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太平道》
第2章 大贤良师
第2章 大贤良师
“哗!哗!~”
黄布的大幡,书写着“太平正令”,在天齐庙的前坛广场上猎猎飘扬。三百痊愈的青壮信徒,就穿着破衣草鞋,额头画着红色的符点,跪伏在广场的草席上。他们满脸虔诚,聆听着祭坛前道人的传道,听咒而跪,听经而泣。
“黄天在上,赐我清命。今我传道,与汝等同归太平!…”
祭坛前的道人年约五十,穿着黄麻布衣,持着九节竹杖,裹黄巾于额,就站在天齐坛的上首。他身量稍高,面色微黑,常年乡间行走的风吹日晒,印刻出额上的两道深纹,如同川水横开。他不蓄长髯,仅留短须如同霜草,面容并无仙风道骨之美,却有一股能担人间苦重的肃定庄严。
平日里,若是在乡野集市中相遇,或许只道他是个年长勤苦、样貌沧桑的草医。可当他一旦立于坛前讲道,便似天地为之一肃,让众人发自内心的伏拜行礼,就此化身为太平道的教首,真正的“大贤良师”!
“摇铃,召清气!焚香书符,诵太平正令!”
“叮铃铃!.”
听到大贤良师张角的宣告,两侧侍立的六位太平道弟子,就一同摇起手中的铜铃,接引天地的清气前来。而张角亲自点燃柱香,供奉在“黄天”的神位上。随后,他拿出符笔,书写出一道“黄天令”的小符,投入祭坛前的火盆。七位弟子就一同燃起一张黄纸的一角,低头在信众中走上一周,念诵《太平正令》。
“万世之苦,积于人间。黄天在上,赐尔清气。一气清平,回归太和。今我归命,弃旧苍天…饮我符水,愿去三灾!…”
低沉的诵经声响起,整片广场都肃然无声。张承负穿着弟子的黄袍,举着燃烧的符纸,在新入道的三百信徒中穿行。他脚步稍稍一顿,就看到一个虔诚跪伏的精壮身影,正是已经痊愈的柳弓。
这些日子以来,不仅有巨鹿郡的灾民疫民,拖家带口前来,就连东边的甘陵国(清河国)、南边的魏郡,也有贫苦百姓听到“大贤良师”的名声,数百里跋涉而来。
这些百姓数以千计,就像追寻火光的飞蛾,一路艰难行路,大多身无余粮、身患疫病。他们早没有其他任何的活路,只为寻找“大贤良师”,求一碗驱邪的符水,求一碗救命的麦饭粥,寻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在天齐庙外赈济的这两个月里,张承负做的最多的,就是临终的念经与安抚。许许多多的老弱熬不过疫病,饮下最后安慰的符水,抱着死后的美好想象,闭眼去往黄天。太平道的弟子们会将他们集体掩埋,再举行安魂引归的葬礼,既为了死去的逝者,也为了活下来的人。
在这种有限的治疗中,能活下来的,大多是身体较好的青壮汉子。他们会在“大贤良师”或是“大医”的主持下,进行信徒的“入道”仪式,就此成为最坚定的太平道信徒,戴上“黄巾”,就像此时此刻。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天地承罪已久,邪疫大灾四起!唯有黄天降世,以清气护佑人间…这是万民唯一的生路!天下失德,这世间沉沦的万民百姓,汝等与我,皆无他路可走,唯向黄天仰首求活!…”
当众位弟子烧完符纸,念完经文。祭坛上的大贤良师张角面露悲悯,用沉静的目光,注视着所有新入道的信徒,讲述着最朴素、也最震撼人心的“黄天之道”。随后,他把手中的九节杖顿了三下,肃声宣告。
“众门徒听令:焚愿符,戴黄巾!饮符水,入我太平道门!…”
“喏!遵贤师令!…”
张承负低下头,与其他弟子们一同应诺。接着,他们捧起燃烧的陶火盆,走到一个个新加入的黄巾信徒前。这些不识字的信徒,就拿出按过手印的愿书符纸,虔诚的丢入火盆中,象征着交出了自己的“命”。
“黄天所鉴!今遇张师父,教我太平经。赐我清符水,救我一条命…从今日起,我柳弓不信旧天,只信黄天,听师父们的话。头上黄巾是命,胸口符纸是根。天在看,地在听,行太平正道,得清气护身…黄天所鉴,我柳弓决不敢忘!”
发誓的黄纸在火盆中燃烧,符箓与指印,一同化作青烟,升入缥缈的“黄天”。当三百青壮信徒尽数烧过愿符后,六个火盆就重归到祭坛前,再加上张角面前的“主火盆”,以北斗七星的方位摆开。而盆中的符灰倒入煮开的清水中,汇聚成为“符水”,又再次分发下去。
很快,张承负就带着符水与黄布,从祭坛上走下,走向自己负责的信徒们。他亲手为恭敬伏跪的柳弓,在额头系上一条“黄巾”。接着,他摇动手中铜铃,给对方喂下一口符水,轻触对方的额头三次,肃穆念道。
“太平护命,邪炁自退。从今天起,你就是太平道的门徒了!…”
“是!谢张符师!谢大贤良师!…”
柳弓以额触地,虔诚行礼。而张承负轻轻点头,走向下一个人。等所有人都正式“入道”后,祭坛上的大贤良师,才再次举起九节杖,念出最后的警言。
“戴此黄巾,天地共记!生为清气之民,死归太平之境。汝等此身此命,不再为旧天所有…若违今日此誓,黄天断魂断命!…”
“是!黄天在上,太平在心!…”
一众弟子与信徒,齐齐向上首的大贤良师还礼。而随着这声祈福,今日太平信徒的入道仪式,也就此完成了。在太平道十多年传教的实践中,这种庄重起誓的入道仪式,是必须要有的。只有行了这样的仪式,许下魂魄的誓言,才会让入道的信徒发自内心的产生归属,就此获得黄天的“新生”。
“黄天庇佑!你们散去吧!谨记黄天之道,静候天变之时…”
仪式完成,大贤良师张角明显有些疲惫,额头的深纹也更加深了。他对道场中的六位弟子吩咐了几句,就再次返回庙后的屋中,继续研究治疗瘟疫的改进药方。
作为大贤良师,他首先是“大医”,其次才是“教首”。而他的两位兄弟,张宝与张梁,也同样是太平道的“大医”,眼下正在冀州其他的郡县施符救疫。若是没有三位“大医”,没有这一身惊人的医术,太平道也没法在短短十年里,就登堂入室、跨州连郡,发展到今天的规模。
“喏!遵贤师令!…”
“走吧!夏麦将收,各回故乡。”
接下来,这些新的太平信徒,并不会在天齐庙呆上太久。他们要各自返回乡间,种地务农。只是从此以后,他们身上多了一层太平道徒的身份,多了一道凝聚的纽带,能够依靠信仰联系组织起来。
毕竟,太平道只是民间的道门,没有官府的供养,全靠自力更生,以及富裕信徒的捐赠。就连张承负这样的张角弟子,都要自己耕田种地,行医募粮。普通的太平道信徒,更是九成九都是穷苦的底层百姓,是不可能脱离农业生产的。而这几年天下灾疫四起,大贤良师带着弟子门下到处赈济布施,也根本存不下什么积蓄,养不起不事生产的门徒,是真正的清贫布道。
“唐周师兄,伍登师兄让我前来,再取些存麦,赈济庙外聚集的灾民和信众。最好,能有一批煮汤剂的药材下来,尤其是发汗解表的麻黄与桂枝。单是用清水融符,很多原本能救的病患,都救不下来的…”
“嗯?再取些存麦?承负师弟,我记得六天前,不是已经拨了十日的粮食吗?”
“.已经用尽了。这些天里,庙外聚集的灾民有增无减,哪怕遣回了痊愈的信徒,也至少还有四千多人。他们从各县各郡前来,不仅是向贤师求取符水驱疫,也是为了逃荒逃灾,身上几乎没多少存粮。要是没有早晚两顿的麦饭粥,他们恐怕活不了几日的…”
“四千多人,早晚两顿?.”
祠庙中,二师兄唐周蹙起眉头,停下手中的毛笔。他沉吟片刻,看着求粮的小师弟张承负,无奈的叹了口气。
“哎!承负,你跟我来库房,自己亲眼看吧!不是我不支给你和伍师弟…而是库中的存麦,只有这一点了!总不能为了赈济,把我们都饿死吧?”
“我早就劝过师父,布施符水救病可行,但不能向灾民布施麦饭粥。官府都不管的事,我们怎么能插手去管那么多?没那个能力的,明白不?…今年眼看着,又出现了旱灾,夏粮根本收不了多少。贫苦人家可都缺粮的紧,卖儿卖女都没人要,只能坐地等死…”
“黄天所鉴!一旦这里‘有吃的’消息传开,全郡活不下去的贫苦乡民,都会眼巴巴的涌过来,我们根本支应不起!现在不就是这种情况?灾民越聚越多,都在传天齐庙有活路…可我这个统筹支应的,又哪里能凭空变出粮食来?…”
二师兄唐周打开粮库,大殿改成的库房中,八成都是空荡荡的竹箄,也就是装麦粒的大竹筐。而张承负睁大眼睛,仔细数了好一会,才在靠着墙角的一侧,数出一百多个装满麦粒的竹筐。
“一斛…十斛…一百六十二斛?…这…只够吃八天?…”
这些竹筐的容量,都是汉代标准的“一斛”,是此时的“十斗”或“一百升”,大概是后世的20公升。“一斛”装满麦子的重量,大约在100汉斤上下,也就是后世的50-70斤左右。按照眼下的标准,一个壮年男丁日支“2-3升”。“一斛百升”麦子,大概够40-50个丁壮吃一天,也就是一丁一天吃一斤半麦饭。
而眼下是赈灾,太平道煮麦饭粥,男丁都是按三分之一的标准供给,妇孺老弱则还要减半,只是给口吃的续命。按男丁与妇孺老弱各占一半人数算,“一斛”六十斤麦子,勉强能供200灾民吃一天两顿,平均一人一顿就一两多麦饭,已是少的不能再少了。可眼下天齐庙外,足足聚拢了4000多灾民,单是每天的粮食消耗,就至少得有20斛!
这么一算,剩下的这一百六十多斛麦子,看起来虽然多,却只够庙外的灾民吃八天的。而八天之内,若是没有新的粮食运来,整个天齐庙的太平道场,可就得断炊了。作为统筹支应的负责人,二师兄唐周当然不能让大贤良师,让太平道的弟子与骨干断炊。那如何选择取舍?答案似乎就很明显了。
“承负,你一向精通数算,和师兄我相差不多。这些粮食要还是像之前那样,让四千灾民‘敞开吃’,绝对熬不过十天!我早就和负责布施的伍登师弟、道奴师弟说了,要学会‘取舍’,‘取舍’!”
“这些粮食,只该布施给身体好的汉子,布施给能熬过疫病的青壮,布施给有用的太平道门徒!至于那些很可能熬不过去的妇孺老弱,就给一口符水喝下去得了。说句不好听的,给他们布施吃的,大多不过是白白浪费!而这些乡民知道没有吃的,也就会自己散去,不会越聚越多…”
“这些道理,我都掰开了,给几个施粥的师弟,算的清清楚楚!可伍登和高道奴,这两个执拗的家伙,总是不听我的建议,想着让老弱吃上一口…现在粮食尽了,倒是知道来找我,可我又怎么变出吃的来?总得给师父和门人留下足够的口粮…除非有新的粮食入库,否则我这边,确实是支不出粮食来了!”
听到二师兄唐周明确的拒绝,张承负站在粮库中,默然不语。两人的额头上都戴着黄巾,身上穿着同样的太平道袍,沉默地面对面站着。好一会后,张承负才低下头,左手抱右拳,重重行了一个揖礼,沉声道。
“黄天所鉴!师兄…人命关天,还请多少先支应些粮食下来。伍师兄已经决定,把一日两顿的赈济,改成一天一顿。那些病的严重的,也只给符水,平日里不再给粮,只有临终前唯一的一碗粥…若是一点麦子也没有,两位师兄那里肯定没有办法,只能去求师父讨要…”
“再说,元义大师兄已经出去两月,在外郡筹粮收药材了。茂安三师兄,也带着能治病的‘上好符药’,去登门求见本郡的各世家大族与豪姓,求一份‘黄天善道的布施’…只要熬到他们回来,肯定会有新的粮食入库!不会等太长时间,按两位师兄平日里行事的作风,他们一定会尽快带着粮食赶回来的!…”
看到低头重重行礼的小师弟,唐周眼神闪烁,权衡了好一会,才终于长叹一声,松了口风。
“承负,我知道你从小父母双亡,受过疫灾的大苦,甚至失魂过两年。如今见到这些得病的百姓,难免会感同身受,心生不忍…师父把你领回门中,悉心培养,大抵也是看重你这份纯粹向道的心性…”
“罢了,罢了!太平黄天,那我就再支你六十二斛麦子吧!这可不是因为伍登和道奴的面子,全是看在你的份上…至于最后的一百斛存粮,那是无论如何,也动不得的!若是再来寻我,别说我不顾师兄弟情分,一点也不支给你…”
“是!太平黄天,承负谢过师兄了!愿太平!…”
在沉闷的大殿中,东岳大帝的神像,戴着垂珠的平天冠冕,安静注视着殿中的两人。张承负面向唐周,再次郑重行礼,深沉的情绪都藏在心底。他头上黄巾系带低垂,面容一丝不苟,也像是泥塑的像。
“太平黄天!愿太平!…”
看到这样庄重的小师弟,唐周苦笑一声,也肃正还了一礼。师父捡回的这个最小的师弟,可真是个异数。这言行举止,哪点像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更不像是个农户出身的孤儿啊!失魂、附魂,可真是有几分难解的神异.
太阳在巨鹿升落,天齐庙的丘陵后,又多了几处坟丘,可天齐庙前的灾民,却还在不断的增长。而当四天过去,赈济灾民的粮食即将彻底用尽前,大队的牛车,终于从东边尽头的乡道出现。
八百太平道青壮门徒,都持杖带刀,戴着醒目的黄巾。他们是太平道中最可靠的骨干,护送着足足一百多辆满载粮食的牛车,从巨鹿郡东北的安平国,日夜兼程的回到了巨鹿,回到了平乡县的太平道场!
“太平黄天!元义大师兄回来了!”
“啊!元义大师兄筹粮回来了,灾民有救了!…”
在外出整整两个月后,太平道首席大弟子,大师兄马元义筹粮的队伍,终于带着亟需的粮食和药材,及时赶了回来!
(本章完)
第3章 张角的弟子们
第3章 张角的弟子们
“贤师,弟子这次筹粮,先是在巨鹿郡内向东,经过广平、曲周、广宗,然后过了界桥,到了甘陵国。在甘陵国,弟子一路沿着清河筹粮,经东武城到广川。然后,从广川再向西北,转入安平国,经信都、南宫、经县,最后折返巨鹿平乡…”
“这一路上,所见到的巨鹿郡灾民,都在往这里赶。而出了巨鹿郡,甘陵国也是遍地大疫,路上随处可见倒伏的老弱,尤其以清河沿岸最为惨烈!清河上随处可见漂浮肿胀的尸体,一碰即裂…这些尸体带了邪疫入水,邪疫沿着清河流散,河水就不能饮用。弟子一路告诫沿途百姓,万万不可生饮河水,希望能有些用处…”
“而安平国稍好些,路上的尸骨比甘陵国要少。但等我们上个月从信都南下,到了绛水,发现绛水有干枯的迹象,才肯定今年又发了旱灾。与绛水相连的漳水也是一样,就连方圆数百里的巨鹿泽,都明显变小了…”
天齐祠庙的副殿中,大贤良师张角跪坐在面南的上首,七名弟子环绕跪坐,形成粗略的圆形,就像围着看不见的祭坛。
张角的左侧坐者大弟子马元义,右侧坐着二弟子唐周。这两位弟子相当于他的左右手,各自负责门外交游与门内统筹。
再往下,由于三弟子辛茂安募粮未归,依次对座的,先是四弟子潘靖之与五弟子谢初,然后是六弟子伍登与七弟子高道奴。至于最小的八弟子张承负,则坐在背南的最下首,恰好面对着张角、马元义与唐周。
“天下失德,灾疫四起…大疫与旱灾并举,也不知今年冀州,又要死多少百姓?这五年来,冀州四次大灾。天人相对感应,人间如此灾祸,苍天真是死了!…”
张承负微微偏头,看向慷慨讲述的大师兄马元义。马元义大概三四十岁,脸型方正,眉粗而整,双目沉定有神,颇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领袖气质。他讲话时条理清晰,声音颇为洪亮,加之神情坚毅,很是感染人心。
“太平黄天!连年灾疫,官府从无赈济。百姓挣扎求活,手中根本拿不出余粮来。要想筹粮,就只能去寻世家大族、豪姓巨商…”
“巨鹿郡中的大族,首推军功贵胄,廮陶县的耿氏;士族名门,巨鹿县的沮氏;其次就是本郡豪右,下曲阳县的王氏…廮陶与下曲阳在北边,有辛师弟前去募粮,我就先去了东南最近的巨鹿县。巨鹿县的县望沮氏,有良田万亩,仆客上千,存粮数以千斛!我带着贤师的符药,亲自去沮氏庄园拜见,可结果…哎!”
说到“巨鹿沮氏”,马元义长叹一声,失望的摇了摇头。张角微微阖目,脸上毫无波澜,已然猜到了结果。
“元义,巨鹿沮氏,一向自诩清流士族,做的却是浊流的行径。沮氏世代在冀州刺史府衙中任官,看不上我们太平道,并不是一日两日。这几年来,沮氏一直巧取豪夺,侵占巨鹿县中的沃田。县里的灾民病疫饿死,只会更方便他们兼并…而我们赈济灾民,反而是挡了他们占田的路。这次我让你过去,也只是看看,能不能用治疫的符药,换些粮食回来…”
说到这,张角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小弟子张承负一眼。张承负咬着牙,低头不语,眼底像是藏着火焰。张角暗叹一声,便让马元义继续讲。
“是!贤师明见。我登门求告了两日,才勉强进了沮氏的家门。见我的是正当年的沮氏当家人,冀州别驾从事,沮授沮公与。他与我年岁相当,有‘士人宗长’之称,在冀州士族中颇有清名,但对我们太平道偏见极深。他训斥我等,‘假天命之号,伪符水以祸乡里,妄行官府事’。最后,诺大的巨鹿沮氏,竟然一斛粮也没出,白白耽误了宝贵的三天!…”
“啊!冀州别驾从事沮公与,竟然如此评价我太平道?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那如今,冀州刺史府衙,对我等的态度?…”
闻言,唐周有些忧虑。张角看了眼众亲信弟子的反应,稍稍沉吟,平静开口。
“无妨!上任冀州刺史刘焉刘君郎,已经调任南阳太守。新来的冀州刺史李邵,曾请我为他占卜过吉凶。他之前新到冀州,就染疫患病,也是服了我的符药才好的。嗯,他与党人有关,与我等有些亲善…我太平道在冀州行事,一向奉行黄天正道,治病救人,劝人向善。在冀州刺史府衙里,不会有什么阻碍!”
“啊?刺史李公竟与党人有关?原来如此!是极!党人一向与我太平道亲善,多言‘苍天已死,朝廷失德’…”
张角点到即止,唐周却已经明白过来。他出身自文吏之家,曾任过青州济南国的小吏,在官府中干过几年。后来受了上官党锢的连带惩处,他才不得不逃奔大河以北,加入太平道。作为亲历过党锢影响的官府底层,这大汉朝廷上宦官与党人们不死不休的矛盾冲突,他自然知之甚详!
“冀州刺史,党人党锢…原来,太平道‘苍天已死’的谶纬,能够传扬天下,也离不开党人们暗中的推波助澜。这针对的目标,毫无疑问,是皇帝与宦官。那黄巾大起,逼迫皇帝不得不放开党锢,大赦天下党人。党人自此得以出仕,成为实际上唯一的得利者…”
张承负抬起头来,抿嘴不语,眼中闪动思量。他看向大师兄马元义,对方神色不变,显然早就知晓其中厉害。
这位大师兄交游广阔,见识不俗,是司隶洛阳周边的“寒门”出身,也就是门第较低的庶族世家子。后来,他从商经营香药,遇到刚刚开始传道的大贤良师,就此拜入太平道门下。如此十多年过去,他已是太平道中当之无愧的首席,也掌握着最关键的太平道门徒名册。
“不错!我太平道在司隶、豫州、冀州、青州传道,被党锢的党人士族,多有宽许…若是新任刺史与党人有关,那确实不用担心官府的阻碍!”
张承负闻声看去,正是四师兄潘靖之。对方捋着胡须,微微颔首,对于朝堂的局势,同样了然于胸。这位四师兄也是小吏出身,曾担任过巨鹿郡本地的田曹。后来由于税收不力、短缺受罚,这才投奔本地传道的太平道,专门负责门中的文书。
如此算来,大师兄马元义为寒门商贾,二师兄唐周、四师兄潘靖之都为逃亡小吏,再加上寒门士族出身、在外募粮的三师兄辛茂安…张角门下的八个弟子中,这靠前的四位,竟都是寒门士族或者官府小吏的背景!
他们见识开阔,通晓文墨计算,各自担负重任。他们处理起教中的事务,也明显得心应手,比底层出身的其他门徒,实在是出色了太多!
其中的原因,也很明显。这个时代,“文化知识”仅在家族中传播,从上层士族到中层郡吏,再往下就截然而止。而下层平民能获得的知识,只有巫祝、符道、谶纬、歌诀,还多是口耳相传,并不识字。
“党人?莫非…这位冀州刺史当着朝廷的官,还暗中和朝廷不对付?…”
五师兄谢初琢磨了片刻,才恍然大悟。他是中山国人,父亲死在了征羌的兵役里,但好歹留下了巫祝的传承。随后,他凭借着巫医的本事,在市井乡间赤脚行医多年,算是“巫医两开”。他虽然文墨水平有限,但接触过各种上上下下的人物,也算是实践丰富、见多识广,跑的比谁都快!
六七年前,他在中山国行医,遇到了巫、医两道都“臻至化境”的大贤良师张角,就像一下子遇到了“祖师爷”,自然而然地就入了门。
“党人是什么?也是那些豪姓家的老爷们吗?他们为啥,会和我们太平道亲善?…”
“呵呵!我不信他们!豪姓的老爷,哪会有什么好人?他们只有放贷的时候,才会笑!…”
张承负看向左右,说话的正是六师兄伍登、七师兄高道奴。这两位师兄就很有些怀疑,完全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了。
其中,六师兄伍登是赵国(邯郸郡)出身,家中世代都是铁匠。赵国邯郸是冀州的冶铁中心,承担了朝廷打造军械的繁重徭役。伍登的父亲是铁匠,被朝廷征发了徭役后,因为没钱贿赂负责徭役的功曹属吏,活活累死在了官府的匠作中。后来,官府的徭役,又征发到铁匠伍登头上。他只能弃家逃亡,去参加太平道了。
而七师兄高道奴,则和张承负有点像,也是孤儿出身,可能还更惨些。高道奴是幽州涿郡人,胡汉混血,从小就被抓做了矿奴。好在,他长得极为魁梧,还特别能跑。四年前,他寻到机会从矿井逃亡出来,就一路往南,从幽州涿郡,逃到了相邻的冀州河间国。等到了河间国,他正好遇到太平道布施符水和麦饭粥,就一直跟着讨口吃的。最终,他凭借着惊人的“根骨体质”,被大贤良师收入门下。
至于张承负自己,那就更不用说了。巨鹿郡巨鹿县的农户,祖祖辈辈八代都是最底层的农民。直到三年前大灾,家中存粮耗尽,税吏上门催逼。父母长姐皆死,彻底家破人亡,田地也归了沮氏…
这么一算,巫、匠、奴、农,大贤良师后面收的四位弟子,竟然都是最贫苦的底层百姓,都和官府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
从最初传道时,收纳有文化的寒门士族、破产小吏,到传道有了规模,投奔者众多后,反而收取底层出身的弟子慢慢培养。这种传道收徒的微妙变化,或许也能一窥大贤良师想法的转变。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一饮一啄间,就像承负起了某种真正的天命!而这世间虚无缥缈的天命,究竟是由上到下,还是由下到上呢?
千百年来,华夏九州的答案从来都一般无二,就像那“天衍的四九”。只有当此时此刻,当黄天的太平道,第一次出现在世间,才有了那渺茫的希望,那“人遁的一”!
(本章完)
第5章 问道
第5章 问道
天色渐暮,祠庙的大殿中显出昏暗。大贤良师张角坐在上首,看着两名亲传弟子伏跪在地,其余五名弟子神色各异,仿佛隐隐分成了两边。
“太平正道,劝善求活…”
张角轻叹一声,念了句《太平经文》,从草席上站起。他没有管伏跪的二弟子唐周、六弟子伍登,而是慢悠悠的点燃两根松明,随手插在众弟子围成的圆中。
若是有熟悉太极的人一看,便能发现这两根松明,恰好插在太极两仪的鱼眼上。而那摇曳的火光映在众弟子脸上,也显出忽明忽暗,黑白交织的变幻来,就像追逐的太极鱼。
“太极者,道也;一生二,谓之阴阳;阴阳错行,万事乃生。”
念完这一句,张角终于抬起头,注视着众弟子的脸庞。他神情温和,先看向大弟子马元义。
“元义,伍登希望先治眼前的百姓,唐周想要优先豪族与富户。你是大师兄,对这药材的处理,你又怎么看?”
“啊!师父…我…”
面对这一问,大师兄马元义的脸上,显出挣扎的矛盾。两位师弟都同时抬头,用期盼的目光注视着他。片刻迟疑,他微微低头,轻声道。
“师父!两位师弟之所以争执,都是因为我带回的药材不够。我明日就带着门徒出去,再募一批紧缺的药材回来!…”
“噢!募集药材,确实是源头之水,可解燃眉之急。”
张角轻轻颔首,脸上看不出悲喜。三弟子不在,他只是再次移动目光,看向小吏出身的四弟子潘靖之,温声道。
“靖之,你怎么看?”
潘靖之行了一礼,显得胸有成竹,自信开口。
“太平黄天!我太平道治病救人,只论诚心,不看出身。无论豪族富户、黔首百姓,只要愿为我太平道竭诚奉献,就该得救!所以,靖之以为,当以虔信筛选,看奉献程度,再以此为标准施药救治!”
“哦?以虔信为准绳,确也是道门之法。汉中五斗米道,行的便是这条路。我仔细看过,是能传承久远的样子…”
张角再次点头,又看向巫祝出身的五弟子谢初,还是同样发问。
“谢初,你有什么想法?”
“贤师,初以为…药材并非不够,而是落入大户富户之手。他们又无良医,囤积那么多,不过白白空费…上天有济生劝善之德,我等可行‘巫蛊鬼神之术’,恐吓劝导他们,让他们捐出药材,再返还一份救治的符药。而多余的药材,便可救助百姓,如此两难自解!…”
听到五弟子的回答,张角默然片刻,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数息后,他轻声一叹,郑重教道。
“谢初,你道心常明,初心本善。然车既行,辄改辙。善恶之机,系于一念。阴阳之道,或升或沉。移瞬之间,人莫能觉…”
“你若行此道,那就需时刻自省,看好车子的辙。否则,阴阳变化,从善到恶,不过一念之间!”
听到张角的话,谢初脸上一白。他思量片刻,恭敬的低下头,行礼回应。
“是!谨遵师父教诲!…”
“嗯。”
张角应了一声,又看向七弟子高道奴。他脸上露出些笑意,问道。
“道奴,你呢?可曾想到什么?”
“师父!我赞同六师兄伍登的想法!我觉得救人是第一位的。太平善道,自然是救人越多越好!至于药材不够,那就想办法去弄!…我可以带着门徒们,去找那些富户‘借’!或者,也可以让痊愈的百姓,去山里采集,再送过来!”
“嗯。向善之道,救人为先。牢执一念,不易其心。道奴,你虽然不通文墨,但心思纯粹。做事虽然还有不足,但求道却是够了。”
张角笑着点评了两句,终于看向最小的八弟子张承负。他眼神温润,饱含着某种关切的审视,平声问道。
“承负,你呢?你有什么想法?你入道不久,若有困惑,都可以说出来!…”
听到师父的问话,张承负抿着嘴,沉默思量。在这一问一答中,这些师兄们的立场与选择、性格和偏向,就都展现无疑。而他的立场是什么,他的选择又是什么呢?
刹那间,许许多多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闪过,都带着山峦的沉重,还有火光的闪亮。但这些念头到了嘴边,却少了许多,都沉作他胸口无声的激荡。数息后,他轻声开口,满是坚定的力量。
“师父,各位师兄!我确实有些困惑…前些日子,有个赵老汉病重。弟子想要救他,他却死在我怀里。我喂他符水,他早已看出,这符水只是安慰。但他却依然感激太平道,感激‘仙师们’。而在他临死前,最恐惧的事,竟然是担心死后的黄天乐土里,会有官府和豪强!…”
“朝廷无道,肉食者鄙。余粮尽在官府世家豪强之手,如巨鹿沮氏,清河崔氏。世家的庄园里藏满了粮食,却不见丝毫赈灾,反而坐等小民死尽,好兼并田地。这些士族鄙薄我等,更鄙薄这田间的小民…而底层的百姓,哪怕知道符水无用,却依然真心信任我们!因为只有我们,才会把他们放在心上,把他们当成是人!人心皆是肉长。百姓其实知道,谁真心对他们好…”
“太平黄天!既然百姓能依靠的,只有我太平道。那我太平道能依靠的,又是谁呢?太平经说,太平正道,善万民,尽人事,使心无悔。那这太平之道的路上,谁会与我们站在一起?道德经说,天道像是张弓射箭,损有余以奉不足。那这黄天之道,这一支均平世道的利箭,该射的又究竟是谁?!…”
这一刻,张承负目光灼灼,挺直了脊梁。他看向各位师兄,再向上首的张角稽首一礼,肃声道。
“师父!弟子入门最迟,对太平之道,常常疑惑不解,难懂经中真义。但弟子总觉得,只要知道,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就知道前路该是何等模样。知道该去救那些人,如何去救了!…”
“.”
大殿中片刻安静,松明的火光忽闪忽闪,就像众人变化的眼神。上首的三位师兄都蹙起眉头,这隐隐指向士族的斥责,让他们都感到不安。
这并不是说,他们的屁股,已经坐在了士族的位置上。而是他们知晓士族豪强的力量,知道这大汉的天下,究竟是谁在做主!
至于下首的三位师兄,则面露思量,有的想明白了,有的想不明白。伍登师兄擦了擦眼睛,想到了赈济中,所见的那些死去的百姓,叹息道。
“黄天正道…百姓才是我们同道!”
这一刻,上首的大贤良师张角,默然不语。在坐的众人里,也只有他这个师父,听出了这个小弟子话中真正的含义。这个弟子看似温和有礼,却是最为坚定,杀气最重的一个。难道,这就是失魂附魂,所带来的非常之机现,劫难中藏有的天数吗?…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黄天之道,确实是损有余而补不足的!然而,道经又言,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在一众弟子面前,张角摇了摇头。他看着张承负的眼睛,用斥责的口吻说道。
“承负,行太平之道,要‘实民所需、实民之腹、强民之骨”,而非‘壮虚浮之心,强不实之志’!…”
“黄天不听空语,太平不应虚声。世道艰难,你这样空言易失,行道难全。言之不行,犹妄念天命,是犯道也!故我等入道之人,必须慎言、慎誓、慎行!”
听到这一番训斥的话,看着张角的眼睛,张承负心中一动。他恭敬伏跪在席上,乖顺的认错道。
“是!弟子愚钝,常常胡乱思量,才会说这些空话…这大概就是空言无补,动则必验。善言不如善行,徒言不如一践…”
“嗯…”
张角垂下眼睛,似乎并没听到小弟子的话。他只是转过头,对大弟子马元义说。
“元义,你是大师兄。晚饭的时辰到了,你去取八份麦饭来,给每个师弟都发一份。”
“是!师父!”
马元义松了口气,起身离开。张角又看向跪着的二弟子唐周、六弟子伍登,安抚道。
“你们也都起来吧!伍登说的没错,唐周也是务实。这批药材的分配,就七成加入符水,用在庙外的灾民身上。三成制成符药,去向各县的富户布施募捐…这两件事,既然是你们两提的,那也就由你们两人各自负责去做吧!…”
“是!谨遵师父教诲!…”
“.哎!弟子遵命!”
唐周与伍登对视一眼,互相错开目光,这才直起了身。这时候,马元义已经带着麦饭回来了,给每人都发了一个陶碗。包括上首的张角,也都是一样的伙食。
这些陶碗中,只盛满了蒸熟的碎麦,再加了一勺豆豉,两片菘菜。这就是这个时代,平民们日常的食物,甚至已经颇为丰盛了。
“太平黄天!愿太平!”
“愿太平!”
众弟子齐齐念诵一声,就低头默默咀嚼起来。所谓麦饭,自然与磨出的面粉不同,是带着麦仁和碎壳的。而用大甑蒸熟后,这些硬邦邦的碎壳,就稍稍变软,能够咀嚼咽下。这一碗麦饭虽然粗粝难咽,却远比面食更为饱腹,更为节省粮食。
此时只有那些世家大族,才会用石磨把麦子磨成面粉,然后做成各种各样的面食。而在这磨麦做面的过程中,不仅需要大量的人力,需要少见的石磨,需要更多的柴火,还会损耗两三成的谷粒谷壳。
在这种大灾大疫的时代,连口吃的都求不得,又有哪户好人家,舍得把麦子磨成面?穷苦贫民一辈子,吃的就是麦饭、粟饭和豆羹。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是面?
“太平太平,百姓能吃饱,人人能活命,就是太平。”
众弟子吃完,马元义把陶碗收好,换了两根松明。殿外已经是一片黑暗,而风中隐约吹来的,是灾民们的哀声,是时刻发生的生离死别。
听到这声音,张角又叹了口气,额头的皱纹弯了弯,沉声对众弟子道。
“太平黄天!我太平道的宗旨,就是求善。你们刚才每个人的回答,都没有错,都是遵循着善道。只是,你们眼中所见的善,各有不同,忽远忽近,有高有低,也惠及着不同的人!…”
“这就像不同的车辙与车轮。但只要你们沿着善的道路向前,就始终是我的弟子,是我太平道的门人!…”
说完这一番安抚弥合的话,大贤良师的脸上,也显出深深的疲惫。他终于又看向小弟子张承负,看着那张清秀又严肃的少年脸庞,伸手亲近地触了触对方额头,这才问道。
“承负,你说的也没错。善言不如善行,徒言不如一践…你跟着我身边,有多久了?”
“回禀师父!我是光和二年,在巨鹿县入的门…跟着师父身边,学习巫、道、医术,做些赈济救治,已经有三年了!”
“嗯,三年了!你跟了我这么久,也确实该负责些庶务了!”
张角点点头,看了众弟子一眼,继续问道。
“承负,那你想要跟哪一位师兄,去学着做些事?又或者,你有什么自己想做的吗?…”
闻言,张承负深吸口气,克制着心中的激动。他在大贤良师身边,耐心等待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独立做事的机会!这一刻,他整个人都沉肃起来,像是绷紧的弓弦,用力伏地行礼道。
“师父!弟子在营中赈济,看到许多孤儿孩童。他们只要稍稍长成,就能做些实务,入我太平道门下。而若是放任他们,恐怕他们许多会饥寒病饿而死。剩下能活下来的,也只能投入世家大族、豪强富户,成为他们的奴仆…”
“所以,弟子斗胆请求!收纳这些孤童,建一支童子的队伍…弟子愿带领他们,尽我所能,教导他们向善!…”
“收纳孤童,童子队?”
听到这一句请求,张角眉头微扬,深深看了小弟子一眼。然后,他轻轻颔首,当着众弟子的面,答应道。
“黄天在上!可!…”
(本章完)
第6章 道者不避,乃以身应劫!
第6章 道者不避,乃以身应劫!
“承负留下来,其他人先去吧!…”
“是!…”
两点松明,在大殿中描出橘影,飘出淡淡的松香。大殿中并没有神像的巍峨,只有“黄天”朴素的木头神牌,静静供奉在祭坛上。而在神牌的俯视下,就是一南一北,相对跪坐的师徒。
两人都戴着黄巾,穿着简朴的麻衣,就像是最普普通通的农人,手上也都都是老茧。太平道徒,无论是道首还是弟子,本就是这种模样。
“承负,养童者,育道根也;教之以善,导之归真。童子天真之性未失,若是教导得当,便可入我太平之道。故而,收纳孤童,一是养,二是育。你既要主持此事,就担上了这一层‘养育’的责任,万万马虎不得。”
大贤良师张角端坐席上,叮嘱着俯首聆听的张承负。他的话语很慢,也很清晰,同样充满力量。
“先说‘养’。你准备收养多少孩童?又如何养活他们?”
“回师父。这些天我在营中赈济,也曾数过流散孤童的数量。大概有两百多个。其中七、八成是男孩,两、三成是女孩。都是十岁以上,十二到十四岁最多,能够跟上大人走路的年纪…”
张承负垂着眼睛,讲述着营中的情形。他没有解释,这些孤童为何是这种比例,这种年纪,他们又是如何而来。张角也垂了垂眼睛,不需要他来解释,早已见得太多。
此时十五岁以下,视为童子。十五到二十岁,便是青年。二十岁及冠之后,就视为成年。而张承负今年十四,虽然看起来老成,其实也还是童子的范畴。
“弟子想着,若是粮食支应的开,就把这些孩童尽数收下。他们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务,帮着救治病患。他们能从疫病中熬过来,便有了份黄天的庇佑,不容易再染上伤寒…”
“而等下个月,五月刈麦后。弟子想在祠庙周围,带着这些孩童,开垦些薄田出来,种些豆子和粟米。然后十月秋收,能从新田中打出粮食,就能自给自足…”
听到这开荒种地的打算,张角微微颔首。他思虑数息,如经验丰富的老农般开口道。
“天地生人,使人劳而食,不使人盗而得。承负,你开荒种地的想法不错。但开垦荒地,一则土质坚硬,二则杂草深根,兼之水源难寻。要砍除灌木野草、挖出深根石头,再初耕翻土、晒地除虫、种豆养地,如此三年才得地熟。而灌溉取水,也是苦劳…这种繁重的劳动,丁壮都深以为苦,不是童子们能承受的。”
说到这,张角顿了顿,沉吟片刻,又给小弟子加了些支持。
“嗯…这样吧!平乡和巨鹿很近,元义在南边,靠近巨鹿县的地方,有一处庄子。之前他带的门徒,都是在那边躬耕。今年夏收后,元义会带门徒南下,去司隶洛阳…那处庄子会空出人手,可以交给你带着童子们种地。你再选十几个新入道的丁壮门徒,帮着维持一下。后面从耕种到收获,就全看你自己了!”
“啊!有一个能种地的庄子?是,谢师父!”
闻言,张承负大喜,恭恭敬敬,给师父行了个拜礼。如果能有个庄子自支自用,不仅能方便他教导童子们,更让他自己也有了些活动的自主权。只是…张承负思索着,低声问道。
“师父,元义大师兄,要去司隶洛阳?”
“嗯。怎么,你也想去吗?”
张角嘴角扬起,看着小弟子,笑着道。
“司隶洛阳,是天下十三州的中心,世间最繁华的所在!元义看着你长大,知晓你惊人的术算本领,本想着带你一起去的。你若是后悔了,现在反悔还来的及。童子队的事,也可以交给道奴。”
“不!师父,我不去洛阳。洛阳虽然繁华,但那繁华属于皇室贵胄,属于官宦子弟,属于士族豪姓。那繁华,不是我等乡野农人的,反而要农人的血肉供养!…至于教导童子,就像在田里培养新芽。这是为太平道传薪积火,是更值得我去做的,我也希望去做这个!”
张承负的答复斩钉截铁,很是坚定。对他来说,大汉的帝都洛阳,纵然繁华富丽,但始终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黑暗。真正的火光点燃在乡野,在这冀州的腹地,在黄色的鹿角上闪烁。
师父张角虽然没说,他也能隐约猜到,元义大师兄去洛阳所图为何。时代的帷幕,终于缓缓揭开。数年间不断的天灾人祸,数以万计、十万计的流民,就像越积越高的洪水。而大汉朝廷不但不赈济疏导,反而催逼封堵,让洪水越积越高。若是再来两场天灾,那数以十万、百万死中求活的百姓,就会化作咆哮的黄河。而太平道早已做出了选择,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想到大师兄马元义平日里的照拂,张承负垂着眼睛,含着深意地低声道。
“太平黄天!师父,对我太平道来说…洛阳,恐怕不是个好地方!…”
“嗯,洛阳是天下之中,我太平道想要成事,洛阳是绕不开的。这也是元义自己的选择。纵然,千难万难”
张角的声音也很低,但张承负能够清晰的听清。这一刻,他罕见的,从师父的声音中,听出了犹豫与迟疑。而后,这份动摇一闪而过,像是幻觉一样。他再抬起头,只看到张角沉肃的脸庞,和又一次的谆谆教导。
“承负,为师在巨鹿县出生,也在巨鹿县收你入门。巨鹿县的情形,你很熟悉,自不用我多言。我只说一条。我知道巨鹿沮氏,与你有血仇。但沮氏是郡中望族,在刺史府衙中多有任职,家中又有数百持刀仆从。你不可轻动…”
“太平经言,道亦有轻重,不可强力而行,须因人、因地、因时。黄天正道虽大,行之却需审势。你肩上背负了童子们的责任,就应以此为先!…记住为师的话,能忍人间事,方持天上心。正道要行得稳,更要行得实…”
“能忍人间事,方持天上心…行稳行实…”
张承负默然良久,才伏地行礼,回道。
“师父,承负明白了。我会把童子的责任放在前面…至于报仇的事,弟子会慎思、慎言、慎行…就像元义师兄,他有自己必须去做的事。弟子也是一样…但请师父相信,弟子绝不会贸然行动。所行的事,也绝不会违背我太平道的准则…”
听到这一番话,张角蹙起眉头,看了会小弟子坚定的脸。片刻后,他轻叹一声,摇了摇头,继续回到正题。
“我等求道者,善养婴儿赤子之心,以成大道。而收养童子,除了‘养’,更关键的,是‘育’!”
“这些童子收养不难,但要培育,哪怕不是亲传,只是培养成门徒,也是得大功夫的。承负,你虽然年岁不大,但胸中自有沟壑。这育童之事,你可有什么章程,可需要其他师兄帮扶?”
听到这一问,张承负沉思片刻,早有准备的回应道。
“师父!弟子不通礼教,只会道书。我会以《太平经》为根本,教授简单易写的文字,阐述阴阳五行,天地运转,以及黄天正道的本义…”
“弟子熟悉术算,会教授些简单的计算,尤其用于田亩测算、播种计算和仓储估算。弟子粗通医术,会选些出色的童子,稍加教导。若是发现有上好的苗子,也会请师兄和老师来教…”
“除了文字、计算与医术外,弟子还跟随老师,学过天时历法、播种耕种。带着童子们务农,也是一种重要的学习,可以称为农学。而在闲暇之时,带着童子们打熬筋骨,打坐养性,也能略有所得…当然,若是能有些拳脚棍棒师傅,教些武艺,就更好了…”
听到这许多要教导的学问,张角哑然失笑。这个小弟子天赋出众,心气也确实是极高。这预想的章程,哪怕只要能实现个一两成,就算是教有所成,立有功德了。而全实现的话…张角笑着道。
“天之道在高,人之行在诚。志在其上,功得其中。若苟安于下,则下下而不能保…承负,你能有这番上上的志向,很是不错。既然你已有章程,那我就静观你的行止吧!这对你来说,也是一种修行的历练。”
“是!”
张承负恭敬低头,再次行礼。张角微微还礼。两人聊完了正事,便闲聊了会,殿中也轻松了许多。而后,张角想到了什么,又关切的问道。
“承负,你的附魂失魂之症,已经好透了吗?可曾再有头疼?”
“回禀师父。去年秋收后,直到今年,弟子已经大好,再没犯过了。”
“嗯。那大抵是游神过路,冲撞了魂魄,离去后便慢慢好了…”
说到此处,张角沉吟了片刻。他明显有些犹豫,但数息后,还是看着张承负的眼睛。他知道这位早慧的弟子,能听懂他的话,便沉声问道。
“承负,这番遭遇…你除了术算外,可还有其他所得?…”
闻言,张承负神情一肃。他默了默,跪下拜了拜,郑重回答。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还是这一句吗?”
“弟子愚钝,只得了这一句…”
张角垂目数息,叹了口气。他身为大贤良师,若不是心中有了动摇,有了畏惧,又何必去问弟子呢?想到这,他疲惫的脸上自嘲一笑,摇了摇头,对张承负道。
“承负,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天数之事,难以言测。我观星多年,只觉天道既有定数,却又留一丝玄变…”
“天下之事,有天数,有可为,有不可为。但若寻得自己的道,因悲愿、正心、修德而行,不求得大道,就不得退!此时天数如何,成败如何,其实皆不重要了!唯有向前而已…”
“下去吧!天色已晚,好生歇息…”
张承负默然良久,心中涌出哀伤。这一刻,他听懂了大贤良师的话,也听出了对方决然的死志。或许,在这天齐庙中,师父的志向,也只有他能听懂。他又一次失了声,默默伏跪在席上,重重叩首三次。
好一会后,他才抬起头,看着已经背过身去的大贤良师,看着那松明下拉长的背影,轻声道。
“师父!党人不可信,豪强不足恃…这大汉天下,我等能依靠的,只有我太平道自己,只有祈求太平的百姓们!或许,甲子之事,还要从长计议。先深固根本,经营出一块黄天乐土来,再求长远…”
张角转过身,用温润深邃的眼神,注视着最小、也是最年轻的弟子。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遥远的灵魂。他就这样看了许久,才笑着颔首,温和的回答道。
“党人不可信,豪强不足恃。承负,你说的不错,也看得很准!只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求道者当知天命,晓生死。我的时间,其实不多了,就在这两年。而我的道,也已经定下,改易不得…更何况,这冀州连年的天灾与疫病,这大河两岸数以百万的百姓们,更没有多少活路,等不得那许久了!…”
“夫知天命者,不避死而避无为;宁亡于道,勿死于卑…好在,你们的时间还多。大汉气数将尽,或许你们能见到,这太平之道立于世间,天下万民尽享太平的那一日!…去吧!收纳孤童的事,好生去做,好好教导~~”
“.是!”
松明摇曳,两点烛火映在眼中,却已经快燃到尽头。张承负伏地稽首,留下两点湿痕。随后,他缓缓站起身,倒退着出大殿。
大贤良师张角,就这样站在黄天的神牌前,戴着黄巾,握着九节竹杖,留给张承负一个飘摇的背影。
而在张承负退出殿门的那一刻,只听到一句低沉的念诵,却是《太平经》中的句子,是张角亲身践行,曾教导过他们的话。
“道虽微,愿者行之;劫虽大,有德者应之。虽知天数难转,然道者不避,乃以身应劫!…”
“道者不避,乃以身应劫~~”
(本章完)
第7章 新芽
第7章 新芽
太平道的旗幡,在天齐庙外树起。张承负和高道奴并着肩膀,还有二十多个穿着戴着黄巾的太平道门徒,一边布施麦饭粥,一边收拢营地中的孤童。
这些十多岁的孤童,有的穿着短褐,有的穿着布头,有些裹了些树叶,更多的则裹了层泥巴。他们的脸上灰扑扑的,看不样貌,分不出男女,只剩下乌黑瞪圆的眼睛,呆呆的看着众人。孩童们本是最活泼的年纪,可眼下,他们却乖巧的令人心疼。只要一碗麦饭粥塞到手里,立刻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不哭不闹,乖乖地任由道人们牵到一旁。
毕竟,戴着黄巾的道人们,给他们治病,又给他们施粥。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坏人。而这样想的,也不仅是孩子,更包括灾民营地中的灾民们。
“仙师!仙师!求求您,把我的孩儿,也收下吧!他瘦得没力气种地,可还能背符念经的…”
“是啊!仙师…求您把这两个娃领走吧!家里再熬不过了…为奴为仆也行,只要给一口饭吃!…”
“太平黄天!求求您了!…”
听到太平道要收道童,乌压压的营地灾民,就带着大大小小的孩儿,争先恐后的涌了过来。有的老汉把孩子的小手,塞到张承负的手里,一转头就不见了人影。更有妇人直接把孩子,推入孤童的人群中,然后抹了把眼泪,就弓着身往回走。
不过几刻钟的功夫,几乎大半个营地的孩子,就都送了过来。在这些灾民的眼里,仿佛把孩子交给了太平道,就有了生路,就能活下去了!
“.”
看到这一幕,张承负抿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他只感到沉甸甸的压力,压在他的肩膀上。灾民们把孩子都交给了他,他想要拒绝,但看到那一张张乡民脸上的祈求,看到那一个个孩子期盼的眼睛,拒绝的话又咽下了肚。在他眼中,这是新芽的希望。而希望,自然是越多越好~
“.道奴师兄…我们收了多少孩童了?”
“.承负,你问我?我只能数几十个数,过了一百,那就只能说很多了!而眼下,这是很多、很多、很多!…”
“.”
张承负暗叹一声,像是灵活的猿猴,轻松爬上了七八米高的大树。然后,他站在树上,数了会孩子的总角,得了个五百一十二的数量,脑袋一下就“嗡”了起来。
“五百一十二个?…本来要收两百来个,现在直接变成五百多。童子队直接变成了童子营?…这要怎么养活?…”
张承负揉了揉眼睛,又仔细数了两遍。然后,他低着头下了树,对高道奴道。
“道奴师兄,你先帮我看着!”
“你去哪?”
“我去找六师兄!”
“啊?哦!…”
张承负拔腿就跑,只把话说了半截。遇到自己扛不下的事,就得找人一起扛。他先去找了负责后勤的六师兄伍登,听到这么多张口要吃饭,伍登也头皮发麻。
随后,两人又避开殿中的二师兄唐周,一起去找大师兄马元义。马元义出来看了一圈,眉头也蹙了起来。最后三人一起去求大贤良师张角,在殿前跪成了一排。
“承负你啊!…你们啊”
大贤良师张角出了殿门,看着乌压压的孩童,也忍不住摇了摇头。太平道虽然声势极大,三十六方遍布各州,但核心的弟子门徒,其实也就仅限于冀州九郡。在张角、张宝、张梁三位大医的门下,大概三千人的样子。
其中,张角收了八个亲传弟子,近千精锐门徒,也就是马元义出去买粮时带的那批。而张宝与张梁也差不多,亲信门徒都在千人左右。而这次赈济灾民,收纳孤童,竟然一下子就收了五百多…
“师父…求求您!…”
大贤良师看了许久,看着那些麦秆一样的孩童。这些孩童,让他想到了麦垄雨后黑土上初出的芽,又像灶灰中还未熄的火星。而他已经下定了无悔向前的决心,或许也该留下些后面可能的希望。好一会后,他才轻叹一声,点头道。
“.罢了!既然收了,就都收下吧!”
“啊!谢师父!”
闻言,张承负、伍登、马元义,三人齐齐叩首,脸上都露出喜色。高道奴看到了,也连忙赶了过来,跟着一同行礼。张角想了想,摸了摸高道奴的脑袋,吩咐道。
“道奴,这么多孩童,承负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你也跟他一起,带些可靠的门徒,管着这些孩童吧!遇到拿不准的,多问问你承负师弟…”
“啊?喏!师父!”
高道奴点头应喏,却也没问自己这个师兄,为啥要听师弟的话。他的道很纯粹,就像他拿起长棍,就能苦练一天武艺一样。
随后,张角又把收纳这些道童的决定,告诉了负责统筹的二弟子唐周。唐周的脸,瞬间黑成了黑炭。他瞪了小师弟张承负一眼,张承负连忙作揖道歉。片刻后,唐周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师父张角道。
“师父,这么多孩童,若是按道童的标准,给饭吃饱…那这库存的粮食,恐怕支撑不了太久的!…”
“唐周,先按道童的标准给吧!等五月刈麦后,冀州的粮食应该会充裕些。而这次幽州没受到灾荒,等茂安募粮回来,可以让他跑一次,去幽州买粮。”
“去幽州买粮?是!…”
吃的问题暂时解决,接下来的压力,就再次给到了张承负头上。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负责这么多人,这么多的孩童,这么多的“弟子”。
首先,是住的问题。天齐庙里显然住不下这么多人,张承负先是去找大师兄帮忙。请那些负责牛车的门徒,在庙后的山凹处,紧挨着坟地,围了个粗陋的栅栏。然后,众人忙着搭了许多草床,勉强作为童子们的营地。
其次,是保暖的问题。四月底的冀州白天不冷,夜间则不暖和。孩童们大多穿着布头,夜里太容易冻着,得弄些保暖的衣物。张承负又去求二师兄唐周、四师兄潘靖之、五师兄谢初。他前后讨了几十件破旧衣裳,一两百件草衣,还有几十捆柴草,凑合着给孩童们保暖用。
然后,就是卫生的问题。高道奴去大师兄那里,借了二十几把刷牛的毛刷,给二十几个青壮门徒一人发了一把。他就这样领着孩童们,走了几里去了漳河边,一排排的刷干净了泥巴。到了此时,才确定有三百多个男孩,一百多个女孩。等孩童们再回来时,张承负已经带人挖好了两排茅坑,搭好了棚子。
“男女分开!男童用左边,女童用右边!不许随便乱蹲…都听懂了吗?”
“仙师!”
“叫我张师。”
“张师!为什么要分开?”
“张师!什么是左,什么是右?”
“张师!为什么不能随便乱蹲?”
“.”
听到这些纷乱的提问,张承负深吸了口气,额头隐隐作痛。高道奴躲得远远的,带人在后面看着营地的秩序。于是,压力就都给了过来。
然而,当张承负环顾四周,看到焕然一新、脸上多了生气、敢主动问话的孩童们,他心中又渐渐安定下来,多了份平静的喜悦。
“太平黄天!安静…都安静!先听我说的去做,至于其中的道理,我是老师,我会慢慢告诉你们的…”
“现在,一个一个,过来领太平木牌!告诉我你们的名字,我来写在木牌上!…”
所谓太平木牌,就是一块削好的松木片,正面写着“太平”二字,后面写了个符咒一样的“数字编号”,再往下则是名字的位置。而当张承负拿着符笔,蘸了墨水,问起孩童们的姓时,就又一次顿住了。
“你姓什么?”
“我不晓得哇。”
“俺不知道。”
“爹娘死的早,没讲过。”
“.罢了!不知道姓的,就都跟师父姓吧!嗯,和我一样,都姓张。”
张承负摇了摇头,写下来一排“张”字。随后,他看向一个最近的机灵孩童,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狗儿!”
“.狗儿?嗯,那就是‘命硬、能活下来’。道中得存,残命不弃。你就叫守存吧!‘张守存’。好了!带好这个牌子,去后面吧!”
张承负写好名字,亲手给第一个“弟子”,张守存戴上。接着,他又看向第二个憨憨的孩童,耐心问道。
“你呢?叫什么?”
“我叫牛娃!俺妈生我的时候,俺爹在种地…”
“牛娃?‘强壮、耐劳’。勤力如牛,不言而行。那就叫玄力吧!‘张玄力’,木牌戴好了…下一个!”
“黑疙瘩!”
“黑疙瘩?确实挺黑的。嗯,黑即玄,暗中有光,是潜质之体。那就叫‘张元魄’。后面的!”
“二傻!”
“二傻?外憨而内静,止则明。嗯,叫‘张止明’!”
“三蛋!”
“三生万物,蛋也是生。就叫‘张生童’!”
“顺哥!”
“和者生道,顺者归真,温良正气。那就是“张道顺”!”
“憨豆儿。”
“?愚而有信者,道所重之。‘张愿朴’!…”
张承负拿着符笔,写写停停,给童子们一个个起了姓名,戴上了太平木牌。
“啊!我叫张守存…我的名字好听!”
“我叫张道顺…我的才好听!”
“对了!‘太平’是什么?”
“不知道…张师说以后会讲…”
孩童们捧着木牌,先是看看正面的“太平”二字,又转了过来,看着自己的新名字。他们小小的脸上又是好奇,又是开心,忍不住一次次的念着。这一刻,他们就像洗净了灰泥的豆子,慢慢显出了生机的绿色,在泉水中泡出了新芽。
“呼!太平黄天!终于弄完了…”
这一番仔细思量的起名,哪怕后面有高道奴带人帮忙,也从黄昏吃完麦饭粥开始,足足起到月上三更。而得了太平木牌和新的名字后,孩童们的眼睛,好像又明亮了些,如同天上升起的月亮。
“五百二十个孩子,五百二十个弟子…等等?五百二十个?…”
张承负怔了怔,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又多出了八个孩子出来。他默默想了想,大致猜出了原因。算了,债多了不愁,孩子多了,也一样养活,一样的教。而在这第一天的结束,他究竟该再说些什么,教些什么呢?
张承负想了许久,看着围成大圈,乖乖坐好的“弟子们”。他看着这些孩童的眼睛,又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他忽然想到了一首歌,于是笑着道。
“太平黄天!今天的月亮很圆…那我…咳!那为师,就教你们一首月亮的歌吧!…”
“啊?老师,月亮的歌?”
“不错!这首歌,就叫《玉盘》…”
张承负抬起头,看着天上的皎皎明月。他又低下头,看向地上的萋萋坟丘。而后,当他平视看去,便见到一双双孩童的眼睛,映着清清的月光,伴着埋葬的亲人,含着新芽的希望。
这一刻,深沉的情绪,在张承负的胸膛中激荡。他挺直了背,清声开口,在久远的东汉末年,唱起洪武正韵的新歌。
“玉盘玉盘,你为何悬于屋顶上?
玉盘玉盘,你为何夜夜照饥肠?
玉盘玉盘,你为何有时招摇有时藏,有时瘦来有时胖?…”
“玉盘玉盘,你可曾装过丰时粮?
玉盘玉盘,你可曾见过别时泪长淌?
玉盘玉盘,你可曾听过百年血泪千年唱?锄声万遍响…”
“玉盘玉盘,心头光,
月光月光,亮汪汪。”
“玉盘玉盘,那童子低头夜农忙,
愿且耕且唱,终见黄天亮~~”
很快,孩童们学唱的歌声,在清冷的月光下响起,稚嫩、清亮又欢快。他们的歌声中带着笑声,也带着暂时忘记的哀伤。而当这稚嫩的歌声,从祠庙后的山凹飘来,大贤良师走出了大殿。他沉默的在月下听了良久,汗毛渐渐立了起来。
良久之后,大贤良师深吸口气,幽幽叹道。
“天不语而有歌,地不动而有变…新芽初生,好重的杀气啊!”
(本章完)
第8章 什么是太平?
第8章 什么是太平?
清晨的朝阳,落向天齐庙后的丘陵,稚嫩的歌声,在暖风中回荡。山凹的坟丘上,已经冒出了青草。童子的营地中,也飘出了淡淡的麦香。吃饭的时候到了。
“排好队!一个一个来!每人一碗!”
“张师!…一碗吃不饱怎么办?”
“玄力,等所有人都盛了一碗后,如果还有,你就再排队来盛。”
“哦!知道了。”
粮食始终是紧缺的,吃饱也总是很难。陶釜中的麦饭粥很少有多余的,再排队来吃,不过是张师“哄人”的话。好在,童子营中的伙食,已经比灾民营里好上了一大截。这些半大的孩童少年,总算能够果腹,能再继续长些身体。而比起他们身体的长大,某些更难得的东西,似乎成长的会更快…
“好了!都坐好。现在,拿出你们的太平木牌,我来教你们第一个词…‘太平’!”
张承负坐在一群半大孩童的中间,道袍非常的整齐,也束好了头发,俨然一副师父的做派。其实,这些半大孩童中,许多人的年岁和他差不多。但他们眼中的懵懂,却依旧如童子一样,等待着最初的开蒙。
“十三四岁开始识字求学,虽然晚了些,但也是开蒙。开蒙之后,就能求道。闻道有先后,走出这一步,就会有不同!…”
张承负对“弟子们”说着“难懂”的话,手中拿了半截炭,身前放了一块大木板。这木板还带着没削尽的树皮,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师兄那里讨要来的。而木板上,正写着楷体的两个大字,“太平”!
这正楷的字迹,与这个时代官方的隶书格格不入。若是被门阀士族的子弟看到,怕是会笑他写的不够“庄重古雅”,失之“轻浮草率”。不过乡间的下里巴人,本就鄙薄,难登大雅之堂。这能写字的,那都已经是士族眼中的异数了。
“太平黄天!我太平道所求,就是‘太平’二字,为自己,也为天下的百姓。来,跟我念…太…平!”
“太…平?…”
童子们轻声念着,辨认着这两个初识的字。而这两个字,也同样写在他们的木牌上,仿佛是某种神秘的符箓。很快,昨日的疑问就再次出现,憨憨的张愿朴与机灵的张守存,一同问了出来。
“张师!太平能吃吗?…”
“张师!太平是什么?…”
“太平是什么?”
张承负站起身,看着一个个懵懵懂懂的童子,看着那一双双清澈好奇的眼睛。他早有准备,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孩童们手中,那些舔的干干净净的空碗,认真问道。
“你们今日,吃了吗?
“吃了!”
“吃饱了吗?”
“吃饱了!”
“我没吃饱!”
“我吃了半饱…”
“再吃一口就饱了…”
叽叽喳喳的回答,从周围的童子口中传来,就像朝林中的雀儿。张承负笑了笑,又一次伸手,指向了“太平”两字,温声道。
“这,便是‘太平’的第一个意思,‘有饭吃,能吃饱’!”
“我太平道所求的太平,就是希望天下的百姓,都能有饭吃!饿肚子的滋味,我们都尝过。饿的久了,人就活不下去了。而为了一口吃的,为了活下去,什么样恶的念头,就都生了出来。什么恶的事,也能做出来…所以,只有先吃饱,才能有善,才能有‘太平’!”
“啊?太平了,是不是就能天天吃饱了?”
“吃饱就是太平?那我想要太平!…”
“我也是!吃不饱饭,好难熬的。连土舔起来都是香的…”
经历过灾疫饥荒的孩童,总是对饿肚子,有着最可怕的记忆。他们的脸上带着最淳朴的期待,想要能一直吃饱,想要能有“太平”。
第一次,在这些孩童眼中,“太平”像是变成了某种摸得着的东西,能端在手里,能吃下肚子,能让人活下去。嗯,那一定是很好的东西!
“我也想要太平…要是有太平…阿爹、阿娘、阿妹…就能活下来了…”
张承负安静的听着孩童们说话,听着他们最质朴的愿望。直到孩童们渐渐安静,他才再次开口,看着瘦小的张生童问道。
“生童,你之前生病的时候,是谁照顾你的?”
“啊!是黄巾仙师!”
“还有吗?”
“还有二傻,呃,张止明!…”
听到这,张承负笑着点头,继续道。
“生童,若是没有别人照顾那你…那你生病之后,能熬过来吗?”
张生童怔了怔,想了想,神情黯然下来,摇头道。
“张师,熬不过来的。阿爷就没熬过来,没来得及到这里…”
闻言,张承负默了默,摸了摸张生童的脑袋。他再次环顾所有的“弟子”,开口讲述道。
“若你病了,还有人喂你吃的,有人喂你水喝,有人喂你药…那就是太平的第二个意思,‘互相照应’…你们想要‘太平’吗?”
“要的!要太平的!…”
弟子们点着小脑袋,童稚与少年的声音,都是一样的发自内心。张承负点了点头,再次写下“太平”两字,逐字的拆解道。
“‘太’,是天大的意思;‘平’,是世道平稳。没有人饿死,没有人打人,大家互相照应。官府也不打人,豪强也不抢夺…天下都这样,便叫‘太平’!”
这一次,弟子们学的明显慢上许多。他们跟着张师一笔一划,在泥土上写下这两个字,写的歪歪扭扭,有的对有的错。所有孩童都很认真,就好像写会了这两个字,就能有了“太平”一样。
好一会后,黑乎乎的张元魄看着自己写下的“太平”,脸上犹豫了会,小声问道。
“张师,有了‘太平’,大家都有了吃的。那会不会,有人来抢我的碗,抢我的吃的?”
张承负望了过来,看了会明显担心的少年。他想了想,笑着道。
“不会!‘太平’就是,你的碗,不被抢;你有的饭,不被打翻。”
“可是…可是官府派人来怎么办?之前就有个带刀的官,去我家,把粮食都拿走了,还把娘逼死了…”
听到这,张承负收起笑容,脸上显出沉肃。他伸出手,摸了摸张元魄的脑袋,一字一句的沉声开口。这明确的回答,不仅给张元魄一人,也给所有的弟子孩童,甚至包括远远听着的高道奴与青壮门徒…
“若是有人来抢我们的碗,来抢我们的吃的…他就是我们的敌人,该被打。哪怕他们是官府,也是坏的官府!…而要保住我们的‘太平’,保住我们的吃的,就只有靠第二个词,靠‘黄天’!”
说着,张承负手指用力,在木板上,重重写下“黄天”两个简化字。这两个简化的别字,若是被门阀士人看到,怕是同样要嗤笑不已,引为一年的笑谈。但它却远比繁体的隶书好写,好记,好学,好普及开来!
“张师,什么是‘黄天’?”
“你看这两个字:‘黄’,是泥土的颜色,是种粮的地,是我们脚踩的田;‘天’,是在上面的,是天上的光,是天下的道理!”
张承负声音沉肃,眼神也坚定有力。他注视着一个个似懂非懂的孩童,看着睁大眼睛的高道奴,又看过那些丁壮的门徒,掷地有声的说。
“因此,‘黄天’,就是让我们种地的人,不再被打;让我们,不再跪着求饭,而是站着吃饭!”
“这天下的粮食,都是我们种地的人,辛辛苦苦,从天亮到天黑,从春到冬,从地里流汗刨出来的!而官府过来,一开口,就要把我们的粮食抢走。若是不给,他们就打人,就抓人,就把人杀头!”
“这难道,是天下的道理吗?不劳的贵人,酒肉多的发臭,粮食用来喂狗。辛劳的农人,夜夜忍着饥饿,吃不上自己种出的粮食!而当灾疫到来,农人们伏地病死、饿死、冻死,路上都是尸骨,野狗成群结队,吃的眼睛发红。可官府却没有任何的赈济,还要抢走最后的口粮,抢走最后的田地!…”
“这样的事,这两年我们见得少吗?这样的事,官府与豪强,不是一直在做吗?可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无论他们怎么说,怎么骗人、吓人、杀人,都没有这样的道理!…太平是求不来的、是跪不来的!要想有吃饱的太平,就只能靠黄天!…”
说到这,张承负深吸口气,平复了下激荡的情绪。他声音放缓,看着睁大眼睛、努力思考的“弟子们”,把最初的“火苗”,缓缓的、有力的,放入孩童们的心中。
“所以,这‘黄天’,不是等着神坐在天上,赐下天下的‘太平’…这‘黄天’,是我和你,是我们最穷苦的农人,一个一个都站起来,都握紧手中的锄头,削尖木头的矛!只有为了‘太平’,站起来反抗,哪怕死也要反抗,反抗那些抢夺的人…这才是真正的‘黄天’!…”
“太平黄天!天下太平,百姓有饭吃,互相照应,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而破坏太平,欺压、抢夺、打杀的人,哪怕他们是官府,是豪强,是世家大族,是皇帝老儿!那也是太平的敌人,是我们的敌人,是天下农人百姓的敌人,是该死、该杀的敌人,无论他们是谁!…”
“我等太平道,之所以戴上黄巾,就是为了团结在一起!为了敢于拿起武器反抗,敢于去杀死他们!而当我们手中握紧了武器,去守护百姓的太平,那就是这世间的黄天!…”
随着张承负的这一番宣告,童子营中安静了下来。弟子们睁大了眼睛,高道奴也一脸惊讶。至于那些维持秩序的丁壮,更是有的惶恐,有的不安,有的甚至茫然失措,害怕地跌坐在地上。
“朝廷…官府…反抗皇帝?…太一神啊!…”
大汉朝廷的威严,依旧如同最庞然的巨兽,威压在绝大多数农人的心头。哪怕经历的五年三次大灾,哪怕流离失所、伏尸遍路,这些农人依然不敢把愤怒的矛头,直接指向高高在上、如同神灵的大汉天子。
或许,只有大贤良师的宗教信仰,只有更残酷的灾荒,才能彻底打破他们心中的烙印,释放出他们黄河一样的咆哮。
而眼下,唯有这些未曾开蒙的童子,才有着白纸般的心灵,能够画上最鲜艳的红,能够写下推翻一切的“黄天”。
“太…平…黄…天…”
张承负神情肃穆,一个字一个字的重复着,也一笔一划的教授着。他并不着急,这样惊世骇俗的教导,决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最朴素的道理,也往往需要最根本的勇气。这些孩童,就是他的希望所在,是他竭力养育的新芽,也是他最初传道的星火。
“太…平…黄…天…”
年少的弟子们一个字一个字,跟着重复念诵,一笔一划,在泥土上用手指书写。他们还太过年幼,并不能理解这一番教导背后,所藏着的那些翻天覆地的思想。他们只是本能的觉得,张师说的好像有道理,天下就应该是这样的,这样比现在更好!
此时的他们,也足够的年幼。他们有着足够的空间,去接受这些崭新的道理,去慢慢的思考理解。他们或许也有足够的时间,去在并不遥远的未来,去亲手实践自己的所学。
日升日落,童子们的念诵起起伏伏,地上的字迹写了又擦。一日反复的教导,不过“太平黄天”,不过简单的四个字而已。然而,当傍晚的麦饭粥煮好,童子们端起碗来,却自然而然的,学会了太平道的问候。
“张师,太平好吃!…”
“愿太平!…”
张承负笑着点头,带着沉思的高道奴,亲手给孩童们盛满麦粥。而等玉盘升起,童子的歌声响彻月下,张承负就扬着嘴角,展开黄纸,在篝火前慢慢写到。
“太平者,天大而人和,众安其食,民得其生。饥不至骨,寒不及身,邻可依,亲可养,是谓太平。”
“然今天下失德,光明不再。贼人在上,百姓在下。官以夺为令,豪以欺为荣,不耕者满堂酒肉,力耕者啼饥死道…太平之道,已不可得,故黄天之名,当立而行。”
“黄者,地之色,耕之本;天者,道之尊,理之极。黄天者何?农人起也,起以反强夺,起以止不仁,起以守太平!”
“故曰:黄天当立,天下大吉。太平不可跪得,黄天不可畏求。起也!凡我道众,佩黄巾,执农器,守田碗,护灶烟…便是道中之兵,是黄天之光!”
“《太平新经》,章一…”
(本章完)
第9章 效忠
第9章 效忠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蝉鸣初起,暑热将至。田间的宿麦要么枯死,要么接近成熟,就像逃荒的农人,要么死,要么熬了过来。天齐庙外的灾民营地,也终于维持在了四千多人左右,陆续有人返乡了。而许多百姓在离去之前,都会偷偷的来到后山,看一眼读书识字的孩童,再抹一把眼睛,怕被发现般悄悄走掉。
“太平正道,立我黄天…一、二、三…十!…”
张承负带着孩童们,念诵着《太平经》中的句子,也学习着尽可能简单的简字。半个多月的时间,他一共也就教了四、五十个最常用的字。而“弟子们”有的学得多,有的学得少,但至少也会“太平黄天”,自己的名字,再加上简体的“一到十”。
“一、二…十!对应的符字,就是1、2…10!…”
为了为进一步的数学计算打下基础,张承负很耐心的,教授着最基础的数字。这种起源于古印度的“阿拉伯数字”,此时大概还要600年,才会正式在古印度形成体系。而它用于计算,确实比汉字简单易写,加减乘除都要容易。张承负便直接拿了过来,当成道门的“符”来教。
“张师,这个‘2’符,怎么写?”
“我写不好‘4’…”
“张师,张愿朴把‘5’写成了‘6’!…”
孩童们苦着脸,看着张承负立起的大木板,按照上下对应的简字与数字,学着最基础的入门。而这样的入门,一入就是三天。三天后,虽然还是有人写不完全,但好歹能认会看,有了数字的概念。
“一到十,就是十根手指!你们在每根手指上,写上对应的数字,吃饭的时候就能看到…嗯,炭笔太粗写不了?那就用草茎蘸着墨来写…算了,把手背伸出来!我给你们每人写一个数字。然后,去找数字不一样的人,1-10组成一个十人小组!从今往后,一个小组的,就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唱歌…睡觉也挨在一起!”
教到了这个时候,孩童们有了些基础,互相也都熟悉认识了。张承负终于能把五百多个孩童,按十人一组自愿组队,分成五十二个小组,按照军伍的形式编组起来。其中,男童有36组,女童有16组,每组都让童子们自己推选出负责的组长。
而按照“黄天之道”,一组的童子们要互相帮扶,被视为一个“集体”。同样的,有了集体的小组,纪律的概念也逐渐引入其中,就像“一起吃饭”,“提问先举手”。违背纪律的人,首先需要面对的,就是来自生活集体的压力,去调整自己的行为…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培养。一盘散沙的模样,是不可能有战斗力的。好在,孩童们在一起接受的都很快,也乐意去接受这些“崭新”的一切,既而获得更明确的归属感。
“张符师,你是在用军伍之法,操练这些童子吗?”
如此教导了几日,看着分出队列的童子们,维系秩序的柳弓很有些惊异。他主动找到张承负,仔细的看了会这位其实很年轻的“张角弟子”,迟疑着说道。
“太平黄天!符师若是想训练军伍…弓其实,也略有经历。嗯,被操练的经历。”
“哦?”
闻言,张承负很有些兴趣。他整了整束发与道袍,请柳弓相对而坐。而后,他又看了眼这精壮汉子两手虎口与指节上的老茧,认真问道。
“柳弓,你从过军?是逃卒?…”
“啊!符师你早就看出来了?…”
柳弓抿了抿嘴,很显出忐忑不安。但当童子们唱着、念着的“黄天”口号传来,他顿了顿,脸上的忐忑又消失了。他跪坐着作了一揖,苦笑道。
“不瞒符师,弓确实是逃卒…是凉州征羌戍边的戍卒…”
“噢!你竟然参加过凉州边军?…”
这一次,张承负的脸上露出了惊讶。他很清楚,眼下大汉真正能打的军队,就是凉州、并州和幽州的边军。而由于羌人反复的叛乱、大汉几乎无休止的征讨,导致凉州边军的数量最多、精锐程度最高,也是后面镇压黄巾的真正主力,是最危险的一支官军。
“柳弓,你是冀州人,怎么会加入凉州边军?”
“哎!是朝廷的兵役。凉州戍边极苦,兵卒逃亡甚多。关西征发的兵役靠近家乡,尤其容易逃走,十个里能逃走三四个。朝廷就把冀州兵役调拨过去补充…这说起来,话就长了。”
“愿闻其详!…”
张承负侧耳倾听,而柳弓想了想,便从头开始说起。
“我本是河间国鄚县人,在家乡是个猎户,手艺算是不错。有老母妻儿,有田屋,日子也还过得下去。熹平五年(176)年,朝廷征兵役戍边,鄚县要出两什二十人…不知怎得,这名额就落到了我头上…”
“我还记得,当时里正找上门,下两斛粟米,冷笑道:‘凉州羌贼作乱,朝廷征的是敢死之人,尔等能活三年,便是造化。’…现在想想,怕是年轻时凭着弓术自持,不曾贿赂他钱,得罪了他。故而让我去服这家破人亡的役…哎!”
柳弓摇了摇头,神色颇有些唏嘘。他长叹一声,又继续道。
“我们鄚县两什二十人,先去河间县,汇集了百人,再去赵国邯郸。在邯郸领了身皮甲,一把环首刀,汇了冀州各县共五百人,继续往西过太行。太行道险阻,三月才过了并州,渡过黄河到了凉州。而这路上,就折了二十多人。有的病死,有的逃亡…”
“等到了凉州汉阳郡,带队军官把我们交接了,归于护羌校尉麾下。我因为善射,领了副军中的弓箭,分成了后队的弓手…”
听到“护羌校尉”四字,张承负眼神一动,沉吟着问道。
“柳弓,当时的护羌校尉是谁?可是姓段,或者姓皇甫?…”
“都不是!”
柳弓继续摇头,叹气道。
“熹平五年时,声名赫赫的段公段颎已经离开凉州多年。前任护羌校尉皇甫规也在凉州病死。我去时,护羌校尉先是田晏,是个贪鄙但能打仗的,之前随段公打过大仗。但我们到了没过两月,田晏就被入了狱,好像得罪了朝廷的宦官。新任护羌校尉换成了泠征。这是个贪鄙但不能打仗的,一上任就开始捞钱…”
“凉州戍边,真是苦极了!每月都有戍卒逃亡,也有逃卒被抓住,砍了脑袋。而军粮官贪腐,军粮半数被克扣。戍卒每日食麸粥一升,总是吃不大饱。凉州冬天极冷,泼水成冰。但朝廷发下来的冬衣又极为单薄,一什的弟兄得挤在一起睡才暖和…每到冬天,就有人冻死,有整伍整什的士卒逃亡。而到了春天,朝廷又会再征新的兵役前来补充…”
“而除了缺衣少食,鲜卑年年来扰边,来去如风,抢了东西就走。羌人日日想着叛乱,动辄偷袭,根本打杀不完。只要出了屯田的营地,周围羌人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生死仇寇一样。若是不带上弓刀,不两什结伴,都不能入山樵采…而我们一什,跟着曲长到处平叛。三年也砍了几十个羌人的脑袋,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有。但总有羌人部落从更西边冒出来,好像地里的菘菜,怎么割都割不完…”
听到这种凉州的情形,张承负若有所思。他想了想,又问道。
“羌人为什么反叛?”
“谁知道呢…可能是因为仇恨?因为护羌校尉的贪鄙?或者是天太冷,种的粮食出不来?反正我见到的羌人,都一副苦哈哈精穷的模样。除了一条不怕死的烂命,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活不下去的样子…”
“那你们砍了那么多羌人,想来是立下战功的,朝廷的赏赐下来,应该会好过很多?…”
“赏赐?哈!朝廷有个屁的赏赐,连伤员的医治,都得自己钱!”
说到这,柳弓明显有些激动。他咬着牙,想到了什么难以忘记的往事。好一会后,他才红着眼,叹息道。
“太平黄天!我们戍边三年,鄚县的二十人死的,就剩下八个人了…有冻死的,有病死的,有被鲜卑人射死的,有被羌人偷袭死的…反正对朝廷来说,兵役征来的戍卒又不用钱,死光了,再征新的一批过来就是…”
“而到了光和二年(179年),汉阳郡的羌人又再次大叛,剩下的弟兄们都熬不住了。又过了几月,听说京兆地震,我们在凉州见了日食。从曲长到什长,各个人心惶惶,都在说‘苍天死了’…”
“于是,我们八个弟兄,就下了决心,逃亡算了!当时跟着一起逃的,还有其他几个什,恐怕有几十上百人?反正逃的人很多,一个曲估计逃了三分之一。因为日食,恐怕其他曲也一样,除了那些凉州本地的,逃得人必然不会少…最后,估计是抓不过来,也没心思抓,凉州境内都没见到追兵。我们一路躲躲藏藏,逃过了黄河,入了并州,这才遇到搜捕逃卒的并州官军,折了好几个弟兄。他们抓到逃卒,就会砍下脑袋,吊在县城的城门上示众…”
“在并州山里,我们把显眼的盔甲、环首刀、长矛、弩、盾都卖了,换了些粮食和铜钱。有几个并州的逃卒,就直接入了太行山里,落了草…而我带着最后两个兄弟,千难万难逃回冀州,回到鄚县老家…才发现老母得疫死了,小儿饿死了,妻子改了嫁,田宅早就归了里正…”
说到此处,柳弓红眼流泪,怔怔坐在原地,眼神都失了焦。许久之后,他才用力擦了擦脸,自嘲道。
“小人鄙薄…让符师见笑了!”
张承负摇了摇头,握住了柳弓的手臂。他看着对方哀伤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
“黄天所鉴!我们乡里人,从没有鄙薄过。鄙薄的,是那些贪腐克扣的官吏,是草菅人命的朝廷!百姓的苦难,都是他们带来的!而只有推翻他们,建立一个新的黄天,这样的事,才不会再次发生!我们的子孙后代,才不会受到同样的、甚至更惨痛的苦!”
“再立新的黄天…”
柳弓出神了许久。他下意识的伸出手,也抓紧了张承负的手臂。这些天在太平道的遭遇,似乎把他心中,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一层层的打碎了。
张承负讲给孩童们的道理,其实也同样是讲给他们这些在场的丁壮的。而他由于逃卒的悲惨经历,第一个完成了觉醒,渴望着去反抗,去改变些什么。这也是他主动站出来,想要帮忙的原因…
“柳弓,你是光和三年逃回的冀州?”
“啊!好像是光和二年末?不记得了。在山里走走停停,也不知晓时间。要不是猎户的本事还在,手头又有弓箭,怕是走不出太行山的老林。”
“嗯…那后面呢?…”
“后面…”
说到这,柳弓默了默,好像一时难以开口。但数息后,他还是坦露一切,彻底交了底。
“我们这些逃人,官府那里有搜捕的名录,是回不了家的。我的家也已经没了。能庇护我们的,只有县里乡里的豪族。所以,我们最后三个弟兄,都一齐投奔了鄚县最大的豪族,河间张氏,给张氏当了护卫…”
“这样呆了两年,直到今年初,疫病传入河间国。我不知怎得染上了,被张氏逐出了庄园…走投无路之下,才拖着病重的身体,独自来了巨鹿郡,去求太平道医治…黄天所鉴!太平道的仙师既然救了我,收我做了门徒,那我柳弓这条命,从今以后,也就是太平道的了!…”
说着,柳弓直接五体伏地,跪在了张承负面前。而这一次的跪拜,也就相当于托付性命,相当于真正的效忠了。张承负怔了数息,这才明白了柳弓的意思。他赶紧把对方用力托起,沉声道。
“既入我太平道,那我们就都是同道!我们之间,不分主从,只是为了同样的愿景,去奋力向前,哪怕付出性命!”
“是!张符师,我这条命,就付给你了!你说是同道,那就是同道!…”
“.”
闻言,张承负默了默,还是受了柳弓效忠的大礼。随后,他才轻叹一声,道。
“柳弓,以后,你还是叫我承负吧!这样听起来,更亲近些。”
“好!符…承负!”
柳弓连连点头,脸上也露出些笑意。这个年头入了黄巾,似乎是迟了些,但也不算太迟?
可放眼整个冀州,能容下他这个逃人的,除了各地的士族豪强,也只有声势极大的太平道了。而他在太平道呆了这几月,已经不想再去投奔豪强,做那些人的爪牙与鹰犬了。他更想心中无愧的,挺直腰做个人!
“柳弓…鄚县…河间张氏…”
一番行礼交底,两人坐的更近了些,关系也亲近了许多。张承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想到柳弓的籍贯,隐约又忆起了某个人。
“太平黄天!对了,河间张氏,有没有什么出色的人物?…”
“出色的人物?…”
“对!就是武艺出众的…”
“武艺出众…噢!有的!你说的是张氏的少家主吧?其实平日里,我们这些护卫,也都是跟着他出门行猎…”
“少家主?”
“对!他的年岁,大概二十出头,比承负你大不了…哦!大上七、八岁?少家主弓马娴熟,武艺在整个鄚县都很是有名,甚至是整个河间国!”
柳弓想了想,肯定道。
“如果说有什么武艺出色的人物,那肯定说的是他!”
“他叫什么?”
“张郃!…”
(本章完)
第10章 汉军是怎么打仗的
第10章 汉军是怎么打仗的
冀州农历五月的夏至,不算炎热。树荫上的蝉鸣,也不显的聒噪。诗经中有过巧妙的描述,“鸣蝉嘒嘒”。而“嘒”(彗),便是清亮的小声,又带着星光的微茫。它像是坟丘上长出数寸的新芽,又像是树荫下静坐的童子们,让人看着看着,就嘴角噙笑。
“心静则气清,气清则神安,神安则道来…”
“身不动,心不散,气周身中,乃可以感天地而通神灵也…”
张承负垂着双手,从一众盘腿的弟子前走过,讲着《太平经·养气章》中的句子。那一个个童子有的用力闭眼,有的忍不住偷瞧,有的绷紧了身子,有的左右轻晃。
看到这些童子静坐入门的表现,高道奴摇了摇头,心中暗叹。
“道门修行,内气充盈,神形不离,方为小成…师父教我们的时候,一次才教几个人?顶多三五个弟子,再加十几个门徒。承负竟然一次教几百个?这又能教出几个成才的…”
虽然如此想,但高道奴还是认认真真,和练过静坐的门徒们一起,仔细调整这些童子的身形。而张承负环顾一圈,想了想,又换成了白话,再细细讲了一遍。
“打坐第一件事,就是心静。静下心来,才能养胸中的一口清气。既然是清气,那呼吸就该轻缓而悠长。如此慢慢放松,直到忘我入静,自然能安定神识…”
“不紧张,不急躁,不懈怠,也不妄想。端正坐好,内心想着大道,想着太阳。念头伴着呼吸,从小腹慢慢延伸到全身,似有非有,不要刻意。如此百日,自然能生出气感,就像有微弱的热乎劲…”
“不要着急,先打坐一个时辰。睡着也无妨,只要能静下来就很好!…”
张承负走完一圈,又巡视走了一圈。直到三四圈后,孩童们大半眯瞪着眼,听着蝉声安静下来。他才笑了笑,走向林子边缘。而在那里,柳弓面露羡慕,微微躬身,虔诚问道。
“承负,这是太平道的入门修行吗?我能不能,也跟着一起练?…”
“柳弓,这只是道门最基础的静坐,并无什么大的关窍,只是一要入静,二要养身…我们弟子众人,当年都是跟着大贤良师这么入门的。”
说到这,张承负顿了顿,看着恨不得立刻坐下的柳弓,又耐心解释道。
“这入静修行,最好是从童子开始练。童子经历不多,心思纯粹,容易入静观想,不会被杂念干扰。加上童子元阳未失,精气充足的,百日就能有气感。气感从尾椎渐渐活络,若是练上三年五载,小腹也能生出感应,前后周天行气通顺,就算是筑基小成了。所谓‘筑基’,就是打下道门修行最底层的地基,然后慢慢蓄养。这种道家修行,本就是滴水石穿的长久功夫,不是一朝一夕能见到成效的…”
“而哪怕练成筑基,也不会生出什么神通、什么法术。顶多就是神气完足,精力充沛些;身轻体健,身体轻快健康些。嗯,少生些病,益寿延年!…”
听到没有“神通法术”,柳弓的脸上立时就有些失望,兴趣也没那么大了。求道之心一息,红尘之念便大起。他想了片刻,意味深长的开口道。
“承负,你以行伍之法,操练这些童子,想来是有所考量,希望编练成军的。看来我太平道志不在小,若是能有精锐的行伍,必然能大展拳脚!…”
“既然这样,为何不教授他们拳脚枪棍弓刀?这些实打实的武艺,也是从童子时习练,效果才最好!柳弓虽不才,但教授些基础入门的军中把式,还是能做到的!…”
听到柳弓的自荐,张承负苦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空空的肚子,摇头道。
“若是可以,我也想让你这个军中老卒,教授他们正经的拳脚枪棍弓刀…只是这么多张嘴,庙中的粮食本就支应不足,那些能吃的半大小子,天天夜里都在喊饿。要是再练上军中把式,粮食消耗恐怕得翻上一倍,二师兄唐周非吃了我不可!…”
“所以无可奈何,我只能先教教他们打坐。打坐静心养性,也能捎带着将养下身体,磨炼些意志,练出点沉稳来。等后面粮食充足了,再试着因材施教,教些武艺…”
听到这样实际的解释,柳弓一时哑然,低头无言。太平道就连张角的弟子,都如此清苦,确实和那些世家豪强的大族子弟,做派截然不同。而张承负想了想,又笑着道。
“太平黄天!不过,柳弓,你熟悉大汉官军的行伍,倒是可以给大家讲一讲,大汉官军的编制怎样?又是怎么打仗的?”
“官军的编制?又怎么打仗的?…”
闻言,柳弓想了想,挠头道。
“官军都是以‘部曲’为根本。在凉州的官军,有固定军额的,最大的就是‘部’。一个‘部’大概八百到一千人规模,主要看下面有几个‘曲’。而‘部’里设校尉的,就是‘部校尉’最大。没有设校尉的,就是‘军司马’最大。就好像我之前在的汉阳部,就只有四个曲八百人,军司马就是最大的军官…”
“而从‘部’往下,就是‘曲’。一‘曲’是两百人,最大的是‘曲长’,也叫军侯。我当时在的是‘陇县曲’,就是驻扎在陇县。‘陇县曲’下面又有四个屯,一屯五十人,最大的叫‘屯长’,会有一处戍堡和屯田地。而我们因为是关东人,被关西士族出身的曲长,丢在了最穷苦最偏远的军屯。那个屯鸟不拉屎,水又少,叫什么‘街泉屯’。而离我们不远,就是‘街泉亭’…”
听到这,张承负忽然神色一动,开口问道。
“等等!…柳弓,你刚才说,你是在陇县屯田,附近是街泉亭?街亭?…”
“咦?承负你听说过那破地方?确实有叫它街亭的。那是个两山夹一川的地形,往西边就是连绵的陇山,往东边下去就是陇关…那里的地势很险,土贫瘠的很。屯田的麦子都不咋长,全指望陇县送来的军粮。但日支两升的麦,总是会被克扣一半…”
“这街泉亭…这陇县,也会有羌人吗?”
“有!整个陇地,到处都会冒出羌人的部落,就像地里冒出的草。那里好多地方又缺水又冷,种不了地,建不了军屯。但羌人放牧打猎,倒是能活。他们就从这座山钻到那座山,到处乱窜,怎么也杀不完。听说,他们都是从西南边,更高更广的大山里出来的!”
“之前关西出身的曲长总是嚷嚷,要到那更高更广的大山里,把羌人的根给撅了。结果没过两年,他就被新来的羌人,一投矛射死了。这些羌人总是越打越多,新来的比老的还厉害,凶蛮的很…”
柳弓念叨了会街亭,又念叨了会羌人,明显深受其苦。好一会后,他才继续说。
“一屯五什,一什十人,设什长。十人两伍,一伍五人,设伍长。我见过屯长指挥打仗,但也只是见过。而我真正懂得的,也就是一什十人的战斗…承负,你要是让我讲官军怎么打仗,那我就只能讲讲十个人的时候,具体是怎么列阵厮杀的了!…”
“好!那就讲一讲,十个人怎么打仗!”
张承负爽快点头。他指了指那些还在打坐的孩童,又指了指高道奴和自己,笑着道。
“好高骛远不是好事。眼下不仅这些半大小子,就连我和道奴,也完全不懂,这具体的军伍厮杀。大伙可就指望着你,好好讲一讲这最基础的打仗门道!…”
“啊!好!那你借我九个人,我好好准备两日,演示给你们看!…”
柳弓精神一振,脸上也露出了喜色。
“两日后,我带人给你演一下…一什十人的武备和战法!…”
“行!那就一言为定!…”
两人击掌为诺。蝉鸣阵阵,童子们依旧在打坐。
两日之后,还是同样的地方,童子们已经一组组围成了大圈,很是规矩有序。一双双好奇的眼睛,都望着大圈中心处,以柳弓为首的十个青壮门徒,还有那些木头的兵器。
虽然只是群童子,但柳弓还是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课”。作为一个逃卒,他之前可从未想过,能有这种“夫子”的待遇。他咽了口唾沫,在张承负鼓励的目光中,先拿起一根分叉的长树枝。这树杈明显被修剪过,一头削尖了,另一头撇出个横勾来。然后,柳弓很认真的举着他亲自削出的长树枝,开口道。
“这是官军步卒中最重要的武器,长戟。这长戟的尖头,是用来刺的;长戟的横勾,是用来勾的!整个铁打的戟头,大概在一尺多。而长戟出现的地方,一定是阵线的第一列…整个长戟的长度,在一丈出头(2.5米)!”
看到这根“长树枝”的“长戟”,童子们的眼中满是好奇。而张承负很是认真,仔细看着每一处细节。此时的汉尺一尺只有23厘米,一丈十尺就是2.3米。而长戟的长度大概在2.5米左右,并不算特别长,但确实是官军第一线的列阵武器。
“长戟是这么用的,平戳是刺,回拉是勾…杀!杀!.”
柳弓拿起“长戟”,非常熟练的,做了个平刺与斜勾。而这千锤百炼的两个简单动作,却带着无形的杀气,让周围的丁壮都后退了一步。柳弓看了最近的丁壮们,把“长戟”递了过去,又拿来一根更长的木棍。这木棍足足有两人多高,一头削尖,好像要戳上了天。
“这是官军步卒中第二重要的武器,长矛,也叫步矟。它只有一个戳刺的矛头,但矛头会有足足两尺长,并且两侧开刃。长矛通常会在长戟后面,作为阵线的第二列,但要是长戟兵阵亡了,长矛兵也能作为第一列…”
“这把长矛的长度,是一丈五(3.5米)!军中还有一丈八(4.2米)的长矛,是大规模作战时,给后排的长矛兵用的。我们在凉州打羌人的时候,最多就是几百人的规模,用不上丈八的长矛,丈五就足够了…”
说到这,柳弓重重杵了杵手中的“长矛”。然后,他双手把“长矛”握紧,发力的右手高举,托举的左手稍低,双臂同时使劲,斜着向下一刺!
“杀!…”
这凶猛的一刺出来,张承负神色瞬间凝重。他仿佛看到成千上万的官军,高举着如林的长矛,凶猛的刺杀而来!而这样推进的长矛阵线,恐怕是黄巾农民军们所无法抵挡的…
“长矛就是这么用的,只有一招,就是刺!而在军阵中,双臂高举着斜往下刺,是最有力的!甭管什么羌人,什么鲜卑的骑兵,只要挨上这一刺,连人带马,都得死在阵前!…”
柳弓自豪的拍了拍胸膛。在马镫没有发明的此时,羌人和鲜卑的轻骑兵,确实完全不是列阵官军的对手。而柳弓把这“长矛”再次竖起,和那“长戟”挨着,总结道。
“一句话,戟拒马,矛杀人!一什十人里,至少要有四个戟兵和矛兵。而每个士卒,都要学会用戟和用矛。前面的戟兵矛兵若是战死,后面的弓弩手,就得拿起矛戟顶上!”
“我们刚进军中,就有征羌的老兵告诉我们,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维持住战线,就像维持住一根平齐的棍子…若是某一处棍子弯的太厉害,那咔嚓一声,棍子就折断了!这一曲这一部,基本就完了…”
说到这,柳弓摇了摇头,止住了话头。他也是照搬学样,重复那些老兵们的教导。至于真正被突破阵线的惨烈战斗,他还没在征羌的小规模厮杀中遇到过。要是遇到了,怕是也回不来了。
“你们四个,一人一根‘戟矛’,站成两排…嗯,人数太少,就站一排吧!对,就这样。前面四个‘戟矛’,列出战线…”
柳弓分了四根长树枝、长棍,把前头四名丁壮,摆成一线。然后,他又拿出一块木板、一把木刀,逐个介绍道。
“这块木板是‘长盾’,刀盾兵用的。大的能有三尺长,小的则是两尺。小于两尺的,就是‘短盾’,是绑在前排长戟兵左臂上,用来挡箭的…这把木刀是‘环首刀’,也是刀盾兵用的。”
“官军中刀盾兵的作用,一般是掩护前排暴露的两侧。或者是前排戟兵矛兵被突破后,顶上去挡住的。又或者是对面的箭雨太厉害,主动挡在最前面遮蔽…当然,边军中也有招募的羌人锐卒,配上刀盾,作为突击的轻兵勇士用…”
“而一什十人里,通常会有两个刀盾兵,左右各站一个…”
说着,柳弓又拿出两副木板、木刀,塞在两名丁壮手里,把他们安排到戟矛的两侧。随后,柳弓又拿起一把短扫帚,有些尴尬的举了举,认真说道。
“这是‘弩’…官军中第三重要的武器,也有人说是第一…嗯,这是军中最主力的五石弩,大概能射一百四十步,破皮甲。但这五石的弩矢贵的很,一根就要好几文钱!除了主力的五石弩外,更多的是三石弩,大概射一百来步,而弩矢能便宜一半。因此,平日里军中打仗喜欢用的,其实还是三石弩,没其他原因,就是省钱!…”
“五石弩,射一百四十步,破皮甲?…”
听到五石弩的射程威力,张承负默然不语,暗暗心惊。毫无疑问,这种官军的远程弓弩,对于缺少甲胄盾牌的农民起义军来说,是难以承受的致命打击。而官军中弓弩手的比例,竟然能达到四成?
“你们三个拿好这‘弩’…弩手就没啥好说的,比我们弓手射箭简单的多!把握好角度距离,闷着头射就是。这弩也是每个士卒都要学的,要是遇到骑马如风的鲜卑游骑,可就靠弓弩来对付他们了!…”
“一什十人,四戟矛、两刀盾、四弓弩!这就是官军中打仗最常见的兵力配比!具体的战法,通常是戟矛在前列阵,弓弩在后射击,最好占据高处小丘,等着对方冲上来送死。但若是遇到对方步卒众多,骑兵很少,也有让弓弩前出,先射上几轮的…”
“而要是打仗的军队多,到了千人的‘部’规模,两侧还会有辅助的轻骑、重骑,甚至是披上马铠的铁甲骑。但那些骑兵怎么冲锋,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当过骑兵,只是见过他们在步兵面前耀武扬威…”
说着,柳弓把三把‘弩’,塞在了最后三个丁壮手中,再把他们安排在了戟矛兵与刀盾兵后排。而后,他自己拿着一把官军的长梢弓,一把真正的、保养完好的一石弓,也站在了弓弩手的队列中,自豪的最后讲到。
“太平黄天!至于眼下我手中的,是一把真正的、一石四钧的弓!它能射七十步,破皮甲…这射程虽然比弩短些,但要准,准的多!它射起来,也更快,快的多!我用这把弓,点杀过两个羌人的头人…”
“这弓箭,可是真正有难度的兵器!没个三年五载的,根本练不出什么名堂来!所以,一什十人里,虽然必定有四个弓弩手。但不是每个什,都有我这样的精锐弓手!”
柳弓长呼口气,终于把这官军一什最基本的步兵作战,把自己亲身经历的军队经验,粗粗介绍了一遍。随后,他看了看一众童子睁大钦佩的眼睛,微微直了直脊梁,才期待地看向张承负。
“承负,我讲的,还行吗?”
“黄天庇佑!很好的,好极了!我看,你也可以来当童子们的老师了!”
张承负认可点头,很是肯定。听了柳弓的这一番讲述,他第一次在脑海中,有了官军作战的明确形象。只有知己知彼,才能以弱小的力量,寻求最为不易的胜利。而眼下若是官军的经制之师,以这种姿态,对上刚刚起义的黄巾农民军…
“嗯…”
张承负默然片刻,摇了摇头,又看向柳弓手中的长稍弓。看着这把战弓,他眯起眼睛,突然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哪怕,在这过去的三年里,他从未见过军中的战弓,更没摸过…
“柳弓,能不能把这把弓借我一用?”
“承负,你想试试这把弓?”
看到张承负注视的神情,柳弓自信一笑,把手中的长稍弓递了过去。
“太平黄天!这弓箭和戟矛刀弩不一样,不是短时间能练出来的。你若是想学,我可以慢慢教给你…对了!这弓劲力很大,切记不要空放…嗯?”
柳弓忽然停住了话,瞪大了眼睛。
只见张承负前脚稍向前,后脚斜站,下意识站了个抗风的射箭站位。然后,他端正的左手持弓,虎口轻抵弓把最凹处,大鱼际自然贴合弓把,就像握住了身体的延伸。紧接着,他右手拉弦,用了个原始的捏箭手法。而一石60斤的汉弓,竟然被他缓缓开弓拉到右耳,再慢慢收弦松回去。如此重复三次,竟然每一次的动作,都分毫不差,精准的像是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嘶!这力气?这精准?承负,你从小练过弓箭?…”
柳弓的脸上,显出不可思议。只有真正的射手,才能看出这几个动作背后的千锤百炼!
而张承负虚拉了三次弓,左手持弓的位置,也依然分毫不动。他慢慢垂下弓来,感受着这种不可思议的熟悉,脸上显出难言的复杂,眼中也一阵恍惚。好一会后,他才看着柳弓的眼睛,轻声道。
“黄天在上!我好像…会射箭…”
注:这里的汉代弓弩射程,参考了作者菌的实际经验,可能比网上给出的数据要小一截。
(本章完)
第11章 神射
第11章 神射
初阳曦曦,旗影长长。土场之上,尘土微浮。五百多个童子,都排成十人的小队,形成粗粗对齐的阵列。
他们衣衫单薄,赤足而立,普遍比较瘦弱,但精气神倒是不错。而那一双双童子的眼睛,也都或多或少的,含了些明亮的神采,好像七八点钟的太阳。
“卯时末,辰时初…嗯,七点左右。”
一个新制的晷盘,就放在童子们的前侧。它以平整的木板为底,刻了个直径一尺的圆。圆盘中心,插着一个笔直的竹签。而圆盘外侧,则画出12个等分的扇形,写着十二时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在标注的时辰后,又从“0-23”,写了“符咒”一样的小时数字,更加精确的分割出时间。
当然在这个时代,十二个时辰,通常被叫做“夜半、鸡鸣、平旦、日出、食时、隅中、日中、日昳、晡时、日入、黄昏、人定”,有着非常生活化、容易理解的描述。而眼下的“卯时末,辰时初”,就是“太阳出来”,“该吃早饭”的时候了。
“太平黄天!日出之初,早食之前,是天地之根源,阳气新生之时。故而,站上两刻钟,以生阳气,也叫做晨桩…”
张承负背着双手,在童子们的队列中走过,看到有歪歪扭扭的,就上手调整一二。
“头要正颈要直,下巴收一点。脚跟相距约一尺,脚尖微内扣。用鼻子呼吸,不急不缓…生童,不要回头看我,安心守定!…”
“啊!是,张师…”
“不要说话!”
“是!…”
另一侧,高道奴也带着些门徒,一起帮着指点。他其实更擅长这种“武艺”,是下过苦功练武的。而穷文富武,他一个人吃下的麦饭,就能抵得上三、四个普通的丁壮。
以眼下天齐庙道场的情形,张承负可拿不出这么多粮食来。因此,和静坐一样,他教的还是静站。在站桩的同时,一边训练童子们的队列,也一边灌输纪律和时间的意识。
“静身如柱,心如止水,气随鼻息,意守丹田…这是最基础的站定功夫。”
“简单来说,就是‘身不摇、心不散、气不乱’…”
“站满两刻钟,就能吃麦饭粥了!…”
听到“吃麦饭粥”,窸窸窣窣的口水吞咽声,就从童子的队列中冒了出来。张承负眉头一扬,严厉的目光看去,声音又赶紧消失了。他外表保持严肃,心里生出好笑,但听到童子们肚子的咕咕声,又暗暗叹了口气。
“太平黄天!只有先吃饱饭,才能进行进一步的训练。无论是习练拳脚兵器,还是操练队列行军,肚中空空,总是不行的…可是在这灾疫缺粮的冀州大地,粮食又从何而来呢?周围各州,豫州、青州、兖州都是一样受灾,并州贫瘠,恐怕只有去幽州买了。幽州,涿郡,涿郡…”
张承负默默思量,又想起了某些人来。太阳的痕迹在日冕上移动,练过了静站,吃过了早食,就到了“辰时中”。紧接着又是识字的“文化课”。接着做出的日冕,他教了童子们十二时辰的写法,还有对应的时辰含义,以及道教中极为看重的天象。
“子时在23-1点之间,称为‘夜半’,北斗七星柄直指正北,天汉清晰可见。丑时 1-3点,称‘鸡鸣’,第一次鸡叫总是在丑时末。东方七宿在此时渐现。寅时 3-5点,称‘平旦’。此时启明星最亮,露水凝结,丑时末就是天亮。所谓平旦,就是太阳是平的,出现在地平线上。”
“卯时5-7点,就是‘日出’。辰时7-9点,又叫‘食时’,是吃早饭的时候。巳时9-11点,叫‘隅中’。‘隅’是旁边的意思,‘隅中’就是太阳靠近天空中间,但还没到。午时11-13点,为‘日中’,太阳到了天中,此时日影最短。未时13-15点,是‘日昳’,太阳又斜了…”
“申时15-17点,是‘晡时’,也就是在申时末吃第二顿饭。酉时17-19点,叫‘日入’,日落西山,暮色四合。戌时19-21点,‘黄昏’,西方余晖落尽。不过夏天太阳落尽的迟,冬天落的早,其中道理,为师会以后再说。最后是亥时21-23点,‘人定’,就是人睡觉的时候。北斗七星柄指西北…”
关于天象时辰,实在有太多能讲的地方。而作为入门,张承负只是再次强化了时间的概念,把时辰相关的字词教授出去。这十二时辰加上俗称,30来个字,估计得教三天,还得让小组内的童子们互相帮着学才行。
太阳的斜影越来越短,直到过了“午时”,又开始变长。一日两顿,中午自然没得吃。童子们只能饿着肚子,练了会静坐。接着,“未时中”下午两点,开始学习术算。
这几日的课程是互相联系的,既然教了日冕的时间,那术算就是计算时间的加减,还有学习圆盘的角度。两位数的加减,要仔细算,要求都学会。至于圆的角度弧度,不过是先教个简单的概念,有印象就行。
一天匆匆过去,到了酉时初下午五点,就又是童子们高兴吃饭的时候了。而张承负擦了擦额头的汗,正想着晚上再教点什么新的歌谣,或是给“弟子们”讲讲历史故事,却看到大师兄马元义笑着来了,还带着二师兄唐周。
“承负,你这童子营的营头,可是当得热闹的很呐!师父有时候,还会从祠庙中出来,远远地看上两眼…”
“是极!我也来看看,这吃了这么多粮食的童子营,到底是什么模样?…”
“啊!元义师兄!唐周师兄!…”
张承负连忙行礼,两位师兄也随之还礼。三人一起在营中溜达了会,看着童子们一组一组的吃饭,高道奴拿着根短木棍维持着秩序,又打了个招呼。这一圈看下来,马元义与唐周对视了一眼,神情中都有了些惊异。
“太平黄天!承负和道奴,训练的有模有样啊!”
“嗯,确实是有些章法。倒是不枉吃了这么多粮…”
“比不得大师兄手下的门徒…”
“哈!元义,小师弟心气高着呢!还想和你那批持杖的精锐门徒比较!”
“哈哈!假以时日,也不是没有可能嘛!毕竟这些童子还小,精神头也不错。嗯,就是瘦了点…”
天色还亮,三人从童子营里走了出来。马元义从随行的门徒那里,拿来一把八斗的猎弓,还有二十根骨箭,笑着递给张承负。
“喏,你找我要的猎弓。你这从来没摸过弓的,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学弓箭了?”
“.我之前摸过一把弓,试了试,感觉可能自己应该会射箭…”
“会射箭?…”
听到这,马元义与唐周面露惊疑,小师弟是农户出身,师父捡他的时候才十岁。他们都是看着小师弟长大的,这小子学没学过弓箭,他们还能不清楚吗?难道是?…
唐周若有所思。他笑着拉住张承负的胳膊,就往祠庙中走。
“来,跟我来!我库房里有个草人,元义的门徒处有个操练的土场。去那里射两箭看看!”
“不错!就去我那里的土场,练一练看看!”
张承负拗不过,只得跟着两位师兄走。马元义带的八百精锐门徒,在祠庙外有个正式的营地。这八百人表面上练得是棍棒,实际上棍棒插上枪头,就变成了军中的短矛。
说到底,这支队伍其实是大贤良师张角,在冀州太平道道场,所真正倚重的核心武力。他们是从众多信徒中选拔训练出来,兼具信仰与武力的“道兵”。可惜,这样的“道兵”,张角门下只有八百人,张宝和张梁门下也是差不多数量,再多就养不起了。
“承负,这草人你要放多远?”
“先三十步吧!”
“三十步?你确定?”
“嗯。先试试弓…”
土场上,张承负分脚站好,握着这轻巧一截的猎弓,整个人都沉肃了起来。无比熟悉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他深吸口气,瞄准草人胸口处系着的人头大红布,缓缓拉弓到嘴角,稳稳就是一箭,身形不动分毫!
“嗖!”
看到这站定拉弓的气势,马元义与唐周都神情凝重,被“唬”的挺直了腰。他们睁大了眼睛,看着这浑然自如的一箭,稳稳飞去,然后…箭矢稳稳的射在了红布外,隔了大概两寸。
“咦?承负他竟然真的会射箭?…”
“可惜射的不大准…”
“没关系,多练练就好了。这八斗的弓,他开的轻松的很呐!”
“哈!承负他从小就力气大,就和道奴一样…”
这一箭射失,两位不会射箭的师兄,都松了一口气。倒是围观的门徒中,跟着来看的柳弓,神色肃然起敬。这新弓到手的第一次试射校准,竟然只差了两寸?
“嗯,三十步,偏差左下两寸。我是瞄准了射的,那再射就要往右上移些瞄准,补偿这偏差…”
张承负走上前,仔细看了看草人的箭靶,算了算偏差后,又再次回到三十步外。他挺起身形,稳稳拉弓,瞬息又是一箭!
“嗖!”
第二箭射去,正中红布的右上,只多出一寸来。张承负又上前看了看,用手指比划了会,心中确定了这把弓的瞄准,到底要补偿多少。于是,他返回箭位,调了调息,眼睛瞬间锐利,瞄准后又是一箭。
“嗖!”
这一次,箭矢凌厉而去,正中草人靶心的红布。两位师兄立刻瞪大了眼睛!可还没等他们开口,张承负便再次拿箭,连续三箭,都在靶心中央,尽数挨在一起!
“嘶!刚才那一箭不是蒙的?承负这箭术?…”
“果然是附魂…咳…是天授!”
马元义与唐周互相对视,脸上既是惊异,也是喜色。这位小师弟若是有天授的不错射术,倒是可以在后面太平道的大事中,加上更多的担子。而这样想间,张承负已经再次走上前,取回了五支箭,又把草人拉远了二十步。
“啊?五十步?!…”
“这是不是有点太远了?…”
张承负垂了垂眼睛,用心感受了会手中的弓箭,感受着与生俱来般的熟稔,与千锤百炼般精准的动作。只不过,他对肌肉力量的掌控,还没有完全深入到细致入微。哪怕射箭的动作分毫不差,劲力上还是会有一点点偏差。
“嗖!嗖!嗖!嗖!嗖!”
五十步外又是五箭!五箭都在红布上,只是射成了个散开的五角形。马元义与唐周还是笑着赞叹,柳弓的额头上却是已经冒汗。要知道,这样的射术,若是换上重弓和狼牙箭,就已经能在战场上隔着军阵,点名射杀敌人的军官了!
“五十步…大约就是这把弓的极限了,再远弓身颤抖,就射不大准了。”
张承负感受着弓身的震动,本能的觉察出了弓的极限。但他还是把草人拖到了七十步,又连着射了五箭!这一次,五箭中只有一箭在红布上,其余四箭在贴着红布,最远不过一寸。而箭矢射入的深度,也只有浅浅一点。
“嗯,五十步内射头…五十步外射身体…”
张承负若有所思,重新把箭收好。静止的靶子已经试的差不多了,那移动的靶子…想到这,他左右环顾,看到了一只树上的麻雀。在两位师兄疑惑的目光中,他走到树下,隔着十多步,轻飘飘的先射了一箭。
“嗖!”
这一箭擦着麻雀,穿过树上的枝叶。麻雀受了惊吓,立刻从树梢上飞起,就像受惊的兔子。而十多步的距离,第二箭转瞬即至,刹那将麻雀贯穿,继续带着飞向天上!紧接着,后面又是第三箭,再次贯穿了飞落的麻雀,带着再飞起一截。然后是射中的第四箭,连续三箭!
“黄天啊!承负射的,难道是传闻中的连珠箭?!”
“啊!连续三次,射中飞动的麻雀?这射术是个什么水平?我好像从未听说过?…”
直到四箭过去,张承负长呼口气,平稳地垂下猎弓,死去的麻雀才串着三支骨箭,从半空中落了下来。这一刻,土场上鸦雀无声,众门徒睁大了眼睛,尽数不可思议。马元义与唐周面面相觑,他们已经不知道这种射术,究竟是个什么水平了!
整个校场上,只有柳弓浑身颤抖。他脸上的激动难以抑制,心中也跳的厉害。缓了数息后,他才抿着嘴,不可置信的喃喃道。
“连射三绝,尽中麻雀…这是…这得是军中的射声士!也是胡人中的射雕人!…太一神啊!承负这么年轻,竟然会是…是个神射手的苗子?!…”
“黄天啊!弓箭难防。如此神射,又这么年轻…那一旦等他力气长成,又会有多少名将豪杰,死在他的弓箭之下呢?…”
黄天无言,夕阳斜落,拉出长长的人影。张承负回过头看到柳弓,高兴地扬起嘴角。他挥了挥弓箭,露出少年般干净的笑容,把杀气尽数收敛。
(本章完)
第12章 为大汉掘墓
第12章 为大汉掘墓
夏至已至,天气一日热过一日。树上的蝉声躁了,树下的坟丘都冒了出草。大疫带走的尸骨,用最后的养分,孕育出微弱的新芽。活下来的人,则顽强的活着,为了活着而活。
眼下,已经到了收割夏麦、播种夏豆的农忙时候。天齐庙外,早就不再有新的灾民出现。但依然还有三千多百姓,迟迟不愿离去。他们像是见到火光的飞蛾,碰撞在灯做的纸罩外,不断停留着,徘徊着,就像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张承负看着这些从灾疫中活下来的百姓,看到他们脸上的留恋与哀伤、恐惧与迷茫。他觉得,这些百姓迫切的需要着什么。但需要什么呢?
“黄天在上!他们需要承诺。一个过太平日子的承诺。”
这是大师兄马元义的回答。大师兄的脸上带着同情。
“他们需要粮食。吃饭和播种都需要粮食。”
这是二师兄唐周的回答。二师兄的脸上满是务实。
“他们需要鬼神。只有信仰些什么,这苦日子才能过下去。”
这是四师兄潘靖之的回答。四师兄总是神神鬼鬼。
“他们需要希望。大灾离难,家破人亡。总要有个奔头,缓一缓心里的苦。”
这是五师兄谢初的回答。五师兄见惯了人心,和四师兄像又不像。
“他们需要领头人。只有人带着他们,他们回去才不会被豪强欺负,夺了田地!”
这是六师兄伍登的回答。六师兄斩钉截铁,手上还挥着打铁的锤子。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人知道。”
七师兄高道奴很是纯粹。他看着发怔的张承负,用力拍了拍肩膀。
“你去问师父呗!师父他肯定知道!我们按他老人家说的去做,一定没错!”
于是,张承负又去求见大贤良师张角。在低矮的屋子里,张角放下手中的符笔。他静静的看了最小的弟子一会,这才道。
“死了这么多人,世道这么苦…百姓需要一场大型的葬礼。”
“葬礼?”
“对!大型的巫葬。要在坟丘上设道场,建坛设幡,周围画上符印,场地要大一些。嗯,得借用一下你的童子营地…噢!还有,这是《招魂安灵歌》,可以让童子们到时候领唱,毕竟他们也有亲人埋在那。对,是安魂祭祀歌的调子,这里只是改了改词。”
说着,张角从案几上,取下几张早已写好的黄纸,递给张承负。
“准备一下吧!五天后,就在坟丘周围举行大葬!”
“是!老师!”
五日后,招魂的黄幡,伫立在连绵的坟丘上。太平道徒们用石头砌了祭坛的底座,垒了坛顶,坛下又围了火塘。然后,草灰与朱砂画的镇魂符,密密麻麻垂挂在周围的树上,就像垂下的死者的眼。这么说也不算错,因为在树下的坟中,确实掩埋着数以千计的尸体,让树下的蚁穴都连成了片。
“符是眼,蚁是身,树干寄着魂…这就是死后的命!…”
五师兄谢初幽幽叹息,四师兄潘靖之赞同点头。两汉的巫俗从上古传承至今,早已深深融刻在人们的心中,融入了死后的葬礼上。
“承负,来!你选一个兽面戴上。”
闻言,张承负走上前来,从大师兄马元义的手中,挑了一张黑犬的兽面具,正好能遮盖全脸,只露出一双黑眸。
上古的巫者举行祭礼,是必然要戴面具的。葬礼祭典中常见的面具,是虎、鹿、犬的木头兽面,相当于引导魂魄的鬼使。而兽面又有赤红与漆黑两色,象征阳气或威灵。
等张承负戴好面具一看,只见周围的师兄们,都变成了红虎、黑虎、红鹿、黑鹿,还画着夸张的笑与哭。而一只“红鹿”笑着开口,却是五师兄谢初拉长的巫调。
“小师弟,之前学的巫鬼步没忘吧?记好了,一脚实一脚虚,一步缓慢低沉,一步轻掠地面。似飘非飘,似立非立,身躯扭转,手足带铃舞动…嗯,这次不用‘驱鬼’,两只手就‘招魂’、‘送魂’两个动作!”
