下书卷,起身走到窗边。 夜色已浓,隔壁新宅的灯火透过来,比往日亮些,偶尔还能看到人影晃动。 她想起昨日楚昭伤口翻卷的皮肉,和那满不在乎先心疼糕点的模样。 莽撞,麻烦,精力过剩。 却也直白,热烈得烫手。 像一团不管不顾烧过来的野火,无视一切规则与距离,非要照亮她这片终年积雪的寂静山林。 沈清辞静静站着,看着那团“野火”所在的灯火。 又想起那方绣着小老虎的帕子,至今,她都无法给自己一个合适的理由,来为当初的举动证明。 那日,见楚昭出去,她便跟了出去。 她一直都明媚热烈,与她全然不同。 全镇的人都说她是全镇第一美女,可她却一直觉得被称之为“全镇第一霸王花”的楚昭更胜一筹。 那张几乎完美的脸,总是被她那些抽象的行为掩盖,直到那日她不由自主地为她擦去脸上的污渍。 第6章 那张脸……确实好看,灵动又活泼。 许久,她伸手,关上了窗户。 将初冬的寒意,与隔壁隐约的喧闹,一同隔绝在外。 书房内重归宁静,只有灯花偶尔轻微爆响。 她回到书案后,手指在紫檀木匣的锁扣上停留片刻,终究没有打开。 第7章 该是能消停几日了 腊月十二,晨。 青石镇还笼罩在冬日特有的、灰蒙蒙的雾气里,茶馆的老伙计刚卸下第一块门板,就看见一道绯红色的身影,风风火火地从长街那头卷了过来。 是楚昭。 她清了清嗓子,气沉丹田,对着沈家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开始大声“朗诵”。 “致——清——辞——!我——的——光——!” 第一句出来,就像往寂静的池塘里砸了块巨石。 沈家隔壁的窗户“吱呀”开了一条缝,又迅速关上。 对门卖布的寡妇从二楼探出头,睡眼惺忪,看清是谁后,嘴巴张成了圆形。 早起挑水的老汉脚下一滑,差点把水桶扔出去。 楚昭浑然忘我,继续深情并茂: “初见你时心慌慌,就像兔子遇见狼。” “噗嗤”不知哪家院墙后传来压抑不住的喷笑声。 沈家宅内。 沈清和正在用早膳,一口粥刚送到嘴边,就被这石破天惊的“诗句”呛得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她、她又来了,还、还跑到正门来了,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沈父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捻了捻胡须: “倒是有几分……赤子之心。昭丫头这性子,跟她娘当年,啧。” “父亲!”沈清和快气晕了。 而此刻,在后院暖阁窗前修剪一盆兰草的沈清辞,手里的银剪微微一顿。 那洪亮、充满“感情”的诵读声,穿透清晨微冷的空气,清晰地传入耳中。 “……你的眼睛像星星,照亮我的黑眼眶。” 沈清辞面无表情地剪掉一片微微发黄的叶尖。 “……你的声音像泉水,叮咚响在我心房!” 第二片完好的叶子遭了殃。 “我想和你在一起,吃饭看月亮!我要对你好又好,银子随便你花光!” 剪刀停在半空。 “沈清辞啊沈清辞,快来做我的新娘——!” “咔嚓。”一截长得颇好的花茎,被干净利落地剪断,落在铺着的白绸上。 沈清辞放下剪刀,拿起旁边的湿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仿佛刚才剪断的不是花茎,而是什么恼人的东西。 窗外的“朗诵”已经结束,但楚昭显然意犹未尽,正在大声补充: “沈姑娘,这是我读《诗经》之后写的,是不是很有进步? 我觉得比上次好多了,你觉得呢?” 暖阁里一片寂静。 只有兰草幽幽的香气,和窗外越来越清晰的嗡嗡议论声。 沈清辞擦干净手,走到书案边。 她铺开一张新的宣纸,研墨。 墨锭在砚台上缓缓画着圈,墨汁渐浓。 她的动作平稳,呼吸均匀,只是那研墨的速度,比平日慢了些许。 终于她提起笔,蘸饱墨汁,悬腕,落笔。 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铁画银钩,写的却……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修辞立其诚。” 一行行,一句句,皆是圣贤教诲,字字端正,力透纸背。 仿佛要将某些过于“喧闹”的东西,用这最端正的规矩,牢牢钉死在纸上。 写罢,她搁下笔,静静看着那满纸的墨迹。 窗外,楚昭没有得到回应,似乎有些急了,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沈姑娘,你听到了吗?要不,要不我进去找你,咱们当面探讨一下诗文?” 沈清辞眼睫微垂,将那幅写满规矩的宣纸移到一旁晾着,重新铺开一张素笺,拿起常用的那支小楷笔。 笔尖润墨,落下时,已恢复了往日的平稳: “腊月十二,晨,雾。 楚氏女昭,于正门街巷,诵其新作‘诗’。 内容不忍复述。 引《诗经》为据,实乃亵渎。 其声穿云裂石,左邻右舍皆惊。 兄长愤懑,父亲似觉有趣。 注:昨夜确未安眠。非因思人,乃兰草生虫,处理至夜半。 补记:需重读《论语》,静心。”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 笔尖悬在“静心”二字上方,迟迟未落。 窗外的喧嚣并未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 有更多早起的镇民被吸引过来,议论声、低笑声隐约可闻,中间夹杂着楚昭毫不降低音量的辩解与追问。 沈清辞沉默地听着。 她垂下手臂,笔尖轻轻点下,在“静心”后面,添了三个小字,墨色很淡: “恐难静。” 搁笔,合笺,放入木匣,落锁。 一气呵成。 做完这些,她走到窗边,只静静站着,目光落在窗棂上精细的雕花。 外面的声音隔着窗纸,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楚昭那把清亮执着的嗓子,依旧顽固地穿透一切阻碍。 许久,她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消散在满是书卷与兰草清香的空气里,了无痕迹。 她终于伸手,推开窗户。 清晨带着雾气的冷风立刻涌入,吹动了她的发丝和衣袂。 街巷那头,老槐树下,楚昭正伸长了脖子往这边望,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卷洒金纸。 她显然已经看到了推开的窗户和窗后的人影,眼睛倏地亮了。 她立刻挺直脊背,脸上扬起一个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容,用力挥了挥手中的“诗稿”,嘴型夸张地做出“沈姑娘”的口型。 沈清辞站在窗前,隔着一段距离,清晨的薄雾让她面容有些模糊,但那份清冷沉静的气质,却分毫未减。 她没有笑,也没有任何恼怒的表情。 只是静静地看着楚昭,看了那么两三息的时间。 在楚昭愈发期待的目光中,她微微抬起了手。 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抵在了自己的唇边。 一个清晰无比,且含义明确的动作。 噤声。 随后,她不再看楚昭瞬间僵住的表情,转身,关窗。 动作流畅,随着“咔哒”一声轻响,窗户合拢,将喧哗与骚动,一并隔绝在外。 沈清辞走回书案后,坐下,重新拿起那本看到一半的典籍。 指尖拂过书页,却良久没有翻动一页。 窗外的世界似乎安静了一瞬,但很快,各种压低了的议论声、脚步声又重新嗡嗡响起,只是再没有那洪亮的“诗朗诵”了。 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干净修长的手指上。 脑海中出现的,确实窗外那人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 她想:“该是能消停几日了。” 第8章 谁要跟她做好朋友?! 茶馆里,说书先生将这段“才女与霸王”的故事润色后搬上了台面,情节跌宕,引人入胜,只是内核已被悄然置换: “……话说那楚家女郎,自幼失恃,虽家财万贯,却缺了母亲教导,行事难免……咳咳,豪迈了些。 她见沈家姑娘才貌双全,温婉知礼,心生仰慕,一心只想结为金兰姐妹,效仿古时管鲍之交,日日切磋,共同进益。 奈何方式欠妥,闹出这许多笑话,真真令人啼笑皆非……” 台下听众频频点头,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我说呢,两个姑娘家,怎会……” “楚小姐也是可怜,没个母亲姐妹教导,见着沈姑娘这样的妙人,自然想亲近。” “就是方法太吓人了些,又是凿墙又是写诗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抢亲呢。” “嗐,她哪懂那些弯弯绕绕,直来直去惯了。沈姑娘多担待些便是,总归是一片赤诚,想交个朋友。” 流言的风向,就这么被无形的手轻轻拨转了。 就连楚昭自家铺子里的老掌柜,在算账间隙,也捋着胡子对伙计感叹: “小姐这是开窍了,知道要结交些文雅的朋友了。 沈家姑娘是顶好的,若是能带得小姐沉静些,学点诗文道理,老爷不知该多欣慰。” 伙计连连称是,心下却嘀咕:交朋友需要天天扒人家墙头、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喊“做我新娘”吗?但他不敢说,只觉有些事,或许“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楚老爹的反应则更为直接。 那夜他在书房独坐,对着亡妻的画像,沉默良久,最后重重一拍大腿:“好,像我楚家的种,敢爱敢恨,管它旁人怎么看。” 他花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接受了女儿可能不是想“交朋友”这个事实。 第7章 亡妻当年也是看中了什么便不顾一切去追,只是她追的是边塞的自由与马背上的风,而女儿追的……是另一个姑娘。 罢了。 楚老爹想,昭儿高兴就好。 这世道女子活得不易,能痛快一日是一日。 至于沈家那姑娘…… 他看着女儿提起对方时眼里那藏不住的光,心想,若真能成,倒也是段奇缘。 只是这条路,怕是比蜀道还难。 他打定主意,明里暗里都要给女儿撑腰。 至于外人怎么误解“朋友”之说,正好,是个掩护。 相比之下,沈家的气氛要凝重得多。 沈清和几乎被这愈演愈烈的流言气笑了。 “金兰姐妹?管鲍之交?”他将手中的书卷摔在桌上,“简直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那楚昭写的是什么?‘快来做我的新娘’,这是姐妹之间该说的话吗?!荒唐、荒谬!” 他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妹妹,痛心疾首: “清辞,你不可再纵容她了,如今外头这般传言,看似在为她开脱,实则是将你也架在火上烤。 若任由发展,将来你的名声……可还如何寻个好儿郎?” “兄长。”沈清辞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流言如风,过耳即散。我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何须他人置喙。” “无愧于心?”沈清和逼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压抑的焦灼。 “那你告诉我,你对那楚昭,究竟是何态度? 若真是厌恶,为何为她上药,解答那些荒唐问题? 若……若真如外人所猜,只是怜她赤诚,想引她向善,为何不干脆挑明,只做寻常朋友来往?” 沈清辞抬起眼,看向兄长。 “我自有分寸。”她只说了这四个字,便重新垂下眼帘,指尖抚过书页边缘,“兄长不必忧心。” 沈清和一噎,满腔话语堵在胸口,看着妹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又是气恼又是无力。 他知道妹妹看似温顺,实则极有主见,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可这件事……这件事太过惊世骇俗,稍有不慎,那于沈家之名声便是万劫不复。 他拂袖而去,决心要找父亲好好谈谈。 书房里只剩下沈清辞一人。 “朋友……”她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唇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那弧度辨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 是啊,在所有人眼里,这大概是最合理、最安全、最符合“常理”的解释。 两个女子之间,除了手帕交、金兰谊,还能有什么呢? 那些过于炽热的眼神,那些逾越规矩的靠近,那些直白到惊人的话语,都可以被解释为“不懂事”、“没分寸”、“赤子之心”。 一道屏障,就这么理所当然地竖了起来,将某些真实而汹涌的情感,隔离在“正常”与“安全”的范畴之外。 沈清辞慢慢翻开手边那本《礼记》。 她想起楚昭站在老槐树下,眼睛明亮神色飞扬,大声念着那些可笑的诗句。 莽撞,麻烦,不懂规矩。 却也像一团毫无遮拦、熊熊燃烧的火焰,不管不顾地想要照亮她这片被规训得过于整洁冷清的世界。 那火焰太烫了,烫得她本能地想后退,想用规矩和冷静筑起高墙。 可心底某个角落,又有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渴望,被那火焰的温度悄然唤醒,在冰层下蠢蠢欲动。 沈清辞合上《礼记》,指尖微微用力,书页边缘泛起细小的褶皱。 她知道兄长的担忧,知道父亲的沉默,知道镇上那些“善意”的误解背后,是怎样根深蒂固的观念。 她也知道,楚昭要的从来不是什么“金兰姐妹”。 那个傻子,大概根本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或者知道了,也根本不在乎。 她只是凭着那股天生近乎野蛮的直觉和热情,一头撞了进来。 而自己呢? 沈清辞闭上眼。 ## 与此同时,楚昭正郁闷地在她新宅的院子里转圈。 小满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汇报着外头的风声:“现在大家都说,小姐您是想跟沈姑娘做好朋友,就是方法特别了些。” “好朋友?”楚昭猛地停住脚步,瞪大眼睛,“谁要跟她做好朋友?!” 第9章 喜欢,会害怕 “可、可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呀,”小满缩了缩脖子,“说您这是仰慕沈姑娘的才华品性,想亲近学习。” 楚昭气得踢了一脚旁边的石凳,结果疼得自己龇牙咧嘴:“胡扯,我那是想娶她。娶,懂吗?就像我爹娶我娘那样,是要过一辈子的。” 小满吓得脸色发白,赶紧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小姐,您可小点声,这话不能乱说。这、这世上哪有女子娶女子的道理?要被人当成失心疯的。” “怎么没有?”楚昭梗着脖子,“我喜欢她,她……她说不定也喜欢我,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律法又没写不行!” “律法是没写,可……可人言可畏啊小姐。”小满急得直跺脚,“沈姑娘那样的人家,最重名声了。您这样嚷嚷,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最后这句话,像一盆冷水,猝不及防浇在楚昭头上。 她愣在原地。 她从来没想过这个。 她只是觉得喜欢就要说出来,就要去追,就像她想要什么东西,从来都是直接去拿一样。 可沈清辞……不是东西。 她是活生生的人,是书香门第精心呵护长大的明珠,有着最清雅的名声和最规矩的人生。 自己的喜欢,那些轰轰烈烈的追逐,在旁人眼里是笑话,是麻烦,是“不懂事的朋友谊”。 可如果被当真了,被戳破了那层“朋友”的遮羞布呢? 那些现在还在笑着调侃“楚霸王想交文雅朋友”的人,会不会立刻换上嫌恶惊惧的眼神、会不会用最恶毒的话去中伤沈清辞? 楚昭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道名为“世俗”的厚重墙壁。 她不怕撞墙,头破血流也不怕。 可她怕这道墙的碎片,会伤到沈清辞。 楚昭慢慢蹲了下来,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 “小姐?”小满担心地唤她。 “我没事。”楚昭的声音闷闷的,“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小满忧心忡忡地退下了。 院子里只剩下楚昭一个人。 冬日的阳光没什么温度,冷冷地照在她身上。 她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没有动。 她想起沈清辞抵在唇边的那根手指。 沈清辞……是不是早就知道? 知道这条路走不通,知道世人会怎么看待,所以才总是那样冷淡,那样克制,用规矩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 那她对自己那些看似纵容的举动,又算什么? 楚昭想不明白。 她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又空得厉害。 ### 接下来的几天,青石镇惊讶地发现,楚霸王竟然消停了。 没有堵在沈家门口念诗,没有试图送点心,甚至连她新宅子那边都安静了不少,只能偶尔看到丫鬟小满进出采买。 “看来是终于知道害羞了?”茶馆里有人猜测。 “怕是沈家给了什么警告吧?毕竟闹得太不像话。” “我瞧着倒像是楚小姐自己想通了,交朋友哪有她那样猴急的?慢慢来嘛。” 流言依旧纷纷,只是少了主角的配合,渐渐显得有些无趣。 沈家西邻的宅子里,楚昭确实“安静”了许多。 她没再折腾那些惊天动地的追求戏码,只是每日按时给自己的手腕揉药膏,然后对着那几箱落灰的典籍发呆。 偶尔,她会走到院子里,隔着那堵已经补好的墙,望向沈家的方向。 墙那边很安静。 她知道沈清辞就在墙的那边,可能正在看书,可能在写字,也可能……在想着怎么摆脱她这个“麻烦”。 楚昭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 喜欢一个人,原来不仅仅是“想要”,更是“害怕”。 怕自己不够好,怕对方不喜欢,更怕自己的喜欢,会成为对方的负担和灾难。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烦躁,又有些莫名的委屈。 她楚昭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就栽在这件事上了? ### 墙的另一边,沈清辞的生活似乎一切如常。 读书,写字,打理花草,去族学里给孩童们讲学。 那个紫檀木匣里的素笺,依旧每日添加,记录着琐碎的日常,只是关于某个人的条目,渐渐少了。 “腊月十五,晴寒。 镇中流言渐转,多以‘金兰之谊’揣度楚氏女所为。 兄长愤懑稍平,然忧虑未减。 父亲命人送新炭至西邻,言‘邻里照应’。 注:墙外甚静。 第8章 药膏应已用完。” 写到最后一句时,她笔尖顿了顿。 她放下笔,走到窗边。 院子里那株老梅树的枝干在风中轻轻摇曳,投在粉墙上的影子,像极了某人某日清晨,在老槐树下挥舞手臂的轮廓。 沈清辞静静看着。 许久,她转身回到书案边,从另一只抽屉里,取出一块素白的新缎,和一枚穿着丝线的绣花针。 细密的针脚在缎面上游走,渐渐勾勒出一只憨态可掬、正在打滚的幼虎轮廓。 与之前那块帕子上的,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只老虎的眼睛,被她用稍深一些的丝线,绣得格外圆润明亮,带着点懵懂又执拗的神气。 像极了某人的眼神。 第10章 只想做……朋友吗? 楚昭的“安静”,持续了整整五天。 这五天里,青石镇的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 茶馆里的谈资少了最鲜活的一味,说书先生不得不翻出些陈年旧事来撑场面。 原来,少了楚霸王闹腾的日子,竟有些过于平淡了。 沈家西邻的宅子安安静静,只有炊烟每日按时升起。 “楚小姐这是……病了?”有人猜测。 “怕是伤了心吧?上次在沈家门口,沈姑娘可是当众让她‘噤声’呢。” “唉,年轻人脸皮薄,受挫了躲起来也正常,看来即便是楚霸王也难逃其理。” “要我说,沈姑娘也是,楚小姐虽说方式欠妥,可一片赤诚,何必如此冷待……” 流言的风向,在不知不觉中又起了微妙的变化。 当那团火焰不再灼人地燃烧在眼前,一些人反而开始怀念起那点鲜活的热闹,甚至隐隐觉得,沈家那位才女,是否过于不近人情了些。 这些议论,自然或多或少也传到了沈家。 沈清和这几日脸色稍霁,觉得妹妹那日的“噤声”手势终于起了作用,楚昭总算知道收敛了。 他甚至在饭桌上,难得地对沈清辞说了句:“如此甚好,清净。” 沈父只是默默夹菜,未置一词。 沈清辞更是安静。 她照常读书、写字、去族学,脸上的表情是一贯的平静无波,仿佛外界那些与她有关的纷纷扰扰,从未入过她的耳,更未扰过她的心。 只是,她书案上那盆水仙,这几日似乎被修剪得格外频繁些。 原本舒展的叶片,总是恰到好处地维持在一个略显拘谨的长度。 而那个紫檀木匣里的记录,也并没有因为某个人的“安静”而停止。 “腊月十六,阴。 西邻无声。 兄长悦。 水仙新叶又长,修剪之。 注:王婆子糕饼铺今日未开张。” “腊月十七,微雪。 雪落无声。 墙外亦无声。 父亲命人送炭,言‘天寒’。 新帕已成,虎目过圆,似不及旧帕神韵。 注:炭火甚暖。” 沈清辞搁下笔,走到窗边。 细小的雪粒无声地落在院中,积起薄薄一层。 隔壁的屋檐下,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张望,也没有洪亮的嗓音穿透雪幕。 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寂静。 她看着那堵被补好的墙,补过的地方颜色略深。 楚昭并没有真的“病了”或是“伤了心”躲起来。 相反,这五天里,她脑子转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只是思考的内容,从“如何轰轰烈烈追求”变成了“如何不声不响地继续”。 小满带来的那些外界议论,她听了,没生气,也没难过,只是撇撇嘴:“他们懂什么。” 她只是在想沈清辞。 想她抵在唇边的手指,想她平静无波的眼睛,想她那些看似冷淡、实则处处妥帖的举动。 “她不是讨厌我。”楚昭很肯定地对自己说,“她只是怕。” 怕什么?怕流言,怕非议,怕那堵看不见的墙。 楚昭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去思考“别人”会怎么想,“世俗”会怎么看。 这感觉糟透了,像给她天生自由的灵魂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 但她想到沈清辞,那点烦躁和委屈反而慢慢沉淀了下去。 “不能硬闯,得智取。”她总结道。 怎么智取? 楚昭看着屋子里那几箱书,忽然福至心灵。 沈清辞喜欢什么? 书,礼,规矩,还有不动声色地照顾人。 那她就从这些地方下手。 “小满。”楚昭扬声唤道,“去,把墨香斋的掌柜请来,就说……我要订一批书,送给族学。” “族学?”小满一愣,“小姐,您要给沈家族学送书?” “不行吗?”楚昭理直气壮,“我身为镇上百姓,关心孩童教化,捐书助学,乃是义举。跟沈姑娘有什么关系?” 小满:“……” 您就差把“为了沈姑娘”五个字刻脑门上了。 楚昭的行动力一如既往。 墨香斋的掌柜被她请来,听明来意后,虽有些诧异,但也乐得接这笔大生意。 楚昭不懂该送什么书,但她有她的办法。 她直接就掌柜的问:“沈家族学里,现在用的什么书?缺什么书?沈姑娘平日推荐学子读什么书?” 掌柜的被她问得满头汗,只得答应回去查查书目,再请教学堂的先生。 与此同时,楚昭还干了一件让全镇再次瞠目结舌的事。 腊月十八,雪后初霁。 楚昭带着几个家仆,出现在镇西头王婆婆那间破败的茅草屋前。 王婆婆是镇上的孤寡老人,儿子早年参军未归,老伴去岁病逝,只剩她一人,守着漏雨的屋顶和几亩薄田过活。 前些日子屋顶破损,楚昭在诗会上提过一嘴,后来忙着“追求大业”,就给忘了。 现在她想起来了。 她没有大张旗鼓,只是指挥着家仆,搬来早就备好的新茅草、木料,请了镇上手艺最好的老师傅,利利索索地给王婆婆修葺屋顶,加固墙垣。 还顺带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米缸水缸填得满满当当。 王婆婆起初吓得不知所措,直说“使不得”。 楚昭蹲在老婆婆面前,声音放得罕见的温和: “婆婆,您别怕。我就是看您屋子漏雨,冬天难熬。 这不算什么,我爹常说,有能力就该帮衬乡邻。” 镇西头的动静不算小,很快又吸引了目光。 人们看着楚昭挽起袖子,小心避开了左臂伤处,帮忙递个工具、扶把梯子。 “楚小姐这是……转性了?” “我看倒像是真心想帮忙。” “不管怎样,这是好事啊,王婆婆可算能过个暖和年了!” 流言又开始转向,带了些许正面的色彩。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沈家。 沈清和听闻后,皱紧眉头:“沽名钓誉!” 他依然坚持认为楚昭所做的一切,都别有用心,是为了博取妹妹的好感,甚至是为了掩盖那“不容于世”的心思。 沈父却捻着胡须,眼中露出赞许:“无论初衷如何,能切实助人,便是善行。昭丫头,倒有几分她娘当年的侠气。” 沈清辞正在给几个族学里家境贫寒的孩童分发冬衣和笔墨,闻言,手中的动作未停,只是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将一套厚实的新棉衣,仔细地套在一个瘦小女孩身上,抚平衣领,声音轻柔:“回去告诉你娘,若再有难处,可来族学寻我。” ### 腊月十九,楚昭订的书送到了,浩浩荡荡送到了族学。 整整五大箱,经史子集、启蒙读物、甚至还有几套难得的舆图志怪,都是墨香斋掌柜请教了族学先生后精心挑选的。 族学的老山长激动得胡子直抖,连声道谢。 闻讯而来的孩童们围着书箱叽叽喳喳,兴奋不已。 楚昭没露面,只让小满带话:“区区书籍,不足挂齿。望学子们勤奋向学,将来造福乡里。” 话很官方,很得体,完全不像楚昭的风格。 沈清辞那日恰好在族学核对账目,看着那几箱被小心翼翼搬进书库的新书,沉默良久。 老山长感慨地对她说:“清辞啊,这位楚小姐,虽说行事不拘常格,但这片助学之心,却是真切。你与她既是近邻,不妨……多走动走动?年轻人,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沈清辞望着书库方向,没有应声。 朋友…… 这个人,真的只是想交个“朋友”吗? 还是说,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试图在她沈清辞规整的世界里,找到一个可以被允许存在的特别位置? 傍晚时分,沈清辞回到自己的小书房。 她坐在渐浓的暮色里,目光落在书案一角。 那里,放着新绣好的那只幼虎帕,旁边还有一只小巧的白瓷药瓶。 第9章 里面是她根据楚昭手腕的伤,重新调整配方的舒筋活络药膏,效果应比之前的更好些,也更容易揉开。 只是迟迟没有送出去。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沈清辞终于起身,点亮了灯烛。 她走到书案后,拉开紫檀木匣,取出素笺。 笔尖润墨,落下时却有些凝滞。 她顿了顿,还是写道: “腊月十九,晴。 楚氏捐书五大箱于族学,山长甚悦。 王婆婆屋舍已修葺完毕,米水充盈。 镇人议论渐转,多言其‘善举’。 兄长仍持疑。 注:新药膏已成,性温,宜冬日。幼虎帕……虎目过圆,暂存。” 虎目过圆吗? 或许不是虎目过圆。 而是绣它的人,心绪……有些不宁。 沈清辞轻轻合上木匣,落锁。 随即她拿起那只白瓷药瓶,和新绣的帕子,走到窗边。 夜色中,隔壁的宅子亮着灯火,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 沈清辞静静看了一会儿。 她推开窗户,将药瓶和帕子,放在窗台上一个显眼的位置。 夜风带着寒意涌入,吹动了帕子上那只圆眼睛幼虎的丝线。 她就着屋内的灯光和窗外的月色,看着那两样东西。 许久。 她伸出手,将帕子拿起,展开,对着灯光,指尖在那双过于圆润明亮的虎目上,轻轻描摹了一下。 然后,将帕子仔细叠好,和药瓶并排放在一起。 做完这些,她后退一步,关上了窗户。 将冬夜的寒意,和那两样静静躺在窗台上的物事,一同留在了外面。 第11章 让不让拿啊? 腊月二十,晨光熹微。 楚昭像往常一样,在她新宅的院子里活动筋骨。 右手腕得益于那些认真涂抹的药膏,已基本恢复,只是她仍小心着,不敢使大力气。 她伸了个懒腰,习惯性地看向隔壁沈家的方向,然后……整个人定住了。 沈清辞小书房的那扇窗,此刻正敞开着。 晨光照亮了窗台上两样极其眼熟的东西。 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白丝帕,帕角似乎绣着什么图案;旁边是一只小巧的白瓷药瓶。 楚昭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几乎是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挪到两家相邻的墙根下,伸长脖子,努力分辨。 没错,是帕子。 那没有任何繁复装饰的熟悉素白,帕角隐约可见一只圆滚滚的东西。 旁边那个药瓶,和之前沈清辞给她用过的那个装药膏的瓶子,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 沈清辞把东西放在窗台上,窗还开着。 是给她的?是暗示她可以去拿?还是……只是放在那里,忘了收?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里冲撞,直冲头顶。 她想立刻翻过墙去,想立刻冲到那扇窗前,抓起那两样东西。 然后……怎么办? 她还没想好。 残存的理智拉住了她。 不能翻墙,不能再干那种鲁莽的事。 沈清辞讨厌那样。 她按捺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强迫自己站直身体,深呼吸。 她整理了下衣衫,昂首挺胸,绕出了自家院子,走向沈家正门。 她在沈家正门外停住脚步,整了整衣领,抬手,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门内很快传来脚步声。 角门开了半扇,露出福伯那张带着些许惊讶的脸。 “楚小姐?”福伯显然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时候,以这么正常的方式出现。 楚昭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得体,甚至带上了一丝腼腆。 “福伯早。我……我见沈姑娘书房窗户开着,窗台上似有物品,恐是遗落,特来……告知一声。” 福伯愣了一下,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内院方向,又转回来:“多谢楚小姐提醒。小姐稍候,容老奴通传。” 他并未请楚昭进门,转身快步进去了。 楚昭站在门外,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眼睛不受控制地瞥向沈家西侧院墙。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高高的墙头和一角飞檐。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楚昭来说,却像被拉长了几倍。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沈清辞会不会亲自出来,她会不会冷着脸说“与你无关”,还是……根本不见?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福伯回来了,手里却空无一物。 “楚小姐。”福伯的语气比方才更客气了些,“我家小姐说,窗台上乃是她有意放置之物,并非遗落。劳您挂心了。” 有意放置?! 楚昭的心又是一阵狂跳,强忍着才没让嘴角咧到耳根。 她稳住声音,继续“得体”地问:“原来如此。那……不知沈姑娘放置此物,是为何故?可需要……在下效劳?” 她差点顺嘴说出“我帮你拿”,还好及时刹住,换了个文绉绉的词。 福伯依旧垂着眼,恭敬地回答:“小姐未言明。只道‘若有人问起,便说是我所放即可’。” 若有人问起…… 楚昭的眼睛“唰”地亮了。 这不就是,给她留的话吗?! “我明白了!”她声音里的兴奋几乎要压不住,“多谢福伯,那我……就不打扰了。” 她转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对着福伯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福伯,天冷,您也多注意身子。” 福伯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弄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楚昭已经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回到自家院子,楚昭立刻搬了把梯子,靠在两家相邻的靠近书房窗户的南墙。 帕子和药瓶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她咽了口唾沫,心跳如擂鼓。 伸手去够吗? 隔着一堵墙呢,根本够不着。 跳过去?不行,太莽撞,而且沈清辞的窗户还开着,万一被她看见自己像个贼一样翻墙…… 就在她纠结万分、抓耳挠腮之际,窗内忽然有了动静。 一道素青色的身影,出现在窗边。 