“红鹿”一边说着,一边熟练的跳起巫祭的鬼步。刚跳了几下,另一只“红虎”拉住了他。“红虎”伸出手,指了指招魂幡下面,不带面具、只是系着黄巾的大贤良师,沉声道。
“师父要开坛了!我们去上前准备。”
“是!大师兄。”
弟子七人分列向前,围着坟丘上的祭坛,站成了一圈。从坟丘的高处往下望,只见三千多百姓乌压压的,都期待的聚集在丘陵下。而八百太平道徒,分站在百姓们两边,也一齐往上望。至于五百童子们,则十人一队,沿着丘陵站好,在安静等待。
所有人都安静的等待着,一双双眼睛的目光,都汇聚在大贤良师的身上。大贤良师张角额头点着朱砂,头上戴着黄巾,身上披着黄色的麻衣,一手拄着九节的竹杖,一手举着燃烧的火把。
黄昏的夕阳斜斜而去,照着他悲悯的脸,像是染上了一层血。他就这样静静伫立了许久,直到暮间风起,才踏出了第一步禹步,哀哀唱到。
“魂兮归来,魄兮莫远!…”
“魂兮归来!!”
听到张角的起唱,张承负也用清亮的声音,唱出拉长的巫调应和。而后,七名弟子同时戴着兽面,围绕着祭祀的祭坛,跳起巫俗的鬼步。
叮铃铃的铜铃声,就从他们的手腕、足腕上响起。巫者踏出虚步,便是身形如魂。上下魂铃乱响,只见风沙微动。紧接着,又是张角低沉的召唤。
“魂兮归来,莫迷远乡!”
“魂兮归来!!”
一众弟子们再次应和,步伐越发急促,铜铃叮叮连响。
“魂兮归来,莫恋寒塘!”
“魂兮归来!!”
这一次,众多童子们举起双手,稚嫩的呼喊着。
“魂兮归来,风急路长,莫逐枯桑!”
“魂兮归来,幡在高张,铃在叮当!”
“魂兮归来!!”
急促的呼唤声声动人,山丘下,太平道的门徒们也同样举起双手,对着黄昏的天空呐喊。而后,数以千计的百姓们,终于忍耐不住,举手呼喊起死去的亲人。
“魂兮归来,勿畏阴风。”
“魂兮归来,勿恐鬼吏。”
“魂兮归来,吾以太平,开黄天之门!”
招魂喊出七次,禹步踏出七星。直到最后一声开门的召唤,大贤良师张角才举起手中的火把,哗的一声点燃祭坛下的火塘。青烟燃起,纷飞的火屑像是魂灵的虚影,死去的人们似乎从坟丘下苏醒,从满树的符纸睁眼,看向别离的亲人与世间!
“魂兮归来,莫向远方。风寒路险,鬼哭山荒。
魂兮归来,莫恋旧乡,太平大道,引汝安藏。”
大贤良师的喊声忽然缥缈,就像要飘去黄昏的分界。而听到这《招魂安灵歌》,五百童子们也齐声清唱,与死去的爹娘、爷奶或是其他亲长们说话。
“来兮归兮,与我同坐,粟饭一盂,井水一瓢。
灶有炊烟,田有新粮,黄天开路,太平安康…”
这是温暖的描述,描述死后黄天太平的世界。无论死去的人能否听到,活着的人会燃起一份渺茫的希望,获得来之不易的安抚。
“粟饭一盂,井水一瓢。灶有炊烟,田有新粮…太平安康!”
这一刻,童子的歌声遥遥飘远,丘下的百姓痴痴聆听。直到反复三遍唱罢,大贤良师的呐喊,才再次响起,带着对大汉朝廷的痛斥,也带着发自内心的愤怒,唤醒数以千计的百姓。
“汉气已灭,青龙断光,官贼夺食,豪强焚乡。
汝死非命,冤气冲霄,黄天将立,人鬼共亡!”
大贤良师疾声高唱,先是巫鬼的古调,接着是通俗的乡言,要让所有百姓都能听懂。
“魂魄开了口!他们是冤死的!死于官贼,死于豪强,死于有罪的苍天!”
“朝廷的皇帝无道!卖官鬻爵,盘剥百姓,却不拿出分毫,赈济天下的苍生!”
“大汉的气数尽了!地震山崩,水旱蝗虫,日食大疫,这都是老天对应的天象!”
“天命已经变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炎汉的火德将衰,黄天的土德当兴!”
“土德代火德,黄天代青汉!旧的天数已尽,新的天时已到!…”
这一声声振聋发聩的宣告,让七位弟子祭舞越发激烈,让八百门徒举着双手呐喊,让三千百姓伏跪在地,尽数呼唤起“黄天”!
而在这祭礼的中心,张承负一边急促祭舞,一边看着众人发自内心的呼喊,哪怕是三位出身士族、小吏的师兄,都一样虔信到癫狂。这一刻,他的心中满是震撼,对汉室必然注定的灭亡,深信不疑!
“天象证明气数,失德失去天命。土德代火德,黄天代青汉!…”
“这种谶纬预言般的口号,若是由太平道的大贤良师喊出,就此流传天下…那么,大汉的人心丧尽,就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对汉室的合法性,发动了最为致命的一击啊!”
两汉承接先秦上古,以五德始终的天命,作为汉室统治合法性的源泉。而在这个时代人们的眼中,“天命”的象征,就是“天象”与“谶纬”。所以,天命的更替,也必然是通过“天象谶纬”来实现!
当大贤良师在冀州巨鹿,用自己一生的性命与威望,喊出“五德更替、天命更迭”的“谶纬”…那它的影响力,绝不仅仅在于底层的百姓,更会在中层识字的豪强官吏间流传,甚至传到上层研究天象的世家大族与藩王心中!
这样的符合天象的“谶纬”,不仅底层茫茫的百姓会相信,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和豪强,同样也会相信!而这,就是对大汉统治来说,最为可怕的事情。
人心所向,大厦筑起。人心所背,帝国崩塌。汉室的武德尚未衰微,但人心却先武力一步,早已丧尽了。
仅仅在黄巾起义数年后,党人王芬就敢图谋废帝,废一位在帝位上呆了二十年、正当壮年的皇帝!而当董卓入京,一个区区的中郎将,就敢妄行废立之事,还图谋成功了!这些人心中所想、所信、所凭借的依据,与其他人心中的相同,其实并无其他,就是这天象与谶纬,就是太平道喊出的“天命更替”而已!
“数十万黄巾的血,只是让这一句谶纬流传天下,让所有人都听到了耳中…而此时,这一句大贤良师喊出的谶纬,便是对汉室合法性最彻底的打击,是给汉室掘墓,挖断树根的那一铲!…”
想到这,张承负浑身震颤,巫铃纷响。他跳起的祭舞越发如鬼似幻,就像踏过了华夏数千年的沧桑,见证了人间的兴亡苦难。
“天道代序,五德更兴;黄天代青汉,太平应而至。这就是注定的天命!天命不可违,天数必然至…”
“魂兮归来!太平道告汝冤屈!魂兮归去!太平道引汝归路!…魂兮归去!太平道引汝等入黄天!…”
祭坛上的大贤良师伫立着,吟唱着,把一张张写满宣告的符纸,燃烧告祭给死去的灾民,告祭给冥冥的黄天。他在告诉所有的人,所有活着的,或者死去的人,告诉他们“汉室将亡”。而后,这就会成为流传的“谶纬”,成为注定的“天数”,更成为倾倒的“人心”!
祭祀的歌声苍凉茫茫,从坟丘响彻巨鹿的原野。当“招魂”、“对谈”与“告祭”结束,最后的“安魂”就随之而至。
祭坛上,大贤良师再次声音低缓,山丘上的童子们也唱出最后的祭曲,送归来的魂魄,去往安宁的黄天。
“魂归太平,魄归黄天,不入孤冢,不堕鬼门。
黄天在上,太平在人,与我同道,永得安宁!…”
“魂兮归去!无饥寒病死之苦,无官贼豪夺之害,入太平的黄天,永得死后的安宁!~~”
夕阳已经落去,夜色苍茫而至。三千乡民、八百门徒、五百童子,都围绕着长出荒草的坟丘,围绕着祭坛上的大贤良师与“巫者”们。所有人重复着最后的祝祷,说着说着,就声音哽咽,泣不成声。
“魂兮归去!无饥寒病死之苦,无官贼豪夺之害…”
“愿入太平黄天,永得安宁!~~”
“愿太平!~~”
歌声萦绕,回音绕坟丘不绝。数千百姓伏地痛哭,哭声哀哀,哭尽生民之苦。而当这一场祭礼的哀哭之后,他们的哀伤会深藏,迷茫将淡去。当恐惧知晓了原因,看清了前路,就会化作心底的愤怒。而愤怒所向,无非是以卑贱的蝼蚁蛾贼之躯,死中求活,为大汉掘墓罢了~~
(本章完)
第13章 “算命”一句 ,700斛粮食?
第13章 “算命”一句 ,700斛粮食?
“沙~沙~”
天齐庙后山的坟丘旁,黄色符纸依旧飘扬,只是数量少了许多。树林的风声幽咽着,离去的灾民揣着符纸,带着太平道发给信徒的几斗豆子,踏上回乡的长路。
来时拖家带口,离去时只剩一人。灾民们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尚且没有那么多痛苦。等稍稍脱离了死亡,想到死去的亲人,舍弃的孩子,才会感到痛彻心扉。而普通的贫民无所祭奠,唯有一张黄纸、几笔黑墨与朱砂,藏在怀里如同亡者的遗像,寄托着最后的哀思。
“驾!驾!…”
巨鹿郡的疫情慢慢好转,天上也落下了几点星雨。西南的官道上尘土飞扬,有马车踏泥而来。在马车后面,便是近百辆牛车,由许多佩刀持矛、披甲带弓的豪族武装押运着,直奔天齐庙的道场。而牛车上插着的旗帜上,写着硕大的“耿”字,还绣着一圈红边,气势颇为不俗。
“嗯?这气势排场…巨鹿耿氏?…”
张承负有些惊讶。他背着猎弓,走到祠庙门口,望着耿氏的车队逐渐靠近。他锐利的目光,在车队护卫的豪族武装上仔细打量,观察着这些的人的装备、气势与组织度。
“三百多护卫,都配着环首刀,穿着皮甲。一半带着短矛,一半带着弓,眼神都很利,可能手上沾过血。行进时很有秩序,赶牛车的速度也很快,外围还有少许骑马的斥候…这种精锐程度,必然是耿氏的私家部曲!”
张承负沉默的审视着,眼前就是东汉末年世家大族的部曲武装。这些人中,有经年的护卫、有家生的仆从、有族中的庶生子弟,甚至还有大汉军中的逃卒。而单是一个尽数披甲、半数带弓,就是黄巾门徒们,难以相比的装备优势。更不用说,他们日常频繁的操练次数,以及本身的武艺经验了。
而以耿氏郡望的家底,族中庄园里肯定也有铁甲和弩,只是平日里不方便拿出来。这些豪族部曲带着丁壮们据守庄园,就让世家豪强的庄园,变成了难以攻破的堡垒。如果说唯一有什么劣势的话,那就是这些私人部曲的数量,应该不会太多,估计几百人就到顶了。
“咦!小师弟,你怎么在门口等着,还背着一把弓?…”
“啊?茂安师兄,你募粮回来了!”
两轮马车稳稳停靠,车中传来一声招呼,却是三师兄辛茂安。他穿着一身葛布的青衣,戴着冠帽,穿着步履,从马车上缓缓下来。而后,他转过身,对车队的首领作揖一礼,笑着到。
“劳烦耿兄了!还请把这些粮食,卸在道场的前庭里。”
车队的首领点了点头,也抱拳回了一礼。看这礼节,应该是耿氏的庶支旁系。他也没有多话,甚至没看张承负这个“束发少年”一眼,就去指挥家丁们装卸粮食。
“小师弟,师父在道场中吗?”
“在的。”
“那带我去见师父吧!哦?你问这支耿氏的车队?不用管的,等他们卸完了粮食,会自己离开的。”
“.”
张承负踮起脚,又望了望这车队的规模,这才带着辛茂安入了祠庙。在祠庙前庭,他们又碰上了出来查看的二师兄唐周,以及六师兄伍登。唐周合手作揖,如同士族一样,与辛茂安互相行礼,脸上还带着笑。
“茂安,你回来了!”
至于六师兄伍登,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他像个铁锤一样杵在庭中,闷声闷气的说。
“从大疫刚起没多久就出去,等疫病差不多好了才回来。辛茂安,你这募粮,一去就是两个多月?我寻思着,去耿氏庄园来回,顶多也不过十来天吧?…”
“伍登师弟,师兄回来迟了,是师兄的不是。”
三师兄辛茂安没有生气,依然彬彬有礼的,笑着慢慢答道。
“大灾之年,筹粮没那么容易的。我先去了耿氏庄园,但当时耿氏家主不在,没人答应捐粮。我就又去了下曲阳县的王氏庄园,好说歹说,也才募了100斛。这点粮食,又怎么够运回道场呢?于是,我就又返回耿氏庄园,等了半月一月,才等到耿氏家主回来…”
“但耿氏家主一开始,也不答应捐粮,非要拉着我谈玄说妙、论道求真。直到又谈了半个月的道,耿氏才松了口,答应捐500斛粮出来。后来,又听说清河崔氏捐了600斛,在清河郡大肆宣扬仁善。耿氏说要压过崔氏一头,又临时加了200斛,竟然得了700斛的数!再算上王氏的,那就是整整800斛了!…”
“这么多的粮食,师兄我也弄不回来。我只得拜托耿氏调动部曲,准备马车牛车,就又耽搁了几日。这一番紧赶慢赶,两个多月就过去了。好在,幸不辱命!800斛粮,应当足够道场支应一段时间了!…”
听到这一番经历,唐周眼神闪动,连连称赞。伍登嘀咕了几句,但看到一斛斛的粮食,也没有再说。张承负也摸了摸下巴,想着能不能为童子营,再争取些吃的。
三人就这样簇拥着辛茂安,一路来到祠庙后的偏殿里。而大贤良师张角,以及其他几位弟子,都已经坐好了。
“老师!弟子茂安有礼了!…”
见到师父张角,辛茂安立刻整了整衣冠,恭敬上前,行了个标准的儒家弟子礼。张角也站起身,以师父的姿态微微还礼。而后,辛茂安侍候张角落座,这才去往自己的席子跪坐下来。等众人都坐齐了,辛茂安才把之前募粮的经历,又说了一遍。
“茂安,你这次募粮辛苦了!”
张角耐心听完,微笑点头。而辛茂安恭恭敬敬,又行了一礼,笑着道。
“老师!这次耿氏家主能够捐粮,全是因为老师的名声。他折节下交,与弟子论道,对‘中黄太一的天命’,‘五德始终的更替’,非常感兴趣,也研究很深…”
“可惜弟子所学不深,许多耿氏的询问无法回答,只得推说下次再谈。故而,弟子想向老师再次请益,后面也好给耿氏家主回复…”
“耿氏的询问?嗯,耿氏也想问谶纬?…”
听到这一番提问,张角沉吟片刻,若有所思。
如果说,大汉朝廷是一颗高耸入云的神树,笼罩着整个九州,那么各世家大族、地方豪强,就是一颗颗或大或小的巨木,也在一州一郡一县,投下自己的阴影范围,画出自己的根系领地。
大汉承袭秦制,一向法度森严。然而,这森严的法度,也要看是对谁。如果是对郡县乡中的小民,那这法度就如密不通风的罗网,就像柳弓所面对的那样,几乎无处可逃。但要是面对世家大族、地方豪强,进了他们的阴影范围,火光可就照不进了。
往远了说,之前被两次党锢的党人名士,哪怕有不少被宦官把持的朝廷安上了重罪,要杀之而后快。但他们只要逃出洛阳,逃出司隶,只要往世家大族的地盘一躲,官府就基本抓不着了。洛阳朝廷的许多抓捕令,在州郡地方上根本执行不下去。
往近了说,大贤良师张角以“妖言惑众”,两次被告到洛阳朝廷,直到三年前灵帝大赦天下,才算消了罪。但哪怕大贤良师头上顶着通缉,也依然能在冀州各郡传道,遇到的官吏士族尽数恭敬行礼,并无任何人动手抓他。而后面江东的神仙方士于吉也是一样,无人敢抓,直到逼得孙策自己动手,还得了个“暴虐横死”的身后名。
大汉官府对各地的统治力,是要靠地方的世家大族来实现的。朝廷的命令世家大族们支持,就能一切顺利,反之亦然。而这些世家大族们,都有着自己的利益,有着自己的想法。某些格外粗壮的“巨木”,甚至会想着更进一步,把“神树”取而代之…
太平道在冀州的传道,传播的天命更替理论,矛头直指灵帝和汉室。然而,太平道却总能在冀州刺史部,得到明里暗里的庇护,还有党人士族们有意的推波助澜。这背后的东西,其实细思极恐。
“是的!老师,光武皇帝以‘谶纬’得了天下。这‘谶纬’就是天命!耿氏虽然不敢妄求‘天命’,但也想更多些了解。毕竟,耿氏祖上,好畤侯与隃糜侯,就是搭上了光武帝的天命,才能一门两侯,甚至名列云台二十八将。若是天命有变,耿氏能提前看清,那自然是大有裨益!…”
偏殿之中,师徒之间,辛茂安也不再绕弯,坦诚的开了口。耿氏的这700斛粮食,可不是白借的。就像“算命”一样,总得拿出对方想听到的结果,才能让人家满意。
张角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无奈一笑,神色一肃,幽幽开口道。
“黄者土德,中者天下,中黄者,承天应命,代火而生。中黄是中央土色之位,代表黄德,居天地四方之中。”
“太乙者,为天帝之位,道经中称‘太一生水’,是天地之始。”
“因此,中黄太乙天帝,便是主宰天地秩序的正神,也是楚地曾经的‘东皇太一’。”
“炎汉以火德而兴,位在南方赤帝。而彗星坠落于南方,日食显于太阳,灾疫四起。这天象更替的天上,便是赤帝让位于黄帝,青天让位于黄天!而天上感应在人间,就是‘君失其德,天下无平,饥馑而灾异生矣’…”
“啊!原来如此…这就是‘中黄太一的天命’?君失其德…果然!皇帝失德,天下将有大变!…”
听到这一番契合时代的解释,辛茂安浑身大震,就像听到了最了不得的“天命”。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看了看左右的师兄弟,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
“老师,请问这‘五德始终的更替’,又如何解释?…”
“德有五行,行有生克。德成则运,运终则易。火尽其光,土继其昌,是为天地大数之变也。”
张角神色肃穆,再次开口,讲述着这个时代,士族们最为相信的“五德”。
“火者,烈气也,烧而不守;土者,厚载也,养而能生。故土德继火,既以兵起,又以德成。”
“汉室失德,天运乃终。天道循环,甲子便有德气的变更。而圣人知天命,乘时而起,正其黄德,以绥兆民…”
“啊!圣人知天命,乘时而起?老师,那…那您可知下一次的天命,究竟应在何处,应在谁人身上?…”
辛茂安振奋激动,忍不住虚身向前,俯身倾耳聆听。而张角捋了捋短髯,稍稍思忖,开口道。
“天命所应,在‘羽’。羽而生风,飞而升天;受天之蔽,执中土之柄。在‘更’,火德之末,黄德之初,照耀天下,更始苍生。”
“你就如此回复,耿氏会满意的!”
“黄天在上!天命在‘羽’,在‘更’?…‘羽飞生天,执中土之柄’,‘火中之更,更始苍生’?”
辛茂安蹙起眉头,陷入长久的思索,明显对这天命所应,在意非常。其他弟子中,大师兄马元义、二师兄唐周、四师兄潘靖之、五师兄谢初,都在凝神思索。倒是六师兄伍登撇了撇嘴,七师兄高道奴则一脸茫然。
至于张承负,他眨了眨眼睛,念头流转间,心中已经猜到了“耿氏满意的答案”。
“羽飞生天,执中土之柄”,这应该说的是“冀州”的“冀”吧?而“火中之更”,虽然不知道怎么解释,但肯定和“耿”离不开关系!汉末的天命应在“冀州耿氏”身上?开什么玩笑!
“这样一句‘谶纬’,就值700斛粮食?足够数千灾民吃上两月?够祠庙中师父和几位师兄,饱饱的吃上几年?”
想到这,张承负瞪大了眼睛。他抬起头,看向师父张角,张角也看着他,嘴角露出一抹莫名的笑意。而张承负摸了摸下巴,又低下头,装作沉思的模样。他内心思绪万千,先是发笑,再是可悲,最后尽数化作一声叹息。
“世家大族,坐拥万亩,以700斛粮食,求一句‘谶纬’而不得!”
“黎民百姓,大灾之年,求半升米活命而不得。终其一生,又何曾见过700斛粮呢?…”
(本章完)
第14章 士族与选官
第14章 士族与选官
偏殿之中,黄天的神牌供奉在上首神坛。神坛前放着一个粗陶香炉,燃着最常见的松香与柏脂。这殿中其实并不常燃香,但为了募粮回来的三师兄辛茂安,这次特意点上了。
淡淡的青烟在殿中萦绕,师徒九人跪坐成太极的圆形。而张承负与高道奴相对而坐,一起倾听着上首的对谈。大汉士族的世界,就从那只言片语中,露出了片羽鳞爪。
“茂安,你这次在耿氏谈了许久…可曾谈了些其他的?比如州中最近的大事?”
大贤良师张角神色温和,看向士族出身的三弟子辛茂安。这位三弟子是中山辛氏的庶支,虽然是普通的寒门,但有了他这个师父的名望加持,也有了登堂入室,与世家大族谈话的资格。
而剩下的七位弟子中,除了大弟子马元义外,其他六人没有士族出身,都很难进入世家大族的门庭,更不用说知晓冀州士族、大汉朝廷的最新消息了。
士族这个圈子,从娘胎里生下时就定了七分。生下来不在里面的,想挤进去千难万难,哪怕进去了也低人一等。以后世刘裕的功绩尚且被士族鄙薄,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州中的大事?有的,老师。我与耿氏家主前后谈了半月,这冀州眼下的头等大事,就是新到任的冀州刺史李公,要检校郡中的英才,确定今年的孝廉名额。再从各大族收些子弟,填补冀州各郡的属吏。据说,作为新到任的刺史,李公还准备格外开恩,向朝廷举荐几个茂才!”
辛茂安兴致冲冲,提起“举孝廉茂才”,身体都坐的直了。
毫无疑问,在冀州本地的世家大族眼中,今年的大疫灾荒,根本算不上“头等大事”。各家只要把道路一封,庄园一闭,外间死上多少小民百姓,都无关紧要。这小民死的多了,还是大族的好事,让兼并土地轻松许多。而眼下士族们真正的大事,正是一年一次的“举孝廉”,以及今年新刺史格外开恩的“举茂才”!
“朝廷选官,无非就是四个门路。察举、征辟、荐举、任子…”
辛茂安微微含笑,看了眼下首的几位师弟,详细的解释道。
“这征辟和荐举,都是针对名望卓著、德才兼备的‘贤士’。除非是各郡望世家中的仁厚长者,或是像党人君子一样的名士,普通的士族,想也不用想。”
“至于任子,则是两千石以上的高官之子,若无重大过失,可以直接被授以郎官职位。只是这个任官的渠道,算不上大好。大多都是为勋贵之后,那些无才的嫡系子弟准备的。就好比那后族外戚何氏,河南尹何进,刚成为两千石,就把郎官的职位大肆授予族中子侄,各个都是‘任子’…”
说到这,辛茂安笑着摇头,面露讥讽。随后,他神情一肃,正容道。
“说到底,这察举选才,才是士族选官任官的正途!朝廷法度,人口满二十万的上郡国,每年举孝廉一人。往上满四十万的,每年举孝廉两人。而往下人口不满二十万的下郡国,每两年举孝廉一人;人口不满十万,每三年举孝廉一人…”
“我冀州户口之丰,在天下数一数二。魏郡、清河国、安平国、巨鹿郡、常山国、中山国、河间国、渤海郡,都是人口五、六十万,能举荐两个孝廉的大郡。唯一人口少些的,就是二十万左右的赵国,只有一个孝廉名额。整个冀州加起来,四五百万口,每年能有17个察举出的孝廉!…”
“冀州四五百万口,每年只选17个士族子弟作为孝廉,进入做官的门径?…”
闻言,张承负抿着嘴,心中思索。此时的“官”与“吏”上下分野,几乎是不会相交的平行线。这些做“官”的名额极度稀缺,每年只有十几人,显然都是为上层士族,乃至于世家大族所准备的。而普通的士族和豪强,只能去求“吏”的名额,去求刺史属吏、郡国属吏,乃至最小的县属吏。至于占人口九成的平民、农民,世世代代都是底层,根本没有往上走的可能!
“茂安,那今年冀州的十七个孝廉,又是如何分配的?”
二师兄唐周微微倾身,看着辛茂安开口。虽然,像他这样的小吏之后,与那些能举孝廉的“世家子”,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于这些消息的关注。这些“孝廉”的名额,正反应着冀州各郡世家大族的此消彼长,也象征着未来的、必然的朝廷权力!
“哈哈!唐周师兄,你若是问别人,得来的消息必然不准。而我这次带回的消息,可是耿氏家主亲口告知我的,是提前和刺史李公通过信的…”
辛茂安嘴角扬起,拍腿大笑出声。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举止有些放肆,不符合儒家子弟在老师前的恭谦举止。他赶紧看了眼上首平静倾听的老师张角,低头恭敬行礼,才继续道。
“老师!此次冀州17名孝廉的名额,已经差不多定下来了。接下来刺史李公的选才校验,不过是走个过场…嗯,也不一定。今年举了茂才,孝廉的名额有多,大概能分出2个,给表现卓异的寒门士族…”
“茂安,具体说说。”
“是,老师!首先是我们巨鹿郡,两个孝廉名额,一个给了军功贵胄耿氏,一个给了县望沮氏。然后是清河郡,郡望清河崔氏拿了一个,县望清河张氏拿了一个。”
辛茂安伸出手指,在地面的泥土上虚虚画着,把冀州九郡最重要的世家大族,尽数标注出来,如同最明确不过的权力地图。
“赵国只有一个名额,给了郡望赵郡李氏。李氏也是传承久远的世家了,是战国赵将李牧之后,也一度与皇室联姻。只是最近几代人,李氏家门不继,有些衰落…”
“常山国有两个名额,一个给了县望常山张氏,另一个空了出来,留在刺史李公手中。常山张氏也是本地望族,与中山甄氏世代联姻。常山与中山本地的郡吏,基本都出自他们两家…”
听到“常山国”的名字,张承负心中一动。他想了想,开口问道。
“茂安师兄,常山可有姓赵的士族?…”
“姓赵?常山赵氏?…”
闻言,辛茂安沉吟片刻,摇头道。
“常山国没有姓赵的世家…倒是真定县有家姓赵的豪族,真定赵氏。这家豪族的声望不高,也没出过什么名士,够不上县望的门槛,顶多就是族人众多罢了。历次的举孝廉,真定赵氏也都没有份的。嗯,大概和我们巨鹿郡下曲阳的王氏,层次相当…”
说完,辛茂安疑惑的看了张承负一眼,笑着道。
“小师弟,你从哪听说的这真定赵氏?”
“哦!我是从之前的灾民口中,听说真定赵氏有位杰出的子侄,武艺出众非凡,似乎单名一个云字…”
张承负面色如常,微笑着回答。而辛茂安仔细想了想,摇头道。
“赵…云?我未曾听过赵氏有什么武艺出众的子弟,也不识得什么赵云。倒是河间张氏是河间大族,有位刚刚弱冠的子弟,弓马颇为惊人,叫做张儁乂。据说李公准备把他提拔为河间郡一县的县尉,秩比两百石。后面再历练上几年,立下些捕盗剿匪的功绩…以河间张氏的底蕴,当个郡中秩千石的郡都尉,想来也是顺理成章!”
“秩千石郡都尉…”
听到这“秩千石”的官职,二师兄唐周暗叹一声,低头不语。
世家大族之后,哪怕是河间张氏这样的县望,子弟也能按部就班的升到千石。而普通的寒门士族、小吏之后,要从几十石的乡吏做起,熬上几年甚至十年,才能成为两百石的县吏。等一辈子到头,能熬到六百石,就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至于那些一出仕就是六百石的顶级世家子弟,那都是青天之上仰望的存在,根本交集不上的。
“哦!想来是乡人传言有误,我听错了。”
张承负“腼腆”一笑,不好意思的行了一礼。辛茂安笑着颔首,看了眼沉思的老师,又继续往下讲。
“说完常山国,接下来自然是挨着的中山国。中山国的两个孝廉名额,一个给了郡望中山甄氏。中山甄氏从前汉至今,累世二千石,家底之厚,富甲一方!只是当今甄氏家主甄逸官职不高,只是个上蔡令。而这次的孝廉名额,给了他家的二公子甄俨…”
“我听耿氏家主说,甄逸走了宦官的门路,给后族何氏塞了大钱,想把甄俨送到何进身边,当个属吏…”
说到这,辛茂安又是有些不屑,又是难掩羡慕的说道。
“不择手段,走宦官的门路这中山甄氏,可真是打定主意,要做浊流了!这条青云捷径,名声可不是那么好听啊!…”
“中山甄氏,富甲一方…”
张承负微微垂首,脑海画面浮现,又想到了些翩若惊鸿的人物。他按下心神,继续倾听。这些冀州士族们的情报,对他这样的出身来说,可是很难获得的。
“中山国还有一个名额,刺史李公捏在手里,还没有想好给谁。据说是中山国国相派了人,想给本地的刘氏远支皇亲们,求一个名额,而李公不置可否…可中山靖王的后代那么多,数以千计,绝大多数都和平民无二。眼下能算得上皇亲的,就没几个。”
提到“中山国的刘氏宗亲”,辛茂安笑着摇头,话语里也有些不满。这举孝廉的名额,士族都不够分的,隔了不知多少辈的刘氏子弟,也想来求一个吗?刘氏皇亲,这天下没有数十万,也有十万,根本就是不值钱的名头!
“安平国的两个名额,自不必说,一个给了博陵崔氏,另一个给了安平高氏。元义师兄去安平募粮,想必也是见过他们两家的子弟的…”
大师兄马元义平静点头,并不言语。辛茂安笑了笑,又接着道。
“安平往东,河间国的两个名额,一个给了县望河间张氏,另一个给了县望河间邢氏。这两家一家偏武,一家偏文,也都是县望。两家被河间王压在国中,势力不出一县,倒是颇有意思。”
“河间再往东,渤海郡乃当世重郡。户口极多,世家豪族也是纷繁。其中一个孝廉名额,必然是落在渤海田氏身上的。渤海田氏是战国齐国贵族之后,在郡治所南皮县世代传承。田氏田地之多,仆客之多,算得上冀州一等一的世家。”
“而这一代的渤海田氏,出了个极为出众的年轻子弟,唤作田元皓。他博学多才,从小就有神童的名声,眼下二十多岁,已经名重冀州。刺史李公一向选贤举能,这次开了茂才的通天门路,一共只定下两个茂才的名额。其中一个名额,就给了这田丰田元皓。而另一个茂才名额,则给了清河崔氏同样卓异的弱冠子弟,崔琰崔季珪…”
“啧啧,以茂才选官,出仕就是一县之长,秩千石的县令。冀州才俊一石,八斗都在这两人身上了!…”
辛茂安慨然神往,充满了对“茂才”的渴望。这可是察举制中,比孝廉更高的选官出身,可能好几年才选一次。只可惜,若是没有顶级的家门背景,再加上出众的学识、传唱的名声,是万万不可能入此通天大道的。
而听到“田丰”的名字,张承负抬起头来,若有所思。渤海田氏的家门,最顶级的茂才出身,举州皆知的才学名气,或许才是田丰一身“傲气”的本钱…
“至于渤海郡中的另一个名额,则给了渤海高氏。说起来,渤海高氏本身清流士族,眼下却偏向了武勋。传闻高氏的族中子弟中,习练武艺弓马的大有人在,倒是文采不兴。而渤海靠近幽州,马匹易得。高氏甚至组建了一支百人的骑兵,也不知把资粮都在这些上面,究竟所图为何?…”
说到这,三师兄辛茂安摇头叹气。世道不平,各地的世家豪族,也都各有心思,有了变化啊!
(本章完)
第15章 你死我活的斗争
第15章 你死我活的斗争
祠庙的偏殿之中,太平道师徒众人跪坐谈论。香炉的青烟缭绕,天下事掀开一角。汉末天下的士族豪杰,也第一次被张承负亲耳听闻,划过数千年的沧桑。
“茂安师兄,渤海高氏可有什么弓马娴熟、武艺出众的子弟?”
“弓马娴熟、武艺出众?…嗯,好像高氏确实有个厉害子弟,唤作高览高元伯。年纪的话,大概也二十出头。高氏好像在给他运作渤海郡中的官职,不过渤海郡士族众多,他恐怕也只能从两百石的县尉干起。”
辛茂安博闻强识,谈起冀州人物来如观掌纹。他笑着看向张承负,打趣问道。
“小师弟,你怎么对弓马武艺如此关注?莫不是也想习练一二,投效一方?不过这条道一看天赋,二看出身,三看资财,同样难走的很。你年纪还轻,不如安心跟着老师,习练医符巫道。等经年有成,若是能继承老师的一二本领,那也是世家大族的座上客,一辈子富贵无忧!”
“…是!谢师兄指点。”
闻言,张承负默了默,笑着应是。他心中思忖,看来师父张角起事的决心,并没有向这位士族出身的三师兄透露。就是不知道其他师兄们,又有几人知晓,几人猜到,立场又是如何。
“老师,八郡说完,便还剩下魏郡。魏郡是冀州刺史部大城邺城所在,为刺史驻节之地。朝廷目光时刻注目,就少见高门世家。所以,魏郡虽然士族众多,但没有一家士族,能久占孝廉的名额。”
说到这,辛茂安深意一笑。而张承负思索片刻,也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
只要东汉朝廷的威望还在,那么刺史部所在的郡国,就接近于高度的直辖。这一郡的人力物力,朝廷掌控的极深,自然也就少了世家大族的份额。而世家大族要扩张,必然要兼并土地、接纳投附、逃税避役。这在一州治所的郡国,可没那么容易行事。
“魏郡中没有郡望,能称得上县望的都没有。也就阴安审氏、魏郡高氏、魏郡韩氏、魏郡王氏,勉强靠近县望。这些士族门户,估计家中才小几千亩地,和世家的动辄万亩、数万亩,完全无法相比…而魏郡的两个孝廉名额,倒是难得能够按才学分配。嗯,当然得是魏郡士族出身…”
这一番评点介绍,冀州九郡的政治形势、世家大族的权力格局,也就跃然纸上了。大贤良师张角微微点头,沉吟了会,又再次开口。
“茂安,冀州之外,朝廷之中…最近可有什么大事?”
“朝中大事?…哦!老师,朝中三月间有一件大事,是三公中司徒陈公(陈耽)因上书直谏,被免去了司徒的职位。而根据最新的消息,上个月太常袁公(袁隗)迁为新的司徒!”
“哦?司徒免职?”
听到“三公免职”这样的消息,张角眉头扬起。这种级别的重臣变迁,毫无疑问代表着朝中权力格局的剧烈变化。
在大汉朝廷中,最主要的政治矛盾,就是宦官与士族高门间的权力争夺!这场漫长的斗争已经持续了数十年,从桓帝持续到灵帝,经历了两次党锢和党锢升级,眼下还在愈演愈烈。党锢士人的连坐范围,甚至已经牵连到五族了。
司徒陈耽的政治立场,非常明确,就是站在士族一方,对抗宦官的。他的免职,必然与宦官有关,并且将会进一步影响到朝中双方的势力,进一步激化双方的矛盾,让大汉朝廷失能。而这,也给了地方上反对朝廷的各种力量,包括各地的太平道,发展壮大的空隙与机会。
“茂安,司徒陈公因何免职?”
“哎!老师,此事说来话长…究其根本,还是陈公直谏朝廷的贪腐。陈公直言朝中的太尉、司空,都看着宦官们的脸色行事,‘放鸱枭而囚鸾凤’,放任宦官子弟而迫害清廉士人。而这样的忠直之言,让宦官们深为嫉恨,皇帝怕是也心中不喜…”
说到此处,辛茂安神色黯然,慨然叹息。
“当是时也,司徒陈公,谏议大夫刘公,还有几位清直无畏的御史,一个年轻的议郎曹操,一同署名上书进谏!而皇帝见了这份谏言,当面斥责了太尉许戫、司空张济,但对宦官子弟们的贪腐结党不置可否…”
“等此事过去,不过一个月,宦官们就上书诬陷陈公有罪。而皇帝居然听之信之,把陈公免职。甚至新上任的司徒袁公,也是宦官们看中提议的,恐怕会与宦官们同流合污。这大汉的朝廷,怕是一片昏暗,再也见不着太阳的光明了!…”
听了这一番话,大贤良师张角沉吟不语。宦官们扳倒了士人一方的司徒陈耽,换上了个看起来中立的袁隗,在朝中的势力大涨。那么党人们寻求解除党锢,怕是更无半点希望了。
这些被党锢波及,对朝廷皇帝心怀怨恨的士人,就是天下民心的变化。反对朝廷的士人力量,在各州的地方积蓄,就像东海吹起的风浪。趁着这风浪,太平道或许可以更进一步,把“天命更替”的口号,传播到更多的州郡,直到天下有变…
另一侧,张承负若有所悟。他看了看不准备开口的其他师兄,想了想,主动问道。
“茂安师兄,这个议郎曹操…是何等人物,年纪多大?”
“议郎曹操,曹孟德?哦!这是个年轻刚直的忠志之士!年纪嘛,大概二十七、八,和我差不多。嗯,可他做过的事,却比我厉害多了!”
提起“曹操”,辛茂安面露钦佩,仔细说道。
“这位曹操,祖上本也是宦官家族,是费亭侯曹腾之后。费亭侯虽是宦官,却选贤举能,颇有清名,与十常侍这种奸宦不同。所以算起来,曹操也是士族的自己人…”
“至于这位曹操得以扬名,是因为两件大事。一个是名士许公的点评,‘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被当时的士人奇之。另一个则是七八年前,他任洛阳北部尉时,用五色棒依律棒杀了宦官蹇硕之叔蹇图,从此和宦官划清了界线,就此势不两立。”
“宦官与士人之争,是奸邪与忠正之争,涉及根本,容不得左右摇摆!如曹操这种议郎,忠诚直谏,不顾生死,便是大汉真正的忠正之士。而袁公因宦官的支持得了三公,却让人难以评价了…”
听到茂安师兄这一番代表士族的肺腑之言,张承负摸了摸下巴,也同样难以评价。
“曹操?…”
大贤良师张角若有所思,看了张承负一眼,又对辛茂安好生安抚道。
“茂安,党人素来与我太平道友善。我精研星象,看这十常侍眼下虽然势大,但寿数也就在七、八年内。届时,朝廷的局势,必然会有大变…”
“啊,老师!此言当真?!”
“嗯。”
大贤良师笑着点头,又问道。
“朝廷之中,可还有其他大事?”
“其他大事?…”
辛茂安捏着手指,回忆了会,愤然答道。
“皇帝荒淫。去年,皇帝在宫中开设商铺,让宫女们互相买卖、盗窃和争斗。而皇帝穿着商人的衣服,饮酒看戏取乐。然后,皇帝又在西园逗狗玩乐,给狗戴上了士人的冠帽绶带,令士人蒙羞。后面,皇帝还亲自驾着四匹驴子拉的车,在宫中奔驰周转,而京城的宦官子弟也纷纷效仿…”
“皇帝如此行事,真是无德至极!天下士人之心,已经丧尽了!”
“…”
听到这番描述,张承负哑然失笑。而大贤良师张角也一时无言。好一会后,他才摇了摇头,叹道。
“皇帝失德,罪及天下,火德已衰,土德当兴…有这样一位皇帝,汉室的气数,显然已经尽了!…”
闻言,辛茂安也点了点头。天下士族,大多对灵帝厌恶不满。只是朝廷手中握着大汉军队,士族高门们哪怕不满,也不敢出头作乱。
不过,他们不敢出头,不代表他们不希望别人出头。各地的民变作乱,羌人的起义反叛,以及太平道的飞快扩展,背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士族高门,在坐视旁观,甚至暗暗推波助澜。
“茂安,冀州之外,天下各地,可有什么大事?”
“冀州之外…嗯,去年末,鲜卑寇幽并二州,掳掠很多,离我们冀州也不远。”
辛茂安回忆片刻,看着张承负,笑着道。
“对了!这次鲜卑寇幽州的时候,有位弓马娴熟、武艺出众的辽东属国长史。他以二十多岁的年纪,仅仅率领数十名骑兵,就击破了数百入寇的鲜卑骑兵,可谓是罕见的勇将了!”
“据说,他出身很低,仅仅是个豪族的妾生子,各种求告,才成了本地太守刘公的御车侍从。而刘公得罪宦官,被朝廷下罪,发配交州日南,这位御车侍从竟然冒死护送。途中遇到朝廷大赦,刘公得以免罪,大为感动下,为这御车侍从求了个举孝廉的名额。他这才得以做官,成为属国长史…”
“而这位长史这次立下的功绩,被幽州刺史欣赏,直接任命为了涿县县令,秩千石。能从豪族的妾生子,走到这一步,可真是千难万难,难得罕见啊!”
闻言,张承负心中一动,开口道。
“茂安师兄,这位涿县县令,可是复姓公孙?”
“不错!”
辛茂安有些惊讶。他点了点头,答道。
“正是令支公孙氏的出色子弟,唤作公孙伯圭,公孙瓒!…”
太阳西斜,暮色渐渐降临。师徒众人又谈了些闲话,主要还是辛茂安讲述见闻,其他人旁听。这些士族见闻,除了大师兄马元义外,其他人也插不上嘴。
而后,照旧是一顿简单的麦饭粥,只是多了些腌制的葵菜、新鲜的韭菜,还有辛辣的芥菜,以及两片薄薄的羊肉脯。不用说,这都是辛茂安带回来的。托了这位士族师兄的福,张承负也在年节之外的日子,难得的吃上了肉。这年头,除了士族大户,普通百姓是根本见不到肉的。
大贤良师张角并没有吃肉,而是把碗里的肉脯,分给了高道奴和张承负两个最小的弟子。等众人吃完饭,到了散去的时候,张角又开口吩咐道。
“承负,你留一下。”
“是!老师。”
张承负坐在席上,耐心等待。直到一众师兄们都离开了,张角才睁开阖上的眼睛,看向这最小的弟子。
“承负,今日你听茂安讲了这么多…可有所得?”
听出师父话中的考校,张承负沉思许久,纷繁的历史在脑海中闪动。半晌后,他才挺直脊梁,肃声答道。
“师父,我看这天下纷乱的局势,都来自皇帝、宦官与士族的争斗。而到了如今,宦官与士族之间,已是不死不休!双方必然要倒下一个,哪怕动摇汉室根基,也会无所而不用其极!而这,就是天下万民的机会…”
闻言,张角抬了抬眼,望了望年仅十四的小弟子。他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道。
“继续说!”
“是!黄天在上!如今汉室之天下,之所以还能维系,这朝中的局面还能平衡,不过是因为皇帝尚在,大汉边军尚在…”
说到这,张承负顿了顿,眼神一厉,沉声道。
“天下时局的关窍,就在皇帝一人!若一朝皇帝死了,那宦官与士族高门间,顷刻就要火拼内斗,分出个你死我活!”
“而宦官与士族,都在官军中各有势力。一旦双方火拼,妄行废立,那汉室权威顷刻倾颓,大汉边军也就不复为一体…如此大事可图!…”
“黄天所鉴!在希望皇帝死这方面,士族党人,恐怕颇为迫切。司隶洛阳若有可为之处,也唯有刺杀皇帝了。而大师兄马元义去往司隶洛阳,恐怕也离不开与党人的合作!只是,弟子始终觉得,党人不可信,士族不足恃…”
听到这一段话,大贤良师张角蓦然睁眼。他深深的注视了会这个最小的弟子,许久之后,才幽幽叹道。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承负,你若是早生十年,这太平道大师兄的位置,交给你才更合适啊!”
祝五一节日快乐!
(本章完)
第16章 庙中对
第16章 庙中对
黄天的神牌供奉在祭坛上,不立雕塑,只是一块木牌,上书“黄天”二字。祭坛前的香炉中,松香柏脂早已燃尽,却并没有补充,唯余下一捧香灰。
祠庙内,大贤良师张角与小弟子张承负相对而坐。两人都是麻衣赤脚,不戴冠冕,单是系着一条黄巾。殿中一片沉肃,直到张角轻声开口。
“承负,天齐庙这边的赈灾,已经快结束了。元义这两天就会带数百门徒去司隶洛阳,你和道奴可以和他一起,去巨鹿的庄子。夏播得抓紧了,种粟也好,种豆也好,都不能误了农时…”
“天下事,犹如田间耕种,都得看‘农时’。时候到了,该做的就得做。时候不到,就只能勉强,很可能颗粒无收。而哪怕种下种子,也得看天时地利人和,看老天下不下雨,看地上有没有土肥,看人间有没有鸟害虫害…才能最终收获!”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天地总是相应,这种地的学问很大,可一点都不比经书中的少。”
听到师父张角的这一番教导,张承负默默思忖了片刻,才认真答道。
“老师,天时地利人和,都要等待,也离不开人为…大汉皇帝无道,天象频繁示警,天时所向已经明确。而天时真正的大变,大汉朝廷的内乱厮杀,就在皇帝身死的那一刻!”
“皇帝荒淫放纵,耽于玩乐,不知守静养生。他祸乱天下,德行有大亏,身体亦有大亏。他虽然看似壮年,却不过一把快要燃尽的柴火。而我笃定,皇帝活不过七年,就会壮年而死!”
“!”
听到这一句预言,大贤良师张角蓦然抬头,眼中精光灼灼。他紧紧注视着小弟子坦诚的眼睛,声音中罕见的带着急迫。
“太平黄天!皇帝还不到三十,如何会只活七年?承负,你如此笃定,莫不是…附魂时看到了‘天象’?此事事关重大,你可敢对黄天起誓?”
“黄天所见!老师,我以性命起誓,以皇帝的身体,哪怕没有遭到刺杀,也绝然活不过七年!”
张承负举手指天,无比凝重的起誓道。他知晓这个“天象预言”的分量,和它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灵帝刘宏在建宁元年(168年)登基,如今已经做了十五年的皇帝。他虽然荒淫,但操弄着宦官们的力量,打压着高门的世家大族,稳稳把朝廷的皇权握在手中。
无论地方上世家如何兼并壮大,百姓如何流离身死,边疆如何叛乱四起…只要灵帝还在,大汉的皇权就还在,大汉的武力就还在!皇权所指,十数万全天下最精锐的大汉边军,就依然会依诏而行,如虎而进,无人能挡!而像是董卓这样的边将,只要灵帝一纸诏书,说下狱就下狱,说处死就能处死!
“老师,皇帝毕竟壮年,只要还活着一日,那大汉的官军,都会听从他的命令!而十多万凉州、并州、幽燕、交趾、司隶的官军,如洪流般汇向一处,恐怕非人力所能挡…”
“官军军法严苛。这些官军未曾接受过黄天之道,只会服从将领军官的命令。而那些朝廷的将领们,他们对于求活起义的百姓,也绝不会手软!哪怕有十万百万,也会屠尽了,首级垒砌成京观。他们是不会拿出粮食钱财,来赈济、救荒与安抚的!…”
说到这,张承负垂下眼睛,有什么残酷的血色记忆,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他默然许久,低低叹了口气。
大汉帝国虽然步入末年,但武力真的还在。灵帝荒淫无道的同时,也穷兵黩武,征发了大量的兵役,进行了一场又一场的边疆战争。帝国战车的车轮在停止之前,是有强大惯性的。而最先冒出来,试图挡住它的人们,往往会被这最后的惯性,撞的粉身碎骨。
“太平黄天!老师,皇帝的寿数只剩下七年。而太子刘辩今年不过六岁,七年后也才是十三。如此年轻的新帝,绝不可能压得住朝廷内宦官与士族的矛盾!…”
张承负眼神发散,像是在回忆什么一样,把历史的走向,第一次讲给大贤良师。
“老师!只要能熬到七年后,等到皇帝身死,大汉朝廷内积累了数十年的矛盾,就会完全爆发!宦官们不会束手就擒的,他们的手中有少帝,也有武力。而士族更不可能妥协,再让宦官把持新的皇帝,再继续下去…”
“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激烈争斗下,只要有一方,发出外兵入京勤王的诏令…那汉室的权威,就会轰然坠入低谷!而大汉精锐的官军们,就会为了宦官与士族的权力争夺,互相内乱、互相厮杀起来!凉州、并州的边军入京,幽燕、交趾的边军未必还会服从朝廷的调令…”
“到了那个时候,再发起整个天下三十六方的黄巾起义,局势就会大有不同!至少我太平道经营十多年的冀州、豫州、青州,顷刻间就会变色…”
听到张承负描述的那种未来,大贤良师张角微微仰头,看向漆黑的殿顶。他似乎透过殿顶的阻碍,透过降临的暮色,看到了真正的黄天之时!他就这样望了许久,许久之后,轻轻一叹。
“承负,若皇帝寿数,果真只剩七年。那天下事,就还有可为!只是…天时不仅是天数,是皇帝的寿命,还有气候风雨。这大河两岸的百万百姓,又真的还能等七年吗?前年的大疫,去年的水灾,今年的大疫加旱灾…天下失德,明年又会是什么灾祸?”
听到这一句发自灵魂的询问,张承负失了声。他知道明年是什么灾祸,更知道后年是什么灾祸。因为黄巾起义之所以能如此跨州连郡、声势浩大,背景就是“三年大旱、人相食”,就是史书中记下的“河内人妇食夫,河南人夫食妇”!
“老师,明年…是北方大旱。后年,还是大旱。有飞蝗起…”
张承负声音干涩,说出了这一句天象的“预言”。而大贤良师张角听到这一句话,身体瞬间绷紧,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三年大旱?三年大旱?!”
“老师,或许我看到的天象,不一定准确…对,天象也会改变!或许一只遥远的蝴蝶,就能使天象完全变化,带来雨水…”
“.”
祠庙中一片寂静,师徒两人僵硬坐着,就像两块石雕。他们都不是高坐庙堂上,无视小民哀哭的衣冠绶带。他们也都明白,这“三年大旱”,对于黄河两岸来说,究竟意味着多少万人,多少百万人的死亡!而指望腐朽的大汉朝廷赈济救灾,就像指望老虎割肉喂给羊,是绝无可能的。
许久之后,大贤良师张角才低下头,叹了口气。他声音疲惫而无力,但又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坚决。
“承负,天下的百姓,等不了七年了。我太平道的百万信徒,也活不了七年。若真是三年大旱,除了起兵之外,便再无其他的选择。这就是道,道中有命,命定需行…无论是成是败,无非就是一死而已!”
“.”
闻言,张承负默然许久,缓缓的点了下头。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神中含着些星火,再次开口道。
“老师!天时已经定下…但地利还可争取!官军最为精锐难挡之处,一在甲胄兵器与战阵,二在边军披甲突骑!而这两者,在平原上纵然难敌,可若是入了险峻的山里,十成的威力就去了九成,再也发挥不出来了!”
“我冀州向西两百里,就是太行群山!太行南至司隶河东,北至幽州涿郡。其间不仅有阻隔的群山,还有上党盆地、晋阳盆地、临汾盆地、雁门盆地…延伸至整个并州!”
“并州山河表里,东据太行,西限黄河,外有山河之险,内有平原之利!太行群山中,黑山众、白波众,都尊奉您为老师,受过太平道的恩惠。他们许多人都头戴着黄巾,供奉着黄天神牌。若是能提前传道布局,在并州太原郡、上党郡、雁门郡、西河郡,广纳黄巾门徒,传播黄天正道…”
“那等三十六方同时举事,天下各州处处烽火,并州或许也可里应外合,举起黄天之旗!十万黄巾入并州,夺下上党、太原、西河、雁门四郡,就足以凭借地利,抵抗十万精锐官军的讨伐!而哪怕最糟的情形,三郡图谋未成,只成了黑山众所在的上党一郡,也足以在太行群山中,保留下数万火种!…”
“而只要撑到皇帝死,天下大变,大汉官军分裂内斗…再从并州东出,取下幽、冀两州,那就是光武霸业的根基,天下事大有可为!黄天之道也其道大光!…”
“十万黄巾入并州,尽可能的保留火种?…”
听到这一番宏观全局的战略规划,大贤良师张角闭目不语,一向平静的脸上,也罕见的显出变化。足足两刻钟后,他才目光深邃,神情复杂地,看向张承负。他的声音很轻,但还是问到。
“承负,在你附魂看到的‘天象’里…三十六方的黄巾举义,难道都失败了吗?…”
“…老师…”
听到这一问,张承负咬紧了嘴唇,慢慢垂下了头。数十万、上百万黄巾头颅的京观,垒砌在长社、南阳、东郡、广宗、苍亭、下曲阳,全都记录在史书里。还有上百万更多的饥民,饿死在原野上,饿死在荒村中,无人提笔记录,无人知晓多少。
这一刻,汉末百年的乱世汹涌而来,从汉末到三国再到两晋,直到五胡乱华,天下人口十去七八。张承负不知如何回答。但他的表情,就已经回答了一切。
“苍天已死!黄天若是同样死去…那这个天下,又还会剩下什么,又会走向何方呢?天下的百姓,又能活下来多少?…”
张角仰起头,幽幽慨叹。他的声音微哑而苍老,像是从古老的原野而来,又像是最年迈的老农。他没有问更多的“天象”,求道者要知晓适合而止。他守静定心,垂目许久后,才再次开口。
“承负,你刚才说,‘十万黄巾入并州’…我只问你一个问题,粮食从哪里来?”
“老师,并州虽然贫瘠,但各处盆地依靠山间降水,依然可以开垦荒地,种植耐活的粟米与豆子!只要能熬过最初开荒的三年,没有官府的盘剥赋税,百姓是能自给自足的…”
听到这个回答,张角摇了摇头,只是道。
“承负,你没有开荒种地的经验。农事最难之处,就在于开荒。开荒三年说起来容易,可这青壮男女开垦忙碌,所消耗的粮食,可是实打实的!在冀州开荒尚且不易,更不用说贫瘠的并州山区了…”
“若不备下两年,或者至少一整年的存粮。那所谓的十万黄巾入并州、入太行,不过同样饿死而已。可是,灾旱之年,粮食又从哪里来?并州的士族,恐怕不会像冀州这样,拿出粮食支持我们…”
“老师!冀州的士族,也从未支持过我们!那些世家大族,施舍的那一点点粮食,对数十万冀州灾民来说,对他们手中放到发霉的存粮来说,又算的了什么?”
“更何况,党人士族眼下看起来反对朝廷,与我们站在一边…但只要皇帝一纸诏令,解除持续了三十年的党锢…那这些党人士族,就会瞬间改变立场,加入朝廷的军队,把我们这群蛾贼镇压下去!”
说到这,张承负挺直了脊背,咬着牙,就像绷紧的弓。而他口中的话语,则像是最锐利的铁箭,含着最冰冷的杀意。
“党人不可信,士族不足恃。豪强则是墙头草,寻着机会往上爬。真正信奉黄天之道,要求太平的,只有活不下去的无数百姓!…”
“而这灾荒之年,百姓饿殍遍地,连一碗米都没有。那谁的手里有存粮?只有士族豪强,尤其是高门的世家大族!凭什么世家大族能占着粮食,逼死百姓,百姓不能起来,杀掉这些世家?…”
“在承负看来,要求十万黄巾一年的粮食,便只有一条路!打破世家大族的庄园!巨鹿耿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中山甄氏、渤海田氏,这等郡望世家,只要打破一个,就是几万人一年的口粮!再往下,各县的县望世家,手头也有数千上万人一年的存粮…”
“太平黄天!只要把冀州的世家大族尽数破了,逼着豪强们也一同手头沾血,沾上世家的血…别说十万黄巾,就是二十万、数十万黄巾,也能养活的起!!…”
“而入了并州,也是一样!破了太原王氏一门,再把他们的田地分给百姓,就能多养两三万人!…”
“!!…”
听到这一番杀气腾腾、惊世骇俗的话,大贤良师张角悚然而惊,骤然睁大了眼。他用苍老的眼睛,死死盯着张承负无比坚定的神情,就像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这个弟子。
(本章完)
第17章 不说了,去种地吧!
第17章 不说了,去种地吧!
“玉盘玉盘,你可曾见过太平年?
玉盘玉盘,你可曾知晓黄天何时到?
玉盘玉盘,你可曾见过百年耕耘千年苦?田垄千万行…”
明月皎皎,童子们的歌声,从祠庙外飘来。经过了近一个月的教导,哪怕张承负不在,童子们也能自己维持起基础的秩序。集体的生活就像一把耐心的木锤,一点点把糯米一样的童子们,捶打成黏合的糍粑。而信仰的光芒,与新芽一起,都在慢慢的孕育生长。
祠庙内,师徒两人对坐无言。童子的歌声欢快飘扬,与殿中的沉肃形成鲜明对比。大贤良师张角微微仰头,静静听了许久,才轻声感慨。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童子者,道之种也,天地之气所生,承太平之命,以继三才之化也。”
“承负,你对这些孩子的教导很好,虽然不知受何启发,但确实自有一套章法。但唯独有一点,就是杀气太盛了。这或许和你出生的经历有关。而我遇到你那一夜,你一个童子蹲在村口。当时夜天独曜,其行偏西,游而不依轨,是为天煞之象…”
“道德经说,‘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太平经也说,‘天以和气生万物,人以德气化百姓’。修道贵中和,不可怒盛…”
“你刚才说的,破世家而救黎民,或许确实可为。但这条道更难持本心,稍稍偏颇,就会比你五师兄谢初,还要容易善恶颠倒。而世家大族是天下的中柱,是士族中的领袖。与世家为敌,也就是与士族为敌,与大汉天下为敌!这条路成事之难,恐怕阅尽史书,也从未有过…”
听到师父委婉的规劝,张承负低着头,脸上的坚定未曾改变。好一会后,他才开口道。
“老师,是一家世族死,还是数万百姓死?两者孰轻孰重?谁又是天下的根本?或许,眼下的世道有明确的答案。可在弟子这里,这答案却是不同!”
“黎民百姓,本就是死中求活。您与百姓同道,死都不怕,还怕杀世家的头吗?弟子也死过了一次,也愿与百姓同道…便是再死一次,又有何妨?”
这两句决意的话说完,殿内便再次安静了下来。师徒两人都默然不语。
在这世家掌控天下数百年的汉末,天下人还没经历过两晋五胡的惨状,没见过世家大族在胡骑南下时的丑态。世家大族在人心中的权威,犹如神圣传承的烙印一般,可没那么容易瓦解。而天下的知识文化,也有八成以上,垄断在他们的手中,只有少少的些许,漏到了底层。毕竟,纸张的成本还很高,而最原始的拓印,才刚刚问世…
半晌后,大贤良师张角轻轻叹息,再次开口道。
“承负,你若决心与世家为敌,与大族为敌…那谁又能治理天下,教化百姓呢?”
“老师,当然是百姓自己,来管理自己!百姓之中,能信我太平道,学我太平教义的,便可为太平道人。他们就可取代士族,教化天下的百姓!只要有一份公心,哪怕学识上差些,也足以胜任乡里村里的管理了…而若是公心不在,学问越多,或许越是危害黎民!”
“再说,冀州一郡数县,常常六七百吏员。哪怕七十个都是世家大族,那下层的六百个小吏,也都是普通的寒门乃至庶族出身。这些才是能我们能合作的对象!必须由我们的人取代世家大族,牢牢掌控住州郡的核心权力,再选择认同我们的小吏改造吸纳!”
张承负沉声回答,脑海中早已有了某些历史的图景。张角看着弟子坚定的神情,听着祠庙外的歌声,默然思量。是了,这就是一套完整的法统了,从培养童子开始,太平道徒为骨干,小吏为辅,百姓自己管自己…
“呼!道在人行,天由人应。天下治乱,虽有天象之变,其本在人为。承负,你既然下了决断,为师就不再多言。从此,这就是你自己的道,要靠你自去走了!…”
张角垂下眼睛,再睁眼时,已经不见了刚才的叹息,只剩下深邃平静的目光。他看着这个最小的弟子,给出了最后的建议。
“天下之事,难就难在种地!只有种地,才能养民。种好了地,再论杀伐,方可阴阳平衡。若无生息的本事,就妄行杀伐的天道,只会德行有亏,道不能久。”
“所以,承负,带上你的童子营,去巨鹿县的庄子种地吧!今夜说的大话,不要轻易再说。且藏器于身,待天时而动。抱朴守拙,才能行稳致远…”
“而这种地的学问,光你知道了还不行。你得教出来,教给你带的童子们。要想取代世家,经史子集都是不可能比过的,只能靠种地!…”
张角耐心吩咐完这些话。他顿了顿,看着张承负欲言又止的神情,温言道。
“你五师兄谢初交游广阔,也善于巫祝道祭。我会让他带些门徒,入太原郡传道,提前做些部署。而你六师兄伍登出生赵国,与黑山众早有相熟。我也会让他入上党郡,带一封书信给张牛角…”
“至于为师…等农忙的时节过去,秋收之后,我会南下一次豫州,会见豫州各方的渠帅方主。你若是在巨鹿的庄子种地有成,那我也会带上你,去见见大河以南的情形…”
“且去!且去!为师要早些睡了。”
“.是!师父!”
张承负默了默,伏在席上,稽首庄重行礼,重重磕了三个头。而后,他倒退出殿门,再次看到张角的背影。那背影粗布麻衣,仰头望着黄天神牌,身形却有些佝偻。
“三年大旱,甲子天数…三十六方举义,黄天何时会临?…这太平的火种,又何时才能燎原啊?…”
夜色无声落尽,转眼又是新天。当五月的鸣蝉,到了徂署的六月,就已经蝉声洪亮,夏日也炎热极了。
大师兄马元义带着数百门徒,驾着牛车,护着张承负和童子们,到了巨鹿的庄子。这个庄子挂在太平道门下,有上百户太平道信徒在耕种,规模不大不小。
而有了大贤良师的庇护,这处庄子的田租,官府的税吏便只收了“什一”,算钱也只收了“百二十钱”。这已经是和乡里大户田主们一样的待遇了。
普通的小民百姓,官府实际摊派征收的田租,已经加到了“什三”,算钱则至少翻倍。两者合起来,再加上摊派的徭役,东汉末年对普通农民的巅峰税率,几乎达到了五成!
至于汉律里所谓的“三十税一”,那是给小民们准备的吗?那是给世家大族与豪强们准备的!小民们不仅听都没听过,做梦也不敢做的这么野啊!
“小师弟,你就在这处庄子呆着,好好带童子们种地!不要乱跑,也不要招惹沮氏…”
“对了!今年的麦子已经收过了,夏粮也交了。剩下的存粮,够你这五百童子们吃到秋收了。这空出来的地,究竟是种粟还是种豆,你自己看着办吧!”
“黄天庇佑!师兄这就南下,去洛阳享福了!”
大师兄马元义戴着黄巾,潇洒笑着,挥了挥手,和张承负告别。随后,他带着数百门徒,赶着牛车,慢慢消失在南方的官道上。而张承负注视着大师兄离去的背影,眼中莫名有些湿润。许久之后,他才摇摇头,深呼口气,对童子们笑道。
“黄天在上!从今天开始,为师就教你们种地!嗯,种地,也叫农学,是天下最根本的学问。对,种地是一门学问,它非常的重要!只有种好田地,百姓才能吃饱饭,太平才能到来!…”
“走!我们先去看看仓库里的种子。麦、粟、黍、菽、稻,就是当今天下的五谷。而稻不适合在北方耕种,黍的产出比不上粟,平日里百姓田里种的,就只有‘麦、粟、菽’三种…”
在庄中存储粮食的库房外,张承负又一次拿出了大木板,写下“麦、粟、菽”三个字,讲着最容易理解的作物特点。而童子们坐在泥土上,围成了老大一圈,还引来了乡人的围观。但这位“符师”说着说着,乡人们就不大能听懂了,写的字更是没人认得。毕竟,乡里人怎么会识字呢?他们也没地方去学啊!
“黄天在上!作物的生长,离不开水和肥料。水很容易理解,而肥是什么?是土里的养分,是能让作物生长的地力。至于具体的肥料…嗯,后面会教你们堆肥的!放心,会让你们每个人都亲自实践!…”
“麦、粟、菽这三种作物中,小麦耗水、耗肥最多,可以记为‘水2肥2’。如果有充足的水灌溉,它的亩产平均是三斛(180斤),可以记为‘产3’。水2肥2产3…”
“粟米耗水大概只有小麦的一半,对土壤肥沃的要求也不高,可以记为‘水1肥1’。若是水肥足够,它的亩产是两斛(120斤),可以记为‘产2’。水1肥1产2…”
“至于菽豆,它的耗水和粟米差不多,还是记为‘水1’。可它对肥料的需求却很低,甚至能反过来补充地里的养分,嗯,就记为‘肥-1’吧!而菽豆的产出,则是一斛半(90斤)。水1肥-1产1.5…”
“这三种作物,平均起来,应该是这样的特点。但要记住,作物是活的,不是死的。它可能增产,可能减产,可能受到虫害鸟害,也可能像现在一样,旱灾缺水。所以,我们心里想的、算的,和实际种起地来的结果,其实往往差距很大!但学问始终是学问,是现象背后运行的根本,是早晚能用得上的…”
虽然张承负已经尽可能的试图简化,但他的农学启蒙,对童子们来说,还是有一点难。好在,这些童子们其实都帮家里种过地,都识得五谷。他们也大概知晓这些作物的特点,只是从没有量化过罢了。
“好了,为师问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水,田地足够的肥沃,那该种什么作物?”
“种麦子!麦子产的粮食最多!”
“很好!麦子的亩产确实最高。而那些世家大族们,占着最好的田地,最为充足的水源。他们庄园里日常种的,大多就是以麦子为主!”
张承负笑了笑,神情却又一次严肃起来。他指着田野中留下的枯黄麦杆,郑重问道。
“可若是我们种下了麦子,前几个月都长得很好,却在成熟前遭了旱灾…那么,之前几个月浇灌的水、消耗的地力、付出的辛劳,还会有产出和回报吗?”
童子们议论纷纷,片刻后,还是最机灵的张守存举手站起来,回答道。
“张师,遭了旱,就没收成了!之前的的力气,浇的水,就都没用哩!”
“不错!一旦在成熟前遭了旱灾,那就往往会是颗粒无收!哪怕收了,许多也是空心的谷粒!”
张承负点点头,神情一厉,沉声道。
“种地必须从播种到收获,全程都安安稳稳,不出任何纰漏。这就是我们种地时,最需要谨记的第一件事!种地关系到粮食,粮食关系到人命,它就必须要求稳!”
“种地从不是一分付出,就能有一份回报的。它必须是十份付出都满足了,作物才能长成,才会给你十份的回报。若是只给了九份,那往往就只能有一份勉强的回报,甚至是一份回报也没有的!”
“所以,这水肥的要求提升一倍,种植的难度提高,就不止一倍,而是翻上两翻!而小麦虽然产量高,对普通的小民百姓来说,却是风险最大的作物!一旦遇到旱情,世家豪强、乡间大户,抢占了仅有的水源…那小民种的麦子,就等着绝收吧!”
“只有粟米和菽豆,才是灾荒动乱的年份里,适合小民百姓们种的作物。它们也更适合贫瘠的土地,尤其是最容易活的豆子,可以在丘陵和山地上种。而收过一季麦子的田里,肥力已经不大够了,就必须靠种豆子,来补一补肥力…”
说完,张承负扬起嘴角,看着这群有的听懂、有的茫然的“弟子们”,最后道。
“所以,都准备准备,今晚好好睡觉,养足精神!”
“从明天开始,我们早起,种豆子!…”
(本章完)
第18章 在河北的田野上种豆子
第18章 在河北的田野上种豆子
春为青阳,夏为朱明,秋为白藏,冬为玄英。六月的炎炎夏日,是夏播农忙的季节,也一年中农事的关键时候。
每当立夏到来之时,从洛阳朝廷到地方州郡,乃至于县乡,都会祭祀日神,也就是南方赤帝。祭祀的目的,是祈求阳光普照、万物繁茂、农田丰收。而这首传唱的祭祀神歌,也有一个更有名的名字,叫做《朱明》。后世朱元璋建立明朝,之所以取“明”为国号,就是来源于此。
“朱明盛长,甫与万物。桐生茂豫,靡有所诎。敷华就实,既阜既昌。登成甫田,百鬼迪尝。广大建祀,肃雍不忘。神若宥之,传世无疆~~”
乡民在田地间忙碌,田歌在夏日下回荡。既有这种古老晦涩、难以理解的祭祀神歌,也有更加通俗易懂,指导农业生产的农歌。在识字率低下的时代,歌谣就是乡野间传承知识经验的唯一载体,是属于农民的“文化”。
在巨鹿家乡的田野上,张承负带着童子们,哼着农歌,扶着耕牛,在田间地头播种着豆子。种地从不是什么轻松的活,但却是一种充满希望的忙碌。
“春分开地早,选豆须干好。牛行犁直过,耙平莫高皱。
点种三五粒,莫贪深与薄。隔行三尺许,行里留双脚。”
种豆又叫“种菽”,要选上好的大小豆种。大豆就是黄豆,小豆则是赤豆,算是红豆中的一种。至于黑豆,此时品种还没成熟,要到南北朝才会渐渐传开。
眼下的六月早已不是春分,而是已经小暑。麦-豆套种就是如此安排,在麦收之后于原麦田套种小豆,利用麦茬地的余墒再获一季豆粮。这种“小暑后种豆”的做法,好处显而易见,那就是一年收两次,粮食产量高嘛!
虽然种豆的季节不同,但农歌中的道理还是一样。同样,在冀州的民间,还有另一句简单的农谚,讲述夏麦后的夏豆种子。
“夏至豆,拔了头;立秋豆,结疙瘩…”
“哞!哞!”
黄牛发出低沉的哞叫,似乎是童子们太矮,扶它的位置不对,碰到了柔软的腹部。
“好牛儿!乖乖耕地…稳一点,慢慢走,把地耕深些…直着走,不要斜!”
张承负贴近牛耳念叨,摸了摸老牛的头,安抚了一会,老牛才继续耕地起来。这头老牛的身后,用挂着一根长柄的木犁,随着牛的走动,能把底层的土给翻出来。所谓木犁,就是以木质犁架为主、装配铁制犁头和犁壁的传统犁。而根据单牛还是双牛,木犁形制也会有所不同。
冀州地区地势平坦土层深厚,非常适合畜力犁耕。这种犁耕,是实实在在,能够带来农田收成增加的。有时增产的幅度,对比起没深耕过的田地,甚至能达到两成!
像是此时世家大族的庄园,他们拥有的牛较多,通常会用“二牛抬杠”式的双牛犁耕,就像汉墓壁画中出土的那样。两头健牛并驾,用横木轭套在牛肩,共同拉动一架犁,农夫在后面扶犁耕田,就能轻松许多。有了足够的牛力,就可以深耕硬土,把更底层的肥土翻到表面,增加地力。深耕也能把地下埋藏的虫卵暴露出来,用阳光晒死,减少虫害。
当只有一头牛的时候,就只能用眼下的单牛犁。这犁有着长直犁杆和垂直插入横木的犁枷,看着很是简单,但操作起来要自己控制方向,其实比双牛犁要繁琐。
普通的小户之家,亲戚几十口,通常才能凑出一头牛来。而绝大多数的贫民农户,甚至连一头牛也没有。当没有牛的情况下,就得用人力来耕田,出更多的力气,也耕不了太深。
这当然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百姓都知道牛耕的好处,但实在是买不起牛。耕牛这种生产资料,在《九章算术》里出现的价格,是“用牛二,直五千”,一头得2500枚铜钱才行。而此时一斛粮食不过数十钱,一头牛算成粮食,通常得60斛以上。普通的平民百姓,又哪里攒的下这么多钱来呢?
而稍微富裕一些的农户,哪怕有耕牛,遇到灾荒,存粮不够,也同样熬不住。他们只得折价把牛卖了,去买大户们高价的粮食熬过去。就像这几年的灾害时,乡间大量增加的破产农户一样。在天灾人祸之下,大河两岸的数百万的农民百姓,正在急剧的走向赤贫。与之相对的,大汉的世家大族与豪强们,却在灾年飞速的壮大,吃着平民的血与肉。
“日神昭昭,耕田耕田…耕牛才是农耕最重要的助力!一头牛能出的力气,能顶三五个丁壮。而它吃草就能活,每天还能拉出四五十斤的牛粪。牛粪能晒干了当燃料用,也能堆肥后肥田…”
张承负一边耕着地,一边对周围的童子们讲着。耕牛有限,庄子里一共才十几头。年纪大些的少年,就只能自己拖着犁挖,晒红的脸上累出层层的汗。而小些的童子则在后面跟着,在犁出的田垄间低头“穴播”。
此时田间播种的方式,既有穴播、条播等精播方法,也有散播法。而散播通常是对麦、稻这种谷粒小的作物,也是世家大族田地众多时才会用。像是眼下种的豆种较大且宝贵,普通百姓必然要精细点播的。
就像农歌中唱的那样,“点种三五粒,隔行三尺许”。前面的少年扶着耕牛,后面忙碌的童子们三尺一行,在犁出的每行浅沟中隔着点穴。每穴种三到五粒豆子,再以脚抹土或用耱盖土。耱是一种类似大木梳或板的农具,用于碎土和镇压土壤保墒,也就是帮着弄出田垄的。
这种边犁边播的作业提高了效率,也确保种子均匀下地。而在播种之前,豆种要先浸泡一夜,才能更好的发芽。
“都靠近些,听我说…你们点穴时,得记住这句话,‘种大小豆,美田欲稀,薄田欲稠。’”
“张师,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肥沃的土地大豆种得稀疏些,贫瘠的土地大豆种得密集些。”
“啊?为啥会这样?”
闻言,张承负笑了笑,拉住慢走的老牛,掀起衣服擦了擦满头的汗。这个动作有些不符合儒家传统中老师教导的形象,但在田野地头的环境下,却又非常的契合。他笑着指了指地上的豆穴,耐心解释道。
“在肥沃的土地上,豆子能长得又高又大。种得稀疏些,可争取其多分枝而增产。在贫瘠的土地上,豆子就又矮又小。豆种得密集些,可依靠较多的植株保障丰收。稀种是为了增加单株的产出,密种则是为了增加数量…”
“嗯,这是一个很好的术算题!让我好好想想,回去出几道题给你们做,顺便在加上计算田亩面积的题目!”
“啊!术算题?能不能不做…”
听到术算题,童子面面相觑,许多都面露难色。对他们来说,最难的就是术算题了。只有一小部分聪慧的,眼中才显出期待。只是,当术算和真实的农业生产结合起来,就有了生活中应用指导的价值。童子们也都明白,学这些东西,是真真切切,能够用得上的。在讲通了这一点后,童子们便低下头,继续认真的耕种起来。
“呼!终于耕完这一亩了。若是有耧车,这耕种时费的力气,就至少能省上一半!”
“张师,什么是耧车?”
“就是省力气的,能够借助牛力,自己播种的农具!”
“那要是没有牛,耧车还有用吗?”
“.嗯,也有一点吧!”
张承负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去下一亩地继续播种。在整个庄子里,以及平日的下乡传道中,他从没见过实打实的耧车。他只是从大师兄马元义的口中,听闻世家大族的庄园里有这种“新式农具”。
在这个时代,确实已经发明出了耧车,也就是三足的播种器。耧车可以安在犁后面,由牛拉动同时开沟下种和覆土,这就大大减少了农民的操作,无需自己低头挖种了。
很显然,这种农业技术的突破,要么还未曾改进成熟、成本太高,要么就是世家大族们敝帚自珍,不愿意把“核心技术”传播出去。而更可能的,是两者兼有。
农业生产力的提高,总是螺旋式的曲折上升。当两晋可怕的兵灾席卷华夏大地,北方的农业生产力还要骤然衰退,各种农业技术失传、水利设施破坏,亩产比东汉某年时至少削上三、四成。这种农业生产的急剧衰退,伴随着小冰河时的寒冷,永久降低了中原地区的人口承载上限,把北方人口削去了一半多!
那时候,整个北方都看不到麦豆轮作,全是一季粟米或是豆子。而要到隋唐大一统时,北方才能恢复到汉末的生产力水平,并且再次向上攀升,迎来新一轮北方的大繁荣期!
日升日中,日斜日落。张承负与童子们的汗水,就这样落在河北冀州的田野上,伴着那些种下的豆子。他们只是在晌午的时候,去树荫下歇息了一个时辰,算了两道术算题。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清歌时起时落,就像安宁悠然的牛叫。等张承负种完两亩地,回头看去,夕阳已经西斜,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了。他又一次用衣服擦了汗,脸上的汗水晒出点点咸痕,隐约有些疼,也可能是太阳晒得。他看向一众童子,都被太阳晒得脸色发红,完全是农民子弟的模样。他笑着问道。
“怎么样?种地苦吗?”
“不苦!张师,我六岁就帮家里种地了!现在都十三了…”
“我五岁就下地帮忙了!”
“我四岁…呃…四岁在看桑蚕,给它们喂叶子!蚕能吐丝,官府派出的税吏收,能抵好些算钱!…”
童子们争相回答,这种田间的辛苦,是他们所熟悉的,也是无数底层农民一辈子都在做的。习惯了农活的人,并不觉得农活有多苦。而真正苦的时候,是当官府的税吏下来,既要收取田租,又要索要算钱,还要苛捐杂税的时候!
这其中,尤其以索要的“算钱”最为可怕。因为,乡间的农户,严重缺少获得铜钱的机会。每年收算钱的时候,整个乡里的粮食都会跌价。拥有铜钱的商人与大户,会尽可能的压低粮价,来从卖粮换钱的农户手中,多盘剥一道。而农户们也不得不贱卖谷物,否则交不上“算钱”,官府的处罚会更为可怖。税吏们借着由头发挥的话,农户轻则卖牛卖地,重则家破人亡…
“嗯,是啊!种地不苦,这是在播种希望。有了希望,日子又怎么会苦呢?而真正的苦,是自己辛苦种下的希望,被强行夺走!帝力于我何有哉?不过是千百年前的美好想象罢了…”
张承负笑着摇头,不再提这些。他把黄牛系在树下,看着金色的晚霞,唱起种豆农歌的剩下几段,就像展望着几个月后的丰收。
“雨后苗初出,先锄一遍草。若遇干风起,锄头趁早到。
两月苗如掌,锄根培得牢。三月藤渐壮,须防露水涝。”
这是出苗之后的忙碌,锄草是非常累的苦活,杂草是怎么除都除不尽的。而每次锄后培土,才可以防止倒伏。若是降雨太多,还要尽量排水,防止低洼处涝淹。当然,在眼下旱灾频繁的冀州,这却是求之不得的烦恼了。
“开蝴蝶绕,结荚手勿搅。若见虫咬叶,掐去莫迟了。
四月鞘已满,五月日头少。豆干响粒动,是时收回了。”
等豆子长成开,蝴蝶翩翩而来,就会是田野间最美丽的风景。各种害虫也会冒出来,都得靠农民用手除去。再等种下四个多月后,豆子收获的时节到了,天空飞的雀鸟,地里钻的老鼠,都会闻着香味赶来。
豆子其实还好些,豆粒太大,又有豆荚包裹,一般的鸟不会吃。而麦子长成后的麦香,引来的鸟群,才是乌压压的一片。要尽可能的留住收获,农民就要守在田边地头睡,忍着蚊虫叮咬,不时地驱赶鸟兽才行。而豆子长得更久些,直到豆苗完全枯死,便能再多一点收获。田间的收成,都是这样一点点攒出来的。
“割藤掸土灰,打场勤翻搅。一筛一簸净,装囤防鼠咬。
豆剩好留种,明年再重造。世代种菽人,粒粒凭辛劳。”
斜阳下,张承负嘴角带笑,童子们笑声清亮。老牛沉声哞叫,蝉声也欢快悦耳。一曲农歌唱尽,最后的最后,就是淳朴的祝愿。愿田地丰收,豆谷满仓~~
(本章完)
第19章 在乡间怎么做,才能取代世家士族?
第19章 在乡间怎么做,才能取代世家士族?
七月流火,适合观星。张承负爬上了七丈高的老柏树,盘坐在树顶,看着心宿二的大火星从东方升起,再逐渐西沉,像是划过星汉银河的流火。
微香的柏树上,蝉鸣温和平淡。微亮的夜空里,有许多鸟影徘徊。而微凉的夜风,从北方的幽州吹来,让夏末的夜晚格外舒适。童子的声音,就从树底下喊来,半是好奇,半是向往。
“张师,你怎么爬的这么高?你看到了什么?”
“为师在夜观星象。”
“张师,那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银河很亮,好像天街。繁星很多,多如灯火。它们比一千八百年后,要亮多了…”
“啊?张师,一千八百年,那是多久啊?”
“是很久很久。是我们见不到的,很久以后…”
树顶的声音安静了片刻,再响起时,已是窸窸窣窣的树叶声。树顶的蝉鸣终于再次响起,树下已经多了个健壮的束发身影。
星汉在这一刻远去,被树梢的柏叶遮挡。而童子们的脸庞近在眼前,这才是他今生的责任,这一辈子的道。
“七月流火,夏令将尽,秋天快要来了。”
张承负眨了眨眼睛,摸了摸几个童子的脑袋,笑着道。
“这一个多月种豆,豆苗都冒了出来,算是有了些成果。你们计算田亩的术算,也掌握的差不多了。我想着…咳,为师想着,做些更有意义的事,也教你们一些更有用的术算!…”
“啊?还要学术算啊?…张师,我们能不能再多种些地?我一算东西就头疼…”
“就是,就是!俺也一样!”
张玄力苦着脸,张元魄也连忙点头。这两个半大小子吃的多,干的也多,力气很大,明显比其他孩子壮上一截,是两个武将的苗子。
当然,比起大他们两岁的“张师”来说,这两个孩子的力气,又算不上多大了。只不过,“张师”不爱显露自己的力气,反而常常一副先生的打扮。大概“张师”就像他故事里讲的“夫子”一样,“既擅长以德服人,也略懂些拳脚”。
“为师教你们的,都是为了‘太平’,而真正有用的东西。你们学会了,就可以教给更多的人,让更多的人加入到黄天之道中。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弱小的,就像星星的火苗。而一群人的力量,就是火苗燃成一片,才能燎原大地,为后世开太平!…”
张承负循循善诱,一边温和笑着,一边捡起两斤重的树枝教鞭。看到这“亲切”的教鞭,张玄力与张元魄立刻一个哆嗦,小鸡啄米般应道。
“张师,你教!我们学!…”
“嗯。你们已经学过了乘法和面积,我得再教你们除法和体积。而种地的学问,除了种地本身,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就是‘等一场雨’…”
说到这,张承负仰头望了会星象,想要看出什么时候能下雨。可惜,他没有占卜的本领,只是从北方南下的风中,嗅到了一丝水气的味道。于是,他转过头,背着双手,看着围成一圈的童子们,微微昂首问道。
“为师夜观星象…明年可能是旱灾,后年也可能是旱灾。旱灾,就是雨少,一年的下雨不够,在谷物最需要水的时候没水。只要一个多月没水,谷子死了,全年的收成就立刻完了!…那么,有什么办法,能对抗旱灾呢?…”
周围的童子们皱着小脸,努力思索。张生童想了想,第一个开口,接着就是机灵的张守存。
“张师,我们可以挖井!”
“对!挖井能够出水!”
闻言,张承负先是点点头,又摇头道。
“挖井是个办法。但村里的井,只有三丈深(6.93米)。没人会挖超过三丈的深井,挖了也不一定出水…而等大旱的时候,这浅井的水很容易干涸。并且,对于这上千亩田的灌溉,几口井、十几口井,都是杯水车薪…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
“张师!我想到了…我们可以存水!”
张承负有些惊讶。他闻声望去,只看到神情憨厚的张止明,正比划着手指说道。
“我们可以,弄个大一点的水塘,存很多很多的水!”
“我也是这么想的!挖一个大泽…就像我家边上的巨鹿泽一样!今年旱着的时候,我爹娘走十几里,去巨鹿泽挑水,回来浇麦地…只是路太远了,最后水不够,麦子还是都死了,爹娘也染了疫…”
张愿朴睁大了眼睛,话说了一半,又说不下去了。张承负沉默了会,摸了摸他的脑袋,环顾所有人,开口道。
“止明和愿朴,外拙内秀,说出了唯一的办法。要对抗旱灾,没有任何取巧的法子,也指望不上天上的神灵…唯一的办法,就是聚起足够的人、下大力气,修出大水塘来…修出陂塘!…”
“只有修出存水的陂塘,在有雨的时候,尽可能的收集雨水,河水多的时候,尽可能收集河水…才能在谷子最需要灌溉的时候,挑出水来灌溉它们!…”
“这就是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而种地的事,既讨不了巧,也不能心存侥幸。”
“那么,若是为了一年的旱灾提前准备,确保这一千亩种下的豆田有足够的灌溉,能够支撑到收获…我们又该如何实际去挖蓄水的陂塘?先不提建在哪里、怎么建,我只有一个术算的问题:它的尺寸应该是多大?…”
这一问,明显有些超纲。童子们苦思冥想,却根本没有相关的数字经验,连瞎猜都猜不出一个数来。
张承负背着手,嘴角扬起,他很喜欢看童子们思考的样子。这一刻,他体会到了当老师教导学生的快乐。他提出这些问题,其实并不是要听的一个准确的答案,而是仅仅为了让“弟子们”思考而已。
“很好!不要急,把目标记在心里,也把问题记在心里。然后,我们等下雨…”
夏尽秋来,下雨的时候很快到了。幽州南下的寒冷空气,与青州北上的温暖气流交汇,终于给冀州带来了许久未见的一场大雨。
“下大雨喽!终于下大雨喽!”
“这场雨好!雨水足,比之前那几滴眼泪多多了!”
“都是黄天庇佑!”
“对!黄天在上,是大贤良师施法!…”
农户门欣喜的喊声,回响在庄子内外。许多虔诚的信徒,就在雨中,跪着祝祷起“黄天”来。
张承负没有祈祷,而是让童子们摆了几个空的陶罐,放置在雨中的田野里。然后,他就带着童子们蹲在窝棚与茅屋的门口,静静看着雨中的豆苗。
“久旱雷鸣雨欲倾,豆苗苦等望天庭。裂土微根抽嫩翠,甘霖一洒死回生。
黄天垂念怜赤子,太平不远在田耕。一饭千辛终有报,农人拱手谢苍冥…”
张承负摸着下巴的绒毛,念出一首无题的七言。但他重新咀嚼,又觉得这首诗不好。望“天庭”?天庭又如何能靠得住呢?要有水灌溉,还是得看“人间”,看农人自己,看兴建的水利工程!
“种地一事,首先是种地,接着就是水利。种地必须要求稳,决不能出岔子。关键时候少了一份水,十份的收成都得完蛋!水利工程,就是那份存下的保障,是老天出岔子的时候,唯一能挽救回来的办法!而能救下粮食,就是真正的民心所向!”
张承负如此对“弟子们”说到。而等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过去,他把童子们的队长都派出去,测量陶罐中的降雨深度。
要教这么多孩子,他一个人肯定是教不完的。他只能抓十人小队中推举出来,学的最快的队长们。然后,再让这些队长回去,教队里的其他孩童。这也是最初的组织分层,分出队长与队员。
“张师,这次的降雨深度,是2寸(46毫米)!”
“张师,我们测出来是2寸1!”
“这里是1寸9!…”
“很好!你们先把每个罐子的深度都记下。然后,所有的深度加在一起,再除以罐子的数量。这就叫求均值,用除法求…”
哪怕是童子中聪明的队长们,也了整整大半天,来跟着张承负,学着计算最简单的1位“除法”。而后,他们得出了2寸的降雨数据。这个时候,张承负又循循善诱,给了他们新的启发问题。
“好了!你们知道了这一次降雨的深度是多少!那么,我们种下的豆子,在没有人力灌溉的情形下,究竟需要多少降雨深度,才能长成呢?像是今天这样的降雨,得有多少次,才能足够豆子成熟?…”
“这个问题,你们肯定没有足够的经验,也凭空想不出来。但你们可以去问庄子里的农户!问那些种了二十年、三十年地的老农!我给你们两天时间,每个小组问出答案。然后,计算出一季豆子成熟,所需要的降雨深度!”
“而只要估计出这个数据,那储水的陂塘,究竟要修多大多深,才能满足一千亩豆田两年旱灾的用水…这个我们最初要解决的问题,就能够立刻计算出来了!…”
看着有些紧张、茫然又跃跃欲试的童子们,张承负的脸上浮现出发自内心的笑意。他的心里,早就有了个降水深度的答案。
但他更希望,能从童子们的口中,听到他们计算的结果。他更希望,看到这一组组的童子们,去和农户们交流、请教,然后自己去解决一个问题!
“毕竟,师父说的没错…要想用你们取代世家士族,经史子集都是不可能比过的,只能靠种地啊!而种田地、修水利,提高农业生产,把切切实实的粮食摆在眼前…便是组织平民百姓,凝聚郡县人心,那条最为朴实艰难,却又最为光明正大的黄天大道!”
张承负坐在树下,脸上含笑,心神飘向远方。在这天下纷乱的前夕,他没有追逐着那些豪杰名将,追逐着那些英雄人物。他只是踏踏实实的,带着一群亲手教导的童子,去田间种豆子、去计划着修陂塘。这一刻,他终于触摸到了天下的根本,体悟到师父张角教导他的话,还有那些后世的教诲。
“天下之事,难就难在种地!只有种地,才能养民…若无生息的本事,就妄行杀伐的天道,只会德行有亏,道不能久去吧!好好种地去吧!…”
天地是万物的旅舍,光阴是古往今来的过客。这“过客”在张承负的心里,翻来覆去,流转了一千八百载。而天地的“旅舍”中,太阳慢慢悠悠,才升落了两次。
两天后,各童子队的队长们,终于带着答案来找他。他们有的忐忑不安、有的对着答案、有的抓耳挠腮、有的抿嘴还在想。
“张师!这豆子从种下到长成,需要的降水,好像是2尺?(461mm)”
“啊?为啥我们得到的结果,是1尺?(231mm)”
“老农说了,七八次这样的降雨就行,应该是1尺半!(346mm)”
各种答案争论不下,最后一双双眼睛,都看向了张承负。他垂下眼睛,和心里估计的350mm降雨量对应了一下,看了眼答案最接近的张生童与张守存。
这两个孩子,眼下看起来,确实术算学的最好,是潜在的文吏苗子。
“为师也不知道答案。因为我没有亲自测算过。”
然而,当张承负开口,他却笑着回答,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随后,他神情一肃,看着众童子的脸庞,认真道。
“太平黄天!要有真正可靠的答案,非得把豆子种上一季,测出每一次降雨的总和才行!这是你们未来要做的一项任务,也是你们以后带队种地时,必须知晓、牢记的一个符数,豆子的需水量!”
“而除了豆子,还要测算的,有小麦、粟米、黍米,以及南方的稻米,这些各种农作物的需水量。对于降雨,也要保持记录…”
“至于眼下,我们就按照最大的一个数字,2尺降水,来进行最为稳妥的准备!一千亩豆田,生长的四、五个月,需要2尺降水。按最糟糕的情况,那就是这四、五个月,一滴降雨都没有,全需要蓄水的陂塘供应!”
“如此计算下来,一千亩的面积,2尺的降水,所需要的水…我们要建一个2丈(4.62米)深的蓄水陂塘,而这塘的面积,就是一百亩!”
说到这,张承负深吸口气,纵身两步,攀到一颗最高的大石上。然后,他站在高处,环顾着、看着每一个童子的脸庞。这一刻,他一字一句的沉声开口,讲述着他千思万想后,太平道未来真正的“发展道路”!
无论此时此刻,这些童子能否听懂,这就是真正的“黄天大道”,跨越数不尽的时光。
“记住我说的话,‘千顷之田,必有百顷之陂,而两丈深最好’!记住这个10田1陂的比例,也记住这2丈的深度!这2丈的深度,对修建技术的要求不高,围拢的堤坝也比较容易修建,不会轻易垮塌…这就是县里乡里、村里庄里,最迫切需要的小型陂塘、小型水利工程的规模!”
“无论是冀州还是并州、幽州…所有的乡间村庄,都需要这样的小型陂塘,来应对旱灾与洪涝!只要有这样一个陂塘修建起来,哪怕遇到大灾大旱的时节,乡民们也能保证种出豆子,保证活下去!而只要我们太平道,能在一个乡里村里,动员百姓信徒,修出这样一个小型的陂塘,主持好水源的分配!…”
“那么,太平黄天!从此以后,这个乡间的村庄,数百口、上千口百姓的人心,就会彻底倒向我们…他们会从士族压榨的佃户,朝廷统治的蚁民,变成为自愿戴上黄巾的太平信徒!这就是我们太平道的道,生民之道!…”
七月的流火升起东方,巨鹿的村庄中响起黄天的呼唤。大石上,张承负的眼中闪动星火,当着所有童子的面,给自己戴上了黄巾。而后,他目光灼灼,自信笑道。
“来吧!下一步,我们好好勘察下庄子的地形…和村庄中的农户信徒一起,我们一起修出第一个陂塘来,挡住明年的旱灾!…”
“愿太平!…”
“愿太平!!”
注:汉尺比较小,一尺为23.1厘米。汉丈和汉寸也一样。汉亩则只有460平方米左右。
(本章完)
第20章 干土木活,第一座陂塘怎么修?
第20章 干土木活,第一座陂塘怎么修?
七月下的一场大雨,缓解了冀州的旱情。夏播的豆子,浸润在久违的雨水中,欢快地鲜活了起来。开裂的大地重新弥合,巨鹿的原野上冒出许多翠绿的草叶,连豆田里也冒出了杂草。
只是,从小暑后的夏播,到秋末冬初的收获,还有漫长的四个月。谁也不清楚,等到豆子长到快成熟的时候,会不会再来一次旱情?而今冬的宿麦,又到底能不能种?
“宿麦种不了了,只能种豆子和粟。明年还是旱灾,后年也是旱灾,雨水又少又不稳定。黄天在上!这是师父大贤良师夜观星象,占卜得来的天时!”
“太一神啊!三年旱灾?三年?旱灾?!…”
巨鹿庄子的庄头,张阿公大惊失色,脚下一时都发软。他胡子颤抖,难以相信的看着张承负,看着这个张角最小的少年弟子。
三年旱灾意味着什么?没有任何一个农民不知道,也没有任何一个农民愿意相信。但作为太平道门下的庄子,作为戴上黄巾的虔诚信徒,张阿公不会怀疑大贤良师的预言。他只能颤颤巍巍的自语道。
“这怎么办?这怎么是好?仙师能不能求雨…”
“太平黄天!我们得在庄子里,修个储水的陂塘出来。有了陂塘,尽可能的收集雨水和河水,等到了豆粟最缺水的时候灌溉…至少不会绝收!得让整个村子都动员起来,一起修这个活命的陂塘。最好,能有熟悉地形的老人家,帮着选一下陂塘的位置…”
“是!这是关系到庄子的大事,家家户户都会出人的,男女老幼都会来干活。更何况大伙都信了黄天,出人的事好说…修陂塘,修塘,修河…”
张阿公手中捏着两根揪掉的胡子,苦着脸想了许久,突然一拍大腿道。
“对了!村里有个会修河的李老汉,是魏郡来的,是好几年前,马符师亲自带来的!他是个老河工,好像也修过塘,那什么魏郡的十二老塘!你等着,我这就带他过来!…”
“老河工?元义师兄亲自带来的?”
听到这,张承负心中一动。在这个时代,年老有经验的河工,是毫无疑问的专业技术人才。他们就和铁匠一样,绝对不多见,通常都在官府的掌控下。
太平道在冀州传道甚广,接触的百姓数以十万、百万。虽然有“文化”的士族,没几个加入太平道的,但各县各乡的匠人,确实有许多受过恩惠,就此信奉黄天。看起来,师父师兄似乎有意识的,收拢过民间的资深匠人?那这个师门核心的庄子里,是否还有其他的工匠人才?师父让他来种地的这个庄子,似乎并不简单啊!…
“小张符师,要修陂塘,就得靠着河,挨着这条洺水的支流修。修多大多深?有个章程没?”
“至少一百亩,深两丈。最好能借助地势,少些挖土方的力气。”
李老汉瘦瘦小小的,走起路来却利索的很。他晒黑的脸上眉头蹙在一起,好一会后,他才点头道。
“我晓得了。那就只能建在那条大河坎上。但那一块下面,是庄子已经开出的好田。一旦建起陂塘,蓄起水来,得淹掉好几十亩良田…马符师那边?”
“师兄说了,让我做主。三年旱情,储水才是头等大事,也顾不得什么河边地了。”
“晓得了。修塘最难的就是征地,能做主就好办了!跟我来,我指给你看!”
李老汉说完,就沿着庄外的洺水支流,麻溜的往地势低的下游走去。而张承负跟在后面,咀嚼着李老汉的话,渐渐品出了其中味道。
“修塘最难的,就是征地?…是了!凡是沿河的地方,基本都是好地。而这样的好地,必然是有主的,还往往是世家豪族的上好水浇地。眼下,为了一千亩的灌溉,就得修百亩的陂塘。若是大一点的水利工程,灌溉一千顷,那就得征百顷的地!”
“这一百顷的万亩地里,有多少是河边良田?多少是世家豪族的良田,能这样白白被淹吗?修好的水利工程,是灌溉全县全郡,惠及泥腿子百姓的。而被淹的良田是世家大族的,哪有这样的道理?反正占着河边,又不会缺水,外面的旱田,管它死活呢…所以征地最难!”
值得一提的是,汉代《九章算术》里的方田术记载,百亩为一顷。诸葛丞相去世前,在给后主的遗言里写“薄田十五顷”,就是一千五百亩。一个蜀中的丞相家族只有一千五百亩地。这在汉末的世家豪族里,确实是简朴至极的了。
“喏,就是这儿!”
几人走了片刻,就来到李老汉所说的大河坎。只见洺水支流流过这里,地势明显降低,形成了一处天然的“凹地”。凹地的面积估计有个大几十亩,也开出不少田地来。只是由于旱情,收了麦子后就没再种,而是等着恢复地力。
旁边的洺水支流一度干旱断流,可能是被上游的豪族引渠抽干了。眼下有了雨,上游来了些水,涓涓细流而下,勉强是条小河。
“修陂塘的位置,最好的就是这?”
“对!就是这!靠西的半边有河坎,只要围住靠东的半边,筑起半道坝来就行!这河坎里开垦了地,周围的石头木根,都清理过一遍了,省下不少力气。只要把坝筑起来,把底部的地挖好挖深。再铺一层土,用大木桩使劲夯实了,再铺一层,再夯实。夯实三层,就是陂塘的底。”
李老汉跳下河坎,从西走到东,一路细细说个不停,就好像脑袋里有个现成的陂塘一样。而张承负跟在他后面,认真记着每一句话,这可都是老师傅几十年的经验。
“你看!西半边靠着河坎,坝是现成的,只要把河坎清一遍,铺上些抗冲刷的碎石、砂石就行。可以直接挖那更西边的碎石坡…”
“东半边的坝得自己用黏土筑,铺个几寸厚,就洒水润湿,用大锤夯反复捣实,再铺几寸,直到两丈。要想用的久点,迎水的坡隔几丈打入一根长木桩,把外露部分用横木或竹篱连接起来。对!栅栏一样,撑着水劲的,就是陂栅。在坡底砌些石头护脚,抵御淘刷,坡上再铺些碎石来,就和西半边的一样…”
“我这说的,都是大陂塘的要求。只要两丈深的话,对坝的要求其实没那么高,只要不那么直,筑成弯曲或马蹄形的,就能扛住劲。哪怕木桩打的稀拉一些,石头少些,土坝筑的没那么实在…也至少能用十几年了!…”
一番话说完,李老汉已经走到了东河口,也就是筑坝的位置。他走着步数,量着河口的宽度,每一步都分毫不差,就像个人形的尺子。这个年代修水利工程,靠的也都是“人形尺子”,用步数来测量。至于能拉一百多步的绳尺?谁有这种宝贝?又不是给皇帝修陵墓…
“十步…二十步…一百步…两百步…”
听了这老河工的讲述,张承负的脑海里,也渐渐出现了这陂塘的样子。比他最初计划中的要简单些,但更加实用,细节也更完善。这种大巧不工的设计,最能显出水平来。他跟着李老汉后面,也用步数测了一遍。然后两个人按照自己的步宽,同时报出了丈数。
“老叟估摸着,南北是百十丈出头。”
“一百一十二丈!”
一老一小对视了一眼,默契的笑了笑。张承负请老人家继续说,李老汉就指了指西边的河坎,估算道。
“刚才走过了,东西大概是八十丈。八十丈宽、百十丈长,合在一起,大概就是百亩!需要挖的土方量不多,往下挖个半丈,把土夯实就行。要是赶时间,挖个半丈折半也就够了。后面主要的活计,都在筑坝上!赶得紧些,村里凑三百人出来,初冬就能修好!…”
“嗯…”
张承负拿出张黄纸,用随身带的的炭笔,写着计算起来。他刚才走过来,测出东西是78丈,南北是112丈,一汉丈是2.31米,一汉亩是461平方米。而乘乘除除算了半天,还真是101亩!
李老汉取整估算出来的结果,和他仔细手算出来的,其实相差不大。这种精度,其实足够在农业生产与水利工程里用了。或许,他教给童子们的术算,也可以再加一些简化估算的办法…
“挖上小半丈,算1米。百亩是4.6万平。那就是4.6万土方的挖土量?村里出300人,老弱妇孺2人折算1丁,大概200多丁。520个少年童子,折算260丁。我一个人的力气能算2丁…估计一人百方的挖土量,挖一个月也就每天3方多,确实不算大!”
“至于筑坝112丈,高2丈。坝顶宽半丈,下面宽一丈半,按平均1丈来算。大概是2千8百方的筑土量,也还行!挖出的土方,可以就地筑坝…”
张承负细细算了片刻,心里算是彻底有了谱。术算就是用在这种时候的,用在真正的生产建设里的。旁边的李老汉看着他在黄纸上“卜算”,倒是唬的闭了嘴,半点不敢打扰。好一会后,看张承负算完了,他才小心凑上前,问道。
“张…仙师,你算出来了吗?”
“嗯,算出来了。”
“那这一卦,是吉是凶?这陂塘能不能修?要不要弄个羊头祭祭?…”
“?…”
张承负睁大眼睛,看了看黄纸上的算术,又看了看小心翼翼的李老汉。数息后,他反应过来,哑然笑道。
“阿公,是吉的!吉的很!…”
“噢!吉利就好,吉利就好!那,要修陂塘吗?”
“修!肯定修!眼下豆子种完了,田里活不多,可以先把坝底划出来,开始挖土方。等秋末收完豆子,全庄上下一起动手,再把坝筑出来!”
张承负眼中含笑,看着这规划中的陂塘,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不过,他还是先按捺住了立刻动手的念头,笑着道。
“对了,再开工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啥事?”
“得把那群半大小子喊来。让他们在这河坎边上,把我们算出来的工程量,都自己算一遍出来!…”
作为一位“出色”的老师,怎么能放过每一个,让弟子们愁眉苦脸、劳心劳力、实地测算的机会?
张承负二话没说,就把五百多个童子都拉了过来。然后,告诉他们要测算的内容,让52个小组,都要画出一个陂塘来,并且列出陂塘尺寸与土方量。算的最准确的前十个小组,连续十天,每天多奖励一顿午饭。剩下的小组就只能干看着,最后十组则要帮前十名洗木碗。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比较强。
等说完这些,他就笑眯眯的,看着所有的弟子,在这河坎上下跑来跑去,像是一群泥猴一样。而旁边的李老汉瞪大了眼睛,颇有些开了眼界。
“这…这大贤良师的道童,都是这么教的?”
“他们不是师父的道童,是我的弟子!”
张承负笑吟吟的,颇有些自豪。而李老汉歪着脑袋,看着这个胡子都没长出来的后生,张了张嘴,最后只是道。
“老叟以前在邺城的时候,也看过些世家大族的夫子,教授那些士族的弟子…各个戴着冠帽,穿着深衣,腰垂佩玉,脚着方履,一言一行都颇有姿态,口中说着之乎者也…却和符师你教的大为不同。”
“嗯!士族的子弟学的,自然是为了士族。而我教的子弟学的,却是为了农人。前者在天上飘,后者在地上走。有些不同,也是理所当然!”
张承负笑着解释了一句,并不多说。随后,他眼神闪动,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李老汉,问道。
“阿公,您之前在魏郡邺城?您既然有这种修陂塘的好本事,必然被官府所看重吧?为何会到了巨鹿郡来?”
听到这一问,李老汉默然片刻,叹了口气。
“哎!老叟也是没可奈何…这话说起来,就又长了!”
“无妨,可以慢慢说。这些忙活的小子们,一时半会是肯定算不出来的。说不定,今天都算不完…”
张承负眼神鼓励,看着李老汉,耐心地等待着。李老汉又长叹一声,开口道。
“老叟原本是漳水十二渠的‘水工’,家里世代都是修河的,名字录在官府的名册里,是官府的工匠。因为有些本事在身,早些年也是个“大水工”,家里有几十亩薄田…”
“北边的滹沱河,东边的清河,南边的漳水,哪一条河我没修过?每次官府征发徭役,都会让我管百十个役夫。直到五年前,光和初年的大疫,修河的役夫病死逃亡。修漳水的丁壮凑不齐,漳水又泛滥决口,淹了河边世家大族的良田。管河的郡司空曹吏,立刻把罪责强推到我头上…”
“老叟当时就知道,这罪辩不得,只能逃。若是不逃,必然是个捉起来杀头的下场!而能投奔的,愿意庇护我们工匠的,就只有太平道的仙师们了。这瞎眼的世道啊!…”
(本章完)
第21章 鼎之轻重,河北治水的故事
第21章 鼎之轻重,河北治水的故事
河坎低洼,榆树筛下斑驳的光影,映在童子们红扑扑的脸上。他们赤足丈量,踏着湿润的泥土,喊着步数像鹿鸣。他们手指写画,数算刻在泥沙上,争论答案如雀莺。
“张愿朴!你算错啦!”
“哈哈!玄力最憨了!”
“你们脸上都是泥巴,都和元魄一样黑了!”
“你不也一样?泥狗娃!嘻嘻!”
“叫我守存!我觉得,我算的肯定对…”
“哈哈哈!…”
在西斜的暖阳下,童子稚嫩的叫嚷,都化作声声笑语。通红的脸蛋挂着汗水,有阳光闪动,交融如晨露生辉。那蓬勃的朝气,落在河边的一老一少眼中,直把人看的痴了。
“好哇!多好的娃儿们呐!老叟小时候,在老宅的塘边,也是…哎…”
闻言,张承负收回注视童子们的目光,看向叹息的李老汉。这一眼,从童子的笑脸到老叟的痴望,一晃就是四十年的沧桑。
世道的捶打与煎熬,都化作迭如田埂的皱纹。皱纹堆积在五旬老汉的脸上,藏着一生的劳苦与蹉跎。谁人不忆少年时?再回首,唯有一声嗟叹!
“没啦!都没喽!…”
李老汉偏了偏头,伸手抹了抹眼睛。张承负默然片刻,低声叹道。
“阿公,既然是强加的罪名,可有向郡吏申告的机会?邺城是郡中重城,有刺史、太守和郡丞,若是能知晓实情…”
“张符师,谈何容易啊…”
“叫我承负吧!”
“嗯,承负符师。郡中小吏一向刀笔娴熟,心狠手辣。既然是诬告,又哪里会给你伸冤辩驳的机会?老叟若是不逃,只要入了狱,必然当天就说不了话了。而等到秋后,直接就是拉出去砍头了事,就此死无对证,免得再被人翻出来查。说不定,老叟死的时候,还能再背些罪,多平些郡中治水的账目亏空…”
李老汉摇了摇头,神情唏嘘。他是个有见识的,四处修河,见过太多的郡县小吏。若不是当机立断的逃了,怕是活不到当年的秋后。
“逃了,逃了!这一逃,做实了罪名。祖辈传下的田地宅院,也都入了官府,归了郡吏。为朝廷修了一辈子的河,最后连祖坟都保不住…哎!没办法的。面对上面的官、上面的吏,咱们小民不就是这样吗?只能在凶和更凶、糟和更糟里,选一个结果。哪怕是别人的罪,也只能替别人背好了…”
“黄天在上!这世道确实如此,也到了该变的时候!好在,阿公您逃得及时,应该能把妻儿带出来。”
“妻儿…”
李老汉默然不语,又低头抹了抹眼。他看着那些远处的童子,苦笑道。
“…承负,老叟命不好。出逃的路上,我家妇人得了疫。第二年,女儿也染了疫。她们体弱,都没熬过去…只剩下个独子,被仙师们的符水救了,勉强熬过来,却伤了肺腑,干不了重活。他也略懂些河工,晓些事理。还请承负符师带在身边,使唤他干些杂活…也好沾点仙气!”
说到这,李老汉转过身,低头重重一拜,眼看就要跪下了。张承负赶紧把李老汉托起,连声摇头,诚恳道。
“阿公,没有这样的话!我太平道不使唤人。自己有手有脚,力所能及的,自己就做了!…令郎体弱,但懂河工,就和我的弟子们呆在一起,也帮着教导些。倒是阿公您,懂得多,见识广。我却想让这些童子有空时,多跟着您,多学些河工的本事!…”
“啊?让我教这些仙师的道童?这怎可?我只是个老河工…”
听到张承负的安排,李老汉先是心中一松,然后又吃了一惊。他连连摆手,摇头道。
“使不得!使不得!老叟当不得先生…”
“如何当不得?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求学无先后,只看达者为师!”
张承负拉住了李老汉的手臂,笑着道。
“黄天所鉴!我们修道的人看重根本,追寻大道。倒也不必学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做派,紧抓着娘胎里的出身不放。他们走到哪里,开口就是我是某地的郡望某氏,你是哪里的郡望、哪家的高门?…”
“而我们不一样。我这些童子不仅跟你学,遇到其他有本事的农人、匠人,也要低头求学的!这就是我们的道,太平道的道!”
听了这番“寻道”的话,李老汉怔了怔。他仔细看了看张承负的神情,只看到满满的诚心实意。好一会后,他才神色复杂的,捋了捋胡子,轻声道。
“承负符师,老叟见识少,不大懂,第一次听到这种‘道’。你这‘道’倒是稀奇。但…听起来不错。”
“不错吧?你看这些童子的精神劲,我也觉得不错!”
说罢,一老一少看向跑来跑去的童子们,同时笑了起来。这笑声在河边,却与童子的笑声不同,飘得更远些。
众人的笑声飘过河坎,飘过那些生机勃勃的杂草,生机勃勃的豆苗,还有生机勃勃的童子们,直到巨鹿乡野的远方。这世间最平凡旺盛的生命力,就根植在泥土里,根植在乡野间。
“阿公,这庄子里,还有什么其他出色的匠人?”
“出色的匠人?大工?嗯,有的!村里有个王木匠,叫王朴,是安平国逃来的。有个赵铁匠,叫赵烁,是赵国逃来的。还有孙石匠孙砺,常山国逃来的。刘篾匠刘竹,中山国逃来的…他们的手艺都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大工,但都是马符师亲自带过来的。”
“喔!这么多出色的匠人…那阿公,您叫什么?”
“老叟的名字?…哎!旧名不用了,叫我李老河就好!”
“.好!”
张承负笑着点头,随后沉吟不语。虽然早有预料,但真的听说这么多匠人,他还是又吃惊又欣喜。元义师兄确实早有谋划,各方面都准备了不少。
“既然有了这些出色工匠,或许能试着改进些、造些什么器具出来?就像…”
一些想法闪过心头,但又先按了下来。眼下,可没什么比修塘蓄水更重要的事了。
“张师!我们测出来了!是第一个测出来的!”
“我们才是第一个!你只是先跑了过来…”
“张师,我们算的对不对?…”
暮色垂落,天色渐渐黑了。分组的童子们陆续涌了回来,带着各种各样的答案。张承负把他们的答案都记了下来,却没揭露正确的答案。因为,至少还有一半的小组愁眉苦脸,今天必然是算不出来了。
“你们算到哪一步了?…”
“嗯,不错,明天继续。”
“你们呢?…”
“嗯??还在测步数?!面积和体积都没算?不会算?!…”
张承负骤然瞪大了眼睛,声音拔高,手中两斤重的教鞭也捏的咯吱作响。他看了看低头的张元魄,还有挠头的张玄力,额头仿佛有青筋在跳。他又看了看这两个组长带的队员,各个都是一样的身体壮实、眼神清澈,茫然的看着他。
“张师?…”
“.”
对一个老师来说,最头疼的不是学生小组内抄答案。而是十个“差生”聚在一起,没一个会的,抄都没得抄!好一会后,他才伸出手,使劲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自语道。
“你们这两组憨货,是怎么组出来的?…等这次算完,我一定得把你们几个,和其他人调换一下…不许私下再换回去!”
“先过来吧!听李阿公讲一讲故事…嗯,冀州修河的故事!…”
夜色沉静,河边吹着风息,低草覆着星光。童子们吃完了麦饭粥,围坐成一个大圈,看着中心处的石头。石头前燃着篝火,石头上坐着李老河。他没看出什么紧张,只是反复整着衣角。直到张承负笑着鼓励,这老汉才惊了一下,站在石头上作了个揖,又赶紧坐了下来。
“咳!咳!那…那老叟就讲一讲,这冀州修河的故事。我冀州田土富饶,户口众多,全靠河水与大泽灌溉…传说,当年大禹治水的时候,就是从冀州开始的!”
“那个什么,哦!古谣是这么唱的…‘既载壶口,治梁及岐。既修太原,至于岳阳。覃怀厎绩,至于衡漳。厥土惟白壤,厥赋惟上上,错,厥田惟中中。恒、卫既从,大陆既作。岛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河’…”
在摇曳的篝火前,苍老沙哑的歌声,唱着两三千年前的故事。大禹定九州,正是冀州的由来。而大禹治水,从冀州起始,也第一次带来了冀州的富饶。等古谣唱完,篝火的老汉仰着头,看了眼天上的星汉,再看向聆听的童子们。他的脸上,已经不见了紧张,只是悠然神往地讲述道。
“大禹那时候啊,并州和冀州合在一起,是当时的大冀州!他从西往东,沿着大河,一路开凿疏通河道,从壶口到梁山、岐山,然后是太原和太岳山南。这是并州的部分。”
“然后,他到了覃怀,大概是河内郡。再到漳水,这就入了冀州,到了魏郡了。随后,他发现咱们冀州的地好啊!是白色软和的土壤,应该能出上上等的田产和赋税。但当时河没治好,第二年又降了一等。要想地种的好,就得修河啊!”
“大禹就继续治理,一路往北,治好了恒水、卫水,再到了大陆泽。这大陆泽啊,就是这巨鹿郡中心的大泽!也是大禹停过,记下过的地方…”
“再然后,他继续向北,沿着大河,直到渤海郡。渤海郡北边,幽州那会还是岛夷呢!而黄河就在这里入了海…”
“等大禹治理好了冀州的河,我们冀州就慢慢开垦,变成了‘上上田’的富庶地方!所以自古以来,这冀州富饶的田土,都离不开治好的大河。为啥呢?因为种地离不开水,怕旱,又怕洪涝。河水必须治理了,听话了,才能对庄稼好,而不是反过来害了庄稼!”
前面的话,童子们似懂非懂。但这一段话,经过了今年的旱灾、田间的种地、陂塘的测绘,无论是半大小子,还是十来岁的稚子,都听明白了,用力点着脑袋。
看到这一幕,李老汉高兴的笑了,越发认真的讲述道。
“大禹的时候过去太久,河道一直在变,黄河也变着位置入海。但有一直没变的一点,那就是冀州的大河,都来自西边的并州。这并州的河入了冀州,就有了最重要、最汹涌、也最需要治理的三条大河:那就是清河、漳水与滹沱河!”
“清河为啥重要呢?因为它的上游,通着黄河哩!黄河以前在渤海入海,现在改道到南边青州。但还是有一条支流,往北经淇水,流入清河…只不过,黄河水里总是带着泥沙。它到了清河,水慢下来,就会把泥沙也沉下来!所以,清河常常淤塞,要是不经常疏通它,遇到降水多的年份,它一定会发洪涝的!…”
李老汉讲的这些,童子们估计只能听个大概,但张承负是完全听懂了。这清河是黄河在河北入海的那一段,也就是后世的“永济渠”,能一直通到涿郡去。
而曹操攻入河北后,第一件事就是“开白沟”,把当时已经淤塞的清河打通。这样才能保证后勤的水路粮道,一路从豫州大本营入黄河,再入冀州。只有打通这条河,他才能支撑的起十数万大军的北上。
“接着就是漳水。它是从并州太行山南部出来的,从魏郡流入我们巨鹿郡,再流入东北的安平国。这河从太行山下来,原本也暴躁的很,脾气不好,到处乱冲!但秦前六国的时候,邺城属于魏国。魏国有个厉害的西门豹,修了漳水十二渠。十二渠一道一道的,就把漳水安抚下来,灌溉出万顷良田…”
“这些渠修得很扎实,到现在邺城也还在用呢!隔几年,就要疏通加固一下,阿公我以前就是干这个的。要是没有这些渠,魏郡的河就会经常洪涝,沿岸的田也种不了,就像滹沱河一样!”
听到这,张承负若有所思。漳水经魏郡邺城向北,灌溉冀州四郡,造就了数十上百万亩的良田。而它在下游,又分开汇入了清河与滹沱(忽驼)河。
当曹操占据了邺城,稳固了根基后,再次以邺城为军粮聚集点,发动了对乌桓的远征。这一次北征,后勤粮道就是沿着漳水,再到滹沱河。
而为了把粮道延伸到幽州,曹操又开凿了平虏渠,把滹沱河与幽州的泒水连在一起,这才能一直打到了塞上。这一条漳水,不仅是是冀州富庶的根基,更是冀州钱粮运输的根本要道!
“最后就是滹沱河了。它从并州太行山北部出来的,从常山郡入这巨鹿郡的北边,再入安平国、河间郡、渤海郡…这条河啊!嗐!可凶的很哩!上游常山郡三天两头泛滥决口,各种淹毁农田。中游也好不到哪去。直到入了渤海郡,才算是平静下来,灌溉出渤海郡的良田来…”
“太一神呐!要是能在常山郡的位置,修一道和漳水十二渠一样的,滹沱十二渠…那这条河可就能变成温顺的好河,沿途也多出万顷良田来!只可惜,以朝廷的情形,清河的疏通都做不到,更不用说建新渠了…真是可惜啊!哎!…”
篝火轻摇,拉出橘色的火光,也投出拉长的影。李老汉一声长叹,低下头,脸上的火光没入了阴影里,就像眼下的世道。冀州治河的故事,就到此戛然而止。过去未曾言尽,而新续写的篇章,又由谁人来执笔呢?
此时此刻,张承负看着火光,看着周围的童子们,并不知晓未来的模样。但他很清楚,能够执笔书写,治理好冀州大河的人,就能真正得到冀州数百万人的民心。然后,就此继承大禹治水的功绩,拿下大禹九鼎中,那最重的一尊冀州鼎!
(本章完)
第23章 给涿郡的豪侠写封信
第23章 给涿郡的豪侠写封信
八月十五,天空的秋日高照,地上的谷香已浓。轻轻嗅去,风里带着粟米晒壳的干暖气息,令人心中安宁。风吹秋香,沿着庄头田畦一路溢出,直到人群忙碌的陂塘。
这陂塘新筑出雏形,河边的泥土尚湿。塘中被挖出数十亩浅底,塘沿则被筑出一截两丈短堤。丁壮们齐声喊着劳动的号子,童子们奔上奔下像是泥猴,李老河则仔细的到处检查,不时说上两句。
在黄褐色的河坎上,张承负沾了一身泥土,竖起铁锹。他望着牵马的七师兄高道奴,仔细瞅了会马,然后才看着人,奇道。
“道奴,你怎么买了两匹马回来?不是说好了,去买牛车和粮食回来吗?”
“承负,这不是买的。是我遇到一个涿郡同乡,送我的…嗯,也不是送,其实还是买的。”
“涿郡同乡?谁这么豪爽,能一口气送你两匹马?这一匹马得好几千钱吧?可比牛贵多了。”
“七八千钱一匹。大概一匹马是三头牛的价格。不过幽州那边马多,便宜的多。这也不是训练过的战马,只是比较好的骑乘马…”
“咦?道奴,你对马这么了解?”
“啊,我阿母是乌桓人。我小时候也骑过马…不说这个,说买马…不,买粮。”
高道奴挠了挠头,没有继续说往事。他赶紧讲起这一次买粮的经历,却比张承负想的要曲折精彩的多。
“这次买粮,我带了几十个门徒,还有庄里大师兄留下的几十贯铜钱…先是去了巨鹿县,发现市集里的粮食紧缺,粮价陡升。一斛八百钱,比往年翻了十几倍,普通小民根本买不起。倒是大户们都在屯粮。牛价也不便宜,带去的钱果然不够。”
“然后,我实在没办法,只得按照承负你之前吩咐的,拿出师父给我们亲传的《太平经》符书。看看能不能,卖个大几十贯,然后换成粮食…”
听到这,张承负摸了摸额头,难得的有些心虚。作为大贤良师的亲传弟子,他们两个每人都有一本《太平经》符书,是师父张角让他们随身带着,时时诵读学习的。
这《太平经》符书,自然不是那套竹简刻录的宗门传承,那套《太平清领经》的原本。而是张角抄录的抄卷,写在黄纸册上的。这个年代的书籍价格极高,这符书又是大贤良师亲自抄的,还是“天象谶纬、无所不包”的道家经书,有着“玄之又玄”的名头…
张承负肯定,这符书能在世家大族那里,卖上一个好价钱!虽然不可能像“七百斛”那么高,但只要找对了买家,换个百斛的粮食,想来也是可行的。
“咳!然后呢?巨鹿县的世家沮氏,愿意出多少钱?”
“我上门去问沮氏,结果连门都没进去。后面在市集蹲了几天,才有一个沮氏的奴仆听到风声过来,只开了三十贯的价格…我原本想卖的,但算了算钱还是不够。”
“粮价这么高,一百斛怎么说也得八十贯。而运一百斛回去,至少得买十头牛,配十辆牛车,这又是好几十贯…我想着再等等,等秋粮收了,粮价肯定会落些…而后面那沮氏家仆又找了我几次,加价到五十贯。但这钱不够买粮食,我就咬死不卖!”
听到这,张承负眨了眨眼睛,看了看眼神纯粹的高道奴。这位七师兄其实不擅长卖货,哪有自己上门卖“道书”的,总得托个中人,把“道书”的价格抬衬起来。但高道奴又纯粹的很,钱不够买粮就绝不卖书,这才一直蹲在市集里。要是换了他,估计五十贯也就卖了。
“然后,你就一直蹲了一个月?”
“也不是。我在巨鹿蹲了十天,又去了南边的广平。广平的粮价也是一样,八百钱一斛,除了豪强大族,根本没人买的起。我又在广平蹲了十天,那里没有沮氏那样的豪族,普通商人最多就出到三十贯…我就又回巨鹿了。结果,遇到一支魏郡回来的商队,领头的还是我涿郡的老乡!”
“魏郡回来的幽州商队,涿郡来的?”
“不是!他们是冀州中山的苏姓豪商手下,只是那领头的队头,是个涿郡的高大汉子。他们去幽州涿郡运马回来,今年粮价高,他们也运粮回来卖。然后,他们从邺城收丝帛,再运往幽州涿郡卖回去,就这样两头跑…据说一趟来回,能赚几十万钱!你说这么多钱,能拿去买多少斛粮食,救多少百姓啊?”
说到“一趟几十万钱”,高道奴明显有些兴奋,有点跃跃欲试的味道。但张承负摸了摸下巴,没有吭声。他知道这种来往州郡买卖的商队,绝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中山豪商,苏姓?中山国的豪商,无论怎么看,都必然会有中山甄氏的背景。然后在邺城与涿郡往来,两边的黑道白道,也都得有人才行!…”
在这个时代做生意,首先得有大量的本钱,有能打的护卫。接着,得有沿途官府的上层关系。不然随便一个小吏,都能寻个由头把你扣下来,人货两失。其次,那些民间下层地头蛇的“豪侠”,也是必须打通好的。不然人家一定会上门找麻烦的,让你的损失比交钱多…而能把这些都做成的苏姓豪商,必然是个八面玲珑的厉害人物!
“那商队的首领,不仅和我一样是涿郡出身,两个县挨的还不远,几乎是同郡同县的老乡…他看我长的高大,问我会不会武艺。我说会些棍棒,也会骑马。我们就比试了一番,我赢了,他就说要请我喝酒!然后我们就喝酒吃肉!我上次吃肉,还是茂安师兄带回来的羊肉脯,这都两个月了,肉比麦饭好吃多了…”
高道奴一脸高兴,明显和那涿郡同乡相谈甚欢。而张承负抿了抿嘴,笑着没有说话。
如果你与一个人相谈甚欢,那大概率说明你的情商,被别人高段位碾压了。毫无疑问,这是有意的结交。对方大概是看中了高道奴的勇武,也看中了这份牢固的乡党关系。这个时代的乡党关系,几乎等同于亲族,可比后世重要的太多…
“等喝完酒,吃完肉,这首领说要赠我一匹马,还要给我介绍一个涿郡同乡的乡里大豪!叫做什么刘君。据说是中山靖王之后,还曾在一个什么卢公那里求过学…”
听到高道奴前面的话,张承负点点头,心里确定了这首领的意图。一匹马七八千钱,还要介绍什么乡里大豪,也就是涿郡地方江湖上的头面人物。这就是要挖高道奴了,嗯,敢挖我太平道的墙角?等等…
“道奴!你说那乡里大豪叫什么?刘君?中山靖王之后,卢公弟子…他是不是叫刘玄德?…”
“啊?我不大记得了,好像确实有个什么‘德’字。我当时喝了不少酒,迷迷糊糊的。就记得两人喝高兴了,谈了许多。他问我要不要加入商队,跟他一起干…”
“那你怎么回应的?”
“我肯定没法跟他一起干啊!我得跟着师父,也和你一块儿。”
说到这,高道奴摇了摇头,继续道。
“我跟他说,不能收他的马。我是太平道的。他说无妨,太平道也没关系。我又说,我是大贤良师张角的亲传弟子。他顿时就没话说了…”
听到这番描述,张承负扬起嘴角,忍着笑,又问道。
“然后呢?道奴,你最后怎么又收了别人的马?还是两匹?”
“噢!他请我喝酒吃肉,看起来是个豪气的人物,又带着一支商队…于是,我想了想,就告诉他,我和师弟手头紧,太平道里粮食不够,要出来换些。问他要不要,大贤良师亲手抄写的《太平经》?我手里有两本,只要换一百斛粮食、十辆牛车。我还能再贴给他几十贯铜钱…”
讲到这,高道奴扯了扯头发,有些不解。
“听说太平道缺粮食,有大贤良师亲手抄的《太平经》,我这同乡惊讶的很,然后欣喜若狂!他当场就答应下来,还说不用我贴他铜钱。这一百斛粮食、十辆牛车,就是请一本《太平经》的赠礼。对!他只要一本,真是奇怪…”
“另外,他还额外赠了两匹好马,我和你一人一匹,说是什么见面礼。以后再从巨鹿郡过,必然会带上薄礼,亲自来庄子拜访什么的…”
“啊?他是说‘请’一本《太平经》?”
“对!是‘请’一本。我把书给他,他很是恭敬的拜了三拜,才接过去。有些奇怪…”
闻言,张承负以手扶额,一时无言。他只是稍微想想,就明白这商队首领会错了意。本来是他和道奴两个私下卖书,买些粮食补充庄子。结果这一番操作,倒变成了靠着太平道的情面,来‘卖书’了。
太平道在冀州影响极大,巨鹿郡又更是太平道门的大本营,门徒信众极多。眼下灾乱四起,到处都不平靖。对方这“请”上一本书,实际上就是在与太平道交好,求一份过路的保障,必然会到处宣扬…
“哎!道奴…这番是瞒不过去了。等回头师父问起来,得想想怎么说。”
“啊?师父问起来,就如实说呗!卖符书救人,让庄子里的童子和丁壮吃饱…不就是我太平道的宗旨吗?师父肯定不会说什么的!”
高道奴一脸纯粹,理所当然的回答道。旁边的张承负默了默,笑着点头。
“道奴,你说的不错。就如实告诉师父!再找他老人家要一本符书来…”
“嗯!…哦,对了!我这同乡临走的时候,还对我说。说我天生巨力,棍棒也练的娴熟,但离那些真正厉害的惊世人物,还是差了一层…他说,若是我以后有了时间回乡,可以去涿郡寻他。他知道有个武艺厉害的侠士,就在涿郡乡里!…”
“涿郡乡里,武艺厉害的侠士?”
张承负怔了怔。常言道“穷文富武”,要找个真正厉害的武艺名家,可是难得紧。那些名声在外的名家,若是没有豪族的身份,几乎是无法拜师的。他们更不可能收黄巾门徒,因为太平道本身,就相当于一个师门了。有师父你还来拜什么?
“这位侠士,名叫什么?”
“叫关君。据说是个二十出头,刚刚弱冠的青年,也不知是从哪学的一身惊人本事。他好像是并州还是河东人,不知犯了什么事,避难来到涿郡不久。平日里,他就隐居在乡里,行事很有些侠气。他武艺极高,刀矛皆精熟,寻常三五人一起上,都不是他的对手!…”
高道奴看向北边,有些向往的说道。
“好像那位大豪刘君,也对这个关君颇为称赞,亲自上门拜访了一次。还请这位关君,指点他手下的一个张姓少年。那少年和你年纪差不多大,也都天生巨力,只是武艺上差上一筹。据说只要有名家指点一二,就能脱胎换骨…”
“并州或者河东来的侠士关君,武艺极高,刚到涿郡不久?!”
张承负神色微变,心中波涛汹涌。他沉吟不语,明确了猜想。若是说,这天下的英雄豪杰,有几人有可能与他同道…那恐怕这位底层出身的关君,就是其中之一了!
至于另一位大豪刘君,还有刘君手下的张姓少年,虽然同样与百姓亲善,却走着一条完全不同的路。未来必然无法成为同道,只能拔剑相向。
“关君…关君.刚到涿县的关君!”
张承负垂下眼睛,想了又想,突然放下了手中铁锹。他拉着高道奴,大步就往住的屋子走。
“道奴,你过来,帮我再办件事!”
“啊?”
“我得写一封信,给这位涿郡隐居的侠士。然后,你骑上马,帮我送给你那位涿郡同乡,请他带给关君!”
“啥?我这才刚回来,你就让我再跑一趟?”
“没办法,我一不认识人,二不会骑马,三不是他涿郡乡党,如何能请托?就只有靠你了!”
说着,张承负已经到了屋中,取出了纸笔。他闭目思索了许久,在脑海中勾勒着那个人的形象与性情。许久之后,他才深吸口气,落笔写到。
“太平道张承负顿首拜言:足下见世道不公,挺身刺吏,替天行义,此诚古之大侠也。昔人有言,父母之仇,不与共天;士之所许,一诺千金。
承负闻君义烈非常,胸怀炽炽,感而动心。有一生死之重事,愿以性命相托,求君一臂之助!明年之际,必亲诣拜面,陈其始末。今以我太平道所藏经卷为信,愿君执此,知我志不诬也…”
(本章完)
第24章 不劳动者不得食,就连豹猫也一样
第24章 不劳动者不得食,就连豹猫也一样
庄里农民的土屋只有一丈高(2.31米),装饰简单朴素。四壁是土坯砌筑的泥墙,顶上覆盖着厚厚的茅草,还有引导雨水流下的瓦片。那种正经的窗户是没有的,只有一面直棂窗,一扇木门,能够透进些光来。
而屋内的陈设,也就是一个坐着的草席、一个睡觉的草塌、一个矮小的案几、一个储物的木箱,再加一个储水的陶罐。这就是全部的家当了。
此刻,张承负就跪坐在草席上,提笔在案几上写完了信。随后,他把写信的黄纸折好,用一块带槽的小木片盖住,再用缄即捆绳系紧,绳结处加盖上一团黏土封泥,按了个手印。这就是“封缄”了,防止别人提前打开去看。嗯,这种密封,防君子不防小人。
“啊?这封信,还要封缄吗?”
高道奴有些不解。他看了看神情认真的张承负,迟疑道。
“我的那位同乡,应该是可靠的,无需这么提防…”
“不是防他,而是防那位刘君。”
张承负笑了笑,没多解释。接着,他又取出一个木匣函盒,把封缄的信放在下面,伸出手道。
“没卖出去的那册符书呢?给我。”
“你要做什么?”
“送关君。”
“什么,送人?!这可是一百斛粮食,加十头牛和牛车!”
“不。这符书值不了那么多,那是我太平道的面子值钱。把符书给我。”
“…那也是五十贯…”
高道奴悻悻的念叨了两句,还是拿出了那本没卖的《太平经》。张承负接过符书,想了想,又从箱中取出两页自己写的《太平新经》,夹在了最前面。然后,他把这册书一卷,放到木匣中。最后在木匣的盖子上,他又上了一道封泥。
“这么小心…这位关君很重要吗?”
“很重要。若是能得他相助,我就可以报仇了。而把他请过来,也可以教你武艺。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个人。他是位真正信义的侠士,可以托付性命。”
张承负笑着说了两句,把木匣递给高道奴,叮嘱道。
“把这个木匣送给你那同乡,让他转呈给关君。就说是你请求指点武艺的信。赶紧骑马去吧!快去快回!”
“行!”
高道奴点点头,把木匣往怀里一揣,大步踏出门。很快,门外就响起马的嘶鸣,拉长着远去了。而张承负有些羡慕的,看着高道奴骑马的背影,自语道。
“马作飞快,三倍于奔跑。在这汉末的大时代,不会骑马怎么能行呢?骑马得学啊!…”
“等道奴回来,让他教教我。至于现在,还是继续挖土吧!…”
马作的卢飞快,铁锹挥舞不停。高道奴去了三日,回来时依旧英姿飒爽,满面红光,嘴上还沾着油。而张承负挖了三天土,干出了小二十方,满头满脸都是土。两人一见面,互相瞅了瞅,都有些想笑。
“送到了?”
“送到了!”
“又吃肉喝酒了?”
“嗯,肉好吃,酒也好喝!”
“既然吃饱了,就下来一起挖塘!玄力,把你的铁锹,给你高师,你换一把木头的。对!他挖土厉害!”
“啊?”
张玄力哼哧哼哧的跑过来,把一把铁锹塞到“高师”手里。然后,他又跳下陂塘,哼哧哼哧的挖起土来。而高道奴握着铁锹,单手摸了摸下巴,吐槽道。
“在我同乡那里,他一口一个青年才俊、少年英雄,又是请我喝酒,又是请我吃肉…而等我回来,你却只会招呼我挖土?也不让我歇息两日。”
“那究竟是喝酒吃肉好,还是挖土修陂塘好?”
“能不能两个都选?”
“暂时还不行。只能选一个。”
“算了,那还是挖土修陂塘吧!毕竟,喝酒吃肉虽然快活…但只有修陂塘,才是在救人!”
高道奴叹了口气,从河坎上跳下,与张承负并着肩。接着,两人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熟练的挖起土来,就像两个大号的土拨鼠。他一边挖,一边嘴里还不闲着。
“你说,那个关君,是个能和我们一起挖土的吗?”
“嗯。有可能。”
“那其他名声在外的豪杰呢?”
“那就很少很少了。那些士族和豪强,绝大多数都不可能,弯下他们的腰,跳到这土坑里干活的。”
“哎!看你选的这道!罢了,就和你一起干吧…”
高道奴摇了摇头,专心致志的挖起土来。劳动的口号在田野上响起,数以百计的丁壮孩童,都在努力的忙碌。同道的豪杰很少很少,可同道的百姓,却很多很多~~
八月在农忙与干活中过去,流着汗水,飘着谷香。九月肃霜,深秋带来了寒意,也到了准备冬衣的时候。而庄子里的妇女们,都从塘上下来,为童子们缝制起冬衣来:外面两层麻布,里面塞上满满的稻草、芦苇、麻絮。这就是农民们简单的冬衣了。
至于世家大族们,则会穿狐裘、貂裘各种毛皮衣物。而更常见的则是丝绵衣,用蚕丝填充帛布。像是马王堆中出产的丝衣,能达到3厘米厚,单是一件衣服所用的蚕丝与布帛,就价值万钱。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教人悲伤啊,秋天的气氛。大地萧瑟啊,草木衰黄凋零。”
在发黄的原野上,张承负哼唱着悲伤的《九辩》,身体一动不动。他努力骑在一匹黄马的背上,驾驭着马慢慢踱着步子。而旁边的高道奴单手拉着缰绳,直接躺在了红马的背上,看着非常辽阔和深邃的秋天。
“承负,你再不骑快点,我就要睡着了。”
“.那你睡吧!不能再快了,再快我就要掉下去了。这没有马镫,马跑起来的时候,你是怎么坐稳的?”
“马镫是什么?你是说一边垂下的、方便上马的绳套吗?…”
高道奴挠了挠头,仅仅凭着腰力,自然的从躺着变成了坐着。他看着张承负别扭的劲,笑着道。
“你不要和马的力气对着干!怎么坐稳?合着马的拍子,就自然而然的稳了啊。你由着它的劲,上上下下,整个人松弛下来…看你这样使劲控着马,不知道有多累人!…”
“松下来?由着它的劲?”
张承负慢慢的浑身放松下来,而感受到背上烦人的家伙,终于松了控制它的巨力…胯下的黄马立刻马蹄飞跃,然后用力一甩!马背上的张承负,顿时消失不见…
“呃?!…这家伙?!呸呸呸!”
张承负满脸是泥,从地上爬了起来。好在没有马镫,也不用担心被卡住,然后被马拖着走。他看着“一骑绝尘”的黄马,手指捏的咯咯响。而旁边的高道奴笑成了个摇晃的葫芦,胯下的红马也跟着一跑一晃。
“哈哈哈,笑死我了!马是最有灵性和聪明的!你这马估计在心里,早就烦透你了!你得好好帮它刷身子,喂它好吃的鲜草和干豆,才能让它信任亲近你…”
“驾!驾!我先去帮你把马牵回来!”
“行吧!那我继续挖土去了!”
张承负拍了拍泥土,向河坎飞奔而去。每天半个时辰的骑马练习,就到此结束。而他现在骑马的速度,还不如腿着跑呢。至少他跑起来两脚着地,能使上自己惊人的力气,跑的比谁都快!
日升月落,河边的陂塘就像沙滩上的沙雕,被无数双忙碌的手与汗水,逐渐塑出了模样。百亩的塘底已经挖完了大半,同样开始夯筑起来。至少要夯实三层,弄出一尺以上的实心夯土层,才能保证储存的水不会渗漏。
“砰!砰!砰!”
“嘿!哟!嘿!哟!”
木槌连天震响,就像在大地上敲击出的鼓点。而众人有节奏的口号,好似九州最古老的祭歌。这种集体协作的劳作,最是塑造人的精神。陂塘上无论是丁壮还是童子,都有了晒黑的脸庞,带着一种坚韧的神态。
就这样忙到了九月底,夏播种下的大豆小豆,也终于陆续成熟了。豆子的生长期明显比粟米要短,三个多月就够了。田地中到处飘着豆子的味道,带着点香,带着点甜。这种收获的味道,很快就引来了灰色的斑鸠,引来了灰黑的田鼠,更引来了捕捉飞鸟与田鼠的豹猫。
“嗷呜!…”
豹猫的叫声颇为低沉,就像豹子一样。张承负抱着收获的豆子,听到声音望去,就看到一只足足一臂长的豹猫,竖着半臂长的尾巴,叼着一只田鼠,蹲伏在豆仓的周围。它浑身布满黑色斑点或玫瑰状斑纹,面部有白色眼线,耳背黑色,活脱脱一只小号的豹子,充满了野性的味道。
“貍,伏兽也,似貉而小…这种豹猫能够驱鼠,可是粮仓周围的益兽。看它瘦成这样,确实是饿极了。旱灾的年份,连豹猫都吃不饱…”
张承负放下豆子,笑着对周围的童子讲了几句。随后,他心痒难耐,轻步向前,对这豹猫唤道。
“好猫儿!不要动…等我靠近过来,摸一摸你…”
少年温和的话语未落,两脚猛地一蹬,身影忽的一个飞扑。他速度极快,出手又迅捷又凌厉!然后,他扑了个空,手中只抓了一簇猫毛。
“嗷!呜!…”
豹猫吃痛的叫了两声,如电一般跳上粮仓的顶端,炸毛的盯着下面的少年,差点连嘴里的田鼠都丢了。张承负看了看手中的猫毛,尴尬的笑了笑,又对周围的童子道。
“毛,眉发之属及兽毛也!可以制笔,也可以御寒。嗯,若是能养上产毛的羊群,剃毛纺织成衣,或者填充在冬衣里…冬天就没有那么寒冷了!…”
张承负笑着、说着,背起双手,又一次藏起这具身体中的少年心性。他老神在在,讲起说文解字,也在泥地上书写起来。而今天要讲的、最重要的一个词,就是“丰穰”。
“丰,苞也。象草木丰盛之形。”
“穰,谷多也。表谷粒众多之实。”
“所谓‘丰穰’,就是外形之盛、内实之丰。年岁好、谷物饱满、五谷丰登、仓廪充盈…这就是我们太平道最大的向往与追求!…”
说着,张承负顿了顿,指着堆积成小山的豆秸堆,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
“这是我们一起播种种下,一起锄草,一起收割…一起劳动所获得的收获!所获得的粮食!这些粮食,也会由我们一起分享,一起吃到肚子里。这就是耕作、收获与养民!”
而后,张承负笑容一收。在晾晒的谷场前,在飘出的豆香中,他正色教导着童子们,也讲述着他心中的黄天之道。
“播厥百谷,丰年多黍稷。只有勤于耕作,才可能得到丰年,粮食满仓。耕而得食,是天命所应,是道之正用!《太平经》中说,天下太平之道,莫若使百姓得食…”
“那如何得食,如何分配收获呢?我太平道的根本理念之一,就是‘劳动得食’,‘不劳者不得食’!就连豹猫也是一样,要通过捕鼠来得食…”
“你们都要记住这句话,一顿一食,都是从田地中所得。辛苦劳作的人,就应该获得回报!他们出产了粮食,就应该吃饱饭,而不是尽数被征走,供养不劳动的世家大族、官府官吏!这些高高在上的肉食者,连豹猫都不如,他们就是偷窃粮仓的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硕鼠硕鼠,无食我麦!硕鼠硕鼠,无食我苗!”
“当今的世道,拥有田地的人不耕种,饱食终日的人不劳动,出力干活的无法保全,遵从道德的人陷入贫穷,这就是‘大乱之始’!而只有耕者得食、劳者有衣,人人付诸劳动,不做硕鼠贪暴横夺,才是天下真正的‘太平’!…”
说完这些,张承负微微仰头,与童子们一同看着西垂的日落,看着装满的谷仓,轻声唱到。
“天清地明,黄天在上;吾种此豆,愿得丰秧。一锄一粒,不负农桑;一苗一愿,愿有太康。老幼皆饱,众愿归黄;愿除硕鼠,太平流光!…”
“嗷!嗷呜!…”
清歌唱起,伴着谷仓上的猫叫。这就是守护,守护着谷仓中的丰粮。而守护的责任,会落在谁人身上呢?谷仓外,童子们眼神闪亮,丁壮们晒豆正忙。
(本章完)
第26章 赵国邯郸,铁甲从哪里买?
第26章 赵国邯郸,铁甲从哪里买?
“走吧!承负,道奴,随我南下。先到邺城,再从黎阳津过河。”
“诺!老师。”
这次南下,大贤良师张角很是低调,只带了张承负、高道奴两个弟子,还有三四十个门徒。众人都是步行,没有骑马,只牵了几匹马驮运行李。
南下豫州本有两条路,一条是先走西南洺水、从邯郸绕行,另一条则是去往东南漳水、一直沿漳水南下。这两条路都要抵达魏郡邺城,然后再去往冀州最重要的黄河渡口,黎阳津。
“赵国邯郸是冶铁重镇。官府在大河以北,最重要的铁器与军备生产,都在邯郸…老师,不如我们从邯郸经过,弟子也想看一看那里的冶铁业。”
“嗯,好!”
张承负对邯郸的冶铁业听闻已久,就请求师父走了西边这条。一行人头戴黄巾,从巨鹿县南下,沿洺水向西南行百里,就入了赵国境内。自此,沿途的景色,就多出了份上下的层次分别。
晚天长,秋水苍。山黛远,月波长。进入赵国,西边的太行山脉隐约可见。地形也从一望无际的沃野,显出起伏的丘陵。众人站在洺水畔,望了望西方太行群山的上游,就折转向正南。南行五十里,便到来到了赵国的治所,古都邯郸。
“师父!听闻您到了,有本地的铁商前来相迎,请我们入他的庄园…姓赵名冶。”
“哦!我记得他…几年前,我在赵国传道,用符药救治过他。他不算太平道门徒,只是信了黄天。嗯,元义武装门徒的环首刀,也是从他这里购得的。那就歇一歇吧!…”
太平道在整个冀州,确实是根基深厚,信徒众多。医药救人,兼以鬼神。在这个时代,太平道或许是人脉最多的“行业”了。众人抵达邯郸后,立刻就有本地信奉黄天的大户信徒,铁业的大商人赵冶出面接引,直入赵氏的庄园。
“承负,为师先去歇息。你陪着聊会。”
“诺!”
大贤良师张角年岁大了,旅途有些疲惫,早早就歇息了。倒是张承负兴致勃勃,与铁商赵冶攀谈起来。
“…巍巍大汉,列备五都。这说起商业繁华,冶铁兴盛,那莫过于五都啊!五都者,洛阳、邯郸、临淄、宛、成都。而我邯郸仅次于洛阳,位于第二!”
讲起“列备五都”,大商赵冶颇为自豪。旁边的张承负一身符师打扮,含笑点头,求问道。
“赵公,五都之名,我确实有所耳闻。但只是听说五都与其他大城不同,商业极为阜盛,豪商大户众多。哪怕有数十万钱,都不能称豪…倒是五都的冶铁业,尤其是邯郸铁业,我孤陋寡闻、知晓不多,能否详细讲讲?”
“哈哈!小张符师,我一介商贾,哪里敢称‘公’?你我都信奉黄天,互相亲近,叫我声赵阿公就好!”
大商赵冶捋了捋长须,脸上有些高兴。他穿着文士长衣,戴着冠帽,举止打扮都向士族靠拢。哪怕是开口讲话,也要像士人那样引经据典,尽量显出文化来。
“五都冶铁,洛阳自不必提,一直是天下之中心,从东周那会就是了。我邯郸冶铁,就是‘赵铁’,大兴于战国时的赵国,一向是产矿众多、规模庞大,供应整个大河以北!”
“而临淄冶铁,则是‘齐铁’,兴于春秋齐国。年头上要久些,但铁矿上要差些。而齐地砍伐太久,木炭难寻。到了眼下,这规模就比不过前汉了…”
“至于宛铁,前汉时才由官府大力官营。武帝尤其重视,派出信重的酷吏管辖。而我中汉也同样,以宛铁为官营重点,算是天下规模最大的产铁地。”
“最后的成都蜀铁,则起于前秦,一向以工艺精湛闻名。那里的工坊,既能冶铁、也能冶铜…嗯,也就是铸钱。却让人好生羡慕!”
听到这“五都”的名号,张承负若有所思。乱世将至,钱粮与军备,就是割据一方最重要的根本。如此看来,司隶洛阳、冀州邯郸、青州临淄、荆州南阳、益州成都,都有钱粮、兵甲之利,最能够支撑起一方大的势力。所以,这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大商赵冶看了眼倾听深思的“小张符师”,自得一笑,又继续道。
“前汉太史公,在《史记·货殖列传》里就有记过,‘邯郸郭纵以铁冶成业,与王者埒富’…早在秦前战国,我这邯郸,就有铁业的豪商郭氏,富可敌国!只不过到了前汉,武帝官山海,把冶铁、打铁、贩卖铁器的行当,全部收为官府所有!”
“那时候,前汉朝廷的官府,不仅严禁私人开矿,更禁止民间的铁器售卖。这邯郸的铁商们,也被官府盘剥的够呛,几乎一蹶不振…”
说到“武帝官山海”,大商赵冶摇了摇头,脸上显出明显的厌恶。作为铁业大商,他自然有明确的立场。
武帝时期的商贾,完全就是朝廷搜刮钱粮的对象。他们毫无政治地位可言,动辄有酷吏上门,破家灭门的比比皆是。而武帝死后,虽然稍有放宽,但西汉一朝都延续着“官营铁业”,压制民间私营。
直到光武中兴东汉,商人们的好日子才算是到了!不仅世家大族们能够伸展手脚,豪商们也重新兴盛起来。
“前汉官府把冶铁业收归国有,盐铁专营。但官坊铁器价格高、质量差,又哪里比得过我们这些民间铁商?到了我朝中汉,盐铁从朝廷的司农,下放到地方的郡县,这才算是铁业中兴!”
“眼下,我邯郸一地的产铁量,比之前汉,怕是翻了两番!无论是招募矿工开矿山、就地兴建冶炉冶铁、伐木烧炭卖炭、造工坊打制铁器、还是运铁器贩卖四方…可都是有利可图的行业!”
“在我赵国邯郸,有数十万钱的,确实不能称豪,得百万钱才行!而老夫我不才,名下也有两处矿山、两处竖炉、三四个铁匠工坊。论起家底,勉强能称一声‘豪’。这也算是德有所报,天道酬勤…”
讲到自家的产业,大商赵冶很有些得意。而张承负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他沉吟数息,又笑着问道。
“赵阿公,我听闻前汉武帝时,天下设铁官49处,合大道之数,总管天下冶铁事…这邯郸重镇,想必也设有铁官,总揽郡国冶铁?”
“不错!前汉武帝时,确实铁官众多,官营天下铁山。而当时的冀州,有五处铁官,以邯郸西边,武安和涉县两处的铁矿开采最盛。那里劳作的夫役、罪犯都数以千计,出产的铁料也是数十百万斤,在全天下都能排进前三!”
对于这些铁业的往事,大商赵冶知晓很多。毕竟,他赵氏一门,也是世代冶铁,从西汉严酷的“官山海”中勉强延续下来。这种实打实的工匠产业,若是没有传承和关系,自然是做不起来的。
“到了我中汉,光武皇帝以‘宽仁’治天下,民间冶铁放开。天下的49处铁官,也裁撤到34处。冀州只留下两处铁官,管着武安与邯郸周边,出产的铁器也没什么变化。这翻倍产铁的份额,自然是由我们民间的冶铁补充上的。”
“实际上,官府自己冶铁的成本太高,无论是赵国还是南边的魏郡,都更喜欢成本低的‘法子’。郡县府衙,往往从我们民间铁商处,征收现成的铁料。再从民户处,摊派烧制的木炭。最后,再征发各地铁匠的徭役,去为官府打造铁器兵甲。赵国百姓深以为苦啊!…”
说到这,大商赵冶叹了口气。他并不是感慨乡间平民们,所承受的实物赋税和徭役,那些和他的关系不大。他慨叹的是官府对他产业的盘剥。面对大汉的官吏,哪怕是他这种称豪的大商,也毫无抵抗的能力!
“黄天所鉴!只要官府一纸文书下来,要铁料就得给铁料,要匠人就得给匠人。有时官府来不及造,我们还得造好了,给他送过去…”
“早些年,官府还会象征性的给些差使钱。而到了这个买官卖官的皇帝,到任的官吏都钻到了钱眼里。他们从我们这里征收铁料,不仅不给钱,还要勒索贿赂,一次就得数千钱甚至万钱!若是不交,摊派的贡赋就要加倍,非逼死你不可…”
“在朝廷的盘剥下,我们这些小民百姓,可真是深以为苦啊!哎!大贤良师说的没错,这苍天确实死了!…”
说着,大商赵冶唏嘘嗟叹,显然是袒露了真心。而张承负环顾周围,看着这四进的大户院落、数十间上好屋舍、成群的伶俐仆役,一时有些无言。
这赵氏的宅院比起列候的府邸来,也就是缺了“三丈高的列候门阙”、“五间宽的列候正堂”。这种大商富豪之家,也自称“小民百姓”?
“这…赵阿公实在是谦虚了!您是邯郸豪商,如何能称小民百姓?”
“哈哈!不为官吏,不成世家…再是什么豪商,也不过与小民百姓无二!对我等小民,官府着实可畏,唯有太平道才亲近啊!…”
张承负默了默,观瞧着大商赵冶的神情,品味着对方表露出的亲近之意。他想了数息,这才体会到对方的心思。
像是赵冶这种大商,经济上确实很宽裕,哪怕被官府盘剥,也能保持着世家大族一样的生活水平。可他们却毫无政治地位,毫无保护自身财富的能力!一旦官府决定杀鸡取卵,或者乱世到来,他们这种大商人,就只能引颈就戮,就此悄无声息。
而若是要寻求一份保护…那这冀州大地上,愿意对他们伸手庇护的、能伸手庇护的,除了太平道,又有谁呢?
想透了这一层,张承负看着大商赵冶,蓦然亲近了许多。在黄天的共同信仰下,双方有着明确的利益关系。哪怕对方不是太平道门徒,也能够稍稍信任交底。他沉吟片刻,不再弯弯绕绕,而是脸上笑着,问出最为关心的话题。
“赵阿公,你之前说,邯郸的冶铁打造,既有官营,也有民营。而朝廷有时来不及造,你们还得造好了送过去…那需要你们打造的,除了日常的铁器外…总不会还有官军的兵器与铁甲吧?”
听到这轻言笑语的问话,大商赵冶笑容一滞,悚然一惊。他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着这个极为年轻的“小张符师”,勉强笑着道。
“哈哈,小张符师说笑了!朝廷有明文的律法,严禁民间私造兵器,更不许打造铁甲!老夫名下的铁匠工坊,打造的都是能卖的民间铁器,尤其是各种‘农具’。嗯,之前卖给太平道防身的环首刀、铁杖,自然不算在严禁的兵器中…”
“至于其他制式的兵器,弓弩自然没有!矛刃、戟头、箭头和铁甲,那更是无稽之…嗯…”
大商赵冶正要开口,顿了顿,仔细看了眼张承负的神情,又看向大贤良师歇息的屋子。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来回踱了踱步子。好一会后,他才上前两步,低声道。
“小张符师,大贤良师对我有救命之恩…若是贤师需要少量的刀剑矛头,老夫倒也有些办法!这几年世道不宁,冀州各郡的世家大族,其实都在从邯郸这里,不断收购兵器,甚至还有铁甲…”
“不过官府对铁甲查的太严,老夫只是一个商人,没那通天的本事,也不敢蹚这种掉脑袋的买卖…只有那些地方的世家大族,能从两条路子,弄到官军的铁甲来!”
“哦?他们从哪里弄的铁甲?”
张承负神情一肃,紧紧看着大商赵冶的眼睛。而大商赵冶微微偏头,被这少年看的有些不自在。他迟疑了会,才低声道。
“黄天所鉴!邯郸打制出的铁甲,都收入了朝廷的武库,铁甲也只会从武库流出。邺城的武库归冀州刺史部管,没有世家大族的人脉,没有关系密切的兵曹掾,必然是走不通的…”
“倒是赵国…赵王刘豫年老,不理事。赵国相职位空缺,洛阳朝廷要价太高,一直没卖出这个官…这赵国武库里的铁甲,只要能打通看管的库掾,就必然能报成损耗,买到手!”
“?!赵国武库的库掾,竟然敢卖铁甲?”
张承负大为惊疑。看到他这副没见识的样子,大商赵冶笑了笑,摇头道。
“当然敢卖!皇帝都能在西园卖官,刺史敢公开出售属吏的职位,库吏又如何不能卖库中的甲胄?”
“这赵国府库年年都有皮甲、铁甲入库,也年年都有报折损。朝廷讨伐羌人,征要武备,那征的也是邺城的府库,很少征到赵国。别人不知道,但我们这些铁商可清楚的很!”
“平日里,哪里有那么多铁甲的损耗?只是看管武库的库吏们,多收少记,又报折损,年年隐匿下一部分铁甲…这些铁甲既然不在账上,哪怕卖出去,也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只不过,要买铁甲,那钱可得给够啊!…”
庄园中,张承负伫立堂前,默然不语。这汉末的官府腐朽至极,自上而下,果然处处漏风。而这赵国武库的买卖,到底做还是不做?师父他老人家,能不能拿出钱来呢?
(本章完)
第27章 当取邯郸武库,收武安矿徒,编以成军
第27章 当取邯郸武库,收武安矿徒,编以成军!
“铛铛…铛铛!…”
邯郸城中的打铁声远远传来,哪怕在城郊的庄园,也能清晰的听到。晚风中带着烧炭的烟铁味,日暮下升起袅袅的灰烟。这些似曾相识的熟悉景象,让张承负注目良久,难得的有些恍惚。
“铛…”
这种工坊的声音与气息,是在冀州辽阔清新的田野中,所很少能感受到的。甚至在整个大汉的天下,有这种工坊气息的地方,也不过寥寥数十处而已。这一刻,少年默然伫立在庭中,望着西方的日暮,低低念道。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白发三千丈…”
念到这,他顿住不语,阖目良久。而后,他再睁开眼时,脸上已经恢复如常,转身去往东厢房。东为尊,这里是招待贵客的屋舍,也是大贤良师歇息的地方。
“老师!”
“嗯。聊的如何?”
“赵阿公颇为健谈…弟子得了个铁甲的消息,非常紧要。”
“铁甲?”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顿了顿,从卧睡的塌上缓缓坐起。他点起一盏烛火,放在塌边的案几上。摇曳的烛光下,张承负也上塌跪坐。他神情凝重,把“邯郸武库,可以私买到铁甲”的消息,细细说了一遍。
“黄天所鉴!一名甲士,可当五丁!我太平道若举大事,必须组建一支核心的精兵。而武装他们,少不了矛戟弓弩甲盾。其中,又以甲为第一,弩为第二!…”
“邯郸武库的铁甲?…”
大贤良师张角沉吟不语。他虽然行医传道多年,但确实没有在冀、豫、兖、青、荆,这些大汉腹地的州中,见过大规模的甲兵军队,更没见过大规模甲兵的厮杀。而不仅仅是他,整个太平道高层,对于武器装备的重视程度,明显是有些不足的。
“嗯…承负,你的想法是?…”
“老师,岁在甲子!黄天之期已经不远了。弟子觉得,这些邯郸武库私卖的甲胄兵器,应当尽可能的收入我太平道手中!而这些交际买卖的渠道与人脉,包括耗费的钱财,必然离不开这位信奉黄天的本地大商赵冶。这件事只能交给他做,需得把他变成我太平道的自己人!…”
说到这,张承负低下头,向师父恭敬行礼,轻声道。
“老师,这位大商人,对我太平道有所求。他相信命数与福德,也需要庇护与承诺…他要的,弟子给不了。但老师您能给他。”
“邯郸西连太行,南近邺城,有铁匠与武库,位置极其关键!在这里,我太平道确实需要有所布置。一旦举事,必须第一时间里应外合,拿下邯郸城!否则,让冀州官府先武装起人手守城,再想攻克,就难上加难了!”
“邯郸.赵国邯郸。”
大贤良师张角垂下眼睛,摇曳的烛火变化着他脸上的光明,却看不出什么神色的变化。好一会后,他才微微颔首,平静道。
“嗯!那为师就在邯郸多留两三日,请这位信奉黄天的大商人,正式加入我太平道吧!”
“承负,你不是要去看铁山吗?明日就去吧!以三日为期,速去速回。等你回来,我们还要南下邺城。我与刺史李邵约好了,要再为他看看病,顺便谈玄几日。我太平道在冀州行事,离不开这位冀州刺史的亲善,故而怠慢不得。”
“是!老师!…”
张承负重重点头,此事就这样敲定。而第二日,大贤良师张角便抽出空来,与大商赵冶温言相谈。两人谈至酣处,张角还亲自取出蓍草,为赵冶算命占卜,去祖坟望气,甚至还把脉看病,直让这位豪商心旌摇曳、感激涕零…
而另一路,张承负在赵府管事的陪同下,和高道奴骑着马,去了西边数十里外武安县的铁矿山。
整个武安县境内,大小矿山极多,恐怕有四五十处。大矿中官营为主,筑冶铁竖炉,有上百郡国兵看管,蓄有数百甚至上千人的矿徒和囚犯。而小矿中则都是民间私营,竖炉稍小,但更精细些,也有两三百个招募的矿徒。
“小张符师,这武安县中,官营大矿有三座。每座千几百人,炉高两丈余(5米)。大炉一次冶炼,需耗铁矿数千斤,木炭数千斤,出铁料千斤!民间小矿三十座,每座数十到数百人不等,炉高一丈多(3米)。小炉一次冶炼,则能出铁百斤、两百斤!…”
“三十多座大小矿加起来,怕是有矿徒工匠八千余,一轮冶铁,便出大几千、上万斤!这就是列备五都的邯郸铁业!若是有充足的矿石供应,这大小竖炉就可以连着冶炼,无需用木炭慢慢加热,大大减少燃料…”
“可惜,挖矿的矿徒还是不足。铁器出产太多,也容易掉价。这冶铁炉,就没法连着开。”
赵府管事详细说着,那壮观惊人的开矿与冶铁场景,也就此映入张承负眼中,让他惊叹连连!
只见在远处的起伏的山丘上,大小竖炉林立,黑烟连片升起。到处都是忙碌的矿徒与铁匠,到处都是矿石、铁料与木炭,堆积如山!
“一轮冶炼,数千上万斤的铁料!仅仅是一个邯郸…”
张承负目露震撼。毫无疑问,大汉这种规模惊人的冶铁场景,正冠绝着此时的世界!
华夏铁骨,百炼成钢。正是有这些源源不断冶炼出来的铁料,才有了大汉冠绝四夷的生产力,以及“一汉当五胡”的战斗力!
只是现在,大汉这颗四百年神树的病症,已经深入肺腑。它腐朽之深,让埋在土中,作为神树根系的黔首百姓们,都无法存活下去。于是,此刻要推翻它的,就不再是周幽王时的四夷。而是支撑起大汉本身的千万黎民,与早有异心与野望的数百世家大族…
“嘿!哟!投矿料!”
“嘿!哟!鼓风箱!”
“嘿!哟!倒铁水!”
“嘿!哟!锤打料!”
近处的赵氏冶场中,密砖成炉,烟火滚盛。风箱轰响,工匠呼喊,如听雷轰鬼语。
一队队铁工挥着铁制工具,精赤着上身,在铁炉前汗如雨下,做着不同的工作。他们有着明确的分组:投料、鼓风、倒铁、捶打…每一组都用口号作为节拍,同步协作的干活,显示出极好的配合与纪律!
而不远处的露天铁矿中,矿徒们也同样一组一组,在深处的矿口中挖掘。他们弓着腰,交替背负着,把铁矿石运送出来。就连更远处烧炭的炭工,也是一样的艰苦有序。他们一队队闷起窑坑的木火,被炭火燎的黢黑,却时刻都盯着火头。
此时此刻,无论是铁工、矿徒还是炭工,这些工徒们体现出来的体格、纪律与忍耐,以及他们对于铁器、火焰与械斗的熟悉,都验证着一个后世总结出的经验…
“矿徒、盐徒、山民,皆可练为精兵。以其习劳苦、耐饥寒、性悍而质朴也。”
“不仅如此!这些铁工、矿徒与炭工身上,还拥有着乡民们罕见的纪律性!他们懂队列、能协作,只要稍稍经历厮杀就是最好的士卒!我太平道,一定要把他们收入麾下!”
这一刻,张承负凝视良久,胸有惊雷翻涌,面如平湖不变。他深深的看了这些矿徒工匠们许久,才蓦然转身,骑上了马。
“走吧!该回去了!…”
“哒哒哒!…”
马蹄声渐渐远去,武安的矿场消失在丘陵与山脉中。远方的天空,只留下升起的黑烟,消失在如血的残阳里。
当张承负返回赵氏庄园的时候,却看到大商赵冶已经戴上了黄巾,额头点着红色的符点,身上也换了身黄色的麻衣。
“承负,道奴,且来与赵方主见过!从今以后,赵方主就是我太平道,在邯郸小方的方主了!”
大贤良师张角神情温和,一手执着黄卷,一手在大商赵冶的额头上虚画。而当这仪式完成,赵冶已经喜气洋洋。他高兴笑着,对两个张角亲传弟子行礼道。
“邯郸方主赵冶,见过两位符师!哈哈!从此,我们就是同道门人了!…”
闻言,张承负怔了怔,也连忙上前一步,笑着回礼道。
“拜见赵方主!”
“别那么生分,还是叫我阿公吧!我也叫你承负…”
“诺,拜见赵阿公!”
“哈哈!承负!”
邯郸方主赵冶笑着说了几句。然后,他挥了挥手,让左右的管事仆从退下。直到四下再无外人,他才捋了捋胡子,沉声道。
“贤师,两位符师,这邯郸武库私卖的兵器与甲胄,就包在我身上了!而只要有我道门的庇护,我赵氏铁坊,也能私下打造些铁兵…”
“这武库的私卖,其实一向都有。邯郸相不在,兵曹掾、兵曹吏与库吏,就是主要需要打点的三人。老夫一向与他们交好,借了贤师的名头,也不用再担心他们得寸进尺、勒索威逼…这生意,就交给老夫吧!”
“而老夫的幼子赵钧,今年十三,则拜托给大贤良师。请贤师带在身边,做个道童!也好沾沾仙气…”
说着,邯郸方主赵冶就唤来自己最小的儿子赵钧,亲手交到大贤良师张角的手中。而张角受了这孩子的拜礼,就算定下了门中的名分。
只要这小道童能经过考验,熟背宗门的《太平经》,遵从黄天之道,就能成为张角又一位亲传弟子。为了收服这位邯郸方主,大贤良师张角,确实颇了一番心思。
在这黄巾起义前一年半,大商赵氏加入太平道,也不知究竟是命运的馈赠,还是命运的代价?
等说完这些正事,邯郸方主赵冶又转过身,对张承负拱了拱手,亲近道。
“承负,从邯郸私卖兵甲,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邯郸眼下的郡国吏员,并无一个厉害人物,大多虚浮于事,任职只为敛财…”
“倒是之前,郡国中有个厉害的比曹吏,性情极为刚直,偏偏又精熟吏务。他主管核检,严查了几年的府库,让上下都头疼的紧。直到众吏员暗中使劲,把他送到了魏郡邺城,这邯郸国才又其乐融融…”
闻言,张承负怔了怔,好奇道。
“哦?不知这位厉害的曹吏,姓甚名谁?如今又在邺城,担任何种职位?”
“他是阴安审氏出身,姓审名配,表字正南。
“审配?审正南?!”
“对!承负无需紧张。这审配如今到了邺城,在魏郡属吏中升了一级,从比曹吏变成了法曹掾。不过法曹管的是邮路驿站,要整天到处跑,又没什么郡中的实权,很难说是升还是贬。换而言之,此人在魏郡府衙中,还是一样未受重用…”
说到这,邯郸方主赵冶笑了笑,又对大贤良师行了一礼,好心提醒道。
“这位审正南,对我太平道颇有敌意!他曾几次向郡守与刺史,举告大贤良师,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在魏郡遇到,还请大贤良师小心些!…”
等提醒完这些,邯郸方主赵冶看了看天色,大手一挥,慷慨笑道。
“来!请贵客入堂中!今晚好生宴饮,为贤师明日启程送行!…”
这一晚,高道奴吃了两三斤肉,喝了好几罐酒,就像一头吃饱喝足的熊,呼呼的睡着了。张承负也吃了不少,算是这几年吃的最好的一顿。而张角只是浅浅用了些饭菜,饮了两口水酒,就回屋去了。
“这两年来…老师好像越吃越少了?”
张承负心中思忖,也离了酒席,返回屋中。师徒两人点起烛火,在榻上跪坐,都是一般的肃然认真,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如何?”
“武安矿山,有八千矿徒,都是上好的兵源!他们体格强壮、纪律有序、性情凶悍,比普通农夫要出色的多,更适合组建精锐部曲…”
“我太平道应该派些人手,留在邯郸。一则参与兵甲筹备,二则向矿徒工匠们传道,三则在邯郸作为内应!”
张承负神情严肃,一字一句的提议道。
“老师,待天时有变…当在第一时间,先取邯郸!尽取邯郸武库,收武安矿徒,编以成军!给这支矿徒部曲,都装备上武库中最好的兵器甲胄…他们一定会成为我太平道最可靠的精兵,成为对阵官军的中流砥柱!”
“编矿徒成军,对抗官军?…”
听到这一番建言,大贤良师张角沉吟片刻,轻轻点头。随后,他看了会这个杀气腾腾的小弟子,神色复杂,轻声叹道。
“天煞之象,杀伐四起。承负,你心中时时刻刻所想,都是如何聚兵武装,如何举兵起事。这身杀气,却是太盛了…”
“老师!时不我待,当争朝夕!而兵凶战危,我等要想成事,就只能时刻牢记,用我等手中的刀矛,来保卫黄天!…”
“嗯…”
大贤良师张角默然数息,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他只是道。
“如此看来,邯郸是必取之地。而邺城为冀州重镇,也必取之,需要好生安排。”
“早些睡。明日一早,南下邺城。先去漳水十二渠看看,以生民的和气,洗洗你身上的杀气~~”
“诺!…”
张承负恭敬行礼,这就起身离去。点点烛火,在屋中摇曳。大贤良师张角坐了许久,忽然起身拿出蓍草。他对着窗外的星汉圆月,口中轻声念诵,为前路算了一卦。
“老阳、少阳、少阴,为兑金。少阳,少阴,少阳,为离火。离上兑下,即上火下泽,火泽为睽。睽卦?”
“睽卦,初九变爻。爻辞,初九。悔亡,丧马勿逐,自复。见恶人,无咎。象曰:见恶人,以辟咎也…”
“见恶人,以辟咎也…遇见恶人,而消除了恶意?这恶意,又是如何消除的呢?…”
看着这意味深长的卦象,大贤良师垂目许久,这才返身上塌。而后,烛光熄灭,唯有月光清亮,如同玉盘高悬~~
(本章完)
第28章 有人要害大贤良师!
第28章 有人要害大贤良师!
“小雪三候:一候虹藏不见。二候天气上升,地气下降。三候闭塞而成冬。”
夜深烟火尽,霰雪白纷纷。农历十月中,便是小雪。小雪之日,阴盛阳伏。按照历书,这不是个出行的好时候。只是一旦踏上行途,往往就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唯有竭力向前了。
“簌…簌…”
第一场霜雪落在冀州的原野上,却未曾把大地染成雪白。它落地即化,只留下道路的泥泞。从赵国邯郸到魏郡邺城,不过一百来里。在泥泞的官道上,步行了三日后,太平道一行人终于牵着马,抵达了邺城东北的漳水。
“上游浊,下游清,这就是漳水吗?”
“嗯!这就是漳水。承负,你看那四丈宽的石渠,就是漳水十二渠的主渠。而那两丈宽的小渠,则是散开的支渠。漳水十二渠延伸百里,不仅把漳水由浊变清,还灌溉了数万顷良田…魏郡菁华之地,尽在于此了!”
张承负驻足在漳水畔,眺望着这条清澈宽阔的大河。看这条大河此刻平静温顺、灌溉良田的样子,很难想象它自太行山东麓流出时,居然会是波涛汹涌、奔流至极、夹杂着泥沙的浑浊“恶水”。
“邺有圣令,时为史公,决漳水,灌邺旁,终古斥卤,生之稻粱…”
“承负、道奴、赵钧,这十二渠,是秦前魏国西门豹、史起先后所修。从魏国开国的魏文侯,一直修到一百年后的魏襄王。而十二渠一路修筑延伸,把盐卤旱田,变成水浇沃地。这沿岸所灌溉的田地,也就此成为魏国兴盛的根基!”
“天垂象以示治,地出泉以生民。水者阴阳之和,民之本命所系。水行有度,五谷丰登;人得其利,天下康宁。这才是天地德政,太平正道,天人之合和啊!…”
大贤良师张角伫立在漳水畔,眼神很是温和,教导着自己的两位弟子。而新收的道童赵钧,也背着书箱,跟在后面听讲。
在四人的眼前,一道道水渠从大河上延伸出去,就像是遍布的蛛网,把大河引流向四周的肥沃田野。这些水渠多为夯土筑成,重要的渠口则采用石砌加固,并且有石板拦截引导的引水闸。
再走近看去,水渠的底部还不惜成本,铺设着许多碎石,来减少水流对渠床的冲刷。而漳水从太行山脉带下的泥土,也就此在这一道道渠中沉淀起来,成为能够肥田的肥沃河泥。
“呼!原来这漳水十二渠,不仅仅是某一处的渠道或者堤坝,更是足足延伸了百里的水利系统工程!就是这十二渠的工程,把魏郡与巨鹿郡,变成了可以安心耕种的沃野…这才是我太平道,所应当追寻的正道!”
张承负深深注视良久,才把视线从水渠中移开,落下水渠两岸的富饶农田。两岸的田地中,已经种上了宿麦,显出绿色的生机。哪怕是旱灾的年份,也不影响这些漳水边的沃地耕种。
毫无疑问,这里都是“亩产三斛”、“靠近河渠”的上等上田。眼下的价格,都是万钱一亩,并且有市无价!而纵横整齐的阡陌间,也很难看到分割的田界。
张承负向前寻了片刻,才看到一块石头的界碑,上面刻着隶书的“界”字。他又往另一侧寻,隔了两里外,才看到另一处界碑。而后,他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很快得出一个估计的数字。
“两千亩上田,都属于一个世家大族。万钱一亩,两千万钱…嗯,那处位于桑林中,竹林石墙的庄园,应该就是此间两千万钱大族的所在了!”
张承负抿着嘴,遥望了会那处大族庄园。他看到了雕梁的阁楼,也隐约听到了丝竹乐声、歌唱欢笑,更闻到了风中的黍酒与肉香。小雪节气,总是要庆祝一二的。而今年先是大疫,又是旱灾,也只有这样占据漳水沃地的大族,才能有庆祝节庆的本钱。
“朱门的酒肉很香…”
张承负垂了垂眼睛,转过头,看向师父张角。
“.”
大贤良师看着张承负的举动,又看向不远处庆祝的大族庄园。他捋了捋短髯,默了默,轻叹道。
“走吧!南边就是西门豹公的祠堂。我们去上一炷香,就能到邺城了。”
烛香燃起,西门祠的香火很盛。众人拜过之后,步行两三刻,就到了邺城的东门。
邺城是冀州一州的重镇,东西3-4里、南北4-5里。城中至少有七八万人,加上周围数里的市集与聚落,恐怕能到十多万人,可谓是天下真正的大城!
其中,城内驻有郡国兵数千,各色工匠市民数万。周围耕作田地的佃农庄户,也有数万。往来贸易的商队行人,如织如流。世家大族的马车,来来往往,尽显州城的繁华。
“太一神啊!求求您,求一口吃食…”
“求求您…买下这个孩儿吧!”
“老爷,我能干活,我是干活的好把式!…只要一口饭吃…”
“这女娃伶俐,生的也不错…买回去吧!”
来到邺城的门口,张承负停下了脚步。邺城的东门有士卒把守,不让逃荒逃疫的流民入城。于是,数以千计的枯瘦流民,就沿着八九米高的邺城城墙,排成了乌压压的几排,像是失了巢的乌鸦。而来往的马车冠带,根本无视这些低低的哀求声,甚至不会投去目光,瞥上一瞥。
“求求您…”
张承负细细看去,这些流民衣衫褴褛,大多冻得瑟瑟发抖,跪在泥泞的地上。他们基本都是很瘦的青壮,带着半大的孩童。而更老或者更小的,都熬不到这个时候。
这些童子们的总角上,有少数的几个,头上插着一束草。这其实是此时买卖牲口的标识,象征极其的低贱。一般亲生的父母,是不会给童子们戴上的,只会在口中唤着“卖”。
而更远处,有官府负责收尸的杂役,蹲在牛车边。要是看到有什么人冻饿倒毙了,杂役们就会上去拖走,丢到牛车里。他们也会顺便再摸一摸,看看有没有什么财物。
当然,这些瘦骨如柴的尸体上,通常是什么都没有的。只有这一具记数的尸体,在城外乱葬岗埋了,能得两钱的工钱。而要是活计多,一天领个百钱,那也是有的。
等领了钱,他们还要拿出小半,孝敬记数的吏员。毕竟,这种替官府收尸的好营生,也得是钱才能做的上。
“路有冻死骨…很多…”
张承负又垂了垂眼睛,转过头,看向师父张角。
“.”
大贤良师张角叹了口气,摸了摸张承负的脑袋。随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带着一众弟子门徒,入了邺城。
与城外的哀声相比,邺城内就安宁的多。一城之隔,就像换了个世界。穿过大户宅院、市集酒楼,就是邺城的中心,官府的府衙。府衙的规模一般很大,前面是各曹各吏办事的所在,后面则是刺史与郡守的居所。
大贤良师张角带着门徒,来到府衙拜访。而冀州刺史李邵听闻,立刻换了身极为隆重的袍服,戴上冠带,亲自出府衙门迎接。
“太平道张角,特来拜谒李公!”
“哈哈,张真人驾临,老夫不胜欣喜!请!”
两人一番寒暄,径直穿过官吏众多的府衙,亲近的入了后院,留下弟子们在府衙外等候。等饮了一壶茶后,刺史李邵又亲自送张角出门,笑道。
“真人带弟子们远来,可有寓所?如无,老夫可为真人设官舍一处,清静安便。”
“噢!贫道带弟子们,就栖居在邺城的东郊外。那里有一处小院,足以安顿门徒…多谢李公美意!”
“如此甚善!待老夫整理诸务,明日休沐之日,当遣从人奉迎真人入府。我等共坐高堂,谈玄论道不胜所盼啊!”
明日其实不是官府休沐放假的日子。但休沐与否,休沐几日,不过是刺史一句话而已。听到这,张角笑了笑,点头道。
“贫道不敢违命,谨当奉诏而来。”
两人于是说定,笑着告别。张角就又带着弟子们出城。行到一半,就听到黄昏的鼓声,在全城回荡。
“咚!~咚!~咚!~”
汉代城中,黄昏日暮时,会有鸣鼓。清晨鸡鸣时,则会有晨钟。这就是“暮鼓晨钟”。而在鼓声后,就是入夜。入夜会有宵禁,往来都不便利,除非有官身。这也是太平道,选择住在城外的原因。
“咳咳!求求您…求求…求…”
“啧啧!又死了一个。”
“快点收尸吧!早点埋了,早点回去歇息…今日真是累了。”
“等明日下了雪,还会更累呢!…”
出了城,城内鼓声未尽,城外哀声又戚戚。张承负低着头,跟着大贤良师往东走,胸中就像燃了一团火。而等众人到了小院安顿,大贤良师张角,这才揉了揉疲惫的脸,吩咐道。
“今夜好好歇息。明日一早,为师要去和刺史李公谈玄论道。嗯,只带赵钧去。他年岁小,适合作为随行的道童。”
“这次谈玄,估计至少要三日。其中必然要占卜算命,得带天圆地方、天干地支的‘式盘’。必然要望日观星,得有‘铜镜晷仪’。必然得行斋醮科仪,得有‘符箓与木剑’…”
“承负、道奴,你们今晚,把这些法器都准备好!与刺史李公谈玄,事关重大。这三日里,若是遇上什么事,你们就自己商量着处理,切莫来打扰。嗯,承负,由你来拿主意!”
“好了!为师要歇息了。谈玄三日,非得养足精神不可。”
“诺!老师!”
闻言,张承负与高道奴对视一眼,齐齐行礼。随后,两人便忙碌起来,连夜绘制不足的符箓。
汉承先秦,本就巫蛊之风极盛。而光武中兴以来,重视谶纬星象与占卜,又有道家兴起,就发展出复杂的观星占卜仪式。
很显然,这一场谈玄论道,可不仅仅是“谈”,更涉及到“神秘学”的领域,是万万马虎不得的。此时的人们,可是真的坚信这些,并且重视的程度极高!
月落星稀,曙光东来。当邺城的晨钟响遍城郊,两名驾驭马车的仆役,就带着十几个护卫,前来太平道的宅院邀请。
“拜请张真人论道!…”
很显然,刺史李公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探索“道之所秘”,也就是“天地的气数、阴阳的五行、星象的占验”,再与“人间的命理、自身的祸福”对应起来。这玄之又玄,妙之所妙,才最为让人沉迷。
“嗯,为师这就去了!”
大贤良师张角换上很少穿的繁复道服,带上背着法器箱的赵钧,对两位弟子笑了笑,就此登上马车。
而带着赵钧这个新收的童子,其实还有另一层潜在的未尽之意。那就是等见了刺史李公,提上一句童子的来历,对邯郸大商赵氏的庇护,也就顺理成章了。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张承负盘腿而坐,闭着眼睛,脑海中还是浮现出邺城城外,流民们卖儿卖女的场景。这样的场景,又何止邺城一处有呢?天齐庙外,他也见了太多太多。此刻大河南北的土地上,正到处都是这种模样。等到了明年,再来一次旱灾…
“呼!愿太平~~”
纷纷扬扬的雪,再次从天空上落下。冬至的寒冷并不遥远,而当大雪纷飞,掩盖冻饿而死的流民,就又是一片白净的世界。至少,在世家大族的眼中,就是这样。
一日过去,霜雪的日暮降临。太平道的宅院外,忽然却多出了个拜访的中年士人来。他左右张望,小心敲了敲木门,然后又敲了敲。直到张承负开门,与他四目相对,他才吓了一跳,不安又恭敬的笑道。
“黄天所鉴!魏郡王贺王子元,前来拜访大贤良师弟子…不知唐周吾兄,可在此处?”
“你是…唐周师兄的族亲?”
“啊!不是…只是曾与唐周吾兄见过,称上一声‘兄长’。”
称上一声兄长的意思,就是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甚至很可能都不熟。张承负皱起眉头,疑惑打量着眼前的中年士人。
这士人恐怕有四十多了,鬓角上显出白发,额头也有皱纹。他的脸上,不见年轻士人们那种昂然的锐气,只有一种中年老吏的油滑世故。再看他的衣服,虽然是正经的文士袍,却明显有些发旧,就和同样发旧的靴子一样。
“王君是,魏郡王氏?”
“啊!不敢称魏郡王氏!嗯,我曾祖父,是魏郡王氏的庶支…而蒙祖先德行,在下做了郡中府衙的曹吏。黄天所鉴!我也听过大贤良师讲道,信奉黄天!…”
“噢!原来是同道信众…请!请入院中一叙!”
张承负心中沉吟,一边邀请这寒门都算不上的士人进门,一边示意高道奴准备茶水。他心里已经勾勒出对方的形象,郡府老吏、底层士族、黄天信众…嗯,最后一点存疑。
“黄天所鉴!大贤良师是家师,与人论道去了。唐周师兄眼下在北方道场。此地只有我和师兄两人,由我来接待王君…不知王君此次拜访,所为何事?”
“啊!原来是大贤良师的弟子!失敬,失敬!…”
王贺吃了一惊,这才明白这个看起来老成的少年,竟然就是这太平道宅院中的负责人。他犹豫了会,才凑上一步,低声道。
“事急矣!有人要害大贤良师!”
“?!”
闻言,张承负蓦然一惊,按住了腰间的短刀。
(本章完)
第29章 赵客缦胡缨(感谢书友“wyhJessica”
第29章 赵客缦胡缨(感谢书友“wyhjessica”打赏的盟主!)
纷扬的小雪,吹过邺城的郊外。这雪似有似无,像是飘扬的柳絮,又像是细碎的盐粒。而当它落在鼻尖,融化成冰冷的点滴,就让张承负微微一寒,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嗯?有人要害老师?请王君细说!是何人何事?!…”
“咳!是魏郡郡府中,阴安审氏大族出身的法曹掾,审配审正南!他一向敌视我太平道,多次向本州的刺史郡守举告,说什么大贤良师‘假天命之说,盗太平之名’、‘妖言惑众、蛊惑人心’、‘看似赈饥施药,实则诱民聚众,貌似慈教,实则私养爪牙’、‘专愚百姓之耳目,必乱天下之纲纪’!…”
“当然,本州历任的刺史与郡守,都是‘神明照察,百端莫欺’,知晓我太平道对冀州百姓的赈济与安抚!并没有上官,信这审正南的诋毁与妄言…”
中年老吏王贺压低声音,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审配的言行。他事无巨细,把这位法曹掾对太平道的敌视,阐述的淋漓尽致。而后,他才面露急色,开口道。
“昨日大贤良师去府衙拜访,刺史李公亲自出门相迎。随后,李公就宣布休沐三日,要与大贤良师谈玄论道。等李公走后,这审正南愤而起身,对左右曹吏,痛斥大贤良师,竟然说要去洛阳,去举告我太平道!除了洛阳,他还要去豫州举告,在大贤良师南下豫州后,请豫州官府动手抓捕!…”
“此人可不是虚言之辈,说做就做!他今日下午,就带了四个族中亲信,在官署借了几匹马,把后面大半月的公务,都推给左右…居然就此出城南下去了!这一去,必然是要诬告大贤良师,害我救济冀州百姓的太平道啊!…”
“苍天可鉴!我实在担忧大贤良师的安危,又自认为是太平道的信众,怀了一份公义之心…故而冒险前来,将此事告知!这审正南行事,狠辣果决,请君千万不可小视!”
“…”
听了这一番话,如此急迫的大事冲击而来,张承负眉头紧锁,与高道奴面面相觑。他沉吟数息,没有立刻采信,而是沉声问道。
“王君,此事事关重大,你可有证据?”
“有!这审正南昨日在府衙中,痛斥大贤良师,众吏员都知晓。而他今日在官署借马,也是一问就知!”
“嗯…那王君又是如何知晓,这审正南今日下午出的城?莫非,你时刻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
闻言,王贺沧桑的脸上显出些尴尬。好一会后,他才低声道。
“王某不才,正是法曹中的曹吏,也就是曹掾的副手。这审正南离开前,把曹中公务都推给左右…自然也包括王某。”
“噢!”
听到这一句,张承负点了点头,心中的脉络就此清晰。他沉吟片刻,站起身,对王贺道。
“君且在前庭稍候,饮些茶水。我这就去安排人手,去郡府打探一二!…”
“嗯!…”
太平道在邺城门徒众多,消息并不闭塞。而郡府中有上百小吏,要打听一件公开的事,也并不麻烦。大概四刻钟后,就有打探消息的本地门徒回来,对张承负附耳说了几句。
“确有此事!这位法曹掾素有刚直之名,对我太平道敌意很深。早在几年前,他就曾处理过我太平道门徒的案子,把聚众抗税的几十个信徒,都判罪入狱,尽数判了斩刑…”
“他确实曾多次上书,向州郡告发我太平道,言辞颇为激烈。他精于吏务,又常常去各郡县探访,搜罗了许多‘诬告’的条目,包括我们在巨鹿的庄子…”
“而昨日他在府衙,不满刺史李公与大贤良师的会面,很是说了些怨言…今日下午,有人看到他带了四个护卫,骑着马出了南城。而官署里,也有他借了三匹官马的记录…”
“至于这位法曹吏王贺,是个信奉黄天的,但一共只捐过两斗粮食,谈不上虔信。据说,他在这个副手的位置,苦熬了十年,就等着迁为正职。结果他因为出身太低,被这从赵国迁来、阴安审氏出身的审配,直接夺了法曹掾的正职。而审配被郡中官吏不喜,几无再升的可能,大约就呆在这位置上不动了。他又比王贺年轻十多岁,决不可能先去职,只能在副手熬到死…”
这一番情报听完,张承负沉吟不语。他已经能肯定,这位王贺虽然动机不纯,但说的都是真话。
这位法曹掾审配,一向以“刚直”闻名,完全站在世家大族的立场上,视太平道为仇寇。他绝不可能加入太平道,只会是太平道的敌人!
张承负闭目回忆,后世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在成为袁绍信任的幕府治中别驾后,审配对太行山中黄巾残部的处理,手段极为酷烈!一旦俘获,就是“尽数坑杀”,从无手软的时候。
而当曹操攻河北时,审配为了展示死守邺城的决心,甚至杀掉了自己的妻妾,还有辛毗一族的满门!
像是这样一位很有才能、熟知冀州内情、性格又果敢狠辣的郡国干吏,一旦在黄巾起义时,组织起邺城或邯郸的防务,又或是为前来讨伐的大汉边军带路,那对起义大局的威胁…
更何况,审配这次南下告发,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严重后果?是否会真的,在洛阳朝廷引起波澜?若是放任不管…
“审配,审正南…不可使我面南而死…”
这一刻,纷繁的念头,在张承负的脑海中闪过,让他的肩头如负千斤。
眼下大贤良师不在,他也不能去打断师父与刺史的谈玄论道,引起刺史的注意。那么,此时的一切,都要由他来决断,越快越好!
在一片迷雾中,他必须为自己的每个决定,为了太平道的未来,来果断做出选择,拿出应对的办法来!那么,又该如何选择呢?什么样的选择,才能有对太平道最好的结果?
“呼!…”
片刻之后,张承负长呼口气,缓缓低下了头。无论是对是错,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低着头,使劲揉了揉脸上的雪,把脸庞揉成笑容,这才返回前庭,对王贺笑道。
“王君!多谢告知,我等日后必有厚谢!”
“啊!都是信仰黄天的太平道信徒…何来你我之分?”
“嗯!王君确实是我太平道中人!…不知这位法曹掾审配,若是去职不在,后续接任的,可会是王君?”
“这!这曹中吏务,王某做了二十年,从小吏做到曹史。若论起吏务精熟、曹中资历,王某确实是曹掾的不二人选!…”
听到这样的明示,王贺大喜过望。他巴巴的前来通告,不就是为了这份许诺吗?
二十年啊!他出身太低,不过是下层寒门中的庶支。他在法曹干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才熬到了上任法曹掾告老!
结果到头来,一个迁来的大族子弟,轻易就占去了这吏职!占去也就罢了,大族子弟一向升的快,不会在一个职位上多呆,只要再升迁,自然就会轮到他。
可这审配背后的阴安审氏,算不上郡望的上等世家,否则也不会从郡吏起步,而是直接两百石、六百石起步当官了。他又被上官们不喜,坐了几年都没动弹过…
王贺实在是熬不住了,这才寻了机会,咬牙狠心,来太平道这边使些力气!
“黄天在上!若是能得大贤良师,在刺史面前提上一句,那自然是十拿九稳!…”
“嗯!王君的大义,我一定会向师父禀明的!只是不知…君可有审配的画像?”
“?!画像?”
“对!画像,越像越好。”
听到这一句话,王贺脸上数变,一惊一疑,一惧又一喜。他喉咙有些发干,看着这微笑的少年,就像看到了洪水猛兽。数息后,他才为难道。
“这…审配他不是罪囚,府衙里也没他的画像。”
“王君为郡府老吏,精于吏务,想必是会为官府画人像的?…”
张承负微笑着,取来一张黄纸,一根细毛笔,塞到王贺的手中。
“请君且画!若是难画的地方,就写几行文字,尽可能描述即可!”
“.”
王贺迟疑着、犹豫着。这一笔落下,可就把自己也牵连上,再无退路可言,真的和太平道绑在一起了!然而,看到这少年不容拒绝的微笑,想到那份许诺…他默然片刻,狠狠咬了咬牙。
“好!王某这就画出来!…”
雪落了又停,润化在泥泞的庭中,就像落在心头的寒雨。待一刻雪尽,黄纸上已经多了一副墨绘的肖像,就像官府张贴在城门处的通缉。
“面如削石,眉浓入鬓。目光如炬,鼻梁挺直。唇薄而紧抿,神情肃然,不苟言笑…”
张承负平静注视,直到王贺在这画像的下面,留了“审配”两字的笔迹。他这才接过这张黄纸,对王贺点头笑道。
“王君的恩情,我牢记在心。君请回吧!今日之事,不要让任何人知晓。只需静待良讯!你我皆是太平同道…”
“是!是!告辞!告辞!~”
王贺作了一揖,匆匆告辞出门,就像逃走一般。而张承负阖上木门,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旁边的高道奴则看着他,剩下的门徒们,也都看着他。他则沉默的走到庭中坐下,取出那张审配的画像,又抽出赵冶送的精铁短刀,压在吹动的黄纸上。
“簌~簌~”
寒风吹动,院中松枝簌簌作响。雪从树枝上打着旋儿,飘到纸上,脸上,也飘到短刀上。张承负注视良久,才收起画像,塞入怀中。他看着落雪的寒光刀刃,轻轻叹道。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而听到他开口,周围的高道奴和门徒们,便都靠上前来,急切问道。
“承负,想好了吗?该怎么办?”
“张符师,接下来怎么做?”
“对!大贤良师说了,我们都听你的!…”
听见众人的询问,张承负默了默,看向一张张担忧急切的脸,许多都是普通的农人样貌。他眼神渐渐凌厉,再开口时,已然满是霜雪的肃杀!
“这行人要出告大贤良师,必须拦住他们!他们要南下渡河,只有去黎阳津这条能骑马的官道。决不能让他们渡过黎阳津,南下进入兖州!否则,一旦过了河,道路众多,就再也难寻了!”
“我们有五匹马,出三个会骑马的汉子,跟我和道奴一起走!其余人都留在这里,都不可表现出异样…张甲!你来管着剩下的人。等老师谈玄完毕,告知此事,请老师径直去黎阳津渡口,与我等汇合!”
“诺!”
门徒张甲点头应诺。而其他门徒中,已经选出了三个会骑马的幽州汉子。张承负取下头上的黄巾,背上猎弓,携着短刀,沉声喝道。
“都取下黄巾,戴上斗笠…骑上马,现在就走,连夜沿着官道往南追!这行人虽然先行了大半日,但不会像我们这样日夜兼程。只要两日,就一定能赶上他们!等赶上他们…”
“好了!都带上铁头长杖,藏好环首刀!我们走!”
“诺!…”
随着张承负的决断,太平道的门徒们,迅速行动了起来。很快,五人就骑上了马,戴上常见的斗笠,也披上了挡雪的蓑衣。他们就这样藏着武器,低调出门,沿着官道往南追去。
“哒哒哒…”
簌簌的雪,又一次落下。这一回,雪却没有停,而是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寂静,闭塞而成冬,直到踏出的马蹄印,连着路边冻死的尸骨,都掩埋在茫茫的白雪中~~
感谢书友“wyhjessica”打赏的盟主呀!真心感谢!后面会有盟主的加更。感谢大家的支持!
(本章完)
第30章 审君,我等还有一事 (盟主“wyhJes
第30章 审君,我等还有一事… (盟主“wyhjessica”加更)
“哒哒哒…”
雪在官道上层积,马蹄踏过雪层,留下深深浅浅的蹄印。而后,更多的雪纷扬而来,又把深印变浅,把浅印覆盖。于是,对追捕的人来说,这印记就成为了最明显的痕迹,不仅能显示人数轨迹,还能昭示时间。
“五道蹄印…就在一两个时辰前!”
姜乾蹲在地上,伸手探了探马蹄印。这是个雪地经验丰富的幽州汉子,很快给出了估测的时辰。闻言,张承负眉头一扬,点头道。
“那就抓紧些!牵马走两个时辰,攒些马力。然后,再骑马追!”
“诺!”
太平道五人于是下马,一边牵马走着,一边给马喂着补充体力的豆料。一匹马一天能奔跑的时间,哪怕是小跑溜步,那也是有限的。往往一天中有一半的时候,五人都需要牵马步行,给马缓过劲来的机会,否则真会“跑死马”。
更何况,此时还没有双边马镫,长时间骑马难以借力,对人的体力消耗也很大。眼下追了两天半,终于捉到了对方的踪迹,自然要先缓一缓。无论是人还是马,都要攒着力气,等着接下来相遇的时候。
“哗!哗!…”
北风呼啸,风雪漫漫。道路上不见行人,只见道旁时而凸起的小丘,埋着不知名的枯骨。两个时辰后,前方的马蹄印越发清晰,从五道马蹄,变成了五道马蹄加脚印。可见,前面的人也是一样,必须牵马而行了。
“歇息好了!上马,追!”
“诺!”
“哒哒哒…”
低沉的马蹄轻扬,沿着前路的痕迹,一路又追了半个时辰。等转过一个道弯,远处两三里外,忽然出现了一行人的身影。他们似乎把马系在路旁的树上,坐着吃些什么。而等再靠近些,另一个眼尖的汉子姜坤眯着眼睛,低声道。
“张君,是五人!”
“哦?放缓马速,慢慢靠过去。”
于是,众人放缓马速,向前方歇息的一行人靠拢。而看到后面出现了五骑,歇息的五人立刻警惕起来。他们纷纷站起,把手按在腰间的兵刃上,紧紧盯着来人。
“张君,有四个披甲的!那甲罩在袍服下,但形状板硬,当是官军的无袖扎甲!”
“嗯!”
张承负轻轻点头,把马速又降了降。在这逐渐纷乱的世道,降下马速,明显是一种友善的表示。等靠近到两百步内,他摘下斗笠,直接翻身下马,也对其他四人做了个手势。随后,太平道五人牵着马匹,慢慢靠近前方的五人,直到五十步内,双方的面容清晰可见…
“莫再向前!止步!…”
前方五人中,一名披甲的汉子皱着眉头,握紧腰间的环首刀,大声喝道。
“尔等自从另一侧绕行!莫要冲撞了我家郎君!”
“…”
闻言,张承负顿了顿,站定下来。他望了望前面的五人。左右四人都是罩着袍子,内着甲胄的壮汉。唯有中间一人,是二十六七的青年,面冷眉浓、鼻直唇薄,显出十分的冷肃。
“嗯…”
张承负眼神微动,一副画面从脑海中闪过,颇有几分神似。他面露微笑,与对方目光对视,像士人般作揖行礼。
“雪中相逢君子,真是意外之喜!不知是哪位大族高门的俊杰在此?请容我上前拜见!”
听到这番话,中间的青年眉头一扬,有些意外的打量起来人。只见对面四人,都背着长杖,隐约带着刀。而为首一人,则背着把猎弓,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再细细看去,这少年面容微黑,样貌平平无奇,唯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眉眼,带着种剑眉星目的刚毅。而对方那种不卑不亢、举止从容的气度,哪怕在普通的士人中,也很少见。他沉吟片刻,朗声问道。
“在下阴安审氏,审正南。不知君为何人?”
“哦!今日得识审君,颇感荣幸!我等是幽州游侠,皆以姜为姓,不是什么士族…”
“幽州游侠?”
闻言,审配面容一冷。侠以武乱禁,一向被官府所忌。他一个郡府中严苛的曹吏,对于这些四处奔走、无视法纪的游侠,可没有什么好脸色看。嗯,幽州游侠,难怪人人有马…
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张承负心中一定。他松开马匹,笑着带着众人,又上前几步,恭敬行礼道。
“原来是阴安大族审氏!我等草莽之辈,也有所耳闻…听闻审氏有一位年轻出众的郎君,名唤审配。他素来品信刚直,重诺守义,心怀天下之事…”
“听人说,此等冀州才俊,如锥处囊中。一旦遇到一位府君明主,必将一飞冲天!以他的才能,足以任别驾从事,总揽一州府衙!”
“不知这位同为阴安审氏的审配,君可曾认识?…”
这一番话,张承负一脸真诚,全然发自肺腑。而审配闻言,怔了许久,看着这位诚恳的少年,顿生知己之感!他默然数息,神情复杂,轻声叹道。
“在下姓审名配,字正南。你所夸赞的审配,就是我!只是这一番夸赞,什么别驾从事,总览一州…听着却令人羞惭,让人耻笑了。审某眼下,不过是个魏郡的法曹掾,也不敢奢求什么州郡的高位…”
“不!世道纷乱,以审君之才,得升高位,不过是迟早的事!”
张承负恭恭敬敬,一边说着,一边又上前几步,神态颇为亲近。他走到二十步外,看到那之前喝声的汉子,已经握紧了刀柄,这才又停了下来。
而这时候,审配也回过神来。他上下打量着这背弓的“游侠少年”,看了片刻,开口道。
“你等是幽州游侠,来我冀州何事?”
“天下灾疫四起,鲜卑年年入寇。我等携马南下,是想寻一方门户,求一份庇护…”
“你等想要投靠一方大族?求个庇护?”
“是!既然有幸得遇审君,自当请问一二!”
张承负神情谦和,又行了一礼,才恭敬问道。
“我等南下时,经过巨鹿…听闻有太平道赈济医治百姓,而太平道首大贤良师,以医术道术闻名天下…不知这太平道,可否值得投奔?…”
“呵!投奔太平道?大贤良师张角?…”
听了这话,审配的眼神瞬间凌厉。他冷着面孔,喝声斥道。
“张角者,匹夫耳。他号令鬼神,假托神道,惑乱市井,败坏教化。名为什么‘大贤良师’,实为乱民之贼!”
“他以符水诳愚民,大言‘天命已去’,以妖言动饥众。而所谓太平之名,不过遮掩篡逆之心!朝廷早有所察,迟早将此人收押问斩…尔等切莫自误!”
“.”
听了这一番话,张承负垂了垂眼睛,默然不语。而后,他脸上显出疑惑,问道。
“审君,可我从幽州南下,确实看到太平道赈济医治百姓,而百姓都在说太平道的好话…听说今年冀州先是大疫,又是大旱。朝廷并无赈济,还不如这太平道门…这又作何解释?”
听见这种言论,审配眉头紧锁,心中对这少年的好感,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他冷冷看了对方片刻,厉声道。
“天命有常,非群贼所可妄议。此乃太平道罪一。
赈济有司,非徒众所可擅行。此乃太平道罪二。
民生有常,以耕稼织绩为本,以缴纳税赋为务。而抵抗朝廷,结社抗税,此乃太平道罪三。
道不由经,术不立教。以鬼神之说,擅自聚众,供奉淫祠。此乃太平道罪四…”
“有此四罪在身,所谓赈济医治百姓,不过是乱民乱政之徒!我汉家朝廷自有法度,治国以礼,养民以政,教化流行,然后上下有序,万邦可安…”
“朝廷既有皇帝与诸公在上,地方有世家忠良牧民一方,又岂容一方士妖言惑众、徒乱人心?你等要是投奔太平道,那头悬城门的时候,将不会远了!审某言尽于此!…”
听到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训斥,听懂了士族们的治国逻辑,张承负低着头,默然不语。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对方再是忠信,再有士族的忠贞美德,那也只是与士族有关,而与黔首小民无关!
在这些生而不同的士族们看来,小民们的饥寒病死,不过是春夏秋冬的自然变化,是草木蛾蚁之属,从来都是不重要的。真正重要的,是朝廷与世家的稳固,是“国家礼法”,是“上下有序,万邦可安”。
在这样一套治国逻辑下,小民们必须安分于他们所处的位置,哪怕是受灾受疫而死,也不可聚众生乱、动摇国本。至于这大汉的国本,也从来不在小民的存亡上,而在朝廷高高在上的皇帝诸公,在各州郡县的世家大族身上!
这大汉究竟是谁的天下?在士族们的心中,不问自知…
“多谢审君赐教!”
张承负低头良久,再抬头时,还是一张笑脸,只是平淡了许多。他又作了一揖,感谢这位直言不讳的士人,让他看到了更多的士族内心。然后,他笑着问道。
“那除太平道外,审君可有其他投奔的去处推荐?比如各世家大族…”
“嗯…”
审配沉着脸,看了会这始终有礼有节的少年。好一会后,他才点评道。
“冀州之内,清河崔氏、博陵崔氏,都是礼义世家。两者以敦儒重教,称著海内。其门下宾客如云,言行皆有法度。”
“渤海田氏,富甲一方。田氏有甲第仓粟,然不惟厚财,亦能礼贤下士。”
“而过了冀州,去黄河以南,自然首推汝南袁氏!袁氏累世高门,名德相袭,士望所归。其家风高雅而不骄,清慎而能断,为天下冠冕,世之望族无出其右!”
“这四家高门,你等若能投奔其中任何一家…便是得了教化,入了正途了!”
闻言,张承负认认真真,把这番评述记在心中。很明显,这是此时士族人心的倾向,也是他很难获得的士族情报。他真心实意,对审配行了最后一礼,致歉道。
“审君,我等还有一事…”
“何事?”
“取君性命!”
说着,张承负面带微笑,不过刹那功夫,就取下背后的猎弓。然后,隔着二十步的距离,他搭箭上弦,熟极而流,抬手对着满脸惊讶的审配,就是凌厉一箭!
“嗖!”
“啊!…”
这惊鸿的一箭,瞬间射破文士袍服,直入胸口,发出一声“噗”响!紧接着,就听到一声惨叫,那人影捂着胸口,仰头就倒!
(本章完)
第33章 来兖州,先见一见宦官的势力!
第33章 来兖州,先见一见宦官的势力!
十一月中,辽阔的齐鲁大地上,满是冬至的寂寥。地寒天沉,雪覆平畴,残垄如墨线般沉卧白野。积雪压枝,素绢垂挂,桑林如白鸟般落尽羽毛。这就是兖州的深冬。
冬雪渐渐停了,太平道一行人,沿着济水,入了济阴定陶县。沿途的官道上,起伏的坟丘不见变少,反而见多。土路凝冰,车辙浅陷,看不到赶集的农人,却能看到倒伏的饿殍。更远处,枯蒿随风摇曳,村舍炊烟不起,连呜咽的哭声都听不到。
“济水西通黄河,东至大野泽。济阴为古陶国,是‘天下之中’…今年大疫,这济水南北,四通八达的兖州诸郡国,自然也是瘟疫最严重的地方之一。小民百姓,死伤尤多。而后又有旱灾,流民遍地,冻饿而死的不计其数…”
站在济水河畔,大贤良师张角眺望着济水两岸。数年前,他来兖州传道时,这里还是人烟茂盛,农人带犬赶集的欢腾模样。而眼下,五年三次大疫,再加上水灾旱灾,所见之处,就只剩下了荒村与死寂。
“陶为天下中…这里便是陶朱公范蠡通商天下之处。而‘曹州济阴县即古定陶也’,这里也是‘天下中心’的曹县…呼!原来,一千八百年前,曹县是这种模样!…”
张承负环目四顾,看不到往昔的繁华,只看到眼前的凋寂。山南水北为阳,以此类推,“济阴”就是济水之南。济水是黄河的下游支系,奔涌向东,过了此处定陶县,就汇入了辽阔数百里的“大野泽”,也就是数百年后的水泊梁山。
“承负,今年大疫起,你二师叔带着门徒,来了兖州、青州救疫赈济。眼下,他应该在兖州与青州交界的地方。我们这次前来,就是与他会面。嗯,还有兖州、青州的渠帅方主…”
“这次会面,名义上是祭祀东岳帝君,祈福瘟疫平息,明年无旱无灾…实际上,也要好好与兖州、青州的渠帅方主们,确定下甲子年举义的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这兖州、青州,也是我太平道影响极大的地方,信众甚多,需要早早谋划!”
闻言,张承负精神一振,神情也是一肃。二师叔张宝原来在这里,而这一次,是来敲定青兖黄巾的举义!
这位二师叔,不仅救人的医术出众,更擅长组织道徒,在建立太平道团方面,一向颇为不俗。兖州与青州的太平道,能够快速发展,并且深深扎根齐鲁大地。而后续青州的黄巾军,一直坚持到建安年间…这一切,都离不开这位二师叔深入人心的传道。
“师父!关于举义,弟子有一点浅见。兖州有大野泽,数百里水泊山沼,周围泥泞纵横,水系四通八达。这里是兖州、青州水运的枢纽要地,能威胁到多条大河。这可是处起事的关键地方,就像黎阳、邺城与邯郸!…”
说起大野泽天然的造反地利,张承负目光炯炯,脑海中已然有了清晰的思路。
“昔年秦末时,汉初三将之一的彭越,就在此处举兵。他先是依仗地利,牵制秦军平叛,后面又能与楚霸王项羽反复周旋…我太平道在兖州的发展,就应该把重点放在此地,而不是一马平川的东郡!”
“等一旦举事,兖州黄巾的第一要务,不是指望他们与大汉边军对战,而是保持他们自己的延续。只要他们能在大野泽一带游击,破坏官军在兖州的粮草征调,持续造成粮道的威胁,就会对北方冀州的举义争取更多的时间!”
“而一旦官军逼的过紧,他们还可以向东逃入泰山,与青州黄巾汇合,在泰山山脉与官军游击!等到官军主力要北上时,再向西返回。继续回到地形优势的大野泽,袭扰官军后方的水运…”
“…”
看着眼神坚定、满脑子武装斗争、起义造反的弟子,大贤良师张角捋了捋短髯,沉吟片刻,才开口道。
“承负,你这一番想法,可以再思量一下…等我们与青兖渠帅们会面后,再由你对他们讲述。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们都正式认识下你!”
“嗯,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去定陶一趟,拜访一户大族。”
“啊?什么样的大族,需要师父您亲自去拜访?也是一郡郡守,或者一州刺史吗?”
“不是郡守刺史,却胜似郡守刺史。”
大贤良师张角笑了笑,平静说道。
“是济阴段氏。”
“济阴段氏?”
张承负怔了怔,回忆良久,才奇道。
“师父,我只知晓济阴董氏、济阴吴氏,却未曾听闻什么大族段氏?…”
“嗯,济阴董氏眼下,有位举了孝廉的青年子弟,就在我巨鹿郡廮陶县为县令,叫做董昭。你听过他,倒是并不稀奇。可这济阴吴氏,你竟然也知晓?确实有些见闻广博。”
大贤良师张角嘴角扬起,看着这天赋异禀的弟子,打趣道。
“不过,你既然连济阴吴氏都知道,却不知道声名正赫的济阴段氏…这广博的见闻,又有些偏颇奇怪了。要不然,再好好想想?”
“.师父,您还是直接告诉弟子吧!弟子这脑袋,时好时坏,有时聪明,有时又愚笨的很…”
“哈,你可不笨。为师从未见过比你聪明的少年…”
大贤良师笑着摇头,随后神情一肃,正色道。
“济阴段氏,就是十常侍段珪的家族!眼下,段珪与张让、赵忠齐名,正是皇帝面前最受信重的三位中常侍。段氏在这济阴郡中,几乎一手遮天,连带着在整个兖州,都煊赫非常!”
“为师此行来到兖州济阴,段氏是一定需要拜访的。就像后面去豫州颍川,颍川张氏是张让的家族,也需要去亲自拜访。至于赵忠在冀州安平国的家族赵氏,同样一直与我太平道亲善…”
“这些与宦官交往勾通的事务,元义与唐周都是知晓的,而我一直没告诉你和道奴。所以,之前那人即使去了洛阳,告发为师,事情也传不到皇帝耳朵里,会被中常侍们直接按下…”
听到这一番话,张承负大为惊异。在涛涛的济水边,他看向一脸正色的张角,问道。
“师父,我太平道,竟然也与宦官们交从甚密?可这士族党人与宦官们之间,不是不死不休吗?怎么师父您,能同时交好两边?”
“承负,无论是士人还是宦官,都希望知晓天命,看清自己的命理。他们都有希望寄托的‘神魂与命魄’。世家大族有经学传家,但也对天象占卜谶纬痴迷非常,需要我等卜算。”
“而宦官们没有经学,更看重命理本身。因为,他们本身是无根之人,从身体到家族,都不过掌控在皇帝的一念之间…他们更缺乏心中的寄托,需要我等揭示命理,安抚内心。纵然,这一切不过是虚妄…”
济水边,大贤良师张角望着大河,幽然开口,仿佛看清了世间的人心。
“承负,这些天我思量了许多,包括之前,我们在庙中的对话…我们不是士族,不是宦官,不站在任何一方,不参与大汉朝廷的权力争夺。就像你之前说的,士族与宦官不死不休,世家大族与皇帝的权力斗争,更是激烈而残酷。汉家的世道,就在两者的争权夺利中,日趋变坏…”
“那我们是什么人呢?我们是奉道之人,奉天道而救百姓。道士也好,黄巾也罢,我们只是希望,在这世道里,多救下些黎民百姓,尽可能改变世道而已!”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我们能交好两方。在他们眼中,我们太平道是无害的,黔首百姓不过是羔羊,都是他们达成目的的工具…但我们也站出了一步,站在了黔首的这一侧!我们戴上黄巾,定下甲子年起事,终究是为了推翻这吃人的世道,打破这士族、宦官与皇帝吃人的根基!…”
“可推翻与打破旧世,从不是我们太平道的终点。要记住,我们的道不是杀人,而是救人!…只有建立起黄天的太平,真正建立起新的世道,才能让百姓从辛劳疾苦、饥寒病疫中活下来,让百姓也能得道!”
滚滚长河东逝水,浪淘尽百姓泪。在这济水河边,大贤良师张角极目远望,东不见泰山,只见起伏的坟丘,北不见黄河,只有荒废的田地。而张承负与高道奴,还有小道童赵钧,以及数十名太平道徒,都一同站在他身后。众人遥望许久,像是望着只在想象中的太平之世。
这一刻,张承负默然不语。他心中情绪翻涌,蓦地浮现出两句话来。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而朝闻道,夕死可矣…”
距离济水边的寻道,转眼就过去了两日。当冬至步入小寒,众人过了定陶县,就到了成武县。而后,大贤良师戴上黄巾,换上了一身繁复的道袍,带着一众门徒,出现在成武县的西郊。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城郊的田野被厚重的白霜覆盖,连沟渠也结上薄冰。虽然没到天黑,但西郊的段氏庄园里,已是一片灯火通明,比日暮还要明亮!
“你们看,这就是段氏的南第,也是整个济阴郡中,最为炙手可热之处。”
张承负闻言望去,只见段氏庄园高墙广宅,连延数里,悬挂着许多通明的灯笼。哪怕站在两里外,也能看到庄园的灯火,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丝竹女乐,更能闻到一阵阵飘来的酒香与肉香。
“嗷嗷!嗷!”
庄园的猎犬不时发出叫声,提醒着主人马车的到来。煊赫华丽的庄园前后门前,来往的车辙,已经把下过雪的地面,压得结冰发亮。一辆又一辆马车顶着雪驶来,马鬃上挂着雪,轱辘的吱呀响着,显然车中的载物极为沉重。
“小人不胜荣幸,来济阴段氏拜见!…”
不时有士人、豪商打扮的访客,从马车中下来,向守庄的仆役恭敬行礼。而守庄的仆役都穿着士人的服饰,昂着头,手里执着一册账簿。他们不时看着马车,一笔一划记录着什么。
实际上,这规模惊人的庄园,号称“南第”,家主段珪为中常侍,也被世人尊称为“段使君”。他虽久居洛阳中省,但宗族却在济阴成武扎下根基,权势之大,在济阴郡乃至整个兖州都数一数二!
而庄园两侧一望无际的田地,至少十万亩以上的规模,也都为段氏所有。比起汝南袁氏,这种最顶尖的世家大族,段氏在豪奢富贵上,也半点不差分毫!
“走吧!为师之前就与段氏约好,为他们做一场斋蘸法事。禳灾祈福,也为段氏族中染疫逝去的族老祈求冥福…”
“承负,道奴,这一场法事,你们也一同参加。尤其是承负,你可以好好看看,这大汉朝廷中占据三分之一、与士族分庭抗礼的宦官们,究竟是何等模样!”
大贤良师张角微微笑着,带着众人往段氏庄园走去。张承负默然不语,跟着师父的身后,手中则多了一张黑犬的面具。很快,这烈火亨油、鲜着锦的庄园,就近在咫尺。
隔着这个距离,张承负视力极好的眼睛,已经能够看清楚,那一辆辆沉重的马车中,几乎都装着一个个方条的长箱。那些木箱卸下时,需要好几个壮汉一齐来抬。而那箱中碰撞发生的清亮声音,赫然是…
“师父?这声音?!这…这些箱子里装的,难道都是铜钱?这一箱得有多少钱啊!几万钱?一车呢?几十万钱?这么多车,难道有几百万、上千万钱?!…”
高道奴惊呼着问出声来,张承负已经骤然睁大了眼睛。而张角稍稍顿足,捋了捋短髯,指了指那些马车前的士族、豪户与商贾,平静道。
“不错,这些马车里装的,都是钱。这是送给段氏的钱,也是送给皇帝的钱。”
闻言,张承负眼神一动,心中浮现出某种惊人的猜测。他声音干涩的张了张嘴,低声问。
“师父,这些人一车车送钱…难道是为了买…买?…”
听到这,张角转过头,深深看了张承负一样,点头道。
“你猜的不错,这就是买官!”
“千石以上,州郡美职,在洛阳西园,由皇帝亲自卖。但千石以下,郡县中的县令、县尉,大小曹吏…十常侍都可以自己做主,在地方州郡,让家族的人卖!”
“只不过,卖官得来的钱,要与皇帝分!…”
(本章完)
第34章 在汉代吃席 (感谢书友“躺狗阿巴”
第34章 在汉代吃席 (感谢书友“躺狗阿巴”打赏的盟主!)
“张真人请!后堂中早已备下宴席,有什么吩咐,直接使唤仆役们即可…明日一早,家中会举行虞祭,召集族人宾客,还请真人设坛立幡、招魂祈福!”
“贫道不敢辞,敢不承命。”
“哈哈!请,请!…”
庄外日暮昏昏落下,庄内灯火明亮如昼。太平道的一行人入了段氏庄园,豪华奢侈之气,就迎面扑来。普通的门徒们不许进入,被安排在了前院的上百厢房中。而张承负、高道奴、赵钧三人,则一路跟着张角,穿堂过户,亲眼见识到,这汉末真正顶级的大族生活。
“上百厢房的前院,镶嵌珠玉的照壁,朱红紫漆的大门,百人歌舞的前庭…然后,带有角楼的楼阁,众楼之中的正厅,单独隔开的内院,又是百人宴饮的后堂…”
“啧啧!这种朱门的气派风度…在这汉末之世,我可从未见过啊!…”
张承负面无表情,仔细观察着这庄园华丽的样子,就像看着一处随时会被点燃的火炬。
“这是,长信宫灯?”
在庄园的楼阁前,张承负顿了顿脚步,第一次见到了宫中的照明工具。两盏精致的铜灯,雕刻成宫女跪坐的模样,手中放出万千光明,俨然是汉室宫廷中的长信宫灯!
而后,他的目光沿着宫灯往上,便看到灯火照耀下的雕梁画栋,上面都染着绿釉红漆,镶着金线银缕,刻着各种吉祥的鸟兽。再往两边环顾,就能看到,多枝的灯树与九枝灯,各个插满了上百钱一根的蜡烛,尽情燃放着光明。
更远处,明亮的灯火延续开来,隐约萦绕着如仙家般的青烟。那是点点雕饰雅丽的香炉,在灯树与宫灯边燃起,缭绕出令人放松的松香。这座庄园内,一刻钟灯火香烛的耗费,就是一户五口小民十年的温饱!
“.”
张承负默然不语。看着一队侍女穿着厚厚的丝帛衣,踩着铺砌石砖的地面,给这些灯火香炉中,添上灯油、蜡烛与松香。而后,她们窈窕的身影远去,没入两侧的庭院与园林。
“好一片园林啊!佳木卉,奇石高台,玉池香草,如蓬莱仙府…”
假山池苑,堆山理水。方形的池子边,堆砌起数丈的山石,甚至修筑出台阁来,极尽瑰丽宏伟。而水池周围,春季观的桃李卉,秋季结果的石榴枣树,常青不老的松柏冬青,散发香味的兰草菖蒲,都种的又多又密。
此时的审美风格,崇尚神仙气度。因此,假山要如仙山琼阁,池水也要像灵池仙境。前者要有高台,后者要有灵草。这一番布置的成本,上百万钱都只是洒水而已。而宦官大族如此,世家大族,又何曾差上分毫呢?
“.”
张承负垂下眼睛,没再看这庄园,只是跟着大贤良师往前走。直到步入安置贵客的厢房,他才第一次见到雕的胡床,彩绘的衣架,丝帛的帷帐,半人高的铜镜,垂挂玉饰的书案。
如山峰盘绕的博山炉,在厢房中升起“仙山”的青烟,轻轻嗅去,却不是松香,而是更昂贵的沉香了。
“承负,如此享受,你觉得如何?”
“师父…我觉得不好。”
“哦?这满眼的奢华富丽,半点不曾动摇你的道心?”
“师父…此间奢华确实很好,但我心中想的,却不好在此处说。”
“嗯…”
大贤良师张角捋着短髯,深深看了看垂目的弟子一会。然后,他嘴角扬起,开口道。
“走吧!随为师去吃顿好的!明日一早,还要虞祭呢~”
“是!”
张承负点了点头,高道奴兴致冲冲,一起随张角赴宴。宴会分出上下席位,一道道的菜品如曲觞流水,被侍女们恭敬送来,让几个乡里出身的弟子,大开眼界。
“此为炙鹅脯…取汝水白鹅烤制,外焦里嫩,香气四溢~~”
“此为鹿筋羹…选用东郡上等鹿筋,炖煮至软烂,汤汁浓郁~~”
“此为陇右黄羊…从陇右千里运来的黄羊,肉质鲜美,涂料炙烤,入口即化~~”
“此为濮水鲈脍…濮水出产的鲈鱼,切片生食,配以调料,鲜美异常~~”
当濮水鲈脍与鱼汤送上来时,张承负尝了两口,眼睛一下瞪圆。他下意识看向师父张角,只见张角也从上首望来,饶有趣味地笑道。
“承负,这鱼汤不错,多喝些~~”
这一番晚宴,足足吃了一个时辰,鹅牛羊鱼,燔炙羹脍,精致繁复,刀工火候都是上乘中的上乘。而除了肉食外,张承负也终于尝到了白面蜂蜜的甜点,交州干制的荔枝龙眼,甚至还有一个凉州送来的石榴!
“承负,如此宴饮,比起粗粝的麦饭来,可曾动摇你的道心?”
这一回,张承负沉默良久,才回答道。
“师父…弟子喜爱这些美食。但弟子并不想,只有自己一个,或者寥寥几人能吃到!这朱门的酒肉虽香,可弟子吃的时候,却想到了那些瘦骨如柴、饥寒而死的饿殍,想到了死在我面前死在我怀中的无数灾民。若是在百姓饥饿而死的时候,在这大灾之年,依然如此心安理得的大鱼大肉…那就违背了我遵循的道,却不如仅仅吃简朴的麦饭与粟饭安心了!”
“弟子经历过许多这口腹之欲,声色犬马,不过是这具年轻成长的身体,所给我的欲念。这不是我魂魄的大愿与本心,只是为年岁所消退的外物罢了。我的大愿,是愿天下太平…”
“嗯…”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眼神深邃,注视了张承负许久。然后,他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下头。
“不错!希望你始终能记得,自己的本心,自己说的这番话…哪怕在几十年后。”
“且睡吧!你看道奴,他嘴上的油都没擦干净,却已经睡的打呼了~~”
长夜漫漫,习惯了如墨的夜色,这段氏庄园中通明的灯火,就越发让人难以入眠。而当第二日的朝阳升起,经过了一夜的布置,整个庄园中的氛围,又为之一变。
“士虞礼,迎神而往,飨神飨尸!…”
盛大的虞祭在前堂展开,极尽肃穆与哀严。染疫的族老尸体早已下葬,所以这次死后的祭礼,只能让嫡系子弟代扮为“尸”,接受祭祀供奉。这肯定是虞祭,并且还不是下葬后的第一次虞祭。
所谓“虞”,就是“安”的意思。虞祭,就是安魂的祭礼。若是遵循严苛的礼法,整套礼仪应该完全遵循《仪礼》中《士虞礼》的规制和要求。此时经学传家的世家大族,都会如此行事。不过,段氏是新兴的宦官大族,对礼仪的要求不高,但对气派的要求,很高很高!
“起!行轩悬之乐!”
“铛…咚…嗡…”
庄重古朴的乐声,从三面交错响起,如同回到古老的周朝。张承负闻声望去,就看到三面悬挂的编钟编磬,在同时被三队乐师敲击。
“三面编钟?这代表着什么?”
他眉头蹙起,不大明白这种“轩悬三面、诸侯之乐”的规制含义。但很快,就有他能看懂的“气派”出现了。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黄鸟交交鸣叫,停在酸枣树上。是谁殉葬穆公?子车奄息命运乖…如若可以代他死,百人甘愿赴泉台!”
随着《秦风·黄鸟》的哀悼歌唱,整整六队乐姬,穿着庄素的服饰,流入开阔的前堂,哀泣的舞动起来。而张承负瞪大了眼睛,数着六队乐姬,每队六人的规格…数息后,他骤然醒悟,吃惊的低喊道。
“这…这…这是六侑舞于庭?诸侯的丧礼?!”
“咳…这位郎君…嘘!轻声,轻声!…”
看到这穿着祭者服饰的少年发出惊呼,旁边观察许久的一名中年文士,赶紧出声打断。随后,他带着笑容,对张承负道。
“这位郎君,你穿着祭服,是前来赴宴的段氏亲族?”
“不。我是太平道的弟子,姓张。与师父一起,来进行后面的招魂祭。”
“噢!原来是大贤良师的弟子!幸会,幸会!”
闻言,中年文士脸上亲近更甚。他看了看左右,低声道。
“这确实是诸侯规制的丧礼…嗯,不过,段使君在洛都,被封过乡侯的爵位…所以段氏家老的虞祭,用诸侯的礼仪…那也是能说得过去的嘛!…”
“.”
听到这,张承负抿嘴不语。这诸侯王的丧礼规制,用在一个宦官家族的族老身上,难道还不算逾矩吗?若是有什么经学传家的士族嫡子子弟在此,必然要愤然而起,说一句“是可忍,孰不可忍!”然后一挥袖袍离去,自此名扬天下。
不过,以张承负太平道弟子的身份,在短暂的震惊后,也只能在心中暗骂一句,“礼乐崩坏、汉室将亡”。他默了默,抬头看向这位面露亲近的中年文士,沉声道。
“请问,君是何人?”
“东郡东阿县丞,王度。”
王度笑着,在席上行了一礼,开口道。
“王某久闻大贤良师美名,对太平道心向往之…可惜,一直无从相见。今日得见小张郎君,真是荣幸之至!黄天之道,五德更替,实在真正的天数啊!…”
“哦?天数与天命?…”
这一刻,两人眼神相视,先是微微一怔,然后都露出含义颇深的笑容。而张承负仔细打量片刻,看着这三四十岁的县丞,就像察觉出了什么“同道”。
今天的虞祭,对方亲自参与,还和自己坐的很近,那就只能是以“子侄后辈”的身份拜见。而能登宦官大族门庭,为宦官长辈披麻戴孝的,必然不是那些士族中世家大族,也不是士族中所谓的“清流”。这样一把年纪,还是县丞,甚至可能是求告宦官得的县丞…
那对方的身份,就只能是门庭极为低下的寒门庶族,为了上进之路求告宦官,身上还带着士族们不齿的污点。这样的底层士人与小吏,数量很多,也切实负责着州郡运行的吏务,却少有上升的可能。他们正是太平道可以拉拢、招募与改造的对象!
想到这,张承负少年的脸上,同样扬起亲近的笑,笑着道。
“王君也听过天命的谶纬吗?眼下有空,不如且聊上一聊?…”
“哈哈!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王度大喜过望,看了眼上首席上的大贤良师,凑近到张承负的身边。两人低声交谈,而编钟与笙箫的乐曲再次响起,伴着乐姬们的歌声,就把一切都掩盖。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看那莪蒿长得高,却非莪蒿是散蒿。可怜我的父母,抚养我大太辛劳!…大家没有不幸事,不能终养独是我!…”
凄凄的哀乐响起,三十六名乐姬唱出哀哀的歌声,不时啜泣泪流。这是《小雅·蓼莪》,竭力展现出孝子不能行孝的悲痛之情。而当这一首先秦的哀乐唱完,就轮到了两汉的哀乐…
“火德将衰,汉室将亡…必有哀声啊!”
“王君竟也如此看吗?张某深以为然,我等曾夜观星象,见帝星暗淡,凶气起于北方…”
下方席上的中年与少年,亲近的低声交谈着,不时看一看两旁。而庭中的乐声再起,两侧参与祭礼的段氏亲族与士人,也都一边聊天,一边哭嚎几句。至于真正哀嚎痛哭的,其实也不过逝者的直系亲属,寥寥几人罢了。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何时归啊!~~”
张承负偏了偏耳朵,听出这是汉代乐府的《薤露》。这是“相和歌”,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就像极为出名的《上邪》一样。只不过,《薤露》用于王侯、贵族丧礼,象征生命的短暂如晨露。而等后面的《蒿里》唱完,就是他们这群道人上场,招魂祭舞的时候了。
“王君,东郡东阿是个好地方…通过河道,南边与大野泽一直连通啊!…”
“嗯,大野泽?小张郎君,那里盗贼众多,池沼林野,可算不上什么好地方…”
“哈哈!若是后续再有机会,我愿与君好好长谈,这大野泽好在何处。不过,得是太平道同道的身份…”
“啊!太平道同道?度若是有幸,能入太平道中,识得大贤良师或者两位大医…那可真是幸甚至哉!…”
交谈至此,席上亲近的两人,也算是达成了意向,到了交谈的限度。而更往后的事,还需要更多的诚意检验,也不可能在此间聊。很快,乐姬们就唱完了三遍《薤露》,而更加直白与哀悼的《蒿里》,就在六侑的起舞中响起。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少踟蹰啊!~~”
悲戚的歌声萦绕庭中,众人的嚎哭也骤然变大,就像听到了什么命令。等三遍《蒿里》唱完,气喘吁吁、满脸带泪的乐姬们终于能退下。而一面招魂的大幡竖起,大贤良师登上搭好的神台,慨然呼唤。
“魂兮归来,香中有路!莫迷远乡,莫恋寒塘!~~”
招魂祭祀的歌声骤然而起,像是巫师亘古的呼唤。而张承负与高道奴对视一眼,缓缓戴上了面具。一只黑犬,一头黑鹿,属于他们的时候到来了。
“噔噔咚…噔噔咚…”
“叮铃铃…”
鼓声重响,铃声大摇。就在这满庭的繁华奢丽中,在满堂的宾客冠带里,在诸侯之礼的葬礼中,他们要跳起古老诡异的鬼使祭舞,祭奠死去的宦官族老,也祭奠大汉的腐朽与凋亡!~~
感谢呀!感谢书友“躺狗阿巴”打赏的盟主。新书期在压字数等推荐,后面会有加更的。真心感谢大家的支持!(w)
(本章完)
第35章 皇帝的“新生意”,天生的“造反圣体
第35章 皇帝的“新生意”,天生的“造反圣体”…
“魂兮归来,引汝安藏!~~”
“叮铃铃…叮铃!”
“噔噔咚…噔咚!”
巫祝的祭歌,在段氏的庄园中回荡。招魂的大幡,在凛冽的寒风中做响。祭祀的皮鼓打着鼓点,奇异的鬼步带响铜铃,一切犹如上古般苍凉。
当带着巫祭面具起舞的时候,张承负总有一种莫名的感受,就好像要接引九天的雷霆,荡平世界一切的不平!
他面具下的眼睛,映出堂中骄横的宦族,谄媚的士人,还有奢华的庄园楼阁,不夜的明烛灯火。而他眼中微微的红色,与黑犬的面具合在一起,脚步轻盈又诡异,就像啸天的细犬,欲择朱门而祭…
“魂兮归来,飨食少牢!~~”
直到招魂祭祀步入尾声,大贤良师张角一声响彻庭中的呐喊,两位弟子才骤然停下祭舞,一起点燃手中的黄纸。随后,一只活羊被段氏仆役们绑着,送上前来,是祭祀先祖的“少牢”祭品,对应诸侯与士大夫的规制。大贤良师亲自提刀,将羊杀死在祭坛上,滴鲜血流入火盆!
“哗!哗!…”
而后,两位弟子戴着面具上前,将红色火盆中的纸符燃起。那火符在盆中起舞燃尽,飘出青烟与焦糊。这告祭的烟升起,顶上的魂幡如若有灵,在风中猛然一收,就是最后的一声祝祷。
“魂兮归去!永享安宁~~”
招魂的祭祀至此结束,庭中疏远的人声,才再次变得清晰。张承负低下头,摘下面具,便又露出一张干净的少年的脸。只是,他此刻眼眸低垂,看着那祭坛上的山羊,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祭祀祭品,以告天地先祖…而天之道,损有余以奉不足。若为天下黔首百姓为祭,那祭品又该是什么呢?…”
这个蓦然的念头,像是祭舞中接引的雷霆杀种,深藏在少年的心中。他看不出任何的异样,拿着古朴的面具,束手侍立在大贤良师身后。
而直到师徒三人下了祭坛,一位等待已久的段氏老丈,才穿着诸侯一样的华服,带着两个抱着大箱的壮汉上前。他拱了拱手,抬手指了指第一个大汉手中的箱子,对大贤良师张角笑道。
“张真人,承蒙招魂之恩,无以为报!今特献宝币一箱,聊表寸心,以示我段氏诚意!”
“段君厚意,贫道怎敢推辞?正好充作太平道赈济之用…”
张角笑容温和,作揖还礼。随后,他示意弟子高道奴上前,去接过段氏给的箱子,正要再说些什么客套话…那段氏老丈却笑着又道。
“哈哈!真人仁心济世,这箱中的宝币,不如打开一看?”
“哦?敢不从命!”
听到这个突兀的邀请,张角稍稍一顿,就看向小弟子张承负。
“承负,你开一下箱子…”
“诺!”
张承负默然点头,小心那大箱打开,亮出箱中的白光。而后,他动作一停,脸上就浮现出困惑。
只见那箱中的最上方,是两块罕见的白色鹿皮?这两块白鹿皮都卷成一尺长卷,饰以彩画,用金线系好,看起来异常精致。而在鹿皮下,则是成百上千的白色钱币?这钱币比五铢钱大上十倍,每一枚的表面,都雕刻着龙的形象,背面则刻着奇异的符文…
稀奇的事,这两种“宝币”的任何一种,张承负竟然都从未见过!
“师父,这是?…”
“.”
看到这箱中的“宝币”,尤其是最上面的白色鹿皮,张角怔了怔,瞳孔微微一缩。他稍一沉吟,看了那昂首得意的段氏老丈一眼,就脸上显出惊讶,用敬佩与尊崇的语气,高声问道。
“这两种宝币…莫不就是传闻中,武帝的白鹿皮币,与白金三品中的龙币?!”
“哈哈哈!真人好眼力!不错,这就是皇帝陛下,亲自赏赐给段使君的白鹿皮币与白金龙币!”