是沈清辞。 她的动作顿住了。 沈清辞伸出手,指尖似乎碰了碰那只白瓷药瓶,却没有拿起。 她抬起眼,平静地看向了墙头这边。 看向正趴在梯子上、伸长脖子、像个呆头鹅一样的楚昭。 四目相对。 楚昭瞬间僵住,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只能傻傻地看着沈清辞。 沈清辞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眸子今日总好像掺着笑意。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其他动作。 只是那么静静地看了楚昭两秒。 随后,她伸出手,从容地关上了窗户。 “咔哒。” 窗扇合拢,隔绝了内外视线。 楚昭:“…………” 她依旧维持着趴在梯子上的姿势,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给她看,又不让她拿,还被她抓包自己在偷看?! 第12章 回礼 楚昭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干脆从梯子上掉下去算了。 她懊恼地捶了一下脑袋,正准备灰溜溜地爬下梯子。 等等。 窗户关上了。 但帕子和药瓶,还留在窗台上。 沈清辞没收回去。 她猛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那两样东西。 窗户关上了,东西却留在外面…… 这难道不是一种更明确的“允许”吗,允许她……去拿? 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怎么拿?总不能真翻墙过去。 她迅速爬下梯子,在院子里团团转了两圈,目光扫过角落里的竹竿、晾衣绳…… 最后,定格在一根带着小钩子的长竿上。 有了! 楚昭眼睛一亮,拿起那根长竿,再次爬上梯子。 她小心翼翼地将带钩子的一端,伸过墙头,一点一点地慢慢勾向窗台上的帕子和药瓶。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生怕钩子碰倒了瓷瓶,或者刮坏了帕子。 全神贯注,甚至在大冬天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钩子轻轻勾住叠好的帕子的一角,又稳住了旁边的药瓶。 楚昭屏住呼吸,手腕缓缓地将长竿往回拉。 帕子和药瓶被平稳地带离窗台,越过墙头,落入了她的手中。 触手是丝帕柔软微凉的质感,和瓷瓶圆润冰凉的表面。 楚昭紧紧握着这两样东西,从梯子上下来,脚踩到实地时,腿都有些发软。 她靠着墙根坐下,迫不及待地先展开那块帕子。 第10章 素白的缎面,边角用同色丝线绣着一只正在打滚的幼虎。 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只是……这只老虎的眼睛,绣得格外圆,格外亮,带着一种懵懂又执拗的神气,几乎要从帕子上跳出来,直直看进人心里去。 和之前那块旧帕上的老虎,很像,却又有些不同。 旧帕上的老虎更憨态,这只……眼神更亮。 楚昭的心,被这双圆眼睛看得怦怦直跳。 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细腻的绣纹,随后她拔开了白瓷药瓶的木塞。 一股清冽中带着温润的药香飘了出来,瓶身还贴着一张小小的素笺,上面是清隽的小楷: “新配药膏,性温,宜冬日揉按。每日一次即可。”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话。 楚昭却盯着那两行字,看了又看,仿佛要从中看出花来。 她把帕子叠好,珍而重之地贴在胸口,又紧紧握住那只药瓶。 嘴角不受控制地越咧越大,最后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大,带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和得意。 她就知道沈清辞不是真的讨厌她,不是真的想让她“噤声”。 窗台上的东西,关上的窗户,留存的物品…… 这分明是一种默许,是属于沈清辞的回应! 她抱着帕子和药瓶,在院子里蹦了好几下,又怕动作太大牵动伤口,赶紧停下来,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收不住。 “小满,小满……”她扬声喊。 小满跑出来,看到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小姐,您这是……” “快,去城西王婆子糕饼铺,买最好最新鲜的糕点。不,等等……” 楚昭想了想,忽然又改了主意:“去把我爹书房里那套新的文房四宝拿来,就是徽州来的那套。” “啊?”小满更糊涂了,“您要那个做什么?” “送人啊。”楚昭笑得见牙不见眼,“投桃报李,懂不懂?沈姑娘送我东西,我当然要回礼,要送……送她喜欢的,有用的。” 要送得贴心,送得不动声色,送得……像沈清辞一样,看似平静,内里却藏着温度。 这一次,她好像,终于摸到了一点门道。 沈家,书房。 沈清辞关窗后,并未立刻离开。 她站在窗内,听着墙外那窸窸窣窣的动静,嘴角难得的勾起了个弧度。 直到外面的动静消失,她才缓缓转身,走回书案后。 书案上,摊开着那本《礼记》,旁边是抄了一半的《女诫》。 她坐下,提起笔,却半晌没有落下。 沈清辞垂下眼帘,笔尖轻轻落在纸上,写下的是几个与上下文格格不入的小字: “虎目过圆,似不妥。” ### 腊月廿二,沈家族学。 山长老先生捋着他那把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稀疏胡子,看着面前这位“渴求知识”的楚家千金,一时间有些恍惚。 就在前几天,这位楚小姐才大手笔地给族学捐了五大箱书籍,解了燃眉之急。 今日,她又亲自登门,言辞恳切地提出让人无法拒绝的请求。 “山长。”楚昭今日穿了一身略显朴素的藕荷色衣裙,头发也梳得规规矩矩,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温良恭俭。 “前几日捐书,实是目睹族学清苦,学子向学不易,心生触动。 回去后,我辗转反侧,深感自身粗陋,不识诗书,虚度光阴。 听闻族学风清气正,沈姑娘……呃,诸位先生更是学识渊博,便斗胆想来……旁听学习。 不敢求正式弟子之名分,只求一隅之地,能聆听教诲,日日向上,以补往日之不足。” 她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个幡然醒悟、渴求进步的浪子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 山长被感动了。 他早就听说这位楚小姐行事跳脱,但观其捐书、修屋等举动,又觉此女本性不坏,只是缺乏引导。 如今她主动要求进学,这是多么难得的向善之心啊,说不定就是那批书籍带来的教化之功。 “楚小姐有此向学之心,实乃大善。”山长连连点头,“族学虽简陋,但向学之门常开。只是……” 他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楚昭:“不知楚小姐想从何处学起?识文断字?还是……” “就从最基础的听讲开始。”楚昭立刻接口,眼睛亮晶晶的,“我听说沈姑娘今日便有讲学,不知我能否在一旁听听?” 她努力控制住语气里的兴奋,让自己听起来只是对“学问”的向往。 山长恍然,原来是想听清辞讲学。 这也正常,清辞学识好,讲解又清晰,在族学里是最受学生欢迎的先生之一。 楚小姐仰慕其才学,想要亲近学习,也在情理之中。 “清辞今日确在蒙馆讲授《千字文》与《弟子规》,”山长捻须笑道,“蒙馆多是稚童,楚小姐若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楚昭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正好从基础学起,多谢山长成全。” 她深施一礼,动作标准得让山长又是一阵欣慰。 第13章 天天向上 于是,半个时辰后,楚昭成功地坐在了沈家族学蒙馆的最后一排。 蒙馆里都是些六七岁到十来岁的孩童,穿着朴素的棉袄,小脸冻得红扑扑的,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大学姐”。 楚昭被几十双纯净又好奇的眼睛盯着,饶是她脸皮厚,也有些耳根发热。 沈清辞还没有来。 楚昭的心,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越跳越快。 她捏着袖子里那块新得的幼虎帕,手心微微出汗。 终于,门口光线一暗,一道素青色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沈清辞。 她今日穿着月白色的夹棉襦裙,外罩一件淡青色半旧比甲,乌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起,素净得宛如一枝雪中寒梅。 她步履从容地走上讲台,目光平静地扫过课堂。 当她的视线掠过最后一排,看到正襟危坐的楚昭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楚昭的出现,与窗边多摆了一盆花、地上多了一道光斑并无不同。 她收回目光,将手中书卷轻轻放在案上,声音清凌凌地响起:“今日我们继续讲《弟子规》‘泛爱众’一章。翻开书册。” 孩童们齐刷刷地翻开面前简陋的书本,稚嫩的诵读声响起。 楚昭也赶紧低头,假装看书。 她面前也摆了一本《弟子规》,是山长临时给她的,簇新。 上面的字她大多认得,但连在一起的意思,就有些云里雾里了。 她偷偷抬眼,看向讲台上的沈清辞。 沈清辞正垂眸讲解,声音不高不低,语速平稳,将那些拗口的句子拆解得清晰易懂。 她的侧脸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沉静,偶尔抬眼看向学生时,眼神专注而温和。 楚昭看得有些呆了。 她第一次见她作为“先生”的样子。 原来她说话可以这样好听,认真的模样这样好看。 楚昭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快赶上外面树枝上麻雀的叽喳声了。 她努力想集中精神,听清楚沈清辞在讲什么,“凡是人,皆须爱,天同覆,地同载……” 嗯,好像是说要对大家都好,这个她懂,她对沈清辞就特别好! 可是……听着那平稳悦耳的声音,看着那沉静美好的侧影,加之屋内炭盆烧得暖融融的,早晨又起得太早…… 楚昭的眼皮开始发沉。 昨晚她太兴奋,抱着新得的帕子和药瓶,翻来覆去半夜没睡着,光想着今天要来“听讲”,要如何表现才能让沈清辞刮目相看。 此刻,温暖的阳光,催眠般的讲书声,变成无法抗拒的困意。 她努力睁大眼睛,用手撑住下巴,脑袋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见人善,即思齐,纵去远,以渐跻……”沈清辞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楚昭的脑袋终于支撑不住,往旁边一歪,靠在了墙壁上。 嘴角无意识地微微张开,一缕晶莹的口水,顺着嘴角,缓缓流了下来。 她睡着了。 而且睡得很香,甚至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课堂里瞬间安静。 前排的孩童们忍不住回头,看到那位“大学姐”靠着墙,睡得正酣,口水都快流到衣领上了,一个个捂着小嘴,想笑又不敢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讲台上的声音也停了。 沈清辞抬起眼,视线越过一个个憋笑的小脑袋,落在最后一排那个睡得人事不知的身影上。 阳光正好照在楚昭脸上,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张的嘴唇,和那缕……实在不容忽视的亮晶晶的口水。 沈清辞的眉尖蹙了一下。 第11章 但她只是重新垂下眼帘,落回书卷上:“见人恶,即内省,有则改,无加警……” 仿佛根本没有看到那个睡得天昏地暗的“学生”。 课堂里的窃窃私语和低笑声,在她的平静无波中,渐渐平息下去。 孩童们重新将注意力转回书本,只是偶尔还是忍不住偷偷往后瞟一眼。 楚昭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 她甚至还做了个梦,梦见沈清辞对她笑了,眼睛都弯起来的笑,还亲手给她擦掉了嘴角的口水…… “楚姐姐,楚姐姐!” 朦胧中,好像有软软的小手在推她。 楚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下学啦!”小女童小声说,“你流了好多口水哦……” 楚昭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下学了? 她猛地坐直身体,慌忙用手背去擦嘴角,果然湿漉漉一片! 她赶紧掏出袖子里的帕子,胡乱擦了擦脸,抬眼看向讲台。 讲台上已经空了。 沈清辞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课堂里的孩童们正嘻嘻哈哈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不少人还回头看她,眼神古怪。 楚昭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她来“听讲”,来“投其所好”,来表现“天天向上”。 ……结果居然在沈清辞的课堂上睡着了,还流口水,被所有小孩看见了,沈清辞肯定也看见了! 完了完了完了…… 楚昭懊恼得想捶墙。 她蔫头耷脑地站起来,像只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往外走。 刚走出蒙馆门口,却见山长老先生正站在廊下,似乎是在等她。 “楚小姐。”山长捻着胡须,“今日听讲……感觉如何?” 楚昭脸更红了,支支吾吾:“还、还好……就是《弟子规》有些深奥,学生……一时未能领悟,不觉……不觉……” 她实在说不出“睡着了”三个字。 山长了然地笑了笑,并未责怪:“初入学堂,难免不适。清辞讲课虽好,但蒙学内容对你而言,或许确实枯燥了些。能坚持听完,已是不易。” 楚昭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地里。 山长话锋一转,语气温和:“不过,清辞方才离开时,托老夫将此物转交于你。”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以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册子。 楚昭一愣,接过册子。 油纸包得很整齐,上面没有任何字迹。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本手抄的小册子,纸张是普通的竹纸,字迹却极其清隽工整,正是沈清辞的笔迹。 册子的封面上,写着三个字:《识字本》。 翻开里面,并非她从族学孩童那里看到的《千字文》《弟子规》全文,而是一些更基础、更生活化的字词分类。 例如“衣食”类:米、饭、衣、裳、茶、水…… 每个字旁边都有简单的注释和组词,甚至还画了极其简练的图示,比如“米”字旁边画了几粒米,“衣”字旁边画了一件小褂子的轮廓。 字体很大,清晰好认。 内容从简到繁,循序渐进。 在册子的最后一页,还有一行稍小些的字: “循序渐进,勿求速成。日识十字即可。” 依旧没有署名。 但楚昭认得这字,这语气。 她捧着这本薄薄的《识字本》,指尖微微发抖,脸上的懊恼和羞窘慢慢褪去,被更汹涌滚烫的情绪取代。 沈清辞,没有生气? 不仅没生气,还专门给她写了这个? 因为她听不懂《弟子规》,所以给了她更基础的《识字本》? 因为她可能“求速成”,所以提醒她“日识十字即可”? 楚昭抬起头,看向沈清辞离开的方向,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楚昭的声音有些哑:“山长,沈姑娘她……还说什么了吗?” 山长摇摇头:“清辞只将此物交给老夫,说是‘给新学生的见面礼’,便离开了。” 他看着楚昭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又补充了一句: “楚小姐,清辞性子静,话不多,但待人最是真诚。 你既有心向学,便按她说的,踏踏实实来,莫要再……”他顿了顿,含蓄道,“莫要再辜负这大好光阴了。” 楚昭用力点头,将《识字本》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我明白,多谢山长,我……我一定好好学。从今天开始,每天认十个字,不,二十个!” 她向山长深深一揖,然后转身,脚步轻快地跑了出去。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身影里重新充满了蓬勃的朝气和欢喜,仿佛刚才在课堂里睡到流口水的窘迫,从未发生过。 山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摇头笑了笑,又捋了捋胡子,自言自语: “年轻人啊……不过这楚家丫头,倒真有几分赤诚。清辞她……唉。” 他未再说下去,背着手,慢慢踱回了屋子。 而此刻,沈家书房里。 沈清辞正对着书案上一盆刚刚修剪好的水仙出神。 剪下来的叶片和花茎堆在一旁的白绸上,青翠鲜嫩。 她的指尖沾了一点水珠,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案面上划着。 划出的,隐约是“口”、“水”二字的轮廓。 然后,她顿了顿,伸手将水迹抹去。 拿起笔,铺开素笺。 “腊月廿二,晴。 楚氏女昭,入蒙馆听讲。 端坐不足半炷香,即靠墙酣眠,鼾声微闻,口水……甚多。 蒙童窃笑。 未加理会,续讲。 注:其睡颜甚憨,毫无防备。 《识字本》已托山长转交。 或应增‘勤’、‘勉’二字于其中。 水仙今日剪去冗叶三片。” 写罢,她搁下笔,目光落在“其睡颜甚憨,毫无防备”那几个字上,停留片刻。 她轻轻合上木匣,落锁。 窗外,暮色四合。 沈清辞走到窗边,并未推开窗户,只是静静地站着。 隔壁的宅子,已经亮起了温暖的灯火。 隐隐约约地,似乎还能听到某人压低了声音的兴奋诵读声,磕磕绊绊,却认真: “米……饭……衣……裳……茶……水……” “日识十字……今日先认二十个。” 沈清辞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暮色里,向上弯了一下。 第14章 投桃报李 腊月廿三,小年。 楚昭抱着那个从她爹书房拿的装徽州文房四宝的锦盒,在沈家蒙馆外的回廊下踱来踱去。 今日沈清辞的讲学已经结束,孩童们早就散学回家,准备祭灶过小年去了。 蒙馆里静悄悄的,只有冬日午后的阳光,懒懒地洒在空无一人的青石台阶上。 她知道沈清辞还没走。 每次讲学后,她总会留下片刻,或是整理书卷,或是批改那些蒙童歪歪扭扭的描红作业。 楚昭深吸一口气,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锦盒。 盒子是上好的紫檀木,雕刻着简单的云纹,古朴厚重。 里面装着父亲前些日子刚从徽州商人那里收来的一套上好文房四宝:一块雕着松鹤延年的歙砚,两支紫毫笔,一块带着天然山水纹理的徽墨,还有一刀质地绵韧的澄心堂纸。 她不懂这些物事的精妙之处,只记得父亲当时爱不释手,连声赞叹“好墨、好砚”。 想来,应该是读书人会喜欢的东西。 投桃报李。 沈清辞给了她帕子和药膏,给了她《识字本》。 她得回礼,而且得回得巧妙,回得贴心,不能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引人注目。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让自己脸上的表情看起来自然、诚恳,然后抱着锦盒,踏进了蒙馆。 沈清辞果然还在。 她坐在讲台后,面前摊开着几本作业,正垂眸用朱笔批改。 阳光从侧面窗户斜射进来,在她周身笼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连那身素淡的月白襦裙都仿佛染上了暖色。 楚昭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了,生怕打扰了这宁静的画面。 她站在门边,一时间竟有些看呆了。 直到沈清辞批完最后一本,搁下笔,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 “楚小姐?”沈清辞的声音依旧清凌凌的,没什么起伏,“散学已有一刻钟了。” 楚昭回过神来,脸上微微一热,连忙走上前,将怀里的锦盒双手捧到讲台上:“沈姑娘,我……我是来……道谢的。” 沈清辞的目光扫过那紫檀木盒,又落回楚昭脸上,没说话,只是静待下文。 “多谢你前日赠我帕子和药膏,还有,还有这本《识字本》。”楚昭指了指被自己小心翼翼揣在怀里、已经有些卷边的手抄册子,“我……我这几日,每日都认字,已经认得不少了!” 第12章 她急于证明自己真的有在“天天向上”,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讨好。 沈清辞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向那本《识字本》,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得到这简单的回应,楚昭的心跳快了两拍,胆子也大了些。 她将锦盒又往前推了推: “这个……是我的一点心意。听说沈姑娘平日书写讲学,最是费笔墨纸砚。 这是,是我父亲收着的一套徽州文房,我也不懂好坏,只是觉得或许沈姑娘能用得上。” 她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沈清辞,生怕她像上次拒绝那些浮夸的“追求”一样,冷淡地拒绝这份礼物。 沈清辞的目光重新落回锦盒上,却没有立刻打开,也没有说话。 蒙馆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远处街巷里祭灶的爆竹零星声响。 楚昭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是不是……还是太唐突了,还是不合规矩? 就在她几乎要开口说“如果沈姑娘不喜欢就算了”的时候,沈清辞伸出手,打开了锦盒的搭扣。 盒盖掀开,里面的物件在午后阳光下显露出温润的光泽。 歙砚质地细腻,雕工简洁却透着雅致,紫毫笔锋饱满挺健。 徽墨漆黑如漆,隐隐透着松烟香气。 澄心堂纸洁白如雪,触手柔韧。 确实是上好的东西。 而且是真正懂行、也真正舍得的人,才会收集的东西。 沈清辞的指尖轻轻抚过那方歙砚边缘的松鹤纹路,动作很轻,眼神专注,像是在鉴赏一件难得的艺术品。 楚昭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她的表情,试图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喜好。 沈清辞看了片刻,合上盒盖。 “楚小姐。”她抬起眼,看向楚昭,声音依旧平淡,“此物贵重,清辞讲学所用,皆是族学常备之物,已足够。如此珍品,当留给更有需要,或更懂欣赏之人。” 果然还是拒绝了。 楚昭的心一凉,脸上瞬间写满了失望,连肩膀都微微耷拉下来。 她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发干。 沈清辞话音一转,目光落在楚昭怀里那本《识字本》上:“不过,楚小姐既有心向学,笔墨纸砚确为必需。族学常备之物虽简,于初学者而言,却更适宜。” 楚昭茫然地抬头,没太明白她的意思。 沈清辞站起身,走到讲台一侧的木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个普通的青布包袱。 她将包袱放在讲台上,解开,里面是几支半新的毛笔,两块普通但规整的墨锭,一摞常见的竹纸,还有一方最寻常不过的青色石砚。 “这些,是族学为家境清寒学子预备的备用之物。”沈清辞将包袱重新系好,推到楚昭面前,“若楚小姐不嫌弃粗陋,可暂用此套习字。徽州之物,还请带回。” 楚昭看看面前这个毫不起眼的青布包袱,又看看那个精美的紫檀木盒,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她……拒绝了贵重礼物,却给了自己一套……旧文具? “我……我用这个?”楚昭指着青布包袱,有些不确定地问。 “嗯。”沈清辞点头,“习字之道,在心不在器。器具趁手即可。楚小姐初学,用此足矣。待笔法稍熟,再换好笔不迟。” 她的语气很平常,像是一个先生在对学生提出最普通不过的建议。 但楚昭却从这平淡的话语里,咂摸出了一点不一样的意味。 沈清辞没有完全拒绝她的“心意”,而是用另一种方式接受了。 而且,她还说待自己笔法熟了,可以换好笔。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默许了自己可以继续来“学习”,甚至期待自己能有进步。 楚昭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刚才的失望一扫而空。 她立刻抱起那个青布包袱,像抱着什么宝贝,用力点头:“好,我用这个,沈姑娘说得对,习字在心,我一定好好练。” 她顿了顿,又看向那个紫檀木盒,犹豫了一下:“那……这个……” “楚小姐带回吧。”沈清辞语气不容置疑,“此物于清辞,并无大用。” “哦……”楚昭有些遗憾,但还是乖乖地把锦盒收了回来。 想了想,她又鼓起勇气问:“那……沈姑娘,我以后……还能来听你讲学吗?我保证……尽量不睡觉了。” 她脸红了红,想起上次的窘态。 沈清辞沉默了一下,目光掠过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和那双写满了期待的眼睛。 “蒙馆讲学,向所有愿学者开放。”她缓缓说道,声音听不出喜怒,“楚小姐若想来,自可前来。只是……” “只是什么?”楚昭的心提了起来。 “只是课业需认真对待。”沈清辞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青布包袱和《识字本》上,“既已领了文具,便当每日习字。下次讲学,我会查看。” 查、查看?! 楚昭瞬间感觉压力山大,但紧接着,一股更强烈的兴奋冲了上来。 沈清辞要查看她的功课。 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在关注自己的进步。 “我一定好好写。”楚昭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地保证,“每天都写,写好了给你看。” 沈清辞蹙了下眉,似乎觉得她声音太大了,但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嗯。” 这一个“嗯”字,听在楚昭耳朵里,简直比仙乐还动听。 她抱着青布包袱和《识字本》,笑得见牙不见眼,向沈清辞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那……沈姑娘,我先回去了,不打扰你整理。” 说完,她转身,脚步轻快地跑出了蒙馆,连那个贵重的紫檀木锦盒都忘了拿,就放在了讲台一角。 沈清辞看着她一阵风似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摇了摇头。 目光落在讲台上那个紫檀木盒上,顿了顿。 她伸手,重新打开盒盖,指尖再次抚过那方歙砚细腻的纹理,和那两块徽墨温润的表面。 确实是好东西。 楚家……果然豪奢。 只是,送给她,并不合适。 她合上盒盖,将锦盒拿起,放回了楚昭刚才忘了带走的地方。 讲台另一侧,靠近门口的一张空书案上。 那里最显眼,楚昭下次来,一眼就能看到。 她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准备继续整理书卷。 习字在心不在器。 这话不假。 只是,不知那人能坚持几日。 沈清辞收回目光,提笔,在今日待批改的作业册末页,习惯性地想记录些什么。 笔尖悬停片刻,却只在空白的纸页上,留下一点极淡的墨迹。 她最终没有写下一个字。 只是将那支笔,轻轻搁回了笔架。 窗外,祭灶的爆竹声渐渐密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火气,和一丝松烟墨的清香。 沈清辞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将蒙馆的门窗一扇扇仔细关好。 最后离开时,她的目光再次掠过那个紫檀木锦盒。 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掩上门,将一室寂静,和那缕松烟墨香,留在了渐浓的暮色里。 第15章 狗爬字与大碗茶 腊月廿五,午后。 楚昭握着她从沈清辞那里“借”来的半旧毛笔,对着面前摊开的竹纸,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笔是普通的羊毫,墨是最寻常的松烟墨,纸也是族学里最常见的竹纸。 一切都按照沈清辞所说,“习字在心不在器”,器具趁手即可。 可问题是,这笔在她手里,怎么就这么不“趁手”呢? 她照着《识字本》上沈清辞清隽工整的字样,一笔一画地模仿。 可写出来的字,横不平,竖不直,撇像扫帚,捺像柴刀。 大大小小,歪歪扭扭,一个个都像喝醉了酒在纸上打滚,又像是被暴风雨摧残过的幼苗,东倒西歪,惨不忍睹。 “米”字写得像几颗撒了的芝麻,“饭”字分得太开,活像两口破锅。 “衣”字勉强有个样子,但“裳”字那复杂的结构,直接让她画成了缠绕的麻线团。 楚昭写废了七八张纸,手腕都酸了,额角也冒了汗,可那字迹,依旧顽固地保持着“狗爬”的水平,毫无长进。 “怎么这么难~~”她烦躁地把笔一扔,墨汁溅到了纸上,又污染了一张“作品”。 小满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研墨,见状,小声劝道:“小姐,要不……歇会儿。习字急不来的,您以前都没怎么拿过笔……” “不行。”楚昭捡起笔,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 “沈清辞说了要查看功课的,下次讲学就是后天。 我总不能交一堆墨团子上去吧,那还不如直接交白纸呢。” 她重新铺开一张纸,深吸一口气,再次握紧笔杆。 第13章 她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在控制那支笔,手腕绷得紧紧的,指尖都发了白。 结果写出来的“茶”字,笔画僵硬得像用木棍刻出来的,最后一竖还因为用力过猛,把纸都戳破了。 楚昭看着那个破洞,挫败感排山倒海般涌来。 她丢开笔,双手捂着脸,闷闷地哀嚎了一声。 原来喜欢一个人,不仅要学会控制自己乱来的行为,还要学会控制一支不听话的笔。 这比打架难多了。 就在她对着满桌“墨宝”发愁,几乎想要放弃,想着干脆再去买点什么稀罕玩意送给沈清辞时,院门外传来了清凌凌的熟悉声音。 “楚小姐在否?” 是沈清辞! 楚昭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想收拾桌上那堆“罪证”,却碰翻了砚台,墨汁泼了小半桌,几张写废的纸也飘飘悠悠落到了地上。 “在、在,沈姑娘请进。”她一边喊,一边用袖子去擦桌上的墨,结果越擦越脏。 沈清辞已经推门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碧色的冬装,外罩月白色斗篷,领口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她肤白如玉,清雅出尘。 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竹编食盒。 一进门,她的目光就落在了那一桌狼藉,和楚昭沾了墨迹的袖口上。 楚昭尴尬得脚趾抠地,脸涨得通红,赶紧把手背到身后,结结巴巴地说: “沈、沈姑娘怎么来了?我……我正在习字,有点乱……” 沈清辞的视线从桌上那堆惨不忍睹的字迹上扫过,又落在楚昭那张写满了懊恼和窘迫的脸上。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一旁干净的矮几上。 “今日族学无事,路过。”她的语气很平淡,仿佛真的只是顺路,“听闻楚小姐近日习字甚勤,特来看看。” 看看……看这一桌子“墨宝”吗? 楚昭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低着头,小声道:“让沈姑娘见笑了,我、我写得不好。” 沈清辞没接话,她走到书案前,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两张纸。 纸上正是楚昭最不满意的那几个字,“米”“饭”“衣”“裳”,笔画歪斜,结构松散。 楚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沈清辞的反应。 沈清辞将那两张纸在桌上抚平,视线在上面停留了片刻。 她的表情依旧平静,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握笔太紧。”她忽然开口。 楚昭一愣。 沈清辞伸出手,拿起桌上那支被楚昭丢开的笔,轻轻掂了掂: “笔有笔性,过刚易折。手腕需放松,指实掌虚,力道贯于笔尖,而非紧攥笔杆。” 