段氏老丈豪气大笑,上前拿过那箱中的一张鹿皮,取下金线展开,让所有堂中的宾客,都能清晰看到。
“武帝朝的白鹿皮币!以祥瑞白鹿的皮所制,绘刻精细的彩边,为诸侯聘享之厚礼!按武帝时的价格,一张价值40万钱!而皇帝赏赐我家使君,一次就是十张!…”
段氏老丈举着白鹿皮币,在庭中踱步炫耀了一圈,才再次回来,又取出那白金龙币。然后,他再次举起龙币,对宾客众人炫耀道。
“武帝朝的白金龙币!以‘白金’所制,雕刻龙纹符边,通行天下!按武帝时的价格,一枚价值3千大钱!而皇帝赏赐我家使君,一次就是一百贯!…”
“皇帝对我家使君的亲厚,无人能及,这些厚赏,不过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众位既然来参加族老的虞祭,那就是与我段氏亲善。老夫深以为谢,愿向众位宣告…”
“从今日起,不仅郡县买官,能到我族中来。就连州郡大罪,洛阳通缉,也能在我段氏中钱脱罪!只要不是大逆之罪,哪怕刑罚杀罪,我段氏都可以向皇帝求告免除,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当然,党人罪大恶极,其罪不可赦,不在其中!…”
“?!”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宣告,直惊的庭中众人面面相觑。但很快,就有士人反应过来,连声向段氏请贺。
“贺段氏高门!”
“段使君为皇帝信重,真乃天下重臣!”
“皇帝德行天下,宽宥黎民!”
“段使君为天下先!…”
段氏老丈昂首挺胸,如得意的虎豹,环顾庭中献媚的众人。其中不乏寒门庶族,甚至有大族的子弟。而在三十年前,当段珪没在宫中得用时,段氏又算得了什么?不过落魄的民户罢了。
皇帝的权威就是如此,一言可以兴族,而他们宦官一族,就是皇帝最忠诚的爪牙,为皇帝掌控一方!让卖官就卖官,让收钱脱罪,就收钱脱罪。赚到的钱,一半交给皇帝,一半留在族中…这不比那些坐拥万亩、却不缴赋税的世家大族,要忠心耿耿、勤恳好用的多?
“.”
看到这惊人的一幕,哪怕以张承负的心理素质,也难免为之震撼。他忍不住看向师父,低声道。
“老师…这钱脱罪?”
“嗯,是朝中的惯例了。只不过之前,都是私下进行,从没有这样大张旗鼓。五六年前,为师第一次被通缉,就是寻的安平宦族赵氏,在洛阳脱的罪…”
说着,大贤良师张角捋着短髯,幽然轻叹。
“看来,连年灾疫,朝廷税收匮乏,卖官已经不够用了。皇帝还是要钱,便把这钱脱罪,也推行天下,并且交给最信任的宦官氏族来做…”
“.”
张承负默然无言,只感到这汉室朝廷,越发有了王朝末年的气象。
《左传》中说,“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而朝廷的做法,却是“名”、“器”与“罪”,都可以卖!推而广之,岂不是能更进一步,直接给士族商贾富户按上罪名,然后索要赎罪的钱财?难怪邯郸铁商赵氏,急着寻找太平道作为靠山…
“哈哈哈!我段氏童叟无欺,最讲信誉!诸位有什么要洗脱的罪名,尽快把钱送来!等正月旦日过后,我等就会派出使者,把两个月的求告送到宫中。而过了正月,下一次脱罪,就得等三个月后了!…”
“记住!皇帝有旨意,百罪可赎,唯党人与大逆不赦!要是求告中与党人相关,切不可隐匿来求…否则,别说我等收了钱,却不帮尔等脱罪!都听明白了吗?…”
段氏老丈炫耀了一圈,豪气宣告了新的“生意”,这才施施然的又转了回来。然后,他指着这箱宝币,笑着对张角道。
“哈哈哈!张真人,这份宝币厚礼,是否满意?”
闻言,张角脸上露出苦笑。他摇了摇头,摆手道。
“这些御赐的厚礼,实在太过贵重…贫道方外之人,实在不敢受,也没法啊!…”
“哈哈!真人谦虚了!也罢,也罢!那老夫就换这一箱吧!”
说着,段氏老丈把手一挥,又让仆役取回这第一箱宝币,送上第二个准备好的箱子。
“道奴…”
“诺!”
高道奴接过这箱子,掂了掂,才六十汉斤不到(30斤),也不知里面能装下多少钱?而张承负睁着眼睛,又一次把木箱打开,金色与银色的贵金属光泽,就又一次在众人眼中闪现!
“这是…金饼和银饼?!”
金银闪光耀眼,让张承负偏了偏头。而后,他侧着看去,就看到八块金色的小圆饼,还有上百块银色的小圆饼,都码的整整齐齐,摆放在箱中。这一刻,他屏住了呼吸,第一次见到了如此多的实物金银!
“哈哈哈!真人请看!金饼重一斤,值万钱,共计八枚!朱提银饼重八两,值一千六百钱,共计一百枚!如此一百零八枚,恰合吉数,价值二十四万钱,是我段氏赠予真人的程仪…真人可否满意?!”
闻言,张承负垂着眼睛,在心中默算。金八万钱,银十六万钱,合计二十四万钱!而眼下市面上的牛价,才两千五百钱一头。这一个箱子的钱,就是九十六头牛?…
呼!仅仅是一场持续一日的祭礼,段氏的赠礼,就给了96头牛!这种阔绰的出手,比起冀州的世家大族来说,简直不知道豪奢了多少!
不过,也能理解,与那些耕读传家的世家大族不同,这“豪奢”就是新兴的宦族段氏,在州郡中立足的“排面”。而段氏来钱的手段,来自朝廷的卖官与脱罪,也绝不是种地能比的…
“段氏功德,贫道谨记在心,必为段氏焚香祈福!…”
看到这么厚的赠礼,大贤良师张角神色不变,只是笑着作揖还礼。而段氏老丈得意点头,又邀请张角多留几日,为族中占卜一下命数和时运。随后,他拱了拱手,就趾高气扬的,去面对那些求告的士人商贾去了。
一日虞祭,所见众多,让人身躯疲惫,心神摇曳。张承负盘腿坐在厢房的软塌上,万千思量,就在心中闪动。这种大族门户中的丝帛睡塌,是他极为陌生的,也离他平日的简朴生活非常遥远,像是隔了一层不真实的厚壁障。
大贤良师张角则平静的坐在另一侧,饮了口来自巴蜀的药茶。此时的茶叶很是珍惜,饮用时也是与葱、姜、橘皮等香料一同煮沸,然后制做成药茶来饮。
至于高道奴,则傻乎乎的抱着那个24万钱的箱子,满脑子都在算,这些钱能买多少牛,多少斛粮,救多少灾民?
“承负,你心思乱了…来,喝碗药茶!”
“是!老师…”
苦涩的茶汤下肚,融合着滋味丰富的香料,让人头脑一清。张承负长长吐出一口热气,整个人活络起来,就听见师父温声问道。
“这一番见了宦官段氏,见了这大族最顶级的世面…你觉得如何?”
“弟子…弟子只觉得世道不平,心中藏火。弟子之前都在乡间,从未曾想过,世间贫富悬殊、豪族横恣、政令倒行…能到这种程度!”
张承负抿着嘴,眼神深邃而冰冷,低声道。
“黄天在上!这些大族广厦数里,昼夜光明,财富数以千万钱。他们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这‘世道均平’,在弟子心中,原本只是一句口号。而现在,弟子终于明白,究竟何为‘均平’,又如何去做了。”
“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嗯,好句,真是形象!”
听到这一句,张角抬头看了眼这个小弟子,点头一笑,又开口道。
“除了这‘世道均平’四字,对于这些宦族,你还有什么想法吗?士人们常言宦族之恶,是天下弊政之所在…你又如何看?”
“老师,这些宦官确实贪婪。但他们实际上,是皇帝权力的延续,是皇帝伸出去的手!他们所行所为的,也不过是皇帝的意志!无论是卖官还是收钱脱罪,他们都是在为皇帝聚拢财富,把钱从地方运到洛阳,运到西园!而究其根本,这还是皇帝与世家大族的斗争!就像皇帝的原话,百罪都可饶恕,唯有党人与大逆,不可赦免…”
说到这,张承负揉了揉眉心,又继续道。
“皇帝从世家大族身上,一直收不上税来。而州郡原本的赋税,都在被扩张兼并的世家大族侵吞。他就只能破罐子破摔,用这种手段来收钱,并且培养出一批宦官门下的官吏,去与士族狗咬狗争斗!…”
“那些买官得职的,必然要从任上,把钱捞回来。钱脱罪的,行事会更加肆无忌惮。宦族作为皇帝的手,与士族争斗,竞夺的是盘剥百姓民户的权力!而这斗争越激烈的地方,像是这济阴郡,就必然是官府失德,倒行逆施,遍地都是流民柴薪。这样的地方,也是我太平道最容易发展之处!…”
“嗯,不错!承负,你总是能透过这层层表象,看到世道的根本!”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的眼中,闪过满意与赞赏。然后,他悠悠讲述,把数十年的历史,梳成清晰的脉络,教导给两位弟子。
“其实,这济阴一带,不仅有宦官与士族的争夺,还有外戚的争斗!先有大将军梁冀求封此地。后有桓帝心腹,大宦中常侍侯览参与诛杀梁冀,在济阴封侯立族。侯览又举济阴同乡段珪入宫,大加提拔。”
“而后,督邮张俭举告侯览,杀其母。侯览大怒追捕,张俭‘望门投止’,四处寻士族庇护,而让数十家士族被朝廷诛杀!随后,侯览‘民怨沸腾’,刚继位几年的皇帝,就一边赐侯览身死族灭,一边又对张俭‘坚决不赦’,借此扩大党锢…”
“等侯览这个‘前朝的手’断了,皇帝又养出段珪这个‘本朝的手’,再继续为他敛财,为他压制兖州士族!可以说,皇帝与代表皇帝的宦族,和外戚与士族的争斗,就都在这济阴之地的脉络里!…”
“这济水涛涛向东,数十年来,看着朝廷天命流转,山河日下。当今皇帝刘宏,绝非庸主。但他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贪足以败国,欲足以亡身…就如你所说,有朝一日,皇帝一死,新帝尚且年幼,那宦官表面的势大,其实不堪一击。而等世家大族蜂拥而起,除尽皇权手足的宦族,那这大汉朝廷,就将亡于此处!”
说完,大贤良师张角摇了摇头。他用温润的眼神,看着小弟子张承负,最后说道。
“天数已定!济水涛涛,去往大野泽…承负,你不是一直想着大野泽的事吗?为师要在段氏庄园再呆几日,你可以带着道奴和姜氏三兄弟,一起骑马去大野泽实地看看!不过这一次,你可千万要收束好杀气…”
“诺!谨遵老师命令!”
闻言,张承负恭敬行礼。随后,他沉吟片刻,看着师父张角道。
“老师…我在席上识得一人,是个能参与造反举事的,眼下是东郡东阿县丞…他想入我太平道,可否让老师见他一见,让他戴上黄巾?”
“他熟悉大野泽周围的情形,这次去实地看看,也确实得有一个识得地利的向导…”
“嗯?就这一日的功夫,你又发现了个能参与举事的?竟然还是个东郡东阿的县丞?”
大贤良师面露诧异,深深看了张承负一会,才无奈叹道。
“可!带他来见一见我吧!”
(本章完)
第36章 菏泽定计!除掉程氏,我必为之!
第36章 菏泽定计!除掉程氏,我必为之!…
雪落庭中,烛火明亮,翩然闪烁辉光,映着不远处的明舍。当东阿县丞王度,从大贤良师居住的明舍中出来时,已经戴上了黄巾,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欣喜。他望了会天空的飘雪,深吸口气,忍不住慨然叹道。
“天垂象,地载德,五德兴衰交替,汉亡之兆已至!鸿鹄困于涸泽,爪牙蜷而羽翮颓。而一日大风起,吾辈当振羽而飞,效群雁翱翔于天!…”
说罢,他走上前来,对等候良久的张承负躬身一礼,笑着道。
“小张郎君…小张符师,感谢引荐!从今日起,我等皆为太平道的同道了!…”
“王君,你既然已入我太平道,那就无需多礼,叫我承负即可!”
在飞雪微冷的寒风中,张承负温和笑着,低头回了一礼。他看着这位满心鸿雁之志、却又郁郁不得的中年老吏,并没有用“同道”的称呼回应。
他知晓,对方之所以加入太平道,并非是由于“黄天太平”的理念,而是为郡国的形势所动、为抱负的志向所引。但这样对朝廷与世道不满,又处境艰难的庶族士人与吏员,是太平道需要争取的极佳盟友,是能吸纳与改造的文化人。于是,他温声回道。
“黄天所鉴!愿与王君一同,行黄天之事,开天下太平!…”
“走!请君与我一同,出了这囚笼的段氏庄园,去开阔的大野泽看看。看看这数百里大泽,究竟好在何处!”
听到这,王度笑着颔首,点头应道。
“固所愿也!且去,且去!…”
一行六人早有准备,骑上马,辞别段氏,就向东北的大野泽而去。
风雪吹荡在齐鲁大地,从成武向北,行数十里,就看到一处开阔的湖泽,湖边长满了沼泽的长草。张承负下了马,一边让马饮水吃草,一边眺望这处能看到边际的湖泽。他嗅着风中咸湿的沼泽水气,感受到了天然湖盐的气息。
“王君,这片咸湿的湖泽,也是大野泽的一部分吗?”
“哈哈!承负,大野泽的开阔,无边无际,根本望不到尽头。而这一处湖泽,不过方圆十几二十里。它与济水相连,向东北去往大野泽…它的名号,就叫‘菏泽’!”
王度站在菏泽旁,看着济水汇来又东去。他谈性甚浓,也有意表现,便吟诵道。
“《禹贡》言,‘荆、河惟豫州’,古豫州为天下之中,与七州交汇。‘济、河惟兖州’,古兖州在黄河与济水之间,北边是冀州,南边是豫州。此处菏泽临近济水,本应属于‘古兖州’的一部分。”
“然而,大禹在豫州‘导菏泽,被孟猪’,把菏泽的水,沿着古时的河道,导入南边的孟诸泽。这菏泽也就从兖州的湖泽,被大禹记为了豫州的湖泽…而眼下,菏泽南下的水道,由于黄河改道而断绝,这菏泽就又流回了兖州,往东汇去大野泽了!”
“哦?菏泽也曾属于豫州?这我却是第一次听闻,有趣!…”
听到这,张承负凝望菏泽许久,忆起许多“不见来者”的追思。数息后,他才笑了笑,看向王度,这位才学不俗的东阿县丞,称赞道。
“王君,你见闻广博,不亚于那些大族子弟分毫!你屈身于县丞一职,十年不得上进,还需要向宦官贿赂,才能保住职位…实在是世道不公,汉室所失啊!”
“.承负,君莫要笑我。我这种底层庶族的出身,能当一个安稳的县丞,早就心满意足,又岂敢和那些大族子弟相比,怀有什么向上的奢望?只是,王某在县中从小吏开始,干了十几、二十年,直到快四十岁。眼下却连这县丞之位,都保不住,甚至要祸及家中…哎!王某求太平道而入,实话实说,也确实是存了份入道自保的心思!”
王度幽幽叹息,看着眼前老成的少年,袒露了心声。
“兖州境内,士族与宦族激烈相争,延续数十年!督邮张俭‘望门投止’,破家灭门的士族有数十家!这么多士族,难道每一家,都甘愿为了张俭,为了所谓的‘士人风骨’,而心甘情愿的赴死吗?还不是因为士族与宦族势不两立…”
“就像张俭的主君,山阳太守翟超,原本太守做得好好的,是一郡主官。他赏识张俭的才能,才任命这位五十岁的名士,担任郡中位卑权重的督邮。结果张俭倒好,直接定罪,擅自诛杀了中常侍侯览的母亲,又直言上告,请皇帝杀侯览以‘除奸恶、正朝堂’!…这就是与宦族彻底撕破了脸,是清流士人对宦族宣战的号角!”
“宦族可不认为,这一切都是一个小小的督邮,敢为、能为的。翟超既然是张俭的主君,在宦族眼中,那必然和这件事离不开关系!于是,洛阳一纸令下,太守翟超就莫名其妙的关上囚车、入了洛阳,稀里糊涂的掉了脑袋、得了个党人‘八及’的名号!”
“而接着,这场清流士人与宦族的残酷斗争,从兖州张俭起,席卷整个朝堂!前司空虞放、太仆杜密、长乐少府李膺、司隶校尉朱寓,再加上一群两千石的郡守国相,都为此掉了脑袋!皇帝默许宦族,一口气连杀了一百多六百石以上的士族官员,就此开启了第二次党锢!”
“当这种残酷的斗争,回到了开启斗争的兖州,那所有的地方士族都要选边站,这才有了‘望门投止’!要么向宦族投降,被士族唾弃鄙夷。要么站士族一边,被宦族大开杀戒!这兖州士族与宦族的斗争,数十年来都是不死不休。就连我等县中小吏,都得选一方站队…”
说到这,王度又叹了口气,摇头道。
“王某不才,出身又低。好不容易熬到县丞,段氏又来索贿,不然就得免职。而王某向段氏送了钱,身上就打上了宦族门下的烙印,为士族所仇视、所不容!可兖州地方上,始终是士族势大,盘根错节。像是我东郡东阿县,就有县望东阿程氏,在县中势力极大,只是被段氏压制罢了。”
“王某身为县丞,不得不听从段氏命令,对东阿程氏多次打压。可程氏毕竟是东阿大族,底蕴深厚,才俊也多。尤其是当今的程氏家主程立,在县中名望卓著。他一呼百应,又素来刚戾,颇为记仇,恐怕早就深恨王某!”
“若是有朝一日,段氏倒下,让程氏起势得官…那王某非死无葬身之地不可!因此,王某听闻太平道的名声,才心生向往…”
“嗯?东阿程氏的家主,程立?”
听到“程立”名字,张承负眼神一凝,眉头皱起。他沉吟片刻,问道。
“这位程君,我好像曾经听过,似乎才能很是不俗…此人表字如何?年岁多大?”
“啊,此人表字仲德,年岁大概四十多。若不是兖州境内党锢波及,加上段氏势大,以此人的才干、名望与家世,恐怕早就是两千石的太守了!”
听见确切的表字,张承负垂下眼睛,用力握住腰间的精铁短刀。毫无疑问,此人就是后来辅佐曹操的“大才”程昱!
若是记得不错,对方先是在黄巾起义中据守东阿,然后又作为地头蛇,协助皇甫嵩镇压东郡黄巾。而后,他甚至给曹操,出了吃百姓充当军粮、做成肉糜的毒计,乃至于亲自动手操持这等立场鲜明、世家大族出身、又视百姓为牲畜的“大才”,可是黄巾军最危险的敌人!…张承负沉吟片刻,心中杀意翻涌,脸上淡淡笑道。
“王君,你既然与此人有仇,又来寻我太平道投奔…那想必此人对我太平道,颇有敌意?”
“是!承负,此人颇为刚戾,又是大族族长。他程氏田亩众多,以东郡东阿为根基,兼并土地农户。而太平道在兖州传道,在兖州东郡中影响极大,也时常组织百姓抗税自保,自然与他程氏多有矛盾…”
王度说到这,又摇头道。
“不过,眼下宦族段氏势大,程氏低调蛰伏,深固东阿县的根本…倒也没有在明面上,与东郡太平道发生冲突。”
“东郡黄巾,东阿程氏,世家大才…程立…”
菏泽广阔,波澜轻扬荡漾,霜雪洒落脸庞。张承负抬起头,看了看这肃杀的天空,心中也生出难言的肃杀。他默默攥紧刀柄,不语思量。而旁边的王度眼角一跳,似乎感到了某种真切的危险,带着些冰冷的味道。
“承负?郎君?…”
“王君!”
数息后,张承负突然杀意一收,对王度笑道。
“既然这东阿程氏与你有仇,又对我太平道在东郡的传道有害…那不如让我等出手,为王君,除了这东阿程氏!”
听到这句话,王度大吃一惊。他脸上未曾露出喜色,反而惶恐道。
“这?!承负,小张郎君!君的心意,王某很是感激。只是这东阿程氏根基深厚,是县望大族!王某断不敢因为一己之私,让太平道与这等大族交恶!王某所求,不过是一点门中的庇护罢了…”
“哈哈!王君,除掉程氏,我必为之!既是为了王君的仇怨,也是为了我太平道在东郡的大计…更何况,此事无需我等直接动手。这刚刚出来的段氏大族,才是能一刀斩下,让东阿程氏身死族灭的洛阳宝刀!…”
张承负神情不变,温声和语,心中却已有了雷霆的杀意与计划!
师父张角领他来段氏一趟,见了这皇帝身边,宦官大族的滔天权势,也见了东汉朝堂上,宦族与世家大族不死不休的矛盾!而既然有了这等见闻,他的行事,就不再是血溅五步的刺客。他已经飞快的领悟,领悟到新的杀伐手段,来为不久后的黄巾起事,铺平血色的道路!
“王君,你既然为东阿县丞,那手中必然有许多东阿程氏的情报。兼并土地自不用说,敌视宦族也是必然的立场…尤其是那位在东阿‘一呼百应,名望卓著、素来刚戾’的程君!他既无官职在身,又能有如此威势,一旦得官,岂不是又一个张俭,是宦族段氏的威胁?”
说到这,张承负平静一笑。而这少年平静的笑容落在王度眼中,却让他寒毛直竖,忍不住声音颤抖,换上了敬称。
“小张郎君…您是说?让我搜集这程氏的罪证,把这程氏家主程立,类比为另一个‘张俭’,然后向宦族段氏出告揭发?…”
“不错!张俭杀中常侍侯览之母,最后也引得侯氏身死族灭。这事情近在咫尺,段氏又岂能不惧?以段氏跋扈的行止,一旦认定‘程立’为‘张俭’,危害到段氏一族的命数…那段氏自然会痛下杀手,除而后快,就像侯览杀数十家士族一样!…”
说着,张承负垂下眼睛,在心中筹谋许久,自信笑道。
“至于如何让宦族段氏,认定这‘程立’与‘张俭’相同,危害段氏一族的命数,那就一看王君搜集的罪证,二看我太平道‘占卜’的手段与本事了!”
“等除掉程氏后,王君还能以此投告之功,获得段氏赏识。这兖州的宦族与世家大族,本就势不两立,不死不休。王君手上既然沾了程氏的血,也就纳了投名状,必为段氏所信重!我看,王君可以从这东阿县丞的位置上,再往上移上一移。或许,成为东阿县令,甚至更上一步,也未可知!而东阿县有都尉治所,也有地方武库…”
“黄天所鉴!此计若成,能有四利…一则灭程氏一族,除掉那位程君。二则解君烦忧,让君掌控东阿县。三则有助于东郡太平道,扩展势力影响。四则让兖州宦族与士族间,再起一场残酷的斗争!”
“有此四利,我才会说,除掉程氏,我太平道必为之!而只要段氏出手,破了程氏家门…那这位程君哪怕闻风逃走,也会有我等的利刃补上!我等绝不会,留下张俭那样的后患…”
菏泽的大湖畔,张承负握紧精铁短刀,谈笑间杀机毕露。随后,他长呼口气,收敛浑身杀意,再次变得温和有礼。他看着犹自震惊、目瞪口呆的王度,笑着伸手请道。
“好了!王君,莫要多想。只需向前走,除去所有危险的阻碍!我太平道,正需要如君一样,精熟庶务、通晓地方的良才美玉…走!去大野泽,且看看那数百里大泽,到底封冻了没有!”
“哈哈!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说着,张承负翻身上马,畅快大笑,声音也随之飘远。王度低头思量,估算着此计的可行性,也渐渐扬起了笑容。高道奴摸了摸脑袋,但又没摸清楚,便也就不想了。
很快,众人沿着落雪的济水,向东北的大野泽奔去,直到数百里辽阔的烟波,出现在雪后的夕阳下,却是瑰丽又残酷的红光~~
注:程昱原名为立,后被曹操更名为昱。
(本章完)
第37章 大野泽与泰山,青兖黄巾的根据地
第37章 大野泽与泰山,青兖黄巾的根据地
大野泽南北三百多里,东西一两百里。众人站在大野泽的西侧望去,只见远处水天浩渺,与天相接。大湖宽广,一眼看不到尽头,唯有红日映照下,泛出粼粼波光。
而大泽到了近处,又变得水陆交错,浅深不一,到处是低洼湿地,交错着大片的芦苇、浮萍与沼泽。
“呦!呦!~~”
听着鸟叫,放眼望去天上,就能看到成群结队、起起落落的沙鹭、野鸭与鸿雁。它们唤出拉长的清鸣,扇起咸腥湿润的水风,从众人头顶上飞过,只留下从天而落的“幸运”。然后,这“幸运”无比精准、飞速变大,正中张承负仰望的额头,让他目瞪口呆。
“呃!这鸿雁?!…”
“咳!承负郎君,不用取下弓箭,勿射勿射…这‘鸟落’中头,在这齐鲁大地看来,可是一件吉兆啊!常言道,‘天落喜兆,是不期之福’。能有这种幸运,接下来,必然会有喜事发生!…”
王度笑着解释,一副恭喜的模样。张承负握着猎弓,估计了下飞鸟五六十步的高度,只好悻悻松手,擦去额头的“鸟落”。随后,他嗅着咸湿与鸟味,环顾大野泽沿岸,看着薄薄雪层上冒出的枯黄芦苇,绵延到遥远的天际,忍不住悠然慨叹。
“鸿雁高飞喜鸟落,芦千里散轻白…这大野泽,可真是浩荡开阔,难辨深浅啊!”
“是!郎君所言极是!这大野泽变幻不定,最难的就是寻找方位路径,尤其是深浅难以琢磨。别看这茫茫沿岸,都是数十上百里芦苇,但芦苇下面却不一样!有的下面是坚实的泥地,有的下面是空空的水洼,更多的则是深陷的沼泽。您看,像是这一块,它下面就是虚的,踏上去就得陷住半截!…”
说着,王度拿起一根树枝,戳入一处芦苇丛。果然,那树枝陷入大半,都没碰到底。随后,他笑着道。
“若是不知晓路径,贸然乱走,腿脚陷入泥沼,就轻易挣脱不得。甚至能整个人,都被大泽吞没!而眼下是秋冬枯水,泥沼冻硬,还算能勉强通行,只是不能骑马。要是到了春夏涨水,泽域大扩,池沼泥泞…那要通行此地,就唯有依靠舟船了!并且,大船还行不过去,只能划小船…”
“确实!我看这大野泽湖泊宽广,四通八达。芦苇茂密,道路难寻。泥沼众多,无法骑马。地形复杂,又难以通行大军,甚至无法披甲…难怪当年梁王彭越能依靠此地,先后与秦楚战无不胜的精兵,周旋数十年!”
亲眼见到这大野泽的沼泽,张承负兴致颇高,笑着对王度道。
“王君,这岂不正是大野泽最大的妙处?只有熟悉地利,精于水性的本地人,才能自如在这大泽中穿行。而不熟悉地利的,哪怕是前来讨伐的强大军队,也要望泽兴叹!更妙的是,甲胄与马匹,都在这里变成了累赘;军队的行伍,也被沼泽与水域限制,发挥不出阵战的威力来!…”
“这样的地形,可天生就是以弱胜强,与强大的对手纠缠,还能保全自身的所在啊!…”
“啊?讨伐的军队?以弱胜强,保全自身?”
闻言,王度怔了怔,若有所思后,脸色数变。他默然片刻,勉强笑道。
“郎君,这大野泽的地利,在周围百里,是村庄与百姓共享之。眼下齐鲁之地的民心,可与秦末那会不同啊!…”
“王君,民心思变,天数也会有变。若是三年大旱,那百姓也就没得选了。不过,君提醒的对!这大泽周围百里的大族虽然不多,但同样也是有的。他们知晓地利,若是引路,确实是个麻烦,得尽早料理了!…”
张承负笑着说了两句,就点到即止。他看了眼这未曾冰封、染上霜雪的大泽,稍一沉吟,吟出两句楚诗来。
“沧沼广兮风水急,芦丛深兮水径遮…嗯,嗯…好一处大泽!…”
诗吟到一半,卡了壳,可见还是灵感不够。少年按按眉心,尴尬一笑,对王度道。
“王君见识广博,这大野泽的典故,可有什么教我?”
“咳!大野泽的典故?自然是有的。这第一句最早的典故,就是《禹贡》所言,‘大野既潴,东原底平’。大禹疏通水系,让大野泽汇聚四方流水,成为一处大湖泽后,那东原的水患,也就此解除。所以,这大野泽就是整片齐鲁大地上,地形最凹的所在!各处河流都是汇向这里的,大野泽也因此四通八达…”
王度微微挺胸,环顾茫茫湖泽,目光望过隐约可见的鹿群与野猪,肃然叹道。
“而到了春秋时,这大野泽最著名的典故,自然是夫子的‘获麟绝笔’!七百年前,鲁哀公西狩大野泽,随从叔孙氏家臣捉到一只‘麒麟’。夫子闻讯赶来阻止,却只看到‘麒麟之死’…”
“夫子见此天兆,视为大不祥。他伏地痛哭,高声喊道,‘麟出而死,吾道穷也!’随后,夫子就此绝笔《春秋》,不再收徒,一年多后就郁郁而死。接着,天下纷争的乱世,也就此到来了!”
“所以,这天下的纷争到来前,必然会有预兆啊!祥瑞之死,就是恶兆之生,是乱世之起。而这几年,天下又是日食、又是地震,四处灾疫横行…就像大贤良师所说,苍天已然死了!汉室也命数将尽!…”
听到王度发自内心的感慨,张承负点了点头,深思不语。他虽然以谶纬天象,作为宣讲天数的佐证,但并不如此时的士人一样,真的虔信此道。
此时此刻,他亲眼见到大野泽的地形后,满心想的,都是如何造反起事!让兖州与青州的黄巾,借助复杂地形,以大野泽和泰山山区为核心,建立起能抵抗官军讨伐的根据地来!
“大野泽的地形,是湖泊、沼泽、芦苇丛与山丘。这一片隐蔽性强,水道纵横,连接兖州腹地,能威胁到官军在河南的粮食后勤。缺点是,回旋的余地没那么大,能安全种田的地方不多。”
“而泰山山区的地形,是山林、山地与峡谷,扼守青兖连接的要道。那里极为易守难攻,面积也更广阔,能种下田地,安置村庄。泰山一带的黄巾起义,也因此持续的时间最久,足足坚持了二三十年。只是泰山山区偏于一隅,对中原的大势,实在影响有限…”
“若是黄巾起义中,能把这两处地方连成一体?那所能牵扯的官军力量,所能造成的时局影响,以及能够坚持的时间,都会大大增加!只是大野泽与泰山山区之间,又如何联系到一起呢?”
好一会后,张承负才摸着光滑的下巴,沉吟问道。
“王君,你久在齐鲁之地,熟知地形…可知这兖州的大野泽,要想与泰山山区相连,互相沟通来往,又有哪些关窍地点?”
“嗯,泰山山区?那就是泰山郡了。从大野泽到泰山郡,中间隔着山阳郡、东平国、任城国…我想想,泰山地形复杂,从大野泽到泰山郡,其实也就一南一北两条道!”
王度短须飘飘,眼中闪动思索,详尽答道。
“北道自然就是汶水!汶水滔滔,泉河分流。岗丘相间,夹路连山。泰山山区是上游,沿着汶水,经东平国抵达大野泽,最是便利不过!而从大野泽逆流向东,到泰山山区,则稍稍迟缓些,但依然比陆上便利的多…”
“这条汶水北道在泰山山区的核心,应该是梁甫!从梁甫向东,走到沂水,就可以轻松东去徐州。”
“哦?大野泽——汶水——梁甫?”
听到这条路径,张承负回忆许久,发现这不就是曹操二伐徐州的路径吗?那所谓的南道,难道是曹操一伐徐州走的那条,险些让他全军覆没的亢父道?
“王君,你所说的南道,莫不是亢父道?”
“不错!就是亢父道!”
王度有些惊讶,点头答道。
“这条南道是先从大野泽去任城国,经亢父道东去泰山郡。我之前做县吏时,去任城国跑过两次…这亢父道看着容易,其实难行异常。两边高处,有许多丘陵矮山,中间低处,则有滩涂沼泽。更关键的是,周围林木茂密,也不见什么百姓村落…”
“不过,只要过了亢父道,行出一百里,就霍然开朗。能见着济水支流,也能见到许多村落人家了!”
村落人家,便意味着补给。亢父道两百里丘陵沼泽的烂地,容易被人截断,又没有补给,确实是极为危险的所在,也是适合伏击的地形。只有这种地形下,才能把官军组织度与装备差距的优势,降低到最小,而放大补给后勤的劣势!
至此,张承负心中,已经勾勒出青兖黄巾根据地的轮廓。
从大野泽到泰山山区,重点经营东平国、任城国与泰山郡,北控汶水,南控亢父道。而一旦能扎下根脚,这种极度难缠的湖泊、沼泽、丘陵与山地地形,再配合熟悉地利的游击战术,绝对能够让官军头疼异常!…
更何况,汶水流经的莱芜地区,本就矿山众多,是齐铁出产的重要产地之一!更东边的青州海岸,也盛产盐。这片区域若是能建立起黄巾军的根据地,那盐铁都是完全不缺的。
至于唯一缺乏的粮食…自然要一边在山中耕种,一边从世家大族豪强的庄园中取!
“若是按照这种战略进行,至少不会像曾经的历史上那样…东郡黄巾去争夺防守严密的大城濮阳,数月徒劳无功。接着,皇甫嵩率官军赶来,在苍亭一场压倒性的大战,就彻底扫平了兖州黄巾。而青州黄巾则一直窝在泰山山区,对中原大局毫无影响…”
“黄天在上!只要能在大野泽维系一支存在的黄巾义军,那官军北上河北的粮道,就始终会受到袭扰与威胁!这一定能延缓他们进军的速度,也必然会分散他们的力量…”
张承负眼神深邃,注视着连天的湖泽与芦苇,只感受到一种豁然开朗的希望。他胸中燃起斗志,努力积攒着灵感与文采,又吟出了两句诗来!
“敢教泽国起龙蛇,野火红兮照旷野…嗯,嗯…看我点一把火!”
众人在大野泽考察了三日,沿着西岸走了数十里,偶尔也遇到些渔民与渔船。这一行六人,人人牵马,在大野泽边游荡,各个带刀持杖的,也没人靠近他们。
而看到水急湾深的地方,张承负也会停下来,和王度钓两杆鱼,顺便做一顿晚饭。等三日过去,算算师父在段氏呆的差不多了,也该到返程的时候了。
“王君,我让姜氏三兄弟护着你,向北返回东阿县!你搜集下程氏的罪证,准备上几日,就可以南下去段氏庄园告发!…”
张承负蹲在站在大泽的渔湾边,一边握着钓竿,一边对有些紧张的王度,温和笑道。
“我这边回去,请示师父。他老人家正在为段氏占卜命数,正好留两句卜辞。而我太平道在定陶与成武县的门徒,也可以传两句谶纬来。你回去东阿县,也可以安排童子去传唱…”
“嗯,让我想想谶纬…段通木,是朱门大族。程氏在东郡,程又是衡量之意…有了!有了!…”
“那就这么唱:‘刃起东衡,断木为两;衡尺指南,朱户成灰’!朗朗上口,简单易传…王君觉得这谶纬如何?”
“啊!郎君的这句谶纬?‘东衡’,暗示东阿程氏。‘刃起’,是刀兵之凶。‘断木为两’,是指段氏粉身碎骨,尸首两分?‘衡尺指南,朱户成灰’,暗示段氏被程氏族灭,烧成灰烬?…”
王度咀嚼着这句谶纬,越是咀嚼,越是心惊胆战。这一句谶纬若是传到段氏耳中,再加上他的举告,甚至还有大贤良师的占卜…那宦官出身的跋扈段氏,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等到洛阳宦官的诏令传来,东阿程氏这一门望族的下场?!…
东岳帝君啊!难道,让他恐惧多年的东郡望族,东阿程氏,就很可能这样,被几句话覆灭?!…
这一刻,王度转过头,看着少年温润的笑脸,竟然有些紧张的咽了咽口水。他深吸口气,低下头,恭敬问道。
“小张郎君…我告发程氏时,可有什么需要提及的?”
“嗯,让我再想想…”
张承负安然钓着鱼,看着水面的波纹,就像看着许许多多的后世史实。他只是看了片刻,就心中有数,笑着温声答道。
“有了!就对段氏这么说吧!…”
“程氏家主程立素有志向,曾对左右言道:‘士人之志,不畏浮云遮望,如磐石坚不可摧!吾当效张俭事,为天下除此恶贼,使段氏族灭,一如侯氏满门!’…”
“嗯,这样的话,才像是一位声名卓著、世家大族的族长所说。段氏必然会信的!…”
实际上,张承负此时说的,也并非假话。因为,原本的历史就是如此。
等到几年后,灵帝死,十常侍被袁氏诛杀,他们在地方上的家族,自然也被士族斩尽杀绝。就像这济阴段氏一族,直接被兖州的士人们料理干净,包括程氏也参与其中,让其彻底灰飞烟灭,连名号都没留下来!
毕竟,双方的仇恨实在太深了,早就不死不休。而他眼下做到,不过是把这种宦官与士族的仇恨,再点燃一次,献祭上几家士族的血罢了。
“是!郎君说的甚是!度谨记在心!…”
另一侧,王度牢牢记住少年的这一番话,真心实意,恭敬低头行了一礼。而后,两人继续钓鱼,少年干净的笑着,中年紧张的想着,一时都安静无言。
直到两刻钟后,几艘渔船慢慢悠悠,忽然从东边的湖边飘来。而为首的一名中年渔夫带着斗笠,身上披着看不清内里的蓑衣。他远远的举起一个鱼篓,一边划船靠近,一边盯着岸边的六人六马,遥遥笑着问道。
“岸边钓鱼的郎君!岸边钓鱼的大人!…我这边有上好的鲈鱼,鲜美的很呐!要不要买上两条?…”
说着,几艘渔船已经飞速划来。张承负凝神望了几眼,神色就是一变,手中的钓杆猛地插入泥里。
“来着不善!披甲拿弓,准备厮杀!”
(本章完)
第38章 青兖渠帅会面,就得有你这样关键的人
第38章 青兖渠帅会面,就得有你这样关键的人物!
“岸边的郎君,你要鲈鱼不要?…”
大野泽畔,泽风卷芦叶,拂面如轻掌。在芦苇丛与水波间,三艘渔船先是慢悠悠的靠近,船上的渔老大举着鱼篓,热情招呼。而看到岸边六人的反应后,他脸色就是一变,冷笑道。
“哈!竟然有甲?原来是官军?那就留不得活口了!”
“滴滴滴!!…”
说着,他忽的拿起一个骨哨,用力吹响。而随着这清脆短促的哨声,苇丛中惊起一片飞鸟,又是三艘船冒了出来。而后,足足六艘渔船,载着二十来个蓑衣汉子,齐齐向岸边的六人扑去!
这些渔船狭长又轻快,在操船的老手手中,真是灵活异常。眼见着,它们如芦间游鱼,又像掷出的梭镖,划开一道笔直的水痕杀来。而没划船的十几名渔夫,已经齐齐从蓑衣下抽出短刀。其中又有一半人,都摸出把投掷的渔镖握在手中。他们只等着渔船靠岸,跳下船来,迎头就是一镖!
“来人止步!”
张承负提弓在手,搭箭站定。直到为首的渔船划入三十步内,他才眯着眼睛,大喝一声,对领头的渔老大一箭射去!
“中斗笠!”
“嗖!…”
看到对面年轻的郎君,拿着把猎弓遥遥瞄准,渔老大脸上露出哂笑。
这也不知是哪家士族的郎君,来这大野泽又是钓鱼又是射猎,还人人牵着马。要知道,六匹马加在一起,那可是三四万钱!这种送上门来的大买卖,他们远远观察了一天,早就心痒难耐了!
“哈哈!你这郎…呃!!”
呼啸的风声袭来,渔老大浑身一震,再去摸时,头上的斗笠已经消失不见,露出一张风餐露宿的中年面孔。他惊骇的看向后方,只见刚才的那一支箭,已经穿着他的斗笠,落向了泽中。而他再往前看去,心中再次一抖!那郎君竟然飞快搭好了弓箭,又瞄准了他!
“止步!!”
“…”
渔老大稍稍迟疑,还想再往前逼近,却见那少年又是一箭,直射他的额头!他下意识一缩,那留手的箭矢就插着头皮飞过,差点射中了脑门。
当他惊怒望去,这少年竟然又搭上了箭!而这一次,这箭直接瞄准了他的心口,渔船上根本避无可避!
“该死!二十步,三箭连珠?!”
“止步!!!”
“.停下!都停下!…”
“滴!滴!!”
渔老大额头冒汗,赶紧吹起骨哨。此时,最前的三艘渔船,已经杀到二十步内。而岸上的六人则在后退,似乎随时要骑马奔逃。可当这一声急促的哨音传来,六艘渔船上的渔夫面面相觑,惊讶之下,还是立刻停下了船。
“嗯?这些水贼的纪律这么好?不对,是这渔老大的威信很高!”
张承负拉开弓箭,浑身蓄势待发,用余光扫过众人。湖面上是六艘停下的渔船,岸上则是披甲持杖的高道奴与姜氏三兄弟,还有提着一把环首刀的王度。而旁边的六匹马已经解开了缰绳,众人随时能骑上远离。
只不过这大野泽两岸,眼下虽然泥土冷硬,但依然还藏着暗沼。若是一不小心陷了马,在水贼的追击下,就不得不丢弃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劫杀,能不打还是不打为好…
“岸上的郎君,好生俊俏的射术!你是哪家世家大族的子弟?说出来,说不定我等识得大名,就此告辞离去…”
“岸上的郎君,我等只为求财!不如郎君把马匹留下,就此离开…我等保证绝不追击!…”
渔船上的渔老大虽然停下了船,但脸上依然维持着镇定。他丢下短刀,缓缓背过双手,然后双手在背后做着手势。而旁边的持刀渔民心领神会,也对其他的渔船暗中打着手势!
只要诓骗了对面年轻的郎君交了马,收了弓…那就齐齐一扑而上,一个活口也不留!
“道奴,你来回他!”
张承负屏息凝神,死死锁定对面的渔老大。而高道奴提着长铁杖,如猛虎般大吼出声。
“太平黄天!我等不是世家大族!我等是太平道中的黄巾!我等的师父,是大贤良师!!”
“嗯?你们是太平道徒?是大贤良师的徒弟?!”
听到这一句话,渔老大面露诧异。船上的渔民们互相对视,原本那股凶厉的厮杀劲头,竟然就此泄了下去。
“怎么是太平道的黄巾?要抢吗?”
“抢个屁!太平道的仙师,才给俺们的村子施过符水,救了俺爹!”
“对!今年夏天,他们才过来救过人,还赐了驱邪的符纸!”
“我记得,彭老大是不是也有一条黄巾?”
渔船上的渔民们低声议论,船头的渔老大垂下双手,吃惊的上下打量了一会。数息后,他才大声喊道。
“东岳帝君在东!我们大野泽众,受过太平道的恩情!你们若真是太平道的黄巾,那就是大水冲了河伯祠,自家人打了自家人!…但口说无凭!你们可有证物?”
张承负眼神犀利,扫过那些渔民的表情,又看了看那渔老大的神态。数息后,他主动垂下了手中的弓箭,沉声道。
“大野泽的义士!我们是朋友,不是敌人!我们都带着黄巾和符纸!”
随着少年垂下弓,那芒刺一样的危险感,总算从渔老大的眼前消失。他神情明显一松,但并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是紧紧盯着那少年。
只见那少年从怀里,取出一条黄巾,郑重系在了头上。而后,他又取出两张符纸,熟练的贴在自己的双手背上,做了个祈福的手诀,表明自己符师的身份。再看旁边的五人,也都系上了黄巾。其中最高大的青年壮汉,则同样贴了符纸,捻了个诀,竟然也是个符师!
“啊!竟然真的是太平道的道徒?两个赈济的符师?!”
这一下,渔老大的敌意彻底消失。他从怀里掏了半天,终于也掏出一条皱巴巴的黄巾。然后,他郑重其事的,系在了自己的头上,只是打了个死结,热情喊道。
“东岳帝君在东!自家人!我也是黄巾!”
闻言,张承负呼出口气。他心中稍稍放松了些,但依然还带着警惕。他抱拳对这渔老大行了一礼,回应道。
“大贤良师门下,冀州黄巾符师,张承负!请问,义士如何称呼,是那一方的方主?”
听到这一问,渔老大有些尴尬。但他还是船上回了一礼,看着少年的眼睛,诚心答道。
“某是大野泽彭鲿!是兖州大野泽黄巾!但彭某不是方主…我手下只有千百号人,都散在大野泽各处…比不得那些聚众数千数万的小方、大方!”
“不过,我等虽然人少,却都记得大贤良师、两位大医与太平道符师们的恩情!这八九年来,被太平道救治的大野泽百姓不在少数。就连彭某自己,也在三年前患病时,喝过太平道的符水,吃过两剂汤药!”
“乡野之人,不懂什么士人的大道理,可也晓得知恩图报!故而,请符师不必担心!且上船来,让我请你吃一顿酒,两条烤鱼!”
“大野泽彭鲿?”
张承负凝神思量,却找不到任何相关的记忆。或许,在原本的历史中,这只是个寂寂无名之辈,又或者是兖州黄巾中早早死去的一员。更大的可能,则是他一直藏在大野泽中,避开了乱世的开启,而后生死不知。
“鲿(尝),是尾巴微黄的河鱼。它是生命力最强的小鱼,不但能够飞起来,还会用刺蜇人。取这样一个名字,又呆在大野泽水中?…这暗示的命数,倒也值得琢磨!”
张承负沉吟数息,看着渔船上彭鲿邀请的姿态,蓦得丢下弓箭,笑着道。
“好!义士稍等!我这就上船,与你饮酒!”
“小张郎君!您要去船上?这也太危险了…”
“哈哈!无妨!王君不用担心。我信这位大野泽上的义士!”
张承负豪气大笑,声音让所有人都能听到。听到这一个“信”字,大野泽彭鲿的眼中,有异色一闪而过。而张承负已经看向了高道奴,笑道。
“道奴,去船上吃酒吃鱼,敢是不敢!”
“敢!好吃好喝的,有什么不敢?!”
高道奴也豪气大笑,把身上的扎甲卸下,手中的长铁杖一丢。然后,两人就这样空着手,只带着环首刀,跳上靠岸的渔船。
“好!好极!请!…”
彭鲿高兴极了,盘腿坐在小船上,铺开一个席子,摆上六七条烤熟冷炙的鲈鱼,又摆了些莲藕与菱角。然后,他又从船舱里,摸出一个泥封的酒坛,重重顿在席上,使劲揭开,酒香就扑鼻而来!
“嗯?好酒!真香!”
高道奴鼻子大动,口水都流了出来。而张承负嗅了嗅,闻着这浓烈醇厚的香味,惊讶道。
“这么浓的香味…莫不是齐酒?”
“哈哈!对!这就是临淄的稷下酒!彭某两个月前,宰了几个过路的税吏,得了这坛好酒,一直舍不得喝…今天遇到两位符师,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就这坛好酒,喝个痛快!”
彭鲿畅快大笑,不拿什么酒盅,船上也没有这玩意儿。他把这酒坛抱起,自己先豪饮了两口,让客人安心。然后,他把二十多斤的酒坛,重重递给张承负。
“来!张符师,饮上两口,敬我等不打不相识!”
“好!敬相逢!”
张承负爽快笑着,轻松抱起这沉重的酒坛,就是两大口饮下。这酒是黄米掺着稻米酿的,是浅琥珀色,又香又稠。入了口中,绵密甜糯,微微带酸,估摸着也就八九度。
而再细细一品,先是黍米的焦香、稻米麸皮的谷香,然后是蜂蜜般的甘甜、梅子脯的酸甜。直到最后的回味,才是熟黍米的余香,残留着细微的涩感,透出一种齐酒的清冽来!
“呼!好酒!…”
张承负满足的呼出口长气,把酒坛递出。高道奴急不可耐,单手接过沉重的酒坛,看得彭鲿眼角一跳。然后,这位幽燕汉子抱着酒坛,“吨吨吨”就是七八口,直接喝了一斤下肚。
“爽快!豪饮!真是壮士!…”
彭鲿接回酒坛,再次喝了起来。而两轮水酒下肚,之前还剑拔弩张的三人,已经宛如好友,满脸都是亲近。他们就这样一边饮酒吃鱼,一边喝红了脸,大声豪迈的谈笑。
周围的渔民们看到这场景,也都吃吃喝喝,闹腾起来。而岸上的姜氏三兄弟与王度无奈对望,只得煮起鱼汤,弄起晚饭来。
“哈哈!我们抢劫商贾,一般不会杀人。只有放商人们活着回去,甚至给他们留下粗重的货物,才会有下一批过来!”
“但遇到那些官府勒索的税吏,哪怕离着大野泽十几二十里,我们也得去宰了他们!我们这些人,都是被这些官府的税吏,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才不得不逃入大野泽!这些税吏最是凶残,该杀!嗯,他们的钱财也最多!…”
酒到酣处,彭鲿就讲起自己袭杀税吏、劫掠商贾的过往。而得手之后,只要把小船往大泽深处一划,甭管什么县里的衙役,还是郡国的驻军,都奈何不得他们这股大野泽出没的渔民水贼。
“嗝!你说官府围剿?哈哈!这数百里大野泽,哪支官军敢进来?就靠那些软脚虾一样的郡国兵吗?而那些骑马的厉害官军,也根本进不来这大野泽!”
“呼!还是你们这大野泽好!不用怕官军骑兵!我在幽州的时候,那些骑马的官军骑兵,又贪又狠,到处去部落里索要钱财!那些大的鲜卑部落,他们不敢去抢,只会过来,抢我们这些胡汉通婚的内附部族!而官府的骑兵一来,我们根本逃不掉,也打不过…”
高道奴喝的多了,双眼发红,终于讲了些孩童时,在幽州杂胡小部落里的日子。那日子虽然苦,但本是父母双全,骑马赶羊到处跑,也不用缴太多赋税。直到官军突袭而来,把部落屠了,把他父母杀了,也把他捉走,卖到了矿里为奴…
“呼!这腐朽的官府,真是不做人事!该死!该杀!杀杀杀!…”
在这个残酷的时代,畅快的饮酒,袒露心声,是何等的不易!
听着两人的话,张承负也红了眼,心中如潮水般起伏。在他融合的灵魂里,同样保留着这个时代,那个十一岁童子的记忆!
在那些遥远的回忆里,父母与长姐的音容笑貌,就像树梢上挂满的桑葚,带着难忘的香甜。可官府残酷的厉风吹来,所有美好的一切,就都戛然而止。只剩下泥地里踩尽的桑汁,如同小户百姓被榨干的血泪…
“太平黄天!不推翻这吃人的官府,又哪里有我等小民的活路?我张承负这一辈子,都要和这朝廷皇帝,和那些世家大族斗到底,只为建立起一个真正的太平黄天!”
“对!张符师说的好…嗝!承负老弟说的好哇!砍死那些官贼!”
在大野泽上,张承负斩钉截铁,咬破嘴唇起誓!而后,他用力抓住彭鲿的胳膊,目光灼灼,看着这个喝得半醉的大野泽水贼首领,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彭君,彭兄!你是大野泽义民的头领!为何不加入我等太平道,当一个大野泽的方主渠帅?”
“嗯?我受过张天医(张宝)的黄巾,也饮过太平道的符水…只是,我这大野泽没多少人,当不起一个小方…”
“哈!当得起!就凭这大野泽的地利,别说小方渠帅,就是大方渠帅,也当得起!”
张承负手中用力,捏的彭鲿都有些吃疼。他惊讶的看去,只看到少年坚定的眼神,就像藏着什么火焰。而那少年的话也一样,像是含着金铁,掷地作响。
“彭兄!随我去见大贤良师!我一定能举荐你,让你成为大野泽方主!而十二月的青州兖州渠帅会面,大野泽是重中之重,就得有你这样关键的人物!…”
(本章完)
第39章 此等杀罪,由我担之
第39章 此等杀罪,由我担之…
北风吹卷,大野泽金色的水面上,舞动着千万细碎的波纹。夕阳垂落,两岸灰白的大地上,闪耀着无数晶莹的霜雪。
浓烈的酒香,萦绕在船头。而三个出生最底层的豪侠,此时正坐在小船上,饮酒酣畅,敲打着酒坛而歌。张承负醉酒微酣,击打着船板当鼓点,声音如鹰而啸。
“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
高道奴满脸醉红,哈哈而笑,放声跟唱。
“劫义公,在高堂下,交钱百万两走马!”
接着,就是彭鲿凄然愤慨的歌声,亲身经历过官府盘剥的苦痛。
“两走马,亦诚难,顾见追吏心中恻。心中恻,血出漉,归告我家卖黄犊!”
而后,张承负再次接过,把已经唱完的《平陵东》,又续上最后一句!
“卖黄犊,难活口!官仓鼠雀肥如斗!杀官府,均贫富!苍天不公我自求!”
这一首长歌唱完,彭鲿心神激荡,就连周围的水贼渔民,也一起兴奋起来。他猛然站起,拔出短刀,敲着刀面而唱,却是最近几年才出来,流传最广的《东门行》。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
高道奴大笑接上,这歌他也会,还和涿郡的同乡饮酒唱过。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然后,周围的水贼渔民们,也忍不住拔出刀来,胡乱又激动的喊道。
“拔剑东门去!砍了他娘的税吏!”
众人的目光望来,张承负“吨吨”痛饮两口大酒,回忆起无数真切的见闻,又一次改词高歌。
“拔剑东门去!舍中空室无人啼:妻女早饿死,税吏又催逼!草席黄泉埋父母,饥儿病啼死难息!”
“咄!行!我命只剩手中刀!横刀向天笑,砍尽世间恶人头!杀人非我愿,只愿人人不受欺!吾去已为迟!”
“好!好!吾去已为迟!同去!同去!…”
彭鲿激动大呼,抱过酒坛,同样豪饮两口。然后,他红着眼,抱握着少年的手,起誓道。
“东岳帝君在东!太平道若真是如此,真要举起刀来,要砍死这贪如狼的官府…那我彭鲿就随你去!我大野泽受苦的兄弟们,也都随你去!…”
“好!彭兄!今晚大醉一场,明天一早,我们就回成武县,拜见我师!…”
“然!诺!!”
一夜圆月明,星汉映大泽。王度躺在岸边的篝火旁,辗转反侧,始终难以睡着。许久后,他才看向不远处的小船,还有小船上呼呼大睡的三人,幽幽叹道。
“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而若是更进一步,又是何等模样呢?或许,就是郎君的模样吧!…”
明月升起又落下,晨曦点亮东方,炊烟也在泽边升起。等众人都用了早饭,王度便与张承负告别。
“黄天所鉴!张君,度这就沿着瓠子河北上,回东阿县城,取出县中记录,带回程氏兼并土地、不法害民的罪证!”
“好!王君,此行极为重要,你得有靠得住的人手,也要有人沿途护卫。我让姜氏三兄弟随你一起北归!行事需密,快去快回。向段氏告发时,莫忘了我之前的话!”
“诺!度不敢忘!…”
说着,两人惺惺相惜,互相行了一礼。然后,四匹马就分道北去。而张承负拍了拍醉眼朦胧的高道奴,又看向带着五个渔民的彭鲿,笑着道。
“彭兄!那我们也走吧!南下成武县!”
“好!承负兄弟,都收拾妥了,走!”
来时六人六马,归时八人两马。这下子,自然就只能腿着走了。众人走了三日,才到成武县,看到段氏昼夜不息的朱门灯火。
作为官府通缉的水贼,彭鲿肯定不会去段氏庄园。而张承负问起他的住处,他就笑道。
“我等大野泽渔民,入城没什么住处,也得避开官府。倒是城外的市集里,一直有人相熟。承负兄弟要是来寻我,找到市集里的渔民,问一下‘大野泽的鲿鱼,在哪能买到?’,就会有人给你指路了!”
“哦?市集渔民处,就能寻到彭兄?好!”
闻言,张承负看着自信的彭鲿,若有所思。
这些大野泽的水贼,都受了官府的通缉,不像太平道,没法在郡中公开活动。但是,他们也凭借着大野泽四通八达的水网优势,凭借着长久的存活时间,在兖州发展出了许多暗中接应的人手,能非常快的获得周围各县的消息。
“若是能稍加整理,确保人手的可靠,这就是一个情报网的雏形!这些到处都有的划船渔民,就是最好的间谍!而若是能依托水网渔民,和各郡县的太平道信徒结合起来…那就能成为太平道的独有优势,依托民间底层的情报网!”
张承负的脑海中,刹那间回想起许多,眼神也变得凌厉。但很快,他就把新的起事谋划藏起,与彭鲿行礼告别。
“等我师父出了段氏庄园…我再来请彭兄前来,拜见吾师!”
“好极!诺!”
段氏庄园的灯火依然明亮,酒肉的香气,宾客的喧嚣,乐姬的笙箫,舞女的歌舞…都醉生梦死般,展示着大汉顶层的奢靡。而短短数日内,段氏的“脱罪业务”,就已经在济阴郡中传开,送钱的马车里,又多了不少乡里的“豪侠”。
张承负收敛杀气,行过松香萦绕的园林,踏入大贤良师居住的单独屋舍,跪倒在师父的面前。而等他把这一行的经历细细讲完,师父张角的手停在了短髯上,蹙起浓眉,脸上错愕又无奈。
“承负,你去了大野泽一趟,就又结识了大野泽的水贼头领?想让他来拜见我,成为我太平道的方主渠帅?”
“是!老师!大野泽位于兖州的中心,水系四通八达,来往最是便利。而它的地形又极为复杂,河道纵横、芦苇茂密、沼泽众多。官军的骑兵完全无法展开,军伍无法形成阵列,甲士也难以在沼泽间移动…”
说到这,张承负难掩兴奋,笑道。
“黄天可鉴!弟子看到大野泽的地形,深以为喜!这样的地利,就适合我太平道举义!我太平道在兖州的力量,主要在兖州东郡的东北,尤其是大河以北的东武阳。那里一马平川,虽然户口众多,但根本无险可守!”
张角神色严肃,沉声道。
“兖州黄巾,是你二师叔亲手操持起来的。濮阳是东郡的郡治,又守着大河的南侧河关之一。这座守河的郡治大城,才是兖州黄巾的目标!”
“老师!濮阳是郡治大城,河道便捷,有郡国兵驻防,更有许多世家大族的私兵。一旦举事,以东郡黄巾的力量,想要夺取濮阳,何其之难?哪怕千难万难,侥幸夺取了濮阳。我们在那里没有世家支持,又缺乏城中根基,如何能守住这样的大城?”
说着,张承负伏地行礼,神情无比凝重。
“黄天可鉴!只要朝廷一支兵马前来,东郡黄巾还在大河沿岸的平野上,进退不得,就会被一战平定!向西攻濮阳,是十死无生!只有提早筹谋,让东郡黄巾向南,先取东阿县,拿下郡都尉武库…”
“然后,搜罗小船南下,入数百里大野泽,以大泽为根据,四处出击袭扰!这样一支生力军入了大野泽,就会让官军如鲠在喉。他们将无法自如调集兖州粮草,维持后勤粮道,全力北上冀州…而要是入大野泽讨伐,官军又施展不开,必然费时长久,为河北争取时间!”
“同时,从大野泽向东,北控汶水,南控亢父,东连泰山郡。让兖州黄巾,与青州黄巾勾连,吸纳泰山周围占山的义士…哪怕官军集结数万大军,清理大野泽周围,也能把主力撤回泰山山区,四处游击。等到官军主力离开,想要北上时,再回来大野泽袭扰…那这大河以南的局面,就骤然活了!”
“甚至,这大野泽到泰山山区的根基之地,弟子希望能让二师叔亲自坐镇!也只有他多年在此传道的威望,才能凝聚兖州与青州各地的大方小方!”
听了这一番长远的谋划,大贤良师张角垂目良久,回忆着实地走过的地形。许久后,他才低垂着眉眼,开口道。
“承负,你这番谋划的出发处,是我太平道起义的兖州黄巾,既不能夺取濮阳,也没法得到兖州士族的支持,还根本没法抵抗官军的一击…所以只能避战?”
“是!老师!官军之强,毋庸置疑。义军刚起时,只能避开官军主力,避开骑兵优势的平原地形!但只要义军能存活下去,就能在不断的厮杀中变强,尤其是不断攻破那些地方上的世家与豪强庄园,获取粮食与武备!而青州莱芜之地,又盛产铁料,足以武装义军…”
张角默然片刻,额头的川纹深深,眉头紧锁良久。他叹了口气,低声道。
“大野泽与泰山山区,都是贫瘠之地,又如何能养活十万兖州黄巾,数十万青州黄巾?…所以,南下大野泽后,就必须不断攻破兖州的世家大族与豪强,才能获取粮食的补充?”
“是!老师明鉴!只有世家大族与豪强,才有活人的粮食!而不攻破他们的庄园,他们就会成为官军的引路人,为官军提供补给!一旦举事,在官军主力抵达前,这些兖州的世家大族,当能破就破,应杀尽杀!…”
张承负面色不变,声音也很平静,只是杀气翻涌。大贤良师张角闭了会眼睛,沉默了会,才再次道。
“承负,为了这大野泽到泰山的根基谋划…你又起了杀意,要除掉东阿程氏?然后,借为师的占卜,引发兖州宦族与士族再一次的残酷争斗?你是要尽可能的,把兖州士族除去?…”
“是!也不是!…老师,我针对的不是兖州士族,而是兖州的世家大族。底层的士族,我太平道可以尽量争取,就像那位东阿县丞王度一样。但上面的世家大族,从一开始,与我等黎民之道,就是不死不休!他们一旦对我们挥下屠刀,可绝不会手下留情!…”
说完,张承负俯下身,眼神坚定如铁,再次行礼请求。
“请老师为了兖州百姓,以‘占卜’说动段氏,再起一场兖州宦族与世家的腥风血雨!”
“.”
这一回,大贤良师张角闭着眼睛。他足足沉默了两刻钟,才叹息道。
“承负,你没见过前两次党锢,也不知晓这宦族动起手来,会破多少门户,流多少士族的血!那些世家大族,根深叶厚,其实还未必在党争中破门。而真正破门的大多数,都是中下层无辜的士人!这是无辜者的血,违背了为师三十年来的劝善济生之道…”
“.”
张承负默然许久,膝行两步,跪在师父的身前。他重重伏地叩首,咬牙道。
“老师!我等改变世道,求立太平黄天!这绝不是谈玄论道、宴饮谈笑,不是君子的仁义与温良恭俭让!…这是要流血死人的!要死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世家大族与我等,本就是不可妥协的矛与盾!”
“在弟子附魂的所见中,后面三十年内,死去的黔首百姓,何止千万?天下人,四个里就得死一个!而这河南河北的灾疫之地,更得十去七八!到时候,会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黄天可鉴!这天下,要死千千万万的黔首!若是杀了一家大族,就能少死数千百姓,让我等黄天更近一寸…那就值得去做!哪怕弟子死后,沉在地府的血海里,连头都露不出来,我也问心无悔!”
屋舍中,陷入良久的沉默。大贤良师张角睁开眼,看着重重伏地的小弟子,深邃的眼神中,渐渐露出深深的悲悯。许久之后,他才摇了摇头,幽幽慨叹。
“承负,我等修道之人,不骗天心,知晓功德与罪业的‘承负’。这‘占卜’既然由我所出,那折损的阴德功业,自然也会记在我身上。此等杀罪,由我担之…”
“为师只希望再叮嘱你几句!你走的这条道,既是大愿所启,也是大凶之门。欲行这样大愿大凶的大道,你就必须始终守住自己的本心!若无大悲心以济人,若无大毅力以御欲…那你早晚必为杀气、邪气所乘,堕于大凶的邪道旁门里!”
“黄天在上,清气在心!愿汝秉本愿而终其途!~~”
说罢,大贤良师张角站起身,最后叹了口气。他取下占卜的式盘,披上一件道袍,带上辟邪的桃木剑,平静的走出了门。而在他身后,张承负沉默伏地,心坚如铁,唯有眼中湿润。
(本章完)
第40章 七千斛一次的观星占卜,起杀劫!
第40章 七千斛一次的观星占卜,起杀劫!
大寒之日,十二月中。天朗气清,夜空如镜。在这岁末的节气,最适合观星占卜,也能一窥更深的“天数”。
段氏庄园灯火通明,深处却有一片黑暗的所在,正是拥有观星台,不许宾客与普通族人涉足的卜园。卜园中,筑有规格极高的三层祭坛,正进行着极为肃穆庄严的“观星大占”。
这祭坛的上层,画出北斗九星,包含了辅弼二颗隐星。中层处,布二十八宿分野,既有画符,又筑有小台,供奉上等玉石。下层列七十二地支,符旗环绕。有七十二颗夜明珠埋入坛中,露孔放光,以为地眼。而坛周东南西北中,又插青赤黄白黑五色幡,来对应五行。
这一处华贵的祭坛,也不知耗费了几百万钱,恐怕比皇家的占卜之地,也差不了太多。
“簌簌…”
通灵的七香,在整个祭坛中缭绕,又以兰香、沉香、青木香为贵,一份就得上千钱。眼下青烟袅袅升起,便象征着与天地沟通,片刻都不能断。而为了不影响“大占”的效果,所有的仆役都被远远赶开,敢擅自进入的,会被直接杖毙。
“簌簌…”
星辉落下,此时的祭坛上仅有一人,头戴一条黄巾,手持玉衡式盘,脚踏大禹七星步。他仰望着璀璨的星汉,用玉衡对准紫微垣,记录五星的轨迹、亮度及异象。而后,他又在祭坛星辉下,以“四营十八变”之法演蓍草。
如此繁复的仪轨,一直进行了整夜,直到天色将明,他才神色疲惫的点燃符纸,对祭坛下示意。而祭坛下,三名段氏族老也站了整夜,直到符纸燃起,他们才匆匆上前,眼中急切的低声道。
“张真人,这一次岁末的大占卜,所得兆象如何?”
“.”
大贤良师张角垂着眼睛,默然不语。直到三名段氏族老催问了三次,他才长叹一声,黯然道。
“天象有大变!…”
“啊!天象大变?!是吉是凶?与我段氏又是如何?”
“对!真人,我段氏的命数,可有所得?”
“真人不必忌讳,但说无妨!”
三名段氏族老瞬间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大贤良师张角。而张角又沉默了会,脸上显出肃穆。
“星象为凶,五星失度,荧惑入太微。将有客星犯主,彗星扫帝座,凶灾起。月掩轩辕,宫室不宁,将有宫中之乱…”
“什么!五星失度,主朝堂乱?客星犯主,兵灾将起?月掩轩辕,宫中变故?…竟然连有三种凶相?!”
闻言,三位段氏族老目瞪口呆,老脸上都显出震惊与惶恐。他们修起祭坛,平日里也经常星占,对这些天象代表着什么,自然是清楚的很。
“嗯!这三种天象,第一种五星失度,已经显于天中,诸位也都能看到。而第二种客星犯主,将在一年半后发生。至于月掩轩辕,怕是会在五年后,也可能更久些。而到时候,怕是会有…”
大贤良师垂着眼睛,声音冰冷而平静,就像亲眼所见了未来。而三位段氏族老仔细地看过玉衡与式盘,又仰头望了会星汉,焦急道。
“五星失度,果是如此!张真人!您在大占中,看到了什么?五年后,究竟会有什么?!…”
大贤良师默然片刻,直到三人急不可耐,才轻声道。
“天象大变之事,贫道不敢妄言…”
“真人请说!此话入得我等耳中,绝不外传!”
“哎!天象所示,五年后,天数或有更替…许是荧惑守心…”
“天数更替,荧惑守心!!”
听到这一句,三位段氏族老浑身剧震,脸上都露出恐惧!
在这个时代,凡是稍懂些星象的,都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与含义。这是最为忌讳的占卜结果,也最不可对外人说!因为,这是天象暗示,皇帝的寿数只剩下五年!五年后,皇帝就要死了!!
“黄天在上,清气在心!贫道不敢妄言…这天数的大劫,以贫道浅薄的道行,或许测得并不准…”
这一刻,大贤良师神情平静,注视着三位段氏族老的神情。他似乎要从这些族老的表现里,寻找出什么隐藏更深的东西。
皇帝久在宫中,由单独的太医负责诊断。皇帝的身体状况如何,只有十常侍中地位最高的三位大宦,才有明确的答案,而段氏也在其中。他小弟子给出的“皇帝寿数”的预言,要想验证,就得试一试,看看这些段氏族老的反应…
“五年!竟然是五年!”
“原来如此!原来皇帝只有五年了!…”
“啊!那到时候,应是‘史侯’继位?”
“谁知道呢!不是还有‘月掩轩辕’的宫中之乱?…”
三位段氏族老忧心忡忡,对这个“大占”得出的皇帝寿数,竟然毫无疑虑,反而是“原来如此”的样子!
大贤良师张角眉头一扬,对皇帝身体的情形,就此了然。他沉默的观望着,直到三位段氏族老讨论片刻,又一齐看向他,各个脸上都是不安。
“张真人!真人的道行,冠绝天下,我等深以为然!…”
“不错!真人绝非妄言!天人相对,如此天象下,不知我等之前所求的,占卜的命数?”
听着这些迫切又不安的询问,大贤良师又一次默然许久,显出是否开口的挣扎。然而,他刚才对皇帝的预言,明显击中了宦族段氏内心深处,最为恐惧的隐忧!
段氏因当今皇帝而兴,凭借皇帝的信重,卖官脱罪敛财无数,眼下已经兴盛以极!可一旦当今皇帝归天,那他们段氏,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呢?
要知道,前朝桓帝的大宦候氏,一度封侯赐爵,可离着他们成武县不远!他们这些族老,可都是亲眼见过侯氏一族二十年前的煊赫,又见到了帝位更替后,侯氏骤然身死族灭的下场!
“请真人一定相告!我段氏一族后面的命数,究竟走向何处?”
“就是,就是!此事事关重大,真人请且直说!若有什么需要,什么供养,我等自当随喜功德、以财禳灾!”
三位族老用力握住大贤良师的手臂,又是恐惧又是急切,半点不容这太平道人拒绝。片刻后,大贤良师终究禁不住三位族老的苦求,只得叹息道。
“诸位,不是贫道不愿说…只是此话出口,不仅泄露天机,更有损贫道的阴德。若是有血光之灾四起,那死去的魂灵,就都得记在贫道的头上…”
“张真人!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不开口?!”
“血光之灾?你到底看出了什么?!”
“真人今日,必须告诉我等,否则绝不能离开!你若是担心阴德…那就按你之前说的,我段氏捐献五千斛,不,七千斛粮食!供你太平道去赈济救人,来弥补阴德!…”
“嗯?黄天在上,段氏愿布施七千斛粮食?大灾之年,粮食筹措不易,段氏此言当真?”
听到这“七千斛粮食”的许诺,大贤良师张角终于神色动容。他眼神肃然,看着三位段氏族老,却见这三人连忙点头答应,脸上半点看不见犹豫。
“当真不虚!不就是些许粮食吗?又能值几个钱!无非就是买粮运粮难些,却也难不倒我段氏!…”
“不错!今年兖州青州豫州大旱,但南边的徐州、扬州又不受影响!我段氏去这两州买粮,又有哪家商贾敢不卖,那个郡县敢不放行?”
“真人还不放心?那我这一处大庄园内,尚且有两万多斛存粮,直接取七千斛给真人的太平道!这一番真心诚意,真人总可以说了吧?…”
“既然如此,那贫道就只能开口了…”
大贤良师张角默然数息,暗暗一声长叹。自己这一次,不仅担了小弟子的“杀罪”,也走了五弟子“鬼神济生”的路数…随后,他神情一肃,郑重道。
“诸位族老,请看这式盘与蓍草…贫道道行浅薄,先见岁星暗淡、太白昼见、荧惑入紫微…”
“其中,岁星为木,太白为金,荧惑为火。此三者,天象也。而后,贫道又为段氏,行了三次大占,得了不同的卦象。而天象与卦象相合,便得了下面这三句命数…”
“第一句,巽风动金,‘风指其北者,衡将出’。
第二句,震木为二,‘雷震其中者,木将折’。
第三句,离火焚木,‘火炎其上者,门将空’…”
“什么?!”
听到这三句占卜,三位段氏族老神情骤变。他们面面相觑,都品出了这占卜辞的凶险!其中的第一句有些晦涩,而第二句的“木将折”,第三句的“门将空”,对一个氏族来说,毫无疑问,是真正的大凶之兆!
“真人!我段氏的卜辞,竟是‘大凶’吗?这‘大凶’自何处?来自何人?又会在何时?如何去解?!…”
大贤良师张角垂下眼睛,闭目了会,才疲惫道。
“三位族老,此三句占卜,对段氏而言,确实是‘大凶之兆’!这凶兆来自何处何人,事关血光之灾,贫道绝不敢言!然而,这占卜虽为大凶,但兆象的时间却很远,恐怕要在五年后,并且与天象配合,才会应验…”
“五年的时间尚久,其间天象改易,变数又多…或许到了那时候,贵族命数的吉凶,已经转危为安,也未可知!”
说着,大贤良师张角深深作揖,对三位神情骤变的段氏族老,认认真真行了一礼。
“天下事自有承负,天地万民都有所记!三位族老愿意捐七千斛粮,以养兖州百姓,自会有一份功德在身!…而有此功德,‘五星失度,客星犯主’的天象,都动摇不得段氏…贫道在这里,替兖州百姓,向诸位行礼拜谢了!”
“至于确切的吉凶化解,贫道道行有限,真心不敢妄言…但以诸位的功德,想必会逢凶化吉!愿诸位以善为念,化解此劫时,少行无谓杀道…”
“言尽于此,贫道这就离去了!…”
言罢,大贤良师张角又行了一礼,这才带上随身的法器,慢慢踱步出了卜园。星河的辉光,落在他的身后,而庄园的灯火,照在他异常疲惫的脸上。光与影,都明暗的交替着,从无瑕的天上,走向浑浊的人间。
后方的卜园中,华贵的祭坛上,只剩下三位段氏族老。他们的脸色阴晴不定,盯着繁复的天象与卦象,反复咀嚼着大贤良师留下的话。
“风指其北者,衡将出;雷震其中者,木将折;火炎其上者,门将空…若段氏为‘木’,那什么是‘衡’,什么又是‘北’呢?”
“五年后,天象大变。皇帝死,段氏凶劫?…该死!这劫数到底是来自何人何处?为何大贤良师始终不肯说,只是说了个时间?…”
“以善为念,化解此劫时,少行无谓杀道…嗯,杀道?!谁在天象变后,要杀我们段氏?而我们要提前杀谁,才能化解此劫?…”
三位段氏族老推敲沉吟,渐渐有了些头绪。而后,他们互相对视的眼神,都显出了些狠色。祭坛上的五行大幡猎猎飘扬,仿佛有什么冷厉的气息,在慢慢积蓄…
而后几日,宦族段氏并没有食言。他们直接开启装满的粮仓,把一车车的陈粮,都送到了本地的太平道手中。对段氏来说,七千斛粮食确实算不了什么。前几年灾疫,段氏之所以从未救济,不过是因为外面黔首小民的生死,他们根本就不在乎罢了!但眼下,既然涉及到段氏的命数,那这些粮食舍了也就舍了,也就是多卖两个官的钱而已!
“段氏慷慨,布施粮食。太平道深以为谢,不胜感激!…”
大贤良师张角又一次致谢,只是对段氏家老们旁敲侧击,反复追问的劫数,始终闭口不言。
张承负侍立在师父身后,清点记录着段氏庄园中运出的、囤积了三年的陈粮。而一辆辆马车向外运出,又有一队队马车向庄内运来。从青兖豫三州各郡,前来求见段氏,买官脱罪的士族、商贾与豪侠,依然源源不断。见到这一幕,他便一直冷眼旁观,沉默着不说话。
至于高道奴,则并不在府中,去帮着接收段氏送出的粮食了。等他回来的时候,七千斛布施的粮食,已经尽数运完。他脸上满是纯粹的欣喜,高兴的对师父与师弟道。
“七千斛粮食啊!足够七千丁壮,吃上一两个月了!…”
“天下到处受灾,能有这么多粮食,可真是让人高兴!…”
看着纯粹的高道奴,大贤良师笑着点点头。而后,他看向张承负,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平静道。
“走吧!承负,此间事已了。去见一见,那位大野泽的豪杰。然后,得快些去东平国东平陆的天齐庙。你二师叔与各位青兖渠帅,怕是都已经到了!…”
“是!老师!”
张承负恭敬点头,对大贤良师深深行了一礼。而后,众人就离了段氏庄园,往东北的东平国而去。
段氏庄园依然灯火耀眼,像是盘踞在兖州的庞然大物,接引着来自洛阳的刺目明光。而来往的宾客众多,向段氏大献殷勤之余,也很快带来了一首不知何时,在兖州流传的“童谣”。
“刃起东衡,断木为两;衡尺指南,朱户成灰~~”
三位段氏族老,听闻这句谶纬一般的童谣,大惊失色,当场摔了手中的绿釉瓷碗!
又过了三日,东阿县丞王度终于匆匆而来。他低着头,带来了举告的罪证,也带来了占卜中,“何方与何人”的第一个答案,“东阿程氏”!
在这么多次拜见中,他第一次进了段氏的内堂,跪倒在三位族老的面前,一五一十的,讲清了程氏不法的罪状。
当然,这些欺压豪夺、逼死百姓的罪状,段氏根本就不在乎。他们只在乎王度举告程氏的一句话:“吾当效张俭事,为天下除此恶贼,使段氏族灭,一如侯氏满门!”
当天傍晚,五名披甲带刀的使者,就从段氏庄园中奔出,踏上了去往洛阳的兖州官道!他们一人三马,腰带段氏信符,日夜兼程,中途绝不停歇。而从成武到洛阳,七百多里的官道,快马加鞭,只需四日即至!
残阳如血如墨,染透奔马潇潇。冰雪纷纷扬扬,覆盖兖州旷野。北风寂寂肃杀,吹遍官道两旁的坟丘。而杀劫就此骤起,席卷齐鲁大地,不知何时可止~~
(本章完)
第41章 黄巾起义的纲领口号,究竟该喊什么?
第41章 黄巾起义的纲领口号,究竟该喊什么?
十二月的齐鲁大地,寒风割面如刀。平原尽白,泽水封而未冻。在一处土地祠庙中,在凶恶神像的注目下,大野泽彭鲿跪倒在大贤良师张角面前,恭敬拜道。
“黄天在上!大野泽黄巾彭鲿,拜见大贤良师!鲿躲避在大野水泽里,见到官府和世道的不平,深恨不已!今日,鲿愿投大贤良师麾下,为太平道门徒。只求一道符水,明一条天理,来反了这个贪如狼的官府!”
“嗯!入我太平道,戴上黄巾,就不为自身的富贵,只为黄天正道,只为天下黔首不受欺。若负初心,便是为邪,魂魄不存!你可愿饮此符水,誓血不回?”
“鲿愿以魂魄起誓!誓血不回!”
说着,彭鲿便咬破手指,滴血入符水中,然后一饮而尽,把手中的陶碗重重一摔。
“若违今日誓言,就如此碗!”
“很好!彭鲿,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太平道大野泽的方主了!…”
大贤良师神色肃穆,满意点头。他亲手为彭鲿戴上黄巾,又在额头上画了个符点,交给对方一张象征身份的“方主符”。
彭鲿接过符纸,脸上露出喜色。他用力叩首,应诺道。
“诺!谢大贤良师!”
极为严肃、涉及神灵魂魄的入道仪式完成,彭鲿就此入了伙,也成为了太平道北上队伍中的一员。而众人踏着风雪北上,又回到了大野泽畔。只见芦苇低伏,覆雪如绒。远方泰山的余脉失去了颜色,唯有天边的黄日,带着铜锈般的冷光洒落。
“大野泽,地利。到泰山山区…”
大贤良师张角伫立在大野泽畔,亲眼看到了彭鲿手下的“渔民”与快船。他审视着这片大野泽的湖沼地形,脑海中回忆着小弟子张承负的起义战略,判断着这种地形,对于官军骑兵与甲胄的真切削弱。许久之后,他才吐出一口长气,对张承负点头道。
“承负,等接下来的渠帅聚会…你可以代表我,把你的想法好好讲出来!这些青兖的黄巾渠帅,都是可靠的,远比豫州的可靠…”
“啊?是!老师!”
简短的对话,在大野泽畔戛然而止。众人没有上船,而是牵着马,沿着大野泽的东岸北上。此时的大野泽东岸,河道远比西岸要少。而行到一半处,进入山阳郡,众人就在泽边见到一处古朴苍凉的祠庙,有许多渔民乡民供奉香火。
“大贤良师!这是我大野泽的蚩尤祠庙!传说是埋着蚩尤的肩髀,藏着这古巫大神的魂魄!…”
“哈哈!我们大野泽水贼,一向和官府对着干,也从不去拜什么官祠。就拜一拜蚩尤祠,寻个庇佑!嗯,我们也在这祠庙里立了黄天像,拜黄天,黄天能救人!…”
闻言,大贤良师点点头,带着众弟子进入祠庙内。张承负仰头看去,一眼就看到头戴牛角、手拿斧头的蚩尤雕像。而旁边的另一侧,则是头戴冠冕、手拿长剑的黄帝雕像。不错,太平道黄天信仰的起源,正是中央黄帝。
这一处大野泽东岸的祠庙,竟然把蚩尤与黄帝,这一对你死我活的先祖,同时供奉在了一起!
大野泽周围的乡民们,同时给这两位神灵点上松枝祷告。他们一边祷告“凶神”蚩尤,希望官府的税吏千万不要来收税,或者收的尽量少些。另一边,则祷告“善神”黄帝,希望太平道的符师们,前来施加符水,治病救人。
而看到突然出现的太平道队伍,乡民们先是惊讶,接着很是欣喜。他们拿着各种渔获与水蔬,连续送上来致谢…
“啊!黄天庇佑,真是黄卷符师来了!”
“符师,这是我新捞的鲿鱼!”
“鲿鱼太小了,拿我这条鲤鱼!”
“我这还有晒干的莲藕和菱角…”
这一番变化的场景,落入张承负眼中,让他觉得对比强烈之余,又感受到了黔首小民的民心。
“黔首小民想要的,不过是少交赋税杂役,少受官府逼害,不受疫病灾害,能够吃饱饭活下去!但凡是能有一点活路,他们都会默默忍耐下去。而当他们无论如何,都活不下去的时候,才会如黄河般轰然爆发!…”
“这就是大势与民心!若不借着这种天灾的大势起兵,让黔首小民们打破对官府与世家的顺从,喊出真正建设性的纲领口号!…否则,一旦等饥寒的小民们饿死殆尽,世家与豪族扩张吞并,人地矛盾缓解…最后活下来的人,不过变成世家豪强的佃户来苟活,又如何能再有,拿起武器来反抗到底的决心?”
“时势所在,就像海潮涌来!大潮之前,根本不容退缩,必须向前!…否则,往后一退,就彻底失去了大势与民心。老师确定甲子年起事,哪怕身死也不避,却比我要看的透彻了!…”
“而我太平道,究竟要在举事的时候,喊出什么样的纲领口号,才能顺应最广大而迫切的民心呢?”
张承负垂目思索,回忆起许多许多,渐渐有了符合世道的想法。旁边的大贤良师张角,则安抚了百姓后,又耐心等这个小弟子回过神,才在这奇特的祠庙中,开口对众人讲道。
“《归藏·启筮》中言,‘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伐空桑,黄帝杀之于青丘’…这里的‘青丘’,就在泗水上源,在豫鲁交接一带,或许就是菏泽。”
“而后,‘四冢磔蚩尤’,蚩尤埋骨四处。这一处巨野县,埋的就是蚩尤的肩髀。儒士们常以黄帝为‘仁德圣主’,以蚩尤为‘残暴叛逆’…但在我道门中,却视黄帝为‘善神德主’,蚩尤为‘凶神兵主’。前者‘道法自然’,视为阳,为吉。后者‘以力逆天’,视为阴,为凶…”
“两者相合,阴阳流转,吉凶祸福,合而为太极,却并非固定的正邪!就像这汉室,高祖提剑反秦时,是大吉的善,是黄帝的仁德。到了眼下的皇帝,却已经变成了大凶的恶,是蚩尤的暴虐…而后再有举义反汉,就又是以黄帝代蚩尤!以大吉代大凶…”
“世事流转,盛衰兴变,都随着天数与时势的变化。阳极而为阴,阴极而变阳,这就是天下的道!所以,这世道从不会有世代不易的王朝,也绝不会始终有仁德的圣主,唯有数百年一次的五德交替,一变再变而已!”
“而在老阴极凶时举义,开创少阳生吉的变化,就是我等所为,在天道中对应的道理啊!…”
大贤良师张角神色幽幽,站在蚩尤与黄帝的雕像前,注视着恭敬聆听的弟子门徒。他此刻讲道,说出的“造反理论”,却远比张承负的想法,更契合于这个时代,契合于众人的想法。就连刚刚入太平道的彭鲿,都满是赞同的恍然大悟。
“啊!黄帝斩蚩尤,天数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眼下的官府就是蚩尤,要我们去斩他…不愧是大贤良师,说的真好!…”
张承负仔细倾听着,也在继承着“太平道的法统”。直到大贤良师讲完,深深看了他一眼,笑着道。
“走吧!继续赶路!”
“诺!”
众人继续向北,沿途也见了山阳郡的村落。有大泽提供水源,今年的旱灾,对大野泽沿岸百姓耕种的影响,远没有其他地方那么严重。
但同样是靠近水源,瘟疫的传播极快,这一带的黔首百姓们,都深受连年疫病的折磨。五年三次大疫,每家每户都有病死的老弱丁壮,乃至于举户灭门。
而当疫病大肆传播时,太平道符师们不畏瘟疫,前来施符施药救人,就此逐渐建立了此地太平道的民心基础。
太平道的信仰,能在兖州大地广泛传播,归根结底,还是凭借了救命治人的“黄天善道”!而绝非是靠什么杀人,什么像水贼那样截杀税吏…
“治病救人,才是黄天善道…”
张承负一边行途考察,一边深思不语。救病治人,是黔首的民心基础。黄天信仰,是聚众的组织形式。
黔首小民从不愚笨,知道谁是对他们好的人。而太平道要传播开来,“救人”的核心理念,是必须要放在首位的!这也必须是政治纲领与口号中的首位!
“所以,起事的口号应该是…太平救人,黄天救世!人人有田种,人人能吃饱!打破世家分田地,打破官府不纳粮!…”
“在我们黄巾起义的最初阶段,这三句纲领口号,就契合着黔首百姓的所求,也契合着这个东汉末年的世道!若是这些口号能够喊出来,必然足够振聋发聩,足以鼓动万千黔首,足以震动整个汉室的天下!”
“可这样激进的起义口号,太平道各地三十六方的方主渠帅们,又能否认同?那些出身不同的方主们,加入我太平道,都抱着各种各样的冀求。他们的理念,恐怕和冀州道场的本部并不相同!”
“甚至,就连我那几位出身士族的师兄们,也没法真心喊出这样的口号来!老师总是在最大程度的,试图弥合所有人…但谁主谁次,由谁作为骨干领导,由谁作为辅助服从,真正走什么样的道?…这才是我黄巾起义的关键,必须时刻明确清楚!…”
抱着这样的想法,在进入东平国,抵达东平陆的天齐庙前,张承负又寻到机会,与师父大贤良师长谈了一次。而这一次,听到张承负说出的纲领口号,大贤良师张角默然许久,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半晌后,他才深深长叹,轻声道。
“承负,为师知晓你要走的道,也真心希望,看到你能走通的那一日!毕竟,为师从未见过…”
“但接下来,在青兖渠帅的聚会中,你最多最多,只能说前两句:‘太平救人,黄天救世。人人有田种,人人能吃饱!’。至于最后一句若是说出,就会成为整个大汉天下,朝廷与世家最醒目的敌人!…”
“其实,你最好能把讲述的重点,放在你所提出的‘大野泽-泰山山区’的经营想法上。来告诉青兖渠帅们,如何借助地利,去与必然抵达的官军周旋厮杀!…”
“而等到了豫州,在豫荆渠帅的聚会里,你就只能说一句:‘太平救人,黄天救世!’那些豫州与荆州的渠帅背后,世家大族的影子,可太多太重了。若是说的多了,你怕是提前为人所注意。豫州是世家大族的根本之地,连宦族都没法占据优势。若是你在那里,与世家大族撕破脸…为师担心,你会走不出豫州!”
说到这,大贤良师伸出手,在张承负的额头上,为他画了一个祝祷护身的“老君符”。然后,他才眼神深邃,沉声道。
“承负!黄天在上,清气在心,求道者先要存身,才能求道!就像我反复对你说过的那句话,‘且藏器于身,待天时而动。抱朴守拙,才能行稳致远’…”
“‘打破世家、均分田地’的口号,等到起事后,你可以去小心的去做,但绝不能,这么早地开口喊出来!求道的时机还不成熟,你不能变成汉室天下的首要目标…”
“若是有朝一日,为师身死,你两位师叔身死,皇帝也死了,世家与宦族互相厮杀…而你又能在并州之地,立下根基,封太行八陉,闭塞以自守…那时才是你的时机,来真正喊出这样震惊天下的口号!”
“老师!…”
提到自己的身死,大贤良师张角依然神色平静,反而是张承负有些激动起来。然而,一只粗糙的大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止住了他急切的话。师父张角的话,就又一次平静传来。
“承负,我们很急,因为我们没有时间了。但你不能急!一急就容易出错…你的时间还长,你培养的童子们,时间也还长…”
“记住为师的话,你的时间还长。一定要先固根本,再开结果!…”
“走吧!不要再说了。去天齐庙!你的二师叔,已经派人来接我们了…”
风中无言,唯雪打芦叶,松柏轻晃,簌簌作响。众人遇到了张宝前来接应的弟子,又一次踏上行途。而在半日的行途后,日暮之下,一座祭祀东岳帝君的天齐庙,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哈哈!兄长!你终于到了!”
听到消息,一名太平道人从庙中走出,爽朗的朗声大笑,声音清晰如鼓。他身披土黄大袍,袍上绣地文符印,腰间悬铜铃、法印与木剑,快步走向张角。
而张承负抬起头,细看对方的样貌,却见面黑有光、眉浓眼沉、口方鼻直,正是精擅医术、传道与组织教团的二师叔,天医张宝。
“嗯!仲弟,我到了!”
“好!快些进来吧,兖、青两州的渠帅们都到齐了…咦?兄长,你这次带的,是最小的两个弟子?”
“嗯。来!承负,道奴,向你们二师叔行礼!”
“诺,拜见二师叔!”
“不错,不错!一个个气宇轩昂,眼神有力…咦?”
二师叔张宝看了片刻,笑着道。
“这神态感觉,与上次见面不一样了。似乎还带着杀气…是不久前刚见了血?…”
“.”
闻言,张承负与高道奴相互对视,眼中都有些惊异。而他们这样的动作,落在张宝眼中,自然就等同于回答。张宝眉头一扬,看向兄长张角,疑惑道。
“兄长,这两个弟子还小…你派他们,去杀了谁?”
“…”
大贤良师张角默了数息,才答道。
“魏郡审氏,有位叫审配的法曹掾,要去洛阳告我。承负与道奴,就把他半路截杀了,应对的很果断,也不算错。”
“.”
听到这话,二师叔张宝浓眉一抖,完全听懂了发生的事。他仔细看了这两个兄长的弟子,好一会后才问。
“谁拿的决断?”
“是承负。他看起来小,其实有天授的智慧与勇武。”
大贤良师张角捋了捋短髯,看着仲弟张宝,意味深长的道。
“这一次渠帅聚会…我不会说太多。但我希望承负能多说一些。他说的,也会是我的想法。”
“这?当真?”
“当真不虚。”
张宝若有所思,看着兄长肯定的眼神。片刻后,他点了点头,爽快应道。
“好!”
“来吧!既然人到齐了,就由兄长你来领头,先祭祀东岳帝君!这一场重要的聚会前,总得让大伙都以魂魄郑重起誓,才能商议大计!…”
(本章完)
第42章 弟子以为,当破了这李氏豪强,尽除之
第42章 弟子以为,当破了这李氏豪强,尽除之!
东岳天齐庙外,山风啸过石阶,在林间呜咽作响。风雪初霁,松针簌落。檐角挂冰,松柏凝霜,一片冬寒模样。而天齐庙内,东岳帝君金面铁目,冕旒垂肩。祂俯视着面前起誓行礼的众人,神容肃然,如判死生。
“黄天所鉴!岱宗高座,东岳真君在上。我等跪香火之前,起誓于神明。今所闻所知,誓不泄一字于外。若违此誓,山崩地裂,神人共弃!生无所安,死无所归!…”
大贤良师张角、天医张宝跪在最前,十几名渠帅跪在其中,七八名弟子跪在其后。众人行三拜九叩之礼,然后各自点燃一张符纸,一根松香,插入东岳帝君面前的陶罐。
很快,符纸青烟燃尽,上呈黄天与帝君。留下的符灰,再用泉水一冲一饮,把魂魄的誓言吞入腹内。等这样的祭礼行完,一众乡间出身的渠帅互相对视,已经多了些难得的信任。
在太平道中,重要的聚会前,这样誓言的仪式总是少不了的。好在,此时离上古未远,两汉又虔信巫、道,这誓言的约束力还在,不像洛水之后。
“都坐吧!”
大贤良师张角神情肃穆,与天医张宝并排,坐在众人上首。然后,依次往下一圈,是十几名青州兖州的黄巾方主渠帅,跪坐成一个坛状的圆形,大野泽彭鲿坐在最下。再往外一圈,则是张角与张宝的弟子们,以及渠帅们带来的亲信符师。
数十人依次落座,张承负就坐在紧靠着大贤良师的身后。他注视着对面的渠帅们,看着那一张张风吹日晒、沧桑肃然、充满乡土气息的面庞。而渠帅们则齐齐看着上首,平日的凶悍与桀骜,都变成此刻的敬仰、恭顺与倾听。
“皇帝失德,五德更替。汉室火德将衰,黄天土德将兴。我等聚于此处,便是顺天道而为,推翻朽坏的汉室,重立太平的黄天!”
大贤良师张角如此开场,而天医张宝眉头微动。他听出了兄长的讲道,与之前有所不同,更为决然无畏,就像做出了某种无法更改的决定。而后,他就知晓了张角的决定是什么。
“我夜观星象,先见五星失度,汉室朝廷昏乱,天下灾疫四起。后见客星犯帝座,天下灾疫还将持续,恐怕明年、后年依然大旱,天下黔首再无活路…”
“故而,一年半后,甲子年甲子月,就是我等的起事之日!此日已经定下,断然无法再拖!”
张承负侧耳聆听,他很少听到师父的声音,会有如此振聋发聩的凌厉。而十几名青兖的渠帅听闻,都面露惊骇,震怖不安。
“三年大旱?!”
“这五年三场大疫,四次灾祸!若再来两年旱灾,岂不是七年六灾?那可真是没活路了!”
“黄天啊!一年半后,甲子年甲子月正式举兵起事?!”
“天下灾害这么多,朝廷又无赈济。不举兵造反,难道要黔首信徒都白白饿死吗?”
“只有这一条路走到底了!”
祠庙中议论纷纷,天医张宝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在众渠帅面前肯定表态。
“兄长,你精善占卜,既然算得三年旱灾,那确实只有甲子年举事了!…众位渠帅,汉室已经腐朽,天命更替,便是注定的天数!我等依天数而行,为黔首求活而举兵,是顺天伐暴汉,而非造反!”
“嗯!五德交替,阴阳变幻,汉室已经阴盛而凶邪。我等戴黄巾起事,讨伐暴汉,便如黄帝斩蚩尤!”
大贤良师张角肃然开口,环顾着渠帅们各异的表情。他稍稍沉吟,又缓缓开口,振奋人心。
“我夜观天象,五年后会有荧惑守心,月掩轩辕…当今皇帝如同古之暴君,他的寿数为天道所否,只剩下最后五年了!等到皇帝身死,朝廷力量就会骤然衰落。我等所求的太平黄天,终会有降临到来之时!”
“?!狗皇帝的寿数还剩五年?”
“啊!汉室将亡!…”
“黄天将兴!”
听闻这一句预言,众多渠帅们都是精神一振,脸上多了些希望。而这样“短寿”的预言传播开去,也能够大大打击皇帝的威望,削弱他统治天下的根基。
“皇帝只能活五年?!这么重要的消息,莫不是来自宫中?…”
天医张宝很是有些惊讶,看着兄长沉肃坚定的表情。他默然片刻,才问道。
“兄长,今日能到这天齐庙的,都是青兖最可靠的方主渠帅,愿举义兵以立黄天!你既然占卜到了这么多‘天数’,那接下来起事的方略,可有定下?”
“嗯。起事的方略,稍候由承负替我说。来,承负,你也坐到这内里来!”
说着,张角转过身,在众人面前,拍了拍张承负的肩膀。张承负郑重点头,膝行两步,从张角的身后,跪坐到了张角的身侧。而他所坐的位置,恰好就在张角与张宝之下,在一众渠帅之上!
“?!…”
一众三十岁往上的青兖渠帅,看到这少年所坐的位置,脸上的神情,都起了明显的变化。齐鲁之地最重座次,层次分明的很。如果不是大贤良师亲自开口,他们绝不可能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坐到那里去的!而这么坐背后的含义?…
这一刻,众人第一次,仔细审视着这个一脸坚毅、有些老成的少年。整个天齐庙中的气氛,都变得微妙起来。
“黄天在上!在讲起事方略前,我要先听听你们,讲一讲各郡中的情形。你们各方,在本郡中传道如何,有信徒多少?而各郡中,又有哪些势力强大的世家大族、县中豪强?”
“嗯,卜巳,你年岁最长,又是东郡渠帅之首,就由你来开始吧!”
“诺!”
张承负闻声望去,就看到一位四十余岁的壮汉,正是东郡大方的渠帅卜巳。
渠帅卜巳身形粗壮结实,脸上眉横口方,很有些沉稳可靠的感觉。他身上穿着厚麻衣上,绘刻着太平道的符箓,明显是一位符师,很可能是乡间的巫医出身。
这种身份再加上年纪,十几年的乡间行医行巫,必然会在黔首百姓中声望很高,能聚拢起一大批人来!
“我东郡太平道,已经有十数万黄天信众,振臂一呼,能有数千上万门徒丁壮起事!而我等的信众所在,主要是三处。一是我所在的阳平县,二是小方张伯所在的临邑县,三是小方梁仲宁所在的卫国县…”
听到这三处地方,张承负若有所思。东郡的面积极为广阔,横跨黄河南北。这三位东郡渠帅的位置,都在东郡中的东北部,更靠近冀州的方向。其中两处都在大河以北,只有临邑在大河以南。
其中程氏所在的东阿县,就在卜巳的阳平县与张伯的临邑县,中间往南,正是东郡黄巾南下的关键所在!
“黄天所鉴!我东郡中的世家大族与豪强,最出名的,自然是东武阳陈氏!东武阳陈氏有个叫陈宫、陈公台的,名气很大,被称为什么东郡最厉害的名士,认得的士人特别多!而武阳就挨着我们阳平县,这陈氏家族,估计有两、三万亩田地,不知多少万斛存粮!…”
渠帅卜巳言谈很是朴实。他在东郡东北呆了几十年,对于各世家大族的实力,也有很清晰的了解。
“然后就是那个,世家大族东阿程氏,也得有万亩田地!他们有个厉害凶狠的家主程立!别的大族吞并田地,遇到我们结社自保的太平道徒,还要顾忌一二。但这程氏凶的很,家里养了不少护卫,不仅会算计人,还会动手杀人!这是个恶狠狠的大族!”
“再往东北边,聊城有个大族叫薛氏,占了数千亩好地。他们应该算是豪强?聊城一地的县吏,有不少都是他家的…”
“我们都在东郡东边传道活动。这东郡太大了,过了濮阳往西,大伙儿就不大知道了。其实濮阳再往西那边,说是东郡,其实里面的大族豪户,都是陈留郡大族分出来的分支…”
“而陈留郡靠着豫州颍川,世家大族太多太多,凶的很!那里的黔首百姓,基本都被世家大族吃完了。我等太平道没法过去,过去也说不上话,没法传道…”
听到两个熟悉的名字,张承负垂目思量。整个东郡横跨兖州,从西南到东北,西南靠向豫州颍川郡,东北靠向冀州清河国。而整个兖州的分布也是如此,从西南的陈留国,到中间的东郡、济阴郡,再到最东北的泰山郡。
眼下,太平道的黔首力量,明显集中在东北,也是自耕农与贫农数量最多,世家大族密度不高的地方。至于西南的兖州陈留郡、豫州颍川郡,那都是世家大族扎堆,敌对力量最强,起事最难的所在!
听完渠帅卜巳的回禀,大贤良师张角捋了捋短髯。数息后,他才开口道。
“卜巳,你这些年在东郡传道,很有成效,也着实辛苦了。东武阳陈氏暂且不去说他,东阿程氏我已有所布置。东阿县中,安排有我们太平道的人手。而这些筹划,都由承负一手负责安排!”
“程氏变故在即,破门之日不远,你们很快就能见到!卜巳,张伯,你们传道的方向,接下来要往东阿去,尽量向南!梁仲宁,卫国县的传道转而向东,不用再往西南的濮阳河关渗透了…”
大贤良师张角沉声下令,对兖州太平道的主力,东郡黄巾进行了调整。而听到兄长已经对东阿程氏下手,张宝眉头又抖了抖,看了张角一眼。这种霸道的行事,可一向不是兄长的风格啊?
至于三位东郡渠帅,都有些惊异的转过头,看了那端坐的少年一会。破灭东阿程氏?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
“范朔,你是济阴渠帅,说一说济阴郡中的情形!”
“诺!大贤良师!”
济阴渠帅范朔肤色很黑,披着麻衣,打扮上有些像是商贾。他清了清嗓子,讲起济阴郡中的情形,数字更为准确。
“我济阴太平道,大概有两万信徒。若是起事,能聚拢三千丁壮。嗯,都是种地的乡民。至于剩下的,则都是老弱妇孺,是不济事的…”
“济阴郡中,最大的大族,自然是济阴段氏,恐怕有十几个大庄子,十多万亩田地!而有这么个宦官大族在,之前还有济阴侯氏,对士族各种动手…济阴郡中,就没啥厉害的世家大族。”
“让我想想,济阴定陶的董氏勉强算一个世家,定陶的吴氏也算一个,东南单父县还有一个魏氏,西边靠近陈留还有一个王氏…大概就这四家,一家大概是五六千亩?…”
“嗯,对了!还有一个豪强大族,靠近大野泽的,乘氏县的李氏!他们靠近大野泽,明面上有五六千亩地,私自开垦的泽田,也不知道有多少?而这李氏可是凶悍的很,好像养了数百护卫,为首的族长叫李乾,据说勇力过人!…”
听到“李乾”的名字,张承负神情一动,想到了“李典”这个名字。他看向大贤良师,用眼神示意。大贤良师轻轻颔首,看向最下首的彭鲿,在众多渠帅面前,微笑道。
“彭鲿,你是大野泽的方主,对大野泽周围的情形最为了解。这乘氏县的豪强李氏,是什么来历背景,有多少田地护卫?他们有没有可能,加入我太平道?…”
“禀大贤良师!这乘氏县的李氏,是我大野泽渔民众人的老对手了!这一户豪强,似乎祖上贩卖过盐货,后来在乘氏县买地变成豪强,大概有三代人…”
大野泽彭鲿挺直胸膛,看了看周围望来的渠帅,大声回答。
“这一代家主李乾,是通过买官爬出的头。他们一族在乘氏县上下,占了许多县吏的位置,尤其掌控了乘氏县里,捕盗贼的县尉一职!他们好像还有一个族中子弟,在东阿县做了县尉,手下都管着几十个捕役人手…”
“而这李氏的主家里,则养了四五百护卫门客,比一般的大族多得多!他们私下开垦的泽田,恐怕有四五千亩,合在一起都有万亩多田地了!他们在县里有人,上下贿赂,又把持各种职位。郡县的税吏,从不去他们庄子征税,反而在大野泽周围的村子里,反复勒索!”
“我等杀过几次税吏后,李氏就主动出手,派护卫和县尉捕役,去村庄里报复,杀了不少乡民!而我等想对这李氏动手,却又打不过他们的一众护卫与捕役。他们不少人,都是有皮甲和弓弩的…”
说完,彭鲿伏地行礼,发自内心的请求道。
“这李氏是大野泽周围最强、最凶的豪强,为害一方!他们已经占了万亩田地,又把税赋推到周围小民头上,绝不可能与我太平道同路!还请我太平道的大医与渠帅们出手,为大野泽除了此害!”
很明显,彭鲿的这一番话,是站在大野泽渔民与乡民的角度出发。而若是站在官府看来,这乘氏县的豪强李氏,那就是维系乡里秩序,压制大野泽“贼寇”的“良善大族”!是官府税吏们,能够顺利从刁民手中征税的武力保障!
“嗯,李氏…”
闻言,大贤良师川纹皱起,沉吟不语。数息后,他看向张承负,温声道。
“承负,对这乘氏县的李氏,你怎么看?”
张承负默然片刻,神情渐渐冷肃。在一众注视的渠帅面前,他对师父张角庄重行了一礼,回答坚决而有力。
“弟子以为…当破了这李氏豪强,尽除之!!”
(本章完)
第43章 让承负坐上首,还有谁反对?
第43章 让承负坐上首,还有谁反对?
“呼~呼~”
庙外雪落无声,覆了阶前松柏与石兽,一切肃杀而宁静。庙内火堆微响,松脂迸裂,热烟变化着,升入屋顶的烟道。
一众渠帅与门徒们,都扬着一张张乡民的面孔,齐齐看向上首的大贤良师,看向放出豪言的少年。他们身上混着汗味与泥巴味,如同秋后田里的地气,又掺上了庙中的松脂味。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气息,都让张承负感受到一种亲切而熟悉的真实,就好像脚踩在田地中一样。
大贤良师张角端坐在上,神情如石,黄袍在火光中泛着暗光。他当着一众渠帅的面,沉声问。
“承负,这乘氏县的豪强李氏…为何要除之?”
“老师,豪强李氏残害黔首,蓄养门客,为官府效力,是官府的爪牙,本就有取死之道!李氏就在大野泽旁,熟知泽中的地形地利,又有大量门客护卫。我等一旦举事,大野泽的地利为重中之重,必须优先夺取。此处是我等能够依仗,抵抗朝廷官军,尤其是朝廷骑兵与重甲的关键所在!…”
张承负环顾一众渠帅,神情坚定如铁,声音也铿锵有力。
“大野泽贯通河南水系!只要掌控了大野泽,就能连通各地的河道,不断袭扰官军补给,让其无法全力出击。此等地利,绝不可与官军共享!故而,大野泽周围的世家豪强,就是我等首要的敌人!掌握武力、熟悉地形的李氏,更是必须第一时间除掉!”
听到这一番含义颇深的话,众渠帅面露惊讶。而天医张宝更是按着眉头,看了张角一眼,沉思不语。起事之后,优先夺取大野泽一带,凭借大野泽与官军周旋,而不是直接去攻打郡治大城?这种战略目标的调整…
大贤良师张角神色平静,看了众渠帅一圈,严肃道。
“朝廷官军,尤其是凉州边军,一向以骑兵凶猛、兵甲犀利著称。我等起事之初,不可轻易轻敌阵战,和官军硬碰硬决战。需得如承负所说,避实击虚,优先掌控地形复杂的大野泽,其次为泰山山区…以黄天起誓,你等都记住了吗?!”
众多渠帅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无言。这样的“战略目标”,若是由张承负来提出,渠帅们只会嗤之以鼻。一个加入太平道才三年,寸功未立的毛头小子,也要教他们这些老资历做事?
但当大贤良师张角如此郑重的叮嘱,一个个看向他们的眼睛,众多渠帅就只得陆续点头,应诺道。
“黄天所鉴!诺!…”
很显然,这样的战略目标调整,绝非说一次就能奏效。后续还需要更多的会谈,和天医张宝默契配合,一个个渠帅的交谈叮嘱才行。大贤良师张角没有再多说,而是看向张承负,公开问道。
“豪强李氏,坐拥一县,手中护卫与门客众多…如何除之?”
“黄天在上!当借段氏的刀。”
大贤良师张角面无波澜,继续问。
“凭你一人,如何借段氏的刀?”
闻言,张承负微微一顿,从这句问话里,察觉到了某种考校。他看了看一众注目的渠帅,明白了师父的良苦用心。沉默片刻后,他才沉声开口,冰冷像是庙外的雪。
“在成武县,我等已用占卜、谶纬与告发,激发宦族与士族仇杀的矛盾,引动段氏的刀,来对兖州的世家大族与豪强动手…这样的算计,只能在宦族与士族都没有提防时,做上这一次。而这把刀一旦落下,自然是破灭的世家大族与豪强越多越好,最大程度的为我等起事,削去兖州的阻碍!…”
“对宦族来说,一旦动了刀,同样是杀的士族越多越好!他们与士族的矛盾只要爆发,哪怕发现是我等在推波助澜,也绝不会停手!对宦族来说,杀的士族越多,越是牵连扩大,就越能找到‘罪证’,向皇帝交代,而士族也就越是应该杀!最后,要是发现什么士族‘谋逆不赦’的大罪,压得兖州士族彻底翻不了身,那才是大遂了他们的心意!”
“所以,杀程氏只是开始。既然谶纬上说‘刃起东衡,断木为两’,那谁是这把‘刃’,要害段氏一族?单一个程氏,又怎么配得上害段氏一族?”
说到这里,张承负神情微冷,脸上满是果决。
“老师问如何借刀…这乘氏县李氏位于济阴郡,离段氏庄园的成武县,不过数十里。他们手中有数百能杀人的护卫,岂不就是预言中的‘刃’?他们如果是士族暗藏的‘刃’,只需一日一夜,就能杀到段氏庄园,灭段氏满门!…”
“若是之前,段氏不在意也就罢了。眼下,却有我们的谶纬与占卜提醒,让段氏看到豪强李氏的‘威胁’。他们必然会心中大忌,把李氏破门!”
听到这“推波助澜、引发宦族屠刀、扩大牵连范围”的血色谋划,大贤良师张角垂了垂眼睛,天医张宝则眼角直跳。两人都完全听懂了。而下面的渠帅则有的明白,有的明白一部分,有的则完全不明白。
好一会后,大贤良师才再次道。
“你这谋划,说李氏是‘刃’,无凭无据,段氏如何会信?”
“老师,对危机不安的宦族段氏来说,豪强李氏之罪,不在于他们真的做了什么来害段氏,而在于李氏有没有害他们的能力!他们只要见到,李氏有这样的能力,怀疑李氏合了谶纬,又见了李氏与士族的勾结,就必然会动刀!…”
“毕竟,李氏虽然护卫门客众多,但说到底,不过是一地豪强罢了。他族中没有扬名天下的名士,没有两千石的大官,连县令都没有一个,那段氏哪怕杀错了,又能如何?杀了也就杀了…”
张承负眼神深邃,深刻揣摩着这些大宦家族的心态,既感受着他们滔天的权势,又体悟着那强烈的不安感。
这一刻,他站在后世千年的历史上,洞悉着这东汉末年的权力斗争,就像是一个借势而为的棋手,来下出自己的第一步棋!
“我等借了段氏的刀,要杀豪强李氏,只需做到两点。其一,让豪强李氏合了谶纬,落入段氏耳中,变成近在咫尺的威胁。其二,找到李氏与士族勾结的证据,呈给段氏!…”
“至于具体怎么证明,那就看情势而动…”
说到此处,张承负先看向惊异的济阴渠帅范朔,温声问道。
“范渠帅,豪强李氏,可曾派出族中子弟,去州郡的世家大族那里求学?”
济阴渠帅范朔沉吟片刻,点头道。
“自是有的!李氏祖籍在山阳,有子弟在山阳世家大族满氏求学,并以此为荣,经常对县中吏员夸赞。”
“山阳大族满氏?好极!这就连上了一个世家大族!…”
张承负沉吟片刻,脑海中想到“满宠”这个后世的名字,也不知眼下年纪有多大。他垂了垂眼睛,又看向深思的渠帅卜巳,行了一礼,恭声问道。
“卜渠帅,你之前说,李氏有一子弟,在东阿县为县尉?那他是否与东阿程氏亲密,年节时经常拜访?”
渠帅卜巳想了想,点点头。
“有,这肯定是有的。”
“若是此人听闻风声,知晓了程氏有难,可会前去报信?”
“这,我却是不知。或可一试?…”
“嗯,只要让程氏提前听闻风声逃走,是不是此人报信的,也就不重要了,只要段氏怀疑即可!如此,程氏、李氏、满氏,就这样连到了一起!”
“济阴郡为兖州中心,这三家世家与豪强,都离着段氏不远,如何能自证清白,与段氏灭族的劫难脱开关系?宦族与士族仇深似海,段氏也不会信他们!而我等借刀杀人,所能做的很多…”
张承负声音很是平静,却又充满了肃杀。他郑重对张角行了一礼,接着道。
“老师,请恕弟子行此恶事,为起义铺平道路!借刀除灭豪强李氏之事,请交给弟子来负责,许弟子借用各渠帅的人手!”
“嗯!”
大贤良师张角坐在东岳帝君的神像下,脸上有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后,他又看向一众神色各异的青兖渠帅,肃然道。
“黄天在上,东岳帝君在东!我让承负坐此上位,你们神情变化,心中必然不服!…”
“而眼下,我就与你们打一个赌。若是承负能办成诛灭大族程氏、豪强李氏的大事,那他从今以后,在这青兖之地,就可以坐在这上首!而若是他办不到,就让他坐下首…”
说着,大贤良师张角嘴角扬起,笑着道。
“黄天所鉴!你们觉得如何?”
“?!这…”
众多渠帅互相看看,知晓了大贤良师为这少年铺路的心意,却一时无人开口。大贤良师等了数息,暗叹一声,看向忠心耿耿、地位最高的东郡渠帅卜巳。
“卜巳,你怎么看?”
“黄天所鉴!大贤良师,我东郡的黄巾信众,深受东阿程氏所害…若这少年…咳,若张承负真能除掉程氏…那我就认可他,愿让他坐我上首!”
东郡渠帅卜巳艰难表态,随后是渠帅张伯与梁仲宁。而后,济阴渠帅范朔倒是爽快的很,与大野泽渠帅彭鲿一起笑道。
“黄天所鉴!若是承负能除掉济阴乘氏县的豪强李氏,那我等也愿让他坐上首!”
“翟成,你怎么看?”
听到点名,山阳渠帅翟成默然了会,摸着胡子,有些不情愿的答道。
“黄天所鉴!除掉豪强李氏虽好…但我山阳郡的世家大族昌邑满氏,才是山阳太平道起事的最大妨害!承负若是能再除掉昌邑满氏,那我就认了他,让他坐到上头!”
“东阿程氏,乘氏李氏、昌邑满氏…你们啊!…”
大贤良师张角慨叹一声,看着渠帅们的目光严厉了些,正色道。
“那就这三家!除掉这三家的威胁,只要承负他能做到,那这青兖上首的位置,就让他坐稳了!还有谁反对?…不反对就应一声!…”
“.诺!”
在大贤良师面前,十几名渠帅默然片刻,无论心中作何想法,都点头出声应诺。天医张宝默然不语,看出了兄长的操切,也预感到了什么。
“那就这样吧!”
大贤良师张角这才点点头,拍了拍张承负的肩膀,让他回位坐好。接着,他看向山阳渠帅翟成,吩咐道。
“翟成,说一说山阳郡的情形!”
“是!”
翟成四十出头,白发掺黑,面容沧桑。他是郡国老卒出身,见识很多,说话也都在要点上。
“我山阳郡面积不大,有泗水横贯东西,好地沃地,也都在泗水两岸。山阳太平道,有信众一万多人,能聚起一千丁壮。这些丁壮,我粗粗调校过,是有底子的,不是那种乌压压、乱糟糟的不堪样子!…”
“而泗水横流,西边是昌邑,东边到高平。山阳的大族,除了之前说的昌邑满氏外,最出名的是高平刘氏,是皇帝的皇亲国戚,占着好几万亩田地!这高平刘氏有个叫刘表刘景升的,士族中的名声极大,传的到处都知道,据说是什么‘党人八及’?…”
“但他后来和那张俭一起,触怒了宦官们,被皇帝党锢,不知逃亡藏在了何处。如果他藏在高平县的刘氏庄园,等我们起事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一呼百应,召集周围的世家大族,那必然是个极难对付的!…”
“然后就是那世家山阳王氏,也在高平周围,有万亩地…反正山阳郡东边,泗水支流众多,田地好的很,世家大族也多,都和鲁国、沛国的世家扎堆挨着,很难动手!而西边就是这大族满氏,倒是孤零零的容易打些…”
张承负凝神倾听,又听到了许多耳熟的名字。这山阳郡的形势,就是西边靠近大野泽的一带,世家大族的力量薄弱,而东边靠近鲁地的一带,世家大族的力量雄厚。
山阳黄巾的力量不强,真要起兵,前期必须避开东边,靠着大野泽在西边活动!
从山阳郡往东,任城国更小,并且有荒芜池沼的两百里亢父道。太平道没有在那里发展出像样的小方,眼下祠庙里也没有任城国渠帅。而从任城国往东,就是第二处重点,战略中极为重要的泰山郡!而了解泰山形势的,反而不是兖州黄巾,而是青州黄巾…
大贤良师张角移动目光,看向了卜巳之后,他最信任的第二位渠帅大方。然后,他笑着点名,也顺便唤了那渠帅手下的小方。
“张饶,管亥!你们一向在泰山郡到北海国活动,且来说一说泰山郡的形势吧!”
张承负抬头望去,就看到一个头戴黄巾、身形孔武的中年壮汉,带着另一个青年壮汉,一齐点头应道。
“诺!!”
(本章完)
第44章 中原精兵出泰山,招募一批泰山豪侠!
第44章 中原精兵出泰山,招募一批泰山豪侠!
暮色沉沉,雪覆山门,东岳天齐庙隐没于苍茫之中。太平道门徒们在庙外燃起篝火,看着灰白的天空变成灰黑,像是天际染透的墨。有道徒眺望许久,幽幽叹道。
“苍天已寂,黄天未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簌…簌~”
天齐庙中,干草与松枝的烟气,在殿门缝隙间缓缓逸出,夹杂炭火温热中微苦的木头焦香,和着众人蓑衣上未干的汗湿与泥腥气,融为一股凝滞不散的沉厚。
青州渠帅张饶,就是这样一位气息沉厚、老成持重的壮汉。他的年纪大约四十多,和卜巳一样显老。他身旁的管亥,粗犷凶悍、高大魁梧,正值三十岁的壮年。而两人之中,明显以张饶为青州渠帅的首领,管亥为副手。
“禀大贤良师!泰山郡的情形,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山脉,又尤其以中间、东边的山居多,一眼都望不到头。能好好种麦粟的地方,就只有北边的汶水主流,中间的几处小山谷,还有南边的沂水支流…”
“而整个泰山郡最富饶、精华的那一小块,都在北边的汶水两岸,从汶河谷地到岱阴平地,从西边的巨平,流到东边的莱芜…”
张饶声音沉稳,条理分明。他先讲了下泰山郡的地形,把重点放在了泰山郡北部的汶水,才继续道。
“泰山郡是个穷困山郡,没那么多大块的耕地,也没那么多的世家豪强。有数千亩地的世家大族,就两家,都在汶水两边。一个是梁甫县的鲍氏,据说祖上出过个司隶校尉的大官。鲍氏眼下有个勇力出众的家主,三十多岁,叫鲍信,在郡里挺有名声的,好像在洛阳也有路子?”
“还另一家,就是奉高县的王氏,比鲍氏的名气还要大些。他们的家主,是个清流士人,一直在洛阳混。好像还被什么名士蔡邕,公开称为‘良友’,很可能做大官…哦,王氏家主叫王匡!”
说完泰山郡仅有的两个世家,张饶想了想,又笑道。
“除了鲍氏、王氏这两个世家,往下千亩地左右的豪强,根本都没几家。泰山那犄角旮旯的山地儿穷得叮当响,净是些老坷垃和旮旯山。山间土地稀碎又贫瘠,没田没地就养不起人。泰山的豪强,也和济阴那什么动辄数千上万亩地、养几百门客的豪强李氏,根本没法比啊!…”
“豪强往下,最多的,就是几百亩地的‘豪户’,或者叫‘寨主’。都是一个家族几十口、上百口人,弄个几百上千亩的山田,建个同姓的山村或者寨子。泰山郡里山民们,很少有分散种地的小户,都是这样抱团的。单独种地的小户,根本在山里活不下去,连种地的水都抢不到…”
闻言,管亥点了点头,挺着胸膛,笑着接口。
“对!泰山山区里,都是各种山里的村寨,住的都是抱团的山民!山民凶得很,可没那么好欺负,杀了税吏往山里一躲,朝廷也很难抓到。就像去年,泰山郡南边蒙山那片,就有个叫臧霸的小子,费国县的,好像还没弱冠成年。他爹是县里的狱掾叫臧戒,被郡里的太守下了罪,眼看着就要被砍头了…”
“结果臧霸这小子竟然纠集了十几二十个族人和游侠,突袭了太守一百多人的役卒队伍,硬生生把役卒们打溃了!然后,他两刀杀了太守,救出自己的老爹,带着族人就逃了,到现在也没抓到…倒是这孝烈勇武的事迹,传遍了全郡,让朝廷的官都提心吊胆…”
“不错,就是这样!朝廷的官吏,在泰山郡里收税,确实不大敢勒索横暴,因为山民真会杀人…我太平道偶尔也去过山里,主要是施符治病救人。但山道难行,山里住的又分散,远没有在青州大郡里传道方便,信徒众多…”
听到泰山郡的形势,张承负沉吟不语。泰山这种山地与河谷的地形,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出一个小号的并州。
这种州郡的特点,就是“世家不大、豪强不强、小民不弱”。山里的山民抱团,豪强都没几亩地,官府也比较收敛。人地矛盾、上下矛盾,没有到那么尖锐的程度。同样是因为山林地形的保护,旱灾、水灾与瘟疫,所带来的灾害影响,也远没有兖州西边那么残酷。
由于人口数量少、土地贫瘠,泰山山区在过去几年,一直不是太平道优先的传道方向。而朝廷在泰山郡的治理,也偏向于维持稳定,而不是收税。泰山郡的税收的,远没兖州西边那么多。大山里面官府也难得去管,就让山民自己管自己。
这些能打的泰山豪户与山民,在黄巾起义前,在“天下太平”的日子里,基本没有晋升渠道,往往演变成“贼寇”或者“豪侠”。换句话说,这是太平道可以拉拢与团结的盟友!
“老师,师叔,各位渠帅!泰山之地,是我太平道可以长久经营的根本。而这些山中的豪户与山民,坚忍善战、熟悉山地地形,也是值得我等去传道,去团结的对象!”
张承负思忖片刻,对众人行了一礼,郑重讲述道。
“朝廷在泰山郡的统治最为薄弱!只要深入泰山传道,收拢山民人心。然后骤然起事,除掉鲍氏与王氏,破了郡治奉高县…我太平道就能在汶水谷地,建立起一处稳固的根基,再向泰山全郡扩展!…”
“这片泰山山区,方圆两三百里,是我太平道值得下大力气,好生经营的所在!借助泰山的地利、山民的勇悍,哪怕数万边军来讨伐,也无法轻易平定。更何况,只要能掌控汶水谷地,就能和西边的大野泽建立起直接联系,让青兖两州的黄巾,通过汶水便捷来往,互相支援!…”
“黄天所鉴!若是我太平道,想在齐鲁扎下根基,就必取泰山与大野泽!而中原的精兵出泰山,这些泰山坚韧骁勇的山民,若是不能为我等所收拢,就必然会被朝廷征去,变成朝廷的兵卒!这一增一减间,双方力量对比的变化,可就太大了!…”
听到张承负的这一番“战略”,天医张宝若有所思。而周围的渠帅们互相对视,脸上都有些不以为然。
在泰山郡传道,累死累活才能收拢几百人,又都是苦哈哈的山民,连吃饭都难。而在周围的其他郡国,比如济北国、济南国、齐国、北海国、琅琊国…那都是一传道就是成千上万人,物质条件也好的多!
两相对比,谁乐意去往山沟沟里钻啊?就是甲子年起事,也肯定是人多势众的方主渠帅,才能更有地位!
“黄天在上,清气在心!泰山为齐鲁之中,这泰山郡的传道,需得重视起来!”
大贤良师张角注视片刻,平静开口。他先是看向张饶,温声道。
“张饶,我知道你在北海国传道经营,信徒众多。但若不能控制汶水,占住泰山郡的汶水谷地,那青州与兖州两地的黄巾,就被泰山分作了两头!想要联系起来千难万难,更不用说让青州黄巾,参与到中原的形势中去了…”
看到这位青州大方渠帅面露难色,大贤良师沉吟片刻,又看向更年轻的管亥。
“嗯,这样吧!管亥,你把传道的核心,转向泰山郡东北,汶水东侧的莱芜地区!那里盛产铁矿,是青州黄巾起事所必须的!…至于泰山郡西边的汶水西侧,济北国渠帅侯晟!就由你来负责吧!”
“诺!遵大贤良师,遵天医!…”
闻言,济北国渠帅侯晟抬起头,看了微微点头的天医张宝一眼,这才恭敬向上首的两人行礼。他身形中等,面容清瘦,眉垂如羽,一目有白斑,看着也有些奇异。
“这样看来,这些渠帅,恐怕还是不大想入山啊!若是能在泰山郡内,招拢收纳一位泰山方主,戴上黄巾。那举事的时候,就会轻松许多…”
张承负察言观色,仔细看了看几位渠帅的表情。他想了想,又出声道。
“各位渠帅…不知这泰山郡中,世家之下,可有什么出名的豪户、豪侠与义士,能信奉我太平道?”
“嗯…”
青州渠帅张饶思量了会,看了上首的老成少年一眼,淡淡笑道。
“泰山多出豪侠!论起豪勇之士,确实不少。像是刚才说的臧霸,自不必说。南边的费县,与臧霸一起逃亡的,还有一个游侠昌豨。虽然是个年轻小辈,但颇有勇名!”
“而说起最勇猛的,我七八年前传道时,就认识一人,城县南边出身的丁原、丁建阳!此人极善枪术,一人提枪在手,七八人都进不了身!只不过后来他从了军,千里迢迢,往北边的并州去了…”
“至于其他的泰山豪侠,我年纪大了,数也数不清,却不像你们这些少年记性好…”
“.嗯,谢张渠帅指点!”
听着这番老资历的话,张承负默了默,依然行礼致谢。这位渠帅确实资历极深,很早就信奉了太平道,改姓为“张”,一直是青州渠帅之首。像是自己这样的小辈,如今坐在上首,自然很难让对方心服。
看出场中的尴尬,济北国渠帅侯晟摸了摸下巴,笑着开口道。
“哈哈!济北国挨着泰山郡西边,泰山西边的豪侠,我倒是认识一人!此人名声不显,年纪才二十岁弱冠,但其实勇猛坚毅、武艺出众!他住的巨平县,就在汶水最西边,离我济北国的乡里,只有三十来里,也算是相识的同乡。”
“我这同乡,平日里也带着十几个族中子弟习练武艺,都是能打的好手。他之前还和臧霸、昌豨厮混过…嗯,他家算不上豪强,不过两三百亩山地,勉强是个山间的豪户?”
“哈哈!至于他的姓名,姓于名禁,去年才取了个文绉绉的表字,叫文则!…”
“嗯?于禁?于文则?只是一个山间的豪户寨子出身,家里不过两百亩地?”
听到这一个名字,这样的出身背景,张承负神情一动,抬起头来。他眼神明亮,看着渠帅侯晟,沉吟数息,笑着道。
“侯渠帅,你既然识得这样一位勇力出众的豪侠,不知能否以太平道的名义招来?”
“啊?招他入我太平道?”
渠帅侯晟稍稍一顿,脸上显露些迟疑。
“这…我这同乡,家中两三百亩田,族人数十,勉强能喊一声豪户,也吃过太平道符师布施的符水。按理说,于情于理,应是能把他招来的!只是他武艺出众,平日里也有些志向。他虽然和臧霸、昌豨有所结交,但和一般的泰山豪侠不大一样,未必能轻易喊来…”
“若是给些财礼,比如二百贯,由君去请,是否会来?”
“啊!两百贯?八十头牛?!”
听到这个数字,渠帅侯晟吃了一惊。他下意识看了张角一眼,随后肯定的点头道。
“山间穷苦,哪怕豪户也没几头牛,更无出头的门路。要是有二百贯的财礼,那肯定能招来!只不过他可能会考虑些时日,也许会拖上一个来月。”
闻言,张承负挑了挑眉,想了想,又道。
“一个月有些太久…若是遣人在奉上财礼的同时,暗示与济阴段氏相关…那这位于禁豪侠,可否能在十天半月内招来?”
“啊?与宦族段氏相关?!那这话一出,他必不敢违背拖延,必然会带着族中子弟,即刻前来!我等所在的东平陆,离巨平县不过七十来里,算上来回,十天半月必然能到!…”
这一下,渠帅侯晟直接拍了胸脯,打了保票。而直到两人说完,大贤良师张角才意味深长,看着张承负问道。
“承负,你要招募这位泰山豪侠,入我太平道?”
“是!弟子确实想要招募这位泰山豪侠,并且也不仅是这豪侠一人,最好能有四五十人,或者更多点。他们很快就要派上用场!”
张承负行了一礼,对师父张角坦言道。
“接下来,对程氏、李氏、满氏动手…我等需得有勇武精干的人手,最好是豪侠、游侠、山民出身,不是本地的熟面孔,能与我太平道撇开关系!”
“这借宦族的刀,除掉兖州世家与豪强,虽然是阳谋,哪怕被宦族、士族知晓,也不会停下…但我若等能暴露的晚些、少些,自然更好。所以,弟子想招募几十个勇悍的泰山豪侠与山民,方便行事,尤其在对豪强李氏动手的时候!…”
“所以,还请师父借我两百贯,交给侯渠帅,为我募些山中的壮士回来!”
大贤良师张角目光深深,看了这位杀气腾腾的小弟子一会。这个小弟子要主动谋划行事,也确实需要一批能打能杀的人手,作为他自己的班底…而选中泰山山民,与其他渠帅都无竞争,倒也不错…
片刻沉吟,大贤良师张角终于点了点头。他目光放远,看着远处寂寥的暮色,幽幽定下决断。
“可!段氏给的钱不少,我就再给你加两百贯,合计四百贯。”
“侯晟,你拿四百贯去,到巨平县募了这批泰山豪侠与山民,以半月为限,速去速回!”
“算算时间,段氏与洛阳的沟通,也该有结果回来了。等段氏的刀一到,这兖州的情形…”
“苍天已寂,天地不仁,终究少不了这血光啊!~~”
(本章完)
第45章 黄巾起义,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第45章 黄巾起义,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夜幕笼罩大地,天地寂无声响。唯有庙中炊烟一缕,升入苍茫星河。温暖与熟食的香气,就这样漫入寒夜,带来岁末的安宁。
庙中灶前,铁釜轻响。釜中粟米已熟,由大贤良师张角与天医张宝,亲自分给一众渠帅门徒。
“太平黄天!”
“愿太平!…”
作为太平道渠帅的聚会,众人的饭食,比在冀州道场时好了些。瓦罐中装的,是粗糙实沉的粟米。陶碟上摆的,是腌雪里红、腌芥菜与黄蒜。陶罐里还有渠帅们带来的咸鱼,加上雪水炖烂了,浇在粟米饭上,吃起来很香!
“呼!真香啊!…”
高道奴一口气吃了三碗,心满意足,靠在墙上呼气。张承负盘腿坐着,慢慢咀嚼着喷香的粟米饭,也仔细打量着吃饭的众人。
这样的饭食,自然与钟鼎玉食的宦族、世家没法比,就连大酒大肉的豪强也比不上,充其量是村中富农的水平。
然而,在这灾旱大疫的年份,对普通的黔首来说,一口粟米、一口咸汁,已是天地清寒中最丰盛的恩赐了!而若是能吃饱,那更是天大的福气啊!
“我太平道的太平,就是能吃饱饭啊!~~”
有门徒悠悠感慨,渠帅们也点头认可。在两位太平道教首的约束下,此时黄巾众人的作风,还保持着农户般的朴素,贴近乡民们的底层生活。
至少,在大贤良师与天医目光所及,众人皆是如此。哪怕是领导一方的大方渠帅,也都把碗里的粟饭吃的干干净净。碗里一粒粟都没剩,几乎都不用洗。
“黄天所鉴!眼下这些渠帅与门徒们,都有着太平道的信仰。他们出身底层,追求黄天之道,相信有天下太平的那么一天!在这种宗教信仰的加持下,太平道门徒们的纪律性,比普通的郡国兵还要强,更不用说那些落草贼寇了…”
张承负笑着认可,但很快又陷入深思,默然不语。
“只是,这种太平道信仰的维系,却绝非易事!现在只有三位大医,才能约束住这些渠帅们,给与他们未来的希望…而一旦大医们都不在了,这些渠帅们能继承太平道统,约束住自己和手下吗?恐怕…”
“哧溜!齐地的酒,这么多?!…”
旁边高道奴吃饱了肚子,又觉得有些渴。他熊一样的眼神,很快飘到墙角处,青州渠帅们带来的大坛齐酒。可惜,大贤良师与天医吃的简朴,都没有发话,便无人敢于喝酒。
“饭后饮汤,提神醒脑!…”
有门徒去煮了几锅汤水,里面加了些麦芽、枣和朹(山楂)。当很酸中微甜的汤水,饮入张承负的口中,他顿时酸的呲了牙,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饮汤漱口。正身跪坐…念《太平经》!”
张承负闻声坐正,再看上首,二师叔张宝已经取出一卷竹简的《太平清领经》。这一套经书足足有一百七十卷,大半存在冀州道场,小部分由三位大医亲自携带。而张宝领着渠帅们,诵了三段经文,每一段又各有所指。
“人之生也,得天地之气,养父母之恩,食五谷之实,饮江河之清。若能清心寡欲,正言正行,行善积德,不欺弱小,不慢天地,是为上人也…”
这是太平道最初的宗旨,“劝善行道”,在西汉就已有雏形。
“夫百病之起,多因气失;气失之源,多由心乱。心善则气和,气和则百脉调畅。为人医者,须存慈悯之心,口不妄言,手不乱施,念念为生民…”
这是太平道传道的法门,“行医济世”,在东汉初逐渐成体系。
“黄天当立,太平将临。天地革运,世当新治。百姓修德,万方归一。大道不远,在人一念;太平不难,在人一行…弃争斗,息贪欲,男女相敬,父子相亲,上下和顺,乡里无讼,是为黄天之法。愿诸众生,各存慈心,各行义道,共成天地清宁之世!…”
这是太平道追求的目标,“建立黄天”,由汉末张角三兄弟传道中提出。而从最初的道家信仰,到医术手段,再到政治理念…
四百年道门孕育与兴起,吸纳了浮屠佛教传入的理念,却又比佛教更务实,深深扎根在乡间黔首中,这才有了今天汉末的太平道!
张承负专心聆听着、念诵着,从这《太平道》的经义中忆起了许多,想做的更多!
这一刻,这些切合时代的太平经义,洗涤着他内心的杀气,也像是一把铁锤,把他锻打成更坚定的钢铁…直到众渠帅门徒念罢,诚意发自肺腑,齐齐祈祷。
“黄天在上!愿太平!~~”
张承负这才伏下身体,浑身感受着火盆的温暖,向上首的两位大医稽首行礼。
“愿太平!!…”
有着信仰的集体,总是令人难忘。像是每个人都能袒露心扉,放出光与热。这光芒能够互相迭加,像无数火把照亮原野,也像无数人呼出的热气,将千年的冰雪融化!
而后,它又像没有头疼的醉酒,能让人肩膀靠着肩膀,安心的、放松的沉眠。这就是同道!一夕感受,毕生难忘。纵然,最后分道扬镳…
“仲弟,何为我太平道的同道?”
“兄长,能尊太平之义,思救万民者,就是我等同道!”
大贤良师张角轻轻颔首,默然不语。他坐在东岳帝君像下,正对着火盆。火光明灭,照着神像静穆的脸,也照着他深邃的眼睛。
他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夜色深沉如墨,火光摇曳如炬。大殿中人声散去,渠帅们都去了庙内的大小偏殿,带门徒打地铺歇息。
殿中唯有张宝一人,目光炯炯。他注视着兄长张角,神情肃然,沉声问道。
“兄长!今日殿中与渠帅会谈,定下甲子年起事的方略,以大野泽到泰山为中心经营…你为何要改变,我们原定的计划?”
闻言,张角沉默很久,才平静问道。
“仲弟,我们原定的计划,是什么?”
张宝身形笔挺,深吸口气,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含而不放的惊雷!
“原定的计划,自然是:‘外联士族,内结宦官,刺杀皇帝!’然后,无论成与不成,‘荆州黄巾自南阳北上,豫州黄巾过颍川西去,冀州黄巾从河东南下,三路黄巾会攻洛阳!’…”
“而只要洛阳一破,那这腐朽的朝廷与皇帝,就会彻底被推翻!我等追求的黄天之道,也会降临世间,开天下的太平!…”
这震撼人心的计划、无与伦比的大手笔、宗教信仰般的志向,此时在殿中说出,仿佛让火盆里的火焰,都刹时暗了一暗,再惊的跳动起来!
可东岳神像下,张角依然神色平静。他看着张宝的眼睛,点头道。
“不错,这是我们之前的计划。那么,这计划能成功吗?”
“兄长,无论能否成功,这都是我们唯一的道!”
“是啊!唯一的道,若是能成,多好啊!…”
张角的声音有些缥缈,有些感慨,又很有些向往。数息后,他嘴角扬起,笑着问。
“那么,仲弟,成功之后呢?我们攻陷了洛阳后,又要如何行事?”
“自然是建立太平黄天,让朝廷无为而治,为天下黔首求一条活路!”
“嗯,无为而治,建立黄天!…”
张角很是认真的点着头,额头的川纹都舒展开来,像是看到灿烂朝阳的老人。然后,他又笑着问。
“那么,和谁一起建立黄天?士族还是宦族?还是我们自己当皇帝?”
听到这一句问,张宝吃了一惊。他诧异的看着张角,这不像是兄长说的话啊?!
“兄长!你这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兄弟三人,矢志求道,既无妻子,也无儿女。我们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又还能再活几个年头?而我们中,又有哪一个,会去当这个短命的皇帝呢?”
“所以,要当这个皇帝的,无非就是士族、宦族,又或是他们自己推举出的刘家皇亲。我等太平道只是看着,不让新皇帝有胡作非为的能力…”
“而那些士族或是宦族,都能和我们太平道合作的基础,不就是我们只为推翻这有罪的世道,只为推翻这昏聩的皇帝,而不会去贪图这个位置吗?他们既然都想要这个位置,就让他们自己去争吧!…”
“是啊!这就是我们兄弟三人,传道十几年后,才竭力找到的济世之道啊!”
听到这一番仲弟的回答,大贤良师张角捋着短髯,脸上露出少见的唏嘘。他瞭望着漆黑的夜幕,凝望了许久,任由火光在脸上勾勒,形成如同缥缈如云端的影。良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正色道。
“仲弟,我之所以改变了计划…是因为在天煞之象时,捡到了一个附魂的孩子。我从他口中,知晓了两件事。我也愿相信,他说的话!”
“附魂?天人感应,通灵附魂?!两件事?两件预言?!”
“不错!”
看着张宝骤然收缩的瞳孔,张角肯定的点点头,伸出了两根手指。
“第一件事,我等之前的计划,行不通,都会失败…”
“第二件事,我等并不一定,必须要和宦族或士族站在一起。我等还有另一个选择…与百姓同道!…”
“?!…”
(本章完)
第46章 把道统交给他?我不能信!(盟主“五
第46章 把道统交给他?我不能信!(盟主“五十岚雪月”加更)
落雪静无声,夜色如旧梦,天地若安眠。齐天庙中,篝火轻晃,拉出两个摇曳的长影。两名太平道人相对而坐,都头戴黄巾,都有了霜雪的鬓角,有了苍老的脸。
五十年的求道岁月,如同沧桑的河水,在两人的脸上,冲刷出沟壑纹路。而未曾熄灭的天下理想,像是安静燃烧的火,从胸口燃到眼中。只因为那一句话…
“立黄天,与百姓同道!…”
雪夜安静又辽阔,就像两个求道者心中的世界。大殿中寂静无言,能听见火声轻响。
“黄天所鉴!我等七州传道,‘外联士族、内结宦官’,正是为了救这天下的黎民百姓。可‘与百姓同道’,说来容易,又如何去做?”
大殿中,张宝垂目不语,默然思索。太平道在天下传播,“七州二十八郡”皆有信众,早就不止三十六方,信徒也过两百万!
在这大汉的郡国地方,太平道能公开传道活动,结社抗税,赈济流民灾民。凭借三位大医名动天下的威望,他们能寻到刺史的庇护,还有一部分世家的支持。
在大汉朝堂上,太平道又有十常侍的遮掩。哪怕有太尉级别的人举告,也被大宦们压下奏折,不让灵帝看到。甚至,当马元义发动前,就已经拉拢了皇帝身边的大宦,冒死参与了政变!
“聚三公、连九庶”,上连皇帝身边,下到百万黎民。这种起义造反的浩大声势,可谓是华夏历史上的独一份,是秦汉鬼神方术,与外交纵横术的顶点!
然而,这场无论宦官士族、豪强黔首都牵连参与的大起义,又随着党锢解除,伴随着宦族立场的游移,士族豪强们的反戈一击,伴随着三位精神领袖的身死,被飞快的镇压下来!
最终,第一次黄巾大起义,百万黎民挣扎求活,化作的尸骨与血,只是彻底击倒了汉室的统治人心,铺平了州郡军阀的割据野心。而后,汉室轰然倒下,步入残酷的诸侯厮杀、漫长的三国乱世,直到短命不堪的两晋世家门阀…
“兄长!翻遍史书,这与百姓同道,又从何处能见到?是成周末年?还是前秦末年?又或是前汉末年?…我思来想去,却无一处相合!”
听到张宝急切的问询,大贤良师沉吟不语。站在这东汉末年,他们所能见到的前朝太少,能参考的造反经验,也太少了。许久后,大贤良师才反问道。
“仲弟!若按我们之前的路走,哪怕推翻了汉室朝廷,这地方上还是世家大族们说了算,甚至会势力更大!可这五年三次大疫、四次大灾,这些世家大族的表现…又真的可堪信任吗?”
“.哎!”
张宝无言以对,只能叹息。当灾疫到来,这些世家大族在地方闭门自守,安然宴饮,却无人挺身而出,去组织救疫,拿出粮食去救灾。
可当灾疫过后,大族们却又纷纷站出来,贪婪横暴,大肆侵吞周围土地、把村落变成家族庄园、收纳活下来的丁壮为佃农。
若是还让这些大族把持着地方,那哪怕朝廷被推倒了,黔首小民们,又真能改变什么,真的过上什么太平日子吗?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佃农,又何时有过世家主人的体恤?能比官府少收上那么一点,就已经是还不尽的恩情了!
“兄长,世家大族纵然贪鄙,但总是能维持地方的秩序。千百年来都是如此,若是不依仗他们,又如何去治理地方?”
“嗯,我原本也看不清,不知如何去做。但后来,我听了那孩子说出的话,又见了他的所为,却真的有了些想法!…”
说到“想法”,大贤良师张角捋着短髯,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黄天不应虚声!我等或许可以传播太平道义,从黔首中选拔太平道人,再聚集童子从小培养!然后,用这些心怀太平的道人,取代世家为骨干,治理地方州郡。而让那些士族寒门、庶族吏员为羽毛…”
“什么?!培养我太平道的道人,来取代世家为骨干?这!这是挖世家大族的根,他们如何肯从?那些寒门吏员,又如何会心服?这种童子的培养,又要耗时多久?…”
张宝震声色变。他是组织教团的实干家,只是听了这一句,就问出了三个关键问题。很显然,这是彻底站到了世家大族的对立面,比宦族还要掘根,要和世家大族们不死不休的!
而后,他看着张角冷肃如神像的面容,猛然一僵,一股寒气从脊背升起。
“兄长!你是要?…”
“嗯!接下来,会是三年大旱。哪怕是为了活更多的黔首百姓,也不得不那么去做!…”
火光明耀,张角微微低头,眼睛沉入了阴影,声音也低沉下来。
“那孩子曾问我,在一户世家大族数百人,与数万黔首百姓之间,太平道究竟要去选谁,去站在哪一边?我当时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但后来,我想了许多,想着究竟谁是天下的根本,心中便有了答案…”
听到这,张宝神色变幻,很快就想通了一切。他的声音,也干涩起来。
“所以,兄长!你是真的想让我太平道,去改变一州一郡的治理?把那些主掌州郡的世家换掉,让我太平道的道人,来建立一地的黄天,救一地的百姓?…”
“嗯。”
“也就是这个原因,你把我们的计划,从兵贵神速、三面围攻,直取洛阳、推翻朝廷…变成了经营地方根基、建立更多道场?这大野泽到泰山山区,就是你选中的黄天之地?…”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轻叹一声,对这洞察人心的兄弟,正色道。
“还有并州!”
“还有并州?是了,并州表里山河,自成一体!关上八径,大有可为…”
张宝恍然,心中也多了份期许。但很快,他就目光锐利,紧紧盯着太平道首的兄长,又问出关键的一问。
“兄长!并州能关上八径,可我冀州怎么办?冀州百万信徒,都是我太平道传道十多年来,真正的核心根基!…”
“仲弟!冀州并州,都是古冀州,本为一体。若是我等能据守大河,击败朝廷讨伐的官军,效光武旧事,那冀州自然能保存!而若不能,冀州无险可守…就只得让冀州黄巾,也入并州,能活多少是多少了!一切看天意,也在人为…”
大贤良师艰难的说出这一句,面露深深不忍。而张宝也闭上了眼,仿佛嗅到了无数的血腥。
两人都知了天命,是看透世事的道人。世间事瞒不过他们,也无需说得太多。天色寂寂,不觉已是黎明前的丑时,天色最暗的时刻。在快燃尽的火光前,天医张宝幽幽开口,又问了最后一句。
“兄长,你说的那孩子…就是承负?”
“嗯,‘承天下之德,负天下之罪,是为承负’。这孩子有天授的才能,我考验过他,很满意。我想把《太平清领经》,也交给他来保管…”
“把道统交给他?!”
张宝霍然睁眼。一百七十卷《太平清领经》,正是太平道的道统所在。这代表着什么,又有谁不知道?可在半刻钟的沉默后,张宝却摇头道。
“兄长,你验过、信得过这孩子…可我不能信!我想信他,但不敢信!眼下他做的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资历太浅,年岁又小,功绩也无。哪怕有你背书,我青兖的渠帅,也不可能信他!这不是我们一句话,就能定下的事,必须得让渠帅们心服口服才行!”
“豫州荆州的渠帅,背后有世家大族的手,更不用去说。就连冀州的道场里,你的其他七个弟子,冀州各处的大方小方,又有几人能服他?哪一个不比他的资历深、年岁大?…”
“兄长,我说句实话!承负若不立下惊天的大功,来堵住众人的嘴,慑服众人的心…他就担不了我太平道天大的担子!”
“这担子压在肩上,可是有数百万的信众黎民!眼下除了我兄弟三人,就连你的大弟子马元义,也只能担起冀州幽州的部分,担不起青兖、豫荆、徐扬…”
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让殿中又沉静了下来,仿若落针可闻。大贤良师沉默良久,看着黑夜将尽未尽,曙光将至未至,唯有一声嗟叹。
“黄天在上!这孩子若能早生十岁,或者我能再活上十年,那我太平道的传承…”
“罢了!这天下的担子,我等且勉力为之,能担多久,就是多久。”
“而有朝一日,等到我们身死道消,就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仲弟,无论如何,方略既定,那这青兖根基的经营,就交给你了!大野泽到泰山山区,需得好好经营。哪怕我等起事失败,也要能存下火种来…”
言罢,大贤良师低下身来,向着自己的亲兄弟,郑重行了一礼。而张宝闭上湿润的眼睛,同样稽首还礼。在东岳帝君的注目下,两位苍老的太平道人,互相庄重行礼。而庙外深沉的长夜,终见东方之既白~~
(本章完)
第47章 这一纸洛阳的诏令,终于到了!
第47章 这一纸洛阳的诏令,终于到了!
漫漫雪夜过去,太阳照常升起。白素的晴日很是明净,连远处田野的坟丘,都覆盖上了一层软雪,模糊了生与死的界线。在这浮屠佛寺未曾出现于乡野的时代,祠庙中升起的青烟,就是沟通生死的祈愿。
“黄天在上,东岳帝君在东,愿来岁无兵无疫。田熟仓满,家家得食。道行于野,众生安息。太平在人间,天意正昭昭…”
东岳天齐庙中,响起虔诚的祈祷。在两位大医的带领下,一众弟子、渠帅与门徒,都伏跪在大殿中,向着黄天神牌与东岳帝君祷告。
今日的祭祀,是农历腊月二十三的“小岁”,也就是后世的小年。腊月是一年的岁末,祭祀最为频繁,此时会有三次祭祀。一次“腊祭”,庆祝农业丰收,为生产祈福。一次“小岁”,主要是祭灶与拜火。还有最后的“除夕”,庆祝一年的结束。
此时所用的历法,则是《后汉四分历》,已经明确测量出“岁余为四分之一日”,故而“19太阴年有7闰月”。这种农业历法的精细程度,已然是整个世界的顶尖!
“拜火盆!愿风调雨顺!愿太平!…”
众人祭祀完小岁,拜了拜火盆,就到了敬酒饮酒的时候。
《四民月令》中说,“腊明日更新,谓之小岁,进酒尊长,修贺君师。”因此,小岁节庆,也有弟子门徒们,向师长敬酒饮酒的传统。此刻,站在庙中上首接受拜敬的,自然是大贤良师张角与天医张宝。
“拜贤师!…”
张承负站在众弟子的前列,另一列是青兖的渠帅们。而后,众人齐齐拜见,举起酒碗,一口饮尽。醇厚的齐酒柔润入喉,浓而不涩,回味着带微甘。这青州渠帅们带来的自酿乡酒,正是用在此时的。
而与受灾严重的兖州乡间相比,青州乡间竟然还有余粮酿酒,明显没有受到今年旱灾的影响。泰山山脉分割东西齐鲁,这一山之隔,就是有雨和没雨的生死差别!
“敬酒!饮!再敬酒!再饮!…”
“愿太平!…”
两位大医浅饮了一碗,下面的弟子们饮了两碗。而豪气的渠帅们,已经饮尽了三、四碗还多。等众人饮完了酒,再次在大殿中次序坐好,又回到未曾说完的兖州局势。
“仲虎,你负责东平国的传道,就由你说说这一带的情形。”
张承负闻声看去,就看到一位粗壮的壮汉,面黑如炭,手臂粗过常人。他正是这东平国的东主,渠帅崔仲虎。
“诺!贤师!”
渠帅崔仲虎咧嘴一笑,性格豪爽,说话也非常直率。
“这东平国小的很,西边连着大野泽,东边连着济北国,南边是更小的任城国。我传道的信徒,都在汶水两岸,拢共才八九千、一万百姓。要是举兵起事,大概能召集千把人”
“而这东平国里,最大最有名的世家,肯定是寿张张氏!寿张张氏有两三万亩田地,既是世家大族的名望,又收纳了许多游侠,在这东平国里独一份的强势!而寿张县卡着汶水和大野泽相连的河口,按照之前贤师话里的意思,肯定是要拿下来的!”
“但这张氏的家主,那可了不得!他大概三四十岁,没有当官,是什么被党锢的党人‘八厨’。他文武都出色,名声在士族中传的到处都是,说是什么‘海内严恪张孟卓’…对!他叫作张孟卓、张邈!…”
“这张邈眼下就在这东平国里,若不是被皇帝党锢,以他的名声,肯定是个郡守的大官!至于周围的大族东平毕氏、东平吕氏,也都听这世家张氏的招呼。就连南边的任城国,世家任城吕氏,也和这张邈亲近。这可是个一呼百应的大人物!…”
讲到这,渠帅崔仲虎顿了顿,看了看上首的大医们,又看了张承负一眼,坦言道。
“说实话,以我东平国黄巾的力量,一旦起事,聚拢千八百的丁壮人手,恐怕连张氏一家召集的数百族丁游侠都打不过。更何况,这郡国中的县尉捕役、郡国兵,也有两三百人…”
“要控制东平国中的汶水,必须得有外面的渠帅带大队伍进来。而这寿张张氏,这名声极大的张邈,就是我们的拦路虎!…”
闻言,张承负揉了揉眉心,若有所思。至此,大野泽-汶水-泰山山区,这一片谋划中的根据地中,会阻拦大计、必须除掉的拦路虎,已经非常清楚了。
东郡东阿县世家程氏程立,济阴乘氏县豪强李氏李乾,山阳昌邑县世家满氏,这阻碍东郡黄巾起事与南下的三家,是已经定下基调,要第一批除去的!
而后,东平国寿张县张氏张邈,泰山郡梁甫县鲍氏鲍信,泰山郡奉高县王氏王匡,三家都位于汶水两岸。要掌控大野泽、汶水到泰山,也必须得把这三家解决!
这汶水三家名声在外,比前三家影响力大得多,要下手也很难。说不定,得用刺杀的办法,或者想法再借段氏的刀!
再往外一圈,还有东郡东武阳县陈氏陈宫,山阳郡高平县刘氏刘表。这两家顶级的世家大族,立场不同,举事后早晚也要对上,尤其是皇亲刘氏。而这些世家大族的庄园中,存下的粮食也极多,若是能打破,又能多活数万人…
“兖州有宦族压制。洛阳两次党锢,宦族大开杀戒,动手破门过两轮士族。可这里的世家大族,依然还有这么多,实力这么强!也不知在世家大族扎堆的豫州腹心,那些世家的力量,又会有多么强大?…”
张承负深思不语,正视着这些掌控地方的世家大族。这些人,也正是他所行“黎民之道”中,必须要去取代的真正敌人!
而上首的大贤良师,已经清楚了兖州的情形,再次问起青州黄巾的情况。
“禀大贤良师!我等在青州传道,主要在青州西边,平原郡、济南国、乐安国、北海国,四个郡国。这四个人口众多的郡国中,信仰我太平道的信众,有数十万之多!而我等南边,徐州太平道的传道也进展很快,在琅琊国、东海郡一带,都有了十几万的信徒…”
青州渠帅张饶为首,带着四五个青州渠帅,一一恭敬回答。然后,当大贤良师张角,问起青州黄巾的起事准备时,为首的渠帅张饶却迟疑起来。
“大贤良师,我等有一句实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黄天不应虚声,但说无妨!”
“诺!”
年长的渠帅张饶重重点头,先是伏地行了一礼,才谨慎的回答道。
“黄天所鉴!我等青州黄巾…还未做好起事的准备!若是起兵,数十万信徒中,能够与我们一同冒死举义的,怕是只有一两万人!…”
“嗯?为何?”
“回贤师!因为青州的黔首百姓,眼下还能活的下去!他们还没被逼到兖州这样,没有活路,必须举事的时候!”
渠帅张饶朗声回答。然后,他细细解释,对百姓的想法摸得很透。
“青州的黔首信我太平道,一是我等布施符水,救治疫病。二是在我等的团结下,抗税自保!我等太平道人,带着他们抗税容易,要带着他们冒死起事,眼下的形势却还没到…”
“今年二月的大疫,青州确实也出了,死了很多人。可后面夏天,冀州、兖州、豫州都出现的旱灾,青州却几乎没有,南边的徐州也没有。青徐两州靠着海,隔着泰山,降水一向是足够的。这两州不大怕旱灾,最怕的是江、河泛滥的洪灾!”
“降水充足,只要没发洪水,种地就有收成。哪怕降水少些,种不了麦子,也可以种粟米。青徐黔首百姓们,还没到活不下去的绝路,就没法把他们尽数召集起来,举起起事的大旗来!”
“而百姓们发动不起来,仅仅让少数骨干起兵,恐怕会很容易,被官府轻易镇压!得看明后两年的情形,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当然,贤师吩咐的,向泰山郡的莱芜地区传道,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另外,平原郡挨着冀州,是唯一发生旱灾的青州郡国,或许能起兵响应!…”
听了这一番青州渠帅的解释,张承负蹙起眉头,沉吟不语。
太平道的传道宗旨是“劝善济民”,带着百姓求活路。眼下青州百姓还能活的下去,就不能强逼着百姓起来造反。像是明末农民军那些破坏农业生产,强行裹挟百姓起兵的事,太平道是做不出来的。
而十年后青州徐州的百万黄巾同时起兵,也是由于灵帝死后,群雄混战,大规模破坏了青徐的水利工程。青州徐州粮食大减,又遇到初平年间的洪灾,百姓们终于没了活路,这才不得不彻底爆发!
在华夏这片土地上,老百姓只要能活下去,是很能够忍耐的。只有当他们忍耐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有数十万上百万的黔首,如涛涛洪水般揭竿而起!
“嗯,张饶,你说的情形,我知晓了。青州百姓还能活下去,是天下的好事,也是我太平道的好事!”
上首的大贤良师垂目良久,才笑着点头,默许了青州渠帅们的说法。
“明年兖州还会有旱灾,你们在青州多筹集些粮食,想办法往兖州运送些过来!南边徐州的渠帅,这次虽然没赶来,但也是一样的要求。”
“天下失德,连番灾疫大起,绝不会那么容易停下。你们在乡里传道时,要阻止百姓酿酒,让他们多存些存粮,以备不时之需!更糟糕的年岁,恐怕还在后面.”
“诺!谨遵贤师!”
“嗯,就这样吧!接下来,你们一个个过来,分别谈谈各郡传道中遇到的问题…”
接下来的几日,大医渠帅们的大会,就变成了小规模的小会。各地的渠帅间,也有了交流感情,互相了解的机会。
“承负符师,我去巨平为你招募泰山壮士,很快就回来!”
济北国渠帅侯晟带着几个门徒,带上价值四百贯的银饼,提前骑马离去,为张承负招募于禁与泰山游侠去了。
张承负也和一众渠帅结识攀谈,了解青兖各地的乡间情况,并露了一手四十步射戟的箭术!而一众渠帅目瞪口呆之下,对他的评价,终于从“那小子”,变成了“那会射箭的少年”。
威望总是要慢慢积攒,感情也要一点点的联络增加。而就这样过了几日后,终于在除夕前两日的傍晚,有一骑快马而来!
这骑马出现的一人,身形粗壮,穿着厚厚的麻布复袍,戴着一顶皮帽。他骑术不差,在大医与众渠帅聚集的天齐庙外游走,可疑的东张西望。结果,足足六七十条门徒大汉从祠庙中涌出,十来骑四面把他围死,两下就擒了下来!
“呔!你是何人?”
“啊!黄天在上!我也是太平道徒!我是东阿县的太平道徒,东阿县的丞史桑平!”
来人被高道奴擒下了马,摘去帽子,就看到一张三四十岁,戴着黄巾,饱经风霜的脸庞。所谓“丞史”,就是县丞下面的副手,也往往是县丞的亲信。而高道奴看了看这桑平头上的黄巾,又看了看那张老吏的脸,问道。
“东阿丞史?王度是你上官?”
“对!对对!是王县丞派我来的!我以兄侍他!”
“你来此有何急事?”
“我来寻小张郎君,寻大贤良师!…对!事关重大,得见了小张郎君的面,才能说!”
丞史桑平面露急切,又显出几分难掩的兴奋。而等张承负匆匆而来,打量了会这位东阿县的老吏,才沉声道。
“王君遣君来,可是之前大野泽边的谋划,有了分晓?”
丞史桑平仔细看了这少年,尤其是那双沉静的眼睛,与王度的描述对上。他这才恭敬上前,激动的低声道。
“禀郎君…王县丞派往过来,说的正是此事!两日前,段氏的使者到了东阿,没去寻县令,反而先见了王县丞。”
“段氏已经从洛阳,请下了一张诏令,是洛阳段使君亲自批下的!东阿程氏罪证明确,十恶不赦!令郡守调集郡兵,上门抓捕,生死不论!”
“段氏担心走了风声,让这地头蛇逃走,提前通知王县丞准备人手配合!等除夕岁末,程氏嫡庶子弟团聚之日…就破门灭家,一举成擒,不许走了任何隐患!”
“段氏还给了许诺,只要能灭了这程氏,就免了眼下的东阿县令,由王县丞代之!而王县丞为求稳妥,让我来请郎君,带上些人手帮忙,封锁住程氏逃走的路!…”
“?!这一纸洛阳的诏令,终于到了!”
听到这段氏杀气腾腾的话,张承负面露笑容,眼中有厉芒闪过。他立刻奔回庙中,向师父张角请示。而后,仅仅一个时辰后,十几骑就从天齐庙中奔出,尽数腰带铁刀,马挂铁杖,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风雪暮色,骑士蓑衣,马蹄踏雪轻扬,杀气簌簌沉沉。落日的余晖,落向西方的原野。而东阿县就在西方八十里外,快马两日即至。
快马奔行处,残阳如血,朔风吹寒。有一轮未升的陈日,就要落下~~
(本章完)
第48章 上架感言与感谢!
第48章 上架感言与感谢!
写了五年的小说,这是第二次写上架感言,也是我的第二本书。
从最开始的提笔,写下美洲原住民反抗殖民者,到现在的汉末太平道,写下黄巾起义反抗世道。我写了五年,从二十多变成了三十多。
于是,既没成家,也没立业,只有亲长侧目,年岁蹉跎。
这一本新书,是在毕业后现实的压力下,才决定写的。希望挣钱,也希望写自己心里,一直想写的、热乎的故事。
在开书之前,我其实犹豫了很久:是写16世纪的晚明海商,还是2世纪的汉末黄巾?
前者,上本书已经有了足够的积累。能放眼全球,从亚洲到美洲再到欧陆,把大航海时代的波澜壮阔写出来。后者,则是少时就有的某些向往,与青年时的理想融在一起,专注在华夏的热土上。
我想了很久,辗转反侧。
晚明的繁华末世,是腐朽而绝望。理学纲常与官僚,像是层迭紧密的蛛网,让人不得伸拳脚,像是中年的成家立业。
汉末的英雄烈世,则是腐朽而壮烈。尚且承接着先秦的那一口壮烈侠气,像是未曾燃尽的青年热血。
五年之后,我还能写晚明之世,会比现在写的更好。但五年之后,我就写不了汉末了。
十年蹉跎,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还剩理想如星火。经历着世事,年轻时胸中的一股热气,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口。年岁一过,这口气磨没了,也就没啦!
好了,心里话说完了。今天上架,会试着多更几章,写不完就明天、后天再多写些。作者菌写书很慢,会仔细查资料和推演,尽量认认真真,保证逻辑与合理。眼下是毕业后找工作的时候,只能先保证一天一章四千字,有时间会两章六千字。写完就会发出来,没有存稿的。盟主的加更会记下来,肯定会补上的。
最后,感谢一下百合姐的章推,也真心感谢曾经给过我章推和鼓励的七月大大。
感谢盟主大佬“wyhjessica”,“五十岚雪月”,“躺狗阿巴”,“乐仲啊”,“小库拉”。
感谢所有支持的读者与书友们。
真心感谢的!
无论后面遇到什么,作者写的书,都会一直写下去的。
此致,祝好!还有端午安康,儿童节快乐!
啊!最后的最后,再求一下首订,很关键的,拜托啦!
(本章完)
第49章 除夕看傩戏,不走就被吃!
第49章 除夕看傩戏,不走就被吃!
岁末除夕,是一年中最后的祭日,也是团聚庆祝的节日。光和五年最后一天的太阳,照着覆雪的东阿县城头,晒得人暖洋洋的。
“噼里啪!噼里啪!…”
县城中不断有爆竹声响起,那是大户富商们的庆祝,把竹节放在珍贵的柴火中燃烧,驱赶一年中的邪祟。而像这样大疫的年头,无论是大族还是小民,最希望驱逐的邪祟,自然就是“疫鬼”了!
眼下,在县城外城南里许,就有一片热闹的草头市集,进行着平民们也能参与的驱邪仪式,“大傩戏”。成百上千的乡民,此时都聚在这里,目不转睛,时而欢呼时而惊叫。
而在乡民后边的土坡上,张承负也背着猎弓,蹲在上面。他带着一群没戴黄巾的太平道徒,正看得津津有味。
“卜渠帅,这就是大傩吗?”
“对!这就是大傩戏!‘日历虚危,有坟墓四星之气为厉鬼,随强阴出以害人。’所以,得举行‘大傩戏’,来除去各种邪祟恶鬼。”
“像是今年大疫,‘大傩戏’更是重中之重,县里年轻的士族子弟都会参与扮演,来获得鬼神的庇佑,让可怕的‘疫鬼’远离。”
东郡渠帅卜巳蹲坐在土坡上,腰间藏着环首刀,笑眯眯的,就像一个淳朴的老农。这样的大傩戏,他已经见得多了,只是笑道。
“怎么,承负,你从没看过县城的大傩戏?”
“没!我一直都在乡里,跟着大贤良师传道赈济,从没在县城里呆着过年。”
张承负专心致志,看着从没见过的傩戏,神情很是放松。就好像接下来,破灭一家县望世家的大族,并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一样。
而看到这少年平静的样子,渠帅卜巳摸了摸下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种气定神闲的气度,难道真是一个乡里出身的少年,能够养出来的吗?莫不是真像大贤良师暗示的一样,这是天授…
“卜渠帅,程氏家族的两个嫡子,都在这傩戏的队伍里吗?”
“对!程立的两个嫡子都在。一个岁数小些,叫程延,在童子队伍里。另一个已经成年,叫程武,在‘十二兽’里。这种‘驱鬼庇佑’的名额,可只有世家大族才能安排上。至于具体是哪个,都戴着面具,却看不出来。”
闻言,张承负饶有兴趣,先看向童子们的队伍。接着,他又去看驱邪巫师的“方相氏”,以及吃鬼的“十二兽”。
“铛铛咚咚嗵嗵!…”
二十四个东阿城中的童子少年,年岁在十二到十五岁左右,都穿着“赤帻皂制”,也就是红帽黑衣。他们手里摇动着驱邪的“鼗”,有点像拨浪鼓,一边摇晃跳着,一边用童声唱道。
“岁末腊祭,大傩逐疫!请方相氏,请十二兽!…”
很快,随着童子的唱声,驱邪巫师“方相氏”就身披熊皮,身着黑衣红袍,唱着、跳着起舞。他的头上,带着四只金黄眼睛的面具,一手持盾、一手持戈,脚下踏着的,也是巫祭诡异的鬼步。
“招来!十二兽招来!驱邪避祟,吞吃疫鬼!”
“甲作食歹凶,目弗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
巫师“方相氏”声音苍凉古朴,唱的不是洛阳雅言,而是更为晦涩的周音。他像“刑天舞干戚”一样,夸张地舞动兵器,挥砍着看不见的鬼祟。
而在他身后,十二个戴着神兽面具的城中子弟,也一同张牙舞爪。他们恐吓着着“十一种疫鬼”,作出吞食的动作,大声唱道。
“我等十二神追恶凶!赫汝驱,拉汝干,节解汝肉,抽汝肺肠。汝不急去,后者为粮!”
这就是恐吓了,“疫鬼们”若是不赶紧逃走离开,就会被“十二兽”肢解吃尽,变成粮食。
“嗯?肢解出汝等的肉,抽出汝等的肺肠,把你们变成粮食?”
听到这样的祭词,张承负怔了怔,一时失神,只感到某种宿命的荒唐!
这十二兽吃疫鬼的“恐吓”,到了十年后,就变成了人吃人的“现实”。就在这东郡之地,就是这程氏氏族引着曹军,把数以万计的乡人,把这些看着傩戏欢呼的百姓,都尽数肢解去脏,变成军粮!
“呼!一饮一啄,这就是天意吗?果然,苍天已经死了…”
张承负神情幽幽,手按住了腰间的短刀,脸上也露出了莫名的笑。他笑着看着这场傩戏,看着方相氏唱完歌词。然后,方相氏又举着火把,带着童子们与十二兽起舞,唱出新的祭词来。
“东君在位兮岁将更,疫鬼魍魉兮无处藏。
左手执旌兮招神光,右手执戈兮扫不祥~~”
听到这种祈愿,周围数千东阿县的百姓,都一同笑着,高兴大喊道。
“咄咄咄!走走走!东君驱疫鬼!邪祟走!…”
热闹的人群在城南外堵着,把一队风尘仆仆、带着兵器的郡国兵挡个正着。为首的郡兵都伯,似乎并不着急。他带着兵卒看着傩戏,就站在土坡外不远,声音隐约飘来。
“嗯,是除夕岁祭的傩戏!眼下是请鬼神、驱邪祟的时候,我等不能冲撞。等散了傩戏再入城吧!…抓捕之前,还要先通知东阿县的县尉配合…”
“董都伯!我们临行前,太守可是当着段公的面,吩咐过…”
“那是当着段公的面!背后…这种事,你得心里有杆秤,知道两头都是谁…”
“.”
张承负神情一动,看向渠帅卜巳,而卜巳也正好望过来。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已经明了。
这个时候,从南边济阴郡赶来的郡国兵,除了段氏让郡守派来的抓捕人手,又能有谁?而看这慢吞吞的架势,这毫不掩饰的踪迹,根本没打算瞒着东阿县。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两个东阿县的吏员,急急赶来询问。而后,其中一人飞快回返城内,通报消息。另一人则在城南市集中接待,直接把这一队郡国兵,请到了市集中的酒肆吃酒。
“请!请!董都伯远来,这一顿饭食,就由我等招待!”
说着,这吏员就转过头,对草市中酒肆的老板厉声喝道。
“上酒,上狗肉!都按最好的来!且记在县府的帐上!…”
“这?这么多人?小的酒肆里吃食怕是不够…”
“那就让周围的食肆,都把吃的喝的搬过来!快去!若是招待不好,今年的徭役,就点你的名!”
“啊!是!是!小的这就去…”
那老板哭丧着脸,只得诺诺点头,去酒肆中忙碌起来。而张承负远远看着这一幕,垂下了眼睛。
“董都伯?济阴董氏?”
“嗯,是济阴董氏的子弟,应该是都伯董阳。”
济阴渠帅范朔笑着开口,压了压头上的斗笠,避免和这个熟人见到。
“这些士族子弟盘根错节,在郡国各处任职,私底下都是筋连着筋,暗地里气通着气的。这次抓捕程氏,消息根本封锁不住。要是只让官府的人动手,程氏家主肯定会逃掉!”
“嗯!我们这次,也没准备瞒住消息。这县里的李都尉,此时应该已经接到消息。就看他会不会,去程氏那里通风报信了。而这济阴董氏既然要自己跳进来,就由着他们跳吧!”
张承负笑了笑。少年的脸上,显出几许平静的冷色,声音很轻也很冷。
“这事涉及的士族越多,段氏知晓后,就会越恐惧愤怒,越确信谶纬的真实,而越要动手杀人!这兖州的世家大族盘根错节,若不狠狠砍上几斧头,又如何能为我等起事透出缝隙来?”
“而这段氏的斧头砍下,虽然厉害非常,却常常砍得不准…我等得做好准备,补上要害的匕首与刀!”
说完,张承负便不再多说。而渠帅卜巳与范朔对视一眼,都有些心中忌惮,多了点道不明的感觉。市集上的傩戏还在继续,正唱着收尾的颂歌。
“黄帝震怒兮雷电驱,手提玄戈兮诛邪徒。
鬼魅奔走兮无处藏,血化寒霜兮夜尽除!”
接着,数千东阿县百姓,各个面露喜色,祈求般呼唤道。
“咄咄咄!除除除!黄帝斩疫鬼!邪祟亡!…”
数千人呼唤,饱含着最淳朴的祝愿,在东阿县城南回荡,震起漫天飞鸟。而在飞鸟下,一名老吏脚步匆匆,低调从城中奔出,来到这片草市。
他脚步不停,绕过傩戏的人群,在约定好的土坡上一瞧,顿时眼中一亮,快步奔来。
“郎君!”
“桑君来了!城中如何?”
“一切都按郎君的计划!王县丞暗中安排了人手,让李县尉知晓了抓捕程氏的事。李县尉犹豫再三,刚刚听闻城外的郡国兵到了,在看傩戏,没有急着进城…他终于动身,去程氏府上通风报信了!”
桑平的脸上难掩激动,兴奋道。
“郎君!郡国兵已至,程氏家主要逃!动手的时候,就在今日!”
(本章完)
第50章 程君!且停下,我等前来护送!
第50章 程君!且停下,我等前来护送!
城南草市,傩戏犹在唱舞,百姓高兴庆贺。郡国兵在酒肆喝酒吃肉,而太平道徒们蹲坐在土坡上。城中的大户豪商,还在点燃爆竹,传来喜庆的声响。
“噼里啪!噼里啪!…”
“嗯,画像带了吗?”
“带了!还有两份,王县丞派人送去了城北,那两位本郡的渠帅处。他们负责看着城北…”
“很好!”
张承负温声笑着,伸出手。老吏桑平看了看左右,在一众低调的太平道徒身上看了一圈,这才从怀里取出一张画卷,递了过来。
“郎君!王县丞说,程氏家主必然会逃走…但他只有这两个嫡子,一定会派人来接。只要盯住这两个程氏嫡子,就知道这老狐狸会怎么逃!”
“郡国兵从南边来,南边就是段氏的济阴郡。东郡西边的濮阳,朝廷管的也严…王县丞猜测,程氏家主要么往北逃,学张俭逃亡幽州。要么就往东逃,入泰山去往青徐!而这两处,都安排了眼线,尽量盯住”
“县丞说:‘夜长梦多,士族间相互勾连,互相庇护。而程氏家主又狡诈多智,后患无穷。最好就在这东阿县境内,把程氏家主截住,就地除掉!’”
“嗯!”
张承负点点头,打开那画卷一看,便见到一位面骨清峻的中年士人画像。画上的中年士人,颧高而不露锋,眉浓而目深,目光如钩,看上去不怒自威。
他细细看了好一会,闭目把这人像记在心里,又把画递给高道奴。片刻后,他才看向老吏桑平,笑道。
“桑君可会骑马?”
“会!”
“好极!那君就与我等一同行动,等着程氏的人来…这位程君狡猾的很,未必不会伪装面容。得有桑君跟着,才能确定身份!”
“啊!我也参与?这…”
“怎么?桑君不愿?”
桑平迟疑数息,看着这少年微笑的脸,又看了看周围望来的太平道徒们。他这才狠狠咬牙,应道。
“诺!我就与郎君一起!袭杀了这程氏家主!”
“不!桑君,我等不是袭杀。而是为天下百姓,除去一个凶恶的奸贼!”
张承负一字一句,神色认真。接着,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桑平坐下,一起继续看傩戏。
“坐!傩戏快结束了。”
“诺!”
“神灵既至,邪祟已去!四方清静,百姓安居。
愿岁无灾,愿人无病。天清地宁,五谷丰登!~~”
驱邪师方相氏唱着结尾的祷词,附近的民人也一同载歌载舞,欢庆着除夕的岁祭。而仅仅一刻钟后,在众人的欢庆与起舞中,六名骑士就急匆匆的,从城中奔来,停在了傩戏的人群外。
而后,两人下马,直入人群。不一会,他们就带着一个青年、一个少年,从人群中出来。那少年的身上,犹自穿着“赤帻皂制”,脸上显出惶恐与不安。而那弱冠的青年,腰间带着“腾简兽面”,神情却保持着镇定。
“嗯…程延、程武。”
张承负远远注目,看着那青年与少年上了马。然后,六人骑着马,直接往东北奔去。而下马的两人望了会,转向返回城中。郡国兵们吃了顿酒肉,那董都伯看到六骑来了又走,这才拍了拍手起身。
“走!去东阿县,去见东阿县尉!”
张承负蹲在土坡上,把这些都看得一清二楚。而后,他对桑平和太平道徒们笑道。
“王度说的不错,确实得把程氏家主就地除掉。要是交给这董都伯,怕是第二天,又莫名逃了…”
“走吧!我们也骑马,远远缀上程氏子弟!”
“唯!”
众人低调下了土坡,转入了外围的一片客舍。半刻钟后,十五骑就从客舍中奔出。张承负策马居中,左侧是高道奴和彭鲿,右侧是卜巳和范朔,后面则是桑平。众人的蓑衣下,都穿着皮甲,马上挂着长杖,腰间则藏着刀。
“驾!驾驾!…”
幽州的姜氏三兄弟负责追踪,隔着几里,追着前面的马蹄印。雪后的马蹄印很是清晰,在前面左拐右拐,终于上了去东边的官道。
而后,又追了半个时辰,马蹄印骤然变多!明显有一支新的队伍,从西北隐秘的小道汇了进来,然后一齐往东奔去了!
“姜乾,新汇入的有几人?”
“张君,有八骑!合在一起是十四骑,没有离开的马蹄印!”
“十四骑?如此仓促,程氏居然能这么快,就凑出十四骑来,确实是一县的县望!而那位我闻名许久的程君,想来就在其中了。”
张承负温和笑着,对东阿程氏表示赞许。随后,他看了看左右,都是太平道最精锐的渠帅与门徒。
有心算无心,十五对十四,其中还有一个和他一样的半大少年…没什么好说的了,唯有拔剑见血了!
“走吧!我们养了这么久马力,提前喂饱了豆料,就等着这一刻了!”
“快马加鞭!追上程氏的骑兵!然后,除了程氏的家主与两个嫡子,一个不留!”
“诺!”
众人齐齐应诺,再也不吝啬马力,飞快加速追去。这一追,又是半个时辰。直到马儿气喘吁吁,他们才看到了远处的官道边,正在停下歇息,恢复马力的十四骑。
“十二个骑士,都穿着甲?”
张承负眯眼眺望,马速丝毫不停。前方的十四骑中,十二人都穿着扎甲,外罩袍服,看不到任何服饰的差异,也不知程立是否在其中。只有两人穿着皂服,与其他人不同,正是之前离开的程氏嫡子。
“哒哒哒!”
哒哒的马蹄声踏雪追来,声音又被松软的雪层吸收,变得非常微弱。然而,在这寂静无人的官道上,这种奔马的声音,却又如此醒目。一名穿着扎甲的中年士人听到声音,猛然一惊,转头望去。
“嗯?这时候?骑士?”
“不对!上马,快上马!…”
一声令下,十四骑顷刻上马,毫不停顿。两个程氏嫡子稍慢了些,但也同样马术娴熟。看到前面的众骑就要逃走,张承负深吸口气,大声向前喊道。
“前面可是程君,程仲德?!我等是汝南来的游侠,受人所托,特来护送程君!…”
听到这一句喊声,前方的中年士人回过头来,仔细打量了几眼。然后,他毫不犹豫,使劲挥起马鞭,跑的更快了!
“驾!驾驾!…”
“程君!且等一等!我等是汝南袁氏派来,前来相助护送的!…”
“驾!驾驾!…”
在中年士人的带领下,前面的十二骑连片刻犹豫都没有,只是闷头往东边逃。张承负在马背上又喊了两句,对方半点不应,就像没听到一样。他于是知晓,对方和审配截然不同,就不再开口,只是闷头狠追。
“哒哒哒!”
“踏踏踏!”
在落雪的官道上,在除夕的吉日里,两支骑兵一前一后,都玩命的往东边逃。而后方追击的队伍,明显准备更充足,马力更为充沛。
这样又追了半个时辰,双方的距离终于从两里,缩到了两百步不到,然后又变成了百步之内,七十步之内!
“嗖!”
张承负从马背上取下猎弓,努力在马上开弓,斜斜射出一箭!可惜,他虽然射术不错,但没学过骑射,这一箭歪歪斜斜,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
前面的中年文士听到射箭声,脸色骤然一变!他从马上的侧囊里,取出一把骑弩,使劲装上弩矢,然后回头也是一箭!
“咻!”
弩声响起,张承负心中一惊,赶紧低下了头。结果,对面的弩箭也同样歪斜,隔着老远飞了出去。
像这种马背上骑射的功夫,最是看时间与天赋,是没法速成的。要么像胡人那样从小开始,习练十几年;要么像某些豪杰那般天赋过人,练上四五年…否则,在双方马速都这么快的情况下,那是根本射不准的!
“哒哒哒!”
被身后的骑兵,追到六十步内,为首的中年文士终于忍不住了。他一边装填弩箭,一边回头喊道。
“你等究竟是何人?为何追我等?”
“我等是汝南袁氏派来,前来相助,护送程君的!”
“你认错了!这是东平张氏的队伍,不是什么程氏!我也不认得什么程君!”
“啊!竟然是东平张氏?那请张君停下马来,且容我上前拜见!我等拜见之后,就会离开!”
“…呸!”
中年文士呸了一声,没了声音,继续闷头策马。直到双方逼近到四十步内,他才猛然又一个转身,对领头的少年,又是一箭射去!
“咻!”
张承负早有准备,一直死死盯着这中年文士。这一箭骤然袭来,他立刻往马背上一伏,让弩矢射了个空。而后,他神情一变,厉声大喝。
“程仲德!朝廷已经下旨,捉你入洛阳!你等兼并土地、逼死小户、收纳亡命,罪证确凿!还不停下认罪,伏法投降,求朝廷宽大处置?!”
“该死!果然是段氏的走狗!这胡乱咬人的疯狗段氏!!…”
听到这一句话,中年文士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愤怒,狠狠的回头望了一眼!接着,他咬着牙,对周围的亲信喝道。
“马力快尽,不能这样下去了!”
“延儿、武儿,你们分头逃,不要停!”
“其他人,取出兵刃!随我一起,把这群段氏的追兵杀尽!”
说着,中年文士调转马头,丢了手中的骑弩,拔出一柄八面汉剑。紧接着,剩下的十一骑,也同样拔出了环首刀来,开始转向。
而那马背上的两个程氏嫡子,都红着眼睛,回头看去。尤其是那马上少年,对着那中年文士,忍不住喊了一声。
“阿父!”
“快走!”
这一声“阿父”,中年文士浑身一颤,坐实了程立的身份。张承负顿时了然,心中大定。他收起弓箭,取出马背上的长铁杖,喝道。
“取杖!准备冲锋!”
一声令下,太平道众骑也齐齐取下长杖。这长杖夹握在腰间,就像夹着长枪,等着迎面冲锋的一击!
“踏踏踏!”
马蹄飞快,程氏的十二骑终于调转了马头。隔着二三十步,他们举起刀剑,奋起最后的马力,向太平道众骑冲来。
“杀了他们!”
“杀!!”
太平道众骑也发出一声喊,举杖向前。他们以更快的马速,更长的兵刃,凶猛的冲击而去!
(本章完)
第51章 程某愿入太平道!适才相戏耳
第51章 程某愿入太平道!适才相戏耳~~
“砰!砰!砰!!”
骑兵对冲,生死交手,只在一瞬之间。高道奴马速最快,猛然挥出长铁杖,正中一名程氏亲随的脖颈!
“死!”
铁杖借着马速,重击而下!那亲随瞬间瞪大了眼睛,脖颈一拧,手中的精铁刀跌落,就此斜着坠马!
“冲!”
张承负大喝一声,砸出铁杖,打向程立的胸口。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士,却展现出了出乎意料的武力!他敏捷地斜斩出八面汉剑,与铁杖撞在了一起!
“铛!”
一记兵刃交接,刺耳的金铁之声后,就是错马分开。而两侧的太平道徒们已经呐喊着,与程氏骑兵冲锋对撞!
渠帅卜巳长杖一探,把一骑砸下马背,惨叫声立刻从马下响起。渠帅范朔直直刺中,刺倒对手的同时,也被迫松手弃杖。而彭鲿与桑平都刺了个空,和程氏亲随擦肩而过。
另一侧,姜氏三兄弟武艺精熟,也刺中了两人,把对手击落马背。至于其他的太平道徒,就没有足够的马术与武艺,只能和程氏亲随以命换命,互相击中坠马!
“哗!”
利剑划过,鲜红飞洒,血腥扑鼻而来,雪上绽开梅。只是这一轮骑兵对冲,十二名程氏亲随,就直接坠马八人,或生或死!而太平道徒也被砍中了三人,流血翻落马下,就此生死不知。
在没有双边马镫的情况下,骑兵们只要近战肉搏,就会成片坠马,飞快分出生死!
“呃!…”
“家主!嗬…”
两队骑兵互相冲过,分开四十步,这才重新集结,互相换了个方位。双方的人数,已经从十五比十二,变成十二比四。胜负不言而喻,战场再无悬念!
“贼!段氏狗贼!”
看清了厮杀的形势后,程立咬破了嘴,啐出一口血痰。他深深看了眼远处逃走的两个嫡子,接着一夹马腹,居然毫不停顿,就往来时的西边跑。
“走!往回走!”
“嗯?!”
张承负怔了怔,也飞快反应过来。
“姜乾、姜坤、姜离!”
“在!”
“你们兵分两路,去把那两个程氏嫡子捉回来!”
“唯!”
“彭鲿!你带两个人补刀,救治我们的人!”
“诺!”
“其他人,跟我追!”
十二骑迅速分开。三骑向东,追捕程氏兄弟。三骑下马,拔出环首刀来,击杀落马的程氏亲随。而张承负亲自带着六骑,去追程立!
“哒哒哒!”
“踏踏踏!”
长途跋涉再加上冲锋,双方的马力都已经到了极限,马速也陡然下降。就像两支互相冲撞的老鹰,变成了一前一后追逐的黄牛。这样的马速下,张承负终于能够取下弓来,瞄准前面的中年文士,连射了三箭!
“嗖!…嗖!…嗖!”
四十步内,第一箭擦马而过!三十步内,第二箭擦着皮帽。二十步内,凌厉的第三箭,终于射中了小腿!
“啊!”
程立惨叫一声,再也夹不住马背,翻身落马!而剩下的三骑见状,都红着眼大吼着,转身提刀砍来!
“贼人!死!”
“砰!咚!咔!”
高道奴长杖一砸,巨力敲裂了一人的脑壳,砸起飞溅的黄红。渠帅卜巳与范朔哈哈笑着,与门徒配合挥砍,各自杀了一人!
等众人杀完,骑马赶来,就见到张承负已经跳下了马。这少年丢了弓,单手提着长杖,走向跌坐在雪地上、提着八面汉剑的程立。
“铛!”
张承负一探一挑,就把那柄精贵的汉剑打飞。程立披头散发,又抽出一把短匕,然后再次被一杖击飞!
“…”
这中年文士默了默,不再反抗,拢起散开的头发,显出一张清峻的脸。他用如钩的目光,望向身前的少年,仔细打量了几眼,脸上竟然露出了笑。
“这位少年郎君!段氏出多少钱,买我等的命?”
“且报个钱数来,我程氏三倍给你!只要你放我一条性命…”
张承负沉默不语,只是细细看着这中年文士,看着对方的从容,和从容下克制的紧张。好一会后,他才点点头,问道。
“程君,程仲德?”
“.正是程某。郎君是何人?”
张承负环顾左右,看着皑皑白雪,听着不远处短促的惨叫,也看着那逐渐染出的血。他温和一笑,对程立道。
“我是太平道门徒,姓张,名承负!”
“太平道徒?!”
闻言,程立瞳孔一缩。他脸上的笑容先是一滞,然后却又更加和蔼起来。
“承者为前,负者为后。承者,承天而行;负者,负地而生…”
“原来,郎君是太平道的高徒!不知是哪位大医的弟子?我程氏与太平道友善,大贤良师当年在兖州传道,也是捐过几斛米粮的…”
“程某平日里,也读过流传的《太平经》篇章,信奉黄天。对大贤良师的说法深以为然。这汉室的苍天,确实是死了啊!…”
张承负平静倾听,脸上也渐渐露出笑容。他温和笑着,看着这位当世最顶级的谋士,问道。
“程君竟然也知晓我太平道,看《太平经》?”
“太平道跨州连郡,信众百万!这兖州之地,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那程君觉得,我太平道如何?”
“自然是好极!程某每每思之,都恨不得能投入大贤良师门下,日日听讲玄妙!”
“哈哈!既然如此,不如让我斗胆,代替师长,邀请程君入太平道?”
“啊!入太平道?”
“怎么?程君不愿?”
“哪里!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闻言,程立的脸上,扬起真诚和善的笑容。他坐着行了一揖,视周围死去的程氏亲随于无物,恭敬笑道。
“程某愿入太平道,为大贤良师,为三位大医效劳!”
“好极!好极!能得程君,真是我太平道的幸事啊!”
张承负满意点头,低头还了一揖,脸上也扬起了笑。两人就这样真诚的笑着,对视着,不提半句刚才的厮杀。而后,张承负突然面露苦恼,问道。
“程君大才,张某钦佩多时!我太平道有一难题困扰许久,不知如何解决…若程君能够解惑,我一定帮程君遮掩下来,躲过段氏的追杀!”
“嗯?请讲!”
“是这样!我太平道在冀州信徒众多。可今年冀州先是大疫,又是大旱,多出数十万流民来!我等欲救百姓,却没足够的粮食,这该如何是好?”
听到这样的问题,程立眼神闪动,笑着问道。
“太平道善信众多,大可向富户筹粮!大贤良师名声卓著,连段氏都尊崇的很,赠送数十万钱为礼…这数十万流民,救下来想必不是问题?”
“不,程君。你没去过冀州。今年的冀州,粮价已经翻了十倍。哪怕是二十万钱,也不够万人数月所用啊!…”
张承负摇了摇头,正色道。
“大贤良师宅心仁厚,为筹不到粮而苦恼。可我这等当弟子的,却不能不替师父解决问题…这次被段氏雇来,袭击程氏,也正是为了段氏答应的粮食。”
“筹粮之事,我本毫无头绪。但今天听了傩戏,那十二兽食疫鬼的唱词,却突然给了我一份启发!”
“程君,你说,若是以丁壮为十二兽,以老弱为疫鬼,又是否可行呢?”
“啊?!以丁壮为兽,老弱为鬼,那岂不是?嗯!吃人?…”
中年文士程立蹙起眉头,沉吟了会,又看了看张承负真心请教的神色。他默然良久,脸上犹豫不决。直到看到远处被抓回的嫡子,他这才突然压低声音,诚恳地轻声道。
“郎君!若太平道真是无粮,那万不得已之下,就也只能如此。只是此事有伤天和,不可明面为之,需缜密从事!”
“哦!缜密从事?”
张承负眨了眨眼睛,脸上显出疑惑。他也压低了声音,确保接下来的谈话,只有两人能听到。
“如何行事,还请程君教我!”
“嗯…”
程立咬了咬牙,想了数息,声音更加低沉,就像从九幽的地风中传来。
“其一,要隐秘下手,不可为人所知。其二,要掺着其他的肉干,不能为人所疑。其三,千万不可食患疫者。其四,行此事的人手,事后也都得处理干净!…”
“啊!程君果然缜密!”
张承负睁大了眼睛,面露钦佩,重重拍了拍程立的肩膀。然后,他恭敬一礼,笑着道。
“像是程君如此缜密的人,真是不世出的大才!不知程君,可愿入我太平道,亲自操办此事?”
“.这,由我来操办?嗯,自是愿的!哈哈!为太平道效力,程某固所愿也!”
程立勉强一笑,随后又热情大笑。张承负也露出笑容,赞叹道。
“好极!好极!能得程君一人,胜过千军万马!哈哈!…”
一老一少相互对视,都真诚大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契合。而就在周围的太平道众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时,却突然听到一声惊愕的凄厉惨叫!
“啊!!你!!你!…”
“程君,一路走好!~”
张承负笑着,后退一步,松开了手,向程立作揖告别。而一把闪动寒光的精铁短刀,已狠狠刺穿了这中年文士的心脏,飞快带走着他的性命与血!
这一刻,这位世间最顶级的谋士,直感到痛入骨髓的“心疼”!他震惊、恐惧又绝望的,看着刚才还相谈甚欢的少年,用最后一口气,艰难问道。
“你!…为…什么?…”
“…”
张承负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的,看着这中年文士,看着他满脸痛苦!看着他心中流血!看着他栽倒在地!看着他手足抽搐,直到连动静都停止,彻底变成一具不动的尸体!
“泰山捧日,落于此处!…”
张承负幽幽开口,呼出一口长气。接着,他伸出手,阖上程立死不瞑目的眼睛。他神色平静,对着这位程君的尸体,微笑着答道。
“为什么?自然是为了百姓,除掉你这个恶贼!”
“适才只是相戏耳!”
(本章完)
第52章 张某刀下,不杀妇孺!你且往南去吧(
第52章 张某刀下,不杀妇孺!你且往南去吧~(感谢盟主“乐仲啊”)
东阿官道,雪止风定,旷野一片白茫。只有朵朵红泊,缓缓化开雪水,又冻成更暗的红色。程氏亲随倒伏在红雪上,尸体横陈,阵阵飘来血味。几匹骑乘马卧在雪上嘶鸣挣扎,却是在冲撞中伤了马蹄,只能宰杀。
“东阿程氏,程立。定陶董氏,董都伯。乘氏县李氏,李县尉。太平道,县丞王度、县丞史桑平…”
张承负静静伫立,身前是中年文士的尸体,脑海中是东阿县中的人物。这位程君一死,就像捻出的第一根线头。而这根线头后面,该连上谁,又如何去连?这才到了考验他政治手腕的时候。
“承负,这一场袭杀,我们折了两个,伤了两个。程氏死了十二个,擒了两个!这一战,缴获了十二副扎甲,十一匹马。还有二十块银饼,对!一斤重的大银饼!嗯,有三匹伤马,只能宰了吃肉了!”
高道奴清理完了战场,鞋上踏了血迹,兴冲冲地过来回禀。不知不觉间,师兄弟两人的次序,像是转换了过来,一切都由张承负做主了。
“折了两个,伤了两个兄弟?我去看看!”
张承负神情沉肃地走上前去,亲自去看了死伤。两名伤员没有伤到要害,好好养着,几月就能痊愈。而战死的两名门徒,都是东郡本地的,需得把尸体带回去安葬。
“太平黄天,魂兮归去,永享安宁!”
在渠帅们复杂的目光下,张承负跪在尸体前,为战死的兄弟祈祷安魂。而高道奴则在另一边忙活,把三匹伤马宰了取肉。姜氏三兄弟则带着几人,找了处松软的泥地,熟练的开始挖坟坑。
至于那县丞史桑平,则神情恍惚,不时看一眼程立的尸体,似乎犹自难以相信。这样一位在东阿县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一向以刚戾狡谋闻名、无人敢惹的程氏家主,竟然就这样,一下子就死了?!
“承负,这两个程氏小子怎么处理?也杀了吗?”
直到张承负为兄弟祈祷完,东郡渠帅卜巳才带着两个程氏嫡子,走上前来。这两兄弟骑马奔逃,表现各不相同,但都没跑出太远。
其中兄长程武中途弃了马,藏入了林中,但下雪时脚印没法隐藏,虽然费了些手脚,还是被门徒们拿下。而更小的程延只是闷头往官道上跑,捉起来轻松的很。
“你是程武?”
“.呸!段氏狗贼!”
张承负平静问着,青年程武满眼仇恨,呸了一口,正中他的脸颊。张承负眉头扬了扬,平静擦掉,走向下一个。
“你是程延?”
“我…我是…”
张承负再次问道,少年程延满脸恐惧,哆哆嗦嗦。他脸上满是泪,几乎说不出话来。
“.”
张承负敲了敲眉心,想了数息,把县丞史桑平喊来。他温和笑着,打量了会这位恭敬的县丞史,问道。
“桑君可想更进一步?比如县丞或者县尉?”
“啊?郎君的意思是?”
“王县丞取了程氏家主首级,段氏必然满意,升迁东阿令指日可待!按理说,桑君是接替县丞的最好人选,但王县丞毕竟还在位上,也许会有其他考量的人选。”
张承负不疾不徐,温声对桑平道。
“我觉着,桑君也立下了功劳!不仅替县尉逮捕不法,还亲手杀了程氏的嫡长子,在段氏那边也是显眼的人才。而这县中的李县尉,不但不抓捕程氏,还私下走漏风声,放走了程氏家主,问罪之日不会远了!…”
“我看桑君的面相,勇毅果敢,是个当县尉的料!”
说到这,张承负笑着取出染血的精铁短刀,塞到桑平手中,正是杀程立的那把。然后,他拍了拍桑平的肩膀,指了指程氏嫡长子程武,吩咐道。
“桑君,请吧!去取他性命!”
“啊!这…我…我来杀?”
县丞史桑平浑身颤抖,看着程武的面庞,手上一时发软。这可是世家程氏的嫡长子!若是这一刀下去,那他桑平可就再无退路,只能上太平道的船了…
“怎么,桑君不愿吗?有些可惜啊!”
张承负笑着问了一句,声音很轻。可这轻飘飘的话,落在桑平耳中,就像洪钟大鼓,震得他浑身血气上涌!他狠狠咬住牙,上前一步,对着那程氏嫡子的心口,就是一刀刺去,然后又是一搅!
“去!”
“啊!”
惨厉的叫声持续数息,就戛然而止。桑平颤抖的松开手,往后一退,直接跌坐在了雪地上。张承负神情不变,用袖口替桑平擦了擦脸上的血,安抚道。
“桑君勿忧!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等的自己人了!同生共死,肝胆相照。”
“是!…是!郎君,今后,我一切都听郎君安排!…”
张承负点点头,拍了拍桑平的肩,让这高大的县丞吏受宠若惊。接着,他提着刀,又看向涕泪横流、哆嗦成小鸡一样的少年程延,静静打量了许久。
“求…求君…君…”
在父兄的尸体前,少年程延浑身发软,根本站立不住,噗通跪倒在地。
“求君…饶命!”
张承负默然许久,看着这年岁相仿的世家少年。他握住刀柄的手松了又紧,直到程延泪如雨下,才叹息道。
“我等虽是段氏门客,受人之托…但张某刀下,不杀妇孺!你且去吧!速速逃走,莫要让我等再追上!”
“啊?…君?君愿放我?谢…谢君饶命!…”
少年程延浑身一颤,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希望。他一边泪如雨下,一边就要起身逃跑。而就在他起身的刹那,张承负蹙起眉头,喊了一声。
“等等!”
“?!君饶命!!”
“哎!我等一诺千金,岂是言而无信之人?起来,起来!…道奴,牵一匹马来!”
张承负摇了摇头,又伸出袖子,为程延擦了擦眼泪。这程氏少年像是僵了一样,浑身一动不动,努力挤出个哭一样的笑。
“骑着马,带上口粮。你才能逃远!夜里记得停下来喂马,马力耗尽了,是能跑死的。明白吗?”
“明…明白!”
张承负温声安抚着,把一匹马的缰绳,塞到程延手里。那马背上还有三四天的口粮和水。然后,他看着那少年恐惧又期待的眼神,温声道。
“你们一路向东,原本打算往哪逃?”
“.东…东平张氏…大父说,东平张氏与段氏有仇…能庇护我们,逃亡泰山…”
“噢!东平张氏,泰山,嗯,泰山鲍氏。”
张承负轻轻颔首,又敲了敲眉心。东平张氏是顶级世家,“八厨”张邈名满天下。段氏虽然也仇视这些人,但既然之前党锢都没破门,恐怕这刀一时还是砍不了他们。那这线头就先不能往东穿,得先往南穿,牵连出的线越多越好!
“小郎君,你不能往东走。往东边走,是死路一条的!”
张承负神情温和,拍了拍程延的肩膀,把这少年拍的膝盖发软。然后,他指了指南边的方向,神情一肃,沉声道。
“你得骑上马,往南逃!东阿县里的李县尉,你识得吗?”
“识…识的!他经常上门…对大父恭敬非常…但大父…看不上他的出身…据说只是个…乡里土豪…”
“嗯,李氏是大野泽旁边的乡里土豪!你一路往南逃,沿着瓠子河往南逃。看到大野泽再往南,就是乘氏县。这李县尉的家族,就在乘氏县,那里随便一问,就是李氏的田!”
“大野泽沼泽茂密,水网众多,里面藏着不知多少朝廷逃犯。也只有这乘氏县李氏,才能在大野泽中庇护你,懂了吗?”
“懂…懂了!…”
“那你再说一遍。”
“沿…沿瓠子河往南,过…过大野泽,去…去投乘氏县李氏!…”
“好!好极!记住了,如果迷了路,就寻路人去问。会有人指点你方向的!”
“记…记住了!”
“好,那就上马走吧!速去!”
张承负满意点头,又拍了拍程延的肩膀,做了请的手势。
程延怔了怔,连滚带爬的上了马,犹自有些不可置信。他颤抖的回头看了眼,驾马小跑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眼,再跑出几步。如此三次,他终于猛然一抽马屁股,飞一样地往南方逃了!
“嗯。”
看着那少年骑马往南奔逃的背影,张承负嘴角扬起。接着,他看向大野泽渠帅彭鲿,神色肃然,吩咐道。
“彭鲿,你亲自带两个人,骑马缀在后面!一路上暗中保护着这少年。要是他迷了路,你们就派个人给他指路。要是他不往南走,就把他逼着向南!”
“到了大野泽后,那里就是你的地盘了,给你的兄弟们招呼一声,一定要让他逃入李氏庄园!”
“沿途可以让他去村镇休息,被别人看到。而等他逃入李氏庄园,就立刻散播童谣!说‘李氏藏了‘小张俭’,‘小张俭’要灭段氏门’!明白了吗?”
“明白!是,唯君所言!”
渠帅彭鲿面露敬畏,恭敬点头,第一次显出了下属的姿态。然后,他点上两名好手,骑上马,踏着飞雪,就追着新踏出的马蹄印而去。
“嗯。应该差不多了,把尸体埋上吧!哦,对了!还需要两颗首级,给你们报功!道奴,给我两个准备好的木匣。”
“诺!”
张承负拿着木匣,又给了桑平一个。然后,他慢悠悠的走到倒伏的程立旁,行了一礼,提刀俯下了身。等他再起来,木匣已经合上,只是在匣底染上了红色,慢慢在冰雪中凝固。
“埋了他们再走!也算是一场相识,愿魂归黄天!”
一众渠帅门徒点头从命,把十三具尸体埋入坑中。张承负想了想,又在旁边的树上,刻了程仲德三个名字,又写了个“昱”。然后,他这才翻身上马,带着首级与猎弓,环顾周围神色变化、已经显出些恭敬的渠帅们,笑着道。
“走!去东阿县!东阿县丞王度,是我们太平道的自己人!他可是我等谋划的关键,要破豪强李氏的家门,还得靠他出大力气呢!”
“太平黄天,且杀出个朗朗乾坤!”
“诺!杀出个朗朗乾坤!哈哈!”
“驾!驾驾!…”
夕阳在前,众人策马西去,只见暮色如血。蹄声远去,风中血气未散,旧处唯有几片红雪。一座坟丘新起,覆着新鲜的黄土,旁边是刻着名字的树。这一场截杀,不过半日而已。而世上又少一位世家的英豪,少一位百姓的仇寇~~
(本章完)
第53章 杀生为救生,我等只要粮食救人!(感
第53章 杀生为救生,我等只要粮食救人!(感谢盟主“小库拉”)
除夕过去,正月之朔,便是“正月旦”。这是祭祖的日子,有条件的人家,要“进酒降神”,奉香献食、焚纸钱,也就是迎接灶神一类的守护神,以及神荼、郁垒这样的门神。
接着,就是“洁祀祖祭”,举族尊卑无大小,都在先祖墓前祭祖。当然,世家大族可以立“神主牌”,建祠堂。而普通小户则不许,否则视为僭越。
而正旦饮的酒,就是“柏叶酒”和“椒酒”,在酒里放入椒与柏叶,目的一是驱除邪气,二是祝寿。
“郎君,且饮一杯椒酒,贺事竟归来!”
“好!王君同饮!”
东阿城外的草市酒肆内,张承负饮尽一杯柏叶椒酒,闭目感受,那酒中的清苦与辛辣。柏叶清苦带香,椒辛麻带香,这种复杂的口感交织在一起,让人回味悠长。
“郎君可有所得?”
“嗯,正旦饮酒,辟邪祝寿。可百姓横死无寿,而天下邪气太盛,唯有以桃木剑荡妖除之!”
张承负睁开眼,笑着答了一句。而后,他看着对坐的王度,正色道。
“济阴来人,索捕程氏。东阿县中,现在情形如何?”
“东阿令称病不出,县里的事务,都丢给了县丞和县尉。我这边早就打上了段氏的标记,兼并土地、迫害小户的罪证,也都是我搜集上呈的。李县尉李坤则是有意偏袒程氏,寻找各种托词。而负责抓捕的董都伯董阳,同样松了松手,只抓了寥寥几个程氏的旁系子弟,回去顶罪。”
说到这,王度摇了摇头。士族之间,就是如此盘根错节,互相庇护。《礼记》中说,“刑不上大夫”。像程氏这种世家大族,哪怕连年吞并田地、放贷索钱,明确逼死了上百人,那也算不得什么罪。
这大汉天下,乡间哪家大族不是如此行事?不吃人就会被吃,吃人则会上瘾。真当能从小户勤勤恳恳、清清白白,积财变成大户不成?若无点背景手段,一个徭役、兵役,就能让一家富户,轻易家破人亡!
“嗯,这都是意料中的事。无妨,且看一看这两颗首级!”
张承负面无波澜,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红底木匣,递给王度。而另一侧,桑平也取出了个木匣。王度打开木匣一看,程立阖目的面容,就栩栩如生、微笑如死。
“啊!”
这一刻,哪怕早有准备,王度还是手中一抖,心中一颤。这几乎是笼罩在他心头十几年的阴影,眼下却骤然间烟消云散。他细细打量了许久,又是想笑,又是想哭,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轻声问候了句。
“程君,别来无恙否?”
“.”
“哈哈!…”
程君安静无言,闭目带笑。王度也笑了起来,笑着呛出了泪,把程君又收入匣中。而后,他恭敬站起,对同样站起的张承负作揖行礼,张承负则含笑还礼。
“谢郎君相助,为王某除了此人!”
“非为王君,而是为东郡百姓。”
两人行礼坐罢,关系又亲密许多,像是真正的生死之交了。而张承负沉吟片刻,又说起东阿县的安排。
“乘氏县的豪强李氏,是我等的下一个目标。而这县尉李坤,是李乾的族弟,留他不得,也是牵出李氏的线头之一。你把这李坤枉法报信,放走程氏家主的情报,往段氏那一递,这李坤就坐不了多久县尉的位子了。”
“另外,程立的次子程延,已经星夜南下,投奔乘氏县李氏。过几日就会有童谣传出,再由我们的人传到成武县,用不了多久一定能被段氏听闻。你可以和桑平一起,带着这两颗首级,去段氏报功,再往上登阶走走!”
“而眼下还剩最后一个人物,定陶董氏的董都伯董阳,济阴郡国兵的都伯…”
说到这,张承负捏着手指,有些拿不定主意。而王度想了想,问道。
“郎君,我去段氏复命时,可要把这董阳也一齐揭发?”
“这定陶董氏,可是投靠宦族的浊流士族?”
“当然!定陶离成武不过三四十里,董氏早就投靠段氏。他族中董昭董公仁,二十出头就举了济阴郡孝廉,去冀州当县令,自然是走了段氏的门路…”
说起“举孝廉”三字,王度神情变化,声音也有些起伏。这种最上等的做官门路,每年一郡就一两个,都落在了世家大族手里,却是和他们这些寒门、庶族的士人毫无关系!
而他们苦熬到四十出头,干最多最苦的庶务,也没法比得上这些大族子弟的起点,甚至一辈子都突破不了!
“既然董氏早就投靠段氏,那举告董氏,也伤不到他根本。顶多把这董都伯换下来,换成另一个士族子弟罢了。”
张承负敲了敲眉心,想了会,平静笑道。
“世家大族并非一体,削弱他们的力量,也有先后之分。拉一批打一批,不能全部变成敌人。这董氏既然动不了,那就换一种方式,让他们做我们的‘朋友’!”
“啊?郎君的意思是?拉拢这位董都伯?”
王度若有所思。张承负则笑道。
“不是我等拉拢他,而是他需得拉拢我们!他想放程氏一条生路,暗中卖个天大的人情。可眼下,程氏家主的首级在此,这事就说不清了!他卖给程氏的人情没了,只会变成仇敌,又留下了这么个要命的把柄,落到你手中,随时能捅给段氏…”
“你带着程立首级回去,向县中官吏展示,并说是董都伯暗中相助,有他一半的功绩!等他私下来寻你,你再挑明他放走程氏一事,让他一根筋变两头堵。而后,你再和他交心谈谈,一起破了这程氏的家门,分了这一族的田地、粮食与浮财!”
“事随时易,形势变了,之前的打算就得改变,甚至截然相反!程立一死,这位董都伯当即就得麻了。一者,他卖不了程氏的人情,也留不下士族中的名声。二者,他背上了算计对方家主的仇怨,还是真正的死仇。三者,他又留下了私通程氏的把柄,得在段氏那里自证清白。四者,这程氏又失了主心骨,没了价值…”
“等这董都伯反复思量、回过味来后,肯定会彻底改变态度,对程氏真正下狠手,来销掉所有的后患!到时候不用你说,他也会主动来拉拢你,去彻底除了程氏一族!”
“啊!这…郎君妙计!”
听到这一番谋划,王度稍一思忖,就彻底明了。他下意识哆嗦了下,看着这位温声和气的少年,低了低头,恭敬道。
“郎君,破了程氏后,程氏族中的田地、粮食与浮财,又该怎么分配?”
闻言,张承负没有犹豫,明确道。
“等破了世家程氏,我太平道只要粮食,来救济这兖州的百姓!而浮财分成三分,大头自然是送去段氏,小头一份归你,一份归这董阳。田地你看着分,多拉拢些县中的寒门庶族官吏,遍施恩惠,好在后面取代东阿令…”
“等大家都得了程氏的田地,那这一门也就没了,再无起来的机会,别人也不会再让他起来!而此事做完,你和这董阳也变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能变成我们的朋友,帮上我们的忙…”
“郎君!不知我等,要请这董都伯帮忙何事?”
“嗯…第一件事,自然是一起向段氏举告,把这李县尉拿下!而这空出的位置,可以想办法把桑平弄上去,掌握住县中的几十个捕役。等后面,要彻底除掉济阴郡乘氏县李氏的时候,说不定,还得这董都伯带着郡兵帮忙。至于其他的…”
张承负沉吟数息,武装斗争这条纲领,又一次浮现脑海。他意味深长,笑着道。
“董都伯在郡国兵中任职,经手的武备也不会少,认得的人更多。或许,我们太平道,还能和他做些生意,做些掉脑袋的大生意!互相攥着掉脑袋的把柄,才是真正可靠的‘朋友’啊!”
“是!唯郎君是从!”
王度又是一礼,旁边的桑平也赶紧行礼。三人又闲聊了会东阿县的情形后,王度与桑平这才带着两个红底木匣,匆匆去往县中。
露天的草市酒肆里,只留下张承负一人。他又倒上一杯柏叶椒酒,看着草市中跪伏卖身的流民,又看着挑挑拣拣的城中大户。他慢慢饮尽,闭目良久,才吐出一口辛辣苦香的浊气。
“我所求,并非杀人。杀人只是手段,救人才是目的。”
“承负啊承负!你得时刻记着自己的道,记着师父的教导,不能在血海中,忘了这初心才是!…”
接下来几日,事情虽有反复,但并未出乎事先的计划。程立、程武的首级一露,县里为程氏庇护的力量,顿时消失不见。人一走茶就凉,眼下不怎么喝茶,汤冷的只会更快。
程立素来刚戾,枉法罪证太多,在县中结下仇怨的敌人也不少。更何况,程氏占下的这万亩田地,现在失去了官面的庇佑,又失了出色的家主,就成了最肥美的肉。众人都生出了想法,只等着董都伯与王度动手。
“王君!你可是害苦我也!”
“董君!我把这段氏面前的大功,让给你一半,怎么还成了王某的不是?”
“哎!哎!王君,你没得退路,不能也把我逼着,连退路也无啊!…”
董都伯饮着苦酒,摇头叹息,一脸苦涩与晦气。然而,第二天,他就冷着脸,提着刀,带着郡国兵上门,抓捕了程氏一门五十二个男丁,每一个手上都沾着百姓的血。
这一回可和上次不同,是实打实动了真格!就连拒捕的程氏门客、族老与子弟,都一口气杀了二三十个!
而后,这些罪人都被囚车装着,押解往济阴郡中,等着交给段氏动刀处置。王度则亲自带着人手,负责抄家,抄出了浮财百万钱,耕牛数百头,粮食十二万斛,足够两万青壮老弱吃一年!而他记在帐中的数字,则是两万斛…
毫无疑问,抄世家大族囤积多年的庄园粮仓,才是这个时代,获得粮食的最快途径!
至于那万亩田地,惦记的人实在太多,上上下下的眼睛都盯着,却没有太平道什么事了。
“郎君,告辞!度南下去了!”
“嗯,多带些护卫!这十几个东郡门徒,以后就跟着你身边,保护你的安全!”
东阿城南,瓠子河畔,风雪一如往日,草市已经散集。两队人马就此别过,一路带着钱财往南,送往段氏府邸。一路两手空空,返回东平陆的祠庙。
张承负环顾身边,看着三位东郡渠帅敬畏低头的神情,露出干净的笑容。这份尊敬,可是他一番动手谋划,献祭了一家世家大族,再加上十万斛粮食换来的!
“灭一家世家大族,就可活数万、十万小民黔首!这世道之坏,就坏在大族豪强数量太多,占得太多。而小民却一无所有啊!”
张承负幽幽一叹,看了看自己干净的双手,又望了望南方大野泽的方向。然后,他翻身上马,往东边一指马鞭,吩咐道。
“走吧!回东平陆,去见两位大医!”
“诺!”
“唯君是言!”
“驾!驾驾!”
一行人踏雪而去,行过之前饮酒的酒肆,带来一阵风吹。酒肆门上桃符晃动,左画“神荼”、右画“郁垒”,上绘猛虎。而凶神庇护之下,百鬼辟易所畏,百姓方得安宁~~
(本章完)
第54章 要我于禁杀谁?且吩咐就是!
第54章 要我于禁杀谁?且吩咐就是!
腊月立春春水早,正月立春春水迟。光和六年的立春,比春节要晚,而且晚上好几天。因此,今年春天的雨水,会比往年来的迟上许多。这也似乎预兆着一种不详的迹象,令人恐惧的农业干旱与减产。
“承负,你是说,破了这程氏后,得了十万斛粮食?”
“是,老师!我等未取浮财与田地,但与县丞王度、都伯董阳合作,瞒下了程氏的十万斛粮!这些粮食,已经被三位东郡渠帅,派门徒分批取出。有了这批粮食入库,哪怕今年兖州再次大旱,也能赈济救下数万灾民!”
天齐庙的偏殿中,大贤良师张角跪坐上首,天医张宝位于次首,张承负则跪坐下首。这次会见,没有其他弟子渠帅参加。两位大医见他一人,也算是某种含义颇深的考核。
“破万亩世家,可得十万斛粮?”
大贤良师张角听到这惊人的数字,与天医张宝对视一眼,都惊讶不语。与这种收获相比,太平道在冀州带着符药上门求告,又是占卜又是算命,才从世家大族手里换回数百上千斛粮食…确实又算不得什么了!
“黔首无粮,食草根土块而死,饿殍满野;而豪门仓廪盈溢,钟鸣鼎食,却冷眼旁观!此何道也?此非天道!天道本欲济众,不可养一而饿百!”
天医张宝声如金铁,神色中带着严厉。与兄长张角相比,他性子更急些,说话也更加直接。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夺贫以奉富,伤生以养豪,天必怒矣!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我等当为苍生起,匡天道,断此不公!”
“好极!师叔说的对!”
听了二师叔的这番话,张承负连连点头,很是认同。而张角蹙起眉头,看了看弟子和仲弟,数息后才道。
“承负,世家大族以耕读传家,所看重的,一是沃地好田,以此建立庄园。二是经学名望,并以此为官。这一次,你动了世家程氏的粮,也动了程氏的命,在兖州产生的影响不会小,会震动举州的士族!”
“好在,这一次明面上,是宦族段氏以县丞王度为猎狗,灭了世家程氏。你又引入了定陶董氏,和县中的其他士族,分了程氏的田地浮财,暂时还未暴露自身。”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经不起推敲。世家大族中能人众多,早晚会注意到你!而这次你能这么顺利,所依仗的,其实是你在暗处,程氏在明处。若是你暴露到视线中,也同样会被别人所算计…”
说到这,张角叹了口气。尝过了打破世家的甜头,若是今年再次大旱,那兖州黄巾与世家大族的冲突,早晚会走上台面来。而天下士族互相勾连,等消息传播开来,太平道一直维持的士族关系,恐怕也会因此瓦解。
“承负,一句话,不要轻视世家大族的豪杰!你做的越多,越为人所注目,就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记住了吗?”
“是!老师!弟子深知这些人的才智力量,从不敢轻视世家大族的豪杰人物!”
看着老师担忧的神情,张承负行了一礼,心中感动。三人又聊了会东郡的形势,还有面对“段氏举刀”,整个兖州会骤起的变化。
而后,张承负沉吟了会,恭敬伏地,说出心中思量许久的想法。
“老师,师叔!弟子在兖州走了这么一趟,看到我兖州青州渠帅们,各自主持一方!他们所求所为各不相同,彼此之间联系也不多,难以互相支援…”
“弟子就想着,是否能对各方渠帅施加影响?统一兖州黄巾,乃至天下黄巾的号令;明确纲领目标,让所有渠帅心向一处;并且建立黄天教法,派遣道使,约束军法纪律!…”
“只有把我太平道众方,彻底凝聚成一体,才能真正与汉室朝廷对抗,形成能够取而代之的力量!”
“嗯,统一号令,明确纲领。建立法度,约束纪律?”
闻言,两位大医互相对视,神情都有些微妙。张宝思量了会,首先开口问。
“承负,你说统一号令,是要让各地渠帅,去听从谁呢?那又由谁为主,来指挥他们?”
“黄天在上!自然是类似于洛阳一样的朝廷!朝廷中枢,有行政、军事与监察,然后才是地方的郡国。这体系虽然复杂,但却保证了上下的指挥与运转。洛阳一声令下,各地都能发力,出粮出丁出车马出部曲,然后汇集到一地出征!”
张承负很是认真,讲述着他心目中的太平道体制。
“我太平道有三位大医,并以冀州道场为根本。当以三位大医为核心,以冀州为中枢,建立一处‘总道门’,来指挥各州郡的大方小方,合众方之力为一体!只有各方都参与起来,集中人力物力与军力,才能和朝廷的讨伐对抗!”
“而为了保证上下一体,我们得有让所有太平道门徒都相信遵从的纲领目标,还有约束义军的教法军法!总道门要派出道使,有‘军道使’引导黄巾义军信仰,也要有‘察道使’纠察渠帅方主军纪!”
“只有建立明确的指挥与纪律,才能让我太平道延续长久,而不会堕落成没有信仰的贼寇!…”
听到这一套规划长远的太平道体系,两位大医垂目良久,默然不语。张宝面露深思,张角则面无波澜。半晌后,还是大贤良师张角开口道。
“三十六方各有不同,唯一的相同处,就是认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想要改变这个世道!他们信奉黄天,却未必真心信奉太平。而哪怕真心信奉太平,他们也未必能够约束门徒教众,约束他们自己。即便他们能约束自己,也往往不愿被别人约束,不论约束他们的,是我们三位大医,还是一个总道门。”
“承负,统一号令、明确纲领,自然是件大好事!为师也希望三十六方,能上下齐心协力,力气都往一处使…然而,黄天不应虚声。实话实说,三十六方来源复杂,渠帅们各自主持一方,麾下的门徒也都只听本地渠帅。要整合为一,举事之前的一年半内并不可能,反而会让各渠帅离心离德!”
“现在,哪怕是我与你两位师叔,也只能依靠传道教导的威望,来尽可能的团结他们,让他们往一处行事!像是青州黄巾,渠帅们都觉得还过得去,为师就不能逼着他们,起事造反。”
“七州之中,唯一能稍微整肃的,就只有冀州黄巾与兖州黄巾。而这两处,是有我和你师叔分别坐镇经营,太平道根基最深的地方!甚至连你三师叔所布施救治的豫州,由于士族们对渠帅们的影响力,目前也做不到这一点。”
“所以,统一号令,明确纲领,可以提出来。但想要实现,却是一件长久艰难之事。这需等到起事,等到根基稳固后,再进行漫长的梳理与经营,由你们下一代来做!”
说着,大贤良师张角目光深深,望着张承负,轻轻颔首。而大医张宝则审视着这位兄长的少年弟子,追问道。
“承负,你刚才说设立黄天教法,约束起事后的义军纪律?可有具体的条目?”
“有!”
“说与我等听听!”
“诺!”
张承负默了默,整理思绪,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而那黄纸上用少见的方正字体,上面写着《黄天约法三章与禁忌六条》。他把这符纸递给张宝,郑重开口道。
“黄天所鉴!老师,师叔!在弟子心中,我太平道所求的太平,正是为了黔首百姓,也当立足于百姓!这些约法与禁忌,就是要建立对义军的指挥,明确他们与黔首百姓的亲密关系。而我们也需要,从对世家大族与豪强的进攻中,尽量统一公平的,分配战后的缴获,照顾到弱势的信众!”
“若不能获得黔首们的支持,我们就无法对抗强大的官军!而若是不能约束义军的纪律,‘不夺民食,不掠民衣,不犯民女’,我们的所言的‘愿太平’,就会变成一句空话!”
“失去军纪、劫掠百姓,对义军起事的伤害会是毁灭性的!士卒们会失去约束,信徒们会失去信仰,黔首们也对我们失望。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会失去对官军最大的优势,像是失去了水的鱼,落到岸上渴死…”
“而在平日里,应当‘不辱村老,不夺农牛,不毁田垄,不烧仓庐,借必还物,拿必给钱!’哪怕做不到十成,也得尽量往这方面去做,做到个三成五成!要是没有这种理念,像是官军一样,以盘剥残虐百姓为能事,那就从义军变成了贼!…”
说完,张承负面露虔诚,五体伏地,向两位大医拜礼。
“弟子所言,尽数发自内心!请老师与师叔指点!”
天医张宝看了一遍这拟定的“约法”,面露惊异之余,也高看了张承负一眼。他思量不语,把这符纸又递给兄长张角。
而张角细细看过一遍后,神色柔和了许多,但眉头还是紧蹙。他又看了一遍,闭上眼睛,陷入沉思。许久之后,大贤良师才睁开眼,神色复杂,发出一声嗟叹。
“天地有数,知易而行难;人心多惑,爱众人尤难!承负,你见过黄河决堤吗?黄河一旦决口,就如涛涛大潮,一发而不可收拾。大水淹没数百上千里,田地、庐舍、人畜皆不可保全!而人心的不平与恨怒,又像烈火,一放就迎风大起!大火烧过之处,村庄、城池皆为灰墟…”
“水之奔流,火之炎炎,非一人之力所能遏止,非一时之策所能调和。人心就是如此,起杀心易,收杀心难!我之前数年,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就是知晓黄巾起事之后,必然会与官军不死不休,互相杀伐,生灵涂炭。只是天灾到此,不举事就会饿死,再无旁路可选…”
“承负,为师说这么多,并非觉得你这‘约法’不好!实际上,这‘约法’很好,甚至理想的过了头!”
“为师觉得,你只看到了黔首的善,却没意识到黔首百姓中,深藏着的愤怒、仇恨与恶。当他们无路可退、揭竿而起的时候,就会化身决口的黄河,变成燃烧的火焰!”
“所以,要想用‘约法’来约束他们,就得做好约束黄河、约束火焰的准备!我们必然会去做,但也要知晓,这绝非一件容易的事,不是几个人能轻易做到的!”
说了这些后,大贤良师幽幽一叹,最后对弟子指点道。
“徒欲济天下者,须先济己之心,再明天下之心。徒欲平四方者,当先明治人之理,再得四方之力!”
“承负,你已经有了弟子五百。若是有一日,他们都能长成,怀着同样的悲悯济世之心,皆与你同道,知进退、明慈忍、慎杀伐…那就可同担天命,共行太平之路!”
“否则,你虽有如此济世的宏志,有惊人的所为,也亦难功成!…”
“下去吧!济北国渠帅侯晟昨日回来了,为你招募了那批泰山豪侠。这些豪侠都是杀伐之辈,尚未入我太平道门。你需得先谨慎用之,直到收服他们的人心,才可生死相托。”
“是!”
听到师父的指点,张承负沉默了会,稽首行礼。而后,他起身退去,殿下就只留下两位大医。两人端坐许久,安静不语。直到有风来,那张黄纸哗哗作响,大贤良师张角才轻声问道。
“如何?”
“心怀黎庶,仇视世家,坚心如铁,要推翻这不公的世道。”
大医张宝伸出手,把写着“约法”的黄纸折起,小心放入怀中。随后,他感慨道。
“杀气虽盛,但根脚是大善与大愿。只是,他经历的历练还是太少,资历又实在是浅,也没遇过世事的挫折和捶打…只能寄托长远!”
“那你是同意了吗?”
“.”
大医张宝默然无言,许久之后,才轻声道。
“再看看吧!他虽有善愿,但也要看看,他如何收服人心才是!”
“嗯!”
大贤良师张角点点头,不再多说。而在祠庙外,张承负也默然不语,打量着眼前的八尺大汉。
这大汉体格魁梧,肩宽背厚,面如铁铸,颧骨高耸,眉骨下压。此刻,他眸光冷峻,嘴角紧抿成线,脸上毫无笑意,肃然就像泰岳的冷石。
两人就这样沉默的对视着,一言不发。许久之后,张承负才面露笑容,先开口赞道。
“好一位刚毅勇肃的泰山豪侠!壮士安乎?姓甚名谁?”
那大汉深深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鹰目如刀,冷然答道。
“某,泰山于禁!你既然强募我前来,又何必惺惺作态?要杀谁,且吩咐就是!”
(本章完)
第55章 来!于兄,且与我切磋一场!
第55章 来!于兄,且与我切磋一场!
风雪初霁,薄暮中祠庙伫立。土路泥泞,跋涉后风尘仆仆。泰山大汉与太平道少年彼此对视着,都在审视,都在思量。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既然未曾名满天下,那让猛士纳头就拜,又如何可能呢?
“于兄,我太平道虽借宦族段氏的名义,募君前来。但我等有自己的黄天之道,以赈济黔首、救济天下为愿!这十多年来,三位大医带着一众门徒,都在践行此道。兖州之地,太平道也曾广施符药,治病救人,赈济过数以万计的流民百姓!”
张承负挺直胸膛,微微仰头,看着眼前身高八尺的魁梧壮汉。他目光诚恳对视,朗声道。
“黄天所鉴,我等所行之事,愿坦诚相告!乘氏县李氏,在大野泽南占地万亩,为官府收税盘剥,又放贷收租,逼死小民数百!这户大族豪强,就是我等动手的目标,只不过假借段氏的名势,好方便行动。”
“李氏蓄养私兵,部曲众多,行事狠辣。于君若是畏了,自可就此带人离去!而之前招募于兄的数百贯钱财,就当馈赠壮士,结交于兄这样的泰山豪侠了!”
“.”
闻言,于禁眉头扬起,看着这出言相激、却又诚恳无比的老成少年。他摇了摇头,沉肃道。
“何必说这种话?我等既然拿了钱前来,自是做好了搏命的准备。所谓乘氏李氏,区区一户豪强,并未放在我等泰山众的心上!只是我等原本的打算…罢了!要杀他们,吩咐一句就是!”
听到这,张承负沉吟思量,大致猜出了于禁的想法。他想了想,再次坦言道。
“于兄,我太平道的路,是与黎明百姓同道,而非高官厚禄,高坐庙堂之上。于兄若是不认可,那做完这一次,壮士自可带人离开!是前去投军也罢,去投一户高门也罢,我太平道绝不阻拦!”
“.”
这一次,于禁眉头蹙起,默然不语,脸上也显出意外和迟疑。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张承负,看着那不似作伪的尊重,许久才开口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太平道救济乡里,于某家中也曾受过恩惠。我等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君且吩咐吧!某自当竭力。”
张承负目光炯炯,看着这位泰山豪侠的神情,心中渐渐有了底。这位于君二十多岁,出身不高,投效无门,尚且未曾遇到明主。他正值青年,纵然举止沉肃,但依然有着豪侠之气!
豪侠信奉的是恩义情谊,以命报恩,一诺千金。像是这样的人物,只要投入一方,结以恩义信重,只要不遇到被俘的大变,就不大可能轻易更改阵营。而作为被朝廷无视与打压的泰山豪侠,他本身的出身立场,乃至于这群泰山众的出身立场,都对汉室毫无亲近可言,反而更贴近底层的太平道!
“好!好极了!我遇到于兄,是何等幸事!当以兄长之礼待之!”
片刻沉吟,张承负慨然一笑,恭敬作揖行礼。看到这少年的举动,于禁脸上浮现错愕,心中多了些莫名的感触,只是道。
“郎君既然募我前来,又何出此言?莫行礼!莫要行礼!”
张承负并不理会,只是一板一眼,认真行礼完毕。于禁受了这一礼后,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如山石般站着。而张承负温和笑着,请教道。
“我久闻于兄武艺出众,且善于调教泰山子弟。不知于兄可否,教导我等一二?”
“嗯?你想和我学习武艺?你想学什么?”
“于兄会什么?”
“我平日里练得,一是步矛,二是刀盾,从十二岁起练,都练了十来年。而我泰山众人习练的,或长或短,都是这两样!”
“步矛、刀盾?都是战阵上的技艺,可见君志向远大。”
张承负笑了笑,转身取来两把两米五的长棍。他递给于禁一把,自己也拿了一把。
“步矛刃长柄长,习练容易伤人。不如于兄且用这长棍,与我切磋一二?也给我些指点!”
“长棍?这长棍没有步矛的刃头,重量上轻了些,使出的刃斩与横扫,也少些味道…嗯,那就先过过手吧!”
说罢,两人左右站开,各自提了一把长棍在手。然后,于禁沉腰马步蓄力,摆了个守势,等待张承负进攻。而张承负神色沉凝,先是缓步向前,逼近五步之内,再猛然跨步向前,突进大喝!
“着!”
这一棍如毒龙出洞般,直刺而出。枪尖破风发出呼啸,一往无前!于禁眉头一扬,马步扎稳不动,腰腹扭转发力,双手猛然扬棍,向上就是一个挑挡!
“砰!”
双棍砰然交击,重重一碰分开。于禁神情一动,为少年不逊色他多少的力量吃了一惊。而他手上丝毫未停,挑起的长棍反向落下。这正是一记极快的斜斩,沿着少年的长棍,就往握持的手掌手腕削去!
“着!”
张承负斜跨一步,不退反进,也就此避开那长棍的“斩削”。接着,他大喝一声,猛然进步劈斩,木棍当头轮下!
然而,这一记重棍还未落下,于禁眼中就精光一闪!他飞快进了一步,身后的棍柄也飞快一长,把长棍握成短棍,长矛握成短矛,贴身凌厉的扎出!
“嗖嗖嗖!”
“?!”
张承负僵在了原地,看着飞快“扎”中自己胸口的三棍。这三棍轻巧迅捷,极快的连刺三下,次次都点在他胸膛要害。这要是战阵之上,他此时就已经死了。而若是穿着甲胄,大概没死,但也必然是个重伤!
“呼!你年纪不大,但力气很大,勇气也足。竟然能连续突进两次,一往无前!若是在战场上,你会是个破阵的选锋!”
胜负分出,于禁收了长棍,脸上露出笑容,也多了些欣赏。从这交手的几下,就能看出这少年前进无畏的性格。这少年根底很扎实,又颇有勇力,若是自家子侄,那就是个勇将的好材料!
“呼!”
张承负长呼一声,浑身冒汗的,也收了长棍。两人这一番交手,不过三合,都是竭尽全力、有进无退,彼此距离只剩下半米。而少年回想数息,面露干净的笑容,恭敬请教。
“于兄,刚才的几下交手,你可否仔细指点一下?”
“嗯!”
于禁看着这少年不气不馁的表现,轻轻点头。接着,他神情一肃,认真开口,半点没有藏着掖着。
“这几下交手中,你的第一记‘突刺’最好!在战阵之上,迎面这一下,就得有这种无畏生死的气势!若是单对单,哪怕是武艺出众的豪侠,猝不及防之下,也可能被你这一刺刺中,当即分出生死!”
“要用步矛挡下这样的进攻,首选就是用‘上挑’!矛锋自下而上挑击的动作,既可用来攻击,也可用来格挡。而这挑击最看时机的把握,可以挑开盾牌,一收一突,接上一个‘突刺’。挑盾突刺,就是对付刀盾手最实用的技法,不过很吃眼力与手劲!”
“你手劲肯定是够的,眼力则要看练习与经验。要是后面你力气更大些,还能用下砸破盾突刺,一砸一刺,往头脸脖颈上招呼!”
“而面对没有盾牌的对手,你可以像我刚才那样,借着回弹的力道,挥下一记极快的‘轻斩’!步矛的刃锋很长,只要扫中对方的手臂手腕手指,就能让对方失去战斗力!用步矛作战,就要充分利用步矛的长度,越长越强,在矛刃长尖上使巧劲。而巧劲并不意味着力气小,特点是快…”
说到这,于禁顿了顿,很是正色道。
“面对我的斩,你应对时,明明可以退、可以闪、可以挡…但你偏偏选择了进!这一进之下,争夺那顷刻的先手,舍了步矛的长度,可就险之又险,变成顷刻间分出生死的搏命了!”
“这种选择,虽然悍勇无畏,面对那些弱一点的对手时,往往能凭借勇气、气势,凭借先手的优势取胜…但你一旦面对足够强的对手,那这样可就太险了!”
“进步时,你又用了重斩。你手中的步矛太长,选择重刃劈砍,虽然势大力沉,难以抵挡,砍中就能一下取胜…可动作会变慢!与厉害的人物近身搏命,顷刻分出生死,可不会给你使出这种大招的机会!于是,我收了矛柄,用了短矛中最快的扎刺,只要命中你一下…那你这蓄力的重击,就使不出来了!”
“不过,结队厮杀,若是有配合的同袍掩护,有效死的亲兵遮挡。那你这大开大合、大勇大力的招式,确实能取得破阵的效果!但还是一条,不会收劲留手的人,在战场上活不了太久。越是勇猛的破阵选锋,就越退无可退,越容易战死!…”
这一番言之有物的教导,让张承负沉思许久,然后再次行礼。
“谢于兄指点!”