她一边说,一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握住楚昭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右手手腕。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皮肤,楚昭浑身一僵,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放松。”沈清辞的声音近在咫尺,依旧是那种平稳无波的语调,却让人不由自主地遵从她的指示。 楚昭下意识地跟着她的指令,试着放松紧绷的手腕和手指。 沈清辞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手指,重新握住了那支笔。 她的力道很轻,却稳,调整着楚昭手指的位置和角度。 “拇指与食指捏笔,中指抵住,无名指与小指自然并拢,虚托笔杆。手腕悬空,莫要压在纸上。” 她的声音就在耳边,呼吸间带着清冷的梅香,拂过楚昭的耳廓。 楚昭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腔。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沈清辞指尖的温度和触感,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又好闻的气息。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被握着的手腕和耳边轻柔的指导上,至于笔该怎么握,字该怎么写,反而模糊了。 “看笔尖。”沈清辞提醒道,带着她的手,在空白的纸上方虚虚地划了几道,“感受笔毫的弹性。落笔时,先藏锋……” 她带着楚昭,写了一个最简单的“一”字。 起笔,行笔,收笔。 动作缓慢而清晰。 楚昭的手被带着,能感觉到笔尖在纸上拖行时轻微的阻力,和沈清辞手腕运转时那种圆融的力道。 一个端正平稳、略带锋芒的“一”字,出现在了纸上。 虽然是在沈清辞的引导下完成的,但楚昭看着那个字,心里却涌起一股成就感。 这好像……比她刚才自己瞎写的那些,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你自己试试。”沈清辞松开了手,后退了半步。 手腕上微凉的触感消失,楚昭心里莫名空了一下。 但她很快集中精神,回忆着刚才的感觉,努力放松手腕,模仿着沈清辞的握笔姿势和运笔力道,再次在纸上写了一个“一”字。 这一次,虽然依旧有些颤抖,笔画也不够流畅,但至少是直的,没有歪到天边去。 “有进步。”沈清辞看了一眼,语气平淡地评价道。 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楚昭瞬间心花怒放,比赚了千两银子还高兴。 “真的吗?”她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沈清辞。 “嗯。”沈清辞微微颔首,目光又落回桌上那堆“墨宝”。 “习字非一日之功,今日既已掌握握笔与‘一’字基本笔法,便不必贪多。 将此二字反复练习,直至笔稳为止。” 她顿了顿,补充道:“手腕有旧伤,练习片刻便需休息,不可过度。” 楚昭连连点头,像只听话的小狗:“我记住了,练一会儿就休息!” 沈清辞不再多说,转身走向矮几,打开了她带来的竹编食盒。 里面不是什么精致的点心,而是两个粗陶大碗,碗里盛着热气腾腾、色泽红亮的茶汤,散发出一股浓郁醇厚、带着枣香和药草气的甜香。 “大碗茶?”楚昭好奇地凑过去。 “嗯。”沈清辞将一碗推到她面前。 “冬日习字久坐,易生寒滞。此茶以红茶为底,佐红枣、生姜、枸杞所熬,可暖身活血。” 她看了楚昭一眼:“对腕伤恢复亦有助益。” 第16章 亦悦 楚昭愣住了。 沈清辞特意给她送了暖身活血、对腕伤好的茶来? 因为她在这里“甚勤”地习字,手腕又有旧伤? 心里那股酸酸软软的情绪又涌了上来,比刚才更甚。 她端起粗陶碗,碗壁温热,茶汤的温度透过陶壁传到掌心,一直暖到了心里。 “谢谢沈姑娘。”她小声说,声音有点哑。 沈清辞没应声,只是端起了自己面前那一碗,浅浅喝了一口。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让她看起来比平日柔和了许多。 楚昭也学着她的样子,喝了一大口。 茶汤微烫,入口甘甜醇厚,带着红枣的甜和生姜的微辣。 咽下去后,一股暖意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连因为练字而僵硬的手指都感觉松快了些。 两人就这么对坐着,安静地喝着大碗茶。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纸,暖融融地照在屋里。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茶香,还有一丝属于沈清辞的梅香。 楚昭偷偷抬眼,看着对面沈清辞安静喝茶的侧影,心里涨满前所未有的喜悦。 她想,或许沈清辞要的,从来不是那些轰轰烈烈、惊世骇俗的东西。 或许只是这样,一杯茶,几个字,一点耐心,和一份不被说破、却彼此心照的关怀。 “沈姑娘。”楚昭放下茶碗,鼓起勇气,眼睛亮亮地看着她,“我以后……还能去蒙馆听你讲学吗?我保证认真听,不睡觉,回去也好好习字。” 沈清辞也放下碗,用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动作优雅。 她抬起眼,看向楚昭,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倒映着楚昭期待的脸。 “想来便来。”她淡淡地说,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却也没有丝毫拒绝的意思,“只是课业需按时完成。” “一定!”楚昭用力点头,笑容灿烂得像得到了全世界最好的承诺。 沈清辞移开目光,看向窗外。 “茶凉了。”她说。 “哦哦。”楚昭赶紧端起碗,把剩下的茶汤一口气喝完,然后殷勤地问,“沈姑娘还要吗?我让小满再……” “不必。”沈清辞站起身,将空碗收回食盒,“我该回去了。” 楚昭有些舍不得,但也知道不好再留,连忙起身相送。 送到院门口,沈清辞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腕伤药膏,记得每日揉按。” “记得记得!” “习字……循序渐进。” “明白明白!” 沈清辞不再说什么,提着食盒,转身离去。 素雅的背影在冬日的巷子里,渐渐走远。 楚昭一直站在门口,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拐角,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第14章 她转身回到屋里,看着桌上那个端正的“一”字,和那堆依旧歪歪扭扭的“墨宝”,嘴角高高列起,跟打了鸡血一般一蹦一跳地回到书桌前继续坐着。 这场面,若是楚老爹看到,怕是要惊讶地吓掉下巴才是。 她重新铺开一张纸,握紧笔,回想着沈清辞指尖的温度和力道,一笔一画开始认真地练习那个最简单的“一”字。 这一次,她的手腕放松了许多,笔画也稳了不少。 写出来的字,虽然依旧稚嫩,却已经有了些模样。 窗外,天色渐晚。 ### 沈家书房。 沈清辞将洗净的粗陶碗放回原处,走到书案后,打开了那个紫檀木匣。 素笺铺开,墨已研好。 她提起笔,悬腕片刻,落下: “腊月廿五,晴,午后。 赴西邻宅,观楚氏习字。 其字……如幼犬滚泥,不堪入目。 然其态甚恳,汗透鬓角。 略加指点握笔之法,书‘一’字以示范。 其人悟性尚可,一次即略有改观。 注:携大碗茶往,言‘暖身活血,于腕伤有益’。 其饮茶时,目灼灼然,似甚悦。 粗陶碗已洗净归位。 或可再备些红枣。” 写到这里,她笔尖顿了顿。 目光落在“目灼灼然,似甚悦”那几个字上。 眼前又浮现出楚昭捧着粗陶大碗,眼睛亮得像星星,对着她傻笑的模样。 沈清辞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素笺边缘。 她在那行字的末尾,极轻地添了两个字: “亦悦。” 墨迹未干,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静静看了片刻,轻轻合上木匣,落锁。 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冬夜的寒风立刻灌入,沈清辞望着隔壁那盏依旧亮着的灯火,看了许久。 直到夜风将她的手指吹得冰凉。 她才缓缓关上窗,将那灯火与暖意,连同心底那一丝悄然荡开的涟漪,一同关在了窗外。 屋内,灯影摇曳,一片寂静。 ## 腊月廿八,年关将近。 镇上的年味已浓,家家户户忙着洒扫庭除,置办年货,空气里弥漫着腊肉和糍粑的香气。 楚昭被自家老爹抓回去,忙活了几天铺子里的年节事务,直到廿八午后,才得了空。 她揣着据说是从南边来的“有意思的话本”,兴冲冲地往沈家去。 这几日她虽未去蒙馆听讲,但习字却未落下,手腕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字迹也勉强能看出点横竖的模样。 她想着,今日去送话本,顺便还能让沈清辞“检查”一下功课,岂不美哉? 走到沈家附近那条相对僻静的巷口时,远远地,却看到沈清辞正从另一边走来。 她依旧是那身素雅的装束,手里拎着一个布包,大约是刚从族学或哪里回来。 楚昭心中一喜,正要扬声打招呼…… 巷子另一头,不知谁家拉年货的马车受了惊,车夫惊恐的呼喝和马蹄疾踏青石板的清脆响声混在一起。 那匹高大的枣红马双目赤红,挣脱了缰绳,竟朝着巷口这边直冲过来。 马速极快,沉重的马车厢在后面被拖得哐当作响,左右摇晃。 所过之处,路人惊叫躲避,一片混乱。 而沈清辞,正站在巷口,背对着惊马来的方向,似乎并未第一时间察觉身后的危险。 楚昭的脑子“嗡”的一声,浑身的血液瞬间冲到了头顶。 第17章 第 17 章 楚昭什么也来不及想,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清辞,躲开!” 她厉喝一声,用尽了平生最快的速度猛冲过去。 几步的距离被硬生生缩短,在惊马扬起的蹄子即将踏上沈清辞后背的千钧一发之际,她猛地伸出手臂,狠狠一揽,将沈清辞整个人扑抱住,向旁边巷壁的凹陷处滚去。 “砰!” 两人重重撞在墙上,楚昭的后背结结实实垫了一下,闷哼一声,却死死将沈清辞护在怀里。 与此同时,惊马的铁蹄几乎是擦着楚昭的衣角踏过。 “嘚嘚”的蹄声和车厢刮擦墙壁的刺耳噪音震得人耳膜发疼,带起的劲风扑了两人满身满脸的灰尘。 马车轰隆隆地冲过去,留下一条狼藉的巷子和惊魂未定的路人。 一切发生地突然。 巷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惊马的嘶鸣和车夫的哭喊声,以及楚昭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她抱着沈清辞,手臂还维持着护卫的姿势,箍得很紧。 沈清辞的脸埋在她肩颈处,温热柔软的触感如此真实,带着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梅香,此刻还混杂着尘土的气息。 楚昭的心跳得又急又重,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刚才那一瞬间的惊惧和后怕,此刻才铺天盖地地涌上来,让她手脚都有些发软。 “清辞……你、你没事吧?”她声音发颤,松开手臂,急切地低头去看怀里的人。 沈清辞缓缓抬起头。 她的发髻有些松散,几缕乌发垂落颊边,脸上沾了些许尘土,呼吸也有些急促。 但她的眼神却是清明,甚至比平时更加幽深,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古潭,正静静地凝视着楚昭。 “我没事。”沈清辞开口,声音比平时略低。 她的视线在楚昭写满焦急的脸上逡巡,最后落在她紧紧搂着自己、此刻仍有些微微颤抖的手臂上。 楚昭这才彻底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一松,腿一软,差点滑坐到地上,还好及时扶住了墙。 她胡乱抹了把脸上的灰,咧了咧嘴,想笑一下表示自己也没事,却发现嘴角有点不听使唤。 劫后余生的庆幸,怀里残留的温软触感,还有沈清辞此刻凝视她的目光……让她脑子有点懵。 就像……就像很多年前,某个模糊又熟悉的午后。 一个遥远得几乎要被遗忘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 同样是灰尘弥漫,同样是急促的呼吸和狂跳的心,好像还有年纪更小的沈清辞。 “沈清辞。”楚昭听见自己傻愣愣的声音,带着恍惚,“你觉不觉得……刚才那一幕,有点……熟悉?” 沈清辞抬起正要为她擦拭灰尘的手指,动作一时顿住了。 她抬起眼,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楚昭怔忪的脸。 巷口漏下的天光在她眼底明明灭灭,好似有尘封已久的书页,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悄然掀开了一角。 她没有回答。 只是静静地看着楚昭,看了很久。 久到楚昭几乎要以为是自己脑子被撞坏了产生错觉,或者沈清辞根本没听懂她在问什么。 许久后,她看见沈清辞的嘴唇,动了一下。 “嗯。” 一个几乎被风吹散的单音。 却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记忆深处某扇锈迹斑斑的门。 楚昭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 那年,楚昭大概六岁,沈清辞五岁。 青石镇的春天,柳絮飞得正欢。 小小的楚昭像只精力过剩的皮猴子,刚从镇外野地里“探险”归来,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泥巴草屑,头上还顶着几根不知从哪里沾来的鸡毛。 她得意洋洋地举着刚掏来、还不会飞的雏鸟,打算带回去养。 她一路大呼小叫地往家跑,在拐过沈家那条巷口时,没留神脚下,被一块松动的青石板绊了个结结实实。 “噗通!” 她摔了个标准的五体投地,手里的雏鸟脱手飞出,自己也啃了一嘴泥。 膝盖和手肘火辣辣地疼,更要命的是,旁边恰好有个积了雨水的浅坑,泥水溅了她满头满脸。 小小的楚昭又疼又委屈,趴在地上,扁扁嘴,眼看就要嚎啕大哭。 就在这时,一道素净的小小身影,出现在她模糊的泪眼前。 是个穿着浅粉色襦裙、梳着两个乖巧包包头的小女孩。 她的衣服一尘不染,脸蛋雪白干净,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她手里捏着一块干干净净、边角绣着一朵小兰花的手帕,正有些无措地看着地上的泥猴。 楚昭认得她,是沈家那个总是被关在家里、据说已经开始学认字背诗的女儿,叫……沈清辞。 镇上其他孩子都说她娇气,不好玩。 大人却总拿她当榜样,让自家孩子“学学沈家妹妹的安静乖巧”。 楚昭平时最烦大人这么说,连带对这个“别人家的孩子”也没什么好感。 此刻自己这副狼狈样被对方看见,更是又羞又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憋着不肯掉下来。 “你、你看什么看。”她带着哭腔,凶巴巴地喊,试图用气势掩盖窘迫。 第15章 小清辞被她吼得瑟缩了一下,却没有走开。 她犹豫地看着楚昭脏兮兮的脸,又看看自己手里干净的手帕,小手攥紧了又松开。 犹豫了片刻后,她蹲下身,伸出那只白净的小手,用手帕的一角,笨拙地去擦楚昭脸上混着泪水和泥水的污渍。 楚昭愣住了,忘记了哭,也忘记了凶,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张过分干净漂亮的小脸。 “你……你叫什么?”小清辞擦了一会儿,小声问,声音软软的。 “楚昭。”小楚昭挺起胸膛,虽然还趴在地上,但气势不能输,“我娘说我是小老虎,是王。” “老虎……”小清辞重复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目光落在楚昭脏兮兮却神气活现的脸上,又看了看她头顶那几根可笑的鸡毛,嘴角极轻微地翘了一下,“哦。” 她没再说别的,只是继续安静地擦着。 直到把楚昭脸上大块的泥污擦掉,露出底下那张虽然仍有污迹、却已能看出眉目英气的小脸。 她将那块已经脏了的帕子,塞进楚昭同样脏兮兮的手里。 “给你。”她说,声音还是小小的,“擦擦手。” 说完,她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看了楚昭一眼,转身,迈着和她年龄不符的平稳步子,走回了沈家那扇紧闭的朱红色大门里。 楚昭趴在地上,手里捏着那块带着兰花香和泥土味的帕子,看着那扇缓缓关上的门,半天没回过神。 膝盖和手肘的疼痛好像没那么厉害了。 从那以后,楚昭偶尔会“路过”沈家那条巷子,有时会看到小清辞坐在临街的窗后,安静地写字或者读书,侧影小小的,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她身边总有一个神情严肃的妇人(后来知道是她母亲)陪着,从不让小清辞独自出门,也不许她和巷子里的“野孩子”玩。 楚昭有好几次,想冲过去喊她,想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蚂蚁搬家,或者去河边摸小鱼。 但看到窗后那个妇人警惕而疏离的目光,她又缩了回来。 她也曾试图在沈家墙外弄出点动静,学猫叫,扔小石子。 但窗后的小清辞只是抬头看一眼,便又低下头去,仿佛窗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渐渐地,楚昭有了新的玩伴,爬树下河,摸鱼打鸟,日子过得喧闹而肆意。 那个安静得像幅画一样的沈家小女儿,便慢慢淡出了她的记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关于一块脏手帕和一张过分干净小脸的影子。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遗忘的岁月里,那个被关在窗后的“瓷娃娃”,却一直悄悄注视着窗外那个鲜活恣意的“小老虎”。 看她像阵风一样跑过巷子,笑声清脆。 看她为了护着更小的孩子跟人打架,虽然挂了彩却一脸得意。 看她冬天被父亲罚跪在雪地里,还不忘对偷笑的丫鬟做鬼脸。 看她渐渐褪去孩童的稚气,长成明艳如火、让全镇又头疼又忍不住多看两眼的少女。 那些被规矩和诗书填满的枯燥时光里,窗外那道自由的身影,成了沈清辞隐秘而奢侈的风景。 母亲严厉的训诫告诉她,那是不合规矩的,是粗野的,是她这样书香门第的女儿不该向往的。 她试图挣扎过,小声问过母亲:“我可以和楚家姐姐玩一会儿吗?” 得到的永远是更严厉的否定和更多的功课。 她也曾看到楚昭和别的孩子玩得开心,似乎并不缺她这一个朋友。 那份想要靠近的渴望,便被她悄悄藏了起来,藏进了心底最深的角落,用层层叠叠的规矩和礼仪覆盖。 ……直到那日的秋水诗会。 第18章 第 18 章 其实,不止那次诗会。 往常只要她出现的诗会,大概场景都是大差不大的。 她总会用着她的行为方式与这群自以为满腹经纶就高人一等的人对抗。 早已褪去孩童模样的楚昭,依旧如幼时般“混不吝”,在满堂文人雅士中横冲直撞,闹得鸡飞狗跳。 那次,沈清辞依旧坐在人群中,视线依旧会被她吸引。 看着她脸上那抹蹭花的胭脂,看着她和人争辩时亮得灼人的眼睛,明明与先前几次无异,但那次她却鬼使神差地跟了出去,甚至递出了手帕。 那块帕子,是她多年前就开始绣的,断断续续,绣了又拆,拆了又绣。 帕角的小老虎总是不够满意,不是太凶,就是太呆。 直到诗会前几日,她才终于绣完,虎目圆睁,带着点憨态和执拗——像极了记忆里那个喊着“我是老虎,是王”的小女孩。 绣它的时候她在想什么?或许她自己也不甚清楚。 只是当楚昭闹哄哄地出现在她眼前,当那张带着污迹却依旧鲜活的脸靠近时,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那个泥水四溅的春日午后。 而接住帕子的人,依旧用那双和幼时一样明亮的眼睛看着她。 ### 僻静的巷口,灰尘渐渐落定。 楚昭维持着半扶墙的姿势,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清辞,脑海里破碎的童年画面与眼前的景象渐渐重叠。 “是……是你?”她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那个……给我擦脸,给我帕子的小女孩?” 沈清辞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回望着她。 默认,已然不言而喻。 楚昭觉得喉咙发紧,心口像是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又酸又胀。 原来那么早……那么早之前,她们就有了交集? 原来沈清辞记得?记得那个摔得七荤八素、脏兮兮的自己? “那帕子……”她想起那块绣着幼虎的帕子,想起沈清辞后来给她的虎目圆睁的新帕,“上面的老虎……” “你属虎。”沈清辞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楚昭耳中,“小时候,你总说你是老虎,是王。” 简单的一句话,在楚昭心底激起了滔天巨浪。 楚昭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原来她记得。 记得她属虎,记得她小时候的口头禅,记得……那个春日午后短暂的相遇。 而她呢,她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只当那是人生中无数个摔跤哭鼻子的寻常日子之一。 “你为什么……”楚昭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后来……不来找我玩?” 问完她就后悔了,这问题多傻,沈家的规矩,她又不是不知道。 沈清辞移开目光,看向巷子尽头那株光秃秃的老槐树。 “母亲不许。”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她说,你是商贾之女,行事跳脱,不合规矩。而我,需做沈家端庄知礼的女儿。” 顿了顿,她极轻地补充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况且……你似乎,也不缺玩伴。” 楚昭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她想起小时候自己呼朋引伴、满镇疯跑的日子,想起沈家那扇总是紧闭的窗,和窗后那个安静的小小身影。 愧疚和心疼涌了上来,混杂着后知后觉的怜惜。 “我……”楚昭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道歉吗?似乎不对。 安慰吗?似乎又太轻飘。 她只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沈清辞垂在身侧的手。 那只手微微凉,指尖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抽开。 楚昭握紧了她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那份微凉。 “沈清辞。”她看着她的眼睛,“我现在知道了。” 沈清辞的长睫颤动了一下,没有看她,也没有抽回手,任由她握着。 巷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属于年关的喧闹。 灰尘在斜照的光柱里缓缓飞舞。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许久,沈清辞抽回了手,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布包,拍了拍上面的灰。 “回去吧。”她说,语气恢复惯常的平静,“衣裳脏了,需更衣。” 楚昭这才反应过来,两人都是一身狼狈。 她连忙点头:“对对,你快回去洗洗,别着凉了。”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问:“那……你没事吧?真的没伤着?” “无碍。”沈清辞摇了摇头,看了她一眼,“你呢?” “我皮糙肉厚,没事。”楚昭挺起胸膛,咧嘴笑了笑,虽然笑容因为脸上的灰尘显得有些滑稽。 沈清辞点了下头,提着布包,转身往沈家走去。 走了两步,她停下,没有回头,声音随风飘来: “帕子……好好收着。” 说完,她便径直离开了。 楚昭站在原地,看着她素雅的背影消失在沈家角门后,抬手摸了摸胸口。 那里,贴身放着那块绣着圆眼睛幼虎的新帕子。 心里却像是被那碗大碗茶熨过,又像是被春日最暖的阳光晒透,温暖鼓胀。 第16章 原来,命运早在她们懵懂时,就悄悄系上了红线。 只是她这只莽撞的“老虎”,兜兜转转,差点错过。 幸好,幸好。 她抬起头,看着沈家紧闭的门扉,脸上绽开灿烂至极的笑容。 第19章 屋顶上的名字 腊月三十,除夕。 青石镇的年节气氛在这一天达到顶峰。 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新对联,空气里弥漫着油炸食物和香烛的混合气味。 孩童们穿着新衣,拿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压岁钱,在街上追逐嬉闹,鞭炮声此起彼伏。 按镇上旧俗,除夕夜有灯会。 天色刚擦黑,镇中心那几条主要街道便已张灯结彩,各式各样的花灯挂满了街巷两旁,兔子灯、莲花灯、走马灯、宫灯……流光溢彩。 镇民们扶老携幼,纷纷涌上街头赏灯游逛,摩肩接踵,笑语喧天。 楚昭早早被楚老爹拉去祠堂祭祖,又陪着一大家子吃了冗长的年夜饭,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已是华灯初上。 她心里惦记着沈清辞,不知道她会不会出来看灯。 沈家家规严,沈清辞又素来喜静,未必会凑这个热闹。 但万一呢? 楚昭揣着这个“万一”,像条滑溜的鱼,挤进了熙熙攘攘的人潮。 她今日穿了身簇新的绯色锦缎袄裙,衬得人比平日更添几分明艳,在灯火辉映下,引得不少人侧目。 她却无心在意,目光只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那道素雅的身影。 人实在太多了。 提灯的孩子,相携的夫妻,结伴的少女,嘈嘈杂杂,光影摇曳,晃得人眼花。 楚昭找了一圈,别说沈清辞,连个相似的背影都没看到。 就在她有些气馁,想着要不要直接去沈家门外碰碰运气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前方不远处,卖糖画的小摊前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月白色的斗篷,素雅的衣裙,侧脸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出清冷柔和的轮廓。 不是沈清辞是谁? 她似乎正在看摊主用糖稀画一只小老虎,神态专注,身边只跟着一个丫鬟。 楚昭心中一喜,正要挤过去,人潮忽然一阵剧烈涌动。 不知是哪家的顽童点燃了一串鞭炮扔进了人群,噼啪炸响中,人群惊呼着向两边躲避推搡,瞬间将本就拥挤的街道搅得更加混乱。 楚昭被推得一个踉跄,等她站稳再看时,糖画摊前哪里还有沈清辞的身影? 她心里一急,连忙拨开人群往前挤,可前后左右都是人,视线受阻,根本看不见沈清辞去了哪个方向。 “清辞,沈清辞。”她试着喊了几声,声音立刻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和鞭炮声里。 楚昭这下真慌了。 除夕夜人多眼杂,沈清辞一个姑娘家,长得又如那天仙一般,而且身边只带了一个小丫鬟,万一被人群冲散,或者遇到什么不怀好意的人…… 她不敢再想下去。 怎么办?往哪里找? 楚昭站在涌动的人潮中央,心急如焚。 周围攒动的人头,黑压压一片,根本无从分辨。 高处,对,站到高处去! 她环顾四周,街道两旁大多是两层的小楼,此刻临街的窗户大都打开着,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再往前,是镇上最高的建筑钟鼓楼,但距离太远,也未必能看清。 忽然,她锁定了斜前方不远处,一座临街、相对较高的酒楼屋顶。 那酒楼门前悬挂着巨大的走马灯,灯光璀璨,屋顶的瓦片在光影下泛着微光。 楚昭分开人群,冲向那座酒楼。 她绕到侧面一条稍暗的巷子,估摸了一下高度,后退几步。 她深吸一口气,足尖在墙壁上借力一点,身姿轻灵地攀着突出的砖缝和窗棂,几个起落,便像只敏捷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上了酒楼的屋顶。 屋顶的瓦片冰冷湿滑,寒风扑面而来,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 但视野顿时开阔了。 站在高处俯瞰,整个灯会的盛景尽收眼底。 蜿蜒的街巷成了流淌的星河,各式花灯如星辰点缀其间,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涌动的潮水。 喧嚣声、欢笑声、爆竹声混杂着传来,却隔了一层变得有些遥远。 楚昭顾不得欣赏这难得一见的夜景,在下方那片灯海人潮中急速搜寻。 哪里? 到底在哪里? 月白色的斗篷,素雅的衣裙,清冷的身影…… 她一遍遍在心里勾勒着沈清辞的样子,目光扫过一个又一个相似的身影,又失望地移开。 时间一点点过去,冷风灌进衣领,楚昭的手脚开始发凉,心也一点点往下沉。 难道已经回去了? 还是被挤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就在焦虑几乎要将她淹没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距离酒楼两条街外,靠近河边的那片相对空旷些的灯市边缘,似乎有一抹月白。 那里人少些,灯光也略暗。 但那抹月白在深色的人群和暖色的灯光衬托下,到还算是清晰。 是沈清辞,该是沈清辞。 她身边似乎还跟着那个丫鬟,两人正站在一个卖河灯的摊位前,微微低着头,像是在挑选。 找到了。 喜悦冲上头顶,楚昭差点忍不住欢呼出声。 她立刻就想从屋顶下去,可看了看距离和下方依旧密集的人群,又犹豫了。 这样挤过去,太慢,万一再被人潮冲散…… 一个念头,突然蹿入大脑。 简单,直接,或许蠢笨,但一定有效。 楚昭站在高高的屋顶上,寒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绯色的衣裙在夜色和灯火的映衬下,宛如一朵燃烧的火焰。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双手拢在嘴边,气沉丹田,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方向,朝着那片灯海与人潮,朝着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大声呼喊: “沈——清——辞——!” “沈——清——辞——!” 清亮高亢、带着毫不掩饰的焦急和执拗的女声,骤然划破了除夕夜喧嚣而温暖的空气,清晰地传遍了小半个灯市。 下方的人群瞬间一静。 无数人愕然地抬起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了屋顶上那个迎风而立、衣裙飞扬的明艳身影。 “是楚家那个霸王花?” “她在喊谁?沈……沈姑娘?” “哎哟,这又是闹哪一出?大过年的爬那么高……” 议论声嗡嗡响起,满是惊讶和好奇。 楚昭对下方的反应浑然不觉,她的眼睛只死死盯着远处河边那抹月白。 她看到那抹月白顿住了,缓缓地转过身,抬起了头。 隔着两条街的距离,隔着璀璨的灯火和攒动的人头,还有冬夜凛冽的寒风,楚昭好似能看见沈清辞仰起脸。 她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安定下来。 她站在屋顶上,用力地,朝那个方向挥了挥手。 然后利落转身,沿着来路,攀着窗棂和砖缝,轻巧地滑下了屋顶,落回巷子里。 双脚踩上实地,她才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和……沈清辞那隔着人海与灯火的一望。 第20章 不一样 她挤开人群,朝着河边灯市的方向,奋力前行。 卖河灯的摊位前,沈清辞果然还站在那里。 月白色的斗篷在河岸微风中轻轻拂动,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她身边的丫鬟正一脸惊魂未定地看着快步走来的楚昭。 楚昭几步冲到沈清辞面前,因为奔跑和激动,气息有些不稳,脸颊也被寒风吹得泛红。 “沈、沈清辞。”她喘着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人,“我……我找到你了。” 沈清辞静静地站着,手里握着一盏还未点燃的素白莲花河灯。 她抬眸看着楚昭,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映着岸边灯火。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好似刚才那响彻半条街的呼喊、屋顶上那个张扬的身影,都与她无关。 只是,她握着河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楚昭微微凌乱的发鬓和绯红的脸颊,“为何……上屋顶?” “人太多了,我找不到你。”