随后,两人又练了一会招式,没有太复杂哨的技法,就是刺、突刺、短刺、连刺(扎);挑、上挑、下挑、挑挡(盖);斩、刃斩、横扫、划割、回割。
这些实战的技法,不存在什么虚头巴脑的招式,就是一看力量与速度,二看反应与时机。因此,与它配合的,就必须有全身协调的发力方式,从脚下生劲,劲力到腿、到腰、到背、到肩膀,逐渐汇力放大。直到发出的那一抖,让庞然的劲力到手臂到兵器!
还有脚下移动的步法,既要稳健,也要灵活,练起来就是马步、弓步与仆步。重心又沉又稳,变化时腿胯移转,如流水般灵活。
“步法与发力,是和进攻、闪避与格挡相配合的!步法一进,就是刺。步法一退,就是闪挡。挑与割,则看时机,用的劲要巧,能够藏下变化!”
“嗯,这些其实都要在手上练,在对战中练!光靠说和听是没用的,对手差了太远也没用。我之前有几位武艺出众的好友,经常在一起切磋,每每都有所得。但后来他们犯了事逃亡,我也就失了练习的对手…”
说到这,于禁冷肃的脸上,也显出些许怀念与惋惜。
张承负心中一动,立刻想到了臧霸、昌豨这两个名字。不过,既然于禁没有直言,他也就不去提。这一段极为精要的指点说完,他看了看西垂的暮色,亲近地握住于禁的胳膊,笑道。
“走!于兄,天色晚了,一起去吃饭!再饮些酒水!”
“嗯?”
被少年这么一捉,这泰山大汉明显有些不自然。但数息后,他还是点头行礼道。
“诺!”
接下来的七八天,张承负都和于禁呆在一起,吃则同食,卧…则分开。只要一有空,他就向于禁学习步矛,很是勤学苦练。毕竟,在这个时代,要寻一个好本领的师傅,可是难之又难!
而他不仅仅自己学练武艺,也把高道奴拉上一起。等练了几日后,他又请于禁带着几十名泰山众,为黄巾渠帅们,展示一下小队的战术技法。
在厮杀水平上,这些渠帅与门徒们虽然悍勇无畏,但确实没有于禁带来的泰山众,擅长配合与队列。若是能取长补短,多些与官军阵战的能力,自然是最好的!
“那于某就献丑,带子弟们演练一下!”
在来这里之前,于禁也没料到,会在太平道中,受到这种礼遇。而能有这种礼遇,都是因为张承负在太平道的地位,和对他表示出的尊重。这位泰山大汉性格沉稳细密,话其实不多。他简单说了两句后,就喝令道。
“列阵!”
一声令下,数十名泰山众迅速分成两列,而于禁持步矛领头居中。前排的十几名刀盾兵,都手持厚重的藤盾、木盾,半跪在前。后排的十几名长矛兵,则紧随其后,枪尖自盾阵上方竖起,林立如丛。
泰山众的阵势,与官军戟枪、刀盾、弓弩的三段阵不同,只有刀盾与步矛两段配合。他们的盾牌稍小,步矛也明显比长枪要短。
张承负仔细观察,觉着这两段阵更为简化容易,也更为灵活多变,应该更适应小规模的战斗,尤其是在复杂的地形中。
“进阵!”
又是一声喝令,盾矛阵列齐步向前,缓缓推进。泰山众们步调一致,踏雪前行。前列盾牌相连成墙,后排长矛平稳刺出又收回,一队三十多人,就像是抱团的刺猬,滚动着向前!
“换列!”
于禁步矛一顿,前排盾兵闻声,立刻向两侧横移半步。后排矛兵随即上前两步,前后就此换位。接着,刚退后的盾兵调转方向,矛兵则紧随其后,仅仅几个呼吸,这刺猬阵就变了方向,干脆利落极了。
“再换!收阵!”
数十人再次换阵,又转了回来,变成面对众人。而保持着面对的方向,泰山众们缓缓后退,盾牌依旧朝外严密戒备。整个方阵有序后撤,逐步收拢回到原地。而张承负再看去,只见盾墙未乱,枪林不散,进退皆如臂使。
“好!真是严整厉害!各位渠帅,你们觉得如何?”
这一番演练完成,于禁持矛阵中,肃然不语。张承负一脸赞叹,看向神情各异的黄巾渠帅们。他耐心等了片刻,看没有渠帅主动开口,就笑着朗声道。
“黄天所鉴!这些泰山众的阵型,远比官军简易好用,也比我太平道的门徒们要强!”
“我并非虚言!论起勇气,我等都是足够的。但军不成列,就不能战!既然见到了这种阵列,我们就该去学!”
“我会向两位大医请求,按各郡国的渠帅分队,各练一个步矛刀盾的二十人小队。然后,我们各队都跟着泰山众,学一段时间的步矛刀盾。等到有了成效,互相比试,分出胜负,看一看哪一方渠帅最强!而若是发现确有成效,也能把这种队列,推广到各方精锐的门徒中去!”
“不过,要是哪位渠帅怕输,也可以不用参加,就带着门徒,在一旁观看鼓劲就好!如何?”
听到这一番话,众渠帅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微妙。青州渠帅首领张饶眉头紧锁,被这话一堵,一时倒不好开口。
兖州渠帅首领卜巳沉吟片刻,带着渠帅张伯、梁仲宁,一齐点头应道。
“此事甚好!我东郡黄巾应了!”
接着,济阴渠帅范朔、大野泽渠帅彭鲿、济北国渠帅侯晟,也一同笑道。
“好,唯君是从!”
兖州渠帅们陆续表态,张承负锐利的目光,终于看向了青州张饶。这是他第一次对渠帅们集体建言,也相当于某种含蓄的“命令”。而在除掉程氏之前,他是断然没有这种威望,来向渠帅们给出“命令”的。
“张渠帅,青州黄巾们,可敢参与比试?”
闻言,这位青州黄巾中资历最深的老帅,皱眉沉默许久。他看着场中的局势,看着那笑容温和的少年,又看了眼那持矛而立的于禁,终于点头道。
“可!!”
猎猎风过,众人就此定下,遵从了张承负的第一次“建言”。而天医张宝低调伫立在祠庙的直棂窗后,也不知默默看了多久。看到众人应诺,他若有所思,却并不发声。而等众人散开后走来,张宝的身形,已经不见。
(本章完)
第56章 杀劫落!没有选择的李典一族!
第56章 杀劫落!没有选择的李典一族!
正月中,天一生水,是为“雨水”。雨水三候。一候獭祭鱼,二候雁北归,三候草木萌动。
迟到久违的春天,终于降临到了兖州大地上。冰雪消融,让田地湿润而泥泞。第一场稀疏的春雨,也从灰蒙蒙的天空滴落。这些珍贵的水源,就是作物生长的生机,也是农人们发自内心的希望。
“苍天啊!再多下点雨吧,再多下一些!哪怕再多一点!…”
农人们期盼的望着天空,希望能落下更多的甘露。然而,老天爷下了一日的小雨,带来了些许希望后,又吝啬的把雨水收起。
雨过天晴,晴朗却并不让人欢喜。谁也不知道,下一次苍天落下的赏赐,会在何时,又会有多少呢?
“青州的汉子,随我冲!”
“兖州的门徒,听我命令!”
晴朗的天空下,泥泞的土地上,两队手持刀盾长矛的黄巾信徒,正在天齐庙外结阵对抗。他们手中的刀是木刀,矛是木棍,只是在刀口与棍尖上,涂了一团黑乎乎的灶灰。而只要他们手中的武器,能够刺中对手的胸背要害,就判作击杀。
“冲!冲!冲散他们的盾阵!”
“戳!戳!往下面的腿戳!”
青州渠帅管亥大声呼喊着,带着手下的门徒们冲上。他使劲挥舞着手中的木棍,简直抡出了残影。他后面的二十名门徒,也以他为矛尖,乌压压的冲上,刀盾手与矛手都混在了一起。
“杀!”
而后,管亥大吼一声,一挑一刺,把对面的刀盾手击倒一人,直接往对面的渠帅杀去!
“来!翟成,同我单挑!”
兖州渠帅翟成皱着眉头,举着刀盾抵挡,维持着簇集的阵线。他是郡国老兵出身,带领的门徒队伍秩序更好,也齐整的多。眼下,他亲自站在第一排,带着十名刀盾手防御。而后排的长矛兵不断戳刺,击中青州悍勇杂乱的门徒们。
“哈哈!翟成,你个缩头乌龟!放下你的龟壳…且吃我一棍!”
管亥哈哈大笑,又击倒一人,勇猛的突上前来。然后,他当头两棍,抡在翟成的盾牌上,打的这四十多岁的老渠帅身形不稳。好几名凶猛的青州门徒,就举着盾牌,从这个管亥亲自突出的缺口涌入,将兖州门徒们重重撞开。
“砰!砰!砰!”
兖州门徒们严整有序的队伍,就此瞬间打乱。很快,双方就彻底混战在了一起,又变成了乱糟糟的对砍。
“吼!中!”
渠帅管亥大吼一声,在两名亲信的配合下,总算寻到了翟成的破绽!他斜着挥出一棒,轻巧一转,打中了翟成的肩膀,让对方的盾牌一歪。然后,他长棍一探,顺着这空隙刺入,就此点中了翟成的胸口,让这老兵渠帅“阵亡”。
而翟成“阵亡”后,手下队伍再也找不到主心骨,彻底散乱。管亥带着的几人再无敌手,很快就击倒所有的对手,取得了胜利!
“啊哈哈!我们青州赢了!这种厮杀,果然还是看谁更勇敢,谁更敢冲锋!”
管亥有些得意的,看了担任裁判的张承负一眼。而张承负只是笑了笑,数过所有门徒身上的黑灰,宣布道。
“黄天所鉴!翟成兵队,尽数阵亡。管亥兵队,阵亡十人,重伤七人…只剩下三人完好!”
“呃?!怎么可能?我们只剩下三人?”
听到这个结果,管亥难以置信,青州门徒们的欢呼,也戛然而止。他不信邪的,亲自去数了一遍。最后数出阵亡十个、重伤六个,都是小腿或者大腿被扎中。他脸上变了又变,还是犟着嘴,反问道。
“这不是,还有四人完好吗?”
“管渠帅,你看看自己的小腿。”
“?!”
管亥低下头,眼睛瞪的像是铜铃。原来,不知道是冲阵的什么时候,他的左腿上,也被长棍的尖头击中,多出了一块浅浅的黑灰。而要是在战场上,挨了这么一下刺杀,哪怕只是浅浅的刺破,那也得瞬间卸了腿劲,再没法奔走冲杀了!
“这…我…”
看到管亥说不出话来的表情,张承负也没有笑他,只是拍了拍这高大汉子的肩膀,诚恳建议道。
“管渠帅,你带的青州门徒,都是身强力壮、悍勇无畏的好手!他们都和你一样敢冲敢杀,他们的身体素质,其实比对手强得多!可这一场对战,双方几乎同归于尽。你们缺的,就是那种严密的配合,去结成严密的战阵!”
“这就是战阵的意义!战阵中的同袍,能够互相配合,弥补彼此的短板,发挥更大的长处!像这矛盾两列,前排专注于防御格挡,后排全力进攻戳刺,自然比乱糟糟的一团,要防御的更稳,杀伤的更有效!”
“管渠帅,你是破阵的勇将!这一次是你击破了翟渠帅的盾阵,‘斩首’破敌,这才最终取胜!可若是遇到另一位同样勇猛的对手,单纯以己方的蛮勇,去阵战对方的军阵,恐怕这最后的结果…”
“若是不信,你就带着队伍,再和泰山众们打上一次!而要是觉得于禁武艺太强,那就由我带队,来和你打上一场!”
“打就打!俺管亥呃!”
闻言,管亥张了张嘴,想要一口应下。可想起前几日比试的结果,还有这“善射也同样会矛的贤师弟子”,那极难防住的突袭…
片刻后,他只得悻悻然点头,苦着脸应道。
“俺管亥晓得了!俺会让门徒们,再好好练练,练个粗略的样子出来!”
“好!那我就拭目以待!”
张承负笑着,锤了锤管亥的胸膛。如此亲近的动作,让这青州大汉怔了怔,回了个咧嘴露牙的笑。等和管亥说完,张承负又去找到翟成,很是赞扬鼓励了几句,举止亲近的很。
然后,他一个个走过那些兖州与青州的门徒,每人笑着说两句。他夸赞一些门徒的勇武,鼓励一些人的坚毅,又赞扬了另一些人的配合。等所有门徒都笑着聊过一轮,天色已经到了傍晚,又到了吃饭的时候了。
“走!去吃饭!今天你们两队训练辛苦,能每人各多吃一碗麦饭、一条咸鱼!”
“好啊!太好了!”
“谢张符师!”
“谢郎君!”
为了鼓励渠帅们的训练与比试,张承负特意从二师叔张宝那里,讨要了些额外的伙食。张宝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
这种实打实的阵战操练,不仅提高着门徒们的配合度,增强着他们的战斗力,也让张承负在门徒中潜移默化,积攒着信任与威望。
“你觉得,他行事如何?”
“众聚而权生,势立而威成。比我想到要快,但比通常的做法要慢…”
天医张宝伫立在祠庙中,庙外的夜色沉沉,白日的喧嚣都已经散去。他幽幽开口,回答兄长张角的问话。
“强者制仪,能者领众;德服人心,力摄群侪。如此,上下既分,尊卑乃定。”
“兄长,你这位小弟子,似乎不大看重尊卑,从没有强硬行事。他治众的方式,远没有对世家大族下手的那样酷烈如火,反而如同润物无声的春日细雨…确实有些稀奇!”
“嗯。承负是这样的性子。对他认定的仇寇,像是风雪冰霜一样。而对他认可的同道,又像是春日的暖阳…他眼里没有什么上下尊卑,也从没惧怕过我,却是与众人都不大一样!”
说到这,大贤良师张角笑了笑,又捋了捋短髯,问道。
“如何?”
“.”
又是同样的问题,也有同样的沉默。只是这一次的沉默更长些,似乎更加犹豫。好一会后,张宝才叹道。
“还是太年轻了啊!再看看吧!…我今日才得到的消息,段氏已经派人,去李氏那里问责。让李氏家主李乾,带着嫡系子侄,亲自上门谢罪。并把那逃走的程氏嫡子,那个李氏庇护的逃犯,当着所有宾客的面,也亲自送到段氏府上!”
“问责?不是直接上门抓捕?”
闻言,张角眉头一扬,若有所思。
“这么说,段氏对李氏,一边忌惮非常,另一边又留了条活路?”
“不错!忌惮是肯定的!李氏是乘氏县的大豪之族,佃户庄客上千人,家族子弟数百人。李氏单是子弟与庄客,就能凑出半部两曲,四百人的精锐出来!真要把对方逼急了,那是会像野猪一样扑出来,狠咬上段氏一口的!”
张宝肯定道。既然太平道已经把李氏当成了目标,他自然会派人过去,把对方的情形摸了个清楚。实际上,李氏的庄客中,就有好几个太平道的信徒,会及时把消息,通过大野泽的水贼送过来。
“段氏调了三百郡兵,守在成武县。让李氏家主上门,也确实留了条活路。程氏已经被安上了私藏兵甲、聚众谋逆的罪名,五十二个男丁都在定陶县砍了头,砍给了整个兖州的士族看!”
“在这个节骨眼,李氏家主要是亲自去谢罪,把程氏最后的嫡子献上去,那就是投名状,投入了段氏的手下,能求得一条活路。李氏若能做的更绝,彻底和士族们一刀两断,再献上家中财货,段氏说不定还会赏他两根骨头…”
“说到底,段氏作为宦族,其实精明的很。这一次,兄长没有以观星占卜之说,点明李氏的威胁。那单靠承负散播的一些童谣和谶纬,还不足以做实段氏的杀心,尤其是在李氏还有能力,狠狠反咬上一口的时候!”
“这一回,这孩子怕是失策了…”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笑了笑,平静道。
“观星占卜,降下杀劫,太伤阴德,做一次也就够了。天下之事,哪能尽如预测?人心多变,能做到这种程度,就已经足够好了。剩下的,不过查漏补缺,因时而动,靠人力来补上罢了!”
“仲弟,你在兖州多年,对这些世家豪强了解更深。你觉着,这李氏后面,会如何反应?”
“嗯…”
天医张宝掐着手指,像是卜算一般,思量了好一会,才沉吟道。
“兖州宦族与士族相争,互相杀了三十年。李氏暗中与士族关系紧密,一直也在往士族的门路中走。眼下,既然是宦族要动刀,那李氏的首要反应,自然是要向兖州的士族官员求援!”
“哦?兖州的士族官员?他们会出手吗?”
“难说!段氏借了洛阳的诏令,能干预到这局面的,也就两个。一个是本郡的济阴太守张宠。他年纪大了,身体又抱恙,过一天是一天,恐怕不会自己往这杀劫里去凑。哪怕李氏求到他门下,又或者找了谁去说项,他也只会装聋作哑,把这事含糊拖延过去!”
说着这些老朽的兖州两千石们,张宝摇了摇头,笑道。
“这些两千石能不参与,就绝不会参与!一旦参与了,可就是在宦族与士族间站队,把这地方上芝麻大的铲除豪强,变成了又一次党锢站队的开端了。李氏只是一个家族兴盛、门客众多的地方豪强,在朝廷和士族中毫无名望地位,可没这种硬拖他们下水的本事!”
“那兖州刺史桥瑁呢?他正值壮年,听闻素来严苛气盛,也在士人中颇有名声。他族父是前朝名臣桥玄,一向以刚直出名。家风如此,想必会站出来,为士族扛起大旗?”
“哈哈!兄长,你太高看这桥瑁了!这桥瑁是桥玄的族子,而非桥玄亲生。对族父的名臣作风,也学了个不伦不类。他的严苛气盛,都是对待下属和同僚。而对于更上面的十常侍和宦族,可半点都硬气不起来!”
提起现在的兖州刺史桥瑁,张宝眼神犀利,似乎完全看透了对方的根脚。
“眼下,桥玄在洛阳病重,已经七十有四,恐怕熬不过今年。桥玄一死,梁国睢阳桥氏,也就失去了朝中唯一的大树。桥瑁此时所想的,怕是心心念念,都是为桥玄求一个死后的上好封谥,荫庇族中。而这事他还得去求宦族们,又怎会在这种情形下露头,与段氏为敌呢?”
“所以,李氏几乎不可能,寻到兖州的士族官员出面。他最后能做的,要么就起兵造反,要么逃亡山中,要么向段氏匍匐求饶!段氏既然把刀对准了他,他就只有这三条路能选!”
“嗯。确实!”
大贤良师张角垂了垂眼睛,也把这些世家豪强的心态,揣摩的清清楚楚。而后,他平静笑道。
“你觉得,李氏会选那一条?”
“李氏不敢造反,也不敢去袭杀段氏。他只要做了,那就不是郡国兵围剿,而是洛阳校尉带兵前来了!他也没法逃,族人基业都在这乘氏县,又不是什么名满天下的士族,能往哪逃?有谁会收留他?”
天医张宝稍一思忖,就料定了李氏的应对。
“李氏没有选择,只能选最后一条,向段氏匍匐,献上程氏嫡子!段氏让他亲自登门谢罪,他无论如何挣扎,只要没有玉石俱焚的勇气,就只能低头求饶!”
“嗯!我与你想的一样。但这李氏若是顺利投靠了段氏,可就对我们谋划的大野泽根基,大为不利了。”
大贤良师捋着短髯,意味深长的开口道。
“那就把我们得到的消息,都告诉承负吧!看他怎么决断,怎么在这种变化无常的世事中,为自己之前的谋划,来收上一个谋求的结尾?”
“兄长,承负他会怎么决断,还用猜吗?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是个猛虎的性子!要不要,我们打个赌?…”
“不可!我等是师长,如何能行此博戏?”
大贤良师肃然拒绝,只是拍了拍手,吩咐道。
“仲弟,你且去一趟,把他喊来。”
“哈哈!”
张宝笑着起身,摇了摇头,走向祠庙的殿外。
“行吧!那我就去唤他过来。且看看他的道心,是否与我们料定的一样!~~”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暖意。篝火摇曳,升起两缕青烟。大贤良师独自盘坐在殿中,从怀里取出一张“黄天赦罪解杀符”,投到火盆之中。然后,他神情端肃,垂目颂道。
“黄神越章,敕令九光。北斗注生,南斗削籍。三官注籍,削除杀伤。冤魂沉魄,各返玄乡…”
“土德赦罪,消业承负。急急如律令~~”
(本章完)
第57章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第57章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大殿昏昏暗暗,火盆明明燃烧。东岳神像伫立,黄天神牌供奉。
夜色深沉,大贤良师与天医阖目盘坐,面无波澜。张承负跪坐下首,伏地稽首行礼。
“宦族段氏,豪强李氏…成武县,乘氏县,大野泽,泗水…”
他嗅着符纸的烟味,思量着两位师长的话。纷繁的局势,都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过。最后,定格在乘氏县与成武县之间,那隔着泗水,五六十里的距离上。
“如何?你准备如何去做?”
良久后,一句问话飘来。张承负神情一肃,庄重一礼。他心坚如铁,毫无犹豫,沉声答道。
“当截杀之!”
“截杀李氏家主?”
“是!”
“何处?何时?”
“就在泗水。在李氏家主带人,去成武县段氏庄园,登门谢罪之时!”
张承负神色肃厉,眼中带着杀气。
“段氏点名,让李氏家主,带着嫡系子弟,还有程氏嫡子登门谢罪。那他就没得选,最多在路上多带些人手,或者多准备些钱财。”
“他不可能空手上门。带着子弟、带着囚徒、带着财物,人不会少。而从乘氏县去成武县,中间就是泗水!泗水与大野泽相连,请让弟子带人去伏击!我们就在这里等他,把李氏家主与嫡系子弟一举除掉,达成事先的谋划!”
“嗯!”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与天医张宝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些笑意。果然是猛虎的性子,道心与他们料定的一样。而后,大贤良师捋了捋短髯,平静道。
“除掉李氏家主与嫡系子弟,那后面又如何收尾交代?段氏,李氏,兖州士族,兖州官府,又如何处理应对?”
“老师,豪强李氏与大野泽众们素有龃龉,互相仇视冲突甚多。此次截杀,自然以大野泽众的名义行事,与我太平道无关!”
张承负胸有成竹,对各方的反应一一做出判断。
“段氏对李氏有所忌惮,有除掉李氏的心思,只是顾忌李氏的族众,给李氏留了个投靠当狗的机会。李氏家主若能伏低做小,卑辞重币,立下投名状,说不定还真能获得段氏的原谅与庇护。所以,不能让两者相见,必须抢先动手!”
“我们先下手,以大野泽众的名义,骤然除掉李氏家主与嫡系!只要李氏家主没有登门,那李氏的罪名就不会洗脱,依然挂在官府上。然后,让大野泽彭鲿带着李氏家主的头颅、李氏的财货,去向段氏投靠,交钱脱去之前的罪名!”
“段氏无需自己动手,就除掉应了谶纬、私通士族的李氏,得了李氏的财货,还有来投效的大野泽众。他们在兖州的威望与势力,只会大增不减!而大野泽这帮没有出身、与士族无关的贼寇,也更适合做他们用来对付士族的刀!”
“所以,段氏会满意这样的结局!”
接着,张承负低着眼睛,又沉声道。
“至于李氏,失了家主、嫡系与财物,又没能登门谢罪。他们还是官府的罪犯,失去了官方的庇护,下场早已注定。在这种情形下,他们的庄客门客,只需我太平道暗中鼓动散播,就会动摇四散,绝不可能和李氏一条道走到黑!”
“等李氏惶然衰弱后,接下来,就应该请郡国兵的董都伯出手,再加上大野泽的‘义士’配合。查抄李氏家门,彻底除掉这大野泽旁的隐患!而后还是一样,财物大头贿赂段氏,粮食吞下来归我们。”
“至于豪强李氏的万亩田地,官面上的那一半,估计要被本地的官吏分掉。私下在大野泽开垦的那一半,则可以让大野泽众占下来,并且吞掉李氏散掉的庄客佃农。彭鲿只要在段氏那里足够恭敬,还有段氏信重的王度帮忙说项,再拿从李氏得来的财物买官…那李氏之前在乘氏县担任的县尉一职,很可能让彭鲿接手,取代李氏的位置!”
“所以,李氏会被瓜分殆尽,所有人都能得到好处!而我们要拿到粮食与大野泽边的田地,吞掉李氏的残部!”
等说完李氏,张承负沉吟片刻,有些拿不定主意。对于兖州士族与济阴官府,他知晓的太浅,很难做出预判,只能坦言道。
“豪强李氏虽然实力雄厚,在一县中独大。但他是乡里豪强,在兖州士族与官府中,应该没有太大的影响力?弟子看不出,会有什么世家和大官,会为他出头。那这件事的后续影响,恐怕也不会大?”
“黄天所鉴!这些士族中的舆论,弟子连门都入不了,就只能靠名满天下的老师、师叔,和寒门士族出身的师兄们了!”
“哈!你啊!”
听到这滑头的一句,张宝摇了摇头,笑出声来。而张角先是扬了扬嘴角,但很快又想到了什么,问出关键的一句。
“承负,李氏之后,你还准备继续吗?山阳昌邑满氏?”
“是!老师,李氏有子弟在满氏求学,也很可能会有子侄,逃往昌邑满氏…这线头牵连的正好,还能再加两条线,把满氏拉紧了…”
“嗯…”
闻言,大贤良师垂目不语,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好一会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拿定了主意。
“山阳昌邑,是兖州治所。满氏虽然不是什么郡望大族,但也算得上县中世家。他族中的一举一动,都在郡守与刺史的注目中,也就在整个兖州士族的关注下!”
“承负,等李氏的事收了尾,把牵连满氏的线头做实,你就收手吧!你现在还不到时候,去暴露在世家大族的眼中。这线头就交给段氏,让段氏自己去动刀!至于段氏能做到什么程度,就看天意与造化了…”
“啊?老师!若无我太平道在后,补上关键的一刀,以段氏调动的郡国兵,与那些士族藕断丝连的联系…恐怕山阳满氏哪怕破门,也能让族中人物尽数逃走!”
“那就让他们逃走!为师不许你,在昌邑出手!”
大贤良师张角神情一肃,沉声道。
“此间事了,就西去豫州。你三师叔张梁,怕是在豫州颍川,已经等了许久…”
“去吧!这次南下,多带些靠得住的人手,把泰山游侠们都带上。他们颇有些章法,是能行杀伐的。祠庙中的马都许你,各渠帅的门徒,也让你调动。”
“记住!东阿县程氏若是树上的夜枭,那乘氏县李氏就是地里的野猪。你动手时,不用担心他们逃跑,但需小心他们咬人的牙齿!”
“是!谨遵师命!”
听到这一番耐心叮嘱,张承负心中涌出暖意,深深的低下了头。他一丝不苟地行了礼节,就倒退着出门去了。在出门之前,他顿了顿,又对师父、师叔道。
“夜已经深了!老师,师叔,你们还是早些歇息吧!早睡最是养人,比吃什么都好!…致虚极守静笃,蓄养精神心血,才能保重身体。这也是老师曾经教我的…”
说完,张承负匆匆行礼,逃一样的离开了。上首的两人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又阖目打坐起来。
“哗~哗~”
第二日下午,东平陆的天齐庙中猎猎风响,太平道众人就忙碌行动了起来。
张承负带上了所有募来的泰山众,一共42人。然后,他选了31个善射的太平道徒,借走了众渠帅们的弓,也给自己加了把一石两斗的重战弓。最后,他又把祠庙中的马都带走,包括从程氏俘获的12匹,凑出了27个骑兵。这么一算,整整是100人,是他带过人手最多的一次了!
“道奴!你马术最好,这27个骑兵,就交给你来带领!管亥,你最为勇猛,就当骑兵的副首领!”
“好!我们都听你的!”
高道奴认真答应,管亥还是咧嘴一笑。张承负拍了拍这两人的肩膀,又走到于禁面前,正色道。
“文则,你是泰山众的头领,42个步卒,都交给你来负责!由你来全权指挥!而我等凑出的20多副扎甲,也全都交给你的步卒,武装到前排的刀盾手身上!”
于禁沉稳而立,面肃如石。他重重点头,行礼拜见,只是应了一声。
“诺!”
“卜渠帅,范渠帅,你们射术出众,都随我一起,带着31个弓手!到时候,由我们来首先射箭,发起这场突袭!”
“行!”
两位渠帅笑着点头,神色都很亲近。范朔看了眼张承负背着的,那把重型战弓,惊讶道。
“承负,这么重的弓,你是哪里借来的?你能用吗?”
“嗯,这弓是青州张渠帅借我的,是他用的弓,确实很重。这把重弓,我勉强能用,只是力气耗的太快…不过这场伏击,就属开头的伏射优势最大!得瞄准最重要的战果,来上几下重箭…”
张承负笑着解释了几句。接着,他神色一肃,锤了锤大野泽彭鲿的胸口,郑重吩咐。
“彭鲿,你受累些,先一步去大野泽!把你的兄弟们都发动起来,时刻关注着李氏的行动。而我们南下大野泽,也需要用你们的小船,绕开李氏的地盘,提前赶去泗水埋伏!”
“是!唯郎君是从!对李氏动手,我大野泽的兄弟,连觉都不用睡,十二个时辰看着!”
大野泽彭鲿恭敬点头,脸上满是激动。与李氏敌对了这么久,终于寻到了从未有过的时机,来让这大野泽的仇寇彻底消失!
“好极!黄帝庇佑,东岳帝君庇佑!那我们就出发南下,灭掉李氏!”
张承负朗声下令,近百人就牵马带弓,提刀扛枪,避开官道,低调往南边行去。两日后,众人到了大野泽,步卒和弓手都上了小船。而骑兵则绕远路,在大野泽向导的带领下,分开往南进发。
等到了大野泽南岸,距离乘氏县二十里处,众人就偃旗息鼓,在泽中好汉们隐秘的据点中汇聚休息。而李氏庄园的情报,也不断传来,把段氏高压之下,李氏家主的焦急、无奈、愤怒、决断,都一一显露无疑。
“李氏派往昌邑与定陶的使者,都回来了!族中祠庙整夜都点着火光,隐约能远远的听到争吵!”
“少族长李整发了狠!他去动员所有庄客,让大伙都准备好武器!说是要和段氏拼到底!”
“庄中人心惶惶,几位族老都站了出来,阻止了少族长的胡闹!第二天,族长李乾就下了命令,要各处庄子尽数掏空,庄客们也要借钱给主家…把所有的钱财,都送到主庄!全部用大箱子装好,装了好几辆马车,怕是有几十万、百万钱!”
“族老们动手,把那个一直好生款待的程氏嫡子,抓了起来!还让人连夜打了辆示众的囚车!”
“李氏族长李乾决定了!两日后,就带一百个信得过的族中子弟,带上马车财物与囚徒,去南边的段氏登门谢罪!但所有人,都穿上皮甲,备好弓刀!”
听到明确的时间,张承负心中大定。他看着一脸兴奋、亲自前来报信的彭鲿,仔细问道。
“确定是一百人?有多少骑兵?有没有铁甲?带没带长兵、弩弓?”
“郎君,是一百人!有18匹马,但16匹都要拉马车里沉重的财物,只有2骑是斥候!”
彭鲿压低声音,看了眼早已准备厮杀的众人,笑着道。
“李氏这是上门认罪,虽然也做了以防万一的准备,但铁甲、长兵、弩弓这样惹眼的违禁武备,是不可能带去成武县的。更何况,李氏门路有限,比不得那些世家大族,估计也没有多少铁甲弩弓…”
“我们全副装备,有心算无心,又是提前设伏…哈哈!这一次,就要让这李乾有来无回!”
“嗯!彭鲿,泗水的渡口位置确定了吗?”
“确定了!李氏带着大车财物,只有那一处浅口,能够渡过泗水!”
“好!好极了!”
张承负豪气点头,少年的脸上显出老练的肃杀。他背着沉重的战弓,握了握腰间的精铁短刀,看向芦苇茫茫的大野泽畔,也看向去往南方的泗水支流。
“泗水横流,为谋大事,当取李氏的头!…”
“那就走吧!”
“走!!”
一众步卒甲士、弓手门徒,都登上大野泽的小舟。数十艘小舟轻快向前,二十多骑驾着马,沿着河岸一同南下。春日的河岸冒出翠绿的新芽,勃勃生机的大地中,却有杀机凝聚。而龙蛇起陆飞腾,等待未曾准备的敌人~~
(本章完)
第58章 请彭兄今日放我过河,来日必有厚报!
第58章 请彭兄今日放我过河,来日必有厚报!
“轰!哗…”
冬雪化尽,“雨水”过了三候。旷野草木萌发,冬麦也返青生长。当第一道雷声,就此响彻兖州的原野,蛰伏的虫儿惊而出走,就到了“惊蛰”。.
蛰,藏也。冬季蛰伏在巢穴中的,并不只有虫类,还有熊、鱼、蝙蝠和鼠。当然,也还有人。
兖州宦族与士族的争斗,化作春日的惊雷。这惊雷落到乘氏县里,原本蛰伏的豪强李氏,就不得不如受惊的野兽,从庄园老巢中冒了出来。而这一出动,现了形,却是熊与鼠之间的野猪,成群结队,壮实的很。
“驾!驾!…”
上百人的李氏队伍,架着八辆沉甸甸的马车,拉着一辆囚车,从乘氏县外的庄园出,往南去往成武。这支队伍最前面,打着青褐的三角旗,画了两道水纹。前者代表“部曲私兵”,后者则代表“大野泽李氏”。
在眼下,上到朝廷边军、洛阳禁军,下到各世家豪强的队伍,都鲜有打一个方形大旗,上面写上将领姓氏的。一来是识字率不高,写的字,士卒们分不清楚。二来公然把“姓”写在军旗上,太过张扬跋扈,明显僭越了汉家法度。至少,在天下大乱前,还无哪一家敢这么做。
“哗~哗!”
三角旗哗哗作响,这几日的风有点大,晚上还有旱雷,让人难以入睡。李氏家主李乾亲自骑着一匹大马,披甲带刀,走着队伍的前列。
李乾四十左右,容貌冷硬粗犷,细眼非常凌厉。虽然难掩疲惫之色,但他骑马环顾,看着周围的自家部曲精锐,犹自生出慷慨与豪情。
这一百精锐各个身着皮甲、挎着铁刀,行动时行列肃然、军容齐整。他们可都是能托付生死的李氏骨干,完全以家族子弟为主!
“阿父!这兖州的世家大族,又有几家,能像我们一样,拿出这样一支家族的精兵骨干?而有这一百精兵在手,哪怕是三百郡国兵围攻,也能护父亲周全,杀出重围!”
一名束发青年策马上前,不过十七八岁,显出英锐勇武,正是李乾的嫡子李整。他亲自举着三角旗,看着家族私兵们整肃的队列,又看了看那八辆大车的财物,忍不住对李乾道。
“阿父!这宦族段氏,实在欺人太甚!我李氏要是起兵,上千庄客丁壮俱起,无需两日,就能打到他段氏门口!然后,一日!一日就能破了他庄子,把那为非作歹的阉人揪出来。我看这汉室天下,也没有几个年头了,到处都在传大汉要亡…”
“竖子!闭嘴!你这说的,都是什么悖逆胡话?!真是荒悖!无状!”
听到儿子的混话,李乾勃然变色。他抽出马鞭,就往李整的身上抽,真是实打实的抽!而李整猝不及防,闷头挨了两下,吃痛之下,喊出声来。
“阿父莫打!莫打!孩儿没说什么胡话,说的是心里话!这大汉的世道,宦官耀武扬威,欺凌我等良善…呃!!”
“还敢胡言!!”
当着一众家族子弟的面,李乾又狠抽了两下,才暗暗松了力气。这一轮鞭打,只是打得李整连连喊疼,倒是没留下伤来。
这抽自己的儿子,能和抽那些犯事的佃户庄客、闹腾的土贼刁民比吗?前者只是警告,后者则是要活活打死的!
“知道疼了吗?!等到了段氏庄园,你千万恭敬低头,闭紧了嘴,不许胡言开口!否则,就是害了我李氏一族!”
李乾厉声训斥,看着闷声不语、犹自不服的嫡子,不得不压低声音,继续道。
“你个蠢货!我李氏再能聚众,拉出千把人来,又能怎么样?段氏往成武县一躲,三百郡国兵动员城中丁壮守城,一千人能打下来吗?而就是破了这段氏庄园,打下成武县,又有什么用?你还能单枪匹马,杀到洛阳去吗?”
“一旦我们被逼着动手,背上个逆贼的名号,那就得面临朝廷大军的讨伐!无需数千上万人的大军,甚至只需一个校尉,带一部八百人来此…强弓硬弩、铁甲长矛,就能轻易平灭掉我等,灭我李氏三代人攒下的家业!”
“这天下十三州,百郡上千县,我们这样的豪强数不胜数!你信那什么乡间巫士,说什么汉室将亡?我可只看到朝廷大军西伐西羌,南讨南夷,北边和胡人打的不可开交!朝廷的威严,十常侍的威风,又怎是我等敢触犯的?你以为,自己是名满天下的名士党人吗?”
“就像这大族段氏,段使君高坐洛阳朝堂,族中公开买官卖官、钱洗罪,兖州哪家不送钱上门!他们能一笔勾掉我们过往的罪责,就也能一笔给我们,安上新的大罪!”
“就像那程氏,明明是县中的世家大族,那家主也素有名望,却连逃都没逃掉。最后一番逼供审讯,程氏直接背上了谋逆大罪,男丁尽数问斩,脑袋都悬挂在城门上…”
“整儿,难道你也想我李氏数百族人,都落到个这样的下场吗?!”
“.”
听了这番切实的训斥,青年李整的脸上青了又白,一时没了声,连手中的三角旗都垂了下来。好一会后,他才低着头,收起了见识短浅的狂妄,压下了憎恨段氏的怒火,小声道。
“阿父,孩儿明白了!到了段氏庄园,孩儿会好生低头的。”
“嗯!哎!”
李乾注视了嫡子片刻,又叹了口气。众人就这样沉闷的往南走,马车囚车吱呀作响。而如此行出半日,前方探路的两名斥候,忽然急匆匆的奔回,迫切道。
“家主!家主!前面出现了一支马队!足足有近三十骑!”
“什么?三十骑的马队?这济阴郡里,有那家大族,能一口气拿出三十骑来?难道是?…驾!”
李乾皱起眉头,亲自驾着马,在最前面侦查哨探。只见前方两里外,确有一只停下的马队,正远远往这边注目。他小心翼翼,带着仅有的三骑靠近,做好了随时撤退的准备,大喊道。
“前方骑从,尔等旌旗何族?奉何人之命至此?”
“吾等奉使君之命至此,尔曹勿问,与汝等无关!”
远远看去,似乎是一个高大青年回的话。那青年手中,也举着一面三角旗,却是玄黑的诸侯旗,四周画着云纹,明显比李氏的青褐旗尊崇的多。
“嗯?使君之命?世家大族的旗帜?”
李乾听到对面的回话,又看到对方的黑色旗帜,瞳孔顿时一缩。他不敢再上前去,只是蹙起眉头观察眺望。这近三十骑中,各个都是披甲的高大壮汉,提着长矛一样的铁杖,带着股凶悍的气势,很可能都见过血。
而这样精锐的骑队,在济阴郡中,又有谁能拿出来,并且还派到这里来盯着他们呢?
“.”
一个答案浮上心头,让李乾的心先是一沉,然后又多出了几分热切。他看了看旁边的李整,看着儿子变得紧张的神情,沉声道。
“你看到了吗?”
“阿父,我看到了。这是哪里来的骑队?”
“嗯,很可能是段氏的人马,派来盯着我们。”
李乾沉吟了会,又吩咐道。
“不过,为父也拿不准。为防万一,你去问问那个程延!他之前说,出城逃亡时遇到了段氏的马队截杀…你去好好问问细节!”
“是!阿父!”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amp;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李整快马奔回,不过数息,就奔到程延的囚车前。他抽出马鞭,狠狠一抽木车,吓得车里的少年蜷缩成一团,恐惧的望了过来。而后,他厉声喝骂,冷笑问道。
“程延!我问你!你阿父、阿兄,一齐掉脑袋的那一晚,段氏来的也是骑兵,拿的是长铁杖?有多少人?”
“啊,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放了我吧!求你放了我吧!”
“啪!啪!”
“啊!呜呜!”
两鞭抽来,程延发出一声惨叫,在囚车里瑟瑟发抖,哭的鼻涕眼泪直冒。
“我真不记得了!我什么都忘了!不要打我了!不要把我浸到水里…”
“还不回话?!啪!”
“!呜呜呜…阿父,阿兄…”
“回话!”
“呜呜呜…有!都有!什么都有!有铁杖,有好多凶人…”
“啪!啪!”
李整又狠狠抽了几下,发泄了心中的火气。然后,他皱着眉头,看着这带着灾祸上门、害了李氏一族的灾星,看着那痴痴傻傻、只会哭的懦弱样子,又忍不住啐了一口,啐到了对方的脸上。
“呸!没种的懦夫。怯如鸡豚,合烹之!”
骂完,李整这才又骑着马,回到李乾身边,把程延乱七八糟的回答,重复了一遍。
“…”
听到这回答,李乾皱眉不语。他知道这程氏嫡子,这几日被囚禁后,过得很是不堪。
从李氏族老到他的儿子李整,都认为这程延是个“灾星”,害了他李氏一族,几乎天天都要找机会抽打羞辱。他喝止了族老们,说不要留下明显的伤口,结果就变成了浸水折磨。如果不是段氏指名道姓要活的,这少年早就被弄死灭口了。
而这种折磨,一是为这天降的灭族灾祸,发泄怨气。二是之前厚待这世家嫡子,不少族老口无遮拦,都说了不该说的话。眼下,生怕被段氏审问听到,得把这少年弄成半痴半傻才好。
“哎!我李氏的底蕴,终究还是浅了。虽然族中上下同心协力,但就没有那种世家大族的家法与规矩!有些话,本就不该,让这做客的少年听到…”
想到这,李氏家主李乾又叹了口气。李氏是乡里大豪,族中子弟也不读诗书,都长期在乡间地头,和水贼刁民们打交道,自然就养成这种“粗鄙凶暴”的模样。而他暗中联系山阳满氏,不仅是为了贴近士族,也是为了让族中子弟求学。
“东岳帝君庇佑!我李氏若是能逃过此劫,还是得暗请满氏的师长,教导族中年幼的子弟!像是阿弟四岁的孩儿,取名为‘典’,就是要他尊师重道、多读典籍。需得找个老师,给这孩儿开蒙…”
纷乱的思绪闪过心头,如同云雾一样捉不住,也看不清以后。李氏的队伍继续向南,“不知名的马队”也隔着两三里,慢条斯理的跟着。
李乾又派了哨骑前去询问,对方却不再答话,只是亮出长兵警告。而整支队伍要靠过去,对面就会借着马速,往后撤走。这种不远不近、光明正大的盯梢,让李氏的队伍很是难受、压力很大。但是,也似乎更加预示了,这马队的来历。
“今夜在山坡高处扎营!都做好戒备,安排好明哨暗哨!兵器不离身,衣不卸甲!”
这一夜很是难熬,李氏队伍严密提防,只有一半人能睡踏实。第二天,众人再次上路,各个一脸疲色,精神士气都差了一截。而后面的马队消失了一夜,等到上午又出现,继续缀在后面。
“呸!这些段氏的猎狗,狼一样盯着我们的臀!”
“整儿!别去管他们了,就由着他们盯梢吧!这估计是段氏的安排,时刻盯着我们的行程…前面就是泗水了,等过了泗水,再行上一日半,就到段氏的庄园了!”
李乾脸色也不好看,昨日一夜都没合眼,猜测着段氏的态度与处置。他毕竟年纪大了,虽然看上去仍旧勇猛凶悍,但精气神不比年轻人。这几日总是没睡好,脑袋有点昏沉,也没有之前那么敏锐了。
众人就这样行了半日,终于在下午抵达了泗水。而能渡河的渡口只有一处,正停泊着十几二十艘小船,每艘船上都载了三四个渔民汉子。
“?十几艘小船,全载满了人?!”
“警戒!小心!”
李乾一声令下,上百人的李氏族兵,就飞快列出厮杀的阵型。大概有三分之一取出弓箭,剩下的则拿上刀盾,前盾后弓成阵,警惕望向泗水河上的舟船。
“那舟上的汉子,可是大野泽的弟兄们?!”
“某是李乾!让你们的头领出来答话!”
“哈哈!李乾,你也有灰头土脸,去向别人磕头认罪的一天?”
听到这两句问话,渔舟上站出一人,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豪气的黑脸。
李乾骑在马上,隔着两百步仔细看了会。他估摸出六十个水贼的人数,又数出了几十柄梭镖、鱼镖,就笑着道。
“这不是大野泽的彭兄吗?怎么这么远,来到这里送我?勿需相送,还请让开一条路,让我李氏过河!”
“哈哈!李兄,我们可是老朋友了!我等听闻你们要渡河,可专程等在此处,帮你们运送车马和钱财!怎么,你不敢上我等的船吗?”
闻言,李乾眯着眼睛,笑容也渐渐收敛。他深深的打量了彭鲿好一会,看着对方站在船上、有恃无恐的样子,淡淡笑道。
“大野泽的弟兄,我李氏的人马,不劳你等费心!我们自会涉水渡河,用不上你们的船只,还请远远离开些,免得误会动手…”
“当然,为了感谢你们送行的谢意,我李氏也会有回礼相赠!”
“来人,取一箱十万钱,赠予彭兄!”
“东岳帝君在东!请彭兄今日放我过河!等来日返回,李某还会有厚报!”
(本章完)
第59章 三面埋伏,李氏葬身此处!
第59章 三面埋伏,李氏葬身此处!
春日斜阳,草木生辉。泗水横流,汇入济水。此时正是枯水的时节,这处水浅的渡口,水深不过一米多,人马都可以泅渡。
“铛!铛!”
一百人的李氏族兵全副武装,各个拿刀提弓,做好了厮杀的准备。李整骑马提刀,站在父亲李乾身后,冷冷注视着河口。
此刻,阻挡他们过河的,不过是六十个船上的水贼。在他们训练有素的族兵面前,这些提刀背镖的松散水贼,又算什么呢?
论远射,对方不是他们的对手,上岸那就更是送死!再加上平日里的冲突矛盾…要不是段氏的危机迫在眉睫,他李整才不会像阿父一样送钱买路。他一定会带着族兵,把对方的脑袋全砍下来,堆到小船上飘往大野泽!
“砰!…”
两名李氏族兵抬着一口木箱,重重丢在最靠近河岸的小舟前。然后,木箱倏忽打开,就显出黄橙橙、绿灿灿的五铢钱来。大野泽彭鲿睁大眼睛,看了会木箱,又看了下那八辆沉重的马车,笑着道。
“李兄,你带了这么多箱钱,过河可不是件容易事啊!真不需要我们的船帮忙?”
“彭兄!我李氏早有准备,眼下水浅,就不劳彭兄费心了!还请彭兄拿上钱,这就远远离开吧!”
李氏家族李乾脸上带笑,眼中却半点笑意也无。彭鲿派了两人,把那箱铜钱运上了船。然后,他似笑非笑,又开口道。
“李兄,你带了八辆马车,却只舍得拿一箱铜钱相赠?不如再加一箱?”
“铛!”
听到这,李乾脸色一冷,直接拔出了精铁长刀,指向大野泽的小船。而随着他的动作,三四十名李氏的弓手,也训练有素,齐齐上前。他们搭弓上箭,做出射箭的姿势,只要家主一声令下,就会动手!
“彭鲿,过路费我交了,脸面我也给了!你要是再不退开,那我们就只能刀上见血,打一场分出生死了!”
“嗯?李乾,我大野泽众人在这河上,难道会怕你不成?只不过,你既然交了买路的酒钱…弟兄们也就放过你这一趟。”
“哼!去段氏庄园谢罪?尔今渡河,必遭天戮,莫悔无及!”
泗水河上,面对李氏的弓手队,彭鲿明显有些色厉内荏。他叫嚷着放出几句狠话,就大手一挥。然后,十几二十艘小船,骤然分成两队,一东一西,往两头各划出了一两里,把渡口让了出来。
可这些苍蝇一样的水贼,却不肯彻底离去。他们就隔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直往这边看,就像后面远远缀着的“段氏马队”,令人心烦不安!
“该死!需得尽快过河!等过了河,这些水贼就失去了威胁。而后面的马队人少,要渡河的话,说不定还会被这些贪婪的水贼们盯上。要是这两伙人能打起来,那就最好不过了!…”
跟着李氏队伍的人越来越多,似乎是被马车的财货所吸引,却总让人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家主李乾眉头紧皱,判断着他眼中的局势,果断给出了“最好”的对策。
“李虎、李熊!你们各带十二个弓手,往两边的河岸,盯住这些水贼!”
“唯!”
“李豹,你骑术好,带着三个侦骑,盯住后面的马队!”
“唯!”
“整儿!你在这里呆着,看着马车过河!”
“诺!”
“李鹰,你随我一起,带队先到对面,守住河对面的岸头!”
“唯!”
很快,李氏的族兵就迅速行动起来,显出一种齐心协力的精锐干练。二十四名弓手去往两侧半里,提弓守着河面。河上的飞鸟在悠悠盘旋,一边落着鸟粪,一边发出短亮的鸣叫。
“呦!呦!~”
李乾牵马泅渡,关注那些水贼的动向,亲自带了二十人过河。这河水并不深,只到他胸口,马也能露出头来。等他浑身湿漉漉的渡到河岸,安排二十人散开戒备,终于能稍稍松口气。
“呼!这一趟真是艰难!愿祖宗遗德庇佑!”
李乾长呼出声,念了一句。可惜,以豪强李氏兼并发家的酷烈手段,这什么遗德怕是不存在的。李乾看了眼南边空荡荡的长草与土坡,注意力又回到东西的水贼、北边的马队,还有最重要的马车上。
“把铜钱卸下来,一箱箱往这边搬运!搬空一辆马车,就把马车也渡过来!”
“六人护着马车渡河!两人在前牵马,其他人在后推抬!不要急,这河水浅,底下淤泥也不深,就按我们蹚出的路走!”
“好!好!过来一辆了!继续,下一辆!”
家主李乾在河南岸接应,李整则在河北岸安排。一车车钱财被众人手扛马驮的运着过河,委实让族丁们累的够呛。
可哪怕再累,李乾也要选择泅渡,断然不可能把这些财物,交给大野泽水贼们来运。对他这样的豪强人物,只有能掌握在自己手里、自己去做的事情,才算是靠得住!
至于河边原本有的渡船,既然这些水贼出现了,那原本的船家想都不用想,肯定也被赶走了。哪怕有船家冒出来,李氏也不敢上!
“呼!呼!家主,还有最后三辆马车了!”
“嗯,干得好!你们运完马车,就在这岸边歇息一会,喂一下马。然后把这些木箱,再装回到马车里。时候不早了,今天还得赶一截路,最好能找个安全的祠庙里过夜!”
“是!家主!”
李乾数了数人数,看着族人们过来了五六成,主要还剩下对岸戒备的弓手。他绷紧的神情松了许多,沉声吩咐了几句,就带着族侄李鹰,再次上了马。
“走!李鹰,我们去南边再哨探一下!”
这一次李氏竭尽全力,足足凑出了23匹马来。其中16匹拉车,7骑用来斥候侦查。而为了盯住那背后的马队,他派了4骑过去,嫡子李整又骑着1匹马在河边指挥。此刻,他就只能亲自带上族侄,往前路南边哨探了。
“呦!呦!~”
悦耳的鸟鸣再次传来,李乾抬起头,看着去往南边的飞鸟,疲惫的脸上有些恍惚。这些飞鸟在河上盘旋了许久,最后还是往南去了,就像他李氏的队伍一样,只是不知终点何处。
“天人相应,世间万物各有预兆。这飞鸟盘旋不落,鸣叫往南,又预兆着我等什么样的未来呢?”
李乾思绪发散,在马背上摇晃。吉凶莫测的前路,太多注意力的拉扯,让他不自觉变得迟钝。
岸边的芦苇丛高高密密,什么也看不出来。而过了这河岸数百步,就是一处低缓的土坡,看着不高,只是有些遮挡视线。
“家主!有些不大对劲!”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amp;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嗯?李鹰,怎么了?”
两人刚侦查了一会,快到了土坡的位置,族侄李鹰就突然勒马停步。他面色凝重,左右环顾,看着叔父家主疲惫的脸,沉声道。
“家主!不对劲,这边太安静了!连虫子和鸟的叫声都没有!刚才那些鸟盘旋了那么久,一只都没落下来,就往南边去了…”
“?!安静?飞鸟盘旋南去?…等等!鸟一直没落?!”
这一刻,李乾浑身一震,昏沉的大脑中瞬间警铃大作!他猛然一勒缰绳,正要说些什么。前面五十步外的土坡上,却骤然冒出一个身形中等、举着大弓的少年!
那少年面无表情,搭上一根破甲的精铁箭,看似缓慢、实则飞快的拉开了战弓。然后,他气定神闲,瞄准着急转马身的李乾,毫不犹豫,就是凶狠的一箭射来!
“中!!”
“嗖!!”
这伏击的一箭如电而至,发出死亡的呼啸!仅仅是两个呼吸,它就射到眼前,精准射中李乾的胸口,直接破甲射入!
“啊!”
马背上的李乾如遭重击,上身骤然一仰。这一箭的力道如此之大,射的又是如此猝不及防!他再也坐立不稳,发出一声惨叫,重重仰头跌落,就此生死不知!
“家主!!”
族侄李鹰惶恐大喊,正要下马救人,却见那少年又飞快搭上一箭。而后,数十名埋伏的弓手,都从草坡后冒了出来,拉弓瞄准了他,齐齐射出箭来!
“嗖嗖嗖!!”
“啊!呃!嗬嗬!…”
这十几箭激射而至,直接把李鹰连人带马,都射成了筛子,惨叫就戛然而止!
“律!嘶!!”
那马吃痛之下,一时未死。它猛地踩了伏地的李乾一脚,甩下了李鹰热乎涌流的尸体,就往河边奔逃。
“家主!贼人!救家主!!”
惊人的变故骤然出现,河边的五六十个李氏族兵,只是望了一下,瞬间就都红了眼睛。李氏亲族的血脉联系,荣辱与共的家族命运,让他们没法选择丢下家主逃亡。他们再也顾不上岸边的马车,提着刀盾,就往两百多步外的草坡杀来!
“嗯?那个骑马的中年斥候,竟然是李氏的家主?”
张承负提着重弓,站在草坡上,意外的看了眼那坠马落地的中年大汉。那大汉中了他一记重箭,栽下了马,又被马踩了一下,居然还没死。他努力在草丛里爬着,想要站起来,却似乎摔断了腿,根本移动不了。
“好一个李氏家主,好一个李乾!”
张承负心中暗赞。这硬扎的汉子行事密不透风,哪怕有马队和水贼牵扯,也依然没忽视对南岸的哨探。原本的伏击就此变成了阵战,而最大的收获,就是这条亲自侦查的“大鱼”,来作为李氏族兵的诱饵了!
“准备厮杀!”
一声令下,太平道31门徒弓手向前二十多步,在草坡上站成一列,似乎在等待什么。而仅仅七八个呼吸后,42个泰山众就披甲提刀举矛,从草坡后冒了出来,越过弓手们向前列阵。
“列阵!”
于禁一声大喝,泰山众人就飞快的列成两排,就离着未死的李乾不远。他们前排木盾铁甲,后排长矛斜举。而五六十个李氏族兵,已经愤怒焦急的喊着,快要杀到了近前。
“走!别过来!这是…段氏的…阴谋!北边,骑兵…整儿!”
李氏家主李乾胸口流着血,在草地上挣扎,翻过了身。他看着后面成队的行伍军列,疼痛的心中满是绝望。几乎只是短短的片刻,他就猜出了最有可能的真相,沙哑含血的喊道。
“段氏…伏兵…水贼…马队!…走!都走!逃…”
含糊的低喊声飘在风中,飘向北边的泗水,再也没法被人听到!几乎在同一时刻,两边的大野泽众看到了南边的伏击,同时发出一阵兴奋的呐喊,飞快的划船杀来!
“杀!杀!杀掉那些李氏的弓手!夺下他们的马车!”
“啊!敌袭!敌袭!水贼!”
“滴呜!滴呜!马队!马队过来了!”
李氏的族兵分成了两半,水贼半渡而击。后方的马队也骤然加速,凶狠的冲杀而来!高道奴骑马冲在最前,在马上迅捷的刺出长矛,就把那阻拦的敌骑首领李豹,一矛挑刺下马。为了这场厮杀,他可是借了把上好的马上铁矛。而管亥挥砸着铁头长棍,凶狠一砸,就把一人的脑袋开了!
“咔嚓!哗!砰!”
太平道二十七骑冲锋而来,拼死阻挡示警的李豹四人,就像挡着潮水的泥块,仅仅一个照面,就尽数死伤殆尽。而当沉闷的马蹄声从北边踏来,混乱的北岸滩头,也就此陷入了绝处!
“阿父遇袭了?阿父!阿父!快,让我过河,过河!”
“不!少主!那些水贼杀过来了,我们没有船…啊!后面的马队也杀过来了!”
“?!马队?!段氏的马队?难道?怎么可能?不!不会!不可能!!”
李整惶恐转身,却看到近三十骑的马队,已经吞没了李氏的侦骑,杀气腾腾的往河边冲来。而他再左右环顾,身边南岸虽然有四五十人,却大多都是弓手。这些弓手大多散在两边,正在和划船前来的水贼纠缠混战,根本没法抵挡骑兵!
“嗖嗖嗖!”
“啊!呃!…”
风中的喊杀声传来,李整又焦急地看向南岸。只见草坡上的弓手们不断射出利箭,射倒李氏红眼冲杀的族兵。而那如同官军一样的刀盾矛手,已经列好阵型,即将与族兵们撞在一起!
“哒哒哒!踏踏踏!踏!!”
急促的马蹄声飞奔而来,一两里的距离,不过转瞬即至。那些骑兵凶狠的面庞,已然能清晰看到!而在这开阔的河滩上,李氏的弓手步卒们,根本避无可避,只能在前后的夹击中垂死挣扎!
“该死!该死!逼着我们前去求饶,又阴谋算计,设下这等凶狠歹毒的埋伏!甚至和水贼猛勾结,还调动了官军!”
“段阉狗辈,阴毒至此!设伏害贤,天必诛之!”
在这最后的时刻,李氏少主李整双眼赤红,流下悲愤的泪水。他仰头大骂,喊出最后一句,就骑着马,带着仅有的十多名刀盾手,往冲锋来的太平道骑兵冲去!
“杀!杀!啊!啊…”
“哈哈!”
高道奴长矛一刺,刺中侧腹。管亥铁棍一砸,正中脑门。两人在马上左右配合,夹着李整对冲而过!
“咔…砰!”
而等他们冲锋过后,那匹孤零零的马上,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一具溅血的年轻尸体,被战马踏入泥中,染出一片血红。紧接着,更多的血在滩头绽开,十多名刀盾手只是挡了数息,就或死或伤或逃!
“砰砰砰!”
“继续冲!冲那些弓手!不许放任何人逃走!”
“哈哈!杀!死!!”
管亥放声大笑,手中的铁头长棍沾着红白,又一次挥击而去,打倒一名奔逃的弓手。而他一口气杀到河岸,抬头望了一眼,才看到河对岸的战场厮杀,也就要分出了胜负!
(本章完)
第60章 你是太平道?!
第60章 你是太平道?!
“杀!救下家主,杀死这帮段氏贼人!”
“刺!!”
“嗖嗖嗖!”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救!救…我…呃!”
春阳初暖,泗水流红。北岸的滩涂上,骑兵奔踏过处,踏过李氏弓手的尸体与血。南岸的草坡上,双方搏命厮杀,更多的尸体纠缠着倒下。
“嗖!”
张承负抬手一箭,二十步外正中一人的头脸!那李氏族兵惨叫一声,环首刀掉落,捂着眼睛栽倒,垂死滚落草坡。草坡下,十几具李氏族兵的尸体延伸向前,拉出一条血色的冲杀之路。
而这条路的尽头,就是躺倒在草地上的李氏家主李乾!围绕着这位重伤的家主,泰山众的盾矛军阵,正与数量相同的李氏族兵,凶狠杀做了一团!
“杀了他们!”
“吼!贼人!”
于禁伫立在军阵中,前排是举盾格挡的泰山刀盾,后排是高举长矛的泰山矛兵。他面如坚石,无视着那一张张嘶吼、发狂的面庞,只是双手举枪向下,猛然刺出!
“刺!!”
这凌厉的一矛刺出,借着由上到下的劲力,直接刺中一名红眼厮杀、发狂砍着盾牌的李氏族兵,刺透了皮甲扎入前胸!而后,这长矛又像灵活的蛇舌,举重若轻的一搅一收,大蓬的血水就从胸口喷出!
“噗!”
红眼的李氏族兵骤然失去力气,软软地战死在了阵中。而凶狠的一排长矛,几乎与这一矛同时,齐齐扎向阵前!只有一半人能够及时举起盾牌,勉强挡住。而七八名李氏族兵当场被长矛刺中,要么重伤,要么死!
“啊!贼矛凶狠!…”
“破了盾阵!快!”
“哗!”
于禁举拔出长矛,前排的盾手溅了一身的血。他深吸口气,浓郁的血味直往鼻子里冒,却刺激的他越发清醒和冷静。他面无表情,只是两三个呼吸,调整好发力的姿势,就又是一声大喝!
“刺!!”
“呃!!”
“啊!!”
痛苦的惨叫在战阵前响起,又是七八名李氏族兵中矛,或死或伤!这些冲阵厮杀的族兵,都只有刀盾,没人携带阵战的长矛。若是无法突破这样的盾阵,就只能被对方像是刺葫芦一样,轮番刺翻在地!
几轮刺矛,十五六名李氏族兵死伤!再加上连番的弓手袭射,近六十个族兵已经伤亡了过半!而这一番短促的厮杀,还不到两刻钟,就进入了最后的关头!
“破阵!破阵!破他们的盾!”
看到这样危机的局势,李氏族兵中一名魁梧的壮汉,终于忍耐不住。他脑海中丝毫没有逃走的想法,只是大吼着举起盾牌,像是发怒的黄牛般冲了上来!
这正是李乾的兄弟李进!李乾重伤之后,这队李氏族兵的首领,就自然而然的顺位变成了他。这就是家族私兵的特点,只要嫡系主支没有死尽,就轻易不会溃散,只会血战到底!
“砰!”
“死!”
李进凶狠一撞,把一名刀盾手撞开,连包铁的木盾都发出不堪冲撞的重响。然后,他猛地一挥藏在盾牌下的右手,一把凶狠的环首刀,就骤然挑斩,抹过那刀盾手的脖颈!
“呲啦!”
“死!”
李进溅了一脸的血,又前突一步,大吼一声,杀向更后面的矛兵。那矛兵根本来不及弃矛,当即被砍中手掌。然后,李进又是一刀,刺入对方的前胸!
“受死!随我杀入…呃!偷袭的鼠辈!”
李进刚刚杀出个缺口,一把凶狠的长矛,就像毒蛇一样,斜着扑咬而来!他勉强转身,用盾牌挡住了第一下。但长矛弹回后,又如灵动的蛇咬,更快更凶的刺了过来,轻轻往他的胸口处一点!
“噗!”
“!!”
一个红通通的窟窿,出现在右胸的肺部!李进瞬间泄了力气,连话都说不出来,却一时不得速死。他骤然瞪大了眼睛,死死看向杀他的那名矛手。只见那人面色冷肃,如山石般看了他一眼,就把矛一收,又迅疾的刺向下一个敌人!
“刺!!”
“吾…死…于此…”
李进倒在战阵下,被双方的脚踏过,眼前看不到晴朗的天空,只有糊住双眼的红。他听着族人的惨叫声、近射的破空声、长矛的戳刺声。他听到这些声音越来越急,然后骤然响起熟悉又绝望的呐喊。而后,眼前血红遮掩的天空,似乎骤然变淡了许多,那些阻挡他视线的身影,要么倒下,要么开始后退!
“战死了!二叔战死了!”
“三叔也战死了!”
“走啊!快走!”
“阿母!阿母!”
在死伤了四十多人,嫡系首领接连倒下后,李氏族兵们终于撑不住了。他们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就像风满山谷的最后一刻,所发出的震耳山崩!
“败了!败了!”
至此,胜负彻底分出,这支李氏族兵就此崩溃!他们丢下手中笨重的刀盾,赤手空拳,转身就往背后的大河逃去!只是在逃走前,还有两个亲信记得,要把李乾带上。
“带上族长!族长还没死!”
“吾弟!李进,李坎…吾侄!李鹰,李虎…”
李乾两眼血红,被两个族人抬着,拼命往河边逃。他望向那处厮杀的草坡,李氏族人的尸体布满沿途,最后层层迭迭,都迭在那刀矛的战阵前。而那些结阵的“官兵”,只是稍稍停顿,就飞快的散开了阵型,大喊着追杀过来。只是那口音一听,却不像是济阴郡中,反而有种东边泰山中的味道。
“俺们追!追上他们!”
“于头吩咐了,不要留活口!补一刀!对准脖颈补一刀!”
“!!”
麻利的一刀抹过,尸体堆中的李进浑身一抖,瞳孔就此发散。他总算能够解脱,与这么多族人一同去往黄泉,路上也不会孤单。而在这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脑海中闪过许多张面孔,最终定格在一个三四岁的孩童身上。
“典儿…”
“嗖!”
一只凌厉的箭矢急速射去,飞过李进的尸体,正中带着李乾逃跑的一人!那人仆倒在地,剩下的一人手中一沉,脚步踉跄,也和李乾一同摔倒。接着,他挣扎的要站起来,又是一箭如电而至,正中他的后心!
“呃!”
他勉强转身,就看到草坡上的一个少年,缓缓收起了弓。那少年对他点头笑笑,就这样背起弓、带着刀,从满地的尸体与鲜红中走来。而周围的太平道弓手,泰山众步兵,都越过了他,兴奋地追杀向残敌。河岸边的大野泽众,也大喊大叫的下了船,夺了岸边的马车,脸上尽数带着笑!
“哈哈!赢了!赢了!!”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amp;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张郎君真是好手段!这一场大胜,赢得痛快啊!”
“不错!李氏这块硬骨头,竟然没损伤多少,就被我们吃下了!”
“对!多亏了郎君的骑兵!那些棘手的弓手,根本来不及射箭,就都被一个个杀死,连逃都没逃掉!”
“就是!北岸的敌人都处理干净了!他们太平道的骑兵,可都是厮杀的好手!”
“你胡说什么?什么叫‘他们太平道’?明明是‘我们太平道’!”
大野泽众人兴高采烈,都围在那几辆承重的马车旁。泗水河上漂浮着尸体,有大野泽众的,更多的则是李氏族人。几条渔船正在打捞,把己方的尸体好好捞上来,敌人的尸体则剥了甲,堆到一起去。
更远处,太平道的骑兵一边搜刮着北边的战场,一边分出一队,在小船的接应下飞快过河。然后,高道奴看了眼那八辆沉重的马车,咂了咂舌,又望了张承负一眼,这才带人追向逃走的七八个李氏族兵。这些人疲惫不堪,既没有马也没有船,是根本逃不掉的!
“啊哈!还有这么多箱财物!”
“嘶!都是钱!都是李氏搜刮的铜钱!”
“彭老大说了!继续划船追!今天这一场,不能留下活口!”
“啊!这么多钱?也得分俺们一份!俺们可是折了七八个弟兄,得给他们泰山家里寄钱回去!”
“让你们于老大来!和我们彭老大商量…还得郎君点头!”
“对!郎君说了算话,还得郎君拍板!”
泗水两岸一片欢呼,风中有着血腥味、土腥味,还有更令人振奋的铜臭味。泰山众赶到了马车前,和大野泽众一起,瞪眼看着那些装满铜钱的木箱,都有些移不开眼睛。
好在,彭鲿和于禁在部众中的威望,都是说一不二。他们很快就约束起了手下,大声喝道。
“看什么!你们这群眼皮浅的蠢鱼!都盖上,把木箱盖上!把剥下的皮甲、捡到的兵器堆到一起!”
“泰山子弟!都过来,挖几个深坑,把这些尸体都埋了!还有我们弟兄们的尸体…”
张承负环顾着伏尸的战场,在河边的马车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会那孤零零的囚车。接着,他望向河岸尽头,七八个逃亡的李氏族兵,被骑兵们一一追上,从背后刺倒,又带着尸体返回。
这一次的伏击,虽然出了些意外,但最终的结果,都如预料中的计划一样!李氏的这支百人族兵与车队,在连番的疲敝与削弱下,最终被他头尾分割、半渡伏击,尽数歼灭在此!而眼下,李氏还剩下最后一位家主…
“李乾!”
张承负背着重弓,提刀走下设伏的草坡,缓缓走向躺在两具尸体间的李乾。这位高大勇猛的李氏家主,居然还有一口气。他听到喊声,就奋力抬头,死死的望了过来。
“你…是…谁?”
“.”
张承负默然不语,只是平静地与李乾对视。李乾看向周围的“贼人”,听着那大野泽的乡音,还有泰山的口音,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数息后,他咬着牙,又开口问道。
“是段氏,收买了你们,来除掉我李氏?”
张承负摇头不语,李乾却喘着气,急切道。
“我李氏愿献上所有的家财!李氏愿为段氏效力!”
“李氏愿舍弃乘氏县的家业!.”
“这位郎君!还请放过我李氏一族!让我族中子弟逃亡离开!…我李氏的族田,都愿献给段使君!我还有厚礼赠汝!”
“.”
听着越发绝望的声音,张承负还是不语。好一会后,他才看着李乾,问道。
“李氏族中的存粮,还有多少?都堆在庄中谷仓吗?”
“存粮?咳咳!”
李乾怔了怔,又疼的咳嗽出声。段氏又不缺粮食,这存粮虽然难买,却卖不出多少价钱。这人为何要问粮食?…他怀疑的看了眼这少年,默了默,还是惨然答道。
“我李氏族中,十三个庄子,两三千族人、庄客和佃户,一万六七千亩地,半数是私田。眼下族中的存粮,有二十来万斛。省着点吃,够四万人吃一年。至于存粮的位置,有三处主庄,还有三处暗藏的小庄,在大野泽南边的私田里,以防不测…我愿都献给段使君!只求放过我李氏的血脉!”
“很好!李氏竟然屯下了这么多的存粮?嗯,这两年灾疫四起,流民遍地,李氏手里有这么多存粮,却从未赈济过分毫”
闻言,张承负神色一动,先是满意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他耐心听这重伤的汉子,把李氏存放粮食的位置,无论明庄、暗庄,都一一说出来。接着,他脸上带笑,又问道。
“李氏私藏的兵甲弓弩,有多少,又藏在哪里?”
“?!”
李乾顿时色变,看着这温润的少年,咬牙一言不发。张承负笑了笑,平静给出许诺。
“事已至此,都交出来吧!我答应你,放你们李氏未成年的男丁,一条逃亡山阳郡的活路!否则.”
“你!你咳咳!”
李乾的脸上显露出挣扎,情势至此,却由不得他选择。好一会后,他才喘着气,睁大了眼睛,厉声道。
“你发誓!发誓放过我李氏血脉!要不然,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好!黄天所鉴!我,太平道张承负向天起誓,放过李氏一族的血脉!”
张承负点点头,诚恳的发下了誓言。而听到“太平道”三字,李乾顿时瞪大了眼睛。他死死盯着少年的脸,声音也颤抖起来。
“你是太平道?!”
“不错!太平道!”
(本章完)
第61章 去往九泉,死也!死也!
第61章 去往九泉,死也!死也!
斜阳草树,河水迢迢,两岸一览无余。荒滩草丘,尸体倒伏,到处血色浸染。一老一少,四目相对,正是埋骨之乡。
“咳咳!我李氏与太平道无冤无仇…你们为何要向我等动手?!是因为段氏?…”
李乾面色惨然,脸上既有不可置信的震惊,又有穷途末路的绝望。他勉强抬起头,环顾四野,血味与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上百族中子弟都折在这里,变成一具具沉默的尸体。而李氏失去了这些族中的骨干,失去了继承的嫡系,又面对段氏与太平道,这两个一明一暗的可怕敌人…李氏的未来,会是什么可怕的模样?!
“黄天所鉴!我等并无私怨,唯有公义之仇,百姓活命所需。我敬李君,答应为李氏留下血脉,就必然为之!”
张承负面色如常,平静的注视着李乾。既然选定了大野泽泰山的经营根基,那这些兼并一地、劣迹斑斑、拥有武力的地方土豪,就是必须铲除的对象!
这些地方豪强积累了惊人的粮食与田地,族人众多,手头又有部曲武装。只要等到黄巾起义,天下大乱,他们就会凭借武力,飞快的实力膨胀起来!
像是李氏囤积了这么多的粮食,掌握着数百部曲。只要天下的秩序大乱,他们立刻就能吃掉大野泽边的整个乘氏县,吞并数千上万的流民,侵占数以万亩的田地,急速扩张到数万佃户的规模。
然后,在黄巾起义后的短短八九年内,李氏就会变成历史上私兵部曲数千,尽数精锐敢战的模样,变成兖州太平道最棘手的敌人之一!
所以,为了一年多后,兖州太平道的顺利起事,张承负绝不会心慈手软!如同今天的这一次伏击,他也不会留下任何的活口,来泄露太平道的谋划。
“李君,时间不多了!”
“.”
李乾浑身颤抖,默然许久,才艰难答道。
“兵甲弓弩,都在大野泽边的私庄,在两处地窖里藏着。铁甲不多,只有三四十副。弩弓多些,有七八十张。”
“这些兵甲利器,从何处得来的?”
“弩弓来自东阿县与乘氏县的府库,铁甲来自州郡的郡国兵。前者是县尉报损贪墨,后者是郡都尉私下买卖…”
闻言,张承负轻轻点头,这答案都没有出乎他的预料。李氏这么大的家业,却只有三四十副铁甲,朝廷的管控还是严的,至少对豪强来说如此。
“李氏这么大家业,平时对官府交多少税粮,服徭役吗?”
“嗯?我李氏一万六千亩地,两三千族人佃户。官府名册上则是七千亩,八百口。七千亩地十税一,八百口只交一半的算钱。税吏们不可能对我李氏,收什么额外的杂税。县中的徭役,也根本不可能,摊派到我李氏的头上。”
“哦?李氏在这县里,竟然如此豪横?”
“哈!豪横?那些世家大族,哪个不是如此做派?更大些的世家,甚至连税都不用交。我李氏至少还是明里暗里、上上下下,都出了钱的!…”
“至于这县里的县尉与曹吏,要紧的位置上,要么是我李氏的族人,要么都是我李氏喂饱了的。就连上任的县令,若不想出什么意外,也得对我李氏客客气气!这一次,要不是莫名惹上这权势通天、心狠手辣的段氏…苍天在上!我李氏何至于此啊!”
“嗯。李君,这就是不公的世道啊!你等豪强,虽不如世家大族,却已经比饥寒冻饿而死的小民们,好百倍千倍了…”
“哈!你这话说的…我李氏自然要往上看,看那些豪姓望族,又怎会往下,去自比黔首呢?罢了,如今万事皆休,唯一死而已!”
两人就这样一问一答,知无不言,如好友般聊了几句。直到暮色临河,张承负才握住刀柄,平静道。
“李君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
听到这轻轻一问,李乾身体剧烈一颤。他死死睁大眼睛,看着面前太平道领头的少年,咬着牙最后问道。
“告诉我!我李氏会是何等下场?”
“豪强李氏被官府除灭,族人庄客或死或逃。钱财落入段氏手里,田地被各家瓜分。但有嫡系血脉逃往山阳郡,祖宗香火不绝。”
“…祖宗香火不绝,当真如此?”
“我已经发过誓了。”
“.”
李乾瞪着眼,又看了这平静抽刀的少年。好一会后,他才慢慢闭上了眼睛。在这生命最后的时刻,他只是低声叹道,眼角留下泪来。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amp;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我李氏三世蓄德,父祖筹谋,好不容易才攒下诺大家业。眼看着天下将变,族中朝气蓬勃、方兴未艾,竟然一朝得罪段氏,灭于此处?呜呼!我死了以后,去往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见父祖啊?!…”
“死也!死也!…”
张承负耐心等待,直到这重伤的李氏家主说完,才抱拳行了一礼。然后,一声短促的惨叫,刀柄没入心口,很快就再无了声息。
残阳映红,四野风响。草地之上,又多了一具豪杰的尸体,来喂养数以万计的蚂蚁。而一户大族豪强倒下,所余出的粮食,也能喂养数以万计的黔首百姓。在这世道,黔首百姓,又与蝼蚁有何不同呢?
张承负伫立良久,只是注视着李乾闭目的尸体。直到渠帅卜巳匆匆而来,对他道。
“承负,那个程氏的嫡子少年,被两个看押的李氏族兵杀了!”
“嗯?程延?”
“对!那两人逃无可逃,先一刀杀了程延,大骂‘灾星祸害’。然后,两人也举刀自刎,死在了河边滩头。这些李氏族兵真是死硬,没有一个投降的。而我们也把所有逃走的族兵追上,杀了个干净!”
“.”
片刻后,张承负已经站在了囚车前。他默然不语,看着那木头的牢笼,和牢笼中披头散发,血流一地、死不瞑目的程氏少年。
对于这少年,他其实还有些未竟的安排,也确实打算遵从许诺,再放对方一条生路。只不过,这乱世开启的血腥铺面而来,残酷无比。一个失去家族庇佑的世家少年,也像是跌落的夜枭雏鸟,轻易就被野猪一脚踏死了。
“程立一族,绝于此处…”
张承负幽幽叹道,看向围过来的彭鲿。
“彭鲿,把他的尸体好好收敛一下。等后面,你就亲自带着这尸体,还有李氏的大部分财货,去段氏家门投告吧!到时候,有王度帮你说项,姿态摆低做足。乘氏县的县尉一职,得落到我们的人手里!”
“是!唯郎君是从!”
夜色渐渐落下,战场的厮杀就此结束。众人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在河边升起篝火。这一场伏杀,要收尾的实在太多。有门徒点着火把,连夜挖着坟坑。至于几位首领,都围坐在篝火旁,俯身倾耳,看着上首的张承负。
“道奴,这一战你们骑兵打的很好!突袭的时机很是精准,也全灭了河北岸的李氏队伍。这一战,你们折损了多少人?”
“承负,我们骑兵27骑,折了4骑。两死两伤。伤员已经包扎过了,应该能熬过来。”
“两死两伤,伤亡四人。”
张承负默了默,记下数字,又看向彭鲿。
“彭鲿,你们截断河道,突袭岸上的李氏族兵,很是果断。大野泽众人伤亡如何?”
“郎君,李氏贼人凶悍,披甲带刀带弓。我们主动进攻,伤亡的多些…折了14个,死伤各半。”
“七死七伤,伤亡十四人。”
闻言,张承负眉头蹙起。大野泽众们装备不足,岸上厮杀的本领,也差了李氏不少。这大河北岸,灭了四十个李氏族兵,带来了十八人的伤亡,大头都是大野泽众。
“文则,你们泰山众与李氏族兵阵战,挡住灭掉了他们的主力,是此战的首功!你们伤亡多少?”
“回郎君!我泰山众战死8人,受伤10人。受伤的弟兄基本都是轻伤,在高符师的帮助下,都包扎治疗过了。”
说到这,于禁面露感激,对高道奴点点头。太平道以医术起家,在治疗伤员方面,比这些山泽部众强了许多。大野泽众的救治,也是太平道门徒们帮着做的。
“八死十伤,伤亡十八人?!…”
听到这样的数字,张承负眼角一跳,心中委实有些肉疼。
这些李氏的族兵硬扎的很,几乎死战不退。直到族中嫡系都死光后,最后的十几人才溃败逃散。泗水南岸的这六十个李氏族兵,哪怕提前用尽了疲惫、埋伏、诱敌与袭射的手段,也带给了泰山众近二十人的伤亡!
“最后,是我亲自带的弓手队伍!我们伏射了李氏的家主和斥候,近射支援了阵战。弓手们只是阵亡了一人,轻伤三人。”
如此合起来一算,为了消灭这百人的李氏子弟族兵,太平道一方手段尽出,还是伤亡了三十八人,大约半数是战死。而这些李氏的子弟族兵若是扩充起来,还不知能膨胀成几百上千的部曲,造成多大的威胁。豪强李氏的战斗力,由此可见一斑!
(本章完)
第62章 太平所在,愿生者太平,死后亦如是!
第62章 太平所在,愿生者太平,死后亦如是!
“这一场是我太平道的大胜,但也付出了许多伤亡。所有阵亡的门徒、部众,都会有足够的抚恤,至少够家中五口用上五年。这些抚恤的钱,就从缴获的李氏财物中出!”
篝火的火光,映着众人的脸庞。原本胜利的兴奋与喜色,都被这些伤亡所冲淡。而后,张承负端正坐着,看着几位首领、渠帅的面孔,就战利品的分配表态,第一次提出了纪律要求。
“这一战的战利品,要尽量归公,统一处置安排!八辆马车的缴获,五辆送去段氏那里,为接下来掌握李氏私田铺路。至于剩下的三辆,扣除了抚恤外,剩下的大野泽众一份、泰山众一份、参与的门徒一份。这些钱财要公允使用,主要是买粮,改善大伙的伙食,也让追随的门徒家眷能吃饱饭!”
“作为渠帅首领,不许去胡乱使用这些缴获的财物,也不能占去大头!道奴,你记一下这些财物的数量,也把财物的使用,告诉所有士卒…算了,等会我亲自告诉所有人!你们这些渠帅,也都要当着部众的面起誓答应!”
听到这种要求,几位黄巾渠帅面面相觑,彭鲿的脸上,也有些不大自然。但打完这一次伏击,消灭了李氏族兵,张承负在他们心中的威望,又上升了一截。
众人便都陆续答应,而最先答应的,却是带领泰山众的于禁。他郑重行了一礼,沉声道。
“诺!分给我们泰山众财物,某一文不取,都均分给弟兄们!”
闻言,张承负仔细看了于禁一眼,点了点头,又正色道。
“此战的结果,我们达成了原本的计划,消灭了一百人的李氏族兵子弟。我们缴获了李氏的八辆马车,二十匹马,七八十副皮甲,还有差不多的刀盾,以及三十多副弓箭…”
“这些李氏子弟都战死在这里后,乘氏县李氏就被打断了脊梁!接下来,他们再也凑不出这样一支精锐的队伍,也失去了嫡系头领。甚至李氏嫡系的主支,都没法压制旁系子弟与庄客了!因此,下一步彻底除掉李氏,就会轻松许多…”
张承负的声音平静有力,就像他坚定冷肃的决心。随后,他话风一转,居然认真复盘起这一战,对整场战斗进行起经验总结。
太平道众人的出身都不高,没什么官军那样的军事传承。众人要尽可能的汲取军事经验,尽快发展成熟,那一场战斗便绝不能打完就结束。所有人都要思考总结,都要意识到哪里打的对,哪里打的不对!
只有这种战后开诚布公、实话实说的经验总结,才能让众人的军事水平快速提高。这也是毫无疑问,被后世实践所检验过的有效办法。
“这算是我们的第一场正式战斗!我们先用了骑兵,冒充段氏身份,对李氏的族兵进行了跟随、斥候与疲惫。然后,利用了泗水的地势,利用了我们的小船,布下了半渡而击,截断敌人的计划。最后,弓手和步卒在南边设伏,来对敌人的主力进行消灭…”
“骑兵、舟船与弓手的进攻都很坚决!大伙没有士气上的问题,寻到时机就立刻进行出击!但真正打仗的时候,既有做的好的一面,也有可以改进的地方,我们要开诚布公的直说。”
“嗯,我先说我们弓手的问题。这次埋伏的位置虽然隐蔽,但还是差了些,没能避开对方的哨探。若是再让我伏击一次,我就会把地点选在更靠前的位置,更早的出手发动!在李氏的马车渡过一半的时候,就主动对他们袭击!”
“李氏的布置,明显有弓手和步兵的脱节。我们轻装的弓手,可以优势先手袭射三轮,再把他们往草坡边引,然后步兵杀出来冲击!步兵在交战前,可以像大野泽众一样,投掷一轮标枪,再杀伤一波敌人!”
“而在骑兵的安排上,若是不把所有的骑兵都放在北边,分出一小队,哪怕六七骑在南边…关键的时候从侧面冲锋过来,那李氏族兵的军阵,一定会更早的崩溃,减少我们的伤亡!”
星火闪烁,张承负的脸上满是诚恳。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都是对实际战局的思考。而众黄巾渠帅互相对视,神情复杂,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这种大胜后还要反思,还要总结失败教训的行动,是他们闻所未闻,也从未曾想到的!不过,大伙都没当过官军,没有过军事经验。也许官军打仗的时候,也会这样做?
另一侧,于禁沉默如石,看着那老成的少年,眼神悄然变化。他与众渠帅不同,是唯一有军事经验传承,会训练士卒的。哪怕这种传承,其实是泰山众一代代人,在山中抗税斗争、编练村寨族人的经验。他默然听了许久,心中渐渐有一句话浮现。
“胜而不骄,持盈守成。承负看起来年纪不大,却像是个能做大事的样子!或许跟着这家伙一起,确实是条出路…”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amp;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这一场战后的总结,持续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色破晓,众人才从篝火旁起身。大伙风餐露宿惯了,一宿不睡也算不了什么,得赶紧把尸体埋了,把战场清理干净走人。
而李氏的尸体好处理,直接选地方埋上就行。可战死的十八个兄弟,就得留下一个坟冢,举行正式的祭奠了。人生大事,莫过于死。若不能祭奠安抚,恐怕会变成孤魂野鬼。在这个事死如事生的时代,这可是大忌…
于是,在众人的期待与注目中,张承负在坟丘前起了个土坛神台,设了处招魂的小幡。他又按七星的位置,布置了七处瓦罐,里面都放上了安魂的符纸。然后,他第一次亲自主祭,学着师父大贤良师的样子,登坛摇铃,慨然唱道。
“太阴昭昭,英魂渺渺。秉符持节,告于三霄。
东方青帝,收魄归肝。南方赤帝,固魂守丹。
西方白帝,涤刃安魄。北方黑帝,镇骸息怨。”
泗水长流,坟丘伫立在河畔。上百人披甲带刀,一同站在祭坛台下。他们聆听着苍凉古老的祭歌,看着坛上禹步歌唱的“祭者”,也就此对这个看似年轻的首领,真正的产生一种敬畏。这一刻,他们或许并不能听懂其中的祭词。但是他们知晓,这是让魂魄安宁,去往乐土的祭祀,关系到他们死后的归宿!
“中央黄帝,载形还山!太平黄天,安宁汝乡!
无寒无暑,四时长春。无疫无兵,黄符护身。
无贵无贱,皆着黄巾。无死无病,与道同真!…”
在张承负的歌唱中,“太平黄天”不断的出现,描述着某种死后期盼的安宁。太平道的门徒自不用说,就连大野泽众与泰山众的神情,也都渐渐起了变化。他们的脸上冲淡了杀意,终于露出些安宁的笑。
这个时代的人,总是要有死后的去处。这样的祭祀,既是对同袍灵魂的安抚,也是对士卒们内心的抚慰。祭祀死去的人,从来不仅是为了逝者,更是为了安抚活着的人!
这种发自内心的精神需求,可以被朝廷经学忽视,但绝不可能不存在!若是道门不能填补上这种需求,就自然会有佛教浮屠,来补上这个位置。而一旦这种需求,如同精神的纽带,把门徒众人连接起来.
这一刻,张承负目光望去,看到那些门徒士卒的脸庞,看到他们眼中闪动的某些向往。在真正把“太平黄天”视作理想,在世间实现前,这种死后的许诺,或许才是更为迫切、更能凝聚人心、更能聚众的所在!
“黄天所鉴!数以千万的黔首小民,既无世家祭祀的祠堂,也无祖宗供奉的神牌,甚至连田地屋舍都没有!那在南北朝数以千计的佛寺遍布前,他们的精神,又能寄托在何处呢?”
“我太平道既要谋求生前的太平,也要确立死后的黄天!唯有以生前、死后的信仰相连接,落足在经学世家们不屑一顾的黔首内心所求,才能真正凝聚起数以百万、千万的百姓!而这,或许才是我太平道,在这个时代最大的优势,为心中所信,死不旋踵!”
朝阳升起,落在张承负的眼中,像是点燃了某些更明亮的火,也让他看到了更多未来的希望。于是,他祭舞而歌,用尽全身的力气,慷慨唱道。
“魂兮归来,勿滞幽关!兵戈既戢,各返其渊…”
“士卒归蒿里,将帅返星垣。玄门光荡荡,永乐去黄天…”
“太平所在,愿生者太平,死后亦如是!~~”
(本章完)
第63章 游击作战!青兖黄巾的斗争策略!
第63章 游击作战!青兖黄巾的斗争策略!
朝阳升起,天光在葬礼中大亮。东君又驾着金乌,来到泗水的天上。太阳的金辉落下,照亮祭坛魂幡与坟丘,照亮主祭的张承负,也照亮了一众道徒与士卒敬畏的脸。
“黄天之命,赐安魂所。其亡者,得息焉~~”
众道徒齐声唱和,以盾牌做鼓钹,口出哀声,有如哭灵,亦似送别。篝火升起缭绕的青烟,黄纸符箓火徐徐燃起。火星跃动着飞上天空,就像逝去的魂魄,带着众人的希冀远离。这一场安抚人心的葬礼,终于就此完成。
然后,许多人都簇集上前,围着张承负,露出一张张感谢与希冀的脸。众渠帅门徒对张承负尊敬的态度,自不必说。就连桀骜抱团的泰山众,还有归附未久的大野泽众,看向这位“太平道符师”的眼神,也都多了份敬重与感激,甚至还有一点难得的期待。
“谢郎君主持葬礼!”
“张符师,等我死后,能不能也为我主持这样的祭礼?”
“对!连年大灾,我族中许多人都病死了,也不知魂魄飘在哪里…”
“是啊!符师,能不能也为我的阿父阿母,招魂引路一下?”
张承负被围在原地,看着那些敬大于畏的士卒,听着对方期待的询问,心中泛起波澜。
无论是泰山众还是大野泽众,其实都是位于“儒家秩序”的最底层。在汉代经学建立的秩序中,他们有“贼寇”的名头,与最底层的流民佃农一样,没法获得任何的精神安抚,甚至连死后都要变成孤魂野鬼的。这种恐吓,也是士族们用以控制百姓顺从的方式之一。而只有当太平道出现后,他们才第一次,获得了这种原本属于士大夫阶层的祭祀,获得了难得的“精神抚慰”!
“黄天所鉴!只要我能抽出空来,就一定会为你们主持安魂的祭礼!不仅是我,太平道其他的符师、祭者,也都会帮助你们,只要你们戴上黄巾,信奉太平黄天!”
面对这一张张急迫的面孔,张承负认认真真,给出了发自内心的许诺。在他的眼中,这些同生共死的门徒同袍,都有获得祭祀与香火的资格。甚至,若是太平道起事后,能够取得一块稳固的根据地,那他必定要树立一片碑林,把战死门徒的姓名与尸骨,都尽可能的埋在其中。然后,再建起祠庙,在这片华夏的土地上,第一次为这些最平凡普通的黔首,供奉上传承延续的香火!
“好!好!郎君答应了!”
“说话算话,一诺那个.百万钱!”
“我们泰山众也戴黄巾!等我回去,给阿父阿母山里的坟里,也埋上两条!”
众人又是一番热闹,围着张承负,脸上也显出些生动的笑来。这位年轻的首领,既能同生共死、带着他们打胜仗,又为他们战死的弟兄给出了足够的抚恤,还亲自主持了关系魂魄的祭礼。这三种举动,可都是这个时代最能收服人心的,尤其以“通鬼神”的祭祀,最是少见难得!
“好了!彭鲿,我们就此分开吧!成武县就在前面,王度也派了接应的人,提前为你做了铺垫。你这就带着马车和财货,去段氏庄园投告吧!”
“是!唯郎君令!”
大野泽彭鲿恭敬行礼,难掩心中的激动与热切。只要能借段氏的势力,吞下李氏在大野泽的私田,跟着他的弟兄们就都有了着落,家眷们所在的村庄也会好过许多。哪怕今年又是一个灾害的年份,靠着大野泽的水灌溉,再恐吓失去李氏支持的本地税吏,那数以万计的泽边百姓,就都能活下去了!
“踏踏踏!”
马蹄声与马车同时响动,太平道一百多人的队伍,也就此一分为二。张承负望了眼远处依稀的段氏庄园,看着那依然明亮的火光,下意识的握紧腰上的精铁短刀。这短刀饮过世家与豪强的血,却还没饮过同样凶狠欺凌的宦族。只不过,此时的段氏还是他太平道起事的“帮手”,是必须拉拢与借势的力量。
“要想成事,总要把敌人变少,朋友变多。而为了最终的目标,每一次只能树立一个敌人,逐步地消灭掉这些敌人的力量,而斗争永不停止.”
“眼下,我们的力量还有限。别说是宦族,就连其他各地的世家大族,也要尽量虚与委蛇,只对影响到根据地与起事的几家动手!后面的时间,还很长很长,能走到哪一步,也未曾知晓。只是这条路,一定是对的!.”
张承负凝望了许久。那些原本只是“理论”的话语,都随着他的所作所为,随着他的实践思考,渐渐在他的脑海中鲜活起来。
这是来自后世的“屠龙术”,而要屠的“龙”,也从不是什么具体的人。而是这个不公的汉末世道,是这群世居高位的门阀世家、宦族官吏,这群腐朽到极致的剥削者。无论是否会轮回,但总要有人第一次点燃火炬,让天下人都第一次见到!这才是他来到此间的真正意义,而不是什么声色犬马、蝇营狗苟几十载,再弄出什么张姓的世家来.
“走!我们也走吧!老师大概也等的急了!”
“驾!驾!.”
回去的路总是很快,这八十来个全副武装,带着骑兵的队伍,道上自然无人敢招惹。实际上,兖州连年大灾,流民、山匪与水匪四起,豪强护卫动辄杀人,郡国兵也会对小商人动手.路上早就没了普通的行人,村民们更不会离开家乡二十里。连之前的伏击,仅有的一队商贩远远看到人马烟尘厮杀,就赶紧逃走了。
“弟子拜见老师!”
“嗯,此行如何?”
“李氏家主、少主,一百李氏子弟,尽数诛杀!没有走漏任何消息,对外只会说是大野泽众所为!”
东平陆天齐庙中,张承负伏跪在地,对上首的大贤良师张角、天医张宝,恭敬行礼。
“老师!彭鲿已经带着李氏家主的首级,还有李氏的财货,去段氏求告买官了,想来很快就有消息返回!而弟子做主,为阵亡的门徒士卒,举行了一次祭典的葬礼!士卒们都很高兴,也希望这样的祭礼能多些。”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amp;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哦?你第一次主持了祭礼?可是按照《太平清领经》的仪法行的?”
“是!只是时间紧迫,弟子简化了些复杂的步骤,又加了些‘太平黄天’的新祭词,尽量让门徒士卒能听懂!”
“说与我听听!”
“是!太平黄天,安宁汝乡。无寒无暑,四时长春”
这一番“黄天祭词”听完,大贤良师张角与天医张宝对视一眼,脸上都显出些思量。但在这弟子面前,两人却都没说什么,只是点头道。
“嗯。承负,你这祭词写的不错!百姓能听的懂,也说到了农人的心里。”
“接下来,你就耐心呆在这天齐庙吧!正好这一次出去,你多了些战阵的经验,也多了份诛杀李氏豪族的名望。我和你师叔,会再召开一次渠帅大会。是时候,把你之前对起事打仗的想法和规划,和众渠帅们说一说了!且下去好好准备!”
“诺!”
张承负又一次郑重行礼,脸上显出些高兴来。他已经明白,在这个时代,什么样的地位、关系与威望,才能说什么的话。哪怕本意是为了别人好,但只要关系不到,地位不到,这些话说出来,往往就只会起到反效果。而有了老师的这一句提点,有了这些能拿出来的资历功绩,他终于能对老资历的渠帅们,提出更多的“战略与战术思想”了。
于是,三天后,大殿中的松香点燃,一众渠帅再次汇聚一堂。而这一次,当他们看到两位大医坐在上首,张承负坐在次首的位置时,面露不满的渠帅就几乎没有了。就连年轻气盛的青州渠帅管亥,也只是怔了怔,就咧嘴一笑。
“哈!且看你能说些什么。”
至于资历最老的青州渠帅首领张饶,眉头挑了挑,没再有多余的表示。张承负之前已经亲自拜访他,送回了借走的一石二钧重弓,并且很是给足了面子致谢。他又从管亥那里,听到了这一战的过程,心中震动之下,对这少年的态度也好了许多。
两人甚至还喝了点酒,交了交心。等到第二天,张饶又把那重弓再次“借给”了张承负,并且没说任何送回的时间。张承负一时不解,直到渠帅卜巳点了一句,他才恍然大悟。
“承负,张渠帅这是在向你含蓄示好,也留个见面说话的由头!下一次,你若是有什么事要对张渠帅说,以送弓的名义拜访就好!这一来二去,两边就熟了嘛!他是青州人,早先也是个庶族富户出身,做事与我们这些村里没出身的,可不大一样.”
“原来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纷繁的思绪,从张承负的脑海中闪过,又变成眼前那一张张太平道众渠帅的脸庞。他与每一个渠帅目光对视,微微点头,审视着每一个人,也被每一个人所审视着。这些青兖渠帅出身不同,经历各异,性格也差距极大。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被张角或者张宝认可授符、戴上黄巾,口中追求着“劝善济生”,心中追求着“改变不公的世道”!
他们追求着“改变不公”,心中却未必有明确的方向,未必有真正坚定的信仰。但他们这些渠帅,才是黄巾起事的主力!是无论如何,张承负都必须团结,必须凝聚,再尝试进行改造的“同道”。
“黄天所鉴!明年我们起事的口号,是‘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但我们起事的纲领,更容易被黔首小民们听懂的话,会是‘太平救人,黄天救世!人人有田种,人人能吃饱!’.小民有田地,能吃饱,才是我等起事的目标,是他们愿意跟随我们,与官军厮杀到底的希望!”
张承负沉声开口,看着那些渠帅们变化的神情,判断着每个人立场。很快,他就把重点,放在了具体的“游击斗争”策略上。
“甲子起事后,我们没法心存侥幸,注定会和强大的官军对上!而要想和朝廷强大的官军对抗,大野泽到泰山的地利,就是我们必须掌控的!我们需要认清一个现实:那就是直接和大队的官军阵战,哪怕是一个部曲八百人,都是我们数千门徒难以对抗的!”
“像是此次对李氏队伍的伏击,这些人只有皮甲刀盾,都能拼死冲锋,靠了泰山众结阵才能挡住!而官军的冲锋威势,要比李氏族兵强上数倍!他们不仅有长兵军阵,还有大量的铁甲弓弩,甚至有幽州突骑、凉州突骑!那是决然不能,在平原上正面抵挡的!”
“然而,朝廷有朝廷的优势,我们有我们的优势!我们必须尽量发挥出自己的优势,去抵抗朝廷强大的官军!尽量让官军强大的实力,发挥不出来!而官军最强的三点,就是军阵、兵甲与骑兵!官军善于平原作战,善于大军阵战,善于压上全部的决战!这些既然是官军所擅长、希望的,那就必须是我们要尽量避免的”
“所以,我有几点与官军作战的起事思路,可以和大伙分享!首先就是地形,要尽量避免在平原上与官军对抗,尽量在山地、沼泽与林地中,和官军交手!如果是我们所熟悉的本地地形,那就更好了,能够与官军反复周旋.”
“其次,就是不要集中大军,去和官军阵战决战!对付官军最好的方便,就是分散成各种灵活的小队,借助地利人和,与官军游击!对,就是‘游击’这个词,像鱼一样游动中,寻找敌人的弱点处进攻,尤其是后勤粮道.”
“我们要避开官军的主力,把首要的打击目标,放在各地的世家豪强庄园,放在官军的粮道上!来不断壮大我们的力量,获得军事经验、粮食补给。一切以打击世家豪强为核心!他们才是朝廷官军在地方上的眼睛与耳目,是官军能够获得粮食补给的来源!而只要除掉这些官军在地方上的眼睛,也就断了官军的获得补给的渠道,让他们变成迟钝的聋子与瞎子!青州兖州的世家豪强,才是青兖黄巾最大的威胁!”
听到这平静肃杀的一句话,众渠帅面面相觑,悚然而惊!
(本章完)
第64章 十六字战术,具体和官军怎么打!
第64章 十六字战术,具体和官军怎么打!
天齐庙中供案整肃,陶炉中残灰犹温。东岳帝君的雕塑与黄天神牌并立,六炷新香才点不久。缕缕轻烟缓缓升腾,裹着木头的气息、符纸的焦香,在大殿间缭绕不散,仿佛有冥冥神意潜伏其间。
而这些香气缭绕的众多渠帅们,却没有半点放松的样子。他们要么深思不语,要么面露不安。哪怕是卜巳、张饶这样的老渠帅,也都神色变幻,眉头蹙起。
“郎君,真要对各郡国的世家豪强动手?这些大族互相勾连,暗地里对付一两家还好。若是对付多了,怕是会被整个青兖的世家大族,群起而攻!”
“尤其是我山阳郡东边,一群世家大族,都和鲁国、沛国的大族连在一起,上下盘根错节,就像缠绕的大豆一样。而这些大族一向在郡国兵中安排人手,侵吞府库,存了大量粮食与军备。真要让这些大族尽数出手,怕是以我山阳郡黄巾千人的力量,根本抵挡不住.”
“而且,有些世家大族,对我们太平道也比较亲善。虽然不多,却也曾经捐献过一点粮食。那些清流士族,在郡国的名望也不算差,很是有些佃户庄客,认为这些清流士族的老爷仁善”
张承负坐在次首,目光望去,却是山阳郡渠帅翟成。这渠帅是郡国老卒,对于军事实力的强弱,对于乡间的人心,有着很务实准确的判断。张承负笑着对翟成点点头,正色道。
“起事后,我等对世家豪强动手,势在必行!这是不可调和的矛与盾,不可能抱着任何妥协的妄想虚念,只能采取更巧妙的斗争与厮杀!”
“我等站在受灾的流民百姓一边,要争取百姓人心,要让百姓活命,就必须得打掉这些世家豪强的庄园,分掉他们手中的粮食!这是百姓活命的粮食,也是世家大族们立足的根基。要么百姓饿死,要么世家破门,这就是你死我活!”
“更何况,哪怕我们不对世家大族动手,只要聚众起事,他们也会对我们动手!他们会恐惧于聚集的流民百姓,恐惧于蝼蚁咬象的力量,恐惧于他们手中曾经沾过的血,更害怕原本的尊卑秩序颠倒!他们无论原本如何伪饰,如何犹豫,如何有极少数同情我们的个人.但这些世家大族的群体,最终一定会以各种方式,坚决支持起官军残酷的武力镇压!”
“这些世家大族的存粮,我们若是不取,就会变成官军讨伐我们的军粮,变成他们收纳丁壮、编练部曲的本钱。然后,他们会再用这些部曲,用讨伐我们的战功,踩着我们的脑袋往上爬!他们屁股坐在的地方,是挪不了的,也永远不可能,坐到黔首流民这一边!”
“而我们或许能达成同盟的,是那些家境贫寒、没有多少田地的庶族士人,那些郡国县中数量众多的低微吏员!可这些人,我们也需要警惕辨认,得让他们交上‘投名’,确定他们不会轻易背叛才行!”
张承负声音慷慨,把太平道黄巾起义,与官府世家豪强不可调和的立场矛盾,明明白白的揭露给众渠帅看。这些渠帅并非尽数出身底层乡间,甚至包括乡民出身的渠帅,很多也都有些对世家大族合作的“妄想”。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一旦起事,就是不死不休、毫无退路,就是遍地孤鸿、遍地流血!
他们很多时候,会下意识畏惧世家大族,容易被这些人的言语计谋所迷惑。而最后的结局,就是与数十万、百万被镇压的起义农民一起,头颅垒砌成京观、门徒被剿杀殆尽。而田地与百姓中幸存的丁壮,都被世家大族吸纳,成为下一场诸侯割据、军阀混战的养料!
听了这番清晰的政治敌我认知,上首的大贤良师张角与天医张宝,互相对视一眼,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在两位大医眼中,张承负说的这条道路,虽然异常的艰难残酷,但他对这条道上各方敌我的认识,却是非常贴切与实际的。而与这少年一比,其他的渠帅和弟子们,哪怕年岁长上许多,却都没有这种清晰与坚决了。
“承负!把你之前和我们讲过的,如何与官军游击作战的细节,再对众渠帅讲一遍!这些对甲子年的起事,对郡国各地的渠帅,会更有些切实的帮助!”
“诺!老师!”
张承负行礼应诺,又一次把讲述的内容,从政治上移到军事。他总是有一种心中的迫切,想要统一众多渠帅的思想。可惜,这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眼下的时机、他的威望,也不足以支持起这种统合,就连大贤良师都做不到。
“官军往往以郡国联兵、主力重装步骑为主,兵甲犀利,调度严整。我们则以农民、信徒为主,兵器简陋,也不擅长阵战。所以,大伙首先要做的四个字,就是‘敌进我退’,绝不能和进击讨伐的官军主力硬碰硬。”
“这里的‘退’,是我们要尽量保存实力,避免在平原正面交战,而向大野泽水网、泰山丘岭退却!利用泽中小舟、山中林道摆脱追击,使官军深入不熟之地,形成我们的优势转换。而这也是必须全取大野泽-泰山,并且除掉共享地利的本地世家与豪强的原因!这是给我黄巾众人,提供周旋的余地与退路!”
“当官军找不到我们的主力,没法一举和我们决胜后,就会从正面速战变成更长的追击。这个时候,我们就必须昼夜充分袭扰,不能让他们好整以暇!哪怕是十几人、几十人的鼓噪、偷袭与夜袭,都会让官军难以修整,极大降低官军的战斗力发挥。这就是‘敌驻我扰’。”
“这里的‘扰’,前提的条件,是我们具有地利补给优势!只有熟悉地形,才能分散行动,夜袭辎重、截断粮道、火烧营垒.大野泽芦苇密布、水路纵横,适合白日蛰伏、夜晚乘舟潜近。泰山山道崎岖,大队官军能走的道路有限,小队山民则会多出许多条山中小径,能够绕后袭扰官军补给!只要官军没有本地的大族接应,他们就很难在大野泽与泰山立足,长期搜索剿杀!最终,他们就只能退走,把大野泽与泰山重新还给我们。”
张承负目光灼灼,按照他亲自考察的见闻,说出了游击战“十六字诀”,在这个时代的前八字实践。然后,他把这八字写在众人围拢的泥地中心,又边讲边写,继续写下后八字来。
“待官军长途奔袭、补给不继、士卒疲惫之时,就该集中各渠帅手中的精锐门徒,打击官军的软肋!这种出动精锐的交战,一定不能和战力新锐、军容严整的官军直接动手,而需要用地利拖延时间,直到官军疲敝才下手!这就是‘敌疲我打’。而官军疲惫的特点,就是他们严整的军队渐渐失去耐心,不再长时间披甲,队列也各种松散,前后拉开的距离过大,没法即时支援。”
“这里的‘打’,最关键的是选择时机,像我们这两次动手一样,以有心算无心,以有备算无备!我认识一位征羌的老卒,他就曾告诉我,羌人对官军的袭击,总是会在官军入山征讨半个月、一个月后,很少一开头就偷袭的。在这半月一月里,羌人会始终环绕着官军观察,就像是狼群和鸟群一样。最终,当羌人出动时,对前阵的袭扰往往是佯攻,会优先伏击后方的部队,尤其是偷袭运粮的粮队。而他们这些呆久了的征羌老兵,也会始终呆在前锋或者中军的位置,让那些朝廷征召的新丁在后面和羌人消耗,从而活的更久.”
“而当官军始终无法找到我们决战,最后补给不足,开始后退时,就是我们出击动手的时机了!官军兵多将广,若不趁其后退时,尽量咬住一根手指重创,那么等他们过了几月,补给修整完了,就会重新集结讨伐。这种‘敌退我追’,是最容易取得战果的时候,但往往也最危险!因为官军是很可能诱敌,反过来伏击我们的!”
“所以,这时候的‘追’,还是要分散成小队,尾随骚扰、截其后路、散其归心。最好能利用熟悉的地利,诱导官军入沼泽、陷深山,再设伏绞杀!而官军的首领是我们的敌人,可底层的士卒,却是与我们一样的穷苦出身。尤其是那些边军的关东士卒,平日里被克扣粮饷,被关西军官歧视甚至鞭打,是我们最可能争取到的合作者!只要能把太平道传入官军,联系上几个内应,甚至是那些避战的小队军官与老兵,那我们就能真切掌握到官军的行动情报了,进行安全的追击了!”
说完这些后世精辟珍贵的游击原则,张承负看着所有渠帅们的表情,看着他们的深思与惊讶,又加上了些更贴切这个时代、贴切这个时代军队的新策略。
“黄天所鉴!这大河南北,关东七州,哪一州没有我太平道的信徒,没有我等道人行过的赈济、施符与救病呢?对关东的士卒来说,我太平道是有底层信誉与民心的,这是我太平道的长处,我等要充分发挥这种民心,尽量争取和收买内应!甚至当俘虏了小队官军后,也要以此为基础,进行招降!尽量吸纳拥有军事素养、善于阵战的官军俘虏,才是我们要逐渐变强,能够最终与官军阵战的重中之重!”
“而除了拉拢官军中的信徒外,我们还可以依托门中仪轨,进行‘鬼神巫术’的诅咒与恐吓!在官军的必经之路上,悬挂鬼偶、符箓,绘刻鬼图、咒文,还可以刻下‘谶纬’,诅咒官军的将领!”
说到这些能切实影响人心、带来恐吓的“鬼神巫术”,张承负很是认真。他明白,这个时代的百姓是真信这个,并且真的能让大军的士气变化,乃至于崩溃。
就好像光武与王莽主力的昆阳之战,无论光武战前的谋划如何决然、阵战的厮杀如何艰难,最终的记载,确实是‘夜有流星坠营中,昼有云如坏山,当营而陨,不及地尺而散,吏士皆厌伏’。这颗坠营的流星,就是决定王莽主力军心溃散的关键天象!
“我曾经读过史书,听闻齐军孙膑领军,与魏军庞涓作战时,也是先避战退却、引强大的魏军深入。他一路疲敝魏军,直到东海郡郯县的马陵山。然后,孙膑在地形险要的马陵道设伏,预伏弓箭手于一棵大树下,并剥去树皮,写上‘庞涓死于此树之下’!而等到魏军夜至,庞涓举火查看树上文字时,齐军万箭齐发,魏军大溃。庞涓自知智穷兵败,遂自刎.这也是谶纬鬼神、厌胜之术的应用!”
张承负郑重其事,讲述着记忆中贴切的经典战例,也同样发生在齐鲁之地。而听到东海郡郯县马陵山,管亥挠了挠头,疑惑的看向张饶。
“那什么,以前的魏国和齐国,在泰山东面的马陵山打过仗?魏国都跑到东海郡了吗?”
“嗯看小张郎君信誓旦旦的样子,应该是有过!”
年长的张饶眉毛抖了抖,不大确定。这个时代典籍难得,他哪怕是富户出身,也没读过多少这种古书。而上首的两位大医,倒是遍览典籍,也有机会出入那些藏书的大族家中。张宝皱了皱眉,看了眼张角,低声问。
“兄长,这孙膑树皮刻字的‘厌胜之术’,出自哪里?《战国策》里有这一段吗?”
“嗯,《战国策》里没有。这是《史记·孙子吴起列传》,‘马陵道狭,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
“啊?兄长,你教过这孩子《史记》?”
“未曾。我从未教过任何弟子这一段。”
闻言,张宝神色一动,看了眼面色沉静的张角。两人垂下眼睛,不再言语,就听到张承负最后,那振聋发聩的总结。
“黄天所鉴!这一套十六字的游击战术,必须有一个根本的前提!那就是,我们能有粮食,有支持的人心,能够在大野泽与泰山众坚持下去,与官军捉迷藏!”
“粮食、人心与地利,才是这种游击斗争的根本基础!而为了获得粮食、人心与地利,大野泽到泰山内外的世家大族与豪强,非得尽数破了才行!”
(本章完)
第65章 可真是大争之世啊!
第65章 可真是大争之世啊!
太阳渐渐西斜,染透天边红云,在祠庙的屋檐上浮动霞光。围绕大野泽泰山的游击策略,太平道众人从早到晚,谈了整整一日。而用过粟米饭后,祠庙中的渠帅会议还在继续。夜里只一炉炭火,火星噼啪,映得十几张风霜的面孔一阵红暗。东岳神像半隐半现,香烟袅袅,缭绕几缕霜气,见证着这一场确立斗争原则的商讨。
“如承负所言!泽中舟船纵横,山间层峦迭嶂。我黄巾起事后,当随水而行、随林而匿,敌来则散,敌困则击。如惊雷破暗,照亮前路;如山火初起,随风燃烧;如苗根入土,生生不息。此策一成,在这大野泽泰山中,官军虽盛,亦无可奈何!”
大医张宝面带笑意,在一众神色各异的渠帅面前,拍板定下了“游击”的方略。然后,他一一看过众人,先对最年轻的张承负点点头,又重点看向兖州渠帅首领卜巳、青州渠帅首领张饶。
“卜巳,张饶,你们怎么看?”
“禀大医!承负说的法子,泽里藏人,山里养兵。躲着厉害的官军,捡好捏的柿子捏。这法子自然是没问题的!但我东郡数万黄巾信众,一旦举事,要尽数迁入大野泽吗?这怕是不容易的事。而若是只带数千丁壮门徒南下,留在东郡的老弱信众,又如何能保全呢?”
卜巳的提问很是严肃,归根结底,还是粮食和田地。大野泽泰山都是贫瘠之地,能开辟的田地有限,养活的信众也有限。这就意味着,把所有信徒都带着南下,是不可能的,只能择其精壮者成军。而一旦各郡国的黄巾军往大野泽泰山集中,那留在各郡国的普通信众,很可能既要遭受旱灾,又要遭到官军的残酷报复,尤其是在黄巾军对各地的世家豪强动手后。
听到这样的问题,大贤良师张角垂下眼睛,低低叹了口气。他创立太平道,宗旨一直是劝善救人。可天下要救的人越来越多,哪怕竭尽全力,也只是让黔首们少死那么一点,让百姓多活那么两年。若是三年大旱接连而至,大河南北必然为之一空,不死上百万甚至更多的黔首小民,是不可能的。区别只在于,底层黔首小民是默默无闻的饿死,还是震动天下的高喊,与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朝廷官吏一同撞个粉碎!
“卜渠帅,愿意随我们南下的信徒,就要尽可能的带上!只要有我等一口吃的,就要让信徒们也吃上一口。而你们若是留在平坦的东郡,没法避开官军主力的追剿,那最后的结局,会比南下更糟糕!”
张承负郑重行礼,敬这位渠帅心里始终有着百姓。只是,残酷的历史已经证明,这位渠帅在东郡河野上的抵抗,就像奋臂的螳螂,会被大汉官军的战车碾碎成血。至少在起事之初,在官军抵达前,必须尽快往地形复杂的山林池沼转移。
而若是能想办法,迟滞些凉州边军和洛阳官军的抵达,多出几个月的时间。那或许,还能让青兖各郡国的黄巾,在本地郡县打了豪强,分了粮食土地后,再向大野泽泰山转移,也能多活些各郡的百姓。
“承负说的游击方略,很有见地,也确实行得通。只不过,如此分散而动,号令很可能胡乱。若有胆怯避战的,若有劫掠扰民的,那由谁来管呢?”
张饶的回答,就颇有些深意了。他对张承负点点头,又看向大贤良师张角与大医张宝。很显然,要是在青兖两州,各选出一个太平道的总负责人,那兖州且不去管,青州必然是他。
闻言,大医张宝沉吟了会,捏了捏袖中的某张符纸,沉声道。
“黄天所见!等我等起事后,须立誓,立法,立符信!各郡门徒,泽中众人,泰山众人,皆共一心。火种点燃,则处处是太平炊烟;苗根扎实,则处处是黄天兵源。至于军法纪律,既会在州郡立一位渠帅首领,也会有专门负责纪律的‘道使’。各方各渠帅,需得齐心协力,力气都使到一处去!”
听到渠帅首领与什么道使一同,主管各州黄巾军纪,渠帅张饶眉头一扬,俯首行了一礼,眼中闪动思索。接下来,其他渠帅也都各自发言。
“可!那什么水没有固定形状,兵没有确定势头。大野泽就在我济阴郡里,确实是最好的立足地方!”
“好,好!我山阳郡离大野泽也近。如此,不用与官军硬撼,可叫他们兵马踏空,马蹄淹在烂泥里!”
“我东平陆是大野泽与泰山的连接处。其实也能种田,只要除掉最强大的东平陆张氏!”
“泰山郡是个好地方!面积大得很,汶水两岸也肥沃。我济北国离泰山近,会去汶水两岸传道。就是梁甫鲍氏棘手些,或许得早做准备!”
济阴渠帅范朔、山阳渠帅翟成、东平国渠帅崔仲虎、济北国渠帅侯晟依次表态,算是把张承负提出的“大野泽-泰山战略”,都承认下来。
至此,而张承负也第一次,在太平道黄巾渠帅的层级上,提出确立了最初的军事路线。至于甲子起事之后,青兖各郡的渠帅方主,究竟能听令多少,执行多少?那就得看具体的州郡形势,各渠帅的能力,还有朝廷中枢、地方郡府的反应了。
“嗯,如此,就都说定了!来,一同立下誓言,向黄天祈愿!”