楚昭理直气壮,还带着点邀功似的得意,“站在上面,一下就看到了。” 沈清辞沉默了一下。 “危险。”她吐出两个字,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不危险,我爬树爬墙惯了。”楚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随即,她又想起什么,连忙问:“你没事吧,刚才有没有被挤到,有没有人撞到你?” “无事。”沈清辞摇了摇头,将手里的莲花河灯递给身边的丫鬟拿着。 她上前一步,抬起手,用帕子轻轻擦了擦楚昭额角不知何时蹭上的一点灰渍。 第17章 微凉的指尖和柔软的帕子触碰到皮肤,楚昭浑身一僵,她乖乖站着不动,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清辞。 河边灯火阑珊,光影在她清冷的侧脸上跳跃,长睫垂下的阴影格外温柔。 “脏了。”沈清辞擦完,收起帕子,语气平淡地解释。 “哦……”楚昭傻傻地应了一声,心里那点因为爬屋顶喊人而生出微不足道的忐忑,烟消云散。 她看着沈清辞,忽然觉得,这满街的璀璨花灯,似乎都比不上眼前这人眸中一点平静的微光。 “沈清辞。”她忍不住又喊了一声,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我们……一起看灯吧?” 沈清辞看着满是期待的眼睛,河边的风有些大,吹得她斗篷的边缘微微翻卷。 许久,她才微微点了下头。 “嗯。” 丫鬟识趣地落后了几步。 楚昭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她下意识想伸手去拉沈清辞的手,伸到一半,又顿住了,想起这是在街上,人来人往。 她有些讪讪地收回手,挠了挠头。 沈清辞却像没看见她的小动作,只是转身,沿着河岸,慢慢向前走去。 步伐不疾不徐,依旧是那副清冷端庄的模样。 楚昭赶紧跟上,走在她身侧半步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既不过分靠近、又不至于离得太远的距离。 两人沿着挂满花灯的河岸缓缓而行,谁也没有说话。 周围的喧嚣似乎渐渐远去,只剩下潺潺的流水声,和风吹过灯罩的细微声响。 楚昭偷偷偏过头,看着沈清辞被灯火勾勒出的柔和侧影,心里被幸福感填满。 她忽然觉得,这个除夕夜,爬再高的屋顶,喊再大声的名字,都值了。 而走在她身侧的沈清辞,看似目不斜视,耳根处,却悄悄染上了一抹被灯火映照着的绯色。 握着袖中那块幼虎帕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帕子上那圆滚滚的虎目。 那日,两人走了没多久,沈清辞便被丫鬟劝走了。 ** 元宵刚过,镇东头李记杂货铺的招牌被砸成了三截,碎木散在未化的残雪上,像僵死的虫骸。 楚昭捏着族学里顺来的半截炭笔,对着《识字本》上“睦邻”“诚信”四个字较劲。 笔尖在粗纸上犁出深沟,“睦”字的“目”部歪成了斗鸡眼。 巷外的嘈杂声浪般拍打窗纸,她笔下力道一重,纸“刺啦”裂了道口子。 “又是那帮短命的外路佬?”她摔了炭笔,字没练成,火气倒蹿了三丈高。 小满缩在门边,声音压得扁扁的: “说是北边来的行商,要强买李掌柜的铺面,价钱压得比棺材板还薄。 李掌柜不依,他们便动了粗……” 楚昭推开窗,冷风卷着零星的咒骂声捅进来。 李掌柜的哭嚎像钝刀拉木头,中间夹杂着陌生口音的哄笑。 她望见隔壁沈家书房窗子紧闭,青灰色的窗纸像封死的井口。 她扣上窗,在屋里踱了两圈。 炭笔滚到桌脚,笔尖断了。 帮忙?李掌柜是个老实人,每年都给楚家铺子供上好的山货。 但父亲昨日才敲打过她:“年节刚过,少惹是非。” 沈清辞上回替她擦汗的帕子还揣在怀里,带着清淡的梅香气,那人最不喜莽撞。 可李掌柜的哭声像钩子,扯着她心肺往下坠。 “取我的鞭子来。”楚昭声音发涩。 “小姐!老爷吩咐了……” “取来!”两个字掷在地上,砸出硬邦邦的回音。 鞭子握在手里,熟牛皮缠着金丝,沉甸甸地压手。 她推开院门,巷子里的风劈头盖脸打来。 李记铺子前已围了层人墙,缝隙里漏出个穿羊皮袄的彪形汉子,正拎着李掌柜的衣领,像提溜一只褪毛鸡。 楚昭拨开人群走进去,积雪在靴底咯吱作响。 那汉子回头,脸上横肉堆出个笑:“哪家小娘子?也想管爷们的买卖?” “买卖?”楚昭鞭梢点了点地上的碎招牌,“这买卖做得威风。” 人群嗡地一静。 李掌柜挣脱开来,老脸上涕泪纵横:“楚小姐,他们、他们欺人太甚啊!” 羊皮袄汉子眯起眼,打量楚昭一身不菲的衣料,口气缓了三分: “小娘子,这老货不识抬举。咱们诚心买铺,价钱公道。他倒好,坐地起价。” 他脚碾过一块招牌碎片:“爷们走南闯北,讲究个痛快。你这细皮嫩肉的,莫沾这浑水。” 楚昭的鞭子垂在身侧,没动。 她目光扫过汉子身后四五个同样装束的帮闲,个个膀大腰圆。 硬碰硬,她不吃亏,但这条街怕是要拆掉半边。 沈家就在隔壁,那些拳脚砸墙的动静…… 她舌尖顶了顶上颚,尝到铁锈味。 “公道?”她忽然笑了一声。 鞭梢在空中虚虚一划,指向地上碎木。 “青石镇的公道,是这烂木头价?”8她手腕一抖,鞭梢如毒蛇吐信,“啪”地卷起最大那块碎片,甩到汉子脚前,“你的公道,问过镇上的青石板没有?” 人群里有人吸气。 羊皮袄汉子脸色沉下来:“敬酒不吃——” 第21章 怎么扑咬 “阁下所言买卖,可有契约为凭?” 楚昭脊背一僵,倏然回头。 沈清辞不知何时站在人群外沿,依旧是月白色的袄裙,外罩青灰色斗篷,手里捧着个黄铜手炉。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平地落在羊皮袄汉子身上。 汉子愣住,显然没料到会杀出这么个文绉绉的女子:“你又是谁?” “沈氏,在此处略有薄产。”沈清辞缓步上前,人群自动分开条窄缝。 她在楚昭身侧半步处站定,只对汉子道: “既无契约,强毁他人招牌,于理不合。 阁下若真有意购铺,当请保甲、中人,明价立契,方为正道。” 羊皮袄汉子啐了一口:“酸文假醋!爷们做事,要你教?” 沈清辞眼睫微垂,视线落在他腰间鼓囊囊的褡裢上: “阁下褡裢内层,绣有‘隆昌号’徽记。 隆昌号行商,素以‘信’字立足。 不知贵号东主可知,阁下今日在青石镇,是以拳脚论‘信’?” 汉子脸色骤变,手下意识捂住褡裢。 楚昭看着沈清辞沉静的侧脸,心里那团闷烧的火,像被泼了勺冷泉,“刺啦”一声,腾起股带着痛快的白气。 她攥紧的鞭柄松了三分。 “你待如何?”汉子语气软了,眼神却更凶。 沈清辞抬眼,目光掠过围观的街坊: “李掌柜铺面受损,阁下当照价赔偿。 购铺之事,若诚心,可改日再议。” 她顿了顿,继续道:“隆昌号的名声,想必比一间铺子值钱吧。”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块巨石压上汉子肩头。 他腮帮子咬紧,眼神在沈清辞平静的脸和楚昭手中垂落的鞭子间逡巡。 几个帮闲凑近,低声嘀咕。 半晌,汉子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赔多少?” 李掌柜哆哆嗦嗦报了个数。 汉子掏钱袋,铜板砸在雪地里,叮当乱响。 “走!”他狠狠瞪了沈清辞一眼,撞开人群离去。 看客们嗡地议论开。 李掌柜扑过来千恩万谢,楚昭摆摆手,眼睛却粘在沈清辞身上。 沈清辞弯腰,从雪地里拾起沾了泥的铜钱,用帕子擦净,递给李掌柜。 她转身,对楚昭极轻地点了下头,便要离开。 “等等。”楚昭嗓子发干,追上半步,“你……怎么知道那徽记?” 沈清辞脚步微顿,没回头:“《商路杂记》,卷二,第七页。” 声音融进风里,人已走入沈家巷子。 *** 三日后,黄昏。 楚昭捏着张写得七扭八歪的“契”字,对着沈家书房窗户发呆。 窗纸亮着,人影静坐如剪影。 自那日后,她没再撞见沈清辞。 族学因春耕将至放了假,蒙馆空着。 那声“卷二第七页”像粒石子梗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 她最终揣着字纸和一小包新炒的南瓜子,叩响了沈家角门。 开门的仍是福伯,见到她,脸上皱纹动了动:“楚小姐。” “我……找沈姑娘,请教几个字。”楚昭举起手里的纸。 福伯侧身让她进去。 院子里的梅树已结了米粒大的苞,空气清冷干净。 书房门虚掩着,她敲了敲,里面传来平淡的“进”。 沈清辞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本账簿,手边一杯清茶已无热气。 她抬眼看向楚昭,目光在她手里的纸包上停了停。 第18章 “打扰了。”楚昭把南瓜子放在桌角,“街上王婆炒的,还脆生。” 沈清辞看向她手里的字纸:“何字?” 楚昭展开纸,那个“契”字像被揍了一拳的醉汉瘫在中央。 “这个……还有‘约’,总是写散架。” 沈清辞起身,走到她身侧。 微凉的梅香气飘近,楚昭脊背下意识绷直。 沈清辞接过她手里的炭笔,在空白处写了个“契”。 笔画瘦劲,结构紧束如锁。 “契约之契,左‘丰’右‘刀’。”沈清辞声音近在耳畔,却无起伏,“‘丰’示繁多条款,‘刀’为裁断凭据。书写时,中宫需收拢,如握契卷。” 她虚握楚昭执笔的手,带她临摹。 指尖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楚昭心跳如撞鼓。 笔尖划过纸面,“刀”部那一勾却因她手腕微颤,飘了出去。 沈清辞松开手:“腕力仍浮。” 她退回案后,从抽屉里取出个油纸包,推过来:“当归、黄芪,加旧年梅花蕊。每日一剂,水煎,饭后服。固本培元,于腕力有益。” 楚昭怔怔接过,药香混着极淡的梅气。 她忽然问:“那天……你不怕么?” 沈清辞正端起冷茶的手顿了顿。 楚昭盯着她:“你就不怕他们真动手?” 沈清辞垂眸看着茶汤里沉浮的叶梗,半晌才道:“怕。” 一个字,轻得像叹息。 楚昭愣住。 “但怕无用。”沈清辞放下茶杯。 杯底碰着桌面,一声轻响。 “隆昌号分行十七处,最重声誉。 领头那人腰间褡裢虽旧,内衬徽记却绣得工整,显是珍视。 既珍视,便有所忌惮。” 她抬眼看过来:“匹夫之怒,不过血溅五步。商贾之忌,可断一脉财路。取舍之间,他们比你我算得清。” “你……常看那些商贾的书?” “父亲藏书颇杂。”沈清辞语气淡了,像在说今日天气,“偶尔翻阅。” 窗外暮色渐浓,楚昭捏着药包,纸窸窣作响。 她忽然觉得,自己从前那些凿墙送点心的举动,蠢得像拿玉壶装泔水。 “李掌柜的铺子……”她低声道,“他们会不会再来?” 沈清辞合上账簿:“三日内若无动静,便是退了。” “为何?” “年节刚过,各行盘点。隆昌号若在此事上纠缠,耽搁行程,误了北边开市,得不偿失。” 她起身,将冷茶泼进窗下陶瓮:“再者,保甲处我已递了帖子。他们不蠢。” 楚昭望着她背影。 昏黄光影里,那截素白的颈子微微弯着。 她心里那点忐忑,忽然被另一种更沉的东西压住。 像是明白了自己与眼前人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堵墙,而是一整片她从未细看过的天地。 “我……”她攥紧药包,“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沈清辞转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停了片刻。 “识字,习字。”她走回案边,抽出本薄册,“《千字文》抄完。腕力未稳前,勿练行草。” 楚昭接过册子,纸页边缘已磨得发毛,里头字迹工整如印。 她忽然想起屋顶上那声大喊,耳根后知后觉烧起来。 “元宵那晚……”她喉结滚了滚,“我是不是……很丢人?” 沈清辞正整理笔架的手一顿。 书房里静极了,能听见烛火吞吃灯芯的细响。 “为何这样问?”沈清辞没回头。 “爬屋顶,大呼小叫。”楚昭声音闷在胸口,“像个没笼头的马。” 沈清辞将一支紫毫笔插入青瓷笔筒,动作稳而缓。 “找到人了么?”她忽然问。 楚昭怔住:“……找到了。” “那便是了。”沈清辞转过身,眼底映着两点烛火,微微晃动,“法子蠢些,管用就好。” 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闷闷的,两下。 沈清辞吹熄了案头另一盏烛台:“不早了。” 楚昭抱着册子和药包退出书房。 角门在身后合拢时,她回头望了一眼。 沈家书房那扇窗还亮着,窗纸上人影依旧端正。 她低头看手里的药包,油纸被捏得发暖。 当归黄芪的气味钻进鼻子,混着怀里《千字文》旧纸的霉味。 巷子里的风穿过,梅枝影子在地上乱颤。 楚昭慢慢走回自家院子,没点灯。 她在黑暗里坐下,摸出那块绣虎帕子。 指尖拂过圆瞪的虎目,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该先学会看清,再想着怎么扑咬。 第22章 是赢了,还是输了 雨水节气刚过,沈家厅堂的地砖沁出针尖似的湿气。 沈清辞跪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 面前紫檀木方几上摊着三份庚帖,红纸金字,刺得人眼角发酸。 兄长沈清和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 “陈家是县学教谕出身,清贵。嫡子十九,已过童试。” 沈清和的手指点在头一份庚帖上:“虽家资寻常,但前程可期。” 沈清辞目光落在庚帖边缘卷起的一角。 她没说话,膝下的蒲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若嫌陈家清贫,钱家亦可。”沈清和抽出第二份,“粮商,家底殷实。独子,性情温厚。”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半分:“听闻钱家夫人好相处,嫁过去不会受委屈。” 堂外天井里,雨水顺着瓦沟滴落,砸在青石板上。 沈清辞看见水面漾开的圈,撞碎,又漾开。 “父亲。”沈清和转向一直闭目捻着檀木珠串的沈父,“您看……” 沈父眼皮掀开一道缝,在女儿僵直的背影上停了停,又合上。 “清辞的意思?” 沈清辞的指尖掐进掌心,钝痛沿着腕骨往上爬。 “女儿……尚无意于婚嫁。” “胡闹!”沈清和的手掌拍在方几上,庚帖跳了跳。 “你已二十一了,镇上与你同龄的,哪个不是儿女绕膝?再拖下去,好人家都被挑尽了!” 他胸口起伏,像拉动的风箱: “莫非……你还惦记着隔壁那些荒唐事?” 沈清辞抬起眼,清凌凌地看过去:“兄长所言荒唐事,指什么?” 沈清和一噎,脸色涨成猪肝: “你心里清楚,那楚昭日日纠缠,闹得满镇风雨,如今外头闲话都传成什么样了? 说我们沈家家教不严,纵容女儿与……与那等人物厮混。” 他陡然声音拔高:“你还要不要清誉?要不要沈家的脸面?!” “我与楚小姐,并无逾越。”沈清辞声音很平,像在背书,“她来族学识字,我略作指点。仅此而已。” “识字?”沈清和冷笑,“她那是识字?那是司马昭之心!” 他逼进一步:“前日李记铺子前,她提着鞭子逞凶,你竟还凑上去,众目睽睽,并肩而立。 你知道旁人怎么说?都说沈家才女,与那霸王花……” “够了。”沈父忽然开口。 檀木珠串停在指间。 “清辞,你回房去。” 沈清辞指甲陷进肉里,留下四道月牙白痕。 她慢慢起身,走到门边时,听见父亲的声音追过来:“三份庚帖,你……看看。” 她没回头,跨过门槛。 雨水斜扫进来,打湿裙摆。 *** 消息是午后传到楚昭耳朵里的。 小满提着食盒跑回来,说话磕绊: “小姐……沈家、沈家来人了,送、送了好几份红帖子……说是……相看……” 楚昭正临着《千字文》里的“矩”字。 笔尖一抖,墨团在纸上洇开,像只丑陋的眼。 “谁家的?”她声音发涩。 “听福伯嘀咕,有县学的,有粮商,还有个开布庄的……”小满声音越说越小,“沈家大少爷,正和沈老爷在厅堂说话呢,好像……挺急的。” 楚昭搁下笔。 窗外的雨密了,敲在瓦上噼啪作响。 脑海中浮现沈清辞跪在蒲团上的样子。 那人腰背总是挺得过分直,像一根宁折不弯的竹。 可竹根扎在沈家这片规矩垒成的土里,再直,也得顺着土层的纹路长。 她猛地站起来。 “小姐?”小满吓一跳。 “更衣。”楚昭扯了扯身上沾了墨点的旧衫,“穿那套新做的,绛红色的。” “您要去……” “串门,请教学问。” *** 沈家厅堂里,茶已换过三道,水色淡得像隔夜米汤。 沈清和还在与父亲商讨着那三户人家: “陈家门第清贵,钱家实惠,孙家布庄生意正红火。 依我看,钱家最妥帖,嫁过去便是当家奶奶,吃穿用度亏不了。” 第19章 他看向父亲:“楚家那边,不能再由着她胡闹了。趁早定下亲事,绝了那些荒唐念头。” 沈父捻着珠子,没应声。 堂外忽然传来福伯急促的劝阻声,夹杂着熟悉的的笑语:“福伯别拦,我真有学问请教沈姑娘——哎,沈伯父、沈大哥也在?巧了!” 帘子一挑,楚昭迈了进来。 她一身绛红织金袄裙,头发梳得齐整,簪了支赤金缠丝步摇,随着动作轻晃。 手里还真拿着本摊开的《千字文》,书页边角卷得厉害。 沈清和脸色瞬间沉下去:“楚小姐,这是沈家内堂,不便待客。” “内堂?”楚昭眨眨眼,步子却没停。 “我找沈姑娘请教‘友’字怎么写,她书房不就在后头么?路过,顺便给伯父、大哥请个安。” 她朝沈父福了福,动作有些生硬,但腰弯得够低。 沈父抬了抬手,脸上皱纹动了动:“昭丫头来了。” 楚昭直起身,嘴角翘了翘:“哟,听说咱沈家有喜事?” 她走近两步,手指虚虚点向庚帖:“让我猜猜,是沈大哥要说亲?不对,沈大哥早成家了。那就是……” 她拖长调子,眼睛弯起来:“沈姑娘的好事?” 沈清和一把收起庚帖,动作太急,纸张哗啦一声响。 “楚小姐,请自重。”他声音绷紧,“沈家家事,不劳外人过问。” “家事?”楚昭歪了歪头,步摇穗子扫过脸颊。 “沈姑娘的事,怎么就只是家事了? 她是我们族学的先生,镇上有多少孩子承她教诲? 她要真定了亲、出了阁,族学那些课谁接着上?” 她叹口气,语气诚恳:“沈大哥,我这人说话直,您不能光顾着妹妹出嫁,不顾镇上的娃娃读书啊。” 沈清和气得手抖:“荒谬!女子出嫁是天经地义。族学的事,自有安排!” “安排?”楚昭往前走了一步。 “您安排的,是沈姑娘想要的么?”她声音低下来,“像摆弄个物件,挑个买家,估个价码——沈大哥,您卖妹妹呢?” “你!”沈清和猛地站起,撞得方几摇晃,茶盏叮当,“楚昭,你放肆!” “我放肆?”楚昭不退反进,眼睛里怀着嘲弄的笑意。 “那您告诉我,陈家儿郎爱读什么书?钱家少爷可会辨药材?孙家那位,知不知道沈姑娘夜里看书,非得留一盏灯到子时?” 她语速越来越快: “您挑的这些‘好人家’,谁知道她腕子受过寒,下雨天会疼? 谁知道她闻不得檀香,一闻就头疼?” 厅堂死寂。 沈清和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 他看向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的沈清辞 沈父手里的珠串停了,慢慢转过脸,看着楚昭。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沈清和声音发虚。 “我怎么知道?”楚昭笑了,那笑容有点惨淡。 “因为我天天扒着她家墙头看啊。 我看她窗子几时亮、几时灭,看她写字时揉了几回手腕,看她偷看话本时嘴角往上弯了那么一丝丝。 我看得比您这个亲哥哥,仔细多了。”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那团火几乎要烧穿喉咙: “沈大哥,您讲规矩,讲门第,讲女子归宿。 可您问过清辞一句么,她想要什么样的归宿? 是嫁给一个连她畏寒都不知道的男人,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还是……”她顿了顿,声音忽然哑了,“还是活得像个人?” 沈父缓缓站起来。 “昭丫头,”他声音沙哑,“你娘当年……也问过我一样的话。” 楚昭愣住。 沈父的目光穿过她,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她问我,是想要个规规矩矩的沈夫人,还是想要个活生生、会哭会笑的她。”他嘴角扯了扯,那是个不像笑的表情,“我选了后者。” 他走回方几前:“清和,这些拜帖,先退回去吧。” “父亲!”沈清和嘶声,“您不能由着她——” “我说,退回去。”沈父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铁秤砣落地,“清辞的婚事,再议。” 第23章 与我无关 楚昭觉得自己像个偷了糖却没挨打的孩子,心里揣着种轻飘飘的恐慌。 沈家拒亲的消息在镇上“滋啦”炸开一圈闲话,又迅速被春耕的忙碌冲淡。 她没再去沈家,连族学都绕着走。 每日只对着那本《千字文》较劲,把“悔”字临了三十遍,笔画依旧毛躁,像她此刻的心绪。 第七日午后,她在自己院子的石凳下,摸到个油布裹着的硬物。 扯开,是那《楚氏观察手札》,下面还有沈清辞的落款,沈清辞不知何时将其装订成了册。 紫檀木封面冰凉,边角磨得圆润。 她好奇着打开,看了几页又匆匆合上。 是她的? 为何在此院落? 楚昭捏着册子,像捏了块烧红的炭。 还回去?说什么? “对不起我偷看了你的东西”? 不还?让它烂在自家院子? 掌心渗出薄汗,油布被攥出湿痕。 她最终揣着手札,走向那扇三天没敲过的沈家角门。 脚步拖沓,像鞋底粘了湿泥。 沈家书房窗开着,能看见沈清辞坐在案前的侧影。 她在抄写什么,背挺得笔直,手腕悬空,笔尖移动的幅度却是极小。 楚昭盯着那截细白的腕子,想起自己吼出的“她腕子受过寒”,喉咙发紧。 她叩门。 沈清辞没抬头:“进。” 楚昭挪进去,反手带上门。 书房里弥漫着旧纸和冷墨的气味,她把油布包放在案角,推到对方面前。 “这个……不知怎的掉我院子里了。”声音干巴巴的。 沈清辞的目光落在油布包上,停了片刻。 她放下笔,用镇纸压住未干的书页,然后才解开布包。 紫檀木封面露出来,她指尖拂过“楚氏”二字,动作很轻。 “看了?”她问,没抬头。 楚昭喉咙像塞了团棉花:“……看了几页。” “哪几页?” “就……最开始。”楚昭指甲抠着袖口缝线,“说我念诗像敲破锣,凿墙差点塌方,还有……睡得像猪。” 沈清辞翻开册子,纸张脆响。 她目光落在那些簪花小楷上,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不止这些。”她声音很平,“后面还有。” 楚昭心跳漏了一拍:“后面……我没看。” “是没看,”沈清辞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刺过来,“还是不敢看?” 楚昭噎住。 她确实没敢往下翻。 那册子像一口深井,她只敢趴在井沿瞄一眼,就怕看见自己倒影是副什么蠢样。 沈清辞不再看她,指尖翻过几页,停住。 “腊月廿二,楚氏于正门诵诗,其文不忍复述。然声若洪钟,中气十足。”她念出声,语气无波,“备注:其睡颜甚憨,毫无防备。” 又翻几页。 “腊月廿五,观其习字,其字如幼犬滚泥。携大碗茶往,言暖身活血。其饮茶时,目灼灼然,似甚悦。备注:亦悦。” 再翻。 “腊月廿八,惊马。其扑护时,臂力颇稳,然浑身战栗如筛糠。提及幼年旧事,竟未全忘。备注:帕子,绣虎,因她属虎,幼时自称‘王’。”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楚昭耳膜上。 她脸上火辣辣的。 “你……”她嗓子发哑,“记这些做什么?” 沈清辞合上册子,指尖搭在封皮上。 “你说呢?”她反问,“楚小姐大闹厅堂,字字铿锵,连我畏寒、厌檀香、偷藏话本都如数家珍。轮到你自己,却连本册子都不敢看完?”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 春阳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细长单薄。 “你质问兄长,说他不懂我。”她侧过脸,一半浸在光里,一半藏在影中,“那你呢?楚昭,你所谓的‘懂’,就是扒在墙头数我窗灯,偷窥我几点歇息,然后拿着这些零碎,当作冲锋陷阵的刀斧?” 楚昭像被抽了一鞭,脊背僵直:“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沈清辞打断她,声音依旧不高,“是怜悯我活在规矩里,所以来施舍一点‘热闹’?还是觉得,只要够大声、够莽撞,就能把我从这院子里‘救’出去?” 她走回案前,拿起那本手札。 “这册子,我写了三个月。从你递来第一块甜得发齁的糕点,到你爬上屋顶喊我的名字。”她手指抚过纸页,“每一笔,都是我想弄明白,你这个撞进我眼里的人,到底是个麻烦,还是……” 她停顿,呼吸极轻地颤了一下:“还是别的什么。” 第20章 楚昭张着嘴,发不出声。 “可我越来越看不懂。”沈清辞声音低下去,像自言自语。 “你凿墙,我以为你胡闹。你念诗,我以为你无知。你睡在课堂上,我以为你惫懒。 可你转头去修王婆的屋顶,捐书给族学,在李记铺子前握紧鞭子却先看我一眼。” 她抬起眼,目光穿过楚昭,像在看一团迷雾,“楚昭,你到底想的是什么?” “我想……”楚昭喉咙发紧,每个字都像砂石摩擦,“我想对你好。” “像对一只猫狗?”沈清辞问,嘴角弯起极淡的弧度,没有笑意,“给点吃的,挠挠下巴,就觉得是对它好了?” 沈清辞将那本手札推过来。 “拿回去吧。”她说,“你看也好,烧也罢。从今日起,不必再来。” 楚昭没接。 册子躺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像道突然裂开的沟壑。 “因为……我看了这个?”她声音发颤。 “因为你只看了一半。”沈清辞转身,背对着她。 “你看见我说你蠢,说你莽,说你字丑。你看不见后面我添的批注,看不见我为何要记下这些。” 她肩胛骨在素色衣衫下微微凸起,像蝴蝶僵硬的翅根:“楚昭,你要的若只是一场热闹,那到此为止。我陪你闹过了,够了。” 窗外的风涌进来,吹动案上未压牢的纸页,哗啦轻响。 楚昭盯着那截单薄的背影,忽然觉得冷。 那股冷从脚底窜上来,冻住了她所有想辩解的话。 她慢慢伸出手,拿起那本手札。 紫檀木封面贴着掌心,冰凉一片。 “沈清辞。”她叫了一声。 背影没动。 “如果……我把剩下的看完呢?” “那是你的事。”沈清辞的声音飘过来,轻得像叹息,“与我无关了。” 第24章 当止 楚昭攥紧册子,指节发白。 她转身,拉开门。 春日阳光泼进来,刺得她眼睛发酸。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楚昭没回自己院子。 她揣着手札,爬上镇外小山坡。 坡上有棵老槐树,枝干虬结,像只摊开的巨掌。 她窝在树杈间,背靠着粗糙的树皮,翻开那本册子。 从“腊月廿九”开始看。 “廿九,晴。其送来徽州文房,拒之。赠以族学旧笔,言‘习字在心’。其抱笔如获至宝,笑颜刺目。备注:或该添‘勤’字于识字本。” “三十,除夕。灯会人潮如煮饺。其爬屋顶呼喊,声震半街。众目睽睽,狼狈不堪。然……寻人时目色惶急,如失雏鸟。购素莲灯一盏,未放。备注:幼虎帕随身否?” “元月初三,阴。兄长提及亲事。其闯厅堂,衣红似火,言语如刀。提及畏寒、厌檀、话本诸事。彼时心惊,非因隐秘泄露,乃因其竟知。备注:赤子之心,倒是让人欢喜。” 楚昭一页页翻下去。 那些她不知道的时刻,原来都被这样一笔一画收着。 还有更多。 她腕子疼那几日,沈清辞翻了半宿医书调新药膏。 她嫌练字枯燥,沈清辞在《千字文》里夹了张画着小老虎握笔的趣图。 她随口说爱吃王婆的南瓜子,第二天沈清辞路过铺子,真的停步买了一包。 字字句句,没有一处直白说“在意”。 却处处都是在意。 翻到最新一页,是昨日。 “二月十二,惊蛰。春雷未至,人言已沸。退亲三户,闲话如蝗。兄长怒,父亲默。其三日未至。窗台梅枝新芽初绽,如绿豆。备注:或该剪去。” 楚昭盯着那行“其三日未至”,看了很久。 然后她看见,在这一页的最下面,空了一行,又有新添的墨色小字: “此册当止。” 最后四个字,笔锋收得极利,像刀切。 楚昭合上册子,把它贴在胸口。 风穿过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她终于明白了沈清辞那句话——“你只看了一半”。 她看见的是自己的莽撞、愚蠢、一厢情愿。 沈清辞看见的,却是这些莽撞之下,一个试图靠近却始终不得其法的灵魂。 而那本册子,是沈清辞为这个灵魂开的唯一一扇小窗,一条细细的线。 现在,线那头的人,把剪刀递到了她手里。 日落时分,楚昭从树上滑下来。 腿脚发麻,她扶着树干站稳,拍了拍身上的树皮屑。 她拐去了镇上的铁匠铺。 老铁匠正在封炉,见她来,抹了把汗:“楚小姐?打什么?” “不打东西。”楚昭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倒出几块碎银,“我想学点手艺。” 铁匠愣住:“您学这个?” “学最基础的。”楚昭看着炉子里未熄的红炭,“怎么把铁烧软,怎么锻打,怎么让它成型,而不是一锤子砸烂。” 铁匠挠挠头,接过银子:“成。不过这可苦,烫手、费劲。” “我知道。”楚昭点头,“明天一早我来。” ** 天未透亮,铁匠铺的风箱就“呼哧呼哧”扯起来,像头喘不过气的老牛。 楚昭握着一尺长的铁钳,钳口咬着块巴掌大的生铁。 炉火舔着铁块边缘,从暗红烧到橘黄,再烧到刺眼的白炽。 汗顺着她额角往下淌,滴在围裙上,洇出深色斑点。 “软了!”老铁匠哑着嗓子喊。 楚昭把铁块抽出来,搁在砧上。 火星子“滋啦”乱溅,烫得她手背一跳。 她抡起锤子,照着铁块正中砸下去。 “当!” 铁块瘪下去一小块,边角却崩出扭曲的裂口。 “劲儿使偏了。”老铁匠摇头,“你这是砸核桃,不是锻铁。得顺着纹理,一锤叠一锤,跟擀面似的。” 楚昭盯着那裂口,牙关紧咬。 她又把铁块塞回炉子,重新烧,重新夹出来,重新抡锤。 这次力道缓了,落点却更飘,铁块像条滑溜的泥鳅,在砧上扭来扭去,不成形状。 日头爬到屋檐,她砸废了五块铁。 掌心磨出两个水泡,一碰就针扎似的疼。 老铁匠递过来一竹筒凉水:“歇会儿吧。这手艺,急不得。” 楚昭仰头灌水,喉结滚动。 她瞥见炉子边堆着的成品,锄头、镰刀、门环,每件都线条利落,泛着冷硬的青灰色。 那是她砸不出来的“规矩”。 “老伯,”她抹了把嘴,“您当初学这个,最难是什么?” 老铁匠蹲在门槛上,卷烟叶子:“最难?是收着劲儿。” 他吐出个烟圈: “年轻人总觉得力气大就能成事。 可铁这玩意儿,你硬它也硬,两下就崩了。 你得摸准它什么时候软,什么时候韧,什么时候该敲,什么时候该晾着。” 他弹掉烟灰:“跟养孩子似的,不能只靠揍。” 楚昭盯着自己磨破的手掌,没吭声。 午后,她揣着没锻成的铁块回院子。 水泡破了,黏在钳柄上,撕开时扯下一小片皮。 她草草抹了点药膏,摊开那本《楚氏观察手札》。 翻到沈清辞教她写“一”字那页。 “其握笔如擒敌,腕僵指硬。虚握其手,带写一横。彼时掌心微汗,呼吸屏止。备注:或因其靠得太近。” 她合上册子,眼前晃过沈清辞当时的神情。 她那时只觉得心跳如擂鼓,哪顾得上感受笔锋走势。 如今握着铁钳,掌心火辣辣地疼,却忽然懂了沈清辞说的“顺着纹理”。 那人的规矩、清冷、拒人千里,也是一层纹理。 她之前只想着凿穿、撞开、大声宣告,就像对着生铁乱砸一气。 第25章 容易弯 夕阳西斜时,她鬼使神差走到沈家院墙外。 那里有扇常年锁着的后角门,门板上的漆早已皲裂剥落。 她贴着墙根坐下,背靠着冰冷砖石。 她能听见墙内隐约的动静,扫帚划过青石的沙沙声,瓷器轻碰的脆响,还有压抑的咳嗽。 一下,又一下,闷在喉咙里。 楚昭脊背绷直。 沈清辞畏寒,春寒料峭时最容易犯咳疾。 她本该捧着各种汤汤水水去“进补”的。 她站起来,扒着墙头往里瞧。 只看见一截素色衣袖在廊下闪过,随即消失在门后。 咳嗽声停了,院子里重归寂静,静得像口深井。 她跳下来,在原地转了两圈。 送药?太刻意。 翻墙?那人说了“不必再来”。 她盯着那扇破旧的角门,忽然蹲下身。 门板底缝有指头宽,塞得进东西。 她从怀里摸出早上买的两块饴糖,糖用油纸包得方正,糖块被她一路攥着,有些黏手。 第21章 她小心地把糖从门缝底塞进去,往里推了半尺,确保从里面一低头就能看见。 然后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悄无声息地离开。 第二日,她照旧去铁匠铺。 生铁在炉子里烧到第七遍时,她不再急着抡锤。 等铁块红透,她用钳子夹着,在半空停了停。 铁块软塌塌地垂下来,像团融化的蜡。 就是现在。 她把铁块放上砧面,短锤落下。 锤头像雨滴,密而均匀地敲在铁块表面,力道顺着一个方向走。 铁块扁下去,伸展,边缘不再开裂,驯服地延展开。 老铁匠“咦”了一声,凑过来看:“有点样子了。” 楚昭没停,继续敲打。 汗糊住眼睛,她甩甩头。 掌心破皮的地方被汗水蛰得生疼,她却觉得痛快。 傍晚,她又去东墙。 门缝底的油纸包不见了,地上多了个空位。 她蹲下身,看见缝隙里卡着片梅瓣,已经干枯蜷曲,像褪色的指甲盖。 她捡起梅瓣,在指尖捻了捻。 没留字,没动静,只有这片无声的回应。 够吗? 她不知道。 但至少,没被扔出来。 沈家书房里,沈清辞对着案上一小堆饴糖出神。 糖块裹在油纸里,纸上蹭了灰,还有几个模糊的指印。 她剥开一块,糖体微微变形,黏着纸屑。 她没吃,把糖块放回纸上。 窗外天色青灰,像块用旧了的砚台。 兄长午后又来过,这次没带庚帖,只带了句话: “父亲纵着你,我不能看着沈家名声烂在泥里。 县里王主簿家有个庶子,二十有三,腿脚不便,但性子温和。 你若点头,我明日便去说合。” 她把那方绣虎的帕子压在砚台下,虎目圆瞪,瞪着她。 咳嗽又涌上来,她用手帕捂住嘴,闷闷地咳了几声。 喉间泛起腥甜,她不动声色地把帕子折好,塞回袖中。 桌上摊着本《女则》,旁边是刚抄到一半的《心经》。 墨迹未干,“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的“怖”字,最后一竖洇开了,像滴浑浊的泪。 她起身,走到东墙那扇角门边。 门缝底下空着,只有她早上放的那片梅瓣,不知何时被风吹走了。 她站了很久,久到脚底发麻。 然后她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顺着门缝推出去。 铜钱滚了两圈,停在门外青苔上,微微反光。 做完这些,她背靠着门板坐下。 冰冷的木头硌着脊骨,她仰起头,看屋檐下旧年的燕巢,空荡荡的,像个咧开的嘴。 第三天,楚昭在门缝外捡到了那枚铜钱。 铜板冰凉,中间方孔对着她。 她捏着钱,在原地转了三圈。 什么意思? 谢礼?划清界限?还是……别的什么? 她跑到街上,用这枚铜钱买了块新出炉的芝麻饼。 饼子烫手,油香混着芝麻焦香,直往鼻子里钻。 她又包好,塞回门缝底下。 这次,她在油纸包外压了片槐树叶,是刚从老铁匠铺子外那棵树上摘的,叶脉清晰。 第四天,门缝下等着个叠成方胜的小小素笺。 楚昭心跳漏了一拍,捡起来展开。 上面没有字,只画了寥寥几笔:一个圆圈,下面两道短竖,像简笔的小人儿蹲着。 她盯着那小人儿,看了半晌,忽然咧嘴笑了。 笑着笑着,鼻子发酸。 那天下午在铁匠铺,她第一次成功锻出一块平整的铁片。 虽然边缘还毛毛糙糙,但已有了形状。 老铁匠用粗粝的手掌拍了拍她肩膀:“成了。明天教你打钉子。” 楚昭用那块铁片,磨了把小裁纸刀。 刀身薄,刃口只开了浅浅一道,割纸还行,伤人不足。 她又从自己那堆“墨宝”里,挑了张写得最齐整的“安”字,裁成巴掌大的方块。 黄昏时,她把裁纸刀和字块包在一起,塞进东墙角门。 想了想,又添上今天新得的饴糖。 门内静悄悄的。 她靠着墙坐下,仰头看天。 暮色像滴进清水里的墨,一点点洇开。 墙内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后。 衣料摩擦门板的窸窣声,像春蚕啃桑叶。 楚昭屏住呼吸。 一片纸从门缝底下飘出来,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 还是素笺,这次画了个圆圈,上面点了两个点,下面一道弯弧。 是个笑脸。 她捡起纸,贴在胸口。 心跳撞着肋骨,咚咚作响。 墙内的脚步声远了。 楚昭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土。 她掏出怀里那本《楚氏观察手札》,翻到最新那页空白处,用炭笔歪歪扭扭画了个同样的笑脸。 又在旁边写:二月十五,得笑颜一。铁片成刃,可裁纸。糖二块,未回。 她合上册子,攥紧那枚铜钱,转身没入渐浓的夜色里。 掌心磨破的地方结了层薄痂,痒痒的。 ** 晨雾像层湿透的纱,裹着铁匠铺的炉火。 楚昭钳着一枚烧红的铁钉,在砧上敲出细密的“叮当”声。 钉子逐渐成形,顶端扁圆,尾部尖细。 老铁匠眯眼瞧着:“劲儿匀了。就是尾巴还欠点火候,容易弯。” 第26章 门缝那么窄 楚昭把钉子浸进冷水,“滋啦”一声白汽腾起。 她捞出来,指甲弹了弹钉身,脆响。 “再打一枚。” “急什么?”老铁匠啜着粗茶,“好钉子得回火三遍,跟熬汤似的,少一遍都欠味儿。” 楚昭没应,眼睛盯着水桶里沉沉浮浮的钉屑。 她怀里那枚铜钱贴着心口,被体温焐得温温的。 三天了,东墙角门缝成了条无声的河,每天漂过去一点东西。 有时是糖,有时是新摘的花瓣,昨天是张画了只简笔小猫的纸片。 墙那边漂回来的,有时是颗干枣,有时是片写了个“安”字的叶脉,昨天是枚磨得光滑的桃核。 谁也没写字。 午时,她揣着新打好的三枚铁钉回院子。 掌心水泡结了硬茧,磨着衣料沙沙响。 她推开院门,脚步钉在原地…… 沈清辞站在她家那株老梅树下。 素色衣裙,外罩着件半旧的青灰比甲,手里提着个竹编小篮。 听到动静,她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底下辨不清深浅。 “楚小姐。”她微微颔首,声音清凌凌的。 楚昭喉咙发紧,手指下意识蜷进掌心,硬茧硌得生疼。 “沈、沈姑娘?你怎么……” “福伯说,你近日在学锻铁。”沈清辞目光在她沾了煤灰的袖口停了停,又移开,“家中有几件旧铜器,想请你看看,能否修补。” 楚昭脑子“嗡”了一声。 修补铜器? 沈家书香门第,铜器无非香炉、烛台、笔架,哪件不是精细物件? 她那点刚入门的打铁手艺…… “我……我怕修不好。”她实话实说。 沈清辞走近两步,竹篮里躺着个拳头大的三足小香炉,炉身有道细细的裂痕,像瓷器开片。 “无妨。修不好,便当废铜处置。”她把篮子递过来,指尖擦过楚昭手背,一触即离,微凉。 楚昭接过篮子,沉甸甸的。 香炉是素面的,铜色温润,裂痕在炉腹,不长,但深。 “怎么裂的?” “兄长不慎碰落。”沈清辞语气平淡,“本欲丢弃,想起你说在学手艺。” 楚昭抬眼,撞进对方沉静的眸子里。 那目光坦荡,仿佛真是为修炉子而来。 可她看见沈清辞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一道折痕。 那是紧张时的小动作,她在那本手札里读过。 “我试试。”楚昭听见自己说,声音发干。 沈清辞点头,却没走。 她目光扫过院子石桌上摊开的《千字文》和几枚铁钉,又落在墙角那堆锻废的铁块上。 “打铁,辛苦么?” “还好。”楚昭把篮子放在石桌上,“就是总砸偏。” “凡事初学时,都如此。”沈清辞走到石桌边,拿起一枚铁钉端详。 钉子在她白皙的指间显得粗粝,“比前几日那把裁纸刀,已有进益。” 楚昭心脏猛地一跳。 她果然知道那些东西是谁送的。 “沈姑娘……”她喉咙发紧,“东墙那些……” “糖很甜。”沈清辞打断她,放下铁钉,从袖中取出个小油纸包,推过来,“这是回礼。” 第22章 纸包里是几块杏脯,果肉半透明,裹着层糖霜。 楚昭捏起一块,放进嘴里。 杏脯酸中带甜,嚼着有韧劲。 她忽然想起那本手札里一句:“其嗜甜,尤爱王婆铺子南瓜子。然近日频频赠糖,恐蛀牙。” 她咽下果肉,声音发涩:“你不嫌我……烦么?” 沈清辞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若嫌烦,便不会收。”她顿了顿,“也不会来。” 院子里静了一瞬。 风穿过梅枝,抖落几片将枯未枯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两人脚边。 “王主簿家那个庶子,”沈清辞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兄长昨日又提了。” 楚昭手指倏然收紧,杏脯的甜味在舌尖泛开一丝苦。 “你……应了?” “我说,再想想。”沈清辞转身,背对着她,看那株老梅,“父亲替我挡了一回,不能次次都挡。沈家的女儿,终究要嫁人。” “可那是个瘸子!”楚昭脱口而出,话出口才觉失言。 沈清辞肩线微微绷紧,又缓缓松开。 “瘸子,也是人。”她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至少……不会嫌我太过沉闷,规矩太多。” 楚昭像被针刺了一下。 她绕到沈清辞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你不沉闷。你只是……” 她搜肠刮肚,想找个词:“只是像口古井,面上平静,底下有活水。” 沈清辞眼睫颤了颤,没说话。 “那些规矩,也不是你的错。”楚昭语速快起来,“是沈家、是这个世道,非要给你套上的壳。” 沈清辞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 她移开目光,看向石桌上那个裂了缝的香炉。 “楚昭,”她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你有没有想过,我若真嫁了人,会怎样?” 楚昭呼吸一滞。 “我会学着操持家务,侍奉公婆,生儿育女。”沈清辞一字一句,像在念判决书。 “我会把那些我喜欢的话本烧了,会逐渐习惯檀香的味道,腕子疼时悄悄贴块膏药,不再看谁爬屋顶。 我会变成沈夫人、某氏、孩儿他娘,唯独不再是我。” 楚昭喉咙像被什么堵死了,发不出声。 “所以,”沈清辞走近一步,两人之间只剩半臂距离。 她能闻到她身上清冷的梅香,混合着杏脯的甜酸气:“你那些糖、那些画、那把裁纸刀,很好。但不够。” 她伸手,指尖虚虚碰了碰楚昭怀里那本手札的轮廓。 “这册子,我写完了。最后一页,我画了样东西。” 她收回手,指尖蜷进掌心:“你看了,便明白。” 说完,她转身朝院门走去,脚步不疾不徐,像来时一样。 “沈清辞。”楚昭追上去。 沈清辞在门口顿住,没回头。 “我……”楚昭嗓子发干,“我还能去东墙吗?” 沈清辞侧过脸。 “门缝那么窄,”她声音轻得像叹息,“能塞多少东西?” 她走了。 楚昭站在院门口,看着她素色的背影转过巷角,消失不见。 手里的竹篮沉甸甸的,香炉的裂痕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她猛地冲回屋里,翻出那本《楚氏观察手札》,手抖得几乎拿不住。 翻到最后一页 是一幅画。 墨色很淡,线条却清晰:两株梅树,枝干交错,其中一株的花瓣画得密些,像落了雪;另一株只疏疏点了几朵。树下有个小人儿,正仰头看着什么。 画旁一行小字:“愿为庭中梅,不作瓶中枝。然风刀霜剑,枝可折,根难移。” 楚昭盯着那画,看了很久。 久到眼睛发酸,久到那些线条在她眼前活过来,交织、缠绕、挣扎。 她好像看懂了。 沈清辞不是拒绝她。 是在问她:你有没有握紧一棵树的力气,而不是折一枝花的冲动? 第27章 双姝记 *** 黄昏,楚昭揣着香炉和锻铁工具,又去了铁匠铺。 炉火烧得正旺。 她把香炉放在砧上,用细錾子对准那道裂痕。 老铁匠凑过来瞧:“哟,老物件。这裂得巧,顺着纹路走,不好补。” “能补吗?” “得用软铜焊。”老铁匠翻出块边角料。 “铜性韧,硬焊容易崩。 得先烧红,抹上焊药,再用文火慢慢煨,让铜汁自个儿渗进去。” 他看她:“费工夫,急不来。” 楚昭点头,钳起香炉放进炉膛。 火光舔着铜壁,裂痕在高温下微微张开,像道沉默的伤口。 她守着炉子,不时用长钳调整角度。 汗顺着下巴滴进衣领,她抹了把脸,指尖沾了煤灰,抹出一道黑痕。 老铁匠递过来水筒:“这是,你心上人的物件?” 楚昭呛了一口,咳嗽起来。 “瞧你那眼神,跟焊铜似的,恨不得把自个儿熔进去。”老铁匠蹲在门槛上,卷烟叶子。 他慢慢悠悠吐出口烟来: “不过啊,补东西跟追姑娘一个理儿,不能光使蛮劲。 你得懂它的脾性,顺着它的纹路,该热时热,该凉时凉。 急了,就焊死了,再掰不开。 慢了,铜汁凝固,裂痕还是裂痕。” 楚昭盯着炉膛里渐渐发白的香炉,没吭声。 两个时辰后,香炉出炉。 裂痕处覆了层新熔的铜,颜色略深,像道愈合后的疤。 她等炉子凉透,用细砂纸慢慢打磨。 新铜旧铜渐渐融为一色,只有指尖抚过时,能感觉到微微的凸起。 她举起香炉,对着最后的天光看。 裂痕补上了,但痕迹还在。 就像有些事,发生了,就永远在。 她收拾工具,老铁匠忽然叫住她,递过来个小布包:“拿着。” 楚昭打开,里面是几根极细的铜丝,和一小罐淡黄色的膏状物。 “鱼鳔胶,混了铜粉。”老铁匠说,“下次再有细裂,用这个。文火烘热了抹上去,比硬焊柔和。” 楚昭捏着布包,喉咙发紧:“……谢谢。” “谢什么。”老铁匠摆摆手,“年轻好啊,还能为个人烧红一炉火。等我这岁数,就只能看着炉子冒烟喽。” 楚昭揣着补好的香炉和那包鱼鳔胶,走出铁匠铺。 天已黑透,星子稀稀拉拉地亮起来。 她径直去了沈家东墙。 门缝底下空着。 她蹲下身,从怀里掏出补好的香炉,小心地塞进去一截。 炉身卡在门缝中间,进退不得。 她顿了顿,又把那包鱼鳔胶塞进去,压在香炉下。 她掏出炭笔,在门板上匆匆画了两笔:一株简笔的梅树,树根画得特别粗,盘根错节。 画完,她背靠着门板坐下。 砖石冰凉,透过衣料硌着脊骨。 她仰头看天,星子忽明忽灭,像谁眨着眼。 墙内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停在门后。 楚昭屏住呼吸。 她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接着,门缝里的香炉被轻轻拖了进去。 片刻寂静,冰凉的小东西从门缝底下推出来,滚到她手边。 是枚崭新的铜钱。 边缘还没磨圆,硌手。 她捡起铜钱,攥进掌心。 新铜的棱角硌着皮肤,微微的疼。 墙内的脚步声远了。 楚昭靠着门板,没动。 掌心的铜钱渐渐被焐热,棱角似乎也软了些。 她忽然想起手札里那句话:“愿为庭中梅,不作瓶中枝。” 她攥紧铜钱,新铜的边缘陷进掌心薄茧。 那就做梅树下的土。 让根扎进来。 清明前的雨下得黏稠,像化不开的糖浆,糊在青石镇的瓦檐上。 沈家书房窗台那盆水仙,叶片边缘泛了黄,像浸了水的旧信纸。 沈清辞临着《兰亭序》,笔尖悬在“暂得于己”的“暂”字上方,迟迟未落。 墨在毫端凝聚,欲滴未滴。 她目光扫过案角那个补好的铜香炉,裂痕处新铜的颜色深些,指腹摩挲时能感到细微的凸起。 炉里没点香。 廊下传来脚步声,是兄长沈清和。 他没进书房,只在窗外站定,声音隔着雨幕飘进来:“县里传话,王主簿家应了。那边说……端午前可纳吉。” 笔尖一颤,墨滴落在宣纸上,洇开铜钱大的污迹。 沈清辞搁下笔,用吸墨纸轻轻按上去。 纸张吸饱墨汁,发出细微的吞咽声。 “知道了。”她说。 窗外沉默片刻。 “清辞,”沈清和声音压低,“这不是玩笑。父亲能挡一回,挡不了第二回。王家虽只是主簿,但在县衙经营多年,人脉盘根错节。我们沈家……得罪不起。” 第23章 她没应声,指尖捻着吸墨纸边缘,纸屑簌簌落下。 “你若实在不愿,还有一条路。”沈清和顿了顿,“城西白云庵,主持与我有些交情。你带发修行,避上两年,等风头过去……” “兄长。”沈清辞打断他,声音很轻,“我是沈家女儿,不是逃犯。” 沈清和一噎。 雨声填满了沉默的空隙。 沈清辞重新铺开一张宣纸。 她提笔画梅,枝干虬结,花瓣疏落,画到一半,笔尖停在半空。 她忽然想起楚昭在门板上画的那株梅,树根盘绕,像要抓住什么。 她搁下笔,从抽屉深处取出个小布包。 里面是楚昭这些日子塞进门缝的东西:干花瓣、简笔画、饴糖纸、还有那包鱼鳔胶。 ** 楚昭在铁匠铺里打一副门铰。 老铁匠说,好门铰得像人的关节,得转得顺,承得住力,还不出声。 她锻了两天,做出三对. 一对太紧,嘎吱响。 一对太松,晃荡。 最后一对勉强能用,但转起来涩涩的,像缺油的磨盘。 “心不静。”老铁匠蹲在门槛上嗑瓜子,“你这两天打铁,跟捶仇人似的。” 楚昭没吭声,钳着门铰浸进水桶。 白汽“滋啦”腾起,模糊了她的脸。 她怀里那枚新铜钱贴着皮肤,被汗浸得温热。 东墙角门已经五天没动静了。 自那晚塞进香炉和鱼鳔胶后,再没东西漂出来,也没东西漂进来。 像条突然断流的河。 她知道为什么。 镇上闲话起来了,茶馆里说书先生新编了段《双姝记》,隐了姓名,但谁听都明白。 沈清和这几日脸黑得像锅底,路过铁匠铺时,眼神刀子似的剜过来。 雨小了,变成毛毛丝。 楚昭摘了围裙,揣着那副勉强能用的门铰往家走。 路过沈家东墙时,她脚步顿了顿。 门缝底下空荡荡,只有青苔被雨水泡得发黑。 她盯着那扇紧闭的角门,忽然蹲下身,掏出炭笔,在潮湿的门板上飞快画了个符号。 两个圆圈套在一起,像两枚叠着的铜钱。 第28章 三,停,二 夜里,雨停了。 月光从云缝漏下来,给青石板路镀了层水银。 楚昭躺在炕上,睁着眼看房梁。 手里捏着那枚新铜钱,边缘在指尖翻来覆去地摩挲。 外头传来打更声,梆子敲过三下,她忽然坐起来,披衣下炕。 她没点灯,摸黑走到院墙边。 那株老梅树的影子投在地上,枝桠横斜。 她踩着树根凸起处,手一撑,翻上墙头。 沈家院子浸在月色里,静得能听见露水滴落的声音。 书房窗子黑着,西厢房,那是沈清辞的屋子。 那里还亮着一点微光,像深海里的渔火。 楚昭趴在墙头,看了很久。 那点光晃了晃,窗纸上映出个人影,走近,又远离。 接着,窗子无声地开了一线。 沈清辞站在窗前,只穿着中衣,外头松松披了件素色长衫。 月光照着她半边脸,另外半边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她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对着月光端详。 楚昭屏住呼吸。 沈清辞忽然抬起头,目光投向墙头,仿佛早知道她在那里。 四目相对。 沈清辞没动,也没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墙头上那个模糊的身影,看了很久。 许久后,她抬起手,将手里那件东西对着月光举了举。 是那枚补好的铜香炉。 炉身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暗光,楚昭心脏猛地撞了下肋骨。 沈清辞放下香炉,手指在窗棂上轻轻叩了叩。 三下,停顿,又两下。 像某种暗号。 接着,她转身,吹熄了灯。 窗子合拢,渔火灭了。 楚昭趴在墙头,掌心被瓦片硌得生疼。 她盯着那扇漆黑的窗户,直到眼睛发酸,才慢慢滑下墙头。 回到屋里,她摊开手掌,借着漏进来的月光看。 掌心被瓦片压出深红的印子,边缘破了一点皮。 她想起沈清辞叩窗棂的节奏。 三,停,二。 什么意思? 她攥紧手掌,破皮处火辣辣地疼。 ** 第二日清晨,楚昭被拍门声惊醒。 小满脸色煞白地冲进来:“小姐,外头、外头传疯了,说沈家姑娘……沈家姑娘要出家。” 楚昭脑子“嗡”的一声,赤脚跳下炕:“什么?” “说是沈大少爷亲口说的,送她去城西白云庵带发修行。”小满声音发颤,“还说、还说是因为……因为您纠缠不清,坏了沈姑娘名声,逼得她只能躲进尼姑庵!” 楚昭抓起外袍就往外冲。 脚底踩到昨夜扔在地上的铜钱,一滑,膝盖磕在门槛上,钻心的疼。 她没停,瘸着腿冲进巷子。 晨雾未散,几个早起担水的妇人看见她,眼神躲闪,窃窃私语。 她听见零碎的词:“造孽哟……”“好好的姑娘……”“还不是被逼的……” 她冲进沈家那条巷子,远远看见沈清和正在门口跟一个穿绸衫的中年男人说话。 那男人面生,手里提着个礼盒,脸上堆着笑。 楚昭脚步钉在原地。 沈清和瞥见她,脸色瞬间沉下去,对那男人拱了拱手,转身就要进门。 “沈清和!”楚昭嘶声喊。 沈清和背影一僵,缓缓转过身。 他盯着楚昭,眼神像看一堆秽物:“楚小姐,有事?” “你要送清辞出家?”楚昭声音发抖。 “沈家家事,不劳过问。”沈清和冷冷道,“倒是楚小姐,若真为舍妹着想,就该离她远些。” “我离她远些,她就不用出家了?”楚昭往前一步,膝盖疼得她趔趄,“你们沈家,就非得把她逼上绝路?” “绝路?”沈清和笑了,那笑容冰冷。 “楚昭,你摸着良心说,是谁把她逼到这一步? 是你日日纠缠,是你爬墙窥探,是你闹得满镇风言风语,现在倒来装好人?” 他逼进一步,压低声音:“我告诉你,清辞若真进了白云庵,这笔账,我算在你头上。” 绸衫男人尴尬地咳了一声:“沈兄,这……” “王管事见笑。”沈清和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家里一点小事。您回去禀告主簿大人,沈家定会给个交代。” 王管事目光在楚昭身上扫了扫,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提着礼盒走了。 楚昭站在原地,浑身发冷。 晨雾钻进衣领,像冰水浇在脊梁上。 沈清和不再看她,转身进门,“砰”地一声摔上门。 门板震落几片陈年的漆皮,打着旋儿落在楚昭脚边。 她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膝盖的疼蔓延到全身,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她慢慢蹲下身,捡起一片漆皮。 漆皮很脆,一捏就碎成粉末,从指缝漏下去,混进泥里。 巷子里安静下来,只有远处隐约的鸡鸣。 她扶着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路过东墙角门时,她停下来,从怀里掏出炭笔。 手指抖得厉害,画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 她在门板上画了个圈,圈里点了三个点,下面一道弯弧。 是个哭脸。 画完,她把炭笔扔在地上,转身离开。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极轻的“咔哒”声。 她猛地回头。 东墙角门开了条缝。 一只手从门内伸出来,指尖苍白,在门板上那个哭脸旁边,飞快地画了个同样的符号。 两个叠着的铜钱。 然后那只手缩了回去,门缝合拢。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楚昭盯着门板上那两个并排的符号。 哭脸,和叠铜钱。 雨又开始下了,毛毛丝,沾湿了她的睫毛。 她抬手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是汗。 掌心的破皮处沾了雨水,刺刺地疼。 楚昭直接去了铁匠铺。 炉火还没生起来,铺子里冷清清的。 老铁匠正在整理工具,看见她瘸着腿进来,愣了愣:“这是怎么了?” 楚昭没答,径直走到砧台前,抄起锤子,对着那块打废的门铰狠狠砸下去。 “当!当!当!” 铁器碰撞的声音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 老铁匠冲过来按住她手腕:“丫头,你疯了?” 楚昭喘着粗气,手里锤子坠在地上,发出闷响。 她盯着那块被砸变形的门铰,眼睛发红。 “老伯,”她声音嘶哑,“怎么才能……让一扇门,既关得住风雨,又打得开?” 第24章 老铁匠松开手,叹了口气。 他蹲下身,捡起那副废铰链,手指摩挲着扭曲的接口。 “门啊,”他慢慢说,“关不关得住风雨,看的是门板厚不厚,合不合缝。打不开开,看的是铰链转不转得顺。” 他把铰链递还给楚昭:“你光盯着铰链使劲,门板裂了,有什么用?” 楚昭接过铰链,冰凉的铁硌着掌心。 她忽然想起沈清辞叩窗的节奏。 三,停,二。 她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破皮的地方,渗出的血丝混着煤灰,结成暗红的痂。 第29章 急事,速开 老铁匠的话像颗硌牙的砂,卡在楚昭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 她攥着那副砸废的门铰回了院子,扔在墙角。 铁器撞上砖石,“哐当”一声闷响,惊飞了檐下栖着的麻雀。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把院子里的煤灰冲出一道道黑溪。 楚昭坐在门槛上,盯着掌心那个破皮的口子。 血痂边缘翘起,露出底下粉红的新肉,一碰就丝丝地疼。 她想起沈清辞叩窗的节奏,三下,停顿,又两下。 三,停,二。 什么意思? 她起身进屋,翻出那本《楚氏观察手札》,一页页地找。 没有。 又翻自己这些天往东墙塞东西时随手记的账:饴糖两块,杏脯五枚,简笔画七张……也没有。 她合上册子,目光落在案头那枚新铜钱上。 铜钱边缘还硌手,但被她摩挲了这些天,已隐隐泛起温润的光。 她捡起铜钱,捏在指间转。 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三文钱,停一停,二文钱? 不对。 三更天,停两刻? 也不对。 她烦躁地把铜钱拍在桌上。 铜板跳起来,打着旋儿滚到地上,一路滚到门边,卡在门槛缝里,不动了。 午后,雨势稍歇。 楚昭换了身干净衣裳,半旧的靛蓝粗布,袖口磨得发白。 她揣上那枚铜钱,又往怀里塞了包新炒的南瓜子,出了门。 没去铁匠铺,也没回家。 她拐进镇西头那条最窄的巷子,停在“刘记纸马铺”门前。 铺子门脸小,里头光线昏暗,堆满了扎好的纸人纸马、金银元宝,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糨糊的混合气味。 柜台后坐着个干瘦老头,正用芦秆蘸着浆糊粘纸衣。 听见动静,他抬眼,昏花的老眼在楚昭身上停了停:“楚小姐?稀客。” “刘伯,”楚昭把铜钱放在柜台上,“我想问问,三下停两下,什么意思?” 刘伯是镇上最老的更夫,打了四十年梆子,去年眼睛不行了,才接了这纸马铺的活计。 他放下芦秆,摸索着拿起那枚铜钱,在指尖掂了掂:“更点?” “不是梆子。”楚昭凑近些,“是手指叩东西,三下,停一会儿,再两下。” 刘伯“哦”了一声,把铜钱推回来:“那是老辈人传的对牌暗号。” “对牌?” “嗯。早年间镇上几家大户走货,怕人冒领,就设对牌。 送信的人叩门,里头的听见暗号,对了,才开门。” 刘伯慢悠悠地说:“三停二,是最简单那档。意思是‘我有急事,速开’。” 楚昭心脏猛地一跳:“真的?” “骗你作甚。”刘伯又拿起芦秆,“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如今谁还兴这个?都用契书,按手印。” 楚昭捏紧铜钱,边缘陷进掌心新肉里,疼得她一激灵。 沈清辞叩窗,是在说……她有急事? 什么事? 王家逼婚?出家谣言?还是…… 她转身冲出门,差点撞翻门口一摞纸元宝。 雨又密了。 楚昭在巷子里疾走,脑子里乱糟糟的。 沈清辞有急事,为什么不直说? 怕人听见?怕兄长发现?还是……在等她主动去问? 她脚步一顿,拐向沈家方向。 走到一半,又停住。 不行。 沈清和在家,王管事可能也在。 她这样闯过去,除了让沈清辞更难做,有什么用? 她靠在湿漉漉的巷壁上,冰凉的砖石透过衣衫渗进来。 掌心破皮处沾了雨水,刺刺地痒。 她抬手想挠,又忍住。 忽然,巷口闪过一道素色身影。 楚昭脊背一僵,屏住呼吸。 是沈清辞。 她撑着把素色油纸伞,伞面倾斜,遮住了大半张脸。 身上还是那件半旧的青灰比甲,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块蓝布。 她脚步很急,几乎是小跑着,裙摆扫过地上的积水,溅起细小的水花。 楚昭下意识想喊,喉咙却像被什么扼住,发不出声。 她看着沈清辞拐进另一条更窄的巷子,身影消失在雨幕里。 去哪儿? 她犹豫了一瞬,跟了上去。 沈清辞在巷子里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座破败的土地庙前。 庙门虚掩着,檐角塌了一角,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神龛。 她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才推开庙门,闪身进去。 楚昭躲在巷角一株老槐树后,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她等了几息,蹑手蹑脚靠近庙门,从门缝往里瞧。 庙里光线昏暗,只能看见沈清辞的背影。 她跪在神龛前的蒲团上,从篮子里取出香烛,点燃。 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她单薄的轮廓。 她在拜神? 楚昭正疑惑,却见沈清辞又从篮子里拿出个小布包,放在供桌上。 然后她起身,走到庙墙边,蹲下身,用手指在墙角一块松动的砖石上叩了叩。 三下,停顿,又两下。 砖石被推开,露出个巴掌大的暗格。 沈清辞把布包塞进去,推回砖石,又用脚把地上的浮土抹平。 做完这些,她重新跪回蒲团,双手合十,嘴唇翕动,像是在祈祷。 楚昭盯着那块砖石,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没敢进去,悄悄退回巷子,绕到土地庙后墙。 后墙有扇破了的窗,糊窗的纸早就烂光了,只剩个空框。 她扒着窗框往里看,正好能看见那个暗格的位置。 沈清辞已经走了。 香烛还燃着,一点红光在昏暗里明明灭灭。 楚昭等了片刻,确定没人,才翻窗进去。 庙里弥漫着香烛和霉土混合的气味,供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她走到墙边,蹲下身,找到那块松动的砖。 三下,停,两下。 她叩了叩。 砖石应声松动。 她推开,里面果然有个布包。 布料是素色的棉布,洗得发白,针脚细密。 她犹豫了一下,解开布包。 里面是三样东西。 一枚旧铜钱——边缘磨得光滑,是她最早塞进门缝的那枚。 一个小香囊——布料普通,但绣工精细,正面是株疏落的梅,背面绣了个“安”字。 还有一封信。 第30章 下策 信封是普通的竹纸,没写名字,封口用米浆黏着。 楚昭指尖发颤,轻轻撕开封口,抽出信纸。 纸上只有一行字,是沈清辞清隽的小楷: “若见此信,我已离镇。勿寻。香囊内有物,可保你无恙。” 楚昭脑子“轰”的一声。 离镇?沈清辞要走?去哪儿?什么时候? 她猛地拆开香囊,里面没有香料,只有张折成方胜的纸片,和一小块鱼鳔胶? 她展开纸片,上面是幅简单的地图。 标注了镇子、官道、还有一条不起眼的小路,通往北边的山里。 小路尽头画了个叉,旁边写了个“暂”字。 地图背面还有一行小字:“王管事午时到,兄已应婚约。申时三刻,白云庵后门。” 楚昭手指收紧,纸片边缘割破指腹,渗出血珠。 她盯着那个时辰,申时三刻。 现在是什么时辰?她冲出土地庙,抬头看天。 雨云厚重,辨不清日头,但估摸着……已近申时。 沈清辞要在白云庵后门见她? 还是,要在那里被送走? 她攥紧香囊和信,转身冲出庙门,没入雨幕。 雨越下越大,砸在地上溅起白茫茫的水雾。 楚昭在巷子里狂奔,靛蓝粗布衣很快湿透,紧贴在身上,沉甸甸地往下坠。 她抄近路,翻过一道矮墙,穿过一片菜地,泥浆糊了满腿。 白云庵在镇西郊,庵后是片荒坡,乱坟堆间有条踩出来的小径。 楚昭赶到时,雨势稍缓,但天色愈发阴沉,像口倒扣的铁锅。 庵后门是扇窄小的木门,漆皮剥落,门环锈成了褐色。 第25章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雨打芭蕉的噼啪声。 楚昭躲在坟堆后,盯着那扇门。 心跳得又快又乱,撞得肋骨生疼。 申时三刻……申时三刻…… 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楚昭呼吸一窒,从坟堆后冲出去。 门缝后露出沈清辞半张脸。 她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没什么血色,但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幽火。 看见楚昭,她没说话,只迅速把门拉开些,让出空隙。 楚昭闪身进去。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雨声。 里头是条狭窄的甬道,光线昏暗,空气里有股陈年的香灰味。 沈清辞收起伞,靠在墙边,胸口微微起伏。 “你……”楚昭喉咙发干,“你要走?” 沈清辞点头,从袖中取出个小包袱,塞进她怀里:“这里面有些碎银,和我的户籍路引,假的,但能用。你收好。” 楚昭没接:“你去哪儿?王家……” “王家的事,兄长已经应了。”沈清辞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很稳,“午时立的契,王管事带走了。婚期定在下月初三。” 楚昭手指收紧,包袱布料硌着掌心:“所以你要逃?” “不是逃。”沈清辞抬眼看着她,目光清澈,“是暂避。地图你看了?进山,有个废弃的猎户屋,我去年随父亲祭祖时发现的。先躲一阵,等风头过去……” “然后呢?”楚昭声音发颤,“躲一辈子?” 沈清辞沉默了一下。 甬道里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湿漉漉的,沉甸甸的。 “楚昭,”她忽然叫她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知道我为什么画那幅梅树图吗?” 楚昭摇头。 “因为梅树耐寒。”沈清辞伸出手,指尖虚虚碰了碰楚昭湿透的衣襟。 “但不是所有梅树,都能长在庭院里。 有的长在崖边,有的长在石缝,有的……得自己找块能扎根的土。” 她收回手,指尖蜷进掌心:“我不是温室里的花,你也不是救世的英雄。我们得……找个都能活下来的法子。” 楚昭盯着她苍白的脸,喉咙像被什么哽住。 她想说“我带你走”,想说“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想说“我去找王家拼命”。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她看见沈清辞眼底那点光,这人把一切都算好了:假路引、藏身地、甚至给她留了“保无恙”的东西。 “香囊里那块鱼鳔胶,”沈清辞忽然说,“混了铜粉和磁石。你若遇到麻烦,掰开它,扔进火里,会爆出火花和浓烟,能以此拖延片刻。” 她顿了顿,从怀里掏出那个补好的铜香炉,塞进楚昭手里:“这个,你留着。裂痕补上了,但痕迹还在。就像有些事……” 她没说完,但楚昭懂了。 甬道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还有尼姑低低的诵经声,由远及近。 沈清辞脸色一变,迅速推开旁边一扇小门:“从这儿出去,是庵堂侧院。你翻墙走,别回头。” 楚昭没动:“你呢?” “我拖住她们。”沈清辞推她,“快!” 楚昭反手抓住她手腕。 沈清辞的手腕细得惊人,皮肤冰凉,能摸到底下骨头的轮廓。“一起走。” “不行。”沈清辞挣开,力道不大,却不容置疑,“两个人目标太大,谁都走不了。” 她看着楚昭,眼神忽然软了一瞬:“阿昭,听我一次。” 脚步声更近了。 楚昭咬牙,把香炉塞回怀里,攥紧那个小包袱。 她退进小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沈清辞站在昏暗的甬道里,素衣白伞,像幅褪了色的画。 她朝楚昭极轻地点了下头,转身撑着伞,迎着脚步声走去。 门在楚昭眼前合拢。 她靠着门板,听见外面传来尼姑的声音:“沈姑娘?您怎么在这儿?” “雨大,避一避。”沈清辞的声音平静无波,“有劳师太挂心。” 脚步声远了。 楚昭转身,推开小门另一侧的木窗,翻了出去。 墙外是片荒草地,雨水把泥土泡成了泥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不敢回头。 怀里香炉硌着胸口,冰凉。 包袱里碎银和假路引沉甸甸的。 掌心破皮的地方沾了雨水和泥,火辣辣地疼。 她跑出荒坡,钻进镇外的林子。 雨打树叶噼啪作响,像无数人在拍巴掌。 她在林子里停下,喘着粗气,背靠着一棵老槐树滑坐在地。 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迷了眼睛。 她掏出那个铜香炉,举到眼前。 她忽然想起沈清辞叩窗的暗号。 三下,停,两下。 我有急事,速开。 现在门开了。 人却要走。 她把香炉贴在心口,仰起头,闭上眼。 雨水混着别的什么,从眼角滑下来,滚烫。 第31章 追兵 夜色像浸透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下来。 楚昭在自家院子的水缸边蹲了半个时辰,把湿透的靛蓝粗布衣拧了三遍,水渍还是顺着衣角往下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 小满端着油灯出来,昏黄的光晕晃过她苍白的脸:“小姐,您这是……” “备马。”