夜议既毕,众渠帅起立,随两位大医一起,站在黄天的神牌前。火盆中余炭微红,松烟未散。张角持符箓,张宝捧符水,一同立于香案之前。接着,大贤良师张角声音低沉,引众同诵太平道的祭祠,发誓祈愿苍生。
“黄天在上,太平在人,众心一念,百苦可宽。
今日誓言,不为私利,但愿黎庶有饭有衣,有田可耕,有子可养。
妄心息,恶念止。甲子起事,为黔首黎民,为众人求活!
若有一人破此誓,当受天符镇压,鬼神夺魄!
唯愿济世救人,黄巾安民护生。黄天大明,而太平永安!”
众多渠帅神色沉肃,发出事关魂魄的誓言。而后,张宝点燃符纸,带着所有人的誓词,化灰入水中,又把符水分给每一个渠帅门徒。
“饮符水!立誓!”
“饮尽!誓成!”
暮色垂落,东岳帝君戴着冠冕,注视着下面高声起誓、激动正色的黄巾众人。那一声声发自内心的誓言,在这一刻无比真实,也确乎是众人的所思所想。而当夜风吹过,人影倏忽不见,沸腾的人声变成安静。祠庙中又一次,只剩下为首的两个老道,盘腿坐在神像下,沉默无言。
大贤良师张角闭着眼睛,听着风中隐约的呼声,也不知是哪个熟睡的弟子门徒。许久后,他平静的开口道。
“如何?”
“.”
大医张宝睁开了眼睛,看着依旧闭目的兄长。他沉默的看了会兄长皱纹沧桑的脸庞,十几息后,才艰难吐出了一个字来,像是答应了某种格外承重的东西。
“可!”
“那我就把《太平道清领经》,传给他了?”
“嗯。”
“你要不要做些什么,在众渠帅面前表个态?”
“.”
大医张宝默然不语。兄长实在太过急切了。而到了他们这种修行的程度,很明白,这种急切是因为什么,也只能是那个原因。他定定的看着张角的脸,直到张角也睁开眼,含笑的看着他。这一眼,就足以传递太多的信息。
“兄长,你想要我做什么?有些事做的太早,火候未到,是没法挑明的。”
“嗯,那就不挑明。先把符水斗传给他吧!”
“我布施符水的符水斗?从入道之初,用了三四十年的那个?”
“对!就是这个。”
“.你总是惦记着我的这点东西。我可就这一件法器,用得最久。”
大医张宝摇了摇头,笑着道。
“行吧!我寻个时间,当着众人的面,赐给他。”
“嗯。好!”
两位道人不在说话,再次阖上眼睛,盘腿进入冥冥空空的入静中。而只有这种入静的打坐,才能让两人稍稍放空,从上百万信徒、从无数百姓生死的担子中沉静下来。
道者天地心。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身上背着的责任越多,承担的分量越重,一言一行越是要谨慎思量,就像被无数人所注目、所希冀一样。因为,他们每一次抉择,都关系到无数人的命运与生死。而他们在乎这些人的命运与生死,才会如负重担,如履薄冰。
在有些人看来,身居高位,就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可在另一些人看来,“承天命者,承天下之命,行一念而系万家;负天下者,如负山岳,不敢一息轻”。故而,他们会常怀戒慎,若履薄冰,若临深渊,才是对权力的负责。
接下来的几日,两位大医与渠帅们,或是一齐聚议,或是分别会见商谈,敲定大大小小的太平道事务。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应对可能出现的兖州旱情。
“黄天在上,太平在人!今年要发动信徒种粟种豆,蓄积水源,挖些小坡塘,再尽可能的储备粮食。”
“诺!遵贤师令!贤师,夜观天象,今年兖州很可能大旱的消息,要散播开去吗?”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沉默良久,才轻轻一叹。
“先尽量在底层的信徒门徒中口耳相传。各郡县的太平道争取时间,多吸纳下市集草市中的存粮。等差不多了,再把可能大旱的消息放出去。”
“如若不然,那些世家大族、地方豪强先行一步,你们怕是半点粮食都收不着,都得被他们收走了。而粮食进了他们的口袋,再想出来,对你们来说,就千难万难了!”
听到这,几位兖州渠帅互相对视,心中都燃起愤慨的怒火。对于小民的钱粮土地,朝廷官府极尽盘剥,世家豪强兼并豪夺。而赈济救荒的责任,这些人却半点不沾,只有他们太平道去做!更可笑的事,就连可能受灾的消息,他们都没法放出去。因为一旦消息传开,抢先动手囤积粮食,霸占绝大多数水源的,一定是世家大族与豪强。他们只会乘着灾情,把百姓逼的更惨!
“门户私计,率兽食人,便是当今的汉家世道啊!”
祠庙中的老人幽幽一叹,不知有多少世道艰难的无奈。而祠庙外的少年朝气蓬勃,却在于青州的渠帅们攀谈,多了解些各地的具体情形。这个时代的信息来源太过有限,除了亲眼去看外,就只能听人讲述,来知晓些地方的详情。
“嗯?你是说,齐鲁大地上,眼下根本没人祭孔,都是祭祀东岳帝?鲁县孔氏被党锢,朝廷专门派了督查,严防其聚众言事?”
“对!之前党锢的时候,孔氏私藏庇护过张俭,就被朝廷问罪,杀了嫡系子弟孔褒!然后,一直有宦族专门盯着这孔氏一门。之前有侯览派人上门抓人,孔氏不敢抵抗。现在则有段珪一族派人索钱,孔氏也低头交了。朝中的十常侍,可就瞪着眼睛,像夜枭一样,盯着这些名满天下的望族!”
听到张饶说的豫州鲁国情形,张承负委实有些惊讶,与他原本想象中的大不一样。鲁国本是青兖的一部分,但朝廷有意分割郡县,让各州犬牙交错,把鲁国划到豫州中。而兖州的陈留郡,其实划到豫州才更合适。
“有浮屠道人在徐州传道?还建了浮屠祠?”
“对!那些浮屠道人可是有趣的很,光着脑袋,口若悬河,在徐州各处的世家大族与官吏间奔走。他们的说法,什么六道轮回,什么因果报应,倒也有些意思。那些世家大族中,有些族老信他们。因为信他们,布施钱财,就可以洗脱罪孽,求得死后投胎的指望。徐州的浮屠祠,就是那些大族捐赠建立的,广陵下邳都有!”
“乡间?这种浮屠祠又要气派,又要建的高大,还要大的金像,乡间怎么会有这种祠?我们青州更不用说了,东岳帝君只要泥塑,拜了千百年了,不比这浮屠好得多?”
听到佛教在徐州传播的消息,张承负沉思不语。眼下,东来的佛教僧人们还是专注于上层说法,希望通过皈依某个世家大族,甚至君王,来改变整个东土的信仰。而道门承接巫祭,扎根在乡土民间,却远比浮屠更为广泛稳固。然而,等一两百年后,到了十六国南北朝,这局面就要完全反过来了!到时候,遍地的就都是佛寺了,并且还是有田有地有僧团的大寺
“世道变易,灾劫四起可真是大争之世啊!”
在张承负的感慨中,十日飞快过去。而后,王度终于带着彭鲿,从成武县赶回,带来了段氏的新消息!
(本章完)
第66章 李氏族灭,二十万斛粮食到手!
第66章 李氏族灭,二十万斛粮食到手!
段氏的消息传来,距离上一次惊蛰的伏击,已经过去了半月。于是,恰好是春分的时候了。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里说,“至于仲春之月,阳在正东,阴在正西,谓之春分;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而在道门中,春分天地阴阳调和,是最为均平的时候,也是观星中修正历法的最好日子。
春分有三候:一候玄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玄鸟就是燕子,在春分时飞来。故而,看到带着喜色、风尘仆仆、兴冲冲前来的王度与彭鲿,张承负站在祠庙门口,笑着迎接道。
“春分气至,天地开泰,玄鸟衔泥,报新岁之福。此次远来,正逢和风细雨,百谷含生,是好时也。此中消息,观君神色,必是上天所佑!”
“哈哈!郎君同喜,同喜!新岁大吉,一切顺遂!”
闻言,王度大笑,穿着象征地位的士人深服,脸上如沐春风。而旁边的大野泽彭鲿,也换了身亮堂的行头,高兴道。
“好!郎君说得真好!这一次,就是一草网下去,捞着了许许多多的鱼,是满满当当的收获!”
“好极了!你们一去半月,段氏的具体情形如何?”
“郎君!我等先带着李氏族长李乾、李氏少主李整的首级,还有好几辆马车的财物,去了段氏的门上求告。段氏原本倨傲,但看到脱罪买官的钱财,就是一喜,派了个族中管事来处置。等看到李氏嫡系的首级,则是上下大喜,三位族老一齐招见,询问其中过程!”
“那你等是如何说的?”
说着,王度笑着看向彭鲿,示意对方开口。彭鲿挠了挠头,回答道。
“我就是按照郎君的吩咐,说了些听闻段氏名声,愿效犬马之劳,铲除李氏恶贼,还有诸多凶恶士族的话。哦!还有段氏上应天象,福德深厚,但有杀劫需要化解。我等在大野泽中,遇到游方道人指点,又知晓李氏恶行,下决心投奔于此。愿为段氏做刀,必除尽李氏!.”
“反正就这样玄玄乎乎说了一气,段氏那几个老家伙很是高兴!他们好像对李氏的生死并不大在意,反而一直问我游方道人是谁?可曾留下名姓与祠庙?我就按照郎君的说法,编了一个半盲眼的‘左慈’道人。那段氏族老们似乎颇为震动,有所耳闻,对我也亲厚了不少。”
“等问完这些玄乎的事,拿走李氏两人的首级,这些族老们就离开了,好像说是要继续‘观星占卜’。然后,之前接待的管事又出现了,与王君商讨平灭李氏的具体细节,让哪些郡国兵的将领参与,让成武县的县令也参与,还有事后的钱粮财物分配。反正,段氏不要那么远的田地,尽数折算成钱,只要浮财。所有的浮财,段氏都要拿七成!剩下的三成,包括那些李氏田地,才是让我们剩下人自己分的啧啧!段氏什么都不用做,就白拿七成!”
说到这,彭鲿咂了咂舌,又道。
“至于李氏平灭后,那什么成武县县尉的位置,对段氏来说,仿佛只是芝麻大的小事。族老们根本就没再出面,那管事很轻易地就拍板许了我。他给我写了个牌子,还豪气道,在郡府的任命下来前,我可以直接凭着段氏的牌子,就去成武县赴职!同样的牌子,他也给王君发了个,刻的是东阿令。他还让王君传话,叫之前的东阿县令自己告老,早点滚!还说段氏宽宏大度,只要他告老,就不计较他抓捕程氏时的首鼠两端,留他一家老小的命”
“嗯?这是私刻印信?”
张承负有些吃惊。按照朝廷法度,这可是掉脑袋族灭的大罪,上秤就是千斤重。段氏哪怕有皇帝卖官的授意,可也不能胆大妄为,明着跋扈到这种程度吧?但王度却摇了摇头,轻笑道。
“非也!郎君,段氏虽然气势凌人,却不会明着触犯朝廷的法度,多少要顾忌世家三公的检举与抨击。这给的是段氏门客的牌子,上面写的是买官的官职,与朝廷正儿八经的印信无关。但只要拿着这牌子去郡国里,兖州郡内各县的小官小吏,千石以下,又有哪个敢真的违背?哪怕是各郡的两千石郡守,看到这宦族的牌子,也大多只会装聋作哑,少数甚至会逢迎应下!”
“像是彭君的成武县尉一职,秩两百石,郡府就能批定,旬日就会有官府印信送来。而我这东阿令是六百石,得从洛阳朝廷中枢走一趟过场。不过这种小官,都是十常侍盖章就行,皇帝只要收到钱,据说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听到这些朝廷情形,张承负一时哑然。好一会后,他才摇了摇头,又问道。
“东阿县的李氏县尉拿下了没?得换上我们的自己人。”
“回禀郎君!那李氏县尉已经拿下了。东阿令称病,审都没审,就让我来处理。我问了段氏,就给他定了个私藏兵甲,意图谋反的铁罪,反正也不是冤枉。这罪名肯定是要砍头的,越快越好,连着成武县中,已经被拿下的李氏族人一起!而空出的县尉位置,托郎君的福,给了桑平,官府印绶已经送到了。”
说到此处,王度仔细看了张承负一眼。这一道晋升下去,桑平和他之间,虽然还是名义上的上下。但背后的亲近关系,反而都靠在了张承负身上。也就是说,桑平从他下属的亲信,通过一次举荐,变成了张承负的亲信。
这种安排隐约有种巧妙的制衡味道,但看郎君的表现,也没对他王度起什么疑心。可这巧妙的人事安排,浑然天成的权力手腕,很难想象,会是出自一个农户出身的少年之手啊!
“很好!东阿县与成武县,都是起事的关键,眼下也在要职上安插上了我们的人。接下来,你们要重点控制县中捕役,最好也都变成自己的人,再想方设法,多弄些甲胄、长兵与弓弩!”
张承负满意点头,又一次强调了武装的重要性。随后,他又看向王度,肃然问道。
“李氏情形如何?可曾如预料中发展?”
“郎君,河畔一战,李氏嫡系皆死,无一人活着回去。我等暗中把消息传回,又放出了段氏代朝廷问罪的消息,李氏族中人心震怖,顿时大为离散!旬日之内,李氏的数百庄客,逃亡者甚多,都认为李氏无法幸存。虽然,李氏族中依然有顽固的嫡系族老,想要站出来,带领众人负隅顽抗!但这种树倒猢狲散的情形,已经无人能站出来统合族中。反而几支庶族跳出来,要争夺这大族中的话语权,把嫡系族老押送到段氏那里谢罪”
“李氏就如此乱做一团,逃的逃,斗的斗,十来天都没能再拿出统一的主见来。而李乾与嫡系族人被‘段氏’雷霆诛灭,县中的风向,也顿时彻底改变!成武县令立马安排了人手,看住了李氏各田庄的财物。接着,三百郡国兵从济阴郡抵达成武,那位董阳董都伯也在其中,俨然已经变成了段氏的心腹!”
讲着,王度沧桑的中年面孔上,露出些淡漠又司空见惯的微笑,平静感慨道。
“地方豪强与世家大族,终究不同!一个根系在地方,是死的。另一个却如飞鸟,是活的。前者看似族人众多、兴盛蓬勃,其实会一朝而灭,再无再起之日!而后者,则只要有一个出色的嫡系子弟,甚至庶系子弟活着,总会有愿意扶植的士族,总能留下重新复兴的可能啊!这士大夫与土豪之间,终究是隔了一层天地,非得到乱世烽烟四起,才有后者的用武之地!”
“李氏始终没能拿出个决断,我等也没给他时间。在郡国兵骤然上门破家前,只有一部分李氏的嫡系老幼,在我们的暗中通风报信下,急匆匆地带人逃亡离开!这几十人主要是李乾嫡系兄弟们的血脉,好几个都是几岁的孩童。而他们的去向,我等也暗中指点了,让他们有的逃亡东平陆张氏,有的逃亡山阳满氏、山阳刘氏。嗯,去山阳郡的是大头,毕竟离乘氏县更近,他们也还有嫡系子弟,在满氏求过学.”
“如此甚好!我在李乾的面前起过誓,会放过他族中的嫡系血脉!我与他是公仇而非私仇,这老弱妇孺,放了也好,给李氏留个香火。”
“嗯,郎君仁慈!只不过,山阳满氏究竟敢不敢、冒着杀头的风险收留他们?这倒还是个未知之数!或许,若是郎君能亲自操手布局,一举覆灭满氏,就会是迟早的结果!”
听到王度一脸敬畏的恭维,张承负嘴角扬起,但还是摇了摇头,答道。
“山阳满氏毕竟是士族家门,总得顾惜些士族的脸面与风评。他们未必会庇护太久,但至少会给出一条明路,让李氏继续逃。至于山阳郡,是兖州治所所在,郡守与刺史都看着。这郡中的世家大族也不算少,尤其是东边靠近鲁国的那一块。我太平道不方便在那里动手,引得兖州士族侧目,完全暴露我等.”
“对山阳满氏动手,就得看段氏自己的行动了!段氏破灭满氏家门是能轻松做到的,但没我们的助力,也不会像对程氏那样,举族嫡系尽除。满氏嫡系必然会逃走大半,段氏也会与士族们结下更多的血仇,留下更多的后患,然后不得不再次挥刀杀人。至于我等对此的行事,最多就是散播些谣言,暗中推波助澜!这把兖州宦族与士族残酷斗争的大火,到了眼下,算是正式燃起了。我们能点燃这火,但最终会烧的多大,就不在我们的掌控中了!”
说完这些大势局面的预测,张承负的眼中显出些期待,看着王度与彭鲿,郑重问道。
“王君、彭兄,你们与郡国兵一同上门查抄李氏,所获如何?这李氏大族,一万六千亩田地,二十余万斛的存粮,还有那些私藏的兵器甲胄,我们得了多少?”
“哈哈!黄天所鉴!郎君,二十万斛粮食,已经入我太平道的囊中了!那三十副铁甲,七十件弓弩,还有上百私造的铁矛头,也都落入了大野泽众人的手中!”
王度又一次喜悦大笑,而大野泽彭鲿也激动点头,连声笑道。
“就是!就是!粮食堆成山,铁甲弓弩也是根本买不到的好东西!郎君这破家灭门的大买卖,可比我大野泽众人之前的小打小闹,强上十倍百倍啊!那些个李氏的田地,尤其是在泽边私垦的好田,我们一口气吃下了八千亩!当地还有些士族大户要过来抢,但我大野泽上千弟兄一露面,再加上段氏的招牌、成武县尉的官职,这些士族大户就低了头,转身去分那另外八千亩了.”
“更不用说,连同这些田地吞下的,还有上千李氏的佃农入伙。就连逃走的庄客里,也有一百多人就近投奔了我等大野泽!这些人确实是李氏操练过的好手,武艺队列,都很是看得过去!”
“哈哈!确实好极!”
听闻这些收获,张承负终于长长松了口气,也放松大笑。这世道就是如此,要么李氏吞并了流民,吞并了大野泽周边,趁着乱世开启,变成最顶级的豪强。要么,李氏就被太平道吞并,钱粮田地和庄客,都成了太平道的资粮,帮着兖州太平道更加壮大!
“真是黄天庇佑!二十万斛粮食,这可真是活命的存粮啊!有了这批粮食,今年哪怕大旱,我等也能赈济救灾,让十万、数十万信徒,熬过最艰难的时候!”
“走!我们去见大贤良师和天医!他们等着这好消息,已经许久了!”
“是!唯郎君是从!对了,这次北上,段氏只知道我要去大野泽,反而主动让我来东平陆一趟,寻大贤良师。”
“嗯?段氏让你来寻老师?”
闻言,张承负心中一惊,诧异道。
“所来为何?”
“是送礼!送重礼!”
王度指了指地上一个不大的木箱,那形制看上去非常熟悉。他知晓里面是什么,感慨道。
“段氏送了重礼,感谢大贤良师暗中出手,为他一族化解此次杀劫!”
“?!”
张承负怔在原地,若有所思。
(本章完)
第67章 从今以后,这件符水斗,就传给你了!
第67章 从今以后,这件符水斗,就传给你了!
松明燃起,草木的气息萦绕偏殿。五人相对而坐,大贤良师张角、天医张宝端坐上首,张承负、王度、彭鲿坐在下首。而在五人中间,则放着一个打开的精致木箱。木箱中垫着昂贵的丝帛,丝帛上放着二十四个一斤重的金饼,都闪动着耀动人心的光泽,每个价值万钱!
“二十四万钱,九十六头牛”
看着这金光闪闪的木箱,张承负沉思不语。这个二十四万钱的木箱,就是段氏送给大贤良师的礼物,与上一次占卜后的赠礼,是一样的价值。这样的精心安排的数字,自然不是偶然。而如此阔绰的出手,似乎也代表着某种感谢,与上次大贤良师亲自占卜的等级相同。
“老师,这种价值的赠礼段氏难道发现了我等在背后的谋划,发现了王度与彭鲿是我们的人?可无论是截杀程氏,还是伏击李氏,我都处理的很干净,没有走漏风声.”
“嗯。”
大贤良师张角神色平静,捋了捋短髯,轻声道。
“段氏只是有所猜测,这是对我太平道的试探,也是某种结盟的拉拢。”
“猜测?试探?拉拢?”
“嗯。段氏在兖州消息灵通,消息和财物一样,都会向他们汇聚。你截杀程氏的时候,人手少,又是没有行人的冬季,大抵是没被人看到的。但那个逃走的程氏嫡子,必然把‘段氏门客截杀’的消息带给了李氏。而后面调动大队人马,南下截杀李氏又返回,肯定会被路上的商旅,或多或少的目睹。这种事,只有痕迹是深是浅,是不可能半点痕迹不留的。”
大贤良师张角看了眼张承负,耐心教导道。
“凡人一念一行,皆天地所鉴,痕迹不灭,必为后人所知。是以行善积德,虽隐必显;行恶背道,虽远必闻。吾等修太平之道,须知所为无一可欺天地,无一可欺百姓。”
“宦族与士族,从来不是什么愚笨的一群人,反而是精明异常的对手,只是互相牵制,眼睛盯着对方而已。济阴郡是段氏庄园所在,是他们势力最强的地方。一有风吹草动,哪怕当时没有显露,事后也总会吹到他们耳朵里。这就像山阳郡是郡守、州治所在,被士族们紧紧注目一样。因此,我才不愿你去山阳郡继续动手。”
“在济阴郡,我们是在协助段氏,哪怕被段氏知晓,也不会是什么坏事。若是去了山阳郡,对世家满氏动手后,被山阳士族们发现痕迹,恐怕郡守和刺史都会发出诏令。他们虽然不敢对段氏说什么,但出动郡兵,抓几个‘贼民’处斩,还是没什么顾忌的!”
说完“痕迹”,大贤良师顿了顿,又笑道。
“凡人所为,既会留下痕迹,也会有难易合道、顺应人心的差别。要做一事,如饮一口泉水,冷暖甘苦自晓于心。若是合道,众人自来相助;若是失道,纵有权谋,终是孤苦。而这段氏在兖州,虽然权势滔天,可从来没有真的‘合过天道’,没有顺应过兖州的人心。之前的段氏几次与士族争斗,哪怕调动郡国兵抓捕,也都没有这番的如此顺利。”
“这一番段氏对程氏、李氏下手,却像是如有神助!他一张诏令下达,程氏就灰飞烟灭,连家主都没逃走,首级自然就送上了门。他派出使者上门呵斥李氏,李氏就惊的家主出动,又被人半途截杀,连一个活下来的都没有。两家大族轻易破灭,百万钱的财物,忌惮的首级,直接就被人呈上。这两次的行事如此轻易,收尾的也异常干净,与他们之前抓捕士族的麻烦相比,岂不是天壤之别?”
“段氏大概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他们会有所猜测。这些‘如有神助’,究竟是来自天地命运的垂青,还是什么人的暗中相助呢?别人不知道,段氏自己难道还不知道,所谓的‘段氏门客’,其实子虚乌有?这些只要有时间稍作思虑,再捋一捋局势中的力量,就会渐渐把目光望来,望到为师的身上了!所以,这一次送礼上门,既是一种示好,也是一种目的明确的试探,看看我等的反应如何。”
大贤良师悠悠一笑,看着皱眉不语的张承负,平静安抚道。
“承负,你这两番行事,做的已经很好了!少年有心气、傲气是好事。但你行事顺利,没遇到挫折,就很难真的沉下心来,去正视别人的力量,正视宦族与士族的才智能力!就像之前所说的,你这两次行事,最大的优势是有心算无心。而一旦你为人所注目,为人所知晓忌惮,那就是别人用有心来算你了。”
“你行的又是不死不休的杀局,收获虽大,但最是凶险!杀局相对而生,非一方独起也。既然入局,是以性命为赌注,就只在先机得失,一击有无。顺天者先动,背道者先亡。行事者如运符箓,出则必中,不出则无痕,必须时刻警惕自省!”
“比如满氏,他们若是完全知晓你的算计与存在,必然会集中族中门客、雇请刺杀好手,主动来寻你动手!而你若是在山阳郡,遇到士族们设下的杀局,恐怕会危险的很,就像李氏被我们伏击一样.所以,在兖州之地,我们做到这样就足够了!接下来,该去豫州了!”
听到这一番师长的敦敦教导,张承负沉默片刻,恭敬的伏地行了一礼。接着,他看着老师张角深邃的眼睛,看着师叔张宝的微笑,不安的问道。
“老师、师叔!那这段氏送来的财货,我们又该如何处置,是收还是不收?您说,这是段氏要拉拢我们太平道,和我们太平道结盟?”
“哈哈!承负,既然有这一大笔财物送上门来,那大大方方的收下就是!”
这一回,却是天医张宝朗声一笑,自若答道。
“这段氏送厚礼前来,我们收下了才是善意,不收反而变成了恶意。他有了我等暗中的相助,会更有把握对士族动手。我等也可以力所能及,从大野泽传递些士族的情报消息给他。至于更多的,他段氏既然没有明说,那我们也无需回应什么。就按照对其他士族的态度,回赠一些祈福辟邪的符箓即可!而等我路过济阴成武的时候,也会专程登门拜访致谢,举行一场祈福的斋礼!”
说到这,张宝话风一转,看向张角,正色道。
“不过,师兄,你确实该离开兖州了!你一向为人所注目,在这里呆的太久,行踪也瞒不过别人。只有你走了,我兖州太平道的目标才会小下来,方便暗中行事。而段氏的庄园,你也不用再去拜访,我去致谢就好!毕竟,我等明面上,还得在兖州的宦族与士族之间,不倒向任何一方的。”
“嗯!确实该出发了!我后天就带弟子们走。”
大贤良师张角平静点头。随后,他露出一个笑容,看向张宝道。
“仲弟,之前你答应我的?”
“哎!”
天医张宝无奈一叹,深深看了张承负一眼,答应道。
“那就明天吧!明天把渠帅们召集起来,再行一场祭礼。这一次,我来主持!”
“好!”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笑了笑,看着茫然未觉的张承负,吩咐道。
“承负,你等会来我屋中一趟!”
“啊?”
“量一下你的身材,给你改一件道袍。”
“呃?是!老师!”
这一场简短的会议,就如此散场。王度与彭鲿留在祠庙中,又与张承负谈了许久,定下了更多后续的起事谋划。而到了第二天正午,青兖的渠帅又再次聚在一起,举行一场正式的祭礼。
“我明日就走了!今天的主祭,就由天医来主持!”
大贤良师张角宣布了即将离开,一众渠帅面露不舍的同时,有些又松了口气。在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教首面前,各位渠帅其实都被约束的很厉害,喝酒与吃肉都停了,变成了顿顿吃粟米饭、麦饭。而每日定时的念经打坐,对有些人来说,也是一种磨练性子的煎熬。但这两月下来,众人的关系确实亲密了许多,不再像是之前那样疏远,反而多了些“同道门人”的味道。
至于张角身边的张承负,则换了身显眼的行头。那深色庄重的道袍,看上去很有些不俗。兖州渠帅卜巳、青州渠帅张饶,最先注意到这少年的打扮。而他们两人资历也是最深,最能从这身变化的服饰里,感觉到什么预兆。
“这身服饰怎么这么眼熟?好像七八年前,大贤良师第一次来兖州时,穿的那一身?”
渠帅卜巳沉吟不语。而张饶眼皮一跳,看了看两位沉静的大医,又看了看那端庄沉肃少年,心中生出了些猜测。
“这临行前召集我们,举行一场祭礼,总不会是要直接挑明了继承人吧?不会吧?这少年的资历,哪怕有了些功绩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快啊!这如何能让人心服?!”
“祭祀黄天!启!”
天医张宝担任祭礼的主祭,披上了繁复的袍服。他手持一把桃木剑,腰间则带着传道的符水斗,伫立在祠庙的大殿中。大殿的黄天神牌前,升起了一盆黄火。黄焰映得土墙摇晃,照见正中案上铺着的素帛。那帛上置着青铜的小鼎、装净水的陶碗、繁复的黄纸符、还有新鲜的柏叶束,却是最肃然不过的正祭!
“大道无形,覆载群生。今设清坛,礼祀黄天。庇我信徒,永安众命!”
在众渠帅弟子门徒的注目中,张宝取出柏叶,蘸着净水,向上方的神牌洒上三下。接着,他绕案行步,以示净坛。随后,那繁复的黄纸符箓丢入火盆中焚起,烟丝缭绕案头,如缕缕白龙,遁入梁间。
“跪!请黄帝天神!”
闻言,两侧无论是渠帅、弟子还是门徒,都齐齐跪列。众人脑袋拜伏在席上,不闻一声喘息。而大殿中站立的,唯有大贤良师张角与天医张宝两人!
“黄帝所视!赐我符水,以符水斗装之!”
张宝复立于鼎前,取出传承的符水斗。那是个古铜色的小斗,口沿处錾刻着“太平符水”四个大篆。斗中已盛一斗符水,水面光亮清冷。张宝以双手托斗,举过眉心,闭目诵言。
“黄天在上,地祇列观。今以此斗,传承正道。护吾民生,救患除祟!”
念毕,张宝屈膝俯身,将符斗重新安在素帛之上。接着,他环视众人,又一次令道。
“起!行礼!拜!再起!”
如此三次行礼,都是最严肃郑重的礼仪。一众渠帅的心中,渐渐都生出了些明悟。而当这肃穆的礼节行毕,张宝锐利的眼睛,显出灼灼的神采!他肃然看向穿着道袍的张承负,如洪钟般喝道。
“承负!出列上前!跪礼拜见黄天!接符水斗!”
听闻这一句话,周围的渠帅们脸色大变,齐刷刷的目光望来。许多人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在如此严肃的场合,如此黄帝注目的仪式中,根本无法开口。而这少年最近立下的功绩,每一件都是舍生忘死,带来了十万斛、二十万斛的粮食!这足够让他们迟疑、思虑,没法直接站出来,以资历功劳的名义开口反对。更何况,这只是传承象征意义极大的“符水斗”法器,并没有直言继承人的确立
“!!”
这一刻,张承负浑身一震,努力保持沉静的脸上,也终于显出激动!他昨夜听了老师的讲述,已经知晓了今天会发生什么。可哪怕早有了心理准备,他依然难以克制内心的波涛起伏!
在加入太平道四年,日日竭力、辛苦学习,经历了一件件师长的考验,经历一场场生死的磨练后他终于有机会,从太平道嫡系弟子的身份中,再往前走上一步,去承担更大的一份责任,来影响更为广阔的天下了!!
张承负深吸口气,坚定的、轻轻的迈出了一步!而这一步迈出,就是截然不同的身份,是一种崭新的未来!他的命运,天下的命运,都会在这种未来中重塑!他噗通一声,跪倒在黄天的神牌前,仰头举起了双手。
而后,天医张宝最后环顾众人,看过一张张复杂的、惊讶的、不甘的、点头的、咬牙的熟悉面庞他严肃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直到所有人都低头顺从,才肃然的再次拿起符水斗,交到了张承负的双手中。
“承负,来!当着所有人的面,饮尽这斗黄帝赐下的符水!”
“从今以后,这件我带了三十四年的符水斗,就传给你了!”
(本章完)
第68章 道统所传,向西而行!
第68章 道统所传,向西而行!
太平符箓的青烟,在地上的火盆中燃起。黄天神牌的香火,从供奉的铜鼎中落下。天医张宝神情肃穆,从“天地”两处,各取了一撮香灰,撒入张承负手中传承的符水斗,沉声喝道。
“饮尽符水,天地授命!”
“咕咚!”
在所有渠帅、弟子与门徒的复杂目光中,张承负一脸慨然,把这斗中的符水一饮而尽!然后,他举起双手,把空荡荡的符水斗,展示给所有人看!上首的张宝再次声音低沉,念诵起祝祷的祭文,对张承负厉声教诲道。
“此斗非铜,此水非水,乃承天地之命,续人心之善愿!汝今执之,便是承负万民之苦乐,走我太平道济世救生之大道!汝心中须时刻常念,百姓饥寒、父老无依、孤儿无托。若失此念,斗虽在手,实已空矣。记取!守此斗,先守此心!”
“诺!弟子必谨记在心!”
闻言,张承负捧着符斗,对着上首的师长、神牌、神像,恭敬拜了三次。三次后,他肃然起身,在张宝的示意下面对众人,眼神满是坚定无畏的决心!而一众渠帅默然无言,只听到张宝声如洪钟,在这大殿莫测的天心、纷繁的人心面前宣告!
“众所共见:承负自今持斗,是承天地,是系人心,是为众生,行太平之道!行道者,不为己,不为家,惟为百姓也!”
“来!敬道者!”
说完,张宝以身作则,对张承负拱手行礼。然后,大贤良师张角也拱手行礼。他们作为师长,行到这样的礼节,就是极致了。而两列的黄巾渠帅们,在片刻迟疑后,也纷纷向捧着符水斗的少年行礼。
青州渠帅首领张饶面无表情,拱了拱手。青州渠帅管亥大大咧咧,也笑着拱手。而兖州渠帅首领卜巳却郑重其事,作了一揖。连带着东郡渠帅张伯与梁仲宁、济阴渠帅范朔,都是低头作揖。东阿王度、大野泽渠帅彭鲿两人,更是做了深揖。至于其他人,要么拱手、要么作揖,姿态介于两者之间,主要还是看在两位大医的份上。
“东郡、济阴郡、大野泽,这三处是我多次行事的所在。三处的太平道渠帅,最受惠及和影响,也与我同生共死厮杀过,可以算是基本盘了。而王度与彭鲿,更是我亲手带着入道的亲信。至于其他郡国的黄巾渠帅,尤其是从未踏足过的青州之地,还是得假以时日,来日方长.”
张承负不闪不避,平静扫过每一位渠帅的面孔,对他们一一对视,分析着亲密信重的程度。接着,在环视一圈后,他恭敬的低下了身,向殿下的渠帅们作揖回礼道。
“愿与诸君同道!”
“愿太平!”
随着众人共同的一声祈愿,这一日的庄重祭礼,就此结束。祭礼之后,张宝又留下众渠帅一同吃饭,难得的饮了两杯水酒。在他的示意下,张承负举杯敬了众人,符水斗就挂在腰间,反倒如同本地的东主一样了。无论众人心里是什么个想法,这黄天仪式既成,传承法器也传了,那这少年也确实,能算作半个东主了。
“来!共饮一杯!”
渠帅们也根据亲近程度,互相敬了几杯,喝得脸色微红,却没人敢饮太多。要是再多饮些,有些人恐怕就管不住嘴,维持不住这表面的同道和气了。这一日的晚宴,就此在同道的氛围中结束。而到了夜里,张承负独自去见了师叔张宝,拿出了一卷小册,恭敬呈递给师叔。
“师叔!这是我这两月里,思量的‘起事纲领目标’、‘敌我分析对策’、‘军中道使设置’、‘游击战术’、‘三禁六忌教法细则’、‘军法歌谣’.都在这小册里。这上面许多内容只是想法,没有和兖州、青州的实际情况相合,仅仅能做个参考。希望起事之后,能够对师叔坐镇兖州,有所益处!”
“嗯!”
天医张宝接过这符纸串成的册子,看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毛笔小字,耐心翻读了一遍,眼中闪动着思量。许久后,他才轻轻点头,郑重把这册子收好。
“这册子颇有些深意,可有名字?”
“啊,它叫.嗯,弟子未曾起名,只愿以百姓太平为宗旨!”
“哦?既然是致太平的策略,就先叫《太平策》吧!若是日后,你能多写些经义,编纂出一套完整的想法来,就可以称作《太平卷》,甚至是《黄天太平卷》。”
张宝笑着点头,替张承负的小书,起了个名字。而这名字中“太平”的两字,也确乎代表着,太平道传承的道统许可。在摇曳的松明前,两人相互对坐,聊了许多庶务,很有些相谈甚欢。而直到夜色深沉,祠庙中寂静无声,张宝才意味深长的笑道。
“承负,兄长因为你,修改了原定速攻洛阳的计划。他又托付你以道统,而我也同样点了头。你知道,我等兄弟两人,最看重你身上的哪一点吗?”
听到这样开诚布公的话,张承负浑身一震,恭敬行礼道。
“啊!弟子不知,请师叔示下!”
“黄天所鉴!你的见识宛如天授,但并没有超过那些顶尖的世家子弟。你的智慧行事细致,但也未必能比上真正的寒门老吏。你的勇武足以带领门徒,但却未必能与军中的骁将一决胜负.而这一切,其实都不是最为根本的!作为道统的继承人,最重要根本的品质,其实只有两点。一个是站位的立场,另一个则是行道的决心!”
“而在这两点上,你始终站立在百姓的位置,你无惧牺牲、无畏世家的坚定意志,才是我与兄长真正看重的!只有把道统传给你,我们才能看到太平道延续的真正希望!你可要始终记住你今日的承诺,不要忘了本心,不要踌躇退缩,更不可负了百姓之道啊!”
在橘红的松明前,张宝神色温和,注视着张承负的眼睛。他第一次伸出手指,触着张承负的额头,画了一个最为熟练的“太平符箓”。接着,他看着这少年眼中,和松明一样的星火,最后敦敦叮嘱道。
“你老师的身体,不大好。他心里想的事太多,心血就像蜡烛一样在烧。好好在路上照顾好他!尤其让他早些睡,多养些精气回来”
“至于你,也是一样!你还年轻,还有五十年的未来。虽然,干大事不能惜身,但你平日行事,却不能次次都奋不顾身。需记得,过刚则易折。太锋利的刀刃,还不如铁锤好使啊!做一把顺势而为的锤子,而不要做锋利的刀。”
“洛阳之事,你老师犹豫不决,对元义的期望太高,投入的门徒也太多了!他没对你说,但我觉得,元义虽然有慷慨之志,又是大师兄,却少了你那份果决与锋锐!他不是能干成这种惊天杀伐的料子,也对那些党人太过信任,最终怕是哎!这件事,本就该想尽办法,能为则为,不能为则及时抽身的罢了,罢了,你且回去吧!”
张宝耐心吩咐了许久,到了最后,却叹息一声,没有说完。他最后用力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就让张承负退下。橘红的火光,映照着他那张浓眉大眼、刚毅豪气的老脸,与张角很像很像,却又并不相同。
而张承负退到门外,对这位师叔伏地行了个稽礼,才心绪起伏的告别。
“洛阳之事,师兄与党人合作,刺杀皇帝这件大事,毫无疑问,真正关系到我黄巾起义的大局!而我是否,要如飞蛾扑火,冒死投入其中呢?”
张承负伫立在祠庙的院中,看着天空明亮的月色,静静凝望了许久。许久之后,他才闭上眼睛,握紧腰间的精铁短刀,就这样闭目往下榻的通铺去了。而他哪怕闭着眼睛,按照记忆中行走的脚步,却始终丝毫不乱、轻不可闻,直到合衣躺在了草床上,都没有惊动屋中的其他弟子与门徒
“卜渠帅!范渠帅!张渠帅!管渠帅!今日一别,愿各自珍重,来日再会!”
“诺!郎君也是一样,愿保重自身!”
第二日的离去,像是飞燕的汇聚与离开。张承负对一众渠帅笑着告别,直到面对东阿令王度、大野泽彭鲿,才说了些亲密的心里话。
“王君,好好经营东阿县,明年举事之时,你那处可是东郡的关键所在!但拿下东阿县后,你不要在那里多呆,聚集门徒、取了武备粮草后,就尽快南下大野泽!只有大野泽周边,才是能长久经营的根本!”
“诺!我晓得轻重!”
“彭兄,大野泽南边的李氏庄园,成武县中的布置,你也要耐心经营!李氏的庄客佃户,要尽可能的多多收纳,讲述太平黄天的道理,把他们变成我们的自己人!而一旦明年起事,你可要一举夺下成武县,迅速控制这处大野泽南的县城才行!”
“好!唯郎君是从!”
三人亲近的互相行礼,又依依不舍的聊了几句,这才就此告别。而后,张承负走到于禁的身边,看着这高大坚毅的泰山汉子,看着对方头上戴着的黄巾,笑着道。
“文则!老师亲自给你授了黄巾。这黄巾戴上,感觉如何?”
“嗯。挺好的!大贤良师说的很中肯。能为百姓做些什么,是件积德的好事!而泰山百姓的穷苦困顿,也确实是官府所带来的。于某虽然对其他地方的百姓,没什么感觉。但兖州之地,尤其是泰山乡里若是于某能竭力做些什么,却是乐意之至,合乎心意的!”
于禁面色如石,说出的话也朴实诚恳,每一句都简短有力。而他带着的三十四个泰山众,也正式加入到了大贤良师的队伍中,作为更能战斗的护送力量。而张承负拍了拍这汉子的肩膀,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
有些人是先能“志同道合”,再共同经历生死。而另外一些人,则是以义气恩情相合,先经历过生死后,才慢慢走向“同道”。而在当今之世,对太平道来说,前者的数量更少,后者其实才是主流.
“哒哒哒!”
日升日落,太平道众人牵着马踏上西去的行途,告别了青兖的渠帅。东边的泰山山脉远去,大野泽从西南出现,而后变成东南。这一次,众人从东平国去济阴郡,绕着大野泽的北段西段,却是远远绕开了段氏所在的成武县。而后,一处浩荡的泽湖,突然出现在西边的天际,与东边消失的大野泽隐隐相对,却是到了“雷泽”。
“‘舜耕历山,渔雷泽’。这里可是舜率领部族,躬耕打鱼的地方。”
大贤良师张角伫立在雷泽旁,看着开阔的湖水,笑着对张承负与高道奴道。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南下兖州,在雷泽边借宿过。而这附近有一处伏羲庙,也是我曾经布施符水、治病救人的地方。”
“伏羲庙?”
“对!传说中,华胥在雷泽踩着了蛇迹,因此怀孕而生伏羲。伏羲演了八卦,不仅是三皇之一,也是我道门供奉的源流始祖之一,与黄帝等同。”
大贤良师张角笑了笑,捋了捋短髯,兴致冲冲地向前走。他赤着双脚,在泽边的泥地里,竟然走的比两个弟子还快。
“走!且去看一看那伏羲庙的情形!那庙中的老道与我相熟,平日里也自耕自种,颇擅长演绎卦象。且去且去,讨些新鲜的蔬果来!”
张承负跟着后面,紧追着老师,足足行了三刻钟,才看到一处很久很老的小庙。那泽畔的小庙,墙是用土坯垒成,岁久风剥雨蚀。庙门只剩下半扇,吱呀微启着。而门梁上挂一块古木匾,从右到左,斑驳可辨“伏羲先天之庙”六个古篆。这字迹嵌着岁月的斑点,也不知建了几百年了。
“嗯?”
大贤良师张角刚刚入庙,就顿在了伏羲殿中。殿内供一尊伏羲像,盘膝而坐,眉目宽和,面色剥落处隐隐见木胎,手中刻着古篆的“易”字。然而,像前的供桌上,既无芦苇束、也无什么瓜果蔬菜,只有一个落满灰尘的粗陶火盆。再认真看去,就见泥地的一角,散落着香灰与几枚祭钱,摆成一个神秘的卦象,静静等待来人。
(本章完)
第69章 儒道同源,去找颍川荀氏辩经?
第69章 儒道同源,去找颍川荀氏辩经?
伏羲像前,一个破火盆,残灰积了许久。祠庙泥地上,几枚祭钱,围着一个泥绘的卦象。大贤良师张角伫立在这卦象前,眉头渐渐皱起。
“坎下兑上,困卦?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大凶之象.”
“初九变爻。初六。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见。象曰:入于幽谷,幽不明也.变爻也是凶。幽谷三岁不见?”
大贤良师张角默然不语。他此次前来,一是想看看故人老友,二是也存了份心思,请这伏羲庙的老道占上一卦,问问明年起事的吉凶。然而,看这庙中的样子,故人老友怕是魂归蒿里,只留下最后一副残卦,不知何时所占。
“.”
周易一道最是艰深,张承负看了眼卦象,就知道自己看不懂。他带着两人去庙后寻找,最后在一处漏雨的草屋里,找到了一具穿着麻衣道袍的枯骨。那枯骨躺在草床上,身无长物,不知死了多久,又因何而死。他也身无长物,唯有怀中抱着的一块裂纹龟甲,还有七八卷极厚的竹简。
“易京氏嗯?龟甲上有卜辞?都是古篆,是大篆还是小篆?”
张承负小心拿起竹简,看了看那上面的小字,依稀辨认出“易”,“京氏”。而后,他又取下那龟甲看了会,上面的尽数是古篆,只认得一个“北”、“甲子”。这就到了他文化不够的时候了,他看了眼高道奴,对方更是一脸茫然,只得道。
“走!去请老师来!”
片刻后,大贤良师张角赤脚赶来,手中收了那几枚祭钱,用一个专门的祭碗装着,应该也是从祠庙中拿的。他低着头,沉默的注视着那草床上的枯骨,看着故人留下的最后遗骸。许久之后,他才幽幽叹道。
“你死之后,京氏易学,怕是失了道统,就此绝矣!”
“啊?老师,这老道人不是道士吗?怎么又变成了传承‘易学’的儒生?京氏易学?”
张承负茫然不解,这些经术的道统传承,实在过于古老繁复。哪怕它们才是两汉的文脉骨血,是深埋的儒、道脉络,却隐藏在纷繁壮阔的汉末英豪之下,不为后人所注目。唯有这个时代传承的儒、道宗师,才能把这些脉络一一理清。
“承负,儒与道,本同出于古巫,不过各有阐述与偏重,并无源流之异。先民未知书,观星望气,问天卜龟,故有卦有符,有祝有咒。圣人因之,画卦为《易》,立礼为《周官》,是以巫为先,礼法随生,儒道皆从中出。所以,此间道人,传承《易》学,初为儒士,后入黄老,不过是思虑选择,一念之变。他的道统从未变过,就是这几卷《京氏易经》。而我等的道统,也一样,是这《太平清领经》。这就是儒道同源。”
大贤良师张角捋了捋短髯,说出了这一番“儒道同源”的论述。接着,他沉吟良久,才继续开口道。
“天下《易》之所传,为人所知的显学,自前汉起,无非《京氏易》、《梁丘氏易》、《费氏易》。京氏易起于前汉大儒京房,师从大儒焦延寿,传三弟子。这是‘今文《易》学’,与其他的‘今文经学’一样,以天人感应为核心,擅长占卜、阴阳。并以天象灾害解释卦象,推衍人事。往上可以批判朝中皇帝,往下可以预测乡间收成。”
“而若是以今古之说,看我《太平经》,那我等其实也是‘今文经学’。观星占卜,与谶纬相连,论天心影响朝政,论民心干预民间。‘今文经学’诸多脉络,可不仅仅满足于先贤论述,也凭‘天人之说’,高居于皇帝的权威之上,想做的可就多了!”
“《梁丘氏易》传自前汉梁丘贺,源自田何一脉,也是‘今文经学’。这一门同样长于占验,并且一度为显学。但本朝以来,《费氏易》兴起,逐渐通传天下,这道统却是‘古文经学’。这些‘古文经学’更重经文本义的理解,阐述字句间的义理、典章与制度,而与谶纬天象分割,也不再以天人批评皇帝。”
说到这,大贤良师张角顿了顿,神情很是肃穆的,注视着小弟子张承负,郑重道。
“这‘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正统争夺,就是这天下儒道文脉的生死之争!其中的关键人物,就是已逝的大儒马融,和还活着的大儒郑玄。郑玄其实既通古文经,又通今文经及谶纬之学。但最终他走的路子,却是‘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从而‘正本清源’,立出一个古文的标杆正解出来!”
“郑玄注《费氏易》,《费氏易》兴,而《京氏易》遂衰。他以古文经学,注《周礼》、《仪礼》和《礼记》,以《三礼》取代今文诸家。而古文经的《左氏传》最终压倒今文经的《公羊传》和《谷梁传》,既有大儒服虔的辩经论述,也有郑玄的竭力相助!”
“对全天下的经学大儒来说,这文脉道统的争夺,关系到一门的延续,最是凶险不过!《谷梁传》衰落的早,在朝中并无出色的传人。而今文经《公羊传》本是显学,大儒何休更是名震天下,是要传道继业的。然而,大儒服虔与郑玄合作批驳《公羊传》,前后六十条,历经十多年,算是把《公羊传》彻底贬斥。就在去年,大儒何休郁郁而终,这古文经的《左氏传》,也就成了唯一的春秋显学,也会成为朝廷选官的最高标杆!”
“像是博士卢植得以扬名天下,声望卓著,就是承接了老师马融的古文经《三礼》与《尚书》。而他以此授徒,日后传下道统,自然也是古文经一脉!”
“啊?博士卢植?古文一脉?”
听到这样熟悉的名字,张承负浑身一震。他自然知晓这位“仁厚长者”一样的名将,但从未想到,这位讨伐黄巾起义、一直追着老师狠打的名将,竟然同样是传承“古文”道统的大儒!可他太平道传承的《太平清领经》,却是以谶纬、天象、占卜、天人为核心的“今文”!这种文脉道统的相争,对底层的士卒可以放过,但对他们这样继承道统的弟子,必然是不死不休的!
想到这,张承负默然不语,又握了握腰间的精铁短刀。而后,他面露苦笑,事关道统,恐怕对方也会是如此反应。
大贤良师张角看了张承负一眼,有些奇怪于这弟子突然生出的杀气。他讲完这大汉天下的意识形态、释经话语权之争,又捋了下短髯,回到眼前老友的枯骨,回到《易学》的传承上。
“费氏易起于前汉费直,本是民间隐学。本朝初立后,陈元、郑众皆传《费氏易》。其后马融亦为其传,融授郑玄,玄作《易注》,至此大行于天下。这古文经的《费氏易》大兴后,今文经的《京氏易》就衰落的不成样子,几乎没了什么传承。而文脉道统相争,我这老友习了这《京氏易》后,既无朝中做官的余地,也就出来做了道人。”
“实际上,衰落的今文诸派隐入民间,也确实有不少入了道。这些今文诸派善占射,也观天象,借天象论人心,与道经相融合.说来说去,儒道本是同源啊!而我这老友生前心心念念,又向我学习道经。他所求的,不过是再与古文经的《费氏易》传人,辩经一场!眼下他既然身死道消,留下这未竟的遗憾”
大贤良师张角垂下眼睛,摇了摇头。随后,他默然思量许久,又想到自己的道消之日,轻轻叹了口气。
“承负,你可知晓,这《费氏易》,除了北海党锢的大儒郑玄外,其实还有一个厉害的传人?他虽然党锢,但就在我等此行要去的颍川。”
“啊?老师,颍川的易学大儒?是谁?”
“荀爽,荀慈明。”
“颍川荀氏?!弟子好像听过,说是人才众多,后辈有两个王佐之才!”
“嗯?‘王佐之才’,好大的口气。承负,你这又是从哪里听到的?为师却是不知.颍川荀氏确实是人才众多,也是经学世家,这一代有‘荀氏八龙’的美名。不过,眼下荀氏八龙活着的,也就荀爽荀慈明、荀旉荀幼慈两人了。而‘荀氏八龙,慈明无双’,这荀慈明就是八龙中经学造诣最高,名声最为响亮的大儒!他承了《费氏易》的道统,也作了《易传》,正是我这老友的对手!”
闻言,张承负面露茫然,记忆中并没有这位荀慈明的印象。高道奴更不用说,完全不知道这说的是啥。
而看到这两个弟子的反应,大贤良师张角不禁哑然,然后又是一声叹息。自己的这些弟子门徒,有些限于出身,有些限于才智,有些则限于求学时日太短,根本没法完全继承他这一身的“学术”。更不用说去和那些世家大族中,长年累月钻研经学的大儒辩经了。
这种辩经,太平道中除了他之外,怕是再无别人了。就连他的两个兄弟,也不是这种博学多识的材料。而以他的身体,以明年起事的形势,此行或许也是最后唯一的机会。
大贤良师张角神色变幻,半晌后,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却是原本不在计划中的安排。
“承负,为师思来想去,若是此行去往颍川,能遇到荀慈明那就总得替我这老友,也替‘今文经学’,与他谈玄论道,辩经上一场!”
“!老师,您要与颍川荀氏辩论经术?可需要弟子准备些什么,做些什么?!”
听到这种顶级的“文事”,张承负跃跃欲试,忍不住又握紧了刀柄。至于高道奴则摆弄着那个龟甲,明显对那上面的裂纹与古篆更感兴趣。而大贤良师张角斜着看了这两个“不学无术”的弟子一眼,摇了摇头,平静道。
“我《太平经》一百六十余卷,也有‘易传’传承,与京氏易联系颇深。这经义艰深之处,非得皓首穷经,研学上十几二十年才行。而广博之处,更不用说,还需要有世事的历练才能领会!”
“你们年岁不足,也没学过太多的经文。到时候,就替我执法器、经书,与荀氏的子弟相对即可。为师也不指望你们再做些别的什么.”
“承负,你把这几卷《京氏易》收好,都装到行囊里。我这老友没有传人,这一门的《易》学,也就并入我太平道中,等待后人梳理发扬吧!而这个传承的祭碗与祭钱,也都给你收着。道奴对《易》不感兴趣。你若是想学,这路上我可以和你讲讲,至少让你学一手周易占卜的本事。不过,《易》学最是浅入深出,有学《易》的天赋与根性的人,少之又少。你的道,大约也不在其中,学一点占卜就足够了。”
大贤良师张角温声吩咐了几句,又看向高道奴。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那占卜的龟甲,眉头顿时一扬。
“嗯?烧过的龟甲占卜?还刻了古篆?道奴,你这是从哪得的?”
“啊!老师,是从这道人的枯骨上得的!他临死前,似乎紧紧抱着这龟甲,就放在心口上!只是这上面的字过于艰深,我认不得.”
“拿给我看一下!”
“诺!”
大贤良师张角接过这裂纹杂乱的龟甲,眉头又是一皱。一般来说,龟甲占卜的吉兆特征,可以是“清晰、顺直的裂纹”,也可以是“对称的裂纹”,又或者是“连续不断的裂纹”,以及“环绕的裂纹”。简单来说,烧出的骨纹越“好看”,就越“吉利”!而像现在这样,裂纹太过杂乱,丑的太厉害,那就没法解释了,必然是“凶兆”无疑!
“占卜天象,求问后世?嗯,反面还刻了遗言?这是?这是!”
大贤良师神色骤变,看的张承负惊讶不已。他很少看到老师这种程度的表情失控,忍不住问道。
“老师,这龟甲背后,刻了什么遗言?”
“.”
这一次,大贤良师沉默了许久,才用手指划过简短的篆文,幽幽念道。
“北位,天起杀劫,历六甲子。阴极,地藏死根,杀生无数。”
“这北位阴极,六甲子的杀劫,却不知应在何处?”
“或许,是我这老友临终的一占,占卜错了吧!~~”
(本章完)
第70章 世家大族的子弟,也当了太平道的渠帅
第70章 世家大族的子弟,也当了太平道的渠帅?
太平道众人在雷泽修整了一日,拜祭了伏羲,也埋葬了大贤良师张角的故人,接过对方的遗愿与传承。接着,众人从雷泽继续往西南,步行两三日,就出了济阴郡,到了陈留郡的济阳县。
山南水北为阳,济阳原本在济水的北边。但这条黄河的支流也同样桀骜凶猛,历史上济水几次改道后,就变成济阳在济水的南边去了。而眼下春分已至,本该是东风润土、细雨催苗的时节。可从东平陆到济阳一路,天色高旷如白灰,下雨的量就像挤眼泪。河边本该灌溉的田垄上,冬麦颜色浅黄,柔叶卷边,晨起的露水也未足。
“早春少雨、苗土开裂。若是持续下去,夏收的麦子,怕是会减产绝收啊!”
虽然只是一个春季少雨的苗头,但对于今年可能的旱情,太平道众人都有了些不安的预料。大贤良师带着弟子们,在济水边望了许久,看着河边的沃地整整齐齐,几乎把济水仅有的灌溉占得满满当当。而在水渠流过的地方,还有些提刀带弓的大族庄客看着,要是有小民农户敢来河边“偷水”,轻则呵斥打骂,重则当头一刀!
很显然,本地的大族对水源看的极重,可能也预感到了某些不妙。但世家大族可以采取行动,抢先占据所有宝贵的水源。普通的黔首百姓就没任何办法了。或许,对分散的小民来说,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祈祷老天能够降雨,今年千万不要大旱,留大家一条活路。
“导沇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济水过九郡,行千八百四十里,沿途灌溉无数。然而,这条大河与黄河连通,大雨时最容易洪涝决口,甚至改道。眼下没这种苦恼,却是水量不足。若是大旱起,遍及黄河两岸,恐怕比洪灾还要严重!”
大贤良师张角带着门徒众人,在济水边考察了一番,就又一次忧心忡忡地上路了。从这济阳县处,众人折而向南,离开了济水,去往南边的外黄县。
外黄县这个名字,其实与河北冀州的内黄县隔着大河相对。若是背靠太行山,面对黄河观南北,黄河西北为“内黄”,东南为“外黄”。这两处,都是关系到守河的要地。
张承负一路观察,沿途陈留郡中的情形,明显大族众多、世家林立。各种大族的庄园田地规模,都比济阴郡中要大。而等到了外黄县城外不远,终于有太平道本地的小方渠帅史谦听闻消息。他带着几十名护卫,一辆马车,匆匆前来接应。
“啊!贤师远来,弟子怠慢了!这几天,弟子正在与外黄的长者们祈雨,没能及时知晓贤师的行迹。若是早些知晓,弟子必当亲到本郡外,带人来迎!”
陈留小方史谦年约三十多岁,正是中年盛时。他身材瘦而颀长,目光很是清亮。此时相迎,他身穿素色的布袍,腰系灰色麻绦,佩着一块不显眼的小玉,虽然衣着朴素,但确实是高门士族的打扮。而他鞠躬作揖,双手捏合平齐,对大贤良师张角,行了标准而庄重的弟子礼。
“弟子拜迎贤师!”
“子让,我这一行是低调前来,不愿惊动太多,所以也就没提前通知。”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温声回答,对这位恭敬的陈留渠帅轻轻颔首。随后,他转头看向张承负与高道奴,笑着介绍道。
“这位是我太平道陈留郡内黄一带的方主,史子让。陈留郡虽是兖州,但这是朝廷的划分。按大禹治水的划分,这里当属于豫州。子让是考城史氏的支系出身,族中有位刚正长者,史公谦,史公。史公与我相熟,我素知他节操高尚。十几年前,他任平原相时,遇到第二次党锢,无惧朝廷施压,刚正不阿。哪怕遇到宦官催逼恐吓,史公依然明言‘平原无党人’,不愿捕拿任何一人!此中风骨,我曾亲眼见到,如今犹在眼前啊!”
说着,大贤良师张角脸上含笑,目光深深的看了张承负一眼。张承负眉头抖了抖,沉静的脸上神色一动,心中瞬间了然。老师这几句士族风格的介绍,直接把这位陈留小方的士族党人背景,把他考城史氏、史弼族人的出身,都点的清清楚楚。那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他自然就懂了。
不过,太平道在陈留郡的方主,竟然是党人士族出身?难怪青兖的渠帅会议,没有邀请这位小方渠帅前去。而老师又说陈留属于豫州。这话里暗示的意味,怕是豫州的黄巾渠帅们,都和士族党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连系啊!
“苍天已死,天下失德。二次党锢越发酷烈,史公被宦族侯览陷害入狱。后来得以脱困,也算是有了时间,在家中研究经学。子让,不知史公最近如何?”
“贤师,族父身体大不如前,眼下在考城的庄园中修身养病。朝廷今年初,重新起复了族父,任命为徐州彭城国的国相。但族父虽然有心去做些事情,但还是为身体所困,不得起行”
“噢!史公怕是老毛病又犯了。嗯,我此行还有些时间,可以去考城一趟,看看他的病情如何,为他开点药方。”
“啊!贤师愿去看看族父的病情?这可是太好了!请,请贤师上弟子的马车!”
听到大贤良师的许诺,渠帅史谦难掩脸上的激动与感激。他恭敬的搀扶张角上了马车,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亲近说话。马车里空间有限,张承负瞧了两眼,只得牵马跟在后面。他听着那渠帅史谦和老师交谈,一口一个弟子,比自己和道奴还要殷勤的多。
“子让,陈留郡中的情形,最近如何?”
“老师,我等郡中清流士族济济一堂,宦族无从伸手!郡太守文公是徐州大族出身,文学出众,行事敦厚。他是与我等一样的清流,举荐各家孝廉,还开了一任茂才,与我等颇为亲善!”
“哦?太守文公是南阳文氏,还是彭城文氏?”
“回老师,是彭城文氏。南阳文氏已经失了文脉,族中已经不大尚文,根本出不了两千石的太守。他们约莫是走豪强的武途,族中年轻子弟里,有个叫文聘文仲业的,年纪轻轻,就颇有勇名”
“彭城文氏。嗯?那史公的彭城相任命?”
“啊!谦不敢瞒老师。族父的彭城相一职,确实与郡守文公的举荐有关!”
张承负侧耳听着,倒是又听到个熟悉的将领名字。至于这些世家大族互相照应举荐,几乎占据了所有的官位,早已是大汉朝廷普遍的现实。而灵帝卖官,反而算是给中下层的豪强们,留了一条狭窄的上进之路,却是让人难以评价。
“老师,外黄城到了!您看,这祈雨的祭坛,正是我太平道为首倡导,一众乡贤族老参与,祈求春雨的大祭!”
一行人走了数里,到了外黄城外,果然看到城外搭了一个祭祀的土坛。此时,正有县中的士族长者、乡贤族老,轮流领头,带着众人祈雨。
“济水河伯,泽我田亩;太一天神,润我禾苗。今岁久旱,草木将焦,生灵无望,愿降甘霖,普济无偏!”
张承负睁大眼睛,打量着这祈雨的仪式。在外黄众人围拢的正中,是一个两丈高的社坛土台,用草绳麻绳围出明确的大圈。坛上泥塑着河伯与天神的塑像,尽数头朝东,背插青杨枝。坛前摆了七个精致的瓷碗,以七星之位,里头盛着河水,点一撮柏叶香,烟丝弯弯摇在春风里。这祭坛的形制,明显与太平道相近,只是又融入了些儒家祭祀的风格。就像土台上,还供奉着一只宰杀的少牢,作为犒劳河伯天神的祭品。
渠帅史谦下了马车,又把大贤良师张角扶下。他指着城外的祭坛,恭敬道。
“老师既然来了,那这主祭之位,不如让给您!”
“哦?祈雨?嗯,子让,天地不可欺,我等一行一动,皆在天心。这是你开启的春祭,自然也当由你,去主导完成。承负、道奴,你们去为子让当个帮手!”
“诺!”
张承负应了一声,取出自己的黑狗面具,为渠帅史谦助祭。而渠帅史谦,只是对大贤良师一人恭敬。对这两个“年轻的平民弟子”,他只是问了两句出身,知晓不是士族,就完全不放在心上了。在这个时代,士族与平民的分野,那就是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跨越不了的天堑之别!
“皇天后土,社稷神明,五岳四渎,风伯雨师,伏惟鉴听!今岁春迟雨少,田畴龟裂,苗根枯焦,民无所仰,畜无所依.”
外黄城外,渠帅史谦带着一众士族长者,在祭坛上念诵了几段祷文,明显是儒道结合。这也是“今文经学”传承的特点,以礼法仪式而通鬼神。
“小子史谦不才,谨守先王之礼,修坛洁土,荐牲奠酒;又行太平符水,焚符启牒,以通天意,以召甘泽。祈愿苍穹垂仁泽,解民之渴,苏禾稼之命,使百姓得食,万物得生!”
“若有慢怠,天必察之;若有诚心,神必祐之。敢以寸心告于无极,愿云起东山,雨散八方。谨此告成,伏惟明灵,昭鉴昭应!”
这一篇祷文写的有些文采,一众士族长者也点头赞扬。而渠帅史谦有些自得的念完,拜祭了天地神灵,又对周围的士族长者作揖行礼。像是他这样世家庶族的出身,若不是加入太平道,其实难有登上台面,主持一方的机会。
东汉的世家虽强,但资源也都是向着嫡系的子弟倾斜。庶出的袁绍,若不是过继给了叔父袁成,从此成为嫡支,那么哪怕他的才能再是出众,也不可能获得袁氏资源的倾注,成为袁氏族中扬名立万的年轻标杆。在这个时代要想扬名,没有家族出力怎么行呢?这名士的点评传扬,士族的有口皆碑,背后可都是大族间互相支持的关系啊!
“老师,请!庄中早就备好了,请随弟子入内!”
春祭完成,渠帅史谦就引着大贤良师张角,去了史氏在城外的庄园。这庄园肯定比不了段氏,连邯郸大商赵氏也不如,但依然显出士族的阔气与底蕴。一众上百门徒,都被安顿住在庄中。只有张承负与高道奴两个弟子,跟着张角登堂入室,进了专门会客的堂屋。而后,淡淡的茶香扑鼻而来,与一个果干摆在一起,却是此时很少见的茶。
“老师!弟子知晓您喜爱茶叶,就特地让人,去取了这‘黄芽’来!这是庐江郡灊县(霍山)山中的茶叶,芽叶微黄,口感很是不俗。用来药饮,提神的很!请老师用茶!”
渠帅史谦执弟子之礼,奉上加了草药的药茶饮。这也是此时饮茶如药的习惯。而大贤良师张角饮上一口,眉头一扬,颇有些惊讶道。
“嗯,这黄芽确实不错!清气入喉,提神醒脑,回味甘长。庐江郡灊县的茶?子让是如何知晓,又如何得来的?”
“哈哈!老师,这茶能够被我陈留士族知晓,其实都靠了郡中的一位不仅游历天下、也名满天下的名士大家啊!”
“哦?是谁?”
“陈留圉县蔡氏家主,蔡伯喈蔡公!”
“嗯?蔡伯喈,蔡邕?”
听闻蔡邕大名,张承负眉头一扬,若有所思。
(本章完)
第71章 你是说典韦这个杀人的凶贼?
第71章 你是说典韦这个杀人的凶贼?
庄园的会客室内,铺着细竹席与褐色麻布褥,可容十几人跪坐。中央是一张阔面漆案,案足雕有螭首卷云,正好是四方的形制,上面摆着药饮的茶罐与碗。大贤良师张角坐在漆案上首,渠帅史谦当仁不让,坐在次首。而张承负与高道奴,就只能坐在下首了。
“簌簌~~”
青铜的博山炉摆作山形,烟缕从峰峦的孔洞中缓缓升起,散着浓郁的浮香,混着少许桔梗的清味。而青烟过处,萦绕着室中四人,混入淡淡的茶香,再飘向四壁。四壁有一面壁龛的铜镜、一盆木几上的海石榴、一个装着清水的银盆、一处摆放瓷玉的正案。
张承负打量着这世家支系的庄园陈设,从博山炉看到四壁,便见着了五件陈设。而他略一沉吟,就恍然道。
“是了!这是金木水火土的五行,以生克的位置各放一件,合着道门之仪!这火炉原本是在北位,但因着太平道黄天的缘故,却把瓷器玉器的土行正案,放到了北位上首,正对着老师的座位。这世家大族在细致方面,就是这样考究,哪怕是个大族的支系”
对于这种世家大族的精细奢华,大贤良师张角早已司空见惯。他捋着短髯,看着渠帅史谦,正色道。
“蔡伯喈蔡公?他文章书法、乐器绘画,都是当世顶尖。我素闻其名,只是不曾相见。记得六年前,光和元年,灾疫的天象初起。他密封上书,把天下灾疫的源头,直指皇帝左右的大宦,并以天象示警为由,请皇帝除去身旁的奸佞。结果被宦族知晓,群起诬告,判了个弃市当斩,还是连累他季父蔡子文一起.”
“是!老师,蔡公耿介清直,直言皇帝天示警象之本。只可惜宦官势大,差点累及一门性命好在,当时有尚书卢植卢子干上书求情,还有蔡公自辩的陈情书文采斐然,打动了皇帝。这才把蔡公的斩刑改成了髡刑,剃发流放朔方。而第二年光和二年,因日食地震,皇帝大赦天下,蔡公只是流放一年,就得以回来.”
提及“忠直上书”的蔡邕,渠帅史谦满脸钦佩。他昂着头,抑扬顿挫,念诵起蔡邕陈情书中的名句。
“‘臣年四十有六,孤特一身,前无立男,得以尽节王室。托名忠臣,死有馀荣,然恐陛下于此,不复闻至言矣!’.哎!蔡公忠介至此,年五十二岁,竟然没一个延续家门的男丁,只得了两个年幼的女儿。虽然听说蔡公长女蔡琰年方十岁,就能写文作赋,奏琴绘画,很是令郡中惊异.但毕竟只是个女儿,没法继承蔡公的志向入朝啊!”
说到这,渠帅史谦唏嘘感慨,很是为蔡邕惋惜。蔡邕本身是世家大族出身,文名传播四海,又以宦官获罪,名满天下。他其实有着很大一笔政治遗产,没有直系的男性后代继承。而以蔡琰表现出来的才学,若是一个男丁,能够继承蔡邕的政治声誉,怕是能直接举茂才步入官场。那样起步就是二百石的中央郎官,或者六百石的地方县令!
“蔡邕.蔡琰”
听到这一段蔡邕的旧事,张承负沉吟思量,一时有些无言。这位蔡伯喈公的文艺水平,毫无疑问,是真正的当世顶尖。但他在政治嗅觉上,怕是差了太多。竟然写信给皇帝,让皇帝自己除掉自己的权力延伸,除掉大宦们?还是毫无朝堂援手、根本解释不清的“密书”?
这举动实在过于危险鲁莽,哪怕是真要和十常侍宣战,也应该是公开上书的正大路子,并且寻找三公级别的士族官吏一起上告施压。这完全是对宦族露了刀子后,把刀柄递给灵帝。而灵帝又不是后世的某位皇帝,会自断手脚。他只需默许宦族把这“密书”的刀子拿走,反手宦族就能把蔡邕大卸八块!
这种情况下,蔡邕还能活下来,而不是如那么多党人一样被宦族弄死,只能说福德深厚。再想到历史上,蔡邕一个从宦族手中活下来的关东名士,居然应了董卓的征辟。而董卓死后,司徒王允掌权,蔡邕又公开怀念董卓,如此天真的政治智慧.
“名满天下、才学惊人。然而在这残酷汉末,行事如此‘意气’,终难善终啊!”
张承负摇了摇头,把这份评价藏在心底。而与这位“意气”的父亲相比,蔡琰一路坎坷,无论是被掳去匈奴,还是面对曹操,都能保全自己和家人,确实是个极有政治智慧的才女。若她是个男人,以这种才能,也不知能在汉末走到哪一步?至少会比杨修要强。确实可惜了!.
“子让,蔡公既然已经得以赦免,又为何会去扬州的庐江郡?”
“老师,您有所不知。蔡公行事耿直,流放朔方时,遇到五原太守王智设宴款待。这王智是中常侍王甫的弟弟,在宴会上公开对蔡公起舞,以示恭敬尊崇。可蔡公不愿与宦族为伍,没受这礼节,也没还礼,就此与太原太守王智、中常侍王甫结下大仇”
“再加上之前上书,蔡公得罪了中常侍程璜、宗室司徒刘郃、将作大匠阳球.蔡公为了自保,洛阳是没法再呆了,只能逃亡扬州。之前蔡公在庐江郡呆了些时日,发现了这灊县的黄芽好茶,写信回郡中盛赞。各世家由是知晓,也去弄了些回来。而去年冬,蔡公回信说,正在吴郡吴县游历,见到滨海的‘震泽太湖’,还有辽阔东海。据说,他还要继续往南,游会稽郡去.”
听到这里,张承负又是一怔,脸上显出思量。
“嗯?太湖此时,是滨海的?那岂不是沪地与崇明岛都还不存在?千年之差,便是山河变迁,沧海桑田~~”
“噢!会稽郡,越地。子让,我还未曾去过那里,也不知越地的情形如何?”
“老师,越地吏民多野,未习礼法。又有卑湿疫病,北人难以久呆。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稻米膏梁,出产上好的祭米!”
“嗯,确实!南方越地的疫病,与北地疫病不同。北地大疫,常常是伤寒之属,春夏起而秋冬息。而南方的疫病,却与卑湿酷热相关,称为‘瘴疠’。所谓‘瘴’,就是湿热水泽所生的毒气,唯有越地土著才能避开。所谓‘疠’,则是寒热交替之恶疾,北人尤其易得。一旦得上,生死难料,哪怕能活下来,也会一生受此寒热疾苦.”
大贤良师张角与渠帅史谦聊了片刻,谈了谈越地的地理疫病。眼下汉代开发长江以南,所遇到的最大阻力,就是江南、岭南的“瘴疠”。尤其是南方未开发地带的“疟疾”,让北人闻之色变,一旦得上就是生死门前走一遭。而张承负虽然知晓疟疾随蚊虫传播的原理,但要想充分应对,几乎是不可能的。哪怕是“青蒿方”,也只能缓解,治愈的比例太小。所以,开发江南,非得用人命去填才行!
关于蔡邕引发的谈论,就到此为止。大贤良师张角看了眼沉思的张承负,笑着道。
“承负,这陈留郡中的情形,子让知晓的最多。你可有什么要问的?”
“是!老师,弟子确实想请益下陈留郡的情形。”
闻言,张承负恭敬点头,也对渠帅史谦行了一礼,温声问道。
“子让兄,你是此间地主。不知这陈留郡中,有哪些世家大族,还有哪些出色人物?”
“哈哈!这陈留郡中最出名的人物,刚才已经说了,是圉县蔡氏的名士蔡公。而蔡公之下,自然是浚仪县边氏,边文礼边公!边公也是当世大儒,与陶丘洪、孔融齐名,尤其擅长占射!郡中与蔡公、边公并列的,则是我家族父,考城县史氏的史公”
渠帅史谦颇为倾慕的,说出“大儒边让”的名字。而很遗憾,这个名字张承负并不认识,只是记下了这个郡望大族。然后,更多的陈留人物,就从史谦的口中冒了出来。
“圉县高氏,郡望大族。高氏数世节孝清名,在士林中享有声望,还与汝南袁氏联姻。它族中子弟,眼下一代最出名的,是高干,高元才,被士林赞为‘才志弘邈,文武秀出’。”
说到高氏清名,渠帅史谦满脸赞誉。对于汝南袁氏,更是一脸钦佩。
“长垣县吴氏,县望大族。这一代吴氏文脉不显,倒是有个年轻子弟,在洛阳军中任郎官,与那屠户外戚何进走的很近叫做吴匡。”
对于吴氏和外戚何进,渠帅史谦神色复杂,既有些世家大族的不屑,又有着大族旁支的艳羡。
“陈留县孔氏,县望大族。眼下有个与我同辈的出色人物,孔伷,孔公绪。他最擅‘清谈高论’,也是我相熟的好友!”
说到孔伷,渠帅史谦很有些亲近。而与孔伷为友,他的立场性格也越发清晰起来。
“尉氏县阮氏,县望大族。有个刚弱冠的年轻子弟,在蔡公门下求学,叫做阮瑀,阮元瑜。蔡公夸赞他为‘奇才’,我看过他写的文章诗歌,确实不错!”
“平丘县毛氏,县望大族。同样有个20多岁的厉害子弟,叫做毛玠,毛孝先。他没什么名声,但我和他也结识过,知晓他的本领出众,品行也清廉正直!”
渠帅史谦洋洋洒洒,说了许久。而张承负旁敲侧击,也大致知晓了这些世家大族的田地规模。郡望占地数万到十万亩,县望也占地两三万亩不等。这些陈留世家大族兼并膨胀的规模,比起兖州其他郡国,甚至比起冀州世家来,都要强大得多。而陈留郡一郡,就有蔡、边、史、高、吴、孔、阮、毛,八家郡望与县望!这八家大族,带着许多小世家,几乎把郡中的田地瓜分大半!
“陈留郡中的世家大族,竟然如此众多,势力如此之大!难怪,曹操起兵于陈留,却不愿在陈留多呆,最终要迁到邺城。估计许县所在的颍川郡,也和这陈留郡一个模样!”
张承负耐心听了许久,直到渠帅史谦说完,他才行礼致谢。然后,他沉吟数息,很是平静的笑着问道。
“子让兄,我听闻南边的己吾县民风彪悍,多有壮士和豪杰。而其中又有一位豪杰,姓典名韦,有数百人难挡的悍勇?”
“嗯?!”
闻言,渠帅史谦怔了怔。他有些惊奇的看了这少年一样,随意笑着道。
“你是说典韦这个杀人的凶贼?原来他去年干下的恶事,你也听说过?”
(本章完)
第72章 你要收下这勇士?嗯,且看为师出手。
第72章 你要收下这勇士?嗯,且看为师出手。
博山炉燃起青烟,松香、草香与茶香,一同萦绕在太平道四人的鼻端,展示着世家大族的底蕴体面。而渠帅史谦饮了口药茶,微微蹙了蹙眉,讲起去年游侠典韦为恩主杀人的事。他的声音有些随意,有些玩味,又带着世家子弟天然的居高临下。
“这凶贼典韦,本是我陈留郡最南边,己吾县人。他是个没出身的游侠,不愿报效投军。仗着一身勇力,去外黄南边襄邑县豪侠刘氏那里,当了一个豪侠的门客。这种好勇斗狠的游侠,也只有这一条出路,只有需要斗狠的豪侠才会接纳他们!”
“陈留郡襄邑县的豪侠刘氏,和梁国睢阳县的豪侠李氏,本来就有些旧怨。嗯,什么旧怨?豪侠们争来抢去的,无非就是乡里的田土、水源,市集里能索要规费的草户,还有向路过商旅收钱的权力豪侠刘氏和李氏不在一个县,争得应该是最后一种,向商队、草户收钱的权力。哈!这些乡里豪侠,没什么田地,养的门客却不少,可就指望着过路的商队过活的!”
渠帅史谦三言两语,就把这些底层豪强的根脚,揭露的清清楚楚。世家大族们能够分润郡中的权力,跨州连郡的做官,族下的田地阡陌连横,几乎不需要纳税。像中山甄氏这样善贾的大族,还能在背后操纵商队,跨州做买卖。他们挣得都是大钱,田地也是大片连庄的!
再往下,顶尖的豪强就像乘氏县的李氏,有田两万亩,族人门客数千。子弟在县中担任各种吏员职务,算是县里的地头蛇,县里都是李氏说了算。而所谓的“豪强”,上面能挨着世家,下面则穷的掉渣。最底层的豪强,只有几十上百个混江湖的弟兄,甚至都不能叫“豪强”,只能叫“豪侠”。
就像这里的襄邑豪侠刘氏,还有某位涿郡的“大豪”刘氏,手下就百十号弟兄,没多少田庄。可弟兄们是要吃饭的,有的还特别能吃,比如这身高八尺、形貌魁梧的典韦。那饭从哪里来呢?郡中的吏职是不用想的,那都是门户代代相传的权力。
天下还太平着,朝廷的权威仍在,对这些草民来说,可谓是要谁死、谁就死。普通的“豪侠”就是混黑道的,除了刀头见血,背后根本没有世家大族、官吏师门。这种出身,还想混上朝廷郡国的铁饭碗吗?顶天让你当个里长亭长,那都是混得好的!
而襄邑大豪刘氏无官无职,连个里长都不是,明显不如对面的富春里长,睢阳大豪李氏。李氏能拉出的游侠小弟,也远比刘氏要多。眼下兖州灾疫四起,商旅数量一直在减少,大豪们也要过日子,也要争一口饭吃。陈留襄邑县是兖州的,梁国睢阳是豫州的。这两个县虽然分属两州,地界上却紧紧挨着,县与县间的县界,就是郡界和州界。
毫无疑问,当两个紧挨的大豪间,出现了“吃饭”的问题,那就得动刀子解决了!大豪们根本分不到朝廷的权力,就是靠刀子立身的。你要是不够狠,不能杀人,那过路的商队、草市的商户,为啥要把钱交给你?而到了这种时候,平日里养的弟兄,或者叫门客游侠,就得出死力了!
“去年秋后,襄邑豪侠刘氏和睢阳豪侠李氏间,又出了纷争。双方都点起人手,互相戒备着,准备动刀子私斗。原本像是这种小事,不管是谁死谁活,郡里其实都不会在意!不过是一帮游侠,打打杀杀,死几个人再正常不过了。这兖州大疫又大旱,哪天不在死人?只要他们死在城外,别闹出太大动静,别说到郡府,就连县府都不会去管!”
“可是,这凶贼典韦,动静闹得实在是太大了!他乘着车载着鸡酒,去了睢阳城外集市边上的富春里,装作给豪侠李氏送礼。结果,等富春里的门打开,他揣着匕首进去,直接一刀杀了那李氏李永,又杀了李永的妻子。等杀了人,他还不急着逃,而是取出长戟环首刀,大大咧咧的往外走。听说好几百人追他,估计一些是李氏的门客,大多数都是看热闹的。而李永死了,这些门客没了领头,也没了心思搏命。一群人就这么追追走走,最后让这典韦逃了出去,让刘氏的门客接应上了.”
“这事能闹得这么大,一个是众目睽睽之下,单人刺杀又活着逃走,实在有些传奇。另一个也是因为这事,就发生在睢阳城,发生在城外市集一带,看到的人极多,然后口口相传,弄得沸沸扬扬!”
说到这,渠帅史谦摇了摇头,不满道。
“郡国里死一个豪侠,本来是芝麻点大的小事,要是在荒郊野外,埋了就是。可这在城里城外弄的人尽皆知,还是在梁国的睢阳城,郡里根本压不住,郡守文公就很是不喜了!”
“郡守文公素来崇尚德治,敦敦教导,是位敦厚长者。他尤其与我等弘扬德教、安抚百姓的太平道亲善,而厌恶这些以武犯禁、不守法纪的豪侠!像是这典韦,一则是为了豪侠私仇杀人,和忠孝节义都不沾边。二则杀的是也是豪侠,不是什么天怒人怨的宦族。三则是跨郡国当众杀人,弄得事情很大,很不好看,有损郡守德治的体面.”
“好在,梁国的梁王刘弥刚继位,年岁不大,喜好声色犬马。他也不管这种豪侠间的破事,没有派国相来郡中问责。要是换成南边陈国,换成强项的陈王刘宠,事情可就麻烦了!”
“陈王刘宠性格刚强,对国中事务亲力亲为,是个插手政务的实权诸侯王。陈国相骆俊更是与陈王君臣相得,对国中管束极严,也权威极盛。这两位是断然无法容忍,这种游侠在大城当众杀人逃脱的恶事,必然会前来问责!他们甚至连我们这样,行德教安抚百姓的太平道,都严厉提防.若是这事情发生在陈国,而陈王派出使者问责,那郡守文公无论如何,都没法视而不见。必须得把这案子郑重操办起来,把这典韦的首级送过去才行!”
渠帅史谦提了提南边的陈国,明显对陈王刘宠、陈国相骆俊颇为忌惮。而听闻这陈王刘宠的名字,张承负眼中一动,若有所思。但很快,他就把这思索按下,在大贤良师张角的注目中,笑着问道。
“子让兄,这城中刺杀的事,闹得这么大那陈留郡中,又是如何处置的?”
“你说眼下的处置?嗯,郡守文公当成不知道,免得损了德行。自然也没人不识趣,当面对文公提此事。而襄邑县令收了县中豪侠刘氏的钱,只是张贴榜文,悬赏凶贼典韦。至于刘氏,襄邑令默许刘氏,抢了睢阳李氏的‘收钱买卖’,毕竟这也是为县中增加税钱的。”
“嗯?你问典韦?这杀人的凶贼逃亡了!隐姓埋名,可能藏在西边圉县,也可能就藏在这外黄一带。当然,更可能还在老家襄邑县,毕竟刘氏使了钱嘛!只要他不当头撞上郡国兵,不再闹事寻死,不去案发的梁国睢阳县,也没人会真的大力气,抓捕这凶悍的家伙!毕竟,抓这凶贼肯定会死人,一般的捕役没什么兵甲,未必能抓住。只要没有大人物下令,调动郡国兵出手,以各县尉们的做派,大概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任他藏着了。”
渠帅史谦语气随意,既显出对这游侠典韦的轻视,又有着本能的不满。
而张承负耐心听着,大致能明白渠帅史谦的想法。这位太平道的陈留渠帅,走的就不是团结底层百姓,拉拢底层游侠与豪杰,进行武装斗争的路子。哪怕像是其他郡国的渠帅那样,收许多门徒、练一批丁壮,也是没的。这位陈留渠帅,是真正的世家大族旁系出身,眼睛也是看着上面的郡守,看着郡中的世家,连豪强都不大放在眼里的!
所以,这位渠帅在乡里民间,就没有经营出什么灵通的耳目,对大贤良师张角的抵达知晓很晚。但他在郡国士族中,却是消息灵通,世家大族包括郡守的动向,都一清二楚。而他拉着县里士族,弄这儒道结合的祈雨春祭,也就像他刚才所说,是能令郡守满意,“弘扬德教、安抚百姓”的士族太平道!
“.他始终保持着世家的心态,于是以武犯禁的游侠典韦,对这位渠帅来说,就变成了一个杀人的凶贼。这凶贼能杀豪侠,自然也能杀世家,对他们产生威胁!而说到底,此时的世家大族,能够稳稳掌控州郡的秩序,靠的是朝廷官面的力量,而不是手中的武力。‘游侠四出、以武犯禁’,就是一种乱世的征兆,是掌握武力的豪强豪侠,对掌握权力的世家大族,进行的某种秩序颠覆!”
“而世家们希望改变如今的天下秩序吗?希望!但他们希望的方向,是彻底干掉宦族,把皇帝手中延伸的皇权吃掉,让地方上的世家独大!他们可不希望,去和豪强分享什么权力,更不用说和那些最底层,如蝼蚁般的小民们了!于是,这位陈留渠帅,就是太平道中,最明显不过的士族派!而我之前在东郡和济阴郡做的事,怕是半点都不能说的.”
张承负默然不语,对于老师所创的这太平道,对这太平道中纷繁不同的渠帅势力,和众人复杂的立场倾向,有了更清晰的认知。这典韦城中当众刺杀了一个豪侠,都是世家大族眼中的“凶贼”.那他与段氏宦族合作,对东阿程氏、对昌邑满氏行的绝户杀计,一旦暴露出来,又岂是一个简单的“凶贼”两字能够的?!
一旦他对世家动手的事,东窗事发。那他张承负,必然会成为兖州乃至天下的世家大族眼中,如同“盗跖”一样的大恶贼首!就连通缉的图文上,也不会是什么“承天下德、负天下罪”的“承负”了,非得是一脸凶恶、吃人饮血、杀人如麻的“张麻子”不可!
这一日与陈留渠帅史谦的长谈,就在如此的消息打听中过去。而当众人谈完,吃过晚饭,到了入夜歇息的时候,大贤良师张角才看着小弟子张承负,意味深长的问道。
“承负,你对这典韦,很是看重?”
“是!老师,这位是勇力过人的‘古之恶来’,有数百人难挡的勇武!我等太平道起事,掌握一支足够强的武力,才是重中之重。而这等不世出的勇烈豪士,正是最好的陷阵勇将!”
张承负恭敬回禀,神情一览无遗。而大贤良师张角审视了会这位“天授”的弟子,沉吟片刻后,才再次问道。
“承负,你未曾见过这典韦的样子,只是凭借听闻到的风声,就能如此坚信,这是位不世出的陷阵勇将?‘古之恶来’?这个称呼,史子让刚才可是半点都未曾提及啊!”
“.这,老师。弟子确实是偏听偏信了。但弟子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弟子能够肯定,这确实是位世间罕见的豪勇侠士!而若是能把他收入我太平道门下,不说后面的举事起兵哪怕是大师兄在洛阳的谋划,无论成与不成,都得有勇士出手,才能让大师兄活着离开!”
张承负咬着牙,看了老师一眼,试探的提了一句洛阳。而大贤良师张角闻言,脸上郑重起来,思量许久,神情也起了明显的变化。好一会后,他深深看着张承负的眼睛,平静道。
“承负,你确定要收下这勇士?嗯,不需要那么麻烦,且看为师出手。你且去,把他的情况打听清楚!且等我从史氏族中,探望史公回来”
接下来,张承负在外黄县中打听了几天,对于己吾县的典韦,有了更加清晰的画卷。
典韦的家庭情况,只能算是富裕些的农户。他的父亲染疫早死,家中只有一位老母。他已经娶了妻子,有了个年幼的孩子。而此人也确实形貌魁梧,旅力过人,从小就是一个打十个!
只是在这汉末的世道,这种出身的典韦,毫无上升的通道。从军自然是不可能的,去了也是柳弓一样的大头兵,送到征羌战场上当送死的柴草。于是,他成年后只能做了游侠,比农户稍微好些,但也好得有限。做游侠也得有收入来源,也得吃饭,又去做了门客。做门客吃主家的饭,就得为人平事,就去杀了人!这就是汉末底层豪杰的出路,最多就是在豪侠的层面上挣扎。若天下未曾大乱,哪怕以典韦的勇力,终其一生,也不过只是一个逃犯而已啊!
(本章完)
第73章 典家村,安魂大祭
第73章 典家村,安魂大祭
农历三月,春风之后,就是清明。清明之日桐始华,白桐开放,很是生机好看。又五日,田鼠化为鴽,喜阴的田鼠不见了,全回到了地下的洞中。又五日,虹始见,有了更多的雨水,天空也能看到彩虹了。
在种麦的农业生产中,清明时节的雨水,是非常宝贵的。“清明时节雨纷纷”,此时的每一滴雨水,对麦子来说,都像“油”一样宝贵。当大贤良师张角,从东边的考城返回的时候,就看到外黄城外,又是一轮新的祈雨。
渠帅史谦再次当了主祭,在一众士族族老的簇拥下,祭拜着北方玄帝颛顼、东方青帝太昊。前者属玄水,“太阴化生,水位之精”,是比风伯雨师更高级的降雨“领导”。《楚辞》里,颛顼战共工,共工败而撞不周山,使得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带有很强的巫道神话色彩。
而后者属青木,‘木帝主生,万物生发’,对应春天作物生长的祭祀。在《仪礼》中,青帝又是姬周之始。帝喾之妃姜嫄,足踏青帝的巨型足印感灵怀孕,而诞下后稷,成为周代的始祖。这也是儒家非常看重的祭祀对象。
“玄帝佑我,青帝佑我!愿降雨露,泽润我乡!.”
渠帅史谦主持的太平道祈雨祭祀,便是这种儒道结合的形制,也颇受本地大族的欢迎。而当对方今日的祭祀完成,大贤良师张角就带着张承负,带着一众弟子门徒,和史谦笑着告别。
“子让,我见过了史公,也为他开了些药方。这外黄县的祭礼,你主持的不错!接下来,你继续把这春祭完成。”
“啊!老师,您不留下来,一起参与吗?庄中都备好了些合时的饭菜,还有新酿的酒水。也有些大族的族老,听闻您的名声,特意从西边的陈留县、尉氏县,甚至最远的酸枣县赶来.”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摇了摇头,对渠帅史谦正色道。
“子让,我此次前来,是要看看各县信众的情况,尤其是对旱灾的准备。我这把年纪,吃不了酒水了。而灾疫之年,若是有粮食,还是得尽量存下,救济百姓!这年份,不该酿酒的”
“.是!老师!是子让的过失。我只是想着,按照周礼,清明应当饮清酒.”
听到大贤良师含蓄的批评,渠帅史谦面露羞愧,连忙低头行礼。不过,对于世家大族的子弟来说,清明的祭祀之日,只是吃些普通的饭菜,饮两杯清酒,而不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好生操办,已经算是极大的“简朴”了。至于庄园外的旱灾,那些小民的生死,实际上又与世家大族们何干呢?
大贤良师张角很明白世家大族的心态。对于这位表露出羞愧的陈留渠帅,又温言叮嘱了两句。等对方问起接下来的行程,表示要随行侍奉时,张角却笑着道。
“子让,行一事,终一事,而祭祀为大事。你就留在这里继续春祭,我先去南边的己吾县,到梁国陈国的边上看看。然后,就直接从陈留南边往西,去颍川郡了!”
“老师!你要去梁国和陈国的边上?这,梁国倒是无妨,陈国最好还是不要入的好!陈王刘宠行事刚烈,对我太平道,并无亲近善意别说对我太平道,就是对我等世家大族,陈王也谈不上亲善。”
渠帅史谦有些焦急,又讲了遍陈王刘宠的立场。而张承负侧耳听了听,发现这位陈王刘宠的行事风格、治政思路,倒是有点前汉的味道。
这位陈王在陈国内,说一不二。他压制世家大族,压制太平道,大力约束游侠,讨伐国中盗贼,赈济国中百姓。他还组建了一支极为精锐的郡国兵,据说有整整两个部曲八百人!这几乎是黄巾起义前,东汉诸侯王能做到的上限了。更不用说,这位陈王之前,还因为私自祭祀黄帝上天,被灵帝拿下,差点就幽禁处死了!
以诸侯王的身份,私下祭拜黄帝上天、掌控郡国政治、募集大量郡兵、与世家和宦族都不交好.陈王可真是行事“刚烈”,甚至刚烈到有些鲁莽了。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这位陈王的勃勃野心,或者说政治抱负。
“噢!子让放心!我不会入陈国的,就在乡间走走。去年的大疫,陈留也有许多染疫横死的乡民。这一路南下,恰好是清明祭扫的时候,我有意给乡民们举行几场祭礼,招魂安魂。”
“呃,给乡民举行士大夫的祭礼?嗯老师仁德!”
对于这种下乡给小民祭祀的活动,渠帅史谦明显兴趣不大。这种活动又是劳苦,又没啥收获。费心费力地安抚这些小民,远不如和各家士族一起,举办春祭、社祭来的有价值,更能传播名望!
外黄城外,一行人就此告别,分道扬镳。而等到渠帅史谦恭敬离去,大贤良师张角也没有提任何“岁在甲子”的起事规划。他平静的注视着史谦离去的马车,轻声道。
“承负,你觉得如何?”
“老师,子让兄行的是士族之道,而我等是黎民之道。道不同,不相与谋。眼下能够合在一起,不过是因为老师的名望,而天下的矛盾还没激化到那一步.等到天灾逼到绝处,所有人为了求活,都得做出选择,站到或上或下的立场上。到时候,就没法这样温情脉脉了。”
“嗯。道不同,调和最是艰难啊!”
大贤良师张角叹了口气,又看向这位冷静的小弟子,笑着道。
“你年纪轻轻,倒是眼睛犀利,看的最是清楚.那这陈王刘宠,你怎么看?据说,他也是个和你一样的神射手。”
“陈王刘宠.”
张承负沉吟片刻,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一个聚众十万、拥精兵数千、却轻易被刺而死的形象。好一会后,他才叹了口气,摇头道。
“这位陈王,若是放在前汉,放在世家大族没这么强大的几百年前,或许真能成就一番大事!而哪怕是本朝,他的封地若是在扬州、益州、并州、凉州这样边患不断、士民必须抱团的边州,以他的武烈,也能守一地的安宁。只可惜,他生在本朝,封地又在豫州陈国,在世家大族力量最强的地方!”
“他所作所为,都在世家大族的注目下。他所行的道,也不是世家们能接受的儒道,是前汉外儒内法的霸王道,是皇权之道。他又不能真的抛下诸侯王的身份,站在小民百姓的一侧.所以,他走的路下面,根基空空,就像行在浮桥上。反而是大汉皇室的权威,护着他的命。他信重那些士族子弟,但又没有驾驭这些人的权术,不符合世家大族的利益。只要等到天下一乱,皇室权威轰然倒地,他与世家大族的矛盾爆发,那早晚必为其所害!”
听到这一番评价,大贤良师张角眉头扬起。他静静审视了会,看着这弟子发自内心的感慨与唏嘘,就像真的见到了陈王刘宠的结局。片刻后,大贤良师点了点头,笑着道。
“嗯,说的很有些道理。走吧!去己吾县,为疫病而死的乡民,办几场清明安魂的祭礼吧!”
“诺!遵老师令!”
从外黄到己吾,不过五六十里,中间则路过襄邑。太平道一行人并不入城,而是慢慢走过沿途的村庄。每走一日,就举行一场祭礼,设下土台、挂上符箓、竖起魂幡招魂。六十里的路程,一天只能行十里,足足走了六天。而这清明的安魂祭礼,声势也越来越大。十里八乡的乡民们听闻,都急匆匆的赶来,只为求一碗符水、求一张安魂的符箓、求一句逝去亲人的祈福!
“仙师!仙师!收了这袋谷子吧!求求您,赐一张符纸,让我带回孩子他爹的坟头.”
“仙师!给您磕头了!求求您,念一声我阿父的名字,把他魂引着,去向地府.”
“对!都说死在疫里面的人,算是横死,魂魄都没根的,到处飘!”
越是穷苦的灾疫之年,小民百姓受到的苦难越多,对于这种宗教的精神需求,就愈发的强烈。毫无希望的现实,如柴草般死去的父母孩子、丈夫妻子,还有似乎只会更坏的未来.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乡民们麻木而痛苦,渴求着唯一的一点精神慰藉。而死后魂魄的指引,更是重中之重。
只是,道家没有轮回之说,死了就是死了,魂魄安息就是最后的终结。与佛家相比,道家总是更注重现实,注重修行与改变,“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根子上是“玄变”。而等到佛教的转世投胎,遇上更惨烈的十六国南北朝,那才是无数百姓虔诚拜佛、祈求来世的佛教大兴之时。成百上千万的黔首,在最残酷的现实中,寻找最美好缥缈的死后.
“黄天在上,清气在心!愿以此符,引魂归途!~~”
张承负跟着大贤良师张角,一路安抚百姓,布施符水,举行安魂的斋祭。等一行人走到了己吾县,便有提前联系的县中门徒接应,在县外的村庄落脚。而接下来,己吾县中的招魂祭祀,也早已定好了位置。
“贤师!这里就是典家村!除了村里的村民,还有周围十里的百姓,以及县里的大户人家,都来参与祭礼!还有许多大户们送来的酒肉粮食.”
“嗯。酒肉退回去吧!送来的粮食,明天祭礼的时候,发放给村民赈济。多备些烧开的符水,多准备些空白的符纸,到时候好写上祭奠的姓名。”
“写上姓名祭祀?这次祭祀的规格这么高吗?是!遵贤师令!”
县中的门徒匆匆而去,张承负亲自带着高道奴,去典家村外修筑祭祀的土台。而大贤良师张角斋戒素食,在村中简陋掉泥的茅屋中打坐,就像安然坐在高屋华舍中,并无任何差别。
“黄天之佑,太平安宁~~”
第二日的大祭如期开始,祭祀的土台是上千乡民自愿修筑,几乎一日就修了出来。而村外的大榕树上,挂满了飘扬的符箓、绳带,就像垂望的幽魂。七个装水的瓦罐摆成七星,三个火盆如同三阳。乌压压的人群汇聚在村口树下,都仰头注目着,瞪大了期待的眼睛。
“魂兮归来!安宁吾乡!”
震耳的吟唱开启了这场祭礼,是乡民们从未见过的肃穆与庄严。而这种肃穆与庄严的背书,也象征着灾疫中逝去游离的魂魄,得到了祭者的安抚,能够从横死的痛苦中平复下来,慢慢落入归墟的地府深处。张承负并不知晓,鬼魂的痛苦会是何等模样。但他能够清晰的看到,这些活着的乡民们,心中潜藏的深切痛苦!
“魂兮归来!亲长告别,夫妻告别,父母亦告别!”
“呜呜!呜呜!孩子他爹.”
“阿父,阿母!.”
“我儿!我的三个儿子!.”
当招魂的仪式到达高潮,数以千计的乡民,再也忍受不住,在祭坛下的泥地上伏倒一片,哀哀的痛哭起来!他们高声呼喊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一个未曾安详死去、在灾疫中横死的亲人!这些死去的人是如此之多,以至于乡民的们的哭喊声,让悬挂的符箓都飘扬起来,就像逝者最后不舍的那一眼凝望!
“哎!这就是汉末的灾疫.而这,才刚刚只是开头而已啊!”
张承负带着黑狗的面具,点燃祭祀的火盆。变幻的火焰与烟雾,如同亲人的面孔,落在典家村乡民们的眼中,让他们更加激动的哭泣上前。而当漫长的哭声结束,火焰熄灭为灰,灰烬注入瓦罐成符水,就到了布施符水、符箓,乃至于发放粮食的时候了。
第一批领符箓的人,毫无疑问,是村中与县中的大户。他们捐出了粮食,自然有拿上一张符箓的资格。张承负拿起毛笔,在一张张符箓上,飞快写下对方提供的名字。大户们的名字,通常都好听些,有的还挺复杂。
等大户们领完,就轮到名字简单的乡民,又以典家村的乡民为先。乡民们一拥而上,大多是壮实的丁壮,才能挤到最前面。而在一群丁壮中,偏偏有一个壮实的老妇人,竟然也能挤到第一排来,满脸感激地大声喊道。
“仙师!仙师!求求您,给一张安魂的符箓,给我虎儿的爹!”
(本章完)
第74章 等着典韦,亲自上门来拜!
第74章 等着典韦,亲自上门来拜!
“仙师,仙师!求求您,给我一张符吧!我那虎儿爹排行老大,写‘典大’的名字就行!”
“嗯?‘典大’?”
典家村中,祭祀的土台上插着一面白色魂幡,围绕着火盆与水罐。周围的大树垂着符箓,土台下就是布施的粮食与符水。太平道的弟子门徒,正在忙着布施,安抚挤在最前的乡民丁壮。而在这些典家村的乡民丁壮中,一个粗壮的老妇人,如游鱼般奋力挤到了最前面!周围的丁壮刚有些不满,可转头看到这老妇人的样貌,立刻打了个哆嗦,把空间留了出来。
“你挤我做甚?!”
“不是挤你!是给那典虎子的娘让路!”
“谁?典虎子?那不是那个杀人的”
“嘘!快往那边挤挤!要是挤着了大娘,回头虎子大哥回来,有你好看的!你可堪不住他一锤.”
“呃”
张承负停下笔来,仔细打量前眼前壮实的典氏老妇。这位老妇身形粗壮,身板比一般男人还结实。眼下,她一脸恳求,很是有些急迫,比周围的乡民都要急迫。
从旁边乡民们畏惧的反应,从零星片语的议论中,张承负就此知晓,这位应该就是典韦的母亲,典氏!而他看了眼本县的门徒,那门徒也点点头,确认了身份。想来也是,只有这样粗壮的母亲,才能生出更强壮的“恶来”来!
“这位善信,且不用着急.嗯,您身上沾了些怨气,与一般百姓不同,可是缠上了什么横死的恶事?”
“啊?!横死的恶事,怨气?这是有些恶事.”
闻言,典氏急迫的脸上,更显出几分不安的忧愁。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年轻的太平道弟子,着急开口,声音也如鼓般响亮。
“仙师!这什么怨气,可会有什么妨害?看你年纪不大,能平吗?”
“怨气会和亡魂纠缠。越是横死的人,怨气就会越大!嗯,一般的安魂符,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我这就去请大贤良师过来,亲自给您画个符!”
说完,在典氏忧心忡忡的目光中,张承负匆匆走上祭台,对大贤良师张角说了两句。而大贤良师深邃的眼睛望来,看了眼典氏,便踏着四方步,如仙人般从祭坛上走下。
“啊!是大贤良师妾妇有礼了!”
看到大贤良师亲来,典氏赶紧低头行礼,比对张承负的时候,恭敬了不知几倍。而大贤良师声音沉稳,温声安抚着,带着亲和人心的传道力量。他只是安抚了几句,老妇典氏就一脸感激与信任,急切问道。
“太平救苦的大贤良师!刚才这小仙师说什么怨气,什么纠缠.可是与我那虎儿爹的魂魄有妨害?”
“嗯。你那良人,是如何死的?”
“是染疫。乡人都说,染疫是横死.”
“大疫之年,染疫离去的乡民很多。他们的魂魄,不会染上这么大的怨气这怨气,像是被更加横死的怨鬼纠缠,从而不得安宁,入不得地府。”
大贤良师张角神情沉肃,看着这典氏老妇躲闪的眼睛,正色道。
“你那良人,可曾杀人众多?”
“不!没得!他虽然凶壮,但没杀过人”
“那他可有血亲,犯下许多杀事,染上许多冤魂纠缠?”
“这我.是有”
典氏老妇支支吾吾,脸上神情变得更加焦急,却又一时说不出话来。而听到大贤良师的这句问话,周围的乡民纷纷避开了一圈。他们议论纷纷,小声中又夹杂着畏惧,不时提到“典韦”、“虎子”、“杀人”、“杀了好多”、“死后不得安宁”。而这些村中百姓的议论传来,典氏老妇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大贤良师面前,哭着恳求道。
“仙师!仙师!太平救苦的大贤良师!求求您,救救我虎儿爹的魂魄!也救救我的虎儿妾妇愿献上所有家财,只求您一场法事,消了这冤魂的怨气!”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沉吟不语,脸上显出犹豫,对恳求的典氏老妇道。
“以贫道的能力,确实能安抚了这些亡魂只是冤有头、债有主,这仇怨要消,最好得有正主在场。而我观你身上,除了这沾染的怨气,还有一股天生的凶气。这凶气的来源,恐怕就是你的虎儿。你的虎儿,必然生来与常人不同。他不是普通的凡人,而是应着天象凶星而生,骨血里就带着杀性!”
“啊?!仙师,您说得极是!我这虎儿,确实生来五大三粗,力气如牛。他不知怎得,长得那么凶恶,还真的杀气腾腾,犯下许多杀事来!尤其是去年,他在东边郡城,犯下好大一场杀事.哎!这个虎头的浑儿!”
典氏老妇叹了口气,跪在泥地上,用力抓住了大贤良师的手,死死都不松开!而大贤良师眉头一跳,被这妇人的力气抓的生疼。张承负连忙上前,把这老妇托起来,就听到老师声音温和,不疾不徐地继续道。
“这位善信,我也不瞒你。你这虎儿不是俗人,而是应了天上的凶神。”
“世间勇猛之徒,多以凶威横行,杀人多而承罪。因此,被老天不喜,甚至罪及先祖、自己与血亲!这就是怨气缠身但也有天应的凶气,出乎天地的变化,并非是人心善恶,单独造成的。”
“其实,贫道此行来这典家村,行这安魂祭奠之事,正是望见了凶气而来。而现在看来,这深重的凶气,怕是就应在了你儿典韦身上!”
听到大贤良师张角的话,典家村中的村民,顿时一片大哗。就连县里来的大户,也各个闻之色变。而感受到村中同乡的目光,典氏老妇惶恐的身子发软,几乎完全瘫在了搀扶的张承负身上。
“啊!竟然如此?竟然如此?!太平救苦的大贤良师,这凶气在我儿典韦身上,可会有什么大妨害?”
“这天应的凶气,上与天象凶星相合,下与地府怨鬼相契,中间则与人间杀伐相和!古有凶神,名曰‘蚩尤’,手握杀生权,行则乱俗,驭则镇祟。你儿典韦,应的就是这蚩尤凶气!想来,他生性烈烈,有万夫不当之勇,是天授的凶气,非市井的恶犬可比。而这种天应的凶气,若无修身驾驭的法门,就会横暴凶极,折损阴德寿数”
说到这,大贤良师张角意味深长,看了张承负一眼。然后,他垂目掐指,沉吟许久后,才肯定道。
“你儿身上的凶气,若是无法度化,哪怕天生强壮,寿数也难过四十!而被他杀死的冤魂,虽然不能纠缠于他,却能让他的父母血亲,死后不得安宁,甚至杀罪延及子孙..”
“老天啊!这,这.太平救苦的大贤良师,还请救上一救,救上一救哇!”
听到这里,典氏老妇已经六神无主,完全失了主见,只是抓紧大贤良师如虎嚎哭。而大贤良师眉头又是一抖,叹了口气,看着这力气惊人的老妇,平声许诺道。
“罢了!这凶气上应天象,下合人物。杀气虽凶,却凶而可制,暴而可用。贫道既然望气来到此处,那你儿典韦,就与我太平道,有着人间的感应,有着合道的缘法.”
“既然如此,那贫道就出手,度化上这一次的怨气与凶气吧!只是,贫道祭奠一场,管得了一时,却管不了一世。若是不得驾驭凶气的修行,不行善及苍生的功德,那这凶气所应,就绝非凡胎能够承受。横暴难久啊!.”
张承负眨着眼睛,看着大贤良师轻轻点了两句,也不知这典氏老妇事后,可否能领会?而这典氏老妇眼下,则是已经昏了头,只是连声道。
“仙师,大仙师!妾妇愿献家财只求一场祭奠,化解我儿与我夫的凶气与怨气!只是,听您刚才说,我儿子得在?他眼下犯了事”
典氏老妇含糊的絮叨了几句,虎眼含泪,望着大贤良师。而大贤良师想了想,看着惶恐不安、眼神游移的老妇人,温声道。
“无妨!你儿无需现身。以贫道的能力,只要在这县里就能感应上,也不用在这村中露面.”
“贫道先准备几日,办完这典家村中的法事,再为你家专门祭奠三日!”
“至于这一场祭奠,贫道也不会收取分文!这场法事,是为了天应的凶气,为了贫道所受的缘法感应。而天人感应、道法缘合,从不可强求。贫道是为度化而来,与你儿见与不见都可。等贫道办完这场法事,应了这一场凶气感应,安抚亡魂、消罪消凶后,就会离开。你且请放下心来!~”
“是!是!谢仙师!谢大仙师!”
听到大贤良师亲口说,办完这场法事就走,与典韦见与不见都可,典氏老妇又是一阵神色变幻。她不但没能安下心来,反而脸上更加忧愁,也不知再想些什么。至于周围的乡民大户,看到大贤良师亲口许诺,专门为了典氏一家举行大祭,都是满脸的羡慕与嫉妒!
“太一啊!这典氏一家祖上,是攒下了什么功德?竟然能让大贤良师不取分文,亲自出手,为他家消灾祈福?!”
“你还没听懂吗?大贤良师的意思,这典韦就是个带‘凶气’的凶人,会把凶气与怨气都带到村中!这一次大贤良师在村里出手,不是为了供奉钱粮,就纯粹是为了救苦消灾,是为了度化这凶人的凶气而来的!”
“啊!啊这?那等大贤良师走了,我们这村再染上凶气,又怎么办?这杀人的凶贼咳!这典韦说不定,会害了我们全村,甚至害了我们这己吾县!”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刚才听大贤良师的意思,是要收了这典韦度化?要不然,去劝劝典大娘,让她去找儿子来,跟着大贤良师去了算了!”
“她儿子不就藏在隔壁咳!虎子娘要是不去,就让虎子那伴当去寻他!不能因为他一个,妨了我们整个村!”
典氏村中,成百上千的乡民议论纷纷。许多人求到了符咒符水,满脸感激涕零。而许多人听到了刚才的对答,脸上又显出忧虑。众人中心处,典氏老妇咬着牙,各种神情变化,似乎在下着什么难解的决断。
看到这一幕,张承负若有所思。老师张角这种绕个圈子行事,招募典韦的办法,总是让他似曾相识。他想了又想,才发现这倒像是西游记里,观音奉旨上长安,绕了个圈后,让唐太宗地府还魂,主动要派玄奘西天取经、消了鬼魂怨气的故事。经文不可轻给,非得创造需求,让人去求取才行!
而老师此时的所为,也从不是去费多大的力气,到处寻访招募典韦。他只是办了祭礼与法事,说了几句话,就创造了最迫切的需求。然后,就在这里安然等着,等着不知藏在何处的典韦,亲自上门来拜啊!
“魂兮归来,太平安宁!”
接下来的几日,大贤良师亲自出手,为村里的法事收了尾,又为典氏死去的丈夫“典大”,举行了一场隆重至极的祭礼。
祭礼安抚亡魂,消除罪业,在乡间一向是头等的大事。这一场祭礼极有法度、规格极高。县中吹奏的班底过来吹唱,太平道弟子们画招魂的幡符,而大贤良师张角,亲自设坛告祭!
整个祭礼的规制,都是按士大夫的标准,连着办了三日。而所有的人力物力,都是太平道出的!就连乡间的大户,也看得啧啧称奇,惊叹不已。怕是连县中世家大族的长者去世,都赶不上这种标准!这又是何等的福分与恩德呢?
等到三日后,大贤良师张角神色疲惫,依照诺言,就要与典氏老妇告别。
“此番法事办完,这份感应的缘法,也就到此尽了!贫道这就离去了。这里有两张符,一张是给你亡夫的,埋在坟里安魂,可保无恙。而另一张,则是给你的儿子.只不过,你儿身带凶气,这符离了我,能有多大用处,却是难说!”
“黄天所鉴!贫道力所能及,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
“.”
典氏老妇听了这番话,眼眶发红,感激涕零的流下泪来。她咬着牙,擦了擦眼泪,终于下定决心,再次一把抱住了大贤良师的手,低声恳求道。
“太平救苦的大贤良师!求求您,可否再在村里歇息一日?只要一日就行!”
(本章完)
第75章 老师!可要我出手,去刺了陈王?(感
第75章 老师!可要我出手,去刺了陈王?(感谢盟主shizuku!)
太阳西斜,太平道众人在典家村中,驻留下最后一晚,只是不再进行任何的祈福法事。在门徒们的劝诫下,四野八乡的乡民开始散去。毕竟,农民们没法脱离农业生产太久,达成了祭奠亲人的心愿后,就得赶紧回乡了。而己吾县中的太平道首领赵进,也趁着法事,分发了些黄巾,好生增加了下信众的规模。
“太平黄天!信我太平道,抱团过春荒,少交税吏钱!”
本地太平道首领赵进年约四十,黑脸黑颈,一副庄稼老汉的打扮。他的口号很是朴实,也很能打动百姓人心。张承负和高道奴在村中一起耐心传道,也和赵进一同,帮乡民们戴上黄巾。乡野间信奉太平道的百姓,其实没有几个是为了造反的。他们信太平道,是为了求活,是为了救疫的符水,为了救灾的赈济。而太平道最初兴起的本质,就是乡间农民以宗教为纽带,进行的结社互助!
对乡民们来说,若是不加入太平道,松散的小民百姓,对于天灾人祸,几乎没有任何的抵抗力!春荒时借上豪强几斗粮食,秋后就得卖田卖地,第二年就得卖儿卖女。可若是信道的百姓互相救济,就能多熬过些艰难的灾害,让小农不至于轻易破产。
天灾如此,人祸也是一样。税吏一来,面对单个的农户家庭,是可以极尽盘剥之能事,把对方往死里逼的。比如四五年前,去张承负家收税的税吏,征收的算钱直接翻了几倍,又加上各种杂税,出手就是奔着家破人亡去的。而税吏实际上又与世家豪强配合,只有一同前来的沮氏管事,能借一笔八出十四归的高利贷,来填上朝廷官府的税钱。可等这借贷的手印一按,转头就是沮氏拿着契约兼并田地,把张承负一家尽数逼死,只留下个“痴傻”的童子
世道不公,单户的百姓毫无还手之力。可前来征税的税吏,要是面对整村连庄的太平道信徒,面对数以百记千记、连成一体的农户百姓,就得仔细掂量了。他们得把算钱与杂税,控制在乡民们能接受的范围上,不至于引起太大的骚动。就像太平道在冀州巨鹿县屯田的庄子,税吏的算钱就收得规规矩矩,杂税也只加了一半。
因为,以太平道信仰为纽带,组织起来的底层百姓,便有了抗税与议价的能力。把对方逼急了,是真能动员黔首农民,对税吏下死手,是真有暴力反抗能力的!
在这汉末天下的政治博弈中,交易的公平、征税的公平,从来看得是双方力量对比,而不是什么汉律的法度!小民百姓们只有抱团起来,从渺小的蝼蚁变成能咬死象的蚁群,才能和豺狼虎豹一样的官府、世家与豪强议价,争取到能够接受的交易与税收条件!此时的公平,从来靠的是双方力量的对比。若是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那就是被吃的“羊”!
而在这个时代,最能凝聚底层乡民力量的,又是什么呢?不是局限一姓一氏的宗族,不是制定上下的礼法纲常,而是跨州连郡的太平道信仰!在局势还没到那么糟糕的时候,太平道能帮助郡守刺史,代替官府赈济,安定郡国中的百姓人心。太平道也能代表百姓信众,和税吏豪强协商,让乡民们不至于飞速破产,维系郡国的税赋基础。所以,许多郡守都把太平道视为调和安抚的“劝善”力量,普遍持默许与宽容的立场。
至于一旦到了天灾人祸的极点,矛盾不可调和,百姓们实在活不下去了那太平道宗教结社的威力,才会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华夏大地的历史上,喊出震撼天下的口号!
“赵进,这一路南下传道,己吾县新发展了多少信徒?”
“禀大贤良师!可靠的丁壮门徒,大概有了两百人,至于普通的小民百姓,有一千多人加入太平道!尤其是这典氏村,贤师举办法事的几日,入道的村民足有两三百人。就连那位典氏老妇,也戴上了黄巾.”
“嗯。不错!”
大贤良师张角盘腿坐在茅屋中,对跪坐的首领赵进轻轻点头。他沉吟片刻,伸手在赵进额头画了个太平符。接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符箓,在对方惊喜激动的目光中,郑重的授予这位门徒首领。
“黄天所鉴!赵进,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太平道在陈留郡己吾县的小方,负责陈留郡南边各县乡中的传道!”