楚昭直起身,声音嘶哑,“要那匹青鬃的,蹄铁上月新换的。” “现在?外头还下着雨……” “快去。” 小满不敢多问,小跑着去了马厩。 楚昭转身进屋,翻出件半旧的深灰斗篷,又从炕席底下摸出个小布包。 里面是她这些年攒的碎银和几件值钱首饰,沉甸甸的。 她把这些和沈清辞给的小包袱并在一起,用油布裹紧,扎在腰间。 手指碰到那个铜香炉,冰凉坚硬的触感让她动作顿了一下。 她掏出香炉,对着油灯看了看。 裂痕处的补丁在光线下泛着暗铜色,她把香炉重新塞回怀里,贴着心口放好。 马备好了。 青鬃马在雨夜里不安地打着响鼻,蹄子刨着湿泥。 楚昭翻身上马,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小姐,您去哪儿啊?”小满追出来,声音发颤。 “出趟门。三五天回来。”楚昭勒住缰绳,马在原地转了个圈,“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去县里看铺子。” “可老爷那边……” “我自己跟他说。” 她一夹马腹,青鬃马箭一般蹿出去,马蹄踏碎一街积水。 雨小了,变成细密的雨丝,在夜色里斜斜地飘。 楚昭没走官道,而是拐进镇西郊那条荒僻的小路,就是沈清辞地图上标注的那条。 路很窄,两边是黑黢黢的林子,枝叶被雨水洗得发亮,在风里哗哗作响。 她放慢速度,眼睛盯着路面。 雨水冲刷过的泥地上,隐约能看见新鲜的蹄印,是驴或者骡子,蹄印小而浅,间距均匀。 沈清辞没骑马,她走不了多远。 楚昭心脏收紧,催马往前。 小路蜿蜒向上,渐渐没入山里。 雨停了,月亮从云缝里漏出来一点惨白的光,勉强能看清前路。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路边出现个破败的土地庙。 不是白天那个,更小,更破,门都没了,只剩个空荡荡的框架。 楚昭勒住马,翻身下来,把马拴在庙后的老槐树上。 她走进庙里。 神龛倒了,碎成几块,上面爬满了青苔。 供桌缺了条腿,斜斜地撑着。 空气里有股霉土和动物粪便混合的气味。 她蹲下身,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亮。 昏黄的光晕照亮一角地面,泥地上有几个清晰的脚印,是女子的尺寸。 脚印旁边,还有一小堆新鲜的灰烬,用手一捻,是烧过的纸。 沈清辞在这里停留过。 楚昭站起身,举着火折子在庙里转了一圈。 墙上有几道新鲜的划痕,像是用树枝划的,不成字形,只是一些杂乱的线条。 她凑近了看,忽然认出其中一道。 是个简笔的铜钱符号,两个圈套在一起。 旁边还有个箭头,指向庙后。 她冲出庙门,绕到庙后。 槐树下,青鬃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她顺着箭头方向看去,那里是片密林,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她拔出腰间的短刀,砍下一截树枝,削尖了,做成火把,用火折子点燃。 火把“呼”地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她举着火把,走进林子。 林子比想象中深。 树木高大,火把的光只能照亮脚下三尺。 地上积了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吸走了所有声响。 第26章 楚昭走得很慢,眼睛盯着地面。 落叶被踩乱了,但依稀能辨出有人走过的痕迹。 断的草茎,翻起的苔藓,还有偶尔出现的简笔铜钱符号,刻在树皮上,像沉默的路标。 她跟着这些符号,在林中穿行。 空气潮湿冰冷,带着腐烂植物的气味。 不知走了多久,火把渐渐暗下去,她得不时停下来,用短刀刮掉烧焦的炭头,让火焰重新旺起来。 忽然,前方传来细微的动静。 像是什么东西踩断了枯枝。 楚昭浑身一僵,立刻熄灭火把,闪身躲到一棵大树后。 黑暗中,视力失去作用,耳朵变得异常敏锐。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风声穿过林梢,听到若隐若现的喘息声。 就在前方不远。 她慢慢拔出短刀,刀刃在夜色里泛起一道冷光。 她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挪动脚步,朝着声音的方向靠近。 绕过几丛灌木,前方豁然开朗。 是片林间空地。空地中央有间低矮的木屋,屋顶塌了一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 屋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一点微弱摇曳的光。 是烛光。 楚昭心脏狂跳起来。 她攥紧短刀,蹑手蹑脚靠近木屋,在窗边停下。 窗户用木板钉死了,只剩几道缝隙。 她凑近一条稍宽的缝,往里瞧。 屋里点着支蜡烛,烛泪堆了厚厚一滩。 沈清辞坐在墙角一堆干草上,身上裹着件半湿的斗篷,脸色在烛光下白得像纸。 她正低头看着什么。 她没事。 楚昭松了口气,握着刀的手微微发颤。 她正要推门进去,忽然看见沈清辞抬起头,侧耳倾听,脸上闪过一丝警觉。 接着,她迅速吹熄蜡烛,屋里陷入黑暗。 楚昭脊背一凉,立刻伏低身子。 几乎同时,林子另一边传来脚步声,还有男人粗嘎的说话声: “……肯定是往这边跑了,脚印还新鲜着。” “妈的,这鬼天气,追了半夜……” “少废话,王管事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抓回去,赏钱够咱们喝半年。” 楚昭瞳孔骤缩。 追兵? 王家的人,这么快就找来了? 她看见木屋的门轻轻开了一条缝,沈清辞的身影闪出来,猫着腰,迅速朝林子深处跑去。 “那边。”追兵发现了动静,火把的光亮了起来,脚步声杂乱地追过去。 楚昭咬牙,从藏身处冲出来,故意踩断一根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还有同伙。”追兵立刻调转方向,朝她这边追来。 第32章 你在等我 楚昭转身就跑。 她熟悉山林,小时候常来这儿打野兔,知道哪里好藏身。 她故意往陡坡跑,那里的落叶更深,雨水浸泡后,小心些踩上去几乎没声音。 追兵的火把在身后摇晃,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远。 她绕了个大圈,甩掉追兵,又折返回木屋附近。 沈清辞已经不见了。 木屋门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那堆干草上留着一个人坐过的凹痕。 蜡烛倒在地上,滚到了墙角。 楚昭走进屋,捡起蜡烛。 烛身还有余温。 追兵的声音又近了,火把的光在林子边缘晃动。 楚昭没时间犹豫。 她冲出木屋,朝着沈清辞逃跑的方向追去。 “在那边,追!” 火把的光汇成一条流动的火龙,在黑暗的林子里蜿蜒追赶。 楚昭跑得飞快,肺里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她绕过一片乱石堆,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顺着陡坡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枯枝碎石刮过脸颊、手臂,火辣辣地疼。 她滚了不知多远,最后重重撞在一棵树上,才停下来。 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她趴在地上,半天没喘过气。 追兵的声音从坡顶传来: “掉下去了?” “这么陡,不死也残。走,下去看看。” 火把的光亮沿着陡坡往下移动。 楚昭挣扎着爬起来,摸到腰间的短刀还在。 她抬头看了看四周。 这里是个山沟,三面是陡坡,只有一条狭窄的出口,被茂密的灌木丛挡住。 她握紧刀,盯着坡上越来越近的火光。 忽然,一只手从旁边的灌木丛里伸出来,捂住了她的嘴。 那只手冰凉,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味。 楚昭浑身一僵,短刀几乎要挥出去。 “别动。”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极轻,气息喷在她耳廓上,“跟我来。” 是沈清辞。 楚昭松开刀柄。 沈清辞拉着她,钻进灌木丛。 灌木丛后面是个隐蔽的山洞,洞口被藤蔓遮得严严实实,不凑近根本发现不了。 两人挤进山洞。 洞里很窄,勉强能容下两个人并排坐下。 沈清辞松开手,靠在洞壁上,胸口起伏,呼吸急促。 外面传来追兵的脚步声和骂声: “妈的,人呢?” “肯定藏起来了,搜!” 火把的光透过藤蔓缝隙漏进来一点,在洞壁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楚昭扭头看沈清辞。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见她压抑的喘息,还有牙齿打颤的声音。 “你冷?”楚昭低声问。 沈清辞没说话,只是蜷缩起来,把湿透的斗篷裹得更紧。 楚昭想起怀里那个铜香炉。 她掏出来,塞进沈清辞手里:“抱着,能暖些。” 沈清辞手指碰到香炉,顿了一下,慢慢收拢手指,把香炉抱在怀里。 “你……”沈清辞声音发颤,“你不该来。” “我不来,你怎么办?”楚昭靠在她旁边,肩膀抵着肩膀,能感觉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 “我有地图,有路引,能……” “能什么?”楚昭打断她,声音压得很低,“能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躲到死?” 沈清辞沉默了。 洞外,追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骂骂咧咧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火把的光消失在林子里,四周重归黑暗,只有风声和虫鸣。 “他们走了。”楚昭松了口气,紧绷的脊背松弛下来,这才感觉到浑身疼痛。 她脸颊、手臂、膝盖,全是滚下陡坡时刮出的伤。 她摸索着掏出火折子,想吹亮。 “别点火。”沈清辞按住她的手,“火光会透出去。” 楚昭停住。 两人在黑暗里挨着坐着,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你的伤……”沈清辞忽然说。 “没事,皮外伤。”楚昭活动了一下手腕,疼得她吸了口凉气。 沈清辞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解开,里面是几块干净的布条,还有一小罐药膏。 她拉过楚昭的手,借着藤蔓缝隙漏进来的微弱天光,找到她手臂上最深的伤口,用布条蘸了药膏,轻轻涂抹。 药膏清凉,带着淡淡的草药味。 沈清辞的手指很轻,动作却很稳,像她平时握笔。 楚昭一动不动,任由她处理伤口。 黑暗中,触觉变得异常敏锐。 她能感觉到沈清辞指尖的温度,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梅香,虽然混了泥土和汗水。 “清辞。”她忽然叫了一声。 “嗯。” “那个叩窗的暗号,”楚昭声音很轻,“三下停两下,是‘我有急事,速开’。” 沈清辞涂药的动作顿了一下。 “你在等我。”楚昭转过头,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沈清辞近在咫尺的呼吸,“你知道我会来。” 沈清辞没否认。 她处理好手臂的伤,又去摸楚昭脸上的划痕。 指尖拂过脸颊,带着药膏的凉意。 “我只是……”她声音很低,“不想一个人走。” 楚昭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又酸又胀。 她伸出手,在黑暗里摸索,碰到了沈清辞的手。 那只手冰凉,微微发颤。 她握住了,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 沈清辞手指僵了一下,却没抽开。 两人在黑暗的山洞里,握着手,靠在一起。 洞外风声呜咽,像野兽的低吼。 “等天亮,”楚昭说,“我送你出山。” “你呢?” “我回去。”楚昭握紧她的手,“王家的人找不到你,会去找沈家麻烦。我得回去,稳住他们。” 沈清辞手指收紧了:“危险。” “我有办法。”楚昭声音很稳,“你忘了,我是楚霸王。就算打架不行,耍赖撒泼,我最在行。” 第27章 沈清辞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像风掠过水面,很快散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头靠在了楚昭肩上。 湿漉漉的发丝蹭着楚昭脖颈,带着雨水的凉意。 楚昭僵住,全身血液仿佛都涌到了被触碰的那一小块皮肤上。 她慢慢放松下来,调整姿势,让沈清辞靠得更舒服些。 第33章 阎王爷可不收 天光像稀薄的米汤,从藤蔓缝隙里一点点渗进来,勉强勾出山洞的轮廓。 楚昭先醒了。 肩膀发麻,沈清辞还靠在她肩上,呼吸轻浅均匀。 她没动,怕惊醒怀里的人,只是低头看着沈清辞的脸。 一夜颠簸,这人脸上沾了泥灰,颊边还有道细小的划痕,渗出的血珠已经凝固成暗红色。 楚昭想抬手去擦,手指动了动,又停住。 她怕碰碎这难得脆弱的平静。 楚昭似乎能感觉到沈清辞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清晰。 她想起昨夜黑暗中那句“不想一个人走”,喉咙发紧。 藤蔓外传来鸟鸣,清脆的,一声接一声。 沈清辞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沈清辞怔了一下,迅速直起身,拉开了距离。 动作太快,扯到了受伤的脚踝,她眉头蹙了一下。 “天亮了。”她声音有些哑,低头整理松散的衣襟,避开楚昭的目光。 楚昭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肩膀,没戳穿她的不自在:“追兵应该走远了。你脚怎么样?” “没事。”沈清辞试着站起身,脚下一软,又跌坐回去。 楚昭扶住她:“别逞强。” 她蹲下身,撩开沈清辞的裙摆和裤脚。 脚踝肿得老高,皮肤泛着青紫色,像颗熟透的李子。 “得处理。”楚昭从腰间解下装水的皮囊,又掏出块干净的布,“忍着点。” 她握住沈清辞的脚踝。 皮肤冰凉,肿起的部位触手滚烫。 她用水浸湿布条,轻轻敷上去。 沈清辞吸了口凉气,手指攥紧了身下的干草。 “骨节没歪,应该只是扭伤。”楚昭手法不算熟练,但力道控制得很好,“但肿成这样,走不了远路。” 沈清辞沉默地看着她包扎,晨光照在她脸上,让那些细小的伤口和疲惫显得更清晰。 “你回去后,”她忽然开口,“别说见过我。” 楚昭手一顿:“为什么?” “王家找不到人,一定会逼问沈家。”沈清辞声音很轻,却很清醒,“你不知情,他们拿你没办法。你若承认,就成了同谋。” “那就当同谋。”楚昭把布条打了个结,“我本来也没想撇清。” 沈清辞抬起眼看过来:“楚昭,这不是逞义气的时候。王家在县衙有人,若真较起劲来,楚家未必扛得住。” “所以呢?”楚昭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就该看着他们把你抓回去,嫁给那个瘸子?” “那是我的事。” “现在也是我的事。”楚昭一字一句,“从你叩窗那刻起,就是我的事了。” 沈清辞嘴唇抿紧,没说话。 楚昭转身走到洞口,拨开藤蔓往外看。 林子里雾气弥漫,鸟鸣声此起彼伏,看不出追兵的踪迹。 她回头:“你能在这儿待多久?” “干粮和水,够三天。”沈清辞从怀里掏出个小包袱,里面是几块硬邦邦的饼子和一小袋肉干,“等脚消肿,我就往北走。地图上标了个废弃的炭窑,更隐蔽。” 楚昭皱眉:“一个人?” “一个人目标小。” “也更容易出事。”楚昭走回来,蹲在她面前,“听我的。你在这儿养伤,我回镇里打探消息,稳住王家。三天后,我再来。” 沈清辞摇头:“太冒险。王家的人认得你。” “我有办法。”楚昭从腰间解下那个油布包裹,打开,里面除了碎银首饰,还有个小瓷瓶。 她拔开塞子,倒出些暗绿色的膏体,抹在掌心搓开,然后往自己脸上、脖子上涂抹。 膏体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草药味,很快,她裸露的皮肤上浮现出一片片红斑,像生了疹子。 沈清辞愣住:“这是……” “漆树汁混了点别的,能让人起疹子。”楚昭抹完脸,又开始往手上涂。 “小时候跟人打架,打输了就抹这个装病,我爹一看就心软。” 她咧了咧嘴,红斑让她的笑容显得有些滑稽:“现在嘛,就说我进山采药,不小心碰了漆树,起了疹子要在家养着。王家的人总不至于掀开被子看吧?” 沈清辞盯着她脸上那片触目惊心的红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楚昭涂完药,把瓷瓶收好:“这疹子能维持四五天,够用了。” 她站起身:“你在这儿等我,别乱跑。” 她从包袱里翻出一把小刀,塞进沈清辞手里:“防身用。虽然不大,但总比没有强。” 沈清辞握着小刀,刀柄还残留着楚昭掌心的温度。 她抬起头,看着楚昭那张布满红斑的脸,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 “楚昭,”她声音很轻,“不值得。”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楚昭咧嘴一笑,红斑挤在一起,显得有点傻气,“你好好养伤,别乱动。等我回来。” 她转身要走,沈清辞忽然伸手拉住她的衣角。 那只手很轻,没什么力气,却像道无形的绳索,拴住了楚昭的脚步。 楚昭回头。 沈清辞看着她,晨光在她眼底碎成细小的光点。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松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铜香炉,塞回楚昭手里。 “这个,你带着。”她说。 楚昭握紧香炉,冰凉的铜壁硌着掌心。 她知道沈清辞没说出口的话,万一她回不来,这香炉至少能证明,她们之间有过一段。 “放心。”她把香炉揣回怀里,拍了拍胸口,“我命硬,阎王爷不收。” 她拨开藤蔓,钻出山洞。 晨雾扑面而来,带着草木湿润的气息。 她回头看了一眼,藤蔓缝隙里,沈清辞坐在山洞深处,身影模糊成一团素色的影子。 她转身,没入雾中。 第34章 死不了 楚昭回到镇上时,已是午后。 院子里静悄悄的,小满在井边打水,看见她时,水桶“咣当”掉进井里。 “小、小姐?”小满瞪大眼睛,看着她那张布满红斑的脸,“您这是……” “别声张。”楚昭压低声音,“扶我回屋,就说我病了。” 小满手忙脚乱地扶她进屋,又慌慌张张去请大夫。 不多时,楚老爹冲了进来,看见女儿满脸疹子躺在床上,胡子都翘了起来:“这、这是怎么了?” “进山采药,不小心碰了漆树。”楚昭有气无力地哼哼,“爹,我痒……” “胡闹!”楚老爹又气又心疼,“采什么药?家里缺你那点药材?” 他转身吼小满:“还不快去请王大夫!要最好的药膏!” 镇上的王大夫很快来了,看了楚昭的疹子,捻着胡子点头:“确实是漆毒。不过……” 他凑近些,仔细看了看:“这疹子起得有点怪,颜色偏暗,不像寻常漆毒。” 楚昭心里一紧,立刻哼哼得更大声:“大夫,我脸是不是要烂了?会不会留疤啊?” 王大夫被她一打岔,开了几副清热解毒的方子,又留下盒药膏,嘱咐了忌口事项,便走了。 楚老爹坐在床边,看着女儿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叹气: “你说你,好好的跑去山里做什么?最近镇上不太平,王家的人在到处找人,你少往外跑。” 楚昭心里一沉:“找什么人?” “还能是谁?沈家那个二姑娘呗。”楚老爹压低声音,“听说跟人跑了,王家气得要命,正到处搜呢。沈家大门都不敢开,沈清和那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找到了吗?” “找得到才怪。”楚老爹摇头,“一个大活人,真想藏,哪儿找不到?不过王家放了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看啊,悬。” 楚昭攥紧了被子下的手,指甲陷进掌心。 楚昭在家“养病”了两天。 疹子渐渐退了,红斑变成暗色的印子,看着没那么吓人了。 她时不时在院子里走动,让街坊邻居看见她确实“病着”。 王家的人来过一次,是个管事带着两个家丁,说是“探望”。 第三天傍晚,楚昭拆开王大夫留的药膏,挖出一点抹在手上。 膏体清凉,带着薄荷味。 她忽然想起沈清辞脚踝肿起的模样,她得进山。 夜色降临时,她换上深色衣服,揣上干粮和一小罐药膏,准备翻墙出去。 第28章 刚摸到墙根,身后传来楚老爹的声音: “去哪儿?” 楚昭脊背一僵,缓缓转过身。 楚老爹站在廊下,手里提着盏灯笼,昏黄的光晕照亮他皱纹深刻的脸。 他没发火,只是看着她,眼神复杂。 “爹……” “你脸上那疹子,是假的吧?”楚老爹走过来,灯笼举到她面前,“王大夫开的药膏,治不了漆毒。他后来偷偷跟我说,你那疹子,像是故意弄出来的。” 楚昭喉咙发干,说不出话。 “沈家那姑娘,你藏哪儿了?”楚老爹声音很轻。 楚昭盯着父亲的眼睛,忽然想起,父亲当年也是顶着全族压力,娶了母亲那个“不合规矩”的女子。 “山里。”她听见自己说,“她脚扭了,走不远。” 楚老爹沉默了很久。 灯笼里的蜡烛“噼啪”爆了个灯花,光影摇晃。 “王家的人,明天要搜山。”他最终开了口,“县衙派了人,带着猎犬。” 楚昭心脏骤停。 “你今晚去,带她换个地方。”楚老爹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塞进她手里。 “这里面是伤药,还有我早年跑商时用的地图。 北边山里有条小路,通到邻县,知道的人不多。” 他顿了顿:“别回镇上了。走得越远越好。” 楚昭攥紧布包,布料粗糙,硌着掌心。 她看着父亲,眼眶发酸:“爹,我……” “别说废话。”楚老爹摆摆手,转身往回走,灯笼在他身后拖出一道摇晃的光影。 “天亮前回来。要是回不来……就永远别回来了。” 他走进屋里,门“吱呀”一声合拢。 楚昭站在院子里,夜风吹过,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握紧布包,翻身上墙,消失在夜色里。 山路比三天前更难走。 夜里雾气重,月光时隐时现,林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楚昭凭着记忆和地图上的标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洞赶。 她不敢点灯,怕暴露行踪。 快到山洞时,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狗吠声。 短促,凶狠,正朝这个方向来。 她浑身一冷,加快脚步冲到山洞前。 洞口藤蔓还在,她扒开一条缝,压低声音喊:“清辞?” 里面没回应。 她心一沉,钻进去。 山洞里空荡荡的,只有地上那堆干草还留着人躺过的痕迹。 沈清辞不见了。 楚昭举着火折子,在洞里转了一圈。 干草堆旁边,用石头压着张纸片。 是从地图上撕下来的一角,上面画了个箭头,指向洞外,旁边写了个“北”字。 沈清辞自己走了。 她冲出山洞,狗吠声更近了,还夹杂着人声和火把的光亮。 王家的人,已经搜到附近了。 她赶紧朝着沈清辞离开的方向追去。 脚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清晰。 跑出没多远,前方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 是沈清辞的声音。 楚昭心脏骤停,拔出短刀冲过去。 林间空地上,沈清辞跌倒在地,脚踝的伤让她站不稳。 她面前站着两个黑衣男人,手里举着火把。 其中一人手里还牵着条黑狗,龇着牙,喉咙里发出低吼。 “沈姑娘,可算找到你了。”高个家丁咧着嘴笑,“跟我们回去吧,王少爷还等着呢。” 沈清辞慢慢往后挪,手里握着楚昭给的那把小刀。 矮个家丁不耐烦地啐了一口:“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抓沈清辞的胳膊。 楚昭从树后冲出来,短刀直劈向那人的手腕。 矮个家丁惨叫一声,捂着手腕后退。 黑狗狂吠着扑上来,楚昭一脚踹在狗肚子上,黑狗哀嚎着滚出去。 高个家丁看清是楚昭,愣了一下:“楚小姐?你怎么……” “滚。”楚昭挡在沈清辞身前,短刀横在胸前,脸上还没褪净的红斑在火把光下显得狰狞,“不然下一刀,砍的就是脖子。” 两个家丁对视一眼,显然有些忌惮。 楚昭在镇上的“恶名”他们听过,但王家给的赏钱实在诱人。 “楚小姐,这事跟你无关。”高个家丁试图讲理,“沈姑娘是王家未过门的媳妇,我们带她回去,天经地义。” “未过门,就不是媳妇。”楚昭冷笑,“你们强掳民女,按律该打板子。” 矮个家丁捂着手腕,疼得龇牙咧嘴:“别跟她废话,一起绑了!” 第35章 一切皆有缘由 两人同时扑上来。 楚昭挥刀格挡,刀刃碰撞,火星四溅。 她力气大,但招式粗糙,对方是练家子,几招下来就落了下风。 一个不留神,矮个家丁的刀划破她手臂,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沈清辞忽然从地上爬起来,把手里的药膏罐子狠狠砸向高个家丁的脸。 罐子碎裂,药膏糊了那人一脸。 高个家丁惨叫一声,捂着眼睛后退。 楚昭趁机一刀刺中矮个家丁大腿,那人惨叫着倒地。 高个家丁抹掉脸上的药膏,眼睛红得吓人:“找死!” 他举刀砍向沈清辞。 楚昭想都没想,扑过去,把沈清辞护在身下。 刀锋砍中她后背。 剧痛袭来,眼前一黑。 楚昭咬牙,反手一刀捅进高个家丁小腹。 那人瞪大眼睛,手里的刀“当啷”掉在地上,身体晃了晃,栽倒下去。 林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黑狗低低的呜咽声。 楚昭趴在沈清辞身上,后背火辣辣地疼,温热的血顺着脊背往下淌。 她喘着粗气,想撑起身,却使不上力气。 沈清辞扶住她,手碰到她后背的伤口,沾了一手黏稠的血。 她手抖得厉害,声音发颤:“楚昭……” “没事。”楚昭扯了扯嘴角,“皮外伤罢了,别担心。” 她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开始模糊。 她听见沈清辞撕开自己衣襟的声音,感觉到布条缠上伤口时冰凉的触感。 “你得……走……”楚昭抓住她的手,“王家……还有人……” “一起走。”沈清辞声音很稳,手上的动作跟着加快。 她简单包扎了楚昭的伤口,扶着她站起来,“能走吗?” 楚昭点头,咬着牙迈步。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后背的伤牵扯着全身的神经,疼得她冷汗直冒。 沈清辞架着她,朝林子深处走去。身后传来更多的狗吠声和人声,火把的光亮汇成一片,像涨潮的海水,汹涌而来。 两人跌跌撞撞地逃,血滴在落叶上,开出暗红色的花。 前方出现一个岔路口。一条是上山的路,陡峭但隐蔽;一条是下山的路,平坦但容易暴露。 楚昭停下脚步,推开沈清辞:“你……上山……” “不行。” “听我的。”楚昭喘着气,从怀里掏出那个铜香炉,塞进沈清辞手里,“这个……你留着。我……我往山下跑……引开他们……” 沈清辞盯着她苍白的脸,眼眶泛红,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楚昭,”她声音发颤,“你答应过我,要回来。” “我会回来。”楚昭咧嘴笑,嘴角渗出血丝,“我命硬,阎王爷才不会收呢。” 她转身,朝着下山的路踉跄跑去,故意踩出很大的声响。 沈清辞站在原地,攥紧那个还带着楚昭体温的铜香炉。 她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听着追兵的声音朝那个方向涌去。 许久,她转身,朝着上山的路,一步一步,没入更深的黑暗。 沈清辞把楚昭的旧袍子裹在身上时,布料像湿透的苔藓,沉甸甸地贴着皮肤,吸走了最后一点体温。 袍子下摆沾着深褐色的血渍,已经干涸发硬,摩擦着小腿肚,像砂纸在刮。 她靠着废弃炭窑冰冷的土壁,窑洞里黑得像口倒扣的锅,只有头顶漏下的几缕天光,勉强照出脚下堆积的碎炭和霉烂的草垫。 外面传来隐约的狗吠声,忽远忽近,像林子里飘荡的鬼火。 楚昭最后那个咧嘴笑的样子在脑子里晃。 她的嘴角明明渗着血丝,脸上红斑还没褪净,眼睛像燃尽的炭里最后一点火星。 “我命硬,阎王爷不收……” 她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香炉补丁上凸起的铜疤。 那人后背挨的那一刀有多深? 血流了那么多,她撕衣襟包扎时,手指都能感觉到皮肉翻卷的触感。 她会不会倒下? 会不会被王家的人抓住? 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死了,喘不过气。 第29章 狗吠声忽然近了。 沈清辞脊背绷直,手摸向怀里那把沾了血的小刀。 她屏住呼吸,盯着窑洞入口处那堆用来伪装的枯枝。 脚步声在窑外停下。 “这边有血迹。”男人的声音,粗嘎,“往山上去了!” “追!”另一个声音,“别让她跑了。” 脚步声杂乱远去,狗吠声也跟着飘远。 窑洞里重归死寂,只有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撞着耳膜。 她松开握刀的手,掌心全是汗,黏糊糊的。 她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包,里面是楚昭父亲给的地图和伤药。 地图是用粗麻布画的,墨迹已经晕开,但还能辨认出那条通往邻县的小路,用朱砂点了个不起眼的记号:一棵歪脖子老槐树。 她把地图折好,贴身放回。 又打开药罐,里面是褐色的药膏,散发着浓烈的草药味。 她挖出一点,抹在自己脚踝肿起的部位。 药膏清凉,暂时压住火烧火燎的疼。 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道被刀柄磨出的血泡,已经破了,露出底下粉红的嫩肉。 她用布条草草裹了。 天光渐渐暗下去,窑洞里彻底黑了。 她又冷又饿,从包袱里摸出最后半块硬邦邦的馍,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馍已经发霉,表面长了层灰绿色的绒毛,她用袖子擦了擦,继续嚼。 粗粝的碎屑刮着喉咙,每咽一口都像吞刀子。 她想起楚昭塞给她的饴糖,早就在逃命时掉光了。 那些甜得发腻的糖块,那人总爱买最大包的,说“吃着痛快”。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手背上,滚烫。 她没出声,只是更用力地嚼着嘴里的馍,直到腮帮子发酸,直到那点可怜的碎屑混着咸涩的液体,一起咽进肚子里。 夜深了。 寒气从土壁四面八方渗进来,钻进骨髓里。 沈清辞蜷缩成一团,把楚昭的旧袍子裹得更紧。 她抱着香炉,把脸埋进袍子领口。 布料摩擦着脸上的细小伤口,刺刺的疼。 她想起楚昭。 “沈姑娘,我找到你了。” “沈清辞,你觉不觉得……刚才那一幕,有点熟悉?” “我想对你好。”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想起自己在那本手札里写的批注:“其睡颜甚憨,毫无防备。”“其目灼灼然,似甚悦。”“备注:亦悦。”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在这段关系里保持清醒,冷静记录,掌控节奏。 可现在,抱着这件沾血的袍子,她才意识到,她那些所谓的规矩、疏离、清醒,稍一暖,就化了。 第36章 结束了? 晨光透过窑洞顶的缝隙漏下来,照亮了满地狼藉。 沈清辞靠着土壁,看着手里那半块发霉的馍。 她掰下最小的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嚼。 脚踝的肿消了一些,但走路依然钻心地疼。 她扶着土壁站起来,试着走了几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必须走。 王家的人不会放弃搜山,这个炭窑不安全。 楚昭父亲给的地图上,那个歪脖子老槐树,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把剩下的馍小心包好,塞回包袱。 又检查了一遍小刀和香炉,确定都带上了。 她撕下袍子内衬最干净的一块布,把脚踝重新包扎紧,打了个死结。 疼得她额角渗出冷汗。 她咬紧牙关,挪到窑洞口,扒开枯枝。 外面天已大亮,林子里雾气弥漫,鸟鸣清脆。 远处隐约还能听见狗吠,但已经远了很多。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地图上标记的小路,一瘸一拐地走去。 林子里很静,只有她踩碎枯叶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喘息。 每走几十步,就得停下来,靠着树喘气。 脚踝疼得她眼前发黑,汗水湿透了里衣,粘在背上,冰凉。 她又想起楚昭那倔强的表情:“我命硬……” 她闭了闭眼,继续往前挪。 晌午时分,她终于找到了那条小路。 路很窄,杂草丛生,几乎被落叶埋没,但确实是地图上画的那条。 她松了口气,靠着路边一块大石头坐下,从包袱里掏出水囊。 里面只剩小半囊水,混着泥沙,浑浊不堪。 她喝了一小口,润了润干裂的嘴唇。 然后掏出那半块馍,又掰了一小块。 正要放进嘴里,忽然听见前方传来马蹄声。 她浑身一僵,迅速躲到石头后面,屏住呼吸。 马蹄声由远及近,不是一匹,是好几匹。 接着是男人的说话声: “妈的,搜了一夜,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那丫头片子能跑哪儿去?还带着伤。” “王管事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再找找,前面有个炭窑……” 声音渐渐远去。 沈清辞从石头后探出头,看着那几个骑马的黑衣人消失在林子深处。 是王家的家丁,换了马,又来搜山了。 她攥紧手里的馍,碎屑从指缝漏下去。 不能再走大路了。 她展开地图,仔细看了看。 歪脖子老槐树在小路尽头,但中间要穿过一片乱石坡,那里没有路,但足够隐蔽。 她把地图收好,起身,离开小路,朝着乱石坡的方向走去。 坡很陡,碎石松动,每走一步都得手脚并用。 脚踝的伤被牵扯,疼得她牙齿打颤。 有几次她脚下一滑,整个人顺着坡往下溜,手掌被尖锐的石片割破,血混着泥土,糊了一手。 她停下来,喘着气,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手掌。 她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脸,继续往上爬。 太阳升到头顶,又渐渐西斜。 她终于爬上了乱石坡顶。 前面是一片相对平坦的林地,树木稀疏,阳光能照进来。 她看见远处,真的有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干粗壮,枝桠虬结,像只伸向天空的巨手。 希望。 她眼眶发热,加快脚步,一瘸一拐地朝那棵树走去。 距离越来越近,她能看清树干的纹路,看清枝头残留的几片枯叶。 只要到了那里,就有路,就能去邻县,就能…… 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 很近。 她猛地回头,看见两个黑衣家丁骑着马,正从乱石坡的另一侧绕过来。 他们也看见了她,其中一人指着她大喊: “在那儿!” 沈清辞心脏骤停,转身就跑。 脚踝的剧痛让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她爬起来,继续跑,离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只剩十几丈远。 马蹄声越来越近,像催命的鼓点。 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棵树冲去。 五丈。 三丈。 一丈…… 她扑到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喘得肺像要炸开。 两个家丁已经追到近前,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跑啊,怎么不跑了?”高个家丁冷笑,脸上有道新鲜的刀疤,大概是楚昭砍的。 沈清辞没说话,只是慢慢直起身,握紧了怀里的小刀。 矮个家丁翻身下马,一步一步逼过来:“沈姑娘,别让我们难做。乖乖跟我们回去,还能少受点罪。” 沈清辞盯着他,手心里全是汗。 她看了眼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树干上有个不起眼的树洞,黑黢黢的,像张开的嘴。 她忽然转身,把手里的铜香炉塞进树洞,用身体挡住洞口。 “东西呢?”矮个家丁皱眉,“你藏什么了?” “没什么。”沈清辞声音很平静,“我的东西。” 高个家丁也下了马,两人一左一右围上来。 矮个家丁伸手就要抓她胳膊。 沈清辞猛地拔出小刀,刺向他的手。 矮个家丁反应快,缩回手,刀尖只划破了他衣袖。 他恼羞成怒,一巴掌扇过来:“贱人!” 沈清辞被打得偏过头,脸颊火辣辣地疼,嘴里泛起血腥味。 她没哭,也没叫,只是握紧刀,死死盯着他们。 “敬酒不吃吃罚酒。”高个家丁啐了一口,抽出腰间的麻绳,“绑了!” 两人同时扑上来。 沈清辞挥刀乱刺,刀刃划破空气,发出“咻咻”的声响。 但她力气太小,招式毫无章法,很快就被高个家丁抓住手腕,狠狠一拧。 “咔嚓——” 腕骨脱臼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小刀脱手飞出,掉在落叶里。 矮个家丁趁机用麻绳捆住她双手,打了个死结。 绳子勒进皮肉,磨破了手腕的皮肤,血渗了出来。 第30章 “走!”高个家丁拽着绳子,把她往马那边拖。 沈清辞挣扎,脚踝的伤让她站不稳,又一次摔倒在地。 落叶和泥土糊了满脸,她咳嗽着,嘴里全是土腥味。 矮个家丁不耐烦地踢了她一脚:“老实点!” 那一脚踢在她肋下,疼得她蜷缩起来,像只煮熟的虾米。 高个家丁把她拽起来,粗暴地扔到马背上。 她趴在那里,脸贴着马鞍粗糙的皮革,能闻到马汗的腥臊味。 马蹄声响起,马开始往前走。 她扭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树洞黑黢黢的,看不见里面的香炉。 她闭上眼睛。 手里还攥着那半块没吃完的馍,碎屑从指缝漏下去,混进泥土里。 第37章 怎么办? 楚昭趴在山溪边,脸埋进冰冷刺骨的水里,呛得肺叶针扎般疼。 后背那道刀口泡了水,边缘翻卷的皮肉泛着死白色。 她咬着牙,用溪水冲掉伤口周围凝结的血痂,血水顺着手臂往下淌,在溪石上晕开淡红色的涟漪。 太阳穴突突地跳,每次心跳都牵扯着背后的伤。 她将嚼碎的草药,糊在伤口上。 冰凉的触感暂时压住火辣辣的痛楚,但止不住血。 她撕下里衣还算干净的布条,反手摸索着缠绕伤口。 缠到第三圈时,手指碰到伤口深处一个硬物,大概是刀锋留在里面的碎骨渣。 她停下来,喘了口气。 不能拔,现在拔了,血会喷出来。 远处传来狗吠声,忽远忽近。 王家的人还在搜。 她撑着溪边的石头站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失血太多,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她得找个地方藏起来,至少把血止住。 踉跄着走进溪边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她拨开苇杆,深处有个被雨水冲出的浅坑,勉强能容身。 她蜷缩进去,扯过旁边的枯苇盖在身上。 黑暗和寂静包裹上来。 她闭上眼睛,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狗吠声、脚步声、偶尔的人声……每一次声响都让她心脏收紧。 怀里空荡荡的。 那个铜香炉给了沈清辞,现在连个念想都没有。 她想起爹爹给的地图,那颗歪脖子树。 沈清辞会往那儿走吗? 狗吠声忽然近了。 楚昭脊背一僵,屏住呼吸。 脚步声踩断枯枝的“咔嚓”声,就在芦苇丛外。 接着是男人的骂声: “妈的,血迹到这儿就没了。” “肯定藏起来了,搜!” 苇杆被拨动的声音,越来越近。 楚昭握紧腰间的短刀,刀柄被血糊得黏滑。 她数着脚步,一个,两个……至少三个人。 就在那人几乎要拨开她面前的苇杆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头儿那边有发现,快过去!” 脚步声杂乱远去。 楚昭松了口气,握刀的手微微发颤。 冷汗混着血水,顺着脊背往下淌。 她得离开这里。 这个浅坑太容易被发现。 等外面彻底安静了,她扒开苇杆,爬出来。 天已经擦黑,林子里光线昏暗。 她辨认了下方向,朝着地图上那条小路走去。 背后的伤口不断渗血,浸透了简陋的包扎,粘在衣服上,每走一步都扯着皮肉。 她咬着牙,额头抵着一棵树干喘气,粗糙的树皮磨着皮肤。 不能停。 沈清辞还在等她。 夜色彻底降临时,她找到了那条小路。 路很窄,杂草丛生,但确实是地图上画的那条。 她顺着路往前走,眼睛盯着地面,希望能找到沈清辞留下的痕迹。 可是什么都没有。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一片乱石坡。 坡很陡,碎石松动。 她抬头看,坡顶隐约有棵树的轮廓,枝桠歪斜。 是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她手脚并用往上爬。 碎石滚落,砸在腿上、手臂上,留下道道血痕。 背后的伤口被牵扯,疼得她眼前发黑,有几次差点滚下去。 她抠着石头缝,指甲劈了,指尖渗出血,混着泥土。 终于爬到坡顶。 她喘着粗气,撑着膝盖站起来。 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就在眼前。 她踉跄着走过去,手扶着粗糙的树皮,环顾四周。 没有人。 只有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声。 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绕着树走了一圈,眼睛扫过每一寸地面。 落叶被踩乱,有几处特别明显,像是有人在这里挣扎过。 她蹲下身,手指拨开落叶,摸到一小块被踩碎的馍渣,已经发霉变硬。 还有几滴深褐色的血,渗进了泥土里。 沈清辞的? 她心脏骤停,手指抠进泥土里。 血迹旁边,还有两道深深的拖痕,像是有人被强行拖走。 她被抓住了。 楚昭跪在地上,手指插进头发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 为什么没赶上。 为什么不再快一点?为什么……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树干上有个不起眼的树洞,黑黢黢的。 她爬过去,伸手进去摸索。 指尖碰到个冰凉坚硬的物件,是那个铜香炉。 她把它掏出来,捧在手里。 炉身上沾着暗红色的血渍,已经干透了。 她把它藏在这里。 楚昭把香炉紧紧抱在怀里,冰凉的铜壁硌着胸口。 眼泪终于掉下来,混着脸上的血和泥,砸进土里。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鸡鸣声。 天亮了。 楚昭睁开眼睛,眼底一片血丝。 她站起身,把香炉小心地揣进怀里,贴着心口放好。 蹲下身,仔细检查地上的痕迹。 拖痕朝着下山的方向。 脚印杂乱,至少有两匹马。 她顺着痕迹,一瘸一拐地追下去。 太阳升起来,林子里雾气散去。 晌午时分,她追到了山脚下。 前面就是官道,车马痕迹杂乱,再也分不清哪些是王家人的。 她站在官道边,看着尘土飞扬的土路,远处隐约能看见青石镇的轮廓。 沈清辞被带回镇上了。 带回王家。 带回那个瘸子少爷身边。 楚昭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刚刚结痂的伤口又崩开,渗出血来。 她绕进镇外的林子,从一条更隐蔽的小路摸回镇上。 她不能这样回去。 满脸血污,浑身是伤,一进镇就会被人发现。 她找了个隐蔽的河沟,蹲下身,捧起浑浊的河水洗脸。 水冰冷刺骨,刺激得伤口阵阵抽痛。 她洗干净脸上的血和泥,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 撕下里衣还算干净的布条,她重新包扎了后背的伤口。 这次她勒得更紧,几乎喘不过气,但血暂时止住了。 她脱下破烂的外衣,只穿着沾满血污的里衣,外面裹上楚老爹给的那件深灰斗篷。 幸好斗篷够宽大,能遮住身形和大部分伤口。 她摸回自家后院,翻墙进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 她蹑手蹑脚摸到后窗,听见里面传来楚老爹和小满压低的说话声: “……还没消息?” “没有。王家的人还在搜山,说是抓到个同伙,但没说是谁……” 楚昭心脏一紧,推门进去。 楚老爹和小满同时转头,看见她,都愣住了。 “昭儿?”楚老爹冲过来,看清她苍白的脸和身上的血污,胡子都抖了起来,“你这是……” “爹,”楚昭声音嘶哑,“沈清辞被王家抓回去了。” 楚老爹脸色一变,迅速关上门窗:“你见到她了?” 楚昭摇头,从怀里掏出那个铜香炉:“她把这个藏起来了。我找到的时候,人已经被带走了。” 小满看见香炉上的血渍,捂住了嘴。 楚老爹盯着香炉,沉默了很久。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些皱纹显得更深了。 “王家今天确实带人回来了。”他最终开口,声音低沉,“锁在后院,派了人看着。沈家大门紧闭,沈清和没露面。” 楚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去救她。” “胡闹!”楚老爹按住她肩膀,“王家现在像条疯狗,见谁咬谁。你这时候去,等于送死!” “那怎么办?”楚昭眼睛血红,“看着她嫁过去?看着她被那个瘸子糟蹋?” 楚老爹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第31章 许久,他叹了口气:“等。” “等什么?” “等机会。”楚老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王家急着成亲,婚期就在三天后。这三天,他们会放松警惕。到时候……” “不行。”楚昭打断他,“三天太久了。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她?” “那你想怎样?现在冲进去,跟王家的人拼命?”楚老爹转过身,“你后背的伤,能打几个?你死了,谁去救她?” 楚昭噎住,手指攥紧香炉,铜壁硌得掌心生疼。 小满忽然小声说:“小姐,我……我有个表姐,在王家厨房帮工。她说过,王家后院的柴房,有扇小窗,对着巷子……” 楚昭猛地抬头:“柴房?” “嗯。”小满点头,“她说柴房平时没人去,就是堆柴火的。要是……要是沈姑娘被关在那儿……” 楚昭看向楚老爹。 楚老爹沉吟片刻:“今晚我去打听打听。你,”他指着楚昭,“老老实实待着,把伤处理了。不然别说救人,你自己先趴下了。” 楚昭咬牙,点了点头。 小满打来热水,拿来干净衣服和伤药。 楚老爹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楚昭脱下破烂的里衣,露出后背那道狰狞的伤口。 刀口深可见骨,边缘的皮肉已经开始发炎,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小满手抖得厉害,蘸着药膏的棉布几次掉在地上。 “我自己来。”楚昭接过棉布,反手摸索着涂药。 每碰一下都疼得她浑身一颤,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药膏清凉,暂时压住了伤口的灼痛。 楚昭换上干净衣服,躺在床上。 小满端来热粥,她勉强喝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脑子里全是沈清辞。 傍晚时分,楚老爹回来了。 他脸色凝重,带回一个消息:沈清辞确实被关在王家后院的柴房。但王家派了四个家丁轮流看守,窗户从外面钉死了,门上了两把锁。 “硬闯不行。”楚老爹说,“得想法子调开守卫。” 楚昭坐起来:“怎么调?” 楚老爹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些白色的粉末:“巴豆粉。下在守卫的晚饭里,够他们拉一晚上。” 楚昭眼睛一亮。 “但是,”楚老爹按住她的手,“就算调开守卫,你怎么进去?窗户钉死了,门有锁。砸门?动静太大。” 楚昭盯着那个铜香炉,脑子里飞快地转。 忽然,她想起那包鱼鳔胶,里面混了铜粉和磁石,掰开扔进火里,会爆出火花和浓烟。 “我有办法。”她说。 楚老爹看着她,没问是什么办法,只是点了点头:“今晚子时,我去下药。你等守卫离开,就动手。” 第38章 像我们一样…… 子时的梆子声像锯子拉过木头,一声,又一声,锯断青石镇最后的灯火。 楚昭蹲在王家后院墙根的阴影里。 身上那件深灰斗篷融进夜色,只有怀里铜香炉硌着胸口,传来冰凉的触感。 后背的伤疼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的皮肉。 墙内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柴房门口。 接着是压低的笑语: “今晚这粥里是不是掺了沙子?老子肚子怎么咕咕叫……” “我也……哎哟,不行了!茅房!” “等等我,一起去!” 脚步声杂乱远去,消失在院子另一头。 楚昭数到三十,确认守卫确实离开了,才从阴影里摸出来。 她走到后院墙边,墙头插着碎瓷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从腰间解下飞爪,往后退了两步,抡圆了甩出去。 铁爪“咔”一声扣住墙头,扯了扯,牢了。 她拽着绳索,脚蹬墙面,忍着背后的剧痛,一点一点爬上去。 墙头的碎瓷片划破手掌,血渗出来,粘在绳子上。 她翻过墙头,轻巧落地,滚进墙根一丛茂密的月季花后。 柴房就在院子西北角,孤零零的一间,门上了两把铜锁,窗户用木板钉死了。 里面透不出一点光,死寂得像口棺材。 楚昭贴着墙根摸过去,耳朵贴在门板上。 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是沈清辞。 她心脏收紧,从怀里掏出那包鱼鳔胶,掰开,露出里面混合了铜粉和磁石的褐色膏体。 又摸出火折子,吹亮。 火苗蹿起,映亮她苍白的脸。 她将鱼鳔胶凑近门锁的锁孔,用火燎烤。 胶体遇热融化,发出“滋滋”的轻响,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 铜粉和磁石在高温下膨胀,挤进锁芯的缝隙。 她等了几息,迅速将一小块薄铁片插进锁孔。 “咔哒。” 轻微的一声响,锁芯弹开了。 她用同样的方法撬开第二把锁。 手指因为紧张和疼痛微微发颤,铁片差点掉在地上。 但她稳住了,第二声“咔哒”响起时,她松了口气。 推开门。 柴房里黑得像墨,只有门口漏进来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堆叠的柴垛轮廓。 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影,身上裹着件素色布衣,手腕被麻绳捆着,吊在房梁垂下的一根铁钩上。 那人低着头,长发散乱,遮住了脸。 楚昭冲进去,跪在她面前。 “清辞?”声音发颤。 那人缓缓抬起头。 月光照在她脸上,苍白得像张褪色的纸,嘴角有干涸的血迹,额角青肿了一块。 “你来了。”沈清辞声音嘶哑。 楚昭鼻子一酸,迅速抽出短刀,割断她手腕上的麻绳。 绳子勒得太久,皮肤磨破了,露出底下鲜红的嫩肉。 她捧住沈清辞的手腕,指尖能感觉到脉搏微弱的跳动。 “疼不疼?”她问,声音哽住了。 沈清辞没回答,只是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身上逡巡,最后停在她后背被血浸透的衣料上。 “你的伤……” “没事。”楚昭扯出个笑容,红斑还没褪净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滑稽,“皮外伤。我们得赶紧走。” 她扶起沈清辞,那人脚踝的伤没好,站不稳,整个人靠在她身上。 温热的躯体贴上来,带着柴房霉土的气味。 楚昭架着沈清辞往外走,刚走到门口,院子另一头忽然传来脚步声和骂声: “妈的,拉死老子了……咦?柴房门怎么开了?” “不好,人跑了!” 火把的光亮了起来,朝这边涌来。 楚昭咬牙,把沈清辞往墙根一推:“爬墙,快!” 沈清辞没动,反而握住她的手:“一起。” “你先上去,我断后。”楚昭抽出短刀,挡在她身前。 火光逼近,四个家丁冲过来。 为首的正是在山里被楚昭捅伤的那个高个子,腹部的伤口简单包扎着,脸色狰狞:“又是你,这次看你往哪儿跑。” 楚昭没废话,挥刀迎上去。 背后有伤,动作比平时慢,刀锋劈开空气的“咻咻”声带着滞涩。高个家丁显然记恨那一刀,招招狠辣,专攻她后背。 刀锋擦过背部的伤口,楚昭闷哼一声,眼前发黑。 但她没退,反而更凶猛地扑上去,短刀直刺对方咽喉。高个家丁慌忙格挡,刀刃碰撞,火星四溅。 另外三个家丁围上来,其中一个去抓沈清辞。 楚昭一脚踹开那人,后背却因此露出空档,挨了高个家丁一刀。 刀锋划破肩胛,血喷出来,溅了她半边脸。 她踉跄一步,差点跪倒。 沈清辞忽然从地上捡起一块劈柴,狠狠砸向高个家丁的头。 那人侧身躲开,劈柴砸中他肩膀,疼得他龇牙咧嘴。 “贱人!”他反手一刀劈向沈清辞。 楚昭想都没想,扑过去,用身体挡住那一刀。 刀锋砍中她侧腹。 剧痛袭来,她低头,看见血从伤口涌出来,染红了衣襟。 她咬着牙,反手一刀捅进高个家丁大腿。 那人惨叫倒地。 另外三个家丁见状,有些胆怯,不敢上前。 楚昭撑着刀站起来,浑身是血,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她盯着那三人,声音嘶哑:“谁还想来?” 没人动。 她转身,扶起沈清辞,一步步走向院墙。 每走一步,血就滴在地上,拖出一条暗红色的轨迹。 飞爪还挂在墙头。她咬着牙,用尽力气把沈清辞托上去:“抓住……别松手……” 沈清辞抓住绳索,费力地往上爬。 手腕的伤让她使不上劲,爬得艰难。 楚昭在下面用肩膀顶着她脚底,背后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崩裂,血像开了闸的河水,涌出来。 第32章 终于,沈清辞翻过了墙头。 楚昭拽着绳索,正要往上爬,那个被捅伤大腿的高个家丁忽然爬起来,捡起地上的刀,狠狠掷向她。 刀锋破空而来。 楚昭来不及躲,只能侧身。 刀擦过她手臂,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当啷”一声钉在墙上。 她闷哼一声,手臂剧痛,几乎握不住绳索。 她咬着牙,用另一只手抓住绳子,脚蹬墙面,一点一点往上挪。 墙外传来沈清辞焦急的声音:“楚昭!” “我没事……”楚昭喘着气,血顺着手臂往下淌,浸透了绳子,滑得几乎抓不住。 终于,她翻过墙头,摔在墙外地上。 沈清辞跪在她身边,手按住她腹部的伤口,试图止住血。 但血太多了,从她指缝里涌出来,温热粘稠。 “别……别按了……”楚昭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呛出一口血,“疼……” 沈清辞手抖得厉害,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楚昭脸上,混着血,滚烫。 “别哭……”楚昭抬手,想擦她的眼泪,手却抬不起来,“我命硬,死不了。” 远处传来更多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王家的人追出来了。 沈清辞咬牙,撕下自己衣襟,草草包扎了楚昭腹部的伤口,架起她,往镇外的方向跑。 楚昭整个人靠在她身上,意识开始模糊。 她能感觉到沈清辞身体的颤抖,能听见她压抑的喘息。 真好。 她想。 至少,她们在一起。 两人跌跌撞撞跑进镇外的林子。 沈清辞脚踝有伤,楚昭几乎失去意识,压得她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血不断从楚昭的伤口涌出来,滴在落叶上,成了最明显的追踪线索。 身后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 “这边,有血迹。” 沈清辞环顾四周,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被雨水冲出的浅坑,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枯叶和藤蔓。 她咬牙,拖着楚昭钻进浅坑,用枯叶盖住两人。 刚藏好,追兵就到了。 火把的光透过枯叶缝隙漏进来,脚步声在头顶响起。 “血迹到这儿就没了。” “肯定藏起来了,搜!” 枯叶被拨动,一根长矛刺进浅坑边缘,离沈清辞的脸只有寸许。 她屏住呼吸,捂住楚昭的嘴。 长矛又刺了几下,没发现什么,抽了回去。 “妈的,跑不远,继续追!” 脚步声远去。 沈清辞松开手,低头看楚昭。 那人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微弱,腹部包扎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还在不断往外渗。 她撕下自己仅剩的干净里衣,重新包扎,但血止不住。 她抱着楚昭,手贴在她颈侧,感觉到脉搏越来越弱。 “楚昭……”她声音发颤,“你别睡……” 楚昭睫毛颤了颤,眼睛睁开一条缝,视线涣散:“清辞……” “我在。” “香炉……”楚昭手指动了动,摸向怀里,“还……还在吗?” 沈清辞从她怀里掏出那个铜香炉,塞进她手里:“在。” 楚昭握紧香炉,冰凉的铜壁硌着掌心。 她扯了扯嘴角,声音轻得像叹息:“裂痕……补上了……但痕迹……还在……” 沈清辞听懂了。 她握紧楚昭的手,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别哭……”楚昭抬手,想擦她的眼泪,手抬到一半,无力地垂下去,“笑……笑一个……像那天……在灯会……” 沈清辞咬着嘴唇,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楚昭看着她的脸,眼底映着最后一点光,渐渐涣散。 “真好看……”她喃喃,“我的……沈姑娘……” 手松开了。 香炉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沈清辞僵住,眼睛死死盯着楚昭的脸。 那张布满血污和红斑的脸,嘴角还挂着那抹惯有痞气的笑,眼睛却闭上了。 呼吸停了。 世界在那一刻死寂。 只有远处隐约的狗吠,和怀里逐渐冰冷的躯体。 沈清辞抱着楚昭,一动不动,像尊石像。 眼泪干了,在脸上凝成两道冰冷的痕迹。 她低头,额头抵着楚昭的额头,皮肤相贴,冰凉一片。 许久,她抬起头,眼神空洞,从地上捡起那个铜香炉,抱在怀里。 第39章 第 39 章 雨是后半夜落下来的。 起初是零星的雨点砸在枯叶上,渐渐密了,连成淅淅沥沥的白噪音。 沈清辞抱着那个铜香炉,跪在浅坑边。 雨水浇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头发黏在脸颊两侧,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怀里香炉冰凉的铜壁上。 炉身上楚昭的血渍被雨水冲淡,晕开成淡红色的水痕,顺着裂缝渗进补丁的缝隙里。 她盯着坑底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楚昭趴在那里,脸埋进落叶堆,后背那道狰狞的伤口被雨水浸泡,边缘翻卷的皮肉泛着死白色。 血已经不怎么流了,混着雨水在身下汇成一小滩淡红色的水洼。 沈清辞就那么跪着,雨水模糊了视线。 远处传来隐约的狗吠,还有火把的光亮在林子里晃动。 王家的人还没放弃搜捕。 她该走了。 她动了动僵硬的膝盖,撑着地面想站起来,腿却像灌了铅,沉得抬不动。 怀里香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进浅坑,停在楚昭手边。 炉身磕在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坑底那个身影,手指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沈清辞呼吸骤停,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手。 雨水冲刷着那只沾满血污的手,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指尖蜷缩。 又是一下抽搐。 不是错觉。 她连滚带爬地扑进浅坑,颤抖的手贴上楚昭的颈侧。 皮肤冰凉,但底下,有极其微弱的搏动。 像风里残烛最后一点火星。 “楚昭……”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她用力摇晃那人的肩膀:“楚昭,醒醒!” 没有回应。 只有雨水砸在落叶上的噼啪声,和远处越来越近的狗吠。 她必须带她走。 现在,立刻。 沈清辞咬牙,撕下自己仅剩的干燥衣料,堵住楚昭腹部和后背的伤口。 布条很快被血浸透,她脱下自己的外衣,裹住楚昭,用力扎紧。 她蹲下身,把楚昭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用尽全身力气,把人背起来。 楚昭比她高,也比她沉。 受伤的脚踝承受不住重量,刚站起来就一个趔趄,差点两人一起栽倒。 她抓住旁边一棵树的树干,指甲抠进粗糙的树皮,稳住身形。 她咬紧牙关,背着楚昭,一步,一步,往林子深处挪去。 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脚踝的伤钻心地疼,每走一步都像骨头在摩擦。 背后的重量压得她脊椎咯咯作响,肺部像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雨越下越大,浇得她睁不开眼。 脚下的落叶泡了水,又软又滑,好几次她脚下一滑,跪倒在地,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眼前发黑。 她没停,爬起来,背起楚昭,继续往前。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停,不能倒,不能让她死。 不知走了多久,雨渐渐小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林子里有了些微的光亮。 沈清辞终于支撑不住,背靠着一棵老槐树滑坐下来,楚昭从她背上滚落,倒在一旁的落叶堆里。 她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 低头看楚昭,那人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她摸向楚昭颈侧,脉搏比刚才更弱了。 “醒醒……”她拍打楚昭的脸颊,手劲控制不住,拍得啪啪响,“楚昭,你给我醒过来!” 没有反应。 她盯着那张脸,脑子里忽然闪过楚昭咧嘴笑的样子,她爬屋顶喊自己名字的样子,她挡在自己身前挨刀的样子。 “你说过你命硬……”她声音发颤,抓住楚昭的手,用力握紧,“你说过阎王爷不收……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楚昭的手指在她掌心抽搐了一下,很轻微。 沈清辞心脏狂跳,低头凑近楚昭耳边,用尽力气嘶喊: “楚昭,你听着,你要是敢死,我就……我就把那本手札烧了,把你那些丑字、那些蠢事,全烧成灰!你听见没有!” 没有回应。 她颓然松手,眼泪终于再次涌出来,混着雨水,砸在楚昭脸上。 她抱起那个铜香炉,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最后一点可以抓住的东西。 第33章 炉身上的血渍被雨水冲淡了,裂痕处的补丁在晨光里泛着黯淡的铜色。 她抱着香炉,靠着树干,闭上眼睛。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 “……别……烧……” 沈清辞猛地睁眼,低头看楚昭。 那人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视线涣散,没有焦点,但确实睁开了。 嘴唇翕动,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手札……我……还要……看……” 沈清辞俯下身,额头抵着楚昭的额头,皮肤相贴,能感觉到对方微弱的呼吸。 “不烧。”她声音哽住,“但你得活下来。活下来,才能看。” 楚昭扯了扯嘴角,那是个不像笑的表情:“……疼……” “我知道。”沈清辞握住她的手,“忍着。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环顾四周。 天已大亮,林子里雾气弥漫,能见度很低。 远处狗吠声停了,但王家的人肯定还在搜。 她们需要更隐蔽的藏身处,需要药,需要干净的水和食物。 她想起楚昭父亲给的地图。 那张麻布地图贴身藏着,已经被雨水浸透,墨迹晕开,但还能辨认。 她掏出来,摊在湿漉漉的落叶上,手指顺着那条小路往前摸索。 地图上标了个不起眼的记号,是更往北的一个山洞,旁边用小字注着“泉”。 有泉眼,就有水。 她收起地图,重新背起楚昭。 她没走大路,钻进更密的灌木丛,朝着地图标记的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像在泥沼里跋涉。 灌木的枝叶刮在脸上、手上,留下道道血痕。 背后的重量越来越沉,楚昭又昏过去了,身体软绵绵地趴在她肩上,呼吸微弱。 她咬着牙,数着步子,一步一步往前挪。 脚踝的肿痛已经麻木了,只剩下机械的移动。 视线开始模糊,脑子嗡嗡作响,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山洞口。 洞口被藤蔓遮着,拨开藤蔓,里面黑黢黢的。 她背着楚昭钻进去。 洞里很窄,有股泥土和青苔的气味。 最深处果然有个小小的泉眼,水滴从石缝渗出,在底下汇成个脸盆大小的水洼。 她把楚昭放在干燥的地面上,自己踉跄着扑到泉眼边,掬起水,大口大口地喝。 冰冷的水滑过喉咙,暂时压住了火烧火燎的干渴。 她撕下自己里衣仅剩的干净布条,浸了水,回到楚昭身边。 她解开楚昭身上被血浸透的布条,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 腹部那一刀最深,皮肉外翻,甚至能看到底下蠕动的内脏。 后背的刀口也不浅,边缘已经开始发炎,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她倒吸一口凉气,手抖得厉害。 用浸了水的布条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的污血,每碰一下,昏迷中的楚昭就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呻吟。 “忍一忍……”她声音发颤,“必须洗干净……” 她咬着牙,一点点清理伤口,把化脓的组织小心刮掉。 血又涌出来,她赶紧用干净的布条按住。 布条很快被血浸透,她又撕下自己的袖子,一层层裹上去。 处理完伤口,她累得几乎虚脱,瘫坐在楚昭身边,喘着粗气。 低头看自己的手,十指全是血。 楚昭还在昏迷。 她把香炉抱在怀里,靠着洞壁,闭上了眼睛。 太累了。 但她不能睡。 王家的人还在外面,楚昭的伤需要药,她们需要食物…… 但意识渐渐模糊,她头一歪,靠在楚昭肩上,昏睡过去。 梦里全是血,和楚昭咧嘴笑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细微的动静惊醒。 睁眼,洞里已经黑了,只有泉眼反射着洞口漏进来的月光。 她低头看楚昭,那人还昏迷着,但呼吸更平稳了,脸色也没那么吓人了。 她松了口气,正要起身去接点水,忽然听见洞口传来脚步声。 很轻,很谨慎,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不是王家的人。 王家的人不会这么小心。 她屏住呼吸,手摸向怀里的小刀。 脚步声在洞口停下。 接着,藤蔓被轻轻拨开,一道黑影钻了进来。 月光照在那人脸上。 是小满。 她手里提着个竹篮,看见洞里的情形,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篮子差点掉在地上。 “沈、沈姑娘?”她声音压得极低,“小姐她……” “还活着。”沈清辞声音嘶哑,“但伤得很重。” 小满快步走进来,蹲在楚昭身边,检查她的伤口。 看见腹部那道狰狞的刀口,她倒吸一口凉气,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老爷……老爷让我来的。”她抹了把眼泪,从篮子里拿出个布包,“这是伤药,干净的布,还有吃的。” 她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包药粉,几卷白布,还有几个馒头和一块肉干。 沈清辞盯着那些药,喉咙发紧:“楚伯父他……” “老爷说,王家的人盯得紧,他不能亲自来。”小满快速说道,“他让我告诉您,镇上传开了,说小姐……死了。” 她声音发颤:“王家为了遮丑,对外说是小姐勾引沈姑娘私奔,结果在山里遇到野兽,小姐为护沈姑娘,被野兽咬死了。” 沈清辞手指收紧,指甲陷进掌心。 “老爷说,这样也好。”小满继续道,“王家以为小姐死了,就不会再追查。您和小姐,暂时安全了。” “暂时?” “嗯。”小满点头,“老爷已经在安排。等小姐伤好一些,就送你们出镇,去南边。” 她看了看昏迷的楚昭:“但现在,得先把她救活。” 沈清辞接过药包,仔细看上面的标注。 金疮药、消炎散、退热丸……都是眼下最需要的。 她和小满一起,给楚昭重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楚昭在昏迷中疼得抽搐,沈清辞握紧她的手,一遍遍低声说:“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处理完伤口,小满把馒头和肉干留下,又留下一个装满水的小皮囊。 “我得走了。”她压低声音,“出来太久,会被怀疑。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 沈清辞点头:“小心。” 小满钻进藤蔓,消失在夜色里。 第40章 好,重新打 楚昭是在第三天的傍晚醒来的。 眼皮像坠了铅块,她用尽力气才撬开一条缝。 她试着动手指,指尖传来针扎似的麻痛。 背部和腹部的剧痛,像两把烧红的钝刀在同时搅动内脏。 她闷哼一声,额头渗出冷汗。 “别动。”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沈清辞的脸进入视线范围,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青影,嘴唇干裂起皮。 楚昭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发不出声音。 沈清辞似乎明白她的意思,转身从泉眼边取来小皮囊,托起她的头,小心翼翼喂她喝水。 水冰凉,滑过喉咙时带来一阵刺痛,但终于缓解了火烧火燎的干渴。 “慢点。”沈清辞声音很低,托着她后颈的手指有些抖。 楚昭喝了几口,停下来喘气。 视线渐渐清晰,她能看清沈清辞的样子了。 素色布衣沾满了血污和泥土,袖口被撕得破烂,露出手腕上深紫色的勒痕。 头发胡乱绾着,几缕碎发散在脸颊边,脸上有几道细小的划痕,已经结痂。 她想起昏迷前最后的画面:沈清辞背着她,在雨夜里踉跄前行。 “……你……”她声音嘶哑,“没……没事?” 沈清辞垂下眼帘,把水囊放到一边,解开她腹部的布条检查伤口。 楚昭低头看去,腹部那道狰狞的刀口已经被清洗干净,敷了层褐色的药膏,边缘用细密的针脚缝合了,线头整齐得像绣花。 “谁……缝的?”她问。 “我。”沈清辞声音平淡,手指轻轻按压伤口周围,检查有没有红肿,“药也是我换的。” 楚昭怔住。 沈清辞重新给她包扎好,动作轻柔利落。 她转身,从角落里端来个小陶碗,里面是糊状、散发着草药苦味的东西。 “药糊。”她说,“得吃下去。” 楚昭盯着那碗黑乎乎的东西,胃里一阵翻腾:“……苦。” “苦也得吃。”沈清辞舀起一勺,递到她嘴边,语气不容置疑,“不吃,伤口会化脓。” 楚昭看着她憔悴的脸,没再说什么,张嘴吞下那勺药糊。 第34章 苦涩在舌尖炸开,她眉头拧成疙瘩,差点吐出来,但强行咽了下去。 沈清辞一勺一勺地喂,每喂完一勺,都用布巾轻轻擦去她嘴角溢出的药汁。 山洞里很静,只有勺子碰碗的轻微声响。 喂完药,沈清辞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饴糖。 她剥开一块,塞进楚昭嘴里:“压压苦味。” 甜味在口腔里化开,冲淡药草的苦涩。 楚昭含着糖,眼睛盯着沈清辞。 那人低着头收拾碗勺,侧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单薄,像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你……多久没睡了?”楚昭问。 沈清辞动作顿了一下:“睡过了。” “骗人。”楚昭看着她眼底浓重的青影。 沈清辞没理她,把碗勺放到泉眼边清洗。 楚昭躺着没动,眼睛看着头顶的石壁。 身体疼得厉害,但意识渐渐清晰起来。 她想起王家的人,想起那场血战,想起自己以为自己要死了,沈清辞抱着她哭的样子。 “外头……怎么样了?”她问。 沈清辞洗完碗,走回来,在她身边坐下。 “镇上传开了。”沈清辞声音很平静,“说你为了护我,被野兽咬死了。” 楚昭愣住:“死了?” “嗯。王家放出的消息。”沈清辞手指摩挲着香炉边缘,“他们说,是你勾引我私奔,结果在山里遇险,你为护我而死。现在王家已经停了搜捕,婚约也取消了。” 楚昭消化着这个消息。 死了……也好。 至少王家不会追着一个“死人”不放。 但她爹…… “我爹他……” “他知道。”沈清辞说,“小满每天会来送药和食物。你爹在安排,等你能走了,送我们出镇,去南边。” 去南边。 离开青石镇,离开所有认识的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楚昭看着沈清辞:“你……愿意?” 沈清辞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脸上,停了片刻:“我还有选择吗?” 语气平淡,但楚昭听出了一丝委屈? “有。”楚昭说,“你可以回去。回沈家,继续做你的沈家小姐,嫁人生子,过……过正常日子。” 沈清辞没说话,只是盯着那个铜香炉。 许久,她才开口:“楚昭,你知道我为什么绣那只老虎吗?” 楚昭摇头。 “因为你属虎。”沈清辞声音很轻,“小时候,你总说‘我是老虎,是王’。那时候我就想,这么嚣张的一个人,怎么会是女孩子呢?”她顿了顿,“后来我明白了,你就是你。嚣张是,莽撞是,爬屋顶喊我名字也是。” 她抬起头,看着楚昭:“那些所谓的正常日子,我过了二十一年。像一株养在花盆里的梅,修剪成别人喜欢的形状,开别人喜欢的花。可我心里知道,我想长在野地里,想枝桠横斜,想开得乱七八糟。” 她伸出手,指尖虚虚碰了碰楚昭脸上还没褪净的红斑:“是你把我从花盆里刨出来的。现在根都露出来了,你让我怎么回去?” 楚昭喉咙发紧,鼻子发酸。 她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清辞收回手,从怀里掏出那本《楚氏观察手札》,递给她:“最后一页,我画了东西。” 楚昭接过册子,翻到最后一页。 是另一幅画,两个小人儿,手拉着手,站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树洞里塞着个东西,仔细看,是个铜香炉。 画旁一行小字:“愿为庭中梅,不作瓶中枝。然风刀霜剑,枝可折,根难移。若得一人,同担风雨,则纵是天涯,亦为归处。” 楚昭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她抬起头,看着沈清辞:“你……什么时候画的?” “你昏迷的时候。”沈清辞说,“闲着没事。” 楚昭笑了,虽然扯动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但她还是笑了:“画得……真丑。” 沈清辞没反驳,只是把香炉推到她手边:“这个,还给你。” 楚昭握紧香炉,冰凉的铜壁硌着掌心。 她看着沈清辞,认真地说:“等我能走了,我们去看真正的梅树。野生的那种,长在悬崖边上,开得乱七八糟。” 沈清辞嘴角弯了弯:“好。” 接下来的日子,楚昭在山洞里养伤。 沈清辞每天给她换药,喂饭,擦洗身体。 起初楚昭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沈清辞动作坦然,她也就慢慢习惯了。 小满每天傍晚会来,送来食物、药品,还有外面的消息。 王家果然以为楚昭死了,婚约取消,沈家大门依旧紧闭,但沈清和已经不再提送妹妹出家的事。 楚老爹在暗中准备,等楚昭伤好,就安排她们出镇。 楚昭的伤恢复得很慢。 腹部那一刀伤了内脏,她稍微一动就疼得冷汗直冒,大部分时间只能躺着。 沈清辞把山洞收拾得干干净净,用枯草铺了张简易的床,用石头垒了个小灶台,每天煮药、熬粥。 无聊的时候,楚昭就让沈清辞给她念那本手札。 沈清辞声音清凌凌的,念到她那些糗事时,语调没什么起伏,但楚昭总能听出一丝笑意。 “……腊月廿二,楚氏于正门诵诗,其文不忍复述。然声若洪钟,中气十足。” “备注:其睡颜甚憨,毫无防备。” 楚昭听着,脸发烫,却还是咧着嘴笑:“你就不能记点我的好?” 沈清辞翻过一页:“后面有。” 她继续念:“腊月廿五,观其习字,其字如幼犬滚泥。携大碗茶往,言暖身活血。其饮茶时,目灼灼然,似甚悦。” “备注:亦悦。” 楚昭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看着沈清辞低垂的侧脸。 “沈清辞。”她忽然叫了一声。 “嗯?” “等我伤好了……”楚昭声音很轻,“我重新给你写首诗。不爬屋顶念,就写给你一个人看。” 沈清辞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写得不好,就别写了。” “我练。”楚昭认真地说,“我每天练字,练到你满意为止。” 第41章 我想亲你 十天后,楚昭能勉强坐起来了。 沈清辞扶着她,走到洞口。 藤蔓缝隙漏进来的阳光刺得她眯起眼。 外面是片茂密的林子,鸟鸣清脆,空气里弥漫着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气息。 “真好啊。”楚昭深吸一口气,虽然扯得伤口疼,但心里是畅快的。 沈清辞站在她身边,也看着外面的林子。 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镀了层淡金色,让她看起来没那么憔悴了。 “等到了南边,”楚昭说,“我们也找这么个地方住。有山,有水,有树。我开个铁匠铺,你开个学堂,教孩子们读书。” 沈清辞侧过头看她:“你会打铁了?” “学啊。”楚昭咧嘴笑,“我这么聪明,有什么学不会的?” 沈清辞没反驳,只是弯了弯嘴角。 两人在洞口站了很久,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外面的林子,听着鸟鸣和风声。 直到小满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沈清辞扶楚昭回山洞躺下,自己去洞口接应。 小满今天带来的消息有点不同寻常。 王家虽然停了搜捕,但县衙突然来了人,说是要彻查“沈家女儿私奔案”,据说是沈家报了失踪。 “老爷说,得提前走。”小满压低声音,“明天夜里,他来接你们。车马都备好了,直接出镇,往南。” 楚昭和沈清辞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凝重。 “知道了。”沈清辞点头,“我们会准备好。” 小满匆匆离开。 山洞里重归寂静。 楚昭看着沈清辞:“你怕吗?” 沈清辞摇头:“习惯了。” 楚昭笑了,握住她的手:“嗯。” 沈清辞的手很凉,但没抽开,任由她握着。 两人就这么握着手,躺在草铺上,看着头顶的石壁。 夜深了。 沈清辞忽然开口:“楚昭。” “嗯?” “如果……如果这次走不掉,被抓回去了,”她声音很轻,“你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认识我,后悔为我做这些,后悔……差点把命搭上。” 楚昭侧过头,在黑暗里看着她模糊的轮廓: “沈清辞,你听着。我楚昭这辈子,做过很多事,好的坏的,荒唐的,蠢的。但唯一一件从来不后悔的事,就是认识你。” 她握紧沈清辞的手:“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爬你家墙头,还是会念那些破诗,还是会替你挡刀。因为你是沈清辞,是我的沈姑娘。” 第35章 沈清辞没说话,但楚昭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许久,沈清辞才轻声说:“睡吧。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楚昭闭上眼睛,手还握着沈清辞的手。 ***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了整整七天。 楚昭靠着车壁,每一次车轮碾过碎石都像碾在她伤口上,疼得她牙关紧咬。 沈清辞坐在她对面,手里捧着本薄薄的册子,眼睛盯着页面,目光却有些涣散。 这是楚昭昏迷时,她用来记录草药配方和伤口变化的册子,如今成了路上唯一的消遣。 车帘外传来车夫沉闷的吆喝声,马鞭在空中甩出“啪”的脆响。 天色渐渐暗下来,官道两旁开始出现零星的灯火。 是个驿站。 “今晚歇这儿。”车夫勒住马,声音从帘外传来,“再往前五十里才有下一个落脚点,您二位的身子骨撑不住。” 沈清辞收起册子,撩开车帘。 驿站不大,是座两层木楼,门前挂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在夜风里摇晃。 她回头看了看楚昭,那人脸色苍白,额角渗出冷汗,但眼睛还亮着。 “能下车吗?”她问。 楚昭扯出个笑容:“能。” 她扶着车壁,慢慢挪下车。 脚刚落地,腹部的伤口就狠狠一扯,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沈清辞立刻扶住她胳膊,两人互相搀扶着,踉跄走进驿站。 驿丞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看见她们的样子,愣了愣,但没多问,只递过来一把铜钥匙: “楼上最里间,清净。热水和吃食待会儿送上去。”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 窗户用粗布糊着,漏进些许月光。 沈清辞扶着楚昭在床上躺下,自己坐在桌边,从包袱里掏出药罐和布条。 “换药。”她说。 楚昭乖乖解开衣襟。 腹部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缝线还没拆,像条蜈蚣趴在皮肤上。 沈清辞用温水浸湿布条,轻轻擦拭伤口周围。 动作很轻,但楚昭还是疼得肌肉绷紧。 “忍一忍。”沈清辞声音很低,“明天拆线,就不疼了。” 楚昭盯着她低垂的侧脸。 烛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这些天奔波劳顿,沈清辞明显瘦了,下巴尖得能戳人。 “清辞。”她忽然叫了一声。 “嗯?” “我有没有说过……”楚昭喉咙发干,“你长得真好看。” 沈清辞手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又垂下: “说过。在族学念你那首破诗的时候,你说‘沈姑娘的眼睛像星星,照亮我的黑眼眶’。” 楚昭脸一红:“那……那不算。那首诗太烂了。” 沈清辞嘴角弯了弯,那是个极淡的笑容。 她重新低下头,继续换药:“现在这句,也好不到哪儿去。” “那要怎么夸才算好?”楚昭不服气。 沈清辞没回答,只是小心地拆开旧布条,敷上新药膏。 药膏清凉,暂时压住了伤口的灼痛。 她包扎完,收拾好药罐,起身去开窗。 夜风涌进来,带着草木湿润的气息。 窗外是驿站的院子,墙角有株老梅树,这个时节已经谢了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月光下像幅淡墨画。 沈清辞站在窗边,看了很久。 楚昭慢慢坐起来,走到她身边。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那株梅树。 “等到了南边,”楚昭轻声说,“我们也种一株梅。就种在院子里,天天看着它开花。” “南边的梅,开得早,谢得也早。”沈清辞说,“不如北边的耐寒。” “那就种北边的品种。”楚昭侧过头看她,“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你想看花就看花,想看枝就看枝,想让它长得歪歪扭扭,就歪歪扭扭。” 沈清辞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指尖虚虚碰了碰窗外的梅枝。 月光照在她手上,皮肤白得像玉,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 楚昭看着她那只手,喉咙发紧。 “清辞。”她又叫了一声。 这次沈清辞没应,只是转过头,看着她。 烛光在两人之间摇晃,空气里弥漫着药草和木头潮湿的气味。 楚昭盯着沈清辞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烛火,也映着她自己的影子。 “我……”她喉咙发干,声音有些哑,“我想亲你。” 第42章 我们成亲吧 沈清辞睫毛颤了颤,没说话,也没动。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楚昭心脏狂跳起来。 她往前凑了凑,距离拉近。 “可以吗?”她问。 沈清辞闭上了眼睛。 楚昭深吸一口气,慢慢凑过去。 距离一寸寸缩短,她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感觉到沈清辞微热的呼吸拂在她脸上,带着淡淡的药味。 沈清辞的嘴唇很软,带着微凉的温度。 楚昭不敢动,只是轻轻地贴着,感受着那片柔软的触感,和对方同样急促的呼吸。 她感觉到沈清辞的手,抓住了她的衣襟。 楚昭闭着眼睛,学着记忆中那些话本里的描写,小心翼翼地含住沈清辞的下唇,轻轻吮吸。 唇齿间弥漫着药草的苦味,还有一丝极淡的甜,是沈清辞刚才吃过的饴糖。 楚昭的手慢慢抬起,抚上沈清辞的脸颊。 她拇指轻轻摩挲着沈清辞的脸颊,感觉到那人身体微微绷紧,又渐渐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楚昭才缓缓退开。 两人额头相抵,呼吸交缠,都有些喘。 沈清辞睁开眼睛,眼底有层薄薄的水光,映着烛火。 她看着楚昭,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抿紧了唇。 楚昭盯着她泛着水光的唇瓣,喉咙发紧:“我……我没弄疼你吧?” 沈清辞摇头,声音有些哑:“没有。” “那……还疼吗?” “哪里?” “伤处。” 沈清辞顿了顿:“不疼了。” 楚昭咧嘴笑了:“那……能再来一次吗?” 沈清辞看着她,没说话,只是抬起手,轻轻抚过她脸上还没完全褪净的红斑。 指尖微凉,触感却很温柔。 “等你伤好了。”她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别扯到伤口。” 楚昭眼睛亮起来:“说定了?” “嗯。” 楚昭心满意足地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 沈清辞抬手环住了她的腰。 两人就这么抱着,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那株光秃秃的梅树。 夜风吹进来,带着远处田野的气息。 “清辞。”楚昭在她耳边轻声说。 “嗯?” “等到了南边,我们成亲吧。” 沈清辞顿了一下,推开楚昭,看着她:“楚昭,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楚昭认真地看着她。 “我知道两个女子成不了亲,没有官府会认,没有祖宗会拜。 但我们可以自己拜。拜天地,拜高堂,拜彼此。 然后住在一起,过日子,像所有夫妻一样。” 沈清辞盯着她,许久没说话。 烛火在她眼底跳跃。 “你……不后悔?”她终于开口,声音发颤。 “不后悔。”楚昭握住她的手,“我楚昭认准的事,认准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后悔。” 沈清辞眼眶红了。 她别过脸,看向窗外,肩膀微微颤抖。 楚昭没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安静地等着。 许久,沈清辞才转回头,眼睛还红着,但眼神很坚定。 “好。”她说,声音很轻,却像誓言,“等到了南边,我们成亲。” 楚昭抱住沈清辞。 “说定了。”她声音哽住,“说定了就不许反悔。” “不反悔。” 窗外,月亮从云层后露出来,清辉洒满院子。 那株老梅树的枝桠在月光下,像伸向天空的手,安静地等待着下一个花期。 第二天清晨,沈清辞给楚昭拆线。 针脚拆开时,伤口有些刺痛。 楚昭咬着牙没吭声。 沈清辞用温水清洗干净,敷上最后一层药膏,仔细包扎好。 “好了。”她直起身,“接下来慢慢养着就行,别做剧烈动作。” 楚昭低头看着腹部的伤疤,那条“蜈蚣”颜色还很新,但已经愈合了。 她抬手摸了摸,皮肤还有些敏感,没那么疼了。 “留疤了。”她说。 “嗯。”沈清辞收拾药罐,“会淡的。” “我不在乎。”楚昭咧嘴笑,“这是勋章。证明我英雄救美。” 沈清辞看了她一眼,没理她,转身去收拾行李。 第36章 今天要继续赶路,车夫说,再走三天就能出本府地界,到时候会更安全些。 马车重新上路。 这次楚昭精神好了很多,能坐直了,还能掀开车帘看外面的风景。 官道两旁是绵延的田野,早春的麦苗刚抽青,绿油油的一片,在阳光下泛着光。 远处有农人在田里劳作,耕牛慢悠悠地走着,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 沈清辞依旧坐在对面,手里拿着那本册子,但没看,只是望着窗外发呆。 “在想什么?”楚昭问。 沈清辞收回目光,看着她:“在想……以后。” “以后怎么了?” “我们到了南边,靠什么生活?”沈清辞说得很实际。 “你开铁匠铺,需要本钱、铺面、工具。我开学堂,也需要地方、书籍、学生。”她顿了顿,“还有住的地方,吃的,穿的……这些都要银子。” 楚昭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她这些年攒的碎银和首饰,还有楚老爹临走前塞给她的一沓银票。 “这些够吗?”她问。 沈清辞看了看,点头:“够撑一阵子。但坐吃山空不行,得尽快找到营生。” “你放心。”楚昭收起布包。 “我楚昭别的不行,赚钱的本事还是有的。 以前跟着我爹打理铺子,算账、进货、谈生意,我都懂。 等到了地方,我先找个活干,站稳脚跟,再慢慢筹划。” 沈清辞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你……真的不后悔?放弃楚家大小姐的身份,跟我过这种颠沛流离、前途未卜的日子?” 楚昭握住她的手: “沈清辞,你听着。楚家大小姐这个身份,对我来说从来不是荣耀,是枷锁。 镇上那些人,要么怕我,要么笑我,要么把我当怪物看。” 她顿了顿:“只有你,看见的是我这个人。跟你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是自由的。” 她凑近些,盯着沈清辞的眼睛:“所以,别再说这种话了。我选的路,我认。我选的人,我也认。” 沈清辞眼眶又红了。 她别过脸,看向窗外,肩膀微微颤抖。 马车继续前行,车轮碾过官道,发出单调的声响。 晌午时分,他们在路边的茶棚歇脚。 车夫去喂马,楚昭和沈清辞坐在简陋的木桌边,要了两碗粗茶和一盘馒头。 茶棚里没什么人,只有个赶路的老汉,蹲在墙角抽旱烟。 楚昭啃着馒头,眼睛盯着沈清辞。 那人小口小口地喝茶,动作优雅,即使在这种地方,也透着股与生俱来的清贵气。 “清辞。”她忽然说。 “嗯?” “你那天……为什么闭眼睛?” 沈清辞手一顿,茶水差点洒出来。 她抬眼看向楚昭,那人眼睛亮晶晶的,满是促狭的笑意。 “不知道。”她别过脸,耳根泛红。 “不知道?”楚昭凑近些,“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沈清辞没理她,继续喝茶。 但楚昭看见她嘴角弯了弯。 她也笑了,继续啃馒头。 歇息完,重新上路。 下午的阳光从车帘缝隙漏进来,暖洋洋的。 楚昭有些困,靠着车壁打盹。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轻轻靠过来,头枕在她肩上。 她睁开眼,看见沈清辞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轻浅。 看来是睡着了。 楚昭没动,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她也闭上眼睛,慢慢沉入梦乡。 梦里,有梅树,有铁匠铺,有学堂。 还有沈清辞。 她的沈姑娘。 作者有话说: 评论区回复了小可爱的问题,有彩蛋哦!!!注意查收,宝子们 第43章 这就是家了 南方的梅雨来得毫无预兆。 楚昭站在刚租下的小院屋檐下,看着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瓦檐密密匝匝地往下淌,砸在青石板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青草气息,混着远处巷子飘来陌生的炊烟味。 她转身回屋。 屋子不大,一厅一室,陈设简陋,但被沈清辞收拾得干净整齐。 墙角堆着她们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几件家具。 一张木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还有个小书架。 桌上摆着那个铜香炉,炉身擦得锃亮,裂痕处的补丁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铜色。 沈清辞正在书架前整理书籍。 “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楚昭走到她身后,手很自然地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明天再晾吧。” 沈清辞身体微微僵了一下,随即放松,靠在她怀里:“湿气重,不晾会发霉。” “那也等雨停。”楚昭蹭了蹭她颈侧,闻到那股熟悉清冷的梅香,虽然混了南方的潮湿,“今天是好日子,别忙了。” 今天是她们“成亲”的日子。 没有宾客,没有仪式,没有红烛高照。 只有她们两个人,和这间刚租下的小院。 但楚昭觉得够了。 沈清辞放下手里的书,转过身。 两人面对面站着,距离很近,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窗外雨声淅沥,屋里光线昏暗,只有桌上那盏油灯,投下摇曳的光晕。 “楚昭。”沈清辞看着她,眼神很认真,“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什么?” “跟我……这样过一辈子。” 楚昭笑了,抬手捧住她的脸:“沈清辞,这话你问过多少遍了?我的答案从来没变过。” 她凑近些,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你呢?你想好了吗?” 沈清辞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动。 许久,她才轻声说:“想好了。” 声音很轻,却在楚昭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她低头,吻住沈清辞的唇。 这个吻比驿站那一次更深入,也更缠绵。 楚昭含着她的下唇,轻轻吮吸,舌尖试探性地探入齿关。 沈清辞身体绷紧,手指抓紧了她腰侧的衣料,没有推开,反而微微张开了嘴。 唇舌交缠,气息交融。 她手抚上沈清辞的后颈,指尖穿过她柔顺的发丝。 沈清辞的手慢慢松开她的衣料,转而环住她的脖子。 这回应让楚昭心脏狂跳,她将人抵在书架旁,吻从嘴唇移到脸颊,再到耳垂,含住那小巧的耳垂轻轻啃咬。 沈清辞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呜咽。 楚昭停下,喘着气看她。 油灯的光映在沈清辞脸上,她脸颊泛着薄红,嘴唇被吻得水润发亮,眼底蒙着一层水雾,迷离又清澈。 “清辞……”楚昭声音哑了,“我们……去床上?” 沈清辞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床是新买的,铺着素色的粗布床单。 楚昭把沈清辞轻轻放在床上,自己跟着躺上去,侧身看着她。 雨声敲打着窗纸,像细密的鼓点。 油灯的光在墙上投下两人交叠的影子,摇曳不定。 ** 接下来的日子。 楚昭在城南的铁匠铺找了份学徒的活计。 铺子不大,但师傅手艺好,肯教人。 她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天黑才回家,浑身煤灰,但眼睛亮亮的,总爱跟沈清辞讲今天又学会了什么新技巧。 “师傅说,我手稳,有天赋。”她坐在桌边吃饭,一边说一边比划,“打铁跟写字一样,都得顺着纹路走。我今天打了副门铰,师傅说像模像样。” 沈清辞给她盛汤,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那副门铰呢?” “带回来了。”楚昭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副崭新的门铰,铁器泛着冷硬的光泽,转轴处打磨得光滑圆润,“等有空了,就把咱们院门换上。” 沈清辞拿起门铰看了看,点头:“是好东西。” “那当然。”楚昭得意地笑,“我楚昭出手,必是精品。” 沈清辞没理她的自夸,只是把汤碗推到她面前:“快喝,凉了。” 楚昭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想起什么:“对了,你那边怎么样?学堂找着地方了吗?” 沈清辞点头:“巷子口李婆婆家有空屋子,愿意便宜租给我。不大,但够摆几张桌椅。我打算先收三五个孩子,教他们识字、算术。” “三五个太少了。”楚昭说,“你这么厉害,至少得收十个。” “慢慢来。”沈清辞很平静,“先把名声打出去。” 楚昭看着她沉静的脸,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她知道沈清辞的压力。 一个外来的年轻女子,要在陌生地方开学堂,并不容易。 但她从来没抱怨过,只是默默地准备,一步步往前走。 第37章 就像她这个人,表面清冷,内里却坚韧得像梅树的根。 吃完饭,楚昭抢着洗碗。 沈清辞也没争,只是坐在桌边,拿出那本《楚氏观察手札》,翻开新的一页,提笔记录。 楚昭一边洗碗,一边偷眼看她。 烛光下,沈清辞低垂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写什么呢?”她问。 “写你。”沈清辞头也不抬,“写你今天回来,浑身煤灰像刚从炭窑里爬出来。” 楚昭笑了:“那你也得写,我今天打了副好门铰,师傅夸我了。” “写了。”沈清辞说,“备注:尾巴翘得老高,需适时敲打。” 楚昭放下碗,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那你怎么不敲打我?” 沈清辞手一顿,笔尖在纸上洇开一个小点。 她侧过头,看着楚昭近在咫尺的脸:“怎么敲打?” 楚昭凑过去,吻了吻她的唇角:“这样。” 沈清辞耳朵泛红,推开她的脸:“油嘴滑舌。” 楚昭嘿嘿笑着,松开她,继续去洗碗。 沈清辞重新提笔,在刚才洇开的墨点旁,补了一行小字: “然其眸色晶亮,如获至宝。门铰置于案头,与香炉并排,似成新家信物。” 写完,她合上册子,抬头看向窗外。 院子里,那株她们移栽过来的梅树已经活了,枝头冒出嫩绿的新芽,在夜风里轻轻摇曳。 春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