“啊!谢贤师,谢大贤良师!”
闻言,首领赵进用力叩首,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欣喜与振奋。他是本地的农民出身,可从未想过,有能够成为小方渠帅的一日!只是,陈留郡内黄县,已经有了一位资历更老的渠帅史谦,还是地位极高的世家子弟
“贤师!我后面传道,还是和以前一样,要听从内黄县的史渠帅吗?”
“不必。史子让他负责和世家豪强、官府官吏打交道。而你则负责在乡里传道,尤其是这兖州和豫州交界处的穷苦村庄。你们两个并不交界,同时向兖州东平陆的大医负责!”
大贤良师张角神色温和,给新晋渠帅赵进,定下了与渠帅史谦平级的地位。而看到这,张承负才恍然大悟。这一次老师一路举行祭礼、安抚乡民南下,可并不仅仅是为了招募典韦。更主要的,老师是要在陈留郡中,重新确立底层乡民的太平道组织!
陈留郡中原本的太平道,已经被渠帅史谦,经营成了士族的太平道。而这种发展的方向,已经与新的太平道纲领目标相背。大贤良师不动声色,一边安抚史谦,把对方留在内黄,然后一边亲自传道,提拔了一位农民出身的新渠帅。至此,就把陈留郡中,士族与乡民的太平道分割开来,来为一年后的起事提前做出准备!
这种组织人事的操作,大贤良师可以说是信手拈来。只是费了这番力气,选择提拔这位己吾县的渠帅赵进,又是为了什么?
“赵进,己吾县位于陈留东南,是陈留郡与梁国、陈国的交界。梁国中也有我太平道的门徒,不必太过关注。但陈国却是不同!当今陈王刘宠很不寻常,以勇武著称,手握精兵弩士,又对国中掌控甚严.”
大贤良师神色一肃,对渠帅赵进吩咐道。
“你在陈留南边传道的时候,要多留意南边的陈国!尤其是留意陈国中部曲的动向,以及陈王的举动.一旦有什么发现,就立刻派人,向济阴郡大野泽中的渔民递出消息!”
“关注陈王动向,告知大野泽中的渔民?是!进明白了!”
“嗯,下去吧!”
“诺!贤师!”
渠帅赵进对大贤良师稽首伏拜,恭敬行礼后,这才退出了茅屋。而张承负跪坐在旁边,直到赵进离开,才轻声问道。
“老师,您这次南下还是对陈王刘宠有所担心?”
“嗯。我之前去考城的史氏庄园拜访,史公谦与我聊了很多。而在这陈留郡周围,他除了说济阴段氏外,就是提及这位陈王刘宠!这位陈王的府库里,据说藏了数千把强弩,瞒得过朝廷,却瞒不过周围的世家大族!而陈留郡中的世家大族,也都对这位野心又强势的陈王很是警惕。史公谦有意对我透了口风,说了些陈王敌视太平道的态度”
说到这,大贤良师张角嘴角扬起,看着小弟子张承负,笑着问道。
“承负,你莫不是忘了,你之前力主定下的‘大野泽-泰山’兖州方略?这陈国紧挨着兖州,又是大汉朝廷部伍最多,军力最强的一个诸侯国!这陈王有八百部曲精兵,有大量武备,随时都能扩充到数千军队,是离大野泽最近的一支朝廷强兵!”
“怎么你计算这家,计算那家却把这陈王当成不存在一样?为师这番到陈留郡,眼睛可是一直都盯在陈国,你却比为师心大的多啊!”
“.”
听到老师的这一句反问,张承负顿时哑然。他受到后世历史的影响,确实有意无意,把这位存在感不强的陈王刘宠,给忽略掉了。可经老师提醒,此时放眼整个兖州周围,这位陈王刘宠,才是明面上实力最强的一位!若是兖州太平道在大野泽-泰山坚持下来,和朝廷官军长期相持谁知道朝廷会不会,把陈王的诸侯兵调动出来,去兖州打黄巾?
“老师,陈王是明帝玄孙,是当今皇帝的皇叔。以皇帝多疑又猜忌的性格,怕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让各地的诸侯王,尤其是这位皇叔,带着军队出封国的吧?而这陈王若是立下了战功,或者收编了更多的部伍,岂不是皇帝的莫大威胁?”
张承负皱着眉头,也意识到了陈王的棘手。这位陈王手中,是真有兵的。不然,他根本压不住封国的世家大族,也不可能让陈留郡的世家忌惮,让太平道的“党人朋友们”特意透出风声。这位显眼的诸侯王,竟然能同时被大汉皇帝、世家大族、太平道黄巾,上下一齐忌惮,真可谓是出头的鸟、众矢之的啊!
“嗯,这位陈王对皇帝的帝位威胁很大。为师也觉得,皇帝不会轻易调动他,让这陈王有脱出封国牢笼的机会。只是,为师拿不准的,是这陈王会不会放弃之前的做法,与世家大族合作妥协,来获得豫州世家们的支持,对兖州太平道动手”
说到这,大贤良师张角皱眉不语,少见的有些犹豫。旁边的张承负默然片刻,按住腰间的精铁短刀,克制着杀气地轻声道。
“老师!可要我出手,去刺了这陈王?”
“黄天所鉴!这位陈王听着勇猛,却不是个谨慎小心的人物若是弟子带人出手,不出则以,出则必中!”
(本章完)
第76章 不刺陈王,典韦来投!
第76章 不刺陈王,典韦来投!
“刺杀陈王?不可!刺杀诸侯王牵扯太大,是会让朝廷与天下震动的。豫州是世家繁多之地,贸然行事,很难瞒得过世家大族的耳目,尤其是汝南袁氏。我等甲子年要举大事,不可在这时候,暴露在朝廷目光中,替世家大族行此杀事。”
听到张承负的话,大贤良师张角摇了摇头,脸上显出些沉肃。他注视着这年轻弟子的眼睛,郑重教导道。
“承负,君子不器,待时而动。你不能总想着,靠刺杀的手段解决问题!要除掉陈王,有很多其他的办法。陈王曾经私自祭祀黄帝上天,为当今皇帝所忌,前国相也因此被朝廷处死。陈王私藏强弩,训练精兵,众人皆知所图非小.若是发动我太平道,在各州民间传播陈王的谶纬童谣,言陈王有‘天子气’。然后,与党人、宦族合作,把陈王私藏兵甲之事上奏朝廷,再加上谶纬之说,把之前的私自祭祀翻出来.那以皇帝的忌惮,这位陈王刘宠,肯定会和前渤海王刘悝一个下场!”
“十一年前,渤海王刘悝被皇帝下狱。刘悝自杀,妃妾十一人,子女七十人,尽数处死。渤海国王傅、王相以下官吏百人,尽数处死。渤海国除,为渤海郡。皇帝对这些诸侯王兄弟的杀意,可一点不比对党锢的士人小,甚至更为残忍!”
“为师知晓如何去做,能让陈王落入杀劫。但为师犹豫的,是该不该这样去做?我等求道之人,行事需有准则。刺了陈王,对陈国的黔首百姓好吗?.”
闻言,张承负怔了怔,抬头看向大贤良师张角。他看着老师那深邃的眼睛,和老师脸上悲悯的神色,迟疑道。
“老师,您的意思是陈王是个对民有利的诸侯王?这大汉的天下,还有这样的诸侯王吗?”
“嗯。我一路南下,听闻了许多陈留门徒的说法,也派了门徒去陈国看看,带回了陈国乡间的情形。与世家大族口中,‘野心强项’的形象不同,按陈国乡间的描述,陈王虽然勇烈,却是个能维持乡间秩序、压制世家豪强、让百姓活下去的藩王。”
大贤良师张角捋了捋短髯,颇有些感慨。
“去年疫病旱灾,兖州、豫州诸多郡国,那么多郡守、世家、豪强,都未曾行过真正的赈济。他们最多在疫病过后,在大多数流民病死饿死后,少少赈济一点,吞并掉‘无主的田地宅院’,收纳丁壮当佃户奴仆。可这位陈王刘宠,却在陈国行了救济,让数万百姓能熬过最难的时候!”
“无论这陈王的动机,是收买人心也好,是培养民望也罢!至少,他确实保了一方百姓平安,也确实压制了陈国中的世家豪强兼并。他所作所为,是对陈国百姓有利的!而听闻知晓了这些后,我原本出手的心思就淡了。若是留着这个陈王,等到明年大旱的时候,他应该还是会赈灾放粮,让更多的百姓活下去!”
说到这,大贤良师很是严肃,看着传承道统的小弟子张承负,庄重道。
“承负,我等求道之人,行事需有准则,得有一把衡尺在心里!而这尺子不仅要自己知道,也得让百姓,让士族,让天下人知晓!我太平道既然劝善济世,那以百姓存亡为尺,什么事能为,什么不能为,就会霍然清楚了!”
“除掉愿赈济的陈王,只会便宜世家大族,而让陈国纷乱。陈国之地,我等太平道不可能取而代之,这与之前除掉东阿程氏、乘氏李氏,是截然不同的!这些世家大族与豪强,多行不法,除掉他们,由我们的人接手,能做得对百姓更好.”
“为师思来想去,我等太平道人,还是不要对这陈王出手了!若是有一日,陈王带兵从封国中出来,与我太平道厮杀。那时再光明正大的,与他为敌吧!而在那之前,为师心中的衡尺,是约束我行事的准则,让我不能如此去做。”
“而承负,我说这么多,其实也是在告诫你!应着蚩尤凶神的凶事,必须有救济百姓的大愿,由自己心中的衡尺来约束!对于世家大族、诸侯皇帝、郡国官吏,你不能一棒子都打死了!总会有行善的个人,总会有对百姓有利的世家、豪强与诸侯王。哪怕他们的数量再少,但只要他们存在,就不是我等太平道的敌人”
“遵循向善的准则,只在符合道义的情形下出手,并被天下人知晓认可.这才是为师对你寄予的厚望,也是一位太平道首,该有的信誉与名望!提三尺剑的刺客,哪怕再是血溅五步、杀无不中,也是承接不了天下黔首的希望,来当下一位太平道大贤良师的!”
“.”
听闻这一番直指大道的教诲,感受着老师寄予厚望的目光,张承负默然良久,伏下身来,行了个五体伏地的稽首。他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平凡人,若无大贤良师的敦敦教导.他是不可能成长到今天,修出这一颗求道之心,来洞察社会运转的规律,走出自己的“道”。
“老师,我明白了!我的心中也会有一把尺子,用这把尺子来衡量我该做的,与不该做的。我会继承您求道的原则,继续往前走的!”
“嗯。好!”
茅屋之中,师徒两人相对而坐,脸上都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屋外的晚霞渐渐垂落,漆黑的夜幕笼罩着己吾县的原野。而在十几里外,一处隐蔽的荒村小庙中,正升着一团篝火,烤着肉香的田鼠,煮着谷香的粟米粥。
一个魁梧高大的汉子,正蹲在篝火前,闷头看着火堆不说话。一把粗重的步戟放在他身后,和两把环首刀摆在一起。与他那异常壮实的身材相比,无论是篝火、步戟还是环首刀,都小了一圈,变得有些玲珑了起来。而在这雄壮汉子旁边,一个粗壮的老妇人,正戴着一条黄巾,一脸急色,喋喋说个不停。老妇人的声音又急又响,像是打鼓一样,让这汉子神色变幻、坐立难安。
“虎儿!阿母不是说你,你还犹豫个啥啊?!大贤良师是何等的地位,又是何等的仙师人物?那己吾县中的大户王氏、刘氏、李氏,平日里头昂的和彩毛公鸡一样,可见到了大贤良师,一个个就变成了乖顺的母鸡,拼命往仙师身边凑啊!.”
“娘可是仔细打听了!别说这些县中大户,就连那什么县令大官、郡守大官,也得把大贤良师供起来,当成活神仙一样呢!”
“能遇到这样的仙师人物,是何等的福气?更何况,仙师待人又好,是个宽和慈悲的性子,比你之前投奔的那什么豪侠刘氏,不知道好了多少倍!而仙师亲自前来,又是给村里乡亲发符水、发粮食,又是举行祭礼、发了符咒。他那么尊贵的身份,还亲自为你那死鬼老爹举行祭礼,化解凶气怨气,法事一办就是三天!那种排场、那种体面,就连县中的大户都比不了!这又是何等的恩德?.”
典大娘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震得典韦眉头紧皱。他闷不吭声,侧过身来,背对着老娘。可典大娘却不饶他,又绕到他前面,继续劝道。
“大贤良师对我们典家有恩呐!他行这一场法事,又说与你有感应,那就是有提携你的意思啊!总不能,是为了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妇吧?仙师可是说了,你是应着天上的凶神,自带着凶性凶气,妨碍生前死后,折损阴德寿数的!只有跟在仙师后面,求道修行,那才能化解啊!这是多好的机会,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的”
被老娘念的头疼,典韦又侧过了身,闷出半句话来。
<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娘!别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让我再想想。”
“想想想!想个屁的想!你个虎头的浑儿,不就是还舍不得你那刘氏大哥,舍不得你那什么兄弟义气?!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浑儿?看得还没我一个老妇清楚!”
听到典韦的推辞,典大娘当场就怒了。她虎目一瞪,对周围看戏的几个典韦伴当,怒声吼道。
“还有你们几个,笑什么笑?都是一群浑儿!和你们虎子哥一起犯了事,上了官府的通缉榜文,连脸都不敢在县里露。一个个身强体壮的,却尽做一群藏头藏尾的老鼠,连家里的农活都干不了!看你们跟的什么游侠大哥?还游侠?到处蹭吃蹭喝,游你阿母的侠!”
“.”
被典大娘劈头盖脸一顿骂,几个典韦的伴当顿时也麻了。关键说的还是事实,几人耷拉着脑袋,一时都笑不出来了。而教训完几人后,典大娘又绕到典韦面前,又急又气的劝道。
“虎儿!娘都是为了你着想!你这样犯了事,东躲西藏,也不是办法!家里的农活还得娘和你媳妇干,你总不能东躲西藏一辈子吧?你看你跟的那什么豪侠刘氏!你为他冒了死力,杀了他对头,帮他抢了东边郡城的生意,可结果呢?你这豪侠大哥顿顿喝酒吃肉,连马车都坐上了,还要钱买什么里长!而你也上了,上了官府的通缉名册!”
“你这刘氏大哥只顾自己,就给家里送了些粮食财物,可半点都没提给你消罪的事啊!娘这把岁数了,见了那么多人,眼睛又不瞎!他心里什么想法,娘还看不出来吗?不就是想让你保持着通缉凶贼的身份,把你当成恐吓别人的招牌,给他自己抬点铺路吗?!”
“娘,我心里清楚。投了大贤良师,就是为太平道当刀的。”
篝火前的典韦闷了半天,又闷出了一句话。可典大娘又怒了,恨儿不争的大骂道。
“你个浑儿!你要是跟着那刘氏大哥混,到死也一样是把刀,还是乡间地头的破菜刀!”
“而你要是投了大贤良师,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不说大贤良师的道行德行,就说他的名头地位,谁人不知道,谁人不晓得?你跟的那什么刘氏,可是比不上大贤良师的一根毫毛!娘也向县里的那个赵进打听了.只要跟了大贤良师,你就出息了。你这罪、这凶性,人家轻易就能消!不仅是官府的罪,地府的罪都能消!”
“而要是今天过了这个村,错过了大贤良师的感应,那到了明天仙师走了,你就没这个庙了!你不知还要躲躲藏藏几年,非得后悔一辈子不可!”
“儿啊,娘不会害你!这是你最好的一条出路,是祖宗积德的庇护啊!快跟娘回去,拜了大贤良师!这一拜,你就是鸡飞上了树,连带着你这几个浑头的伴当,也能有个出路来!”
闻言,周围几个典韦的同村伴当,也终于纷纷开口,劝说道。
“是啊!虎子哥,我们这样一直藏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对!太平道是真的救病救人,还发符水和吃的。村里都信了太平道了,信太平道能少交税钱!”
“虎子哥,是我爹让我带大娘来的!村里都知道你身上有凶神的凶性.老一辈乡亲也都劝你!想着让你投大贤良师,不要老是留在村里”
“不错!投大贤良师,投太平道!这不比跟着刘大好得多?”
庙中篝火摇曳,黄帝神像垂目不语。典大娘念念叨叨,周围的几个伴当也都在劝。篝火前的典韦垂目良久,终于虎躯一起,大声答道。
“娘,莫要说了!大贤良师这等地位,看重我杀人的本领,是要我拿命去报的。他既然对我典家有恩,做到了这种程度,那我也不多说了去见大贤良师,投了他便是!”
说罢,典韦扛起步戟,把环首刀往腰间一插,如虎熊般大步出了庙门。几个伴当互相对视,也带上刀跟上。而典大娘一边追着,一边拿出一条黄巾,急着喊道。
“虎儿,你可要恭敬些!莫要惹了贤师不快!”
“我晓得!”
“过来,把这条黄巾戴上!”
(本章完)
第77章 陈王坠马寻常事
第77章 陈王坠马寻常事
黎明的曙光,照耀在穷苦的村落。树上的符箓,犹自祭奠着逝者。简陋的茅屋中,大贤良师张角缓缓走出,张承负与高道奴侍奉左右。而一名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的壮汉,已经大步流星,推山倒柱般,跪倒在了大贤良师面前。他头戴一根歪斜的黄巾,声音如鼓,脸上则是悍勇与肃重。
“韦粗人,无他长,唯敢死耳!大贤良师不嫌,韦愿以命相护,以报恩德!”
张承负眼神闪动,打量着这魁梧如熊罴的壮汉,又在他身后的步戟上看了数息。大贤良师张角也有些惊讶,看着这壮汉“樊哙”一样的身形,又看了张承负一眼。接着,他捋了捋短髯,对旁边紧张期待的典大娘,温声安抚道。
“你儿上应凶神,下应凶气,确实不俗!贫道见之,很是欣喜赞叹。我愿收他入太平道,为道中重要护法,随身护卫左右你儿随我离开,大娘可舍得?”
“啊!加入太平道,当随身护法?.”
闻言,典大娘怔了怔,脸上露出惊喜。这“随身护法”一听,就比什么门客、什么游侠高的多了!她连连点头,高兴道。
“舍得,舍得!谢仙师!仙师且把他带走,带在身边时时吩咐,化解他一身的杀气!”
“嗯。贫道会的。”
大贤良师笑了笑,这才又看向雄壮的典韦,正色问道。
“典韦,我太平道以百姓为念,以求太平而相合,并非简单的恩义连接。你可愿入我太平道,跟在我身边,为百姓做些事情?”
“.”
这样的询问,明显超出了典韦的预料,也是他之前从未遇到过的。这二十多岁的粗壮大汉抬起头,看了会大贤良师悲悯宽厚、真诚平静的神色,又看了看村中祭奠的符箓魂幡。好一会后,他才闷声答道。
“韦愿入太平道,随大贤良师做事!我会杀人,大贤良师要我杀谁,我就杀谁。至于救人,我不大会,但可以学.”
“好!好!有向善救人之心,才能化解你这一身杀气,行的长远来,承负,点燃符箓,准备符水!”
大贤良师张角点点头,神色一肃,就在这村中树下,为典韦行了入道的仪式。以魂魄起誓的符水入喉,太平黄天的誓言响起。原本的黄巾被解下,而后大贤良师张角,用符水在典韦的额头上,虚画了个太平符箓,这才又亲自为这壮汉戴上黄巾。
“黄天所鉴!典韦,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太平道的一员了!嗯,你还有什么别的心愿吗?”
“贤师,韦还有几个伴当,想随我一起入伙.嗯,加入太平道!”
“让我瞧瞧。不错,都是些有勇力的壮士!那就让他们跟着你吧!但‘致太平’的道路,不是简单的打打杀杀。你每日过来寻我一次,跟着弟子们,一起听学半个时辰的‘道经’。嗯,就与承负一起!”
“听学道经?”
雄壮的典韦有些傻眼,没想到加入太平道最先要做的,不是凭借勇力去厮杀,而是学什么道经?但很快,他就明白过来,这是真正的“教导”,眼中露出感激。
“是!韦愿从命!”
这一日清晨格外漫长,上午也很是忙碌。直到过了中午,太平道众人才离开了典家村,告别了依依不舍、自发送行的村民,还有虎目含泪的典大娘,踏上了去往豫州颍川郡的西行之路。而众人行了两日,第三天一早,负责守夜和斥候的姜氏三兄弟,就眉头紧锁,向张承负回禀道。
“郎君!我们好像被人盯上了!”
“嗯?什么情况?是山间的草贼吗?”
“昨夜有侦骑靠近,远远窥伺我们的篝火。是很娴熟的斥候,还有马,不像是什么草贼。反而像是官军或者世家大族的精锐!”
“娴熟的斥候,有马?”
张承负也紧张起来。他摸了摸背后的大弓,沉吟道。
“我们现在在哪里?”
“郎君,我们一直沿着陈留郡与陈国的边界往西走,刚过了大棘乡,再往前就是圉县,西南边则是阳夏。”
“圉县?难道是圉县蔡氏?还是圉县高氏?”
张承负百思不得其解,这两家世家大族,可都没有这样窥伺行事的道理。但无论如何,得加强斥候戒备,尽量走快一些。
“驾驾驾!.”
在一望无际的河南平原上,太平道一行近百号人,打着“黄天”的旗帜,驾驭着马车,逶迤向西边跋涉。沿途的乡间土路寂寥无人,只有偶尔见到的坟丘与白骨,讲述着这河南乡下的疾苦。不过,从坟丘的数量上来看,却是比兖州的济水两岸要少,路过的村庄虽然穷苦,但似乎还是能勉强过活的。
“嗯?这里是豫州陈国?我们过了州界了?”
太平道众人在一处村庄外歇脚,打听了下才知道,原来已经到了陈国。陈国与陈留郡之间,可不是一条直线分出来的,而是弯弯曲曲、犬牙交错的划分。而大城阳夏就在正南边,据说是夏王太康迁都与安葬的位置,又叫做“太康”。不过,众人并不打算去这座大城看看,只准备继续向西。然而,早就跟踪他们的骑兵,似乎再也不准备等待下去,直接在天边冒了出来!
“驾驾!驾驾!”
四十多名骑兵,如同旋风一般,出现在南方的天际。然后,他们又像是射猎的骑手,发现了捕猎的目标,汹涌的围猎而来!这些骑兵很是森严,许多人都带着弓箭、穿着皮甲、带着马上用的矛。他们远远地开始分散,似乎要围住太平道众人。而为首的一人,更是戴着头盔,穿着一身精致的皮甲,单独提着把大弓奔来!
“哒哒哒!”
“?!大队骑兵?!”
张承负霍然一惊,根本来不及多想。他立刻决断,对近百人的太平道精锐门徒喊道。
“道奴,你带骑兵上马!”
“诺!”
“文则,你带泰山众结阵!”
“诺!”
“典韦,你护好贤师!”
“晓得!”
<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太平道众人飞快结阵,在对面的骑兵靠近前,已经围绕着马车,摆出了防守的阵型。而张承负更是深吸口气,用力喝问道。
“我们是太平道路过的信众!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好快的反应!这战阵,很有些模样啊!”
看到这一幕,那提弓领头的首领很有些惊讶。他并不答话,只是用犀利如鹰的目光,扫过背弓指挥的张承负,看过骑马提枪的高道奴,瞧了眼举着步矛的于禁,盯了会扛着步戟的典韦.最后,他才看向被众人护卫在中心的那个老道,冷声厉喝道。
“那老道!你可是乱言祸国的妖道张角!”
“?!”
这一言喊出,张承负眉头一挑,脸色发冷。他立刻就取下了大弓,反手扣了三支箭。而看到他的动作,那策马提弓的首领轻蔑一笑,在马背上也取下了弓。然后,他飞驰飒沓如流星,隔着二三十步的距离,马速稍稍降低,瞄准大贤良师张角的方向,就是凌厉一箭!
“着!”
“?!”
张承负大惊失色,眼中露出冰冷的凶光。而后,他毫不犹豫,竭尽全身力气,拉开一石两钧的大弓,对准那刚刚射箭的骑士,就是凶狠一箭!
“贼人受死!”
“嗖!!”
两支箭矢都如电光般急闪,在空中交错而过!那骑士骑弓的一箭,微微上扬,“嗖”的一下,越过大贤良师张角的上方,正中后面门徒们高举的“黄天”旗帜,精准射中了“天”字!而张承负步弓的那一箭,却如凶狠的蛇咬,瞬息即至,直接射中了来人的坐骑白马!
“律!!”
那白马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马腹深深中了一箭,吃痛的四足扬起!而马背上的骑士没有马镫,被这马猛然一甩,直接甩落了马下,重重跌在了泥土里。而这白马吃痛狂飙,直往太平道众人的队伍奔来,俨然是朝着队伍中大旗的方向。而张承负尚未来得及射出第二箭,就听到典韦一声大吼。
“中!!”
一把投枪般的手戟,飞过十步的距离,狠狠射中那受惊的奔马!刺目的马血瞬间绽放,强劲的冲撞力让惊马浑身一软!而于禁已经冷肃上前,举着三米的步矛,对着那奔来的马头,就是迅捷凶悍的一刺!
“刺!”
“律!!!”
白马发出最后一声惨嘶,就这样马身一斜,跪着撞到了泥土里,直接折断了马腿!直到这时候,张承负才看到老师平静望来,丝毫无损的样子。他心中松了口气,脸上又是一狠,盯着那落马的首领,飞快对高道奴道。
“道奴,一起去抓那射箭的贼人!他是骑队的头领,擒贼先擒王!”
“于禁,带人随我一起上前!”
“诺!”
高道奴飞马上前,斜斜提着长矛,直奔那落马的首领而去。而那骑士穿着皮甲,马术惊人,在坠马时主动卸了力,似乎摔得并不重。他晕头转向的从泥地上爬起,第一时间去摸着了骑射的角弓,第二瞬才抬起头,看到了迎面冲来、提着长矛的高道奴。而后面的几名骑兵大惊失色,一边飞马奔来,一边焦急喊道。
“殿下!殿下!”
“不可伤了殿下!”
“救殿下!”
这“殿下”二字一出,高道奴眉头一扬,探出的长矛就卸了些力气。他只是猛然一挑,挑飞了那坠马首领的头盔,露出一张惊讶的、并不年轻的脸。
“你竟敢?!”
“砰!”
高道奴调转矛杆,给了那年长首领一棍,打得他头晕眼。紧接着,他看了眼快步奔来的于禁、张承负,就迎上急着赶来的两名骑兵。他在马背上凌厉出手,把这两人死死挡住,抬手又把一人扫下了马!而在他身后,于禁已经势大力沉,一把抓住了那落马的年长首领,正要把对方往太平道的队伍处拖回!
“停手!停手!!”
“尔等怎敢如此无礼?!这是陈王!”
“万万不可伤了陈王!”
“陈王?!你是陈王?为何要偷袭大贤良师?!”
闻言,张承负眉头一扬,看着眼前灰头土脸的落马首领。这首领头发散乱,头盔挑落,露出一张四十岁的雍容面孔。仔细看去,他露出的牙齿,也是齐整未曾磨损的样子,明显平日里吃得是精粮。而眼下,他虽然被于禁抓住,但脸上却没显出什么恐惧,只是有些失了颜面的难看。
“不错!孤就是陈王!孤并未偷袭大贤良师!孤只是.咳,只是射那面‘黄天’大旗而已!否则,以孤的射术,这么近的距离,又怎么可能失手?”
紧接着,陈王轻咳一声,故作惊奇,盯着张承负,绕开话题道。
“咳!刚才是你,一箭射中了孤的奔马?我看你年纪不大,竟然能开这种重弓,有这种射术?”
“.”
看着这位努力显出镇定的“陈王”,张承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一位诸侯王亲自带着骑兵前来,如单挑的勇将般前出骑射,射的还是太平道的大旗?这未免有些太过于
“你这勇士,骑术和枪术都很不错啊?看你这面孔,是混血的胡人?”
见张承负不答,陈王“镇定自若”的笑了笑,又看向高道奴问话。高道奴默然无语,他又去看向于禁,笑道。
“你这长矛使得也不错!很有种千锤百炼的味道。是泰山一带的枪术?你是泰山山民出身吗?.嗯,还有那边投戟的虎士!他那一手也不错!”
“咦!你们这一个两个,怎么都像是木头石头,一声不吭?”
于禁面如山石,一样没有回话,只是死死扣住这陈王的胳膊。而张承负默了默,看了眼被自己、高道奴、于禁,还有赶来的典韦,被足足四个“猛将”围在中间、依然神情自如的陈王刘宠。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精铁短刀的刀柄,又飞快松了开来。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陈国的封地内,对这陈王真的下死手。只是对方这行事的风格,也太过于“勇烈”了吧?
数十步外,陈王带来的骑兵们,也不弄什么分散包围、如同围猎的把戏了。他们紧张的一齐向前,隔着十几二十步,乌压压的簇拥成一团!只是顾忌陈王落在了对面手中,没敢直接动手来抢。而看着这互相对峙的情形,后方的大贤良师张角轻叹一声,上前行礼道。
“贫道巨鹿张角。不知陈王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本章完)
第78章 贫道观殿下有天子气!
第78章 贫道观殿下有天子气!
陈国的原野平坦无际,三月的春意显出勃勃生机。这里是兖州与豫州的交界,北方是兖州陈留郡的圉县,南方是豫州陈国的阳夏。而一条无形的边界线,不仅划分出了郡国州界,也同样成为了汉律对诸侯王的强力约束。
从光武帝建立东汉开始,就对诸侯封国设下了严格的限制。诸侯除定期朝觐外,无诏不得出封国疆界。而明帝年间,这种对诸侯王的监督,对同姓王室的防备,被进一步强化。封国官员由中央任命,王国相负责监督诸侯王,一旦发现诸侯王触犯朝廷禁令,随时可以向皇帝上书告发。
就像十几年前,勃海王刘悝被灵帝处死的罪名之一,就是“私出游猎”。这里的私出,是出了封国国境。一个诸侯王不好好在封国里呆着,出国境做什么?游猎?用游猎的罪名治你,可皇帝真正忌惮的,绝不是明面上的游猎而已。
因此,对于绝大多数的刘姓诸侯王来说,封国是享乐的安乐乡。可对少部分有抱负与野心的诸侯王来说,这却是囚笼的英雄冢。他们对于封国外“汉室天下”的关注与想法,可一点不比封国内少,只是无法伸手而已。
“哗哗!~”
原野的风猎猎吹过,被射穿的黄天旗帜,在风中不断变幻。旗帜下,太平道近百精锐门徒,各个手持武器,与陈王武装齐备的四十余骑互相对峙。所有人都神色紧张,垂着闪光的寒刃,望着对峙中心的数人,时刻准备着性命厮杀!
而在张承负、高道奴、于禁与典韦的包围中,陈王刘宠却并不紧张。他眼中带着审视,甚至有些好奇的,仔细打量着走出的大贤良师张角,看着这个粗布麻衣、精神矍铄的老道。
在继承封国的十多年里,这还是陈王与大贤良师的第一次见面。无论他多少次听闻大贤良师的消息,只要大贤良师一直没入陈国,他就没法光明正大的见到,私下里也没有相见的门路。直到这次大贤良师来陈国边界的己吾县传道,声势弄得很大。他听闻了消息后,派人紧盯了许久,这才等到了这样一个时机,让他立刻兴冲冲的“游猎而来”。
“大贤良师.妖道张角”
陈王刘宠轻声念叨着,听的张承负眉头紧皱,手中的刀柄紧了又紧。大贤良师张角平静望去,对陈王温和笑笑,又一次问道。
“陈王殿下,所为何来?”
“咳!你太平道好大的声势!竟然以举办祭祀为名,在我陈国边上,聚集大量百姓!”
陈王刘宠轻咳一声,眼神锐利的盯着张角,严厉道。
“你这道人,可知汉律威严?无故行此淫祀,乱郡县教化我自然得带人前来,看看你这名动天下的道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殿下,汉律所定,贫道是否失罪,自有郡守县令来决断。而贫道为百姓祭祀逝者,不图钱财,不图供奉,只是劝善济生,以天下的公心行事而已!.承负,放开殿下,不可无礼!”
大贤良师张角不疾不徐,一边温声说着,一边示意张承负放开陈王。张承负迟疑片刻,才咬了咬牙,放了陈王自由。随后,他带着几人退到老师身旁护卫,目光紧紧地盯着陈王。
而陈王眉头一扬,活络了下发疼的手腕,后面的亲信护卫“哗”的一下涌了上来,把他保护的严严实实。场中的气氛缓和了许多,只有那一匹倒地死去的白马,流出如一样的红色。
“殿下既然看到了贫道,可有所得?”
大贤良师神色不变,笑着开口。而陈王刘宠撇了撇嘴,微微昂起头,冷笑道。
“不过一个垂垂老矣的老道,看上去如同老农一般,怕是没几年活头了!”
“陈王说得不错,确实是这样。”
大贤良师含笑点头,陈王顿时哑然。他被这一擒一放,原本兴师问罪的气势泄了不少。数息后,他才盯着这老道,呵斥问道。
“你这老道!你为何要散播谶纬谣言,诋毁我汉家天下?!‘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火德已衰、土德将兴’.这些流传在士族间的谶纬,可都是你居心叵测,四下传播的?!”
闻言,大贤良师默了默,依然平静笑道。
“殿下,天人感应,人间事,自有天象示警。这几年日食月食、地震星象、洪灾旱灾、瘟疫飞蝗.难道是苍天一切正常,火德依旧兴盛的样子吗?天下百姓深以为苦,流离失所,饥寒倒毙,却无任何救济。无数小民痛哭哀求,吃土果腹,易子而食,却根本无法求活。这是上下失德、天下承罪之象!故而贫道说,‘苍天已死’!这不是还未发生的预言,而是天下都能看到的世道。”
听了这番话,陈王刘宠的脸上变了又变,再也无法维持之前的镇定。而很快,那些复杂的情绪,都变成了不愿承认的愤怒,让他厉声驳斥。
“你这老道,尽是胡说!天下百姓流离失所、饥寒倒毙?你看我陈国境内,小民冻饿而死的,少之又少!官府从无救济?孤去年才开了仓,救济了陈国百姓!.”
听到这,大贤良师点了点头。他看着神色激动的陈王,竟然行了一礼,认可道。
“陈王有德,贫道代陈国百姓谢过!若是天下郡国,都能像陈国一样,那苍天确实未死,火德依然可兴只是可惜!可惜啊!”
“你!.”
看着这低头行礼的老道,陈王一时无言,就像每一拳,都打在了软绵绵的麻布上。他捏了捏手中的弓,冷声道。
“你这老道,倒是能说!可我大汉法度,又岂容你一个道人肆意评说?这天下事,就不能乱说!”
闻言,大贤良师捋了捋短髯,在陈王锐利的眼神中,在数十名陈国骑兵的注视下,笑着道。
“陈王殿下,贫道观你有天子气,为天意所钟!”
“啊?!”
陈王刘宠脸色瞬间变幻。这一刻,他心中波涛起伏,既有激动,又有震惊,还有一丝自信的恍然大悟!他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老道,脸上满是严厉,唯有嘴角微动。然而,下一刻,他却听这老道笑着反问。
“陈王殿下,贫道刚才的话,是乱说吗?您愿意相信吗?”
陈王刘宠再次哑然。他心里虽然愿意相信,自己有天子气。但在这种场合下,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最后,他只得道。
<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哈!你这老道,只会假借天意,惑动人心!”
听到此话,大贤良师摇了摇头,正色道。
“殿下,您高看贫道了!天下人心所向,非贫道之力能惑动,而是世道天象,所映照人间的显化!诸多世家大族、高门贤士,其实自有论断。他们只是假借贫道的名头,说他们自己想说的话而已!至于普通小民,根本没有信与不信的机会,他们单是求活就已经耗尽了力气。是这世道,在逼着他们生死挣扎!”
“朝廷衮衮诸公,比贫道有才有贤、有德有望者,不知有多少!可朝廷依然在西园卖官,在各地收钱脱罪。天意大势如泥沙般滚滚而下,不是一个两个人能引动,也不是一个两个人能乱、能治的!从最上的朝堂,到最下的县乡,从最高的九五之位,到最卑的县中小吏,到处都是私心贪婪。所行上背天心,所行下害民生,苍天若是未死,又如何会有如今的局面呢?.”
说到这,大贤良师顿了顿,声音低了许多。他眼神深邃,看着陈王变化的脸庞,轻声开口,只能被周围寥寥数人听到。
“黄天所鉴!在贫道看来,这些当政的诸公,不缺才学,只是公心太少,私心太重。就连那九五之位,也是一样!以天意民心来看,这却不如陈王您了。故而,贫道说,‘陈王有天子气’,并非信口胡言,而是发自真心”
“.”
听着大贤良师的话语,陈王刘宠脸上神色数变。尤其是最后一句“陈王有天子气”,让他忍不住向前半步,像是听到了什么绕梁不绝的绝世乐曲。而等他回过神来,之前的满脸怒气,已经消失不见。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想要继续追问。但最后,他只是吐出一口长气,低声回道。
“你这老道,不可信!.顶着诺大的名头,也不知是真有望气的本领,还是只会假言惑人?”
“殿下,天下之位,天意所钟,是有德者居之。前秦虽强,视民如草,天下皆叛,失德而亡。项王虽勇,战无不胜,但杀戮太甚,亦是失德而亡。而高祖出身虽微,却与民约法三章,有德而登九五这是天数所在,绝非虚言。”
大贤良师目光诚恳,看着陈王刘宠的眼睛,又行了一礼,郑重建言道。
“殿下的天子气,来于殿下对陈国的治理,来于殿下救民的德行。去年旱灾大疫,陈国能开仓放粮,让百姓熬过春荒。今年眼看着又是大旱,甚至贫道夜观天象,明年也是大旱还请殿下早做准备,积蓄粮食。在旱灾严重时,继续放粮救民,行此德政!而德行所累,就是人心向背,是天意所钟爱的天子气!”
“.”
这一次,听到这老道明言“天子气”的来源,听到这发自内心的建言,陈王刘宠怔了怔,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大贤良师许久。好一会后,他才神色有异的,回答道。
“你这老道陈国之事,自有孤和国相决断!你所说的,孤早就知晓,也无需你多言!”
“噢!既如此,那是贫道冒昧了!”
大贤良师张角笑了笑。陈王板着脸,昂着头,没有笑。但两人之间,似乎多了些默契,消了之前的敌意。张承负看着这一切,心中颇为震动。老师只是一番对谈,就能和陈王化敌为友?这种“传道向善”的本领,难怪连宫中的十常侍,都能拉入太平道中!
接下来,大贤良师与陈王之间,又低声的聊了许久。两人声音很低,只能隐约听到些“天象”、“预兆”,而往往是陈王问,大贤良师回答。直到一骑奔马从南边的阳夏匆匆赶来,马上的中年文士一脸急色,满头大汗,才打断了这一场未曾计划的“相谈”。
“驾!驾驾!”
“陈王殿下!”
“啊?孝远,你怎么来了?”
“俊听闻殿下突然离城,带人‘游猎’向北.就赶紧快马加鞭,追上来了!”
陈国相骆俊满脸紧张,看了眼远处倒毙的白马,又看了看场中的局势,眼角直跳。陈王殿下或许不知道大贤良师的门路,不知道对方传播谶纬、和宦官递话的舆论能力,可他这个精明强干的陈国相,又如何不知?这一次,要是真见了血,这大贤良师死不足惜,但那可怕的舆论后果,就是把刀递到皇帝和宦官手里!
想到这,骆俊连忙走到大贤良师张角身前,恭敬低头,致歉道。
“大贤良师!陈王意气,还请您宽恕殿下的冒犯!”
“无妨!”
闻言,大贤良师轻轻点头,真诚笑道。
“贫道也一直想与陈王一见,今日得偿所愿,其实欣喜。”
“是!久闻大贤良师之名,今日一见,俊同样不胜欢喜!大贤良师若是有空,不如随我等南下阳夏,由殿下和俊亲自设宴,赔礼致谢?”
“国相无需如此客气!贫道与颍川郡守有约在前,得赶紧前去。若是有空,等下回路过陈国,必然登门拜见!”
大贤良师笑着婉拒。他看了眼勇烈坦然的陈王,又看了看有礼有节的陈国相骆俊,由衷赞道。
“天意所喜,真是君臣相得!天下灾疫四起,陈国百姓能享一方安宁,在灾疫中求活这都是二位君臣同心、庇护百姓的功德啊!”
“啊?!这,大贤良师客气了!这都是皇帝有德,德及我陈国.咳!殿下与我,都不敢居功!”
陈国相骆俊额头冒汗,他的政治敏锐程度,可比陈王高多了。毕竟前国相是怎么死的?那可就是私自祭祀、谋求天意,被皇帝一纸诏令,直接赐死的!这太平道大贤良师的夸赞,又哪里是那么好承受的?只希望陈王没和这老道纠缠太深,被对方传出什么“天子气”,什么“取天子而代之”的谶纬来.
“大贤良师既然早与颍川郡守有约,那我等就不叨扰了!陈国政事繁杂,俊这就和陈王殿下一起,返回阳夏了!”
三人聊了片刻,陈国相骆俊判断出大贤良师温和亲善的态度。他心中松了口气,赶紧拉着有些不舍的陈王,向这沾不得、更杀不得的老道告别。而大贤良师张角含笑点头,行了告别的礼仪,又对张承负笑道。
“承负,你代替我,亲自送一下陈王!”
“诺!老师!”
(本章完)
第79章 做陈氏的家奴,那可真是登天了哩!
第79章 做陈氏的家奴,那可真是登天了哩!
“哒哒哒!”
河南的原野郁郁葱葱,陈国的骑兵来了又走,就像原野上的鹿群。张承负骑着马,与数十名太平道的步骑一起,送了陈王一行数里。直到阳夏城在南方的天际隐约,大片的麦田环绕着城北的河水,他才带人停了下来,目视着陈王离去。
“你这少年,既然善射,能中奔马,倒是与我相合不如随孤回阳夏,与孤比试两日,孤请你饮酒!”
河水涛涛,陈王刘宠扬了扬马鞭,骑着侍卫让出的新一匹白马,昂头对张承负道。
“放心!你射中孤战马的罪过,孤不计较!”
“.”
面对陈王的邀请,张承负默然不语。他定定的看了会这慷慨心大的陈王,好一会后,才拱手回道。
“陈王殿下,我是大贤良师的弟子,得护卫在师长身旁。谢过殿下厚爱,且等以后再会吧!”
“嗯,真是无趣.”
陈王刘宠摇了摇头,略过张承负,又看向高道奴,扬声道。
“你这骑将,身手着实不错!跟着大贤良师可惜了,不如跟着孤吧!孤可任命你为骑兵队率,比两百石如何?”
“.”
高道奴张了张嘴,瞪大眼睛,看着这陈王。他一时无言,数息后才答道。
“陈王殿下,某也是大贤良师的弟子,不能离开师长左右。”
“你也是弟子?大贤良师一个道人,怎么教出两个勇将弟子出来的?怪哉!”
陈王有些失望,又看向扛着步矛的于禁、扛着步戟的典韦,朗声道。
“你呢?你这手泰山枪法,总不会也是大贤良师的弟子吧?不如为我效力,孤也正缺个两百石的步兵队率!还有你,这位扛戟的壮士!若是跟了孤,保管你顿顿喝酒吃肉!”
“.”
闻言,于禁抬起头,深深看了陈王一眼,肃然不语。而典韦眯着眼睛,瞧了瞧这陈王。陈国与陈留相邻,阳夏和己吾县更是近在咫尺。可这陈王之前,从没过来招募过他,现在却这副慷慨豪气的模样。想到这,他斜了下脑袋,只是冷声道。
“我跟大贤良师,不跟你!勿要多言!”
“?你这家伙”
看到这几个看中的“勇士”,都不搭理,陈王刘宠的眉头,明显皱了起来。他还想再说些什么,陈国相骆俊连忙开口,打断了这位君上的话。
“殿下,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殿下一日劳累,早些回去歇息,也让这些太平道弟子,早点返回大贤良师身边。大贤良师固然名扬天下,但殿下与他结交,甚至招募太平道弟子.这若是传出去,恐怕并非善事啊!”
听到国相委婉的劝诫,陈王刘宠这才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不再招揽太平道几人。而就当他要策马离开时,张承负却再次开口,沉声喊道。
“陈王殿下!太平道所行,只为救百姓于水火。我等对陈国抱有亲善之心,并无任何敌意.”
“在当今天下,殿下是位不错的藩王,有一位好国相,能庇护一方百姓.那就请殿下千万小心,勿要行事冒失,勿要被刺客所刺!”
“嗯!”
听到这,陈王刘宠猛然一惊,与国相骆俊齐齐望去。只见张承负不疾不徐,清声唱道。
“我等入境陈国时,曾听一小儿唱起童谣。‘陈仓米,陈仓米,鼠啮其根王倒毙。黄金台,黄金台,谁持刀匕月中来?’而后,家师连夜占卜,得卜辞一句:‘阴刃藏于宾,阳主殁于寅,凶在南’。”
“请殿下日后小心提防,尤其是会见汝南袁氏的使者时!”
“?!你这少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汝南袁氏累世高门,簪缨望族,清名传于天下,又岂会害孤?!”
陈王刘宠皱眉询问,国相骆俊面色不愉。而张承负并不答,只是对国相骆俊行了一礼,就对左右说道。
“走吧!该回去了!”
听到命令,太平道步骑就此转头,返回北方的原野。河水边只剩下凝望的陈王,驻马看了许久后,才摇头道。
“太平道多壮士,却信奉鬼神之说,不能为孤所用,为汉家所用.真是可惜啊!”
马蹄萧萧,望阳夏而不入,只是掉头向北。旗帜猎猎,天字中了一箭,就像天缺了个口。而等张承负返回这“黄天”旗帜下,大贤良师便捋着短髯,平静问道。
“如何?承负,你说了吗?
“是!遵从老师的嘱咐.弟子说了,提醒他小心刺客,不要为世家所害!”
<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大贤良师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意。而张承负看着老师的笑容,又看了看那破洞的旗帜,蹙眉道。
“老师,陈王这番冒犯,您不但不恼,还宽容行礼,甚至让我送别提醒在弟子看来,应当让这陈王低头道歉,向您行礼才对!”
“无妨!你爱护为师的心意,我是知晓的,也很高兴。不过,陈王只是射了一箭,骂了几句,也没造成什么伤亡。我等修道之人,不必置气,不必在乎这些虚面,行持正道即可。”
大贤良师温声安抚,确实并无恼色。而张承负想了想,又问道。
“老师,‘陈王有天子气’.您为何当着众人的面,公开说这一句?是提前埋下伏笔吗?”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笑容更显,颔首道。
“承负,我这番见了陈王,又聊了一会,大致知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他行事并不细致,很难取信朝廷,更容易被皇帝所忌。等明年我等起事后,只需把今日与陈王的相见,说过的话,传上一二到洛阳。那这陈国的兵,皇帝怕是就不敢用了。说不得,还得派人提防!”
“这位陈王虽勇,却没有带兵出陈国的能力和胆量!我等不仅不要犯他,还要在明面上与他交好,并让豫州士族都有所听闻!等到起事之后,两相太平即可!”
听到这,张承负若有所思。他目光灼灼,低声道。
“老师,或许等起事后,我们可以派人传播谶纬谣言。再打出旗号,说要‘奉陈王为皇帝’.逼这位陈王起兵造反?”
“不!承负,这位陈王虽然野心勃勃,但却不是心思缜密狠辣、能起兵造反的人物。若是逼他真的亮明旗帜,怕是洛阳一部骑兵前来,就能夺了陈国的兵权,罢黜了这陈王倒不如引而不发,且看后续的情形。只要陈国的兵马在陈国自守,对我等来说,就足够了!”
大贤良师笑了笑,遥望了南方的天际一会。陈王早已不见,但这位诸侯王的性格与作风,乃至于如何撬动对方的命运,都已然落入大贤良师的心中。最后,他只是看着春日原野,平静道。
“此间人物已经见了。走吧!吃一顿马肉,继续向西,去颍川!”
“是!老师!”
从阳夏县向西,行一日就到了扶乐。扶乐在秦时,又被称为“大扶城”。光武中兴时,“云台二十八将”之一,骠骑将军刘隆被封为扶乐候,一直传承至今。所以,陈国不仅有诸侯王刘氏,还有世家大族,扶乐刘氏。
而扶乐城西边就是涡河,以前也叫‘过水’。《水经注》中说,“涡水出阴沟(今开封附近),东南至扶乐城北,又东经阳夏(太康)西。”这条涡河向北,通过阴沟水连接黄河,向南注入淮河。所以,它是黄淮两条水系间,至关重要的连通河流!
“从江淮北上,涡河是必争的水系通道,也是最适合军队行军的通路!而陈国就坐落在黄淮之间,治所陈县与此处的扶乐城,都是守河的重镇。”
涡河畔,张承负遥望南北,看着这条贯穿黄淮的大河,心中渐渐明了。
“汝南袁氏若是有志于北方,有志于兖州那陈国就是必取之地!所以,汝南袁氏一旦举兵,必然会派人刺杀陈王,夺取陈国。而无论是谁,占据兖州后,想要南下江淮,也一定是要夺取此地的!”
“这南北之间,除了此处的涡河通途外,就只有西边颍川的鸿沟水了。但黄河多沙,鸿沟水眼下已经出现淤塞,得等到曹操疏通河道后,才能再次变成通途.黄淮之间的大战,必然得围绕着这些大河来打!”
从扶乐继续向西,行了两三日,就过了陈国的边界,抵达了士族繁多的颍川郡。众人最先到的,是新汲县。之所以取名为新汲,是因为河内郡里已经有了汲县了,“以河内有汲,故加新也。”
张承负一路向西,过了新汲县后,就是许县。许县位于豫中平原,属颍川郡东部,北临洧水(今双洎河),南依颍水支流,水陆交通便利。许县北边不远就是长社,是黄巾门徒较为集中的地方。而许县西边,就是颍阴,也是此行去颍川郡的目标,三师叔大医张梁正在那里等待。
“颍川士族众多,庄园连片,比陈留郡有过之而无不及!看着沿途的情形,自耕农小户的数量,已经降到了极致。怕是县中田地,大半都归士族大户所有,而小民都变成了佃农了!”
沿途所见,整片豫中平原,几乎是汉代人口最为稠密,开发最为极限的地区之一。这里种麦的河边田地极多,对水源的需求很高,但对旱灾的抵抗能力,就不如种粟种豆的贫困郡县了。换而言之,若是三年大旱,麦田大规模减产,那颍川郡中的小户百姓,几乎是必死无疑!而在过往多次出现的灾害中,颍川郡中的土地,已经极大程度的向世家豪强集中,是汉代少有的、人地矛盾极为尖锐的郡国。
“这颍川郡中,若都是这般模样那怕是有六七成的土地,都归了官宦、世家与豪强!剩下的三四成中,还有一成富农地主,只有两三成是自耕农的小户。而颍川郡中,恐怕有足足一半的无地人口,必须依附世家与豪强,成为了佃户或奴婢!”
张承负观察着沿途县中的土地分配比例,也向本地的黄巾门徒打听。从冀州到兖州再到豫州,颍川郡中的土地兼并问题,是他看到最严重的。
颍川文风极盛,多出官僚。无论是宦官还是士官,都有“免役特权”来扩张土地,把自耕农民变成佃户。而颍川又多世家大族,尤其是“耕读传家”,传承数百年的经学大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扩张世家田土。在官吏与世家之下,又有豪强与郡县小吏“朋党为奸”,极尽侵占之能事。
“‘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世家之中,以荀氏最为兴旺,有族人数千,‘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而其余世家,如许县陈氏、长社钟氏,都是拥田千顷,宗族千人的繁盛世家!”
张承负按剑在腰,注视着沿途的庄园景象,目光深沉的记录着一切。而后,他看向本地前来引路的门徒,三十岁左右的青壮汉子阿陈,肃然问道。
“阿陈,去年灾疫时,县中的世家大族,可曾来救济?”
“啊!符师,去年旱灾,好多乡民都活不下去,许多人都饿死病死了好在,县里陈氏的大户老爷心善,收了许多青壮的佃户!只要入了陈氏老爷的庄园,好生干活,就能得一口麦饭,得一条生路!”
“嗯?收纳青壮佃户?那妇孺和老弱呢?”
“符师,妇孺和老弱,哪里会有人要呢?没法子!只能饿死呗!我们村里,饿死了一半妇孺。就这样,还有官府的税吏来收税!”
阿陈叹了口气,但脸上却已经习惯麻木,看不出什么悲伤的情绪。他吸了吸鼻子,想了想,又挤出个笑容道。
“好在,今年初,陈氏老爷派了管事来.管事说了,从今以后,俺们村子就是陈氏的庄子,而我们都是陈氏的庄客了!丁壮只要听话干活,就不用再担心税吏收税.只要每年把种出的谷子,交六成上去就成!要是有种地种得好的,或者体格壮实的,还可以被管事选走,变成陈氏主庄的家奴那可真是登天了哩!”
(本章完)
第80章 颍川黄巾的成败,只在世家大族的一念
第80章 颍川黄巾的成败,只在世家大族的一念之间!
河野清清,路途漫漫。田地阡陌相连,陈氏的田庄近在眼前,也是太平道众人落脚歇息的所在。而在几年前,大贤良师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是太平道结社的村庄,如今却完全变了模样。
“哗哗.”
农人在宿麦的田地间劳作,艰难的挑水灌溉,维系着麦田的生机。最好的浇水时间是清晨与傍晚,而要挑水,最好半夜就起来,三四更就得去忙。这番辛苦,他们却不是耕种自己的田。庄子里的每一分田,每一份收获,都是在陈氏名下。然而,令人讽刺的是,做了陈氏的佃农,有了世家大族的荫庇后,辛苦劳作的丁壮,反而能稍稍喘息。他们勒在脖颈上的绞索也松了松,或许能活得更久一些。
“阿陈,做陈氏的佃农与家奴,是值得高兴的吗?哪怕,每年的收成,要被拿走六成?”
“啊?符师,大伙这.这是没办法的事啊。单靠俺们自个儿,哪怕信了太平道,也是活不下去的。算钱一样得交,杂税也少不了多少,甚至还有要命的徭役、兵役。遇到灾荒,根本没有余粮,也无钱买粮,钱都被官府收走了。俺的老爹和老娘,都是这样饿死的,用草席一裹就埋了只有仁善的陈氏老爷,能赏俺们一口饭吃!”
张承负抿嘴望去,青壮汉子阿陈揉了揉眼睛,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黄天恩德!只要投了陈氏,官府的税吏就不会再找上门来,要命的徭役与兵役,也就摊不到俺们头上了。至于收六成租子,那也是老爷仁善,是应该的,应该的啊!俺们乡里人,只要能有一口饭吃,能够活命,就很好了.”
闻言,张承负默然无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颍川郡紧邻司隶校尉,紧邻大汉统治的中心。出了颍川郡北边的轩辕关,数十里外就是帝都洛阳。而从许县这里到洛阳,连两百里都不到。换而言之,这是朝廷统治最为核心的所在,税吏们的收税也最为严苛,必须给朝廷和皇帝,与为他们自己捞钱。“苛税猛于虎”,从来都是现实的写照,而不是什么夸张的戏言!
作为大汉税基的自耕农就此流失,变成世家大族的徒附。税吏们便得进一步压榨残余的小自耕农,来保证税收的额度,从而继续加速土地兼并与地方的庄园化。而在连番的天灾人祸与疫情后,就连颍川乡间结社的太平道,也都没有了赈济自救的能力。因此,当世家大族打开庄园,大口大口吞吃青壮百姓,从大族往门阀发展时.乡民们的反应不是抗拒挣扎,而是带着感恩的投附!
“涛涛大势,滚滚向前。我太平道在民间结社,护住自耕的百姓,本质上确实是在维护朝廷的税基,也难怪各地的郡守宽容。而世家大族的兼并,才是真正在吃空这大汉的底子,把这颗参天大树挖空!归根结底,我太平道信众结社抗税,只是求一个公平的税收,求朝廷给百姓一条活路。而世家大族所做的,却是‘三十税一’,甚至一点税都不愿交啊!”
张承负目光深深,望着阿陈曾经的村庄,如今的陈氏农庄。在投附陈氏之前,庄子里连灌溉的水源,连近在咫尺的河水,都不能去挑来种田。水源都是有主的,到处都缺水,世家老爷们的田庄水都不够,凭什么让你们这些小民去用?而现在,都变成了世家老爷们的田庄,那就由老爷们去商量决定,定下个分配的比例来。
“哞!哞!”
太阳慢慢变高,耕牛在村庄中叫唤,一样是缺水的口渴难耐。大牲口对水的要求是很高的,普通的乡间村庄养不了多少牛,一个是因为穷困,另一个也是由于干旱时严重缺水,牲口就得没了。而眼下,好些佃农的童子小心翼翼,喂着一早割的青草,侍候着村中的十几头牛。这些牛可都是陈氏的重要财产,珍贵的程度,比人高得多了!要是牛出了问题,这些童子是会被管事拿出鞭子,活活抽死的!
“阿陈,你们村子里的铁农具,是陈氏的管事给的吗?”
“是!符师,这些农具也是老爷们的,只是借给我们用。少一件都得赔偿!少了两件就赔不起,得被管事抽个半死.不过,老爷们心善啊!把农具和耕牛交到庄子里,耕种的深、草除的勤,能收的粮食肯定会比之前多!哪怕管事也要拿上一成,那也比之前要好!说不定,能让放牛的阿娃,吃两口饱饭的”
看着阿陈脸上淳朴的希望,看着他有些发红的眼睛,张承负沉默了许久,不忍心打破这穷苦汉子的指望。乡民们从冬忙到春,从春忙到秋,在田间流尽了汗、用尽了力气。然后,他们所有的收获,都得被拿走七成,六成上交给陈氏,一成是管事的私扣。即便这样,他们依然对老爷们满心感激,寄希望于眼前暂时的活路!
而为了自己庄子的收成,老爷们一方面会改进生产的工具,另一方面则会派出田庄管事,严厉督促佃农们干活!佃农们则不用考虑那么多,只需要卖命干活、种地交粮就行!
可是,做世家大族的佃农,就是在卖年轻的力气,是存不下粮食的。等到被田间的辛劳催得弯了腰,干垮了身体,或者遇到大灾大旱,被主家赶出了庄子那就只有等死一条路,就像道边饿死的老狗。未来从不属于乡民,哪怕只是暂时活下去,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颍川郡的情形,不断壮大甚至发达的庄园经济,已经有了魏晋门阀的雏形。这种庄园式经济集中大量的土地,具有强烈的人身依附关系,役使佃农如同农奴,来供养起士族高门的奢靡生活。无论魏晋文人们如何修饰,如何温情脉脉,它都与公平仁义无关!
可是,张承负同样明白,这种世家大族的庄园经济,虽然剥削残酷,但并没有开生产力的倒车。世家庄园的生产力是在不断提高的,各种农业生产的技术,也都是在世家庄园中孕育传承。
眼下,世家大族掌握着文化知识,掌握着舆论的话语权。他们还掌握着田地耕牛水源,掌握着数以万计的徒附农奴。更重要的,是他们掌握着免税的特权,能够稳固的传承这一切!若是不能打破这些,尤其是打破他们对文化知识的垄断,就不可能消除这种残酷剥削所立足的基础
简单来说,汉末的世家大族虽然“朱门酒肉臭”,但还没变成明清那种彻底反动的士绅地主!他们并非主动地,推动着社会生产力向前,哪怕是为了满足他们优渥奢靡的士族生活,让千百人供养一人!
“谷雨将至.却没有雨水.”
张承负站在庄子的田野边,缓缓蹲了下来,握了一把干巴的泥土。他用力攥了攥,这泥土却没有形状,像是砂砾一样从指缝中溜走了。降雨不够,旱灾的痕迹开始明显。而这干巴的泥土,也就像他所见的农庄农民,就像他身边的阿陈,早就被攥干了所有的生气,被打散了仅存的骨气。
这些已经被世家大族收为徒附的丁壮,这些颍川曾经的太平道信徒,能够在明年的黄巾起义中起事,对世家大族,对庄园的主人,举起锄头和竹枪吗?还是,他们会被世家大族,被老爷们无形的大手影响,变成世家大族与皇帝斗争中的炮灰,变成注定死去的弃子呢?
这样的问题,张承负没有答案。他没有预言的本事,只能坚定意志向前去做。他低着头,看着手中干巴的泥土,好一会后,才对身旁期望的阿陈道。
“阿陈,今年可能会有旱灾早做些准备吧!”
“啊!符师?这.这今年真会有旱灾?真会有吗?真的吗?”
“嗯。可能有”
“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明明陈氏老爷发了善心,明明老天也给了我们一条活路.怎么会大旱呢?符师,你是不是算错了?老爷们明明说,好好种地,沐什么德什么风,老天就会有丰收.”
“嗯,许是他们错了吧!”
<div style=“display: flex; justify-content: center; gap: 30px; align-items: flex-start;“>
<div id=“pf-15812-1-pc“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div id=“ad-second-slot-pc“>
“这不能错啊,错了.还怎么活?我的阿娃,才死了娘.”
“.”
张承负低着头,轻轻叹了一声。接着,他不愿看阿陈发红的眼睛,只是看了会乡民们早起贪黑,好不容易养活的青色麦田。许久后,他才站起身,拍了拍阿陈的肩膀,
“阿陈,若是活不下去了.得记住,老爷们的庄子里,有粮食!无论如何,你们都是太平道的信徒。真要活不下去了,就去投北边长社的太平道,在死里寻一条活路来!”
“啊?!”
闻言,汉子阿陈浑身一抖,就像听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止不住退后了几步。而张承负深深看了这老实的汉子一眼,就转过身,往大贤良师的茅屋中去了。
“老师!”
茅屋中昏昏暗暗,普通的乡民家里,也不可能有奢侈的烛火松明。大贤良师张角盘腿打坐,听到弟子的轻唤,才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目光深邃的看着张承负,看着这小弟子低垂的眼睛,平静道。
“如何?你在村庄里,看到了什么?”
“老师,我看到了我等起事后,失败的样子”
茅屋中,张承负跪坐下来,收起了所有的锋芒。他垂着眼,声音很轻也很低。
“颍川郡的民心,怕是不在我太平道这边。世家大族的力量太过强大,大族的庄园动辄数万亩、十万亩田地,族人也动辄上千、数千。士族的人数太多,从郡县城中,到乡村地头,到处都是士族们的声音!这里的黔首百姓、田地水源,与冀州和兖州都不大一样。他们怕是已经,被世家与豪强瓜分殆尽了。就连脑袋里想的,都是士族们宣传的那套仁德恩情.”
“颍川郡中,自耕自种的小农,几乎都活不下去了,人数也越来越少。郡望县望的世家大族,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还在越来越多。就像这许县陈氏,陈寔陈太丘名扬天下,如今已经八十岁了。许县陈氏原本只是普通的寒门士族,因为这位陈公而兴起,五十年的时间,三代人的经营,就繁盛到今天的世家气象。陈氏飞快壮大,开枝散叶的嫡系子弟,认祖归宗的旁系族支,再加上投效改姓的庄客徒附,尤其是近十年的灾疫兼并.”
“五十年三代人!许县陈氏,就从寒门士族,变成了数万亩田地的大族,变成了郡望世家!他们虽然和汝南袁氏没法比,但依然能称得上一句根深叶茂。这些‘耕读’世家,不仅子嗣众多,还善于培养子弟,其中有才能的众多。像是陈太丘的嫡孙,十八岁刚取了表字的陈群,据说少有异才,过目不忘.”
张承负顿了顿。这位陈群陈长文,可就是魏晋《九品中正制》的创立者。对方的出生与立场,毫无疑问是世家大族,比程立的地位都高得多。他垂了垂眼睛,继续道。
“老师,黔首小民们朴实的很,并不知晓这种疾苦的背后,世家大族才是一切不公的根源他们只是记得大族们的‘恩德’,把当大族的佃农与庄客,当成活路的机会。他们当然恨官府,但这种恨只是具体到某个人,到某个税吏身上。他们也很容易被世家大族影响,尤其是陈氏、荀氏,这种有清名的‘清流士族’、‘仁善老爷’.”
“而从某些方面看,这些颍川的世家大族,比起宦族好得多,也确实没有那么表面的‘凶恶贪婪’。在这些大族的庄子里,离开了官府的盘剥,许多百姓确实能活下来,是勉强能有一条活路的。哪怕是像狗一样,跪在世家大族管事的脚下活着!”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捋了捋短髯,眼中思量了会,沉声道。
“承负,按你的意思,颍川明年的太平道起义,声势不会大?”
张承负却摇了摇头,目光锐利,振声答道。
“不!老师,恰恰相反!颍川的太平道起义会声势浩大!但颍川黄巾的成败,却不是我等能掌控,而只在本地世家大族的一念之间!”
(本章完)
月末求月票的!
月末求月票的!
六月要结束了,求一下读者大大们的月票,求一下鼓励与支持的!
嗯,本书会比较慢热一点。这一卷“苍天已死”的内容,其实是对黄巾起义前,汉末情形的详实还原。作者菌会尽可能的仔细考据,把汉末各地的情形,都尽可能的描写出来。从冀州到兖州青州再到豫州,还有后面的并州、幽州。主角随大贤良师行走的过程,就是对整个汉末社会的实践了解,是起事前的摸底,来弥补他缺乏的实地经验。
作为光武度田的首要重心,冀州的世家大族、田地矛盾,此时其实远没有豫州那么严重。主要的矛盾,集中在洪涝旱灾、瘟疫传播,集中在官府与百姓之间。而冀州大量的自耕农农庄,也是太平道兴起传播的基础。
而渡河到了兖州青州后,首先面对的,就是东汉党锢的主战场,是世家大族与宦族,也就是与皇帝权力之间的尖锐矛盾。而在这里加入太平道的,既有寒门小吏,也有没有出头之路的豪强、边缘地带的山民渔民。当然更多的,是底层求活的农民。同样,兖州东部与青州的土地矛盾,也并没有那么其他朝代末年时,那样尖锐。
等过了兖州陈留郡,到了豫州,到了颍川郡,到了大汉真正的腹心之地,人地矛盾才变成了首要矛盾。而力量的对比,一边倒的倒向世家大族,出现了庄园制经济的特点。颍川世家不仅数量多,族人也多。百万人口的大郡,超过半数的土地人口,都集中在各个世家大族的手中。这又是完全不同的形式,而南边的荆州南阳郡、豫州汝南郡,也都出现了门阀庄园的雏形。
至于更遥远、刚刚开发的扬州越地,还有面临边患入侵的凉州、并州、幽州,则又是另外两种截然不同的模样
而面对不同的州郡情势,哪怕都有太平道的黄巾起义,但根脚上却是完全不同的,因为各地的矛盾不同。从上层的宦族、世家、诸侯王、豪强,再到底层的山民、渔民、农民、牧民.这一次黄巾起义前的考察,核心就是让主角意识到,大汉天下复杂的实际状况,来看清这些不同的阶级与群体。他不能一厢情愿的,按照演义里的记忆,来作为对真实汉末的认知,否则就会出大问题。而一旦脱离实际,本就艰难的起义,也必然会因此失败。
只是,作者菌有些苦恼的是,这样设计下来,黄巾起义就得是下一卷的内容了。而这样的设计安排,在网文小说中其实费力不讨好,因为缺少情绪和冲突,节奏会慢上太多,很考验读者的耐心但作者菌真心希望,能写得细致些,写得更有真实和逻辑
作者菌真心希望,或许有一天,真有书友能穿越回汉末,投胎成了天下九成半的黔首百姓,而不是半成的世家大族。那么,或许他会想起这本书,能够参考一二,为了自己与无可奈何的时代,喊出些某些振聋发聩的呐喊,做些什么奋臂螳螂的改变吧!~~
最后,还是感谢读者大大们一直以来的支持!求一下月末的月票。云梦猫祝好~~
(本章完)
第81章 寒素之路,陈太丘与友期
第81章 寒素之路,陈太丘与友期
农庄的茅屋很是昏暗,就像颍川数以十万计的乡民,那看不清前路的晦涩未来。张承负与大贤良师张角相对而坐。他伏地行礼,肃然道。
“老师!以弟子之见,若是我们在颍川起兵,打出反对当今皇帝的旗帜!那颍川的士族党人,肯定会支持我们,让起义的声势无比浩大!他们会帮着我们鼓动佃农小民,鼓动受他们影响的豪强,甚至会暗中派出庶支子弟,加入我太平道的黄巾军中!他们也很有可能,趁着颍川的乱局,对大宦张让的家族,阳翟张氏动手!”
“然而,他们不可能让颍川的黄巾军,打破他们的庄园,获得足够的粮食补给。而以起义军的装备与兵员,想要攻破轩辕关,攻打禁军守卫的洛阳,只是白白送死而已!恐怕就连郡治大城阳翟,能不能打下来,都得看士族们允不允许,会不会派出人手驻防。”
“说到底,颍川士族们只希望利用一场与洛阳近在咫尺的黄巾起事,震动朝廷与皇帝!他们并不是真得希望,我等黄巾起事成功,而只想拿我等的性命与朝廷交易。颍川距离司隶洛阳实在太近,必然会迎来朝廷的雷霆一击!而只要当今皇帝感受到威胁,选择与士族妥协,放开第二次党锢.恐怕,颍川士族转过身来,就会给洛阳的禁军领路,卖了我等,让颍川黄巾顷刻覆灭!”
张承负信誓旦旦,这番话就如亲眼所见。在原本的历史中,颍川黄巾也确实对颍川郡的世家大族秋毫无犯。各支义军甚至有攻入大城中,洗劫了官仓筹集粮食,却对城中世家大族宅院不动分毫的记载。
茅屋中的大贤良师张角皱紧眉头,陷入长久的思量。太平道与士族党人的关系,其实一向颇为亲近。在最初三面举事、速攻洛阳的起义计划中,士族党人的支持,都是最重要的考量。只是,在张承负的影响下,当太平道的起义计划发生改变,那么颍川的黄巾义军,这支离洛阳最近的起义力量,又该何去何从呢?
“承负,在你所见的预兆中,皇帝真得会放开,已经厉行了三十年的党锢吗?或者,皇帝的妥协,真得会那么快吗?”
“老师,会的!当今皇帝并非无能愚笨之徒,反而聪明敏锐的很。他厉行党锢,打压士族的力量,一是为了与世家大族竞争财税,为了收钱!二是为了皇权的稳固,为了他手中的权力!而一旦他感受到威胁,与士族妥协的速度之快,怕是会超乎想象,甚至不用一个月!”
张承负很是肯定。在他的记忆中,黄巾起义二月爆发,三月灵帝就通告天下,放开党锢,四月就讨平了颍川黄巾。也就是说,灵帝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就做出了与士族妥协的决断!在灵帝放开党锢前,朱隽讨伐颍川黄巾,被围困在长社,处境危急。而灵帝放开党锢后,皇甫嵩飞快东出,一场奇袭的放火,就大破人数占优的颍川黄巾于长社!
所谓奇袭放火,若是没有本地熟悉地利的向导引路,甚至黄巾军中的士族内应帮忙,又哪里会那么容易?前后半个多月的变化,战局从力战不胜到史诗大捷,差别只在一纸放开党锢的诏令,只在于士族党人的目的是否实现!而当颍川世家大族的政治目标实现后,颍川黄巾顷刻就被抛弃,弃如敝履,头颅垒砌成京观
“一旦起事,皇帝不用一个月,就会放开党锢”
大贤良师盘腿靠着泥墙,垂目不语。他背后的泥墙,是穷困的乡里农人修的。看似是一堵墙的样子,其实只要稍稍一撞,就能把墙推倒,显出里面填充的茅草与树枝来。而在当今天下,谁又是泥墙,谁又是推墙的人呢?
“呼”
默然良久后,大贤良师长呼口气,疲惫地对张承负道。
“承负,我们去颍阴。这些详细的谋划,只有和颍川实际的情形结合,才能落在实处。而要了解颍川的现状,了解颍川士族,了解各部渠帅的情形就得去见你三师叔张梁了!而具体打仗的事,也得与你三师叔交谈。他其实是个能打仗的,比为师能打仗的多.”
“是!老师!”
一夜无话,隔墙无耳,唯有夜里农人的低低哭泣。张承负辗转反侧,知晓那是阿陈听闻了可能的旱灾,为可怕的未来而惶哭。而第二天一早,太平道众人就再次上路,刚刚走到许县大城的边上,就看到河水停靠的一排马车。在外围,还有许多侍候的奴仆、警戒的护卫。
“嗯?”
张承负远远眺望,越过散在边缘的护卫、端着果干茶饮的仆役,就在河边的桃树下,看到一群谈笑风声的年轻士人。他们各个衣着宽博、佩带笏简、头戴冠帽,跪坐在铺开的大片麻席上。众人席地铺席,中列漆几,备香炉与青铜觚盏,旁置简牍、书函,还有珍贵的竹简书卷。不时有人站出,施施然说些什么,赢得朗声喝彩。
而在这些年轻士人围拢的中心,则是一位蓄发皆白的老者。由于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样貌,但能看出士人们对他的尊重,还有他举止的气度悠然。此情此景,桃簌簌而落,河水哗哗流去,众人围坐论道,端的是人间清乐!
“汝等绕路!不许靠近!”
太平道众人沿着官道行走,稍稍靠近,隔着一里,就遇到护卫的阻拦。这些护卫衣着齐整,行动有序,明显是世家大族的背景。他们截断了道路,手持兵器,警惕的盯着来人,喝令太平道众人绕路。
“莫要冲撞了大人们!汝等绕道,从南边的田地里绕开!”
“前方何事?为何这么霸道,不许我等行走?”
闻言,陈氏的管事瞪大眼睛,仔细打量了会发问的高道奴,又望了望后面扛着铁杖的精锐门徒。他有些忌惮的看了一会,没有看到因为破损和低调,已经收起的黄天旗帜,便谨慎开口道。
“今天春日甚好!陈公带着族中的杰出子弟,还有各县大族的杰出子弟,在前面河边的桃林下讲学!陈公名扬天下,你等无论来自何处,想必都是知晓的!而各县大族的嫡系子弟,也并非汝等能冒犯的!”
“哦?陈公陈太丘在前面讲学?各县大族的子弟都在?”
大贤良师张角神色平静,并没有暴露自己大贤良师的身份。他笑着问面前的管事,温声道。
“颍川多名士,我也有所听闻。你既然是此地东主的管事,可否把此间才俊的名字,告知一二?”
陈氏管事眉头一扬,看了看这老者不俗的气度,又看了看后面护卫的大群门徒。他揣测着对方的身份,小心问道。
“不知尊下是何来历?”
<div style=“display: flex; justify-content: center; gap: 30px; align-items: flex-start;“>
<div id=“pf-15812-1-pc“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div id=“ad-second-slot-pc“>
“噢!我等只是南下的商贾,从冀州前来卖货。”
听到这句说辞,陈氏管事看了看那些武装门徒,明显并不相信。他迟疑了会,还是回答道。
“今日是重要的踏春文会,前来的除了东主陈氏子弟外,还有颍阴荀氏、襄城李氏、长社钟氏、舞阳韩氏、阳城杜氏.以及一些听闻陈公名望,前来的寒素子弟。至于这些才俊的名字,没有主家的允许,请恕某不能回答!”
“襄城李氏,党人名士李膺之后?阳城杜氏,党人名士杜密之后?嗯”
大贤良师张角捋了捋胡须,对这陈太公文会的背景,有了些猜测。他既然选择了低调,就也不上前,只是笑着道。
“恰逢文事,也是难得!我等就在这里歇歇脚,听一听陈公的教化,也不上前打扰。如何?”
“这君请自便!”
陈氏管事犹豫良久,看了看文会正酣、不能打扰的场景,又看了看这似乎不俗的老者,只得道。
“还请不要上前,为难小人!”
“嗯。”
大贤良师点点头,就带着高道奴和张承负,一边坐在田埂上休息,一边望着远处席上的士人。很快,陈太公讲了会课后,就有一位年轻的士人站了出来,对周围的士子们行礼。他似乎也遥遥看了眼这边歇息的太平道门徒,但很快就收回了目光,走到了放置着古琴的案几前。
“叮当咚咚!”
隐约的琴声传来,是一种非常悠长的古韵。而很快,其余的士人就引吭高歌,和着琴声唱到。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当初先民生下来,是因姜嫄能产子。如何生下先民来?祷告神灵祭天帝,祈求生子免无嗣。踩着天帝拇趾印,神灵佑护总吉利。胎儿时动时静止,一朝生下勤养育,孩子就是周后稷!”
张承负侧耳听了片刻,似乎唱的是《诗经·大雅》?而大贤良师张角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着道。
“这是奏《清商》、《韶濩》之音,诵《大雅·生民》以应之。陈太丘这讲的一定是《诗》,他也擅长此间学问,得过真传。而引《诗》以咏‘生民之本’,正和着这春日桃的生机气象。至于讲解‘后稷’这一章,既有赞颂春日生机、田间耕种之意,也有颂古之贤人,来寄予年轻子弟以厚望。嗯,在这种聚会中讲‘后稷’.是了,应是要为这个抚琴的年轻子弟扬名!”
“扬名?”
“嗯,扬名。当今大汉天下,士人若不走向宦官买官路子,就得靠名声来举孝廉、受察举。年轻的士人只有扬了名,才能做官,才能做美官好职。而士人受尊者点评,以名望当官,才是天下士人的正途。要当大官,就必须在年轻时扬名才行啊!”
大贤良师神色平静,笑着捋了捋短髯。对于前面士族子弟聚会的情形,他其实见过很多。这种踏青的聚会,确实有效仿孔丘先师,让师长讲学教导的目的。但如此正式重要的文会,又有让年轻士人展现才学,由尊者点评,替年轻士子在众人中扬名的作用。而这后面一项,关系到仕途,其实才是一众士子急切赶来,把场面弄得如此隆重的根由!
“老师,士子扬名,只靠这种聚会,靠尊者的点评,靠三言两语吗?而扬名又和得官绑在一起,那岂不是朝廷选官的标准,就看点评人说得几句话?可这种点评,不就是大族间的互相吹捧吗?你点评我家子弟,我点评你家子弟,到后来尽数是人情关系,评出的都是世家子弟”
张承负皱眉发问,大贤良师张角惊异地看了这小弟子一眼,笑着道。
“不错!你看的倒是明白。这文会的点评扬名,到后来看得都是关系。不过,世家大族的子弟,有家学传承。大汉选官,《礼》、《易》、《春秋》、《尚书》、《诗》.每一门的精要,都在大族中独传。普通寒素的士人,哪怕再是勤勉,再是庶务精熟,也难有接触这些世家大族家传学问的机会。而以这些世家传承的‘学问’为评判标准,尽数评出世家子弟来,也是理所应当!”
“实际上,从小经受的教育不同、家族底蕴不同、传承的眼界不同,世家大族的子弟,确实往往比普通的寒门士人,要强上许多!而普通的寒门子弟,哪怕侥幸能够为吏,也一辈子都是小吏的命。选官一途,是奔着千石、两千石去的,本就与绝多大数寒门士人无关。只有极为少数的寒士,才能越过这道吏与官的上下壁障.”
“像是前面的陈公陈太丘,他可是从亭长做起,求学苦读、勤于吏务,数年才得赏识,成为功曹小吏。而后,中常侍侯览要让郡太守高伦,安排一个亲信的职务。郡太守高伦顾忌清名,又忌惮中常侍的权势,处于两难之中。而陈太丘就抱着举荐宦官亲信的荐书,去找太守高伦,替太守背下了举荐宦族的恶名直到做了此事,他才算是得了太守信重,能从吏往上,当了太丘令,也有了陈太丘的名号.”
“至于再往后,‘梁上君子’、‘与友期行’、‘先见之明’、‘太守髡陈寔’、‘天上德星聚’.这位陈公陈太丘,可是极其通晓扬名的术势,是此道出类拔萃的人物!一介寒素,能走到名满天下的地步,亲手把许县陈氏变成顶级的世家大族.这位陈公所言所行,几乎是踩准了每一步,才能把这条寒素之路,走到最顶级的终点啊!.”
“承负,以你的天资,若是挂上个寒门子弟的名头,投入这位陈太丘门下,和他走一样的寒素之路那么走上六十年,踩准每一步,大概也有可能有和陈太丘一样,能走到名满天下,建立一个张姓的世家吧!~~”
(本章完)
第82章 颍川贤才,尽数汇聚于此!
第82章 颍川贤才,尽数汇聚于此!
春日融融,河畔桃盛开,下峨冠博带,琴乐与歌声同响。护卫远远散开,仆役半跪侍奉,这是世家子弟们所享受的出行。听年长尊者讲书,与同辈才俊一较诗赋,听相熟的友人抚琴而歌,这则是士人们所喜爱的春游。而两者合在一起,便是今天的踏春文会,真可谓是颍川世家子弟的一场盛会了!
从东汉以世家立国之初,一直到今天,他们毫无疑问,都是大汉天下的“主角”,是世家天下未来的继承人!他们是要一路向上,走到千石、两千石与三公位置上的。而与这群河畔悠然出尘、不落凡俗的士族们相比,田边歇脚的太平道一行人,就朴素的多。众人的身上都是尘土,草鞋上也沾满了灰泥,都是一群“泥腿子”的模样。
至于泥腿子的领头,大贤良师张角,此刻就捋着短髯,坐在田埂上。他笑意吟吟,看着小弟子张承负。而张承负看了看满鞋的泥巴,当着老师的面脱了鞋,倒了倒鞋里的泥沙,才正色答道。
“老师莫要戏我!什么‘寒素向上之路’、‘什么建立张姓世家’.这话我听了后,非得洗一洗耳朵才行!”
“哦?帝尧禅让许由,许由洗耳,充耳不闻?这是《庄子杂篇》的典故,就发生在豫州的颖水旁。而‘颖水’又是‘颍川郡’名字的来源,也就是发生在此地.承负,你这典故用的不错!只不过,你又是何时读的《庄子》?”
大贤良师笑着回应,也脱下自己的鞋,用草叶短枝刮了刮鞋底的泥巴。两人整日都腿着走路,从北走到南,草鞋都快走穿了。而后面的太平道众人,也是一般无二。
“啊?老师,这是庄子的典故吗?我却是忘了,只是按表面的意思一用。我是太平道的弟子,也是师父救下的贫民子弟。我走不了大汉寒士的路,也不屑去走。这些人四下扬名、看似德才兼备,但他们汲汲所求,始终是眼睛看着上面,始终是高门的名利与富贵!他们在大汉官场中钻营数十年,所求不过是门户私计。哪怕千方百计爬上去,也都是为了要做老爷,并让子孙后代都做老爷的!”
面对老师的打趣,张承负始终没有笑。他脸上很是认真,对老师行礼道。
“老师,这不是弟子的志向,也不是弟子来此世间一趟的目的!还请老师,以后不要再用这种事打趣!”
“嗯!是为师错了。”
看到小弟子的反应,大贤良师怔了怔,神色一肃,向弟子还了一礼。然后,他沉吟数息,又接着刚才的典故往下讲。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承负,你既然读过此段,那还记得后面,巢父对许由的点评吗?这点评,其实也可用在士人扬名的点评上。”
“弟子不知,正要请教老师!”
“巢父对许由道,‘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污吾犊口。’这位讲道的陈太丘公,以及其他士人名士,所传扬天下的‘故事’,其实就和这许由‘洗耳朵’一样.常常是‘为博得好名声,而故意为之’。这一言一行,可都有着精心的考量,定叫每一步都踩准了不错。然后,再由门人好友互相传播开,来成为传扬天下的轶事,成为做官的名望!”
“有名声传扬,在这天下可是重之又重,比做官处理政务重要的多。越是高明的名士,便越是擅于此道!而他们传扬的名声,不仅影响着士林的风向,也影响着普通的小民与百姓,影响着朴素的民心。说到底,一件事、一个人,是好是坏、如何判断,其实都掌握在他们的手中啊!.”
大贤良师神色平静,轻声点拨了几句,就把士族们的舆论操弄,点出了皮相下的骨头。而张承负听出了这番话后,眉头皱起,体悟了更深一层的味道。
“这些‘清流名士’,掌握着天下的舆论话语权。他们可以三两句话,就让一个年轻士人名扬天下,得到做官的凭据。他们自然也能通过言语,把‘大贤良师’变成‘凶恶贼首’,把‘太平道’变成‘黄巾贼’!他们的言行有着‘德望’的加持,很能蒙蔽一方的百姓。那我太平道要怎么做,才能和这些人,去争夺乡土间的话语权,争夺对百姓的影响力呢?”
舆论就是看不见的战场,你若是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去占领。然而,与屁股坐在上面的清流名士们,争夺舆论权,又是何等困难?这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必然是极其长久与艰难的过程。而在张承负眼下看来,这归根结底,得培养出一个新的文化阶层,又或者分裂世家与寒素,才有可能.
田埂旁的师徒两人安静不语,只是遥望着颍水支流的文会。那位年轻的世家子弟,很显然是这次文会的风流人物,也是陈太丘公有意扬名的对象。他抚着古琴,冠带飘飘,而周围的士子们唱着诗经的雅歌相应,却是《大雅·生民》的结尾。
“卬盛于豆,于豆于登,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胡臭亶时。后稷肇祀,庶无罪悔,以迄于今~”
“祭品装在碗盘中,木碗瓦盆派用场,香气升腾满厅堂。天帝因此来受享,饭菜滋味实在香。后稷始创祭享礼,祈神佑护祸莫降,至今仍是这个样~”
一众颍川士人对和唱罢,脸上都露出笑容。桃林下的氛围放松许多,不少人击掌而赞,洪亮的声音远远飘来,带着年轻士人特有的意气风发。
“文若,你这《韶濩》的商汤之乐,弹奏的雅致高远,真是宛如天籁啊!”
“不错!闻琴乐而知人,由此可见文若的志向!不愧是何公亲自点评过,有辅佐君王的才干!”
“公达呢?公达也过来,一个人坐在那边做什么?过来,和文若、友若坐在一起!你们三个,可都是一家的”
“哈哈!公达辈分太小,不敢和两个叔父同席而坐”
“也是,由着公达吧!长文,诗经是你的家学所长,与文若可是绝配!不如你们两人合作,一唱一奏,必然绝世无双!”
“可惜元常不在!他书法绘画最好。若是能在这里画幅画,写几句题诗,把此间盛会记载下来,多是一件美事啊!”
“哈哈!元常举了孝廉,去洛阳当尚书令了。他之前还说,要和刘公去抱犊山学书法,结果转头就去当了官”
“刘公的书法固然出色,但‘噤若寒蝉’的典故,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啊!元常要学也应该学杜公,而不能学了刘公。”
“嘘!杜氏子弟今日也在,对子论父,当是无礼了。”
“啊哈,陈公可是看着呢!你这一句元方的典故,却又是对父论子了!”
“这我们还是听文若与长文,琴诗相合吧!”
颍川世家子弟们逸兴湍飞,勃勃生机之处,众多年轻的英才汇聚一堂。张承负侧耳听着,隐约听到了荀彧荀文若、荀谌荀友若、荀攸荀公达、陈群陈长文、钟繇钟元常这些都是后世所熟悉的名字,竟然大多都在此处!而他眼神闪动,遥遥望着众多士人围绕的中心,正是此次文会扬名的焦点!
两个丰神俊朗的青年一坐一站,在众人的起哄下,开始琴诗相合。那坐着抚琴的,是刚刚弱冠的荀彧。站着吟诗的,则是还未及冠的陈群。两人自小相识,互相是极为熟悉的。荀彧稍稍沉吟,看了看周围的场合,又看了看远处干旱田地边歇脚的“农人们”,就弹奏起一首沉肃冷峻的雅乐。
“叮咚咚!.”
这乐音低沉一响,一众谈笑的士子们,瞬间就是一肃。周礼以礼乐为诗,乐曲的基调,就是诗歌的基调,代表着即将讲述的内容。年轻的陈群眉头一扬,也听出了这其中的郑重肃穆之意,甚至带着激烈澎湃的斥责。
“这文若的意思?是要我和”
陈群面露惊讶,能合这种曲调的诗经,非得是《大雅》与《小雅》里的肃然篇章,并且得有斥怒才行!而这又是扬名的公开场合,是要广泛传播的。一旦他唱出相关的《诗》,那就与荀彧一同,表明了自己的志向与政治立场!
这一刻,他思绪闪动,在节奏整肃、戒惧君王天命的《大雅·板》,低沉肃然、痛斥亡国之君《大雅·荡》,与同样严整、劝诫君王国政的《小雅·节南山》之间犹豫不决,始终拿不定主意。最后,他看了望来的祖父陈太丘公一眼,终于在三者之外,选择了威严肃穆、敬天尊德的《大雅·皇矣》!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维此二国,其政不获。维彼四国,爰究爰度。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顾,此维与宅!”
“天帝伟大而又辉煌,洞察人间慧目明亮。监察观照天地四方,发现民间疾苦灾殃。就是殷商这个国家,它的政令不符民望。再看天下四方之国,认真研究去思量。天帝经过一番看,憎恶殷商统治状况。怀着天眷向西张望,就把岐山赐予周王!”
“嗯?《大雅·皇矣》?”
听到陈群的唱颂,正在抚琴的荀彧眉头微蹙,神态顿时有了变化。这首讲述天命威严,歌颂和赞美文王的诗歌,虽然也能合上肃穆之意,但却与他想要的、对朝政的劝诫与斥责完全无关了。
“陈长文”
荀彧默然数息,深深看了从小相熟的陈群一眼。他手中的琴声不停,曲风却慢慢变化,逐渐少了开头的肃杀,变得堂皇大气起来。周围的士人听到这极为出色的弹奏与唱和,忍不住击板而拍。绝大多数人的脸上,都发自内心的赞叹起来!唯有旁边角落里的荀攸抬起头,看了眼众星捧月的“小叔父”与陈群,默不作声的摇了摇头。
“.”
“有趣,真是有趣!”
田埂边,大贤良师张角一副农人打扮,与张承负坐在一起。他听了会远处传来的乐曲,还有那年轻士人唱的诗歌,笑着对张承负道。
“承负,你听出来了吗?琴音的变化?”
“呃老师,弟子不擅乐律.这两人怎么了?看起来配合的很好啊!”
“哈哈!承负也有不会的东西吗?.嗯,乐礼也是《诗经》、《礼仪》的一部分,这其中的含义规制既复杂又古老,确实需要家学的深厚积累。一本《诗经》,就是士族们打交道时的‘比喻与隐喻’集子。”
“只要念出两句,看对方能不能听懂隐藏的含义,知不知道背后的典故和暗中的表达,就能判断出是不是一个层级的人了!不学好《诗》,可没法和高门的士族打交道的,这就像大野泽渔民、泰山山民的黑话一样,只不过是士族的‘黑话’.”
大贤良师笑了笑,讲了两句,就简单评价道。
“这两个年轻的士人,虽然配合的很好,甚至看起来非常熟悉.但他们的志向,可是完全不同的!抚琴的那位,虽然年纪稍大一些,但心里有着激荡的意气,是宁碎不折的玉器。而唱诗的那位,哪怕看起来还是少年,却和那位陈太丘公一样,是顺势而变的丝绸了!”
“当然,这两人未来如何,还不知晓。变与不变,也未可知。但眼下看去,却是已经有了性格,有了难变的里胚了。”
“啊?玉器、荀彧,丝绸、陈群?”
听到老师的点评,张承负怔了会,若有所思。琴声与唱诗起起落落,等一首《大雅·皇矣》和完,时间就到了晌午。
围听的颍川士子们自然是好评如潮,各种击节赞叹。而在荀氏与陈氏两家大族的助力下,两位青年才俊的扬名,必然也不是问题。众人中的陈群面露得体谦逊的笑容,如同他的祖父年轻时刻出的模子。而荀彧却默不作声,抚摸着自己的古琴,脸上看不出什么喜色来。等众人又夸赞了会,上首的白发老者才伸出手,示意众人安静,笑着道。
“郊游设馔,用午食。乡饮酒礼,饮酒行笙乐!”
“都落座吧!乡饮酒礼,明孝悌之义,使乡间明尊长、知上下。黍米酒春日新酿,也合着古礼。这可是行乡野教化的大事!”
“嗯,尊长居上,年幼居下。你们去把几位乡间的族老请来,坐在上首吧!”
听到这样的吩咐,一众士人纷纷应诺,便要去请周围早就安排、等待许久的乡民老者,去陈太丘公的下首、他们的上首落座。而荀彧沉吟片刻,却没和众人一起。他望了望这田埂边坐着的“老农”,目光停在大贤良师张角的身上,竟然往这边走过来了!
(本章完)
第83章 立夏之时,我等会登门拜访荀氏!
第83章 立夏之时,我等会登门拜访荀氏!
桃林下,颍川士人济济一堂。有德望长者讲述诗经,一众子弟各展文采,求点评以扬名。几位乡贤老人扶坐上首,要行乡饮酒礼,彰显士族德教。此时桃翩然,香气萦绕不绝,又有乐师鼓瑟吹笙,营造和乐融融之景。而仆役们送上酒水,在席间恭敬侍奉,无需士人亲自动手,只需安然坐享即可。这就是颍川文教的盛事,也同样是可以传扬天下、引为好谈的“文会”!
然而,从士族瑰丽的桃林下走来,来到官道的田埂旁,就能看到有些发黄的麦苗,发现今年旱灾的苗头。降雨不足、田地缺水,夏收减产甚至绝收,就像天际可怕的阴影,笼罩在农人们的心间。而一群农人打扮的乡间过客,就齐齐坐在田埂旁,很是沉默安静,半点也不喧哗。这种低调的秩序只能证明一点,那就是这群人的来历,并不简单。
荀彧姿态端正,稳步而来。他的视线扫过这群“乡间过客”,眉头微微扬起,脸上也若有所思。接着,他在众人警惕的目光中,走到田埂边,隐约被围绕在中心的“老农”处。他看了眼老农边英气勃勃的少年,就面朝老农作揖行礼,邀请道。
“这位老丈,在下荀彧,字文若。今日陈太丘公举行文会,讲述德教,而顷刻有乡饮酒礼。老丈在此处旁听多时,是敦厚之长者。彧愿奉请登席,共论乡道,饮此礼酒!”
闻言,张承负面露警惕,盯着这位“王佐之才”的年轻士人,手已经摸到了短刀的刀柄上。以对方的敏锐,对太平道这一群精锐门徒,不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而这种邀请,莫非是试探?
大贤良师张角伸出手,拍了拍小弟子的肩膀,示意不用担心。他面露温和的笑容,对年轻的荀彧道。
“我不过锄草食粟之人,不解士礼。荀君请我赴乡饮酒礼,入这士族盛会,乃为何事?”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回复,荀彧怔了怔,脸上有惊异一闪而过。他默了默,再次揣测了会“老农”的身份,才恭敬道。
“乡饮酒,是古礼所传,行此礼以尊老、养德与教民。无论贵贱,哪怕是锄草食粟之人,只要年高德重,就可入席,居坐上首!而我等年轻子弟,当坐下首,为乡老们敬酒。以此,明长幼孝悌之序,敦亲睦尊长之谊,兴圣人之礼教,天下才能安宁有序!”
“噢!兴圣人之礼,安天下之宁,这确实是好事!但大道在心,不在筵席。易有大象,天地之交,草木发荣,不闻宴饮之声。礼若无德,何异画饼乎?”
老农抚髯而笑,摇头道。
“汝是个好人!然乡饮酒者,所谓尊古礼,今时却多是为了求名。尊老者,表其衣冠,奉入席间。席上歌钟,席下饥寒。朝廷腐败,郡县苛刻,天下灾疫四起,小民饥寒难活。而士子们饮酒聚会,空讲仁义,其实对天下的安宁无补啊!”
“?!”
听到这番话,荀彧浑身一震,脸上显出些动容。他抿着嘴,又仔细看了这气度不俗的老者一会,才再次低头行礼道。
“老丈之言,如疾风破窗,使彧知所未及。敢问尊姓大名?”
大贤良师张角笑而不答。他看了这风姿俊朗、有礼有节的荀氏嫡系子弟一会,才悠悠问道。
“我听说,荀慈明已经从汉水之滨回来,回了颍川?”
“?!”
这轻飘飘的一句,让年轻的荀彧神色微变。他强忍着心中的震动,勉强笑道。
“老丈从哪里听人说的传闻?家叔慈明公党锢在身,隐居山水乡野,许久都未曾回来了.”
“嗯。”
大贤良师张角看着年轻的荀彧,淡淡一笑。这一问本就无需对方出声回答,对方神色的些许变化,就是最清晰的答案。他捋了捋短髯,对旁边的弟子张承负道。
“承负,之前让你收好的那本书呢?拿一卷出来,给这位荀君看一眼。”
张承负点点头,从身后的背囊中,取出一卷小心收起的《京氏易》,递到荀彧的手中。而荀彧疑惑的看了两眼,就骤然睁大了眼睛,惊讶道。
“京氏易?京氏易竟然还有道统留下?!老丈您是京氏易的传人?!”
“嗯。”
大贤良师张角笑了笑,也不多言。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就写好的书信,递到荀彧的手里,郑重道。
“这是给你家大人的信。既然在这里遇到荀氏的嫡系子弟,也就免得我再派弟子,上门送信了。”
“眼下是谷雨,等到半月后的立夏,我会带弟子亲自上门,拜访颍阴荀氏!你家大人传承《费氏易》,正是世间少有的大儒之一。到时候,我愿与你家大人坐而论道,辩一辩我等传承的经书道统”
“此乃要事!还请缜密,勿要让此间的外人知晓!”
“啊坐而论道,辩论道统?!”
年轻的荀彧神色数变,最后变成一脸沉肃。他知晓这句话的分量,也知晓叔父对道统的看重。可以说,对荀氏这种“经学世家”来说,传承的经学道统,就是家族的根本!既然有同样传承的别家要来论道,那么哪怕还处在党锢不能见光的身份里,叔父也必然会出面相见!他绝不可能避而不应,让家学道统的声誉蒙羞!
“诺!我会把这封信,带给我家大人的!立夏之时,荀氏主庄将开正门,迎先生携弟子前来!”
知晓了这老者的“易学”传承后,荀彧立刻就换了称呼。而后,他庄重地又鞠躬行了一礼。大贤良师站着受了,又看了张承负一眼。
“.”
张承负默了默,也鞠躬作揖,替老师向荀彧还礼。双方行礼过后,荀彧就也不提邀请乡饮酒的事了。
《京氏易》是有名的经学传承,一度成为官学。只是后面各家道统相争,最是残酷。这一支逐渐衰落下去,朝中再也没了任官的传人,甚至听闻入了归隐的道门。要是把这老者邀请入席,那若是不表明身份,就难免会遭到“轻慢”。若是表明身份,则会让陈太丘公为难,倒不如就此告别。
“今日得见先生,彧不胜感佩。愿与先生他日再会,不拘朝堂,不限衣冠,聆听先生与叔父的高论!彧就此拜别了!”
言罢,荀彧把那封信件贴身收好,脸上神色如常,转身匆匆而去。而大贤良师张角望了数息,直到荀彧返回桃林下的士人中,也不知说了什么,把好奇的好友打发过去张角才捋着胡子,笑道问道。
“承负,你之前说荀氏有两位王佐之才,这一位可是其中之一?”
“是!老师。此人就是其一。”
“嗯,确实不像池中之物。颍川士族,多年轻才俊啊!”
田埂间,大贤良师张角有些感慨,张承负也垂目不语,深以为然。
太平道发展至今,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有才干的文化人不多。这个时代的知识传承,始终牢牢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中。普通的寒门士人,连《诗经》都没有一套,勉强听得几篇,又无老师来讲解。这种文化上的垄断,非得广行学堂教导,用印刷术普及书籍,打破世家大族的文化霸权才行!这么看来,雕版印刷与标准楷体,需要尽快提上日程,早些寻访工匠准备了.
“乡饮酒礼!三拜,奏瑟歌,吹笙诗!工歌《鹿鸣》,乐《南陔》!”
古朴肃重的乐歌,从桃林下响起。乐工四人奏瑟,四人吹笙乐,又有数人唱工歌。工歌《鹿鸣》是唱的,源自晋悼公对叔孙豹的慰劳,是欢宴嘉宾之歌。乐《南陔》则是吹奏的,是没有词的诗经,又或者叫“笙诗”。在乡饮酒礼中,吃什么喝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下的座位等级,是恭敬服从的尊长态度,是这种繁复的礼仪本身!
这种强化等级的礼仪,就是儒家在乡间建立的尊长秩序!这才是世家大族之所以为尊,而小民黔首之所以为卑的根由!世家大族治理天下,靠的可不是豪强手中的刀剑,而是他们掌握的这套“礼法”,以礼仪来明确尊卑贵贱的上下!
“坐祭,立饮!再祭,食脯醢!”
桃林下的主持者是名士陈太丘,自然一切都严格按照《仪礼》中的规制来。经过训练的仆役躬身前来,为每个士人的席位上,都送来一杯黍米酒、一份小碗的蘸酱肉干。一众颍川乡老与士族子弟,先是坐着告祭,饮下一杯新酿的黍米酒。然后,他们又告祭一次,与上首的陈太丘互相行礼后,这才小口的咀嚼起肉干来。
陈太丘一向以清贫出名,衣着简朴,德望深厚。这次乡饮酒礼,无论是酒还是肉干,都是用于仪式性的,分量都很少。这点分量,与世家子弟在家中的饮食完全无法相比,甚至都吃不饱,可以谈得上一句“清贫”!
只是在这灾害的年份,与那些劳碌终日、食不果腹、欲求一顿麦饭而不得的乡民相比,士族们的“清贫”,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了。像是在场的世家大族子弟,往往能一日三顿、饮食精细。他们不事劳作,无论是身材体态、牙齿样貌,都与普通的乡民一眼能看出明显的差别,就像是两支生而不同的族群
“走吧!陈太丘既然依照《礼仪》,那这场乡饮酒礼,必然会持续半日!在桃河畔,众多士人行乡饮酒礼,尊奉乡老于上首这传出去,也必然会是一件美谈,能让参与的士人都与有荣焉,有所留名的!而陈太丘的清贫德望,会再次为郡中知晓。他的人物点评,则会让一些子弟扶摇而上,从此名传天下.”
大贤良师张角笑着摇摇头,从田埂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而张承负遥望着河边的士人盛礼,默了会,才开口问道。
“老师,这位陈太丘公,德名传播天下,为天下人所敬重!若是他一朝身死,前来祭典的人,怕是数以万计而在您看来,他是真正的有德之人,还是以德求名呢?”
听到这一句问话,大贤良师张角顿了顿,看了这较真的小弟子一眼,平静道。
“承负,天地有清气浊气之分,上清而下浊。士人有清流浊流之论,与宦族结交就是浊流。但天下事、天下人,从来都没有那么简单。我等居于上下之间,天清地浊杂混,人也是一样!所以,自身德行出众,和善于扬名、以德求名,两者并不违背!”
“这位陈太丘公一生清贫,出行一架牛车,身上从不穿华服,如同乡间农人。然而,这并不妨碍,许县陈氏因他而兴,因他而成为世家大族,成为许县的郡望大家!这种士林中的名望与清誉,本就是世家的臂助,是世家兴旺发达的根本。而对这位陈太丘公来说,只有这种近乎于完美的个人道德,才能帮助他以士族名士的身份,依然能与宦族保持联络,却不会被士林所指责抨击!”
“第二次党锢之前,中常侍张让的父亲去世,就葬在家乡颍川。而颍川名士为了划分界限,无任何一人到场,唯有陈太丘前去吊唁,全了张让的颜面。等到第二次党锢爆发,陈太丘凭着这份对张让的恩情,不仅保全了陈氏,还保下了几位颍川名士.这就是‘先见之明’的典故。”
“而眼下,这位陈太丘公举行文会,又邀请了不少党锢的党人之后。若是按你之前所说,只要我等举事,皇帝就会放开党锢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先见’?所以,这可是位厉害的人物,每一步都能精准的踩中,从不犯错,从不会得罪任何一方,只会施加‘恩德’。就像眼下,这位陈太丘公,难道没有看见我等这群人吗?那位荀彧为何会前来邀请?但荀彧来了又回去,他心里就有数了,只是当做视而不见,避免在不清楚底细的情况下出错”
说完这些点评,大贤良师张角悠然一笑,与那上首的陈太丘公遥遥相对。两人都是同样的寒素出身,同样的名满天下,同样的交游士族与宦族之间.只是,两人最终的选择与结局,却截然不同,走着完全不同的道!
“承负,你无需怀疑。众人所视,天地不可欺瞒。这位陈太丘公的德行确实出众!他的言行无可挑剔,他确实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
“然而,在这样完美的个人品德背后,却只有一个问题:这位陈太丘公,他究竟站在哪一边?他所行的道,究竟要往哪里去,为了哪些人呢?他是为黔首百姓?还是为世家大族?又或者只为了陈氏家族本身?这天下涛涛的河水汹涌往前,士族与宦官提刀相争,黔首挣扎求活。只有站在石头上不动,才不会沾湿了脚,甚至落入水中.这位陈太丘公的站立处,真是很难让人看清啊!”
说完这番话后,大贤良师张角摇了摇头,对远处的陈太丘公遥遥拱手,而对方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名满天下的两人,就这样相互别过。一位安坐河畔上首,桃簌簌,笙歌萦绕吹响,士族子弟饮酒告祭。而另一位穿着草鞋,大步向前,踩着田埂的泥土,信众子弟沉默跋涉。而颍水无言,从落的桃林间穿过,浇灌着干涸的麦田~~
(本章完)
第84章 起事之后,能随我等向东的,只有渠帅
第84章 起事之后,能随我等向东的,只有渠帅一人!
落英缤纷的颍水河畔,是士族踏春文会的桃林竹席。阡陌连横的河边田地,则是世家大族躬耕的富饶庄园。而远离河畔、显出干涸的小块田地,那一片片简陋破烂的茅屋草屋,才是颍川乡间凋零的村庄。那些衣不蔽体的穷苦农人,那些皮鞭下忙碌的佃户,才是汉末天灾、税收与兼并中,艰难挣扎的上百万颍川黔首!
“呼!颍阴县到了!”
颍阴是一座大城,规模比许县大上不少。西汉时,这里是颍阴侯灌婴的封地。颍阴侯传承三代后,封地被朝廷收回,重归颍川郡颍阴县。到了眼下的东汉,这里则是州郡大族颍阴荀氏的所在地。颍阴荀氏枝繁叶茂,各支族人数以千计,“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这颍阴县也就姓了“荀”。
“荀氏一族家风严整,善于治理庄园。荀淑荀季和名满天下,声望极隆。他与党人关系密切,被党人名士李固、李膺,称为‘老师’。荀季和有八子,都是才俊之士,也被士族党人赞为‘八龙’,这就有了八支嫡系。”
“据说,荀氏嫡系居住的旧里曾叫‘西豪里’。但因为荀淑有八个出色的儿子,而黄帝之孙的高阳氏颛顼,也有八个儿子前颍阴令苑康,就亲自赞扬,把荀氏居住的‘西豪里’,改名叫了‘高阳里’。这是称赞荀淑的德行名望,如上古帝裔的高阳氏颛顼一样啊!”
听到这一番描述,张承负遥望着远处连绵的荀氏里坊,眉头渐渐皱起。毫无疑问,颍川荀氏,是这个时代的最顶级的郡望世家,是能在党人与宦族间分头下注,依然保持天下名望的豫州大族!
以荀氏如此庞大的宗族规模,这一族所掌握的田地人口,至少能达到十万亩、二十万亩!而归附荀氏的佃农,也数以万计。在汉室秩序未曾崩塌的此刻,荀氏宗族的强盛,远远超过了冀州的清河崔氏、兖州的东阿程氏,甚至就连成武段氏的十常侍家族,都无法与他们相比!
而这样一家清望的世家大族,既然在颍阴开枝散叶,牢牢掌控一县之地.那也就意味着,朝廷在颍阴根本收不上税来,这一地的百姓税基,已经尽数归于世家了。
“走吧!我们不入城,还是去城外。嗯,颍川一带,是大禹故里,东岳天齐庙比较少,禹王庙更多些。你三师叔,眼下就在城外的禹王庙等我们!”
“诺!”
众人脚步不停,绕开颍阴城,往西南走了数里,就到了城郊的禹王庙。大禹出生的禹州,就在颍川郡,这一带的大禹祭祀传承古老,也很是兴盛。颍阴的禹王庙传承多年,庄严肃穆,立于濮水河畔的高冈上。整座庙宇面南背北,屋脊高耸。丹瓦虽旧,然不失威仪。风吹铜铃,声声如警世之音,真是好一座古朴的大祠庙!
“太平黄天!”
等众人一入庙宇,就有太平道的门徒,喜悦地出来迎接,口中连声唤道。
“大贤良师!是大贤良师来了!”
“快!去通知后院的大医!”
“贤师快请入内!”
张承负跟着大贤良师张角,往这禹王庙里走。他抬眼就看到庙檐悬着的两面幡旗,一面破旧古老,写着“地平天成”,出自《尚书·大禹谟》。另一面明亮崭新,写着“太平黄天”,出处自然是《太平经》。很显然,这座禹王庙,已经是太平道的道场了,并且是在颍川最重要的几座道场之一。
等进了庙内后,迎面就是正殿的神像。泥塑的大禹神像高丈许,披发跣足,持圭立于正中,面容峻严,目光似注视人间苦厄。两旁侍像为益、后稷等古臣,神情肃穆,手执简册与耒耜。上首供案上小心放着几只陶碗,供奉着黍稷、豆子与野蓍草,再后面则是一面“黄天”神牌。
而在正殿的门口处,有一座刻着《尚书·禹贡》的石碑。另一侧的墙壁上,则绘刻着粗略的《禹贡九州图》,上面似乎还有简略的标记。
“豫州颍川.荆州南阳”
张承负看了会九州图上豫州的红点,若有所思。很快,一位年长的太平道人,就背着桃木剑快步而来。他身形高大,面色微黑,目光锐利如电,步伐强劲有力。只是片刻功夫,他就奔到大贤良师张角面前,伸手攥住张角的手臂,欣喜笑道。
“兄长!你可总算是到了!”
“叔弟,我来迟了!”
“不迟,不迟!正好,正好!”
大医张梁很是高兴,拉着兄长张角,仔细的看了又看。他看似高大粗壮,但心思极为细致,只是看了片刻,就摇头道。
“兄长!你清瘦了许多,得好好养身才行!”
“嗯。”
张角笑了笑,点头不语。大医张梁又看向张角身后,一众门徒弟子,纷纷向他行礼。
“拜见师叔!”
“好!道奴这身板好,承负也大了。嗯还有两位面生的豪勇壮士?”
“叔弟,右边这位面色刚毅的,是泰山于文则,左边这位沉朴孔武的,是己吾典韦。他们两都是新入我太平道的门中护法,是承负发掘出来的。”
“哦?!承负发掘的?好极,好极!”
大医张梁脸上显出讶色,先和这两位“护法”见了礼,也受了对方的拜见。接着,他转头看了眼张承负,郑重问道。
“承负,你的头疼病好了?”
“回师叔,已经大好了!”
张承负恭敬点头,对这位三师叔张梁很是亲近。他和高道奴的棍棒武艺,就是三师叔张梁教的。而这位三师叔性情豪爽,喜欢这两个壮实的后辈弟子,也把两人的身骨都练的不错。
三师叔偏向武风,不仅武艺不错,统帅的能力也出众。他麾下的上千精锐门徒,都训练有素,熟悉队形阵列,是按照官军的标准来要求的。
“兄长!看来之前兖州和豫州的行程,你经历不少啊!来,我们去庙后的偏殿一聚,饮些草药茶,好好聊上一聊!”
很快,太平道众人就在庙里庙外安顿下来。张角则带着两个弟子,随张梁去了庙后。四人分上下坐好,张梁亲自煮了些草药茶,给每人都分了一罐。然后,他才笑着对张角道。
“兄长!且喝些我调配的草药茶!甘菊明目,久服利血气,轻身耐老。生姜能驱邪气,散寒凉气。山茱萸强阴益精,滋养身体.想来你这一路,见得多,遇到的也多,想的更多,得好好休养一下了!”
“呼!”
一杯热气腾腾的药饮下肚,大贤良师长呼口气,张承负也浑身都热了起来。夏日暑天,内外都热,四人就都冒出了汗来。其中张承负年少,阳气极盛,汗水多,脸色却是红扑扑的。而张角年老,也一样汗水多,脸上却不见发红,唇色倒是有些淡白。至于高道奴,他身体最为壮实,像是棕熊一样,脸色红润,但又不大见汗。
看到三人喝完药饮的反应,大医张梁微微蹙起眉头,目光停留在兄长身上。两个年轻的“壮实孩子”自然不用说,一个比一个结实。但兄长这一身气虚自汗,却显出些骨血衰弱的征兆来。
“卫阳不固,命门火衰”
大医张梁神色变化,想要说些什么。张角却预判一样的摆了摆手,笑着道。
“一路疲惫,有些体虚,不妨事的!这一次,我们是去年冬天,从冀州渡河南下。先到兖州,见了你仲兄,谋划了些大事然后再向西到豫州,经陈国入颍川郡。这说起来,话就长了”
这一番长谈,一说就从下午讲到了半夜。中间众人用了些粟米的晚饭,张梁又给张角备了些补血的桑葚,把煮着的药汤,换成了枸杞与生地黄,都是滋养的药材。
“叔弟,我与你仲兄商议了,原本的起义计划,需要改变方向,不要急着会攻洛阳!洛阳有朝廷大军驻扎,周围关隘险峻难攻,也不是急切能攻下来的。你仲兄会重点经营大野泽到泰山一带,把那里变成我太平道长久扎根的根基,作为兖州黄巾的核心,并且与更东边的青州黄巾策应!而你在颍川这边,也要调整方向!或许,你该带着颍川黄巾,向东向北撤离,甚至渡过黄河去冀州.”
听到张角讲述的战略变化,大医张梁神色数变,脸上显出震动。他深深的注视了少年张承负一会,知晓兄长制定的太平道战略,恐怕都是受到这少年“附魂预言”的影响。
然而,兄弟三人传道多年,谋划了多年的计划,牵扯到那么多信徒子弟,甚至还勾连了许多党人士族与部分宦族!太平道起义的战略,要是真这样彻底转向,那就从“联系士族宦族,三面举兵会攻洛阳”,变成了“据守冀州、经营兖州、深入并州”!
这是从短期的速战求胜,武王突袭般的伐纣,变成了长久的相持求活,变成光武中兴的经营了!
“兄长,你真要如此行事?若是不能速破洛阳,一旦长久相持,官军源源不断的从各边郡赶到.那我太平道的门徒虽多,怕是无法抵挡啊!”
“叔弟,洛阳破不了的。会攻突袭洛阳,本就是一步险棋,是把我太平道百万信徒,都赌在了此间!而洛阳的成败,又不能由我们做主。得看党人们的反应,看宦族的内应,看元义的刺杀”
说到这,大贤良师张角摇了摇头,叹道。
“我本来觉得,会攻洛阳,是唯一可能成功、改变世道的路.但承负让我看到了一条新路,虽然更为艰难,但却切实可行,比这条路成功的几率更大!只要能控制大野泽-泰山,入了并州,那么哪怕大河两岸的百万黄巾尽数失败,我等都败亡身死在并州群山与大野泽泰山里,也还能留下我太平道的星火!”
“叔弟,皇帝的寿命无多,士族与宦族的平衡,都维系在他一人身上。只要我太平道的道统能传承下来,能熬到皇帝身死,大汉天下就此分崩离析那天下事,就依然大有可为!我等的志向,太平的黄天,或许终能有降临的一日啊!”
听到这“殉道”一样的话,看着兄长脸上坚定的神情,大医张梁默然良久,只能给兄长又砌了杯药饮。接着,他又看了会跪坐倾听、神色肃然的张承负与高道奴,第一次叹了口气。
“兄长,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也就只能听你的了!只是,我太平道在颍川的谋划,在整个豫州、荆州的谋划,可都和士族党人密切相关!那些各地的方主渠帅,虽然明面上都是信了我太平道的黄巾,底下也都是我太平道的信众但这些上面中间的渠帅首领与骨干,恐怕不是我一声令下,就能调动往冀州、兖州的!”
“若是明年起事,会攻洛阳,有士族党人与我们合作,起义肯定能大兴!但若是把颍川黄巾带着后撤,去和世家大族与朝廷,争夺冀州与兖州的乡间.那遇到的阻力,恐怕就大得多了!”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神情凝重,看着大医张梁的眼睛,沉声问道。
“叔弟,若是我太平道教首下令,并由你来亲自指挥.豫州黄巾,有哪些渠帅,会跟着你向北渡河去冀州,或者向东退入兖州?”
“渡河入冀州,退入兖州?”
大医张梁沉吟许久,眼中浮现过一张张熟悉的渠帅面孔,也浮过这些面孔的根脚,他们背后的党人士族,这些都瞒不过他。良久后,他才缓慢郑重的回答道。
“豫州渠帅,颍川波才、汝南彭脱、汝西何仪、颍南黄邵、汝南何曼、汝南刘辟.各有信众数万,聚众占据一地,戴黄巾以奉黄天!”
“但这些黄巾渠帅,大多数是豪强出身,背后和士族党人,尤其是汝南袁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等若是起事举兵,不往西会攻洛阳,反而往东边、北边转移后撤.”
“那这么多渠帅中,能随我等一起,离开豫州的,恐怕就只有一路!”
听到这,张承负心中一震。他睁大眼睛,看着三师叔沉肃的面容,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传来。
“只有我两人的亲手传道、提拔培养的那位渠帅弟子!只有本郡的波才一人!”
(本章完)